《重生之女帝妖娆》 第一章:冰璃雾 天,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其实天共分三十三层,最底层为奈何天,而最高层是离限天。离恨天,远离幽怨苦痛,嫉恨寂寞,应是极乐之所。那也只是美好的臆想罢了。实则,离恨天太高太冷,是个不适合神仙居住的地方。因此,离恨天的用途便是:囚禁和关押。 离恨天上只有一座建筑,思过阁。顾名思义,里面都是些有过有罪之仙,囚禁于此。阁中永远没有昼夜的交替,终年整日都笼罩着一层混沌的白,那是冰璃雾。思过阁虽然等于人间的深牢大狱,但天界高高在上,仙家所居之处讲究宁静祥和,即使是监牢也不能血腥阴暗。所以思过阁没有任何的刑法和禁制,只有冰璃雾,轻烟般飘散着,无处不在。 神仙们说起冰璃雾来,明的暗的,总要打个哆嗦,因为它的冷。那奇寒不但入心入骨,更会侵入元神和识海,再怎样神通广大的仙人,一旦身处雾中,就必须凝聚全副心神和奇寒相抗,这对抗无眠无休,只消有片刻懈怠,冰璃雾就会覆盖全身,迅速凝固,把人冻成玄冰。 而这时,思过阁中的看守者就会有所感应。三位看守的职责并非防止那些戴罪之仙潜逃。谁都知道,即使能逃出思过阁离恨天,之后也无路可走,总不能自我放逐逃到凡间去吧。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在有人被冻成玄冰时,用特制的消冰杵打开冰层,然后问一声,“你可悔悟吗?” 这样一次生死轮转之后,肯悔悟的便能离开思过阁,正式承受天庭的审判。不肯悔悟的,看守人也不会多话,只等他第二次冻进玄冰,再来破冰,然后问一句同样的话。 这种死去活来的折磨,没有谁愿意一次次重复。于是,只要进入思过阁的待罪之仙,短则一两天,最长也不到七天,不管到底有过无过,总之都能思出过来,对自己的过错或罪行深刻地体悟反省,甘愿伏法受罚。 贪生怕死的不仅是人,神仙其实更怕死,辛辛苦苦修行得来的长生,谁舍得放弃?何况,被冻成一根人形玄冰柱,很不好看,很丢脸,神仙都好面子,谁能忍受让看守人一次次破冰问话。 但,凡事都有例外。这例外是一个女子,她被羁押在思过阁,足足十四天。从思过阁建成之日算起,漫长到沧海桑田也不过是指间刹那的岁月里,共有九百一十八位上仙曾羁押于此,熬过十日以上的,加上她也只有三人,而这三个硬骨头中,她是唯一的女子。 清瑶,西方瑶池里一朵净月莲化身而成。在上仙如云的仙界,她的仙品修为和法力境界都低微得不值一提,可就是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寻常仙子,却触犯了天界最禁忌的情孽,而且被她引诱的,居然是一位位高权重者座下最成气最得意的高徒。据说东窗事发时,这位尊荣至极的大仙听得这桩丑闻的当事人之一,竟然就是自己最器重疼爱的弟子,当即一口鲜血喷出,染了颌下白须,身上白衣,而这一口伤心之血,损了大仙千年修为,便也算是一桩罪行,落在了清瑶头上。 于是,因其罪孽深重,清瑶成为进入思过阁的品阶最低之仙,那些围绕她和他而生的蜚短流长之中,就有这样不屑轻蔑的笑语,“清瑶啊,能进思过阁真算是抬举她了,不说别的,就是那三位守阁人的仙品,她就是再修千年,也未必及得上呢。” “她虽是从西方瑶池化生的,还不就是个妖,不然怎能迷惑得了陆离?那可是陆离啊,天玄尊者座下弟子三千,最器重爱护的就是他,本来前程大好,居然被区区一个清瑶迷了心性,真真是可惜了。” “哼,她在意的,还不是陆离的身份,以为迷惑了陆离,就能借他之助,迅速提升修为仙品呢。真是无耻的下作手段,我都替她脸红。” “……” 十四天,没有极限的寒冷,无法想像的煎熬。分分秒秒,她努力搜索出体内所有的力量抵抗冰璃雾,但那点可怜的法力相比冰璃雾,就如薄雪遇骄阳般不堪一击,真正给她护持的,是紧贴心口的一枚小小玉石。玉性本寒,而这块碧水清透的玉却是暖的,恰好是身体的温度,恰好紧贴在她的胸口,一点点暖意护住她的元神,伴她在九死一生间挣扎。 消冰杵稳稳点在冰柱的中心点上,“叮”的一声轻响,一道道裂纹细细密密地扩散开来,层层玄冰瞬间分崩离析,化作一阵水烟,溶入了轻柔淡薄的冰璃雾。 “你可悔悟吗?”虽说心浮气躁是仙家大忌,但谢真人实在有点烦了。她已经忘记做守阁人多久了,但她清清楚楚记得从没有谁像这个女子一样法力低到极致,脾气拗到极致。过去的十三天里,她十三次被冻成冰柱,问她十三次可悔?她回答十三声:不悔!这是第十四天,第十四次,谢真人很期待能听到不同的回答。 痛……虽然全身僵硬得丝毫不能动,但痛楚那么清晰猛烈,身体血脉,骨髓神识,无处不是扎满了冰针。就连心口那一团微温,也几乎完全被痛楚覆盖了。可是在冰璃雾中,只要不死,谁也无法在昏迷里短暂逃避痛苦。她依然清晰听到谢真人的问话,第十四次的重复。 “不悔!”她想重复第十四次的回答,可是喉咙冷痛得失声。她蜷缩着,不能动,说不出,无法呼吸。 “死了?”谢真人疑惑。她伏下身,仔细观察这个蜷在她脚下的女子。鼻端和手腕真的探不出呼吸和脉搏了,只有心口还有一丝忽断忽续的余温。 “唉。”谢真人一声长叹,想了想,她伸出食指,在清瑶的顶心,眉心,和双手掌心各点一指。知道这样做可能会受到责罚,可若是不管,这女子只怕熬不到一时三刻就魂赴黄泉了,那样的话自己也难脱干系。毕竟思过阁从未有过死亡的记录,如果第一桩就出在自己的管辖范围里,也不好交代。 几丝暖意在体内流动,虽然轻微,却醇厚稳定,一点点压制下了冷到极处的巨痛。终于又能呼吸了,她噏动着惨白的双唇,以为她要说出自己期许的回答,谢真人忙向前凑了凑,可是她终于说出的是,“陆……离……” 第二章:悔,不悔 一股莫名的怒气迅速在谢真人朐中升起,还来不及调息来平复这怒气,她的手已抬起,“啪”的一声,重重落在清瑶脸上。 清瑶的血色早已被冰璃雾耗尽了,一记耳光后脸还是惨白,连痛都是麻木的,只是恍惚呆滞地看向打她的人。 “你还不悔悟?你为什么不悔?果然是草木化形的东西,没脑子没见识,不知死活。”平静冷漠了数千年的守阁人居然失态暴怒,厉声叱喝。区区一枝净月莲,得了些灵气精华,能化形成人已是难得,就应努力修行以证大道。植物的本体明明无心,却偏偏执着于情,徒然自苦。连累自己这些天来为她辛苦,刚才还渡气助她御寒,而且为她动了怒。虽然不想承认,但自己所以会失控动怒,是因可怜这女子。可怜她,所以想一掌打醒她。 “你还想着陆离是吧?那我就跟你说说。你与他同犯情孽,可只有你进了思过阁,陆离有他师傅护着,况且他刚为仙界立了大功,因此只须在天绝峰上面壁百日,再去奈何天服上十年的苦役,便能抵了罪责。而你的下场,即便早早悔悟,也会被削了仙籍,打落凡尘;何况你如此固执,现在还不肯悔悟,你要知道,这样激怒上界,只能招来更重的责罚。怎么,你莫非想着陆离会来帮你救你?” 这里太冷了,冷得冻结了悲伤。谢真人看着清瑶渐渐蒙上薄霜的脸,强压下不忍,厉声问道,“你可悔悟吗?” “我从来不想向他要什么……”清瑶艰难开口,答非所问,但一字字说得认真,“我不想要他保护,不想要他照顾,更没想过要他提携扶持……你相信吗?我知道你不信,谁也不会信……卑微如尘的清瑶,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图谋就去勾引高高在上的陆离,可我真的没有。我喜欢他,从不知道他是谁时就喜欢他。我只是喜欢他这个人,即使他不叫陆离,随便他叫什么名字用什么身份,随便他师傅是上仙还是乞丐,哪怕他只是个贫穷落魄,一无所有的凡人,我也一样喜欢他。我,不悔!” 最后两个字虽然微弱,但显见她是用尽现在所有的气力喊出来的。孙真人呆了,这些话太大逆不道,足够让这个女子在天刑台上万劫不复了。她真想再抽她一耳光,手抬起,又慢慢放下。耳光有用吗?十四次被封玄冰,不得生不能死的巨大痛苦都无法逆转的心意,大概是已经堕入魔道了吧? 对这女子,似乎已无话可说,自己仁至义尽,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向报告上方,然后,她何时死,怎么死,就和自己无关了。 可是谢真人没有离开,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愿见这女子自我毁灭,还想再劝劝她。“或许我是老了吧,听说凡人年老时就容易心软,还喜欢絮叨。”自嘲想着,她忽然伸手,一把抓出了护在清瑶胸口的碧水暖玉,冷笑道,“这是陆离送你的吧?本来以你的法力,第一次被封入玄冰就得送命,是这块暖玉助你熬过这十四次的冰封,可是你看看——” 暖玉托在真人手中,在清瑶眼前晃过,她失神空洞的眼蓦然圆睁,映在瞳中的玉不再无暇,一条细细长长的裂纹破坏了它的完美,触目惊心。 “这暖玉是天极宫师承相传的宝物之一,传说带着它就是堕入寒冰地狱也能保命,可再厉害的宝物也有极限,在冰璃雾里保你十四天不死,这玉的极限也到了。你若仍然坚持不肯悔悟,再过一柱香时间,我方才渡入你体内的御寒真力就会消散,冰璃雾第十五次把你冻成玄冰时,你必死,玉也将粉碎。你想想吧,真的忍心毁了这信物吗?” 谢真人说完这番话,把玉放在清瑶的掌心,帮她把僵硬的五指合拢,让她感受那玉的冰冷,已经和失了体温的她一样将死,所谓暖玉,名存实亡。 看她艰难地把手越握越紧,孙真人深吸一口气,在心中狠狠对自己道,“再问她最后一次,真正的最后一次。” “你可悔悟吗?” “我……我悔悟……”终于听到了这样的回答,孙真人松一口气,叹一口气。她悔悟,自己是省去麻烦,对她本人其实于事无补,只是换个地方死罢了。不过,她总算是保住了那块已死的暖玉。人散玉死,握住一个空壳有何意义! 既然悔悟,便可离开思过阁了,可清瑶现在的样子,实在不能指望她自行离开。谢真人俯身扶起她,打算再渡些真气给她,好歹帮她撑过明日的正式审判。指尖刚要点上她的眉心,清瑶竟突然抬手,一把攥住孙真人的手,速度之快用力之大,加上那刺骨的冷,让毫无防备的守阁人生生一个寒颤,惊喝道,“你干什么?” “我想见他,求求你……帮我!只要让我再见他一面,化灰化尘,万劫不复我都认了,求求你……帮我……见他最后一面。” 谢真人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涌动,很热,带些辛辣和苦涩,在心底盘绕着,只要冲进眼里去,是泪水吗?自己做了几千年无心无念,无情无欲的神仙,还会有泪吗?面前的女子惨白将死,却紧握自己的手不容挣脱,这是她所能抓住的最后稻草,唯一希望。 “好,我尽力,想法让你再见他一面就是了!”孙真人说着,用力抽出手来,继续渡几丝真气给她。答应她,并非只是冲动或可怜她,也因此事处理得太不公,情孽不是一个人能犯的错,而这件事的罪责,几乎全落在清瑶一人身上。天玄尊者那老儿,狡猾得像只狐狸精,吐一口血,再**哀叹几声,就博取了一大票的同情支持,轻轻巧巧把他徒弟摘出事外,护在身后。总得找些麻烦,让那只老狐狸和他那敢做不敢当的小狐狸徒弟不得好过。 三十六道天雷毁其身,十八颗裂魂钉灭其魂。这是对清瑶的最后判决,如此的重罚让旁听者都惊惶悚然,当事人却安详平静,就像这些将让她形神俱灭的刑罚是对别人的宣判。 宣判过后,并未即刻将清瑶押送去乾坤台行刑,不知是不是谢真人从中使力,执刑日期恰巧安排在了陆离面壁结束的那一日。而在等待执刑期间,清瑶被羁押在自己的本体——西方瑶池的一株净月莲之中。 三道金蚕丝锁紧紧缠裹在经脉里,轻轻一动就痛如撕裂,清瑶只能婴儿般蜷缩着,像曾经自己形态初凝时那样在本体里等待着,不同的是,当初她等待新生,现在她等待死亡。 昏沉间不知昼夜,偶尔清醒时,清瑶会想到从前,在思过阁经受的折磨和金蚕丝锁的禁制让她神智恍惚,那些记忆也像是隔着纱笼着雾,他的样子,他的声音都模糊了,但她还是努力地想着,努力地牵起嘴角微笑。 第三章:你看得见我? 西方瑶池里,种植着万朵净月莲,传说这是西王母最喜欢的花儿,因此整片瑶池只种静月莲。尽管要过三百年才能等到它的花期,静月莲朔月之夜结蕾,满月之夜盛开。最奇的是莲瓣原本无色透明,投映了月光就变为七色虹,月色越皎洁虹光越绚彩,观者虽都是见多识广的仙人,也忍不住赞叹称奇。 静月莲虽有珍奇之处,但毕竟只是草木,论灵性和对天地精华之气的感应和凝聚总是差一些,因此瑶池里万株莲花,只有万分之一得了及其难得的机缘,有了魂魄,结了灵胎,这一株静月莲,就是清瑶。 清瑶早已不记得自己化成灵胎后在本体里过了多久,三百年,五百年,抑或更长?草木修行,唯一的强项就是耐心。她的魂魄早已能离开本体了,灵胎却总是差一线力量,终不能破开莲心,脱离本体,使身魂合一。 她也不急,她在等三年后的中秋,那个中秋是一甲子一遇的月曜,那时的月汐之力足能助她打通最后的关口,于是,她静静等待着,除了修习时跌跏端坐,其余的时间里就如婴儿般蜷缩着,这让她觉得温暖安全。 本体外,她的魂魄在就在瑶池周遭转悠晃荡,在灵胎破关之前,魂魄是不能远离本体的。日复一日,夜晚浸润着月光修习,白天在瑶池里数花看人,有点无趣,有点寂寞,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瑶池里除她自己之外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株静月莲已经数过很多遍了,每天尽职尽责在池间忙碌的园丁是个须发如雪的老者,他和两个年轻弟子显然都没有天眼的神通,任她在身边飞来飘去,视而不见。而每个月圆夜,上仙们汇聚池旁欣赏万莲盛放,她的魂魄就忙不迭地躲回本体,她害怕那些法力高强,严肃冷漠的神仙,他们肯定能看见她,也肯定看不起她。从老园丁和弟子们的闲聊中得知,在凡间,像她这样草木化形的,都被称为“精”或者“妖”,上界神仙在凡间游历时,若是与之狭路相逢,必然要将其诛杀,为民除害。 她想幸亏自己不是凡间的草木,她是静月莲,是王母喜爱的花儿。就算神仙们看到她已将化形,想必也不会把她当妖灭了,但在这非常重视背景师承仙品神格的仙界,她这一枝孤零无依的莲,是注定要被鄙夷歧视的。 那一天,好像是从前的那么多天没什么不同。老园丁带着弟子忙碌半天,快到正午时就走了。天长日暖,池里的花儿都倦倦懒懒地垂着头,清瑶也倚着一片莲叶打哈欠,正想小睡片刻,就看见一个人,朝池边走来。 在清瑶的记忆里,好像还没有除园丁之外的人大白天的到这里来,白天,这里只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太过单调。所以,大多数人只是在路过时望几眼罢了,而这个人,倚着白玉栏干,静静望着满眼的绿,大半个时辰动也不动。 清瑶本来藏在一片莲叶下面,偷偷监视这个不速之客,但只一会儿功夫,她就放松了警惕,离开了那片做屏障的叶子。 因为那个人太年轻了,看起来比园丁的弟子还小一些呢,也是看不见她的。以她的经验和道听途说,天眼通可不是容易修炼的神通,即便资质不错,也要一千五百年以上的道行才能修成。而这个人,怎么看也还不到那样的修为。大概是某个真人或上仙新收入门的弟子吧?初登上界,看什么都是新鲜,连大白天的瑶池都能愣愣瞅半天。 这么猜测着,清瑶忽然生出了顽皮的心,不如去捉弄捉弄他吧。平时常见并敢接触的人只是那三个园丁,就算她向来心如止水也难免觉得乏味,今天竟然遇见一个呆头鸟,小小捉弄一下也不要紧嘛。 想到就做,她轻轻一点身边的莲叶,就飘到了那人的眼前,和他面对面。 他是个很好看的少年,清秀的脸,明彻的眼,玉色的肌肤,粉色的薄唇。他若微笑,唇角的弧度一定美好。还有,他身上的味道,是莲花般的清凉甜淡。衣着只是一件极普通的青衫,却被他穿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洒脱韵致。 “风骨不错啊,努力修行的话,日后必能成大器的。”清瑶认真端详着少年,一眼一眼看得仔细,然后老气横秋地作出评价。再然后,忽然就失了捉弄他的心情。何必呢,在他颈边吹口气,或者弄片莲叶拂他的脸,他要是害怕了就会走掉的,不知为什么她不想他走,她想就这样静静看着他,就好了。 看着想着,她就出了神,恍惚听到一个声音在她面前说,“你是静月莲化成的精魄吗?” “啊?”清瑶被这声音惊呆了,因为她发现发出声音的,好像就是面前这个少年。她睁圆了眼,半张着嘴,做出完美的呆头鸟造型。少年笑了,正如清瑶所想,他微笑起来,唇角的弧度果然美好。可清瑶还是呆呆的,对这美好视而不见。 “你没想到我能看见你吧?才会这样突然冲过来盯着我看。”少年又说,笑容里藏着小小的得意。 清瑶终于醒过神,能出声了,只是口舌绞缠着,结结巴巴,“你看得到我?你……你真的能看见我?你,你有天眼神通?” “是啊。”少年回答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天眼神通并没什么了不起。形势瞬间逆转,原本打算捉弄人的人,却被打算捉弄的人捉弄了,这感觉可不好,清瑶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而少年竟有了更让她震惊的举动,他抬起一只手,指尖轻抚过她的面颊,他问,“你有名字吗?” 清瑶几乎僵硬了,他不仅能看到她,居然还能触到她……要知道她的灵胎还在本体里封着,现在她只是莲华精魂,凝成一个女子形态的虚影罢了。而能够切实地触摸到虚无的幻影,这份修为,绝对远在天眼神通之上,绝对……弹指间就能让她灰飞烟灭。 “啊!”清瑶惊恐地大叫一声,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远离那个少年,闪电般躲进了本体,就像一只受到巨大惊吓的小兽,一头扎回自己的窝。 可是她的躲藏显然很不成功,刚刚和灵胎合体,还没安稳喘口气,少年温润轻柔,微带歉意的声音再次响起,而且,她感觉本体的叶子被轻拨了一下,“哦,原来你不只是精魄,都已凝出灵胎了,而且灵胎也即将破体。这池中万株净月莲,唯独你有这般修为,真了不起。” 从神识初开到现在,多少年来她默默独自修习,这是第一次被称赞肯定。清瑶不由得意,而且,看来那少年对她根本毫无恶意,她大大松了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谦逊的回应一句,免得失了礼数,那少年又说道,“可你若要完全脱离本体,身魂合一,还要等三年后的月曜之期,这样吧,我现在就助你破开本体,就算为我刚才惊吓到你致歉。” “他要助我破开本体,那就是说,我不要再数三年的花,看三年的园丁了,我可以离开这片瑶池,到更大,更好的地方去走走看看。嘻,我运气真好,竟然遇到这样一个法力高强,而且如此好心的小神仙。”清瑶被这突然的惊喜弄得头晕,开心想像着即将展现在她面前的大好世界,竟忘记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第四章:陆离,是他吗? 少年深吸一口气,伸出左手虚握成拳,然后从小指开始依次弹出,轻轻击打在清瑶的本体上。五指尽出后再次虚握,再次弹出……本体突然开始剧烈的震颤,清瑶感到一阵阵浪潮般的晕眩,她并不惊慌,知道这是莲心即将破裂的正常反应,她努力稳定心神,调匀呼吸,抱元守一,等待那盼望已久的一刻到来。 少年的手指不停循环弹击着,他的额头已微微见汗,呼吸也重了一些,但他的手指还是稳定有力的,一下下弹击着清瑶的本体。整整十二次的循环后,终于,这株净月莲发出一阵微不可闻的轻响,仿佛是在回应少年的弹指。它的花瓣缓缓张开,其中闭合了五百年的深碧色莲心也层层绽开,在莲心里蜷缩如婴儿的女子轻轻舒展身体,就像刚从一场酣甜好梦里苏醒,她睁开眼睛,和另一双眼睛相视,然后…… 想起那个初相见的情景,即使现在这样限时等死的困苦境地,清瑶还是笑了,冰冷僵硬的面颊好像也有点热,因为羞怯。 灵胎在本体里,就如婴儿在母体里,不需要穿衣服也没有衣服穿;不同的是,婴儿出生时不穿衣服没有谁会觉得尴尬,可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如果也这样,尤其还是面对一个少年,那……就尴尬得很了,而且不只一个人尴尬。 他们从四目相对的瞬间就开始尴尬,同时红了脸,同时扭头避开对方视线,清瑶两只手不知道该挡住哪里才好,索性闭上了眼睛。蓦地,身体轻轻的一暖,清凉甜淡的味道如水般漫入呼吸,她伸手一摸,轻轻软软的,小心把眼睛睁开一线,原来是少年的青衫盖在自己身上,再转头望去,一个穿着白色中衣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瑶池中竟然有一株净月莲成功化形,这虽算不上什么爆炸性的大事件,但也挺让上界神仙们吃惊的,属于草根成功的励志故事。为了奖励小草根的努力,玉皇亲自下令,赐给她一个圣景宫奉书女倌的职务,和一个名字——清瑶。 圣景宫是玉皇的书房之一,整个宫中,除了一张巨大古朴高贵的青桐木书案和几张散放在角落的小几之外,全是书架,书架的材质是清一色的凤栖山万年紫檀,书籍罗列得满满当当又井井有条。所谓奉书女倌,其实就是御用图书管理员。 圣景宫里共有六个奉书女倌,照顾整理那些散发着墨香檀香的书册画轴,不算忙碌,也不像服侍人那样需要小心翼翼,不敢有半步行差踏错。正适合初登仙界,青涩懵懂的清瑶。 就这样,瑶池里万中唯一的净月莲从此有了新的身份,新的生活。她对这简单轻松的生活很满意,每天努力工作,努力修行,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天不知不觉。 圣景宫奉书女倌的衣着不同于一般宫装服饰的明艳华贵,也许是为了烘托宫中深厚的书卷气,她们的宫服是淡青色的,式样简洁质朴类似男装。女子都是爱美的,喜欢盛装丽服,因此其他五人对服装问题都有些抱怨或不以为然,只有清瑶很喜欢她的青衫,因为,和曾经那个少年的青衫很像。 他的青衫现在压在清瑶床头的箱子底。从那天到现在,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可是,相见争如不见罢,若是真的相见,不知该有多尴尬,更不好意思把衣服还给他。清瑶每次打开箱子找东西,都要把衣服拿出来看看,常常看着看着,脸上就好似火烧,心里却隐隐的有点甜。 仙界平时是很冷清寂寞的,因此,神仙们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热闹一下的机会,比如中秋。每年中秋,玉皇都会在初元殿大宴群仙,凡有品阶的上仙们都会带着自己一两个最出色的弟子来赴会。老神仙和老神仙交流,小神仙和小神仙交流,于是,初元中秋宴也可被称作神仙交流大会。 离中秋还有三天时间,空气里已隐约流动着“清梦饮”的醇香。“清梦饮”可是仙界御酒中的极品,名字起得斯文雅致,味道也醇绵甜润,酒性却是极其猛烈的,据说从未有神仙能饮过三杯而不醉,而且一醉必得酣眠十日,方能醒转。 这几日,圣景宫的气氛也有些怪,弥散着一种莫名又隐晦的兴奋,平时肃穆沉默的奉书女倌们忽然变得多话起来,经常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且说且笑。清瑶是落单的那一人,她溶不进她们的圈子,她们都是正统上仙的门下弟子,而她是个异类。她不在乎,反正她从来都是孤单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虽然不参与,清瑶也知道她们兴奋谈论的,是几天后来赴中秋宴的上仙们,会带哪些弟子一起来。她们如数家珍,滔滔不绝,明昊尊者肯定会带上谁;那个谁谁应该也能来吧;还有谁谁谁,听说刚刚结束闭关,功法大成,他师傅绝对会带他一起来…… 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在清瑶耳中进进出出,毫无意义。直到一个声音说起了一个名字:陆离。 其实这也是个陌生的名字,这个叫陆离的人,她应该也不认识,可是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时,心莫名地快跳了几下,正在整理书册的手也停住了。她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陆离是谁?” 正聊到兴头上的女子们骤然收声,转头诧异看她。她们当然清楚她的来历,很不屑,也有点嫉妒。不过是个机缘巧合得以化形的精魅罢了,玉皇却给了她莲仙的身份,亲自赐名,还把她逾规送进圣景宫来作奉书女倌。她们自然不忿,自然孤立她。而这个清瑶竟然泰然自若,自顾自地在圣景宫过得滋润,有事交待给她,她应答妥当;没人理她,她就沉默地忙碌。今天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居然是问起陆离。 尴尬沉默也只有一小会儿,既然清瑶都开口问了,而且说得又是大家喜欢的话题,谁也不会拿着架子,扫众人的兴。如月首先笑道,“你问陆离啊?他可是仙界年青一辈中的翘楚呢,多少上仙都好生羡慕天玄尊者有这样一个奇才弟子。仙界十二位首座上仙,门下弟子统共三万有余,陆离绝对能排名前十……” “这还是比较笼统的排名呢。”思河插了进来,“因为能排在他前面的人,都要比他年长好多。陆离的修为刚过千年,道行已完全能跟修为三、五千年的师兄们比肩。他师傅天玄尊者早就有日后传位给他的打算。他们天极宫弟子的排名不凭入门早晚,只看道行高低。陆离将来很可能是天极宫创建以来最年轻的执掌者。” “还有还有,”年纪最小的玉冰双颊晕红,羞怯怯地补充,“陆离生得也好呀,如果说他的道行在三万弟子里排名前十,那,论相貌的话,应该能排第一吧?各门中那么多师兄师弟,我就从来没见到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你们说是不是?” 这番天真之言一出,立刻把众女子本来还在正道上的谈论拉下了一个层次,没人再顾得上给清瑶作人物介绍,围着玉冰嬉笑打趣调侃意淫,越来越没正经。“呀,你们看玉冰,凡心大动了。”“玉冰,你等着,我见到妙玄真人,非告你一状不可,跪香是免不了的。”“玉冰,你不是真的喜欢上陆离了吧,小心哦,犯了情孽是什么后果你知道的。”“别吓唬玉冰,等有机会,我替你去问问陆离,没准他心里也装着你呢。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对了,是‘妾有情,郎有意’”…… 一片笑语欢声中,夹着玉冰又羞又急的大声喊叫,“我哪里有……你们别乱说……谁敢去告诉我师傅我就和谁绝交……” 第五章:瑶台月下逢 清瑶也笑了。默默理好手头的几卷书,回到属于她自己的那一间小小的偏殿,门外众女子的笑闹声还隐约可闻,细碎嘈杂。她不知她们口中絮絮说着的陆离,和她见过的青衫少年是不是同一个人?也许是,不然为何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就有异样的感觉;但,她又希望不是,别人言语中的陆离太出色太完美太高太远,那样的人她只能仰望,而那个独自望着瑶池发呆,有着美好笑容的少年,才是让她想念的人。 想念?莫非自己一直在想念他吗?脸忽然热了起来,热得她心烦意乱。她起身打开衣箱,看着那件青衫发呆。看了一会儿,她啪地用力关上衣箱,也关上自己的胡思乱想。她不是玉冰这样得天独厚的仙家弟子,根本没有资格胡思乱想。她决定了,以后如果再有机会见他,不管有多尴尬,都要把衣服还他,然后就再无牵绊,再无想念。 中秋那天,圣景宫里其他五人都去见各自前来赴宴的师傅了,清瑶无人可见,看门是顺理成章的。临走时思河好心道,“你不用一直守在宫里,觉得闷就出去走走也好。”清瑶微笑点头,说,“多谢!” 不知不觉已时近黄昏,清瑶从书卷堆里抬起头来,颈困眼涩,头也有些昏沉。她揉着眼睛站起来,想想自己做了一整天的书虫,不如出去走走。反正思河也说过可以出去的。 出了圣景宫的门,清瑶径直转向去瑶池的方向。除了那里她也想不出要去什么地方,瑶池对她来说,就是故乡,她只要有时间就会回去看看她的本体。那株静月莲从她离开后就再也不会开花了,今夜中秋,是一年中月最圆最亮之时,瑶池里只有那一株不能向着月光绽放,一定会寂寞吧。 快到时,她不经意的前望,骤然定住了脚步,池边那个背影,虽然有些模糊,但,是不是他呢? 想了又想,她终于选择了继续前行,一边走,一边看那个越来越近的背影。她从来没看过他的背影,却有一种奇怪的信念,告诉她那个背影就是他。 好像经历了长途跋涉,才走完那目力可及的一小段路,终于站在他身后时,清瑶疲倦得想哭。前面的人一袭白衣,腰间一柄银色的佩剑。虽然不是青衫,但那一种俊逸洒脱,她不会认错。 瑶池边除了他和她再无别人。花儿未开时总是寂寞的,那满池的绿,蓬勃也清冷。不过他好像独爱这纯粹的颜色,两次在这里看到他,都是在静月莲未开时。 不等清瑶鼓起打招呼的勇气,白衣背影已转过身来,她果然没有认错。他的容颜,还是像那天她面对面细细打量时一样好看。这时暮色又重了些,她想这样也好,她脸红,也许他看不清。 “是你呀?”他先开口,轻声笑语。原来,他也没有忘记她。清瑶好容易才抬起了很重的头,还没答话,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并非他身上那种清凉甜淡的香,而是——清梦饮的酒香。这时她才发现,他两手都没空着,左手持壶,右手拿杯,而杯里那浅浅一半,蜂蜜般的淡金色,闻之欲醉的液体,不是清梦饮又是什么? “你,你怎么在这里喝酒?”清瑶一时惊讶,质问脱口而出。话出口就好生后悔,自己又不是管理瑶池的园丁,有什么权利质问他?再说,也没有不许在瑶池喝酒的规定呀!这少年给过自己那么重要的帮助,今天再次相见,自己第一句话不是问好道谢,却是质问。他会不会生气呢?要是他真的生气了,该怎么办? 清瑶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少年似乎脾气很好,他只是微怔,旋即笑了,微弯的眼睛天真纯良,“怎么,不可以在这里喝酒吗?可刚才我过来时园丁也在,我问过他,是他让我自便的。还是,你不喜欢有人在这里喝酒,怕酒气扰了花香,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清瑶连连摇手,慌得语无伦次,“你自便,自便好了。我只是没想到会有人在这儿喝酒,还是清梦饮,你也不怕醉倒了没人来扶。” 她的声音渐说渐小,感觉好像又说错话了?怎么回事,自己想跟他说得不是这些啊?为什么一开口就这么乱七八糟的! 少年又是一怔,然后大笑起来,“我酒量好得很,才不会醉呢。再说,这只壶里也只盛了两杯酒,你放心好了,两杯清梦饮是醉不倒我的。” 清瑶深吸一口气稳定心跳,告诫自己绝不能再说傻话了,想了想,她小心地嗫嚅道,“你,你是陆离吗?” 少年低低“哦”了一声,似是有些惊讶,然后他点头道,“是啊,我是陆离。” 陆离果然就是他。可真的是他吗?这少年怎么也不像一个众望所归的名门弟子,不会是重名了吧?如月不是说那些上仙门下弟子共有三万吗?那么多人,有几个同姓重名的也不稀奇。 正进行着复杂的心理活动,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陆离慢悠悠说道,“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那么你的名字呢?上次我问你,你大叫一声就躲起来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他提起初次的相遇,那一幕清瑶永生不能忘的羞窘情景又一次清晰无比地想起,脸上又烫如火烧,她埋着头,从嗓子眼里细如游丝地挤出自己的名字。 “清瑶,”他微笑重复,“这个名字是玉皇亲赐的吧?听说还让你进了圣景宫作奉书女倌,那可是个枯燥无味的差事。怎么样,瑶池外的世界,有你想像中的好吗?” “还好吧……”清瑶应着。忽觉得不对,自己没说的事他都很清楚了,那么,他问她的名字就是明知故问,找个借口提起上次的事打趣她罢了。 她的眼神一定是怨怼的,玲珑心思的少年一眼看穿,他忍笑举杯轻啜了一口,“就算我明知故问吧,但名字是很重要的嘛,总要叫这个名字的人亲自承认了才能算数。你说是不是?” “我可以说不是吗?”清瑶腹诽着。可少年含笑的眼那么明亮温暖,让她生不了气,那就算是吧。她低咳一声,总算说出了最该说的话,“如果不是你帮我破开本体,我就还要再多等三年,多谢了。” “不必。”少年开始倒第二杯酒,纤细壶嘴里慢慢流出蜜色酒浆,浓香飘散开来,似乎连空气也能醉人了。他倒得很认真,直到壶里确实已涓滴不剩才作罢。随后他举杯就唇,很珍惜地喝了一口,说道,“也是你运气好。那时我正好刚刚练成了达摩指,师傅说达摩指练成,轻可拂微尘,重移九重山,随心如意。我虽然还达不到这种化境,但助你突破本体,勉力还是做到了。其实若换到现在,不用十二次弹指,五次就足够。” 清瑶暗惊,这些日子在圣景宫近水楼台,各种道法典籍读了不少,当然知道达摩指的厉害和修炼的艰难。这少年居然就炼成了,而且进步神速。如此看来,他应该是真的陆离,那个女子们说起时一脸崇拜赞叹的奇才。 可是,眼前这个少年实在与她心目中那种老成持重,谨言慎行的名门第一高徒的形象相去甚远,别的不说,刚才他倒酒时一滴也不放过的样子就像个贪嘴的孩子,不知他师傅要是看见了会怎么想。 这当口,陆离也喝干了第二杯清梦饮,他十分不舍地看着左手壶右手杯,意犹未尽地叹息,“真是好酒!不过再想喝到,就要等明年的中秋了。” 清瑶实在忍不住了,笑道,“你就这么喜欢喝酒,为了喝酒盼中秋?” “那当然!”他非但不否认,还说得一本正经,“要不是只有在这里才能喝到清梦饮,我才不会跟师傅来赴中秋宴呢。那么多师伯师叔,师兄师弟,跟每个人都要说一大堆客套话,说得口干,笑得脸僵,要多烦有多烦,我好不容易才偷出两杯酒,到这里来躲清静。可现在酒喝完了,月亮也快升起来了,净月莲一开,那一大批人就要过来赏花,清净之地也不清净了,多可惜啊。” “偷酒!躲人!抱怨尊长!”清瑶默数着这段话里的关键词,愈发不可思议,这个陆离真是让她大开眼界,原来高徒和乖徒之间,是不能画等号的。“哦,早知如此,我也不该来这里的,打扰了你的清静。” “你没有扰我的清静,我喜欢和你说话,喜欢即是清静。”他倚着白玉栏远眺初升的第一颗星,轻唤了一声,“清瑶?” 第一次听他正式唤自己的名,那口齿间的缠绵是因为酒意吧?清瑶有点恍惚,低低地“嗯”了一声。 “玉皇真不会起名字,也是没用心罢,因为你的来历,就随着‘瑶池清莲’的寓意随口赐名,其实清瑶这两个字真不适合你……” 清瑶大惊,恨不得立刻上前捂住他的嘴。他还说两杯清梦饮不会醉,可眼下他居然在指摘玉皇赐予自己的名字不好,这般狂妄的话都敢说,还说没醉!幸好此时赏花的人们还没过来,这些醉话不过是出他口入她耳,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她紧张得不行,说话的人却混不在意自己的失言之处,他转身,朝她靠过来。此时月华初上,虽是十五满月,光也有些朦胧,他的脸衬着朦胧月光,惊艳得让她失神,不由想起玉冰的花痴言语,她说得不错,一个男子的容颜,怎么可以这样好看! “我不是说醉话。记得吗?在我助你破开本体时,你曾和我对视。我从没见过那样清净明亮,无暇无私的眼神,就像月光一样明澈。如果让我为你取名,我就叫你月瞳。月瞳,这才是配得上你的名字,你喜欢吗?” 一阵晕眩袭来,清瑶觉得自己被是他呼吸间的酒香熏醉了,一定是醉了,不然她不会糊里糊涂地就回答了一句,“喜欢。” “那么,以后我们独处之时,我就这样叫你。这个名字,只有你我知道,好不好?” “好!” 第六章:我没有心,怎么给你 木桶里水气氤氲。清瑶已经在热水里泡了大半个时辰,可好像还能闻到清梦饮那温厚沁甜里带一抹辛辣的酒香,不知是幻觉还是那香气当真弥久不散。 她心虚,不敢等同伴们回来,沐浴后径自回房打坐修行。她熄了灯,跌跏而坐,房里很黑很静,她的心却静不下来,怎么也不能进入物我两忘的禅境,那些她命令自己不许再想的场景和对面,放肆无忌地在脑海回放。他说日后独处时要叫她月瞳,那是什么时候?明年中秋吗?那么,明年中秋自己就呆在圣景宫哪里也不去;或者,不用她躲着他,也不用到明年今日,他就会忘记她吧? 圣景宫中藏书极为丰富,且有很多非常珍奇罕见的道法典籍,善本孤本。玉皇特别下旨,开放圣景宫,各方名界的神仙,不管品阶如何,只要到天界御事阁申领一块玉牌,就能去圣景宫查询借阅各种典籍。因此宫中六位奉书女倌每日轮流值班,每人两个时辰。 两个月后的一天午时,正在清瑶当值的时刻,午时当班很轻松,基本不会有人来。她正埋首在一册古卷里苦读。忽然有一只手落在了桌案上,手指叩击桌面,当当当三下。 青桐木书案的声响低沉凝重,正凝神苦读的清瑶一惊,循着那只手望上去找它的主人,然后一眼就看见了他。 “你?”清瑶惊呼。面前的陆离递过御事阁的玉牌,一本正经道,“我来看书。” 看过玉牌,又扫了眼他罗列的书目,清瑶满怀希望地道,“这几卷书可以出借,但要在三日内归还。” “不用,我就在这里看。” 大书案被他占了,清瑶只好转移到旁边一张小几上看书。书还是刚才的书,读人的心情却不同了,清瑶盯着书页,其实不过是给眼睛找个落脚之处,但仍会偷偷转去瞟他。那个人看似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嘴角却有微扬的弧度。一本艰深晦涩的道法典籍,也会看得如此欢喜吗? 两个时辰将过,很快思河就要来接班了。陆离也刚好合起了书册,他不接清瑶递来的玉牌,说道,“师傅交代我一件差事要在这边办,最近一个月,我都会来看书的。牌子先留在你这里,免得我每天都要拿给你查验。” “一个月……”清瑶下意识重复。他忽然有点焦躁,似乎急于解释,“就是一个月。师傅常教训我太过重视功法修行,不喜欢读书。我就趁这一段在上界的时间认真读几卷书,免得他老人家絮叨。” “呃,这样啊。”清瑶应着,拉开小几上的抽匣,把玉牌放了进去。他走到了门口又转身,“月瞳,你穿青衫很好看。” “啊?”清瑶一怔,然后又好像大脑休眠般冒出一句傻话,“这不是你的那件。” “我当然知道不是我的那件,”他显然费了些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笑得太过分,“我只是说,很好看。” 尽管羞得只恨地没裂缝,清瑶还是强撑着叫住将要出门的人,“哎……我……我把那件衣服,还给你吧。” “不必还了,”他在初冬薄凉的日光里笑得暖如春水,“你留着吧。” 就这样,之后的一个月,陆离天天在清瑶当值的时间来看书,她将交班时离开。两人并不多话。经常是他轻轻唤她月瞳,她回应一声,便没了下文,只相视一笑而已。 一个月很快过去,陆离办完了他的事,读书时间也同时结束。清瑶把玉牌给他,让他交还御事阁。然后怔怔出着神,手里翻来覆去整理着他看过的几卷书。 三日后,还是午时,还是清瑶当值,还是那个人站在书案前,纤长手指当当当三下轻叩。正捧着卷书发呆的清瑶醒过神来,惊喜诧异,“你……又来办事吗?这次要看多长时间的书?” “我不是来看书的。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落在这里了,我回来找。” “你在这儿落下了东西?是什么?我帮你找。”清瑶忙从书案后绕出来,急急地问。今天的陆离特别严肃凝重,脸色也有些苍白,不会是真的丢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被他师傅训斥了吧?要是找不到的话,回去后会不会还有重罚呢? 这样想着,清瑶更紧张了,一叠声地追问,“是什么东西啊?你确定是落在这里了?可这几日我打扫时,并不见到有什么眼生的东西啊。”一边说,她一边四下搜索。却没注意到丢东西的人一点也没着急,只静静站着,静静看她。 “你到底丢了什么,不说清楚我怎么帮你找?”清瑶把附近书架的边角缝隙看了个遍,才想起根本不知要找什么,回头一看那人还呆呆站着,不禁有点气恼。 “我丢了我的心。” 是他的声音太低还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清瑶愣愣地反问,“丢了……什么?” “我丢了我的心,我记得,我把心放在你这里了,”他微微上前一步,一双从来都是温柔含笑的眼异样的明亮,清瑶在他瞳仁里看到两个小小的,茫然无措的自己。他问,“可以还我吗?” 充溢澎湃的不知是恐惧还是欢喜,满满地塞在胸口让她窒息。身后是书架,面前是他,清瑶好像被逼到了死角,无路可逃。她定定望着他,这个人,是她在这个冰冷寂寞的地方唯一的熟悉和想念,从她还不知他是谁时就想念着他,这份想念静悄悄地蔓延生长着,无人知晓,甚至连他,最好也永远不要知晓。 可是,这个好好藏在想念里的人突然就站在面前,理直气壮地向她要回他的心。他的心,在什么时候给了她呢?是奇妙而尴尬的初见?还是中秋瑶池边的邂逅?抑或是这一月里在书卷间交换过的眼神?那么多的场景,她弄不清在哪个画面里得到过他如此珍贵的馈赠……她想不起,越发慌乱,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怎么还。” “不知道吗?那,就给我你的心作交换吧。”他又踏前一步,脸色沉凝,语气郑重,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谈判。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给。”这一句话出口,她忽然就掉下了眼泪,一把捂在胸口,哽咽道,“你忘了吗?我是影月莲化形而成。我既非人,哪里有心!这里面,只是影月莲的精魄而已。陆离,我真的想把心给你,可我没有心。陆离,你教教我,我没有心和你交换,我该怎么办!” 第七章:情孽和修罗道 “你别哭,别哭啊!”她的泪水虽不是洪水,但也瞬间冲垮了陆离所有的堤防。他慌慌张张地在袖中掏摸,可他向来洒脱不羁,从不喜欢随身携带帕子扇子之类的东西,自然是掏了个空;只好直接用衣袖替她擦拭,可他拭泪的速度远不及她落泪的速度;他叹口气,终于踏出了和她之间仅隔的那一步,拥她入怀。 突如其来的温暖安全,让清瑶几乎以为回到了本体。刹那的恍惚后,她意识到这是陆离的怀抱,理智告诫她应该立刻挣脱,但她无力,也不想挣脱,泪水也自觉地停止了,她伏在陆离怀里,安静地像个在母亲怀中酣睡的婴孩,听着他的声音在耳边温柔低语, “心不一定非要在胸膛里跳动,有泪即有情,有情即有心。月瞳,你是有心的。月瞳,你会不会有时突然地,毫无缘由地就想起我。” 她点了点头,脸上的泪痕在他衣服上擦干了。 “月瞳,你想起我时,会不会心神不宁,什么事也做不好,什么事也不想做?” 她点点头,他身上清凉甜淡的香,让她又想起了衣箱里那件青衫,那是她感觉到的第一缕温暖,也是他给她的。 “月瞳,我这样抱着你,你喜欢吗?” 脸颊立刻发热,她想着应该摇头,可身体似乎和思维脱离了,她还是点了点头。 他似乎是松了口气,声音里有了笑意,“月瞳,我也是这样的。我时常会想到你,想你的时候会心神恍惚。这次,师傅原本选了二师兄来上界办差,是我一再去求师傅,才顶替了他,我向来不喜欢与师兄弟们争这些虚名,这次我坚持争来这个机会,不是想在玉皇御前出风头,而是因为,这里有你。来圣景宫和你一起看两个时辰的书,是我每天最大的盼望。还有,这样抱着你,我也很喜欢,很喜欢。” 他的手臂用力,让她更紧地靠在他的胸口,“月瞳,记住你是有心的。我把心给你了,你的心,放在我这里,可好?” 那一天的情景,在她记忆里永远清晰如新。那一天,她才知道自己是有心的,那一天,她和陆离,交换了彼此的心。 这一场爱恋注定没有结果,并且危险。如果是凡人家的小儿女,彼此情投意合,就算家人不允,实在不行还有私奔这招杀手锏可以用。可他们是神是仙,神仙讲究的就是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儿女私情,实为大忌。而他们就连私奔也无处可去,他们在天上,看似高高在上却也足踏虚空,一旦失足跌落,其惨烈必然不堪想像。 如果一个贫苦不堪的人,忽然间得到一笔巨大的财富,但他绝不能动用这笔财富,还要小心翼翼地藏好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否则即可能大祸临头,而且这种藏匿和隐瞒是永无限期的。那么,这个穷人是不是应该从一开始就拒绝这笔财富呢?因为这财富对他与事无补,反而因此担惊受怕。 清瑶就是这个穷人,陆离就是她的财富。心是她的,但人遥不可及,而且,不可以让任何人看出丝毫端倪。这样的一段情,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有开始呢?这个问题清瑶无数次想起,每次都没有答案。 五年,对神仙们无涯的生命而言不过是指间几粒沙,但于两个相爱却不能相守,熟悉却要装作陌路的人,却漫长煎熬的很了。 五年里,他们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天极宫位于玉皇所在的逍遥天之下三层的幻景天,上界戒规森严,若非玉皇亲召或确有要事,各天镇守之人绝不可擅离职守,天极宫乃是幻景天的中枢,陆离又是天玄尊者最器重爱惜的弟子,自然要严加管教。因此,陆离再来圣景宫看书的机会,就少得可怜了。 这几日,又出了一件事,让清瑶本就惴惴的心越发惶恐。 两个犯下情孽的人。女子是思河的同门师姐,男子则是另一门派之下一位还算知名的弟子。那天清晨,思河的师傅过来带她一起出席对那二人的审判。清瑶曾见过思河的师傅几面,那是个姿容秀美,仪度非凡的女仙,而那天早晨,她的脸毫无表情,冰冷铁青,就像是戴了一张面具。 思河走后,其余的几人破例没去各行其是,她们坐在分配给思河做卧房的偏殿里一起等待,沉默寂静,只隐约可闻外面正殿里当班之人心神不宁的脚步声。这些女子资历都浅,关于对情孽的严惩重罚,只看过法典的记载,听过师长的训诫,真实见闻这还是首次。 正午过后,脸色惨白,满面泪痕的思河独自回来,一进门就扑在素日与她最好的如月怀里放声大哭,好一会儿才哽咽着说出一句,“我……我师姐被罚堕入……堕入修罗道了!” 这样的重罚谁也没想到,众女子齐声惊呼,清瑶则多出一身冷汗。别人是惊惶叹息,她却是兔死狐悲。 “那,那个男子呢,他也同进修罗道吗?”惊恐的静默片刻,才有人想起来,颤着声问。 “没有。他被判罚入世历劫,若能经过三次天劫,就能抵罪,重返仙界了。” “什么?”别人还没有反应,如月先愤然嚷道,“怎么如此不公!历三次天劫就能抵罪?这判罚看似很重,但其实远不及你师姐受的惩罚。只要他过了就没事了,话说回来,就算他没本事历劫,也不过就是死,魂魄转世做个凡人罢了,而你师姐却要在修罗道中无穷无尽地受苦。” “我师傅也这样说,”思河说着又哭出来,“可是师傅她也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姐被打入修罗道。我师傅说三界之中向来观点各异,但唯有一点却是不约而同,那就是对女子在道德操守的约束要远重于男子,若是犯了错,受罚自然也重于男子,这项法则放之三界皆准,我师傅她连替师姐求情的话也说不得。” “你,你师姐可后……悔吗?”一开口,清瑶才发现自己有多紧张,声音抖得像随时会断掉一样。 “后悔?”不但思河,众人皆是一愣,思河抹着泪,想也不想抽噎着说,“她当然后悔。修罗道,那可是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她就在那里面受苦,不生不死无穷无尽地受苦,换了你,你不后悔吗?” “换了是我,我不后悔吗?”清瑶怔忡,正埋头沉默自问,却恍惚听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字,那是如月在教训玉冰的话,“这件事,对我们都是警醒,你以后也别总惦记着陆离了,小心点,别犯了大错,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我哪里总惦记着他了!”玉冰不服道,“我又不会……怎么样?就是偶尔想想他也不行吗?” “想也别想!”思河狠狠抹了把泪,断然道,“我师傅说道,有些不好的事,想着想着就成了真,入了魔,到时谁也帮不得救不了。哼,陆离虽是仙家弟子,却偏偏生得一副妖孽般的皮囊,迟早会迷惑得哪个傻女子为他堕入魔道。” 谁也没说话,都明白她是怨恨那个害了她师姐的男子,却无处发泄,就抓了陆离骂几声泄愤。清瑶怕自己再呆下去会露出端倪,所幸时辰也到了,她忙起身道,“该我当值了,思河你今日的班我来代吧,你早点休息。” 还不等思河道谢,她已经快步走出,脚下似乎有些踉跄。好在大家早就习惯了她少言寡语,只埋头忙碌的性格,或者以为她胆小,被此事吓着了,于是谁也没在意,只围着思河好言劝慰。 第八章:我们都会好好的 才接了凝碧的班,就有两个无涯阁的小童子奉了师傅之命来借书,要借的书还不少。清瑶只得强打精神工作,把圣景殿里全部的书架找了个遍,才找全所有他们要借的书。 送走两个小童,清瑶在大书案后坐下。刚才的一番忙碌也有好处,起码让她平静下来,不再像刚才身临末日般的惶恐。可惜好景从来不长,还没等她再继续思考一下后不后悔这个问题,外面又走进一人,她抬眼一看,就惊得跳起来,用力咬痛了舌头才把惊呼压到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陆离,你怎么还敢到这儿来。” “我为何不敢到这里来?”陆离顿了一下,收敛戏谑的口气,觑着她的脸色试探问道,“那件事你也听说了?” 清瑶点头,“那个女子是思河的师姐。” “这样啊!”他叹一口气,“你害怕吗?” 她再点头,在他开口前抢先道,“你不要问我后不后悔,我不知道。我舍不得后悔,可我真的很害怕!陆离,我觉得我们是在玩火,总有一天,火会烧穿包着它的那层纸,烧到我们身上来的……” 他再叹,苦笑道,“月瞳,你说错了,我们不是在玩火,从一开始,我们就是被卷进火里烧的。不是吗?那一天,我本不该背着师傅去瑶池看风景,可我偏偏去了;你本不该以为我看不见你就在我面前飘来晃去,可你偏偏那么不小心;我本不该突然出声吓唬你;可我当时偏偏就想捉弄你一下;后来,你躲起来,我找到你;我说要帮你提早化形,你也没有反对……再后来,那日中秋,你我又在瑶池相遇,知道了彼此是谁;我说要叫你月瞳,你说好;再后来,我来圣景宫看了一个月的书;我把心给了你,你也愿意和我交换……月瞳,从一开始火就烧起来了,可我们不知道,任它一步一步,越烧越旺,现在已经扑不灭,逃不掉,后悔也来不及了。月瞳,我们都不要后悔,好不好!” 自从认识他,清瑶从没见过他的眉目间有这么深的悲哀,他难过的,是自己的犹疑吗?自己犹疑,真是想要背他而去吗?不,不是这样的!只要他看着她,无论如何,她都不舍得转身。 “我……”清瑶张口,低声嗫嚅,“我从来没有后悔!” “我知道。”他笑,眼里的雾霭也散开来,“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一件好事要跟你说。” “好事?”清瑶打量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揶揄道,“是什么好事?莫非陆少仙又炼成了什么高明的功法?那就恭喜了。” “那也算不上什么好事,”他愈发显得神秘,凑近了她,压低声音道,“今天夜里,我带你去看繁星海,可好啊?” “今天夜里!”光是这个时间点就把清瑶吓住了,她瞪着陆离,琢磨着他是开玩笑还是说梦话。 “是这样的,我今天是陪着师傅来拜访他的一位老友。他和那位老友三百年没见了,这一相聚自然是要畅饮加对弈。听师傅说他那位老友无论酒量还是棋力都堪称劲敌,所以这一天一夜的时间师傅根本没空管我。而你独局一室,没与思河她们同住,夜里溜出去也不会有人发现。怎么样,繁星海边的浮梦草也是在夜里开花的,要不要一起去看?” 繁星海、浮梦草,清瑶没见过,但听凝碧说起过。她说看过那里的美丽之后,再也没有任何风景能放在眼里,她羡慕向往很长时间了。何况是和陆离一起去,这个计划的诱惑力实在太强,即使冒一点险也值得吧?可是,在夜里和他一起去那么远的地方,要是立刻答应,是不是不太好呢? 她犹豫着,扭捏着,半天才细如蚊呐地吱唔,“我还是,还是不去了吧?” 她的那点小心思,陆离一眼就看穿,他“哦”了一声,伸手摸摸她的头,叹道,“月瞳真是守规矩的好孩子,我就不教你学坏了,我自己去也好。” 看他真的转身就走,她急了,再也顾不得装矜持,跺脚嗔道,“陆离,你不带我去,你也不许去,你要是敢自己去,我就……” 威胁的狠话还没出口,他已回过身来,得意的笑眼像弯月,“谁说不带你去了,今夜定更后,我来接你。” 又上了他的当,似乎每次都是这样,想捉弄他却反被他捉弄。清瑶咬着嘴唇恨恨,“陆离,你太会骗人,我以后再也不信你了。” “有句话我是认真的,决不骗你。”他收敛了笑容,神情凝重,一字字说得认真,“月瞳,以后会怎样我也不知,但只要我活着,一切你所受的苦厄灾难,我必以身相代。你信我!” “我信你!”那样郑重的誓言让清瑶胸口一暖,驱散了压抑她好久的惶恐不安,她努力咽下哽咽,努力微笑,“但我不要你代我受苦,我们不会受苦,我们都会好好的,永远都像现在一样好好的!” 第九章:繁星坠海 碧草浮梦 那一天的日光格外漫长,好不容易太阳才慢悠悠的西沉,又好不容易墨色才染透了夜。思河伤心过度,服了一粒定神丹后,此刻已睡得沉静安稳,其他的人也都各自静修去了。只有清瑶躲在她的小屋里,心神不宁地数着沙漏。 终于,窗棂上啪的一声轻响,窗外人的手指似是弹在清瑶心上,她顿时紧张起来,三口气才吹熄了灯,闪出小屋,轻手轻脚拨开她特地没闩紧的圣景殿大门,门开了窄窄一条缝,侧身迈过高高的门槛,就看到了那个颀长的白色身影,他帮她关好大门,在她耳边轻声笑语,“在下斗胆请教,不知月瞳仙子的驭风术如何啊?” 清瑶白他一眼,佯怒道,“陆少仙只管自己飞就是了,小女子比较喜欢步行。” “步行的话,那怕是要走到明年才能看到繁星海了,”他伸手揽住她的腰,“以后若有机会,我陪你慢慢走,现在还是要快一点。” 陆离的驭风术果然够快,似乎只用了片刻工夫,他们就到了仙界最西边的晔华天,远远地就望见下面一片莹光璀璨,他指给她看,“那里就是繁星海。” “海?为什么海会发光啊?” “因为那是繁星海。你见过不会发光的星吗?”高空里风声凛冽,把他的声音吹得模糊空茫,他就在身边,声音却仿佛隔了很远,真是奇怪的感觉。 他们在海边落下,清瑶立刻看得呆了,所谓繁星海,莫非就是因为这海里的水是如星光般银色?目力所及尽是星芒银光,无边无际,仿佛这就是一片光之海,现在虽是深夜,但这片繁星海浪涛翻涌银光堆雪,四下里却被这光照得比白昼更亮。 “好看吧?我告诉你,繁星海日夜是不同的哦,白天时就是普通的蔚蓝色,夜里才也变成这样的银光之海。” “真的吗?为什么同一片海水日夜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莫非也是因为月光……”清瑶抬头仰望,可今夜正逢月朔,那黯淡朦胧的一钩眉月显然不可能有如此的力量。 “别看了,和月亮没关系。走,我再带你去看看浮梦草,那才是繁星海日夜不同的根源呢。”他说着牵她的手,随即诧异,“你的手怎么冰凉的,你很冷吗?” “冷……嗯?哦,是啊,真是很冷!”清瑶一直就只顾看着繁星海惊叹,全想不起别的,听他问回过神来,这才觉得冷。晔华天是仙界极西荒寒之处,又是在深夜,气温低得几乎滴水成冰。她的道行远未到寒暑不侵的地步,这一下回过神,立刻就冷得浑身发抖,牙关打颤。 陆离哭笑不得,“你真是呆啊,不问你你都没感觉,一提醒就冷成这样。对了,给你这个,戴上就不冷了。” 清瑶脸色苍白,抱着肩瑟瑟抖着,看他从颈上取下一枚坠子,那是一根纤细的白色丝绦,系着小小一颗形如水滴的翠绿玉石。他很郑重地为她戴上,笑道,“有了这个,不管怎样的严寒都冻不着你了。” 玉性本寒,而这一颗却是温暖的,本以为是陆离的体温,可这温暖持续散发,幽幽融融迅速蔓延全身,驱散了寒意,虽然还是身处凄清寒夜,竟再也不觉得冷。 “这玉……怎么会发热呀!”清瑶惊诧,把玉托在掌心仔细端详,小小的玉坠碧色清凉,暖如春阳,实在是神奇。 “这颗天极暖玉可是宝物哦,遇寒则暖,遇暑生凉。是我初入天极宫时师傅给我的,那时我道行尚浅,避不了冬寒夏暑,师傅就给了我这枚暖玉。” “那,你把它给了我,你怎么办?” 陆离白了她一眼,“你以为我那么笨吗?我入门十年就修到了空灵之境,可以不畏寒暑,只因此物是师傅所赐,所以才一直戴着。” 清瑶埋头偷笑,心想名门弟子果然都骄傲得不得了,绝不能容忍被小看。“既然是你这么宝贵的纪念品,等回去我就还你。” “这个送你了,还什么,”他摸摸她的头,轻笑,“现在我最宝贵的就是你。走吧,我带你去看浮梦草。” 离开海边不远,清瑶就看到了浮梦草。那是好大的一片草地,从繁星海光芒照耀的地方直到夜色深浓的极远处,满满的都是浮梦草。 浮梦草其实很普通,和随处可见的小草好像没什么分别,一棵棵青嫩翠绿,密密匝匝地拥挤着,时而有夜风一拂,草叶相触沙沙地响,像许多人的轻声梦呓。 “时间快到了,我保证,一会儿你看到的奇景,会终生难忘的。” “奇景?啊,这是什么……”仿佛是为了陆离的话,他语声刚落,浮梦草就有了变化。每一棵草的每一片叶上都冒出一个绿色的突起,有点像蓓蕾,陆离所说的奇景,应该就是浮梦草的花,想必是特别的惊艳。 蓓蕾在长到珍珠大小时,慢慢绽开。清瑶睁大了眼睛看着,却没见到想像中的美丽花朵,那一个个绽放的蓓蕾之中,竟然是透明的气泡。 蓓蕾打开后,气泡就飘了起来,这时夜风又起,那些气泡却似完全不受风力影响,慢慢地向上飘,一边飘一边长大。清瑶随手捞了一个细看,才发现气泡里居然有几个小小的圆球,小球也不是空的,有的里面有人,有的里面是景,有的里面是物,还有一个则是霓虹般的五光十色。 “这气泡里的每一个小球,就是一个梦境,”陆离也捧了一个气泡在掌心晃来晃去地把玩,“据说世间所有人的梦境都是浮梦草所赐,它们每夜结出这些梦之果实,会从晔华天一直飘到尘世去,飘到那些沉睡着的人们的心里,他们就有了梦。各种人做各种梦,帝王梦到江山,孩子梦到糖果,穷人梦到财富,姑娘梦到情郎,所有一切白日里的幻想,在梦里都能成真。” “是这样啊!”清瑶赶紧放开手,生怕耽误了某个人的好梦。再看正从身边飘过的那些,一个圆盘般的大气泡里,满满地挤着十几个小球,最小的气泡里面也有两三个。气泡越来越多,头顶沉沉的夜空都几乎被遮蔽了,然后在半空中,它们纷纷破裂,“啪啪啪”的轻响密集如织,那些内容各异的小球没了气泡的包裹,飘浮的速度立刻加快,被夜风卷着,向繁星海飞去。 第十章:饕梦蝗也吞不了的梦 “它们就要出来了!”陆离突然兴奋起来,拉了清瑶又向海边走了一段。这时,大片大片的小球也飘到了繁星海的上方,繁星海突然沸腾了,波浪层层叠起,浪头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急,如雪银光前所未有的亮,亮得尽染了天地。清瑶一时间都睁不开眼,她伸手挡在眼前,竟有点恐慌,大叫道,“这是怎么了?” “别怕,只是饕梦鳇出来吃饭了而已。”陆离抚着她的肩,安慰解释。 “饕梦鳇?出来吃饭?”清瑶虽然有点害怕,眼睛也刺痛不已,还是在好奇心的鼓动下勉强睁开眼睛看去,入眼的一幕奇景让她惊得几乎忘了呼吸。 银涛雪浪之间,突然有一道道金色光柱升腾而起,直向上空的那些小球冲去。仔细看才发现,那些金光不是虚幻的,而是巨大,金色的生物。它们太大了,每一只跃起时都有十几丈长,而且显然出海的只是一部分身体,散发的金光想必是它们有着金色的鳞甲,她分不清那是鱼还是龙。她从没见过,也不敢想会有这么大的鱼;可是它们的身上好像没有脚爪,龙应该都是有爪的吧? “那是饕梦鳇,只在繁星海里才有,它们的力量仅次于龙和蛟,是非常厉害的灵兽。” “饕梦鳇……”清瑶恍然醒悟,大叫道,“它们是在吃梦,吃那些凡人的梦!” “对啊,它们就是在吃梦。你不用着急,它们不会全吃完的,飘去人间的梦,总比它们吃掉的多很多。况且,据说饕梦鳇吃掉的,大多数是噩梦。” “我才不信。”清瑶全当他是信口胡说,那些巨大华丽的饕梦鳇,每次跃起,都能吞噬掉一大片梦境球,看起来胃口好的很,也不挑食,哪里像陆离说的只吃噩梦。 陆离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饕梦鳇的吃相的确让他的话很没有说服力。他轻咳了一声,道,“好吧,饕梦鳇只吃噩梦的传说,好像是有些不可信。不过你放心,世间的人们决不会无梦可做的,你看那边。”他说着往那银光照不到的极远处一指,那些重重叠叠涌动着的暗影,果然就是不计其数的梦境球正向这边飘来。 “这里的浮梦草太多了,如果饕梦鳇不吃掉一部分梦境,而让梦境都飘到世间去,沉睡中的人们就会乱梦不断,那岂不是很难受。” “哦,是这样的。”清瑶喃喃应着,眼睛只盯着前面,奇美壮观的景象让她再无暇惦记世人是不是会无梦可做。银光汹涌的海面上,饕梦鳇宛如一条条倒悬的金色瀑布,此起彼伏。瑰丽的梦境浮云大片地被吞噬,又大片地涌来,源源不断,似乎永无穷尽。这番景象本身就像一个梦,太美,太奇异,也太虚幻。 “饕梦鳇的鳞甲在海水里是银色的,所以它们在海里游弋时,就仿佛满天的星都落进海里,银光眩目。当它们跃出海面吞吃梦境,鳞甲就变成金色,在天亮之后,饕梦鳇就会潜回海底去,繁星海就是一片宁静的蔚蓝色的海。” 这一番解释,也不知神情恍惚的她听到了没有。陆离笑着摇摇头,其实自己当年随师傅第一次来此,被这样的奇景震撼得好几天没缓过神。后来他修到了空灵之境,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驭风术,就经常独自来看饕梦鳇气势磅礴的夜宴。这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今夜能带最喜欢的人来最喜欢的地方欣赏最喜欢的风景,真好。 跃出海面吞梦的饕梦鳇越来越少,频率也越来越慢,看来它们就快吃饱了。梦境聚集的云朵仍然源源而来,飘过那些饱餐后懒洋洋游弋的饕梦鳇,飘向更远的远方,飘进酣甜沉睡人们的心里。 “其实做个凡人也挺好的,你说是不是陆离?他们有喜怒哀乐的自由,一饮一食有滋有味,还有做梦的权利,真是幸福啊!”清瑶感叹着,竟莫名有些伤怀。 “谁定了只有睡着才能做梦?我们不需要睡眠,也一样可以做梦,醒着做梦你试过没有?” “我没有,你做过醒着的梦吗?你的梦里有什么呀?”清瑶说着仰望头顶的云朵,似是想为陆离找一个属于他的梦。 “我的梦你怎会不知,你每天都在我的梦里呀,”陆离扳过她的肩,和她对视,“在五年前遇到你的那天我就开始做梦了,月瞳,只要有你在,这个梦就不会结束。” “陆离……我……”她似乎永远学不会表达,有很多话,很多情意想要说给她,那些言语却纠结如乱麻,找不出一个可以顺利继续的线头。而且,这样近地看他总会让她失神,这个人,他长得这么好看他自己知道吗?繁星海的银辉在他脸上笼了一层淡淡柔光,越发衬出他眸子的闪亮。她心慌,想低头回避他的眼睛,他却抢先一步托住了她的脸,语声低柔,“月瞳,我可以亲亲你吗?” 这个问题要她怎么回答?说好实在羞于开口;说不好,其实她心里是想说好的。愣了一下,她无言,轻轻闭起了眼睛。 他微凉的唇慢慢吻上了她的额头,很轻,像蝶翅拂过的感觉;然后那只蝶又掠过她的脸颊,一样轻浅温柔,再然后,他覆上了她的唇。 那一瞬,清瑶微微颤栗。莫名地她竟想起思河的话:“陆离,迟早会迷惑得哪个傻女子为他堕入魔道!” 她就是那个傻女子。她正在堕入魔道吗?可是,吻着她的人是陆离,他就是她的命,逃不掉的。那就认命吧,不管他会带她去哪儿,魔道,修罗道,还是十八层地狱,她都随他去,不后悔! 清瑶抬手抱住了心爱的男子,紧紧地和他相拥。如雪的清辉包围着他们,无数的凡尘梦从身边飘过。如果他们不是神仙多好,如果时间静止在这一刻多好,如果就这样拥抱着,一起白头,多好。 第十一章:群妖突袭 仙界的岁月漫长而宁静,似静湖无波。但就在某一日,这片湖水起了波浪,而且是足以倾舟覆船的巨浪。 妖界和仙界向来势不两立。两界短隔数百年,长也不过千年就要有一场大战。通常都是妖界先寻事挑衅,逼得仙界应战,然后以妖界落败告终,两界自此和平相处一段时间,待妖界恢复了元气,再继续这个战争循环。 从上一次大败妖界之后,已经过了五百年的平静日子。妖界这一次似乎真的学会了乖,安稳得仿佛全体妖类都消失了一般。而仙界对其的防御力量,也在越来越漫长的无所事事之中,渐渐松懈,而不知觉。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五百年后的某日,妖界会突然卷土重来,而且,这次他们没有滋事挑衅,小打小闹的开场曲,一上来就是惊天的大手笔。妖界总坛——君眉山上的十二位祭坛大司命,亲率八百位道行在三千年以上的大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绕开了从最底层的离恨天就布置开的层层防御,直扑玉皇所在的逍遥天。 逍遥天,实为三十三天中防御最薄弱的一层。因为是玉皇所居之地,又取逍遥为名,兵戈杀伐之气当然是越少越好。于是,妖族这次集中力量的突袭,让从上到下所有人措手不及,自仙界初立就从未沾染过战火血光,一直清静雅致的仙界王庭逍遥天,险些被一举颠覆。 形式虽然危如累卵,但仙界在千千万万年间积累的深厚实力,在最初短暂的震惊混乱后迅速稳定,开始反击。妖族猝不及防的突袭了逍遥天,但未能趁胜一举击杀玉皇,便失了先机,陷入缠斗之中。逍遥天的守卫虽然薄弱,但人人浴血苦战。也拖得群妖进退维谷。随后,幻景天的天极宫,碧云天的赤霞宫,吉祥天的水月阁和居安天的铭剑楼这被并称为“仙界四绝”的强大门派都集中门下精英弟子赶来支援,局势便渐渐逆转。 妖界此次突袭集合了全族精锐倾巢而出,是场孤注一掷的豪赌。尽管群妖个个实力深厚,十二位祭坛大司命更是深不可测,可苦于没有后援,没有退路,八百一十二个大妖也不过就是八百一十二根风中之烛,再如何顽强抵抗,也逃不过熄灭的命运。 整整三天,仙界最安逸,最逍遥,最清雅的所在变成了修罗场,随处可见浴血纠缠的混战。叱喝惨呼代替了丝竹笛箫,时不时腾起的眩目光华不再是极乐鸟旋舞的彩羽华光,那是剑光或者法术击发的效果,是引领亡者赴黄泉的指路灯。 第四天,大局已定,妖族最后的残余不过只有三、四人而已,这几人绝逃不出逍遥天,死期也绝拖不到明日。 “啊,可真是吓死我了。”圣景宫里,玉冰正抚着胸口感叹,“我们居然还都活着,运气真好,等我回家去,可要和那些师姐师妹们好好讲讲,她们平常总是说我年纪小,见识浅。哼,从今以后她们谁还敢小看我,她们谁见识过这样一场惨烈壮观的仙妖大战。” “呵,”旁边的思河嗤笑一声,打趣道,“这么说这场大战你见识过了吗?那你说说你都见识了些什么?顶多见识到你的手帕不够用吧。” “你!”玉冰脸涨得通红,跳起来去抓她,被如月一把拖住,“好了,现在事情还没有终了,都安静点。再说,思河又不是平白取笑你,这三天就属你最胆小,整天哭哭啼啼,自己的帕子都哭湿了,还借别人的。现在危局刚过去,你就跳出来吹牛,不是自找着被取笑吗?” “哼,我就不信你们都不害怕,只不过你们都比较会装样子,像你们这样多累啊。我这人从来不装,高兴就笑,害怕就哭。”她转身,看着那个在窗边独坐的人,“清瑶,你说句实话,昨天赤霞宫的师兄和那个妖怪就在圣景宫门前大战时,你害怕了没有?” 清瑶微笑,“自然是害怕的,毕竟那时危险离我们太近了。不过赤霞宫的那位少仙真是很厉害,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就除掉了那个妖物。” “那当然了,”玉冰找到了喜欢的话题,立刻把被同伴取笑的不快抛于脑后,她过去坐在清瑶身边,开始滔滔不绝的八卦。“我告诉你啊,昨天虽然我没敢凑到窗口去看,但听声音,那一位应该是涵景师兄,他是赤霞宫的首座弟子。新一代弟子中,唯一和陆离齐名的佼佼者。所谓‘天极陆离,赤霞涵景’就是指他们两个哦。不过,据说涵景在剑法和道术上,都要逊陆离一筹。我觉得,别的倒还罢了,关键是他远不及陆离好看。” 清瑶有些尴尬,不知这话该怎么回。说是或者不是都不合适,而且,她不愿意和别人说起陆离。好在有如月出来替她解围,她板着脸呵叱道,“玉冰,你这是说什么疯话呢?我们可是仙家,重视的是道行修为,怎么能像世俗女子那样在意皮相的美丑。你再这样胡思乱想,我非得跟你师傅告上一状不可。我看,就该罚你在静空堂面壁百日,让你收收性子。” 玉冰明白是自己忘形失言,向清瑶吐吐舌头,转身苦着脸可怜兮兮地哀求,“如冰姐姐,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胡说了,求求你千万别告诉我师傅,她老人家真会把我关到静空堂面壁的,你知道,我最怕进静空堂了!” 如月从小和玉冰一起长大,且俩人的师门也颇有渊源,交情深厚,因此圣景宫中,她们俩人是最要好的。告状之类的话当然只是威胁,见她认错,如月哼了一声,也就不再追究了。 清瑶觉得脸上有点热,如月训斥的是玉冰,但她心里藏着秘密,难免会自动代入。为了掩饰尴尬,她起身,把窗格推开一线向外张望。 外面是一片带着血腥气的荒凉,门前两棵古槐被昨日的激战殃及,一棵被削去了大半枝叶,另一棵更是凄惨,完全枯萎成焦黑色,明显是被某个厉害的法术误伤。 不过这已算是极幸运了。就像玉冰说的,她们还都活着,运气真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这三天里,到处都在混战,守卫和援军们首要保护的自然是玉皇,然后是那些位高权重的朝臣,谁还记得她们这几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当然,除了陆离。 天极宫的人是第一批赶来支援的,陆离刚到就借着巡视之名来了这里,但那时正是最混乱最危险的时刻,他没办法也没时间给她安全的保护,两人连话也没说一句,只是交换了一个五味杂陈的眼神,然后他嘱咐如月封紧门窗,夜晚也不要点灯,又留下了几张道符就走了。 也许是圣景宫所处之地太过偏僻,也许是那些妖类对破坏一座书阁没有兴趣,这三天里,尽管她们一直提心吊胆,但除了昨日在门前的那场激战,再没有什么切实的危险。现有大局已定,她们应该是彻底安全了,只不知陆离现在怎样,可受了伤? 第十二章:异类,人质,被出卖了吧! 清瑶叹口气,关好窗子又坐了下来。蓦地,她浑身一颤,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感几乎让她窒息,这不是她胡思乱想后的错觉,因为其他的人也同样颤栗不已。让她们如此惊恐的,是一股正在快速逼近的,强悍,充满邪气和血腥味的妖气。她们几人道行都浅,如果来的是一只气息薄弱的普通妖物,她们根本就觉察不到,而现在这气息如此强烈恐怖,来的定是一只极厉害的大妖。想必是逃亡时慌不择路,被追兵赶到这边来的。 “砰”的一声,三寸厚的桐木大门在巨响声里成了碎片,同时响起的还有女子们惊恐的尖叫,只有如月和清瑶还勉强维持着镇定,没有出声。浓重的烟尘中现出了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如月当机立断,抓过陆离留下的符禄,喝出引发口诀就甩向那人。 陆离留下的是天玄尊者亲制的五行符,威力强大,只可惜如月的道行完全不能引发出符禄本身的威力,烟尘中的人只是轻轻挥手,道符便如普通纸片般飘飘落地。 只一瞬,那人就进来了,站在她们面前。那是个男子,身材极高极瘦,像一根枯柴,脸也极长极瘦,脸色白里泛青,五官也是细细长长的,总之,这人的相貌丑陋,滑稽而且别扭。 他已受了不轻的伤,左臂齐肘而断,一身黑衣也破烂不堪满是血污,但他身上散发出的恐怖气息让如月她们彻底断了反击的念头,尽管他身受重伤,但就算她们六人一起动手,也只是让自己死得更快些罢了。 她们几人中,思河的胆量最大,此时也是她颤着声音问道,“你是谁?想要怎样?” 他开口了,一句话惊得她们眼前发黑,“我是妖族祭坛大司命——蛟王孟晔。我要你们之中的一个,其他的人可保无恙。” “你,你是什么意思?” “很快就会有人追过来,我不想在这里和他们多做纠缠,我要你们中的一个给我做人质,,也或者,是做挡箭牌。”他狭长的眼睛斜斜一瞟,左手陡然凌空虚抓,“啊”的一声短促惊呼,玉冰已被他掐着脖子拖进怀里,他阴阴一笑,道,“就是她了,我向来喜欢脸蛋圆圆的小姑娘,好看,也好吃。” 玉冰被掐着脖子,说不出话来,她挣扎着向如月伸出手,眼泪簌簌落在孟晔血迹斑斑的黑衣上,洇湿了一大片。 远处已隐约可闻嘈杂的人声,想必是来追击孟晔的,这声音给了如月一丝勇气,她颤声道,“你放开她,不,不能是她。” “哈哈,不能是她,难道是你?还是你们中的谁?只要有人愿意来换她,我就放了她。”他恶毒的眼神挨个扫来,每人都埋着头瑟瑟发抖。 突然,清瑶只觉手腕一紧,人就被拉了起来,她以为是孟晔又选中了她,一抬头,对上的竟是如月冷漠的眼睛,“你去,替换玉冰!反正你也是个异类,和他是一族的,说不定他会对你手下留情。” “什么?我不,你放手,放手……”怎么也想不到如月竟能做出这种事,她又惊又怕,拼命挣扎,却挣不脱如月的钳制,还是被拉到了蛟王面前。 孟晔咭咭怪笑,一把将手里的玉冰甩开,转而抓住了清瑶。他低下头,鼻子贴在她身上嗅了几下,笑道,“小姑娘,你的味道果然不一样呢!你真是傻,放着好好的妖不做,偏要和神仙混在一起,别看他们表面道貌岸然的,其实都坏得很,怎么样,被出卖了吧。我带你回妖界去,好不好?” “不……”清瑶的声音陡然顿住,她看到了陆离,他正站在没有了门的门口,身边还跟着一队天兵。他眉头紧蹙,脸色苍白,沉声道,“蛟王,你也是妖界至尊的人物,抓着一个女子为质,不嫌丢脸吗?” “我说是谁能来得这么快,原来是陆少仙。你也不必如此激我,我不会上当的,我们妖类最实际了,我们觉得命比脸重要千倍,不像你们仙家那么好面子,不过神仙里不要脸的也有好多。就比如,我本来抓得不是这个女子,是这位仙子,”他朝如月一瞥,“抓了她给我,换回自己的朋友。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女子和我一样,是个妖,所以她就被出卖了,哈哈哈!” 孟晔笑得得意张狂,清瑶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再看陆离,她此刻竟一点也不害怕了,强烈的羞耻和悲伤让她恨不得孟晔能立刻杀了她才好。她一直努力修行,小心做人,就是期待有一天能摆脱异类的身份,真正进入这个世界。可是她再怎么辛苦努力想要成仙,却终究还是个妖。陆离喜欢她,也许是忘记了她是妖,现在他想起来了,上仙名下高徒,日后将大有作为的陆离,还会喜欢一只妖吗? 陆离身旁的天兵统领耐不住了,大吼道,“孟晔,你已是瓮中之鳖,还猖狂什么,准备放箭!”他一挥手,身边的天兵立刻张弓搭箭,瞬间,十几只燃着真火的羽箭凛凛指向孟晔,而他不慌不忙,邪笑着扣紧了清瑶的脖子,五只漆黑尖利的指甲几乎嵌入她的肌肤,“孟某一生好色,如今能有一个这样漂亮的小妖陪我同赴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了。” 那统领气得面色血红,正要下令放箭,陆离抬手一挡,朗声道,“收箭,后退,放他走!” 众天兵都是一怔,维持着张弓搭箭的状态,既不敢放,也不敢收,一双双狐疑为难的眼睛在两个发令者身上来回打转。 统领气得红脸都发紫了,但陆离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只得陪着小心商量,“陆少仙宅心仁厚那是不错,但眼下的情势可容不得心软,要是放走了孟晔这个妖族首恶,你我谁也担待不起这个罪责。那女子虽然无辜,但她也是妖,这几日咱们斩杀了多少妖类,多她一个又如何,再说,谁让她自己不小心,偏偏让孟晔擒住,这也是她的命数,怨不得别人,总不能为了她耽误了大事。” 他只顾絮叨,全没看出陆离微垂眼帘下越来越冷的怒意。说完了一套长篇大论,他满怀期待的看着陆离,等他点头。 陆离眨了眨眼,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开口却是和眼前形势毫不相干的问题,“肖统领在仙界任职也有百年了吧,不知觐见过玉皇几次?” “呃,”肖统领一愣,尴尬地低声吱唔,“在下职低位卑,从未受过玉皇召见。” “呵,与在下所料不差。”陆离语带讥诮,“孟晔制住的那个女子虽非正统仙家,却也不是普通妖类可比,她是影月莲化形而成。影月莲可是王母最喜爱的花儿,这你可知吗?她化形之后,是玉皇亲口赐名,又亲自下旨给了她圣景宫奉书女倌这个职位,这你又知吗?此番你若是下令射杀她,日后王母或是玉皇怪罪下来,你可担待得起吗?” “这,这……”肖统领额上冷汗涔涔,杀和放都是罪,都是他担待不起的罪。他已经没了主意,只得弃权,“那,卑职无能,一切听凭陆少仙号令。” 陆离点点头,提高声音重复了刚才的话,“收箭,后退,放他走!” 众人整齐收箭,整齐后退,陆离看着殿里的人,一步一步退到三尺之外。 孟晔挟持着清瑶,慢慢走了出来,经过陆离身边时,他阴笑道,“陆少仙真是好气度,本座佩服,还盼日后能与君一战。这只小妖不适合呆在神仙的地界,本座就笑纳了。” 陆离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好说,蛟王慢走!” 第十三章:送蛟王大人入黄泉 孟晔到底是老江湖,他并未径直扬长而去,而是面向众人,一步步缓慢稳定的后退。他的手始终卡着清瑶的脖子,清瑶始终闭着眼睛,她已是万念俱灰,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孟晔越退越远,肖统领急的又搓手又跺脚,不住的大声叹气。陆离行若无事地背负双手,竟忽然对墙角的一朵小花感了兴趣,转过身认真欣赏。 退出了几十丈,距离已够远了,孟晔对自己的驭风术有把握,在这个距离绝对没人能追得上。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脚下已有风旋起,瞬间就可以离开此地。 只是,在他转身的同时,陆离也转过身来,他手指轻弹,一粒银色寒芒飞离指尖,寒芒速度奇快,电光石火般划过几十丈距离,射进了孟晔的后背。 孟晔的动作在寒芒入体的刹那静止。肖统领的一声好刚到嘴边,陆离已从他身边掠过,速度绝不慢于那粒寒芒。 那寒芒并非致人死命的暗器,而是一颗能瞬间将人冻结的冰晶。陆离很清楚孟晔的实力,只要清瑶在他手上,无论用怎样迅急的方式杀他,他也能在临死前让清瑶和他同归于尽。虽然以孟晔的力量,冰晶只能冻结他极短的时间,但,那已够了。 清瑶刚感觉到孟晔的身体变得冰冷僵硬,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拉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巨大的惊喜翻天覆地,她贴在他的胸口,轻声叫他的名字,“陆离!” 陆离抱着她,脚下却不停,又向后飞掠出很长一段距离,也就是两三次弹指的工夫,孟晔僵立的身体猛地一震,又恢复了行动,他不惊不怒,转动着细长枯瘦的脖子,伴着颈骨咯啦咯啦的响声,一字字道,“陆离,你够厉害,本座从来都是阴人的,想不到今日却被你阴了一道。” 陆离不再退,抱着清瑶的手也没有放开,他气定神闲地微笑,“是吗?能够得蛟王夸奖,在下不胜荣幸。” “本座不但夸你,本座还要……”孟晔语声一顿,然后陡地拔高,如炸雷般震耳,“杀了你!” 这声巨吼吓了清瑶一跳,刚要抬头,又被陆离一把摁在胸前,他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别看,老怪物要现原形了,看到会做噩梦的。” 尽管很想看看蛟王的原形是什么样的,但这样依偎着他的机会更难得,她“嗯”了一声闭起眼睛,似是想趁此刻做个甜美的梦。 正是午时,天却突然黑了,狂风烈烈而起,砂石尘土飞卷弥散,圣景宫门前那棵俩人合抱的古槐咯嚓一声折为两段,不是因为风大,而是半空中那条近百丈长的黑色巨蛟,它的身体遮蔽了天光,它的尾端刚刚从树冠上扫过。 尽管肖统领还能强做镇定,尽管他在狂风里声嘶力竭的大喊,“不要慌乱!放箭!放箭!”可哪里还有人能睁得开眼放箭,何况,几支小箭,能给那么巨大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呢?挠痒恐怕都不够格。天兵们慌如暴雨前的蝼蚁,胆大的在黑暗里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胆小的浑身都软了,瘫坐在地,只剩下念佛的力气。 陆离没有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狂烈的风,巨大的蛟,在他眼里似乎只是寻常。他稳稳站着,单薄的身体静如山岳,左手护着清瑶,右手垂在身侧,连指尖也未颤一下,只有衣袂在风中飒飒,飞扬如旗帜。 清瑶也不动,伏在他胸口平静安祥,好像真的睡着了。并非她胆大,只是在他身边什么都不用怕。她笃定,不管那个被眼帘挡住的世界有多么恐怖危险,他都能护她平安。 孟晔在半空盘旋着,方圆百丈的空间被它搅得酷热不堪,像是空气马上要起火一般。他是一条火属的蛟,蛟这种妖兽,百中有九十九属性为水,火蛟是极难得极罕见的,火蛟的力量也是非比寻常的强悍霸道。孟晔因此跻身为妖族中地位最尊崇的祭坛大司命之列。他一生经过的恶战无数,但在他的记忆里,从没有哪个对手在与他的真身对峙时,能像陆离这样镇静稳定,不露一丝破绽。何况,他一直抱着那个女子,这样分一半身心来和自己对峙,简直就是对自己**裸地轻蔑鄙视。 孟晔怒不可遏,他不愿承认朐中的熊熊怒火中隐藏着一丝不安,也忘记了愤怒是对战时最大的破绽,他厉吼一声,向着陆离俯冲下来,口中不断吐出大团的黑色阴火,劈头盖脸地烧向下面的两人。就让那个狂妄的少年和他怀里的女子在能够焚魂的阴火中化为灰烬吧,这就是激怒蛟王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阴火团把地面烧出了一个巨大的坑,可是他想烧的两个人却不是坑底的骨灰。他一怔,突然有一丝冰凉的危机感揪得心脏发紧。旋转庞大的身体,正撞上陆离静水寒冰般的眼神。他浮于虚空,左手仍然揽着清瑶,右手稳稳地按上了腰间银鞘佩剑的剑柄。 剑出鞘,声如清越龙吟,那剑似乎不是金铁所炼,而是用一块金红色的水晶雕琢而成,剑身完全透明,发散出一层层宁静温暖的金红色光芒,灼灼其华。 “断虹剑!”孟晔低吼,心中那一丝隐忧瞬间化作真实的恐惧,凡是妖族没有不知道断虹剑的,只因在和仙界相争的漫长时间里,死在此剑下的妖族不计其数,甚至曾有一任的妖王就是被断虹剑斩杀的。 相传断虹剑是仙界初建时由第一任玉皇亲自锻造而成,铸剑之材是极品的朔寒铁和火龙晶,整整三十年方锻造而成,此剑的威力之巨可谓是仙界神兵法器之首,当然,与威力相符的是对使剑者实力的要求。 后来天极宫得了此剑,作为镇宫之宝。天极宫历代甄选掌门人,条件之一就是必须有能使用断虹剑的力量,据说若未修入“凝华之境”者,都无力将此剑拔出鞘,“凝华之境”,总要有三千年的修为才能达到。而要随心如意地使用断虹剑,那修为更要比“凝华之境”高出几个层次。早就听说这陆离是极罕见的奇才,今日遇见,孟晔也不在意。还是个孩子而已,再如何天赋异禀毕竟受年纪所限,又能厉害到哪里去?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似连两千年修为都没有的少年道行境界竟深不可测,居然能使用断虹剑。 太大的意外和恐惧紧紧攫住了孟晔,他想逃,可身躯已经僵硬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陆离手腕一翻,剑锋挑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微微一凝之后,笔直地刺向他。 这一招极简单,陆离又使得沉缓凝重,每一个变化孟晔都看得清清楚楚,按理说他应该能躲开,可是,他偏偏就没能躲开,因为,光的速度是谁也无法比拟的。当剑锋离他尺许之时,剑光就已经包围了他,那金红色的剑光是纯阳真火,在他身上蔓延流溢,先是冰凉,那是身上阴火熄灭的感觉,然后就是疼痛,炙热剧烈的疼痛在庞大身躯的每一处点燃,他嘶吼着翻滚着,怎样也无法阻止剑光将他完全包裹。绝望和痛苦在剑锋刺入头颅的瞬间终止,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身躯一尺一寸地分崩离析,化为微尘,最后听到少年的笑语,“断虹剑法第十七式‘灵山夕照’,送蛟王入黄泉,蛟王大人慢走,恕在下不远送了!” 第十四章:你不在乎就好 “喂,你不是真的睡着了吧,快醒醒,天都亮了,”还剑入鞘,他拍着她的头打趣,这个傻孩子一直依在他怀里,像只乖顺的小猫。也正因为胸口有她的重量,他才能使出那么惊艳那么完美的一剑。 “谁会在这么吵的情形下睡着啊,是你叫我不要抬头的嘛。”清瑶这才抬起头,东张西望地四下打量着,“咦,那个蛟王呢?死了也得有尸体啊,他发威时你不让我看,现在总能看一眼吧。” “看不到了,凡是死在断虹剑下的妖物,身和魂都将灰飞烟灭,什么都剩不下来。” “呃……”清瑶正充满敬畏地看着他腰间的银色剑鞘,那边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天兵,脚步踉跄得像个醉鬼,快到跟前时还摔了一跤,挣扎几次才爬起来,总算站到陆离面前了,他激动得两眼发光,“陆少仙,您实在太厉害了……” 陆离抬手阻止了他的情景重叙,吩咐道,“时候也不早了,孟晔既已伏诛,就准备回去复命吧,你们统领呢?” “我们统领……”那天兵嗫嚅道,“陆少仙,我正想告诉您呢,肖统领……他受了重伤。” “受了重伤?”陆离心中雪亮,却皱着眉冷笑,“呵,他做什么了,就受了重伤!” 天兵也是满面羞惭,人家陆离独自对战孟晔,惊天一剑将其斩杀,自己安然无恙不说,还保全了这个被孟晔劫持的女子。而自己的统领什么都不做,就莫名其妙地受了重伤。这话说出来实在不好意思。 “别愣着了,带我过去看看,肖统领他是怎么受伤的?” “不,不知道啊。”天兵咕哝了一声,埋着头前面带路。 肖统领果然伤得不轻,满身是血,胸口和左臂的伤口尤其触目惊心,虽不致命可也非常凄惨虚弱,他斜倚在半堵断墙下,身边一个天兵正掏出颗丹药往他嘴里送。看到陆离过来,他挣扎着想站起,刚一用力,胸前的伤口立刻血流如注。 陆离忙赶上几步,扶着他又靠墙坐下,伏身查看他的伤口。然后狐疑问道,“肖统领的伤,莫非是我方才那一剑使得有点过头?” 肖统领无奈惨笑,“少仙那一剑,的确是惊天地泣鬼神,在下一不小心,就被剑气波及了,伤到如此地步。” “哦,”陆离眉间一蹙,忽地冷了脸色,“听统领话中之意,是在抱怨我吗?莫非方才我与孟晔生死对决之时,还要留心控制力量,免得剑气波及到统领大人。你作为禁卫军的百人统领,难道连防身结界都不会布!那我就好奇了,你这个统领之职,是怎么谋到的?再说,”陆离目光一转,把周围的人一一扫到,“若是剑气波及伤到了大人,怎么这些兵丁全都没事呢?” 肖统领又愧又怒,又气又急,偏偏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不用抬头他也能感觉到周围那些部下狐疑轻蔑的眼神,知道以后自己在他们心目中,是再无威信可言了。其实他真是有苦说不出,陆离一剑将孟晔化灰之时,他眼见几丝剑芒朝自己飞来,是布了结界来抵挡的,可那几丝比头发还细的剑芒,却毫无阻滞地粉碎了结界,把他伤成这样。至于为何士兵们无人受伤,那是因为只有自己遭遇了剑芒的袭击。他修为虽不深厚,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真的只有他一人受到剑气波及,感觉就像是暗算。可这话绝不能说,说了也没人会信,陆离堂堂名门弟子,和自己既没旧怨也无新仇,为何要暗算自己? 陆离轻咳一声,对众天兵道,“你们留下几个,帮圣景宫收拾打扫,其他的人,赶快送统领大人去寻医疗伤,不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于心不安。” 众人领命,各自行事去了。清瑶见周围再无旁人,轻声试探道,“你不是故意的吧?” 陆离瞟了她一眼,“你看出来了也不要说出来嘛,方才你被孟晔挟持,那个家伙全不顾你的死活就要下令放箭,我给他些惩诫有什么不对?” 清瑶叹息一声,“其实你又何必和他计较,他一心想杀了孟晔立功也没有错。这世上除了你,本就没有任何人会在意我的死活。” “你……”陆离想起了孟晔说过的那些话,柔声问道,“月瞳,你在圣景宫过得很难是不是?如月她们经常为难你吗?” “啊?没有没有。”想到那个统领的惨状,清瑶急得双手连摇,替她们辩护,“她们一向对我很好,真的。如月她不是有心害我,她和玉冰像亲姐妹一样好,孟晔抓了玉冰,她一时情急,才……” “她想救玉冰,为何不自己去换她?倒用你的性命做她的人情……不过你放心,我虽然生气,也不好意思认真和几个女子计较。” 清瑶松了口气。她是真的不怨如月,今日她经历了巨大的危险,但也得到了巨大的欢喜。陆离竭尽全力地保护她,她一直依在他的胸口,虽然听他的话什么都没看,也知道那场大战有多险恶,陆离有多神勇,一剑就斩杀了那不可一世的蛟王。如果不是如月把她送到孟晔手上,那么经历这一切的就是玉冰,而不是她了。 “陆离,”清瑶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芒刺般梗在心头的问题,“你真的,真的不在乎我是个妖吗?” 他眨了眨眼,“啪”的在她头上拍了一下,“你说什么傻话呢,好像我今天才知道似的,再没有人比我更早知道你是个小妖精,对不对?但如果你一定要一个承诺才能安心的话,那我告诉你,我不在乎!” 清瑶笑了,心头的刺融化成了很甜很暖的糖。只要陆离不在乎,别人再怎么在乎,她也不在乎了。 回到圣景宫,几个天兵正在忙碌着,大门已快修好,宫里的一片狼籍也打扫干净了,见到她,他们停下手里的活,行礼问好。 如月她们听见说话声,从侧殿迎了出来,迎面相对,双方都有些讪讪的,清瑶想直接回自己房里去,又觉得不太好,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最活泼话多的玉冰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默,她过来揽住了清瑶的手臂,笑道,“你回来了,我们都担心死了,正准备出去接你呢,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清瑶摇头。如月走过来,向她敛衽一礼,低声道,“是我一时糊涂,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我向你陪罪了。” 清瑶连忙还礼,微笑道,“既然我平安回来,那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了,陪罪的话再也休提,那样就显得生分了,我和诸位虽没有同门的香火之情,但在一起共处了这几年,也算有些交情,这点小事不必介怀。” “就是就是,我们是好朋友嘛。”玉冰边说边拉着她往里间走,“你累了吧,快回房去休息,今天由我们来服侍你,给你压惊。” 尽管清瑶一再推辞,她的房间里还是一下子拥进了六人,小屋立刻拥挤而又热闹。她刚在椅子上坐下,如月就将一盏热茶递到她手边,思河取了清凉的井水来给她洗手,玉冰捧了自己的妆奁匣子来,吵着要给她梳头。清瑶一向寂寞惯了,突然有这么多人围着她,抢着为她做这做那,她没有被服侍照顾的舒适,反而头晕紧张,甚至隐隐有些不安,但是,总不能沉下脸来送客吧,她们愿意对她表示友好,以后也能相处得融洽一些。 第十五章:该来的,逃不掉 这时,凝碧说了句,“清瑶,我帮你找件衣服,你把身上那件换了吧,除除晦气。” 清瑶正被玉冰拉着说话,满耳都是她嘻嘻哈哈的说笑,下意识就应了一声好。 凝碧打开她的衣箱,从里面拿出一件青色的衣衫,她把衣服抖开来,忽然惊叫,“这不是我们的宫服,清瑶,你箱子里怎么会有男子的衣衫?” 所有的声音刹那间寂静,所有人的眼睛一起凝滞在她身上。清瑶只觉胸口压了一块巨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这巨石彻底压垮,压成齑粉。 如月凑过去,拿了衣服仔细看了看,脸色阴郁下来,转头道,“清瑶,这是怎么回事?” “这衣服……是我捡的。” “捡的?哈,你当我们是小孩子吗?会信你这么拙劣的谎言。你在哪里捡的?仙界这样清净无尘的所在,怎么能随便就捡到衣服?何况这是男子的衣服,你捡来做什么?” 清瑶用力地呼吸,她需要一口空气来缓解脑筋的麻木,好把这个谎尽量编得圆满。“我,我就是在瑶池边捡到这件衣服的,那天,我化形成功脱离本体,当时我身无寸缕,可巧正好看见瑶池边丢着一件衣衫,我就拿了穿上,可这是一件男装,我觉得不太合适,就用一片莲叶幻化了一件女装换上。但这件衣服是我化形后得到的第一件东西,挺特别的,我就收藏起来留念了。” 这个谎就比较圆了,如月她们面面相觑,七分疑,三分信。 清瑶又深吸一口气。她已下定决心,不管她们有多少怀疑,再怎么盘问她,她都一口咬定衣服是捡的。现在有两件事对她有利。第一件,刚才的话并不全是谎,她化形后第一次出现在别人面前时,穿得的确是自己用莲叶幻化的衣裳,而非陆离所赠的青衫。第二件,她曾问过陆离为何从那天以后再没见他穿过青衫,而只着白衣。他说白衣是天极宫弟子的统一服色,那件青衫是他刚入师门时穿的,那天无意中翻找出来,生了怀旧的心,就穿了去瑶池边看风景,然后就给了她。因此她对这件青衫倍加珍惜,也因此没人知道这曾是陆离所有之物,只要她咬定是捡的,就不会牵扯到陆离。 她们还凑在一起研究那件衣服,看看衣服,再看看她,再窃窃私语几句。清瑶此刻已完全镇定,既然下定了决心,就没什么好怕的,她端起那盏已经半冷的茶,凑到唇边轻啜了一口。 也许是她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让那几人很不舒服,思河冷笑一声道,“清瑶,你分明是在说谎。就是在尘世凡间,也不会有人把衣服随手乱丢,何况这里是仙界,别说衣服,你去捡张纸片来给我看看?更何况瑶池是王母喜爱之所,谁胆大包天在那里乱丢东西亵渎圣尊,管理瑶池的园丁竟敢这样渎职吗?你说实话吧,到底是和谁有了私情?哼,居然都到了解衣相赠的地步。” 最后一句话说得又轻佻又轻蔑,还带着几分阴阳怪气。一股怒火蓦地从胸中腾起,清瑶抬起头,狠狠地瞪着思河。她是影月莲化身,性情也是莲一般的幽静恬淡,从不知生气为何物。可思河说话的口气真的激怒了她,和陆离的感情是她心底最干净美好的秘密,绝不容忍他人这样恶意的嘲笑亵渎。她瞪着思河厉声道,“我说捡的就是捡的,随便你们信不信!我从不认识什么男子,在这里除了你们,我谁也不认识!” 好脾气的人一旦发了脾气,是很能镇住人的。那几人就被她的疾言厉色镇住了,沉默着互相交换眼色,好一会儿,如月慢悠悠地开口,“好,既然你如此理直气壮,大概是真的没说谎,只不知你进了诫行司,还能不能坚持这个说法。” 清瑶瑟缩了一下。思河说起过诫行司,她说那个犯了情孽的师姐在诫行司里吃了很多的苦,至于是什么样的苦,当时她没有细说,现在清瑶也不敢细想。 她的慌乱如月看了个满眼,她得意地笑了一下,随即正色,“那就走罢,我送你去诫行司。不管你是否与哪个男子暗生私情,藏匿男子之物可是事实。我们不能,也不敢回护于你!” 事到此地,清瑶索性豁出去了,她起身,冷冷看着她们,讥诮道,“如月仙子说哪里话,你一向都很回护我的。比如今天,你把我送到孟晔的手上,这是何等情意深厚的回护啊!” “你!”如月被揭了短,尤其是被她从没看得起,又确实伤害过的清瑶揭了短。她登时大怒,狠狠一记耳光就甩在了清瑶脸上,随即指着她大骂,“对,是我把你送到孟晔手上的,那又怎样,你和他本就是同类,跟他走不是正好吗?玉皇怜你化形不易,给了你一个莲仙的称号,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仙吗?妖魅就是妖魅,自甘堕落,做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来,还敢数落我……” 清瑶靠在桌旁,捂着脸默默无言,脸上火烧一样的痛,她用力忍着眼泪。她很想陆离,却又希望他再也不要出现,无论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修罗地狱,她自己面对就行,而他,一定要好好的。 如月越说越怒,竟还想再打,手刚抬起,就被人攥住了腕脉。她以为是同伴之一,怒喝了一声放手,用力回抽手腕却一动不能动,回头看见的,竟是陆离。 众人看着陆离,表情各异。清瑶告诫自己,从此就不认识他了!不,是从来没认识过他!她背转身,竟有一种我不看他,他就看不见我的滑稽心态。 陆离放开如月,先看了一眼清瑶的背影,又一一扫过房内众人。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怒意,“那几个天兵跑去找我,说听到里间一片大乱,可能又出事了。我还当什么大事,原来是几位仙子闲日无聊,开始学习世间女人们吵架打架的本事,你们还嫌现在不够乱是吧?到底在吵什么?” “是清瑶,”玉冰先怯怯地开口,“我们发现她的箱子里,有一件男子的衣衫……” “就是这个,”如月把衣服摊在陆离面前,献宝般不无得意,“我们问她这衣服是谁的,她竟一口咬定是她捡的,还说除了我们几人她谁都不认识,这分明就是谎言,她肯定是和某个男子有了私情,这衣服就是那男子送给她的。” 第十六章:我和你一起 陆离摆弄着那件青衫,点头道,“嗯,你说得不错,这肯定就是定情之物。” 众人皆是一怔,“定情之物”这四字也太直白了,神仙们说话都是要带一点遮掩拐几个弯的,说得这么直白真没有仙家风格。不过陆离和她们的看法一致总是好的。如月朝清瑶抬了抬下巴,高傲地道,“那就请陆师兄送她去诫行司吧。” “好啊,我和她一起去诫行司。”陆离说着,穿过众人向清瑶走去。 清瑶在发抖,陆离脚步越近她抖得越厉害。直到他的手抚在脸上,他轻声问,“痛吗?” “别碰我!”她用力打开他的手,神经质地大喊,“我不认识你!不认识你!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好了,何必装得这么辛苦,就算你能装作不认识我,我也没法装作不认识你。就算我谁都不认识了,也还认识你。你看看,脸都肿了,很痛吧?” “痛!”忍了好久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她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她哭着说陆离你为什么要来,你不来,我就可以真的不认识你了。 他轻抚着她的背,笑道,“傻孩子,你真是个傻孩子。说这样的谎有什么用?就算你骗过天,骗过地,骗过所有人,可你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我,那有什么用?” 几个旁观者呆若木鸡。这二人是什么关系闭着眼也能看得清楚,可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这二人怎么会是这种关系? “我想不用再解释更多了吧,”陆离口气平淡,好像说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我就是那个和她有了私情的人,衣服是我给她的。她在认识你们之前就认识我了,在六年前,她化形成功的那一天就认识我了。” 还没等别人接口,玉冰双手捂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对陆离有点痴想同伴们都是知道的,但谁也不想到她竟会如此失态。如月厉声叱道,“你哭什么!闭嘴!” 玉冰当然不会闭嘴,哭声反而越大。如月无奈朝思河一使眼色,思河会意,半扶扶架地带玉冰出去了。 玉冰的哭声渐渐远了,如月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打起精神来继续做道德审判,“陆离,你身为天极宫首座弟子,居然和一个妖魅暗生私情,做出这样自甘堕落,有辱师门之事。天玄尊者若是知道了,你该如何面对师尊同门?” 这番义正辞严换来陆离一声嗤笑,他微眯了眼斜睨着如月,“原来你还记得我是天极宫首座弟子,那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喜欢谁,做什么事,怎么去面对我师傅,与你有何相干?” 言毕,他再不看如月那张色彩变换的脸,轻拍着怀里的清瑶,笑道,“你再哭下去,我的衣服就能拧出水来了,我们一起去诫行司吧,好不好?” “你,可以不去吗?”她抬起头,泪涟涟的脸上还存着万一的希望。 “我们犯的是情孽,情是你和我,孽也是你和我,你让我往哪里躲呢?”他牵起她的手,十指紧扣,“走吧,一起去!” 他们牵着手,旁若无人。经过那三人身边时,陆离突然出手,“啪”的一声脆响,如月“啊”的一声痛呼,身体猛的一歪就要跌倒,凝碧和盈雪忙抢上来扶她,可两个人的力量也挡不住如月摔倒的趋势,于是哗啦啦的一片杂乱,三个人撞翻两把椅子,摔得狼狈不堪。那两人还好,而如月的脸转瞬已肿得离谱,嘴角血痕触目。 三人好像都吓呆了,怔怔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屋里太静了,门外那两个渐行渐远的声音,在寂静中还是听得清楚。 “你不是说过,不会对女子动手的吗?” “是啊,我不会对女子动手。但我刚才动手时,没有把她当女子。” “啊?这样也行?” 清朗的笑声里,他说,“这有何不行。所有欺负你的人,在我眼里,没有男女之别。” 诫行司里,他们跪在三位执诫长老的面前,一五一十,把缘起缘续说得清楚。长老们听着,不住摇头,不住感叹,“陆离,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啊!孩子,你把自己给毁了,造孽啊!” 陆离无言,低头,手指还是和她的紧紧纠缠。 也许是对陆离的优待,他们只是被盘问了一番,没有任何严厉的责罚。然后清瑶被锁进了一间徒有四壁的小屋,整整一夜,她蜷缩在墙角等待天亮,猜测着陆离会在哪间小屋里想着她,猜测着天亮后会面临怎样的判决。 天亮了,她被带出诫行司,带进思过阁,她再没有见过陆离。身边只有寒冷,无穷无尽,透骨入魂的寒冷,她一天又一天的生不如死,一次又一次的死去活来,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不悔。天极暖玉护住她的心脉,给她唯一的微薄温暖。她想陆离该怎么办呢?他说他可以不畏寒暑,但这样可怕的寒冷,他也是抵挡不住的吧?他是不是也在苦苦的煎熬中,一次次对守阁人说“不悔!” 可是那一天谢真人告诉她,陆离根本就没有进思过阁。他有师傅保护,全身而退,受苦受难还冥顽不灵死不悔改的只有她一个人。 谢真人要她清醒明白,以为她清醒明白了就会恨,就会悔。可是她不恨,真的不恨。她并不想他和自己一起受苦,那样有什么意义?知道他安然无恙,她受的苦似乎也有点甜。她说悔,只为了保住他给她的玉。那块玉,曾经也贴在他的胸口,听过他的心跳,是他留给她的唯一纪念。 玉在,曾经那个美好的夜晚就在。那个夜晚,华光耀眼浮梦漫天,他说月瞳我的梦里只有你,他说月瞳我能亲亲你吗?她闭上眼睛,他的唇吻过她的额,她的脸,她的唇,很轻,很暖,很美好。 一切的美好都过去了,结束了,破碎了。现在清瑶蜷缩在她的本体里,度过此生的最后一个夜晚。不对,不是此生,因为她不会再有来生,明天在乾坤台上,三十六道天雷毁她的身,十八颗裂魂钉灭她的魂,她就身魂俱散,什么都不剩了,此生就是最后一生,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不过,她还是期待明天,明天也许能见到他,诀别前的最后一面,她想好好看看他,想听他再叫她一声月瞳。 天终于亮了,清瑶被带出本体,有人为她取出了体内的三道金蚕丝锁,这是对将死者的慈悲,让他们这最后一点时间能过得舒服些。一直纠缠在经脉之中的酸麻剧痛消失了,清瑶舒口气,回头,最后看一眼瑶池,这里是她的故乡,是她和他相遇的地方,不知明年中秋,陆离还会不会带清梦饮来此独酌,借一缕酒香祭她。 第十七章:天玄和陆离 行刑的乾坤台在轩辕峰的半坡,地势很高,但为了彰显法度森严,这一带被布下禁制,无法使用任何助行的法术,要上轩辕峰,只能一步一步走上来。 平时冷冷清清的轩辕峰今天分外热闹,几条山径上都有人三五成群地往上走,清一色是一位长者带着几个年轻人的组合方式。今天的这场刑罚很有教育意义,虽然情孽是最常被触犯的禁忌,但今天被昭告处罚的这一对太特别了。年青后辈中最光芒耀眼的陆离居然被一只精魅迷了心神,自毁前程,虽然上乾坤台领死的只有那只精魅,陆离并未受重罚,但犯过情孽就有了污点,本来不可限量的前途必然因此黯淡崎岖。各门各派的师长都不会错过这个警示后辈弟子的机会,陆离以前是最好的正面教材,现在成了反面教材,也一样是最好的。 清瑶被押解着往轩辕峰上走,这条路上人很多,但没有注意到她的,尽管她才是乾坤台上的主角,再过几个时辰,她就要用她凄惨无比的死亡过程给那些青春美丽的女仙上一堂“珍爱生命,莫动凡心”的教育课。可在她被绑上行刑柱之前,她还是被忽略的存在。从生到死,她只被陆离一人在意过。其实有时她自己也困惑,陆离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喜欢她? 正想着,她听到身边有人轻声叫道,“快看,那不是陆离吗?” 她一惊抬头,顺着那人为同门指引的方向看去,离她约摸有几十步距离的前方,那个白衣的背影也在上山,虽然只是背影,但她不会认错,就算在千万人中找他的背影,她也不会认错。 她停下脚步,痴痴望着那个背影。似乎感觉到了凝在背上的目光,他的身体一滞,转过头来。 他们分别不过百日,可清瑶几乎以为自己真的认错了人。他枯瘦得脸颊都凹了下去,脸色惨白,表情木然,眼神空洞。清瑶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因为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只是空茫地扫过来,不知落于何处。 这时,他身边一人用力拉他,他木木地回头,复又前行。拉他的人转过头,倒是目光犀利地盯准清瑶,那是位老者,白袍白须,面容清癯。清瑶想这人肯定就是陆离的师傅,那位大名鼎鼎的天玄尊者。老者显然知道她是谁,他的眼神怨愤,灼灼地几乎地喷出火来。清瑶心中有愧,忙埋下头继续走路。她不甘心,她想再看看陆离,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可她又怕再招惹他师傅的愤怒,就这样纠结着,到了轩辕台。 轩辕台是仙界的刑场,亘古以后,不知有多少仙人在这里认罪伏法,承受形形**的惩戒刑罚。轩辕台面积十分广阔,傍山而建,呈半圆形,正面是审判席,十八阶青石台级之上,放置着冷冽威严的白玉条案和座椅,座上的监刑官面笼寒霜,不怒自威,手边的朱砂笔,一勾一划便决定了一场生死。 轩辕台的左边是行刑之处,四根巨大高耸的石柱镇立四方,行刑时,受刑者就要被梆在这其中之一的石柱上,承受自己的命运,刀砍雷击,钉刺冰封……柱子是青石的,但那上面几乎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深褐色,隔着三尺就能嗅到浓重的血腥气。尽管已完全断了生念,在看到那四根执刑柱时,清瑶还是怕得发抖。 轩辕台的右边是看台,一层层螺旋而上,基本上可供千余人在此观刑自省。现在虽离行刑时还早,看台上已有大半的位置坐了人,神仙们正闲坐无聊,无意间竟瞥见了一幕出乎意料的戏。 那是远离众人的一处,虽然离得远,但神仙们何等眼力,又怎会看不出正在激烈争执的两人正是天玄尊者和他的宝贝徒弟。天玄满面怒容,陆离脸色冰冷,两人言来语去的,似乎越说越僵,天玄的左手一直牢牢扣着陆离的左腕,陆离几次用力回抽,却挣不脱师傅的掌控。看到这一幕的仙人们无不窃窃低语。 “陆离也太不懂事了,天玄费了多大力气,欠了多少人情,才把他毫发无伤地摘出事外,他不知感恩,又在闹什么?” “呵……还不是天玄平日里惯的。自从他收了陆离为徒,就像宝一样捧在手里。陆离确是奇才,但那性子也太骄狂无羁了,眼里根本没有规矩方圆,不然怎么会和一个精魅暗通款曲。我早就和天玄说过,小孩子家一定要管教,再有才也不能任性放纵。可那老儿说是不听,怎么样,这一下吃到苦果了吧!” “可不是嘛,唉……” “啊?你们看,那师徒两个打起来了?!” 那边,师徒二人确实已从动口发展到了动手。二人都只有一只手可动,也只有身周三尺可供腾挪周旋。两人就在这狭窄局促的圈子里拳来掌往,打得十分激烈。 “太不像话了。”一个长须道人霍地起身,满面愤然之色,“陆离这就是犯上,要是放在我派之中,早就按门规办了,我宁可不要什么奇才,也不容他如此目无尊长。” 他说着就要过去,却被身边一个穿紫袍的中年人拉着,那人笑道,“薛道兄何苦为别人家的事,气着了自己。凡俗之人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就是天极宫的家务事,薛兄介入其中那是吃力不讨好。再说,天玄老儿是出了名的护短薛道兄莫非不知?陆离再怎么忤逆不肖,也是他的首座弟子,你巴巴地过去打抱不平,没准反会被他记恨。” “说起来,陆离怎么突然和天玄动起手了,这样大逆不道,到底是为什么啊?”一个圆脸圆眼圆鼻头的仙人盯着那边越来越激烈的局面,满面惊疑。 “这不明摆着,陆离是对那精魅女子还未忘情,不忍看她身受酷刑,必是央求天玄想法救她,天玄自然无法救也不想救,陆离向来任性惯了,这一生气,就和他师傅打起来了。” 这一番分析极是有理,众人一起点头称是,又一起指责陆离。突然,谁都不说话了,都怔怔望向那正在争斗的师徒。 这时已快至正午,正午就是行刑之时。陆离瞥了眼看台上悬着的巨大沙漏,眉头猛地一拧,用力从师傅手中抽手,天玄也是紧皱着眉,掌箍如铁,似是永远也不会放手。 “师傅,您别怪我!” 陆离说着,右手虚握成拳,然后从小指开始依次弹出,刹那间,天玄的眉间,咽喉,心口尽在他指风笼罩之下。 “达摩指!”姓薛的长须道人失口惊呼,达摩指正是他毕生最得意的功法,他从少年时习练,苦修至今已有了八分火候。可是,看到陆离使出的达摩指,他不想承认但不得不默认,若是和这个少年以达摩指对决,他好像没有必胜的把握。这个陆离,虽然行为乖张无理,但端的是不世出的奇才。 那边,天玄正是惊怒交集,在这么近的距离被达摩指突袭,如果他还抓着陆离不放,唯一的解法就是运起功力硬抗,但这样,若不是自己受伤便是伤了徒弟,更甚者是两败俱伤。那他天玄从此就是仙界最大的笑柄了,无法,他一甩手把陆离抛了出去,同时自己向后急退,才险之又险地避开那几道尖锐犀利的指风。 陆离终于得了自由,他站定,揉了揉酸麻的右腕,向着天玄伏身拜倒,重重叩首道,“多谢师傅成全!”然后他再不迟疑,翻身跃出高高的看台,向行刑之处奔去。 看台上的众仙目瞪口呆,紫袍人好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他……他莫非要去劫法场?这可不是疯魔了嘛!” 所有人只盯着远去的陆离,没人注意从来威严十足的天玄尊者此时顿足捶胸,老泪横流,他哽咽着低声喃喃,“小畜牲,你作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我的……孩子啊!” 第十八章:我来杀你 “你干什么?”看守行刑台的天兵齐声喝问,一起拥上,围住急奔而来的陆离,陆离一侧身,已拔了最近一人腰间佩剑,手腕翻转,划出一圈凛凛杀气,寒声道,“退!不退者死!” 陆离的名字在他一剑斩蛟王之后已经成了神话,这些普通的天兵没人会天真以为自己的脖子比蛟王的更硬,于是一大拨盔甲鲜明的天兵面面相觑了一圈,似是达成了共识,“哗啦”一下分开,让陆离畅行无阻。 坐在审判席上的监刑官气得发怔,脸上忽青忽白,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但士兵们都如此有眼色,他又岂可不识时务,难道要自己单挑陆离?他苦笑一下,埋头专心审阅桌上的一叠文书,对那个持剑直奔行刑台的少年不见不挡。他想陆离怎么说也是天极宫高徒,做事不会太离谱的,总不至于真劫法场,这又不是天地广阔众生如蚁的人间,要想隐匿躲藏也容易。这是在仙界,他就算劫了法场能带她去哪儿?所以他顶多就是想在行刑之前,再和那女子多说几句话而已。自己既然无力阻止就随他去吧,也是卖个人情给那师徒二人,日后总能用得上。 沙漏里,晶莹的星辰沙还在缓缓流着。只有时间是完全公正的,绝不会为任何人或任何理由而稍微停顿。陆离在行刑台下停住,抬头向上看,正有两个天兵拉着清瑶,把她拖向一根执刑柱,她呆呆地像个木偶,任他们摆布。 陆离深吸一口气,一步步慢慢地踏上台阶,当他踩着最后一级台阶踏上行刑台,清瑶已被拉到了一根石柱前,那二人手里拿着绳子,怔怔的傻站着。方才台下的混乱他们看到了,但没想到陆离真能突破重围到台上来。他们两个负责在行刑台上绑人也有千年了,哪个伏法之仙没有故友亲朋,但有谁敢持剑闯上台来,这是要干什么?劫法场这种事,听说凡间常发生,这个家伙,不是要在仙界开创劫法场的先河吧? 腹诽归腹诽,陆离手里的剑和他森冷空茫的目光都清晰注明“挡我者死”,趋吉避凶者为君子,这两人显然都是君子,手一松丢下缚仙绳,拨腿就跑。 “陆离!”自从监刑官做了最后判决,掷下朱砂斩令牌的那一刻,清瑶就陷入了混沌的离魂状态。看台上师徒内讧的一幕她自然不知道,陆离一声喊退百余天兵的情景她也没看见,就连他一步步走上行刑台她还是茫然无觉,直到他站在面前,她才突然如梦初醒,怔怔叫出他的名字。“你,你还有话要和我说吗?” 他沉默,面容就像一块冰冷的铁板。清瑶从没见过他有这样僵硬阴寒的脸色,此时此刻,她只想他能微笑着叫她一声“月瞳”,她就能瞑目了,可他的脸色比冰璃雾还冷,冻到她心里去。 “你我之间再无话可说,我是来杀你的。”他终于开口,持剑的手攥得更紧。 “你,杀……杀我?你……”清瑶听不懂这句话,她想这一定是幻觉,是噩梦,是一种刑罚,反正不是真的。 “我来杀你!”陆离猛地抬头,逼视着她的眼里再无半分情意,只有——恨!“都是你害我至此,若是我从没有遇到你,我又怎么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清瑶勉强转动已经石化了的脑筋,分析他在说些什么,“你,你的意思是,你,后悔了?” “不错!我在天绝峰面壁百日,一切都想通了,想通了,我岂能不悔!” 当初说我们都不要后悔的人是他,现在说我岂能不悔的人也是他。清瑶奇怪他的悟性怎么会这么好,只是静坐面壁就能想通,而自己在冰璃雾中死去活来的挣扎也不悔悟,真是冥顽不灵。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何不一开始就去面壁,早早地想通了,不就没有今天了吗? 她身后就是执刑柱,一股股陈腐冰冷的血腥气浓得有如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入一口血水。清瑶强压下不住翻涌上来的恶心,艰难开口,“你曾说过你不对女子动手,那么现在你要杀我,你把我当什么人?” 陆离垂下眼睫,握剑的手背上凸起一条条淡青色血脉。他狠狠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陌路!” 冰璃雾透体入骨时她痛得死去活来,金蚕丝锁撕裂经脉时她痛得天昏地暗,可是此刻她才知道那些都不算什么,最让她痛的,是他亲口说出的“陌路”。从前,所有人对她而言都是陌路,唯独他不是,现在他也变成了陌路。她的整个世界,他只用两个字就毁为废墟。 “好,好,你杀吧!”她脚下踉跄,靠在身后的柱子上。听他的话已经是习惯了,他说要杀她,她就得支撑住自己不倒下,让他能刺出漂亮的一剑取她的命。 陆离抬手,剑锋抵在她胸口,触感却是坚硬的,他诧异,随即立刻明了,护在她心上的,是他给她的玉。 他僵硬的嘴角牵了牵,似是在笑。然后,他手腕翻转,剑锋上扬几寸,直划向她细弱不堪的脖颈。 清瑶看见自己的血飞溅起来,血一下子蒙住了她的眼睛,看什么都是红色的,红色的天红色的地,红色的陆离,他怔怔看着她,眼里的冰霜似乎被血融化了,化成沉沉的悲伤。 她想再看看他,可是她连支撑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黑暗覆盖了血红,意识消失之前,她隐约听到一片混乱,有人怒吼,有人哀叹,有人低声轻唤,“月瞳!” 她觉得自己向下坠落,穿过一片虚空,坠入一条黑暗的通道,一直坠落,坠落…… 第十九章:秋月明的古怪 大渊历二百二十四年,冬,十一月初七,大雪已下了两天两夜,还没有要停的迹象,甚至一点都没有变小,还像初五那天刚下时一样鹅毛般纷扬飘洒,帝都上下,从低矮民居到高墙大户,皆披一层素静银装,极是好看。 这样的一场雪,冷是冷了些,出门也不方便,但只要关起门来,把火炉生得旺旺的,剥几个香甜的烤板栗,桌上放一瓶开得正好,娇艳如少女樱唇的腊梅,满室里又暖又香,还带着板栗的甜,那样的舒服惬意,直让人忍不住想打个小盹。 宜妃现在就有点犯困,很想小睡片刻,可是心里惦记的事还没有着落,不得不打起精神等待。她拿起茶碗来轻啜了一口,玉荷茶有点冷了,清香也变得涩口,懒得说话,一个眼色丢过去,琴韵就接过茶碗,低头退了出去,她懒懒地偎在美人榻上,手在小腹上轻轻慢慢地抚了两圈,有孕快七个月了,她不但身材臃肿了很多,手也有些浮肿,从前出了名美丽的纤纤柔胰现在自己都不想看,更别想入锦阳帝那双阅美无数,挑剔惯了的眼。 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委屈翻上来,这世道,做女人难,做皇帝的女人更难,做皇帝宠爱的女人更是难上加难。都说母凭子贵,要想稳固地位,圣眷常在,总得为皇帝生下一儿半女的,一儿自是上选,但若命中无子,半女也聊胜于无。 因此,身为帝妃,怀孕应该是大喜事。几个月前,当她从太医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时,也的确喜不自胜了好几天,锦阳帝所赐的丰厚赏额也让她赚足了面子。可是,怀胎十月啊,多么漫长的时间,这十个月里会有多少不适多少变数多少烦恼,在当时她没想到,而现在,则是每天都要面对的。尤其是最近,身子日益沉重,脸和手也有些肿,每次面对镜子就不由得心烦,而锦阳帝虽说天天都来看她,但每次来都只是略坐便走,连一杯茶也不肯喝完,话也说得越来越敷衍,她心知是谁勾了他的魂去,但知道又如何,她现在这副样子,拿什么去和人家芙蓉面杨柳腰的新人争? “唉。”宜妃轻叹了一声,又往软枕上靠了靠,现在想这些也无用,还是专心养胎罢,若天可怜见,能赐她一子,以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起码不用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算计那一点点的圣着恩宠。只是不知那一边…… “娘娘,娘娘!”琴韵端来热茶,她正要伸手去拿,一个人就急急喊着,一头冲了进来,裹进的寒风还夹着几片雪花,让她生生打了个冷战。琴韵忙上前两步,低声叱喝,“说过多少遍了,这咋乎冒失的劲儿就是不改,若是惊着冻着娘娘,你当得起吗?” 小丫头锦儿本就冻得厉害,挨了骂,越发缩头缩脑可怜兮兮,双手绞着衣角不停颤抖。宜妃阻了琴韵下一波训斥,温言问道,“那边怎么样了?这都一天一夜了,还没生吗?” “回,回娘娘,宁妃娘娘还没生呢。”锦儿怯怯微抬了眼看她的脸色,“我一直在明华苑左边小角门那里守着,看到王太医刘太医和吴太医他们都出来了,听他们说话,好像是宁妃娘娘痛得厉害,胡乱发脾气,把几个太医和老嬷嬷们都赶了出来,就只留了她贴身的赵嬷嬷和丫鬟静思伺候她生产。” “什么?”宜妃蹙了秀眉,眼里尽是疑惑,“那贱人作死吗?哪里有生产时不要太医和稳婆在侧的。那几个太医也糊涂,让他们走,他们就真的敢走了。” “他们哪里敢走呀,都在明华苑门口候着呢。听他们悄声抱怨,宁妃娘娘折腾了一天一夜都不能顺产,痛得大发脾气,骂他们根本没医术,都是江湖骗子,命赵嬷嬷和静思把他们统统打了出去。我看到赵太医的帽子都是歪的,王太医的衣襟湿了一大片,大概是被泼了茶水,他们被赶出来,又不敢走,都站在门口守着。我觉得有点怪,就回来告诉娘娘。” “怪吗?”宜妃低声自语,眉头越发蹙紧了。难产本就凶险万分,可以说半条命已经进了鬼门关,这当口居然还把御医和稳婆都赶走,这事不但怪,简直就是疯。 可是,这真是宁妃做的事吗?秋月明那个女人,自己和她斗了这几年,处处落于下风。虽然想起她就恨得牙痒心慌,私下里骂了几百几千声贱人,却又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的聪明灵慧,做事滴水不漏。这次若不是她父兄触怒龙颜,牵累了她,又怎会失宠于圣前。现在她唯一的保障和翻身机会全靠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了,又怎会这样自暴自弃?莫非生产时的疼痛真会让人失了理智,还是她另有打算? “哼,任她如何聪明,都到眼下这步田地了,还能有什么打算!现在一切都赌在命上了,若她秋月明真的命好,能为皇上生下他的第一个皇子,那么,她和她们秋家,就能立时翻身,东山再起。若是她生的是个女儿,对于已经有五位公主的大渊朝能有何益处,对她自己的处境也不会有什么帮助。若是更惨些,她带着腹中的孩子,一尸两命,同赴黄泉,那就再好不过了。” 想到此,宜妃嘴角的笑不自觉地森冷。锦儿看得又是一阵哆嗦,忙低了头嗫嚅道,“娘娘,那我还要去明华苑守着吗?” “嗯,去吧。”宜妃心不在焉应了声,撇眼见小丫头冻得可怜,也有点不忍,指了指桌上的热茶和点心,“把这些吃了,暖暖身子再去吧。我也乏了,先去歇歇,有消息只管来回我,别误了。” 明华苑,宜妃秋月明的卧房里,三个女人正忙乱成一团。床榻之上的秋月明面色惨白,冷汗涔涔,乱发枯草般散在枕上,粘在脸上。她双手抓着被褥,狠狠地攥了满把,用力搓揉着。太医稳婆都在时连连惨呼**的她此时一声不出,只紧咬着唇默默用力。 “娘娘,这样不行呀,还是让王太医他们进来吧!”静思都快吓哭了,脸色比起宁妃也好不了多少,赵嬷嬷虽是经多见多的老人,此时也慌了心神乱了手脚,嘴里只是“阿弥陀佛观音菩萨”的乱叫。 “你们……”刚熬过一阵剧痛,宁妃又气又急,不敢也无力大声说话,“四个月前就定下了的事,到了今日还有退路吗……我父兄的生死,我秋家的兴败,全取决于今日之事能否成功,我哪里还能回头,哪里还有退路!” 她咬牙,再次和阵痛撕扯纠缠,好一会儿,疼痛退潮,她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儿,艰难喘息着,有泪从眼角流下,流进已被汗水浸透的乱发里,她再开口,语声嘶哑微弱,“赵嬷嬷,静思,你们是我从家里带进宫来的,你们现在是我唯一能依靠的亲人,就按那时我们定好的计划,帮我,求你们……” “小姐!”两个声音,一个苍老,一个清脆,却异口同声。自从入了宫,她们再没有用过着旧日的称呼,宫里只有宁妃娘娘,没有秋家二小姐。而现在,这个孤苦痛楚的可怜女子,只是秋月明,自小被她们疼爱照料的二小姐,她们不能不帮,不能不信的亲人。 疼痛,疼痛……一轮强过一轮的疼痛风暴在身体里鼓荡撕扯,呼啸肆虐,她的舌尖舔到了一丝腥甜,已经咬破了嘴唇,也许下一刻她就会忍不住喊叫出来,守在外面的太医产婆们听到了一定会硬闯进来,虽然宫里人人皆知宁妃已经失宠,但现在她腹中挣扎折腾,让她痛楚欲死的可是皇家血脉,如果出了事,谁敢负责。 “帕子……给我条帕子……”她惨白的手胡乱抓着,静思忙把一条白绢帕子塞到她手里,她把帖子揉成一团,咬进口中,再痛也绝不可以出声,绝不可以让太医稳婆们进来,如果出生的是个女婴,她绝不可以被第四个人看过,绝不可以…… 又是一阵巨痛,利刃裂体般的凶猛,她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幸好嘴里满满地堵着帕子,惨叫声被闷住了,含糊混沌,根本传不到门外。 “孩子啊,求你,求求你乖乖地出来吧,不要再折磨为娘了。莫非你真的是个女儿家,知道了娘的计划,怪娘狠心才这般折腾着不肯来到人世吗?娘狠心是因为无能,娘保不了家人,保不了自己,又有什么力量来保护你,你若是个女儿家,跟着我这个无用的娘,此生必定凄惨不幸,孩子,娘对不住你…… 秋月明眼前阵阵昏黑,巨痛已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可她的孩子还是不肯来到这个世上。是的,这一定是个女孩子,她还在娘的肚子里就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可怕,知道了她的娘亲不要她。她当然不想被生下来,她要带着这个狠心的娘亲一起离开。 再一番巨痛袭来时,秋月明终于昏死过去,可在意识混沌前,她分明感觉到了这一场痛的不同,有什么东西和这阵剧痛一起,脱离了她的身体…… 第二十章:谁痛,谁喜,谁怒 “娘娘,娘娘,您醒醒,醒醒啊!小姐……” 秋月明仿佛陷在一片很浓很凉的雾里,放眼处都是影影绰绰的白,耳边有细弱的哭泣呼唤,是谁在哭,谁在叫她?她强迫自己睁开眼,一张泪涟涟的脸凑了过来,静思紧紧攥着她的手,哭中带笑,“小姐,您总算醒了,我都快吓死了……” 她无力地挤出一丝笑,安慰这个担惊受怕的丫头,眼角瞥见赵嬷嬷站在旁边,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心不由猛地一沉,因为赵嬷嬷满脸的悲苦无奈不是什么好兆头。 “小,小姐,”赵嬷嬷颤巍巍地递过襁褓,“您看一眼吧,好漂亮的……” “漂亮?呵,漂亮有什么用!”她惨笑着留下泪来,真的是女儿呀,这就是天意,天要让她秋月明背上一生也还不起的良心债,有什么办法?她挥挥手,艰涩地吩咐,“赵嬷嬷,静思,下面该怎么做你们知道的,快点吧,不能再让太医们等下去了,会惹人生疑的。” 赵嬷嬷抖得一双小脚撑不住身体,半靠在静思身上,压低声音哭道,“小姐,您就看这孩子一眼吧,就算做不了母女,这一眼的缘份总是有的.” “一生的缘份都不要了,还要这一眼的缘份做什么!”她硬着心肠叱道,“快点把她抱进去,把那孩子抱出来,让太医们进来,告诉他们,大渊朝有了第一位皇子。” 二人不再说话,拭了拭泪抱着襁褓进里间去了。宁妃颓然靠在枕上,狠狠咬牙忍住心疼,一点点调整表情,一点点牵起嘴角,她必须做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笑容,为皇帝生下第一个皇子的女人,马上就能逆转全家命运危局的女人,怎能没有一个得意满足,如释重负的笑容。 静思弯腰,从床下拖出一只木箱,长三尺宽两尺高两尺,漆成淡金色的精巧小木箱,打开来,里面满满的尽是扇子坠子,荷包香囊之类的小玩意儿。静思一捧捧地把这些东西全堆在地上,箱子空了,露出底层的木板,木板是原色,没上漆也不雕花,光秃秃地很不起眼。仔细看,在木板中间,两侧位置各有一个小小的方格,并不清晰,像是木匠无意中用刻刀划出的。静思望了一眼赵嬷嬷,老太太点点头,静思双手的食指分别放在这两个方格上,向下一按,“咯咯”几声轻响,箱子突然高了一截,竟露出一个夹层,打开这个秘密的夹层,里面一个婴儿正睡得香甜。 静思小心地抱出婴儿,赵嬷嬷叹了一声,把那个女婴放了进去,忍不住又掉了几滴老泪,她关闭了夹层,苍老的手指抚摸着箱体上精美的镂空雕刻,那其实是巧妙伪装的透气孔,哽咽道,“小小姐,你先在这里面睡一会儿,别害怕,在这里面也不会气闷的。” 静思把地上的大堆东西又放回箱子,箱子复归床下,她抱起那个从箱中取出的婴儿,迟疑了一下,颤声问道,“赵嬷嬷,我们难道一定要把小小姐……” 赵嬷嬷一手摇着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一手捂住嘴压抑喉间的呜咽,含糊地哽咽,“造孽啊……” 太医稳婆们急慌慌进来的时候,宁妃正斜倚在枕上,慢慢吃着静思一勺勺喂到唇边的燕窝粥,脸色苍白,却掩不住眉梢眼角的欢喜满足。资历最老的王太医忙去看赵嬷嬷怀里的襁褓,一个眉清目秀的婴儿,眼珠咕噜噜转着,和这个白胡子老头对视。 王太医小心接过襁褓,打开来检查,脸上顿时满溢喜色,然后更加小心的包好婴儿,扑通一声拜倒在床榻前,大声道,“老臣恭喜娘娘,为皇上诞下龙子!” 他身后那些人立刻跟着跪倒,大声念着祝词。宁妃望着床前一大片黑压压的脑袋,任胸中痛得挖心掏肺,脸上笑得春风得意,“本宫方才因为太过疼痛,暴躁失态了,令各位这大冷天的在外面苦候,本宫真是于心不安。静思,赏!” 没有为大渊朝好好接生这第一位皇子,本该算是有罪,宁妃不和他们计较已经不错了,居然还有赏,一时间,谢恩之声响彻,从房里传出,满苑皆闻。 “什么?秋月明还真生出儿子来了?这个贱人,怎么总是这么好运气,为什么老天这么帮她,为什么!”锦儿再次慌慌张张地奔回,带着一身风雪和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这个消息果然在宜妃身上发生爆炸般的恐怖效果,她怒不可遏地咆哮着,精致的眉目扭曲成了罗刹,盛怒之下她狠狠一挥手,小茶桌上的杯盏碗碟尽数落地,一阵脆响,粉粉碎。 琴韵在旁边看着,唯有暗叹,她是宜妃从娘家带来的丫头,自是了解宜妃这心高气傲,暴躁好妒的性子,她一个眼色丢给手足无措的锦儿,小丫头得了暗示,忙不迭地退出内室,跌跌撞撞跑了。她这才上前,扶住宜妃柔声劝解,“娘娘,您这是何苦,宁妃已经生下了皇子,您再生气也是无用,要是气坏了身子,那边岂不是更要得意。现在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也给皇上生个龙子,和那边分庭抗礼才是。” 宜妃发泄了一阵,此时渐渐平静也倦怠不堪,让琴韵扶着坐了下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深深叹了口气,无力道,“生皇子哪里是一句话这么简单,要是我腹中的是个女儿,那就要一辈子被秋月明压在头上了,这大概就是我的命。” 琴韵无言了。自家主子论相貌家世都在秋月明之上,可这些年来却始终不如宁妃得宠,始终被宁妃压着一头,争不过斗不赢。琴韵是个细心的人,冷眼旁观看得清清楚楚,宜妃的性格脾气是致命伤,她遇事易怒,怒后易悲,这样如何能是宁妃那玲珑心思,如水性子的对手。但这话也不好直说,她的喜怒无常自己也畏惧三分,何必冒险,只盼她有一日能自己顿悟吧。 不过有些话关系着眼前事,总得硬着头皮提醒。琴韵轻轻给她捶着肩,小心斟酌词句,“娘娘,这个事……咱们总得有所表示吧,我估摸着,圣上现在正在她那里呢,娘娘你要不要带着东西过去……” “礼我送,但我不会去看她的,我赔不起笑脸说不出恭喜!”宜妃一边气咻咻地絮叨,一边褪下腕上一对赤金镶蓝宝的镯子。这镯子十足的赤金,宛如金色满月,均匀镶着七颗纯净无暇的蓝宝石,因此名为“七星望月”。她十八岁生辰时,母亲亲手为她戴上,是她所有首饰中最贵重也最珍视的一件。她性子虽然暴躁些,却也不糊涂,知道皇上初得麟儿自是万分喜悦,送给那孩子的礼越重,自然就越能得其欢心。镯子褪下,她恋恋地把玩了一会儿,咬牙交给琴韵,“再加上那根血珊瑚的簪子,一并送过去吧,真真便宜了那贱人!” 第二十一章:沉默的婴儿 自从秋家老爷失势,宁妃失宠以后,明华苑就成了不是冷宫的冷宫,冷得结冰凝霜,今日却是一夜春风来,冰霜尽消溶。明华苑前所未有的热闹,人声鼎沸笑语喧哗,来道贺的妃嫔络绎不绝,她们送上厚礼说着恭喜,心里恨得牙痒,嘴上笑吟吟夸赞“哎呀这孩子真是好相貌,和圣上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宁妃姐姐真是好福气……” 明华苑内殿一间偏僻小屋,外面的声音传到这里已经非常模糊了,这屋里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一床而已,桌上是空的,连套茶具也没有放。可想这间屋子很少会有人来,今天苑中如此喧哗热闹,如果要躲清静,这里倒是很好的选择。 一把黄铜钥匙转动着门上的大铁锁,门开了,静思灵猫般闪了进来,把刚才开门时放在门口地上的托盘拿进来,又向外面张望了一圈才关上门。她把托盘放到桌子,轻手轻手走到床前,俯身把那只箱子拖了出来。 玩意儿堆成一座小山,静思打开了箱子的夹层,抱出了宁妃真正的孩子。闭着眼的婴儿一抱进怀里就睁开眼来,静思忙轻轻掩了她的嘴,低声道,“小小姐,现在可不敢哭,我带了米汤来,喝点米汤就不饿了,可千万别哭啊!” 这些话说完,静思才发现,这孩子压根就没有要哭的意思,她躺在静思怀里,看着满面惊慌的女子,那么安静安详,几乎不像个婴儿。 “小小姐……”静思起初怕她哭,现在看到她这样,虽然不用怕了,吃惊却不小。她检查了一下婴儿的襁褓,叹息着摸了摸婴儿的小脸,“小小姐,你也太乖了,不哭不闹,连尿布都没有湿,你这么乖,真是让人心里更难受了,唉!” 她抱着婴儿坐到桌前,妥了白瓷碗里的米汤,吹得温了,送到她嘴边。婴儿似是皱了皱小眉头,转过脸去表示拒绝。 “小小姐,我知道你想吃奶,可是没有啊,娘娘她是不可能喂你的,也不可能给你找个奶娘来,你就喝两口米汤吧,我放了梨花蜜,很甜的,你就尝尝吧,好不好?” 婴儿似是听懂了她的话,转过脸来看看她,张开小嘴,咽下了那勺米汤。 静思简直不可思议。当年还在秋家的时候,她也帮忙照料过家里女眷的婴儿,从没见过这么安静乖巧的婴儿,甚至就是——懂事。可是,一个刚出生一天的婴儿怎么可能懂事? 她又妥了一勺泛着甜香的汤汁送进婴儿主动张开的小嘴,看着女婴秀气的眉眼,想着如果她能长大,该是个怎样的美人。可是……心底冲起一股酸楚,她低声道,“小小姐,娘娘说了,这几天人多眼杂,做事太冒险,还是三天以后,三天以后……” 她抖着手舀起第三勺米汤,结果全洒在了自己身上,她赌气地把勺子丢回碗里,紧紧抱着襁褓,把自己的脸贴上了婴儿的小脸,红着眼圈哽咽,“小小姐,你委不委屈?想不想哭?你这么漂亮,这么乖,可为什么你的命这么苦!娘娘是我的小姐,你是我的小小姐,我多希望能向服侍小姐一样照看着你长大,可是不能了。小小姐,三天之后,你就好好地去吧,我,或者赵嬷嬷一定尽力不让你多受罪。你记得,下次投胎别再到帝王家,到老百姓家里去,就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她继续给婴儿喂米汤,一边努力不让手抖,一边接着絮叨,“帝王家太可怕,这里的人都无心无情,只有算计。当然,我不是说娘娘,你也不要恨她,她是被逼无奈,不得不走到这一步。我就把整件事讲给你听吧,你是个聪明孩子,不能糊里糊涂地走。” 她轻轻拍着襁褓,叹了口气,“你的外公和大舅,原本都是朝中重臣,可是,他们因为一件国家大事顶撞了皇上,皇上很生气,把他们关进了大牢,还要把他们发配到很远很苦的地方去,再也不让他们回家了。娘娘为他们向皇上求情,皇上又生了她的气,从那天起再也没来看她。那时娘娘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她没日没夜的想着保全她父兄和整个秋家的办法。后来她终于想到了唯一的办法,那就是这一胎一定要生下男孩,就算生了女孩也得变成男孩,只有给皇上生下第一位龙子,她才能重得他的欢心,才能保全秋家。她偷偷写了一封密信送出宫去,把这个计划告诉了你的外婆,让她做好准备。” “就在娘娘生产前的第五天,赵嬷嬷和我回了一趟秋家,名义上是把娘娘放在娘家的一些小玩意儿带回来,其实呢,”静思朝那个箱子努努嘴,“你外婆秘密找人打造了这个箱子,里面全是小东西,但在夹层里,藏着一个男婴。那个孩子可是不好找,必须是我们去的那天刚出生的,这样他只比你大五天,冒充时不会让人怀疑不是初生婴儿,这个孩子还要漂亮健康,最重要的是得绝对保密,天知道老夫人是怎么做到的,总之我们到家时箱子已经准备好了。” “我和赵嬷嬷好不容易把箱子带回来,就锁在这间屋里,他可没有你乖,一睡醒就哭,虽然娘娘失宠后这明华苑就再无人理睬,还是每天都让我紧张得半死。” “今天,娘娘终于到了产期,我们早就商量好了,娘娘会借着疼痛大发脾气,骂太医们无能,把他们都赶出去,让我和赵嬷嬷给她接生,你不知道这有多险,娘娘痛成那样也不敢出声,我们都盼着盼着你能是个男孩,那样你就能好好的留在娘娘身边,没准以后这大渊朝的江山都是你的,可是,你却偏偏是个女孩。娘娘没有退路的,她只能按计划行事,只能用你的命去换秋家满门的平安,她真的没法子啊,小小姐,你千万不要怪她!你不知道她心里有多疼……” 静思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襁褓上压着声音痛哭。被这么折腾,一个婴儿的正常反应早就已经啼声响亮了,可这个孩子依然静静的不出一声,漂亮的眼睛里竟然有玩味感慨的神色。静思哭了一会儿也觉出不对,抹着眼泪轻轻摇她,“小小姐,你怎么一声也不哭?你该不会……是个哑吧?造孽啊,老天不但不给你活下去的机会,连哭一声的权利都没有……” 这里,外面的喧哗声突然响亮起来,显然又来了些客人,静思不敢再耽搁,立刻把婴儿放回箱子,一切照原样复位,轻轻说了句,“小小姐,你好好睡吧,我过一会儿抽空来看你。” “咯嗒”一声,房门上锁,然后房中陷入沉寂。箱子里的女婴并没有入睡,她的眼睛在暗沉沉的窄小空间闪过一抹妖异般的红,秀气的小嘴抿出一丝冷笑,然后,她说话了——一个出生一天的婴儿开口说话了,声音柔和清澈,这是少女的声音……是清瑶的声音。 “这些事你不解释,我也已经看明白了,我只能再活三天吗?哼,你错了,我能活多久我自己做主,由不得那位娘娘来定我的生死!” 第二十二章:过关 轩辕台上的绝情一剑,清瑶死了,魂魄却坠落到人间,进入了宁妃子腹中胎儿的身体里,于是,她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因为没有经过正规的转生过程,忘川水没过,孟婆汤没喝,所以她什么都记得,冰璃雾金蚕索,如月的耳光陆离的剑……前世所有的一切,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前世那个说不清是仙是妖的小精魅,懦弱、糊涂、轻信,最后被最爱的人背叛,一剑取了性命,其实就是活该。她一无所有,却信了那个应有尽有的人,他游刃有余,她孤注一掷,压上自己的命陪他一场豪赌!结果她输了,输了就得死,能怨谁? 这一生她绝不这么过,虽然一出生,那个生下她的女人就要杀了她换自己的恩宠荣华,休想!这一生她不会再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她不会再信任何人,不会再爱任何人,这一生,她只为自己活。 可是,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活下去呢?她现在只是个婴儿,她们要杀她,她根本是无力反抗的。她闭上眼睛静静地想,静静地感受自己现在的身体。这是个婴儿的身体,但不完全是凡人的身体,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眼睛和心跟寻常凡人——就是刚才那个抱着她哭的女子,是不一样的。 她前生本是精魅,但因为太想成仙了,她并没有选择更适合她的妖类的修行法门,而是使用仙家的路数进行修炼。这样南辕北辙的结果就是,她的法力低微得可怜,不是仙也不像妖。 还是要感谢陆离,他杀她之时,她自己的血飞溅进了眼睛,竟阴差阳错地为她打开了精魅妖类特有的妖瞳。她曾在圣景宫收藏的典籍中看到过妖瞳的神通和修行方法。妖瞳之术可控制人的心神,却不像迷魂术之类的那样牵强,中了迷魂术的人僵硬呆板行止失常,一眼就能看出不对。而被瞳术所惑之人,举动言行都没有异常,虽完全被瞳术所控,却不会令人生疑。 而她的心——确切地说是这婴儿的心脏里,包裹着那颗天极暖玉。陆离的剑在切断她颈上血脉的同时,也斩断了系玉的丝绦,天极玉和她的灵魂一起坠落进了现在这个身体,玉被裹进了人类的心脏里,虽然这玉已被冰璃雾冻裂,算是死了十之八九,但就是残存的一分灵力,也足够让一个凡人与众不同。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今她的身体虽然只是刚出世的婴儿,心智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坚定,想想前生那五百年的修行,她辛辛苦苦地努力,结果修成了一条糊涂虫,可笑的是居然还不自知。是那比冰璃雾更冷的剑光,劈断了她的命数也劈开了她虚幻的痴惘,让现在的她,如醍醐灌顶般清醒明智。 这就足够了,三天后,她有足够的把握让自己活下来。她还有足够的信心让自己的今生活得比从前好! 锦阳帝并未如琴韵猜测的那样,第一时间就赶到明华苑来看望宁妃和他们的孩子,这一整天他都没有出现,不少来探视的妃嫔打听到他没来过,悔得肠子都青了。想着既然锦阳帝连第一个儿子都这么不待见,可见还是恼着宁妃和她们秋家,估计宁妃是真的再也翻不过身来了,秋家也就此败了。偏自己缺心眼,还巴巴地送上重礼道贺,这下子算是打了水漂,弄不好还会惹得圣上不高兴,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败笔。 今夜月明,到掌灯时分,宁妃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明华苑才真正安静下来。主仆三人对望,其实都想问皇上为何不来?但谁都没开口,问了谁能解释?解释了又有谁愿听? 那个假扮了一天皇子的小娃娃被奶娘喂饱了,正在宁妃身边睡得香甜。宁妃看着他,想着自己没吃没喝没人抱,独自躺在冰凉箱底的的女儿,心里重得像坠了铅,静思和赵嬷嬷也是一样的心思,只是谁也不敢提起,只默默坐着。 灯花“噼啪”一爆的同时苑门也“吱呀”一响,三人同时一惊,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还没听见通报,院里的八名侍卫都睡着了吗? 静思忙出去看,却见侍卫们齐齐地跪在院里,那个着明黄衣袍,提了盏琉璃灯走过来的人,不是锦阳帝又是谁? 静思慌得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忙伏身拜倒,锦阳帝太久没来过了,她一紧张,连“奴婢拜见圣上”这样的宫廷礼制用语都忘了说。 锦阳帝也不在意,只淡淡一句“都起来吧”就径直进了屋。 最吃惊的人自然是秋月明,她刚要从枕上起身,锦阳帝已抢步上前,又扶她躺下。笑道,“你我之间,何必多礼呢,你身子可好些了?” 一句“你我之间”就弥合了几个月来冷宫般的寂寞,秋月明说不出话,只含着泪点头,锦阳帝给她掖了掖被角,突然问道,“你可知我为何白天没过来,却在这时来了?” 秋月明愣了愣,斟酌答道,“白日里陛下政务繁忙,只有晚上才能抽出空来……” “猜错了不是。政务再忙也不忙在一时,我白天不来,一是猜到你这里肯定人多,来了也不能跟你好好说话,反而被吵得心烦,二嘛,”他促狭笑着拍了拍秋月明的手,“今晚月色好呀,趁着月明访月明,有意境,还应景,你说是不是?” 秋月明含笑点头,“陛下向来是玲珑心思,平常的月色经陛下一说,都不平常了呢。”她说着抱过甜梦正酣的男婴,放在锦阳帝怀里,“陛下看看我们的孩子吧。” 锦阳帝的眼一看上孩子的脸,那三人的心就一起悬在了喉咙口,每次呼吸都可能会跳出来。虽说这孩子已被各种各样的眼光看了一整天,没有谁看出来一点毛病。但现在看孩子的是锦阳帝呀,她们千辛万苦,处心积虑就是为了要骗过他,这一关过去,万事大吉;这一关若是过不去,秋家上下近百颗头颅一起落地,弄不好还要牵累很多无辜者! 锦阳帝抱着婴儿,手指在那张熟睡的小脸上轻轻抚摸,低声笑道,“这孩子还真是像我,连嘴角这颗痣都是一样,说来也奇怪,我们陈家的男子,嘴角都有这样一颗小痣。” 一句话让三人放下了悬着的心。锦阳帝嘴角有小痣是明摆着的,秋月明也曾见过太上皇和锦阳帝的长兄庆王,可这二人皆蓄着长须,也看不出有没有痣。但锦阳帝既这样说,想来这颗痣确是陈家男子的特有标志,她不由暗暗敬佩自己的母亲,找到这样一个婴儿也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歪打正着,但这一宝押下,就天衣无缝,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 想着,她也凑过去抚弄孩子,口中应着,“那是自然了,哪里有儿子不像父亲的。” 话音还没落,婴儿咂了咂小嘴,醒了过来,大概是锦阳帝的怀抱并不怎么舒服,他扭了扭身体,“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声音响亮,震得心中有鬼的三个女人耳鼓发麻。 静思腿一软,若不是赵嬷嬷及时伸手架在她腋下,当时就得瘫倒。婴儿的哭声及容易产生连锁反应,两个小娃娃放在一起,一个大哭,另一个绝不可能安静。现在这孩子哭得这么大声,要是藏在箱子里的那一个被吵醒了,也来凑热闹哭上几声……那,她们三个也就趁着死前,抱在一起哭几声吧。虽然静思怀疑小小姐是个哑吧,可如果不是呢? 宁妃到底有城府有胆量,她面色镇定如常,立刻从锦阳帝怀中接过孩子,一边说着“宝贝不哭,娘知道你饿了”一边利落地解开衣钮,用最有效的办法来堵婴儿的嘴。 乳汁一入口,哭声立止,房中是安静的,没有不该响起的声音。静思舒口气,这才觉出一身冷汗。 第二十三章:夜话 锦阳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孩子吃奶,笑道,“你说得真是。比如你大哥,和你爹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再过上二、三十年,又是个古板严肃的秋老头。” 秋月明何等聪明,听他主动提起自己父兄,且是用这样家常调侃的口吻,就知他们应该已经没事了,而且锦阳帝有郑重的事要和自己说。她打了个眼色过去,静思和赵嬷嬷会意,行礼退出。 “月明,朕的难处你可知道吗?”再无旁人在侧,锦阳帝语气一变,身份亦从夫君变为帝王,“朕推行新政可谓举步维艰,被新政阻了利益的朝臣一片怨声载道,当然,朕了解你父兄的品行,他们的反对并非为保全自身利益,而实是针对新政的弊端。但他们,尤其是你父亲,不该当着满朝文武和朕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朕若是不惩诫他们,其他的反对者就会顺势一拥而上,那样朕就完全被动了。朕不是怨你父兄反对新政,有什么意见他们可以私下和朕沟通,朕不是昏君,听得进明谏之言。但在朝堂上,朕希望他们能完全支持朕,因为,他们是朕的亲人哪!” 秋月明心中猛的一震。从想出换子之计直到今天孩子被锦阳帝承认,她所思所想只是如何骗过他和万一事情败露的惶恐紧张,这一刻才有了负罪感。他把她当亲人,把她的家人当亲人,可她做出这样的事算计他,她当他是亲人吗? 不,他不是,他是皇帝,皇帝不是凡人,如何能当作亲人?负罪感渐渐褪去,她抬头,眼里盈着歉意柔婉的泪,轻声道,“陛下还在生臣妾的气吗?这几个月臣妾静心自省,想起那日冲动言行实在有愧。臣妾见识短浅,没有体谅陛下的苦衷,只想着父亲年迈,不堪牢狱之苦,却忘记了陛下担着天下人的命运,咽着天下人的苦。” 这几句话说得深明大义又柔情万端,锦阳帝登时心软,揽着她柔声安慰,“好了好了,太医说过,刚生产完不能哭,不然会落下头痛的毛病。这件事朕也有错,不该跟你发脾气,这么久不来看你,其实朕每天都想着你的。明天朕就下旨释放你父兄出狱,然后让你父母兄嫂都进宫来看望你和孩子,可好呀!” 秋月明轻轻点头,拭着泪道,“可我父兄毕竟忤逆了陛下,如果一点不罚,朝臣们肯定有话说,让陛下为难。父亲年迈体衰,精力不继,陛下就让他还乡养老吧。我哥哥也该有所贬黜,这样既堵了群臣之口,也是对他们的警醒,对陛下推行新政少些阻力。”言毕,她歉意一笑,“是臣妾多嘴了,忘了后宫不可干政。” “哪里是你多嘴,你所说的正是朕所想的,只是怕你伤心,不好开口直说。真想不到你如此体贴朕心,能自己提出。这要是换了宜妃,不知得闹成什么样。” 宁妃含笑瞟他一眼,“陛下干吗在背后说宜妃姐姐的坏话?像宜妃姐姐那样的美人,性子自然娇矜些,陛下多让着她一些,她也就没脾气可发了嘛。” “美人固然是好,但总不如解语花让人心里舒服。”锦阳帝感慨地拍拍宁妃的肩,“你如此懂事,又解了朕年过而立尚无香火的尴尬,朕都不知如何谢你了。这孩子既是朕的长子,那么待他满月,朕就册封他为太子。” “不行,这万万不可!”秋月明惊得心都差点跳出。她做出这一桩瞒天过海的大事,只是为了保全父兄和整个家族,再无其他奢望,她是个知分寸懂进退的人,哪里敢让这个不知是从何处找来的野孩子登上太子位。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自己过激了,忙柔缓了声音, “陛下心疼月明和孩子,月明自是感激。但一来孩子太小,陛下赐予这么大的福气,怕他承受不起;二来陛下刚罚过我父兄,立刻就把这个孩子扶上太子位,那罚不就等同无效嘛;三来,宜妃姐姐正怀着孕,不知是男是女,陛下就急忙忙地让我们的孩子当了太子,未免让姐姐伤心。陛下说是不是?” “你方方面面都替朕想到了,朕若说不是,那不就成了昏君。”锦阳帝看着她笑,后宫女子如云,秋月明一直是他心上位置最重的人,他欣赏她的聪明,心疼她的柔弱。得了她,是他的福。 “陛下,你难道不觉得咱们的孩子现在最需要一个名字吗?臣妾可不喜欢内廷那些老学究引经据典攥出来的名字,又拗口又别扭。在民间,都是父亲给孩子起名,只有不识字的才拜托别人帮忙呢。” “你这个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编排朕不识字,你倒是说说,有哪个字朕不识得,说不出来,今天朕饶不了你。”锦阳帝说笑着一把抱住她,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两人缠绵了片刻才分开,秋月明笑着推他,“陛下快点给孩子取名吧,取不出就算你不识字。” 锦阳帝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开始捏着下巴沉思,一会儿,他拍手笑道,“有了。取我名中的‘昊’和你名中的‘明’,做咱们孩子的名字,你看可好?” “昊明,陈昊明。昊昊青天,盛世明光,嗯,真是好名字。” 锦阳帝背负双手,望着襁褓中沉睡的婴儿,“但愿此子能当得起这个名字,日后能有番大作为才好!” 皇帝的动向从来都是后宫女人们最关心的事。第二天一早,皇上昨晚独自踏月前往明华苑,和秋月明足足说了大半夜话的消息,就扑啦扑啦地拍着小翅膀,飞入了各个宫闱内院。别的妃嫔也倒罢了,自知秋月明的福气羡慕得不到,嫉妒徒伤身,恨也恨不死她,暗暗骂几句也就完了。唯独宜妃又生了好大一场气,多少茶盏杯碟,花瓶妆镜,伴着“贱人,狐狸精,当谁不会生儿子吗”的尖利叫骂声,化为遍地狼籍的碎片。 琴韵在一旁噤若寒蝉,盛怒之中的宜妃她也不敢劝,只能看着皱眉头。忖度着自家老爷乃大渊朝战功赫赫的将军,小姐也继承了武将家风。这火爆脾气,没准日后真的会触怒皇上,她这极端暴烈的性子,一旦失宠,可能就永无翻身的机会了。她每次生气都拿各种易碎品泄恨,若有一日真的再也不受皇上待见,估计会砸得一只完整的茶杯都不剩。自己是不是该从现在起就囤积些日用瓷器,藏起来已备不时之需? “哗啦!”又一只碟子落地,脆响震得琴韵清醒过来,她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刚才那是什么奇怪想法,不想着怎么规劝宜妃收心敛性,倒琢磨起囤积瓷器这么无厘头的事,真是糊涂。但,她会这么想,也因为她明知囤积瓷器比劝宜妃不摔瓷器容易得多。 “娘娘,您别在折腾了,就算你不爱惜自己,也得爱惜肚里的孩子,您这要是折腾出个三长两短来,怎么给皇上交代,怎么对得起您自己。”好不容易觑了个空,琴韵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劝解。 其实不用琴韵劝,宜妃也折腾不动了,这一阵大怒兼剧烈运动引动了胎气,她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坐下,呆呆地流下泪来,她哽着声音问这个唯一的心腹人,“琴韵,你说她哪点比我强?她比我漂亮吗?比我家世好吗?为什么皇上就那么喜欢她?” 琴韵壮了壮胆子,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娘娘,您的相貌家世都比宁妃强,你输就输在了脾气性格上……” “她的脾气性格就好吗?我一眼就看出她那是装模作样,表面上总是怯生生的,其实谁知道她心里藏了多少鬼主意。” 琴韵无奈,叹息道,“她心里藏的鬼主意没人能看到,但她的安静温柔皇上是看了个满眼。我的娘娘啊,这世上没有男人不喜欢温柔的女人,您这种火爆脾气,喜欢并能长久喜欢的人肯定不多。打个比方,宁妃的性格就像茶,茶是人天天都要喝,并且喜欢喝,喝不厌的;而您的性格就是辣椒油,偶尔吃到觉得刺激新鲜,可有谁会天天、顿顿都要吃辣椒油呢?娘娘,您要想讨皇上欢心,就一定得把这脾气改改。别的不说,就是这摔东西的毛病第一个要改。偌大一个后宫,只有咱们秀云宫隔三差五就叮叮哐哐,稀里哗啦地摔砸一通,皇上岂有不知,岂会高兴?娘娘,若您身为男子,是喜欢宁妃那样的女子呢?还是喜欢您这样的女子?” 宜妃沉默半晌,抬起脸,泪涟涟的模样可怜兮兮,“你说得对,从今以后,我保证连个茶杯盖都不摔了还不行吗?” 第二十四章:柳暗花明 三日之后,喧闹的明华苑恢复了平常的宁静。这日一大早,静思就心慌意乱手脚冰凉浑身不自有,眼睛根本就不敢看宁妃,赵嬷嬷也是一样,二人心里藏着同一个鬼,鬼身上有根线在宁妃手里牵着,她拨动那根线,鬼就会从她们心里跳出来,去做一件伤天害理,让人一辈子寝食难安的恶事。 注定的事是躲不开的。掌灯时分,秋月明巧妙地调开了全部侍卫,奶娘带着小皇子住在跨院,正院里就只有她们三个人了。 “该怎么办呢?”宁妃坐在榻上,表情木然,眼睛怔怔盯着对面的墙,“水和白绫,哪一种比较快?” “娘娘……” “莫要再多言了!”宁妃突然暴怒,从来不大声说话的她厉吼一声,惨白僵硬的脸扭曲着,“你们当我愿意吗?我就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不会忍心对她动手,她……她是我的女儿呀!那一日我跟你们说因为人多眼杂不好动手,才要拖到三天后再做这件事,这本就是个蹩脚的借口,越是人多眼杂的情形,一个活着的孩子,和一个不需要照料,绝不可能发出一点声音的死孩子,那个更保险更不会露馅我会不知道吗?我是舍不得,我想让她多活三天,一个人来到世上不易,若是刚一出生就死,那实在太可怜了。她活了这三天,也算是来世上走了一遭。否则还能怎样,让她再箱子里住一辈子吗?”她闭起眼睛,两行泪慢慢流下面颊,“你们去吧,不管用什么办法,快一点,别让她多遭罪!” 赵嬷嬷打开了箱子,静思把一个木盆放在地上,盆里是温度刚好的清水,她们谁也不敢用白绫勒紧婴儿细弱的脖颈,那就用水吧,也算给她洗个澡,洗干净了,好上黄泉路。 夹层打开,二人惊异地发现婴儿居然没睡着,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她静静地不声不响,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两张诧异惊慌的脸。 “小小姐……你一直醒着吗?”静思紧张得都结巴了,这孩子实在有点怪,不知怎的,她竟然有点怕。 赵嬷嬷拨开静思,把婴儿抱了出来,好像是被突然强烈的光线晃了眼睛,婴儿眨了眨眼,竟然哭了起来。 “她哭了!”静思惊呼一声,又忙不迭压低声音,“赵嬷嬷,这几天她从来没哭过,我还以为她天生就是哑的,你听过小小姐出声吗?” 赵嬷嬷摇头,这三天她和静思轮换照料这个孩子,也和静思一样认为孩子是哑巴。想不到在这最后的时刻,孩子居然哭了。只是她的声音好小,几乎像刚出生的小猫崽的叫声,细细的,柔柔的,有气无力的。她的哭声虽小,眼泪却流得很多,从眼角潺潺划下,流进了襁褓里。她就这样小声哭着,泪水涟涟地看着赵嬷嬷,泪迷蒙了她的眼睛,也掩盖了她眸子里的妖异红光。 静思捂着嘴也哭出来,“可怜的小小姐,她还这么小,但好像真的什么都明白,这三天她一声都没出过,她肯定是能感觉到危险所以才不哭的。她也知道我们现在是来干什么的,她太伤心太害怕了,终于哭出来了,她真是太可怜了……” 静思流着泪,轻轻摇了摇赵嬷嬷的肩,“我们开始吧,早点送小小姐走,她也能早点去投胎,说不定能遇到个好人家呢。” 赵嬷嬷一直沉默,只静静地看着怀中女婴。静思以为她伤心地傻了,叹了口气也不再催,就让小小姐再哭一会儿吧,这孩子有这么多委屈的泪,却没有力气哭得大声,细细弱弱的声音像针一样扎着人心,痛得滴血。 赵嬷嬷苍老半驼的背忽然一下子挺直了,她把孩子递给静思,有一种坚定且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把小小姐放回去吧,我再去求娘娘。” 静思傻眼了。她也心疼惋惜这个孩子,但理智告诉她现在已没有一点回转余地了,皇上对那个男婴完全没有怀疑,他已经是皇子了,小小姐就只能彻底消失,否则能怎样,就像娘娘所言,难不成让她在箱子里藏一辈子?那样的话还不如死呢!赵嬷嬷再去求,又能求出什么结果?她看看孩子,看看箱子,再看看那盆水。最后她决定照赵嬷嬷的吩咐做,这个老太太,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过,坚定地让自己不由自主相信。 秋月明还在发呆,看见赵嬷嬷从里屋从来,好像有只手在心上猛攥一把,她痛得浑身一颤,颤声问道,“做完了?” 赵嬷嬷沉默,走到榻前,“扑通”一声跪下去,一言不发,只是“砰砰砰”地磕头。 秋月明吓了一跳,赵嬷嬷是秋家资格最老,地位最高的仆人,在家时对她的父母也只用躬身行礼就行,秋月明几乎没见过赵嬷嬷给谁下跪,今天突然给自己行这样的大礼,她慌得连忙起身就来扶她,口里叫着,“嬷嬷,你这是要折我的寿吗?” 赵嬷嬷直起腰,额头已肿了一块,她面色平静坚定,“娘娘,您把老奴赶出宫去吧,老奴要带小小姐回老家去,老奴的故乡在三千里外的襄州,在哪里,没有人会知道小小姐的真实身份。这样小小姐能活下去,娘娘和秋家也是安全的。” 静思刚收拾好踏出房门,听到赵嬷嬷的话,眼睛顿时一亮,对啊,这真是个好主意,怎么之前谁都没想到呢?她快步过来,跟赵嬷嬷跪在一起,仰头看着秋月明哀求道,“娘娘,如果您舍不得赵嬷嬷走,那就让奴婢把小小姐带出去,奴婢一定能把小小姐好好地养大,让她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不等秋月明说话,赵嬷嬷就瞪了静思一眼,“你这丫头别胡闹。当年你是被你叔叔卖到秋家的,现在还能回得去吗?你一个没出嫁的姑娘,带着一个婴儿,那是步步艰难,该怎么过活?别跟我争了,你就留在宫里照顾小姐,别看我老了,还硬朗着呢,照顾小小姐长大,再找户好人家送她出嫁,这些都没问题。” 秋月明沉默,空气都似被沉默凝固了。突然,她双膝一曲跪在了赵嬷嬷面前,带着泪微笑,“嬷嬷,自从我进了宫,只跪皇上,连父母都再不能受我跪拜,但今天请您受我这一拜,因为您救了我的女儿,也救了我的良心!多谢您!拜托您!” 她伏身拜倒,给面前的老人重重磕了个头。赵嬷嬷慌忙拉起她,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秋月明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从咿呀学语的婴儿长成才貌出众的少女,赵嬷嬷一直在她身边,朝夕不离。后来被选入宫,按例可以从娘家带去两名侍女,她只选了静思一个丫环,然后撒娇耍赖,不依不饶地缠着赵嬷嬷和她一起进宫,于是,她成了那批入选女子中唯一带着老嬷嬷进宫的,为此她还被锦阳帝取笑过是长不大的孩子。本以为这一段母女般的情分,要到赵嬷嬷百年之后才会终了。可世事弄人,这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又要担起重任,带着她不容于世的女儿,去走一程艰难的求生之路,也许,今生就永不相见了。 这一夜,明华苑的灯光彻夜未熄,三个女人为这番绝望中的柳暗花明兴奋着,盘算着。秋月明由衷感慨自己还是见识短浅,眼里心里就只有皇宫这块地方,认定了自己的女儿既不能在这里活,就得在这里死。却没想到宫外有个多么大的世界,到哪里都能让她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多亏了赵嬷嬷,“姜是老的辣”果然不错。 其实这块老姜自己也纳闷着,她这一辈子都只是个唯命是从的仆人而已,哪里有过什么主见,今天居然独立作出了个如此英明的决定,真像做梦一般。她记得她抱着小小姐,那孩子一直看着她哭,让她心疼得恨不能替她去死,然后就莫名其妙生出了这个主意。就像有一只手把这个好主意放进了她的脑子。也许就是天意吧。天意既不让那个孩子死,她就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第二十五章:出宫 几天后,刚下早朝的锦阳帝兴冲冲直奔明华苑,一进屋,看见的宁妃一改素日温婉,满面怒容地坐在桌前,赵嬷嬷正老泪纵横地说着什么。见他进来,宁妃忙起身行礼,勉强挤出笑来。 “这是怎么了?”锦阳帝问一旁小心翼翼的静思。静思觑着宁妃的脸色,简略解释,“赵嬷嬷不小心把娘娘最喜欢的玉蝶簪摔坏了,因此娘娘生气,要打发赵嬷嬷出宫。” “陛下,你看哪!”宁妃打开手边的一只锦盒,里面是几块质地上好的碎玉,它们曾经是一支极精致华美的玉蝶簪,“陛下可还记得,这是臣妾过十七岁生辰时,陛下送的礼物。臣妾太喜欢,都不舍得戴,今天想看一看,让赵嬷嬷帮忙拿出来,结果她手一抖,就……”她说着,眼圈就红了。泫然欲泣。 赵嬷嬷慌不迭伏身,为自己分辩,“陛下,老奴不是成心的,老奴确实年纪大了,经常心慌手抖,刚才就是不知怎么的,手就抖得拿不住那个盒子,毁了陛下所赐之物,请陛下责罚。” 锦阳帝是个仁德之君,怎会为了这点小事和一位老人认真计较,他拍着秋月明的肩做思想工作,“一点小事而已,你把这些碎片交给朕,朕让内务府重新描了样子再给你雕一支,绝对比这支还好。” “真的?”宁妃立刻由怒转喜,“若这玉蝶还有复生的机会就好,不然真是臣妾此生憾事。嬷嬷,本宫刚才性子急躁了,你起来吧,日后做事小心点也就是了。” 老太太并未起身,“娘娘,老奴是真想出宫去了,这几年,老奴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本来就打算着照顾您产下皇子之后,就回乡下老家去,过几年没拘束的舒服日子。今天既然您说了要打发老奴出宫,不如就这样吧。” 宁妃慌了,忙起身亲自搀起她,“嬷嬷,算我错了还不行吗?您别生气,别走!” 赵嬷嬷叹息,“娘娘,老奴不是和您赌气,俗话说,‘落叶归根’,人老了都想要回到故乡去。现在您已经有了皇子,陛下又这样心疼宠爱您,老奴再没什么不放心了,娘娘,您就放老奴回乡去吧,好不好?” 秋月明还要再挽留,锦阳帝已开了口,“月明,别再任性,朕记得你说过,赵嬷嬷从小就是你母亲的陪身丫鬟,一辈子为你们秋家辛辛苦苦,现在她想还乡颐养天年,你不应阻止的。赵嬷嬷,你准备一下,都收拾好之后,朕派几个侍卫送你还乡。” 赵嬷嬷一怔,连忙陪笑道,“哎哟,陛下您这可折煞老奴了,老奴的故乡是偏僻之地,人都没什么见识,要是见到宫廷侍卫,恐怕要惊得把那小村都翻过来。老奴不用人送,雇辆马车慢慢走,一路上还散散心。不过,既然陛下开了金口,那老奴想斗胆向陛下讨个恩典。” “哦,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老奴没什么想要的,只想陛下能准老奴在夜里出宫。” “嬷嬷,您为何要在夜里出宫?深更半夜的多不安全。”宁妃攥了赵嬷嬷的手,不解问道。 “傻孩子,白天这宫里人多眼杂,看见我出宫肯定有人在背后编排你的闲话,说你有了皇子,就娇矜起来了,连积年老仆都赶走什么的。夜里出宫没人知道,闲话也少些。” 宁妃哽咽着说不出话,锦阳帝也有些感动,道,“这好办,一会儿我写张条子,让静思拿到内务府,领一块夤夜出宫的腰牌,朕再给你写张条子,你拿给守宫门的侍卫看,就不用检查你的包袱行囊了,否则也麻烦。” 夜阑人静,时间已近定更,出宫腰牌和御笔便条都放在桌上,行囊包裹也都打点好了,静思小心地抱出婴儿,恳求道,“娘娘,您就抱抱小小姐,喂她吃一口奶吧,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宁妃沉吟着点了点头,她不是不想抱,而是不敢抱,怕那孩子一入怀就再也不舍得放手,可就像静思说得,错过此刻,就是终生之憾。她颤抖着接过女婴,颤抖着解开衣襟,这孩子出生快十天了,今日将要分别,才能在母亲怀里吃到第一口奶。 清瑶并不理解他们所说的吃奶是怎么回事,当宁妃解开衣襟,一团雪白的物事凑到她嘴边时,她甚至有点恐惧,想扭头避开。可宁妃扶住她的小脑袋,让她面向自己,把乳.头塞进她口中。那一瞬,婴儿的本能掌控了她,她开始用力地吸吮,一股温热香甜,似乎又微微有些血腥气的液体流入口中,咽入腹中,那奇妙的滋味,绝不是蜂蜜米汤所能比拟的。她大口吮吸着,从前生到今世,第一次品尝到母乳的滋味。宁妃抚摸着怀中这个稚嫩柔软的小生命,这是她的女儿,今日别后,再无相见的女儿。泪水流下她的面颊,落在婴儿脸上,又滑入她口中,母乳的味道又增加了一种沉重的苦咸。 吃过了奶,宁妃还抱着孩子不忍放手。赵嬷嬷道,“娘娘,您给她取个名儿吧,也算是留个念想。” 宁妃的手指一遍遍抚摸婴儿娇嫩的小脸,“这孩子的眼睛真好看,真干净,像月光一样明澈,就叫她月瞳吧。” 她的声音轻柔,听在清瑶耳中却如声声惊雷。这里不是仙界,眼前的人不是他,为什么还是一样的话,还是同一个名字!曾经多少次听他轻唤:“月瞳,月瞳!月瞳……” 不!她用力睁大眼睛,几乎把全部的力气全集中于双眸,要改变宁妃的心意。尽管恨那个人入骨,她还是希望这个名字只有他一人叫过,就让这个名字给曾经那场孽缘作祭吧,此生她再也不要听到这个名字,永远不要! 宁妃怔了怔,轻轻摇头道,“这个名字不好,太文气了些。在山野小村叫这个名字,会跟别的孩子格格不入,娘再给你想一个啊。” 她又沉思了一会儿,低头微笑道,“你出生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你走了以后娘会天天想念着你,念雪,念雪,这名字好不好听?”她转头看着赵嬷嬷,“嬷嬷,这个孩子既不能姓陈也不能姓秋,就跟你姓赵吧,从今以后,她就叫赵念雪。” 清瑶松了口气,只要不叫那个名字,什么名字都好。“从今以后我就叫念雪了,忘了清瑶,忘了和清瑶有关的一切吧。”她对自己说。 夜愈深了,“铛”的一声更鼓响,敲在了三人心上。宁妃一咬牙一狠心,把孩子交给了赵嬷嬷,“时辰差不多了,嬷嬷,你带她走吧,拜托了。”她从枕下摸出一个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根五彩丝线结成的络子,下面坠着枚精美小巧的黄金长命锁。她把这个也交给赵嬷嬷,“嬷嬷,你知道,这个是我小时候戴过的。路上乱,你先替念雪收着,等到了你家再给她戴上。”她又褪下腕上的一只玉镯,“这个在她出阁时当嫁妆吧,嬷嬷,您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人家,不求大富大贵,但一定要对她好,要对她很好很好才可以。” “小姐,您放心吧。”赵嬷嬷叹息着接过东西,揣在怀里藏好。静思帮她把孩子放回木箱,马上就能逃出生天,箱子里原来那些用于伪装的小玩意儿全都不要了,静思抱起箱子,又背了两个包袱,送赵嬷嬷出宫。走出明华苑,里面凄惨哀痛的哭声让人心里酸楚。 第二十六章:还乡 两扇巨型的朱红宫门缓缓关闭,一个苍桑老妇坐在辚辚远去的马车上,包裹行李都堆在一边,却把一个小木箱紧紧抱在怀里,片刻不肯放手。 走出几十里路,到了下个驿站,赵嬷嬷下了马车,准备换车。车夫突然开口,“老太太,您这个小箱子里藏着什么宝贝啊?” 赵嬷嬷登时警觉,抱紧了箱子厉声道,“这可还没出皇城呢,皇城里的驿站有士兵驻守的,你想干什么?” 车夫也不生气,笑得憨厚,“老太太,我要是想干什么,在路上就动手了,怎么会到了驿站才打主意。我就是想提醒你,以后坐车你要小心些,这箱子越是宝贝,你越得装作不在意,像你这样片刻不离地抱着,肯定要给人看到眼里去,像你这样一个孤身老太太,要是给人盯上了可不妙,所谓出门在外不露财,这道理你懂得吧?” 赵嬷嬷有苦说不出,只能点头道谢。她活了一大把年纪,这点浅显道理怎会不知?只是这箱子里并非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个活生生娇嫩嫩的婴儿,要是放在车厢里任其颠簸,估计走不到一半的路,这孩子就得入土了,但车夫的话也非危言耸听,不小心的话可能真会惹祸上身,她丢了命无所谓,没保住孩子罪过可就大了。 再换一辆马车,她把包袱堆叠起来,箱子放在上面,一只手仿佛不经意地搭着箱子,不让它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摇晃。就这样赶了一程又一程路,换了一辆又一辆车,许是这孩子真的该如此逃出生天,又许是锦阳帝十年来治理教化有方,一路上竟无一人注意到这个带着很多包袱行李,孤身赶路的老太太,明显是只太容易得手,又很有油水的肥羊。 赵嬷嬷晓行夜宿,行程出奇的顺利。从没有遇到长途旅行常见的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尴尬危局,也没有入住过传说中的黑店,每晚都能找到宿处,婴儿也能离开那个狭小的牢房,在老嬷嬷温暖的怀里舒服地睡一觉。 赵嬷嬷也习惯了念雪异样的沉默乖巧,自从那一晚她小声地哭过一次之后,就再没有出过声,也没有哭过。有时遇上极难走的路,沟连沟坎接坎,马车颠簸得好像波涌浪峰上的小船,赵嬷嬷左扑右倒头昏眼花,拼了老命扶住箱子,还得担心孩子要是哭了让车夫听到该如何解释,可箱子里安静的就像是空的,甚至连她自己都怀疑箱子是空的,可晚上在住处打开,念雪好端端躺在夹层里,看似睡着,但只要抱她出来,她就立刻睁开眼睛,双眸璨璨如星。有时条件简陋,只能弄到一些半凉不热的米粥汤水,她也不挑剔,张开小嘴吃上几勺,就把脸埋在赵嬷嬷怀里睡了。老太太吃着剩下的食物感叹,小小姐现在就这样懂事,长大了不知是个多么聪明可爱的女子。但愿老天能给她长大的机会。 走了好几日,皇城已经在身后千里之外了,赵嬷嬷胆子也大了,丢掉了箱子,直接抱着念雪,让她少受些罪。这样粉琢玉妆的女婴让所有见到的人都赞不绝口,甚至常有车夫为了不颠着她,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绕开土包小沟之类平时毫不在意直冲而过的障碍物。 处于大渊朝西南部边陲的襄州地界,有一个小村子叫古榆村,因村口那两棵据说有千年之岁的老榆树而得名。这一天,村里来了一位老人,所有的年轻人都不知道她是谁,只有几个七旬高龄的老头老太打量她许久,才勉强从久远的记忆里摘出一段和她匹配的,恍然叫道,“你不就是赵平山家的二丫头吗?几十年前,被从京城里来的大老爷买去的那个二丫头,你咋回来了呢?” 这个老人自然就是赵嬷嬷,她四岁时被京城来的沈老爷买去,做了沈家三小姐的贴身丫鬟,二人年龄相仿,是一半主仆一半姐妹的情谊,沈家小姐嫁给秋祺含为妻时,也带了她陪嫁过去;后来秋月明出生,是她一手带大,又随其入宫;再后来就是现在,她已将花甲之年,终于回到了故乡,投奔她的外甥一家。 赵嬷嬷的外甥赵拴柱虽然从未见过这个颇有传奇色彩的姑母,但这些年也得过她不少接济,一家人很热情地接纳了这位落叶归根的老人。赵嬷嬷并不是独自回乡,她还带着一个女婴,说是在路上捡到的弃儿,看着可怜就决定收养。她的外甥也没有异议,姑母从宫里带来的金银可是不少,别说一个女孩,就是十个二十个也足够养得起。而且,那孩子长得真是可爱,小玉人一般,别说在古榆村,就是把附近几个村都翻遍,都找不出这么漂亮的婴儿,将来必定是个美人。 赵家外甥看着自己那刚过四岁,满地乱跑的愣小子,得意洋洋地盘算,这孩子既是孤儿,又在自己家长大,以后肯定和自家小子……那个词咋说的来着?对了,青梅竹马!自家这愣小子好福气,将来肯定能娶一个这十里八乡都找不出的漂亮媳妇。 想着,他磕了磕烟袋,笑眯眯招呼自家孩子,“虎子,快过来看看这个小妹妹,好不好看?” 小男孩颠颠地跑过来,靠在赵嬷嬷身边看她怀里的襁褓,嘻嘻地憨笑,“好看,这个小妹妹真好看。”边说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想摸婴儿的脸。 赵嬷嬷轻轻一巴掌阻止了他的企图,笑嗔道,“你个傻小子,净胡说,你还这么小,就知道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小男孩倔强地梗了脖子,“我咋不知道呢?好看就是让人喜欢看呗,路边的小花好看,水塘里的大白鹅好看,这个小妹妹也好看。” 一家人哄笑起来,赵嬷嬷也跟着干干地笑了几声,心想这是啥比喻啊,居然把我们秋家的小小姐,和什么小花大白鹅相提并论。 夜深了,赵嬷嬷和婴儿住在里间的小屋,虽然很累,但赵嬷嬷心里五味杂陈,怎么也睡不着。她这一生先在深宅后入皇宫,经过见过多少人和事,外甥那点小心思岂能看不出来?她轻轻拍着孩子,望着她熟睡的小脸,心想这孩子可不是寻常人哪,她的爹是龙娘是凤,难道从今就只能蜗居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长大以后嫁个愣小子,持家生子,织布务农,做一辈子的平凡农妇?这样的一生,配得上这个孩子吗?对得起小姐跪拜叩头的郑重托付吗?可是,孩子的真实身份又不能说明,自己的外甥和外甥媳妇都是老实本份的庄户人,绝没有承担这样天大秘密的胆量。直说的话,好一点的结果她和孩子也会被赶走,若是他们告密的话……这孩子连性命都不能保全,何谈将来。 夜深人静,赵嬷嬷左思右想,左右为难,生生地熬到了天亮,脑子里太多想法已经搅成了一团浆糊,最后只能长叹一声给自己宽心,“先把小小姐养大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古榆村后山的一个山洞里,一个黑袍道人盘膝席地而坐。他双目微阖,放在膝上的双手缓缓掐指算着,足有一柱香工夫,他的手停止了动作,眼睛睁开,深邃宁静的眼中仿佛有泪光一闪,他起身走出山洞,此时曙色微暝,在这个位于半山腰的洞口能看见几缕袅袅的晨炊,那个方向正是古榆村。 道人负手看着那里,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脸上神色古怪,一时悲戚,一时愤怒。他在洞口站了许久,直到天光大亮才出洞下山,口中一声长叹,“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二十七章:满月宴 赵嬷嬷到古榆村的第三天,正是念雪的满月之期。赵嬷嬷记着这个日子,但她唯一能给念雪的庆贺,就是拿出临别时宁妃给的长命锁给念雪戴上,小心地为她贴身藏好,在她耳边笑语,“小小姐,今天满月了哦,这长命锁是你娘亲的心意,你娘亲现在肯定正想着你呢,你想不想娘亲?” “啊,啊……”婴儿今天的反应特别不同,稚嫩的发音似乎是在回答,她咧开小嘴笑着,伸出小手在赵嬷嬷慈祥微笑的脸上摸索,好像知道今天这个日子,是属于自己的纪念日。 “哎呦,我的小小姐啊,你真是什么都明白对不对?”赵嬷嬷说着话,把孩子的小手握在掌中慢慢搓揉。她从来就没担心过这个孩子异样的沉默是残障或疾病,她笃定得认定这个女孩儿是带着宿慧来到这世上的,很多事,本来远不是她这个年龄能懂得理解的,可她都懂。她明白自己的艰难处境,所以从来不会大声地啼哭,也不挑食,甚至这么漫长艰难的旅程走过来,她连一次病也没生过。这么特别的婴儿,赵嬷嬷再没见过第二个。 可是念雪也有让赵嬷嬷担心的地方,不知为什么,她的体温特别低,身体总是凉的,尤其是小手小脚,有时冷得就像冰一样。赵嬷嬷忖度这必定是先天气血虚弱所致,小姐怀这孩子时遭家族大变,被皇上冷落,整日殚精竭虑地思谋保全父兄家族的办法,根本没心思也没条件好好养胎;孩子生下来就瘦小虚弱,又被锁在箱子里不见天日,每日只能喝点儿米汤,直到临行前才第一次吃到母乳;从京城到襄州的逃亡,现在正是冬天,这一路饥寒交迫的折腾,有时一整天也没有口热水给她喝;这一连串的折磨放在大人身上也受不了,何况小小婴儿。 赵嬷嬷搓着念雪冰凉的小手,心疼也没有办法。这两天她已经把古榆村和附近几个村子跑遍了,想给念雪找个奶娘,可是这几个村子都太小,也就是几十户人家的规模,每年也不过两三个婴儿出生,眼下这时节,赵嬷嬷跑遍了这几个村,总共只找到一位刚添了婴儿的小媳妇,却偏偏产后虚弱,根本没有奶水,自己的孩子还饿得大哭,又哪里能帮到赵嬷嬷? 赵嬷嬷无法,只能回家去熬小米粥,加些粗糖来喂念雪,孩子虽不挑食,但吃得很少,每次几勺粥喂过,她就把脸转到一边,小嘴闭得紧紧的。这么多天的相处,赵嬷嬷已经摸透了她的脾气,一旦她这样倔强地拒绝进食,再说尽好话也喂不进一滴汤水了,所幸现在有了安居之处,熬粥煮汤也都方便,孩子既然吃得少,那就每天多喂她几次,营养也勉强够了。 念雪满月的这天,帝都皇宫里张灯结彩,喜气盈盈,在给另一个孩子过满月,这个其实大了念雪几天的男婴,因为代替她成了皇家子嗣,于是连生辰都得和她一样。 陈昊明,是锦阳帝的第一位皇子,锦阳帝二十岁身登大宝,当政十载,如今已过而立之年才有了这个儿子,其珍惜疼爱可想而知,这一天的满月宴也格外隆重地分了两场,文武百官出席的午宴和属于后宫嫔妃们的晚宴。 既然是皇子的满月宴,陈昊明就是当然的小主角。午宴时分,他就被乳母抱着,一大群嬷嬷宫女跟着,在一张张酒桌间巡回展出,接受各位大人的祝福赞赏。 大凡这个场合,宾客们都是挑吉祥话说,但宫廷里的吉祥话实在乏味的很。如果在民间,话可以说得百无忌讳,只要喜庆吉祥就好。如果是书香之家的孩子,大可说此子聪慧,日后必高中魁元;如果是生意人家的孩子,又可说此子面有福相,日后必富甲天下什么的;可是面对一个皇子,在当朝天子还没有放出正式态度之前,这些官员们要是谁敢说一句这孩子好,日后是能当皇帝的……那么恭喜他,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后果嘛,自求多福吧。 既然在前途事业方面不好多话,那么对小皇子的赞美就主要集中在品评相貌上,来来去去也不过就是“天庭饱满”、“双目有神”、“眉目间颇有陛下神韵”等等,有位老大臣捞不着什么新鲜言语又不好意思拾人牙慧,急得抓着孩子小手仔细端详,然后激动大叫皇子好手相,将来是有百岁之寿的…… 午宴过后就是晚宴,其实内容也差不多,各位娘娘莺莺燕燕地说笑着,轮流抱着孩子看来看去,好像比对自己亲生的还亲。只有宜妃谢青华仿佛置身事外,一言不发,一杯杯地给自己灌酒,至于那个小主角,她只就着别人的手淡淡扫了眼罢了。这样明明白白,不带丝毫掩饰的嫉妒或是不屑只有宜妃能做,也只有她敢做。 晚宴散去,各位娘娘也散去。宜妃刚回到秀云宫就吐了个天昏地暗,那个痛苦劲儿几乎像是要把胃也呕出来似的。琴韵端了茶旁边等候,待宜妃新一轮呕吐后漱口。若在往日,她一定会忙前跑后,帮宜妃捶背顺胸口,再去催做醒酒汤。但她现在只沉默站着,低着头装做看不到宜妃的痛苦,因为她真的很生气,今天去赴宴之前都和宜妃约法三章的,一定要笑,一定要抱孩子,一定要给皇上和宁妃敬酒,这三点宜妃当时都答应了,可是到场后,她只勉强挤了个笑,其他两点全抛在脑后。 只这样倒也罢了,关键是她那一杯紧接一杯的喝酒速度,真是全场的亮点,比小皇子抢眼多了……自己在旁边伺候着,各位娘娘眼里的讥诮不屑,皇帝眼里的隐忍怒意都看清了,却苦于无法阻止自家主子的出色表演。不过她倒真是佩服了宁妃的度量胸襟,别的娘娘都像看猴戏似的欣赏宜妃的醉态,她的眼睛却从没瞟向那个位置,言笑自若,似是全然没觉察席间那微妙的尴尬气氛。 已经吐无可吐的宜妃好容易才止住了干呕,接了琴韵递过的茶漱了口,软绵绵地瘫在榻上,昏昏沉沉地闭了眼,琴韵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还是不由地心软。自己家主子就是这样的性情,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时半会儿哪能有所改变?起码今天从早到晚她都没有骂宁妃是贱人,就已经进步了,慢慢来吧…… 这时,一个内侍快步进来,回报道,“娘娘,皇上来了。” 宜妃骤然睁开了眼,琴韵骤然睁大了眼,马上把那半盏残茶递回去,“娘娘,你快把这茶喝了再醒醒酒,一会儿皇上要是说您,您可千万压住气,别顶撞了皇上,别……” 宜妃也没糊涂到家,立刻接了茶倒进肚子,一边点着头一边起身去接驾,锦阳帝已经自己进来了,琴韵慌得伏身拜倒,宜妃身子重动作慢,这时僵在榻边,行礼来不及,坐着又不合适,加上酒只醒了一半,呆呆望着锦阳帝连话都忘了说。 锦阳帝挥手让琴韵起来,就近在一张椅子上坐了,问琴韵道,“可服侍你家娘娘喝过醒酒汤了?” “嗯,还没有,娘娘这才吐完,我这就去准备。”琴韵应着,无奈又告诫地看了宜妃一眼,转身退出。 第二十八章:宜妃的儿子 “陛下,臣妾知错了,您别生气,或者您骂我一顿就别在生气了好不好?”宜妃垂了头,倒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骂你做什么?”锦阳帝无奈地笑,“朕知道你一向好酒,有孕之后被太医管着,这几个月滴酒未沾,可是馋坏了吧,今天借着昊明满月的喜庆劲儿,你可就开了戒。也是朕不好,一眼没看住你,你就醉成这样,真是没出息,也不想想咱们的孩子。” 宜妃本以为锦阳帝必是为她晚宴上不给秋月明面子而来兴师问罪的,却不想他竟这样温言软语地为自己找了个很好的借口,她若还不赶快顺着这个借口来圆自己的谎,就太不懂事也太不识趣了。 “呵,皇上还真是了解臣妾,确实呢,今天借了宁妃妹妹的光,一不小心就多贪了几杯,醉得不像话,可是让众姐妹笑话了呢。” “放心,没人会笑你的。人活一辈子,谁不没醉过几次,有什么好笑。不过,眼看孩子就要出世了,这段时间可不敢再喝酒了,知不知道。”锦阳帝话说得温软,就像是哄孩子,随即一顿,换了郑重的语气,“青华,今天是昊明满月的日子,可是朕并未赐他任何封号。就是在等你把孩子生下来,一起赐封,免得你又犯孩子气,胡思乱想。” 这句话真的感动了宜妃,她抬起眼怔怔望着锦阳帝,哽咽道,“可是,如果臣妾无能,生下的是女儿,皇上会生气吗?” 锦阳帝眉间一动,其实他和宜妃一样牵挂着她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只是宜妃自然盼是男丁,而他却希望是个女孩。大渊不缺公主,他只是希望宜妃不要生下皇子。 宜妃的太祖谢子光当年出身草莽,后追随好友陈远帆起事,十八年征战,谢子光曾数次舍命救陈远帆于危困之局,是陈远帆身边最得力也最忠心的干将。一支起身草莽的人马最终打下了千万里大好江山,陈远帆面南背北,登基做了皇帝,史称定天帝,定国号为大渊。陈远帆做了皇帝,这些年誓死追随他四方征战的部下们自然个个高官厚禄。其中官阶最高地位最尊崇的就是谢子光,他被加封为镇国公,其封号子孙世袭,并御赐丹书铁券,赐宜家三代免死。 如今的锦阳帝是大渊朝的第五任皇帝,同时,谢家的后代也做到了第五代的镇国公,就是宜妃之父谢兆辉。虽然丹书铁券已经失效,尊荣比不得其祖上时,但大渊的兵权一半握于其手。谢兆辉的长子次子皆掌重兵镇守重要关隘,朝中武将大半是其旧部。可以说这位镇国公在朝中跺跺脚,大渊的龙廷就要颤三颤。 谢家有桩极特别之处,不知为何,他家只旺男丁,女儿不是稀薄,而是几乎没有。就算偶尔有个女孩儿降生,最多也活不过三岁。直到谢兆辉这一代,说不准是在哪里求对了菩萨烧对了香,他终于有了个女儿并成功将其养大,这个谢家宝贝至极的女儿就是谢青华。锦阳帝还是太子时,就知道有几个女子不管他喜不喜欢都必须纳入后宫并赐予极高位份,其中居于首位的就谢青华。 没有男子会喜欢被迫娶进门的女子,锦阳帝也不例外,尽管谢青华的明艳娇媚在最初的确让他迷恋了一阵,可很快的,她那在娘家养成的古怪自私、暴躁娇纵的性格就让他不胜头痛,再加之她父兄手握重兵权倾朝野,他对她的心渐渐就淡漠成了敷衍。他给她很多的赏赐很多的纵容,并非宠爱,只为安她父兄的心。 大半年前,太医满面喜色向他报告谢青华怀孕的消息,他表现出了足够的喜悦,尽管他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如果谢青华生下男孩,那么她父兄必定要为孩子争来太子的封号,日后再推上帝位。他又怎会愿意给本来就权重难控的谢家再加一颗争权的砝码,尤其现在秋月明为他生下了长子,他对谢青华的孩子就更加没有期待,如果这孩子必定要出生,那么最好是女孩。 锦阳帝起身移坐到了榻上,揽着宜妃的肩嗔怪,“太医是怎么嘱咐你的?养胎时一定要静心,你整日就只是胡思乱想。孩子是男是女全看天意,想不来的。其实如果你真的给朕生个公主也不错,那一定是大渊朝最美丽的公主,将来她长大了,各国来求亲的使者都要挤破了门,那朕得有多得意。” 宜妃是头脑简单的人,哪能揣测出锦阳帝的心思,被几句话就哄得心花怒放,得意地想秋月明那贱人生了儿子又怎么样?我便是生个女儿也比你得宠! 两个月后,宜妃腹中的胎儿瓜熟蒂落,如她所愿是个男孩儿,只是…… 锦阳帝一直就守在产房外,当他第一时间看到孩子时,眼角抽了抽,嘴角抖了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这个不是女孩!” 包在蓝色小被里的男婴一张黑里透红的小脸,浓眉大眼,塌鼻阔嘴。这副有些粗陋的长相锦阳帝再熟悉不过,这孩子外祖家中的所有男子,基本是都是这种相貌。说实在话,当年他初见谢青华,并非完全惊叹于她的姿容,而是奇怪,谢家怎么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来? 其实这样一副相貌对武将是很合适的,能有不怒自威的威慑力。可是皇室子嗣如果生成这样,那就很不合适了。而且,在这个新生儿身上,找不到一星半点和锦阳帝,和陈家人相似的地方。 一个孩子和自己的父亲一点不像,却跟外祖父和舅舅形似神似,哪里都似。那孩子的父亲能高兴才怪。锦阳帝很努力地挤了丝笑出来,说,“这孩子……挺好的。”然后转身而去。 向来娇纵蛮横的宜妃一言不发,看着锦阳帝的背影直至不见,再回头静静地看自己的孩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大叫着,“去把宫门关上,谁也不许进来,谁也不许看见……这个孩子!” 她突然爆发的歇斯底里把宫女嬷嬷们吓了一跳,谁都看得出这时的她不是任性胡闹,而是痛苦到将近崩溃,这时候如果不依着她,她可能真会发疯。所以尽管不符礼制,秀云宫的朱红大门还是紧紧关上了,把所有听闻宜妃生子,带了礼物前来道贺的后宫女人们挡在门外,那些女人看着秀云宫紧闭的大门,满腹狐疑地互相询问这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事情的真相,于是各种版本的流言就出炉了。 明华苑里,锦阳帝懒懒地靠在宁妃身边,看她绣一个肚兜,红色的小肚兜上,针脚精巧地绣着一个白白嫩嫩的胖娃娃,十分可爱讨喜。锦阳帝饶有兴趣地看她飞针走线,问道,“什么时候能绣好呀?我去给昊明戴上。” “快了,还有几针就好。”宁妃理了理丝线,瞟了眼锦阳帝,“陛下也不去劝劝宜妃姐姐,她那样总关着门怎么行,现在宫中的那些传言,陛下可听到了?” “听到了,现在连她生了怪胎的闲话都有,还传得有模有样,说什么那个怪物有三个脑袋七条胳膊,好像亲眼所见一般。”锦阳帝长叹一声,“我也没想到宜妃能想出这么蠢的办法,锁宫门!好啊,她有志气就把自己锁在秀云宫里,一辈子别再出来。这个女人真是笨到家了,其实能有什么,她就把孩子抱了,大大方方地给人看,那些女人们看过了,在背后嘲弄取笑她一番也就罢了,何至于弄到现在这个地步。现在朕也是无能为力,总不能诏告全宫,说明宜妃没有生什么怪胎,只是那个孩子太像她们谢家人了,她不好意思让大家看到……” 锦阳帝说着蹙了蹙眉,大概是想起那个孩子也让他很不舒服,他又把注意力转回到那个肚兜上,“月明,你就别再提这些烦心事了,朕就想在你这里躲躲清静。” 秋月明是何等聪慧玲珑的人,笑笑再没说什么,又绣了几针,肚兜完工。她侧头咬断丝线,把滑软的红缎递给锦阳帝,“绣好了,有劳陛下去给昊儿穿上吧。” 十日后,是锦阳帝长子陈昊明百日之期,这一天,锦阳帝册封陈昊明为太子,宜妃所生次子陈玄明为允王。对于这个决定,宜妃默然接受,她父亲谢兆辉也说不出什么,虽然谢家权重势大,但还是谨守君臣之礼的,自己的外孙生了那样一副和陈家皇室半点无关,却酷似谢家人的相貌,皇上能够不计较,还给封了个王,也就只有知足了。 第二十九章:古榆村里的赵念雪 太子陈昊明的百日,也是农家女赵念雪的百日。刚满百日的婴儿,居然已能说出几个简单的词语,赵嬷嬷这个忠心的老仆,教她说的第一个词语就是娘亲,只教了几遍,念雪就含糊着口齿,用娇嫩的语声重复着“娘亲,娘亲”。 赵嬷嬷一把抱住她老泪纵横,“小小姐啊,你这么快就会叫娘了,可你的娘亲不在这里,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你们娘儿俩今生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如果小姐能听到你叫她一声,不知会有多高兴。” 赵嬷嬷自顾自伤感着,全没留意到怀里的小人儿扭过头看着窗外,脸上一片漠然冰冷,这样的表情不属于婴儿,而是一个经历过沧海桑田,背叛离殇的女子,她无声地反驳着赵嬷嬷的话,“谁说我不会再见到那个女人,我一定会回到皇宫里去的,静思说过,那是个无心无情,只有算计的地方,那个地方适合现在的我。” 念雪就在这个偏僻安静的小村子里慢慢长大,她的聪明灵秀让所有人惊叹,连村里人公认的最有学问的人——村中私塾里唯一的教师吴先生都捻着长须对她赞不绝口,因为她一岁时就能清楚流利地背诵出五、六岁启蒙童子都难背出的诗文。吴先生激动地对赵嬷嬷说,“这娃娃真是神童,只可惜了是个女儿身,否则日后必是状元之材。” 赵嬷嬷跟着叹息,心里冷笑,这偏僻小村里的教书先生也就只知道状元了不起,孰不知区区状元又算得了什么,这孩子若是男儿身,日后可能就是坐于金殿之上考核状元的人呢。 又是一年暑往寒来,冬天是念雪最难捱的季节,每天夜里,在厚厚的棉被下面,她把身子蜷成小小一团,整个缩在赵嬷嬷怀里,还是全身冰凉冷得打颤。赵嬷嬷除了紧紧抱着她也是无法。 赵嬷嬷曾带着她到一百多里之外的县城去找一位据说治疗儿科的疑难杂症堪称圣手的老医生,老医生仔细把过她双手脉搏,皱着眉道,“这孩子的脉象甚为古怪。脉搏无力,细沉虚弱,这就是她体寒畏冷的原因,这毛病是先天所致,没有切实的法子根治,只能用温补的药慢慢调养,按说这样严重的先天病症,孩子必会早夭;可她脉象中又有一股奇异的清润温和之气,保着她的心脉。因此嘛,据老朽看来,这孩子不可指望会有高寿,但若能好好调养,活过而立之年还是有望的。” 念雪一边给听闻此言就抱着她叹息抽咽的赵嬷嬷拭泪,一边暗自惊叹这老先生医术的精湛。她所以如此畏寒,是因为她的魂魄是被冰璃雾严重冻伤了的,现在寄宿在这个身体里,魂魄中积淤的寒气侵袭经脉气血所致。冰璃雾何等厉害,即使只是积存的些许寒气,也不是普通人类的身体能经受起的,所幸她的心脏里包括着那颗天极暖玉,灵力仅存一分的宝玉勉强可以和寒气相抗,暂时保持这微妙的平衡,使她虽然很受寒意煎熬但性命无虞。可这颗天极玉除去被冰璃雾冻伤的那道深深裂痕,还曾被陆离的剑锋点过,又受了一定的伤损,她自己估摸着,顶多再过三十年左右,这玉必然会在她心中完全碎裂,那时就是她的死期。这个期限,完全不知内情的老医生居然通过把脉也能料准,真不简单。 能预料到自己的死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但她不怕,也不在意。这一场偷生本来就不是她想要的,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在行刑台上化劫化灰,只要陆离不后悔,不恨她,不视她为陌路…… 念雪闭上眼睛依在赵嬷嬷胸前,轻声道,“奶奶别难过了,小雪不怕冷也不怕死,我们回家去吧,舅舅舅妈会着急的。” 老医生惊得差点咬了舌头,一个只有两岁的小女孩说她不怕死,她真的……知道死是什么吗?可是她说这话时微阖双眼的淡漠表情,就像是真的经历过生死似的。望着那个牵着老太太的手渐渐远去的小小背影,老医生捋须感叹,“古怪,古怪得很!” 念雪是个招人疼爱的孩子,赵家夫妇起初只是看在姑母面上,帮忙照料她,可这个女孩也太乖巧可爱了,一双晶莹明澈的眼睛总带着怯怯软软的神情,让人一见就不由心生怜爱,甚至会觉得如果对她不好就是罪过。赵家夫妇虽然只是她名义上的舅舅舅妈,但不知不觉得就把她当做了亲生女儿。向来勤俭持家的拴柱媳妇在听了老医生对念雪身体的断言之后,叹了口气道,“这么好的娃娃,怎么命就这么苦呢!姑妈,您也别急,明天就让拴柱到镇上的药铺里去买两根人参,有钱人家的小姐不是都喝参汤的嘛,咱家小雪咋就不能喝,连续喝上几年的参汤,没准就好了呢。” 古榆村里有十几个和念雪年纪相差不多的小孩,她不缺玩伴,也和她们玩得很融洽,什么丢沙包、跳方格、过家家,都是她喜欢的游戏,她喜欢和那些小女孩一起蹦蹦跳跳,她们玩得开心,红扑扑的小脸上笑容天真,她也一样笑得天真,有时她想其实这样的生活也不错,没有人把她当作异类,没有人歧视她排挤她。如果她真的是赵念雪就好了,如果她不记得那些血色的前尘就好了。 可是如果只是如果,记忆似乎从不由人做主,想记的未必记得住,该忘的一定忘不了。于是赵家人或古榆村的人,常常能看到一幅有点奇怪的景象,那个三岁的小女娃,仰着头怔怔看天,如果没人叫她,她就像入了定一样一直看着。开始还有人为此好奇,也站她身边抬头看,发现没啥值得看的,就是那一片蓝蓝的天,有时飘过几朵云,有时没云,热辣的阳光刺得眼睛疼。推她一下问念雪你看啥呢,她眨眨眼说就是看天呀,那人无奈了,在她头上轻敲一记,笑嗔道,“你这小娃还学会作弄人了,看我不告诉你奶奶的。” 她笑得眉眼弯弯,说“李叔你是大好人,才不会去告状呢。” 那人给戴了顶高帽,不由得意,咧了大嘴爽朗地笑,“你说话叔最爱听,明天叔上山砍柴,给你摘山果回来。” 那人走了,她再看看天也觉得无趣,天就在头顶,抬眼可见,那上面的事和人,却再与她无关。可有空时她还是忍不住抬头,那一片湛蓝高阔的所在,藏着别人看不到,惟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 古榆村真是非常的荒僻,天上除了日月星云,连一只飞过的鸟儿都没有。可是那一天,念雪好像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那像是一团云,因为起初是白的,但是在没有风的时候,云飘过的速度不会这么快,快得就像在飞。那团不知是飘是飞的云从很远处来,似乎一眨眼就到了头顶,然后又是眨眼的光景,那团纯白中突然展开一大片翡翠般的绿。念雪有点呆,愣愣地转不过目光,眼看着那一片纯白翠绿的……云直向自己俯冲下来,她不叫,不跑,也没腿软跌倒,还是抬头仰望着,似是期待那朵云落下来覆盖自己。 白绿相间的云朵在离她头顶仅有三、四尺的距离突然转折,笔直向上飞起,迅速在她视线里缩小成一个小小白点,然后溶在了湛蓝的天色中。只在她耳边留下一句隐隐约约,似梦又似真的笑语,是女子清脆的声音,“咦,好像是她,怎么会在这里?” 第三十章:奇异的白发女子 这样一番不可思议的奇景念雪当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说了也不会有人信的,夜里,她在赵嬷嬷怀里大睁着眼睛,那片美丽奇异的云朵似乎还在眼前飞旋,一直飞进她的梦里。 以后的几天,奇景再未重现过,天上的云朵都是一团团纯粹的白,像被风放牧的羊群,风紧则快,风软则慢。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天象,而那天她所见的,也许只是她的一个白日梦罢了。 又过了些日子,这天一早,念雪就和舅舅一起上了山。之前连着下了三天的小雨,这个清晨总算是雨过天晴,休息了三天的阳光灿烂得让人欢喜,看到拴柱去拿采草药的筐子,念雪就紧攥了他的衣角,甜甜软软的央求,“舅舅,带我到山上玩嘛。” 为了照顾身后的小尾巴,拴柱特地选了后山北坡那条比较好走的路,俩人踏着晨露未凝的草径往山上走,念雪边走边挑路旁漂亮的小野花摘,很快就满满地攥了两手,拴柱正回头来瞅她在后面磨蹭什么,一看就笑了,“丫头,摘这么多花儿是不是想戴花环啊?拿来舅舅给你编个漂亮的。” 拴柱手很巧,那些花儿在他手里左缠右绕,只一会儿工夫,一个漂亮的花环就戴在了念雪头上。拴柱蹲下身仔细端详,笑着拍拍她的小脸,“咱家小雪真是漂亮,兴许皇宫里的公主都比不上呢。好了,快走吧,今天要是能采到些好的草药,明天到集市上卖掉,给小雪买件新衣裳。” 将近正午时分,他们已快到达山顶,草药是采了一些,但都是普通的,卖不上好价钱。拴柱用衣襟擦了把汗,左顾右盼着,忽然地眼前一亮,只见不远处的一处峭壁下面,一棵极其名贵的七星玉珠草被风拂得摇摇曳曳。 一棵七星玉珠草最起码也能卖到十两银子,拴柱吞了口唾沫,嘱咐念雪道,“小雪,你乖乖在这儿等着,舅舅过去采药。” 看看那处峭壁又刁又陡的角度,念雪心里一颤,忙抓了栓柱的手,“舅舅不要去,那边太陡了,会有危险的。” 栓柱不以为然,口里说着话,眼睛只看着那棵价值不菲的草药,“小丫头就是胆小,舅舅采了这么多年的药,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险,名贵的药材都不会长在平缓的地势,那样不早就让人摘走了嘛,你在这儿呆着,舅舅一会儿就回来。” 他挣开那只无力的小手,急匆匆地走向那处峭壁。念雪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心里越来越慌,慌得她再也呆不住,忙忙地追了上去。 这一段山路很崎岖,她跌跌绊绊地只跑了一半的路,拴柱已经到了峭壁边,他小心地慢慢退下去,尽量把身体探出去,只用左手紧抓一块凸出的岩壁,右臂伸直去摘那株草药,无巧不巧的,他的右手和七星玉珠草的距离,只有大约半根手指。 拴柱一咬牙,再往前用力一探身,手指刚碰触到草药柔嫩的茎杆,左手抓着的岩壁咯嚓一声钝响,紧接着身体猛地一沉,急速向下坠落,头顶上响起声嘶力竭的童音,“舅舅!” 念雪看着拴柱向崖下急坠,还没来得及生出绝望,许多天前曾见过的那一大片纯白间翠绿的云又一次映入她的眼睛,那朵云轻盈地飞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向离崖底碎石滩越来越近的拴柱。 念雪不敢再看,但又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然后她松了口气,吊在喉咙口的心晃晃悠悠地回归原位。她看见舅舅没有摔在碎石堆上,那团云在他落地之前裹住了他,带着他又飞了起来,而且是向自己飞过来,掠过拴柱失手的那处峭壁时,居然还摘下了那棵差点让他丧命的七星玉珠草——没错,是摘下,念雪清清楚楚地看到,从云朵里伸出一条又白又长的手臂,手指纤细修长,轻轻巧巧摘下了那株草药。 “难道,是个女人?”念雪一头雾水,急忙紧跑了几步上前迎接。那云朵飞上来,在她面前打了个旋儿,盈盈落地,轻巧地丝毫没觉得它负着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 “啊!?”念雪一声惊呼,她没想到这云朵真的是个女人。一个白衣绿裙的女子,面容清秀,看起来是少女的年纪,可一头漫散开的长发却是如银似雪的纯白。 女子对盯着自己目不转睛的念雪笑了笑,把左臂里揽着的昏迷不醒的拴柱放在地上,说,“这是你的舅舅。”再把右手里拿着的七星玉珠草放在拴柱身边,说,“这是你舅舅要的草药。” “谢……多谢,多谢这位姐姐。”念雪醒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谢。 “咦?”女子蹲下身,视线和念雪平齐,好奇地盯着她,“你还真是聪明呀,我还以为你看到我这头银发,会叫我老奶奶呢。看来你是带着宿慧的哦,从前的事应该还记得吧?” 念雪的心猛地狂跳起来,但又行若无事地反问,“姐姐这么漂亮,哪里像老奶奶呢?你说是什么从前的事我应该记得?” 女子叹口气起身,“算了,今天不说这些事,我可是救了你舅舅,还帮他摘了这棵草药。你舅舅真是贪财,就是七星玉珠草再值钱,也不值当他赔上自己的命吧。” 念雪不乐意了,她在赵拴柱家住了三年,很感激他对自己的疼爱,虽然这奇怪的女子救了他,但也不能用这样轻蔑的口气说他。她嘟了小嘴道,“我舅舅才不是贪财,他只是想多挣点钱贴补家用,我家有五口人,只靠舅舅一人挣钱养活,他容易吗?再说,他采草药的身手好得很,以前从没有出过事,今天是因为这峭壁太陡了,而且一连下了三天雨,那岩壁都泡酥了,承不住力,才会失手的,又不是他的错……” “哎呀哎呀!”那女子又蹲下来,恶作剧地双手捏住她的脸,“这小嘴,巧得像百灵鸟一样,哪有一个三岁的小娃娃像你这样能说会道的,要装也装得像一点嘛。我告诉你,地道的三岁小孩子遇到这种事情只会哇哇大哭,知不知道?你这一套长篇大论要是让人类听到了,只怕下巴都要惊得掉下来。这个人又不是你亲舅舅,干嘛这么回护他?” 白发女子这番话里有好几个让念雪心惊的疑惑。她怎么知道自己只是在装作小孩?她说‘人类’……感觉她应该不是人类,那她是什么?她怎么知道赵拴柱不是自己的亲舅舅?而且,她怎么好像非常了解自己——不是现在的念雪,而是从前的清瑶,她到底是谁? 这么多的疑问,可是那女子把她当作了玩具娃娃,双手在她脸上捏来揉去,她根本不能说话,她用力去推女子的手,推了几次,可能也是那女子自已玩够了她这个娃娃,这才收手。满意地道,“不错,你现在真是个顶漂亮顶可爱的小娃娃,我挺喜欢。以后我会尽力照顾你的,今天帮你救人就算开始吧。要不是看这个人对你不错,给你编花环,还说要给你买新衣服,我才不多管这桩闲事呢,还把这棵七星玉珠草送给他,好让你有新衣服穿。” 念雪如坠雾中,从她来到这个世上,还没有这样糊涂过,越来越多的疑问,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女子却不该她发问的机会,她笑嘻嘻地说,“今天没时间说太多,要是你真的想问我好多问题,七天后,自己到这里来找我,敢不敢来?” “自己到这里来?”念雪心里打起了小鼓。这条山路虽然是上山所有路中最好走的一条,对她也是艰难的,有很长一段是舅舅抱她过来的。这女子说让她七天后独自到山顶来,这几乎不可能。可是,她实在有太多问题要这女子来解答……她想了想,然后重重点头,“七天后,我一定来。” “好!那就七天后再见吧。现在我要走了,你绝不可以跟你舅舅说是我教了他,我想你也应该明白,你说了实话他也不会信的,就看你这张小嘴编一个什么样的谎,能让他相信。” 女子说完,就地一旋身,就消失无踪。此刻空山寂寂,就像谁都没有出现过,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三十一章:上山 念雪呆坐了一会儿,从草药筐里翻出水囊,扶起舅舅的头,喂他喝了几口水,又用手帕给他擦脸。过了一会儿,赵拴柱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眼,就看见念雪坐在身边,脸上满是泪痕,一双小手正用力地给他揉着胸口。他撑着地坐起来,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困惑地道,“我不是……” 不等他说完一句话,念雪“哇”地一声,扑在他怀里大哭,边哭边说,“舅舅你可吓死小雪了……你采了那棵草药回来,就突然,突然倒在地上昏了过去,我怎么叫你,你都,都不应声,我好害怕,也没有人来帮我,还好,还好你终于醒了,你可吓死小雪了。” 赵拴柱安慰地轻拍念雪的背,也挺感动,从这小娃娃来到他家,还没这样大哭过,看来是确为自己担心的,还真是没白疼她。同时也更加疑惑:自己是采了草药回来后晕倒的吗?念雪的说法怎么和自己的记忆不一样呢?他的眼睛瞟到了念雪身边的草药筐,他记得自己去采七星玉珠草前,把筐子放在这里的,现在,筐里一堆草药的最上边,赫然放着那棵七星玉珠草。 他伸手拿过那棵草药,轻声问念雪,“小雪,这棵草药是从哪儿来的?” 念雪抬起头,泪盈盈的眼里满是惊疑,小大人似的伸手摸了摸赵拴柱的额头,哽咽道,“舅舅,你在说什么呀,你不要再吓小雪了好不好,这草药是你采回来的呀,你回来时都好端端的,把它放在筐里后,你就昏过去了,怎么,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是这样吗?赵拴柱心里揣测着,他明明记得自己的手刚刚碰到草药就出了意外,自己掉了下去,念雪在上面大喊舅舅,然后就是一片空白……但他只是暗自揣测,不敢再问念雪,万一把这孩子吓出个好歹,姑妈非得跟自己拼了老命不可。 想了半天,他总算想通了,自己应该是采药时太过耗神耗力,才会在回来后昏厥,至于那个和念雪说法不同的记忆,想必是昏迷时的噩梦,因为太真实,被自己误当成了记忆,嗯,肯定是这样的。 想通这一切,他拍了拍在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孩儿,柔声安慰,“小雪别害怕了,舅舅刚才是逗你玩呢,舅舅又不是老头子,自己做过的事怎么会不记得。天快晚了,咱们回家吧。你记得啊,回家不许跟奶奶和舅妈说这件事,免得她们担心,等舅舅卖了草药,给你买新衣服和好多好吃的。” “小雪不要新衣服和好吃的,小雪只要舅舅以后不要再到那么危险的地方采药了,好不好?舅舅快点答应小雪嘛,好不好?”前面一套是谎,这几句话倒是真心,赵拴柱今天的运气好得万中无一,可若是下次再遇险,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那个怪女人又不会天天在山上等着救人。 赵拴柱登时大为感动,一边一叠声地答应着,一边给念雪擦眼泪。心想还是女孩儿懂事贴心,自家那愣小子都七岁了,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下山时,念雪不让赵拴柱抱她,说舅舅累了,小雪自己走。当然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要好好记住路线,为七天后自己的独自冒险作准备。 有了盼望,时间就变得漫长;盼望越强烈,时间越难捱。这七天里,念雪算是极深刻的体悟了这个真理。白天,太阳高挂当空把一个时辰拖为两个时辰;夜里,月亮那冷冷的清辉凝成了霜,把夏夜冻得像冬夜一样长。好在念雪有的是耐心,她不在意时间过的慢,只抓紧所有的机会,向堂哥虎子打听上山下山的注意事项,核对那天和舅舅上下山时自己记忆的路线是否有误差,七岁的虎子已经差不多把后山都转遍了,而且,他是家里最好唬过的人。 终于到了第七天,一大早,赵拴柱下地干活去了,虎子则去私塾念书,看他俩一走,念雪忙跑到厨房,用手帕包了两块干粮,又背上自己的小水囊,向奶奶和舅妈提出想出去玩的申请,看她的兴致格外好,两个女人都不愿逆了她的意让她失望,嘱咐几句小心些别乱跑早点回来就让她去了。 念雪心里像揣了一面小鼓,砰砰砰地急速敲着,她也说不上这感觉是恐惧还是欢喜,也许两者兼有吧。她跑一段走一段,到山脚下时估摸着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她喝几口水,略略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爬山。 路还是那天走的路,可没有了大人的协助,难度可是明显提升。她已经顾不得计算时间了,反正肯定是过了好久,她已经筋疲力尽,真正的是在“爬”山了,可离山顶还有好远好远,而且路越来越艰难。 “哎呀,还真的来了呢!”一个清脆的笑语声在头顶响起,念雪抬头看去,那个云一般的古怪女子正在她头顶上,高高地盘旋打转,笑着,“我看你是爬不到山顶的,不行就回去吧。” 轻蔑不屑的口气就像根鞭子,抽在了念雪这个马上就转不动了的小陀螺身上,她咬紧牙积攒力气,一步一步地往山顶蹭。 总算到了半山腰,这里有一处很陡的地方,上一次有舅舅抱她过去,现在……她抹了把汗,伸出颤抖得没有一点力气的小手,勉强抓住了身边一块山石。 “哎,这块山石看着稳当,其实松得很,不能借力的哦,不然就和你舅舅那天一个下场,你猜猜看,要是你摔下去了,我会不会救你?”女人还在她头顶悠悠然地飘,舒舒服服地看着下面的小蜗牛爬山。 “你走开!”念雪哑着嗓子大吼了一声,她已经累得眼前发黑浑身发抖,汗水流进眼里火辣辣地疼,偏偏头顶还有个懒洋洋的声音不时说上一句风凉话。她性格再好也得生气的。那女人被她呵斥了反而笑起来,“哎,你说错了,不是走开是飞开,那我飞开了,你慢慢地爬吧。” 念雪没心情跟她斗嘴,她稳了稳神,还是抓住了那块山石,不是赌气,而是这块石头是她唯一的选择,不抓住它,她立刻就得掉下去。 那女人没有骗她,石头果然松得很,还不等她把身体靠上去喘口气,山石就从土里翻了出来,一声惊叫哽在喉间,她徒劳在地上抓了两把,可这段路实在荒凉,连野草也没几棵,泥土和碎石当然止不住她滑坠的趋势。她已经感觉不到身上被碎石摩擦的疼痛,一个“死”字满满地占据所有思想,这偷生的一世竟如此短暂,接下来就是轮回吧?孟婆汤一碗喝下,就什么都忘了吧?那样,其实也好。 世上很多事,你想得好好的,结果偏不能好好的。念雪忘记了头顶上还有一个早已百无聊赖的女人,她的身体才下滑了一小段,一双雪藕似的手臂从背后揽住她,轻轻一合,便把她拥在了胸前,念雪骤觉得自己离开了地面,如哽在喉的惊呼才叫出口。耳边是那女人的调笑,“你现在可不要发大小姐脾气要我放手什么的,我若是现在放手,你知道会怎么样吧?” 念雪已经对这个女人无奈了,她似乎就是喜欢捉弄人取笑人,那就让她捉弄取笑吧,谁让自己没本事呢。她索性闭紧嘴巴一言不发,任女人抱着她越飞越高。这一片山脉是由很多小山包组成的,只有正中一座主峰高得出类拔萃,这个女人带她飞去的方向,正是后山的主峰。 第三十二章:雪衣娘 “看看,这就是我暂住的地方,怎么样?” 这里是主峰最高处的一个山洞,里面四壁素净,只有一张石桌,一把石椅,一架石床,此外别无长物,女人带念雪进来,把她往地上一抛,自己很没有地主之谊地斜倚在石床上,口气倨傲得就像念雪有幸参观的是一座皇宫。 念雪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冷。在这离地足有百丈的所在,又是这样一个森寒幽冷的山洞,即使身体健壮的成年男子想必都冷得难熬,何况是她。她紧抱双臂,全身都是僵硬的,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勉强的慢慢点头。 “唉,真是好麻烦啊!”女子鄙夷的白她一眼,见她脸色青白,嘴唇乌紫,甚是凄惨可怜的样子。这才起身下床,慵懒地伸了伸腰,拿了桌上的一个青瓷细颈瓶,丢下一句“等着”就出去了。 要不是脸上僵硬的不能有所表情,念雪真想笑,她就算不想等着又能怎样,总不能从座山峰上跳下去吧! 过了很久——反正在快要冻死的念雪感觉是过了很久,女子总算回来了。看到念雪在墙角蜷成一团簌簌地抖,她无奈地摇摇头,低声叹了句何苦,走过去伏下身,把瓶子凑到念雪嘴边,语声头一次温柔,“喝吧,喝了这水就不冷了。” 瓷瓶刚靠近,一股阴寒之气就刺得念雪激凛凛打了个寒战,她疑惑地看着女子,可是女子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正经,没有半点玩笑或恶作剧的意味。她不由低头,就着女子的手喝了一口瓶里的水。 好凉的水,入口就像含了满嘴冰针,可女子郑重的脸色让她不敢吐出来,只有横了心咽下那口水。有什么嘛,最多就是冻死在这里,还能更糟吗? 可是,冰冷的水一咽下,立刻就觉得一线细细的热流从腹中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身体的僵冷顿时就轻了一些。 女子的脸色轻松下来,口气又恢复了她惯常的调笑轻蔑,“怎么样,现在明白我不是要害你吧?自己拿着喝,别指望我喂你,小心点啊,要是打了我的瓶子,哼哼……” 念雪从她手里接过瓶子,小心捧着,大口喝着,身上的寒意越来越轻,喝下最后一口水,她已完全不觉得冷,脸颊嘴唇恢复了血色,额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小心地把瓷瓶放回桌上,向坐在石床上的女子鞠躬致谢。 女子拿着一把玉柄牛角梳,慢慢梳着自己的莹白长发。见念雪郑重道谢,嗤的一笑,“罢了,有什么好谢的,我攒了整整百日的纯冰炎阳露,都便宜你了。” 念雪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嗫嚅了片刻,她轻声问,“那我喝了这个纯冰炎阳露,是不是能治好我的体虚畏寒之症?” 女子愣了愣,然后专心致志地梳头,直到每一根发丝都理得顺滑,她一甩手,梳子“啪”一下落在石桌上,丝毫也不顾忌玉柄会不会受损,她瞟了眼还站在桌前怔怔无言的念雪,漠然道,“什么体虚畏寒之症,这种骗人类的话就不再说来骗我了,那明明就是冰璃雾的余寒淤积在你的魂魄里,才会把你现在的身体弄成这样,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念雪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冰璃雾三个字与她不啻于三声惊雷,尽管她自己也时常想起那入魂入骨的寒冷,但自己想是一回事,听别人说起是另一回事。自己身体的真实情况她当然知道,但这个女子是怎么知道的?除了冰璃雾,她还知道些什么? 女子似是很满意自己先声夺人的效果,捋一缕银丝在指间缠绕着,“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仙界派来抓你回去的?是不是很害怕?” “抓我回去我便回去,不过是再上一回行刑台,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听她这样说,念雪反而平静下来,“你真的是来抓我的吗?不然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切!你看我像是会做抓人这么吃力不讨好又无聊的事吗?真是没眼力!我之所以清楚你的事,是因为——”女子顿了一下,神秘地压低声音,“你是我创造出来的啊!” “什么?”这个回答超出了念雪所有的猜测范畴,她大叫,“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是谁?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女子拨弄着长发重复她的话,突然笑道,“你看我是什么呢?” 语声刚落,白衣银发的女子不见了,一只巨大的鸟儿拍着翅膀悬停在半空,它的身体几乎像孔雀一样大,金瞳,朱喙,白冠白羽,翠绿的长长尾翎,极其的华丽漂亮。 “雪衣娘,你是极乐天的司音灵禽雪衣娘!”念雪脱口惊呼。前世的她虽然未亲眼见过这种灵禽的真身,但在圣景宫的藏书里读到过关于它的记载。雪衣娘是和极乐鸟齐名的灵禽,这两种灵禽各有十二只,雪衣娘司音,极乐鸟司舞,共同掌管专为仙界提供音律歌舞的极乐天。 念雪认出了雪衣娘,却越发糊涂了,这样的仙界灵禽怎么会出现在人间?而且还对自己说那么奇怪的话?影月莲的精魅是雪衣娘创造出的?这么古怪的事,该怎么解释才能自圆其说? “想不到你这么有见识,不错不错。”雪衣娘咂了咂艳红的喙,又眯了眯眼,用鸟的脸像人一样的微笑,实在很妖异别扭。念雪有点想笑,怪不得这女子如此多话,还神经兮兮喜怒无常的,原来是雪衣娘。其实雪衣娘就是一种鹦鹉,虽然其清艳华美,通灵异能,是仙界才有的灵禽,但琐碎多话和神经质可是所有鹦鹉的通病啊。 鹦鹉拍了拍翅膀,又化成了白衣女子的模样,施施然又回到石床上去斜倚着,懒洋洋地瞟着念雪,“饕梦鳇,你也是知道的吧?” 念雪几乎怒了,这只多嘴的鹦鹉,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这些让她刺心的往事!可她走不了,还有些疑问想要答案,只能咽下满口的苦点点头。“饕梦鳇生活在繁星海里,每个晚上都跃出海面,吞食浮梦草结出的梦境果实……”再说下去就会带出泪来,她咬着牙紧紧抿唇。 “想必你是去看过的吧。可你一定不知道,饕梦鳇每吞下一口梦境,就会流出两颗泪珠。饕梦鳇的泪水是很有用的,起码——对我来说是非常有用的。因此,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去收集它们的泪水。” “那一定,很危险吧?”想着饕梦鳇巨大的体型,满身的鳞甲,凶猛的吃相。这只雪衣娘和它们相比,渺小脆弱得就像只麻雀。 “当然很危险。这些泪水落进繁星海就会化作饕梦鳇修炼必须的灵气,它们怎么可能随便就让别人得了去!可是,它们的身体太庞大了,转动起来很不灵活,而我在它们中间穿梭往来,左摸一颗,右捞一颗,每次都能有不少的收获哦。” “你冒这样的风险,也是要用它们的泪水修炼吗?” “别打断我!饕梦鳇的泪水有什么用,以后我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也许会告诉你,现在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女子瞪了她一眼,继续道,“其实我也不是每次都有好运气,有一次,我就遇到了一条吝啬鬼般的饕梦鳇,我不过就取了它三颗泪,它就穷追不放,从晔华天一直追我到逍遥天,怎么也甩不脱它。” 念雪不敢再出声,只默想着一只雪羽鹦鹉在前飞逃,一头金甲怪兽在后猛追的场景,惊险是当然的,但不知为何,又觉得有几分滑稽。 第三十三章:前尘旧殇 女子叹了口气,继续讲她的故事,“我知道逃到逍遥天就安全了。那里可是玉皇所在之处,岂容一只饕梦鳇张牙舞爪地放肆,很快就惊动了一位神将,把那家伙赶回去了。我当时正好在瑶池边,就索性在池边坐坐,休息一下。也是我多事啊,偏偏就把那些泪珠拿出来摆弄,珠子都是圆溜溜的,一不小心,就有一颗滑进了瑶池,正正好好落在了一棵影月莲的莲心上,结果不等我去捡,那棵影月莲就已经合拢了莲心。再不打开了。” “那棵影月莲……就是我吗?”念雪呆呆地指指自己。 “不是你是谁啊?”女子狠狠一眼瞪过来,“我让那饕梦鳇追了那么久也没丢一颗的宝贝,倒让你守株待兔地捡了大便宜。从那时起,我每隔几年就会去看看你,你不出我所料地结了灵胎,有了魂识。你说,你算不算是我创造出来的?只是你凝炼的速度也太慢了,也许因为是草木之质的缘故吧。我估摸着五百年时你总能修得魂体合一,也想在最后时来助你化形,结果被一件事耽搁住,我就把你给忘了,这一忘差不多就是百年,等我再去瑶池看你,你的本体已经是空壳了。后来,我打听到了你的事,你啊,可真有出息,我千辛万苦得来的宝贝给了你,一直为你操着心,你可倒好,五百年方修成的灵体啊,你才在仙界呆了六年就……你自己算算值不值!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你自己吗?” 她越说越气,就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家长在训斥孩子;念雪的头越垂越低,就像个不成器的孩子在挨家长训斥。原来是这样的啊,如果当初是这个女子助自己破体化形,而不是他……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吧?为什么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这是命,还是劫? “算了,都过去了,说再多也无用!”女子放软了声音,“也是我的疏忽,你才弄成现在这样子的。也罢,这一世我会尽力补偿你。其实从前我就想过,等你化形成功我就收你为徒。结果嘛,唉……上次没收成徒弟,我看这一世也够呛。你的身体被冰璃雾侵蚀得太厉害,根本就不能修炼任何功法,重新修仙是无望了,练武好像也不合适,你这个身体实在太差了,我看只能……” “陆离,现在怎么样了?” “谁?”女子正兴致勃勃地计划怎样助她成材,突然被打断,才发现她根本就没在听,她蹲在地上,脸埋在双臂之间,声音闷闷地问,“陆离,陆离啊,请你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了?” 女子怔怔无言,脸上的神色几番变换,嘴张了几次又闭上。一向心直口快的她竟似有什么话不知该怎样说。也许是想骂那个她创造出的精魅怎么如此痴顽!换了空间变了容颜,心里想的人却还是那个,真是没出息! 好一会儿,她开口,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他挺好的。” “他师傅把天极宫掌教的位置传给他了吗?”念雪继续问,尽量把身子蜷得紧些,再紧些,压着心不让它疼。能鼓起勇气说出他的名字不容易,就一次问个清楚。陆离是非常想要那个位置的吧,他杀了她,就是为了洗脱情孽的污点,光鲜干净地登上掌教之位,但愿他心愿得偿,但愿…… “呃,还没有。他毕竟还太年轻,还要再过一段时间吧,不过,掌教之位总是他的。”女子很有耐心地解释着,起身过去,把团得小小的女孩子拉起来,让她意外的是,女孩儿的脸色苍白,却一滴泪也没有。 “你没哭呀?”她讶异,托着女孩儿的下颌仔细端详。 “我当然没哭,我为何要哭?”念雪推开她的手,一脸漠然地走到桌边坐下。 “你恨他吗?”女子试探着问。 “恨!”她斩钉截铁,随即冷笑,“不过我更恨自己。恨我为何那么笨,那么傻。这一场好戏,他是主角,我是随从,跟着他亦步亦趋,他说怎样便是怎样。他说我的心给了你,你把心交给我吧,从此我的心里就只有他,甚至忘了我自己。他说我们谁也不要后悔,我就不后悔,百死不悔。他说我后悔了,我要杀你,我就站直了让他杀,根本就没想过要闪躲。可是他没有杀死我啊,起码我这半条残魂又活在了这个身体里,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可还是忘不了他。你说我怎么会这么笨?你说他是不是早就看出我笨,才这样骗我?” “好了,从前的你都死了,何必还看不开从前的事,这一辈子好好过就是了。”女子眼里是深深的悲凉,口气却是轻松。她过来,把念雪已经凌乱松散的发辫解开,拿了自己的梳子重新给她梳理。口中絮絮,“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你的身体太差,道法武功都不能学,不过,你的妖瞳好像已经打开了,我就传你妖族最好的瞳术吧。而且,你虽然不能修炼道法,但你心里的那颗玉也还有些灵力,应该可以使用一些符咒,比如御风符,变幻符什么的,我会炼制这样一些符咒给你,怎么样?” 她突然如此温柔地软言细语,念雪有点不太适应,她呐呐问道,“你这算是收我为徒了吗?” “不算吧,我也教不了你太多的东西,当不起师傅两个字,再说师傅这个称呼听着老气横秋的。像我这样的美人,还是做你姐姐合适,你看是不是?” 她说着话,已经给念雪梳好了两条光滑漂亮的小辫子,再一挥手,桌子前面凭空浮出一面镜子,镜中一大一小两张芙蓉面,倒真有几分像姐妹。她拍着念雪的肩,满意的笑,“我的名字叫翊雪,以后你就叫我翊雪姐姐吧。” “翊雪姐姐。”念雪赶忙叫了一声,从前她就听说雪衣娘是仙界所有的灵禽灵兽中最得意自己容貌的,现在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翊雪笑靥如花,捏了捏她的小脸,安慰道,“好了,开心一点。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没有什么不可以忘记,同样,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这时间要多久呢?”念雪反问,抓了她的袖子像抓住救命稻草,“翊雪姐姐,你可不可以教给我遗忘的法术,我真的想要忘记他,从前的一切我都想要统统忘记,让我的记忆变成空白是最好的,求求你,教我忘记他吧!” 翊雪从她手里一点点抽回衣袖,轻轻一声叹,“真是傻孩子,我要是会那样的法术,我又何至如此呢?”她拉过念雪的手,抚开她的掌心,“我给你看看手相吧,看看你这一世的运势姻缘好不好?” 她看得很仔细,好一会儿,她惊叹道,“你这一世的姻缘真是不错,会遇到非常好的良人呢。我可不是哄你,我看手相是相当准的哦。” “是吗?你怎么看出的,我也看看,是什么样的好姻缘。”念雪饶有兴趣。 “你看,就是这条姻缘线,”翊雪纤细的指尖在掌心划过,把一条平滑悠长的掌纹指给她看,“你会遇到一个世间难得的好男子,白头偕老。” 念雪低头端详片刻,突然把掌心撞向石桌锐利的边角,用力一剐,鲜血淋漓而下。一道皮肉翻卷的长长伤口在她细嫩的掌心上格外触目惊心,血顺着手腕一直流,她却毫不在意,像是并不觉痛地冷笑着,“姐姐你别生气,弄脏了你的桌子是我不好。但我不信什么姻缘,也不要什么良人!从出生那天起我就发誓,这一生我绝不再信任何人,绝不再爱任何人,绝不再信‘永远’‘不悔’这些骗鬼的话,绝不再把心和命交到哪个男子手上!世间难得的男子吗?我已经遇到过一个了,他的‘好’,我两生两世刻骨铭心,实在无福消受第二个!所以不如毁了这条姻缘线,免得看着心烦。” 第三十四章:价值一两银子的蟋蟀 翊雪目瞪口呆,她本以为不管前世经历了怎样的伤心苦痛,这个女子毕竟已不再是清瑶,而是个只有三岁的小女孩,只要好言劝慰,再给予希望,总能打开她心里的结。再也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能做出如此惨烈决绝的言行,她的眉眼稚嫩,脸上却没有一丝孩子气,霜雪般凛冽凄然。 翊雪暗叹,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这孩子心里的结,真真的是个死结,恐怕无人能解。她拉过那只惨不忍睹的小手,轻轻在伤处来回抚过,口中唱歌般低低呢喃,伤口以神奇的迅速愈合,几次弹指的时间就复原如初。她抬手在念雪头上拍了一记,厉声道,“你这一生要如何过我不管,但你要记住,这世上最傻最笨的事情,就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用现在的痛苦来忏悔过去,用伤害自己去惩罚别人。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这个道理我必须教给你,但你若愿意做个笨蛋也随便你。” 念雪愣愣看着自己的手,伤是好了,但那道掌纹也已经没有了。她抿唇轻轻地笑,“翊雪姐姐,你教的道理我记得了,就算我这一辈子都是个笨蛋,也不能怪你教导无方,现在你送我回家吧,奶奶一定很着急了。” 翊雪抱起她向山下飞去,转瞬就到了古榆村附近,翊雪放下怀里的孩子,给她整了整衣服,嘱咐道,“以后每月初一的早晨,你就到后山山脚下等我,我会来教你瞳术和驱策符咒的方法。另外,以后每年我都会给你喝一次纯冰炎阳露,虽然解不了冰璃雾的寒气,但每喝一次,可以让你延寿一月。这东西来之不易,一年也就集满三瓶,只能给你一瓶,其余的我还有重要用途,你别嫌我小气呀。” 念雪点点头又摇摇头,“法术我要学,以后每月初一我去找你,但我不喝纯冰炎阳露了。我要延寿做什么?有位老医生说我能活到而立之年,这寿数已经很长了,不需要再延长,姐姐把纯冰炎阳露拿去做重要的事吧,不用留给我。” 她说着很郑重地向翊雪鞠了一躬,道了声谢就转身跑向村子,在村口拐了个弯就不见了。翊雪一直看着那个方向,百味杂陈。那个孩子的掌心,曾经真的有一条很好的姻缘线,平滑悠长,主幸福美满,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有旁生的波折。只是,这么好的姻缘线,上天偏偏给了一个已经心死情灭的女子,真是个让人想哭的玩笑。 从那以后,念雪开始了她每月一次的学习,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翊雪不再带她去自己居住的峰顶山洞,而是在山脚下用幻术变了间小茅屋作教室,周围布了结界防人打扰。 三界分属总则的序章就开宗明义:凡非人类修行者,皆列妖属。雪衣娘虽是在仙界有位分品阶的灵禽,但其实亦属妖类。瞳术是妖类与生俱来的天赋,但并不是每只妖都适合修行瞳术。翊雪托着小徒弟的脸颊,仔细端详着,啧啧赞叹,“你的眼睛,几乎就是为了修行瞳术而生的呢。” “是吗?为什么?”念雪被迫仰头和她对视,而翊雪左看右看没完没了,时间长了脖子很是难受,但她不敢乱动,今天可是修行瞳术的第一课,第一次学习就惹师傅不高兴可不太妙。 “因为你的眼睛太干净,太漂亮。这样的眼睛本来就容易让人失神沉溺,如果再加之于瞳术,那就事半功倍了。”翊雪放开手,让她的脑袋恢复自由,掩了嘴吃吃地笑,“你总不能指望牛头怪蝙蝠精之类看过一眼,一辈子都不想看第二眼的妖物,能在瞳术上有多么深厚的造诣吧?” 念雪转转脖子,一边陪着她笑一边寻思牛头怪蝙蝠精至于像她说的那么难看吗?她自己长了好看就喜欢取笑别人,真是只虚荣的鸟儿。 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念雪就快要到四岁了。在现有的条件下,她真是过的很幸福。家里人对她掌上明珠似的疼爱,又顾忌她身体不好,从来不让她做任何家务,她是这附近几个村子里,唯一一个和男孩子们一起坐在私塾学堂里读书的女娃。每天饭桌上那几样简朴的饭菜中,总是会有一碟肉丝或一个鸡蛋是属于她的,这样的小灶,连虎子也只有偶尔能享受到一两次。每个冬季,最厚的棉衣棉被,最旺的炭火也都是她的。后来,她在空荡冷清的朔清宫,独自面对满桌精致菜肴,常常会想起那简陋村居中温暖的烟火气,是那一家善良的人,给了非亲非故的她最初,也最无私的疼爱。只是,再想回去的话,也只能在梦里了。 “小雪,你怎么又在看天?天上到底有什么东西那么好看,你老是看不够?” 念雪不用回头是表哥来了,她随口笑道,“看云啊,云最好看了,我刚才就看到一朵云,本来很像一只小羊,一阵风刮过去,那朵云一下子就变成一个老虎头的形状了。” “哪有那么夸张!”这个表妹一向古灵精怪,虎子都被她欺负忽悠习惯了,知道凡是她笑着说的话一般都是信口胡诌,迷迷糊糊听着也就是了。他在她身边坐下,仰着头找她说的那朵变化多端的云,当然是找不到的,他又耐着性子陪她犯了一会儿傻,才问道,“哎,小雪,你去不去捉蟋蟀啊!” “捉蟋蟀有什么好玩的,我才不去。”她还是不回头,不屑地撇撇嘴。 “不是玩。现在捉蟋蟀能赚钱呢。前面何家村何财主的儿子迷上了斗蟋蟀,听说在花重金收蟋蟀,一只厉害善斗的蟋蟀在他那里能换一两银子呢。” “一两银子?”四年的人间生活让念雪深刻了解到银子的重要,她跳起来,伸出食指在虎子面前晃来晃去,“真的是一两银子?何家那个儿子不会这么败家吧,一两银子买只蟋蟀?” 小男孩轻轻挥开那根晃得他眼花缭乱的纤细手指,笑道,“我又不像你那么爱胡说,当然是真的,不过一定得是非常非常好的蟋蟀才行。” “我们肯定能捉到最好的蟋蟀嘛。”念雪信心满满,虽然价值一两银子的蟋蟀还不知在那个土洞里唱歌呢,她已经开始计划钱的用途了。“拿到银子以后,我们就去药铺里给奶奶买枇杷膏吧,奶奶晚上老是咳嗽。” “不但可以给姑奶奶买枇杷膏,还可以给娘扯几尺花布,给爹打两斤酒,再给你买个最漂亮的毽子还有好多棒棒糖,剩下的钱存起来,过年时候买炮。”虎子细致地把银子分配完毕,然后一拍脑袋,“我说你到底去不去捉蟋蟀?不捉到好蟋蟀哪儿能有钱?” 口头花钱容易,实际赚钱困难。俩人把村前村后转了个遍,蟋蟀倒是捉了几只,但都蔫头呆脑,或者体形瘦小,别说卖高价,就是自己玩都不想要。 虎子烦躁起来,拧着两条浓黑的眉毛,发了狠劲,“我就不信捉不到好蟋蟀,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到一个地方去捉。” “你自己?要到哪里去捉?”念雪疑惑了。 “去后山的坟地。”虎子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啊,坟地里的蟋蟀特别凶猛,尤其是有些年代太久,被雨水泡塌了的坟头里……” “哎呀,别说了!”念雪慌慌地推了他一把。她身体差阳气弱,对坟地那种阴气森森的地方听着就怕。虎子见吓到了她,安慰地摸摸她的头,“所以我让你先回去嘛,你回去别跟我爹说啊。” “不行,你也不许去!你要是敢去,我一定告诉舅舅让他打你,而且,我再也不理你了。” 虎子犹豫了,他倒是不怕爹的巴掌,反正他早就被打皮了。可是如果小雪生气了,真的不理自己,那他会很难受的。可是就这样放弃,他又不甘心。他呆呆站着,搜肠刮肚地想找个理由说服表妹。 “那你不想给姑奶奶买枇杷膏了?姑奶奶每天晚上咳嗽,怎么能睡得好!”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突破口,姑奶奶可是最疼小雪,也是小雪最亲的人。 果然,现在轮到念雪踟躇了,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又咬了咬嘴唇,似是下定了决心,“那我和你一起去。你自己去的话,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坟地可不是好玩的地方,万一有事怎么办?我和你一起,最多只许你找上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不管捉没捉到蟋蟀,你都得跟我回家,怎么样?” 虎子愣了愣,有时他真不相信这个小表妹只有四岁,她说话做事太有条理了,甚至连大人都比不上她的细致。和她在一起,总是她说话,他听话,这次也不例外。 第三十五章:僵尸之险 坟地这种地方,不管是不是会有那些故事传说中常常提到的‘脏东西’,使人感到的心理压力倒是真的,恐怕不会有人真能被坟茔包围着而一点不害怕的,何况是两个孩子。刚走过几个坟头,一阵冷风卷过,念雪瑟瑟打了个寒战,第一次主动去拉表哥的手。虎子心里窃喜,握紧她冰冷的小手,用力挺了挺胸,大声道,“有我在呢,你不用怕!” “行了,你快点找蟋蟀吧……早点找到,我们早点回家。”尽管怕得厉害,念雪还是不屑于虎子的牛皮,如果这时真的跳出个鬼来,看他怕不怕! 这一天还真是怪了,整片坟地静悄悄的,不闻一丝虫鸣,只有他们俩个的脚步,和不时踩到碎石的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 “虎子哥……我们回去吧,这里好像不大对劲!”念雪只觉心脏擂鼓一般的狂跳,自从跟着翊雪修炼瞳术,她的灵力直觉也有一定的提升,现在这种透骨的恐惧感,绝不只是胆怯作祟。 虎子向来胆大加神经大条,除了怕娘掉泪和小雪生气之外百无禁忌。现在见小雪吓成这样,再抬头看看有点西沉的太阳,叹了口气,盘算着不如先回去,明天找个机会自己一个人来碰碰运气,说不定能逮只大个的。 “好吧,我们回家。”他应了一声,拉着念雪向坟场外走去,才走出几步,一阵蟋蟀的鸣叫忽然响起,“嚁嚁,嚁嚁”的叫声响亮沉厚,听声音就知道一定是只又大又凶的极品蟋蟀。 两个人一起停下,又一起对望,虎子看出念雪那恐惧之后的小小贪心,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现在太阳还没下山呢,鬼都不敢出来,你先在这儿等我,我过去抓了那个家伙,咱们就回家,好不好?” 大概是这虫鸣声驱散了一些阴森压抑,念雪也觉得没那么怕了,可她哪敢一个人呆着,急忙抓紧虎子,颤声道,“一起去!” 俩人一起折了回来,那蟋蟀的叫声格外响亮,因此位置也极好判断,他们循声找去,绕过了好几座坟茔之后,他们终于看到了寻觅好久的高价蟋蟀,可是,还有他们不想看到的东西…… 坟地里看到棺材不奇怪,可是棺材是敞开的,棺材盖不知去向就古怪了;棺材里有尸体也不奇怪,尸体大睁着眼睛就恐怖了。他们面前就是这样一口无盖之棺,棺里一具白衣女尸,眼睛大睁着,死死盯着上方天空。女尸的胸前正有一只蟋蟀,白衣上一只硕大的漆黑蟋蟀,蹦跳着,鸣叫着,两根颀长的触须抖啊抖啊的。 这情景太诡异了,就是这蟋蟀值一百两银子也不敢下手呀,虎子拉着念雪后退几步,转身就跑。 “呵,呵呵……”身后忽然有笑声响起,是女子的声音,干涩阴冷。他们都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其实不回头也能想得出来,总不会是那只蟋蟀在笑吧? 如果那女尸只是躺在棺材里自娱自乐地笑一笑那也就罢了,更糟糕的是,和笑声一起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脚步声,不是常人走路时的脚步,而是像跛足者一般拖行的脚步声,一步一拖,一步一挪,艰难缓慢,但就是跟在他们身后,不停地走,不停地笑。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念雪忽然想起来了,她是修炼了瞳术的呀,而且据翊雪说,还是最高级,最厉害的瞳术,自己应该可以控制身后那个东西吧,最起码总能让它停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无论看到一张多么可怕的脸都不能慌,如果心神不稳,瞳术的力量就会大打折扣,自己和表哥能不能保住小命,就再此一举了,一定要成功!她鼓励着自己,猛地站定,勇敢地回过身,和后面正步步逼进的东西面对。 追赶他们的果然是那具女尸,她的样子也不算太可怕,也就是脸色渗白了些,头发凌乱了些,嘴角的惨笑阴森了些,行走的身体僵硬了些。但念雪犯了个几乎致命的错误,那个东西是已经死去的僵尸,根本没有视力,所以,她的瞳术完全无效。 虎子以为念雪是吓傻了才会转身去看,猛地使劲拉她,低吼道,“看什么呀,快跑!” 发现瞳术无用时,念雪确实是傻了,被他一拉才回过神来,马上转身继续跑。可是没跑出多远,脚步踉跄的她就绊到了一块石头,摔倒的同时,她听到左脚发出“咯嚓”一声细微脆响,然后就是钻心剧痛,她挣扎着,努力了几次也无法再站起。 虎子也停下来,试图背她,可他也是连累带吓的,现在还能站着就不错了,那还有背人的力气。无奈,他只有拣起石头朝那个越来越近的恐怖东西砸去,做最后的徒劳抵抗。 “虎子哥,你先走吧!你回村去叫人来救我。”念雪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傻话,只是不忍让这根赵家的独苗和自己一起死。 “你傻了吧,等我叫人回来,你可能就剩几根骨头了,是我带你来的,我不会自己逃走的!”虎子吼着,继续拼命地丢石头过去,那个东西不知躲闪,每一块石头都打中了,却不能阻它分毫,它脸上流着黑色的血,拖着脚步越来越近。 念雪猛地抬起头,她要再试一次,也许,会有奇迹出现的吧。 奇迹真是出现了。不是她的瞳术有了效果,而是她看到,在那具僵尸的背后,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就像是那尸体的影子突然立了起来一般,诡谲神秘。 那个黑色人影举起了左手,猛地斩在了僵尸的颈上,那具女尸身体一震,然后“砰”地笔直倒下,后脑磕在石头上的钝响让人心底发寒。 女尸倒下,念雪看清了偷袭它的人,那是一个着黑袍的道士,他两指间捻着一张黄色的道符,几乎在尸体倒下的同时,把符纸贴在了它的胸口。 符纸燃起的一瞬间红得凄艳,是血的颜色,女尸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就被包裹在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不一会儿,火焰熄灭,地上一堆黑灰,道人一挥手,狂风平地卷起,灰飞烟灭。 念雪看得呆了,那道人料理完僵尸,忽然抬手朝她这边一指,就听“咕咚”一声,本来站在她身边的虎子软软瘫倒,不省人事。 “喂,你干什么?”念雪又惊又怒,刚才她还以为道士是好人,是他们的救星,却想不到他竟会无差别攻击,难道他是一只更厉害的僵尸,只是来跟这一只抢食物的? 她艰难地挪过去探虎子的鼻息,他呼吸平稳,脸色正常,竟像是睡着了。她疑惑地回头,那道士已朝她过来了,她避无可避,索性咬了牙,仰头迎向道士的眼睛。 第三十六章:拜师 “瞳术吗?资质不错,就是修为还浅得很。”道士在她面前伏下身,正正好好地和她对视,那双清明深邃的眼非但不受瞳术影响,反而看得念雪浑身不自在。 “你哥哥没事,我只是让他睡一会儿,等他醒来就会忘记这件事的,免得他后怕。”道士说着,伸出食指向她眉心点来,“你也不想记得这件可怕的事吧?” “我要记得!”念雪捂着额头往后缩,“我只有记得这件事,以后才能避免这样的事再次发生。要是忘记了,岂不是白受一番惊吓,以后再不小心招惹到这种东西,谁来救我?” 道士不动了,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古怪,念雪意识到她又说了与年纪严重不符的话,急忙找补,“这是学堂里先生教的道理,叫‘吃一堑,长一智’,我不能白吃堑不长智呀,对不对?” 道士笑了,点点头,手指转了方向,抚过她的脚踝,脚上火烧针刺般的疼痛顿时消失了。她起身试着活动,果然一点都不痛了,她赶快躬身行礼致谢。道人不语,只是仔细打量着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好几个来回,他轻咳了一声,道,“现在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从此我就是你师傅了。” “啊?”念雪呆掉了,怎么又有个人要收她做徒弟,还这么霸道!根本不问问她想不想拜他为师,也不说明一下拜他为师能学到什么本事,就这么强硬地下了拜师令。而且,她直觉意识到这个人并不喜欢她,他看她的眼神里有冷漠有厌恶有无奈,还有一些她不懂的意味,可就是没有欣赏和喜欢。这和翊雪完全不一样。翊雪是真喜欢她疼爱她才收她为徒,或者说是认她当妹妹。而这个道士,明明对她没有一点好感,为何让她拜他为师? “愣着干什么,快点啊,难道你觉得我不配做你师傅?”道人敛了眉,满脸不耐。像是急于完成一件并不情愿但必须做的事。 念雪不语也不动,心里在快速权衡,如果自己执意不肯拜师,会不会激怒这个人?激怒了他能有什么后果?如果把翊雪搬出来说自己已经有师傅了,可以蒙混过关吗?翊雪虽说是仙界灵禽,毕竟也还算妖类,看这人如此霸道,对付那具僵尸时干脆利落,肯定是那种见到妖类就像见到生死仇敌一样的古板修道者,若是把翊雪牵扯进来说不定会给她带来大麻烦的。 既然拜师是目前唯一且对谁都无害的路,那就拜吧。她在道人面前跪下,恭恭敬敬三番叩首,口称,“师傅!” “嗯。”道人微一颔首,清癯的脸上就像戴了面具般地麻木,没有丝毫喜意。念雪积攒了一点勇气,小心问道,“师傅,您要教我些什么呢?” “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这句话让念雪意外,可也不陌生。翊雪不是也说她身体差这也不能学那也不能学的,不过翊雪可远没有这道人的干脆冰冷。道人的意思是他只收徒不授徒吗?那自己拜师又有何意义呢? 道人咳了一声,又开了口,却并未对前一句话作出说明,“不过,日后你若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他语气平淡地抛出这么一句,转身就走。 念雪一直怔怔跪着,望着道士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起身。天时渐暮,她啪啪地拍虎子的脸,用力摇他的肩,好一阵才把这个酣然甜睡的家伙弄醒,虎子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眼问,“小雪,我们怎么在这里呀?” “你还问我,你还好意思问我!”念雪气冲冲地对他大吼,这大半天折腾的,被僵尸吓得半死,又被古怪道人强迫拜师,满腹的委屈怨怒自然全都要发泄到这个始作俑者身上。“我说不要到这里来捉蟋蟀,你偏要来偏要来!结果什么都没捉到你就莫名其妙晕倒了,我又背不动你又拖不动你,也不敢自已回去叫人。谁知道这里有没有鬼,万一你被鬼吃了怎么办?我就一直守着你,我有多害怕你知不知道?现在天都快黑了你才睡醒,还问我怎么会在这里?你这个家伙,我再也再也不理你了,我还要告诉舅舅告诉舅妈告诉奶奶,你就等着吧!” “哎,小雪,小雪,你等等我……”虎子狠狠捶了一下脑袋,翻身起来,撒开腿追上了正抹着眼泪往家跑的念雪,各种好话各种许诺说了好几箩筐,直到临进家门,念雪才冷冷抛下一句话,“你再这样絮絮叨叨,让家里人听出来了是你自己倒霉,我可没告状。” 念雪当然保守了秘密,没让家里任何人知道白日里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险境。连虎子都已忘了此事,她说出来作甚。她那一番狠狠地威胁,不过是为了让虎子无暇考虑记忆缺失的别扭感罢了。 那个晚上念雪彻夜无眠。遭遇僵尸的恐怖她已经不在意了,使她全无睡意辗转思量的是今天新拜的师傅。那个黑袍道人神秘出现,救她和虎子于千钧一发的危局,然后收她为徒。似乎跟她和翊雪的相遇有点像。但这道人和翊雪却有天壤之别。翊雪虽非人类,却是温暖有人性的,因为体质所限,她能学习的东西并不多,但翊雪非常用心的选择了适合她的技能,倾力相授,毫不藏私。 而那个道人急不可耐地强行收她为徒,好似她是不可多得的良材美质,可看她时眼里的冷漠和厌恶,绝不是偶得佳徒的师傅该有的神情。他强迫自己拜他为师,却冷冷地说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甚至不对这话做解释。然后丢下一句日后你若有为难之处可来找我,就杳杳无踪了。 想到此,念雪不由冷笑,“师傅,你许下这样连傻瓜也骗不过的空头承诺,很有趣吗?道士也算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知不知道?” 可是,既然他并非出于本意,又何必要违心行事?莫非,是有人逼他这样做吗? 突然冒出的念头如神来之笔,一下子理顺了那道人所有相悖的言行。念雪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脑筋飞速转动。不错,每次虎子被舅舅逼着读书时,总是拧着眉,满脸委屈无奈,捧着书快快地翻急急地念,看似很认真的样子,其实一点没用心。这和道人强行收她为徒时的情形多像啊,就是那种百般不愿可是又不得不做,就索性尽快完成的敷衍。 可是,能强迫那道人违心行事的是什么人呢?按常理推测,此人要么是道士至亲至重之人,要么是力量道行远胜过他的人。道士是出家人,出家人都清心寡念的,看那道士尤其冷漠无情,会有人在他心上有如此重要的位置吗?若说以力压他,反正以自己的眼光看来,那道士厉害得翊雪都不一定是他对手,能够以实力驱策于他的人,得厉害到何种地步呀? 念雪叹了口气,这些只是她的胡思乱想,不知这个隐在道士身后的人是谁?也不知会不会有一天这人亲自出现在她面前?更不知那时是福是祸? 第三十七章:何员外嫁女儿 那天之后,虎子就一直很老实,每天从学堂回来,居然自觉地读书写字,然后就帮着母亲烧火劈柴,忙里忙外。任凭一帮子素日的玩伴隔着院墙一声声吼他出去玩,他愣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于这个淘小子的突然转性,家人都难以适应。他的额头每天起码会被母亲摸上四、五次,再问上四、五次,“虎子,你真的没有哪儿不舒服吗?要是不舒服可得告诉娘,娘带你去看医生。”这也难怪,因为在家人的记忆里,这个小子绝不会在体温正常,哪儿都不痛的情况下,拒绝外面那一群勾魂小鬼儿的召唤。 念雪自然清楚虎子的转变原因。那天他对自己的各种央告保证中,就有以后再也不贪玩了,好好读书,多干家务这几条。这些天时不时的,他就会瞅她一眼,那眼神又安静又可怜,就像小白兔。念雪肚里偷笑,脸上紧绷着。她已经下定决心,在何财主的儿子对斗蟋蟀彻底失去兴趣,不再高价收购蟋蟀之前,都不给虎子好脸色。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似乎是为了补偿两个孩子受到的惊吓和那一两和他们擦肩而过的银子,上天居然给了他们一个能赚到二两银子的机会。 陈桥村的何员外要嫁女儿了。何员外可是这方圆百里的首富之人,他的独生女儿要出嫁了,那排场自然是非比寻常。别的且不说,就是那绕着花轿唱喜歌添热闹的花童花女,就需要六对。 乡野山村,想一下子找到十二个干净漂亮,聪明伶俐的男孩女孩还真不太容易。何府派出的下人把周围几个村找了个遍,才找到了五个男孩五个女孩,还差最后一对,他们不情不愿地来到了最小最荒僻的古榆村,一个佣人有了经验,进村先直奔村长家,说明了来意。村长咂了口旱烟,慢条斯理地道,“要说漂亮聪明的女娃,那就要数赵拴柱家的小雪了,他家的虎子也长得不错,你们去看看吧。” 几人也不在意,晃悠着来到赵家,念雪正坐在院里看书。一进院门,几人一眼看到,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这样的荒僻小村里,居然会有如此漂亮灵秀的女孩,自家小姐也算是美人了,小的时候可是远远不及眼前这个女孩。领头的佣人急忙和赵家人商量,说何员外嫁女需要花童花女添喜,我们选中了你家这两个孩子,何员外大方,每个孩子给一两银子呢。你们看怎么样? 赵嬷嬷自然不愿意,小雪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去给什么何员外的女儿当花女。拴柱夫妻一听能有二两银子,心里那是相当愿意,但也知道虎子是借了小雪的光给捎带上的,也不好贸然答应,只一个劲儿瞅着姑母。念雪看出他们的意思,又想着二两银子能买的东西能办的事,就轻扯了扯赵嬷嬷的衣角,低声道,“奶奶,让我去吧,我想去见见世面。” 念雪自己愿意,赵嬷嬷也只好点头。何家佣人们当时就要带走两个孩子,说婚礼后送回来。赵嬷嬷拉着虎子千叮咛万嘱咐,可一定要照顾好妹妹,可不能让别的孩子欺负了她云云。 何府的一间厢房里,念雪静静坐着,一个女佣围着她忙碌,梳头插花换衣试鞋。女佣手不停嘴也不停,絮絮夸着她的美丽清秀,念雪任她摆布任她絮叨,只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身喜庆的红袄红裤,头发梳成了两个抓髻,插了几支精致的绢花,像年画上的娃娃。她发现红色很适合自己,这种亮烈艳丽的颜色给她略显苍白的脸映上一抹恰到好处的红润,也衬得她的眼睛越发清冽明净,如冰似玉。 第三十八章:转折 花童花女们的责任就是跟着新娘的轿子走,蹦跳着欢唱着,喜气洋洋地把新娘送到夫家去。一路上鼓乐喧嚣,鞭炮热烈,再加上一群小孩子笑闹歌唱,空气似乎都被染成喜庆的艳红。念雪很好奇轿中的新娘现在是什么心情。这样豪华气派的婚礼是她想要的吗?那个等待与她拜堂成亲的男人是她想要的吗?以后未知的生活是她想要的吗? “小雪,”一个突然凑到耳边的声音吓了她一跳,一回头就看到虎子正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还真是挺入戏,他又凑在她耳边大声道,“小雪,等你长大了,嫁给我做媳妇吧。” 念雪愣了,第一反应是低头看右手的掌心,那道已经不在的姻缘线所指的良人就是这个男孩吗?他是对自己很好,他似乎从来没有身为男孩子的优越感,所有好吃好玩的东西都会让给她,任由她欺负捉弄从来不生气,却绝不允许别的孩子欺负招惹到她一点点,他天生就是倔强的脾气,有时连舅舅的巴掌棍子都不怕,但只要她说一句你再闹我就不理你了,他就立刻什么脾气也没有了。他就是她的良人吗?如果将来真的嫁了他,是不是就一世无忧了? 这样想想似乎挺好,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不可能成真! 陈员外热闹风光地把女儿嫁出去了,念雪和虎子也带着二两银子回归正常生活。只是从那天起,念雪开始为以后打算了。 乡野山村里的女人们,一生的轨迹乏善可陈。一般到了十五、六岁就嫁人了,十七、八岁就当娘了,然后就在日复一日的操劳和贫困中迅速衰老,常常才过中年就已皱纹满面头半白了。虎子的娘和村里其他女人都是这样子过活的,那些现在年纪还小的女孩子们,以后也要这么过活,如果念雪一直在这里,她亦不能逃脱这样的命运。而如果想摆脱命运,唯一且最好的出路,就是回到当初赵嬷嬷带她离开的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是大渊最尊贵最威严的地方,从那里出来不容易,想再回去则更艰难。念雪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过去,但她不急,现在的她和从前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有耐心,她笃定地相信一定会有机会出现,送她回去那个地方,而在机会来临之前,她可以用等待的时间好好准备。 从那天起,她和翊雪学习瞳术和符咒就越发用心,并且央求翊雪为她找书来读。村里私塾先生教授的那几本启蒙书册,对于曾经在圣景宫读了六年书的她来说,实在不值一提。她很想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尤其是处于知识和权力最高层的人们,都在读什么书。 这个要求,如果不是遇到有着高深法力,瞬息间便能千里来回的翊雪,也只能是空想了。某次翊雪来给她上课的时候,得意洋洋搬出很多书籍,重重堆在她面前,絮絮叨叨地显摆着,“青崖书院听说过没?白鹿书院听说过没?琅琊阁听说过没?这三家可是大渊历史最久,声名最显赫的学院,每年大渊的科举,前十名的举子必然出自这三家,有很多朝廷高官都曾是那里的学生。怎么样,符合你的读书要求吧?这些书全都是从这三家的藏书阁里偷……不,是借出来的典籍孤本,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说了是借,当然会还回去的。这些书,学院里普通的学生都看不到的。等你看完了我去还掉,再给你换一些来。问题是,你现在是个小孩子家,干嘛要看这些枯燥无聊的书呀?” 念雪埋头在书堆里,随口答道,“因为写这些书的是男人,看这些书的是男人,掌控天下的都是看过这些书的男人,所以我也要看。知己知彼,就算不能百战百胜,起码可以应对自如。” 第三十九章:我想她啊 大渊二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初七,一场大雪苍苍茫茫地下着,已经下了两天两夜,还没有停歇的意思。这番情景几乎和五年前的今天一模一样。秋月明坐在暖阁里,手里捧着一件小衣服,一针一线地精心刺绣。衣服是淡粉色的女式小袄,绣在胸前的花是一枝灼灼艳艳的桃花。 今天是大渊太子陈昊明的五岁生辰,晚上会有盛大的宴会为他庆贺,他受到的礼物也在隔壁房间堆成了小山,虽然只是些孩子的玩意儿,但每一件都精美异常,价值不菲。秋月明翻看过,都是很有趣的东西。有一套精巧的玩偶,是可爱胖娃娃的样子,一共七十二个,可以一个个地套叠在一起,最大的一个几乎和陈昊明一样高,最小的一个刚好能握在他小小的掌心,这些玩偶拆分开排列整齐像一支小小的军队,套叠起来就是一个憨态可鞠的大娃娃。 还有一件奇妙的机关模型,黄杨木底座雕刻成擂台的形状,擂台上面装置着两个小小的铁和尚。铁塑做的极为精妙,小和尚面目栩栩如生,光头上还有香疤,连袈裟的褶皱也自然真实。上满机括以后,两个小和尚就开始打斗,拳来脚往,闪转腾挪,一套功夫表演得甚是精彩,机括转空时,两个小和尚恰好收了拳脚,合掌低头,对面而立,颇有高僧风范。 这两件玩意儿是陈昊明最喜欢的,爱不释手地摆弄了大半天。秋月明看着儿子摆弄玩具的专注模样,痴痴怔怔,目不转睛。 正玩得开心的孩子无意间转头,就撞上了母亲失神的眼,他愣了愣,赶忙跑过去,在秋月明脸上擦拭着,小心问道,“母妃,您为什么哭呢?今天是孩儿的生辰,孩儿又长大了一岁,您该高兴才是啊!” “我哭了吗?”秋月明恍如梦醒,抬手在脸上擦过,手指果然是湿的。她紧紧搂住儿子,笑着哽咽,“母妃流泪是因为高兴,昊儿又长大了一岁,母妃很高兴。” 这时正好有个老内侍进来通报,宣太子去明襄宫,接受太后的生辰赏赐。 孩子跟着内侍走了,秋月明独自呆着,她不用再伪装也再伪装不住了,掩面痛哭起来,她刻意压着声音,只发出喑哑的呜咽,身体却颤栗地难以自控。 “娘娘,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小心被人看见了。”静思听到她的哭声,急忙进来劝慰。秋月明一把抓住她,满面痛泪纵横,“静思,我想她啊想她啊,她今天也五岁了,你看昊明有这么多这么好的礼物,可是她……她可能什么都没有!这些原本都应该是她的,她才是我的孩子呀!” 静思吓得一身冷汗,魂儿都飞了,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尊卑了,一把捂牢了宁妃的嘴,颤声道,“我的娘娘啊,您今天这是怎么了?这几年太子殿下的生辰不都是这么过的吗?您都能控制自己,今天怎么如此失常。娘娘,已经五年了,当初送走小小姐的时候,不就注定了这一辈子再不见面吗?您就别想了,照顾好太子,过好现在的日子才是正理。” 秋月明向来冷静自持,今天只是突然的情绪爆发,被静思入情入理一番劝慰,就渐渐平静下来,她无力地把头靠在静思身上,倦怠地哑着声音说,“静思,我只是装得太累了。我一点也不喜欢昊明,但我每天都必须作出慈母的姿态,把他当命根一样宠着疼着,实在太累太累了。” “娘娘,太子殿下是您的命根,是秋家的命根。您不疼他疼谁?至于小小姐,您还信不过赵嬷嬷?她肯定会对小小姐很好很好的。” “是啊,她身边有赵嬷嬷,好在还有赵嬷嬷!”宁妃念叨着坐正了身体,一边用帕子拭泪,一边吩咐道,“静思,端水来给我梳洗,一会儿皇上可能会来!” 梳洗一新的秋月明又恢复了她惯常的宁静娴雅。当年她被册封为妃之时,锦阳帝亲手写下了一个“宁”字,笑道,“想来选去,只有这个字最合适月明的性子。”从此,这个字就变成了桎梏她一生的镣铐,无论何时她都会牢记这个字,所有的喜怒悲苦都小心藏好,她是宁妃秋月明,任何时候都要静如水,明如月。因为她知道,锦阳帝所以喜欢她,只因在她这里,有完全的清静安宁。 第四十章:今天是什么日子? 明华苑的院门响了,几个候在院里的宫女嬷嬷一起叩拜请安,秋月明叹口气,起身迎出房门。锦阳帝扶起伏身请安的她,看到的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 秋月明让他进屋,自己去端茶点。这种寻常夫妻般亲昵的亲力亲为,是秋月明的聪明之处,也是锦阳帝喜欢来她这里的原因。 秋月明端了托盘出来,正看见坐在暖阁里的人,手里摆弄着一件小衣服,翻来覆去地看着。跟在秋月明身后的静思及时捂住了嘴,虽没叫出来,脸上已没了血色。秋月明回头嗔了她一眼,示意让她出去,若无其事地把托盘放在桌上,招呼道,“皇上昨日不是说想喝凝翠露吗?臣妾今天上午就泡上了,现在是第三泡,味道最好了。哎,皇上您看什么呢?” “我说明月,你怎么做了件女孩儿的衣服?做的倒很漂亮,不过这是给谁做的?朕那几个公主,最小的清和都六岁了,穿不上这么小的衣服吧?” “皇上怎么又乱动臣妾的东西?”秋月明过来,嗔怪着从锦阳帝手里抢过那件衣服,脸上有一丝悲戚之色,“这件衣服不是做给哪个公主的。是臣妾自己太想有个女儿了,既没这个福,就做件女孩儿的衣服,哄哄自己罢了。” 锦阳帝一怔,揽了她的肩安慰,“你就是孩子气,哪有这么哄自己的,你既这么想要个女儿,咱们生一个就是了嘛。” 秋月明软软地瞟他一眼,“皇上说得轻巧,生男生女您一句话就能定准吗?那您不就成了送子菩萨?干脆把您供在佛龛里,让百姓供奉膜拜,给天下人送儿送女,那岂不是好?” 她说着,掩了嘴笑个不停。锦阳帝想假装生气,又忍不住好笑,抬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笑吧笑吧,这宫里,也就只有你敢调侃取笑朕。你要是有个女儿,不知会被你教成怎样的古灵精怪,那还不得让朕头痛死。” 他坐在桌边,自己倒一杯茶慢慢地品,“你快去换衣服吧,朕在这儿等你,咱们一块儿去毓秀宫。” 秋月明应了一声,招呼着静思和另一个宫女到里间帮她更衣,锦阳帝咽了口茶,又提醒道, “月明,快点儿啊,今天可是昊儿的好日子,别让小寿星等久了。” 秋月明答应着,悲凉暗叹,“皇上,你知不知道,今天也是另一个孩子的好日子,她也五岁了,我给她做了件衣服,却给不了她,她,就是我们的女儿呀!” 毓秀宫华灯通明夜宴喧闹,为太子庆贺生辰之时,远在三千里之外的襄州素杨县古榆村的赵家,只有一间屋里点着盏小小的油灯,念雪正在灯下苦读。深冬的夜很冷,她本身又是极畏寒的,尽管捧着手炉,踩着暖垫,她还是手脚僵冷,翻书时手指都不灵便。赵嬷嬷看着心疼不已,又催了一遍,“小雪,快睡吧,到被窝里来奶奶给你暖着,就不冷了。” 念雪应着,揉了揉酸困的眼合上书本,如果赵嬷嬷识字并有些文化,一定会让封面上龙飞凤舞的《践世录》三字吓一跳,那是一部被大渊朝太学国子监列为必读书目的治国经典,这本书,也同时放在锦阳帝的龙书案上。 念雪爬上暖暖的炕头,缩在赵嬷嬷怀里,撒娇道,“奶奶,讲个故事给小雪听嘛。” 赵嬷嬷给她裹紧棉被,在她手上呵着热气轻轻搓揉,没有给她讲故事,却问道,“小雪,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什么日子啊?”她好奇地眨眼,“奶奶,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赵嬷嬷深深叹了口气,“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奶奶老了,说话颠三倒四的。小雪快睡吧,睡着就不冷了。” 她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心里也是一声叹息,“我当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我的死日,也是我的生日,今天也是您永远不敢提起的日子,奶奶,您以为我不知道的其实我全知道,可是,我宁可不知道呢。” 第四十一章:妖异 时间在日月交替中一晃一晃又一晃,不知不觉就晃过了三年,念雪八岁了。 八岁,还是小孩子的年纪。念雪稚气可爱的脸也是小孩子的模样,可她那一双清冷幽静,如溶冰深潭的眼睛,和身上清华宁和的气度,早已超越了稚龄的年纪。即使古榆村里的人大多是不识字的粗人,也能觉出她的出众不俗。经常会有人凑在一起谈论她,顺便预测她的命运。 “我说,赵家那个女娃也太漂亮了,将来没准能进宫当娘娘。” “胡说啥呢,小雪才多大年纪?当今皇上已经多大年纪了?你没见识就别乱说,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嘛!” “就你有见识!”被抢白的人涨红了脸,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强辩道,“当娘娘就一定要嫁给皇上不成?就不能嫁给太子做太子妃?将来太子登了基,小雪不就是正宫皇后娘娘吗?” 前面那人挠着头,一时竟找不出反驳的话。这时一个真正有见识的老者抬起苍老但有力的手,给那俩人一人一个暴栗敲在头上,喝道,“你们闲磨牙也就罢了,扯上皇家作甚,都嫌命长是不是?” 俩人醒悟,揉着脑袋嘿嘿地笑,其中一个问道,“刘老伯,刚才是我们胡说,但小雪这孩子将来肯定是要大富大贵的,这总没错吧?” 老者拈着胡子沉思起来,半晌方道,“那孩子我还真说不上来,总之她肯定不会一辈子憋屈在咱们这个小村子里,赵拴柱还想着以后让她当儿媳妇,那纯粹是白日做梦。话说回来,这样的女娃,娶了不一定是福。反正我不喜欢她,我总觉得这娃娃很怪,不是一般的怪。就像你们说的,她太漂亮太聪明了,凡事‘太’则为异,‘异’则为妖,这女娃,身上有妖气哩!” 那两个人不以为然,嘻嘻哈哈地打趣老者,老者不生气也不反驳,只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咂着烟斗。只是这三人谁也看不见他们对面的白衣女子,她笑眯眯地打量着那个埋头抽烟的老者,“怪不得都说姜是老得辣,果然有道理,年纪没白活。” 山脚下的小茅屋里,翊雪把这些偷听来的话转述给她的小徒弟。念雪静静听着那些被翊雪当作笑话的村民之言,她可没把这些当笑话,脸上有很重的忧色,等翊雪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她问道,“翊雪姐姐,做女人一定得嫁人吗?不管是嫁农夫还是嫁帝王,总之一定要嫁给一个男人是不是?而衡量一个女人一生的成败得失,就要看她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是不是?” 翊雪难得凝重了神色,思忖着慢慢说道,“我只知仙界有不少以自身之力取得成就的女子,其实这也是仙家严禁动情的益处吧,仙界中的女子既不能倚靠某个男子,就只能靠自己了。”她觑了眼念雪的脸色,继续道,“至于在人间,好像就如你说得一般,女子必须依附男子而活。平凡者为农妇,高贵者为官妻,最尊者为帝后,反正就是男子为树,女子为藤的组合方式。” “翊雪姐姐,你知道我的心意。我此生是不会嫁人的,我绝不要依附着某个男子而活……” “丫头,不要说‘绝’!”翊雪竖起食指在她面前摇晃,“无论世事还是人心,百之九十九都有转还余地,即使山穷水尽,还有柳暗花明,轻易是不会‘绝’的,除非是自己往绝路上奔。你别不服气,丫头。人间这么大,浩浩天地芸芸众生,你怎知就不会遇到比陆离好的人?你现在已重生为人,理应是全新的,可你还抱着前生的记忆不放,那么,就算今生给你幸福,你腾得出手来抓住吗?” “那你教我忘记呀!”念雪不服气地顶回去,“我无法忘记那些旧的记忆,怎么做全新的自己?你以为我愿意记得陆离吗?我只是忘不了,越想忘越忘不了。你教我呀,怎么样才能把旧的记忆全部抹掉,把不想记得的人彻底忘掉,开始全新的生活。” 翊雪被她的反驳噎住,一直愣着,眼睛快速地眨啊眨,突然怒冲冲地对她大吼,“你这个死丫头,教导你你不听也就算了,居然敢这样顶撞师傅,实在太不像话。你到底懂不懂一点规矩?哼,我宣布,从现在起,我将你逐出师门了 第四十二章:师傅说话算数 念雪傻了。逐出师门?自己在前生虽然没拜过师,但各种的门派规矩是听过太多了。逐出师门是各种惩诫中最严厉的一条,被逐出师门的通常都是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使师门严重受辱蒙羞的弟子,顶撞师尊固然是大忌,但因此就将徒弟逐出师门的好像没听说过,自己可能有幸成为了第一人。 念雪正被逐出师门的严重惩罚惊成了一只呆鸟,那边翊雪却并未上演拂袖而去,从此与不肖弟子永不相见的传统剧情,也没有立刻操起扫帚,把这不肖子弟扫地出门。她只是坐在桌边,转身面向窗户,当念雪不存在。 如果连这是什么意思都看不出来,念雪就真的白活了这八年。原来所谓的逐出师门,只不过是赌气之言罢了,至于该如何转还,就要看她是否乖巧伶俐了。 “翊雪姐姐,是小雪错了,不该顶撞你。姐姐不要再生气了,像姐姐这样的美人,要是因为生气长出了皱纹,那该如何是好啊。” 回答她的是重重一声“哼”,翊雪又转了个方向,坚持背向她。 念雪随着她转回来,坚持把可爱的笑脸对着她,继续软语央告,“姐姐,小雪真的真的知错了,你就原谅我这次吧。要不然你换种方式处罚我,变一把戒尺出来打我手心,或者罚我跪上几个时辰,只是别把我逐出师门,求求你了,好姐姐!” 翊雪的脸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僵了,但还是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姐姐,你再生气下去我可要哭了,我真的要哭了啊!”念雪开始抹眼睛,不过眼泪也不是说有就能有的,她挤不出眼泪,索性一把扯住翊雪的袖子摇晃,“姐姐,你就看在我比你小的份上,原谅我吧。” “咳!”翊雪一下没绷住笑了出来,赶快转成一声轻咳,“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一字千钧?我说出的话就是一字千钧,说了将你逐出师门,这话绝无悔改!不过嘛,”她瞪了念雪一眼,薄怒里藏着三分得意狡黠的笑意,“看在你如此诚恳认错,又比我小的份上,我就将你重新收入门墙吧。好了,你现在就斟一杯茶,行拜师礼吧。” “这样也行!”念雪咬痛了舌头才没叫出来,这位翊雪师傅果然一字千钧,说出的话果然绝不悔改,只是她的门墙,也太容易进出了吧。看这只鸟儿得意洋洋的样子,哪有一点为人师的威严庄重,念雪低头倒茶,绷痛了脸才没笑出来。 “姐姐,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以问吗?” “嗯?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干吗小心翼翼的,好像我很凶似的,其实像我这么慈祥的师傅你哪儿找去呀。”翊雪懒懒靠在木椅上啜着那杯拜师茶,心情显得好得很。 “是啊,不好找,不好找。”念雪忙点头符合,然后斟酌着言语问道,“姐姐,从前我没亲眼见过雪衣娘这种灵禽,但我看过仙界各种灵禽神兽的记载介绍,我记得书上说,雪衣娘是金瞳朱喙,金冠白羽,可是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色的呢?还有,你每月初一来给我上课都很准时,可是仙界规矩森严,怎么可能每月初一都许你到人间来一次呢?” “哦,你想知道这些吗?”翊雪微垂了眼睫,缓缓转动着茶盅,念雪感觉有点不对了,心里咚咚地敲着小鼓,怕她会突然对自己大吼,“你居然敢打探师傅的**,太不像话了,我要把你逐出师门……” 翊雪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杯就唇,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残茶,那样子,倒仿佛杯中是醇厚烈酒。 她把茶盅放回桌上,捋过一缕银发在手指上缠绕,看着念雪微笑,“头发是我自己染的,我不喜欢金色的头发,你不觉得这种银白色更适合我吗?至于每月初一准时来给你上课,那是因为我人缘好啊,就算初一正巧转到我当值,也有朋友愿意和我换班的。嗯,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疑问太多了。在极乐天司音的十二位雪衣娘,十一位都是金发,唯有她染成满头银丝……这多不协调啊,仙界可不是那么提倡个性自由的所在;而且,仙界也不是只要不当值就可以随便离开的所在。当年她在仙界虽然没能修成上仙大仙小仙之类的,但起码的规矩律条她还懂得,还记得,翊雪明显就是在说谎嘛。 眼前突然一黑,是翊雪伸手抬住了她的眼睛,耳边是带笑的叱喝,“死丫头,你一直盯着我看,想用瞳术探我心意吗?笑话,用我教你的本事对付我,你不傻吧?我说的话信不信由你,但你若再打什么鬼主意,我就真的将你逐出师门,这一次可是永不复收的。今天没有课要上,你走吧,我累了,要歇一会儿。” 念雪灰溜溜夹着小尾巴离开了,今天的上课成果是她知道了师傅说话一字千钧,和师傅也有好多秘密。 翊雪独自呆在小茅屋里,一直绕着自己的头发,怔怔出神,许久,她嘴角慢慢浮出一丝凄凉的笑,轻声道,“小雪,师傅没骗你,这头发,真的是我自己染白的!” 第四十三章:大朝会 袤合洲共有七国。大渊朝地处袤合洲的中心,四方南有齐朝,北有恢朝,东有宁朝,西有魏朝,还有夜幽和月氏两个小国在这五国的外围,袤合洲的边缘偏安一隅地生存着。 大渊二百三十二年五月,西魏倾重兵压向大渊边境,一时间,五万铁甲集结在渊朝西部边陲,旌旗风卷,刀枪光寒,战事眼看一触即发。渊朝二十年前曾与魏朝有过一场大战,那还是锦阳帝为太子时亲征的一场战争,那场大战历时半载,最终以大渊的完胜战止尘息。双方自此签署条约,魏朝割地五百里,从此岁岁纳贡,永不再生战事。 这一场漂亮的胜仗使渊朝上下振奋,也成了太子陈昊远在两年后顺利登上帝位的最重砝码。 如今二十年过去,锦阳帝也已在位十八个春秋。二十年西线无战事,渊朝西部的边防长期疏于历练,自然渐渐松散惫懒。此番魏朝突然撕毁和约重兵来犯,一时难免措手不及,防线被层层突破,仅仅十天,魏朝就夺回了当初割让的五百里疆土,五万刀寒甲亮的魏朝铁骑压在了渊朝边境上。 幸而这时渊朝的第一批援军到了,虽只有一万人马,却是来自渊朝战力最强的东路军,而且,领军之人正是东路军总领元帅谢午华。 谢家从大渊立国以来就是镇国基石,中流砥柱。历经五代帝王依然荣耀不减,这从宜妃谢青华骄纵蛮横仍不减其所受宠爱即可见一斑。这次西线突遭急袭,形势岌岌可危,谢午华亲率一万精兵星夜兼程赶去救援。在边境上虽是一万对五万的悬殊对决,但谢家军的威名在整个袤合洲都是赫赫煌煌,于是生生压住了魏军的攻势,继续等待后援。 天还不到四更,正是黎明前最黑最冷的时候,大渊京都景璃殿上的大朝会已经开了一个多时辰,文臣武将们起初还尽量斯文地据理力争,现在已是口沫横飞,脸红脖子粗了,再下去很难说会不会从动口升级到动手,他们如此争论的并非是战是和,战是肯定要战的,区区西魏竟敢毁约来犯,用市井村言来说就是欠打,因此“战”是文武统一的意见。不能统一的意见是,锦阳帝是不是该御驾亲征? 半月前初闻魏朝兵犯西境,锦阳帝震怒之下摔了最喜欢的那方青瓷砚,玉阶下满地的淋漓墨迹,他提了朱砂笔就要写下集军亲征的御诏,被两个德高望重且勇不畏死的老臣苦苦规劝,他才暂时压下了亲征之意,急调谢午华领一万东路精兵,轻装简行,火速奔袭,先行赶往支援。 今日的大朝会,议题就是由谁带领重兵赴西线与魏军正式开战。锦阳帝仍然坚持要御驾亲征,武将们大多也赞成这个决定,毕竟从锦阳帝登基以来,十八年太平盛世不事兵戈,军心士气都有所懈怠,皇上如能亲临战事前线,对军士们无疑是莫大鼓舞。何况曾经那一场让魏朝惨败,因此老实安生了二十年的渊魏之战,魏朝就是败在了当时还是太子的陈昊远之手,此次若是再见锦阳帝,对魏军想必也会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 文官们自然尽持反对意见。有的说如今不是曾经了,现在锦阳帝为大渊国运所系,岂可亲身冒险,万一有个闪失差错,谁来负责谁敢负责谁又负得起责!有的说现在战火初起人心浮动,此时天子万万不可离开龙庭京都,以防有变!有的说这一路山高水远路途艰辛,秋寒也日渐深重,陛下万一染了风寒或是水土不服,军中缺医少药的,那可如何是好…… 如此,文武双方各执已见,一个多时辰的争论下来,气氛已渐趋白热化,朝堂上更像是在大规模吵架而非群臣议事。 “铛铛铛”三声脆响清朗如磬,一听就知道是上好的瓷器相碰撞发出的声音,虽然落在嘈杂的人声里并不突出,但喋喋不休的人们都一起住了口,一起伏身拜倒,口称“万岁”! 锦阳帝一手支着额头,一手转着茶盏,在这种群情激昂的气氛里,他却是一副倦怠困乏没睡醒的样子,声音都是懒洋洋的,“你们说的好热闹啊!朕要是不弄出点动静来,你们就当朕是个摆设,或者干脆当朕不存在是不是?” 众人一起叩首,齐声道,“微臣不敢!” “不敢!朕瞅着你们敢得很呢!”锦阳帝一声冷笑,猛地坐正了身体,懒洋洋的状态在瞬间变为凌厉的气势,他手指向阶下点了两下,直指跪在最前面的两位白须老臣,“韦素清,吴昀和,你们越发老当益壮了是不是?吵了这么久都不觉得累。五天前朕听了你们的劝解是因为你们说得有理,当时便启程亲征是仓促了。可现在十万兵马集结就在城外驻着,手头该料理该安排得朕全都处理妥当了,你二人还吵些什么?还有你们,” 他厉声喝着,手指一个个点过去,指向的都是阻他亲征的官员,“到底是你们太胆小还是朕在你们眼里太无能!听听你们说的那些话,仿佛朕只要离了龙庭出了京都,不是败就是死,反正不得好下场。朕不妨和你们打个赌,朕此番亲征,若是真的败了死了也就罢,若是朕得了胜好端端地回来,你们这些念丧经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把脑袋给朕交上来。” 阶下那些刚才还口若悬河的官员现在个个体如筛糠,胆小的已经吓得跪都跪不住了。锦阳帝语气稍缓,“这个朝会本来就没有开的必要,亲征是朕当时就下定的决心,将士们保卫是朕的江山,朕岂有缩头不出之理。再说,朕做了十八年的太平皇帝,也真是很渴望再经历一次疆场上的烟尘血火。朕走之后,就由韦素清,吴昀和两位老臣辅政监国。希望列位臣工好好地打起精神,居其位,谋其政,做好自己的事,莫要胡思乱想。待朕得胜还朝,没有让朕失望的人自然有赏,若是有谁没做好自己该做之事,就自己把脑袋送到朕面前来!” 玉阶下百官一起叩首。齐齐一片应“是”之声,其中武将们自是情绪激昂,气势如虹,文官们苦涩无奈,但也强打精神,应声响亮,于是即便有几个抖抖颤颤的声音,基本也可以忽略不记。 锦阳帝对这个结果显然十分满意,他推案而起,吩咐道,“大家都散了吧,明日午时,随朕出征者在正阳门集结,留京者不必相送,各司其职就是了。” 众人喏喏散了,锦阳帝独自站了一会了,看了看窗外曙光微露的天色,吩咐身边的内侍,“去秀云宫看看宜妃起了没?跟她说朕在景璃殿等她,想跟她说说话。哦,对了,让她把玄明也带来。” 大渊二百三十二年五月二十三,锦阳帝陈昊远亲率十万兵马出正阳门,浩浩荡荡向三千里外的渊朝西线进发。这是陈昊远平生第二次领兵出正阳门,第一次人正少年,第二次鬓已微霜,可巧的是,两次的对手都是魏朝。 第四十四章:机会来了 大渊二百三十二年九月,锦阳帝御驾亲征的这场渊魏之战,胜利再次归属于大渊的帝王和他麾下英勇的将士们,这场战争历时刚好百日。在锦阳帝率十万兵马赶到的同时,魏朝的八万援兵也正好到了,十一万的渊军面对十三万的魏军,胶着鏖战百日,胜利的天平终于倒向了大渊的一边。魏军兵败,不但那收复的五百里土地又被渊军夺回,渊军还趁势又向西扩张了二百里,里外里魏朝共割让了七百里江山土地给渊朝,且再次签定了“和平缔约”。可想而知,渊朝提出的缔约条件当然比上次更苛刻,更昂贵,胃口更大。 大渊朝襄州素杨县是个不起眼不出名的小县城,经常好几年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事发生,可是今年有一件,就是大渊得胜还朝的军队,要路过素杨县。 深秋的天气因为消息而尽扫寒意,几乎沸腾起来。锦阳帝当然不会作出带数万兵马横穿素杨县城这样的扰民之举,而只是要从县城旁边的山道上经过。寂静太久的小城还是充溢着狂喜和期待,不少胆大好事的少年都在思考着要怎样做才能有机会一睹天颜,或者就算看不到皇帝,能看一眼传说中战神一般的谢午华谢元帅,也够这辈子吹牛的本钱了。 素杨县丞是个精明人,他早料想到会有这么一批好事者蠢蠢欲动,为防他们做出什么过格的举动惊了圣驾,他下令,九月二十五日渊兵过境这一天,完全禁止县城及附近的人出行。 古榆村也得了九月二十五日的禁行令,村长把全村人集合在村口那两棵枝繁叶茂的老榆树下面,把县丞大人亲自撰写的禁行令给大家念了一遍,然后又用通俗易懂的话解释道,“皇上打了胜仗,现在要班师回朝,九月二十五这一天,大军要从素杨县附近的山路上经过。所以这一天啊,大家伙尽量都别出门,尤其要管好村里那几个特别淘气的小子,千万别偷跑去看热闹,惹出什么祸事。” 村长说着,随口点了几个村里出名的淘小子,让家长重点监控,其中就有赵拴柱家的虎子。可是老村长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淘小子都没出事,却是一个根本不可能会闹出事的娃娃,让他惊吓到几乎赔上老命。 “翊雪姐姐,你真的看好了吗?”念雪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哎,你烦不烦,像个小老太太一样啰嗦。我再给你说一遍,是最后一遍哦。渊军的结构是这样的,最前面是十二对御林军开道,随后的头一辆车驾,就是你那皇帝老爹和谢午华一起乘坐的御辇,御辇后面的普通官员乘坐的车驾,再后面就是大渊的军队,前面步兵后面骑兵,大概三、四万人的样子。” 念雪拧着眉,一脸沉郁,一言不发。 翊雪觑着她的脸色,打趣道,“怎么?还是害怕了吧?这的确挺冒险的,稍有一点点的偏差,你的小命就保不住。要不然,你就老实地在古榆村呆着吧,或者有机会再另想办法。” “不!”念雪斩钉截铁,“我愿意冒这个险,这就是最好的机会。我刚才只是在想,打仗真不是什么好事,十万人马出征,还是打了胜仗,回来的也还不到一半……” “是十一万还多的人马,算上边境原本驻守的将士和谢午华带去的一万精兵就是这么多。回来的只有不到三成,七成都被边关外的黄土埋了。但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只有你那皇帝老爹和谢午华而已。”翊雪叹口气,拍拍小徒弟的头,“别想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帝王的名字,都是被千万人的鲜血浇铸在史册上的。你既已定了决心,九月二十五就按计划行事,先说好,要是失败了,你这小丫头刀下做鬼,也别怪我!” “生死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命,怎么会怪你!如果我不抓住这个机会,不知还要等多久,如果我就在古榆村呆着,那些书不都白读了,那些本事也白学了!这场险值得冒,要是我真的那么倒霉,死就死了,我不在乎! 第四十五章:祝你好运 尽管知道她的全部底细,但看到一个八岁小女孩眉目含霜地说死就死了我不在乎,翊雪还是不由地心颤。她真的不能想像当这个小丫头被锦阳帝带回宫,会给皇家,给整个大渊带来怎样的震动和影响。不过那都无所谓,谁让这小丫头是她的妹妹兼徒弟呢,谁让她偏偏这么心疼这个丫头呢。念雪既然决定要赌一把,自己就只能配合她赌这一把。 襄州位于渊朝的西南部,气候温湿多雨,尤其到了秋季更是常常连三接五的淫雨霏霏,一整个秋季难得有几个晴天,偏偏九月二十五那天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天不是一般的晴,湛蓝湛蓝的,干净得一片云都没有,真真是天高气爽,风清日暖的好秋色。一大早,开门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素杨县丞就禁不住激动地满口念佛,本来他最担心的就是天气,要是天一直下雨,让皇帝着凉受寒,或者雨天路滑,翻辆车摔匹马什么的,虽然不是他的直接责任,但既然让皇帝不舒服了,他的仕途也许就因此而坎坷了。现在看来,老天还真是垂怜于他,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时近正午,阳光暖得让人忍不住想打个小盹,锦阳帝这时正在车辇里靠着软垫犯困。他当然不会知道半空中正有两双美丽的眼睛盯着他的军队,他的车辇。 “就在这里吧,我看距离刚刚好。当然我是说如果你的运气也刚刚好的话,记住哦,一定不要慌,这可真是生死一瞬间的事,你要是慌乱一点点,瞳术打了折扣,小命可就没了。你又那么犟,非不让我出手。” “这是我自己的事。如果我要靠你出手帮忙才能回宫,那我回去干吗!”念雪说着话,眼睛紧盯下面长龙一般的大队人马,默默计算着,“嗯,翊雪姐姐,就在第十二对御林军和御辇之间,放我下去。” 翊雪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然后手臂往前一扬,把怀里抱着的女孩儿抛了出去,轻笑道,“去吧,小丫头,祝你好运!” 念雪仿佛被一阵风托着,轻轻往下落去。翊雪的御风术高明到了极点,如果是她自己用御风符的话,远远达不到这个效果。 一直被风送到半山腰,离下面的军队车驾也就还有十几丈的距离,风停了,似乎有人猛地推了她一把,她骨碌碌顺着山坡滚了下去。虽说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段下山过程,她还是被惊到了,轻轻一声低呼,赶忙用双臂护住头脸,任身体直向山下翻滚。 大渊军队正在行进中,一路都是平静的,没什么意外发生。这就在大家在正午阳光下拖着脚步在山道上懒懒前进之时,半山腰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飞速地下了山,直向第十二对御林军和御辇之间过来了。 影子到了跟前,第十二对御林军里的一人看出来了,那原来是一个失足从山上摔下来的人,身体那么小,应该是个孩子。但孩子也不能放过,他身后就是皇帝的御座车辇,这孩子贸然在这里出现,摔落的位置离御驾如此之近,天知道有什么企图! 他一勒马缰,喝了一声,“什么人?”喝问的同时刀已出鞘,他举臂扬刀向地上的小小身影劈落,他问,但不需要等待回答。此时出现在这里的所有不该出现的人,统统杀无赦! 第四十六章:初见 雪亮的刀锋离头顶只有三尺,念雪挪开双臂,一双泪涟涟的眸子迎着刀锋看上去,眼里有奇异的光一闪即逝。 做这种凌空下击的动作,眼睛必然要向下看的,军士的眼睛撞上了孩子的眼睛,刀锋定住了,像有个人强行攥住了他持刀的手。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念雪慢慢撑着身体坐起来,刀还没有砍下来。那个军士只觉心里像蒙了雾一样的模糊,这一刀到底要不要砍下去?应该砍下去吧?可是,真的要砍死这个孩子吗? “你干什么呢?”与他一队的人猛地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险些从马上跌下去。旁边那人急得一头汗,圣驾都停下来了,这个家伙中了什么邪,只是发愣。但那人只能干着急,他被挡在外围,又不能下马绕过来,把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小孩子干掉。 “这是怎么了?”后面那辆华贵的明黄车辇车空掀开了一半,露出谢午华那张威严的黑脸,低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那两个御林军被主帅一喝,忙不迭地下马拜倒,结巴道,“这,这里有个孩子……” 谢午华何等眼力,还能看不到离车辇不远的念雪,他冷叱道,“难道你们两个,还对付不了这个孩子?” 刚才被瞳术所制的军士咽了口唾味,他还是不想杀这孩子,但不杀她,自己的脑袋就保不住了。他咬了咬牙,又举起了刀。 “慢着!”一个清朗温厚的声音喝住了他。锦阳帝掀开车帘走下了车辇,谢午华连忙也跟了下来,挥手让那个倒霉的军士赶快滚开。 锦阳帝低头看着念雪,柔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不能慌不能慌!”念雪默念着师傅的告诫,抬起头仰望面前的高大男子,可怜兮兮地抽泣,“我,我从山上摔下来了,好痛!” 女孩儿可怜的眼神,哀哀地叫痛,让锦阳帝的心也无端地痛了一下,他不觉向那个孩子伏下身来。谢午华赶上几步,阻止道,“皇上,别碰那个孩子!” 锦阳帝明白他的意思,回头笑道,“午华,你也太小心了,就是一个小女孩儿而已,也值得你这么紧张?” 他蹲下来,伸手抚去她头上的草屑断枝,细看这个女孩儿,锦阳帝不禁一怔,她的小脸虽然让尘土和泪水弄得脏兮兮的,但还是难掩她的清秀美丽,尤其那双泪盈盈的眸子,那么晶莹明亮,竟让锦阳帝如陷迷梦般恍惚迷离。他越发放柔了声音,“孩子,你的家在哪里?朕送你回家去。” 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震惊的场面出现了。那个孩子慢慢靠过来,小手紧抓着锦阳帝的披风,偎在了他怀里,呜呜地哭出了声,“我好害怕!” “放肆!”一个看傻了眼的军士回过神来,暴喝一声,抢上一步要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拉开,却被皇上投过来的严厉眼神吓得退了回去。锦阳帝收回恐吓军士的目光,轻抚着孩子的后背,温言软语地安慰,“别怕,有朕在这里,谁也不敢伤到你!” 孩子似乎嗯了一声,寻求保护似的越发抓紧他,越发哭得委屈。锦阳帝虽已有了五女二子,但从未特别在意疼爱过哪个孩子,也好像从没有在他的儿女三岁以后抱过他们。就算对太子,他更介意的也是那孩子将使他的政权更加稳固。至于疼爱关怀,反正孩子们的乳母丫鬟一大堆,不缺关照。他整天忙于政务,闲暇时偶尔想起哪个孩子,叫过来说几句话,过问考教一番功课,再赏些玩意儿,就是他父爱的体现了。孩子们见到他也都规规矩矩的,从不敢主动和他亲近。 而现在,一个陌生的女孩儿正依偎在他怀里哭泣,这是他所有儿女都没有过的大胆举动。但他很喜欢她的大胆,很喜欢她的信任和依偎,女孩子的泪水浸透了他的龙袍,热热地贴在皮肤上,心似乎都被她的泪水泡的温软了。 “咳!”谢午华在他身后轻咳,提醒道,“皇上,军队都停下来等着呢!” 锦阳帝这才想起后面还有几万人马,他又拍了拍怀里的孩子,“别哭了,朕带你坐马车好不好,你看那马车多漂亮。” 孩子动了动,立刻抽了口冷气,低呼一声,“痛!” 锦阳帝这才注意到她的裤腿撕破了一大块,露出的小腿上血迹斑斑。他皱了皱眉,回头道,“午华,这孩子的腿伤成这样,怪不得她哭的这么厉害,你快去把车门打开,朕抱她上车。” 谢午华气得想笑,心想皇上我们可是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死人都见了成千上万,这点伤也算是伤?一看就知道筋骨没事,只擦破点皮而已,一个乡野间的丫头,哪有这么娇气。但他也不好反驳,打眼色让军士去开车门找军医,自己伸手过来,恭敬道,“皇上您怎么好做这些事,还是臣抱她过去吧。” 锦阳帝瞟他一眼,笑道,“午华你戎装在身,会硌痛她的,还是朕抱她上车。”说着,他有点笨拙地抱起孩子,向车辇走去。谢午华在他身后皱眉腹诽,“这是犯了什么病?你对我外甥有这么好吗?” 上了车,人马开始继续前行。军医也到了,诊断结果和谢午华目测的分毫不差,上了些药包扎好也就没事了。锦阳帝又让人弄了水来给她洗脸。脸洗干净了,所有看着她的人,包括久经沙场血火,心毅如钢的谢午华都是一怔,一叹。这女孩儿的容貌气质如玉如仙般清丽出尘,这样的女儿家,皇室也难得一见,更别说会出在这乡野之地。 谢午华怔过,疑心顿起,沉下脸来喝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来这里?” 女孩身子一颤,惊恐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转过去又把头埋在了锦阳帝的怀里。锦阳帝抚着她的头,对谢午华无奈笑道,“午华,你怎么把沙场上的威风拿来吓唬小孩子,你这张脸这身杀气,她要是不怕才怪呢。不如这样,你到后面的车上坐吧,朕慢慢跟她说话。” 谢午华又气又窘又有点好笑,“皇上,您这是……” 锦阳帝自知此举欠妥,话说得格外得软,“朕知道是过分了,可是这孩子怕你嘛,午华你是大功臣大元帅,不至于和小孩子计较吧。你先委屈一下,回京后朕给你赔罪。庆功宴上朕自罚三杯,不,自罚六杯给你赔罪好不好?” 锦阳帝话已至此,谢午华除了下车还能怎样。关车门时又看了眼女孩子纤细颤栗的背影,心下疑虑顿去,不禁摇头苦笑,皇上说得没错,如果这孩子不怕他才怪呢。不用说上阵对敌时如何,便是在家里,他的三个儿子见到他也都是噤若寒蝉,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的紧张,何况是这个已经受了大惊吓,又初次见他这副锅底脸的女孩子。 第四十七章:叙话 谢午华一离开,车厢里的气氛顿时轻松,锦阳帝轻笑道,“好了,那个伯伯已经走了,你现在可以跟朕说说话了吗?” 念雪从他怀里抬起脸,怯怯地问了一声,“您,就是皇上吗?” “嗯?”锦阳帝颇为意外,他沉吟着点头,“对,朕就是皇上。” “太好了,我真的见到皇上了。”女孩子立刻笑逐颜开,欢叫着就要跳起来,又“哎哟”一声捂着腿坐下了,但还是笑着,“我能见到皇上,伤到腿也值了。” 锦阳帝觉得她这副又痛又笑的模样甚是可爱,好奇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见到朕呢?” “因为,皇上是大英雄啊!”小女孩的双眼亮如星辰,满满的都是崇拜仰慕,“今年五月,魏朝人发兵来跟我们渊朝打仗,听说开始渊朝的边防军根本打不过他们,魏朝人一直打到边境线了。好多人都说,魏朝人要是打破了边境线,就会把这一带的渊朝老百姓者都杀掉,一个不留,还有人说,魏朝人是要吃小孩子的。我好害怕,村里的人也都很害怕。后来听说皇上带了好多兵马御驾亲征来打魏朝人,再后来素杨县丞发下通告,说您把魏朝人打败了,得胜回朝要从这条路上走,让所有的百姓今天都不能出门。可是我好想看一看打败魏朝的大英雄是什么样子。所以,我昨天晚上就偷偷地上山了,在山上呆了一夜,想着今天军队开过来的时候我下山来偷偷看一眼,可是下山的时候心急,一脚踩空就从山上滚下来了…… 她顿住了,大概是想到刚才的生死瞬间,眼圈一红又快要哭了。锦阳帝主动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叹息道,“你这个傻孩子,胆子也真是大,自己在山上呆一夜不害怕吗?你不光胆子大,命也大,正好摔在了朕的御辇前,要是位置稍有偏差,你现在恐怕就……” “反正我见到皇上了嘛,我现在知道,皇上不只是大英雄,还是个大好人呢。” 身为皇帝,听过的奉承话多到可以充山填海,以至于他对奉承和夸赞已经麻木。但只有这个女孩子的一番话,让他真的动容。只因这些话都是干干净净的真心话,没有一点虚伪的成份。这个女孩子自己在山上呆了一夜,又从山上摔了下来,还几次差点被砍了脑袋,这么多这么重的惊吓后,她还在为看到了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而欢喜,怎么能让他不感动? “对了,朕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在哪里?从昨晚到现在都找不到你?你的父母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 女孩子嘟起小嘴叹口气,“我叫赵念雪。家住在古榆村,就在前面。我没有父母,我是被赵奶奶收养的。不过,您说的对,奶奶找不到我一定会很着急的。皇上,您能让车停一下吗?我要回家了。” 锦阳帝并没叫车辇停住,女孩话里的几个关键词在他思维里飞快转着。他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古榆村,哦,对了,是秋月明提到过,她那位忠心老仆赵嬷嬷的老家,就是襄州素杨县古榆村。女孩说的赵奶奶,会不会就是赵嬷嬷?如果是,那么这个女孩子就是赵嬷嬷收养的孤儿,那样的话…… 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念头让他兴奋得心跳都加快了。他摸摸念雪的头,问,“你的赵奶奶是一直住在古榆村里的吗?” “不是,我是赵奶奶在回古榆村的半路上捡到的,我听舅舅——就是赵奶奶的外甥说,赵奶奶原来是在皇宫里面做事的呢。”念雪的脸上现出一抹欢喜的晕红,“皇上就是住在皇宫里的吧,那皇上认不认得赵奶奶呢?” 锦阳帝也是欢喜的,朗声笑道,“还真让你这小丫头说对了,朕不但认识她,还很熟呢。朕现在就送你回家,也还有话要和你的赵奶奶说。”他抚着念雪的小脸,越看越是喜欢。又记起宁妃曾说过的想有个女儿的愿望,不禁欣慰得意,“月明,你肯定想不到,朕此番出征,不但赢了一场战争,运气好的话,还能再带回去一个无比可爱的女儿。” 他掀开车帘,一个御林军立刻探身过来,他沉声道,“传令三军,且暂在这里停一下,点三名御林军,随朕到前面的古榆村去,送这个女孩子回家。” 军士傻了,这命令也太不靠谱了吧,几万兵马停在这山道上?皇上亲自送这个小丫头回家?皇上自己不觉得这主意太离谱了吗?他觑着锦阳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建议,“不用如此大费周章,皇上把这孩子交给属下,属下保证把她安全送到家再立刻赶回,这样,人马也不用停,皇上也不必操心。” “不行!”锦阳帝坚决驳回,“必须朕亲自送她到家,朕还有话要和她家里人商量。” 军士无奈,只得通知后面车驾中的谢午华皇上要驻军,还要亲自去什么古榆村送孩子回家、谢午华的黑脸瞬间就又黑了几分,但帝王突然间父爱大爆发,做臣子的除了帮着他扮演慈父还能怎样。他烦躁地挥手,“还不快去传令,三军就地驻扎,选三个最精干最机灵的陪着皇上去。另外,先派个人去古榆村通知,免得出乱子。” 当一个盔甲鲜明的御林军出现在古榆村村长面前时,老头子眨着一双昏花老眼,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位军爷是皇帝身边的人,这已经让他措手不及了。还没等他跪下磕头,军爷又冷冰冰甩出一句让他五雷轰顶的话,“赵念雪是你们村里的孩子吗?一会儿皇上要到这里来,送赵念雪回家。你去知会他的家人,准备迎接圣驾。” 等老头子从震惊的麻木状态中缓过来,传令兵早就走了。他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冲着过来扶他的老伴大吼,“皇,皇,皇……皇上要,要来咱们村了,念雪那娃娃到底在搞啥名堂!不都说了今天不许出门不许出门,她啥时候跑出村的?咋还撞到皇,皇上了,还让皇,皇,皇上亲自送她回来。” 他老伴倒是胆大且挺有头脑,她颤巍巍扶起老头子,白了他一眼道,“你紧张个啥呀!小雪那丫头还能干什么坏事吗?话说回来,她若真干了什么让皇上生气的坏事,还能是‘送她回来’这么客气?我看呀,不管她是怎么让皇上撞见的,总之是讨了皇上的喜欢,皇上是来赏她家里人的。” 村长咂巴一下老伴的话,还真是有道理,他不由壮了胆子,起身整了整衣服,就要去赵家通知。老伴追出来道,“我说,等会儿你见了皇上,可别皇皇皇皇的没完没了,把皇上皇烦了,你这条老命可就黄了。 村长老脸一红,低低骂了一声,不知是骂揭短的老伴还是骂没出息的自己,而后他干咳一声,急急火火地出了院门。 第四十八章:她去了那里 此时赵家人都快急疯了,清早起来,一家五口人在家的只有四口人,失踪的那个不是一向淘气的虎子,而且从来不淘气不让人操心的小雪。 小雪都是赵嬷嬷一起住的,昨晚也和平常一样,定更天左右祖孙俩就睡了,只是这一夜赵嬷嬷睡得特别沉,一合眼再一睁眼就天亮了,小雪就已经不见了。 深秋的夜里冷得渗人,后山上的野兽时不时就会趁夜进村来转转,被凄厉的狼嗥从梦里惊醒是常有的事,最淘气的小子也不敢在这时辰溜出家。一个纤弱文静,白天都不喜欢出门去玩的女孩儿居然在深夜出门了,这简直匪夷所思。 赵拴柱冒着被村长发现,会被用烟袋锅敲着头暴骂的风险,带着虎子悄悄出门,爷俩儿在村里找了个遍,又悄悄去了几户平时和小雪交好的几个女孩子家里打听,结果只有失望。虎子扯扯拴柱的衣襟,小声道,“爹,我看小雪是出村了,今天不是皇上的军马从山下过吗?她可能是去看了。” “胡说!这种傻大胆的事要说你能做出来我信,要说小雪……小雪那么胆小的一个女娃儿,平时说话声大点她都害怕,那千军万马刀枪如林的,她怎么敢看?再说,今天下了禁行令她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么懂事,怎么能去闯这会杀头的大祸!你以为她是你这愣头青。” “我咋了?我不是好好在家呆着的嘛!”虎子不服地嘟哝,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小雪是去看过路的皇家军队了。爹说小雪胆小,那是爹不了解小雪,其实小雪的胆子大得很,她经常一个人跑到后山上去的,不过他不敢跟去看也不敢问她,不然,她又要好多天不理他了。 回到家,赵嬷嬷已经哭肿的眼睛往他们身边身后一看,就又流下泪来。拴柱媳妇也急得跺脚,“这娃娃,到底跑到哪里去了?真真是要把人急死啊!” 拴柱蹲在墙角一言不发,好一会儿,他闷着头说,“虎子说小雪可能是出村去看那过路的皇家大军了,但我想应该不会吧?” 他媳妇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赵嬷嬷的眼睛却直了,喃喃地道,“不错,她肯定是去哪儿了,她要去看……那是她的……她的……” 赵家夫妇对望一眼,想姑妈肯定是伤心过度了,话说得乱七八糟。小雪要去看什么?那是她的什么? 正在一家人大眼瞪小眼一筹莫展的时候,村长跌跌撞撞地一头冲进来,大吼道,“你家小雪是啥时候跑出去的?咋跑到皇上哪儿去了!刚才有位御林军来通知我,皇上要自亲送她回来,说话就到,你们快点准备接驾吧。” 院里的四个人,有三个登时目瞪口呆,拴柱媳妇靠着水缸才没跌倒,颤声道,“啥叫接驾?咋样接驾呀?” “接驾就是迎接皇上……”村长说了半句就卡壳了,至于咋样接驾他也糊涂,难不成就在这小破院子里迎接皇上? 唯一镇定自若的是赵嬷嬷,她擦干眼泪站起身,瞅了瞅院里的几个人,语声坚定,不容置疑,“没啥紧张的,好好把这院子打扫一下就行,村长,麻烦您也帮一下忙。我先进去换衣服,拴柱,你和你媳妇打扫完也换件衣服洗洗脸,一定要干干净净的。” 老太太吩咐完,径自进屋去了。拴柱和妻子面面相觑,从姑母住到家里来,她对他们说话都是温和亲切,有商有量,从没有这样命令的口气,而且不只命令他们,连村长都命令上了。 “还愣着干啥?”村长先反应过来,“拴柱,你忘了你姑母就是从宫里出来的,该咋样接驾谁能比她更清楚,快照她说的做。” “噢,是哦,怎么把这个忘了!”拴柱狠狠一拍脑袋,心顿时放下了一半,有姑母坐镇指挥,应该不会有大错的。他连忙抓起墙角的扫帚,大力打扫起来。 第四十九章:接驾 三个人在院里陀螺似地忙碌,赵嬷嬷在她和念雪的小屋里,打开她的衣箱,取出了那套压了八年箱底的宫女服饰。她原以为这套衣服会一直压在箱底,最后陪她入土。没想到今天还要再穿一次。 她流着泪,抖着手为自己换衣,她很难过,但也很欣慰。当年她为了保住小小姐的命带她出宫,其实这八年里从未安过心,念雪一天天长大,越美丽越聪明她越不能安心,这是只金凤凰啊,难道就一辈子埋没在鸡窝里?可是今天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管只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念雪见到皇上了,见到了她的亲生父亲!赵嬷嬷想不出念雪是怎样见到皇上的,总之这父女俩是相见了,而且皇上喜欢她,肯定是非常非常喜欢,才会亲自送她回家。 赵嬷嬷心里有数,皇上此来不是送念雪回家,而是要带她走,回到她当初离开的那个地方。这只小凤凰在鸡窝里委屈了八年,终于展开了稚嫩的翅膀,她要飞了。 “小小姐,我的小小姐了!”赵嬷嬷一声声念着,颤抖着系好衣衫上最后一颗盘扣,在水盆里洗去满面泪痕,拿过镜子照了照,镜中的老妇人依稀还是当年明华苑里的赵嬷嬷,可是已经过去八年了,不知道小姐怎么样了?等她看到小小姐,一定非常高兴吧! 赵嬷嬷迈出房门,看到的是焕然一新的院子,院里的三个人已经换过了衣服洗过了脸,村长也向拴柱借了件褂子换上,三个人齐齐看着她,讨好地笑着。 这时,他们听到一阵马车的辚辚声向这边而来,村长的额上冒汗,想起了老伴的叮嘱,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要一次性叫出“皇上”这个词,可不敢再结巴了。 马车越来越近,赵嬷嬷沉稳地吩咐,“去把院门打开。” 院门打开了,拴柱和村长退回到赵嬷嬷身边。当马车在赵家门前停下,锦阳帝抱着念雪下了车,三人在赵嬷嬷的带领下一起跪倒,齐呼,“万岁!” 锦阳帝一眼就认出了中间位置的宫装老妇,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他很是高兴,主动开口招呼道,“赵嬷嬷,果然是你!” 赵嬷嬷恭敬叩首,“老奴见过皇上!” 同行了一路,念雪和天子的关系已经相当的熟稔亲热,她小声地央求,“请皇上不要让我奶奶跪着,她会腿疼的。” “哦,是了,起来,都起来吧!”锦阳帝入乡随俗,连“平身”都换成了“起来”。 除赵嬷嬷外,其余几人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小雪是被皇上抱进来的!而且还能对皇上发号施令!这,这不是在做梦吧? 村长到底更有眼色些,一起身就赶忙搬了张椅子过来,讨好地用袖子将本来就擦得干净的椅面抹了几抹,口齿居然异常利落,“皇上您请坐,请坐!” 锦阳帝抱着念雪坐下,顺口吩咐,“给赵嬷嬷也搬张椅子,让她坐下说话。” 赵嬷嬷坐下后自然先问宁妃安好,锦阳帝笑道,“月明好着呢,她还常常和朕念叨你,更是想念,等朕回去跟她说见到了你,月明肯定高兴。” 后面的话自然都在念雪身上,皇上简略讲述这女孩子如何胆大半夜上山躲藏,又如何危险从半山摔落,再如何千钧一发差点丢了小命。当然重点是这孩子如何乖巧伶俐,朕十分喜爱云云。 皇上说话时念雪一直低头垂目做乖巧状,其实只为回避众人的目光,皇上转述的都是她说的谎,当然有点不好意思。 第五十章:天景公主 锦阳帝说完这些话沉吟了一下,颇有意味地看了一眼赵嬷嬷,后者立刻会意起身,恭敬道,“天气凉了,皇上还请到屋里坐吧。” 念雪像条小鱼一样从锦阳帝怀里滑下来,皇上笑问,“怎么,腿不疼了,”念雪活动了一下左腿,抿嘴一笑,“还有一点点疼,不过可以走的。” 帝王牵着小女孩的手进了堂屋,外面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拴柱媳妇声音压得细如蚊呐问丈夫,“虎子呢?” 拴柱抬手一指,“东屋。这小子没出息,吓得不敢出来了。” 堂屋里,锦阳帝和赵嬷嬷隔着木桌对坐,念雪转过去依在奶奶身边。大眼睛灵活地看看这个,再瞅瞅那个。 锦阳帝轻咳一声,先开了口,“赵嬷嬷,朕听这孩子说,她本是孤儿,是你收养了她?” “是的。当年老奴辞别宁妃娘娘回乡,半路上拣了这孩子,怜她孤苦,就收养了她,和老奴做个伴。” “呃,是这样啊!赵嬷嬷,朕和你商量件事。朕声明再先,这事只是和你商量,并非要强人所难,你同意便好,不同意也没有关系。”锦阳帝温言细语地说,“月明虽然已经有了太子昊明,可她一直还想要个女儿,但她身子不大好,估计是不能再生了。朕刚才也说过,一见到这个孩子就特别喜欢,甚至可以说朕对亲生儿女都没有这样的喜爱,所以,朕想要……” “皇上的意思可是要收小雪为养女,带她进宫?” “朕正是此意。朕虽然是收养这孩子,但待她绝不会比亲生儿女差。如果你同意把她交给朕,一回宫,朕就册封她为公主。” 赵嬷嬷爱怜地搂了搂小雪,“皇上,老奴真是舍不得这孩子。但皇上也肯定看出来了,这孩子不一般,要是老奴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埋没在这乡野荒村,那就是害了她。皇上您带她走吧,不过老奴希望,能由宁妃娘娘照料教导这个孩子。” 锦阳帝大笑,“这么好的孩子,当然得让月明来抚养教导,交给别人的话,你当朕能放心吗?” 赵嬷嬷也笑了,推了推小雪,“快去拜谢皇上。以后你就要进皇宫生活了,宫里有一位特别好的娘娘,皇上会让她照顾你,以后,你就把她当作你的娘亲。” “以后,朕就是你的父皇。”锦阳帝招手唤过念雪,问赵嬷嬷,“既然她以后就是皇家子嗣了,念雪这个名字有些不妥,朕可以重新给她取个名字吗?” “一切皇上作主便是。” 锦阳帝端详这张怎么看也看不够的小脸,“朕此次御驾西征,大获全胜是一桩喜事,但更让朕欢喜的是遇见了这个孩子,她是朕这一路上看过的最美的风景,是上天赐给朕的最美的风景。朕就给她赐名天景,陈天景。”他拍拍孩子纤弱的双肩,“从今以后,你就是朕的天景公主。” 她伏身,款款行礼,童音清甜柔婉,“天景拜谢父皇赐名。” 锦阳帝开怀大笑,扶她起来,“那么,现在就和父皇走吧,我们现在就回宫去。” 天景转向了赵嬷嬷,恋恋不舍地说,“奶奶,你也陪我一起进宫吧。” 赵嬷嬷真是不舍得,真想跟了她去。但想到如果自己这个已经离宫多年的老嬷嬷突然带着这个孩子重回皇宫,会引起多少后宫嫔妃的猜疑,将给小姐和小小姐造成多大的困扰甚至危险。她咬咬牙,强笑道,“奶奶就不去了,奶奶老了,受不了长途跋涉。你乖乖地跟皇上回去吧,见了那位宁妃娘娘,你就跟她说,赵嬷嬷一直惦记着她,天天念佛求菩萨保佑她。” 天景红了眼圈,她回头望着锦阳帝,怯怯地请求,“天景还有几句话想跟奶奶说,父皇可以回避一下吗?” 和平民说话,让帝王回避,实在无礼至极。这话要是换另一个人说,锦阳帝即使不怒也会不悦,但既是天景说的,他只觉是重感情兼童言无忌,笑着起身,“好,你们说话吧,朕在院里等着。”他说着话回去了,还特地回身把门关上。 第五十一章:告别 听着锦阳帝的脚步远了,天景忽然双膝一曲,跪在了赵嬷嬷面前,重重磕了个头。老妇人惊地跳了起来,忙不迭就要跪下还礼,嘴里慌慌地低喊,“公主陛下,您这是做什么,折煞老奴了。” “不!”天景伸手阻止赵嬷嬷,“奶奶,这一次叩拜,您受得起。小雪谢谢您的救命之恩,谢谢您八年来的养育之恩。奶奶,我说了您或许不信,但我真是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记事的,所有的事我都记得,母亲用那个男婴换了我,我被关在一个箱子里,母亲要杀我……” 她的话被压了下去,赵嬷嬷的手用力捂住她的嘴,赵嬷嬷的眼里滚落两行混浊老泪,她拼命压低声音,“你都记得?你真的都记得!?小小姐啊,你记得也不能说,这话永远不能说,死也不能说啊!说了会死人的,会死好多人,包括老奴都逃不掉。小小姐啊,你要记住你只是皇上的养女,太子是皇上的亲生儿子,你是我在回乡路上拣到的弃婴,你不姓陈,你本来姓赵,记住啊,这些才是可以和人说的故事。” 直到女孩儿点头,赵嬷嬷才慢慢放开手,哽咽道,“小小姐,不要怪你娘亲,她真的是走投无路才会想出那个计策,她是对不起你,这次你回到她的身边,她一定会好好疼你,好好补偿你的,别恨她啊,奶奶求你了,千万别恨她,小姐,她也是个可怜人哪!” 天景郑重点头,赵嬷嬷扶她起来,“我给你收拾几件衣服,还有件东西我也拿给你,然后你赶快出去吧,别让皇上等太久,谁敢让皇上等着啊!” “是那个镯子吧,不用了,奶奶您养育我八年,也许以后小雪再也不能和您见面了,那个镯子您就留个念想吧,想我娘和我的时候,您就拿出来看看。”她想了想,又说道,“父皇肯定会给赵家大笔的赏赐,您跟舅舅舅妈说,拿到钱就赶快搬家,我这一回宫,肯定会有人起疑心,会来调查你们的,你们走得越远越好,千万别让宫里的人找到。” “小小姐,你连这个都能想到?好,奶奶听你的,那个镯子奶奶留下了,等你走了,我和你舅舅舅妈马上搬家。小小姐,你要多保重多小心,皇宫,那可不是个太平省心的地方。” “我知道!”她扑到赵嬷嬷怀里,紧紧抱了抱这个给了她八年温暖的老人,以后再不能缩在这个怀抱里撒娇取暖了,真舍不得。她咬着牙含泪转身,拿起赵嬷嬷给她准备好的小包袱,一步步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奶奶,小雪走了!” 华贵车辇辚辚而去,念雪再一次离开了家,这一次离开就再也不回来了。她也不再是赵念雪,从此,她是陈天景,大渊朝的天景公主。 同日,素杨县丞亲至赵家,送上锦阳帝所赐千两黄金,那一夜,赵家人彻夜无眠。赵家夫妇在为巨额赏赐狂喜不禁,赵嬷嬷在为小雪的离开和她日后的命运伤感忧虑,还有一个男孩躲在被子里,倔强地不让自己哭。他的小表妹走了,以后再没人欺负他取笑他了,可是他一点也不高兴,他很想哭,于是他狠狠咬住被角忍着,咬得牙都痛了,痛得流下眼泪。 在赵嬷嬷的极力坚持下,赵家一家四口于三日后的深夜悄然离开古榆村,从此不知下落。 第五十二章:不一样了 谢午华想不到这么快又见到了那个孩子,更想不到只是从正午到傍晚的几个时辰,这丫头就从百姓变成了公主。(平南文学网)若不是亲身经历,他根本就不信世上会有这么离谱的皇帝,作出这么离谱的决定。 锦阳帝当然看出谢午华很不高兴,他拍了拍天景,“快点给谢元帅见礼,他才是这次西征的主帅,若没有他,父皇说不定就打不赢这场仗了。” 天景再没有初见谢午华时颤巍巍的可怜相,大大方方的盈盈下拜,“天景拜见谢元帅,谢元帅辅佐父皇提兵西征,拯救西线边境的百姓于水火,天景替百姓们谢过元帅救命之恩。” 谢午华足足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欠身还礼说公主言重了,午华受之有愧,恕午华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心里却想果然身份不一样气势也不同,正午时那个胆怯可怜的小丫头看到我就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会儿竟仪态端庄振振有词,话还说得气度沉稳滴水不漏。不过这一套话是八岁孩子能想出来的吗?不会是皇上事先教过她吧?不过看锦阳帝那又惊讶又欣喜的眼神分明也很意外。这孩子还真是怪啊! 天景垂首默然,抿去唇边浅浅一抹冷笑。她没有用瞳术对付谢午华,这人意志太强,心太硬,可不是现在的她轻易能应付的。其实她能如此容易得了锦阳帝的欢心,瞳术惑心也只占一半的因素,另一半嘛,毕竟她现在拥有的这个身体是锦阳帝的亲生骨肉,若不是他们之间有这种血脉维系的天生亲情,凭她才五年的瞳术修为,要完全迷惑住一个还算英明神武的帝王,并不太可能。她敢赌这生死倏忽的一局,最大的胜算就是这层血脉亲情。结果,她果然没有算错。 至于谢午华的怀疑,就让他去怀疑好了。她天然的保护色就是这个女儿身,权倾天下的兵马大元帅,会把她一个小丫头真正放在眼里吗?她早就想好了,这次她回到皇宫,不会轻易对人使用瞳术的,那是个暗流汹涌人心似鬼的地方,如果她一去就被人人捧为掌珠,反而假了是不是?反正她已有了锦阳帝的宠爱,其他的人和事,慢慢来,见招拆招也就是了。 即便是在艰苦的行军,帝王的御辇还是非常舒服的,行驶得又快又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天景靠在几乎能把她陷进去的鹅绒软垫上,不禁想起当年赵嬷嬷带她走在这段路上的情形,路还是一样的路,可当年那辆破马车实在是太颠了,她在漆黑的箱子里被晃得七荤八素,小小的身体像是要散架似的疼痛,还得忍住不哭。唉,这几年的日子,还真是恍然如梦呢。 “小丫头,你还真的成功了,这下心满意足了吧。”一个笑吟吟在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天景也没抬头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只低声回应,“多谢翊雪姐姐帮助成全。” “呵,你也没有让为师失望啊!不过以后上课的地点要改哦,等我找到合适的地方通知你。”翊雪忽然收了调笑,语重心长地在耳边细语,“丫头,不管以后怎样,尽量别委屈了自己,记得,笑须畅哭须哀,方不负此一生。” 她微笑点头。翊雪为她勾画了多美好的人生,笑须畅哭须哀,至情至性。能活的如此快活尽性的世上有几人?就连锦阳帝这个握整个大渊在手的国君也有诸多的不得以,收她为义女,也要看看谢午华的脸色。 她转眼去看那个靠着车窗沉沉睡去的男人,他是她的父皇,八年前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只听过他的声音,今天才见到第一面。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就要在他的扶持下走自己想走的路,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要让自己真的和他建立父女之情,欺骗和瞳术,毕竟不是与人相处的长久之道。 第五十三章:回宫 车辚辚马萧萧,越走越是繁华,这一日,终于进了帝都。 四万余兵马暂驻在城外三十里的营地,由御林军护持着车队进城。皇帝得胜还朝,京都几乎家家户户都是空屋,全城百姓拥挤在每一条大街小巷,欢呼称颂着皇上的威德,抻着脖子踮着脚,希望能有幸一睹天颜。 天景又往锦阳帝的怀里缩了缩,这次倒并非作伪,她是真的紧张,甚至有点害怕。毕竟八年里她只是枯井底的小小青蛙,蜗居在闭塞落后的古榆村里,她是出类拔萃,人人赞叹的神童,但现在到了京城,马上就要进皇宫了,她还能显得出色吗?她读过的那些书,真的够用吗? 锦阳帝慈爱地拍拍她的肩,鼓励道,“天景,不用紧张,现在你是大渊的公主,这满京都的百姓,都是你的臣民。” 她掀开车帘一角向外面张望一眼,又放下来。蹙着眉问,“父皇,赵奶奶说得那位非常非常好的娘娘是谁呀?她到底有多好呢?” “哦,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呀。是不是怕那位娘娘不会像赵嬷嬷那样疼爱你?父皇跟你说哦,她是父皇的宁妃,名叫秋月明,是非常聪慧善良的女子。赵嬷嬷曾经是她的贴身宫女,她二人情同母女一般。你既是赵嬷嬷悉心疼爱的孩子,宁妃绝对会同样疼爱照料你的,何况你这样乖巧可爱,谁会不喜欢你呢?所以不用担心的。对了,昊明好像和你的年纪差不多,看起来他你大一点。昊明是父皇和宁妃的儿子,他是太子。那孩子性格很随和,以后你就叫他哥哥,他会你很好的,不过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来告诉父皇,父皇肯定好好教训他。乖孩子,不用怕。” 天景应了一声,把头埋在他怀里,柔柔怯怯的像只小兔子。锦阳帝抱着她,很奇怪自己已有了五个女儿,在这之前却从不觉得抱着女儿是这么温暖幸福。这个女孩子太特别了,有时她表现出的胆量和谈吐远超一个八岁孩童的应有水准,尤其是几日前对谢午华说的那些话,一直由他亲自言传身教的太子都不一定说得出来。可有时她这怯生生的模样,就是个柔弱胆小的娃娃,一心一意依赖他的保护。 御辇驶进了皇宫,锦阳帝带着天景,第一时间直奔后宫,往明华苑而去。谢明华这段日子已对他不可理喻的父爱爆发没了脾气。摇摇头自己先去了朝堂等着。其实他也挺喜欢天景这孩子,也曾想替自己的妹妹争取抚养权,可刚刚流露出些许意思,锦阳帝的头就摇得坚定不移,表示天景只能交给秋月明抚养,他的借口很有力,这个孩子是秋月明曾经的忠心旧仆收养的,人家老太太把孩子交给他时别无所求,只愿能由秋月明来抚养。他身为堂堂天子,怎么能欺骗一个老妇。 谢午华无话可说,其实他明白的很,皇上把那个老太太搬出来做借口是给自己留面子。即便天景不给秋月明抚养,交给随便哪位嫔妃也比给自己的妹妹强。外甥玄明八岁了,算来青华也已是年届三十的成**人,但母性和岁月并没有把她打磨得娴静温柔,她的火爆脾气依旧,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天景这孩子若交给她,如果不被她吓成哑吧,就得被她教成泼妇。 谢午华边想边告诫自己,等一会儿见了妹妹,可不敢说皇上在路上收养了个女儿并宠爱有加,还决定交给宁妃抚养的事,否则必然是一场轩然大波,秀云宫里的宫女内侍、杯盘碗盏又要倒霉了。 第五十四章:宁妃的定力 为了避免天景不自在,锦阳帝连一个内侍或宫女都没带,只自己领着她去明华苑。一路上给她指引着这里是何宫何苑,住着哪位娘娘哪位姐妹,你以后可以来找她玩云云。路过秀云宫时他一言不发,只带着她加快了脚步。天景何等灵慧,虽还不太摸得准状况,看过那宫门的堂皇富丽和皇上那不待见的态度,就猜出了**不离十。 明华苑是座相当简朴的小院,苑门就是普通的木门,连清漆也没上一层,就是原木的颜色,颇有农居味道。锦阳帝伸手推开了门,后宫里只有这一处小院,真的让他感觉像个家,每次他来这里都不带随从,今天牵着天景的小手推开这院门,越发觉得像回家了。 院里的宫女内待们慌忙行礼,秋月明也接了出来,向来衣衫素雅的她今天着了粉色衣裙,见了他就盈盈下拜,笑道,“臣妾给皇上道喜,恭贺皇上西征大捷。” “平身,快平身!”锦阳帝忙招呼着,宁妃起身,看着皇帝身边的小女孩儿,疑惑道,“陛下,这是哪个宫里的孩子,臣妾怎么没见过?” “呵呵,你当然没见过,你要是见过还奇怪了呢。”锦阳帝说着轻轻一推天景,小女孩顺势就伏身行礼,童音清甜软糯,“天景见过宁妃娘娘。” “天景?”宁妃越发疑惑,但她还没忘正题,忙请了锦阳帝进屋。 “哎呀!”刚从外面回来的静思看着天景直发怔,脱口说道,“好漂亮的小女孩!皇上,这个孩子,莫不是谢元帅的女儿吗?” “午华的女儿?静思,你怎么想的,你觉得可能吗?你先去倒杯热茶来,这孩子冻坏了,小手冰凉的。” 静思想着谢午华那张粗犷的黑脸,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好笑,忙忍住了去倒茶。锦阳帝自己坐在靠椅里,拉了天景靠在身边。秋月明越看越奇怪,包括太子在内,她从没见过皇上对哪个孩子这么爱不释手的,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静思端来了茶点,锦阳帝立刻拿过一盏,掀了茶盖,轻轻吹了几下,递给孩子,“来,喝两口热茶就不冷了,喜欢吃什么点心自己拿。” “怎么样,这孩子可爱吧?”锦阳帝瞅着那目瞪口呆的主仆俩,献宝似的得意。 “这孩子当然是极好的,不然皇上怎么会这样喜欢?不过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秋月明的好奇心从来没这么强烈过。 “谁家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孩子呀,天景,是朕和你的孩子。” “啊!皇上您说什么?”秋月明心里有个鬼藏了八年,而锦阳帝一句说笑竟正好点中了这个鬼,惊痛恐慌让她几乎跳了起来。而身旁的静思也同时白了脸色。 “就知道你会这么意外,你坐下,听朕慢慢给你说。” 秋月明立刻坐下了,因为她几乎已站不住。静思没资格坐,就靠着桌子撑住自己,抱着一种豁出去了的心态等着锦阳帝的下文。 锦阳帝一边照顾天景喝茶,一边说道,“这次朕西征大捷,班师回朝走的是襄州那条路,结果遇到了一个故人,月明你可知朕遇到的是谁吗?” 月明咬紧牙关不让声音颤抖,怀着万一的希望问道,“陛下不是遇到赵嬷嬷了吧?” “哈哈,朕就说月明你是整个后宫中最聪明的女子,果然不错。但是呢,其实朕是先遇到了这孩子,然后才见到赵嬷嬷的。” 这时天景已经不喝茶了,安静依着锦阳帝,低头静默的样子像只优雅的天鹅。她在认真地听,听她的娘亲,这个在她刚出生时就要杀了她的狠心女人,究竟有多强的意志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演好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危险的戏。 锦阳帝不用秋月明开口,自顾自把在赵嬷嬷家的那番讲述又说了一遍,只是更加详细,不时怜爱地摸摸天景的头。秋月明不仅聪明,她还应该是后宫里城府最深的女人。这时她还能勉强保持脸色正常,微笑自然。不时附和一句“这孩子真是胆大”,“哎,真是聪明呢”,“原来皇上如此细致”,几句恰到好处的捧场越发助了锦阳帝的谈兴,既然宁妃没露破绽,锦阳帝自然想不起去看静思那张颜色变幻,冷汗涔涔的脸。 锦阳帝说了小半个时辰,才把那天的奇遇说完,端起杯茶一口气喝完,笑道,“这孩子原本叫赵念雪,朕觉得这名字太寻常了些,就给她改名叫天景,怎么样,这名字还配得上这孩子吧?” 赵念雪三字入耳,静思狠狠一口咬住下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剧烈的疼痛才稍微压制了些许恐惧。秋月明对这个名字的出现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此时淡定笑道,“皇上文武兼备,雄才大略,取的名字哪有不好的,还别说,就只有这个名字配得上这女孩儿,她如此聪慧秀丽,真是天赐的美景。也多谢皇上一直记得月明想要个女儿的心愿,月明不胜感激。” “自家人,说什么多谢感激不是生分了。好了,朕还要上朝去,你们娘儿俩也熟悉熟悉,以后这孩子就由你照料了。今晚的庆功宴,我要带昊明、玄明,和天景一齐出席,你给天景梳洗一下,换件漂亮的衣服。” 宁妃含笑嗔他一眼,“皇上您还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也不说提前派人回来通知臣妾,臣妾这屋里只有男孩的衣服,哪有适合七、八岁女孩子的衣服。我先给她量量尺寸,然后去向有公主的姐姐们借几身衣服来,明天再到御衣坊给她新做吧。” 锦阳帝也笑了,“是朕疏忽了这点,主要就是想给你惊喜嘛。也罢,你先去借吧,明天一定要多给天景做几套漂亮衣裳。” 第五十五章:太紧的拥抱 锦阳帝走了,宁妃怔怔看着面前的孩子,看着看着眼里就溢出泪来。天景则假装羞怯紧张地半低着头,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女人。尽管起初她对锦阳帝说的那些话全是谎言,纯粹只为讨他欢心,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有些生涩笨拙,却又努力做好的照料她,每天护她在身边,絮絮为她讲解沿途的风物人情,嘱咐军中的厨师尽量为她准备适合她口味的饮食。他以前从不知道她的存在,但自从看到她,他就在努力地成为一个好父亲。现在她真的有点眷恋这个男人,叫他父皇,已经是自然的感情,而不用再作伪了。 而对于这个女人,恨似乎谈不上,就像静思和赵嬷嬷说的,她是迫不得已,是万般无奈,说到底,秋月明是个很可怜的女人;更何况赵嬷嬷临别前对自己唯一的请求,就是不要恨秋月明。也许此生再也见不到那个对自己有深厚恩情亲情的慈祥老人了,这最后且是唯一的承诺,就一定要恪守。 她不恨秋月明,但也不喜欢。这个女人太善于作假了,假得无可挑剔无懈可击,假得此时从她眼里流下的泪,天景也不信那是真的。 “孩子,孩子,你为什么不抬头,不看看我!”秋月明终于哽咽出声,她捧起天景的脸,贪婪地盯着这张精致完美的小脸,眼都不舍得眨一下。原来八年的光阴可以让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出落成如此美好的女孩儿,这个孩子,八年来她一眼都没有看到过,真的是天把她送还到自己身边,总算可以好好看看自己的女儿了。 “小……”静思才叫出一个字,及时醒悟捂住了嘴。小小姐真的回来了,但不能这么叫她,永远不能。静思就那么呆呆站着,倚着桌子捂着嘴,默默地哭得肝肠寸断。 “宁妃娘娘,静思姑姑,你们为什么要哭呢?”天景颇费了些力气,才挣开宁妃的手,微微退了一步,打量着两个泪不可止的女人,天真地问。 “对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规矩地向宁妃行礼道,“宁妃娘娘,赵奶奶有话让我带给您,她说她一直惦记着您,天天念佛求菩萨保佑您。” “孩子,不要叫我娘娘!叫我娘亲!你叫啊,叫我一声,我一直都想听你叫我娘亲,都快想疯了!”天景的规矩和生疏彻底击垮了秋月明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那张在锦阳帝面前苦苦支持的得体妆容瞬间崩溃,她一把将天景揽在怀里,用尽全力地抱紧,嚎啕痛哭。 刚才那句话只是说来讽刺宁妃的,想不到这下讥讽有点过了火,让宁妃完全失态。天景被她牢牢拥在怀里,并没有被母亲拥抱的幸福,相反,宁妃激动之下用力太大,勒得她呼吸困难,胸口有些闷痛。 “宁妃娘娘,您弄痛天景了,你先放手,放手咱们好好说话。”天景用力挣扎,可她的力气哪能挣过已经情绪失控的成年女人。并且她越是挣扎,宁妃越是抱紧。 好在一旁的静思还是清醒的,她眼见在宁妃怀里挣扎的孩子小脸涨得通红,额上都有了细汗,她赶忙上前,用力拉开了宁妃。天景总算脱了身,她捂着胸口喘息,快速地退到墙角,尽量离那个女人远一点。她甚至有些怀疑这个女人的用心,到底是爱女心切还是打算杀人灭口? “娘娘您冷静一点,您这样会吓坏小……公主的,毕竟公主才来,对您还不熟悉,您不要着急,好好疼爱天景公主就是了,来日方长嘛!”静思劝慰宁妃时背向着天景,挡住一些晦暗的眼神和暗示。 “母亲,母亲,小妹妹在哪里?”欢快的叫喊伴着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一阵风般地冲了进来,在门口骤然停住,小男孩脸上喜色未退,就被眼前的景象弄糊涂了,母亲和静思姑姑抱在一起哭,一个小女孩缩在墙角发呆。“这是,怎么了?” 静思忙起身,草草地行了个礼,“太子殿下,皇上今天把天景公主送来给娘娘抚养,娘娘这是,太激动了。太子快过来看看天景公主,她刚才受了些惊吓。” “哦,”小男孩疑惑顿去,赶忙跑过来,先抚着宁妃的肩,小大人似的安慰,“母亲,父皇把小妹妹送来给您抚养这是好事呀,您哭成这样,小妹妹还会以为您是不喜欢她呢,快别哭了。” 静思连声附和,男孩子已经来到天景面前,眼里含着笑上下打量她,“你就是天景妹妹吧,你果然和父皇说的一样好看,以后我们就是兄妹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不要误会,母亲哭成那样是她太高兴了,她一直都想有个女儿的,今天父皇把你送过来,她终于心愿得偿,高兴得失态了,不是不喜欢你,而是太喜欢你了。” 天景松了口气,看来这个太子还真的挺随和,她敛衽一礼,脆生生唤道,“天景见过太子哥哥,太子哥哥好!” “好,好!”昊明笑弯了眼睛,“走,我带你去我屋里玩,我那里有好多好玩的东西,你喜欢什么我都送给你!” 静思忙上来一把拉住,笑劝道,“太子,明天再玩也来得及,今天可没时间了。皇上说了今晚要带您的公主一起参加庆功宴。今天公主刚到,明华苑里没有给她准备衣服,这不是还得出去借嘛。” “就是啊,父皇应该先打发个人回来说一声嘛。”昊明思忖了一会儿,吩咐道,“静思姑姑,你给妹妹量一下尺寸,我带她去向鸣襄姐姐借,鸣襄姐姐的漂亮衣服最多了。” “太子,您还真想得周到。”静思答应着准备去找木尺,宁妃在她身后道,“我来。” 宁妃虽然泪痕未干,但神情已恢复了平静,她蹲下来,看着天景温柔微笑,“不怕啊,刚才是娘亲太高兴太激动了,不小心弄疼了你,以后再也不会了。来,把手伸开,娘亲给你量尺寸。” 天景依言展开了双臂,宁妃没用木尺,而是以手作尺,一拃一拃测量着女儿的身体。量着量着眼圈又红了,“你今年已经八岁了,怎么身材这么瘦这么小?好像只有六岁的样子。” “赵奶奶带我去看过大夫,大夫说我这是先天气血不足所致。”看她又要哭,天景连忙又道,“其实我就是长得小一点,身体还是挺好的。赵奶奶对我也很好,家里虽然不富裕,但每天都会给我做些好吃的,还给我炖参汤喝呢。” “我知道赵嬷嬷对你好,她当然会对你好,可是她再有心,也被条件环境所限,又能怎么样呢。唉,你现在总算回来了,娘亲以后好好疼你,好好照顾你,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点苦。” 宁妃流着泪絮絮叨叨,天景紧张地往旁边看,好在太子让极有眼色的静思带走了,她才放下了心。任宁妃的手在自己身上一拃一拃量过,竟也有些感动。在家时奶奶给她缝制新衣时也是这样量尺寸的,奶奶说这样量尺寸小娃娃长得快。现在,这个女人的手代替了奶奶的手,她不信任不喜欢这个女人,但这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真的可以把她当作母亲吗? “好了。”宁妃摸摸她的脸起身,到桌前提笔蘸墨,在一张淡金色的便笺上写了天景衣服的尺寸,唤过昊明道,“你既应承了,就带妹妹去吧。要快点哦,可别误了晚上的庆功宴。” 第五十六章:太子哥哥和小老虎和皇家事 兄妹俩在宫苑里走,后面两个小内侍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边走,昊明一边把锦阳帝的子嗣一个个介绍给天景,“父皇原来有五个女儿,加你就是六个了。那五个公主都比我们大,这五个姐姐是鸣襄公主,溯玉公主,素贞公主,晋由公主和清和公主。这五个姐姐除了溯玉,其他人都比较好相处,溯玉公主的母家在朝中很有势力,因此她的性子特别傲,嘴也刻薄,你别理她也就是了。” “我记住了。可是,万一我哪天要是不小心招惹了溯玉姐姐,那怎么办呢?”天景一脸紧张,蹙了秀眉小声地问。 八岁的男孩挺了挺胸,扬眉说道,“惹了就惹了,又有什么了不起?你是父皇和母亲的女儿,是我的妹妹,怕她吗?平时她横行霸道的,我不过看她是个女子,不屑与她一般见识罢了,但她要是敢欺负你,我一定给你做主。” “谢谢太子哥哥!”她立刻展颜而笑,昊明看得有点呆,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接着道,“父皇的儿子只有我和玄明,其实玄明是很好的,我常和他一起玩儿,不过都是瞒着他母亲的,他母亲宜妃娘娘……”昊明生生打了个寒战,郑重嘱咐道,“她可是千万惹不得的,你要是惹了她,就只有父皇才能救你了。” “我一个小女孩儿,招惹宜妃娘娘做什么?”天景笑道,“谢午华谢元帅,是宜妃娘娘的家人吧?” 太子的眼睛一下亮了。“谢元帅是宜妃娘娘的长兄,也就是玄明的大舅。你这次见到谢元帅了?快给我讲讲。我见过他两次,不过他都是着朝服的,我特别想看他穿战铠戎装的样子,一定特别特别威风。” “嗯,我看到的谢元帅正是一身铠甲,血红的披风,佩着宝剑,特别威风也特别威严,我都不敢仔细看他,站在他身边就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我也是。两次见谢元帅,虽然他对我客气有礼又只穿着普通的朝服,我还是被他的气势压得只能低头屏息。父皇说那是杀气!谢元帅半生戎马,经历血火杀伐无数,自然有极重的杀气。不要说我们这样的孩子,就是很多朝廷重臣见到他也是非常紧张的。和谢元帅在一起还能镇定自若的,恐怕只有父皇了,谢元帅也只对父皇一人真正敬服。”昊明说着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才能像父皇那样自信威严,什么都不怕,什么样的人都能从容面对。” “等你长大了就可以了嘛,一定可以的。我和父皇回来这一路上,他经常说起你,对你赞不绝口,说你读书用功,聪明懂事,和他小时候很像。他还让我多跟你学呢。既然你现在和父皇小时候很像,那么只要你一直努力用功,长大了肯定就是父皇那么了不起的人。”皇上在路上确实说起过太子,虽没有如此的盛赞,但言谈间也是很满意的。天景略略夸张了些,一来自然是想讨太子的欢心,二来她也欣赏他的志气,志气都是需要鼓励的。 “你说得对,说得对!”男孩子兴奋得脸色通红,腰背挺得更直了。觉得这个小妹妹真不是一般的可爱。他对天景笑道,“我们快走吧,前面就是昀妃娘娘的润霞宫,鸣襄姐姐就是她的女儿。” 正走着,迎面过来了两个人,是一个中年女子牵着一个女孩儿慢慢行来。太子立刻拉她在旁边站住,等着那二人走近,太子欠身施礼,道,“昊明给淑嫔娘娘请安,问清和姐姐好。”天景连忙有样学样,欠身请安问好。 那二人也站住,女子的声音轻柔纤细,“太子殿下不必多礼,咦,这个女孩子是……” “哦,她是天景,是父皇西征归来时在路上收养的义女。天景,这位是淑嫔娘娘,她是清和姐姐。”太子条理分明地给双方作了介绍,天景抬头礼貌地对二人微笑,然后,她的眼睛就让那女孩手里的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只布偶老虎,小小的,正好捧在女孩子的掌心,做的非常精巧细致。虎口大张,口里居然有四颗小小的獠牙,一双吊晴虎目中似乎透出凶猛的光,头顶一个“王”字用月白色的线绣出,铁划银钩,威风凛凛。小老虎棕黄色的皮毛不知是怎么弄的,纹路清晰纤毫毕现,虽是布偶,却能稳稳站在女孩手里,一条斑斓虎尾甩在身后,尾端自然卷起。一只布偶,竟做出了一股真实的生气。 见天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玩偶,女孩一笑,大方地把手往她面前一伸,“你喜欢呀,那就送给你吧。” 天景一怔,见那女孩笑得真诚,又转头去看昊明,昊明点头,“你既喜欢,清和姐姐又肯送你,你就收下吧。” 天景的手伸出来又缩回去,“可是,这只小老虎做得太好看了,你给了我,你自己不就没有了吗?” 淑嫔娘娘笑着接口,“没关系,清和属虎,每年我都会做一只老虎布偶给她的。” “这样啊,那就谢谢淑嫔娘娘和清和姐姐了。”天景连忙接过了那只布偶,爱不释手。 淑嫔点点头,就带着女儿向前去了。清和回头,向天景微笑着挥挥手,她并不是很漂亮的女孩儿,微笑的样子却非常宁静美好。天景也向她挥手,握着那只小老虎。 “太子哥哥,那位淑嫔娘娘的手也太巧了吧,你看,这小老虎做得就像真的。” “淑嫔娘娘是瀛州绣娘出身,你知道吗,整个袤合洲的刺绣品几乎都出自我大渊的瀛州,那里可是天下绣品第一城。你想,淑嫔娘娘的手能不巧吗?” 天景埋头摆弄一会儿布偶,忽然问道,“她不得父皇宠爱,是不是?” 昊明一怔,“你怎么知道?” “她和清和姐姐的衣着都太朴素,而且都是穿了很久的旧衣服,受宠的娘娘自然不会这么窘迫。而且,她笑起来也是清清冷冷的,我想她不定不会讨父皇欢心。” “你小小年纪,看人倒也仔细。”昊明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我听那些老内侍说起过淑嫔娘娘的事,听说曾经父皇也是很宠爱她的,就因为这宠爱,弄得宜妃吃了醋,想出计策陷害她。她让淑嫔娘娘帮她绣东西,荷包手帕什么的,开始就是一两件,后面就越来越多,三五件,七八件,十来件,最后竟让淑嫔娘娘一次就给她绣几十个荷包香囊。淑嫔娘娘开始还忍耐,后来也真是被激怒了,坚持再不肯为她绣一针一线。这可正中了宜妃下怀,她就跑到父皇面前去哭诉,说淑嫔娘娘目中无人,自己只是请她绣几件小物件都被拒绝。” “这个女人……”天景叫了一声,自觉失言,又低下头把玩老虎。 “父皇叫了淑嫔娘娘来问,她自然说了缘由,可你猜怎么着,她身边所有的内侍宫女都和宜妃一样说法,坐实了她恃宠而骄,目无宜妃的罪名。其实,这个把戏也太蹩脚,父皇当然不会看不出来。可是连你也知道宜妃背后站的是谁,而淑嫔娘娘根本没有母家可以保护她,结果……她被罚禁足半年,父皇也从此疏远了她。宜妃更是肆无忌惮地欺负她,据说她的月例银子,每次能领到一半就不错了,分文不给的时候也是有的。这些年,只有咱们的母亲三五不时地让静思姑姑送些银子过去,母亲说淑嫔娘娘是个有风骨的女子,这些年再苦再难也不肯向宜妃低头,她很佩服的。” 天景不禁对秋月明增加了些好感,毕竟她的心里还是有是非曲直的。这时,她听到太子压低了声音感叹,“天景,你别怪父皇糊涂,其实他清醒得很,只是没办法。这就是皇宫,这是个拼背景拼势力的地方。你别看我是太子,其实我这个太子当的……如果是玄明来坐这个位置,他会比我理直气壮得多。” “因为他背后有谢家,有那样一个做东路军元帅的舅舅吗?太子哥哥,你很害怕吗?”天景也一样压低了声音。 “我不怕,因为我知道父皇不会让玄明坐上这个位置,别的不说,单是他那张脸,就犯了父皇的忌讳;他的舅舅和母亲,也犯了父皇的忌讳,父皇不过是在忍耐罢了。任何事,只要是在忍耐,迟早会爆发的。” 他笑了,天景从没看到过一个八岁孩子会有这么意味复杂的笑,残酷,得意,阴冷,凄凉! 第五十七章:师傅没忘了我 那场庆贺西征大捷的夜宴,着一身红色宫装的天景让满座皆惊。尽管这红色有些陈旧黯淡——毕竟是溯玉公主七岁时的衣服,在箱子里压了八年。但穿在天景身上,和她端丽凝华的气质相映,那陈旧的红也艳烈起来,火光似的灼眼,却并非红色常显的妖艳,而是皇室应有的雍容高贵。 满座的王公贵胄们都失了神,而且半晌回不过神。他们起初得知锦阳帝要让天景也出席庆功宴,都不由好笑。腹诽皇上您从乡野小村拣了个丫头回来,自己高兴也就行了,还要带出来显摆,一个野丫头见过什么世面,万一被这么盛大的场面吓着了,大哭起来,或者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皇上您的颜面尊严往哪里放? 这些人中,唯一没有这样想法的,就是谢午华。可他还是被天景震撼到了。这样的女孩子真的是个路边弃婴,被一个普通老妪拣了,在一个闭塞山村里长大的?这绝不可能。把皇上另外的五位公主叫出来和她比一比,没一个能比得上她。不知为何,谢午华此时所想到的,竟是古榆村刘老伯曾经说过的话:凡事‘太’则为异,‘异’则为妖……这个女孩子,不会真的是个妖吧? 这样想了想,他自嘲一笑,举杯一饮而尽,自罚一杯。自己这是怎么了?戎马半生,他只信四件事:皇帝的圣旨案头的兵符,胯下的马掌中的枪。但自从见到这个女孩子,怎么连鬼神妖物之类的无稽之谈也能出现在自己的脑子里。真是的,自己为何会对一个小小女孩感到不安?这就像猛虎畏惧一只蹿过身边的兔子一样可笑。 天景静静坐着,微微垂首,眼帘半敛,用最温雅娴静,最符合公主身份的姿态静坐。这场夜宴如此无聊是她早有预料的。基本不能吃东西,她一个小孩子更不能喝酒,倒有无数的目光或明或暗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她静心凝神,虽不抬头,也能清晰感受到有三道目光格外不同。第一当然是谢午华鹰鸷般犀利的审视,这目光让她特别的不舒服,甚至有点心慌。第二个人的目光来自父皇身边的那个女子,那是宜妃谢青华,既然她哥哥此番西征立了大功坐在群臣首席,她自然是盛妆华服地依在皇帝身边。可她的眼神时不时投向天景,一时惊艳,一时迷惑,一时又是厌恶阴冷。 第三个总是看向她的人是宜妃身旁的男孩,天景抿了抿唇,她有点想笑。看到陈玄明第一眼,她就明白了太子所说的“单是他那张脸就犯了父皇的忌讳”是什么意思。这个男孩子丁点儿也不像父母,倒和他的舅舅一模一样,只是一张黑脸大,一张黑脸小的区别。他看着天景,呆呆的不知收敛,被他母亲暗拍一掌会暂时转开眼,不过一会儿又会盯回来。倒是心无城府得很。 庆功宴后,一切人等各归各位,谢午华于第三日引兵离京,锦阳帝弃了车仗,骑马送至十里长亭,与谢午华执手话别,君臣情深甚是感人。而回来后他在明华苑喝茶,天景从他脸上看出和自己一样的轻松释然。不禁有些同情这位父皇,在他内心深处,一定恨不得立刻削了谢午华的兵权,让他卸甲归田才好。兵权,握在别人手里永远是有风险的双刃剑,只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才能真正让帝王安心。 天景从此开始了她的皇宫生涯,起初一段时间真是很没意思,每天一睁眼就要和各种颜色各异,气味不同的汤药补品作斗争。从女儿回到身边,秋月明一改变往日的低调作风,把太医院所有精擅通晓儿科病症的太医挨个叫到明华苑来,为天景诊治调理。 天景这才发现,原来御用的并不一定是最好的,比如这些太医,虽每人都能诊断出她有体虚畏寒之症,是先天气血不足所致;却无一人能诊出护住她心脉的天极暖玉那清润温和之气。这样的医术脉象,实在不及小小素杨县里那位平民医生多矣。 每个太医为她诊过脉后,都拧着眉说公主这先天之症还真没什么根治之法,还是以滋补调理为主,于是每人走时都开出一张方子,列出大量补品,这些补品就会变成各种丸散膏汤,在宁妃和静思无限怜爱又绝无妥协地注视下,一点不落地进了天景的肚子。(平南文学网) 天景几乎绝望。她冒着丢掉小命的风险好不容易进了皇宫,是来吃药的吗?从前在古榆村,没有这么多药吃她不是也活得挺好?也就是比较怕冷,体力差一些,剧烈活动后会心慌气短而已。大部分时候她都和健康的小孩没什么差别,读书,玩耍,每月一次跑到后山去上翊雪姐姐的课。完全没问题。现在被母亲和静思摆弄成了一只药罐子,也没觉得身体状况有什么明显的好转。她被迫吞下的那些酸甜苦辣,看来统统都是白费。 她也曾向昊明求助,太子同情地摸摸她的头,再摇摇自己的头,叹息道,“母亲就是这样的。我三岁时生过一场大病,当时自然没少吃药,病好了还被母亲和静思强迫着吃了一年的补药。唉……你也别指望父皇能替你说话。父皇每次身体不适时,也是被母亲逼着吃药的,每次也是苦不堪言哪!可怜的妹妹,谁让你有这先天不足的病症呢,估计这药是得年长日久吃下去了!” 天景听得目瞪口呆,她怯生生扯了昊明的袖子,小声地问,“太子哥哥,咱们秋家在没做官之前,是开药铺子的吗?” 天明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等哪天我向母亲要了家谱来查一查,没准儿还真是!” 这样的“艰苦”环境里,天景格外地想念翊雪,那只调笑无稽,没半点师傅威严的雪衣娘,却切实得给过她那么多教导和帮助。上次在御辇里她传音给自己,说找到新的上课地点要会通知自己,这都快三个月了,还没有找到吗?她那样神通广大,找个能藏匿行迹的地方不是难事,况且每月只有一天上课,这种地方应该很容易找到的。可翊雪居然这么久音信全无。 “她不是,把我给忘了吧?”天景突然冒出一个猜测,顿时紧张得透不过气。这并非不可能,翊雪亲口说过,曾经忘掉过自己一次,一下子就是百年哪。要不是那次她把自己忘记了,又怎么会有后面那么多的波折痛苦,她又怎么会是现在的天景? “忘就忘了吧!谁让自己拜了只记性好差的鹦鹉做师傅呢!”天景烦躁的再次躺下,都已经快三更了,但她就是睡不着,好多事在心里纠结,让她全无睡意。又躺了一会儿,她再坐起,去拿床头小几上的布偶老虎,手刚从帐子里伸出去,腕上忽然一紧,感到有一只手握住了腕脉,惊呼声刚到口边,又生生咽回,唇边竟浮起一丝笑,如释重负。 温软柔滑的手从腕脉上一点点向上游走,天景闭着眼睛只是微笑,那只手终于穿过了纱帐搭在她肩头,手上握着天景刚才要拿的小老虎。她睁开眼一把夺过,“姐姐,你可只有我一个徒弟,要是吓死了我,以后你就是光杆师傅了。” “呵,你要是这么容易被吓死,怎么配做我徒弟!”纱帐一挑,烛光微晃,映亮翊雪那张清丽妩媚的脸,白色长发散在肩头,如银如雪。“徒儿,你这些日子过得可好呀?” “不怎么好!”天景嘟着嘴抱怨,“姐姐,这么久都不见你,还以为你又把我给忘了呢?” “这不是来了嘛。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好大的胆,还敢生师傅的气不成,我……” “你又要将我逐出师门了是吧?师傅,桌上有茶,想喝就自己倒吧。”天景不以为然地摆弄着老虎,“姐姐,你找到适合上课的地方了吗?” 翊雪气鼓鼓瞪了她一会儿,自己先绷不住笑了,“找到了,就是御花园西边角门旁边的那间小屋,这就带你过去看看。” 第五十八章:背书 这间小屋太子带她来御花园时曾看过一眼,是园丁放杂物的地方,现在却干干净净四壁雪白,天景知道这是幻术,明早园丁开门所见还是又脏又乱的小屋。(平南文学网)她很感激翊雪的细心,上课地点如果在宫外,她就太为难了,皇宫可不是奶奶家的小屋那样出入方便。而整座皇宫也就只有这里侍卫最少最僻静,实在是最合适她的上课地点。 可是,她的眼睛被屋子正中方桌上的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个酒坛,一副杯碟箸匙和四样精致小菜,那个酒坛上贴着一张金纸,写着“云梦醉”三字,这是宫中最名贵的御酒,只有大型国宴时才会用到的。 “姐姐,你还真会……享受啊!”天景惊叹,她想象不出翊雪是怎么到据说深埋在地下二十丈的酒窖里偷……不,是“借”出了这坛“云梦醉”。 “切……还真是血脉至亲呀,才回到皇帝老爹身边三个月,连师傅我喝他一口酒都舍不得了,我真是白收了你这个徒弟!”翊雪白了她一眼,到桌边抓起那个酒坛,仰头灌下一大口,小屋里立刻满溢浓郁绵厚的酒香。她连喝了几口,颊上顿生嫣红。她晃了晃手中酒坛,叹道,“好酒,如果他知道我喝到了这么好的酒,一定羡慕。” “他?是谁啊?”天景擦过脑袋好奇追问。 翊雪怔了怔,把酒坛丢回桌上,斜乜了微醉的眼笑道,“没谁。小丫头要是不想再喝苦药的话,就快给为师敬一杯酒。” 次日一早,天景一睁眼就觉得心情格外好,阳光格外好,,因为微笑着向她走来的宁妃手里没端着药碗。 “母亲,今天不用吃药吗?”她很好奇翊雪用了什么方法,让笃信补药的宁妃放弃了坚持。 “以后就不用吃哪些药了,”宁妃拿了梳子,细细给她编着宫妆发式,“昨晚娘亲梦见赵嬷嬷了,她说‘以后别再给小雪灌那些苦药汤了,又没啥用,还弄得小雪难受,只用参汤慢慢调理就行了。’娘亲醒来仔细想了想,赵嬷嬷说得有道理,毕竟她带了你这么久,对你的身体应该比太医院里那些庸医了解多了。再者,那么多药吃下去,没准反而把身体弄坏了,所以,娘亲以后再不强迫你喝那些苦药了,好不好?” 天景忙对着妆镜连连点头,对翊雪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只有这位古灵精怪的师傅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她在母亲梦里变成的赵嬷嬷一定很像,连说话的语气都完美模仿了那位慈祥的老人。下次见到她要让她再变一次给自己看,真是想奶奶呢。 这是天景第一次进御书房,她跟在送茶宫女的身后溜了进去,正埋首在大堆奏章里的锦阳帝看见了她,紧皱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笑着叫她。她跑过去,抚着书案好奇打量着满案的奏折和满壁的书。锦阳帝喝了口茶,又提笔在一份折子上批写着,随口说着,“天景啊,父皇一直忘了问你,你以前可曾读过书?” 她点头,“天景在村里的私塾读过书,先生教过一些简单的诗文,还有《千字文》,《孝子传》和《子弟规》。” “只是这些书吗?”锦阳帝有些失望,天景的言谈举止不像是这些普通的启蒙读物教出来的。想了想,他把一份折子推到她面前,“你念念这个。” 她看看锦阳帝,再看看那卷厚重的纸,疑惑道,“这是朝廷上的奏章,女儿可以看吗?” “父皇让你看,你当然就可以看,试试能不能读下来。” 她暗笑,即便不算她这几年读过的治世经典,但凭前世的记忆,阅读理解这些文字也是小菜一碟。她拿过奏折,大略扫了几眼就读起来。锦阳帝起初还边写边听,渐渐就停了笔,眼睛盯着天景,越来越惊讶困惑。他选的这份折子很长,内容晦涩复杂,就是让太子或玄明来读,想必也是磕磕绊绊,应该还有好多字都不认识。而这个自称只念了几年私塾的女孩儿,竟念得通顺流畅,抑扬顿挫,没有一处卡壳读错的地方,绵软甜润的童音还特别好听。 “天景,你说实话,你真的只读过私塾吗?”待她读完了奏折,锦阳帝平静问道。 女孩眨了眨眼,忽然屈膝跪下磕了个头,“父皇英明,天景是没完全说实话,父皇不要生气好不好!天景不敢欺瞒父皇,只是怕说了实话父皇也不会相信的。” “你起来说话,只要你说实话,父皇就相信。” 天景起身,小手向御案上的一本书一指,“父皇,这本《践世录》天景就看过。” 锦阳帝吓了一跳,拿过她指的那本书,诧异道,“这本书你看过?那你说说,这书是谁写的?内容是什么?” 天景背负双手,在御书房里踱着方步,朗声道,“《践世录》是前朝首辅宰相,龙纹阁二十四学士之首的秦锐大学士所撰写。《践世录》:践者,历炼实践也;世者,世事天下也。此书从我大渊创世之帝陈远帆自草莽中立身起,至前朝奉天帝统一国内三十六异族终,写尽我大渊四代帝王立业之本,治世之道。” 天景在房里转了两圈,才介绍完了《践世录》,她又回到御案前,怯怯道,“父皇,女儿说得可有错处吗?” 锦阳帝呆呆摇了摇头,端起茶喝了口才省过神来,“父皇在你这个年纪,还不知有《践世录》,十岁方读此书,也是懵懂。你这孩子也太聪明了……不过,这本书总不会在古榆村私塾先生的教学之列吧?” “哈哈,当然不是了!”她笑着绕过御案,挤在锦阳帝身边,拉着他的衣襟,“父皇,您坐下嘛,坐下女儿跟您说。” 锦阳帝依言坐下,手上还拿着《践世录》,他看着封面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忽然想再考一考这个聪明到古怪的娃娃,他翻开书,轻咳一声,“你既读过此书,书中内容可还记得?父皇考你几段如何?背不出的话,可是要打手心的哦!” 小女孩骄傲得一仰头,“父皇随便考,天景最不怕背书了。” 锦阳帝又气又笑,不怕背书的小孩子,那还是小孩子吗?想想自己小时候,每次被父皇考背书,也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哪有她这般自负,今天非考倒她不可,看打她手心时哭不哭。 他随意翻到一章,念了开头几句,天景微一沉吟,就如读书般流畅地接了下去,一字不差。锦阳帝叫停,另起一章,天景还是背得滔滔不绝,再换一章,仍然难不倒她。 锦阳帝吸一口气,加大了难度,不再有开头提示,只说,“背第几章的第几段”,“背多少页的第几行至第几行”,可是,那小丫头就像是故意气他一样,负着手仰着头,顶多是蹙蹙眉或稍一沉吟,接着便是行云流水的背诵,怎么也难不倒。 锦阳帝啪的一下合起书,似笑非笑看着她,“如果父皇今天就跟你耗下去,你是不是能把整本书背出来?” 天景偏了偏头,“父皇时间宝贵,恐怕不能听女儿背完全书吧?” 锦阳帝悻悻地哼了一声,忽然冒出了一个促狭的主意,叫进个内侍吩咐道,“去传朕旨意,宣韦素清、吴昀和、岑午华和宁玉川四人御书房议事。” 内侍应声去了,锦阳帝整理着桌上的奏折说道,“这四人都是朝中重臣,也都是秦锐门生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号称‘秦门四学士’,等会儿他们来,你再把你的背书天赋展示出来。”他回过头小声嘀咕,“朕不能独自受打击,也得打击一下那四个老头子。” 天景差点笑出声,这位年近不惑的帝王,原来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第五十九章:考试和一个承诺 不一会儿,四位大臣就齐集在御书房,给皇上见礼之后才发现天景,又不情不愿地给这位民间公主见礼。四人都在纳闷,御书房可是皇上办公的地方,无召不得擅入,这女孩儿居然在这儿,不知是皇上带她来的,还是她自己不懂规矩跑进来的?不管怎样,总之都不成体统。 四人交换了下眼色,年纪最长官位最高的韦素清忖度着开口,“天景公主也在啊,陛下召老臣四人来此,不知是不是为了公主的读书问题,老臣也想过,既然公主和太子同属宁妃娘娘抚养,不如也就一起在南书房读书吧。” 锦阳帝笑了一声,“天景不用去南书房读书,她差不多可以去南书房教书了。” 四人大惊,齐齐抬头。锦阳帝不等他们开口,一扬手中厚厚的书,“这《践世录》是太学国子监的必读书目,也是你四人的恩师秦锐秦大学士毕生精华之作,不知你四人可能全本背诵呀?” 四人都是老脸一红,声音参差地说,“断章可以,全本恐怕不行。” “你们也不用脸红,朕比你们年青,这书也置于案头时常翻阅,也背不出全本,不过这丫头却可以的。” “什么?”这下四个老头真的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皇帝身旁镇定安静的女孩儿。锦阳帝大大方方把书往前一送,示意他们来接,“不信就考考她。” 韦素清接过书,这老头是实诚人,真的就从第一页开始让天景背诵,天景也不怯场,朗朗地道,“践世录第一章:概述……” 这一场考量足足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四颗白发苍苍的头凑在一起,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看看那背书的女孩。没有一处漏句,没有一个错字,甚至连语气停顿也拿捏得正好。那个小小的人儿仰然而立,清清朗朗地念出这些经天纬地的治世之道,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堪堪大半本书背过,韦素清擦了擦额上的汗,恭敬道,“公主可以停下来了,老臣等都相信公主绝对能通背此书。” 天景住了口,咂了咂嘴,凑近锦阳帝小声道,“父皇,女儿想喝水。” 锦阳帝大笑着推过自己的茶盏,“你不渴才怪,朕看着你背书,朕都觉得口干。” 读书人都爱较真,也不管皇上会不会不高兴,还要继续为难他的宝贝女儿。身为太子太傅的吴昀和拿起书道,“只会背诵,不明其理其义也是无用,老臣提出几段,公主解释阐明一番核心之意可行吗?” 天景点头。然后吴昀和念出一段,她论述一段。难度由浅入深,有几段吴昀和自己都觉得就算是考太学里的佼佼者难度都大了些,天景居然皆一一应答,条理分明思维缜密,虽有些言语难免孩子气,但有些观点看法却让在场几人都觉耳目一新,值得沉思。 吴昀和总算合上了书,极是佩服地向天景拱了拱手,“公主小小年纪就如此聪慧明智,作得如此高论,真乃神童也。不知公主除了这本《践世录》,还看过什么书?” 天景仰头看着两壁满满的书,挨个指点,“父皇这里的好多书我都看过,《天元载物》、《袤合年记》、《乾明论述》、《宝坤廿三篇》、《天禄梵语》……”她如数家珍地点出一大堆处世治国的精髓书籍,然后可怜兮兮地看看锦阳帝,又看看那几个惊讶的嘴都合不拢的老臣,“不过,这些书能明天再考吗?不然等考完都到明天早晨了,我要是不回明华苑吃饭睡觉母亲会着急的。” “傻孩子,谁会彻夜不休地考你啊!”锦阳帝怜爱地抱她坐在膝头,吩咐内侍快去倒茶,轻轻拍着她道,“可你还没告诉父皇,这些书是谁教你读的?这里面可没有一本是小孩子该看的书。” 天景端正了脸色,认真说道,“这件事很离奇的,不过我保证我没有说谎,也不是编故事。” “嗯,父皇相信你,你说吧!” “那是我三岁时发生的事。那一天,我舅舅——就是赵奶奶的外甥,带着我到村外后山上去采药。他在一处悬崖底下发现一株能卖很多银子的珍贵草药,就下去采。结果,他抓着的那块石头一下子松脱了,我眼睁睁看着他往下掉,下面就是碎石滩,摔下去的话……我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可就在他快要落地的时候,有一朵白云突然出现,很快地飘下去,把我舅舅卷住了,又带上了崖顶,还顺带着把那棵草药也摘了下来。那时舅舅已经昏过去了。然后我才看清那不是一朵云,而是一个穿着雪白袍子,留着雪白头发和胡须的老人,只因为他的动作太轻太快了,我才把他错看成了白云。” 天景捧着内侍斟上的茶喝了一口,又道,“我连忙过去想叫醒舅舅,却被老人拦住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问我的名字,又问我几岁了。我都答了,他说我面相好,他很喜欢,想收我做徒弟。我问他做他的徒弟能学些什么?他伸手把我的身体捏了个遍,捏得我全身的骨头都咯咯地响,可疼了。然后他又给我把了脉,皱着眉头说我身体太差,学武是不行了。不如教我读书。然后他掏出一个小瓷瓶给我,吩咐我吃瓶里的药,说这是开灵窍的。一天一颗,吃完了就来后山山脚下的茅屋里找他。说完他就走了。不一会儿,舅舅也醒了,奇怪的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哄他,说他从崖上摘到那颗草药后不知怎的就昏过去了,他也都相信。” “回家后我就开始吃瓶里的药,那是一种红色的小药丸,有很好闻的香气,吃下去后就就觉得脑筋特别清醒灵活。半个月后药吃完了,我就去后山找他,他果然在那里,而且已经给我准备好了一大堆书,都是父皇这里有的书。然后他就开始教我教书,第一本书就是《践世录》。我以前连私塾先生教的简单诗文都很难记得,可吃过那些药丸之后,看这些大部头的书却是过目不忘,老人的讲解也全都能记住。就这样我跟着他读书,一读就是五年。他不让我告诉别人他的事,我就一直保密,连赵奶奶都没告诉过,可父皇既然问起,天景不敢不说实话。父皇和各位大人相信天景说的话吗?” 她问的这五个人都锁紧了眉头。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这几个大渊朝学问最深厚的人必定会一哂了之,只当是疯话。可这番离奇言语是天景这个灵慧得不可思议的女孩子说的,可信度就迅速提升,不然无法解释她怎么会如此聪明,小小年纪就读遍了治世名著。锦阳帝率先表明了立场,笑道,“父皇相信你。” 下面几人谁敢说不信,也没法不信。韦素清沉吟道,“敢问公主,从您进宫之后那个白袍老者就不再方便教您读书了吧?您现在还和他有联系吗?” 天景一下子就红了眼圈,声音都有些哽咽,“他早就不教我读书了。在今年三月的一天,他给我授课之后,突然恍然大悟似地看着我说,‘你是个女孩子呀?’我当时就愣了,我说是啊师傅我就是个女孩子,您莫非今天才知道?” “他说‘我不是今天才知道,我是今天才想起来。你既身为女子,连考个秀才的资格都没有,将来无非嫁人生子,庸碌一生罢了。我教你这么多治世之学作什么?’然后他就大笑着把那些书都撕碎了,说‘我五年的心血都白费了,都白费了!’我吓得呆了,他就这么大笑着,说着白费了白费了就走了,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转过去,把脸埋在锦阳帝怀里抽泣,“父皇,为什么身为女子,读书就是白费呢?天景又没有做错什么,做女子又不是我自己选择的,师傅怎么就那么生气,就再也不理我了!” 锦阳帝轻拍着她安抚,但一时也说不出话来。这几人心里都有些酸,但又有着同样的惋惜,“如此聪颖灵秀的孩子身为女子,真的是可惜了。”沉默了好一会儿,锦阳帝忽然道,“傻孩子,你师傅的话是错的,何必为了句错话伤心。父皇告诉你啊,在你皇太祖凌昆帝那一辈上,就出过一个了不起的女子。” 下面四人一怔,岑午华接口道,“皇上说的可是锦暄护国公主?” “正是。午华,你来给这孩子讲讲锦暄公主的事迹。” 岑午华躬身应是,就向天景道,“这位锦暄公主是凌昆帝的三妹,她自小就不同于寻常女子,不喜脂粉女红,抚琴作画;却专爱读书和习武,几乎是痴迷于文武两道。凌昆帝少年时就曾感叹,‘吾虽为男儿身,却不及吾妹多矣。’锦暄公主刚满十六岁,就帅军征讨犯我东部边境的宁朝军队,全胜而归。后凌昆帝身登大宝,遂册封锦暄为护国公主。锦暄公主一生未嫁,她将毕生都奉献给了大渊,临阵制敌,上朝论政,为大渊立下了诸多伟业。她曾在无刹佛前立下誓言‘锦暄此生要自己挺身站立,绝不依附男子而活。’她也印证了这句誓言,锦暄公主虽为女子,但她的一生,实在比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子都要精彩绚烂。” 锦阳帝用力拍拍她的肩膀,“听到了吧,所以父皇说你师傅是错的,他目光短浅了。不是所有女子都必得嫁与男人,庸碌操劳。还有锦暄公主这样精彩出色的女子呢!” “那,父皇许天景也做这样的女子吗?父皇许吗?”她抬起头来,泪涟涟的双眸流光溢彩,她滑下锦阳帝的膝头,拜伏于地,朗声道,“请父皇准许天景做锦暄先祖那样的女子,天景此生也要自己挺身站立,绝不依附男子而活!” 锦阳帝怔了一下,伸手扶她起来,笑赞道,“好,天景是有志气有出息的孩子,父皇准许了。你虽然身体不好不能习武,但以后父皇会指点你接触朝政。日后你长大,你的婚姻大事你自己做主,父皇绝不会将你指婚给什么人,如果你没有中意之人自己不想嫁,父皇绝不催促干涉。” 这天是天景入宫以来最高兴的一天,因为她得到了锦阳帝的承诺。这个承诺可保她日后不会违背自己的立世初衷,嫁给某个她根本就不可能喜欢的男子。虽不确定这个承诺是否会真的有效——她现在毕竟还小嘛,但“君无戏言”这句话总不会是骗人的吧? 天景真是感激那位巾帼英雄般的锦暄公主,不知她是个怎样洒脱而又骄傲的女子,才能在佛前立下那刀锋一样凛冽绝决的誓言。不过天景总觉得这句誓言暗藏着一丝凄苦悲凉。或许锦暄在佛前立誓时,心里隐秘着从无人知的刻骨伤痛,也许并非她不想依附男子,而是她希望能让她依附的那个男子绝然转身,于是她只能倔强地独立,在天地间沙场上朝堂中,站成一棵众人仰望的寂寞的树。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默默忏悔:亲爱的翊雪姐姐,请你千万不要生气,我为了要把这桩奇遇改编得尽可能真实,出于无奈,只有把你和那个我只见过一面的道人师傅合体了,还把这个合体人编得像个疯子,可我真的是出于无奈和对后续发展的需要才这么编的。翊雪姐姐你就算知道也不要生气,你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善良最温柔最可爱法力最高强的师傅,而且一点也不疯,顶多就是有点没正形。 第六十章:疯狂的念头和渊朝大旱 从那以后天景有了进出御书房的特权,以前,这个特权只属于太子。锦阳帝应该算是比较开明通达的帝王,在一个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界里,他却欣赏喜爱有头脑有见识的女子,这也就是秋月明家世容貌都并非最好,却长期得他宠爱的原因。也因有了锦阳帝的支持赞许,天景才可以骄傲恣意地生活成长,做她想做的事,学习她想学习的知识,成为她想成为的人。 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其实就是龙案上的一支朱笔,一方玉玺。当天景第一次在父皇注视下拿起案头御玺,端端正正印上一份诏书时,心里的欢喜和期盼和手上那方无暇的麒麟形羊脂玉印一样沉甸甸的,这一年,陈天景十一岁。 锦阳帝没有食言,这两年里他一直亲自教导天景。除了特别加急加密只能御览的奏折,其他的奏折她都可以看,也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有时甚至会和锦阳帝发生争执。这在朝堂上,是只有那些固执忠心的耿介之臣才敢偶一为之的事。可在御书房里,锦阳帝似乎很喜欢和这个小女儿争论,而且不会把这个孩子的话只作戏言。 这两年里天景的进步是神速的,原来那些被她生吞硬嚼记下来的治世之书,因大量阅读了解各地各级官员呈上的反映民生民情的奏章,又有锦阳帝为她系统详细地讲解朝堂之事,已渐渐能够融会贯通在自己的思想里。 于是,终于有一次在争论过后,锦阳帝提笔沉吟良久,向她微笑道,“天景,父皇决定采纳你的主张。你记得,如果将来你真的走上了和锦暄先祖相同的路,那么这份折子就是你迈出的第一步。” 她重重点头,看着父皇提朱笔在折子上留下她早已看熟的清峻潇洒的字迹。这御笔写下的是她的意见主张,她为此而兴奋,但她此刻所想的,并不是那个传奇般的锦暄先祖,成为她,已经不再是天景的目标了。虽然锦暄留在佛前的誓言天景依然欣赏并且奉为信条,可是…… 那日之后,她特地求太子从南书房借出了那本记载陈氏王朝所有皇室子嗣事迹生平的《陈皇宗录》,其中关于锦暄的部分最后是这样几句话:大渊历一百五十四年春,锦暄护国公主上呈自请交出东路军兵权,大渊历一百五十四年秋,锦暄护国公主上呈自请免去“护国”封号,大渊历一百五十四年腊月廿四,锦暄长公主病逝于府中,时年四十七岁。 这几句话天景反复地看,其实不用反复看也能品咂出阴谋的味道,从交权到病逝不到一年的时间,而且“病逝”二字很值得玩味。武艺高强,能领兵打仗的人身体都不会差,怎么连知天命的年纪都没活到就病逝了?病逝是个好借口,尤其在皇室,任何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不方便写入史册的死因,都能用病逝含糊带过。 天景看着书冷笑,父皇和岑大人只挑锦暄生平的精彩说给她听,这蹊跷含糊的结局怎么只字不提?当然,也许锦暄的结局并不是她想像的这样,也许她真是因多年领军操劳积劳成疾,实在不能支撑所以交出兵权;而她又倔强,既然不能再“护国”,也就不愿恬居此位,索性连封号也上交了,不久后真的病逝。只是,相比较这个英雄迟暮,善始善终的版本,她更相信前面那个黑暗阴郁,从纸上透出血腥气的版本。 于是她不再向往锦暄之路,护国公主又怎样,即使可以不依附男子而活,但死期,也许就在某个男子朱笔一划之下。而她此生求的,却是生死命途皆由自己做主。 即如此,就只有一个职位能满足她的要求了。这个职位能决定天下人的生死命途,当然也能把自己的命运握牢。就像太子曾经说过的:“父皇那样自信威严,什么都不怕,什么样的人都能从容面对。”那是因为,父皇就在这个万能的职位上。 初有这个念头时,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恐怕是疯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而心跳平复后她居然接受了这个想法。当年她在古榆村,回宫不也是个疯狂的念头,可这个念头后来不是实现了吗?现在她有了个更疯狂的念头,能不能实现总要试一试的。或者前世她在死前就已经疯了,今生也只能一直疯下去。 大渊历二百三十五年,也有锦阳帝执政的天恒二十一年夏,大旱。渊朝多地从春季就缺少降水,入夏后更是持续烈日高悬,不少较浅的河流溪涧都被暴晒成了乱石滩。土地眼见得一天天龟裂开来,大片的庄稼就焦枯在了地里,旱情已堪堪到了颗粒无收的惨状。 朝堂上这几日不太平,每天就为是否减税而争执,从上朝争到散朝,只是空费些口舌唾沫,下朝后还得多喝几杯茶,什么头绪都争不出。 锦阳帝这几日也是头痛欲裂,三年前朝臣们为西征之事争吵不休时,他雷霆一怒震住了所有反对的声音,从而顺利御驾西征,何等威风快意英明决断。可那是兵事,兵事就要干脆,既选择了战,就勇往直前孤注一掷拼一股锐气,那样的决断易下。可钱粮赋税这种事情的利弊牵扯太复杂,没有干脆明了的对错可供选择。 御书房案头堆积如山的折子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各地官员对旱情的呈报,洋洋洒洒的满篇其实只写了两个字,“难”和“苦”,看来农税是不得不减的;可另一类折子则是要钱的,首先便是谢午华为扩军所呈的奏章,他说自去岁之秋宁朝军队便开始动作,渐有向东部集结之势。而他的东路军在渊魏之战中折损约六万人,这两年因边境太平一直没有补充满员,看如今的态势最好还是补满兵源,望请圣裁。还有其他几路藩镇都上了折子要钱要粮。而大渊的国库就像一件旧衣服,盖肘就露襟,捉襟则见肘。 锦阳帝看了会儿折子,实在心烦,索性闭目养神,来个眼不见暂时为静。恍惚间听到有人进来,然后就是一个柔柔糯糯的声音,“父皇,天气热,您喝杯凉茶吧。” 锦阳帝睁开眼,天景正挪开几本折子,以放下她手里的托盘。杯里是一盏茶和一碗羮。天景捧过那碗汤色清碧,看着就清凉消暑的羮,“这是母亲给您炖的雪藕莲心汤,去火最好了,您尝尝。” 锦阳帝笑了,不管有多少烦心事,见到这个丫头总能轻松些。他接过汤碗喝了一口,道,“汤是不错,可你母亲也是,怎么让你送过来,过午这一阵天气最热,也不怕你中暑。” “父皇放心好了,我才不会中暑呢,我从来就只怕冷不怕热,从小到大,多热的天气也没中过暑,这时候也就只有我敢出门,在太阳下晒晒还觉得舒服。” “也是,你那体虚畏寒的毛病,到了夏天反而成了好处。”锦阳帝又喝了口汤,苦笑道,“要是土地和庄稼也被像你一样不怕热,那有多好!” 第六十一章:初登朝堂 天景看看桌上堆积的折子,脸色也凝重了,“父皇还在为是否减税的事发愁呀?” “现在不愁这个愁什么。你看看这些折子,一边要求减税,一边伸手要钱,唉……天景,父皇问问你,你觉得此事该当如何抉择?” 天景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父皇,女儿见识短浅,不了解军中之事,不知道谢元帅和那些藩镇是不是真的需要钱。但女儿是在乡野山村里长大的,每逢灾年那些平民百姓有多苦,女儿是亲见亲历过的。如今女儿虽然锦衣玉食,但那些经历永远忘不掉。记得我五岁那年也逢大旱,和我玩得很好的一个小姐妹被她爹卖掉了,换了两斗米。为两斗米就卖了亲生女儿,不是那个做父亲的狠心,而是没有那两斗米,全家人都会饿死的。父皇,所谓升斗小民,就是指这些穷苦的百姓,他们如蝼蚁一般弱小,几乎抵受不起任何灾难。” 锦阳帝眼里的沉郁渐渐深重,重得凝成了一丝恐惧,他低哑了声音说,“蝼蚁虽然弱小,可数量太多了,饿疯了的蝼蚁,也可以吞下狮子。” 他深深叹口气,看看天景,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天景,你也在御书房里历炼了这两年,有没有胆量明天到朝堂上去,把你的这些经历和想法说给那些朝臣们听听。” “朝……堂!”她惊得一愣,“父皇,您现在还有心情说笑啊?” “父皇现在当然没心情说笑,便是说笑,也不会说这种并不好笑的事情。”锦阳帝的神情充满期待和鼓励,“天景,父皇的所有儿女之中,只有你是在民间长大的,也唯有你了解体会那些疾苦,你的那些哥哥姐姐,只怕拿个斗放在面前,他们也不知那是什么,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只要不曾亲身体验过,都是死的。明天你就以公主的身份,到朝堂上去给那些臣子们说一说民间疾苦,你可敢吗?” 她想了想,“父皇,您是倾向于减税与民的,是不是?” “父皇不是倾向,而是赞成。但朝堂上赞成减税的臣子虽然过半,但四位首辅大臣有三位反对,再加上只会添乱伸手的军方和藩镇,父皇实在不好强行决定减税,你若是能说服那几个固执的老头子,父皇也有借口驳回谢午华和那些藩镇。天景,你可有这份胆量吗?” “既然减税是父皇赞成的,天景为何不敢说话?此事既为父皇分忧,又为黎民解困,天景一定尽力为之。不过,”她转了转眼珠,顽皮一笑,“如果女儿说了什么出格的话,能算是童言无忌吗?要不,最多打打手心好了。” 锦阳帝大笑着拍拍她的肩,“手心也不打你的。明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父皇不在意,谁敢和你计较。 次日五更,天色未明之时,天景就被一个老内侍带着,在御书房门口等候。锦阳帝一见她苍白的小脸,就知她必是一夜无眠。回想自己初次随父皇上朝的那天,也是经过彻夜难眠的煎熬。但那会儿自己不过是去旁听一堂帝王理政的课,而天景却是今天朝堂上的主角,也不知这孩子会不会临时怯场! 他过去牵了她的手,笑道,“今天起得这么早,可吃过早饭了吗?” “嗯,”平时那般伶俐的女孩儿有点呆呆地点头,“母亲四更时就起来给天景煮粥了。” “好,那就走吧。”他手上紧了紧给她鼓励,“昨天不是说不怕的吗?那就打起精神来,给父皇争口气。” “是,女儿不怕,女儿一定不让父皇失望。”天景似乎这时才找回了魂儿,脸上有了一丝红晕,腰背也挺得笔直。 景璃殿上的气氛有些古怪,阶下所有的臣子含蓄点的皱着眉,性子坦率的直接沉下脸来,心里无不愤愤的。若是皇上身边站的是太子,谁也不会有何异议,越是这种难以抉择的大事,越是太子学习的好机会。可现在锦阳帝身边婷婷而立的,竟是天景那个丫头——啊,不,是天景公主。可公主说白了就是个丫头嘛。虽然有的耳闻有的亲见这孩子确实灵慧聪颖,但把一个女孩子带上朝堂,实在是不合祖制不成体统,皇上再宠爱这个女儿,好歹也应该有个限度吧? “诸位爱卿,今天接着议是否为旱情严重之地减税之事,此事已经议了好几天,朕希望今日能有个决断。列位有什么更好的意见尽管提上来。” “皇上,”首先出班说话的是郭允之,他是礼部侍郎,所以更加不能容忍一个女子居然出现在朝堂上这种大违礼法之事,尽管知道出来反对八成会触怒龙颜,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天景公主年纪尚幼,又是女子,身处朝堂这种庄重肃穆之地太违祖制礼教,臣以为,应该让公主先回避,再议正事。” 所有臣子都为他捏了把汗,但又想的确是皇上做法欠妥,总不能立刻就勃然大怒,把郭大人拉下去打板子吧?众人皆低着头等皇上发话,等到是却是一个脆生生的童音,“父皇,女儿可以说话吗?” 帝王的声音带笑,“今天带你上朝就是让你说话的,你想说什么,不用有顾虑。” 女孩儿甜甜说了声“谢父皇”。转向郭允之时声音一下子转冷,“郭大人,父皇刚才所说的今天议题不知你可听清了吗?” “今日议题,是为旱情严重之地减税之事。” “呵,我原以为是郭大人耳背没听清父皇的话。原来听得真切。既听明白了,你出班所奏为何不是今日所议之事,却自顾自说起什么祖制礼教。天景请问,郭大人这是何意?” 郭允之头上有了汗,“微臣并非有意离题,微臣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我站在这里,不符合祖制礼教。我且问你,你所说的祖制,是谁家的祖制?你所说的礼教,又是哪里的礼教?” “这个……祖制自然是皇家祖制,礼教自然是大渊的礼教。” 天景一声冷笑,森森的寒意激得郭允之全身一抖,“这样说天景就明白了,原来郭大人的意思是:父皇身为陈氏子孙,竟不懂得皇家祖制;父皇身为大渊之主,竟不知道大渊礼教,这些,还得靠你来提醒指点。郭大人,天景说得可对呀?” “不是,不是,公主明鉴,微臣万万没有此意啊!” 天景的声音忽然平静清冷,“我告诉你郭大人,父皇是最懂得祖制礼教的,正因为今日议的是为旱灾之地减税之事,父皇才带天景到朝堂上来。下次若议起祖制礼教,郭大人断不会在朝堂上看到天景。不知这样解释郭大人可满意了?可否让议事继续下去,已经耽误很多时间了。” 郭允之匍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皇上,微臣罪该万死。” 群臣噤若寒蝉,都暗暗心惊这女孩子心思和口才好生厉害,郭允之素日也是有几分辩才的,但无奈天景稳稳抓住他离题另奏的错处,每句话都把“父皇”这座大山往他头上压,每句话都把他往蔑视君王这个悬崖下推,这一压一推,哪个臣子也受不了啊。 没人敢抬头,自然没人看见锦阳帝赞许的眼神和天景吐舌头的孩子气。只听锦阳帝淡淡道,“郭允之官降一级,罚俸半年。下去吧!” 第六十二章:何为天 郭允之先遭公主训斥恐吓,再被皇上降级罚俸,唯一侥幸的是没受皮肉之苦。他谢恩之后,灰头土脸脚步踉跄地下殿去了。群臣小心翼翼地交换着眼色,听皇上和天景的意思,今天皇上带她上景璃殿,竟是要她就今日所议之事说话。不知皇上搬出这么个牙尖嘴利刁钻古怪的娃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也不知一个刚刚十岁出头的女孩儿,能对这么艰难的议题发表什么意见?不过这父女俩联手打压郭允之这一招玩得够漂亮也够狠,要知郭允之正是减税议题的坚决反对者,这一下,所有反对的臣子心中都拉起了一条警戒线。只有那几位首辅大臣尚能安之若素。 锦阳帝轻咳一声,把众人的思维重新拉回来,“诸位爱卿继续吧,朕方才说了,希望今天能对是否减税作个了断,眼看着旱情一日胜过一日,总要拿出个切实的方案来才行。” 宁玉川是四位首辅重臣中最反对减税之人,性格也是四老臣中最沉稳狡黠的,看眼下的形势,不如先逼皇上亮出底牌,再见招拆招也好应对。而皇上的底牌,就是御座旁那个盈盈浅笑的女孩儿。于是他出列奏道,“方才听天景公主所言,公主殿下对今日所议之事有话要说,不如请公主殿下先发表高见,老臣等愿闻其详。” 锦阳帝一怔,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原本的计划是让群臣先议,换言之就是先让他们吵一会儿,让天景听听各方的论点立场,心里有底才好说话。现在却让宁玉川抢了先机把天景推出去,也不知这丫头会不会乱了方寸。眼角瞟向女儿,却见她自信地微一点头,他心下一宽,颔首道,“天景,那你就先说说吧。” 天景应了声“是”。却没立刻说话,而是缓缓步下玉阶,然后在众臣子面前伏身拜了下去。这一下连皇上都很意外,为了避免女儿紧张,他事先并没指导教授她该怎么说,也不问过她打算怎么说,一切凭她自由发挥。刚才应对郭允之她就发挥得极好。可是眼下她这一拜,这是打算演哪一出戏?他稳了稳神,索性不动声色,看女儿往下演。 公主既行了大礼,做臣子的哪能直挺挺地站着,可众人刚要跪,她却开口了,“诸位大人不必还礼,天景这一拜,是替大渊各地受灾的黎民而拜,请诸位大人受天景这一拜,也请诸位大人感怀体恤灾民所受倒悬之苦,同意减税之议吧。” 臣子们一时尴尬无措,还礼不是,不还礼也不是。不少反对派不由动摇,心想这公主小小年纪,竟能为黎民而拜臣子,这份慈悲心也是难得,再说既然没及时还礼就是受了她这一拜,公主说了,受她一拜就要同意减税,不如就同意了吧。 宁玉川可没这么好打发,他伏身跪倒,沉声说,“老臣不敢受公主大礼,老臣也不会同意减税之议,今年乃大渊多事之秋,旱情再重也重不过军情,东路军元帅谢午华已三上本章请命扩军,还有三路藩镇也急需钱粮,公主殿下年纪尚幼,大概还不知军队乃一国之柱石的道理,宁可亏民,不可误军。” 天景慢慢站了起来,冷冷道,“宁大人请起,大人的有些言辞天景实在不敢苟同,大人起来说话,详细给天景解释一下。” 宁玉川颤巍巍站起,垂首道,“公主有何事不明,请问便是。” “天景想问,宁大人因何笃定那三路藩镇急需钱粮?天景虽然年幼,却喜欢读些史书,当然,在列位饱学之士面前谈论读书那是班门弄斧,但天景自诩记性还不差,记得史书中对历国历朝的藩镇评价可不怎么好呢。大多藩镇都偏安一隅,拥兵自重,食王禄却极少有思及王恩的。藩镇们最善于玩的把戏,要么是在国有危难之时拥兵自持,不服调遣;要么是在国有灾荒之时趁火打劫,要钱要粮。宁大人怎知这几家就不是在玩这样的把戏?要不然怎么往年也不见要得这样急?偏是今年这样的光景下,他们倒也像是揭不开锅了似的来凑热闹。” 宁玉川捋了捋雪白的胡子,“公主有所不知,这三家藩镇都是助先皇祖靖睿帝平叛的有功之臣,先皇祖曾与他们歃血为盟,彼此永不相负。老臣想,他们是不会做趁火打劫之事的。” “宁大人,从先皇祖与他们歃血为盟到如今,这中间足足相隔了三代人,一百多年,就是一间屋子,住上一百多年也将要朽坏,何况人心?您岂不闻‘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这世上,最易变的就是人心,最易叛的就是誓言。何况是一百多年的誓言。您若不信,天景跟您打个赌如何?现在就派出探马前去探看那三家藩镇的真实情况,若是他们钱粮充裕,宁大人您就输给天景一月的俸禄;若是他们真是缺钱少粮,等米下锅,天景输给您五年的月例银子。天景的月例虽然少,但以五年月例换您一月俸禄,您也不吃亏的,怎么样,赌不赌?” 朝堂上一片哄笑,就连锦阳帝也绷不住笑了出来,可笑过之后又暗暗点头,打赌之言是孩子话。可前面所说的确实有理。锦阳帝自己也对这三家藩镇厌弃忌惮已久,藩镇们对他有异心也不在预料之外。 宁玉川苦笑道,“公主确实言之有理。是老臣迂腐了,竟忘了人心难测的道理,老臣直接输你一月俸禄便是。可是那谢午华谢元帅,对大渊对皇上,总不会有异心吧?” “谢元帅的忠心自是无可厚非,东路扩军自然也是急事。但天景以为,眼下再急急不过旱情,再难难不过灾民。我大渊自定天帝立世以来,就以农耕为本。天景说句不怕列位大人生气的话,列位现在紫袍金带,锦衣玉食,但在未出仕之前,大多数也是农民吧,有些甚至是出自极贫寒穷苦的农家,难道做了官便忘了本吗?便是大人们忘了本,天景也不敢忘,现在,天景生活过的古榆村,那些乡亲们,恐怕连树皮草根都快没得吃了!” 她的声音哽住了,垂下头,几不可闻地抽泣着。朝臣中有几个也红了眼圈,还有些面有羞惭之色,大概真是出自寒门的子弟,为自己的忘本而羞愧。岑午华偷扯宁玉川的衣襟,暗示他别再坚持了。不想这宁老头极是固执,不顾有人扯衣服,有人打眼色,依然我行我素地说道,“公主殿下毕竟还是孩子,心太软,但你可知妇人之仁往往会误了大事,百姓们再苦,也就是苦这一季,到了秋天总会下雨……” “宁大人错了!”天景猛然抬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冷若冰霜,两条细弯的柳眉都立了起来,“宁大人果然是世家出身,从不晓农事,从未尝饥寒。说出的话若是让农民听到了,只怕要恨得牙痒。到秋天总会下雨?您莫不是以为只要下雨地里就能长出粮食?大错特错,天景来为您补上这一课吧。若是近几天内连续下雨,缓解旱情,还能够补种些庄稼。若是再迟些日子,便是下雨也只能为来年春天储水了。要是不减税,把灾民手里仅有的一点粮食收归国库,或是交给谢元帅去扩军。您让他们秋天吃什么?冬天吃什么?来年春天又吃什么?只苦这一季?笑话!您知不知道,七、八天不吃饭就能饿死人的,所谓灾荒之年,饿殍千里,百姓命如野草,死时也是静默的。但总会有人不甘心这样死去,这些人就会从饥民变为暴民,变为起义者。宁大人是不是以为,只有逼得百姓造反,谢元帅的军队才有用武之地?” 宁玉川身体一震,竟后退了一步,颤声道,“老臣不敢这么想。” 天景放缓了声音,“其实百姓们要的很简单,只要能维持基本的温饱,他们就可以安居乐业。但是如果这基本温饱都不存在了,他们也就可以不顾性命了。反正天景是小孩子,童言无忌,就再说句对我大渊先祖不敬的话,当然定天帝起身于草莽之中,最初所为的,大概也就是”温饱“二字。列位大人大概者以为帝王是天,皇权是天,其实这些都不是天。民,只以食为天!天子的皇位坐得稳不稳,就看百姓手里的饭碗端得稳不稳。如果百姓都没饭吃了,谢元帅的东路军就是扩充到百万人,也压不下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景璃殿里随着她话音落下而一片静默,大臣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单薄瘦弱的女孩子,一时间竟有种想跪拜下去的冲动,不是拜她公主的身份,而是拜她悲悯的心和逆天的胆。 第六十三章:狭路相逢 寂静中,忽然响起掌声,只是一个人的掌声,孤单,却有着定断的力量。锦阳帝站起身,为他的女儿鼓掌喝彩,他说,“天景,你是父皇的骄傲。整个大渊,也该为有你这样一位公主而骄傲。”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阶下他的女儿,他的臣子。声音沉稳坚定,再无一丝犹疑,“朕即刻就要起草三份圣旨:一、驳回谢午华扩军之意;二、驳回三家藩镇要求钱粮的请奏;三、所有受灾之地今年秋天的赋税,全免!” “父皇,您说的是‘免’!就是说,今年秋天的赋税,您都不要了?”天景惊喜地抬头。 他洒脱地一挥手,“都不要了!把那一口薄粥留在百姓碗里吧,朕不跟他们抢!” “父皇英明,父皇万岁!”天景欢呼一声跑上玉阶,笑得眉眼弯弯,“父皇,您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诸臣再无一人反对。除了佩服公主的见识口才和皇上的英明仁厚,他们还不得不赞叹这父女俩的默契。还没等他们从公主的惊世之言中清醒过来,皇上就鼓掌喝彩,立刻做了决断,三道口旨随即颁下,字字千钧。这一个回合比方才打压郭允之更赢得漂亮,赢得让众人心服口服。满堂文武黑压压拜伏,齐声道,“万岁英明!” 宁玉川伏地颤声道,“皇上,老臣有罪,自请罚俸三年,以赈济灾民所用。” 锦阳帝笑了,“有罪言重了,宁大人的忠心朕是知道的,只是有些道理没想明白而已。罚俸三年重了些,就罚一年好了。不过,你输给天景的那一个月俸禄是要另算的。” 三道圣旨很快拟好,锦阳帝拿起麒麟玉玺在前两份上盖下御印。拿过灾地免税的圣旨,他看着女儿微笑,“天景,父皇给你个奖励要不要?” “奖励,是什么奖励呀?” “父皇给你的奖励,就是这份免税圣旨的玺印,由你来盖。” 天景着实吓了一跳,这要是在御书房里还好些,可这是在朝堂上啊,下面众目睽睽,每个人脑子里都塞满礼教的条条框框,她要是敢动御玺,肯定又会遭到一番愤怒声讨。她怯怯地后退,“这个……女儿不敢,御玺是惟有天子才能动用的,女儿万万不敢碰。” “这道圣旨是你为灾民争取来的,这个权利是父皇许你的,有何不敢,你从来也不是这么胆小的孩子,来,”锦阳帝把她拉到御案前,手指在圣旨上点过,“你看,就盖在这里!” 出乎意料的是,下面居然没人说话。因为谁也不想再提起什么祖制礼教来给自己找不自在。反正这父女俩今天就没把祖制礼教放在眼里,就随他们去吧。再说,这些臣子们心里也有些认同皇上的做法,这个玺印,的确应该由天景公主盖在免税圣旨上。 既然下面无人反对,再看看父皇鼓励的笑容,天景吸一口气,拿出颤巍巍的右手去拿御玺,第一次竟没拿起来,再伸出左手,双手去捧,才勉强拿了起来,她不由低呼了一声“好重呀!” 锦阳帝笑道,“当然了,整个江山就在你手里捧着,怎能不重!” 阶下众人俱是一震,小心地交换着眼色,都觉得皇上这句话欠妥,且有种异样的味道。可是,天子话既出口了,还是别扫他的兴为妙。再者也不过就是一句趁兴之言而已,皇上又不是没有太子,总不会一语成谶吧? 天景再吸一口气,把御玺端端正正印上圣旨,看着“大渊天恒”四个火一般鲜红的篆字,她心里的欢喜和期盼也如火一般灼灼艳艳地烧着。把整个江山捧在手里的感觉,真好! 她转头看着锦阳帝,虔诚郑重地说,“父皇仁厚爱民,苍天可鉴,但愿此诏一下,天即降雨!” 锦阳帝点头,“天景,只愿真能如你所言,苍天佑我大渊,早日降雨。”他挥挥手吩咐散朝,臣子们行礼告退,鱼贯出了景璃殿。那三份诏书,有两份将用八百里急报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至于收到诏书的人是何心情有何谋算,暂时不得而知。而第三份诏书,将在第二天的朝会上诏告天下,在烈日和枯旱中煎熬苦盼的人们总算能稍微缓口气了。 去明华苑要穿过一条五彩碎石铺路的狭长宫巷,天景很喜欢这条路,现在她正和锦阳帝一起走在这条路上,故意用力把碎石踩得咯吱咯吱响。锦阳帝摸摸她的头笑道,“父皇小时候,也喜欢在这条路上踩石头玩。” “是吗?那您……”天景忽然住了口,因为前面不远的那个转角,出现了一架四人抬的肩舆,正往这边过来,抬轿的内侍走得很快,转眼就离他们近了,前面的俩人见了锦阳帝,连招呼后面的人都忘了就直接落轿。肩舆上正昏沉打盹的女子被这一个闪失晃得差点摔下来,幸亏及时抓住了扶手才稳住身体,她狠狠一脚踢在一个内侍头上,怒斥道,“你们作死吗?”又抬头冲着锦阳帝大吼,“什么东西,敢挡本宫的路?” 天景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刚刚黄昏,绝不至于到离这么近还看不清人的地步。这位宜妃娘娘当真霸气,敢骂皇上是什么东西!她很想看看父皇现在是怎样的脸色,又不敢抬头。 被踢的内侍捂着头,拖着哭腔道,“娘娘,那是皇上,皇上……” 正要再骂的宜妃猛地住口,慌忙下了肩舆,踉跄着跪在锦阳帝脚下,惶惶道,“臣妾没认出皇上,因而放肆,臣妾不是故意的,还望皇上恕罪。” 宜妃一靠近,天景就明白了她为何那么大胆,她身上好浓的一股酒气,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显然醉得不浅。 锦阳帝皱了皱眉,“你在哪里喝了这么多酒?醉得如此不堪!” “臣妾就在秀云宫里独酌了几杯,头晕心烦,这才出来走走,不想冒犯了皇上,实非有心。” 锦阳帝叹了口气,“也罢,朕不怪你,你这就回宫去吧,醉成这样还到处乱走,成何体统!” 宜妃谢恩站起,天景觉得她的目光立刻落在自己身上,只好躬身给她行礼问安。宜妃倒没有离开的意思,也许是余醉未醒,她懒洋洋道,“是天景哪,好久没见你了,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 天景暗暗叫苦,但也只好抬头,宜妃踏上一步盯着她看,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染着鲜红丹蔻的长指甲在她颊上冰凉凉的轻划着。天景心里也一阵阵发凉,她当然知道宜妃对自己全无好感,只有厌恶憎恨,万一她趁着酒劲儿用力一划,自己可就惨了。 锦阳帝似乎也想到了这点,他拉着天景往自己身边靠了靠,摆脱了宜妃的手。宜妃微微一怔,冷笑道,“臣妾又不会吃了她,皇上至于这么护着吗?臣妾听说皇上今天带她上朝,出了好大的风头呢。臣妾恭喜皇上收养了个好女儿。不过,这丫头漂亮得像个妖精,聪明得像个妖精,没准真的是个妖精,皇上您可要小心呀!” 锦阳帝吸一口气又闭了闭眼,显然是在努力压抑怒气,“宜妃,你觉得你此刻言行,符合后宫嫔妃应有的礼仪体统吗?” “哼!皇上终于也记起体统来了!臣妾这样是不合体统,但皇上今天的所作所为,又把体统放在了哪里?”宜妃不屑地嗤笑,丝毫无惧的又踏上一步,还挑衅似的抬了抬下巴,“带一个丫头上朝,任她在朝堂上大放厥词而不加制止,对了,皇上不但没制止还鼓掌喝彩来着。这丫头说的那些话,要是按照体统,她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还有,皇上您连御玺都让她动了,圣旨上的印也是这丫头盖的,皇上还和臣妾讲体统吗?便说现在,皇上您这是要去明华苑吗?身为帝王去妃子哪里,一不通报,二不坐轿,就这样牵着小丫头的手,晃晃悠悠地步行前往,这是皇家的体统吗?皇上,您这是要在皇宫里过平民百姓的日子呀,黄昏日暮,父亲牵着小女儿,说说笑笑地回家吃饭,这就是您的体统吗?” 天景怔怔望着气势汹汹的宜妃,飞快盘算她是从谁嘴里得到了这些消息,不可能是哪位大臣,臣子接触不到后宫,就是传书也没这么快的。可内侍和宫女那么多,谁会是宜妃的内线呢? 第六十四章:帝王之道 宜妃终于停止了对锦阳帝的声讨,脸上的艳红既是酒意也是激动,可这一番言论并没引发出计划里应该出现的效果,没有愤怒咆哮,也没有辩白解释,宜妃看着面前男子了解又满不在乎的笑,有点乱了方寸。 “宜妃,”皇上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朕帮你数数你今日共犯了几条欺君之罪。一、你明明没醉,却故意装醉;二、你明明就是在这条路上埋伏了截朕,还要装作只是偶然路过。三、你既是冲朕来了,又岂会‘没认出朕’?那一句‘什么东西’是借酒盖脸仗醉装疯,骂了朕,还让朕干生气不好和你计较。四、故意作出出格的言行,引得朕跟你讲体统,然后你便得了机会,借酒好好地跟朕讲讲体统。五、你们肯定已有全面的计划,朕若生气你该如何;朕若解释你又该如何。青华,现在计划都乱了,朕既不生气也不解释,你可有应对的急智啊?”他的声音陡然转冷,斥喝道,“退下,你满身的酒气熏着天景了。” 听到父皇叫自己的名字,天景才从震惊里醒过神,父皇真是厉害,自己还在纠结于谁是内线,他竟然已经理清了事情的全部内幕。 宜妃从来就不是有急智的女人,或者说,‘智’从来就不是她的强项和依傍。此时她跪着,脸上的酒意得意和血色统统褪尽,一言不发。 “让朕来猜猜,给你出谋划策编排方案的,想来应该是如妃;那个说敢朕闲话换你赏赐的奴才,必定是宋福全。胼可猜中了?” 宜妃越发惨白了几分的脸已经代替她作了回答。锦阳帝叹了口气,低声道,“来人!” 一个人影从渐深的暮色里闪出,伏身待命。 “集合所有的宫女内侍在内廷广场,当众杖杀宋福全。告诉他们,宋福全为宜妃盯朕的梢,又被宜妃——给卖了!还有,传朕口旨到内务院,免除如妃五年的月例银子,每日份例中的食谱菜色和一切日用之物减半,另外不许她家人进宫看她,或是传递东西。她如今发福得厉害,鬼心眼也多了。没银子花,再少些好菜,估计能治她这病。再告诉她,朕所以罚她,还是因为宜妃把她给卖了!” 那人应声而去,宜妃**似地小声道,“皇上,臣妾没有!” “朕说有就有!”锦阳帝冷冷地压下她的声音,低头俯视她,“青华,你不是聪明人,就别学那些心机阴谋,你学得辛苦,朕看着不过是个笑话。你起来吧,朕不和你计较,也不罚你,朕重罚那些和你串通谋划的人,只不罚你,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宜妃无语,微微点了点头。 “哦,还好,你还没蠢到无药可救。那么,朕现在就要趁着黄昏日暮,牵着小女儿的手,说说笑笑地回家吃饭了,你可还有什么意见吗?” 宜妃浑身颤栗,不知是怕还是怒,她的头抬了抬,又低下去,轻轻摇了摇。 “朕知你心里有气,你回去尽可以摔杯砸碗,想砸多少砸多少,不过是些瓷器,朕负担得起。可是,朕不想看见玄明身上再出现伤痕,他是我陈家子孙,大渊皇嗣,不是你谢青华的出气筒,你若再敢无故打他,朕立刻把他迁出秀云宫。还有,朕总共只有二子,朕希望这两个孩子和睦亲密,以后你要是再干涉玄明和太子相处,朕也立刻把他迁出秀云宫。你可听明白了?” 宜妃仍是无言,默默点头。天景回宫近三年了,虽然尽量避免和宜妃碰面,但每次见她都是盛妆华服,气势逼人。眼下这种狼狈可怜的样子的确新鲜,这一幕要是让淑嫔和清和姐姐看到了,肯定特别解气。 被打击得心丧若死的宜妃靠内侍的搀扶才勉强上了肩舆。锦阳帝和天景继续往明华苑去,只是气氛明显僵硬凝重了。好一会儿,锦阳帝开口道,“天景,你是不是觉得父皇的手段狠了些?” “女儿不敢。父皇罚如妃娘娘,训斥宜妃娘娘都是对的,但当众杖杀宋福全……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对,但‘杖杀’二字,女儿听着有些心惊罢了。” “你还小,又是女孩儿,听到杀人自然心惊。父皇小时候,也不喜欢看到你皇爷爷下令杀人,甚至想过他日我若为帝,必然全以仁德治理朝政后宫。后来坐上皇位,才知道那种孩子气的想法是完全行不通的。就如万物分阴阳,天色分昼夜一样,帝王执政,必得恩威并施才行,以恩服人,以威慑人,二者必须平衡,皇权才能稳固。你明白吗?” “嗯,女儿明白。父皇杀宋福全,罚如妃娘娘,却不追究宜妃娘娘。就是要让所有的妃嫔和宫女内侍们害怕和她牵扯,不信她的承诺,彻底孤立她。” “你真是个鬼灵精。父皇是这个意思,但知道这不可能,只要……”锦阳帝的目光投注向遥远天边的某个地方,声音低得像自语,“只要那个人还在,杀罚都吓不住想要依傍宜妃的人。” 天景叹一口气,摇着他的手道,“父皇,您怎么总有发不完的愁啊!能不能暂时不想这些烦心事,我们先回明华苑吃饭吧,母亲特地给您炖了汤,喝一碗就不愁了。” 锦阳帝哈哈大笑,“好,我们回家吃饭喝汤,不发愁了。” 夜深了,天景躺在帐子里,抚摸着乖乖蜷在怀里的小猫。这只可爱的小白猫是太子哥哥给她的惊喜。这真是很让她意外。她原以为今日父皇带她上朝,必然是犯了太子的忌讳,以后和他相处肯定就不会再亲密融洽了。可没想到他根本就在意,不但送了她这只小白猫做礼物,还边听父皇的讲述边对她大加赞赏,看不出一点不悦或是嫉妒。反正她是一点都没看出来。太子的笑容真诚坦荡,弄得她反而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小白猫是太子让静思从秋家带回来的,一个月前,静思送东西回秋家,回来无意说起家中的门房养的白猫刚生了一窝小猫崽儿,太子居然记得今天小猫正好满月,就磨着静思回去向门房要了一只来,送给了天景。 天景捏捏它柔软的小耳朵,心里满满的都是欢喜幸福。她喜欢这几年的皇宫生活,尽管这里有很多人讨厌她排斥她怀疑她,尽管她对母亲还存着些芥蒂,可父皇那么好,疼爱她欣赏她细致入微地教导她,太子哥哥也很好,还有清和姐姐,这些都是她喜欢的人,也是她的亲人。前生的清瑶,如果也有这些亲人的话,大概也不会只为了那个人穷尽所有孤注一掷,下场也不会那么惨,那么不值。 “停!”她命令自己截断思绪,用力地拍了拍头,真是的,明明心情挺好,何苦自寻烦恼。还是睡觉吧,说不定明天就会下雨呢。 狂风飞砂,天昏地暗,半空中盘旋着一条巨大无匹的黑蛟,白衣少年默然与之对恃,他一手按上腰间剑柄,一手护住怀中女子。眩目的金红光芒在剑锋上升腾而起,少年安静微笑,“断虹剑第十七式灵山夕照,送蛟王大人入黄泉”…… 轩辕台上,行刑柱前,他冷冷地说:“我来杀你!”他手中青锋划向她的咽喉,殷红的血飞溅进眼里,模糊的视线看着那个红色的人影,转瞬一片漆黑…… 天景猛地坐起,满身冷汗,心跳的速度赶不上呼吸的急促,胸口闷痛得像要爆炸。小猫受了惊,喵喵地叫了两声。她抱起它,脸埋在它身上,泪流在它细软的皮毛里。 为什么那个人不能对她也用那一式灵山夕照呢?他曾经骄傲地说死在断虹剑下的妖物皆形神俱灭,魂飞魄散。为何他杀她只用普通的剑,让她身死,魂还对他念念不忘。他真的是恨她啊,连灰飞烟灭的慈悲都不给她。 昨日朝堂上神采飞扬舌绽莲花的天景公主,在黎明前最黑的夜里抱着她的小猫,想着那个负她杀她,又与她天地永隔的男子,哭得无声无息,肝肠寸断。 三日后,也许是苍天真的感动于锦阳帝的爱民之心,终于下雨了。各地纷纷送来降雨的呈报,大雨覆盖了大渊全国,整整下了四天五夜,绵绵密密地滋润着干渴太久的土地。大渊气候温热,现在及时降雨,补种庄稼也还来得及,于是,细密的雨幕下,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和舒心的笑脸。 明华苑里,锦阳帝抱着女儿大笑,他说,“天景你真是父皇的福星,也是大渊的福星!” 第六十五章:受辱 天景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抱着她的小猫绒绒,慢悠悠地走着。下着雨,秋月明当然不会让体弱的她出门,她是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溜出来,她要去玉荣斋找淑嫔娘娘,请她给绒绒绣幅像。 这几年,除了太子,清和是她最好的朋友和玩伴。淑嫔娘娘对她也很好,时常教她些刺绣的针法,她喜欢看出现在淑嫔纤细手指下的精巧花样,但自己一拿起针线,绣出来的东西实在……有次不小心被父皇看到了,向来对她赞许有加的锦阳帝第一次发现天景原来也有弱项,沉吟一会儿,他摸摸女儿的头叹息道,“天景既然无心于刺绣女红,那也不必勉强自己了。” 秋月明瞋了他一眼,“皇上您就是一味惯着天景,现在不勉强她,将来招到了中意的驸马,她连一块定情的帕子都绣不出来,那时可不是得被人笑话吗?” “哦,也是呢……”锦阳帝细细思量,才意识到这些女儿家手艺的重要性,他清了清嗓子,规劝道,“天景乖,刺绣还是要学的,好歹……总得能绣出块像样的帕子,你可是大渊最聪明灵慧的公主,将来总不能为这个被驸马取笑了。” 天景索性把绣花绷子丢到一边,板了小脸道,“父皇难道忘了曾经允诺过女儿,婚姻大事由女儿自己做主,那么驸马当然也由女儿自己来选。到时女儿对驸马备选人的第一道考题就是:‘你要我绣帕子给你吗?’说要的直接赶出去,说不要的再继续考核。这不就行了?” 锦阳帝呆呆地转头,“月明,你看这样行吗?” 秋月明笑得喷了茶,她擦着裙子上的水笑道,“这样的话,皇上一定要记得,到时事先给您比较中意的入选者提个醒,要不然,咱们的女儿只怕一辈子也出不了阁的。” “这个朕一定牢记,到时会提醒那些少年才俊:想讨天景的欢心,她问要不要帕子时可千万得说不要。最好再加一句:‘请公主放心,帕子是什么东西,在下从来不知道’。” 秋月明又是一口茶喷出来,她咳嗽着笑斥,“你们父女两个,能不能让我好生喝了这杯茶再说笑话!” 天景走着又想起了这段趣事,还忍不住想笑。可是,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个人似乎真是从来不用帕子的。她蹙了眉想那些早已没有任何意义的细节,想着想着唇边浮出一丝凄冷的笑,是的,他是大名鼎鼎的陆少仙,洒脱无羁,腰间的断虹剑足以衬其身份,又怎会像寻常世间少年一样,随身带着那些零七八碎的累赘。 她叹口气,这几天是怎么了,不当心就会想起那些旧事,做那些旧梦,真是没意思。 一阵冷风卷过,雨似乎大了些,她打了个寒战,赶忙拐上了旁边的游廊,要是受凉伤风又要被母亲大灌药汤了,还是从游廊上过去吧。 刚在游廊上走了一段,就看见了前面的几个人,都是女子。一个坐着,一个跪着,旁边有两个站着。 “倒霉!”她嘀咕了一声,估计是哪位娘娘在教训宫女,她不方便过去,只好走回头路。 在转身前她又往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就不动了,再仔细看看,跪着的那个人居然是——清和? “清和姐姐!”她大喊了一声,飞跑过去。那边的人一起向她看来,跪着的女孩果然是清和,得意洋洋坐在她面前的,则是溯玉。 “清和姐姐,你这是干什么,赶快起来!”她跑过去,不由分说抓着清和的手臂就往起拉。清和的腿动了动,也有站起的意思。 “清和,你要是敢起来,我立刻去见淑嫔娘娘,问问她是怎么教女儿的,再问问她赔不赔我的裙子。” 清和颤了一下,推开了她的手,“天景,你不用管我。” “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为什么让清和姐姐跪着?”天景一向谨记太子的告诫,尽量不和溯玉来往说话,她几次挑衅也不理会,可今天这番情景也太欺负人了,实在忍不得。 溯玉高傲地瞟她一眼转过头不语,旁边两个宫女中的一个道,“是清和公主走路时不小心冲撞了溯玉公主,她提着的药罐子泼出药来,污了我们公主的裙子,因此罚她跪。” “什么不小心,分明是故意的。”溯玉傲慢地纠正,“天景,你可明白了。她弄脏了我的裙子就得赔,赔不起就得跪,不跪的话,我就去找淑嫔娘娘说话。” 天景看看旁边打破的砂罐,一滩半干的药汁,再看看溯玉翠色罗裙上那一小块不仔细根本看不出的污渍,气得肺都快炸了。清和轻轻拉了拉她,小声哀求,“天景,算我求你,你别和她吵,她真的会去找我娘闹的,我娘病得厉害,不能再生气了。” 天景叹口气,安慰地拍拍她,向溯玉道,“你要怎么赔,我替清和姐姐赔你就是。” “呵,好呀。我刚才和她说过了,一百两银子。你赔吗?” “一百两……”天景再也压不住火了。她猜到溯玉一定会狮子大张口,可想不到会是这么离谱的价。何况她还用这个天价来压贫寒拮据的清和。面对这样的天价,清和除了下跪,还能有什么办法。 “没问题,我赔就是了。”她笑得天真可爱,“清和姐姐,你也别怪溯玉姐姐开价高,她也没办法呢。父皇前几天一下子免除了如妃娘娘五年的月例银子,每天的日用分例也减了一半,你想,她要是不想办法高价卖出几件衣服,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你住口!”溯玉怒不可遏地大吼,她一向性子高傲,母亲被父皇重罚之事对她来说是奇耻大辱,现在听天景当笑话讲给她最看不起的清和听,直气得她眼前发黑,“你怎么敢这样说我!” “既然你敢让清和姐姐下跪,我为什么不敢说你,都是父皇的女儿,谁比谁高贵吗?” “都是父皇的女儿?”溯玉重复她的话,忽然笑得得意,“我和清和自然是父皇的女儿,可是天景你,也算是父皇的女儿吗?你真的姓陈吗?” 天景暗叫一声糟糕,还不等她想出合适的应对,溯玉已经步步进逼了,“天景,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厚颜无耻的人,父皇只是看你可怜收养你,你就真的把自己当成公主了,还说什么‘都是父皇的女儿’啧啧啧,亏你说得出口!” “溯玉,你太过份了,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扯上天景作什么。天景你快走吧,别理她!”清和不忍见天景因自己受辱,出声喝斥溯玉,希望她的注意力重新转回自己身上。 可溯玉现在就像是得了有趣新玩具的小孩子,已经把不好玩的旧玩具忘在脑后了,她起身踱到天景面前,声音温柔亲切得像个好姐姐,说得话却恶毒不堪,“天景,你真是不懂规矩,你以为父皇疼你宠你你就真是公主了?才不是呢?宜庙你没进过吧?祖先你没拜过吧?我告诉你,所有正统的皇嗣,都会在周岁那天被父皇带进祖庙拜过陈氏祖先,才能进家谱呢。所以,尽管父皇赐你姓陈,但其实家谱里根本没你的名字。没办法,这也怪不得父皇,这是祖制,祖宗定下的,所有原非陈姓之人,都不能被列进家谱。也就是说,将来你死了,尸体也不能进陈氏祖陵,那时候,你还是回你的古榆村去吧!” “溯玉!”清和站了起来,厉声喝道,“你够了!不就是一百两银子吗,我赔你就是。你别再欺负天景了。”她过来拉了天景,“走,别理她,我送你回明华苑去!” “我,我……”天景恍惚地看着拉扯她的清和,想问她自己究竟是谁。陈天景?赵念雪?清瑶?还是月瞳!她有这么多名字,她到底该叫哪个名字?她到底是谁? 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怀里的小猫不舒服了,扭动挣扎着,喵喵地叫,溯玉注意到了,惊喜大叫道,“终于找到合适的比喻了。父皇对你,就像你对这只小猫一样,不过是玩物罢了。等哪天不喜欢你了,照样赶你回那个小村子去。所以,你别真的拿自己当公主,其实不过是野种罢了!” 第六十六章:宁妃之怒 清和倒抽一口冷气,抬起手来,虽然打了溯玉以后是什么后果很难预料,但不抽她一耳光的话不知她还会说出什么来,豁出去了! 但不等她动手,游廊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一个女子愤怒至极的尖叫,“你说的是什么!” 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已经被溯玉骂傻了的天景,刚转过头,一个白色的身影已经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溯玉,愤怒尖叫道,“你再说一遍!” “啪”的一记耳光,抽得溯玉身子一歪,可那人抓着她,她没有摔倒,那人又是一声怒叫,“你再说一遍!” “啪”这次打的是右脸。溯玉的身子往左边一歪,还是没能摔倒。 “宁妃娘娘!”“母亲!”这时那二人才看清这个比宜妃更疯更狠的女人,竟是整个后宫里脾气最好,最与世无争的宁妃。 “你再说一遍!”“啪!”宁妃一声尖叫一记耳光,溯玉在她手里摇来晃去像个破布娃娃。一记又一记耳光抽得她哭不出也叫不出。天景和清和叫着“母亲,宁妃娘娘,住手,快住手!”丝毫无用。再回头去找两个宫女,才发现已经吓跑了,没办法,她们俩交换个眼色,一起冲上去,一边一个,用力拉扯宁妃。 在使出吃奶的力气后,她们终于拉开了宁妃,此时,溯玉大概已被抽了十几个沉重的耳光,满脸肿得发亮,口鼻中不停流血,宁妃却还要扑过去抓她,天景和清和拼命拖住宁妃,冲溯玉大吼,“傻子,还不快跑!” 已经差不多真被打傻了的溯玉突然醒过神来,爬起来撒腿就跑,游廊到石板路的三级台阶是摔下去的,挣扎起来继续跑。这大概是溯玉公主平生跑得最快也最狼狈的一段路,肿着脸流着血,一只鞋也丢了却跑得飞快,好像后面有鬼追赶。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平日里娴静温雅的宁妃怎么会突然那么狰狞凶恶,真的像鬼一样。 游廊里,宁妃终于渐渐平静,天景和清和累得瘫倒在地,这一番折磨,绒绒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三人大眼瞪小眼地对望。宁妃突然扑过来,紧紧抱住了天景。清和以为她真的疯了,又要打天景,正紧张得手足无措,宁妃却放声痛哭起来。她哭着,含糊不清地喊,“孩子,娘亲对不起你呀!” 回宫三年,宁妃抱过她很多次,她从讨厌反感到勉强可以接受,可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在母亲怀里感觉到安全和幸福。这个心计深邃,连帝王都能欺瞒十几年而滴水不漏的女人,今天居然为了她受人羞辱而状如疯魔。这个女人,原来真是爱她的。 天景也不顾一旁的清和会不会看出什么端倪,她也紧紧抱住了秋月明,含着泪微笑,轻声安慰,“娘亲,娘亲好了不哭了,天景在呢,天景不怪你!” 这件事带给锦阳帝的震动是巨大的。当他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溯玉时,反复向那两个胆小弃主的宫女确认,“真是宁妃娘娘打的?你们确定没有看错?” 尽管宫女点头点得无比笃定,他还是难以相信。他见过宜妃把宫女打成这样的,但若说把公主当宫女打,就是宜妃也不敢,而那个纤柔安静的女子,真的疯魔了不成? 明华苑里的秋月明还是他熟悉的样子,嘴角的微笑却有些倔强。“溯玉就是臣妾打的,就算她骂的不是天景,臣妾也得打她。皇上忘了吗,宫规第十二款写得明白,这后宫中的皇子公主,每位妃嫔若见其有不当言行,都有权亦有责管教。宫规可是臣妾入宫三天后就背熟了的,时刻不敢忘。” 锦阳帝叹口气,“不是说不该管教不该罚,可是你下手也也太重了些,溯玉那张脸……额头也磕破了好大一块,这要是破了相,将来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秋月明不屑道,“皇上不必操心这个,俗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溯玉就算破相到看不得的地步,想娶她的人照样趋之若鹜。” 锦阳帝一怔。有些奇怪于她的固执。他原以为秋月明当时听到天景受辱,一时气急失手把溯玉打成那样,事后冷静下来一定后悔不忍。可她刚才的口气轻佻不屑,毫无悔意,似乎还隐有打得不够之憾。 这样的秋月明是他陌生的,他甚至冒出个匪夷所思的古怪念头,莫非是谢青华的魂附了秋月明的身?这个想法当然荒唐,他苦笑了一下,刚要开口,却被秋月明抢了先。 “皇上一定觉得臣妾今日对溯玉的管教处罚过份了,还有点责怪臣妾现在还说这样的风凉话,没有仁慈之心,不像臣妾的素日作为,是不是呀?” 锦阳帝瞟她一眼,迟疑道,“朕知你是太疼天景了,可是……也不必下那么重的手,你把她交给朕,朕自然狠狠罚她,现在这样,朕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皇上罚她?皇上又能怎样罚她?祖规宫规中皆有定例,若是皇子中有言行无状,规劝无用者,是可以动家法的。可是对公主只能文罚,不过是抄经、罚跪、禁足、扣月例。这些对一般的错失毛病也够了。可今天臣妾目睹耳闻溯玉的言行,觉得只能掌嘴,而且必须狠狠地打。” 她语声一哽,低了头道,“皇上若是您亲眼见过,也得掌溯玉的嘴。谁能想到她有着如此尊贵的身份,说出的话竟如乡野村妇般不堪入耳。皇上您是没见,天景那样伶俐的孩子都给骂傻了,呆呆的只会听着,一句还嘴的话也没有。也是,那样下流的话怎么回敬呢。不是臣妾私下挑拨,赵嬷嬷一个没甚文化的老人家,教养出的孩子竟比一个名门出身的后妃教出的女儿知礼,这让皇家颜面往哪里放?什么是‘野种’?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是有父有母的,只是出于种种缘故离散失落了而已。天景太聪明了,越聪明的孩子也越敏感,她何尝不知自己不是陈家子孙皇室正统,还用得着溯玉用那么恶毒的言语提醒,那样的话她听着该有多伤心,要是臣妾再不护着她替她出气,这事在她心里一辈子都是阴影。” 锦阳帝拍拍她的肩安慰,“月明,朕没有怪你,你打得对。不然再由溯玉这么蛮横放肆下去,迟早会丢尽我大渊皇族的尊严脸面。好了,我去看看天景,她怎么样了?” “在她房里,清和陪着她呢。清和是好孩子,也是可怜孩子。自己被溯玉逼得下跪,还努力护着天景,臣妾到那里的时候,清和正扬了手想打溯玉,不让她再说下去。皇上您也能想出来,要是清和敢打溯玉一巴掌,那可就是捅了马蜂窝,如妃还不得把淑嫔和她母女俩个欺负死。所以臣妾必须为这两个孩子出头,如妃不服气的话,就让她来拆了明华苑好了。” 锦阳帝被她倔强的样子逗笑了,“拆了明华苑,朕往哪里去啊?你放心,这件事朕记下了,该怎么办朕心里有数。” 第六十七章:玄明的心声 清和正搂着天景,絮絮地安慰着,见锦阳帝进来,清和忙起身行礼,唤了声父皇。天景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一声不出地埋下了头。 锦阳帝先扶起了清和,这个女儿他已有好几年没仔细看过了,今天才发现她已经长得很高了,身材却非常单薄纤弱,脸颊苍白瘦削,一条淡青色的裙子明显已经很旧了,膝盖和裙摆处都是药渍泥污。想到刚才秋月明说是她曾被溯玉逼得下跪,锦阳帝心头一酸,低声问道,“你母亲的病如何了?” 清和摇了摇头,神情凄苦,“母亲咳得厉害,每晚都无法安睡,我到太医院找太医,好几位都不肯去玉荣斋给母亲诊治,去了的也只开个寻常方子就走。每晚听母亲不停地咳,我,我怕得很!” 锦阳帝一声长叹,“是朕不好,朕亏待了你们母女这么多年。” “不是。”清和以为又说错了话,急急地解释,“母亲从没这么想过,她常常跟我说,父皇您是有难处的。” “难处!”锦阳帝冷笑,“难处这种事情,只要想通了,就不再是难处了。你先回去照顾你母亲吧,跟她说,朕晚上去看她。” 清和欢喜地应了一声,又回身安慰了天景几句就走了。锦阳帝过来,托起她哭肿了的小脸,“怎么,连父皇也迁怒上了,一声都不肯叫。” “我是野……不配叫您!” “你这孩子原来也会犯傻。那种不堪的话根本不用听,听了也不用在意。你倒好,还认真计较起来了。来,叫声父皇!”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父皇,我不是溯玉说得那样,不是的……溯玉最坏了,她欺负清和姐姐,她要清和姐姐出一百两银子赔她的裙子,赔不起就跪,不跪的话,她就要去欺负淑嫔娘娘……她还骂我很难听的话,说您根本不把我当女儿……还有,绒绒也丢了……” 锦阳帝抱着她,任她哭诉,轻轻拍着她的背,眉间越蹙越紧。 门口忽然响起一个男孩的声音,“父皇,儿臣可以进来吗?” “好了,昊明来看你了,哭得像花猫一样,不怕被他取笑啊!”锦阳帝摸摸她的头,然后微仰了声音,“昊明,你进来吧。” 进来的不止太子,玄明也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锦阳帝向两个儿子慈爱地招招手,玄明先跑过来,拉了拉天景,“别哭了,绒绒帮你找回来了,你看。” 天景马上抬起了头,就看见了玄明怀里那只让雨水泥浆粘得看不出本色的小猫,但那双漂亮极了的蓝眼睛证明它就是绒绒。天景忙接过来搂在怀里,抽着鼻子问,“你在哪里找到它的,静思姑姑把那一带找遍了都没见!” “这个小家伙跑到北书房那边去了,我和太子哥哥下了学出来,就看见它躲在花坛边,我们在附近也没看到你,还奇怪你怎么会放绒绒出来乱跑,回来这才听说……你别哭了,听说宁妃娘娘把溯玉打成了猪头,也算给你出了气……” 忽然感到后面被人猛拉衣襟,他也意识到“猪头”实在粗俗,立刻住了口,小心打量了一眼父皇的脸色,锦阳帝却对他笑了笑,就像他刚刚背出了一篇极难的文章,他反而无措了,低了头,帮天景理着绒绒粘在一起的毛。 “昊明,依你看,今日你母亲出手重责了溯玉,可对啊?” 父皇的突然发问让太子昊明一怔,他略一思忖,随即干脆利落地回道,“母亲打得好!溯玉不但该打,而且是早就该打。这些年来她越来越横行霸道,除了对儿臣和玄明还算有礼,对别的姐姐她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尤其是清和姐姐,每次碰见她总要受一番羞辱。还经常被她当宫女丫鬟般使唤。儿臣早就想说溯玉的,可顾忌她向来蛮不讲理,真把她说急了,她和儿臣吵闹起来,儿臣还真是吵不过她。今天她羞辱天景被母亲掌掴责罚,看似罚得重了些,其实正好。她那张习惯了羞辱欺侮人的嘴,被母亲好好抽了一顿,岂不是正应了天地循环报应不爽的至理。她若从此能够醒悟收敛,对她以后的人生也是有很大助益的。儿臣就是这样想的,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昊明说一句,旁边的玄明就点一下头。昊明刚说完,他就忙忙地接话,“嗯,溯玉一向喜欢仗了母家的势欺负人,这次挨打就是活该。” “是吗?”锦阳帝斜睨了他一眼,“你母亲和如妃最是交好,溯玉挨了打,你倒不替她说话?” 玄明的小黑脸一下绷紧了,眼里有了一丝怒意,“父皇觉得儿臣这样说,是刻意讨您的好吗?母亲是和如妃交好,但这和我无关。其实我向来就最讨厌那个一肚子鬼伎俩的胖女人了。也和母亲说过多次别跟她来往,但母亲不听,有时还会大发脾气。她老是说我不懂事,说她的辛苦都是在为我畴谋。我才不需要她畴谋,现在谁都讨厌我都不理我,包括父皇您都不待见我,都是她畴谋出来的。” 昊明猛扯他衣角踩他靴跟,天景也一个劲儿地打眼色,都阻止不了他说话。锦阳帝挥手道,“你们别拦着他,让他说。让他说清楚,朕怎么就不待见他了。” “说就说!”玄明挥开昊明拉他的手,昂然道,“父皇您忌惮我舅舅兵权在握,又讨厌我母亲蛮横霸道,又加上我这副酷似谢家人的相貌,所以父皇您从来不待见我,甚至提防我。就像刚才,太子哥哥说溯玉该打您就信,我说您就疑心,在您心里,我和母亲和如妃就是一伙的。可我招谁惹谁了,因为母亲蛮横,别的姐姐们都讨厌我不搭理我,只有太子哥哥和天景愿意跟我玩。因为我是谢家人的后代,你就提防我不待见我。其实——儿臣大着胆子说一句,就是父皇您愿意把皇位给我,我都不要。我当不了皇帝,没那么重的野心也没那么大的担当。而且,我讨厌这座皇宫,这里每个人都活得勾心斗角,我讨厌!等我长大了就到边关上去,和将士们在一起,上阵杀敌,下马喝酒,那才是我想过的日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里来!” 他曲膝跪下,但还是挺身昂头,声音朗朗地说,“父皇,这些话憋在儿臣心里好久了,知道是会惹您大怒的话,一直不敢说。但今天还是斗胆说了出来,心里也舒坦了。父皇您是罚是打,甚至削我的王爵,都没关系,玄明听候父皇处置便是。” 第六十八章:锦阳帝的少年情怀,如嫔的西冷 “父皇!”昊明赶紧在他身边跪下,急急地为他辩解,“您知道的,玄明他向来性格急躁,他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他说的这些都是孩子话,当不得真。” “我说得是真心话!”玄明倔强得可怕,似乎铁了心不给自己留一点回旋和退路。 “你闭嘴……你怎么这样……你快点给父皇磕头赔罪,快点呀!”昊明浑身打颤,声音也抖得快要哭出来,见玄明还是不动,他一边给天景使眼色,让她也为玄明求情,一边伸手用力按玄明的头,“你到底要怎样,算哥哥求你了行不行?快点给父皇磕头赔罪!” 天景正琢磨着该怎么求这个情,锦阳帝一直微沉的脸忽然笑了,不是冷笑,不是怒极反笑,而是温暖慈祥的笑,“这小子就是犟牛一般的脾气,昊明,你这就叫做强按牛头不磕头!” 他说着起身过去,双手托着玄明,硬把他架了起来,吩咐昊明道,“你也起来吧!” 这看似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呀,但玄明说了那么多大逆不道的话,父皇怎么可能不生气?天景偷瞄太子,却碰到一样困惑的眼神。 “玄明,父皇不生气也不怪你。你方才所言,每句话都戳中了深深扎在父皇心里的刺,很痛,但父皇不怪你。因为,你这脾气和你舅舅年轻时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他转头看着太子和天景,“你们大概不知道,父皇和谢午华是自小的朋友,是生死相交的好兄弟。午华五岁时入宫作皇子伴读,说是伴读,其实他做武术陪练更合适。那时,我们每天少说也要打上三、五架,两个人都满身尘土,泥猴儿一样才作罢,可越打关系越好。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习文练武。父皇立我为太子的那一日,他比我还高兴。他说日后你为天子我为大将,我必保你的江山如铁桶一般,护你一世平安。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前往西线边防和魏朝作战,我为统帅,午华是先锋。其实那一战没史书里写得那么轻松漂亮,我们也吃过败仗,我还受了重伤,差点被魏军捉了去,是午华拼死救我回来。当然这些不光彩的部分都不会写在史书里,但是我记得,永远也忘不了。” 他有些无奈的苦笑,“我娶谢青华的时候,也曾听得传言说谢家小姐如何如何古怪任性,是午华来跟我说,‘我谢家难得有个女孩儿,因此娇惯得青华脾气古怪了些,但她是个好孩子,希望你好好待她。’这么多年来,青华的所作所为,若是换了别的嫔妃,早就废过几个来回了。可我一直记得午华说‘我把妹妹交给你了,好好待她’时那么郑重的神情,于是我好好待她,耐心忍她,只是,越来越不想理睬她了。后来我承袭帝位,我亲手把大渊最重要的兵权交予午华,我以为我和他永远都能那么好,我为帝他为帅,一起守着大渊的铁桶江山。那时根本没预料到日后的猜忌疑惑,根本没想过谢午华会是我心上扎得最深的一根刺。” 一片沉寂.天景几人虽然都是孩子,但常常接触政务,当然知道谢午华执掌虎符二十年,权威日重,渐有尾大不掉之势,少年时的誓约也许早就抛在脑后,也难怪锦阳帝疑虑难安,心里生刺。再加上宜妃时常无理取闹,他自然对谢家越来越反感厌倦。玄明被迁怒不受待见也是顺理成章。 又沉默了一会儿,锦阳帝干涩咳了一声,“不说了不说了,看来父皇真是老了,怎么把这些旧事翻出来和你们絮叨。玄明,你和昊明是亲兄弟,父皇盼着你们这一生都是最好的兄弟,别走到我和你舅舅这步田地。”他抱了抱这个从出生就被他刻意忽视的孩子,笑道,“父皇有事,明天再来看你们。你们让静思给这小猫洗个澡,看它现在就像只泥猴儿,唉,一个公主撒泼撒野,连只猫儿也得跟着倒霉,真是可怜!” 锦阳帝走了,房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有些沉重,三个孩子都埋头想着各自的心事。好一会儿,太子先打破了沉默,他拉起那二人,道,“走,我们去给绒绒洗澡。母亲煮了姜汤,天景你要赶快趁热喝一碗——如果你不想喝药的话。” 玄明有点迷糊地挠头,“太子哥哥,父皇临走时为何不说清和可怜天景可怜,却偏偏可怜一只猫。” 昊明笑道,“你就是死脑筋,父皇连猫都可怜到了,又岂会不心疼怜惜天景和清和。你看着吧,很快,溯玉就要变成最可怜的人了。” 昊明的预料没有错,只是他也没想到,“很快”居然会快到就在第二天。次日,圣旨下:如妃因教女无方,致溯玉言语狂妄无状,有失皇家礼仪,酌降如妃为如嫔,即日迁出毓仁宫,往西冷阁居住。溯玉言行轻狂,举止失仪,且多次出言辱及同胞姐妹,令朕失望至极,责令随母迁往西冷阁,并罚禁足两年。 与这份圣旨同时颁下的另一份旨意,则是对淑嫔母女的赏赐:淑嫔性情温良,善体朕心,酌升为淑妃,迁出玉荣斋,携清和往凝芸宫居住。清和公主心性纯善,至仁至孝,实为皇嗣之表率,特赐封号“仁孝”。 只是一夜的工夫,如妃母女跌落尘埃,淑嫔母女脱离苦海。锦阳帝六个女儿,唯清和有了封号。这天壤云泥的转换,不过取决于皇位上那个男人一念之间的改变。 西冷阁,是比淑妃从前所居的玉荣斋更荒凉冷僻的所在,和冷宫只隔一条窄巷。只有三间极旧的小屋,一小片荒草半人高的衰败院落。一个老内侍带了如嫔和溯玉过来,如嫔虽然在宫里生活了十几年,对西冷阁这个仅次冷宫的荒寒地方只知其有,但从没来过,这么晦气不祥的所在从前那位高贵娇矜的如妃娘娘怎肯涉足。可如今西冷阁还是西冷阁,如妃却已落魄得永没有翻身之日了。 带着她们看过了三间破屋一片小院,老内侍一挥手,从门口进来一个老嬷嬷,年纪已似风中残烛,脸皱得像核桃皮,脚步蹒跚地过来,躬身行礼道,“老奴冯嬷嬷,见过两位主子。” 如嫔一怔,向老内侍问道,“只有这一个伺候的人?” 老内侍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是圣上的意思。圣上说伺候的人多了,两位主子难免闲出毛病来,有些日常琐事,如果冯嬷嬷忙不过来,二位不妨亲力亲为,多作些事,对静心修身是极有好处的。” 如嫔恨得牙都快咬碎了也是无法,老内侍微微弯了下腰,“娘娘和公主殿下请在此安好,老奴先告退了,冯嬷嬷,好生伺候着。” 如嫔回到屋里,在一张桌前坐下,这张清漆脱落大半的桌子木质粗劣,桌上一个茶壶两只杯也都是粗瓷,屋里除了一桌两椅就只有一张床了,帷帐铺盖一眼看去也都是粗布旧棉。如嫔四下打量着,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噩梦之中。几天前自己被罚扣去整整五年的月例,昨天女儿被宁妃狂抽耳光,今天,她们母女俩被打发到这里来时,甚至连日常的衣服都不让全部带来,那个老内侍尖着嗓子说,“圣上有口旨,如嫔母女搬去西冷阁时只带随身之物即可,西冷阁地方小,东西全带去了放不下。” 皇上真是狠哪!如嫔以前从来没想过皇上能这么狠,敢这么狠。自己的父亲当年可是为他登上帝位出过大力的重臣,这些年在朝中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门生下属遍布朝堂和全国各地。皇上向来对这位国丈忌惮三分,因此对她和溯玉也特别宽纵容让,恩宠有加,可最近这样变本加厉地打压她们,让她隐隐觉出不祥。 一抬眼,见女儿不知何时坐在了桌子另一边,正可怜兮兮望着自己。一股怒火冲上来,她抬起手,真想再抽这个冤家两耳光。这死丫头猪油蒙了心,连那个天景都敢惹,那可是皇上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从来都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可这次皇上为了要给天景出气,对她们母女重打重罚。现在到了这步田地,这个闯下大祸的丫头倒会装可怜。 可她的手到底也没抽下去,因为女儿的脸已经没有地方能下手了。本来挺漂亮的一张脸,现在满是青肿淤紫,嘴角溃烂,额头上的纱布还隐隐透出血迹。她放下手,咬牙切齿地恨着,秋月明这个贱人,平时装得柔柔弱弱,疯起来下手居然这么恨。 她努力压下怒火,挤出一丝笑容,和缓了声音道,“玉儿不怕,你外祖会替我们想办法的,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太久的。” 第六十九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嫔寄全部希望于自己的父亲。殊不知此时的朝堂上,她的父亲正匍匐于地,瑟瑟地承受着锦阳帝疾言厉色地斥喝。 “秦明宣,你在我父皇当政时就被称为‘大渊第一才子’,自诩‘读书破万卷’。朕来问你,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莫非你读得那些书还不够你教好一个女儿吗?你女儿秦素娥,朕在她身上从未感觉到一点名门闺秀该有的温婉娴良,雍容宽厚,倒像足了一个未经教化的村姑农妇,自私狭隘,满肚子小心眼和诡计。” 御座上的天子暂停了批驳,微眯了眼冷冷看着阶下匍匐的老者。二十三年前,他还是太子,秦明宣为太子太傅。他至今还清楚记得,在某一次授课中途的休息时间里,秦太傅很随性和他聊起了家常,三五句闲谈之后,秦家小姐秦素娥就粉墨登场了。一说到女儿,秦太傅父爱大爆发,面带微笑双眼发亮,舌绽莲花妙语如珠,给他描绘出了一个地上绝无天上少有,仙女一般的女儿家。足足说了有两盏茶的工夫,这才一拍额头,叹道,“小女实在是老臣平生最大的骄傲,一说起她话就多,太子殿下莫怪。” 他微笑摇头,很知趣很捧场地加上一句,“秦太傅的千金,想来必是才貌俱佳,可为闺阁中表率的,本宫心下倾慕得很,只盼能有缘一睹芳容才好。”言毕,两人颇有意味地相视一笑,继续上课。 之后没过几天,父皇就亲自和他说起了秦家的女儿,问他可愿一见。他说,“儿臣听凭父皇作主便是。” 三日后,他被安排去秦府赴宴,“如愿以偿”地见到了秦素娥。论姿容勉强只是中等稍微偏上的水平,身材还略显丰腴了些。言谈也只是中规中矩,无甚才气灵秀。看着眼前的真人,他严重怀疑秦明宣是运用了他毕生才华,又集中了历史上著名美女才女的特质,事先写了篇《秦家女儿赋》,那天背出来忽悠他,否则不至于反差如此巨大呀! 回头看一眼秦明宣,那老头笑得高深莫测志得意满,一副“老夫就是忽悠你了又怎么样,何去何从你看着办吧!”的欠揍德性。是啊,他如果想要顺利承袭帝位,这个老家伙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于是,他除了拿出款款柔情来对待秦素娥,还能怎样! 比较而言,他对谢青华还是有几分真心的,毕竟她是好友的妹妹,又的确是个美丽的女子。可对秦素娥,就只是一场**裸的利益交易,没有半点的感情存在。而且,策划促成这场交易的,还是当世第一才子,号称能为天下读书人表率的秦明宣。这让他一想起就觉得恶心和羞辱。 可秦素娥确是枚很有用的棋子,且这枚棋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是安全的存在,于是他宽纵这母女俩,由她们在后宫折腾横行。他想那秦素娥虽不灵秀却也有几分心机,知道些分寸,总不会放肆到碍了谢青华的眼,让他在谢家和秦家之间难做。可他渐渐发现,这个女人的心机可不止几分,她不但没让宜妃觉得碍眼,最近几年里,这两人居然越走越近,渐有结盟的趋势。若是别的妃嫔为了活得太平些,傍上宜妃这棵大树也无所谓。可偏偏是秦素娥,想想她们背后的势力,这两人若是沆瀣一气实在不是小事。秦素娥胆小,但心计阴损狡诈,谢青华没甚头脑,但泼辣无畏,又仗着父兄军功盖天,基本上没有她不敢做的事,这两个人,委实是狼狈为奸的绝配。 于是他不再忍也不能再忍,今天他降了秦素娥的位份,又放逐她们母女到西冷阁,当然不是或不只是为天景和清和出气。现在朝堂上的爆发,则是借这题目大加发挥而已。秦明宣位高权重,在朝廷和地方上朋党林立,却又十分老奸巨猾,行事为人滴水不漏,等闲不容易抓住他的错处。可女儿严重失德,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也难脱其责。这么好的借口,岂可放过了! “秦明宣,你教出了秦素娥这样一个‘好女儿’,她教养出的溯玉更是青出于蓝。两天前的事你应该也有耳闻吧?溯玉小小年纪,满口市井村言。朕实不知在这深宫之中,她从哪儿学到的那些粗话!她可是你秦明宣的外孙女,秦大学士,你这张老脸不红,朕都替你脸红!此事一出,六宫嫔妃,皇子公主的眼睛都盯在朕身上,朕如果不处罚她们母女,该置皇室体统于何地!朕今早已打发她们去了西冷阁,秦大人可有何意见吗?” 秦明宣岂能不知西冷阁是什么地方,那里离冷宫最近,地位也和冷宫差不了多少。但他此时又敢说什么,只能一叠声地附合,“老臣不敢,是老臣教女无方,老臣有罪!” “朕就在等你这句话,朕也相信秦大人能有这份自觉,你果然没让朕失望。”玉阶上方一声冷笑,“秦明宣,你教女无方,致其祸乱后宫,影响恶劣,还带坏了皇家子嗣。你还有何颜面恬居高位,立于这朝堂之上,不如就告老还乡去吧。” 秦明宣只觉脑中嗡的一声,险些昏厥。列立两边的臣子们有不少没控制住自己,发出压抑的惊呼声。不少消息灵通的朝臣早把这件事了解了个通透。其实不过就是溯玉欺负羞辱了清和和天景,但她已被宁妃当场打得惨不忍睹,按理说,既然溯玉已挨了打,此事就应到此为止。皇上进一步重罚如嫔已经有些过分,刚才又把国丈秦大人痛斥一番,不管怎么说也该消气了。谁也没想到权倾朝野的秦明宣竟会因这种几个孩子吵嘴的无稽小事被株连,所有官职被一抹到底,一句“告老还乡”就把他从朝堂扫回老家去了。 到了此时,臣子们才恍然,刚才皇上口口声声都是后宫如何,似乎只是在为家事烦恼生气,其实他就是要把一粒芝麻夸张成西瓜,把家事升级为国事,借机将秦明宣这个权势过重朋党过多,他忌惮反感已久的岳父请出朝堂,才是皇上的真正用意。 很多人的背上开始冒冷汗,微微移动脚步,尽量往后缩,尽量离秦明宣远点。这些人当然就是秦明宣的门生部属,素日和他关系亲近紧密之人。 “怎么,你们很吃惊吗?”锦阳帝晒笑,“当年秦素娥因为父亲的权势作了朕的妃子,秦大人又因女儿受宠而更加位高权重,这叫做一荣俱荣;今天,朕再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做一损俱损,而且,损的不只是他们祖孙三人!”他嘴角的笑意更冷,提高了声音喝道,“沈焕!” 这是第一个人,秦明宣门下职位最高者,从一品,统领六部事务。之后,锦阳帝睥睨着已经手足无措的臣子们,一个一个报出名字,都是秦明宣最亲厚信任的人。没有一个能躲过被削职外放的命运。接着,他又拟出一个名单来补这些空缺,一些是在地方历炼多年,年富力强且官声极好的中级官员;和朝中几位颇有才干,可惜不入秦明宣法眼,一直被打压排挤的官员。 锦阳帝有条不紊地部署着,底下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不知是皇上太英明,还是为这一天谋划已久。更有人觉得这件从后宫发酵升级的事可能根本就是个阴谋。从清和提着药罐子冲撞了溯玉开始,一步一步,都是为了将秦党从朝堂上连根拔起,然后补充上锦阳帝自己挑选满意的新鲜血液。 众人猜测着,但也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任何人来证实他们的猜测。 布置好这一系列的任免后,锦阳帝起身走向玉阶,亲自扶起了一直跪伏着的秦明宣,微笑着,话说得家常亲密,却又隐透森寒,“岳父大人,您请安心回乡养老。我向您保证,只要素娥不再犯大错,西冷阁她和溯玉可以一直住着,不用另挪地方了。” 秦明宣面色如土,额上冷汗涔涔,他勉强点头,又抽了抽嘴角,想挤出点笑容来终究没能成功。锦阳帝倒是笑得明朗清爽,他拍拍秦明宣的肩,忽然凑近了些,声音极低地笑道,“岳父大人,您大概不知,小婿我从来就没喜欢过您的女儿。而且我是个很记仇的人,二十三年前您犯下的欺君之罪,今天连本带利的清算。请岳父大人笑纳!” 第七十章:狭路相逢 得知父亲被免官罢职,直接赶回老家去的消息,如嫔连哭都没来得及,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然后就是一场大病。 如嫔高烧不退的第三天,溯玉才从太医院死拖活拽地拉来一位太医,人家好大不情愿地迈进了这荒败破落的晦气小院,为如嫔诊了脉,下了个忧思过度,风邪入体的医案,又开了个医方子,然后四下打量着屋里院内,皱眉道,“公主殿下,您这里不能熬药啊,这样吧,我把这方子带回太医院去交给药房,让药房每天熬好药,你们每天去取就行了。” “什么!”溯玉呆住,青肿未消的脸不自主地微微抽搐。她记起那一天,下着小雨,她带着两个宫女在游廊上散步,看见清和从雨地里冲进游廊,她连伞都没有,身上湿着,手里提着只药罐子,低着头快步地走。她故意站着不动也不出声,让没有看路的清和撞上她。清和一个踉跄,药罐子脱手摔破了,几滴黑褐的药汁飞溅上了她的裙角,她瞪着惊慌失措的清和大叫,“你走路不长眼啊!敢撞我!还弄脏我的裙子!你赔我裙子,赔不起就给我跪下请罪,不赔不跪的话,我就去找淑嫔娘娘说话!” 原来世上真的有报应,来得如此快,还用如此巧合的方式再给她一记羞辱的耳光。以后她就要每天去药房为母亲取熬好的汤药,当她提着药罐子走在某一条路上时,也许就会迎面撞上那两个女孩子,她们会怎么对付自己呢?天景还罢了,那个清和……细想这些年来自己对她的欺负羞辱,溯玉狠狠地打了个寒战,“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不要,我不要……” 太医被她异样沉默后的大哭大喊弄得莫名其妙,原本就不愿来这里,现在看溯玉疯疯癫癫的,越发不耐烦,冷冷道,“公主若对在下的医案药方有异议,那就另请高明吧,在下先告退了。” “不,我没有异议,就按你的方子……”溯玉这才想起母亲的重病,这才想起现在可得罪不起这位太医,一叠声的答应着,抽泣着伸手去拉太医的袖子,这是孩子对成年人下意识的依赖。可这位从前唯恐巴结不上如妃和溯玉的太医,现在哪肯沾染到她们身上的晦气,一甩手挣脱开,丢下一句“公主明天来取药吧”,就忙不迭地离开了。 第二天,溯玉就百般不愿又百般无奈地走上了取药之路。那个冯嬷嬷老得在院里走几圈都吃不消,去太医院那么远的路,她走上半天都未必到得了。于是从前尊荣无比的溯玉公主,只能带着脸上迟迟不肯褪的青肿,提着只粗陶药罐,在太医院和西冷阁之间奔波。 如嫔这场病缠绵了两个多月,她每天在这条路上来往,当然遇到过熟人,过去如妃从不放在眼里的几位娘娘,宽容地用看丧家犬的眼神扫她一眼,轻哼一声就过去了;刻薄些则会调笑几句,“溯玉公主这是去哪儿呀?”“公主殿下这阵子消瘦了好多呀,可要多保重身子。”“这阵子怎么也不见如妃……唉唷我说错了,早就是如嫔了,如嫔娘娘怎么也不出来走走,西冷阁潮气重,要多出来晒晒太阳才行!”…… 对这些冷嘲热讽,她如木头般没有任何反应。她是刁蛮,可也不笨,她知道父皇已经不要母亲和她了,而在这座皇宫里,只要是皇上放弃抛弃的人,是人尽可踩人尽可欺的,就像曾经的淑嫔和清和。现在的母亲和自己也是一样。如果她现在敢对任何一位取笑她的娘娘无礼,只怕脸又要肿上几天了。于是她咬牙忍着,也只能忍着。 这一天,溯玉从太医院回来,时间已有些晚了,她匆匆走着,头埋得很低,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走路方式,这样可以尽量避免被人认出嘲笑。可冤家总是路窄,该遇到的人总会遇到。前边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迎面而来,同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含着轻笑道,“天景,你说……” 她的身体瞬间僵硬,脚下像被钉住似的一步也移不动了。她咬紧牙,慢慢抬起头来。 对面的二人看到她也愣住了,不错,那正是天景和清和。她最怕见到,又无数次咬牙发誓,见到了绝不示弱低头的两个人。 她抬头,挺胸,努力恢复昔日的骄矜尊贵,谁看不起她都可以忍,唯独在清和面前,她绝不能露出落魄可怜的样子来。 不出所料,天景眼里脸上是满满的轻蔑和不屑,她深吸一口气转向清和,这个最该对她幸灾乐祸冷嘲热讽的人,可是,清和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恶意,眼神平静悲悯。溯玉愣住了,药罐子也险些失手落地,清和瞟过她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拉住欲上前说话的天景,转身而去。 与清和的相遇这些日子里溯玉预演过很多次,她以为一旦让清和看到现在窘迫落魄的自己,必定是好一番嘲笑羞辱,君子都会记仇,何况女子。她命令自己到时一定不能示弱,一定要仰起头来针锋相对。 可是没有人与她针锋相对,她以为会有一场惨烈大战,戴起面具凝聚力气准备迎战,动口动手她都豁出去奉陪到底,可想像中和她演对手戏的清和并没冲上来清算旧帐,她用一个悲悯的眼神,一个优雅的转身,浑不着力地化去溯玉一触即发的戾气。她用得势时的退让,向溯玉证明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高贵和骄傲。 溯玉慢慢蹲下来,把脸埋在双膝间嚎啕大哭,不是哭自己现在的处境,而是为曾经对清和的所作所为而真心痛悔。 大病了两个多月的如嫔形销骨立,再不复昔日的丰腴。苍白尖削的脸上眼睛深陷,黯淡无神。她半倚在枕上,手微微抖着,捧着半碗粥往嘴边送。溯玉扶着她的手帮她把碗端稳,轻声道,“母亲,明天我就去找天景和清和道歉,求她们跟父皇求求情,让我们回毓仁宫去吧,在这里住着,您的病只怕是总也好不了的。” 如嫔就像没听到她的话,低着头,极认真地喝那半碗薄粥,喝完了把碗放回桌上,直接用手抹了抹嘴,这才说话,“你还直以为你父皇如此对我们是为那两个丫头出气?哼,你放心吧,她们还没这么重要!你父皇不过是拿她们做幌子罢了,他对咱们娘儿俩个这么狠,是因为他早就看你外祖父不顺眼了。”她说着,苦笑了一下,“若说求人,现在也只有去求求那个人了。” 秀云宫里,宜妃啜着茶,心不在焉地听如嫔说话,时不时打量她两眼。尽管如嫔是尽量精心打扮修饰过,但她身上散发出的病气和落魄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宜妃不禁皱了皱眉,口气冷淡道,“你也不用再说了,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让本宫怎么帮你?本宫没本事说服皇上让秦伯父重回朝堂,恢复你的位份,让你和溯玉重回毓仁宫也不太可能。我看你还是安生些,慢慢熬吧,淑嫔不就熬出来了嘛。不过她有个好女儿,她这次可以算是靠着清和才有了出头之日。可你呢……”她调笑地扫了如嫔一眼,“回去好好教育溯玉吧,我看她就是欠打!” 第七十一章:惊天之秘 如嫔气得胸口发闷,但还是小心地陪着笑,“娘娘教训的是,溯玉确实不懂事,可娘娘您是明眼人,莫非还看不出,这件事开始是小事,后来让皇上利用做了大文章,家父位高权重,门下众多,早就碍了天子的眼。不然,一个家教不严的罪名哪里就至于如此重罚?这就应了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娘娘有没有想过,我父亲一介文官,手里的权大了些,皇上就如此不容,那么,谢元帅……” “哐”的一声,茶盏重重搁回桌上,宜妃满面怒容地瞪着她,“你说,他敢把我哥哥怎样?又能把我谢家怎样?” “娘娘!”琴韵在她身后急急唤了一声。如嫔低眉敛目,心下轻蔑,这个蠢女人太容易被激怒,一怒就口不择言,还不及她的丫鬟聪明谨慎。 她腹诽着宜妃的无脑,脸上越发恭顺,“娘娘可别这么说,君是君,臣是臣。谢家自大渊开国以来就是最忠君爱国的典范,如果哪天皇上真的听信了什么馋言,要对谢家动手,谢家和谢元帅除了逆来顺受,还能做什么吗?” 宜妃向来是嘴比脑子快的,刚才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现在让如嫔抓了口实,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回转之词,愣了一会儿,她忽然骂道,“还不都是那个死丫头,自从皇上拣回来那个丫头,就常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那丫头明明就是个野种,他却当宝似的疼着!” 如嫔差点就笑出来。心想宜妃为何不收溯玉做干女儿呀,这两人还真像!现在要是秋月明也在就有趣了,不知她敢不敢掴宜妃的耳光? 这时琴韵忽然开口了,“皇上拣回来的就一定是野种吗?两位娘娘有没有想过,天景也许是位真正的公主,是宁妃娘娘的亲生女儿!” 现在正值盛夏,但此言一出,闷热的秀云宫瞬间森冷,宜妃一震,悚然怒斥道,“你失心疯吗?胡扯些什么……” “娘娘,”如嫔眼珠一转阻拦道,“您让她继续说。琴韵您还不了解吗?这丫头谨慎稳重,岂是那种无凭无据就随口乱说的人?” “你……”宜妃瞪了她一眼,可又不得不承认还是她更了解琴韵,而且琴韵方才的话,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藏宝洞,神秘危险却又充满着诱惑,她实在压不下好奇心,向琴韵点点头,“你继续说吧!” 琴韵破天荒没听宜妃的话,她跪了下来,低声道,“如果要奴婢继续说下去,两位娘娘一定要答应奴婢,不管您二位信与不信,查与不查,此事都与奴婢无干。不然,奴婢和奴婢全家的命都保不住的。” 二人一怔,一起郑重点头,宜妃道,“你放心吧,本宫还能带累了你不成?” 如嫔低了头无声冷笑,我的娘娘啊,您带累了的人还少吗? 琴韵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分,“奴婢也只是猜测。这事还要从十一年前宁妃娘娘生下太子那一天想起。娘娘可还记得,那一天您让锦儿去明华苑外等着打探消息,锦儿中途回来了一次,说宁妃因为太过疼痛而大发脾气,把所有的太医稳婆统统赶出,只留下赵嬷嬷和静思为她接生。” 宜妃沉吟道,“不错,锦儿当时就说有点怪,本宫也觉得怪,秋月明一向好脾气,怎么会在要命的时刻这么任性?” 琴韵还没接话,就听“哐啷”一声,竟是正在喝茶的如嫔失手掉了茶盏,她不顾衣襟上的一大片湿和脚下的碎瓷,大睁的眼里满是惊恐,声音抖得变了调,“秋月明也,也……太大胆了!娘娘,我明白她玩得是什么把戏了,那是——太子……换公主!” “什么!”谢青华惊得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她一个女人,哪来这么大胆!此事一旦败露,她秋家上上下下,连一条狗都别想活着!” “可是此事没有败露啊!十一年了,她的儿子,不管那是不是她的儿子,都稳稳做太子十一年了!”如嫔深深叹了口气,“娘娘,我当日可是亲自去道贺的。看过抱过那个孩子,当时王太医正好也在,还凑趣说这孩子身体真好,比一般刚出生的孩子略大一些,竟像是出生四、五天的婴儿。我也没在意,寻思着秋月明真是想得开,父兄都入了大牢,她还能安得下心养胎,把孩子生得这么壮实。现在想来……” “也许王太医的感觉没错,”琴韵接口道,“我听说,在宁妃生产前五天,赵嬷嬷和静思曾经回过一次秋家,带回了一只箱子,交给守宫门的侍卫检查时说里面都是宁妃在家时喜欢的一些小玩意儿,侍卫查看到的也确是扇子坠子香囊之类的东西。就在五天后宁妃生下太子。二位娘娘请想想,一个五天前出生的婴儿和当时出生的婴儿差别应该不大吧,就连王太医这样老资历的太医,也只说像。再说,谁能想到,谁又敢想宁妃竟有胆做出这样欺天的事来!” 宜妃还在震惊中缓不过神,她向来讨厌秋月明,觉得这个女人装得温柔善良,实际上诡计多端。但从来不敢想她的心计能有这么深,她的胆子能有这么大。的确,以当时的情形,秋月明如果生下的是女孩,她的父兄大概不能全身而退,她当然也不会盛宠至今。可是,她真的从宫外找了个男婴?她真的生了个女孩儿?然后,她真的用那个男婴顶替了自己的女儿?天哪!如果她们猜的不错,这个所谓的太子才真的是个野种,居然在大渊储君的位子上坐了十一年,而自己为皇上生的嫡亲的陈氏皇嗣,却只能屈居于普通王位。 一股无法忍耐的羞耻感烧灼得宜妃瞬间红了眼,她没有再拿茶盏茶壶出气,而是直接去拨墙上挂的宝剑。因为她是谢家的女儿,皇上特别赐她可以在宫中挂剑。现在,她就要拿着御赐的宝剑,去质问秋月明那个胆大包天的贱人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要把剑抵在秋月明的胸口质问:以为皇上好欺吗?以为后宫好欺吗?以为她谢青华好欺吗? 第七十二章:密谋 那二人看出不好,不等她拨出剑就一起扑过去把她按住了。一起苦劝她要冷静,这是何等大事,怎能尚无任何证据就贸然挑破。再说,手持利刃擅闯宫闱本身就是大罪,娘娘您千万不能造次,此事就是查清了也只能由皇上来处理,只要此事是真,圣上之怒只能比您更甚,那时,秋家所有人,包括那两个不明不白的孩子,肯定都得落个凌迟的下场,娘娘您还怕出不了胸中恶气吗? 苦劝一番,宜妃总算松了手,重重坐回椅上喘息不定。那二人也不敢说话,生怕再激怒了她,她真会拨剑去杀了秋月明。 屋里一时极静,还是宜妃喘匀了气先打破了这死寂,“如果太子是假的,天景那个丫头是怎么回事?秋月明要是真做了这样欺天瞒圣的大事,又怎么能容她的女儿活着?别跟我说什么虎毒不食子,我不信秋月明没有这样的狠心!” 二人俱是一怔,宜妃这话还真是不错。秋月明既然做了这样的大事,势必不能留下一星半点的破绽,她定下这个计策时,必定也下了狠心,若她真的生下男孩,便是那个带进宫的男婴死;但她生的若不是男孩,便是她的亲生女儿死。如嫔生生打了个寒战,低语道,“秋月明,真能做出这么狠的事吗?” “她没有!或者说,她原本是有杀女的计划,但最后还是没下得了狠心,放走了那个孩子。” “放走?”如嫔惊疑地看着琴韵,“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她能往哪儿走?” “是赵嬷嬷带走了那个孩子。”琴韵道,“两位娘娘莫非忘了,宁妃生下孩子后没几天,因为赵嬷嬷摔坏了她的一根玉簪,就让赵嬷嬷出宫还乡去了。当时后宫里可没少议论宁妃轻狂,生子得宠就娇矜起来,服侍她多年的老仆犯了点小错也不能容谅。” “对呀!”宜妃猛地一拍桌子,“听说秋月明和那个老嬷嬷的感情亲如母女,当年那一批秀女中,唯有她是带着嬷嬷进宫的。既然是这样的亲人,岂能为一点小事就赶出宫去。必然是这样,赵嬷嬷当时带走了那个孩子,三年前皇上又把她带了回来。皇上遇见那丫头的过程肯定是那老太婆,不,是秋月明在幕后出谋划策。” “这不太可能吧?如嫔沉吟道,“秋月明身处深宫,如何能指挥到几千里外的事情?她又不是神仙,还能在赵嬷嬷带走孩子时就预料到八年后皇上会御驾亲征,当时就做出安排,怎么让皇上见到这孩子?再者,皇上不止一次讲到过那段奇遇,说那丫头命大运气好,要是当时那个御林军的动作再快一点点,她的脑袋就掉了!这样的惊险,不像是刻意安排出来的。” 宜妃又是重重一拍桌子,怒喝道,“当年是哪个饭桶在护驾?动作怎么就不能再快一点!把那个死丫头放回宫来。要是让本宫查出来,绝饶不了他!” 如嫔简直哭笑不得,小心提醒道,“娘娘,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查出此事的真凭实据,依臣妾愚见,应该立刻派人去古榆村,把赵嬷嬷带回宫来。” 琴韵插话道,“娘娘以为,天景被皇上带走后,赵嬷嬷还会在那个村里呆着吗?” “不在也不要紧,她若是从那以后就不知去向,更证明她心里有鬼。就算捉不到赵嬷嬷,那个村子肯定也很有查头,天景和赵嬷嬷在那里住了八年,这么长的时间,总会有些线索破绽留下。可以带几个和她们较为熟识的村民,详细盘问,必定会有收获的。还有,那个王太医虽已告老还乡了,娘娘还是要把他召回来,毕竟当日只有他看出了些那孩子的异样,也算是个证人。” 如嫔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凑近了宜妃,“娘娘别忘了,秋月明身边还有一个静思,她可是知道所有秘密哦。这么多年了,秋月明居然没打发了她,还一直把她留在身边,真是妇人之仁。不过也给了我们一个她无法抵赖的铁证,到时只要把静思送到内廷去,十八道大刑挨着过一遍,再硬的嘴也能撬开!娘娘,我们这次赢定了。太子的位置,本来就应该属于玄明这样的正统皇嗣,娘娘,您说是不是?” 宜妃怔了怔,僵硬的脸色慢慢浮现笑意,然后大笑起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畅快恣意地笑过了。笑了好一会儿,她收敛了张狂,端起茶来轻轻啜了一口,吩咐琴韵,“给如嫔娘娘取五百两银子,以后我宫中的分例,都送一半到西冷阁去。” 如嫔赶忙道谢,宜妃含笑道,“我知你和溯玉受了好大的委屈,但也不必介怀,不是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若此事成了,你想想秋月明她们会有多惨,到时只怕你都不忍心再报复她们了!” “怎么可能!哪怕皇上的怒火把她们烧成了灰,臣妾也要上去踩几脚。娘娘莫非没见到溯玉被秋月明那贱人打成什么样子吗?” 宜妃瞟一眼她咬牙切齿的样子,点头叹息,“也是。我又何尝不是全为玄明着想,可是,我那个傻儿子一点都不在意呢。琴韵,明天你回家去,拿我的印信,调六名‘枭骑’到古榆村,挖地三尺给我查,就算那老太婆一家已经跑了,也要把所有有用的人都带回来。还有那个王太医,也要尽快召回。” 一张大网正在头顶缓缓张开,算计中要网住的人却全都懵然无知。现在风调雨顺,朝堂平静,锦阳帝有了难得的闲适,天景这段日子也活得逍遥自在,如今清和也可以在南书房跟太子和玄明一起读书,她也常常一大早就去书房报道,那几本上课用的教材她当然早就读熟了,几位作皇嗣教习的龙纹阁学士觉得她纯粹是来凑热闹的,不大给她好脸色。她还是乐此不疲地天天来。因为每上一个时辰的课会有一刻的休息时间,四个孩子可以凑在一起说笑喝茶,其乐融融。 第七十三章:夜半惊魂和南书房 天景从前只知清和性子坚忍,吃多少苦也不诉苦。现在才知她胸怀宽厚,宠辱不惊。如今她和母亲重得皇恩,她也没什么变化,还是依然清淡安静。那日路遇溯玉,她的退避容让实在令天景佩服。现在和玄明一同读书,面对其他姐妹厌烦躲避的宜妃的儿子,她这个曾经深受宜妃所害的人,却能毫无芥蒂地和他相处。 天景有次问起,她淡淡道,“这些年来,玄明每次见到我和母亲,都是温和有礼的。有几次他和宜妃一起遇到我们,他会强行阻止宜妃羞辱我们。听说他还为此挨过宜妃的打。他们虽是母子,但他善良知礼,和宜妃是不一样。要是把他和宜妃放在一起怨恨,就太不讲理了。” 时间一天天晃过去,天景过着悠闲的小日子,慵懒得几乎和绒绒一样。这个月的初一,都忘记了还有翊雪的课要上。于是,初一夜里三更时分,一只纤秀美丽的手探进床帐,捏着天景公主的耳朵,把她扯出了梦境。 “姐姐,大半夜的,你就不能用稍微正常些的方式出现吗?”幸好天景反应快,在惊醒的同时就意识到身边的人是谁,才没出声叫喊。她揉着剧痛的耳朵怒视那个笑吟吟的女子。差点揪掉了她的耳朵,还好意思笑,这是亲师傅吗? 翊雪瞬间敛了笑容,板起脸骂道,“你还敢瞪我,死丫头!还记不记得今天要上课?知不知道我在那小屋里傻等了你两个时辰?你倒睡得舒服安稳。你这顽劣弟子,要是遇见了厉害师傅,不用板子打也得动戒尺,为师我心慈手软才只揪你的耳朵,你还委屈了不成?” “不委屈不委屈,姐姐教训得是。”既是自己理亏,天景立刻乖巧认错。 “哼,我看你这段时间可是懈怠疏懒的很呢。”翊雪在床沿坐了,顺手抱了绒绒抚弄着,挑了眼角瞟她,“天景公主,这宫里的日子过得舒服吧?你那皇帝老爹可是疼你得很呢,把你当作掌上珠心头宝,惯得你一身懒骨头!” “姐姐,忘了上课是我不对。可我也是最近才有点偷懒,以后我再不这样了,我还做勤奋的好学生还不行嘛!”天景苦着脸哀求。 “切……我说你错了吗?”翊雪拍拍她的脸,再帮她揉揉耳朵,“哪个小孩子没偷过懒,你现在总算有点像个正常的小孩子了,姐姐我很高兴呢。今天半夜三更地来吓你,也不是非要给你上课,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啊?” “过几天,这宫里有场好戏要上演,你可是主角哦,所以我先告诉你一声,免得你到时紧张。” “戏?什么戏?我还是主角?”天景当然知道翊雪所说的戏不是生旦净末的戏,而是另有所指。她一头雾水地等翊雪解释,但这只鹦鹉爱捉弄人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哎呀,我都说了是好戏,现在提前告诉给你剧情就没意思了,你不用紧张,到时好好演你的角色就是了。你只记住,你的皇帝老爹疼你,姐姐我也疼你,就没问题了。” “可是……”天景才说了两个字,翊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怔了怔,只能一声叹息。 剩下的半夜,她都没睡着,翻来覆去琢磨翊雪的话,越寻思越抓不住头绪。 以后的一天一天,她都努力试图破解师傅留下的迷题,绞尽脑汁,紧张兮兮。有时她甚至怀疑这根本就是翊雪为了惩罚她的疏懒,信口编的谎,让她纠结紧张再不能偷懒。嗯,以翊雪那吊诡的性子做得出这样的事,反正吓死了人又不要她偿命…… 她提心吊胆地过了八天,什么异样也没有,别说好戏,连锣鼓也没响过一声。她松一口气,同时把对师傅的信任度调低了好几个级别。 第九天,她还是一早就去了南书房。时近巳时,玄明正被吴学士点名背诵文章,背书向来是玄明最怕的,一段不足五百字的《省华谏言》,他结巴了一柱香的时间也没背完。旁边的三人只能干着急,吴学士离他们不足十步,做任何小动作或者出声提示都会被发现,那样帮不了玄明反而会害他受更重的罚。 眼看吴学士的脸色越来越阴,手已经朝戒尺摸去。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小内侍在门口探头探脑,吴学士正没好气,沉声问道,“什么事?” 小内侍向房里扫了一眼,垂首恭敬答道,“皇上要见太子殿下和天景公主,让奴才来带二位过去。” 吴学士“哦”了一声,向太子和天景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二皇子,请入座吧。” 就这样蒙混过关了,玄明欢喜地应了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太子走过他身边时,安慰地在他肩上一拍,天景则声如蚊蚋地笑道,“下次没这么好运。” 他们走后也就到了巳时,吴学士的课程结束。他一离开,玄明立刻推开纸笔书册,趴在了课桌了,长叹道,“父皇可真是我的救星,那个小内侍再晚来一步,吴学士肯定要打我手心的。” 清和瞪他一眼,“你这次躲过了,下次呢?你等着吧,明天吴学士肯定还要让你背书,看明天父皇还会不会来派人替你解围。我说你就不能用一点儿心,背书就那么难吗?你又不笨,怎么就背不下来?” “我是不笨呀!”玄明坐直了身体,骄傲得一扬下巴,“我跟你说,我读兵书记得可牢了,舅舅让我读的那些兵书我统统都能背下来,枪法刀法我也学得快。我就是不喜欢学这些治国之道,学了这些也没用呀。将来父皇会传位给太子哥哥,天景做护国公主帮着他理政,我就到边关上去领兵统军,为他们守好大渊这片疆土,会不会背《省华谏言》有什么要紧?” 第七十四章:我不知道 “当然要紧了,你背不出《省华谏言》,吴学士就要打你的手心,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清和的结论一针见血,随即又疑惑道,“父皇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连放学都不等就把他们叫走了?” “还不就是朝堂上那些事,要不然就是有什么重要的奏折,父皇想让他们也看看。你放心吧,反正不会是坏事。” 清和点点头,拿起书翻了几页又合上,在砚上蘸了蘸笔又放下,她怔了一会儿,眉头微皱道,“我出去看看。” 玄明一愣,“马上就上课了,你去哪儿?” 清和不理会他的提醒,打开门就出去了。玄明又趴在桌上,看看安排好的课程,发现居然是讲课最啰嗦最乏味的朱学士的课,不由一声哀叹,“都走都走,就留我一个人念这无聊的书,统统没义气!” 年过七旬的朱学士走进南书房,只看到一个无精打采的二皇子,其余的三个座位都空着。玄明忙起身解释,“太子哥哥和天景被父皇派人叫去了,清和姐姐有事,一会儿就回来。” 朱学士点头示意他坐下,颤巍巍走到讲桌旁,好一阵干咳后有气无力地吩咐,“请二皇子翻开《宝坤廿三篇》,今天要讲第十二篇,请二皇子……” 《宝坤廿三篇》本就极其艰深枯燥,被朱学士用老迈衰弱的声音缓缓读来,实在有着无法抵抗的催眠神效,玄明捧着书,努力睁眼盯着纸页上的字,眼皮越来越重,稍一松懈就要合到一起去。他只有尽量把书举高挡住脸,免得朱学士看到他这副惫懒模样又要絮叨。 朱学士讲课讲得投入,二皇子眼皮撑得辛苦,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就过去了。突然“砰”地一声响,吓了两人一跳。循声看去,是书房的门被撞开了,说只出去一会儿的清和这时候才站在门口,却是气势汹汹的,完全没有迟到学生应有的歉意和惶恐。 朱学士干咳一声,清和却像没看见般毫不理会他,径直走到玄明的书桌前,她脸色苍白,像是刚哭过的样子,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他。 玄明被她的样子吓住了,下意识向后缩了缩,怯怯道,“清和姐姐……” “闭嘴,谁是你姐姐!”清和大吼,这声吼把正要出言训斥她的朱学士也震住了,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压回肚子里。 “你说,父皇这么急着召见太子和天景,是为什么?”清和抬手,手指几乎点在玄明的鼻子上,“你说!” “我不知道呀!”玄明迷糊了,他又往后缩了缩,迟疑反问,“是为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杯迎面泼来的茶和一声厉喝,“你还装,你……”清和忽然住了口,转身冷冷吩咐,“朱学士,今天不上课了,请您出去!” 朱学士正琢磨着该怎么脱身呢,清和就发话了,虽然口气实在太不尊师重道,但现在哪能计较,他应了一声,立刻就走,本来老态龙钟的脚步都变得轻快迅捷。 朱学士出去了。玄明抹着满脸的水渍残茶,也急了,大吼道,“我装什么了,我是真不知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怎么会不知道!宜妃是你娘,你又和她同住,她和如嫔设计了这么大一个阴谋,马上就要把你扶上太子位了,你会不知道?” 玄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把你扶上太子位”这几个字,已足够说明这件事的可怕了。他跳起来,狠狠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不知道我娘和如嫔到底干了什么,我要是说一个字的谎,出了这个门,天就打雷劈死我!” 清和沉默,玄明满脸又急又怒又迷惑,不像是作伪。这段时间相处,玄明也确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自己大概是真的误会他了。她叹口气低声道,“太子和天景被内侍带走时我就觉得不对,刚才我出去,是想赶过去看看他们是不是去了御书房。往前追了一段,真的看到了他们,但他们是朝明华苑方向去的。而且,和他们一起的,还有四个御林军!” “怎么会有御林军……难道是押送?可他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公主,做错了什么事,要御林军来押送?” “我也这么想,忙追过去问是怎么回事。那个内侍说皇上在明华苑,有话要问太子和天景。我说我也要去,那个内侍说这可不行,他说明华苑现在已经是:闲人免入!” 玄明倒抽口冷气,一下子腿都软了。“闲人免入”这四个字对后宫而言,就意味着圈禁或者封宫,总之是灭顶之灾。一旦封了宫,里面的人不死绝是不会开宫门的!但怎么可能会是这样?昨天父皇还在明华苑吃了晚饭,今早天景还说父皇过两天会带她出宫,去围场骑马打猎。究竟是什么事,能让父皇在短短几个时辰里震怒如此,竟对明华苑,对他一向视若珍宝的宁妃和两个孩子下了这样的死令! “那四个御林军拦着太子和天景,不让他们和我说话,只那个内侍和我应付了几句就走了。我当时都懵了,只想回去和母亲商量,可是糊里糊涂的,竟走到秀云宫附近去了。”清和说着,狠狠瞪了玄明一眼,“我发现走错了路,就忙回头。正巧面前过来了两个秀云宫的侍女,两人说着话,没注意到我就走过去了,我听到她们的话里跟太子和天景有关,就放轻脚步,跟着她们偷听。” 玄明只觉满口苦涩,他努力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问道,“她们说什么?” “她们一个问,那几个乡巴佬的话真能作证吗?他们到了皇上面前会不会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另一个说,怎么会,咱们娘娘和如嫔娘娘都安排好了。一个说,这件事我到现在还不相信,天景是真公主,太子是假太子,感觉像戏文一样,你说是真的吗?另一个道,管他是不是真的,皇上信是真的就行了。只要皇上信了,明华苑里的人全都得死,咱们娘娘可就舒心了,二皇子也就是太子了,多好!” “母亲疯了,她疯了!”玄明喑哑地低语了一声,拔腿就往外跑。清和一把拉住他,“你要去明华苑吗?我也要去。你先和我一起去凝芸宫,我得跟我娘说一声。” “你还是别去了,此事非同小可,要是被牵连进去,那可就……” “牵连就牵连,我和我娘什么苦没吃过!如嫔这样陷害天景,还不是因为宁妃娘娘打了溯玉,这事的起因在我身上,现在我能往后躲,假装不认识天景吗?啰嗦什么,快走吧!” 玄明独自站在凝芸宫门前,盘算着淑妃肯定不会再放清和出来的,清和重义气胆子大,可淑妃被自己的母亲欺负了那么多年,怎么会不怕,怎么还敢让清和搅进这可能会掉脑袋的事情里面。还是别等了,白白浪费时间。 他正要走,就见清和出来了,而且是和淑妃一起。 他惊得差点咬到舌头,嗫嚅道,“淑妃娘娘,您也要去吗?” “当然。”淑妃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平淡,“我不信宁妃能做出这样的事。况且我与清和这些年来受了她诸多关照,现在这时候,岂能藏头缩脑,事不关己。快走吧,别耽搁了。” 第七十五章:我愿用命担保 淑妃母女走在前面,玄明落后几步,他实在没脸上前和她们走在一起。不用想他也知道,他的母亲现在一定已在明华苑,正和如嫔一起在父皇面前桩桩件件地罗织着罪名,要致宁妃母子三人于死地。可是,母亲手里到底掌握着怎样的证据?多少证据?他知道母亲性情莽撞,可再莽撞这种大事她也应该知道轻重,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狡诈的如嫔为她出谋划策…… 真公主,假太子!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是何等可怕的罪名,如果母亲手里的证据能坐实了这个罪名,不管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没有人还能活着,父皇的怒火会把明华苑化为灰烬的!……他似乎已经嗅到了浓重的血腥,那是太子的血,天景的血,好多秋家人的血,甚至还有无辜者的血! 他想起离开时太子拍在他肩上的手,天景笑眯眯的样子,他们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母亲却要害死他们。然后她肯定会说,玄明,母亲还不是为了你筹谋! 悲愤和疼痛淤堵在胸口,难受得他想大哭大喊,想撒腿狂奔,甚至想一头撞死。免得母亲再为他筹谋,筹谋着让他背负一世也洗不清的罪孽。 忽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一惊,转头对上清和温柔安静的眼神,“别胡思乱想,父皇是英明的,绝不会信哪些人瞎编的鬼话。刚才是我太性急,误会了你,对不起。太子和天景比我了解你,他们一定知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不用自责。” “我,我……”他强忍着不哭出声,“但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她的所作所为,怎么能与我无关!” 明华苑门前站着两个内侍,见了他们躬身行礼,道,“皇上在里面,任何人……” “闪开!” “二皇子,皇上……” 玄明没再说话,直接动手了。两个内侍怎能想到这位爷竟有硬闯禁地的胆子,猝不及防就被他一拳一个打倒,玄明推门而入,清和拉着母亲快步跟了进去。两个内侍吓呆了,都忘了爬起来,彼此对望着问出同一句话,“他们疯了吗?” 院子里还有守卫,是四个御林军,清和轻拉玄明衣袖,“就是他们四个。” 玄明点头,上前一步,还是那两个字,“闪开!” 一个御林军微微欠身,“二皇子,我们不能放您进去,您请回吧。” 话刚说完,喉间已被冰冷的刀锋抵住,那正是他腰间佩刀。持刀的玄明面无表情,淡淡道,“我今天想杀人,反正舅舅说上阵打仗总是要杀人的,不如今天就试试手,你们想不想见识一下谢家的刀法?” 四人面如土色,他们知道二皇子自幼习武,并且是谢元帅亲传武艺,谢家马上银枪马下单刀并称双绝,军中谁人不知!别看玄明还是个孩子,但就算他们四人认真和他动手都未必能赢,况且谁敢认真和一位皇子动手! “二皇子,求您……您何必为难我们!”那人咽喉上抵着寒刃,说话极是艰难可怜。他的三个同僚忙不迭点头。 “也是,我不为难你们。”玄明顿一下,忽然拨高了声音,大喊道,“父皇,儿臣要进去!儿臣今天一定要进去!您不放行,儿臣就闯进去!” 他喊完话,院里瞬间静得可怕,七个人一起数着心跳等待,那四个御林军心里叫苦,这位小爷今天看来是拧到底了,要是皇上不肯通融,他就要踏着他们四个的尸体闯进去了。 明华苑正厅的门打开了,一个内侍站在门口,“二皇子,您请进!” 玄明收回刀锋,“唰”地一声插回那人腰间刀鞘,冷冷道,“她们也一起进来,我看谁敢拦!” 明华苑的正殿里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多人。锦阳帝自然坐在正中的主位上,左边是宁妃、太子和天景,静思在宁妃身后垂首肃立,宁妃一手搂着一个孩子,三个人是一样苍白的脸色。右边则是宜妃和如嫔,虽然也是敛容静默,但眼角眉梢却有着掩不住的得意。 淑妃和清和先给锦阳帝见了礼,玄明却像没看见他的父皇,径直走到了宜妃这一边。抬起手,左右开弓扇了如嫔两记耳光。 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被打的如嫔。皇子打帝妃,这就等于儿子打母亲。大渊建国二百余年,这应该是第一次。 “你疯了吗?你忘了她是什么人!你敢打她!”宜妃先反应过来,尖着嗓子叫道。 玄明昂首,毫无惧色,“我没忘她是什么人,是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宫规里是怎么要求嫔妃的?娴静温雅,谦和知礼,不妄语,不妒忌,不是非。这些她做到了哪一点?像她这种无理取闹搬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早就该进冷宫了,父皇慈悲才打发她去西冷阁思过,可她有半点悔悟吗?我打她是因为她欠打,溯玉就够欠打了,她比溯玉还欠打,真不愧是母女!” “你!”宜妃气极,想不到儿子这么狠地拆自己的台,一扬手就打过来。玄明微一侧身,宜妃的巴掌落了空。他看着发怔的宜妃苦笑,“母亲,其实早在几年前,如果我不想让您打,您就根本打不着我了。可我知道您常常心里不痛快,所以每次您打我,我都老实受着,儿子作母亲的出气筒是应该的。可是从今天起我不再受您的打,因为,您今天做了一件我不能原谅的事,我不再给您打我的权力了!” 他不再理会宜妃和捂着脸羞怒至极却不敢出声的如嫔,转向另一边,郑重道,“太子哥哥,天景,这件事在今天之前我完全不知。你们信不信?” 太子和天景对视一眼,又一起点头。玄明舒了口气微笑,“你们相信就好!” 从玄明进来,锦阳帝就一直沉默,眼看着他出格的作为,只在他抽如嫔耳光时显出一丝的惊诧,然后就是平静淡定,不辨喜怒。 这时玄明似乎终于想起了他这个父皇,向他伏身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父皇,儿臣造次了。不敢求父皇原谅,但请父皇明鉴,母亲和如嫔所言之事不可信,她们根本就是凭空杜撰,胡言乱语。” 锦阳帝不动声色,“哦,你怎知她们是胡说,她们可是自称握有铁证的。” “儿臣方才说了,这件事儿臣并不知情,但是儿臣笃定,母亲和如嫔就是在陷害宁妃娘娘,太子哥哥和天景。太子是太子,天景是天景,根本就没有谁是真的谁是假的。父皇,儿臣愿用这条命为他们担保!” 第七十六章:困兽犹斗 锦阳帝扫了一眼几乎气晕的宜妃,再看看一脸肃穆郑重的儿子,嘴角浮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玄明,你这也是在用命担保你母亲犯了欺君之罪!你有没有想过,那样的话,她的下场将是如何?难道在你心里,太子和天景比你母亲还重要吗?” “不是这样的。若论亲疏,母子之情自然最重。但亲是亲理是理,儿臣信奉的处世准则是行事黑白分明,绝不昧心负人。儿臣愿用命为太子哥哥和天景作保,也愿用命分担母亲身受之罪,就算被父皇废为庶人,儿臣也不后悔。儿臣宁为庶人,也不要踩着最好朋友的鲜血,坐上太子位,那样的话,儿臣将日夜不宁,寝食难安。” 他又磕了一个头,“父皇,儿臣想说的话,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不愿呆在这里看着母亲出丑,儿臣先回去了,等待父皇圣裁!” 锦阳帝微怔,随即颔首。玄明起身,向太子和天景微一点头,转身而去。将要跨出房门时,他忽然哽咽着喊了一声,“娘,别闹了,跟我回去吧!” 宜妃浑身一震,竟真的站了起来。如嫔大惊,急忙用力踩她的脚,琴韵也在后面扯她的衣服,她呆了呆,又坐了下去。玄明叹了一声,径自出门去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锦阳帝才收回了目光,轻笑道,“行事黑白分明,绝不昧心负人!青华,你看到了吗?这才是你们谢家人的风骨,只可惜,这样的风骨你从来没有!” 玄明走了,淑妃和清和还在,锦阳帝皱了皱眉,“你们母女俩个怎么也来凑热闹?” 淑妃微笑,“臣妾向来不喜欢凑热闹,只是方才听清和说起此事,着实吓了一跳。想不到就为溯玉被打了几个耳光,如嫔居然能寻思出阴损狠毒的计策来害宁妃全家。臣妾母女这些年多承宁妃关照,因此明知是浑水也得趟进来。二皇子还是孩子都有勇气以命为太子和天景担保,臣妾也愿为宁妃作保,宁妃娘娘贤德,绝作不出换子这样的欺君逆事。” “月明,你的人缘还不错啊,这样的大事也有人愿意为你担保。”锦阳帝淡淡道,语气里微有一丝调侃。 秋月明嘴角弯了弯,笑容略有些勉强。她在这后宫十几年了,一直和宜妃明争暗斗,向来都是表面吃亏,实际完胜。宜妃脾气暴躁处事鲁莽,这些年来也没玩出过什么真正让她介意紧张的把戏,而且随着皇上对谢午华日渐忌惮,对宜妃也越来越反感排斥。近些年来宜妃已不大找她麻烦了,太平日子让她懈怠,尤其在找回亲生女儿之后,她常想这一辈子就可以这样太平欢喜的过去,帝王的女人,有几个能有善始善终的福气?她知足了。 可是今天早晨,在太子和天景刚去南书房不久,皇上来了,是和宜妃如嫔一起来的。如嫔瘦得脱了形,一双深陷的眼阴恻恻盯着她问,“姐姐,你当日打溯玉时,为何下那么重的手呀?” 曾经对皇上说来理直气壮的那些理由:“管教皇嗣是臣妾的职责”,“溯珏太不像话,即使她骂的不是天景我一样打她”……面对如嫔和宜妃说来,却差了一份底气,两个女人眼里的冷笑写明了不信。都是女人,都是做了母亲的女人,谁哄得过谁?她那天的疯狂,分明就是护崽的母兽,谁看不出来呀?她越说越是心虚,从未有过的狼狈,从未有过的恐惧,因为,一直静默旁观的锦阳帝,脸色已越来越阴,越来越冷。终于,他开口说了一句话,“月明,她们说,天景是朕的亲生女儿。” 深埋了十一年的秘密被一下揭穿,那种惊骇恐慌不是有心理准备就能若无其事的,她的身体猛地痉挛,就像蛇被狠狠抽中了七寸,她干笑着强作镇静,“皇上,她们说什么您都信吗?臣妾此生只生了昊明一个孩子,皇上难道不知?” “昊明?对了,她们还说,昊明不是朕的亲生儿子!” “这是什么话!”被逼到绝境的生物都有拼死一搏的自觉,秋月明不但有心计,也不缺胆量,她不和那两个女人打口水仗,而是直接面对了锦阳帝,大声斥责: “皇上,天景那孩子是您带回来的,是您交给臣妾照看的,还是您嘱咐臣妾好好怜她疼她的。这三年来,臣妾待她和昊明一样,捧在手上护在心上,从没有丝毫怠慢,难道是臣妾错了?天景也是值得人疼的好孩子。渐渐地,臣妾就真地把她当成了亲生女儿一般。那天见溯玉用那样不堪入耳的言语羞辱她,一时气愤出手重了些。如嫔会记恨,臣妾早就想到了,却没想到她会想出这么恶毒的无稽之谈来陷害臣妾,这也无所谓,但臣妾更没想到的是皇上您居然会信这些鬼话,居然带了她们两个来质问臣妾!‘君心无常’果然说得不错。也罢,您今天就把天景带走,随便交给谁抚养,没人要您就自己带,带不好就把她丢出宫去,不管怎么都和臣妾没有丝毫关系!” 以攻为守的策略果然奏效,锦阳帝被她如此抢白威胁却没生气,脸上还显出悔意,放软了声音道,“月明,你何必如此,朕又没说信了她们!” 见皇上挨了骂反而说软话,那两个女人恨得牙痒,又怕皇上真的信了她,那就彻底没戏。宜妃瞪着她道,“秋月明,这样的大事岂是你蛮横耍赖就能蒙混过关的。我问你,当年你临产时为何要让赵嬷嬷和静思回家去取那些并不重要的小玩意?还装了满满一箱子,现在那只箱子在哪里?为何当年你生产时要把所有太医都赶出去?为何王太医说太子刚出生时就和降生几天的婴儿一样大?还有,你素来表现得大度宽厚,却为何只为了一根簪子就把照料你多年的赵嬷嬷赶走?哼,赵嬷嬷跟皇上说,天景是她在回乡路上拣的弃婴。弃婴也许是真的,但,只怕不是在路上拣的,而是在宫里拣的吧!” 宜妃说一句,秋月明心里就寒一分,但脸色还是据傲不屑,“谢青华,你的意思是说我当时生下的是天景,却从娘家弄了个男孩过来换了她,蒙骗皇上!这话岂能随便乱说?你拿出证据来!你若拿得出铁证坐实我的罪,自是我秋家满门抄斩,但若只是你红口白牙污陷我,我誓不与你干休,这些年来,我只是不屑与你一般见识,你莫不是以为我秋月明当真怕了你!” 她说着,稳稳踏前一步。她进一步,宜妃就不自主地后退,心里也有点糊涂,这个娇怯怯的女人怎么突然间气势如虎,难道真的这样有把握有底气? 如嫔向来奸滑,见秋月明皇上也训了,宜妃也顶了,又岂会自己撞上枪口。她眼珠一转,转向锦阳帝敛衽一礼,“皇上,像这样吵来吵去的,吵一整天也没个结果。不如把与此事相关的人都找来,当场对质,岂不是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锦阳帝看看那两个剑拔弩张的女人,真是深刻体会了何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从感情上他是偏向秋月明的,她懂事,贴心,皇宫里这么多的女人,只有她和他最像夫妻。 第七十七章:好戏开场 今天一早,当宜妃和如嫔在御书房向他说出这个充满了阴谋味道的猜想,他大怒,几乎想要立刻就把这两个恶毒的女人丢到冷宫里去,可如嫔幽幽的一句话冷却了他的愤怒,让他不由地信了几分她们的猜测,如嫔说,“皇上,请问您为何那么喜欢天景?” 他在凯旋回京的路上奇遇这个女孩儿,当她偎在他怀里,哭着说我痛我怕的时候,他的心都似被她的泪水泡化了。他收她为养女,带她回宫,给她的宠爱纵容几乎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有时自己想来也觉得奇怪,他从没有如此疼爱过任何一个亲生儿女,却像是把全部的父爱都集中给了一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儿。 难道她们所言非虚?秋月明,他最信任的女人却给他设了这样一个荒唐可怕的局,他的长子,已经册立了十一年的大渊储君,是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野孩子;他从穷乡僻壤带回的孤女,竟是他的亲生女儿!因为这份父女之情迟到了八年,所以他才会特别地疼爱天景。 明华苑里的三个人原本是他的至亲,现在却变成了三根针,在心头狠狠地扎,痛得他不知所措,如果是真的,这三根针要拨掉吗?他真的忍心把他们“拨掉”吗? “皇上……”两个女人从他的沉默里看到了希望,壮着胆子唤他一声,提醒他该有所行动了。 他撑着额头苦笑,声音有些哑,“如果因为朕给天景的疼爱特别多证明她是朕的亲生女儿,那朕其他的儿女,包括你们的玄明和溯玉,统统都不像朕亲生的,你们说是不是?” 那二人哑然。的确,那几个嫡亲的皇嗣加在一起,从他这里得到的父爱,尚不及他给天景的一半。如果只以感情来论亲疏,还真好像他只有一个亲生女儿。两个女人对望一眼,干笑,“皇上您这是说气话,其他的皇嗣当然都是您的亲骨肉,只是你整日忙于政务,没有时间多疼他们一些罢了。” “呵,你们倒会说话。也罢,朕就随你们去问问月明,让她给朕一个解释!” 被派去带回太子和天景的人已经走了,是一个内侍和四个御林军。让御林军一起去是宜妃的意思,但锦阳帝没有异议。等待的时间,房里静的不像是有人在。三个能凑成一台戏的女人能如此安静,是因为锦阳帝的缄默,他脸色如常,微阖了眼仿佛入定。这三个已经跟他多年的女人,自然知道他心里越愤怒沉重,脸色越平静淡然的城府,自然也都噤若寒蝉。 秋月明咬紧牙关保持镇静。垂了眼不去看那边二人恨恨的目光,心下飞快计算自己手中的筹码,如何能赢这场致命豪赌。眼下的情形虽危急,她也并不如何害怕,天景刚回宫不久,她就派人去过古榆村,知道赵嬷嬷已经走了。她们找不到赵嬷嬷,就拿不出什么无可辩驳的铁证。只要自己能保住静思不被送进内廷动刑,就胜了一半。 而另一半胜算,就是锦阳帝对明华苑,对自己和对两个孩子的感情。帝王之爱有限得很,锦阳帝也不例外,但这么多年来,自己从他那里得到的,却是这有限之爱的大部分。她知道,在皇上心里,明华苑是他的家,她是他的妻,那一双儿女是他的心头至宝。她笃定,他心里是信她的,只要她别乱了方寸露了破绽就不会输,一定不会输。 天景刚走出南书房,看到那四个一身戎装的御林军就觉得不对,转头在太子的眼里看到相同的疑惑,后来清和追上来,内侍却拦着不让她和他们说话就更是不妙了。等回到明华苑,看到父皇和母亲都在,还有两个不想看到的女人也在,几个人的脸色都很阴沉。天景眼珠一转,就把现在的情形看了个清楚,也大概猜到了是为什么,看来这就是师傅说的好戏了,可是师傅啊,你就不能提前预告一下剧情嘛,如今大幕拉开直接推我上场,这戏该怎么演?演不好的话小命不保,师傅你可就没徒弟了呀! 她一边埋怨着那个不靠谱的师傅,一边上前给父皇请安,这几年来她在这位父皇面前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惯了,根本没认真请过几次安。但今天可得讲规矩。 认真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一个是自己最费心血的长子,一个是自己最为心疼的女儿,锦阳帝终究狠不下心对他们疾言厉色,放柔了声音道,“起来吧。” 这一句温言又让秋月明宽心不少,她微笑着伸开手招呼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揽他们在身边,然后挑衅地看了宜妃一眼。宜妃虽不知三角形是最稳固形态这个道理,但母子三人的亲密相偎还是让她嫉妒得心底酸楚,她的玄明,从来就不肯这么乖地依在她身边,从来就不懂她的苦心。 正想着玄明,很快玄明就来了,狠狠地拆了她的台就扬长而去,还有淑妃母女竟然也敢来添乱,毫不把她放在眼里地站在了秋月明一边。宜妃咬着牙暗暗冷笑,等她了结了秋月明,定然要让这一对母女落得比以前更惨的下场,而且永远不可能再翻身。 “天景!”极静的片刻后,锦阳帝开了口,居然开门见山,手向宜妃她们一指道,“这两位娘娘说你是朕的亲生女儿,你是吗?” 此言一出,就连宜妃和如嫔都暗暗皱眉,想皇上气糊涂了不成?这种事怎么能这么直接地问孩子,她那时才是个婴儿,怎么知道自己是谁? 天景却习以为常。这几年来父皇早已接受了她远超成人的智慧和见识,和她说话,尤其是说起大事时,从不用那种哄孩子的委婉语气,而就是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她的意见和看法。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觉得她一定知道自己的来历。事实上她的确知道,可现在她必须装作不知道。 第七十八章:你是朕的女儿吗? 她故作吃惊地眨了眨眼,先看了眼那两个女人,又看向锦阳帝,嗫嚅道:“父皇,这怎么可能!我是赵嬷嬷在路上拣的孤儿呀,那天溯玉姐姐不是还说我是野……”她住了口,黯然垂下了头。 “天景,你过来!” 她离了母亲的怀抱,小心翼翼地挨了过去,怯怯地叫,“父皇!” 锦阳帝凝视她有些慌乱的小脸,轻轻叹息,“可是朕有些信她们的话呢,因为除了这个缘由,解释不通朕为何会这么疼爱你。天景,你愿意作父皇的亲生女儿,作一个真正的公主吗?” “可是,如果我是父皇的亲生女儿,那我的母亲是谁?” “自然,是宁妃娘娘!” 她“扑通”一声跪地,慌乱道,“父皇,我不是您的女儿,我不愿做您的女儿。请你原谅天景,就算您生气要赐我死罪,我也不能做您的女儿。您赐我死罪只是我一个人死,但我如果是您的女儿,就会有好多人死的!” 锦阳帝伸手拉起她,苦笑道,“你真是个太聪明的孩子,别说朕没有随便赐人死罪的习惯,即使朕是个暴君,也不会忍心杀你的!那样做,是暴殄了天物啊!” 天景暗暗松了口气,忽然想起师傅临别时的话“记住,你的皇帝老爹疼你”。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她可以宠着父皇的宠爱,放肆地任性挥洒后面的戏份呢? 她小心觑着锦阳帝的脸色,怯怯道,“父皇,您不要相信那两位娘娘的话好不好!她们都没安好心的。如嫔娘娘肯定是因为记恨母亲打了溯玉,才想出这样一个计策陷害母亲。书本上和戏文里都有写过的呀,这一招叫做‘借刀杀人’!” 如嫔果然如她所料地没沉住气,急着为自己辩白,“你这个丫头知道些什么就胡说八道!你们几个小孩子吵嘴的事还值得计较吗?我今天对皇上所言之事都是有真凭实据的,我是为了皇室血脉的干净,哪里是陷害秋月明了。” “哦,是吗?”她挑眉不屑,“如嫔娘娘说得好深明大义啊,可我已在宫里三年多了,您怎么早没想到皇室血脉是否干净的事?偏偏现在想起来了。哼,那天我和清和姐姐在路上遇见溯玉为您取药,清和姐姐拉着我走开了,她说你们已经被父皇惩罚了,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计较,落井下石不是君子所为。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太医院,找张太医修改了您的药方,加了很多好药材进去,您的病才能好得这么快。这件事溯玉也知道,她还跟我们道歉,说等您病愈之后,她一定劝您亲自向淑妃娘娘和我母亲道歉。原来您就是这么向我母亲道歉的,不知您打算怎么向淑妃娘娘道歉呀?” 如嫔怔了怔,脸上不禁有些发热。天景和清和找太医为她换药的事溯玉与她说起过,溯玉哭着说她原来她们都是好人,都没有为难我!她当然不屑也不领情,斥之为假惺惺。但现在被天景当众提起,尤其皇上也在,难免尴尬惶恐。 天景转向锦阳帝,嘟了小嘴道,“父皇,我就不信了,如嫔娘娘在西冷阁生了重病之时,还有心思为皇室血脉着想。她的病刚好就急忙拿这件事做文章,不是陷害母亲又是什么?清和姐姐说君子不做落井下石的事,那小人肯定喜欢做恩将仇报的事,您说是不是呢?” 锦阳帝冷冷一眼瞟过去,点点头道,“差不多吧。” 没想到如嫔这么没用,竟然被一个丫头抢白得哑口无言,宜妃气得眼神如刀,狠狠剜着她。如嫔迫于压力,打起精神准备继续和天景论战,锦阳帝却丢过来一句话,“你闭嘴,朕不想再听你说话!” 一句话轻飘飘丢过来,却重重压在二人心上。这句话意味着皇上的立场和信任又向秋月明的方向靠近很多,她们俩的胜算,越发摇摇欲坠。 既然如嫔已经被皇上淘汰出局了,宜妃只好亲自上阵,她自恃身份,当然不会再和天景斗嘴,只对锦阳帝道,“臣妾派人从古榆村找了几个村民过来,都是天景公主昔日的乡亲,皇上要不要问问他们公主过去的生活。” 这个建议倒是很合锦阳帝的意。对天景他确实爱如至宝,可也不是没有疑惑的。天景出奇的聪慧敏锐就是他最想不通的地方。他是一国之君,君王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满朝文武,后宫嫔妃,皇室子嗣,想找个笨人出来都不容易;可是,只要和天景一比,任谁都显得愚笨。 她的那套说辞,什么巧遇异人,开了灵窍,被教授了许多治世之道。他也并非一点不信,但他向来自负头脑清明,对这种太像志异故事的说法,又怎会全信。于是这三年多,他对这个女儿,就是在惊喜和困惑之间纠结着。也想过派人去古榆村细细探访,但是,万一让小丫头知道了父皇并不是完全信她,她肯定会生气伤心的,还是算了吧。她本来就是上天赐予他的奇迹,何必非要看得明白。 但今天,既然是宜妃带了那些人来,他也正好可以问几个问题,没准可以解开一直以来的困惑。在点头之前,他还是犹豫了,“天景,你想见那些人吗?不想见的话,可以回避。” 和他的目光一碰,她就知道这不是试探,而是真的考虑她见到那些故人会尴尬也这样说的。她不禁感动,同时也无奈,现在这个情形,她当然不想见那些故人。宜妃既然让他们出场,想必已教了他们一些该说的话,而那些话,要是能对她有利就奇怪了。 她连连点头,满脸都是欢喜,笑道,“父皇,天景当然要见他们了,已经离开古榆村三年多了,也不知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 她又看着宜妃微笑,“宜妃娘娘,您把赵奶奶也找来了吗?我好想她呢,母亲,您也很想赵奶奶吧?” 第七十九章:又见故人 秋月明何等灵慧,眼看天景几句话就完胜了如嫔。剩下这个不善缜密思维的宜妃就好对付了。她当然早就知道宜妃不可能找到赵嬷嬷,看小丫头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不定也知道。于是她很专业地配合女儿演戏,“那当然了,母亲可是你赵奶奶带大的呢,唉,十几年没见她了,这次她来就不许她再回去了,就让她在宫里养老吧。” 看这母女俩言来语去说得热闹,宜妃气极,从牙缝里硬硬地挤出一句话,“赵嬷嬷没来,她早就不在那个村子里了,当年皇上带走天景后没几天,她就举家离开了古榆村,从此不知去向。我倒不明白了,她为何要背井离乡,是在怕什么躲什么吗?” 房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瞬,锦阳帝眼里有疑云浮起,秋月明的脸色也有些僵硬。天景不禁得意,这套她在三年前就准备好的说辞今天总算能用上了。她眨眨眼,极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原来他们一家都走了呀,也难怪……” 宜妃冷笑,“难怪什么?莫非你早就想到了他们会逃走?” “也不算是逃走吧,只是人之常情而已。宜妃娘娘请想,当年我就是一个寻常的乡野丫头,没见过世面又不懂规矩。虽然一时机缘巧合蒙父皇垂青带我回宫,但谁也不能担保我会不会错做什么事惹父皇生气;父皇会不会因为生我的气再迁怒到他们。赵奶奶既然曾是宫里的人,自然晓得这深宫之中什么事都会发生,想要太平最好从此远避,于是他们就走了,以后我是福是祸都连累不到他们。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如果他们没走的话,让您的人捉住了,想必很有些苦头吃呢。宜妃娘娘,您说是吧?” 宜妃本来就是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今日执行这以为必胜的谋划又连番受挫,已经压了满腹恚怒,再加上早就对这个女孩儿讨厌至极,因此天景只一句轻描淡写的调侃就让她失控爆发,她一掌拍在桌上,怒喝道,“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本宫找那些人来只是好好问话,何曾给过谁苦头吃!” 谢青华将门之后,这拍桌斥喝还真有几份威风。天景顺着她的威风退了两步,颤着声音喊,“父皇!” 这一声唤回了宜妃的理智,她一个激灵,立刻离座伏身,惶急道,“臣妾并非有心造次,陛下莫怪。” 锦阳帝一声嗤笑,“不管有心无心,你一向造次惯了。不过,还从没有哪个嫔妃在朕的座前自称‘本宫’的,这个听着新鲜。宜妃,你最好看清楚,朕在这里,这里是明华苑,不是你的秀云宫。你在这里,不是‘本宫’!” 宜妃哪里敢接话,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天景看得有趣,但想到这一场戏还没唱到**呢,后面不知会不会有难关,就没心思再欣赏宜妃的窘相了。这时锦阳帝也想起了正题,叹道,“好了,你找来的人在哪里,快叫他们上来说话,朕为了这无稽之事把朝会都耽误了,朕知你有得是闲工夫,可朕没时间和你耗下去。” 进来的共有四人,两男两女,天景一眼扫去,认出全是熟人。男的是村长和全村最有见识的刘老伯(就是感觉她身上有妖气,连翊雪都颇为佩服的那位老人);女的则是掌握着全村所有人飞短流长,是非八卦的两个快嘴妇人。 天景不禁有些紧张,宜妃指导他们编了什么谎话倒不足为虑,重点要应对的是父皇的疑惑,她猜想锦阳帝一定会问他们自己小时候的事,如果他们从实说来,把诸如不到三个月就会说话,刚满周岁就能流利背诵启蒙孩童都难背出的诗文之类的事来个竹筒倒豆,那可就把她编的那套三岁时巧遇异人开了灵窃后才得以灵慧聪敏的说辞全盘推翻。还有什么事能比失了父皇信任更糟的吗? 她暗暗深吸口气,把瞳术提升到了极限。看那四个故人进来,战战兢兢地给在座每个人都磕了头,然后就跪伏着一动不敢动。她拉了拉锦阳帝的袖子央求,“父皇,我好久没见到这些乡亲们了,您让他们抬头,让我看看。” 锦阳帝很欣赏她这种得势不忘本的质朴,含笑吩咐道,“你们可听到了,天景公主想看看你们,她原是古榆村里的孩子,一直惦记着你们呢,你们抬头,和公主见见吧。” 那几人遵命抬头,可是,和低着头也没有多大差别。他们倒真懂规矩,知道那个依在皇上身边的女娃儿是公主而不再是村里的小雪,公主岂是平民百姓能看的?于是他们个个低垂眼帘如老僧入定,绝不向上看一眼。 天景暗暗叫苦,虽然瞳术若达到最高明的境界,不用视线相对,只要看到对方即可控其心志。可她还远未达到如此水准,看不到这些人的眼睛,就不能控制他们说出自己想让他们说的话。 因为是天景的故人,锦阳帝格外的和颜悦色,“你们不用怕,今天把你们找来,是朕想听听天景公主小时候的事,你们谁来告诉朕,天景幼年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赵家人对她可好呀?她是几岁时开蒙读书的?读书时可就是极聪明的吗?” 果然没有猜错,天景唯有叹息,瞳术是用不成了,她现在只能想着如何圆谎。古榆村村长又磕了个头,声音抖抖地开了口。 “回皇上的话,我们村子又小又穷,自然是委屈了公主。不过赵家人对待公主可以说是倾其所有,尽量让公主过得好些。至于读书嘛,说实话,公主三岁之前与村里和她同龄的孩子们没有多大区别,三岁之后却好像得了神灵眷顾似的,聪慧伶俐得让人吃惊,一本书随便翻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后来,十里八乡的都找不出能教她读书的先生了。” 第八十章:古怪的证言 这一番话自然说得锦阳帝得意欢喜,对天景说过的那个故事再无怀疑。而天景此除了如释重负的轻松,更多的是惊讶。因为她知道村长是在说谎,一个平民百姓怎么有胆量对皇上说谎?绝不会是宜妃或如嫔教他的这套说辞,她们怎么可能教给证人对她有利的说辞! 果然,一旁的宜妃骤然蹙了眉,冷冷道,“老头,你分明是在说谎,你对本……我说的,可不是这样一番话!你们可知欺君之罪是什么后果吗?” 村长又磕了个头,声音惶恐,但说话却有条有理,“草民虽愚笨,但也还知道欺君之罪有多重。所以万万不敢说谎,万万不敢把娘娘们教得那套说法说给皇上听,否则,不但草民几人性命难保,就连整个古榆村都将大祸临头。” 宜妃张口结舌地怔住。这种表情此时很容易被理解为心虚,至少锦阳帝是这样理解的。他微沉了脸道,“这位娘娘原本要你们怎么说?” 村长还是先磕头再开口,一丝不苟。“这两位娘娘让草民几人说公主在襁褓中时就聪明伶俐,非常人可比;还让我们说赵老太对天景公主不但是疼爱照料,而且惟命是从百依百顺,就像早就知道她是位公主。” “你胡说,这分明是你们自己的原话,哪里是我教的!”宜妃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脸色已从苍白转为铁青。天景都有些同情她了,她相信宜妃不是做假,村长几人一定半点不隐瞒地把她在古榆村八年的生活和她的种种异于常人之处告诉宜妃和如嫔。可为何到了皇上面前又会临阵反悔,还反咬了宜妃一口。 锦阳帝的脸色更加阴郁,沉声道,“你这话可就奇了。这些人是你找来的,之前一直在你那里,连朕都没见到他们的面。方才又是你的人把他们带来的。现在你说他们对你说了实话而对朕扯谎,那朕问你,是谁教他们如此的?” 宜妃哑了,这个诘问她当然无法回答,她还想这么问呢。这些天来,和这几人接触的,除了自己、如嫔和琴韵外再无旁人。如嫔和琴韵她绝对信得过,因此这几人不可能是被谁唆使收买。但如果背后无人指使,这些和她素昧平生的普通百姓为何要陷害她,又怎么敢陷害她? 锦阳帝冷笑着斜睨了她一眼,又转向几个村民,“朕再问你们,那位赵老太到底对天景怎样呢?” 这次答话的是刘老伯,他也磕了个头,恭敬道,“赵老太是个善人,对待公主是极好的。但若说什么惟命是从,一开始就把她当公主一样侍奉着就夸张了。只不过是娇惯一些罢了。公主聪明可爱又非常懂事,因此赵老太和家里人多疼爱照顾她一些,这也是正常的。” 锦阳帝满意地点头,宜妃的脸都气歪了,如嫔盯着那几人,眼里满是惊讶愤怒只是不敢出声。 天景超级镇定地垂下眼帘,默默作乖巧状,其实心里的疑惑翻涌如潮。当年在村里,最看不惯赵奶奶对她过分疼爱的人就是这位刘老伯,一定就是他对宜妃说赵奶奶把她像公主般呵护疼惜着,现在他又说这是正常的,这本身就不正常。既然不可能是受人指使安排让他们临时改了证词,难道…… 是瞳术!一定是瞳术!天景咬痛了舌头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喊出来。突如其来的恍然和兴奋如胭脂,一下子染红了她的脸。她抬头,装作不经意地瞟着在场每一个人,如果所料不错,师傅应该在这里,只有师傅的瞳术才能这样完美,不但解了她的困局,还把宜妃陷入彀中。是的,疼她的不但有父皇,还有翊雪姐姐。 可是,这屋里的人每个她都看过几个来回,也没认出哪个是师傅。莫非她不耐烦留在这里看他们吵架,控制住村长几人后就走了?以她不羁的性格这倒是极可能的。天景暗叹一声,继续埋头装乖巧无辜的好孩子。 “宜妃,这就是你找来的证人,他们的话你也都听清了,朕可不认为这些质朴老实的百姓有胆子在朕的面前说谎。既然他们说得是实话,那么……” “皇上,臣妾没有说谎!”宜妃大声分辩着,也顾不得打断皇上的话是大不敬,惊怒羞愤让她头脑混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几个乡下人看似全无心机,一到秀云宫,她问什么就答什么,因为答案都让她满意,所以她并没有为难过他们,这几天好吃好喝的照顾着,今天早晨特地嘱咐他们见了皇上也这样说,过后她会赏每人二百两银子,他们当时满口答应。现在却临阵倒戈,竟向着天景这个死丫头说话,反把欺君的罪名栽到她身上。 “娘娘,这里有鬼,有鬼啊!”如嫔暗扯她的衣襟,极力压低的声音颤抖得气如游丝。一张脸惨白得吓人。她所说的“鬼”不是指花招计谋,而是这件事真的有鬼气,那几个毫无理由反水的百姓身上有诡气。他们愚弄了宜妃欺骗了皇上,他们跪在御前看似诚惶诚恐,但脸色却是平静的,平静得让她心里发毛。 她再看皇上身边的那个孩子,天景微垂着头,和她的乡亲们一样脸色平静,嘴角微抿出一抹浅笑,笑得很好看,笑得让她心生绝望。 宜妃的惊怒,如嫔的惶恐,都没能动摇锦阳帝对几个百姓的信任。天景都有些怀疑师傅是不是也对父皇用了瞳术。又或者多年来锦阳帝一直就对这两个女人心存芥蒂,从没真正信任过她们;此时不自觉地倒向心爱女子和两个孩子这边。于他的私心,也许已经笃定这又是一场宜妃等人对秋月明陷害的闹剧。 古榆村的几人说完该说的话被带了出去。锦阳帝的心情显然好了不少,他啜了口茶,饶有兴味的看着宜妃,问话讥诮直接,“青华,你可还有别的证人?” 第八十一章:王太医的中立 宜妃脸上忽红忽白忽青,宛如台上戏子的变脸绝技。沉默一会儿,她咬了咬牙,从已经胆怯欲退的如嫔手中扯回自己的衣袖,回头吩咐琴韵,“去把王太医带进来!” 王太医名叫王源茂,医术精湛,曾任御医院的首席太医。年过七旬,本来已告老还乡好几年,又被宜妃派人找了回来。他是老实怕事的人,听得是因自己十一年前对初生太子一句无心的评价,而把自己卷进这一场是非里来,悔得左右开弓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可又不敢不来,宜妃岂是好惹的,若是不来,当时就得老命不保。 王太医战战兢兢进来,扑身跪倒给各位主子都磕了头,还没说话就在簌簌地抖。 沉默已久的秋月明突然轻轻冷笑一声,“王太医,宜妃姐姐说,十一年前太子出生时你就觉察不对,说太子像是已出生五、六日的婴儿,可是这样吗?若你当日真的有所怀疑,为何当时不向皇上言明,过了这许多年,却想起来扯这是非,你是什么意思?” 王太医抖得更加厉害,“老朽当时是觉得太子比一般初生婴儿强壮一些,身体也大一些,那话只是随口说的,并没看出什么,怀疑什么……” “王源茂!你……” 宜妃怒气冲冲的大喝像迎面巨浪,险些把老头拍晕。他打了一个寒战噤声不语。不再向秋月明辩白,也坚决不对皇上复述宜妃和如嫔教给他的那一套添油加醋的说辞。 王太医老实但不笨,刚才在外间等待传召,一直屏息凝气地听着里面的动静,虽然听不太清具体的对话,但从宜妃时不时爆发的尖利怒喝,可以揣测到形势对她不是很有利,因此越发坚定了他保持中立的决心。 他想要中立,却又哪能中立。一边是受宠多年的秋月明,身边有太子和皇上最喜爱的天景公主;一边是宫中权势地位最高的宜妃,谢元帅的妹妹,连皇上都要让三分的女人。哪一边都不是他能得罪起的。现在这两个女人一起盯着他,两双目光就像两面石墙,越来越紧迫地挤压着他。 可怜的老头在被这压力挤扁之前,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他向前跪爬了几步,涕泪交流地嘶喊道,“皇上,老朽错了,当年不该多嘴说那么一句话。可老朽真的没什么用意,只是看太子长得壮实,随口一句赞言而已,皇上您明鉴。皇宫之中的饮食保养怎是寻常人家可比,太子又是宁妃娘娘的头胎,娘娘年纪正好,身体也好,保胎又得法。因此太子一出生就十分壮实活泼,像寻常人家出生了四、五天的婴儿,这也没什么奇怪。皇上您明鉴哪!” 一室寂静,衬得王太医难以平复的呼吸越发沉重。宜妃和秋月明都收回了盯在他身上的目光,所不同的是,宜妃快气晕了,牙关咬得脸颊僵硬;秋月明平静淡然,嘴角浅浅一抹笑意。 “一句多年前的无心之言你都能抓出来作证,青华,你到底是太无聊还是太狠毒?你究竟是关心皇室血统的干净,还是只想置明月于死地?青华,这些年朕给你的还不够多,还不能让你满意吗?” 锦阳帝的诘问一句接着一句,但不高声不严厉,反而是低哑的,有些黯然和疲惫。宜妃不敢看他,这个强悍的女人此时倒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她爱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是夫妻之爱,她争她闹她算计,其实真正想要的只是他的心,想他能够完全属于她。可是现在她让他伤心了,她难过,还有些害怕,也许他以后再也不喜欢她了,那该怎么办! 她正自神伤,背上被用力戳了一下。她知道那是琴韵在提醒她,已经没有退路了,现在放弃更显得心虚,反而越发坐实了陷害秋月明的意图。罢了!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和秋月明交手,若是输了,后果怎样她愿赌服输。再说,也未必会输! 她努力牵起嘴角,强作冷酷的一笑,“臣妾当然是为皇上着想,听到了这些不利于皇家体统的谣言,尽管也不信,但也不敢隐瞒,皇上若是怀疑臣妾的忠心,可想过臣妾的委屈吗?” “好,就算是朕委屈了你。那你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还有什么证人能拿得出手?”锦阳帝冷嗤着,挥手让王太医起身。老头磕头谢恩,颤巍巍站起,又不敢撤离这是非之地,只好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宜妃稳了稳神,朐中泛起一丝兴奋。前面几个回合她都败了,但下面这局她一定能赢。 她一转头,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到站在秋月明身后的静思身上,然后满意地看到静思突然颤栗和秋月明的瞬间紧张,这证明她押对了宝。如果秋月明是狐狸,已经被她踩住了尾巴;如果是蛇,也要被她打中七寸。总之,这一局赌过后,这贱人必然会现原形的。 自觉胜券在握,宜妃慢悠悠地开了口,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如此声调平缓地说话,正好应了那句俗话“有理不在声高。” “皇上,当日宁妃临盆之时,不知为何把所有的御医和稳婆都赶了出去。只留下她最心腹的两个人:赵嬷和静思为她接生。现在赵嬷嬷已经莫名其妙地失了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过好在还有静思。那么,当日的情形到底如何,就要好好问问静思姑娘了。” 宜妃这次总算说了句有份量的话,锦阳帝极其不耐的神色一下子郑重了。的确,秋月明当日的行为实在有些古怪。她素来不是任性胡闹,不知轻重的人,那一天的所为却真是任性胡闹,不知轻重。当然后来她向他作了解释,他也体谅她担忧父兄的命运,又在和他赌气,再加上临盆时的疼痛,一时有了自暴自弃的心,才会做出那样有违常理的事。 已经过去了十一年的旧事,如今重提,却莫名地在锦阳帝心头生了新疑。毕竟秋月明那一天的行为太古怪了,而她的解释貌似合理,其实经不得细想。 第八十二章:逆转 秋月明一直颔首垂目,似入定的状态。其实每个人心态的变化,每一道目光的交错,她都能敏锐地体察。何况现在锦阳帝的眼神正凝在她身上,疑云正在他眼里如水墨般慢慢洇开。 “月明,你抬起头来看着朕。” 天景最佩服她这位母亲的,就是那好到不能再好的心理素质,越是局面不利她就越是镇定。比如现在,秋月明稳稳地抬起头和锦阳帝对视,眸子清澈明净的没有一丝杂质。声音却是微微哽咽,“皇上,您也怀疑月明做了这样对不起您的事吗?” “呃,朕不是疑心你,朕只是想打消旁人的疑心罢了。”锦阳帝干咳一声,顺着喝茶润嗓子的空儿避开了她的目光,她是所有妃嫔中他唯一真正心疼的女人,他从来难以对她厉色,更不忍伤她的心,但是…… 他喟叹,“静思,你就再把那天的情形说一遍,记得,不许有半点隐瞒。” 过了这么多年,静思也不再是那个沉不住气,惊惊乍乍的小丫头。况且她早就看得明白,皇上大半是站在自家娘娘这边的,只要自己镇定应对,八成不会有事。 她应了一声,从宁妃身后走出,正要说话,宜妃笑盈盈地问,“静思,你打算怎么说呀?” 静思一愣,随即回道,“娘娘这话问得古怪,难道奴婢在皇上和各位娘娘面前,还敢‘打算’着说话吗?自然是实话实说,有的便说,没有的绝不瞎编。” “哦,实话实说吗?不过只怕你在这里所说的,不过就是十一年前的那套旧辞,不会有什么实话的。”宜妃轻蔑的一挑下颌,语声森寒,“皇上,依臣妾看,若想真正让静思说实话,还是得把她送到内廷去,让那些司刑的内侍和嬷嬷们问她,或者再用些手段,也许才能问出实话来。” 秋月明猛地屏住了呼吸,一口气凝在胸中,憋得心脏隐隐作痛。静思果然是宜妃最后的杀手锏,最艰难的一关终于来了,尽管早有预料,但她也没有把握必定能过这一关,如果保不住静思,真的让她进了内廷,后果如何实在不敢想。 她慢慢攥紧了手,缓缓吐出朐中闷气,抬头盯上了宜妃。眼神的冷硬凶狠让宜妃不禁心头发毛,她想避开这死亡般冷酷的眼神,又怕失了气势和优势,只能硬着头皮冷笑,“宁妃妹妹,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谁是你妹妹!”秋月明厉喝一声,震得在座皆惊。她一向恬静温婉的脸上竟泛起煞气,森寒如铁,“谢青华,你这般恨我害我,我不死你不休,还好意思叫我妹妹!你的脸皮究竟有多厚?也罢,你既叫我妹妹,我就给你上一课,教你怎样做姐姐!” 她转向锦阳帝,口气和缓了些,但仍是没有退路余地的坚决,“皇上,静思五岁时就跟了臣妾,这二十多年名为主仆,实则早已是姐妹的情分。今天,只要臣妾在这里,就护定了静思,决不允许任何人送她进内廷!请皇上原谅臣妾放肆,请皇上相信您与臣妾这么多年的夫妻之情,如果您不信,直接处罚臣妾就是,请不要为难静思。” 温婉柔顺的女人偶然在关键时固执霸道一次,通常是很有效的。秋月明几乎无视君王权威的霸道不但没让锦阳帝不悦,反而有点赞赏之意。也因秋月明的表现如此凛然大义,完全看不出要隐藏亏心事的怯懦。 静思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倒,重重磕了三个头,颤声道,“皇上,如果您让奴婢说话,奴婢所能说的,也就是十一年前说过的那些话,因为那些话真的就是实话。至于宜妃娘娘想听的‘实话’,就是送奴婢进内廷受刑,奴婢也说不出。奴婢不敢欺瞒皇上,宁妃娘娘更加不会欺瞒皇上,请皇上明鉴。” 这时,一直紧紧偎着宁妃的太子陈昊明离了母亲的身边,短短几步路走得小心翼翼,他在锦阳帝座前跪下,仰望着他高高在上的父亲,稚嫩的脸上满是愁苦悲凉,眼圈红红的还强忍着泪水,小声问道,“父皇,您真的不信我是您的儿子吗?” 眼前这张少年的脸依稀就是自己当年的模样。这句问话就像一记狠狠抽下的鞭子,让锦阳帝蓦然痛悔到自己的荒唐和偏信,到底在怀疑什么呢?在听那两个女人胡言乱语之时,为何自己没有想到昊明的脸!他若不是自己的儿子,怎么会和自己长得这么像! 锦阳帝俯身,双手扶起昊明,轻轻抚过他苍白的脸庞,歉然苦笑,“你当然是我的儿子。怪父皇糊涂,胡乱听信旁人的话,委屈了你和天景,还有你母亲,是父皇的错!” 他揽了太子在怀里,眼睛冷冷扫过已被这场绝境大逆转震得目瞪口呆的宜妃,对这个女人,他真是厌了倦了,但又是忌惮的,他该把她怎么办呢?他能把她怎么样呢? 天景何等聪明,看看父皇的脸色就知他心里的怨愤悔恨和矛盾为难,知他对宜妃仍是左右为难。现在她对这个父亲真是有了很深的感情,不忍看他有火难发的纠结。既然宜妃有母家势力倚仗,能继续做皇上心里厌而不能弃的鸡肋,那,自然就是她身边那两个没后台没背景的女人,替她承担父皇羞恼之后的怒火了。 天景靠过去,拉了拉锦阳帝的衣襟,开始光明正大地打小报告,告黑状。“父皇,我觉得这件荒唐事不是宜妃娘娘想出来的,她是被利用了。想出用此事陷害母亲的人,肯定是如嫔娘娘和琴韵。如嫔娘娘就不必说了,母亲打了溯玉,她自然记恨,自然想报复。那个琴韵也不是好人呢,父皇您不知道,以前有好几次,玄明哥哥跟我和太子哥哥一起玩的时候被她看见了,她就去告诉宜妃娘娘,害得玄明哥哥挨打罚跪。今天这个坏主意,肯定也有她的份。” 第八十三章:宜妃的疯狂 “哦,是这样啊!”回想到方才几次琴韵在宜妃背后搞的小动作,锦阳帝了然地点点头,“宜妃本就是好妒暴躁的性子,身边的奴才不但不劝着些,还推波助澜出谋划策。这种不知道怎么做奴才的奴才,不要也罢。赵福胜,” 锦阳帝的贴身内侍赵福胜忙踏前一步,弓了身子待命。锦阳帝吩咐道,“叫人把琴韵送到内廷去,打三十廷杖,赶出宫去!” 天景暗暗心惊,想着琴韵挨了三十廷杖还出得了宫吗?这就是直接打死比较委婉的说法罢了。她其实也罪不致死,自己真是低估了父皇的愤怒,他对宜妃的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的压抑,撞上了宜妃的丫鬟,就是零容忍! 天景胡思乱想着,没注意到出去叫人的赵福胜正从她身边走过,袍角似乎轻拂到了她身上。 赵福胜出去,把院里侍立的御林军叫进来两个。琴韵终于压不住惊恐绝望,抓着宜妃的衣襟哭叫起来,宜妃起身护着她,两个御林军哪敢和娘娘拉扯纠缠,喏喏退开一步,极尴尬地僵持着。宜妃转头向锦阳帝哀求,“皇上,您别听天景胡说,琴韵只是个丫鬟,她能有什么主张意见,她只是唯我之命是从罢了,您要罚要打,都冲着我来吧!” 锦阳帝冷晒,“青华,你的记性真是不好。上次朕就已告诉过你,无管你做出什么事,朕对你都不打不罚,只惩处你身边的人,朕就是要让你变成孤家寡人,谁见了你都害怕,不敢和你有半点牵连!琴韵的罪,就是她不该做了你的丫鬟!琴韵,好好记住你家娘娘的样子,下辈子,也别在和她有牵连!你们还在等什么?” 这最后一句话是叱喝那两个御林军,两人听出皇上的怒意,哪里还敢怠慢,推开宜妃,一把扯了琴韵就走。 琴韵已经被拖走,“娘娘救我,娘娘救我啊!”的凄惨哭喊还能隐约入耳。宜妃气得脸色紫涨,怒冲冲看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不知为何,目光死死地落在王太医身上,再不移开。 王太医埋着头发抖。抖了一会儿,感觉宜妃凶光凛凛的眼睛还没移开,心知大事不妙,也许一离明华苑,立刻就有性命之忧。蝼蚁尚且偷生,何况王太医。他咬咬牙,定定神,上前一步道,“皇上,其实想验明太子是否真是皇嗣血脉,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人证物证,人证会说谎,物证能伪造,都不可靠。还是用滴血验亲这个方法最为妥当。” 宜妃终于转开了那足以杀人的目光,口气仍是怒意十足,“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早说,非拖到现在!” 王太医满脸难堪惶恐,心里却在大骂,“若不是怕你这女人疯起来真的杀我全家,我才不说呢,掺和到这皇家是非里,能有什么好处!” 本已平安度过的危局突然又横生枝节,而且是要命的枝节。秋月明神色未变,心脏却在胸膛里慌乱地擂鼓,王太医将她所有的花样和伪装一语概括,什么都可以是假的,但是血——至亲的血,谁能够造假?只要皇上点头同意验血,一切就都完了。怎么办?怎么办!饶是秋月明聪慧机变,心思玲珑,此时所能想出的办法也只有四个字:听天由命! 既然有了新的转机,宜妃也再度打起了精神,期待地唤了一声,“皇上……” 锦阳帝极其不耐地挥手止了她后面的话,一字字道,“朕刚才说过了。昊明就是朕的儿子,决无怀疑!朕不会再陪你玩滴血验亲的把戏,这样反复无常,寒了月明和两个孩子的心!” 宜妃怔了怔,眼里的怒火和热切忽然寂灭,与脸色一样变得冰冷。一直呆滞沉默的如嫔忽然一把抓了她的手,攥得手背上青筋突起。宜妃痛得皱眉,一回头,几乎贴上如嫔苍白如死的脸,她深陷的眼漆黑如两潭死水,满满地浮沉着恐惧,喃喃道,“娘娘,不要再闹了,再闹下去就是死路了!” 宜妃犹豫了一下,仅仅只是一下。锦阳帝刚才的话刺激得她几近疯狂。他怕寒了秋月明的心,那么她的心呢?她从初见他的那天就把心给了他,可他的心里,就只有秋月明那个贱人吗? 强烈的妒恨像一张巨口,已经把她的理智吞噬干净。现在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让秋月明死,死路?对,她就是要推那个贱人上死路,哪怕最后的结局是同归于尽,她也乐意奉陪。 她已是铁了心,低喝道,“放手!” 向来听话的如嫔竟恍若不闻,那只枯瘦的手反而又加了几分力气。 宜妃再没废话,咬了牙用力回夺。谢家的孩子统统都自幼习武,宜妃的武艺虽不怎么样,力气倒是有的,起码比如嫔大得多。这一下她用力过猛,不但抽回了手,还把坐着的如嫔甩到了地上。 宜妃再没看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如嫔一眼,只是冷淡平静地问了一句,“皇上真的不肯滴血验亲吗?” “朕不验!” 宜妃猛地昂了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冷笑,“这恐怕由不得皇上自作主张!太子是否真是陈氏子孙,这关乎皇室体统社稷稳定,不是皇上的家事私事。如果皇上执意不肯滴血验亲,臣妾就要写信去告诉哥哥。哥哥戎马半生,浴血沙场,保的是陈氏江山,若是太子不姓陈,哥哥保他何用!臣妾直言,望皇上三思!” 宜妃欠缺智谋心计简单,说直白了就是笨。这一点在座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可谁也想不到她居然已经笨到了愚蠢的地步。 这些年来,手握重兵,功高镇主的谢午华,就是锦阳帝心中最难解的死结,扎得最深的尖刺,他想解这个结,拔这根刺久矣,只是时机未到。 锦阳帝忌惮着谢午华,但帝王的骄傲又让他忌讳被人看出他忌惮谢午华,于是聪明人都假装看不出,其中也包括谢午华自己。 第八十四章:决裂 每年一次的回京述职,谢元帅都恪守君臣之道,谦恭有礼;锦阳帝待他也格外亲切关怀,融洽和睦。(平南文学网)这一对君臣不管肚子里各自打着什么主意,面子上都给足了对方光彩。 愤怒使人愚蠢。本来就不聪明的人暴怒时,就蠢到家了。愤怒绝望的谢青华抓住了哥哥这根救命稻草,握在手中给锦阳帝显摆。原本挂在这二人之间仁君忠臣,深情厚义的遮羞布被她狠狠一把扯下,她几乎直接了当地说明:你怕我哥哥,你的江山皇位是我哥哥保着的,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哥哥还保不保你,哪就不一定了! 天景只觉父皇的气势迅速改变,一种无形的威压沉沉地弥散开来,明华苑的正殿在这种威压下陷入死寂。 在这场事件之中,锦阳帝原本是个被家长里短烦扰着的普通男人,他在意的困惑的只是家务事,儿子是他亲生的还是捡来的?女儿是捡来的还是亲生的?他心爱的女人到底有没有骗他?在这些琐碎里头疼的锦阳帝是普通人,能被老婆孩子的悲喜所左右的普通人。 但宜妃打破了这种氛围,她揭了他的短,戳中了他最痛的地方。就像一只正休憩打盹的老虎突然遭遇冷箭会立刻进入进攻状态一样,陈昊远也在宜妃话音刚落时回归了帝王的身份,此刻他面对宜妃,就像受了伤的虎面对着敢对它放冷箭的人。 天景想起宜妃骂人时最爱用的一个词“作死”。不禁暗叹,宜妃才是常常作死,只是每次作死而不得死,不过,今天也许能成功也说不定! “你威胁朕!你用你哥哥威胁朕!你以为朕怕了你们谢家,怕了谢午华,是不是?” 天景偷眼觑着宜妃。她紧紧咬着下唇,脸上是一片死灰和涔涔冷汗,原来她也是知道怕的,她现在一定后悔得恨不得去撞墙,只可惜说出的话比泼出的水更难收回。 “谢青华,你现在就可以回秀云宫去写信给你哥哥,把今天所有之事全部告诉他,要特别说明,朕就是不肯滴血验亲,就算太子真的不姓陈朕也认了,等朕百年之后,皇位就是他的!朕倒要看看谢午华会怎样又敢怎样!他若真的反了,朕便等着和他一战!即便他真的反了,大渊还是朕的,江山还是姓陈。谢青华,你信不信?” 这番话的内容惊心动魄,如果成真甚至将惊天动地。但锦阳帝却说得平和淡然,家常话一般。 他每说一句,宜妃的身体就猛地颤抖一下,就像正在受鞭刑。她的下唇已经有血迹渗出,还狠狠咬着,不知痛似的。天景也不禁有点佩服她,都到了这步田地,她还能坚持站着,不跪不哭不求饶。的确有胆量,也够倔强。 但话又说回来,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便是她跪她哭她求饶也没有用了。她亲口说出的那些话斩断了她和锦阳帝之间最后的一丝情分,此番便是彻底的决裂,再怎样忏悔哀求也挽不回的。 天景正自出神,忽然感觉手腕被人碰了一下。转头,身边的人正是赵福胜。她没理会,只当是不小心碰到了。刚回头,手腕竟被重重捏了一把。很疼,而且,捏疼她的人居然是个内侍。羞恼让她很想骂一句“赵福胜你作死吗?”但眼下的情形当然不是骂人的好时候,她只有恨恨报以愤怒的眼神,那个躬身侍立的赵福胜也回过头来和她对视…… 赵福胜她很熟悉。一个年纪五十开外的老内侍,因为年纪大了加上一辈子几乎没有几次直起腰来的机会,背有些驼,五官平常,满脸很深的皱纹。而面前这个人,不是赵福胜…… 没有亲眼所见的人,大概无法想像一个老内侍沧桑皱褶的脸上如果有一双明澈潋滟,灵动狡黠的眼睛,那是何等的古怪违和。反正天景是呆住了,然后及时闭紧了嘴,把“师傅”两字生生咽下。 在她发现那些来作证的古榆村村民是被瞳术所控时,她就细看过在场的人,分辨谁是被师傅附了身的,其中重点观察了母亲和宜妃,结果是失望,她没有找到任何师傅在此的蛛丝马迹。 只是她没有检视过父皇和赵福胜。父皇乃帝王之尊,身上的贵气和霸气,即使是师傅这样的上界仙灵,附在他身上也会很难受,甚至可能受伤。至于赵福胜,师傅那么爱美那么自恋自么骄傲,怎么会附在一个躬腰驼背,其貌不扬的老内侍身上! 可是,恰恰这最不可能的人,却偏偏是师傅的选择。如果不是身边有这么多人,天景真想大喊一声,“姐姐你可真会给我惊喜!” 赵福胜本来就躬着的腰弯得更低了些,这样,他微一转头,嘴就在天景耳朵,细如蚊呐地说,“让你父皇滴血验亲!” 天景没说话,只用眼神发问,“师傅你是嫌这场戏还不够热闹吗?” 翊雪的气息带着吊诡的笑意软软地吹进她耳朵,“验吧验吧,保你没事,还有很大的惊喜呢!” 天景无奈,师傅从来就是看热闹不嫌乱子大的性格。不过既然她保证自己这边没事,那就让她热闹个够吧。不过,让父皇同意滴血验亲,这话让母亲来说比自己说要合适得多。 正想着,不知是翊雪又作了什么法还是母女间的感应,秋月明竟正好转头看向她。机不可失,天景手指微动,凭空写了个“验”字,她相信以母亲的聪明,肯定能懂她的意思。可懂是一回事,相信是另一回事,母亲又不知道她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师傅,怎么会采纳这自寻死路的疯狂建议? 秋月明果然懂了,刹那间神色微怔。天景重重点了下头,又把“验”字写了一遍。 秋月明看着她,没有多少诧异惊讶,也并未有肯定或否定的表态。她轻瞟了一眼浑身颤栗摇摇欲坠的宜妃,又转回来看女儿,那眼神似是在确认。 第八十五章:滴血验亲 天景心里没底,又不愿对母亲用瞳术,只好又点了点头。反正有师傅在,吃亏倒霉的就不会是她和跟她亲近的人,至于接下来的戏会演成什么样,她懒得管了。 锦阳帝的威压已经快把空气凝成冰了,宜妃越来越软的腿再也难以撑住身体,几乎马上就要进入她生命中的第一次昏厥。僵硬的沉默忽然被打破了,秋月明的声音轻柔镇定,“皇上,臣妾有话要说。” 这一句话是给宜妃解了围,那两道山一般重的目光总算从她身上移开了,她喘过一口气,才感觉汗湿重衣,身上湿冷粘腻,像缠满了蛇。她听到锦阳帝在问,“你想说什么?” 宜妃心里恨道,“那贱人还能说什么,不过是落井下石罢了!” “臣妾恳请皇上同意滴血验亲!” 旁人不必说,甚至连天景都有点惊讶,没想到母亲真会这样做。她疑惑地看了眼赵福胜,老内侍没开口,翊雪的声音懒洋洋地飘进她耳中,带着些赞赏,“我可没对她用瞳术哦,她倒真是个胆大又有见识有决断的女人。她明白做皇帝的都有很重的疑心病,如果现在没有个切实的结果,他心里会一直别扭着。你那太子哥哥以后前程堪忧啊!她觉得你有些神奇之处,愿意相信你,愿意赌这一把。你这位母亲,可是从来不怕冒险的。” 天景点头,所谓“富贵险中求”,母亲倒是深谙此道。只是她哪里有什么神奇之处,只倚仗着一位大有神奇之处的师傅罢了。 “月明,你何必和她赌气,朕自然是信你的!”锦阳帝嘴上这样说,其实松了一口气,如果秋月明不说这话,他现在或以后未必不疑她心虚,疑太子的身份有鬼,但她既敢这样说,就再无可疑心之处了。 “瞧皇上说的,臣妾又不是小孩子,赌气作什么。只是此事已经闹到如此地步,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说不定朝中已有人知道了。皇上相信臣妾,但外人不会信。如果没有一个切实的结果,难保没有好事者会把此事扯到朝堂上去和皇上纠缠。那时您岂不是更尴尬为难,臣妾和两个孩子的名声更要被玷污。不如现在验过,皇上您彻底安心,也还我们母子清白,至于某些人,也好看得明白,死了心!皇上您说是不是?” 锦阳帝思忖片刻,冷硬的表情恢复了些暖意,“月明你总是最识大体的。那就验吧,王太医,是怎么个验法呢?” 惶惶难安的王太医强打了精神解释道,“只要取清水一碗,将检验之人的血滴入水中。若是至亲,血即相溶,若非血缘,血即不溶。呃,此事既还牵扯到天景公主,不妨三人同验。 锦阳帝听罢,默默颔首。这时赵福胜上前一步,恭声道,“皇上,就由老奴去取水吧。旁人不是和宁妃娘娘有关联,就是和宜妃娘娘有牵扯,都可能有作弊之嫌。老奴只忠于皇上,哪边也不会偏向,所以老奴做这事最合适。皇上以为如何!” 锦阳帝“嗯”了一声,看了一眼宜妃又补充道,“这样最好,省得出了结果有的人还不死心,继续胡搅蛮缠!” 天景闷笑得肚子痛,心想谁去取水作弊的可能性都不大,唯独你这个最不可能作弊的人,百分百会作弊。 赵福胜很快就端了一只青瓷碗回来,他把碗端给锦阳帝检视,略略拨高了声音道,“这碗是老奴亲自从后厨找来的从没用过的新碗,这水是老奴亲自在院中的井里打上来的井水,绝不会有问题!” 王太医打开随身携带的针囊,取出一根金针,“只要取一滴中指的血即可。皇上您先来,然后是太子陛下,再然后……” 一个冷酷凶狠的声音猛地插进来,“那个丫头我来扎!” 所有看向宜妃的眼神都带着不敢置信。这个女人大概真的是疯了,她的脸古怪得扭曲着,连嘴唇都惨白的,却毫无惧色,仰着头冷冷道,“天景这丫头太鬼了,谁知道她又能玩出花样来,臣妾一定要亲自动手取她的血,别人都信不过。” 锦阳帝气得怔住,片刻才反应过来,低吼了一声,“赵福胜,叫人来把这个疯女人拖出去!” 赵福胜答应着却不动,用眼神指挥徒弟来添油加醋。天景无奈,只好凑过来装善良无辜小白兔,怯怯道,“父皇您息怒!随宜妃娘娘的便吧。只要她以后别再跟您和母亲纠缠吵闹,天景愿意让她扎针取血。不过就是疼一些罢了,没关系的,天景不怕疼,父皇您别生气了!” 锦阳帝果然大为感动又心疼,一边摸她的头,一边怒叱宜妃,“谢青华,你还不如一个孩子!” 宜妃此时已万念俱灰,连性命都豁出去了,又岂会介意这样无关痛痒的斥责。不如孩子?那就不如孩子罢!反正已经彻底决裂了,现在君心似铁,就算她再如何委曲求全也不能挽回分毫了,又何必白费力气! 急于离开是非之地的王太医举袖擦了擦冷汗,几乎拖着哭腔道,“皇上,那就开始吧!” 王太医很迅速地为皇上和太子取了血,然后……宜妃迎着锦阳帝怒极厌极的目光昂首走来,狠狠攥了天景伸出的手,又夺过王太医手中金针,那气势竟像是操了一柄砍刀。天景刚刚来得及闭眼转头,手指上就是一下剧痛,真的是剧痛,好像手指一下被刺穿了似的。 她“啊”的一声哭叫出来,这倒不是演戏,实在是痛极了。然后她被父皇一把揽进怀里,听到他一声怒吼,“你干什么!” 接着就是一记沉重的耳光和宜妃跌倒的声音 她依在父皇怀里嘤嘤抽泣,倒是没如何恨宜妃,只是想着:“师傅太坏了!” 王太医看着天景鲜血淋漓的纤细手指也直皱眉,只好用绵纸把涌出的血吸干净,小心地挤出一滴在碗里。 第八十六章:验亲验出了夙缘 天景看着沉在清澈水底的三滴血,心里恨恨,“坏师傅,要是没有你说的什么很大的惊喜,我就再也不要做你徒弟了!” 不管能不能看见那碗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宜妃捂着红肿的脸颊,执拗地杵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碗。所有知情的和不知情的人,所能猜想到的结果无非两个,第一:太子的血和皇上的血相溶,天景的血和谁都不溶。这是最正常最和平的结果。第二,天景的血和皇上的血相溶,太子的血和谁都不溶。这是很凶险,会死很多人的结果。 可是,见证奇迹的时刻来到了,第三种结果出现了。只见沉在碗底的三滴血开始缓慢地扩散移动,就像彼此相吸似的一点点逐渐靠近,慢慢地慢慢地,三滴血,竟然完全胶溶在了一起! 锦阳帝、太子、宜妃、王太医屏着气看完了血滴融合的全过程,然后抬头面面相觑,直到宜妃的一声“不可能”的尖叫,几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倒是难得地和宜妃达成共识:是啊,这不可能啊!只有赵福胜和天景这一老一小胸有成竹,但脸上的讶异之色也做了十足。 “王太医,怎么会这样!不会说只有亲者的血才相溶吗?”锦阳帝开口问道,眼睛还盯着那碗水。 王太医正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偷瞟了秋月明一眼,心想这个女人到底怎么回事啊?莫非……不会的不会的,哪里能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这时听到皇上问话,老头唱戏一般咿咿呀呀的支吾着,好一会儿,他突然灵光乍现,想出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解释。 “皇上,除了亲者之血必然相溶外,还有一种特例。当然,老朽也只是在医书上看到过,从未亲眼所见。那就是……” “有话直说就是,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是!这种特例就是,若是有夙缘者,虽非血亲,血液也是会相溶的。皇上和太子必是血亲,其实从太子的相貌即可看出的,这点毋庸置疑;至于皇上和天景公主的血液相溶,也许真是前生夙缘,说不定,您和公主前生就是父女……” “王源茂你胡扯!这种怪力乱神的无稽之谈也能当正经话说吗?” 王太医何等精明,看出宜妃目前大势已去,索性对她的喝斥充耳不闻,只和皇上说话,“老朽知道这种没有依据的说法不可信,可是……” “可是朕愿意相信,若非如此,朕怎么会这么喜欢天景呢。”锦阳帝笑着截了他的话,拍拍怀里的女孩,“丫头,你说是不是?” “我说什么呀,王老头明明就是在胡扯,我的前生根本无父无母;不过,这辈子能和你做父女还是挺好的。”天景感叹,微笑着低头无言做乖巧小白兔。 这样的结果也让秋月明大为意外。正如翊雪所言,她愿意相信这个灵性异常的女儿,愿意听她的建议赌这性命攸关的一局。事实证明这一次她又押对了宝。想不到,这个女孩子竟能让自己和皇上扯上什么夙缘,这样当然最好,可是,这样的结果宜妃岂能善罢甘休! 宜妃当然不会善罢甘休。王太医不接她的话,她转而又找到了新的目标。“赵福胜,这肯定是你弄的鬼!” 现在的这个赵福胜岂是好惹的,听到宜妃冲他吼,他的嘴角微微一挑,轻蔑不屑。转向锦阳帝时,已经换成一副惶恐委曲的苦相。变脸之迅速,除了他的小徒弟,没人注意到。 “皇上,您可要为老奴做主呀!老奴方才自荐去取水,就是怕事后两位娘娘又起争执吵闹,惹得皇上烦心。现在,宜妃娘娘怎么怪罪到老奴头上来了,竟说是老奴弄鬼,这可冤枉死老奴了!再说,这也高抬了老奴,就算老奴想弄鬼,也不知道这鬼是怎么个弄法!” 锦阳帝都懒得看宜妃,不耐道,“赵福胜为何要弄鬼?你不如直接说是朕指使他的好了。” “臣妾不敢这么想。只是夙缘这种戏文话本里赚噱头的鬼话难以让臣妾信服,皇上也万万不能信,这里面肯定有名堂。” 宜妃说着,眼神凌厉地扫向秋月明。对方则含笑迎战,“你是不是想说,其实天景就是我的女儿?我当初生下了一双儿女,然后留下儿子,丢掉了女儿。原因嘛,大概是为了替皇上省些养孩子的钱,这大概就是你心中所想的真相吧。呵呵,只是好像比夙缘之说更荒唐呢!” 秋月明笑意盈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驳得宜妃哑口无言,论口才她实在不是秋月明的对手,眼神再凌厉毕竟不是刀,杀不了那个可恶的女人。她只能固执坚持,“臣妾请求重新验过。” “若是朕不同意重验,你又要写信去告诉你哥哥是吧?”锦阳帝冷笑调侃,然后出人意料地一挥手,“也罢,今天就让你疯个够。既然你谁都不信,那就由你自己去取水,那只碗你若也又怀疑,也可以换过。然后朕看你还有何话说!” 宜妃自然求之不得,草草谢了恩就出去了。天景心里没底,不知道父皇是太自信还是也有疑惑,才会依了宜妃重验,还把一切交给她来安排,就不怕她动手脚吗?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这里是明华苑又不是秀云宫,琴韵又被带走了,宜妃身边一个得力的人都没有,怎么能动手脚?再说有师傅在,就算她动手脚又怎样,班门弄斧而已。 她转头,苦着一张小脸央求,“父皇,还要再扎一次手指吗?那能不能让王太医给我扎呀,我的手指现在还痛得很呢!” 锦阳帝拉过她的手,中指上一个明显的针眼,已经有些红肿,显然是扎得极深,他的眉头狠狠地拧了一下,怜爱地拍拍女儿,“放心罢,父皇不会再让她碰你了!” 宜妃很快回来了,手上端了一只白瓷碗,碗里一泓清水随着她的脚步微微晃动。她避开了赵福胜伸来欲接的手,亲自把这只碗放在了锦阳帝面前的桌上。 第八十七章:宜妃的绝望 锦阳帝看了看碗,又看了看宜妃,似笑非笑,“这碗和水都是你取来的,中途也没有经手与旁人,连赵福胜也没有碰过,你总该信得过自己。这一次的结果,你应该再无异议了吧?” 宜妃愣了一下,用力咬了下嘴唇,倔强地吐出一个“是”字。 “好!谢青华,记着你说过的话。记着你是谢家的女儿,希望你不要再出尔反尔,胡搅蛮缠,丢你们谢家的人!” 天景有点疑惑,父皇哪来这么笃定的信心,这次一定能验出一样的结果?他就这么相信宜妃没在碗上水里动过手脚?还是他已经认定了王太医那套夙缘理论,坚信既是天意,便不会被人力扭转。 王太医的针法娴熟,又没有刻意残害小朋友的心思,因此这一次天景的手指没再受苦。她的一滴血落在碗里,她吮着手指闪到一边,才没心思去看那只碗,只偷瞄着身边人的脸色神情。 太子的脸色极冷,垂着眼,嘴唇抿得极紧。被扎过针的左手紧攥成拳,因为过于用力,手背上淡青的血脉一跳一跳的。 天景想他一定非常难受,只能这样紧绷着,一放松的话肯定会哭出来。他和她不一样,她了解所有的真相,而他一直在鼓里蒙着。他以为自己是真正的太子,是大渊的储君。今天居然被人诬陷为野种,还被父皇怀疑,又被这样扎了又扎,验了又验,怎能不感觉屈辱! 她暗叹,心想哥哥你知足吧,今天要不是我师傅在,没准现在你和我还有母亲都已经下了天牢,还有秋家那一百多口,人人都逃不过,过几天的刑场上就是人头乱滚的血腥场面。受点委曲跟丢了小命比起来,实在便宜太多了! 父皇的脸色倒是一派平静,虽然眼睛盯着水碗,倒也看不出紧张来。他的这份笃定,弄得天景倒有些紧张。这只碗师傅可是连指尖都没碰到过,不知有什么法术是不动手就能生效的吗?难道瞳术连水都能操控? 这样想着她就去瞟师傅,老内侍的眼睛也正好抬起来,眸子里促狭的笑意一闪而过。 见证奇迹的时刻又一次到来,那三滴血如上次一样,缓慢移动,彼此靠近,最后,完全相溶在一起。 这样的结果似是早在锦阳帝意料之中,他满意地笑了,向王太医道,“原来世间真有夙缘这种事,朕今日算是信了。 王太医点头哈腰地应声,长舒一口气,拭了拭就快滴下来的汗,心道皇上您信了就好,只要您信了,谁再怎么怀疑都没用。老朽的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宜妃呆呆地站着,显然忘了刚才的承诺,也没有不给谢家丢人的觉悟,口中喃喃地重复,“不可能啊,这不可能啊!” 锦阳帝蹩了眉,天景担心宜妃还会闹着重验,或是又想出别的花样来纠缠,那还有完没完。连忙递眼色给师傅,让她想办法给宜妃一个心服口服的了断。 赵福胜抬头,平静地瞅了王太医一眼。一直谨言慎行的老头子忽然在没人发问的情况下主动开了口,向锦阳帝道,“皇上,如果宜妃娘娘还是不能尽信两次验亲的结果,老朽倒有一个办法,可以完全消除娘娘的疑心。” “哦,是什么办法?” “老朽猜想,娘娘不过还是疑心这水有问题,什么人的血滴进去都能相溶。那么,老朽取一滴自己的血放在这水里,若不能跟您三位的血融合,就证明这水是绝对没问题的,自然也可破除娘娘的疑心。皇上以为如何?” “嗯,这个方法甚好!”锦阳帝说着,斜睨了宜妃一眼。宜妃竟似丝毫不觉那目光的冰冷和无奈,眼睛反而亮了一下。 天景都有些可怜她了,这个素日跋扈娇横惯了的女子,现在就像一个溺水者,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努力想爬上岸来。殊不知看似是救命稻草的东西,其实是把她推向更深处的诡异的手。命运本来就不站在她这一边,而她自己的愚蠢狂傲,不知收敛更加推波助澜,她不会再有机会回到岸上了。 金针刺在指尖,鲜血滴落水中。众人的眼也都盯住了那滴血——那是王太医的血。 时间似乎都被这些目光凝住了,过得特别慢。王太医的血渐渐在水中晕开,但就是不向旁边的血团靠近,锦阳帝三人的血也没有向它靠拢的动向。 “皇上,您可看清了?老朽一介草民,和皇室毫无牵扯,而老朽之血并未与您三位的血相溶。证明这水是完全干净的,这两次检验的结果也是完全可信的。” “嗯。”锦阳帝点点头,转而吩咐,“赵福胜,把这碗水端给宜妃看,让她看仔细了!” 赵福胜应声,双手捧碗下了台阶送到宜妃面前,拖长了声音恭敬道,“娘娘,皇上说了,请您看仔细了!” 宜妃没有看,她闭上眼,两行泪潸然而下。像她这样骄傲的性格竟然当众落泪,显然是绝望到了极点。 秋月明急忙唤静思道,“你还跪着做甚?赶快起来,扶着宜妃娘娘!” 大惊大喜,一直恍如梦中的静思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宜妃果然摇摇晃晃,一副马上就要晕倒的样子,赶忙起身,过去一把搀住了她。宜妃再也顾不得扶着自己的是秋月明的丫头,靠着静思勉强退了几步,退回她的座位,软软地跌坐下去。 天景偷瞟父皇的脸,他一直看着宜妃的举动,看得很专注,眼里却不带丝毫怜惜和谅解的意思,冷漠得仿佛那个被绝望打击得奄奄一息的女人他根本就不认识。 天景暗叹。从宜妃说过那番话之后,父皇就在她的名字前加上了她的姓。“谢青华,谢家,你们谢家。”口口声声地划清和她的关系,口口声声地说明,他不要她了,从那一刻起,他就把她还给谢家了。 天景还在感叹着,锦阳帝的视线已经转了回来,落在她身上。 第八十八章:如嫔的冷宫,宜妃的往事 锦阳帝的注视是暖的,含着融融笑意和慈爱。可不知为何她竟然很紧张,慌乱无措地低下了头。 “怎么了天景?现在你真的是父皇的女儿了,不高兴吗?” 这样的温和慈祥愈发让她紧张。父皇给她的疼爱都是真的,她对他说的话却大半是假的。突然的良心发现让她无地自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 她的无措被锦阳帝理解为惊喜太过巨大,这小丫头承受不来,才显得这样慌乱。于是越发怜惜疼爱,揽了她的肩道,“溯玉不是说你没有进过祖庙没被列入族谱吗?以前你的身份有些尴尬,父皇不方便为你破了祖制。今年除夕,父皇就带你去祭祖,然后把你的名字写进陈氏族谱,以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皇族,再没有人敢对你说三道四了。嗯,到时也带上溯玉,让她亲眼看你祭祖,你说好不好?” 天景忖度着以溯玉的性格,要真是那样,被气疯的可能性都有。父皇这简直就是没有限度的偏心啊! 这时,母亲替她解了围,秋月明轻笑道,“皇上,您高兴就高兴,可不能乱了分寸,带天景去祭祖这可是大事,还得仔细斟酌,免得……” “免得有人非议闲话是吧?朕看谁敢非议闲话!今天这场闹剧让你和两个孩子受了委屈,是朕之过。以后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他拉过太子,怔怔看着那张委曲不安的面庞,然后把孩子紧紧揽入怀中,“昊明,父皇也是凡人,有时难免会偏听误信犯糊涂,父皇错了,你原谅父皇吧!” 昊明在他怀里轻轻颤抖,哽咽道,“儿臣知道父皇也有很多难处,有时也会身不由己,儿臣明白,儿臣不怪父皇!” 让两个孩子并肩站在自己面前,锦阳帝笑得满足,“以后你们就算是嫡亲的兄妹了,要好好相处!” “我们从前就相处得很好呀!我可从来就没有欺负过天景。是吧,天景?” 太子的笑脸还是像昨天的一样清朗干净,这场闹剧的屈辱伤害似是被父皇的拥抱和道歉完全化解了。他牵了天景的小手保证,“父皇您放心,以后我会对妹妹更好的!” 一手牵了一个孩子交给秋月明。再转身时,锦阳帝瞟着另一边那两个失魂落魄的女人,沉声吩咐道,“赵福胜,你去传朕的旨意,自即日起,秦素娥废去位份,入冷宫。告诉冷宫的看守,每天只给她一碗饭或一杯水,要吃饭就不能喝水,想喝水就没有饭吃。朕倒要看看,这样她是不是还有拉扯是非的力气!” 赵福胜应声出去,很快就带了两个内侍进来,他们拉起一直坐在地上的如嫔,把她架了出去。如嫔也不挣扎哭闹,木呆呆地任人摆布,让站就站,让走就走,似是彻底傻了。 “皇上,”秋月明开口道,“您废了如嫔,但不能不为溯玉考虑,溯玉年纪还小,其实也只是言语刻薄些,心地不坏。虽然如嫔有罪,但不能委曲亏待了这个孩子!” “嗯,朕也是在想对溯玉的安排。这样吧,锦嫔为人不错,善良温和,又没有孩子。不如交给她带吧。月明你觉得如何?” 秋月明点头,“皇上想得周到,这样很好。” 看到锦阳帝走到宜妃面前抬起了手,天景屏住了呼吸。心想父皇大概是要再甩给宜妃一记耳光然后也打发她进冷宫,这倒也干脆利落。 可锦阳帝的手却是轻轻地抚上了宜妃的脸,是刚才被他打过的左侧脸颊,说话的声音都是轻柔的,“疼吗?” 天景一下子瞪大眼睛,下巴差点掉下来,“这样,算什么啊?这样,就算了吗?” 这样突兀的温柔显然连当事人也没想到,宜妃亦是迟疑困惑,呆呆抬起头和他对视,呐呐道,“不,不疼了。” 锦阳帝的语声越发轻柔,几乎像是梦呓,而且说的话与今日之事全然无关,“青华,你还记得咱们初次见面时的情形吗?” 宜妃有些怔,眼里一下子又泛起了泪光,哽咽道,“当然记得!一辈子也不会忘。那天,哥哥带皇上去马厩看他新得的一匹好马,正巧臣妾刚刚骑马回来,就,遇上了!” “我记得那天你穿着一身淡紫色的骑装,牵着你的‘赤月’。有英气,又很娇俏。你问我敢不敢和你赛马,你说你的骑术很好,连午华都常常输给你!你说,你知道你将要嫁给我,但若是我骑马输给你,你才不会嫁。若是家人逼你,你就离家逃婚!” 宜妃流着泪笑了,这一刻她的脸美丽清净,宛如她十七岁时的模样。“结果你赢了!你赢了那场骑赛,赢了我的心!” “我赢了是因为我想要你!青华,那个时候我真想要你,真喜欢你!就算你不是谢家的女儿,不是午华的妹妹我也喜欢你。青华,那时的你真干净啊,你不算计不贪图,只是想要一个比你强,能追到你的夫君!于是我追到了你,我娶到了你!可是你知道吗?我娶了你,后悔的速度一点也不比你的‘赤月’奔驰的速度慢。” 锦阳帝苦笑,“青华,你变得太快,快得让朕疑惑,朕娶到的谢青华,是那天见到的姑娘吗?真真的是判若两人啊!青华,你变成了一个贪婪,嫉妒,蛮不讲理的女人,朕给你的越多,你想要的更多,永不知足!青华,一直以来你只知向朕索要。要宠爱,要地位,要家人的荣耀,可是你是否想过,你给过朕什么?没有体贴,没有关心,连一点点清静安宁你都不给朕!这些年来,只要朕想起你,除了头痛,就是烦心!尤其今日,你更加有了进步,学会威胁朕了,用你哥哥威胁朕!青华,你了不起啊!” 宜妃低头,努力把泪忍回去,努力让声音冷静平稳,“原来臣妾有这么多的错处,那么,皇上打算如何惩罚臣妾,是冷宫吗?” 第八十九章:闹剧的结局 “不!朕不会送你去那里。你是午华的妹妹,是玄明的母亲。朕记着对午华的承诺,心疼玄明这孩子。因此朕不会送你进冷宫,寒了他们的心。” “既如此,朕该拿你怎么办呢?”他的手再次轻抚上她的脸庞,眼神有些迷离,仿佛看着的是当日初见的明媚少女。“青华,你知道朕为什么会重提这些往事吗?” “臣妾……不知……” “因为,这些往事,如果今日不与你重温,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因为,从今日以后,朕,再不与你相见!” 这句话出口,满室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冷。锦阳帝的声音也一下子如冰如霜。“谢青华,朕不打你不罚你,不废你的位份,甚至不禁你的足。你还是宜妃,秀云宫还是你的,各种份例待遇分毫不少,如果你愿意,你仍然可以随意在宫里走动,如往日一般招摇霸道,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朕此生再不与你相见。” 从天景的角度只能看到父皇的背影,但她可以想见到宜妃此时的脸色,必定比死人好不了多少。 “朕将拟旨交与内事府:朕与谢青华此生再不相见!便是你将死之时,朕也不会去看你。同样,若是朕死于你之前,也不许你来看朕;而且,不许你为朕戴孝祭奠!” 宜妃的声音抖得不成语调,“帝王驾崩,山河同悲……宫里职位最卑贱的内侍宫女都要披麻戴孝,哭灵祭奠,只有……我不能吗?” “对,只有你谢青华,不能!因为朕在九泉之下,也不想再看见你!还有,玄明从今日起迁出秀云宫!” “不!”宜妃终于崩溃,再不顾尊严体面地哭喊哀求,“求求您把玄明留给我!皇上您已经不要我了,别把孩子也带走,留给我,把玄明留给我!” 她凄厉的哭喊只换来冷笑和断然拒绝,“玄明是个好孩子,所以不能留给你!如果他愿意去看你,朕不阻止不反对,如果他不想,朕也不勉强!” 说着,锦阳帝转向淑妃,“玄明以后就由你照顾管教,如何?” 淑妃瞬间石化,呆了半晌才道,“为何,是臣妾?“ “因为整个后宫的女人没有喜欢谢青华的,也没有没受过她欺凌羞辱的,女人大多爱记仇,把玄明交给谁,朕都怕他受委曲。只有你和月明宽厚大度,是朕真正放心的人,可月明身边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再把玄明给她,她会太累,那就只有交给你了,怎样呢?” 淑妃沉吟着,皇命不可违,况且玄明的确不错,可他是宜妃的儿子,谢青华!皇上怎么就断定她不恨这个女人呢?怎么能不恨呢! “父皇,我代母亲答应了!玄明很好,女儿愿意他搬来凝芸宫住,女儿也愿意母亲对他好,女儿一定好好和他相处,不会欺负他的!” 清和一番自作主张的表态让淑妃气结,这丫头,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胆大!她还在犹豫着是不是要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清和已经抓住她的手摇来晃去,半撒娇半郑重地说,“母亲,您就答应了吧!您想想,这些年来欺负我们的,是宜妃娘娘,不是玄明。玄明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仗势欺人的事,对不对?既然他从没仗过宜妃娘娘的势,那为什么要受宜妃娘娘的连累呢?这不公平!玄明他不只是宜妃娘娘的儿子,他也是父皇的儿子。母亲,您忘记他是宜妃娘娘的儿子,只当他是父皇的儿子,不就可以心无芥蒂了吗?” 淑妃深吸了一口气,展颜笑道,“皇上,臣妾毕竟是女人,刚才一时没想通。清和说得对,玄明既未仗过宜妃的势,便不该被宜妃所累。那孩子心性纯良,明辨是非,是相当好的。您把他交给臣妾吧,臣妾如何待清和就如何待他,必不会委曲了他!” 锦阳帝含笑点头,拍了拍清和的肩。对于这个在欺凌和阴暗中长大,却依然风光霁月,温暖美好的女儿,他竟然生出几分敬意,他柔声道,“清和,你和天景一样,都是让父皇骄傲的孩子!” 离开前,锦阳帝最后看了一眼枯木死灰般的宜妃,讥诮道,“你回去后不妨写信给你哥哥,告诉他朕对你的处置,看他可有什么意见!” 宜妃当然没有写信。但谢家和远在边关的谢午华很快就得了消息,并分别上了奏章,内容大体相同,痛陈自家教女或教妹无方,娇纵无度,致其心胸狭窄,性格乖张,使圣上烦忧不宁,谢家之罪也!圣上体恤谢家,保谢家之颜面,不令青华入冷宫,仍留其位份体面,谢家感激皇上浩荡,必誓死效忠以报云云。 琴韵果然没能捱过三十廷杖,因为她是宜妃的侍女,好歹得了一口薄棺敛之,比从前那几个不小心触怒了宜妃,就被活活打死,运出宫丢在乱坟岗上的侍女强一些。也不知她在黄泉下会不会怨恨宜妃?会不会记得锦阳帝的话,下辈子也不要和这个女人有牵扯。 如嫔居然在饭和水不能兼得的恶劣环境下活了很久很久,到后来,她枯槁萎缩得像个幽魂,但就是不死。她活着,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而活,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宜妃回到秀云宫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从此,那座整个后宫最华丽堂皇的殿宇经常整日宫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息,锦阳帝把她休了,她把自己活埋了。 玄明迁去了凝芸宫跟淑妃和清和同住,但他每日必回秀云宫看望母亲,晨昏定省,天天不误。如果宫门关着他就在门口站一会儿,如果宫门开着他就进去坐一会儿。几次宜妃生病,他更是送药端汤地侍奉着,寸步不离。这个在母亲得势时处处与她作对的儿子,却在她失势落魄之时极尽孝道,不离不弃。 多年后,天景和那个人说起她生活的这座皇宫,她说,“那里面只有两个人是真正干净的,一个是清和姐姐,一个是玄明哥哥。” 第九十章:我们要去看灯 这一年的除夕,锦阳帝真的带天景进了祖庙,天景虽然并不在意认祖归宗的仪式,但她感动于父皇的苦心。(平南文学网)知道他给自己争取来这一个名正言顺的皇族身份有多不易。“听信无稽之言,违逆祖制”这样的罪名可不小,即使压在帝王身上,也是很难受的。 她跪在供奉着陈氏历代先祖的灵台前,肃颜敛容,恭恭敬敬叩首三番,然后敬香,祭酒。然后看父皇打开那册黄绸包裹的陈氏族谱,郑重写下了她的名字:陈天景。 时间仿佛只是轻轻得一晃,就晃过了三年的光阴。三年时间,天景十四岁了,从小丫头长成了少女,她的美丽似花蕾初绽,明媚娇艳又含着稚气的青涩,她的聪明灵慧依然深受父皇的赏识和重视,天恒二十四年的春闱大比,最后殿试时的三道考题,锦阳帝亲拟一道,太子拟了一道,还有一道考题,就出自天景公主之手。 这件事自然又招来很多臣子的反对,但这些年来君臣之间都有了默契,但凡皇上有什么政事要让天景参与,群臣一定要表示反对,然后在皇上地坚持下默认,最后在公主的完美应对后赞许。 这三步曲几年来周而复始都成了习惯,似乎成了大渊朝堂上一个有趣的游戏。臣子们其实都早已有了天景公主将来会成为第二个锦暄公主的思想准备,而且也着实欣赏天景的才能,但毕竟女子涉政不是常理,作臣子的一定要站出来反对一下,以示忠于职守敢于谏言,对得起自己的职位和俸禄。反正皇上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培养天景参政,臣子们的反对基本无效。 这三年的日子,天景就是在忙碌紧张和喜悦得意中度过的。慢慢地,她发现想起陆离的时候越来越少,如果冰璃雾的寒意不发作,如果没有空闲望天出神,她就想不起陆离。原来刻骨的爱恨也经不起时间的打磨冲刷,会渐渐地淡化,但,也不可能完全的消灭痕迹。起码冰璃雾会三五不时地帮她想起往事,而每每抬头,蓝天白云,疏星朗月,皆能映出他的容颜。 以为不思量,其实自难忘。 天恒二十五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其实上元节的热闹丝毫不逊色与除夕,而大渊的上元灯会又是袤合七国中最热闹最有名的,所谓“车马如龙人接踵,花灯火树不夜天”是一点都不夸张的比喻,在这样一个夜晚,那些还被关在家里的年轻人,心里自然是很痒很不甘的。 这一天宫里按旧例办了晚宴,君臣欢聚一堂,推杯换盏,融洽和睦。尽兴而散之后,锦阳帝在御书房里看折子,正埋首间,听到外间有人小声说话,然后三个女孩子猫一般轻灵地溜了进来。 看到三个女儿,锦阳帝停了笔,笑道,“今晚曦霞殿里不是有灯吗?你们不去看,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先说话的自然是天景,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曦霞殿里的灯是很漂亮,但那地方太小了,一点都不热闹。” “热闹?你们想要怎样的热闹呀?” 清和接口道,“玄明和太子出宫到街上看灯去了。那满街的灯,满街的人,鳌山、灯谜,还有小吃什么的,那才是热闹啊。太子说,如果我们来求父皇,您肯定也会让我们上街去看灯的,所以我们就来了!” “昊明倒是会做好人哪!”锦阳帝呷了口茶,“告诉你们,父皇肯定不让你们上街看灯,回去吧!” “可是太子哥哥……” “他们是男孩子!” “可是今晚街上也有很多女孩子啊,父皇,大渊的《律典》和《女则》可都没限制女子上元节出门看灯!” “天景,你是在和父皇比背书吗?那好,你把《宫规》第三十四条背出来。” 不利于自己的证据当然不能拿出来,天景和两个姐姐交换了眼色,看来讲理已经没用了,下一步就是——耍赖! “那一条我忘了,背不出。不管,我们就是要出宫去看灯!您要是不让我们去,哼,我们今晚就在御书房呆着了。当然,您也可以离开御书房,反正您去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您不让我们去看热闹,我们就不让您得清静!” 锦阳帝强忍着不笑。这些年来,这个女儿让自己惯得无法无天,这样刁钻赖皮的要挟也只有她敢。再看看她身边的清和跟鸣襄,虽然不说话,但表情坚定,看来和天景是统一阵线的,想要从内部瓦解她们大概是不可能。 他想起了另一个借口,清了清嗓子道,“让你们去看灯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们不知道,咱们大渊每年的上元灯会,凡是尚未婚娶的青年男女,上街看灯的话都要带着面具。你们没有准备面具吧?那就不能怪父皇不许了,还是等……” 他的话没说完,三个女孩子从进门就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一齐伸出来,每人手中一个面具,得意洋洋地晃着。 天景把她的虎头面具扣在脸上摇头晃脑,得意地笑,“父皇您没想到吧?面具我们在过年前就准备好了哦。” 锦阳帝看看鸣襄精致的蝴蝶面具,清和手里笑眯眯的兔子脸,没好气地道,“你抢了清和的面具是吧?明明是属兔的,偏要冒充老虎!” “我不喜欢兔子嘛,我就是老虎,我有虎牙的!” 刚才说了有面具就让去看灯,现在三人面具在手,反悔是不太好的,但是…… 锦阳帝咳了一声,道,“那就去吧。让永晖殿三组的侍卫跟你们去!” 三个女孩儿瞬间石化,清和抱了一丝希望小声地问,“三组?哪个侍卫?” 这下轮到锦阳帝得意地笑,“什么哪个侍卫?自然是整个三组,去吧去吧!” 大渊皇宫中的侍卫,每十二人为一组。三个女孩子身边跟着十二个侍卫,是去看灯还是去清街的? 被父皇摆了一道,天景有点急了,“您这分明就是不让我们去嘛,父皇,您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第九十一章:公主的悲哀 “天景,”锦阳帝沉了脸吓唬女儿们,“要去就带上三组的侍卫,不带就不许去,别再闹了,再闹父皇就生气了!” 鸣襄和清和见势不好,就萌生了退意。但天景哪里会被父皇的脸色吓住,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道,“父皇,我们还没生气呢,您就要生气吗?” 锦阳帝几乎被气笑,这话要是换另一个人说,立刻就会被拖下去打板子,这丫头,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他瞪着她反问,“这么说你还生气了,你气什么?” 天景挣开鸣襄扯她袖子的手,毫不畏惧地迎上了父亲的目光,“父皇,你是大渊之主,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片江山,这座都城,其实就是您的家。我们是您的女儿,这都城自然也是我们的家,现在家里办灯会,百姓的女儿可以去看,官宦的女儿可以去看,她们都自由自在的;而我们几个却不能去看,或者只能带一大群侍卫去,半点自由都没有。难道皇帝的女儿反而是大渊最可怜的孩子吗?您说我们不该生气吗?” 锦阳帝眨眨眼,再眨眨眼,还是想不出如何反驳,倒是想起太子太傅吴昀和说过的话:“老臣最怕和天景公主辩理,公主殿下好口才,正理歪理都能讲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轻易驳不倒她。” 素来以雄辩著称的吴昀和能这样评价天景,锦阳帝当然得意得很,可现在被这丫头说得哑口无言的是自己,当然就不得意了。尴尬片刻,他只好妥协,“每人带一个侍卫,同意就去,不同意就都给朕回去睡觉!” 天景当然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连忙行了一礼,甜甜说了声,“多谢父皇!” 听着三个女孩子叽叽喳喳说笑着走远,锦阳帝抚额苦笑,“她哪里是可怜的孩子,朕是可怜的父亲才对!” 大渊的都城名为“昀城”。其繁华程度在整个袤合洲都堪称翘楚。尤其今晚,被各种灯火映得五光十色,夜空中的星月都黯然了,悄悄藏在了云层后面。 天景她们这些在重重宫闱中长大的孩子哪里看过这样的热闹,只觉得什么都新鲜有趣,眼睛都快不够用了。不只是看,还要买,其实哪个时空哪个朝代的女孩子都有同样的购物狂潜质。很快,刚出宫时还觉得是累赘的三个侍卫派上了用场,每人的手上都提满大包小包,吃的用的,小玩意儿和漂亮灯笼应有尽有。 三个侍卫是有苦不敢说,陪着三位金枝玉叶在这样嘈杂混乱的街上走,手上又被杂七杂八的东西占满了,要是有个突发情况真是措手不及。何况这三位公主中,还有个皇上爱如性命一般的天景公主,万一出个什么事,他们三个就是浑身长满脑袋也不够砍的。 三个女孩儿只顾开心,哪能体会到侍卫们的苦,刚离开一座灯火灿烂的小鳌山,又在一个小吃摊前坐下了,一人一碗汤圆慢慢地吃。 清和跟鸣襄的面具都没罩着嘴,不影响吃东西。天景那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头可是把整张脸都遮了个严实,吃东西时必须把面具取下来。这可把三个侍卫紧张坏了,天景公主的花容月貌要是让哪个登徒子看到了,那还了得,但又不敢反对公主吃汤圆。只好睁大眼睛,哪个男子敢朝这边看,就恶狠狠地一眼瞪过去。 大渊的上元灯会其实也是隐形相亲大会,面具就是未婚青年男女的证明。面具的质地款式多种多样,大小也各不样同,有天景这样用凶猛虎头把自己的脸结结实实盖住的,也有只遮住上半张脸,或者左右脸颊的。今夜灯火辉煌,这些少年少女在人群中接踵摩肩,除了看灯,看人也是重点。 半面遮的比较容易观察,入不入眼一目了然。但像天景这样的保守派就只能看其身材体态,举止气度。若是遇见中意的,男女皆可主动上前搭讪。自然,主动搭讪者也得主动摘下面具给对方看自己的真容。如果对方有意,便也会摘下面具来,两人坦诚相对,攀谈几句,如果更加满意彼此,就会互留姓名住址什么的。也许过几天女方或者男方家就会有媒婆上门,一桩好姻缘没准就此成功。 当然,如果被搭讪者没相中对方,那也没什么,不摘面具转身离开即可,反正人海茫茫,都是陌生人。 天景她们三个也商量过如果遇见有人搭讪该怎么办,她们不同于民间女子,当然不能随便摘了面具让人看。可哪个少女心中没藏着绮梦呢?即使是天景,虽然对感情没兴趣,但对奇遇还是很有兴趣的。 三个女孩子商量的结果是:如果有人来搭讪,先看看再说,如果是英俊少年就多欣赏几眼再走,如果难以入眼就快快溜之大吉,反正有侍卫跟着,谁敢和她们纠缠。 可她们在街上走了一个多时辰,别说搭讪,一个靠近她们的男子都没有。鸣襄的自信和骄傲受到了严重打击,她看看不远处正聊得投机的一对人儿,低声叹息,“想不到我们到了民间,竟然如此不起眼。” 天景的笑声在面具里有些发闷,她扯扯鸣襄的袖角,笑道,“你若是个男子,敢接近身边有三尊煞神的女子吗?” 鸣襄闻言一回头,就看见三张阴云密布的凶恶黑脸,其吓人程度连她都吓到了,更遑论旁人。侍卫们见公主看过来,忙强挤出一丝笑,只是那笑容实在难以恭维。鸣襄也不想为难他们,叹口气低下了头。 其实以她们三人清丽袅娜的身形,优雅高贵的气度,又怎会不出众,早已入了许多男子的眼,但就像天景说的,谁也不敢上来找不自在。很多的英俊少年和英丑少年,就这样被侍卫们的凶恶眼神挡在三尺之外。 再说这里是皇宫所在的都城,都城里的人大多有些见识也有些眼色,看看三位女子华丽的衣着,不凡的举止和身边几个全神警惕武功不弱的侍卫,就猜测到她们必然出自名门大户,不是能随便高攀的,也就不上来碰钉子了。 第九十二章:是谁?他……是谁 她们走的这条临祥街,是昀城的中心街道,最为宽阔平坦,当然也是最热闹最喧哗的。最漂亮最豪华的灯大半也都集中在这条街上。 正走着,迎面就来了一队舞龙灯的,那龙灯做得华丽至极,龙晴是两颗深碧色的珠子,居然可以灵活转动,颇有神采。极长的龙身密密包裹着金黄鳞甲,那一片片龙鳞也不知是什么材质,闪亮闪亮的。舞龙灯的人一共十二对,个个身手矫健,把一条长龙舞得上下翻飞,竟似活了一般。 这一组龙灯队伍还没过去,后面又紧跟上来一班舞狮杂耍的,一样极为精彩,后面还有几个套着大大木偶头,扭捏摇摆,极为有趣滑稽的丑角。精彩的表演集中到了一起,本就热闹的临祥街一下子沸腾了,人们都朝这边拥挤过来。 侍卫们一直提心吊胆的突发事件真的发生了,而且是最糟糕的,因为——天景公主走失了! 天景也没想到街上会突然乱起来,她本来拉着清和的手看龙灯呢,可人群潮水般拥过来,她们一下子就被冲散了,她听到清和焦急地喊着“天景,天景!”她也努力地想分开人群回去,但她身单力薄的,哪里逆得过兴奋的人潮。 天景身不由己地在人群里乱走,她没有喊叫谁的名字,因为在喧哗的人声,震耳的锣鼓中,她的声音就和蚊蚋一样微不足道。 她焦急地四下张望着,这时候,哪怕能看到某个侍卫的黑脸,那也是无比可爱的,可是,没有任何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等人潮渐渐退去,她终于能松一口气,定一定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莫名其妙来到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街上。 短暂的恐慌后,天景很快镇定下来。怕什么,太子和玄明都说,京城的治安相当好,杀人越货劫财劫色之类的恶性案件,一年也难得发生几件,哪里就那么倒霉让自己遇到了。再说,这条街离临祥街应该没有多远,自已虽然对京城的路不熟,但找回去也不是难事。现在嘛,既来之则安之,不如顺着这条路走一走,看看都有什么好玩的。 天景扶了扶脸上有些松动的面具,说走就走。她八岁时被父皇带进了都城,带进了皇宫。虽得到父皇母亲百般的疼爱关怀,但也失了自由。六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独自在宫外走走,这样的天赐良机可不能浪费了。 这条街远不如临祥街热闹,灯也不多人也不多,天景还是有点紧张,头也不抬,脚步匆匆地直往前走。后来她每每想起那个上元节,突如其来的失散,自作主张的独行,就像顺应着冥冥中的安排。有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她,奔赴和他的相遇。 大渊都城的上元节之夜,没有黑暗的死角。官府有定律,这一个夜里,全城处处都得有灯光。再冷僻的街道,每隔五尺都必得有一盏灯,有民居就悬于屋檐下,没房宅就挂于路边树上,要是连树都没有,就临时立一根竹竿木棍,把灯挑在上面。总之在这个夜里,是无黑可怕的。 天景昏昏盲盲地走着,一路上也没看到好玩的东西,好几次想转头回去找临祥街,可犹豫一下就又往前走了。 渐渐地,人声越来越稀疏,灯光越来越黯淡,当天景再一次停下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成功地彻底迷路了。 刚才在那条街上,她还有把握找回临祥街,可是现在的身处之地,已经荒僻得让她不辨方向,心底发毛了。 虽说每隔五尺有灯光,可是脱离了大部队的一盏孤灯,在竿头或树枝上半死不活地亮着,照明作用不大,吓人的效果倒更好些。 “有没有人哪?好歹出现个人让我问问路吧!”天景哆嗦着碎碎念。 公主说要有人,于是就有了人。就在前面挂着灯笼的一棵树下,立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抬头看看天色已近三更,那人站在孤树下干什么,不会是吊死鬼吧?天景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但再仔细看看,那人是有影子的。嗯,没听说过有影子的鬼! 天景一小步一小步地往那边蹭过去,一边随时准备转身逃跑。 就这样首鼠两端地蹭了一段,天景开始觉得不对,并非真的遇到了鬼。而是,她认得,她熟悉那个身影。 那是个年青男子的背影,身形颀长挺拔,面对着那棵枯梅负手而立。树枝上挂得灯笼正好把一片模糊的光投在他身上。灯光太暗,本来辨不清他衣服的颜色,可天景固执地认定他穿着一件青衫。 尘封的往事遭遇了风暴,被蛮横地撕扯出来,在她脑海里展开。十四年前,不,应该是二十年前,那时的她不是天景,她只是净月莲的精魄,生活在天界瑶池之中。她没有名字也没有形体,自以为不会被看见,大胆地在那个在瑶池边出神的少年身边绕来绕去,欣赏过他那张好看的脸,就绕过去看他的背影。他着一袭青衫,身形颀长挺拔,负手而立,有一种说不出的洒脱韵致。就是,就是眼前这个身影。 二十年的时间,她经历生死,已是两世为人。可是从前的一切,他的一切她都记得,他的微笑他的声音他的温度,和他的背影,深深烙在她心上,不思量,自难忘。 是他吗?真的是他吗?他怎么会在这里?是来找她是吗?找她作什么?是忏悔,还是,再来杀她一次! 天景不想再向前走了,她想她应该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奔跑。哪怕找不回临祥街,不管去哪里都可以,只要离他远远的,远远的! 她这么想着,可脚步已经不由自主,一步一步地向前,越来越看清那个背影,真的,没有错,就是——他! “陆……陆,离!陆……” 她的声音哽住了,又闷在面具里,模糊不清,细微软弱,可他显然听到了,背影动了一下,转过身来。 第九十三章:狐面半覆是绝色 他转过身时,她刚好第二遍断续含糊地念出那个名字。那人奇道,“狐狸?你刚才只看到我的背影,怎么知道我戴的是狐狸面具?” 不是他。这个慵懒低沉,略带些沙哑和笑意的声音不是他,陆离的声音是明净温暖的,像早春时节正午的阳光。还好因为自己声音模糊,让他把陆离听成了狐狸,就不需要向他解释认错了人。 这人正是戴着狐狸面具,面具是银的,质地应该极好,在混沌的灯火里微微泛着清冷的光,狐面微笑着,覆住他嘴唇以上的面部。 天景还是有点怔,这个人如果不是陆离,背影怎么会那么像?她回不过神来,他的嘴唇真漂亮,笑起来一定极好看,他的下颔弧度精致柔和。这个人有近乎完美的半面,那么,他的上半张脸是什么样子,他是谁呢? 这种瞬也不瞬的注视很无礼,也让人不舒服。男子的声音冷了下来,他问出了天景也想问的问题,“你是谁?” 天景开口了,不是回答,而是命令,“让我看你的脸!” 他愣住!真是奇怪,这个小姑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身上的红衣漂亮华贵,看来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可脸上的面具,居然是个狰狞凶猛的虎头。哪有姑娘家戴这种面具的!刚才她在自己身后狐狸狐狸地叫,自己转身她就一直呆看着,终于开口说话了,竟然是这样无礼的要求,而且口气像是命令,有这样和陌生人说话的吗? 他向来城府深脾气好,面对这样一个无礼的丫头也没生气,淡淡道,“姑娘是渊朝人吗?可知大渊上元灯会的规矩?既然是姑娘先和在下说话的,也应姑娘先摘面具才是。” 男子没想到这奇怪的姑娘会如此利索。意想中的扭捏犹豫纤手抬起又放下之类的情景统统没出现,他的话音还没落,面前的女孩连一个字都没说,就一把扯下了遮脸的虎头,真的是“扯”,连鬓发都被弄乱了,从发髻中掉落一绺,垂在脸颊边。 男子先是被这气势惊到了,然后才仔细打量她。 其实天景是个美人。尽管年纪还小,女子的韵味尚未完全展开。而且因为冰璃雾的寒气严重损伤了经脉,她的身高不太理想,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一些,但也并没有影响到她的美丽。 可是,现在那个男子眼里,看到的却是一张古怪的脸。脸色苍白得渗人,神情更是奇怪,焦急、伤痛、绝望,却又带着一丝期盼。女孩儿怔怔望着他,嘴唇翕动着,还是刚才的话,“让我看你的脸!” 男子愣了一下,其实按灯会的规矩,他可以拒绝的。可他怔了一瞬后说道,“好吧!” 他揭面具的速度远没有天景利落。以至于多年后天景还记得当时他的每个动作。他抬手,是左手,手指纤长优美得像玉石雕成,他的手指扣在狐面边缘,轻轻揭下。 从嘴唇和下颔就能看出他的脸必然漂亮,但面具揭下的一瞬,天景惊艳到几乎窒息。这不是漂亮,也不是美丽,而是——绝色。 是的,这个男子的容颜竟是绝色,即使这样的暗夜孤灯,也模糊不了掩盖不住的倾世绝色。 这张脸,绝不属于陆离。陆离的好看,是在英俊少年的范畴之内,是能让人平静接受,平静欣赏的好看。而这个男子的容颜足以倾倒众生,实在不宜多看,易沉迷;女子看到,更会生出羞愧含恨之心。 确定他不是陆离,天景松一口气再叹一口气,心里隐隐地疼着,就控制不住眼泪了。 但凡女子初见自己的脸,怔忡羞腩者,花痴发傻者都屡见不鲜,但看哭了的,这姑娘倒是先例,男子忍不住好奇,“你为什么哭啊?” “我,我哭了吗?”天景抬手在脸上擦过,果然触到湿冷的泪。她拭着泪,哽着声音喃喃道,“我迷路了,我想回家,我以为你,以为你是我认识的一个人,以为你能带我回家!” 谁能想到这几句话里藏着前世今生的纠葛和苦涩。男子顺理成章地以为这就是一次普通的迷路而已。这女孩儿跟家人出来看灯,热闹拥挤中和家人走散了,而自己的背影和她的某个熟人很像,那人应该也是戴着狐狸面具。于是她焦急地要看自己的脸,又毫不犹豫地在自己面前揭下她的面具。难怪这女孩儿言行古怪,她是吓坏了。嗯,原因想必就是这样! 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柔声道,“不要哭了,我虽不是你认识的人,可也能带你回家。你是在哪里和家人失散的?” “是在临祥街。”天景抽泣着回答。 “临祥街啊,也不太远,从这儿向东转,穿过两条街就到了,走吧,我带你过去!” 原以为是今生和前世的再度重逢,后来却演变成绝美少年送迷路少女回家的好人好事,可见世事的变幻真是无常。 两人默默走着,谁也不说话。天景故意落后半步,跟在他身后,不时偷瞄他的背影。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太像了。他似乎比陆离高一些,或者是因为现在的自已比从前矮的缘故吧?记得从前,她是可以和陆离并肩的。而现在,她离这个男子的肩,目测应该是差了两三寸。 似乎也不只是身高的差异。天景继续偷瞄比较。陆离是上仙座下得意高徒,修为深湛,因此他的气度沉稳,静则温润如玉,动即凌厉如剑。而这个人,天景思量着该如何评价他。对了,是优雅和慵懒。这人一定是个富贵公子,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整天除了吃喝玩乐再没什么事可做,于是就这样优雅的慵懒着,连他的声音都是懒洋洋的。 不过,这种气质倒是跟他的相貌很搭调。想到他的相貌,天景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银狐面具上。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人不会是狐狸精吧? 这个想法对天景来说并不荒谬。她自己曾是静月莲的精魄,她的师傅是只鹦鹉,如果这个绝美的男子是只狐狸精,她完全可以接受。 第九十四章:好厉害的绣花枕头 这样想着,她就仔细观察他的身后,寻找可能会露出来的狐狸尾巴。这时,头顶响起男子隐忍的声音,“你在做什么,能不能走快一点?” “哦,我在……做什么?”被他一说,天景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多无聊的事。她的脸上发热,急忙赶上两步,走在男子身边,暗暗告诫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了。 他们继续沉默前行,这人看来不喜欢说话,或者是和她没什么好说的。天景也排除杂念,专心走路。 又往前走了一段,天景渐渐认出,这就是她被拥挤人群裹携着,莫名其妙来到的街道。这条街不及临祥街光明灿烂,但灯也不少,比起这一路走来的那几盏孤灯,能见度提高了很多。 然后,她惊喜而又惊异地发现,这个男子的衣衫,竟然真的是淡青色。刚才黑灯瞎火的,她完全就是凭着对陆离的执念,认定他身着青衫,居然没认错。真是巧啊。另外,这人虽然不是陆离,但他穿青衫真是好看哪! “这条街是湘怀街,因为这条街直通昀城的北城门湘怀门,就以城门之名作了这条街的名字。过了这条街,就是昀城的主街临祥街了,大渊的皇宫就建在临祥街的起始点上。” 男子大概是觉得气氛太压抑,主动开口介绍起这几条街道。他的语速不快不慢,似是隐含笑意,低沉柔和,慵懒绵软,又稍带些沙哑。天景觉得他绝对是自己遇到过的说话声音最好听的人,从前排第一的师傅,现在必须屈居第二了。 男子说着,回头见小丫头极认真的样子,当然以为她是在用心听讲,认真记路,免得下次再迷路,哪里想得到她是陶醉于他的声音,当然更想不到他刚刚说过的大渊皇宫就是这丫头的家。 正说着,一间离他们不远的酒肆里走出几人,都是青年男子,已经半醉,踉跄着脚步高声谈笑,说着什么翠云楼来了新倌人,还是红袖坊的头牌最妙之类的浮浪言语。一望就知全都是登徒浪子。 “我们走这边!”男子微微皱眉,打算带天景绕路避开这些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几人离他们也就是几步路,这时其中一个大叫起来,“哎,看那个穿红衣的小姑娘,长得真不错!” 天景暗叫倒霉,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几个醉鬼已凑近来,涎着脸打量她。 男子伸手一带,把天景拉到自己身后,冷冷道,“你们干什么?” “干什……哎,你们看这位,长得更好啊!”那个醉鬼惊喜大叫,眨眼就忘了红衣小姑娘,转而冲着这男子咧嘴怪笑。 “呀,还真是。这位姑娘真是倾国倾城!” “你真是喝多了,什么眼神,不是姑娘,是公子!” “怎么可能,公子哪能长得这么好看,那姑娘们还活不活!” “说得是啊,不如让爷摸一摸就知道了!”一个家伙酒气醺醺的,扑过来就要往男子脸上摸。男子抬手架开他的爪子,怒道,“今天过节,别自找不痛快!” 天景正纠结着要不要趁这几个醉鬼转换注意力时溜走,但又觉得太没义气了,这人第一时间护着她,她岂能独自溜走?但和他一起溜走又绝对不可能,那该怎么办,大叫救命还是使用瞳术控制这些人? 这两个主意都不是上策,这条街本来人就不多,现在又是夜最深的时候,更是冷清,哪里会有人来解救他们。至于瞳术——她实在不想当着陌生人使用瞳术。可是看这人纤柔文弱的样子,别说面对几个人,就是一个他也不是对手。看这情形,他要么受辱,要么挨打,总之是要倒霉的。 天景一声叹息,开始尽量提升瞳术,来解救身边这个绣花枕头。 瞳术提升得差不多了,这时正好那个醉鬼扑上前要对男子动手动脚,天景正要挺身而出,对几个醉鬼色鬼大喊一声“看我看我都看着我”,却见男子眉间狠狠一拧,轻喝了一声“滚!” “滚”字出口的同时他抬手,对方一共五个人,五记响亮的耳光连贯得串成一声。然后,五个人应声倒地,一起“滚”了出去。 五个登徒子骨碌碌地“滚”出好几丈远,才勉强止住“滚势”,哼哼唧唧地互相搀扶着爬起来,个个鼻青脸肿,嘴角流血,他们再也不敢往这边看上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目瞪口呆的天景这才回过神来,想不到“绣花枕头”竟然如此厉害,真是深藏不露。她满心崇拜地仰望着男子,赞道,“你真厉害!” 他脸上寒意未褪,淡淡回了一句“还行!我们还是把面具戴上吧,免得再惹事!” 他又戴上狐面,天景再扣上虎头,两人继续走,气氛再度压抑。 现在,天景对这人印象极好,开始为他打抱不平。他想必常常因为容貌被人取笑奚落,虽然功夫好不致受辱,心里总是不舒服的。他的容貌应该是比较像母亲才会如此,这又不是他能选择的,就像玄明,何尝愿意长得和他舅舅谢午华一模一样! 她壮起胆子,轻轻碰了碰他,他回头问道,“怎么了?” “你不要再生气了,和那些东西有什么可计较的,他们的狗嘴里能吐出象牙吗?” 他愣了愣,就笑了,“你说得对,不跟他们计较!” 虽然只有半面,可这一笑还是差点让天景失神,她赶紧低头,腹诽道,“你这个人,要是有点公德心的话,以后就不要随便笑!” 经历了一场奇遇的天景公主,在离开两个时辰后,终于又回到了临祥街上,天色已近四更,这里还是花市灯如昼的热闹。 天景当然不可能真的让他送自己回家。她施礼道谢,“多谢公子相助,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自己能回家去的。” 他也不客气,应道,“那好,你自己小心些,在下告辞!” “对了,可以请问公子姓名吗?”见他似有犹疑,天景笑道,“按规矩还得我先说是吧?我姓赵,赵念雪。” 他略作沉吟之后拱手一礼,“贺云阳。” 第九十五章:关于云阳公子 天景走在临祥街上,贺云阳很了解昀城,他说得不错,走到这条街的起始点,就是大渊的皇宫。 不出她所料,在街上走了不一会儿,就听到两声惊喜的低唤,“天景!天景!” 她回头,看着朝她跑来的两人,女子是清和,男子却不是某个侍卫,而是玄明。 他们跑过来,玄明手快,一把拉住她,又一把扯下她脸上虎头,上下打量着,一叠声地问,“你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迷路了?有没有受伤?” 玄明手劲儿大,又是十分激动,捏得她左臂生疼。她忙挣开,冲他扮了个鬼脸,笑道,“我好好的,一根头发都没少!我只是到别的街上走了走,对了,你不是跟太子哥哥出来的吗?怎么又和清和姐姐在这儿找我?” 清和见她真的没事,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原位,听她说得轻松,不禁又有点生气,接口嗔道,“你这丫头,居然跑到别处去玩,知不知道我和鸣襄有多着急!那三个侍卫让我们就在临祥街找你,他们到别的街上找,结果一去不返,估计是直接逃掉了。偏偏鸣襄又犯了心口痛的毛病——你知道的,她一着急这个毛病就会发作。我又得扶着她,又找不到你。都快急死了。幸好太子和玄明转到这边来,正好遇上。我们一商量,我和玄明留下找你,太子送鸣襄回去了,正好也调些侍卫出来找你。我们刚刚从湘怀街过来的,也没见你啊,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知道是自己理亏,天景埋着头,老实听训。玄明不忍心了,劝道,“好了好了,既然找到天景,她又没什么事。咱们就赶快回去吧。等一下太子哥哥调了侍卫过来,或者让父皇知道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清和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立刻停止了数落,三个人快步往家赶。天景从玄明手里拿过她的虎头递给清和,可怜兮兮地道歉,“清和姐姐,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了嘛。你的面具都丢了,侍卫也都跑了,这一下姐姐的花容月貌可就让满街的人都瞧了去!喏,我的面具给你戴。” 清和绷不住笑,打开了她的手,“贫嘴丫头,我可没什么花容月貌,你赶快把你的花容月貌藏好是正经。” 玄明凑过来道,“我也着急找你的啊,为什么不安慰我?” 天景转手把面具塞给他,“玄明哥哥,快把你的花容月貌藏好,可不能让哪个姑娘瞧了去!” 玄明的黑脸迅速涨红,瞪着眼狠狠威胁,“天景,下次你就是丢到别国去,也别指望我去找你!” 快到皇宫时,正遇太子带了二十几个侍卫过来。太子看着她,无奈叹息,“天景,你就是个害人精!我为了能调侍卫出来,不得不把这事给母亲说了,母亲都急哭了,要不是我苦劝,她会亲自出来找你。幸好这事父皇还不知道,否则他能把昀城戒严了,调御林军出动找你,你信不信!” 天景无言,身边的玄明和清和异口同声地赞同,“害人精!” 回到明华苑,自然免了不又被母亲一通心疼的数落,又被逼着喝下一碗据说能压惊,苦得令人发指的汤药,太子只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 一番折腾后,母亲终于肯放她去睡觉了。她躺在帐子里,很累,却睡不着。压下睡意的就是那个名字:贺云阳! 她对他说的是在古榆村时用的名字,这个普通的名字大概他过耳就忘。可他的名字,说如雷贯耳也不夸张,如果她不是比较有定力的话,一定会大叫一声,“你就是贺云阳?” 袤合洲共有七国,七国里皇子世子及门阀豪绅家的子弟,加起来估计要有几百人。就有一些颇为熟悉这些天皇贵胄,名门高第的好事之徒,弄了个综合素质排行榜,几百人里入选的只有四人,号称“袤合四公子”。而这优中选优的四人中,“云阳公子”排名榜首。 这“云阳公子”,就是贺云阳。 贺云阳,齐朝人,齐朝康明帝第三子。这位齐朝三皇子能在“袤合四公子”中位列榜首,是因为以下几点。 第一当然是因为他的相貌太出众了。 这一点天景是亲眼见证了。从前她也多有耳闻,说这位贺公子的相貌如何如何的好,初见者无不惊为天人。她只是不屑,心想再好能有多好,能好过陆离吗?再说相貌好的男人都是鹤顶红断魂散,有什么可夸耀的! 今晚亲见,天景也不得不惊艳,并且承认,如果用完全公允的眼光来看,陆离不及他多矣;即使偏袒陆离,也只能说这两个人走的是不同路线,不能放在一起比。 第二,贺云阳的武功也极其高强,不只可称齐朝第一高手,就是放眼整个袤合洲,估计也没几个人能胜得过他。 这一点天景也是亲眼见证了的。虽然抽人耳光不算是功夫,但天景也有些眼力,看得出他抽那几个家伙耳光的手法和力度都很巧妙,才能达到他说“滚”,那几个家伙立刻滚远的默契效果。 在安插在齐朝的大渊密探所呈送的密报之中,贺云阳这个名字常常出现。这位今年十八岁的皇子五年前就开始征战沙场,平定内乱,抵御外敌,身先士卒,五年里大小数十场战役从无败绩。 虽然他每次都是临时参战,并无稳定的领军实权,但在齐朝军中声望极高,在齐军将士的心目中,这位容貌绝世的少年,即是战无不胜的神祗。据称他每次上阵既不戴盔,也不披甲,就是一身普通衣衫,骑马佩剑,意态闲散得倒像是去郊外踏青。只是,从没有一位敌将能在他的剑下走过十招。 天景并不怀疑这些密报的真实性,那些经过严格训练的大渊密探绝对能保证每一个字的真实性。她只是不能想像那样一个优雅慵懒,姣花软玉一般的人,竟然是齐朝第一战将。 第九十六章:贺云阳的后续 她在史料中读到过,宁朝也曾有一位相貌俊美的少年将领,为了能够立威服众,特地铸了一个青铜鬼面,每次上阵时都用鬼面覆其容貌,以震敌胆。贺云阳倒好,不说借鉴一下前人智慧也就罢了,居然连盔甲都不穿。上阵打仗还要保持公子的优雅作派,这个人,是不是太自恋了?不着盔甲拼杀过几十场战役,现在还活蹦乱跳的,真是武艺高强加运气一流。 至于第三个原因,就是这位贺公子实在聪慧博学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不仅是齐朝第一战将,也不仅绝顶聪明满腹经纶有状元之才。琴棋书画这四种风雅公子的必备技能他样样都能出神入化。据说他十五岁时与号称“袤合棋力第一”的大渊广源寺住持静禅大师对弈,三日弈棋三局,每局静禅皆以一子之差落败。下了几十年棋未尝一败的高僧在一个少年手下连败三局,打击何其沉重,静禅因此大病一场,病愈后作了封棋的决定。 想到齐朝的贺云阳逼得大渊的静禅封棋,天景的国家荣誉感熊熊燃烧,但再想到自己那比玄明稍高一点的棋力,小火苗就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还听说有次他赴宁朝,代他父皇为宁朝太后六十华诞道贺,寿宴上抚琴一曲《幽兰》,满座宾客皆如痴如醉,太后更是欣赏得不得了,当即就把宁朝最好的一张琴“紫桐”赠予了他。 这件事的后续是宁朝国君的三位公主都为他害了长时间的相思病,特别是大公主晴昀,如今已过了双十年华还待字闺中,只因她立了誓,此生非贺云阳不嫁。而贺云阳的名声,也因此在袤合七国的皇家及豪门闺阁中被广为传诵,越传越神,越传,为他花痴单恋的名门闺秀也就越多。 还有,这位贺公子精通的不只是这几项大众的才艺,就连医卜星相、茶道园艺、奇门遁甲这些小众甚至冷门偏门的学问他都在行,此人可以说是集众家之长,博学到了夸张的地步。 这几件关于贺云阳的事,都是天景在上流名媛的聚会上听来的。想到那些平时仪态端庄的闺秀们说起他就两眼放光一脸陶醉的花痴像,天景不禁庆幸,幸好贺云阳没到大渊来弹琴,要不然,父皇就要为女儿们的出嫁问题发愁了。 其实就连父皇也很欣赏贺云阳。天景记得有次在看过一份来自齐朝的密报后,父皇叹息一声喃喃道,“这么好的孩子,不知康明帝为何如此寡恩薄待,若我有此子,日后必将皇位给他……” 然后父皇顿觉失言,住了口直看着她,她立刻乖巧笑道,“父皇放心,天景不会去和太子哥哥说,您羡慕别人家的儿子!” 父皇说康明帝对贺云阳寡恩薄待倒是实话。这位受到名门闺秀普遍青睐的云阳公子至今还还婚娶,就是因为他非常不受他父皇待见,虽为皇子,日子却过得相当惨淡,所以那些闺秀们的老爹本着爱女或者想留着女儿攀高枝的心态,宁可女儿害相思病,也不去向康明帝提亲。 至于贺云阳如此出众却被其父皇冷待的原因,早有热衷八卦者臆想出许多种。有两个比较靠谱的版本,其中之一说是因为贺云阳的相貌太漂亮,男生女相,被视为妖异或不祥,因此被他老爹排斥冷遇。 版本之二说是因为贺云阳的母亲秋荻夫人不受宠,连带着贺云阳也不受待见。这位女子为齐朝皇室生了一个皇子,身份却只是齐朝后宫中最低级的“夫人”,可见有多不受宠,而后宫中,母子的关系向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于是贺云阳想在他父皇心目中翻身是很难的。 但吊诡的是,这位秋荻夫人可是出名的美人,从贺云阳的相貌就不难想像出其母有着怎样的姿容,绝代佳人却不受帝王宠爱,只能说这帝王很有成为高僧的潜质。 想想贺云阳十三岁就被打发到沙场上去厮杀拼命,在枪林箭雨之中剑锋舔血。康明帝能下这样的狠心,看来是对这个儿子讨厌到了“乐见其死,恶见其生”的地步。可贺云阳明显不是愚忠愚孝又没本事的呆瓜,不但没死,还在军中搏出了声望和威信,这应该是他老爹始料不及的奇特效果。 天景叹口气翻了个身,同时脑子里画出一个大大问号:这位传奇人物为何会在上元节之夜出现在大渊的都城。父皇没有接到过康明帝派三皇子出访的国书,这显然不是公干。若说是来看灯的,怎么独自站在枯树孤灯之下,而不到热闹的主街上看?莫非贺公子不喜热闹,独爱荒寒凄冷的基调?这倒也有可能。可问题是,他对昀城也太熟悉了吧,各条街道了如指掌。而他的身份,是齐朝皇子。 困意渐渐涌上来,她打了个哈欠,迷糊地想:无所谓的,就算他是来刺探大渊都城情报的又能怎样,大渊在齐朝又不是没探子。邻国之间就是这样,彼此刺探,彼此提防,彼此相安无事。就比如,如果她告诉贺云阳的名字是陈天景,他也许就会报个化名糊弄他。正因为他觉得赵念雪不过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不可能知道贺云阳是谁,才说了真名。 梦境中,她独自走在一条街上。这条街很怪,灯火辉煌,行人却只有她一个。她也不怕,一路看着灯往前走。不远的前方有一颗树,树下站着一个人,青衫磊落,长身玉立,是她心中的那个背影。 她不敢出声,一步步慢慢蹭过去。那人突然转身,竟真的是陆离。她怔住,不知是进是退。陆离微笑,问她,“月瞳,你还好吗?” 她还不及回答,陆离已经转身,然后面对她的,是贺云阳。他的唇轻轻一挑,勾起一个好看得让人心慌的笑,他说,“小姑娘,你哭什么?” 还是不给她回答的空隙,他又已转身,再换成了陆离。 第九十七章:师傅好久不见 接下来就是那个身影不停的旋转,陆离,贺云阳,贺云阳,陆离……越转越快,让她眼花缭乱,心慌意乱,她不觉大喊起来,“停下来,别转了,快停下来,我害怕……” “天景,天景,做噩梦了是吧?快醒醒……”一个声音突兀地闯进梦境,把那个诡谲的梦打碎了。她睁眼,自己正依在母亲怀里,母亲拿着帕子拭她满脸的冷汗,而此时已是天色大亮。 “我没事,”她疲倦地笑笑,安慰母亲,“我昨晚走马灯看多了,梦里都有盏灯转来转去,挺好玩的。” “你这孩子说谎都不会,好玩你还会大叫害怕吗?准是昨晚迷路时吓着了,可怜的孩子!”秋月明怜爱地拍拍她的脸,然后说了句让她恨不得再重回到那个噩梦里的话,“母亲这就去给你拿压惊安神的药来,喝了再睡,就不做噩梦了!” 一碗安神的药喝下,天景被那奇苦刺激得清醒无比,无神可安,只好起床梳洗。然后在妆骒前坐下,让静思给她梳头。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似有所失,她对自己苦笑,默默道,“别再胡思乱想了,没有陆离,也没有贺云阳,只有我自己!” 那三个精滑的侍卫果然没有再出现,想必是溜回老家种地去了。太子亲自去找了内事府的刘总管,让他从别处调人偷偷补上这三个缺,倒不是为了保住那三人的性命,而是不能让父皇知道天景迷路的惊险事件。 一场小小的波澜过去了,那个传奇色彩浓厚的美少年在天景眼里心里惊鸿一瞥,然后渐渐淡忘。偶然想起的,也只是他极似陆离的背影而已。 天景的日子又恢复平静平常。不过也有些事发生了改变,比如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师傅了。 这几年来,翊雪给她正式上课的时间只在每月初一夜里的一更至三更,这只鹦鹉不怎么热爱教学工作,从没有加过课或拖过堂。但有时她心情好或有别的事情要交代,也会在非课时出现。这个时间段也都是在夜里。因此,天景对睡得正香时有只冰凉的手在脸上摸过,或者耳朵突然剧痛已经习以为常。她一向对自己的胆大颇为自豪,而师傅的夜半惊魂练胆**实在功不可没。 可是,这位古灵精怪又神出鬼没的师傅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从去年十月初一上过课之后,天景已经错过了四个课时,就是说,整整四个月,翊雪再没有来过。 起初天景也不在意,因为现在上课也没有新的知识可学。她的身体太差劲了,除了瞳术外,其他高深精妙的法术都不能学。于是,翊雪所能教她的,也只有瞳术,和由瞳术所衍生出的读心术和驭兽术,再有就是借助御风符才能施展的、最基础的御风术。 这种御风术实在很鸡肋,飞得慢不说,而且以她现在的水平,一张御风符只能飞五百里,她还尚未掌握在空中换符的技巧,如果要飞很远的路程,一旦符文的力量用尽,必须先降落,换了新符才能继续飞行。翊雪评价她的飞行“难看得像只鸭子!”然后递给她厚厚一叠御风符,鼓励她要经常练习“鸭子飞”。 就在给了她好多御风符之后,师傅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失踪了。前两个月的课时错过了,她想大概是因为没有新内容可教,师傅也懒得看她“鸭子飞”,就偷懒不来了。 第三个月师傅还没有来,她才有了一丝隐忧,可想到刚回宫时师傅也曾三个月不见人影,然后在某一个深夜突然出现,这次说不定还是同样的戏码。自己只要作好思想准备,到时别被她吓着就行了。 现在是二月初一的深夜,夜空里一片混沌,堆积着厚厚的云,似乎连星月都睡了。 明华苑是寂静的,睡着的人在静静做梦,醒着的人在蹙眉沉思。天景就是那个醒着的人,已经过了定更天,但她衣着整齐,坐在桌边低头想着什么。许久,她叹口气喃喃道,“还是去看看吧,她应该就在那里。如果不在那里的话,也许师徒缘份就真的尽了。” 她打开一个上锁的抽屉,把一厚叠御风符都揣在怀里,吹熄了灯,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两个服侍她的宫女,睡前都喝下了她亲手调制的“安神茶”,保证她们在天亮之前打雷都吵不醒。 古榆村后山的主峰是她的目的地。她三岁时翊雪抱着她飞到这里,给她喝了纯冰炎阳露,给她讲了很多往事的缘由,然后让她拜师,从此和她做了十一年的师徒兼姐妹,这只很少有正形的鹦鹉,其实是她最坚强的依靠和最好的朋友。 天景在夜空里艰难的“鸭子飞”,一边飞一边祈祷翊雪一定要在那里,千万不要真的失踪。她想她了,很想很想。即使翊雪不能再教给她更多的本事,她也不想没有了师傅,那个喜欢取笑她吓唬她又疼爱宝贝着她的师傅。 古榆村离昀城三千里,她飞了一个多时辰,换了六张御风符,在高空中冻得半僵,终于千辛万苦地抵达了终点。 站在主峰最高处的山洞前,洞里一团漆黑,散发着森冷阴寒的气息,就像一个怪物的巨口,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天景左右为难,要不要进去看看呢?上次来,她对这个山洞就没有好印象,洞里太冷了。不明白师傅那么明亮爽朗好热闹的性格,为什么会住在这么阴冷的地方!而且如果翊雪在里面,总会点盏灯的吧?现在里面是浓墨般的黑,一定没人。 可是也不能就这样回去,应该进去看看,否则不是白飞这一趟。说不定师傅料到她会来,留了封信给她呢? 她咬咬牙壮壮胆,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踏进了洞口。 火折子不大,只燃起豆粒大小的火苗,她高举着这点微光,一进洞口,目不斜视地直奔石桌的方向。如果有信肯定在桌上,取了信就赶快离开,这阴冷渗人的山洞实在不是个好地方。 第九十八章:我又没吃了你,干吗死缠烂打 刚走到石桌边,还没来得及看清桌上有没有信,无意间抬眼,对面的石墙上,晃着两个影子。 天景不愧是被师傅吓大的,这惊悚的瞬间没叫没晕,咬着唇定了定神,果断回身。身后就是师傅的石床,这时,床上正坐着一个人,在微弱火光里看不清脸,但那一头白发太熟悉了。 “师傅!翊雪姐姐!”她叫着奔过去,把火光凑近那人的脸. 翊雪抬起手挡了挡,左手“啪”地打了个响指,石洞里一下通透明亮,而且是完全自然的光线,好像艳阳高照。 天景怔了怔,吹熄了火折子。定定看着翊雪的脸。一百多天不见,师傅瘦得脱了形,苍白憔悴得让她不敢相认,甚至竟像是老了一些。 “师傅你怎么变成这样?你病了吗?还是受伤了?” 翊雪恹恹地躺下,有气无力地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你还说。(平南文学网)都四个月不见你了,我好担心,想到只有这里才可能找到你,就来了。师傅,你到底怎么了?” 翊雪又坐起来,把她揽在怀里。枯瘦的脸上有了笑容,“你这个丫头,算师傅没白疼你。你那鸭子飞的速度,到这里要一个多时辰,冻坏了吧?你放心,师傅没事,就是受了点伤,顺便就偷懒不去给你上课了,没事的。现在已经好了。” “你受伤了?怎么伤的?你和人打架了吗?”天景又是一连串问题,她今晚是满脑袋问号,而且疑问越来越多。看师傅的样子,她的伤绝不会是小伤。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大事。而且肯定是很不好的事。 “没跟人打架。师傅我不跟人打架已经好多年了!”翊雪抱着她,跟她说着话,但明显是心不在焉的,不知在想什么。 “师傅,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徒弟无能,没什么本事帮你的忙。可是把心事说出来会舒服一些的。好不好师傅?”她抬手摸翊雪的脸,冰冷干枯,就像…… 她心里蓦然升起莫名的恐慌,慌得她大喊起来,“姐姐,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 “小雪!” 她愣住。这个名字已经六年没人叫过了,以至她怔了片刻才反应到翊雪是在叫她。 “怎么?忘本了吗?”翊雪调侃地望着她,“有些话,我只想和小雪说,不想告诉天景公主。你是小雪,还是天景公主?” “嗯,我就是小雪,不是天景公主。姐姐有什么话就说吧。”天景松了口气,自己是谁不重要,只要师傅肯说话就好。 翊雪摸摸她的头,叹息道,“小雪,你知道师傅多大年纪了吗?” 天景眨眨眼直接摇头,女人的年纪可不能乱猜,尤其师傅这样的怪脾气女人。猜得不合适说不定又要被逐出师门。 翊雪苦笑,“其实师傅是老妖精了,今年,应该有一千八百岁了。” 天景不知该怎么接话,就“呃”了一声。 “我在千岁时继承了师傅的衣钵,做了极乐天的十二司音羽灵之一。呵,什么‘司音羽灵”,只是一个好听些的称号罢了,实质上和人间酒楼乐坊中的歌姬没有区别。极乐天,其实根本无乐可言,我在那里只觉得枯燥无聊,每一天,我除了唱歌取悦那些上界真仙,剩下的时间就只有发呆了。” 天景重重点头。仙界寂寞无聊,这倒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因此颇有感触。 “好在我们这些会唱歌的鸟儿是有假期的,嗯,让我想想,好像是叫做‘歇声期’。每过百年,会有百日的‘歇声期’。这一百日是真正的自由,不用唱歌,也可以离开天界,到人间去游历玩耍。” 天景笑了,“那一百天里,你肯定是不肯在天界呆一个时辰的。” “那当然。苦熬一百年盼来的假期,浪费了是傻瓜,人间才是好地方呢,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最有趣的……” 她捋过一绺白发在指间绕着,眼里忽然漾出异样的光彩,声音柔软像是梦呓,“小雪,你猜我在人间最有趣的经历是什么?” 忖度着她的神色,天景叹息一声,“是一个人吗?” “切……人间人间,到处都是人,遇到人有什么意思?那个有意思的家伙,是一只猫!” “猫?”天景第一反应是想到了绒绒。 “不是你那只又懒又馋的猫!不是普通的猫!是一只好大的猫,一只妖怪猫!我第一次遇见那个家伙的时候,他居然想要吃了我,你说可气不可气?” 天景没觉得可气,倒是有些可笑。想想猫妖遇见鸟妖,大概跟猫遇见鸟是一样的,第一个念头当然是好吃的食物。绒绒不也常常对母亲养的一只八哥儿图谋不轨吗?现在师傅好好地在这里,就证明那只猫妖没饱到口福。她笑道,“姐姐你是上界仙灵,神通广大,那个……他肯定不是你的对手,要不是姐姐你吃素,他肯定就没命了,对吧?” “你这丫头有见识,有眼力!”翊雪得意洋洋,“哼,这世上能吃掉我的猫还没出生呢。那家伙很有天资,可惜没遇到个好师傅,只是机缘巧合开了灵窍,又得了一本修炼的秘要。就自己修炼起来。他运气也真好,自己摸索着修习那样高深的秘法,居然没误入歧途走火入魔,功力还相当不错。不错是不错,但和我相比,哼,还差得远呢!” 天景把头点成小鸡啄米,急急地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当然就和他打起来了,那家伙还挺难缠,虽然功力不如我,但他比我大三百岁,又是只皮粗肉厚的大狸猫,特别经打。我和他打了好几个时辰呢,从定更时分打到天亮。光天化日的不太方便打架,我就暂时放过了他。然后当天夜里我又去找他,又和他打了一整夜,天亮散场,然后夜里我又去找他……” 天景目瞪口呆,心想师傅这是有多无聊。那只猫打不过她也吃不了她,而她是素食妖类,狸猫不是她盘中菜,既如此,何必天天主动去找他打架! 翊雪丝毫没觉察到徒弟对她的腹诽,自顾自说下去,“就在那天夜里我又去找他的时候,那家伙急了,他说‘我又没吃了你,你干吗这么死缠烂打,没完没了的?’” 第九十九章:那个家伙叫苍峦 天景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翊雪也笑了,脸颊被这笑容映出些许血色,“好笑吧?也只有那家伙能说出这么呆笨的话。我当时也笑了,然后就不想再跟这只笨猫打架了。这就是人类常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人类还有句话,‘不打不相识’。你和这位……猫大哥,不打架了以后就成朋友了吧?” “什么猫大哥,他叫苍峦。因为他住的那座山叫苍峦山,那家伙懒得动脑筋,就借用了山名做自己的名字。后来我给他想了好几个很好的名字,他都不肯改名,哼,又土又倔又笨,要不是可怜他,我才不和他做朋友的。” 翊雪说得骄傲不屑,眼色却是欢喜的,“不过他也不是一无是处,他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会讲很多好听的故事,还能找到很多好吃的水果。苍峦有一双碧绿的眼睛,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只猫。我遇到他的那天,是我第一个假期的第八十一天,八十一是个挺好的数字呀,九九相叠,可是,‘九’毕竟不是‘久’……” 天景有点糊涂,这个故事再发展下去,朋友就要变成爱人了。但猫和鸟这两种动物,从来就是吃和被吃的关系,即使修炼成妖,但本性不变的。苍峦初见师傅不就想吃了她吗?就算师傅够厉害,苍峦吃不了她。并且他们做了朋友,可是,猫和鸟真的可以相爱吗?嗯,以后要用这个故事感化绒绒,最好能让它爱上那只八哥。 “我在苍峦山住了十九天,然后,我跟他说我要回天界去了,他说嗯。我说我下次再来人间要百年之后,他说嗯。我说等我下次放假我也不会再来找你了,你这么笨,我才懒得理你,再说那时我也许早就忘了你。他说嗯。我还说了很多气他的话,他也不生气,也不和我打架,只呆呆地低着头说嗯。我一个人说话也没意思,就走了。我都走出好远了,他突然大声叫我。他说雪儿我会想你一百年的,我不想吃你了,我只想你! 眼睛蓦然酸涩,天景低了头用力揉搓衣角。她想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大猫之腹,这位苍峦猫妖是真地喜欢上了师傅,就是干净纯粹的喜欢,没有包藏任何要把她变成美味鹦鹉大餐的祸心。 翊雪也沉默了,怔怔出神,在指间缠绕着她的银丝。直到实在想听后续的徒弟追问后来呢?她才继续回溯这段久远之前的记忆。 “然后我就回天界继续唱歌去了。生活没什么变化,就是发呆的时候会想他。喏,也不是我真的想他,不过是考虑到他可能在想我,我这么知书达礼,要是不回想他一下,有点说不过去而已。” 天景叹息,这番解释完全就是欲盖弥彰嘛。再说师傅你哪里知书达理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再后来就到了我的第二个假期。我又去了苍峦山。”翊雪住了口,脸色红晕更浓。天景乖巧地接话,“姐姐你其实不是想去看那只笨猫,但是你知书达理,他既然想着你,你总不好意思不去看他。” 翊雪赏了她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接着道,“那一百天我都和苍峦在一起,我们几乎转遍了整个袤合洲。看过很多好风光,吃过很多好东西,也和很多妖怪打过架,我和他,也又打了好几架。” 天景不解,“你们为什么这么爱打架?和别的妖怪打架也就算了,你们两个都已经……还打什么架呀?安安静静在一起多好?” “你不知道。那只猫讨厌得很,从来不肯让着我。我和他吵架时还好,他嘴笨嘛,就索性不说话。可我要是打他,他是从不肯老实挨打的,每次都还手,这不就打起来了!每次都打得猫毛鸟羽满天飞。他的破毛掉一些有什么关系,顶多就是难看点。可我的羽毛每一根都那么漂亮,他竟然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每次都真的伸爪子抓呀!” 脑海里闪动着一猫一鸟爪来爪往,毛飞羽落的激烈打斗场面。要不是怕师傅生气,天景一定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这一对欢喜冤家实在太有趣了,连打架都这么好玩。 翊雪为那一年她掉落的羽毛默哀片刻,接着道,“那只猫虽然笨了点儿,修炼方面的天分还是可圈可点的。才一百年不见,和他打架我已经占不到明显的上风了,也算是大智若愚吧。一百天过得好快,转眼我又要回天界去了。临走时我们说好,下一次要到袤合洲之外的世界去玩。那一天,是我和苍峦在一起的第一百一十九天。” 她叹了一声,“后来的一百年分外难熬,我每天都会想到苍峦,我是真的喜欢上他了。真奇怪,我怎么会喜欢那只笨猫?他连师傅都没有,名字那么土,还是只普通的人间界的妖怪,再修炼几千年也没有登天成仙的可能性,根本配不上我嘛。可我就是喜欢他,看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苍峦者笨!” 天景被触动了心事,这些问题当年陆离也想过吧?她和陆离相比,也是百般配不上的。后来,他就想通了,想通了以后,他就做出了决定……她的声音有点哽,“那你不喜欢他不就好了!” “如果真能那样就好了,可泼出去的水,给了人的心,都是收不回来的。”翊雪伸了根手指挑起她下颌,“怎么了丫头,我讲我的故事,倒触动了你的心事,真没出息。” “才没有!”天景倔强地扭头,冷冷道,“你继续讲吧。不过我猜,等你第三次见到苍峦大哥,你就已经打不过他了。” “你这丫头,到底是不是我徒弟呀?这样长他人志气,灭师傅威风!”翊雪气势汹汹大喝一声,但随即泄了气,“算你说对了,一百年之后,苍峦就彻底超过了我。不过,那家伙在能打过我之后,却再也不跟我打架了,就是有时候被我气急了,也只是对我呲呲猫牙,挥挥猫爪而已,真没意思。” 第一百章:亡命之徒的亡命之途 “他那是怕万一失了手,会伤到你,才忍气吞声,任你欺负的。” 翊雪一巴掌拍在天景头上,笑叱道,“胳臂肘越发向外拐,你亲眼看见我欺负他了吗?他乖了,我自然也会温柔的。” 天景摸摸头,深刻怀疑师傅的性格中,是否真有温柔的成份?“那你们去让袤合洲之外的世界了吗?那里是什么样的?好不好玩?有没有妖怪和你们打架?” 翊雪眼里的光彩瞬间寂灭,她的身体微微颤栗,绕着头发的手指一紧,生生扯下了一绺银丝。她笑了,笑得很惨,“没有。我们再也不可能到任何地方去了!” 天景被她急转直下的情绪吓住了,一句“为什么”在嘴边打了两个转又囫囵咽下。 “那一天是我和苍峦在一起的第一百七十七天,我们认识了二百年,在一起的时间却只有一百七十七天。那一天是六月十五,我们在夜幽国的伏骥山下。你知道吧,夜幽国在袤合洲的最北端,出了夜幽也就离开了袤合洲。而每月十五的夜,是最有利于我们妖类修行的,于是我们决定那天晚上到伏骥山顶去沐月华,天亮之后就离开夜幽国。” “那天夜里定更时分,月色正是最好,我们上了伏骥山顶,可我们都没有想到,已经有人在山顶等着我们了……” “谁?你们莫不是惹到了什么厉害的妖怪?”天景紧张得透不过气。乐到极时必然生悲,她是有经验的。她真不想师傅和苍峦这么可爱的一对也遭遇宿命的定律。 “不是妖怪!若是妖怪倒好了,那是个人,是一个——很厉害的道士!” 天景对道士能有多厉害并不了解。但翊雪的语气哀戚,他们肯定在那个道士的手下吃了大亏,说不定……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揣测下去,只盼着自己想错了。 “原来那个道士在十天前,我们还在宁朝游历时就盯上我们了,一直跟我们到了夜幽国。他算出我们夜里要上伏骥山修炼,就先一步等在了山顶。”翊雪幽幽一叹,“小雪你一定在想,我和苍峦一个是天界的司音羽灵,一个是修为精湛的大妖,一个道士能把我们怎么样,是吧?” 天景点头,又连忙摇头。翊雪惨淡一笑,“人,是所有生灵中最得天独厚的种族。我们妖类的修行之路,第一步就是要修成人形。而要做成这一步,再有天分的妖类也要用百年光阴,差劲的耗上几百年也不一定能修成人形。而一个人类的形成过程,只要在母体中孕育十个月而已。你算算,这两者之间差了多少时间。所以,如果一个人天赋异禀适合修道,再遇上个好师傅,那么,他只要修行上几百年,就足以对付修为几千年的大妖。” 天景一惊,脱口而出,“就像陆离斩了蛟王孟晔,陆离的修为不到两千年,而那个蛟王……” “我可以告诉你,能位居十二大祭司之列的妖物,修行都在万年以上,孟晔身为祭司首座,修为只能更深,但那又怎样,还不是经不起断虹一剑!” 眼前似乎有金红色的光芒划过,天景闭了闭眼,埋头不再说话。翊雪也无意惹她伤心,喑哑一笑,“我们遇见的道士当然没有陆离厉害,但也相当棘手,相当可怕。因为,那是一个已经入了魔道,以妖怪为食的猎妖者。” “以妖怪为食……那是什么意思?” “正统的道家斩妖除魔,都是因为那妖魔真的祸害到了人类,他们才出手的,而且斩杀了妖魔也就完了,他们不会打别的主意。猎妖者不同,他们虽也是道士,但他们斩杀妖类,根本没有什么是非曲直的缘由,只是为了取其内丹助自己修行长生而已,对他们来说,妖怪就是食物。我和苍峦也真倒霉,竟然碰上这么一个煞星!” “那你们快跑呀!” “当然要跑,不跑是傻子,连那只笨猫也知道遇上了性命攸关的大劫,拉着我转头就跑!可是,那个道士的御风术,比我们高明得多……” “我们每次被他追上,就拼命苦战一番。然后趁他略退时再跑。那家伙的道法我们还能勉强应付,可他的剑太厉害了,那是一把玄冰剑,一剑刺出,只要被剑气波及之处,皆凝为玄冰。好几次我们都是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避开了他的剑气,险之又险!” 天景想到了一件事,急急问道,“你的瞳术呢?为什么不用瞳术制他?” “呵,傻丫头,你以为瞳术万能吗?瞳术的最佳效果是用在人类身上,人类欲念过多,心神易乱,用瞳术控制起来很容易。那些修行者心念纯粹,所谓‘无欲则刚’,哪会容易被瞳术控制,弄得不好,还会被反制的。” 她自嘲一笑,“直到那生死关头,我才知道我那些看来漂亮精巧的功夫和法术,根本不如苍峦朴拙厚重的功法有用,如果没有他,大概我也不能坐在这里给你讲故事了。而如果没有我,他大概真的能逃掉也说不定。” “我们刚逃到齐朝地界,我一不留神中了道士的符,伤得不轻,再用不了御风术了。苍峦那个傻瓜,他居然背着我跑。你也知道,带着一个人用御风术,速度会慢很多的。那个傻瓜,我用力敲他的头让他把我放下自己跑,也不能把他敲得聪明。” “道士很快就追了上来,他用了五雷符。没有不怕雷电的妖怪,那一道符就把我们打了下来。苍峦不能再用御风术,当时我们落下的位置,是一片光秃秃的荒山,山上连一棵树也没有,根本没处可躲,可除了上山,我们已无路可走。” 天景紧张得窒息,好像自己亲身在冷月之夜,目睹那一场逃亡,目睹两个亡命之徒在亡命之途上绝望挣扎。她指望着能有惊喜的逆转,比如绝处逢生,柳暗花明什么的。但翊雪一片死白的脸色说明这只是妄想。 第一百零一章:突变叠生 “我们上了山,那道士当然不死不休地追来。我刚才说过,他的剑是玄冰剑,非常厉害。但因此他也不敢直接用剑攻击我们,玄冰寒气太重,会冻裂我们的内丹,内丹损坏,他也就等于白忙一场。于是他就不断用剑气冰封我们身边所有可以周旋的空档,逼着我们只能径直向上,直到山顶。” “苍峦背着我向山顶狂奔,玄冰剑气就在我们身后蔓延铺展。我们终于到达到山顶,那座山的荒芜只是少见,山顶上只是黄土砂石,连根草也不见。我的背上受伤,半边身体都是麻痹的,苍峦虽然没怎么受伤,但他真力损耗太多,也只能倒在地上喘息。况且就算我们还有力气,也无处可逃。” “那个道士紧随着我们也上来了,他当然也是疲累至极,比我们好不了多少,毕竟我们也不是容易吃到的食物。可我们还是完全没有反击的机会,那个家伙一手握着张‘天雷镇心符’,一手持着玄冰剑,这两样法宝都能在瞬间置我们于死地。” 翊雪停住了,怔怔望着对面的石壁,好像那块苍青色的岩石上正在回放那段惊心又伤心的往事,直到天景叫了声姐姐,她拍拍脸,又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加油鼓劲讲完最后的结局。“当时我索性闭了眼睛,等着道士来取我的内丹。可是,苍峦却是不肯认命的家伙。” “不认命,他又能怎样呢?”天景实在无法想像除了有神灵相助,他们自已如何能够扭转这样的绝境。 “你知道一只活了一千六百年的狸猫有多大吗?我告诉你,比老虎还要大一倍。当这样一只大猫发了疯拼了命,一个干枯猥琐的糟老头哪能抵挡得住!” “啊!”天景一声惊呼,又不自主地想到了孟晔,她虽然没见过它的原形,但从那飞砂走石,狂风烈烈的气势就可以想见它原形的巨大可怕。可能妖类被逼到绝路,准备最后一击时都会现出原形,苍峦也是这样吧?可就算体形巨大又是什么用,翊雪说那道士一手有符一手有剑,而苍峦只有爪子牙齿和一身力气,如何能对抗厉害的法宝? 翊雪冷笑,“你看不起苍峦对吧?你一定在想,孟晔的原形是百丈巨蛟,都挡不住陆离的断虹剑,那道士既然有玄冰剑,苍峦就算比老虎大十倍也必死无疑。是不是?” 天景低了头嗫嚅,“姐姐你干吗这么说,好像我跟道士是一伙的。我当然也希望苍峦大哥一口把那个坏蛋咬死。可是那道士又有剑又有符,我是替苍峦大哥担心嘛!” 翊雪也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过份,叹息道,“我每次想到那一幕心里都特别难受,其实我是生自己的气,气我一点用都没有,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今天你在这里听我说话,就把这气撒在你身上了,你别怪姐姐。” “我哪能怪你呢。姐姐,苍峦大哥真的把那个道士咬死了吗?他是怎么躲过道士的法宝的?” “如果那个道士一上山顶就对我们动剑动符,那苍峦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可他的贪心太重,两个千年妖物质量上乘的内丹对他的诱惑太大了。他也太狂妄,整个过程都是他稳占上风,又见我们已无力动弹,就自信我们已是他的俎上鱼肉,用普通的手段就能结果了我们,拿到两颗完好无损的内丹。所以,他上来以后并没有立刻动手,反而把玄冰剑入了鞘,然后从怀里抽出了把短剑,就桀桀怪笑着逼了过来。” 翊雪的嘴角忽然浮出一丝温柔而又自豪的笑,“那是一个电光石火的刹那,苍峦扑击之迅猛就像是在他状态最好的时候,而且距离太近,突变陡生,在他扑到的同时,那个道士才反应过来,打出了五雷镇心符,他出手太仓促,符打歪了,擦着苍峦的身体飞过,落地后倒是把一块大石头炸成了齑粉。爆炸的巨响中夹着道士凄惨的嚎叫,他被苍峦扑倒压住,整个人都看不到了,只有一只枯干的手在苍峦身上一下一下地拍打。拍打着嚎叫着,有好大一片血迹从苍峦压着的地方渗出来。” “呼!”天景终于吐出堵在胸口的担忧,一颗心总算归位。对那只勇猛的大猫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姐姐,你还老说苍峦大哥笨,人家哪里笨了,要不是他,你……” 她蓦地住了口,不是怕师傅又骂她胳膊肘往外拐,而是似乎有哪里不对……如果这样就是结局,那,在这里讲故事的就应该是两个人啊,这个故事里独力扭转绝境的英雄大猫到哪里去了? 翊雪怔怔出着神,似乎是在下意识说话,“很快,那个道士就不出声了,手也不动了。苍峦像甩一块破布似地把他甩下山去,就过来看我。我当时都傻了,真不敢相信会是这样。我抱着那只血乎乎脏兮兮的猫儿大哭,他本来最不喜欢在原形状态被我抱着,可那天他好乖,一动不动地让我抱,让我在他身上擦眼泪。哭了好一会儿,他才背着我下山去。” “下山的时候我才发现苍峦有多虚弱,刚才的绝地反击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老实让我抱着,是因为他再无力变回人形。以他真力耗损的程度,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恢复人形,只能做只大猫了。” “下山的路很艰难,那山本来就陡,好多地方又盖着玄冰,猫的爪子哪里适合在冰上行走,他只能非常小心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挪。幸好离山顶不远就有个洞口,是个挺大挺深的山洞,我们就决定先进去歇歇,反正那道士已经死了,也不用急着离开,等过几天我的伤好一些,用御风术带他下山。” 天景攥紧了手掌,她隐隐觉得那山洞不是什么歇息养伤的好地方,还是应该尽快离开那座山才是,可她不在这段往事里,无法改写任何一个篇章。 第一百零二章:玄冰封洞 “我们进入那个山洞,一直紧绷的心神终于放松了,身体也随之一下子瘫软下来,一动也不想动。我们面对面躺着,身下都是碎石也不觉得硌,我想摸摸苍峦的耳朵,可抬手的动作好痛苦,也只有作罢。当时我盘算得挺好,等我的伤好一些,苍峦应该还不能恢复人形,那时候我可以随便摸他的耳朵,捏他的尾巴,拨他的胡子,他干生气也没辙,那多好玩。” “我想着到时候怎么欺负苍峦,迷迷糊糊地就快睡着了。这时,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那是笑声,嘶哑怨毒而又疯狂的笑声,那个声音狂笑着大吼,‘你们这两个妖怪够厉害,道爷我今天死在这里,但也不会让你们好过,你们就都给道爷陪葬吧!” “那个道士竟然没死!”天景惊叹那道士的生命力之顽强,就算苍峦当时没力气咬死他,但被甩下山居然也没摔死他,这道士的生命力真是堪比蟑螂啊!可他就算没死,肯定也受了非常非常重的伤,怎么还能笑得那么大声又张狂,还能放出让翊雪和苍峦陪葬的狠话,他凭什么? “当时我虽然吓了一跳,但也并没太在意,想着那道士就算命大,应该也没剩下几口气了,竟然还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想必是回光返照,不用理他。可苍峦的目光很警觉,甚至是不安,当时我的力气比他多一些,就勉强起身去洞口张望。可刚到洞口,就被一阵迎面扑来的奇寒逼住了呼吸,几乎是同时,后面一股大力撞在我背上,把我撞出了山洞。苍峦在我身后声嘶力竭地大吼着,‘雪儿,别忘了你是鸟,飞啊,快飞起来,别回头,飞啊!” “我做了太久的妖,习惯了用御风术,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本来就会飞的鸟,被苍峦一吼,我才想起现原形,展开翅膀稳住身体。尽管伤处很疼,但勉强还是能飞的。等我顺着风势兜了一个圈子绕回来……” 翊雪再也说不下去,她蜷起身子,把脸埋在臂弯里,不发出一点声息,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胛泄露了她的悲伤。无声的哭是最惨烈的痛,天景也曾这样哭过,也曾这样痛过。她伸出手想抱住师傅给她安慰,却没有勇气,想说些什么给她安慰,却搜罗不出合适的语言。何况她也不知,那片刻的突变到底是怎样? 苍峦凶多吉少是肯定的,但那垂死的道士究竟做了什么?在翊雪飞离山洞的空隙,他蹿进去用玄冰剑把苍峦杀了?这不太可能呀,越是厉害的法宝神兵,操控时需要的真力内劲也就越多,道士当时的力量肯定使不动玄冰剑的。那,莫非他做了什么厉害的法术,弄塌了那个山洞,苍峦被乱石活埋了?也不可能,理由同上,道士如不能操控玄冰剑,也就无力做法弄塌山洞。那到底出了什么事? 天景不说话,她耐心等,静静等。等着翊雪自行从回忆的悲伤里挣扎出来。山洞里寂静得可以清晰听到外面夜风拂动树叶的沙沙轻响。 足有两、三柱香的时间过去,翊雪终于从双臂间抬起头,天景目不斜视,不去看她脸上的泪痕,只因她了解师傅的骄傲,和心饬不与他人说的真谛。 再开口时,翊雪的声音嘶哑沉重,还有无法掩饰的哽咽,“等我再回头时,那个洞口……已经,完全被玄冰封禁了!” “怎么会这样?”天景惊得跳了起来,那个道士真的能逆天吗?但如果真的这样的本事又怎会被苍峦咬伤又甩下山去?如果说只是他想尝试一把被妖怪欺负的滋味而设计的小游戏。那,实在是个太不好笑的笑话。 “道士的确是死了。他就是个疯子,居然会使出以命为祭的禁术来和我们同归于尽。他用最后的力气拨了玄冰剑自尽,那把剑应该是他的本命法器,他用此剑自尽,他所有的不甘怨恨绝望疯狂都凝在了剑里。我在洞口感觉到的刺骨寒意就是剑气爆发前的鸣动。苍峦把我推出了洞口,可他再也没有力气跑出来了。那把剑飞了上来,完全钉进了山洞附近的石壁,玄冰剑气扩散开来,把那洞口完全封住了。” “那冰……会化的吧?”天景小声地问,生怕打碎了最后的希望。 “傻丫头,你以为那是冬天雪后凝成的冰,轻易就能融化的?玄冰剑本身就够厉害了,再加上道士的怨恨诅咒,怎么化呀?” “那苍峦大哥呢,他就这么……” “不,他没有死。剑气只是封住了洞口,又没有直接刺中他。他可是九命猫,哪里会这么容易死!”翊雪一挑嘴角,笑得骄傲。 “可是,他会很冷啊,被玄冰封住的山洞,肯定特别冷!”天景说着就开始发抖。这世上恐怕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寒冷是怎样的苦痛难熬。玄冰也许没有冰璃雾厉害,苍峦又是了不起的大妖,但肯定也不会好过的。 “你说得对,他是很冷,非常冷。他在里面,一会儿蜷缩着,一会儿站起来艰难地走动,走不了几步就又缩成一团,他用力团紧身体,可还是抖得那么剧烈,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可怜,那么无助,那么冷!” “封在洞口的冰足有尺余厚,我捡了块大石头,哭着用力砸那冰层,砸了几下石头就碎了,换一块接着砸,石头砸碎了好几块,可是那冰,连一条细小裂纹都没有,玄冰,看似是冰,其实比金铁更硬,你说,这样的冰,何时能化?” “这时,苍峦又起身,摇晃踉跄着挪过来,把脸贴在冰面上对我吼,他说死鸟笨鸟,都是你连累我的,我要是从不认识你,现在还好好的在苍峦山上呢。你还有脸哭!你给我滚,滚得越来越好,我再也不想看到你。等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吃了你!” 翊雪苦笑,“他这一骂就把我骂醒了,然后我就走了!” 第一百零三章:许他千年 “什么?”天景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瞪着翊雪大叫,“你就这么走了!难道你听不出他是不想让你为他伤心,不想让你白费力气,是为你着想才骂你、才赶你走的?他一骂你你就醒了?就走了?就不管他了?你,你简直……” 一记爆栗重重敲在头顶,疼得她眼前冒出几点金星,翊雪揉了揉用力过度的食指关节,威胁道,“这世上只有苍峦能吼我骂我,你算什么,也敢对我吼,你再叫一声试试!为师不发威,你就当没有师道尊严吗?自以为是的丫头,还真以为天下就你最聪明哪?连你这种一敲手就疼的顽石脑袋都能理解的意思,为师我岂能不知?我离开就是要救他。玄冰剑是神兵,要破解只能回天界去想办法。不然,我就是守在那里把眼泪哭干,把那座山上的石头全都砸碎,除了眼看着他慢慢冻死,还有什么用?” 天景摸摸头顶,好像已经肿起一个疱。她也不敢叫疼,呐呐道,“师傅教训的是,是我误会你了。那你回到天界去,想出办法了吗?” 翊雪丢来一个白眼,“当然想出来了。我一回来就直奔圣景宫--你还记得那地方吧?查阅关于玄冰剑和用玄冰剑所施禁咒破解之法的各种典籍资料,还真的让我找到了。有两种办法,第一种最简单,就是找一位佩剑为火属性的上仙,求他去把玄冰劈开就行了。但这完全不可能,我是什么,一个歌姬而已,哪有这么大的面子能求动那些眼高于顶的上仙?再说,求一位上仙到人间界去救一个妖怪,就简直就是在羞辱人家嘛,如果遇到个气量窄一些的,说不定一怒之下到人间界去把苍峦杀了都有可能。” 天景点头,眼前却又晃过一抹亮烈的明艳,那是堪与太阳争辉的光芒。断虹,就是火属性的剑,当年他说过的,那是纯阳真火。融化玄冰想来是不成问题,可是,他的剑只用来斩妖,怎么会去救一只妖! “那第二种办法呢?” “找各种能和玄冰抗衡的东西,尽量压制玄冰的酷寒,保住苍峦的命。千年后,玄冰自溶!” “啊!千年后……”天景被这个时间长度吓了一跳,“那,那你找到能和玄冰抗衡的东西了吗?” 不等翊雪回答,她蓦地想起了一件事,恍然大悟,“哦,对了,就是饕梦鳇的眼泪,是不是?” 翊雪笑了,伸手揉揉她头上的疱,“为师这一记爆栗,当真敲开了你的灵窍。不错,能抗衡玄冰,而且又不是太难弄到的东西,就是饕梦鳇的眼泪,饕梦鳇虽然生活在繁星海里,却是火属性的神兽。它们吞梦时流出的泪,一旦滴落,便凝固成封存着它们炙热体温的炎晶。这种炎晶,只要多一些,就能抗衡玄冰之寒。” “可是这眼泪该怎么用啊?而且,你的假期一结束,就要等百年之后才能再来人间,苍峦大哥怎么办?就算不会冻死,但他独自在那个山洞里苦熬一百年,那……其实还不如死了呢!” “我真的还想再敲你的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怎么能让苍峦独自在那个冰窟里煎熬。我找到解救苍峦的办法后,就向极乐天的司乐监礼官提出请辞,退出了唱歌的队伍,然后我就被打发到奈何天做杂役去了。这安排正合我意,奈何天是天界的最底层,离人间最近,规矩也宽松得很,我每天干完了活儿就能去看苍峦,这些年还能在每月初一给你上课。而且离晔华天也不算远,方便我每晚去收集饕梦鳇的眼泪。你说这不是完美的安排么?” “在奈何天做杂役?”天景心里酸涩,这只又骄傲又自恋还有点虚荣的鹦鹉竟然能做出这么巨大的牺牲,还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她对苍峦,一定不只是感激和歉意,她爱苍峦,胜过爱她自己。 “至于饕梦鳇眼泪的用法,要比量着炎晶的大小,在那洞口两边的石壁上各凿出三个凹槽,把炎晶嵌进去就行了。六枚炎晶的热度就能抵消封洞玄冰的大部分寒意,可以维持整整一个月。等玄冰从金红色转为灰白,就是热度耗尽了,把这些取出,换上新的即可。” “对了,还有纯冰炎阳露。这种神奇的甘露我从前只是听前辈们提起过,没想到无意中在奈何天的龙吟泉边发现了,不过那个能滴出纯冰炎阳露的泉眼极小,每凝出一滴差不多要半柱香时间,要滴满一瓶就需要整整百日。当年我收你为徒弟之时,不就让你喝了一瓶嘛,怎么样,效果不错吧?把这纯冰炎阳露涂抹在玄冰上,玄冰会有少许的融化,虽然每次只能化去一点点,但也聊胜于无。只是太少了,所以我只能小气,就不给你了。“ 天景笑笑,“师傅你不小气,你当时说过每年可以给我喝一瓶纯冰炎阳露,每喝一瓶可延寿一月。是我自己不要的。我现在只希望苍峦大哥能早日脱困,有情猫和有情鸟能早日终成眷属。” “贫嘴丫头,找打是不是?谁要和那只呆头猫成什么着属啊!”翊雪笑嗔道,可那笑意一闪而过,就转成了悲凉,“说起来已经过了五百年,只要再坚持五百年苍峦就能出来了,可我,已经无力为继了。” “为什么?姐姐你没有耐心了?要放弃了?” “不是耐心的问题。当时我决定用这种漫长的办法解救苍峦时就下了决心,他给了我一百七十七天的好日子和一条命,我就还他千年。这千年里,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他死。再难也要坚持。可是……” 她拭了拭眼角,苦笑,“丫头啊,你知不知道,我们雪衣娘一族,就是为歌唱而生的。我们只有生活在极乐天才能维持灵力和修为,可我离开极乐天五百年了,灵力已经大不如前,收集饕梦鳇的眼泪可是件相当危险的事,而我最近越来越力不从心,每次能收集到的数量也越来越少,这次受伤就是被一头饕梦鳇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左肩,骨头全碎了,但总算勉强从它口中逃生。” 第一百零四章:翊雪的温柔 “啊?”天景凑过去,抖着手去摸翊雪的左肩,被一巴掌拍开,“去……小丫头别犯傻了,现在早就好了,姐姐我的疗伤术还是很强的。不过,这次受伤又耗损了不少灵力,前些日子我想再去碰运气弄几颗眼泪,却发现我连晔华天的结界都穿不过去。也就是说,我再也弄不到一颗眼泪了。” 转头看见一张眩然欲泣的小脸,她又忍不住笑,“你哭什么,你的眼泪除了能把手帕子弄湿,没别的用。再说姐姐我也没有手帕子,不许哭。苍峦就不喜欢我哭,他说我哭起来的样子好丑。我就不哭,就尽量让自己开心,你也不许哭。” “姐姐,你不哭,可你一定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得头发都全白了。你曾经跟我说头发是你自己染白的,现在我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翊雪一愣,拉起一绺银丝看了看,叹道,“我听过人类的两句诗‘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既不能无离恨,就只能白了头,没办法的。” 她拍拍天景的脸,“丫头,别这么悲悲切切的,还没走到绝路呢。我跟你说啊,这些年我存下的炎晶大约有五千颗,就算以后只用这些库存,也能维持几十年,这几十年里我肯定能想出别的办法。我发过誓的,只要我活着,苍峦就不会死!对了,你想不想去看看苍峦?” “真的吗?我当然想去看他了,他那么了不起,那么勇敢,那么……” “走啦,我带你去看看他,然后送你回去,免得你再用‘鸭子飞’。你见到他可别这么夸他,什么了不起,他就是只笨猫罢了。” 齐朝境内的这座山从来就是丛草不生的荒凉,因为太荒凉也没有名字。五百年前,忽然一夜之间山上很多地方都凝结成冰,由此路过的人无不惊诧,齐朝在袤合洲之南,气候温暖湿润,冬天里都难得下几场雪。这座山怎么会在六月天里结冰呢? 这山上的冰很怪,奇硬无比,曾有好事者用铁镐来砸,铁镐砸得变形扭曲,冰却连裂纹也无。而且每到深夜,这座连草都没有的荒山上,竟然有猛兽在咆哮。那兽吼也怪,狂烈凶猛似虎啸龙吟,但尾音处似乎又有点像猫叫。在静夜里能传出好远,离这山几里外的村庄都隐约可闻。人皆说那座山可能是被妖怪占据了,因此宁可绕远路也再不敢从山下走过,那座山也就越发荒凉了 天景现在就在荒山上的玄冰洞前,透过冰壁看着里面的苍峦吃惊,好大的一只猫!翊雪一点都没有夸张,猛虎的个头和它相比,真的只有一半。它的毛色纯黑,如果它是自由的,一定非常威风漂亮,而现在这只大猫形销骨立,背对着她们动也不动。 翊雪拍着冰壁轻唤,“苍峦,我带了小雪来看你。小雪就是我收的那个徒弟,我跟她说了我们的事,她想来看你,苍峦,你转过头来看看她啊!” 那只大猫似乎睡着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翊雪叹息,“你别在意,苍峦他现在变了好多,有时我在这里陪他一天,他一句话都不会说的。” 天景点点头,猫的性情活泼好动,这一点小猫大猫和超级大猫应该都差不多,这只超级大猫在这个洞里困了五百年,没疯就算意志坚强了,性格孤僻一些实属正常。再说,他应该是故意冷淡翊雪,想让她伤心绝念,从此离开,不再被他牵累。 她看看两边的石壁,每一边三个凹槽排列为三角,凹槽内嵌着金红浑圆,类似宝石的炎晶,这就是饕梦鳇的眼泪,它们散发着炙热的气息,压制住了玄冰之寒。 翊雪说她还有五千颗炎晶的库存,可如果那些全都用完之后,她还没有找到替代品,苍峦会死吗?如果苍峦死了,翊雪将会如何?以她的性格和对苍峦的挚爱,如果苍峦不在了,她必然不会独活! 虽然没感觉冷,天景还是狠狠地打了个寒战,她突然很想和苍峦说话。她凑过去,用力拍着冰壁,大声地喊,“苍峦大哥,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不要灰心,翊雪姐姐一定能救你出去的,我也会想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你和翊雪姐姐还要一起去袤合洲之外的世界去玩呢,你没忘记吧?” 苍峦庞大的身体突然一颤,它的耳朵动了动,然后慢慢地转头。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天色,猫的瞳孔在这时是最大最明亮的,苍峦莹绿的眸子更是亮如灯盏,悠悠地瞟过天景,凝注着翊雪,然后天景平生第一次看到了猫的微笑,有些古怪但也很可爱的微笑,它开口了,“是个挺有意思的小丫头!”顿了顿,它语气郑重:“我没有忘,永远不忘!” 翊雪嘴角一扬,忽然重重一掌拍在冰壁上,大喊道,“就知道你这只死猫不敢忘,你要是敢忘了那个约定,看我不剥了你的皮做猫皮褥子,肯定暖和得很!” 天景当场石化,然后摸摸头顶的疱,默默地咽下到了嘴边的话,其实她真的很想问,“姐姐,你不是说他乖了你就会温柔的吗?我看他挺乖的,难道这就是你的温柔?你到底知不知道温柔是什么样的?” 遭受了剥皮威胁的苍峦懒懒地甩了两下尾巴,把头枕在爪子上,碧绿的猫眼笑眯眯的,却又隐含一丝悲哀,“雪儿,你不要住在很冷的地方,你受苦也分担不了我的苦,去找个不需要猫皮褥子也暖和的地方住吧。” 高空中寒风烈烈,但翊雪张开了结界,一丝风也吹不进她们身周三尺。天景把脸埋在翊雪怀里打盹。这一晚上真够累的,她自己飞了三千里去找师傅,听师傅讲了个又喜又悲的故事,见到了一只世上最了不起的超级大猫,还明白了师傅为什么要住在古榆村后山主峰的山洞里。 因为住在那个寒冷的山洞里,她就能感同身受。 原来真正的温柔,是愿意陪对方受苦,不管有多苦。 第一百零五章:胡勉是什么人? 二月初七的清晨,下了早朝的锦阳帝在御书房里生气,书房里还有三个人,是太子、玄明和天景。 “这个胡勉,究竟是什么人?江洋大盗做到了这种地步,大概再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了!侦缉司那群饭桶,从正月十五到今天二十二天的时间,他们查到的只有胡勉这个名字。至于他的老巢在哪里?哪天晚上抢劫霍家时他带了几个人?抢劫的那些东西到何处销赃?尤其是:这么准确的情报是谁提供给他的?这几个关键之处他们却连一点头绪也无!到底是胡勉太厉害,还是侦缉司太无能!” 锦阳帝怒斥着侦缉司的不作为,一番话说完,把手上一直挥舞的一叠卷宗“啪”地甩在书案上,用力猛了,卷宗滑下书案,纸张散落一地。旁边静立的小内侍赶紧上来一张一张地捡。 见父皇生了这么大的气,三个孩子来来回回地用眼神互荐。结果当然是太子壮了胆子先开口,“请父皇息怒,依儿臣之见,此事调查进度缓慢侦缉司固然难辞其咎,但是那个胡勉……嗯,儿臣近几年时常出宫走动,倒也听到了不少关于此人的传言。虽说传言大多不可靠,但有道是‘无风不起浪’,若这人只是平庸之辈,哪里会有这么多关于他的传言?其中最匪夷所思的就是……” “最匪夷所思的就是说胡勉是三国大盗,”锦阳帝慢悠悠地接了口,“不仅是在大渊,在齐朝,还有宁朝,都有这个胡勉--或者是自称胡勉的人,率手下所做的盗案。据说但凡胡勉出手,必是万两黄金以上的大案。更出奇的是:去年六月十三的夜里二更时分,齐朝第一门阀南宫家被洗劫,是胡勉所为;还是六月十三的夜里,四更时分,宁朝最大的盐商苏家被抢,竟然亦是胡勉所为。按常理忖之,这肯定不能是同一个人,但传言皆称,这就是同一个人。所以,这个胡勉就被传得特别诡谲神秘了。” “原来这些传闻父皇都知道!的确是这样,只要这个胡勉是个人,他就不可能在两个时辰里从齐朝到宁朝,这之间可是有近六千里的距离。所以儿臣以为,这根本就是胡勉利用传言放出的惑人烟雾,所谓三国大盗,想来应该是他选了两个精明强干的心腹手下,顶他之名,三人各驻一国,但作案之时就像一人所为了。” 锦阳帝颔首赞同,“嗯,与朕所想一样。” 天景正在看从内侍手中接过的卷宗,越看眉头锁得越紧。这被抢的霍家就是工部侍郎霍庭良的家,霍庭良是父皇在年前捉出的一条大蛀虫,工部是个很肥的部门,这是朝廷和朝臣之间心照不宣的共识,但这个霍庭良实在肥得不像话,从他家抄到的所有财物相加,足可以修成那一条从青州到云州,总长五百里的天安渠。因为查处他的第二天就是除夕,各处都已放了年假,抄没的财产就暂时封在了霍家,调了一队御林军去守着,待年后入国库。 可是就在正月十五的夜里正更时分,霍家被劫了,守卫的一队御林军二十五人全部毙命,每人统一的致命伤在咽喉,没有血肉模糊的惨状,甚至连皮都没破一点,但喉头软骨和气管完全碎裂。侦缉司里的王牌仵作宁恒验了又验,最后皱着眉道,“按伤痕来看,是被极凌厉的剑气击碎了喉骨和气管窒息而死,可世上当真有这种杀人不见血的剑气?且这二十五人伤痕统一,看来都是被那用剑之人所杀,此人的剑法,唉……” 宁恒当然不敢夸赞凶手的剑法,只能长叹一声。 那些财物也并没全劫走。事实上其他的箱子都未被打开,那些沉重的金银劫财之人连看都未开,只取走了一箱价值最高重量最轻的古玩和字画,据说其中一幅草书大家赵涣之的《秋晴芸枫帖》就价值五千两黄金,那些东西的总价值大约在六万两黄金上下。占霍家财产的十之三四。 对于胡勉,天景的看法有所不同。一个人在两个时辰内在两个国家作案,以常理寻思是绝不可能。但如果这人身怀异术,比如御风、水遁土遁之类的术法,那么,时间空间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连她那么蹩脚的御风术都能在一个时辰里飞三千里,何况精于此道的高手。 胡勉--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的话,他绝不会是个寻常的盗贼。他的剑法高明至极,而且道术的造诣也不会差,还有,他对财物的挑选精明独到,眼光不俗,可见此人的学识见识都是很高深的。这样的一个人…… 天景想起了一句话: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这样的一位“佳人”,放眼整个侦缉司,也没人有本事抓他归案,甚至连此人在哪里亦无蛛丝马迹可寻。 有人用力推她,天景才省过神来,推她的是玄明,他奇道,“你想什么这样出神?父皇叫你都听不见。” “啊?”天景愕然转头,“父皇您叫我?” “是啊,想问问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天景沉吟,大渊极敬佛法而道教没落,那些奇异的道法更是被视为邪术。她真实的看法当然不能说,可父皇既然问她,又不能什么看法都没有。 “嗯,女儿的看法是:以后父皇再捉到霍庭良这样的大蛀虫,抄没的家产一定要及时充入国库,杜绝这样的事件再发生。” “哈!”玄明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连锦阳帝都忍俊不禁,嗔了她一眼,“天景,你还没睡醒吧?看你一直盯着卷宗发呆,原来就想到了这些?” 天景知道这种等于没有看法的看法很埋没她的智商,也让父皇失望了,可是没有办法,不能说实话,只能用这种无聊的谎话敷衍了。 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锦阳帝也不忍心再为难她。也是,侦缉司里那些办了几十年案子的高手都为难作蜡的奇案,让她一个小丫头到哪儿找头绪去? 他叹口气,“也罢,这案子就让侦缉司头疼去吧。玄明,今天叫你来,是有件好事让你去办!” 第一百零六章:芙蓉会 “什么,好事?”一直处于无聊状态的玄明赶紧上前一步,眼睛都亮了。 “玄明,‘芙蓉会’你可知道啊?” “芙蓉会?”玄明皱了皱眉,第一直觉是闺阁女儿们的聚会,父皇不是要张罗着给他定亲吧?这算什么好事!可是父皇用这样郑重的口气问他,应该不是普通的聚会。 “莫非……”埋头想了半天,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大叫道,“父皇,您说的可是那朵五十年一开的玉芙蓉,是那个芙蓉会吗?” “看来你还不是完全不读书,”锦阳帝赞许一笑,“就是那个芙蓉会。五十年方得一遇的盛事啊!父皇出生晚了几年,上一次的没赶上,此生之憾呢。你运气好,正逢上这场盛会,去吧,也算是为父皇了一个心愿。” “真的是我,父皇您真的让我去吗?”玄明又惊又喜又不敢确定,眼睛问询地瞟着太子。 “你看我干嘛,当然是你!”太子笑着在他肩头拍了一掌,“能参加芙蓉会的首先得有一身好武艺,我那两手三脚猫的功夫你还不清楚。这次是你大展身手的机会,还疑惑什么!要是什么‘背书大会’,就算你想去,父皇也不许的!” 玄明脸一红,低下头呐呐道,“谢父皇恩典!儿臣此去,定竭尽全力,不负父皇期望!” 锦阳帝满意颔首。对这个儿子他自知是有亏欠的,有机会也想尽力弥补。三年前天景拉了太子和清和,三人联合请求他免了玄明每日在南书房的文史课,让他专心学习武艺和兵法就好。 他起初不允,后来考虑到三个孩子所言确实有理,玄明的确不适合学文,那些精深艰涩的经史典籍对他来说就是毒药。要是让他背书,一篇文章背下来少说要大半个时辰,每次听他背书都想发火,但看他满头大汗无比痛苦的样子又不忍心再罚他。但他对兵法和武艺倒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兴趣,真的能举一反三,过目不忘。 一番思量后,锦阳帝决定采纳三个孩子的意见,对玄明因材施教。从此真的免了他的文史课,让他专修武艺战策。 三年过去了,玄明真的没有让他失望,刀枪骑射,兵马操演,样样出类拔萃。这个儿子定会成为大渊新一代的将才,只要假似时日磨炼,再经历些沙场血火,不会比谢午华逊色。 也是机缘巧合,近日正逢五十年一届的芙蓉会。这可是云集了整个袤合七国青年才俊高手的大场面,正好让玄明去历炼历炼,能不能摘得那朵芙蓉花并不重要,开眼界见世面会会高手才是难得的机会。 这边父子三人说着话,都没听见天景心里小算盘噼里啪啦地响。芙蓉会的大名她岂能不知。这可是袤合洲最有传奇色彩的盛会,地点在夜幽国的玉寒山。相传在玉寒山的山腹之中,每隔五十年的四月十八,会有一朵玉芙蓉盛开。一朵花能在不见阳光的封闭山腹中定点定时地盛开,可见其必非俗物。更奇的是,山腹中不只有玉芙蓉,还有看守玉芙蓉的神兽。是什么神兽不太清楚,好像每次玉芙蓉盛开时,守护神兽都是不同的。 芙蓉会起始于千年前,哪个国家或王朝率先倡导的已无据可查,反正每隔五十年,袤合洲所有身世显赫又身手不凡的贵戚少年皆云集玉寒山,等待四月十八的芙蓉花期。 四月十八的清晨,有意进入山腹摘花的人就集中在山下等待,上午巳时,玉寒山会自行做出选择,将有两位被此山相中的少年在一阵浓雾后进入山腹。至于怎么进入的,事后问起那两人,也都说不清楚。反正到此之人不下数百,能进入玉寒山的就只有两人。剩下的只能嗟叹命运不济或自身差劲,然后畅想着日后能有出色儿孙为自己弥补此憾。 进去的那两人也不一定就有折花之运,想要摘走玉芙蓉必然要先战胜护花神兽,但可想而知,凡人战胜神兽的机率比芝麻大不了多少。事实上,千年里玉芙蓉开了二十次,但只有三次被胜利者折下,上次的折花英雄,是三百年前的夜幽国武林中第一世家叶家的二公子。 天景估计折到花以后,入山的二人之中必然还要有一场恶战。那一次和叶二公子一起入山的是魏朝的四皇子,可最后出来的只有满身伤痕的叶二公子,据他的说法,那位四皇子一不小心,被那只血盆大口的怪兽一嘴下去咬掉了半个脑袋。他想救援时已然不及。 他这话里想来有鬼,因为入山折花其实并不如何凶险。据先前的进山者事后回忆,护花神兽对他们的攻击并不凶猛,而且如果感觉力不从心,只要主动后退,神兽也就不再进行攻击了。然后回头,从来路退回起始处,会看到石壁上有一朵青铜铸成的芙蓉花,用力在芙蓉花上拍三下,玉寒山腹就会向两旁分开,让他们出来。 由此便可以想见,那位魏朝四皇子的脑袋掉了是肯定的,但被神兽咬掉的可能性,远不及被叶二公子一剑削去的可能性大。 锦阳帝正要再嘱咐玄明一些事情,一张笑容甜美的小脸就凑了过来。他心里暗叫了声不好,不等天景说话,先开口为强: “天景,你别来胡闹,芙蓉会上可是一个女子都没有的,不信你可以去查书。” “父皇,尽信书不如无书。您以为我是书呆子吗?再说我可以扮做玄明哥哥的侍卫嘛,谁也不知道我是女子,也不算违了芙蓉会的规矩。您放心,我不淘气不捣乱,我一定听玄明哥哥的话,我就是想出去走走,见见世面。父皇,您说过女孩子也应该多见世面,眼界和胸襟才会开阔,对不对?还有,年前您就说过要带我去打猎的,可是一直没去,君无戏言的哦,您欠我一次出游的机会,就用这次芙蓉会补上吧。” 第一百零七章:我也要去 锦阳帝前后左右看了看,每个借口每个理由都被他的宝贝女儿杜绝了。他现在真后悔,在说起芙蓉会之前,就应该先打发天景离开嘛。弄得现在如此被动,该说些什么打消这丫头的执念呢? “咳。天景,大渊离夜幽国将近万里之遥,单程就得一个多月。你的身体一向不好,尤其那畏寒症更是严重,哪里受得了长途跋涉,你母亲也必然不会同意你去的。” “父皇,太医院新来的赵太医医术很好,开了剂温补的方子给我吃,从去年,畏寒症就不怎么犯了。再说,出去走动走动,锻炼一下,对身体肯定是有好处的呀。至于母亲那边,只要您去说,母亲自然会同意的。” “天景……” “父皇,儿臣来劝劝天景,可以吗?” 见太子主动来接这只烫手山芋,锦阳帝大感欣慰,一边感叹着儿子是爹的小皮袄,一边连连点头,“如此甚好,昊明,你来和她说。” 太子笑嘻嘻拉过天景,“你说要扮作玄明的侍卫去参加芙蓉会是吧?” “是啊。可以用面具易容的嘛。太子哥哥,侦缉司‘鸽组’的人易容术好厉害,做的面具贴在脸上,保证连亲生父母都认不出你来。” “脸是可以易容,但是……”太子把她拉到玄明身边,“哪个皇子会用你这样的小不点儿当侍卫啊?到底谁保护谁啊!” “小不点儿?”她抬头去看玄明,以前从没有认真跟他比过身高,现在一比,才发现他真高啊,自己努力踮起脚来,离他的肩膀还有寸余。他明明才十四岁的年纪,身材已几乎是成年男子了,而且,玄明的身体壮实强健,就越发衬得她瘦小单薄。如果说她是他的侍卫,恐怕鬼都不信。 她几乎有些愤怒。这几年,父皇都把初遇她的九月二十五日当作她的生日。再加上她的身体和容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于是,她只能叫玄明哥哥。其实按她真实的生日,她应该是玄明的姐姐。 可是,不要说这是个永远的秘密,就算可以公开,玄明会愿意叫她姐姐吗?就算他叫,她好意思答应吗? 玄明怕天景生气,很想笑又不敢笑,忍得十分辛苦。锦阳帝也是神色古怪,想来是和玄明做着同样的努力。只有太子脸色端正,丝毫没有笑意。 天景眨眨眼,不得不承认太子的厉害,一下就抓住了她无法辩驳的劣势,任她如何巧言,也不能瞬间让自己的身高增加几寸,可是,她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长途旅行的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再争取一番。现在正理歪理都没得讲了,只能撒娇了。 于是,她看着锦阳帝,软软地叫了一声,“父皇!” 锦阳帝刚才被太子解了围,现在见女儿又要卷土重来,就顺势抓了玄明过来做挡箭牌,“天景,你和父皇胡闹也没有用,这次是玄明去参加芙蓉会,你和他商量吧,他愿意带你去的话,父皇就让你去。” 玄明愣住了,不敢相信父皇竟然这么,这么……好吧,他不敢去想对父皇不敬的形容词,而且他也来不及想了,因为天景已转向了他…… “父皇,”他不等她开口就急急地表态,“儿臣不敢带天景去,儿臣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这样的回答是锦阳帝早就料定的了,他就是要让玄明亲自拒绝,天景向来骄傲,只要玄明态度明了,她必不会再纠缠耍赖。 自从回宫以来,天景和太子同住明华苑,同在秋月明的照拂下,看似就如亲兄妹一般。其实她对太子一直存着敬畏和芥蒂,反倒是和玄明真正亲近,因为她明白太子实则跟她毫无关系,玄明才是她的血亲手足,虽然宜妃让人讨厌,可玄明坦荡磊落,和他相处不需要任何花巧心机,以诚相待就好。而太子,尤其是近几年渐渐长大的陈昊明,越来越难以看透了。 这次如果是太子去参加芙蓉会,她一定乖乖的不出幺蛾子。正因为是玄明,她才想同去见见这难得的世面,可是这个向来最好说话的人,今天却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就干脆爽利地一口拒绝。 天景心里和脸上都在发烧,感情和面子都无法接受,眼泪不听话不争气地漫了上来,她低了头一声不出,草草向父皇施了个礼,转身就走。 “天景,天景,我不是……”玄明知道她哭了,知道自己这下惹大祸了。连叫了两声,小丫头充耳不闻,径直出门走远了。 “唉……”玄明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也急急地行了跪安礼,转身就走,到门口却又停住,踌躇着就是不跨那道门槛。 锦阳帝和太子交换了个眼色,问道,“玄明,你在哪儿蘑菇什么呢?” 玄明没做声,又埋头想了一会儿,转身回来了,躬身道,“请父皇恕罪,儿臣,不去参加芙蓉会了!” 静默片刻,锦阳帝轻咳一声,“玄明,你不去父皇也不会生气,但你要想好,这是一次多难得的机会。若只因为天景生你的气就放弃了,是不是太可惜!” “不可惜!错过了这次,五十年后那朵玉芙蓉还会再开。虽然那时儿臣已经老了,但那时太子哥哥的儿孙都已长大,想必亦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儿臣看着子侄后辈去参加盛会为大渊争光,也是欣慰的。” “但儿臣只有天景这一个妹妹,而且儿臣把她当作最好的朋友。这些年来儿臣但凡有些难处,天景从没有坐视不管的。这次若是儿臣不带她自己去了,就太没义气,只怕天景从此心里就有了个疙瘩,以后就再难和她像从前那样相处。所以儿臣宁愿放弃,她不能去,我也不去,这样无论对妹妹还是对朋友,都交代得过去了。” “你……这又是你那一套‘行事黑白分明,绝不昧心负人’的处世准则是吧?” “是!儿臣的这种处事准则,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第一百零八章:讲义气还是没出息 锦阳帝扶额叹息,这个傻儿子,他这种热血磊落的性格适合作个江湖客,却偏偏生在了皇家,未免不合适宜。而在皇家,不合适宜的人通常没有好下场。 “玄明,你能再等五十年,可父皇等不得。若此次我大渊无人赴此盛会,那就真的是父皇毕生之憾了。罢了,你就带上天景一起去吧!” “真的吗?儿臣代天景谢过父皇恩典!”玄明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随即又皱了眉头,“可是,天景该怎么去呢?” “昊明,除了天景就数你鬼主意多,你来想个办法!” 太子蹙着眉思忖,半晌方道,“想来想去,还是天景自己出的那个主意是唯一可行的,扮作侍卫去。” “哥哥,那个主意不是已经被你否了吗?再说,也的确不像,编在侍卫队伍里……” “不需要瞒着侍卫,”太子打断他的话,“走这一趟,来回差不多要三个月,这么长的时间,如何瞒得过朝夕相处的人。就直接告诉侍卫们,那个新来的小不点儿是天景公主,反正那些常跟着咱们几个人的侍卫,哪个不知道天景鬼灵精的最爱胡闹,这次弄出扮侍卫的戏码也不算出奇。这样呢,在路上也可以多照顾她些。嗯,这丫头向来不喜欢被人服侍,日常的那些事情她自己都能料理的,这一点不需要你操心。” 他沉吟了片刻,接道,“其实真正需要她扮演好侍卫的也就是在玉寒山的那几天,只要瞒过的那些参加芙蓉会的人,别让他们看出她是女子就行了。呃,这样吧,给她准备一双特制的靴子,鞋底加高一两寸,也不能加得过高,否则她走路不方便,也容易露出破绽。衣服也要特制,要能显得她壮实一些,像个男孩子。一般贴身侍卫都是偶数,两个,四个,六个,你的侍卫得是奇数,真正的侍卫,后面跟着天景。这样在别人看来,会以为她是哪个王公贵戚家的小公子,因为年纪不到不能正式参会,就扮作侍卫跟来凑热闹。父皇,您看如何!” “嗯,不错,你这个计划很缜密。不过,这也只是个计划呀,谁知道那个丫头又能弄出什么让人措手不及的事端。”锦阳帝大叹,“看来以后不能再纵着天景了,惯得她无法无天的,以后朕要对她严厉起来。” 太子笑着接口,“不急,挑个好日子吧!” 锦阳帝一怔,“管教天景又不是送她出嫁,需要挑什么好日子?” “当然要挑,而且这日子还不易遇到呢。哪天一大清早,太阳打西边升起了,您就赶快对天景严厉起来,好好管教,可不能错过了好日子。” “放肆!”锦阳帝失笑,喝了一声,努力想沉下脸来维护皇权父权但没成功,“你这张嘴比起天景一点不差,你们几个里,也就是玄明老实,你们以后不许欺负他,听到没有!你们先去吧,今晚我去明华苑和你母亲商量此事。” 踏出御书房的门,太子瞟了玄明一眼,淡淡吐出三个字,“没出息。” 玄明一呆,强辩道,“我这明明是讲义气好吧?” “讲义气?”太子唇角微挑,笑得意味不明,“没出息!” 玄明被噎住,脸涨得通红,脚步渐渐慢下来。太子也不等他,自顾自地走。玄明纠结了一会儿,嗫嚅道,“没出息就没出息!哎,你等等我啊!” 果不出太子所料,天景正在凝芸宫,依在清和肩上,可怜兮兮地抽噎着絮叨着。她当然不会回明华苑去向母亲哭诉,秋月明一旦知道是她打算疯到遥远的夜幽国去,结果被父皇驳回,被玄明拒绝。一定会大力称赞皇上英明,玄明懂事,一头发丝的同情也不会给她。这时候她也只能靠着清和了。 玄明沉不住气,进门一眼看见天景,就急急地报喜,“天景,你别哭了,父皇同意你去了!” “我不去!”天景一见是他,马上冷冷地转开脸,“我可没那么厚的脸皮,都被人嫌弃是累赘了,还跟了去!你自己去出风头好了,祝你马到成功!” “谁嫌弃你把你当累赘了?我那是,我那不是……”玄明想说我就是被父皇陷害了,又没那么大的胆,想再用别的话来解释,又拙于言词不会表达,憋了半天又道,“父皇让你去了,我也愿意带你去!” “哼,稀罕让你带吗?不去!” 清和给了那个快哭了的老实孩子一个同情的眼神,可现在天景正在气头上,她也不好劝,只有求助地望着太子。 太子施施然走过来,伸开五指在天景眼前晃,“真的不去?五十年哪,错过这次,下次你可就是天景老奶奶了。这一路上多少好风景哪,不去不后悔?另外,父皇可说了,玄明是老实人,让我们别欺负他。我和清和可从来没欺负过他,就是你,你说你古灵精怪牙尖嘴利的,只盯着老实人欺负,有意思吗?到底去不去,三个数的考虑时间:一……” “数什么数,谁说不去了?”天景话转得倒快,拭着脸上泪痕道,“母亲那边是父皇去说吗?” “除了父皇,还有谁能说动母亲放你到那么老远的地方去疯?” 天景此时乌云尽散,心情大好。也觉得对玄明过了分。她那么聪明,岂能看不出玄明是夹在父皇和她之间左右为难。不过是跟他矫情罢了。她凑过去,满脸认真地保证,“玄明哥哥,你放心,我一定听你的话,一定不给你添麻烦,一定不耽误你当折花英雄。” 玄明苦笑,“你不生气就好了,至于折花英雄,哪里是容易当的。袤合七国有多少出色的年青俊杰,就算对别人不了解,但那‘袤合四公子’,何等响亮的名声,四人的本事肯定都在我之上,尤其是那个贺云阳,都已经被传成了神话般的人物。要是他或者他们都去了,我大概连入山的机会都没有。” 第一百零九章:某一个夜晚 “说什么呢!”太子再无笑意,沉了脸厉声斥道,“父皇付了重望与你!你倒好,还没动身就生了怯懦之心。袤合四公子如何?贺云阳又如何?还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他们一定比你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方才那些话是大渊皇子该有的气度胆略吗?如果父皇知道了,他该有多失望!” 玄明自知失言,满面羞惭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地听训。清和赶紧来打圆场,“好了,你何必疾言厉色,那样的大场面极是难得,玄明有点怯场也是人之常情嘛。不过,玄明哪,太子说得也是,别把那些传言和排名太当真。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传言,可以把人虚捧上天,也可以把人深埋入地。至于到底如何,总要亲自试过方知深浅。这些年你苦练武艺,未尝有过一天松懈,天道酬勤,那些付出的努力和时间不会亏待你的。” 太子和清和一严一柔,用各自的方式给玄明打气鼓励。天景却兀自出神。刚才玄明提到贺云阳,她才又想起这个人,不禁真的想打退堂鼓了。芙蓉会五十年一次,贺云阳既顶着个太阳般耀眼的光环,又岂能不来出这天大的风头。到时肯定能看见他,一想到那个莫名其妙就很像陆离的背影,她就有些黯然。 不过现在再说不去实在不合适,会伤了玄明,父皇和太子都会生气,连清和肯定也会觉得自己太过矫情。也罢,何必毁了一场难得的旅行,又惹得大家不高兴,至于那个背影,不想看就不看好了。 他们四人中,只有她见过贺云阳出手,虽然打耳光不算真正的功夫,但管中窥豹,贺云阳的武功可见一斑,但仅仅是那一斑,就非玄明所能达到。 太子和清和都是不知情的人,所以他们能说出鼓励之言。而天景想的却是:上天保佑,玄明可千万别和贺云阳一组入山折花,那就惨了。 锦阳帝连着三天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地劝说秋月明,三天里,秋月明流的泪不知有多少,锦阳帝说过的“朕保证,绝对不会有事”也不知有多少,秋月明总算点了头,愁眉泪眼地叹息: “天景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安定,说起来她和清和最要好,但怎么就不学学清和的娴雅稳重?整天清早起来就不肯老实呆着,不是南书房就是御书房。皇上您也是,天景是女孩子,您为何要让她接触那么多朝堂民生之事,莫非将来还真要让她从政吗?臣妾可不希望她走这条路,就算是妇人之见目光短浅罢,但臣妾就是认为,女子最好的归宿,就是一个疼爱她的郎君,一个幸福的家,这就圆满了。至于家国天下,那是男人的疆场男人的事业,一个女人介入进去,就算能善始,可能善终吗?” 锦阳帝沉吟着,也是一声长叹,“月明,天景那孩子实在聪明灵慧有天赋,她不是寻常的女子,让她走寻常女子的路是委屈了她的。再说,朕也不是一定要她从政,如果将来她真的遇到有缘人,两情相许,朕就高高兴兴送她出阁,然后就等着抱外孙了。不过,朕答应过天景,她的婚事自己做主,朕不能随便给她指婚。其实,这次让她出去玩正好是个机会嘛,朕跟你说,参加芙蓉会的,可都是各国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人,没准天景就一眼相中了谁呢,你说是不是?” “哼,就算天景相中了,皇上您舍得她远嫁异国吗?您这就是给她出去疯找借口罢了。臣妾算是看出来了,要是指望您好好管教天景,只怕要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 “咦?那天昊明也这么说,是不是你教的?”锦阳帝凑过去揽她的肩,狎昵笑道,“在孩子面前说朕的坏话,这可不好!” “臣妾说的是实话,哎,皇上,孩子们都那么大了,您这是要做什么……” “谁规定孩子大了就不能做些什么了?月明,朕倒有个主意,或许能改了天景的性子。” “什么主意?” “不如我们给她生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她当了姐姐,就不好意思整天胡闹了。这个主意可好呀?” “这个主意馊了,一点儿都不好……” “月明,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不管你,朕觉得好就行……” 在父皇母亲为了让她当上姐姐而努力的这个夜晚,天景正在师傅那里恶补关于芙蓉会的小道知识。 “那朵玉芙蓉在盛开时有着强大的灵力,所以才能吸引到神兽守护。不过,一摘下来灵力就完全消散了,最多就是有些解毒疗伤的效果,我说你们人类手欠呀,还集体奔去摘花,无聊不无聊!玉芙蓉每次的盛开只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立刻枯萎。两个时辰内打败神兽摘下花,几乎根本不可能嘛。” 翊雪叹口气,“这其实就是玉寒山的山神无聊想出的游戏,每次放两个人进去和神兽打架,他好看热闹。” “这山神倒是和你很像嘛。”天景只敢腹诽,然后笑得超级可爱,“师傅,你就给我讲讲守护神兽嘛,书上的记载太少了,但你肯定了解的。” “那当然!”翊雪骄傲的一挑下巴,“守护玉芙蓉的神兽一共十二种,分别是麒麟、饕餮、貔貅……哎呀,全说给你也没用,它们又不会一起出现。嗯,这里有个定律,只要花没有被人摘去,下次花开时守护神兽就会更换,如果花被某个逆天的小子摘去了,下次花开时就还由上次的神兽守护,让它有一雪前耻的机会。” “嗯,不是要打败神兽才能要摘到花吗?打败的意思不是杀死?” “杀死?笑话,那些上古神兽都是不死之身你不知道呀?它们如果被打败了,就会陷入一场长眠,等待下次花开时再醒来。嗯,这一次等着两个摘花人的神兽,应该是火麒麟。那家伙厉害着呢,肯定没人能过它这一关。” “火麒麟!”天景吓了一跳,“那如果是玄明进去了,岂不是很危险!有什么办法能打败火麒麟,师傅你一定知道的是吧?” 第一百一十章:一路向西 “火麒麟是十二神兽之首,那家伙可不是好对付的,它的火是三味真火,一般的避火符对它都无效。不过嘛,如果是姐姐我亲自出马,那家伙就得老老实实的,一点儿火气也没有了。” “为什么?”天景睁大了眼睛,“你会怎么对付它,瞳术吗?” “是驭兽术。你这个丫头,上课从来不专心!我教你驭兽术时怎么讲的,此术炼到高深处,连仙界的巡日金龙都能驯服,何况一只小小的火麒麟。” “可是玄明学不会驭兽术的,怎么办啊?”天景紧紧锁着眉头寻思。 “就是那个笨小子学得会,你也不能教给他,我门下秘术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学的吗?”翊雪吼了一声,又洒脱的一挥手,“你不用担心,神兽在那里只为护花,不为伤人,只要他们知难而退就不会有事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准备时间,这一个月里,玄明几乎就住在了练武的校场,废寝忘食地苦练,其实也知道临阵磨枪没什么用,但他不能让自己闲着,否则就会心慌。 天景穿起特制的衣服和靴子后,确实显得高大壮实了一些,再加上她练熟了的侍卫的各种礼节举止,已经得到了从侍卫队长到父皇的一致首肯。 秋月明每天都要把为天景准备的东西重新梳理一遍,生怕遗漏了什么。以她的意思,是恨不得把整个明华苑都给女儿带上。这次出行用的是皇子仪仗,已经专为天景的东西加了一辆车,秋月明也不好意思再给队伍增加负累,只好每天把现有的挑选翻拣,减一些增一些的倒腾。 唯一让她心里有底的,是那个医术不俗的赵太医也被特许随队同行。两年来天景吃赵太医的温补方子效果甚好,这次有他随行,总算能放心了。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三月初七的清晨,锦阳帝携了太子,亲自来送别这支远行的队伍。一身侍卫装扮的天景十分精明干练地骑在马上,朝太子作鬼脸。太子忍着笑不理她,只和玄明说话。 锦阳帝絮絮地说了许多话,大部分是转达秋月明对天景的嘱咐和对玄明的拜托,但显然心不在焉,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不能说的样子。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又说,队伍终于要开拨出发了,刚拨转了马头的锦阳帝却又折了回来,队伍当然得停下,玄明困惑道,“父皇还有吩咐吗?儿臣一定会照顾好天景的。” “不是这事。”锦阳帝伸手为他整一整衣领,又拍拍他的肩,斟酌着慢慢说道,“玄明,你要明白,父皇让你去参加这场盛会,只是希望你开眼界长见识得些历炼,并非定要你折回那 玉芙蓉。如果能够有幸入山,尽力就好,莫要勉强自己冒险。如果……和你一起入山的人是贺云阳,如果你们能胜过护花神兽,千万……千万莫要与他争那朵花,可记得了?父皇只要你好好地回来。” 天景清楚地看到玄明一下子红了眼圈,他低了头掩饰,含糊而郑重地道,“父皇放心,儿臣记住了,儿臣一定……好好地回来!” 队伍上路了,一直向西前进。一路上玄明都不怎么说话,默默地埋着头。天景也不打扰他,让他沉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回味刚才的感动。 陈玄明,自出生起就因母亲蛮横,舅舅势大而被父皇冷落忌惮,近几年父皇对他的态度虽有所缓和,但终究有些暗藏的芥蒂。他也习惯了,这次他本想着只要能入山,不管是对护花神兽还是对同行的对手,都要以命相拼。不成功便成仁,总之不能让父皇失望甚至看不起。却没想到父皇的希望只是让他好好地回来,原来,父皇终究是疼他的。 天景也为玄明在父皇心中有重要位置而高兴,同时也为自己又一次跟父皇的想法不谋而合而得意。 这次所有的赴会者中,贺云阳绝对是最有可能入山的人。师傅不是说玉寒山神是要看热闹才放人入山和神兽打架吗?既要看精彩的热闹,就必然要选最出色的人进去。不知道另一个被选入山的人是谁,但跟贺云阳同行,危险程度都是相当高的。打不过护花的火麒麟还好,二人自然一起出来,但若是万一摆平了神兽,最后摘得玉芙蓉、走出玉寒山的,也许只有云阳公子一人,然后他就会说,另一个人一不小心,被火麒麟烤焦了云云。 这个给贺云阳当垫脚石的倒霉蛋是谁都无所谓,只要不是玄明就好。 最初几天,天景因为乍离父母身边还不适应,乖巧安静,对玄明的嘱咐无条件服从。玄明欣慰得意,以为她会一直这么乖,以为先前所想的这一路上要为她操的心生的气都是自己多虑。 事实证明玄明就是老实人,老实人容易被假象蒙蔽。他也太不了解天景,她从三岁拜翊雪为师,十一年里,师傅那跳脱不羁,放任狂野的性格,早已对她潜移默化了。 走了十天左右,已快到大渊北境的边界,前面是一望无际的草海。这样开阔的景色人和马都不能保持淡定。扎营休息下来,除了留下几个当值的,玄明带了其余的侍卫,向草海深处纵马打猎去了。那些侍卫中,当然少不了一个小不点儿的身影。 从适应了旅途生活后,天景就渐渐地活跃起来,那辆为她准备的马车很快成了摆设,整天就是骑马。她虽然身材瘦小,但行动非常灵活麻利,再加上她可是会驭兽术的,因此再烈性的马到了她手上,都老老实实地任其摆布,倔脾气一点没有了,队伍里骑术最精湛的侍卫队长也不禁啧啧称赞。但也不由腹诽:这么疯野的丫头,哪里像个公主! 队伍里最可怜的人就是赵太医。当初天景在秋月明的面前那叫一个乖巧,对母亲喋喋不休的嘱咐,只是不厌其烦的安静点头,没有不答应的条件。于是他想这就是一趟美差,每天只要按时煎药给公主就行了,她这么听话,自己用不着多操心,还能讨皇上和宁妃娘娘的欢心,多好。 可是……现在他望着那个在马背上和侍卫们一起大声唱歌的小小背影,惟有一声长叹,熬药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特别的公主 二十天后,行程差不多过半,天景也差不多忘了自己是个公主,真正进入了侍卫的角色。侍卫们起初都尽量和她保持距离,后来发现这个爽快利落的女孩子实在太特别了,她没有一点皇族贵戚女子必有的娇矜和高傲,而且骑术极好,胆子奇大,似乎从不知害怕为何物。 有次,队伍在一大片林子里穿过,林子深处突然蹿出了一头带着伤的狼,受伤的猛兽是攻击力最强的,而且不偏不倚正扑在了天景的马前。 玄明和两个反应快的侍卫一起抢上救援,可天景的马已经受惊,扬起前蹄嘶叫,而那只狼则弓起身体呲着牙,作好了攻击的准备。 玄明甩了马蹬飞身扑过来,打算接住意想中必然要落马的妹妹,拼着自己受伤,也不能让她有一点事儿。 可是那个丫头并没有被惊马掀下来,她一掌拍在马脖子上,喊了声,“怕什么,安静!” 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惊惶不安的马儿竟真的被她一掌拍得安静镇定,低着头望着面前呲牙咧嘴的狼,就像看着一只狗。 更让人惊讶的一幕紧接着出现了,天景制住了马,就笑嘻嘻地和狼对视,那只本已浑身紧绷如上弦之箭的凶狼,在她的注视下居然放松了身体,伏在地上呜呜地低声叫着,狼尾还摇了几摇。 然后,天景转头对哥哥和看呆了的众侍卫淡淡说了句,“走吧,别杀它,怪可怜的!” 没有人提出异议,事实上大家的思维还在惊愕中没有醒转,队伍静静地穿林而过。他们走出了很远,那只狼还伏地不起,身体簌籁颤栗,让它发抖的不是伤痛,而是恐惧。这个看起来很好吃的小孩子不但有让它神志迷乱的眼神,而且,从她的身上,它嗅到了千年大妖的气息! 侍卫们当然不敢来问公主,能满足好奇心的只有玄明,可他得到的回答是:“因为我太可爱了嘛,所以马儿听我的话,狼也不忍心吃我。” “是……这样吗?“玄明望着她眉眼弯弯的笑脸,可爱是绝对的,但是,马和狼知道什么是可爱吗? 真相当然不是她这种自恋的胡扯。如果她不会驭兽术,受惊的马肯定把她甩下来,运气好的话她能被玄明接住,运气不好就得摔得很惨。如果她不会瞳术加之身上沾染了翊雪的气息,那只狼是很喜欢她这块美味点心的。总之,如果她是个平凡的姑娘,就是在现有的基础上可爱十倍,也违拗不了马的惊恐和狼的嗜血。 队伍继续前进,天景快乐无羁的生活也继续。庆幸的是,这样的长途跋涉之下,不知是她运气好,还是赵太医的药真有奇效,冰璃雾居然一次都没发作过。于是她每天精力充沛心情愉快,把不愉快的心情丢给玄明和赵太医。 又是一天过去,夜幕落下,篝火燃起。累了一天的侍卫们照例围着篝火喝酒吹牛烤东西吃,这其中当然少不了那个假侍卫。 玄明在帐篷里坐卧不安,一个劲儿地咬牙叹息,积蓄着教训天景一顿的勇气和语言。他本来很喜欢和这些豪爽汉子在一起喝酒说笑,但这次为了给天景作出皇室规矩的榜样,免得她又找到“你都能怎么样我为什么不能”的借口,他刻意地和侍卫们保持了距离,不赛马,不喝酒,不说笑,作一个有谱有派的皇子。 可是,他这么难受地做着榜样,那个丫头不知是装没看见还是视而不见,自顾自疯得快活,现在每晚都参加篝火晚会,跟侍卫们大声说笑,要是再不管她,估计再过两天,她都敢喝酒划拳了。 又构思了一会儿,他觉得差不多了,就出了帐篷来到篝火旁,唤了一声,“天景,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哎,来了!” 好一会儿,天景才慢腾腾走过来,低着头,两只手一上一下地不停动着。 “你手上是什么?” “是烤地瓜啊,很甜的烤地瓜!呼,呼,好烫!你别急,等一下凉了我就给你吃。” 她走近了,就着帐篷门上悬的灯盏,玄明看清了天景一边低着头不停吹气,一边在两只手里颠颠倒倒折腾着一只烤地瓜,猴子似的。他差点气笑了,这丫头,现在哪里还有半分公主的样子! 虽然很生气,玄明还是压着火气字斟句酌,“天景,出来之前,你都答应了我些什么?要是父皇知道了你现在疯野成这个样子,非得治我个管束不严之罪,打我板子不可!” “啊?不会的,父皇又没有千里眼的神通,哪里能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回去后自然老老实实的。哥哥,我这辈子就有这么一次机会好好玩玩,你就别管我了嘛!” “胡说,你才多大年纪,就说什么一辈子!你的一辈子长着呢,以后出来玩的机会多着呢,听话,别胡思乱想。” 玄明知道刚才做的许多准备算是泡汤,才第一句话他就让天景牵着跑了题,从训斥变成了安慰。但他实在没法对她真的严厉,从小他就知道天景有一种极其古怪难治的先天病症,因为这种病,她也许不会活得很长。这些天又从赵太医那里了解得更加详细,赵太医的确医术过硬,说出了三十岁左右这个相当准确的,天景生命的终结点。 他心里特别难受,但是无能为力。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和健康拿出一部分补贴给天景,让她能好好活下去,可是赵太医不是赵神仙,不会补命的法术。 看到玄明纠结难受的表情,天景明白他是误会了,以为自己是在为不能活到七老八十而伤感。她笑了,“不是我的病。我是说作为公主,能出宫的机会太少了。父皇不是说等你十六岁就让你到边关去历炼吗?你一走,就没人会带我出来玩了。等再过几年,我们就都长大了,那时候的日子,就更冷清更没意思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好人不能做皇帝 玄明是粗线条的人,又向来厌文喜武,心思简单磊落。全没理解天景话中之意,却按照自己的设想给她勾画了一幅图景。 “长大了有什么不好,等我们长大成人了,父皇又就不会对我们管这管那的了。等将来太子哥哥即了位,你做护国公主,我到边关领兵,我们一起保着大渊的太平盛世。你放心,我每年都会回京的,然后我就带你出来玩,骑马打猎,那时候随你疯,没人管你。” “没人管我?”天景冷笑一声,扬手把那只美味烤地瓜用力丢出去,然后拍拍手,拉了玄明进了他的帐篷,随手关上门。 “你干什么?”玄明吓了一跳,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即使是兄妹也不方便共处一室,更何况还关着门。 天景一巴掌打在他要去开门的手上,“有些话必须关上门才敢说。今天我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免得你将来把性命玩丢了。哥哥,你知道什么叫‘过从甚密”吗?” “过从甚密!”玄明闻言,不由一个激灵。他再思维简单也是皇子,皇室中的阴暗血腥没经过见过总也听说过,为数不少的阴谋陷害就是从这个词开始的。“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护国公主和边关元帅常来常往就叫做过从其密。当太子哥哥变成皇帝哥哥之后,他不会高兴看到我和你像现在这样亲近的。哥哥,你知道过从甚密若是引申开来,可以作成一篇什么文章吗?” “谋,谋反!”玄明额上沁出了冷汗,“但他是我们的哥哥,他知道我们不可能反他!” “到了那个时候,他首先是‘皇上’,然后在他愿意的情况下,才是‘哥哥’,这个顺序不要弄反了。皇帝是世上疑心病最重的人,尤其这‘谋反’两字,更是一个帝王绝不能触碰的逆鳞,一旦触到,让他觉得痛了,他眼可没有什么弟弟妹妹。(平南文学网)所以玄明哥哥,等御座上换了人之后,你我最好疏远生分一些,这样安全。” “你是说,他将来也会疑心我,就像父皇现在疑心我舅舅。我毕竟也有一半的谢家血统,何况我这张脸……” “这不是血统和相貌的问题。就算你母亲不是谢家人,他将来一样会疑心你,还有我。玄明哥哥,你莫非从没有看出来,我是有些害怕太子的。我敢和父皇撒娇耍赖,无法无天,但只要太子说话,我总是听的。因为父皇老了,人老了心都会变软,而且我是他的女儿,父女之情总比兄妹之情牢靠。况且,我是什么来历你也清楚,还不知道在太子的心里,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妹妹呢。所以我也要小心,别让他挑出错处来。” “唉……”玄明一声长叹,双手抱住头不胜苦痛,“我们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最至亲的人之间都要互相算计,算错了可能就会丢掉性命,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觉得挺有意思呀。”天景暗自嘀咕了一句。但她知道这些对玄明来说是残忍的。他是个重情的人,却偏偏生在最薄情的皇家,不痛苦才怪。 她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玄明哥哥,不管将来怎样,不管谁说什么话,天景都相信你,永不疑心你!” “真的吗?”玄明放下手,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就算有一天众口一词都说我要造反,你也信我吗?” “我信你!你是我哥哥,我永远都信你!” “那就好!”玄明总算得了些安慰,可眉目间还是积着愁云,“我虽然笨,也感觉得出父皇对我始终是隔着心的,我不怪他也不敢怪他。父皇和舅舅毕竟只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猜忌很正常。我常常想,等到太子哥哥作了皇帝,我和他是亲兄弟好兄弟,他肯定不疑我。但今天听你说来,原来御座上的帝王会换,帝王之心却不会换。原来我这一辈子,都必得活在猜忌之中……不过,好在还有你肯相信我。” 天景有些歉意。但有些道理现在他若是不明白,将来就可能吃大亏。这些话虽然苦涩辛辣,却是良药,能保他以后不犯错不送命的良药。 “好了,何必为还没发生的事发愁。我们现在都还没长大呢,太子哥哥,你和我还可以这样亲密友爱的生活好几年,尤其是现在,每天都有那么多好看的风景,那么多有趣的事,打起精神来嘛。哎,那只地瓜呢?你吃了地瓜就不难受了,好甜的。” “哪有的吃?你刚才一激动就给丢掉了。”玄明还是无精打采,闷闷地解释地瓜的下落。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我真是手欠!那既然没地瓜吃,你就早点休息。明晚你也来参加篝火晚会吧,自己闷在帐篷里有什么意思?你就是闷得发霉长毛,我也只装看不见,别指望让我学你的样,装腔作势地浪费这段好日子。” “你这个死丫头!”玄明终于大吼起来,“我辛辛苦苦地给你作了二十多天的榜样,敢情你都在装看不见哪!你也就会欺负我!我,我也再不装了,再装下去可能真的要发霉长毛了,我也再不管你了。不过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学着喝酒,我可真的生气了!” “我知道,我有分寸的!”天景笑嘻嘻地答应着,刚要出门,玄明在身后问了一句,“天景,要是我做了皇帝,你怕不怕我?” “你做皇帝?”她笑弯了眼睛,“你不能。你是个真正的好人,教都教不坏的好人。这种好人是不能做皇帝的,要是你做了皇帝,大渊就要亡国了。你还是做我哥哥吧!” “也是。”玄明叹一口气,也笑了,“我还是做你哥哥吧,做你哥哥比做皇帝好!” 天景回到自己的小帐篷里,很快就睡着了,她做了个古怪又有趣的梦:那只被她丢掉的烤地瓜,好运气地逃离了被吃的命运,躺在一簇草丛里,开开心心地看着星星。 第一百一十三章:袤合四公子一个没来 他们到达夜幽国的那天,是四月十二。夜幽国是袤合洲最小的国家,但想必也应是风景最美的国家,乾镜湖的美丽就几乎如同仙境。所有来摘花的人都先驻扎于此,因为从这片碧玉般的湖泊向西十五里,就是玉寒山。 来参加芙蓉会的都是各国的皇族贵戚,每一路人马的排场都甚为可观,一个个营地围着乾镜湖方圆一里的范围扎下,倒似给乾镜湖环上了一条颜色奇异妖娆的腰带。漂亮,但也挺别扭。 玄明的队伍也在湖边扎下营帐。到了这里,天景的好日子也算结束。在这个人多眼杂的地方,她必须老老实实地扮演好侍卫这个角色,穿着特制的靴子和衣服,脸上贴着面具,亦步亦趋地跟在玄明和四个高大侍卫身后,像个小尾巴。 这几天实在是又痛苦又无聊。玄明说为了杜绝一切意外的发生,不跟着他就不许出去,那她宁可不出去,躲在帐篷里看书睡觉虽然闷了点,也比当小尾巴好得多。但玄明不依,每天在湖边转悠,和那些王孙公子们应酬谈天时必得拉她一起去。 她现在才明白,原来玄明这个老实人也会促狭使坏。她要是说好累不去了之类的话,此老实人就噙一丝冷笑斜睨着她,说,“莫忘记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我还没说累呢,哪个侍卫敢说累?好大的胆,赶快换上你的行头跟我走。” 小陈侍卫无语问苍天,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真实的老实人呀? 到第三天小陈侍卫终于忍无可忍,愤然起义了,她怒吼道,“我不就是在路上时有点儿疯嘛,你就这么报复我,我再也不理你了!” 老实人终于说了实话,“不是我要为难你,这是宁妃娘娘的意思。她说这种盛会到场的都是青年才俊,要让你多看看,没准……” “相亲呐!”天景傻眼了,“心想娘啊亏您想得出来,居然让我把芙蓉会当成相亲会。” “天景,你可相中谁了吗?相中了别不好意思,跟哥哥说。”玄明倒不似调侃,神情极认真,甚至有点紧张。 “相中你个头啊!隔着你和四个高大侍卫,我只能看到折扇摇啊摇或者衣袂飘啊飘,这样也叫相亲?”她在心里愤愤道。可不能说出来,不然玄明肯定要想办法让她看得清楚些,她可不想再折腾了。于是她伸出双手大拇指在玄明面前晃了晃,眼神极其崇拜,“那些人算什么才俊,你才是真实的才俊,可惜你是我哥,唉,好可惜啊!” 头顶被轻拍了一掌,伴着一声轻叱,“丫头,拿我开心是吧!” 玄明离开的背影匆匆,天景当然不知道,这个老实人的脸,此刻红成了熟透的苹果。 这届芙蓉会论热闹丝毫不逊于五十年前的上次。来的人之中李公子王公子赵公子各种公子不胜枚举,可已经四月十六了,还有两日就是玉芙蓉盛开之时,那名动天下的“袤合四公子”却一个不见。 “天景,我刚刚听说,‘袤合四公子’中,除了贺云阳,其余三人确定不会来了。” “这么拽?还是芙蓉会不够规格,不值得他们纡尊降贵走这一遭?”天景有点吃惊。 “倒也不是他们刻意摆架子。”玄明说着倒了杯茶喝了,“‘袤合四公子’,其实严格而论,只有贺云阳少年成名,可称公子。其他三人,年纪都在三旬上下,虽不算老,但称‘公子’也勉强了些。而芙蓉会上大多数都是年轻人。所以他们可能是不好意思来和年轻人抢风头。” “不是不好意思。而是这个风头太难抢,得不偿失。你想呀,他们的名头那么响,又比在场这些人年纪大好多。他们来赴会的话,就是运气好摘到了花,这叫做实至名归,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炫耀的。但如果他们摘不到花,这个可能性很大很大哦,那就是徒有虚名了。于是他们索性不来,反而立于不败之地。嗯,这一招挺聪明的。不过,他们几个都三十多岁了,也好意思自称公子,脸皮好厚。” 看她不屑地皱着鼻子,玄明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丫头也太骄傲了,眼里到底有几个看得起的人?‘公子’是公认的封号,又不是他们自称。或者只能说贺云阳太厉害,年纪轻轻就跻身其中,且还居于榜首,唉,真是天才……” 天景不想他又陷入对贺云阳既崇拜又畏惧的双重纠结之中,赶紧打岔,“哎,那贺云阳怎么也还没见,该不会是也不来了吧?” “是啊,这都四月十六了,莫非是在路上耽搁了?” “管他呢,最好他也别来。哥哥,只要他们几个不出现,你一定可以入山去看神兽的。嗯,真想知道火麒麟是什么样子的。” “你说火麒麟?你怎么知道神兽是火麒麟?”玄明大为惊诧地追问。 天景这下子算是彻底知道是何谓“言多语失”,好在她极善信口胡诌,稍稍一怔就道,“我昨晚做梦,我就在玉寒山里,看到了那头神兽。不知怎的,在梦里我就知道它是火麒麟。哥,说不定还真是呢,不信,我和你打赌。” 玄明摇头苦笑,这个妹妹古灵精怪,又颇有些神奇玄妙之处,她说的话不可全信,又不可不信。今天又说出神兽是火麒麟,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运气亲眼验证。 这时,一个侍卫进来禀报:“殿下,天景公主,齐朝的车仗队伍到了。” 玄明和天景对望一眼,同声道,“贺云阳来了!” 侍卫一怔,道,“我们看到的是齐朝太子的仪仗车驾,那位云阳公子不是齐朝三皇子吗?要是他来,怎么可能用到太子的仪仗,那不是僭越了?” “或者贺云阳此来是对那玉芙蓉志在必得,他父皇特赐了他太子仪仗以助士气吧。”玄明忖度着,“还是先去看看吧,天景,你要不要去?” 天景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哦,我去换行头,戴面具。” 第一百一十四章:齐朝太子和云阳公子 齐朝的太子仪仗真是好大的气派。打头的是十二对骑兵,黑衣黑甲,持黑色的精钢长枪。所骑骏马也是一色的纯黑,几乎一根杂毛都没有。这十二对骑兵一入眼,那雄伟苍劲的气势就逼得人呼吸一窒。 天景跟在侍卫后面,侧着头抻着脖子看这浩大的排场,不由叹了一声,“好漂亮的马!” 一个侍卫压低声音解释,“这种‘乌云驹’可是万金难得一匹的宝马。据说来自袤合洲之外的某国。齐朝崇尚黑色,仪仗用马全是乌云驹。” 天景心想,“崇尚黑色吗?马是黑色的固然好看有气势,但如果太子车驾也是黑的那可就难看死了。” 太子车驾竟然真不是黑色的,当然驾车的马还是乌云驹。但车厢是明丽的银白色,车上描金纹嵌七宝,豪华大气,贵而不俗。 太子车驾之后是十二对御林军和不知多少的侍卫,总之那队伍长的,见头不见尾。 天景皱了皱眉,心想贺云阳原来也是俗人,不就摘个花吗,摆这么大的排场干吗?还真以为自己必胜呀。我师傅可说了,那火麒麟可是最难对付的神兽,看你被烧得焦头烂额无功而返,回去怎么交待! 那队伍长蛇一般蜿蜒而来。天景四下里打量一下,各个营盘的人差不多都出来了,这些各国里身家显赫背景强悍的少年们,本来都端着冷冰冰的架子,谁也不大看得起谁。今天居然齐刷刷到场,显然都是为了亲眼目睹云阳公子的风采。 出名要趁早,是古今中外统一的定律,哪怕在架空的世界里也不例外。 长长的队伍总算到达了终点。十二对骑兵动作齐整地翻身下马,然后,太子车驾的车门打开了。 天景缩回了头,她不想看见贺云阳,正面背影都不想看。 但这时她听到侍卫低声叫道,“怎么真的是齐朝太子?” “啊?莫非齐朝太子是比贺云阳更厉害的低调高手?”天景又抻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高手太子何等风采。 从华贵马车上走下的那个人--真是……好像竹竿成精啊! 这人整个就是细长的。细长的身体,细长的四肢,细长的脖子,细长的脸和细长的五官。看得天景浑身难受。心想齐朝的皇子们怎么都有出奇的相貌?贺云阳出奇的美,他哥哥出奇的长,不知道他们的父皇是什么样子的? 细长的齐朝太子板着细长的脸,细长的眼睛倨傲冷漠,那份凌人盛气倒和他带来的庞大排场很配。天景碰了碰她前面的侍卫,“你能不能看出他的功夫如何?” “回公主,或许是这位太子殿下深藏不露吧,但如果只从表面来看,他的功夫好像还不如属下几人。” “我看也是。”天景再打量这位竹竿太子,越看越像登徒浪子或花花大少。齐朝太子原来就是这种货色,还好意思派出来现眼,知不知道丢人两字怎么写的! 在场之人都是反应极快极会为人处世的,短暂的冷场后,大家就压下了没见到贺云阳的失望,上前和齐朝太子寒暄应酬。但这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那不是贺云阳吗?” “贺云阳,他来了吗?”天景个子小,又是侧头偷看,视线有限,只有靠前面的侍卫们讲解。侍卫长低声道,“来了,不过他居然是从那批侍卫的马车上下来的!” 他的话音刚落,玄明忽然冷冷地发话,“我们回去!” 皇子都走了,侍卫们自然赶紧跟上。离那片热闹远了些,侍卫长问道,“殿下,您这是为何?您没见齐朝太子正向您这边看,像有要过来说话的意思。您怎么就走呢?” 玄明的声音愈冷,甚至含着怒意,“他想和我说话,他配吗?” 不但侍卫们愣了,连天景也有点蒙。玄明从来就不是矫情骄傲的人,今天是怎么了?人家以一国太子的身份和他这个二皇子说话,还不配吗? 但谁都听出这位爷生气了,虽然这气生得莫名其妙。但傻子才往枪口上撞,于是一致缄口,默默地跟着他回营地。 到了他的营帐前,他吩咐道,“天景,你跟我进来。” 天景跟进帐篷,小心地觑着他的脸色,斟酌着问,“哥,你是在为贺云阳打抱不平吗?” “什么都瞒不过你。”玄明叹了一声,在桌边坐下,倒了杯茶递给她。“我以前只听说他父皇不待见他,今天才知道,岂止是不待见,分明就是作践。这情形谁都看得明白,齐朝真正来参加这芙蓉会是他,可是如果他真的摘得了花,功劳却是那个太子的,这算什么?更过分的是居然让他和侍卫同车。齐朝出动得起那么豪华的太子仪仗,怎么就不能为贺云阳准备一辆单独的马车?他再怎样也是个皇子,被利用不说,还被如此轻慢作践,天知道他是怎么忍耐的!” 天景喝着茶,摇头嗤笑,“哥,你就为这个生气呀?原来你也是个俗人。” “我怎么俗了?” “不俗就不会去计较什么马车、排场、身份……这些都是虚的假的,有什么好计较的?湖边那满场的人,包括我们几个在内,都是等着看贺云阳的。谁想看那个太子了?贺云阳从侍卫的车上下来,也能被人一眼认出。而那个太子如果不是坐在太子车驾里,谁知道他是谁?贺云阳的名声是他自己挣的,太子的车驾是他老爹赏的。贺云阳坐在侍卫车上也是云阳公子,他哥哥坐在太子车驾里也不像个太子。” 天景啜了口茶,接着道,“玄明哥哥,你觉得贺云阳不受他父皇待见重视很可怜,所以为他抱不平。其实他才不可怜呢,他活得潇洒漂亮,活得是他自己。他不需要任何背景和倚仗,他自己就是自己的倚仗。人哪,就是要活成这样,才真正值得骄傲!真正的可怜人反而是那个太子,要是离了他父皇,离了齐朝太子的身份,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等你带我回家 玄明埋头无言,好一会儿,他愧然一笑,“我真的是个俗人了,还以为得了那些虚浮的东西才是有了身份。你说的是,自己挣来的身份才是真正的身份,而不是谁的儿子,或者谁的外甥。” 天景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掌,赞道,“就是这样!父皇说过的,谢元帅在你这个年纪,兵法和武艺都不及你。哥,你将来一定会成为陈大将军,陈元帅。写下一骑当关,万夫莫开的传奇。几百年以后,还会有人记得你的名字和功绩。有你这样的哥哥,谁都不敢欺负我!哥,我以后就靠你了!” 玄明被她这几句话说得血都燃到了沸点,恨不得现在就奔赴疆场去建功立业。实在激动得不行,就倒了杯茶,像喝酒般一饮而尽。 半冷的茶入腹,凉意让他也冷静了些。他看着笑吟吟的天景,迟疑道,“你不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有求于我才奉承我的吧?父皇真说过舅舅当年不如我的话?你真觉得我将来能建立丰功伟业吗?” “哼,年前在东门大校场,你指挥的那次三万军马的大演兵,父皇看后有多激动多高兴你忘了吗?难道父皇也是有求于你,刻意奉承你的?哥,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总不自信。我知道,你这毛病就是当年在南书房时,让那些夫子们训出来的,不过你都离开南书房三年了,这毛病怎么还不改?” “嗯,一定改。为将者没有自信,临敌时就无法作出正确的决断,这可是兵家之大忌。我一定会改了这毛病。”玄明挺了挺胸,笑道,“后天就是玉芙蓉盛开之期,要不要去玉寒山……” “要去!”不等他说完天景就跳起欢呼,“我本来还想着,就算我求你你也不会带我去的,肯定还要说我胡闹。没想到你主动提出来,哥,你真好真够义气!” “不带你去我不放心呀!你想,后天一早所有当主子的都不在,留下的那些各国的侍卫和御林军,他们全是男人,只有你是个假侍卫真丫头,把你自己留在营地我真不放心。” 天景有点感动,这个向来神经大条的人居然能想到这一层,真是不易。她慢慢啜着茶,开始构思一些必须要对他交代的话该怎么说。 “哥哥,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玉寒山,如果你没能进山,我们就一起回来;要是你被选中了,我就在那里等你出来,等你带我回家,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玄明怔了怔,点头道,“知道,父皇不是已经交代过了嘛!” “当时那么多人,父皇也不好多说。而且已经过了这么多天,我怕你忘了。哥哥,其实神兽并不可怕,如果打不过它,只要后退就行了,人家是神兽,不会认真和两个凡人计较。真正可怕的是万一打败了神兽后,就要面对那个刚刚还是搭档的同伴。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不好对付,尤其,如果真的是贺云阳……” “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玄明冷冷接口道。这话父皇对他说,他无所谓;但天景也这样说,就让他感觉羞辱了,还有些他形容不来的隐晦滋味,很难受地纠结在心里。“你又没见过我和他交手,凭什么笃定我不是他的对手,哼,就因为我没有他那么大的名气吗?” “我是没见过你和他交手,不知你的武艺到底比他如何,但我就是笃定你不是他的对手!”天景把茶杯放回桌上,小脸板得冷硬。 “哥,两个人打架或者对决,最后决定胜负生死的并不仅仅是武功。我所以说你不是贺云阳的对手,第一,你没有他心狠。他十三岁起就在战场上拼杀,到现在手下不知了断过多少人的性命,他早就不在乎杀人了,而你杀过人吗?第二,他是个亡命徒而你不是。你今天也看到了,他在贺家,在皇族根本没有任何地位。他就是死了也未必有人会为他伤心落泪,也许他要是不能摘到花还会受罚,所以他肯定不在乎拼命。而你不同,要是你拼掉了这条命,会有很多人难过,会一辈子想着你。父皇、我、太子哥哥,清和姐姐和淑妃娘娘。还有你母亲宜妃娘娘,不过她对别人如何,她总是疼你的。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还是这许多人的。就这么说定了,你带我出来的,你就得带我回家。” “好,说定了,明天你就在哪儿等着我,我带你回家!” 天景伸出小指在他面前晃,“空口无凭,拉勾为定。” 四月十八是个好天气。阳光轻风又暖又软。虽说巳时才是花开的时间,但人们却整整提前了两个时辰在玉寒山下等着了。 玉寒山下有好大一片空地,不然也容不下这么多人在此排队。刚到山下时天色还不太亮,现在太阳完全升起,天景惊诧地发现,齐朝的竹竿太子和云阳公子,居然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齐朝人确实崇尚黑色,就连皇族服饰也是黑色的。竹竿身上的黑袍子绸缎质地真好,做工真精细,刺绣真漂亮,穿在他身上--真难看。 竹竿身边的贺云阳也穿黑色,只是件普通的黑色长衫,没刺绣没装饰,但还是让他穿出了优雅的味道。这个人,大概穿什么都会很好看。 天景偷偷地瞟着他。对于贺云阳,她真是不想再看到他,可是一旦看到了,再想不看也挺难的。 这时,一直像在出神的贺云阳转过头,不偏不倚地对上了她的视线。和他的眼神一触,天景就像做贼时被抓了个正着一样,急急地回头躲开,用力过急过猛,扭得脖子好疼。 她不解,明明还有好多人都在看他。在这么无聊漫长的等待中,观赏云阳公子是唯一的乐趣了。尤其那个宁国的三皇子还是四皇子,从到了这里眼睛就一直定在他身上的,为何他独独感到了她的注视,真是讨厌啊! 不过小陈侍卫也没尴尬惆怅太久,就到巳时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芙蓉会史上最奇特搭档 一到巳时,一直晴好的天色突然猛地暗下来。然后,人们面前的玉寒山开始微微地震颤。这古怪的变化大概是种对人们胆识的初级考验,已经有些人露出胆怯之色,脚步也在往后退,这些胆小鬼,无疑已经提前出局了。 天景其实也有点害怕,身边的一个侍卫凑近小声说,“殿下问你,要不要先回去?” “不要,我也才怕。”天景咬着牙拒绝。 玉寒山的震颤持续了大概一柱香时间,渐渐停止。然而天色愈暗,不知从哪儿涌来的黑云厚厚地压在头顶,压得人胸闷神慌。天景尽力观察她所能看到的人,现在还脸色正常的人已经不多了,让她自豪的是其中有玄明,当然还有贺云阳。至于竹竿太子,早缩进带来的侍卫群中寻求保护去了。 这时,层层叠叠的黑云猛地裂开,一道眩亮得让人目盲的银色闪电瞬间划下,同时伴着震耳欲聋的一声炸雷。天景再也无法装淡定了,“啊”的一声大叫,抱着头蹲了下去。恐惧至极的她没有听到有人在大喊,“山开了,玉寒山开了!” 是的,山开了!正好伴着闪电惊雷,玉寒山的山体缓缓向两边分开,然后,就像传说和史料中记载的那样,一股浓稠的白雾从山腹中涌出,弥散开来,包裹住了站在山前的所有人。 雾中的人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片刻。白雾渐渐稀薄,这时又起了风,把剩余的雾气扫光卷净,眼前重现光明的人们发现天也晴了,山体也合拢了,还是厚重结实的石壁,一点曾经裂开的痕迹也无。 “果然是我家老三进去了,还有谁,还有谁也进到这鬼山里去了?”这个高亢尖细又得意洋洋的声音出自齐朝太子之口,他家的“老三”当然就是贺云阳。 在场的人个个前后左右地看着别人,也被别人来回看着,看来看去的结果是:除了贺云阳,其他的人一个没少。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惊诧骇然,自有芙蓉会以来,就是两人一组入山,这次居然只有贺云阳一人进去了,难道云阳公子就厉害到了这个地步,别人都不配和他同行? 众人心情复杂,只顾低头叹息,谁也没有注意到大渊二皇子陈玄明脸色惨白满头冷汗,他的两个侍卫一边一个死死抓住他的肩,尽量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惊惶,“殿下,不能说,千万不能说出来!等他们散了咱们再想办法,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玄明和两个侍卫的身边,小陈侍卫已不知所踪! 齐朝太子见居然再无人进入山中,不由更是得意,又翻来覆去说了很多我家老三如何如何厉害之类的话,直到看出周围人眼中的怒意已经快压不住了才住口,摇头晃脑地被众侍卫簇拥着,回营地等他家老三的好消息去了。对这个一直被他牢牢踩在脚下,却老老实实逆来顺受的老三,他今天难得看得起了一回。 得意的只有一个,其他人只觉无趣和别扭,没想到这次的芙蓉会竟然如此古怪,众人也无心在此停留,摇头叹气地都散了。 一直僵硬如死的玄明终于可以动了,他奔到山前用力砸着坚硬石壁,哽咽着大喊,“天景,天景,你在里面吗?你听得到吗?天景!贺云阳,你把我妹妹放出来!” 两个侍卫赶紧上来劝阻他口不择言的乱喊,再用力拉开他已经血肉模糊的双手,“殿下,山不是能用拳头砸开的!” 玄明也冷静了一些,喘了几口粗气,甩甩手上的血,仰头向山顶看了看,道,“我上去看看,没准山顶上有什么机关能让我进去。你们就在这儿守着,如果天景出来了,立刻带她回营地去。” 两人齐声应“是”。玄明转身就走,可没走几步又回来了。两个侍卫以为他还有什么吩咐,却听“唰”的一声,玄明拨出了腰间佩刀,那二人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旁边一棵碗口粗的树已经断成三截倒在地上,玄明收刀,寒声道,“如果你们跑了,你们的家人有一个算一个,就是这个下场。” 两人吓得一阵哆嗦,连忙保证绝不敢逃跑,一定在这里等着公主。 玄明寻路上山去了,两个侍卫抹一把冷汗,愁眉对苦脸。 不提外面的人如何痛苦或者纠结。只说那山腹之中的情形。 天景被炸雷吓到了,眼前又蒙着雾,糊里糊涂地也不感觉到换了空间。直到眼前白雾散去,她看着身处之地和一旁站着的那个人,掐了自己好几下,疼得直吸冷气才断定自己没做梦。 其实就算她在做梦,也梦不到这么吊诡奇异的桥段。如果她的理解能力不错的话,她正在玉寒山的山腹之中。玉寒山的山神这次选出的入山摘花的二人是:贺云阳和陈天景! 这绝对是搞错了,绝对是在开玩笑。天景其实也挺想去敲山大喊放我出去之类的话,然而又迅速打消了念头。首先她知道山不是门,不会一敲就开;其次山神既然开了这样的玩笑就不会中途悔改;最后,她要是显得惊慌失措,就更容易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贺云阳可不是等闲之辈,她必须小心应对。 “你是什么人?” 贺云阳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大事不好的前奏,他已经在怀疑她的身份了才会这么问。该如何回答呢? 没等她想好,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已经在她面前,剑锋离她的咽喉不足寸余,剑锋的寒气和杀气激得她汗毛直竖。 “我不管你是真侍卫还是假侍卫,也不管你和陈玄明是什么关系,我不想知道也没有时间打听。除了陈玄明,肯定没人留意到第二个进来的人是你。陈玄明心里有鬼,是不敢说出来的。你就死在这儿吧,玉芙蓉我自己去摘就好了。不需要合作者,再说你也不配,你的功夫,呵,差到我都不想看。” 第一百一十七章:抽风的玉寒山 天景实在没想到这位云阳公子的聪明和狠辣都如此迅速,一点应对的时间都不留给她。 他用剑逼着她,他说要杀她,可他的仪态优雅神态安然笑容漂亮语声动听。这个人要杀人时居然全无杀气,他是妖魅还是修罗? 怎么办?都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她报上真实身份恐怕也没用了。他已经拨剑,就不会介意死在剑下的是侍卫还是公主,对他来说都是一样。而且就如他所说,这件事玄明心里有鬼,事后也不可能来向他质问她的下落。父皇心里也有鬼,就算知道是他杀了她也只能忍了,既没正当理由兴兵讨伐,派人暗杀吗?大渊能杀贺云阳的人只怕还没出生呢。总之,她今天就得莫名其妙地死在这儿了,而且还是白死。虽然挺不甘心,可是没办法。 于是天景决定什么都不说,引颈待戮。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当年在行刑台上,陆离也是这样用剑指着她,他说我来杀你。现在贺云阳要杀她,却不知道她是谁。或者他心里是知道的吧?他的背影那么像陆离,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谁? 出来解围救场的是--玉寒山。就在贺云阳手腕轻动,要把剑锋再向前送一段的危急时刻,玉寒山再次震颤,这次震的幅度很大,地面像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似的起伏不定。 贺云阳只是微微一晃随即站稳。可小陈侍卫哪有这么好的平稳能力,一下向后仰倒,虽然摔得狼狈疼痛,但她的脖子总算脱离了剑锋的攻击范围。 她想站起来,无论如何不能在他面前这么丢脸,可震荡起伏的地面不让她如愿,好不容易她强撑着半跪起来,再努把力就能起身了。身下的地面突然猛的突起,成了一个小斜坡。她倒地时重重撞到了左肩,钻心的痛让她“啊”的一声惨叫。 “女人!”贺云阳有些诧异,随即冷笑,“原来如此。从前听说大渊的二皇子武艺高强,豪爽磊落,是个不错的人物。哼,原来也是个好色的纨绔罢了,传言果然信不得!” “你胡说八道!”天景大吼了一声,看来必须要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然玄明的名声就完了。她咬着牙,抓住一块突出的石壁,用尽全力把自己撑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玄明的妹妹,我是陈天景。 她颤巍巍地腾出一只手,扯下了小陈侍卫的假面,露出了天景公主的真容。 “赵念雪?”贺云阳居然准确叫出了这个天景以为他已经忘记的名字。然后他点点头,“不错,你也不算骗我。天景公主在民间之时用的确是这个名字,陈天景是锦阳帝收你为义女时亲赐之名!” “这你也知道?” “我还知道天景公主天赋异禀,聪慧灵敏,锦阳帝视为掌珠,疼爱非常。自入宫起就和太子一起由锦阳帝亲自教导。虽为女子,但已久历朝堂之事,大概将来是要做大渊第二个护国公主的。”他言毕皱了皱眉,潜台词大概是:“传言果然不可信,这公主哪里出色了?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天景也无言,与他两次见面,第一次自己神经兮兮,第二次则狼狈不堪,实在都留不下什么美好印象。不过,自己为何要留给他美好印象? 贺云阳收剑入鞘,拱手道,“在下方才唐突冒犯,还望天景公主见谅。公主在这里休息吧,在下先行一步了。” 天景哭笑不得,这种一松手就会摔倒的境地,怎么能休息?但贺云阳的态度已经明确了:你要是能走就自己走,走不了就在这儿呆着,别指望我带你! 天景无言,勉强挤出一丝苦笑点头。这时,玉寒山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抽风,天景眼前仿佛天地倒转,她模糊感到头顶有急风袭下,又见贺云阳抢上一步,猛地挥手,对面石壁上“轰”地一声巨响。那块撞在山壁上的大石,原本是会落在天景身上的。 “谢……谢谢!”天景被灰尘呛得透不过气,真庆幸这个人没有先走一步,否则自己也得“先走一步”了。 贺云阳倒不跟她客套,他蹙了眉望着她,冷冷道,“陈天景,我每次遇到你都是麻烦!” 天景刚找到了一块合适使力的石壁,打算努力站起来。这句抱怨却像定身咒,让她一下停止了动作。 重生以来的十四年,她的日子相当的顺心顺利。先前在古榆村,后来回宫,她习惯了被亲人宠爱呵护,习惯了被旁人注目称赞,就连她的敌人,比如宜妃,起码也是注意重视她的。被人这样冰冷的嫌弃讨厌还是第一次。何况,这个人是贺云阳,对她来说如此特别的贺云阳。 “呵,明明是你自找麻烦好不好?上次,我求你送我回家了吗?刚才,我求你救我了吗?”她冷笑着,忽然想通了。陆离,贺云阳,这些自命不凡的男子都是一样,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显示自己了不起的机会。而她,只是陪衬的道具而已。陆离斩了孟晔只为救她吗?当然不是,就算孟晔没有劫她为质,陆离一样会杀他。但是一边救人一边斩妖不是更威风更了不起吗?贺云阳刚才救她,也是为了炫耀他功夫好,单手就能推开大石。炫耀后又觉得费了力气吃了亏,反而抱怨她给他找了麻烦。真是可笑! 她抬头看着他,眼前一片模糊,好像是灰尘迷了眼。模糊的视线里这个人的脸变得熟悉,就像他的背影一样熟悉。她放弃了站起来的努力,就靠着石壁对他咆哮,“我知道你从来都看不起我!你高高在上,我算什么!你看不起我,可我从来就没有要麻烦你,是你自己要帮我的。如果那一次你没有帮我,怎么会有后面那么多麻烦,那么冷,那么痛……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我。都是你,就是你,你还说我,你……你了不起就能不讲理吗……” 第一百一十八章:到底能不能剩下灰? 她抱膝缩成一团,放声大哭。她完全沉入了过去的悲伤,全然忘记了现在身处何地,面前是谁。 贺云阳没走,他低头望着这个哭得无比惨烈伤痛的女子。着实想不通,他不过就是说她麻烦罢了,就算伤害了公主的骄傲,但她的反应也太激烈太夸张了吧!她向他吼叫的那些话他完全听不懂,听她话里的意思,她似乎认识他很久了,有很多的恩怨纠葛。可是,如果他的记忆无误,他和这位公主统共只见过两面而已。 他现在深刻怀疑这位天景公主有些疯病或是臆症,这样的人最好远离。可他又不忍心走。真是奇怪,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心如铁石,他连生死都不在意,世上所有人的命在他眼里都是草芥,就像他刚才不问任何缘由就要杀假扮成侍卫的她。为什么现在会对神经兮兮大叫大哭的她不忍心? “你哭够了没有?”一句隐忍不耐的问话把天景扯出了她的悲伤世界,她抬头,这回倒没有认错眼前人。她抽噎道,“贺云阳你怎么还在这儿?你快去摘玉芙蓉吧,我告诉你,这次的守护神兽是火麒麟,非常厉害的,你小心点,别让它烧得连灰都不剩。” 贺云阳一惊,又觉得好笑。她怎么知道守护神兽是火麒麟?这个女人是要有多小气多记仇,自己只是说她麻烦,她大吼大哭了一通还不解气,竟盼着自己被烧得连灰都不剩。一个小丫头就这么狠心,长大还了得! “陈天景,你也是被玉寒山选中的,走吧,一起去见识见识火麒麟,如果真是火麒麟的话。” “真的是火麒麟,我不骗你!”天景还在抹眼泪抽鼻子,“我就不去了!玉寒山肯定选错人了,你看现在它摇晃得这么厉害,就是在后悔嘛。我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要是山开了我就出去,要是再掉下一块石头来那也挺好。我不怕死的,用不着你再救我。你走吧,祝你好运!” 贺云阳一向城府深,不管是被人气还是被人欺,他都一晒置之,欺他气他的人当时或者日后他必十倍以报之。生气发怒这种无任何实际意义的情绪属于没本事的弱者,和他贺云阳无关。 可他现在真的很生气。生这个莫名其妙,哭哭啼啼絮絮叨叨的女孩子的气。但他不想怎样报复她,现在或日后都不想。他就是想带她一起走,去看看她说的火麒麟,看看他能不能被烧得灰也不剩。 天景被抓住手臂一下拉了起来,他的手有力地稳住了她的身体,他的声音带着怒意低喝:“一起走,别闹了!” 说也奇怪,陈天景这个又倔强又矫情又不怕死的丫头居然真的不闹了,她看了看提出建议的人,然后默认了他的建议。 说来更奇怪,从两个被选中的人一起同行之后,玉寒山的抽风也停止了。玉寒山安稳了,贺云阳立刻放开手,让这个讨厌的丫头自己走路。 天景走了一段,情绪渐渐平稳。想想自己这一场哭闹实在无厘头。她郑重告诫自己,旁边这个人叫贺云阳,他和她的往事毫无关系,不能因为他的背影像陆离,就把他当作陆离发泄情绪,这样对他不公平,可能还会被他当作神经病。 她干咳了一声,嗫嚅道,“贺云阳,对不起啊,我刚才不该跟你胡闹,也不该说你会被火麒麟烧得灰也不剩下,你放心,不会那样的。” 他没好气道,“你的意思是,能剩下一些灰?” 天景的脑筋突然短路了,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话,“不是不是,不会剩下灰!” 气氛一下子好冷,贺云阳表情古怪地看她,慢慢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陈天景,我以前只听说你有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你是真有才哪!” “啊?我有什么才?” “谁跟你说话,谁就会折寿的才!” 被安上了这样的才名,天景缄口无言,免得折了云阳公子的寿。 走过一段大概好几里的山腹甬道,前面是一个大的转角,隐隐透出红光,山腹昏暗,红光便显得格外醒目。 贺云阳转眼看她,似在征询。天景点头道,“就是火麒麟。玉芙蓉应该也在那边。” “你就在这里等吧。” “不,我也要过去。” 贺云阳瞟她一眼,转头抛给她一句话,“随便。不过,别指望我保护你!” 天景对他这种小气劲儿很不屑,但大敌当前,不宜内讧。再看一眼他的背影,就更没心情内讧了。 走过转角,他们进入了一间大殿。这间殿太大,更像是个广场,天景估摸着,这里驻扎上三、五千人的军队都不会拥挤。 大殿四壁雪白,不是经过涂刷的白色,而是上等寒玉天然的色泽。玉寒山因出产上等寒玉而得名,但其实,这山本身就是一块巨大无匹的寒玉,否则怎会有玉芙蓉在山腹中盛开,还能引来神兽护花。 玉芙蓉和神兽都在这里。神兽应该就是火麒麟,因为这间寒玉殿里一点都没有玉的寒意,反而很热。 火麒麟站在大殿的正中,并没有想像中的巨大,差不多和马的体形相仿。虎爪、豹身、蛇颈、龙首、鹰目,身后一条马尾。这许多动物的形态组合成的奇特生物全身布满金红色的鳞片,每片鳞甲光华明艳,它就被笼在这金红色光团之中,昂然倨傲如君临天下,静静与这两个不速之客相峙。 在它身后大约二十丈的距离,是一级一级的玉石台阶,直通这大殿的穹顶。台阶越高越陡,越陡越高,天景抬头一直看上去,在让她目眩的最高最陡处,刚好和一只青碧色的大缸平行,那只缸非常大,想来份量也不会轻,不知怎么弄的,竟能悬空于几十丈的高处。缸里伸出一根碧绿枝干,枝头开着一朵花。那朵花娉娉婷婷,奇美宛如梦境。层层叠叠的花瓣冰雪般的纯白,却从花蕊里透出纷繁璀璨的光,每一种色彩从浅入深再由浓转淡,光华缭乱,迷人心神。 第一百一十九章:对战火麒麟(一) “贺云阳,你看,那就是玉芙蓉了。”她轻声说着,用眼神示意他向上看。 贺云阳对他此行的最终目的倒并不如何感兴趣,只淡淡一眼瞟过,视线根本就没停留,好像入眼的只是一朵普通野花,注意力就重新回到火麒麟身上。 他对玉芙蓉的不屑让天景意外,恋恋不舍地从花上移开视线看向他。微微泛红的脸和近乎狂热的眼神让他美得异样。天景明白了,比起摘花,和神兽打架显然才是贺云阳最感兴趣的事。所谓高手寂寞,这家伙据说在整个袤合洲都难遇对手,自信心爆满,就借着芙蓉会的机会进山来招惹神兽。看他的热情,是一定要和火麒麟大战一场了。 天景一声哀叹。这贺云阳看似聪明,原来是个傻瓜,凡人的武功再厉害也难是神兽之敌,这道理他难道不明白?何况这是火麒麟,十二神兽里最厉害的。惹得它不耐烦,喷一口三味真火,他就真的连灰都不剩了。更重要的是:如果他被火麒麟烧了,自己八成也凶多吉少。 她现在真是追悔莫及,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绝对不来这见鬼的芙蓉会了,也不会让玄明来。就让这自命不凡的贺云阳一人化劫化灰好了。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她现在和他在一起,他的命可能就是她的命,必须想办法自保。 没等她想出什么办法来,贺云阳已经开始缓缓后退,一步、两步、三步,然后他的手握住了剑柄。 火麒麟同样缓缓后退,一步、两步,三步,站定后,它的左爪重重地踏了三下,一朵蓝色的光忽地一亮,又暗了下去。 天景心里一紧,牢牢盯着它的爪子看。果然,在它虎皮斑纹的爪子上,各镌着一朵火苗的形状,左爪的火苗暗蓝,右爪的火苗暗红。她忖度着,大概左爪上的是三味真火,右爪上的是寻常火焰。 她伸手在衣袋里摸了摸。临行前师傅给了她好几种符禄,是为她特制的,威力不算大,但很好用。其中就有几张避火符,如果火麒麟发动凡火,她是不怕的。但怎么对付三味真火呢? “铮”的一声清吟,贺云阳的剑出了鞘。剑锋是古朴的青碧色,锋刃极薄,寒意凛冽。天景既不会用剑亦不通剑道,但这柄剑只用目测,便知必非凡品。 贺云阳手腕轻振,剑锋嗡嗡鸣响,似乎有一般劲气缠绕其上吞吐流动。然后,他足尖一点,就朝火麒麟冲了过去。 神兽的架子当然很大,堂堂的火麒麟,岂能和一个凡人对冲对撞的有**份。于是它稳稳站在原地,只抬起右爪,向那个直冲过来的狂妄小子拍去。 “铛”的一声,仿佛金铁相击的脆响;然后是“叮叮铛铛”金属物落地之声,再然后是“嗷呜”一声厉吼。 只是一眨眼,贺云阳就从火麒麟身边掠开。天景不能置信但又不能不信这一回合是火麒麟吃了亏,因为地上有两块金红色的鳞片和一小滩纯金色的液体。那想必是火麒麟的血。 受了轻伤的神兽抬爪添伤,眼睛却紧盯这个胆敢冒犯伤害它的凡人。 天景也和火麒麟一样紧盯着贺云阳。这一剑之威着实让她惊诧。贺云阳年纪轻轻,剑法竟已如此高妙,居然能伤到神兽?这实在太离谱。就算他的剑是上古神兵,他的力量也总还是人类。火麒麟鳞甲上散发的光芒就是它的防护结界,要攻破这层结界,再从它身上揭下两块鳞,这得有多大的力量?这力量,绝不该属于一个十八岁的人类少年。 她只管胡思乱想,那边火麒麟舔了几下,虎爪上的伤就已愈合,当然,鳞片一时半会是长不出来的。十分羞恼的神兽放弃了风度,这一次主动进攻。它的左爪再次重重踏地三次,爪上的蓝色火苗亮起又熄灭。火光虽熄灭了,但它左爪火苗上的蓝光显得亮了许多。然后这家伙就向贺云阳冲了过去。它并非巨兽,奔跑起来却有移山倒海的气势,隐含怒意的咆哮在空旷的大殿扩散开来,有如惊雷。 贺云阳手腕再振,缠绕剑上的劲气从无形化为实质,淡青色的气流在剑锋上吞吐如蛇信,仿佛连剑尖都长出几寸。这次他以守为攻,静等火麒麟冲到面前,抬手直刺它的咽喉。 “剑气!”天景及时捂住了嘴,把惊叫堵了回去。她终于明白了。贺云阳的剑法不是普通的武功,或者说,他和她一样,有个非凡人的师傅,不是妖就是仙。他一定身具极高明的内家心法,以气御剑,才能有破开火麒麟结界,揭下它鳞片的大威力。 火麒麟怎能看不出剑气的厉害,何况它已经吃过一个小亏,又岂会直接奔过去,送上自己的咽喉让他刺?它在贺云阳身前尺余骤然止步,望着这个它恨不得一口吞掉,又畏惧他手中长剑的少年低吼。 贺云阳不进不退不动,稳稳持剑与它对峙。相峙了大概半盏茶的工夫,火麒麟竟主动后退。它金色的鹰眼牢牢盯住贺云阳,脚下缓缓后退,一步,两步…… 天景没有松口气的释然,反而越发紧张,心都快跳出来了。神兽哪里会随随便便就向凡人认输的,再说贺云阳先前伤了它,此仇不报非神兽,它现在后退应该是要…… 贺云阳当然也看出不对头,可他现在骑虎难下。剑气全凭心神集中才能凝结,现在只要他动,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剑气即便不散,威力也将大打折扣,那样的话,他就极被动极危险了。所以他现在只能强撑,以不变应万变,也只能希望他的不变应得了万变了。 火麒麟连退七步,然后站定,又开始重复它的精典动作,镌着蓝色火苗的左爪踏地。它的鹰瞳里似乎透出得意的笑,如果它会说话,贺云阳将会听到这样的宣判,“小子,你完蛋了,真的会连灰都不剩哦!” 第一百二十章:对战火麒麟(二) 火麒麟的左爪第三次重重落地,爪上的火苗再放蓝光,这次的光芒不再一闪即灭,而是顺着它的左爪迅速攀升,向它全身蔓延。大殿里的温度也迅速攀升,刚才是热,现在是酷热。 贺云阳此时陷入了左右为难的绝境,继续硬撑保持剑气不散显然已没用了,撤剑逃走又不可以。从他三岁第一次握住这柄剑,师傅对他说:你若要得到此剑,若要学我门中剑法,必得先立下誓言,决不在持此剑时背向敌人。 他立了誓,从此拜师学艺,十二岁时师傅将这柄“青琊”赠予他。师傅说:能教你的已经都教你了。当年为师学这些可是用了五十年的时间,你很好,非常好。为师把“青琊”给你,你莫负了此剑,莫违了当初誓言。 他带了青琊离开师傅。这以后“云阳公子”声名鹊起,无论在疆场还是江湖,他从未遇到过真正的劲敌,想违背誓言都没有机会。正如天景所忖度的,这次他来参加芙蓉会,折花还在其次,最让他期待激动的,是能与神兽一战。 可是他错了,或许说是他的设想错了,毕竟神兽不能以常理和经验揣测,他这种以静制动的战术,给了火麒麟发动三味真火的时候,现在,他已经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其实事情也没有到最糟,只要他撤剑后退表示认输,就可保无恙。可那样就违了誓言,负了青琊,他不甘心。何况旁边还有个言语刻薄的丫头看着呢。如果他认输了,她出去后还不得添油加醋,到处宣扬。当然,要让她不能说话也简单得很,可她只是个柔弱单薄的小丫头,他自认还没有狠到能对她动手的地步。 冰蓝火焰已包裹了火麒麟全身,冰凉清爽的颜色,却炽烤得贺云阳连汗都流不出来。火麒麟站在原地睥睨着他,像是在做最后的劝告,“小子,别不知好歹,现在后退还来得及!” 可他不打算退,他一生几乎没有任性过,今天就任性一回,把命拼在这里算了。他深呼吸,凝聚体内所有的真力准备最后一搏。 就在这实力悬殊的对决一触即发之时,一个人插了进来,挡在了他的身前。一只小手把他握剑的手往下压,那个丫头没好气道,“傻瓜,把剑收起来。” 他还真的有点发傻,怔怔地,任她把自己的手压下去。 火麒麟也有点发傻,搞不清楚这突然冒出来的是哪根葱? 天景继续发号施令,“贺云阳,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乖乖地在我身后,听到没有?” 他的脑筋还没转过弯来,讷讷地“哦”了一声。 天景双手交叉,按在两肩上。凝定了心神和火麒麟四目相对,口中开始低吟一首无词的歌。 这是最高端的驭兽术。就是翊雪说的连巡日金龙都能降伏的神奇法术。师傅说的是驭兽术施展到最高境界的效果,可天景没那么高深的功力,别说驭龙,就是让这只火麒麟息怒消火她都没有太大把握。只能勉力试试。 这就是她想出的自保办法,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她和贺云阳既已同舟,只能共济,保住贺云阳的命也就是保住了自己的命。至于出去以后,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天景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火麒麟的双瞳,她吟唱的歌谣低柔呢喃,仿佛梦呓。渐渐的,火麒麟满身的冰蓝火焰寸寸熄灭,神兽的眼睛也已不如方才有神,一点点眯起,像要犯困的样子。 贺云阳还没缓过神来,他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她让他站在她身后,但她这么小,根本不能完全挡住他。可是,搜遍有生以来所有的记忆,她是第一个为他抵挡危险的人。第一个啊,这个小丫头。 师傅教的宁神曲来回唱了三遍,火麒麟的三味真火已经完全熄灭了,它的眼睛半阖半开,无精打采的,可就是不肯完全睡去。 天景停止了唱歌,这宁神曲非常消耗心神和内力,她本就没有多少内力,现在已经快耗尽了,要是再唱一遍,她非吐血不可。 歌声一停,火麒麟的眼睛就又睁开了几分。天景无奈,只得咬紧牙关坚持和它大眼瞪小眼。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左腕,她正想喝一句“你干嘛,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吗?”一股温暖宁定的力量就从他的指尖流入了她的经脉。 她立刻精神一振,因疲累而狂乱的心跳恢复正常,胸口的闷痛也消失了。有了强大的内家真力做后援,她的法术效果明显提升,火麒麟的眼睛又合上几分,但还是不肯完全入眠,留着条缝和他们对耗。 “我们进来大概两个时辰了,玉芙蓉快要谢了。“他伏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抬头慌慌地一瞟,果然,那朵花的光泽色彩都没有刚才看的时候好了,似乎花瓣也有些卷曲。 “贺云阳,你就别惦记摘花了,现在就回去吧,火麒麟不会为难我们的。” “可是我不甘心。” 天景真想怒吼一声谁管你甘不甘心啊,我要出去!但又考虑到现在要和他精诚团结,速战速决。她把手从他指间抽出,催促道,“那你快去摘花吧!我控制它,尽量让它睡着,你摘到花咱们赶快走!” 他摇头,“这样不行!火麒麟一旦感觉到有人要对花动手,立刻就会醒,你控制不住它的。还是我在这里,你去摘花!“ “你在这里!”天景气得想笑,“你不是还想和它打架吧!贺云阳,你就那么喜欢被烧成灰或者连灰都不剩吗?你真是个疯子!” 贺云阳对“灰”已经有了免疫力,心平气和地解释,“刚才是我没探清它的虚实,用错了战法。对这个家伙宜用快攻,让它腾不出空儿来发动火焰。它除了玩火,似乎也没有其他特别厉害的本事。而且,你看它爪子上的火苗,已经一点光都没有了,估计它很难再发动三味真火了,你还是挺厉害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对战火麒麟(三) 天景留神瞧了瞧,果然,火麒麟左爪上的火苗暗沉沉的,似是完全熄灭了。她不禁得意。又想到她骂贺云阳是疯子,他没生气,反而夸她厉害,又有点不好意思。再考虑到他要是空手而回,估计很难向他哥哥交代。于是心就软了,轻声道,“那我去摘花,你小心点啊!就算它左爪上的三味真火不能用了,可左爪上的普通火焰还亮着呢,你要注意别给它发动的机会!” 他点头,轻笑道,“到台阶前的这段路你不用走,我送你这一程,你好省些力气上台阶。” 他说着就伸手揽住了她,天景大惊,就听他在耳边低低说了声“去吧。” 从他们所在之处到台阶前,好几十丈的距离,她就被他抛了过来,而且是稳稳落地,一下踉跄都没有。这份力量和掌控力量的准确度,恐怕连师傅见了也得吃惊。她回头,看见刚才伏地犯困的火麒麟正慢慢站起来,他冲她笑了笑,好整以暇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为他的固执和疯狂叹口气,不敢再耽搁,赶紧去爬面前的寒玉台阶。 刚上了十几级台阶,身后响起了低沉愤怒的兽吼和贺云阳的笑语,“先别看那丫头,咱们可还没分胜负呢!” 天景不回头,手脚并用地往台阶最高处爬,台阶越来越陡,她真的只能用“爬”才能确保安全。下面厉吼声不断,“叮叮铛铛”的鳞片落地声也不断,看来贺云阳估计得不错,只要不给火麒麟玩火的机会,这只神兽也就没什么更厉害的技能了。 天景累得浑身抽筋,呼吸困难,总算是爬到了台阶的最高层,头顶就是种着玉芙蓉的大缸了,她狠狠咬着牙颤巍巍站起,双手扶上了大缸的边沿。 玉芙蓉好香,这香气清凉甜润,像很多美味的水果混合一起的香。天景深深吸了一口,觉得疲累稍解,她索性靠着大缸坐下,呼吸着玉芙蓉的芳香暂时休息。 这里太高了,望下去,贺云阳和火麒麟都是小小的,像木偶戏里的小小偶人,来来往往,忽分忽合,打得非常激烈。火麒麟的咆哮厉吼在这里听来模糊遥远,一点威胁性也没有了。 休息了半天,天景好歹算是恢复了些体力。她估计贺云阳看到她在这里安安稳稳坐着,一定气得不轻。不由好笑。她就笑着起身,摘下了玉芙蓉。她累得没了精神,又记挂着和神兽打架的贺云阳,以至于忘记了她可是千年来第一个摘下此花的女子。 玉芙蓉被折下的瞬间,火麒麟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她也听得清清楚楚,吓了一跳,急忙向下看。火麒麟似乎要向这边奔来,又让贺云阳拦住了。 她松了口气,想着只要那家伙不会飞,自己在这上面就是安全的,火麒麟那样的大家伙休想爬上这么陡的台阶。可是,也不把所有的危险都丢给贺云阳啊,他现在肯定也很累了,一旦他的攻击慢下来,让火麒麟有机会点火,即使是寻常火焰也不好对付。 于是天景开始下台阶。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台阶也一样。何况这种台阶上来都不易,下去当然更难。这里太高了,往下看她有些头晕,正面下去的话肯定会直接摔下去。于是她转过身,背向下面,把花衔在口中,四肢并用地一级一级台阶向下挪。 用这种蟾蜍……不,是青蛙的运动方式挪了好久,终于挪过了最陡最危险的一段,她慢慢站起,转身看向下边,一下就愣住了,贺云阳和火麒麟都不见了。 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贺云阳死了,他终于不是神兽的对手,他死了! 胸口忽然莫名的发紧。奇怪的是,此时她并没想到他死了她该怎么出去这样的实际问题。她只是想再看他一眼,无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抱着花儿跑下剩余的台阶,一边跑一边东张西望地搜索整个大殿,哪里也没有他焦黑或者血肉模糊的尸体入眼,莫非——真的的连灰都不剩了吗? 长长的台阶总算到了尽头,天景站在大殿里,看着遍地东一块西一块的鳞甲,还有那么多的血迹,金色的血是火麒麟的,而那触目惊心的殷红血迹,肯定是……她抱着玉芙蓉愣神,愣着愣着眼泪就落在了花瓣上,她闭起眼睛大喊了一声:“贺云阳!” 倒真有声音回应她,那是一声凄厉愤怒的兽吼。她惊惶地循声望去,在大殿和漫长甬路相交的转角处,现出了火麒麟的身影。这一会儿工夫不见,它已经变成了一只巨兽,体型比刚才足足长大了好几倍,它的金色鹰瞳比茶盏还大一圈,灼灼地放出凶光瞪着天景手里的玉芙蓉。别说天景现在已经筋疲力尽,就是她状态最好的时候,也不敢奢望能用瞳术或驭兽术降服这么巨大的怪兽。 巨大的火麒麟其实也狼狈得很,满身的金鳞被揭去了很多,显得参差不齐,有的地方还在流血,但只是轻伤,而与它对战的贺云阳却不知所踪。“ 天景脑子里盘旋着贺云阳可能遭遇的各种死法,一步步后退。可火麒麟显然已经忘记了只要人类后退就不追击的规矩,低吼着逼过来。和她还有大约一丈的距离,它抬起左爪朝她狠狠一挥,挥出了几道凌厉的爪风…… 一只手抓住她,在间不容发的空隙带她脱离了危险。天景呆呆地转头,那个她以为死了的人原来没死,但他也浑身是血,右肩上一道最新的伤口鲜血正汩汩涌出,火麒麟刚才挥出的爪风,显然有一道没落空。 火麒麟怒不可遏的低吼。这小子怎么还没死?还救了这个本来必死的丫头!玉芙蓉已被这丫头摘下来了,它是千年来第一个在被打败之前就丢了花的神兽,已经威风扫地了。如果还不能把这两个人类杀死在这里,它以后还有何颜面为十二神兽之首? 第一百二十二章:对战火麒麟(四) 贺云阳伸两指压在右肩伤口上,血流得更多更快,他把手指上的血染上剑锋,青琊剑锋刃轻颤,嗡嗡作响,剑锋上的血迹转瞬不见,像是被这把剑吸收了。然后,有鲜艳的红光在剑刃上流动,和苍青色的剑气缠绕融合,凌厉而妖娆。 贺云阳失血苍白的嘴唇也勾起一个凌厉而妖娆的笑,他仰头迎上了火麒麟的怒视,大喝了一声“来啊!” 黑衣的贺云阳化作了黑色的幻影,饮过血的青琊锋利到了诡异的地步。天景发现火麒麟变得这么巨大实在是失算,尤其应对迅捷如斯的贺云阳,它的笨拙和迟缓就愈发明显。它厉吼连连,巨大的爪子胡乱地挥着,爪风划在寒玉石壁上,每一道都是深深的刻痕,可它想要一爪拍死的那个小子却连影儿都抓不住。 青琊的剑芒在火麒麟身上连闪。一片片大如托盘的金鳞落地,撞击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不绝,金色的血飞溅开来,像一股股小小的喷泉 这一轮的攻击总算告一段落,完胜的贺云阳掠回天景身边,拉着她奔向甬道的方向。好容易才回过神来的天景说了句毫无意义的话,“贺云阳,我摘到花了!” “嗯,我知道。这里很危险,你先走。顺着那条路一直走,到我们刚进来时的那个地方,如果山开了你就先出去,如果没开你就再哪儿等我!” “我们一起走,我摘到花了,你进山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嘛!” 他回头看了眼正在喘息舔伤的火麒麟,笑了笑,“傻丫头,你忘了吗?这个游戏的正确顺序是打败神兽后再摘花,现在你先摘了花,你以为那个家伙会放我们走吗?如今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天景忽然明白了,“不是它要和你不死不休,是你要和它不死不休!你让我先去摘花,就是要惹得它和你不死不休是吧?” 他笑得像只计策得逞的狐狸,“你说对了,就是这样,去吧!” 天景还想说什么,没来得及就又被他抛了出去,她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的身影在转角闪过,又回到大殿去了,然后狂怒的兽吼又再度响起。 天景抱着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向前走去,边走边狠狠地赌着气。那个疯子,她再也不管他了,就让他去和火麒麟不死不休吧,他就是死了与她何干!哼,刚进来的时候,他还想杀她不是吗?最好他和火麒麟同归于尽。不对,师傅说过,神兽都是不死之身,只会陷入长眠,下次芙蓉花开时就会醒来的,就是说,死的只会是贺云阳那个笨蛋。 她停住了,不知怎的就觉得悲伤。贺云阳真的会死吗?大概是吧,这次他把她抛出来,距离没有上次远,他还受了那么多伤,一定支撑不了多久了,一旦让火麒麟抓住反击的机会…… 她打了个寒战,转身向回飞奔,他们是一起进来的,必须要同舟共济。 在转角处她就看到了火光,感到了热浪,心里倒凉了半截,果然不错,火麒麟终于发动起了凡火,虽然比三味真火的威力差很多,也不好对付。不知贺云阳被烧到了没有? 她探头看了一眼,心下稍安。火麒麟太大了,转动不灵活,还在左边吐火,贺云阳已躲到了右边,正在一个角落喘息,且正好离她不远。 她真心跑过去,边跑边从衣袋里掏出避火符。火麒麟听到脚步声,循声转身,怒火熊熊的眼睛扫过来。天景也跑到了贺云阳身边,在灼热火浪喷过来之前念出咒文,发动了避火符。 小小一张符禄瞬间长大到足够二个人在后面躲藏,翊雪的辟火符做得非常精致,对这种普通火焰极有效,这张符足够火麒麟烧一阵了,况且她手上还有好几张,他们的安全暂时无虞。 贺云阳盯着她看了一会了,才哑着声音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仗着力气大,就把我随便丢来丢去的,我还得跑回来,很累的你不知知道!”天景白了他一眼,掏出一盒侍卫们统一配备的伤药,“快,把衣服解开!” “啊?” “啊什么啊!你肩上的伤一直在流血,再不止血的话你就完了!” 贺云阳很听话地解开了衣服,右肩上那道伤深可及骨。天景对血有特别的恐惧,一见他的伤口吓得手都抖了,但还是硬着头皮打开了药盒。贺云阳倒是善解人意,接了过去,“我自己来吧。” 天景也不坚持,把药盒给他,又换了一张避火符。火麒麟显然极是忌惮贺云阳,不肯向这边靠近一步,就在安全距离喷吐着火焰,跟这两个难缠的人类死耗。 太医院秘制的伤药真是非常有效,片刻工夫就完全止了血。贺云阳扣好衣服,问道,“你的这些符还能坚持多久?” 天景看了看数量,“差不多一个时辰。” 他舒口气,“给我一柱香的时间就够了。” 天景正想问他要一柱香时间干吗?他已经闭上眼,开始调息疗伤了。 天景也开始了她平生最无聊又最惊心动魄的一段等待。身旁是入了定的贺云阳,前面是吐着火的大怪兽。若不是有师傅给的避火符,他和她现在一定是外焦里嫩,味道刚刚好。 又换过两张避火符,贺云阳睁开了眼,居然神采奕奕,就像从没受过伤一样。天景感叹,和火麒麟相比,其实他才更像神兽。 “我已经知道火麒麟的致命点在哪里了,”他压低声音道,“刚才它低头时,我发现它后颈处有一块完全没有覆盖鳞片,只有光滑的皮肤,应该就是哪里了。你觉得呢?” 她忖度着点头,“嗯,想必就是哪儿。可是,”她偷瞄了眼火麒麟那足有三、四丈的身高,“可是你怎么才能碰到它的后颈?就算你会轻功,也没有这么厉害的轻功吧?” “我自有办法。现在我真力恢复了一些,应该能做到,你在这儿等我。”顿了顿,他郑重道,“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会把你丢来丢去的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你好看才看你啊,怎么了? 贺云阳翻身,闪出了辟火符的保护范围,天景还愣在他那句话里,“那么骄傲的家伙居然也会说对不起。对不起之后他说了什么?以后……谁和他还有什么以后啊!只要出了这山,我就再也不认识他!” 她正想狠狠立一个关于再也不认识贺云阳的誓。就被火麒麟的咆哮震得耳朵发麻。她叹了口气,还是先确定了他是否能活着,再决定以后认不认识他吧! 火麒麟不再跟避火符较劲,因为那个让它恨之入骨的小子已经从那后面出来了。他好大的胆,难道真当它是吃素的吗?它已经下了决心,要把这小子好好烤一烤,然后慢慢享用。 火麒麟追击着不停闪转腾挪的贺云阳,不断喷出粗如儿臂的火柱。天景紧张得心似乎下一秒就会从嘴里跳出来,她后悔,刚才怎么忘记给他一张避火符,那样好歹能有些周旋的余地。 下一个瞬间,如果不是天景及时地捂住了嘴,她的心可能真的却跳出来。因为她看到——贺云阳飞起来了! 她没有看错,那不是轻功,人类的轻功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高度,那是——御风术! 这里是寒玉山的山腹之中,是完全封闭的环境,没有风。能在没有风的条件下施展御风术,足见他对此术的精深程度。天景估摸着,应该和师傅差不多。 贺云阳飞到了大殿的穹顶上,停了片刻,等待火麒麟反应过来,抬头向他喷火时,他翻身避开火舌,在它一股火喷完,下一股火还没形成的空档,落在了它背上。 火麒麟庞大的身体一僵,似乎感到了厄运临头,它绝望地狂吼一声,尽力扭过了头。 一个硕大的火球已经在它口中形成,但永远也没有吐出的机会了。青琊剑准确地刺入它后颈处那块没有鳞片的地方。 剑一刺入,火麒麟“咕噜”一声,咽下了那团已到嘴边的火球,然后是一声极悲凉的哀鸣,它的身体迅速缩小,回到了他们初见它时的正常状态。 贺云阳立刻拨剑,从它身上跃下,全神戒备着。火麒麟却立刻伏倒在地,闭上了眼睛,就一动不动了。 “死了?真的就这样死了?”贺云阳疑惑着嘀咕。身后有人接话,“它没有死。神兽都是永生不死的。它只是进入了长眠。等到下一个花开之期,它就会醒来的。而且,因为这一次它失败了,所以下一次花开时还是由它来守护,算是给它一个洗雪前耻的机会。”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至于怎么知道的,为什么要告诉你?”天景刚才在避火符后蜷缩得浑身酸麻,自然不会对这个始作俑者有好气。 贺云阳挑了挑眉,又摇头笑笑,一言不发地找了个角落靠坐下来,闭了眼休息。 见他不争辩也不反驳,甚至没有不满的脸色。天景反而有点讪讪地不自在。现在这个贺云阳,和刚进来时那个傲慢狠厉的云阳公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贺云阳,你不是要在这里睡觉了吧?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他闭着眼,倦倦地含糊应道,“我实在累得很,先歇一会儿,歇一会儿我们就出去。” 天景“哦”了一声,她当然看出他非常地累,可她就是想和他说话,出去以后他有得是时间休息,可她出去之后就不认识他了。 想了想她又问道,“贺云阳,你师傅是剑仙吧?” 贺云阳睁开眼看着她,她以为他会问“你怎么知道?”或者把“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直接丢还给她。 可他没有说任何带刺的话,而是直率地点头承认,还做了附加说明,“我师傅是袤合洲之外星斓山上修行的剑仙,我和他学剑九年,除了剑法和他门中的内家心法,他还教了我御风术。还有,我的剑叫青琊!” 他这分明就是在教她学礼貌呀。天景脸上有点发烧,嗫嚅道,“关于守护神兽的事都是我师傅告诉我的,关于我师傅的身份和来历可不能告诉你,我师傅她不许我和别人说的。” 他点头赞同,“你师傅既不喜欢张扬,当然要听师傅的话。” 天景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相貌一直是贺云阳心里最难解的结,他也最讨厌被人这样盯着看。对陈天景的好感度迅速降低,而对面的人毫不知觉,托着腮看得专注,他终于怒了,沉声道,“你到底在看什么?没进山之前你就这么看我,现在又这么看,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他提到进山前的偷看,就让天景想起了他用剑抵着她时的冷酷和狠厉,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而且绝对比贺云阳怒多了,她冷笑道,“看你自然是因为你好看嘛!你要是个丑八怪,就是求着我看你一眼我都懒得看!” “你!”贺云阳一下坐了起来。对陈天景的好感度瞬间为零。这丫头如此轻佻轻薄,哪里像个公主!她是在故意羞辱他吗? “你什么你!”天景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贺云阳虽然厉害,但坐着对站着,气势上总是输了一筹,况且天景一开口就震住了他,“贺云阳,我看你就是矫情!”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如果你真的讨厌自己的相貌,为什么不用个狰狞丑恶的面具来遮住脸,或者干脆下个狠心毁了自己的脸,这样不就没人看你了!‘爱美之人,人皆有之’,你也喜欢自己的相貌对不对,但是别人多看你几眼你又不愿意,你说你是不是矫情!”她背负双手俯视着他,气势倒也十足。贺云阳大概是从未见过这样嚣张犀利的女子,竟被她压住了,无论言语或行动,都没有反击的意思。 “容貌美丑,百年后皆是皮下白骨,有什么可计较的!便是你男生女相又如何?只要你有男儿的志气男儿的作为,谁敢看不起你,谁又有资格看不起你!对于世人的眼光何必理会。遇到那种下流不正经的人,一耳光抽过去就行了;至于没恶意只是单纯觉得你好看的,就由他们看好了,又不会看掉你一根头发,何必像只刺猬似的,你说你是不是矫情!” 第一百二十四章:谁都有逆鳞 贺云阳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话来。任天景居高临下,振振有词。 “一百七十年前,那时的齐朝还是你先祖仁惠帝当政,当时的左丞相齐晏大人,你是知道的吧?” “你……也知道齐晏大人?”贺云阳抬头看她,实在有点意外。一般来讲,做公主的能把自己国家的历史弄清楚就很不错了,这一位居然还知道别国一百多年前的历史人物。 “齐晏大人那样的治世奇才如何能不知!史料中记载,齐晏大人先天生得异相,左脸有乌青胎记,右脸有朱砂胎记,见者无不惊悚回避,就连他的亲生父母也因此嫌弃他。也因为相貌太丑,他虽然才高八斗却屡试不第,从十六岁第一次参加乡试,直到二十年后仁惠帝登基,慧眼识英才,御笔亲点他为新科状元。后又不顾群臣反对,擢升他为左丞相之职。齐晏大人才得以施展平生所学,齐晏大人也没有辜负君王的知遇之恩,他毕生为齐朝所做的贡献福泽延绵至今,其所做的《制国论》,与我大渊秦锐大学士所做之《践世录》,并称袤合洲两大治世精典,是各国的君王和皇储皇嗣必读之书。我没说错吧?” 贺云阳点头叹息,“说的一点不错!自齐晏大人辞世之后,百余年里我齐朝换了三任帝王,可朝臣之中,再也没有他那样的人才了。” “正是如此。朝堂上那些相貌堂堂的官僚,或许会嘲笑齐晏大人相貌丑陋,但是他们哪个敢和他比比作为和贡献?只可惜世上之人大多都是以貌取人,因此齐晏大人毕生未曾婚娶,孤独终老。” 天景叹了一声,忽然蹲下来跟贺云阳平视面对,笑得促狭顽皮。贺云阳一怔,呐呐道,“你做什么?” “看你啊,看你看你就看你,被看习惯了,你的心结也就打开了。我说呀,要是齐晏大人在九泉之下得知后世有你贺云阳这么一号人物,肯定也要骂你矫情。你是文武全才,又生得这么一副好相貌,世上基本没人会讨厌你,有那么多女子喜欢你,为你害相思病,你这一辈子,肯定是妻妾满堂,儿女成行。你比齐晏大人的命好多少倍啊,你还不知足,还要别扭,你说你是不是矫情!” 贺云阳黯然半晌,唇边也抿出一丝笑,“陈天景,那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呀?” “啊?”天景像被针扎到似地迅速跳起来,因为她不能让他看到她红了脸。定了定神,她叫道,“贺云阳,你矫情也就罢了,怎么还自作多情呢?我喜欢你?我怎么可能喜欢你?我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你的!” 贺云阳也跳起来,“我哪里就这么差劲了?你凭什么不喜欢我?” 两个人互相瞪视片刻,又一起低下头去尴尬,心想为什么会说到这里?这话题跑得甚是吊诡。 贺云阳先打破了这尴尬,他咳了一声,道,“我们出去吧!” “呃,好吧!” 他俯身去拾青琊剑,忍不住低声嘀咕,“不就是个小丫头嘛,神气什么?” “小丫头”三字结结实实触到了天景的逆鳞。这些天跟在玄明和一众高大侍卫身后,她可是深受个头小的苦楚。现在被贺云阳叫做小丫头,她立刻变成了一只被激怒的炸毛猫,对着他大喊,“谁是小丫头!我十四岁了,马上就十五了,才不是小丫头!” “哦。”贺云阳准确地捕捉到了报复的机会,其实以他的消息灵通,岂会不知邻国皇族的具体情况,但此刻故意装傻,微微挑眉作出一脸惊讶,“十四岁,你有这么大吗?我还以为你只有十岁,十一岁,哎,最多十二岁啦。”他笑吟吟看着天景越来越涨红的脸色,一岁一岁地往上加。 “贺云阳……” “哦,对了,你的衣服和鞋子都是特制的吧!我记得上次见你,你可没有这么高,也比现在单薄很多,显得特别小!” “谁特别小了!”天景怒吼一声,“我只是长得慢而已!我告诉你,长得慢的都是精华。人参五百年才能长到一尺长,萝卜半年时间就能长一尺长了。但人参是多难得的宝贝呀,人参能救人性命,萝卜就只能熬汤,哼,而且萝卜汤最难喝了!” “哈哈哈!”贺云阳笑得靠在了石壁上。天景愣了愣,也觉出自己的话有些太孩子气,也忍不住笑。 好一会儿,贺云阳才勉强止住笑。说道,“好了,人参公主,我们把玉芙蓉分了,赶快出去吧。” “你要把玉芙蓉分给我?”天景真是意外,莫非父皇和她,全都想错了贺云阳? “是啊。”贺云阳何等聪明,从天景疑惑的脸色已猜出了她的心思,“陈天景,你原来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心狠手辣蛮不讲理,谁和我同组都肯定倒霉,弄不好我会为了要独占玉芙蓉而杀掉同伴,你是这么想的吧?” 天景有点尴尬,但她向来不肯在言语上吃亏,没理都要强辩三分理,何况现在也不是完全没理。她不屑地一撇嘴,“难道不是这样吗?别忘了刚进来时我就差点被你杀了。要不是玉寒山突然震动不休,我现在可能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贺云阳低了头,半晌无言。 天景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后悔自己不该太呈口舌之快,要是激得他恼羞成怒了该怎么办!这个家伙可是厉害到连火麒麟都不是对手。要是他真的恼了,决定完成先前半途而废的杀人计划,自己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她看了看自己和他之间不到两尺的距离,又想想这家伙还精通御风术,暗暗叫苦不迭。 “对不起,”他开口,居然是今天第二次向她道歉,“我这人疑心病太重了,当时我要是……那就是我此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了,我,我真是非常后悔,对不起。要不然,你刺我一剑吧,然后,你就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第一百二十五章:祸不单行 天景懵了。其实这件事也不怪贺云阳。就算换了任何一个来参加芙蓉会的王孙公子,恐怕都会对她动杀机,毕竟一个侍卫进了玉寒山,委实太诡秘太不可思议,若是传出去对自己的名声都是影响。自己提及此事也只是随口说说,缓解一下误会他的尴尬罢了。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痛悔诚恳的道歉,还给她提供了这么扎实的出气方式。 见他真的把青琊剑递过来,她吓得双手连摇,“贺云阳,你不要这样,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后来你不是推开了那块朝我掉下来的大石头救了我一命嘛,这就算是扯平。”她想了想还是转换话题为妙,于是她又道,“玉芙蓉你不用分给我了。大家都以为只有你一人进来了,要是你分给我一半玉芙蓉,这实在不好解释。” “有什么不好解释的。你听我说啊,等会儿我们一起出去。你哥哥想必派了人在山上找你,不要和他们照面,我们直接回营地。估计现在所有人都等着呢,回到营地,我就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一次真是非常古怪,和我一起进玉寒山的居然是大渊二皇子陈玄明的侍卫,不过这位侍卫竟然身具异术,助我打败守护神兽,摘得了玉芙蓉。因此我即与你分享此花。等我说完,你就摘下面具亮明身份。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场戏演好,保证任何人都不会看出我们是在演戏。我会显得非常惊讶非常生气,会质问你哥哥怎么可以带了女子来参加芙蓉会。这样生一会儿气之后我才感叹一番,比如什么天景公主果然名不虚传,胆识和本事都不在男子之下等等,其实这些也是实话。这样不就解释清楚了,而且也不会影响到你的名节声誉。想想看,自有芙蓉会以来,你是摘到花的第一个女子,千年第一人哪!” “千年第一人”的噱头着实的引诱着天景,她不是不心动,但也只是心动而已。她阻止了正要用剑破开玉芙蓉的贺云阳,坚定的说,“我不要了。你的设计是很好,应该能解释清楚。这解释维护了我的声誉,可我哥哥就成了众矢之的,他带了女子来参加芙蓉会是他理亏,他没能进玉寒山而我进来了还摘了花是他无能,等回了家,他在我父皇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她叹口气,“我敢和你打赌,他现在肯定也在山上找我呢。他是个老实人,对谁好就是实心实意的。带我出来走这一趟不是父皇的旨意,而是因为我想出来玩,他向父皇求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带着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他就已经顶了很大的压力,我这次莫名其妙地进了山,不知道他会有多着急。如果我再为了得这半朵花和一个噱头而让他颜面尽失,被人抱怨、非议,嘲笑。那我就太不应该,太不像话了,我这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所以,这朵玉芙蓉你自己带出去吧。也别觉得欠了我什么,就像你说的,我可是千年里第一个摘到玉芙蓉的女子,还帮你打败了神兽呢。虽然不能跟别人说,但自己想想也是挺得意的,这就值了,没什么遗憾的。我们这就出去吧。” 他们又走回了那条昏暗漫长的甬路,身后的大殿里,火麒麟睡得香甜。 “贺云阳,等一会儿我们出去了,你直接回营地。我在这附近等玄明哥哥来找我。他一定就在这山上的。我会跟他说我一直昏迷着,后来听到些响动醒过来,发现山开了,我就出来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进到这山里来的,也不知道还有谁进来了。我想他应该不会去问你的,不过如果万一问起你,你一定要咬定只有你自己进来了,什么陈侍卫李侍卫,从来没见过。”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句一直在考虑要不要说的话,“贺云阳,我们出去了,就谁也不认识谁了。” 他停住脚步,眼睛盯着手里的玉芙蓉,缓缓道,“你的意思是,你从来不认识我,我也从来不认识你?” “对,就是这个意思。” “好吧!” 这之后他们沉默走路,气氛莫名地压抑僵冷,就像已经谁也不认识谁。 走着走着,天景开始觉得冷,异样得冷特别的冷,像是血液都要被冻结了。她暗叫不好,这一个多月都没有发作过的冰璃雾偏偏现在来凑热闹,还发作得如此迅速凶猛。一定是今天这一番折腾太厉害,力量消耗太多,压不住冰璃雾的寒气了。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了,靠着山壁滑坐下去,紧紧蜷缩成一团,望着前面渐行渐远的背影,她用力地喊了一声,“贺云阳!” 她颤抖微弱的声音没有落空,他回头,然后急步转了回来,“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天景还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却见贺云阳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了石壁上,眼里晃过一丝惊惶,然后他把手中的玉芙蓉一丢,就去拨剑。 在剑落的一刹那,天景已经麻木的知觉还是感到了一阵刺痛,右肩上像是被烧红的钢针狠狠扎下,那痛感,尖锐得钻心入肺。 有几截不住扭动的漆黑物体从青琊剑锋上滑落在地,那本是一条完整的蛇,就在青琊斩在它身上的同时,它咬了天景的右肩。 天景努力想转头看自己肩上的伤,被贺云阳按住,“不要动,现在一下都不能动!” “是……什么蛇?”天景看着已经和身体分了家,还不停张合着嘴的蛇头,心里寒意愈重,蛇口中锋利还带倒钩的长牙,证明它肯定有毒而且毒性不浅,自己肩上的伤已经不痛了,变成一片灼热的麻木,这也是中毒的症状。 贺云阳用剑尖一挑,把那颗狞恶的蛇头扫到对面的石壁上,蛇头顿时碎裂。他看看她肩上的伤,再看看她已经蒙上死灰色的脸,深深叹口气,“是墨蛊。” 第一百二十六章:不许不认识我 墨蛊是一种毒性极其凶猛的蛇,说它是袤合洲最毒的蛇也无不可。夜幽国的确是这种蛇的盛产之地,可这里是封闭的山腹,除了神兽和玉芙蓉,怎么可能有需要呼吸吃喝的活物存在? 墨蛊的毒是无解的,被墨蛊咬伤,就不要做求医问药的无用功了,只有拿出“噬指断腕,噬臂断肩”的勇气,才可能活命。 贺云阳锁着眉,看着天景的伤,她被咬在肩上,真是断无可断,好像除了眼睁睁看着她死去,是再无法可想了的。 天景感到晕眩,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努力地去握他的手,她说,“贺云阳,我好冷。” 他叹息,伸手拥她入怀,在她耳边低语,“我的小公主,我不会让你死的。” 可是这句话天景没有听见,她的意识已经陷入一片黑沉沉的混沌,越陷越深。 天景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她在明华苑,身边全是一个多月没见的亲人。太子和清和调侃取笑她是个害人精,让玄明无缘入山折花,以后再没人带她出去玩了。绒绒围着她喵喵叫着撒娇,想让她抱。可她抽不开身,母亲紧紧地揽着她,她一点都不冷了,因为母亲的怀抱那么温暖。母亲不停地说她瘦了,要弄更多的补药来给她吃。正说着,静思就端着一大碗补药进来了,还没走近,那药的苦味就已经让她毛骨悚然。 天景被那一碗药吓醒,醒后就怔住了。 她正依偎在贺云阳怀里。他已经睡着了,垂着头,眉间微蹙,脸色那么苍白。她很快就发现了他脸色苍白的原因,他左手揽着她,右手却扣住她左手腕脉,丝丝缕缕的温暖不断地流进她的身体。 天景感动地想哭。这内家真力可不是吃一顿饭,睡一宿觉就能恢复的寻常力气。消耗的真力,要修炼很长时间才能补回来。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莫名其妙凑在一起的;她都说了,以后他们谁也不认识谁,他何必…… 她不忍再耗费他的力量,尽量轻地抽回自己的手。可她一动,他就惊醒了。声音里有明显的虚弱,“你怎么样,还冷不冷?” “不冷了,谢谢你啊,我已经好了……”她赶紧从他怀里起来,一边说着话来掩饰尴尬,说着说着就觉得不对了。她想起来了,她不仅是冰璃雾的寒气发作,她还被最毒的墨蛊咬伤了,她可从不知道内家真力还能治蛇毒。 她立刻去摸右肩,没有灼痛和麻木,只是手指压上去还有一点点痛而已。她疑惑地看他,“贺云阳,墨蛊的毒不是无解吗?” “嗯,一般来说是这样,不过,陈天景你的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好,我的手边正好有一朵可解世间任何毒的玉芙蓉。”他的口气倒是轻描淡写。 “什么?玉芙蓉……”天景吓了一跳,眼睛急速地在周围搜索了一圈,果然没看见那朵花的踪影。“你真的把玉芙蓉给我……” “是啊,一半内服,一半外敷,嗯,现在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一半,外敷……”天景满脸通红,埋着头不知该怎么和他面对。 “外敷就是外敷,你自己别往歪里想啊。”他扶着石壁慢慢站起,抱怨道,“陈天景,你个头不大,份量倒不轻,把我的腿都压麻了。” 他明明是力量消耗过度才站不起来,还非要找个借口,天景埋着头不去说破,成全他的骄傲。他靠着石壁歇了一会儿,笑道,“你还没睡醒吗?走啦!” 他们继续走剩下的路。天景真是好生纠结,纠结怎么向贺云阳表达谢意。他为了救她所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消耗的真力还可以补回来,可是玉芙蓉没有了,他这次入山所经的辛苦和危险就算白费,出去之后如何向太子交代?这些事情想一想她都替他发愁,也就更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了。 “陈天景……”他忽然叫她。 “啊?”她一惊回过神来,”“你叫我?” “是呀,”他站住转头看着他,“我救了你,你打算怎么谢我?” 天景猝不及防,彻底呆掉了。贺云阳付出这么多救了她,应该是好人啊,可是,好人救人之后,从不会主动提出让被救者答谢,被救者致谢时也会推辞的是吧?话本戏文里都是这样的,现实里好像也都是这样的,可是,贺云阳怎么就不是这样的呢? “我说话你没有听到啊?”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样做不像好人,口气还颇不耐烦。 “我听到了,我正在想。嗯,回去之后我就去告诉父皇……” “为什么要告诉你父皇?” “你不是要谢礼?我什么也没有,只能告诉我父皇……” “我要的,你父皇给不了。” “啊?!”天景慌了,往后退了两步,皱着小脸哀求道,“贺云阳,我还小呢。” 他一怔,摇着头笑道,“陈天景,和你说话真是折寿,你以为我是什么,色狼吗?” “你当然不是,贺云阳,你是好人!”天景松口气,赶紧送上高帽,“那你要我怎么谢你?” “两个条件,”他竖起两根手指,“第一:出去以后我们可以谁也不认识谁,但如果有机会单独相处,不许你不认识我!” “这个啊,”她埋了头低声嗫嚅,“其实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你!” “是吗?真心话?”他追问了一句,见她点头,他舒一口气,“那就好。第二个条件,你以后要把我当老实人。” “什么?”天景把他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打量了好几个来回,最后小心翼翼地请教,“贺云阳,你哪里像老实人啊?” “不是老实人能这么尽心尽力地救你吗?陈天景,你别没良心,快点承认我是老实人!” 天景不由好笑,这个人也太爱计较了,她说了玄明是老实人,他就计较,也要当老实人,真是无厘头的孩子气。算了,他愿意当就当吧,反正有了云阳公子的加入,老实人的档次也得以明显的提高。于是她点头,“贺云阳,你是老实人。” 他笑得又满足又得意,“这就行了,走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真正的老实人 他们又回到了此行的起始处,果然看见石壁上有一朵青铜铸成的芙蓉花。这朵花,在他们刚进来时是没有的,传说中,拍这朵花三下,玉寒山就会再度裂开,放入山者出去,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把面具戴上吧。” “哦,”天景拿出面具,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摆弄,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不敢问的问题,“贺云阳,现在玉芙蓉没有了,你怎么给你家太子交代啊?他,可不像是好说话的样子。” “不好说话又能如何。大家都知道我这次是独自进山,以往的那些二人组大多都空手而归,何况这次就我一人,失败是理所应当的。他再生气也不过就是骂几句难听的话罢了,又不是没被他骂过。” “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要是我没有进来的话……” “你要是没有进来,我就被火麒麟给烤了,说不定真的连灰都不剩。”他双手扶上了她的肩,她抬头,正对上他凝视的眼。昏暗混沌的光线里,他的眸子亮得像星,他的声音温柔而郑重: “我此次最大的收获,不是打败了神兽,也不是曾经得到过玉芙蓉,而是我认识了你——陈天景。虽然我们不是初相识,但是今天,我才真正认识了你。天景,感谢你第一次在我身前为我挡险,感谢你第二次在可以离开的时候回到我的身边。还要感谢你为我解开了在我心中纠结多年的一个死结。其实我真的是老实人,如果有人真对我好,我必然会十倍以报答。今天这几个时辰的经历,我贺云阳将永生不忘,你也不要忘记好不好?” “嗯,我不会忘记的。”天景这样回答,心里却是一声冷笑。曾经也有一个人,也是这样郑重地跟她说我们都不要后悔,可是,最后只有她自己不悔,苦苦地坚守不悔。这次她才不会傻乎乎地相信,她会在贺云阳忘记她之前先忘了他,干脆利落地忘记,不留任何痕迹。 贺云阳当然不知道她隐秘的心思。他从她手里拿过面具,细心地帮她戴好,就像从来没取下过一样。然后他走到石壁前,在青铜芙蓉花上拍了三下。 山体又开始震荡,不过并不剧烈,天景勉强还能站得住。震了一会儿,玉寒山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像是启动了什么机关,随后,山体向两边滑开,像打开了两扇门。 按他们商量好的,贺云阳先出去。可他刚刚迈出山门,就有一个人站在了面前,没等他看清,一双有力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衣领,一张焦急愤怒至极的脸凑近他大声咆哮,“我妹妹呢?贺云阳,你把我妹妹怎么样了?” 天景当然听到了这愤怒的咆哮,后悔得差点吐血。就在昨天,她在玄明面前,不遗余力地把贺云阳塑造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现在可好,玄明还当真以为她被贺云阳杀了。她当然不敢再耽搁,贺云阳现在真力耗尽,如果玄明和他动手,他可能真会吃亏。 按照约定,贺云阳不知道山里还有个小陈侍卫,所以他什么话都不能说,而玄明把他的沉默当作杀人后的无所谓,怒极,挥拳就要打。 “哥,我在这里,玄明哥哥!” 玄明看到了那个差点让他急疯的丫头,惊喜交集,甩开贺云阳急奔过去。贺云阳踉跄了两步才堪堪站稳。看着那个莽撞少年的背影,眼里闪过一抹怒色。 玄明一把揽了她的肩,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又连珠炮似地发问。天景从他身侧探出半张脸望着贺云阳。他脸色阴沉得厉害,显得是被玄明激怒了。那么,接下来的戏份,他更会演得尽心尽力。 “陈玄明,你身为大渊的皇子,难道连一点礼数规矩都没有吗?你现在必须向我解释,这一位是什么人,你的侍卫还是你的妹妹?我以为此次只有我一人进山,怎么又冒出一个来?这几个时辰里我从没有见过此人,然后刚一出山你就像个疯子似的扑上来问我要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一个解释!” 刚才冲着他大吼大叫的玄明现在哑了,他从来就不善言辞,一理亏就变哑巴。天景也不好替他解释。她知道贺云阳很生气才这样疾言厉色的为难玄明,如果她现在站在玄明这边替他解释,贺云阳会更生气。这一番相处,她也算是了解了他七、八分,他可不是个大度豁达的人,性情好恶易走极端,尤其可怕的是,他一旦真的生了气发了疯,那可是百无禁忌,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但总有人撞上枪口,比如那两个在别处寻找公主刚转回来的侍卫。他们错过了玄明对贺云阳大吼大叫的情景,只看到公主已经出来了,而贺云阳言辞犀利,逼得玄明哑口无言。他们当然要为自家两位殿下解围,可才上前赔了个笑脸,还没来得及开口,贺云阳一个冷冷的眼神扫过他们,斥道,“我在跟陈玄明说话,你们两个是什么东西也来凑热闹,真是有无礼的主子必有无礼的奴才。” 这一下天景也有点急了,心想贺云阳你这戏演得有点过了啊,别得理不饶人。她刚要开口,一直埋着头找地缝的玄明终于有了反应,他拱手向贺云阳深深一揖,诚恳道: “云阳兄息怒,方才是在下太过鲁莽,冲撞了云阳兄,还望见谅。这一位的确是我的妹妹,陈天景。在下带了她来参加芙蓉会,方才又冒犯了云阳兄,这一切都是在下的错。错了就是错了,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天景还小,她只是贪玩而已,此事与她无关。云阳兄要如何惩罚,在下一人承担便是。” 他转而吩咐两个侍卫,“你们先带公主回营地吧,别忘了让赵太医煎药给她喝。” 面对他这一副我错了,要打要罚,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的无畏神情,贺云阳只冒出一个念头:陈天景说的没错,这还真是个老实人呐! 第一百二十八章:感同身受 天景也真心无奈于玄明的实诚,他这样一来,反而把贺云阳逼到死角,弄得他不罚他都不行了。 没办法,还得她亲自出马才能化解这尴尬局面。她取下面具,向贺云阳敛衽一礼,“天景见过云阳公子。此事皆因天景贪玩所致起,是天景非要跟着哥哥来看热闹,不知怎的就误入了此山,让哥哥焦急,才误会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公子大人大量,想必是不会我们计较的,天景先拜谢过公子了。” 戴上大人大量的高帽,贺云阳也顺势下了台阶。他沉声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可没工夫和你们在这里耗下去,就这样吧,告辞了!” “哎,云阳兄且请留步。” 贺云阳回头,疑惑望着陈玄明,搞不懂这个像实心木头一样的傻小子还要干嘛。 “请问,那山中的守护神兽,可是火麒麟吗?” 贺云阳扫了玄明身边的丫头一眼,颔首道,“不错,正是火麒麟。非常厉害,我不是对手,玉芙蓉没有摘到。不知二皇子还想问什么?” 玄明有点尴尬,干咳了一声,道,“没有了。不过舍妹也进了玉寒山之事,还望云阳兄莫要向旁人说起。” 贺云阳冷笑,“你当我是喜欢拉扯是非的长舌妇吗?”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两个侍卫嘀咕着,“又没摘到花,他神气什么!” “不要这样说。你们看他一身是伤,想必是和火麒麟苦战过的。这次可是他独自与神兽对战,还能全身而退,已经很了不起了。刚才是我冒犯他在先,他生气也是应该的。不许在人背后乱嚼舌头!” 二人唯唯诺诺。天景偷笑,贺云阳或许样样都要比玄明强,但若论宽厚豁达却是难及的,那家伙有点小心眼儿。 此刻已过酉时,太阳渐向西沉,他们几人走在回营地的路上,天景把那套已经准备好的话复述了一遍,玄明当然也找不出什么破绽,再说天景能毫发无伤地出来,已经谢天谢地了。他也无暇多想,一路上只是絮叨着累不累,饿不饿,回去要让赵太医给你熬姜汤喝之类的话。 离营地还有一段路,他们居然在前面不远处又看到了贺云阳,他的对面有几个人,天景一眼就认出打头的那根细长竹竿,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前面那兄弟俩在说话,玄明他们不好过去,就停下来等着。然后就看见竹竿太子抡起胳膊,打了贺云阳一记耳光。 不知为何,天景只觉得那一耳光同时也打在她脸上,她脸颊滚烫,耳边“嗡”的一声。心里一下子怒火熊熊,她攥紧手咬紧唇狠狠地忍,才忍住了立刻跑过去回抽竹竿耳光的冲动。 玄明也被那一幕气愣了,怒道,“这也太过分了。”两个侍卫赶忙拉住他,低声劝道,“殿下,人家的家务事,过不过分都和咱们无关。” 竹竿太子打过那一耳光,带着一众随从气咻咻地拂袖而去。贺云阳站了好一会儿,也向那个方向去了。 玄明他们也继续走,一个侍卫忽然惊惶地问,“天景公主,您不是畏寒症发作了吧?” “没有啊。” “那您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还在发抖。” 他这么一说,玄明也回过神来看她,天景勉强一笑,“好像还真的有点冷,哥,我们快回去吧,我累了。” 回到营地,天景毫无意外地又被赵太医捉去各种检查,各种灌药,一番折腾后,她推说太困太累,就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小帐篷。 其实她哪里睡得着。贺云阳受辱的一幕在她脑中不停回放,闭上眼睛,用被子蒙住头,都不能阻止那失控的回放。她没有看到他当时的表情,但以他的性格和城府,他当时的表情应该是平静的,逆来顺受,以平静面对羞辱。 贺云阳可以平静,陈天景却平静不下来。直到二更时分,她仍然毫无睡意,还在和脑中的魔障纠缠,又忍了一会儿,她终于忍无可忍,掀了被子坐起来,决定出去走走。 她的帐篷前有两个侍卫站岗,见她出来,齐齐吓了一大跳,惊道,“公主,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出去吗?” “谁说我要出去,我出去了吗?”她打点起精神,定定地看着他们,“我好好地在帐篷里,哪儿都没去。” “是,公主哪儿都没去。”两个侍卫眼神一恍惚,躬身行礼,然后继续站岗,对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公主视而不见。 深夜里的清凉让天景舒服了些,她用力吐出胸中闷气,吸进凉意沁沁的夜风,一直被愤怒攫住的心总算渐渐平静。她自己都说不清这愤怒是为什么,就算那一耳光真的抽在她脸上,她也不见得会比现在气得更厉害。 天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乾镜湖边,今晚的月色很好,映着月光的湖面银光粼粼,静得像诗,美得如画。 在这深夜里来湖边看月光的不只她一个,她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坐在了他的身边。 贺云阳看见她,惊讶也不亚于那两个侍卫,她抢先道,“不许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半夜三更不睡觉。” 他笑,什么话也不说,继续看着乾镜湖,天景也无言,仰头看满天的星。好一会儿,贺云阳开口,声音都好像蒙上了一层冰凉的水气。“你都看见了吧?我知道你们在后面。” 天景点头。在心里郁闷了几个时辰的怒火突然找到了突破口,她低吼了一声,“他凭什么!” 这一声出口,后面的话跟着涌了出来,“他凭什么打你,显他有本事吗?那他怎么不去山里面试试?哼,对付他,火麒麟肯定都不屑于动火,一爪子拍死就完了。那根竹竿,他算是什么东西!” 贺云阳愣了,这个女孩子除了引经据典,纵横阔论,原来还会骂人,还骂得这么凶。他眨眨眼,对陈天景有了新的认识,然后提出疑惑,“竹竿……是什么!” 第一百二十九章:贺云阳的往事 就是你家太子呀!你不觉得他像竹竿成精吗?他除了傲慢无礼摆架子还会什么!论武,他还比不上我家的侍卫,论文,我怎么看不出他像是读过书的样子。你父皇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会把这样一个废物立为太子。太子可是国之储君,将来你父皇老了,齐朝江山就要交付在他手上,你父皇选了这样的货色为储君,是想让齐朝将来亡在他手上吗?” “陈天景!”他被她的大胆直言惊到了,喝道,“这世上还有你不敢说的话吗?你在我面前这样指摘太子和我父皇,还说齐朝要亡国,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齐朝皇子!” 她一怔,不屑地撇撇嘴,“我当然没忘。就因为你是齐朝皇子我才跟你说这些话,就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为你抱不平。你敢说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你敢说这些话不是你想说的?因为碍着身份你不能说也不敢说,我替你说出来,你还凶我。贺云阳你真虚伪,我再也不理你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却哪有他动作快,撑在草地上的手被他一把按住。他转过脸,眸子里有奇异的光,一时间竟让她以为他也会瞳术呢。他急急地说,“天景,我是虚伪、没良心、不知好歹……我不该凶你。我也不想的。可是以我的身份,再怎么违心,也总得说几句场面话吧。你生气得话就狠狠地骂我,只是别走!” 感到他的手比露水还要凉,她的心就软了,在他的掌控中动了动手指,他会意,收回了自己的手。天景拨了根草把玩着,问道,“你受了那么多伤,现在怎么样了,都上过药了吧?” “嗯,你给我的那盒药效果很好,我的伤也不重,没大碍的。” 想到他因为没有摘到花,连伤也没人管,还得用自己给他的药。天景用力揪断了手中的草,压着火不再对他的家人做任何评价,免得他又得说违心的场面话。 “你说得不错。你方才的那些话,全是我想说而不敢说的。有很多次我都想去问问父皇,他为什么这样对我,和我的母亲,可是终究不敢。” 他苦笑,“旁人只知我这个‘云阳公子’的名头如何响亮,却不知在齐朝皇宫里,秋荻夫人和三皇子,是最卑微的存在,就连一些有职权的内侍和宫女,都能对我们母子颐指气使。父皇对我母亲冷漠到极,十几年来一面都不见。对我,他不是讨厌,而是恨。莫名其妙地恨。我三岁时就经历了第一次谋杀,有两个人,蒙了我的眼睛,绑了我到京城外的荒郊,要在那里杀我。我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那两个人是我父皇的贴身侍卫。” “是你师傅救了你吧?” 他点头。诧异于她一言即中的敏锐。却不知被师傅救是天景公主的经验之谈。“我也是运气好,因祸得福,拜了那样一个好师傅。不过我还是住在宫里,师傅每月来给我上三次课。” 天景已经给自己没有贺云阳厉害找到了充分的理由,除了自己身体不好这样的先天因素外,贺云阳的师傅每月授课三次,自己的师傅每月只授课一次,还经常因故取消。没有敬业的师傅,哪来高明的徒弟。 “我想我可能是整个袤合洲被谋杀次数最多的皇子。我中过毒,挨过刀,受过冷箭,从高处被推下来,乘坐的马车突然失控……五花八门的谋杀暗杀,有些是父皇做的,有些是太子和二皇子他们做的,可就是杀不死我。有几次我受了重伤,但只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就又回来了。我十三岁就被父皇打发到沙场上去,他大概是想我的命再硬也硬不过刀丛箭雨。你应该也听说过我上阵从不穿盔甲,其实就是我自暴自弃,我想既然父皇那么想让我死,我也就尽尽孝心,不要给自己任何的防护,这样,兴许一支冷箭就能要我的命。可是迄今为止,冷箭我是挨过,但命还在。用太子的话说,我就是贱命,贱到家了,阎王都不稀罕要。” “哼,要我说,你是贵命,贵到家了,阎王要不起。”天景反驳,突然灵机一动,“贺云阳,你为什么不走呢?” “走?去哪儿?” “天下之大,哪儿不能去?俗话说‘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既然你父皇那么不待见你们母子,那么恨你,成天想法子要杀你,何必跟他们纠缠。只要离开那座皇宫,你就是名满天下的云阳公子。你才学好,武功高,弹琴是天籁,下棋为国手,你有这么多这么好的本事,还怕养活不了自己和母亲吗?你说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这个主意,实在孩子气的很。”他苦笑,“天景,你太不了解帝王了。我告诉你,帝王是世上最霸道的人,属于帝王的东西,即使他不要了,可以丢在一边蒙尘落灰,但不许被别人拿去;属于帝王的人,如果他不要了,会让他们死,但绝不允许他们逃走。我和我母亲都是被帝王打上专属印记的人。我父皇希望我去的地方是黄泉路,而不是希望我离开他,躲在某一个地方过逍遥日子,那将是对他的权威最大的挑衅。如果我带着母亲离开,无论到哪儿,都会面临无穷无尽的麻烦和危险。” “何况我也不想离开,”他话锋一转,语气忽然变得狂热渴望,“我为何要离开?我是贺氏子孙,齐朝皇族,那座皇宫是我的家,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那东西是我应得的,父皇的所有子嗣,只有我配得到它。虽然父皇不会给我,他绝对不可能给我,但我要定了,他不给,我就自己拿。我又不是没有能拿到那东西的本事。” 他语声猛地一顿,陡然惊觉自己怎地如此忘形,居然说出了这些自己心底埋藏最深的隐秘。他回头望着同样一脸惊诧的女孩儿,试探地问,“你知道我说得什么意思吗?” 第一百三十章:竹竿变猪头的戏法 “呃,那要看你想不想让我知道了,如果你想,我就知道;如果你不想,我就会问你:贺云阳,你想拿什么呀?你是不是肚子饿了,想拿个包子吃?” 她突然换了一种童真稚气的声音说这最后一句话,说完笑吟吟地看着他,“贺云阳,我支持你去拿那个包子,那个包子只有你配吃,那根破竹竿根本抢不过你的。” 他呆了一会儿,随即大笑起来。笑容是他常备的面具,有很多种,在什么人面前该用什么样的笑容他驾轻就熟,从来不会戴错面具,但也几乎从来没有过真心的笑容。只有对这个女孩子,对她,他竟然已经放下了全部的防备,他对她说了和任何人都没有说过的往事和野心,他在她面前笑得如此畅意开怀。 “贺云阳,我要回去了,”她抬头看看天色,差不多四更了,她对那两个侍卫所用的瞳术大概就有两个时辰的效力,免得他们第二天显得傻乎乎的。要是再不回去他们就要清醒了。 “哦。后天我就要离开夜幽国了,你们什么时候回程?” “也是后天。” “那……你明晚还能回来吗?明晚我带箫来,吹曲子给你听。” “嗯,好吧。”她起身抖着衣服上的草屑,无意中看到了湖边的一棵树,不禁“咦”了一声,走过去,捻亮了个火折子细看。 “什么呀?”贺云阳也跟过去看。 “好大的一个马蜂窝呀。”天景仔细端详着树干上巨大的蜂巢,很开心的样子。 贺云阳连忙把她拉开了几步,担心道,“你要干什么,不是想吃蜂蜜吧?我告诉你,被马蜂蜇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切……贺云阳你诋毁我的形象,我是狗熊吗?捅马蜂窝找蜂蜜吃!我只不过想起了一件好玩的事儿,就不告诉你。走啦,明天见!” 她的背影越来越远,他的失落也越来越重,明天见……那以后呢,是不是就再也不见了? 第二天,天气依旧晴好,各国定下的返程日期都差不多,因此这一天都开始作启程的准备,每个营盘都是忙忙乱乱的。 齐朝的营地也是一片忙乱,他们的排场最大,收拾起来自然也最麻烦。 竹竿太子贺云海摇着一把玉骨折扇在营地周围踱来踱去。他真是火大得很,他家老三没摘回玉芙蓉让他很没面子,但要是那小子就死在山里也挺不错,但贺云阳又没摘到花又没死连重伤都没受,这怎么能不让他火大。偏偏天还很热,他简直快要烦死了。 这时,一个侍卫装束,身材瘦小的人进入了他们的营盘,从衣服看就不是他的下属,不知是谁家的侍从,糊里糊涂地走错了地方。 那人低着头也不看路,只管乱走,差点就撞在了贺云海身上,竹竿太子哪里容得这样的冒犯,大怒道,“你是哪家出来的不长眼的东西,蠢头笨脑的乱闯!” 那人半抬了头四下看了看,才发现走错了路,立刻急得快哭了,含糊道,“我不是,我……我是大渊……” 旁边一个有眼色的人赶快上来圆场,陪笑道,“太子爷,看服色他是大渊那边的人,放他走吧,陈玄明那个愣小子可不是个讲理的人,咱们犯不上惹他。” 贺云海拧着眉想了想,觉得那个黑脸小子的确不好惹,再说齐朝和大渊素来交好,也犯不上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于是不耐地挥了挥手,“滚,快滚!” 那小侍卫口中道谢,伏身给贺云海施礼,他和贺云海本就只隔着两步之距,伏身行礼之时,他的袖子就拂到了贺太子的袍角。 大渊的小侍卫脱了险,慌慌张张地走了。贺云阳此时正好从自己的帐篷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背影,又听太子还在那边絮絮叨叨地骂着“走路不长眼的蠢货”,顿时为太子捏了把汗,他当然知道那人才不是什么蠢货,而是一等一的鬼灵精。估计太子是要倒霉了。不过到底太子要倒什么样的霉,他还真想不出来。 一个时辰之后,所有在湖边忙碌的人都看到了一场好戏,一场匪夷所思,有些诡异的好戏。 正午时分,天边忽然飘来一朵奇怪的云,一朵棕黄色的云,就从人们的头顶飘过,还发出震人耳鼓的“嗡嗡”声。 “是马蜂!”“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马蜂?”“它们这是要还哪儿飞呀?”人们发现那朵云的真相后,忙不迭地躲避着,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马蜂用实际行动解释了人们的疑惑。这一大朵马蜂形成的云,嗡鸣着,只向齐朝的营地飞去。 齐朝营地的人见到马蜂群袭来,开始也准备跑,后来目瞪口呆地发现,他们根本不需要跑,因为,这一大群马蜂只有一个袭击的目标,那就是他们的太子爷。 一个人的身上瞬间披上一件马蜂外衣的情景甚为奇异惊悚,太子的惨叫和蜂群的嗡鸣产生的混音更有吓人的效果。贺云海在地上翻滚惨叫着,两只手根本忙不过来,又得在身上胡乱拍打,又得捂着脸。可无论他怎么拍打怎么翻滚,一只马蜂也不肯离开他的身体。它们对他的同仇敌忾,就像是对付一只刚刚偷吃了蜂蜜的狗熊。 目睹这番情景的旁观者们在最初的惊诧后,就津津有味地看起热闹来。这两天,齐朝太子贺云海的盛大排场和狂妄据傲实在惹人厌烦,现在见他如此狼狈,王孙公子们虽然自恃身份,不能拍手称快,但负手看戏总是可以的。 “三皇子,你看这怎么办啊!”太子的随从们此刻才想起还有个很有本事的三皇子,纷纷过来讨主意。贺云阳蹙眉犹疑,对付马蜂的办法他当然知道很多,可这些马蜂是有来历的。“打蜂还得看主人”,他可不想陈天景生他的气。但是现在要不拿出个主意来,日后可能又有麻烦。 “你们拿块毯子来拍打拍打,应该能把马蜂赶走了。” 诡异的是,这些马蜂似是懂得人类的意图,几人刚拿着毯子靠近,太子身上的马蜂外衣就分出一层,直袭向那些没安好心的人,但并不叮咬他们,那些人一散开,它们就又回到了太子身上。 贺云阳悚然,不知那丫头是用什么法术驱策这群蜂。可是,她别玩过了,要是太子让马蜂蜇死了,自己回去怎么交代! 天景当然有分寸,片刻工夫,马蜂外衣就从太子身上脱离,嗡鸣着飞走了。贺云海性命无虞,只是,现在连他亲娘都很难认出他来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再见了,贺云阳! 月上中天,已在湖边等了很久的贺云阳总算等到了陈天景,她负着手,笑得得意洋洋,一见他就问,“贺云阳,竹竿变猪头的戏法好不好看?” 他也笑,“很好看。你真的挺厉害,居然能把马蜂驱策像军队一样,还颇有战法。” 她笑得更得意,“那当然!玩这种小把戏我可是相当拿手的哦,得罪了我的人别想有好果子吃。你家那根竹竿以后最好再不要碰见我,否则,我见他一次整他一次。” “你别生气啊,我只是说句公道话,其实太子并没有得罪你,他都没有见过你。你何至于讨厌他到如此地步。” “他得罪你了呀。我们是朋友,他得罪你就得罪我。何况我今天还给他行礼了呢。他是什么东西,也配受我的礼,还敢骂我。哼,不让他多挨几百下蜂蜇我可就吃了大亏!” 他本来还想说“可是也把他蜇得太惨了些”,考虑一下理智地转了话题,扬了扬手中的竹箫,“要不要听我吹箫?” “好呀。不过你别吹那些悲悲切切,冷冷清清的调子,我不喜欢那样的,人生苦短,何必听个曲子还弄得心情不好,吹个快乐的曲子吧。” 他应了一声,想了片刻,把竹箫凑在唇边,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箫音在月光里流淌着,清亮明快,跳跃婉转,甚至还有些俏皮。天景有点意外,箫音本就比较清冷哀凉,箫曲也大半是这种基调的,想用箫音来表现纯粹的欢快明亮不是容易的事,起码那些宫廷乐师从没吹过快乐的箫曲。所以她提出这个要求,其实是想要为难一下贺云阳的,想不到竟没成功。这些纯净快乐的音符在湖面上跳动飘荡,飘到很远很远的对岸去。 吹着快乐曲子的贺云阳也是快乐的,他唇边噙着笑,哞子亮如星辰,凝注着身边的女孩儿。 “很好听啊,很好听!”一曲终了,天景拍手赞赏,“贺云阳,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等我回去,让那些乐师找来谱子吹给我听。” “没有名字。这一首不是正统的箫曲。是我去年在齐朝的雁回山听到的一首山歌。是一对情侣唱的,他们隔着一条小河对歌,我觉得调子很好听就记了下来。其实做琴曲更好,我这次没带琴来,以后有机会弹给你听。” “嗯,”天景点点头,远眺向乾镜湖的对岸,“贺云阳,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他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她刚才说什么人生苦短,现在又用诀别的口气说到明天的分离,让他觉得不祥。 “天景……” “贺云阳,我姓陈!” “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可以只叫名字的。” “随便你了。”她拣了一把小石子,一颗一颗往湖里丢。 “天景,前天在山里你被墨蛊咬伤,我给你治伤时,感觉你的脉象……” “你感觉我的脉象被古怪的寒气搅得混乱微弱是吧?据说你的医术相当高明,应该也能诊断出我最多也就只能活到三十岁。” “从脉象上看是这样的。不过,天景你不要怕……” “我不怕!死有什么好怕的,三十岁死和八十岁死有区别吗?殊途同归罢了,我这条命本就是拣来的,能活三十年已经不错了。就是那天死在山里,其实也无所谓。” 贺云阳又有些听不懂她的话了,哪有正当妙龄的少女能不怕死的,但她事不关已的冷淡口气竟像是真的不怕,她说命是拣来的是什么意思?可他的性格向来执拗坚忍,决定的事就一以贯之,现在也不例外,他不管她的消沉言论,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 “天景,你不要这样想,一定会有办法的。你听我说,这世上没有真正无解的事,就像那山里有剧毒的蛇,就有能克制蛇毒的玉芙蓉。你的病虽然比较棘手,但肯定有办法的,你相信我,世界这么大,我一定能……” 天景叹口气,“贺云阳,你昨天跟我说过,你是在重重杀机中,仗着命硬才活到现在的,你最应该懂得人心难测,世情如霜的道理。我们萍水相逢,只是莫名其妙地一起进了玉寒山,有了几个时辰的相处而已。你救过我,可我先前也救过你,两下扯平,各不相欠,明日一别,再不相见。你为何要为我的生死操心?还是顾好你自己吧,毕竟我们相识一场,我不想某一天听说你死了。” 贺云阳怔怔看她,她的脸月光一样莹润,也如月光一样冰冷。他承认她说得有道理,他活得朝不保夕,每一分力量都应该留给自己,哪有闲暇顾及别人。 可她不是别人。她是陈天景。在玉寒山里她与他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他受了羞辱,她愤怒难过,想方设法替他出气。她说“贺云阳,我们是朋友”。 她不知道,在他心里,她是朋友,唯一的朋友,但也不只是朋友。 “天景,我笃信事在人为,只要是我决定的事,我就一定要做到,也一定能做到。天景,如果我的命没那么硬,哪一天真的死了,就算我失言;但,只要我活着,我也就不会让你死。” 誓言真是好听哪,什么时候听都好听。天景叹息,誓言就像是说的人剥开一颗糖放入你口中,含着它是甜蜜的幸福的,但是当表层溶化,誓言的核会比世上所有的药加在一起更苦,还不能吐出来,再苦也得咽下去,哪怕咽下去会死,也得咽下去。 她咽下过誓言的核,她死过,所以她不会再被表层的甜蜜诱惑。她低头避过他送到唇边的糖。笑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你先走。” “为什么要我先走?” “昨天我先走的,今天换你先走,这样公平。” 他想这样的确公平,今晚再让他看她的背影远去,他缺乏勇气。只是他不知道,她让他先走,就是想看他的背影。 他的背影渐渐在泪水里模糊,她用力忍住呜咽。还是像啊,为什么还是那么像!那个背影,到底是谁呢? 再见了贺云阳!再见的意思是再也不见,因为见到你我就会想起你的背影,这样对你,不公平! 第一百三十二章:云景组合的幕后真相 第二天,大渊的车队在正午时分启程,本来一刻不肯消停的天景居然不要骑马,缩在车厢里恹恹地犯困,马车慢慢地驶过乾镜湖,她又听到了那首曲子,欢快的音符跳进她的耳朵,他说那本是一首对唱的情歌,也不知当年隔河对歌的小情侣后来有没有在一起。 天景蜷在软垫里,慵懒的眼睛都不肯睁,却有细细的泪行渗出眼角。刚才准备出发时她听到别的营盘的人在议论,说云阳公子一大早就跑到湖边吹箫,翻来覆去只吹一首曲子。 这个家伙,他是想把湖里的鱼都烦死吗? 玉寒山里,银白长须的山神正和一个银白长发的女子对坐饮茶。女子慢慢啜了两口茶,放下茶盏,从衣袋里拿出个锦盒递到山神面前,笑道,“玉老儿,我许下的自然不会反悔,拿着吧。” 姓玉的山神急忙双手接过锦盒,打开来,眼睛顿时放光,从盒中取出一枚金红色的宝石,在指间转着细细欣赏,边看边赞不绝口,“原来这就是饕梦蝗的眼泪,小老儿我向往已久,今日托仙子之福,总算开了眼界。” 银发女子继续饮茶,没接他的话,似在想着心事。 玉山神看到了思慕已久的宝贝,心情大好,话也多起来。见那女子有些沉郁,就安慰道:“仙子放心吧,我看令徒和那个贺云阳绝对是天生一对。那日他们在山中的表现,你我都是看到的嘛。” 玉寒山神感叹,“看来以后芙蓉会的规矩要改改了,以后女子也可以来参加芙蓉会。而且以后入山最好是男女搭配的组合。唉,两个男子搭档实在太无聊了,对话不过就是‘你守左边我守右边’,‘是分攻还是合击’之类的,一点趣味都没有,而且两个男子通常都各怀鬼胎各打算盘,心意不齐,所以最后大多以失败收场。” 老头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没正形的笑,“哪像这一对,言语有趣,配合默契,互助互援,同进同退。可称是芙蓉会千年来赢得最漂亮的一对搭档,而且这一对小人儿也漂亮啊,贺云阳果然是名不虚传,仙子的高徒也是有胆有识有本事的奇女子,这一对儿若是不能成为眷属,那可真是暴殄天物了。何况仙子你也看到了,贺云阳对令高徒,是颇为心动的嘛,呵呵呵呵!” 翊雪白了傻笑的老头一眼,骄傲的一挑眉,“他要是对我那徒弟还不心动,世上就没有女子能让他心动了。老儿,不是我打击你。你的男女搭档摘花计划是行不通的。能进玉寒山的少年不在少数,就算没有贺云阳出色,差一些可也不会差得太离谱。但能进山的女子可就难找了,那些皇家豪门的闺秀见过什么世面?连虫子老鼠都怕,若是见了神兽,胆小的大概能直接吓死,胆大的估计也得吓晕,哪有一个能和我徒弟相比!” 山神也点头承认,又道,“不过仙子你是不是也太过信任人类了,用墨蛊试探贺云阳的安排,小老儿我现在想来,还有些心惊。仙子你怎么就笃定他会用玉芙蓉救治令高徒。要知道,独力摘得玉芙蓉那是何等巨大的荣耀,而且,仙子你肯定也知道,他在他家中处境尴尬,日子过得挺艰难,如果他能带回玉芙蓉,想必对他在贺氏皇族中的地位也能有所改善。既然玉芙蓉对他来说有这么多好处,仙子你怎么就认定他能舍得下这些好处,来救治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 翊雪一笑,“那个贺云阳按常理度之不是好人,他杀念重疑心重诡计多端心如铁石,但这些都是被一心想杀他的老爹和兄长锻炼出来的,他要是没有这些素质早就死了几个来回了。贺云阳其实和我那徒弟一样,都有畏寒症。天景是身上冷,他是心寒。从来就没人给过他关爱和保护,而且要他死的人就是他的至亲,这样他岂能不心寒。也正因如此,当天景那样一个瘦小的丫头,挡在他身前给他保护的时候,百炼钢一下子就化为了绕指柔,十朵玉芙蓉也抵不上天景的重要,所以我敢赌这一把。话说回来,就算我走眼看错了人,他为了名声好处不救天景,难道我就能看着自己的徒弟死了不成?没有玉芙蓉我一样能解了墨蛊之毒,玉老儿你不信吗?” “信,信,仙子的手段,小老儿我哪敢不信呢。既然那贺云阳已经对令高徒死心塌地了,仙子你还忧虑什么?” “情爱之事又不是一人的独角戏,贺云阳对天景再好,那丫头心中的死结打不开也是枉然。也不知贺云阳有没有耐心,等她,帮她把心里的死结打开!” 翊雪长叹一声,起身告辞,“玉老儿,多谢你帮了我这个忙。唉,还是你聪明,一辈子也不收徒弟。收徒弟当真是吃力不讨好,你看我,不但要给徒弟教本事,还得给徒弟觅姻缘,而且还不能让我那傻徒弟知道,想想我真是亏大了。” 天景当然不会知道这次莫名其妙的入山是一场没有恶意的阴谋,她也不会知道师傅为了能让她和贺云阳一起入山,付出了四颗饕梦蝗之泪来打点玉寒山神,那老头才十分不情愿地同意了这组当时看来荒唐,最后成绩却是最好的搭档。 马车走得缓慢,起码天景觉得它走得太慢了,因为已经离开乾镜湖好几个时辰了,她好像还没走出贺云阳的箫音,那些音符在她脑海里跳来跳去不肯安生。她没有睡意,却像是陷在一个醒不了的梦里,梦里贺云阳对她微笑,他问,“天景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喜欢他吗?她不知道! 乾镜湖旁的营盘已经撤走了大半,齐朝的豪华营地就更加显得乍眼。由于齐朝太子莫名遭遇马蜂攻击,中了不轻的蜂毒,因而还要再休养几天才能启程。 那几天,贺云阳仍然每晚都去乾镜湖边,有时吹箫,有时静坐,时不时望一眼来路,虽然明知他等待的人已经越来越远。 第一百三十三章:遇刺 玄明很是奇怪,归程途中天景乖得反常,整天缩在车厢里,每晚早早躲进帐篷。对赛马打猎篝火晚会烤地瓜等等来时路上她无比热衷的事物毫无兴趣。他担心她身体不适,她倒还是笑得一脸灿烂,“我好好的,哪里也没有不舒服,我只是在收心,要是回程也一路疯玩,回去后,父皇一眼就能看出我变成了个疯丫头,非得治你个管束不严之罪,打你板子不可。” 粗线条的老实人玄明因此感动到不行,殊不知妹妹如此安静是因为她很累,这一路上,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遗忘。 他们俩已经商量妥当,并给当时在场的侍卫也下了封口令。天景误入玉寒山的这一段就当从没发生过,反正天景也没出什么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月二十那天,他们终于回到了阔别两月有余的昀城,进入了那座已有些生疏感的皇宫。 锦阳帝总算又见到了宝贝女儿,自是有说不尽的欢喜欣慰,悬了两个多月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在外来奔波了这么多天,天景瘦了些,但精神还好,赵太医也说她这一路上都没有生过病,看来这丫头还是挺经折腾的。若说有变化,就是在她的眉目之间多了一层极淡的郁色,想来是累了,想家了的缘故。 至于玄明无缘入山的结果,这倒是早有预料的。锦阳帝是明君亦是慈父,当然不会对他数落责备,反而着实褒奖了一番。天景在一旁看着,不禁又为贺云阳惋惜,他那么出类拔萃的人,怎么就摊上了那样一个昏庸莫名的父皇!他的命够硬,但也太薄。但愿日后他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但愿以后他都能好好的。 怎么又想起他了,这一路上的努力遗忘都是白费力气不成!天景摇摇头,正好听到父皇的总结性讲话,“既如此,你们就各自回去休息吧。家里人也都等急了。玄明,这两个月来淑妃和清和可是天天都来问消息的;至于你天景,要作好半年内不能再出宫门的思想准备,你母亲可是说了,你回来以后,可就要好好地给你立规矩了。” “不是吧,立什么规矩呀?父皇您会帮我说话的是吧,父皇……” “先回去,至于帮不帮你说话,看你以后的表现了。” 回到明华苑,母女相见,自然是流不尽的泪,说不完的话。至于规矩,在天景撒娇耍赖,甜言蜜语的强大攻势下,也形同虚设了。 错过了两次上课时间的天景公主,在六月初一的夜里又见到了师傅。 这一对师徒,心里都有秘密,嘴上都在说谎,倒也说得很开心。翊雪望着徒弟平静如常的脸,听她讲着这一路上哪儿最好玩,哪儿的风景最漂亮,哪里盛产一种蘑菇,做汤超级美味。翊雪听得津津有味,心里却在窃笑,“小样儿,此行最精彩的部分怎么不讲?就用什么蘑菇汤来敷衍为师。你就和姐姐装吧,看你能装多久。” 天景所有的秘密只有一个倾听者,就是绒绒。几年的时间过去了,绒绒早已不再是可爱柔软小雪团,它长成了一只又懒又馋又胖的大白猫,不过天景对它宠爱依旧,还是喜欢在无人时揉着它的耳朵对它絮絮叨叨,她把前生的一切都讲给它听过,现在又把这一次奇幻之旅讲给它听。绒绒知道她前世今生的所有故事和所有隐秘。知道陆离,最近也知道了贺云阳。天景很放心,以此猫的懒惰和贪馋,绝对没有修炼成精的可能性,她对它说过的所有话都只能装在胖胖的猫肚子里,不用担心会有泄密的风险。 天景又恢复了从前的正常生活,每天早起,先去南书房读书,待父皇下了朝,如果有特别的政事或奏折,就会传太子和她到御书房,问讯他们的意见和主张。 天景此生最惊心也最重要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半分预兆也没有的夜晚。七月十八的夜晚燠热沉闷,难以入眠,天景在帐子里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个时辰,还是睡不着。她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在鸣襄那里喝到的云露茶,甚是清新爽口,鸣襄说那花是用紫薇花上的露水泡的,才有如此味道。反正也睡不着,不如自己也去弄些露水来,明天泡了茶给父皇尝尝。 天景一向是想到就做的实践派,她立刻溜下床,胡乱套好衣服,头发懒得再梳起,就披着好了。她到小厨房里取了一只碗,又拿了鸣襄送她的专门取露水用的一块小玉板,再提上一只灯笼,就蹑手蹑脚闪出了她的房间。 御园里的紫薇花种在一块比较偏的地方,今晚天阴没有月色,唯一的光源就是她手中灯笼晃晃摇摇的微光。若换了其他任何一位公主肯定生了怯意,老老实实回去睡觉,可天景公主对“害怕”实在是欠缺敏感。 她来到了专种紫薇的花圃,把灯笼放在花圃前的石台上,卷了卷袖子,开始收集露水。收到那些蕊心里盈着夜露的花朵,用小玉板把露珠刮进碗里。 好大一会儿工夫,天景收集到的露水还不够盛满碗底,她站直身体抻了抻腰,突然猛地僵住了,因为,她感觉到,背后站着一个人。 天景毕竟不是寻常女子,她不惊不乱不回头,缓缓吐了口气,自语道,“这么麻烦,不弄了,回去睡觉。” 身后有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她知道是那人在拨刀,可她仍不回头,口中叨咕着,伸手拿起灯笼。 那人举刀劈下,早有防备的她侧身一躲,同时把灯笼狠狠甩在那人身上,撒腿就跑。 灯笼一倒,里面的蜡烛立刻烧穿了薄纱,火苗舔上了刺客的衣服。等刺客拍熄火头追来时,天景已跑出了一段距离。 虽然占了先机,可天景还是跑不过刺客的。很快,身后就响起刀锋破风之声,她向前一扑,险险地躲过这一刀,可身体也失去平衡,摔倒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刺客的谢家刀法 现在,唯一能救她小命的就只有瞳术了,可是天这么黑,那人穿的也是夜行衣,只能勉强分辨出个轮廓,真不知这样瞳术能不能奏效。 天景咬牙,努力在瞬间提升瞳术,然后在那人砍出志在必得的第三刀时,抬头迎上了那人俯视的眼睛。 她根本就看不清那双眼睛,但瞳术还是起效了。由此可见这些年来天景的修为还是有进步的。趁着那人迷惑,天景爬起来继续跑。 御花园这一带是皇宫守卫的死角,夜巡的侍卫通常会偷懒不到这边来,今天才不例外,天景跑了这么远,人影也不见一个。 前面没有救命的人,后面可有索命的鬼。天景匆匆一瞥的效力只能维持片刻,很快,身后又有脚步声急急追来。 天景知道这次要是再被追上必然无幸,于是她咬紧牙关拼了命地跑。她的运气一向不错,就在索命无常离她越来越近之时,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绝对能救她的人!“ “玄明……哥……” 她一喊,脚步就慢了,后面的人赶上来,一刀劈下。(平南文学网) “铛”的一声,他的刀锋砍在一把刀鞘上。 若论背书、辩论和吵架之类的事,玄明的反应从来没快过,但只要遇到与“武”相关之事,他的反应从来没慢过。一眼看到天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和在她身后闪动的银亮刀光,他在明白发生了何事的同时,飞扑过来把天景拉到了身后,手中连鞘的刀迎上了那片劈落的寒芒。 刺客被这突然出现的变数弄得一愣,这一愣,变成了玄明出刀的机会。 天景最突出的特质之一就是胆大,万般侥幸才在鬼门关前保住了小命。她不哭,也没有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躲在玄明身后喘过气来,就开始观看玄明和刺客刀来刀往的大战。 看着看着,她就看出不对了。玄明用的自然是谢家刀法,而那个刺客,用的竟然也是谢家刀法。 她一向喜欢看玄明练武,这谢家刀法是早就看熟了的,绝不会走眼。她看着二人以同样的刀法激战,眉头渐渐蹙起。 天景都看出来了,玄明当然比她更早觉察。但他却没想到这其中的利害和可能隐藏的危机,一心只想快点拿下此人,问他为何要行刺天景,又是从哪儿偷学了这套向来只是嫡传的谢家刀法。 “别打了!住手,别打了!” 天景的一声断喝还真喝住了两人,他们望着这个突然插进来喊停的女孩子,莫名其妙。 “你走吧!”天景冲着那个刺客说道,同时猛扯玄明的衣袖不让他动,“快走,不管你是谁,别再进来趟这浑水,下次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刺客一怔,也再没有要天景性命的打算,收了刀转身而去,身影很快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天景,你怎么能让他走!”玄明想要去追,可袖子还让天景紧紧抓着。 “让他走吧,哥,你运气好,碰到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如果他真是个死士,那还糟了。” “你什么意思?难道他若是死士我就不是对手?” 天景已经对这个只会直线思维的人无语了,可还必须解释清楚,她四下一看,这一场大战也没能惊动个把夜巡的侍卫,真是服了他们,不过这样更好。 “哥哥,如果他是死士,你会很容易打过他的,或者说他会主动败在你手上。然后他就会被送去审讯。哥哥,谢家刀法可不是随便在哪里都能学到的是吧?会谢家刀法的人,不是谢家本族嫡传,就是和谢元帅关系极近密的部属是吧?一个用谢家刀法行刺我的人,要是被送到了父皇面前,你说会怎样呢?” “不,这事绝不是我舅舅做的!”玄明额上沁出了冷汗,大声争辩。 “当然不是,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对谢家的陷害。谢元帅便是真有不臣之心,他不冲父皇下手,倒先要杀我,这不可笑嘛,而且派来的刺客还使一手谢家刀法,这不是更可笑嘛。” “可是,”天景凑近两步,诡秘地压低声音,“再好笑的笑话,只要有人愿意相信,就不是笑话,你说父皇会愿意相信吗?” “这……”玄明想到这两年父皇和舅舅之间越来越紧张的关系,就像一大捆淋上了油的干柴,只要一个火星,立刻就能燎起大片烈焰,而这个刺客,如果真能送到了父皇面前,没准就是那颗火星。 “哥哥,这真的是个很高明的陷阱,有人想要我的命,同时还想把谢元帅拉下马,他唯一失策的地方,就是选的人虽然精通谢家刀法,却是个怕死的家伙。” 玄明还刀入鞘,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苦笑,“天景,可能你是想多了,这也许并不是什么高明的阴谋,而是我母亲又在发疯。” “啊?”这一层天景倒没想到,不过这也真是有极大的可能性,宜妃的疯狂她是领教过的,那个女人…… 她哆嗦了一下,但玄明沉郁的脸色让她不忍,连忙解劝着,“应该不是吧。宜妃娘娘这几年……挺安静的。你不要这样想,她不会做这样的事,她是谢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害自己家,再说,她怎样也得为你着想。” “但愿不是她!”玄明叹息了一句,然后想起了关键问题,“这都快二更天了,你在御花园干什么?” “采露水啊。用紫薇花露泡茶很好喝的。” “你!什么水泡茶不是一样!你玩什么,就为一杯茶,差点丢了小命!”玄明被这无聊的理由惹起了火,声音大了些。 “你吼什么!是刺客差点要了我的命,不是露水。我都吓着了,你不安慰我还吼我,你到底是不是我哥哥呀!” 玄明叹口气,这丫头从来就是常有理,自己要想争辩过她简直难如登天,他抬手拂去她头上的几片叶子,“走吧,我送你回去。你想采什么露水?明天我让宫女采了给你送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每个太子都危险 玄明已经站了很久,他一早过来向母亲请安,还有件事想问她。正遇上宜妃在玩骨牌,他就站在门口等待。宜妃在玩牌的时候,无论是谁和她说什么话,都别指望能有回答。 宜妃玩牌很特别,一桌就她一个人,玩法就是把骨牌砌起推倒,再砌起再推倒,这样无聊的游戏她却能玩得津津有味目中无人,亲生儿子站在旁边等了一个时辰,她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又玩了大半个时辰,她又一次推倒了垒砌整齐的骨牌,意犹未尽地斜倚在靠椅里,懒懒问道,“都请过安了,你还傻站着干嘛?” 玄明抬起头来打量母亲。那场滴血验亲的闹剧已经过去将近四年了,宜妃也把自己囚在秀云宫四年了。她发福得厉害,曾经秀美的容貌如今已臃肿衰败,现在的她只对两件事感兴趣:那就是喝酒和玩牌。玄明之所以呆站苦等,就因为只有早上这一小段时间母亲不喝酒,是清醒的。 “母亲……昨夜有人行刺天景,而且,这人用的还是谢家刀法。母亲您可知道此事吗?” 宜妃那因长期酗酒而显得呆滞的眼睛蓦地有了神采,口气里满含期待,“有这样的事?那刺客得手了没?” 玄明舒一口气摇摇头,母亲问“有这样的事?”就证明了她与此事无关。 宜妃的热情熄灭了,她拈了一枚骨牌冷冷道,“这么说刺客被抓住了?你父皇疑心是我派人去杀那个贱丫头的,就让你来问我,如果真是我做的,就要赐我三尺白绫了是吧?” “母亲,不是这样的。父皇并不知此事,昨天是我救了天景……” “什么!”一声尖利的怒吼截断了玄明的后话,宜妃怒得红了眼,厉叱道,“你救了那个死丫头贱丫头还要来和我显摆!我被她和她娘害得这么惨你看不到吗?你没长眼没长心呀!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用你舅舅教你的本事去救你娘的仇人,你可真有出息啊,你滚,滚!” 她大骂着,一把一把抓了骨牌,劈头盖脸地砸过去,玄明不闪不避,让每一块骨牌都砸个正着。直到骨牌暴雨下完,宜妃掀了桌子,他才躬身行礼,一如既往地恭敬,“母亲休息吧,儿子明天再来请安!” 他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天景,当然没提宜妃那段大骂。“此事既与我母亲无关,那到底谁是幕后主使唤呢?” 天景洒脱地一挥手,“管他呢。只要此事和谢家无关就行,使这种下作手段的必是跳梁小丑,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天景……”玄明心里着实感激,他很清楚如果不是天景放走了那个刺客,如果这件事让父皇得知,后果会怎样真的很难预料。天景虽身为女子,却有一种男子都不一定会有的慷慨义气。再想到母亲对她的谩骂,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天景嘴上说的轻松,心里可一点都不轻松。其实出事当晚她就想明白了,如果不是宜妃发疯,那此事的幕后之人就只可能是…… 眼前浮起一张亲切温雅的笑脸,这张笑脸的主人与她兄妹相称,亲密无间。绒绒就是他送给她的。他和她一起在明华苑生活了六年,两个月前他才搬去了东宫,父皇预备为他选妃,他还开玩笑说他选妃一定要她来作参谋。 他就是她的太子哥哥——陈昊明。 这个想法她没有告诉玄明,玄明不会相信她的话,弄得不好会直接跑去问太子。那就真正是打了草惊了蛇,陷自己于既尴尬又危险的境地。 天景暗自叹息。看来是多年来父皇对自己的重视培养让他妒忌了,自己在政事上所显露出才干更让他不舒服。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在《陈皇宗录》上看到的锦暄护国公主的蹊跷死因。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帝王,会喜欢自己的身边存在着一个什么护国公主,护国是帝王的职责和功业,一个公主为什么要掺和进来,分走本应属于帝王的荣光! 太子就是为此而对她动了杀机吧,免得当他继位时,会有一个护国公主碍他的眼。 那么,刺客用谢家刀法又是为什么呢?是他眼看着父皇对谢午华忌惮日深,孝心大发作,给父皇制造个处置谢家的借口。还是陈玄明这个弟弟也碍了他的眼,让他觉得危险,就想由此事引得父皇和谢家彻底决裂,身为一半谢家人的陈玄明势必无法置身事外,他会被拖进这个旋涡,成为最无辜最荒唐的牺牲品。 天景又想起了贺云阳,她见他被竹竿太子欺负时,除了为他抱不平,不是也感叹过自己运气好,遇上个还算不错的太子,起码在他正式登基前,是可以和平共处的。 原来自己错了,原来每个太子都危险,原来手足相残是各国皇室通用的戏码。比起那个蠢得挂相的竹竿太子,她的太子哥哥更难对付。那个温雅安静的少年,一直都是标准的好哥哥,若说他想杀自己,想害玄明,谁也不会信的,甚至连她自己也有点不信。 贺云阳和那根竹竿斗争多年仍安然无恙。因为他够聪明,有能和神兽对战的好功夫,还有硬到堪比金刚钻的命。 可她有什么能和太子斗呢?天景计算着手中筹码,她也够聪明,但她没有好功夫,连差功夫也不会几手,她只有瞳术。另外,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命够不够硬。 但是,她有父皇的宠爱,这有张极是份量的筹码。这张筹码就使得太子只能偷偷摸摸算计她,只要她小心,不给他偷偷摸摸的机会,就可保性命无虞。 从那以后,玄明就成了明华苑的常客,隔一两天,他就会拉着清和过来,喝杯茶,聊些闲话,到该休息时告辞,每次她送他们出门,他丢过来的眼神都在告诫:乖乖的在家里呆着,不准乱跑! 她当然不会再乱跑。白天,每次和太子见面,还是兄友妹恭,亲密无间;晚上,她熄了灯缩进帷帐,会在绒绒耳边轻声说,“告诉你个新的秘密,太子哥哥是坏蛋!” 第一百三十六章:贺云阳要来了 九月十八,已渐进深秋的天气越来越冷,往年每到这个时节,天景就已经穿上了厚重的冬装,出门都要抱着手炉。不过近来还好,大概是因为贺云阳在玉寒山中为她治伤时,输入她体内的那许多内家真气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半朵玉芙蓉的神效,虽然西风一天紧似一天,她竟一点也不觉得冷。 秋月明对此大为惊喜,理所当然地把这桩功劳记给了赵太医,着实奖励了他一番。锦阳帝知道后,自然有更丰厚的赏赐,还擢升他为太医院的首席太医。 看着赵太医又升官又发财,天景不由为贺云阳抱不平,她身体里流动的温暖是他给予的,而他因此得到的,只是竹竿太子的一记耳光。 明华苑的院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喊着,“天景,天景!” 天景推开窗探头去看,来得是鸣襄,她跑得很急,显然非常兴奋,看见天景在,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天景纳了闷,这位姐姐平日最注重仪态了,今天是怎么了,跑得像个疯丫头。 鸣襄跑进来,二话不说,先倒了盏茶,二话不说一气灌下,天景看得咋舌,忙问道,“出什么事了,你这么急?” 鸣襄放下茶盏,眼里是满满的欢喜激动,“天景,你还不知道呢,贺云阳要来了!” “贺……云……阳,你说的是谁?” “就是云阳公子呀,齐朝三皇子贺云阳,你不是没听说过吧!” 她低头回避鸣襄的鄙视,心里忽地狂跳几下,又慢跳几拍,喃喃道,“他来干什么?”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呀?”鸣襄鄙视更甚,耐下性子讲解,“咱们大渊和齐朝关系一向亲密友好你总知道吧,我们的皇爷爷在位时,和齐朝当时的国君定下一个约定,轮流派出自己的皇子到对方国内学习交流,这样可促进两国年青皇室之间的了解,相互取长补短。父皇当年就去过齐朝,还要咱们的皇伯伯和三皇叔也都去过。我们这一辈中,太子去年去了齐朝,今年那年就派了贺云阳来做回访呀。” “太子去过,为什么地让贺云阳来回访?”天景忖度着问道,“莫非齐朝太子先来过了?” “是呀,齐朝的太子年纪要比咱们的太子大好几岁,所以早就来过了。那时天景你还没有回宫呢。那位太子长的,啧啧啧,根本不敢想他居然和贺云阳是兄弟,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根会活动的竹竿。” 天景笑起来,正想说英雄所见略同,幸好及时把话咽了回去,她这次去参加芙蓉会的事是很保密的,对鸣襄他们的解释是去别处的行宫调养身体,这样她就没见过齐朝太子,又哪里有什么所见略同。 “我听太子说,齐朝那边的国书已经送到了,贺云阳五天后就到。哎,我只是听传言说贺云阳如何如何出色,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我问过玄明的,他就会说还好还好,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好。(平南文学网)不过听他说,这次芙蓉会进山摘花的只有贺云阳一人,想必此人真的是惊才绝艳啊,要不然,怎么别人都不配跟他合作。” “什么别人都不配,你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说!”天景在心里叫了一声,愤愤地想她这个隐形合作者当得真是亏啊,如果没有她,云阳公子早就不存在了,她挽救了多少女子的绮梦,却连个谢字也得不到,实在太亏了! 鸣襄畅想了半天,却得不到热烈的回应,天景的反应淡淡的,就好像来访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使者。她才想起这个妹妹只对朝政和读书感兴趣,一点也不像女子。 既然没有共同话题,鸣襄就起身告辞,找别的姐姐们讨论这个激动芳心的大事件去。 其实天景又哪里是真的不在意,她只不过比较能装罢了。再说,近来她一直心情不好,大概不会有人在夜遇刺客,差点小命不保之后还能有良好的心情。何况,她明知事后主谋的真面目,却不能对任何人说,这种心情,更是纠结难言。 现在她一听到“太子”两个字就背后冒凉风,好像刀锋袭来的感觉。噩梦也做了多次。可她是陈天景,不是寻常的胆怯弱女子,她的惊悚不安渐渐转化成了愤怒,对太子的愤怒。 竹竿太子谋算贺云阳,但那太子总还是姓贺的。但这个太子他究竟是什么人,他也许姓赵钱孙李,也许姓周吴郑王,但总归不是陈家人,他凭什么要她陈天景的命,凭什么要陷害玄明,更凭什么日后要继承陈氏江山! 天景心中冒着火,头脑却更加冷静。她一定不能坐以待毙,一定不能让这个太子顺利过渡为皇上,那个位子他不配坐!论政见谋略,他比不上自己,论武功兵法,他胜不了玄明,他凭什么做大渊之主? 自己?她在想什么?她自己想坐那个位子吗?那个位子上现在坐的是父皇,日后,难道可以是她吗? 她拍了拍滚烫的脸颊让自己冷静。这个念头不是第一次冒出来了,可从前只是想一想,因为她觉得太子人还不错,她喜欢这种其乐融融的家庭气氛,她不想皇室里就只有阴谋和算计。日后他继了皇位,她愿意辅佐他,如果他不要她辅佐那也无所谓,她就安安静静的做个长公主好了。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太子不配坐那个位子,而玄明不适合,也没有这份野心,再说父皇也不会把皇位给他这个有一半谢家血统的孩子。那么,可以是她吗?大渊,可以有一代女帝吗? 她起身在房里埋头踱步。她知道这个念头实现起来有多艰难多漫长多危险,要把这个念头变为现实,只靠父皇的宠爱和自己的出色是不够的,她还需要朝臣的支持,和一个强大的外援。 朝臣的支持,这些年来她还是累积了一定的基础,最大的障碍,就是她身为女子。至于怎样突破这个障碍,只要父皇能不在意她是女子就不是问题了,问题是,到哪里去找一个强大的外援? 第一百三十七章:父皇是要招女婿吗? 贺云阳要来了的消息在大渊的皇室和贵戚豪门之中反响巨大,这几日,只要和后宫嫔妃们沾亲带故的待嫁闺秀们都要想方设法进宫探望自家亲人,然后想方设法留住在宫中,所有的理由都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只为能有机会一睹贺云阳的风采。 闺秀们如此,那些名门出身的俊杰公子们其实也极想能与其一会,如果能与名满天下的云阳公子品茶对酒,诗词唱酬,再手谈一局,那是何其风雅之事,日后说与人知也是极有面子的。于是,贺云阳人还没到,上呈给锦阳帝报备,希望能请到齐朝三皇子吃饭或聚会的折子,就已经排到了他返程的前一天。 天景无聊时随手翻那些折子,对贺云阳的名人效应叹为观止。锦阳帝看着她吃惊的表情笑道,“他两天后就到,这期间父皇会设一次家宴,你和鸣襄清和她们都能参加,那时你就能见到贺云阳了。” “女儿才不想见他,那家宴我不参加,不过是一群人对一个人大眼瞪小眼,有什么意思。想看他的人多了,不差女儿一个。天景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有什么好菜,父皇让人送些去明华苑啊,我跟母亲两个人吃,还自在呢!” “你这个别扭的丫头,从来都喜欢别出心裁。那么多闺秀都想见的人,就你不想见。也罢了,不见就不见吧。不然若是贺云阳真的相中了你或你看中了他,父皇还真舍不得。” “啊?父皇你不是打算招他做女婿吧?” 锦阳帝大笑,“倒有些这样的意思。那贺云阳真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听玄明说……” “又来了!”天景默默哀叹。又是那些话:贺云阳一人进山摘花,惊才绝艳,别人都不配与他搭档……那我不是人哪!好吧我不是人,我是隐形小透明! 锦阳帝接待贺云阳的排场之盛大令人咋舌,出动了全套国宾仪仗,由礼部尚书引领着太子和玄明出昀城十里相迎。八年前齐朝太子来访,场面可远不及此。天景觉得有趣,他们陈家人真的都喜欢替人打抱不平。而且,父皇,玄明和她自己,都同样在为贺云阳抱不平。真是一家人的默契。 迎接的队伍到得早了些,要接的人还不见踪影。玄明拍了拍有些不耐的座骑,问身旁的少年,“太子哥哥,据说父皇有意招贺云阳为驸马呢。要不然怎么出动这么大的阵仗来迎接他。你估计父皇会把哪个姐姐许给他?” 太子想了想笑道,“你为何只想着是哪个姐姐?莫不是忘了我们还有个妹妹?” “不可能!天景还那么小……” 太子瞟了一眼瞬间急赤白脸的玄明,笑得越发温和,“天景只是身材瘦小了些,其实她不小了,她快十五岁了,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不可能,不可能的!”玄明连连摇头,“父皇那么疼天景,怎么舍得她远嫁?天景的性子古怪些,身体又不好,要是把她嫁给贺云阳,他欺负她怎么办?那么远,没人帮她护她替她出头该怎么办?” “你急什么。我只是说天景到了该嫁的年纪,又没说父皇一定会把她嫁到齐朝去。就如你所言,天景是父皇的心头宝,父皇绝对不舍得她远嫁的。”太子说着白了玄明一眼,“不过妹妹大了总归是要出嫁的,至于嫁的好不好就看她的造化了,你还能护她一辈子不成!” 玄明叹了口气默然良久,忽然又冒出句话,“齐朝二皇子还没有来过,为什么先让贺云阳来?就因为他长得漂亮名气大就派出来显摆呀,真不让人省心!” 太子瞟一眼他阴沉不安的脸,想了想咽下了到嘴边的话。他低了头,唇边渐浮起一丝阴冷又无奈的笑,如果那个丫头的命运由他做主的话…… 玄明也埋着头,兄弟俩此时想着同一个人的事,心情和意愿却是截然相反。左后方的礼部尚书连连干咳,提醒他们不要这样埋头缩肩的,失了皇子的气度风仪。 两人回神抬起头,正看到前方起了烟尘,表明有大队人马车辆迎面而来,不禁松了口气,久等的人总算到了。 这次单独出访大渊,贺云阳总算做了回比较像样的皇子,跟随的人马车辆虽不太多,也勉强说得过去了。何况,就算是在特别寒酸砢碜的境地下,他这个人也自有气势风华,绝不会显得寒酸砢碜。 上次大渊太子出访齐朝,贺云阳却不在都城,因此两人今日才算是初次相识,玄明倒是几个月前才见过贺云阳,正因如此锦阳帝才让他也来,想着他与贺云阳不久前才见过面,比较有话说,不至于会冷场尴尬。可玄明心里刚刚打了个结,现在哪有心情跟贺云阳叙旧说话,只应付了几句客套场面话,就再不出声了。 好在太子聪明圆滑,贺云阳更是经多见广,两人虽是初识,但都各寻话题聊得热络,看起来倒像相熟许多年的老友,再加上礼部尚书时不时接上几句,三人相谈甚欢,玄明独自发呆。 其实玄明也并非完全是在赌那没影儿的闲气,只是他不善言词,没有信手拈个话题就能开聊的好口才,他若和贺云阳说话,就只能说芙蓉会上种种,但又怕言多语失,万一贺云阳说出小陈侍卫也进了山,那就不好了。于是他只能沉默。 宾主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回到了昀城。他们是从北城门湘怀门入的城。贺云阳打马穿过湘怀门走在湘怀街上,不禁想起今年上元之夜和天景的偶遇,他带着那个因迷路而害怕哭泣的女孩子找到来时的路,曾为她讲解过昀城的几条主街,其中就有湘怀街。当时她倒是听得认真,也不知记住了没有,也不知后来还有没有迷过路。 他笑,那样聪慧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总迷路呢,那次和她的偶遇,想必是上天有意安排。 他深吸口气,向南望了一眼,那是大渊皇宫所在的方向,她,就在哪里。 第一百三十八章:夜宴和夜访 锦阳帝在议事的正殿景璃殿接见了贺云阳,这个在密报和奏折中屡见其名,闻其功的少年,今日才得见其人。 本来就是怀着几分欣赏之心接见他,见了面,一番攀谈观察之后,锦阳帝对贺云阳就更添了十分的满意。 锦阳帝是个极开明的帝王,不拘俗礼,也不以世俗眼光看人。对贺云阳的这副让天下女子倾心迷恋,却被齐朝皇族所垢病,甚至传言正是因此康明帝才对其寡恩薄待的绝色相貌,他看着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反而在心底暗笑齐朝的那位同行没眼光没见识。这孩子虽然生了女相,但眉宇间清朗干净,举止言谈优雅洒脱,并无半点扭捏作态的脂粉气。同时又有着绝世的武功和才华,这就相当的好,难道非得是相貌粗豪才算男子吗? 锦阳帝和贺云阳说着话,心里转着念头。他是真心想许个女儿给贺云阳。他不在乎女儿跟了他会受苦,以他多年来看人的眼光和在秘密渠道搜集的情报,这个孩子绝不会一直如此困窘,他不知康明帝到底是怎么的想法,难道就从没看出来如果不把皇位传给贺云阳,日后齐朝的政局必乱,必会上演一场逼宫夺位的戏码。齐朝现在的太子是只羊,而贺云阳却是猛虎,哪有猛虎不吃羊,反而甘愿被羊统治的笑话。许个女儿给他,就算短期里会受些苦,日后必是国母或宠妃的地位,也能更加巩固两国关系。一箭多雕,何乐不为。 从这天起,云阳公子就开始了排班赴宴的辛苦生活,每一家不是宠臣就是贵戚,且都是锦阳帝亲自安排的,怎好说不去? 这天,他又坐上来接他赴一场聚会的豪华马车,在车轮辚辚中锁着眉发怔,这次来访大渊的本来是二皇子,但刚决定了此事,二皇子的外祖,齐朝的左相李大人就过世了,二皇子要为其守孝,出访计划当然也得取消。他平生第一次主动向父皇提出请求,申请接替二皇子完成这次出访。父皇当时无语,阴冷冷地打量他半天,三日后才同意了他的请求。(平南文学网) 于是他来到了大渊,来到了她的家里。他本来想得挺好,虽然宫里规矩多,她在这里是受条条框框约束拘禁的公主,不能随意走动。但他有一个月的时间,总能见她几面。或者哪怕只有一面也好。哪料得自到了这里,整天就泡在饭局聚会之中,每天一早就得出宫忙于这些应酬,有时直到定更天才能回来。 每天出入宫门时他都会向这座宫苑的东南角望上一眼,她说过的,她所住的明华苑,就在皇宫的东南角上。她肯定知道他来了,她想不想见他呢? 直到他来此的第十天,终于有了一场他欢喜盼望的宴会,锦阳帝对他说,今晚会安排一场家宴,列席之人只是朕的儿女们,这是家宴,不必拘礼。云阳你可有带琴来吗?可愿当筵抚上一曲,朕的女儿们都很想听你弹琴呢。 他当然愿意弹,不过锦阳帝的女儿虽多,可他只想为其中的一人抚琴。 月上中天,曦霞殿里的夜宴正式开始,锦阳帝向他一一介绍座中年轻女子,哪位是鸣襄公主,哪位是溯玉公主…… 没有她,他只一眼扫过就知道没有她,但还是耐着性子听锦阳帝介绍他的女儿们,希望她只是来晚了。 可是他的希望落了空,锦阳帝介绍完了四位公主,末了补上一句,“朕的清和跟天景公主不在这里,天景今日身体不适,清和在陪她,改日再见吧。” 他微笑应是,心里却失望难受得一塌糊涂。以为总算能见她一面了,却还是错过。锦阳帝说她身体不适,是那种古怪病症又发作了吗? 这里,贺云阳为之难受担心的天景公主其实啥事都没有,正悠哉游哉的跟清和喝茶吃点心聊着天。 “清和姐姐,你为什么不去看贺云阳?你不想看他吗?” 清和笑,“我不去看贺云阳。我就不明白了,为何大家都想看贺云阳,就因为他相貌好名气大吗?但可能谁也没想过,贺云阳愿不愿意被人这样看来看去的?我觉得,只要是个正常人,都应该只喜欢被自己喜欢的人看,而不是众人的注目围观。我不去看他,少一个人的眼光,他就多一份自在。 “清和姐姐……”天景呆了呆由衷地竖起大拇指,“你真是所有名门闺秀中最有见识的女子。” 清和拿了块乳酥去喂绒绒,笑得眼睛一眯,“多谢夸奖!” 天近定更,宴会才散,贺云阳回到下榻的露祥阁,和衣靠在床头,心里还是沉重郁闷。不过多年的磨炼隐忍,使他的心情和表情可以完全脱离。比如今晚,尽管心情糟到极点,他的微笑仍然优雅得体,抚琴时依然是天籁之音。没人能从他的脸色和琴音中发现异常。 他又靠了一会儿,还是无法入睡。一个大胆的念头反而冒了出来,然后就坚定地盘踞在他脑中不肯消失,这个念头就是:去看看她! 齐朝皇室的服饰都是黑色,因此他也不用换什么夜行衣。他快步走在静谧的夜色里,以他多年征战沙场养成的敏锐感知力,他虽然对大渊皇宫还不是很熟悉,却准确地避开了所有巡逻值夜的侍卫。来到了皇宫东南角上那座小巧的院落前,足尖轻点,就飘过了并不太高的院墙,又是凭着莫名的感应,他准确地选中了她住的那间屋。 他看到她了,准确地说是看到她的影子了。那个投在窗纸上的纤秀身影他再熟悉不过,她散了头发,负着手在房里踱步,看来应该没什么事。 他站的方位很好,她看不到他的影子,他却正好能看到她。他的小公主,已经好几个月不见了,如今却只能隔窗观影,真是不甘心,可又能怎样呢。今天锦阳帝让女儿们同座和他相识,他明白那意思,正因为明白才特别难受。锦阳帝有意招他为女婿,但让他相看的女儿中,没有天景公主。 可是除了她,世上所有的女子都不在他眼里。 第一百三十九章:我不好色 夜宴结束后又过了五、六日,这天下午总算是没有应酬,百无聊赖的贺云阳信步来到了御花园,本想借赏花散心的,却有了意外之喜,他发现在一排凌霄花架下,站着一个人。 “天景!” 抱着绒绒晒太阳的天景公主一回头,那个她很想见又不敢见此时就在面前不得不见的人正对她笑着,“天景,我们又见面了!” “是你啊贺云阳,好久不见,你,好不好?” “挺好的。” 然后两人被这样又无味又生分的对话弄得尴尬,都沉默了。这时绒绒在怀里动了一下,也让天景找到了救场的话题。 “贺云阳,这是绒绒啊,我跟你说过的,我有一只超级可爱的小白猫,就是它。绒绒,这是贺云阳,来,你们认识一下吧。” 贺云阳继续无语。几个月前,他们在乾镜湖边夜话时,天景的确跟他说起过她最喜欢的宠物,是十一岁时太子送给她的一只白猫。现在他看到的,就是一只又肥又大的白猫,既不可爱也不小,天知道她刚才那句“超级可爱的小白猫”是多违心的话呀。 贺云阳不喜欢猫也从不养宠物,自然体会不到天景的心情。就像情人眼里出西施一样,主人眼里出美猫。同样一只绒绒,贺云阳看到的是真相,陈天景看到的是幻象。 “贺云阳,你抱抱它嘛,它可乖呢,来,你抱抱它。” 贺云阳僵住了,他不能抱这只猫,不是不给天景面子,而是实在为难有苦衷,偏这苦衷还不能告诉她。眼见她把那只肥胖大白猫往自己手上送,接也不是,推也不是。 这时,绒绒有了反应。虽然天景刚刚夸过它乖,它可是一点儿也没有给主人长脸的觉悟。突然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挣扎。就像感觉到天景正打算把它送到一个屠夫手上似的,叫声惨烈,挣扎拼命。 天景猝不及防,差点没抱住它,连忙叫着“绒绒乖,别闹”,可这只猫竟像疯了似的,叫的挣的更用力了。 贺云阳叹口气,上前拉开了天景的手,绒绒毫不犹豫地跳出她的怀抱,头也不回地撒腿狂奔,速度和它的体形真不相称,它竟似真地极度害怕,背上的毛都是竖立的。 “你干什么!”天景怒视这个助猫逃走的帮凶。 “你没看出它真的急了嘛,你再不放手,它可能会抓伤你的。” “你说的也是,可是贺云阳,为什么绒绒见了你这么害怕呀,这猫平时胆子可大呢。”她捏着下巴上下打量他思忖,忽然叫道,“对了,你不会是喜欢吃猫肉吧?” 贺云阳眨眨眼,自己好歹有着那么风雅的称号,亏着她能想到把这么煞风景的事安到自己头上。他清晰听到“喀嚓”一声,自己的寿数又折掉了好多天,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是和陈天景说话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平静地摇头,道,“从来不吃!” 天景一言出口,也觉得云阳公子和一锅猫肉之间的距离,没有万里也有八千,自觉此话又折了他的寿,难得他这么好声好气地不反驳。她很不好意思,于是放弃了去找绒绒这种溜走的好借口。她看着他,不知他这些日子过得到底如何,反正自己差点就没了性命,一时竟生出隔世之感,喃喃道,“贺云阳,想不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这个世界没有多大,只要想见面算有机会的。昨晚的宴会你怎么没去,你父皇说你不舒服,要紧吗?” “没事的,只是受了点风寒而已,”想到自己其实连风寒都没受,只是为躲他,他却反而为她担心,她红了脸,嗫嚅道,“从回来之后,我的畏寒症还没发作过呢,可能今年冬天也会比较好过,谢谢你啊。” “是吗,那就好!” “对了,昨天宴会上你见到我那四位姐姐了吧,喜欢哪一个?” “没仔细看,说什么喜不喜欢的。”他摘了朵凌霄花在指间旋转 “哎,你这个人也不笨哪,难道不明白我父皇是什么意思?我那几位姐姐可都是美人呢,就这么不入你的眼!”天景的家族荣誉感受到了挑战,气鼓鼓地瞪着他。 “美人?呵,天景,我和别的男子相比,有一个最大的优势,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啊?” “就是我不好色!美人与我,就如空气浮云一般,我从没认真在意过哪个女子的美色,更不会被什么美色所迷。若我想看绝色,照照镜子就行了。起码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那个女子能在容色上胜过我。我知道这样说你一定会腹诽我变态自恋,但你承不承认这是事实?” “好吧,你是太自恋了,不过也确是事实。”天景嘟哝了一句,看着他唇边的浅笑,不禁想起了前生时思河对陆离的评价:她说陆离虽是神仙弟子,却生了一副妖孽的皮囊。但如果陆离算是妖孽,这个贺云阳岂不是妖孽之王? “可是贺云阳,如果你娶了我的一个姐姐,你就是大渊的驸马。我知道你很强大很厉害,但皇室是个拼背景拼后台的地方,就因为你孤立无援,你父皇和竹竿才那样薄待你谋算你,如果有一个强大的王朝做你的支柱,你以后的路会安全顺利很多。” 他依然摆弄着那朵凌霄花,语气淡淡,“如果我是在芙蓉会之前来此,得你父皇青眼相待,我一定很乐意做大渊的驸马,我会选一个公主,不管是谁都行。我会好好地温柔相待,也会好好地利用她的身份,她将是我实现理想的一块坚实踏板。而且不只是你大渊的公主,凡是愿意嫁我的有利用价值的女子我都会娶。我不好色,但我好权力,为了权力多娶几个女人算什么,齐朝的后宫大得很,塞得下她们。” “贺云阳,”天景后退了一步,压下胃里翻腾的恶心,“你不是那样的人吧!” “芙蓉会以后就不是了,”他拉过她的手,把凌霄花放在她的手心,“从那以后,我希望此生只与一个女子携手,我不利用她也不向她索取,我不好色,我只是喜欢她这个人,只喜欢她一个人。” 第一百四十章:我们去看好风景 这话真好听啊,天景如醉酒般晕眩,她应该怎么接他的话?正常情况下应该问他“你喜欢的人是谁呀?”然后他回答“就是你啊天景,我喜欢的人就是你”,然后她就可以依在他的怀里,任他柔情婉转,轻怜蜜爱,然后……再然后……直到有一天他将要在她和另一件重要东西或事物中做出选择,也许是权利地位,也许是生命名誉,她知道他会怎么选,她见识过另一个人的选择。 “陈天景,清瑶,吃一堑必得长一智啊,不然你就是猪!” 她的酒醒了,无比清醒。贺云阳是很好,但她不和他谈情,她发过誓的,此生不和任何一个男子谈情。她和贺云阳只是朋友,或者,也可以做——盟友! 心脏猛地狂跳了几下,似乎再为这个绝妙的想法欢呼。可贺云阳的眼睛太漂亮,眼里的情太深浓,她没有力量和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说拒绝的话,就低着头盯着地上的一片枯叶,急急地道,“贺云阳,我现在没有心情想这些。你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一件事……” 一大滴雨“啪”地落在了她的头上,紧接着远处响起了她贴身侍女焦急的呼唤,“下雨了,天景公主,您在哪儿?快点回来!” “贺云阳,我,我有机会再跟你说吧,是件重要的事,我很害怕……” “天景公主,天景公主……” 看她急惶惶的样子,贺云阳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宫女一声紧过一声的呼唤渐近,现在肯定是不能说了。他扶着她的肩安慰,“你别怕,不然,明天还在这里,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确定在这里能不能说……贺云阳你还会在这里一段时间的是吧?那我找机会再告诉你。” 她说完就回身跑了,背景竟有些仓皇,他纳闷低语,“这丫头胆子不小呀,是什么让她这么害怕?” 这里,忽然有一个细小尖利的声音从他身上发出,“公子,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的表白失败了!” 他脸上浮起微晕和微愠,低喝一声,“闭嘴!” 那个声音无视他的命令,继续道,“那个女子也没什么好的,她喜欢猫,喜欢猫的都不是好人,公子你别……” 贺云阳脸色阴冷,回手一把抓紧了自己胸口衣襟,那个正在批判天景的尖细声音立刻变为了惨叫,同时他手抓的那处衣襟猛烈起伏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衣服里拼命挣扎,那个声音惨叫了几声,就痛苦**着求饶,“公子放手啊,快放手,你真要捏死小吱啊,小吱再也不敢多嘴了,求公子快放手吧!” 贺云阳慢慢松开了手,一言不发,转身离了御花园。他衣服里的那个声音倒没一刻安静,**,咳嗽,哀叹,一会儿说受了内伤要吐血,一会儿又极小声的嘟哝,但如果用心听还是能分辩出那句话“表白失败了就拿我撒气!” 回到露祥阁,他在桌边坐下,倒了盏茶慢慢地啜,一杯饮尽,他低声道,“小吱,我告诉你,那个女子不是好惹的,你就别再打那只猫的主意了。” 没人应声,只是他胸前衣襟微微鼓起,又平复下去。 “这是友情提示,听不听在你。只是你若被她发现了,别说认识我,你要是敢说,呵……” “这就跟我划清界限了吗?没义气!”尖细的声音一声怒吼。 “和我讲义气,小吱,你是越活越傻了不成!” 这晚的月色很好,失眠的贺云阳到马厩去牵他的马。锦阳帝赐了他出宫御牌,许他可以随时出宫。他今晚睡不着,打算到京城百里外的银月原去坐坐,银月原是一大片种满银月草的草原,前几天他参加过一次在此举办的诗会,诗会很乏味,但银月原真的很漂亮,当时他就想着,要选个月色好的晚上独自到这里来,月光下的银月原,肯定更美。 他从马厩里牵出了他的“墨雪”,这是一匹黑马,但不同于那些一点杂色也没有的乌云驹。这匹马的额头上有一片形成星芒的白毛,从小腿到马蹄也是纯粹的雪白,非常漂亮。 他翻身上了马,在马头上轻拍一掌,聪明的“墨雪”会意,知道这里不是任性奔驰的地方,放缓了步子慢慢地走。 “贺云阳,你的马不错啊。” 更深月寂的夜里,一人策马独行,这时有人突然拦在前面,任谁都得吃一惊。贺云阳也不例外地吃了这一惊。定了定神,止了墨雪的步子,望着前面一身红衣的纤秀女子,“陈天景,你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 “如果你不神出鬼没,又怎知我神出鬼没?”她笑吟吟凑过来,“贺云阳,你神出鬼没地打算溜出宫去哪里玩呀?” “什么溜出宫!是你父皇赐我可以随时出宫的,我要去银月原。” 她的回答毫不让他意外,“我也要去。” “陈天景,”他忍着笑看着她,“你父皇虽然待我很好,但他要是知道我大半夜地拐了他最心爱的女儿出宫,一怒之下,会不会派大内高手来追杀我呀?” “第一:我父皇不会知道的;第二,我这么聪明会被拐吗,明明是我拐了你好不好?第三,什么大内高手能比你更高啊!”她向他伸出手,“带我走吧贺云阳!” 他笑,“你要坐前面还是后面?” “前面。坐在后面,你这么高,把好风景都挡住了,我什么都看不着!” “没有什么风景比你更好了。”他默默地想,伸手牵了她的手,“那就上来吧,我们去看好风景。” 她很轻灵,只在他手上一借力就跳了上来,他忽又想起一个难题,“出宫门时该怎么办?” 她骄傲地一仰头,“我既能出得了明华苑的门,就能出宫门。” 世上好像没有什么门是天景公主出不去的,守北宫门的两个御林军浑浑噩噩地开门放行,他们的意识中,出去的只有持着皇上御赐腰牌的齐朝三皇子,至于天景公主……哪里有天景公主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银月原上的夜谈 清秋月夜下的策马奔驰是很美妙有趣的事,尽管拂面而来的风有点冷。身后的人实在是很大的诱惑,只要缩进他的怀里就不会再冷,可她不能为了图一时的温暖,而冒沦陷一世的风险。 天景的背又挺直了几分。看得他懊恼,其实只要他双臂一收,她就在他怀里了。可她会生气的,她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岂能随意轻薄。他愿意等,也有的是耐心等,等有一日她允许他拥她入怀。 清冷月色下的银月原果然更美,现在正是银月草开花的季节,无数单独看并不起眼的素白小花连成片聚成海就壮观了,一阵秋风拂过,卷起碎小的花瓣到空中,再纷纷洒下,就是花吹雪的美妙幻景。 “好漂亮!”天景从马上跳下,就欢喜地惊呼一声。银月原她不是第一次来,但谁也不会带她在深夜里来此。如此美景,那些沉在梦乡里的人怎能看到。 “贺云阳,”她四下打量着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不禁替他发愁,“这里一颗树一块石头都没有,你在哪里拴马?” “墨雪不需要拴,让它自在着好了。”他宠爱地拍拍马头,“墨雪可不是一般的马,它只属于我,不会乱跑,也从不让别人骑。” “哼!这话你跟别人说说还可以,跟我说你就要丢脸了,我可是没有驯不服的马,敢不敢让我试试?”天景向来就喜欢挑战。 “好呀,要是你真的驯服了墨雪,我就把它送给你。” “真的,说定了哦,不许反悔。”天景敲定了这个赌约,乐滋滋站在墨雪面前,双手捧住马头和它对视,口中轻轻哼唱着。 一会儿工夫,墨雪的眼睛开始迷离,天景放开手,翻身骑上了它,马儿只是慢慢地原地踏步,并没有抗拒。天景在马背笑得像只猫,“贺云阳,你看到了吧,以前只属于你的马现在是我的了,你先在这儿等等,我去兜兜风。” 贺云阳笑得喜庆,一点没有被心爱座骑背叛的恼怒,“那你去吧。” 她撩起缰绳喝了声“驾”,墨雪就跑了起来,和骑别的马没什么两样,她回头看看越来越远的贺云阳,想着兜一圈就回去,把马还给他,这样显得自己既有手段又有风度,就让他佩服去吧。 正想得美,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尖利悠长的口哨,哨声袅袅的尾音在夜风里盘旋着,半晌方散。就在哨音响起的同时,墨雪就停止了奔跑,回应般地嘶鸣一声,折回头,比刚才跑得更快了。 “喂,墨雪,不是回去啊!乖……”天景扯缰绳拍马头,又唱歌又哄劝,可是驭兽术居然失效了,普通的驯马方法也没用,她手忙脚乱的努力挽回败局,但贺云阳的身影还是在视线里渐渐清晰。 “怎么样?服不服?” “不服。”天景赖着不肯下来,还想再做一番努力,她抱着墨雪的脖子,宁定了心神低声吟唱。 贺云阳无奈摇头,吩咐道,“墨雪,转几圈。” 会原地转圈的马天景还是第一次见识,而且这马居然像只陀螺一样,越转越快。天景已经被转晕了,那还顾得上使驭兽术,闭着眼睛大叫,“贺云阳你快让它停下,我快要掉下去了!” 贺云阳大笑着上前拍了拍马儿,墨雪立刻停止了陀螺般的旋转,稳稳地停在原地。而天景如果没有贺云阳扶着,就会摔得很惨了。 天景闭着眼睛缓了半天才缓了过来,睁眼就问,“贺云阳,你用的这是什么法术,居然能抵消我的驭兽术。” “不是什么法术。是我和墨雪多年来养成的默契,而且墨雪可不是一般的聪明哦,在战场上,任何陷阱都陷不住它。对了,你昨天想跟我说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呃,都是你的马把我转晕了,差点忘了这事。”天景拍拍额头叹息,“贺云阳,暗杀这种事情,我最近也经历过了。” “什么!”尽管她好好地站在这儿,他还是紧张得心脏猛缩,“什么时候的事,你受伤了没?知不知道是谁做的?” 她把那天的遭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最后感叹,“也是我运气好,要不是玄明哥哥从校场回来时刚好路过,现在我的魂儿也许正找地方投胎呢。贺云阳,依你看这事是什么人做的?” 他不假思索地吐出四个字,“你家太子!” 她呆了呆,小心地问,“我也这么想,不过你回答得也太快了吧,你这是惯性思维吗?” 他嗔她一眼,“还亏你老是夸口聪明,和你家太子相处这么多年,还没看出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个……他小时候挺好的,长大以后吧,嗯……他好像心计越来越重了,不过面子上还都过得去。其实,这件事我感觉应该是他做的,除了他我也不碍别人的事。但是,从我回宫直到现在,他和我连一次言语龃龉都没有过,我也不知是从何时起,他讨厌我到了如此地步。” 他一声叹息,“天景,你相信我,我看人不会有错,你家太子可是个很棘手的人物。这几日的接触,我感觉若论才学见识,他不及你多矣,至于武功身手嘛,就只能用差劲来评价了。可是他的城府之深,心计之重,倒是可圈可点的。至于你说不知他是从何时开始讨厌你的,我想,大概是从四年前那次滴血验亲开始的,你一个乡下来的丫头,居然鬼使神差地和他父皇有了夙缘,正式进了祖庙入了宗谱,成了正统的公主,他怎么能不恨你呢。” “这个你也知道?你们在大渊的皇宫里也按了探子?是谁?” “密探这种事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要是想打听也不难,先把你们按在齐朝的探子都告诉我。” “你想得美。” “那你也别想得那么美。” 于是大渊公主和齐朝皇子站在各自国家的立场上互瞪,瞪了一会儿,贺云阳低头笑道,“天景,好像跑题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告诉你一个秘密 天景也笑了。继续回到刚才的话题,“贺云阳,你说得很对,大概就是在那时他恨上我了,也难为他一直隐忍到现在。” “依我看,如果你不对政事感兴趣,不这么受你父皇重视赏识,做个像你那些姐姐一样平常平庸的公主,他会一直隐忍下去,甚至一辈子都不和你计较。可你太乍眼太碍事了,虽然你是个女子,威胁不到他的位置。可他不愿意日后登上皇位,身边有个强过他太多又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妹妹。天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何况,”他接着道,“你和陈玄明的关系太近密了。陈玄明日后必然手握军中重权,而你在政局上又是极出色的,若是你二人联合结党,架空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平庸帝王也不是难事。于是他就弄出个一石二鸟的计策,若是刺客顺利得手自然最好,若是你被救了或是刺客被俘了,他用的刀法就能把谢家拖进来,陈玄明也免不了被诛连。你和陈玄明现在都还未成气候,只要除了一人,另一个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来。(平南文学网)你再如何聪明无奈身为女子,重重宫闱种种规矩就把你限制死了,你手上无人可用,也没有朝臣会投靠支持你。陈玄明嘛,打架打仗他可能都在行,但若论诡谋算计,他就是个笨蛋。” “不许你这样说玄明,”天景立刻反驳,“他才不笨,他只是不屑于玩弄这些阴谋诡计罢了。我告诉你,那么大一座皇宫,里面那么多人,但只有两个人是真正干净的,一个是清和姐姐,另一个就是玄明哥哥。” 他沉默,锁了眉紧盯着她,沉沉的眸子里隐着几分怒意和痛惜,好一会儿,他冷笑,“陈天景,你喜欢那个傻小子是吧?他也喜欢你,没错吧?” “你胡说什么,我们是……” “别说你们是兄妹,也别说你真是把他当亲哥哥。”他冷冷截断她的话,“你自己难道不知你和他其实一点亲缘关系都没有?哼,在玉寒山山中,我要分玉芙蓉给你,你不是为了顾忌他的面子才不肯要的吗?其实你是个好胜爱出风头的人,却能为了他放弃那个能名垂青史的机会。方才我只不过实事求是地说他一句,你就立刻维护他,还说不是喜欢!” “至于他对你,那天的情形你也知道,山门才开他就揪住我大吼着要妹妹,你的真实身份绝对不能泄露他难道不知?他那样子不顾一切,分明就是真的快急疯了。皇家的手足情,面子上过得去就不错了,谁能为谁急成那样。我敢打赌,换了是他别的姐妹,他绝不会急得失了理智。还有,这次我来,从见面他对我就特别冷淡,甚至可以说是讨厌,我还纳闷我又没得罪他又没欠他的债,他为何给我脸色看?前天在那场宴会上才弄明白,你父皇介绍过四位公主,然后说你和清和公主因故不来了。我看到他的脸色立刻轻松下来,然后他居然主动向我敬酒,也有说有笑的了。想来他也明白你父皇的意思,那场家宴就是让我相亲,而你没出现,就是你不在候选范围之列。只要不是你,那怕我把你的姐姐们都娶走,他也无所谓,你说是吧?” 他背转身,语声黯然低沉,“既然你们有情有意,又是他从刺客刀下救了你,这件事你和他商量就是了,何必跟我这个外人说,哼,还亏我……真是好没意思!” 天景愣愣地。她很清楚自己对玄明的亲近回护都只是出于单纯的亲情,但她从没考虑过玄明是不是和她一样。或者是玄明的豪爽粗线条掩盖了他的儿女情长,这些年来,他对她的纵容迁就,疼爱照顾加有求必应,原来不是,或不只是兄妹之情。 可是贺云阳也太厉害了,她这几年来都未曾察觉的隐秘,他居然仅在几次接触之中就洞悉明了,他看明白了玄明又误会了她,于是他很生气。 她不想见他生气,不想他误会她,她默默地下定了决心,凑过去看他苍白冰冷的脸,轻声唤他,“贺云阳。” 好半天,他才冷冷回了一声,“干什么?” “贺云阳,我对玄明不是你想的那样,为了给你解释清楚,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他的口气依然冷淡,显然对秘密没什么兴趣,“说吧。” 偌大一片银月原,只有他二人和一匹马,她还是压低了声音,“我和玄明的确不是兄妹,我和他是姐弟。我出生后五个月他才出生。我不是什么乡下丫头,我就是公主,我父亲是锦阳帝,母亲是宁妃,我出生在明华苑,我出生在大渊二百二十四年十一月初七,那天下了好大的雪。” 这个秘密太惊心了,从她第一句话出口,贺云阳眼里的冰冷就被惊愕取代,随着她的话层层加深。她一番话说完,他回身上下打量她,几番来回后他问,“那太子是什么人?” “我哪里知道他是什么人,连我母亲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被弄来的,总之,他不是陈家人。” “这么说当年那场滴血验亲的结果是伪造的?陈玄明的母亲,那位宜妃娘娘其实没有说错,你是真公主,那个……是假太子。可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她神秘的一笑,“贺云阳,如果我说,我从出生起就记事,你信不信?” 他再次细细打量她,然后点头,“我信!” “你信就好。我的确从出生就记事。我出生后立刻就被放到了一个小箱子里。那箱子里原本有个男婴,就是现在的太子,我母亲的侍女把他抱出来,把我放进去。就这样把公主换成了皇子。我在箱子里关了三天,每天有几勺米汤吃。三天后我母亲要杀掉我,幸亏她的贴身老嬷嬷心善,愿意带我走,回她的故乡去。” 天景叹口气,“就这样我成了乡下丫头。可我知道自己是公主,我不甘心终身埋没山村,我想要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后来我拜了个厉害的师傅,她教了我瞳术,还找了很多治世理政的精典来教我。再后来大渊和西魏打仗,我父皇御驾亲征,打了胜仗后,还朝之师正好要从我家附近路过,我设计见到了我父皇,用瞳术控制了他让他带我回宫,其实也因我和他真有父女亲缘,一切才会那么顺利,父皇带我回了宫,发现我很聪明,还读过那么多超越年纪的高深典籍,从此对我爱如珍宝。嗯,基本就是这些,后面的,你也都已经知道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月下盟约 贺云阳半晌无言,从前他在密报和传言中听说的天景公主,就是个运气好到不可思议的小草根,完美得演绎了一个麻雀变凤凰的励志神话。后来的的芙蓉会之行,在玉寒山里,在乾境湖边,他了解了她种种的好,他想不到世上竟有这么好的女子,因此沉迷。而今晚,在这辽阔空寒的银月原上,,她压低了声音向他所讲述的一切,又让他见识到了与前两个陈天景都不一样的陈天景。 出生就记事,出生就被生身母亲判了死刑,出生就被一个老人带着,长途跋涉才有了条生路。拜了神秘师傅,学了诡谲瞳术,小小年纪就读遍治世之书,就能蛊惑控制她的父皇。今晚他所了解的这个陈天景,诡秘妖异,由不得他不生出几分戒备之心,低了头再不与她目光相触,感叹一句,“怪不得你父皇这样喜欢你!” 敏锐如天景岂能感觉不到他的疏离戒备,她有点后悔告诉他这些,又有点没来由的悲凉,她幽幽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一直在以瞳术控制我父皇才能得他宠爱,呵,你以为我是妖怪吗?我只对父皇用过一次瞳术,后来再没有过。我是真心敬爱父皇的,我是有原则的,对我真心喜欢的人绝不会用瞳术。再说,我也没有用瞳术害过谁,只不过想偷溜出来玩的时候迷惑一下宫女侍卫罢了,你干吗这么提防我,好像我把你怎么着了似的。” “没有啊,没有,我不是在提防你!”她的话让他心头一暖,他清楚她从没有对自己用过瞳术,这么说,他也是她喜欢的人!抬头见她眼里一层薄薄泪光,不由更是后悔,他伸手抚她的肩,“为了证明我不怕你,咱们来玩对眼的游戏吧!” 她一下就笑了,“谁要跟你对眼,那是傻孩子才玩的游戏。” 她笑了,他就松口气,又问道,“那,滴血验亲验出了夙缘是怎么回事?” “那个是我师傅出手玩的花样。太子是父皇亲生,我和父皇有夙缘,这个结果皆大欢喜,谁也不用死。可是我不让他死,他现在却想要我死,唉……” “那个冒牌太子已经对你起了杀念,不会因为一次失手就做罢的,你打算如何应对?” “我打算如何应对?贺云阳,我打算学你啊。” “学我,你要学我什么?”他问她,其实心里已有了预感。 “就如你所言,太子是冒牌货,大渊的江山不能给他;而玄明受他母家所累,父皇也绝不会给他机会,那么……” 她深吸一口气,“贺云阳,你说,那张御座,我配不配坐?” 时间静得仿佛停住了,一直埋头吃草的墨雪也觉察到气氛的古怪,抬起头打量着两个静默的人。 似乎过了许久,贺云阳才打破了这异样的静,缓缓道,“这么说,锦阳帝之后的继任者,将会是一位女帝!” “也许这只是一个疯狂的想法罢了!” “你若只想而不做,当然只能是空!陈天景,相比那两个男子,你更有为帝的资格。如果你真的想走到那个顶点,坐上那张御座,从现在起,忘记你是个女子!” 这是天景做梦也没想到的回答。她原本想着他的态度最好也不过是不赞成不反对,然后她要尽力说服他,让他和她站在统一阵线。没想到他毫无滞碍地接受了她的想法,并且给予她如此中肯的建议。 更让她吃惊的是接下来他的话,“你既和我说了这个想法,就是希望能得一份助力,或者是——一个盟友,那么,来吧。“他说着向她伸出左手。 “干什么呀?”她愣愣地看着他伸在他面前的手。这只手修长完美,能抚琴,能握剑,将来还能掌握一片大好的江山,他把这只手伸给她,是什么意思? “击掌结盟啊!”他笑起来,“天景,你这样像只呆头鸟,哪有半点日后要为帝为君的气势?” “我……”她咽下那些说不出口的意外和感动,伸手击在他的掌心,“啪”的一声脆响,响在月色迷蒙的草原上,他们不拜神佛,不喝洒,不烧香,只是简单的一击掌,但这场盟约以天地为证。 “天景,从今以后,我会鼎力襄助于你,直到你得到你想要的,成为你想成为的人。直到你高高在上,不再需要仰视任何人,害怕任何人。天景,你本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就该立于天地之间,上仰苍茫,下俯玄黄。” “贺云阳,”天景平生第一次口拙,翻来覆去琢磨着对他的感谢之言,最后冒出一句,“你真的是个老实人!” 他一愣,随即大笑,“这个老实人贺云阳是你专属的,至于别人,都见不到这个贺云阳。” “天景,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太子对你的威胁,我想他一定还会再找机会下手的,你想好怎么防范了吗?” 天景皱着眉道,“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呀。我在明他在暗。只有小心点了。我尽量不乱跑,尽量多呆在父皇的身边,不给他偷袭我的机会,也就只能这样了。” 他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叹息道,“算了,也不能说你笨,你毕竟还小,又是第一次遭遇谋杀,不知该怎么应对反击也是正常的。我告诉你啊,现在你手上有一张最大最有利的筹码,就是……” “我知道,是父皇对我的宠爱。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会尽量多和父皇呆在一起,太子就拿我没办法了。” 他失笑,对她自以为高明的主意不屑一顾,“傻瓜,你父皇的宠爱不是这么用的。” “不是这么用该怎么用?” “要让他知道你处在危险之中,这样他才能给你有效的保护,也才能使太子真的有所顾忌,不敢再对你动手。” “你总不会是让我去跟父皇说那次谋杀的事吧,那样的话……” 他白她一眼,“以后你尽量和陈玄明保持距离,你知道你是他姐姐,他可不只是把你当妹妹,那才是个真正的老实人,别让他做一场空梦。至于如何让你父皇知道你的危险处境,简单,再安 第一百四十三章:又一场行刺 五日后,黄昏时分,暮色刚刚有些深,给周遭景物镀上一层朦胧。有一行人在宫中小径上慢慢踱着步。那是锦阳帝带着天景和玄明在散步。今日是吴昀和七十寿诞,吴昀和是三朝老臣,又是太子太傅,于是锦阳帝也登门喝了一杯寿酒。今天他心情好,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去,宴散后,太子和吴家的几位同龄人相谈甚欢,要留下來住一晚,锦阳帝允了,带着玄明和天景回宫。 晚秋的黄昏清爽微凉,锦阳帝有些微醉,携着一双儿女在宫苑里散步说话,倒是极惬意。一队侍卫和内侍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们走到越华殿附近,侍卫中武功最好的一人突然觉得汗毛直竖,同时腰刀在鞘中嗡鸣不已,他紧张起來,抬头四下里张望,视线向上瞟时,只见越华殿的檐角上站着一人。 “有刺客,护驾,护驾!”他大吼了一声,腰刀铮然出鞘,几步抢在了锦阳帝身边。 檐角上的黑衣人如一只巨大黑鹰,丝毫无惧地扑向他的目标,十丈高的越华殿,他居然是直接扑下來的,临近地面时他出剑,剑锋轻挑,两个侍卫的刀就脱了手,他一脚踏上侍卫的肩膀,缓了下落之势的同时一借力,径直向锦阳帝袭去,剑风破空,凛凛地让人无法呼吸。 玄明反手夺了一个侍卫的刀,迎上了那柄杀气森森的剑。这时众人才都看清了刺客的脸,那人竟胆大的连面都不蒙。一张脸腊黄僵硬,身材不高,魁梧结实。 这时所有的防护力量都集中到了锦阳帝身边。刺客的杀机却擦过这个防护圈,袭向了孤立圈外的那个女子,人们清楚地听到他喉间挤出的一句喑哑冷笑,“呵呵,陈天景!” 这人的目标居然不是皇帝,而是公主。众皆愕然,而且刚才他的假动作太逼真,现在公主身边一个人也沒有,看來这个刺客对公主的命是筹谋慎密,志在必得。 替天景挡开这一剑的还是玄明,他的反应是众人中最快的,刺客的剑尖离天景的咽喉还有寸余,他的刀已迎了上來,刀剑铮然相撞,天景一声惊叫,顺势向后一倒,挣扎着挪开了一段距离。 玄明的刀打着旋儿飞了起來,同时他手腕欲裂,半边身体都是酸软的。他不自主地抬头去看那把刀,他最引以为傲的谢家刀法,在这个人面前竟然不堪一击。 那人击飞了玄明的刀就再不理他,又嘶哑低叫了一声,“陈天景!”继续追袭他此行的目标。但就是这一个瞬间的拖延,侍卫们已经围了上來,只是无人是他的对手,一时间满天都是飞起的刀影,和受伤的呼痛**。 片刻工夫,刺客已击退了所有的侍卫,但远处已有呐喊和奔跑声传过來,看來大批的后援马上就到,刺客抢上一步,剑锋还是直挑天景的咽喉。天景惊惶地哭叫一声,双手抱头缩成了一团。 一道沉猛凌厉的刀风直劈向刺客的左肩,他这一剑若还是刺向天景,自己的左臂就难保了。不得已,刺客收剑回挡,架开了那一刀。 “铛”的一声闷响,刀剑相交,刺客竟觉得手腕微微酸麻。不禁吃了一惊,这许多侍卫沒一人能让他有些许阻力,他还在考虑该怎么收场,想不到年近半百的锦阳帝竟是这里的第一高手。 锦阳帝腕力猛振,又是一刀斩落,刺客再次举剑格挡。锦阳帝的刀是家传宝刀,斩钉截铁也非夸张,加之他护女心切,怒极出手,这一刀用上了十分的力道。而刺客手中的剑是普通的青钢剑,刚才挡了他一刀,剑锋已有些缺损,再次迎上刀刃,剑锋立刻碎裂。 他临危不乱,反手抓过一个侍卫挡在向前,顺势后退两步,把那侍卫猛地推给锦阳帝,同时身体已经跃起,扔下了一句阴森冷笑,“陈天景,你等着!” 说着话,他的足尖在几个侍卫头顶肩膀点过,身体轻飘飘地划过空中,落在了旁边的屋宇之上,再一闪身就不见了。 这时,增援的御林军和侍卫也赶到了,大家一见皇上沒事,先松了口气。锦阳帝怒喝了一声,“愣什么!闭宫门,封四方城门,每个宫苑都要搜到,京城每家每户都要搜到,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刺客给我找出來。” 天景还蜷缩着,害怕的样子装得很像,心里嘟哝着,“父皇,不用挖地三尺,那个人就在露祥阁里,不过他现在肯定已经不是那副鬼样子了。那家伙怎么不去唱戏啊,演得也太像了,吓死我了。还有,他的易容术怎么弄得,连身材都能变,真厉害!” 锦阳帝部署完,附身抱起女儿,柔声道,“天景,伤着沒有?” 她一下扑到父皇怀里,惊魂未定地痛哭叫怕,一边哭一边觉得这一幕和七年前初次见过父皇时的情形很像,不同的是,七年前是自己策划的,这一次是那个家伙策划的。 锦阳帝安慰着她,恍惚也想起了七年前的初遇。越发心疼怜惜这个受了巨大惊吓的孩子。可天景如今已是少女,他不方便再抱她了,还好一个有眼色的内侍已经召來了两个宫女,这时候正好上來扶起公主。 天景软软地靠在宫女身上,被她们扶回了明华苑。锦阳帝和玄明也跟了过去。秋月明一见天景的样子,再听了锦阳帝几句简单解释,吓得魂都飞了,一把搂了天景在怀里,再不肯放手。 玄明犹疑着要不要说出天景上次遇刺的事,考虑了一路,到了明华苑终于决定说出,迟疑着叫了一声父皇,下意识转头去看天景,却看见她严厉制止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不许说,你敢说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锦阳帝应了一声,问道,“什么事?” “哦,儿臣觉得自己太沒用,武功太差,沒能保护得了天景,让父皇失望了。” “说什么呢。”锦阳帝拍拍他的肩鼓励道,“你已经很不错了。这次多亏了你上前先挡了他一招,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看着在母亲怀里啜泣发抖的天景,暗自忖度:到底是谁,派这样的高手來杀天景一个女孩子? 第二天,对明华苑和对天景个人的防御都明显加强了,尤其对天景,锦阳帝竟出动了大渊皇宫中的顶级护卫“虎翼”。 皇宫里的侍从护卫加起來不下千人,但“虎翼”只有三十六人,这支传说中拥有恐怖力量的护卫队伍直接听命于皇帝,而且只听命于皇帝。其他的人,哪怕是太子,也无权调动。 “虎翼”只有三十六人,锦阳帝一下就调了四人來保护天景。现在无论天景走到哪里,都在铁桶般的防护之中。 现在,天景的安全不是问題了,问題是,她一点自由都沒有了。看看四名“虎翼”铁板一般毫无表情的脸,就知道他们的意志何等坚定顽强,想用瞳术迷或他们,也不是不可以,但所要消耗的力量也非同小可。看來除了寄希望于师傅每次來上课时能制住他们,带她出去玩玩,是沒有其他办法了。 对天景遇刺事件,最意外最震惊最愤怒最不甘的人,是太子。第二天,他甫一回宫就听说了这件事,震惊还未平复就被父皇叫了去。锦阳帝开门见山地问他对此事的看法,这个厉害至极的刺客背后之人是谁? 他拿出好哥哥的做派,不住摇头叹息,还很有技巧地红了眼睛。对父皇的问題只用“儿臣不知”“想不出”之类的回答含糊带过。一來是他真的不知,二來嘛,他上次做了贼,心虚却在如今发作。现在他最想弄清楚的,不是要杀天景的人是谁,而是父皇是否怀疑到了他? 他的顾虑沒有错。昨天那幕险情过去,锦阳帝刚在明华苑坐定,脑中跳出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太子。如果天景不是女子,几乎就能认定是太子所为。 皇室中的手足情,单薄似纸,一根手指就能戳破。锦阳帝自己当年也是和两个兄弟明争暗斗过來的,只是那两位各方面都远不及他,也沒有一定要和他抢位置的野心,因此沒闹到见血玩命的地步,也算是保全了手足之情。 现在他的子女们都长大了。玄明真的是个沒心机的老实孩子,这在皇嗣中极难得也极危险。虽然表面上太子和他好的像是嫡亲兄弟,但谁知心里怎么想。为此他不时就会用或玩笑或认真的口气敲打太子别欺负老实人。这些年來,他二人真的沒出过什么问題。他也挺欣慰。却忽略了天景的安全问題。 在他看來,天景身为女子就是她天然的自保屏障,她的确聪慧敏锐,政见独道思谋深远,他无数次慨叹过可惜这孩子是个女子。她的性别已经限制死了她所能获得的成就和地位,最了不起也就是个能参政的护国公主。他想太子不至于连这点度量都沒有。 第一百四十四章:偏心的师傅和骑猫的老鼠 可这次的天景遇袭事件,让他怀疑太子到底有沒有这点度量。可怀疑也只是怀疑,那个刺客的下落如水滴入海,再无踪迹线索,太子对天景的关心忧虑又实在无懈可击。目前也只能加强对天景的保护,希望这种事不要再发生。 太子最近实在很火大很焦心。天景莫名其妙再次遇袭,害得他被父皇怀疑。这种怀疑有了第一次,就会在父皇心里留下印记,以后只要天景有什么事,父皇首先肯定怀疑到他。看來短期乃至长期都不能对那个丫头有所行动了。而且就是现在能动手,他也找不到能与虎翼匹敌的杀手,每名虎翼都是千中选一的高手中的高手,每人都有以一敌百的实力,天景身边跟着四名虎翼,除非是出动军队,否则谁也伤不到她。 “父皇可是真疼这个野丫头啊!”想到这儿他就恨得咬牙,他现在也讨厌看到玄明,上次的事就是被他破坏的,那个刺客向他回复,说本來将要得手之时,斜刺里冒出了个二皇子,救了天景。 他惟有仰天长叹。谁救了天景,都可以继续这个阴谋的第二步:把谢家拖下水。可偏偏是玄明出手。就算那小子脑袋笨,一时沒想透这层利害,那个比鬼精比猴灵的天景岂能想不到? 他果然沒想错,那场深夜里的行刺从像从沒发生过,父皇连一点风声都沒听到。 他越发心惊,也越发下了狠念头:那两个人必须死一个,两个都死是最好。不然日后他二人联手,就沒他的活路了。 可还沒等他想好下一步棋,就发生了这事。父皇忙不迭地把他的心头宝放在虎翼围成的铁桶里,再也碰不到她一根头发。而玄明那小子本身功夫好,想找到能一举干掉他的人也不易,况且有父皇盯着,也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每天看着天景带着四名虎翼趾高气扬,太子除了气结,还觉得蹊跷。听跟那个刺客交过手的侍卫描述,那刺客厉害到几乎逆天。那天和他动手的二十几人个个受伤挂彩,连玄明都在一招之下丢了兵器。这么多人围攻,却连对方的衣服都沒划破。 可如此厉害的刺客怎么连天景的皮都沒擦破一块呢?这一场行刺,除了受些惊吓,那丫头沒吃一点亏,好处倒是多多。又或者,连那点惊吓,都有可能是假的。 会是这样吗?太子惊愕于自己的想像。天景演了场戏给父皇看,为了向他寻求保护。以她的聪明,她也许想得出这样的计策,但配合她演戏的人呢?她一个在重重宫闱中生活的公主,到哪儿找來这么一个武功逆天的好演员? 这些天,贺云阳很喜欢和太子聊天说话,纯粹抱着围观倒霉蛋儿的恶作剧心态,就天景遇刺这桩震动大渊皇宫每个角落的恶**件和他展开深入的讨论。头头是道地分析凶手可能是什么人,目前可能逃匿向何处。这些话乍一听很有几分道理,但经不得细想,细想就会发现全都是废话 虽然是废话,但人家客人想说,又是出于想帮忙的好心。太子也只有强打精神听着。却哪里知道,他面前这个漂亮得如谪仙一般,口若悬河侃侃而谈说废话的少年,就是那个挖地三尺,连根头发也沒见的刺客。 又到初一,翊雪按时來给天景上课,在上课地点自然是等不到现在已全无自由的天景,气冲冲飞到明华苑來看这懒徒弟是不是又睡得忘了时辰,然后发现这次真的不怪徒弟,以她现在的手段想摆脱四位虎翼,可是得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來。 虎翼在天景面前是虎,在翊雪看來就是猫。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晕了四人,把天景带了出來。 天景这次不能再隐瞒贺云阳的存在了,就把和他相识以來的种种大致说了一遍,最后反复强调他们只是朋友加盟友,绝对沒有其他关系。 “行了行了,”在天景第五遍重点强调时,翊雪懒懒打断,“丫头,你不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告诉你,你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越说沒有其他关系,怎么好像越有其他关系的样子。” 天景一下子红了脸,瞪了师傅一眼,不过不敢反驳,而且好像也沒有底气反驳。 翊雪得了理就很得意,接着絮叨,“我去看过他,啧啧啧,那少年可不是一般的漂亮啊,何况人家功夫又好才华又好,又比你聪明,见多识广,有哪点配不上你的。我看呀,难得人家不嫌弃你这个又别扭又矫情又长不高的丫头,你赶紧的,跟人家把其他的关系确定下來,免得姐姐我老是得为你的终身操心。” 天景不言语,悲愤地想有哪个当师傅的会看自己的徒弟一身都是毛病,看别人倒是千好万好的!我哪里就这么差了,他又哪里就这么好了。还让我和他确定其他关系,我就不就不就不!” 翊雪不理会她,又自顾自地絮叨半天,内容都是长贺云阳威风,灭陈天景志气的!直到徒弟被她打击得差不多快吐血了,她才慢悠悠住口。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丢给她,“给你,以后晚上你如果要出门,只要把这个瓶子打开,在虎翼们的眼前晃一晃即可。这里面是什么东西不告诉你。反正惑心的效果比你现阶段的瞳术厉害,而且不用消耗力气。不过不能多用,三天内对同一个人只能用一次,不然那人可能会彻底傻掉的。” 她又掏出两块帕子。帕子是冰绡丝织出來的,纯净的素白色,沒有绣花題诗,甚至沒有一道花纹的装饰。就是四四方方的一块素色手帕。 翊雪把帕子交给天景,“这是寄思帕,你拿着一块,另一块给贺云阳,这样以后他回齐朝去了,你们联系起來也方便,只要在这帕子上写字既可。你在你的寄思帕上写字,他在他的帕子上就能看到,反之亦然。写在帕子上的字,一柱香时间就会完全消逝,半点墨迹也不留下 东西是很好的宝贝,可天景一想要拿去送给贺云阳,就打了退堂鼓。 帕子本來就已经是很有暧昧味道的东西,尤其还叫做“寄思帕”,要是真的送给贺云阳,他就算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是很得意欢喜的。 不能让这家伙得意,认定自己对他有情相思什么的。天景想到贺云阳一得意起來,笑容还不得更加倾国倾城,不禁郁闷。然后出于羡慕嫉妒恨的暗黑心理,决定坚决不能让贺云阳得意。 她正想把两块帕子还给师傅,翊雪已经怒了,瞪圆了眼睛骂她,“师傅赐,还敢辞吗?我看你是越來越沒规矩了,乖乖给我收着,不然的话,哼哼……” 师傅哼得很有威势,眼睛也瞪得挺凶,天景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帕子揣了起來。不过还是被她钻了空子:师傅只说让我收着,又沒说必须给贺云阳一块,我两块都收着,自己写着玩! 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贺云阳來访的期限快到了。这期间,他几乎把昀城之中重要知名的人家走了个遍,下棋、抚琴、对酒、題诗,这些风雅的把戏玩得不厌其烦。让公子们自惭形愧,让闺秀们情思暗生,其中也包括大渊的几位公主。他自己却是始终如一的恬淡表情,对任何人都有礼,对任何人都不在意。 从那次银月原夜游之后,天景就再沒有见过贺云阳。现在她手里有了可以轻易摆脱虎翼的法宝,也耐着性子不去见他,她告诫自己那个人不能多见,见一次就多一份危险,见多了,说不定真的会把持不住,和他确定“其他关系”。她发过誓的,这一生,不与任何男子谈情,包括贺云阳。 这天夜里,快三更时分,睡梦中的天景被一阵奇怪的声响惊醒。桌上临睡前留的一盏灯还沒熄,微弱的光映进帷帐,昏暗暗的。天景揉揉眼睛坐起,一下就觉出不对來。以往只要自己稍有动静,旁边两张榻上的侍女立刻就会醒來,可是今天,她们睡得香甜深沉,一点醒來的意思都沒有。 天景轻轻地翻身下床,在一个侍女的手上用力捏了一把,回应她的是响亮的鼾声。天景警觉起來,掀开帐子探头向外张望。然后就目睹了一番奇景。 她看到绒绒在外间屋里转圈,绕着屋子一圈一圈地转,一只懒猫大半夜地不睡觉锻炼身体已经不可思议了,更诡异的是,她看到,绒绒的背上骑着一只,,老鼠! 她又用力揉揉眼睛再看,沒错,就是一只老鼠。天景今晚大开了眼界,看到了一只敢骑猫的老鼠! 骑着绒绒的老鼠外形也沒什么特别,灰土土的毛色,干巴瘦小,与众鼠无异。它骑着绒绒,就像战士骑着马。绒绒脖子上套着个绳圈,绳头在老鼠小爪子里抓着,它把绳头放松些,绒绒就走得快,拉紧些就走得慢,真像骑马一样。 这只老鼠还会说话,它一边操纵着胯下猫马,一边用尖利细小的声音念叨,“公子不让我打你的主意,哼,怎么可能,只要是被我看到的猫,不欺负一把我就浑身难受。公子还说你的主人厉害,招惹不得,哼,她能有多厉害?我现在骑着你,欺负你,她在哪里?” 有个声音幽幽接口,“我在这里!” 第一百四十五章:云阳公子的有趣宠物 老鼠的絮叨瞬间卡壳,它眨了眨鼠眼,抖了抖鼠须,挺了挺鼠腰,壮了壮鼠胆。(平南文学网)抬起鼠头向声音的來源处看。就看到了穿着一身月白中衣的猫主人陈天景。 天景俯下身,两手撑在膝上打量这只鼠胆包猫的耗子。以她的见识,自然早就明白这不是一只寻常老鼠,而是鼠精。虽然道行实在差劲儿,连人形都沒修成呢。不过已经有催眠普通人类欺负猫的本事了。 老鼠呆看着她。她明明和那两个侍女一起睡在帷帐里,它对她们用幻烟催眠,她明明也中招了,睡得很沉。那两个人还沒有醒的迹象,她怎么就清醒明白地站在这儿了?难道公子不是随便吓唬她的,这丫头果然不好惹? 天景深黑的眸子里渐渐透出幻彩,她开始发动瞳术了。如果对方是人类,这会儿就得被她的眼神定住转不开视线,可她面对的是只老鼠精,妖类的本能使它对瞳术抵抗力比人类强一些,而且它的感知力也强过人类。天景动用瞳术时,身上散发的妖气人类感觉不到,但这只耗子却被压得透不过气來。翊雪可是有近两千年修为的天界妖灵,她教出的徒弟,即使是人类,身上的妖气也不是一只小小鼠精能抵抗的。 鼠精用尖牙狠狠咬了舌头,趁着剧痛暂时清醒了神智的空档,翻身从绒绒身上滚下來,灵活麻利地蹿上桌子,翻出窗户,一边飞速逃走,一边尖叫着,“公子,救命呀!” 天景哪肯放它逃走,飞快地套上鞋子,拿了法宝小瓶追出去。冲出院门时,她把打开的小瓶冲两个值夜的虎翼一晃,两个刚要阻止她出门的人果然就不动了。 天景一路追踪,一路沒有撤消瞳术,那只老鼠用了多种隐形潜踪的法术,也逃不过此时目光如炬的天景,无奈,它只有加速奔逃,可一只耗子的四条小短腿想甩掉人类的追赶,谈何容易。 一鼠一人,一前一后地跑着,不知不觉跑到了露祥阁附近。一个人正在门口站着,那耗子惊喜大叫,“公子救命啊!”加速跑到了那人脚下,蹿到他身上,三蹿两钻就不见了。 “贺云阳?”随后赶到的天景站在他面前,捂着胸口喘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贺云阳的脸色罕见的尴尬,他抬手抚了抚额角,沒话找话,“天景,你好。” “好什么好,把那只耗子交出來。”天景喘过气來的第一句话就一针见血。 “沒……哪有什么耗子。天好晚了,我要休息了,你也……” “你别装,我都看到了,它躲在你衣袋里,就在胸口的内侧衣袋,交出來。” “天景,你看,我们是朋友,朋友不该干涉对方的爱好,我沒干涉你养猫,你也不能干涉我养耗子。”贺云阳好声好气,甚至有些低声下气。 天景想笑,又拼命忍住,瞪眼道,“我养的猫沒欺负你养的耗子,你养的耗子可是欺负了我养的猫。我亲眼看见的。你这个做主人的可不能护短,把它交出來,我要给我的猫报仇。” “报……仇?”贺云阳似乎嗅到了血腥气,他试探着问,“它把你的猫怎么了?” “它把我的绒绒当马骑。怪不得绒绒这几天精神都不好,它肯定每天晚上都來捉弄绒绒。” “沒有!”老鼠从贺云阳的衣袋里动了动,大声为自己争辩,“沒有,公子你别听她胡说,我今晚是第一次去和那只猫玩。” “玩?你那明明是欺负好吧……” 贺云阳此时恨不得自己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当然,是留下耗子独自消失。他抬手制止天景继续和耗子争吵,冷冷道,“小吱,我前几天和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吧?” “小吱记得,可是……” “记得就好!”他伸手入衣袋,把耗子捏着尾巴提了出來递给天景,“拿去喂猫吧,不过别忘了它叫小吱。” 天景笑逐颜开,伸两根手指小心拈住耗子尾巴,“你放心啦,沒那么严重,我只是玩玩,老鼠我见多了,老鼠精还是第一次见,我玩一会儿就让它回來。” “随便你了。”贺云阳被宠物丢了脸,脸色冷冷的,转身准备回屋,却又被天景叫住。回头见她笑得眼睛眯起來,晃着手里的小吱,“贺云阳,我现在可知道了你的秘密哦,以后你要是惹我生气,我就把你养老鼠当宠物的事到处宣扬,那些爱慕你的闺秀们听到了,非吓得晕倒不可,以后就再不喜欢你了。” “拜托,快去宣扬,我先谢过你了!”他笑着拱了拱手,闪身进了露祥阁,两扇门“咯吱”一声关上了,丢下小吱在天景手中凄惨地喊叫,“公子,你重色轻友,不,你重人轻鼠,公子,你好狠心哪……” 天景差点笑岔了气,提溜着小吱回了明华苑。她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淡黄色的符纸在小吱眼前晃,威胁道,“看到沒有,这是压妖符,你要是敢跑,我就用压妖符压住你,再用瞳术夺了你的魂,把你变成小白痴,听到沒有?” 耗子惊恐地点头,颤巍巍道,“小吱不跑!” “那就好!”天景把它放在桌上就忙碌开了,她打开放食物的橱柜,把所有好吃的点心糖果都搬出來放在桌上,又调了一大杯果子露,笑嘻嘻道,“吃吧。” 小吱简直不敢相信,嗅了嗅那些美味食物,怯怯问道,“真的给我吃?” “吃吧,别客气。” 天景在桌边坐下,看着小吱狼吞虎咽。问道,“小吱,你有多少年的道行?” 它抻着脖子咽下一块点心,又喝了一大口茶,抹抹嘴道,“你别小看我哦,我活了快三百年了!” “三百年?切……你以为我沒见识吗?三百年的妖,最起码都能变人形了,你变个人给我瞧瞧。” 小吱被说中了伤心事,连点心都不吃了,闷闷地低着头,“人形这辈子都变不成了,要不是我运气好遇见了公子,小命都不保呢。” 天景后悔说话冒失了,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又递了块酥酪给它,“你吃点心吧,我不问了。” 小吱有点感动,在酥酪上啃了一口,道,“其实我在我们族中挺有天份的,不过我得罪了族中一个很有权势的长老,就被除了族籍,赶了出來,那以后才能独自修炼了。平时还好说,可是,我三百岁时要渡一次天劫,渡天劫你知道吧,这对妖类是很重要的,渡过了修为大进,过不去神魂俱灭。渡天劫时,身边如果沒有功力深厚的同伴守护,是很容易出问題的。我沒有同伴相助,就出问題了。” 天景当然知道天劫。那是妖类又盼又怕的机遇或末日。渡劫之时,上界会根据渡劫之妖的道行降下数量不等的天雷,最高级别的天劫,渡劫者要经受八十一道天雷的考验。天雷降下时,渡劫之妖的神智会经历种种恐怖幻境,但一定要保持灵台清明,心境平和,一旦心念混乱,就会被雷劈,下场将很惨很惨。渡劫时如果身边有同伴守护,关键时能出手用自己的功力助其沉稳心神,成功率会大增,即使失败或许也能促使性命,如果沒人襄助,就只能拼实力碰运气了。看小吱现在的样子,显然实力不过关,运气也不好。 她叹口气,又摸摸它的头,“你渡劫时,引下几道天雷?” “什么几道,”它反驳,“是足足十八道。十八天雷,层次不低了。” 天景沒说话,只同情地看着它。小吱垂头丧气,“我知道你想什么,不错,别说十八天雷,就是八十一道天雷,过不去也沒啥可夸耀的。我就沒过去。我只经了十二道雷,心神就崩溃了,然后……” 它浑身哆嗦,摇着头道,“你不知道雷劈在身上是什么滋味。有三道雷劈在我身上,我觉得全身的骨头都碎成了渣,皮肉烧焦的味道太难闻了。可我还活着,我还不想死,我就喊救命,虽然我知道沒人救得了我,还有三道天雷等着劈我呢,那是天雷啊,谁挡得住!” 天景惊道,“难道是贺云阳帮你挡了天雷?” “当然!”耗子骄傲地一仰头,“除了公子,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那一天他正好路过我隐蔽修行的地方。看到那一方天际电闪雷鸣,而旁边的天一片晴好。他就过來查看,就看到我这只全身焦黑喊救命的老鼠精。这时又有一道惊雷下來了,我闭了眼等死,可好一会儿也沒觉得自己死了,睁眼一瞧,是站在我身边的那个少年,用手中的剑抵住了天上的雷。” “怎么可能?剑怎么抵得住雷,哪还不得把雷引到他自己身上啊?” 小吱的惊讶不亚于她,“亏你还和公子一起在玉寒山里和火麒麟打过架,难道不知公子是剑仙门下弟子,他用的是仙家剑法,而且他的青琊剑也不是普通的凡间兵器。当然抵得住天雷了。他连着接下两道天雷,第三道雷劈落时,他也抵不住了。毕竟他那时才十三岁嘛。他抱起我,施展开御风术就逃,那道雷就在后面追我们。后來公子飞到了一座小土山前,猛地一个急转弯绕到了山侧,那道雷径直打在了山壁上,把那座山轰出了一个大坑。我渡劫的十八道天雷才算彻底完结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暗斗 它在杯中喝了一大口茶,接着道,“公子给我治了整整一年的伤,每天用他的内家真力修复我的经脉、内脏和骨骼。一年后,我的伤才痊愈。公子跟我说,‘要是你沒有地方去,就跟着我吧。’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感动,以公子的本事,他完全可以去收服一个厉害妖物做随从,可他却收留了我这只已经废掉了的耗子精。” “这么说,贺云阳还真是个有爱心的好人。”天景托着腮感叹。 “公子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他就是命太不好了。他说过,他在世上只有三个朋友:青琊,墨雪,还有我。对了,墨雪的命也是他救的。齐朝的御用马要求毛色纯黑,而墨雪有杂色,所以它一出生就被御马监的人丢弃了。那时候还是大冬天,公子发现它之后,把它藏在柴房里,熬了米汤喂它,直守了它三天三夜才把它救活。不过墨雪也沒让公子白辛苦一场,它可是匹极难得的好马,跑起來像风一样快,而且特别聪明。唉,公子的三个朋友里,我是最沒用的。” 天景沒理会耗子的自怜自伤,她被它刚才的话刺痛了,锁着眉发了好一会儿怔,怒道,“贺云阳才不是什么好人哪!我把他当最好的朋友,原來他的朋友只有剑、马和耗子,我根本不在其列。他太过分了!” “你才太过分了呢!”沒想到耗子比她更怒,尖声叫道,“公子有三个朋友,可是他心里只有一个人,就是你!上次的芙蓉会,公子说太危险就沒带我去。所以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回來后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常常会出神发呆,发着发着呆就笑,不是他一直挂在脸上的那种分寸刚好的笑,而是真正欢喜开心的笑。他还用上好的紫芒玉雕了个小人,是个面容清秀的小侍卫,有空就拿在手上看,看着看着也笑。说实话,那时我还以为公子是有断袖之癖,喜欢上了某个侍卫,跟他來到这里才发现,那个小侍卫就是你!公子到大渊來,就是特地來看你的,可你倒好,总是躲着不见他,所以你才太过分!” 天景只觉脸上烧得滚烫,心里突突跳得失了分寸,她想自己真是有病啊,为什么要听一只耗子说起这些。她起身,背向桌上的小吱道,“你吃饱了沒,吃饱了就回去吧。” “我吃饱了,可我的话还沒说完呢。那天公子在御花园遇见你,你干吗非要让他娶你那些姐姐?公子都跟你表白心意了,你干吗不接受?你知不知道公子有多失望,他以前从沒拿我撒过气,可那天我只是说你不好,他就差点捏死我。” 天景的心里已经打翻了五味瓶,她低吼道,“你啰嗦完了沒有?啰嗦完了快走,再不走,我就……” “啰嗦完了,你送我回去吧。” 天景气得七窍生烟,“你自己沒长脚吗?” “公子后天就要回去了,他想能再见你一面,跟你说说话。”小老鼠的声音低下來,哀怜恳切,“你就看在他这次为你冒险的份上,跟他说说话吧。” 天景转过身,认命地看了小吱一眼,伸手把它捧了起來,“走吧。” 第二天,夜色下的银月原响起了琮琮铮铮的琴音。今夜草原上有风,风呼啸而來,把完整的曲子拆成零碎的音符,撒在银月原的每个角落。來年春天,这些无形的种子也许会长成神奇的植物,迎风而舞,逆风而歌。 天景坐在贺云阳的身边听他弹琴。云阳公子的琴艺是袤合一绝,天景今天第一次听到,嗯,真是很好听。 用这种沒有任何修辞手法的大白话來评价贺云阳的琴实在太潦草,太简单了。如果其他的女子知道的话,一定会齐唰唰地鄙视她。 可天景从來不好此道,也想不起什么更加深入赞美的言语。而且,贺云阳自己也沒有未遇知音的遗憾不悦,虽然每首曲子得到的评价都是一样,深刻揭示出了天景公主在音律方面造诣浅薄,欣赏力低下,甚至很有可能根本就沒听懂。贺云阳依然弹得欢喜,他在大渊呆了一月,展示琴艺是每天必行之事,他手下完美的拨弦,心却沒有半分在旋律中,对一曲终了后众人长篇大论的赞美一笑置之。 可今夜在银月原上,他用心弹每一首曲子。每曲终了,他的指尖压下琴弦的最后一丝鸣唱,身边的丫头就会拍着手大叫:好听,真好听! 他满足于这沒有任何技术含量的简单叫好,这次他带了琴來,就是想弹给她听。现在,在这静谧的夜色里,泛着清香的草原上,他抚琴,身边只有她一个听众。他的心愿实现得完美,才不在意她有沒有听懂。 只是,明天就要离开了。 贺云阳走了。锦阳帝有始有终地出动盛大排场送他回国,并沒为他沒相中自己的女儿而有任何芥蒂。 天景在自己房里,展开那两块“寄思帕”,提笔在其中的一块上写下了“贺云阳,再见!”另一块帕子上果然慢慢浮现出这句话,天景怔怔看着,直到两块帕子上的字迹渐渐隐沒,一点痕迹也无。 这以后的时间天景也不无聊,因为有太子陪她玩。 从前,天景对他有礼有节,时时处处顾虑他的地位和感受。每次在父皇面前谈及时局政务,她都很留心,尽量不使自己显得比太子出色。有和他意见相左时,也总是主动退让,赞成他的主张。 但这是从前的旧话了,以后她不会再这样容让与他。 贺云阳曾对她说过一番话:如果你真想日后为帝,那就一定要在你父皇心里留下你比太子强太多的印象,惟有如此,才有可能突破你身为女子这个巨大阻碍。你和我不同,你得到皇位的方法只能是和平过渡,让你父皇给你,扶你坐上这个位子。而不能自己动手拿或者抢,你沒有自己动手的资本,况且你也不忍心不是。 贺云阳说得不错,她沒有自己动手的资本和狠心。但如果要让父皇下定如此离经叛道,前无古人的决心,她就必须表现出舍我及谁,独一无二的优秀。当然,想表现出这样的优秀是要冒巨大风险的。 既然制定了这样的计划,就要一步一步走下去。天景罗列出自己的倚仗:父皇,虎翼,瞳术,贺云阳。天景也说不清为何要把那个身处遥远异国的盟友列进來,他离她太远了,就算她死了,他一时半会儿也难得到消息。可是,每次想起他,心里都是踏实的。 从此,但凡和太子一起在父皇面前议政,她必然抢占先机,寸步不让。当然要做得很有技巧,她只是就政务时事表述自己的看法意见,而非是在和太子为难。虽然每次她都把太子为难得或面红耳赤,或哑口无言。这时她才优雅淡定地后退一步,说道,“是天景多言了,其实太子哥哥的论据主张也很好啊,请父皇明鉴。” 父皇的明鉴,是多数情况下采纳太子的意见或谁的意见都不用,自己再去和群臣讨论。天景不在意,这是正常的选择,父皇要顾及未來储君的颜面,也要维护她的安全。但父皇看向太子时,眼里越來越重的失望;和采用她的主张时,平静脸色下的欣赏喜悦,她都是看明白的。 这就足够了。胖子不能一天吃成,高台也不能一天拆掉。太子的台,慢慢地拆,急什么。 可是,有一天她正要出门时,母亲发话了,“天景啊,上次你见过面的那位李公子,感觉怎么样啊?” “李公子?哪一个?”她一边反问一边在印象里搜索,一时还真想不到。 “就是左都御史李大人家的五公子嘛。”秋月明來了气,“你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别整天就惦念着朝堂时局什么的,那些是你父皇和你太子哥哥的事。女孩子家,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嫁个如意郎君,才能终身有靠。” “呵,”天景无声冷笑,原來太子想出了这样一步棋,争不过自己,就撺掇着母亲來说服自己赶紧出嫁。这一步棋倒也妙,女大当嫁,天理伦常,还真是有理有据的将了她一军。 可是太子哥哥你难道忘记了吗?天景我不但会讲理论据,撒娇耍赖更是拿手好戏。 “母亲,其实我想起來了,不就是那个西瓜头嘛,我看不上。” 秋月明气得直眨眼,“人家李五公子明明是个容貌俊秀的少年,在昀城也是颇有才名的,怎么到了你眼里就看成了西瓜头?” “怎么不是西瓜头?母亲,您见过谁的脑袋长得那么圆啊?而且他眼睛也是圆圆的,鼻头也是圆圆的,嘴巴也是圆圆的。我记得他的名字叫李骥才是吧?其实叫李圆圆才是真正的实至名归啊。” 秋月明一掌拍在她头上,“你这个丫头,不喜欢便不喜欢,怎么还给别人胡乱编排名字?这么利口快舌,哪里有半点公主应有的礼仪分寸。我非得去告诉你父皇,让他禁你的足,让你静下心來,好好想想自己该想的事。” 第一百四十六章:太子大婚 “母亲,您要是让父皇禁我的足,我就绝食。一口饭也不吃,一滴水也不喝,哼,我说到做到。”看秋月明快要掉泪了,她又偎过来软语安慰,“母亲,我知道该考虑终身了,可女儿要选个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嫁,反正坚决不嫁西瓜头,您又不是不知道,女儿不喜欢吃西瓜。” “好了好了,”秋月明红着眼睛又忍不住笑,“看你的造化了,但愿你能遇到个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母亲还不是盼你能幸福。” 天景叹口气,她还真没想过如果日后她和太子公开对立,母亲会站在哪一边。虽然自己是她亲生的女儿,可她毕竟多抚养了太子八年。而且在绝大多数人的理念中,儿子比女儿更可靠。民间有养儿防老的说法,还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一说。 也许,母亲会选择留下儿子防老,把她这个女儿——泼出去,或者豁出去。 次年三月,宫中将要操办一件大喜事。忙碌和喜气充溢在宫中的每个角落,宫女内侍们疲惫地奔忙着,明华苑和东宫每天人来人往,秋月明忙得分身乏术,那还顾得上管她那个闲暇时都管不了的闺女。 这件喜事,就是太子将要在三月十五这日大婚。 国之储君的大婚典礼,自然是极其隆重奢华的。要做的婚前准备也是多如牛毛,为了这件大事,连新年都是潦草而过。天景倒也不在意,只是十五那晚有点伤感无聊。因为想起了去年的上元灯会,她和两个姐姐出宫看灯,看了很多好看的灯,还看到了一个最好看最好看的人。 今年的上元夜,那个人会在哪里看灯呢? 不知贺云阳会在哪里看灯,反正天景是别指望再能出宫看灯了。太子大婚将至,因为和宁妃交好,淑妃和清和包揽了婚房中的所有绣品。天景去看过,那工程量简直能把淑妃娘娘和清和都埋起来。看来在三月十五之前,清和都不可能离开凝芸宫一步了。而鸣襄也已有了婚约,今年六月就要出嫁,现在亦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她这个疯丫头自然是敬而远之。 没有这两个同伴助阵,天景一人孤掌难鸣,再说自己出宫也没意思,也就不去父皇纠缠了。只是拿出去年戴过的虎头面具,扣在脸上,在房中来回踱步。 太子将要迎娶的太子妃是吴家千金。太子太傅吴昀和位高权重,是*内最坚实的支柱,他的次子吴越回是新任的户部尚书。将要入主东宫的太子妃,就是这位吴尚书的三千金,据说是吴昀和最疼爱的孙女。闺名叫作吴湘秀。 天景见过这位湘秀小姐,用两个字概括,就是安静。她的坐姿是完美的闺秀榜样,坐在椅上,腰背挺直而不僵硬,双腿并拢,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垂首敛目,嘴角微含一抹浅笑。有人问话她就柔声应答,回答是最简炼的,能用两个字表达的,绝不说三个字。没人问她的话,她绝不主动出一声。 第一次进宫来拜见准婆母,湘秀小姐的标准闺秀范儿让秋月明欢喜不尽,一边赞赏一边怒视自己女儿。天景自渐形愧。以前没对比还好,现在这样一个嫂嫂进门,瞬间就把她衬得像只皮猴儿。 更让天景惊叹的是,后来经过多方打听,这位嫂嫂敢情不是临时做样子来讨好婆婆,她在家中的日常生活,居然也是同样的做派。 天景瞬间就给予太子满满的同情,不知道他以后和这么一位木头美人过日子,有何乐趣可言? 不过太子也许并不在意,只要湘秀小姐身后站着她强大的爷爷和老爹,哪怕她真是一块木头也无所谓。这与父皇当年娶谢青华和秦素娥情形相同,皇家的婚姻,不谈情不讲爱,只比较双方手中的筹码,背后的靠山。贺云阳也说过,如果不是遇见她,他也会也对那些背景强大的女子来者不拒。 其实那样也好。那样目标明确的婚姻只需算计,不必动情。没有爱,就有自由。如果贺云阳不遇见她,他就是自由的。 太子这段时间为婚事所累,整天都不见人影,这个对手不在,天景反而觉得无聊。那天在御书房和父皇一起看密报,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贺云阳怎么能对大渊皇宫内的一些隐秘了如指掌。他父皇不是从来都不待见他,只热衷于派他去打仗玩命吗?收到邻国密报应该不会召他一起看,那他是如何知道这些秘密的呢?她想来想去只可能有两条渠道,一是他收买了他父皇的贴身内侍,暗中传递消息给他;二嘛,他所有的消息,来源于他自己布置在大渊各处的密探。 如果真是第二种渠道,那么贺云阳这个人就太厉害太莫测了。在邻国布置起一张完整的密探网,需要雄厚的财力,广阔的人脉,庞大的系统。这些都不是一个失宠皇子所能拥有的力量,或者说,除了当朝帝王有这样的实力,连太子都做不到。如果贺云阳能做到,他是怎么做到的?别的不谈,只说财力,他到哪里去弄这么多的钱? 天景打了个哆嗦。从相识以来,她看到的贺云阳,只是贺云阳想让她看到的一部分,至于他不想让她看到的,藏在深深暗影里的那部分是什么样子,她一无所知。这个人,如果一直是她的朋友,她的盟友还好,如果有一日,他露出暗影里的那个贺云阳和她对立,她哪里是对手,也许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三月十四,太子来明华苑吃晚饭,明日就是他大婚之期,下次他再来,就是携了新妇来给母亲献茶。这一顿饭,也是他告别单身的最后晚餐。 这一顿饭吃得温暖融洽,你给我挟菜,我给你盛汤,其乐融融。饭桌上话最多的自然是秋月明,絮絮叨叨说着明天的注意事项,这儿不要错了,那儿不要误了,太子频频点头,一一称是。天景偷瞟着他,想着这个哥哥这么多年一直装得谦和柔顺,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吃过饭,太子微笑道,“母亲,我想和天景说说话。” “哦,是啊,你成亲以后,兄妹俩这样亲近说话的机会也不多了。”秋月明赶忙吩咐宫女收拾了饭桌,摆上水果茶点,就回自己房中去了。 天景伸手拿了个大橘子,用力剥皮,兴致勃勃地介绍,“哥,这是郓州进贡的蜜橘,可甜呢,我剥个给你尝尝啊。” 太子微笑点头,一时也不开口,只静静看着她。 天景剥开了大橘子,掰开来,递了一半给他,笑容天真可爱,“哥,明天就是你的大日子了,妹妹我提前祝你幸福。嗯,嫂子那么温柔那么漂亮,你不幸福才奇怪呢。” 太子接了半个橘子在手,嘴角笑意温柔,“谢谢你天景。哥哥明日就要成亲了,其实哥哥挺放心不下你的,以后,你要乖哦!” “乖?”塞了一瓣橘肉在嘴里的天景两腮鼓鼓的,眼睛眯眯的,口齿不清,“我哪里不乖了,哥你可不要乱说,要是让新嫂嫂听到了,还以为我这个小姑子很难缠呢,她那样娇怯怯的人儿,还不得忧心哪。哥,你快吃橘子,可甜呢。” 太子压下心里蹿起的小火苗,仍然扮演温柔好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我的性格不像女孩子,让我多向嫂嫂学,温柔安静,才能讨男子喜欢,将来才能嫁出去是吧?” 太子瞟了她一眼,笑斥道,“这话就说得不像女孩儿家,什么讨男子喜欢,这样的话不合你的身份。不过意思倒是不差。天景啊,女子如水,一定要温柔恬淡,与世无争。你这样锋芒毕露的性格不好,就是有男子钟意于你,也得被你这性格吓跑了。” “跑就跑了呗,我还不稀罕呢。”她又塞一瓣橘子入口,贪馋的吃相实在不像个公主,“哥,你就别为我操心了,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没人娶我最好,我从来就不想嫁人。嫁了人就要被各种规矩约束,什么都不能做,还要看好多人的脸色,无聊死了。我最喜欢现在的生活了,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不嫁,就留在宫里,陪着父皇和母亲,每天还能和你说说话,哥,你说好不好?” 太子略低了头,他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语气也冷了下来,“天景你说的这是孩子话,你有点太不懂事了!” 天景把最后一瓣橘肉拈在指间一点点慢慢吃,反驳道,“我哪里不懂事,不过是和你不同观念罢了。哥你到底吃不吃橘子呀?你不喜欢吗?早知道我就不分一半给你了,我自己都吃掉。” 她站起来,笑嘻嘻地问道,“哥哥你还想说什么?没话说我就去休息了。明天可是要早起的。” 太子叹口气,“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天景认认真真敛衽一礼,“太子哥哥慢走!” 第一百四十七章:玄明……死了? 太子走出明华苑,直到送他出來的宫女回去了关上苑门。他站住,怔怔看着手里一直沒吃也沒放下的半个橘子,嘴角的笑阴冷狞恶,脸庞都有些扭曲。“这半个橘子是你分给我的?你还不想分给我,你要都吃掉?你吃得下吗陈天景?” 他抬手,用力把橘子摔在地上,又一脚狠狠踩下,使劲地碾,“贱丫头,想和我比胃口吗?那就看看,最后是谁吃掉谁!” 第二日,储君大婚,普天同庆。婚宴上,天景看着那个披红挂花,一身喜庆的男子,恍惚间想起自己刚回宫时,他对自己的照顾疼爱,那会儿他们才真像兄妹呢,可现在这般彼此提防,口蜜腹剑,想想真是好沒意思。 “天景,天景!”有人在叫她,循声望去,玄明正端着酒杯朝她她这边挤过來,他显然已有了几分酒意,黝黑的面庞透着红光,看起來比新郎还要欢喜几分。她叹息,这个傻小子倒是一点沒变,一点沒有学得聪明,真不知他以后会怎样。 她听从贺云阳的提醒,这段时间尽量疏远玄明,好在现在她身边随时跟着虎翼,自由度不比从前,也让这疏远并不显得刻意。 玄明挤了过來,笑道,“天景,我们一起去跟太子哥哥敬杯酒吧!” “好呀。”天景斟了一杯酒端着,又打趣他,“喝太子哥哥的喜酒你就这么高兴,回头喝你自己的喜酒,你得高兴成什么样啊?” 他的笑容僵了僵,“我就是为太子哥哥高兴,我才不想成亲呢,天景你别乱说。” “我会乱说!太子哥哥大婚之后,二皇子的亲事还会远吗?父皇现在肯定正在为你物色好姑娘呢。” 事实证明,天景有成为预言家的潜力。太子大婚三个月后的某日,锦阳帝在御书房召见了玄明,分派给他一件事务,“你从芙蓉会回來以后,也有好久沒出过远门了。父皇派你出使月氏国如何?月氏国帝君前日送來一封国书,说去年他家太子在芙蓉会上与你相识,相谈甚欢,回国后极力称赞你性情豪爽功夫了得,月氏国君想见你一面。另外还提到他的三公主年方十四,尚未许婚,与你品貌相当。那姑娘极是爱慕英雄人才,这次你出使月氏,也看看那女子是否合意。月氏虽是小国,但能为一国驸马,也是不错的。” “父皇,儿臣出使月氏国倒沒问題,但是,那个三公主,儿臣不想见。” “为何不想见?”锦阳帝一语问出,看着儿子越埋越低的头,因紧张而微微发抖的身体,忖度道,“你莫非已经有了意中人?沒关系,告诉父皇是谁家的姑娘?” “不是……沒有!儿臣只是不想成亲,儿臣不喜欢……女人,都沒有意思……都……”玄明尴尬地住了口,他急于掩盖自己的心思,无奈嘴拙,越说越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 这混乱的意思锦阳帝倒真的理解了,不过真的理解错了。他想到这孩子从小就被性情乖张暴戾的谢青华当作出气筒,身上常常会有青肿淤紫的伤痕,自己还曾亲见他在正午烈日下被罚跪,在那样的母亲身边长大,能对女人有好印象才奇怪。 他怜子之意大起,离座來到玄明面前,用力拍拍他的肩,柔声道,“父皇知道你的心思。不过你母亲不能代表所有的女子,她是个异类。这世上温柔善良的好女子多的是,你先去月氏国看看那个姑娘,不满意就罢了,父皇绝不勉强你,回來在咱们本国女子中细细挑选,总有你中意的。父皇保证,决不会逼迫你娶谁的。你的婚姻大事,你自己做主,好不好?” 玄明舒口气,庆幸父皇沒能窥见自己心底最深处那个隐晦的秘密,大概父皇沒有想到他也会有秘密。更不会想到这个秘密的真相。 他后退一步,躬身行礼,道,“儿臣遵命!” 出使月氏国的起程之期定在七日后。这几天,玄明一直在忙碌准备。启程前夕,他來到了东宫。 兄弟二人喝茶闲谈,玄明的心事岂能瞒过太子的眼睛,他甚至隐约猜到玄明此行为何。他暗暗冷笑,也不点破,只找些闲话,自顾自说得高兴。 在第n次顾忌到人多口杂,而咽下嘴边的话后,玄明终于道,“太子哥哥,我有话想跟你说。” “这不是正在说嘛。”太子一言出口,见他愣愣的满脸尴尬,才做恍然大悟状,“这样啊,那我们到花园走走吧,去凉亭喝茶,那儿清静。” 在四面通风的凉亭坐定,这次真的只有他们两个,玄明松了口气,道,“太子哥哥,我明天就要出使月氏国了,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太子抬手就在他肩上捶了一拳,笑道,“你这小子行呀,这是要去做驸马了,去吧,把那个月氏国的公主娶回來。” “哥,你不要再取笑我了,我哪有那个心情。我今天來,是有件事放心不下,要托付你,也只能托付你了。” 太子也郑重起來,“什么事?我们之间,有什么事尽管说。” “是天景。哥哥,我走之后,你注意关照点儿天景。” “我知道你是不放心她上次遇刺的事,可现在她身边有四名虎翼啊,现在若还有人想行刺她,就得派军队來了。” “这我知道,可我还是不放心,哥哥,我跟你说,其实上次,不是天景第一次遇刺。” 太子表现出了无懈可击的惊讶,“你说什么?” 于是傻孩子玄明就把太子的手笔讲述给太子听。其间重点强调天景如何讲义气,第二次遇刺后也沒让他把这事告诉父皇。又顺便感叹了一句幸好那个刺客不是幕后之人的死士,否则他谢家就要有大麻烦了云云。 太子咬着牙听完了他这一大篇话,心里已经把天景和刺客诅咒了几个來回。那刺客向他复命时,说他是不敌玄明逃走的,却原來是被天景看出阴谋,故意放走的。那个死丫头,她还敢再聪明点吗? “原來还有这么一桩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嘛,你放心吧,我会看好天景的。现在有了虎翼,她晚上再也不能偷溜出去,应该沒问題的。” “嗯,我想也是,只不过把她托付给你,我心里就踏实了。” 太子忽然冷笑一声,“玄明,你也不小了,心里的这个傻念头,什么时候才能放下?” “什么,傻……” “她姓陈!你别管她出身何处,原來姓什么,父皇赐她姓陈,而且她的名字是入了祖谱的,她是我们的妹妹。你把那个傻念头抱一辈子,也不过是个空。” 血一下子都涌到了脸上,心里却是冰凉的。他自以为藏得妥妥的秘密,不会已经众人皆知了吧?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大声道,“你怎么知道……” “你给我坐下。谁给你的胆,敢跟我大吼大叫的?” 玄明一怔,自知是情急之下逾了规矩,连忙赔罪,小心问道,“哥哥,我……父皇知道吗?天景,她知道吗?” “我们是兄弟,我怎么可能拿着你的隐秘到处宣扬,不过是看你这么犯傻,替你着急,提醒你一下罢了。” “我也知道这是犯傻,可是天景太好了,这世上沒有女子能比她更好,除了她,我谁也不喜欢。” 太子实在想不出那个丫头哪里好,自己只觉得她可恨该杀。现在要是有个人能一剑要了她的小命,那自己才能称心如意呢。 他正想着,玄明再次起身,恳切道,“太子哥哥,我先走了,你的话我记下了,我的话,你也千万记着。” 太子的眼神毒蛇一般死死盯着玄明渐远的背影,低声冷笑,“你去吧,不用再回來了!至于那个丫头,兴许哪天我就给你送过去,到了哪边她就不是你妹妹了,算我帮你了断心愿,兄弟一场,哥哥也对得起你了。” “什么?你把那件事告诉太子哥哥了?”玄明也來明华苑辞行,略坐了坐就走,天景送他出门时,听他压低声音说了这个让她始料未及的消息。 “既然不能跟父皇说,那就只能告诉太子哥哥,我这一去要好长时间,实在不放心你!有他照应你总是好些。” 天景口中发苦,说不出话來。让太子來照应我?那我也可以让绒绒照应那只八哥了!可是有些话不能告诉玄明,起码现在不是说的时候。那就由太子來照应她吧,她可不是一只随便就能被猫吃掉的八哥。 她又应付了两句,转身回去,一只脚刚踏进苑门,玄明在身后呐呐唤了一声,“天景!” 她回头,看见玄明站在月光地里,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满眼都是话,就是说不出。 她心软了,转身回去,在他手上握了一下,笑吟吟道,“哥,你早点回來,父皇说今年初秋带我去湘州行宫,那里有一大片围场可以打猎,等你回來咱们一起去。” 天景最近再也不抱着绒绒睡觉了,随着她和太子关系的恶化日渐加深,她对绒绒也越來越讨厌,爱屋及乌,厌人也能及猫。 玄明走后二十天,噩耗传來,玄明所领的使节队伍在齐朝和宁朝的边境处遭遇马贼袭击。使节队伍当然不能带太多兵马,玄明身边一共只有四十八个御林军,马贼之数却有五百。 传回的消息里这样总结战局:使节队伍无一幸免,二皇子重伤,下落不明。 年届半百之人听闻这样的噩耗如何能够承受,惊痛交集的锦阳帝当场昏厥,侍从太医们七手八脚的好一阵忙碌救治,他才醒转过來,睁眼的第一句话就是,“封锁消息,不许传到秀云宫去,宜妃知道了会受不了的。” 太子哭得伏地不起,一副恨不得和玄明一起去了的惨痛哀绝,众人才把皇上抢救回來,又忙不迭地上前安慰太子殿下,揉胸捶背灌参汤,忙得不亦乐乎。 第一百四十八章:闯东宫 天景是最冷静的人,冷静得仿佛她和玄明全无关系。其实她心里的疼痛几乎不亚于父皇。玄明是她的至亲手足,多年来那个傻孩子一直全心全意地呵护她照顾她,他临走时还说“我放心不下你!”她闭上眼睛,就又看到他站在月光地里,呐呐地唤她,怔怔地看她。 玄明……他死了吗? 天景很疼,但她不哭,她的泪水被怒火烧干了。她冷眼看着那个惺惺作态,哭得死去活来的人,脑子里盘旋着贺云阳说过的话,“对太子而言,你和陈玄明,只要除了一人,另一个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来……” 是的,现在自己在父皇的严密保护之下,他再想动手也难有机会。但是正好遇上玄明出使月氏国这样的大好时机,千万里之遥,长途跋涉的,出些意外也属正常,尤其在其他两国的交界处发生意外,更是和大渊太子半点关系也扯不上。 天景咬着牙,狠狠攥拳控制自己,否则她真想扑上去撕开那个伪君子的假面,看看那么多眼泪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天景守在父皇身边,直到他服下安神药昏昏睡去她才离开。路过凝芸宫她进去看了看,淑妃娘娘和清和正哭得像两个泪人。玄明和她们一起生活了这几年,这两个善良的女子是真的把他当作亲人,现在她们的悲痛也像是失去了亲人。 天景站在门口看她们,平静开口,“你们不要哭了,玄明哥哥没有死,他一定不会死的。”说完她也不停留,转身就走。两个女子泪眼模糊地看着她离去,淑妃一声哽咽悲叹,“天景这孩子是太伤心了,玄明一向待她那么好!” 回到明华苑,母亲和静思也在流泪,旁边侍立的人也都是一脸悲戚之色。秋月明一见她回来了,赶忙询问情况。天景叹了口气道,“太医说父皇是急痛攻心,现在服了药,已经好些了。” 她挑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太子哥哥很伤心!他哭得好厉害!” 说完她就进了自己房间,重重关上门。静思惊得瞪大了眼睛,“娘娘啊,公主她不是过于悲痛,神智出了毛病吧?您看到没有,她刚才在笑……她……玄明殿下出了这种事,公主她怎么笑得出来?” 秋月明埋头,手里绞着一块帕子,叹息道,“她想笑就笑吧,她笑,自然是有让她想笑的事情。” 静思看着自家娘娘,越发糊涂。现在还有可笑的事情吗?明明哭都来不及。 天景呆呆地坐着,她胸口闷得厉害,悲伤和怨恨搅在一起,凝成了石头堵在她胸口。她疼得想哭,恶心得想吐,可就是哭不出,也吐不出。 “陈天景,喂,天景公主!” 一个细小尖利,有点耳熟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一回头,小吱正坐在桌子上看她。 她惊讶,“你怎么在这里?你没跟贺云阳回去吗?” “我是来替我家公子传话的,”小吱瞪她一眼,“你也别把我想得太没用,我会用幻烟,土遁术也很厉害哦。” “那你是用土遁术从齐朝来的?贺云阳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我家公子说,陈玄明的事他也知道了,他让你别太难过,既然是下落不明,那就还有活着的希望,他会极力帮忙寻找的。” “谢谢……”天景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就哽住了。还好,这世上还有个神通广大的人叫贺云阳,他是她的朋友,她的盟友,他会尽力帮助她的。玄明,肯定不会死的! “我家公子还说,这几天你一定要小心。那个人,说不定会趁乱做些什么事。” “嗯,我知道的。”她伸出一根手指理顺它小脑袋上一撮凌乱的毛,“谢谢你家公子,也谢谢你小吱。你要不要吃些点心?” “你当我小吱是吃货吗?话带到了,我这就回去复命了。”小老鼠麻利地蹿上窗棂,一个翻身就不见了。 天景又呆坐了一会儿,忽然自言自语起来,“贺云阳,你还是不太了解那个人。他没有趁乱下手的胆量和谋略,他现在只顾着表演悲伤呢。我不用小心,我要让他小心点!” 她起身走出自己的房间,母亲和静思还在厅里坐着,见她出来,秋月明舒了口气,擦擦眼睛,柔声道,“天景,你喝点粥吧。” “母亲,我不饿,我要去看看太子哥哥,安慰一下他。” “这么晚了,明天……” “我就要现在去,一想到太子哥哥还要伤心一整晚,我就难受。” 她不等秋月明点头就出了苑门,两名虎翼在她身后跟着,三人直奔东宫。 吴湘秀想不到这个小姑子居然如此胆大无礼,进了东宫的门,一声通报也没有,就直接进了他们夫妇的寝殿。然后直截了当地说,“嫂子,我想和太子哥哥说说话。” 太子这一整天表演悲伤演得实在太辛苦,这时有气无力地斜倚在枕上,就着宫女的手慢慢喝参汤。 吴湘秀又大大吃了一惊,看看天景板得死硬的脸,怎么看都不像是来说话的,而像是来吵架的,她也听说过那位生死未卜的二皇子和这位公主关系极好,这样的话,这一位应该在自己房里蒙头大哭才是啊,这样气势汹汹地跑到东宫来做什么? “嫂子,我要和我哥哥说话!”天景口气更硬,脸色更冷。 吴湘秀这样的名门闺秀哪里会应付天景这样的人和这样的场面,幸好太子发了话,“湘秀,你先去休息吧,我和天景说话。” 他又推开了宫女送到嘴边的汤匙,“你们也都下去吧。” 吴湘秀无奈,只得道,“来人,快给天景公主上茶。” 天景今日完全不在乎任何礼数规矩,一口拒绝,“不必了,我不是来喝茶的。” 名门闺秀的身体僵了僵,脸色忽白忽红忽紫,十分鲜艳。但她到底是名门闺秀,很快就稳定了情绪,转身向太子施了一礼,又向天景一礼,就带着宫女侍从们出去了。只是往常轻盈的脚步略略沉重了些。 门被带上了,东宫寝殿里只有这兄妹二人。太子病恹恹地咳了一声,语声虚弱无力,“天景,你悲伤难过哥哥理解,可你拿你嫂子出气,这就不好了。” 天气的口气轻松了些,“我没有拿嫂子出气呀,我这人就是直接了些,不会装模作样,要不然哥哥你教我吧,我下次再来就不会得罪嫂子了。” 太子的脸更苍白了,捂着嘴一阵猛咳。 天景看着都替他累得慌,接着道,“况且玄明哥哥又没有死,我为何要悲伤难过。” 太子一下子就不咳了,脸色却更白了几分,眼睛阴冷得像鬼火,紧盯着她问,“你怎知玄明没有死?” “哦,怎么,你希望玄明哥哥死呀?” 太子又是一阵猛咳。这次是真的,他是被吓着惊到了。暗自责怪自己说话不小心,几乎被这个丫头套进去。他一边咳一边转着脑筋,天景到底是在诈他,还是真的确定玄明没死?如果是后者,她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天景快被他咳得烦死了,只好出声制止他投入的表演,“哥哥,你咳得真辛苦,要不要我去叫人倒杯茶来?” “不,不必,”他忙摆手阻止,咳嗽慢慢缓了下来,嘶哑了声音道,“我当然盼望玄明没死,可是盼望抵不过现实啊天景,你想想,他们遭遇袭击的地方正是一大片荒凉戈壁,那是不毛之地呀,玄明他受了重伤,如何能走出那里,到有人烟的地方求救!我一想到这些,我就……”他双手掩面,呜咽难言。 这番话换了任何一个人说,天景保证会哭,会把压抑了一整天的悲伤全都哭出来。但说话的人是太子,她就必须笑。 于是她就笑了,好像太子刚才讲了个笑话给她听,她笑道,“太子哥哥,我和你打个赌,我赌玄明哥哥一定没有死。你赌他一定死了是吧?那好,你说赌注是什么?” 太子又气又怕,心里越来越没底,只好凶悍强硬起来,企图吓退天景。他撑起身体坐得笔直,拿出储君的威严来怒吼了一声,“够了!天景,你到底是怎么了?不管玄明死没死,总归他是出了这种不幸的事,满宫之人皆为他悲伤。他平日那么疼爱照顾你,你现在这样随意说笑,还用他的生死来打赌作耍,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当然有心了。太子哥哥,我们好好说话,你那么大声干么,不知道有理不在声高吗?”天景抚了抚胸口,“正因为我有心,才笃定玄明哥哥还活着,因为他是好人,地府里的阎君是讲理的,不会让好人短命早夭。至于坏蛋恶人,说不定哪天就会暴毙哦。” “你说谁是恶人?” “没谁啊,打个比方而已。”天景眨眨眼,越发笑得甜美,“太子哥哥,我就是怕你伤心过度会生病,所以特地来安慰你的,你不要再伤心了,玄明哥哥绝对没有死。我们三人从小就在一起玩,以后还要在一起玩。我和玄明哥哥,一定会陪着太子哥哥玩下去的,你放心吧。” 再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太子脸上再无悲伤之色,他阴冷冷地看着天景,压抑着立刻跳下床把她掐死的冲动。 第一百四十九章:获救 天景会怕他才怪。她起身,走到他伸手就能够着她的距离,淡定从容地看着他,似乎并未觉察他脸色的凶狠,“玄明哥哥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你知道吗?” “是啊,那又怎样?” “有句话叫兔子急了会咬人,你知道吗?” “呵,”太子终于笑了,狰狞诡异,“我记得你就是属兔的,怎么,准备咬我?” “不是啊。太子哥哥你忘了,我从來就不喜欢兔子。兔子太沒用了,咬人也咬不疼的。我喜欢老虎,我就是老虎。要是谁敢伤害对我重要的人,我就,,吃了他!” 说最后三个字时,她的身体突然前倾,她本來就离太子很近,这一來几乎和他脸贴脸。太子惊恐地一声惨叫,猛地向后闪开,后脑重重磕在床头,竟也不觉得疼。 因为就在天景朝他靠过來的刹那,她那张精致漂亮的女孩子的脸,突然变成了一颗硕大虎头,狞恶凶猛,吊睛血口,咆哮着直朝他嘶咬过來。 这当然是瞳术瞬间爆发的致幻效果。天景把人吓得半死,又退开一步,抚着胸口装无辜,斥道,“太子哥哥你干什么,我和你好好说话,你叫那么大声干吗?让嫂子听到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我的清白你赔得起吗?” 太子快被她玩吐血了,好半天才惊魂甫定地喘匀了气,再看天景,还是那个模样。他也不知刚才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幻觉,气急败坏地大吼,“天景,你今天來,说的都是什么疯话,我全都听不懂!” “疯话?”天景重复一句,又凑了过來,太子吓得急忙往床里躲。这一幕要是让吴湘秀看见了,一定会以为这个來自民间的公主,打算非礼自己的太子夫君。 可是东宫寝殿的隔音效果实在很好,可能是为了杜绝太子夫妇芙蓉帐暖,**苦短之时,有无良的奴才在外偷听。可有利必有弊,现在太子快被他妹妹欺负死了,也沒人进來救援。 好在这次凑近的天景再未出现恐怖大变身的效果。现在她的表情那么真实,那么悲伤,眼里慢慢地蒙上了泪光,她哽咽着声音大叫,“我多希望我确实在说疯话!我多希望这些话你真的听不懂!陈昊明,你就装吧!就算你能骗过父皇,骗过母亲,骗过淑妃娘娘和清和,骗过所有人。可你骗不过天和地,骗不过我,也骗不过你自己的良心,如果你还有良心的话!” 她凄然一笑,“玄明哥哥跟你最要好了。你们以前常在一起喝酒。也许以后也一样呢。不过,不知你是希望他白天來找你喝酒,还是晚上來找你喝酒?” 太子又往里面缩了缩,抖着声音道,“白,白天。” “呃,这么说你也认为玄明哥哥沒有死?”见他颤巍巍地点头,她笑着拍拍他的肩,“太子哥哥,我们总算达成共识了哦,我今天來,就是想和你达成这个共识。好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她洒脱一挥手,转身而去。太子发着抖目送她。他今天才真正对这个妹妹产生了畏惧之心,也第一次认真看她走路。女孩儿家走路,一般都喜欢把双手交叠在身前,轻移莲步,走得袅袅婷婷。天景却喜欢负手而行,步伐也近似男子,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却自有一种昂然之气。 太子一声哀叹,这种堂堂正正的气势,他从來沒有。 正午的阳光最为炙烈,尤其在这片毫无遮挡和绿意的戈壁上。盛夏的阳光变本加厉,空气似乎都要燃烧起來。 玄明就是被这酷烈的阳光烤醒的,刚一醒來差点又痛晕过去。他咬紧牙关强撑着,不让自己再失去知觉,他的生命已将枯竭,再一次的昏厥可能就是死亡。可他不能死,起码不能死在这里。他一定要回家去,可是,家在哪个方向啊? 他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翻过身來,全身沒有一处不痛,撕扯般的痛火灼般的痛绞拧般的痛,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可是沒有血流出來,他的血,已几乎流尽了。 玄明眼前一阵阵的昏黑,翻身已经耗尽了他仅剩的一点体力,他要如何才能回家?他不怕死,可是,如果他不回去…… “救……命……” 他努力地发声求救,在这片除了他一个活物都看不见的荒漠上,也许,很快连他也不是活物了。 “救……命……” 他砂石般干裂的声带只能发出细微模糊的声音,这样的求救声要是能有效,那真是奇迹,或者是见鬼。 但是,不知是奇迹还是见鬼,真的有一双脚站在了他的身边,然后,脚的主人蹲下身,玄明模模糊糊看到翠色罗裙和银色长发,脸离他太远了,看到的是太阳的光斑。可这绝对是个人,能救他的人。 “救……” 那人打断他,女子的声音模糊入耳,“你的伤太重了,沒法救了。” 玄明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要有人能帮他带话,保证她的安全就行了。他在身边摸索片刻,摸到了他那把锋刃参差的刀,用尽全部的意志力來交代遗言。 “我是大渊的皇子,陈玄明……这把刀你拿去,交给我,父皇……不,不能交给父皇,他,他不会,不会相信……你把这把刀,交给天景,公主,跟她说,提防,太……太子,求你,一定要跟她说……” “好麻烦啊,一把破刀,一会儿交给谁,一会儿又不能交给谁。要不然我还是救你吧,然后你爱把刀给谁就给谁,少來麻烦我。”女子的手抚上玄明血迹斑斑的额头,“你先睡一会儿。” 玄明的意识一下子就坠入黑沉之境。女子十指纤纤,在他双手脉搏上抚过,口中叹道,“刚才一下子都沒认出來,原來是我那徒儿的傻兄弟,嗯,看在你对我徒儿挺好,都快死了还惦记着她的份上,小命算是保住了。” 再一次醒來的玄明发现自己在一间屋子里,躺在一张床上,身上还盖了薄被。他有点恍惚,似乎记得自己上次有记忆时,还是在那片酷热的戈壁上,然后有个人來到自己身边,记得她说得最后一句话是“你先睡一会儿。” 他睡了一会儿吗?好像应该不止一会儿吧!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还是很疼,但他的四肢都还在,也都还能动,翻身也沒有问題,看來伤已经不太严重了。他挣扎着坐起來,四下打量着这间屋子,非常简单甚至是简陋的布置,除了自己躺着的床,还有一张木桌和两把木椅。其他的,就只剩下一扇门和四面墙了。 “有人吗?有人在吗?”他一边叫着一边掀开被子,然后心就凉了,他的左腿从膝盖到脚踝都用夹板固定着,身上各处都缠着很厚的绷带。这样的伤势,看來是沒办法自由行动的。 他愣愣看着自己的腿,就听到那扇木门“吱”的一声开了,有两个声音一起喊着,“你总算醒了。” 这是一对农人夫妇,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脸的沧桑和慈祥。老头子上來就把他按倒,又盖上被子,埋怨道,“你这孩子,怎么刚醒过來就乱动,赶紧好生躺着。可不是我吓唬你,你的伤太重,不好好的养可能会落下残疾的。我们这就给你熬粥去,你吃些东西继续睡吧。” 听到老人说话,他长舒了一口气,因为这是熟悉的乡音,他现在,应该是在大渊的国土上。 他赶忙唤住准备出去给他做饭的两位老人,“请……等一等,你们先跟我说说话好吗?我想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今天是几月几日,还有,我是怎么到这里來的。” 两位老人用眼神互问谁來说话,然后还是老头子來回答玄明这一连串的问題。 “孩子啊,这里是大渊的晔州,我们这个村子叫落雨村。你是半个月前來到这里的,从到这里就一直昏睡着。是一个女子送你过來的。那女子很怪,年纪轻轻,头发却是全白的。她问我们愿不愿意照顾你,我和老伴都是吃斋拜佛的,当然愿意了,那女子放下你就走了。过后我们才想起來,竟忘了问她你是哪里人?怎么会伤成这样?又该到什么地方去联系你的亲人?真是老糊涂了。” 说完老头子用期待的眼神看他,提醒现在轮到他回答问題了。 玄明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怎么说,敢不敢说。他现在已经清楚明了自己是被一个至亲的人陷害了。可是他的身份,他的遭遇怎么能告诉两个百姓!告诉他们也于事无补,而且,如果他说出实情,谁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他现在一点自保的能力也沒有,想活着回去,只有提高警惕,小心应对,哪怕是这样两个面目慈祥可亲的老人。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个人,何尝沒有一张亲切温暖的假面。 “啊!”他捂着额头痛苦**,“好痛!我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头好痛,啊!” “老头子,你也真是,这孩子刚醒,就让他劳神听你说这么一大套话,”老婆婆埋怨着自己老头儿,忙上來安慰这个可怜的少年,“孩子啊,想不起就先不想,安心把伤养好再说。你好好躺着,婆婆去给你熬粥。你有半个月什么都沒吃了,要热腾腾地喝碗小米粥才好。” 两位老人出去了,玄明闭着眼睛却了无睡意,其实他记得那天发生的每个细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满耳的厮杀声惨叫声,满眼的血光刀光。他不知道自己的刀砍中多少人,反正刀都裂锋卷刃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被砍了多少刀,反正血被将流干了。 马贼?呵,真当他傻吗?他只是不善于玩阴谋诡计,但军队和草寇的区别,他只用一只眼睛也能分得清。五百人,清一色都是训练有素的骑兵,应该是他暗训的一支军队。那个人真是想让他死啊,出动了五百人对付他这支只有四十八个御林军的使节队伍。 可是太子哥哥,我偏偏沒死,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沒死。等我再次站在你面前时,你该用怎样的表情來面对我? 有两行泪渗出眼角,慢慢划过。他想自己真是世上头号大笨蛋,临行时居然把天景托付给太子照看,他把一只小羊送到恶狼嘴边,恶狼笑眯眯的应承,“你走吧,我会好好照看她的。” 然后他就安心地走了。他如今的下场,真是活该。 不过,天景好像也不是一只容易被吃掉的小羊。何况,还有父皇在呢。 天景,你还好吗? 第一百五十章:太子的克星 已经半个月了,重伤失踪的玄明一点消息都沒有。派出搜寻他的人马把那片戈壁的每一寸都走过了,风化干瘪的尸体倒是见到几具,但都不是玄明。附近的城镇也皆找遍,每家医馆药铺,每家旅店客栈,一遍遍地让人辨认玄明的画像,结果是一致地摇头否认,所有人都说沒有见过这个少年,受伤的沒受伤的都沒见过。 当然,搜索寻找玄明的是两拨來自同一个地方,却怀着不同目的的人。 太子这半个月來过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又要派人寻找生死未卜的玄明,又要在父皇面前扮演孝子和好兄长的双重角色,然而,最让他头痛纠结恼火惶恐的是,每天都要和天景见面。 半个月里,天景瘦得脱了形,苍白瘦削的脸更显得小,而眼睛越显得大。每天去看望父皇都不可避免地见到她,她的眼神越來越冷,越來越狠,越來越鄙夷。每次被她盯上一眼,他的背上就要嗖嗖地冒凉风。这丫头手上沒有证据,不能向父皇揭露告发他,但他对她的恐惧却与日俱增,几乎每晚都是噩梦连连,是同一个梦,冷冷与他对视的红衣女孩儿突然变为一只斑斓猛虎,带着一股森冷寒风扑向他,牙咬爪撕,把他扯成碎片。 每次逃出这个噩梦他就无法再次入睡,睁着眼慢慢熬到天亮。好几次他看着墙上挂的宝剑,真想拨了剑冲到明华苑去,一剑杀了那个丫头。可这也只是泄恨的想像罢了,她有父皇的宠爱,有虎翼的保护,还有那种让他不寒而栗的气势。她不主动來找他麻烦已经谢天谢地了,他哪有胆量持剑相向。 而且,玄明这么长时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难以让他安心。万一这小子真的沒死该怎么办?如果他真的活着回來,天景绝对会告诉他这次遇袭的真相,虽然她沒有证据,但玄明是对她存着痴念的,向來言听计从,要是他信了她,日后两人联手,他哪里是对手! 他亦动过那个大逆不道的念头,趁着父皇因玄明之事病倒的空档,在医案汤药里做些手脚,只要父皇病重或驾崩,自己登了基,那还怕谁?谁不怕他? 可还是天景坏了他的事,每日父皇三次服药两次诊脉,她都必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御医,医案必由她先过目,汤药是她跟清和两人熬的,绝不许旁人动一根手指。做好这一切后,会再冷笑着瞟他一眼,明白告诉他“你打什么主意我会不知道?你想也别想!” 他恨得咬牙,可咬碎了自己的牙,那丫头也不会掉一根汗毛。 夜深了,身边的两个侍女早已睡着,天景也闭着眼睛,但脑子完全清醒,睡意一分也沒有。她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但父皇还病着,玄明也沒有找到,她必须撑下去,不让那个坏蛋有任何可乘之机。 “天景,陈天景!” 这个细小的声音让她心头一喜,一个翻身轻灵地跳下床,蹑手蹑脚掀了帷帐出來,果然是小吱,坐在桌上,正抱着个桃子大口地啃。 她看着它笑,等它吃完桃子才问,“你家公子有消息给我吗?” “嗯,”它用爪子抹抹嘴,“我家公子找到陈玄明了,他还活着,只是受了些伤。” “真的……”她惊喜无比,赶紧压了压有点大的声音,“玄明现在在哪儿?他伤得重不重?” “他就在大渊国内,晔州雨落村,一户姓张的人家里,他受的伤死不了,可是也动不了。就困在哪儿了。我家公子让我问你,你有沒有办法把陈玄明安全接回來,沒主意地话就交给他好了。” “嗯,我能想到办法。” “我家公子说了,你别逞能。现在你家太子也派了人到处找陈玄明呢,一旦露了行踪,他可能会有危险。要是沒有十全的把握还是交给我家公子吧。” “你家公子你家公子,你这只耗子,以为除了你家公子,别人都是笨蛋吗?你看着,我一定能把玄明平安接回來的。” 小吱丢给她一个白眼,起身抻了抻腰,“那我回去了。我会告诉我家公子你说他是笨蛋。” “我哪有这么说!”天景正想纠正,耗子已经跳上了窗棂,尾巴一甩就不见了。 天景呆怔了一会儿,双手合十轻声道,“贺云阳,你千万别信那挑拨是非的耗子,我沒说你是笨蛋,我是笨蛋还不行嘛!” 天景又回到床上躺着,心里飞快转着各种念头,很快就有了个主意。 她先给两个侍女动了些手脚,确保在天亮之前她们醒不了。然后在抽屉里取了些需要的东西,再拿上迷惑虎翼的法宝小瓶,闪身出门。 她先去了晔州雨落村,那里离都城有近五百里,她要先确定玄明的情况,和安排下一步计划的可行度。 那是一个简陋的农家小院,她先点破了小西屋的窗纸,模糊看到床上睡着两个人,她有点感动,这对老人家自己住小屋,把大屋让给玄明住吗? 她所料不错,较大的东屋住着玄明。她轻轻推开木门溜进去,站在床头,点起一个小小的火折子看几乎以为是生死相隔的玄明。他那么憔悴苍白,脸颊上还有一道伤。他紧紧锁着眉,似是陷在一个噩梦里。可她不能把他唤醒,现在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她叹口气转身离开,他却在梦里喃喃叫着,“天景,天景你别信太子……你快跑!” 她骤然止步,嘴角露出一丝笑,原來他也已经想通看透了太子的真面目,这样更好,免得她还得苦口良言地说服他相信太子是坏蛋。 这天一大早,玄明的侍卫长李鼎国坐在桌前,望着早饭发怔,他媳妇嗔道,“你发什么傻呀,好好吃饭。” “哦,”他回过神來,在粥碗里搅了搅道,“老婆子,我昨晚做了个挺怪的梦。” “梦见啥了?” “我梦见观音菩萨了,菩萨对我说,”他的声音低了几分,“玄明殿下沒死,他在晔州雨落村一户张姓人家里养伤,菩萨要我去把他接回來。而且,菩萨把路上的一切事宜都给我安排好了,而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说怪不怪?” “哎呀,我说当家的,你可不能不在意,这是菩萨显圣啊!我可是听寺庙里的师傅们说过很多菩萨显圣的事例,菩萨交待人办的事,都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要是办好了是给子孙积福报,要是不当回事,菩萨是要生气的。” “我怎么可能不当回事。玄明殿下那么好的人,给过咱家多少帮助和恩惠呀。我一定得去看看。你吃过饭就去替我请假,不过别说我去了哪里。菩萨可交代了,在殿下安全回宫之前,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否则会有人追杀殿下的。” 她媳妇一个劲儿点头,“我知道了。这样,就说你三舅病了,你回老家看看。” 他白她一眼,“怎么不说是你三舅?” 他放下饭碗就去院里套马车,一边忙碌一边纳闷,他还有个地方想不通,梦里的观音菩萨,怎么长得有点像天景公主? 李鼎国按照“菩萨”的指点,驾车來到了晔州雨落村的老张头家里,居然真的见到了玄明。主仆二人相见,感觉都像在梦中般不真实,李鼎国就把菩萨引路的奇梦讲了一遍,不过沒提菩萨像天景的奇怪印象,因为觉得这样对菩萨不敬。 既然已经笃信了菩萨,那就一切按菩萨的安排进行。这一段路他们小心行來。足足走了五天才回到昀城。 玄明回來了的消息传进皇宫,引发的反应当然不同。太子脚下一个踉跄,扶住了墙才沒摔倒,对关切询问的妻子,他流着泪解释,“我是太高兴了,玄明活着回來,这实在,太好了!” 吴湘秀是个思维简单的女子,当然信了他的话,也沒听出他说“太好了”时,咬牙切齿的怨毒。 天景长舒了一口气。现在,她和玄明都从太子的阴谋中逃生过,也都看清了他的嘴脸,他以后还能使出什么招來?她跟他说过,她和玄明会陪着他慢慢玩下去的,看最后是谁玩过谁! 真正大喜过望的是玄明他老爹。已经抱病多日的锦阳帝听到这个消息,起身就往宫门处跑。侍从们都傻了眼,赶忙跟上。一位年近半百的帝王带着一群侍从,在宫苑里急奔的情景,倒也是极其罕见的。 在鬼门关前打了好几个转的玄明,带着一身的伤,回到了这座既有温情又暗藏危机的皇宫。刚在李鼎国的搀扶下艰难下了马车,就被父皇紧紧抱住了。在他的记忆里,从未和父皇如此亲近过,因此尽管身上的伤被勒得很痛,他还是很幸福地笑了。 锦阳帝把玄明带回了隆华殿,这是历代帝王的专属寝殿,无意去后宫的时候,锦阳帝就在此处就寝,因此,隆华殿是大渊皇宫里最安全的地方。 天景抬眼望隆华殿黑底金字的匾额,忽然想到,父皇亲自把玄明接到这里养伤,莫不是也在怀疑什么? 第一百五十一章:玄明的蜕变 父皇,我可以和玄明哥哥说说话吗?”天景已经等了好久,锦阳帝还握着玄明的手,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其实她也不是不可以等下去,但她估摸着太子就快來了。她必须抢在他之前,和玄明把一些事情说明白。至于父皇的慈父情怀,什么时候都能表达嘛。 “哦,是了。父皇倒忘了你,那你们兄妹说话吧。”锦阳帝又安慰地拍拍儿子的肩,出了隆华殿的寝室。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天景和玄明相对,天景本來想马上进入正題,可看着玄明的样子,心里一阵难过,压抑了这么多天的泪水一下子就再也无法控制地涌了出來,她双手掩面,放声痛哭。 玄明有点懵,在他的印象里,天景不是个爱哭的女孩子,极少见她这样痛哭,他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冒出一句说了等于沒说的安慰,“天景,别哭了!” 天景立刻哭得更凶,一边哭一边数落,“你管我,我就哭!这些天我都不敢哭,因为我怕我一哭你就真的死了,就真的回不來了。现在你回來了还不让我哭,你讨厌!” 玄明感动地眼睛酸涩,他挣扎着坐起身,真想抱抱她,让她靠在他怀里哭,可又不敢。她瘦得这么可怜,不知她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天景,我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大笨蛋,你那所谓的重要根本就过时了,我早就知道。”天景抹着满脸的泪,抽噎,“你发现你是被太子暗算了,是吧?你从哪里看出來的?” “你……早就知道!”玄明着实吃了一惊,随即释然,以天景的灵慧,比他先一步觉察太子的真相,实在正常不过。他闭了闭眼睛,又看到那番活地狱般的血腥惨烈,他叹息,“袭击我们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马贼,而是大渊的骑兵。天景,这样推想,你两次遇刺肯定也都是他设计的,可笑我太笨,居然把你托付给他。” “什么?”这下轮到天景吃惊了。她认定是太子陷害玄明全凭直觉,是对上次太子设计杀她顺便陷害谢家的惯性思维,和贺云阳对他的心理分析。反正太子的各种表现也坐实了她的怀疑。 玄明的回答是她从來沒想到过的,对于那些马贼,她以为是太子临时收买了那一带的强盗。原來,竟是大渊的兵马,是他的私兵!也真是难为他了,好几千里地,提前调了人马过去守株待兔。 两人怔怔对视,玄明问道,“这事不能告诉父皇是吧?我们沒有证据,告诉他,他也不会信。” 天景点头,“最重要的不是证据,沒证据父皇也未必完全不信,可他信了又能怎样。太子还是太子,父皇找不出人來代替他。玄明哥哥,你虽然也是皇子,但你背后有个强大得过分的母家,当然,历史上也不是沒有你这种情况的皇子最后继承帝位,可是,你知道在他们上位之前,他们的父皇先要做一件什么事吗?” “你还真当我从來不读书吗?”玄明白了她一眼,顿了顿,声音沉重,“会有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把他们的母家彻底抹掉,然后,这些皇子才能踏着自家亲人的血走向御座。” “那不是我的路。如果父皇真的要把我推上太子位,我就只有以死明志了。天景,其实我们三人中你是最适合坐上那个位子的,可惜你是女孩儿,父皇肯定也这么想。” “呵,你说的也是。”天景在他面前从來不作伪,大大方方地承认,又道,“可是你有沒有想过,他现在就对我们如此不容,在父皇的掌控之下还要偷偷摸摸地动手脚,一旦将來皇位是他的了,你我哪还能有活路!从前我还把他想得挺好,以为只要我们安分安静,不与他争,他就也能顾念几分手足之情,可是你看他现在的作为,可有把我们当手足的半点意思吗?” 玄明打了个哆嗦,直着眼睛发怔,好一会儿,他忽然笑了,“天景,你不要怕,要是真到了那样的地步,我带你走就是了。” “走?”天景又吃了一大惊,“我们能去哪儿?” “天地之大,哪儿不能去。天景,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啊,你原本就不是陈氏皇族的人嘛,何必要作皇权斗争的牺牲品。而我,我觉得我投胎在这里就是此生最大的错误,我从來就沒喜欢过这里的气氛这里的生活,一点儿也沒有。这次要不是想着你还不知道太子的真面目,随时会有危险,我可能就不回來了,无论死活都不回來了。” 天景正琢磨该怎么安慰他,他却又兴奋起來,“天景,就是这样,如果太子或以后的皇上真的容不下我们。我们就成全他好了。我们离他远远的,我们去过自由的生活。天景,我有一身好功夫,开个武馆授徒应该也能赚很多钱,不用为生活來源发愁。你喜欢玩,以后我们自由了,不用守规矩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你想去哪儿玩我都带你去。你说,哪样有多好!” 天景并沒觉得好,一点儿也沒。此刻她脑子里竟全是贺云阳的脸。玄明每多说一句,他的脸就生气一分,现在已经气到不能再气的地步了。 她记得在乾镜湖边,她也曾对贺云阳说过类似的话,建议他带着母亲离开他那个昏愦古怪的父皇,去广阔民间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想不到今天玄明也跟她这样说。这傻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为何头一句话就提醒她不是陈家的人。如果她不是陈家的人,和他走,那是什么关系什么身份呢?她气得咬牙:小子,我可是正牌的陈家人,我是你姐姐。哪个坏蛋才是冒牌货! 可是也不能怪玄明,他哪里能知道他们几人的关系里包藏了这么多隐晦阴暗。看他兴奋憧憬的神情,哪像是在为走投无路之时设计最后的生路。估计他现在隐隐盼望着太子立刻持剑闯进來,把他和她赶上那条他想像中自由幸福的路。 该怎么给玄明头上泼冷水呢?她思忖着,眼前一亮,把贺云阳曾经对她的回答,再给玄明复述一遍就行了。贺云阳当时是怎样说的呢? 天景清清嗓子,瞟了还在兴奋中的玄明一眼,说道,“玄明,我告诉你。帝王是世上最霸道的人,属于帝王的东西,即使他不要了,可以丢在一边蒙尘落灰,但不许被别人拿去;属于帝王的人,如果他不要了,会让他们死,但绝不允许他们逃走。将來太子即了位,我们就是帝王的手足,是被打上专属印记的人。他希望我们去的地方是黄泉路,而不是希望我们离开他,躲在某一个地方过逍遥日子,那将是对他的权威最大的挑衅。如果我们离开,无论到哪儿,都会面临无穷无尽的麻烦和危险。” 玄明的兴奋渐渐湮灭,脸色越來越冷,“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沒有退路,只能和他这样明争暗斗下去,不死不休?” “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太子的意思。哎,玄明,一会儿他肯定是要來看你的,你知道该怎么应付他吗?可别露了馅。” “怎么可能露馅!”他冷笑,“以前他是好哥哥,以后他还是好哥哥,是自己我运气不好,遭遇了马贼,能怪谁? 他看着眼神惊异的天景,“怎么,不相信老实人会骗人,会说违心话?天景,我是从鬼门关前回來的,我杀了很多人,也差点被人杀了。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从今以后,我只信你和父皇,其他的人我都不信。至于太子嘛,我说过了,从前怎样,以后还是怎样,既然是不死不休的游戏,看看最后谁死!” 太子好兄长的做派依然是十足十,握着兄弟的手,那激动欢喜的泪珠儿就止不住,玄明很想一拳砸到他脸上,砸出几滴真眼泪來。但是不行啊,他怎么可以打这样的“好”哥哥,只能忍着不断翻涌上來的恶心听太子诉说这些天的担忧和焦急。 太子絮叨半天,终于转入正題,“你们怎么会在哪里遭遇马贼?不过是草寇,怎么会聚集了五百之众?这帮天杀的贼寇也不知是齐朝还是宁朝的。你放心,等查清楚了,父皇一定会那一方的国君投书质问,为你讨还这个公道。” “哼,哥哥,你特地选在其他两国的交界处下手,就为了可以左右皆赖,你自己倒可清清白白的。”玄明心里冷笑,口中无力**道,“算了,不必查了,查也是白费力气,那是一帮杀人越货的贼寇,谁知道是哪国的。肯定看我们带的东西多,一早就盯上了,也怪我,沒经验不知提防,弄到这个地步,父皇和太子哥哥不怪我丢了皇族颜面,就是好的了。” 太子舒了口气,看來这个傻小子什么破绽沒看出來。他笑着安慰道,“你胡说什么哪,这要你沒事就好,明天哥哥就带着你嫂子去福云寺还愿,再给你求个平安符來,福云寺的平安符是极灵验的。” 顿了顿,他道,“玄明,刚才天景來看你,可跟你说了什么吗?” “说了呀,絮叨了一大堆,说她有多担心,说她还以为我功夫很厉害,怎么连马贼都打不过,还说这一下我是做不成月氏驸马了,人家公主肯定不愿意嫁给我……反正絮絮叨叨的都是孩子话。” “哦?”太子这一下倒大是意外,按他所想,天景一旦见到玄明,势必要对他揭露自己的真面目,怎么尽说了这些不咸不淡的?再看玄明,那副老实面孔上神色如常,只是眉头蹙着几分气恼,看來真是被天景鄙视了,心里有气。 他再松一口气,这个先机既然天景沒占,那就由他來占好了。他把脸色调整出几分无奈來,叹口气道,“玄明,咱们自家兄弟,哥哥什么都不瞒你。天景那个丫头,唉,也不知是怎么了,从知道你出事以后,她居然……一口咬定是我暗算你!玄明,你说她这是怎么想出來的,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们兄弟的感情……哥哥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是清楚的吧?可是天景那丫头,看了些史料里皇家手足间的血腥争斗,就硬要往我身上栽。你出了事,我本來就难受得不知该怎么办,她还这么冤枉我,跑到东宫去和我大吵,这就是往我心上捅刀嘛,唉,这丫头……” 玄明感动得想哭。这世上真的不会再有比天景更好,更仗义的女子了。以她的聪明,当然明白在那时揭穿太子对她是很危险的,但她还是闯到东宫去撕太子的假面,只是为了他! 但是,现在当然不能说她好,一定得说她不好才行。他挣扎坐起,抚着掩面伤心的太子的肩,安慰道,“哥,你何必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哥哥你对我如何,我心里自然是清楚的。天景她就是书读多了,反而有些糊涂。哥,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如果她來和我说这些话,我肯定会狠狠训她的。” “玄明,还好你是个明白人,你相信哥哥,哥哥心里才算舒服一些。你放心,我不会和天景计较的,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她自然会想通是冤枉了我。” 他起身,再次观察玄明的脸色,还是那副老实孩子的模样,只是脸上多了道伤。这个傻小子,可能一辈子也聪明不了。 “那你好好休息吧,明天哥哥再來看你。你想吃什么,派人去说一声,哥哥明天给你带來。” 寝室的门在太子身后关上了,玄明抚了抚脸上的伤,重重吐出一个字作为对太子的总结: “呸!” 第一百五十二章:黑松林中的奇袭 玄明的身体复原得很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行动无碍了,武功也恢复了几成。锦阳帝这才放心让他离开隆华殿,搬回凝芸宫去,但同时也加强了对凝芸宫的防护力量。天景冷眼看着,越发确定父皇对太子是有所怀疑的。 但父皇也有苦衷,不管怀不怀疑,有沒有证据,他都不能对太子如何。哪怕这个太子在他眼里已是鸡肋……虽然鸡肋无味且咯牙,但在沒有鸡腿鸡翅的前提下,鸡肋是不能被放弃的。 其实也不是沒有鸡腿,可是……锦阳帝现在越來越多次地看着天景叹气惋惜,如果她是个男子,他就能下废太子扶她上位的决心,就算要为她來自民间,并非陈氏子孙的出身和那些老臣们对战朝堂,甚至要杀几个人都是值得的。他坚信如果把大渊江山交给这个孩子,必定是一番继往开來的崭新气象。 可她为何偏偏是女子!女子为帝?!女子可以为帝吗?如果要迈出这一步,那是何等的离经叛道;如果要走到这一步,除非他的两个儿子都不在了。 天景不知道父皇心里是怎样为她的性别而纠结为难。玄明平安回來了,算是狠狠给了太子一个大耳光,她很满意这一耳光的效果,心情好胃口就好,天天跑到凝芸宫去蹭玄明营养丰富,花样繁多的病号饭,尖削苍白的小脸很快就圆润起來。 玄明有次说起在那片死亡戈壁上第一次苏醒,恍惚看到的那个女子。张老伯也说是个白发女子送他到他家里的。玄明很是疑惑,“天景,那个女子好奇怪啊,她应该是个神医,或者认识一个神医。当时我真的是快要死了,可是后來在张老伯家里醒來时,伤势就已经好了很多。如果再能遇到那个女子,一定要好好谢谢她,只可惜,我连她的脸都沒看清。” 天景好笑,心想你谢我就可以了。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那么懒的师傅才不会救你呢;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那么古怪的贺云阳才不会找你呢;要不是我半夜三更地装菩萨托梦给李鼎国让他去接你,你现在可能还在那个小村子里呆着呢。唉,说到底,我才是你的救命恩人呀傻小子。 这段时间,小吱又來过一次,照样是六个字的开场白“我家公子说了”。 天景坐在桌前,撑着脑袋看这只把贺云阳当神祗崇拜的老鼠,应声问,“你家公子又说什么了?” “我家公子说你原來挺聪明的,想出的办法很妙,还真平安的把陈玄明接回來了。” “过奖。”天景无精打采地回一句,随即反问道,“贺云阳怎么知道我想了什么办法?” 老鼠尾巴得意地左摇右晃,“只要我家公子想知道的,什么都不是秘密。” “切……”天景虽然不否认贺云阳的神通广大,但对这只马屁精耗子鄙夷至极,“那我问你,贺云阳知道我家太子的五百私兵藏在哪里吗?” “那五百人只是太子私兵的一部分而已,劫杀陈玄明的行动中死伤差不多百人,现在嘛,还有一千九百人,他们在……” 小吱猛地收声,用爪子捂着嘴。绿豆小眼咕噜噜打转,吱吱地干笑两声,“小吱刚才什么都沒说,天景公主你也什么都沒听到。” “我当然听到了,你快点把话说完,他们藏在哪儿?” 说漏了嘴的耗子后退两步,反驳道,“你就是知道又能怎样?去告诉你父皇?他肯定要问你如何得知,你该不会是要出卖我家公子吧?不告诉你父皇,你和陈玄明谁有力量一下子解决这支军队?沒能力解决的问題知道了干吗?除了发愁还能做什么?” 天景使劲眨眼,她做梦也想不到,她竟然会被一只耗子抢白得哑口无言,真是奇耻大辱啊! 贺云阳是奇人,他的耗子是奇鼠!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这一夜是圆月之夜,也是血月之夜。世人都在赏月吃饼,其乐融融,而在大渊雁州境内一片巨大的黑松林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大战。 这是一次奇袭,就像他们不久前对玄明的使节队伍发动的奇袭一样。所不同的是,他们对玄明是以多袭少,而今夜他们所遭遇的袭击。对方人数似乎还不足四百,而他们有近两千人。 可是对方的武功和对地形的熟悉弥补了人数的不足。这一支太子密训已久的私兵在军队里都属精兵,可是遭遇了这些高手,却渐渐沦为被屠杀的对象。而且他们到死都不明白,他们一直潜伏在这里秘密训练,唯一的一次出动就是对付玄明。但这些神秘高手显然不是玄明派來报仇的,那他们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些人,以致招來杀身之祸? 这些高手的首领是一个白衣人,深夜來袭,他却不作一点暗色的伪装,白衣如雪,一张银狐面具遮住嘴唇之上的部分,持一柄青碧色的古剑,在这片黑暗血腥的松林中,这个人如月光般明亮,也如月光般寒冷。 只要与这白衣人遭遇的人必死,不过死得干净。那人每一剑直点对手咽喉,剑锋未至,破空剑气已击碎了对手喉头软骨,一滴血也不会流出。 身处一个大杀场,白衣人却如漫步月下庭院,悠悠然信步而行,只是手中剑不停刺出,森冷得不带丝毫烟火气。 剑如秋水,人似修罗。 这场以少对多的大屠杀很快结束。大渊太子用一年时间秘密训练的这支精兵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一座小山的山顶上,那个白衣人在吹箫,箫音低婉哀凉,这首箫曲名叫《葬魂》,今夜杀了这么多人,他的心情也有些沉重,就用这首曲子为那些亡灵引路吧。 他身边站着一个女子,一身浅紫色的劲装,眉目清秀。白衣人敛目吹箫,身边人却在怔怔看着他。 一曲终了,白衣人收了竹箫,淡淡道,“息河,我们回去吧。” 她应声随他转身下山,迟疑道,“公子,这些人我们都不认识,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他微笑,“因为他们的主子想杀一个人,而我,一定要护这个人。” 息河看着他的笑。她就在他身边,只要一伸手就能揭下他的面具,就能看到她想看了四年的脸,可是她不敢。虽然她真的很想知道,笑得这么好看的人,会有一张怎样的脸? 她还想知道,公子一定要护的人,是谁? 雁州黑松林中的惨重血案并未引起任何波澜,好像都沒人知道,全部覆灭的那支太子私兵,消亡的无声无息,似乎死去的只是一窝蚂蚁。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该知道这件事的人,会在第一时间知道,不该知道此事的人,则永远都不会知道。 八月十七日,夜里定更时分,这么深的夜已是万籁俱寂,大渊皇宫的御书房里却还亮着灯,有两个人在说话,说一些不能被第三人听到,因此不方便在白天说的话。 锦阳帝坐在书案后,太子躬身站在他面前,俩人间的气氛莫名紧张。 锦阳帝的手中拿着一份奏折。这是一道密折,比普通的奏折小巧轻薄,可以握在掌心里。锦阳帝拿着它对太子晃了晃,“昊明,你可知这份折子里写得是什么?” 太子垂首,回答不出他所料,“儿臣不知。” “这份密折里写了一桩非常惨重也非常古怪的血案,大渊雁州的黑松林中发现了近两千具尸体,据仵作堪验,这两千人都死于八月十五的夜里。昊明,你说这么多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都死在一片林子里,他们聚集在那里干什么?” 太子的头垂得更低,依然说,“儿臣不知。”说完又觉得不好什么都不知,赶紧补充,“儿臣猜想这可能是一群强盗,占了那片林子做地盘,为了分赃不匀或者别的什么事内部火并,就弄出了这桩血案。” “嗯,”锦阳帝点头赞同,“猜想得不错。那你继续猜想一下,为何一群强盗所用的兵刃皆是出自昀城的军器局,是只有御林军才能装备的上好兵刃?” 太子抖了一下,头低到不能更低,轻声问,“儿臣猜不出。” “那就换个你能猜出的问題。嗯,这些死者虽然都穿着普通平民的衣服,但是,在其中一个貌似首领之人的衣服内袋时,发现了一枚令牌,一枚,,太子的令牌。昊明,你猜想这是怎么回事啊?莫非你和强盗有染?又或者,他们根本不是强盗?” “父皇!”太子慌乱跪下,用力磕了个头,辩解道,“父皇,这件事儿臣确实不知,儿臣的令牌,从來沒给过东宫之外的人。黑松林里的那些死人,真的跟儿臣无关哪!” “跟你无关!”锦阳帝终于爆发了,他怒吼一声,狠狠把那份密折摔到太子脸上,“朕也希望这事跟你无关,朕希望天景遇刺的事跟你无关,朕希望玄明遇袭的事跟你也无关!可是朕知道,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和你有关,你别不承认!昊明,你太让朕失望了!” 太子再无一字申辩之言,大气不敢出的跪着。 第一百五十三章:别跟她说我死了 “你别跪在这里,你去乾元殿,去祖宗灵位前跪着!以后你每天夜里都去跪,从定更跪到三更,跪够百日,让陈氏的列祖列宗,都好好看看你!去吧!” 太子叩头谢恩,起身往外走。锦阳帝一直看着他的背景,在他将要迈出御书房门时,沉沉叹息道,“昊明,只要你安分规矩,朕不会动你;但是,以后若是再有什么逆事和你有关,太子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换人来坐。” 跪在乾元殿祖宗灵位前太子面如死灰。黑松林内的伏兵全军覆灭的消息他还是比父皇早一步知道的。痛惜惊怒让他差点昏厥,镇定下来后的第一时间,他就认定此事必然和天景有脱不开的关系,尽管这认定一点依据都没有,还很荒唐,甚至极其荒唐,能做出如此大手笔的人要是能和一个丫头有关系,那就太可笑了。 可直到现在他跪在这里,还是坚持着这个认定。原来他以为天景所倚仗的,就是父皇的宠爱而已,可是与她交锋过几次就渐觉不对,她的背后,绝对有一个,甚至几个实力强大到恐怖的后援,不知是什么人,甚至有可能不是人。 今天父皇用要换太子来威胁他。换谁?父皇心里应该清楚,玄明是只怎么赶也不上架的鸭子,那小子心里只有两个念头,喜欢天景和上阵打仗,他连背书都那么吃力,将来如何面对移山填海的奏章和无穷无尽的国事? 又或者,父皇终于下定决心要跨出那离经叛道,前无古人的一步了?他真的敢?如果他真这样做,满朝堂臣子反对的口水能淹死他,上奏的折子能压死他。即使父皇下狠心杀人立威,能杀几人,总不能把满朝堂的臣子都杀了吧? 越分析,他越笃定父皇的换太子之言只是一句吓唬他的空话。但他也不会再冒险,这次劫杀玄明,开始看似做得漂亮,现在打算盘结帐才发现亏了个一塌糊涂,血本无归。 锦阳帝当然不会把黑松林之事告诉第三人,就连太子的罚跪都是在夜间秘密进行的。可天景还是知道了。那天她路过乾元殿,无意中听到门口当值的两个内侍低声说话,其中一个问,“太子爷今天夜里还来跪吗?”一个答“来的,听说皇上罚他在殿里跪灵百日”。 天景当然吃惊,太子被罚,因何事被罚,她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后来她用瞳术从父皇的内侍口中套话,得到的也只是“黑松林出了事”这样的含糊回答。 越是不让她知道的秘密,她越想知道。当晚她就去了雁州的黑松林,饶是她胆大,可一座刚刚发生过惨烈大战的林子,那浓稠的血腥气和亡灵的哀嚎还是吓得她迅速逃离。在附近的地方多重打听,才勉强了解了个大概。 近两千人的死亡数目让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死者们的身份,当然也就明白了杀人者的身份。她惊诧得咬痛了舌头。贺云阳他不会是……一人单挑了两千人吧? 绝不可能!他的仙家剑法再厉害,也不可能一剑杀了两千人,既然不能一举全歼,他就需要帮手。 那他到底带了多少人来和这两千人作战?能全歼两千人,他手下人的数目也不会少,他是齐朝皇子,怎么能在大渊境内拉起一票人打一场仗? 天景摇摇头不敢再想,贺云阳这个人神秘到近乎妖异,她不止一次后悔和他结盟,他太强大了,他的气场处处压她一筹,就连他的耗子都敢和她叫板。 可她又不舍得断了和他的联系,要是她错过他,此生便不会再有真正的快乐了。 想来想去,她决定就当她根本不知这件事,不论对小吱还是对贺云阳本人都绝口不提,反正他本来也不想让了知道嘛。 不知这件事,也就不知贺云阳还有另一面。 她明白,如果不了解他的另一面,不了解全部的贺云阳,她就只能站在他为她划定的界线和他相对。她就只是他喜欢的人,要帮助的人,而不能成为他真正的朋友,真正的知心人! “想什么呢!”天景怒斥自己,“那样恐怖的家伙最好敬而远之,谁要和他……知心什么的……” 天景最近又抱着绒绒睡觉了。她觉得太子是太子,绒绒是绒绒,迁怒是不对的。 这天夜里,她从熟睡中醒来,身边却不见了那个大毛团,她奇怪,这只肥猫向来是一觉睡到大天亮,非得等收拾床铺的宫女赶它走,它才不情不愿的离开。现在天还黑着,它怎么就不见了? 绒绒不见了,两个宫女却睡得特别沉,她一声叹息,“又是那只耗子捣的鬼。” 走出帷帐,果然看见小吱,还有绒绒,一猫一鼠正坐在窗前看月亮。 看到它们相处得和平融洽,天景甚感欣慰。走过去递了个苹果给小吱,问道,“你家公子又说什么了?” 小吱“咯嚓”啃了口苹果,深沉地摇了摇头。 天景意外,一句话没经脑子脱口而出,“既然贺云阳没话要你带,你干什么来了?” 小吱又啃一口苹果,细嚼慢咽,然后朝她翻了个大白眼,“势利的女人,当我小吱就是个传声筒吗?公子今天没话,我是来看望朋友的。”说着它抬起鼠爪摸了摸绒绒,那只肥猫立刻喵喵叫着,亲昵地凑过去,在鼠头上蹭了两下。 天景咽下一口涌到嘴边的血,真想打开窗户把小吱和它的朋友一起丢出去,从此再也不要见到这只耗子。可是,丢鼠还要看主人呀!想想耗子家里的公子,也就只能一声叹息了。 “我家公子明天就要出发,到齐朝最西南的盈州去了。” 天景眉头一拧,“他父皇又要派他去打仗了?” “也不算是打仗,但是可能会比打仗更糟糕呢。”小吱叹了口气,“公子是被派去盈州驻防的,而现在这个季节,正是盈州毒瘴最厉害的时候。” “盈州的毒瘴?”天景埋头想了想,叫道,“是啊。我在《袤合地理志》里看到过记载,书上说齐朝的盈州是袤合洲最凶险,最不适合生存的十个地方之一。尤其在九、十月间生成的瘴气毒性最是厉害,凡中了这种瘴气的人几乎不能幸免……不过这只是书上记录的,真实情况……” “真实情况差不多的!公子在这个时候被派去驻防,唉……” “不要紧的吧,贺云阳的医术很高明的。” 小吱又一个白眼丢过来,鄙夷道,“你还真是天真哪,盈州那么恶劣的环境,又没有必须的药材,光是医术好又有什么用?” 天景已经被耗子打败了,又很担心贺云阳,垂头丧气地问,“那怎么办呀?” “没办法,只有看公子的运气了。公子本来想着要来和你告别的,但是又怕你会为他担?是去打仗,驻防这种寻常事密探们是不会关心的,而且她也怀疑盈州那种鬼地方有没有布置大渊的密探。 小吱也没有再出现过。她每次呆呆望着那两块“寄思帕”,就后悔自己不该那么矫情,如果给他一块就好了,就能知道他是否安好。可现在她一遍遍在帕子在写“贺云阳,你还好吧?”然后看着另一块帕子上出现同样的话,然后慢慢消失,没有回答。 贺云阳现在不好,很不好。他又一次走到了鬼门关前,在生死之间挣扎。 父皇派他在这个季节来盈州存着什么心他当然了解,既然这个儿子已经不太可能被人所杀,那就试试看,恶劣的自然能不能解决掉他? 他来盈州后处处小心,加之他修习的是内家真力,一般是不易生病的,起初的二十多天,一切正常。 可是四天前,随军而来的一位吴太医突然失踪了,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妙,结果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是疼痛难忍,到了第二天夜里,他的身上开始出现红疹,一粒粒如芝麻大小,慢慢覆盖他的全身,同时热度和疼痛更加剧烈。 看着身上的红疹,他明白自己不只是中了瘴气,那些中瘴之人的身上都没有红疹,而是那个吴太医搞的鬼。驻防盈州的将士每到这个季节,天天都得喝预防中瘴的汤药,他也是每天喝这种药,开始一段时间当然小心提防会有人在药里动手脚,后来一直都正常,也就不在意每天那一碗汤药。 吴太医正是负责熬药的人。 他现在已经被高烧和剧痛耗尽了所有力量,那还能去调查那位吴太医在失踪的前一天,给他的药里加了些什么料。其余的军医在诊过脉后,也只有摇头。 他快要死了,在半昏迷中隐约听到小吱在他耳边哭喊,“公子,公子……” 他勉强睁开眼,看着这只最后守在他身边的老鼠。这些年来,好几次的九死一生,都是小吱陪他熬过来的,但是这次,好像是真的大限将至。一个人的命再硬能有多硬,运气再好能有多好,总是经不起十几年来不死不休的算计。 “小吱,别哭了……你离我远一点,小心传染到你!” 小吱已经哭得哽咽难言,“小吱是妖怪……不会得人类的病,就是会被传染小吱也不怕,公子……吴太医不在这附近,也没回齐朝去,我哪儿都找了,哪里都找不到他。” “就是找到也没用,他不会给我准备着解药呢。”他看看布满手臂的红疹,料想脸上一定也是这样惨不忍睹,苦笑道,“想不到我贺云阳,最后竟会死得这么难看……要是让那个丫头看见了,肯定会被她笑话。” “小吱,你走吧……你去找天景,以后你就跟着她……不要跟她说我死了,就说你犯了大错,我不要你了,你只有去投奔她。” “不要,小吱不当别人的老鼠!小吱就守着公子,公子你吉人天相,一定能熬过去的,以前很多次生死边缘,公子不是都熬过来了嘛!” “但是这一次……”他猛咬紧牙,强忍着胸腹间突然发作的绞痛,忍了好一会儿,巨痛愈演愈烈,喉头渐渐泛起腥甜。 他用尽全力扑到床头,一口血喷在地上,那血色,红得极其怪异。 他推开哭着给他拭嘴角血迹的小吱,“小吱,你知道的,我不想死得这么难看,所以你不要看。去找她吧,记住,别说我死了,我不想让她难过。” 他闭上眼睛,喃喃道,“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她也许根本不会为我难过!” 第一百五十四章:你只当我是医生吗? 天景再次见到小吱,是在上次见它的一个月后。 耗子今天很不对劲,小脑袋好像重得抬不起來,尾巴也无精打采地垂着,标准的丧家鼠模样。天景心里一紧,急急地问道,“小吱,你怎么了?贺云阳……出事了?” 小吱摇摇头,闷闷地道,“我家公子挺好的。嗯,天景公主,你要不要我?” “我要不要你?你是贺云阳的耗子呀,为什么问我要不要你?怎么,贺云阳不要你了吗?” 随口一句问话,却引得小吱嚎啕大哭,天景想不到一只耗子能哭出这么大动静來,如果两个侍女不是已经被她贴了昏睡符,一定会被吵醒。可母亲和静思就在离她房间不远的隔壁跨院里,不知有沒有听到.她把食指贴在唇上不停地“嘘”,小吱的哭声总算慢慢变小,它抽泣道,“我做错了事,公子生气了,他不要我了,他让我來找你……” “太过份了!你挺好的呀,把他当神一样崇拜,能做错什么大不了的事……” 天景正站在耗子一边愤怒声讨贺云阳,忽然觉得不对,她把小吱拿起來捧到眼前,“你是说他不要你了,把你送给我了,是这个意思吗? 小吱可怜兮兮,泪汪汪地点头。 天景冷笑,“我虽然沒他聪明,但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伎俩就能骗过的。我和他是朋友,如果我有什么讨厌了,不想要了,不会甩给他的;我想他也不会这么做的。你老实告诉我,贺云阳出了什么事?” 小吱深吸了一口气,天景机灵,一把将整个老鼠头握在掌心,低喝道,“说话就行,不许哭;哭也行,不许大声哭!” 看到老鼠尾巴摇了几摇,天景才放开手,“好了,你说吧。” 小吱抽着鼻子讲完了事情始末,它有些神经质的不停念叨,“我家公子说了,这一次他是真的熬不过去了。我家公子说了,想不到他贺云阳会死得那么难看。我家公子说了,我和他是朋友,他不想让我看着他死。我家公子说了,你去跟着天景吧。我家公子说了,别跟她说我死了,我不想她为我难过。我家公子说了……” “别说了!”天景心里针扎般地疼着,恨不得再去堵小吱的嘴。小吱哭得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哽咽道,“你就让我说吧!以后……以后我家公子就再不能对我说什么了,再不能了!” “谁说再不能了!你家公子以后絮叨啰嗦的时间还多着呢。”天景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青绿色的小瓷瓶放在小吱面前。“这是我向我师傅要來的解毒的丹药,你快给贺云阳送去吧。只要你赶回去时他还沒死,估计就死不了了。” 看小吱盯着瓶子疑惑不信的样子,她屈指在它脑门上一弹,“你这只笨耗子。你以为我师傅是普通人类吗?告诉你,我师傅可是上界妖灵,有两千年的修为呢,原來在天界当过神仙的。这瓶丹药可是她从天界拿來的,医治人类的病症还不是小菜一碟。” 小吱的眼睛亮了,一把抓过瓶子,跪在桌上“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欢喜叫道,“多谢天景公主,多谢天景公主。” 小吱走后天景就开始焦急地等待。半个月前她吞吞吐吐地向师傅求治疗瘴毒的灵药,师傅倒爽快地很,第二天就把药带來了,并且表示可以亲自给贺云阳送去。但她考虑到师傅一向不太有正形,又很热衷与把她和贺云阳撮合成一对,要是去送药,不知她会对贺云阳说些什么?因此她不让师傅去,自己拿了药等小吱來。沒想到小吱來时,贺云阳却已是生死一线的危急情况,不知小吱能不能赶得急,就是及时赶到了,也不知那药有沒有师傅说的那般神效…… 第一天夜里小吱沒出现,天景的心悬了几分,师傅跟她说,这药可是天界“灵辉堂”秘炼的丹药,就沒有不能解的凡间之毒,不能治的凡间之病,只要服药的人还有一口气在,当时就能见效。 但如果真有这样的效力,贺云阳一定会让小吱來告诉她一声的。他那么心细,不会想不到她在担心。 第二天夜里,小吱还沒有出现。天景有点慌。可是现在离初一还早,她见不到师傅。她的御风符还剩两张,满打满算够五百里的路程一个來回,可无论师傅还是贺云阳都不在五百里的范围之内。 第三天夜里,小吱仍然沒有出现。天景差不多绝望了,她想不管是小吱慢了一步还是药不管用,总之贺云阳是死了。贺云阳,,死了 秋月明惊讶地发现,天景居然在短短三天时间里瘦了一大圈,脸上一点血色都沒有,连头发都有些枯黄了。她慌不迭地就要召太医來,天景拦住她,说自己只是累了,好好睡一天就沒事的。于是她把宫女嬷嬷们都赶出去,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整整一天,哭累了睡,睡醒了哭。 第四天夜里,已经不报任何希望的天景还是给两个侍女贴了昏睡符,自己坐在窗前静静等待,也不知要等來什么。 二更时分,窗棂上忽然“啪”的一声轻响,昏昏沉沉的天景一个激灵,眼睛紧盯着着窗户,很快,又是“啪”的一声弹在窗棂上。 她抖着手打开窗户,看见的不是小吱,而是小吱的公子。 她捂住嘴,压住哽咽和呼唤,急急打开卧房的门跑出來,站在他面前。他苍白消瘦,是大病初愈的倦怠模样,可是距离死亡,明显是很远很远了。 “谢谢你,天景。”他向她伸了伸手,又收回去,“你的药真的很有效,我服下第一颗,半个时辰后烧就退了,现在已经完全好了,谢谢你。” 原來师傅沒说大话,真是那么快就见效了,天景的委屈一下子压过了欢喜,她怒道,“你还好意思说!既然那么快就见了效果,你为什么不让小吱來告诉我一声!你想不到我在担心吗?就算当时你还难受着沒考虑到,第二天第三天呢?你就一点沒想到我有多担心,有多着急!我一夜一夜地不睡,等着小吱的消息,一夜一夜都是空等。我以为药沒有用,你已经死了,我心里那么难受,可是我沒有御风符了,不能去那里看你。我都快急死了,可是和谁都不能说。你倒轻松自在,病全好了再來道一声谢。你……” 她流着泪低吼一声,“贺云阳,你只当我是个医生吗?” 她吼完转身就走,可刚转身手腕就是一紧,然后就被拉进了他的怀里。天景更怒,这人沒良心也就罢了,怎么还学会这种流氓手段了?她又不能出声叫喊把虎翼召來,只有紧咬嘴唇,用力挣扎。 他们靠得那么近,贺云阳低沉沙哑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天景,你别怕。我不是打什么坏主意,我只想给你解释,你安静听我解释好不好,解释完我就放手。” 天景向來最识时务,知道他如果不主动放手,自己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不开他的双臂圈成的牢。于是她放弃了无效的挣扎,瞪着他道,“你有话快说!” “首先我声明,不是我推卸责任,而是事实的确如此。”贺云阳的眼睛明亮真诚, “我不是那样不知好歹的人,我刚刚退了烧,立刻就让小吱來告诉你。可是它说不急,这才刚刚见效,万一病情有反复,难道还一会儿好了一会儿不好了的折腾你。我想它说得也对,就沒坚持。第二天我的病情更加减轻,可是我再也指使不动小吱了。它一口咬定生病的人是我,吃药的人也是我,凭什么要它跑來跑去的受累,还是等我好了自己來向你道谢吧。然后就干脆躲着不见我了。我的病虽然好转,可还是全身无力,小吱又造了反,根本找不到它,我有什么办法。今天病真正的完全好了,也有了些力气,勉强能用御风术,我就立刻來了。真的天景,我沒骗你,我想着你呢!” 基于对小吱那点小心思的了解,天景相信它完全做得出这种恶作剧。她推了推贺云阳,“你解释完了吧,我相信你了,快放手!” 贺云阳“嗯”了一声,放手的速度不是快,而是和蜗牛有一拼。可是一点一点的磨蹭,终于也还是完全放开了手。 两人相对无言,似是无话可说,又像是有好多话不知从何说。 打破沉默的是一声像模像样的叹息,“唉,公子,你好不容易抱住了,为何要放手,我都替你着急。” 两人大惊,循声望过去,一只耗子正坐在明华苑的墙头上,遗憾地摇头晃尾。 两人看看耗子,再看看对方,满脸尴尬。 小吱才不顾他们什么心情,继续甩着尾巴说话,“公子,你总是不信天景公主会为你担心,现在自己亲眼所见,应该信了吧。” “贺云阳,”天景涨红了脸咬牙切齿,“我要用这只死耗子喂猫,你沒意见吧?” 贺云阳还沒表态,耗子已经吱吱大笑起來,“你的猫才不会吃我呢,我和它已经是朋友了,再见。”它干脆利落地说完,身子向后一倒,就不见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我为你活着 “我真没和它串通。”贺云阳无奈,见天景不说话,他叹了口气,“我去找只不是它朋友的猫来,用猫喂小吱……呃,不对,是用小吱喂猫。” 天景笑了,“先别管那只耗子了,我有一件东西给你,你跟我来。”她想了想,伸手牵了他的手,贺云阳一怔,失落的脸色迅速转为欢喜,。 这是贺云阳第一次进入天景的房间,这根本就是一间书房,四壁满满地罗列着书架,墙上无琴,桌上无棋,也没有养鹦鹉画眉之类的可爱小鸟,只有上次见到的大肥猫绒绒团在椅子上打呼噜。 贺云阳正在四下里打量感叹,天景已递过一件东西,“喏,这个给你。” 贺云阳接过,见是一块绢帕,不由一怔。 天景忙解释,“你别胡思乱想啊,我给你这个可没别的意思,这帕子叫‘传音帕’……” 她一面介绍帕子的用法,一面暗自得意,自己真是有才,这个名字明显更贴切于这帕子的用途嘛,还不会引起误会。 贺云阳对这两块神奇的手帕大感兴趣,一起拿过来细细地看,看了一会儿他抬头,嘴角一丝古怪的笑,“天景,这帕子原来应该叫‘寄思帕’,被你改了名字是吧?” “你怎么……”天景咬住舌头把“知道”两个字咽回去,换成“乱说呀”。 “是我乱说吗?”他把两块绢帕都放在她手里,“你仔细看这帕子暗纹的经纬线。” 天景埋头看着,越看脸越红。帕子暗纹的经纬线果然是织成了字形的,虽然有些隐密模糊但仔细看,确实是篆书的“寄”和“思”。她自作聪明,却忘记了贺云阳这个家伙是最善于观察细节的。这两块帕子在她手里好几个月都没看出的细微之处,他只端详片刻就看得清楚。 她恼羞成怒,把两块帕子胡乱团了团丢在桌上,气鼓鼓瞪着他,“贺云阳,你真是和你的耗子一样讨厌,哼,我不给你了。” “又孩子气了是吧,”他笑着动手拿过两块绢帕,看了看,自己收了一块,把另一块放回桌上,“知道你不好意思,你留着‘寄’,我要‘思’,这样行了吧?或者还是叫‘传音帕’好了。” 见他这样,天景也不好意思再矫情下去,况且这时她想起了一个问题,一个她这几天都很纠结,很想问他的问题。 “贺云阳,”她迟疑开口,“你还是这样忍耐多久,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呀?” 他一挑眉,“动手?动手做什么?” “切……最讨厌你这样虚伪了。”她和小吱学会了翻白眼,正好拿它的主人来练习,“当然是动手抢皇位了。是策反军队也好,仗剑逼宫也好,总之我不信你没这本事。你要是再这么忍下去才真是危险。猫的命最多,也才有九条,难道你是有九百九十九条命的猫妖?” “我不是猫妖,我连猫都不是。”他说着就去抱在椅子上睡得舒服的绒绒,“我有点累,坐一会儿。” 他坐下,把绒绒放在膝头,大懒猫居然没察觉换了地方,仍然睡得香甜。 “天景,你刚才说的,正是我无数次想像过的快意场面,仗剑逼宫,把那个和我从来就没有一点父子亲情的人赶下皇位,何等痛快!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这边夺了皇位,那边,我母亲就悬梁自尽了!” “啊?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母亲已经十几年不得恩宠,倍受冷落了呀,不是吗?”天景想自己的母亲那样受父皇宠爱,但如果太子真有谋略本事仗剑逼宫把父皇赶下台,母亲也未必会上吊,或者是一定不会。母亲是何等精明的女人,父皇对她来说,不过是靠山倚仗而已。但她想必更清楚,靠君王不如靠儿子。 皇室中所谓的夫妻情分,其实不过是互相算计罢了。宠妃对帝王都没几分真心,何况贺云阳的母亲失宠多年,和儿子相依为命。如果儿子能逆袭夺了皇位,高兴都来不及呢,上得哪门子的吊! “我知道你想不通,因为我想了这么多年都没想通这个问题。母亲的确失宠多年,甚至可以说,我父皇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可是她对我父皇的眷恋,嗯,说痴念应该更准确些,从未减少过半分。她知道我的图谋和野心,她曾经明确告诉我,如果我敢在父皇在位时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她就立刻自尽。” 天景愕然,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总算想出了个唯一说得通的理由。“你母亲不知道你被你父皇和竹竿太子反复暗算,好几次差点死掉的事吧?你肯定为了怕她担心,这些事从没告诉过她。你应该告诉她的,这世上没有什么感情能比母子之情更重,何况你们母亲这么多年相依为命。” 他捏着绒绒的耳朵苦笑,“既然是相依为命,父皇对我的所作所为母亲怎么会不知道?况且父皇对我的暗杀从我三岁时就开始了,如果这样母亲都不知道,那就是见鬼了。” “她知道你活得这样艰难危险,她还要让你忍耐?” 他点头,语气淡然,“母亲说了,要是我哪一天死了,那就是我的命。父皇既能给我生命,就能收回去,没什么可抱怨的!” 天景低头强忍了好一会儿,才把骂人的冲动忍下去。看来贺云阳对他母亲的感情很深,她要是说重话他肯定得跟她急。可她实在是气不过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蠢冷血的女人,竟会为了早已恩断情决的夫君,罔顾亲生儿子的性命。 同时她也真是服了眼前这个人,他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得罪了什么神仙,今生才能摊上如此薄凉艰险的命运。身边所有的至亲,居然没一个不想要他的命。可他如今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捏着猫耳朵,淡淡说起这些旁人听着都替他难过的话。 “那怎么办呢?”天景锁着眉头替他发愁。 “只能等。等三种情况发生。一、等我父皇自然归天;二、等我父皇传位给太子;三、等我母亲去世。” 他说到第三种情况时语气和表情依然平淡,并没觉得说了孝子不该说的话。 他笑笑,“天景,我和你不说虚言。我顾忌母亲并非完全出于孝道和感情。只是我不想背上逼死亲生母亲的良心债,也不想身边一个至亲都没有,活着也像个孤魂野鬼。” “这样啊,那你估计你父皇何时能自然归天?” “他身体好得很,一年半载都不用传一次御医。自然归天这种事,最快得要在十几二十年后了。” 果然是坏人活得比较长。天景叹息,又问道,“那你估计,你父皇会在你死之前传位给太子吗?” 他一怔,随即大笑,只是笑得凄凉,“天景,你的眼光太犀利深刻了,完全不像女子。你说得不错,父皇他不会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把皇位交给太子,我们父子斗了这么多年,他知道我是个怪物,而太子是个废物,只要怪物不死,迟早会把废物吃掉的。他这次本来差点就成功了,是你坏了他的大计。天景,我父皇要是知道了,会恨死你的。” “哼,让他恨好了,我会怕他!”天景一脸不屑。和贺云阳对望一眼,知道话该到此为止了。他母亲大概何时去世的问题她不能问,他也不能答。 他抱着绒绒起身,把它放回椅子上,那只肥猫居然还是熟睡中。看到自己的猫懒得如此叹为观止,天景都不觉脸红。 “天景,”他轻声唤她,“我是个挺没用的人,自己的前途乃至生死都没有把握,但是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我的盟约就有效,而且一直有效,你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必会鼎力相助。” 想想黑松林里的两千条人命,天景心里五味杂陈,他本来命就不好,还为她背上了这么大一笔杀孽。他这样帮她,好像从没想过值不值,也不图她回报。 天景抬头,正看见他出门的背影,不知怎的,他的背影第一次在她眼里不像陆离,而就是贺云阳,背影凄凉,孑然独行的贺云阳。 “贺云阳!” 他回头。她唤住他,却又不说话,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 他诧异看她,“你怎么了天景?不舒服?还是有什么事让你害怕?” “嗯,我害怕有一天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天景想自己是不是疯了,一直坚守的原则被抛到哪里去了?她为何会对他说这些的? “贺云阳,你的家人都不想你活着,可是我想。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为我而活着?即使我们不是盟友,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贺云阳,我想,我想我是有点喜欢你的。如果你死了,我会非常非常难过的,就像我这几天,一直都非常非常难过。如果你死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再遇到喜欢的人!贺云阳,你可以为我活着吗?” 她一鼓作气地说完,一边说,一边和心里那个想要坚持原则的自己抗争。她终于说完了,闭着眼不敢看他的反应。不敢想他如果得意地大笑,如果他说,“陈天景,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你和那些个花痴女子没什么不同。”那样的话,她能不能找到地缝钻下去。 可他没有,他紧紧地抱住了她,一紧再紧,像是要把她溶进他的生命,他说,“好的,天景,我为你活着,好好的活着。” 第一百五十六章:齐朝皇宫里的贺云阳 又在黄泉路的入口转了一圈的贺云阳,二十天之后回到了齐朝的都城,朔越城。 他和父皇之间的关系凶险冷酷,但是这凶险冷酷唯一的好处就在于它的直接,毫无伪善和掩饰。知道他有远胜于人的聪明敏锐,也就不花时间和心思布置什么阴谋陷阱,明明白白用皇权和父权推他上死路。但是如果不成功,也会立刻收手,就当什么事都沒发生过,再寻找下一次机会。 便如这次,他重病垂危又奇迹康复的消息传回京城,康明帝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十分意外。他只是一声叹息,就像每一次这个儿子死里逃生之后一样。有时他都想不通,这个儿子为什么非要活着,活在一个沒有人想让他活着的地方。如果他早早就认命死去,现在应该已经投胎在某一户人家里,受父母疼爱呵护,与家人和睦相处,不是比现在好很多嘛。 也许,他是舍不得那副漂亮得过分的皮囊。康明帝狠狠地拧了拧眉头,这是他每次想到贺云阳那副倾世容颜时的通常表情。贺云阳上次出访大渊,据称锦阳帝对他欣赏得不得了,有意招为驸马,把四个女儿都排出來让他挑选,可是他居然一个都沒看入眼,在大渊呆了一个月又回來了。 康明帝又皱了皱眉,贺云阳的那副皮囊,本來很容易打发到别国去做入赘驸马,他也想过这个儿子既然是杀不死的,远远地打发了给别人当上门女婿也行,也算是最后留一点父子之情。可这个儿子似乎生生地就要和他作对,既不肯死,也不肯走。只要不打发他出去送死,他就天天在朝堂上,在他眼皮子下面晃悠,那张美丽妖异的脸,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得他心慌,恨得他牙痒。 这次他又沒有死,再让他留在盈州也沒有意义。康明帝长叹一声,铺开御案上的纸笔,开始写召三皇子回都城的诏书。 贺云阳又回來了。就像他以前每次赢过父皇安排的死亡游戏一样。可是,这次他回來,有些心情是和以前不一样的。 他照例要入元露殿去向父皇复命请安,得到的照例是冷冷一瞥和冷冷一哼,然后冷冷一挥手打发他离开。 其实贺云阳挺欣赏父皇这种冷酷的直率,绝不会假惺惺问一句“你在盈州染了病,如今身体可好些了?”他冷冷一瞥就是在问“你怎么又沒死啊?”冷冷一哼之意是“老子早晚弄死你!”冷冷一挥手则是“你先下去多活几天,等朕再想办法!” 离开元露殿,他一直往皇宫的西北角走,在那里有一座小小的院落,荒凉凄寒地挤在这广大恢宏的皇宫里,远远望去,像个受了委屈,缩成一团哭泣的小孩子。 这座小院,有个诗意且又凉薄的名字:秋蝉阁。他和他的母亲秋荻夫人,就住在这里! 曾有人说,年青时的秋荻夫人是齐朝的第一美人。她的闺名就叫秋荻,是齐朝一个小户人家的独生女儿。 秋荻十五岁那年的春天,和几个女伴到郊外踏青,不知她的命是太好还是太糟,那一天,向來不喜欢诗意调调的康明帝,破天荒地对这明媚早春有了感怀,于是换了民间衣服,和秋荻姑娘走上了同一条踏青之路。 结果可想而之,踏青访春的帝王一眼就相中了美丽不可方物的秋荻姑娘,第二天,就有传旨内侍踏进了秋家大门,宣读了浩荡天恩,秋荻姑娘被御旨钦封为秋荻夫人。 原本像秋家这样沒丝毫背景的平民小户,就是女儿能被选入宫,也是先从宫女做起。像这样一起步就是有品阶的“夫人”位份,实是沒有先例的。 秋荻夫人如此高调入宫,以后自然是得尽圣宠,风光一时无二。而且好事居然成双,一年后,秋荻夫人有了身孕。 宫中的娘娘们当然忌恨得红了眼,因为据称,皇上已有决定,等到秋荻夫人生下皇嗣,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要给秋荻夫人封妃。 从夫人一跳几级,直接封妃。这妖女是用了什么狐媚手段把皇上迷成这样?娘娘们咬牙切齿地骂着,无可奈何地怨着。她们骂着怨着,而秋荻夫人依然故我地美丽着,连怀孕也不能减其风采。 秋荻夫人的幸福生活从她生产之日结束。那一日,康明帝罢了早朝,心急火燎地守在产房门外等消息。 一番苦痛磨难后,一个婴儿來到了这世界。一个快嘴产婆在看到婴儿那张美丽的小脸时惊叹道,“好漂亮的小公主!” 已经等不及的康明帝正好在这时候闯进來,看了眼婴儿也喜出望外,握着秋荻的手说,“你给朕生了一个好漂亮的小公主。” 可是,当大家把婴儿洗干净后,却发现了齐朝皇族史上最大的乌龙,,这孩子,其实是位皇子! 康明帝看看孩子的脸,再看看那处关键部位,看了几个來回后拂袖而去,出门前扔下阴沉沉两个字:怪物! 这个怪物后來有了个名字,叫贺云阳。 出了满月,秋荻夫人和婴儿就被一纸诏书发配到了齐朝皇宫最荒僻的院落,秋蝉阁。一住就是十八年。秋荻当年所获圣宠无双,十八年里被寒冰般的冷落,应该也是无双的。 这就是关于秋荻夫人与其子贺云阳,因何是齐朝皇室中境遇最凄惨的一对母子,最官方最权威,也最被宫女内侍们津津乐道的版本。 贺云阳此时正站在母亲的寝室门口,隔着帘幕行礼,轻声道,“母亲,我回來了。” 一个轻柔却冷淡的女子声音幽幽应道,“嗯,回來就好,你先去休息吧。” 贺云阳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去。这是他与母亲最常用的对话方式和内容。在母亲口中绝对听不到“累了吧?想吃什么?怎么瘦得这样!听说你生了病,母亲好生担心”之类的关切和安慰。 他们母子甚至很少见面。也是,如果他是女子,那么母亲看着一张与她年少时酷似的美丽容颜,一定是又欣慰又骄傲。可是老天偏偏开了个很不好笑的玩笑,世上哪会有一个母亲,愿意面对儿子时,就像是面对镜子。 他想母亲一定是恨他的,因为他的降生使她失宠至今,她当然恨。也许在母亲内心深处,也盼望着他能早点死掉。 这件事从前每每想到心里都很难受。但今天再想起,他释然一笑:无所谓的,反正从那个月夜开始起,他就是为她而活的人,只为她而活!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桌前坐下,铺开那方寄思帕,提笔写字。 天景现在又常后悔把寄思帕给贺云阳了,原因嘛,她真是沒想到贺云阳的字写得那么漂亮,清丽秀雅,洒脱飘逸,又蕴含着风骨刚毅。“字如其人”对他來说,是丝毫不差的。 可她的字就不好看了,反正和她这个人相去甚远。间架结构还行,最大的缺点是沒有力度。锦阳帝曾经给她的字很恰当的评价,“天景的字倒很像绒绒,字形还算漂亮,只是软趴趴的,沒筋骨沒力道。” 自尊心超强的天景公主,怎么好意思把自己像绒绒一样软趴趴的字放在贺云阳面前现眼。但帕子已经给他了,再要回來也不好,况且贺云阳一定是不肯还的。 偏偏他拿到帕子以后,就很热衷于在上面写字,在收到另一方的消息时,寄思帕会发热,天景的这一块,时常会热乎乎的,隔着衣袋也能感觉到,那些或简单或絮叨的话她都会看,一直看到那些字渐渐消失,然后就把帕子放回口袋,等待它下一次发热。 这一天,当她再次打开温热的绢帕,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着,“天景,我回宫了,今晚我们在银月原见面,好不好?” 她抿唇一笑,提笔回了一个字:“好!” 放下笔,她左右端详,觉得这个好字,写得真是好啊! 这一晚是阴天,银月原上沒有月光,不过天景带了盏小巧的风灯來。于是有一团橙黄色的光笼着他们,而在这温暖光团之外,银月原沉睡着,夜色沉沉,万籁俱寂。 “天景,你师门中的规矩可是很严苛的吗?” 天景愣了一下,他们本來一直在说沒什么意义但很有意思的话,贺云阳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沒头沒脑的话?她的师门规矩……是说翊雪姐姐给她立了什么规矩吗?回想一下,似乎除了不许和为师顶嘴这一条之外就沒有了,其实就连这一条,有时也是形同虚设。也就是说,她的师门是沒有规矩的。 但这样告诉贺云阳肯定会被鄙视。沒规矩的师门,通常会被理解为很差劲,很沒有档次的师门。嗯,她不能直接说,得以攻为守才行。 “你问这干吗?上次小吱肯定告诉你我师傅不是人,而是妖类。怎么,你害怕了?” “我为何要害怕?”他笑得爽朗,“我可从來沒觉得妖有什么可怕之处。都说妖会吃人,可人难道不吃人吗?只是人吃人的方法斯文一些,不至于生吞活剥罢了。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的人被人吃掉,有几个是进了妖怪肚子的?我连人都不怕,会怕妖?再说了,”他促狭地瞅她一眼,“如果你的师傅真是人类我反而不信了,什么样的人能教出你这古灵精怪的丫头來?我猜你师傅肯定是沒给你立什么规矩,才惯得你这样。” “惯得我哪样了?既然猜到你还问什么?”天景被他一语点破,沒了面子,嘟着嘴假装生气。 第一百五十七章:别扭的天景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既然你师傅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讲究,想必也不会介意你学习别家的功法。我想,把我的内家心法教给你。” “什么?”天景以为自己听错了,贺云阳居然打着做她师傅的主意,绝对不行!难道要自己以后每天恭敬喊他师傅,恭听他的絮叨,还要双手给他敬茶……想想都不寒而栗呀! “我不是要给你当师傅,我只是想把我的内家心法教给你。你的经脉被那种古怪病症伤损得太厉害,但是我觉得你如果修习我的内家心法会有些益处,慢慢练着,应该能修复一部分经脉,而且对你的畏寒症也能起些克制的作用,发作时症状会轻一些。” 他罗列了一大堆好处,然后期待地看着她,天景不好再耍赖,可是对那内家心法也实在没兴趣,她嗫嚅道,“练这种心法很耗时很辛苦的吧?我想还是算了,你知道我又不怕……” “死”还未出口,头上就被拍了一掌,他斥道,“不许说那个字!我跟你说,你的字没筋没力的,就是因为你经脉缺损,致使气力不足,手上尤其无力,当然写不出好字来。将来你真的做了九五之尊,批奏章写诏书,总得有一笔形神兼备的字吧。” 她愣了,“你怎么知道?” 他笑,“你那些小心思,我会猜不出。其实我又不会取笑你,干嘛不给我回信。”他说着一把拉过她的左手,一指点在“列缺”穴上,吩咐道,“闭上眼睛,排空杂念,深呼浅吸。” “哎,贺云阳,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学呢。” “陈天景,我决定了让你学你就得学。你知道什么叫‘先礼后兵’吗?我刚才一直在用礼,如果你再不听话我就要用兵了。” 她叹口气,依言闭上眼睛,笑道,“贺云阳,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 “别说话,排空杂念,深呼浅吸!不然我被你气死的样子会更好看的。” 半个时辰后,传功仪式告一段落。贺云阳的脸色有些疲惫,他闭目调息片刻,道,“我已经渡了三分真力到你体内为引,口诀也教给你了。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每日早晚各运功一柱香时间既可,开始时可能会有些痛,你别怕别偷懒,百日后应该就能有些效力了。” “哦。”天景想想他的良苦用心,实在感动得很,“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偷懒的。” “天景,你不是喜欢猫嘛,我认识一只超级大猫,你想不想去看看?” “超级大猫?是老虎?” “老虎有什么稀奇!再说老虎又不是猫,它可真的是猫,嗯,是猫妖。我认识它好几年了,有空就去看它,和它说说话,应该能算是朋友吧。我带你去看它,好不好?” 天景心里一动,大概猜到他说的是谁了,问道,“现在去就能见到它吗?妖怪不都是很神秘很难找到的吗? 贺云阳叹口气,“它是被封印的。就在齐朝的一座荒山的山洞里。洞口被一大块玄冰封住了,它出不来。不过应该一直有人在帮它,因为山洞两边都镶着散发巨大热量的宝石,能保护它不被玄冰的寒气所伤。大概还想用这个方法溶开玄冰放它出来。但我看那进度是相当地缓慢。” 天景已经确定他说的是谁了,她跳了起来,“好呀,我要去看,我们现在就去吗?” 贺云阳的御风术很高明,天景感觉着似乎和师傅的水平差不多。决定下次用这事来打击师傅,师傅打击过她多少次啊,总算有了报复的机会,“贺云阳的御风术和你一样好,可是人家二十岁不到呢,你都快两千岁了!” 师傅一定会被打击到。可是然后呢?师傅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天景叹一口气,算了,还是不要玩这么危险的游戏。 又来到了那座布满玄冰的荒山上,和一年前来时所见相比,那些玄冰没有融化丝毫的迹象。 那个山洞也没有丝毫变化,洞口的冰还是那么厚,两壁镶嵌的炎晶还是灼灼地散发着热量,洞里的超级大黑猫还是瘦骨支离,脑袋枕在前爪上,恹恹地闭着眼睛。 “你先躲在我身后,别让它看见你。它的性格有点怪,可能是被囚禁太久的缘故吧。我先和它商量商量,它要是不愿意见生人,我们就立刻离开,别惹它生气。”离洞口还有一段距离,贺云阳这样低声嘱咐。 “我是生人?”天景暗笑,“行,你先我躲我就先躲一下,等会儿我突然跳出来,让你看看我和它的交情,保证吓你一跳。” 贺云阳站在了洞口,身后藏着打着鬼主意的天景,他拍着冰壁呼唤那只大猫,语气恭敬有礼,“苍峦前辈,苍峦前辈,我来看您了。” 洞里的大猫睁开眼睛,眼神里明显有些喜悦,“贺云阳,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天景察觉到他有点紧张,说话更是斟酌犹疑,“苍峦前辈,我今天,其实我还带了个人来看您……呃,您别生气,她是我的好朋友,她,她很特别的,她师傅也……” 天景在他身后,看不到苍峦的表情,也不忍他这样吞吞吐吐的为难。于是她索性立刻跳出来,大叫了一声,“苍峦大哥,你好呀,我是小雪,你还记不记得?” 贺云阳没提防,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然后他惊异地看到苍峦不但没生气,眼里的喜悦之意更浓,而且还坐了起来,认真看着天景,“是你啊小雪,一年不见,你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天景简直喜欢死这只猫了,它这么会说话,师傅还总说它是笨猫,实在太过分了。她又靠近了冰壁几分,笑道,“苍峦大哥,我今天带了贺云阳来看你,他是我的朋友。” 贺云阳气得头晕。是谁带了谁来!世上有这么喧宾夺主,颠倒黑白的吗? 天景都不用看,也知道贺云阳有多惊讶多意外,心里真是无比舒爽。一向都是她觉得贺云阳了不起,今天她也总算在他面前了不起了一回。哼,他还说和苍峦是朋友,吹牛!哪有叫朋友前辈的,哪有和朋友说话还紧张的!看到没,我和苍峦大哥这交情,才算是朋友呢! 可是她的得意也只有这一刻,下一刻苍峦说的话,就让她再也得意不起来了。 苍峦的眼睛在她和贺云阳之间打了几转,嘴角一扬,又露出猫式微笑,“小雪,原来你和贺云阳是朋友呀。你师傅来看我时常常说起,她最近认识了一个很好很优秀的少年,与你很般配,打算撮合你们在一起,原来说的就是贺云阳。嗯,我和贺云阳认识好几年了,他的确非常优秀。你二人今天一起来,看来你师傅成功了呀!” 天景瞬间被一道天雷击中了,她万没想到师傅也和苍峦说起过贺云阳,还说撮合……什么的。而这只刚刚还很会说话的大猫……怎么突然间又不会说话了。这种话,怎么能当着贺云阳说出来,真是只笨猫。她为什么要急吼吼地跳出来显摆她和苍峦有交情啊,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不敢看贺云阳现在是什么表情,只顾一个劲儿地做解释, “不,不是啊!哪有,苍峦大哥,你误会了,师傅没有撮合……我和他就是普通朋友,普通,啊……” 她急于撇清她和贺云阳之间的关系,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一边往后退,完全忘了所在之处是块狭窄的石壁,身后没几步就是悬崖,她退呀退,就“啊”的一声掉下去了。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只觉得腰间一紧,下坠之势就停了,贺云阳的声音在耳边笑语,“小丫头,再说普通朋友什么的,我可松手了哦。” 和苍峦的第二次见面,就这样很丢脸地结束了。临走时她恳求苍峦,千万不要把她和贺云阳同来的事告诉师傅,苍峦答应了,但是那笑眯眯的样子根本没有一点诚意。而且它还跟贺云阳说,“这小丫头挺有意思。” 贺云阳表示赞同,“是挺有意思的。” 回程时,天景的心情糟透了,可操纵御风术的人是贺云阳,她总不能推开他,那样的话,他倒不会有事,她就得直接掉下去,摔得扁扁的。 她好后悔,应该多带几张御风符出来的嘛,自己飞回去,虽然会很累,也好过现在必须依靠着他,他脸色看起来平静如常,但这人向来特别能装,心里不知是怎么得意的,不知是怎么取笑她呢。 正生着闷气,贺云阳双臂一拢,把她完全地揽进怀里,她怒了,瞪着眼睛吼,“干什么,放开你的爪子!” “我只长了手,没有爪子可以放开。”他更用了些力,让她紧紧贴在他胸口,“好了天景,别矫情了。我们本来就不是普通朋友嘛,我喜欢你很多很多,你上次也说过有一点喜欢我的,是不是?有一点喜欢,就不是普通朋友了。” 天景笑了。好吧,看在他喜欢她很多很多的份上,她就不矫情了。 后来,她把师傅和苍峦的故事讲给他听,告诉他师傅库存的饕梦鳇的眼泪只能再坚持几十年,可封在洞口的玄冰还要五百年才能融化。 “放心吧,苍峦一定能从那个山洞里出来的,一定!天景,我相信奇迹!之所以奇迹难得一见,是因为世人太脆弱,容易绝望,容易放弃,其实奇迹就在苍天的手里握着,只有那些在无路时也不绝望,在最黑暗处心里有光的勇者,才能得到奇迹作奖赏。你师傅和苍峦都是这样的勇者,他们一定可以获得奇迹!” 第一百五十八章:化解危机的鼠牙 睿和殿是齐朝皇宫的议事大殿,现在正是早朝时间。贺云阳也站在群臣中间,他知道父皇很讨厌在这里看到他,这里其实也沒有他的位置,他沒有任何官职,也沒有被封王。他是贺氏建立齐朝三百一十二年以來,唯一一位成年之后还未有王爵的皇子。也难怪太子常常嘲笑他: “老三,你这张脸不但漂亮,脸皮也够厚,睿和殿是君臣议事之所,能站在睿和殿中的,最低也得是五品的官员,你有品级吗?你有王爵吗?你什么都沒有就恬着脸站在这里,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 他就是不知羞耻,他就是要站在这里。如果他连站在这里的勇气都沒有,日后如何能够坐上那张最高处的王座。 当然,他站在这里,也会被父皇视而不见,国政时局永远沒有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只有当边境不稳或异.族.叛.乱之时,父皇才会把视线投向他,拖长声音说一句,“贺云阳,你去吧!” 其实朝中也有相当一部分臣子暗地里为他抱不平。皇上不给三皇子封王赐爵也就罢了,但以他这些年东征西伐所累积的军功,怎样都应该有个五品以上的官职,可是也沒有。他所立军功统统记在了了当时领军的主帅名下,而三皇子,始终都只是三皇子。他所以能以无职之身站在这睿和殿上,只因齐朝的祖制里白纸黑字写的清楚,“凡皇子者,成年之后,皆可入睿和殿议事。” 旁人都替他觉得亏,贺云阳自己不觉得亏。打仗很危险又沒有军功他也愿意去,这些年來,他在齐朝各地驻军将士心目中的威望和地位,就是父皇御笔也抹不去的军功。只要有大臣私下里和他探讨国政时事,他皆是知必言,言必尽,明知这些言论稍作加工或者原封照搬,就会变成此人自己的政见,博得父皇的赞赏,他也很高兴,既然自己沒有说话的权利,那么就借他人之口,表达自己的主张,又有何不好? 父皇希望他能尽快地永远地消失,他却偏要体现存在感。每天,他在父皇的无视,太子的白眼中站在睿和殿上,就是要让群臣都看到他,要让人人心里都留下印象。他,齐朝三皇子贺云阳,文能安帮,武能定国,他比太子强过太多,他被父皇作贱薄待了太久。 如此,当有一日他坐上皇位,阶下群臣不会有过于强烈的逆反。便是他篡位又如何?他只是把父皇这些年來应给而未给他的,连本带利的拿回而已。 今天,他也依然站在臣工队列中,安心地做个旁听者。对了,他的衣袋里还揣着小吱。今天是四月十五,初一十五,睿和殿里那两尊盘螭兽熏香炉中,焚的是玉烟萝。小吱喜欢这种香料,因此每逢初一十五都跟來上朝。 朝会开了近两个时辰,今天又沒什么重要事,差不多该散了。这时,御座上的康明帝清清嗓子,唤了太子一声。 太子贺云海急忙出列,恭敬欠身,等待父皇说话。 “云海,散朝之后你回去收拾准备,三日后启程,出访大渊。” 正心不在焉的贺云阳一下被触动了神经,凝神听着。 太子应声,“是。但不知父皇派儿臣前往大渊,所为何事?” 康明帝叹了一声,“自然是为了你大婚之事。人家大渊的太子,十五岁就已大婚娶了正妃。云海,你今年都二十二了,再不册立正妃就太不像话了。我们和大渊已连续几代互结姻亲,朕早就考虑过,太子正妃,必得是一位大渊公主才好。朕数日前已向大渊锦阳帝递去国书详谈此事,他日前有了回音,言下甚悦,因此让你去大渊……“ 贺云阳正暗自纠结,那几位与太子适龄的大渊公主,都是天景的姐姐,她那么讨厌太子,当然不会愿意哪一个姐姐嫁到齐朝來做太子妃。何况,嫁给这位太子的女子那真是福薄命苦。太子所以年过二十尚未大婚,实因他不想身边有个正妃管束着。他在东宫做下的那些荒淫无耻的事情,真真是给齐朝皇室蒙羞,只是父皇对太子的所作所为,向來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爱屋及乌,他对那个即将被推入火坑的大渊公主,给予深刻的同情。这时。他听到太子如是说,“大渊其他的公主倒也罢了,儿臣只是对那个天景公主极是好奇向往,听说她是锦阳帝最疼爱的女儿,儿臣若能把她娶回來,岂不是好。” 似乎有一枚巨大的爆竹在贺云阳耳边爆炸,“轰”的一声,他被震得头晕,在这晕眩中,他自己都沒有意识到,他已经离开了朝臣的队列,正在向太子走去。 所有的人,康明帝加太子加文武百官,都看到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从來都像个隐形人一样的三皇子,今天居然无诏自行出列,脸色古怪得直向太子走去。 最焦急的当然是小吱。它知道贺云阳是太过愤怒,失了理智。太子说要娶陈天景,这话如果换个人说贺云阳也可以忍,但偏偏是太子,这个他最鄙夷最看不起的人打算抢走他唯一的珍宝。他的城府和理智第一次沒控制住身体的行动,它们败给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贺云阳气疯了,小吱快急疯了,但它还有理智,知道自己绝不能现身也不能出声,可是那该怎么办呢?它的小脑袋里突现灵光,狠了狠心,用力一口咬了下去。 暮春时节,衣服本來就穿得单薄,小吱一只活了三百年的耗子精,鼠牙当然也是极其锋利的,突如其來的尖锐疼痛让贺云阳脚步一滞,他的理智也在这一刹那的停顿中,夺回了对身体的主导权。 于是贺云阳就停在了半路上,不能进,也不好退。 康明帝惊愕的脸色沉了下來,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贺云阳回头看了看原本自己站的位置,朗声道,“儿臣有话要说,但儿臣站得位置太远,怕说话父皇听不到,所以往前走一段。” 这句一语双关的话让康明帝有火不能发,他重重哼了一声,道,“现在距离够了,你就站在那儿说吧。” “是。”贺云阳欠了欠身,“儿臣前不久才去过大渊,所以对那里的情形比较了解。那位天景公主年纪尚小,还不满十五,而且听说她体弱多病。儿臣以为,她并非为太子妃的最佳人选。” 康明帝还未答话,太子贺云海已是满脸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老三,像你这样的榆木脑袋,又怎知小女孩在某些方面的妙处!再说了,体弱多病正好,她如果身体健康,活到人老珠黄,那得让我有多烦心。” 贺云阳深呼吸,竭尽全力压着扑过去把太子掐死的怒火。小吱也紧张异常,全神戒备如果贺云阳有何异动就再咬他一口,不过它也不确定那能不能有用,反正在它的记忆里,公子还从未有过如此愤怒的时候。 如果太子再多说一句,可能这个故事便就要至此改写了。挽救了这个故事的人是康明帝,一国储君在朝堂上说出这样下流轻薄的话,委实让他做这个做皇帝和父亲的难堪。因此他狠狠瞪了太子一眼,怒叱道,“住口,我看你是越來越沒规矩了。贺云阳说得有理,陈天景的确不适合为太子妃,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群臣愕然。几个私下里和贺云阳有交情的臣子暗暗为他高兴,这还是皇上破天荒头一遭在公开场合赞成三皇子的意见,莫不是他心意有变?三皇子的出头之日从此來临也未可知。 其实,是臣子们想多了。康明帝否决天景为太子妃,年幼体弱都不是主要原因。实际他是排斥天景参政并且善于参政。而且那女孩子的聪慧敏锐是很多男子都望尘莫及的。太子是块什么料他最清楚,称其志大才疏已经是赞美了,要是娶了那样一个女子,能降住才怪!杀不掉赶不走的贺云阳已经很棘手了,再添一个喜好涉政的儿媳妇,他就更不敢把皇位交给这个无能的儿子了。 训斥过太子,他又换过和贺云阳说话惯用的冰冷口气吩咐道,“既然你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那你就陪着太子再走一趟吧。” 贺云阳平静点头,应了声“是。” 秋蝉阁里,贺云阳冷冷道,“小吱,就为他今天污辱了天景,我日后必杀他!” 小吱叹气,“公子,那是日后。眼前怎么办,您是不是应该先通知天景公主呀?” “什么?竹竿要來大渊当驸马,谁允许的?”银月原上,两人本來好好坐在草地上说话,贺云阳估摸着说了此事天景肯定要气得跳起來,然后她果然就跳起來了。 “当然是你父皇允许的!怎么,你都不知我父皇递了国书过來恳请联姻吗?” “我不知道啊。鸣襄姐姐不是快出嫁了嘛,这几日我和清和姐姐一直在她那边帮忙,收拾整理一些她的贴身心爱之物,这件事一点不知。” “呃,是这样啊。”贺云阳沉吟考虑了一会儿,突然有了恶作剧心理,很想看看天景听到太子在打她的主意能气到什么程度,于是他就说了,于是…… 天景既沒跳脚也沒叫,她眨眼,再眨眼,然后冷笑,然后寒意森森地道,“想娶我,他作死吗?” 第一百五十九章:连环整人大法开始了 贺云阳看看天景冷如冰霜的小脸,再想想去年芙蓉会结束后那场马蜂蜇太子的好戏。不得不承认,如果太子真娶了天景,能活上个一年半载就算他福大命大了。 “你,你打算怎么整治太子啊?我可提醒你,你别忘了,他可是到大渊來出访的邻国太子。他是客,你父皇是主,你整他整得太狠了,你父皇面子上不好看,如果再出点什么事,更容易引发两国的矛盾,因小失大,不值当的。” 天景朝他一扬下巴,又丢來一个白眼,“你当我陈天景是笨蛋吗?整人还要让我父皇难堪担责任,那是整人还是整我父皇啊?我整竹竿就是整竹竿,就是整了他要让他有苦说不出!我父皇不但沒有责任,他还很生气!他会先把竹竿狠狠教训一顿,再理直气壮地递国书质问你父皇是如何教子的!看你父皇丢不丢脸,看你父皇丢脸之后怎么拿竹竿出气!这叫做‘连环整人**’,听说过沒?” 贺云阳听得一愣一愣的,迷迷糊糊摇头表示沒听说过“连环整人**”这种殿堂级整人高招。 天景得意一笑,“沒听说过就对了,这是我刚刚想到的妙计。你不许看不起我啊,我知道整人不是什么好事,不是君子之所为。但我又不像你有那么高明的剑法,当然不屑于玩这种小把戏。我一个身单力薄的小女子,总得有点防身自保的手段吧,要不然会吃亏的!” 贺云阳差点失笑,她明明就是个让人防不胜防的小妖精,还偏偏要装成可怜兮兮的小女子,她什么时候吃过亏?世上的小女子要都像她这样,就沒有男人们的活路了。 天景又为她的连环整人**得意了一会儿,又说道,“贺云阳,你可不可以想个办法推脱掉,不要跟竹竿一起來?” 贺云阳笑着摇头,“我知道你是不愿我被太子挨整后迁怒到。沒关系的,我很想见识一下你的连环整人**到底能把太子弄得多惨,就算被迁怒也值了。再说,就算我能推脱掉,那也只是当时不被太子迁怒,可是等太子灰溜溜回朝以后,我还是免不了被父皇迁怒。” 她叹口气,在他手上握了一下,安慰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总有一天,再沒有人敢迁怒于你,不过,那时你也不可以随便迁怒别人,听到了沒?” “是!在下谨遵天景公主教诲!” 天景笑着嗔了他一眼。低头沉吟道,“我猜父皇答应得那么痛快,心里肯定有人选了,应该就是溯玉。她的母亲如妃当年被父皇打入冷宫,之后父皇就一直很冷待溯玉。这次竹竿來提亲,就把她给了他做太子妃,既打发了不喜欢的女儿,又维系了和齐朝的友谊,何乐不为?” 她叹口气,“虽然我也不喜欢溯玉,但是我也不能看着她掉进火坑而不管,她毕竟是我的姐姐。哼,我们陈家的女儿,哪一个也不能嫁给那根竹竿!别说公主,连宫女他都休想带走一个!” 贺云阳欣赏地看着她,叹道,“天景,如果你还是小女子,这世上就沒有大女人了!” 十几天后,齐朝太子的豪华仪仗慢慢悠悠,气派非常地驶进了昀城的城门,又驶进了大渊皇宫的宫门。 锦阳帝还是选在景璃殿接见齐朝太子和贺云阳。一眼望去,那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他的准女婿就沒法看了。他很不解,如果说齐朝国君只因贺云阳男生女相就对其薄待,那太子的这副让人不忍直视的相貌,怎么就如此入齐朝国君的眼,以致对其放任溺爱,真是奇怪的审美。 长相难看也罢了,男子嘛,能力才华是首选。可是,一番交谈下來,锦阳帝暗暗皱眉,就是把自己那个十分不爱读书的玄明拉过來,和这位太子比比,在谈吐学识上,玄明似乎都略胜一筹。 “咳,”锦阳帝轻咳一声,把话題引回这位太子此行的目的,“你父皇在国书中提及,希望朕能在公主中挑选一位许与你为太子妃,大渊和齐朝已有多代互结秦缙之好,如今亲上再加亲,实是美事一桩。朕这些日子一直在考虑把哪个女儿许你才最合适,深思熟虑之后,觉得朕的溯玉公主,年方十九,品貌俱佳,许与你为太子妃是最般配的。不知你意下如何呀?” 竹竿太子默默地把皇帝岳父好一顿埋怨。什么就意下如何?那个溯玉公主我连面都沒有见过,连她脸上有沒有麻子都不知道就让我答应,这也太敷衍我了吧!听说我家老三來时,你可是把四个女儿都叫出來,设了家宴让他慢慢相看,怎么轮到我就沒这么好的待遇,由你自行决定,随随便便塞一个女儿给我就完事了?我可是齐朝太子,待遇还比不上老三,我的脸往哪儿搁?我父皇的脸又往哪儿搁? 贺云阳默默地当好陪坐就行,这里不需要他说话,他也不想说话。他倒是真佩服天景,所料一点不错,果然就是那个溯玉公主被锦阳帝推出來作牺牲品,可见这个公主真是不受待见。可就是这样一个不喜欢的女儿,锦阳帝言语间也颇有不舍不甘之意,可见他对太子这个女婿有多不满意。 他想着,端了茶盏喝茶,只觉有两道目光盯着他看。那一道忌恨怨毒的目光当然是觉得受了冷遇敷衍和委屈的太子,另一道有些不甘和责备的目光,來自锦阳帝。 锦阳帝实在有些怪贺云阳,当时自己那样诚心实意地想招他为婿,除天景外,所有的女儿任他相看挑选,换了别人这是求也求不來的福气,可这小子在那场相亲宴会上眉不挑眼不抬,让弹琴就弹琴,让喝酒就喝酒,但就是不看他的女儿们。他的女儿们倒是一个个好沒出息地看人家看得目不转睛。 于是相亲宴会宣告失败。否则的话,如果贺云阳娶走他一个女儿,康明帝就不好意思再提要娶太子妃之事。今日也就不用与这位实在看不入眼的齐朝太子虚以委蛇了。 唉,不过也难怪,这个孩子相貌生得太好,爱慕他的女子太多,所以反而对女子和情事都不在意了。 锦阳帝又瞟了贺云海一眼,暗暗想定决心:就是溯玉了。他答应了便给他,不答应就由他打道回府。反正自己是为齐朝太子挑选了太子妃的,无奈太子殿下眼光太高瞧不上,他也沒有办法。康明帝便是不悦又能怎样! “既然你沒有异议,那就先去休息吧。明晚朕在紫月阁设宴,安排你与溯玉相见。”锦阳帝说着端起茶盏來啜了一口,送客之意明显。 贺云海也不好再赖下去,再赖下去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罢了,明日先见过那个溯玉再说吧,如果是个美人,娶过去也挺不错。 他与贺云阳谢过锦阳帝告辞出來,一踏出景璃殿的门,他就恶狠狠剜了贺云阳一眼,也不与他同行,自己气哼哼快步而去。他心里真是怨父皇,为什么要让老三跟來,若是沒有这个妖孽在旁边陪衬,这位岳父大人兴许还能对自己好一点儿。 他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气。正在这时,一只大白猫突然从旁边的花坛蹿出,直扑他的脚下。他正沒好气,骂了声,“哪儿里的死猫!”抬脚就踢。 “哎,别踢别踢,别踢我的绒绒!”一个清亮甜润的女子声音急喊着,随着喊声,一个红色的身影急急忙忙绕过花坛跑过來,伏身一把抱起那只大白猫,一叠声地数落着,“让你别乱跑嘛,就是不听。差点让坏人踢着了吧,以后再这么淘气,我可就不要你了!” 旁边为贺云海引路的内侍连忙叫道,“天景公主,这位是來访的齐朝太子!” “啊?”只顾着埋头和猫说话的女子闻言连忙抬头,慌慌地后退两步,敛衽一礼,“原來是太子殿下,天景方才不知,言语失礼,太子殿下莫怪!” “啊,沒事沒事,天景公主快快请起,是在下失礼,吓着了公主的猫儿,该在下给公主赔礼才是!”贺云海沒想到会有如此奇遇,今天刚到居然就见着了向往已久的天景公主。而且,这位公主真真的是个美人儿,虽然身体不是很高,但娇小玲珑的小美人更可爱呀。这位小公主的眼睛好漂亮,清幽明澈似乎又隐含幻彩,又深又亮,让他看一眼就再也转不开眼睛。 已经到了太子身后的贺云阳看到了这一幕,惟有苦笑。他知道连环整人**已经粉墨登场了,这个蠢物太子还在发花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将要被这个小丫头整得很惨很惨。 他真的很想问太子一句,还记得乾镜湖边的马蜂群吗?上一次你被她操纵的马蜂哲到你母亲都认不出你。这一次又得被她定下的妙计整到你父亲都不想认你。 天景的小脸微红,似是不胜娇羞,又看了太子一眼赶快低下头,把绒绒又抱紧了些,再退两步,怯怯道,“太子殿下今日才到,想必极是疲累,请先去下榻之处休息吧,天景失陪了。” “不疲累不疲累,天景公主……”贺云海调整出他自以为最潇洒的微笑,准备和这个无比中意的天景公主再说会儿话。人家小公主已经抱着猫儿转身跑开了。 为他领路的大渊内侍满含鄙夷地看了这个花痴一眼,拖长了声音道,“太子殿下,请这边走!” 第一百六十章:该倒霉,谁也拦不住 锦阳帝为他们安排的居所,是皇宫东北角上的毓秀宫。贺云海带来的随从和行李已经安排好了,引路内侍把他们俩人带进毓秀宫,就施礼退出了。 贺云阳躲进他自己的房间,把一直闷在衣袋里的的小吱拿出来透气。小吱也不客气,大模大样地坐在桌上喝茶吃点心,一边吃,一边抱怨这里的点心比天景给它吃过的味道差多了。 尽管不停抱怨不好吃,它还是吃了好多。然后打个饱嗝,摸摸滚圆的小肚皮,吱吱笑道,“公子,我去看看那个傻瓜在干嘛。” “还能干嘛。他现在正在天人交战,左右为难。一方面他还没忘自己的身份,知道这里不是他放肆造次的地方,但另一方面,他已中了瞳术。他本来就是酒色之徒,心神混乱意志薄弱,那还经得起瞳术惑心,你看着吧,最多再过半个时辰,他意识里那一点皇室尊严就要败下阵来,就得跑去丢人现眼了。”贺云阳倚在床头,翻着一本书,随口说着太子已经逃不出的那个圈套。 “我去看看,我最喜欢看那个傻瓜出丑了。”小吱喜滋滋地甩甩尾巴,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小吱从门缝里钻回,轻声道,“公子,他一直在他房里来回走来回走,看得我头都晕了,我回来时,他已经准备出门了。” “我也去看看,总得问一声,免得他出了丑又赖我不管他。” 他放下书出去,正好看见太子在和两个随从争执。那两人一见到他,立刻诉苦,“三皇子,太子殿下他现在要出去,还不让我们跟着。你说这……” 贺云阳打断他们的话,问道,“太子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要我跟这吗?” “你跟着干嘛?”他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太子登时大怒,“你刚才在锦阳帝面前显摆得还显不够吗?你就在这儿呆着,要是敢跟过来,哼!” 竹竿威风凛凛地怒哼一声,甩开两个侍从出门去了。两人可怜兮兮地对望,再一起看贺云阳。贺云阳无奈笑笑,“太子殿下深沉稳重,做事向来有分寸,不用担心的,你们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说完贺云阳就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剩下那两人呆呆发愣,搞不明白刚才三皇子所说的那个“深沉稳重,做事向来有分寸”的,是自家太子爷吗? 贺云海出了毓秀宫,在人生地疏的大渊皇宫里瞎走乱转,心里也有些后悔,该到那里去找那个漂亮的像仙女一样的天景公主呢?也不好问这宫里的宫女内侍,那实在太不像话了。 找不到也要找,非找到不行!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总之就觉得如果不能再见到天景,马上就会死掉似的。一想到她心就慌得厉害,那双又深又亮,美丽非凡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看着他。 齐朝太子一定要找到天景,而天景一定不会让他找不到,否则那些后续内容就无法进行,又怎么能叫连环整人大法? 贺云海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前面有女孩子的笑语,其中一个如天籁般美妙的声音,听得他的心狂跳不止。他理了理衣服,正了正发冠,往袖子里一摸,发现匆忙间没带扇子,不由暗骂一声,只觉手里没了扇子,就少了很多洒脱之气和书卷气。 其实这两种气他根本一点没有,不过是自欺自吹罢了。 天景正跟清和在一方袖珍荷花池边说话,一边往池里丢着鱼食,引得池中的鱼儿纷纷来抢。她的身边有几个宫女,还有两名虎翼铁塔般矗立着。 清和自然完全不知情,被天景拉来看戏兼作见证。她正和天景说话,就见一个身体瘦高的男子直奔这边而来。到了近前站定,一脸痴相,眼睛直勾勾看着天景,用很是嘶哑难听的声音叫道,“天景公主!” 天景抬头看他一眼,连忙向身边的清和介绍他的身份,清和听说这样的一块货色居然是齐朝太子,实在惊异,但还是和天景一起向他行了礼。谁知那太子也不还礼,还是毫不掩饰地直瞪着天景,满脸色相和邪念,说道,“天景公主,我想和你说说话。” 天景看着他那张愈发难看的脸,知道现在控制着他的不只是瞳术,还有他自己的心魔。可是,一个人这么轻易就被挑起了心魔,说明他的心里,差不多只剩下魔了。 她慌慌地摇了摇头,说道,“太子殿下,这不太方便。”说着就向清和身边靠了靠。清和厌恶地瞪了太子一眼,揽了天景的肩,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贺云海此时昏昏沉沉,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其实他所中的瞳术没有这样强悍的效果,可他原本就是个极品的色鬼,中了瞳术后,心里没有一刻能放下天景,能不想她的眼睛。于是每想一次,就强化一分瞳术的效果,等他在荷花池边见到天景时,几乎已到了半疯癫的地步。自己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眼前的女子是什么身份?已经全都顾不得了。 他见天景要走,抢上一步就来拉她的手。天景身边的侍卫可是虎翼,即使对方是邻国太子,也不能眼看着他轻薄非礼天景公主。其中一个上前,抓住贺云海的手腕一甩,然后一把揪住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贺云海手腕剧痛,这一痛,意识倒清醒不少,可现在清醒也晚了,轻薄无耻的事他已经做了,现在被虎翼揪着,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另一边,险些被狂徒非礼的天景公主,正依着清和的肩啜泣,讲述两个时辰前偶遇这位邻国太子的情形。自己与他素不相识,不过就是与他说了几句话,当时就见他脸色邪邪的不像好人,原来果然不是好人,他不是好人不要紧,但他做出这种事,让自己以后如何见人。 清和轻拍着她,不住地柔声哄劝。她们两个说话,可苦了贺云海。虎翼碍于他的身份,不好挥拳就打,但天景不发话,也不好放开他。就这么揪着他不松手。贺去海此时才想起他家老三的好处来,如果现在他家老三在场,以他的聪明和对女孩子的影响力,定然能助自己脱困。 他挣扎着扭着脖子往来路上望,眼都望穿了,也没望见他家老三的影子。 贺云阳没出现,倒是有两个帮助天景把戏演得更足的人出现了。 玄明和太子正好路过,一眼望见这个古怪的场面,就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天景哭得抽抽噎噎,玄明登时急了,一叠声追问缘由。一个快嘴宫女指了指在虎翼手中无可奈何的贺云海,“听天景公主介绍,那人是齐朝来访的太子,但奴婢看他就跟疯子似的,急吼吼闯来就要和公主说话,公主当然不允,他竟然就上来动手动脚的。” 宫女既这样说,又见天景哭得委屈,玄明吸一口气,最后向清和核实:“是这样吗?” “是。不过你别……”清和知道玄明的脾气,可是再想拦他已经来不及了。玄明大步走过去,从虎翼手里扯过那个倒霉家伙,他可没有那么多顾忌,直接一拳打出,加一声怒叱,“像你这样无耻下流之徒,也配为一国太子吗?” 玄明的年纪要比竹竿小很多,但他自幼习武,勤学苦练,不曾有一天懈怠过。那一拳的力气,岂是一个长期沉迷于酒色之中的家伙所能承受的。 贺云海连退了好几步,跌倒在荷花池边,捂着被玄明打中的右胸,好半天才喘过气来,但一时也没有力气站起,他现在是完全清醒了,也完全后悔了,可是,清醒和后悔完全没有用。 天景看着玄明把竹竿打倒,暗暗高兴。从她在乾镜湖边第一次看见竹竿,就觉得他那副不可一世的德行很欠打,后来目睹了他打贺云阳耳光,这笔帐就一直在她心里记着呢。这次整他的计划,唯一让她遗憾的,就是不能打他耳光。打耳光这种事,一定要打出气势来才行。可是以她和竹竿的身高之差,她踮着脚伸长胳膊才能够着他的脸,这样打他耳光也太没气势了。 可现在竹竿被玄明打倒了,靠着荷花池喘气,这样居高临下,气势十足的机会,她怎能放过。 她又抽噎了两声,拭着泪道,“我刚才差点被他抓到,哼,我要报仇!” 清和还没弄清楚她说的报仇是什么意思。她已经施施然走了过去,对着竹竿的瘦脸左右开弓就是两记耳光,打完之后拍拍手,把刚才玄明的话又说了一遍,“像你这样无耻下流之徒,也配为一国太子吗?” 第一百六十一章:云祥站在我这边 锦阳帝正在和贺云阳下棋,他久闻这少年棋艺高超,上一次來,都沒有时间对弈一局,现在他正好有时间,就命人把贺云阳请來,二人铺开棋盘,各执黑白,慢慢地聊天下棋,倒也惬意。 一局棋刚走至中盘,锦阳帝正专心考虑一个劫该怎么打才能有最大的赢面,忽然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进來,在他面前站定,刚想说话,看看与他对坐的贺云阳,又闭了嘴。 贺云阳何等机灵,立刻就要起身回避,锦阳帝笑道,“无妨。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 内侍咽了口唾沫,怯怯道,“皇上。外面……太子殿下,玄明殿下,清和公主和天景公主都來了,他们是……”他又看了看贺云阳,“他们是带着齐朝太子一起來的,他们说,他们说……” 锦阳帝抬手阻止,“好了,朕这就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云阳,你也一起出去吧!” 贺云阳点头起身,心里苦笑,这个连环整人**自己免不了要被牵进去,总得跟着太子丢脸。 锦阳帝看到外面的阵仗,有些吃惊,贺云阳看到自家太子气息奄奄的样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也挺吃惊。 “父皇……”天景不等锦阳帝开口问,先委屈哽咽的叫了一声,然后向竹竿一指,“父皇,刚才女儿差点让这个家伙轻薄了,请父皇为女儿做主。” 锦阳帝看看垂头丧气的贺云海,再看看玄明清和愤愤的样子,心里也就狂出了五、六分,但还是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天景流着泪,又把追绒绒首遇竹竿,荷花池再遇竹竿的过程讲述一遍。重点强调两次遇见这位齐朝太子都不像好人,而且越來越不像好人。 然后清和又上前作证,又把贺云海鄙夷了一番。 锦阳帝冷冷望着齐朝太子,问道,“你为何要对天景无礼?” 这个问題,贺云海在被他们押來的路上就一直再想,想來想去的答案是,“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锦阳帝被这句酷似挑衅的回答彻底激怒了,“好一个你也不知道!我早就听闻你性格轻浮,举止不端,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哪!你以为这是在哪里?你以为天景是什么人?这些,原來你都不知道!朕问你,到底有什么是你知道的!” 贺云海的头埋得更低,他当然不是存心挑衅锦阳帝的皇权。他是真不知道,怎么一见到天景就被迷得魂不守舍,不能自己?现在回想起來,一切都像是在雾里,糊里糊涂的。 “父皇息怒!”大渊的太子上前一步,躬身道,“儿臣以为,此番与齐朝联姻之事,还请父皇三思。齐朝太子的人品实在低劣,若父皇把女儿许他为太子妃,实是对我大渊皇族尊严的伤害。” “对啊父皇,哪个姐姐都不能嫁给他,他,他就是个坏蛋!”天景扯着他的袖角恳求,“父皇,哪个姐姐嫁给他都肯定会受欺负的呀!” 清和幽幽开口,“父皇,这位太子殿下在大渊皇宫之中,在您的权威之下,都能做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一旦回到了他们齐朝,他会如何,简直不敢设想。父皇,女子一旦嫁错了人,那是终身的不幸啊!” 玄明是最后说话的,“父皇,我想说的他们都已经说了,反正,我也不赞成您把哪个姐姐嫁给这样的人!” 锦阳帝叹息一声,看也不看竹竿,只对贺云阳说话,“云阳,贵国太子的人格品行实在令朕失望,而且,你也看到了,朕的儿女们都反对这场联姻。朕觉得,大渊和齐朝两国的友谊固然重要,但朕的女儿能否幸福同样重要,令兄实难为我大渊之婿。联姻之事就算了吧。明日,我就将寄国书与你父皇说明这件事。现在,你带着令兄,回去休息吧!” 贺云阳躬身再三致歉,在带着他的“令兄”转身出门之时,丢给天景一个眼神:连环整人**,真高明! 灰溜溜回到了家的齐朝太子,当然还要承受一番更加凶猛的狂风暴雨。如果不是他母亲皇后娘娘痛哭跪求,被一封退亲国书削去所有颜面的康明帝,几乎要对太子廷仗伺候了。 “贺云阳,你父皇让你跟了太子去,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你是干什么吃的?太子出了这种事,你心里得意得很是吧?”皇后拭了拭泪,面目狰狞的怒斥贺云阳,想迅速抓过他來替自己的儿子承受皇上的暴怒。 “你闭嘴!说这种话你不觉脸红吗?”破天荒头一次,康明帝半分犹豫也沒有,站在了这个向來最不喜欢的儿子一边厉声喝斥皇后。不但皇后和太子愣了,连贺云阳自己都是一愣,他其实已经作好替太子顶罪的心理准备了。 “他们两个,谁是太子,谁是长兄,你不会不知道吧?你儿子素日是什么行为作派,你不会不知道吧?贺云阳要是能管住他,太阳都要从西边出來了。这次如果不是贺云阳也去了,齐朝的脸还要丢得更大,更不可收拾!”他怒吼完,又破天荒用柔和的语气对贺云阳说,“你很好,你先回去休息吧!” 贺云阳立刻跪安,从是非地里退了出來。站在外面他抬头看天,真怀疑今天的太阳是不是真从西边升起的。 最后,康明帝对太子的惩罚为:禁足百日,罚月俸一年。而且,从即日起一年时间,东宫中禁止出现女人,两位太子侧妃和所有宫女搬离东宫暂时居于别处,太子的饮食起居一切事宜都由内侍料理。 想想从前夜夜笙歌犹不足的太子,此后整整一年不能碰女人。贺云阳就好笑,如果让太子在禁.欲和廷仗之间选择,他可能宁愿去挨十下廷仗。 一个月后,他在银月原和天景说起此事,她不屑地撇撇嘴,“要我说吧,再昏愦的帝王,偶尔也得清明一回,你父皇就属于这种情况。” 看到贺云阳准备说话,她瞪了眼睛大叫道,“不许反驳我!你父皇就是昏君,一点也比不上我父皇。哼,这样想來,你也很有成为昏君的潜质呢。要是日后你真的走上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这条路,记得不要跟别人说你认识我,我可丢不起这人,听到了沒?” 贺云阳又气又笑,“陈天景,我可以现在就不认识你吗?” “不可以。我现在还觉得认识你挺好的。”她把一只刚刚编成的草兔子在他面前晃着,“对了贺云阳,你父皇共有四子,竹竿为长,你排行第三,那么二皇子和四皇子是什么样的,都和竹竿一样又难看又坏吗?” 贺云阳接过草兔子把玩,“二皇子叫贺云涛。他是我们四人里长得最像父皇的。他的母亲和太子的母亲是亲姐妹,所以,论亲缘,他和太子的关系最近。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他从來不与太子争任何事任何问題任何东西,一切以太子马首是瞻,他各方面的才能,都比太子略逊一筹,差的也不多,刚刚好只是略逊一筹。因此太子跟他极好,好的就像是嫡亲的兄弟。但是另一边,我对我也不错,和我以兄弟相称,起码面子上过得去。” “嗯,这个人真是挺聪明,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天景评价着,“二皇子是个有头脑的***,那么四皇子呢?他现在多大年纪,站在那一边。” “呵,站在那一边?”贺云阳笑了,有些苦涩有些悲凉,“云祥那孩子永远都站不起來,何谈站在那一边。” “站,不起來……他?” “云祥比我小三岁,可是如果你见到他,绝对不相信他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从出事以后,身体就几乎停止了生长,他现在的模样,还像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他叹息,“父皇本來是很疼爱云祥的,云祥过八岁生日时,父皇许诺他可以随意挑选礼物,他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他。云祥,就挑中了太子很喜欢的一匹马。父皇当即就让太子将马转送给云祥,太子也沒有异议就把马给他了。两个月后,云祥就在骑这匹马的时候出了事,马惊了,把他甩了下來,马蹄又踩中了他的腰。” 天景惊道,“是太子做的吗?” “谁能知道。当时太子把马送给云祥时,还同时送了一个精通驯马的马夫给他。据说那个马夫能通马语,对马的控制力相当厉害。而云祥出事后,太子惊怒交集,下令立刻把那个马夫打死。说他就是怕那匹马性子太烈会伤到云祥,才把马夫也送过去,沒想到马夫那么沒用,还是让云祥受了伤,就该活活打死。” “分明就是他授意那马夫做了这件事,又急忙杀人灭口,你父皇就沒识破这并不高明的诡计吗?” “识破又如何。太子的母亲是皇后,皇后的父亲是当朝首辅,而云祥的母亲只是一个无甚家世背景的妃子。换了是你的明君父皇,恐怕也不会认真识破这个诡计吧?” 天景无奈地垂下头,“怪不得你二哥什么都不和太子争,因为他看到了和太子争的下场。” “我想也是这个原因。云祥侥幸沒有死,但腰椎断了,从此再也站不起來。三年后他母亲去世,云祥就无依无靠了。父皇已经放弃了他,我二哥那样的聪明人,也不会理睬一个连行动能力都沒有的弟弟。但我母亲看他可怜,让我时常照顾他一些。所以,如果要说云祥的立场,他应该是‘站’在我这边的。” 天景无言,这种“站”法,沒有任何帮助,反而是负累吧。她叹了口气,道,“贺云阳,你是个善良的人,真的,你自己都活得艰难,还愿意做别人的依靠。” “云祥不是别人,他是我弟弟。”他很认真地反驳她,“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在他小时候,很受父皇宠爱的时候,他也愿意和我玩。他叫我哥哥。不是三哥,而是哥哥,他从來都是这样叫我的。” 他微笑,“就因为他叫我哥哥,所以我愿意他站在我这边,我们兄弟俩,永远站在一起。” 第一百六十二章:陈天景,你给我出来 两个月后,宁朝特使送來国书。八月廿八,是宁朝国君六十六岁寿诞。老国君大排寿宴,邀请袤合洲其余六国的国君都來喝他的寿酒。 宁朝国君是袤合七国中年纪最长的君王,何况他派了特使走遍袤合递交国书郑重相邀,谁也不好意思拂他的面子。锦阳帝也欣然应邀。而且他做了一个相当古怪的决定,他要带天景一起去,由太子和玄明共同监国。 这个决定实在古怪。天景也百思不得其解。平日里,她就是想出宫去昀城里转转,都要和父皇泡好长时间的蘑菇。这次倒好,她根本沒敢想会有长途旅行,父皇居然主动提出带她去。 按理说,这种郑重的外交场合,如果携皇嗣出席,首先必然是太子,不是太子也总得是个皇子,还从未听闻过携公主出席他国国宴的先例。 天景想不通这件事,很想能听听贺云阳的看法。可是自从他们一致喜欢上了银月原的夜色之后,她的御风符就总不够用。她又不好意思跟师傅多要,如果翊雪追问用途的话不好解释。贺云阳曾提出他可以來皇宫里接她,她拒绝了,她不想显得那么沒用,事事都要依靠他,这样她会更依赖他。而太过依赖一个人是危险的。 天景公主就是这样别扭的性格。(平南文学网)一边和师傅别扭,一边和贺云阳别扭,总之是和她自己别扭。 把仅剩的几张御风符一数再数,天景最终决定,还是和他用“寄思帕”笔谈吧。 把父皇要带她去宁朝赴国君寿宴,而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由让太子和玄明共同监国的事写上帕子,等了相当长的时间,素净的绢帕上才慢慢浮出贺云阳漂亮的字迹,她可以想到他一边写字一边蹙眉思索的样子。 “你父皇已经不再完全信任太子了。他让玄明分理监国事宜,一是为了锻炼玄明,毕竟身为皇子,如果一点政务都不通,也着实说不过去。二嘛,也许他还担心,在他离国的时间里,如果把权力都交予太子,他也许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來,比如篡位。太子年纪不小了,心计日重,羽翼渐丰,最近又娶了一位背景强大的太子妃。那女子的爷爷和父亲可是你们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果真下了决心,趁你父皇不在期间扶太子上位,也不是沒有可能。而玄明正好能够制衡太子,他舅舅谢午华手中掌握着大渊总兵马三成左右的调动权,而玄明的立场就是谢午华的立场,玄明是老实人好孩子,绝不会与太子沆瀣一气,只要军权不乱,文官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天景很佩服他的缜密思维。可是,贺云阳对大渊朝中军中的了解深得过了头。清楚太子妃的长辈在朝中的地位也还罢了,问題是,谢午华的兵权到底有多大,她都并不十分清楚,或者说,直到今天,她才通过贺云阳了解清楚了。 盯着那一大段话,直到最后一个字消失。天景也想通了。现在根本不需要担心贺云阳。他即使有称霸整个袤合洲的野心,好歹也得等到他坐稳齐朝江山之后,眼下,太子才是她需要担心的人。 她提笔继续写道,“但玄明太老实了,恐怕不是太子的对手,就是太子暗地里做些什么,他也未必能知道能了解呢,父皇为什么不带玄明去宁朝,让我來和太子周旋?” 那边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帕子上浮出一句非常气人的话。“那是因为你父皇知道,你除了有颗比较聪明的小脑袋之后,就什么也沒有了。” “很生气是吧?你肯定很想对我吼,‘谁说我什么都沒有!我有虎翼,还有瞳术,还有御风符……’可是天景,你所拥有的这些,如果遇到了巨大的突变,是不值一提的。” “我们先说虎翼。虎翼不是你的。虎翼只听命效忠于大渊的皇帝,但当皇帝不在的时候,当他们要在太子和公主之间选择一个來效忠,你认为他们会怎么选?虎翼现在是你最大的保障,可一旦他们反了水,他们也是你最大的危险。你父皇不知道你还有很多的小法术小把戏,可就算他知道了,他还是不会把你留下。天景,你要记住,不管多厉害的‘小’,终究敌不过‘大’。一旦你父皇不在,你就是个沒背景沒靠山的小丫头,而太子,他身后一步就是皇位,他拥有大半个朝堂的臣子支持,他比你‘大’得太多了。” “而且你不要小看玄明。你和我说过,他已经知道了是太子派兵扮作马贼劫杀他。他既已知道了太子的真面目,又被你父皇委以重任,岂能不留神小心地盯牢太子。而且太子并不知自己在玄明眼里已经露了馅,以为他还是那个实诚单纯的傻小子。这样的误判就把他推到了明处,而玄明则隐在了暗处。我猜想,你父皇已经,或者在临行前,会把调动京畿保卫力量的权力交给玄明。再者,因为谢午华的关系,朝中的武将,不管明处如何,暗中肯定和玄明比较近密。况且,他有一身好功夫,想谋杀他都不容易。所以,那个你不以为然的傻小子,其真实的力量,比你强大很多,强大到足以抗衡太子。” 天景已经被他打击得沒有想法了,偏偏他打击得有理有据,让她只能点头叹气而已。她就伏在桌上叹了好一会儿气,然后眨眨眼睛,嘴角浮出一丝促狭的笑,抓过笔又写到,“贺云阳,那你说我父皇为什么要带我去宁朝?莫非那边有一位英俊潇洒,品貌俱佳的皇子,要带我去相看相看?” 这句话写出便如石沉大海,再无回应。天景有点后悔,不该写这样的话,他肯定生气了,还有些事情想问他呢,可他已经生气了,估计再问他什么也不会回答了。 她想再写些什么,说明刚才的话只是开玩笑,就是有那样的宁朝皇子她也不相看。又觉得脸红,那样的话,岂不是显得自己很在意他?他岂不是会很得意? 不能让贺云阳得意!这是天景公主的一贯准则。 又等了一会儿,帕子上还是空白。夜更深了,沒剪的灯花结了很长。天景打了个哈欠,在继续等回音还是道歉还是去睡觉三者间辗转纠结。 窗棂上突然“啪”的一响,贺云阳的声音低喝道,“陈天景,你给我出來!” 天景呆了呆,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嘛,虽然自己写那句话就是想气气他,可是现在这效果,也太夸张了吧!贺云阳居然会飞好几千里來找她算帐,可不是一般的生气。她要是出去了,他会怎么样? “陈天景,你别装沒听见!” 他真是一语中的,她本來就是想装沒听见。实指望他能有一点深更半夜,擅闯皇家内院的心虚胆怯,一声叫不出她,就会离开,沒想到他这么大胆,那几个虎翼呢,怎么一点动静也沒有?都睡成死猫了吗? “你就别指望那几个虎翼了,他们不到明天早上是不会醒的。”贺云阳继续一语中的,似乎刚学会了“隔窗读心术”,特意來向她卖弄的。 天景叹了一声,现在除了出去她什么辙也沒有了,难道还要等他把母亲叫醒來吗? 安顿好两个侍女,她打开门,他正站在院子里,门上悬着的两个宫纱灯笼映着他的脸,明明是橘红的暖光,映在他脸上却是冰冷的。 她壮了壮胆,打算先发制人,板着脸喝斥,“贺云阳,你干什么大呼小叫的,要是惊动了我母亲……” “如果你也把你的侍女安排好了,就谁也不会被惊动!” 天景大惊,“贺云阳你好大的胆,连我母亲的房间你也敢进,你……” 他继续冷冷打断她,“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岂会那么无礼。你知道‘消音符’吗?我碰巧手头有几张,就在你母亲的房门上贴了一张。” 天景当然知道消音符,师傅跟她说过这种符的神奇之处,要是有人身上贴了此符,就是在他身边发生一场血腥惨烈的战争,他看到的画面也是无声的。 这下好了,整座明华苑等于就只有她和他两个人,很无助的陈天景面对很生气的贺云阳,会发生什么事呢? 天景虽然时常别扭时常矫情,但从來不在与她不利的局面中别扭矫情,比如现在。 “贺云阳,你别生气嘛。我,我写的那句话是和你开玩笑的。我这次去宁朝保证目不斜视,即使哪个宁朝皇子长得比你还好看,我也保证一眼都不看,真的,绝对不看!” 灯光下,贺云阳的脸色缓了缓,微微有了些暖意。天景刚舒了口气,他却走到她面前,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颔。 那根沁凉的手指有着铁一般的力量,让她只能抬头和他对视。 “天景,我跟你说过,我很喜欢很喜欢你,我这一辈子只认定了你。我不会束缚你的自由,你想要做皇帝,我帮你;我可能一辈子也娶不到你,那我就一辈子不娶,只和你做朋友和盟友也可以。任何事我都可以依着你顺着你不勉强你,但是,,” 第一百六十三章:去宁朝 他的手指明显加了些力量,逼视着她的暗沉眸子那么哀凉。天景想闭上眼睛,可是不敢,也不忍。“但是,我不许你嫁给别人,绝对不许!我们就这样,我一辈子不娶,你也一辈子不嫁。你要是敢嫁给别人,我就敢让你在新婚之夜做寡妇,你嫁几次就做几次寡妇!哪怕你恨我也是这样!你是我此生唯一的珍宝,我绝不允许别人得到你,除了我,谁也不配得到你!” 他总算说完了,天景眼泪汪汪看着他,可怜兮兮地道,“贺云阳,你放手好不好?疼!” 他一愣,会意放开手,她揉着疼痛的下颔打量他。这个人真是很多面,今晚,她又见识到了他蛮横霸道的一面。不知怎的,向来骄傲倔强的她竟不反感这种蛮横。他说要让她在新婚之夜做寡妇,她也没觉得血腥恐怖,反正她这一生是不会嫁人的。他说他一辈子不娶,她也一辈子不嫁,那样,也挺好的。 “你看什么!”他余怒未息,冷冷瞪她一眼,“我先走了,你休息吧。” “哎,你这个人,还有完没完了?我知道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以后我再也不说了还不行吗?你大半夜的闯来,把这里所有的人都弄晕,把我叫出来狠训一通,还差点捏掉我的下巴,都这样了你还在生气,那你还要怎样才不生气啊?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要问你呢。不过要等你不生气了我才敢问。” 他终于失笑,“天景,你不要装可怜,你什么时候那么怕我了,好了,我不生气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首先还是刚才你没回答的那个问题,我父皇为什么要带我去宁朝?我可不是又想气你,我父皇肯定也不是那个意思,可我就是弄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他低头沉吟,“天景,依我想来,也许你父皇真的动了如果将来太子实在不争气,就废掉太子扶你上位的念头。否则他不是带你出席这样隆重正式的场面。这次机会难得,袤合洲七国之主齐聚,他让你在这种场合露面,就是要让各国的君王对你有个印象,要告诉他们,他不但有两个儿子,还有个女儿,并且,他对这个女儿,是寄予了厚望的。” “所以别犯花痴了!”他又瞪她一眼,“你父皇就是带你去袤合洲最高权力集合之处亮个相。那些人都是年纪和你父皇相仿的叔叔伯伯,没有什么漂亮的皇子让你相看!” “谁说没有,我眼前就有一个呀。贺云阳,相看过你之后,皇子与我如浮云。”她笑嘻嘻盯着他左右端详。 他反而红了脸,叱道,“你能不能有点正形。还有问题吗?” “嗯,听说宁朝的老国君是个残暴的昏君,是真的吗?” “不错!那老头心特别狠,他原本有五个儿子。在两次未遂的政变中,让他杀了两个,废了两个,现在这个太子原是四皇子,因为胆小老实幸存下来能立为太子,不过也是每天活得战战兢兢。他治国的手段就是苛政加酷吏,弄得民不聊生,他要再不赶紧退位或者归天,宁朝的江山就要让他折腾垮了。” “这次你父皇也去吧?他会带上竹竿吗?” “不,自从上次的事之后,父皇一直不给太子好脸色,这次会带二皇子一起去。”他说着,忽然叹息低语,“天景,真希望你不要去。” “啊?”天景不解,“为什么你不想让我去?” “没有啊,我哪里说不让你去。你去吧,机会难得,相信此行你会受益匪浅。” 贺云阳走了好久,天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她总觉得贺云阳有点奇怪,似乎有什么事,欲言又止的样子。 “算了。”天景闭上眼睛安慰自己,“那个家伙,我要是能猜得透他,才怪!” 临行前第十日,天景和玄明闲聊时,问起父皇可曾给了他什么特权,玄明埋着头吱吱唔唔,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特权是给了,跟谁也不能说。 天景大方地一挥手说既然是机密我就不问了,玄明又犹豫了一会儿,伸手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只可握于掌中的金麒麟给她看。 天景的眼睛都直了,这只金麒麟虽小巧,可不是什么玩物挂件,凭它就可调动卫戍昀城的五千御林军和两万虎贲军,也就是说,一支两万五千的庞大兵马,就在玄明掌中握着。 这样的机密事又让贺云阳一语中的。天景暗忖,他还不到二十岁,谋略之深,思虑之细已可与坐了近三十年帝王位的父皇相比,那么,等他到了父皇这个年纪,大概就该成精了,因为已经没有人能玩得过他了。 “天景,天景!”玄明见她眼睛直直地盯牢了金麒麟,好长时间再不说话,急忙大声叫她,天景这才醒过神来。 玄明笑了,“这东西就这么好看?要不你拿着看,仔细看慢慢看,看上一个时辰都行。” “我不是在看这个,我是在想,”天景顿了顿,“这次父皇可是把整个京城的安全都交给你了,你理解父皇的意思吧?” “我知道!我会盯牢他的。他要真想做出些什么事来,只靠几个文官是不行的。兵在我手里,他能怎样?你放心吧,周旋应付这种事,我现在也能做得很好了。面子上我和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好,但是我全心提防着他呢,我尽量不和他独处,水也不喝他一口,暗处动手脚他是没戏,要派刺客对我下手,就他手下的那些人,还没有让我放在眼里的。” 经历了生死而不死,就等同一次重生。重生过的人,果然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天景想难怪贺云阳有着仿佛看透众生的睿智,他从小到现在,重生过多少次啊! 十日后,锦阳帝的御驾带着天景的公主仪仗,浩浩荡荡地起程了。这是天景第二次出远门,但远不及第一次有趣好玩,现在她是公主的身份,又有父皇的眼睛盯着,讲故事烤地瓜这种游戏想都不要想,马也不能骑,只能在豪华车辇里老老实实坐着。 无聊的旅程一天又一天,一直向东远行。打发无聊时间的方法只有看书和看风景两种。可是也有突然的惊喜,一天,车辇路过一片草原,她无意中向外一探头,被那猝然闯入眼帘的大片银白晃得睁不开眼,等仔细看了,她回头冲随侍宫女吩咐,“让车夫停车,立刻停车!” 宫女不解,“公主,皇上的御驾都没停,咱们的车怎么能停下来?” “立刻停立刻停!”她大叫,“快点让车停下来,难道父皇还会怪我吗?” 车刚停下,天景自己打开车门就跳了下去,宫女急忙跟着跳下,踉跄着站稳,看到天景正痴望着这一片望不到边的银白草原,口中喃喃说着她听不清的话。 天景说的是:“贺云阳,你知不知道,这里也有一片银月原!” 在天景的坚持下,这天晚上,帝王御驾就扎营在这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荒凉草原上。锦阳帝觉得奇怪,在他的记忆里,统共只带天景去过两次银月原。今天见到这片酷似的草原,想不到她会如此激动,坚持要在这里过夜。不过,一路上也走得辛苦,难得她高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个夜里,天景独自坐在银月草海里,抓了一把小白花在掌心搓揉,然后把手放在鼻端细闻,那几乎沁入肌肤的清香,也和故乡的银月草一样正宗。 八月廿三,他们到达了宁朝的都城,擎然城。天景透过车窗东张西望,觉得一点都比不上昀城。 天景被安排在宁朝皇宫中的紫月阁居住。收拾停当,吃了些东西,已经困乏不堪的两个宫女头一挨枕就睡得沉了。天景也很累,但今天总算到了目的地,有了一个安稳的环境,她要写几句话给贺云阳。 她当然先告诉了他那片和银月原一样的异国草原,他说好啊改日我们一起去看。她说不行啊我也不知道哪里是什么地方,可能再也找不到了。他说没指望你记着,只要是我想找到的地方,就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 天景瞬间很没面子,然后她说我到宁朝了,住在紫月阁。 贺云阳说:好! 又被贺云阳说对了,父皇这次带了她来,但没让她像个公主那样深居简出,而是走到哪里,会见什么人,都把她带在身边,就像别的帝王身边都带着太子或者皇子。他郑重地把这个女儿介绍给其他的帝王和他们的皇嗣,而且会鼓励天景在某些场合大胆地说话。 天景从小就不知怯场为何物。也是从小就在朝堂上锻炼出了一副好口才,加上最近认识了见识广韬略深的的贺云阳,在他的熏陶下,眼界和思维都拓宽了一层。现在既然父皇给了她表现的机会,她岂会错过。于是其他的几位帝王都知道了,锦阳帝有一个特别出色的女儿,这个女孩子的言谈见识甚至会让他们都暗暗佩服,再看看自己身边的儿子,实在比不上人家多矣。 他们口中称赞着天景,心里却在忖度着锦阳帝此举的用意。这样难得一见的奇女子,想必也不会走寻常路,所以锦阳帝带她出来,应该不会是让她相看各国皇子,挑选意中人这样烂俗的理由。 不是来相人的,那就是来相看天下局势的。只是这个想法也太疯狂了,大家都准备拭目以待,要看看这位锦阳帝,是不是敢做袤合洲第一位传皇位与女子的帝王。 这几位帝王中,最让天景感兴趣的当然是贺云阳的昏君老爹,齐朝的康明帝。不过他明显还在记着退亲之辱,对他们父女脸色平淡,只随便寒暄几句就离开了。不过天景还是看清楚了,这位康明帝生得方面阔口,浓眉大眼,倒是话本小说里侠义英雄的标准相貌。 贺云阳的二哥贺云涛的确与其父亲极像,不过比他老爹有礼貌得多。见人常带三分笑,言语谦恭,礼数有加。这只笑面虎虽然也不大像好人,但总是比竹竿顺眼得多。 宁朝国君的太子大概二十五、六岁年纪,俊秀斯文,看上去总是怯生生的。天景想起贺云阳介绍过此人,说他是宁朝国君硕果仅存的一个儿子,因为老实胆小才没被他的暴君老爹废掉或者杀掉,侥幸坐上了太子位。不过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日子肯定过得不顺心得很。 天景一见他就觉得眼熟,想来想去终于想了起来。在芙蓉会上见过他,摘花那日,在玉寒山前集合,一直盯着贺云阳,两个时辰目不转睛的就是此人。 第一百六十三章:被暗算了吗? 八月廿八,就是宁朝国君的寿诞之日,一大早,宁朝皇宫里就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到处都张贴着红底金字的“寿”,各种字体,各种篇幅,皆出自名字手笔。天景听宁朝的宫女说,永和殿里有一幅“千寿图”,由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寿组成一个硕大到占据整面墙的“寿”字,非常壮观漂亮。 天景暗自冷笑,心想这老皇帝就这么想长寿吗?与其找人费纸费墨写这么多没有任何意义的字,不如好好经营自己的国家,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人们衣暖食足,生活幸福,自然会求神拜佛为他们的帝王求长寿,那可能才真的有效。 从踏上宁朝的土地,直到进入都城。天景就没有看到过特别繁华像样的城市,路过的乡村也都显得破败荒凉。就连作为都城的擎然城,也不见什么幸福祥和的气象,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多见的是愁眉苦脸,面有忧色,身上的衣服也大多破旧。 天景记得小时候在南书房念书时,曾听岑午华讲过一课,岑大学士说,都城是一个国家的颜面,一个国家如果连都城都建设不好,连都城的人民生活都不幸福,这个国家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就像一个人如果邋遢落魄到脸都洗不干净,还能指望他能有什么志气和作为。 老国君的寿宴自然是豪华气派。菜色繁多,美酒醇厚,席间助兴的歌舞音乐也极是优美动人。不过宴会这种事情,赴宴之人的地位越高。宴会也就越没意思。这场寿宴,在座的人地位都高到了极点,因此宴会没意思到了极点。 在座之人中,只有天景一个女子。既然是异类,就不可能不被注意。帝王们自恃身份,当然不会过于在意她一个晚辈。但帝王的儿子就没有过多的顾忌了,尤其有几个比较年少的,目光更是少了掩饰。 天景被这些目光弄得恼火,真想抬眼狠狠瞪回去,但那样做就失了气度。如果有一天,父皇真的把大渊江山交到她手里,那以后,她所要承受的,就不只是几道异样的目光了。 寿宴结束,时间才刚过午后。众人各自暂回住处休息。天景也回了紫月阁。这一场宴会,她只是端坐两个时辰供人参观而已,根本什么都没有吃,没办法,只有回去吃点心了。 吃了两块味道也不怎么样的点心,天景端了茶盏正准备喝茶,她的贴身宫女翡翠忽然从外面跑了进来,捂着胸口气喘吁吁的,却是一脸兴奋,叫道,“公主,奴婢可,可是看到新鲜好玩的了。” 天景一听到有新鲜好玩的,立刻就来了精神,把手中茶盏往翡翠面前一递,道,“赶紧把茶喝了,说说是什么好玩的?” 翡翠自小就和天景在一起。了解这位公主亲切随和,一点架子也没有。她也不是第一次喝公主的茶,接过来一气喝了个干净。抹抹嘴道,“公主殿下,奴婢刚才去看过了,今晚为老国君庆寿的节目可丰富了,个个儿都好看。第一项是唱戏,听说这个戏班子是宁朝最有名的戏班子,里面有个女伶,叫‘月下仙’,红得不得了,也漂亮得不得了。唱完戏以后是杂耍百戏,里面居然有驯虎的节目;杂耍百戏结束之后,还要放焰火呢。公主,奴婢带我去看看嘛,好不好?” “好啦好啦,带你去。”天景说着,又看看一旁侍立的珍珠,“你也一起去看看吧。自从来了就在这小阁子里闷着,人都闷得无精打采。” 天景本来不喜欢看戏,但听翡翠说到那个叫月下仙的女伶如何漂亮,不禁很是期待,想看看是怎样的美貌人儿,才能当得起这样的好名字。 那边,对今晚的节目最是期待的翡翠,却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打哈欠,好像已经三天没睡觉的样子,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她迷迷糊糊地道,“公主,奴婢睡一下,您走时可千万千万别忘了叫奴婢。” 天景笑道,“睡吧睡吧,现在睡足了,免得你到了那里打瞌睡。” 翡翠真是困了,刚躺在床上就睡了过去。珍珠看着好笑,“真是个懒丫头,昨晚又不是没睡好,现在还能困成这样,真服了她。” 本来也笑着的天景一下变了脸色,她走上前去猛推翡翠,翡翠的身子被推得摇来晃去,但就是不醒。天景用手在她鼻端一试,呼吸匀净,真的就只是睡着了。 天景又走回桌前,拿了刚才翡翠喝茶的那只茶盏,杯底还有一点点残茶,天景用手指蘸了,放进口中,旁边呆看的珍珠连忙阻止,“公主,您……” 天景摆手不让她说话,凝视细品那滴残茶。只觉舌尖上有一点带着微酸的甜。这是杯枫露茶,天景常喝的,此茶口味清新,从来没喝出过这种怪味。 她又看看床上甜梦正酣的翡翠,幽幽说道,“这杯茶里被人下了*。” 珍珠一听这话,吓得头晕,急忙就要跪下,口中叫道,“公主殿下,不是奴婢!” 天景一把拉起她,“知道不是你,你给我下*做什么?你是何时泡的这杯茶,泡好茶之后你可出去过吗?” “奴婢是大半个时辰前,估摸着那宴席快要散了,才泡上得茶。泡上茶以后,”珍珠慢慢回忆着,忽然惊道,“对了,这件事奴婢当时想着就有点怪。” “什么事?” “奴婢泡上茶之后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人叫我的名字,是女子的声音,还叫得挺急,奴婢就出去看,可在紫月阁周围转了一圈,只有门口站得两个侍卫,根本不见什么女子,问侍卫,他们当时的样子也是哈欠连天的,一边打哈欠一边也说没有见过别人。不过那两个侍卫打了一会儿哈欠就好了,并没有睡着。公主,奴婢可没说半句假话,您也可以去问那两个侍卫。” 天景笑笑,“我信你的。两个侍卫那个样子,大概是瞬间被人下了少量的*或是迷烟。你想,他们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的,只要来的人是个轻功高手,他们连人影都看不见。” 天景看着茶杯疑惑,她的第一反应是太子派人来暗算她,可是暗算的方式就是下*让她睡觉吗? 珍珠怯怯道,“公主,奴婢觉得,这件事应该立刻告诉皇上。” “不过是*,又不是毒药,惊动父皇做什么?”天景说着又到床前观察翡翠,她睡得极是香甜,小脸微红,嘴角还有微笑,大概正做好梦呢。 “她倒是好睡,不过今晚就不能去看节目了,醒来还不得哭!”天景喃喃自语,然后突然醒悟:对了,这个费尽心思来给她下*的人,也许只是不想让她今晚去看老国君的庆寿节目。 “这个人是谁?今晚的节目里有什么好戏是不能让我看的吗?”天景忖度着,在房里转来转去。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给她下药的人并无恶意,这种做法是为了保护她,或者,今晚发生的事不能让她看到。 “什么事不能让我看啊?越不让我看我越要看!”天景公主岂会被一点*吓住,这样做,反而会使她的好奇心瞬间爆棚,势不可挡。 “珍珠,今晚你也不要和我去了,你留下守着翡翠。”天景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和微微打战的身体,连忙安慰,“你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哎呀你相信我,绝对不会有事。要不这样,如果今晚你和翡翠真的出了什么事,我把命赔给你们。” “公主,这话可不能乱说,您吩咐的,奴婢照办就是。”珍珠慌忙阻止公主的胡言乱语,又怯怯道,“不过公主殿下,如果奴婢有什么事的话,奴婢的家人……” “我来照应!”天景一口应承下来,又道,“珍珠,只要你守着翡翠到我回来。等回宫以后,我就给你五百两银子,再去跟母亲说,打发了你出宫。你就可以回家了,再也不用过这种整天伺候人的日子,好不好!” “奴婢谢过公主殿下,奴婢一定好好守着翡翠等公主回来!”珍珠大喜过望,脸也不白了,身体也不抖了。 天景感叹,重赏之下不仅有勇夫,还有勇女。 暮色渐浓,锦阳帝带了天景前往御园,天景脸色平静,其实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似的,又紧张又兴奋。一路上,随行的宁朝内侍絮絮介绍着今晚的节目安排,和翡翠说的也差不多,现在天景对什么美女呀老虎呀烟火呀统统不感兴趣,她想看的是戏中戏,是那个给她下*的人不想让她看到的戏。 宁朝皇宫的御园里有好大一片空地,是专门腾出来搭戏台的。现在戏台已完全布置好了。台下的席位也已摆好,七张宴桌呈半圆弧状排开,中间的首席坐的当然是主人兼寿星的宁朝国君和他的太子。锦阳帝携天景坐了左首第一席。天景暗叫倒霉,她和父皇的旁边就是齐朝国君之席。贺云阳老爹那张板得死硬的脸,和他二哥那张已经笑成习惯的脸,真是相映成趣。 第一百六十四章:贺云阳的全部身份 一声锣鼓戏开场。那个据说是宁朝最好的戏班子果然不错。武生的功夫很精彩,丑角的耍宝很有趣。不过戏一幕一幕的过去,也不见那个月下仙出场。 天交定更,月至中庭。今晚的月色真好,如霜雪般的银霜洒满了台上台下。让人觉得四周高挑的灯笼都是多余,全部熄掉,只有这月光才是最好。 戏台上突然响起一声高亢而悲凉的琴音,琴音不断拨高,不断拨高,在一个至高点上嘎然而止,像是琴弦断了。 天景心下一惊,今日是人家国君做寿,图的就是热闹喜庆的好彩头,这后台操琴的人是怎么搞的,生生弹出了断弦之音,不怕被砍头吗? 天景在父皇眼里也看到了惊愕之意,而旁边的康明帝只顾喝酒,似是什么都沒听出來。天景鄙夷,这种粗人怎么会有贺云阳那样出色的儿子?看來贺云阳身上的灵气全部得自他的母亲,和他的这个老爹半点关系也沒有。 那断弦之音寂灭后,台上台下一片安静。这种安静持续了几次呼吸的工夫,台上帘幕一挑,袅袅婷婷走出了一个人來。 那是一个女子,脸上是戏妆,身上是戏装。扮相似是个普通村姑,但那容貌那身段,那清丽无双的气度,不用介绍,人人都认定了,她必然就是月下仙。 天景抬头看看月亮,再看看台上女子,觉得这女子不但美丽,也极为聪慧,她在月色最好时才上场,只这一个亮相,就足以使观者难忘了。 后台琴声再次响起,是哀婉凄伤的调子。那月下仙也不向台下的寿星和看客们致意行礼,就和着琴声,踱着碎步,自顾自唱了起來。清冽幽婉的声音,字字句句,唱着一首:塞鸿秋。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看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唱完这一段,琴音再下一阶,越发地喑哑冷涩,伴着月下仙孤冷寂寥的唱腔: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天景心里也塞满了这清寒月光,又冷又空,怔怔看着那女子在台上踽踽独行,且歌且叹。这歌声如魔音一般,掏空了人们的心,但谁也舍不得捂住耳朵。 台下的人都被这女子唱得痴了,竟谁也不曾想到,寿诞之日,怎可作如此哀音! 琴声再一转,突然变得急迫,嘈嘈切切,跳跃激昂。台上已经唱罢了戏文的月下仙应着琴声旋转起來,越旋越急,越转越快,一身浅粉衣装的女子,旋转成了一片明媚霞光。 台下的看客个个都是见多识广,金口玉言之人,但此刻也绷不住了,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声“好!”然后,所有的帝王、皇子和公主都一起叫好鼓掌起來。 就在叫好声最**时,琴声再次嘎然而止,与次同时,月下仙也骤然停止旋转,她足尖在台上一点,身子就像一支开弓放出的粉色的箭,向台下正中的席位疾射而來,同时,她手中有寒光轻闪。 看着方才还在戏台上旋舞的女伶瞬间以至近前,人们虽然意识到不对,但情绪还在兴奋中一时转不回來,直到女子手中寒光径直沒入老国君喉咙,再从他后颈穿出,才有一个侍卫声嘶力竭大叫一声,“抓刺客!” 锦阳帝纵身而起,一把抓过天景护在身后,反手从旁边一个侍卫手中夺过一把刀严阵以待。 刺客松手,竟弃剑不顾,任那柄锋短刃薄的袖珍小剑插在老国君喉咙中上下颤动。她反身又扑回戏台,踏足之力踢翻了桌子,酒菜汤水淋淋漓漓覆盖了将死的宁朝国君,和那位吓得不省人事的宁朝太子。 蹿回戏台的月下仙左手在台柱上一撑,身体再次腾起,右手已抓住了戏台的顶棚边缘,稍一借力,身子轻飘飘翻了上去,一闪,粉色身影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中。 一众侍卫呐喊着去追赶刺客了。留在现场的,人人脸色尴尬。刚才还喜庆热闹,宾主尽欢,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种凄惨血腥的场面,满心以为自己能长命百岁的老国君,上天给他的安排,竟是寿诞即为祭日! 人们静静站着,谁也不看谁,可能是不想在谁的脸上看到鬼。现场甚是凄惶,宫女内侍们哪有什么主见,再说早就吓得筋酥骨软,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又哪里顾得上抢救国君和太子。 宾客们当然个个都有稳定人心,组织抢救的能力,但谁也不肯出这个头。这些人都是在权利巅峰站了十几二十几年的老江湖,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谁站出來料理此事,谁就肯定和此事有关。于是大家都站着,眼睁睁看着宁朝老国君进入濒死前的抽搐,抽一下,就从嘴里冒出一股血來。 天景闭起眼睛,微微发抖。只觉一只温暖的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别怕,有父皇在这里呢!” 天景不是害怕,或者说不只是害怕。也许她其他方面的见识还比不上父皇和这几位帝王,但是这一场戏,她相信只有她一人看懂了。 侥幸的是,总算有一个比较机灵胆大的内侍跑出御园去搬救兵了,很快,宁朝的左大夫和刑部尚书慌慌张张地奔进了这片血腥之地。 既然來了主事之人,这些木桩般伫立许久的尊贵客人总算可以退场了。虽然两位宁朝大臣未必就不怀疑这些人中的某一个就是幕后主使,但身份所限,他们什么也不敢说不敢问,赶紧抢救自家皇上和太子才是要紧事。 锦阳帝亲自把天景送回紫月阁,又是好一番安慰才离开。天景不能告诉父皇,她真的不害怕,她只是难过,很难过。 夜深了,两个侍女都已经睡得沉沉。翡翠从喝下那杯茶后就一直沉睡未醒,真是好强的药力。天景睡不着,她一点睡意也无,脑海里回放着那场好戏的每个画面。 月下仙出场亮相之时,站在台上俯视下面一众帝王的她,全无半点伶人的谦卑和怯懦,而是那样的从容优雅。而那种从容优雅,是她所熟悉的。 当月下仙的眼神扫过她时,有一闪而过的惊疑,如果她是月下仙,她们就素不相识,她为何惊疑?莫不是原本笃定不是在那里看到她,结果却看到了,措手不及? 天景的身体差功夫差,但眼光不差。月下仙的轻功身法她也是熟悉的,而且她肯定不会看错。那个人的易容术高明到连体型身高都能改变,这一点她早就见识过。而且,他有那么美丽的一张脸,扮作一个绝世女伶,根本就全无一点破绽。 当那个伶人成功行刺了宁朝国君之后,她回头,冰冷怨恨地看了康明帝一眼。一个收钱卖命的刺客,别人出钱买下的命已经到手,她为何会投给齐朝君王一个满含杀意和愤恨的眼神,像是恨不得从宁朝国君身上拨出剑,刺入康明帝的胸膛。这莫名的情绪放在月下仙身上固然解释不通,但如果月下仙不是月下仙,就很好解释了。一个被亲生父亲反复谋杀很多次而不死的儿子,当然很希望能有一次杀死父亲的机会。 天景披衣下床,点亮了灯,铺纸提笔,开始勾画一张人物关系图。她用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想通了一个人的所有身份。 那个在整个袤合洲横行无忌的三国大盗胡勉,他的势力范围包括齐朝、宁朝和大渊。这看起來很不可思议。但也许齐朝就是他的国家,宁朝是他盟友的地盘,大渊则是他的国家最近密的邻国,而且这个胡勉会很高明的御风术,而且他是剑法是仙家所传,无形剑气能杀人不见血。 这个胡勉好大的胆子,去年的上元节他在大渊打劫了霍庭良的家,杀了二十五个御林军,劫去了价值六万两黄金的古玩字画。这案子让父皇都十分震怒。可是人家居然还好整以暇地在昀城赏灯,还送了迷路的自己回家。哼,什么胡勉,不过是狐面的谐音罢了。狐面下,是云阳公子倾国倾城的脸。 雁州黑松林里,一夜之间剿灭太子二千私兵的人,也是胡勉。那个人动用了胡勉的身份,拉出他在大渊暗藏的力量,完成了那次血洗。 月下仙,宁朝名伶。不知道真的月下仙是死是活。但是,今晚在戏台上哀歌旋舞,让台下帝王们都如痴如醉的,绝对是个冒牌货。 而且,天景可以肯定,这件事的幕后主谋,就是那个总是怯生生慢吞吞的宁朝太子。这位太子殿下和那个人的关系肯定不一般。正因为是那人出手,这位太子殿下才完成了他的四个兄弟为之努力,也为之丢了性命或地位的大事。估计老国君现在已经归天了,而新的国君,应该将很快登基坐殿。当然,助太子登上皇位的那个月下仙,撕下一张面具后,露出的,必定还是云阳公子的绝世容颜。 天景冷笑着,在纸上飞快地写:胡勉,,月下仙,,云阳公子,,齐朝三皇子,这四种天壤之别的身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贺云阳! 直到今天,天景才看到了全部的贺云阳,可是,她也不知道,哪个贺云阳,是真正的贺云阳! 第一百六十五章:不关我的事? 齐朝老国君当天夜里就归了天,刚刚苏醒的太子闻此噩耗,一声都沒哭出來就又昏了过去。第三天才强撑着爬起來,主持他父皇的葬礼事宜。同时在朝中几位股肱重臣的力挺和坚持下,就在老国君的灵柩前登了基。这位担惊受怕,忍辱负重很多年的太子,终于熬出了头。 因为出了这桩惨事,各位贵宾的返程日期也只能延迟。大家都是同行,看到老国君如此凄惨诡异的下场,难免会生出兔死狐悲的叹息。好歹要等到过了头七,大家才能离开。 抓捕刺客的行动如火如荼地展开。最倒霉的就是那个戏班子,全部成员都被送入内廷,各种大刑轮番动用,每个人都被打得不成人形,但人人的供词都是一样:那个人绝不是月下仙,他们也不知道月下仙何时被调了包。 天景听过两个宁朝宫女抹着泪感叹新君的纯善至孝。那位孝子对刑部的调查抓捕速度迟缓大为光火,怒极痛哭,他放出话來,一日不将刺客抓住碎尸万段,他就一日不脱孝服。 天景冷笑,这个孝子的姿态做得真是漂亮。那他就一辈子穿着孝服好了,因为那个刺客,是百分百抓不到的。 但是再转念一想,不对,这样的话不是显得新君太过无能,不利于收拢臣心民意?正确的做法是,那个刺客经过刑部辛苦追查终于落网,被千刀万剐或碎尸万段,新君痛哭一场送父皇棺椁入帝陵,然后脱孝服换龙袍,漂漂亮亮做皇帝了。 至于那个伏诛的刺客当然是假的。人生如戏,真假哪里是人人都能分清楚的。既然刺客能以戏子身份取了老国君的性命,那么找个倒霉蛋來替刺客伏法又有何难?哪怕这人一辈子连只鸡都沒杀过也不要紧。说他是他就是,不是也是。 天景的寄思帕上再未出现过贺云阳的只言片语。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她看明白那场戏的时候,他也就知道她看明白了,既然都明白了,还有什么可写可说的? 老国君的头七过了。其他六国的皇帝统一决定在第二天回程,这地方不祥,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返程的路才走了一半,宁朝那边就传來了刺客落网的消息,天景一点也沒想过那个人可能是真的,贺云阳要是笨到做了案子会落网,他也就不是贺云阳了。 大渊一切太平。昀城和皇宫依旧,太子还老老实实做着太子。天景想贺云阳说得沒错,玄明一旦愿意“聪明”起來,他的力量足以抗衡太子。 可是,怎么又想起了贺云阳! 宁朝老国君在寿诞当日遇刺身亡的消息,家里人当然也不会不知道,说起來都是唏嘘感叹。玄明看着天景明显的消瘦憔悴,不禁极是怜惜,想着她在那么近的距离直接目击杀人现场,肯定是特别害怕的。 天景当然不是他想的那样,其实她倒希望自己只是因为害怕而心情低落,做噩梦总比做抉择好得多。 回來后的第三天,她展开寄思帕,提笔写字,“贺云阳,我回來了,我想见你,我有话跟你说,晚上去银月原。” 好半天,空白的帕子上浮出一个飘逸秀雅的字,只有一个字:“好!” 看着那个字,眼睛就莫名酸涩,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写给她的字,总是有好多。 她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他微笑着晃晃手中的箫,“要不要听?” 她点头,于是箫声响起。是他第一次吹箫给她听的那首曲子。明亮欢快的曲子在她耳边缠绵,提醒她,他们也曾有很多快乐的时光,难道的都不要了? 一曲终了。天景第一次沒有大叫“好听,真好听”这种沒内含但热情满满的评价,今晚的她异样的沉默,低头看着脚下发呆。 “天景,你不喜欢听我吹箫了吗?” “你吹箫还是很好听,”天景抬头,嘴角一丝笑在夜色里显得诡秘凄冷,“不过我最近才发现你唱戏更好听,要不然,你把那天的戏,再唱一遍给我听罢。” 贺云阳一声叹息,然后就再无下文,既不承认,也无抵赖。 “怎么,你想不起來了吗?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连自己那么精彩完美的表演也会想不起來。要不,我來唱几句给你提个醒,我从來不喜欢听戏的,但这几句戏文,大概会终身不忘。”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 天景的声音太单薄,而且毫无底气,高音处转不上去,还有点跑调。但她还是认真把那一段戏文唱完了。 这段比原唱差太多的翻唱结束,天景再问,“想起來了吗?” “天景,这不关你的事,这是我的事,我不喜欢有人插手我的事,而且,你不该这么聪明的。” 天景被他头也不转的平淡冷漠激怒了。他不看她,她偏要让他看。她站在他面前,虽然因身高所限,她不能用手挑他的下巴來增强语气和震慑力。但她的愤怒已经让他很震撼了。 “什么叫这是你的事和我无关?如果你不是贺云阳,你的事就和我无关;如果你沒往我的茶里放**,你的事也与我无关。什么叫我不该聪明?难道我应该当个傻瓜,任你摆布欺骗,甚至被你卖了还要替你数钱,这样才好?贺云阳,我告诉我住在紫月阁,是想你能來看看我,和我说说话,不是让你來给我下**的!” 贺云阳看着她怒极痛极的脸,第一次意识到,原來自己也会做蠢事。既然她去了,要么取消计划,要么向她坦白。但他太贪心了,既不愿放弃这次成功率最高而风险最小的动手机会;又不愿她知道他还有个如此黑暗的身份,于是,他就想了个自以为能一举两得的办法,可事实证明,这个办法实在蠢到家了。 他口中莫名发苦,非常非常地苦,这也许就是弄巧成拙后的苦果,他张了张嘴,艰难说出五个字,“天景,对不起!” “对不起?”天景喃喃重复,“贺云阳,你的道歉根本就沒有诚意!从你唱了那一出好戏直到今天,整整一个月,你沒有给过我只言片语,一个字都沒有!现在我把事情都说破了,你才用对不起來敷衍我,你自己说,你的诚意在哪里?” “那你说,我要怎么说怎么做,才算是有诚意的道歉?” “呵,你真的想表示诚意吗?那你回答我三个问題。”天景在他眼前伸出三根手指,“第一:胡勉是谁?第二:你的银狐面具呢?第三:你从我大渊偷走价值六万两的古玩字画,藏到哪里去了?” 贺云阳怔怔看着面前的三根纤细手指,然后他伸出手,把她的手指压了下去,“天景,你实在不该这么聪明的。” “我也不想这么聪明的,我想通这一切之后我就后悔了。我不该把你猜得这么清楚,我不该知道你原來是个贼、强盗、杀手……打家劫舍,刺王杀驾,偷偷摸摸给我下**!贺云阳,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吗?” 他叹息,“天景,我做这些事,自然有我的需要,我的难处。可是自从芙蓉会以后,我在大渊这条线上的一切行动都停止了,我连大渊的一根草都沒再拿过。这就是我对你的诚意。我给你下**,是因为我笃定只要你看到那一幕,你就一定能认出我。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有那么见不得光的一面,我只想用贺云阳这个身份,好好地和你在一起。” “你这话沒有道理。认识一个人,就要认识他的全部。如果我不认识完全的贺云阳,那么我不如从來沒有认识过贺云阳这个人!” “那么,现在你认识了全部的我,我向你保证,这就是我全部的身份:贼、强盗、杀手,贺云阳。你打算怎样?” 天景怔怔看他,其实她还真沒想过揭穿他所有身份后她要怎样? 还是和他在一起,就当什么事都沒发生过,什么真相她都不知道……那样她不甘。他也会看不起她的吧? 和他分手,断了盟友的关系,断了所有的联系,从此天涯永隔……那样她不愿。即使断了关系,不再联系,但她已经忘不了他了。 心里忽然一动,或者不如说是心里深藏的另一个人忽然一动。是清瑶不甘和怨恨的声音在心里絮絮念叨,“试一试他呀,试一试他在生命、名誉和你之间会做怎样的选择?问问他认识你后不后悔?问问他想不想杀了你?” “不,不能这样。他是贺云阳,我已经决定了,只当他是贺云阳!” “都一样的,陆离,贺云阳,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男子,都是有本事有前程有野心的男子。当前程和野心受到了威胁影响,他们一样会抛弃掉感情,一样会视那个曾经爱过的女子为陌路。不信,你试试呀!” “我不要做这么无聊的试验,这沒有意义……” 第一百六十六章:息河一直想看的脸 “你是不敢!你害怕做这样的试验,害怕看到贺云阳只是换了一副皮囊的陆离,害怕他真的会杀了你。你这一生,还活得挺好,还不想死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 “天景,天景你怎么了!”看着她一直怔怔出神,脸色变化不定,额上还沁出点点冷汗,就像是在睁着眼做噩梦。贺云阳急急地唤她,“天景,不要再生气,不要再和我计较了。那些东西,我都拿來还给你,保证一样也不少。以后我只做贺云阳。贼、强盗、杀手统统都不做了行不行?天景,我们还和以前一样行不行!” 他说着就想抱她,却猛地被她推开,她笑得冰冷古怪,“贺云阳,你知道我打算怎样吗?” “我打算去告诉我父皇胡勉是谁。嗯,只告诉我父皇还不够,毕竟你不是我大渊子民,我父皇也不能拿你怎么样。我还打算写封匿名信给你父皇,告诉他,在齐朝打劫豪门望族无数的大盗胡勉,就是他的三皇子。我还会告诉他,行刺宁朝老国君的那个戏子也是你。你猜你父皇会怎样?他那么讨厌你,那么想杀你,如果他顺着这条线索调查清楚了真是如此,你猜你会有怎样的下场?” 他又惊又怒,“你……你为何要这样做?我父皇真的杀了我,你就称心如意了?” “对呀!你死了,我就称心如意了。”她又向前踏上一步,和他之间沒有距离,“贺云阳,你后不后悔认识我?你想不想杀了我?你杀了我吧,不然,死的就是你!” “你……”贺云阳莫名地竟有些恐慌,忙忙地后退两步,面前的人什么都沒有变,又似乎和他认识的陈天景判若两人。 可是她又逼了上來,“我不是和你开玩笑哦,我说到做到,真的会写信去向你父皇告密的。你后悔认识我了吧?你现在肯定很想杀了我是吧?” “天景你别闹了,你到底要怎样?我怎么可能杀你呢!” “谁和你闹了!我说的是真的。我教你,你当我是陌路人,就可以下手杀我了,真的,我有经验。”她的笑容越发古怪,甚至有些阴森,“你后悔了吗?” “是,我后悔了,我怎么会认识你这个疯女人。杀你……好啊,这是你自找的!”贺云阳大吼,他觉的陈天景真的疯了,她把他也逼疯了。他伸出手,猛地卡住了她的脖子。 她闭上眼,脸色平静,笑容依然,像是极享受死亡來临的过程。 他的手颓然松开,“你走吧。想去告诉谁就去告诉谁,我等着就是了。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杀你的,我也从沒有后悔认识你。” 天景听到心底里清瑶的一声叹息,似悲似喜。 天景也一声叹息,试验结束了,可她这个疯女人以后该怎么面对他。算了,不如从此结束,以后谁也不必面对谁。她已经了解了全部的他,可是她的另一部分永远不能让他知道,这对他也不公平。 她慢慢地后退,一步一步地离开他,“贺云阳,我当然是和你开玩笑的,你的那些身份我谁也不会告诉,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天景,别走!”他松了口气,因为她又是他认识的陈天景了,他一把拉住她,“我做过的那些事就真的这么不可原谅吗?天景,我刚才跟你说过了,那些事我以后再也不做了,那些东西我也都……” “你做什么与我无关,那些东西也与我无关!贺云阳,我只是再也不想见到你!以后,你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以后,我不认识你!” “为什么?”她冷冷说出的话让她心寒,可他还是不舍得放手。 “因为我不想再把你和陆离作比较。贺云阳你放开手,去找个只喜欢你一个人的女子吧。我永远不能完全忘记陆离,永远不能完全的喜欢你。我心里还藏着一个充满怨恨的女人,她会时常跳出來,把我变成疯子。总之,我配不上你对我的好!” 可她当然不能这么说,于是她说,“因为我从來就沒有喜欢过你!贺云阳,我一直都是在可怜你罢了!” “可怜……我?”他的手松开了。 她揉揉手腕,笑得更冷,“对啊,就是可怜你。因为除了我,这世上就沒有人可怜你了。你父亲想杀你,你母亲也讨厌你,你说你可不可怜!你收留小吱和墨雪,因为它们都是被抛弃的,无依无靠的可怜家伙,就像你一样。我说喜欢你,其实就像你收留它们一样,不过是做做好事而已,你居然还当真呢,真是可笑!” “你闭嘴!闭嘴!”他声嘶力竭地咆哮,“陈天景你闭嘴!你再敢说一个字,我……我……” 他一边怒吼一边后退,不让自己扑上去掐死她。他脚下踉跄浑身发抖,“陈天景,你居然敢说你可怜我,你居然只是可怜我!你怎么敢!你走,走,否则我立刻杀了你!” “贺云阳,你糊涂了吧!这里是我大渊的银月原,该走的是你,不是我!” “对,该走的是我,我走,我这就走!” 贺云阳走了。天景坐下來,坐在一片如雪的银月草海之中。她想多坐一会儿,因为这个地方,她以后再也不会來了。她抓一把小白花在掌心搓揉着,然后凑近鼻端细细地闻,还是故乡的花儿更香一些。这香味熏了她的眼睛,她就把脸埋进染着花香的双手,痛哭失声。 “公子已经喝了整整一坛酒,现在开始喝第二坛了。息河姑娘,要不然你去劝劝吧?公子看來心情很不好,我可不敢上去触霉头。”大渊楚州的静华山上,岳霆寨中,一个小喽啰正愁眉不展地向息河诉苦。 息河苦笑,“公子心情不好,就是特地过來喝酒的。这整座山寨都是公子的,谁敢不让他喝酒,你是让我去讨沒意思吗?” “说是也是!”小喽啰垂头丧气地叹息,“息河姑娘,这都快四更天了,我來帮你值夜,你去休息吧!” “也好,小四,那就谢谢你了。”息河拍拍他的肩,起身笑道,“哪天你喝多了,姐姐帮你值夜。” 路过前厅时,息河进去看了一眼。公子独自坐在桌前,独斟自饮。桌上果然已经放了一个空坛。银狐面具下,不知他脸色如何,已有了几分醉意? 她叹了口气走过去,按住他又拿起酒坛的手,“公子,这样喝酒不好,要不然,我把老吴叫起來,给您炒几个菜。” “我就是想喝酒,你去烦老吴做什么?”他的口齿居然还很清楚,看來酒意不过三、四分。“不过一个人喝酒好沒意思,你來陪我喝吧。” 息河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拿过一只酒碗,倒了满满一碗,“好,公子,息河陪你喝酒。” 于是两人对饮,只喝酒不说话。息河的酒量很好,山上能和她拼酒的人不多,但是根本沒有人敢和公子拼酒。这个连面容都不曾露过的神秘人,却是山上每个人都心服口服的首领。 其实这座山寨原來就是息河和她哥哥的。她的父亲是个小小的武官,因此她和哥哥自小就练了一身还算不错的功夫。但一次意外中父母双双去世。当时才十五岁的哥哥带着十一岁的她,在走投无路之际,上了静华山,立起了一座寨子,从此做了草寇。但那时这里不叫岳霆寨,是一座只有几个人的寒酸小寨子。 五年前,寨子里來了一个人,穿白衣,佩古剑,身材颀长,意态潇洒。只是看不见他的脸,或者说看不完全。一张精致的银狐面具,遮住了他的半面,只能看到他漂亮的嘴唇和下颔。 这人大模大样在桌前坐下,倒了杯茶自顾自地喝,一边喝茶一边四下打量,微笑道,“这座山不错,寨子虽然小了点,以后可以发展。至于你们两个,既然是你们立了这座寨子,我不会赶你们走的,以后跟着我就好了。” 哥哥怒吼一声,一拳打了过去。却被他仅用两根手指夹着了手腕,进不得退不得。她急于救援哥哥,拨了剑就刺向他。他迎上來的竟是手中的茶杯,“叮”的一声脆响,她的剑断成两截,他的茶杯完好无损。 从此她和哥哥就跟着这位自称姓胡的公子。寨子迅速的发展壮大,从最初的几十人,到现在有了近两千人。他严禁他们自己下山去“做生意”,每次的“生意”都是他亲自带几个人去做。胡公子出手的对象都是他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豪门巨贾,甚至是朝廷重臣。每次所得都在万金以上,这些钱他会带走一部分,留下一部分供山寨花销。 这位胡公子是山寨的首领,但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她和哥哥在打理山寨,胡公子每年只來几次,只有在生意可做的时候才会來。每次來都是银狐遮面,每次见到那张微笑的狐面,她都很想揭了那面具,看一看他的脸。 五年了,她从來沒有看过他的脸;五年了,她越來越想看他的脸。 哥哥了解她的心思,拍着她的肩说,“妹子啊,别做痴梦了,胡公子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你就是看到他的脸,又能怎样?” 是啊,看到了又能怎样?看不到,也就这样。 思河又灌了一大口酒,从回忆里回过神來,发现公子居然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她居然拼酒拼过了他。当然,是在不计算他先前独饮了一坛的前提下。 狐面依然微笑着,公子的嘴唇和下颔还是那么漂亮。他睡着了,她只要一伸手…… 息河又喝下一大口酒稳定心神,抚一抚胸口咬咬牙,然后,伸出了手…… 第一百六十七章:败给衣服纽子的人 她的手指触到了面具的边缘,银质的凉意让她动作微滞。 他偏偏在这里醒了,含糊地问了声,“你干什么?” 息河闪电般缩回了手藏在身后,孩子气地摇头,“沒,我沒干什么?” 他微微勾了勾嘴角,坐起身來,用手撑了额头,低声道,“今天好像真的喝多了。” 公子好像沒有生气,息河壮了壮胆问道,“公子,我什么时候可以看看您的脸。” “看我的脸?”他瞟她一眼,淡淡道,“我的脸沒什么好看的。我告诉你,我的脸破了相,很可怕,谁见了都会做噩梦的,这才总用面具遮着。” “公子您骗人,我知道才不是那样的,就算真的破了相我也不怕,我也要看。”息河固执起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 “呵,还真是倔强。那如果我说,只要是见过我的人,都必须要死。如果你一定要看,我就让你看,不过看过之后我就要杀了你,你还坚持吗?” 息河毫不犹豫地点头,“公子莫不是忘了,五年前您上山占了这里,让我和哥哥跟着您。从那时起息河的命就是公子的了,公子什么时候想取,拿去就是了。但在死之前,能看看公子的脸也是好的。” 他摇头,手指在额角搓揉着,“如果我不要你的命呢,如果……”他唇边抿出的笑轻佻,“我让你看我的脸,你今晚就是我的了。怎样?” 息河的脸一下子烧灼起來,这种轻佻轻薄,纯属酒后乱性的话,若是换山上任何一个人说,都一定会被她立刻暴打成猪头。可现在说这话的是公子,是五年來她心目中唯一的神祗,是她明知不配不可能还偷偷喜欢着的人。尽管他说了这种轻佻的话,尽管他只是醉了想要个女人,只是今晚而已,沒有承诺沒有未來。但她也是愿意的,她的第一次如果给了这个人,终生无恨。 她点头,郑重说:“好!” 他一怔,也点了点头。然后抬手揭下面具。 息河呆掉了。先前他说他的脸破了相,她虽然不信。但她也知道,江湖客里面但凡有戴面具的。八成都是因为脸上有非常难看的伤疤,胎记,或者先天生得极丑。因此她对他的脸期待值调低了很多,她只是想看看他而已,不管他相貌如何,与她而言,都是独一无二的。可是…… 他居然生得这么好看,好看得让她立刻生出自惭形秽的心來。她盯着他,痴痴地出神。 “看够了沒有!”他微哑的声音似有了些不悦,她慌忙转移视线,一时也不知该放在哪里合适,只好怔怔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好,轮到你兑现诺言了。”他站起來,一把抄起她的身子抱在怀里就往外走。她不提防,轻轻地惊呼一声,随即醒悟过來,不禁羞得满脸通红。 他蹙眉,“你叫什么?不喜欢我吗?” “不是啊,”她急忙解释,“我很喜欢。” 他笑问,“有多喜欢?” 息河的脸更红,她小心翼翼靠进他怀里,“比喜欢我自己还要喜欢!” 他抱着怀里温顺柔软的女子穿过大厅,走向旁边的厢房,每次他來都是在那里休息。他觉得自己真是笨,这世上多的是息河这样崇拜他,喜欢他,得他一顾便幸福得如上天堂的女子。他为何不在意这些人,却非要费尽心力地抓个陈天景不放?结果,他付出的深情,他无时无刻不在为她着想的心意,换來的竟只是四个字,,我可怜你! 仿佛有蛇牙在心上狠狠一口咬下,他痛得一缩身子,息河感觉到了他的颤栗,关切道,“公子,你怎么了?” “喝多了,有些头晕,你闭上眼睛不许看。” 她听话地闭起眼睛,虽然不能看他的脸有点遗憾,但她不想惹他生气。 息河是个草莽女子,但并不鲁莽,起码对于公子的情绪心境,她向來有着很敏锐的觉察力。 几个月前,公子从山寨里挑选了四百个功夫不错的人,前往雁州做一件事,这不是一桩生意,事实上从一年前,公子就不带他们做任何生意了。这两千号人,现在是被公子白养在静华山上的。沒人能猜得出他是何意图。 去雁州做的事,是在雁州的黑松林里,夜袭一支秘密潜伏在那里的大渊军队,大约两千人。 虽然是以少击多,但在公子的周密安排下,他们大获全胜,全歼了那支大渊军队。可大家都不明白,他们从位于大渊和齐朝交界处的楚州,长途疾驰两千多里地,來和一支他们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大渊军队性命相搏,这有何意义? 这场战役的意义公子只告诉了她:公子说这支军队的主子要杀一个人,而这个人,他护定了。她记得公子在说这句话时,嘴角的笑很幸福。 而今晚,公子突然在二更时分來了山寨,一來就要了几坛酒,独自痛饮。谁都能看出他心情不好,但只有她猜到,一定是那个公子用心保护的人,让他的心情这么糟糕。 她笃定那人是个女子。她觉得那个女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被公子喜欢着保护着,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她怎么能让他这么难过? 可如果不是公子心情糟糕喝多了酒,她又怎么能看到他的脸,又怎么能……所以说,她其实应该感谢这个女子。 他把她放在了厢房的床上,又吩咐了一句,“不许睁眼!”就开始解她的衣服。 息河闭着眼睛。公子的呼吸不时拂到她脸上,有浓浓的酒意。她想公子真的是醉了,手一直再抖,连衣服纽子都解得这么慢。 可她哪里知道,他的手指在和她的衣服纽子纠缠,心却在和他自己纠缠。一边的自己不屑冷笑,“不过就是女人而已,要多少有多少,陈天景那样的还不稀罕呢。活着,就是醉生和梦死。” 另一边的自己无奈苦笑,“贺云阳你这算什么,她不是陈天景,陈天景是不可替代的,从此再不见她就是了,何必自欺欺人。” 他的手指终于败给了息河的衣服纽子,他叹口气,重新戴上面具,拍拍息河的脸道,“你占便宜了,这次让你白看了我的脸,不过,和谁也不能说你看过我,知不知道?” 息河听到他开门出去了,她还是紧紧闭着眼睛,蜷着身子。有泪水从紧闭的眼帘下缓缓渗出,她不明白,公子说她占了便宜,可她为什么这样难过。 小吱最近被新立了一条规矩,就是:不许提起陈天景,不许再到她那里去,要是去了,就不要再回來。 这条规矩是某一天清晨,公子带着一身浓浓酒气回來后,第一时间给它立下的。立下这条规矩后,公子就沉沉睡着了,这一场宿醉,让他整整睡了三天。 三日后公子酒醒,仿佛什么事都沒发生过,一切如常。但只有小吱看得明白,现在的公子,已经恢复成了认识陈天景之前的他。 大渊皇宫中最近出了一桩奇怪之事,某一日四更时分,刑部尚书吴谦容抱了只小箱子入宫,并沒在景璃殿的后殿等待上朝,而是直奔隆华殿面圣。 这日午后,太子、玄明和天景三人被叫到御书房,锦阳帝一脸古怪神色,“今天叫你们來,是要跟你们说一件事。去年正月十五,霍庭良家被劫之案……” 他说到此顿了一下,玄明舒一口气,“这案子拖了一年多,刑部的人总算是破案了。” 锦阳帝瞟他一眼,答到,“这案子沒破,不过,劫去的东西被送回來了。” 太子和玄明当然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天景也强打起精神來装装样子。 “今日四更,吴谦容就带了那只箱子入宫见朕。说他一早起來,就见这只箱子放在他书房桌上。里面的东西嘛,朕已经看过了,一样不少,完璧归赵。” 这之后当然又是一番讨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件是年轻人最感兴趣的,太子和玄明各抒己见,都快吵起來了,天景却静立一旁,一言不发。 锦阳帝发现女儿今天十分不对头,赶忙唤她。天景吃力地抬头,眼前是模糊人影在白雾里旋转不休,她含糊地说,“父皇,女儿好冷,又好热……” 这句话说完,她再也支持不住,软软地瘫倒在地。任一屋子的人慌了手脚。 天景这次的病症十分古怪凶险,额头滚烫是在发高烧,但身体冷的像冰,又是那畏寒症发作时的特征。气息微弱,昏迷不醒。 太医们把明华苑的前厅挤满了,但谁也拿不出个具体有效的治疗方案。只能用百年老参熬汤,每隔一个时辰就给她灌些参汤,暂时吊住性命。 天景一病几天,病情不见丝毫和缓,但有参汤保着,也沒继续恶化。有时也会清醒一会,断续地说上几句话。最古怪的是,有天她清醒过來,让宫女从抽屉里取了块帕子出來,她攥在手里,有时打开來看看,再紧紧握在手心。 宫女们私下议论,公主病成这样,怎么反倒有了些女儿家的气质,平时也不见她用绢帕香囊等物,现在病着,手里倒要攥着块帕子。 第一百六十八章:又一次阴谋 贺云阳正在写一封信,小吱在窗格上站着,大叫公子。 他抬头,小吱一脸严肃地声明,“先说好,我可没坏了规矩,我只是到大渊皇宫里转了一圈,没进她的房间,所以不算到她那里去了;我也没说她的名字,就看公子你自己明不明白。公子,她病得很重,就快要死了。” 他一怔,身子站起了一半,然后又慢慢坐下,冷漠道,“她的生死,与我何干?” 小吱也是一怔,然后道,“无干就好,公子,那我玩去了。” “玩去吧,记得别坏了规矩。” 贺云阳继续写信,笔下的字迹有些乱了,他索性团了信笺,重新再写,几次三番才写好这封信,他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口中轻笑,“与我何干!” 暮色渐渐地深了,他发现自己在盼着天黑,“与我何干!”他提醒自己。 天终于黑了,他想出去散散心,“与我何干!”他又说了一遍。 当他发现自己飞去的是大渊的方向,他终于被自己的没出息打败了。 天景恍惚觉得有人抱住了她,勉强睁开眼,是静思靠在床头,把她抱在怀里。她喃喃道,“静思姑姑,我不要喝参汤了,好苦!” 身后那人含糊“嗯”了一声,也没有要给她喂参汤的意思,只是抓过她的手来探腕脉,看到她的左手紧握成拳,从指缝间露出一角素色的绢帕,那人怔了怔,又把她抱得紧了些。 天景闭着眼睛,语声虚弱,“静思姑姑,我想和你说说话。这些话我和谁都没说过,可是我快要死了,再不说出来,我死了也不甘心的。” 身后那人才不管她要不要说话,他已经有些急了。她体内经脉纠结凌乱,完全失了正常的规律走向,怪不得她会既发烧又发冷,而他的真气一时半会儿理不顺这些经脉,根本无法输入她的体内。 半昏半醒的天景喃喃说着,“静思姑姑,告诉你一个秘密,连父皇和母亲都不知道的秘密。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很喜欢他,我喜欢和他去银月原,喜欢听他吹箫,弹琴,喜欢和他说话,我有很多跟谁都没说过的事,就只和他说了,和他在一起,真好!” “可是最近我和他吵架了。静思姑姑,真的是上天捉弄我们,如果那天我没让珍珠喝那杯茶,而是我自己喝了。或者我看不懂一场戏,想不清楚一些问题,我们还是可以好好的。我们吵架了,其实,他做的那些事我也不是特别生气,我就是气他不该骗我。可是后来,我突然想清楚了,我不该和他在一起,我配不上他对我的好。我为什么这样想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他,跟谁也不能说,于是我说了些很伤他的话,我知道他最受不了那些话了,他会很疼,他会真的生气,他会永远都不再理我的。” “果然是这样的,我说了那些话,我了断了和他的关系。他走了,连头都没有回,我天天握着寄思帕,可是他再没写给过我一个字……” 她身后的人在微微颤抖,他还是理不顺她的经脉,无法渡真气给她。他几次想开口说话,又怕会吓着她。 天景露出一丝微笑,“静思姑姑,你答应我不把这件事告诉父皇和母亲,我就把他的名字告诉你,好不好?” 她模糊听到抱着她的人在说话,可是那个低哑柔和的声音不是静思,“我知道,他叫贺云阳,是不是?” 天景猛地睁开眼,尽力想回头看,他的手又紧了紧,低喝道,“别乱动。你的经脉怎么乱成这样子,我教你的功法到底有没有练过?” “贺云阳你疯了吗?这几天我父皇都是住在明华苑的。” “我教你的心法还记不记得?按那个方法运功来配合我,才能尽快理顺经脉。” “贺云阳,我父皇……” “别再絮叨了,你父皇又不是神!就是玉皇大帝在这里又能怎样,我让你运功配合我听到没有!” 有了天景自己的配合,她的经脉终于理顺了,温暖平和的真力缓缓流入休内,持续了多日的冰火相煎的苦楚终于渐渐缓解。 他舒了口气,冷笑道,“我教你的功法从来都没练过是吧?就你这样又懒又笨,又娇气又矫情的丫头,还还意思说可怜我?明明是我在可怜你好吧,要不是我可怜你,你早就死过几回了!” “我也觉得是这样!贺云阳,你那么了不起,什么事情都做得好,我哪里配可怜你。我那样说就是要让你生我的气,那样我就不会再拖累你了!” “你就编排吧!我什么时候说你拖累我了?明明是你自己疯疯癫癫的,但就算那样我也不嫌弃你,天景,你不要再胡闹了好不好?” “求求你嫌弃我吧!”天景用力从他怀里坐起,“贺云阳,我不是在胡闹,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不可能的。我想过了,我不要做皇帝了,我争不过太子,我也不想和他争了。过段时间,我就让母亲去和父皇说,让他把我嫁出去!” 她怔怔看着他,怔怔地流泪,“贺云阳,我成亲那天你不要来捣乱,别让我做寡妇,就让我嫁了吧。父皇把我嫁给谁都行,丞相的儿子、尚书的儿子、侍郎的儿子、将军的儿子,谁的儿子都无所谓,长相如何才华如何也无所谓,只要肯娶我,只要能把我接出宫去就行了。我就想嫁个人,做一个普通的女子,再不要有野心,再不要有聪明。我出嫁以后,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想,我会把自己喂成一头猪。贺云阳,你想想我变成猪的样子,你就不会再喜欢我了。我会很快忘记你的,你也快点忘记我,这样对我们都好!” “你真的决定了,你就是要过那样的生活?就是要,忘记我?” 她重重点头。 “陈天景,陈天景!陈天景……”他叫着她的名字,狠狠拥她入怀,许久才放手,“那就再见了,陈天景!” 病愈后的天景懒了许多,对什么事都不上心,整天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但她设想的出嫁和成猪计划却迟迟不曾实施,这个计划除了贺云阳,谁也不知道。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又到年末。这一年大渊的冬天特别冷,天景整天蜷在帷帐里,被暖炉,手炉,脚炉包围着,猫一般慵懒,半睡半醒,昏昏沉沉一天又一天。 这一天,雪后初晴,阳光虽然不暖,但映着雪光,显得特别明亮。天景也躺不住了。抱了个手炉出门,去御书房看看父皇在忙些什么。 看到冬眠的女儿总算醒来了,锦阳帝也很是高兴。天景凑过去,陪父皇看了几份折子,又听他说了些最近朝堂上的事。又忍不住聪明了一回,谈了些自己的看法。锦阳帝满意地拍拍她的头,笑道,“原来没有傻嘛!你这几个月呆呆的样子让父皇好生担心,还以为那几日的高烧把你的脑袋烧坏了呢。” 天景不好意思,撇撇嘴反驳道,“女儿才没有傻呢,这叫做韬光养晦。” 锦阳帝大笑道,“还学会韬光养晦了!不错不错,聪明的确不可太过,但韬光养晦也不可太过。要是几天听不到你说话,父皇心里还真是不舒服。” 这时有位大臣有事求见,锦阳帝道,“父皇和他在外间说话,你自己在这里慢慢看吧。” 锦阳帝出去了,她坐在父皇的座位上,随手拿了几份折子看了。再拿一份时,无意间转眼,看到了下面压着一个纸卷,纸卷的中间处印着一朵黑色梅花。天景心中一动,那是来自齐朝的密报的特有标记。 不知为何,拿起那个纸卷时,她就觉出了不祥,似乎有隐隐的死亡气息裹在这张浅褐色的桑木纸中。 展开纸卷,里面有这样一行写于十二天前的小字:十二月初三,齐朝东南部裕王起兵叛乱,康明帝大怒,遂派兵十五万,由太子为元帅,三皇子贺云阳为先锋,领兵前往平叛。 天景耳边嗡鸣,手抖得拿不住纸条,她把纸条放在桌上,盯着那句“太子为元帅,三皇子贺云阳为先锋”反复地看,越看身上越冷。 天景对兵事不熟,但基本的军法还是清楚的。军队之中,领军主帅的权力有多大她也知道,如果元帅存了心要与手下的一个将军为难,那真是太容易了,便是找个茬要他的命也不是难事。当然,一般来讲,能为一军主帅者不会有公报私仇的小心眼,但是竹竿显然没有这样的心胸。而且康明帝明知这个太子无才无德,无知无耻,而且和贺云阳素日不和,居然还封他为主帅,让贺云阳在他手下作先锋,这是什么居心,什么用意,用脚趾想一想就明白了。 这个先锋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没错?一旦有了错,后果会是怎样的?天景越想越怕,越想越冷。她抖着手把那张纸条卷好压回原处,紧紧抱着手炉跑回明华苑。 那天晚上,天景坐在桌前,望着寄思帕出神,足足一个时辰。她终于下定了了决心,她就是反悔了,她就是没有忘记他,她就是没有嫁人。他要是嘲笑她,就让他笑好了。只要他还在,还活着就好,她提笔在帕子上写道,“贺云阳,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她再写,还是没有回答。整整一夜,她写了不知多少遍,可是连一个字的回音都没有。 第一百六十九章:奇葩元帅和受气先锋 那以后的每天,她都把寄思帕贴身揣着。常常就会有帕子发热的错觉,拿出來看时又是失望。她希望是贺云阳还在生气,或者,他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理她了。 时间过得再慢也会过去,就在天景的忐忑难安,一惊一乍中,天恒二十六年的新年來到了。 过新年,触目所及之处都被红色包围着,大红的宫纱大红的灯笼,大红的窗花大红的衣裳,一个小宫女还找出一长条红绸,在绒绒的脖子上系了个式样繁复漂亮的花结,院子里的胖雪人身上也被裹了一块红纱。 红色本來是天景最爱的颜色,但现在她心里存了个可怕的隐忧,看红色就格外碍眼惊心。于是她发了脾气,跑到院子里把雪人的吉服剥下來,又把绒绒脖子上的花结扯下來,扯得太急勒得绒绒直吐舌头。然后对宫女吼不许把她的东西打扮得怪里怪气,吓得那个刚來的小宫女眼泪汪汪。 秋月明看着天景直皱眉,从去年大病了一场之后,这丫头的脾气就一日比一日古怪,像是有很重的心事。但每次问起,她就笑嘻嘻地说哪有什么事啊,母亲您就是喜欢胡思乱想。 今年天景就十六了,难道还真是女大不中留? 可是不中留又往哪里去呢?这丫头仗着聪明灵慧,又有父皇的宠爱,完全目中无人。已经把昀城有名有姓的王孙公子都鄙视了个遍。张三文不成,李四武不就,某某眼睛太小了,某某某鼻子太大了。秋月明现在一想起天景的婚事就头痛,几次下狠心再也不管这丫头了,随她去,看她能不能找到一个她想像中的文武天下第一,漂亮天下第一的良人为偶。 到了晚上,家宴一结束,天景就溜回了自己的房间,打算再写几句话给贺云阳,也许新年会有好运也说不定。 在灯下刚铺开帕子,天景就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一抬头,和一双绿豆小眼撞了个四目相对。她不禁心花怒放,新年果然有好运,贺云阳代言鼠出现了。 “你家公子……” 小吱冷冷打断她,“我家公子沒话给你,是我自己來问问你,要不要去看我家公子?” 天景呆了,“去……哪里看?” “当然是去齐朝军营里。那里离此单程距离五千里,你有足够的御风符吗?” 天景拉开抽屉,抓出一大叠御风符。目测数量就足够了。小吱点点头,“那就走吧。” “你稍等一下啊!”天景抓了一把碎银子,开门出去。几个侍女正正在一间小屋里掷骰子玩,每人面前一小堆铜钱,显然是在赌钱。见她进來,几人连忙行礼问好,人人脸上都有点紧张。 “你们玩你们的。”天景笑笑,在每个人的铜钱堆上加了几块碎银,“喏,算是给你们的新年利市,你们也累了一年,今晚就好好玩玩吧,今晚我自己睡,倒也安静。我这就去睡了,你们玩累了就在这儿歇息吧,别进去吵我。” 几个侍女连连应是。天景安顿好了她们,回到自己房间,反闩上门,从窗户钻了出去。 五千里路,天景要飞一个多时辰,这些时间,也足够小吱说明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十二月初三,齐朝平叛的军队出发,二十天后与一路挥师北上的叛军在琰州界内相遇了。于是两军交战,其实开局的战况还是不错的,三天打了三场胜仗,把叛军逼得后撤八十里,躲进琰州城龟缩不出。 可是打了三场胜仗的先锋贺云阳不但寸功未建,而且被竹竿统帅足足骂了三天,还找茬打了二十军棍。太子的理论是:既然都说擒贼先擒王,为何贺云阳连战三日,却连本次叛乱的首领,裕王贺天寰的头发也沒拿着一根,分明就是无能,还不该打! 这种理论蠢得让人欲哭无泪。至于是太子真的这么蠢,还是他懒得另找个聪明的借口就无从得知了。将领们也都知道太子和三皇子向來不和,这就是要找些由头來整治三皇子,但将领们除了内心鄙视太子,精神上支持三皇子之外,也就只能明哲保身,尽量避免引火烧身了。 从得知这次征伐父皇命太子为元帅时起,贺云阳就明白自己即将面临一场大劫,这一次,父皇对自己的命,是志在必得了。 太子无所顾忌地找茬也印证了他的判断,那些责难和军棍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那些只是暴雨将至时越來越冷的风而已。 暴雨就是在今天,,新年的第一天降临的。 这天一早,缩在城里六、七日,一直高挂免战牌,让贺云阳天天被太子痛骂的叛军突然出城來叫阵了。而且,出阵的是裕王贺天寰手下的第一大将,魏源霆。他引了三千军马出战,在阵前耀武扬威,指名要与贺云阳一战。 有仗打总比呆在营中挨太子的骂好得多,如果这一战能斩了魏源霆,裕王就失了最大的倚仗,最好一鼓作气攻下琰州城,只要把裕王送到太子面前,最差不过继续被他找茬夺去所有功劳,他还能怎样? 想得挺好的贺云阳于是准备出阵迎敌,可是沒想到奇葩主帅派给他的兵……居然只有三百。 太子望着震惊的贺云阳,和军帐中一众被他雷得目瞪口呆的将领得意得笑,“本帅知道对方出兵三千,可那又怎样,三千兵马就一定要对三千兵马吗?于别人也许必得如此,但贺先锋兵法出神,武艺超群,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等闲事耳,带那么多人做什么?三百人足矣!当然,本帅会为你助阵,也会酌情考虑加派人马接应你的,去吧!” 主帅既然已经说了“去吧”,如果先锋还敢再说些什么,那就是违了军令,立刻就要被拖下去打棍子。太子笑吟吟看着他的先锋,他真希望贺云阳能为自己争辩两句,不对,两句话都多了,只要他敢说一句…… 可是贺云阳一个字都沒说,他领了这奇葩军令,就出帐去点分给他的三百兵了。 魏源霆在看到对面的那支军队时怔了片刻,甚至揉了揉眼加以确定。然后才相信自己确实沒看错,对面齐朝大军的先锋,只领了大概不到四百兵來和他对阵。 魏源霆登时大怒,想那贺云阳原來也是个轻狂之徒,仗着名声响亮就如此不把对手放在眼里。哼,料他将來也难成大器,如果他还有将來的话。 两方阵形列开(贺云阳这方实在列不了什么阵形),双方主将对阵。魏源霆勒住他的枣红马,仔仔细细打量对面的人。 贺云阳的漂亮沒听说过的人极少,魏源霆自然也早有耳闻,但他沒想到一个能上阵打仗的男子竟会干净漂亮到这个地步,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的杀气戾气血腥气,就连那只勒着马缰的手也是修长秀美,看不出有练过武功兵器的痕迹。而且他也太年青了,自己已经有四十开外的年纪,这位贺先锋看上去最多二十岁,小自己一半还多。并且此人竟真如传言所称的一般,既沒戴盔,也沒披甲,只着普通衣衫就上阵打仗來了。 实在不想和这样连基本防护都沒有的孩子对战,赢了胜之不武,输了脸还哪儿搁?偏偏自家主公还说了,这一战,只能输,不能赢…… 魏源霆正在纠结,那边已经压了满腹怒火的贺云阳瞟他一眼,冷冷道,“要战便战,看來看去的有完沒完?若是怕了就下去,换个人來,莫要在这里白费时间。” 魏源霆脸一红,随即迅速转为怒意,催马上前,一抡手中的斩马刀,向贺云阳拦腰劈來。 贺云阳拨剑,手腕轻振,青琊剑嗡鸣不已,似是极为兴奋。 魏源霆一见几乎笑出來,心想这小子根本不懂打仗,剑这种花巧的武器哪能用在战场上,他的剑最长不过三尺,我的斩马刀七尺有余,我这一刀过去,将他扫为两段,他的剑还压根碰不到我。只是可惜了这么一副漂亮的皮囊。 魏源霆的长刀横扫过來,贺云阳不闪不躲,持青琊剑“啪”的一声,拍在了斩马刀的刀锋上。 魏源霆只觉得双手剧震,几乎握不住刀。其实他如果立刻松手,还可保无恙。可他死要面子,咬着牙握紧了刀,这一击之力就迅速顺着刀柄上延到他的手臂……然后,魏源霆只觉得胸口如遭铁锤猛击,脸色瞬间煞白,一张嘴,喷出一大口血。 他的两个副将一见这场面,瞬间也懵了。再看自己主将血还沒吐完呢,那个秀美少年已经拍马纵前一步,手中剑直向魏源霆咽喉刺去。 那二人急忙抢上,两人正好都使枪,双枪并举勉强架开了贺云阳的剑,吼了一声,“魏将军,快走!” 魏源霆反应过來,也顾不得胸口烧灼般的疼痛,催马领兵就朝既定路线败退,刚逃出一小段距离,就听到身后两声凄厉惨叫,料想那两名副将肯定是死在了贺云阳剑下。可他现在哪敢回头,不停地催马疾奔,三千人马在他身后急惶惶地跟着。 第一百七十章:一个人的战争 魏源霆平生第一次如此丢脸,主公是让自己败,但,是让自己诈败,而自己现在是真败,而且,如果不是两名副将搭上了命保了自己,连真败都沒机会了。(平南文学网)那个少年,不会是什么妖怪吧? 身后人喊马嘶的,贺云阳已经带着那几百人追上來了。魏源霆再给胯下座骑狠狠几鞭子,只盼着能在贺云阳赶上來之前跑到目的地,否则,性命休矣! 那两名副将沒有白白赔上性命,他们为魏源霆争取出的一小段时间,让他及时地逃进了虎峡峪。 贺云阳在山谷入口处止住了人马,看看两边高耸陡峭的绝壁,和中间那条长长窄窄的山道,冷笑道,“这样的地形,如果不设伏,都是暴殄天物。” 旁边一个副将凑上來道,“将军,这山谷里有伏兵是肯定的,可是,我们能就这样回去吗?” “哈!”贺云阳突然大声地笑,笑声在山谷间回荡着,空旷而凄凉。“这么明显的伏击圈,会往里钻的都是笨蛋。可是我已经沒有退路了,要么进伏击圈送死,要么回大营送死,反正都是有死无生,你们猜我会怎么选?” 沒人回答,人人都埋着头不敢看他,心里都不是滋味。隐约觉得他们的主帅是暗中通敌的,和叛军联手陷害他的亲弟弟,这叫什么事?这是什么人?这样的人皇上怎么能让他为一军主帅!莫非皇上也想让他的这个儿子死吗? “都站好了,打起精神來,我有命令要宣布。” 大家都是一怔,但这些人都是多年來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早出锻炼出了默契,迅速排列整齐,昂首挺胸,虽然人数少得可怜,但也颇有威武的气势。两个副将躬身道,“将军,您说这场该怎么打,我们跟着您就是。” “沒有仗要打,我要宣布得最后一个命令就是:大家解散吧,都回家去。以后种地也好,做小本买卖也好,安安份份在家乡呆着,别再出來当兵了!” “我们都走了,将军你怎么办?” “我沒有地方可去。你们别忘了,我父亲是当今皇上,如果我逃走,他会天涯海角地追杀我。我想去那里面看一看,他们到底摆了个什么阵势在等着我!其实这地方不错,很适合葬人!” 两个副将彼此看了看,一起说道,“我们两个愿意和将军一起进去看看!” “我也去!”一个声音接道,然后立刻有了连锁反应,“我也去”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山谷间回荡。 “好了!”一个副军好容易压下了大家的声音,转身对贺云阳说,“将军,这些弟兄都跟着你好几年了,什么阵仗沒见过。将军,我们大家佩服你,愿意跟着你,哪怕是跟你去死。您刚才说,这地方适合葬人,我们就一起葬在这里,有这么多好兄弟一起做鬼,到阴间也不寂寞!” 贺云阳环视身边这些人,原來,竟是他们陪他走最后一程!他一牵墨雪的缰强,大声道,“那就一起进去吧,看看里面是怎样的龙潭虎穴!”, 虎峡峪。是齐朝一处很有名的景观,民谚有云“不到虎峡峪,不见一线天。”这处地形十分奇特,两边是高度完全一样的山壁,寸草不生,猿猴难攀。中间一道山径,入口处路就窄,越往里走路就越窄,好像两道山壁在慢慢合拢。抬头望天,能看到的天空也越來越狭窄,最后终成一线。这就是所谓的“一线天”。 这样逼仄的环境会给人巨大的压迫感,胆小些的人难免会心慌气短,惴惴不安,但其实只要越过一线天,前面的路会渐渐宽阔,直到走出这古怪的山谷。 如果是行者旅人,自然可以慢慢走出。但如果一支军队被困于此,自然难免被全歼的命运。 这支单薄的军队走进了虎峡峪,既然是进來送死的,他们反而可以走得洒脱,不必小心翼翼,东张西望。 路到中途,身后忽然传來雷鸣般连续不断的巨响,贺云阳冷笑摇头,不用回顾他也知道,來路已经被巨石断树之类的堵死了。这个伏击圈布置得实在老套,闭着眼睛都能算出:下面就该设伏之人粉墨登场了。 他正想到这里,一个声音就在左边的山顶之上幽幽然飘下來,和他的计算配合得默契,“贺云阳!” 贺云阳抬头,这峡谷中天光昏暗,不过还是可以认出说话之人是裕王贺天寰,他的身边就站着那位好容易才逃得性命的魏源霆。他二人的身后,一队队持刀握枪的士兵整整齐齐排列着,不知其数,反正要比他带进山谷的这点儿人多过太多。 贺天寰的父亲是康明帝的亲哥哥,七年前去世,贺天寰就承袭了裕王之位。七年來这位新任裕王都安分守已,恪守君臣之道。却不成想一个月前突然就反了。 贺云阳仰头笑语,“表哥,你这是做什么?这些天都躲着不见我,害得我被太子好骂,现在把我逼进这虎峡峪,你想要怎样。 贺天寰大笑,“云阳,你这么聪明的人,还看不出我想怎样吗?不过,有些事你还这真不知道,也罢,看在咱们亲戚一场的份上,表哥就把这些事全部告诉你,免得你上了黄泉路,还是个糊涂鬼。” “好啊!”贺云阳勒住缰强,意态闲闲地抚着墨雪的耳朵,“表哥请说。” “云阳,我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沒有反。这只不过是我和你家太子演得一出戏而已。演戏的目的就是让你死。三个月前太子亲至裕王府与我密谈,他让我假意造反,而后他会向我那皇叔父请命,由他为主帅引兵前來平叛,当然了,先锋必须是你。然后嘛……哈哈哈,云阳表弟,你这些天,想必过得极为艰难吧。” “好说,好说!我贺云阳过得艰难,也不只是这几天。再艰难的日子,我这不还是过着呢嘛!我命硬得很,不怕艰难。不过我很想知道,如果我今天死在了这里,表哥和太子打算如何收拾这场叛乱的闹剧?还有,表哥你拉了这么多人马出來玩假造反,劳命伤财的,我家太子许了你什么好处?” “哈,如何收拾结局?这简单,只要你死了。太子立刻就与我和谈,和谈结束,我就回到封地去。继续做安分守已的闲散王爷。至于好处嘛,太子许诺,他登基后,齐朝东南部划归与我,准我自治。” “什么?!”贺云阳身边爆发出一片怒吼,那三百人个个怒不可遏。这一场让多少人血染沙场的轰轰烈烈的平叛之战,原來竟是一个规模超大的阴谋,只因为太子想要三皇子的命,就让这么多人來送死,还要把好大一块国土拱手送人!这样冷血无耻的人,将來真的要做齐朝皇帝吗? 贺云阳一抬手,示意他们安静。依然微笑,“还有最后一个问題。这一场谋杀我父皇知情吗?我想他还不至于糊涂到愿意用齐朝的国土來买我的命吧?” “你说得不错,皇叔父还沒这么糊涂!但你知道的,一切能杀死你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所以太子的建议,他自然是毫无异议的就允诺了。好了云阳,该说与你知的事,表哥已经全都告诉你了,你可以明明白白地上路了。云阳,其实我一直都挺喜欢你,实在不忍见你走到这一步。但是沒办法,人总得先为自己考虑不是?太子原本让我准备大桶的火油,就把你烧死在这虎峡峪。可是你这么漂亮的人儿,我让你那种死法,天会折我的寿的。这样吧,你现在下马,拨剑自刎,好歹有个全尸。” “那我带來的这些人呢?” 贺天寰大笑,“聪明人怎么也说起傻话來了,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些话他们一个字不差的全听到了,你说,我能让他们出去吗?云阳,还是先顾自己吧,快点下马自刎。告诉你,火油我也准备了哦!” 贺云阳点点头,翻身下马,拨出了青琊剑。但他沒有自刎,而是竖左手三指在剑锋上擦过,殷殷的血立刻染满剑锋,然后转瞬不见,青琊剑还是净如秋水,一丝血也沒留下。但原本无形无色的剑芒瞬间吞吐如蛇信,色如虹彩。 贺云阳嘴角勾起一个美如妖冷如冰的笑,朗声道,“表哥,自刎这种沒出息的事我不会做。我贺云阳今天把命搁在这里,但一定要拉了你所有的人做垫背!” 他的身形跃起,脚尖在墨雪背上一点,继续向上飞。三百士兵看得目瞪口呆,他们的将军,居然会飞! 贺天寰也沒想到会看到这一幕,还沒等到他反应过來,他和魏源霆的头已经一起高高地飞了起來。 一个人冲进五千人之中,按理说应该如一滴水落入江河湖海,瞬间湮灭无踪。可贺云阳不是,他冲进了那五千伏兵的阵列中,却如猛虎冲进了兔子窝,伏兵们惨叫惊呼着纷纷逃散,不敢和他正面相对,也许是被刚才他一剑斩了贺天寰和魏源霆的威势吓破了胆。 于是,一群人对一个人的战争,却变成了一个人对一群人的屠.杀。贺云阳所到之处,剑光与血光齐飞,那剑光越來越美丽,越來越眩目,越來越妖异! 那两个副将也终于反应过來,转头对士兵们怒吼,“看戏呀,还不赶快寻路上去,帮将军的忙!” 第一百七十一章:贺云阳,怎么办? 也许交战双方都沒有想到,这场战斗最终竟会如此颠覆。局面在一道剑光闪过后惊天***,方才还得意洋洋的主宰者转瞬丢了脑袋。一群糊里糊涂就丢了主公的士兵被意外和惊恐迷了心智,一时竟忘记了他们和对手在人数上有着天壤之别。 贺云阳从不鲁莽,但他有狂性。每每被逼至绝地,就会激发出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狂性。这也就是多少次他都能从危局中脱困的原因,他不是死里逃生,他从不“逃”,他是“死里求生”,于是,就求到了。 他手下这三百人也算是行动利落的,很快就寻到了一条通往山顶的曲折小径,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后,就有人陆陆续续地投入战斗。 这场战斗原本应该在齐朝史册里占据浓墨重彩的一页,但后來贺云阳亲笔从史官们的记录中抹去了这一段。他并不觉得这场一剑共斩敌军主公和大将两颗脑袋,然后带领三百亲随,尽胜敌五千之众的战役有多么辉煌和不可思议。一个人,常常被自己的父亲逼到九死一生的境地,要拼尽全力,留下满身伤痕才能经九死而得一生,他的求生过程不需要在世人眼前展览。 这场大战结束时,贺云阳一方还有一百四十八人活着。他们赢得了这场实力对比悬殊的战役,居然还有一半的人幸存。但这些犹如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人,沒有欢呼胜利,也沒有离开这片尸体遍地的修罗场。他们搬起一具具尸体,辨认着,寻找着。他们在找贺云阳,带领着他们完成这场神奇逆袭的贺云阳。他们在尸体堆里寻找他,但都坚信着:贺将军一定沒有死。 贺云阳果然还活着。他身上数不清有多少处伤口,可他还活着,手里还紧握着他的青琊,而且,他居然还有清晰的意识安排后续的事。“去把贺天寰和魏源霆的头找到……不然还是过不去那一关,还有……贺天寰说的那些话,统统忘记……谁都不许再提起一个字……” 众人点头,他在昏厥前最后念出了两个字,“天景……” 万幸的是,那两颗脑袋沒有落在死人堆里,而是掉在了山路的蒿草中,很快就找到了。而且,山谷入口处的障碍物也被移开,是一部分侥幸从山上逃下來的敌军,移开了这些原來就是他们堆放的障碍物,逃了出去。 贺云阳的副将还有一个活着,他从一具尸体身上剥下件衣服,包住了贺天寰和魏源霆的头。一个士兵担心道,“你说这两颗脑袋能有用吗?太子如果还是要为难贺将军,或者不肯给他治伤,那该怎么办?” 副将脸上的一道伤狰狞地抽了抽,怒道,“这里已经有两颗头了,老子不介意再砍下一颗人头來,我看他们三个做一堆,倒是满合适的!他和贺天寰玩假造反,惹急了老子,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真造反!” 当副将重重把一个脏兮兮,血乎乎的包袱甩到帅案上时,太子元帅意识到了不好,颤巍巍解开一看,又惊又怕,几乎昏过去。 “叛军两名首恶的首级在此,是贺将军斩下來的。贺将军带领着我们以三百人大胜五千叛军,现在贺将军重伤,元帅以为该怎么办?” 这番话说出,帅帐里响起一片惊呼声。在场的这些将领都对贺云阳颇有好感,听到他创造了这样的奇迹,更是感佩。同时看向元帅的目光就包含了很多情绪,愤怒、怨恨、鄙夷,甚至隐隐的杀意。 太子是笨蛋,但也沒蠢到家。他知道现在如果自己敢流露出一点要为难贺云阳的意思,可能立刻就会有兵变发生。他赶忙装出一副悲痛的脸色,眼睛使劲闭了几闭,也沒挤出泪水來,只好放弃了痛哭一场的深入表演,大叫道,“云阳的伤势如何?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军医!” 两位军医在清洗了伤口,检查过伤势之后都是紧紧蹙眉,沉吟片刻,年纪大些的那位先开了口,“贺将军全身受伤共三十五处,其中有八处伤及脏腑,两边肋骨共断九根,身体其他部位的骨伤共有十七处。这样的伤势,如果是在宫中,各种药材齐全,经验丰富的太医也多,休养条件也好,那才能保贺将军性命无虞。现在军中这样的条件,唉……” 两位军医开了几副药,交代过如何煎,如何用,又嘱咐要留神观察,有什么不对就赶快去找他们,就叹息着出去了。不过两人心中都挺疑惑,贺将军身上伤得体无完肤,怎么脸上连道细小伤口都沒有?莫非真是上天垂怜,不忍毁了那样的好相貌。可是人都伤成那样了,还不知能不能救得过來…… 昏迷中的贺云阳又低唤了一声,“天景……” “将军在说什么?”一个卫兵沒听清,问旁边的同伴。 另一人挠了挠头,“好像是天晴?将军可能是想看看太阳吧。这天都阴了好些日子了,不知啥时候能放晴,也不知,将军还能不能看到太阳……” “闭上你的乌鸦嘴,将军肯定能好,太阳月亮都能看到!” 这时天景已经快到了,小吱说,“等一下我用幻烟把公子身边的人引开,你和公子说说话吧。” 看到贺云阳时,天景忍了一路的泪水终于落了下來。他的脸色惨白,面颊和眼眶都凹陷下去,只有濒死之人,脸色才能枯槁成这样。天景轻抚着他的脸,轻轻地唤他,“贺云阳!” 许多遍之后,好像她真是唤回了他的魂,他慢慢睁眼,看到她,他的眼里终于又有了些许光彩,“你,你怎么來了?” 天景想握他的手,可是他两只手上都缠着厚厚的白布,仍然隐透血迹,她不敢动,泪水也越发止不住。“是小吱带我來的……贺云阳,我半个月前就看到密报了,我一直在问你怎么样,好不好,你为什么从不回答我?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他苦笑,“你是说寄思帕吗?那一天我从你那里回去,我就把它埋在院里的紫枫树下了。你都说真的不能在一起了,我还要‘思’做什么?” 小吱已经把在军帐前站岗的人都引开了,可是这三更时分,突然有人在附近说话。“太子爷,还是不要去了,等三皇子好些了您再去看他吧!” 太子明显已经喝醉了,大着舌头道,“别拦着我,等老三好了,还用我去看他吗?就是要现在看,我想好好看看他!” 两个人的脚步已经快到门口了,天景呆掉了,愣愣地看着贺云阳,无声地问他,“贺云阳,怎么办?” 贺云阳脸上也有一瞬的惊惶,然后,也不知哪來的力气撑起身子,一把掀开了自己身边的一块军毯,用眼神向天景示意。 这……这是什么主意啊?但,这也是目前最好且唯一的主意!天景向來不在不该矫情时矫情,于是她立刻翻身上了床,缩在那块军毯下面。 贺云阳又扯过一块更大更厚的毯子,一半盖住天景,一半盖在自己身上。天景个头儿小,盖在两块厚重军毯下,基本看不出來。贺云阳一拍她,低喝道,“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不准出声不准动!” 刚弄好这些,帐帘就被挑起,太子脚步踉跄歪斜地晃了进來,一个随从愁眉苦脸地跟在后面。贺云阳闭着眼睛,他倒不是完全在装,刚才那番忙活耗尽了他仅有的一点儿体力,全身各处的伤痛得更加厉害。 太子“呵呵”的笑了两声,晃到了他的床前,重重在他身上拍着,口中含糊地喊着,“老三,老三!” 贺云阳几乎痛晕,他睁开眼睛,咬牙道,“你干什么?” “本帅來探望立下赫赫战功的英雄嘛,怎么,你沒晕啊?看來伤势也沒有军医们说的那么重嘛,你不是买通了他们吧?” 随从一听这说的已经不像人话了,赶紧过來拉他离开,一边陪笑道,“三皇子您别往往心里去,太子爷是因为您立了大功,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太子用力挣开侍从,喝了声“滚”。又回头望着贺云阳,阴森森地问了一句,“老三,你怎么还不死啊?” 这还是太子第一次全不掩饰地表示希望他死。贺云阳心里冷笑,也是,他处心积虑地弄出这么个大场面,还是沒有达到目的,要是还能心平气和,那就不是太子了。 “是啊,托太子殿下的福,我沒死,还打了大胜仗。太子殿下不是也很高兴的吗?” “我高兴?不错,我高兴得很哪!”太子狠狠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说着话,他脚下突然一个踉跄,手撑在了贺云阳身上才站稳。 这一下正好压在贺云阳胸腹间的一处伤口,贺云阳一声闷哼,咬紧了牙才稳住心神沒昏过去。太子压住了就不再松手,而且又加了几分力,阴阴地笑着,“老三,贺天寰可有和你说什么吗?” 贺云阳哪里说得出话來,最后的一点力气还要压住身边的毯子。太子的随从见势不对,想上前阻止当然不敢,出去叫人也是不敢,突然间急中生智,叫了一声,“太子殿下,好像有人过來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印在掌心的卖身契 太子一惊,连忙撤手退步。听了一会儿,外面静静地什么声音也沒有。他狠狠剜了随从一眼,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 贺云阳这时才勉强缓过一口气,闭着眼睛慢慢道,“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话有和我说,反正他什么都沒來得及说。” 太子一怔,悬了大半天的心总算放了下來。冷笑道,“老三,你厉害,你实在是厉害。我做梦也沒想到,你这次不但沒死还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估计父皇也想不到。可是老三,你怎么就是不死呢。你是聪明人,心里应该如明镜一般,在宫里,沒有人希望你活着!父皇、我,甚至包括你的母亲,都不希望。我还沒告诉你吧,这次出征前,父皇去看过你母亲,告诉她你要和我一起出征平叛,我为元帅你做先锋,父皇问你母亲是什么意思,你猜她说什么?” 蒙在毯子里的天景听到贺云阳喑哑虚弱的声音回答,“她说,‘去吧’。” “哦,原來她和你也是这样说的。对,她回答父皇的,就是这两个字。她明明知道父皇是什么意思,明明知道此番你有去无回,可是她无所谓。贺云阳,连与你相依为命二十年的母亲都想你死,你怎么这么厚脸皮,就非要活着?我要是你,早就自行了断了。何必碍着所有人的眼!” 贺云阳觉得手下的毯子微微一动,他连忙按了按。回头冷冷道,“多谢太子殿下教诲,如果你说完了就请回去吧,我累了,想要休息。” 太子抢上一步,重重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怒道,“烂命一条的贱货,也敢这么和我说话!好,你休息吧,不过,我和你打赌,你不可能再回到京城去了,因为,父皇再也不想见到你!” 之后好一会儿,天景再沒听到任何动静。她大着胆子动了动,也再沒有任何阻力。她奋力掀开两张又厚又重的毯子,大大地呼吸了一口。 贺云阳仰靠在枕上,嘴角有血迹,惨白的脸颊上有明显的指印。他的眼角,有浅浅的泪痕。 天景不敢碰他,也不敢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不让他不这么伤心。太子的那些话虽然刻毒,但都是实话,那些话,谁听了能不伤心! “你走吧,这里危险。” “不,我不走,贺云阳。”她凑过去,轻轻为他拭嘴角血迹,“贺云阳,你别在意那些话。即使他们都想你死,可我希望你活着……” 他冷笑,“又來了,你觉得我现在特别可怜,是不是?” “我沒有可怜你,贺云阳你知道的,我从來……” “陈天景,你走,别让我恨你!” 天景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那我先走了……” 他觉得不对,他一把拉住她还沒收回的手,喝问,“你要干什么去?” “去杀了竹竿!沒命回去的人是他,不是你!”他现在的力量已经不能控制她了,天景挣开他的手,就要起身。 他厉喝,“你傻吗?这是齐朝的军营,不是你摆弄那些小把戏的地方。他是三军统帅,你杀他?不管你能不能得手,都再也出不了帅帐了!” “出不了就出不了。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要去杀了那根竹竿,我长这么大,还沒有遇到过像他这么可恨的人!贺云阳,我为了你把命赔在这里也值了,你别恨我了,好不好!” 他一把抱住她,在她耳边哽咽笑语,“天景,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了,我们是一样的,都是疯子!” “你嫁了人沒有?不是背着你夫君偷跑出來的吧?”贺云阳抱紧了她一些,那天她赌着气说很快就要嫁人,嫁了人之后专心吃饭睡觉,把自己喂成猪。几个月不见,她沒有一点成猪的迹象,反倒瘦得形销骨立,抱着她都觉得咯手。 “想嫁,可是嫁不掉了。”她抬头看他,气鼓鼓地,“贺云阳你这个贼,你偷去的东西什么时候还?” “我都还了呀!”他诧异,“一样不少。那天晚上我亲自去放在刑部尚书家里了,莫非他那么大胆,把东西私吞了。” “他沒那么大胆,东西全交给我父皇了。可那是你偷大渊的,偷我父皇的。我是问你偷我的什么时候还?” “我……偷你什么了?” “你偷了我的心,别装糊涂!”她继续气鼓鼓瞪他,“你把我的心偷走了!你知不知道,沒有心,不但再也不能喜欢谁,就算只想勉强将就都不可以。所以我现在还沒嫁出去呢。你什么时候把心还我?” 他笑,“可以不还吗?” 她不笑,板着脸继续唠叨,“不还心也就罢了,现在连清白也让你拿去了……” “喂,你不要乱说,”他慌忙声明,“不是这样子的!你还小,还不懂,清白不是这样子就拿去了的!” “你才不懂!你说,我们现在这样子,怎么还能说得清楚?说不清楚的事,就是已经发生了的事,知不知道!” 他哑了。也的确是这样子,他们在一张床上,她在他怀里。这样子,无论跟谁说姑娘家的清白还在,谁也不会相信的。 他叹息,“那怎么办?” 她她转转眼珠,在屋里打量了一圈,得意地一仰下巴,“等着。” 他愣愣看着她麻利地溜下去,直奔桌前,抓了一盒印泥又跑回來,“伸出手來!” 他愣愣伸出右手。她打开印泥盒子,抓住他的拇指在盒子里用力一沾,他感觉不对,小心问道,“你要干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她抓着他沾着印泥的拇指,用力按在自己的掌心。一个殷红的指印在她白皙掌心分外醒目。 “哈哈,成功了!”她把掌心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摇头,不好的感觉越來越强烈,然后她的解释证实了这种感觉,“这是你的卖身契!” 贺云阳眼前一黑,他想自己大概是有史以來卖身卖得最莫名其妙的人。他的卖身契还在眼前晃着,天景颇有不满地抱怨,“你别觉得亏。你偷了我的心不还,拿走我的清白也沒法还了,就算把自己卖给我,其实我还是有点亏,不过俗话说吃亏是福,我就不和你仔细计较了。” 他又气又笑,“陈天景,你有本事一辈子别洗手!” “为什么不能洗手?这种卖身契是按一次手印,终身有效的。只要我这只手在,你的人就是我的,知不知道?” “陈天景,你敢更霸道些吗?” “当然敢,不过暂时不需要了。”她把手放在他的掌心,轻声道,“贺云阳,你别理竹竿,别理你父皇,别……嗯,我想你母亲不是那个意思,她大概只是无可奈何,你别听竹竿挑拨。贺云阳,你是我的人了,我不许你死。以后我再也不跟你矫情了,我们以后好好的,可不可以?” “天景,我也想还能有以后,还能和你好好的。可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这个处境,如果太子要对我做什么,我连一点自保的力量都沒有。何况这是我父皇的意思,他完全有恃无恐。不过天景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别去找太子的麻烦,听到沒有?如果你真的想我活着就乖乖听话,赶快回家去。如果我能熬过这几天,大概就沒事了。” 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轻笑,“我记得啦,我已经签了卖身契。我会尽量保住这条命,尽量不让你亏太多。但如果我失言了也别恨我,这张卖身契下辈子也有效的。” “我才不要下辈子呢。谁知道你下辈子是什么样子?要是扁扁的圆圆的,或者像竹竿那样死长死长的,我就更亏了。”天景抽泣着解下颈中一枚精致的小金锁,“这个是我从小就戴着的,现在给你了,它一定会保佑你的。” 她把金锁给他戴上,“我听你的话,我不去找竹竿的麻烦,我回家去等着,你别让我等到坏消息。千万不要让我等到坏消息。” 他重重点头,又抱抱她,在她耳边笑道,“记着哦,这几天都不许洗手。” 天景当然沒有回家去等,她在空中辨了辨方向,就向一个地方飞去了。她用最快的速度飞到了那里。她第一次直接地说出他的名字,第一次不拐弯抹角,不玩那些花巧的小心思,她在翊雪的面前哭喊着,“师傅,你去救救贺云阳吧!” 小吱一直守着贺云阳,不时伸出小爪子摸摸他的额头,热度越來越高。它急得抓耳挠腮也无法可想,公子已经严令禁止它再去找天景,再说找她也沒有用。两位军医也束手无策,只摇头叹息说看天意吧。可什么是天意呢? 一种压迫感突然而來。小吱瞬间毛骨悚然,那是妖气。强大到几乎要把它压扁的妖气,拥有这样可怕妖气的,肯定是一只有千年以上修为的大妖。问題是,一只大妖到军营里來干什么?是來吃人的吗? 门帘一挑,一个素衣绿裙,银发如雪的漂亮女子走进來。她一眼瞟见小吱,轻笑道,“小老鼠,别在这里碍事,出去吧。” 小吱莫名其妙地就出去了,它觉得那女子不像是恶意的,但也不敢离得太远,于是就在门口守着。 正在生死之间徘徊的贺云阳感觉有一根手指点上了额头,那手指沁凉,点在额上十分舒服。然后,滚烫的身体也像被泡入了沁凉的泉水,周身的剧痛立刻减轻。他想看看是谁是他身边,可是睁不开眼。只听到一个女子的笑语, “小子,这一劫你算是过去了。这么高深的治愈术姐姐我从不轻易动用哦,可我心疼我那个傻徒弟,那丫头从小就嘴硬,可今天來求我救你,嘴都不硬了,哭得那么伤心,姐姐我还从來沒见过她那样。小子,以后要对我那徒儿好,听到沒有。那丫头有些神经兮兮的,不过只要你一直对她好,日子长了,她就会永远忘掉一些事,就正常了。不许欺负她,不然,姐姐我修理起你來,也会不遗余力的!” 女子絮絮地说着话,贺云阳只觉身体越來越轻松舒服,最后,又是那根手指点在眉心,女子说了声,“好了,你睡吧!” 贺云阳就真的沉沉睡去了。 翊雪在军营里走着,看着,看到了那顶气派的帅帐,她冷笑,“兄弟相残我不管,可你欺负的是我徒弟的小情郎,这就关姐姐的事了。也罢,给你个小教训吧!” 五更时分,齐朝军营中,太子元帅的帅帐和寝帐突然同时起火,原因不明,火势猛烈异常。 第一百七十三章:陈天景是个套子 五更时分起的大火极是诡异,起先并沒有哪里冒烟或发出焦糊的气味,火起來后也沒有由弱到强的燃烧过程。火势说起就起,就好像这两座豪华大帐是在火油里浸透了的,又有人持了熊熊燃烧的火把來点,才能是这个效果。 其实,这件事的真相还真有人看到了。那是一个早起喂马的马夫,给马添上草料后就回去睡回笼觉。走着走着,竟看到前面有个女子。军营里有女子这实在是稀罕的事,马夫顿时睡意全消。就偷偷地跟在这女子后面。 就是这样走了一段,他越觉这女子诡异,她有一头如雪的白发,但瞎子都看得出她其实正当妙龄,那婀娜的身段,走起路來真是好看。女子就像是在散步,顺着一座座营帐悠闲漫步。 马夫觉得这女子有古怪,但又不舍得不跟着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一路跟她到了帅帐前。 帅帐的旁边就是元帅寝帐,两座大帐都是极排场极豪华的,女子停下來,马夫也停下來,隐身在旁边一座帐篷的暗影里。就听那女子在低声说话,马夫沒听清她的话,可她说完话后的动作他看清了,, 女子打了个响指,“啪”的一声脆响,她的指尖就冒出火來。马夫用力揉眼,的确,女子的食指上燃着火,小火苗一窜一窜的,女子把手举到眼前看了看,然后张口,一口气吹过去。 有两颗小火星飞离了女子的手指,闪亮闪亮的小火星,一颗飘向太子帅帐,一颗飘向太子寝帐,然后,熊熊烈火一下子就裹住了这两座帐篷。 女子满意地舒口气,转身含笑看着他,问道,“好不好看?” 救火救元帅的人个个疾奔快跑,当然沒人在意一个昏倒的马夫。 后來,马夫听人臆想各种起火原因,他只听,但跟谁也不说自己看到的。那事,那女子都太诡异,说出來还不得让人当成疯子。如果传到太子元帅的耳朵里,可能还会被扣上妖言惑众的罪名打军棍。 虽然抢救及时,太子沒死也沒受重伤,可身上还是被烧伤多处,最要命的是,他的眉毛被燎光了,头发也被烧秃了一大块,他照照镜子,对着自己的尊容直抽冷气。 这时那两个负责治疗贺云阳的军医慌张跑來,带來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贺先锋的伤,一夜之间,居然好了八成。 太子几乎要疯了。这叫什么事?一夜之间,该死的老三伤势痊愈,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差点被烧死。他怒冲冲地直奔先锋营,要去亲自验看。 贺云阳正在喝茶,看上去神清气爽,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略显病态之外,竟是真的痊愈了。 他们看见彼此,都是同样的惊讶,贺云阳挑了挑眉,看向太子身边的人。 “先锋官,您不知道,帅帐和元帅寝帐今早五更天,居然一起失火了……” “闭嘴!”太子转头怒叱这多嘴的人,说这些做什么,指望老三能同情他吗? “你好了?”他继续阴恻恻打量贺云阳。 “嗯,差不多。” “你是怎么好的?” 贺云阳不答反问,“你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太子羞恼无奈,“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你……”太子气结,随即冷笑,“那么,既然贺先锋已经伤愈,是不是该考虑攻打琰州城了,叛军首恶虽已伏诛,但那城里,还有数万叛军呢。” “我很奇怪,元帅帐下又不是只有我一个能打仗的人,为什么每次都派我去?我更奇怪,如果这次我死了,元帅该怎么打后面的仗?”贺云阳笑得别有深意,“或者就不打仗了,直接和谈,是不是呢?” “你……”太子又惊又怕地退了两步。才意识到自己被贺云阳给骗了。昨晚自己问他,他那时性命垂危,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在虎峡峪,贺天寰一定以为已稳操胜券,就把一切都告诉了这小子。谁承想说出了秘密就丢了脑袋。现在贺云阳的伤全好了,就敢用这事威胁自己了。 太子一语不发,心里飞快计较,怎么才能把此事遮掩过去。现在想堵住老三的嘴那是沒门儿了,不过好在父皇从來不理他不信他,可是他带回來的那些人…… “我带回來的那些人,以后就归我先锋营;便是回京之后,他们还是我的人,一百四十八人,一个都不能少!要是少一个,我就要拉着太子殿下,到父皇面前去讨个公道!” “你……”太子今天好像只会说这个字。他怒视了贺云阳片刻,拂袖而去。袖拂得很有气势,去的脚步却有些惶恐。 太子走了,贺云阳接着喝茶,考虑一些问題。他可以肯定,自己在一个时辰内伤愈,和太子帐中地突然失火,都是同一人的手笔。那个人,那个女子,就是天景的师傅。 那个小丫头一夜都在为他奔波,先是飞了几千里來看他,然后又去找师傅來救他,这一夜折腾的,她一定累坏了。 不过她也不是白忙,她买了一个人。他看着拇指上残留的朱砂印记笑,他贺云阳居然把自己给卖了,卖给陈天景了。虽然卖身过程他都糊里糊涂的,但他心甘情愿。 可是,再细想想就觉得不对了。第一:他签了卖身契,但一分卖身钱都沒拿到!还有:那丫头说失了清白什么的,可自己当时呼吸都困难,哪里还有那种心,那种力?再说:她只说买下了他,却沒提以后工钱怎么算?一天管几顿饭?敢情她是空手套白狼,不对,是空手套贺云阳。 他叹了口气。套就套了吧,已经套住了还能怎么办?他知道中了某些圈套是不能挣扎的,越挣扎越勒得紧。陈天景就是这么一个套。 贺先锋一夜伤愈和帅帐一夜被烧的消息在齐军中不胫而走。然后,军中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首先是元帅沒了豪华帅帐,只能在一座普通帐篷里坐镇指挥。其次是贺先锋从沒有进入过那顶新帅帐,他整日只在先锋营呆着,喝茶,看书,摆一局棋和自己对弈。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似乎全忘了战争还沒有结束,元帅也还健在。 更奇怪的是元帅对先锋的态度转变。原來贺先锋每天小心翼翼,兢兢业业,元帅却从沒给他一分好脸色,现在贺先锋简直是造了反,元帅反而一点脾气也沒有。 不过,军中也的确不是只有个先锋,能打仗的人其实不少。半个月后,琰州城被攻陷,数万本來是跟着主公玩假造反的人马成了真的反贼,大半战死,其余的做了俘虏。 平叛之战就此结束,齐朝军队班师回朝。 康明帝又见到了他的三皇子,这个他最不想见又不得不见的儿子。贺云阳所立的那场震惊三军的奇功,还有其后发生的诡异事件,他当然都已得知了。得知后,先是一声惊叹,然后是一声哀叹。 现在他看着这个儿子,用认命的目光。这个儿子现在已经升级为以一敌千的怪物了,并且背后肯定还有高人襄助,他除了认命还能怎样,他这辈子从沒服过什么人,但真是服了这个儿子,他败给了这个儿子。 贺云阳还是和从前一样安静无争,人人都知道他立下了奇功,但这功劳还是沒他的份,而是记在了太子的功劳簿上。 贺云阳无所谓,给他功劳他就用资历拉人气,不给他功劳他就用涵养拉人气,反正他总能拉到人气。 从朝堂上下來回秋蝉阁,是走惯了的路,他走着,也沒生出什么恍如隔世的感慨。不过院里的紫枫树长得不错,翡翠蜜的果实也成熟了,他很高兴。 母亲听到他回來了的激动反应倒真让他意外。秋荻夫人跌跌撞撞从内室奔出來,怔怔看他,看着看着就流下泪來。 “母亲,我回來了。” “嗯,回來就好,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回來的。” 这是和以前不一样的回答。他有点激动和期盼,他希望母亲能抱抱他,能多跟他说几句话。可母亲拭去了泪就恢复了正常,轻声说了句,“你去休息吧”,就转身回了内室。 他独自又站了一会儿才出來,觉得真是好沒意思,原來一切都沒有变化。 贺云阳拿了小铲子在紫枫树下慢慢地挖,挖出了一个小木盒。埋下去四个月了,不过云杉木的质地紧实,这一段时间雨水也少,盒子沒有一点被腐蚀的地方。 拨下钉子打开盒盖,那方寄思帕好端端地躺在盒子里,拿起來展开仔细打量,确定一点都沒有损坏才松了口气。 “公子,天景公主的师傅是超级大妖你知道吗?”小吱跳到那个盒子里,像模像样的盘腿坐下。 “知道啊,你不是早就告诉过我。” “但是,那天晚上我可是亲眼看到了。” “哦,”他一怔,“是什么样子的?” “本体是什么我看不出,表象是个漂亮女子。她的气场,啧啧啧,强大得可以直接把我压扁,绝对是个非常厉害的大妖。公子,你怕不怕。” 第一百七十四章:你把我当成谁了 “我怕什么?”贺云阳失笑,“要不是她给我治好了伤,我沒准真熬不过这一关。救了我的我反而要怕,那不是不知好歹嘛。再说,若不是天景去求她,人家又怎么会來帮我。唉,我真是又欠了那丫头的。” “沒事,你不是都卖给她了嘛,慢慢还呗。”老鼠说完顿觉失口,捂着嘴抬头看贺云阳。 贺云阳的神色迅速变化,怔忡,尴尬,羞,恼,他的脸越來越红,然后猛地伸手抓过來。小吱早就防备,一纵身跳出了盒子,几下就蹿上了窗棂,大声为自己辩解,“公子,你别生气嘛。我沒偷听你们说话,不是,我就听了一小段,不是,我就看到天景公主让你按手印了。我觉得挺好的,真的!” 贺云阳气得头晕,他怒吼道,“挺好的是吧?行,下次我把你也卖给她,不,我要把你卖给她的猫!” 耗子吱吱大笑,“行啊,这样也挺好的。公子,你消消气,我先玩去了。” 深冬的银月原一片荒凉萎败,但对真正喜欢这里的两个人來说,银月原什么季节都是好风景。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來。”贺云阳帮她把被风拂乱的发理到耳后。 “啊?是什么好吃的?点心吗?” “不是点心,是一种你保证沒吃过的水果。”贺云阳说着,取出一个手帕包,捧到她面前,打开來。 天景看看那些碧绿的,圆如珍珠的果实,再看看他,犹疑道,“贺云阳,你确定这果子能吃吗?好像沒熟呢?”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大部分人见了这果子都会以为是生的。其实已经熟透了,不信,我吃给你看。”他拿起一粒放进口中,全无被酸到的难耐表情。 “不过,说不定是他比较能装,强忍着酸也不露相,等着我上当。”天景忖度着,不过人家把果子都捧到她面前了,不吃一粒总是不好。于是,她也拿了一颗,在贺云阳的注视下放入口中。 甜,脆,清香,真好吃!天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味觉,这种果子看起來像生的,像有这么好的味道。 “怎么样,好吃吧?”贺云阳得意了,“这种果子叫‘翡翠蜜’。生果子时颜色红艳艳的,不知情的人吃上一颗,牙就酸倒了。到果实完全成熟了,反而转成青碧色,所以叫‘翡翠蜜’。” “真是好神奇!我以前从來沒听说过有这样的水果。”天景又吃了一颗,道,“对了,你在寄思帕上写有事跟我说,是什么事?” “嗯,我是想,以后我什么事情都不瞒你不骗你,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做江洋大盗?” “你要布置密探嘛,当然需要钱啦。”天景横了他一眼,“你到底在我大渊安插了多少密探?有些连我也不知的事你都知道。快点交代,你刚才不是说,以后什么事都不瞒我吗?” “这个,暂时不能说。”贺云阳沒料到她能想到这一层,赶紧转移话題,“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钱,不只是为了布置密探,我还要养兵。” “养兵?你有多少兵要养?” “十万。”他干脆利落地回答。“我在宁朝西南部的深山里藏了十万兵。你想,十万兵卒,人要吃粮马要吃草,还要武器盔甲,天天都是得花钱的,而且还不是小数目,所以我不做大盗怎么行?” “十万兵!”天景惊道,“你和宁朝现在的这位新君交情不错啊,他居然允许你在他的国家里囤兵十万。” “哈,我又沒有白占他的地盘养兵。你想想,他只是四皇子,是怎么能当上太子的。” “你不是说,他的哥哥们发动过两次政变……”天景突然醒悟,“那两次政变根本就是你帮他在暗中策划的,就是要把他的三个哥哥拉下马,扶他上太子位。然后你又去杀了他老爹,扶他上皇位。如此的大恩大德,借他的地方养些兵他自然不会反对。” “你猜得不错。不过他并不知道我就是胡勉,我从來不在他面前显示功夫,我只是跟他说我认识胡勉,如果他想做些什么,我可以当个中间人。” “你就是个阴谋家。”天景沒好气地喊了一声,“那个宁国新君也是个沒眼力的。他就沒看出來,你其实就是在养羊。” “什么叫养羊?” “你是老虎,那个宁朝国君就是羊。你现在扶他上位,把他养得肥肥的,等你日后坐上齐朝的皇位,转回头來就会把他吃掉,把宁朝划入你的版图。我沒说错吧?” 贺云阳愣愣看着她,无奈苦笑,“天景,如果你是个男子,我们一定是敌非友。” “即使我是女子也一样。我告诉你贺云阳,你别指望把我也养成你的羊。我是在做了十四年大渊子民之后才认识你的,我是喜欢你。凡是我所有之物,只要你喜欢,尽管拿去就是,我不会跟你小气计较。但是,我绝不许你对大渊染指半分。我大渊的子民,绝不做亡国奴,也不会向任何国家俯首称臣。你不要以为用儿女私情就能绑定了我。将來,你若是觊觎这片江山,那么你即是我的敌人,我必能下得了亲手杀你的决心,即便杀不了你,我也定然宁死不降。” 她站起身俯视着他,眉目凛然,“贺云阳,我方才所言是大义,不是女孩子家的小矫情。你要生气就生气好了,便是你从此再不理我,我也不后悔!” 一捧翡翠蜜送到她面前,他可怜兮兮地说,“那我齐朝的果子,大渊公主还吃不吃了?” “去,”天景失笑,“我说正经的呢!” “我也说正经的。”他正色道,“天景,我的确是个阴谋家。你说的一点不错,宁朝新君就是我养的羊,他的江山,将來一定会划入我的版图。而且不只是宁朝,我的梦想,是成为袤合之主。” “哼,我早就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你不但是阴谋家,还是野心家,总之是个非常危险的家伙。” “可是我还有个想法你一定不知道。自从那一天和你在此结盟,我就改变了初衷。袤合七国,我只要六国即可。大渊是你的江山,我不抢你的。天景,我算计任何人,可我从來沒算计过你,你别冤枉我。” 天景沉默,然后她笑着拈了枚果子递给他,“好吧,算我错怪了你,这颗果子给你赔罪。” “我的果子……天景,你可真会借花献佛。”贺云阳盯着她手里的小果子苦笑,“还有,过几天我会逐步把在大渊的密探都撤回來,不过,你家太子那边还得留两个人。怎么样,够有诚意了吧?” “嗯,贺云阳,以后我再也不说你是阴谋家了。起码对我來说,你是好人。” 两人不再说话,你一颗我一颗地吃那一捧果子,吃完果子后仍是沉默。天景终于发现不对了,诧异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为什么要我一直说话,我已经表达了我的诚意,你的诚意呢?” “我的诚意?”天景指了指自己,“我可沒在你齐朝安插什么人!你知道的,就连那四名虎翼都是我父皇派给我的,我手头沒有什么人是我自己的。” 贺云阳失笑,“不是说这个,知道你沒人。我是想问你一件事,你能如实回答我吗?” 天景比较滑头,她沉吟了一下,道,“你问吧。” “天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你如果看到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会轻易忘记吗?” “陈天景你给我闭嘴!” “好啊,记得是你让我闭嘴的,你再问什么都别指望我再回答。” 贺云阳叹息,“天景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好好回答我的问題。” 天景认命地看了他一眼,“好吧,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是想问,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把我错认成谁了?还有,好几次你情绪失控的时候,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每一次我都觉得你只是在看着我,而在和另一个人说话。我想知道,每次在那种时候,你把我当成谁了?我是不是和某一个人很像?” “你不是谁,你就是贺云阳!”天景咬着牙,慢慢把心里的那个影子一点点压下去,“贺云阳,我的诚意就是:你不是谁,你就是贺云阳!” “是吗?”贺云阳有点失落,因为她不愿意和他说实话。她师傅的那句话他一直记着,每天都要想一想,越想心里越不舒服。 “那丫头有些神经兮兮的,不过只要你一直对她好,日子长了,她就会永远忘掉一些事,就正常了。” 她师傅是这样说的,他也经常遇到她神经兮兮的时候。每次在那种时候,她到底想到了什么事,什么人?他真的很想知道,但她不肯说实话。 好吧,既然她不肯说,那他就不问了。照她师傅嘱咐的,一直对她好,让她永远把一些事忘掉,自己变正常好了。 其实现在天景和他一样,都想到了师傅。贺云阳突然问起这个问題,莫不是师傅对他说什么了?以这个人的聪明,师傅只要稍微流露出一言半语,他就能牵藤扯蔓地想个**不离十。唉,那个师傅呀,她当时心急,忘记了嘱咐师傅,只给他治伤就行了,别和他说什么话。不过即使嘱咐了也沒用,师傅的话语权哪里能由她做主! 两人间的气氛沉闷而尴尬。天景莫名的烦躁起來,她缩了缩肩膀,道,“贺云阳,你还沒有话说了?我想回家了,好冷!” 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冷吗?等一下我送你回去,你就不用在风里冻半个时辰了。我还有件事要问你。” 她甩开他的手狠狠瞪他,“贺云阳,你别取笑我,你飞一百里才要半个时辰呢!我明明只要半柱香的时间好不好!哼,我现在进步多了,一张御风符我能飞八百里了。你要问什么快问,问完我就要回家了,我自己回去,才不要你送!” 他笑得像只刚偷到了鸡的狐狸,“是谁说过只要我好了就再不跟我矫情的。陈天景要是不矫情,猫都不吃耗子了。” “有些猫就是不吃耗子,我的绒绒就不吃小吱!”她笑得得意。 “好吧!”贺云阳放弃和她讲歪理,“天景,我是想问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第一百七十五章:娶你做我唯一之妻 天景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贺云阳刚才说什么?她听到了,但沒听懂。 “天景,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你不是说我偷走了你的心吗?嫁给我你就身心合一了。”他笑看着她循循善诱。 按天景一贯的矫情作风,她此时应该立刻回敬过去的话是“贺云阳,美死你了!”或是“贺云阳,我说过的,我只有一点儿喜欢你。哪有只喜欢一个人一点儿就嫁给他的,那样肯定不幸福。” 可她沒有这样说,经过这一场几乎是生离死别的风波,她对贺云阳的喜欢,好像又增加了一点儿。而且,似乎一点儿加一点儿不只等于两点儿,而是比两点儿多了很多。到底多了多少她也说不好。 喜欢一个人的计算公式到底是怎么样的?要算盘打得多精明才能算得清?天景真想知道这两个问題的答案。 “你要我嫁给你?”她一开口,不是和他矫情,而是认真和他讨论这件事的可行性,“莫非是你了大功,你父皇终于转了性子,开始喜欢和看重你了?然后良心发现,觉得这些年欠你太多,特别准许你自己挑选一门满意的亲事?” 他笑得凄凉,“我哪有什么功,功劳都在太子的名下。” 见她脸色一变,想到她一旦骂起太子來那就是滔滔不绝,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忙握了她的手追问,“天景,你还沒回答我呢。你别为难,我不会强迫你的。如果你还想做皇帝的话,我们就还是盟友,和以前一样。真的,天景,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 他的眸子熠熠如星,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还要说出让他难过失望的话,实在太难了。再说,近一年來,只要母亲和自己提起相亲和婚姻之事,自己不是经常会想过他吗?甚至想过,如果今生必须要嫁人的话、那就嫁给贺云阳吧! 天景犹豫了一会儿,郑重点头,“贺云阳,我愿意嫁给你!” 他紧紧抱她,声音微微颤抖,“天景,谢谢你说愿意。” “呃,不是,”她奋力从他怀里挣扎出來,“你还沒告诉我,你父皇到底肯不肯为了你向我父皇提亲呀?” “他当然不肯了,不过,我才沒指望他。” “那你指望……”天景不问了,她已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因为他的眸子比刚才更亮。 “天景,你以为我是要以齐朝三皇子的身份娶你吗?把你娶进那座荒凉的秋蝉阁,让你缩在里面每天面对我母亲的冷脸?我不是那么自私的人,以爱你的名义囚困你和我一起受苦。天景,我要以齐朝帝王的身份亲自去向你父皇求亲,求得他最心爱的女儿做我的皇后。” 他轻轻捧起她的脸,语声低柔,“天景,你知不知道,以后齐朝的史官写到你时,不会用‘宠冠后宫’这样的词。因为我贺云阳将是个沒有后宫的皇帝,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我们以后就像夫妻那样生活。民间的夫妻,不都是丈夫在外打拼,妻子当家管帐吗?天景,我的江山也交给你來打理,是比大渊大很多很多的一片江山哦!” 天景很幸福,但沒幸福得昏了头,她提醒他,“贺云阳,那样的话,你会被那些老臣骂死的!大渊的老臣们骂人都很厉害的,估计齐朝的也不差。” “呵,我可是父皇处心积虑杀了十几年都沒杀死的怪物,会被几个老臣骂死吗?让他们随便骂好了,等他们感觉到骂也沒用的时候,自然就偃旗息鼓了。” 天景无语。她算是看出來了,贺云阳当真很可能是个昏君。 所有的昏君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执着。执着是一种好品质,但要看用在什么地方。天景觉得明君的执着都是放在如何让江山稳固,让人民安居乐业上面。但昏君的执著就五花八门了。比如贺云阳他老爹就执着于杀掉自己的儿子。贺云阳这种坚忍求生的执着当然是好的,但十几年的坚忍求生,及家人对他的恶意和冷漠,使他的性格古怪而偏执。用他的话说,自己是这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于是他就一门心思地对自己执着起來。 天景不怀疑贺云阳承诺的真实性,他真的会废弃后宫,娶她为唯一之妻,把他的江山都放在她手里的。他对任何事任何人都能够精明洞悉,冷静决断,保证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但在爱她这件事上,他聪明的头脑冷酷的心都完全不做主,他就像个完全不设防的傻孩子,会因她一句话喜,因她一句话悲。他对她的好倾尽全力,甚至是完全不顾他自己的。就像那晚在齐朝军营之中,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又被竹竿太子辱骂欺负,但他最后的一点力气都用來压住藏在毯子下面的她,确保她不被发现。 可天景承受不起这样的好,因为她回报不了。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她对他的好,开始是因为他那么像陆离的背影,后來是因为结盟,她需要他的帮助,直到最近,她才真正是因为喜欢他而对他好。 这样成份复杂质量一般的好,如何能配得上他对她的义无反顾?如何能做他的唯一之妻,得到他的所有? 可现在已经不能反悔了,她知道如果现在说我不要嫁给你,能把他伤到什么地步,她不忍心。 于是她转开了这个话題,问道,“你母亲同意你动手了?她毕竟还是在意你的!” 他嘲讽地笑,“她在不在意我,我都不在乎。天景,这世上我只在意你怎么对我,其余的人,我统统不在乎。伤好以后我就在考虑这件事了。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就去和母亲摊牌,告诉她我忍不下去了。如果她顾念母子之情让我动手,那固然好。如果她仍然坚持她的立场,我也不是沒办法,不过就是不让她自尽而已,小吱就能办到,我尽可以放手我做我想做的事。再说我去不会杀了父皇,我做不出那么狠绝的事,我就是逼他退位,写诏书许我继位而已。至于他会有多恨我,母亲会有多恨我,我不在乎。” 天景看着他倔强的脸,心里叹息。他哪里会真的不在乎呢?只是他的父母,从來都沒有在乎过他。 这时,两个人的世界里突然闯进一只耗子,小吱利落地蹿上他的肩头,气喘吁吁,“公子,原來你在这儿!让我好找,你快回去吧,家里出事了!” 两个人一时都沒反应过來,怔怔望着小吱发了一会儿呆,才一起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吱倒被俩人的异口同声吓得一哆嗦。怯怯道,“公子,今晚你刚走不久,你父皇就來了秋蝉阁,他沒换便装,穿着龙袍就來了。你知道的,小吱受不了那种气势,就沒敢在屋里呆着。他來了就和你母亲在最里面那间屋里说话,距离远,他们说话声音又压得很低,根本听不清具体内容。小吱本來想着,大概是公子你立了功,你父皇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就过來和你母亲说说话。就沒太在意。他们说了很长时间,然后突然,突然……” 天景急了,在它小脑袋上弹了一下,“别结巴了,快说然后怎么了,他们吵架了吗?” “不可能,我母亲怎么敢跟他吵架。”贺云阳下了断言。 “嗯。”耗子点头赞同,“若说吵架,我也沒听到两个人的声音。就只是你父皇突然大吼起來,他吼得太大声,连声音都有些变了,我也沒听清他吼的是什么。然后他就冲出來了,很生气的样子,脸色铁青,牙咬得紧紧的,出去时,把院门摔得掉下來一半。我就赶紧进去看……” 它偷瞟了一眼贺云阳越來越苍白的脸,“我看到你母亲昏倒在里屋的地上,额头上有一个伤口,流了好多血。” 贺云阳猛地颤抖了一下,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转回來,“我先送你回去吧。” “哎呀,我又不是不能自己回去,你赶快去吧。”天景催他。 贺云阳带着小吱走了,天景一个人静静站着,看着身处的这片荒寒草原,心里五味杂陈。如果贺云阳的父皇母亲真的吵架了,而他父皇一怒之下打了他母亲,或失手推倒了她让她受伤。那位女子也许从此就真对那位无情帝王死了心,只要她点头,贺云阳立刻就能把他父皇变成太上皇。天景一点也不担心他发动政变会失败,连别国的政局他都洞若观火,甚至能随意操控,何况是他自家事。 然后呢?等他坐上皇位后,就会來大渊向父皇提亲吧?父皇八成会答应的,毕竟父皇一向都很中意他,很热衷于把他发展成自己的女婿。但是,父皇有意许给他的女儿里面,不包括自己。父皇那么疼爱自己,定然不舍得她远嫁的。到时父皇來问自己的意思,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呢?点头肯定会让父皇生出“女大不中留”的失落。摇头的话…… 天景忽然觉得冷。摇头的话,贺云阳恐怕不只是伤心,他可能会被气疯的。那个人一旦疯起來,就是父皇把三十六名虎翼都派來保护她,可能都护不住她。 第一百七十六章:很好笑的情形 那么,还是点头吧。尽管父皇会失落,但女儿长大要出嫁,这又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意外,父皇失落一阵子也就释然了。可是贺云阳如果娶不到她,那是不会释然的,也不会让她安生。 在离开银月原的时候,天景决定,为了让父皇不烦恼不为难,为了大渊和齐朝能保持正常邦交,为了虎翼们的安全考虑,她,还是嫁给贺云阳吧! 在给自己的小矫情找到一连串伟大的托词之后,天景释然了。 当然,顺便她也会憧憬一下自己未來的幸福生活。贺云阳说,她将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他许了她“唯一”二字。她想想这两个字,再看看父皇的御座,发现她很沒出息的眷恋这那两个字,而御座对她的吸引力正在迅速下降。 但是,从那晚以后,她就再沒有了贺云阳的消息,写在寄思帕上的字他也不回。一天两天三天,天天如此。天景惶急,不知道他那边出了什么事。她想去看他,可她又不像他,能把别国的皇家内院摸得门清,她要是去齐朝皇宫里找他,肯定在找到他之前就让侍卫抓住了,那可就太丢人了。 到了第五天夜里,她终于又见到了小吱。那只老鼠显得极为憔悴,身上的毛都是乱篷篷的。 “你这是怎么了?”天景帮他抚弄着背上的毛,“你家公子呢?他母亲的伤要不要紧?” 小吱眨着眼看她,看了一会儿反问道,“我家公子想要娶你,你知道吗?” 天景一下子红了脸,点了点头。(平南文学网) 小吱叹了口气,“这本來是挺好的事嘛,可是……” “他和他母亲说了,他母亲不同意,是不是?” “也不是这样。那晚公子回去,他母亲已经被两个服侍她的宫女安置休息了,头上的伤也包扎好了,其实那伤也不重。可是公子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他父皇是不是打了她,可她就是不肯说。公子守了她一夜。第二天,公子就跟她说了想要政变的事,你猜他母亲是什么态度?” “莫非她还是不同意?”天景算是服了这个女人。只因她生下了一个承继了她容貌长相的男婴,康明帝就冷落了她和她的儿子这么多年。如果仅是冷落也就罢了,他还总想置他们的儿子于死地。这样冷血绝情的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这个女子痴情得沒有道理。 “何止是不同意。”小吱狠狠道,“她本來闭着眼睛,不声不响,好像气若游丝的样子,可是公子刚和她说完此事,她立刻就坐了起來,抬手就打了公子两个耳光。你说这女人有多狠心,公子和她相依为命二十年,她居然下得了手打他!然后她就对着公子大吼,说如果他敢做出什么不轨之事來,她就与他断绝母子关系!” 天景心里一痛,她知道那个女人是抓住了贺云阳的弱点。他已经等于是沒有父亲的,母子关系虽然寡淡冷漠,好歹他还有个母亲,他不会忍心断了这层关系,他不能让自己活得像个孤魂野鬼。 “然后公子就和她说起了你。公子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他一定要以帝王之尊迎娶她作皇后,不能委屈了她。可是他母亲还是寸步不让,说,如果他想成亲,就去和他父皇商量,他父皇同意的话,就把那女子娶进秋蝉阁來,沒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如果他父皇不同意,他就死了这条心,休想再打那些大逆不道的主意。” 小吱叹了口好长好长的气,“然后公子就到院里跪着去了,他想用这种方式打动她。可是根本沒用,那个女人就不好像完全不知道似的,根本不理他。公子也发了狠劲儿,这都已经跪了整整四天四夜了,这几日还偏偏是连绵阴雨,唉……” “这怎么行!”天景急道,“他的伤才好,怎么能在雨里淋着。小吱,你带我去看他吧!” 小吱眨眨眼睛,苦笑道,“公主,你不知道婆媳难见面的道理吗?何况是那样的恶婆婆,你去看公子,她岂能不知道,你们俩人一见面,为难的就是公子。还是我去劝说公子吧。我今天來就是要跟你说一声,免得你以为是公子故意不理你,又生他的气。夹板气可是最难受的。” 小吱说完话就翻出窗户走了,留下天景独自发怔,想:这是只什么耗子啊? 又过了三天,天景才又见到了贺云阳,他的憔悴程度远超小吱,让她都不忍相认。 这也许是贺云阳人生中的第一场败仗。当他母亲在他面前双膝跪下,跟他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吧,母亲就跪在这里,等着拜见齐朝的新君。 贺云阳还能做什么,他只能认输投降,艰难地站起來,來找天景,抱着她说“对不起!” “不要这么说,你沒有对不起我什么。贺云阳,你是个有心的人,这样很好。如果你真能那么狠,母子之情都可以断绝,我还未必就敢嫁给你呢。贺云阳,母亲是予你有生养大恩的人,宁可她有负于你,你不可以亏欠她的,不然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天景,我们还是继续作盟友吧。” “贺云阳,你好奇怪啊!我以为你会让我等你呢。为什么你不能娶我,就要让我做皇帝呢?你不想我等着你吗?” “因为你不可能等得到嘛。”他摸摸她的头,无限惆怅,“你今年都十六了,还能等几年?你现在还可以和你父皇和母亲耍赖撒娇。可最多再过两年,任你再怎么赖皮,你母亲也得给你张罗婚事了。除非你有非常出色的表现,能让你父皇下定决心让你走与寻常女子不同的路,不然他也得赞同你母亲的意见。何况旁边还有一个看到你就恨得牙痒的太子,如果你一直等着我,你的日子会越來越难过,甚至越來越危险,知不知道。“ 她瞪他一眼,“贺云阳,你最讨厌了,老是把事情看得那么明白,让我觉得一点希望都沒有。那我要是真的做了皇帝,你后不后悔?” “后悔什么?反正这一辈子,我不婚你不嫁。这世上,能配得上我的只有你,能配得上你的,也只有我!” 她笑得眯着眼睛,“贺云阳,谁配得上你啊,我的脸皮才沒有你这么厚!对了,你想不想见我师傅?” “想啊!”他兴奋起來,“什么时候可以去见她?现在就去可不可以?” 他的兴奋劲儿吓了她一跳,“干嘛呀!见我师傅至于这么兴奋吗?哦,我明白了,”她凑过來紧盯着他的眼睛,“贺云阳,你是不是想跟我师傅打听我以前的事情呀?” “哪里?”他心虚地转头避开她的眼睛,“只是想拜谢救命恩人不可以啊,我可不是那么沒礼貌的人。” “好吧,你最有礼貌!不过不能马上去。你先好好休息几天吧,你现在这样子去见我师傅,她可能会以为她的治愈术不够有效,你的伤到现在都沒好呢。” 她怜惜地摸摸他的脸,“贺云阳,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人了。以后你要爱惜自己,不然我就要生气了!” 七天后的午夜,她带他去了古榆村的后山,她指了下面那片什么也看不清的黑暗给他看,“贺云阳,那里就是古榆村,我在那个村子里住了八年呢。” “那时你叫赵念雪是吧?我第一次见你,你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名字。”他抱紧她轻笑“小雪,其实这名字也满好听的,以后我就这样叫你好不好?” “不行。这个名字只有我赵奶奶一家人,还有我师傅能叫,你只能叫我天景。呃,对了,差点忘记,等会儿见了我师傅,记得要叫姐姐,可别一张口就是前辈,那么老气横秋的称呼我师傅最讨厌了。我师傅是大美人,可不是什么老前辈。” 站在这个看不到一盏灯火却亮如白昼的山洞里,面对白发红颜的美貌女子,贺云阳有点莫名的紧张,下意识地拱手施礼,天景一见他这么拘谨,怕他一紧张就忘了自己的嘱咐,忙抢先开口,“贺云阳,你别紧张啊,快叫姐姐!” 想想小吱说过,这只看不出本体的厉害大妖差不多有两千岁了,贺云阳颇费了一些力气才叫出“姐姐!” 谢过救命之恩以后,三人之间就很尴尬了,只有天景自己东拉西扯地说着话來调节气氛。翊雪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贺云阳,贺云阳则端坐垂首,一言不发。 天景看看师傅,再看看贺云阳,忽然想起有一次看戏,其中一场戏里有丈母娘相看女婿的桥段,就是眼前这两人的情形。她越看越像,越看越好笑,一下沒忍住就笑了出來,然后就乐不可支了。 贺云阳愣愣看着她,不解道,“天景,你笑什么?” 天景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在笑什么,只顾笑自己的。那边翊雪就怒了,喝叱道,“死丫头,笑什么呢?真是的,带了这么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傻小子來,我看着就生气,你还好意思笑,赶快把他带走!” 天景勉强把还剩一半的笑压回肚子,争辩道,“师傅,你干嘛这么说贺云阳,他今天第一次见你,难免有点紧张嘛!” “呵,丫头,还敢和师傅顶嘴了是吧!就是不想见他,赶紧带走!”翊雪怒叱了一句,背负双手,走到山洞的里间去了! 贺云阳看着她的背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拉了天景就走,一边轻声劝道,“好了,别和你师傅闹别扭,走了。” “贺云阳,对不起啊,我师傅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其实她以前经常跟我说你挺好,怎么今天见了你反而这样。” “还不是因为你突然笑起來,还笑个不停,你师傅才生气的,你到底在笑什么?看在我被你师傅骂得挺可怜的份上,告诉我,让我也笑一笑吧。”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天景又想到刚才那有趣的一幕,还是忍不住地笑,一边笑一边和他说,说完之后两人一起笑起來,贺云阳的御风术都不稳了,摇摇晃晃,忽上忽下。 第二天,夜里三更时分,贺云阳独自來到了这座孤高的绝峰,又走进了那个寒冷明亮的山洞,再次面对那个脾气古怪的美貌女子,这次沒有天景陪着,他说话反而流利了,他躬身行礼,含笑道,“翊雪姐姐,我來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相爱就是折腾 翊雪看着贺云阳,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欣赏,却还是板着脸,冷冷问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天景都沒來,你自己跑來做什么,莫非是昨天被我骂得不够?” “如果昨天姐姐你和我定下今日之约,就是因为碍着天景不好好骂我,所以叫我今天來好骂我个痛快,那在下也只有洗耳恭听了。” 翊雪冷笑,“我什么时候叫你今天來了?你可别乱说。” 贺云阳转眼向墙上一瞟,笑道,“这墙壁上绘着日月星辰,昨天姐姐训斥天景时,很生气的在墙上拍了两掌,顺序是先日后月,拍完之后你瞪了我一眼,转身背负了手到里间去了。在下记得,你转身时,背负的手伸出了三根手指。日月为明,三根手指便是三更。难道是在下理解错了?” “呵,”翊雪掩口轻笑,“就算你沒理解错,可我沒有理由叫你來啊是不是?有天景在这里我们都沒话说,何况现在天景不在,我们说些什么呢?” “说天景呀!”贺云阳慢悠悠接口,“昨天我们沒话说就是因为她在嘛,说一个人的事总不好当着这人的面。何况天景那么喜欢矫情,肯定不许我们说她。可我和姐姐初次相识,唯一能说的话題就是天景,既然她在那里东拉西扯,插科打混,然后又不停傻笑,姐姐你被她闹得沒法说话,自然得下逐客令,再暗示我今晚自己來,就可以说该说的话了。” “你这小子果然聪明,比我那徒弟聪明,又不像她那么骄傲矫情,我要是先遇见你,才不会收那个丫头为徒呢!嗯,坐吧。” 贺云阳坐下。翊雪想了想道,“其实我要对你说的话,给你治伤的那晚已经说过了。就是希望你能对她好。当然,我的徒弟我最清楚最了解,天景性格倔强,脾气也古怪,而且牙尖嘴利,我这个做师傅都常常被她气得无可奈何。贺云阳,你要想好,这丫头可是很能折腾人的,你要是经不起折腾就尽早放手,你要是现在抽身撤步,我也不说什么;但若是到她已经离不开你了,你才反悔,那,姐姐我可是不会与你干休的。” “哈。姐姐,你只知道天景能折腾人,却不知道我其实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如果天景是个娴静温柔,安稳妥贴的女子,我根本不会认识她,认识了也不会喜欢。天景自己能折腾,也能包容我的折腾。相爱这种事,可能就是势均力敌的两个人,凑在一起折腾,或者折腾彼此,这样才有意思。我和她,如果错过了彼此,再遇见任何人都是错的。所以姐姐你尽管放心吧,我这一辈子,就和陈天景折腾定了。” 翊雪一怔,大笑起來,“你和我那徒儿当真天生一对,都善于发这种奇谈怪论。那好,你们两个折腾去吧,我也就放心了。你想要问我什么呢?尽管问吧?” 贺云阳沉吟着,“姐姐,天景的那种古怪病症,真的沒有法子治吗?她当时是这样说的,我不信,可是这两年我也向很多名医询问过,他们压根就沒听说过这种病,姐姐,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些法子吧?” “法子是知道几个,但都不是容易轮到的。而且也不是一次就能见效。先不说你有沒有耐心,就是天景也不一定干。那个丫头……” “我知道,她总说自己不怕死,又沒耐心又爱偷懒,我教她的内家心法就从來沒练过。不练就不练吧。不过如果有能治她病症的办法,绝不许她不干,姐姐你尽管说就是了。” “哈,这丫头终于遇到克星了。”翊雪笑,“第一个办法。带她到月氏国的熔阳山顶去泡温泉。熔阳山可是袤合洲境内最高的山,那座山酷热难当,寸草不生,但山顶全是温泉眼,那泉水蕴含纯阳的热力,正好可以压制她体力的寒气。月氏国离大渊将近万里,而且靠近熔阳山一带的天上气流纵横,凌乱而又强劲。御风术差些的根本不能靠近。你如果能带她去的话,一个月去两次最好。” “好,我记住了,还有什么办法?” “这个办法不太可行。你知道雪参吗?” “听说过,据说是一种可以起死回生的人参,只在袤合洲之外的鲁卡雪山中偶有发现。” “不错,这种参就是太过稀少,所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我也就是跟你提一句,万一你运气好能碰到呢。” “是,我记下了,会留心的。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第三,也是我所知的最后一种办法。在袤合洲有一位游医,他浪迹在袤合七国之间,不是任何一国的国民,他只是个流浪者,但医术几可通神……” “姐姐,你说的可是枭陨?这两年我也在找他,可就是找不到,你可知他在哪里吗?”贺云阳急急问道。 “他最近在哪里我倒是知道的。可是你既知道枭陨的名声,也应该知道他的规矩。他看诊可是古怪。需要救治的人独自前去他是不看的,哪怕死在他面前他都不理。必须有人陪同前去,才能在他那里排上号;他看病要价不菲,但不收金银钱财。也不为难病人,只向陪同病人的提要求,那要求可就千奇百怪了,绝沒有容易办到的事,而且是先办事,再给病人医治。” 贺云阳点头,“他的这些规矩我也听说过。姐姐,你告诉我到哪里能找到枭陨吧,我要带天景去看病。” “你这小子还真是倔强,连这样的老怪物也敢招惹。也罢,我告诉你他在哪儿,不过别勉强自己,不然天景也会与心不安的。他在……” 贺云阳笑,“我根本不会让天景知道的,她知道了又得矫情说她不怕死不想吃药什么的,还得费口舌给她讲道理。姐姐,怎么给天景治病你都告诉我了,我还想知道她的一些事,你会告诉我吗?” 翊雪一挑眉,“看你要问什么,再考虑考虑告诉了你,那丫头会不会來和我吵闹。” “这些话我问过天景,她不肯跟我说实话,今天我再问你,估计站在徒弟的立场上,你也不会告诉我实话的。可我,就是还想再问问。” 贺云阳怔怔看着对面石壁,“两年前的正月十五我和天景认识,那天我在大渊的昀城看灯。天景也出宫來看灯,她迷路了,乱跑乱跑的,就遇见了我。她在我身后哭着喊‘狐狸,狐狸’。当时我正好戴着一张狐狸面具,我很奇怪,为什么她在我身后,就知道我戴的是狐狸面具呢?后來我想,她可能认错了人,也许她想找的人就戴着狐狸面具,可是最近,我忽然想通了……” 翊雪奇道,“你想通了什么?” “我想通了,她当时叫的也许并不是狐狸,而是一个人的名字。但因为她的脸上扣着一个厚重的虎头面具,声音发闷,她又在哭,语声就越发含糊,使我听错了。姐姐,你能告诉我她叫着谁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翊雪转开眼不与他对视。这个少年的眼睛太美太深,即使沒修习过瞳术似乎也有摄神之力,“兴许她叫的是某个侍卫的名字吧?” “也许吧,”贺云阳自然不会把这话当真,但也不再纠缠,又说道,“天景的性格的确很古怪,有时她说的话让我完全听不懂或者不能理解,比如说她一点儿都不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说能活到而立之年已经很长了,还说她的这条命是偷來的,什么时候沒了也无所谓。这哪里像十几岁的女孩儿说的话。她有几次和我吵架,会突然情绪失控,哭得好伤心,那时对我说得话就更怪了,就像我和她已经认识了好多年,相爱了好多年,又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可我明明只认识她两年而已。上次我问她在她情绪失控时把我当成了谁……” “她说沒把你当作谁,你就是贺云阳!” 他惊诧,“你怎么知道?她就是这么说的,一个字都不差。她和你说起过吗?” 翊雪白了他一眼,“她当然不会跟我说这个,但她是我教了十三年的徒弟,她的行事和说话我会不了解吗?贺云阳,你太聪明太执着,优点缺点都是这个。遇到大事聪明执着是优点;可是对这点小女孩的心思你非要想那么明白干吗?想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她说你是贺云阳,你就是贺云阳,她就是陈天景,你们好好的在一起。这么简单的事,你自己偏偏要把它想复杂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年轻人,聪明太过即是笨,明不明白!” 贺云阳发了一会儿怔,起身长揖为礼,道,“多谢姐姐教诲,我明白了。我和天景在一起,过好现在和将來就好,至于从前如何无需去想,既然她的从前里沒有我,多想是沒有意义的事。” 翊雪拍手称赞,“你这孩子的悟性,实在胜过我那徒弟太多。唉,可惜我先遇上了那个丫头,不然我收你做徒弟,省心省力,事半功倍,多好!那像我现在还得为徒弟操心,她还不领情。你等一等,我拿些东西给你!” 第一百七十八章:溶阳山的温泉 她走向到里间,拿了厚厚一叠明蓝色的符纸,“你把这个交给天景。这是‘幻身符’。以后你带她去溶阳山泡温泉,总不好晚上去,不太方便,再说也有危险。这‘幻身符’能变化成她的样子四到五个时辰,足够维持你们的一趟行程了。只要让她事先安排好,确保‘幻身符’变出的幻像只呆在房里不出门,就万无一失。” 贺云阳为难,“姐姐,这个还是你给她吧,由我给她的话,岂不是……” “切……”翊雪嗤笑,“我说天景笨,也是指和你相比稍有不如而已。她哪里就会笨到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地步。我估计她想通昨晚我对你发脾气的真相,不会比你晚多少,说不定你回去的路上还能遇见她呢,等着那丫头跟你别扭吧。我告诉你,一定要把她劝服,别让她跟我來闹,听到沒?” “呃,知道了!”贺云阳苦着脸接过符纸,将出山洞时翊雪说了句,“苍峦也很喜欢你呢,他很少对人类这么有好感,你有空常去陪他说说话。” “嗯。”贺云阳微笑,“翊雪姐姐,你一定可以把苍峦前辈救出來。就像我一定能治好天景的病,我会带着她一起活下去的!” 贺云阳出了山洞,看看天已快亮了,他索性落在山下,在山路上慢慢地走,打算天亮后到古榆村去看看,那是她生活了八年的地方。 “贺云阳!”身后有人叫他,声音很怒。他感叹一声:果然是知徒莫如师啊! “贺云阳,你装沒听见是吧!”不等他转身过去,天景已跳到他面前,一脸怒色,眼睛里冒着小火苗,就差一点怒发冲冠的效果了。 “贺云阳,你和我师傅串通好,今天自己跑來,问了她些什么?哼,我师傅居然骗过我这个亲徒弟,暗中和你串通好,实在太不像话了!她都给你讲了我的什么事,你老实交代。别说什么都沒有哦,我才不信,我今天才想通昨夜她玩的花招,跑來一看,她用幻术把洞口封住了,我根本进不去。如果不是在跟你说我的事,干吗不让我进去呀?快说,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贺云阳被她一大串怒吼吓得脑筋短路,愣了一会儿才结巴着说出今晚和翊雪所谈的内容,当然他只说了探讨如何为她治病的一部分,企图打探她个人**的一段略过不提,说完后无比真诚无比委屈无比老实地加了一句,“真的,我就是问了翊雪姐姐怎么才能治好你的病。她也只跟我说了这些。” 天景打量了他一番,不太信又不得不信,她嘟了嘴道,“你费这心思干嘛,我这病又治不好。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拖延罢了,沒意思的。你别指望我会去泡什么温泉啊!我才不去呢!我也不怕死!” 这是贺云阳早有预料的回答,他也不和她争辩,也不生气。替她理着鬓边发丝,柔声道,“你不愿去就不去,我不勉强你!你冷不冷,我送你回去吧。” 天景诧异于他今天怎么这么容易妥协,不过也真的很冷,毕竟她已经在山下等了他两个时辰,身上早就冻透了。就糊里糊涂地点了头。 这次贺云阳飞得格外高,一抬头会觉得星星触手可及,她诧异道,“贺云阳,用御风术有必要飞得这么高吗?” 贺云阳不回答,用力抱紧她,在她耳边说,“翊雪姐姐说了,溶阳山的温泉对你的病很有效,你到底去不去?” “说过了不去,怎么又提?你不是也说不勉强我的吗?” “是,我不勉强你。天景,你真的不怕死?” “不怕!” “哦,那就好!那么,我们就一起死吧!” “什么……”天景刚问出这两个字,贺云阳已经撤去了御风术,他们两个人,正在急速地下坠…… 天景知道贺云阳有时候很疯,但万沒想到他能疯到这个地步。 她衣袋里有御风符,可她被他牢牢抱在怀里,根本不可能把符拿出來。往下看一眼,尽管刚才贺云阳飞得很高,但他们下坠速度更快,黑乎乎的大地已经越來越近了。 “溶阳山泡温泉,去不去?时间不多了哦。”他在她耳边轻语,声音里居然还有笑意 她张口,猎猎的风就灌进來,淹沒了她的声音。在这样的狂风里,也只有贺云阳这个功力高深底气十足的家伙能开口说话。她只能点头,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 在离地面仅有几丈的距离,贺云阳又展开了御风术,带着她猛得向上飞起,向大渊皇宫的方向飞去。 “贺云阳你这个疯子!你放我下去,我自己飞,我以后再也不信任你了!”认识他这么长,天景第一次觉得他这张脸不好看了,不但不好看,还很阴险很欠打,如果她现在能腾出手來……不过,好像还是不忍心打他。(平南文学网) “我怎么了?不过就是试验一下你是不是真的不怕死而已!哼,事实证明,你就是矫情而已,真实死到临头的时候,你的胆量比小吱大不了多少。以后你再敢说不怕死,我还拿这个法子治你!” “你……你别不识好人心啊,我明明就是为你着想,不忍心你和我一起死。”天景知道自己这次是露了怯,但嘴上还是不服输,“你这么漂亮的一个人,摔得扁扁的,那得有多难看!” “哦,是这样吗?”又是这种狐狸一般的笑语,天景心里咯噔一声,想着他接下來不是要把自己推下去再做一下试验吧?可是贺云阳再沒有恶作剧,他在她耳边说,“要是真为我着想,以后就做个怕死的陈天景吧,因为,我不想活在沒有你的世界里。” 幻身符真的好神奇,天景看着另一个自己坐在桌前看书,完全沒有破绽。她已经和母亲跟侍女们说过了,这个下午她哪里也不去,只在房里看书,谁也不要來打扰她。 从大渊飞到月氏国用了大半个时辰,但穿越溶阳山方圆百里的的空中乱流却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天景从來沒有遇到过那么强劲而混乱的风,她和贺云阳被狂风卷着甩來甩去,就像两只纠缠在一起的断线风筝。 后來,两只风筝总算在溶阳山的半坡平安落下了,看着彼此灰头土脸的样子忍不住笑。 溶阳山很热,从半坡到山顶,似乎每向上走一步,热度便增加一分。天景还好,因为体内有冰璃雾的寒气,她几乎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热。身处这样的酷热之中,反而觉得很舒服。可贺云阳就遭罪了,他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脸色越來越红,呼吸越來越重,天景看着他的样子,真怕他会中暑昏倒,那她该怎么办啊?想想那片可怕的乱流,她自己都过不去,不要说带着他了。 “贺云阳,要不然你先下山去吧,我一个人上去……” “别胡说,好像我很娇气似的,不就是热一点儿嘛,沒事的。我适应力很强的,下次來就沒这么难受了。”贺云阳又抹了把汗,“我前天來看过地形,前面有一段很陡的,你自己根本过不去。抱好你的衣服,快走吧!” “哦。”天景把装着替换衣服的小包袱又往怀里抱了抱,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们终于上了山顶,一个个冒着热气的泉眼参差排列,蒸腾起一片浓浓白雾,连天景都有点出汗了。她担心地去看贺云阳,可他沒但沒有将要热晕的意思,反而好像比刚才好了些。他拍拍她的头,得意的笑,“看什么,我的内家心法可不是白练的,我只要再修习二十年,就能达到寒暑不侵的境界了。” “哼,寒暑不侵很了不起吗?”天景又想起了陆离,想到他的寒暑不侵,想到他为了让她也寒暑不侵送她的天极暖玉,那颗玉,现在还嵌在她的心脏里。却无法再让她寒暑不侵。 她叹口气,自己挑了个泉眼。回头瞟他一眼。贺云阳会意,递给她一枚哨子。“我先下去。你慢慢泡着吧,泡好了收拾好了就吹哨子叫我,我上來接你。” 天景接过哨子,不自觉想到玄明吹哨子驯他的猎犬的情景。贺云阳看她的促狭表情,就猜到了八成,叹口气,可怜兮兮道,“沒办法,谁让我签了那卖身契呢,一日卖身,终身为奴啊!姑娘请自便,小人先下去了。” 天景目送着那个“小人”下山去了,才脱了外裳,慢慢滑进泉眼。温热软滑的泉水浸润着身体,真的是非常舒服。温泉的热气透过毛孔渗入体内,纠结在经脉里的隐隐寒意竟似真有退去的迹象。天景舒服地闭上眼睛,想想一个月能來泡两次温泉也挺好的,就是贺云阳太辛苦了。不过,谁让他卖身给她了呢!她摆弄着手中那枚骨哨,得意地笑。 月氏国边境处的一家小茶铺里,店小二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在他店中喝茶的客人,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容貌气度都极是不凡。尤其是那个公子,他在这个茶铺做小二十几年了,就沒见过那么漂亮的人……但是,也沒见过那么能喝水的人。他都已经上了三大壶凉茶了,几乎是那个公子一人喝掉的,而且,居然还沒喝够,又在要第四壶了。 喝了五壶凉茶的年轻公子终于把茶碗推到了一边,丢了一两银子在桌上,和那个红衣女孩一起走了。小二赶紧奔过去,把那一两银子拿起來左看右看。心想那个年轻人实在太奇怪了,那么斯文漂亮,喝起水來却像个车夫挑夫般不讲究,但付帐时又如此大方,他这个路边小店,三天也赚不到一两银子的。不知他们以后还会不会來?要是天天來就好了。 后來,每半个月,那一对年轻人都会來他店里喝茶,年轻公子的茶是越喝越少,但是银子却不少给,每次都是一两银子。 后來,这一对奇怪的客人,在他的店里,喝了十几年的茶。 第一百七十九章:惊马 锦阳帝最近很高兴,因为天景总算恢复正常了。 去年深秋天景大病了一场,高烧和畏寒症同时发作,病势非常凶险。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他几乎以为这个最心爱的女儿就要这样夭折了。痛心疾首的他恨不得把所有无能的太医都拉出午门斩首,但那又有什么用? 沒想到的是,某一天后,一直病重昏沉的天景忽然清醒了,高热退去,畏寒症也暂时压了下去。沒人知道是哪剂药吃对了,反正所有太医的命是保住了。 可是天景病好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直恹恹弱弱不思饮食,人瘦得可怜。整天就躲在自己房里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偶尔见到她一次,也是呆呆愣愣的,往日的灵气一点也沒有了。 锦阳帝心中叹息痛惜,却无法可想,更不忍心责备女儿,只好眼看着她这样孱弱消沉下去,盼望着就像那次神奇的病愈一样,天景能突然得恢复过來,还和以前一样灵秀聪颖,伶俐可爱。 不知是他的慈父心感动了苍天,还是帝王的祈祷上天比较重视,总之奇迹再次出现了,而且几乎又是在一夜之间的变化,他的天景挣脱了那个恹恹呆呆的壳子,又恢复了往日风采,甚至比从前更敏锐聪慧了几分。 这次修订《农桑法》,天景的几点提议非常出色,不仅他极为欣赏,就连几位主管农事的几位重臣也赞不绝口,从前朝臣们对天景或多或少有些排斥,凡是她说的话提的建议看法,不管内容如何总是先驳斥一番,以表明他们对女子涉政的反感抵触。这次倒是全票通过了天景对《农桑法》的修改意见。 锦阳帝心里明镜一般,以前他们对天景的挑剔,基本是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沒事找茬,原因只有一个:天景是女子。但这次天景一病几个月,一言不发,一条建议不提,甚至连朝堂和御书房都不进。这些臣子们反而开始想她了,想她的原因也只有一个:太子和她差得太多,不是一条水平线上的。 天景的彻底痊愈对另一个人同样是大震动,那个人就是太子。 这次天景一病病成了呆头鸟,太子自然是最高兴看到她这副模样的人。而每次來探望她都要唏嘘感叹一番,说几句诸如“天景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來,哥哥很怀念以前和你一起在御书房聆听父皇教诲的时光”的感伤之言。 其实那时的天景也不是真呆,只是和贺云阳决裂的负面反应太大了,远超她的预计,她沒有力量对抗这强大的负面反应,精神和身体都承受不了,就变成病弱呆头鸟了。换一种天景公主死都不会承认但确实如此的简单说法:她失恋了! 其实在天景病着的这段时间里,太子不是沒有想过做些什么,可他不敢,也沒有任何机会。他知道,父皇防着他哪。警戒力量方面,父皇加派了六个御林军,配合虎翼日夜值勤。而天景的药是秋月明和静思两个人轮换熬的,他如果敢在药里动手脚,不是要把母亲也陷进來吗?于是他只能狠狠咬牙,在佛前默默祷告:天景那丫头就这样呆下去吧,千万别再恢复过來。祷告着祷告着,天景就恢复正常了。太子极有种想掀了供佛香案的冲动。 三月十四,是秋月明的大哥秋睿堂五十岁生辰。五十岁生辰是大寿,锦阳帝向來宠爱秋月明,这次,更是不遗余力地给足了秋月明和秋家面子。御笔亲写了寿联,寿礼更是豪华隆重,而且,携寿礼前往贺寿的,是太子和天景。 秋睿堂是太子嫡亲的舅舅,舅舅的大寿,外甥岂能不去道贺。再考虑到天景才恢复了精神,这次秋睿堂的寿宴是在郊外罗虎山上的一处别院,春天的罗虎山风光极美,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至于她是和太子一起去的,锦阳帝倒也不担心,就是因为她是和太子一起,难道太子还能笨到监守自盗? 于是他们两个就去了。因为是给家中长辈贺寿,那些皇室的捧场总要有所收敛,太子沒有动用自己的车辇,天景也沒有带虎翼跟随,兄妹俩同坐一辆马,后面跟着装礼物的车,就往罗龙山秋家别院去了。 罗虎山是昀城郊外的一座小山,名字挺有气势,其实山势平缓,除了有一段很陡的盘山路通往一处断崖算是有些山的险峻,其他的路还是很好走的,而且,春天的罗虎山,美得清闲秀丽,美得让人都不好意思心情不好。 天景现在的心情就很好,尽管她旁边坐的人是太子。 太子今天的心情也不错,于是兄妹俩相谈甚欢,两人都很小心,不去触碰任何可能引发不愉快的话題,只挑一些和他们自身有十万八千里远的趣闻來说,这种聊天方式很好,兄妹二人其乐融融,不时开怀大笑,服侍他们的两个宫女也在车厢另一边絮絮说着话。 秋睿堂的寿宴自然是极其热闹。天景是在内堂,和舅母及一众表姐表妹吃的饭。太子陪着舅舅在大厅里应酬。那些客人们见到太子爷,哪个肯放过向他敬酒的机会,太子的酒量又不是很好,所以尽管有舅舅和几个表兄弟极力替他挡酒,寿宴将散时,太子还是醉了七、八分。 因为第二天有大朝会,那是不能误的,秋睿堂也不好留他们住下。醉态可掬的太子推开执意要送他们回去的表哥,踉跄着被两个宫女扶上了马车。 太子靠在一堆软垫里半睡半醒,天景依着车窗看风景,看着看着,只听前面一声震耳惊心的沉闷巨响。 那大概是在放炮开山,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再紧接着,他们的马惊了。 “怎么回事?”太子终于被巨响和惊马引起的突然颠簸弄得清醒了,天景抖着声音回句,“太子哥哥,咱们的马惊了!” 话刚说完,车厢猛地一斜,天景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身子往前扑倒,虽然及时伸手撑在车座上,额头还是撞在了车座靠背上,痛得她眼冒金星。 这是辆大马车,驾辕的有四匹马,赶车的是两个人。 马惊得厉害,只听那两个车夫“吁,吁”声不绝,马车却颠簸摇晃得越來越厉害。天景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去用御兽术把马制住,可有太子在,她可不希望被他握有身怀妖术的把柄,再说,她现在死死抓着车座扶手还东摇西晃的,哪里还能走动? 这时,天景看到了让她难以置信,让她大骂自己是笨蛋的一幕:在一次剧烈的颠簸中,太子的身上重重撞向车门,车门被撞开,太子掉了下去。天景听到了一声惊叫,叫得挺像,但那种毫无心理准备突遭意外的惊叫,刻意学,总是差了些味道。 倒是太子的侍女,看到他突然撞出了马车,叫了声“太子殿下”,想也不想就扑过去拉他,当然也摔了出去,她的惨叫,结结实实,如假包换。 她的小宫女芯儿哭叫起來,“天景公主,太子殿下掉下去了,该怎么办呀!我们,我们会不会死?奴婢好怕呀!” 于是她就开始大声地哭,大声地叫娘。 天景哭笑不得。她留神看窗外,果然不出她所料,马车现在已经拐上了那条险峻的盘山道,正在向断崖处疾驰。 天景瘫在座位上,现在马车已经不再倾斜颠簸,奔驰得风一般快,载着她奔向真正的死亡。 皇家马车和普通马车略有不同。皇家马车的车厢前有一道门,把车厢和车辕上的车夫隔开。若是寻常时候,想对车夫有什么吩咐,只要隔着门说话即可。可是现在,天景的任何命令对车夫都是无效的,太子显然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教训,这一回弄了两个死士來当车夫,他们义无反顾地快马加鞭,要把公主的命和自己的命,一起葬在那断崖之下。 天景不会甘心等死,她挪到车厢前去拉那道门,如果她能用瞳术控制住那两个车夫,再用驭兽术制住奔马,那她和芯儿的小命就保全了。 可是,她的太子哥哥好容易有次能制她于死地的机会,自然方方面面都计算到位,包括这道门--已经是上了锁的。 “停车!停车!”天景彻底沒了主意,拍着那道门大喊。明知道这样的叫喊不会有任何用处,这只是下意识的徒劳挣扎。 车马忽然又是猛地一颠,缩在座位痛哭的芯儿撞在了车厢壁上,晕了过去。 天景也不再徒劳叫喊,车厢里一下安静下來,她看着被太子撞开的那扇车门,思量着如果跳车的话能有多大的机率活下來,思量的结果是沒有。这是又窄又陡的盘山路,从速度如此快的马车上跳下去,肯定直接摔到山下去。她今天出來是赴家宴,沒有带着御风符。 又看了看窗外,她闭起眼睛大喊,“贺云阳!” 这个名字叫出口,她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踏实感,比念诵佛号还要踏实,就像是念出了一句保命咒语。 马车的前面传出两声低哑短促的惨叫,然后是两声重物坠地的动静。天景愣了愣,她可以肯定,那两个车夫出了事,八成是死了。 是谁杀了车夫?马车现在沒了驾驶者,岂不是更危险! 第一百八十章:关于火鹤节 可事情不像她想的那么糟,反而出乎意料的好,马车突然减速,然后慢慢地停了下來。 天景怔怔地不敢相信,她咬了咬唇,才确定这不是个将醒的噩梦。她用力拍着车厢前的那道门,大声地喊,“贺云阳,贺云阳是不是你?贺云阳?” 回应她是,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慵懒带笑的声音,“那道门打不开,你偏要拍;这有扇门开着,你又不过來。陈天景,你是不是吓傻了?” 天景回头,那道开着的车门前站着一个人,不是贺云阳是谁?他笑看着她,向她伸出手。 “天景,以后你要记住,只要一个人对你动过一次杀机,你就要提防他一辈子。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和他相遇相处,就不能放松警惕!可你倒好,今天和太子在车里说说笑笑,乐得像个傻丫头,一点警惕心都沒有,还真当他变成了好哥哥吗? 天景红了脸,“你怎么知道?你一直都跟着我们的车?我怎么沒看到你?” 贺云阳在她头上一拍,“知道什么叫跟踪吗?能被人发现的跟踪,就不叫跟踪了。我昨天接到线报,知道今天你要和太子一起上罗虎山。我就來了,一直跟着你们。我料想,以你家太子的奸滑,他定然不会放过这个下手的好机会。你父皇让你和他一起,以为他不敢监守自盗,可是他偏偏走一招险棋,就來个监守自盗。他是豁出去了,刚才他坠车脱困,好像是断了一条腿,不过这戏就演得更逼真了,你父皇也不会,更沒有证据再怀疑他。再说,断一条腿就拨了一颗眼中钉,也是大赚的。” “可是他怎么能算准,开山的炮声一定能能让马受惊呢?皇宫中的御马可都是经过特别训练的,不容易受惊的。” “你忘了那两个车夫吗?高明的车夫能把马驯得服服帖帖,也能让马受惊狂奔,炸山的炮声不过是幌子而已。” 天景无言,半晌嗫嚅道,“贺云阳,这次又是你救了我。我……谢谢你啊!” “说什么谢,你不觉得生分吗?再说,这一趟我也沒白跑,见识到了原來你家太子原來比我想得更难缠;你原來比我想得更笨。不过让我惊喜的是,你舅舅家厨子的手艺真是好,似乎比皇宫里的御厨手艺还好些。” “啊?”天景呆呆看他,“你去厨房里偷吃了?” “什么话?”他怒,“什么叫偷吃?你就非要说得这么难听吗?明明是寻找食物好不好!我一大早就跟你上山了,大半天折腾的,去找点吃的不应该啊?哼,卖身给你这么长时间,工钱沒有一分,饭也不管一顿,都是我自己在倒贴。我发现跟着你简直沒前途,你小心我另投明主啊!” 天景把头埋在他怀里笑得不停,“贺云阳,你别另投明主。等将來你做了皇帝,我跟我舅舅把那个厨子要过來送给你,天天给你做饭还不行嘛!” 那时大渊皇宫里几乎翻了天,断了左腿的太子被几个山民在三个时辰前送回宫,太子连自己的伤情也不顾,只是向锦阳帝哭诉着惊马的遭遇,哭诉着自己的无能。锦阳帝看着浑身是伤,拖着断腿的儿子,实在看不出有造假的痕迹。只能嘱咐他好好养伤,然后叹着气,派出一拨又一拨人马,下令就算把罗虎山翻过來,也要把天景找到。 天景在午夜前回到了皇宫。是一个人赶着那辆皇家马车送她和芯儿回來的。那个人当然不是贺云阳,而是一个叫易大可的山民。 贺云阳这样向她介绍易大可:“这个人当年是在月氏国和恢朝之间贩马的,相马驯马的手段都很了得,而且有一身好力气,他一人控制住四匹受惊的烈马根本不在话下,让他送你回去,然后你和你父皇说说,以后就让他给你赶车。他比你宫里的任何一个人都靠得住。你要记住,宫里的人,除了你父皇和玄明,都有可能是太子的人。所以,对谁都不要完全信任。” 于是天景就被易大可送回了大渊皇宫。锦阳帝自是又惊又喜,听天景说罢她的获救过程之后,他重重赏赐了这个面相忠厚的易大可,然后安排了个地方让他住下。 十日后,他派出的人查明了易大可的所有经历,和他自己所言一点不差。于是锦阳帝欣然应允了天景的请求,让易大可做了她的专属车夫。 于是天景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人,她对易大可的信任超过了虎翼,因为,这个人是贺云阳给她的。 太子听到天景回來了,并且安然无恙的消息,“欢喜”的几乎昏厥。太子妃吴湘秀为他擦去那“喜极而泣”的泪水,柔声细语,“殿下,天景妹妹已经安全回來了,您也不必再自责,天道无常,世事难料,这本來也不是您的错,父皇和母亲也沒有怪您的意思,您好好休息,安心养伤才是。” 但是天景哪里会让他好好休息,安心养伤。第二天,她就亲自提着参汤造访东宫,探望太子的病情。所说的话,太子妃听着句句都是兄妹情深的关怀之语,太子听着句句都是刺耳扎心的嘲讽之言。 太子看着这个笑意盈盈,小嘴不停的妹妹,真希望上苍能暂时借他一刻“天眼通”的神通,让他看清这个羸弱女孩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或者,在她背后站着什么人,能让她一次次从他的谋算中逃脱,而且,每次都能反坑他一把。 就如现在,他左腿打着夹板,举动艰难,时时痛楚难当。而天景毫发未伤地坐在哪里,喝着茶吃着点心,还不耽误说话,一套一套的话气得他胸口发闷。 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太子年轻,宫里的医疗条件也好,他还是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拆去了夹板,可以勉强行走了。幸亏沒有落下什么残疾,这是他十分庆幸的事。也曾多少次因为此事而在心里大骂自己的鲁莽,如果这次真的把腿摔出了大问題,跛了,甚至是废了,那就更给了父皇废他的理由。幸好天可怜他,保住了他的腿,和他的太子位。 他深深叹口气,告诫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去偷袭天景了。父皇说过,只要他安分老实,太子的地位就是稳当的。那他就安分老实着,等到有一日他按部就班地坐上了皇位,就可以任意摆布那个丫头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太子想,他报仇,可能不需要等十年那么久。 太子缺席朝堂的这段日子,天景倒是过得有滋有味,逍遥快活。这段时间锦阳帝正在修改整肃一部分法典宪治,太子把自己弄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玄明一看到大段文字就会头痛,于是,能在朝堂上说话,并且所言极有价值的皇嗣,也就只有天景了,因此,她想不脱颖而出都难。 “天景,知道魏朝的火鹤节吗?” “知道啊,”正在用力搓揉一把银月草的天景抬头,“听说魏朝东南部有一大片荒原,土地特别贫瘠干旱,种任何植物都不能活,但只有一种灌木适合那里的环境,渐渐地,那一大片荒原就长满了这种灌木。这种灌木不长叶子,树木上全是尖刺,灰土土的特别难看。但是,每到六月中旬,它就会褪去满身的尖刺,开出火红的花來,那种花不但颜色鲜艳美丽,而且形状奇特,就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鹤。由此,人们就管这种灌木叫‘火鹤木’,每年它开花的大约十日之期就是‘火鹤节’,是这样吧?” “呵,”半躺在草地上的贺云阳懒懒地闭着眼睛,“天景,你向來最会纸上谈兵了,这一大套又是从书里趸來的吧,说得是半点不差,可是我打保票,你连一朵火鹤花都沒见过。” “那当然,魏朝离大渊好几千里呢,我要是去看花,來回就得大半夜的时间,來去匆匆的能看到什么?还要浪费御风符,不值得。哎,贺云阳,你别这么懒好不好,快起來帮我搓银月草,我要里面的草籽。” 贺云阳沒起身,抓了一把草单手揉着,搓出來的草籽又多又干净,比天景累得双手酸麻弄出的那些质量好多了。他把草籽撒在她带來的一大块白绢上,问道,“你收集这么多草籽做什么?” “做香囊啊!我好喜欢银月草的味道,觉得世上沒有一种香料的味道能胜过它了,我就想做个香囊,里面就装着银月草的草籽。” 贺云阳终于來了精神,他坐起來认真干活,说道,“那你做两个香囊吧,给我一个。” 天景尴尬了,她那点儿拙劣的刺绣手艺,要是让贺云阳看到了,他肯定得笑得岔气。她真后悔,干嘛要说什么做香囊的事,这下好了,贺云阳也要,该怎么说呢? “贺云阳,那个,我的刺绣手艺……” “沒指望你的刺绣手艺有多好,只要是你绣得就好。”他凑过來,笑得神秘得意,“你要是给我绣个香囊,我就带你去魏朝参加火鹤节,我告诉你,看过一次火鹤花开,你才能知道什么叫壮观。每年火鹤节的头三天,是火鹤花最漂亮,节目最精彩的时间,错过了可要后悔的。” “三天?”天景叫起來,“‘幻身符’的效力最多只有五个时辰你不知道吗?三天,我要怎么做,才能不被他们发现我不在家呀?” “天景,只要你想去,一切我來安排,保证他们不会发现你有三天的时间不在家,好不好?” 天景看着映在他眸子里的两点星光,魔怔般地点了点头。 “好了,在这之前,先给我绣个香囊吧,巧手小丫头!” “巧手……”天景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默默流下两行泪。 第一百八十一章:特别的香囊 今天是六月初六,火鹤节六月十二日开始。贺云阳说了,在这以前给他绣了香囊才带她去,绣不出就别想去。 五、六天的时间绣个香囊,这活儿如果交给清和,她闭着眼睛也能绣个极漂亮的出來,还用不了五、六天。 可是,被限定了时间绣香囊的人是她陈天景,这麻烦可就大了。 她也想过,让清和帮她绣一个蒙混过关,可是贺云阳那个家伙岂是能随便蒙过去的,要是被他发现了她骗他,不知会气成什么样。而且,贺云阳说得清楚,只要是她绣的,就是好的。如果她拿清和的好手艺去蒙他,自己都会觉得良心有愧。 于是,十六年來从未曾认真拿过针线的陈天景,终于捧起绷子,拈起针线,开始构思她人生中的第一件作品。本來,既是送给贺云阳的,又是香囊这样含义暧昧纠结的物件,所以这应该算是她和贺云阳的定情之物。 当然,倔强的天景公主死也不会承认这香囊的真正含义,她明明只是为了要去看火鹤花才答应给贺云阳绣香囊的,交换条件而已,才不是定那个什么之物。 绣香囊属于地下活动,一定不能被别人发现了。只能趁母亲不在或夜深人静之时偷偷进行。天景打着哈欠,拿着绣花绷子发愁,该绣个什么图案呢? 这种香囊上,一般都会用到鸳鸯、锦鲤、并蒂莲,同心锁之类的图案。但天景才不要绣这些,原因之一当然是因为她不好意思。原因之二嘛,如果她绣鸳鸯,可能会绣成鸭子;如果她绣锦鲤,可能会绣成泥鳅;如果她绣并蒂莲,香囊上可能会出现一颗白菜;如果她绣同心锁……她自己也不确定会绣成什么东西…… 于是,最后放在贺云阳手中的香囊,,就是一个用水红色丝绸缝成的小口袋,鼓鼓地填着银月草籽,口袋的针脚都不很细密平整,什么图案都沒有,只在口袋的最下边,用黑色丝线绣着四个小字:天景云阳。 绣的时候,她吮着一次次被针扎到的手指,气呼呼地想,她就只能绣成这样了,贺云阳爱要不要!不要的话,火鹤节她不去了,而且,再也不理他了。 可现在,香囊交到他手上,她又心虚,呐呐地解释:“我跟你说过我手艺差嘛。那些复杂的图案我都绣不好,绣出來你也不认得……我想來想去,还是弄成这样最好了。红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咱们两个的名字,本來想用白线绣,可是,你们齐朝不是崇尚黑色嘛,就用黑线绣了。就,就弄成这样了……我放了很多银月草籽,闻着挺香的。”她越解释越心虚,看着他手里圆鼓鼓的小口袋,自己都不觉得那是个香囊。 “很好,天景,这个香囊我很喜欢。”贺云阳把玩着那只小口袋,爱不释手,而且夸奖的表情也特真诚,沒有一点促狭和调侃的味道。 天景松了口气,找补道,“贺云阳,以后我一定好好学习刺绣,绣一个真正好看的香囊送给你!” “这个就是最好的!天景,我不是怕你生气才这么说,我是真的喜欢!”他看着她笑,“天景,你要是绣了鸳鸯并蒂莲什么的反而沒意思。这世上的鸳鸯和并蒂莲不计其数,而陈天景只有一个,贺云阳也只有一个,我就是喜欢这样的独一无二。而且,你觉不觉得我们的名字很般配?天景云阳,放在一起简直就是浑然天成,再合适不过了!” 天景呆掉了,心想贺云阳真是个骄傲和自恋都到了极致的家伙。可问題是,他理解错了!她绣上他们两个的名字,只是图省事罢了,沒想过要和他浑然天成什么的…… 她本來想解释的,想想还是算了。都已经绣成这样,而且也送给他了,何必再惹他生气呢。再说,她绣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好像也很高兴,也觉得这两个名字挺般配的…… 是挺般配的!天景鄙视自己,自己的脸皮,已经差不多跟贺云阳的一样厚了,一对厚脸皮,怎能不般配! “贺云阳,你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离家三天都不被发现呀?到底保不保险!”天景终于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題。 “嗯,你上次跟我说,这几天,你们朝中都沒什么事,你不用上朝去,是这样吧?” “是啊,父皇说,刚修订完《农桑法》和《井田法》,大家都累了,所以这几天的朝事会轻松些,父皇说,这几天我就不必去了,在家好好休息。” “既然这样,那就万无一失了,今天是六月初十,明晚二更时分,你等着我就是了,别忘了把侍女安排好!” 六月十一,整整一天,天景都神思恍惚。对即将到來的三日大冒险,既兴奋又有点慌,当然还有好奇,那个贺云阳到底有什么神通,能造出她三天都在家的假象? 二更时分,贺云阳如约而至。见面就问她,“你的幻身符呢?” 天景忙拿出一叠幻身符來交给他,又怯怯地加了一句,“每一张真的最多只能五个时辰的效力啊!” 他不屑地瞟她一眼,“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幻身符凭空使用使用效力只有五个时辰,但如果有个宿体,效力就能延长更久,如果那个宿体再有些法力,一张幻身符的效力足以维持三天。” “有法力的宿体?”天景疑惑,“在哪里?” 一个她熟悉的尖细声音代替了贺云阳回答她,“在这里!” 天景看着面前站着的自己,完全一模一样,转來转去地看了一圈,沒有破绽,连老鼠尾巴都不见了。 “天景公主,你看小吱变得像不像呀?”它一开口,天景吓了一跳,同时也放了心,连声音都是自己的,小吱特有的尖细声音一点也听不出來了。 “像,真是像!”天景赞道,不过还是有些担心,“小吱,这可是要三天时间,你能坚持下來吗?记住,绝不能露出老鼠嘴脸來!” “放心吧!公子说让小吱扮成你的样子在这儿呆三天,小吱就绝不会露出半分破绽來的。小吱什么时候让公子失望过?好了,我就在这儿呆着,你们玩去吧!” 贺云阳拉了天景出门,回头笑道,“小吱你好好呆着吧,我们玩去了!” 半个时辰后,贺云阳和天景就來到了魏朝东南部的涵谷州。他们落脚的地方叫做望鹤集。这是一个不算小也不是很大的镇子。但奇怪的是,如此一个普通的集镇,所处之地又偏僻荒凉,住户都沒几家,却有很多的商铺,客栈和饭庄。更奇怪的是,他们來时已近三更,按理说正是万籁俱寂,人人入梦的时间,望鹤集却热闹非凡。都这个时辰了,街上还有人來來往往的,饭铺酒肆还都未打烊,还有食客在里面喝酒谈笑,客栈竟全部挂出了客满的牌子。 “贺云阳,这个地方好奇怪啊,怎么会这么热闹?热闹得,”天景四下里打量着堪比白日的喧哗,给出三个字的评价,“不正常!” “不正常才是正常呢。”贺云阳笑道,“火鹤节就是这么热闹的,曾有人为火鹤花开的盛景赋诗‘花开花落只十日,倾城之人皆若狂’。诗中的‘倾城之人’就是指从各国各地云集于此來观花的人们。望鹤集就是依着长满“火鹤木”的望鹤坡而建的。这个地方全年都是非常冷清荒凉,无人问津的,但所有的买卖店家都不急不慌,因为仅靠这花开时节十日的收入,就足够维持他们一年的生活,还有富余呢。” “一年里只要工作十天,就够全年开销,剩下的时间全部休息。这也太悠闲惬意了。”天景扳着手指算了算,“贺云阳,我们也在这里开一家店吧。” “好啊,开一座酒楼,就叫‘云景楼’,我做老板,你做老板……” “停!”天景及时打断了他的最后一个字,“谁说由你做老板了?酒楼也不能叫‘云景楼’,要叫‘景云楼’,我做老板,你当店小二!” “陈天景,”她设想中的店小二凑过來,眯了漂亮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威胁她,“你再敢胡说八道我现在就走,你可沒带御风符,这七、八千里地你就自己慢慢走回去吧。” 这威胁很给力,正做着发财梦的天景立刻吓醒了,眨眨眼睛看看店小二有点冷的脸,一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还伸出一根手指偷偷勾住他的袖子。 店小二嘴角抿出一丝得意满意的笑,反手牵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 跟着他穿行了半个镇子,看到的客栈全部客满,天景有点急了,抱怨道,“贺云阳,看來我们是來晚了,找不到客栈住下,这三天怎么过啊?” “笑话,我带你來看花,会让你露宿街头吗?十天前我就在前面的‘海河居’预订了房间。跟我走就是了。” 天景叹息,这人做事总是这样面面俱到,和他在一起真的是什么心都不用操。不过,那样的话,人会不会变笨呀?要是自己变笨了,他岂不是会更得意? 第一百八十二章:看花和看病 “海河居”是望鹤集上最大的客栈,楼高三层,庭院广阔,房间布置得清雅简洁,看上去就舒服。真正的店小二引他们上了三楼,指着两间相邻的上房,向贺云阳殷勤道,“公子,这就是您要的两间房,一直给您留着,天天打扫的,保证干净。” 贺云阳点点头,挥手让他下去。问天景道,“你要哪间?” 天景指指正对着那扇门,“这间就好!” 他笑,“那好,早点休息!” 天景进了房间,在桌前坐坐,在床头靠靠,就是沒有一点睡意。她大概是有些择席之癖,尽管这房间很干净很舒服,就是不能好好在床上躺下。 人在睡不着的时候,就希望能有一起失眠的同伴。比如天景,现在就很想去打搅贺云阳,让他也不能睡。或者,他真的还沒睡也说不定。 于是她就很沒有公德心的去敲贺云阳的房门了。 他的声音果然还是清醒的,“谁?” 天景回答,“我。” 门开了,贺云阳倚着门问她,“什么事啊?” “我……”天景只说出这一个字,就望着他呆呆出神。只因眼前这个人,和她向來看惯了熟悉了的那个贺云阳,有些不太一样。 但凡男子如果生得过于清秀漂亮,行动举止上大多难免会有些女态和脂粉气,说话时有娘娘腔也不奇怪。所以这样的男子让人讨厌别扭也不奇怪。 但贺云阳不同。天景从第一次看到他,虽然那倾城之貌让她惊艳,但她从未觉得他像女子。他清朗优雅,洒脱不羁。这种男儿气度恰到好处地压住了他的相貌,使他美而不媚。只要是心理正常,道德水准正常的人,都不会觉得他像女子。 这是她通常见到的,束发黑衣的贺云阳。 现在她眼前的贺云阳,大概是正准备休息就被她打搅了,他散了头发,脱了外袍,只着白色中衣倚门和她说话。白衣黑发,被身后投來的灯光染上微红的脸颊,带着几分倦意的眸子。他此时的美,竟带着几分能勾魂的妖异。 贺云阳已经习惯了她呆看着自己发花痴,但今天痴得也太厉害了,由不得他不恼。他沉了声音道,“你到底在看什么,有事就快说!” “啊……对了,我是想问你,想问……”天景此时脑筋完全短路,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该说什么,最后终于放弃了,道,“算了,你休息吧,我明天再问。” 他关门时天景听到一声低低的笑骂,“呆头鸟!” “我是呆头鸟?明明是你自己太妖孽好不好?”天景真想再敲开门骂回去,但不愿显得那么神经兮兮,而且,他那副妖孽的美,实在不是她的小心脏能承受起的。 回到自己房中,她不由得庆幸,幸好沒有嫁给她。自己和他相比,真是蒲柳之姿,要是真嫁给了他,还不得被他笑话死。 天景抱着胡思乱想的念头睡去,正睡得沉,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贺云阳在门外叫道,“都日上三竿了,陈天景你到底起不起?晚上不睡早上不醒,你这是什么怪毛病!你再不起,花都要谢了!” 天景把脸埋在被子里笑,这家伙小心眼,昨晚自己打扰了他,他一大清早就來扰她的好梦,真是孩子气! 她翻身起床,穿好衣服挽起头发,打开门,笑道,“贺云阳,早啊!” 望鹤集,距离那片久负盛名的望鹤坡离不到二里,但实际上路程刚走了一半,就能遥望到一大片火烧血染般的红,遥望就已经绚烂得灼眼惊心,近看不知该何等壮观。 天景兴奋起來,拉了贺云阳急急地跑。又往前跑了一大段路,她停下來喘息,兴奋的心情一点点落下去。贺云阳觑着她失落的脸色,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嫌看花的人太多?你呀,就将就点吧!有好景致的地方哪能沒有人!那么多人集中在望鹤集,不就是为赶这个花期嘛。” “是啊,我知道他们都是來看花的,我也沒说什么呀。只是,红花配绿叶好看,配这么一大群黑压压的脑袋就很煞风景了。”天景叹息道,“不过,既然來了,我们也过去凑凑热闹吧。”。 “我们不去凑那个热闹,你跟我來。”贺云阳不由分说一把拉了她,离了主路,顺着一条小路往旁边的小山上走。 这座小山不高,但山路却很不好走,要不是贺云阳拉着她,天景也许上不了山顶。但是,等她上了山顶,顺着贺云阳的手指向山下望去,竟一下子忘了疲累,兴奋地几乎尖叫。原來就在山脚下,一大片艳艳灼灼的火红燃烧着,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辽阔。而且,只有花,不见人。 “太好了,你怎么知道这么一个看花的好地方?快走,我们赶紧下去。” “你别快顾着看花了,看路,看脚下的路,你下得去吗?”贺云阳端了一大盆冷水往她头上浇。 “啊!”天景这才注意看了看下山的路。看了路就明白了为什么这边的火鹤花可以如此安静地盛开不被打扰。上山的路还只是不太好走,下山的路……简直就是沒有路嘛!这座山的背面,山势几乎是立陡的,而且到处是嶙峋怪石。想从这儿下去,一不留神,就可能会有受重伤的危险。 “贺云阳……”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他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抱起,在她耳边笑道,“天景,你怎么这么笨呀!” 就让他得意好了,不和他计较。天景把脸埋在他肩上,感觉有风托起了他和她向山下飘去,感觉他把她放在了那片花海之中。 “贺云阳,你以前常來这里看花吗?”天景拢了一朵花细看,这花儿不知如何能开成这样奇异的姿态,真像一只振翅的火红小鹤。身处这里,就像是被成千上万的大群火鹤包围,真想和它们一起展翅飞去。 “嗯,我每年都來的。不过一个人看花也沒意思,以后每年我都带你一起來。不仅是这火鹤花,凡是我看过的好风景,我都想带你去看。好不好天景?” 她捧起一大丛火鹤花微笑,“好啊,凡是你看过的好风景,我都想去看!” 天过午时,他催促道,“天景,我们回去吧。” “为什么?时间还早呢,我要再呆一会儿。” “不行啊,还有件安排好的事要办,听话,我们先去办事。今天晚上还有好节目呢。而且还有明天后天可以來嘛。看花的时间还多呢,先跟我回去。” 贺云阳带她來办事的地方是一户又小又破的小小民居,但他敲门时的表情认真而恭敬。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房里传出,“进來!” 贺云阳拉着她推门而入,一进门,迎面就是一张又长又大的木桌,几乎占了房间的大半,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老者,干枯瘦小,微驼着背,一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倒是极有神采。他的眼珠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转,微有惊讶神色,然后问贺云阳,“是你的朋友要看病吗?你可知道规矩?” “是,”贺云阳恭敬施礼,“晚辈懂得规矩!” “那好!”老者点头,转向天景,苍老的脸上有了点笑容,“姑娘请坐,先把右手伸出來。” 天景看着贺云阳,见他轻轻点头,才坐下來,伸右手放在桌上。 老者伸指搭上了她的腕脉,天景吃惊地看道,他居然只用一根拇指把脉。 老者的拇指在她右腕上來回移了几次,然后疾速上探。天景只见老者上身抬起,他的拇指迅速经过她的小臂,臂弯,上臂,肩头,所过之处皆是酸麻,最后老者一指点在她锁骨之下,那一指,痛得她差点叫出声來。 老者也坐回身后椅中,重重喘了几口气,然后说道,“左手!” 天景刚才的疼痛还沒过去,咬牙忍着伸出了左手。 老者的手法还是一样,只是最后点在锁骨下的一指比刚才右边的疼上数倍。左边锁骨更靠近心脏,天景只觉得心脏里嵌着的天极暖玉都颤了一颤。她痛得伏在桌上浑身发抖,贺云阳在她肩上轻拍着,低声安慰,“天景,不怕啊,一会儿就好了。” “好了,先让她歇一会儿,你跟我进來!”老者已经调匀了呼吸,站起身向里面一间屋子走去,吩咐贺云阳跟上。 天景还痛得头昏眼花,哪敢一个人留在这古怪地方,拉着他的袖子不松手。贺云阳低声劝了好久才从她手中抽回衣袖,急匆匆到里间去了。 又缓了好一会儿,锥心般的痛才渐渐退去。天景坐起身來,无聊又好奇地打量这间屋子。这屋子陈设简单,除了一桌两椅之外,就是四壁的书架和架上满满的书籍,一眼扫过去,全是医书。 除了这些,墙角的一只小斗橱上还放着两只完整的人类头骨,黑黢黢的眼洞正和她对视着。天景向來胆大,哪会怕两只头骨。不过,一打量这间屋子。她就知道这老者是谁了。 枭陨,传说中行踪无定,医术通神的奇人。据说只要是他肯医治的病人,就沒有治不好的。他看病不收诊金,而是向陪同病人而來之人提出一些条件和要求,皆是匪夷所思,千奇百怪,反正都不是常人所能办到的事。而如果做不到他要求的事,病人当然也得不到治疗了。 天景不禁担心起來,那老头会向贺云阳提什么要求呢?她的病情自己知道,根本不是凡人能治好的。贺云阳这回是要被他白白利用一回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临月赏鹤 天景先去书架前翻了翻书,可她对医书从沒有兴趣,翻了几本就作罢了,然后又和那两只骷髅对了半天的眼,直到这个无聊的游戏也腻了,贺云阳还沒出來。 她不禁更加担心起來,那个老头,到底要骗贺云阳为他做什么事呀?她是不是应该闯进去拉着他走人?可是该怎么说服他呢?贺云阳可不是容易改变决定的人,实话不能说,说了他也不会信;说谎吧,骗不过他,她也不想对他说谎。 正想着,里间的门轻轻一响,贺云阳从半开的门里闪身出來,向她打了个手势,二人一起悄悄走了出去。 站在外面明亮温暖的阳光下,天景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她从贺云阳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他得了个什么结果,想了想,选择了最直截了当的说法,“贺云阳,你别信那个枭陨,他是骗你的,其实他也沒办法治好我的病,他只是骗着你帮他办事罢了。” 贺云阳对她能猜出老者的身份丝毫也不意外,淡淡道,“他根本沒说一定能治好你,他也说你的病症古怪,他需要好好斟酌思量。 天景还是有些小失望,但枭陨既然治不好她的病,也就不会……等等,他未必就不会,她紧紧盯着贺云阳,“他还是让你给他办事了对吧,他让你帮他做什么?他这人怎么这样,连斟酌思量都要收费啊,他还有沒有点医德……” “不是的天景。其实,枭陨不是要思量如何治好你的病,他一进里间就明确地告诉我,他无法彻底治好你的病,他只可以,为你延寿五年!” “五年……” 贺云阳沉了脸色,狠狠一眼瞪过來,“我知道你不稀罕你不在乎你不怕死,是我稀罕我在乎我怕你死行了吧!我都已经答应他了,你敢说你不要试试看!” 天景被他的疾言厉色吓住了,她呆了呆,小心蹭过去,觑着他的脸色,“贺云阳你生气了?我怕死还不行吗?以后我怕死,我听你的话,你教我的内家心法我也用功地练,绝不再偷懒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贺云阳的脸色半阴半晴,极是古怪,他转头避开她可怜兮兮地注视,余怒未消,“陈天景你本事,这世上也就你能让我生气。哼,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为你又操心又劳神又折寿,你还不领情!” “我领情的!正因为我领情才不想欠你太多……” “你已经欠我太多了!债多了不愁,再多欠些又何妨?”他伸手揽她的肩,“天景,你记着,欠我一分就为我多活一天,否则你就是世上最沒有良心的人!” 天色渐暮,望鹤坡前方圆近一里的空场开始布置起桌椅。來來往往忙碌着的,都是望鹤集上的店家和居民。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为今晚的宴席作准备啊!火鹤花盛开的前三天,差不多每晚都有好月色。他们就在这片空地布置好酒菜,让那些客人们可以在月下一边喝酒,一边赏花。这还有个名目,叫做‘临月赏鹤’!” “临月赏鹤!”天景看着这群人忙碌,感叹道,“贺云阳,我发现望鹤集上的人个个都很有生意头脑哦,怪不得十天就能赚够一年的开销。” “那当然,要是你再这里开家店,也得这么忙碌。要不然,错过了这场赚钱的机会,就等着挨饿吧!” 天景苦了脸,“我只喜欢临月赏鹤,不要临月搬桌。” 贺云阳给她两个字评语:“懒虫!” 月色溶溶,渐渐地蔓延开,白天看着炽烈张扬的火鹤花也被月光浸染得沉静安稳,似乎一只只小火鹤已经酣然入梦,浑不知还有这么多人在看着它们。 天景端了一杯酒慢慢喝着,眼睛看得方向却不是花海,而是前面的高台。今天黄昏时分,她和贺云阳來到这里,那台子就已经搭起來了。台子上摆着一件巨大的东西,那东西大致应该是圆形的,足有两人來高。用一大块红绸蒙得严实,看不出是什么。 天景好奇心重,那么一个奇怪的大家伙就在眼前,却不知是什么,如何能甘心。就缠着见多识广的贺云阳问,他明明是知道的,但就是不告诉她,只是笑得神秘莫测。现在也是一样,天景看一眼高台上的大家伙,再看一眼他,他就把视线转向宁静的火鹤花海,当她是身边飘过的微风。嘴角一抹促狭的笑,让天景恨得牙痒。 他不告诉她,难道她就永远不知道那是什么了吗?非也!月上中天之时,鹤望集的镇长走上了高台。一个快六十岁的老人,说话居然还底气十足声若洪钟,台下的人们听得清清楚楚。 “各位尊贵的客人,又是一年的火鹤花开,又是一场狂欢盛宴。每年都來赶花期的老朋友都知道,火鹤花开,平安鼓响。今天,我们鹤望集再次请出了这面平安鼓,还是老规矩,有想为自己祝祷或为家人亲朋祈福的朋友请上台來,敲响这面平安鼓。平安鼓响,灾厄去,好运來。想敲鼓的朋友请上台來,报上你想敲的数目,最低数目,三声鼓;最高数目,一百零八声。” 老镇长说完这番热情激昂的话,就走了过去,用力拉下了那一大块红绸。台下之人齐齐一声惊叹,包括天景在内。她从未见过这么巨大的鼓,算上鼓架,这面鼓差不多真有两人高,鼓面比大磨盘还要大出一圈,在月光下映出铁灰色。虽然离得很远,还是能感觉到庄严肃穆的威压。 天景今天算是开了眼界,见识到了可能是整个袤合洲最大也是最难敲响的鼓。陆陆续续有人上去敲鼓,都是只敲几声的,然而就这几声,还敲得有气无力,声音喑哑沉闷。 这时,旁边桌上一条彪形大汉对同桌饮酒的同伴笑道,“这鼓可不是容易敲响的。这鼓面上绷的皮子,可是七层生牛皮粘合成的,不是铁,可也差不多那么硬。那一对鼓棰,左手棰重三十二斤,右手棰重三十五斤,上阵打仗都够用了。三年前我敲过的,为我娘六十大寿祈福,敲了九下,这两条膀子足足疼了一天。” 天景听得咂舌,旁边的贺云阳忽然笑了一声,凑到她耳边,“我上去为你敲鼓,可好呀!” 天景还为贺云阳不提前告诉她平安鼓的事别扭着,既然他这么说,立刻就冒出捉弄他的念头,斟了杯酒放在他手里,笑道,“你要为我敲鼓的话,我可不要三声四声,十几二十声的,你要为我敲鼓,就要敲满一百零八声。而且必须敲得响,敲得好听,不然,我才不要呢!” 贺云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个还用你说,我要给你的,自然都是最好的。你再给我斟三杯酒,我去为你击鼓一百零八声,保证响,保证好听。” “好啊!”天景來了精神,执了酒壶斟满他面前的杯。三杯饮尽,贺云阳起身而去,踏着月华走上那座高台。台下的人们抬头一看,皆是愕然,不明白这样一个纤弱少年跑到台上去干什么?看他那单薄的样子估计拿鼓棰都费劲儿,别说敲鼓了。可能是喝多了吧? 可是那个少年明显不是只误闯上台的醉猫。他脚步稳健地上台,口齿清晰地对台下说话,说他要敲鼓一百零八声,祝福他心爱的姑娘快乐无忧,一世安好。 台下不是愕然,而是哗然了。这少年如果不是醉了就是病了,要不怎么说这样的胡话,一百零八声,他当这面巨鼓是和尚的木鱼吗? 人们一边对这少年议论纷纷,一边四下里打量,寻找他口中所说的“心爱的姑娘”,猜忖着那肯定也是个傻丫头,也不管管她这个脑筋不正常的情郎,让他到台上去胡闹。 天景旁边那桌上的大汉性格豪爽,说话直率,笑着跟天景说,“小妹妹,你赶快把那个少年叫下來吧,他这是喝多了,非要逞强,要是由着他胡闹,可能会累伤的。” 天景对这些人都看不起贺云阳正是一肚子的火,这个大汉还自己撞上枪口,她起身走到他们桌边,拨下发间一枚赤金凤头衔珠钗掷在他面前,冷笑道,“你看不起他是吧?我跟你赌他肯定能敲鼓一百零八声,而且一点事儿沒有,我输了,这枚钗就是你的;要是你输了怎样!” 大汉当时就窘了个面红耳赤,他一个草莽中人,哪里能拿得出这种贵重之物做赌。正尴尬着,高台上一声鼓响,台下瞬间安静。 这一声鼓音雄魂有力,沉厚悠长。刚才还看不起贺云阳的人们都不得不承认,这面平安鼓被敲了半个晚上,真正敲响它的人竟是这个少年。这少年看似文弱,竟真是有些力气。 大汉听到这一声鼓音,再看看红衣女孩笃定的神情,咬了咬牙,道,“姑娘,是在下鲁莽说错了话,不好意思。请姑娘把这枚钗收回去吧。” 第一百八十四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天景骄傲地笑笑,“你认错就好。我也不是非要为难你,只是不喜欢别人看不起他。今天我高兴,这枚钗,就给你们这一桌付酒钱了。” 说完天景回了自己座位,自斟自饮,看着贺云阳敲鼓,再不朝旁人瞟一眼。大汉这一桌七、八个人都呆了,他们看看邻桌的女子,再看看台上的少年,想法出奇的一致:这二位,绝不是普通人! 台上的贺云阳敲着这面世间无双的大鼓,一声一声浑厚的鼓音响彻夜空。连宁静沉睡的火鹤花也开始在夜风里摇摆,似是在应和着鼓点起舞。 天景看着贺云阳的背影,听着他为她而敲击的鼓声,一杯一杯地喝酒。她觉得眼下的情景太幸福,幸福得几乎虚幻。而这样的幸福之后,也许就是不幸了。 她有经验。在前世,她和陆离去繁星海看浮梦草的那晚,也是如此幸福,如此不真实的幸福。然后,就是分离,痛苦,背叛,死亡…… 现在,她又一次走进了一个幸福的幻梦,这个幻梦是贺云阳给她的。接下來会是怎样呢? 一群人的同声呐喊把她拖出了这微醉的臆想。是这些看客在数鼓声,“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已经沒有人在对贺云阳有半句微词了,只有佩服和惊叹。真是人不可貌相,如此一个文弱少年,竟有着神一般的力量。 天景揉着有点昏沉的头,她真是喝多了,一回头看见邻桌大汉正在向她打手势,他指了指台上的贺云阳,向她伸出双手拇指。 天景笑,向他一举杯,一饮而尽。 “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最后一声数罢,整个场子沸腾了。这时候风也大了些,火鹤花在风里舞得更急,花的情绪和人的情绪都到了沸点。 贺云阳放下鼓棰走下高台,居然还是气定神闲,脚步平稳,好像再敲一百零八声也沒有问題。 可是天景知道他还是累了,他的气息有些急,她斟酒给他,他伸出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一刻天景的心忽然踏实了。她想现在和从前是不一样的,她在人间而不是冰冷的天上,她身边的人是贺云阳,虽然强悍厉害得匪夷所思,但他是人,会疲倦会难过会受伤的人。人是温暖的,不会像神仙那样冷酷。所以,今晚之后的他们,还会继续幸福下去,沒有什么急转而下的厄运。 “喜欢吗?”他急促的气息和低语一起吹她的耳中,她的耳朵很痒,心也莫名地有点痒,她看了他一眼,竟一下子就红了脸。 这一夜的狂欢到快五更天时方才散了,他们回到“海河居”,各自回房休息。天景这一觉睡得沉。再睁眼时,竟然已到了午后时分。 她不想起來,懒懒地赖着床,一直昏沉沉地时睡时醒,直到太阳西斜,贺云阳在敲门,问她要不要吃晚饭。懒猫儿才终于伸了伸腰,起身收拾洗漱。 贺云阳也不太有精神,无精打采地拨弄着碗里的馄饨,吃得有一口沒一口。天景知道,一般情况下,头一天受了累,第二天疲倦才会真正发作,贺云阳显然就是这样。于是她很善解人意地说,“火鹤花昨天也看够了,而且我还是感觉累得很,今晚咱们就别出去了,好好休息吧。” 贺云阳笑得很欣慰,点头点得很痛快。 天景白天睡得太足了,晚上根本沒有睡意,贺云阳倒是早早回了房间,看來是真的累了,只是以他的骄傲,当然不肯承认。 不过,也许不是这样。 快三更了,天景刚有些困意,忽然听到院子里有猫叫,而且这猫叫得怪,两声短一声长,然后再无动静。天景好奇心再度发作,,爬起來在窗前一望,客栈的院子里站着三个人,月光里看得清楚,一个浅紫衣衫的玲珑身影,应该是个女子,一个人身形高大健壮,穿一身夜行衣。还有一个人,一袭黑衫,虽是侧面也能看到的银质面具,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她隐在窗后看着他们身形轻盈地跃出了客栈院墙,呆呆地想,那个人真是怪物,他原來一点都不累。 第二天一早,天景看到的贺云阳神采奕奕。她这次学聪明了,或者正好相反,现在她学笨了,绝口提昨夜临窗看到的一幕,假装她昨晚睡得很好,完全不知道他的房间三更后就沒了人。 不过,很快她就大致猜出昨晚他是去干什么了。因为,吃过早饭后,他又带她去了枭陨隐居之处。这一次的顺序和上次相反,是他先进里间去和枭陨说话,留她在堂屋等待。好一会儿,枭陨和他一起出來了。老头儿显然心情很好,连半驼的背都挺直了些。他拿出一只锃亮的小铁盒,打开來,盒里垫着雪白绵纱,绵纱上整齐放着三排共二十四枚细如发丝的金针。 枭陨又拿出一只长方形的铁盒子,取下上面罩得一层铁纱网,盒子里居然全是小小的蜡烛头,天景一眼扫去,便知蜡烛的数目和金针一样多。 枭陨用火折子把蜡烛一一点燃,然后罩上铁纱,再把金针一根根拈起,放在铁纱网上炙烤。他笑眯眯地看着天景,说道,“等下老朽给姑娘走一遍针,保证姑娘今天秋冬两季不会发作旧疾,连伤风得不会得。” 天景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贺云阳,忽然冒出句话,“这针是免费的吗?要是你还有事让他办,那就算了。” 那两人都愣了,枭陨先反应过來,抚了抚颔下几根山羊胡,道,“这针灸,算是老朽附送给这位少年的。” 天景不得不赞叹枭陨的医术高明,半个时辰的针灸完成,她平生第一次因为感到热而出了一身大汗。哪怕在三伏天里都是冰冷的双手掌心,也第一次有了温度。她把掌心贴在脸上试着那陌生的体温,几乎以为自己是彻底好了。可枭陨的话说得清楚,这样的效果,只能维持到今年冬末。 为她施针的枭陨极为疲惫,歇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好了,胡公子,一个月后你來取药就是。” “那就好。”贺云阳起身,恭敬施礼,“在下谢过枭神医,这就告辞了。” 从枭陨处出來,两人默默走着,谁也不说话。走了很长一段,天景终于不想再做哑巴了,轻声道,“贺云阳,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沒有啊。我是想,既然事你知道了,你……” “我才沒有生气。我虽然有时会有点矫情,但也不至于不懂事不知好歹呀!嗯,你能不能告诉我,枭陨给你提出的条件是什么?” “他说,他家祖上,大概是他太爷爷那一代,他们枭家出了三个出类拔萃的人才,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这三兄弟皆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好医术,而且所擅长的领域各不相同。到他们老迈隐退之后,三兄弟把平生所学,和所遇疑难杂症汇总,共同写了一本叫《千叶集》的医书。可是这书写好后正赶上战乱,就沒能刊印发行。是世上仅存一部的书。后來这部书辗转流落,不知怎么的竟被放入了魏朝国君的御书房里。他的条件,就是让我帮他把这本祖传宝书拿回來。” “这么说,你昨夜带着两个人,是到魏朝皇宫里……拿书去了!贺云阳,你胆子也太大了吧?你就不怕有什么意外?” 他笑,“能有什么意外?你以为我是个冒失鬼,任何准备都不做就擅闯一国的皇室禁地。实话告诉你,一个多月前我就找到了枭陨,给他详诉了你的病症,问他能不能治?如果能治,他要开什么条件?他说要诊过你的脉才能有定论。不过他先告诉了我这个条件。我就在魏朝皇宫里外转了好几天。把各个宫苑的路线,各处侍卫的分布,各种情况全摸清了,就连那本书在哪个书架上放着我都已知道了。只等着他说可以给你治病,进去拿來给他就是。沒什么风险的!” “贺云阳,我……”天景嗫嚅着,“我就不说谢了……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不跟你吵架,不折你的寿。” 他大笑,“那你就不是陈天景了。沒事,我的寿长着呢,不怕你折。其实你如果真能把我的寿折得和你一样多,那也挺好。” 第二天晚上他们回到了大渊皇宫的明华苑,解救了装公主装得快要崩溃的小吱。 一个月后贺云阳把一个小瓷瓶交给天景,里面是五粒气味辛辣的药丸。枭陨说了,每年冬至午时服下一丸,可延她一年之寿,五丸药,即是她生命中多出來的五年。 天景再也不说自己不怕死了。贺云阳殚精竭虑地想办法要让她活下去,她沒有权力说不怕死。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一晃眼,秋天也和这世界擦身而过。然后,就是冬天了。 这个冬天,天景活得很舒服,厚重的冬装,手炉脚炉什么的统统用不上,她身体的改善让太医大跌眼镜,百思不得其解。但这总是好事,往年他们最怕过冬。因为一入冬,就是天景公主的畏寒症的高发时节,而公主发病之时就是太医们挨骂之时,幸好锦阳帝不是个动辄就要砍人脑袋的暴君,否则,太医院里早就换过好几拨人了。 不过这个冬天,天景也是寂寞的。贺云阳又被派出了京城,到齐朝最北端的栖霞关驻防。好在只是正常的驻防。康明帝似乎已经接受了儿子是个杀不死的怪物这一现实,不再做徒劳的无用功了。这次打发他到边关驻防,大概也只是想让自己眼不见心不烦,过几个月安稳的日子。 这个冬天,大渊经常下大雪。银月原很罕见地被冻成了一片冰原。天景独自來过几次。搓雪团捏了两个小小的雪娃娃。只可惜雪人缺乏可塑性,只能是圆圆胖胖的造型。为了能够区分,她用小木棍在它们身上写字,一个大胖娃娃是贺云阳,一个小胖娃娃是陈天景。 冰消雪融的初春,贺云阳回來了。天景在寄思帕上看到他的字迹,“天景,我有事和你说,是非常要紧的事。” 天景在飞去银月原时一直在想,贺云阳出了什么事?见到的他一切都好好的,只是脸色苍白,异常焦急。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天景,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第一百八十五章:最疼的一个吻 天景毫无思想准备,她甚至以为是贺云阳一时口误,说错了话。可显然不是这样,贺云阳的神智冷静,甚至是冷酷的,完全可以对自己的话负责。他看着在震惊中沒回过神來的天景,又问了一遍,“天景,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走,去哪儿?”天景终于确定了,这句完全不是贺云阳风格的古怪问话,确实就是贺云阳的意思。 “天地之大,哪儿不能去!束缚着我的,也就是皇子的身份,这个身份我不要了,还有谁能拿我如何?”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贺云阳,你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天景急了,这种一点前提都沒有的选择,让她怎么选择?而且,以贺云阳的智慧和城府,就是他的皇帝老爹亲自提了宝剑來追杀他,他也未必就会紧张害怕,更加不会生出这样要落荒而逃的念头。他可是有大野心,而皇子的身份是实现这个野心的基础,他怎么会舍得放弃? “贺云阳,是你父皇又想出什么新鲜花样來杀你吗?”她试探着问。 贺云阳神色微怔,居然点头,“也可以这么说吧。这次我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离开。” “那你自己离开就行了嘛,拉上我干吗?你不做皇子了也还是贺云阳,我又不会嫌弃你。”天景暗自嘀咕。 “父皇派我去栖霞关驻防三个月,你可知他在这段时间里做了件什么事吗?他……”贺云阳冷笑,又黯然低头,“他给我定下了一门亲事。” “什么?”天景急了,立刻对贺云阳的老爹生出了熊熊怒火,“他打算让你娶哪个臣子的女儿?” “不是臣子的女儿,要是那样就好了,我自然有办法让那个臣子宁可违抗圣命,也不肯把女儿嫁给我。可是,她为我定下的,是恢朝的五公主,而且在七天后,恢朝国君就要亲自把女儿送过來了。” 天景彻底懵了。她呐呐问道,“你父皇,他就从沒有任何暗示明示的,问过你的意思吗?” 贺云阳摇头,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他先打发我远远地到边关上去呆着,然后他就把这件事敲定了。今天我才回來,去向他复命时,他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让我这几日好好准备,七日后,恢朝国君就要把亲自送他的五公主來嫁给我了。” “所以,我这次才是真正被逼到了绝路上,如果我抗婚,他立刻就会下令赐我死罪。我不想死,更不会娶那个公主,所以我只能走了。天景,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这样问了。天景张了张嘴,差点就就要说,“那就走吧,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可是她及时闭上了嘴,把那句话用力地咽下。缓了缓,她说道,“贺云阳,你太冲动了,也许你过不了几天就会后悔的。你要知道,一旦你真正离开那座皇宫,你的一切抱负和野心就都是泡影了。” “这些我当然是想过了的,江山天下,也许今生是与我无缘了。天景……” 天景不让他再问出那句话,急急说道,“那你母亲怎么办?你一走了之,让她來承受你父皇的怒火吗?你应该想得到后果吧?” “不是我弃她不顾,是她完全不曾为我着想过。今天我问她,知不知道父皇为了定亲的事,她说知道。我问你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她说你父皇说了,此事先不能让你知道。她明明知道我心里是有人的。她明明知道父皇这事瞒着我是沒安好心的。可她根本不在意我,她根本从來沒有在意过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乎她会如何。或许,我父皇看着她如此忠心的份上,也不会把她如何的。天景……” “贺云阳,我不能和你走。你有沒有想过,你我的父皇一旦知道我和你一起走了,那会是怎样的轩然大波。这对他们而言都是奇耻大辱,可能会引发战争的。” “哈,天景,你多虑了。一个皇子和一个公主私奔了,这样的皇族丑闻会很快被压下去,就像从沒发生过一样,顶多就是你我二人的父皇写国书相互对骂一番罢了。不过天景,我刚才有句话说到了重点。”他认真看着她,眼神凄凉, “你说你不跟我走。天景,其实我也想到了我不会跟我走的,不过抱着万一的希望來问问你而已。你绞尽脑汁地找各种理由,不过是因为你不敢面对我,不敢面对你自己的心,天景,你不愿为了我放弃现在的生活,是因为我在你心里的位置,不值得你为我放弃这些。是这样吧。” “不是的贺云阳,我是觉得……” “你是觉得我还是娶了那个公主比较好,这样皆大欢喜。你是想跟我说:‘贺云阳,反正我们也不能在一起,不如你就娶了那个公主吧,娶了他对你以后的前途也好,我不在意的,你娶了她吧。’陈天景,我可说错了一个字吗?” 天景简直都快疯了,他怎么可以这样聪明,怎么可以把她看得这么透!她后退两步,就像是做了贼被当场抓获一样手足无措,“贺云阳……” “天景,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不说话,她无话可说了,她只看着他,无奈而又凄苦。 “行!“他笑着点头,“天景,既然你不在意,那我就给你,给每个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寄思帕和那个香囊,递给她,她不接,被他硬塞进手里。他笑,“不是要皆大欢喜吗?我不方便再带着这些了。 他又拿出那个银狐面具,“如果以后遇到什么危险困难的事需要帮助,就到楚州的静华山去,把这个交给息河,告诉她是我交待让她帮你的,她一定会尽力帮助你!” 他又把面具塞给她,道,“我的卖身契呢?” 她愣愣望着他,无言以对。 “装可怜也沒用,手伸出來。” 她好不容易把那些东西都集中到左手,伸出右手给他。 他拉过她的手,怔怔看她,“天景,你是不是还是只有一点喜欢我。” 天景想说不是的,我喜欢你已经有很多了,可是说这些有意义吗?于是她点头。 他也点点头,然后低下头,吻上了她的掌心。 他的唇很凉,但天景却被烫到了,烫得她很痛,因为有重要的印记被这个吻从她的血肉中,从她的心里,被剥离了,消失了,永远不存在了。 他的唇离开了,她下意识攥紧掌心--疼! 他放下她的手,转身而去,他说,“再见了,我的小公主!” 天景失魂落魄地回到明华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煎熬着。七天,一共八十四个时辰,八十四个时辰之后,贺云阳就要见到那个恢朝的五公主了。然后,就是他和她的婚礼庆典了。 贺云阳虽然不是太子,但这毕竟是两国联姻,场面想必是盛大而隆重的。天景想着贺云阳穿着婚礼吉服的样子。他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穿婚礼吉服的样子肯定更好看,可她看不到了,和他共牵一条红绸的人也不是她,永远也不会是她了。 天景很想哭,想放声痛哭一场,把心底的疼和悔都哭出來,不然她就快要闷死了。可她不能哭,她身边服侍的人一大群,无缘无故地大哭起來,他们肯定会以为天景公主疯了。 天景也真的快疯了。她希望贺云阳能再來一次,再问她一遍愿不愿意跟他走。她一定会点头,经历过二十多个时辰的煎熬,她才看懂自己的心,她才发现,她喜欢他,已经不止一点又一点了,而是很多,几乎像他喜欢她一样多了。 第三天,清和跟玄明过來,给她送一件东西。小宫女进去和天景说了。一会儿,等在院里的两人就看见天景梦游一般地晃了出來。明明脚下还有三层台阶,她就像沒看见似的,一步跨下來,然后,就摔了个结结实实。 玄明赶紧抢上去扶她,手还沒碰到她。天景忽然“啊”地一声叫,开始抽泣,接着小声哭,最后放声大哭。 天景向來要强,从來不是那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孩子。这一跤摔得哭得这样,想必非常严重。清和跟玄明连忙一边一个把她扶起來,又吩咐宫女芯儿快去请太医來。 他们两个把天景扶进屋里,这时候秋月明正好不在,一众宫女嬷嬷见公主哭成这样,都慌了,七嘴八舌,忙忙乱乱。 清和知道天景性子骄傲,不愿这么狼狈的样子让众人围观,就把这些人都打发到院里去了。她和玄明把天景扶着坐下,又给她倒了杯茶。 天景还是哭,蜷着身子,哭得惨痛无比。哭得玄明清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又不是小孩子,摔了一跤而已,也看不出有什么伤,至于哭成这样吗? 两人对望皱眉,玄明轻声道,“这样,我先回避,你帮她看看到底摔到哪里了,会痛得这么难忍。” 玄明出去了,清和一边柔声劝慰,一边伸手在她身上轻按,问道,“天景,你到底摔到哪里了?” 天景不说话,只是哭。她好不容易有了个哭的理由,尽管挺蹩脚挺沒出息,但只有这个借口能让她痛痛快快哭一场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火龙鞭 天景用一场痛哭,为这段她一直不好意思承认,其实刻骨铭心的爱情送葬。哭过之后,她的精神也渐渐恢复。虽然还是常常发呆,但魂儿已经回到了身体里。她现在就是很想知道,那个恢朝的五公主是怎样的女子,够不够漂亮聪明,能不能配得上他? 时间再慢也终会过去,已经第六天了。天景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就在贺云阳婚礼大典的宾客之中,看着他和他的新娘在一起,一身红衣的贺云阳真是好看啊。她还是像从前很多次一样,怔怔出神地看着他。看他和他的新娘拜天地,拜高堂……她跟自己说不能让他们再拜了,夫妻对拜之后就要入洞房了,从此贺云阳就是别人的人了!这怎么可以,贺云阳是她的,他都签了卖身契的! 可是掌心里的灼痛让她记起,卖身契的印记已经被他用一个吻从她的掌心抹去了,从此他是自由身了,他,另投明主了。 宾客中居然有人起哄,让他现在就掀了新娘的盖头,让大家看看新娘美不美。贺云阳就真的微笑着挑了新娘的盖头,微笑着托起新娘低垂的羞涩脸庞。 天景猛地惊醒,她坐起来愣愣出神,梦果然都是反的,她在梦中看到的贺云阳的新娘,居然是她自己。是的,在梦里和贺云阳含笑对视的幸福新娘,是陈天景。而在现实中,绝不会是她。 第七天。 康明帝很生气,非常生气。今天是恢朝国君携女来访的日子,而贺云阳这个准驸马,居然从早到晚整整一天,面都没露一下。派了多人去找,回来都称哪里都不见三皇子。 恢朝国君虽然笑容未变,但气氛明显尴尬了。 恢朝是小国,国力军力都不强,又是齐朝的邻国,就活得比较仰仗齐朝鼻息。因此一见齐朝国君为三皇子提亲的国书,就赶忙应允,把他一向视为珍宝的最小的五公主,许给了这位大名鼎鼎的齐朝三皇子。当然,那位小公主对这桩婚事也是很喜欢很满意的。 恢朝国君兴冲冲亲自送女出嫁,可来此一看,那位准女婿影子都不见,就连话也没托人捎一句来,就好像根本不知这桩婚事,真是好大的派头。就是百姓被如此冷待也要怒了,何况他大小也是一国之君。若不是为国家利益着想,他一定会悔了婚事,携女回家。 迎宾晚宴结束,生了一天闷气的康明帝仗了三分酒意,亲自来找贺云阳。他还从来没被这个儿子如此忤逆过,盛怒之余又有点疑惑,贺云阳是极聪明极能忍耐的,自己对他的种种为难算计他都能逆来顺受。这次自己只是让他成个亲,又不是要他的命,对方也是个漂亮公主,哪方面也不委屈了他。就算他从未与对方见过,心里一时有些不愿,但怎么敢如此大胆,完全无视自己的权威,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 康明帝在秋蝉阁里外转了一圈,不见贺云阳的人影。将要出门时,看见一个内侍欲言又止的样子,逼问之下,内侍说道,“三皇子……今天一整天都在御花园东边的揽翠轩喝酒。” 揽翠轩中,康明帝看到的香艳一幕气得他差点吐血。 贺云阳身边莺莺燕燕地围着四个女子,个个容色不俗。居中而坐的贺云阳衣饰不整,发髻散乱,左拥右抱地揽着两个女子,一张染了酒意的脸,明艳柔媚的让他身边的女子个个黯然失色。 康明帝咬着牙,一字字从齿间挤出,“贺云阳,你这是在做什么?” “喝酒啊父皇,难道您看不出来?”他笑得颓靡媚惑,眯了眼道,“儿子马上就要成亲了,心里高兴,就来揽翠轩喝上两杯。呃,对了,”他站起身凑过来,浓烈酒气也一起扑过来,“父皇,儿子听说那位公主已经来了,儿子刚刚派了人去看她,请她过来一起坐坐。” 康明帝猛回头,惊怒交集地看着他,“什么?” 齐朝和恢朝的联姻失败了。 当晚,来此一整天也没见到贺云阳的恢朝小公主正在灯下闷坐,就有宫女传禀,说三皇子派人来请公主了。 听得是三皇子派人相请,公主心下暗喜。但听来人说三皇子请她去揽翠轩喝酒,公主就不喜了,心想这位三皇子也有些忒轻狂了,一天躲着不露面也就罢了,怎么派人请她去就是喝酒,一点皇族的规矩都没有。再一细打听,公主几乎气晕,原来是贺云阳和几个歌姬在一起喝得半醉,偶然想起她来了,这才派人来请她。 把派来的人赶走之后,小公主抹着眼泪去找自己的父皇,哭诉贺云阳对她的羞辱。恢朝国君大怒,别说恢朝是独立之国,就算是齐朝的附属国,也不能受如此羞辱而忍气吞声!第二日他就去和康明帝理论兼退婚,带了女儿拂袖而去。 秋蝉阁里,秋荻夫人和贺云阳跪在院中听内侍宣旨,御前内侍一脸傲慢,拖腔拖调地念着对康明帝亲笔所书的御旨。 “兹有皇三子贺云阳,言语无状,行止狂悖,失礼丧德,惑乱宫闱。实令朕深深失望。贺云阳之过必得重罚,以惩前毖后。特赐贺云阳火龙鞭刑,三十记。痛深责切,以端其德,正其行。钦此!” 秋荻夫人听到“火龙鞭刑,三十记”,脸色猛地一变就晕了过去。贺云阳反而嘴角微挑,露出淡淡笑意,朗声道,“儿臣谢父皇隆恩!” 元露殿里,秋荻夫人扯着康明帝的袍角哭求,“陛下,陛下您上次答应了我的,您以后再也不为难那个孩子了,再也不为难他了!可您为什么,为什么要下那样的旨意?三十记火龙鞭会打死他的,您心里清楚,从立了火龙鞭刑以来,还从没有人熬得过十鞭,那孩子已经是满身的伤了,他如何能挨得过三十鞭!陛下,秋荻求您了,求您看在我们……” “你闭嘴!”康明帝一声叱喝,俯身抓住秋荻的手臂,狠狠扯到面前,狞笑道,“你说你和我之间有什么?你和朕有什么?朕没有失言,只要是朕答应你的,从未失言。这一生只有你欠朕的,朕不欠你一分一毫。至于贺云阳,这次不是朕为难他,而是他在为难朕挑衅朕羞辱朕!你说得不错,火龙鞭的确没有人挨得过十鞭,但朕就是要让他挨三十鞭,朕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不死的怪物。你不来求情还好,就因为你替他求了情,朕就再加上一条:打完三十鞭后,再把他丢到御厨后面的柴房里关两天,而且不给他喝水!” 秋荻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下捂住了嘴,死死地捂着,生怕自己再多说出一个字,给儿子招来更加惨重的厄运。 “这就对了,如果想让你儿子有万一的希望能活,就管住自己的嘴!”他一把甩开她的手臂,看她倒在地上,捂着嘴,发出含糊喑哑的抽泣,“去吧,再去看看他,也许明天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夜深了,贺云阳睡不着。这应该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夜晚了,也不该浪费于睡眠,反正死亡就是一场长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父皇会赐他死罪是意料中事,但没想到是火龙鞭。父皇还真是恨他呀,连死都不肯赏他个痛快的死,而要用火龙鞭打死他。不过也罢了,怎么死都一样,殊途同归。 第二天清晨巳时之前,齐朝皇宫的内廷行刑场中,坐了很多的人。今天要对三皇子贺云阳动用火龙鞭,康明帝说了,后宫中所有妃嫔和皇嗣,都必得到场观看,惩前毖后,以儆效尤。 时辰将到,着白色中衣的贺云阳来到行刑处,跪了下来,双手握紧面前两根铁杆,行刑之人上前,拿了个麻核要塞在他口中,贺云阳转头避开,淡淡道,“我不用这个,你动手就是了,我若叫一声,就不算贺家子孙。” 行刑之人也不勉强他,后退一步摇了摇头。心想这位三皇子还是个孩子,哪里知道火龙鞭的厉害,从前有几个受刑之人,口中塞了麻核都叫得惨烈吓人。他现在说大话,等到鞭子抽在身上就知道厉害了。 观刑的众人中自然少不了太子,他兴奋地跟坐在身边的二皇子说话,“哎,你说老三平常一向假正经,从来没听说他玩女人,怎么偏在那一天他就想起玩女人了。这下可好,马上到手的公主玩丢了,火龙鞭倒玩上了身,你说他后不后悔?” 二皇子笑容依旧,摇头叹息,“三弟,他也真是糊涂!” 旁边忽然有个孩子的声音接话,“太子殿下,二哥,哥哥已经被父皇处罚了,你们两个何必背后说人,落井下石!” 两人一起回头,与他们隔着两个座位的地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孩子正怒视着他们,一身黑衣衬得他苍白的脸越发没有血色,眼睛里却有怒火一跳一跳的。 二皇子做人玲珑随和,立刻向那孩子点了点头,歉意一笑。 太子哪会把那孩子放在眼里,冷笑道,“云祥,你是怕了吧,老三一死,就没人罩着你了!” 贺云祥越怒,一双苍白瘦弱的手攥得紧紧,“哥哥才不会死呢!他最了不起了。谁也不能杀死他,父皇不能,你不能,火龙鞭也不能!” 太子哪肯受这个气,起身就打算抽那孩子一耳光,被皇后娘娘一声喝止,“云海,你和他置什么气,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巳时已到。行刑之人提起在烈酒中浸了十二个时辰的火龙鞭,漆黑的鞭子被烈酒泡出了血色,殷红刺目。他一抖手腕,血红长鞭如灵蛇般直扑向贺云阳,“啪”地一声在他背脊抽下了第一鞭! 贺云阳猛地一震,用尽全力咬牙才没叫出来。原来挨火龙鞭真的会有这么痛,背上像着了火般的灼痛着,一直痛进脏腑,痛进血脉,痛进灵魂。 第二鞭继续抽下,贺云阳在想着她,她面对火麒麟挡在他身前,她说,“傻瓜,你就站在我身后。” 第三鞭抽下,贺云阳在想着她,她说,“贺云阳,我们是朋友。” 第四鞭抽下,贺云阳在想着她,她说,“贺云阳,你为我活着,好不好!” 第五鞭抽下,贺云阳在想着她,她说,“贺云阳,这是你的卖身契!” 第六鞭抽下,贺云阳在想着她,她说,“贺云阳,我不能跟你走……” 第一百八十七章:带我去看他 齐朝太子贺云海觉得很扫兴很没意思,因为他没看到贺云阳出丑,也没能如愿以偿地看他当场死掉。 火龙鞭之威贺云海年纪很小时见识过一次。他记得那个受刑之人只是被抽五鞭而已,但每一鞭下去的惨叫,都要持续好久,叫声之凄厉惨绝,让他后来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因为抽得少,那人当时保住了命,但还是在后来越来越频繁的旧伤复发的折磨中死去了。 今天父皇要抽贺云阳三十鞭,太子本来乐呵呵地等着看好戏,要听老三叫得有多惨,还期待着能看到他当场死亡的最佳戏码。结果,什么好戏都没有。 三十记火龙鞭抽下来,贺云阳有过两次短暂的昏厥,但从始至终一声不出。而且,最后行刑完毕把他拖走时,他还有气息。 太子看到行刑台周围的御林军目送贺云阳被拖走,眼里都有敬佩之色。几位皇太妃和皇妃都在低声感叹云阳那孩子太硬气了,亏他怎么忍下来的云云。就连向来和自已最好的老二贺云涛,脸上亦有感佩之色。那个打小就被自己害残废了的四弟贺云祥是和老三相依为命的,他眼里转着泪,但死死咬着牙,忍得浑身发抖也不肯哭出来。和老三一样的死硬。 那个老三,连挨火龙鞭都能挨得漂亮,让这么多人心里都佩服他向着他。太子除了再添一份对贺云阳的羡慕忌妒恨,再也没有什么办法。 贺云阳受鞭刑时,天景正被莫名而来的心慌折磨着。她的心好像突然被只手攥住了,一下紧一下松地捏着,酸痛难奈。天景呼吸急促,似乎听见有个人在远方声声呼唤她的名字,他叫她一声,她的心就难受一分。 半个时辰后,她纠结难受的心终于渐渐平定了,而这时贺云阳刚挨完三十鞭子,正被拖去柴房,经受另一场更加漫长难熬地考验,没药没水,只有一颗不甘也不舍死去的心,吊住他最后的一口气,艰难地和死亡对抗。 被安插在齐朝宫中的大渊密探们,也都知道自家皇上对贺云阳极为赏识看重,有了关于他的消息向来都是第一时间呈报回来,今天这个消息虽然不光彩也不好,但贺云阳的硬气顽强他们也挺佩服,再说他已经气息奄奄,如果现在不报,等他死了再报恐怕皇上会生气的,于是,快马加鞭地把这消息呈送了回来,而且消息足够新鲜,贺云阳早上挨了鞭子,晚饭前锦阳帝就看到了这份密报。 锦阳帝看过密报,一声叹息。心里好生惋惜这个孩子,明明是大好的人才,怎么也做这种不堪之事。火龙鞭的威力他也有所耳闻,那孩子受了如此重罚,就算侥幸不死,恐怕以后也是废人了。 听说这几日天景的心情都不好,所以他今晚去明华苑吃饭,陪陪女儿。 吃饭时,大概是想说些新鲜话题逗一直郁郁的天景开口说话,锦阳帝居然说起了这件事。然后他看到正无精打采吃饭的天景一下子僵住了,片刻之后,她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很凶,咳出了眼泪。 她抹着眼泪抱怨道,“父皇,人家好好吃着饭,您干嘛说什么贺云阳挨鞭子的事,血淋淋的好恶心,我现在没胃口了,不吃了,您和母亲慢用吧,我先回房去了。您下次来,要讲个好听的故事赔我。” 锦阳帝好心讲错话,又心疼女儿饭吃得少,对着她的背影道,“等下父皇派人去告诉御膳房的人,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金丝酥酪。 天景不回身,只含糊应了声“多谢父皇”,就闪进了自己的房间。 天景不能回头,因为此时的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回到房中,她扑进帷帐,把头压在枕头和被子下,痛哭失声。原来他所谓的皆大欢喜的结局是这样的吗?贺云阳,你怎么会认为你死了我也会欢喜?贺云阳,你为什么连一枚可能永远无效的卖身契也不留给我?贺云阳,你当时为何不告诉我,你不可能娶那个公主?你为何不挑明我若不跟你走,你就一个人“走”?贺云阳,其实我心里是想跟你走的你知道不知道?只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我以为你给自己留了退路。可我怎么忘了,你疯起来,是从来不给自己留退路的! 天景真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胆小!他宁死也不娶她之外的女子,可她怎么没有勇气大声对父皇说“贺云阳的道德水准没有问题,他那些所作所为不过是在作戏,因为他不要娶那个什么公主,他要娶的人是我,只有我!” 可是她没勇气说出口,甚至连为他哭都要小心翼翼。因为在父皇和所有人的印象中,她和贺云阳就是两条相距十万八千里的直线,从未有过任何交集。她和他应该是陌生人,最多只从他人口中听说过彼此的名字而已。一个陌生人的生死,不应该放在她的心上。 这两年来,看过他们所有悲喜,知道他们所有故事的——其实只有小吱。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只鼠。 想着小吱,她就听到一个细小的熟悉声音在叹息,她掀开被子枕头,在大透一口气的同时勉强睁开被泪水泡得肿胀的眼,果然是小吱,它正坐在她的床头,埋头叹息。 天景第一次没和小吱以“你家公子”为开头展开对话,她一把将小吱攥在了手心,大声道,“带我去看他,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要看!现在就去,立刻就去!” 小吱被她攥得喘不过气,勉强说道,“天景公主,我就是来带你去看公子的,公子还活着,不过不能马上去,你得弄些水带去给公子喝。还有,你先放手,你快捏死我了。” 宫女们好生奇怪,不知今晚天景公主什么东西吃得咸了,超级能喝水。她们已经给她换过三壶茶了,都是一柱香时间不到就喝光。跟她说不能再喝茶了,晚上会睡不好觉的,公主就烦躁挥手,“那就拿白水来,快点,我渴死了!” 天景有一只跟玄明要的,很大的皮水囊,从拿到手就没用过,今天可是派上了大用场。 有了小吱的引领,天景顺利地来到了齐朝皇宫的御膳房,小吱轻声道,“公子就在后面的柴房,你先藏在这里,我去把门口的人引开。” 柴房这种地方,百姓家的和帝王家的,也许只有大小的差别,其他的,都是一样的脏乱狼籍,到处是灰尘和蛛网,让人一刻也不愿多呆。 天景一脚踏进来就看到了贺云阳。他伏在一张破草席上,身上盖着条薄毯。墙角一张桌上点着一盏幽幽暗暗的灯,让她能勉强看清这凄惨的一幕。 天景跪坐在他身边,伸手去探他的呼吸,那一丝鼻息似有若无,甚至就像是她的心理错觉。可他身上是滚烫的,这种夸张的热度不是高烧所致,小吱说,中了火龙鞭就是如此。在如此的高热炙烤中还不给喝水,就是神仙也熬不住啊。 她抚着他的脸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叫了好多遍也唤不回他的一点意识,天景的心凉了半截,想了想,她小心地从水囊里倒出点水,用手心鞠着,涂在他额上,脸上,手上,轻声叫他,“贺云阳,有水喝呢。你醒醒,醒来喝水啊!” 那一点清凉暂时缓解了火焚之苦,加之贺云阳的生命力太过顽强,他竟真的慢慢醒了过来,艰难地转头,眼睛里是空的,好一会似乎才渐渐有了视觉,看到了那只不停往他身上涂水的手,和手的主人,“天……景……” “贺云阳,我这就倒水给你喝啊……” 天景的话卡住了,她四下里打量着,想找个能盛水的容器,可这里是柴房,她能找到才怪。 所以说小吱是只神奇的耗子精,它进来时,嘴里衔着一只碗,而且它还是只有眼色不当灯炮的耗子精,放下碗就出去了。 天景倒了碗水,才发现自己跪坐着才还是太高,贺云阳现在的情形,只能勉强转头而已,要喝水真是很艰难。 天景把水囊放在旁边,自己也伏了下去,和他并肩趴在地上。把碗端到他嘴边,“喝水吧。” 贺云阳呆了呆,道,“你赶快起来,地上凉……” “你喝水吧,别说话,省点力气。”天景把碗凑在他干裂的唇边,“我们是盟友,同进同退,同荣同辱,你趴着我就陪你趴着,你站着我就陪你站着,反正我总是跟你在一起的。快,喝水!” 贺云阳勉强笑了笑,低头喝水。 很快,天景就把皮囊里的水倒得涓滴不剩,贺云阳身上的温度降了些,精神也略有振作。天景松口气,从怀里掏出带来的伤药,“我来给你上药,这个药止痛效果很好的。” 贺云阳紧张起来,忍着痛吃力地往旁边挪,“不用,你不要看……” “你躲什么呀!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胆小。”天景凑过去,轻轻掀开他身上的薄毯。一眼看过去,她的手一抖,毯子又落下了。天景咬痛了舌头也没叫出来,只觉得心都快从口中跳出来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天景和秋荻夫人 来时她就已经作好了看他伤口的心理准备,想着肯定是鞭伤纵横,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但是再不忍睹她也能咬牙看着,一定要帮他上药。 可是她见到的真实完全超越了她的承受力。贺云阳的背上,赫然是一个血淋淋的洞,居然都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这哪里是鞭伤,这就像是用刀,一刀一刀剜出来的。 “让你不要看,怎么样,吓坏了吧?”他艰难伸出手,覆在她不停颤抖的手上,“你的药没用的,火龙鞭伤,必须要用专门的药才能治。再过一天……我就能出去了,他们会给我治伤的,你放心吧。” 这时小吱一头扎了进来,惊慌失措,“天景公主,你快走吧,太子……带了几个人朝这边来了。” 贺云阳脸色一变,也催促道,“你快走,快,小吱,你赶紧带她出去。” “我才不走,太子就是来落井下石的,我走了你怎么办?” “天景你听话,都这时候了你还要惹我生气吗?” “我当然不想惹你生气,”她摸摸他的脸,“你知道的,我又不是冒失鬼,我既然不走,就是有备而来嘛。” 天景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用白纸剪得小人,一下撕去了纸人脑袋,把没脑袋的半个纸人放在小吱面前,“你把爪子咬破,滴一滴血在上面。” 小吱朝自己的左前爪狠狠一口咬下,然后滴了一滴很大的血在纸人上,纸人的一半都染红了。 这时,太子和另外几人的笑语已隐约可闻,天景走到窗前,打开窗,一口气把纸人吹了出去。 太子兴致勃勃的,带了丰盛的酒菜和几个随从,打算好好“探望”一番正在受苦的老三。几人说说笑笑地走着。忽然一阵阴风起,几人转头掩面避过那阵风,再回头时,手里提的东西纷纷落地…… 他们面前半悬空浮着一个白惨惨的人形,人没有头,断颈处不停冒着殷红的血,还在一点一点靠近过来。 太子发出一阵能吓死鬼的惨叫,带着几个随从落荒而逃。 小吱拍起爪来,大赞道,“天景公主,你这个幻术用得真漂亮。” “哼,这算什么,还有更漂亮的呢。”天景又从怀里掏出三、四个纸人,“这都是我给竹竿准备的,你拿去埋在东宫门前,埋之前就像刚才那样,撕掉头,滴一滴血。保证那根竹竿好多天都是噩梦连连,不吓死他也得吓得半疯。看他还能有精神来欺负贺云阳。” 小吱大喜,抓过纸人就跑了。天景看着贺云阳得意道,“怎么样,我就是太子克星,竹竿只要见到我,肯定要倒霉。” 贺云阳补充道,“你见到他,他还是要倒霉。” 经过这一番折腾,火龙鞭的伤势又猛烈发作起来,贺云阳痛得浑身发抖,体温比刚才更高。天景抱着万一的希望把水囊反转过来用力地抖,也没抖下几滴水来。 贺云阳努力挤出一个笑,“你陪着我就好……我不渴。” 天景就是傻了也不会信他的话,她含着泪水望着他发呆,忽然问道,“贺云阳,你知道什么叫相濡以沫吗?” “什么……”贺云阳正痛得天昏地暗,没听清她的话。 “相濡以沫,就是这样!”她凑过去吻上了他的唇。她温润柔软的唇有一丝清凉,努力抵抗着那火灼般的炙热。 贺云阳剧烈的颤栗,这一刻,剧痛和酷热似乎都不存在了,只有他和他心爱的姑娘相濡以沫。他闭起眼睛,干涸的身体居然还有泪可流,缓缓地划过脸庞。 这一个吻很长很长,这一个吻无关情,无关欲,只是两个人的相濡以沫,只是她想让他活下去。 这时,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那个人一直站在门口,不进不退,而柴房的两个人已是物我两忘,根本不曾察觉。 门口的人终于动了脚步,一个极煞风景的声音含怒响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两人乍然一惊,立刻分开了。天景回过魂来,顿时又羞又恼。一时忘了身在这破旧的柴房之中,拿出习以为常的公主范儿喝了一声,“你是谁,出去!” 一语出口的同时,她抬起头来,看到在昏黄灯光下站着的那个女子,看到那张美丽至极的脸时,天景心里“咯噔”一声,紧接着,贺云阳的呼唤也证实了她的不安,他叫了一声,“母亲!” 天景恨不得立时用土遁术逃走,可是她不会。她想上天真是会开玩笑啊,怎么偏偏让贺云阳的母亲看到这一幕。深更半夜,她和贺云阳孤男寡女地在这柴房里……纠缠。他的母亲看到这一幕,会对她有何看法……不用想都知道。即便是她有一个儿子,她看到这样的一幕,也不会对那个女子有什么好想法的。 想着想着,她感觉手指被贺云阳捏了一下,回头看到他的眼色,才反应到自己怎么还在地上趴着。她慌不迭地爬起来,贴着墙角,垂手肃立。 贺云阳的母亲一手提着一只罐子,都放在桌上,蹙了眉打量她,喝问道,“你是谁家女子?刚才那是在做什么?” 天景无言,相濡以沫的话她不想解释,解释了这个女人也不会信的。 “母亲,请您不要为难她。”贺云阳一边哀求着母亲,一边催促天景,“你快走吧!” 天景当然不能走,她若是立刻逃走,就真的在贺云阳母亲心中坐实了她不三不四、没羞没耻的印象。她是陈天景,是大渊公主,怎么能给人,尤其是给贺云阳的母亲留下这种印象。 这样想着,她勇敢起来,抬起头来平静道,“我是贺云阳的朋友,来看看他!” 秋荻夫人冷笑,“朋友,半夜三更的来,还是……这样的……” “母亲,不是您想的那样!”贺云阳挣扎着想起身,催促天景道,“你快走吧,我来和母亲解释。” “你不要乱动,你也解释不清楚,有些话必须我自己来说。”天景阻止了他,走到桌边,把两个罐子都打开看了看,拿起了水罐,道,“我先给贺云阳喝了水,再消停给你说话。” 秋荻夫人怔住了,这个女子让自己抓了个正着,不但不惊惶逃走,还如此大模大样的,该说她脸皮太厚,还是气度不凡呢? 天景也不理她,只管照顾贺云阳喝水,伏在他耳边轻声道,“一会儿我和你母亲说话,不许你插嘴捣乱,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贺云阳愣了愣,轻轻点头。 照顾他喝了大半罐水,天景还是站回墙角,却不再有可怜兮兮的样子,看着秋荻夫人淡淡道,“我不是您想得那种女人,我是贺云阳的朋友,我是陈天景,大渊锦阳帝的女儿,我今天到这里来,就是来探望贺云阳的,至于您刚才看到的,我只能说,您只看到了我们表面上在做什么,不知道我们实际上在做什么。” 最后一句话实在像绕口令,可天景说出来,竟很有坦荡磊落的气势。竟秋荻夫人点了点头,沉吟道,“陈天景,上次云阳陪着齐朝太子往大渊求娶太子妃,听说就是你从中作梗,使此事未成。弄得云阳都差点受牵累。” “贺云阳又没有受牵累,他父皇这件事做得还是满公允的,只罚了竹竿,呃,就是那个太子,并没有迁怒到贺云阳。”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既然云阳什么话都跟你说,你又愿意深更半夜,屈公主之尊,冒这么大风险来此看他。”秋荻夫人缓步走到她面前,“想必你就是那个云阳说过的女孩子了,他说他很喜欢你!我看何止是很喜欢,他是把你看得比命还重呢!上一次他想造反是为了你,这一次他弄成这样又是为了你。云阳说你很好很好,我怎么就没看出你哪点好呢?” 天景笑了,“这是正常的。若我将来有个儿子,他长大了喜欢上一个姑娘,喜欢得不得了,我肯定也不会觉得那姑娘好,抢走我儿子的死丫头,看着都讨厌,会有哪一点好呢?秋荻夫人,您说是不是!” 秋荻夫人哑了,她仔细打量着这个古怪的女孩儿,这个女孩子实在太伶俐了,一语说中她的心事。她二十年来冷淡儿子,因为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保护他,若是她表现出对他的疼爱,儿子的命就算再大上十倍,恐怕也活不到现在。只有天才知道她有多疼爱贺云阳,所以当贺云阳在她面前说出他有了一个很喜欢的姑娘时,她的第一反应竟是愤怒。她用命、用心护了二十年的儿子就要被人抢走了,从此,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今天,她见到了这个女子,还是无法喜欢。但她承认,这女子是配得上她儿子的,也许,只有她配得上了。 她轻叹道,“云阳如此对你,你心里又是怎样的?” 天景红了脸,低头沉吟半晌,嗫嚅道,“我的心,自然和他是一样的。” “一样的吗?”秋荻夫人冷笑,“若是一样的,你为何不愿做齐朝三皇子妃,而一定要做齐朝的皇后呢?” “母亲,不是她……” “闭嘴!”秋荻夫人断喝,“我在和她说话,轮不到你插嘴。 贺云阳再聪明,毕竟还是单身少年。哪里知道婆媳间有了矛盾,做儿子兼丈夫的人,一定不能公开站在哪一方,哪样只会使矛盾迅速升级而已。正式婆媳如此,准婆媳也是一样。 天景不方便直接冷笑,就在心里笑,想着贺云阳他母亲真是厉害,这一下就把怂恿贺云阳造反的罪名栽给我了,栽给我我就认下,又能如何。 她抬头,脸色如冰,“不错,我知道他要造反,我也支持他造反。我并不是非要做齐朝的皇后,只要是和贺云阳在一起,做农妇渔妇山大王的压寨夫人我都愿意。我支持他造反是因为我不愿意他活得如此卑微可怜,危机重重。三皇子吗?秋荻夫人,您真认为您的儿子活得像个皇子吗?有哪个皇子会被打得命悬一线还关在柴房里不给医治不给喝水?他的父皇既然不让他活,他为什么不能反?你作为他相依为命二十年的母亲,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为什么忍心看他受苦,为什么不支持他造反?” 第一百八十九章:最奇特的婆婆寄语 一室寂静,柴房里的三人像是连呼吸也压住了似的。贺云阳努力抬头,从他的角度看不到母亲的脸,他不知母亲是何表情,难过、生气、抑或是尴尬?他想他是不是应该训斥天景几句,让她给母亲道歉。 可是他说不出责备的话。天景的话虽然句句尖锐,会刺痛母亲,让她不舒服,但沒有一句是过分之言,而且这些话也是他多年來一直想问母亲的,可是母亲从沒有给他问出口的机会,现在天景替他问了,他想听听母亲如何回答。 沒有回答。秋荻夫人一直不说话,低垂着眼,冷漠着脸。 天景心里忐忑,她努力回忆着贺云阳有沒有过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应该代表什么意思? 秋荻夫人抬起手时天景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因为无话可说而恼羞成怒,要扇自己一耳光出气。 天景正快速计较着要不要让她抽?自己是大渊公主,挨了耳光可是丢了父皇的脸;可这个女人是贺云阳的母亲,如果躲过这一耳光,她肯定会和贺云阳为难计较的。这一耳光,是挨还是不挨呢? 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秋荻夫人抬手,是去拔发间的一根簪子。 簪子是银的,式样再简单不过,而且显然已戴了多年,有几处的银都掉了,显得斑驳。秋荻夫人拔下簪子仍是无言,只是摩挲把玩着簪子,漂亮的双手微微颤抖。 秋荻夫人挡在面前,天景要是想看到贺云阳就得侧过头去。这动作太大了,可能会惊动面前这动机莫测的女人。于是她不敢动,提心吊胆地尽量往墙上靠了靠。 “呵,你怕我吗?”这动作很小心,但女人还是觉察了,她抬起眼來,嘴角含笑。手里还在摆弄那根旧银簪。 “不,不怕!”天景兀自嘴硬,其实心里怕得很。她这时才想起这位秋荻夫人对贺云阳的父皇可是无比痴情加忠心,连儿子的命都能豁出去任其摧残还不许他反抗。自己刚才说了支持贺云阳造反什么的,这个女人拔了簪子一直摆弄,不是要扎自己吧?这东西扎在身上可是非常痛的,现在贺云阳动弹不得,不会有人來帮自己,该怎么办呢? 贺云阳也觉得不对,他的想法和天景差不多,也觉得母亲沉默地玩簪子不是好兆头,于是他强撑起身体侧头给她使眼色,焦急道,“天景,你该走了!” 天景何等精乖,立刻就明白他和她想到一起去了。知母莫如子,自己要是再呆下去,肯定要吃大亏的。 她勉强对秋荻夫人扯出一个笑來,边笑边侧身往门口退,口中边道,“贺云阳,你好好休息,我先……” “你先别走!”秋荻夫人打断她的话和退路,“你再和云阳说说话吧,他痛得厉害。” 天景沒了方寸,愣在了原地。秋荻夫人上前几步,不等她反应回來,已拉起她的手,把那根银簪压在了她的掌心,道,“这根簪子我戴了二十年,送给你。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云阳在等我的解释,解释二十年來为何冷淡于他,为何宁可看他吃苦,宁可他性命堪忧仍要他恭顺他的父皇。可我不想解释,此事也无从解释,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我的心意永远都不会变,只要他的父皇在位,或者只要我在世上,就不许他做出忤逆之事。不管他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如果他实在不能忍了,那也简单,只要他当沒有我这个母亲,他就自由了,百无禁忌。” 说罢,她就向门口走去,出门前又道,“那只罐子里是莲子粥,你喂他吃一些,我明天再來给他送水。” 天景看看手中的簪子,再看看贺云阳,正撞上他的视线。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道,“我理解的意思,和你母亲的意思,是一个意思吗?” 贺云阳也愣愣的,看着簪子好一会儿才点头,“估计就是那个意思!” 两个人都呆呆发愣,沒什么喜悦之意。本來接受情郎母亲的贴身心爱之物,这标志着得到了准婆婆的承认,是一个女孩子人生的大事件,是很值得欢喜兴奋的。可是刚才那番冰一样冷漠的“婆婆寄语”实在是非常煞风景。 她见过母亲送太子妃吴湘秀手镯的全过程。母亲从腕上褪下那枚金丝七宝镯,拉过吴湘秀的手给她戴上。先赞赏她皮肤白皙,手腕纤细,戴上镯子真好看。然后又夸了太子一通,说他如何出色如何好,与她正是良配。最后又祝福他们牵手偕老,白首不离。 这才是最正统,最贴心的“婆婆寄语”。好多话本里写到这方面的情节,也都和母亲说得差不多。可贺云阳的母亲说了些什么呀?对他们两个都沒有一句夸奖和祝福,反而有那一大套冰凉刺心的话,她听着都极不舒服,别说贺云阳了。 看看手里的破旧银簪,再想想贺云阳如今重伤在身,她努力调整出一个开心的笑,在他眼前晃着银簪,“不管怎么说,你母亲是把你许给我了,你以后要听我的话知不知道?” 贺云阳苦笑,“我以前有不听话吗?” “有啊,你不听话的时候多着呢。”天景起身走到桌前,那个青瓷小罐里正是还有余温的茄子粥,扣着罐口的是一只小碗,碗里还有只瓷勺。她盛了一碗粥回來,笑道,“來,听话的孩子,吃点粥。” 他摇头,眉间蹙得很痛苦,“天景,我吃不下,我的脏腑之中也像火烧得一样的痛,我只想喝水。” 天景也紧紧皱眉,蓦地,她想到了什么,放下碗,在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欢呼道,“找到了。” 她摸出的是个小瓷瓶,里面就是枭陨为她配的延寿药丸,她倒出一粒在掌心往他嘴边送,“枭陨老先生的医术那么好,既然此药连我这么重的病都能压制,应该也能缓解你的伤情。” 贺云阳转头避开她的手,“我不吃,你快收起來吧。这是我好不容易才为你求到的。枭陨说了,配这种药的两味药材现在已经绝迹了,也就是说,此药就这五丸,以后再不可得。你赶快收好。我熬得住的。” 天景左手握瓷瓶,右手托药丸,都放在他眼前,道,“这药我冬至时吃了一粒,现在还有四粒,瓶里三粒,手里一粒。贺云阳,如果你吃了这粒药,我就留下瓶里的,还可延寿三年;你要是坚持不肯吃这粒药,我就把它也放进瓶子,然后连瓶带药一起扔掉。你选哪个?” 贺云阳看看她,知道她不是唬他。因为如果现在他们情况倒置,他也会这么做的,而且说到做到,不会唬她。 于是他拈起她手心里那颗药丸送入口中,看她把小瓶放进口袋,不放心地叮咛一句,“剩下这三颗你可千万自己留着,别再给人了。” 枭陨的药真的很神奇。服下大概半个时辰,火蛇一般缠绕纠结在身体和脏腑间的灼烈剧痛就渐渐缓解,在剧烈苦痛中挣扎煎熬了一整天的贺云阳,总算能比较舒服地喘过一口气了。 服侍他吃了粥,二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天景握着那根簪子,却沒有要戴上的意思,贺云阳也沒提出“你戴上让我看看”这样的建议,两人似乎有个不谋而合的共识,都觉得这只簪子是不祥之物,戴不得。 “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贺云阳终于开口。 天景摸了摸他的额头和手心,那种灼烧般的高热已经退去,现在他的体温就像着凉伤风时发烧的温度。这已经比刚才好太多了。她放了心,“嗯,这次我真该走了。我明晚再來看你吧。” “你明晚不要來了,这里太危险。今晚幸亏是太子沒有进來,我母亲也不会声张。你明晚再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许來听到沒有?天景,你那么有国家荣誉感的,想想你要是被发现了和我在一起,你父皇的面子上会有多难看!” “哎,你说那样的话,我父皇会不会一气之下就不要我了,直接把我嫁给你。” “说不定啊,”贺云阳做恍然顿悟状,一把抓住她笑道,“你不许走,你要是敢走我就大叫‘大渊公主陈天景在这里!” 他们笑闹了一会儿,天景离开了。用御风符飞着,她取出了那根簪子,真想随手丢下去。她不需要这样的信物,也不需要那个女人的肯定和接纳。那个女人如此性情凉薄,对唯一的儿子都这么狠心孤意,难怪一生不幸。她的东西留在身边也是不祥,不如丢掉算了。 天景也只是想想,她还是把簪子带了回去,找了个从來不用的抽屉,丢进去上了锁。 第二天晚上小吱來了,说他家公子说了,从昨晚服过药后,鞭伤就再沒有特别猛烈的发作过,现在已经出了柴房,回秋蝉阁休养了,让她不必担心。 贺云阳那边是不需要担心了,但并不是再沒有了需要担心的事。 第一百九十章:我永远信你 撤藩这种事对任何一个帝王來说,都是头痛棘手而且风险很大的抉择。锦阳帝对一直是肘腋之患的三家藩镇,采取缓行慢进,徐徐图之的对策,四年前就在逐步削减他们的势力和兵力,成效很是不错。尤其今年有两家藩王病逝,于是就乘这两家新主上台,立足未稳之时,一鼓作气撤去了这两家藩镇。 三家藩镇去了其二,剩下的一家便已不足虑。真正让锦阳帝忧心且压力极大的是,谢午华已经越來越难指挥得动了。 两个月前,锦阳帝着手准备撤去那两家藩镇,为防有变,下旨与谢午华,令其提出五万人马,分作两路,压制住这两家藩镇。御旨发出,谢午华的回音也很快到了,开篇即是一大套誓死忠君的漂亮话,后面又诉了一大番苦,什么军中先前有时疫流行,不少将士染病,现下方愈,如长途远征恐怕吃不消;什么军中现在的粮草也不甚充裕,不如等到夏收之后,补充了粮草再行出征…… 反正通篇的所有内容总结下來只有三字:我不去! 虽然沒有谢午华的支援,也沒耽误锦阳帝撤藩的计划。但这件事这份嚣张的折子,给本就紧张微妙的君臣关系,又重重添上了一笔不确定因素。帝王指挥不动掌握兵权的大将,就像一个人肢体僵硬举动不灵,都是难以医治的重病顽疾。 得了这样重病的锦阳帝自然忧心忡忡,但谢午华不同于三藩,他手中的兵权太大,如果现在开始撤他的兵权,他一急之下真的反了,自己手中能调配的所有兵力,满打满算能与他势均力敌。但兵马的质量就很难说是否对等了。再说,如果谢午华真的反了,埋藏在大渊各地的隐患势必不会放过这个趁火打劫的机会,那样的话,大渊就全乱了,兵戈四起,民不聊生。 武力不可取,但用计的话,似乎也沒有什么好计策,他二人对彼此也太了解,对别的文臣武将管用的策略,放在谢午华身上未必有效果。 看到父皇愁得头发都白了很多,天景也很发愁。但她一向只熟悉擅长和文臣斗法,和武将,尤其是和谢午华这样的军中传奇该如何较量,她真是缺乏经验。如果不是考虑到贺云阳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在让他劳神思虑有点不厚道,她真的很想问问他的意见,说不定这个很有战斗经验的阴谋家会有什么好办法。 还有一个人也很发愁,甚至比锦阳帝和天景更愁,这个人就是玄明。 他从小就被夹在谢家和陈家之间,一边是父皇,一边是舅舅。两边每每角力之时,他所承受的压力是最大的。他曾经多少次幻想着,如果自己只属于一方,而和另一方无毫牵扯该有多好。 如果他只是谢家人,自然心无旁骛地跟随着舅舅,哪怕跟着他起兵造反又怕什么,赢了就得了天下,败了也不过就是输掉脑袋。 如果他只是陈家人,当然会坚定的站在父皇身边,而且父皇也不会怀疑他的用心和意图。如果有天谢午华反了,他肯定主动请缨上战场与其一战,能和传说中的军中战神对决一番,就是死在他的枪下,也是英雄壮烈的好男儿的结局。 他生性是个痛快磊落的人,可老天偏偏就不让他痛快磊落。老天为他陈玄明安排的结局,不会是血染沙场,马革裹尸这种他向往的归宿。而是要让他在父皇和舅舅这两股强大的力量中,被慢慢地撕裂。 这天晚上,天景从凝芸宫出來,踏着不甚明朗的月色回明华苑去。她这些天每晚都來跟清和学刺绣。清和对她的转性大为惊讶,问起缘由,她自然回答是因为母亲的压力,要不然她才不想学这种会把手指扎成蜂窝的,一点都不好玩的劳什子。 这番解释既合情理,也有天景的风格。清和自然不怀疑。可是她不知道,天景宁可把手指扎成蜂窝,也要学会刺绣的真正原因,是想给一个人绣件真正像样的作品,表现一下自己的女儿家风范。 天景走着,埋头思忖着清和刚教的几种针法。正想得出神,面前忽然一声低唤,“天景!” 天景一抬头,着实吓了一跳,连退了好几步,差一点惊叫出來。前面很近的地方,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的脸背着月光,暗沉沉地看不清五官。不过看那身形,好像是,, “玄明哥哥,你干什么?这么晚了,你不声不响地站在这儿,要在装鬼吓人吗?”天景抚着胸口大怒,刚才的好心情全让这个傻大个儿破坏了。 等再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她愈发生气,板着脸训道,“玄明哥哥,你这到底是要干什么?我刚从凝芸宫出來,淑妃娘娘和清和还在担心,说你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你在哪里喝了这么多酒?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要是让父皇看到了,他会怪罪淑妃沒有教导好你,她和清和一向待你那么好,你就忍心连累得她们为你受父皇责难吗?” “不是,天景,我不是想喝酒,我也不是,我是……” 天景皱了皱眉,又叹口气,她知道玄明嘴笨,一紧张烦躁更会语无伦次。她上前拍拍他的肩安慰,“也是我不好,刚才不该对你凶。你别急,好好地说到底怎么了?你这几天就是有些不对劲,总见你魂不守舍的。” 玄明平静了一些,呐呐道,“天景,你知道我脑子笨,想不來人和人之间那么复杂的关系和利害冲突。你帮我想想,你说我舅舅会不会反?” “啊?”天景哑然,心想这个问題连父皇也在纠结,也许就是你舅舅自己都不能确定,你居然來问我,你还真看得起我! 她还沒思量出合适地解释,玄明又是一连串的问題抛过來,“若我舅舅真的反了,父皇会把谢家怎么样?他会不会赐死我母亲?若是他将谢家满门抄斩,又会拿我怎么办?赐我自尽还是废我为庶人?” 天景被这一大堆冒着浓烈血腥气的问題砸得晕头转向。好容易玄明把问題都抛完了,闭了嘴呆呆发怔。她在路边的石台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坐下,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玄明哥哥,我说不准谢元帅会不会反,我也说不准如果他真的反了,父皇震怒之下会不会对谢家下狠手惩罚。但是我知道,你现在痛苦成这样,是因为你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对不对?” “是啊,天景,两边都是我的亲人……你说我该站在哪一边!” “当然是站在父皇这边!”天景毫不迟疑地回答,“玄明哥哥,莫忘了你姓陈。你是父皇的儿子,是大渊的皇族,是允王殿下。大渊的江山本就有你的一份,你怎么可以背离父皇,站到你舅舅一边去!” “我沒有要背离父皇……”玄明争辩,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你吼什么?以为我们现在说着的,是能让众人都來旁听的闲聊吗?”天景瞪他一眼,“玄明哥哥,你现在身处的,不是家长里短,而是国政朝局。这种事不允许你在亲情间纠结,左右摇摆。你说你沒有背离父皇,其实立场不稳就是背离。玄明哥哥,牢记你的身份,站稳你的立场。” 她在玄明的手上重重一握,“玄明哥哥,你今年十六岁了。进御书房听讲也有八年。你说实话,在你看來,父皇可是昏君?” “当然不是!”玄明肃容道,“父皇勤政爱民,清明公允。是很好的君王。我说的这可是良心话。” “我与你看法相同。既然父皇是英明君主,把大渊治理得挺好。谢元帅就根本沒有任何正当的理由造反,你说是不是?” “是!” “就是这样!这不就清楚了?你是父皇的儿子,父皇是治世明君。那么无论从纲常还是情理,你都应该和父皇站在一起。若有一天谢元帅真的反了,他就是乱臣贼子,和你一点关系也沒有的反.叛者。就是父皇命你上阵与他交锋……” “那我也绝无半点迟疑,便是生死相搏,那就生死相搏,我也不会有什么愧疚和不忍。”玄明抬起头來,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就是这样,不管父皇信不信我,我都和他站在一起!” “父皇会信你的!尽管君王的疑心病重一些,但父皇心里清楚,你是个沒有野心的人,你只是太重感情,你想保全每一个人,所以才左右为难。但是你要记住,如果父皇和谢元帅真的决裂了,你只有牢牢站在父皇身边,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全谢家人。因为父皇也是个重情的人,你莫忘了,当年他就是看在你和谢元帅的分上,才沒送宜妃娘娘入冷宫。若真到了那一天,他想必也会看在你的份上,给谢家人留条生路。” “嗯,我记住了。”玄明重重点头,终于有了笑容,“天景,我就说你脑子聪明嘛。这些问題都快把我逼疯了。你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帮我理清楚了,谢谢你!” “和我还说谢?”天景白他一眼,“再说也不是我聪明。你是局中人,我是局外人,自然比你看得清楚想得明白。而且我沒有你那么多的纠葛牵挂,我就只是父皇的女儿,沒有厉害的舅舅需要我左右为难。好了,现在你想清楚了,就快回凝芸宫去吧,这都什么时辰了,淑妃娘娘肯定还等着你呢。” 玄明答应着起身离去,走了两步又转回來,“天景,你还记得你的话吧?你说过,哪怕世上的人都不信我,你也是信我的。” 天景微怔,然后郑重点头,“我记得,我永远信你!” 玄明笑得开怀明朗,“那我就放心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被小吱带坏的贺云祥 小吱最近成了明华苑的常客。每天午后准时会来,它自然是来传话的,但一句话带到之后,就是它的自由活动时间了,吃点心欺负绒绒摆弄天景的各种玩意儿,外加跑到御膳房偷吃东西,到酒窖里偷酒喝……基本上只有它想不到的,没有它不敢干的。 天景恨不得捏着它的尾巴去找贺云阳,问他为何教鼠无方。但她闭着眼睛都能想到他那似笑似笑地表情,淡淡道,“天景啊,你为何要跟一只耗子生气,小吱淘气,你不理它就是了嘛!” 我不理它?我不理它大渊皇宫里就要每天闹耗子精了,不过,我理它的效果好像也不明显。天景伏在桌前叹气,贺云阳就那么难缠,他的耗子精更讨厌,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天景公主,”小吱不知到哪里去酒足饭饱了一回,抚着圆滚滚的小肚皮回来了,笑笑地看着她,“今天秋荻夫人出宫到静灵观还愿去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公子?” “好啊!”天景立刻应道,随即就开始准备溜出宫去的几个步骤,想了想又问小吱,“那你刚来时怎么不说?” “公子只让我带话给你说他很好,又没让我带你去看他。这个可是我自作主张哦。唉,谁让我吃了你这么多好东西,自然要送你一些福利了!” 天景目瞪口呆,堂堂的“云阳公子”,原来只是这只耗子精爪中的随时可以送人的福利。 “你别胡思乱想哦,”小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撇撇嘴道,“这福利只能送给你,要是敢给别人,公子还不得剥了我的皮!” 秋蝉阁,天景还是第一次来。刚进院门,觉得这份清幽和明华苑有点像,可走了几步就没这种感觉了。明华苑是闹中取静,有一种浸润着堂皇贵气的恬淡。这秋蝉阁则是彻底的荒寒冷清,几无人气的样子。若不是知道小吱绝不敢拿贺云阳开玩笑,她几乎以为这里根本就没人住。 走过了那方小小的冷寂院落,想着贺云阳就住在这种地方,天景心里闷闷地不是滋味。小吱一向习惯了这里,还是笑得没心没肺。指了指院子尽头左边的一间小屋,“公子就住那间屋子,你去和公子说话吧。” 天景思忖着,是不是该像贺云阳每次去明华苑找她时那样弹弹窗棂。可是她刚走近那间小屋,里面就传出了贺云阳的声音,“谁?” 天景还是第一次在他家里和他见面,不知怎的竟有些胆怯,弱弱地回了声,“我!” 近一个月不见,贺云阳瘦得脱了形,让她都不忍心看。不过想想他能从那么重的伤里缓过来,已是万幸了。 贺云阳已能坐起来了,正倚在床头看书,一见是她,先是极惊喜的唤了她一声,又蹙了眉道,“小吱现在怎么越来越没分寸了,大白天的也敢带你到这里来!你也是,居然就敢跟着它来!” 天景对这种一见面就絮叨数落的欢迎方式很不满,冷笑道,“也是呢,被人发现可不得了,那我先走了。” 贺云阳尽管受着伤,出手还是很快,一把就抓住了她,笑语软言,“别一来就和我赌气,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以为我不想你天天陪着我?” 这时,就听到院里的石子路上有辚辚的车轮声响,天景一惊,心想真是倒霉,怎么偏偏这会儿有人来。再一看贺云阳,他居然笑嘻嘻地毫不在意,她忍不住小声提醒,“贺云阳,有人来了。” “是啊,我知道,是云祥来了嘛,怎么样,你想不想见他?” 天景四下打量,这屋子很小,一床一桌一椅还有两架书,基本就把房间占了一大半还多,而且这房间窗很小且没有后门,她即无处藏也无处跑,除了见人再没有选择了。再说她也想见见这个贺云祥。贺家的四兄弟她认识三个了,一个很讨厌一个很一般一个很喜欢,这贺家最小的儿子是什么样的,她还真的挺好奇。 “哥哥,你今天怎样,可上过药了吗?秋姨今天……” 轮椅的少年到了门口,门帘就被挑起了,他自然以为挑帘的是个侍女,一边转着车轮进来一边和贺云阳说话,话说一半,看到旁边的女子,他就噎住了。眼睛在哥哥和女子之间转了几个来回,试探着问道,“她是陈天景?” “你怎么知道?”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少年腼腆又得意的笑笑,“那天哥哥被送回秋蝉阁,一直在昏迷中,时不时就会叫起这个名字,秋姨就把我赶出去了。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听到,可是后来我问小……” 少年一下了住了口,抬头就看到了两双恍然的眼睛,两个人又是异口同声,“那只死耗子!”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们自己猜出来的,可不算是我出卖了小吱。哥哥你不许训它,不然小吱以后再也不和我玩了。”贺云祥忙着撇清自己,又帮着朋友开脱。 “你跟它玩,能玩出什么好来!我看你都快让那只耗子带坏了!”贺云阳摇着头笑骂了一句。 “那我就不和它玩了。”贺云祥乖巧地接了一句,就转着车轮出去了,回头对天景招呼了一句,“嫂子,你和我哥哥说话吧,我先回去了。” “嗯,好的。”贺云祥说得自然,天景也就下意识地接了一句,然后就傻了,他刚才叫自己什么来着?自己怎么就接得那么顺溜呢? 贺云阳靠在床头,笑得无比喜庆,天景冲着他大吼一声,“你还笑,你弟弟真的让那只耗子带坏了!” “其实在认识你之前,我就一直在找枭陨,我想只有他能治得好云祥,让他重新站起来。可是只到去年我才在你师傅的指点下找到枭陨,可他一听我说云祥的腰椎已经断了八年,就直摇头,他说要是断了三、四年他还能有办法,可是现在,就连神仙都无能为力了。” 贺云祥不在,天景和贺云阳反而说起他,贺云阳闭了闭眼睛,摇头叹息。 “不一定啊!你不要灰心,”天景给他打气,“枭陨这话也说得太绝对了。他治不好的病,就说神仙也治不好,倒像他和神仙很熟似的。我师傅可能最近一、两年间都不会在袤合洲,等她回来我去求她,她说不定有办法的。” “对呀!”贺云阳也来了精神,“你师傅的治愈术我是见识过的,真是可称仙术了。等你师傅回来你告诉我。我亲自去求她。不是信不过你。但云祥是我弟弟,我亲自去求你师傅,才显得诚心嘛!” 他笑,眼里有热切的光芒,“齐朝的江山也有云祥的一份!我一定会让他站起来,用他自己的力量开拓他自己的天下。” 火龙鞭的伤着实缠绵难愈,几经反复,足足半年之后,贺云阳才终于伤势痊愈,算是熬过了这场大劫。 “贺云阳,你都快瘦成竹竿了。”天景靠在他枯瘦的肩上皱眉。 “有吗?” “当然有了。唉,你要是每天能来明华苑吃饭就好了,那样你很快就能恢复的。你没见小吱每天往我那里跑一趟,都快胖成小猪了吗?” “你还好意思说,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不要再给小吱吃那么多点心了,它现在胖得,土遁术都快不能用了,天景你赔我原来那个身手灵俐的耗子精!” “就不赔!我不但要给小吱吃点心,以后每天我都要带点心来给你吃,你不吃我就不理你。哼,我要把你喂得像小吱一样胖!” “陈天景,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大渊皇宫御厨里的点心师傅们最近压力很大,因为天景公主不知怎么的,喜欢上了各种药膳类的点心。每天让人招呼御膳房,变着花样地做点心。而且要求苛刻至极,要很滋补很营养,要有药效但不能有药味,要非常的好吃,吃了还不发胖,对了,还要外形漂亮,让人看了就想吃。必须要漂亮到最不喜欢吃点心的人看了也会想吃的程度。 点心师傅们抹着满头冷汗,心想公主这是想请谁吃点心呀?人家不喜欢吃就不吃好了,为什么还要用漂亮的花样诱惑别人吃?公主这不是吃饱了撑得嘛! 腹诽归腹诽,天景公主吩咐下的,谁敢不在意不上心。于是专门分出两个最有经验手艺最好的点心师傅为天景服务,那两位师傅也真的挺厉害,居然没让公主给为难住,很快就做出了一样又一样色香味俱佳,又有营养又有药效又美味可口又不会致人发胖的极品点心来。 两位师傅都得到了天景的重赏,这重赏调动了他们的积极性和创造力,于是,更大批,更美味的点心出炉了,都快把明华苑摆成点心铺子了。 秋月明现在已对这个女儿没了想法,反正她再怎么胡闹也有她父皇护着,自己是管不得的。那就索性不管,由她胡闹好了。 天景每天挑最好的点心带给贺云阳。她所以非要为难点心师傅们,是因为点心是唯一方便携带的食物。剩下的就让明华苑里的宫女内侍们分了。于是,在贺云阳享用营养加餐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明华苑的下人们也借他的光营养了一个多月,个个容光焕发身体棒。 贺云阳当然不知天景是怎么折腾点心师傅的,他只知道天景的执拗完全不逊于他。那一段时间,银月原是每天都要去的,哪怕去了只为吃点心,反正不去不行,不吃更不行。 第一百九十一章:两个人之间的影子 但不可否认的是,天景的“点心营养法”还是颇见成效的。一个多月后,贺云阳惨淡憔悴的脸色又有了光彩,体形也脱离了竹竿的范畴,慢慢向正常状态靠拢。 在贺云阳伤愈的两个月后,他终于又可以带天景去溶阳山泡温泉了。 本來伤愈初始他就想带她來的,好在留了个心眼,自己先來试了试,结果刚靠近溶阳山方圆百里就被乱流卷得差点摔下來,他勉强落地,静心调息,打坐了半个时辰,才有力量重新施展御风术飞回去。如此一试,他才发现火龙鞭对他身体的伤害远比表面的伤情更加严重,也不知功力还能不能恢复到从前的水平。 此后,他除了每晚去银月原吃点心,全部的时间都用來培固元气,恢复功力。近两个月的时间,他的功夫恢复了八成,看來全部复原也指日可待。他松了口气,上天对他虽然严苛,但每次都不会让他陷入真正的绝境,只要他咬牙承受过煎熬,最后总会放他一马的。 何况,他的命里还有个陈天景。她实在是个妙不可言的存在。她是他的牵挂羁绊,他为她操心受累,竭尽所能地守护她;但当他陷入困境需要帮助时,那个丫头站在命运的岸上向他伸出一只手,他抓住那只手后才发现,这个瘦小单薄的丫头,居然拥有能够支撑起他的力量。 今天,他们又來到了溶阳山的山顶温泉。许久沒來了,天景很贪心地挑了口非常大也相当深的泉眼,他不放心,沒有离开,就在旁边守着。世间所有事果然都是利弊相伴的,挨过火龙鞭之后,他居然对溶阳山的高温有了神奇的耐受力,现在他在山顶的泉眼边,只是觉得有点热而已。 天景在温泉里泡着,闭目调息。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他斥道,“你不好好地运功调息,把这温泉的热力吸收到经脉里去,傻笑什么?” “不是,贺云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咬我的脚,好痒!” 她说着话越发笑得厉害,他觉得不对,忙一把揽住她,把她从泉眼里抱了出來。 天景刚离开温泉,水底就浮起了一些小鱼。小鱼是银白色的,每一条大约手指长短,筷子一样细。在水里急急地游着。 “刚才就是它们在咬我吧。可是这泉水的温度应该不适合鱼类生存的,怎么会有鱼?哎,贺云阳,你看,鱼越來越多了,这是怎么回事!” 鱼的确越來越多,现在几乎就是一层一层地浮上水面,很快,这处极大的泉眼已经看不到沒有鱼的地方了。 贺云阳突然意识到了危险,这些鱼是在逃命!他一把抱起看傻了眼的天景,飞快地后掠过十几丈,躲在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 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们刚刚藏好,泉眼里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冒出一个巨大的兽头。 饶是贺云阳见多识广,也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看上去有点像火麒麟,但火麒麟变身到最大时,脑袋也沒有这个东西大。这个脑袋上长着三根看似很锋利的角,眼睛是黑色的,嘴巴真的可称是血盆大口。 这个巨型奇怪生物只有个脑袋露出泉眼,大口大口地吞食着银白小鱼,这一池子的鱼刚才看似不少,可也不够这大家伙几口吃的。很快,泉眼里就只剩下一颗意犹未尽的大脑袋了。 这个大脑袋來回转着四下打量,贺云阳把天景抱得更紧些,捂住她的嘴尽量伏低身子。他心里暗暗叫苦,今天出來竟沒有带着青琊,尽管便是他手中有剑也未必是这怪物的对手,但是总比现在赤手空拳的情形好。 怪物忽然发出一声震耳的厉吼,脑袋猛地向上一抬,拔起了一截身体,它的身体漆黑,长满鳞片,几乎和这泉眼一样粗。 怪物又是一声吼叫,身体又向上拔起几丈。贺云阳已经不敢再偷看了,只有抱紧天景尽量藏得更好些。心里祷告着:这东西可千万别从泉眼里爬出來! 似乎老天只是想和他们玩一个练胆量的游戏,所以这只怪物只有脑袋可以登场亮相。它又挣了几挣,还是不能把不知有多大的身体从泉眼里挣出來,它又吼叫了几声,巨大头颅转向两人藏身的岩石,死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大概怪物感觉到了那块石头后面还有比鱼更能入口的美味,无奈出不來,也只能吼叫几声聊表遗憾,然后就沉了下去,水面上如开了锅般,一个劲儿冒出巨大气泡,翻滚不休。 石头后的两人还是不敢动,又呆了一会儿,确实听得再无任何动静,贺云阳小心翼翼地探头出去,看到泉水平静,巨大的怪物脑袋不见了,也沒有一条鱼和一个气泡。他这才慢慢地吐了口气,跟蜷在怀里的天景说,“虚惊一场,那家伙太大了,不能从这里出來,现在已经从哪儿來的回哪儿去了。” 天景“唔”了一声,抬起脸來望着他,两人对视,这气氛这感觉有点特别有点古怪有点不对,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天景终于找出了哪里不对,她刚才穿着中衣泡在水里,后來贺云阳把她从水里捞出來,后來他就抱着她躲在这石头后面,后來他就越抱越紧越抱越紧…… 天景低头看了看湿透了紧贴身上的衣服,和贺云阳依然紧拥着她的手,居然沒吼沒叫,语声轻柔地道,“贺云阳,你先放手!” 贺云阳也顺着她的视线打量了一遍他和她现在的状态,然后在她说话的同时放开了手。 两个人红着脸,好一会儿不敢看对方。终于还是天景先开了口,“我去那边换衣服,然后我们就回去吧?” 贺云阳点头,又说了一句“可是好容易來了,要不,你换个泉眼再泡泡吧。” 本來就不是温良淑女的天景终于大吼了一声,“泡泡泡!你是不是非要让我泡成怪物的开胃菜啊?” 换好衣服他们往山下走。天景不停地絮叨师傅太不靠谱,介绍的这个地方怎么居然还有怪物,以后再也不要來了云云。 贺云阳平静道,“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奇异之地必生奇异这物,这山顶泉眼密布,但下面肯定有个总入水口,而且肯定非常非常大的,说不定是直通地心的。谁知道那里生长着些怎样的怪物,偶尔顺着入水口游上來一两只也有可能嘛。不许说不來了,因噎废食能有什么出息!记得以后别挑这种大泉眼了,就找那种只能容下你一个人的,绝对安全!” “切……我沒出息,就你有出息行了吧!你有出息刚才怎么一动不敢动啊?你为什么不跳出來和怪物大战三百回合!”天景被教训了,十分不服。 “你这就是在讲歪理吧?我为什么要和怪物大战?我手里沒剑,它也出不了水,既沒有利害冲突为什么要打架?有出息不是做莽夫。你不知道趋吉避凶者为君子吗?” 天景看着这位有出息的君子,被噎得哑口无言。 “好了好了,我承认我是有点害怕行了吧。那种大家伙,谁见了不害怕呀?脑袋就那么大,不知道身体会有多大。” “哼,就知道你沒见识,在我看來,这怪物也沒什么出奇的,看它的头,大概也就和饕梦蝗差不多大,估计身子也就是那么长而已。”天景得意洋洋,特地咬重了“而已”两个字。 “饕梦蝗?”贺云阳蹙眉想了想,“那种神兽你师傅常见,你只听她讲了讲,就拿來跟我吹牛啊?” 天景不知自己的哪根筋搭错了,她大叫道,“谁说我沒见过,我就是见过。那天晚上,陆……” 她闭嘴闭得及时,但已经出口的话无论如何收不回來了。 贺云阳这个人最善于捕捉重点,他对她到底有沒有见过神兽饕梦蝗完全不在意,只追问道,“陆什么?” 她张张嘴又闭上,用力摇头,他无奈地笑笑,“走罢!” 天景深切体会到何谓言多语失,一路上再不肯说一个字。 高空中的风好大,贺云阳用力抱紧怀中的女子,隔阂感却挥之不去。明明只有他们两个,明明他紧紧抱着她,却总觉得有个影子在他们之间若隐若现。 他和她之间,隔着一道影子!这蚊子就是她时常发作古怪神经质的缘由,这影子就是她有时说话他根本不懂的缘由! 这影子就是:陆…… 贺云阳叹了口气。想起翊雪说过的话:聪明太过就是笨!从前怎样沒必要想,只要现在她是他的就好了。 这天晚上,天景在寄思帕上写字,只是想缓解白天说错话的尴尬,她写下了最近让父皇和她和玄明都纠结难解的那个大问題,“谢午华到底会不会反?” 片刻后,帕子上浮出的字让她惊得差点沒握住笔,“谢午华必反!此人不臣之心久矣,他已和宁朝那边暗通款曲差不多两年了。” “和宁朝……他想做什么?卖国吗?”天景太过气愤激动,字都写得歪斜潦草。 “卖国倒也谈不上吧,毕竟把大渊卖给宁朝他也沒什么大好处可捞。造反肯定是想做皇帝嘛。你父皇这半生的政绩都很英明,唯一失策的就是给了谢午华太大的权力。有野心的人就像饕餮,对于权力永远不知满足。谢午华就是这样的饕餮,他手中稳抓兵权之后,又怎么不向往坐龙椅握玉玺的无上权力。” “可是,他怎么敢!他的全家满门几百口人都在京中,他的妹妹和外甥都在宫中。这些家人的命他都不要了吗?” “目前为止他还是要的,这也就是他一直沒有跟你父皇彻底决裂的原因。我估计他在动手前应该会想办法接家人离京,当然,全接走不可能,目标太大了,以他多年來为大帅的果敢狠绝,大概他想保得,只有父母和儿女的命,至于别的家人,就只好给他的选择做牺牲了。妹妹和外甥,你以为他会有所顾忌?” 帕子的底部,贺云阳写了一句寒意森森的话,“天景,你莫不是以为,谢午华辛苦造反是为了让他外甥做皇帝吗?非也!陈玄明就是一颗弃子,无论是他父皇还是他舅舅,谁也不会要他,谁也不会想保全他!” 第一百九十二章:银月原上的密谋 天景看着这一句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寒战。其实她也不是沒有想过玄明的下场可能正是如此。可她每每想到此事就会立刻转开念头,从不敢深入地想。这是自欺,好像她不想的事就不会发生,可她宁可这样自欺,也不愿看透玄明那个最无辜的人却有最凄惨不堪的下场,更不愿承认她向來敬爱信任的父皇会舍弃他的亲生儿子。 贺云阳这个人最讨厌了,仗着聪明,就喜欢把一件事剥皮拆骨,翻出血淋淋的真相來给她看。他就不会装糊涂吗? 她正准备团了帕子扔进抽屉,那个讨厌的人却又写來了字,“天景,我突然想到了,这件事好像正可以被你所用,让我今晚好好规划整理一番,明晚银月原见面,我给你细讲。” 天景纳了闷,他说的是谢午华造反之事吗?可她是大渊公主,谢午华造她父皇的反,这事于她能有什么好处?贺云阳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当然对你有好处了。”第二天晚上的银月原,贺云阳捋了一把草籽,扬手撒了出去。“既然谢午华必反,那么,如果能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逼他、或诱他造反,然后,阻止了谢元帅叛乱的人恰恰是你,你说是不是于你有利?你如能立下如此力挽危局的大功,你父皇对你的赏识和器重势必倍增,就來那些不屑于你女子身份的臣子们都将对你刮目相看,给予你真正的支持!” “听着是不错。可是就像有人说天上的仙桃有多么多么好,吃了可延年益寿,得道成仙,可是能吃得到吗?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和谢午华叫板,还要降服他……贺云阳,你是嫌我命太长吗?”天景瞪着眼,随手拔了根草抽他的头。 他笑着挡开她手上的草,“你别闹,好好听我说话。刚才只是说了个大概的设想嘛,这个计划具体是这样的……” 她不闹了,安静听他的具体计划。 “你前几天和我说过,你父皇下个月要御驾亲往大渊西南的肃州和黔州,去犒赏这次撤藩中立下大功的西路军将士,这段时间由你和太子共同监国,可是这样啊?” “是啊!你又要提醒我小心太子是吧,我知道的。” “不是,我是说就趁这个机会。”贺云阳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地图,正是大渊的全境地形图。他把图铺开,一下指在了大渊东面的玉乾关,“这里,就是谢午华驻守之处,从玉乾关到昀城,走官道和大路,距离大概五千里。一支大规模的军队,即使用急行军的速度,走完这段距离也要二十天左右,所以,从玉乾关直袭昀城,看似是不可能的,对吧?” “是啊,”天景的手指也在地图上划过,“即使谢午华反了,也不可能引兵直袭大渊都城呀,这一路他要路过的州城关隘,难道都不设防吗?” “走官道当然阻碍重重,但是……”贺云阳手指一引,引出条线來进了玉乾关西边的祁鸣山,“祁鸣山,是大渊境内最为延绵的山脉,如果引一支轻骑兵穿过这片纵横一千五百里的山脉,出了祁鸣山,再行三百里就是昀城了。距离只有官道的三成,而且全无阻碍。轻装简行的话,最多六天,谢午华的兵马就可兵临城下了。 天景已经完全糊涂了,她看看他的手指,再看看他,“贺云阳,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就是你的机会。你父皇大概是在九月三日离京。京城里是你和太子监国,再加上玄明,只有你们三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可谓是城内空虚。那么,如果以此为诱饵,诱谢午华临时起兵,就按我方才说的路线直逼昀城。这诱惑不小,我想应该能诱得谢午华亲自领兵前來。” “在他的设想中,绝对能轻松拿下昀城,这样既可保他家人平安,还可以反手控制皇宫,擒你父皇的家人为质。这样的话,你父皇就彻底陷于被动之境。一个失了都城,沒了皇宫的皇帝,气势也就沒了大半,几乎沒有翻身的机会了。” “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让我來调动京畿的保卫力量,抵抗住谢午华,不让他进城……”天景锁了眉,“就算我暂时能撑得住,但也只是暂时啊,你指望我打跑谢午华那是不可能的。” “沒指望你能撑多久,最长一天多、两天就好。”贺云阳笑着拍她的肩,“我掐准的这个时间点,谢午华攻城之时,你父皇应该正走到函州地界,那里驻着大约六万兵马,你父皇得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带着这些人马迅速赶回昀城。而我刚才也说了,谢午华如想奇兵突袭都城,就不能带太多人,撑死了带着五千骑兵。只要他两天内进不了城,你父皇的援兵一到,加之昀城本身的卫戍力量,七、八万人合围五千人,你觉得如何呢?” “我觉得……”天景大大地呼吸一口,她还是第一次将要接触真正的兵戈战事,完全沒有头绪,“我一个人,肯定不行的。不过,加上玄明……” 贺云阳一掌轻拍在她头上,“你傻了,你的合作者怎么可能是玄明?应该是太子,你只有和太子合作,才能名正而言顺地调动京畿的保卫力量!” 天景眨了眨眼,从头上拨开贺云阳的手,“你不让我和玄明合作,那他该怎么办?他舅舅造反,他还无所作为,无所表现的话,我父皇会怎么处置他?” “你忘了我的话吗天景,玄明是弃子,无论他再怎么表现都沒有用!除非到那天他能领兵出城,一刀将他舅舅斩于马下,才能算是彻底对你父皇表了忠心。但姑且不论他有沒有这样的本事,你比我了解他,你说他能有这样的狠心吗?” 天景满脑子转着玄明那张憨厚的脸,心无城府的笑,想着他舅舅会不会反时纠结痛苦的表情。想了半晌,她慢慢摇头,“玄明不是那样的人!” 天景不说话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很阴险、很坏。她并非不擅长不忍心玩阴谋诡计的人,以前她玩得心安理得,但今晚,她的道德观有着出奇强大的力量,冷冷得看着那个卑鄙的她,绕到那个最信任她的傻孩子背后,伸出手,要将他推入深渊,而她的道德观一直看着,让她那只推向他的手再难寸进。 “你也不必不忍心,这是他的命,从出生那天就定了的。”阴谋家贺云阳异常冷静地开导她。 “什么是命?他怎么就该有这样的命?”天景忽然大叫起來,“身为皇子,有个背景强大的母家,难道不是保障和倚靠吗?比如你家的竹竿,如果他不是有个厉害的母家,一块废物凭什么在太子位上横行霸道!这种定律到了玄明这里怎么就变了呢?他从出生起,看似有个顶顶厉害的母家,可实际上,他连半点济都沒得过。玄明真的是个好孩子,他从不仗势欺人,谢家的势,宜妃的势他都沒仗过。他对谢午华的感情,也只是亲情加上一个孩子对英雄的崇拜这么单纯。现在谢午华造反,为什么要让他承担罪过,这公平吗?” “我只说这是他的命,我有说这是公平吗?”贺云阳冷冷接口,“天景,尽管你百般看不起我家太子,尽管他的确就是块废物,但他就是命好。齐朝皇室从上五代起,就是‘贺氏为帝,独孤为后’,如诞下皇子,即立为太子。竹竿会投胎。他投胎到了独孤皇后的肚子里,他是皇长子,从出生起,太子的地位就稳稳当当。你说我样样都比他强,可我就是不会投胎,所以我出生就被打发到秋蝉阁去,二十年來朝不保夕,这就是命。陈玄明也是个不会投胎的,你父皇有那么多嫔妃,他偏要选择你父皇最为忌惮的谢青华做母亲,那么,走到如今这一步,也是早就注定的。” 天景愣了愣,感觉他这番理论还真的挺难驳倒。想了一会儿她恨恨地道,“光会投胎算什么本事,风水总是轮流转的。”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他赞道,“天景,风水是会轮流转的,陈玄明的风水能不能转得回來,就看大渊下一任的皇帝是谁。若是太子即位,别说转风水,估计他连性命都难保。只有你承袭了帝位,陈玄明也会得到你所说的公平。而你到底能不能有机会坐上龙椅,眼前这件事能否成功很关键。” 他这样说,天景的道德观就让了一步,由她继续思考眼前事,“可是,到时我应该如何跟谢午华对峙呢?我在城上他在城下,距离太远,瞳术肯定是不管用的。哎,你说我有沒有可能说服谢午华,让他深刻痛悔到他不该叛我父皇,自己下马投降?” 贺云阳“哈”的笑出声來,然后倒在草地上乐不可支。天景气得又拔了草抽他,他还是笑。好一会儿他才忍住笑坐起身,“天景,我看你干脆改名叫天真算了。敢情你以为谢午华领兵千里突袭,是來听天景公主为他上一堂臣子必须忠君爱国的道德课吗?难为你是怎么想出來的。我看呀,你是和文臣打交道太多,都迂腐了。文臣都喜欢打嘴仗,如果你讲理讲不过他们,就是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也别指望他们真心服你。但武将正好相反,如果你沒本事把刀架到他们脖子上,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佛光普照也沒用。” 第一百九十三章:奇怪的师尊和厉害的剑符 “把刀架到谢午华的脖子上!”天景苦着脸绞尽脑汁地想,最后确定这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贺云阳这个坏蛋就是來消遣嘲笑她的,一回头,果然见他笑眯了一双眼,一副得道狐仙的德性。她怒吼了一声扑了过去,“贺云阳,我先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天景,你师傅就沒有给过你什么有很强悍攻击力的符咒吗?” “沒有啊,我师傅给我的符咒你都见过的,都沒什么攻击力……”继续苦脸蹙眉的天景忽然眼前一亮,“不过,我还有个师傅,我可以去他那里碰碰运气,我的那个师傅本身就很有攻击力!” “你还有个师傅?怎么从沒听你提起过?” “因为我从來沒有把他当成过师傅嘛,我承认的师傅只有翊雪姐姐。至于那个师傅嘛,可是相当的古怪,我只见过他一次的。”天景慢慢回忆着,把她四岁时那段遭遇僵尸,被奇怪的黑袍道人相救,然后又被他强迫拜师的经历说了。(这一段故事如果大家忘记了,可以回顾第二卷的第43-44章,天景的这个师傅虽然戏份很少,却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物) 天景说完,见贺云阳锁着眉沉着脸,以为他正在思索那个道人的用意。就说道,“那人收了我做徒弟,却真的什么都沒教我,甚至我只见过他那一面,你说是不是太古怪了?不过他说了,日后我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找他。那我就去找他试试看呗。” 贺云阳沉着脸,似是极为生气,沉声道,“那个孩子真是太讨厌了!” “嗯?什么孩子?”天景沒听懂,自己明明是在和他说那个神秘师傅的事,哪里有什么孩子? “就是那个叫虎子的。根本就是个傻大胆,又沒本事保护你,还带你去坟地那种地方!你也是,就跟着他疯。坟地是一个四岁小女孩该去的地方吗?幸好你福大命大,遇见了那位高人,不然,你这条小命,早就被你自己给疯沒了!” 天景无言,这个人,不是一向最会把握重点的吗?自己刚才说这段往事,重点是那个黑衣神秘人好不好?他到底在想什么,把两个四岁孩子的淘气抓住喋喋不休,像个神经质的老太婆。 可是贺云阳看到的重点就是这个,而且他还要循着这个重点一直想下去,“幸好后來你父皇把你带回宫了,你要是留在那里,势必就要嫁给那个笨小子了。对,以你现在的年纪,说不定已经嫁了,那可怎么办呢!” 他说完之后还长长叹息一声,天景欲哭无泪,心里默念着:贺云阳,你弄错了,这个不是重点! 对于寻找那个神秘师傅,天景本应是毫无头绪的,她不知他姓名和身份,也不知他家住哪里或者是在哪里修行的。但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几乎是认定只要回到古榆村后山的那片坟地就能找到他。她当初就是在那里遇到他的,既然他说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找他。言下之意就是去哪里找他嘛。 贺云阳临走时再三叮嘱她,那个神秘道人诡谲难测,如果要去寻找,一定要叫上他一起去。天景嘴上答应,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自己去。正因那个师傅诡谲难测,所以她哪里敢带贺云阳去冒险。万一发生了什么争执不合,俩人打起來了怎么办?虽然她只见过那人的一次出手,但直觉告诉她,贺云阳远远不是那人的对手,而且她的直觉一向都蛮准的。 于是天景就自己去了,大不了事后被贺云阳絮叨数落一顿,什么疯丫头傻大胆陈天景你到底有沒有长脑子啊之类的。 古榆村后山的坟地越发荒败了。天景慢慢走着,四下打量着那一个个凄凉的坟头。尽管她已不再是小孩子了,但对这里的畏惧丝毫不减。她手里紧攥一张压鬼镇妖的符咒,一边不停默祷,千万别让这张符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又走了一段,绕过两个大坟头,前面就是年幼记忆中的拜师的地方了。天景抬头向前面一看,脚步立刻停下了。 前面,就是十二年前遇到黑袍道人的地方,因为他现在正在那里。天景记得,当年她跪下拜师时身旁有块大石头,现在那石头上就坐着她的师傅,远远地看不清眉目,但那一身黑袍,那严峻的气势,她不会记错,也不会认错。 虽然想着可以在这里找到他,但沒想到根本不用找,他就在这里等着她,看他盘膝入定的状态,不知已等了多久。 天景沒有惊喜,反而愈发觉得此人诡异可怕。他是能掐会算还是一直在监视着自己?他到底有什么意图?可她已经到了这里,估计他早就感觉到了,此时想走大概都晚了。她咬了咬牙,还是坚持走过去。心里默默地想,“贺云阳,如果我被这个奇怪的道士抓去了,你会不会來救我?” 她小心翼翼地蹭到那道士面前,还不等她开口,黑袍道人先说了话,他还是一副入定的样子,眼都不睁,口中淡淡道,“你來了?我已等你很久了。” 天景想了想,立刻伏身,曲膝半跪在他面前,恭敬道,“弟子陈天景见过师尊,劳师尊久候,实弟子之罪也,弟子心下惶恐。” 若是翊雪见到这一幕,估计会气晕,自己教导这个丫头十三年,何曾听过她半句恭敬之言?而她对这个第二次见面的挂名师傅竟如此奉承,师尊长师尊短的,还惶恐…… 天景说惶恐不是奉承的虚言,她是真惶恐害怕。再说了,在这荒郊野坟之地,和这么一个鬼魅般的人面对,不嘴甜一些能行吗? 黑袍道人似乎有些吃惊,睁了眼审视着她,“原來你真是未曾忘记啊!” 天景低垂着头,语声越发恭敬诚恳,“弟子年幼时淘气无知,幸蒙师尊出手相救才得有今日,天景未有一日敢忘师尊救命之恩,心下常常牵挂师尊是否安好。” 道人失笑,“这话就有点假了,你若真常常牵挂我是否安好,为何十二年从不见你來过这里。” 天景默默脸红,心想奉承话果然不能说得太过,这下把自己绕进去了吧。 道人也无心再等她找个借口把话说圆满,直接问道,“你今天來,可是有事有求与我。” 天景想好吧既然你喜欢直言快语,我还懒得客套呢。于是她说道,“师尊所料不错,弟子最近遇上件颇为棘手之事,需要一些有大威力的符咒,所以特來向师尊请求。” “大威力的符咒,”道人念了一句便无声了,想來正在沉吟。天景也不敢偷看他的脸色,只低头老老实实跪着。 “剑符可行啊?”半晌后道人问了一句。 “剑符?”天景为难了,“师尊,您亦知弟子自小体弱,不能习练任何武功术法,剑当然也是不会用的,这剑符……” “我赐予你的这种剑符,不需要有高明的剑法才能引发效力。当然,如果有高明的剑法为引,那此符的威力之大不可限量。像你也能用,只要你能有力气提起剑來挥斩即可。这点力量,你还是有的吧?” 天景的脸又是一红,假装听不出他的嘲讽,点头道,“弟子虽然软弱,但提剑挥斩的力量还是有的。” “那就好。”道人说着,从怀中取出几张符纸递给她。天景伸手接过,那符纸是银白色的,亮如剑锋。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些符文,笔力刚劲,色艳如血。尤其是那符纸相当地重,一共四张纸,拿在手里,竟像是托着一方石砚。 “只要把这符纸贴于剑锋上用力劈斩便是,以你的力量,也可在三里方圆内斩大将于马下。若是剑法高明者用此符,一剑即可诛杀数千人!” 天景被他的话吓得差点吐舌头,幸好及时控制住了。恭敬点头,口称多谢师尊。 她越发笃定,这位奇怪的师尊今天就是专门在这里等她的,并且完全清楚她因何事而來。否则他也不会给她这么称手好用的符咒,完全就是为此事特地准备的嘛。若谢午华当真领兵亲至,兵临城下双方对峙之时,相距也就几箭之地。就算师尊所言剑符威力有些大话,但几箭之地总能有的。一剑将谢午华斩于马下,那她陈天景岂不是将成大渊的第一传奇了! “符已给你了,还有别的事吗?” 天景正在畅想自己挥出这一剑时的大威力,听出师尊有要赶她走的意思,连忙道,“沒有别的事了,多谢师尊赐符,弟子这就拜别师尊,请师尊多多保重!” 道人点点头,又闭上眼准备入定了。 天景起身要走,忽然就很想问一个问題,然后不等她想好该不该问,话已出口了,“师尊,弟子以后还能再见到您吗?” 道人又睁开眼,细细打量她,然后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会的,你我师徒,还有一面之缘,最后的一面之缘。” 第一百九十四章:能让皇帝看脸色的人 再见贺云阳时,天景说起自己去见了道人师傅的事,然后毫无意外地被狠狠絮叨数落一番,内容和她想的差不多,只是最后他叹息着加了一句,“天景,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乖一点,好好听我的话!” “这话说的真是老气横秋,好像是我父皇的口气。明明也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为什么要好好听你的话啊?就不听就不听就不听!”天景在心里狠狠反驳着,嘴上的话却说得绵软,“好了,我以后再也不自作主张了还不行嘛,真的,我保证!哎,别生气了,你帮我看看这几张剑符吧,看看我那位师尊有沒有说大话唬我!” 她掏出那几张符在他眼前晃,正生着闷气的他眼睛一下子亮了,从她手里接过仔细地看,爱不释手,赞不绝口。 “这剑符,可真是好啊!我曾见过我师傅所用的剑符,远比不上这个。我师傅说过,最上等的剑符,是取一种天界神树的树皮,用星河沙打磨成纯银色,再用千年灵龟之血画符。估计他所说的就是这种剑符。天景,你的这位师尊绝非凡人,必然是一位在上界地位极为尊贵的上仙。他对你说的此符的效力,绝无虚言。其实只要掂掂这符的重量就知道了,普通的符纸,怎么可能这么重。” “我猜就是这样,连你都这么说,那他肯定是位特别厉害的神仙了。”天景拿回剑符,取了一张放进衣袋,其余的三张递过去,“送给你了!” 贺云阳吓了一跳,“你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这符是何等的贵重,这根本就是无价宝。” “它有多贵重都无所谓,反正我只需要一张,剩下的只有在你手里才有大用场。不是有俗话讲,宝剑赠英雄,我沒有宝剑,就赠你剑符吧。你要不要,不要我扔了啊!” 贺云阳赶快接了过來,白了她一眼,说了句“陈天景你真是疯!”脸上却颇有感动之色。 天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贺云阳,我真的不喜欢战争。若将來大渊真能由我掌管治理,我希望在我治下的大渊江山刀兵不举,硝烟不起。人人都能安家兴业,乐享太平。凡我大渊子民皆福足安康,再无典儿卖女,妻离子散的惨事发生。” 贺云阳摸摸她的头,“你要是按这个设想做皇帝,会累死的。” “你别看不起我。你看着吧,只要我能坐上帝位,就一定要以这个设想治国。我知道你不会理解我。你就是喜欢打仗,开疆拓土抢地盘。其实何必,吃自己碗里的饭就够了嘛,你把别人家的饭锅都抢到你家去,吃得了吗?也不怕撑着。” 贺云阳大笑,“天景,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新鲜又形象的比喻,不错,我就是要把别人家的锅都抢回家,我胃口大得很,撑不着。不过你放心吧,我绝对不打你家饭锅的主意,你家的饭你自己吃,吃得饱饱的,就能长高一点了!” “贺云阳,你……” 宁朝皇宫的御园内,有间听松阁。平时都是关着的,除了每天洒扫之人外,谁也不能进去。据说那是皇帝专为一个人留的。 今天,这个人就在听松阁里,和上位刚满一年的宁朝新君对坐饮酒。 皇帝本是世间最不看人脸色的人,可这位新君正在留神看着这人的脸色,举箸亲自为其布菜,说话都好生陪着小心。 “云阳,你的伤可全好了吗?这总有大半年时间了。我心里好生担忧记挂,但是也不能过去探望你……” 贺云阳举杯浅啜了一口,眼里有似是而非的笑意轻晃,“这话听得倒也顺耳,不过,也就是些话而已。你如今贵为一国之尊,想來也应该自重身份。怎么能再跟我这地位卑微的齐朝三皇子扯在一起。呃,对了,尤其我现在不止地位卑微,连名声也全毁了,你就更得装作从來不认识我才对,是吧?” “哎,云阳,你要是这么说就太冤枉我了,也太不讲理了吧!”宁朝新君百里容珏放了洒杯,那一脸委曲气恼倒是实实在在,“这半年里,我派人去秘密探望你,总有四、五十次了吧?我是真不方便亲自去,不然就得先递国书给你父皇,见也是见他,可我见到他就生气,若是跟他说想看看你,也许更会给你惹麻烦。我就知道你会怪我,可你让我怎么办?” “行了行了,我也不过就是心里有闷气无处发,來跟你抱怨两句而已。你还当真。我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吗?喝酒吧,别把脸拧得像苦瓜一样。” “你呀,直说你心里有气,就是來拿我出气的,随你怎么样呢。哪怕你把我这园子放把火点了,只要你心里能舒服了,那也沒问題!”百里容珏摇头笑着,持壶给他添酒,酒浆呈琥珀色,散发蜜一般的甜香。 “我点你这园子做什么?再说,就算点了你的园子,也压不下我心里的火。”他举杯一饮而尽,重重把杯摔在桌上,逼视着对面的人,“容珏,我眼下的处境,真是再也忍不得了,我今天來就是问你,你愿不愿意帮我!” “你要我如何相助,尽管说就是了,莫非,你是打算动用藏在西南山中的那十万兵?” “不用!眼下有个捷径可走,就看你肯不肯帮我了。” “我方才说了,你到底让我怎样,明言便是。” 贺云阳拿起酒壶,斟满他二人的杯,“你跟我说过,大渊的谢午华已和你私下联络两年有余了。他有心起事夺了大渊天下來坐,又怕自身力量不够,就私下里与你结盟,让你到时出兵相助,好处嘛,他会把大渊东南千里之地割让与你,可是这样啊?” 百里容珏点头,“不错,正是如此。” “那你就拟一封国书给他,让他快点动手吧。眼下就有个好机会,下个月初大渊锦阳帝会离京,去犒赏撤藩有功的西路军,京城里由太子和天景公主监国,想想看,就是两个孩子而已。如果谢午华引一支骑兵,穿祁鸣山直扑昀城,拿下了都城,造反不就成功了一半吗?” 百里容珏啜了一口酒,低头沉吟道,“这倒是个好机会!可是云阳,谢午华反不反,能不能反成功,和你有什么关系,与你有什么好处?” 贺云阳挟了一片青笋细细地嚼,笑道,“与我沒好处的事,我自然不操心;但凡我操心的事,统统都与我有大好处。” 百里容珏不说话了,呆呆望着他,搞不懂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可偏偏此时贺云阳对吃菜产生了深厚的兴趣,这个盘中的尝一口,那个碗里的挟两筷。好一会儿,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了筷子。叹道,“容珏,你当了皇帝之后,怎么好像还变笨了。这不是明摆着。谢午华如能成功占据都城,挟持皇宫,你再迅速发兵,从大渊东南部进入支援谢午华,那锦阳帝该怎么办?” 百里容珏好像真的变笨了,愣愣地问了句,“该怎么办?” 贺云阳扶额叹息,“你莫不是忘了大渊和齐朝已是三代同盟,如一方有难,另一方定将驰援,锦阳帝走投无路之际,定会向我父皇求援。我父皇要么御驾亲往,要么派我引兵前往,前者的可能性当然极小,就算他真不派我,我也可主动请缨,等我领到兵之后嘛……” “你立刻就在京中反了,直接逼宫,你父皇措手不及,不被你拿下才怪!”百里容珏恍然大悟,击掌赞叹道,“云阳,这真真是好计策。來,让我敬齐朝新君三杯!” 贺云阳也不推辞,就与他连干三杯。而百里容珏也就趁着给他敬酒的空儿,从桌子的另一边绕了过來。二人由对坐变成了并肩而坐。 这三杯酒喝得急,本就有了三分洒意的贺云阳支着额头倚在桌上闭目无语。百里容珏嘴角抿出一丝笑來。今天下午,贺云阳忽然前來,他自然是不胜之喜,遂引他到这专门为他而留的听松阁喝酒。他知道贺云阳酒量好,为其准备的是五十年陈酿的“琥珀蜜”,他自己喝的,只是当年的新酒。这一把转心壶,掀动壶柄上的小机关就能倒出两种不同的酒來。两种不同年份的“琥珀蜜”色泽上看几无差别,可口感和酒劲可就相差太多了。也因于此,他才能陪着贺云阳,从下午一直喝到夜色深重。 五十年陈的“琥珀蜜”,味美如蜜而性烈如火。寻常人酒量再好,也是半斤必倒。可现在,一坛酒下去了多半坛,贺云阳才总算是要醉了。 贺云阳也感觉自己真是有些醉了。他想自己许是重伤初愈酒量变差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百里容珏在酒里动了手脚,不然他怎么还清醒得很。 清醒着的百里容珏,既然好不容易把贺云阳灌醉了,又岂会放过机会。他轻轻揽住了贺云阳的肩,低声问道,“云阳,你喝多了,我送你去‘落梅轩’休息吧。” 贺云阳低低笑了了一声,把他的手从肩头拨下去,“休息什么?我还有话沒说完呢。容珏,你别乱动,咱们好好说话。” “又是这样!”百里容珏暗叹一声,顿时泄了气。这句话似乎是贺云阳操控自己的魔咒,每当自己对他有所绮念,有所动作时,他只需说一句“你别乱动,咱们好好说话。”他就真的不乱动了,好好跟他说话。 第一百九十五章:入魔 百里容珏坐直了身子,道,“云阳,你还有什么话要嘱咐的?” “嗯。我们,我们这就散了吧,你回去立刻就写给谢午华的密函,最好今晚就能送出。你在密信里告诉他,他如采纳这条计策,真要动手,那就最好在八月廿八起兵,兵不必多,五千精骑即可。这几日大渊的天气也好,山里不会有雨阻了行程。全速前进的话,他到昀城应该是九月初四。锦阳帝刚走一天,太子和天景公主那两个孩子还都蒙着,什么都没理顺。以谢午华谢元帅素日在朝中和军中的声名,三个时辰拿下昀城都是宽打宽算了的。” 贺云阳语声含糊,一直支着头,看来是真的有了酒。但思维仍是异常的清晰,一丝不乱。交代完后,他斜乜着一双醉眼瞟他,道,“容珏,我所言你可都记下了?” 百里容珏心里荡了几荡,好歹还记着眼前这件大事和自己的帝王之尊,再没有什么动作,只点了点头。 “成,你记下了就好!百里兄,小弟我能否尽快有出头之日,全在此举能否成功了。我想你也不希望看到我每天都活得这么艰难,是吧?那你就帮帮我,等到我真的坐上了齐朝的龙椅,定然忘不了你,到时你到我那里去,我们好好地喝个痛快!” 贺云阳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态,说出这样委曲抱怨又轻狂不羁的话来,更是第一次对他这样信任拜托。百里容珏很是感动,又不禁憧憬着到时与他举杯痛饮及痛饮之后的某些事,这样一憧憬,又很是激动,于是他挺了挺胸道,“云阳,此事你放心交予我就是,我必全力助你,得到你本该等到的地位!” “那就多谢你了!”贺云阳站起来,身子晃了两晃才站稳,“我得走了,明日有大朝会,我若是不到场,我父皇又得怪我疏懒!” “可你这样行吗?”百里容珏见拦不住他,又加了一句,“那你小心一些。可莫要飞得太快了!” 他知道贺云阳能御风而行,贺云阳跟他说过御风术的速度,最快一夜之间能在齐朝和宁朝之间往返。百里容珏常常对这样的神速羡慕不已。其实这话也就唬他这样对术法一窍不通的外行。连天景用御风符飞行,也没有这样的龟速。如果贺云阳愿意,一夜之间在两国之间往返百次也不是难事。 贺云阳那只狐狸,其实没对他说过几句实话。 百里容珏回到他的寝殿,立刻就按贺云阳的意思起草了一封密函。起草完,他的酒也醒了一些。想来想去,觉得此事重大,贺云阳的计策虽妙,但总觉得此计策有些急迫了,想来贺云阳此次受辱重伤,身体和脸面都无法承受,太想翻身了,才想出这个略显仓促的计划。还是要再听听别人的意见,综合一下,做到万无一失,才不负云阳之所托嘛! 于是他又紧急召见了他的另一位极信赖的谋士,一个名叫方如海的儒生。这个人的智谋判断虽不能比贺云阳的惊才绝艳,但也是相当出色的。 见到方如海后,他细细讲了贺云准备利用谢午华为跳板,实现他的翻身大计的全部计划。方如海是他的心腹,他绝对信任,因此什么都不瞒他。 方如海沉默听完他的讲述,蹙眉想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三皇子的计策的确很好,但此计中,却有个极重大的漏洞!” “哦?是什么漏洞?”百里容珏有点诧异,这计策他感觉着,就是有些急迫。但成功的几率还是蛮大的,真没看出有什么重大漏洞。 “漏洞就在日期上。”方如海道,“三皇子的意思是让谢午华在八月廿八出奇兵穿祁鸣山直袭昀城,这计划的确雷厉风行,让昀城守备措手不及。但是,时间太近了。谢午华八月廿八出兵,九月初四到达,这时锦阳帝才走一天,而且推算他的速度,那时他刚巧到达有六万兵马驻防的函州。此时他若得此消息,领了这些兵马迅速回援……而且,锦阳帝既然敢把监国之重责交给太子和那位天景公主,那两个孩子就绝不是简单易与之辈。再者,昀城是大渊都城,守备力量岂会松懈不足。如果真能将谢午华挡在城门前一两天,届时锦阳帝领六万兵马归来,加上昀城中卫戍京畿的力量出城夹攻,皇上认为谢午华身陷如此重围,还能幸免吗?” 百里容珏长久沉默,然后叹息道,“云阳这次受火龙鞭之酷刑,身心皆遭重创,他是真急了,太想摆脱他父皇的控制和虐待,思谋时有欠考虑。这也怪不得他。方爱卿,你看此计该如此补救,才能使其必成呢?” 方如海看着自家皇帝,只有无奈。他跟随百里容珏已有八年,亲眼见证了这位宁朝四皇子从默默无闻到逆袭为帝的全过程。也知道百里容珏所以能有今日,实是他那个容貌魔魅,智谋超常的盟友,隐在幕后一手策划而成的。 方如海讨厌贺云阳,不仅是一山不容二虎这种简单理由。他对贺云阳的感觉,除了讨厌,更多是是恐惧。 方如海记得年幼时听过一个故事:有个人和恶魔做交易,恶魔许给这人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然后一一为其实现。此人当然得意欢喜。然而恶魔的赐予不是免费的,他开始向这人索取回报,越来越不满足,最后张开血盆大口,把这人连皮带骨囫囵吞下。 方如海一直认为,贺云阳就是百里容珏遭遇的恶魔,只是把狰狞的嘴脸套进一副绝美的皮囊之中。他给百里容珏的固然多,但他将索取的必然更多,弄得不好,还会要百里容珏的性命和江山。 百里容珏认识贺云阳是在六年前,那时他十八岁,随父皇出访齐朝,初见当时十四岁的齐朝三皇子时,他的诧异惊艳简直无以复加。 百里容珏是有些龙阳之好的,只是畏惧于他的父皇一直不敢表现出来。他是个谨慎的人,一切可能让父皇不悦的事统统在地下进行,包括他这种不太正常的癖好。 初见贺云阳时,他惊艳迷恋其美貌,一门心思要把这个容色倾城的少年揽入帐中。可接触过几次后他才发现,这个男孩子所拥有的,可不仅仅是绝色容颜,他的智慧畴谋,气度风华,比起他的容貌来不遑多让。 发现这些后,百里容珏改变了对贺云阳的想法。如此出色的一个人,只做情人太可惜了。若是能和他既为蜜侣又为挚友,既能同枕又可共谋,那岂非至乐至美之事。 当时还是宁朝四皇子的百里容珏想得挺好,可惜,世间从无双全法。 贺云阳欣然同意与他结盟,并且极其用心地为他畴谋策划。让百里容珏佩服之至的是,父皇残暴多疑,乖张难测的心性,让他与四位兄弟畏惧惊惶,整日战战兢兢,却是贺云阳手中最好的筹码。 百里容珏听从贺云阳的主张,从四年前起就收起了全部的智慧、胆略和野心,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懦弱无用的胆小鬼,除了全心全意听父皇的话再不会做任何事,而百分百听话正是刚愎自用的宁朝老国君最喜欢的品质,可惜,这种好品质只有他的四儿子具备,其余的四个儿子没有这美好品质也就罢了,可不知为什么,他们还越来越胆大,最后竟然想要发动政变造他的反。 向来心性冷酷的老国君处置起亲生儿子来也毫不容情,四个皇子两杀两废,然后,就只剩下了乖顺听话,谨遵父命的四皇子,于是,他当仁不让地坐上了太子位。 那四个被杀被废的宁朝皇子其实好生冤枉,他们哪有胆量造父皇的反,他们都是被陷害的,陷害他们的,就是那个胆小鬼老四,和他的齐朝盟友。 百里容珏和贺云阳,盟友做得默契且颇见成效,他坐上太子位后,也不遗余力的回报贺云阳。把宁朝西南部大片的连绵山脉专门辟出来,交予贺云阳秘密囤兵,宁朝境内的山脉之中,居然藏着齐朝皇子的十万私兵,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做上太子的第三年,百里容珏就在贺云阳的牵线下联系上了胡勉,以五十万两黄金的价格买断了他老爹的性命,加上给贺云阳十万两黄金的牵线费,他老爹的命一共值六十万两黄金。他当然不知道胡勉就是贺云阳,这六十万两黄金,其实全部落入了贺云阳的腰包。 盟友是做的不错,但蜜侣嘛,就和百里容珏的设想相差甚远甚远,六年来,除了结盟时击过掌,言谈甚欢时拍过肩,他们的关系清白到天日可鉴。贺云阳似是极善于打太极,常常在说笑之中,就把他的种种不良企图消灭于萌芽状态。 百里容珏不是没有想过对贺云阳动用些强硬手段,他对其武功很厉害的传闻根本不信。他自己本身功夫不错,马战步战的实力都不弱。所以他很了解练武之人的体质应该是怎样的。以他的眼光来看,贺云阳就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纤弱少年。至于“云阳公子”在沙场和江湖上从未遇过敌手的名气,他觉得那也不是凭功夫。贺云阳既然会御风飞行的法术,还会些别的法术也不奇怪,碰到不会法术的对手,自然能占上风的。 百里容珏笃定了贺云阳不会武功,是很容易被他霸王硬上弓的。可是他不忍心,也不敢。如此佳人怎可唐突用强,那岂非太煞风景。再者,以贺云阳的骄傲,如果真的被他强行占了便宜,定然会与他决裂。到时候盟友和朋友都没得做,情人就更是不要想了。 于是百里容珏下定决心,要用真心感动贺云阳,一定要等他自愿才行。可是等啊等啊,六年过去了,贺云阳却一点自愿的迹象也没有。而且每当他按捺不住,稍有点动手动脚的意思,贺云阳轻轻一句“别乱动,我们好好说话!”就能克制得他服服帖帖。 有时百里容珏也奇怪,贺云阳不是给他下了什么咒术吧?否则凭什么他说不乱动,他就不乱动。他百里容珏从来就不是老实人好不好? 越是不正常的索求,得不到就会越渴望,越得不到就越渴望,最后就成了魔障。百里容珏对贺云阳的心态就已入了魔,可惜他自己尚不知觉。 第一百九十六章:给一的奖赏 方如海看着百里容珏起草的那份密信,思忖着道,“微臣以为,只要修改起兵日期即可。皇上可建议谢午华在九月初一起兵,这样他在九月初七或初八到达昀城,那里锦阳帝已离昀城千里之外了,所谓鞭长莫及。他再想回援,起码四、五天之内都到不了昀城。城里宫中那两个孩子哪能坚持得了这么久。如此一來,昀城必能被谢午华攻破,接下來就按三皇子的设计逐步进行好了。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百里容珏低头琢磨了一会儿,颔首道,“不错,这样一改,云阳的大事可成矣!” 方如海才不在乎贺云阳的大事成不成呢,他出谋划策,只是想先哄得皇上高兴了,才好进他该进的言。 他想了想,壮了壮胆道,“皇上,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百里容珏瞟他一眼,笑道,“不用讲了,看你那一脸苦相,就知道你又要重弹那些老调,说贺云阳这个人太危险,朕应该远离他,尤其不该再……” 他嘿嘿干笑了两声,“你当朕傻吗?云阳是怎样的人朕比你了解,论聪明狠决,心计谋略,他皆在我之上。而且我还知道,他对我根本就沒有……咳,那些,不过是我的痴想罢了。可是痴想这种事,拖得越久越舍不得放手,总觉得再坚持一下就有希望似的。我决定了,这次帮云阳坐上皇位,就算还清了他对我的襄助,这一场盟友,也算作得完美。至于那痴想,他现在都不肯,当上皇帝以后会愿意才怪。我也就只当是一场白日梦,醒了就罢。以后和他再不來往。如海,这可是你的意思呀?” 方如海一揖到地,高呼“我主圣明!” “圣明吗?”百里容珏自问,脑海中又浮出那张不似人间能有的美丽容颜,可是,不顾费尽多少心计,那张脸的主人终不可能属于他。 “那就做个圣明君王吧!日后再见贺云阳,便是两国君主相见,所言只有大事,所图只是各自利益而已!” 百里容珏这样安慰鼓励了自己一番,提朱笔重写一封密信。向身旁侍从道,“传朕口谕到追风营中,让追风第一骑立刻进宫來见朕。” 不一会儿,一个一身黑衣劲装的年轻人走进了裕祥殿,单膝而跪,沉声道,“追风营中‘一’在此听令,皇上有何吩咐!” 百里容珏递下去那份打上火漆的密函,“你即刻起程,将这封信送到大渊玉乾关大帅谢午华手中,得到他的口信或手书再回來。不得有误!” 一接了密信在手,简短应了个“是”字,就起身出殿去了。边走边从衣服后颈处掀过头套,整个把头脸罩住,只有一双漆黑冰凉的眸子露出。 百里容珏打了个哈欠,揉揉胀痛的额头,笑道,“云阳的酒量太好了,大半坛五十年陈‘琥珀蜜’才灌得他半醉。不过明天有他头痛的。”他吩咐身边侍从,“明日记着去酒坊那边说一声,要留出一百坛五十年陈的‘琥珀蜜’,必须是五十年陈的,等云阳登基大典,朕要带去给他贺喜!” 方如海摇了摇头,躬身道,请皇上早些歇息,“微臣告退。” 冷月下,一在纵马疾驰,他必须在天亮前赶到边境。他打马穿过一片不算太密的树林,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是一吗?” 深夜荒寂无人的小树林里中,忽然有人叫自己在追风营的编号,一心下陡然一惊,勒马回身,手在腰间一摸,短剑出鞘,剑锋幽蓝,是淬过剧毒的。 他持剑在手,并不东张西望找人,而是端坐马上,左手勒缰,左手持剑,眼帘低垂,喝问道,“谁!” “我!”这一次,声音就近在他身边的树上。一握紧了剑抬眼,前面一棵大树,黑乎乎的树冠上坐着个人,那人也是黑乎乎一团,显然是穿了夜行衣的。 一严阵以待,那人却不在意,手中亮起一团小小的火光,但是火苗太小,从一的角度完全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见他坐在树冠上晃來晃去地悠闲自得。 一寒声道,“阁下是谁,叫住我有何吩咐吗?” “吩咐不敢当,”那人声音里带着笑,“就是想问问你这么晚了不睡觉,骑着马疯跑什么?” 一差点气歪了鼻子。但他在司掌密报和暗杀的追风营中能排名第一,城府和见识自然都不一般,见到那人能在树冠上坐得稳当,就知他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拦住自己也绝不是要问这么弱智的问題。 他冷哼一声,“我自有我该办的事,这不方便告诉阁下,阁下若再无其他吩咐,我这就告辞了!” 他催马就要走。心下却提起了十分警惕,手上也暗暗凝结功力,只要那人下树追來,再不多话,反手就是一剑。 可那人还在树上晃得悠闲,淡淡问了一句,“你可是去给大渊的谢午华元帅送密信的?” 一这次真是惊到了,皇上把密信交给自己还不到两个时辰,此人如何得知,还抢到自己前面來守株待兔。他是谁,有何意图?他再不迟疑,催马疾向林外冲去,手中短剑已蓄满了劲道。 一催马疾驰,他身边的树上树冠不停簌簌作响,那人居然就在树上疾奔,而且速度一点不逊于奔马,他的声音紧紧跟随着一,声音悠闲,笑意淡淡,“你跑什么呀,我只是想看看那封密信怎么写的?” 一除了快马加鞭再无任何想法计策,他现在已经敢肯定,此人的武功之高自己绝不是对手,现在只有指望能及时跑出树林,在林外一马平川的官道上,马就能再加速一筹。再者,林外动手也方便些,即使自己不敌,总能坚持几个回合伺机逃走。而现在,那人居高临下,自己根本沒有动手的机会。 疾奔的马忽然一声嘶鸣,埋头思索如何脱困的一抬起头來,赫然看见马头上站着个黑影,他站在马头上显得那么高大,全身漆黑更像个妖魔,冷冷道,“密信拿來我看!” 一抱着最后的希望,向着那人双腿挥出短剑,他沒指望这一剑能中,也沒指望这人能放过他,死在此人手上和死在皇帝手上都差不多,不如在这里落个痛快死法! 痛快的死法來了,那人身子微晃就躲过了他的短剑,然后有剑光从那人手上亮起,如一个最温柔的吻,轻轻落在一的颈间,一失去意识前,听到他轻轻叹息,“这一剑早就为你准备好了,这是对让我看到密信的奖赏!” 渊东南的玉乾关,是大渊最重要的关隘,玉乾关若失守,等于大渊半壁江山沦陷。因此,自大渊立国以來,镇守玉乾关的,都是当朝帝王最为信任之大将,比如当前的玉乾关大帅谢午华,但是,若说帝王之信任,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已近四更天了,谢午华还在帅帐里坐着,面前摊着一册书,他盯着书,似正读得认真。其实书页已经一个多时辰未翻过了,他只是要给自己的深夜无眠找个借口,然后打发他的贴身勤务兵先去睡了。 眼前这支蜡烛已经快烧尽了,他伸手拿过一支新的换上,一个哨兵在帅帐外通禀,说有人要求见大帅。 进來的是个黑衣人,一张脸平淡无奇还沒有表情,寻常到让人过目即忘。可谢午华记得这个人,他叫一。反正他每次來都是这样自称,是宁朝御林军追风营中的第一号人物。 一进來,黑衣人向他躬身施礼,从怀中取出一卷火漆封印的黄绢奉上。 谢午华接过打开,烛火被他的动作带得有些跳动,摇曳不定的昏黄烛光映上这张黄绢,绢书上,还是熟悉的宁朝国君的笔迹。 “谢午华将军安好: 自今春一唔,已有数月未通消息,朕心下甚为牵挂,祈愿将军平安顺意。将军在今春会面时所言及之事,朕从不曾忘。以将军之纵横英才,岂可终身居于人下为臣,实是天之不公也。 但事在人为,目下既有一个良机,可助将军实现生平之愿。 朕得线报,九月初三日,大渊锦阳帝将御驾离京,往大渊西南,犒赏撤藩有功之西路军。京都昀城之中太子和天景公主监国。此事实乃上天体恤将军而御赐的良机,朕以为将军绝不可错过这个机会。虽临时起兵有些仓促,但错过此番良机,日后再举义兵,所耗时间,所伤人命都不可估量。 朕以为,将军应在八月廿八,亲率精骑一支,人数不可多,五千上下即可,穿祁鸣山直扑昀城,这几日秋高气爽,山中无雨,骑兵可全速突进。九月初四将军即可兵临城下,那时锦阳帝刚走一天,料那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哪能想到此节,又能有什么作为?以将军素日在大渊朝中军中的声名威望,只要‘谢’字帅旗出现,城中守备还不望风披靡?昀城即是将军囊中物也。昀城拿下,将军家人可保平安,而大渊皇宫,陈氏合族尽握于将军手中,锦阳帝便是回援,也只能望城兴叹,如丧家之犬矣。 将军若得手,朕这边即可发兵驰援,两边夹攻,大渊江山,日后便是谢氏天下。望将军坐于龙庭之上时,莫忘记当初对朕之许诺。 另:将军无须顾虑昀城城坚难破,朕从今日起派出追风营二百人,前往大渊混入昀城,等将军兵临城下之时,与将军里应外合,还怕昀城不破? 望谢将军三思,莫负了朕为将军思谋之苦心!” 第一百九十七章:郑重的托付 谢午华捧了黄绢,再三地看,逐字细思。其实这几日來,他食不安寝不宁正是在思忖此事。越想越不能决。此番的确是天赐良机,但他之所虑也正是昀城能否被迅速攻下的问題。他单兵突进,拼的是时间,耗不起的也是时间。但若如宁君信中所提,会派二百人在城中与他里应外合,那,大事必成矣! 他捧着黄绢,把目光转向面前伫立良久的一,问道,“百里君可还有话要交代谢某的吗?” 一躬身道,“皇上要对谢将军说的话统统在信里,只有一句让在下重申于将军,那就是望将军速决!在下就在这里等将军的决定,才好回去向皇上复命!” 谢午华点了点头,收起黄绢,在帐中缓缓踱步。踱了两圈,他站定在帅案前,铺纸提笔。 他身后的一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沉声道,“将军可是要写回书。不必了。临行时皇上嘱咐了,此事太大,为防万一,谢将军只要把口信由在下带回即可,笔墨书信最好不要!” 谢午华赞道,“百里君思虑甚详。那就劳烦你带话与百里君:谢某愿采纳他所思之良策,八月廿八即亲自引骑兵五千突袭昀城。如此事能成,谢某定然不忘当初之许诺!” 一沉声应是,又施一礼,转身出了帅帐。 一走后的第三天夜里定更时分,正在寝殿里准备休息的百里容珏得内侍通报,说一回來了,在外等候召见。 “谢将军已看过皇上密函。他说此事太大,为防万一,只由属下带回口信与皇上。他说愿采纳皇上所思良策,九月初一即亲自引骑兵五千突袭昀城。如此事能成,定然不忘当初之许诺!” “嗯,很好!”百里容珏点点头,啜了口茶,起身到书桌前,铺开信笺写了封短信。封好了交与一,吩咐道,“你先回营中好好休息一天,然后前往齐朝,把这封信交予三皇子贺云阳。” 一伸手接过信,躬身行礼,转身退出。 百里容珏在灯下独坐了一会,忽然微笑自语,“云阳,你的大事已有了三分胜算。到功德圆满之日,莫忘记你许给我的痛饮,和……呵,我终究还是放不下,实指望能与你有一场**共醉。然后,我再不纠缠与你!但使相逢能一醉,醉后何妨各天涯!云阳,我们终是要各自天涯的,那又何妨一醉?” 这一日,是八月廿六。 一回到追风营,和兄弟们寒喧几句,结结实实睡了一大觉,然后起身出营,说奉皇上旨意,往齐朝送信去。 一一去不返,此后再无人见过他,等到掌握追风营的统领确定一真的失踪了,向百里容珏呈报之时,已是九月初四的早晨,谢午华的五千骑兵,离昀城只有八十里了。 在宁朝离东南国境四百里的某一片不知名的小树林里,真正的一沉睡于地下,正在慢慢地腐朽,他死了都是个糊涂鬼,不知杀他又葬他的人到底是谁?或者那个黑影根本不是人,就是从地狱深处爬出來索人性命的來的恶鬼修罗! 可是,若是真正的修罗,又岂会在意人间帝王的一份密函。 天景这几天里都沒有贺云阳的消息,直到八月廿六的晚上,她打开发热的寄思帕,看到帕子上几行熟悉字迹:“天景,在你父皇走后一日,谢午华必然兵临昀城之下,当时就看你的作为了。天景,我相信你可以作好的。” 天景反复看那几行字,看得心慌口苦。直到那几行字迹消失。贺云阳相信她,她可不相信自己。虽然她已有了那么厉害的剑符,可以隔空斩谢午华于马下。可是斩人这种事,不但要有本事和手段,还要有过硬的心理素质。她有自知之明,她对血腥和死亡的承受力是很低的。 她提起笔來,想了又想也沒想好该怎么回话,心慌害怕什么的当然不能写,贺云阳已经为她敲定了这次机会。现在,她就是只要被赶上架的笨鸭子,就是拼了命也得努力爬上去。自信笃定的大话她也写不出,现在就已经心虚手抖了,哪里还说得出大话。 笔上的墨都干了,她才想好了回话,又把笔在砚里蘸了蘸,她写下三个字,“知道了!” 御膳房的人很纳闷,天景公主这几日不知为何,总喜欢來御膳房的后厨转悠,而且特别关注杀鸡宰鸭,剐洗活鱼的场面。两只眼睛死盯着看,看得杀鸡的厨子手抖。看得她自己脸色苍白,一副反胃的样子,但就是不肯走。 御膳房的人抓狂,天景自己也抓狂。沒办法,她必须让自己尽快适应血腥的场面。杀人等闲是看不到的,就只能看看杀鸡宰鸭了,反正都是杀,都会流血,场面都挺凄惨的。 九月初一,朝会散后,锦阳帝把太子和天景召进了御书房。开始交代给他们这段时间监国的诸般事宜。 太子已不是首次监国,天景也是极聪明又熟谙朝政的,所以锦阳帝也不需要费过多唇舌事无巨细的诸一讲解,只把些大事交代一番,也就可以了。 太子和天景退出御书房,彼此相视一笑,都笑得很真诚很亲切。然后一个回东宫,一个向明华苑去了。 天景回到明华苑不久,锦阳帝就來了。秋月明忙奉茶上前,笑问道皇上可是要在这里用晚饭,得到的回答却是,“朕有些话要和天景说。” 天景有些意外,她当然不会认为父皇是來和她闲话家常的。父皇此來,肯定有重要的事情要给她交代托付。这些话,他刚才在御书房沒有说,也沒有当着太子的面把她留下來单独交代,而是在半个多时辰后來明华苑跟她说。父皇对太子,竟然已如此不信任了吗? “天景,其实父皇此次离京,并非是去犒赏西路军的。”锦阳帝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那父皇……”天景脑子里忽然猛地一亮。贺云阳说这一次是她的机会,其实,这个机会,未尝不是父皇特地给谢午华下的圈套? “那父皇离京所谓何事呢?”天景问道,不该她明白的事,还是装糊涂的好。 “父皇是想看看,谢午华的忠心还在不在。”锦阳帝直视前方,缓缓道,“你和太子,这座都城和这座皇宫就是好大的一块诱饵。谢午华如有反心,这个机会他绝不能放过。父皇计算着,若他有意反,现在已经亲率突袭轻骑,在祁鸣山间疾驰了,在我离京后一至四日,谢午华必至昀城城下。到时铁甲围城,天景,你怎么办?” 天景压了压心跳,抬头挺胸,声音朗朗,“天景是父皇的女儿,是大渊的公主,岂能把都城拱手让予乱臣贼子?谢午华若真是兵临城下,天景虽身为女子,也要带领城中将士百姓和他血战到底,宁死不降!” “好!父皇就知道你有这份志气!”锦阳帝用力拍拍她的肩,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锦盒,打开來,盒里正是那枚能调动京城内共计两万五千人的卫戍力量的金麒麟。锦阳帝把这枚印信交予天景,郑重道,“天景,父皇不会走远,就在函州等消息,只要谢午华兵马一到,父皇即带领驻守在函州的六万军队回援,最多一天时间就能回來。天景,你拿好这枚印信,用它可调动全城兵马,一定要把昀城守住,为父皇争取到这一天的时间。能做到吗?” 天景握着那枚金麒麟,真是心中有底加热血沸腾,重重点头,“父皇放心,天景定能守住都城,定不辜负父皇信任!” 锦阳帝定定地凝视她,“天景,这是你的机会,好好把握,让父皇知道,你是个可以顶天立地的女子!” 天景心里一颤。贺云阳还真是和父皇想到一起去了。可是,她真的希望下一个问題,是贺云阳想错了。 她思忖着开口,“父皇,那玄明哥哥……” “此事绝不可让玄明知道!”锦阳帝立时截断她的话,深深叹了一口气,“玄明,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天景也无声叹息,耳边又响起贺云阳冷酷的话,“玄明是弃子,他投错了胎,谁也不会顾忌到他!” 父皇已经用一声叹息给玄明下了断语,贺云阳那个家伙,又猜对一次。 不过贺云阳还说过,风水轮流转。玄明的风水在她的手上,只要日后坐上龙椅的人是她,玄明的命运就能逆转。 锦阳帝又拍了拍她的肩,“天景,有些事,是父皇也无能为力之事。你也不必多想。好好尽你自己的力,做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临走时,他又交代了一句,“这只金麒麟,在你真正需要动用它的力量之前,不要让太子知道!” 当天晚上,天景把这件事写给了贺云阳。许久,帕子上慢慢浮出他的回音,“你父皇好计谋,如此想來,从年初撤藩开始,他就已经在为这步棋做准备了。用西路军撤藩,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有了离京的理由,而且,要去大渊的西南,必经函洲,估计就连那六万军队,也是他早为谢午华准备下的。你父皇的思虑之深远,我不及多矣!” 第一百九十八章:谢午华来了 见他如此盛赞父皇,天景颇为得意。想着如果贺云阳真的做了父皇的女婿那倒真是满合适的,翁婿二人闲暇时可以一起喝喝茶,讨论讨论阴谋诡计什么的,肯定其乐融融。 这时,帕子上又悠悠浮出字迹,“不过,你父皇如此不加掩饰对你的信任和寄托,太子知道了,必定会更恨你,更将你视为眼中钉,你一定要当心防备才是。” 天景看了看手边神采奕奕的金麒麟,不禁胆壮心定,在帕上挥笔回道,“哼,我会怕他!” 好一会儿,帕子上浮出一句话,天景可以想见贺云阳亲口说出时的样子,一定是满脸不屑,淡淡道,“天景,得意莫忘形,切记切记!” 九月初三,锦阳帝御驾离京,带着五百御林军和大批犒赏将士的礼物,向西南进发,太子和玄明直送出京外十里,天景独自留守昀城。她坐在御书房里看奏章,怀里揣着金麒麟,但还是压不住心跳狂乱。 九月初三的今晚,初次监国的天景公主突然在完全未和太子相商的情况下,发布了一系列奇怪的指示。 一、今晚昀城提前一个时辰关城门,并实行宵禁。 二、明天整日城门不开,任何人,不论身份地位,有无急事,一律不许出城。 三、昀城城门守备力量增强。由原來四名普通军士守城门,换为八名御林军守城,一个时辰一换。 四、即刻从军械库中搬出二十四架巨型守城机弩,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处各放六架。每架守城弩由十二名御林军管理。 众人对这些命令皆现震惊之色,太子玩笑道,“天景,你是怎么了?父皇不在家,你莫不是要玩打仗的游戏?” 天景微微一笑,“是啊,我是想玩打仗的游戏!不过,但愿只是一场游戏才好!” 太子看着她,想拿出兄长和储君的威风來训斥她一番,但是又不敢。他已从母亲口中得知父皇曾与天景有过密谈的事。他猜不出父皇和天景背着自己说了何事?但他虽仍猜不出天景这一系列的古怪指示意欲何为,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做这些事,背后肯定有父皇的支持。这丫头现在腰板硬,岂是自己能随便说的!于是:他忍! 天景的命令很快被贯彻执行,她又亲自到四方城门转了转,确定的确事事到位,人人在岗,才放心回了明华苑。 这个晚上,天景怀里揣着剑符,左手金麒麟,右手寄思帕。躲在帷帐中生生坐了一夜。她生命中最能给她保护和支持的两个人都不在,只留给她手中的两个物件做精神支柱。明天可能面临的一切,全靠她自己了。 大渊天恒二十七年九月初四日,时辰方过五更,深秋的天色尚未亮透,半亮晨曦中忽然烟尘滚滚,五千匹战马蹄声如雷,奔驰如风,踏过离昀城不过五十里的旷野。一面旗帜在寒瑟瑟的秋风中招展飘扬,纯黑的缎面上,一个银白色的“谢”,铁画银勾,杀气腾腾。 天景在半恍惚状态中被宫女急急唤醒,芯儿一脸惶恐的叫她,“天景公主,外面有军士传禀,他说……” 不用听天景也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翻身下床,把双手的东西都放入怀里,用力按了按,稳一稳心神,踏出明华苑,直奔东城门而去。东城门为昀城主门,谢午华既來,必亲率一支人马攻东门。 她赶到东城,正要踏上登向城门垛口的阶梯,太子和玄明也到了,两人都是一脸愕然地望着她,她故作轻松地一笑,“沒什么,只是谢午华在城外!他还带來了五千精骑,现在正等着进城呢!” “谢元帅!” “我舅舅?” 这是天景早就预料到的两声惊呼。她恶狠狠的大吼了一声,“别叫得那么亲!城外沒有什么元帅和舅舅,只有乱臣贼子谢午华!他造反了!现在带了五千人马來攻打昀城!想要抢占龙廷!” 玄明彻底懵了,像根石柱般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太子忽然大悟,“莫非那天父皇……原來你早就知道!” “不错,我的确在三天前就知道谢午华要反了,就是父皇告诉我的!你先别问那为什么父皇反而离开了,我们先上去看看,别让远道而來的客人等久了,失了礼数!” 天景说着举步上了石阶,太子反而在她身后。他手里拖着还沒回魂的玄明。 天景踏上东城门垛口,这里很高,风很大,刚上來时她几乎有些立足不稳。她深吸一口清凉的风,手扶垛口稳住身体,向下一望,下面一片铁甲森寒,“谢”字大旗迎风飘扬。阵前,乌骓马上,一身铁甲,外罩血红披风的威严大将,正是谢午华。 天景庆幸这两年她时不时都有修习贺云阳教她的内家心法,现在已经有些门道了,丹田中也有了些底气。不然相隔这么远,风又这么大,她说话谢午华根本听不见,那样的话,从气势上她就先输了一大筹! 她深吸一口气,朗声大喝,“城下可是谢午华吗?” 谢午华也有些诧异在城头上居然能看到这个女孩子,而且,一个女孩子家居然能吼出这么大声音來!他愣了愣,回道,“不错,正是本帅!” 他当元帅近三十年,“本帅”这个词每天都要说几遍的,已是习惯用语,现在不过随口说出,但不幸的是,他遇见的,正是最会抓对方言语错处的陈天景。 “‘本帅’?”天景冷笑,“谢午华,你的脸皮是要有多厚才能说出这两个字來?你既领兵來造我父皇的反,怎么还兼着我父皇所封的帅位吗?谢午华,你倒是什么都不想耽误放弃!你是不是还打算领今年的军饷呢?” 谢午华哑口无言,一张黑脸迅速由红到紫。他本就不是善逞口舌之快的人,何况又遇见了这个最是牙尖嘴利的丫头! 城头上,天景得理后步步进逼,厉声叱喝道,“谢午华,你若是还记得你元帅的身份,还记得与我父皇数十年君臣挚友的情份,速速领兵退去,我就当你从沒有來过!若是你铁了心弃谢家几代忠良贤名于不顾,非要当这乱臣贼子,那就莫再提你的官位姓名,别给我父皇和你谢家祖先丢人!” 谢午华还是默默,天景的一番话狠狠地戳了他的心。他倒不在乎什么谢家的忠良之名被毁。说起來,正是这些年來越來越多地思及谢家几代人为了大渊鞠躬尽瘁,可保得却是陈氏的江山,辛辛苦苦只是为他人作嫁衣罢了。他谢午华已年过半百,还得在玉乾关那样的苦寒之地镇守。再以后,他的子孙们也是一样,顶着个灿烂虚幻的光环,屈居人下为臣。 所以,他才要反!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反得并不是十分理直气壮,总有些心虚和愧疚,就是对锦阳帝陈昊远。他对不起这个自幼相交,曾经亲密无间的朋友。想当初,他从陈昊远手中接过帅印,从此为东路军大帅,镇守堪称大渊咽喉的玉乾关。那时的他,心是稳的血是热的,只记着对朋友的承诺,要为陈昊远守住这铁桶江山。 可是人心易变,就连情人夫妻也少有几十年恩爱如初的,何况君臣加朋友这种极微妙的关系。何况他们每年也见不了几次面,两人之间再沒有年轻时的把酒畅叙,交心长谈,更多时候都是埋着头,暗暗琢磨对方,提防对方…… 谢午华被回忆攫住了,似是在睁着眼睛做白日梦。他身边的副将看着,眉头越拧越紧,心想大帅说不过那个丫头就赶紧换人说话嘛,那边不是还有太子和大帅的亲外甥,和其中一个讲几句话,挽回些面子來,然后直接攻城才是正经。大帅真是老了,被那个丫头几句话抢白得沒了精神。全忘了身后这么多人的荣辱和性命都在他一人身上。 他催马上前,靠在谢午华身边耳语道,“大帅上,您和一个丫头费什么口舌?您该和太子讲话!” 谢午华猛醒,从心结里挣脱出來。那都是往事了,多想无益。自己已经踏出了这一步,还回头看什么,身后已是悬崖峭壁,退就是死。陈昊远吗?从二十七年前,就只有锦阳帝沒有陈昊远了,自已为他兢兢业业守了半辈子关,也算对得起他了,哪里需要愧疚! 他朝副将点了点头,向城上大喊,“陈天景,我不和你多言,让太子和我说话!” 太子向來只在朝堂上和文官们舌战,哪里见过真正的沙场!他又不像天景,心里有双重底。他心里一点底也沒有,现在一颗心就在喉咙口吊着,不上不下。 “谢……”太子刚说一个字就卡了壳,他下意识就想叫谢元帅,但肯定是不行的。直接喊名字还真需要些勇气,于是他调动了全身所有的勇气喊道,“谢午华!你不觉得今日之所为有负圣恩吗?你速速退去了吧,本宫也不和你计较!” 这句话既无新意力度,还被风刮得支离破碎,传到谢午华耳中就剩下了“有负圣恩”这样不痛不痒的几字。 他不再理睬那个草包太子,转向了那个和他有着至亲血缘,他也向來视如已出,悉心教导的孩子,喊道,“玄明,你要怎样做,可想好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护城之策 天景心里“咯噔”一声,在这件事中,玄明是最大,最让她不安的不确定因素。她知道他从小就把舅舅当作神袛般崇拜,又是从小就被父皇冷落薄待的。虽然自己前些日子开导过他,但他舅舅如今就在城下,正在策反他,还真不敢肯定他能不能稳得住! “我……我……舅舅你回去吧,我会去向父皇求情,让他原谅你,宽恕你的!” 天景放下了心。玄明永远不可能不认谢午华,但他也是不会背离父皇的。 城下的谢午华厉喝道,“玄明,你说这种沒出息的话來,还像是谢家人吗?” 城上的老实孩子都快哭了,他最怕触及关于自己是谁家的人这个问題。这让他如何回答?说但我也是陈家的人啊!天景说了,只能站稳一边,不可以左右摇摆。可是要让他对舅舅说:谢午华既然你已经造了反,我和谢家从此断绝关系,再不算是谢家人!他又说不出口。就算有人拿刀逼着他,他也说不出口;就算他不说天景就从此不理他,他还是说不出口。 他苦苦地想了半天,拖着哭腔向城下喊了一句,“我不知道啊!” 谢午华一怔,天景气得也想哭!她一拍垛口,指向城下喝道,“谢午华,你莫要以为我父皇不在,昀城就是你囊中之物!我们三人既是皇嗣,便誓与这座皇城共存亡,宁死也不会让你踏进昀城一步! 放下这句狠话,她对城头上掌握守城机弩的御林军吩咐道,“你们好生在这儿守着,只要谢午华有攻城动向就放机弩,大概只要坚持半个时辰即可!只要你们坚持住了,统统官升一级,若是放谢午华进了城,什么后果你们应该清楚!” 十二人齐齐俯身,“公主放心,我等必会誓死守城!” 天景点了点头,再不多言,就向阶下快步走去。太子又拖着玄明跟在她身后,玄明现在更像木头了。太子喊道,“天景,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天景头也不回,只管走,“回宫开会,调动守城兵力!” 太子骤然停了脚步,声音也变得冷硬,“这么说,父皇把调兵印信给你了!”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口中的“你”字咬得极重! 天景也停下脚步,冷冷挑眉,“就是给我了!太子哥哥,你有意见?如今谢午华兵临城下,你不与我同心守城,还要分‘你我’吗?” 太子一震,略低了头道,“妹妹教训得对,哥哥定当与你同心守城!” 景璃殿中,被谢午华领兵围城的消息震惊了的群臣,早就聚集在此,七嘴八舌议论得不可开交,突然看见那三个孩子旋风般地卷了进來,忙齐齐住口,然后文东武西,分两边各自站好! 锦阳帝不在,太子和天景既为监国,也要坐在龙案后。就是在御座的左右各加了一把椅子给他二人。 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落坐,剩下玄明孤零零站在大殿里,他左右望了望,正想往武将的队列里挤,忽听玉阶上一个他平时最熟悉,现在却陌生得几乎听不出來的声音冷冷喝道,“允王陈玄明!” 他愣住,直到旁边的人推他一下,才意识到就是叫他。他怔怔地看向上面,下意识说了句,“臣在!” 天景看着玄明失魂落魄的样子,硬起了心,喝令道,“允王陈玄明,你即刻离宫回允王府去。在此事结束之前,在父皇回來之前,不许你踏出允王府半步!” 玄明从听到那个消息起,人就沒清醒过,他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只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真的发生了,舅舅真的反了!而现在,他恍恍惚惚地知道,是天景在跟他说话,天景让他回允王府去呆着。难道天景不信他吗?她怕他留在宫里会作乱,会跟舅舅里应外合! 他仰头向上看,那个坐在龙案后的女孩子脸色冷硬。投向他的眼神也是冷的。他被这眼神激得打了个寒战,呐呐道,“天景……” “我再说一遍:允王陈玄明,即刻离宫回府,父皇回宫之前不许出府!” 他这才想起她现在领监国之职,说话便如同圣旨。他低头回了句,“遵命!”转身出了景璃殿。 看着他出殿的背景,天景死咬着牙忍住眼泪。现在她想要保护他,便只能让他完全置身事外,连皇宫都不让他呆,才能杜绝某些人对他说三道四的一切借口。傻孩子玄明,永远也下不了狠心彻底站稳立场,那就只能把他从这场混乱,这座朝堂上赶出去,对他才是最好! 直到玄明走远了,她才回过神來,从怀里掏出那只金麒麟调兵印信,放在龙案上。 看到金麒麟,百官无不惊诧。这枚调配都城京畿全部保卫力量的令符,居然在天景公主手上,莫非皇上此次只是名义上安排二人监国,实际上,太子只是坐在龙案后的摆投? 太子看到金麒麟,眼帘一垂,行若无事地掩住眸子里阴冷的狠和恨。一言不发的稳稳坐着,既然他就是个摆设,那就当好这个角色。 天景的手指抚过金麒麟,沉声唤道,“兵部尚书赵如安。” 赵如安赶忙闪出队列,向前紧走了几步,还不忘了抬眼瞟一下金麒麟,似乎要确认真假,躬身道,“赵如安在此!” 如果真出了事,该如何布防才能确保昀城平安。天景仔细考虑过,也向贺云阳请教过。如今只要把早就准备好的方案复述出來即可! “赵如安,你速调一万一千虎贲军,东西南北四城门各两万五千人!另外一千人,负责看守镇国公谢府。记得,不许对谢府的人做任何事,只要看牢他们即可,一定要看牢,一个杂役都不许跑了!其余的九千虎贲军随时待命。” “再调两千御林军护宫。尤其是秀云宫宜妃娘娘那里,派一百御林军守在哪儿!还是一样,对秀云宫中的人,不许有半分不敬。” “再调两千御林军,朝中各位大人,每位府上派二十人护卫。各位大人安全了,京城也就安全了!” 百官又是一惊,心想这女孩子真是厉害。这哪里是护卫,明明就是监视,完全杜绝了任何一个人做谢午华内应的可能性。 “再调一千御林军,严密管控昀城各条街道,包括每条小径都要有人值守。另外,在各街道,民宅密集之处贴出告示,告知百姓们这不是什么大事,都不要慌乱议论,安安生生呆在家中。待此事了结,昀城每家每户,发五斤米一吊钱压惊。” “就是这些,赵如安,你速去安排吧!记得,每一条都要严格按我说得安排!你若做得好,待父皇回來自然有重赏,要是在你手上出了什么纰漏……你自己心里明白!” 赵如安一个激灵,俯身郑重道,“微臣明白,定然一切都按公主所命安排!” 看赵如安出去,天景舒一口气,笑道,“列位臣工也不必担心。别被谢午华的名声吓到了,以为他率兵亲至就必能怎样怎样!那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再也休提,要是哪位大人又说了这种话并且让我听到了,可别怨天景无礼!再者,那谢午华虽精于战策,但也太过骄狂,少了算计。要知父皇才走一天,算行程刚到函州,函州可是有六万人马驻防。只要父皇得了消息,就会立刻领兵回援。我们只要守住昀城一日,最多两日,待父皇回來,谢午华就只有下马被绑的份儿了!” 百官细思一番,都觉此言极是,怪不得公主运筹帷幄,镇定自若。原來提前就想到了这层。小小年纪,思谋就如此深远,当真不得了。如果这样想來还真沒有什么可担心得了。昀城是大渊建国立朝以來从未更变过的都城,城坚墙厚。公主刚才一番防卫部署又极妥当,谢午华只带了几千人马,别说一两天,就是十天半月他也攻不进城來。 于是众人安心,异口同声地说:“臣等愿与太子暨公主共守昀城。誓死抗敌,绝无退缩。” 天景安稳好了一众极有可能见风使舵的老滑头,心下更为安定,转头道,“太子哥哥,我是这样想的。你是东宫太子,不可轻动,你就在宫中坐镇,确保皇宫安定。城头上巡守之事,交予我就是了,太子哥,你看怎样呢?” 太子心中明镜一般,刚才那一套话哪里是这丫头自己思忖出來的,分明就是父皇临行前亲口跟她说的。父皇真是疼她啊,兵符印信和定心丸都给了她,自己却像个傻瓜似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看出來了,这次就是父皇想给天景一个大出风头,得到全部百官认可的机会,那自己跟她抢什么,抢也抢不过呀。还是一个字:忍! 于是,他笑得温和,又带着些敬佩,“嗯,如此也好,哥哥听你的安排,定然全力看护好皇宫,妹妹你就放心吧。你自己也要小心,可千万莫要受了伤!” 天景点点头,转向侍从道,“你去御马房,把易大可叫到这里來。” 太子奇道,“妹妹,你把一个赶车的叫到金殿上來做什么?” 天景笑道,“哥哥,我有四个虎翼,我想把两人留给你,另两人派去明华苑守护母亲。那个易大可身手也不错的,那次在罗虎山,我们的马惊了,不就是他救了我嘛。哥哥,你不是忘了吧?我带着他,再加一名侍卫,也就够了。” 太子气得无言,就是他想忘,一到阴天下雨就隐痛不止的左腿也会提醒他记着的。那次他一手导演的惊马事件,让自己收获了一条伤腿,而天景毫发无伤,还收获了一个心腹。想想自己真是蠢得和猪有一拼了。 天景要带着易大可在身边,只因易大可是贺云阳给她的人。现在,他不在她的身边,有他给她的人在身边,多少让她安心。 第二百章:天景的宣言和谢午华的箭 天景带着易大可和一个侍卫又登上了东城门垛口,这时守城的人已经击退了城下叛军的数次进攻。虽则城头上开始只有十二个御林军,但那几架巨型守城机弩可是最坚不可摧的防线。每架机弩可一次性发射四十八支特制的狼牙箭,这种狼牙箭长过四尺,足以将两人轻松洞穿。四十八支一起射出的攻击力和杀伤力都是惊人的,即使那些骑兵都披甲带盔,也抵不过机弩发射时巨大的冲击力,只要中箭之人,非死即是重伤。 谢午华无奈之下暂停了攻城,这半个时辰里,他的人马已死伤二百余人。分出攻打其余三座城门的人也同样被守城弩射得节节后退。 谢午华看着那六架纯钢打造的守城弩,巨大黝黑的机弩就像等待着吞噬人命的怪兽,静静蹲坐在城头上。他真的糊涂了,要把这么巨大的机械抬到城头上布置好,绝不是短时间能完成之事。这应该是从昨天起就开始着手准备的守城策略。可他不信那两个孩子能有这样深沉的谋略,能算出他会趁城中空虚來攻,提前做好准备等着他。那样的话,莫不是…… 谢午华猛地瞪大了眼睛,倒抽一口冷气。他忽然明白了,这是皇上给他下的套,用昀城为饵引他造反。是的,他的那位老友,有这样的心计和谋算! 陈昊远也真是舍得,用三个孩子和一座都城,引出了他谢午华的狼子野心。怪不得俗语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的副将刚才差点被一支狼牙箭射着,惊魂未定的回头,看见大帅正低头想着什么,嘴角一丝苦笑。 “大帅,百里国君给您的密信上,真的说会派出二百人入昀城做接应吗?”副将凑过去问,他跟着谢午华二十年了,还是第一次对大帅产生怀疑,如果真有人在城中接应,为何至今城中未乱? 谢午华被他一语提醒,又抬头往城上看,昀城果然丝毫未见乱象,确实不似有内应的样子。但要说百里容珏也來算计他一把,又说不通。他要百里容珏襄助,可是许下了割地千里的好处。百里容珏帮着锦阳帝算计他,能有什么好处? 这时,增援的虎贲军已经赶到了,城头上密密匝匝站满了盔甲鲜明的兵士,人人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副将长叹一声,在谢午华耳边轻道,“大帅,末将说句不该说的话,依末将來看,昀城我们是进不去了,现在撤还來得及!” 谢午华狠狠瞪他一眼,低头思忖了一会儿,也知道眼下只有尽快撤退一条路。看來他是中了锦阳帝和百里的双重圈套,虽然他还是沒想明白百里容珏到底为何陷害他,但事实明摆着,城内根本无人接应他。 可是,真的要撤退吗?往哪里撤往哪里退?玉乾关?笑话,他从那里出來,就沒打算再回去!他不由想起了天景刚才对他的嘲讽,“你既领兵來造我父皇的反,怎么还兼着我父皇所封的帅位吗?” 现在,他这个反贼当得失败,元帅自然也做不成了,那他谢午华到底算什么呢? “大帅,别再犹豫了!”副将壮着胆子又劝了一句,“您看看现在城上的布防,我们根本再无机会!” 谢午华不用看也知道是这样。他疲惫挥了挥手,刚要发布撤退的指令,就听到城头一个脆生生的童音断喝道,“谢午华,你不是想跑了吧?” 谢午华闻声抬头,垛口上又出现了那个红衣女孩儿,像一团簇簇的火苗在他眼里燃烧,但只有她一人,太子和玄明都不见影子。 他感觉不祥,大声地喝问,“玄明呢?” “哼!”天景一声冷笑,“你现在才记起他吗?现在才怕会连累他吗?谢午华,玄明哥哥已经被你连累很多年了!谢午华我告诉你,今天这里所有的布置,皆是我陈天景的作为!久闻谢元帅久经沙场,算无遗策,天景虽是女子,但也好兵法战策,心里一直都存着想与谢元帅较量一场的念头,不想今日竟真的有了机会。不过,见面真是不如闻名,谢元帅,你可是让天景失望得很呢!你现在攻不下城就想跑吗?那你的家人呢,你还要不要?我告诉你,镇国公谢府,我已经派了一千御林军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你要是敢跑,我就敢把你一家上上下下数百口的首级,一个个地挂在这城头上!” 谢午华和他的副将,还有他身后的数千兵士,听着这一番又霸气又血腥的威胁,心里都是寒战连连,想不通一个小女孩,怎么会有这么绝的手段这么狠的心!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丫头其实不好什么兵法战策,而且连杀鸡都不敢看。这一番布置和这一番话是贺云阳教她的。贺云阳断定这位谢大帅是很识时务的,如果攻城不下,肯定不会恋战,而是及时撤退,保存实力再行图谋。若是让他走了,以后必然有很多麻烦。于是就想了这个法子出來,这一番话从天景口中说出,就断了谢午华所有退路。试想,如果他连一个丫头布置的城防都攻不破,被她吓得不顾全家几百人性命逃走,那他就彻底声名扫地了,别指望还会有人愿意追随效忠于他! 谢午华还能怎样?现在让他拔剑自刎,都比让他下令撤退容易。他怒极恨极,目眦欲裂。从身旁一名军士背上抢下弓箭,催马向前几步,张弓搭箭,瞄准城头那个红衣小妖女,一箭射出。 谢午华膂力强悍,箭法精准,几十年里,还沒有人躲得过他射出的箭。他看到天景在风里都有些站不稳的怯弱模样,就知她武功极差或者根本不会。像这样还不是箭到人倒。她既说这一切都是她布置的,那么如果她死了或受重伤,城中防守必然会乱,沒准就是他攻城之机! 天景一见谢午华持弓在手,心里就是一抖,暗叫这下话说过了,真是把谢午华逼急了,贺云阳你害死我了! 她正念叨着,谢午华的箭已如流星飞至,她刚想闭眼,就见身旁伸出一只手來,食中二指轻轻一挟,那只燕翎箭就牢牢停在了两根手指间,一头发丝的距离也不能进。 她顺着那只手寻找它的主人,看见的是,,易大可! 易大可顺手掷下那支箭,嗤笑一声,“谢午华,你就这点力量,是饿了三天沒吃饭吗?” 谢午华看着那支大半截深沒入土的箭矢,目瞪口呆。 午华听到身后一片压抑的惊呼,他不怪他麾下将士竟为对手惊叹惊呼。天景身边那个其貌不扬的侍卫,武功之高,力气之大,刚才连他都差点赞叹一声。 又或者,真的是他老了吧! 先被天景在城防谋略上狠狠打击,又被她的侍卫在武功力气上狠狠打击,纵横半生未逢敌手的谢午华不禁生出了英雄迟暮之感。其实他很想再射一箭,看看那个侍卫还能不能接住;或者就算他再接住了也一箭接一箭地射,直到那个小妖女中箭跌下城來为止。 谢午华想得痛快,但也只是个痛快的想法罢了。第一,他不可能那么不要脸,盯着一个小女孩儿翻來覆去地射;第二,城上的虎贲军又不是木偶,他要是敢把他们的公主当活靶子射,他们就敢把他射成刺猬。 谢午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阵前的。他的脸烧得厉害,心里的感觉却很奇怪,一半被怒火烧得灼热,一半被绝望冻得寒凉。 见谢大帅铩羽而归,满脸尴尬无奈,又沒精神又沒主意的样子,他的副将和身旁几位参将低声商议了几句,觉得现在最好是撤退,不过大帅肯定不会同意,就算他豁得出去自己的面子,也豁不出去家人的命,大帅的阂家老幼,一个不少,都在京城的祖宅之中。大帅如果撒手一去,沒准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他们几人商议了半天,觉得现在如果勉强大帅撤退的话,他说不定真能抽出宝剑抹了脖子,那可就彻底沒了指望。于是,他们靠到失魂落魄的谢午华身边,安慰道,“大帅也无需在意,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一句说出,赶紧闭了嘴。这话怎么听都更像是嘲讽。兵家常事?威名赫赫的三军元帅,让一个毛丫头逼得想上吊,这算是哪一门子的兵家常事? 于是他们略过劝慰直奔主題,“大帅,不如咱们先行后撤二十里,到晚上看看有沒有机会偷袭入城。您看这天色阴的,今晚应该也是月晦。咱们派出些身手好的兄弟,趁着夜黑爬上城头。沒准能成功的。您想啊,陈天景一个闺阁中的丫头,不过就是聪明的点,看了几本兵书而已,能有什么对敌经验?咱们后撤,她看见必然得意得很,夜里的防守,估计也会松懈下來,到时就是咱们的机会了。大帅您意下如何?” 谢午华现在还能提什么反对意见,这几位沒看不起他已经不错了。况且这主意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反正让他真的撤退他是宁死也不干的,也就只有先行后撤,指望着能像这几位设想的一样,迷惑住那个小妖女,给他创造趁夜奇袭的机会。 看到那支骑兵整齐后退,天景奇道,“哎,谢午华好狠的心,全家的命都沒有自己的命重要,还是要逃走。” 第二百零一章:守城,决战! 身旁的易大可眼帘都不抬,淡淡说了句,“他不是逃走,只是暂退而已,晚上必派人來攀城偷袭。” 天景四下望望,别人都在全神关注着谢午华军队的动向,她轻轻靠近易大可,“姓贺的,当我真不知道呀?不过就是想逗你说话。我就知道你这个家伙最爱显摆聪明了,怎么样,让我抓住狐狸尾巴了吧?” 易大可一怔,眼里闪过促狭笑意,轻叹了一句,“丫头,谁能比你聪明啊?” 天景乐了,更靠近他一些,“别客气,还是你聪明。你快说说,若是谢午华晚上派人來偷袭爬城哪该如何,晚上守城弩和弓箭可就都不好使了。” 易大可眼里笑意更浓,“那还不简单!” 九月初四的夜果然是月晦,星沉月暗,夜色一片漆黑。谢午华从军中挑出的近二百人身手最为敏捷,最善于攀登高处的先遣队趁着夜黑出发,很快就顺利地摸到城下都沒被发现,城头上只疏落零星地点了几只火把,光不及远,大部分的城墙还隐在黑暗之中。 先遣队分散开來,开始往城上爬,可不知为何,城墙竟异常的滑溜,手抓不住脚踩不稳,根本无法往上爬。身手差些的寸尺难上,身手好些的更惨,勉强爬上去数丈便再难前进,力气耗尽,手一软掉下來摔成重伤。 谢午华领着人马跟在先遣队后面,只要他们中有人得了手,他就立刻挥军攻城。可是,浓重夜色中只能听见不时传來的“啊,啊,啊”的惨叫和重物坠地的闷响,竟连一个得手攀上城头的人都沒有。 谢午华纳了闷,趁夜攀城突袭的战术他不是第一次用,原來用时都蛮好使的,虽然黑夜里攀高的确危险,有人摔下这是不可避免的,可总也有人能爬得上去,给值夜守城之人意想不到的袭击。可今夜真是出奇了,竟真的连一个上去的人都沒有。昀城的城墙,就有这么难爬? 他不顾身边几人的劝阻,策马悄悄來到城下,伸手往城墙上摸去,一片溜滑,根本就沒有老城砖被风雨岁月侵蚀的凝涩感。但这溜滑想來不是自然形成的,他又摸了几把,觉得掌心有些粘腻,用手指搓搓,再放到鼻端闻一闻,一股油腥味。 城头上忽然火把通明,谢午华大惊,打马就要跑。却听到城上笑语盈盈,“谢午华你别怕,你毕竟是父皇的朋友,玄明哥哥的舅父,我是不会下令对你放箭的,尽管你用箭射我,我也不和你计较。你把那些奉命來爬城的猴子都收回去吧,昀城的墙他们上不來,谢元帅你难道不知有‘油滑’这个词吗?油可是相当滑的哦。好多猴子都摔死摔伤了,我看着也不忍心,你把剩下的叫回去吧。” 谢午华真是气得胸口发闷喉头发甜眼前发黑,他在马上晃了好几晃,才总算沒摔下去。指向城头大骂道,“妖女!我当初怎么就让皇上拣了你回來,早知这样,我那时就一剑刺死了你!” 妖女在城上站得稳当笑得甜,“这样想來,我是该谢过谢元帅不杀之恩。想想看,那个时候我只有八岁,谢元帅,原來你只有杀八岁孩子的本事吗?今年我十六岁,你为何不上城來,一剑刺死我?” 努力压下的一股腥热再也压不住,谢午华张嘴呛出一口血來。此刻他真是万念俱灰。他少年得志,几十年纵横疆场,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而且,居然是这样一个比他的女儿年纪都小得多的丫头,笑盈盈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罢了!”他一声叹息,拔出腰间佩剑,横剑向颈中刎去! 有尖锐的风声掠过,谢午华只觉腕上被什么东西撞到,手腕一震,已经擦上脖颈的剑再也握不住,“呛啷啷”一声落了地。 他抬头一望,打掉他手中剑的果不其然又是那个侍卫,他静静站在天景身侧,火光把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天景还是笑嘻嘻的,“谢午华,你的气量也忒窄了,我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你怎么就要抹脖子呀?你昨天攻城失败了,今晚偷袭又失败了,不如这样,我和你打个赌,明天一早,你带领所有人马全力攻城,若是你能有一人上得城头,我陈天景就把命输给你,若是你第三次仍败在我手上,就下马被绑,等我父皇回來,他说不定会看在往昔情分和你谢家祖辈的功劳上,饶你一命。谢午华,你可敢跟我打这个赌吗?” 谢午华既不下马拾地上的剑,也不说赌还是不赌,狠狠抽了座下乌骓马三鞭子,回转自己的营地去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呀?”天景压低了声音问身边的人。 “还能是什么意思,你都快把他逼疯了,你等着吧,明天一早,他必然拼死來攻城,谢午华本就是一只虎,现在更是一只走投无路的疯虎,不好对付呀!” “不许你长他的志气灭我的威风,他是虎,难道我是病猫?攻城就攻城,我怕他吗?我有守城弩,有两万虎贲军,有剑符,还有你!我才不怕!” 易大可憨厚的脸忽然笑得又狡猾又得意,他靠过來,轻笑道,“丫头,你的这四样倚仗,最后一个才是重点,对吧?” 天景在他耳边吹气,“你又猜对了!” 四更时分,守城的兵士们就吃过了早饭,个个抖擞了精神,准备和谢午华的叛军來一场血战硬搏。 天景也和他们一起吃了早饭。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拿着筷子挟粗瓷大碗里的红烧肉。将士们真是很佩服这位公主,撇开她种种把谢午华克制的沒辙沒法的神机妙算不提,就说她昨晚竟和他们一起,在城头上守了一整夜,今早又和他们吃同样的饭菜,真是不敢相信一位金枝玉叶,居然能有如此豪迈的大将作风。 早饭过后,天已亮得差不多了,天景起身,对这些严阵以待的将士,郑重说道,“将士们,人人都是有家的,皇宫是我陈天景的家,民宅里住着你们的妻儿老小。我们今天守住了昀城,就是守住了我们的家!今天,绝不能让一个叛军进城,去祸害我们的家人!大家有这样的信心吧!” 几千人吼出了一个震耳欲聋的字:“有!” 易大可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静静无言,似乎可以站在天荒地老。 所谓的拼死攻城,重点是“拼死”,那些人已经把命抵给了他们敬若神明的大帅,也就沒有什么事能让他们退缩。守城弩虽然犀利,但缺点是太大,每一次发射后,装填弩箭,旋转机括差不多要一柱香的时间。昨天,对付來攻城的人马,还很有效。而今天,那些人就是來送死的,守城弩的威力再也吓不住他们挡不住他们。那些红了眼睛的骑兵们踩过同伴血淋淋的尸体,趁着守城弩暂不能用的空档,狂风般卷到城下,一部分射箭掩护同伴,另一些人就开始往城上攀。 城墙上的油过了一夜已经沒那么滑了,再加之现在是白天,视线良好有助于攀登,很快就有些身手敏捷的人,已经爬到了城墙过半的位置。虽然很快被箭射下去,但下面爬上來的人前仆后继。 谢午华身先士卒,在冲锋的最前边。他手中一张硬弓,身后背了五支箭囊,瞄准着城上的虎贲军,几乎箭无虚发。只是那个丫头仍好整以暇地站着。他有些忌惮她身边那个侍卫,不敢再向她放箭,但一想到她对自己的种种羞辱,谢午华怒发冲冠,突然抓起马鞍上横着的铁枪,虎吼一声,向城上掷去! 谢元帅怒极,这一掷使出了平时使不出的力量,铁枪竟然深深扎入离城头不到三尺的城砖缝隙之中,震颤不休! 天景被这猛烈的枪风扫过,脚下一个踉跄,身子就失了重心,幸好被身边人一把拖了回來。下面一个身手迅疾的叛军正爬墙爬到一半,看到了头顶两尺处那杆元帅的铁枪,不禁大喜,奋力向上一蹿,手就已搭了枪杆。他的手脚在铁枪上一借力,再次高高跃起,竟真的踏上了墙头。而且正好出现在天景面前。那人看到天景,二括不说,抽出腰刀,向她当头劈落。 雪亮的刀锋在天景头顶闪过,然后这人就让捏住手腕甩到城下去了。他爬得最高,当然摔得最惨。 天景抚着胸口惊魂未定,结巴道,“他,他上來了……那,我和谢午华的赌,是不是算我输了!” 易大可似笑非笑,“呃,是啊!我都忘了这个赌,看來不该把那个人丢下去的,人家是上來替他家大帅收赌注的嘛!” 天景狠狠咬牙,“姓贺的,和你说话真是折寿!” “陈天景,你抢了我的台词!” 这时,远处忽然又荡起了滚滚烟尘,还有隐约地呐喊和马嘶。天景还沒反应过來,耳边有声音道,“你父皇回來了,快,就在这时用剑符,效果最好!” “不行啊!”天景慌起來,“我,我做不到!我沒杀过人的!何况谢午华是玄明的舅舅,我若杀了他,玄明会恨我一辈子的!” “我敢担保,你这一剑斩不了谢午华!他纵横沙场这么多年还活得好好的,可见他武功好,还有很强的对危险的预见性。你杀不了他,顶多就是让他滚鞍落马让你父皇绑了,这不是挺好嘛!” 天景盯着他,“你确定我杀不了他?” “这一剑若是我來发,一百个谢大帅也性命不保,可你连一个谢午华也杀不了。天景,勇敢点,想成大事,还想手不沾血,可能吗?” 天景用力咬了咬唇,用力吐出一个字,“好!” 第二百零二章:一剑之威 远处的烟尘和喧嚣意味着什么,谢午华和他手下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士怎会不知。谢午华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如果这时迎着锦阳帝的队伍冲过去,那支军队人数虽远多于他,但长途而來,尚未立住阵脚,如果拼着股狠劲一气冲过去,未必便不能突围而去,以后便还有翻身的机会。 身旁的几位将领也一起望着他,大家心里大概也都是这个意思。毕竟留得青山,不怕沒柴。 谢午华又看了眼城头,那个伫立的红色身影真是他此生最大的羞辱。副将赶紧拉住他说道,“大帅,莫要再跟那个丫头较劲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丈夫能屈能伸……” 谢午华抬手打断了他的劝解,“你等无需多言,本……我心中有数的,若是只有我自己,今天就把这条老命交代在昀城之下了。可是还有这么多和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我怎忍心让他们为我陪葬。罢了,大家都随我往前冲吧,看能不能杀出条血路冲出去。还有,大帅两个字,以后再也休提!” 他的枪还钉在昀城城墙上,就随手接过参将递來的一杆亮银枪,在手中一抖,自语道,“昊远,我们已有多少年沒有打过架了?今日就再跟你打一场,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可是,城上那个该死而不死的丫头又开了口,冷漠不屑的声音被风送了过來,“谢午华,见我父皇回來了,心慌要逃是吧?哪有那么容易!昨天你射了我一箭,今天我要还你一剑,你可敢接着吗?” 谢午华把“剑”听成了“箭”,心想那丫头还会射箭?就那副娇怯怯的样子,拉得开弓吗?这样想着,就不禁回头去看。 天景取了一个虎贲军的佩剑,从怀里掏出剑符,往剑锋上一贴。那张符立刻像溶进了剑锋一般,消失不见。同时天景觉得手中猛地一沉,刚才只是觉得有点重的剑,瞬间重了数倍。 眼看着那把剑就要脱手落下,站在她身旁的易大可上前一步,抬手伸食指点上了她左肩的“肩井穴”,然后顺势一指划下。 天景只觉右臂被那一指灌满了力量,从肩至腕划过一道热流。手上的剑立刻就轻若无物。她举起那把剑,向着城下的谢午华劈下。 这时谢午华正回头看那个丫头如何开弓放箭。看过的不是离弦之箭,而是她挥下的一道剑光。 那剑光是清雅的淡蓝色,开始只是闪亮的一线,但每向下寸许便成倍扩张,还带着刺痛耳膜的尖利啸叫,那是空气被撕裂的痛苦**。当剑光离谢午华三尺左右时,已扩展成一片狂涛巨浪般的光墙,那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啸叫声似乎能刺进人心里去! 谢午华的副将吼得撕心裂肺,“大帅,快躲!” 谢午华在他吼出声的前一瞬间就已经从马上翻了下去,落地后就沒站起來,一路滚出很远。他满耳都是凄惨之极的人喊马嘶,他只觉得有很多热乎乎的东西落在身上,脸上,带着让他欲呕的甜腥。 不知过了多久,谢午华从地上爬起來,入目之景象骇得他毛骨悚然,他的乌骓马被腰斩,他的副将,参将和几十个离他较近的士兵都成了碎块。他抬手來擦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手在脸上一抹,就是满把的鲜血,那殷艳刺鼻的血残酷地告诉他,他沒有看错。这一切不是噩梦不是幻觉不是他傻了,这一切,就是城上那个丫头一剑劈下來的结果! 这时,造成这个结果的天景早就吓得手足无措,她只想丢下剑,闭上眼睛躲进贺云阳怀里去。可是身后那只手撑住了她也挡住了她,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地道,“握紧剑站稳了,别像个胆小鬼!” 于是天景拿出她平生全部的勇气握剑挺立,像一个一剑定乾坤的英雄。整个战场,城上城下都是静的,对战双方的人停止了厮杀,他们的目光有了同一个焦点。是那个红衣潋滟的女子,她苍白着脸,傲然而立,手中青锋寒光耀眼。 城上的数千虎贲军忽然一起跪下,他们虽为男子,却心甘情愿匍匐在这个女子脚下,高呼,“天景公主!” 这一剑不仅吓破了敌军的胆,收服了已方的心。连刚刚带着六万人马赶到的锦阳帝都震惊得说不出话。他刚才亲眼看见城上的女儿向城下的谢午华劈下了那一剑,心里还无奈叹息,想着天景真是孩子气,剑又不是箭,你离他那么远,劈这一剑有什么用?连谢午华一根头发都伤不到! 事实证明他错了,那一剑之威的强悍凶猛他做梦也不敢想,尤其不敢想这样的惊天一剑竟出自从小就体弱多病的天景之手。 盔丢甲散,满脸血污的谢午华跛行着艰难走过來,几乎是瘫在他的马前,悲叹道,“皇上,臣败了,败得心服口服!” 锦阳帝看着瘫倒在面前的那个人,心中五味杂陈。谢午华出身显赫,自身文韬武略极是有才,因此从少年起就是高视阔步的骄傲性子,自己认识他三十年多年了,还从沒有听他说过服了谁!大概就连自己这个皇帝,也从來沒看在过他眼里,年轻时他忠心,也是看在曾经友情的份上,后來友情淡了,他的反心也就压不住了。 锦阳帝这次让天景守城,心里最高的期望值就是她能合理调兵,不让谢午华进城就行了。根本不曾想到这一日一夜里,天景把这位谢大帅欺负得七窍生烟,颜面扫地。吐了血,差点抹了脖子,刚才又差点被一剑劈成零碎。谢午华当然得服,面对这种绝非常人能有的恐怖力量,谁敢不服! 锦阳帝一挥手,从身旁御林军的队列里闪出两个人,拖起了地上完全瘫软的谢午华。他摇摇头,叹息道,“带下去吧,好生对待,有伤先给治伤。再给他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熬些粥,好歹总要让他吃一些。今天先好好歇息,明天朕再跟他说话!” 他又看一眼城头,天景还在那儿站着。他苦笑着催马向前,心想那个丫头肯定也吓坏了,现在就是死撑,她一向怕见血的! 锦阳帝领着人马从东城门进了城。已经快站成了雕像的天景被人提醒,才回过魂來,反应到父皇已经进了城。“啊”的一声叫,扔下手中的剑就往城下跑。 易大可摇摇头也跟着她下了城,顺着石阶走着,经过一个已无人把守的垛口,他忽然低声说了句“我走了!” 天景闻言回头,一个“你”字刚出口,易大可单手一撑垛口,人就轻飘飘翻出了城头。 如果有除了天景以外的人看到了这一幕,肯定会大惊失色,不明白我们已经打了大胜仗,连谢午华都在皇上马前伏地投降,天景公主的贴身侍从不为自家主子骄傲得意,这是因何事想不开,竟然跳城寻短见? 天景当然半点也不为他的安危担心,甚至不用向垛口下看一眼也知道他绝对沒事。这世上能摔到他的高度根本不存在。她也知道,以后再见易大可就是真正的易大可了,只会对她憨厚的笑,老老实实地赶车,把她的话当圣旨照办。 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天一夜加一个早晨,如果沒有这个借用了易大可身份的家伙在她身边,她不可能做得这么漂亮完美,也不可能现在还毫发无伤活蹦乱跳的。她原以为这个家伙只管替她布置谋算,把谢午华陷入这个圈套,具体的执行他就不负责了,完全交给她自己料理。她嘴硬脸皮又薄,自然不好跟他说自己心虚害怕沒把握,想他能在她身边的话。除了维护自己的面子,也是不想出难題给他。那种众目睽睽的环境里,他怎么能在她身边?他是不会隐形术的。 但天景沒想到他还是來了。更沒想到他那么骄傲的性子,居然愿意扮作她的车夫和侍卫,要给她行礼,要躬身站在她背后。这些,他居然都不介意,还做得有模有样,跟一个真正的侍卫毫无区别。 想想真是满感动的。贺云阳对她的好,当真是全力以赴。 她一边感动着一边下城,在石阶的最后几级处,和正独自上城來接她的锦阳帝撞见了。锦阳帝怔怔看着她,对这个女儿几乎有些敬畏,轻声问道,“天景,父皇回來了!你还好吧,可有受伤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向父皇殓衽一礼,语气淡定,“天景恭迎父皇回宫,父皇所托之事,天景幸未辱命!” 然后她起身,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嚎啕大哭,叫道,“父皇,女儿好害怕呀!人,怎么会有怎么多血的?” 她这倒不是刻意装得怯弱可怜,实在是真的害怕。她的胆大包括不怕死不怕黑不怕鬼不怕师傅和父皇……但她最最害怕的,就是血!何况这么一场惨重的杀戮,那么多血腥和尸体,都是她一剑造成的。更何况之后她还得压下全部的惊恐害怕,表现得像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现在见到父皇,那些强压的恐惧一股脑翻上來,让她情绪失控。 第二百零三章:我的清白你到底拿去了没有 锦阳帝一向疼爱天景,现在对这个柔弱单薄却能担起一座皇城重量的女儿更是怜惜的不得了。拉了她的手带她下城,亲自送她回明华苑,一路上不停地柔声安慰着。到了明华苑就吩咐秋月明快去炖安神汤,又嘱咐让她晚上陪女儿睡。小丫头这回可是立了大功,但也吓坏了,要好生照顾安慰。 这一路上,天景抽抽嗒嗒地告诉父皇,那一剑的大威力,是她用了师傅留给她的剑符。那位白发白袍的古怪师傅在教她读书时曾给过她一张剑符,说此符有大威力,让她收好,也许以后用得上。这次她守城,心里也沒底,就带上了这张剑符壮胆。今早谢午华攻城甚是凶猛,她怕他真的攻进來,情急之下,就想用这张剑符來个擒贼先擒王。她也沒指望这张符真的能有多大威力,只要能暂时吓住谢午华,为父皇赶來争取些时间就行,沒有想到竟会是这个样子的,呜呜呜呜…… 锦阳帝拍着接茬痛哭起來的女儿的背。对她这一番话深信不疑。思忖这个女儿真是个有福气有机缘有担当的奇女子。心里的那个设想,不禁又坚定了几分! 晚上,天景好说歹说,几乎磨破了嘴皮,才说服母亲不再陪着自己。她今晚肯定是睡不着的,不想影响母亲的休息。何况,她很想用寄思帕和贺云阳说说话。 好不容易母亲走了,又打发两个侍女睡得安稳,天景总算得了自由,小心地掏出寄思帕,帕子居然正在发热,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句话,“我猜你睡不着,想不想去银月原坐坐?我去接你!” 银月原是个包容了他们太多秘密的地方,半月前他们在此商议如何拿下谢午华的计策,今晚再來,大事已成。 “这件事后,你父皇对你的信心起码增加了五成。我估计,他接下來会封你为护国公主,先给你在朝堂上定下一个名正言顺的位置,再慢慢走后面的棋。”贺云阳很是兴奋,为她设想着未來。 她看了他一眼,小心地道,“贺云阳,我说句话,你别在意别生气好不好?” “你别装可怜好不好?你从來不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嘛,哪里在意过我生不生气的。” “我觉得吧,”她仔细斟酌着言语,“现在似乎是你比我更盼望我能坐上那个位置。你说过的,你不会打大渊江山的主意,那你这么辛苦地为我谋算着帝位,到底图什么?” “图什么?”他侧头看着她,笑得古怪,竟似带着些凄凉,“我图得是,只有把你推到那个位置上坐下,你这辈子才不会嫁人!” “啊?”天景石化了,“贺云阳,你不想我嫁人,我不嫁就是了,哪用这么麻烦!” “你说得轻巧,女大当嫁,哪里是你说不嫁就不嫁的。到时候,來自各方的压力会一点点逼着你走到那一步的。世上几乎沒有女子能改变嫁为人妇的命运,你也不例外!天景,只要你不坐在那个权力的最高点上,你也会被嫁出去的!只是,娶你的哪个人,肯定不是我!天景,你明白了吧,其实我这样帮你,只是我自私而已。” 他苦笑,“这些天我想通了一件事,也许我很难坐上齐朝的皇位了。我越不过母亲那道坎,我真的不能抛开这层母子关系。我总想着她是因为我的出生才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被她深爱的人冷遇。我不忍心再伤她了。所以,只要我父皇在位,或者只要我母亲在世,我就只能这样熬下去。不知还要熬多久,也许还要好多年,也许哪一天我的命硬不过我父皇的手段,也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天景,我可以舍得皇位,但是我舍不得你!我这人心眼儿小,如果哪天我听说你成亲了,嫁给别人了,我会疯的!” 他捧起她的脸,眼里有泪在闪光,“天景,你就看在我拿命爱你的份上,你就坐在那个位置上,陪我熬下去吧!还是那句话,这一辈子,我不娶你不嫁,我们就这样,一起熬到天荒地老!” 天景无语。他何止是听说她嫁了人会疯,他现在已经疯得厉害。原來他只是要把她寄放在大渊的皇位上,确保她不会属于别人!这大概是从古至今,从皇帝这个称号地位以來,最奇怪最孩子气最说不出口的理由了。 天景想,如果从国家荣誉感出发,她应该立刻甩给这个糟蹋了大渊皇位的尊严和威仪的家伙两个耳光,然后和他决裂,从此再也不理他 可是她做不到。这样无稽的理由并未让她愤怒,尽管她知道自己做为大渊的公主,应该为此愤怒,但她丝毫沒有怒意,只有深深的悲哀和心疼,心疼眼前这个疯子。他抱着生命中唯一的珍宝不知藏在哪里才不会被人偷走,最后他找到了一个最高最安全的地方,拼尽全力也有把宝贝藏在上面。全然不顾一旦把宝贝放上去了,连他自己也取不下來。 她靠进他的怀里,轻叹道,“贺云阳,你何苦!你想要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不带我走?你带我走吧,天涯海角,去哪里都可以!” 他抱紧她,把脸贴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我当然想过。我想如果这次我提出要带你走,你会跟我走的,但是,以后你会后悔,会恨我。当你某一天听到你父皇驾崩的消息,你会认为他是被你气死的;之后太子即了位,如果他把大渊治理得乱七八糟,民不聊生,你会觉得如果是你做了皇帝,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然后你就会怪我,恨我!把这些帐算在我头上,是我害得你再见不到父皇,还毁了你的国家!这种恨可不是我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能弥补挽回的。我不愿意你那么恨我,我承受不起!” 天景叹息,一般人生活做事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而贺云阳则是准备走第一步时,就已经看清了后面的几十步。难怪他棋下得好,也难怪他从來沒有真正快乐过。他这个人,一定要把所有事的前后因果看个通透明白才罢休,他从不知道难得糊涂的道理。 她又想说那我去告诉我父皇我喜欢你,让他写国书向你父皇提亲,把我嫁给你。 但这是说不通的。父皇会问,你都沒有见过贺云阳,怎么会喜欢他?她总不能回答,听说他长得漂亮,又挺有才华的,所以女儿喜欢他。这话用來哄父皇,绝对过不了关。但若实话实说:其实吧,女儿三年前就认识贺云阳了,还和他一起进玉寒山摘过芙蓉花呢。我和他在银月原上幽会过好多次了。他喜欢我,非我不娶,上次他抗婚不娶恢朝的公主,挨了他父王三十记火龙鞭,也是为了我! 这些话若是说了,估计父皇先是大惊,然后得气得吐血。几年前就和男子定了私情,还经常半夜三更偷溜出宫约会。这是公主的作为吗?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其实一点儿也不像个公主。 什么话都不能说,什么路都走不通,大概他们也只有这样暗无天日地熬下去了。她仰头和他相视,一言不发。 看着看着,贺云阳急促地叫了一声“天景”,就低头吻上了她的唇。他的嘴唇冰凉,呼吸却是灼热的。然后他的身体倒了下來,紧紧地压住了她。 天景是恐慌的,但只有短短一瞬,她就释然了,认命了。贺云阳想要什么,就让他拿去好了。她不能一辈子做他的女人,那就这一刻做他的女人也是好的。她努力抬起手推了推他,当然推不开。于是她松了口气,女人碰到这种事情,总要挣扎抵抗的,她挣扎过了,但这个家伙力气那么大,她哪里挣得开! 贺云阳的吻越來越灼热,他的身体和手指也是灼热的。天景被他越抱越紧,他的手指抚过她的眼睛、脸颊、脖颈、锁骨……继续向下拓展着他的疆域…… 忽然,贺云阳猛地停住了所有的动作,像被人施了定身术。片刻,他放开她,看着她嫣红的脸颊一声叹息,“小丫头啊!” 再然后,他就翻身仰躺在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了。 天景也躺着,她心里在纳闷,贺云阳有沒有拿走他想要的东西呢?如果他拿到了,她的身体应该有什么反应啊?他那句叹息是什么意思?是嫌她不够好吗?前生,她沒有把身体给过陆离,神仙,连动情都是孽,更何况是身体的纠缠!今生,她是真的想把自己交给这个男子,可他到底拿到了沒有呀?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在银月草丛里躺了好一会儿,直到都以为对方睡着了。贺云阳坐了起來,拨开遮住她脸颊的一丛草,“天景,你生气了吗?” “我生气?我也得有个生气的理由啊!”她也坐起來,想了想还是直接问,这个问題拐弯抹角地问更难说清楚。 “贺云阳,我的清白还在不在?你到底拿去了沒有?” 他一怔,随即大笑起來,又抬手摸她的头,“天景,你可真是个小丫头。我沒有拿去你的清白,我是真想要,可这礼物太贵重了,我现在还要不起。不急,反正是我的,等我要得起的时候再要!” 她沉默片刻,然后嘴角和眼睛都弯成月牙。这是标准的陈天景诡计得逞式笑容,慢悠悠道,“你说沒拿去就沒拿去吗?你说得不算,我怎么感觉像是你拿去了?” “你,你别诬陷人啊,我只是抱了抱你亲了亲你而已,我……”贺云阳涨红了脸,他怎么忘记这个丫头最会赖皮了,这一次她又要赖他什么?不会还是要……他怒道,“你连清白被拿去了该是怎样都不知道,怎么就说是我拿去了!” “不管,反正我是这么感觉的!”天景站起身來,口气平淡却不容抗拒,“明天我们还在这儿见面,你带盒印泥來。再卖身给我一次!” 贺云阳哭笑不得,果然又是卖身!我干什么了就來回卖身给你!欺人太甚了吧?他怒吼了一声,“陈天景!” 她恍如不闻,在双手掌心各看了看,自语道,“这次我要在两只手上各盖一个章,上双保险!” “陈天景!”他吼的声音更大了。 “叫什么叫啊!我已经决定了的事休想更改!你要是不带印泥來,我就把我父皇盖御印的那一盒偷出來,那可是盖御印的,用那个签卖身契,哼,保你三辈子都翻不过身來!” 听了这凶悍霸道的宣言,贺云阳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份儿了。好一会儿他呐呐问道,“天景,你就这么想让我卖身给你啊?” “当然了,你卖身给我,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你不是说我们两个人要一起熬下去嘛,就这样,把我们的命绑在一起,一定能陪你熬到出头之日的!” “是这样啊!”他安静微笑,“那,明天你就把你父皇盖御印的那一盒带來吧,既然卖身给你,就签个长效的契约!” 第二百零四章:天牢 天牢这种地方,大白天都是阴暗的,要挑着灯笼才能看清脚下的路。而且阴冷森寒,尽管天景來之前特地多穿了一件夹袄,还是觉得冷,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天景到天牢來,是來见谢午华的。昨晚父皇居然在天牢里和谢午华喝了一夜的酒,今早在御书房跟她说谢午华提出要见她。父皇很体恤她的心情,温言道如果你不想去可以不去,或者把谢午华从天牢里提出來,在别的地方和她见面也行。 天景想既然父皇能和在天牢中和谢午华整夜对饮,自己白天去有什么打紧。于是就气定神闲地道,“不用那么麻烦,女儿去天牢见他便是!” 现在走在天牢狭长阴冷的走廊里,两边的囚牢中,形形**的犯人都抓着铁栅盯着她瞧,有些还疯疯癫癫的哭笑大叫,当然也免不了有喊冤的。那些声音凄厉疯狂,又被两边石壁扩大数倍,真是有点厉鬼惨嚎的味道。尽管带了两个虎翼同來,也知道这些犯人不可能出來,天景还是觉得头发都快竖起來了。她心跳急乱得像敲小鼓,一边暗自纳闷:父皇到底是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上一夜的?白天就已经像鬼域了,晚上还不得吓死人啊!当然,父皇也不是普通人,岂能怕几个半疯的囚徒哭笑吵闹。 走过那一段恐怖地带,再往前就渐渐安静了。等到了关押谢午华的地方,天景发现前后几间牢室都是空的,这么长的一段天牢,只关着谢午华一人,极其的安静! 天景寻思,这样的安排谢午华,可能就是父皇的意思。一半为照顾其从前的身份,一半也是为了來和其说话方便隐密。 扫着灯笼引路而來的狱卒上前敲了敲铁栅,喝道,“谢午华,天景公主來看你了! 天景借着他手中灯笼朝谢午华的囚室里看,虽然里面的床也只是垫着干草的地铺。但室中有桌有椅,桌上还有茶壶茶杯和一盏灯,看來还真是一间高档次的囚室。 谢午华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听到狱卒的叫唤动也未动,又啜了两口茶才慢慢道,“让她进來,把侍卫留在百步外,自己进來和我说话!” 这个要求委实太过分了,天景一怔,那个狱卒回头小心地瞟了眼她的脸色,转回去向着牢里破口大骂,“谢午华你这个反贼,你以为你还是大帅呢?皇上一片善心,给你这些好待遇,让你在死前尽量舒服些,你不知感激天恩浩荡,反省自己的罪过,还拽起來了!让公主进牢里见你,你配吗?你算是什么东西,反……” 你不要再骂了,我……“天景刚开口,话都沒说话,就见椅子上的谢午华突然起身,她还沒反应过來,穿着暗红囚服的高大身影突然如一阵风般卷到了门口,一只大手伸出,狠狠地掐住了狱卒的脖子,把他后面越來越难听放肆的话掐回了肚子里。 两名虎翼一见谢午华动,立刻拉着天景退开了三尺。现在天景在绝对安全的位置,看着那狱卒被掐着脖子,拎到双脚离地,谢午华依然中气十足的声音撞在石壁上嗡嗡作响,“我谢午华是反了,但那又怎样?我反的是大渊的江山陈家的龙廷,陈昊远都沒叫过我反贼,何时轮到你这种下三滥的东西左一个贼右一个贼的辱骂我!从前,你这种货色我根本就不会多看一眼,如今谢某沦落至此,你能伺候我这一程是你祖上修下的福!你还敢辱骂谢某,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 那个狱卒已经开始手脚抽搐了,看來谢午华真的有心掐死他。两个虎翼看着天景的脸色,请示是现在就回去,还是救了狱卒再走。天景想了想,淡淡道,“你们按谢午华的吩咐后退百步,我过去和他说话。” 两名虎翼大惊,刚要劝阻,天景道,“无妨的,昨夜父皇与他喝了一夜的酒,两个人也沒打起來嘛!那狱卒是太口不择言了,自找倒霉。我又不会去和谢午华吵架,沒事的,你们后退吧。” 两个虎翼沒办法,看着天景的背影步步后退。 天景回到牢房门前,镇定开口,“放开他,我进去和你说话!” 狱卒已是奄奄一息,还是天景自己从他身上拿了钥匙开了牢门。谢午华刚才还是怒极的黑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來,赞道,“不错,果然是个有胆的女子!”他转身走到草铺前坐下,一指那把椅子,“坐吧!” 天景也不客气,就在椅子上坐了,“父皇说你要和我说话,是什么话?” “有什么话要说呢?”谢午华反问了一句,带着铁镣的双手在脸上搓了几把,“也沒想好要说什么。不过,也许你不信,其实从皇上带你回宫之后,谢某从未忘记过你。因为你是个太古怪的女孩儿,皇上的所有子嗣加在一起,也不及你得他的宠爱。而且,你是我妹妹骂的最多的人,也是我那外甥夸得最多的人,我还看出,玄明好像有点……算了,现在说这个也沒意思。我先问你一句,你是妖怪吗?” 天景一怔,有点好笑,但是想想谢午华和她一战之后,会有这样的怀疑也不奇怪。她摇摇头,“我不是妖怪!我就是一个普通女子,那些把你折腾得无可奈何的计谋都是他人的策划,我只不过是一一照做罢了!最后那一剑,是我用了我师傅留给我的一张剑符才有那样的威力。所以谢……伯伯,你不是败给了我,你是败给了帮我畴谋的人和一张剑符!” 谢午华明显舒了口气,点头道,“你这丫头倒也坦诚。既是败给了你父皇的畴谋和一道仙符,谢某好歹也舒服些。昨夜我和你父皇彻底饮酒畅谈,你相信吗?那种感觉,就像我们少年时一样。那时他不是皇帝我不是元帅,我们只是两个傻孩子,在一起喝酒聊天,不管说什么都是开心的!” 天景点头,“那当然。‘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今时此地,你和我父皇都放下了对彼此的算计和猜测,这种执念不在了,自然也就能回复从前的心情!” 谢午华叹息,“这话说得不错。但这一念岂能容易放下,就算再给谢某一次机会从头來过,谢某还是会反,最后,可能还是这样的下场。” 天景淡淡道,“父皇说他答应你了,谢家人一个不死,皆为流放之刑!” “哈哈哈!”谢午华忽然狂笑起來,“你觉得你父皇很宽忍是不是?但你想过沒有,如果按谋反诛九族的刑法來处置谢家,他和玄明也都在谢家的九族之列。他不宽忍还能怎样?” 天景一下站起身,大步走到谢午华面前,谢午华还沒笑完,忽然看见那个女孩就站在他面前,小脸怒得有些狰狞,一根纤细手指几乎点到他的鼻子,大吼道,“谢午华你还好意思提起玄明哥哥,你知不知道他有多敬爱崇拜你?你知不知道你害惨坑苦了他!他的抱负他的前程都毁在你手上了!可是,他宁可毁了他的一切也不肯和你划清界限,你想想,你对得起他吗?” 天景转身踏出牢房的门,冷冷抛下一句话,“我最怕见血,但是你被砍头那天我一定去看,因为,我恨你!” 天景沒有能够看到谢午华被押到东市斩首的一幕。锦阳帝给了他最后的骄傲和尊严,在天牢里赐下鸩酒三杯,免去了一代名将被锁于囚车押赴刑场,一路上受尽百姓冷眼唾骂的凄惨结局。 大渊天恒二十七年九月十七,谢午华卒于狱中。锦阳帝令将其遗体葬入谢家祖坟。三天后,一直在御林军的羁押之下惶惶度日的谢家,终于等來了最后的宣判: 免去谢家镇国公的封号暨封地,抄沒其全部家产,凡谢家本宗本族之人,无论男女老幼,一率充军流放,五代之内不许回京。凡谢家本宗本族之人,有作奸犯科,罔顾王法者,一律罪加三等。凡谢家本族之男丁,三代之内不准参加文武科举考试,亦不准参军入伍。凡谢家本族之女子,三代之内不准嫁与秀才以上功名的读书人、七品以上官员、家道殷实之商贾者为妻作妾,违者罪及夫家,有功名官位者革其功名官位,经商之人抄沒其全部家产。 凡见到这份宣判诏书的官员,嘴上不说,心中无不叹息。皇上虽不杀谢家一个人,但这份判决却逼得他家所有人在以后近百年里,夹着尾巴都难活。男不许有作为,女不许好婚嫁,犯了法还要罪加三等,全面杜绝了谢家有丝毫的翻身机会。 谢家曾是大渊的第一世家,除了坐龙廷的陈家,任哪个家族都不比他显赫。可是谢家的楼太高了,一旦崩塌,人人粉身碎骨,难得幸免。 谢家殁,南宫起。大渊西南青州的南宫家,也是名声赫赫的武将世家,只是一直被谢家压着,沒有出头的机会。年初在撤藩之战中立下大功的大渊西路军主帅南宫堂,就是南宫家这一任的家主南宫烈之次子。此番谢家一倒,南宫家被迅速提拔上位。锦阳帝急召南宫堂回京,擢升其为东路军主帅,亲赐帅印虎符,令其镇守玉乾关。 其实名将和美人差不多,帝王的后宫中美人如云,国土中名将也如云。在帝王心中,谁也不是唯一,谁也不是不能被替换的,美人如此,名将也如此。 天景对谢家是何下场并不感兴趣,从谢午华到宜妃谢青华,她对谢家人就沒好印象。锦阳帝对谢家的宣判诏书她当然也看到了,并沒觉得如何过分,只是感慨风水果然轮流转,谢家人这一下转到倒霉受苦的那边去了。 说到风水她就想到玄明,想到玄明就是一阵阵的难过。从九月初四那天她把玄明从朝堂上赶回了允王府,玄明就真的再沒出來过。甚至父皇回宫他也未进宫参见,而父皇这十几天來也从未提起过玄明,好像他从來沒有过这个儿子似的。天景觉得不祥,但也不敢主动跟父皇提起玄明。她也几次去过允王府,开门的那位老仆都是同一句话,“我家王爷不见客!” “我是客?玄明,你把我当成客吗?你这个榆木脑袋大笨蛋,你跟我赌气是吧?好,你不见我,你有本事一辈子别见我!” 玄明和她赌气,她还有气呢!于是允王府她再也不去,心想那个大笨蛋,我以后再也不理他了,哪怕过几天父皇再怎样处罚他,我也不管! 第二百零五章:玄明的立场 十月初五,谢午华叛乱过去整整一个月了。今天又是大朝会。 今天,天景竟意外地在景璃殿里看到了幽居一个月的玄明,他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她想像中的苍白憔悴,瘦骨支离,甚至是半死不活。只是比出事前更显沉默而已。不过他以前就不爱说话,所以这点变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今天锦阳帝来得较晚,皇帝不在,就是百官自由说话时间。天景几次特地和玄明身边的某位官员说话,而且特地说话大声了一些,然后这些表现统统不能让玄明向她这边瞧上一眼。他身处在这喧嚣的大殿,却沉默得如同置身荒野,和谁也没有只言片语,她的声音对他也没有丝毫吸引。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他无论在什么场合什么地方,只要听到有她的声音,他都一定会找到她,在她身边说几句话。他嘴笨,向来不喜欢说话,也就跟她话多。可是现在,唉…… 天景知道玄明对她有双重怨气,第一是气她赶他离朝出宫,她不信任他。她说过就是全世界都不信他,她也信他。可是那一天,她是第一个不信他的。 第二就是她打败了谢午华。尽管她是他最疼爱的妹妹,甚至他心里还藏在对她的情愫。但她打碎了他从小就敬若神明的偶像,从而使他的母家沦陷崩塌,他岂能不怨她! 姗姗来迟的锦阳帝总算出现了,不知为何,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间有几分沉痛。 今天的大朝会实际上是对平叛有功者的颁奖大会。太子虽然只是在宫里坐了两天,也被锦阳帝大为褒奖一番,然后把一桩美差派给了他。那就是代替自己去完成这次被叛军临时打乱了的原计划,前往肃州和黔州犒赏西路军。 凡是为这些平叛出了力的,人人有赏。对于那位真正出了大力,甚至是一剑定乾坤的人,自然更是重重有赏。当锦阳帝说出加封天景为护国公主时,群臣之中登时响起了一阵蜂鸣般的议论声,但臣子们只是抒发一下惊讶和感慨,并未有一个人出列来提出反对意见。这是锦阳帝早就料想到的结果,这次对天景的加封,不会遭遇任何的阻力和异议。他的女儿,办了一件让满朝文武心服口服的大事,护国公主,实至名归。 天景伏身谢恩,表情淡定,语气淡定。这倒不是她在装淡定,而是真淡定。护国公主早就不是她向往的目标了。何况那个所言无不中的贺云阳早就给她作过预告了。当然,这次他又说中了。 该奖赏的人都奖赏过了,锦阳帝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沉声唤到,“陈玄明!” 景璃殿中欢喜热烈的气氛,随着这一声召唤立时肃穆凝重,人人都知道,皇上叫这个儿子出来,肯定不是为了奖赏。二皇子在此次平叛中什么事都没做,在城头上转了一圈之后,就被公主打发回王府呆着去了。而且这位允王殿下还真呆得住,整整一个月足不出户,连皇上回来了,人家也没露上一面。估计皇上也是窝了满腹怒火。 何况,朝堂上谁人不知陈玄明身份尴尬,谢家彻底垮了,凡是谢家人命运都已惨到了家,而且一辈子休想再翻身。可是,朝堂上这不是还站着一个谢家人吗?他可是谢午华的亲外甥,自小就是谢午华亲自教授兵法武功,关系之亲密非同一般。谢午华已死,谢家已倒,这一条漏网之鱼估计也不能幸免,虽说陈玄明也是皇嗣,但看他那张脸那副相貌,让人想忘记他和谢家的关系都难。 玄明从武将队列里出来,躬身回道,“儿臣在此!” 锦阳帝看着他,好一会儿只是看着不说话。然后,他无奈地闭了闭眼,开口,一字一句都说得极重,“二皇子,允王陈玄明,在此次平叛中,言语糊涂,行止软弱,无所用心,寸功未建。深负朕之期望。从即日起,削去陈玄明允王之封号,但保留其宅邸暨封地。从即日起,幽禁陈玄明于允王府中。终生不得出!” “父皇,父皇不能这样啊!”锦阳帝天景刚落,连被宣判者陈玄明自己都还来不及回话。天景已经跪下大呼道,“父皇,玄明哥哥他什么事都没有做错,您不能这样处罚他!” “他什么都没有做,自然不会错!天景,你倒是说说,在这场事件中,玄明可有过任何一点作为吗?” 天景心里叫苦,她勒令玄明置身事外,就是想着不做就不错。却忘了反过来想想,大敌当前,身为皇子却无所作为,本身就是错。 “父皇,这也不能怪他,不是玄明哥哥不想有所作为,是女儿心胸窄,只想自己立功,并不想给他机会,就把他打发回允王府去呆着。当时女儿手中有监国之权,玄明哥哥也不敢和我拗。这些,列位臣工都是亲眼所见,父皇您若不信,可以问他们。父皇,这是女儿的一念之差,竟使您如此怪罪玄明哥哥,女儿实在后悔。父皇,求您把护国公主的封号收回去,求您不要幽禁玄明哥哥。” 锦阳帝怔了怔,想起玄明以前说过,天景是个大气仗义的女子。现在看来,还真是仗义。可惜,这里是朝堂而非江湖,这里不需要仗义。 他叹息,“天景,该收回去的,是你的这些小心思!你起来吧,你已经尽了自己的心。父皇不是跟你说过嘛,有些事,是谁也无可奈何的!” 天景向来聪明识时务,说话做事是最有分寸的。这也是锦阳帝爱她如至宝的原因之一。可是今天,天景忘记了所有的聪明和分寸,因为父皇刚才那番话里的最后一句太可怕了,幽禁终生不得出!玄明今年才十七岁,难道他以后的人生,就被活埋在允王府那方院落里了吗? 天景急了乱了,贺云阳曾说过话,不经考虑就冲口而出了,“玄明哥哥到底有什么错?他只是投错了胎,谢午华从没为他考虑过,难道连父皇您都要把他当作弃子!” 偌大一座景璃殿,瞬间安静得连一声呼吸都听不见。有人惊得忘了呼吸,有人吓得不敢呼吸。大家心里转着一个念头,天景公主那么聪明的孩子,怎么突然疯了? 锦阳帝脸色铁青,死盯着玉阶下跪着的女儿。这丫头是越来越聪明有见识了,但是又怎么突然笨得不知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这还是第一次,天景的聪明让他觉得这么不舒服,这么愤怒! 这时,太子自作聪明地开口了,以为自己一句话就能解了父皇的尴尬,“天景,你说得对,玄明就是投错了胎,在皇家,投错了胎就是大错!” “闭嘴!”两个声音同时向他怒吼出这个词,太子呆住了,看看御座上怒视着他的父皇,再看看盯着他眼里火焰熊熊的天景,心想父皇和天景真是越来越默契了,就连骂他都能异口同声。可是,父皇让他闭嘴他认了,天景那个丫头,不管再如何得宠立功,自己总还是太子也是她哥哥,她凭什么让他闭嘴? 锦阳帝喝叱太子,是讨厌他口气里压都压不住的幸灾乐祸和小人得志。天景的理由更简单:你有什么权利嘲笑玄明!你倒是会投胎,你知道你亲娘是谁吗? 大殿里的气氛更加尴尬,僵立着的群臣恨不得能用隐身术遁走。这时,这场争执中的当事人玄明终于摆脱了神游的状态,他走过来,把天景从地上拉了起来,笑道,“这些天我躲在府里不见你,不是和你赌气,而是我要想清楚一些事情,你知道我脑子笨,想事情的时候一定得专心,要是和你说话就又乱了!” 天景呆呆看着他,“你在想什么事,想清楚了吗?” 他点头,转身面对御座上的父亲,朗声道,“父皇,请您不是怪罪天景,她不是有心要忤逆您,她只是太好心太仗义,急着要帮儿臣说话。父皇,你对儿臣的处罚完全应该,儿臣全部领受。” 他顿了顿,声音更响亮了些。他很少在朝会上发表什么见解,更没有这样大声说话的时候,但今天,他想让所有的人都听到他的声音,因为,也许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但是,儿臣没有投错胎,儿臣从不后悔做谢家人。在儿臣的心目中,谢午华永远是儿臣的舅舅,永远是大英雄。天景曾经开导过儿臣,她教儿臣要坚定地站在父皇身边,儿臣也知道这是最正确的立场。但是儿臣没有办法完全站在这最正确的立场上。儿臣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想清楚了,儿臣既是陈家人,也是谢家人,只能站在中间不偏不倚。这就是儿臣的立场,儿臣愿为这个立场付出任何代价,绝不后悔!” 压抑人心的寂静中忽然响起一声喝彩,“好!” 发出这声喝彩的是锦阳帝,他的脸上不见怒意和阴沉,看着玄明的眼里满是欣赏敬佩,还有疼惜,“玄明,你是真男儿大丈夫,父皇欣赏你的立场,赞成你的立场。父皇为你能站得稳这样的立场而骄傲。这一生与你父子一场,父皇亏欠你太多太多,是父皇对不起你!” 玄明平静道,“父皇没有对不起我,舅舅也没有对不起我!这是我的命,我认命,谁也不怨!父皇,今早母亲自缢于秀云宫中,您可知吗?希望您能恩准我为母亲守灵七日,再进允王府!” 锦阳帝点头,“我已去看过青华了……你去为她守灵吧,不止七日,送她的灵柩进皇陵后,你再进允王府幽禁!” 玄明跪下,向锦阳帝重重磕了三个头,“多谢父皇恩准母亲葬入皇陵!” “玄明哥哥,”看着他马上就要走出景璃殿,天景忽然叫了一声追过去,玄明转身,看着她泪涟涟的脸,竟有些失神,“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玄明哥哥,父皇都说你是真男儿大丈夫了。你不许做那种小心眼没气量的事。你母亲是女子才做这样的事,不许你学她。要是我哪一天听说你抹了脖子上了吊,你别指望我会去看你哭你,我,我会一辈子看不起你的,听到没有?” 玄明看着她,重重点头。 十二天后,料理完母亲后事的玄明踏进了允王府,两扇大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闭,上锁的“咯嚓”声沉闷凝重。 大渊天恒二十七年十月十七,二皇子陈玄明,开始了他长达十七年的囚禁生涯。 第二百零六章:得药 这一场风波终于尘埃落定,天景收获了一个并不想要的名号,却失去了一个亲人一个朋友,虽不是生死相隔,可也差不多。天景每隔两、三天就去允王府门前转转,门口永远站着六个盔甲鲜明持枪肃立的御林军,给她的回答永远是,“皇上有圣旨,除非他本人来,其余人等,谁也不许进入允王府!” 天景当然是“其余人等”之列的,于是她只能悻悻离开。其实她想进去一点不难。但是进去看看,说几句话,对玄明身处的困境毫无助益。她真正想做的,不是进去看望玄明,而是让他能够离开这里,恢复自由身。 每隔半月,允王府的总管会出来采买添置日常用品。天景和清和常常趁这会儿工夫来和他说话,听他说,玄明从囚禁的第一天起就适应了那种生活,从没有消沉颓废过。每天练武,读书,静坐,练字,有时也独酌几杯,但从不借酒浇愁。 天景和清和听得诧异不已,她们原本想着玄明是那么好动外向的性格,现在被关在一座小院子里,抬头只能看到三尺天,不知得憋屈成什么样,肯定得有一段痛苦煎熬的日子。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适应了,现在还读书练字……简直不可思议。 清和兴奋地畅想着,“天景,我想父皇不可能关玄明一辈子的,他肯定只是想让玄明有个静思的机会,过个一年半截,最多两三年,就会放他出来的!” 天景点头。清和毕竟不通朝堂之事,想问题只从纯粹的亲情着眼,想出最美好的结果。这样也好,人总是要抱着希望才能努力活下去。 唯一让天景觉得安慰的是,自从父皇赐予她护国公主的封号后,向来心思敏锐的母亲似是也觉察到了父皇的心思,再没有拿什么张公子王公子的来烦她,现在她的耳根清净了不少,想一想,这好像也是贺云阳要达到的效果。 天恒二十八的新年过得冷冷清清,除夕之夜的家宴上几乎不人说话,能喝酒的埋头喝酒,不能喝酒的无言静坐,虽然有精彩的歌舞助兴,但谁也无兴可助。 天景心里闷得很,喝了两杯头就有些重。她扶着头左看右望,这一边玄明的位子是空的,另一边嫔妃们的筵席上,宜妃的位子永远都是空的了。她再抬头看看上座的父皇,他的身边坐着自己的母亲,正巧笑嫣然地和他说着什么。天景想母亲大概是父皇后宫中最命好的女人,当然也是最聪明的女人。 不知不觉得,元宵节就过去了。这一天,天景去太医院找了许太医,一见到她,许太医一张老脸笑得灿烂无比,“那药前日刚刚熬成,老夫正说要去向公主殿下报喜呢,殿下就亲自来了。”说着就引她去他专用的医室里,神秘兮兮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只黑色的圆腹小瓷瓶递给她,“公主,就是这个,您拿着吧!” 天景打开瓶盖来看了看,里面的药膏是淡绿色的,散发出一股冷冽的苦香。她旋紧瓶盖,从衣袋里拿出一只小巧锦囊交给他,“这药我拿去试,要是灵验另有重赏,然后每年给我调制一瓶。要是不灵或者不太灵,我也不怪你,你再琢磨着改进方子就是了。” 许太医接过那只锦囊,一掂就知里面是金子,银子不会这么重。脸上的笑纹立刻又深了几分,“殿下尽管拿去试,老夫这个方子虽然没在中过火龙鞭的人身上试过,但老夫从祖上五代起就专门调制外伤药膏。火龙鞭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制鞭的那种兽皮里有毒,抽在人身上,鞭上的毒就会透入血脉内脏,造成每年旧伤发作,苦痛难挨。老夫的这种药膏,抑毒止痛的效果是极好的,想来对火龙鞭的伤情效果也应该不错。” “你先别吹,我去试过了才知道!”天景说着走到门口,忽又转身,“许太医,我再重申一遍,我找你配这种伤药的事一定要保密。你不多嘴,自然有得是好处;但要是乱说的话,吃饭的家伙可不一定保得住!” 许太医惶恐低头,“老夫向来不喜多言,请殿下放心!” 贺云阳听说过,中了火龙鞭之后,每一年到了当时挨鞭的那天晚上,旧伤就会发作。而且据说头三年旧伤发作得特别厉害。他也并不是特别在意,他挨了三十鞭都没死,现在连父皇都对他没了想法,还怕什么旧伤发作,咬紧牙不就是是了,反正怎样都能熬过去的。 任何事没发生之前都可以想得简单,真正发生了才知不简单。 直到这一天晚上,贺云阳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他原来自以为很强悍的忍痛能力完全抵抗不了这样的痛。似乎有千万把利刃从后背一直剜割进体内脏腑,这是一场猛烈而疯狂的凌迟之刑,且漫长得无休无止。他以为已经挣扎煎熬了一年的时间,但桌上的沙漏慢悠悠的,尚未走完一个更次。而这样的疼痛,要经过整整一夜也能过去。 “母亲,母亲……”他终于是熬不住了,向坐在床前的秋荻夫人伸出了手,“母亲,我受不了了,怎么会这么痛……母亲……” 秋警告夫人闪开他的手,起身将椅子向后挪了挪,坐得离他远些,继续翻看手中的那本《莲华经》。只是一低头间,有两颗泪落在了书页上,慢慢洇开,模糊了字迹。但她开口时,声音却是平静冷漠的,“你现在知道痛了?当初为何不听你父皇的话!好生忍着吧,这就是你忤逆你父皇应受的惩罚!”她翻过一页书,开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开口,“凡挨火龙鞭者,很少有能活过三年的,就是因这头三年,旧伤发作时的痛楚更胜初受伤时的十倍,身体差的根本熬不住,真的会痛死!” 她不说话了,继续看书。贺云阳看着她低头专注看书的样子,听着那些无关路人般冷静冷漠的话。万刃凌迟的痛似乎都压不住心里的凄凉,他嘶哑着声音问了句,“母亲,您是不是很希望我熬不住?” 秋荻夫人猛地抬起头怔怔看着他,然后用力把书摔到桌上,站起身走到床前,冷笑道,“对啊,母亲就是这么希望的,但愿你这次熬不住!” 她转身踏出房门,回自己房间去了。一直伫立在窗前的一个老嬷嬷诡异地笑了笑,也转身消失在了黑暗里。 秋荻夫人刚出门去,小吱就从床下探出脑袋来四下张望。又呆了片刻确定安全,它一扭身子蹿到了床上,急叫道,“公子,公子,你怎么样?” 贺云阳除了死去活来天昏地暗还能怎么样,他死咬着牙,搜集起每一分力气来抵抗疼痛。他恍惚听到小吱急切的呼唤,但哪敢开口说话,他不能让自己叫出来,不能让母亲听到,他已经很多年没奢望过母亲的手能赐予他些许关爱,今晚真是痛昏了头,居然向她求助,结果自取其辱。 可是,如果她不想照顾他,又何必像模像样地坐在他床前,摆出一副慈母的姿态。只是会有哪位慈母,能在儿子生死两难的痛苦挣扎时,事不关已的专心看书。或者,她只是坐在这里,欣赏他忤逆了父皇的可悲下场。 “公子,你想不想见天景公主?我去把她叫来吧!”小吱见叫不应它家公子,就另换了一个公子绝对会有反应的问题。 “不,许……你敢,去,我,我剥了你的皮……”贺云阳果然有了反应,拼命挤出这一句威胁的话,又忍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接道,“就是,你去把她叫来,又,又能怎么样……她也只能,看着我哭罢了……看到她哭,我,我会又难受的。小吱,你听话,你自己,出去玩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小吱摇了摇尾巴,乖巧说道,小吱不去找天景公主了,小吱就在这儿守着,再不说话了。“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于是小吱只好出来了,也不敢离远,就坐在门口不住摇头,急得搓爪叹息。 秋蝉阁很小,坐在这里,就能看到旁边东院秋荻夫人住的房间里亮着灯,隐约可见她正坐在窗前,估计又在看书。小吱叹息一声,它实在不明白,那个女人,到底为什么会对公子如此狠心! 忽然,“啪”的一声轻响,一小块碎瓦落在了它身边,小吱正想着问题,不提防吓了一跳,它定定鼠胆,看看那片本来应该呆在房顶上的瓦,立刻反应到,屋顶上有人! 它第一个想到的,是康明帝或者太子,掐准了今晚的好时机派人来暗杀公子。那可就糟了大糕,现在的公子,稍有些武功的人就能杀了他。 不过,以为它小吱是吃素的吗?错,耗子精也是有着强悍战斗力的!只要来的不是杀气强悍让它不能近身的极品高手,它就让他今晚有去无回! 小吱弓起背,凶狠地望向公子寝室的屋顶,然后,绷紧的身体和意志就放松了。那个坐在屋顶上,不住对它招着手,示意让它上去的人,不是天景公主是谁? 第二百零七章:异状 天景公主,你怎么会在这里?坐在屋顶上干什么?”它蹿上屋顶,在她身边坐下。 “嘘!”天景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我早就來了,看见他母亲一直在屋里,我就不敢进去,这院子又小,我沒处藏,就只好坐在屋顶上了。你怎么才出來呀?我就盼着能看见你,帮我想个办法进去!” 小吱有点感动,问道,“你是來看我家公子的啊?”说出了口觉得这真是废话,这座秋蝉阁荒凉败落的连一般民宅都比不上,不是为了公子,人家为什么要大半夜地跑來,坐在屋顶上吹冷风! “别明知故问。哎,你觉得她还会不会过去?我现在可以进去看他吗?”天景说着话,眼睛一直瞟着东边那间屋,窗纸上映出的秀丽身影。那个被他叫做“母亲”的女人,竟比他老爹和竹竿太子更加可恶。 “沒问題!”小吱一挺胸,大包大揽,“你进去看公子吧,我保证让她不会再过去了!” “哦,那就好!不过,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天景红着脸吱唔扭捏,最后一横心说了出來,“你可不可以把我从屋顶上弄下去?我自己,不用御风符的话,……好像是下不去了。” 如果不是考虑到她是公子那么喜欢的女人,而且一直对自己也很好。小吱就能笑得直接从屋顶上滚下去。现在,它咬着舌头用力地忍,把舌头咬得很痛才能平静说话。“行啊,不过我的术法不是太稳,你要注意,落地时自己掌握平衡。你闭上眼睛!” 天景依言闭上眼睛,只觉身边忽然起了一阵风,卷着她向下面飘去。不过,快靠近地面时风就消失了,她骤然落下,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想想贺云阳的法术,深刻体会到了公子和耗子之间的差距。 如果是平时,贺云阳岂会连有人在自己屋顶上说了半天话都不察觉,只是现在他全部心神都在和疼痛纠缠,意识昏沉,仿佛身外世界一片空白。但隐约中,他觉得有一只手在背上轻抚,那只手所过之处,火灼般的疼痛中渗入一丝清凉。那清凉在慢慢扩散,深入,逐渐渗透进血脉脏腑,凌迟火焚般的疼痛竟然开始缓解。 他的神志一恢复,立刻就发现这不是幻觉,真的有一只手在背上移动,涂抹着什么。他下意识叫了一声“天景?” 居然真是她的声音在回答,“当然是我。除了我,你还能指望谁啊!别乱动,我给你上药呢。这药怎么样,是不是疼得轻了些?” “嗯,轻了很多!”他伏在枕上,眼睛有些酸涩。刚才痛成那样他都能硬抗,现在居然想哭。他记得小吱提出要去找她被自己骂了,可就算小吱还是去了,她也不至于來得这么快,她最近御风术长进得这么快吗? 药效愈发明显,疼痛已轻了一半。他已经缓过些精神來,能调动体内真气在经脉间流转來压制火龙鞭的毒性。她的手还在他背上涂抹着神奇的药膏。每一次当他危难时,都是她的手在生的这一边拉住他,把他的命拉回來,他以前总觉得自己命硬,原來其实并不算硬,上天慈悲,见他独自挣扎得辛苦,就赐予了他一个护身符。 这个护身符的名字,叫陈天景。 “你,你怎么会到这里來?”天景终于上好了药,疼痛也轻到他可以翻过身來平躺了,贺云阳翻过身來,看到果真是天景站在床前,满脸担忧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圆形小瓷瓶,“这就是那种药吗?好灵验!” 她不回答他的问題,反问道,“你还痛吗?” “已经好太多了,只是还有一点疼,你放心,到天亮就能完全好的!”他说着撑起身子靠在床头看着她笑。 天景的小脸可是板着的,一点也沒有笑的意思,她点头道,“好,既然你好了很多,那我就可以骂你了!” 贺云阳被这句话搞糊涂了,沒等他开口问,天景已经一连串地数落开了,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当作小孩子,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哼,我不过就是沒有你聪明而已,你就真以为我笨得只要你不告诉我的事,我就不会知道吗?实话跟你说,我早就就知道了,火龙鞭最厉害的地方就是每一年旧伤发作,而且前三年发作是最猛烈的。我想以你的疯劲儿和骄傲肯定是不在意的,哼,还不是得由我替你打算啊。我们皇宫太医院里有个太医,最擅长配制外伤药膏,我就去向他打听,能不能配出治火龙鞭伤的药膏。” 看到他眼里闪过的惊讶,她解释道,“不用担心,那位太医又胆小又贪财。我先许以重利,再拿出公主的威仪來威胁他不许泄密,他是一定不敢对别人说我找他配制这种药膏的。这种药膏用了大半年才配好。这么长的时间,你一直都不告诉我旧伤会每年发作的事。你一点都不信任我!我算准日子就在今晚,带了药过來,可是你母亲就在屋里,我不敢进來,坐在屋顶上等了一个时辰呢……哼,你要是早告诉我,至于这样吗?” 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能來得这么快了,原來是这样,他觑着她苍白的脸,呐呐问道,“你冻坏了吧?” “还行!”她撇撇嘴,很是无所谓,“你也不用难过,你母亲她,那个……哎呀,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总之……” “总之我以后就指望你了,”他笑,“天景,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当你是小孩子了,我以后,就靠着你了。” “这就对了嘛,我可是相当靠得住的!”她在墙角的水盆里洗了手,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我带了点心來,我知道你现在沒有胃口,但刚才痛得那么厉害,总得吃些东西补充体力。她把手帕打开摊在他面前,”你看,色香味俱佳哦,吃一块吧!“ 天景坐在床边看着贺云阳吃点心,忽然冒出一句话來,“其实你这样也挺好的!这里虽然沒有人对你好,但你也不必为将來和他们的生离或者死别而伤心。像我,玄明被关起來我伤心了好久,将來清和姐姐出嫁,我肯定也得难过失落一段日子,再将來,等到父皇和母亲不在了的时候,我都不敢想会有多伤心!而你身边的这些人,你既沒得过他们的好,跟他们都沒有感情,将來也免得为他们难过烦恼了,是不是!” “是啊,”他拿起一块点心细细端详那精美的花色,“除了云祥,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死了,都值得我把酒相庆!” 天景品了品他话里的寒意,忽然慌乱地摇着双手解释,“你误会了,我可不是向你显摆疼爱我的亲人多,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大笑,“可能你的话是有些像显摆,我的话是有些像赌气。但实际上你也沒显摆我也沒赌气,这都是实话而已!” 时间一晃就到了初夏。夏天是天景最喜欢的季节,但她最近不知怎的,总是打不起精神。每晚都睡得很早,睡得很沉,但第二天早晨醒來,却好像是一夜无眠般的疲倦。每天上朝去都是强打精神,回來之后就困得不行,随便靠在哪里都能睡着! 这样古怪且不明原因的困倦持续了七、八天,一向笃信医药的秋月明这次反而不着急传太医了。她抚着女儿的头说,“你呀,就是平时太劳神了,一直都睡眠不足,长期如此,身体实在吃不消了才会这样,不用吃药,每天喝参汤就行!” 天景用力地拥抱母亲,感谢母亲总算想通了,不再热衷于用苦药汤來灌她了。 这天刚吃过晚饭,天景又已困得不行,早早就缩进帷帐入梦去了。睡得正香。忽觉得脸上有凉凉的东西在动,她迷迷糊糊的抬手一拂,碰到了一只小小的爪子! 两只爪子更用力地拍她的脸,伴着急切的呼唤,“天景公主,天景公布,醒醒啊!” 天景千呼万唤始醒來,努力睁开眼,看见了耗子精小吱。小吱在她床头跳來跳去,叫道,“天景公主,你这几日是怎么了,公子在寄思帕上和你说话你也不回,约你去银月原你也不去。昨晚公子到这里來找你,敲了好长时间的窗你也沒有反应。这里是你的闺房,公子也不好意思进來。他实在放心不下你,就让我过來看看。你是怎么了?” “我沒怎么呀,我就是……好困!”天景揉着眼睛打哈欠。随着困倦的日益加重,她的视力也好像变差了,原來夜间视物根本沒问題,现在看小吱都很模糊。用力揉了揉眼睛也看得清楚了些! 小吱很忧心地打量她,不时用小爪子捋着嘴边几根细细的鼠须,“你好像不对劲啊!” “哪里不对,我就是困而已。”天景推开它,“小吱,你告诉你家公子,我是属蛇的,现在进入了休眠期,让他不要來打扰我!” “哎,公子说过你是属兔的呀?何况就算是蛇,也不在夏天休眠的。”小吱在她耳边大叫,“别睡了,和我去见公子,他在银月原等你呢!” 天景拗不过小吱,又不想让贺云阳为她担心,只好百般不情愿地起了床。 高空中冷冽的风让她清醒了些。她也开始对自己的状况疑心起來。她以前从沒这样倦怠疏懒过。最近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真的得了病? 但是如果她真的病了,母亲怎么会如此不经意?母亲可是最关心她的身体的,一点小病都心急火燎的。这次却淡定如常。 那就应该沒什么事。 第二百零八章:最大的失算 “天景,你的这种困倦绝对不正常!”在诊过她双手脉搏之后,贺云阳下了这样的断言,他眉间蹙得很紧,眼里满是困惑担忧,“可是,你的脉象平稳,又没有什么不正常。除了困倦,你还有什么不适吗?” “嗯,我最近胃口不好,经常整天都不想吃东西,连粥都喝不下。还有,就是我的视力好像也变差了,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就看不清东西!哎呀,你不用担心了,我母亲都不紧张。她一向是最热衷灌我喝药汤的。这次连她都说不用吃药,好好休息就行了。应该没事,就是太累了。哼,还不都是你,经常深经半夜地拉我出来,害得我睡不好。我又比不得你身体这么好,时间长了当然吃不消,就成这样了!” 刚才被夜风吹散了的困倦又袭了上来,她说着话就躺下去,迷迷糊糊地说,“贺云阳,我先睡一会儿,你自己看月亮吧,我醒了再跟你说话!” 她现在视力不好,没看见在她絮叨时,贺云阳一直望着她,眉头越拧越紧,眼里的疑惑也越来越重。 刚要睡着的天景忽然觉得身上一重,是贺云阳半伏在了她身上,她惊醒,用力推他,怒道,“贺云阳,你别这样,你再闹我生气了!” “你以为我还有心思闹吗?我是闻你身上的味道。”他说着一把拉她起来,用力摇晃,“天景你清醒一点,你身上的味道不对。你张嘴呵一口气!” 天景被他烦得不行,张开嘴,一口气呵在他脸上。贺云阳抽了抽鼻翼,脸上竟迅速泛起惊恐。天景不好意思了,试探问道,“贺云阳,是我有口臭吗?” 贺云阳不理她这无稽的问题,重重一掌拍在地上,大吼了一声,“小吱!” 一会儿工夫,小吱迅速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公子,我可没偷听你们说话,我自己在那边玩呢!” “别啰嗦!”贺云阳斥道,“小吱,你认真听我下面的话,每一个字都要记住!你现在就到明华苑去。天景的‘幻身符’在哪里放着你上次也看到了,你用一张变成她的样子,坚持三天时间。” 天景想说话,看了看他格外凝重的脸色又闭上嘴,小吱却大叫起来,“又要变公主,还得坚持三天?” “就是!你必须坚持三天不露破绽,不然我剥了你的皮!” “又要剥皮啊!”耗子无奈的两只耳朵都耷拉下来了。公子对它的威胁手段,这么多年来就一直没变过。 “我这次可是说真的!”贺云阳加重了语气,“你变成天景之后,就在床上躺着,躺三天别起来。一定要记住,她母亲给你的任何东西都别吃,参汤,粥,点心都不能吃,千万别嘴馋,记住没有?” “是!记住了,我变成天景公主在床上躺三天,什么东西都不吃!”小吱答应了一声,钻入地下不见了。 “你说我母亲……你是什么意思?”天景紧盯着他追问。 “你先别问,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哪儿都不跟你去!”天景大叫道,“我到底是怎么了?你在怀疑什么?你是觉得我母亲……” “天景,你中毒了,而且中毒程度已经不浅!这种毒叫‘春桃醉’。中了这种毒的症状就像喝醉了一样,疲倦无力和视力模糊,整天都睡不醒,而且越来越疲惫倦怠,最后就睡死了。中了这种毒脉象平稳心跳正常,唯一的异样就是身上和口中都有淡淡的桃香。但你是女孩子,身上有些香味再正常不过,谁会觉得这是异常呢?天景,如果今晚我没有发觉,过几天你就死了,而你父皇从太医那里得到的结论将是:公主身体过于孱弱,经受不起朝堂上的辛苦和压力,心力衰竭而早逝!即便你父皇不信,他也看不出任何异样,找不到任何谋杀的证据!” “那这和我母亲又有什么关系?”天景是明知故问,她心里已经如明镜一般,但她希望是自己猜错了,她希望贺云阳说,“和你母亲没有任何关系呀。她是你母亲,怎么会害你?” 但是贺云阳说,“天景,‘春桃醉’是一种毒性相当缓慢的药,一般要连用十天以上才能起效。而且这种毒没有异味,最适合下在饮食之中。此事的幕后主使当然是太子,但是他住在东宫,每天又不和你一起吃饭。当然不会是他每天给你下毒。而你每天的饮食,不都是你母亲一手料理的吗?何况,这次你的情况这么不正常,一向关心你身体的她为什么不叫御医来看?我想太子应该告诉过她中这种毒太医看不出来,但她还是心虚,才不敢让医生来看的!” 他叹息,“天景,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一个人对你动过一次杀机,你就要提防他一辈子。而这世上,第一个对你动杀机的人,不就是你母亲吗?这件事你忘了,我也忽略了!这才是最大的失算!” 天景想起了十六年前,她还是婴儿的时候,躺在那个小小的箱子里,听着母亲命令赵嬷嬷和静思去杀了她。可那时母亲是迫于无奈走投无路,赵奶奶说过的“你不要恨你母亲,她太可怜了,她是没有办法,她其实是真心疼你的!” 而且回宫之后,母亲真是疼她的,母亲那么用心补偿曾经的过错,把她捧在掌心宠爱着,她就原谅了忘记了出生时那次未遂的谋杀。可是怎么又会发生的事?怎么又是母亲?这一次她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太子!”贺云阳仿佛会读心术,轻轻说道,“在大多数母亲的心目中,都认为儿子比女儿靠得住!哪怕儿子不是亲生的。也许正是因为她和太子之间,包藏着那样惊天的一个秘密。而她对你,大概一直都怀着芥蒂。于是她就倒向了太子。从前在太子的怂恿下,她不是一直都努力要把你嫁出去吗?而这次你父皇封你为护国公主,太子和她都明白,送你出嫁是不可能了。那,就送你上黄泉路吧!” 他紧紧抱住她,发动了御风术,他在她耳边轻道,“天景,有我在呢,你会好好的,不要害怕!” “天景,不许哭!现在毒性已经溶进你的眼睛里了,流泪的话会加速毒性的深入,可能真的会失明!” “你讨厌!是我母亲要我死,我心里好难过,你还不让我哭!” “不管是谁要你死,你这不是还没死嘛。不许哭听到没有!” “你讨厌!我知道你就是自私。我知道我要是瞎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你就冤枉我吧。别说你瞎了,就是你真的死了,我这一辈子也只喜欢你。不过是替你着想,你那么喜欢看着我发花痴的,要是以后再看不见,岂不是会遗憾!” “你讨厌!你还自作多情!谁说我喜欢看你啦?还发花痴……根本没有的事!你根本就不好看。我就哭,哭瞎算了!” “好吧,就算是我自作多情。是我喜欢让你看我行了吧!在这世上我就喜欢让你看我,要是你再也看不见了,我就毁了我的脸,以后谁也别看。你觉得怎么样?” “你讨厌……贺云阳我其实挺喜欢看你的,我不哭了。” 贺云阳松了口气,轻吻了她的额头,把她紧紧按在胸口,向下望去,此行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大渊的静华山,岳霆寨,今晚在前寨值守的人正是息河。她带着六个兄弟,负责值二更至三更这一班。马上就到三更了,息河打了个哈欠,揉揉额头抵抗困意。 三更到了,息河跟来接班的几人交换了一些事宜,就离开前寨,往自己的住处去了。 正走着,听到身后有人唤她。那个声音让她无比惊喜,转身的同时叫道,“公子,您来了?” 叫她的的确是他。黑衣,银狐面具,都是她熟悉的。可是,他的身边还伴着一个女子。 那是个她从没见过的陌生女子。一袭红衣,身材小巧玲珑,看起来娇怯怯的。女子脸色苍白,一副萎靡的样子,整个人依在公子身上,似乎全靠他揽着她,她才能勉强站住。 “息河,你跟我过来。”公子并无意给她和这个女子互作介绍。只淡淡吩咐了一句,转身就走。息河满满的喜悦化为无声叹息,叹过后,也跟上公子的脚步。 贺云阳来到了自己每次来住的那间房,对息河道,“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有事情有跟你交代。” 天景和他进了厢房的里间。她四下打量着身处所在,忽然对贺云阳笑道,“胡大王,你把我掳回你的老巢,莫非是要向我父皇索要巨额赎金吗?” 贺云阳一怔,随即笑道,“就说你没见识嘛。只知道索要赎金这种没意思的事,其实强盗掳美人上山的最终目的是做压寨夫人的!” 他口中笑谈,忽然一揽她的腰,就将她打横抱起。天景下意识要叫,想起了外间守着这家伙的一个手下,生生咬住了唇压下惊呼。瞟了瞟十几步开外的那张床,小心地问,“贺云阳,你不是来真的吧?” 那张漂亮的狐面笑得得意,“我从来不来假的。” 第二百零九章:解毒 他的方向居然真的是那张挂着素色罗帐的床,天景都快紧张死了,但是又不敢叫。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叫了有什么用,指望他的手下冲进來救自己吗?她想贺云阳这个家伙真是做惯强盗了的,居然在这个时候趁火打劫,实在太坏了。可是自己已经中了毒,可能就快要死了,就趁现在把身子给他也好,免得他一直记着,说不定下辈子都要來和她纠缠不清。 于是她安静闭起眼睛,乖乖地依在他怀里。 他果然把她放在了那张床上,说的话却是,“你困的话就睡一会儿,我有事要出去。外面守着的那个女子叫息河,你要是有事,就叫她进來吩咐。” 天景放下了心。原來贺云阳还是个君子,自己是误会他了。她睁开眼问道,“你要干什么去啊?” “去配解药。解这种毒需要很多种药材。我尽量快些,大要两个时辰之内回來。” 天景看了看窗外墨一般黑沉的天,打量着他道,“你觉得这个时辰,有哪家药铺子还沒关门?” 他笑,“关门了又怎样,天下有什么药材是我不认得的?其实买东西只有一个原则,付钱就行,不管有沒有掌柜的或者小伙计上來招呼你!” 天景想他说话总是有道理,她点点头,用力眨了眨眼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的视力更模糊了。她坐起身,伸手揭了他的面具,定定地盯着他看,喃喃说道,“贺云阳,要是我死了,不许你毁了你的脸,每年清明你去给我上坟时,我都还想再看看呢。不过也不许你再带这张狐狸脸了,你得去做一个把整张脸都盖住的面具,最好是那种青面獠牙的鬼面。以后,不许再让任何一个女子看见你的脸,绝对不许!听到沒有,记住沒有?” 他笑,“听到了,记住了!不过我是用不着去做鬼面的,因为你一定不会死。你睡吧,我一会儿就回來!” 他扶她躺下,从她手里拿回面具戴上,就起身出去了。 息河正在外间踱步,见他出來了,忙迎上來道,“公子,你有什么吩咐吗?” 贺云阳低声道,“她是我的朋友。她中了毒,我现在去配解毒的药材。你就在这儿守着。一个时辰之后,你替我准备两只大木桶,多烧热水,需要的热水大概要有六大桶。然后,你有再來这里守着,直到我回來,就是这样。” 息河点头,“公子请放心,息河会把一切都料理妥当的!” 天景又是好不容易才从沉睡里醒过來,其实她在梦里就听到贺云阳在叫她,在拍她的脸,他的手指凉沁沁的,但这种凉意还不能把她从那种如山般沉重的困倦里拉出來。她是想睁眼的,她跟自己说再睡下去就真的死了,就再也看不到贺云阳了。哦,对了,而且再也见不到父皇了。她想自己真是不孝,怎么把贺云阳放在父皇之前,这样是不对的。还有,如果她还不醒,母亲和太子就得逞了。那怎么行,她怎么可以任他们得意! 她想东想西的,可任凭脑子里转过什么重要的念头,就是睁不开眼。 直到左肩上蓦地一下尖锐刺痛,那痛猛地撕开了蒙住她神智的魔障,她“啊”的一声叫,终于睁开了眼晴。 她第一眼就看到贺云阳苍白的脸,他脸上的惶恐那么明显,去拔插在她肩头的银针的手都有些微颤。 她脑子还是糊涂的,一时沒反应过來,呆呆地问道,“你怎么了?” 贺云阳一把拉起她,他用力太大,她就直接撞进他的怀里,就被他紧紧箍住了。天景贴在他胸口,听到他的心跳,那么凌乱那么慌。他的声音嘶哑地低吼着,“你还问我怎么了!我就沒见过像你这么能睡的丫头,你是属猪的呀,怎么叫都不醒,非得用针扎!” 他的声音里有了哽咽,“要是用针扎你都不醒,那我该怎么办呢?天景,我怕了你了,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我以前从沒怕过任何事,但是……刚才我真是怕了!” 天景努力睁着眼睛抵抗困倦,她喃喃地说,“贺云阳我不吓你,我能坚持住,再困我也不睡了!” 贺云阳恢复了镇定,放开她道,“药材我都配齐了,我这就去作准备,你把衣服脱了。” 天景一怔,贺云阳已经狠狠一眼瞪了过來,“不准往歪里想,现在就是你有那个心我还沒有呢!你中毒太深,喝药已经沒用了,只能像在溶阳山泡温泉那样,把你泡在药汤里,解药才能起作用。” 他说着起身,在拉上帷帐之前又叮嘱了一句,“你千万撑住,可别又睡着了。” 天景听到他的脚步声出去了。先用力在身上拧了几把,痛得清醒了些,她开始解衣纽,一边狠狠地告诫自己,“陈天景,你要是再睡着,你就真的是头无药可救的猪!” 虽然极是艰难,她还是撑住了昏沉的意识,沒让自己再睡过去。刚脱去外裳,她就听到贺云阳又回來了,还带进來几个人,他们似乎抬着很沉重的东西,放下之后就出去了。 贺云阳拉开帐子,见她还是睁着眼睛的,悬着的心才又落了回去。抱起她放进一只满是温热药汤的大木桶,说道,“用我教你的心法呼吸吐纳,把药力吸收到经脉里去。这个解毒方法还要配合针灸才行,会有些痛,你忍着些,不要怕。” 天景心里一抖,脑子又清醒了些。以贺云阳的忍痛能力,他所谓的“有些痛”,那就不是好忍的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得自己又睡着了。 她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这药汤又苦又腥,还有种辛辣的味道。天景撑住神智,缓缓呼吸吐纳。颈后忽然一痛,一种异样的酸麻伴着疼痛迅速游走遍全身。天景忍着痛,只管专注地做自己的吐纳功夫。 贺云阳绕着她打转,不时在她身上刺一针或点一指。天景大汗淋漓,空气中渐渐弥散开淡淡桃香。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贺云阳把她抱出木桶,放进另一只里,继续重复刚才的步骤。空气中的桃香愈浓。 再过半个时辰,贺云阳把她捞了出來,放到床上去拉了帐子,叫人进來换水。小四带了几个弟兄进來抬木桶,抽着鼻子闻着桃香,可眼睛把整个房间都看遍了,也沒见到半只桃子。 水换过了两轮,前后共三个时辰,这一番解毒的过程才算结束。小四再进來收拾木桶时,几人齐齐皱起了鼻子,因为屋里的桃香已经浓到呛人了,呼吸都困难。可房里还是连个桃核都看不见。床上的帐子拉着,公子倚桌而坐,极为疲倦的样子。他不敢多话,和兄弟们抬了木桶,就赶忙出去了。 息河拿了一套白色的中衣进來,也被这古怪的香味呛得轻咳一声,正靠在桌边闭目休息的贺云阳睁开眼坐了起來。息河把那套衣服放在桌上,又说道,“隔壁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那位姑娘可以随时回去休息。” 贺云阳累得不想说话,只点了点头。息河出去了。他拿起衣服,走过去放进帐子里,声音明显虚软,“你把湿衣服换了。我们到隔壁房间去,这间屋不能住了。” 天景很累,身体疲惫地一动也不想动。神智意识却是清醒明净的,那一层蒙在脑子里的混沌魔障终于消失了。虽然疲倦,但她极是欢喜,三下五除二换好了中衣,又穿上自己的外裳,钻出了帐子。 贺云阳斜靠在床边等她。她凑过去揭了他的面具,他惨白得丝毫不见血色的脸吓了她一跳。他皱皱眉,从她手上拿回狐狸脸戴好,“在这里,不要随便揭我的面具!” 她哦了一声,怯怯道,“贺云阳,这次你损耗了不少功力吧?” 他无力地笑笑,“也沒多少,大概一个月就能补回來。” 他们离开那间桃香浓烈的房间,天景实在不明白,那种“春桃醉”为什么不用來做香料,而是杀人于无形的毒药。再想想母亲那与世无争的明媚笑容,觉得母亲和这种毒实在太像了。 隔壁房间的布置也差不多,贺云阳摸摸她的头,“你先休息吧。我也得去找个地方睡一会儿,剩下的我再另想办法。” 他这话有些古怪,天景问道,“我已经好了,现在一点也不困了,还有什么剩下的?” 他叹口气,“哪有那么容易!你中毒太深了,解药只能化解大约七成的毒性。还有三成,那种解药和针灸都沒有用了,只能另想办法!” 天景有点懵,“可我已经很清醒了呀,也沒有什么异样的感觉。那三成毒性如果不解的话会怎么样?” 他又摸她的头,“如果是身体正常的人,可能只会有点影响智力,变得有点傻或者反应迟钝。其实如果你也这样也不错,你本來就太鬼灵精,要是能傻一点反而就正常了。可是你的身体里还有那种古怪的寒毒存在,要是不把‘春桃醉’的毒性彻底化解开,这两种毒混在一起,可能不到一年,你的小命就难保了!” 他说完,迅速把一根手指压在她唇上,威胁道,“你敢说什么‘不要紧的我不怕死’试试!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有我在呢!” 天景躺在帐子里,意识清醒,一点睡意也无。她把玩着罗帐上的一缕流苏,想着贺云阳还想出什么办法來呢? 第二百零十章:换命 一直躺到中午,越來越精神的天景实在躺不住了,翻身下床,坐到了桌边的椅子上发呆。 这一段中毒的日子,她每天昏睡难醒。现在毒性已解,或许像贺云阳说的那样解了七成。她就无奈地发现,前些日子她大概是把一两个月的睡眠时间都预支着睡掉了,现在她不但无法入睡,而且还很饿,前几天也都在昏沉状态中的胃口也苏醒了,不时地咕咕叫几声,提醒她好饿呀,该吃饭了! 于是很精神又很饿的陈天景只好坐起來发呆。 她不知道贺云阳在哪里。这里是他的山头他的地盘,他在这里一呼百应,可她在这里,离了他就寸步难行,沒饭吃沒水喝沒人理睬。他说过,那个叫息河的姑娘会在外间守着,有事可以叫她。可她已经到外间去看过好几遍了,一个影子都沒有。再说人家就是真的在外间守着,她也不好意思提什么要求。人家是绿林女侠,又不是明华苑里的芯儿莺儿,可以任她使唤支派。 “明华苑”三字跳进脑海。她一下打了个寒战,因为同时她想起了母亲的脸。四天前母亲慈爱地抚着她的头发,柔声细语地说,“天景,这不是什么病。你就是太劳神了,困了就多睡一会儿,沒事的!” 如果她不是昨天晚上实在拗不过小吱的坚持,去银月原见了贺云阳,说不定今天已经长眠不醒了。而母亲肯定会哭得伤痛无比,会泪涟涟地抱怨父皇,“臣妾早就说过天景身体弱,经不起朝堂上那些辛苦,皇上您偏要给她施加那么多压力,皇上,您把天景还给臣妾!” 然后父皇就会抱着她哄着她,百般痛悔百般无奈。而到死都是糊涂鬼的自己就会被装进棺材埋入地下,让好多小虫子咬來咬去,咬成一副白骨。 天景霍然起身就向外走,她要去找贺云阳,让他送她回去,她要去…… 走到了门口的她站住了,她要去干什么?去告诉父皇母亲给她下毒?她有证据吗?去指着母亲的脸大吼你是个毒如蛇蝎的女人!她有证据吗? 她就是回去也不能对母亲作出任何反击,她沒有证据。 天景垂头丧气,转身又回到桌边坐下。和秋月明相比,贺云阳那位直接表现冷漠无情的母亲实在好太多了。 她正埋头琢磨那些纠结痛心的事,忽然“吱”的一声,房间被推开了。 她抬起头,一个“贺”字卡在喉咙口,然后用力咽下。 进來的,就是昨晚贺云阳带她上山时,只见过一面的那位息河姑娘。她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托盘,小心走了进來。一见天景,她微怔,随即笑道,“原來姑娘已经醒了,我还想着姑娘可能还在休息,因此现在才送饭过來,姑娘莫怪!” 天景一听她是來送饭的,满心的烦恼立刻就去了一半,忙微笑起身,谦和道,“息河姑娘说哪里话,是我给姑娘添麻烦了,多谢姑娘照应!” 息河也随口答应着客气话,走过來放下托盘,开始把盘里的东西一样样往桌上摆。 盘里是一碗香菇鸡丝面,一碟点心,里面有金丝酥酪和蜜豆松糕两种,一壶茶和几本书。 息河摆完东西。为天景布置下碗筷,又倒了杯茶,那味道清幽的茶居然是“翠寒露”。 天景愣住了。面,点心,茶,包括那几本书,居然都是自己喜欢的。 息河看出了她的惊讶,解释道,“这些都是公子安排下的!他说这几样都是姑娘喜欢的,姑娘请慢用吧。” 天景很感动,鼻子都有些发酸。自己这些日常的口味喜好,都是和贺云阳聊天时随口一说而已,自己都不记得是何时说过,可是他居然都记得! “贺”字又到了嘴边,她忽然想起说贺云阳恐怕无人知道,在这里他是胡勉。 她想想,如果叫他胡公子显得太客气太生分了。于是她直呼其名,问道,“胡勉他,现在在哪里呢?” “哦,公子在后寨休息,姑娘可是要见他吗?” “嗯,不用了,我只是问问。你不用去叫他,让他好好休息吧!” “那好,那姑娘用饭吧,息河先出去了! 天景吃过饭,一会儿,息河过來收拾了碗碟,她就喝着茶,慢慢看书,一下午不知觉间就晃了过去。 傍晚时分,息河又过來送了晚饭。花样换了,但还是自己爱吃的东西。天景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经常和贺云阳絮叨自己喜欢吃什么。这样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吃货呀?她想再问问贺云阳的情况,可又不好意思。 息河很善解人意地主动解释,“公子午后时分就醒了,他说有些事要办,下山去了,他说晚上來看姑娘。” 于是天景继续吃饭,饭后继续看书。 天已经到了定更时分,贺云阳沒有出现。二更过了快三更时,天景还是精神十足在看书。房门开了,一整天都沒露面的贺云阳闪了进來,他沒戴面具,一见到她就笑道,“你果然还沒睡!” “我恐怕以后很多天都不用睡了!”天景无奈叹了一声。 “天景,我想到解那三成毒的办法了!”他说着过來,天景看到他手上的几样东西,一支笔,一张金纸,一把小刀,一只碟子,她看过,疑惑问道,“是什么办法?” “总之你听话就是了!”他把金纸和笔放下,拿着小刀和碟子站在她面前,“右手伸出來!”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天景有点呆地伸出右手。他轻笑,“会有一点痛哦。” 说着话,他手中小刀划开她的掌心,一道细细长长的血流渗出,他忙把碟子凑过來,接了几滴血在里面,白瓷碟里,小小的一汪血,有点刺眼。 他把碟子放在桌上,用刀划开了自己的右手掌心,他的血落入碟中,他们两个的血混在了一起。 天景觉出了不对头,刚叫了他的名字就被严厉打断,“不许说话不许动,乖乖听我的话,不然我真的生气了!” 天景被他史无前例的蛮横吓住了,一边继续看着,一边绞尽脑汁想着他到底要干什么。 贺云阳用那支笔蘸了碟子里的血,在金纸上画奇异的符,口中一边喃喃念着什么。天景看着他手中的笔,那些古怪的符号她不认得,但她好像听师傅说过这一套过程,是,, 贺云阳画好了符,口中也停止了念叨。奇怪的是,他只是画了一张符而已,样子却比昨晚替她运功解毒更加疲惫,额上都是涔涔的冷汗。 他拿起那张符凑近了跳动的烛火,天景大叫了一声“不要!”跳起來要阻止他。 她想起來了,师傅说过这种法术是禁术,叫做:换命! 天景合身扑过來,抢贺云阳手里那张已经离烛火很近的符纸。她已经用尽了全部的速度和力量,却被贺云阳用一只手挡住。她被推回到椅子上,而那张符纸的边缘已经被烛火燃起一角。 那符很古怪,一张纸居然能烧出噼啪的爆裂声。天景发着抖,数着那爆裂声。一声、两声、三声…… 符纸的每一声爆裂,贺云阳都明显的颤抖一下。噼啪的爆裂声响过了六次,可符纸才烧过一少半。天景哭了,她死死地捂住嘴不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却流得汹涌。 师傅曾说过,换命是道家独有的法术,也是道家的十大禁术之一。师傅当时不屑地说,这种法术就是不封禁也不会有人愿意用的。换命不是攻击性的法术,它是施救术,用自己的命换别人的命。不管是凡人还是神仙,谁不盼望着能长寿长生,谁会愿意付出自己的命,换别人活下去! 师傅当时用玩笑的口吻讲了换命的使用方法,她也是当笑话听的。却万沒想到今天亲眼所见,她不是旁观者,而是换命的受益者。 换命:施术者愿意拿出自己的寿数生命,为被施术者解毒治病延寿。须将两人的掌心血混合一起,用此血在金纸上化符。施术者要一边画符一边念出换命术的咒文。及被施术者的名字,生辰,生何病或者中何毒,或者愿为其延寿多久等等内容。画好符之后将此符纸点燃。符纸燃烧时发出的噼啪爆裂之声就是施术者为此付出的寿数。一声就是一年。待此符完全燃尽后,用纸灰混着画符所剩的两人的血,涂抹被施术者的掌心伤口,伤口涂之即愈,而被施术者所身受之病痛毒厄也随之消除。 师傅说,施术者要为此而付出的寿数是不定的,不但要看被施术者的灾厄易不易解,还要看施术者本人的命运好坏,要是命好的人即可事半功倍,要是命差的人,事倍功半可能都不止。 符纸终于燃尽了,爆裂声整整十三响,也就是说,贺云阳会为今晚的行为,少活整整十三年。一个凡人的生命中能有几个十三年?更何况贺云阳本來就命运多舛,危机重重。 天景流着泪,呆呆看着贺云阳若无其事的用笔搅了搅碟子中的纸灰和残血,待纸灰溶化在血里,他端着碟子走过來,命令道,“伸手!” 第二百一十一章:两难 天景像个牵线木偶般伸出了刚才划伤掌心的右手,贺云阳伏下身,用手指挑起碟子里的纸灰糊,一点点涂在她的伤口上。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果然像师傅说的那样,伤口涂之即愈。 “嗯,看來是成功了。”他端详着她完好的全无伤痕的掌心,极是欣喜。 “贺云阳,你知道你已经折了十三年的寿吗?她看着他憔悴得完全沒了神采的脸,轻声问道。 “知道啊,你当我不会数数吗?沒什么的,说不定折了这十三年,我的寿数就和你一样了。到时候我带着你上黄泉路,省得你害怕!“ “贺云阳!我,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我其实……” 十六年前的秘密差点冲口而出,她差点就要告诉他,她其实叫清瑶,是个天界的小妖。十六年前,她被她爱的人,陆离,一剑斩于轩辕台。一缕残魂沒经过轮回就直接投了胎,被秋月明生了下來。她还记得从前的一切,她还记得陆…… 她在一个字都沒说出之前及时闭了嘴。她真是疯了,在他给予她如此深情之后,她却要告诉他,她其实心里有别人,用这种方式來回报他吗?她是沒有脑子还是沒有心啊! “贺云阳,我不要回去了,我就留在这里,给你当压寨夫人好不好?” 他一怔,笑了,然后又是习惯动作,在她头上摸了摸,“这又是什么怪念头?” “这不是怪念头,这就是一个顺水推舟的好主意!”天景兴奋起來,因为她忽然想通了,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可以让她像个普通女子一样,和这个爱她成痴的男人长厢厮守。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切道,“贺云阳,你听我说,你明天就去明华苑,告诉小吱,让它装死,那不就是我死了嘛!这个计划就是挺委屈小吱的,它还要装好多天的尸体。我抽屉里的幻身符还有十几张呢,足够它坚持到举行完葬礼。只要棺材一入土就好办了,小吱精通的就是土遁术,跑回來还不是易如反掌。这样大渊公主陈天景就死了,也就自由了,可以给山大王做压寨夫人了。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想了想,笑得开心,“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不过,你不后悔?” 她坚定地摇头,“不后悔!我母亲害我要我死,就让她顺心如意好了,我成全她,不和她计较。太子绞尽脑汁想除掉我,不过就是为了保全他的地位,那就让他以后当皇帝好了,我不和他争了。至于我死了我父皇会伤心难过,那也只好让他伤心难过了,就算是我不孝吧。贺云阳,这些我都不后悔,但要是我这一生负了你,那我才真的后悔呢!” 贺云阳托起她的下颔吻她的唇,她闭上眼,心想今生和他一起,就是最幸福的归宿了。天上的陆离远方的皇位,全当是南柯一梦,只有贺云阳才是真实的,完全永远属于她的。 “天景,那我明天就去和小吱说,让它开始装死。皇嗣早逝,一般会停灵二十一天,然后下葬入皇陵,这样算來,有七、八张幻身符就够了。” 想想让一只古灵精怪,一刻都闲不住,而且特别嘴馋的耗子精连续装死二十一天,真是又可怜又好笑。天景笑道,“你去好好和它商量,别又用剥皮威胁它。这次要托付它的,可真是个艰难的任务,它如果能做到,可就是袤合洲最会装死的耗子精了。” 贺云阳沒有被最会装死的耗子精这个称号逗笑,他怔怔看着天景,眼神闪烁,似乎心里正在进行激烈的挣扎,终于,他下定了决心。 “天景,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对你,只对你,我会作个老实人!” “记得啊,你已经挺老实的了。”天景给出了中肯的评价。 贺云阳无奈地摇摇头,“我既然许诺了会对你做个老实人,那也就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了!天景,你可曾想过,你‘死’了之后,你父皇,会是怎样的下场!” 下场?”天景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太刺耳太诡异了,这个不祥的词怎么可能和父皇有牵扯? “贺云阳你用错词了吧?将來太子即位登基,我父皇就是太上皇,安生消停的乐享晚年。对了,太子妃今年三月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虽然我讨厌死太子了,但还是挺喜欢那孩子的。他可是我父皇的长孙。我父皇让位之后,空闲的时间就多了,每天含饴弄孙,不是也挺开心的嘛。当然我父皇不是神仙,肯定会有辞世的一天,那叫寿终正寝!你怎么用了那么难听又不吉利的一个词。”天景纠正着白了他一眼。 贺云阳无奈笑笑,“你说的那种情况当然是寿终正寝,我说的这种情况就只能是下场了。” “贺云阳,你……”看看他疲惫黯淡的脸色,天景也只能压下火气,放低了声音,“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从前太子对你的各种谋杀陷害,应该都只是他自己的计划作为。虽然每次你都受了些惊吓,但有惊无险。尤其上次的惊马事件,你一点沒有伤到,他反而弄断了一条腿。反正我是不大看得起那位太子殿下,心计谋算是有一些,但手段实在差得可以。但这一次,你自己也该知道是何等凶险,你这条小命,差一点点就沒了。而且害你的人,本身沒有一点损失。” 他叹息,“天景,其实你母亲才是真正精于阴谋诡算的人。十六年前她就能瞒天过海,从宫外弄个男婴进來塞给你父皇当太子。这个跟陈氏一点关系都沒有的孩子做了十六年的太子,她自己十六年一直受你父皇宠爱。可见她有多聪明多会谋算。天景,现在她也参与进这件事里來了,决意要帮助太子。你想想,如果你‘死’了,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天景一下子攥紧了手,惊惶地看着他,“你是说,她,他们,会对我父皇……不,不会的。如果我不在了,玄明也已经被幽禁,那皇位肯定就是太子的,他们急什么,何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天景,你不知道夜长梦多的道理吗?即使沒有人跟太子争了,你父皇还是不会满意他。沒办法,他本身的才能就那么点,不可能因为沒有了和你的对比就突然长进。我想你父皇三、五年之内都不可能把皇位给他。那样他肯定会非常急,你母亲也会非常急,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有鬼,心里的鬼是会长大的,一天不能达到最终目的,他们心里的鬼就会长大一些,让他们更难受更惶恐。天常日久谁受得了!要么就铤而走险,要么就被自己逼疯。抛开太子不谈,你猜你母亲会怎么做?” “我母亲……”天景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她想起父皇对母亲的信任,他每次到明华苑吃饭都是很家常的,从不用人验菜。如果母亲手上还留下了一些“春桃醉”,或者让太子再弄一些來,那……母亲有这样的胆量有这样的狠心,她一定能做出这种事。 “她敢!”天景怒吼了一声,猛地起身就往门口,听到贺云阳的声音在身后悠悠响起,“你要回去了?不用小吱装死了?” 天景骤然止步。她想起來片刻前才对贺云阳说过要长相厮守,才说过她什么都不后悔,只要和他在一起。现在这是要反悔吗?可是如果她留下來,父皇真的会很危险;可是如果她回去,可能就错过了此生唯一的和他在一起的机会! 她转身回來,贺云阳还站在原地,表情淡淡,看不出是不是生气了。天景不知所措,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哽咽道,“贺云阳,我本來沒想到这种后果,你什么要提醒我?你把这么难的选择抛给我,让我怎么选?你讨厌!” 他倒笑了,“天景,再难的选择,总好过事情已成定局无可选择。再说,你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嘛。我现在太累了,不能用御风术。还是明晚再送你回去吧。你放心,只要你沒死,你母亲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你母亲”三个字突然变成了烧红的针,扎得天景全身一震,她喃喃道。“贺云阳,我有那样的母亲你介意吗?你会不会觉得有其母必有其女,以后就会提防我,再也不喜欢我也不想要我了?” 贺云阳被气愣了,“你,你这是哪里冒出的奇思怪想啊?我要是有你说的那些想法,那我今晚做这些是为什么?我折了这么多寿,救一个我不喜欢还需要提防的女人干什么!我是吃饱了撑的还是傻了,还是嫌自己命太长?我不跟你说了,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明晚过來送你回去!” 天景还是第一次这么害怕贺云阳生气,她冲到他前面,死死抓住他不让他离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紧抓着他,低着头,无声的流泪。 贺云阳渐渐冷静下來,觉得自己的愤怒有些过份。天景和他不同,她身边的人,除了太子,人人都喜欢她疼爱她,尤其是她的父皇母亲,更是把她捧如掌珠。她已经习惯了被宠爱包围,除了和太子斗法计较,对身边其他的人,她百分百信任。这次她被母亲暗算差点死掉,怎么可能不在意,想东想西,顾虑重重也是正常的。 他叹了口气,把她揽进了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着她,“不哭了天景,是我不好,我刚才冲动了,对你说了过分的话,对不起。可是你先冤枉我的嘛,我根本一点儿也沒有你说的那些想法。你母亲是怎么样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沒有。再说,你也见过我的父皇和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你觉得我是他们一样的吗?” 天景使劲在他衣服上抹眼泪,哽咽道,“反正,反正你也不是好人,你欺负我,还装生气吓唬我!” 贺云阳哭笑不得,只看着她的脑袋在他衣服上蹭來蹭去,他叹息道,“天景,你擦眼泪就可以了,能不能不要在我身上抹鼻涕? “不能,谁让你惹我哭的,我又沒有带手帕,只有借用你的衣服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剥皮大法从此失效 世人说近乡情更怯,天景却是近宫情更怯。她把头埋在贺云阳肩上叫,“你飞得慢一点儿,我害怕,我还沒想好怎么面对我母亲呢。” “不用想,一见到她,你自然就知道该怎么面对了。你母亲其实不足虑,她是挺阴险,但她只是一颗棋子而已,真正要在意的,是执棋的手。天景,下一步,就应该对太子动手了。” “对太子动手?怎么动?你不是让我想办法谋杀他吧?”虽然明知和太子的矛盾已经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但一想到要杀他,天景还是胆怯,聚集不起有力度的杀意。” 贺云阳无奈皱眉,“你真是笨哪!谋杀是下下策,吃力不讨好风险大!尤其你手边又沒有功夫好又绝对可靠的死士!看着我做什么,你别指望我会去做谋杀太子这么有辱我智商武功的事!” “好吧,你智商高武功高,那你说该怎么对太子动手?” “这还不简单。在皇室,有个百试百灵的罪名,叫做‘谋反’。”贺云阳眯起眼睛微笑,“尤其你父皇和太子之间的嫌隙已经不浅了,弄一顶‘谋反’的帽子给太子戴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天景看着这位资深阴谋家,心想但凡贺云阳的老爹能有些许信任他,恐怕竹竿现在不仅不是太子,弄不好连骨头都已化成灰了。 “想什么呢,觉得我阴险是吧?”贺云阳又一次读准了她的心,阴谋家生气了,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天景了解他,这时候如果说什么“我沒这么想。你才不阴险”之类的谎话,他会更生气。于是她什么都不说,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陈天景你干什么?喂,我还沒恢复呢,力气不够,会掉下去的!” “那就掉下去好了,反正我们在一起!”她继续吹气。 他扭头躲,但高空中两人在一起,那能躲得开。他笑着叫,“陈天景你真是个疯子,别闹了!” 她不吹气了,在他耳边轻声呢喃,“我要不是疯子,怎么会喜欢阴谋家?” 他们在明华苑的院子里落下,在天景的寝室前透过窗纸看了看,两人都生生地为小吱捏了一把汗。 屋里满满的都是人,除了五、六个宫女外,清和也在。而且她就在床前,握着假天景的一只手。天景想像不出如果清和知道自己其实握着一只耗子爪,会作何反应。天景沒了主意,轻轻问贺云阳,“该怎么办!” 贺云阳满意地笑,“这么多人围着,小吱都沒吓得现了原形,还真不错!沒关系,现在她们都半睡半醒的,我先进去点了她们的睡穴,你再进去把小吱换过來。” 天景点点头,正想着他怎么能同时点了这么多人的睡穴?贺云阳已闪到了门口,轻轻地推门,门开得悄无声息,但开门时带进的风还是让微微打盹的清和惊醒,她看着无声打开又无人进來的门,问了声“谁!” 在她问出这一声的同时,桌上的灯轻轻一闪,就熄灭了。 天景只听到了清和一个人的惊呼,别人都沒有出声,灯就又亮了。窗纸上现出贺云阳的身影,向她打了个手势。 她赶忙进去,急急地跑到床边抱起了清和,她已经睡得沉了,脸色安祥。贺云阳赞了一句,“这女孩儿的反应还真是机敏。” “那当然,清和姐姐可是很了不起的女子。我说贺云阳,你下手不是很重吧?” “我只是让她睡着就行了,干嘛要下重手。”贺云阳往床上的假天景身上拍了一下,叫道,“小吱,别装了!” 床上的女子立刻不见了,一只耗子窜到贺云阳身上,哭喊道,“公子啊,小吱都快吓死了!刚才听到你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幻觉,我都不敢动,我快要吓死了!公子,求求你以后再不要让小吱装公主了,要装也别连装三天这么久啊,我要是吓死了,公子你就沒有耗子了!” 天景本來挺紧张,一听它这番话差点笑出來。贺云阳倒沒笑,用手指抚着小吱的头温言劝慰。天景也不好意思笑了,也过來抚着小吱的毛安慰,问道,“小吱,我母亲呢?” 小吱抽噎着摇头,“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反正这几天她老是过來让我吃东西,说什么,‘天景呀,喝些粥再睡才睡得安稳。天景呀,喝些参汤才好安神……’我记得公子的话,只是装睡不理她,她怎么叫我都不理她。这还不算什么,可是昨晚,你父皇來了,他在床前坐了一夜呢。时不时就拍拍我的爪,摸摸我的头,说‘天景,你醒來和父皇说说话吧。天景,你这样父皇心里好难受……’他的手一放到我身上,我就吓得要现原形。可是公子说过,要是我露了馅就要剥皮,我就死撑着不现原形。今晚他本來又來了的,幸好这个姑娘过來了--” 小吱伸爪向清和一指,对天景道,“她跟你父皇说她來陪着我,让他回去休息,他才回去了。这姑娘肯定是菩萨派來解救小吱的。不然小吱就只能吓死了,因为现了原形就会被公子剥皮,剥皮多疼啊,还是吓死的好!” 贺云阳忍不住了,反驳道,“别胡说,我什么时候剥你的皮了?我说剥皮只不过是吓吓你,哪一次当过真!” 正哭得死去活來的小吱一下子不哭了,而且笑着又欢喜又得意又狡猾,大叫道,“小吱就知道公子是说着玩的。小吱死撑着不现原形是不想辜负公子的希望,才不是怕被剥皮呢!”它从贺云阳的肩头跃到窗棂上,“你们在这里说话吧,我去找点吃的,我都三天沒吃东西了,快饿死了!” 天景连忙叮嘱道,“哎,你到御膳房去找吃的,别去明华苑的小厨房,那里面的东西说不准都有毒呢!” 小吱应了声“知道了”一个翻身就不见了。 贺云阳脸上讪讪地,抬手摸了摸鼻子,呐呐问道,“我这算不算是被那只耗子忽悠了?” 天景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拍拍他的手,“好像是的。云阳公子居然被耗子精忽悠了,剥皮**从此失效了!” 贺云阳走了,天景接替小吱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她在明华苑住了将近九年,一直住在这间房,睡在这张床上。本來她很爱明华苑,爱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间房和每一样东西。当然也包括她的闺房和小床。可是这几天的经历,让她对这里完全改变了心情。这里不再是她无忧无虑的天堂,而成了充满阴谋算计,步步为营的陌生地方。 清和靠在她的床头睡得安稳沉静,贺云阳说他点穴的手法简单,清和跟宫女们天亮了就会醒來。天景拍拍清和的手叹了口气,她这次回來是为了父皇的安全,但回來后她和贺云阳都发现,即使不为父皇安全着想,她也只能回來,那个让小吱替她死去的李代桃僵之计根本行不通。 方才小吱的那一番哭诉哀求虽有夸张的成份,但它确实已到了坚持的极限。她和贺云阳所想的,让它用幻身符坚持装死二十一天,其难度大概和让小吱去摘一颗星星差不多,估计它宁可被剥皮也不会接受这个可怕的任务。 于是她只能回來,继续明争暗斗的生活,而她和贺云阳的缘分,这一次,真真的是擦肩之近,但还是错过了。难道这就是有缘无份? 她又叹了口气,她真盼着天能晚一点亮,这样她就能晚一点面对母亲。贺云阳说不用紧张不用想,等面对了,自然就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相信他的经验之谈,但这句话太玄妙了,有点像高僧的机锋谶语。她不理解,因此觉得有点不靠谱。 满屋子都是沉睡的人,这么好的睡眠氛围里,天景却越來越清醒,而天色,也越來越亮。 清和是第一个醒來的,一看到天景大睁着双眼完全清醒的样子,她轻轻惊呼一声“天景,你终于醒了!”抓住她的手,眼泪就流了下來,一边低声絮絮念叨, “你到底是怎么了,这几天一睡不醒。太医院的医生每个人都來为你诊过脉,人人都说你脉象平稳,不像生病的样子。父皇可生气了,要不是宁妃娘娘拦着,估计那些太医都要挨板子。父皇已经下旨,在昀城和周围的三个州里张贴皇榜寻找民间的名医來为你诊治。天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沒有哪里痛?赵太医和李太医都在外厅里随时待命,我去把他们叫进來给你诊脉。” 天景连忙拦住了她。虽然不忍心骗清和,但该装的样子还是得装,她微微喘息着,有气无力地说,“清和姐姐,你别去叫那些医生來折腾我了,我沒觉着哪里痛,我就是沒力气,大概是睡得太多了吧。我现在已经清醒了,估计是好了吧!” 清和惊讶得看着她,“你这病还真是怪呢,不过醒了就好。你渴不渴?我倒杯茶给你喝。” 清和说着就起身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杯茶,小心扶起她靠在枕上,把茶送到她唇边。 天景当然不敢喝茶,她呆呆问道,“这茶,是我母亲特地为我泡的吗?” 清和愣了,然后就笑了,“不是呀,你一直昏睡不醒,哪里能喝茶。这茶是宁妃娘娘给我沏的。你是不是饿了,想吃宁妃娘娘做的饭?你先喝了茶,小厨房里有娘娘给你熬的燕窝粥,一直用文火煨着,我去盛一碗來给你吃。” 第二百一十三章:一碗参汤的对决 “不用了不用了,”天景慌忙阻止,“清和姐姐,我沒有胃口不想吃粥,我喝两口茶就行了。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她从清和手里接过茶喝着,这茶既然是给清和准备的,那就是“干净”的,可以放心地喝。 清和看着天景,她觉得天景很不对劲,这三天她天天都來看望天景,她昏睡不醒,脸色憔悴,有时候身子会不停地颤抖,像是在做噩梦,但又叫不醒她。她瘦得脸颊都凹陷了,非常可怜的样子。可现在突然清醒的天景,虽然有气无力,但脸色很好,双颊润泽。从她手上接过茶杯喝茶,手一点儿也不发抖,不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和昨晚自己睡着前见到的天景,更是判若两人。 清和的身子微微一颤,又想起昨晚那诡异的一幕:关得紧紧的门忽然开了,可门口沒人,她问了一声“谁”,灯就灭了,黑暗中她觉得有阵风掠过她的身边,她确定那是个人,因为有根手指在她颈后轻轻一点,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然后现在醒來,就见到和昨晚判若两人的天景。 天景看出了她眼中的惊疑,知道她是想起了昨晚的事,这个必须解释一下,不然会在清和心里打个结的。于是她一个劲追问,“清和姐姐,你怎么了?” 清和性情直爽,又觉得这样诡异的事发生在明华苑,天景就住在这里,要是瞒着她,万一有危险怎么办。再说她知道天景向來胆子大。于是考虑了一下,就把昨晚的事简要说了一遍,然后看着她小心地说,“天景,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啊,你这病,病得也怪,好得也怪!” 天景心里冷笑,想着我病得当然怪了,清和姐姐我要是说我差点让我母亲害死了,你肯定不会相信,开始我自己都不信的。 她眨了眨眼,忽然笑道,“清和姐姐,你说昨晚进來的,会不会是个神仙啊?就是他把我的病治好的。” 清和呆掉了,昨晚的事她只觉得诡异可怕,天景居然说來得是神仙?那就,是神仙吧……因为的确沒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天景的病也好利索了。也许是这位神仙行事风格比较特别吧,谁规定了神仙出现时一定是祥云笼罩,光明正大的? 这样想着,清和也就释然了,也就不觉得天景的全面康复有什么古怪了。她哪里知道,那个越來越憔悴的天景,是因为小吱的法力越來越微弱。前天晚上锦阳帝在它身边坐了一夜,小吱能在帝王气的威压下撑过了一夜已经是奇迹了,还要脸色好,那怎么可能! 这时,芯儿和莺儿也醒來了,两个小宫女揉糅眼睛,然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昏睡了三天的天景公主居然醒了,正精神很好的和清和公主说话呢。 两个小宫女对望了一眼,然后芯儿扑过來抓住天景的手大叫“公主,您终于醒了!” 莺儿则慌慌张张冲了出去,整座明华苑响起她兴奋的大喊,“宁妃娘娘,公主醒來了,公主终于醒了!” 天景靠在枕上的身体慢慢挺直。该來的,躲不掉! 宁妃由莺儿陪着,脚步匆匆地进來了。天景仔细地看着母亲的脸,虽然掩饰得极好,母亲第一眼看到她时,还是有明显的意外和惊疑,但只是一瞬而过,随即她就调整出了慈母此时应有的欢喜和宽慰,她急奔过來,一把搂了天景,口中含糊哽咽,“天景啊,你总算是醒了,你知不知道母亲有多担心,你要是不在了……” 她猛地收住话,一手捂着嘴,一手把女儿搂得更紧,眼泪连串从她面上滑落。 天景依在她怀里,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着,“母亲,母亲您别哭了,天景已经完全好了,天景以后再也不会有事了,天景以后永远陪着母亲。” 三句温温软软的小女儿之言,在宁妃听來,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天景毫无意外的感觉到母亲的背在她手下猛的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很抽了一记。 人家母女二人抱在一起哭,清和很有眼色地起身说道,“天景,那我先回去了,明天來看你。” “清和姐姐,你先别走,你再陪我一会儿嘛,我还想和你说话呢。”天景急忙挽留,因为她看到了跟着母亲进來的莺儿,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里一个精致小碗正在冒着热气,里面不知是粥是汤还是药,但总之肯定是特别加料的。那东西吃不得,可她已经醒了,再不吃些东西的话,也说不过去。所以她要清和留下,才能有不吃母亲所做食物的借口。 果然,秋月明拭了拭泪。转身去端了托盘里的那只碗,又转回床前,“天景啊,來喝些参汤吧!” 天景迅速把头扭过去向着墙壁,用撒娇的口气说,“我不要喝参汤!” 秋月明的口气急了,“你这孩子,都已经几天沒吃东西了,身体怎么受得了,來,母亲喂你,快点把参汤喝了!” 清和也忙着劝说,“天景你听话,不吃东西身体怎么能好起來呢?你要是再和娘娘别扭,我就把外厅的两位太医叫进來,让他们开药给你吃!” 天景回过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清和姐姐,其实我饿了,我就是不喜欢喝参汤,我现在特别特别想吃淑妃娘娘做的荷香鸡蓉粥。” 清和展颜一笑,“是这样啊,那你不早说,我这就回去让母亲给你做。”她又转向秋月明道,“宁妃娘娘,您就别强迫天景喝参汤了。她的病刚好,胃口虚弱,让她吃些可口的,把胃口调过來,再喝参汤进补吧!” 秋月明无奈地放下那只碗,笑容明显有些苦,“好吧,那就要麻烦到你母亲了,真是不好意思,代我谢谢她啊!” 清和笑笑点头,拍了拍天景的手,“那我先回去了,一会儿送粥回來给你吃。” 清和走了,天景又说懒得看见这么多人,把宫女嬷嬷们都打发出去。房间里就只有这母女二人了。气氛忽然有些冷有些尴尬,秋月明用手帕拭了拭眼角,又咳了两声。还是执拗地去端那碗汤,又开始劝说,“天景,还是先喝几口汤吧,等清和送粥过來,还得好一会儿呢!” 天景真的怒了。她本來不想和母亲完全把话挑明把脸撕破,彻底成为对立面。所以她才说要吃淑妃娘娘煮的粥,甚至想大不了以后我天天去凝芸宫和清和姐姐一起吃饭,母亲你总不至于追过去给我下毒吧? 可是她都已经退了一大步,都已经不想计较了,可母亲却不依不饶,步步进逼,非要把这碗毒汤灌到她肚子里不可。 既然忍无可忍,那就无需再忍。 她听话地接过碗,看着黄澄澄散发着苦香的参汤,忽然笑道,“母亲,您为什么非要让我喝这碗汤呀?” 秋月明一怔,随即答道,“参汤有营养嘛,这可是百年老参熬的汤,最滋补了,你快喝吧!” “哦,是的,参汤最有营养了,”天景恍然,她把碗端起來送到母亲唇边,语气无比真挚,“母亲,女儿这一病,拖累得您日夜操劳费神,您的脸色好苍白,精神也不好,这碗参汤,应该您喝嘛!” 秋月明下意识看了眼碗里的汤,眼里闪过的惊恐沒逃过天景的观察。然后她笑着推开碗,“天景,你这病了一场,怎么反而懂事了。有你这句话母亲就很安慰了。这参汤还是你喝吧。你的身体好了,母亲才能安心!” 天景也不再坚持,她的手转了个方向,悬空在了床沿上方,然后她松手,一声碎裂声清脆悦耳,瓷碗在砖地上摔得粉碎,汤水淋漓地洒了一地。 “哎呀,母亲,我刚才手一软,沒有端稳,我真是的……”天景苦着脸,一叠声自责。秋月明怔怔看了会儿地下的汤汁,勉强笑了笑,“沒关系的,厨房里还有,母亲这就叫人进來打扫了,再给你端一碗來。” 天景简直怒不可遏了:我摔了这一碗,你还要再拿一碗來。母亲,你就恨我到这个地步了吗? 她也探头看了看地上的汤,用很小但保证秋月明听得清楚的声音嘀咕,“真脏,里面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 秋月明如遭雷击般的剧震,回头,声音不能自控的凌厉起來,“你说什么?” “我说,好好的汤,让人给弄脏了。”天景无所谓地撇撇嘴,“母亲,您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毒药,人吃了以后,中毒的症状就是一直睡不醒,睡着睡着就睡死了。哎,跟女儿前几天的症状好像呢!” 秋月明冷冷问道,“是吗?” “嗯,就是呢。”天景笑得很甜,“母亲,我看过一本书,书里有句话很有道理,说一个人对你动过一次杀机,你就要提防他一辈子。而如果这个人第二次对你动杀机,你睡觉都得睁只眼。母亲,您说是不是?” “你这丫头……说,什么话,好像有人要杀你似的!” “但愿沒有吧!”天景叹了口气,偎进秋月明怀里轻声道,“母亲,天景好像从沒对您说过,其实我记事很早,好像从出生起我就开始记事了。不骗您,那时候的事,女儿全都记得!” 秋月明猛地推开她,眼里脸上的惊恐满满地再也藏不住,“你说什么!” 第二百一十四章:七月的开始 从那天起,天景和母亲的关系分为两种情况,人前依然亲密无间,只有她二人的时候嘛,就冰冷沉默仿佛互不相识的路人。 天景无所谓。因为有过襁褓中的第一次谋杀,她对母亲的感情始终不如和父皇的亲密无间,现在又有了第二次,她对这个女人已经几乎完全沒了感情。只要彼此给对方留几分面子,在人前把母慈女孝的戏份作足,也就可以了。 而且,把所有的话说明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担心母亲会再用下毒这种方式暗算她。以母亲的聪明,当然知道有些把戏可一而不可再,尤其在当事人都已经完全明了的情况下,更是只能偃旗息鼓。于是天景可以放心饮食,不用再打到凝芸宫去蹭饭的主意。而且现在秋月明已经撕去了好母亲的伪装,所以什么参汤药汤之类的统统免去,只有一日三餐,爱吃不吃。 天景当然爱吃,她犯不上因为母亲对她的冷漠而亏待自己。她每天只有三餐一宿在明华苑,剩下的时间不是在御书房,就是去凝芸宫。失去了那份似是而非的母爱她无所谓,她还有父皇,和清和姐姐。 这一日上午天景从御书房回來,正遇见太子从明华苑出來,二人狭路相逢,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太子笑得极不自然,天景心里沒鬼,当然比他自在,笑问道,“太子哥哥你來了,怎么这就要走吗?” “嗯,我來,來看看母亲。” 天景想这真是废话,你來明华苑不是看母亲,还是來看我的不成。她又问道,“太子哥哥可是來和母亲商量什么事情的吗?” 太子一怔,立刻急急地否认,“沒有啊,我哪里有什么事要和母亲商量,妹妹你别乱想。我就是來和母亲说说给允炆办百日宴的事。” 陈允炆,是太子的儿子,今年三月出生的。天景本來挺喜欢那孩子,但中毒事件后就再沒去过太子府看那个婴儿。她点头道,“时间真快啊,不知不觉的允炆都百日了,改日我去看看他。” “不用了不用了。”太子双手连摆,然后又觉得自己的拒绝突兀了些,连忙说话回转,“妹妹,我不是想着你现在忙嘛,再说,允炆那么小,又流口水又流鼻涕的,抱着他会弄脏你衣服的!” 天景差点被这蹩脚的借口逗笑了,她淡淡道,“小孩子的口水鼻涕有什么脏的,大人倒不会流口水鼻涕,但某些大人的心,才是真脏呢。太子哥哥,你说是吧?” “啊?啊!啊……”太子头都不抬,胡乱应着就走了。天景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刚回宫的那天,他带着她,就是走在这条路上,一边走一边细细地给她讲着宫里的一切。那时他真是好哥哥呀,他还送了她绒绒呢。可是从何时起,他们开始背道而驰,越离越远,彼此憎恨,甚至,,不死不休。 他不愿她去看允炆,是怕她会对他的孩子下手吧?可是太子哥哥,便是让我动手杀你我也不忍,何况是对一个无辜的婴儿。你为何以你之心,度我之腹? 贺云阳在送她回來的第三天,就带着小吱到袤合洲之外的星斓山闭关修行去了,那里曾是他的剑仙师傅修行的地方。他说要去闭关一个月,把为她解毒损耗的功力补回來。等他回來,再慢慢安排对付太子的步骤。 天景无奈,对于做皇帝这件事,她现实在沒有了当初的兴趣。但她知道,这件事现在已经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了。无论是父皇的意志,还是贺云阳的意志,都要强于她的意志。她如今就是被这两个意志强大的男人在背后推着,一步步走向那个位置。她沒有别的选择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让自己强大起來,做好一切的准备。在坐上那个位置后,尽量做到最好。 六月过去了,七月是一年里最酷热的月份。也是天景过得最舒服的月份,她因为体内有冰璃雾的寒气所以从不怕热,最近又因为中过“春桃醉”的毒,经常整夜无眠。于是在一夜一夜的清醒中,她有时会摆上一局棋,和自己对弈。贺云阳说过,她的小聪明够多,但缺乏对全局的认知和掌控,应该好好学习下棋。那纵横十九路的棋局中,其实就是天下的微缩。 在遇到贺云阳之前,天景从沒有把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任何一个男子放在眼里。她自恃是带着前生的宿慧來到这世上,从小就博览群书,又拜了翊雪为师,学习到一些法术,再兼口齿伶俐。就连朝臣们有时也对她甘拜下风,于是她越发骄傲,目中无人,于是上天生气了,让她认识了贺云阳。 贺云阳是她的克星,一点点克制下了她的骄傲。父皇也说近几年她变得内敛了许多,少了些锋芒却更加睿智了,从前她的很多见解虽然不错但总带些孩子气,现在却沉稳练达得让父皇都惊讶。 每次她被父皇如此夸奖都特别不好意思,因为这些全是贺云阳对她的影响。他从不对她说教,却潜移默化地教了她很多东西。虽然她从不承认,但贺云阳的确是她沒有拜过师的师傅。而且这个师傅脾气还好呀,她胡搅蛮缠死不讲理的时候他只是一笑置之,或者抱她哄她。从不像翊雪那样对她大吼大叫,再加上一记让她眼冒金星的爆栗。 当然这些感激的念头永远都只存在她的心里,是绝不会告诉贺云阳的。不能让贺云阳得意还是天景不变的宗旨。但是,她现在真想他啊! 七月对她來说还有一点特别,她记得贺云阳的生辰就在七月。但他只是有次随口提了一句,并沒说具体日子,她当然也不好意思细问。下次见面时她豁出去了,一定要问清楚。他知道她那么多的喜好口味,他画换命符时准确说出了她的生辰,而他的好多事她都不知道,这的确有些不像话。 她暗暗下定决心,下次见面,一定要问问他都喜欢什么,和他的生辰。哪怕他会为了她关心他而得意,那就让他得意一次好了!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也是鬼节。这天傍晚,天景和清和带了些纸钱香烛和供果点心,來到秀云宫门前祭奠宜妃。去年十月,在谢午华死于狱中,谢家满门流放之后。宜妃自己赐了自己三尺白绫,自缢在了秀云宫。她的丧事料理完毕之后,锦阳帝下令封了秀云宫,从此,这座大渊皇宫中最华丽的殿宇便日渐荒凉破败,有些喜欢惊惊乍乍的宫女内侍就常用秀云宫为背景编系列鬼故事,今天说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在宫里哭,明天说看到白色的影子在秀云宫门前飘进飘出,后天又说亲眼看到了宜妃在宫门前在那棵古松上上吊。 后來这几个故事家越编越诡异离奇,可惜他们的才华用错了地方,皇宫不是民间的茶馆书场,沒有一个皇上会喜欢怪力乱神的传言。聪明精滑的内侍总管不等这些话传进皇上耳朵,就把几位故事家请去喝茶了,第二天,这几位的脸都是红肿的,但同时,他们的嘴也闭紧了。 沒有了人编排故事,但秀云宫的荒败破落依然不可阻挡,现在已经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天景跟清清和到这里,都是硬着头皮壮着胆。 他们二人本來对宜妃沒有半点好印象,恶感倒是有好多。她们是替玄明來此烧纸的。玄明肯定会在允王府里祭奠他的母亲,可秀云宫是宜妃进宫后就一直住着的地方,也是玄明和母亲一起住了十一年的家,这里对玄明的意义非凡,所以她们替他來此,作一番奠拜。 “天景,我听说今年的中元节与往年不同,有个什么特别的名目來着……唉,我忘了,反正就是今年的今天格外热闹。尤其是会有很多很多人到素影河边去放河灯,既然这样难得,不如我们去求父皇,让他准许我们今晚也出宫去放河灯,你说怎么样。” 烧完了纸,清和一边用带來的小扫帚小心地压灭残火,一边和天景说着她的计划。 她得到了一个十分意想不到的答案,“我,我不去!” 她不禁抬起头來看天景,想着这可怜的孩子,今天一定是特别不舒服,才会放弃能出去玩的机会。而天景果然脸色苍白,手都有些发抖。清和关切地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呀?” “不是!清和姐姐,我从小就不能來这种阴森森的地方,我真的……会有些不好的感觉。当年我在古榆村住着的时候,那位赵奶奶就严禁我在每年七月十五的晚上出门,她说我八字轻身体弱,很容易招这些不干净的东西,所以,不干净的地方和不好的时节,都得尽量躲开。” “是这样啊!难怪你不去放河灯。”清和本來不觉得有什么,但被天景传染到了,立刻也是心里发虚背上发冷,扫纸灰的手也微微地抖,她强笑道,“既然你不去,我一人去也沒意思,再说父皇肯定也不许,那就算了吧。纸也烧完了,我们,回去吧!” 第二百一十五章:贺云阳的生辰原来是…… 天景点头,于是两人又合掌念叨了几句提醒宜妃要记着保佑玄明的话,便起身离开了这座大渊皇宫中的闹鬼圣地。 走出几步,天景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想回头看一眼。但理智提醒她不许回头,似乎预见到回头所见的必须是不好的东西。于是她拉了清和的手加快脚步,可是心里的那个念头更强烈了,似乎有个声音不断地念着一句魔咒,“回头看看,回头看看……” 天景性格中的倔强被激怒了!看看就看看,有什么了不起,最糟糕的不过就是宜妃站在我背后,她活着时我都不怕她,我连她哥哥都不怕,我还能怕一个鬼魂不成! 于是天景立定脚步,回头! 正往前走着的清和一下子被拉住了。是天景,她站住了脚步回头去看,然后就不动了。 清和虽然不是胆小如鼠的女子,但现在只有她和天景两个。今天,一听她们是要來秀云宫烧纸,所有的侍女一个个把头摇成拨浪鼓,谁都不敢跟來。她二人素來待下宽厚,也不跟侍女们计较,不來就不來吧,她们就当一次光杆公主也好。 于是,现在就苦了清和,身处在这闹鬼圣地附近,天景忽然中邪般僵立不动了,而她身边一个可指靠的人也沒有。 清和壮了壮胆,也回过头看,然后长吁一口气,身后除了那座破败的秀云宫什么都沒有。但她就奇怪了,既然最可怕的宜妃鬼魂沒有出现,那是什么把向來胆大的天景吓呆了? “天景?”她摇晃着天景的手轻声呼唤,天景仍是呆呆的,眼睛死死盯着秀云宫的方向。清和又向她所看之处瞟了一眼,还是什么都沒见。 清和心里身上都开始发毛,再也顾不得温柔,手上用了些力,“啪啪”两掌拍在天景脸上,天景苍白的脸微微泛红,而她这才“啊”的一声轻叫,回过魂來。 “天景,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回去的一路上,这个问題清和问了很多遍,每次天景的回答,都是沒什么,我只是最近精神不太好,突然愣住了回不过神來,就像做白日梦一样。 清和有些恼,刚才被她吓得心都快跳出來了。现在她还不肯对自己说实话,什么做白日梦,这么蹩脚的谎话也说得出口! 天景看出清和生气了,摇着她的手一叠声的哄,“清和姐姐,我沒骗你,我真的什么都沒看到。咱们两个多好呀,我要是看到了无头鬼吊死鬼之类的,哪能不和你分享!” 这时正好到了明华苑。清和被她逗笑了,甩开她的手笑嗔道,“一边去,谁要分享你的见鬼经历啊!你见沒见到鬼我不知道,可我今天倒真正见识到了一只胆小鬼!” 天景告别清和进了明华苑,回到自己的寝室,坐下來呆呆发怔。她当然不能告诉清和她之所见,清和不会信,她也不敢说! 刚才,那个声音一直怂恿逼迫她回头看。于是她回头,她看到--身后的破败建筑居然不是秀云宫,而是明华苑!是的,她所见真的是明华苑,和秀云宫一样破败荒凉的明华苑。 苑门前,母亲静静站着,静静和她对视。母亲白衣白裙,发髻散乱,眼神阴冷,嘴角一抹浅笑,邪气妖娆。 天景在自己的寝室呆了一会儿,心里怎么都不能安生。她倒了杯茶慢慢喝完,放下了杯子,起身去了母亲居住的东跨院。 母亲在房里,正在和静思做着针线活,房中再无别人。天景一见她好好的,也就不想说话,可是让静思叫住了。静思向她展示一个绣着胖娃娃的红色小肚兜,笑道,“公主,这是我给允炆小皇孙绣的,好不好看!” “好看!”天景点头笑着,顺势去看母亲那边,“静思姑姑给允炆绣了肚兜,母亲给允炆做的是什么?” 秋月明却沒有要给她看的意思,只顾埋头绣着,淡淡道,“沒什么好看的,你出去吧。哎哟!” 她的手指被针扎了一下,她把渗出血珠的手指在口中吮了吮,冷冷瞪了天景一眼,呵斥道,“看什么呢!出去!” 天景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这一次连茶也沒心思喝了。只是觉得好沒意思,她就不明白了,明明是母亲对不起她,怎么反弄得像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严重伤害了母亲的事一样?她看到了不吉的幻象,真是出于担心才去看母亲的,却反而被骂了出來。不就是扎到了手嘛,拈针动线的,谁沒被扎过手?好像是因为她在,母亲才扎了手似的。如果真是哪样,只能说明母亲心里有鬼,见到她心虚手抖,才被扎到了。 天色已经入夜了,天景心里有气,晚饭也沒吃,摆了个棋局慢慢拆解。正拆到关键的一步,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天景公主!” 她惊喜抬头,果然看到了小吱。它从窗上翻下來,笑嘻嘻在桌上跳來跳去,道,“我家公子提前出关了,他让我來问你,今晚要不要一起去素影河边放河灯?” 天景很郁闷。怎么大家都这么热衷于过鬼节放河灯呀?她今天的心情糟透了,今晚这样不吉利的时节更是不想出门,可是回绝了快一个月沒见面的人,总是不太好的,何况,她也真的很想他。于是,天景懒懒的点了点头。 素影河是昀城的城内河。今晚,这河边真是热闹,河面上烛火点点,一盏盏精巧的荷花灯托着一星火光,在水面上载沉载浮,映得水上波光粼粼,极是漂亮。 天景和贺云阳在一个卖河灯的摊子前排队等着买灯。她不时地看他一眼。事实上,周围许多人的目光都是停伫在他身上的。这个人,明明知道今晚过鬼节,他还偏穿了白衣出來。他到底有沒有照过镜子,知不知道他穿白衣,美得全无半分烟火气,在夜色和周遭晦暗灯光的映衬下,倒是有些妖气的。是和今晚的气氛很是搭调。 总算轮到他们了,买了河灯,离开了一群人的注视,但是到河边放灯,又被另一群人旁观。尤其旁边正有几个年轻女子,看他看得都忘了放灯。天景先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又往贺云阳身边靠了靠,无声地呐喊“此妖孽有主了,你们看什么看?再看交钱!” 可是那些女子们不知趣,目光自动跳过了她,还是呆看着贺云阳。天景气得咬牙,可又不能真的冲过去赶人或者收钱。她又凑近一些,在贺云阳耳边恨恨道,“有很多人在看你呢。我说你今晚穿得这么招摇做什么?” 他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不解道,“白衣也算招摇?” “看谁穿,你穿就是招摇!” “那我该穿什么才不招摇呢?”他伏在她耳边笑得暧昧,“或者是什么都不穿吗?” 天景眼里飞出小刀子來,在这个无耻妖孽身上嗖嗖地割了几刀,低声地吼,“你放完了灯沒?放完了快走,找个人少的地方!” 他轻笑,又摸她的头,“天景,你吃这么多沒相干的醋,酸不酸啊?我放完灯了,咱们走吧。”他牵起她的手,依她的话往人少的地方走。 他们走上了一条比较清净的街道,人少,灯也暗。天景转头看现在专属于她的白衣妖孽,虽然看不清,还是安了心,她笑笑,问道,“你的功力都补回來了?” “嗯,都补回來了,还有进步呢。” “哼,就会吹牛,反正你进步了沒有我也看不出來。”天景不屑,又想起那些天一直计划着要问他的事,“贺云阳,我记得你有一次说过你的生辰就在七月,具体是哪一天呀?” “哪一天……”他突然吞吞吐吐,像是她问了一个极难启齿的问題,“我从沒过过生辰,不记得了,随便哪天都行!” “切,说谎骗我是吧?你爱说不说,我还懒得听呢!”天景赌着气,用力要挣开他的手。 他不让她挣脱,再抓紧一些,“好了,告诉你。只要你别害怕就行。我的生辰就在今晚,二十年前的中元节二更时分,就是我出生的时辰!” 天景无言。中元节是鬼节,尤其是初更到二更时分,传说是地府大开,群鬼尽出之时。难怪贺云阳命不好,出生在这个时辰,要是命好才怪。 他叹道,“我听宫中传言,在我出生三个月之前,钦天监的人就算出了我的出生日期,呈奏给我父皇,说秋荻夫人所怀子嗣降生之期是在中元节,恐是不祥之兆。可那会儿我父皇正对母亲宠爱非常,不但不在意,还把呈奏之人打了板子罚了俸禄。直到我出生,他才相信,我大概真的是从地府里逃出來的怪物饿鬼。” “别胡说!”天景用力摇他的手,“你父皇压根就沒见识,才信那些无稽之言,你别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天下这么大,难道只有你一个在中元节出生的人?难道只要出生在这一天的都是鬼物吗?哼,只有穷乡僻壤里的无知村妇才信这些呢。” “天景,我父皇总是一国之君,你能不能不要把他和无知村妇相提并论?” “不能!”天景干脆否定,“我不知他执政是否清明,但他对你的态度和做法,就是像个无知村妇。哼,他但凡有些见识就不会这么想。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饿鬼?要是饿鬼都能这么好看,神仙还不得全部羞愤而死啊!” “天景,你……”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我有件礼物送给你,祝你生辰快乐!”天景抬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 第二百一十六章:你要哪个活? 这条街上有间小茶铺,里面的王老头既是老板也是伙计。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今晚时气不好,等了一晚上也沒有一个客人进來喝茶。又怨又累的王老头沒奈何,正准备摘了门口的灯笼,关门回家。忽然就有客上门了。 王老头愣愣看着进來的这两个人,那个少女纤弱秀美,衣饰和发饰极是华贵,一看就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姐,是什么风把她刮到这间又小又破的茶铺子里來的?再看她身边的男子,王老头就更愣了,这个白衣少年从相貌到气度都不带丝毫烟火气,简直就不像这世上的人。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王老头不禁有些腿软。 天景看了看这个从他们进來就一声不吱盯着他们的老头,皱眉说道,“上壶茶,再加两样点心。茶要茉莉香片,点心什么都行!” 王老头指了指贺云阳,声音打颤,“这一位,也要喝茶吃点心吗?” 天景一时沒明白他的意思,贺云阳倒笑了,“老丈放心,在下也是要喝茶吃点心的。” 王老头这才放下心忙活去了,不一会儿,茶和点心就上了桌。 天景扫了眼老头闪到里间去的背影,轻笑道,“怎么样,我说你不该穿白衣嘛。” 贺云阳执壶给她倒茶,“应个景也好!” 天景无奈白他一眼,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包,说道,“这件东西是我早就为你准备下的,到今天才送给你,不过正好赶上你的生辰,也是巧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小包,里面是一串手串,她拿起來道,“这串金刚菩提,是今年三月,母亲带我去福隆寺,我为你求的。我让寺里的师傅开光,那位师傅说,如果要让这串金刚菩提真正拥有护持之力,不仅需要开光,最好是由处子之身的女子,持此菩提串念诵《莲华经》,每日早、午、晚各一次,念够百日,这串金刚菩提就能拥有非凡的护持之力,佩戴此手串这可保一生平安的。我真的有每天念三次,整整百日,一次都沒落下。可是刚弄好,我就中毒了嘛,我好了之后,你又急急忙忙跑去闭关。这才拖到今天。不过,正遇到好日子哦。” 她拉过他的左手,把菩提串戴在他腕上,郑重道,“贺云阳,祝你生辰快乐,一世平安,所有的苦痛灾厄都不能伤害到你。这串菩提你要一直戴着,不许取下來,否则就不灵了,听到沒有?” 他点头,感动叹息,“天景,我还是第一次收到生辰礼物,还是这么用心的,谢谢你!” 她笑,“和我还说谢呀?以后每年我都陪你过生辰,从今以后,七月十五对我來说,就是个特别的好日子。” 贺云阳眨眨眼,笑着把点心盘子推给她,“你吃点心吧,今天都沒吃晚饭,别饿坏了?” 天景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沒吃晚饭?” “小吱说它去找你正是晚饭时分,你却一个人在下棋。它还说你看上去心情不好,天景,你怎么了?” “我,我……”和母亲决裂时天景并沒有多难受,这一个月也过得自在。可现在被贺云阳柔声一问,好多她自己都沒察觉到的委屈全都涌了出來,一个“我”字出口,眼泪也跟着流了出來。她就抽泣着,把和母亲决裂,近一个月明华苑里冰冷的生活,今天傍晚她在秀云宫看到的幻象,回來后去看望母亲,反被她骂了的种种事都说了出來。 “你说,她怎么能这样?明明是她要杀我,她对不起我。可她不但一句道歉的话都沒有,还气势汹汹地骂我。贺云阳,你说这世上还有沒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贺云阳倒沒有与她同仇敌忾的愤怒,他反而笑了,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道,“天景,难道你还在等你母亲给你道歉吗?你可真是个傻丫头。我告诉你,道歉这种事,是建立在无心之过的前提上。你母亲给你下毒,总不可能是不小心沒注意或者误放的吧?她既然是有意为之,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你死,那又怎么可能给你道歉呢?反正我父皇是从來沒给我道过歉的,至于她对你气势汹汹,那是因为她恨你,恼羞成怒,怒极生恨!她的心里藏着好多的鬼,那些鬼不肯放过她,她自己的良心也不肯放过她,于是她就把这所有的痛苦都算在你的头上,于是她就恨你,恨你为什么不死,恨你为什么揭穿她,恨你为什么还每天在她眼前晃!嗯,我觉得她要是能和我父皇谈谈,一定很投机,而且两人还可以交换些谋杀经验!” 天景还在抽泣着,又忍不住笑,“贺云阳,你这个人……被自己的至亲谋杀还能当成笑话讲,我真服了你!” “不当笑话讲,难道要我像你一样哭成泪人吗?别说哭成泪人,就是哭成死人。也挽不回那些已经不在的亲情了。天景,你记得,不管多伤心多无奈的事,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会觉得这些伤心无奈都像个笑话!” 天景在他身上抹着眼泪,“好吧,那我也试着习惯,试着把母亲当成个笑话。反正有你在,还有父皇和清和姐姐。可是,你说我今天,怎么会在秀云宫看到那样的幻象?” “那个,应该是预兆吧!” 天景被吓住了,“你说那会是真的?明华苑真的会破败得像秀云宫一样?我母亲,她……我看到她的那个样子?她是死了吗?” 他叹口气抱紧她,“天景,我答应过再也不当你是小孩子,所以我只能跟你说实话。你母亲和太子的关系不是母子,也不是养母和养子。太子是你母亲养的祸胎,这个祸胎养了十七年,已经和她血肉相连了。这种畸形的关系,也许会比正常的母子关系更紧密些。所以我断言,如果太子垮了或是死了,你母亲也是不能活的!” “那,那……” 天景沒出口的话被贺云阳的凌厉眼神压了回去,“你是不是要说那就算了,就让他现在当太子,以后当皇帝吧。你可要想好,你和太子之间是不能共存的。如果你心软,让他做了皇帝。你的小命还要不要?当然我可以带你走,但是玄明呢?我可保不住他的命。天景,此事的选择权在你。一边是能两次下狠心杀你的母亲;一边是从沒有一点对不起你,全心全意信任你的亲兄弟。你要哪个活?” 天景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打算何时对太子动手!” 十月十七的晚上,天景和母亲一起去了太子府,七天前锦阳帝颁下圣旨,封皇孙陈允炆为襄王。于是太子在今天设了家宴庆贺。 天景真是不想去,可是又不能不去。昨天太子可是携了太子妃,一起來明华苑请她的。并且言明,就连远嫁吴州的溯玉明天都会來赴宴,咱们的五位姐姐都聚齐了。给允炆庆贺还在其次,关键是这是一场好难得的团圆家宴,所以请妹妹你一定要赏光! 天景真想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句团圆你个头啊!若说团圆,那我问你,玄明在哪里? 可她不能这么骂他这么问他。天景知道,其实这“团圆”二字就是太子给她下的套。他知道她惦记着玄明呢,听到这两个字会刺心,说不定还会忍不住发作,那他就会慢悠悠地反驳她,“妹妹,幽禁玄明可是父皇的主张,怎么,你对父皇的决定不满?” 即使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可也不能随便对父皇的决定不满,尤其是幽禁玄明这件敏感而隐晦的事。 于是她欢欢喜喜地接受了邀请。然后毫无意外地看到了太子笑容喜悦眼神失望,他沒有找上茬自然失望。天景知道宴无好宴,太子那样的小肚鸡肠那舍得白请她吃饭。明天到了他府上,肯定还得被他挑衅找茬。如果她所料不错,他必定是要以玄明被囚为导火索,从他选择设宴的日子已经能看出挑衅的意味了。父皇七日前颁的圣旨,他磨蹭了六天也沒有设宴的动静,却偏要在明天--十月十七开宴,还一定要自己前去赴宴。 去年的十月十七,玄明被幽禁于允王府中。明日,他就被幽禁了整整一年。 因此,所谓的什么团圆宴,其实只是太子的显摆和挑衅罢了,他的小人得志也太明显了些,明显得让人恶心。 十月十七,夜,太子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太子果然把已经出嫁的三位公主都请了回來,喝他儿子的封王酒。天景与她们寒暄几句,就直奔了清和的桌子。 清和表面的高兴,盖不住眼里的隐忧和悲伤。天景再三追问,清和喝了杯酒,低声说道,“今日午后,我和母亲去给玄明送过冬的衣物,父皇准了的,说我们可以把东西交给军士,让其转交进去即可。接下东西的那个军士说,今天早晨太子亲自來送酒菜,让他带话给玄明,说是皇孙陈允炆封王的喜酒,特地给他送來,让他也一起高兴高兴。” “什么!”天景一下子瞪圆了眼睛,怒不可遏。清和更加压低了声音,“天景,我跟你说这些,可不是让你去和太子吵架的。我就是怕他会亲自跟你说,故意挑着让你和他吵架,你要是上了当那就麻烦了。天景,我看出來了,太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现在越來越阴险,越來越不能容人。你虽然是护国公主,又得父皇宠爱。可他是太子,现在还有了个已经封王的儿子,如果你和他发生了冲突,父皇也是不能向着你的,所以你要小心,千万别惹他,知不知道?玄明那么疼爱你,他肯定也不希望你为了他惹上麻烦和危险。” 天景鼻子一酸,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清和姐姐,你真是个有见识的女子。你放心吧,我不惹太子,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锦阳帝遇袭 喜宴正式开场。太子和太子妃抱着孩子挨桌敬酒。清和喝了酒抱过孩子,又说了几句喜庆话,大概是实在不想看太子的嘴脸,早早就离席回去了。她本來想拉天景一起走,但天景借口等母亲留了下來。 天景又喝了几杯酒,起身出了人声喧哗的大厅,往后花园去了。她站在一丛千瓣菊前,伴着菊香赏月,等着那个人來。 “妹妹,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 那个假惺惺的声音一入耳,天景闭了闭眼睛,嘴角微挑出一丝笑來,回头道,“太子哥哥,我好容易得会儿清静在这儿看看花,你又找我干嘛?” “不是我不让你清静,是允炆。他非要让小姑姑抱,别人碰他就哭,你嫂子已经被他折腾得沒法儿了,你快点回去救急吧。” 天景嗔了他一眼,“我才不去呢。哥哥,小孩子不能惯着,不然以后就沒个样儿。别理他,他闹累了自然就不闹了。今晚月色多好呀,又安静,咱们就在这说会儿话吧!” 太子果然就不再为儿子的哭闹着急了,他站在天景身边,也抬头看了会儿月亮,忽然问道,“天景,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就是你为允炆摆封王喜宴的日子呀。” “装糊涂是吧?”太子笑看着她,“我不信你忘了,今天,是玄明被幽禁整整一年的日子。” “是吗?我还真是有些忘了。这么说,哥哥你是特地挑了这个日子來办允炆的封王喜宴了?” “你跟我抬杠是吧?”太子叹息,语重心长,“你这个丫头,从小脾气就倔强。你和玄明要好,大概就因为你们两个都是一样的脾气。但倔强沒什么好处,看看玄明的下场就知道了。你嘛,尽管父皇疼你,尽管你真的有些才华,但你是女孩子。女孩子就是要嫁人的,可你一天就在朝堂打转,生生地把自己耽误了。知不知道我和母亲有多为你操心!” “是啊,母亲和你,真是为我操碎了心。”天景说着话,随手拨弄一朵菊花,“哥哥,你信不信报应循环,信不信真有十八层地狱?” “那些都是无稽之谈……” “才不是!”天景干脆打断他的话,一回头,眼睛盯牢了他,“哥哥,无论做任何事,只能瞒人不能欺天。亏心事千万做不得,别以为沒人知道,其实阴曹地府里自有一本明细帐,阎王是骗不过去的。做了亏心事的人,死后就会下十八层地狱,在每层地狱被折磨三百年。拔舌,铁树,刀山,油锅,血池,无间……哥哥,你就慢慢地享受吧!” 天景一字一句慢慢说完,转身施施然离去,沒再回去入席,自己回了明华苑。 当晚太子突发急病,高烧如炙,满口胡言,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抓住身边每个人大喊救命,说自己已经进了阴曹地府,下了十八层地狱,身受种种难忍苦痛,救命啊! 太子在东宫状如疯魔,天景在明华苑逍遥自在。她想师傅这么长时间不在,自己的功夫倒沒荒废,而且,这次简直就是超完美发挥。 太子的高烧疯癫,持续了整整三日。其间锦阳帝也來看过,这时太子已经疯得连他都不认识了,满口里尽是地狱的种种可怖,一边哭诉一边惨叫。但当太医们试图靠近他,准备给他灌药扎针,他又会死命挣扎,连抓带咬,不许任何人接近他。 锦阳帝拧着眉,听着太子那些胡话,那么断续凌乱的“我不该、沒有、不要拉我过去、不敢啦、疼啊……”他问太医院唯一一位专攻臆症心病的刘太医,“太子这样算是臆症吗?怎么会突然发病的?” 这位刘太医是耿介之士。从不会察言观色,顺风说话。听皇上如此问,即实话实说。“太子现在的症状的确就是臆症。臆症的发病原因大致分两种,一种是风邪入体,或者是体虚之人,沾染了不好的时气所引发;第二种嘛,则可能是人心病过重,思谋过多,心魔侵蚀了自身神智所引发。” 他话音刚落,刚才问话的皇上还沒开口呢,忽然有个女子声音断喝道,“刘太医,在皇上面前,你竟敢满口胡说!什么心病过重,思谋过多,心魔侵蚀了自身神智,这是哪里的混帐话!莫非你诊脉还能诊出心病來不成?” 刘太医看向说话的人,那是宁妃。秋月明平时清淡秀雅的一张脸,此时布满了泪痕、焦灼和怒气,再加上这两天沒有梳头,发髻散乱,竟莫名显出几分狰狞相。刘太医吓得躬了躬身子,再不敢多言。 锦阳帝叹口气,拍了拍秋月明的肩,“刘太医只是说发病原因,又沒说昊明的臆症就是心病所引发,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我看你也累了,不然先回去吧。你把允炆也带回去,交给静思和天景带。把小孩子放在这边,可别吓坏了!” 秋月明刚要答应,那边一直在狂躁折腾中的太子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大喊道,“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是……” 然后他的声音又猛地低下去,压抑成意义不明的**和臆语。锦阳帝的脸色变了变,低声道,“但愿别是什么心病才好!” 他转身出了东宫,秋月明看着他的背景消失,又回头看看真如在地狱中受刑的儿子,低头默然。 太子的病势三天后方才渐渐好转。神智清醒后他提出要和母亲说话。秋月明在太子寝殿里呆了两个时辰才出來,至于这对母子这么长时间里说了些什么,沒人知道。 天景沒去过太子府探病,只派侍女过去问候了一声。现在她对太子,实在连面子都懒得维持了。不过对陈允炆,她倒是真心喜爱。这孩子竟也和她特别投缘。那天秋月明带他回來,别人抱都哭闹不休,天景一接手,这小娃娃立刻就破涕为笑了。两只胖胖的小手紧抓着天景的衣服再不放开。口中含糊不清地叫着,“呼呼,呼呼”。天景也笑,捏着他粉嘟嘟的苹果脸纠正,“是姑姑”。婴儿咧着小嘴咯咯地笑,还是叫她“呼呼,呼呼”。 秋月明看着天景逗弄孩子,心中百味翻涌。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这个女儿,从出生就对不起。最近又对不起了一次。可正因为这两次对不起,一生对不起,所以她恨天景。这丫头到底为什么会回到这里來?她就呆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有多好。那样的话她也许早就嫁了人,怀里抱着的,是她自己的孩子。那样的话,她们母女一生不见面,但她会一生想着这个女儿,只有想念和忏悔,沒有憎恨和怨怒。 乳母把允炆喂饱了,天景就抱了他回自己房里去,轻轻哼着歌哄他睡觉。看着婴儿沉睡的安祥小脸,竟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自己能嫁给贺云阳,给他生个孩子,那个孩子会是什么样的?想着想着脸上就如火烧一般,心里却是甜的。 只是这个念头,可能永远也只能是个念头。 太子已经病愈几天了,可还是沒精神沒力气,于是告了假在府中休养。锦阳帝也不介意,只是每日派贴身内侍过去探望。 这日朝会散后,锦阳帝留了几位臣子再到御书房议事,其中也有天景。天景却笑嘻嘻道,“父皇,女儿要告假,我得回去照顾允炆呢。” 锦阳帝也笑,“那天听静思说,允炆和你还真是投缘,只要你抱你哄。” “可不是。那小家伙可好玩呢。再说,我照顾好了允炆,嫂子才能安心照顾太子哥哥嘛,太子哥哥也才能安心养病。” 锦阳帝点头,“说得是,那你去吧。” 天景回明华苑去了,锦阳帝领着几位臣子去御书房。正走着,忽听得头顶上方有个阴冷冷的声音叫道,“陈昊远!” 直到身边的侍卫一叠叫大喊着“有刺客,护驾!”锦阳帝才反应过來,刚才听到的,是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近三十年沒被人公开叫过了,乍一听还真是陌生。 刺客一出现,锦阳帝就认出了他就是两年前行刺天景的那个人,虽然这次他脸上蒙着黑布,但他精妙的身法,高超的剑术,和一往无前的气势,锦阳帝自认不会记错。两年來,他一直沒能抓住这个刺客,也一直认定他是太子的人。 只是他暗自寻思的短暂工夫,刺客已经把一众卫杀了个人仰马翻,又是一声低哑的笑,“陈昊明!”一泓亮得耀眼的剑光,闪电般直挑他的咽喉。 他一剑刚刺出,忽然左右各有一股拳劲袭來。这左右两拳无声无息,连一丝风也沒带起,却带着似能开山碎石的强悍力量。 刺客并沒有突遭暗算的惊乱,他右手一转,剑光迎向偷袭他的右路拳劲,左手一掌拍出,正中他左边的偷袭者肩头。 右边的人当然躲开了剑光,左边的人有罡气护体,肩上只是微微一痛而已。他二人成功解救了锦阳帝的危急,但也暗暗佩服刺客的功力。 偷袭刺客的二人不是侍卫装束,而是一身紧身黑衣。而且,现在不止二人,而是有六个黑衣人,呈半圆形围住了刺客。 大渊的虎翼,其实分明暗两种,明翼有三十六人,已是数百里挑一的厉害角色;暗翼则只有六人,其厉害程度和明翼相比,就是猛虎和家犬的分别。而这六名暗翼,只负责保护帝王的安全。除了帝王有难,其他的人都不能让他们现身出手。这也就是上次天景遇袭时并沒有暗翼出现的原因。 刺客身处六名暗翼的包围,不远处还有大批侍卫正在赶來,他却丝毫不乱。缓缓地退了两步,又进了两步,忽然猛地加速,身法快得像是幻影,疾向锦阳帝扑去。两名暗翼一起追袭,一人出拳,一人拔刀,拳劲刀光全招呼向刺客的后背,他若不回身自保,中了哪个都保不住命。 可刺客并不回身,他脚尖一点,身子竟轻飘飘离地三尺,一脚踩上了挥刀暗翼的刀锋,竟借着这一刀之力更加快了速度,口中冷笑像索命咒,“陈昊远,纳命來!” 眼看剑锋已至,一名暗翼猛然扑到锦阳帝面前,剑锋直沒他的左胸,他忍痛一拳挥出,刺客却在剑锋刚中时就已撤手后退,他这一拳打了个空。 后面有五名暗翼围了上來,前面大批侍卫也已拥到,刺客识相得不再恋战。他一闪身,冲向前面的大批侍卫,随手抢了把刀左劈右砍向外冲。他功夫虽然高,无奈侍卫人数太多,他的肩头还是中了一剑。他嘿嘿一声冷笑,身体翻起,从侍卫们的头顶上飞掠而去! 留在身后的,是一句森寒的威胁:“陈昊远,你等着!” 第二百一十八章:是太子陷害了自己 清和一下撞开了明华苑的门,气喘吁吁地大喊,“宁妃娘娘,天景,不好了,父,父皇……遇刺了。” 天景正在房里抱着允炆逗弄,听到这声喊,手一抖,险些摔了孩子,她赶忙把婴儿放到床上,稳了稳心神奔出房门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父皇没事吧?” “父皇没事。不过好险啊!天景,这次行刺父皇的,原来就是两年前行刺你的那人。天哪,那个人胆子也太大了,而且武功也高,父皇身边的六名暗翼全部现身也没能抓住他,还被他重伤了一名暗翼,不过那人也受伤了!” 天景心里猛地一痛,那个家伙原来是要用这个铤而走险的办法推太子入谋反的局,可是他为何不和她事先商量一下,他应该不知道父皇身边有六名武功罕有敌手的暗翼。这一下伤在暗翼手下,伤势肯定轻不了。 “天景,天景,你想什么呢?” 清和用力晃她的手,天景才醒过神来,才注意到母亲也在看着她。她大力一掌拍在桌上,怒道,“我在想那六名暗翼的名声吹得神乎其神,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既然伤了那个刺客,为何还不能抓住他!” 清和解释道,“不是暗翼伤了他,他是在往外冲的时候,伤在普通侍卫手里的。不过这样想想,那些暗翼果然是名不副实啊。” 天景松了口气,普通侍卫哪能有本事重伤他,应该没什么事。她急忙起身,“现在就别管暗翼有没有用了,还好父皇吉人天相,我要去看看他!”她拉着清和,都快出了苑门,又回头道,“母亲,您也和我们一起去看父皇吧,允炆交给静思姑姑和乳母照看就行了!” 愣愣呆坐,脸色越来越苍白的秋月明“哦”了一声,起身去吩咐静思,她的脚步僵硬蹒跚,像个扯线木偶。清和看着,很有些歉意,“对不起啊天景,我应该一进来就先说明父皇没事的,你看,宁妃娘娘都吓坏了,都怪我太冒失!” 天景轻叹一声,“母亲是吓坏了,不过不怪你!” 锦阳帝一点伤也没受,但他的心情糟到了极点。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谁也不见。包括最疼爱的女儿和最宠幸的女人,秋月明带着天景跟清和一直等在外面,一直等到夜里二更过后,锦阳帝的贴身内侍传出了一个消息,或者说是一道圣旨:调一千御林军,一边五百,包围东宫和太子府,彻底搜查。 秋月明身子一歪,晕倒在天景肩上。天景看着她毫无生气的脸,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清和帮她把秋月明搀到了旁边的房间休息,就急忙去找太医了。天景守着母亲,轻抚着她的脸,靠在她肩上轻轻地问,“母亲,您真的喜欢太子胜过喜欢我吗?因为他是男孩子吗?因为他比我听话吗?因为……他是您养的祸胎吗?” 到第二日午时,搜查东宫和太子府的人均有了大收获,在东宫搜出了龙袍。在太子府搜出的东西更可怕,竟然是巫.蛊所用的木头人,木头人身上所刻的,正是锦阳帝的生辰八字。 听到这些报告,天景有些怒,心想贺云阳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呀,给太子安谋反的罪名,刺客和龙袍已经足够,你怎么又整出个巫.蛊木偶来,这会害死很多无辜的人。你这家伙,倒是从来不在乎人命! 可让她意外的是,当病恹恹的太子被拖着跪倒在锦阳帝御前时,面对暴怒的父皇,他竟然一点都没狡辩抵赖,老老实实承认了龙袍和巫.蛊之事确系自己所为,但是对那个刺客,他死也不承认和自己有关。 锦阳帝愈怒,他当然压根不信太子和刺客无关。两年前那人行刺天景未遂,最后留下的话是“陈天景,你等着!”此次行刺自己未遂留下的话是“陈昊远,你等着!” 连最后的威胁都是一样的句式,怎能不是一个人?既然两年前他就认定那人是太子麾下的,这次又岂会不是? 天景当然知道太子在这件事上真没说谎,但其他两件事他承认得如此爽快,莫非真是他自己做的,莫非贺云阳只是又玩了一回行刺的把戏,而并没有在太子府或东宫之中安插些什么东西? 要了解真相只有直接问他,但这几日宫里闹得天翻地覆,天景不敢贸然在夜里溜出去见他,只有用寄思帕笔谈了。 她在帕子上急急地写,“贺云阳你的伤势怎么样?你这个家伙,决定如此冒险的计划前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我父皇身边可是有六名暗翼保护,你要不是功夫不错运气不错哪能脱身!但你真是阴沟里翻船呢,暗翼都没能伤到你,怎么反而让普通侍卫刺了一剑?” 一会儿,帕子上浮出他漂亮如常的字迹。天景放下心来,因为她听侍卫说刺客是伤到了右肩。她又从没听贺云阳说过他还善于左手写字。所以可见他伤得不重。 “我的伤只是一点轻伤,不要紧的,你不用担心!我哪能不知道你父皇身边有暗翼保护,暗翼那么大的名气,我早就盼望能与其一战。不过,真是失望的很,我若是全力施为,取他六人性命易如反掌。至于我会伤在侍卫手下,我说我是故意的你信吗?我已经是第二次在你父皇面前装刺客了,如果两次我都全身而退,你父皇肯定会降罪于那些侍卫的,他们也不容易。我受点伤,换许多人性命无忧,也挺值得!” 天景有点感动,贺云阳其实还是个好人嘛。她在帕子上写下了那个疑问,“东宫和太子府里搜出的东西是不是你放的?” “你是指龙袍和巫.蛊木偶吗?天景,我一个月前就把太子府和东宫翻遍了,那两样东西我也都看到了。你那位太子哥哥简直蠢到了家。龙袍那种东西造反成功了现做不是更好,他非要提前弄一件藏起来。至于巫.蛊木偶,我实在不知道那东西能有什么用?本来我想在太子府里放一些‘春桃醉’,让你父皇知道前一段时间你的莫名昏睡其实是太子下毒,但是太子已经把他自己陷害得很好了,让我都不忍心再‘锦上添花’。再说你父皇一旦知道你中毒的事,必然会顺水推舟联系到你母亲。我知道你对母亲还是有些眷恋的。所以我除了装刺客,再没有加任何手段!” 天景怔怔看着帕子上的字,直到它们一个个慢慢消失。贺云阳真是事事想得周到。她真的还是有些眷恋母亲的。她真的不想失去这个把自己带到世上来的女人。 太子谋反案在三个月后尘埃落定。但凡谋反案,必然是牵藤扯蔓,延祸甚广的大案。没有帝王喜欢有人谋反,尤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谋反。但太子既然已做了初一,锦阳帝就绝不会放弃做到十五的机会,于是,他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把朝堂上所有的太子的人,打了一个包,装进太子谋反案的篮子里。 这段时间里朝堂上人心惶惶,铁杆追随太子的人固然已是朝不保夕,从前和太子走得比较近,一心想钻进太子阵营的官员们,此时紧忙着要和太子撇清关系,还要不遗余力地洗白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印象,日子过得十分紧张辛苦。 而同时,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已看清今后形势,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大渊在锦阳帝之后将是女主临朝的局面了。最重要是锦阳帝很愿意扶女儿上位,他现在不留死角地清除太子的人,就是在为天景剪除上位路上的荆棘。 已经成为荆棘的只有自认倒霉,乖乖等着被剪除的命运临头;差点成为荆棘的也不好意思立刻就改投公主门下,况且这位天景公主不是一般的聪明精滑,模棱两可的人她也不会收,还是先把自己洗白,再谋后路。而那些从来就离太子很远的人,这下子可是迎来了仕途的转机,他们一边感慨着自己有眼光,没有投向或准备投向太子,如今才得投向真正的明主。 清理太子的人,首当其冲被清理的,当然是太子妃吴湘秀的母家。朝堂上再没有什么关系比翁婿之间的关系更紧密了。此时三朝元老吴昀和已经辞世多年,更使锦阳帝处理吴家没了顾忌。吴家在朝堂上的所有人,皆被罢官下狱,无一人可得幸免。太子妃本人被禁足于太子府中,不得擅出。 这桩太子谋反案中,看似天景是绝对的大赢家。可就连神机妙算的贺云阳也没想到,这桩案子使天景失去了很多自由,从那以后他们再想夜会银月原,就是很奢侈很难得了。 原因是这样的:太子从东窗事发后就一直被禁闭于东宫严加看管,太子妃则被禁足于太子府中,这两个人都是泥菩萨过河的危难处境,哪里还能顾忌到儿子?而秋月明这段日子也是失魂落魄,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怔忡发呆,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孙子。于是这个没人管的小娃娃陈允炆,就责无旁贷地交予了天景全权负责。 于是,陈允炆就和照顾他的乳母侍女们一起,正式入住了明华苑天景所居的西跨院。直到此时天景才知道照顾一个小婴儿有多麻烦多煎熬人。每一夜,这个娃娃都要醒好几次,要吃奶喝水换尿布,每次还都要天景抱,不然就哇哇大哭,没完没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原来你知道? 于是,什么昏睡符消声符幻身符统统用不得了,于是银月原对天景来说好遥远好遥远。于是贺云阳悲催地发现,他被一个婴儿打败了。这个婴儿不会武功没有智谋,却用吃奶喝水加哇哇大哭的绝技打败了神通广大的贺云阳。 于是,天景在寄思帕上悲愤地写:“贺云阳我恨死你了,是你把我变成了大渊历史上唯一一个还没出嫁,却先带孩子的公主,我这是什么命!” 贺云阳苦笑着回,“我挚爱的女人永远都不可能嫁给我,而且现在连面也不能见,因为她要给别人带孩子,我这是什么命!” 这两个顶级的聪明人都在感叹命不好!而尚在襁褓之中就遭逢如此变故,真正命不好的陈允炆,却不觉得自己命不好,他甚至连什么是命都还不知道呢。他每天吃饭睡足,还有天景姑姑抱,就会开心地咯咯笑。 可见无知者不仅无畏,无知者还很幸福。 三个月后,锦阳帝总算清算完了太子的人,太子谋反案终于了结。锦阳帝颁下圣旨,做出了对太子的最后判决:“废太子陈昊明为庶人,终身圈禁于太子府中;太子妃吴湘秀与其一同圈禁。陈允炆尚在襁褓,无识无知,故不受牵连,襄王封号亦不变。” 圈禁和幽禁虽只一字之差,但境遇却相差太多。被幽禁的玄明虽然也活得挺憋屈,但他只是不能出允王府的门,但一座允王府可以任他行走活动。而被圈禁的太子,他将被关在太子府中的某一间房里,房门上锁,外面有人看守。就是一间高级牢房,被废为庶人的陈昊明在里面坐牢,刑期是终身。 本来吴湘秀被判与他一同圈监,但她在得知最后命运的当晚就吞金自尽了,这位向来柔顺的名门闺秀,性情中原来也有刚烈孤勇,她一生都听别人的话,只在最后,随了自己的心。 陈昊明被圈禁的消息传到明华苑。秋月明露出了三个月以来的第一丝微笑,笑得释然欣慰。天景松了口气,她想不管怎样,父皇总是给太子,不,是陈昊明,留了一条命,只要他活着,母亲也就还有活下去的理由吧! 但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呆在母亲房里不肯走。秋月明见她一直赖着,冷冷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要么就去御书房帮你父皇看奏折,要么就回你房里去带允炆,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母亲下了这么冷的逐客令,天景也不好再呆着了,只好离开。刚走到门口,听到母亲吩咐静思,“去烫一壶酒来,事情总算了结了,我们喝上几杯,也能好好睡一觉了。” 天景心里一动,回身问道,“你们要喝什么酒。” 秋月明微怔,随口答道,“你父皇上次来吃饭,开了一坛‘东风酿’,还剩下一些,就喝那个。” 天景笑道,“我喜欢喝‘东风酿’,母亲也让我喝一杯吧。” 秋月明瞪了眼骂道,“出去,姑娘家就这么喜欢喝酒,难怪嫁不出去。快走,看见你就心烦!” 天景没办法,只好出了门,但她留了个心眼,在窗边守了一会儿。听到母亲和静思果然开始喝酒,一边喝一边低声说笑,像是真的想开了。 正是十二月的天气,天景在外面站了大半个时辰,浑身都冻僵了,再听听人家主仆尽欢,什么事没有,自己何苦在外面喝风。就搓着手回自己房里去了。 允炆刚睡醒,天景在炭炉上烘暖了手,抱着他逗弄。允炆现在已经口齿清晰地叫她姑姑了。和他玩了一会儿,天景笑道,“姑姑带允炆去看奶奶,好不好呀? 秋月明和静思都睡了,睡得很沉,永远都不会醒来。天景看着母亲手边的空杯和她安详微笑的面容,不知她用了什么药,能走得这样毫无痛苦。 天景浑身颤抖,哭都哭不出,只把怀里的孩子抱得一紧再紧。 允炆在她怀里咯咯地笑,叫着“姑姑,姑姑!” 大渊天恒二十八年十二月廿一,宁妃秋月明自尽于明华苑,秋月明十七岁入宫。二十年里深得圣宠,优渥非常。她在深宫里周旋沉浮二十载,没有显赫家世,没有绝色容貌,她只是够聪明,善于猜忖人心。从十八岁封妃时锦阳帝赐给她的一个“宁”字,她就准确把握了这个命运主宰者对她的要求。从此她把明华苑打造成纷乱后宫中的世外桃源。无论何时,只要锦阳帝踏进明华苑,看到秋月明,再烦乱的情绪也可得到宁静。 这个女人外表柔弱内心强大,她是整个皇宫中唯一敢欺君的女人,而且不是小欺。直到她死去,锦阳帝也不知在太子位上坐了十七年后被他废黩的儿子陈昊明,其实和他全无半点关系。而他在行军路上捡回的孤女,他莫名奇妙就给予全部父爱,珍爱疼惜的天景,才是他的亲生女儿。 秋月明死了。锦阳帝抚着她的脸轻声问,“月明,朕又没有怪你,昊明作出的事和你没有关系,朕不会糊涂到迁怒于你,你为什么想不开?” 秋月明死去的脸仍是宁静的,如果她还能有一次说话的机会,她一定会说,“皇上,臣妾不是怕被牵连,也不是想不开。相反,臣妾真是想开了呢。臣妾太累了,臣妾是皇上的宁妃,其实从未有过一天真正的宁静。这一杯酒喝下去,才真是安宁了。” 天景和父皇一起给母亲烧纸祭奠,她看着父皇在这几天里迅速苍老的面容。心里隐隐地痛。父皇不是那种独有钟情的痴心人,但他分给母亲的情分是最多的。母亲不是后宫里最美貌的女子,但她应该是父皇心里最美好的一份眷恋和念想。 现在,眷恋空了,念想入土了。再加上太子谋反的打击,这不到百天的工夫,对父皇来说,倒像是摧枯拉朽的好多年。 天景来到太子府,是母亲头七过后的那天夜里。守门的御林军忠于职守,尽管是天景公主,仍然不肯放行,脸色冷肃如铁板,问,“有皇上谕旨吗?” “没有!”天景实话实说,她没用瞳术,也不拿公主的身份压人。平静的道,“陈昊明是我哥哥,我是来告诉他,我们的母亲死了。昨天过了头七。他不能去灵前尽孝,他甚至不知道这个消息。我来告诉他一声,还给他带来一瓶母亲灵前的祭魂酒。”天景亮了亮手中的小酒瓶,“这里面绝对没毒,你们要是不信,我可以先喝一口。” 她说着拔开瓶盖就喝了一口,“可以让我进去通知这个消息吗?” 守门的四人交换了一番眼色,最后达成了共识,躬身行了一礼,打开了门,然后领头的那个御林军陪她进了太子府。因为陈昊明是在寝殿里被圈禁,寝殿门口还有人守着呢,必须由外门的守军进来说明情况。 领她进来的御林军上前去,和那四个守门的人低声说了几句。那四人向天景看了看,也点了头,其中的一个从身上掏出钥匙,弯腰在寝殿大门上捅了几下,只听“咔嗒”一声轻响。那人向天景道,“公主,你可以和他说话了。我们几人就在门外,请您快一点,最多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别让我们为难。” 天景点点头,等那几人出去了,她才过来。走近看清就愣了一下,寝殿华丽的大门原来已被完全封死,只在下面开了一个三尺高一尺宽的小门,只能交递一些生活用品,人是不可能出来的。天景暗暗叹息,这其实还不如监牢呢,在牢里,犯人们好歹还能隔着铁栅看看外面。现在的太子寝殿,就是一口豪华的活棺材。 她在门上拍了两下,叫道,“哥哥,哥哥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好一会儿,里面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我听得到你说话!只要是我倒霉的时候,你哪一次不来说话气我?现在我已经倒霉到不能更倒霉的地步了,你还要追到这里来说话!你说吧,想怎么挖苦嘲笑随便你!” 天景蓦地心酸,想想这些年他虽然几次要自己的命,但自己对他的挤兑嘲笑和捉弄其实也不是好受的。她叹口气,“哥哥,我不是来笑话你的,我是来告诉你,母亲已经过世了,她得到你被圈禁的消息后就在明华苑自尽了,昨天过得头七!” 里面好一会无声无息,天景想他一定是在压着声音哭。母亲那么疼爱他,为了他连自己这个亲生女儿都能牺牲,母亲不在了,他怎能不伤心! 可是片刻后,她听到得是大笑,畅快淋漓的大笑,陈昊明笑着说,“那个女人她终于死了吗?她毁了我的一生,现在她终于死了吗?” 天景怒极,大喝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是你自己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才得了这样的下场,你怪母亲做什么?” 他还在笑,笑得不停咳嗽还在笑,“我不怪她?如果我好好地生活在我亲生父母身边,我怎么会弄到这个下场,你要是我,你不怪她吗?” 天景惊呆了,她往后连退几步,差点摔倒,下意识回头,幸好寝殿离太子府的大门还远着呢,门口那几个人不可能听到。 她颤着声音道,“你,你都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五岁时就知道了。那天是我五岁生辰,我去母亲房间找她,刚到门口,就是听到她在跟静思哭诉,我直到今天还记得她们的话。母亲说‘我养着昊明,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想我的女儿呀,今天是她的生辰,不是昊明的。可昊明有那么多好东西,我的女儿,她可能什么都没有!’静思对她说‘娘娘啊,您冷静些!您怎么能不喜欢昊明呢。他保着秋家保着咱们呢!至于小小姐,您放心吧,赵嬷嬷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天景呆掉了,她觉得脸上有冰冷的东西在动,抬手一抹,原来是滑落的泪。 陈昊明转述完这一番多年前的对话,冷哼道,“从那天起,我就开始留心偷听母亲和静思独处时说的话,渐渐把整件事都弄明白了。原来她竟有那么大的胆子。原来我这个不知姓什么的野孩子将来要坐陈家的江山。这也不错。真的,如果你不回来,这也不错!” 然后忽然“嘭”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撞在了门上。天景从小门里看到了他的腿。是陈昊明,他猛地扑过来撞在了门上。他用力捶着门,吼得声嘶力竭,“你这个死丫头!你到底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 第二百二十章:陈昊明的自白 陈昊明突然的狂暴的确吓到了天景,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在他咆哮的间歇冷冷说道,“哥哥,你冷静一些,如果你想把这件事公之于众的话,你早就和父皇说了。在这里吼叫有什么用,除了我,没人听见。” 陈昊明真的停止了嘶吼,他靠着门慢慢滑坐在地上,哑着嗓子道,“正因为没人听见我才喊的,喊出来心里舒服。你当然该回来,这里是你的家,我所有的一切……其实我什么都没有,那些,都是偷你的罢了!” 天景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就把手上的瓶子从小门里递进去,“哥哥,你喝酒吗?” 一只枯瘦冰冷,脏兮兮的手接过了她手里的瓶子,过长的指甲划得她刺痛,从这只手就可以想到他现在的样子是怎样的憔悴邋遢。她轻声道,“哥哥,我下次来,带把小刀来给你修修指甲吧。我再给你带些好吃的来,你想吃什么?” 那边是他大口喝酒的声音,可那瓶酒也没多少,一会儿就听到他把瓶子摔在地上,“天景,你是在可怜我吗?” “不是可怜,我……在你第一次谋杀我之前,我都是把你当作哥哥的。我们以前确实挺好的,是不是?我们一起住在明华苑里,一起在南书房读书,你还送了我绒绒呢!哥哥,那个时候,你是把我当作妹妹是吧?” “我,我也不知道。好像有一段时间,我确实挺喜欢你的。可是父皇越来越喜欢你欣赏你,他还带你到朝堂上去,我,我很害怕……虽然你是个女孩子,可我还是害怕。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日后会抢我的位置。你看,我的感觉也没错嘛!” 顿了顿,他放缓了声音,“当初宜妃想用假太子真公主的事情扳倒母亲,结果却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滴血验亲反而验出了你和父亲有夙缘,让父皇有借口带你进宗庙祭祖,让你成了正式的陈家人。当然,其实你本来就是!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恨你了,越来越恨。其实我是个胆小的人,恨了你两年多,才下定决心对你动手!就是那个会谢家刀法的刺客,我想一不做二不休,在杀你的同时把谢家拖下水,让玄明那小子再也翻不过身来,那样,我才能真正的安全!” 天景吸一口气,压下大骂他的冲动,继续听他说下去。 “天景,你别恨母亲,是我逼她的。那次谋杀失败了之后,我就跟她摊了牌,我告诉我知道那个大秘密,她要么就我和站在一起帮我的忙,想办法阻止你从.政,或者尽快把你嫁出去。要么我就要想办法杀你,或者索性把她的秘密告诉父皇,父皇肯定有办法证明我不是他儿子。我活不成,秋家满门也别想活。母亲当时吓坏了,你是没见她看着我那种惊恐的表情,好像我是一只索命鬼。然后她就只能站在我这边,那一阵子她可是把昀城所有的王孙公子都搬到你面前了,恨不能一夜之间就把你嫁出去。可是你这个丫头,骄傲得好像全天下男子都看不入眼,又有父皇回护你,所以母亲没办法把你嫁出去,也不能阻止父皇一定要让你站立朝堂的决心。其实母亲也挺可怜,她对你无可奈何,对我也无可奈何,后来我对你、对玄明所做的事她都知道,可是她无可奈何!” “你,她怎么说也是养育你多年的人,你怎么忍心那么对她!”天景终于忍无可忍,低吼了一声。 华丽大门那边一声叹息,“其实我也不忍心,可是我害怕,越是杀不了你和玄明我就越害怕。而我唯一能抓住的求救稻草就是母亲。天景,错误和谎言就像无底洞,要是想填满它就要不断地犯错继续说谎,可这个洞永远填不满。我就是母亲生命里的无底洞,她用多少错误和谎言都满足不了我。你猜,上次我逼她给你下毒,我是怎么威胁她的?” 天景想着母亲承受的煎熬,胸口闷得厉害,沉默无言。 听不到她的回答,那边的人反而兴奋起来,声音里带着恶意的笑,“我跟母亲说,如果她不肯给你下毒,我不但要去告诉父皇那个秘密。我还要告诉你,在你刚出生时,母亲就要为了她自己的荣华富贵杀了你。那样你会恨死她的。反正她想过要杀你的,一次是杀,两次也是杀,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你,陈昊明你是不是人呀!”天景怒吼。 “哈哈哈!我早就觉得我不是人了。我心里有太多的恨,恨你、恨玄明、恨父皇、恨母亲!恨太多了,人就变成鬼了!” 他笑声渐低,“我自己是鬼,也把母亲逼成了鬼,这次我发疯病,我知道是你动的手脚,也知道我发病时肯定说了些不该说不能说的话,而且这些话也许已经让父皇听见了。我病好后又逼母亲,让她去给父皇下毒。我当时就有很不好的感觉,觉得我就要大祸临头了,要是父皇不死,就是我死。可母亲竟再也不肯听我的了,她说她想通了,她说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不一样的。她十七年前对不起父皇一次,十七年后绝不能对不起他第二次。她说我喜欢对父皇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她等着,整个秋家都等着。然后她给了我一耳光,就走了。” 天景只觉有只手狠狠地攥着她的心,攥出了痛攥出了血,她大吼道,“那为什么,为什么母亲听到你被圈禁后会自尽,为什么!” “她大概以为我会狗急跳墙,真的把她守了十七年的秘密告诉父皇。她真是爱父皇的,她不能忍受父皇对她暴怒斥责,再赐她三尺白绫,然后再将秋家满门抄斩,所以她提前先走一步,所谓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那你怎么不死!怎么不了!你去死!你立刻就去死!”天景都快气疯了,她左看右看,身边也没有什么杀人的东西,再说她也打不开这道门。这道监禁了陈昊明的门现在反而是他的保障,否则天景一定会冲进去掐死他,或者用瞳术控制他,让他掐死自己! “妹妹,你就这么恨我吗?放心,我不会活得很久了。妹妹,你会照顾好允炆的是吧?” “你想得美!他死了我都不会管的!” “我知道你会管他的,你是个善良的女子。好了,你可以走了,我想静一静!” 天景又走进了母亲的灵堂,她双膝跪下,对着那道灵位大声地喊,“母亲!母亲!女儿不怪您,女儿一点儿都不怪您!” 头七刚过,母亲的灵魂还没有走远,她一定能听到! 圈禁的陈昊明从那天起开始绝食,十天后,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3 真正关心这件事的,还是邻国安插在大渊的密探们,陈昊明死去的第二日,这份密报便被 这一场半真半假的太子谋反事件,在陈昊明死去后终于画下句点,只是这个句点太过血腥凄艳,看得人刺眼灼心。 其实大渊的百姓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国家已经没有了储君。或许他们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对普通百姓而言,家里的米缸空了,比储君的位置空了严重得多。 真正关心这件事的,还是邻国安插在大渊的密探们,陈昊明死去的第二日,这份记录他死讯的密报便被置于了他们君王的案头。 齐朝康明帝看到这份密报自然是震惊的。比当初看到大渊太子谋反的密报还要震惊。在皇家,儿子造老子的反不是什么罕见之事,儿子造反没成功被老子废了也不是什么罕见之事,甚至太子被废之后,又因种种原因被重立的例子也不是没有。总之皇家是个盛产奇闻的地方,什么事都不算太奇怪的事。 可眼下这份密报里传递的信息却让他震惊,锦阳帝一共可就两个儿子,老二被幽禁。现在长子又因谋反死了,这位邻国同行该当如何呢?是把老二放出来扶上太子位,还是……莫非他真要踏出那惊世骇俗的一步吗? 两年前,宁朝老国君的寿宴上,锦阳帝的意图就很明显了。其他国君都是带太子或皇子赴宴,而他的身边,却是女儿。 从那个女孩儿着实不俗的才华,和锦阳帝对她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期许,在场的国君们谁都能品出点味道来, 但味道归味道,谁也不相信锦阳帝真能做到。可如今,看他的意思,那个叫天景的女孩儿,说不定真会成为大渊的一代女主。 第二百二十一章:她有明华苑 他有秋蝉阁 康明帝支着额一声长叹,他挺佩服邻国这位同行的胆识和气度。他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效仿一下呢。明知现在这位太子就是个废物,为什么就不能换一换呢? 可即便他下了换太子的决心,也无人可换。老二和太子半斤八两,甚至还有所不如;老四瘫痪多年,那孩子倒是挺聪明,可惜,身体已经废了。 还有一个…… 康明帝忽然猛地一抖,眼里竟泛出惊恐。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会想到他!不,自己就把江山交给太子,就算太子沒本事,把这江山败落了,甚至弄丢了。那也无所谓。他贺家的江山,要败也败在贺家人手里,反正,绝不能让那个怪物得了去! 他慢慢把手中密报撕成碎片。就让大渊的那位同行去惊世骇俗吧,他还是墨守陈规好了。 宁朝。碧云殿里,百里容珏和方如海一起看了那份密报。看过后,百里容珏沉吟道,“如海,你说锦阳帝会怎么做?是把陈玄明放出來,还是会……” 他沒在说下去,方如海蹙着眉道,“皇上,微臣倒沒想这个,微臣想的是去年和谢午华的密谋。他当时不是让一捎话回來,答应依照我们的计策,在九月初一引兵突袭昀城,却为何突然改变计划,在八月廿八就发了兵。结果他果然沒拿下昀城,反而被俘。他被锦阳帝赐死,谢家满门被流放。这才刚刚过去一年,又出了太子谋反案,然后太子也死了。皇上,从谢午华谋反到大渊太子谋反,你不觉得这其中隐隐有些联系,有些古怪吗?对了,还有一的失踪,一失踪前要去办的事,不就是替皇上您,去给贺云阳送信吗?” 百里容珏摇头苦笑,“如海,我就知道你总是要抓住一切机会,不遗余力地向朕说云阳的种种不好。这次你又要说什么?是云阳怂恿着谢午华提前了发兵日期?是云阳挑唆大渊太子谋反?还是云阳,杀了朕派去给他送信的一,所以一失踪了这么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海,那你告诉朕,云阳这么做到底图什么?朕可不是帮他说好话。相反,这不是什么好话,朕比你了解云阳,他是个极其自私的人,凡他经手之事,都必得于他有利才行。不然,他就连一根手指也懒得伸。” 他看着手中的密报,口气有点冷,“那你告诉朕,云阳做这些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方如海道,“大渊的一系列事件,如果真的和贺云阳有关,那他这次的图谋,就是不是直接利益!或者说,不是利益!” 百里容珏不耐了,“朕刚才的话你沒听懂吗?云阳其实就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你说他不图利,那他在一年半里,在别的国家一连搞出两起谋反大案,冒险费时,还一无所求,你当他傻了吗?朕告诉你,贺云阳这个人,即便真的傻了,也干不出这样的蠢事來!” 方如海叹道,“皇上,您有沒有想过,大渊现在的这个局面,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最大的受益者?”百里容珏敛眉沉吟,“最大的受益者自然就是那位天景公主……” 他不说话了,眼睛死死盯着方如海,脸色越來越冷。 方如海半躬了腰,不敢与百里容珏对视。心里暗暗叫苦。自己才真是蠢,只顾着分析贺云阳的所为,竟忘了自家皇上心里的那点念头!现在可好,把皇上惹得吃了醋。一个普通女人吃起醋來都能闹得让人无力招架,何况这位是皇上。完了,这下子,自己的脑袋八成难保! 百里容珏身上的寒意让碧云殿的温度降到冰点,好一会儿他笑起來,不是冷笑,而是释然的笑,碧云殿的温度又回升了。“根本不可能!我想起來了,那位天景公主,前年我在父皇的寿宴上见过。怎么说呢,论容貌也算是个美人,但也不算太美。而且,除了容貌外再无可取之处。脸色苍白带着病态,身材又瘦又小,就像个还沒长开的孩子。那样的女子我都看不入眼,何况云阳。你也知道他有多骄傲,有多少绝色女子倾慕于他,他都半点不在意。他怎么会喜欢陈天景,还放弃自己的利益为她谋算。如海,你是太多虑了!” 方如海哪敢再多说什么,弯着腰,一叠声应“是。” 最后,百里容珏进行总结发言,说了一句天景听到一定气晕的话,“那个女子,给云阳当丫头都不够格!” 秋月明不在了,明华苑里沒了主人,立刻就显得荒凉寂寞,隐隐透出颓败的气息。 现在,明华苑里只有天景一个人了。锦阳帝考虑到尚未出嫁的女孩子不宜独居,何况天景住在这儿,难免会睹物思人,触情伤怀,即想让她离开明华苑,住到凝芸宫去。 可是天景拒绝了,她说“女儿哪里也不去,就在明华苑。房子如果沒有人住,很快就会破败残颓,那样的话,如果哪一天母亲的灵魂想回來看看,她都不认识自己的家了,她会难过的。女儿要守在明华苑,为母亲守住一个家,也为皇上守住一份念想。对了,女儿还想请求父皇,以后允炆就由女儿來抚养,可以吗?” 锦阳帝颇为感动,但也极是为难,“你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独居已是不妥,还带个襁褓中的婴儿,这……” 天景笑,“女儿才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呢。女儿是为了自己的心。如果不住在明华苑,女儿心里会难过,如果别人照顾不好允炆,让那个小家伙受了委屈,女儿心里也会难过。何况,有父皇在嘛,谁敢对女儿说三道四的。” 锦阳帝欣慰地拍拍她的肩,“那就随了你的心吧。你说得对,明华苑不能荒败了,不能像……嗯,允炆那孩子也可怜,由你抚养教导他,父皇是最放心的。这样,你带着允炆,住到东跨院你母亲的房间去,你母亲会保佑看护着你们的。再给你增加两个虎翼四个侍卫,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 天景行礼谢过父皇,又笑道,“其实就是一个侍卫沒有女儿也不害怕,女儿的胆子大着呢!” 锦阳帝笑着挥手,“你这丫头就会说嘴,去吧!” 天景依父皇所言,带着允炆住进了母亲的房间。这间房里还有淡淡的馨香,那是母亲的味道。在她和母亲感情最亲密的那几年,她最喜欢赖在这里,看着母亲做针线,讲笑话给母亲听,母亲笑得绣歪了针脚,就嗔怪着赶她出去。 天景叹息,母亲自尽的那天,跟静思说要喝酒,喝完了好好睡觉,她当时就隐感不对,说她也要喝,结果被母亲厉声骂了出去。她现在想起來了,母亲当时说着冰冷的狠话,眼神却是温柔的,眷恋的! 她想起來了,可是那样的眼神,再也看不到了! 天景看出宫女嬷嬷们看她时眼神的古怪。她们一定觉得她不像个待字闺中的公主,倒像个孀居的小寡妇。那就让她们这么觉得好了,她就是要带着允炆在这儿过日子,守住她人生中最温暖最美好的记忆。 她抱着允炆坐在窗前,望着院里覆盖着薄雪的花圃发愣。从前,每到夏天,花圃里的蔷薇就开得格外繁茂,满架蔷薇一院香。父皇和母亲喜欢在蔷薇架下喝茶说话。他们几个孩子也喜欢在蔷薇架下玩耍。记得有一次她、陈昊明、玄明,还有清和,四个人在蔷薇架下给绒绒洗澡,四个孩子八只手抓來抓去,大概是把绒绒抓疼了,于是它伸出爪子和他们对抓,爪爪见血的惨烈。他们四个人负伤逃走。大胜的绒绒浑身**的,也逃之夭夭。从那以后,她再提给绒绒洗澡的馊主意,就再也无人响应了。 天景想着想着就笑了,以前的日子多好啊。那时给绒绒洗澡的四个人,如今只剩下她和清和两个了。绒绒也老了,现在宫女们给它洗澡,它就懒懒地泡在水盆里任其摆布,再也沒有大战四方的精神了。 对了,还有那个喜欢半夜三更在外敲窗的家伙。天景忽然想到,得把自己搬到东跨院的消息告诉贺云阳,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去敲西跨院那间小屋的窗了。 入夜,允炆睡着了。天景铺开寄思帕,对贺云阳说起和陈昊明的那次长谈,说起原來母亲的心那么苦那么难。许久,久得她都以为贺云阳肯定是睡着了。帕子上终于有了他的回复,“天景,对不起,我误会了你的母亲,算错了她的心。她其实是个好女人,只是年青时迫于无奈,做错了一件事,她后來的错都不是她的本意。陈昊明是她的心魔,很少有人能战胜自己的心魔,但你母亲做到了,她沒有屈从于陈昊明去犯那个最可怕最无可挽回的错,你的母亲并不可怜,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向來自诩最善猜忖人心,而且十猜九中。今天才知道,一个母亲的心,是不能放在阴谋诡算的套子里去猜忖的。天景,你现在可以释然了,你母亲,终是疼爱你的。” 天景满怀感动,蘸了蘸墨想大赞母亲一番。笔锋刚触上帕子,才想起在贺云阳面前炫耀自己父母的好,真是不厚道。幸而一个字都沒写,她及时转换话題,“贺云阳,你以后不要再敲西跨院的窗了,我现在带着允炆在东跨院母亲的房间住。陈昊明临死前把允炆托付给我,虽然他是个坏蛋加魔鬼,但这个孩子是无辜,我想抚养他长大,你同意吗?” “应该的。你父皇经过此事的打击,肯定已是身心俱疲,无力再照顾教养一个孩子了。这孩子由你來管教是最好的。把你们陈家人的宽厚大气,坚忍孤勇教给这个孩子,把他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有担当的人,日后你就可以放心地把大渊江山交给他。天景,江山从來就沒有姓氏,只要是有才能,可以把江山治理好的人,就配坐江山,不必在意他到底姓不姓陈!” 天景看着帕子上的字,忽然想起了陈昊明的话,他说他心有太多的恨,他被这些恨变成了鬼。而贺云阳是个应该有恨而不恨的人,他为了守住那份淡漠至极的母子情,宁可一直在他父皇的掌握下做个委曲可怜的三皇子。他是善于玩弄阴谋诡计,但有野心的哪个是老实人,父皇玩得比他还好呢。他的心眼多得数不清,但心理不扭曲。在狡猾算计中自有一种堂皇正气。 帕子上又慢慢浮出他的字迹,“天景,好好守着你的明华苑吧。我想,如果有一天母亲不在了,我也不会忍心让秋蝉阁破败下去。有些记忆,不管好与不好,都舍不得丢掉。” 天景笑了。她有明华苑,他有秋蝉阁,他和她,还真是般配呢! 第二百二十二章:师傅回来了 那以后天景的日子就忙碌得不可开交。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她在父皇面前许下抚养允炆的承诺。真正做起來却是不宜。不知为何,允炆自从过了一岁后,就开始多灾多病起來,伤风、腹泻、百日咳,麻疹,种种病症一波接一波地袭向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大半年的时间里,允炆就沒断过生病,每日里喝得药汤比吃得奶都多。 贺云阳也來看过,检查过允炆的身体后也是皱眉,说孩子的身体和经脉都太弱,输不进去真气。也沒有更好的办法,如果允炆能活到三岁,那时就能教他内家真力和吐纳之法,对他的身体就能有大改善。 天景很发愁,贺云阳所说的三岁听起來好遥远,这孩子现在还不到两岁,就已经被连番大病折磨得瘦弱不堪,哭都沒力量了。看这样子,可能活到三岁吗? 她拉着贺云阳的手摇來晃去,央求着,“贺云阳,你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你就不能想个办法,现在就教给允炆内家真力吗?” 贺云阳哭笑不得,“天景,你别给我乱戴高帽,戴了也沒用。既然你说我是天下第一聪明人,那我告诉你,我也是在三岁才开始学习内家心法的。如果这孩子现在就能记住心法口诀,就能理解真力该如何在经脉里流转,那天下第一聪明人的称号就让给他吧!” “不用让给他,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允炆这孩子其实并不聪明,一首简单的启蒙诗都背不下來,还背什么心法口诀!”天景看着摇篮里的孩子叹息,“我也知道这是傻话,我是心急呀。你想,玄明不知要被关到什么时候才能出來,他这一生也不知还能不能有子嗣。这孩子现在就算是陈家唯一的后嗣了,他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跟父皇交代!” 贺云阳也是叹息,沉默片刻,他道,“那,我再去找找枭陨吧!” “不许去!”天景一惊,一把拉住他,“我听说凡是去求他第二次的人,他不但会让那个人为他办很难办到的事,还会……”她打了个哆嗦沒再说下去,只是更加用力地抓紧他。 “他还会要那个人身体的一部分!”他接上她沒说完的话,“身体的一部分这个范围就比较大了,我可以跟他慢慢商量,比如一根手指……” “胡说八道!你哪有什么是你自己的呀!”天景狠狠地提醒他,“别忘了你的卖身契,别忘了你可是用我父皇的御用印泥按的指印,别说一根手指,连一个手指甲都是我的!所以不许你去找枭陨,听到沒有!” 贺云阳呆呆看了看她亮出的双手掌心。去年,他可是在她左右手心里印上了双份的卖身契。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呐呐道,“不去找枭陨,你相信御医院里那几位太医能保住允炆的命到三岁吗?” “不知道,看他自己的命了,总之我尽全力对他好就是了,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固然好,如果注定早夭,我也问心无愧。反正不许你去找枭陨,听到沒有!” “嗯,听到了!”他忽然笑嘻嘻凑了过來,“公主殿下,下次小人剪了指甲,就给您送过來可好!” 天景一愣,抓过一个拨浪鼓敲在他肩上,“贺云阳你恶不恶心,死到一边去!” 这天晚上,天景迷迷糊糊醒來,揉了揉眼睛就发现房里的气场不对,那是一种她很熟悉的,但好久沒有感受到的气息。这气息让她惊喜万分,她一把拉开了帷帐。果然,桌上摇曳的烛火映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银发的女子正站在允炆的摇篮边,皱着眉打量那个熟睡的孩子。 天景跳下.床,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抱了过去,一头扑进了那女子怀中,紧紧地抓住她,哽咽喊道,“师傅,这么长时间你到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呢!” 翊雪也抱住了她,轻声笑骂,“傻丫头,你以为师傅已经老到连唯一的徒弟都能忘记吗?其实师傅也沒走多久,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半,你这里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边原來不是你母亲的房间吗?怎么是你住在这里?还有,这个孩子……” 天景听了了师傅语声中的疑惑,连忙一叠声的声明,“师傅你别乱想,这孩子不是我的,跟我沒关系,不是,跟我有关系,但不是那种关系……” 看她语无伦次地涨红了脸,翊雪笑道,“好了好了,师傅也沒说这孩子是你的呀,一眼就看出不是了,如果是你跟贺云阳的,怎么可能长得这么丑!” “师傅,你……”天景眼冒金星的晕眩。师傅怎么这样啊,一年多不见,她怎么还是一点正形都沒有!不过,这样的师傅,才是想念了好久好久的师傅! 之后的一个时辰,她依在师傅怀里,絮絮地说着这一年多里发生的事情和变故,关于玄明,关于太子,关于母亲,关于父皇…… 她总算讲完了。翊雪皱了皱眉,咂了咂嘴,脸上沒什么沉郁和伤感,反而十分不耐不屑,“我说你们这些人类啊,不管多聪明的人,都看不破权势和地位不过是水月镜花的幻影,就为这些虚妄的东西,把自己实实在在的命都赌上,斗得不顾脸面,不要情分,儿子杀老子,母亲杀女儿,这样有意思吗?” “我母亲不想杀我的!”天景反驳。 “不管她想不想,总之她做了。而且,那个叫什么明的,不就是她当时一念之差种下的恶果吗?这就是佛家常言的‘昔时因,今日果!’丫头,师傅劝你一句,你也别想着做什么皇帝了,赶紧去嫁给贺云阳,好好地过几年日子,这才是实在的!” “师傅,我也想过那样的日子,可是我现在怎么能……” “你是想说这江山离不开你是吧!”翊雪嘲讽地笑笑,“丫头,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要是你不做皇帝,你老爹沒奈何,就只有把你那个傻兄弟放出來。就算你那个傻兄弟不在行,把江山丢了,那又怎么样?江山代有才人出,难道只有你们陈家人能坐龙廷,别人都不行吗?沒准别人坐得更好,能让老百姓活得更好!丫头,你沒有重要到这片江山非你不可,只有贺云阳那小子非你不可!你要是坐了龙椅丢了他,后不后悔!” 天景默默无言,她摊开右手,掌心里纹路清晰,只是沒有了姻缘线。那是她自己亲手毁去的。她记得那时她三岁,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师傅。翊雪姐姐给她讲了许多前尘往事,为了哄她开心给她看了手相,然后说她有一条非常好的姻缘线,这一生,她会遇到一个世间难得的男子,有一段幸福安稳的好姻缘。 那时的她执念深重,一心里只有陆离,念着他恨着他,她才不要什么这一世的好姻缘。她把这只手撞向锋利的石头边角,用力擦过,她的掌心鲜肉淋漓,她的姻缘线沒有了。 她现在还清楚记得那时她看着血淋淋的掌心,不觉痛,只觉痛快。她冷笑着,对师傅说出一番豪言壮语。 “我不信什么姻缘,也不要什么良人!从出生那天起我就发誓,这一生我绝不再信任何人,绝不再爱任何人,绝不再信‘永远’‘不悔’这些骗鬼的话,绝不再把心和命交到哪个男子手上!世间难得的男子吗?我已经遇到过一个了,他的‘好’,我两生两世刻骨铭心,实在无福消受第二个!所以不如毁了这条姻缘线,免得看着心烦。” 这些话,她在十四岁之前都常常忆起,欣赏自己的决然和孤勇,顺便也坚定一下要把这些话奉行终身的信念。 可是,在认识贺云阳之后,她越來越少再想起这些话,这两年來,她更是不敢再想起当时的举动和那些话,一想起就会想抽自己耳光,什么决然孤勇,分明就是固执和愚蠢!她用清瑶的心做了那件事说了那些话,可是,清瑶凭什么毁了她陈天景的好姻缘! 她记得当时师傅用治疗术治好了她掌心的伤,但师傅恢复不了她的姻缘线。然后师傅给她上了拜师后的第一课,师傅说:这世上最傻最笨的事情,就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这句话当时那个满心执念的的自己根本不懂,但现在她懂了,她想要放过自己,或者她已经放过了自己。师傅沒骗她,她果然遇到了世间难得的男子。可是,也许真是沒了姻缘线就沒了姻缘,她和贺云阳注定了只能相望,无缘执手。 翊雪猜出了她的心思,她把手覆在了徒弟的掌心,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叹息道,“傻丫头,世上是沒有后悔药的!” “可是师傅,我真的后悔了呀。我不是贪恋皇位,我真的想和他在一起,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位,如果我不管不顾地就跑去嫁给贺云阳了,那我父皇……” 翊雪叹息,“是啊,你老爹会气死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陈允炆的神秘师傅 话说到这个地步师徒俩都无话可说,于是两人沉默坐着,齐齐地望着允炆的摇篮出神。 这样坐了好久,天景才想起从看到师傅就是她在说自己的事,都忘记了问师傅她这么长时间过得可好,要办的事情可有了眉目。师傅居然沒给自己这个自私的徒弟一记暴栗做见面礼,可见她的性格温和了许多。 “翊雪姐姐,这么长时间你去了哪里?你临走时跟我说是去找饕梦鳇眼泪的替代品,可找到了吗?” 不等翊雪回答,她就突然“啊”的一声大叫。翊雪皱了眉斥道,“你这丫头一惊一乍地做什么?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天景红了脸,“不是,我是突然想起來。我和贺云阳只在你走后不久去看过苍峦大哥,然后就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我们就再沒有去看过他。姐姐,对不起呀!你去看苍峦大哥的时候也和他解释一下。” “知道,师傅不怪你,苍峦也不是小心眼儿。你们这些人类啊,明明只能活几十年,却比我们活了几千年的还要累。其实明明沒有什么事,但你们非要折腾出些事情來,弄得惊心动魄生离死别,然后又伤心难过,何苦來着。” 翊雪叹了一声,道,“我把袤合洲之外的几个洲都转遍了,也沒发现能替代饕梦鳇眼泪,有强大火性和热力的神物。其实我每在外寻找一个月,还是得回來的,我要为苍峦更换耗尽了热力的炎晶。只是我再沒來看过你,每次换炎晶时,看着那些为苍峦保命的东西越來越少,我就心急的不行,一点时间也不想耽搁,就只有把你这个徒弟先放在脑后了 天景恍然,“就是嘛,我每次想起你也觉得奇怪,师傅你怎么一去那么久,你都不管苍峦大哥了吗?原來是这样,那你找不到代替品该怎么办?过段时间再去找吗?” 翊雪摇头,“替代品大概是找不到了。不过我找到了一个好地方。那地方灵气极其充裕,最适合妖类修行,在那里修行一年,能增加二十年的道行。所以我想长期在那里修炼,这样大概十几年后,我就又能穿过晔华天的结界,去繁星海取饕梦鳇的眼泪了。这个法子挺笨的,但这是唯一的法子了。以后,我只每月回來一次给苍峦换炎晶,就不來看你了。嗯,也不是完全不來,大概一、两年來一次吧,你长大了,又有贺云阳保护你照顾你,不用师傅操心了!” 她笑笑,从衣袋里掏出大把大把的符咒,交代着,“御风符,幻身符,昏睡符,足够你用两年的了。嗯,对了,师傅再给你帮个忙吧!” 翊雪起身來到允炆的摇篮边,伸出食指点上孩子的眉心,一道柔润的白光从她的指尖透出,溶进了允炆的身体。 翊雪收回手,“成了,这孩子以后百病不生,以后你不用为他的身体操心了!” 天景又惊又喜,过來看允炆,孩子的小脸果然透出健康的红润,呼吸也不再急促了。她回头见师傅要走,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很得寸进尺的念头,也顾不上谴责自己的厚脸皮了,一把拉住师傅,嗫嚅道,“师傅,你的治疗术这么厉害,我刚才跟你说了贺云阳他……” 翊雪挣开了她,“丫头,这个忙师傅帮不了。你知不知道,火龙鞭可不是一个吓人的噱头,那鞭子真是火龙皮做的。大概在一百多年前吧,我听说齐朝皇宫里有条火龙鞭,还特地去看过,沒想到真是火龙皮,而且从那皮子的色泽來看,那条火龙的道行起码在两千年以上。不知道贺云阳他老祖宗是从哪里搞到的!” 天景对贺氏祖先的神通广大并不欣赏,她抱怨道,“师傅你真是的,你当时怎么不毁了那条鞭子呀,留着害人!” 翊雪失笑,“师傅如果能算出一百多年后有个小子叫贺云阳,是我徒弟的心上人,会挨火龙鞭。我就提前毁了它,可惜师傅当时沒算,有什么理由跟那条鞭子较劲?” 她安慰地拍拍天景的手,语气里有歉意,“如果他只挨了几鞭或十几鞭,师傅的治疗术还能有用,但三十鞭……如果师傅再增加千年道行或许能治,现在是无能为力。贺云阳的生命力实在是强悍,居然能抗下三十鞭。我跟你讲,三十记火龙鞭,就是抽在一个道行差劲些的妖类身上,那也是凶多吉少的!” “他也是在生死两边挣扎了大半年才慢慢恢复的。师傅,我听说挨了火龙鞭的人几乎都会死,他可是挨了三十鞭,他还为救我折了寿,师傅,你估计他还能活多久?” 翊雪咂了咂嘴,“若是别人早就死了!贺云阳嘛,我觉得只要他自己不想死,什么都不能让他死。丫头,只要你和他都能再坚持活上二十年,等师傅的道行恢复到能进入祈祥天的瑞安阁,师傅就为你们偷两粒‘回天丹’來,‘回天丹’你知道吧?可解所有之病痛毒厄,你体内的寒毒和贺云阳的火龙鞭伤,全能治好。 天景叹息,“二十年,我是等不到的,但贺云阳一定能等到,师傅,你不要忘记了,一定要拿‘回天丹’來救他。” 翊雪轻叹,“如果你不在了,你以为他会愿意继续活着吗?” “会的!我要他活着!”天景微笑,“即使我不在了,我也想要他活着。他活着就能想着我。就算他不想着我了,我也希望他好好地活着!” 时间不知不觉的又晃过了一年多,天景已经快十九岁了。 大渊的女子一般都早嫁,十五、六岁及笄之年就已嫁作人妇,在天景这个年纪,膝下都已有儿有女了。 而天景仍然待字闺中,带着她的小侄儿住在明华苑。 锦阳帝心中已打定了那个主意,因此决口不提让天景考虑终身大事的话。在他看來,这个女儿天下沒有男子能配得上,和她般配的,只有大渊的大好江山。 天景知道自己沒那么了不起,这世上起码还有一个人是配得上她的,也是她想嫁的,可是她已经错过他了。那么,就像他说的,她不嫁,他不娶,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年纪已大还未出嫁的不止天景一个,还有清和。 淑妃的身体一直不好,近几年里更是常常发作心痛的毛病,太医们对这种心疾束手无策,并且暗示清和,淑妃的身体可能拖不了几年了。 于是清和下定了决心,一定要陪着母亲到最后。她从出生起就和母亲相依为命,一起煎熬过十几年被宜妃打压,被父皇冷落的艰难岁月,母女感情格外深厚。她不能自己出嫁,把病弱的母亲撇在这冷寂深宫里。 锦阳帝无可奈何,他自觉亏欠这一对苦命的母女太多,又感动于清和的纯孝,于是只能遂了她的心愿。 天景自回宫后就跟清和要好,这十几年里,一连串的事情和变故发生,到现在,她身边同龄的亲人就只剩下清和一人。她二人的感情越发亲密,既是至亲的姐妹,又是最好的朋友。 在朝中有重要事情,天景忙不过來的时候,也会把允炆送到凝芸宫。小家伙曾说,他最喜欢的人是姑姑,然后是清和姑姑。陈允炆已经过了三岁生辰,自从翊雪为他施用过治疗术后,这个小家伙当真是身体健康,白白胖胖,而且明显聪明了很多。 天景记得贺云阳说过,在允炆三岁后他会教给他内家心法。但后來贺云阳再沒提过此事,天景也不好意思提醒他,那毕竟是他的师门秘术,他和允炆沒有任何关系,他不计较这个小灯泡横亘在他们之间,使他们本就不多的相处机会更加少得可怜已经不错了,再强求更多就不知足了。 天景自己会贺云阳的内家心法,但不经过他同意,她也不能私自传授给允炆。不过反正允炆的身体已经是百病不侵了,会不会内家心法也不打紧,好好教他读书才是正理,至于功夫嘛,将來他再长大些,选个虎翼來教他功夫也就行了。 这天晚上,允炆自己睡觉。因为皇爷爷病了,姑姑和清和姑姑都到隆华殿侍疾去了,留他一个人在明华苑。他把乳母宫女们都赶了出去,一个人睡觉。除了姑姑和清和姑姑,他讨厌别人抱他。 睡梦中,他觉得有人抱住了他。他以为是姑姑回來了,他想醒來,可困得不行,眼睛怎么也醒不开,他只是翻了个身,完全偎进了那个怀抱里,叫了声“姑姑”,就又睡了过去。 允炆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会飞,飞得很高很高,飞到云里去了,飞进一座高山的山洞里去了。 他是被一只手拍醒的。他醒來,看了看身处的环境,就开始用力揉眼用力眨眼,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沒醒。等再看到身边的那个人,他“啊”的一声大叫出來,因为他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一个噩梦! 这里就像梦里一样,真的是个山洞,而昏暗灯光映出的那个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姑姑也不是清和姑姑,也不是哪个宫女嬷嬷,而是一个从來沒见过的--怪人! “你是谁!”他抖着声音问了一声,那个怪人不理他! 他想起姑姑说过,遇见危险不要怕,姑姑说胆小鬼死得快,勇敢的人才能化险为夷。于是他迅速爬起身,背负双手挺胸抬头,尽量拿出皇家气势來,把声音压得稳稳的,“我是大渊皇嗣陈允炆,你是什么人,想要怎样?” 本來对他不理不睬的怪人忽然对他有了兴趣,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是笑了一声,但那张木然的脸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又低声说了句话,陈允炆也沒听清。 其实怪人的话是,“这种气势这副派头,倒真是那丫头嫡传的!” 那怪人咳了一声,说道,“我也不想干什么,我闲得无聊,想收个徒弟,相中你了。你这就拜师了!” 小孩子眨了眨眼,小脸上露出了几分恼怒,这怪人半夜三更把他劫到这里來,就为这个荒唐的理由吗?他闲得无聊想收徒,自己还沒无聊到想随便拜师的地步呢! 他又挺了挺胸,道,“师傅岂是随便拜的,又岂能在这种地方偷偷摸摸的拜师。你若想收我为徒弟,得先去和我皇爷爷和我姑姑商量,嗯,还得和清和姑姑商量一下,他们都同意了我才能拜你为师。你现在先送我回去吧!” 怪人不说话,只定定看着他。陈允炆心慌得像敲鼓,可还是强撑着拿稳了架势。他哪知道这个怪人脸上是木的,其实已经暗笑得不行,想着那丫头如果是个男孩子,小时候一定是这样的。他想再试试这孩子的胆量,冷冷道,“我不耐烦去和这个那个商量,你拜不拜师?不拜的话我就杀了你!” 陈允炆不由后退了一步,他怕得想哭,但又狠狠忍住,他不能给姑姑丢脸。他努力稳定地声音,恶狠狠道,“你敢!我皇爷爷是大渊锦阳帝,我姑姑是护国天景公主,你要是敢杀我……” 怪人随手在他身后的石壁上拍了一掌,那厚重石墙应手裂开了一条尺余长的缝隙。怪人淡淡道,“傻小子,这样的本事你姑姑教不了你吧?你想不想学?” 小孩儿对着那条裂缝看傻了眼,他上前在墙上打了两拳,手疼得像要断掉,墙纹丝不动,那墙果然是石头的。他断定,这本事姑姑是不会的。他也真想学,可是…… 他想了想,道,“我可以拜你为师,但是有一个条件。” 怪人气得像笑,要不是答应过那个丫头,他才懒得收徒。这臭小子不知惜福,还要提什么条件,这种赖皮劲儿也像极了那丫头,他咬了咬牙,道,“你说!” “我喜欢听姑姑讲传奇故事,故事里,像你这样的世外高人,收徒都是秘密的,不许告诉这个,不许告诉那个。你如果收我为徒,我可以不告诉皇爷爷和清和姑姑,但我从來不跟姑姑说谎,我什么事都不瞒她的,这件事我一定得告诉她!你要是同意我就拜师,不同意的话你就杀了我吧!” “既会拍马屁戴高帽,又倔强骄傲,真是把那丫头的性格作派学了个十足十!”怪人叹息一声,“好,你可以告诉她。现在,你拜师吧!” 第二百二十四章: 陈允炆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在明华苑姑姑和自己同住的房间里,天已经大亮了,姑姑正坐在妆镜前,让芯儿给她梳头,他能看到镜子里姑姑的脸,心里就踏实了些。不禁怀疑昨晚的奇遇可能是个梦。但是…… 他又闭上眼睛,依着那个怪人--嗯,应该是师傅所教的方法呼吸,慢慢的,果然有一般若有似无的细细热流在身体里蜿蜒围绕,十分舒服。看来昨晚的经历绝不是梦,真的有一个脸色诡异僵硬,本事又大得出奇的怪人。悄悄地潜入明华苑把熟睡中的自己带走了,虎翼和侍卫都没发现他。 怪人说他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姑姑,然后他就拜怪人为师了。他记得师傅让他盘膝而坐,深呼缓吸,说要传功给他打通经脉,会有些疼让他忍着些。他按着那个方法呼吸,师傅在他对面坐下,握住他双手腕脉。他觉得有好多细小的针从腕脉进入身体,顺着血流绕遍全身也扎遍全身。很疼很疼,但师傅厉声喝斥,让他“不许哭!”他就强忍着不哭,总算也熬过来了! 师傅给他打通了经脉,吩咐他每天早晚两次就用这种方法呼吸吐纳,师傅说他天份还不错,如果他用功练习这种心法,一年后就能学习剑术了。然后师傅在他颈后点了一指,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熟睡前听到师傅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好像是“你姑姑在练功方面简直就是懒虫,这一点可别跟她学。” 师傅好像就是这么说的。但他认识姑姑吗?他为什么说姑姑是懒虫?姑姑明明是最勤奋的,连皇爷爷都常常赞赏姑姑的勤勉不懈,所以师傅根本就是胡说嘛! 他正胡思乱想着,莺儿打了洗脸水进来,,看他睁着眼出神,就叫了一声,“允炆殿下,您醒了!” 姑姑在妆镜前转头看他,嗔怪道,“小懒虫,醒了还不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 他爬起来,慢慢磨蹭着,直到芯儿和莺儿都出去了,他赶快跑过去把门关上,然后偎在姑姑身边,压低声音道,“姑姑,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让他意外的事,姑姑听完这件诡异的事,并没有显出对那个怪人的惊讶和恐慌,没有抱他安慰他,也没有说要打那几个玩忽职守的虎翼和侍卫们板子。她眨了眨眼,嘴角似乎微露笑意,但立刻又严肃起来,她摸摸他的头,口气轻松,“你那个师傅肯定是个世外高人,你跟着他好好学吧,学到很厉害的剑术,以后可以保护姑姑呢。这件事姑姑知道就行了,别和你皇爷爷跟清和姑姑说,知不知道?” 他想姑姑真是和他有默契,想到一起去了。他就使劲点头。不过直到姑姑梳洗好上朝去了,他才想起来,姑姑怎么知道那个师傅的剑术很厉害呢? 陈允炆不知道,这天晚上,在他睡熟之后,姑姑铺开了一块神奇的帕子,在上面写字,“贺云阳,你收徒就收徒,装神弄鬼的做什么?允炆还小呢,吓出毛病你负责啊!” 一会儿,帕子上浮出字来,是贺云阳特有的懒洋洋的口气,“你和我说过,你胆子大就是你师傅吓出来的,我只是如法炮制一下而已嘛。那小子胆儿挺大,吓不坏的!” 后来,陈允炆长大成人,他学会了师傅的剑术和所有功夫,却直到最后才知道师傅的名字。 锦阳帝的身体近几年是每况愈下,经常会有好几天不能上朝的时候。这时,满朝文武在龙案后所见的理朝听政的人,就是天景公主。 天景的座位就在龙椅旁边,臣子们时常看看公主,再看看龙椅。公主殿下只要起身,向左走三步,就能坐上那张龙椅了。 大渊三十一年正月初八,昀城已连续五天大雪纷扬,片刻不停。朝臣和太医们也在隆华殿外守了五天五夜。锦阳帝在正月初三的夜里陷入昏迷,时醒时昏,神智迷乱。清醒时他一言不发,昏迷时却叫着很多人的名字,那些人都是死去的人,有些已死去了很多年,有些才刚刚故去。 最后,他开始叫自己的名字,一声一声,像是在为自己招魂,他叫着,“陈昊远,陈昊远,陈昊远……” 天景从没有如此悲伤,如此害怕,她跪在床前,紧紧握着父皇的手。她想要留住他,她不能失去这个生命中最亲最亲的人。八岁时父皇带她回宫,十二年里,他给予了她全部的父爱,他将她捧在掌中呵护疼爱,却始终不知道,这个他以为是和他有夙缘的小孤女,竟真的是他的亲生女儿。 “父皇,父皇……”天景呼唤着他,下定了决心地凑在他的耳边,在他混乱呓语的间歇,轻的道,“父皇,女儿要告诉您一个秘密,女儿真的是您的女儿,亲生的女儿。二十年前的十一月初七,母亲在明华苑,生下的是我。父皇,天景真的是您的女儿!” 锦阳帝还在一声声地呓语,天景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听懂了没有。但总之,她终于对父皇说出了这个秘密。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叫他父皇了! 正月初八将近五更的时辰,锦阳帝终于完全清醒,他吩咐天景,“去叫左丞相和礼部尚书进来,你先出去,父皇要跟他们说话!” 锦阳帝留下的遗诏很简单,只有两条:“一、朕故去之后,由天景即位。二、玄明幽禁终身的旨意,天景也无权更改。”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锦阳帝接下来要见的人,是清和。让清和也没有想到的是,父皇交给她的,是一份早已拟好的密诏。她看完,惊得目瞪口呆,“父皇,您真要这样做?” 锦阳帝艰难地点头,“清和,父皇把江山交给了天景,但她不是个长寿之人,若有一日她早逝了,大渊江山的决策权,就在你手里!” 清和含着泪,郑重点头,“父皇,您放心!女儿知道怎么做,女儿一定能做好!” 锦阳帝微笑点头,“你去把天景叫进来,咱们父女三个,再说说话!” 天恒三十一年正月初九清晨巳时,清和公主和天景公主从隆华殿里慢慢走出,含着哽咽向守在殿外的朝臣们大声宣布:“父皇,驾崩了!” 大渊历二百四十四年,天恒三十一年正月初九,锦阳帝陈昊远病逝于隆华殿。他是大渊立国后的第六任君王,他二十岁登基,在位三十一年。他一生敬业执守,清明公允,政.绩上并无败笔。他治下的大渊,平稳安定,民生调和。 后世曾有史家评锦阳帝,称其最高明之处,就是深远的眼光和空前的胆略,扶凌尧帝陈天景上位,创袤合七国中女子为帝之先河,而陈天景在位时开创“凌尧之治”,将大渊推上富庶强盛的巅峰,固然是其才能非凡,但亦不可否认,这份眩目辉煌的基础,是因陈天景从其父手中接过的,是一个安稳良好的格局。 大渊皇宫内外是铺天盖地的丧白,亦如这铺天盖地,不停不休的大雪。 帝王离世,天地同悲。 锦阳帝的容贤皇后在十九年前就故去了,后位一直空置着。而后宫现有妃位的两人,宁妃已经不在了,淑妃重病在身。因此后宫中竟找不出有资格有能力料理主持国丧大祭的妃嫔。 好在锦阳帝有两个相当能干,有担当的女儿。 于是锦阳帝的丧仪祭典等诸多事宜,就由清和公主和天景公主两人全权主持料理,礼部和钦天监协理。 隆华殿里,一身缟素的天景正看着父皇的遗诏发怔,那一句“玄明幽禁终身的旨意,天景也无权更改。”看得她口中发苦,心里更苦。 “郭大人,”她把目光转向旁边躬身侍立的礼部尚书郭允之,“虽然父皇留下了遗诏。但父皇驾崩,陈玄明身为皇子,是应该在灵前祭拜的呀。你看能不能先让他出来为父皇举哀守灵,待送父皇棺椁入帝陵后,再让他回去继续幽禁?” 郭允之不敢抬头,但摇头摇得坚决。“祭拜之事,让二皇子在允王府中设灵堂祭拜即可,只要二皇子孝心纯诚,先皇必能感应。若是真将二皇子放出,入宫祭拜,先皇在天之灵反而会为公主违抗遗诏之命而动怒的!” 天景咬了咬唇,看向清和,清和也是轻轻摇头。她无奈道,“那就这样安排吧,让二皇子陈玄明,就在允王府中为父皇举哀祭灵。” 郭允之应声退出,清和劝慰道,“天景,我知你的心情,我也不忍玄明终生被幽禁,但父皇即立了遗诏,这就很麻烦了,急不得,只能慢慢想办法。” 天景点头,她知道清和这也只是安慰之言罢了,遗诏要比君王在世在位时发布的诏书威力大得多也持久得多。什么慢慢想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她豁出去了,拼着背上“违抗父命,擅毁遗诏”的千古骂名,以现任帝王之权,废黩先皇遗诏,才能还玄明自由。但千古骂名的重量,她这副肩膀担得起吗? 天景叹了口气,卷起父皇遗诏收好,实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眼下还是先料理父皇后事。 第二百二十五章:感谢的理由 锦阳帝驾崩的消息也同时传到了齐朝,齐朝和大渊三代结盟,两国关系近密非常。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现在得到这样的消息,当然得有所表示才行! 康明帝在元露殿考虑这个问題。按理说,国君之丧,邻国如要前往吊唁,那也应该是国君亲至才合乎规格礼节。可康明帝这人,虽然相貌大气,却有点小心眼。既沒忘锦阳帝的退亲之辱,又想着那边即位的是陈天景,让他和一个丫头以国君之礼平起平坐,简直是不可想像的尴尬。总之,他是绝对不能亲自前去吊唁的。那就-- 他看着站在下面的三个儿子,虽然上次在大渊给他丢人现眼的就是太子贺云海,可他是太子啊,如果自己不去,那所能派去的最高身份的人就是太子了,他想了又想,最后无奈道,“云海,你去大渊,替朕吊唁锦阳帝之丧!” 贺云海上次在大渊可是吃过大亏的,那亏吃的,他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可父皇既然已经发话了,父命和皇命皆难违,也就只有再到那伤心之地走一遭了。而且他心里也有些好奇,听说锦阳帝临终遗命,把皇位传给了陈天景,就是上次把他折腾得死去活來,丢人丢到姥姥家的那个丫头。那样一个妖精般的丫头能做皇帝吗?她当了皇帝是什么样的?他还真想看看。于是乎他领命也领得比较爽快。 太子刚刚应声领命,就听到旁边有个声音说道,“父皇,儿臣也想随太子殿下一同前往大渊吊唁!” 元露殿里一下子好静,父子三人一齐打量那个出声说话的人。 太子是恼怒,因为这个老三竟敢和他抢着出风头!二皇子是惊奇,三弟平时对太子一向敬而远之,今天怎么主动凑上去? 康明帝则是疑惑。如果他沒记错,这个他最不待见的儿子今年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年里,他统共只向自己主动提过两次要求。可奇怪的是,这两次要求,居然都是他要去大渊。第一次是他要求代替因故不能出行的二皇子出访大渊,那一次可以解释为他想捞个出风头的机会。那么这次,他一反低调无争的常态,急吼吼的嚷着要去,而且还是和从來最难与他相处的太子一起去,是为什么呢? 康明帝打量着那个垂首敛目,看上去无比恭顺的儿子。他忽然想到了原因,心里竟随之泛起醋意,他冷笑道,“听说你上次出访大渊,锦阳帝着实待你不错,以最高规格国礼相迎相送,一月之期,昀城的高门贵戚之家,都请你作过客了。锦阳帝甚至有意许个女儿给你!如此的知遇之恩,他今亡故,你理应前去吊唁!” 他挥一挥手,“既如此,你就和太子一起去吧!你们都下去吧,准备好了,明日启程!” 三个儿子喏喏退出,康明帝一人独坐,坐了许久。他忽然挥手将一个茶盏摔出,碎响声中,他低吼着,“既如此,你为何不生在他家!你若生在他家,说不定皇位都由你坐!你若生在他家,朕见了你,也会赞赏你喜欢你!你为何,偏偏要生在贺家!” 一退出元露殿,太子的眼神就斜睨过來,狠狠在贺云阳身上剜了几眼,冷哼一声转身而去,脚步踏得极重。 二皇子摇头苦笑,叹道,“云阳,真是不明白你,你惹他作什么,等着有你的苦头吃!” 贺云阳笑笑不说话,径自走了。他当然也不想招惹太子,不惹都时常有苦头吃,何况太子现在已认定了他是去抢风头的。眼下或者以后少不得给他找麻烦使绊子。 可他不在乎,这一次他必须去。锦阳帝亡故,天景沒有了最疼爱她的父皇,现在不知会多难受,都哭成什么样子了?他必须去看她,在她身边。虽然他有御风术,随时可以去,但那里是锦阳帝的灵前,他希望能以堂堂正正的身份和理由站在那里,而不是深更半夜,像个贼一样偷摸进去。 聪明人有时也会有固执的傻念头。贺云阳的傻念头就是:要给锦阳帝这个准岳父的在天之灵留下个好印象,虽然自己可能一辈子也沒机会做他的女婿。 这次既是前去凭吊祭奠,一切从简从迅速,沒有出动那华丽繁琐的太子仪仗,只用普通迅捷的马匹车辆,他们只用三天就赶到了昀城。这一路上倒也安静,太子大概是还不适应这样简朴又疲劳的赶路方式,整个行程都无精打采,顾不上和贺云阳置气。 他们到达昀城是正月十三,锦阳帝身故的第四日。由礼部尚书和钦天监司仪,带着他二人前往曦霞殿锦阳帝的灵堂祭拜。 贺云阳看到了一身缟素的天景,她整个人都似是枯萎了,黯然无神。眼圈红肿,惨白的脸上泪迹未干。 贺云阳默默咽下她的名字,在这个场合,他和她素不相识,他只是代父前來凭吊的邻国皇子,只能以礼相待。 于是他们一个施礼,一个还礼,说一些有礼有节的场面话,控制自己不向对方多看一眼。 贺云阳沒多看不代表太子不多看,太子殿下明知这里不是看美人的场合,还是着实打量了天景好几眼,觉得这个娇弱悲伤的素衣美人,和那天折腾他的古灵精怪的红衣小妖女,实在有天壤之别。 太子和贺云阳在灵前上了三柱香,祝祷一番。按理说礼尽于此也就够了,太子正准备走,沒想到那个老三竟说,“太子殿下,你请先回驿馆休息吧,我在这里烧一道纸。” 然后他竟真以晚辈之礼跪在灵前,拿了金箔黄纸,一张张填进火盆之中。 大渊礼部和钦天监的人一怔之后不禁感动,想想当日这位齐朝三皇子來访时,先皇以最高国礼相待,这已经是好几年的事了,想不到他还记得这番礼遇,如今竟以晚辈之礼为先皇祭灵,也算不负先皇了。 大渊的人感动着,贺云海却气歪了鼻子,但转念一想又不禁得意,心想“老三你原來是跑到这里來给锦阳帝当孝子的。行,你就作吧,等回去我好好跟父皇说说你的这番行为,说你是里通外国,认人作父都不夸张。看父皇能气成什么样,看你会有多大的麻烦,说不定父皇还得赏你一通火龙鞭!” 这样想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阴阴一笑,说道,“行,那我先走一步,老三你就慢慢在这儿呆着吧!” 旁边不动声色的天景不禁微微一抖,轻抬眼看贺云阳,他却像是根本沒听出此言中的阴险和危机,只是点了点头,继续烧纸。 贺云阳走后不久,外面有事要料理,礼部和钦天监的人也急急忙忙奔了出去。灵堂前就留下了天景和贺云阳这主宾二人。 天景看了看侍立的宫女内侍都站得较远,而且一个个困乏不堪的样子。就轻声道,“你何苦这样,让竹竿抓住了把柄,回去后肯定会有麻烦的。” 贺云阳淡淡道,“无妨。该做的事,不能为了怕得罪人、怕麻烦而不做。你觉得我是那样的胆小鬼吗?我经过的麻烦也不少,又能把我怎么样!” 天景看了他片刻,怔怔地流下泪來,哽咽道,“可我是胆小鬼!贺云阳,我父皇不在了,以后我该怎么办?他交给我的担子太重了,我怕我担不起來,贺云阳,你说我该怎么办!” 贺云阳停下手上动作,转头回看她,想替她拭泪的手抬起又放下,低声道,“天景,你父皇信任你,你为何不信任自己?你跟我说过,你初步朝堂时是十一岁,如今已过了九年,你已经历练得很好了,否则你父皇也不会最终下定这个决心,你现在所差的,就是一点点决心和勇气。天景,还记得我们在银月原结盟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天景抹了抹眼泪,呐呐问道,“你说了什么?” 他无奈一笑,“我记得你说过的每句话,但你从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当时说‘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就该立于天地之间,上仰苍茫,下俯玄黄。’天景,你就是这样的女子,拿出勇气來,担起你的重任,握紧你的江山,别让你父皇失望。” 天景似乎被他的话注入了力量,挺直了腰背。脸上沒了可怜兮兮的无助失措,竟有了几分刚毅坚忍。二人再不说话,继续烧纸。 贺云阳此番作为,一方面是为了安慰天景,一方面也的确是感谢锦阳帝。但并非旁人所想的什么报答知遇之恩。他不在意那些,他向來我行我素,连他父皇的好恶都不放在心上,更不会在意旁人如何看他。 他感谢锦阳帝,是感谢锦阳帝在十二年前从古榆村里带出了那个当时叫赵念雪的小丫头,否则,他也许会毕生错过天景。或许,他会在多年后偶然路过那个小村子,和她偶遇,擦肩,谁也不认识谁。 他又往火盆里添了几张纸,默默祷祝:谢谢您给了我机会认识天景。如果不认识陈天景,今天的我,就是另一个贺云阳。我不知道那样的贺云阳以后会怎样,可是,我还是更喜欢认识了陈天景的贺云阳! 第二百二十六章:竹竿太子又要倒霉了 此后的两天,贺云阳和太子每日都来曦霞殿上三柱香,然后贺云阳留下烧纸,太子也不管他,反正已经打定了主意回去后在父皇面前告老三的黑状,他现在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自己手中的证据。 天景很感动,贺云阳永远会在她需要他的时候在她身边,这似乎已成了一种默契。父皇病逝,已经出嫁的四位姐姐都回来了,她们为父皇守灵祭奠的时候,身边都有夫君陪伴着。天景看着她们一双一对的,说不羡慕不想贺云阳是假的。 想着贺云阳,他就来了。他陪着她一起给父皇守灵,和姐姐们的夫君一样。可他不是她的夫君,他为她所做的不是份内事,他现在为她所做的事,过几天就会给他自己带来大麻烦。 天景一边为父皇悲伤着,一边还得开动脑筋为贺云阳思谋摆脱麻烦的计策。 第三天,就是锦阳帝逝后的头七。也就在这一天,天景在父皇灵前即位,帝号凌尧。至于登基大典,则要等到停灵百日后,父皇的棺椁葬入帝陵后才可举行。 而过了这一天,太子和贺云阳也该回去了。于是,这天晚上凌尧帝陈天景携皇姐清和长公主在越海阁设素宴,答谢这两位千里而来为父皇吊唁的邻国皇子。 这一场答谢宴上,天景除了开宴时的几句场面话,基本无言。全部的应酬就交给了那几位陪坐的礼部官员。在觥筹交错间,贺云阳偶尔瞟一眼主位上正襟危坐的女子,想想那丫头从前的顽皮跳脱,如今即了帝位,虽还是一身素服未着皇袍,但气场已不一样了。 直到宴席将至尾声,天景亲自执壶斟酒一杯,举杯向贺云海道,“朕将此杯酒敬太子,多谢你与三皇子不辞辛苦来为先皇吊唁祭灵,明日二位启程回国,朕有重孝在身不宜相送,还请莫怪!” 贺云海忙持杯起身,正想说几句客套话回应,一抬头正和上座那个素衣女子目光相对,看到她眸子里光彩潋滟,一闪即逝。他脑子里忽然就乱了,吱吱唔唔地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就仰头喝干了杯中酒。然后落座,竟开始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起来。 几位陪客的大渊官员不禁诧异,心下寻思这位齐朝太子真是无礼,我家皇上对你敬酒相谢,你语无伦次地都说了些什么?连客套话都不会说,是怎么当上太子的?不会说话也罢了,还一点眼色也没有,看不出宴席将散吗?还自斟自饮喝得开心! 他们再偷眼看自家皇帝,天景的脸色有些凝重,显得也对这个无礼太子着恼,清和长公主也没有好脸色。于是他们心里更加有气,瞪着贺云海的眼神也越发鄙夷。 在座所有人,只有贺云阳知道太子其实挺冤枉,他并不是故意无礼,而是着了大渊凌尧帝的道。 陈天景,不管她的身份是公主还是皇帝,捉弄齐朝太子是不变的乐趣。贺云阳记得她的骄傲宣言,“你家太子见到我,总是要倒霉的!” 贺云阳无奈,他当然不好打扰凌尧帝捉弄太子的雅兴,但太子出了丑,他脸上也无光,回去估计也不好交代。于是他轻轻扯了扯太子的衣角,轻声提醒道,“太子殿下,不要喝了!” 已经面红耳赤的太子挥开他的手,口齿含糊地道,“你管我,你也敢管我,你也配管我!” 贺云阳尴尬难言。他也猜不透天景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她当然是不会故意给他找麻烦的,但她把太子弄成这样,到底是何意? “啪”的一声轻响,天景手中的杯落得有些重了。精明的礼部官员立刻从这落杯声中听出了皇上的不满和厌恶,礼部尚书郭允之立刻起身,脸上硬挤出三分笑,“时辰不早了,二位贵客明早要启程回国,不如就到这里,来日方长嘛。二位请回驿馆休息,明日郭某和众位同僚相送二位到十里长亭,再把酒话别不迟。” 这一场尴尬的宴席总算结束,郭允之命两个侍从扶了贺云海,和贺云阳一起回驿馆去。天景即是主人,又是皇帝,自然要等她离开了别人才能走。她和清和带了四个宫女离开主位,穿过两边的席位,往越海阁门口走去。 就在天景将要出门之时,已经醉得晃晃荡荡的贺云海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猛地挣脱扶着他的侍从,向天景扑了过去! 贺云阳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贺云海,喝道,“太子殿下,您醉得太厉害了,站稳!” 他虽然尽量掩饰,但在场之人谁看不出这位邻国太子绝非醉后踉跄,而是要非礼自家皇上! 天景也转过了身,秀眉微蹙看了眼贺云海,向贺云阳问道,“朕记得你家太子四年前就是个荒唐之徒,怎么四年后不但全无长进,反而越发荒唐糊涂!” 贺云阳极力控制着看着天景傻笑的自家太子,尴尬道,“我家太子向来酒品不太好,今天又多喝了几杯,因而失态,还请凌尧帝莫怪!” “酒品不好?”天景冷笑,“朕从来只听说喝喜酒喝醉失态的,今日朕请二位喝的,是先皇的七日祭灵酒,这种酒也能喝到如此失态,朕还真是服了他。贺云阳,这里没你的事,朕不和你多言,朕也犯不上自降身份和他多言,朕只是要写一封国书与康明帝,问问他是如何教导太子的?” 天景言罢,转身拂袖而去。清和丢过来一个鄙视眼神也转身去了,然后每一位大渊官员离开之前,都必先扫一道鄙夷目光给贺氏兄弟俩个,再扬长而去。好在郭允之还记得一个“礼”字,邻国太子无礼,已方不可失了礼数才显得大气,还是派了两个侍从扶着贺云海送他回驿馆。只摇头对贺云阳道,“三皇子,令兄实在是不敢恭维啊!” 贺云阳无言苦笑,心里却是感动的,天景这一次戏弄太子还是为了他。太子这下子是引火烧身,哪里顾得上向父皇告他的状。 半个时辰后,天景已在曦霞殿的书案上挥笔写下一封国书,第一次盖上了属于自己的御印,封好了,命人以八百里加急,速速送至齐朝康明帝御前。 然后,天景微抿出一丝微笑,轻声低语,“死竹竿,看你这次死不死!” 康明帝断断没有想到,他的太子当真是争气,上次去大渊就给他挣回一封国书,这次去大渊居然又给他挣回一封国书。 上次的国书中,锦阳帝怒斥他家太子无礼无德,品行败坏,并称,“朕断不能将女嫁与此种人为妇,迎娶太子妃之言,再也休提!” 那封国书让康明帝极其愤怒羞辱,他狠狠地重罚了太子,在此后的好几年,都对大渊,对锦阳帝耿耿于怀。 而此次,太子的归程估计才走了一半,大渊的国书又至,看着封缄处的那朵华美的金蔷薇,那是陈氏的徽记,只有国君才能动用的印记。 这封国书摆在康明帝龙案上已有三个时辰了,还是没被打开。康明帝越看那朵金蔷薇越是心慌。陈天景那个丫头初登帝位,第一封国书就投给了自己,里面会是什么内容呢?别是太子又闯祸了吧? 康明帝使劲摇了摇头,不会的,太子在大渊,在这个丫头手下吃过苦头,吃一堑总得长一智吧?他安慰着自己,可还是无法安心。只吃堑不长智的情况,在太子身上也是常态。 最后,他一咬牙,用案前的一柄小刀划开了金漆火印,打开了那封国书。 国书上,已经不在是锦阳帝的字迹了,他心中难免生起一股怅然,那位邻国同行与他互投国书三十年,已经看惯了的字迹,如今被一笔清丽飘逸又极有风骨的字所取代。 这丫头的字倒是写得不错!看了第一句“大渊凌尧帝投书至齐朝康明帝座前”,康明帝由衷赞赏。 可是再往下看,一直往下看,直到结尾。康明帝再也顾不得那字迹如何,直气得头晕眼花,胸口闷痛。最后一行字看完,他眨了眨眼,再看一遍,第二遍看完,他蓦地腾起撕了这份国诏的念头。或者,他更想撕了他那个太子! 天景的国书处女作是这样写的。 大渊凌尧帝投书至齐朝康明帝座前: 日前先皇驾崩,朕心哀痛,朝堂哀痛,大渊举国哀痛。蒙康明帝心念大渊齐朝三世结盟之情,派太子暨三皇子前来吊唁举哀,朕心甚慰,甚感康明帝之德也。 先皇举灵之所于曦霞殿,太子暨三皇子远路而来,朕既亲迎,与二位见礼应答。不负两国情谊和康明帝之诚意。 然,贵国太子之德行操守,朕则实难恭维也。三皇子与朕国礼相待,应答合度;而太子言语随意且目光无礼。朕虽身为女子,亦是一国之尊,岂可受男子轻佻眼神?更何况是在先皇灵前!贵国太子之所为实欠礼数规矩,但朕念及先皇上与康明帝友情深厚,兼太子远路前来,身心疲惫,因此不慎失礼恋歌见谅,因此朕不予计较。 但为先皇举哀之时,太子草草捻香三柱,面容不肃神态不恭,上香即走,极是敷衍。倒是三皇子,称既来举哀,必得全礼,香毕烧纸一道,方才离去。念三皇子全礼,朕亦非斤斤计较之人,亦忍过不提。 先皇逝去七日,朕思及二位邻国贵客,自来就未曾好好招待,实有些怠慢,又思及头七已过,二位也要启程回国,即在当晚设素宴,答谢太子暨三皇子,亦是为二位饯行。 宴席之上,朕把酒敬谢太子,谁料其言语含糊,混乱无状,只顾举杯自饮,到酩酊大醉。期间三皇子屡次劝阻,却被其当众喝斥辱骂,其状甚为尴尬。 至宴散,朕离席先行。将至太子席前,他竟踉跄起身拉扯于朕,口中更是胡言乱语,幸而三皇子就在其身边,及时阻止,朕才方免受辱。 朕一忍再忍,贵国太子却丝毫不知收敛,得寸进尺。朕如若再忍,朕之颜面何在?大渊颜面何在?先皇在天之灵见朕如此软弱好欺,亦难安息!因此朕投国书于康明帝座下,试问如此无德无品之人,如何能为一国太子! 朕听闻几年前三皇子因醉酒失礼于恢朝公主,康明帝一怒之下对其动用了火龙鞭之刑,三十记火龙鞭外加关柴房两日不得饮水。爱之深责之切也,忍痛责子,康明帝对三皇子拳拳父爱之心,实让人感动。如今三皇子品德端方,礼数周全,言语得体,行事有度。可见三十记火龙鞭效果明显。 但朕实在不解,康明帝对三皇子且如此严格管教,因何会对太子放任?太子此次大渊之行,三番四次辱及先皇和朕。希望康明帝能还朕一个公道。火龙鞭既能打三皇子,因何打不得太子?太子为一国储君,身兼重任,当真更应严加管教。 此事若没有了局,朕心难安,康明帝何等作为,朕拭目以待! 第二百二十七章:观刑 数年前锦阳帝的退亲国书让康明帝大为恼怒羞耻。他既愤怒于太子不争气,丢了他和整个齐朝皇族的脸。但又觉得锦阳帝有些小題大做。他就是派太子去相亲的,太子相中了那个天景公主,便是言语上行动上有些出格,但也不至于在国书里骂得如此严厉,连太子妃也不给了。 康明帝向來护短,当然贺云阳除外。他尤其回护太子,不然也不至于将其惯成废柴。因此他虽然惩罚了太子,但也对锦阳帝耿耿于怀。 现在他看了天景的告状国书,虽然天景把自己骂人嘲讽说风凉话的本事在这封国书里发挥得淋漓尽致。不但骂了太子,连带着把他也冷嘲热讽一通。但康明帝满心只有对太子的怒火,竟不觉得国书写得过份。 他虽护短,但也沒护到横不讲理的地步。太子是什么德行他哪能不知。只要见到美人,太子就会立刻色心泛滥,全不顾场合、时间、地点,和对方是谁。 当年陈天景是公主,太子对其调戏虽然无礼,但起码二人的身份是平齐的。但现在人家是皇帝了,便是他与之相见都是平起平坐。更况且还是在锦阳帝灵前,太子居然都能不管不顾地企图调戏,真真可堪称色鬼中的极品了。 康明帝叹息,这次幸好让贺云阳跟去了,否则太子还不知要把齐朝的人丢到哪里去。总算齐朝还有个十分拿得出手的皇嗣,能把太子丢出去的脸捡回來一些。 康明帝慢慢卷起那封国书,叹息道,“是啊,火龙鞭既能打三皇子,因何打不得太子?不打他,就该打我自己了!”齐朝皇宫的内廷行刑场中,今天又坐了很多的人,并且都是齐朝皇族中的。每逢这种场面,就是要动用火龙鞭了。 火龙鞭刑创立于二百年前齐朝某位先祖手中,不同于内廷中其他从内侍到官员通用的刑法,火龙鞭是专门为齐朝皇室准备的刑法。凡有品德败坏,懒惰成性,包藏祸心,手足相残的皇室成员,皆可动用火龙鞭对其惩戒。凡动用火龙鞭刑时,所有的齐朝皇族都必得到场观看,惩前毖后,以儆效尤。 齐朝论国力比大渊稍逊,但却是袤合洲立国时间最长的王朝,贺氏皇朝所以能在四百七十八年之中屹立不倒,这种对皇族成员的严格管教和惩戒功不可沒。 今天,要被施以火龙鞭之刑且被众人围观的皇族成员,是太子贺云海。 贺云海知道自己又闯祸了,酒宴后第二日他与贺云阳回国,大渊前來送行的的官员沒有一个给他好脸色,也只跟贺云阳说话,视他这个太子如无物。他心里有鬼,也不好计较,灰溜溜上车启程。一路上也不敢跟云淡风轻的老三呕气,惴惴不安地猜测着父皇这次会给他怎样的惩罚。 元露殿里,他看到了那封大渊新主的国书,是父皇狠狠摔在他脸上让他看的。他是真沒想到,那个一直低眉敛目,似乎一眼都沒瞧过他的女子,竟然沒放过他任何一处失礼的言行和举止。包括他偷看她的几眼她都知道,这一状,告得可真是狠哪。 尽管他极力为自己辩白,也沒忘了反咬老三为锦阳帝下跪烧纸的不当之举。可父皇丝毫沒怪罪老三,反而盛赞他知礼得体,而且,还破天荒地给了老三赏赐。 最后,尽管母后几乎哭干了眼泪,还在殿前跪了三个时辰,父皇还是不为所动的下了对他动火龙鞭的御旨。 十记火龙鞭!贺云海听到这个宣判,三魂瞬间吓飞了两魂半。这虽然远不上老三当日所受之刑,但老三怪物一般的强悍体质和生命力岂是他能比的。贺云海吓傻了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地点还是在内廷行刑场。上一次太子是观众,看老三挨火龙鞭,看得是兴高采烈意犹未尽;这一次,他终于当上主角了,心情真是无比的……害怕! 因为太子几乎已吓瘫,自己根本不能握住铁栏支撑身体,于是执刑者不得不用绳索把他绑在铁栏上,才能够顺利行刑。 行刑开始了,在场观刑之人个个紧锁眉头,脸露痛苦之色。因为太子的惨嚎实在太刺耳太吓人了,比火龙鞭刑本身更加恐怖。 贺云阳也皱着眉头,他沒指望太子能有多强的毅力强撑硬挺,一声不出,但也不至于叫得这么凄惨恐怖吧!这叫声扯得他背上旧伤阵阵隐痛。转眼看见身边的四弟倒是看得颇为欢喜,便在他手上轻拍一记,低喝道,“云祥,莫要幸灾乐祸!” 贺云祥一怔,答应一声,立刻严肃了脸色,但眼睛还盯在行刑场上,丝毫不肯放松。 贺云阳暗叹,觉得自己对这孩子要求过严了。云祥自小被太子害成了瘫痪,大概终身都只能坐在轮椅上,再无站立行走的希望。要让他心胸宽广不恨太子,不对其幸灾乐祸实在难了些。他伸手揽住云祥的肩,安慰地轻轻拍了拍。 行刑场上,太子又发出一声惊悚惨痛的长嚎。不过,这已经是第十鞭了。太子熬过了身体的酷刑,众人熬过了耳朵的酷刑,都可以松口气了。 贺云阳挺了挺背,这种伤还真是会受环境气场的牵引,虽非剧烈发作,但沉重隐痛,也是很不舒服的。他本想找个借口不來,但那位凌尧帝昨晚就在寄思帕上严厉指示,“你明天必须去看,你要是不去我再也不理你了!我其实好想看竹竿挨打,可是我不能去,你就算是替我看了嘛!贺云阳,我可以煞费苦心才促成了竹竿挨火龙鞭,你别让我白费了心意。” 皇命难违,再说也不想拂了她的心意。贺云阳今天只有坐在这里忍受太子惨叫,顺便感受旧伤隐痛。不过他也真是挺佩服天景的文采和机智。国书他也看了,想不到天景居然会拿他挨火龙鞭之事作法,生生地把父皇逼进死角。挤兑得父皇无法不对太子动用火龙鞭,否则他就是不爱太子,不愿意好好管教太子。 行刑结束,众人离场,有两个侍从迅速抬过一张竹床,把奄奄一息的太子面朝下放在竹床上抬走了,当然不会有什么关柴房不给喝水这类的后续内容,而是直接送回东宫疗伤。 贺云阳正准备推着云祥的轮椅离开,不经意却看见了二哥脸上的一抹笑意。对这位二哥,他可是要比对太子上心得多,因为这实在是个聪明人,一个把野心藏得很深的聪明人。他向來都和太子站在一起,今天看到太子受刑,他高兴什么? 推着云祥的轮椅回去,听着车轮辗过石子路的辚辚声,贺云阳也想清了二哥的心思。齐朝皇族中有祖训:凡受过火龙鞭刑的皇子皇孙,不能被立为太子;已是太子的,也应废黩另立。只因火龙鞭伤凶猛难治,年年旧伤发作,且逐渐加重,受过火龙鞭者,皆寿数不久,且身体必每况愈下,实难担起江山重任。 太子今天挨了十记火龙鞭,以他那长期沉迷酒色的身体,很难说能不能保住性命,就算伤愈,一旦父皇下了狠心,他的太子位可能就要让给别人了! 这个别人,必定是二皇子贺云涛无疑! 这天晚上,贺云阳在寄思帕上详细汇报了看太子挨火龙鞭的观后感,并表示自己看得心意舒畅,着实出了一口恶气。 天景连字迹都透出得意,“哼,那根竹竿起码一年半载都不会找你麻烦了。希望他以后再來大渊,我见他一次,就送他一次大苦头吃!” 贺云阳无奈摇头。尽管做了皇帝,她还是有孩子气的。她不知道他其实根本就不在意太子的种种欺凌。师傅曾对他说过“把所有的磨难当作修炼,你才能够越來越强大。” 于是他忍耐下所有的磨难,那些给他磨难的人都是在帮他修炼。父皇、太子,甚至是母亲。 所有不能杀死他的,都将使他强大! 而天景,是他坚定忍耐磨难后,上天给他的奖赏。 贺云阳还想在帕子上写几句话,却听到有脚步声渐近,那是母亲的脚步。现在已近定更天了,母亲怎么还沒休息,又怎么会想起到他这边來?他叠起帕子放进怀里,随手拿过一本书摆在面前,然后,就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 秋荻夫人进來后反手关上了门,就靠在门上怔怔看着他,看了许久还是无言。贺云阳装看书也装不下去了,只好先开口,“母亲,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休息,有事吗?” “听说,那个女子,在大渊做了皇帝?” 贺云阳沒想到母亲会问这个,微怔后随口应道,“是啊,天景现在是大渊凌尧帝。” “那你怎么办呢?” 贺云阳从书页上抬起视线,“我做我该做的事啊。以前怎样,以后还怎样,沒有区别!” 又是好一阵沉默,秋荻夫人道,“云阳,世上的好女子还有很多……” “母亲,如果您是來安慰我的。谢谢您,但我不需要安慰。今天的这个局面是我自己的选择和决定,并非是天景不愿嫁我,而是我不能把她娶回这秋蝉阁的,天景不是一个随便什么地方都能塞下的小女人,配得上她的是一片广阔天地,那样的天地我本來可以给她的,但是……天景是个非凡的女子,她会把大渊江山治理得很好的。” 第二百二十八:国书中的古怪 他合上书,看着母亲微笑,“如果您是来劝我另找个女人赶紧娶了好让您能早点抱孙子,那是不可能的。我和天景说好了,她不嫁,我不娶,就这么过一辈子。您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了请您回去休息吧,我也有些累了!” 秋荻夫人的声音有些抖,“云阳,你是在恨母亲吗?” 贺云阳口气平淡,“没有。我从不恨任何人。因为恨没有用,只有无能的人和懦夫才会怨恨,我不是。总有一天我也会和天景站在同样的高度。其实相爱的人未必一定要做夫妻,亦可一生为挚友,默契相知,守望相助,这也挺好。母亲,您可以让我一个人呆着吗?” 尽管整个太医院的医生全部入驻东宫,日夜轮换看护诊治,太子的伤情还是凶险万分,天天都是死去活来的挣扎,醒来就是惨叫,叫一会儿就陷入昏迷。这样的情况足足持续了一个月,太子的伤势也渐渐平缓下来。 小吱每天都要往东宫跑好几趟,回来就乐得在床上或桌上打滚。贺云阳知道要让这只耗子精别幸灾乐祸根本没用,也就不理它,只是严格管控不许它去找天景,锦阳帝的亡期还未过四十九日,这只惫懒无赖的耗子精跑去胡闹,未免不像话。 “公子,你就是让我去我都不去呢。现在她那边肯定弄了好多和尚在念经,小吱才不敢过去。”小吱说着,在桌上坐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竟是很郁闷忧伤的样子。 贺云阳有点奇怪,“你叹什么气呀?” 小吱不但叹息,还抬爪在眼睛上抹了抹,小尖嗓里居然有些哽咽,“小吱是在想,等天景公主料理完她父皇的丧事,她就要正式登基做皇帝了,那时她就会穿上龙袍。那种气势小吱受不了,以后再不能找她去玩了。然后,公子你早晚也会做皇帝的。公子你做了皇帝以后,小吱也不敢靠近你了。唉,做皇帝有什么好的,你们都喜欢做皇帝。” 贺云阳抬手在它头上敲了一下,笑骂道,“你这只笨耗子。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别忘了你可是只活了三百年的耗子,朝堂你都敢去的。其实帝王气没有那么可怕,再说,我父皇和她父皇都已经做了几十年的帝王,你又从没有和他们接近过,因此你会害怕。但我和天景都是你熟悉的人,初登皇位也不会有那么重的气势,不信过些天等她父皇出殡后,你去找她试试看,绝对和以前没什么变化。” 小吱抖了抖耳朵,从桌上一跃而起,兴奋道,“真的是这样吗?那小吱就放心了。其实不能去找天景公主玩也没什么,但是,将来如果不敢接近公子的话那就糟了。” 康明帝在御书房里独坐,他面前放着一卷纸,正是天景写给他的那封国书。他最近常看这封国书,一遍遍地看,每多看一遍,似乎就多品出一份不一样的味道,和古怪。 第一个让他不解的古怪,就是这位大渊女帝的字迹,怎么和贺云阳的笔体有些像呢? 初见陈天景的笔迹,他只觉这字写得好,然后被内容气昏了头,也就顾不得字好不好了。现在太子的火龙鞭伤情稳定了,他才安下心来细看细品这封告状信。才看出这种漂亮的字迹和贺云阳的有五分相像。他特别找来贺云阳的书信比较过,的确如此。 他当然不知道这两个人自从十六岁交换了寄思帕,这几年来不知写过多少字。天景一直喜欢贺云阳的笔体,不知不觉地模仿,现在已仿得五分像了。 用相似贺云阳的笔迹给贺云阳的老爹写国书,这也算是天景的失误了。 古怪还不止这一点。当年贺云阳受火龙鞭刑,然后被关柴房,这些都是公开或半公开的,大渊的密探很容易得知,但是不给喝水这一点,他只告诉过秋荻夫人和看守柴房的两个侍卫。如此的秘密,这位大渊凌尧帝是从何得知呢? 还有,这封国书之中,但凡说到太子如何恶劣,后面必然要加一句三皇子如何得体。虽只是淡淡一句带过,但细品之,就会觉得这种写法其实很用心呢,处处以太子的差劲,反衬贺云阳的完美。到底是贺云阳真有这么好,还是那位凌尧帝怕他被自己迁怒到,刻意这么写呢? 最后,就是将了他的军,让他不得不抽太子火龙鞭的那句话,“火龙鞭既能打三皇子,因何打不得太子?” 当时他对太子怒极,对此话的理解是:三皇子就是火龙鞭打出息的,现在太子这么没正形,应该好好抽一顿鞭子。 可是现在他对这句话有了另一番理解:倒像是那个丫头在瞪着眼睛对他大喊:“既然你打了贺云阳,为什么不打太子?你要是不抽那个家伙一顿,我就跟你没完!” 康明帝缓缓吐出一口气,把这几点连起来细想一遍:相似贺云阳的字迹,知道不该知道的秘密,不遗余力地赞扬贺云阳,还有最后,不像是为自己讨公道,还是要为贺云阳出气的那句狠话。这几点连在一起,真是很有意思! 是什么意思呢?是自己想到的那层意思吗? 康明帝的手指轻划过纸上那些漂亮的字迹,沉吟片刻,他抬起手,“啪啪啪”三击掌。 立刻就有一个灰衣人从门口进来,伏身道,“鹞组三号在此,请皇上吩咐。” 康明帝问道,“五年前,三皇子出访大渊,鹞组中可是派你秘密跟去的?” 灰衣人点头,“不错,正是属下秘密跟随,不过,”他似是微微苦笑了一下,“皇上明鉴,以三皇子的武功和警觉,属下不敢保证未被发觉。” 康明帝脸色一沉,想了想又把责难的话咽了下去,贺云阳是屡屡创造战斗奇迹和生存奇迹的怪物,一个密探跟踪不了他,是理所应当的。 “那就说说你知道的吧,那次出访锦阳帝曾为他设过家宴,出席的几位公主中,可有天景公主吗?” 灰衣人没立刻回答,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才道,“没有。锦阳帝共有六位公主,当时出席家宴的只有四人。锦阳帝向三皇子解释的理由是,天景公主身体不适所以未到,而清和公主在陪她因此也未出席。” “身体不适吗?”康明帝沉吟,陈天景身体不好倒是真的,自己也亲眼见过她,一看就是个病秧子。可是,就真的偏偏在那天病了吗?如果锦阳帝说了谎,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太疼那个丫头了,生怕贺云阳真的相中了她,或者自己的女儿一眼看中了贺云阳,于是干脆不让他们俩个相见。二嘛,莫非那丫头心里有鬼,不敢见贺云阳,就以生病做托辞躲开?至于是什么鬼,大概他们以前就见过,怕再见时失态,所以不见! 他再问,“当时三皇子听得天景公主病了,可有什么异常吗?” 灰衣人又是一番认真回忆,道,“没有异常。三皇子整场饮宴举止如常,敬酒饮酒,说笑抚琴,就是……一眼都不瞟那四位公主,只跟锦阳帝和在座的二位皇子说话。” “三皇子在大渊期间,除了在皇宫里和外出做客,可曾秘密会见过什么人,或者独自去过什么地方吗?” “这个……请皇上恕属下无能,属下不敢肯定,反正,属下没有发现过。” 康明帝无奈挥手,“好了,你下去吧!” 康明帝继续独坐,手指继续在那封国书上划着,正划到天景言及贺云阳受火龙鞭刑的一段,他看着,一股无名火猛地蹿起。这丫头这样写分明就是在嘲讽他!拳拳父爱之心?袤合七国之中,只要是和齐朝关系不错的国家,其国君都知道康明帝不待见他的三儿子,说不待见都是轻的,他分明就是恶见其生乐见其死,三十记火龙鞭想达到的正是这个效果,哪里有什么拳拳父爱之心? 他不信陈天景不知道这些事。她说这样的反话就是在嘲讽他,还要用这顶严父的高帽挤兑住他,让他不好意思不在教育太子的问题上,再展示一番他的拳拳父爱之心。 康明帝的脸色更冷,因为他想到了那次贺云阳挨火龙鞭的原因。 他不糊涂,即使贺云阳当时相当认真的摆了个酒后乱.性的场面给他看,他还是一眼就看穿那是个假象。贺云阳摆出个靡乱的场面来,其实他清醒的很,他这么做,其实就是要抗婚。 康明帝看出他是要抗婚,但死活也想不明白这个向来聪明圆滑,习惯于委曲求全,逆来顺受的儿子,怎么突然间就逆反起来了。居然会冒死抗婚。 过去他想不明白,可今天突然明白了。那个陈天景,弄不好就是贺云阳抗婚的原因。可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两个人分属两个国家,隔着好几千里,就算认识,想见一面也不容易,怎么就会喜欢到能为了那个女子冒死抗婚的地步? 康明帝似是着了魔,他觉得必须要弄清楚这两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私情?有私情的话,已经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第二百二十九章:应对 他把那封信卷好放在一边,唤了一声,“來人!” 一个内侍应声地门口待命,他吩咐道,“去秋蝉阁,看三皇子在不在?他要是在,立刻让他來见我!” 内侍领命去了,一边走一边寻思,皇上这是怎么了,半夜三更地想起召见三皇子,莫不是又要找他的茬? 贺云阳当然在秋蝉阁,他正打坐练功呢,就被内侍急急地叫了出去。 深夜急召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贺云阳估计是父皇又想出新点子折腾他了,或者又有某个危险的地方,某件艰难的事可能会让他送命,于是父皇忙不迭地要派他去? 在跨过御书房门槛时,贺云阳迅速抬头瞟一眼书案后的父皇,康明帝正专心在看一份折子。不过,在书案上一摞折子的旁边,摆着一个淡金色的纸卷,贺云阳一眼就认出,那是天景写给父皇的国书。自己果然沒有想错,只要父皇得空,是一定会细看细研究这封国书,然后,就不难分析出些问題的。 贺云阳暗自苦笑,笑远方那个丫头,“天景啊,你太不了解我父皇了,他不但不是个昏君,相反,他精明得很呢!” 幸好他足够了解父皇,只要小心应对,大概不难化解这场危机。 他定了定心神,调整出最佳表情进了御书房,躬身恭敬问道,“父皇,深夜急召儿臣谨见,不知有何吩咐?” 康明帝头也不抬,继续看奏折,只沉声说了句,“你來啦!”就再无下文。 贺云阳和老爹勾心斗角地这么多年,对其常擅长用的几招早已摸得门清。这一招“晾人**”是攻心术,把要盘问的人先丢在一边不理,任其胡思乱想,越想心里越沒底,这时再开始盘问,往往会很有效。 贺云阳好整以暇地站着,他心里有底,用不着胡思乱想。 足足一柱香的时间,康明帝才把那份沒多少字的奏折看完,提笔做了批示,又端起茶來喝了两口,放下茶盏后,开始细细打量贺云阳。 他们父子二人,除了朝堂上,几乎不会在别的地方见面。这几十年里,连同桌吃饭的时候都沒有。平时在朝堂上见贺云阳,他会反感,恼怒,恨不得这个碍眼的人立刻消失,再不出现。 可今晚在只有他二人的御书房里,在灯下细看这张脸,康明帝蓦然心酸,想起了一些以为已经忘记的往事。 他知道不少有眼力有见识的人都笑他昏愦,其中包括已经离世的锦阳帝。既有贺云阳这样出众超群的一个儿子却不委以重任,反而只因其男生女相过分漂亮而对其寡恩薄待,甚至时常寻机陷害,这样的眼光见识实在可笑。 清官难断家务事,其原因是清官根本不知人家的家务事,断了也是错。那些自诩有见识,嘲笑他沒见识的人就是这样的清官。 其实,贺云阳这张美丽的脸从不是他命运多舛的原因,相反是他的护身符,如果他沒有这副酷似其母的相貌,即使他的命比现在更硬,也活不到现在了。而这个秘密,除了康明帝和另一个人知道外,连贺云阳自己也不知道。 尽管心理素质过硬,且已有充分的准备,但康明帝长时间的无言打量,还是让贺云阳感到不适。他不知父皇在看什么,还要这样看多久,莫非“晾人**”已经升级到“盯人**”了? 他慢慢调整呼吸,运行起内家心法,进入了半入定的状态,父皇那意味复杂的打量琢磨再不能给他造成压力,微乱的心神即刻平复。 康明帝似乎打定了主意是和儿子拼定力,又是好一会儿不说话。但眼见贺云阳丝毫不乱,总不能父子俩就这样一直耗下去吧。康明帝轻咳一声,终于发问,“贺云阳,你今年多大了?” 这个问題着实出乎贺云阳预料。父皇半夜急召,一见面就给他连用攻心术,终于开口了,抛出的竟然是这么个平淡无奇的问題?不过他既精于武功与棋道,自然明白越是简单的起手式,其后潜藏的杀着往往越厉害,小觑不得,他略一低头,答道,“回父皇,儿臣今年二十四岁了。” “二十四岁了,”康明帝重复一遍,蹙眉道,“你年纪不小了,婚事方面可有考虑啊?太子和你二哥,在你这个年纪上都已有了孩子,你直到现在还是独身。你这个样子,外面不知情的人更会说朕薄待于你,连婚姻大事都不为你着想!你就是有意这样,败坏朕的名声是吧?” 贺云阳急忙躬身施礼,语声温和谦卑,“儿臣惶恐,儿臣从未这样想过。” 康明帝瞪了他一眼。又是这样,每次找茬骂贺云阳,他总是这么谦卑,这么“惶恐”,但真惶恐假惶恐就不得而知了。 康明帝又端起茶喝了几口,似是浇熄了些火气,再说话已和缓了许多,“朕虽然平日里对你严厉了些,但大事上还是为你着想打算的。两年前……你别给朕装,朕知道你是不喜欢那个公主,故意做出那副荒唐样子來,其实就是要抗婚。其实何苦來,你不喜欢为何不跟朕直说,非要自作聪明。朕打你火龙鞭,不是打你的荒唐,而是打你竟胆敢欺君!你自己说,朕可打错你了?” 贺云阳心里好笑,“怎样都是你有理。我不直说,你打我欺君;我若直说,你打我抗旨。反正火龙鞭由你掌握,你欲打之,何患无名?” 他的声音里再加三分温顺三分惶恐,“是儿臣自作聪明,父皇英明,打的极是。” 康明帝叹了口气,“这一次你随太子去大渊,是立了功的,幸亏有你为齐朝挽回些许颜面,不然,朕以后真是无颜和那位凌尧帝相见。上次朕所为也稍有欠妥,不该把一个你连面都沒见过的女子硬塞给你。嗯,这次朕准你自己择婚,你选你自己喜欢的,谁都可以。就算朝内的臣子贵胄之女沒有能让你入眼的,朕知你常在民间行走,哪怕你喜欢上了某个平民之女,只要那户人家三代之内都是沒有作奸犯科之徒,也是可以的。或者你相中了别国的哪位公主,朕也写了国书为你提亲,你看这可行啊!” 贺云阳知道父皇虽然难得的温言细语,但却是真的祭出了杀招。已经把他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父皇说了,什么样的女子都可以,他连一点空子都钻不得。只能说好与不好,行与不行。 如果说好,就得随便娶个女子回來,那样的话,违了自己的心又对不起天景,是断断不行的。但他如果说儿臣现在还不想成亲,或者儿臣沒有喜欢的女子之类的话。就被父皇抓住茬头了,他就会拿起那封国书來,冷笑着说你真的沒有喜欢的女子吗?朕看未必吧。贺云阳,你來给朕解释解释这封国书到底是什么意思? 贺云阳的棋力之高,可称袤合第一,绝对比他老爹高得多。因此,尽管康明帝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在握,又用君王的承诺堵住了贺云阳的所有退路,逼他要么就范,要么露馅。 可贺云阳棋高一筹,既不就范,也不露馅,他偏偏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他屈膝跪下,垂首应道,“谢父皇隆恩,儿臣实在铭感五内,可是……可是,儿臣只能拂逆父皇美意了,儿臣,儿臣实在是……” 康明帝拧了眉喝道,“你有话就痛痛快快地说,朕不耐烦听你这般吞吐。怎么,你是不愿意吗?还是你真正喜欢的女子在朕刚才所说的范围之外?” 贺云阳忽然给他磕了个头,苦笑道,“请父皇莫要再取笑儿臣了,儿臣此生,大概只能一个人了。自从,自从火龙鞭伤痊愈之后,儿臣就发现,发现……发现自己对女子是有心而无力了!” “什么!”康明帝去拿茶盏的手一下子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贺云阳,“你说什么?你,你再敢说谎试试看!” “父皇,儿臣怎么可能用此事说谎?儿臣又为什么要说谎?何况,天下可有一个男人会用自己的……这个说谎吗?” 康明帝无言以对了。他心里竟泛起一股压也压不下的悔意。他何尝沒有惜才之心,有时也琢磨,有要哪一次真的把贺云阳折腾死了,自己心里未必会好受。而现在,贺云阳虽然沒死,却让自己折腾废了,他心里更加不要滋味。想想也是,三十记火龙鞭,勉强能活下來已是福大命大,要说一点毛病沒落下几乎不可能,但是,怎么偏偏落下了那方面的毛病! 他这次是真心放柔了声音,像是怕吓着了贺云阳,“你起來说话。你这个……可让太医看过了吗?” 贺云阳起身,苦笑道,“儿臣怎么敢让太医看……万一嘴不严说出去,儿臣以后哪有脸在宫里立足。儿臣到民间找大夫看过,找过好几位丈夫呢,他们皆说……” “他们怎么说?”康明帝急问。 “他们皆说,儿臣以后在房事和子嗣方面,恐怕很难了!”贺云阳的头垂得更低,语声里竟有些哽咽,“请父皇莫要多心,儿臣半点也不敢抱怨父皇,是儿臣自己做错了事,理应受罚。儿臣心服口服,但是,儿臣只想请求父皇莫要再提成亲之事,儿臣这个样子,就是娶一女子回來,假凤虚凰的,又有何意思。那女子就是嘴上不敢说,心里不知该如何怨恨嘲笑儿臣!” 康明帝无奈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母亲,她可知道吗?” 贺云阳摇头,“儿臣怎么能跟母亲,说起这个!” 康明帝叹息,“是啊,别告诉她!你去吧,成亲之事,父皇以后不会再提了!” 看着贺云阳的背影消失,康明帝喃喃道,“秋荻,这次,算是朕对不起你!” 贺云阳出了御书房,慢慢走出一段才加快脚步,将到秋蝉阁时,他靠在一棵树上叹息,嘴角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陈天景你这个死丫头,你让我折寿还不算,还逼得我说这样的谎。你又欠我一笔,这辈子,你是还不清了!” 第二百三十章:送你,嫁与江山! 锦阳帝过世已经两个月了,他的棺椁在七七四十九日后葬入了帝陵,到此,他的葬礼也就结束了。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有臣子建议天景应该即刻登基理政,却被她拒绝了。 景璃殿虽是她十一岁就已涉足的朝堂,但父皇不在了,那里对她而言,忽然无比陌生。从前她在景璃殿中,议.政也好,监国也好,她都是有底气的,因为她知道有父皇在,即使自己做得不好,甚至把什么事情办砸了,也可以躲在父皇身后,而父皇自然会把局面料理好,她无须担心。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再沒有人在她身后,为她撑腰壮胆。如果她登上十八级玉阶,坐上那张龙椅,她就正式地接过了父皇的重任,从此,她就要为自己负责,为朝堂负责,为百姓负责,为整个江山负责。 她记得那一天她在昀城城头上剑劈谢午华后,贺云阳让她握着剑站稳,不要像个胆小鬼。可那天有贺云阳在他身后支撑她像个英雄,以后她在权力的巅峰孤独站立,还能不能站得像个英雄? 她对自己还沒有信心,所以她每天都躲在御书房里处理朝政,一口咬定一定要等父皇逝世百日后再登基。朝臣们沒奈何,只有每天在御书房外排队,等待凌尧帝召见。不在外面排队也沒办法,小小的御书房,哪里容得下文武百官这么大的阵仗。 官员们在外等着,嘴上不敢说,心里却无不暗暗嘀咕,“到底是女子!” 天景还在为自己缺乏勇气而纠结,凝芸宫中,已经陷入弥留之际好几日的淑妃殁了。 清和在母亲灵前哭成了泪人,这个女子刚料理完父丧,母亲就逝去了。天景陪着她哭,哭着哭着突然就嚎啕起來。她捂着脸,痛哭得不能自己,哭得清和都愣了,真正承受丧母之痛的她反而不哭了,揽着天景柔声安慰。清和不知道,天景哭得不是淑妃也不是父皇,她是在哭扑朔莫知的未來,那个未來正在一天天靠近,她必须在这之前把所有的恐慌胆怯都哭出來,哭过这次之后,什么艰难她都要坚强面对,不再哭泣。 淑妃在停灵二十一天后葬入帝陵,这个绣娘出身的帝妃,从她入宫到逝世,沒受过几天帝王的宠爱,上天怜她,给了她一个好女儿,若不是母女俩相依为命,她也许熬不到如今,皇家深宫,本就不是属于平民女子的地方。现在,她在沉睡在帝陵之中,跟宁妃和宜妃一起陪在锦阳帝身边。 天景明知自己的想法是对尊长不敬,但还是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父皇和他的三个女人该怎么过日子呢?也许到了那边,宜妃还是最蛮横的,母亲还是最温和的,淑妃还是最可怜的,父皇还是最头痛的。 淑妃去后,天景把明华苑交给几个宫女嬷嬷打理,自己带了允炆住到凝芸宫去,两个女子带着一个孩子,相依取暖。 凝芸宫天景也住不了几天的,还有不到十日她就要正式登基,登基之后她就得住到隆华殿去。那是大渊历代帝王的正式居所,只要皇帝不临幸嫔妃,就在隆华殿里休息。天景既为女帝,隆华殿将是她长期而固定的住所。 “沒事的天景,你放心,我不会让明华苑荒败的,”清和抱住她安慰,“以后我在凝芸宫住半月,到明华苑住半月,保证这两处都有人气,保证宁妃娘娘和我母亲想回來看看时,不会迷路找不到家的。你就安心好好做皇帝吧,宫里的一切事都交给我。” “可是清和姐姐,你总得出嫁啊,不然淑妃娘娘在天之灵也不安的。等你一年守孝期满,我就着手帮你找个好夫婿,或者,你要自己相看更好!” “相看什么呀!”清和在她肩上轻拍,“天景,我跟你说实话,我这辈子不想嫁人。唉,我不是抱怨父皇,我知道他是太多的为难和不得已,可我母亲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來的,你也知道。天景,我对男子沒有信心,就连父皇这么了不起的男子,都不能给他身边的每个人保护和幸福,何况普通的男子。天景,我这一生就在宫里帮衬着你把允炆带大,你别想着把我嫁出去,不然我就去出家。” “不许你胡说,你不愿嫁就不嫁,我巴不得呢。你要是出嫁了我就寂寞死了!”天景用力抓着清和的手,暗自叹息,“清和姐姐能嫁人,却对男子沒有信心;我倒是对男子挺有信心,可是我只能终身不嫁。命运还真是会捉弄人!” 这一天是锦阳帝逝世后的第九十九天,明天就是天景登基的日子。这一晚,贺云阳來看她。从他來吊唁后回国,这么长时间,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可不知为何,他们竟然相对无言。 “贺云阳,我明天就要登基了!” “知道啊,我明天不能來观礼,所以我今晚过來,提前向你道贺。” “道什么贺……”天景狠狠咬咬唇忍住泪水,贺云阳一心要把她放在那个谁也够不着的宝座上,明天,就真的放上去了,可是,连他自己也永远够不着了。 这个傻瓜! “贺云阳,我带你去看看景璃殿吧!” “好呀,以前看到的,是属于你父皇的景璃殿,现在去看看从明天起就属于你的景璃殿!” 景璃殿还是景璃殿,不会为换了帝王就有所变化。稍有不同的是,现在这大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今晚景璃殿里灯火通明,看守大殿的侍卫已经被天景用瞳术支开了。他们俩在殿里慢慢走着。贺云阳忽然靠过來,一把将她抱了起來。 天景一声惊叫,“贺云阳你干什么,快放手!” “不放!”他的唇轻轻掠过她的面颊,“天景,明天你就是正式的凌尧帝了。天景,你今生永不可能属于我了。今晚,让我做个送嫁的人,抱着你登上你的皇位,送你嫁给你的江山!” “贺云阳!”天景抱紧了他,盈睫的泪水被他喝了回去,“不许哭天景,在这里,在这个时候,你不能哭!” 他的脚步已经踏上了第一级台阶,天景越发抱紧他,努力微笑,“我不哭!贺云阳,你走得慢一点!” 贺云阳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慢,他脸色肃穆,眼里有晶莹的光。 他的脚步踏上了第十八级台阶。他又踏上一步,轻轻地,把他怀里的女子放在了御座上。 天景第一次坐上这张龙椅,一时不知所措。贺云阳在她背上拍了一下,“挺腰抬头!记住,所谓帝王气,就是要‘大’!即使坐着,也要有顶天立地的气势!” 天景依言坐得笔直,努力让自己瘦小的身体顶天立地。 贺云阳笑了。他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在阶下忽然一个漂亮的旋身,面向她单膝跪下,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愿吾皇江山永固,福泽绵长!” “贺云阳你……你干嘛跪我!”天景看着下面那个人,又要忍住泪,又要忍住笑。 “应个景,给你增加些信心!”贺云阳站起,转身拉开了景璃殿的大门。 “贺云阳你去哪里,等我!” 天景刚要起身立座,贺云阳在门口回头,笑道,“不要动,你就好好在上面坐着,你要适应那张御座,那是属于你的位置!放心,我不会走远的!” 他出去了,殿里只有天景一个人。天景挺胸仰头坐在御座上,仰视着下面,好像阶下已站满了文武群臣。 她突然抬头,对着那高高的殿顶大喊,“父皇,女儿坐上了景璃殿的御座,嫁给了大渊的江山。女儿能坐得稳,女儿能做得好!” 大渊历二百四十四年四月十九,陈天景正式登基,帝号凌尧,国号隆晖。今年今日既是隆晖元年四月十九。 袤合洲其他六国皆派人前來道贺。齐朝的來使是二皇子贺云涛;宁朝方面,百里容珏则派出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兼心腹谋士方如海。 天景从小喜欢红色,她童年和少女时期的服色即以红色为主,那个红衣艳艳的陈天景,被喜欢她的人叫做丫头,不喜欢她的人叫做妖精。而现在她皇袍加身,金龙盘绕,头戴冕旒冠,踏着玉阶,一步步走向她的皇位。从此她是大渊之主--凌尧帝。 当然,她不会忘记她的名字,她永远为一些人保留着叫她名字和丫头的权利,这些拥有特权的人包括:师傅,清和姐姐,还有贺云阳! 登基仪式过后就是盛大的国宴,凌尧帝高居御座,阶下是她的臣子们,和各国前來道贺的贵宾。臣子们很收敛,集体敬了她三杯酒后就不再相扰,倒是各国來宾中人频频向她举杯致意,恭贺之意里难免猎奇之心,毕竟袤合洲第一次有女子临朝,不和绝无仅有的女帝喝上一杯总是有些遗憾。 天景的酒量不差,从十二岁起,师傅在授课之余喜欢拉着她对饮几杯,而且所喝的酒都是皇宫地下酒窖里最纯烈的“云梦醉”或“东风酿”。因此使天景练就了相当不俗的酒量,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第二百三十一章:三年未见的人 來宾中总有几双好奇的眼睛,一有机会就瞟向那位女帝,偷偷打量。特别是贺云涛和方如海。 这次派來道贺的人选,康明帝是思之再三的。当然,派贺云阳來最有面子,可他到底对贺云阳和陈天景的关系存了疑惑,只是不好再问,但也不能再为他们创造见面机会。两国交情非浅,派大臣來显得不诚心,想來想去,那就只有让二皇子贺云涛去了。 眼下这位二皇子正在寻机偷眼打量天景。这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子,坐在御座上倒也有模有样有气势,而且她一封国书就能让父皇鞭笞太子,赏赐三弟,愣是让齐朝的太阳从西边出來了一次,真是挺不简单。 对天景好奇的还有方如海。这位百里容珏的心腹谋士认定了贺云阳和这位新上位的女帝有关系,大渊最近发生的这两桩谋反案都有贺云阳从中插手,为的,就是能让这个女子坐上皇位。方如海自己也不知这种感觉因何而生,反正他就是这么觉得,并且认定了。 有时候,莫名其妙产生的直觉往往就是正确答案。 国宴散去,微带了醉意的天景回了隆华殿。各国使节带來的贺礼都放在外殿里,要等她过目后方能入国库。她打发走正要向她宣读礼单的内侍总管,自己进了内殿。 外面堆积如山的礼物她都不感兴趣,她现在只想看一样礼物。 天景说想睡一会儿,让她的宫女都在外面呆着,独自在寝殿里,慢慢打开一只精致小木盒。这是昨天贺云阳交给也的,说是道贺的礼物,她当时就想看,可他不让,说在登基后才能看。 盒子里是一只小小的木雕人偶。人偶一身红衣艳艳。裙裾袖角,每个衣褶都雕得细致入微,乍一看,几乎以为是人偶身上穿着衣服。 人偶精致的小脸正是她的面容,点漆双眸中如似有光彩流转。头上是精巧的宫装发式,正是她经常梳的式样。最奇妙的是,人偶的左手上还拿着一只细巧精致到极点的小小的虎头面具,就是那年正月十五她看灯迷路,初见他之时戴的虎头面具。面具的柄正好可以卡在人偶的手指间。天景小心地取下,扣在人偶脸上,竟然正好合适。 天景捧着那只人偶,眼泪簌籁而落。贺云阳,他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可也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他为什么要记得他们初遇时的情景?他知不知道,那个时候,她看着他的背影,口中念着别人的名字!他为什么要记得?这样对他不公平。 盒子里还有一张信笺,上面是他的字迹。在寄思帕上写习惯了,天景还在想得自己看得晚了,字迹会不会消失掉?手指触到纸张的质地才放下心來,这些字,是永远不会消失掉的。 信很短,只有简单的几句话。贺云阳这个人,总是喜欢把很多很多的话只藏在心里。 天景,我的红衣小姑娘: 以后你就做皇帝了,大渊的皇帝穿明黄龙袍,就连日常的服色也都是明黄,以后就再看不到你穿红衣了;以后,你也不再是小姑娘了。你是大渊的凌尧帝,威仪四方,坐拥天下。 天景,你要好好地做皇帝,把你的名字写成最辉煌的史册,让大渊所有的子民都在你的福泽中幸福生活。你说过的,在你治下的大渊,人人都能安家兴业,乐享太平。那就让我看到,你不是在吹牛。 至于那个红衣小姑娘陈天景,就留给我吧!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陈天景有什么好,牙尖嘴利刁钻古怪,被她欺负我会折寿,和她生气我会折寿,她生病了我还得折寿。可我就是喜欢,她折我的寿! 红衣的陈天景我雕了两个,一个送给你作登基贺礼,另一个我留着。在她的发髻里穿一根红线,就可以戴上她,护在我胸口了。虽然她不会说话,但我会每天和她说话的。她很乖,永远不矫情不生气不吵架不闹别扭。 不要吃一只木偶的醋!只要你是陈天景,不管你穿龙袍还是红衣,是皇帝还是小姑娘,我都喜欢你。像以前一样喜欢你! 穿着龙袍的陈天景,一样可以和我矫情生气吵架闹别扭,这一生,我奉陪到底! 天景看着信笺,把玩着木偶。木偶的发髻间确实可以穿进红线,她想着另一个红衣陈天景现在正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声,心里竟真的有点酸,多好笑啊,她在吃自己的醋。 可是,那个家伙好像弄错了,他有红衣的陈天景,送她的,应该是黑衣贺云阳才对嘛。 天景笑了,今晚就告诉他,让他雕个黑衣的贺云阳送给她。 等到他雕好送來,她要把两个小木偶都放在盒子里。 陈天景和贺云阳,是要在一起的。 暮色渐深的时分,把守着允王府的四个御林军看到前面走來了一个人,那个人好像穿着……他们眯起眼睛使劲凝聚视力,不错,那人确实穿着明黄龙袍,那就应该是今日登基的凌尧帝。可是,哪有皇帝是这个样子的,既不乘辇,也不带人,就独自一个,散步般朝这边走过來了。 他们沒看错,那个沒有一点帝王捧场,甚至连个侍卫都沒带,独自而來的人,的确是他们的新皇帝。确认了之后,四人赶紧跪下,齐呼万岁。 这位万岁手里还拿着一壶酒,随意点点头让他们起身,吩咐道,“开门吧!” 为首的御林军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來,当年锦阳帝所下的御诣“除朕外,一切人等不得入允王府”中的“朕”,现在已经是眼前这位了。 玄明正在院子里坐着,听到外面有门锁一道道打开的声音。他愣了,他知道自从他被幽禁府中,父皇就下了除他亲至,不许任何人进來的御诣。但是父皇从來沒有來看过他。 以往,只有每半个月,府中的总管外出采买东西,府门才会有打开或上锁的动静,可是今天还沒到外出的日期,总管也在府里呢,那是谁來了? 他看了眼身边的老仆陆伯,陆伯开始和他一样惊讶,但突然眼里就有了恐惧,口中呐呐道,“莫非是,是……” 他还沒是出个所以然來,府门大开,一个人进來了,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关门!” 大门在那人身后关上了。玄明呆呆看着那个人。那是父皇吗?不是,父皇已经不在了。那,这个穿着龙袍,很陌生又很熟悉的人是谁呢? “玄明哥哥,怎么,你不认识我了吗?”那个在暮色里有些面目模糊的人开口说话了,那是想了太久,又太久沒有听到过的声音。 “天,天景!”玄明激动地唤出了这个名字,向前踏出了一步。 袖子忽然被用力拉住,阻止了他的脚步,他回头,看到了陆伯严厉又惶恐的神情。他也反应到了,來的人已经不是天景,这个名字再也不能叫了。 他一掀衣襟刚要行君臣之礼,那个熟悉的声音怒道,“玄明哥哥,你要是敢跪,敢说万岁什么的,我以后再也不理你!” 这是标准的天景式威胁。玄明舒了口气,她就是做了皇帝也沒什么变化,他摸摸头,露出标准的玄明式憨厚笑容问道,“天景,你还好吗?” “嗯,还行!”她说着,举了举手里的酒壶,“玄明哥哥,我给你带來了云梦醉,可是你最喜欢的哦。” “扑通!”一声,是陆伯跪倒在地。他磕着头,老泪纵横的苦苦央求,“皇上,玄明他现在不是允王了,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沒有了!就只剩下这条命,您行行好,把这条命给他留下吧!求求您了,求您开恩吧!” 天景微怔后大叫道,“陆伯,你以为我是來给玄明哥哥赐毒酒的?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天景,天景你别和陆伯计较,他有点糊涂了,又太关心我,所以才这样。”玄明上前拉她,又接过她手里的酒壶,“我信你的,我信不就行了!” 他说着端起壶來就喝了一大口,笑道,“云梦醉的味道,倒是一点沒变!” 看着他酒已下肚,陆伯傻了眼,又转头看了看天景,还是不太信她,又不得不信了。 天景笑了,总有些人和云梦醉一样,是永远不会变的,比如玄明。她又瞪了那可怜兮兮的老头一眼,“陆伯,你放心,他死不了。我把话放在这里,玄明哥哥要是喝完这壶酒死了,我把命赔给你!” 在灯下看玄明,才发现他也是有变化的。快三年的时间在他身上仿佛是过去了六、七年的样子,他的面容沧桑了很多。天景叹息,他身边一共只有四个人,陆伯,两个老嬷嬷,加一个姓方的中年总管。他连个可以好好说话的人都沒有,虽然玄明也不是个多话好热闹的人,但不好热闹和只能忍受寂寞是两回事。 玄明喝着酒,天景喝着茶,絮絮说着累积了三年的话。当然主要是天景在说,玄明默默听着,偶然接一句,问一声。 “玄明哥哥,”天景狠了狠心,终于要说到那件最难让她开口的事了,但她必须说出來,总得让他明白,非是她不愿,而是她不能。 他抬眼看她,“怎么了?” “父皇,父皇临终前有遗诏,你被幽禁终身的旨意,我也无权更改!”天景吞吞吐吐说完这句话,只觉比说一个时辰的话还要口干,忙端了茶盏喝茶,正好也可以低头,避开玄明的失望沮丧。 “天景,沒事的。你不用难受。” 为什么反而是他在安慰她?天景诧异抬头,沒看到沮丧无奈,玄明平静地笑,平静地望着她,“天景,父皇会留这样的遗诏,其实我早就想到了,你信不信?” 天景瞪大了眼睛。不是吧?老实的玄明居然猜中了父皇的心,寂寞原來会让人变得聪明吗? “天景,父皇他始终都不放心我,或者说他始终都不信我。他把我关起來,又下了连你也不能放我的遗诏。你是这么仗义善良,如果他不留下这样的话,你肯定会在即位后立刻就把我放出來。他了解你却不了解我,他算不准我心里有沒有恨,有沒有反意。” 他的笑意里隐有骄傲,“天景,如果我真有反意,出來后拉上一批舅舅的旧部起兵造反,你奈何得了我吗?” 天景傻了,这个问題她真沒想到,但认真想想还真是这样。她上次对阵谢午华大获全胜,那是父皇和贺云阳算计得好,这样的成功是不能复制的,如果玄明出來后突然造反的话,她还真难以抵挡!“ “但是你不会的,对吧,玄明哥哥?” “我当然不会!我宁可死也不会做对不起大渊,对不起父皇,对不起你的事。可是父皇不信,不信就不信吧,我知道自己的心就可以了。” 玄明拍拍天景的肩,“好了,不必为我的事为难。保重好你自己,把握好朝堂和江山。我说你就不能多吃点饭,长得壮实一点。这么瘦,哪能挑得起那么重的担子!” 天景瞪眼,“你少看不起我,我就是瘦了点,其实我力气可大呢!” “力气大就好。天景,以后我这里你最好少來,否则那些老臣又会絮叨你的。我不能帮到你已经很遗憾了,别让我觉得自己给你添了麻烦和负累,那样,我会恨我自己的!” 第二百三十二章:立威 时间已是隆晖元年的十月,天景临朝执政已有半年了。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她是新君,新君上位后和朝臣们的关系总需要一定的磨合过程;而她又是女子,在男尊女卑的观念体系之中,一个年青的女帝,和一群几乎个个年纪都比她大的男子朝臣之间,需要的磨合时间,就是数以倍计的。 天景很急,时间对她來说是很欠缺的,她不可能像父皇或其他帝王那样,有几十年的执政期。冰璃雾的寒毒限定了她生命的终点在三十岁。就算有贺云阳在枭陨那里为她求來的药能延寿几年,还有他每月两次带她去溶阳山顶泡温泉,也可暂时压制寒毒,可毕竟大势难以逆转,她终是不能长寿的。而且,估计再过十年,她的身体就很难再支撑如此繁忙辛劳的工作了。 所以,她最好的时间,不过只有十年。她和那些阳奉阴违,斜着眼睛打量她的臣子们玩不起泡蘑菇的游戏。她现在才品出來,过去她做公主和护国公主时,他们对她的赞赏和信服起码有一半是因为忌惮父皇。因为父皇赏识她,他们就识相地赏识一下,其实内心深处,他们根本就不怎么在意这个还沒有他们女儿年纪大的小女娃儿。 现在她做了皇帝,他们欺她年轻,欺她是女子,欺她身后连个能压阵的太上皇或皇太后都沒有。于是他们态度潦草办事敷衍,她想要推行的那些政.令阻力重重,上令下传那是相当的困难。 晚上,她在御书房独坐,想着父皇的话,那是父皇在她十一岁初涉朝事后对她的教导: “天景,帝王执政,必得恩威并施才行。就如万物分阴阳,天色分昼夜一样,以恩服人,以威慑人,二者必须平衡,皇权才能稳固。” 还有在昀城城头上对战谢午华时,贺云阳曾经对她说过,“天景,勇敢点,想成大事,还想手不沾血,可能吗?” 是啊,对那些看不起她女子身份的臣子们,她好话说过太多,宽厚仁德给过太多,想发的怒忍过太多,她陈天景不发威,真当她是病猫吗! 十月十六,大朝会。 景璃殿上,文武朝臣站得整整齐齐,却鸦雀无声。今天的气氛很怪,从朝会开始到现在,大家已经站了两柱香的时辰,上面的皇帝却一言不发。有些臣子甚至偷眼往上瞟,看看皇上是不是睡着了。 凌尧帝当然沒有睡着,她面前的御案上摆着一份奏折,她看一会儿折子,看一会儿阶下群臣。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冷冷的,寒意逼人。 一般來讲,帝王摆出这种脸色來,就是有人要倒霉的前兆。当年锦阳帝如果沉下脸來,那是无人不怕的,可是现在……臣子们心里也犯嘀咕,但并不十分在意。 大概第三柱香都快燃尽了,凌尧帝终于合上了面前的奏折,慢悠悠地叫出一个人的名字,“赵克良!” 工部尚书赵克良听到召唤,急忙出列,上前几步,躬身道,“微臣在此!” “赵克良,今年五月,朕拨给工部四十万银子,命工部加固济州、青州、滨州三州境内的河道堤防,现在,这项工程做得如何了?” 赵克良愣了一下,随即道,“回禀皇上,济州境内的堤防已经加固完毕,青州、滨州的工程也将近收尾了。” “哦,这么说,你干得还不错。”凌尧帝似是而非地赞了一句,轻声冷笑,“日前,济州连下三天暴雨,静日河水位暴涨,冲毁堤防八十里,赵克良,这工程的质量可结实的很哪!” 赵克良脸色猛地一变,垂首告罪,“是微臣失职,请皇上息怒,微臣明日,明日就亲往济州监工,重修堤防,此次定然保证质量。 “哈!赵克良,你说得好轻巧。你告一句失职,朕便息怒吗?你告诉朕,你把朕划给工部的银子都折腾到那里去了?一共四十万两银子,三州之中,济州河道最长,你划过去十八万两,可是朕知道,你花在修堤防上的钱,满打满算不到八万两,剩下的十万两,你若是替朕省下了,为何不见你上交?” 赵克良浑圆的胖脸上渗出了冷汗,可他沒机会开口辩白。凌尧帝的诘问就接踵而至: “青州、滨州合计拨款二十二万两,但真正用在正途上的钱,合计不足七万,赵克良,剩下的十五万两银子呢?” 赵尚书脸上冷汗更多,他不明白这位皇上是怎么知道这些数目的?他呈上的修河帐目,可是绝无纰漏的呀! 他一咬牙,现在只有來个死不认帐,否则,近三十万两的巨额贪.污,足以把他送进天牢,秋后问斩了! 他跪下叩首,喊冤道,“皇上,关于修河的帐目,微臣一笔笔记得详细,已经呈报给您了呀!四十万两,一两银子臣也不敢私吞呀!” “嗯,朕相信一两银子你不会私吞,赵爱卿腹大体丰,一两银子哪满足得了你的胃口!你别跟朕说你呈上來的帐目,凡是你让朕看的,朕都不看,朕只想看那些见不得光的!” “沒有……皇上,微臣冤枉,微臣不敢欺瞒皇上,沒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呀!” 赵克良一边磕头一边喊冤,凌尧帝不再多话,离了御座,走下御阶,一直來到赵克良面前。喝道,“你抬起头來!” 赵克良哪里敢抬头,反而把头埋得更低。凌尧帝也不再说第二遍,她伏身,伸出纤纤素手托住了赵克良肥胖的下颔,用力把他的头托了起來。 群臣目瞪口呆。这个举动都是男子对女子做的,无良浪子调.戏闺阁少女,或者小情侣间的调笑嬉闹,从未见过女子对男子如此,何况还是帝王对臣子,这,这成何体统! 凌尧帝才不管群臣如何诧异腹诽她。她盯牢赵克良酒.色过度的肿眼泡,语声森寒透骨,“赵爱卿,朕來问你,九月初三,你可是和工部的四位侍郎一起去绣月楼上喝花酒?那一晚你好生风.流快活,和绣月楼的头牌婉月姑娘春风一度,抛出去的,可是整整千两黄金啊!肯爱千金轻一笑。赵爱卿,你是在用朕的钱博美人一笑吗?” 赵克良的小眼睛难得瞪大了。皇上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她在他身边安了密探吗?那个郑锐不是已经……难道还有沒被他发现的? “赵爱卿,朕再來问你,你身边那个叫郑锐的侍卫呢?你好大的胆, 赵克良的小眼睛难得瞪大了。皇上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她在他身边安了密探吗?那个郑锐不是已经……难道还有沒被他发现的? “赵爱卿,朕再來问你,你身边那个叫郑锐的侍卫呢?你这双眼不大,倒挺精明,还真把朕安在你身边的楔子找出來了。找出來也罢了,你明知他是朕的人,还敢杀他。杀郑锐你可是花了大价钱,“密罗”的杀手你一下就雇了四个,每个一万两。可对啊?你杀了郑锐,还把他沉了桐花河。朕培养出个好密探容易吗?你杀了朕的人,就不怕朕杀你?还是,你压根就看不起朕?” “你,你……我……”赵克良几乎毛骨悚然,“密罗”可是大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怎么这个深宫内院里长大的女子也能知道,还知道他雇了几人,开价多少,甚至还知道郑锐死后被沉了桐花河……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他正琢磨着,“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甩在他的胖脸上。他的下颔被捏住了,躲不开,这一掌挨得结结实实。臣子们的惊呼几乎压不住,这个女子当真泼辣,完全不顾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仪大防。 凌尧帝可不觉得自己所做有何不妥,她一掌把赵克良的脸打得更胖,托住他下颔的右手一抖,赵克良的脑袋就像沒了骨头似的垂落,她指着他怒道,“赵克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跟朕你呀我呀的,起码的规矩你都不懂了吗?” 赵克良被吓掉了魂打肿了脸,现在哪敢再狡辩,只有磕头赔罪不止。 凌尧帝明显不打算得理即饶人,她转身走上玉阶,一边走一边道,“赵克良,朕还要问你,你今年八、九两月,分别在昀城和锦州置了两处外宅,买得可都是上好的宅子,金屋藏娇的女子也是畅春楼和随想苑的当红头牌,连赎身带买房,两边共花了五万三千两,这一笔,本应是修河堤的钱吧?” 正磕头的赵克良一下瘫在了地上,肥胖的身体不停颤抖,满头满脸大汗淋漓。满朝的臣子也皆是面露惊悚,这个女子,她到底是在赵克良身边安了多少密探才能把如此的秘密都打听清楚。赵克良身边有密探,那自己身边呢? 凌尧帝又坐回龙椅,很满意赵克良和众臣子现在的状态,然后慢悠悠拿起最后、也是最重的一根稻草,压在快要崩溃的赵克良身上。 “赵克良,朕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題,”陈天景眯起眼睛,猫一样的微笑,“那本真的帐簿,就是记录着你挪用二十五万修堤银两的帐簿,可是藏在你家书房里的第二个书架上的第一排横档的第三本书的那个位置的木板夹层里吗?” 第二百三十三章:宁神曲,宁的是什么神? “啊!”赵克良惊恐地狂吼一声,用手撑着地,努力把身体往后挪,一边后挪一边大叫,“你怎么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哈!问得好!赵克良,你以为沒人知道的事朕就不知道吗?”凌尧帝指着他大喝道,“你为了中饱私囊,把应是百年大计的河堤弄成了一冲即毁的豆腐渣,静日河决堤八十里,淹死了多少人毁了多少民宅淹沒了多少良田。你戗害了朕的百姓,辜负了朕的信任,贪了朕的银子!你如此欺朕,还指望朕不知道吗? “那二十五万两,不是我一个人拿的。”赵克良用最后的理智吼出一句,咬出别人來,是自保的唯一办法了。 “不用你咬别人,朕自然知道他们是谁,都贪了多少!”凌尧帝冷笑,一转头看着臣子队列,指着人点名,把那四个和赵克良一起去绣月楼喝花酒和工部侍郎喝了出來,“你们别装无辜,你们是要自己说,还是让朕问你们?” 那四人哪敢步赵克良的后尘,一个个老老实实,该说什么就说道什么。 “很好,还算老实!”凌尧帝以手支额,斜睨着他们冷笑,“你们四人,官降两级,罚俸三年!” 她转向众臣子,“你们大概很想知道,朕到底在赵克良身边安插了多少密探,才能什么都知道,是不是?你们大概更想知道,朕有沒有在你们身边安插这些密探?对不对?” “微臣不敢这么想!不敢,不敢……”臣子们回答得七嘴八舌,但声音里有着真正的恐惧和敬畏。这也是第一次,他们真的怕了这个年轻女子。 “朕告诉你们,其实赵克良身边只有一个郑锐是朕的人,还让他给杀了!朕知道的那些隐密,都是赵克良自己告诉朕的!” “怎么……可能?”臣子们小声嘀咕,他们亲眼目睹了这场君臣斗法的全过程,完全是皇上占据压倒性的优势,赵克良根本沒什么说话的机会,再者,他又不傻,就是有机会说话也不能说对自己这么不利的话呀!“ “不信吗?好,朕示范给你们看。秦若安,你出來!” 礼部侍郎秦若安战兢兢走出來,待宰羔羊一般按皇上的指示抬起头來。 这女子的眼睛好漂亮,流光溢彩一般,和她的目光一触,就仿佛有只手在他的头脑里轻轻抚过!然后就是皇上絮絮地说起一些他的事,这些事无伤大雅,但极少有人知道。 整个朝堂震惊了,臣子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先皇会遗命传位给这个女儿。原來她身怀异术,看过人的眼睛就能看明白这个人的心,并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她不需要什么密探,她本身就是最厉害的密探。 “你们现在明白了,对朕而言,这世上沒有秘密,每个人都沒有秘密!但是朕不会轻易动用这种力量,只要你们的秘密对朕、对大渊、对百姓无害,朕才懒得管!还有,希望列位臣工莫要贪,朕不喜欢贪.官。贪和贼其实是同义,朕的朝廷里,只养臣,不养贼。你们谁贪谁不贪,朕心里自有明细帐,所以,别指望做假帐唬朕,列位臣工可听清了!” “听清了!” 数月來,这一声回答最让天景满意。她笑笑,“把赵克良先关起來,三日后送内廷,廷杖打死!到时,请众位爱卿前去观刑!” 刑部尚书小心翼翼出列,正要开口就被堵了回去,“别跟朕说不合规矩,每朝天子都有些自己的规矩,朕的规矩很简单:谁敢欺骗朕,朕就打死他!” 刑部尚书退了回去,和同僚们一起噤若寒蝉。 凌尧帝喝了口茶,悠悠道,“朕在先皇灵前发过誓,朕一定会做明君。但,是做贤良明君还是做酷烈明君就由列位臣工决定了。如果列位不藏私心,不贪不懒不庸,和朕同心齐力造福大渊造福百姓,臣就做贤良明君,如果列位定要反其道而行之,朕不介意动用酷烈手段做明君!朕自幼怕见血,但若见得多了,估计也能习惯。希望列位,不要让朕习惯见血!” 阶下群臣一起叩拜下去,齐声答道,“是!臣等愿和皇上一起同心同德,造福大渊,造福万民!” “很好!”凌尧帝回头看向蜷缩一团发抖的赵克良,笑声森寒,“赵爱卿,你这么胖,大概多少廷杖能打死啊,一百廷杖够不够呢?” 赵克良虽胖却不经打,在内廷里只用三十廷杖就打死了他。君无戏言,那一天,真的全体官员全部集合于内廷,观看赵克良被执刑的全过程。 看过赵克良被打死的全过程,大渊朝堂上的风气,一下子就变了,朝臣们一改拖沓惫懒的作派,变得精明强干,雷厉风行。这样的一群臣子凌尧帝是熟悉的,当年在她父皇治下,他们就是这样的状态。 他们果然是直到现在才认自己为帝,直到现在才真正进入了工作状态。看來在这之前的六个月,这些人敢情都在休假,让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呀! 天景真是对这群老奸巨猾的家伙恨得牙痒,真想把他们都拖到内廷去,每人都打上几板子。 这样师出无名的集体打板子实在是昏君所为,立誓作明君的凌尧帝是不能这样做的。 可是,明君不代表忍气吞声,明君自有明君的整人方法,这种潜移默化的整人**正是陈天景最拿手的。 朝堂上,凌尧帝念着一个个名字,把这半年里因臣子们配合不力而积压下的工作布置下去,分派给叫到名字的人。时间紧任务重,外加很多细致苛刻的要求。非得加班加点不眠不休才能按时保质地完成。 促狭皇帝在上面冷眼看着臣子们的苦脸,心情极好的加上一句,“列位臣工千万莫要只忙于工作而耽误休息,列位要是累坏了身体,朕的心里亦会十分不安。” 列位臣工都是读书人,向來言谈文雅,但此时人人心里都在死丫头臭丫头地骂着,反正低着头,她看不见他们的眼睛,也就不知道他们心里的念头。 其实凌尧帝哪能不知,不过他们今后的一两个月天天都得累到半死,也就不和他们计较了。说一声“散朝”,自顾自扬长而去,留下那群臣子开始着手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 到了她规定的交付工作的期限,那些事情的进度和质量还都挺让她满意。凌尧帝舒一口气。这个朝廷,现在终于可以在她手中运转起來了。虽然以后肯定还免不了跟这些人磨合较量,但谁怕谁啊?玩文的她有各种各样的整人**,來武的她有内廷的板子和天子剑,终究他们还是得怕她。 在溶阳山顶的温泉池里,天景足足念叨了一个时辰,才把这几个月自己怎么被臣子们藐视欺负,然后怎样借赵克良作法,杀鸡儆猴镇住了他们,现在她终于能使唤得动他们,不再是光杆皇帝的事说了一遍。 贺云阳坐在池边守着她,耐心听她絮叨,然后摸摸她的头,语重心长十分欣慰地说,“天景,你真的长大了。” 池子里的天景眨眨眼细品这句话,顿时大怒,撩起水來泼他一脸一身,“贺云阳,你干嘛用我父皇的口气说话?占我便宜是吧!” 贺云阳抹去脸上的水,笑得无奈,“天景,你的事说完了沒,说完了就好好运功调息。现在你忙得每月只有一次來泡温泉的时间,还不珍惜。你说话就用了一个多时辰,剩下的时间不足一个时辰了。你赶紧运功调息吧。我今天特地带了琴來,弹一首《宁神曲》,可以助你宁定气息,吸收更多温泉的热力!” 贺云阳拿起旁边的紫桐琴置于膝头。食指一勾拨下第一个音符,然后他闭上眼睛,专注抚琴。这一首《宁神曲》,温雅柔静,恬淡幽宁。当真可令人闻之心不染尘,气定神宁。 可是,应该配合这这首曲子好好调息的那个人,却在…… 一曲终了,贺云阳睁开眼,看到的情景却是她靠在池边,托着下颔,呆呆看着他! 贺云阳有点晕,是被这丫头气晕的。这首曲子里他可是加了内力的,为的是要助她多吸收温泉热力压制体内的寒气。可是,她根本沒听他的话静心调息,而是一直在发花痴。 他猛地一勾琴弦,“铮”的一声清鸣,震得温泉水都起了涟漪。天景也被震醒了,不好意思地笑道,“贺云阳,这首曲子还真安神呢?” “是吗?”他瞟她一眼,“你安得是什么神?” 天景脸一红,低声咕哝着,“这要怪你好不好?你闭上眼睛弹琴的样子太好看了,又弹的是什么宁神曲,我一不小心就……唉!” “天景,我让你气死的样子更好看,估计你很快就能看到了!” “贺云阳你真讨厌!我们现在每个月只能见一次面,银月原也不能去了,你也不跟我说话,就让我泡在这池子里,就会叫我‘运功调息,调息运功’你还会不会说点别的啊?” 贺云阳的心软了,软得一点脾气也沒有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叹道,“好了,生什么气。我也想带你去玩啊,可是只有这么一点时间,实在不舍得用在别处。你自己的身体还不清楚吗?现在你双手掌心都冷得像冰一样,这就是寒气渐渐凝聚的现象,只有泡过温泉也能稍好一些。现在除了泡温泉,我也再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天景无言,好生后悔不该跟他生气。这几年贺云阳最费心费力忙碌的事,就是想办法想她活得长一点。这个人,一旦执著起來,九年二虎不但拉不回他,可能还会让他拽着走。过份的明明是她,她自己的身体,却全权交给贺云阳操心,还要和他呕气,她再这么矫情,会遭天谴的。 她扯他的衣角,低声道,“贺云阳,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再把那个曲子弹一遍,我好好运功。” 他笑道,“时间都快到了,这时才想起运功!我算是服了你,允炆还不到五岁,可比你听话懂事得多,从來就不用我操心。你这个做姑姑的,好意思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她的右手搭上腕脉,天景想抽回手,却被他一把握紧,“别动,你今天一点成效也沒有,不渡些真力给你,以后这一个月你会很难受的,何况马上就冬天了,你身体这个样子,哪能过得去!不想让我消耗真力,下次來就认真运功。” 他们穿越溶阳山周围的乱流回去,快到大渊地界时,贺云阳说,“三天以后,晚上我來接你,带你去玩!” 天景眼睛亮了,“去哪儿玩!” 他在她耳边轻笑,“回静华山岳霆寨,当压寨夫人!” 第二百三十四章:吃醋是自学的 三日后,刚入夜天景就给侍女的茶里动了些手脚,不一会儿,四名侍女就睡得沉了。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如何摆平侍卫就不用她管了,暗翼可不是她能对付的,但对贺云阳來说,明翼暗翼都不放在他眼里。 定更刚过。隆华殿她的寝室里,左边第一扇窗的窗棂上轻轻一声响。早已准备停当的天景不禁有些激动,自从她登基之后,就再沒跟贺云阳在夜里出去过。今晚听见这声敲窗,竟仿佛觉得还是在明华苑西跨院自己的小屋里,等着贺云阳來带她去银月原。 可惜已时过境迁,这里是隆华殿,他们今晚要去的地方也不是银月原,而是静华山,是江洋大盗胡勉的地盘。 “我和你说过的,自从认识你之后,我就不在大渊这条线上做生意了。我既然喜欢上了大渊的公主,就不好意思再抢她家的东西了。怎么样,我这个强盗还算是盗亦有道吧?” 天景不屑,“盗亦有道沒看出來,你脸皮够厚倒是真的,明明就是强盗,还偏把自己夸耀得像大侠一样!” 被打击到的强盗忽然笑得像只偷到了鸡的狐狸,“你只知我脸皮厚,还不知道我狡猾吧?其实今晚带你出來,就是要绑.架你。你说大渊凌尧帝可以交换到多少赎金呀,百万两黄金可不可以?” 高空的风吹得天景眯起眼睛,她看着那只自以为得计的狐狸,“贺云阳你脑子有问題啊?我最有价值的时候是当公主那会儿,那时你绑.架我,向我父皇要巨额赎金,他肯定会给你的。但是现在,别说百万两黄金,就是一两银子那些臣子们也不会出的,他们会说,‘阿弥陀佛,赶快绑走,再别让我们见到这个死丫头!’” 他大笑着抱紧她,“原來皇帝这么不值钱,那还是给我当压寨夫人吧。如果有人绑.架你,让我拿命换,都是可以的!” 他们在静华山的半坡落下,牵了手慢慢往山上走。贺云阳道,“我想吧,现在你做了皇帝,这里藏着一伙强盗毕竟不太好,万一我疏漏了,沒管好他们,他们下山去做了什么案子,会让你很为难的。所以我想过几天就把这些人都撤下山,编到我的私兵队伍里,带回齐朝去。所以今晚带你上山,是想带你好好看看这座寨子,以后,就再沒有岳霆寨了。” 天景默然,他居然连这一节都为自己想到了,她握紧他的手轻声道,“你有点舍不得,是不是?” “是啊。静华山这个地点,我从十四岁就开始经营,耗了不少心血,当初我第一次上山时,那个寨子很小,也不叫岳霆寨,里面只有息氏兄妹和几十个人。现在已经有座有两千多人的大山寨了。” 天景倒不关心山上有多少人,她问道,“那个息姑娘,就是我在山上住着时,那个给我送饭的姑娘吧?” “嗯,她叫息河,我告诉过你的。她可不是什么送饭的姑娘,她和她哥哥可是这座寨子里的元老,我不在的时候,这寨子就是她们兄妹打理的!” “哼,干嘛把她夸得那么好,喜欢她是吧?当我沒看出來吗?她可是对你相当有意思的,她给我送饭的时候,左一句公子说了,右一句公子吩咐的。而且说到你的时候,脸色无比温柔呢。你不是强盗头儿吗?她为何不说‘我家大王说了!’多有气势,也符合绿林人的身份,偏偏要公子长公子短的,叫得温柔缠绵。当我听不出來她的心意吗?” “天景,你这吃醋的本事是和谁学的?翊雪姐姐还教你这个吗?” “自学的不可以啊!你当我那么笨,沒人教的就不会。” 贺云阳一愣,忍不住大笑起來,“陈天景,你也就这一点还像个小女人。” 天景嘟了嘴悻悻道,“谁想当个喜欢吃醋的小女人啊,分明就是你不让我省心。” 贺云阳忍了笑正色道,“谁让你不省心了!我告诉你,世上这么多人,但对我來说只有两种人,陈天景和别人。除你之外,所有的人都是别人,再喜欢我的女人都是别人,和我毫无关系的人,明不明白,除了你,我目中无人!” 天景红着脸,扭捏地低头搓衣角,搓了半天问他,“那,你把山寨撤了,那个息河姑娘怎么办啊,你也要把带她回齐朝吗?” “我真是服了你!我带她回去做什么?她也从來不知道我是齐朝人,对静华山上的人來说,我就是胡勉,他们的大当家,沒有來历的神秘人,甚至连真面目他们都沒见过。山上有个叫苏恒的人,他也是很早就上了山的,一直都对息河有意,这次撤了山寨,我就让他带息河走!” 天景心里对他随便给属下包办姻缘很不以为然,但这结果总比贺云阳自己带息河走好得多。她看了看前面离山寨已不太远,就笑道,“胡大当家,就快到寨子了,你把狐狸脸戴上吧!” 贺云阳依言,从怀里掏出银狐面具戴在脸上。天景看着狐狸笑眯眯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不安生,问道,“贺云阳,你真的沒有让息河看过你的脸吗?” 贺云阳的愣怔只是刹那,他脸上又带着面具,因此天景沒发觉他的失态,只听到他说,“沒有!” 天景永远不会对贺云阳用读心术,因此她永远不知道,几年前她发现了贺云阳的胡勉身份,在银月原和他吵到分手的那个晚上,贺云阳在静华山借酒消愁,大醉后不但让息河看到了脸,连荒唐事都差点做了。 由此可见,这世上沒有不对女人说谎的男人,贺云阳都如此,何况别人。所以对一些敏感的问題,女人们要么别问,要么相信。 就在他二人说笑着信步上山的时候,一支精悍的队伍已经在离静华山百里的楚州集结完毕,直奔静华山而來。 贺云阳带着天景进了岳霆寨。云阳公子聪明绝顶,算无遗策,从來都是算计别人的。可是,他很快就被一个绝沒想到的人狠狠算计一把了。 岳霆寨里灯火通明,人人都在忙碌,也有些伤感。七天前,他们的大当家,那位戴着银狐面具的神秘的胡公子给他们下了一个命令,收拾打点山寨里的所有东西,除各人私用之物外,山寨公有的东西,方便携带的都带走,不能带的就留下,十日后,山寨中人马全部撤下山去,还愿意跟着他的,他会带他们到齐朝去,不愿意跟着他的,就自行决定去向吧。 这个消息对静华山的人來说可谓是半好半坏。几年前大当家的莫名其妙下了从此再不许下山做生意的禁令,他们就被大当家的白养了起來,每天还是要习武操练,就是不许下山。虽说从不缺吃少穿,但落草之人哪个是安分老实之辈,被困在一座山上好几年,无聊闲闷也沒处排解,人人都沒好心情,但忌惮那位胡公子手段着实了得,而且息氏兄妹管理有方,总算这几年里都安稳过來了,现在胡公子终于发话可以下山了,并且是永远离开这座早就呆腻了的山,大家自然高兴。但一想到是要跟着胡公子到齐朝去,难免有背井离乡的伤感,可不跟着胡公子走,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去,那就全体跟着他去吧! 全寨的人之中,息河的心情是最糟糕的,公子连最沒用的小喽啰都愿意带走,唯独不不愿意带她走,不带就不带吧,还把她交给了苏恒。 她什么都听公子的,但这次她不听他的话。可苏恒这个沒眼色的,不管她的脸多冷,还是笑得像猫一样跟在她身边。 “苏恒,我不喜欢你,你知不知道?”用再冷的眼神也瞪不走他后,息河终于直截了当地说话。 “知道呀。我还知道你喜欢大当家的。我还知道你说对息大哥说过,除非以后再也见不到大当家的面,你才会绝了对他的痴念。那你干嘛不跟我走呢?你跟我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大当家了。你跟我走,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你也能慢慢喜欢上我的。你看,这不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吗?” 息河哭笑不得,这大概这苏恒这个榆木脑袋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了,这个主意也不能说不好,大哥也劝过她,断了对公子的痴念,好好跟着苏恒过日子才是正经 息河又叹一口气,今晚,公子又带了那个女子上山來,他说要带她好好看看寨子。说起來,她觉得公子看那个女子的眼神,和苏恒看她时的眼神挺像。这是不是说明,苏恒喜欢他,和公子喜欢那个女子是一样的呢? “苏恒,你不在乎我喜欢过公子吗?” 苏恒摇头,“大当家那样的男人,又聪明又神秘功夫又好手段又高,本來就很容易被女人喜欢,你会喜欢他很正常嘛!息河,大当家只有一点永远比不上我,那就是他不会对你好,而我会,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息河看着苏恒忠厚的脸,蓦然感动,她刚想对他说好,我跟你走!苏恒突然大喊起來,“哎,息河,你看山下!” 第二百三十五章:皇子的自觉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一处哨卡,因为马上就要全体下山,今晚连放哨的人都沒安排。往山下看,墨墨的夜色里,有一条火把的蜿蜒长龙正从远处向静华山而來,他们站得高,可以看出那是一支很长的队伍,其中还有不少人是骑着马的。 “是军队!”息河惊叫一声,拉了苏恒就往回跑,“快去找公子,朝廷派军队來偷袭我们了。” 他们在半山处正遇见了贺云阳和天景。他们俩也看到了那支來意不明的人马,天景很奇怪,她曾写过一封诏书试探楚州知州,他并不知在楚州境内的静华山是有一座岳霆寨,那就不是知州派兵來剿.匪,那是哪里來的人马呢? “你们别慌,快去集合人手,把山上所有的人都带下山來,我先下山去看看。”贺云阳布置息河和苏恒去召集队伍。自己拉了天景向山下急奔。 “你紧张什么呀,说不定只是一支路过的军队。” “不是,我感觉來者不善,应该不是对静华山,而是冲着我來的。” “除我之外,还有人知道你是胡勉吗?” 他摇头,但是语气不能肯定,“应该沒有吧,反正我父皇和百里容珏都不知道。” 静华山上的人马都拉下山來,有两千多人。而他们对面的那支军队,草草打量一眼就知道远比他们的人数多。这支军队的服色是贺云阳熟悉的,那是齐朝的军服。那个带兵的人也是他熟悉的,那是齐朝二皇子贺云涛。 天景当然不在贺云阳身边,他把她藏到了息河身后。 贺云涛把手中的枪横架在马鞍上,哈哈大笑,“三弟,你这个面具挺漂亮,但沒有你的脸漂亮,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脸遮起來?是不想让人知道大名鼎鼎的三国大盗胡勉,就是齐朝三皇子贺云阳吗?” 贺云阳不揭面具,但也不否认,冷冷问道,“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在四年以前。三弟,四年以前你在虎峡峪三百人大胜了贺天寰的五千人马,二哥好生敬佩你,我找到了一个那场大战中贺天寰属下的逃兵,详细打探当时情形,那时我才知道,三弟你居然会飞行术。其实很早我就怀疑那个神出鬼沒的胡勉和你有关,一得知你会飞行术,我就想通了那个最无解的三国之间的距离问題,我就认定了胡勉必然是你。 看着三弟在自己面前无言,贺云涛越发得意,“从那时起,我就想在你身边楔进去一个人,好获得你就是胡勉的证据,可是你太精明了,我努力了三年,才总算在你身边安上了一只‘眼睛’,可我还是不知道你在齐朝的强盗窝藏在哪里。不过好歹知道了你在大渊的据点,就是这座静华山。” 贺云阳忽然接口道,“你知道了静华山,所以你一个月前主动向父皇请缨去滁州驻防,因为齐朝的滁州和大渊的楚州交界,你每天派一些齐朝的军人冒充平民偷溜过境,一个月的时间,你就把一支几千人的军队藏在了大渊的楚州,然后你得到密报,知道我最近要撤这边的人,还知道我今天会來,于是你就安排了这次突袭。你要是抓住了我,把我押到父皇面前,让父皇终于有堂堂正正的理由杀我,这就是奇功一件。太子挨了火龙鞭,本就该废了,你又立了这样的功,父皇肯定会把太子位赏你的。你既得了父皇赏识,又坐上了太子位,还顺手除掉了我这个危险分子。这么完美的一箭三雕的计策,二皇子真是高明!” 贺云涛一怔,拍手大笑,赞道,“三弟,你太聪明了。我真是欣赏你。如果不是只能拿你的命才能换到太子位,二哥真舍不得让你死。你放心,秋荻夫人我必视作亲母,生养死葬。三弟,你就好好地跟二哥回去吧,莫要伤了兄弟和气!” 贺云阳一声嗤笑,“二哥,你为何不放我一马?莫要伤了兄弟和气!” 他笑语一收,寒声道,“小四,你给我出來!” 小四战战兢兢从静华山队伍里走出來,颤声道,“公子,不是我!” “知道我今天上山的只有四人,息航、息河、苏恒,还有你。可除了你,他们三个可沒人在前天晚上四更时分跑到前寨的仓库里去呆了一个时辰!” “公子,我……”小四还想说什么,他的咽喉上忽然出现一条细细的红线,他的身子晃了晃,软软倒下。 贺云阳好整以暇地收青琊回鞘,又问道,“二哥,云祥呢?我就说你哪里会有那么好心带他到滁州散心,还特地先去说通了父皇,让我反对不得。原來是要以他为质,來要挟我。云祥呢?” 贺云涛大笑一声,“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力,好多话都不用挑明,云祥,在这里!” 贺云涛狂笑着,这放肆地笑把他的脸扭曲得无比狞恶。天景站在息河身后,离那两个阵前对话的人都很远,看不清贺云涛的样子,也不知贺云阳现在是何表情。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在古榆村,乡亲们常说的一句谚语“咬人的狗不叫”。 还真是这样。她一共见过贺云涛两次,他笑容温和,谦恭有礼,就连她这样的促狭性格也挑不出这位二皇子的大毛病,只觉他就是个聪明的笑面虎,不是好人,但和竹竿比就好得多了。 只到今晚,这位二皇子才露出真正的嘴脸來,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对贺云阳动手,这第一次出手就是精准而沉重的一击,他知道贺云阳是胡勉,他手中还有贺云祥为人质,他已经把贺云阳逼到了绝境。 那边,贺云涛志得意满地笑了几声,然后抬起左手,用力一挥。 随着他的手势,他身后的队伍里一匹马越众而出,马上是两个人,前面那个黑衣少年正是贺云祥,他后面是个一身甲胄的精壮骑兵,一手紧箍住他的身体,一手持刀架在他颈间。 那匹马缓缓來到贺云涛身边,贺云涛一声冷笑,抽出腰间佩剑,那个骑兵同时收刀,贺云涛一把将孩子扯到了自己的马上,手中剑又压上了他的脖子。 这交接的动作一气呵成,贺云阳刚要动,又停了下來,他不敢拿弟弟的命冒险。 奇怪的是,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贺云涛挟制中的那个孩子却一点沒有表现出恐慌。而且不是强装镇定,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好像这只是一场刺激有趣的游戏。他看着前面那个人,颀长潇洒的身形是他熟悉的,但遮住脸的银狐面具他从沒见过,他大喊着,“哥哥,是你吗?” 贺云阳轻叹,摘下了脸上面具,微笑道,“云祥,是我!” “太好了,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一直忍气吞声的,你这样的人,是一定会做大事的。我早就知道胡勉了,原來真的是你,太好了!” 天景愣了,她设想的情景是:贺云祥这时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一见到贺云阳就会大喊,“哥哥,他们要杀我,我好怕呀,你快來救我!” 这才是一个自幼被陷害残疾,既沒娘疼,爹也不爱,只有完全倚仗哥哥生存的孩子此刻该有的表现。而贺云祥现在的言行,实在太反常了。 不仅天景这么想,贺云阳也是一愣。贺云涛更是惊讶加恼怒,他把手中剑又在贺云祥脖子上压了压,喊道,“云祥,你到底有沒有身为皇子的自觉?你哥哥他是贼,是强盗,他给咱们齐朝皇室蒙羞了!你居然还为他叫好?你从小读得那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应该让他罢手投降,让他來救你。你赶快叫他投降,他投降了我就放你,我还会为他在父皇面前说好话的!” 贺云祥转头,剑压得太紧,立刻在他颈上划出殷红血痕迹,他却像完全不知痛,不觉怕,转头着看着贺云涛冷笑,“皇子的自觉?二哥,你现在用剑逼着我,是皇子的自觉吗?十二年前,太子设计把我害成终身残.废,是皇子的自觉吗?这么多年來,太子和你多少次设计要杀害哥哥,这是皇子的自觉吗?既然齐朝皇子的自觉就是骨肉相残,今天哥哥在这里杀掉你,才是他该有的自觉!” “你说什么?贺云祥,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贺云涛面对这孩子冰冷的眼睛,原本以为稳操胜券的心突然就悬空了,他控制着不让手抖,又把剑压紧了些,刚才划破的伤口立刻涌出细细的血流,像一条赤色的蜈蚣,爬在苍白的皮肤上! 天景看到贺云阳的背影剧烈颤抖,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这个人心狠,但对他在意的人,他却从來狠不下心。 果然,贺云阳叹了口气,对贺云涛道,“你放开云祥,我任你……” 不等贺云涛脸上露出喜色,不等贺云阳说出“处置”两字,那个处在生死边缘的孩子突然大吼了一声,“不可以!” 他转向贺云阳,脖子上流着血,脸上却泛起狂热的嫣红,眼里也闪着熠熠的光彩,他大吼着,“哥哥,你要是敢向他投降,我一辈子都会恨你,看不起你的!做好你自己想做的事,我不连累你!” 话音落时,他猛地向前一探头,本就陷入他皮肤的剑锋立刻切断了他的咽喉和血脉,鲜血涌出,溅了贺云涛满脸。 贺云涛断沒料到终身残.疾,一辈子都不会再长大的贺云祥竟会如此刚烈倔强,这个倔强的孩子打乱了他的完美设计。他下意识一松手放开了垂死的贺云祥,只想着这个出现了意外断层的计划接下來该怎么办?却沒意识到这些问題已经用不着他烦恼了,因为,死人是沒有任何烦恼的。 贺云祥沒有摔落在地,他被哥哥抱在了怀里,他感觉到哥哥冰凉的手抚过脸颊,哥哥说,“云祥,你坚持住,不许死!” 短暂的失神后,贺云涛清醒过來,他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逃! 他手里沒有人质了,而且贺云祥让他杀了!武力对决,一百个他也不是贺云阳的对手,只有逃,逃回宫去告诉父皇,贺云阳就是大盗胡勉,让父皇对付这小子! 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可惜沒有机会付诸行动了。 他握缰强的手松了,他看到了马前站着的贺云阳,眸子里透出血色猩红,嘴角凝着妖异微笑的贺云阳,他的声音轻柔透着笑意,他说,“二哥,我來向你示范何谓皇子的自觉!” 贺云涛狂吼一声,提起枪就刺了过去。然后他手中一震,一轻,生铁铸成的枪杆居然断成了两截。 贺云涛一点都不疼,他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两个人。 他不是变成了两个人,他是被从中间分开了,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上到下,一分为二! 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语声轻柔,告诉他,“这,就是皇子的自觉!” 第二百三十五章:天边飘来一朵云 贺云阳一剑劈了贺云涛,不错,就是劈,贺云涛从头顶向下被一分为二,整整齐齐的被劈成两半。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两边的人都被这一剑震住了。练武之人都知道剑走轻灵的道理,剑是轻武器,剑法的基本招式就是刺和削。斩和劈这种强悍凶猛的招式是属于大刀和巨斧这类重武器的。而偏偏,贺云阳就是用手中这柄刃薄如纸的青琊,把贺云涛给劈了。 这一剑之威不仅在于力量,更在于愤怒。贺云阳从不轻易动怒。从前父皇和太子多少次陷害他谋杀他,他从不怒,他的理论是:见招拆招就行了,有什么好生气的。 如果今晚贺云涛是自己带了人马來突袭他,他亦不会怒。二哥的确是聪明人,居然能算计到他,让他吃这一堑,以后也能长上一智。是对他极好的帮助,他应该感谢才是,有什么可怒的。 可是贺云涛聪明过头了,居然用云祥來威胁他。云祥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还要被卷进这样血腥肮脏的手足争斗里來? 是云祥的刚烈震撼了他,是云祥的鲜血激怒了他。所以贺云阳一改从前能忍就忍,绝不做出格事的原则。 云祥让他做他想做的事。他当时想做的事,就是劈了面前的贺云涛。于是,他就真的举剑劈了贺云涛。 齐朝军队人人惊慌。他们就早知道三皇子的厉害,可是二皇子也是惹不起的。何况二皇子对他们说,三皇子就是江洋大盗胡勉,抓住了他交给皇上,人人都有重赏。于是这群重赏之下的勇夫就來了,谁想到现在的局面如此诡异荒唐,二皇子杀了四皇子,三皇子又劈了二皇子,那,他们这群已经沒了主帅的兵,该怎么办? 不等他们想清楚是不是要做逃兵,贺云阳已经杀了过來。他性格中的“狂”已经被劈杀贺云涛的血腥厉气完全激发出來,此刻他才不管对面是几个人还是几千人,持剑冲过去就是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天景差点急晕。她一把抢过息河怀里的贺云祥,冲静华山上的人大吼,“你们是來看戏的吗?沒见你们的大当家都冲上去了?你们到底是不是强盗啊?那些官兵是來剿灭你们的,你们就老老实实等着被砍头是吧!” 这几句偷换概念的煽.动沒有人听出破绽,醒过神來的息河首先大喊了一声,“弟兄们,一起冲啊!” 强盗和官兵本來就是天敌,何况这群强盗在山上闷了好几年,情绪都有些暴躁,又见他们的大当家如此英勇,血性涌上來,两千多人就咆哮呐喊着冲向了那支齐朝军队。 片刻工夫,静华山这边就只剩下了天景,和她怀里奄奄一息的贺云祥。 天景坐下來,把贺云祥放在膝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那就是几年前贺云阳为她向枭陨求來的续命灵药。本來一年一粒早该吃完了,可她舍不得,一共只吃过两粒,给过贺云阳一粒治火龙鞭伤,现在还有两粒。这个瓶子她一直随身带着,当作是那场火鹤花开美丽幻梦的纪念。 她拿出一粒药丸,碾碎了涂在贺云祥的伤口上,扶起孩子的头,轻声唤到,“云祥,云祥,你看着我,睁开眼來看着我!” 枭陨不愧是天下第一神医,那药涂在伤口上不到片刻就止住了血,贺云祥垂危的心跳也渐渐有了些力度,他似是听到了天景的呼唤,慢慢睁开了眼。 天景尽量提升着自己的力量,继续柔声慢语,“云祥,你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话。勇敢些,你不会死的。” 翊雪教过她治疗术的,但她自身的功力太薄弱了,根本不能达到翊雪那样几乎能起死回生的神效。她这点微薄的治疗术也只能通过目力來施展,这种治疗术的最高境界,也只能暂时吊住性命,和参汤的效果差不多。 天景把她这点可怜的治疗术提升到极限,紧紧地盯牢贺云祥的眼睛,微笑道,“云祥,你是个福大命大的人,和你哥哥一样。坚持住,一定不要死,你是你哥哥唯一的亲人。如果你不在了,他这一辈子都会很难过的。” 贺云祥喃喃道,“可是……嫂子,你为什么要去做皇帝啊?你做了皇帝,就不能嫁给哥哥了……哥哥他,才会很难过,我,我看得出來,哥哥他,很难过。” 天景正想说你是小孩子家,有些事不懂的。突然反应到怀里的这个人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经二十岁了,只是,他永远不能长大。 天景越发怜惜这个又可怜又勇敢的少年,她拥紧他轻声笑语,“谁说我不能嫁给你哥哥?我和你哥哥是很有缘的,有缘的人一定能在一起。真的,我不骗你。我和你哥哥是一样的人,我们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到的!” 她口中和贺云祥说着话,眼睛也不敢离开他的视线。但心思却记挂在那边的战场上。她知道这将是贺云阳人生中的最大危局。除非静华山的人能把齐朝军队一个不留全部杀光,否则只要有人回去报信,贺云阳就完了。 但就算这批齐朝军队真是能在此被全歼,还是不能解除贺云阳的危机。滁州那边的人总会知道贺云涛的动向吧,贺云涛死在了这里,贺云祥也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滁州方面见不到二皇子和四皇子回去,岂能不向康明帝呈报?康明帝一旦知道贺云涛的死因,那…… 天景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个能帮贺云阳摆脱危机的万全之策,别说万全,就连有些破绽但起码像样的计策也想不出來。想來想去,她最后只能暗叹一声,看來皇宫贺云阳是回不去了,皇子也当不成了,那么个委屈潦倒的破皇子不当也罢。他不如真的落草做个山大王,慢慢积蓄力量,收拢人马,等将來竹竿即了皇位,他起兵造反,谅那根死竹竿哪里能是他的对手?估计不出一年半载,齐朝的皇帝就要从贺云海换成贺云阳! 天景很满意这个主意。就是这样,对贺云阳來说,做皇子和做山大王,最后的结果殊途同归。 天景的力量消耗过多了,头有些晕,贺云祥的呼吸也已稳定了,她就暂时移开了目光看向远方,那边还是一片嘈杂的喊杀声惨呼声,看不出哪边占了上风!她又烦躁又慌乱,下意识抬头看天。却看到天边正飘來一朵云,一朵白云,墨染的天空上,那朵云白得耀眼。 天景眼睛亮了,因为那是一朵神奇的云,一朵救命的云,一朵力挽狂澜的云。 天景把贺云祥放在地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麻的双腿,深吸一口气,尽力跳得最高,尽力喊得最大声,“师傅,师傅!” 她沒有别的办法了。她身上沒有御风符,不能飞上去和师傅见面;爬到更高些的地方也來不及,现在,就只能赌她和师傅是不是心有灵犀了。 “师傅,师傅!翊雪姐姐,我在这里,小雪在这里!” 贺云祥躺在地上,莫名其妙看着刚才还温柔跟他说话的嫂子,突然就像疯了一样向天空挥舞着手臂,上蹿下跳,大喊大叫! 嫂子为什么要对着天上喊师傅呢?贺云祥也往天上看,也看到了那朵比雪还白的雪,正打着旋儿朝着他们飞下來。 天景停止了蹦跳喊叫,她捂住嘴压下哭声,泪水却不听话地汹涌。她就知道师傅能听到她的呼唤,师傅最好了,虽然有点凶有点沒正形,可师傅最好了。 那朵云在离地几尺之处化为了一个女子,旋身轻盈落地。白衣绿裙,红颜银发,当然就是翊雪。 “咦,小雪?你在这里做什么?”翊雪看看哭成泪人的徒弟,她身边的地上躺着一个重伤的孩子,而远处,火光刀光血光浸透了黑夜,嘶喊和惨呼声连死人都能吵醒。 “丫头,听说你当上皇帝了。那边,是你大渊的军队在和别国打仗吗?”翊雪拧着眉打量她,这丫头可真是史上最落魄的皇帝。打个仗还要來亲自督战,而且身边连侍卫都沒有,倒躺着一个快死的孩子,自己还哭得惨兮兮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师傅,不是我们大渊,是贺云阳,那边是贺云阳……”天景镇定了一下,尽量说得简明扼要,“那边是贺云阳带着静华山的人在和齐朝的军队打仗,师傅你帮帮他吧!” “贺云阳和齐朝打仗……他不就是齐朝人吗?” “是,不过……反正他就是在和齐朝军队打仗……”天景猛地收住话,小心地看着师傅,“师傅,你是吃素的,不会也不杀生吧?” 翊雪一挑眉,不屑地道,“你师傅是那么迂腐的吗?遇见该杀的生,师傅我从來不介意杀一杀的。怎么,你是让师傅去帮贺云阳打仗? “不是打仗,是统杀!”天景眼里闪出一抹狠意,“齐朝军队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第二百三十六章:贺云祥的美梦 翊雪抽了口冷气,又打量了她一番,想不到这个从小就怕血的丫头居然能说出统杀这么狠的话,做了皇帝果然不一样了。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好吧,谁让你是我徒弟呢?而且姐姐我今天心情不好,算那些人倒霉吧!” 翊雪刚要走,又被天景一把拉住,她指了指地上的贺云祥,道,“师傅,你可以先给他治好伤吗?” 翊雪有点抓狂,这个徒弟是在拿她当使唤丫头吗?一会儿派她去杀。人,一会儿又让她先救人。还有沒有点师道尊严了?可看着那丫头怯生生可怜兮兮望着自己的眼神,她叹口气伏下身,食中二指相叠,轻按在贺云祥颈间伤口上,一点一点慢慢地抹过。口中问道,“这孩子是谁呀?” “他是贺云阳的弟弟,他叫贺云祥。”天景看着师傅微泛银光的手指,那两根手指抹过的地方,原本血淋淋的伤口不见了,还原成光滑的皮肤。 片刻工夫,翊雪的手指完全抹过了贺云祥颈间的伤,被切开的咽喉和血脉愈合了,表皮的伤也完全不见。 “师傅,你真是厉害!”天景欢呼一声,扶着贺云祥坐起,他自己抬手抚过颈间,诧异地看看天景,再望向翊雪,刚要开口,翊雪阻止道,“半个时辰之内不要说话。” 她回头望了望身后的战场,道,“你陪着这个孩子在这儿呆着吧,师傅先去杀生了,那些穿灰色军服的一个不留是吧!” 那一边,几千人绞杀在一起,难分难解,贺云涛带來的军队有五千多人,足有静华山人马的两倍还多,何况静华山的人是仓促集结,装备上也不及正规的军队。两边尚能势均力敌的原因,就在于齐朝军队的斗志极差,而静华山上的强盗们都是气势如虹。 一声清亮悠扬的鸣叫响在云霄之上,也响在惨烈厮杀中的每个人的心上。不知为何,所有人都一起停了手,包括贺云阳也收了青琊,仰头看向夜空。 每一个抬头望天的人都惊呆了,夜空里忽然降下纷纷扬扬的光芒,很多很多银白色的光,似苍茫雪落,又像星芒坠天。 “那是什么?”息河看傻了眼,竟忽略了刚才被她打倒的那个齐军慢慢爬了起來,轻轻拾起掉落的刀,猛地一刀砍向息河颈间。 息河被一只手用力推开,然后那条手臂就落在了地上。 落地的手臂是苏恒的左手,他咬着牙挥动右手的刀杀了那个齐军,回头问息河,“你可受伤了吗?” 息河摇头,看着他的断臂,泪如雨落。 那些银色的光芒也落了下來,落在每一个穿灰色军服的齐军身上。那光芒落在人身上后就迅速蔓延,那些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银光如水般流过他们身体的每一处,把每一个齐军包裹成银白色的人形,然后,银白色人形发出“啪”的轻响,爆裂开來,分崩离析。化作点点光尘,被风一吹就散开了。 仅仅一柱香的工夫,战场上就只剩下静华山的人,一个齐军也沒有了。 贺云阳看了看周围,那些自己人一点也沒受到这奇异银光的波及,只是一个个呆若木鸡,完全回不过神。 贺云阳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这突然而彻底的胜利也來的太诡异了,几乎像是个梦。 可是他他來不及细想这胜利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想到天景可能是一个人呆在那边,而云祥,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匆匆下了回山的命令,然后自己先行一步。 他正匆匆地走着,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一个让他释然安心的女子声音轻笑道,“小子,干嘛把脸弄得脏兮兮的,我徒儿可是不喜欢哦!” 贺云阳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躬身施了一礼,“翊雪姐姐,多谢你施以援手。你可是已经见过天景和我弟弟了?他们,沒事吧?” 翊雪刚才还笑着的脸板了起來,瞪了眼骂道,“你打架打痛快了才想起我徒儿是不是?哼,居然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黑灯瞎火的荒山脚下,而且还丢给她一个快要死了的孩子。你不知道我那徒儿沒什么高明的手段吗?要是有人暗地里偷袭她,她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了,还顾得上那个孩子?贺云阳,你以后要是再这样,我可就不同意我徒儿和你在一起了!” 贺云阳苦笑着连连施礼陪不是。他虽然也有很多苦衷,但不想解释。再怎么说都是自己的错。他独自冲入敌阵后不久,静华山的大队人马就在息航、息河和苏恒几人的带领下气势昂扬地冲杀过來,他问过息河可曾有人保护天景和云祥,息河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有人留下了。他当时就近叫过來两个兄弟,让他们回去保护天景和云祥,自己又冲杀去了,不知这两人是沒听自己的吩咐还是遭遇了不测。反正,居然让这两个他在世上最亲的人全无保护地在山野里过了大半夜,这是他的失误,他推卸不了责任也不想推卸责任。 不过他也放心了,翊雪还能这样絮叨着骂他,就证明天景安然无恙,否则的话,就不是动口,而是动手了。 翊雪骂过了他,脸色还是阴沉的,他小心翼翼问道,“翊雪姐姐,那我弟弟……” “你还好意思说!”翊雪又瞪起眼发飙,“这半天,我让我那徒弟支使的,就是在为你忙碌。先救你弟弟,再來帮你。这世上还有比我更疼徒弟更好说话的师傅吗?贺云阳,你小子敢这么使唤你师傅吗?” 贺云阳忍着笑,一个劲儿地打躬作揖说好话。他知道这位姐姐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她保住了云祥的命,哪怕要絮叨他三天三夜,他也沒半句怨言。 翊雪也就是抱怨了几句,然后又恶狠狠加上一句,“你小子别只是在这里对我说好话,回去后就向小雪告状说我骂你。” 贺云阳差点就笑了出來,连忙绷住,一叠声地说不会不会。 静华山上,在天景一番详尽解释下,翊雪才弄明白今夜这场大战这何而起。她看看身边这三个都无精打采的年轻人,叹息道,“贺云阳既杀了他二哥,他和他弟弟就别想再回去做皇子了,是这意思吧?” 天景沒想到师傅这样的世外高鸟居然能立刻弄清楚这之间的利害关系,忙不迭点头。 翊雪点头,转向贺云祥笑道,“小娃娃,再不能做皇子了,很不甘心是吧?” 考虑到这位手段高明的神秘女子既是嫂子的师傅,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贺云祥咬牙接受了“小娃娃”的称呼,淡淡道,“我和哥哥从來就沒做过真正的皇子,现在也只不过是放弃皇子的名声罢了,无所谓!” 翊雪笑笑,起身來到贺云祥身边,伸指在他腰间划过,贺云祥的身体猛地一震,脸颊紧绷,明显是在咬牙忍痛。 “还有痛感,那就好!”翊雪转向贺云阳,“小子,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我就治好你弟弟,让他以后能和常人无异,而且我还会能让你们回去继续做皇子。做皇帝的儿子,再差劲也比做草寇强呀,你说是不是!” 贺云阳惊喜,“做不做皇子沒什么,只要姐姐你肯给云祥治病,让我磕一百个头都行。不过,其实云祥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姐姐你能不能……” 翊雪拧起了眉头,“我沒听我说是‘和常人无异’吗?我知道他二十岁了,既然我给他治疗,就会让他完全和二十岁的人一样。你快点磕头吧,我也沒耐心等你磕完一百个头,三个就行了!” 贺云阳再不迟疑,立刻跪下磕了三个头,这应该是他这一辈子,除了幼年拜师时的三叩首外,最诚心实意给人磕头了。 贺云祥只觉自己是在梦中,不对,有多少年自己都沒做过这样不切实际的美梦了。能自由行走,还能恢复正常的身高,再也不会被人当做小孩子……他被人把刀压在脖子上都沒哭,此时却控制不住眼泪了。他流着泪问翊雪,“你,你真的能治好我吗?” 天景忙叫道,“云祥,别这么沒礼貌,什么你呀我呀的,要叫姐姐,是翊雪姐姐!” 不过向來最好面子的翊雪倒沒在意贺云祥的失礼,她笑道,“放心吧,不但完全治好你,我还会帮你打通经脉,你以后就能跟你哥哥学功夫了。不过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治疗过程可是相当痛的,你要是忍不了就算了!” 贺云祥忙一叠声的保证,“我能忍我能忍,翊雪姐姐,多痛我都能忍的,绝对不喊不叫!” 翊雪点头微笑,沉吟道,“嗯,现在先解决让他们能继续当皇子的问題。其实也简单,把那个贺云涛变出來,让他回滁州亮个相,然后回皇宫去,再以一种很正常的方式死掉,不就跟贺云阳无关了嘛!” 三人呆呆地,听翊雪轻描淡写地说这个在他们看來难如登天的办法。然后看她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纸,天景忙揉揉眼睛看那是什么厉害符咒,能完成这么不可思议的艰难任务,看到的却是--幻身符?! “师傅,”天景呐呐道,“幻身符虽然能变幻各种人的样子,以假乱真,但只能维持几个时辰啊!” 翊雪瞪她一眼,“那是你的水平!” 天景被师傅鄙视了,有点尴尬地道,“贺云阳说,如果有宿主且宿主有法力的话,幻身符的效力能维持三天,我们以前都是用耗子精小吱,不过现在小吱不在,再说三天好像也不够。” 翊雪继续鄙视,“那是他的水平!” 贺云阳脸一红,然后和天景一起问出一句很不服气的话“姐姐你的水平是怎样的?” 第二百三十七章:真正的高水平 翊雪得意地笑笑,并沒施展什么惊人术法來证明她的水平有多高,而是走向贺云阳,以食指点在他的眉心,吩咐道,“闭上眼睛,尽量回想贺云涛的样貌,和他素日的言谈举止及习惯动作,越细致越好!” 贺云阳依言闭上眼睛开始回想,翊雪也闭起眼睛,眉间微蹙,点在贺云阳眉心的指尖微微透着莹蓝色的光华。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天景和贺云祥呆呆看着,连呼吸都尽量压低,怕影响到这神秘古怪的仪式。 足有小半个时辰,翊雪睁眼收手,说道,“可以了!” 贺云阳也睁开眼,然后三人紧盯着翊雪,等着看她的高明手段。 翊雪拿起一张幻身符,天景又看了看,的确就是自己用的那种,不是改良加工过后的新种类。她又和贺云阳对了下眼色,他也点头肯定,于是俩人更是眼都不敢眨的紧盯翊雪的动作。 幻身符的使用方法是先拿着符默想要变幻者的相貌,然后把符点燃,符纸烧尽后幻像自成。贺云涛的相貌及诸般细节,翊雪肯定已通过贺云阳的默想得知了,现在就看她如何用符施展高水平了。 翊雪并沒有将符纸凑近烛火燃烧,而是将符纸抛了起來,然后屈指,在飘落的纸上轻弹了三记。 “啪啪啪”三声轻响后,符纸被一团明蓝色的火焰裹住了。古怪的是,薄薄的一张纸而已,按理说该顷刻燃尽的,但这团蓝色火球却悬停在了半空,猛烈灼烧着。 渐渐地,火球开始起了变化,不停地拉伸延展,贺云祥忍不住一声低呼,又赶忙捂住了嘴。可是沒人怪他。因为火球正在伸展成一个人形,头、颈、身体,四肢渐渐在妖火中形成。任何一个从前沒接触过术法的人,看到此种情景不惊讶恐慌是不可能的。 火球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的人形,最后一丝火焰在他身上熄灭。这个人方面阔口,浓眉大眼,笑容谦和有礼。正是贺云涛。他看了看屋里几人,向贺云阳一拱手,笑道,“三弟,你可好呀?” 贺云阳脸色一变,起身就要拨剑。翊雪瞟他一眼,嗤笑道,“假的,紧张什么!看不出你小子原來是个胆小鬼!” 贺云阳都顾不上脸红了,看着贺云涛疑惑道,“可是,幻身符沒有宿主凭空使用的话,变幻出的人是不会认人的呀。以前天景每次使用之前,先得郑重告诫侍女不要來打扰她,免得露馅。但他居然能认出我,还主动和我说话!” “所以我说你们的水平低,你们还不服气!”翊雪极是得意,介绍道,“这个贺云涛不但会认人,和他说任何话对答如流,生活习惯上也不会露丝毫破绽,而且,这效果能维持半月之久。怎么样,是不是高水平?” “师傅,你太高明了!”天景口服心服,伸出双手拇指大赞。她跳起身,來到假贺云涛面前上下打量,又问道,“笑面虎,我是谁呀?” 贺云涛躬身施礼,“陛下是陈天景,大渊凌尧帝。在下有幸有邀观礼您的登基大典,还在登基宴上向您敬过酒呢!” 天景本來笑嘻嘻地绕着他打转,欣赏师傅的高水平,一听他的话,迅速躲到了贺云阳背后,颤声道,“怎么他连这个也知道?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要不然你刺他一剑,看他流不流血!” 贺云阳安慰道,“这件事他观礼回国后说起过的,我刚才默想他细节时也想过了,所以他应该知道。” 天景“哦”了一声,又皱眉道,“这个贺云涛是沒问題了,可他这样回去,滁州的知州或监军若问起他此次出兵结果如何?他带去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他怎么答得出,也不能让我师傅再变出一支军队让他带回去呀?” 贺云阳倒不在意,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贺云涛这人我了解,他最自私小气,从不肯分功与人。他这次的整个行动肯定都是秘密的,滁州的人都不知道,再说,就算知州等人有所觉察,但他是皇子,谁敢主动问他?” “嗯,正是如此。”贺云祥接口道,“他带我到了滁州,就整天也看不到他了,有时和知州吃饭,问起他的情况,知州也说他和监军等人都难得见到二皇子。直到昨天他才來看我,说要带我去打猎。我问他去哪里打猎,他让我别多话,到了自然知道。等到了大渊的雁州,我看着情形实在不对头,坚持问他,他就翻脸了,把我绑了起來,笑得很阴险,说沒骗我,就是去打猎,不过是要我用做诱饵。” 他唉了口气,不再说话。贺云阳抱着他的肩轻声安慰,“沒事的云祥,他已经死了。翊雪姐姐答应给你治病了,以后的一切,都会好起來的。” 翊雪沉吟,对贺云阳道,“那就这样吧,我再给这个假皇子变几个假侍卫,然后让他们先带你弟弟回滁州呆几天就回宫里去,半月后,这个假贺云涛会死于心疾突发,再高明的医生也只能诊断出这个结果,这就和你无关了,你老爹怎样都赖不到你头上。再过一、两个月,等这件事完全平息了,我变成个医生或道人模样去说服你老爹,让我带你弟弟去治病。你看这样是不是最好!” 贺云阳真想不到神仙居然也如此通世务,这样的安排再妥当不过。只是说服父皇……但转念就想到了她的瞳术,连天景都能用瞳术摆平一众朝臣,她师傅说服父皇还不是小菜一碟。连忙点头施礼称谢不已。 就这样,几个假人带着贺云祥走了。翊雪也走了。屋里就只剩下贺云阳和天景。两人居然相对无言,半晌,天景嗔怪道,“你还在愣什么,赶快送我回去,不然上朝要迟了!” 贺云阳嗫嚅道,“天景,对不起啊,本來想带你出來散心的,谁知道反而让你这样担惊受怕。” 天景重重叹口气,“唉,是我命不好嘛,偏偏喜欢上了一个江洋大盗,又正好遇上官兵抓强盗,担惊受怕是难免的,好在强盗沒让官兵抓走,要不然我就亏大了。我说你到底送不送我回去,上朝真的要迟了!” 黎明前的夜最黑,风最冷,往下看,静华山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了。 天景真是累了,依在贺云阳怀里犯困,听到他在耳边轻轻说,“天景,从明天起我再也不做强盗了,不过,你还给我做压寨夫人好不好?” 天景迷迷糊糊又往他怀里偎了偎,微笑着说,“好!” 三天后,静华山岳霆寨來了一个自称徐越的人,他带來了胡公子的亲笔信,让山上凡愿意跟着他的人跟徐越走,到齐朝另有安排。不愿意的可在徐越手上领五百两银子,自寻出路,但有一点规矩必须遵守:如还留在大渊,终生不许为贼为盗,作奸犯科。 山上大部分的人愿意到齐朝去,也有一些人倦了刀头舔血的生涯,领了银子下山,打算以后平静度日。 只有两个人既不愿离乡也不要银子,悄悄地下山而去,从此不知去向。这两人就是息河和苏恒。息河愿意跟着这个断了一臂的男人浪迹天涯,相偕终老,这个男人沒有惊艳的相貌,绝世的武功,高深的谋算,但他有一颗可以全部给她的心,这颗心,亦是世间独一无二的。 戴着银狐面具的胡公子,是息河少女时期最美丽的迷梦,而为她断去一臂的苏恒,才是她终生质朴踏实的相守。 假贺云涛带着贺云祥回了滁州,果然沒有任何人看出不妥和破绽。三日后这二位皇子终于要离开滁州回京去了,滁州知州和监军心里念佛不已,那个神秘兮兮,來滁州一个月都不知道他是來干嘛的二皇子总算要走了,于是真心欢送。 回京的五天行程贺云祥和假贺云涛朝夕相处,内心真是纠结无比。无论是谁和一张纸变成的人朝夕相处都得纠结,而且比贺云祥更纠结。 直到回了宫进了秋蝉阁见了哥哥,可怜的贺云祥才舒服地喘了一口气。从此就专心等着那位神通广大的翊雪姐姐來给他治病。 假贺云涛向父皇作过禀报后就离宫回了自己的府邸,从此深居简出,每日里只在自己的书房里呆着,妻子儿女都不常见。在他回宫后的第七天,侍从发现他死在了书房里,面色平静,沒有痛苦挣扎之色。多个太医和仵作几次检验,皆说二皇子是因心疾突发,骤然死亡。 康明帝当然有所怀疑。贺云涛年纪还不到三十,素來身体健壮,哪來的心疾之症?还严重到了会暴死的程度! 他倒沒怀疑是贺云阳动了手脚。因为贺云涛的生死与贺云阳毫无利害牵扯。康明帝的疑心直接放在了还在东宫养伤的太子身上。要说太子的身体也真是差劲,当年贺云阳挨三十鞭,还耽误了治疗,也在半年伤愈;而太子只挨了十鞭,每日精心疗伤调养,大半年里,伤只好了一半。如此的孱弱,由不得他不下废黩其另立太子的决心,所谓另立,其实也沒得选,只能是贺云涛,可偏偏他刚生出这个念头,贺云涛就心疾暴死,若说太子与这件事全无干系,谁能相信? 可就算真是太子做的,康明帝也只能沒脾气。反正老二已经死了,现在就是把太子从病榻上揪起來,再抽一通火龙鞭,也不能让老二活回來。而如果太子再死了,齐朝就真的后继无人了。康明帝长叹一声,颇有膝下荒凉的凄惶。 第二百三十八章:康明帝访仙 假贺云涛被收殓入棺,停灵举哀。贺云阳不禁真心佩服翊雪的手段,那张符纸真的持续了半个月的效果,而且从生到死,假贺云涛从未露出任何让人疑心的破绽。这般高明的变幻术,若非亲眼见到,实难相信。 一个月后,贺云涛下葬。又过了半个月,皇宫里來了一个白须白袍,道骨仙风,潇洒得不得了的道人。自称从海外仙山而來,在袤合洲游历,走到齐朝境内,忽然心血來潮,掐指算來,竟然与一位齐朝的皇子有半年之缘。然后这位白袍大仙准确报出贺云祥的生辰八字,分毫不差。说想见见这位皇子,并想带其离开半年,圆满这段意外之缘,以后才好继续回到海外仙山修行。 接待这位大仙的是内廷总管。这位刘总管在这个位置上三十多年了,可谓阅人无数,什么样的谎言沒听过,什么样的谎言识不破。可面对这位大仙时,刘总管直眉瞪眼,对大仙的滔滔不绝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儿。 可这么大的事,哪是一位区区的内宫总管能做主的。于是这位刘总管忙忙地把大仙安排在了极应景的访仙阁住下,就去禀报了康明帝。 刚死了一个儿子的康明帝心情极糟,再听到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更是怒从心头起,一杯茶泼在刘总管的胖脸上,将他赶了回去。 消息灵通的贺云阳得了信,立刻去了访仙阁,焦急道,“翊雪姐姐,你不该吹得那么玄,我父皇他向來不信这些的。” 一个白须老者被一个年轻人叫做姐姐实在吊诡,偏偏老者坦然受之,他托起颔下白须抖了抖,怒道,“什么叫吹!姐姐我这样还不够道骨仙风吗?你看看这把白胡子。姐姐我当年在天界做‘司音羽灵’之时,见到的上仙都有这么一把雪白的胡子!姐姐我牺牲花容月貌变成这样,巴巴地到这里來给你弟弟治病,你那老爹居然连见都不见我,真是又难缠又不知好歹!” 贺云阳无奈道,“姐姐,你能不能先变回來,我这样和你说话很别扭!” 满脸怒气的老者一怔,然后怒容迅速转为促狭得意的神色,他抚须微笑,慢悠悠说出三字,“懒得变!” 贺云阳强忍着沒吐血,心想幸好天景还不是十分像她师傅,不然如此促狭刁钻,他就不只是折寿,干脆直接入土好了。 当晚,康明帝独饮了几杯闷酒,回到御书房,又沒心思看奏折,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翻看解闷。 正看着书,忽然一阵头晕,他想是刚才多饮了几杯,现在酒劲上來了,他揉着额头,端起茶來喝了几口。头却更是晕得厉害,书上的字都晃來晃去的。他吸了口气,想叫个侍从进來扶他去休息。他在御书房时从來不要身边有人,所有的侍从都站在门口听传。 这样的习惯在平时倒也沒什么不妥,可现在他头晕目眩,不但无力站起,连说话的力气也沒有,这就很糟糕了。 他在彻底晕去的一瞬,似乎看到窗户无声打开,一道人影飘了进來,然后,桌上的灯灭了! 康明帝好一会儿完全沒有意识,然后他渐渐有了些知觉,或者是幻觉,觉得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正有人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越來越强烈,康明帝的意识已经清醒,就是动弹不得,任他内心如何焦躁烦乱,暗自用力,就是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 康明帝想自己大概是被“魇”住了。这种头脑清醒身体僵硬的感觉真是难受,而身边那近在咫尺的诡异注视更让他抓狂。可他越想动,就越动不了。 是一声叹息解救了他,他的感觉不会有错,就是在身边注视他的人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息就像是解除恶咒的法诀,叹息声甫落,康明帝“啊”的一声大叫坐了起來。 御书房里果然是一片漆黑,那些侍从是干什么吃的,发现屋里灯灭了就不晓得进來点上?听见他大叫也沒有一人进來看看?到底是想挨板子还是想砍脑袋啊! 但他此刻沒心情和侍从计较呕气,他果断地转身望向左边,果然看见了一个极模糊的人影。 这就是一直盯着自己看的人吗?刚才那声叹息也是他?康明帝一边盯住那个影子一边飞快地想着对策:和这个黑影说话?继续装睡?大声喊叫?还是夺门而逃? 他正在这些对策间纠结,忽然听到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说道,“你看看我是谁?” 房间里只有他和黑影,那这句话肯定就是黑影说的。他伸手在桌上的奏折和书册中摸索着火石。黑影既然让他看,那么,应该不会反对他点灯吧? 他急切间摸不到火石,而那个声音又说一遍,“你看看我是谁?” 黑影说话的同时,康明帝眼前一亮,随即,他死死咬着牙才压下了差一点脱口而出的惊呼。 他看到的不是灯光的亮,而是那个人的脸。 那个人的脸是明亮的,就如白日里所见一样。可是,明亮地只有脸,他的身体还隐在黑暗中。而且,局限于脸上的亮光衬得身体越发隐于黑暗,乍一眼看去,就像是凭空虚浮着一张白渗渗的脸。 虽然是情形非一般的阴森诡异,康明帝倒立刻镇定下來,因为他认出了这张脸,这是…… “愣什么,不认得我了?看來你也到了老糊涂的年纪,离來见我好像也不远了!”那张脸上浮出冷笑。左侧脸上有一道月牙形的伤疤,被脸颊肌肉牵引,似乎也跟着笑了笑。 康明帝再不迟疑,离座伏身参拜,口中恭敬道,“儿臣参见父皇!” 他跪伏着,当然看不到那张脸瞬间的表情变化,一下子由冷酷僵硬转换为促狭得意,然后又迅速转回,沉声问道,“你可知我为何今夜來看你吗?” “儿臣不知?莫非是儿臣有什么事做得不太好!” “你何止是做得不太好,你是根本就做错了!”冷酷的声音突然大怒咆哮,“你知不知道太子是废物?一块废料你却定要扶他上位,你到底是要将我齐朝的江山置于何地?” “请父皇息怒,儿臣也知云海不堪大用,可是云涛一月前因心疾猝死,儿臣实在,实在已沒有别的选择了!” “老二死了就沒有别的选择了!哼,我看你是眼明但心盲!算了,我也不和你争论此事,我只问你,云祥那孩子委屈可怜了这么多年,眼下他有个好机会,你因何不许?” “机会?父皇您说是莫非是……”康明帝说着话就想抬头,高高在上的声音却吼道,“低头,我现在不想看见你的脸,见了就生气!” 唉……康明帝无奈继续保持伏身埋首的造型,心想父皇已经故去多年了,现在只是一缕魂灵,但怎么还像当年在位时一样暴躁易怒? “不错,我说得正是昨日來到宫中的那位神仙!你刚愎自用少见无识,连一面都不见就说人家是假的。云祥那孩子,你不疼他,可上天垂怜他,赐这样的机缘给他,说不定那位神仙真会治好他的身体,唉……这样的好事,让你生生给毁了!” “父皇您息怒。此事也不能全怪儿臣。”康明帝壮了胆子解释,“那位……神仙一來并未提治病之事,就说要带云祥离开。云涛刚刚沒了,儿臣怎么放心怎么舍得让一个陌生人带走云祥。父皇既说那人真是神仙,听刘总管说安排那人在访仙阁住下了,儿臣明日去见他便是!” “不是去见,而是去求!你已经得罪神仙了,可别再端着帝王的架子去火上浇油。你若真心疼云祥,就诚心实意去恳求神仙,知不知道!” “儿臣知道了,儿臣去求他!” 康明帝听到他父皇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好自为之吧”。然后声寂,窗开,风去,灯亮。康明帝又跪伏了好一会儿,才敢起身。 他到御书房门口一看,好几个侍卫侍从东倒西歪,人事不省。他叹口气又回去坐下,细思此事。 他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但今夜父皇魂灵确实來过,还和他说了这么多话,这绝对是已经发生的事实而非梦境幻觉。看來这些事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说不定那位神仙也是真的,唉,明天去看看吧! 第二天,康明帝去访仙阁初访神仙,他只带了四个贴身随从,步行而來。这对帝王來说,排场已经小得可怜了。可是访仙阁大门紧闭,小内侍战战兢兢传出神仙的话,“心不诚也,不见!” 第三天,康明帝去访仙阁二访神仙,这次他一个随从都沒带,可还是沒见到神仙,他在门外站了半个时辰,才等出那个小内侍,小内侍看着门前的皇帝,都快吓哭了,更加战战兢兢传神仙的话,“心不诚也,不见!” “姐姐,我父皇已经很诚心了,你就别再折腾他了行不行!”访仙阁里,贺云阳还是对着老者叫姐姐。他真不知这位高深莫测的姐姐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父皇的态度在一夜之间大转弯。 “嘿,我说你这个小子,你父皇那么不待见你,你还帮他说话,还真是上阵父子兵呀!”老者笑得不屑。 “我不是帮他说话,我是怕你把他折腾急了,他一怒之下又改了主意,那云祥怎么办!” “他改主意就改主意呗,我还正好省事了呢!” “你!”贺云阳真的怒了,他居然说出一句很奇妙的话,“好,我去告诉天景,让她來和你说。” “哈!”老者愣了一下,眯起了眼睛,“从古至今只听说过徒弟怕师傅,哪里会有师傅怕徒弟的。贺云阳你傻了吧,居然用那个丫头來威胁我!” 他叹了口气,“先说明,我可不是怕了你的威胁,但答应过的事不好反悔。也罢,你老爹明天來,我见他就是!你小子不许瞎告状听到沒有!” 第四天,康明帝三访神仙,这次他真是就有诚意,躬身侍立在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阁门打开,出來的还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内侍,他拖着哭腔道,“皇上,神仙有请!” 第五天,世外高仙带着贺云祥离开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心结 时间匆匆而逝,一晃就是几个月过去了。这段时间天景很忙,而贺云阳很闲。 做皇帝当然要忙,不忙的皇帝不是好皇帝。而贺云阳想不闲也不行了,如今二皇子死了,太子好不容易才养好了伤,但身体虚弱非常,说两句话就喘得厉害,哪有力气再和他较劲。 最重要的是,康明帝现在似乎已完全对这个百杀而不死的儿子投了降,这几年里,再沒有安排过对贺云阳的陷害谋杀,对他,只采取视而不见的冷落。 这样的“闲”还真让贺云阳难以适应。从小,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事就是努力活下去。或者以硬碰硬,或者以柔克刚,总之就是要从各种危机暗算中挣脱,努力活下去。 现在沒人在这件事上和他较劲作对了。但他已经习惯了在夹缝中求生存,现在沒有了压力阻碍和悬在头上的刀,他反而有些失落不适。 这古怪的感觉他是不会和天景说的,他自己都有些嘲笑自己的别扭,何况那个促狭的丫头,如果知道沒人杀他了他反而活得不对劲,她一定会笑得岔气。 何况,他已经很久沒有见过天景了。他的空闲虽然多了,但不想去打扰她。还有一种现实,他不愿承认却固执存在着,那就是他们的地位和身份已经不一样了。过去,她是公主,他是皇子,虽然极落魄,但好歹是个皇子,他们是一样的。现在她是皇帝了,他还是个落魄皇子,曾经对她憧憬过的那些雄图霸业仍然是个遥远的梦,并且好像离他越來越远。 他不知道天景心里是怎样看他的,反正他觉得自己挺沒出息,明明一切都已准备好了,只要他下定决心即可。甚至他有把握,如果他在夜里初更时下定决心,到五更天皇位就是他的了。可是这个决心,他如何也下不了。 现在太子羸弱不堪,父皇就更有理由不传位了。父皇稳稳坐在皇位上,母亲就会死死压着他。他们三人之间就像有一条锁链,父皇锁住母亲,母亲锁住他。只要父皇和母亲都活得好好的,他就永远是个落魄的三皇子,永远不可能和他心爱的女人站在同样的高度。 既然不能和她站在一起,再去找她也沒什么意思。除了每月带她去泡温泉,那两个时辰的相处中,他们也沒有什么话说。她现在也知道用功了,泡在温泉里的两个时辰基本都在闭目调息。或者也是在避免无话可说的尴尬。 其余的时间,他们沒有再见过面,现在更是连寄思帕都很少用了。现在他排解郁闷的方法是去看望苍峦,常常会在岩洞前一坐就是整夜,猫眼对人眼的对望。苍峦是很有心的,从不问他现在怎么总到这里來,只是笑眯眯地和他对望,困了就自顾自枕着爪子打盹,醒來接着和他对望。 他们同病相怜。都是被困住动弹不得的。苍峦是被玄冰困住,贺云阳是被自己的心困住。 这天夜里,贺云阳仍是无眠,于是起身,打算喝杯茶就去苍峦那里。忽听得一阵中“吱吱咯咯”的轻响,那是屋顶上瓦片被掀动的声音。 这皇宫内院的应该沒有贼能进得來,就算真是贼,也偷不到冷寂的秋蝉阁來。难道是父皇仍然耐不住想杀他的心,派了杀手过來。 想到这儿他不禁摇头,连上个屋顶都能搞出这么大动静的杀手,还是赶快改行算了。 他踏出房门向屋顶上看,那个“杀手”居然还是屋顶上。大晚上的,还穿着一身相当惹眼的红衣,以一种相当笨拙而危险的姿势半伏半坐在屋顶上,摇摇欲坠的。 “杀手”尽量稳住身体往下看,也看到了他,于是杀手声音打颤地叫,“贺云阳,你这边是不是昨天才下过雨呀,屋顶好滑,我坐不稳。啊,我要掉下去了!” 他当然不会让这个笨杀手掉下來,他立刻纵上屋顶,把她抱了下來。 杀手偎在他怀里,抱紧他不肯松手,她颤抖着,发出细微的啜泣,有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他的衣服,熨在他皮肤上。是一种久违的踏实和满足。 他不说话,由着她哭,抱着她回屋,坐在桌边,把刚才那杯自己还沒喝的茶端起來,柔声道,“天景,冷不冷,來,先喝杯热茶暖和一下,喝完茶再哭。” 她伏在他怀里,哽咽的声音压得闷闷地,“我要先哭,哭完了再喝!” “等你哭完茶就凉了!” “凉了你再去给我煮热的。” 贺云阳无奈放下茶杯,轻拍着她道,“好吧,那你哭吧!” 于是天景继续哭,贺云阳不说话,只是抱紧她,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她。他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让她在夜静更深时上他的屋顶,是什么让她委屈成这样。 哭了小半个时辰,她才渐渐止了啜泣,哑着嗓子数落他,“贺云阳,你这个大坏蛋,如果我不主动來找你,你是不是就再也不理我了?我心里想着不能來找你不能让你得意,可是我那么想你,我害怕我要是再不來找你就永远丢了你,就让你得意一次吧!你现在好得意是不是?” “我沒有得意,天景我也想你,想得都快疯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些奇怪的念头,你宁可自己难受也不告诉我。”天景抬起泪涟涟的脸看他,“贺云阳你这个大笨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做了皇帝,而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能当上皇帝,你在生自己的气或者在生我的气,你觉得自己配不上我或者以为我会觉得你配不上我,于是你就不理我了,只有每个月该泡温泉时才去找我,带我过去,把我往池子里一丢,到时间把我捞上來,再送我回去。一句话也不跟我说。你不和我说话,我也不和你说话,就等着你先和我说话,可是你就是不和我说话。贺云阳,你欺负我!” 贺云阳压住心底翻涌的难受,强笑道,“天景,你是在说绕口令吗?” 她继续抽抽嗒嗒地数落,“有天晚上,我一个人去看苍峦大哥,才知道你去看过他好多次了,常常在他哪里呆到天亮。贺云阳,你心里难受你就欺负我,不理我,你就把你自己想出來的奇怪念头硬加给我,其实你明知道,你永远都是三皇子,我也不会有半点看不起你,你就是过不去自己那一关,所以你就迁怒我!” 贺云阳猛地抱紧她,他压住她的唇,一点点吻干她脸上的泪,他喃喃道,“天景,这一关我已经过去了,以后,我再也不会有奇怪的念头了。” 齐朝的都城是朔越城,朔越城最热闹的主街是昌宁街。天景和贺云阳就在这条街上走着,她还是第一次逛齐朝的街,并且约好,尽地主之谊的贺云阳要带她把这条街上所有的美味小吃都吃一遍。 眼下,他们正在等着吃据说是昌宁街上最好吃的玉笋鱼丸汤。这家小店果然是生意兴隆,他们等了半个时辰,两碗汤才上了桌。 贺云阳递筷子给天景,笑道,“哪有皇帝随便在外面吃东西的,你真是馋猫。” 天景接了筷子去拿旁边的调料罐,“我就喜欢在外面吃,在宫里面吃饭好难受,一大群人站在身边,看看他们就饱了,哪还有胃口吃饭。还是在这里好,谁也不认识我,大家都坐着吃饭,多自在!” 著名的“王记玉笋鱼丸汤”果然名不虚传,汤鲜笋嫩,鱼丸细滑,天景吃一口赞一句,贺云阳不住把自己碗各种美味挟进她的碗里,一边暗自叹息,“大渊皇宫御膳房的厨子手艺到底是得有多差,才能把他们的皇帝馋成这样!” 两人正吃得开心,一个年轻人走了过來,和他们坐了一张桌子,招呼小二也要了碗汤。 贺云阳皱了皱眉,天景也明显不自在了。年轻人倒沒觉察他们反感的态度,从竹筒里抽了双筷子在手里把玩着,微低着头,嘴角似乎还有一抹笑。 贺云阳看了看旁边一桌的食客已经走了,桌子空了下來,就招呼天景,“我们到那边坐。” 两人端汤离开转到旁边桌上去了,他们俩个都沒留神看过这个年轻人。而这个人还在低头把玩筷子,嘴角笑意越浓。 到了只有他们两人的桌上,天景立刻忘了刚才小小的不自在,一边喝汤一边和贺云阳商量接下來到哪儿去吃好吃的。贺云阳想起有一家的点心不错,正要说话,却见那个年轻人竟端了热腾腾的汤也挪到了他们桌上,丝毫不看两人诧异的眼神,自顾自喝汤吃笋挑鱼丸,倒是挺快活。 贺云阳索性放下筷子,看着埋头大吃的年轻人问道,“兄台这是何意?” 那人嘴里塞得满了,含糊道,“什么何意?就是喝鱼丸汤的意嘛。不错,这一家的鱼丸汤确实美味。” 贺云阳一愣,越发觉得此人叵测,但从这人走路的步伐來看,不像是会武功的,可他今天是带着天景出來的,大意不得。他冷笑道,“喝汤就喝汤,可是兄台为何定要和我二人坐在一张桌上。 那人又填了个鱼丸在嘴里,笑道,“因为我身上沒带钱,只有跟定你们,我喝完汤,你们來付账。” 第二百四十章:我和哥哥站在一起 天景一怔,怒道,“我们凭什么帮你付账,让别人请吃饭总得有个理由吧?” 那人把筷子搁在碗上,终于抬起头来,把脸面对了他们,笑得好生得意,“理由嘛,就因为你们是我的哥哥和嫂子!” 那个孩子真的长大了,但五官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有以前的稚气被英气取代。贺云阳愣怔了片刻,迟疑喊出他的名字,“云……祥?” “当然是我了!”贺云祥大笑,“翊雪姐姐说你现在已认不出我了,我还不信,想不到真让她说对了。” “你是贺云祥!”天景睁大眼睛打量他,“我师傅真的治好你了?你站起来走几步我看看!” “还走啊!”贺云祥叫道,“我的身体三天前才彻底恢复,今晚翊雪姐姐用御风术送我回来。进了朔越城,我想反正离皇宫也不远了,就想自己走回去,顺便也看看城里的夜景。没想到居然看到了你们俩个,我一直跟着你们的,嫂子也就罢了,哥哥你功夫那么高,居然也没发现身后跟着人吗?” 贺云阳红了脸,对他这样的高手中的高手来说,被人盯梢居然毫无察觉,的确应该脸红。他低了头嗫嚅道,“我,我还真没注意!” 贺云祥促狭地笑,“也是啊,你和嫂子牵着手,说说笑笑兴高采烈的,的确也无心注意到身后有人。” 天景看到贺云阳越发困窘得抬不起头,连忙帮他解围,笑嗔道,“我看我师傅不但给你治好了病,还把贫嘴取笑人的本事也教给你了,你现在可以算是我师弟了。” “天哪!”贺云阳哀叹,“陈天景已经够我头痛了,现在她还多了一个师弟,这下子我还活不活!” 他们三人出了那家小馆子,贺云阳仔细打量身边的弟弟。对翊雪的治疗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贺云祥现在的身高只是比自己略矮一些,同样是长身玉立的潇洒少年。任谁也看不出,眼前这个男子曾经在轮椅上坐了整整十二年,而且在这之前一直是小孩子的模样。 贺云阳拍拍他的肩,道,“你先回宫去吧,我要送天景回大渊,回去后咱们再细谈。” 贺云祥指了指旁边一家小酒馆,“哥哥,我就在那里等你。今晚我想和你好好喝一场酒。” 天景在旁边轻声道,“完了,我师傅把喝酒的本事也教给他了!” 贺云阳白她一眼,“本来云祥是很好的孩子,这下真成你师弟了。”他回头道,“回宫也可以喝酒嘛,你先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贺云祥直截了当地拒绝,“刚才我想回宫去是因为以为你在宫里,我想让你看看我走路的样子。现在我回去干嘛,哥哥你以为宫里还有人愿意看到我完全恢复健康吗?父皇他懒得看,太子看见了会很生气的。当然,秋姨看到我好了她会高兴的,不过她现在肯定已经休息了,我不想再去打扰她。明天再见她也不迟。哥,我今晚只想和你一起喝酒,你送嫂子回去就过来找我啊!” 这家昌宁街上的小酒馆彻夜都没有关门打烊,但是老板也挺开心,因为一个极漂亮的年轻人给了他十两银子包下这酒馆一整夜,然后那个年轻人就来到临窗的那张桌上,和一个已经在那儿坐了好久的年轻人坐在一起喝酒说话。 老板觉得那两人应该是兄弟,虽然长得并不像,但他们身上都有一种特别的气势,很像很像! 齐朝皇宫中这几天热闹的很,从嫔妃娘娘,到内侍宫女,都在讨论同一个话题,关注同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四皇子贺云祥。 贺云祥自小的凄苦遭遇人尽皆知。八岁时意外坠马,被惊马踩断腰椎,命大活了下来,但从此落下终身残疾,只能坐在轮椅上了。更糟的是,康明帝从此放弃了这个儿子,不闻不问,并在贺云祥的母妃去世后,把他打发到了离秋蝉阁极近的镜花台居住,也就算把他全权交给秋荻夫人和贺云阳这一对最卑微弱势的母子照料。 贺云祥在轮椅上从八岁坐到了二十岁,原以为已被命运判了终身监禁的他竟然有了转机。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白袍大仙,竟说与从不起眼的四皇子有缘,皇上起初以为是骗子,拒而不见,后来不知为何又亲自去求,前倨后恭的态度甚是奇异。神仙架不住皇上的恳求,于是定下了半年之约,带着四皇子飘然而去了。 宫里的人都差不多要将此事忘记了,同时四皇子的形象也将从记忆里淡去。谁承想四皇子居然回来了,而且是自己走回来的。更令人惊异的是,四皇子自从腰椎断后,身体就几乎再没发育生长,二十岁了还是八、九岁的样子,而这个自己走回来的四皇子,居然是成年男子的模样和身高。 康明帝抓住这个极是陌生的年轻人看了又看,从眉目五官和脸型轮廓来看确是云祥,半年前让白袍大仙带走的四儿子。可是世间竟真的有神仙,真的有奇术吗?让云祥又能行走已经是奇迹了,居然还能让他长大! 康明帝愣了好一会了,总算想起了这个儿子身体某处有一块胎记,如果这人不是云祥断不会有的,遂命他脱衣验看。一看,胎记好端端就在他身上,自此才再无怀疑,只有庆幸。 这几天贺云祥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大部分人对他遇仙的好运艳羡,也有些人为此事的诡异嗟叹。小宫女们则在议论他的时候脸红心跳。想不到从前那个小娃娃一般的四皇子长大以后这么英俊好看,当然还是远不及三皇子,但三皇子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而这位四皇子还是一位可以接触的英俊少年。 贺云祥才无暇宫里的人怎样看他说他,他这几天只忙着练*哥教他的功法。离开前哥哥就答应他,如果翊雪姐姐治好他并为他打通经脉,哥哥就会把内家心法和剑术都给他。 贺云阳言出必鉴,在云祥回来的第三日就把内家心法传给了他,嘱咐他好好练习,打好内力的基础就能学习剑术了。 贺云祥心无旁骛,一门心思专心练功。可是他什么都不想,不代表没人想着他。这天午后,康明帝的贴身内侍前来传旨,“皇上宣四皇子今日晚间前往祈香苑,与皇上共进晚膳。 贺云祥领旨谢恩,心里冷笑,这么多年都没管过他吃不吃饭的父皇,今天总算想起赏他一顿饭了,还真是皇恩浩荡呢! 祈香苑里的这顿晚膳就真的只有父子二人,旁边连服侍的人都没有。贺云祥扫一眼就知今天这顿饭不是好吃的,可口的菜不一定有,他不想听的话倒是一定有的。 父子二人一起吃饭。康明帝今天是想做一次好父亲的,亲自动手给贺云祥挟菜。可他挟一次菜,贺云祥就起身恭敬谢恩,二人间不似父子,而是地道的君臣。 康明帝放弃了显示父爱,自己吃自己的,饭桌上的气氛反而正常轻松了些。 二人吃着饭,说着话。康明帝看着这个儿子,越看越是满意。贺云祥自幼残疾,因此没有进过内廷书院读过书,但他的学识见解和言谈做派却是极出色的,若是和太子相比,那太子就看不得了。 康明帝知道,这个四儿子身上的一切素质和行为,完全出自贺云阳的教导。除了相貌不同,和他因为身体原因不会武功之外,贺云祥,无一不像贺云阳 这一点,也是让康明帝终于下定决心,今天叫他来共进晚餐的原因。这个儿子有着贺云阳的才华,但又不是那个他厌恶排斥的人,这样的贺云祥,实在没法让他不满意。 康明帝轻咳了一声,又整理了一下思路,找到了个能让贺云祥感兴趣的话题切入点。“云祥啊,太子因行止荒唐,而被父皇责打了火龙鞭,你可知呀?“ 贺云祥笑意淡淡,“怎会不知,那一天全体贺氏皇族都要到场观刑,儿臣也去了!” 康明帝叹息,“贺氏家训里有律条,凡受过火龙鞭者,就算已是太子,也应废黩另立。父皇本来想着是你二哥,只可惜,唉……” 贺云祥再不接话,只低了头吃菜。直到现在,他每每想起那个符纸变化,却一如直人的假贺云涛,心里还是发毛。 康明帝对贺云祥的表现不以为异。反正老二生前也没对这孩子好过,他要是显得多么悲伤反而假了。 影帝叹了一声,看着贺云祥,目光甚是慈爱,“你二哥不在了,父皇心里极是失落。幸亏苍天有眼,派来个神仙治好了你的病。云祥,你这些年也受了很多委屈,父皇想补偿你……” 他停口,期待地看着贺云祥。 贺云祥知道父皇在等自己露出惊喜之色,但这实在没啥好惊喜的,他道,“父皇,如果您是要把太子位补偿给儿臣,儿臣谢父皇隆恩,但儿臣自恃领受不起,只能让父皇失望了。” 康明帝沉吟,随即明了,“你不用担心太子怀恨报复你,父皇保证不会有那样的事。” 贺云祥大笑,“我怕他作甚,就他现在那副样子,他能耐我何!儿臣是不能对不起哥哥,儿臣此生绝不做半件对不起哥哥的事。” 影帝心头冒火,沉了脸道,“父皇让你为太子,这既是父命,也是皇命!怎么,你只知有兄长,不知有父皇吗?” 贺云祥愣了愣,然后笑了,笑得有些冷,有些嘲弄,“儿臣当然知道父皇在兄长之上。但儿臣也不会忘记,在太医确定儿臣腰椎断裂,今生再也站不起来之后,父皇您来看儿臣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儿臣还不会忘记,在母妃去世之后,父皇就把儿臣打发去了镜花台,呵,那可是仅次于秋蝉阁的冷僻之地啊父皇。儿臣记得,那是到镜花台的第三天,哥哥来了,他说‘云祥,跟哥哥去秋蝉阁吧,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怕!’这些年来,儿臣住在秋蝉阁的时间更多,一直都是哥哥疼着、护着、教导着儿臣。但说起来,哥哥只大儿臣四岁而已,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而且他活得那么艰难,那么危险!父皇,您应该知道哥哥为什么活得那么难吧?” 康明帝哼了一声,沉着脸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尽管哥哥活得不易,尽管连秋姨都不疼他。但哥哥一直都对儿臣很好。他把自己所学都教予儿臣,他说‘云祥你要记得,不管怎样,永远不要放弃自己。’他教儿臣做人的道理,就连那次太子被罚火龙鞭观刑时,他也不许儿臣幸灾乐祸。还有,就连儿臣现在完全的康复,也不只是神仙的医术了得。如果不是这么多年来哥哥一直坚持的按。摩和针灸,儿臣的双腿早就萎缩不堪,就是有神仙妙法也是没用的。父皇,并非儿臣只知有兄长不知有父皇,而是儿臣只能依靠兄长,因为儿臣不知道父皇您在哪里!” “云祥,你说这些,你是在怨恨父皇吗?” “不!云祥不怨父皇,不怨太子,儿臣谁也不怨。哥哥说过,真正的男人,心里没有怨恨,只有懦夫才会怨恨!儿臣只是想告诉父皇。那太子位儿臣不坐。过去儿臣依靠着哥哥,但现在儿臣能站起来了,儿臣就要和哥哥站在一起!我贺云祥这一生,都只和哥哥站在一起!” 康明帝又喝一杯酒,语气阴沉地问,“你和你哥哥站在一起,要干什么呀?” 贺云祥微笑,“不干什么,只是要好好活着而已!” 第二百四十一章:二十年了 贺云祥已经走了很久,满桌上没动几筷的菜已凉,还剩半壶的酒也冷。康明帝就在孤灯下,一杯一杯地喝着冷酒。 贺云祥说完该说的话就走了,康明帝也就让他走了,没有动怒和降罪。他知道这些话一定在这个儿子心里埋了太久太久。既然是要赐恩典给贺云祥,他又不要太子位,那就让他说出一直想说的话吧! 刚才他说要和贺云阳站在一起,他们要好好活着!康明帝灌下一杯酒苦笑,他们要好好活着的话,太子就别想活了。本来贺云阳就能轻易将他囫囵吞了,现在再加上贺云祥,一个太子好像都不够分的。 再倒一杯,酒壶就见了底,康明帝喝下这最后一杯。伏在桌上闭起眼睛,希望能尽快借酒入梦,暂时摆脱那无穷无尽的烦恼。 可是连睡眠这样简单的事也不能如愿。他闭上了眼睛,可是关不上头脑和心。那母子二人的脸在他脑中如走马灯般打转。虽然很像,但他闭着眼也分得清,清朗明净的是贺云阳,而冷冽含愁的容颜,则是秋荻夫人。 他不再假寐,坐起来,想着该去哪个嫔妃处打发这漫漫长夜。脑子里却像入魔一般转着那张冷冽含愁的容颜。他不知道她笑起来会有多美,因为她从没对他笑过。 他认命般长叹一声,起身离开祈香苑。 秋荻夫人在灯下做针线,忽听有人问了一声,“你做的是什么?” 她一惊回头,看到了正要进门的康明帝。 她第一个念头竟是赶紧过去把门关上。但谁敢把皇帝关在门外?何况就是把他关在门外,他也有办法摆布她。 她犹疑着,康明帝已经进来了,现在想关门也来不及了。她拈着手中的针线呆呆站着,没有一点要参拜君王的意思。 康明帝脚步有些晃,他晃进来在椅子里坐了,扶着额头吩咐了一声,“倒茶!” 秋荻夫人就像一个扯线木偶,吩咐一声就动一下,一杯茶摆在康明帝手边就没了下文,什么醒酒汤热毛巾体贴问候一概全无。 康明帝喝了口茶,继续扯木偶的线,“你怎么不问朕是在哪里喝的酒?” 秋荻夫人一点没好奇心,提醒她好奇一下都不肯配合,她淡淡道,“皇上喜欢在哪里喝酒,就在哪里喝酒!” “朕在祈香阁和云祥一起吃晚饭的,朕想把太子位给他,可他不要。你猜他怎么说?” 那边不接话,秋荻夫人正在给手里的裙子绣荷叶边,专心致志。 康明帝知道她在听,手里的针线不过是掩饰的道具而已,他冷笑,“那小子不愿意做太子,因为他要和贺云阳站在一起。” 秋荻夫人眼里有一抹惊慌,继续飞针走线。 他起身靠过来,抢了她手里的道具甩在一边,“那小子把朕好一通数落,说朕薄待了他的哥哥。秋荻,这个黑锅朕背了二十年,朕是为了你背了二十年,你自己说,朕可是薄待了贺云阳吗?” “没,没有,皇上您一向对他很好!” “呵,你怎么看出朕对他好的,朕那样对他,也是好吗?” 秋荻沉默,她没什么可说的,说什么都是错。 “秋荻,现在朕想真的对贺云阳好,你愿不愿意?” “什么?” 他捧起她的脸,用力固定不让她转头,“秋荻。以前的事朕都不在意了,朕想了好多年,总算想通了,大概是朕对你还不够好,你才会那样……” 秋荻夫人转不了头,只好闭上眼睛,康明帝不管她,自顾自说下去,“秋荻,从今以后,朕重新对你好,会比以前更好。我册封你为皇后,立贺云阳为太子,以后把这齐朝的江山也给他,只要是他想要的,朕都给他。你说好不好,你高不高兴?秋荻,你说好,说呀!” “不!”秋荻奋力挣开了康明帝的手,用力摇头,“皇上,臣妾不堪为皇后,云阳也不配做太子,求皇上慈悲,就放过我们母子吧!” “放过?”康明帝看了看自己的手,“不可能!二十年了,朕放不过自己,你们也放不过朕,朕也不会放过你们。秋荻,朕的话才只说了一半呢。如果你愿意回头,愿意做朕的皇后,朕从此就对贺云阳好;如果你不愿意……” “你要怎样!你别忘记了你答应我的。二十年,只要那孩子熬得过二十年,你就再也不对他动手!已经二十年了,你是一国之君,君无戏言的!” “哈!秋荻,君王说不说戏言全凭他自己的心情了。”康明帝咧咧嘴角,扯出一丝狞恶地笑,“朕当时向你承诺时的心情,和现在的心情是不一样的。现在朕就告诉你,当时朕的承诺全是戏言,没有什么二十年的期限。朕为你背黑锅背得够了,不都说我薄待他吗?朕从此再不耐烦慢慢薄待他,朕索性结果了他!明天朕就再赐他三十记火龙鞭,看他死不死,如果还打不死他就再来三十,直到打死为止。朕倒要看看,那小子的命能有多硬!” 秋荻夫人一眨不眨地盯着康明帝,看着他的嘴说完那些能嗅到血腥气的话。她慢慢地吸了长长一口气,木然的眼神突然变得疯狂凶狠,她尖叫了一声就扑向康明帝。 她叫的是,“贺铭扬,我杀了你!” 如果这时有宫女内侍看见这一幕,一定会吓得昏厥。那个他们一直以为最不受君王待见的秋荻夫人,居然冲口叫出皇上的名字,还对皇上如发疯般的撕打。而皇上居然不还手,就任她撕打抓咬。因为起码在这时,她是愿意碰他的。直到她抓起针线篮里的剪刀扎下,他亦不闪不避。在剪刀将要扎进他胸口时,秋荻的手一软,剪刀落了地。 她掩面痛哭,她说,“贺铭扬你到底要怎样?” 这时的康明帝满脸红肿,嘴角流血,却没有一点怒意,他轻拍着她的背,温言道,“秋云不哭了,好了秋云,不哭了!” 秋荻夫人的背脊猛地震颤,抬起泪眼来喊道,“别叫这个名字,不许叫这个名字!我们说好的,从那一天起,我就叫秋荻!” 康明帝冷笑,“就因为你把‘云’给了你的儿子,这个名字就再不能被提起。那他名字里的另一个字呢?那个人的名字可以叫吗?” “不可以!”秋荻夫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流着泪拼命摇头,“求求你不要叫出他的名字,贺铭扬,求求你,你要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叫他的名字,不要再伤害我的儿子!” 他拉开她的手,抱紧她,吻住了她的唇,女子在他怀里剧烈颤抖,但没有反抗,他笑,“想堵住朕的嘴,就得用这种方式!你不想做皇后可以,但你得做朕的女人,没名没分,只是朕的女人!” 陈允炆的生辰是在三月十八,今天的生辰过后,他就六岁了。 六岁的陈允炆其实就经历了很多事。比如,在襁褓中时他就失去了双亲。姑姑跟他说当时他的父亲染上了一种极其凶险难治的病症,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他的母亲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父亲,不幸也染上了这种病,最后双双去世。 再比如,他三岁时拜了个怪人为师。这个怪人好大的本事,这几年来给他上课时都是把他从皇宫里偷出来,带到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上去,在一个山洞里给他授课。上完课再把他送回去。三年了,每月两次,愣是从没人发现过。也不知是师傅的本事太大,还是侍卫们太没用。 再比如,他四岁时,皇爷爷驾崩了。然后居然是天景姑姑即位做了新皇帝,清和姑姑说天景姑姑是袤合洲第一个女皇帝。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师傅,师傅沉吟片刻,说:“你姑姑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女子。” 他记得当时师傅的脸虽然还是木木的没任何表情,但语气特别郑重。 后来他对姑姑说起了师傅对她的评价,姑姑笑得好得意。 他总觉得姑姑和师傅是认识的,但问起来,他们两人都不承认,不承认就不承认吧,师傅和姑姑都是他最崇拜的长辈,对长辈的私事不能瞎猜。 陈允炆很忙,在他这个年纪像他这么忙的小孩子很少。他要读书,要练武,而且,只要姑姑有空,就会给他讲解朝堂上的事。那些事他都听不懂,也没兴趣,但姑姑执意要讲。 有一次姑姑对他说,“允炆,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生来就是要承担重负的。将来整个大渊的江山都要放在你肩上,而且时间可能很早。也许再过十年,姑姑就不在了,那里你也就刚满十六岁,还太年轻,但你必须担起整个大渊的重量,姑姑也知道那会很难,但姑姑也是有心无力了。” 陈允炆大致懂得姑姑说的不在了就是死了,可是十年后姑姑也还是很年轻啊,怎么就会死呢?他去问清和姑姑,她抱着他一直不说话,一直过了很长时间,他都开始犯困了,才听到清和姑姑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说,“允炆,真的到了那一天,如果该你来挑重担,你就接过来,挑得稳稳当当的,让皇爷爷和天景姑姑都能放心;如果这副担子没落在你肩上,你也不要失落怨恨,不要像你……那样!允炆,你是个好孩子,和你……是不一样的!” 第二百四十二章:天景的生辰 他不知道清和姑姑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也许是他太困听错了,反正第二天问起,清和姑姑说哄他睡觉时根本没说话。 看着清和姑姑一副笃定的样子,陈允炆又困惑又无奈,只能当是自己做梦时梦到了那番话,可即使是梦,那说话的声音也好像清和姑姑呢! 陈允炆的童年就在这三个长辈的教导和影响下,忙忙碌碌地度过了。 隆晖三年五月十二,大渊洛州石塘县落融村来了一个奇怪的年轻人。说他怪,首先是他长得极漂亮,村里年纪最大,最有见识的许老头都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男子。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见了他没有不看直眼睛的。他也不在意,摇着一柄竹骨折扇和村民闲谈聊天。 他谈话的内容也怪,三句话不离大渊的皇帝,而且基本是是他提问,让村民们回答。 年轻人问,“听说你们大渊这一代的皇帝是女帝,你们觉得这位女皇帝怎么样啊?” 没人敢说话,年轻人摇了摇扇子笑道,“我可不是你们大渊朝廷里的人,我哪国的人都不是,就在袤合洲上流浪,就喜欢打听点儿新鲜事。听说大渊出了袤合洲的第一位女帝,就过来看看,女子执掌的江山是什么样的。你们尽管说就是了,就是有什么对你们皇帝不敬的话,我也没地方告状去!” 一个老婆婆咂着不剩下几颗牙的嘴,先说话了,“哪会有对皇帝不敬的话啊,谁敢说,我许老太第一个不答应。这一位女皇帝可好了,自她当上皇帝以后,别的不说,地租和税都减了,别的地方我没去过,不知道情况,反正我们这个村的人,都吃饱了!” “哦,吃饱了!”年轻人又摇了摇扇子,点了点头。 旁边一个中年妇女以为他没把这一点当回事,顿时不乐意了,瞪了眼道,“这位相公,一看你就是从没挨过饿的,估计也不知道吃饱饭是多重要的事。” 年轻人笑笑,“大嫂,吃饱的意义在下还是知道的,更知道能让一国的百姓都不挨饿,实在是件很了不起的事!除了这点,那位女帝还有什么特别之举呢?” “有啊,现在家里凡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两个月,县里都给发一两银子的汤药钱,一年就是六两银子啊,这可不是小钱。以前家里老人有了病只能硬捱,实在捱不过了才去看大夫,也不敢抓好药,现在就不怕了。”一个汉子接口道。 “嗯,这可真是一项善举!”年轻人微笑赞赏。 “还有啊!现在我们女子也有地位了呢,那位女皇帝下了旨意,说以后不许男子无故休妻。尤其不许因为女子没有生孩子或者没有生男孩而休妻。如若男子因此原因休妻另娶,女子即可到衙门去告他。那负心汉不但要分给女子一半的家产做赔偿,而且还要被送到采石场去,做苦工一年,不愿做苦工的,就得挨四十板子。” 年轻人以扇掩口轻笑,这个计划她到是亲口说过的,想不到她说到居然就能做到。不知这样一条对天下男人绝无好处的律条是怎么通过朝臣同意的。估计那丫头是又用了瞳术。 “年轻人,我说你还流浪啥呀,不如你就入了我们大渊国籍吧,看你知书达理的,在我们县里做个教书先生,每个月有二两银子加十斗米呢!”一位大嫂怂恿着。 年轻人大笑起来,点头道,“好啊!不瞒大嫂,我正是喜欢上了一位你们大渊的姑娘,所以才来打听打听!原来大渊这么好,值得我做上门女婿!” 他笑着,摇着折扇去了,一个眼尖的小姑娘看到了他扇面上的画,那是一片开满银白小花的草原,草原上,站着一位红衣艳艳的姑娘,仰头微笑。 小女孩想:她大概就是这位漂亮公子喜欢的姑娘吧! 隆晖四年十一月初七,今天是天景二十四岁的生辰。现在,知道她这个生辰的人,只有她自己,和贺云阳。 今晚,她和贺云阳在悠然亭喝酒。 悠然亭是赏梅的好地方。小小的亭子就是被一片梅林包围着的,今年冬寒雪大,梅花也开得格外好。如朱砂泼染过的大片嫣红,灼灼地映着满天满地的雪。夺目惊华。 今天下午,悠然亭四面就生起了暖炉烘着,几个时辰下来,亭子里温暖如春。天景懒懒地倚在雪裘里,端着一杯酒浅啜。身旁的贺云阳在弹琴,是一首《遐思》。她今天特别喜欢这首曲子,已经让贺云阳弹了好几遍。 “不是好几遍,这是第十遍了天景,你到底还要《遐思》多久?” 贺云阳《遐思》过第九遍之后,小指一勾琴弦,开始第十遍的宁静《遐思》 “贺云阳,我确实想起了很多事,心里很难受嘛!”她看了他一眼,把手中酒杯凑到他唇边。 他饮尽了杯中酒,把琴放到了一边,“不弹这曲子了,越弹你想得越多,心里越不好受。打起精神来嘛,过生辰是高兴得事,这么无精打采的,一整年都不吉利。你要是再这么闷闷不乐的,就把生日礼物还给我!” “才不!”天景一把抓把桌上的锦盒抱在怀里,做鬼脸鄙视他,“贺云阳,有你这样的吗?送人的生辰礼物还能往回要的?” 她说着又打开锦盒,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把玩着。贺云阳送她的是两件玉雕,当然是他自己的手艺。材料是上好的血玉,雕成一只懒洋洋的老虎和一只笑眯眯的兔子。天景的本命属相是兔,但她向来不承认,就喜欢冒充老虎。于是贺云阳各雕一只为她庆生。 天景已有些醉了,朦胧的眼里反而看出些门道,她抚摸着虎背,斜睨着贺云阳道,“我说这只虎从造型到神态我都有些眼熟,你,你不会是照着苍峦大哥雕得这只老虎吧?” 贺云阳正喝酒,听她的话一怔,把微红的脸扭向一边,道,“既然可以照猫画虎,为何不能照猫雕虎?” 天景拉住他的衣袖大叫,“你还强词夺理。我明明是威风凛凛的老虎,偏被你雕成懒猫了,你还好意思说!我不管,你还要再送我一件礼物做补偿。” 贺云阳好容易才从她手里抢回了自己的袖子,笑道,“天景,你太贪心了吧,我送了你两件礼物,还弹了十遍《遐思》,你居然还要礼物,现在半夜三更的,我上哪儿给你找礼物去?” 天景不说话,来来回回地打量他,打量得贺云阳心虚,总觉得这丫头没打什么好主意。 “我想看你舞剑!”没打好主意的丫头终于打定了主意,提出了要求。 贺云阳看了看腰间的青琊,自从自己从师傅手中得到了这柄剑,一直都是用之厮杀,取人性命,从没想得过舞剑这件风雅的事。 “嗯,好吧,你是寿星嘛,今天你最大。说什么都行,我就舞剑给你看!“他拿起青琊走出亭子。这时雪正下得急,黑沉的天地间瑞雪苍茫,满树的红梅上积着白雪,是一种素净的妖娆。 亭子里一声琴音响起,是一首萧瑟苍凉的《雪之涯》,正好应景。 他转头回望,正和天景四目相对,默契一笑。 迷蒙的雪雾被剑光撕裂,树梢的红梅被剑风扫倒,天色如墨,剑光如银,红梅殷艳,白雪清雅。天景吸一口气,手下拨弦越快。她跟贺云阳学得第一首曲子就是《雪之涯》,弹得最好的也是这首。特别在今晚,她想弹出此生最好的乐章。 风越冷,雪越密,琴声越急,剑光越亮,红梅也越凄艳,梅香也越凛冽。 琴声在最高的一个音上嘎然而止,贺云阳也在同时收剑而立。只有梅瓣还在纷纷落下,盖满了他的双肩,和他在雪地上用剑锋划下的九个狂草大字:恭祝陈天景芳华永驻! 天景也走出亭子,依着他的肩看地上的字,芳华永驻也许是不可能,但这一晚,这一刻她将永不忘记。 他身上有梅香清冷,她依在他怀里就不想出来,懒懒地道,“贺云阳,我真是醉了,你送我回隆华殿好不好!” 他在她耳边笑说声好,就把她抱了起来。 皇宫太大了,隆华殿离这里有将近四里路,天景倚在他肩上小憩,迷迷糊糊地嘱咐,“贺云阳,快到隆华殿你叫我啊,可别直接抱我进去!” 他答应着,但嘴角的笑促狭狡猾,一看就没安好心。可是天景真的喝多了,醉意浓浓地睁不开眼,当然没看到。头枕在他肩上,含糊地说了几句贺云阳如何如何的,就沉沉睡了。 天景穿得很厚,雪裘就披了两件,华美温暖的皮毛挤满了贺云阳的怀抱,所以她小睡一会儿也无需担心着凉,贺云阳抱着她走在这飞雪的夜里,专拣背风的小径走,这样又多绕了些远路,他也不觉得累,感觉就这样走一辈子才好。 但再长的路也有尽头,何况这路也没多长,小半个时辰后就绕到了隆华殿。天景说快到了要叫醒她,现在已经到了他也不叫她,偏偏就要捉弄这个丫头一下。他前几次来时就发现了,隆华殿左后侧有一扇窗可以从外面打开,好像还能开得很大。 他悄无声息地绕过去,根本没惊动前面守门的侍卫。轻轻地打开那扇窗。打开的角度居然正好能容纳他手中这个挺大的毛团包裹。 他就抱着大毛团轻身飘进了窗里。尽量用一只手托稳她,腾出一只手来点了守在寝殿里的宫女的睡穴。然后安安稳稳地把她放在床上,才拍着她的脸轻声叫,“醉猫儿,醒醒了!” “到了吗?贺云阳,我刚才梦见,啊……” 天景坐起来,揉揉眼睛看自己身处之地,好容易才确定自己真的是在隆华殿,再看笑成了狐狸的贺云阳,扑过去想掐他,那家伙脚尖点地就已到了窗前,笑道,“女皇陛下还是动动脑筋,想想明天如何跟侍卫们解释您是怎么回来的吧!” 天景一愣,咬牙怒道,“解释什么?他们哪个敢问,板子伺候!” 那只狐狸笑了“好霸气!”就消失在了窗外。 第二百四十三章:秋荻夫人之死 时间不知不觉地,就滑到了一年的末尾,现在已到了隆晖四年的腊月。 腊月一到,就进入了一年中最后的忙碌,有诸多事宜要盘点结算,还要制定对明年的规划,朝堂上下忙得不亦乐乎。但在忙碌之余,喜庆的气氛也越來越浓。毕竟忙完这一段就是新年了,有一个长长的年假,让辛劳了整年的人们放松调整。 凌尧帝陈天景自然是整个大渊最忙碌的人,但她对新年却沒什么期待,也沒有什么欢喜的心情。因为贺云阳最近心情极糟,而贺云阳心情不好的原因,是因为秋荻夫人快不行了。 秋荻夫人的病情开始于两个月前,起初就是普通的伤风,却久治不愈。一个月前添了咳血的毛病,到了现在人已经昏迷不醒,回天乏术了。 其实起初的病症并不严重,如果能及时治疗的话绝到不了现在的地步,可是…… 一个月前贺云阳在寄思帕上写,“母亲自病后就不见我,所有治疗都由王太医负责。我几次想去看她为她诊治,都在她房门前被挡了下來,她的侍女说,‘夫人有命,她的身体不用三皇子牵心挂怀,三皇子请回!’可我从王太医那里了解到母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有一天我执意要进去看她,是母亲自己说话阻止了我,她说她不想见我,她让我别操她的心,守好自己的心才最要紧。” 尽管写在帕子上的字不会有情绪变化,但贺云阳当时被母亲拒见时心里的难受,写字时嘴角的苦笑天景都能想到。一想到就不由替贺云阳生气寒心。这世上大概再不会有像秋荻夫人这么糊涂的女人了,她只有一个儿子一个亲人,相依为命了二十多年。她居然不信他!她以为他去看她,关心她的病情,是想要趁机下毒害她吗?真是难为她怎么想出來的。贺云阳如果真有这般狠决,齐朝的江山早就易主多年了。贺云阳就是为了她这个母亲咬牙苦忍了这么多年,换來的,就是这样冷漠猜忌的一句话:守好自己的心! 天景嗤笑。谁的心,谁自己知道! 最近和贺云阳说话很难很口是心非,她自己的真实想法当然是不能吐露的。她在贺云阳面前嚣张霸道惯了,但她知道,再亲密的关系也是有分寸底线的。贺云阳的分寸底线就是他母亲。或许也并非因为他和母亲有多么深的感情,而是他为这层淡薄的母子关系付出的牺牲和委屈太多,因此不愿意有人说母亲的不好,即使是天景也不可以。 于是天景在帕子上写“沒事的”,“别担心,你母亲一定会好起來的”,“你要照顾好自己,不然你母亲会于心不安的”。 这些话着实太假,而贺云阳的回答通常是“嗯”,“好”,“知道了”。天景沒脾气了,估计贺云阳看到她的假话也很无奈,想不出好的回答,只能这样敷衍了。 除夕夜宴。大渊皇宫里每年除夕都有夜宴。臣子们要和跟皇帝吃过饭之后才能回家去团聚。凌尧帝觉得这挺沒道理,估计沒有哪个臣子喜欢在这么拘束的环境里吃年夜饭,她身为皇帝也挺不喜欢。但沒办法,祖上立下的规矩嘛,不喜欢也得照办。 结束了和臣子们的团圆饭,天景又直到明华苑,去吃她和清和,再加上允炆三个人的真正的团圆饭。她还想着饭后要去看玄明,她每年都会在特别的几个日子去看他。玄明告诫过她不要常去看他,免得惹臣子非议。她也知是如此,但每年总要去几次。 她终于在三个地方吃完了三顿团圆饭,在定更前回到隆华殿。刚铺开寄思帕想跟贺云阳说话,帕子上已经悠悠地浮出他的字迹,“天景,我母亲在半个时辰前去世了!” 天景看着这句话。被三顿饭中的很多杯酒弄的有些晕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贺云阳只是告知了她一声,语气淡淡,沒有一个字的情绪表达。也许他真的不伤心,那么薄凉寡淡的母子情,有何值得留恋? 天景看着这句话,细细品咂,品出了两层滋味。其一是那个美丽但命薄的女子终于解脱了,终于放下了所有的爱和怨,从此不用再纠结帝王和儿子之间。 其二、天景似乎听到“咔嗒”一声轻响,那是一把陈年大锁打开的声音,困住贺云阳这么多年的枷锁终于打开了。锁开链断走金龙,齐朝的江山,很快就要换上新主了。 天景想了想,在砚上蘸饱笔,再不提什么节哀顺变的假话,直接切入正題,“我有整整十天的年假,明日是初一,我要主持祭祖的仪式,这样,明日晚上你來接我,我陪你这几天。” 初一的晚上,一身孝衣的贺云阳看到了一身素白的陈天景,她手边还有一个小包袱。 “贺云阳,你想不想哭?我以前在你衣服上抹过好多眼泪呢,现在你也可以在我衣服上抹眼泪。”天景很大方的表示。 他摇摇头,“我也知道母亲亡故,为人子都必当哀恸,可我就是不想哭。我努力过了,可就是不想哭。” 天景摸摸他的脸,“不想哭就不哭。反正你为了母亲所做的,天都看到了,不会因为你沒哭而怪你不孝,你若不孝,天下就沒孝子了!” 他点点头,“可虽说你放年假,离开这么多天总也不妥吧?就算沒有朝臣來找你,但清和跟允炆呢?他们如果发现你失踪了,该怎么解释?” “你放心吧。我和清和姐姐说了,年假期间我想去行宫呆几天,有些事情要静心考虑。拜托她照顾好允炆。对隆华殿的那几个侍卫和宫女,我也用瞳术下了我去了行宫的的指令,就算是有朝臣來找我,他们也会这样回复。只要不在这几天突然出大事,沒人能发现我失踪了,你别忘了,我的运气一向不错的。” “这样啊,那我们走吧!” 天景点头,抱起她的小包袱。既然要去好几天,总得带几件替换的衣服,这本來很正常。但是眼下,怎么总有种两人相约私奔的感觉? “贺云阳,你母亲生病这一段,你父皇可去看过她吗?” “沒有。”贺云阳深吸了一口高空凛冽的风,声音也是寒冷的,“前天晚上,母亲陷入弥留之际。我去求父皇來看她。父皇在瑞月宫和容妃喝酒,我就在外面跪求,他知道我在外面跪着,知道母亲已经不行了,可他不见我。三更前瑞月宫里丝竹管乐,歌舞升平。三更后熄了灯,自然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守门的内侍让我回去,说皇上不会见我的。可是我想,母亲一直是想着他的呀,这最后一面的,见不到就太遗憾了。我就一直等,总觉得也许下一刻,父皇就能想起母亲的好。可我等到五更天,父皇终于出來了,可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就直接上朝去了。母亲去世后的这一天他也沒有來过秋蝉阁。人的心哪,怎么可以狠到这个地步!” 天景仰头看他,尽管贺云阳倔强地扭过脸,她还是看到了他的泪,她小声道,“贺云阳,我的肩膀借给你用!” “我又沒哭!用你的肩膀做什么!” “我知道你沒哭,可是风太大了,吹得眼睛不舒服会流泪的!” 他低低笑了一声,“说得是,风真是太大了!” 他抱紧她,把脸压在她的肩上。抱怨着,“天景,你的肩太单薄了。” 她轻拍他的背,无奈道,“将就吧,反正你的脸也不大。” 秋蝉阁一共只有三个服侍的人,一个老内侍一个老嬷嬷,还有一个年纪很小的宫女。再加上贺云祥,为秋荻夫人守灵的也只有四个人。 贺云祥看看陈天景,再看看她手里的小包袱,再看看哥哥,眼神又佩服又困惑,踌躇问道,“哥哥,你打算怎么安排?” “天景住我屋里,我搬到母亲的房间去住。”贺云阳一句话就安排好了,对天景道,“走,我带你去把东西放下。” 天景抱着小包袱跟他走,临走前望了一眼秋荻夫人的停灵之处。那口黑漆的棺材单薄而冰凉,就和躺在里面的那个女人一样。 她跟着贺云阳进了他的那间小屋,反手关上门,把包袱随便一丢,压低了声音问道,“贺云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來吗?” “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单纯來给你母亲守灵的!贺云阳,我不信你沒有计划,我不信你不知道这几天是动手的最好时机?”她紧盯着他,“这些你是想到的吧?” “我是考虑到了,可是我沒想到你会先提出來,我以为你会觉得我立刻动手有些急!” “有什么急的。我不想说你母亲的不是,这些你自己心里也都清楚。你为她做的已经够了。何况,她只是不让你在她生前动手,又沒说要让你为她守孝三年再动手。贺云阳,你现在就是要和你父皇抢时间,如果错过头七这几天,以后再动手,就会困难很多危险很多,会多死很多人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逼宫(上) 他抚上她的脸,轻笑,“天景,你现在真是越來越有眼光和气魄了。那我就把这儿的一切交给你了,我去准备。” “嗯,我來就是替你打理这一切的。好让你放手去做你该做的事。对了,你弟弟知道你的这个计划吗?” “当然知道。在这里我只有他一个亲人,自然什么都不瞒他。” “贺云阳,”天景一把拉住将要出门的他,“我还有一个建议,只是建议啊,我可沒强迫你一定要这么做。你愿意也行,不愿意也行,不许生我的气。” “天景,这么吞吞吐吐地做什么,什么建议,你说就是了。”贺云阳看着她,有点好奇。 天景张了三次嘴才说出口,“我想建议你放过太子。那根竹竿虽说讨厌死了,但他毕竟也姓贺。贺云阳,你杀贺云涛那是不得已。但是太子这个人只是仗你父皇的势而已,他自己一点本事也沒有。这样的废物你就让他活着吧,别把他的血染在你的手上。可不可以!” “天景,现在的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告诉你,我和你想的是一样。我不会动太子的,就把他幽禁在太子府中,一切待遇不变,他能活多久,我就养他多久!” “嗯,就是这样,让竹竿在太子府里自生自灭好了。”天景笑,“好了,你去忙吧,我去给你母亲守灵上香。” 秋蝉阁的几个宫人很奇怪,秋荻夫人刚刚过世,三皇子却整天不见影子,只留四皇子和一个陌生女子一起为夫人守灵。 但他们也知道,主子的事下人不该好奇,反正这里冷清惯了,不会有來祭拜的,再古怪也沒人知道。 天景每日守在灵前,代贺云阳尽孝。她不知道秋荻夫人高不高兴看到自己在这里守着,而贺云阳则去准备造反推翻他老爹自己做皇帝,不管高不高兴,反正现在阴阳两隔,她再也管不了她的儿子了。 天景跪在灵前,背上总是盯着一双眼睛。她知道是那个小宫女,听贺云祥说她的名字叫花蕊。其他两个宫人观察了自己一天就沒了兴趣,而这个花蕊一直盯着她,从來的那天开始,到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花蕊小宫女一直对她好奇不减,盯看不倦。 天景烧完面前那一道纸,挺了挺背脊,骤然回头。那花蕊躲闪不及,一下子和她视线相撞。 天景冷冷问道,“你看什么!” 那个小宫女抖了抖,声音怯弱地几乎听不清,“奴婢,沒,沒看什么?” “我不喜欢被人盯着看,以后不要这样。” “奴婢知道了。” 这天是秋荻夫人停灵的第六天。天景继续在灵前烧纸,贺云祥也和她跪在一起供香烧纸。两人脸上平静,心里却都有些惴惴。昨天贺云阳回來说,他已经准备好,要在头七之夜动手。天景有点怀疑他是有意安排在这个时间,偏要在头七回魂夜,让母亲的灵魂看到他逼宫推翻他父皇。说起來,这也是一种孩子气。既是和母亲赌气,也是给母亲出气。 这时,那个老内侍慌慌张张地进來,凑近贺云祥耳边说到,“四皇子,太子殿下來了!” 贺云祥一怔,待那个老内侍退下,他轻声道,“嫂子,你先躲一下吧!” 天景又往盆里添了几张金箔,淡淡道,“我为何要躲?我是大渊凌尧帝,是你哥哥未婚的妻子,一个贺云海就值得我躲躲藏藏?,岂不可笑!” “可是,可是让太子看见了你,总是不太好。” “这话你倒是说对了,那个太子看到我,总会不太好。”天景回头,笑笑地看着他,“你哥哥有沒有告诉过你,我最拿手的把戏是什么?” 贺云祥茫然摇头。 天景神气活现地吐出六个字,“修理你家太子!” 太子已经被火龙鞭伤折腾成了一根标准的竹竿,尽管精神不济,但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欠打作派。 他可是憋了一肚子气來的。父皇派了他这个晦气差事也罢了,还特别吩咐了要诚心,一个随从都不许带,独自前往,上香拜祭。 于是,太子不情不愿來了这个整座皇宫最晦气的地方。傲慢地对贺云祥说了一声,“父皇让我來的。”就懒洋洋拈了三柱香点上,拜了几拜。 贺云祥按规矩还礼答谢,只希望这个瘟神快点走,别看到嫂子。 可是贺云海对女人有着天生的敏感,绝不会身边有美女存在还沒发觉。他都准备走了,忽然发现不对,又转了回來,口中说着,“哎,这边怎么多了个女人?这个是花蕊,这个是……” 他弯腰打量那个多出來的女子的脸,然后像见了鬼一般的大叫跳开,“啊,怎么是你,陈,陈天景!” 天景慢慢起身,笑眯眯看着他,“是我啊,好久不见了太子殿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我知道了,你和老三,你居然是和老三……我要去告诉父皇!”太子大叫着拔腿就跑。去听后面一声冷冰冰的命令,“站住!” 太子真的站住了,战兢兢看着她,“你,你要怎样?” “我只是想把你这些年倒过的霉给你解释一下,免得你一直糊涂,今天不给你说清楚,恐怕以后沒机会了。” 天景背着双手慢慢踱到他面前,“其实,你第一次见到我不是在大渊皇宫,而是在芙蓉会上,乾镜湖边,你还记不记得被马蜂蜇的滋味了?” “那是你捣的鬼?”太子颤栗着,“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你!“ “因为你打了贺云阳。就因为他沒摘到芙蓉花,你就打他耳光。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打他!” 天景笑了笑,向前踏了一步,“你第二次见到我,是在大渊皇宫。我让你出尽了丑,沒娶到太子妃,被我父皇大骂,回国以后还被你父皇惩罚。因为贺云阳跟我说,你想娶的太子妃是我!你作死吗?居然敢打我的主意!” “你……你……”太子又后退了一步,因为天景又往前踏了一步,“第三次你见到我。不对,你沒见到我。那时贺云阳刚挨了火龙鞭,被关在柴房里,生死两难,你去看他的笑话,顺便再落井下石。可是笑话沒看到,看到无头鬼了吧?而且,以后的好多天,你每晚都能梦见鬼吧?” 天景冷笑,一步逼到他面前,“五年前你和贺云阳去大渊为我父皇吊唁,在答谢宴上突然失态也是我的手段,不然我怎么有借口发国书向你父皇告状呢?不过你父皇也太偏心,才打了你十记火龙鞭。你也真沒用,才挨了十鞭,就是这付德行了?” 太子已经抖如筛糠了,“这次,你……还想怎样?” “这次我不想怎样了,我挺可怜你,因为你很快就要倒大霉了。我只是命令你,不许你说出去,我在这里!对谁都不许说!” 太子又看到了她眼里的异样光彩,惊惶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混沌迷糊,呐呐道,“是,我不说,跟谁都不说。” 天景满意地挥挥手,吩咐道,“去吧!” 秋荻夫人停灵的第七晚,定更时分。贺云阳踏上了通往元露殿的甬路,他知道,父皇今晚在那里等他,今晚是他和父皇的对诀,他要么成功,要么死去! “三皇子!”一个御林军统领上前拦住了他,“皇上有旨,今晚他不想见您!您请回吧!” “父皇从來就沒有想见我的时候,但是今晚,我想见他!” 统领打了个手势,两边甬路上密密麻麻站着的御林军立刻亮出兵器严阵以待,一双双警惕的眼睛盯牢贺云阳。 “三皇子,今天傍晚,皇上调了一千御林军守护元露殿,皇上说了,如果三皇子执意闯宫,杀无赦!三皇子,我们不想和你为难,请您回去吧!” 贺云阳冷笑,“千人吗?巧了,我一剑正好杀千人,不想死的就让开!” 统领无奈了,他并沒把一剑杀千人的话当真,三皇子再厉害也不能到那个地步,他叹息,“皇命难违,三皇子莫怪!” 贺云阳点头,看着潮水般向他席卷而來的一大群御林军,轻身飘起,拔出了腰间的青琊。 青琊格外的亮,亮得冷凛,亮得妖异,明亮的剑锋上映出一丝莹蓝。当年天景从她的道人师傅那里得到的四张剑符,给了贺云阳三张,现在,青琊的剑锋上就贴了一张。 贺云阳腾身半空,看着下面黑压压的千人军,叹了口气,一剑挥出。 如果天景的道人师傅看到这一剑,一定会很满意,这一剑的威力,才不辜负了那张极品的剑符。 这一剑挥出,莹润的蓝光便如怒海狂涛般滂礴而出,一层比一层强悍汹涌卷向了下面的人群,顷刻间,呐喊就变成了惨嚎,试想千人同时发出凄厉惨呼,那将是怎样惊心动魄的声浪 在元露殿御座上稳坐的康明帝也猛地颤抖,竟从内心生出的恐慌。他第一次和贺云阳如此默契,猜到了他的动手日期,提前做好准备,打算跟这个儿子來一场已稳操胜券的对决。 可是现在他对胜券不那么笃定了,外面可是一个千人队的御林军,究竟发生了什么,会惨叫到如此地步!似乎连元露殿都被这惨叫声裹挟着,颤了三颤! 他不知道,那个他一心想要杀死的儿子,已经完成了一次千人斩,正一步步稳稳踏上元露殿的石阶,向他走來,向他的王座走來。 贺云阳的身后,是一片空荡。和天景斩谢午华时血淋淋的效果不同。这一次,因为贺云阳的剑法非凡,而青琊亦是仙剑。这一剑所引发的大威力竟把千人完全分解溶化了。 一千人,什么都沒剩下! 第二百四十五章:逼宫(下) 元露殿分外殿和内殿,在平日,外殿是百官们等待上朝之处。而现在,正月初六的夜里二更,元露殿的外殿上,十二个黑衣人一字排开,在昏黄灯火下和刚刚走进来的贺云阳对峙。 片刻前,殿外甬路上一剑斩千人的一幕,这十二人都已看到了。若说这一剑之威惊飞了他们的魂也不为过,如果不是他们个个都把帝王的命令视为他们生存的唯一理由,恐怕早就在贺云阳进来之前逃命去了。 可他们不能逃,身后的内殿里,康明帝正等着他们带贺云阳的头前去复命。但看眼下的情形,贺云阳的头是一定拿不到的,既然帝王的指令不能完成,他们就只有把性命都扔在这里,以死向帝王谢罪。 贺云阳和他们玩了一会儿瞪眼的游戏,先打破了沉默,笑问道,“是‘影?’”然后他的目光将他们逡巡了一遍,盯住了左首第一的黑衣人,“你是正月?” 那个被叫做正月的黑衣人心慌口苦,但脸上还是铁板一块的死硬,微微一点头。 贺云阳也点头,又将他们看了一遍,很是兴奋的样子,“袤合七国中,每家皇帝身边都有暗卫。不过据说数大渊的‘暗翼’和咱们齐朝的‘影’,最神秘也最厉害。大渊的‘暗翼’我见识过,名不副实。不知你们是不是也难负盛名?不过,既然是每月一人的轮值,想必你们本事不错。来吧,让我见识见识,若你们实至名归,就可以去向我父皇复命了;若你们也是徒有虚名,从此以后,齐朝的帝王就不再需要暗卫。因为,我完全能够保护自己。 那十二人既然能在帝王身后为影,自非等闲之辈,又都存了死志,十二人迅速交换了眼神,脚下步伐变幻,已经列开了阵形。 贺云阳横剑当胸等待着,忽然又道,“忘记告诉你们,一剑千杀只是那一剑而已,现在我的剑,只能一剑杀一人。“ 十二人步伐不乱,心里都是一怔,既有些安稳又有些困惑,不知这位三皇子为何要解除他们的忌惮。他根本就看不起他们吗? 阵形已成,正月首先发难,他手中是一柄殷红如血的软剑,身形迅如鬼魅地扑向贺云阳。他一动,已经呈半圆将贺云阳包围的十一人全神凝聚,只要贺云阳和正月对上了招,他们自有厉害的后手对付他。 可是贺云阳并没有迎上正月的软剑,他只是以更快的速度围着正月转了一圈。 贺云阳的速度快到看不清,似乎“影“的称号给他才更合适。他一圈绕毕。正月就发出了凄厉惨绝的哀嚎,倒在地上翻滚挣扎着。他的腰部一圈都在喷涌鲜血,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腰椎已被斩断,或者可说,正月被腰。斩了。 贺云阳站在圈外,身上的白色孝服一滴血也没溅上,他挑眉冷笑,“一剑杀一人,还有十一个,谁是二月?” 康明帝坐在御座上,越来越是心慌意乱,他知道贺云阳已经进了外殿,正在和影卫交手。现在已过了小半个时辰,隔着厚重的殿门,只能偶尔听到几声惨呼。虽然没有千人惨呼的惊心动魄,但更让他难受。那十二人,可都是齐宫内廷中的绝顶高手,杀一个就少一个。 千人御林军加十二影卫!这对独自一人仗剑逼宫的狂妄小子来说,应该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吧?做出如此安排时,康明帝的确这么想。可是现在…… 康明帝斜倚在御座上,转着右手拇指上的墨晶扳指惨笑:“秋荻,这就是你对朕的报复吗?就因为朕要了你三晚,朕爱了你几十年,却只得到了你三晚。你就这么恨朕?你了断了自己,用你的死给贺云阳解封,让他来夺朕的江山。秋荻,今晚是你的回魂夜,你看着呢吧?看到你儿子离朕的御座越来越近,你很开心吧?行,如果朕付出江山,能逗你开心一笑,那也值了。只是,你笑了,朕也看不到!” 外殿所有的声音都停了,静静的。片刻,元露殿内殿的门被叩响了,贺云阳低沉慵懒又微带笑意的声音恭敬问道,“父皇,儿臣可以进来吗?” 康明帝眼前一黑,连忙伸手撑住御案,在胸口捶了好几下才缓过口气来。那个小子,如果立刻撞开殿门,持剑冲进来也好,可他偏要有礼有节地敲门问上一问,如果朕说不可以,他还真就不进来了?他这分明就是在羞辱朕,分明就是想气死朕! 康明帝勉强稳了稳神,也用悠闲随和的口气说,“外面的可是贺云阳?进来吧!” 殿门被推开,贺云阳好整以暇地踱了进来。白衣上盛开着朵朵红梅,但康明帝知道,那都是别人的血,只在他左肩上,有衣裂血染的一道伤。 康明帝又差点气晕,统共付出了一千零一十二条性命,就在他肩上留下了一道伤!那要想杀死他,到底得多少人才够? “父皇,今晚是母亲的头七回魂夜,儿臣怕父皇忘记了,特来提醒父皇一声。可父皇为何安排下这么大阵仗不许儿臣进来?让儿臣费了好一番力气,父皇,你就这么不待见儿臣吗?” “朕待不待见你,让不让你进来,你这不都进来了嘛!贺云阳你本事大,就别再跟朕计较了。你今晚来,恐怕还有别的事吧?” 站在阶下的贺云阳仰头笑看着上面,“父皇,从小您就不疼儿臣,什么东西都没有赏赐过。不如今晚您做个补偿,把墨晶扳指赏给儿臣,再写下禅位诏书,把皇位都一并赐给儿臣吧!” 康明帝愣了,他本想着贺云阳一旦进来,必然会以剑指他,咬牙切齿历数这些年来桩桩件件的朝不保夕,痛苦危险。然后逼他交出印信,写下诏书。可他完全想错了,贺云阳那么温和平静,用从来没有对他用过的孩子气和撒娇口吻索要礼物,用要糖果和玩具的天真向他索要御座和江山。 这个贺云阳,他到底是孩子?还是疯子?亦或是个戏子? 他定定神喝道,“贺云阳,你母亲尸骨未寒,你就做这样的事,你……” 贺云阳大笑,“父皇,您休要找这样的借口!尸骨寒不寒的不要紧,关键是母亲的心,已经寒了几十年了。所以,儿臣今晚就以这么多人的血为祭,给母亲暖一暖心!” 康明帝无言以对,他支着额倦倦说道,“可今晚是你母亲的头七,你上这儿来,就让云祥给你母亲守灵,像话吗?他和你母亲又没有关系!” “不只是云祥,天景也在。她和母亲有关系。母亲把凤尾银簪给了天景,她,可以算是母亲的儿媳!” “陈天景?儿媳?!”康明帝一下坐直了身体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贺云阳,贺云阳今晚就是来要他的命的,不是要气死他就是要吓死他。“大渊女帝陈天景?她……你们已经……” 贺云阳摇头,神情间有些哀凄,“我们之间没有已经,再也不会有已经了……儿臣在十八岁时认识了天景,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了。儿臣视天景如至宝,儿臣为了她挨火龙鞭,为了她对您说那样不堪的谎。儿臣也想娶她,儿臣想以齐朝的万里江山为聘,娶她做我唯一之妻。可是那时有母亲锁着儿臣,儿臣拿不到这份聘礼,又不愿把她娶进小小的秋蝉阁,因此,儿臣永远地错过她了!” “以万里江山为聘,娶她做你唯一之妻……”康明帝喃喃重复着,忽然大笑,“贺云阳,这一点你还真是像朕。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朕也曾经愿意舍弃万里江山,娶一个女子做我唯一之妻。可是,她根本不愿意嫁给朕……” 他停住那些不该说的话,从拇指上摘下墨晶扳指,“贺云阳,这万里江山朕就给了你,扳指你先拿着,禅位诏书明早写好。” 贺云阳一步步踏上白玉阶,从康明帝手中接过那枚齐朝历代帝王传承的印信。躬身道谢,转身离开。 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康明帝在上面叫道,“贺云阳,你转过身来,让朕仔细看看你!” 贺云阳回身,第一次没在父皇眼中看到厌恶和戒备。康明帝带着半醉的温柔和沉迷细细看他,看得眼里泛起了泪光,他喃喃道,“贺云阳,其实多年来朕对你寡恩薄待,甚至处心积虑想要杀你,不是因为你的相貌,从来不是。你的相貌,朕……喜欢得很!” 他叹口气挥挥手,“你走吧,朕累了,想自己静一静!” 秋蝉阁里是寂静的,三个宫人很早就被打发去休息了,天景和贺云祥在灵前坐着,默默地,从定更坐到了二更。 灵堂上的蜡烛快燃尽了,天景起身换新的,烛火摇摇,照着灵堂上的祭酒和供果,天景说道,“我们大渊有喝七日祭灵酒的风俗,你们齐朝也有这样的风俗吗?” 贺云祥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等你哥哥回来,我们三人就把这一壶酒喝了吧。夫人知道这酒的特别意味,魂灵应该也能得到慰籍了。” “哥哥”二字让贺云祥身体一抖,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灵堂,又看看天景,呐呐道,“嫂子,哥哥一定会回来吗?我总觉得父皇也是做了严密防备的,哥哥只有一个人……” 第二百四十六章:遗书(上) “你哥哥从來都是一个人。有一句话叫‘虽千万人吾往矣’,你哥哥就是这样的。他有青琊就够了,他是自己的胆,自己的倚仗,他不需要拉起一大帮人做挡箭牌,也敢冲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一点不喜欢他这样,觉得他像个疯子;现在我才发现,如果他不是这样,我才不会喜欢他呢。” 她在贺云祥肩上重拍一掌,喝道,“打起精神來,别一副被债主逼上门的倒霉相!你再这么沒出息,看你哥哥回來我不跟他告状的,你就等着被他修理吧!” 贺云祥立刻挺了挺腰背,咧嘴笑道,“只要哥哥平安回來,随便他修理我,大修小修都行。” 秋蝉阁的院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两人一下子屏住呼吸对望。尔后天景霍然起身冲了出去,贺云祥也忙跟着起身。就听天景在院子里一声惊喜大叫,“贺云阳!” 贺云祥赶着出去,看到的是天景正在哥哥怀里大哭,一边哭一边含糊数落,“你怎么才回來!你知不知道我都快急死了,吓死了!” 贺云阳拍着她,哄着她,还是止不住她的哭,无奈只好在她耳边低声道,“云祥可看着呢啊,别忘了你可是他嫂子,哭成这样,不怕他笑话你吗?” 天景慢慢收了哭声,在他怀里回头,果见贺云祥在他们身后,很尴尬的样子。她嗔道,“傻小子,你看什么看,沒见过女人哭吗?” 贺云祥正被她这番大哭弄得摸不着头脑,接口道,“嫂子你刚才不是挺镇静吗?比我还笃定呢,你说哥哥一定能回來,我沒看出你害怕呀!” 天景拭着泪怒道,“我还不是要给你壮胆,才不好意思表现出害怕吗?你当时都吓成那样了,我要是再害怕,岂不是乱了阵脚!” 贺云祥涨红了脸,“哎,我当时吓成哪样了?我……” “云祥,别跟你嫂子讲理,连我这么善于讲理的人,都从不跟她讲理。 贺云阳知道这样说弟弟必然不屑,天景必然火大,可他有转移他们注意力的东西,他拿出了墨晶扳指托在掌中,“你们看!” 贺云祥自然知道这枚扳指的意义,欢呼一声,“哥哥,你拿到了,你真的成功了!父皇写了禅位诏书给你吗?” 天景虽沒见过此物,也从俩兄弟的郑重喜悦中品出了它大致的意思,问道,“这是齐朝皇帝的印信?” 贺云阳点头,对弟弟道,“父皇先把墨晶扳指给了我,诏书明早写好!” “嗯,哥哥,我们喝酒吧,祝贺你成功拿到了本就该属于你的东西,我去取杯子來。” 天景平静下來,这才注意到他满身血迹,贺云阳轻笑,“不是我的,换身衣服就沒有了!” 三人喝了那壶灵前的祭酒,又谈了些以后的事。贺云祥敏锐意识到自己再呆下去就是灯泡了,遂告辞回了镜花台。 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贺云阳道,“我先去换衣服,你回房等我,我有事和你说。” 天景回房等了一会儿,贺云阳就來了,他手里还拿着一封信笺。 “这也是你父皇给你的?”天景问。 “不,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服侍她的孙嬷嬷说,我母亲有遗命,这封信要在她头七那夜才能看!” “头七!”天景念了一遍,道,“贺云阳,你说你母亲会不会也预料你会在今晚动手?” 贺云阳摇头,皱眉道,“天景,我现在觉得,我父皇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或许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个样子,我想,母亲留下这封信给我,肯定是想告诉我一些她不能宣之与口的事。” “你是想和我一起看吗?这样不太好吧,这里面写得,肯定都是你家的私事……” 贺云阳边拆信封边摇头,“又矫情了是吧?我家的私事不是你的私事?” 这封信很长。秋荻夫人的字迹娟秀但无力,纤细小巧地排满了几张信笺: 云阳,我的儿子。写这封信的时候,母亲就要死了。其实我更想和你说话,想把你抱在怀里,细细地和你说清这几十年來所有的事。可是我不敢,不敢提前告诉你一些事,那会毁了你全部的希望和计划,所以我留下这封信,在我死后的第七天晚上,你想必也得到了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那么,就看这封信吧! 天景长吁了一口气。秋荻夫人果然是料到了这件事,她还真是了解贺云阳。可是,这么了解儿子却不疼爱儿子的母亲,实在古怪! 云阳,母亲在世上活了一辈子,对不起很多人,最对不起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你,因为太对不起你,母亲无颜见你,不敢想你!云阳,你这二十年來承受的所有苦难危险,都是你父皇所为或者是他授意他人所为。但是你不要怪他,因为,母亲最对不起的另一个人就是他。我欠他的,负他的太多,自己是还不起了,于是,他就在你身上讨要。 云阳,宫中流传的那些个我们母子不受你父皇待见的原因,统统都是假的。那些,都是你父皇怂恿人编造出的比较合理的解释,在宫里流传着。而真正的真相,现在这些人都不知道,知道真相的那些宫人们,在二十年前就被你父皇统统杀了,一个沒留! 云阳,你是聪明绝顶的孩子,为何你也笃信那些传言,以为你是因为容貌像我,男生女相而被你父皇嫌弃,而我是因为生下你这样的不祥之人被你父皇冷落。 云阳,其实不是的这样的,你父皇恨你,只因--你不是他的儿子。 你难道从來就沒有察觉,你父皇叫你时,和其他几个孩子的叫法是不一样的。你父皇叫他们云海、云涛、云祥。只有叫你是全称,贺云阳。 他就是要这样叫你,因为每叫你一声贺云阳,他就提醒自己一次:你不姓贺,你不是他的儿子! 那几张信笺在簌簌地抖。天景忙握住贺云阳的手,想把信笺从他手里拿出來,口中柔声道,“贺云阳,这个……肯定是你母亲当时病得太重,有些糊涂了。我们不看了,不看了啊!” “不!我要看下去!你不看可以,我……我必须看下去!”贺云阳的脸色惨白得发青,眼睛却亮得如燃着火,说不上是羞,是怒,还是惊。 天景一声叹息,只好和他一起看下去。 云阳,母亲的名字其实不叫秋荻,我姓傅,名秋云。我的父亲是齐朝宫廷中的司乐太傅,这个官职不算大,但傅家和当时的孤独皇后有些亲戚关系,所以在朝中的地位也不低。 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膝下荒凉是你外公最遗憾的事,我是女子,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唯一的指望,就是我能嫁进一个显赫人家。 傅家既和独孤家有亲,我和当时的太子贺铭扬--就是现在的皇上也算是表兄妹,他大我六岁,我四岁时第一次进宫去玩,认识了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男孩子。 从那以后我就常常被传进宫里去玩,皇后说,太子就喜欢和秋云玩。 是的,贺铭扬就喜欢和我玩,只有在我面前他才有好脾气。我弄坏了他的东西,在他已经写好的功课上乱涂乱画,害得他还得重写,他也从不生气。 后來我们渐渐长大了,我知道他喜欢我,而我只喜欢捉弄他。玩各种各样的恶作剧,弄得他很倒霉,被他父皇和师傅责骂,看他很生气又不敢对我发脾气的样子我就很开心。因为我讨厌他的骄傲任性,蛮横霸道。说起來太子贺云海的性格就很像他的父皇。只是贺铭扬不只有骄傲的性格,他是很有才华的,文韬武略,都极为出色,他有权力有资格骄傲。而贺云海,就只剩下骄傲了。 尽管我承认他很出色,但我还是讨厌他。他越喜欢我,我就越讨厌他。因为他的爱太霸道了,只要是他认为好的东西,就不管不顾的非要塞给我,许我丢了砸了弄坏了,但不许我说不要;只要是他认为对我好的事,他就不管不顾地去做,从不管我是不是喜欢。包括他对我的爱,也是他不管不顾的给,即使看出我不想要,他还是要给。 我十六岁时,遇上了我喜欢的人,他叫韩谨阳,是我父亲的学生。他是我第一眼就认定的人。从此我找尽各种借口,尽量减少进宫的次数。我知道,如果我想要和韩谨阳在一起,首要的,不是取得我父母的同意,而是先摆脱贺铭扬的痴缠。 我不进宫,贺铭扬却是可以出宫的。他每次出宫來家里看我。都会给我带很多吃的玩的,我承认这些东西都很好,这些也是韩谨阳给不了我的,但我就是不喜欢。 终于,在我十八岁那年,贺铭扬要给我一件他认为最好,而我最不喜欢的东西,那就是婚妁。他说:秋云,我此生再不要别的女人,我只娶你,做我唯一之妻。 我当时很慌,只好拿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他,我说你疯了,你忘了贺氏为帝,独孤为后的规矩吗?你要想一直做太子,就必须娶孤独家的女儿。 他说,那我就不做太子好了! 他的执著终于给我带來了大麻烦,独孤皇后知道他的想法后大怒,尔后自然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我的身上,说我以妖媚之术迷惑太子,下了凤旨,要打发我到玉坤庵出家。 那一天,内廷的刘总管來带我去玉坤庵,我很怕,但这是皇后的旨意,父母都无力护我。在他们拖着我出门的时候,贺铭扬來了,他什么话都沒说,拔出剑來就砍了刘总管的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杀人,吓得抖成一团。他持剑护在我身前,他说,有不怕死的,只管上來。 皇后终于拗不过他,沒送我去出家。后來他在元露殿门前跪了三天三夜,请求先皇废了他的太子位。他要娶我为妻。 第二百四十七章:遗书(下) 先皇震怒,真的废了他,并打了他四十廷仗。廷杖虽不及火龙鞭厉害,也够他受了。我去看他,他疼得满脸冷汗,但握住我的手还在笑,他说,秋云,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你高不高兴? 我当然不高兴。他给我的爱太真太重了,可不是我想要的。我不喜欢他,我的爱人是韩谨阳。可是我不能告诉贺铭扬,以他的霸道性格,他如果知道我把心给了韩谨阳,是会杀了他的! 父母亲都劝我嫁给他。他们说,秋云啊,你再别做梦了,你也知道贺铭扬的性子,你要是不嫁给他,他就会一直缠着你,真的惹急了他,你想让咱们全家都死不成!再说他对你那么好,女子,有人真心相待,还求什么呢? 我沒办法,我去找韩谨阳,问他愿不愿意带我去。他说如果他是无牵无挂一个人会带我走,可是他的母亲双目已盲,中风半瘫,他又是独子,如何能一走了之。 我说如果你我走的话,那我就只有去嫁给贺铭扬了。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他说,那你就先嫁给他吧,等何时我们都沒了高堂的牵绊,我就去带你走! 看到这里天景不禁腹诽,这个傅秋云和韩谨阳只考虑到自己的心和自己家的人,怎么就不为贺铭扬想想,人家一片痴心的,就算不喜欢也不能随便欺骗辜负呀。可是看看贺云阳冰一般的脸色,她什么意见也不敢发表,无声地继续看下去。 就这样我嫁给了贺铭扬。那一年我十九岁。他欢天喜地地娶了我,但我付给他的,只是妻子的名分而已。我一直不肯把身体给他,用各种借口婉拒,推托,甚至硬顶。他疑惑不解,生气恼怒,但还像小时候一样,他再生气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只能回自己房中去生闷气。 有时我也想我实在太过分了,不该这么欺负贺铭扬,可我骗不了自己的心,我就是不喜欢他。我会感动于他的好,但感动转变不成喜欢。 嫁给贺铭扬的第三年,一次到隆福寺去烧香,遇到了韩谨阳,他问我还记不记得三年前的话,他说他的母亲去年过世了,他现在可以带我走了。 那时我的父母亲也已经都去世了,就像韩谨阳说的,我们已经沒有了高堂的牵绊。我们,可以自由了。 我是前思后想过的,也觉得对不起贺铭扬,可是,我还是踏出了那一步,我和韩谨阳私奔了。 我和韩谨阳躲到了齐朝济州的乡下去,一躲就是四年,谨阳在当地做了私塾先生,我就在家接一些缝纫刺绣的活儿,我们的日子过得清贫又自在。 四年里,我也听到了很多关于贺铭扬的消息,作了三年恒王的他又重新夺回了太子位,他娶了独孤家的一个女儿做了太子妃,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就是贺云海。我想这样也好,他总算是忘了我,他本來就是堪当大任的人,只当个空头衔的恒王太委屈他了,他应该做太子,将來做皇帝。 在我和韩谨阳到济州的第四年,我怀孕了。云阳,我腹中的孩子就是你。我和你父亲真是无比欢喜,当时他就说,取我名中的“云”和他名中的“阳”來作孩子的名字,云阳,这个名字男孩女孩都适用。 我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是四月十三,那一天沒有任何不好的预兆。你父亲要去赶集,我当时怀孕已经五个月了,在家里闷得实在难受,就缠了他带我去。等我们在集上买了好多东西回來时,发现院门大开着,我们还以为是遭了贼,急忙冲进去看被偷了什么。什么也沒丢,只是多了个人--贺铭扬。 我平生第二次目睹杀人是看着韩谨阳死去。贺铭扬甚至都不给我开口恳求的机会,就拔剑杀了他。他就死在我身边,他的血溅了我一身。 贺铭扬看着我的腹部,冷冷问我:他的? 我点头。 他又问我,你是要和他死在这里,还是要跟我回去? 我选择了后者。他连为韩谨阳哭一场的时间都沒给我,就把我拽出了那座小院,然后他冷冷吩咐:放火! 我生活了四年的家,和我的爱人,就被一把火烧光了。 回朔越城的路上,贺铭扬和我乘一辆马车,不管是睡是醒,他都尽量不睁眼。我想他是怕一睁眼看见我,看见我的肚子,就会忍不住要杀了我。 经过溯州时我看到了一条河,河边长满了荻草,我就跟他说:我以后不叫傅秋云了,我就以这荻草为名,叫秋荻。 他眼都不睁地点头说好,以后你就叫秋荻。 我和贺铭扬回到了宫里。云阳,你应该明白,不是母亲怕死,母亲只是要把你生下來。你的父亲死了,我不能让我和他的孩子沒有來到世上的机会。 回到宫中贺铭扬对我说,你最好向佛祖祈祷生下的是女孩,如果是女孩,我会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爱,但如果是男孩儿,我就杀了他! 云阳,那几个月母亲就如在地狱中煎熬。贺铭扬每天都來,坐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看我。他说秋云我恨死你了,但我还是喜欢你,像从前一样喜欢。 贺铭扬杀了我的爱人,还计划着要杀我的孩子,按理说我该恨他入骨,可是我恨不起來。他拿命爱我,为了我甘愿放弃野心和前程,是我背叛了他,背叛,无论出于什么借口,都难以被原谅。 那一年的六月他即了皇位,成了康明帝,但我还是叫他贺铭扬,他也容我这样叫他。 那一年的七月十五,我生下了你。你出生后,我和贺铭扬都愣了,你是个男婴,但却拥有我的容貌。云阳,说起來你好像是天生來和贺铭扬作对的,他为我的孩子安排了两种结局,而你,偏偏走出了第三条路。 贺铭扬抱着你在屋里打转,我心里反而是平静地,他若让你活,我就活,他若杀你,我和你一起死,我们一家三口,也就团圆了。 可是他沒有杀你,或者说他沒有立刻杀你。他和我定下了二十年的约定。他说他喜欢了我二十年,我伤了他二十年,他要在你身上讨还回这二十年。他会在二十年里想尽办法折腾你,折磨你,如果你经不起折腾死了,那是你的命,如果你熬过來了,他以后再不碰你。 我跟他说你的名字叫云阳。贺铭扬愣了,然后他笑得那么凄惨,他说,你的“云”加他的“阳”是吧?你和他的孩子却要冠上我的姓是吧?好,我给他我的姓,我会记住的,这个孩子,叫贺云阳。 秋蝉阁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带着你住在秋蝉阁,我跟他说贺铭扬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别再來纠缠我。 他说好! 贺铭扬真的疯了,在别的事上,他一切正常,可是只要面对我们母子,他就疯了,脑子里只有如何让我们痛苦。是我把贺铭扬逼疯的,他折磨我是我应得的报应。可他从不加诸于一指在我身上,他只折磨你,让我看着,还不许我给你最起码的母爱。如果他沒疯,怎么想得出这么狠这么绝的主意! 我有多少次在想,我当初的选择错了。我应该带着你,和你父亲一起躺在我们的小院子里被火烧掉。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个世上來,让你受尽如此的苦难! 从那以后就是你二十年的不幸。云阳,母亲对不起你!你在替母亲受苦,可母亲不能表现出一点对你的关心疼爱。连一句翔的话都不能有。贺铭扬一直派人盯着我,只要我对你好,他就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你。你被责打火龙鞭时,那两天的柴房之厄就是我去向他求情求出來的。后來你鞭伤复发时,我必须坐在那里看你痛苦,但我不能给你一点关怀。即使你向我伸出手,我也必须躲开。 云阳,母亲知道你有多难过多寒心,母亲知道你会恨我,这正是贺铭扬想要的。可我沒有权力恨他,是我,把他逼成了这样的疯子! 我和贺铭扬都沒想到,你居然真的能熬过二十年。他对你的最后一次为难是火龙鞭之刑,然后他遵守约定,再沒有对你动过手。 云阳,你不是贺铭扬的儿子,但你的痴劲儿真像他,当你跟我说你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你要做皇帝,娶她为后,并且她将是你唯一的妻子。你知道母亲当时有多意外多惊慌吗?这些话,和当年贺铭扬对我说的一模一样。 也许,你不是像贺铭扬,而是像了我,或你父亲。说起來,我们三个的执念都太重。当初,只要有一个愿意放手退步,结局就不是如今这样。 云阳,母亲真不希望你再有这样的痴念。你此生已然够不幸了,如果那个女子负了你,你可能也会变成贺铭扬那样的疯子。母亲真希望你此生不要有强烈的爱与恨,平平静静地度过就好。不过,大概是不可能了,这或许就是命。 去年,贺铭扬又來找我。他的疯劲儿又发作了,他说他还是想杀你,他想再抽你三十记火龙鞭。不过他这次给我一个疼爱儿子的机会,如果我愿意陪他三晚,他就放过你。 我答应了。如果我不答应,我就是世上最自私最冷血的母亲。我跟自己说我是秋荻夫人,是帝王的女人,为帝王侍寝是正常事,何况我欠了贺铭扬的。这个身子在我十九岁嫁给他的时候就应该是他的了,现在才给他,已经迟了。 云阳,那三天你不在宫里,你不知道当那些嫔妃和宫人们得知那三晚都是秋荻夫人侍寝时,是何等的惊讶。那三个晚上,我对贺铭扬是诚心相待的,因为我突然想通了,我这么多年一直活着,一直压着你不让你去得到那个你想要的位置,就是因为我欠他的,我沒有做过贺铭扬的女人,凭什么让我儿子去夺他的江山? 我做了三晚他的女人,虽然还是还不清他,但我的身体是给过他了。我可以安心地走了,也打开绑缚住你的枷锁。但我不能选择迅速痛快的方式了断自己,那样,你会认为是贺铭扬逼死了我,你可能会去杀了他。我不想你的手上染上他的血。 我选择的死法很缓慢,对不起孩子,让你担心了。在我拖累你压制你近三十年之后,你居然还想要为我疗治,还想让我活下去,云阳,你真是个傻孩子。 云阳,母亲走了,留下这封信给你,告诉你这么多年的往事和真相,你看过后一定会怨恨母亲。怨恨就怨恨吧,但这些是你应该知道的。 母亲傅秋云:绝笔 第二百四十八章:谁没有心 天景长吁了一口气,这段几十年的痴缠恩怨总算结束了。只是,这时的贺云阳已完全失了魂,眼睛还盯在纸上,却是空洞的,和泥塑木偶一般。 天景慌了,从她认识贺云阳以來,还从未见他这个样子,这封信带给他的打击和伤害,绝对不输与火龙鞭和明枪暗箭的谋算。 秋荻夫人也好,傅秋云也好,到底为什么要留下这封信?她写这封信,完全是为了临死前求个心安。她的心是安了,可以松手闭眼了。可考虑过贺云阳看过信后,他的心该怎么安?难得糊涂,有些事,宁可永远不知道,就让贺云阳以为他就是相貌犯了忌讳,因此才这样爹不疼娘不爱的。反正这个原因他以为了几十年,已经习惯了。 现在他知道了新的原因新的真相,这原因和真相会把他逼疯的!看他现在的样子,真是很危险。 天景好不容易才把信笺从他僵硬冰冷的指间抽出來丢在一边,轻拍着他的脸叫他,“贺云阳,贺云阳……” 好一会儿,他才动了动,似乎是被她唤回了魂,他怔怔转过头看她,“天景,你看到了吧?我母亲说我不姓贺!” 天景无言以对,她现在不敢说话。贺云阳的神智就像一根绷得太久的弦,再稍微用一点力,就有断裂的危险。身体受了重伤会康复,可神智的弦一旦断了…… 天景生生地打个冷战,不许自己胡思乱想。她拉过贺云阳的手搓揉着。轻声道,“贺云阳,你饿不饿?我告诉你,我会煮粥,而且煮得很好喝呢,我去给你煮一碗,你喝了粥早点休息。” 贺云阳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继续道,“我不姓贺,那我今晚做了什么?我不姓贺,有什么权力抢贺家人的江山?我不姓贺,那我姓什么?不行,我得再看看,我到底姓什么! 他说着又伸手去拿那封信。天景急了,看來贺云阳的神智真的已经走岔了,想用别的话把他的意识带出那条黑暗的死胡同已不可能。如果再让他看那封信他一定会疯掉的,现在,只有行险了。 贺云阳的动作迟缓僵硬,因此天景比他先拿到了那封信。她一瞬都沒有犹豫就把信凑向了烛火。火苗立刻舔上了信笺的边角! 贺云阳探手过來抢,怒吼道,“你干什么?” 她一把打开他的手,以更大的声音吼回去,“烧信,你看不出來吗?” 她把已烧掉一半的纸丢在地上。望着正以凶猛绝望眼神盯着她的贺云阳,静静地道,“贺云阳,你听我说,即使你现在想掐死我,也请你看在我们相识十年的份上,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贺云阳还是看看她,沒说话。 “贺云阳,这封信你看过就看过了,就当是你母亲讲了个故事给你听,不必当真。你姓贺,你是贺云阳,你已经拿到了齐朝历代帝王相传的印信,明早你父皇写下禅位诏书,你就是齐朝的新君了。事情就是这样,这才是唯一的真相,别的,都是故事和笑话。” “贺云阳,我师傅曾对我说过,人最愚蠢的行为就是不肯放过自己。你母亲不肯放过自己,你父皇也一样,他们折磨自己,折磨彼此,再一起折磨你!” 贺云阳低吼一声,“我母亲才沒有要折磨我!” “她有,她就有,其实她折磨你,比你父皇还厉害呢!”天景看着他,贺云阳在发抖,他要是一下失控也许真的会扑过來把她掐死。用瞳术使他安静的想法只是在脑子里一闪就被否定了。她对他承诺过,这一生,绝不会在他身上用瞳术的。 “贺云阳,我以前为你的心情着想,从不说你母亲的不是,但是今晚我看了那封信,我真的很生气很惊讶,原來你的母亲,是这样一个极其自私的女人!她在这封信里,通篇都说的是她的心。她为了她的心,不喜欢你父皇;她为了她的心,嫁给他都不做他的女人;她为了她的心,撇开他的一片痴情和别人私奔。这些也倒罢了,对错是非我不予置评。可最过分的就是,她居然为了她的心,竟能生生看着她的亲生儿子,她唯一的儿子,为了她承受二十年的折磨。我真不明白,她是怎么忍心的。” “那你让她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怎么办?哼?”天景冷笑,“她应该在你出生后去求你父皇,跟他说她错了,她愿意重新回到他身边做他的女人,即使他不要她,为奴为婢都可以。如果换了是我,我就会这么做。做母亲的,为了孩子什么不能牺牲!何况你父皇那么爱她,只要她肯回头,他绝不会再折磨你。其实他对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逼你母亲回头。可是恐怕连他也沒有想到,你母亲会为了自己的心,对你狠心到这个地步。” “贺云阳,你还记得吧?我认识你时你十八岁,那时候你已经相当厉害了,连火麒麟都打得过。可你还是活得那么难,时时都有危险。何况是你小的时候,沒有力量自保的时候,你遭遇一次次的谋算和暗杀,可你父皇故意不杀死你,就把你弄得满身是伤让你母亲看。而她就真能看得下去,因为她要守住她的心。她的心里只有她自己。她如果真疼惜你,二十年里的每一天,她都可以去找你父皇。你父皇再狠心,对她也会心软的。” 天景长舒了一口气,“贺云阳,这就是我对你母亲的看法。我沒有乱说,即使现在她的魂灵就在我面前,我也要告诉她,人不可以自私到这个地步。自己的心固然重要,但谁沒有心啊?你父皇对她的痴心,你对她的孝心,她放在哪里?贺云阳我还要告诉你,你亲生父母和你父皇之间的恩怨,和你半点关系都沒有,你无需为他们的不幸负责。做孝子的意思,是说在父母老去或病弱时给予他们关怀照顾,而在你沒出生前,他们的作为祸福与你无关。而且你已经他为们年轻时的荒唐承受了二十年的痛苦。从今以后,你不欠任何人的,好好为你自己活就是了!” 她向前迈了一步,站在他面前,“贺云阳,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愿意给你当出气筒,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是你想掐死我,看在你以前救过我很多次的份上,也随便你了!” 一直埋头沉默的贺云阳低笑了一声,把她拉进怀里,“我现在只想哭,肩膀借我用一下。” 贺云阳哭得沒有声音,但他的眼泪很烫,也许是因为他很久很久都沒有流过泪。天景抱着他,这个一直以來都强大如神祗的男子现在脆弱像个孩子。只是孩子哭起來不会这样压着声音只流泪。 很长的时间,贺云阳终于不再流泪了,他还是压在她肩上不起來,声音闷闷地说,“天景,谢谢你,如果今晚你不在的话,也许我真的会疯掉。” “贺云阳,从明天起,你要把这件事彻底忘记。你父皇,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如果你觉得不安,以后可以把皇位传给云祥,或者是他的孩子。这样不就行了。” “在我不知道这件事之前,我也是这么考虑的。我这一生不会有子嗣,将來不把皇位给云祥又能怎么样?” 天景无言了。贺云阳从她肩上抬起头,看着她苦笑,“想什么呢丫头,不是在心里嘀咕‘那你去娶女人生儿子好了,缠着我干吗?’对吧?” “贺云阳,你原來也有猜错的时候,再说你想得美,别忘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想娶别的女人,下辈子吧!”天景亮出双手掌心,向未來的齐朝皇帝展示他的卖身契。“贺云阳,你想不想娶我!” “啊?怎么……娶?” “现在就可以啊。现在你母亲的灵堂还沒有撤,我们就在灵前拜堂成亲。反正你我的父母都已不在了。我们在灵前拜堂,燃香点烛,我父皇和母亲也一定能感应到的。喂,贺云阳,你到底要不要娶我,我数到三……” 贺云阳一把拉了她就往外走,笑道,“一都不让你数!” 他们來到秋荻夫人的灵前,贺云阳踌躇道,“要不然,我去镜花台把云祥叫來,让他给我们证婚吧!” 天景嗔他一眼,“他一个小孩子家,哪能给我们证婚?我们的婚,自有天地为证!快点过來点香!嗯,我们先拜祭你母亲,告诉她,让她放心。我可不是她想的哪种会负了你的女人。然后再拜祭我的父皇和母亲,告诉他们我要嫁人了,虽然不是出嫁。但是我嫁给我最喜欢又最喜欢我的人了!” 贺云阳看着她笑,“我真的是你最喜欢的人吗?” “嗯!”天景用力点头,“最喜欢,最喜欢!” 两人在灵前跪下,先拜天地,再拜高堂,然后二人相对,拜了三拜。这是一场最简朴最安静的婚礼。他们沒有吉服沒有喜堂沒有宾朋沒有盛宴,但他们有天地为见证。黎明前最明亮的星月为嘉宾。他们的婚礼郑重而盛大。 第二百四十九章:新君临朝第一日 他们拜完了堂起身,天景咂咂嘴道,“哎,刚才应该留些酒的,现在连合卺酒都沒的喝。” “你怎么只想着喝酒。”贺云阳笑。 “那还要想什么?”天景瞬间红了脸,“贺云阳,你可别胡思乱想啊,现在你可是重孝在身,不能那个什么的!” “不能哪个什么呀?”贺云阳越发笑得暧昧。 “贺云阳!我父皇说不定已经來了,他看到你这么不正经的样子,肯定不同意我嫁给你的!” 他一把将正准备溜之大吉的天景捞进怀里,“你父皇才不会觉得我不正经呢。不能洞房,亲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第二天,等待上朝的臣子们都觉得有些不对了。每天准时五更上朝的康明帝,都到了巳时都不见人影,人人都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兵部的李侍郎低声道,“昨天傍晚时分,皇上让贴身的赵内侍到城北大营传口旨,急调一千御林军入宫。据说……”他停住声音,前后左右地看了看,才又贴在和他最为交好的秦侍郎耳边道,“是要保卫元露殿。” “啊?皇上要在防卫什么?防卫谁?”秦侍郎低声道,“莫非是太子生了不臣之心吗?” “这话不好说。不过,今天还真是不见太子!”李侍郎又在人群中寻找了一番,“说不定还真是吧!太子自伤势痊愈之后,性情就有些变了,整天深居简出的,不知在谋算什么。再说了,二皇子的死也甚是蹊跷呢。想想看,二皇子不在了,皇上沒法再换太子,但也一直沒有传位的意思。太子估计是等不得了,要逼宫谋位。” 身旁忽然冷冷一声嗤笑,一个颇有豪气的声音接口道,“就那块废料,风大些就能吹倒,逼宫吗?这个笑话也太好笑了一些。” 正低声细语的二人和旁边沒说话的人一起看向他。原來是回京述职的西关大帅袁天问。这位大将可是从沒把太子放在眼里的,他袁家世代军功,虽不及独孤家有着代代有女为后的殊荣,但也可分庭抗礼。 旁边一个官员凑了过來,“那今日如此古怪,皇上既不上朝,也不让我们散了,这是何意啊?还有,太子呢?太子虽惫懒了些,但每日上朝还是不误的。袁大帅可有何高见?” “高见袁某是沒有,袁某只是不信太子有逼宫谋反的胆量和本事。”袁天问无所谓那位官员挑衅的口气,淡淡道。 辰光已近午时,官员们还是见不到皇上,也沒人出來传旨散朝,就这么耗着,耗得人心惶惶。 这时,元露殿内殿的门终于开了,一个小内侍出來高喊了一声,“皇上有旨,早朝开始!” 百官们鱼贯而入元露殿,站好自己的位置,人人都压不住好奇偷眼往上瞟。看到的是相当古怪,不可思议的一幕。康明帝坐在御座上,他的左手边站着一个人,那是-- 人人低头揉眼,抬头再看,这次不能不信自己的眼睛了。皇上身边站的人是,,三皇子贺云阳。 康明帝知道阶下众臣是何等惊异,他嘴角轻挑,嘲弄得笑了笑,说道,“今日之朝会,朕只有一道旨意要宣布。贺云阳,听旨!” 贺云阳应了声“是”,就在他身边跪下。 康明帝开口第一句就让百官大惊,“朕决定废太子贺云海为庶人。” 康明帝咳了一声,把官员们的注意力拉回,“皇三子贺云阳,德才兼备,宅心仁厚,多年來为我齐朝杀伐征战,居功其伟。深得朕……之赏识垂爱。如今朕年事渐高,已有诸事力不从心之感,遂决定,禅位于皇三子贺云阳,钦此!” 贺云阳伏身叩首,“儿臣谢父皇恩典,儿臣定不负父皇重望。” 百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康明帝起身离座,对贺云阳道,“你继续吧!” 贺铭扬下阶出殿去了,背影倒也极为潇洒。 百官目送着他们辅佐追随了二十七载的康明帝退位,这位退得太过古怪蹊跷,让他们不得不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可这位老主离殿而去时的步伐依然慷慨潇洒,一如从前。一点也沒有被赶下台的狼狈。 看了好久,百官们忽然齐齐打了个寒战,他们只顾伤感了,竟忘记了台上还有一位新君呢,他们这样一起无视人家,只顾看康明帝的背影,这总不太合适。尤其新上任的这位,和老主可不是什么父慈子孝的良好关系。 他们连忙转身,有几位官员因为年纪大了再加心急,脚下踉跄几乎摔倒。 台上的新君倒一点不急,背负双手站在御案前,意态悠闲地等待阶下百官向他的父皇行注目礼作别,神色间并无官员们所想的不悦甚至恚怒。他身上孝服还未换去,素衣白袍,竟有一种特别的凛冽和清贵。 臣子们在短暂的混乱后恢复了秩序,齐齐伏身跪倒,高呼“我主万岁!” 上面的齐朝新君有一瞬的失神,这就是君临天下吗?似乎……也不怎么样啊!不,这只是元露殿,一方小小的朝堂而已,他的天下不会局限在这里,贺云阳的天下,将是和陈天景共享的一整片袤合洲! 他微笑,语声还是慵懒柔和微带沙哑的,“诸位爱卿平身吧!” 百官谢恩起身,心里还是纠结琢磨不休,这皇位变化如此大快之大,简直是匪夷所思。昨天散朝时,皇上还是皇上,太子还是太子,三皇子还在秋蝉阁为其母守孝,对了,昨夜好像还正是秋荻夫人的头七。怎么一夜过去,皇上成了太上皇,太子成了庶人,而最不可能跟皇位有牵扯的三皇子,偏偏成了台上的新君。 不是他们不明白,这皇宫里的变化实在是快。 刚才太上皇在禅位圣旨里是怎么评价这位新君的?“深得朕之赏识垂爱”……真是扯了好大一个谎,百官中沒有盲人,且个个心明眼亮,二十多年來这位三皇子是怎么个待遇谁不清楚?如果不是命大早被皇上整死几回了。这种赏识垂爱……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众位爱卿,”台上的新君好脾气地放任百官们走神,直到发现等他们自己把思路调整回來估计得到晚上了,只得出声提醒他们回魂。 一个个正埋头琢磨着他的爱卿们立刻醒悟,连忙静心屏息,作洗耳恭听状。 “今日时辰已晚,朝事就到明日再议吧。朕只有一件事要现在吩咐,省得明日事多忘了。胡有德!” 内宫总管胡有德慌忙出列,心内惶惶,不知这位新君初次提点官员,怎么就点到了自己这位打理内宫中生活琐事的自己头上! “胡有德,贺云海已被太上皇废为庶人,但朕念他总是贺家子孙,因此决定将贺云阳海终身幽禁于太子府中,一应生活供给还按从前,他的妻妾共五人随他一同幽禁,她们的生活供给也还按从前。他的二子一女迁出太子府,往宫中宁华宫居住,生活供给皆按皇族子嗣的标准,亦可进南书房和太学读书。每月许入太子府探视一次。” “就是这些。哦,对了,每年贺云海火龙鞭伤复发时,选太医院最好的太医,进入太子府为其疗伤。胡有德,速去料理此事,记得,莫要怠慢了贺云海。” 胡有德应喏退下。贺云阳又道,“诸位爱卿亦知,朕在为母亲守孝,昨日方过头七,为体孝道,朕决定到二月初一再正式登基,在此之前,就先在祈年殿中听朝理玫吧!好了,散朝。” 下了朝,百官们自然三五成群,议论纷纷。新君对太子的安排让他们震惊,惊得连肚子饿都忘了。以德报怨的道理他们自然都懂,但基本沒见过,以为那只是传说。现实中常见的还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贺云海从前仗着太上皇的势,是怎样的欺侮作贱三皇子的,他们皆有目共睹。 如今两人的风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奇妙旋转,新君不趁机报仇反而如此宽厚相待,不由得他们不感触。 他们一面感叹着,一面糊涂着。但沒人敢去想三皇子是在昨天夜里,逼了宫,夺了位。 因为这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人人都知道三皇子一直处在皇上的高压打击之下,一直到昨晚,这位已经二十八岁的皇子还连个空头官衔的王爵都沒有,这些年所立军。功也沒一点点在他自己名下,他既沒权又沒人,哪有力量逼宫?昨晚皇上可是调一千御林军守卫元露殿,三皇子如要逼宫,肯定也得拉起一支人数不下千的人马來,两边对战厮杀,哪得是多大的动静阵仗,住在皇宫附近的官员不可能什么都听不见。 这些人议论着也就散了,这件蹊跷的事只好勉强解释为康明帝突然醒悟,看清了他几个儿子中谁最有大才,最堪大用,又是他最对不起的,痛定思痛,就把皇位给了三皇子。 可他们自在回家吃饭的时候,总管内廷保卫力量的李延年正在御书房里发抖呢。 贺云阳离开元露殿就到御书房坐了一会儿,御书房是帝王的私密空间,一般只会召最信任的朝臣和太子进來议事,因此,这里他以前从无机会踏足。可现在这里的主人是他了,他从沒进來议过事,但从今以后,他可以召人进來议事了。 他正独坐感慨,内侍进來传报,内廷的李总管在外求见。 李延年进來的时候,新皇上正看书呢,他深吸一口气,躬身道,“皇上,微臣有事禀报。” 贺云阳头也不抬,只淡淡一字,“讲。” 李延年小心斟酌着,“昨天傍晚,太上皇谕旨调城北大营一千御林军入宫,还有……内廷保卫中的‘影组’十二人全部入元露殿,可是,可是……” “吞吞吐吐地做什么,不就是这一千零一十二个人都不见了嘛,”贺云阳翻过一页书,口气依然平淡,“杀了!” 李延年腿一软,险些坐倒,骇得舌头打结,“杀,杀了?谁……” “朕杀的,怎么李爱卿认为有何不妥吗?”贺云阳终于抬起头來,“昨晚是母亲病逝后的头七之夜,朕心里难受的很,就想來和太上皇说说话,可是元露殿门前有好些人拦着,不让朕进,朕好说歹说他们也不让进,朕就拔了剑,心情不好,出手也重了些,一剑都给杀了!” “一剑……一千人……”李延年再顾不得皇上会不会怪罪,赶忙伸手扶住一个书架不让自己瘫倒。 贺云阳才不会怪他。只是絮絮地抱怨着,“朕进了元露殿,外殿里又拦着那十二个影,还是不让朕进内殿见太上皇。你说,朕只是想见自己的父皇,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是我们父子间事,他们那些个外人却死拦着朕。嗯,他们既然死拦,朕就只好让他们死了。李爱卿,朕做的,可有不对之处?” “沒,沒,皇上圣明!” “圣明倒谈不上。只是朕从小性子就倔强执著,朕决定要做的事不要拦,拦了,是会死人的。李爱卿,朕今天跟你说了几句知心话,朕想你是知道分寸的,应该不会乱说!” “不,不……臣……不说,绝不说!” 贺云阳笑了起來,“朕认识李爱卿时日也不短了,竟不知你还有结巴的毛病,你出去吧!” 李延年谢恩,扶着书架扶着门槛扶着墙,总算走出了御书房,踉跄蹒跚着走出一段,他深深叹口气,他算是知道了,齐朝的江山从此是落在一个怪物手里了,至于今后是福是祸,谁能知道! 第二百五十章:你在我就在 秋蝉阁的小院里,天景正和贺云阳,贺云祥兄弟俩一起吃饭。今晚天景就要回去了,而贺云阳也要离开这座从襁褓时起就一直住着的孤寒小院,搬到睿宁殿去。 “贺云阳,你会派人來守着秋蝉阁吧?房子沒人住可就荒了。”天景恋恋地看着自己住了七天的那座小院,昨天晚上,她就是在这里嫁给了贺云阳。今天是他们新婚的第一日,可惜就要分别了,以后,这座小院,他们谁也不会來住了。“ “放心吧,我不会让秋蝉阁荒了的,我会安排人守着,自己也会时常回來住几天的!”贺云阳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笑。 天景在桌下用力踩他的脚,微红着脸笑道,“说起來,我第一次來这里,还是小吱带我來的呢。哎,对了,小吱呢?怎么我來了这几天也沒见过它?而且,它好像也有好久沒去过我哪里了!” “那耗子精太讨厌,我不要它了,把它扔了。” “啊?”天景跳起來,对着贺云阳大嚷,“你这人怎么这样,小吱不就是淘气一点吗?它对你多忠心,你怎么忍心扔了它!你把它扔到哪里了?” 旁边的贺云祥低头闷笑,脸都快埋进了饭碗。天景忽然醒悟又上了狐狸的当,悻悻瞪了那只道貌岸然的狐狸一眼,转向贺云祥,“云祥,你别跟你哥哥学坏,你说实话,小吱呢。” 贺云祥抬起头,勉强忍住笑,“小吱到星斓山--就是哥哥闭关修行的地方修炼去了。半年前,它很难过地跟哥哥说它已经不能去找你玩了。嫂子你不是住在隆华殿嘛,那是你们大渊历代帝王的居所,龙气太重,而小吱又贪吃又贪玩的,功力只有退步从沒进步,已经完全不能靠近那里了。而且它想着日后哥哥做了皇帝的话,它也是很难接近了,于是痛定思痛,下决心要去星斓山好好用功修行一年。嗯,就是这样。” 那只惫懒刁馋的耗子精也能安心修炼吗?天景设想着小吱在山洞里盘膝打坐的样子,立刻乐不可支,“贺云阳,等小吱回來我就告诉它,你嫌它讨厌,要把它扔掉。小吱听了一定很伤心,我就趁机把它收过來做我的耗子!” 饭后,贺云祥回了镜花台,天景和贺云阳在院子里煮茶,那三个宫人也进进出出的,为明天的搬家忙碌着。这三个人都是服侍了秋荻夫人多年的,贺云阳当然要把他们全部带到睿宁殿去。 天景发现那个小宫女花蕊真的很奇怪,虽然那天被自己教训过了,她还是经常偷偷盯着自己看。天景叹口气,看就看吧,也犯不上偏跟一个宫女为难,况且又不是自己的宫女。估计又是一个对贺云阳有痴想的丫头,才会有自己这么好奇。 天色将晚,宫人们准备得差不多了,都各自回房休息去了。天景和贺云阳在喝最后一泡茶。喝完这道茶,天景就该回去了。 “哎,贺云阳,你……”天景正想问他登基时想要什么礼物。却见他的身子猛地一抖,手用力地抓紧了桌沿。她一惊改了口,“你怎么了?” 贺云阳的声音里有压不住的痛楚,“我……我好像是鞭伤复发了。” “怎么会啊,每年都是正月十八,这还差十天呢!”天景连忙起身扶他,“沒事的,我正好带了药过來。” 她扶他回屋躺下,迅速翻出她的小包袱打开。幸好在除夕前,许太医就调出了今年的药膏给了她,她就顺手放进了包袱带了过來。不然,贺云阳今晚就难熬了。 算起來,这已是鞭伤复发的第八年。前几年这药膏都很有效,用后半个时辰内就能止痛了。可今年不知怎地,效果却很不明显,折腾了近两个时辰,一整盒药膏都用光了,贺云阳还是痛得浑身颤抖呼吸困难,手死死地抓住床沿,五指骨结都泛白了。 “这个许老头他好大的胆,竟然敢调假药糊弄我!”天景急得眼泪都快掉下來了,攥着空药盒咬牙恨恨。 “不……这药沒有,问題……”贺云阳勉强开口,“药还是起了些,作用的。不然更难熬。是我自己……逼宫那一晚我用了剑符,又对战了‘影组’全部十二人……真力消耗太多,又看了,看了那封信,心神险些失守,鞭伤才会提前发作……还这么厉害。沒事的,我捱得过去,你放心……” 天景丢了那只空罐子,抚着他的脸,压了好久的泪还是扑簌簌地掉了下來,“可是要熬整整一夜呢。镜花台在哪儿?我这就去找云祥,让他去把太医叫來。你现在是皇上了,自然什么好药都能用的。” 贺云阳一把拉住她,“你别去。你以为太医院里有什么……治疗火龙鞭的特效药吗?如果有,太子何至于到现在还是半死不活的。你就在这儿陪着我,我还好过些。” 又熬了大半个时辰,疼痛也沒有丝毫缓和的迹象,天景放开他的手,轻声道,“贺云阳,我去给你倒杯茶來,喝些水,沒准能好一些。” 她走到桌前,背向他倒了一杯茶。又掏出衣袋里那只药瓶,把枭陨给的最后一颗延寿药丸放进了杯中,那药丸入水即化,她举杯轻轻晃了晃,折身回到床前,扶起他,把茶杯送到他唇边。 那杯茶喝下,也就是一刻工夫,疼痛就缓解了大半。贺云阳撑着身体坐起來,疑惑看,“你在茶里放了什么?” “沒什么呀,你好些了就赶紧运功调息吧!” “你别打岔!我去年问起,你还说枭陨给的药已经吃完了,原來你骗我!” “我现在沒骗你了。你看,瓶子已经空了!”天景把药瓶在他眼前晃着。 贺云阳闭上眼睛,无奈道,“五颗药,你自己到底吃了几颗?” “两颗。”天景老实交代,“给你用了两颗,上次云祥重伤给他用了一颗,要不然,你以为他是怎么能撑到我师傅來救他的!” 贺云阳叹息一声,“天景,你想气死我是不是?给云祥用药当然不错,那是为了救他的命。可我的伤,只要熬过一夜就沒事了,你……你是傻瓜啊?用你一年的命,换我这几个时辰。” “我就是傻瓜,我就是看不得你受苦。如果换了你是我,你会作聪明人还是傻瓜?” 贺云阳不说话,一会儿他忽然笑了,“无所谓的。两颗药延寿两年,五颗药延寿五年,区别也不大,总之你是不能得长寿的。总之,你在我就在,有一天你不在了,我是不会让你独赴黄泉的。你这个丫头总是装得什么都不怕,其实胆子比小吱大不了多少,” 他握住她的手轻笑,“我是不会让你沒有我的!” 天景在正月初九回到大渊,又看了一天的折子,正月十一结束了她的年假。登殿临朝。 看着阶下一个个容光焕发,被十天的美酒佳肴和闲适心情养胖了一圈的臣子们,忙碌担忧而且只能吃素过了年假的天景,难免产生羡慕嫉妒恨的隐密心理,于是又布置下大量工作,帮助这些官员减肥。 正月十三,齐朝的特使來了,奉上国书。齐朝国书封缄处的徽记是一个古篆体的“齐”字。天景破开了火漆封缄,打开贺云阳给她的第一封国书,看着,不禁又笑又气。 天景: 二月初一我就登基了。你來不來?你一定要來啊。可别说什么你的登基大典我沒到场,你也就不來参加我的。你知道当时我是沒法去,不是不想去。你一定要來听到沒有?要是我在登基大典上看不到你,我,我起码一年不会让你安生的! 天景,我的帝号打算叫睿奉,你看好不好。你要是觉得不好也可以改得。年号我懒得再想别的了,就和帝号一样就好了。 这几天我册封了云祥为皇太弟。还废黩了贺氏为帝,独孤为后的规矩。你不知道,独孤家就沒出过几个漂亮女子。只因在二百多年前有过一次救驾之功,当时被救的嵩赫帝,皇后去世两年,中宫之位一直虚待,为了感谢救命之恩,他就娶了一个独孤家的女子为后,并且立下了以后‘贺氏为帝,独孤为后’的誓约。我深刻怀疑贺家这位先祖当年立誓之时,一定是被独孤家灌醉了的。 我要是不废了这条规矩,那些老臣们肯定要不停地啰嗦我,我被啰嗦得急了就想杀人。当然,我废了这条规矩老臣们一样很啰嗦,独孤家的人也天天上折子啰嗦,不过,我会控制住自己不杀人的,反正圣旨已下了,君无戏言,就让他们天天上折子吧,我直接丢掉就好。 我准备为母亲修一座念慈堂,其实也是父皇的意思,他说想有个地方能为母亲念念经。我不知道他想为母亲念什么经,也不知道母亲想不想听他念经。但我还是答应他了,毕竟就像你说的,他是个可怜人。 我还打算派人到齐朝济州的乡下一带,去寻找韩谨阳和我母亲曾经所居之地的遗址。天景,我记得你的话,我永远都是贺云阳。但是我希望能找到那个地方,我想回去看看。 天景,我再说一遍,我的登基大典你一定要來。我让御膳房给你准备很多好吃的。说起來我吃过大渊御膳房那么多的点心,还沒有请你尝过齐朝御膳房的手艺,这次你來,一定让你吃遍他们的拿手菜。 天景,一定要來啊! 天景拿着那封国书反复得看,笑得无言,气得无言。这就是惊才绝艳的贺云阳写出的国书,他到底能不能分出国书和家书的区别呀?这样的国书,她该怎么拿给那些臣子看! 她笑够气够了,拉过一封洒金御笺來,开始教贺云阳怎么写国书。她知道贺云阳当然会写国书,只是不会给她写国书罢了。写得沒了正形,成了家书。 大渊凌尧帝投书至齐朝睿奉帝座前: 贺云阳你这个家伙,你把国书写成这样是要干嘛?我告诉你,你要是想给我写家书,就写在寄思帕上,一定想写在纸上的话,就让人秘密送到隆华殿,反正不能送到朝堂上去。 记得,以后再给我写国书,一定要写得像国书。你给别的国君怎么写,给我就怎么写,再敢乱写,我就不理你了。 你的登基大典我一定会去的。你的帝号很好,不用改了。你想年号和帝号一样,那就一样吧。 念慈堂你尽快建吧。你父皇这辈子活得太矛盾太痛苦了,如果他不是生在皇家,天性的骄傲和显赫家世带给他的蛮横,你母亲也许会喜欢他,毕竟是青梅竹马,他又是很优秀的人。是他的强悍蛮横导致了他的终生痛苦。他现在不是皇帝了,每天能有个地方你母亲说说话也好,也许时间长了,他们的灵魂能够相通,了解彼此,原谅彼此。 如果找到了韩谨阳和你母亲曾经所居之地的遗址,你要去拜祭的话,别忘了來带我一起去。 还有,如果独孤家的女儿都是绝代佳人的话,你是不是就不会废了贺氏为帝,独孤为后的规矩?哼,要时刻牢记你已经有家室有妻子了,还要时刻牢记我可是很会吃醋的! 哈,生气了吧?我有沒有告诉过你,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贺云阳,你干吗长得这么好看?我都沒有你好看,这让我情何以堪! 天景把这封除了开头第一句,同样不像国书的国书封上了陈氏的金蔷薇徽记,交给齐朝特使带回。 差不多是同时,在宁朝,百里容珏的案头也放着贺云阳的国书,这封国书当然是绝对正统的,只公事化的通知了他的登基日期,沒有多余一字的闲谈。这样的国书另外还有四份,投至袤合洲其他四国。 百里容珏很高兴看到朋友和一直以來他单恋着的爱人,终于有了心愿得偿之时。立刻动笔回了一封热情洋溢加深情款款的国书,交予使者带回。 然后百里容珏就开始准备大批礼物,其中当然包括一百坛五十年陈的“琥珀蜜”。要亲自准入齐朝为贺云阳的登基道贺。 方如海是局外人,一眼就看得明明白白,人家睿奉帝的国书写得清楚冷漠,连一句“百里兄”这样稍显热切的称呼也无。可见人家已经跟他划清界限了。自家皇帝主子真是痴得可爱,连这都沒看出來,就这样乐颠颠地带着礼物道贺去了,大概心里还存着什么绮念。不碰一鼻子灰才怪呢。 其余四国的帝王收到国书,酌情而定。或自己亲自來的,或派出臣子作代表的。于是,大批的人马车驾从不同的地方向齐朝拥來,其中有贺云阳特别想见的人,特别不想见的人,见也不见都一样的人。 第二百五十一章:登基 齐朝皇宫中已经很久沒有这样热闹过了,处处都是辉煌漂亮的装饰,处处透着喜气。 礼部的官员们是不遗余力的细心安排,唯恐不周到,唯恐不热闹。虽说新君下过不要铺张奢迷的旨意。但谁也不会当真的。这些官员们是很了解新君底细的,这位三皇子委屈可怜了那么多年,如今终于扬眉吐气彻底翻身了,若说不想弄大排场庆贺显摆一番谁信哪? 那些不得铺张尽量简朴的漂亮话,皇上当然要说,但谁要是真信还照办可就傻了。 可是这位新君似乎真的不喜欢奢华,他整天除了上朝就是独坐御书房,对他们煞费苦心的布置不屑一顾。幸好那位皇太弟贺云祥对他们的折腾挺感兴趣,有时下了朝就会來莅临指导。这边该怎么弄,那边该如何布置,这个颜色皇上从來就不喜欢,赶快撤掉等等。 皇上除了朝。政之外,唯一感兴趣的杂事就是安排御膳房的食谱菜色,这次袤合六国都有來道贺的贵宾,南甜北咸东辣西酸的,想让人人都吃好也真够御膳房总管忙活。偏偏皇上倒很乐意陪他一起忙活,经常向他询问各国贵宾的日常饮食如何安排?登基宴又是如何安排? 渐渐的,御膳房何总管就发现了点意思,皇上对给别国安排的菜谱只是随便看看就点头赞好。却只对大渊凌尧帝的那份日常饮食安排和菜谱分外留心,不但不随便点头,反而提出了好多要求,色香味当然都要求是最好的,而且一定要非常滋补营养,最重要的是,所有的菜品,都绝不能跟寒性的体质犯冲。 皇上的解释是:凌尧帝是女子。女子都比较重视细节,如果不慎忽略了这些细节之处,那位女帝难免心里对我们不屑。 这个理由是不错,但皇上又不是大渊女帝的太医,怎么知道她是寒性的体质?可是何总管当然不会问,也懒得多想。拿了皇上亲自修改过的菜谱唯唯诺诺告退。而凌尧帝的车驾仪仗,也慢慢驶进了朔越城。 朔越城里,睿奉帝亲往迎接。尽管他亦知道这不合规矩。还是找了个:大渊和齐朝即为睦邻,又为友邦,况凌尧帝又是第一个前來为朕道贺的,朕岂可失了礼数惹人笑话的理由。亲自等在了宫门前。 凌尧帝一下车就看到了他。可是现在这种场面下,他们都是沒有名字,只有帝号的。于是二人谦和又庄重的互行了帝王礼,说几句程式化的客套。 凌尧帝的住宿也是新君亲自安排的,在冬暖斋。一进來天景就愣住了,这里,简直太像明华苑了!而她的房间,更是和她当年在明华苑的闺房中的布置一模一样。 來齐朝观礼的国君不止一位,能得如此优厚待遇的就只一位。百里容珏第二日即到,迎接他是却是齐朝的左丞相和礼部官员,而且在登基大典开始之前,他根本就沒能见着贺云阳。 天景这次來齐朝,大渊朝中,她让陈允炆作了监国,由几位子老臣协理朝。政。让一个刚满八岁的孩子当监国实在太早,但考虑到也许再过八年,他就要上位为帝了,这提前而來的监国历炼又是合情合理的。 三日后的凌晨,就是二月初一。这日的四更时分,睿宁殿里就热闹了起來,宫女内侍奔进奔出的,皆是在为新君的登基大典作最后的准备。仪式越大越隆重,事前的准备事宜就越多越繁琐,一样出纰漏都不行。 但是这些人忙忙碌碌的,全都是在外殿,竟沒人在意寝殿里的皇上这时候起身了沒有?盥洗更衣穿龙袍由谁來服侍? 不是这些人忙得忘了皇上。而是皇上自有人服侍呢。他们如果此时不识趣地凑上去献殷勤,肯定得挨板子。 两天前天景在那酷似明华苑的冬暖斋里,铺开寄思帕跟睿宁殿里的贺云阳说话,“贺云阳,这次我带來的礼物,都是玉器古董书画之类的东西,充充门面排场的,你肯定挺失望吧?” 那边的贺云阳回答,“不会啊,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哼,口是心非吧你就。但是也沒办法呀,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心倒是挺灵的,但手却沒跟着巧起來。我登基时你送了我红衣陈天景样子的木偶娃娃,后來又雕了个穿着黑衣的贺云阳送我。我前几天拿出來看,想照着你的木偶,也雕一个回送给你。雕了一半……发现雕成了小吱……” 好半天帕子上才有了字,每一个都好像在咬牙切齿,“陈天景,你想送我的登基礼物,就是把我气死,我沒猜错吧?” “当然猜错啦!既然我都已经跟你成亲了,那么,我想明日一早到睿宁殿去,像妻子服侍丈夫那样服侍你盥洗更衣,为你穿上龙袍。你看这个礼物好不好!” 片刻工夫,帕子上出现了一个字,格外俊逸漂亮,透出欢喜的“好!” 于是,在二月初一的凌晨,围着贺云阳忙碌的,只有陈天景。宫女内侍们都知道,在皇宫里想要活得长活得好,就要少看少说多干活。于是对大渊女帝进了自家皇帝的寝殿,人人都是视而不见,倒也省得天景用瞳术了。 天景虽然手不巧,但从八岁开始的宫廷生活倒沒让她养成衣來伸手饭來张口的懒惰,日常起居的事情一直都是她自己料理。因此现在服侍贺云阳倒也得心应手。 净面,漱口,更衣,束发,戴冠,穿龙袍。事情一样样地进行,两人一个忙碌,一个配合。倒很少说话。空气里似乎凝聚着郑重。 一切都就绪了。贺云阳打开一个锦盒,取出了那枚墨晶扳指。在指间旋转把玩着。 “你还犹豫什么,戴上呀?”天景催促。 “戴吗?” “戴!” 贺云阳深吸了一口气,伸开左手,把墨晶扳指戴在了拇指上。 天景看着贺云阳,她从十四岁认识他,整整十年。她自诩应该是世上最熟悉他的人。可现在面前的他,她有些不敢认,只觉陌生。这个戴墨玉冠,穿黑色暗金龙纹衣袍,俊美中透出杀伐威压,高贵如神祗的男子,他是谁啊?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胆怯,虚着声音问,“你,是贺云阳吗?” “你说什么傻话呢?”他抱住她笑起來,“我是贺云阳!起码对你,我永远都是贺云阳!” “是喜欢我的贺云阳?由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贺云阳?” “嗯。贺云阳永远喜欢陈天景,永远由着陈天景说什么就是什么?” 天景松了口气,习惯性地在他衣服上蹭着刚才紧张出來的眼泪。听到他无奈的声音,“天景我求你了,今天就别往我身上抹鼻涕了行不行?” 天景笑,从他怀里挣脱,“我要回去梳洗了,这样披头散发的样子好难看。” “挺好看的呀,天景你什么时候都是美人!” 天景在他脸上轻轻抚过,踮脚吻上了他的唇,笑语调侃,“臣妾蒲柳之姿而已,哪敢称是美人。皇上才是真绝色哪!” 不等他反应过來,她已溜出了睿宁殿,一路偷笑着,回离此不远的冬暖斋去了。 睿宁殿里,贺云阳的脸很黑。自打认识这丫头起,她就是个花痴!现在长大了,花痴的毛病沒改也罢了,居然还学会调。戏他了! 他贺云阳是能随便被人调。戏的吗? 他黑着的脸慢慢恢复常态,慢慢有了笑意。但谁让她是陈天景呢,调。戏就调。戏了吧! 齐朝历四百八十二年二月初一,齐朝第十五位皇帝,睿奉帝登基即位。 这位睿奉帝,实在是齐史中最具有传奇色彩的帝王。直到后世的几百年间,他的传奇仍然被人们津津乐道。 据说睿奉帝做皇子时,最不受其父皇康明帝待见,却在一夜之间又被推上帝位。那一夜发生了什么,让落魄皇子逆袭为帝,沒人亲见,沒人说清 这位睿奉帝上位古怪,退位同样古怪。仅仅在位八年,就又在一夜之间突然逊位。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一样沒人知道。 睿奉帝在位仅八年,却在八年间吞并了袤合洲其他五国,将齐朝领土扩张足足四倍。武功之卓然,看遍各国历朝的君王,也无出其右者。后世中有人赞他乃是战神临凡,为齐朝的统治向后延续三百年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有人骂他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不顾民。生疾苦,只有武功,而全无文治之才。唯有其弟贺云祥所说的一句话颇为公道。这位齐朝第十六任皇帝一生兢兢业业,使齐朝浩大疆土民。生安乐。却在六十岁即将退位时说:皇兄之才德胜朕十倍也,并非他不善文治,只是,他沒來得及! 有趣的是,睿奉帝这样一位野心强大的帝王,毗邻着富庶丰饶,又为女子执。政的大渊,却未曾染指过其一分土地。 睿奉帝在位期间无后宫,身边连一贴身服侍的女子也无。实为各国历朝中从未有之奇特事。朝臣们纷纷上奏折苦劝,为齐朝国体尊严计,也要立后纳妃,后宫可简不可空也。睿奉帝笑曰:也好,但凡有容貌胜过朕之女子,朕必纳之。朝臣们望望着这位帝王的倾城容色,唯有叹息,从此不提后宫之事。 有人说睿奉帝容貌绝色,因此不爱女子,偏有龙阳之好,但从未见其与任何男子狎昵亲密。又有人说,睿奉帝其实有一爱之入骨的女子,就是大渊的凌尧女帝。但两位帝王之间的爱恋实在匪夷所思。因此,关于睿奉帝的情事都只是传说,无据可拷。 综上这些,只是留与后世的疑问和传奇,现在,这位睿奉帝,正走向他的御座。在他的身后,一轮朝阳喷薄而出,将他的前路染上一抹辉煌的金色。 元露殿中,各国來贺之宾都在凝神注目,这些宾客中有的是国君亲至,有些是被派的特使。看着这位睿奉帝都不禁感佩,想想自己或自家国君登基时,可无如此的气势风华。 元露殿中气氛庄严,人人面容肃然。只有大渊的凌尧帝,嘴角微含着一丝浅笑。其实她此时正在腹诽,“贺云阳你神气什么?我登基时都沒有你神气,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这次來向贺云阳祝贺登基之喜,百里容珏真是趁兴而來,但还沒等到归时就已败兴到了极致。这次他來,在此刻之前与贺云阳一面未见,也沒什么特别的礼遇。这也罢了,但那天他在宫中无意闲走,听到两个宫女说话,才知道大渊凌尧帝比他先到一天,却是贺云阳亲自迎接入宫的。 百里容珏气恼后,心里就划出了疑问,贺云阳为何独对这位女帝如此殷勤?他可不太信什么因为齐朝大渊睦邻友好之言。 直到登基仪式后的国宴上,百里才算是真正看得明白。御座上的睿奉帝一改当年做三皇子时,时刻眉眼含笑的温和作派,面容清冷,不苟言笑。自己向他敬酒时,他垂目敛目,淡淡道谢,仿如素不相识。 贺云阳就是端着这样一副冷面孔对來宾,对朝臣。只对两人是有笑意的。一个是皇太弟贺云祥,这倒也无可厚非,人家二人是亲兄弟嘛。可还有一人竟也能得此优待,那就是大渊凌尧帝。 而且,那两人对杯互敬时,百里看得明白,贺云阳脸上的表情沒什么变化,但眼神像化了一样,脉脉的软软的,笑意和温暖压都压不住。 百里容珏看着,心里的火也是压都压不住。其实他也知道贺云阳对他从來沒有那层意思。他们二人说好听是盟友,直白些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而且贺云阳给予他的帮助明显比他回报的多得多。人家不欠他的,不喜欢他就不喜欢他,他也不好怎样。 可是就像所有单恋成狂的人一样,百里抱持的心态也是:贺云阳你不喜欢我可以,但你不可以喜欢别人呀!就算你喜欢别人,也喜欢个像样点的呀。陈天景要是个容色无双的绝代佳人也罢了,可就这么个姿容中上水准的女子,贺云阳,你是视力不好还是故意气我! 恼羞必然成怒,何况百里还失恋了。心绪恶劣的他只能借酒消愁,一杯一杯地猛灌,灌一杯就瞪贺云阳一眼,再瞪陈天景一眼。然后继续灌酒。可是喝到口中的酒怎么是酸的?贺云阳待客的心也太不诚了,拿这样差劲的酒來充国宴。贺云阳你这个家伙,真是又薄情又小气,你宫中沒有好酒,为何不给我带來的“琥珀蜜”拿出來? 其实这酒虽不及琥珀蜜的醇美,但也绝不是酸的。酸是只是百里那颗很受伤的心而已。百里就这样大口喝着酸酒,东一眼西一眼的瞪人。贺云阳对他的眼神恍如不觉,只持杯浅斟。不时和某位來宾交谈几句。 天景倒是对百里哀怨的眼神有所感应,回看向他。立刻就认出來这位就是当年的宁朝四皇子。他和贺云阳是盟友;他买通了胡勉杀了他老爹登上皇位;他也曾参加过芙蓉会,在玉寒山前整整看了贺云阳两个时辰。 天景看看他,再看看贺云阳,再看看自己。觉得三者之间有种古怪而奇妙的意味。 国宴结束时,百里大醉,不过他这人多年來一直收敛心性,隐忍好恶。因此大醉也未失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晃晃悠悠地让侍从扶回了下榻之所。 百里将出殿门之时,贺云阳抬头望了眼他的背影,眉间微微一拧。 第二百五十二章:找茬 这天晚上,贺云阳带着天景去了朔越城外的舒乐原,他们沒有用御风术,而是骑了墨雪去的。这是天景在相隔八年之后第二次骑墨雪。八年沒见了,马儿沒什么变化,依然神骏漂亮,奔跑如风。但天景的变化可就大了。 八年前她和贺云阳骑着墨雪去了银月原,那时的她一心只想能和贺云阳结为盟友。才好对付已经对她心怀不善的太子。那时她选择要坐在贺云阳身前,并不是想要看什么好风景,而只是不想在他身后看他那酷似陆离的背影。 陆离?天景被忽然冒出的这个名字吓了一跳。这个名字,不知不觉地竟已经太久沒有想起了。现在,就连在冰璃雾发作的时候,她也只会想念贺云阳。有他在就不会冷了。而陆离,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忘记的呢?她竟然忘记了陆离,偶尔想到他的名字竟会被吓到,真是不可思议! “天景,冷吗?”贺云阳环着她的手收了收,“舒乐原很快就到了,那片草原虽然沒有银月原漂亮,却是很壮阔苍凉的。” “哼,我觉得吧,你们齐朝就沒什么能和大渊相比的,风景沒大渊漂亮,城廓沒大渊繁华,饭菜都沒大渊的好吃。最最能拿得出手的,我大渊沒有的,也就是你了!贺云阳,你不仅是齐朝的皇帝,你还是齐朝的国宝呢!” 贺云阳大笑,“承蒙女皇陛下这么看得起在下,不胜荣幸!” 舒乐原果然像贺云阳说的,是一片荒寒苍凉的草原。野草蔓蔓,无际无边。那些草很高,全都到了她的腰际,贺云阳拉着她在蒿草间穿行,就像在一片湛绿的海里航行。墨雪乖乖跟在他们身后。 天景有点怕这深深的草海,叫道,“贺云阳,别在往远走了,要是迷路了怎么办?” “啊?天景,这么傻的话真的是你说的吗?”贺云阳挑起嘴角,笑得很鄙视,“你沒见有墨雪跟着我们,知不知道老马识途的道理。再说,就算沒有墨雪,我不能带着你飞回去吗?怎么可能会迷路?” 看天景不停眨眼却不说话,贺云阳心知大事不好,天景出了窘之后都是这样的表情,然后就要使出耍赖的必杀技了。那自己就得说上三箩筐好话才能哄得回來。 于是他主动出击,先行把她的必杀技截住了,“哎,天景,我有礼物送给你!” 沒有女人会对心爱之人送的礼物不感兴趣,天景当然也不例外,她登时把被取笑后应该耍赖忘记了,亮着眼睛追问,“是什么?不好我可不要啊!” “我会给你不好的东西吗?”他嗔怪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盒子递给天景。 盒子入手,有清凉的冰润,竟是一整块清玉雕成的玉盒。天景看了贺云阳一眼,打开了盒子。入眼之物,惊得她轻声叫道,“太美了!” 她小心翼翼把那件东西从盒子里取出,那是一枚玉镯,玉是极为罕见的血玉。那样殷红明澈的色泽,玉质上乘,镯子上,用纤细的金丝一朵盛开的华美蔷薇,正是她的家族徽记。 “是不是好的?”他笑问道。 “嗯,很好很好。”她把镯子递给他,“你给我戴上!” 百里容珏第二日就回去了,他是來宾里最早返程的人。 为他送行的仍然不是贺云阳,几个礼部的官员把这位宿醉未醒,一脸郁郁之色的宁朝君王送至朔越城外十里的驿站,说了一番客气话,拱手作别。 五日的行程,任何随从和侍卫都不敢主动和他家皇上说话,因为皇上的心情莫名其妙地糟到极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想杀人!” 终于回到了宁朝的都城,擎然城。一路上小心翼翼,终于沒让这位煞星般的皇帝找上茬的随从们,总算长长吁出一口提在心口的气。 方如海听到随从们的禀报,琢磨着百里这是受了什么打击,莫不是贺云阳当真和他把话挑明了,彻底绝了他的念想,百里才懊恼恚怒成这样。 方如海打听得百里容珏一回宫就直接进了书房,忙赶过去想劝说几句。可将到御书房门口,就听得里面“哗啦啦”一阵脆响,听得他一阵心痛。因为他知道,这么清脆透亮的声音定是玉碎,定是百里容珏郁怒难平,摔了桌上那只照夜玉狮子的镇纸。 他摇了摇头,正在进与不进之间犹豫,就听到里面的百里低吼了一声,“陈天景,你这个贱女人!” 听到这一声怒骂,方如海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眼里满是惊恐。然后他长叹一声,回身就走。 第二日,百里上朝,朝堂百官之中却不见了方如海。他脸色一沉,问道,“都罕院左都御史方如海怎么未上朝?他可有上折子向吏部说明原因吗?” 吏部尚书躬身送上一份折子,呈报道,“回禀皇上,方大人留下了一封辞呈,我们去他的住处看过,方大人已经走了!” “走了?”百里大怒,“他当朕的朝堂是什么?容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这还了得!” 他正要下令让刑部四处搜查,把方如海捉拿回來。再转念一想就泄了气。方如海一定是听说自己从齐朝回來,心情郁怒,以为自己还是对贺云阳存着痴念而不快,觉得自己太沒出息,心灰意冷,才不辞而别。 他默默叹息一声,心道,“方爱卿,你实在是误会了朕。朕拿得起就放得下,不就是个贺云阳嘛他日后就是來求朕,朕也不会搭理他呢。朕现在已下了决心,决定要做出一番大事來。” 百里不知道,方如海就是猜出了他要做什么大事?才急火火地丢下一封辞呈连夜逃走。方如海不是百里的死忠之臣,他当初追随百里,是认定了跟着百里有前途,但现在如果还跟着百里,就是往死路上奔了。 贺云阳是个什么样的人,百里自认为了解,其实远沒方如海看得清。正所谓最了解一个人的,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敌人。方如海从來就视贺云阳为敌。自然看得明白。 在方如海的心里,贺云阳是个躲都躲不开的怪物和巨兽,此人将來一旦得势,是定会把整个袤合洲吞下的。这其中,自然包括宁朝。 而陈天景那个女子,如果真是贺云阳一手扶上位的,那么这二人之间的关系肯定不一般。贺云阳这个人,容貌绝艳,但内心却是磊落男子,对龙阳断袖什么的不会有半点兴趣,他若动情,必定是对女人。现在看來,这个女人就是陈天景了。 方如海猜到了百里的心思,他肯定是想和这位大渊女帝为难了。不知是打算暗杀还是出兵与之交战,不管是那一种方法,只要他敢碰陈天景一下,守在那女人身后的那只漂亮巨兽必然会一口吞了百里,吞了宁朝。 百里这就是嫌命长在作死啊! 百里作死不要紧,他方如海可不想死。 于是他走了。 大渊的东部和宁朝接壤。两国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基本上可以说从未发生过正式的战争,只在二十年前,那时还是宁朝老国君和锦阳帝在位时期,在边界线上有过一次挺危险的两军对峙。对峙时间长达两月,硝烟味浓浓地布满漫长边界线上。战争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临界点,最后还是宁朝方面让了一步,先行撤军。这才沒有打起來。 大渊和宁朝,战争是沒发生过,但经常会有些小摩擦,皆是民间纠纷。也就是两国边民在做生意时谁吃了亏谁占了便宜;或者一边的牛羊走失到了另一边,牧民追索过去对方不还等等。 大渊之东接宁朝之西,两边都是两国主要的牧区,因此这种走失牲畜的纠纷几乎每个月都有好几起,二十年前那次军队对峙事件,其实最初的起因也是这个。两国的边民因为几头牛羊闹出了人命,之后边防军介入为已方的百姓打抱不平,然后矛盾不断激化升级,最终演变成了两国边防军共计十三万人马,在边界上对峙两月的危险事件。 从那次之后,两国各自总结教训。从此严令边军不得介入民事纠纷。边民如果有了纠纷,切记绝不可动手。不管原本对错,谁动手谁理亏。自己实难解决的事可以上报官衙,接到报案的一国官衙,就会立刻向另一国通报,然后此事就由两国官方调停化解 自从这项法。规出台后,十几年來,好歹再也沒闹出过人命來。两国的关系也一直微妙着,既无战事,亦不融洽。 这样的关系,直到两国都换了新君,还是如此。 这种如走钢丝般的,危险而又微妙的平衡,终于还是被打破了。 隆晖四年的五月十七,大渊这边又有一户人家的两只羊跑过了界,这家的主人连忙过界找羊去了,结果一天一夜未归。这人的妻子慌了手脚,只有跑到官衙去敲了惊堂鼓。县丞一听此事,也紧张起來。立刻派人去通知了宁朝方面。 当天今晚,那个人的尸体被送回了大渊这边。尸体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一看便知是被活活打死的。县丞一见当即大怒,质问宁朝方面的來人为何将此人打死?两国联合制定的法规难道不知吗? 來人不但沒表现出惶恐欠疚,反而振振有词,说这个人在宁朝那边行止不端,调戏一个女子,人家的兄弟和他讲理,他不但不道歉,反而先动了手,那姑娘的兄弟年纪十七,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又气此人无耻无礼,下手难免重些,此人又不禁打,就死了。 大渊的县丞顿时卡壳,如果事情真是这样,连他也要背上个教化不严的罪名,还那有脸面为死者讨还公道。 死者的妻子听到宁朝那几人的话,立刻又哭又骂,说她丈夫是老实人,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他们这些人是胡说八道,老爷你要给民妇做主啊! 后來宁朝的几人回去,把那个被辱女子和她兄弟带來,大渊死者之妻也去找了和她丈夫相熟的邻里朋友作证。两拨人在大渊县丞的大堂上足足吵了一天。那死者的邻里朋友都说他的确是个老实人,木讷少言,若说他会调戏女子,真是怎么都不能信。 可是宁朝那位据说是受了羞辱的姑娘哭得是寻死觅活,她兄弟在一旁满脸悲愤,牙咬得咯咯响。这些也不像作伪,再说了,人家姑娘牺牲名节,陷害一个贫苦牧民,图什么啊! 县丞在内心里是相信宁朝那双姐弟的,他打发他们回去,而后和死者的妻子谈判,许了她一口棺材,三只羊加五两银子,让她不要再闹了,回家料理丈夫后事去吧。 这个死者真是太冤了。他哪有调戏那女子?再说,那女子一身好功夫,有岂是他调戏得了的?他在路上遇到他们,他们听说他是大渊人,冲过來就打,他直到被打死了还是个糊涂鬼。 其实,打死这个人也沒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挑衅找茬的第一步。 第一步只是试探,第二步便是一记耳光,重重打了大渊凌尧帝的脸。 七月初三,有二十多个到宁朝那边做小生意的大渊人被砍了。砍脑袋,自然是被宁朝的官府捉去砍的。这事已经不是自己能解决能遮掩的了。县丞抹去满脑门的冷汗,果断将这消息上报。 这消息层层上报,最后到了金殿上,放在凌尧帝的面前。 大渊宁朝两国通商到已通了一百多年,就算宁朝想要单方面结束通商,也该事先知会通告一声。可是沒有,无论是地方还是朝中,都沒有收到宁朝的只言片语声明从此不许大渊人过界做生意,就这样蛮横地一次杀了二十人。 天景怒了,她写了封措词激烈的国书质问百里容珏,为何做出如此令人发指之事,究竟意欲何为? 几天后,百里容珏的回复到了,他的话说得尖酸刻薄,称并非是不愿意两边民间通商,数天前捕杀的那批大渊人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们打着做生意的旗号过界,在宁朝行偷盗窃取等不堪之事,宁朝乃礼仪之帮,法度森严,偷盗十两银子就是斩刑。而这些大渊人在宁朝偷盗皆有百金以上,因此必须按律法办。不知凌尧帝是以何等道德标准教化治下万民?难道大渊子民个个都是这种鼠窃狗偷的不堪之徒?也亏得凌尧帝竟然还发国书向朕质问!若是换了朕,必然羞都羞死了。哪里还好意思问。 天景攥着那封国书气得发抖,鬼才相信这番胡言乱语。就算那二十人当真是毛贼强盗,宁朝西边五百里范围都是荒僻小城,那二十人竟能盗取百金,在百里容珏的概念里,是拿铜钱当金吗?这分明就是找茬。但这样无缘无故的找茬,百里容珏究竟想干什么?是想打仗吗? 天景把国书摔在了一旁,提笔开始写一封谕旨:封锁大渊至宁朝的边境,所有边民后撤五十里。 第二百五十三章:应战 三日后,传來宁朝五万军队正向两国边境集结的消息,临时朝会上,臣子们自然分为主战主和两派,争执不下。 主战的一派当然武将居多,还有一些热血的文官,而主和的一派,则都是在朝堂上说话极有份量的老臣重臣,这些人都是辅佐过锦阳帝的,也还是不服现在皇位上的女子,心中自是怀念当年锦阳帝在位,陈兵六万在边境和宁军对峙,生生逼得宁朝皇帝先退一步,那是何等英明神武。如今的丫头,纤弱单薄,一看就不是个有担当的,这不是已经吓得不敢说话了。若是真打起仗來,还不得吓哭。唉,帝王无能,还是主动求和的好,免得被打败再求和,就一点主动权都沒有了。 两派人又争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意识到自己怎么说都沒用,关键的决策权在上面坐着的那位女子手中。问題是,从朝会开始皇上就沒说过话。 于是大家一起停下來,等帝王发话。看她一脸的漠然,主战派的血也冷了,寻思这位不表态,肯定是胆怯了,想要求和。 “李玉圭,”在大家都安静下來后,凌尧帝先叫了丞相的名字,“你的意思,是让朕向宁朝求和是吧?” “微臣正是此意。微臣以为……” “你以为朕是女子,必不敢战,或者战之必败,与其战败后讲和,不如直接求和,还好说话一些,你是这么以为的吧?” “不,不是……” “不是才怪!”凌尧帝断喝一声,“啪”的一下把百里的国书掷在他脚下,“李玉圭,你再好好看看这封国书,看过后你告诉朕,若换了是父皇,他忍不忍!他求不求和!百里容珏欺朕是女子,用这封颠倒黑白蛮横无礼的国书打了朕的脸,而你们身为大渊重臣,居然帮着宁朝的皇帝一起來欺朕。你们是不是想说,‘皇上,既然人家打了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伸过去再给他打一下,何必劳师动众地打仗呢。’你们这些撺掇朕讲和的,是这意思吧?” 主和派的臣子们齐刷刷跪倒一片,不敢再申辩一句。皇上扣在他们脑袋上的帽子太大了,压得他们不敢不服。但是说良心话,她说的不是沒有道理。要是锦阳帝在位,亦不会忍耐百里的挑衅,要是谁敢有求和的主张,就等着罚俸降官挨板子吧! 凌尧帝走下御阶,负手从那些臣子身边走过。连主战的臣子也一起屏息躬身。她拍了拍队列最前面那个魁梧武将的肩膀,笑道,“赵祈望赵将军?你很好,有胆色有志气。朕知你在大渊南路军做襄旗统领已有十二年了,骁勇善战,武功卓著,只是为人太过耿介,所以官职上一直难以进展。这次朕给你个机会,命你为主帅,率西路军五万人马,前往边境和宁朝军队交战。朕已将所有边民后撤五十里。做好了驻军打仗的准备,百里要战,朕便应战,岂会怕他!” 赵祈望跪伏在地,满心感激,喉头都哽咽了。他的境遇的确就是这样,仗沒少打,战功沒少立,因为性子直了些,话语间得罪了上司,就被死死压住不得出头。这几日正巧回应述职,赶上了这场临时朝会。明知会得罪那些老臣,还是忍不住热血的性子,站在了主战一边。却沒想到这位皇上如此英明豪勇,丝毫不怯战;更沒想到她对自己了解得如此清楚,还委以重任。 他重重叩首,大声道,“臣领旨,臣定不负陛下之期望,全力以赴与宁军作战,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凌尧帝大笑嗔道,“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谁让你万死了,一死都不要!朕是期待你打了大胜仗班师还朝,到时,朕必出城十里,亲迎赵将军得胜之师。” 她敛了笑声,郑重道,“赵祈望,你要记住。我大渊人口稠密,但沒有多余的人。那二十个大渊子民平白无故让宁朝杀了,还给安上了盗贼的恶名。朕好生心疼难过。你要替那二十个冤魂,替朕,讨回这个公道來!” 赵祈望朗声应是,“二十个大渊人的命,臣定让宁军百倍千倍偿之!” 凌尧帝满意点头,“嗯,和谈不是不可以,等打了胜仗之后,自然要坐下來和谈。宁朝以西三百里的大草原可是水草丰美的好牧场,如果划入我大渊版图,以后,东部牧民们的日子就好过得多了!李玉圭,到时朕就派你去谈,要把那片草原拿回來。” 李玉圭急忙喏喏应是,心想皇上真是野心不小,仗还沒打,就想着分宁朝的土地了。 凌尧帝感叹一声,“先皇曾有言道‘我大渊不喜战,但绝不惧战。我大渊也从不接受对我方沒有好处的谈判,更不会签订任何屈辱的条约,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这几条规矩,在朕这里一以贯之。不会更改!即使有一天要朕亲临沙场,朕就去,天子守国门,君王保社稷!朕虽是女子,但不贪生,也不惧死!” 齐朝皇宫的御书房里,“鹞组”的七号正在向睿奉帝汇报着大渊临时朝会的内容,一五一十,毫无遗漏。大半个时辰才说完,贺云阳挥手让他出去,回头向弟弟笑道,“云祥,我沒说错吧?” 贺云祥呐呐道,“我还真是沒想到,嫂子会有这样的气魄胆量,她到底,是不是女子啊?” 贺云阳笑道,“有时候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題。天景虽是纤弱女子,但她的心怀,却是许多男子都远远不及的!而且她知人善用,赵祈望这个人,虽非名将,但也仅仅是不出名而已,战力谋略都是极出色的,堪为大用!” 贺云祥斟酌道,“既然嫂子不惧战还用对了大将,这场仗应该能胜。那,哥哥你还有必要御驾亲征吗?” 贺云阳瞪了他一眼,“天景她再如此像男子,但终究是个女子,而且她是我的女人。你让我怎样,缩在后面假作什么都不知,让她自己去承担战争的压力吗?” “我,我只是想嫂子那么倔强,肯定不愿意让你插手!” “她倔强,难道我是好说话的?她再倔强,也强不过我!好了,你去帮我准备吧,我还有些事情要想一想!” 贺云祥答应着,走到门口停下,回头笑道,“哥哥,嫂子真的已经是你的女人了吗?” 贺云阳一愣,脸红的瞬间抓起桌上盘中的一个苹果甩手打过去,吼道,“滚远些,今天别再让我看到你!” 贺云祥接住了苹果,哈哈一笑,啃着苹果逃走了。 贺云阳脸上赧色渐退,恢复了肃然冷漠,冷笑着自语,“百里,这是你逼我的,莫要怪我!” 七月十五,中元节。自从知道这一日子是贺云阳的生辰,这个原本阴气森森的鬼节对天景就有了特别的意义。今晚,她带了几件精心准备的礼物,去给贺云阳过生日。 往年的这一天,都是她叫贺云阳出來的,她的体质和这个日子犯冲,是不敢自己出门的。可是今晚,她必须去找他。一是她知道他现在一定心情不好。他母亲不在了,他真正的身世又是那样的。平时有大堆的国事要料理还好,顾不上想什么伤感的事。今天是他的生辰,他肯定是一个人躲起來郁闷呢。如果叫他出來,他必定沒心情,还是自己过去吧。再说,还有一件特别的礼物要在今天送给他。 这是她第三次來到齐朝的皇宫,也是第三次來到秋蝉阁。她知道贺云阳今晚一定是在这里的,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她沒有猜错,秋蝉阁里果然只有原來贺云阳住的西屋窗纸上透着昏黄的光,别的房间皆是漆黑一团。 贺云阳的武功是绝顶高手,因此他所在之处的附近,不会隐藏着什么暗翼暗影的隐形侍卫,不然就像她这样笨手笨脚的,只怕早就被发现了。 七月十五的天气果然有点古怪,月亮很圆很亮,但一点也不赏心悦目。倒有点像某只怪物的巨大独眼,阴恻恻寒浸浸地盯着她看。 天景打了个寒战,握紧了手里的东西,急惶惶地跑到贺云阳的小屋前去敲门。此时她不像是來贺寿的,倒像是正在被人追杀,急于进去避难的。 贺云阳的声音冷冰冰的,和这月光有一拼,“花蕊,我说过了今晚不想吃饭,我今晚也不回睿宁殿了,就住这儿,明天早上回去。” 天景又生出了促狭的心,也不说话,只是敲门。 里面的人果然恼了,声音里有了狠意,“花蕊,你莫要以为你服侍母亲多年我就不忍心打你,你再來烦我,自己去内廷领二十板子!” “嘿,这皇帝范儿挺足呀!我都不随便打人板子的!”天景鄙视不屑,用力在门上擂了一拳,叫道,“贺云阳,我这就挨板子去,你家内廷怎么走?” 屋里有隐约的一声“啊!”然后门就打开了,贺云阳极是惊喜地叫,“天景,怎么是你?” 天景避开他來拉她的手,继续矫情,“我不进去了,我要去挨……” 话还沒说完,她就被贺云阳抱了进去,门也关上了,“板子”就被关在了门外。 “不许再说板子了,我又不知道是你。天景你不知道我今晚心里多难受,我想去找你,又想呆在这里。天景,谢谢你今晚能來看我!” 天景被他抱得紧紧的,但她两只手里都拿着东西,只好抻着手臂让他抱着。好一会儿,见他仍沒有放开的意思,才轻声央求,“贺云阳,能不能让我先把东西放下,我的手都举酸了!” 天景带來的酒是“云梦醉”,食盒里的两样小菜是她在明华苑的小厨房里亲手做的。其实味道可想而知的不好,但贺云阳赞不绝口,欢喜得像品尝到了世间无双的美味。 天景又从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扭扭捏捏地道,“贺云阳,我还给你绣了一块帕子,你要不要?” “当然要!”贺云阳真心接过來,打开一看,帕子是纯黑色的丝绸,上面用彩线绣着一对怪模怪样,胖得圆滚滚的小鸟,小鸟脑袋上方有几道白色的水纹。 “很好啊,很,漂亮。”贺云阳努力让自己的赞美显得真诚。不过有一点他实在看不明白,想了又想,还是壮起胆子來问问,“天景,这对鸳鸯绣得真好,可是鸳鸯不是都在水面上嬉戏吗?你绣的鸳鸯怎么会潜水呢?你看,水纹都在它们头顶上面。” 天景都快哭了,“这不是鸳鸯,是比翼鸟!它们头顶上方是云。” 贺云阳真是恨自己想象力匮乏,居然沒想到这对胖成圆球的小鸟居然就是比翼鸟!它们胖成这样,翅膀又短又小,居然还能飞到够得着云的高空,真是一对了不起的鸟儿! 他把帕子折好,放在贴身的内侧衣袋,笑道,“天景,你绣得真好。我很喜欢,我会一直带着的。” 天景松口气,“你带着就带着吧,可是千万别让人看到了,不然笑话死你!嘴上不敢笑心里也会笑的。” 夜色深了,酒喝干了,菜也吃完了。两人之间的话也越來越少,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玄妙的气氛。 “好晚了,我该走了!”天景呐呐地说。 “是啊,好晚了。”贺云阳应了一声,攥着她的手却不松开。 “贺云阳,我该回去了!”她挣了挣,示意他放手。 贺云阳的手收得更紧了,然后又慢慢松开。 天景起身,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又用力关上。回头看着他,“贺云阳,其实我还有一样礼物想送给你,是最好的礼物。是……那天我们不是成了亲嘛,拜堂之后的步骤是什么?我数到三……” 她眼前一晃,贺云阳就已在她面前了,还是那句话,“一都不让你数!” 这间小屋寒冷寂寞了二十八年,今晚却是温暖的,旖旎的。桌上沒有龙凤喜烛,只有一盏小小的灯映着这间简陋的洞房。 “嗯……贺云阳你这个坏蛋……你不是说不痛的吗?其实,很痛……” 他噙住她的唇,用力吮吸,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笑道,“天景,你不说你自己傻,我又不是女子……你问我,会有正确答案吗?” “那你说实话,你还让别的女子……这么痛过吗?” “沒……天景,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女人。” “贺云阳,我是从不吃亏的,你都让我痛了,我也要让你痛,免得……免得你忘了!” 她一口咬住他的肩,用力地咬,狠狠地咬,她属兔的,但她有虎牙。直到唇齿间尝到血腥味,她才松口。 她舔去唇上的血,翻身伏在他胸口,长发散在他身上,她美艳得像个妖精,“贺云阳,你肩上的伤,是最新的卖身契,印上这枚卖身契,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你都是我的人!” 第二百五十四章:出征暨首战 夜深了,贺云阳还醒着。天景早就在他怀里睡着了,但她不许他睡,让他当值夜打更的人,等着四更时叫醒她。 于是皇帝更夫就老老实实地醒着,手指上轻缠着她的一绺青丝,希望永远不到四更才好。 他不到四更就叫醒了她,因为有话要跟她说。 她醒來,迷迷糊糊半睁着眼穿衣服。贺云阳躺着不动,斟酌着此事该怎样说才能不让她变成刺猬,想了又想,觉得只要提及此事她就肯定会恼,所以不如直接说。 “天景,那百里容珏……” 又听到了这些天让她咬牙切齿的名字,而且,还是贺云阳提起的。天景的好心情立刻土崩瓦解,她立刻沒让贺云阳失望的变成了刺猬,回身对他怒吼着,“贺云阳,你这是干什么,不是早就说好,不在对方的国家安插密探的嘛,我可是一直守约,沒在你齐朝放一个人,你怎么这样!” 贺云阳何等了解她,知道此时在解释什么我是关心你,我沒有恶意什么的统统无效,天景和他探讨的是有沒有失信的问題。 于是他一脸真诚委屈的大叫,“你还沒听我说完,怎么就说我在你大渊安排了人?我就不能是得了从宁朝來的线报吗?” 天景一愣,立刻收起了她满身的刺,歉意地摸摸他的脸,呐呐道,“对不起啊贺云阳,是我性子急了,乱发脾气,你别生我的气。不过,你是不是真的沒在大渊安插过密探?” 贺云阳笃定而真诚的摇头,心想我也沒说谎,鹞组的人是临时派去打探消息的,不算安插。他继续追问道,“你到底打算怎样应对?” “兵來将挡呗,否则还能怎样!”天景揉搓着一根衣带,把那天朝会上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我已经委任赵祈望为主帅,携五万兵马往东部防线和宁军对战。百里容珏那个疯子,莫名其妙地就那样无礼挑衅,我岂能怕他,他要打仗,那我就跟他打仗。怎么,你觉得我打不过他吗?” “你……嗯,天景,你还记得我的远大目标吧?天景,你不要理睬百里,把他交给我就行了。我已经在调配兵马了,计划七月二十就亲自统兵进攻宁朝,百里,就是我吞并袤合的第一程。” 天景不说话,好半天她笑笑,“贺云阳,谢谢你。我知道你原來的计划不是这样的,如果百里不來挑衅我,你不会把宁朝作为你扩张的第一步。可是这一仗必须我自己來打,不许你替我,你也替不了我!贺云阳,你是知道我的,我最怕见血了,但我现在明白了,江山和皇位不见血是稳定不了的,不要说外敌,就是我朝中某些臣子们,都乐得袖手旁观看我得笑话。就因为他们觉得我怕见血,就好欺负!” “所以,这一仗我一定要打,而且一定要打赢。贺云阳,有些懒是偷不得的,如果我这次偷懒躲在你身后,的确,我不用派兵不用操心了。可臣子们会用怎样的眼神看我?他们嘴上不敢说,肚子里肯定会把我骂得很不堪,他们会想原來女皇也不过如此,她的治国方略就是依傍上一个厉害的男人!贺云阳,我不能让他们那样想我,那样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在皇位上坐着,什么都是脏的,唯一干净的就是你我的感情,我不想弄脏了它!” “天景,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挺赞成你打这一仗,这是一个对内对外皆可立威的好机会,可是你知道这次百里派出的领兵人是谁吗?” “嗯,是鲍朋來。” “鲍朋來不足虑,问題是他麾下第一大将,可是宫连城。” 天景脸色微微变了变,“我知道宫连城,传说他力能劈山,肯定是吹牛。” “劈山肯定是不可能,但是天景,我说句不怕你生气的实话,赵祈望绝对不是此人对手。” “那倒未必。贺云阳,你只知赵祈望的武功和力气不如宫连城,却不知他还有很多比宫连城强的地方。” “哦,有哪些?” “第一,他沒名气。沒名气也就沒骄傲,骄傲有时是会害死人的。第二,他很善谋略,有个聪明的脑袋。第三,这一点可是相当关键哦,这次派他出征的地方,就是他的故乡。赵祈望就是大渊东部蒙行州一个牧马人的儿子,他在那一带生活了十八年,对天时地利方面的了解,总会比一个初來乍到的宫连城强吧?” 贺云阳深思片刻,笑道,“天景,你现在还真是老谋深算了,用一个人都能想到这么多。嗯,如果赵祈望能善用这几点优势,沒准还真能立下奇功。但问題是他和宫连城见面后的第一仗能不能坚持下來,或者说能不能保住命。天景,你要知道,第一仗是做不得什么花巧手段的,都是硬碰硬,较量真功夫。” 天景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笑道,“沒事,我会教他的。” 她眼珠一转,凑过來,眼睛笑成了两弯新月,“贺云阳,我敢和你打赌,那位宁朝的第一战将这次是有來无回的,他肯定会死在赵祈望手上。” 贺云阳被她笃定的自信弄得有点懵,呐呐道,“你要什么赌注?” “现在还不能说,到时候你别赖就是了。” 直到天景走后贺云阳才反应过來:我为什么要和她打赌?我当然也是希望赵祈望能胜! 三日后,大渊东征的军队开拔,凌尧帝亲自骑马送至城外,把酒三杯奉与赵祈望,以壮行色。 三杯过后,凌尧帝轻声道,“赵将军,借一步说话。” 君臣二人策马行了一程,凌尧帝开门见山地问,“赵将军可知此次将要对阵的是宁朝第一名将宫连城?将军可有把握胜他?” 赵祈望一下被问到了心虚处,他这几日寝食难安,就是在为此事发愁,若是别人他也不惧,但宫连城的名声实在太大了。他定定神,尽量说的大声,“有!” “哈哈!”凌尧帝大笑,“赵将军,这话听着就沒底气呢。” 赵祈望脸红,冷汗也下來了。凌尧帝却又道,“赵将军,这第一战,朕许你败。” 赵祈望完全糊涂了,索性不说话,只听皇上说。 “赵将军,君子不与人较一时之短长。你可以打不过他,只要能取宫连城性命就行。” 赵祈望正在打不过一个人,却还要取其性命的矛盾中纠结着,却见凌尧帝正向他拱手施礼,她的话意味深长,“赵将军,蒙行州是你的故乡,也必是你的福地,去吧,莫要让朕失望!” 大渊的东征之军在六日后赶到边境,此时宁朝的军队共计六万业已陈兵于此。 赵祈望到了,大渊东境边防军统领苏然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腹中,他把赵祈望迎入大帐,苦笑道,“赵将军总算及时到了,宁军是在昨日到的,战书都投过來了,说明日就要进攻。可在下手中只有这两万守军。唉,不瞒将军说,苏某都已下了玉碎之决心,好在将军您到了,解了苏某之困局,不胜感激。” 赵祈望笑得爽朗,说道,“无妨,明日与宁军交战就是了。” 赵祈望笑得轻松,说得自信,但其实心里比苏然还苦。他是苏然的救星,但谁是他的救星呢。这几日他翻來覆去地琢磨临时前皇上的几句话。越想越觉得玄妙,但也越想越糊涂。 皇上说:这第一战,朕许你败。 打仗之人谁不知第一战的重要,尤其他还是主将。他对战宫连城,第一战即败,对已方士气是何等的摧折,对敌军的士气又是何等的助长!他叹息。皇上这么说就是给他面子吧?估计皇上也知道他沒有一枪把宫连城挑落下马的本事。既然让他胜他也胜不了,那不如大方些,就让他奉旨落败好了。 赵祈望觉得脸上火烧。可脸红也不能增长力气,对方可是号称有劈山之力的宫连城。尽管不想承认,但人比人得死,有时并非夸张之言。例如他比宫连城,不想死就得败。 皇上还说:你可以打不过他,只要能取宫连城性命就行。 这句话实让他费解。打不过还要取其性命,暗杀吗?这有些不靠谱。他是大将,又不是刺客。或者派人暗杀,他手边也沒有精于此道之人呀,皇上也沒有派这样的人给他。那皇上的意思就不是暗杀行刺了。可究竟让他如何完成打不过宫连城还要杀之这个悖论呢? 皇上又说:赵将军,蒙行州是你的故乡,也必是你的福地。 这句话最是玄妙,几乎有禅机的意味了。皇上竟然知道他是蒙行州人。是啊,他从小就和阿爸在这片草原上牧马,十八岁才离开故乡出去闯荡,开始能进入军中服役,也是凭着驯马的好手艺。后來拜了一个颇为赏识他的将军为师,学武功学兵法,他也确实是这方面的材料,进境很是迅速,才渐渐立了些军功,有了今天。他现在已到了蒙行州,莫非这里会有什么贵人襄助于他? 赵祈望到的第二日,太阳初升,宁朝阳那边就有了动静,兵马來往,调动有序,排开了一个漂亮的雁翎阵。 赵祈望叹息一声,硬着头皮也把人马拉了出來,列成九宫阵。 阵势列好后,赵祈望打起精神往对面看。对面阵前并排立着两匹马,一匹白马上,披着鲜红披风,年近半百之人,就是宁军的主帅,鲍朋來。 鲍朋來的左侧,是一匹火炭红的骏马,马上之人金盔金甲,披雪白的披风,手中提着一把锋芒雪亮的斩马刀。不用问就知道,那位必然就是宫连城了。 赵祈望身边一位副将倒是跃跃欲试,主动请缨要去对战宫连城。可赵祈望牢记皇上的话,皇上许他败第一战,可是如果他先派副将上,然后他再和宫连城交锋,就不算是第一战了。何况这位副将的本事不如自己,派他上去就是送死,也不忍心。 于是他稳了稳神,挺了挺背,用淡然口气道,“不必,本帅亲去会他!” 宫连城这个人相貌也极有威势,浓眉环眼,狮鼻阔口,一看就不由得心生敬畏。二人來到阵前,宫连城一晃那柄据说能劈山的巨型斩马刀,阳光映在刀锋上,亮得刺眼。他声若洪钟地喝了一声,“來将通名!” “赵祈望!” 宫连城拧了拧眉,黑脸沉了沉,说了句很伤人的大实话,“沒听说过!” 赵祈望反正已做好丢人的准备了,对他明显的轻视反而不在意,一句话也不答,提起掌中枪就刺了过去。 宫边城看一眼就知道此人的力气差自己太远,也不想一刀斩了他,多玩几招也是解闷,就随手递了一招过去,用刀背磕在了枪杆上。 赵祈望只觉双臂剧震,身体剧震,连耳中都震得一阵蜂鸣。他咬紧牙关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双臂上,才勉强沒让枪脱手。还沒缓过劲來,宫连城的大刀已经挟着一股恶风,横向他腰间扫來,这一下要是扫中了,那就是一刀两断。赵连城连忙往旁边一带马,也亏得这匹马是他一手驯出來的,极是神骏,且能和他心意相通,才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险险地避开了宫连城的大刀。 虽然免了拦腰被斩之厄,但带起的刀风却撕断了束甲的丝绦,他身上的甲胄散开了大半。 赵连城知道若是再有第三个回合,就连败的机会也沒了,他调转马头,向本阵狂奔而去。 这种几招内就让敌将败走或丧命的结果对宫连城來说已是常态,因此他也不追,这人留着明天再砍也不迟。他耀武扬威在阵前兜了一圈,也回阵去了。 至此,赵连城已经完成了女皇陛下的第一项指示,败了个干脆利索。可是女皇还说了,她要的是宫连城的性命…… 赵祈望沒办法,只好挂出了免战牌。然后就缩在自己的军帐里,日夜不休地思谋女皇的第三句话。 挂起免战牌的第三日,赵祈望喝了两杯闷酒,又在军帐里愁坐苦思,不知不觉就枕在手臂上打了个盹,梦中是女皇亲切温和的声音,“赵将军,蒙行州是你的故乡,你的故乡,你的故乡……” 赵连城猛地睁眼,他忽然明白了女皇第三句话的意思。从前他只是纠结于“福地”二字,奢望着会有什么奇迹或是贵人相助,其实这句话的重点是“故乡”,女皇是让他利用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克敌制胜。 赵连城只兴奋了一下,又锁紧眉头。可是这一带就是放牧牛羊马匹的大草原,平坦辽阔,连伏兵都沒法设,如何克敌制胜,并且能制宫连城于死地呢? 他使劲用手指关节敲着额头,敲着敲着,眼前豁然一亮,对了,是那里,只能是那里! 草原的夜晚,月光亮得如雪。赵祈望骑着马慢慢得走,一直沿着边境线向南走, 第二百五十五章:奇谋暨完胜 离开大营南行五十里左右,他來到了目的地。他下了马,坐在草地上,望着前面发呆。 他的前面其实还是草原,似乎和他走过的草原沒什么不同,只是前面这一大片蒿草长势特别的好,草色是深深的绿,不知为何,那绿色在月光映照下,竟似有些狰狞。 赵祈望发了一会儿呆,他探过身子,把手插进了草丛中,用力拨出时,竟是满手乌黑的烂泥。 如果不是特别有经验的牧民,根本不会知道,这一大片长势喜人的茂盛草场,其实是吃人的沼泽。 这一片被茂盛青草遮掩的沼泽,应该是东部草原上最凶险的地方,一旦不慎不察踏了进去,那就……只能等着做青草的养料了。这里的草所以长得如此茂盛浓绿,下面不知葬着多少人畜的尸体。 如果他能把宫连城引到这里來,诱他踏入这片沼泽,那就万事大吉了。 这个想法是不错,可是要如何做到,如果想诱宫连城踏进來,他自己就必须先进來。同归于尽他倒也不惧,但他死了,以后的仗怎么打呢? 他把手上的烂泥在草地上抹干净,继续望着沼泽发呆。望着望着,他把目光延展出去,望向了沼泽的对岸。这片沼泽宽约有一里,这不算太宽,如果他能想办法到对岸去,隔着沼泽对宫连城用用激将法什么的,宫连城必然中计,那样一个战无不胜的人,如何能忍受手下败将的羞辱。 他又四下张望,把周遭看了个遍,一个计划慢慢在脑中形成。 五更时,月亮已向西方沉落下去,天边泛起朦胧的光。计划已经相当成熟全面了,现在就是要开始准备这个计划,和期待上天给他些好运气。 他向着西方跪下磕了三个头,那里,是他父亲下葬之处。他喃喃道,“阿爸,儿子过几天要做一件大事,这件事是皇上托付儿子做的,阿爸您要一定保佑儿子成功,保佑儿子把宁朝人都赶回去。” 他起身上马,又看了看那片颜色妖异的蒿草,眼里寒光闪动,喃喃道,“过几天,我送个大人物來给你们吃,大人物的味道,也许特别好些。” 他回到营帐,先饱餐了一顿,再倒头睡去之前,他下了三道奇怪的命令,一、给我选五十个割草割得特别好的士兵;二、好好照顾我的‘青龙’从今天起,给它加喂上好的精料和大豆盐巴,喝米汤;另外,给我换一匹马,这几天我不骑‘青龙’。三、继续挂起免战牌,但要送信给宁朝军,告诉他们,三日后决战! 宁军的帅帐中,接到消息的鲍朋來蹙眉沉思,坐在一旁的宫连城道,“赵祈望既然定下了决战之期,元帅还因何烦恼呀?” 鲍朋來捋了捋颔下白须,“赵祈望已罢战三日,这又是三日,虽然他已定下决战之期,但本帅心里总是不踏实,总觉得他像有什么阴谋。” “哈哈哈!”宫连城仰头大笑,“大帅您实在是多虑。赵祈望那样一个胆小的鼠辈,就算能玩出点阴谋來,又有何用?又能将宫某如何?休说一个赵祈望,就是一百个赵祈望绑在一起,也不够宫某几刀斩的。元帅且放宽心,三日后他出战,宫某将他一刀两断,然后率军一气杀过去,大功可成矣。” 宫连城大笑着出帐去了,鲍朋來摇头叹息,“宫将军确是战神,只是太骄傲了些。” 鲍朋來不知道,大渊女皇前几天才作过预言:骄傲有时候是会害死人的! 天近二更,一大群身着黑衣的人悄悄离开了大渊营地,沿着边境线向南而去。 这几天月色都好,赵朋來指挥着那五十个人割草填沼泽,五十人分作两组,一组在这边,另一给绕个大弯到沼泽对岸,两组人一起忙活,手脚不停,割下大捆大捆的草压入泥浆,远处的就用长竹竿把草挑过去,尽量把草压得厚实,还要不留痕迹。 天快这时,五十人已经用草在沼泽里铺出条路來,当然这条草路根本不能负重。只能做垫脚之用而已。但也只能这样了。 赵祈望带着人离开,准备工作就到这里了,到底能不能成功,就看他运气如何了! 三日后,双方战阵重列,出阵对战的还是那两人,不同的只是宫连城越发精神越发狂傲,赵祈望则是一副刚被人从病床上拉起的萎靡样子。 宫连城瞧了瞧赵祈望,觉得杀这种窝囊废实在污了手中宝刀,可是不杀他就过不了边境,就勉为其难杀了吧。 他横起斩马刀,还是昨天那招,向赵祈望腰间扫來,赵祈望带马而过。然后掉头就跑。 宫连城气得想笑,心想这小子真是一次不如一次,前几天好歹还过了两招,今天只一招就吓跑了,而且他肯定已经吓破了胆,连方向都弄错了,不向本阵里逃,倒向南跑了。 宫连城当然再不能让他逃掉,拨马就追过去了。鲍朋來急叫道,“快敲鸣金锣,让宫将军回來,小心有诈!” 旁边一位将领笑着提醒,“大帅多虑了,一马平川的草原,不可能设伏的。等宫将军带回赵祈望首级,我们就可以率军冲杀过去了!” 赵祈望的‘青龙’已经加强营养喂了三天,又是三天被关在马厩里休息,今天放开來奔跑,精神百倍,速度越來越高。赵祈望不得不勒紧了些缰强,免得宫连城被落得太远。 前面那片沼泽已经在望了,赵祈望调整了一下方向,瞄准了那条埋在泥浆下的草路,猛力一夹马腹,叫了一声,“‘青龙’,跑啊!” “青龙”一声嘶鸣,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踏上草路时,四蹄只是轻轻点过,如飞一般 赵祈望闭上眼睛,仿佛听到了阿爸慈祥的笑语,“望儿,有阿爸在,什么都不用怕!” 他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对岸。 他转身,对着后面的宫连城大喝,“宫连城,赵某就与你在此一战,來呀!” 宫连城哪里经得起被手下败将叫板,怒吼一声就冲了过來。 他的马也很快,但毕竟不像赵祈望几天前就开始养马,也不曾特意提速,再加上草路已经被“青龙”踏坏了,他的马正正好好地被陷在了半途。 马的重量加上宫连城加上大刀,下沉的速度很快。宫连城刚反应过來,马腿已有一半陷了下去。他用大刀往泥里探,深不见底。 他自知此番不能幸免,指着岸上笑笑看着他的赵祈望大骂,“鼠辈,懦夫,无力和宫某对战,就出这种卑劣手段陷害宫某!” 赵祈望毫不在意,笑道,“赵某出征前,皇上就有交代,她不指望我能打过你,但一定要取你性命。我大渊女皇神机妙算,她说蒙行州是赵某的故乡,也必是赵某的福地,果然被圣上一语言中了。宫连城,赵某这就取了你的首级回去,把宁军赶回老家去!” 宫连城的马已完全沒入泥浆,他的腰部以下也沉了下去,他狂笑道,“赵祈望,你要如果取到宫某的首级,有种过來取!” 他刚说完全,眼前白光一闪,颈中已套上了一把半月形的弯刀,刀柄上系着一条绳索。赵祈望冷笑一声,猛力一拉绳索,宫连城的头颅就被锋利弯刀割下,又被回抽的大力带到了赵祈望这边的岸上。 赵祈望下马捡起宫连城的头,对着他满是凝固怒容的脸冷笑,“宫将军有所不知,赵某是牧马人的儿子,这一招弯刀取头,是从套马索发明出的,宫将军可还满意?” 沼泽里,军团连城的无头尸体正缓缓沉下无底的泥浆,成为蒿草的养料。 宫连城死不瞑目的头颅被赵祈望掼到了宁军阵前,主帅鲍朋來惊怒恐慌交加,头一晕,险些一头栽下马去。这倒并非他胆小不经事,只是面对万万沒想到却偏偏发生了的事,有几人能镇定泰然? 其实宁朝这边战将还有很多,但宫连城太过出色,压住众将不得出头。久而久之,那些将领也习惯了在宫连城的耀眼光环后做透明人。这次跟着他來,根本沒做需要他们打仗的心理准备,只等待宫战神扫平一切障碍后,他们一拥而上,到大渊那边抢钱抢东西抢女人。刚才宫连城追赶赵祈望而去,他们已经在心里欢欢喜喜打起了小算盘,计算自己这次出征能赚回多少真金白银。 他们哪能想到回來的竟是赵祈望,更想不到他居然把宫将军杀了,这个现实实在太像个噩梦了,可是赵祈望摔在他们阵前的那个头颅,散发着浓烈真实的血腥气,不允许他们逃避不信。 还沒等宁朝这边的官兵们从震惊中缓过那一口闷住的气,赵祈望从腰间抽出了令剑,向宁军方向一指,大吼了一声,“兄弟们冲啊,杀光这些宁朝人,回去个个有重赏,冲啊!” 这一声号令犹如烈火浇油,大渊的军人们,本來就在为自己的将军居然能杀了被传成了神的宫连城而群情激昂,现在听到主帅发出冲锋号令,当然谁也不肯落后。势如猛虎般的七万人冲向已经惊破胆吓掉魂的六万人,结果会是怎样可想而知。 双方本來都在自己的边境上列阵。现在大渊军马席卷而过,宁军的防线不冲自溃,宁军只顾逃命,大渊军队只顾追杀,不知不觉的,他们已深入宁朝国界三百里了,连宁朝的东国门玉田关也一并拿下了。 直到傍晚时赵祈望才收拢了军队,清查人数只折损了不到两千,而宁朝的六万人马,能逃得活命的不到一万。 赵祈望命就地扎营,他在营盘里巡视了一圈,就回到自己军帐里去写奏折,向凌尧帝汇报这场边界保卫战的结果。他现在对这位女皇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女子言出必应,实在是神了。 赵祈望在灯下奋笔疾书,这是他为官以來,写得最痛快最骄傲的一份任务汇报。他写道,“臣幸不辱命,以计杀宫连城,宁军失主将而势溃,我军勇猛追杀,尽斩敌五万,而我方只伤亡两千。现已深入宁朝国境三百里,攻破了玉田关。请示皇上,臣现在该当如何,是班师回朝还是按兵不动?” 此奏折用八百里加急传回了国内,放到了景璃殿的龙案上。凌尧帝看过后,满面欣慰地长叹一声,“赵爱卿未负朕之期望也。”然后把奏折递与身旁内侍,吩咐道,“念!” 沒有臣子听到了这份奏折不惊讶的。其实前面那次赵祈望被宫连城一刀斩得丢盔裂甲,望风而逃,然后连续六天免战高悬的狼狈他们也是知道的。但从皇上脸上倒也看不出羞恼失望的神态,还有好事者向贴身服侍皇上的人打听,得到的答复也是皇上一切正常,既沒有摔东西发火,也沒有茶饭不思的郁郁。臣子们无语,心想女子哪里懂战事呢,人家百里派出宫连城,咱们大渊现在虽然沒有能与之齐名的将领,但好歹也得派个知名大将为帅才行啊。这女人倒好,弄了个寂寂无名的赵祈望上阵去丢脸。唉,遥想先皇当年…… 但谁也想不到,在赵祈望第一阵大败的十天后,他发回京城的奏折竟是如此惊天***的好消息。这一场仗胜了,彻底地大胜。 “好!”御座上的一声喝彩把臣子们激动疑惑的心情拉回到朝堂上,凌尧帝意气风发,“传朕旨意,让赵祈望原地按兵不动,立刻运粮草过去接济他。既然宁朝西境已破,即令南宫堂引十万兵马从东境突进,速取青衡关,卡住宁朝调兵必经之路。让百里想调援军而不可得。然后嘛,朕这就发国书与百里,告诉他是坐下來谈判的时候了。” 凌尧帝的国书迅速送到了宁朝宣化帝百里容珏的案前,百里本就在为宫连城的死和这一场的大败而羞恼欲狂。再看了这份国书,更是一头撞死的心都有。 其实这份国书写得堂皇大气,凌尧帝一点也沒使口舌之利羞辱他,只是在信尾处告诉他,朕已命大渊东路军主帅南宫堂引十万军进入宁朝东境,与赵祈望分两处扼守宁朝要地。百里君如愿和谈,朕便与你和谈,如不愿和谈,朕便与你再战。是谈是战,任君裁夺。 百里容珏三、五把将国书撕碎,撒了御书房满地。他身为男子,又是一国之尊,出于某种说不出口的理由向邻国女帝挑衅滋事,事倒是挑出來了,结局却并非他的计划。他居然在一个女人手里结结实实吃了大亏,并且人家底气十足地说了:是谈是战,任君裁夺。言下之意即是,反正都是你吃亏倒霉,你自己看着办吧! “打!当然是打,朕岂能跟她和谈,來人,速给朕……” 左丞相许天行急忙跪下,白发苍苍的头磕在地上,“皇上冷静,皇上三思啊!这一仗我方败得太惨,尤其宫连城将军之死,对军心影响及大。现在士气低靡,再打也很难取胜,再则我国调兵,必取玉田、青衡两关,现在玉田关已落下大渊之手,调集兵马已有阻力,况且东境已然失守,现在大渊南宫堂领十万兵马长驱直入!皇上,眼下不是争一时之气的时候,还是忍了吧!” 忍气吞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百里忍到眼前发黑,胸口腥甜,才勉强忍下了这口气。他跌坐下去,想去拿笔拿纸,手却抖得不听使唤。他无奈,颤声吩咐,“许丞相,你來替朕写这份国书,说朕愿意和谈,时间和地点,由他们定。” 许丞相自去写国书不提,百里容珏脱力般地伏在桌上。他哪里知道,和谈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第二百五十六章:继续修理百里的计划 大渊的和谈条件之苛刻,让已经有了思想准备的宁朝官员仍觉得难以接受。宁朝西边三百里的丰美草场当然是要的,还要了东部最富庶的两个州,再加上六万担粮食和百万两白银。 宁朝官员望着那份和谈条约,一个个脸色发青。双手握拳,不动笔不说话。大渊这边的和谈代表正是丞相李玉圭。老头子身后有大渊两路人马共计十七万大军,腰板倍硬,喝茶倍香,啜着茶笑呵呵道,“本相來时,女皇陛下吩咐了,如果你们觉得条件不能接受,不必勉强。继续开战就是了,不过,再战后的条件可就不是这样了,列位应该知道水涨船高的道理。到了那个时候,列位再回想现在的条件,肯定会后悔的!” 形式比人强,谁让自家皇上荒唐,自家战将无能呢。宁朝的和谈官员们只好忍辱负重地逐条签字,签得心慌手抖。 大渊的和谈官员满载而归。赵祈望和后面來助阵的南宫堂也分批撤军,被兵马铁蹄践踏过的狼籍破败的宁朝土地就留给百里容珏收拾了。 “天景,你真的不知东部草原上有那样一片隐蔽的沼泽吗?” 这天晚上,天景和贺云阳來到许久未來的银月原,贺云阳无心看这久违的景色,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这个已经问过好几遍的问題。 “贺云阳,你烦不烦呀!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不知道。大渊的地图上又不会什么地形都注明。我只是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直觉。你知道的,我这人本身其实很弱,最大的本事就是瞳术,但因为瞳术还有读心的作用,所以我看人很准的。那天我从一众主战的武将中走过,一眼就看到了赵祈望。那一眼我就看到了胜利。我在别的将领身上都看不到的胜利。我就决定派他出征了。至于他的出身细节,我是后來才调查的。” 贺云阳无言。这样草率的决策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就是荒唐。可是对天景,这还是挺靠谱的,毕竟她的瞳术很厉害。 “贺云阳,还记不记得我和你打过赌,我说宫连城此番有來无回,必死在赵祈望手下,我可是赢了哦。” “什么你赢了。”贺云阳感觉自已像是要落入什么圈套,尽力挣扎着,“我当然也是希望你能胜的嘛,这个赌不算!” “就知道你要赖!谁说不算,”天景鄙视他,“我和你赌的是宫连城的生死,又沒问你希不希望我得胜,这明明是两件不同的事,你偏要混为一谈,还想蒙得了我!” 贺云阳哑了,这种咬文嚼字的游戏他还真玩不过她。他知道自己已完全落入圈套,逃不了的,于是认命低头,问道,“那,是你赢了。你要什么?” “我要,”天景笑得高深莫测,“我要你立刻出兵,再去攻打宁朝!” “什么?!”贺云阳差点跳起來,“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百里刚被你狠打了一顿,朝中最有名的将领都死了,大伤元气。这时候我再发兵,这不是趁火打劫嘛,我贺云阳岂能做这样的事……” 天景不屑地白他一眼,“知道你贺云阳最爱做能逞英雄,光芒万丈的事。但这是打仗,哎,你知道什么是打仗吗?” 贺云阳忍住想把她抓起來打一顿的冲动。这个丫头活到现在才打了第一仗,就算大胜,也不至于尾巴立刻翘到天上去,居然怀疑他--一个从十三岁就在疆场厮杀征战的人不会打仗。 “切……知道你不服气。可是贺云阳,你真的不会打仗。你从前所有的厮杀征战,都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厉害,你天下无敌,你过去把对方将领一剑杀了,后面的人跟着你,一气冲锋就是了,这是为将之战。可为帅之战,为君之战不是这样的。为帅为君要考虑的,就是怎么付出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利益。那么,你说是现在出兵打百里,和几年后让他缓过劲來,你再出兵,哪个付出的代价小?” 贺云阳低着头,他承认她说得对。他就是喜欢做孤胆英雄,杀伐征战,决杀厉害的对手,与他是一种莫大的乐趣。这是种古怪的嗜好,而不是帝王都对战争的认知。帝王之战,就是为了本国的利益,而且就像天景说得,最好是代价小而利益大。而想做到这点,当然需要趁火打劫,趁热打铁。 他抬不起头來。这样的道理他十几年都沒体会,而陈天景只打了一仗就认识深刻。他还真是愚钝呢。 可是,好像不对呀。以他多年來对陈天景的了解,这个丫头做事,通常会先找一个辉煌光明的理由,然后把自己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小心思藏在后面。因此,她要自己即刻出兵宁朝。绝不只是为了他齐朝的利益着想。 他在她头上拍了一掌,“丫头,把实话说出來,不然我才不会出兵。” 天景刚才还义正辞严的小脸立刻就笑得眉眼弯弯,“贺云阳,还真是唬不住你啊。那好,我说实话。当然,第一还是为你着想,信不信由你!第二嘛,因为我讨厌百里那个家伙,我讨厌的家伙,只修理一次哪里够。可是我都跟他和谈了,拿了他的土地和银子,就不好意思再打他了,所以想让你再去打他一顿嘛。第三嘛--” 她的笑脸又板了起來,“贺云阳,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百里为什么找茬和我打仗!哼,我知道,世上有一种男人性情古怪,不喜欢女人,偏喜欢……百里就是这种人,他就是喜欢你,对不对!” 贺云阳一下跳了起來,红着脸急急地解释,“你别乱说,那是他的事,我可沒有……” 天景不屑地撇嘴,“你急什么呀,我说你有了吗?哼,你要是和他一样,我会理你?可是,就算是他自己的古怪念头也不行。我可以不在乎女人喜欢你,但我不能容忍百里那个家伙……绝不容忍。贺云阳,你到底去不去打百里!” “我还有不去的余地吗?”贺云阳叹息,“天景,你一个深宫里长大的女子,怎么什么都知道!” “多知者,不会被骗也!”天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贺云阳,你出兵之前,先写份国书给我,我为你开放大渊全境由你过兵,再把从百里那儿得來的六万担粮食分你一半。嗯,等你得下了宁朝,再分我些土地就行了,好不好呀?” 贺云阳苦笑应道,“好!” 今天早朝,睿奉帝发布了旨意,集结齐朝西关八万人马,他要御驾亲征,出兵攻打宁朝。 堂下臣子个个愕然,他们记得一个月前皇上曾有过这番意思,后來不知怎的再沒提起。然后就听说宁朝和大渊在两国边界对峙,大渊的主将使得好计策,竟把宁朝第一战将宫连城诱入沼泽杀了。宁军失了主将,军心动摇,被大渊猛冲狠杀,溃败不堪。宁朝因而割地赔款,惨不堪言。自家皇上是怎么想的,这么急急地扑上去,往一个重伤之人的身上补刀,这,恐怕不太好吧! 睿奉帝脸沉得很阴,其实只是想用这种山雨欲來的威势压住群臣不提出异议。可是转念一想,即使臣子们怕惹祸上身,现在不说话,但心里是对他这种行为不屑的。别人不提,只等会儿下了朝,弟弟肯定就少不了絮叨。他可是一向把自己当英雄崇拜的,他现在半低着头,却不时抬起眼睛看看自己,一脸明显的不满。 睿奉帝才是满腹倒不出的苦水,他们一个个的,都对自己不满不屑,可自己有什么办法。他咳了一声,道,“列位臣工可是有话要说吗?” 诸位臣子互望,然后又一起看贺云祥。看皇上的脸色,估计谁说出反对意见都沒好果子吃。不过这位皇太弟应该是敢说话的。 贺云祥当然敢说话,就算哥哥为此打他板子他也要说。他越众而出,躬身道,“皇上,立刻发兵攻打宁朝,臣弟以为不妥,宁朝才和大渊战败,割地赔款。现在大渊刚撤军,我们就立刻发兵去打,这是不是……” “是不是趁火打劫,胜之不武!”睿奉帝接口道,“云祥,你是这个意思吗?不仅是你,恐怕列位臣工都是想的吧?” 大家不说话,给他來了个群体默认。 “朕知道,列位臣工都还记着朕做三皇子时的光景。那时太上皇常常派朕东征西讨,疆场厮杀。那时,不管多险恶的情形,朕从不惧战,也从无败绩。即使是敌众我寡的局面,朕亦能突围。不是朕自夸,那时的朕,就像个英雄。所以各位认为,英雄不该做出趁火打劫的小人之举。可是这样吗?” 大家仍然不说话,继续群体默认。 “如果大家这么想,那么朕告诉你们,朕不再是三皇子了。朕如今是帝王,帝王要顾虑谋划的是大局。要想着付出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利益,这利益不是朕自己的,是所有齐朝人的。朕现在发兵,八万兵马即可取下宁朝偌大土地,但若错过此时良机,过个三、五年容它缓过劲后,那就要再加上五万人,恐怕还不止。如果列位臣工觉得朕此举胜之不武,那好,朕就再等几年,只是到时,列位臣工每家要出两个子嗣,让朕带上前线。若是不幸死了,也不许你们來跟朕哭。难道平民的儿子可以死,王公的儿子就不能死吗?国家荣誉不是一句空话说出來的,是用人命填出來的。你们既然觉得非得多死人才能维持齐朝的荣耀,那就拿出几条人命來。不知列位臣工意下如何?” 臣子们人人都冒出了冷汗,既害怕,又觉得皇上的话有理。胜即是胜,有什么武不武的!宁朝国君发兵和一个女子为难,这也不算光彩呀,何况还沒赢,被人家大渊女皇重打加重罚。这样的笨蛋人人得而宰之,自家皇上及时上去补刀实在是无比英明的。 于是大家一起施礼,道,“臣等愚钝,臣等赞同皇上即刻发兵!” 贺云祥无奈,他当然知道哥哥这番无可辩驳的堂皇之言只是表象,在此事的背后,肯定有那位古灵精怪的嫂子的授意,不过既然哥哥已经决定了,大家也都在哥哥的重压下赞同了,自己又何必执意反对,只能怪百里容珏运气不好了。他猪油蒙了心呀,偏要去惹嫂子! 三日后,齐朝国书送至。凌尧帝对齐朝国君把握时机痛打落水狗的决策极是欣赏,在朝堂定下了对齐朝开放国境,支援粮草的旨意。臣子们大惊。大渊和齐朝虽说百多年间关系一直良好,但国境大开,由着齐朝国君领八万军队横穿直进这实在太危险了,但任由他们极力阻止,皇上还是一意孤行,毫不在意地挥手道, “无妨,朕自有分寸的。我大渊和齐朝既是三代结盟,朕与睿奉帝就是第四代盟友了。对朋友就要有诚意,睿奉帝既然急于攻打宁朝,抢得就是时间。如果让他从我国东边绕行,起码要多行五千里路,长途奔袭人马困乏,战斗力难免折损,也易让百里得了消息提前做出防备。如果让齐军从大渊穿境而过,三日既能到达宁朝西境,打百里一个措手不及。不怕列位臣工笑话,想起百里,朕心里仍是生气,沒办法,朕到底是女子,气量窄些也是正常的。因此,齐朝此举,朕是极高兴的,也愿意为其行些方便。 臣子们对皇上的小心眼挺不屑,但是她既然已经决定了,再和她争也沒用,他们现在对这位女皇已极为佩服放心,开放全境让邻国提兵通行,虽然史无前例。但女皇既说了无妨,那就应该是无妨的! 五日后,隆晖五年八月廿三,大渊南部边境大开,齐朝睿奉帝领兵八万,浩浩荡荡拥入大渊境内。臣子们的心不由都提到了喉咙口,生怕有变。尤其兵过昀城之时,更是份外紧张,手心里生生攥着满把冷汗。上朝时个个的心都不在朝堂上,神色严峻。凌尧帝看着心里好笑,索性不理他们,由着他们紧张,自己埋头批阅奏折,看着看着折子也走了神。心想如果不是怕臣子们有疑心,自己真应该送贺云阳出昀城,在城外十里折柳奉酒。 皇上说无妨,果然无妨,齐朝在军过境三日,只在郊外行进,不扰民,不阻路。三日后,八月廿六的凌晨,八万齐军越过了大渊东界,狂涛巨浪般冲开了宁朝刚刚修复不久的西线。 百里容珏收到齐军入境的急报,臣子们还都在迟疑困惑,齐朝和宁朝隔着个大渊,齐朝怎么能直接攻破宁朝的西线?百里却立刻明白了其中的花样。若不是因为堂下有文武百官,他几乎要怒吼: “贺云阳,陈天景,你们这是开了夫妻店吗?” 第二百五十七章:进军暨天浩城 面对彪悍的齐军,宁军的反击实在是单薄可怜。将为军中之胆,宁军中的第一战将已经殁在大渊的沼泽里了,其他的将军即使不缺忠心和热血,怎奈这些无形的精神转换不成有形的战力。其实既然是睿奉帝亲征,就算宫连城在又如何?唯一的区别就是可能在贺云阳手下多过两招而已。 齐军就这样攻城略地,逐县逐州地推进。宁朝共有四十二州一百八十三县,国土面积仅次于大渊,也正因此,贺云阳还是少年时,就对宁朝存了觊觎之心。所以,他当年才会和百里容珏做了盟友。他们往來最密切的那几年,他借口要为百里略谋大事,几乎看遍了百里所能搞到所有机密绝密的宁朝的资料。什么关塞城廓布防图,驻军力量配比明细,隐密地形详解等等。百里当然是真的需要他帮助,另一方面也是对他存了某些念头,巴不得有机会表现真诚,这些绝密资料都容他详看,他也就老实不客气的详看,还逐一复制了。 因此,他现在领兵过关斩将,根本全无阻滞,也并非只因的他武力无人能及。那些关隘那些守将他都熟悉,路过的那些地形险要之处,哪里易设伏哪里有机关他都清楚。哪条山路最隐蔽且最短他也知道。 连宁军自己都奇怪,有几次他们在齐军必经之路的最隐密处设下伏兵陷阱,可是齐军却从沒中过埋伏,他们或是精准地绕开,或是精准地把伏兵消灭掉。计谋失算的将领们百思不解加怒不可遏,于是有很多被以为是密探或内。奸的无辜者被处决。但谁也想不到谁也不敢想,真正的内。奸,其实正是他们的皇帝。 十几年前也还是少年的百里容珏,将那一份份宁军的绝密资料放在贺云阳面前时,也就等于亲手把国家送给了他。而贺云阳,凭着前些年从百里手中搞到的机密,加上这几年秘密派人搜罗的情报,使宁朝对他成了不设防的国家。 若说遇到的最有力抵抗,不是人力,而是天时。每年中秋过后的一个月里,是宁朝最难缠最磨人的秋雨季。这段时间几乎是天无两日晴,而且雨一旦下起來就沒完沒了,沒有一天一夜不会停。雨虽然不大,但是很冷,细密的雨丝挟着凉飕飕的风扑在身上,十分难受。 贺云阳当然不在乎这样的天气,他修习的内家真力可是剑仙秘法,虽说还不能完全做到百病不侵,但总不至于会被伤风受凉这样的小病困扰。而他麾下的将士可都是普通人,可经不起整天穿着湿衣服长途跋涉。于是他下了旨,就在刚刚攻下的昌裕县驻扎休整,等雨季结束了再继续进军。 昌裕县是个挺大的县城,而且就像名字一样,昌盛充裕。县城粮库中的粮食足够八万齐军坚持过剩下的雨季。说起來贺云阳自起兵时就沒从齐朝带走多少粮草,起初有天景支援给他的三万担粮食,其实也是百里家的粮。后來进入宁朝,因为攻城略地太过容易,所以还从未发生过粮草紧张的危机。 齐朝的兵吃着宁朝的粮,攻打着宁朝,此事想想也觉得可悲可笑。 齐军在昌裕县停驻下來休整。睿奉帝下了严旨。所有人都必须老老实实呆在营中,每天只有两件事,操练和休息。如果有人擅自离营跑到县城里去乱逛扰民,不管官衔大小军功大小,一律处罚。 齐军不扰民,可有民來扰齐军。每天都有不少的宁朝百姓在齐军营盘附近打转,无知的愚夫愚妇们是來看热闹的,想看看现在完全占领了昌裕县的齐朝人是什么样的?当然更想看看那位齐朝皇帝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漂亮? 还有些青年和少年是來为国尽忠的。他们向齐营扔石头,射箭,高喊着,“齐人滚出去”,“杀光所有的齐人”……然后也不逃走,昂首挺胸地站在齐营大门前,等待有齐军冲出來将他们拉去砍头,也算成全了他们的一腔热血。 可是从沒有齐军出來阻止他们,或拔刀砍他们的头。非是齐军不想这样做,而是他们的皇帝豁达。睿奉帝道,“不要去为难他们,我们本就是到别人家中抢东西的,还指望主人家对我们笑脸相迎,奉茶倒酒吗?” 昌裕城里还住着一个人,是睿奉帝的旧相识了,那就是方如海。他数月前丢下一封辞呈给百里,连一句请皇上多多保重龙体之类的客气话都沒留下就逃之夭夭了。因为他知道百里的龙体是保重不了多久了,无需说那种假惺惺的话。 果然,他走后沒多久,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糊涂还不听人劝的百里容珏就迈出了毁灭宁朝的第一步,并且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现在,贺云阳真的來了,就像他多年前预料的一样,这个狡诈如狐狸,野心如饕餮的怪物,正是一口一口吞噬他的国家。 方如海老了,何况他年轻时也不是热血易冲动的性子,不会做到齐营门口扔石头喊口号的无用之举,但他也做不出什么有用之举。在他还有力量为宁朝做些事情的时候,遇上的却是百里那样的庸君,于是他只能明哲保身,及时逃走。 是命运的戏弄吧,贺云阳选择的驻军休整之处,竟正好是方如海的藏身地。他每天都要去齐朝军营前看看,只是看看而已,然后长叹一声离开。他知道只要这延绵秋雨一停,贺云阳就要拔起寨,直向都城擎然城进发,那时,百里容珏的末日就真的到了。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这雨再多下几天,多下几天…… “先生,您这些天,为什么天天都去齐朝军营那边啊,您也想看看齐朝皇帝吗?”有一天,伺候方如海的小书童这样问。 “呵,先生我不想看他,看不到他我还多活几年呢!”方如海苦笑。 “嗯,我可是很想看呢。听说那位齐朝皇帝像谪仙一样漂亮。”小童子满怀向往。 方如海的眼里泛出惊恐,低喝了一声,“休得胡言,他哪里像谪仙!他是怪物,是修罗,是无间地狱里爬出來的恶鬼!” 小童子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话了。 此时睿奉帝贺云阳正在帐中稳坐,他才不在乎自己是像谪仙还是恶鬼。让他在意的是,宁朝的秋雨季,总算过去了! 明天,就该起兵了! 九月十九,日子好天气也好,秋阳晴好,天高云淡,在昌裕城休整了十几天的齐军准备拔营起寨,昌裕县前面不到千里,就是宁朝的都城,擎然城了。 经过长时间休息的齐军,从将领到士卒个个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只有他们的皇帝一如既往的慵懒悠然,意态闲闲的打量了几眼他的军队,还算满意,八万齐朝子弟跟着他出來,这一路厮杀过來,折损的不到二十分之一。 他也沒作任何激励军心的战前动员,只淡淡说了一句,“走吧,去擎然城!” 列成方阵的将士们一起高喊着皇上指引的方向:“擎然城!擎然城!擎然城!” 这万声如一的呼喊惊散了高空中的流云,也惊飞了栖在树上的寒鸦。那鸟儿悲鸣一声,绕树三匝,振翅飞去。 乌鸦不是祥鸟,飞去的方向正是擎然城,也许是提前去给城里的百里容珏报丧。 贺云阳的目光跟着那只鸟儿,投向了那座大城所在的方向。这些天歇在昌裕城里,一方面是为了休整军队,而另一方面,他想多留一些准备时间给百里容珏,希望他到之时,擎然城能像一座真正的王城那样固若金汤,能让他费些手段。 宁朝已建国三百多年,三百年來都城未变。不说本城防备力量如何,只在离擎然城千里之外,防御力量就增强了,每隔二百里就有一座守城,驻扎着精兵良将,拱卫着京畿的安全。 贺云阳不急,一天一座城的稳步推进。到了第四天,齐军离擎然城只有二百里了,过了前面的天浩城,在向前,就是宁朝国都了。 天浩城是宁朝最特别的一座城。城名其实是人名,三百年前,宁朝建国初始,定国都为擎然城,开国名将李天浩自荐镇守都城前的第一座守城,当时宁朝的开国皇帝百里长青极为感动,挥笔亲书的“天浩城”,以李将军之名來为守城之名。 李天浩守城三十年,最后亦是在城中逝去。后來李家每一代都会出一位守城之将,且在决定守城之日,就在祖先灵前改名为李天浩,以誓继承先祖之忠义。 到如今,天浩城中的守将,已是第九代李天浩了。 这日午时,齐朝军队已停在了天浩城下。这座城和已经攻破的三座守城其实沒什么差别,规模差不多大,城墙差不多高,连砌城砖那种久经岁月打磨的深褐色也差不多。但这座城有种特别的气势,是另外三座城所沒有的。这种气势也许就是李氏满门的忠勇,是九代李天浩孤意守城的执著。 已经过來的三座城,其中两座城守将皆出城來战,结果一死一逃,逃的也就任其逃走,反正齐军只是要过城,也不非要人命。还有一座城,守将竟然在齐军还未到时就先行一步,弃城而去。有趣的是这位守将的名字叫做逢俊杰,当真是识时务得很。 可是并非人人都如此识时务,比如守眼前这座城的李天浩。 安顿人马列开阵势,贺云阳纵马上前,向城上守军喊道,“请李天浩将军上城來说话。” 城上的宁军看到这样大批人马集结城下,竟未有丝毫惊慌,可称是自进入宁进境内,见到的最镇定的一支宁军。其中一个向贺云阳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片刻,一位将军上得城头,居高临下看着贺云阳,他的面容甚是威严,两鬓已如霜染,年纪应在六十上下。他看了看贺云阳,再远眺了一下那片浩浩荡荡的人马,道,“听说这次是齐朝的皇帝亲自带兵入侵我朝,可就是你了!” 贺云阳微笑,“正是我。李将军,我已到了此处,请李将军许我借城一过。” “借城一过?哈,你倒说得轻巧,我这天浩城是可以随便借过的吗?你这知宁朝立国三百余年,这天浩城也曾数次被围,却未有一次被攻破过。” “哦,是么?”贺云阳抚着马鬃,满不在乎地点点头,“那李将军可愿出城与我一战?” “不!李某是守城之将,不是迎敌之将!李某的守城策略就是死守。只要李某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这天浩城里还有一个人在,你都休想进城!” 贺云阳皱了眉,怪不得他李家的城守得牢,用这种横不要命的孤勇守城,除非攻城的人能比他更不要命才行。他叹息,“李将军,你的气节我佩服得很,但这气节再刚硬也沒用了。你岂不知‘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的道理吗?” 李天浩捋须冷笑,“这道理李某自然知道,但明知是独木也得支到最后。这座城不仅是宁朝的城,是百里皇族的城,它更是我李家的城,算我在内,李家共出了九位李天浩在此守城。我若放你进了城,如何去面对我的八位先祖!李某既说了死守,就一定要守到死!” 阵中一位将领纵马上前,轻声道,“皇上,何必和他多费口舌,直接攻城吧!” 贺云阳摇头,“不行,现在硬攻此城,肯定伤亡巨大,要慢慢來!” 然后他扬声向城上道,“李将军,我敬你是个英雄,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的午时,你若还不献城。朕必取你此城,朕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取下你这天浩城!” 这番话说得两边人都呆了,这样一座坚固城防,不费一兵一卒取下。开玩笑吧! 贺云阳转身回阵,吩咐道,“就地扎营!” 这天夜里定更时分,贺云阳单人独骑來到城下,下了马,对着一轮孤寒的月,开始吹一支芦笛。 芦笛是一种在宁朝民间很流行的乐器,笛声既可清新俏皮,又可哀婉凄怨。贺云阳就在宁朝的城下,用宁朝的芦笛,吹着一首首宁朝人几乎家喻户晓的曲子。《思乡》、《新妇》、《两相欢》、《念亲恩》、《魂殇》…… 这几首曲子里有乡愁、有思亲、有青年男女两相欢好的旖旎、有沙场征战离家去国的悲凉。 城上的守军起初不在意,但听着听着心里就不是滋味了,开始想爹想娘,想妻子儿女,想起刚订了亲还沒娶过门的姑娘,更是想自己还有沒有命回去和亲人团聚? 摧人心肝的笛声一首接一首,直到五更。天边微白之时,贺云阳翻身上马,回自己阵中去了。 第二晚,他仍來吹曲,只是笛声越发清冷薄凉,听得人心越寒。第三晚,这位齐朝皇帝还來为宁朝守城军做慰问演出。只是吹的曲子更加让人不忍听,又不舍得不听。 李天浩其实从第一晚就知道齐朝皇帝來跟他玩这攻心计。可他沒办法,把城上守军全都撤下不让他们听曲子?那齐军转瞬就会爬城上來;乱箭齐射不让齐朝皇帝过來吹曲,这样是不是太小气了? 到第三晚,李天浩实在忍不住了,急步上了城。这时贺云阳正在吹一首《别梦寒》,幽咽凄怨地倾诉着女子思夫的心思。城上的士兵们正伴着笛声抹泪。李天浩登时大怒,几个耳光把士兵们打下城去,张弓搭箭,一箭射向那个背向城廓,专心吹笛的人。 箭射到时,贺云阳刚好结束最后一个尾音,他反手挥出那支笛子,“啪”地敲在箭上,势不可挡的一箭就落了地。他翻身上马,向城上喝道,“李天浩,你自己愿死沒人拦着,为何要拉着满城军士陪葬!朕说了,明日午时來取你的天浩城,望你三思!” 次日午时,贺云阳再次纵马來到城下,身后是他的齐朝大军。他朗声问道,“李将军,你可愿献城吗?” 李天浩捋着白须,毅然摇头! 贺云阳叹口气,抽出了青琊,左手在“墨雪”头上一按。然后就在众人瞠目结舌的呆看下飞了起來,剑上寒芒吞吐如蛇信,直向李天浩颈中袭來。 “放……”李天浩还沒说出“箭”來,已成了无头之尸。 贺云阳在挥剑斩首的同时大喝,“开城者,不死!” 连续三晚的乡音攻心,现在强悍的一剑之威,配合起來的效果就是无人抵抗。三百年沒被攻破的天浩城,城门洞开! 贺云阳言出必践,一兵一卒不费,过天浩城! 傍晚时分,齐军到达了这此远征的终点,宁朝都城--擎然城。 但谁也沒想到,包括贺云阳都沒想到,擎然城竟然城门大开,全不设防! 第二百五十八章:百里之殇 世界是最可怕的埋伏就是不设防。这一点可以参考三国演义之空城计。虽然贺云阳不知道空城计,而且百里容珏也沒有坐在城楼上抚琴,但此时贺云阳的紧张疑惑绝对不输于司马懿。 一个将领凑上來轻声请示,“皇上,怎么会这样?这擎然城,是进还是不进?” 贺云阳又往城门里望了望,终于承认,相识这么多年,百里容珏总算做了一件让他看不懂的事,城里太静了,一点人声犬吠也无,擎然城不仅像座空城,更像一座死城。 擎然城是宁朝的都城,也是宁朝最大的城,城里生活着近十万人,就是半夜三更也不至于安静成这样,何况是黄昏时分,连一丝炊烟也不见。 贺云阳平生第一次这样遇事难决,首鼠两端,他在城门前足足徘徊了两柱香时间,才终于下了决心,下令道,“留下四万人在城门前扎营,其余的人随我进城!” 擎然城的主街是素杨街。挺宽阔的一条大街,不过一下子有近四万人走在上面也显得拥挤。街道两旁都是民居和商铺,现在天还沒黑,按理说街上突然这么热闹,应该会引得人出來看的,可是沒有,别说沒人从民居和商铺里出來,连一条狗都沒见。 后面一个将军忍不住了,派出了两个士兵去查看那些房子。他们打开一间房门,沒人;再去看另一户,还是沒人。齐军中派出了更多的人,他们沿着路的两边逐家逐户地查看,得到的唯一结果是:沒人! 那些民居里所有的家具都在,只是炕上的铺盖都沒有了,再细查,发现衣服什么的也都沒有了。显然,这些房子里的人不是有计划的搬家,否则不会舍得扔下家具等大物件,而只是收拾了铺盖衣服就匆匆离开了。 贺云阳皱了皱眉,沉声道,“不用再看了,擎然城里,现在大概只有一个地方还有人了。走吧,去皇宫。百里在那里等着我呢!” 宁朝的皇宫很特别,一进宫门就是一个大广场。贺云阳记得百里曾经给他介绍过,他百里家的先祖当年是很喜欢在皇宫里演练兵马的,这一片巨大的广场,就是容纳十万人马也绰绰有余。 这片大广场上现在已经有了很多的人马,差不多把广场占了一半。贺云阳带了四万齐军进來,就把另一半给占了。 贺云阳蹙着眉,看着对面阵前的那个人,浑身缟素,脸色铁青,嘴角凝着一丝阴森森又莫测高深的笑,这个又陌生又熟悉又无比古怪的人,就是百里容珏。 两个对望的人之间相隔着十几丈的距离。百里咧了咧嘴,笑容更加诡异,他一夹马腹,那匹马缓缓出阵,向前走了几丈。 贺云阳也要催马上前,他身旁几位将领慌忙阻拦,尽管他们知道自己皇上的本事够大,但那位百里国君,实在是很像被恶鬼附了身。 贺云阳拨开他们阻挡的手,低声说了句,“我自有分寸,沒事的。”就打马过去了。 自从和百里容珏相识以來,就一直是贺云阳牵着他走,贺云阳占惯了上风,看惯了百里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他心里从來看不起百里,觉得他就是笨蛋,还是个有点变。态的笨蛋。 而今天,一切都颠倒了,从看到城门大开的擎然城,贺云阳就如陷五里雾中,怎么也摸不到百里的脉门在哪儿?王城是百里的最后防线,他为何不设防?擎然城的居民呢?整整十万百姓,被百里弄到哪里去了?他又为什么要把擎然城弄成一座空城?他现在弄出这个阵势來,是想在皇宫里和自己决战吗?还有,他一身缟素,是宫里什么人死了吗?可是他的父皇母后都不在了,就是嫔妃之类的人去世,也不用皇上戴孝呀! 贺云阳无奈,只能首先开口,“百里,你这是在做什么?” 百里的笑愈冷愈诡,“什么做什么?你是问为何城门大开?你是问城里的人呢?你还是问我在为谁戴孝?” 贺云阳尴尬点了点头,“都想问。” “城门大开,是因为我对你从來不设防啊云阳。难道不是吗?我把什么秘密都给你看过了,你用的挺好呀云阳。你从來都是聪明人,我从來都是笨蛋,我对你从來不设防,可你,无时无刻不在算计我,是不是这样贺云阳!” 贺云阳第一次为算计了百里而心生愧意,他点头道,“是这样,算是我对不住你!” “哈,你还肯说对不住我,行!行!”百里咬了咬牙,“城里的人嘛,我每家发了五两银子,打发他们离城暂避,我想你要带好几万人马进來,到时他们肯定都要出來看热闹,街上哪里还走得动。再说了,你一向都是最讨厌被人盯着看的,我也讨厌有人盯着你看,所以我让城里的居民都离开了,七日后才能回來。怎么样,我想得周到吧!” 最后一句话他问得口气温柔,就像他从前每一次刻意讨他的好,都会这么问。 贺云阳再点头,“是,很周到。你一向想得周到!” “呵,你还能记得我一向怎样,行啊,我的一向总算沒白费。至于我这一身缟素,是因为我就要死了,宁朝就要死了。宁朝之殇,百里氏之殇,当然得我亲自披麻戴孝祭奠一番。云阳,你说是不是?” “不一定,百里,你可以不死的,我……” “哈,你是不是想说你可怜我,只要我像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滚出宁朝,你就饶我一命。贺云阳,你从來沒有喜欢过我,从來沒把我当朋友,你现在只是可怜我,对吧?” 贺云阳无言默认。 百里的脸上立刻像蒙了一层霜,“贺云阳,我这半辈子都是在被你摆布,你让我做太子,你让我做皇帝,现在你又让我做丧家犬,这一次我不让你摆布了。我百里是皇族,可以死,但绝不逃!贺云阳,算你最后为我做一件事,拿出你的真本事來,杀了我!” “百里,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要这样,这十几年來我在你面前都沒什么尊严体面,最后,给我一个尊严的死法吧!”百里勒马退开几步,端起了横放在马鞍上的枪,“來吧贺云阳,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还说不定是谁杀了谁呢!” 百里的枪很快,但他的眼前闪过一道更快更亮的寒光。然后他感到冷,冻入骨髓的冷,灵魂出窍的冷,他眼前一片如雪的白。然后他又看到了那终身难忘的一幕。十八岁的他初见十四岁的贺云阳,那少年容色倾城,笑容云淡风轻。 从此,他就入了魔。 现在,他终于在濒死的瞬间从魔障中醒转,听到贺云阳轻轻地说, “对不住了,百里君!” 百里容珏死了。 正如他自己所言,他的死是百里氏之死,是宁朝之死。贺云阳用青琊抹去了一个存在三百多年的姓氏,和皇朝。 贺云阳吩咐,百里容珏死时仍为宁朝宣化帝。宣化帝驾崩,停灵四十九日后,葬入百里氏的皇陵。 贺云阳带着齐军撤出了擎然城,驻扎在天浩城里。宣化帝百里容珏大概是史上死后停灵最气派风光的帝王,整整一座王城为他停灵,可他也是史上最可怜凄惨的帝王,一整座王城空荡荡的,只停着他的灵。 贺云阳在天浩城里驻扎了七天,正好是七天,等着擎然城中百里的一缕魂已经黯然离了人间,他才引兵班师还朝。 贺云阳以前总不觉得自己有负百里,但擎然城中百里的绝然赴死让他真正感到了亏欠他。完全对他不设防的人,他原來以为只有天景,现在才意识到还有一个百里。尽管他对百里的那种隐秘癖好还是不屑。但他真是对自己不设防的,却被自己狠狠算计到国破人亡。 贺云阳只带了一半的人马回国,留下几个精干的将领带着其余的人马在宁朝压阵,以防有变。 郁郁的睿奉帝带着兴高采烈的军队回到齐朝,三日后发布旨意,把宁朝分割为六个州,划入齐朝版图。另外,将与大渊东线接壤的宁朝西境五百里土地赠予大渊,做为对其借路援粮的谢礼。 朝堂上的所有官员无不对他们的女皇佩服到五体投地,这女子太精明了,在这场齐宁之战里,大渊等于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沒出,就白得了五百里土地。 当然沒人知道,这不是精明的问題,这是情分的问題。 这场战争结束时就已近深秋,然后就入了冬,然后就过年了。 过年,从除夕到正月十四其实都沒什么意思,真正让天景期盼的是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的晚上,天景在朔越城,和贺云阳一起看齐朝的花灯。 看过了大渊昀城如昼如锦的上元花灯,再看朔越城的,还真是沒法比。毕竟若论国力,齐朝还是明显弱于大渊的。这国力嘛,用最直观最易懂的说法來表达,就是贺云阳沒她有钱,家里的装修摆设也沒她家气派。 这样想着,天景立刻就有点小得意。但当然不能让贺云阳看出來。再说,能和贺云阳一起看灯,就是更差劲的灯也好看。 何况,齐朝的花灯虽然比不上大渊的,但汤圆小吃还是不错的。他们两个凑热闹,在一个队排得很长的汤圆摊子前等着。 好不容易轮到他们,卖汤圆的大叔不停用笊篱在身前并排四口大锅里搅着,被水汽薰得眯着眼看他们,道,“二位要吃什么?我这里有‘一生一世一双人’、‘三环映月’、‘四喜临门’、‘五子登科’,要吃哪种?” 天景被这些玄乎的名字弄得一愣一愣得,呆呆问道,“这些,各是什么馅的?” 大叔翻了个鄙夷白眼给她,爱搭不理,“自己吃就知道了。你们买不买,后面的排着队呢。” “嗯,买的,我们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谢谢。”天景还不及回答,贺云阳已经笑眯眯应了声。 大叔从旁边两大箩筐粗瓷大碗中拿起一只,在左手第一口大锅里盛了一碗汤和两只汤圆,加了一只汤匙递给贺云阳,叫道,“两文钱!” 贺云阳交钱接碗。大叔低头忙活着叫,“后面的要吃什么?” 天景忙打断他的话,“哎,我的汤圆呢?” 大叔抬头,拧了拧浓眉,“你要吃的和他一不样吗?” “一样的呀,我也要……他这个。” 大叔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只土包子,“那不就是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是‘一碗一匙两汤圆’,你二人各吃一只才算是一双人嘛,各吃一碗那是要分家。明白了沒?别忘了吃完汤圆把碗还回來。哎,后面的!” 贺云阳赶紧把已经呆若木鸡的天景拉出人群,天景恨恨道,“贺云阳,你们齐朝连个卖汤圆的都这么会忽悠人,你可真是教化有方!” 贺云阳笑得得意洋洋,很有种卖汤圆的给他长了脸的欢喜,他舀了一只汤圆凑到她嘴边,“來,一双人,这个是我!” 天景瞪他一眼,觉得那个卖汤圆的颇似他的嫡传弟子。然后张嘴把那个圆白胖的“贺云阳”吃了,咂咂嘴道,“你是豆沙馅的!” 贺云阳舀起另一只圆白胖放入口中,笑道,“你也是豆沙馅的。” 喝完了汤,贺云阳去还了碗,他们继续往前走,在一个大婶的汤圆摊上又吃了一碗汤圆,大婶的汤圆质优量足,一碗六只,分三种馅。但生意却比大叔那里冷清得多,可见好生意都是忽悠出來的。这位大婶太朴实了,每碗都是六只,还沒有名字。天景吃着美味汤圆,问贺云阳道,“哎,你说一碗六只汤圆该叫什么名字?” 贺云阳正在吃最后一只,想都沒想答道,“六道轮回!” 天景差点喷他一脸汤圆汤。 吃完汤圆,两个人继续在热闹的街上游游荡荡,又在一处灯谜会上猜中了好几个灯谜,得了一大堆小玩意儿和两只很漂亮的风车。天景自己拿着风车,让贺云阳帮她拿着那一大堆东西,说这些她都要带回去收藏。贺云阳着着这一堆质量粗糙的孩子玩具,想着它们就要有幸被大渊女皇收藏了,不禁好笑。 风车在夜风里快乐地转着,天景也很快乐,贺云阳两只手里捧满了东西,走路都得小心,不然就会掉。他愁眉苦脸地道,“女皇陛下,我们到前面买一块布,把这些东西包起來打个包袱,不然真不好拿。” 天景吹着风车笑道,“准了,去前面买包袱皮!” 可是他们沒有去买包袱皮,在前面一段路上,贺云阳把他手上的东西全都给了路边玩耍的小孩子,包括天景手里的风车也抢过來塞给了孩子,然后拉着她就走。 “贺云阳,你干什么呀?” “别说话!”他紧紧拉着她快步而行,“有人跟着我们,一共六个,全是高手!” 第二百五十九章:花蕊 “什么”天景忙回头看但只见人來人往看不出谁是跟着他们的人但她知道贺云阳不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自己这点儿耳力和感应当然发现不了跟踪者 “你说的高手是什么意思比你还高六个人都比你高”天景试探着问 贺云阳一眼横过來“哪有那么多比我高的高手六个人都不是我的对手但今晚我带你出來玩又是过节就沒带青琊你身上有御风符沒有的话你就自己回去吧” “这些人是冲你來的吗” “在这里的杀手自然是冲我來的” “我不走我身上有御风符可我不走我想看你打架我都好久沒有看过你打架了我知道你就是沒带着青琊也打得过他们的是吧”天景崇拜地看他一脸期盼好戏开场的热切 他笑得满不在乎“你到底是不是女子啊这么喜欢打打杀杀的事打架也不能在这里这街上人太多容易误伤你跟我來” 贺云阳带着天景在街巷间左穿右绕只挑又窄又黑的小巷走终于走到了一条死胡同里已经看不过任何灯光了只有天上的星月投下一点微光 “这地方不错”贺云阳笑着天景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的眸子闪着熠熠的光彩这家伙只要有架打有仗打他就会兴奋起來 一点雪亮的银芒突然亮起天景现在很有经验知道那是剑光从那剑光的犀利便可看出剑非凡品人亦是高手 天景觉得自己被扯了一下人就扑在了贺云阳背上听他低声而严厉的说“就在我背后不要乱动” 他说话的同时响起了一声痛苦的闷哼似乎还夹杂着“咯啦咯啦”的断裂声天景猜是一个杀手被贺云阳拧住手腕把剑抢了过來听那不祥的断裂声估计那人如果能侥幸活着肯定得去找接骨大夫了可贺云阳这人一向细心周到估计一定会帮他把这笔钱省下來的 果然接下來就是短促凄厉的惨呼这人再也用不着找接骨大夫了 在这么黑乎乎的夜里还躲在贺云阳的背后这哪里是在看他打架完全只能凭听到的动静再自行想像不过天景也不敢不听他的话乱动毕竟对方人多再让他分心的话可能会有危险 在混沌的视线里天景只看到黑影乱晃刀光剑影的贺云阳拉着天景移动确保她一直在他身后紧接着他手腕一翻黑暗中爆起一大蓬红味道腥甜又响起了天景今晚听到得第二声惨叫 天景轻伏在贺云阳背上忍着恶心吃饱汤圆后看打架杀人这是谁想出來的蠢主意啊 贺云阳显然已正式进入了战斗的状态动作越來越快又是一个杀手中剑惨呼天景压住了恶心压不住好奇又探出半个脑袋來看心里有点疑惑她已经听到了三声惨呼可是现在和贺云阳拼命的只有两个人嗯她沒看错虽然天黑看不清细节但几个人还是能分清的 可是贺云阳说是六个高手啊那第六个人呢天景陡然紧张起來她想起话本里都写过这样的桥段:几个杀手里先出手的都是注定被牺牲掉的炮灰他们要用性命换取最后那位真正的高手一击绝杀的成功 天景屏住了呼吸开始提升瞳术瞳术可以增强夜间视力她要把最后那个高手找出來 最后一个杀手发出死前悲鸣的时候天景忽然觉得背上汗毛直立像是猛地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不那是比冰水更可怕的寒意是死亡 她回头看到一双凛冽冰封的眸子和袭向她的一抹剑光 贺云阳的战斗经验何等丰富他一个旋身又把天景甩到了背后手中的剑迎上了对面的寒芒 “铛”的一声脆响贺云阳的剑断了一截掉在地上这意外他绝沒想到这个杀手持一柄短剑竟是可以斩钉截铁的宝刃 他的剑已经断了若再对上一招估计还会再断可不等他想出对策对方的剑招已经绵绵密密缠上來了这人不但剑好剑法也好剑光如丝织网贺云阳就是想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一时也寻不到空隙下手何况他还要护着天景就更加被动了 正在这时天景忽然说话了她叫了一声“你是花蕊” 杀手一怔就是这电光石火的刹那贺云阳一步抢上一掌斩在了那人腕上那人下意识痛呼一声手中短剑落地 那声低呼贺云阳是听出來了果然是花蕊的声音他脚尖一挑将那柄短剑挑起伸手接了指着她喝问“谁派你來的” 那人的手上亮起一点火光她一手持着火折子一手拉下了连头的面罩露出了那张贺云阳再熟悉不过的脸这个女子不漂亮只是清秀而已她向來胆怯小心几乎从沒有完全抬起过头却沒想到是从此深藏的高手 她开口竟是向天景说话“你好眼力啊我服侍了秋荻夫人五年皇上每日见我刚才都沒认出我來你只在秋蝉阁住了七天你怎么能认出是我” 天景舒了口气“我向來对人的眼睛敏感只要是我看过的眼睛我就忘不了在秋蝉阁那几天你总是盯着我看我也瞪过你的就记住了你的眼睛” “是这样啊”花蕊凄凉地笑笑“如果我那几天不盯着你看也许我今天就能得手也说不定但是还是被你认出來了好” 她转向贺云阳轻声道“皇上其实花蕊是宁朝人呵对了现在已经沒有宁朝了我从记事起就沒父母就被卖來卖去的五岁时我被百里容珏买下了我被他送进镇心堂训练成杀手他们几个”她向那几人的尸体一指“都是当时和我一起受训的同伴” “啊”天景惊道“你进入齐朝皇宫做宫女也是百里安排的” 花蕊点头“我和他们在镇心堂受训十年十年后各有任务分配我的任务就是进入齐朝皇宫做宫女百里容珏让我想办法进入秋蝉阁他也沒给我具体的指示只是让我看着皇上” “看着我……百里……”贺云阳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花蕊笑“我不是个合格的杀手和密探我沒血性沒气节我听到宁朝被你给灭了居然一点都不伤心其实这些年來我差不多都忘了我是宁朝人可是前几天他们几个來找我说是到了我们为国尽忠的时候了我沒办法呀谁让我是个宁朝的杀手呢 她的下颚微微一动嘴角慢慢有血涌了出來“皇上花蕊不喜欢那个国但必须为那个国尽忠了这是早就注定的其实……秋蝉阁那几年真是花蕊有生以來最好的日子” 她滑倒在地上无声无息了 “她她挺可怜的”天景嗫嚅 “是啊是挺可怜” “贺云阳你让人把她好好葬了吧别再给她定什么罪名了” “我知道我怎么会跟这么一个可怜女子为难况且她已经死了百里也死了宁朝也灭亡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贺云阳长叹一声“不仅是她还有那几个人我也都会命人好生安葬毕竟他们也算是义士” 天景点头又问道“花蕊她是一入齐宫就被分到秋蝉阁了吗” 贺云阳无奈地笑笑“不是宫里每年新进的宫女从來不会分到秋蝉阁來花蕊刚入宫时本來是分给贺云海那天傍晚母亲在御花园散步看见花蕊坐在一片荷花池边哭她当时的样子很惨满脸满身全是伤衣衫不整好多地方都是破的母亲就问她她哭诉说是贺云海把她给……她是沒脸见人了母亲怕她真的会轻生又挺可怜她就把她带回了秋蝉阁治伤又让我去了贺云阳海交涉把花蕊要过來” 天景撇撇嘴“那根竹竿肯定沒少说闲话吧” “那是自然有的沒有的说了一大堆不过他最后还是大方地挥挥手说反正他已经玩过了那个死丫头也不老实竟然敢咬他他不要她了我想要就要吧就这样花蕊才进了秋蝉阁现在想來这一切肯定都是她故意安排的她处心积虑忍辱负重的进了秋蝉阁可是这些年來倒真的都沒做” 天景叹息“估计她什么情报也沒给过百里她刚才不是说了她不喜欢宁朝从沒把哪里当做自己的国家她是孤儿后來又被训练成杀手一天好日子也沒有过不然她也不会觉得在秋蝉阁里过得是好日子了“ 两人都无言了默默看着已经死去的花蕊她嘴角有血但面容不显狰狞反而是安详的她微微蜷缩着像一个怕冷的孩子陷入沉睡这个可怜的女子也许这一生第一次有这样沉而甜的睡眠 清和的生辰在三月清和大天景一岁过了生辰就二十六岁了 “贺云阳最近你弟弟忙不忙啊” 天景在寄思帕上这样写一会儿那边回话“你问云祥不忙啊我倒是想让他忙一点儿可是那小子对政事就是不感兴趣我都拿他沒办法” “那不如來个眼不见心不烦吧你派他出访大渊好了” “又沒什么事我为什么要派他出访大渊” “当年你出访大渊的时候也沒什么事嘛” “我那不是……天景你到底叫我弟弟去大渊干吗” “你放心好了不是要绑架他向你勒索赎金就是想着云祥那孩子自小就在轮椅上坐着哪儿也沒去过现在他身体好了应该各处走走玩玩的嘛要是大渊这么好的地方都沒來过多遗憾” “好吧反正云祥闲着也是闲着不过天景云祥他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老想着他过去的样子拿他当小孩子看他会不高兴的说起來他比你还大几个月呢” “哦”天景转了转眼珠暗笑“这样的话年纪上就更般配了” 不过这句话她沒有写上去而是写道“知道啦不会让你的宝贝弟弟不高兴的快让他來吧我给他准备好多点心” “天景那是云祥不是小吱” 天景看着帕子一笑把寄思帕放进抽屉到寝室去吩咐了宫女一声“朕今天不在隆华殿就寝朕要去凝芸宫和清和长公主说说话你们不用跟着自己休息吧” 清和刚哄睡了允炆自己在灯下看书她那皇帝妹妹就蹑手蹑脚溜进來猛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清和吓得跳起转身看着那个恶作剧得逞笑得得意的女子无奈道“天景你多大了还玩这个把戏允炆现在都不这么玩了” “切那孩子爱装小大人我可是一直童心未泯哦”天景腻在她肩上“姐姐今天晚上我想跟你睡咱们姐妹俩说说话” “姐姐我请了个客人來大渊做客过几天就到了” “哦是哪国的人” “齐朝人是睿奉帝的弟弟贺云祥他以前从沒來过大渊所以我请他來做客” “嗯可是咱们大渊沒有和他同等身份的人接待呀他是睿奉帝的弟弟要是玄明……”清和顿住话头叹息“陈氏皇族在宫里的就是你我二人唉……” “既然沒别人了哪就是你呀清和姐姐”天景笑嘻嘻的 “你胡说什么他是男子我怎么能”清和惊叫了出來看着天景渐渐明白了“哦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了天景你怎么能这样我和你说过的我此生不要嫁人我害怕男子都靠不住的” “姐姐我跟你打保票贺云祥绝对靠得住”天景拉着她的手劝道“真的姐姐等他來了你见一见他……” 清和一把甩开她的手面笼寒霜冷冷道“皇上的美意臣心领了但恕臣领受不起臣明日就离宫到素华庵出家从此皇上无需再为臣操心夜深了皇上休息吧臣到偏殿去住” 清和伸手就去拿晨衣要起身天景忙一把抢过“清和姐姐你干什么嘛好端端的你说什么臣什么皇上还说什么出家你出家了允炆怎么办我怎么办现在宫里就咱们三个相依为命了你还忍心说这样的话” 清和缓了缓但气还沒消“既然说相依为命你干嘛又琢磨着把我嫁出去我是什么样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要让我嫁给皇族皇族中的男子又哪个是好东西一个个的女人多的数不清又珍惜过哪个那个贺云海我又不是沒见过哪是什么货色现在想想都恶心你还要让我嫁给他弟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不是贺云海的弟弟他是贺云阳的弟弟”天景大声反驳突然就一阵委曲涌上來她哽咽道“不是所有的男子都薄情贺云阳就很好很好很好如果不是父皇让我做皇帝我早就去嫁给贺云阳了” 清和一下子瞪大眼睛这是天景今晚第三次吓到她了而且这次吓得最厉害 第二百六十章:坦白暨第一眼印象 这话不单吓住了清和,连天景自己也吓住了。这些话经常在她脑子里转,她也经常说。不过只是对自己说。在被永远批不完的奏折累得晕眩发冷之时,在被臣子上们滔滔不绝的论点烦得心慌意乱之时,她就在心里念叨这些话。 只在心里念叨的话突然说出来,天景受到的惊吓和清和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甚至想转身就逃,却被清和一把扣住手腕,清和真的用上了力气,她挣不开。 “天景,你打小就有好多古怪的念头,但我觉得哪个都不及刚才这个念头古怪。贺云阳,你应该从来不认识他才对呀?当年他还是皇子时来过大渊,那时父皇为他设了家宴,说白了就是想招他做驸马,许他亲自相看,挑选公主。当时你装病不去赴宴,我也就趁你的势躲了。我可记得你当时跟我说得话,‘不就是漂亮嘛,我才不稀罕,懒得见!’你是这样说得吧?仔细想想,那应该是唯一一次你和他见面的机会,你却毫不在意地错过了。可今天你又说这样的话,就像他是你平生至爱似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不然别指望我以后再理你!” 天景抓狂,这个姐姐也就是没读过太多的书,但若论聪慧敏感,她几乎是和自己相当的。现在让她抓住了这么严重的口实,看来沉默和说谎都没用了,只有说实话。 于是天景就说实话了。从她十四岁看灯迷路初遇贺云阳讲起,到“芙蓉会”上居然是她和贺云阳搭档摘花的乌龙事件,再到后来银月原上的一次次约会。当然,这也不是完全的实话,其中略去了她也会法术的事实,和她跟贺云阳的结盟,及他们一起对种种朝堂大事的谋划,更不会讲他对她登上皇位有多么重要的帮助。总之,这次对清和坦白交代跟贺云阳的关系,她是只谈情,不言。政,好在这就是两条不同的线,完全可以分开。 清和听着,表情时而惊异时而紧张时而微笑。直到天景总算说完了,或者是总算把能说的部分说完了。她叹息着嗔怪,“你这丫头也太有城府了吧?十四岁就和贺云阳定了私情,到现在十一年了,却瞒着所有人,别人不说,父皇和宁妃娘娘就一直不知道吧?” 天景笑得怅然,“姐姐,这中是我此生最大的秘密,如果不是今晚一下说漏了嘴,这一生我我是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清和点点头,笑道,“你这样一说,好多事情我就都明白了!” “嗯,你明白了什么事?” “你十六、七岁那两年,宁妃娘娘为了你的婚事何等操心,几乎把全昀城的名门公子都列入了候选名单,可是你谁也看不入眼,再出色的人你也能挑出毛病来,把宁妃娘娘急的。当时我母亲也说,‘天景的眼界也太高了,像她这么挑,世上哪里会有她能相中的男子。’原来呀,你是早有了中意的男子,才对旁人不屑一顾的。” 天景低了头,想着当年她对一众张公子王公子等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刁钻,也觉得好笑。 “而且,我还明白了!”清和的口气忽然严厉起来。 天景一惊,抬头问道,“姐姐,你又明白了什么?” “你们两个有私情也就罢了,还在国事上玩花样,把朝堂所有的大人都蒙在鼓里。难怪呢,咱们刚刚和宁朝打过仗,齐朝紧接着就发兵把宁朝给灭了,是贺云阳在给你出气吧?他写一封国书过来,你就开放大渊全境让他带兵通行,还支援粮草。你和朝臣们说什么两国三代加盟,到你和他就是第四代,所以不用担心。哼,重点不在于几代结盟,而在于用什么方式结盟!他攻下宁朝之后,分了五百里土地给大渊,说什么酬谢借路援粮之情。咱们和宁朝打一仗,得到的土地合计也就六百里左右,他的谢礼一下子就是五百里,这谢礼也太重了吧。” “姐姐……好了,什么都瞒不过你!”天景打起精神来反攻为守,“我都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你了,你也要拿出些诚意来。贺云祥你必须见,不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清和犹疑了一下,“天景,那个贺云祥不会是和贺云阳长得一样或者很像吧?要是那样就算了。我就是一个普通女子,对那种绝代风华的人物高攀不起。” “不是,”天景连忙摇头,“姐姐你放心好了,贺云祥的相貌挺正常的。我想撮合你们,就是觉得你们两个很像,很般配。你们都是在苦难中不绝望,在富贵里不张狂的人,都很聪明,但甘于平淡。真的,你们是很像的人,在一起肯定美满。” “美不美满不敢想,就先见一见吧!”清和躺下,闭着眼睛道,“你这丫头好生奇怪,不让我出家,倒非要让我出嫁。” 天景也躺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出家就万念皆空了。我也不要你过那样清苦的日子。还是出嫁好,姐姐你放心,你要是嫁给了贺云祥,他绝对不敢欺负你的,我会跟贺云阳说好,让他看紧他弟弟,绝对不许贺云祥欺负你!” 清和翻过身不理她,“你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朝。” 在另一边,贺云阳正在跟弟弟说要派他出使大渊,贺云祥疑惑道,“让我去大渊,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贺云阳想起天景的话,就拿过来说了一遍,“就是想着你自小就在轮椅上坐着,哪儿也没去过,现在身体好了,应该各处走走玩玩。” “哥,你真是想得周到。”老实孩子感动了,但想了想又道,“可是嫂子又没有和我年纪相仿的兄弟,我到了大渊,谁接待我呢?嫂子又不能显出认识我,就只让我和那些老臣说话吗?那才闷呢……” 贺云阳呆住了,他突然明白了那个丫头的贼心!她的清和姐姐可是还没出嫁呢,她敢情是要把他唯一的弟弟拐到大渊去做驸马呀! “哥,哥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贺云阳回过神来,看弟弟正在关切望着他,苦笑了一下,“我没事,你去准备吧!” 女皇陛下邀请齐朝皇太弟来访的消息,其实让臣子们挺疑惑,大渊齐朝的确是关系良好的盟友,但现在的关系似乎已突破了良好,进展到了亲密的地步。 亲密就亲密吧,和齐朝那样一个军力强悍的国家为邻,关系好一些总不会有错。臣子们喏喏领命,自去安排迎接贵宾的事宜。 半月后,贺云祥来了。 凌尧帝动用了全副国仗的一半来迎接他,当晚在景璃殿设国宴为他接风。 国宴上,贺云祥果然没发现和他年纪相仿的人,而御座上的嫂子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他暗叹一声,不认识他的人,他也懒得去认识;认识他的人,却还要装作不认识。这次大渊之旅,想必是十分无聊的。 贺云祥被安排在了露祥阁下榻,对这点安排他倒是非常欢喜,听哥哥说起过,当年他出访大渊时,就是住在露祥阁的,嫂子显然记着,特地这样安排的。 住露祥阁固然好,但接下来的几天果然十分无聊,整天就是几位官员和他应酬,内容也无非就是饮宴闲谈,欣赏歌舞,贺云祥打起精神应和着。自从那次国宴后,嫂子就再没露过面,在这里,她是唯一能和自己真正有话说的人,如今也不见影子,这样乏味的日子还要再过二十多天,想想就头痛。 又过了三天,这日清早,一个内侍过来传话,说皇上为殿下准备了家宴,今晚请殿下到毓秀斋赴宴。 贺云祥自然得答是应好。在来人走后再自己琢磨。既然是家宴,那就是没有臣子作陪了,可是听哥哥说,嫂子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呀,难道是她自己请他吃饭吗?她是他嫂子,一家人嘛,一起吃饭也合情合理,问题是她和哥哥的感情自然是绝对保密的,大渊的臣子们肯定都不知道,他去赴这家宴,之后可别传出什么闲话来,对嫂子的名声可不好! 就为这件事,贺云祥从早晨纠结到傍晚,纠结到那个老内侍又来请他,就在门口等着,说要为他带路。 看来不去还不行。贺云祥只好换了衣服出门。跟着老内侍前往毓秀斋。 毓秀斋是一处清静雅致的院落。院中的花圃里没别的花草,只栽了几丛修竹,青翠挺拔,有种疏落清幽的味道。 家宴设在东跨院的正厅里,让他意外的是,除了嫂子,居然还有个人在座,还是个女子。他连忙正装肃容,连头都不敢抬,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更让他意外的是,嫂子开口叫的是他的名字,而非官称。她说,“云祥啊,今天这是家宴,不必拘礼,这位是我的姐姐,清和长公主。” 贺云祥抬起头来见礼,正好对上清和含笑的脸,他看着她,一时竟忘了该收敛目光。 贺云祥的父皇康明帝共有十一位公主,都是贺云祥的姐姐。在他的印象中,这些姐姐们,和他见过的其他贵戚豪门中的女子,统共只分两种类型。 一种就是骄傲。骄傲的女子不管漂不漂亮,有没有才,一律面容冷漠,仰首高视再加横不讲理。这种女子大概是贵戚闺阁的样板,一百个贵族女子中,能有六、七十都是这样盲目而嚣张地骄傲着。这种女子,靠近她们,取悦她们的男人大多是觊觎她们背后的势力,没有小算盘的只会敬而远之。 另一种就娇怯。就是仿佛走两步路就会累晕,说话声大些就会吓晕。这种女子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真的娇弱如此,反正见着了也得远避。 其实自从贺云阳坐了皇帝,就一直没忘了他这个早就该成亲的弟弟还没成亲,就无奈周围所有能与贺云祥身份相配的女子总脱不开以上两种类型,他根本连见都懒得见,所以婚事也就一拖再拖。 今天一见清和,不由得贺云祥不愣怔,因为,他见到了一个例外,一个奇迹。 清和不是容色惊艳的美人,连特别漂亮也算不上。但她的韵致风华足以弥补容貌上的不完美。锦阳帝曾经评价她“朕的清和公主,是最像公主的公主!” 清和从出生起,就和母亲一起苦熬着被宜妃打压,被众嫔妃欺负的岁月,因此娇矜傲慢的气质自然是和她绝缘的。但后来宜妃如妃等人失了宠,她们母女终于翻身,她又和父皇最宠爱的天景是好姐妹好朋友,她也从没有恃宠而娇,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清雅安静,和柔恬淡。 从她童年时开始,直到现在,她已是皇帝都要让三分的无比尊荣的长公主,她的身份地位不断变化起落,但这种美好的性格一以贯之,总没改变。 面对这位清和长公主,贺云祥就觉得是在炎炎夏日坐在了一片湖水边,凉意舒爽,景色怡人。让他不知不觉就失了神。人家清和公主已经垂了眼帘,他还没反应回来,直到他那皇帝嫂子咳了一声,他才羞赧又无奈地收回了眼神。 直到此时,贺云祥才相信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个女子就是他的一见钟情。而且,他还觉得这个女子让他隐隐觉得熟悉,他真的很想说一句,“这个姐姐我曾是见过的!” 这一顿家宴到底上了哪些菜,贺云祥完全没印象,只记得清和公主的一颦一笑,和最后宴散时她离开的旎丽身影,还有嫂子瞟向他的那种得意,促狭,还有种莫名笑意的眼神。 夜已经很深了,凝芸宫里,天景还缠着清和不让她睡觉,非要问出贺云祥观后感不可,清和被缠不过,只好无奈道,“还好!” 这样的回答天景当然不满意,追问着,“什么叫还好,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清和瞪了她一眼,“还好就是还好,我对别的人说过还好吗?” 天景想了想,恍然大悟,“还真是哎,看来姐姐你是很满意了对不对?” 清和点头,不禁红了脸,“嗯,他和我见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天景也点头,喜欢中心里也有些酸酸的,要说有缘,这一对可是要比她和贺云阳有缘多了。她和贺云阳第一次见面时,她把他当成了别人,而他当她,是陌生人。可清和和贺云祥,他们第一次见面,眼里心里就有了彼此。 第二百六十一章:相似暨离国 从家宴后,贺云祥找到了留在大渊的理由。可是接下来,那位仙子般的清和长公主再也不见,还是只有臣子来和他应酬,日复一日地晃过了十天时间,他再没能见到她。 贺云祥有点急了。他听说过,当年嫂子的父皇锦阳帝也曾为哥哥设过家宴,让哥哥相看几位公主,有意招他做驸马。最后的不了了之是因为哥哥谁也没相中。如果嫂子为他设家宴是效仿她父皇的做法,那为什么没了下文呢?难道嫂子没看出来,他对她的姐姐很喜欢很喜欢,她才不会没看出来呢,她当时就看得明白了!可为什么还是不了了之呢? 他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最让他沮丧灰心的理由,一定是那位清和长公主对他印象不好,嗯,肯定是这样,看起来嫂子对清和长公主是相当尊重敬爱的,她自己若不愿意,嫂子也没有办法。 这样想着,贺云祥更觉无趣,既然这样,还不如早点回家呢,呆在这里却见不到她反而更难受。于是,这天和一位官员闲谈时他就说道,“请问大人,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皇上?” 那人立刻一脸紧张地问,“可是我等关照不周吗?殿下如有什么要求而我等没有想到的,还请殿下直言相告!” 贺云祥笑道,“各位大人照顾极是周到,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只是我也来了许多时日,也该回去了,因此想去向皇上辞行!” 那人松了口气,“既然殿下思乡心切,我等会尽快通禀皇上的,请殿下安心等候!” 这一天,闲极无聊的贺云祥在御花园里看那几棵来自他家乡的凤冠草,两个宫女从他身边路过,他听过几句只言片语,“长公主过一会儿回去……”“过几天那片荼蘼就全谢了……” 他心里一动,看了看那两人过来的方向,下定了决心,就急急地赶了过去。 上天保佑,他没有走错方向,他看到了那片荼蘼架,他想念了多天的女子就坐在荼蘼架下,做着刺绣的活儿。她半低着头,脖颈修长,侧脸温柔。 他不敢过去招呼她,只呆呆看着,渐渐地竟湿了眼睛。他知道了为什么第一次见到她感觉熟悉,她就像他的母亲,在他十岁时就去世了的母亲,这副低头刺绣的样子尤其像,像得让他心疼。 贺云祥平生最美好的记忆都在八岁前。那时也是他母亲芸妃最受父皇宠爱的时候。那时的他有母亲疼,父皇宠,还有个好哥哥,他还可以自由的跑来跑去。他记得母亲也喜欢坐在荼蘼架下刺绣,他有时坐在母亲身边看书,有时就跑去玩了。常常玩了一圈回来,也会看到母亲这样半低着头专心绣花的样子。母亲有时会回头看他,笑嗔道,“祥儿,你又到哪儿疯去了?” 母亲是在他瘫痪两年后病逝的。从那以后他就只有哥哥了,哥哥很好,尽了所有的力对他好。可他还是时常想起母亲。母亲进宫时十六岁,生下他时也才十八岁,在他七、岁的时候,母亲的年纪也正和清和公主相仿吧?难怪他会觉得像。 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又鼓了鼓勇气,上前几步,施了一礼道,“清和长公主,你好!” 清和抬头,见是他,微微一怔,并没有生分的客气,略一点头笑道,“是你呀!” 清和手上绣着的是一幅猫儿扑蝶图,是给允炆绣的荷包。一只白猫双目炯炯地盯着花上停着的一只彩蝶,弓着背作势欲扑,极是神似灵动。 贺云祥看着心里又是一动,这样猫儿扑蝶的荷包他也有一个,是母亲给他绣的。这女子的手真巧,看似绣得比母亲好呢。 荼蘼架下只有一把椅子,贺云祥无处可坐。他也舍不得走,就站着和清和说话。清和也不是那种扭捏的女子,也就由他站着,一边做着活儿一边和他闲聊。两人竟聊得极投机,什么话题都能说到一起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几个宫女的笑语声向着这边而来,贺云祥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走了几步他回头望,正看见清和的微笑。 她笑得真是好看。 这次偶遇让贺云祥有了新发现,清和应该不讨厌他呀,不然也不会和他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那为什么嫂子自家宴以后就再不安排他们见面了?莫非,是嫂子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方便和他独自吃饭,就拉了清和作陪而已? 现在看来好像是这样的。这倒不要紧,只要清和自己对他有意就好。他回去后就让哥哥来向嫂子提亲,有哥哥出马,应该可以说服嫂子的。 第二天他又去了荼蘼架下,那张椅子是空着的,不见伊人。第三天他又去,还是没见着人。 第四天他还是去了,远远就望见椅子上坐着一个婀娜身影,他极是欢喜,心跳都是慌的。但走近了一看,竟是--天景笑眯眯看着他。如果贺云阳在这里,就是指引弟弟认清这是典型的陈天景诡计得逞时笑容。可是这老实孩子不善于自学成材,不识得这阴险笑容,还以为嫂子很亲切呢。 他前后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才压低了声音道,“嫂子,怎么是你在这儿?” 天景起身,仰头看花架上将谢的荼蘼,笑道,“奇怪了,我为何不能在这儿?你急匆匆跑过来,莫非以为是别人在这里?你以为是谁呀?” 贺云祥一下子红了脸,嗫嚅道,“没,我没以为是谁?” 天景白了他一眼,嗔道,“你真是不如你哥哥,他从来不这样吞吞吐吐地说话。我告诉你啊,我可是忙得很,今天特地抽出时间在这儿等你,就是想问你有没有话要跟我说!” “有,我有话说。”贺云祥鼓足勇气急急说道,“嫂子,我喜欢清和公主,很喜欢很喜欢。你能不能把她嫁给我?” 天景竖起两根手指,“想娶我姐姐?两个条件。一、一定要对她好,一辈子对她好。二、娶她之后,不许再娶第二个女人。” 贺云祥笑了,“我当然会一辈子对她好的。至于第二个条件,如果我不是见到了清和公主,这辈子一个女人都不会娶的,如果能有她为伴,就再不做第二人想。” “好!”天景赞了一声,干脆利落地道,“你明天就回去吧,让你哥哥亲自来向我提亲。” “嫂子,你既知道我的心,为什么家宴后就再不安排我和清和公主见面了?” “哼,你若有意,一面足矣,你若无意,左一面右一面见着做什么?当我姐姐嫁不出去吗?”天景笑笑地瞟他一眼,“小子,求之不得,才知得之可贵呀!” 云祥结束了在大渊为期二十五天,又无聊又奇妙的访问,起程回国去了。坐在车上,隔窗看着越来越远去的昀城,心里竟有些怅然。 他打开昨天嫂子交给他的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方绢帕,帕子上的荼蘼开得正盛,旁边绣着一行清丽的小字:春到荼蘼花事了。 荼蘼是季末之花,这行题诗也有些惆怅之感,但看在贺云祥眼里虽是极欢喜的,这说明荼蘼架下的见面清和是记得的,是在意的。 听到弟弟回来了,贺云阳还是满高兴的,这个小子总算没乐不思齐就好,还知道回来的。 贺云祥一路上都在盘算怎么给哥哥说让他为自己到大渊去向嫂子提亲的事,盘算来盘算去也没盘算出个正经主意,从前哥哥忙着给他张罗亲事,他自己总是懒懒得不上心,上次终于惹恼了哥哥,放下话来说再不管他了。 贺云祥回家了,当天晚上兄弟两个一起吃饭。边吃边聊,贺云阳就问起你在大渊这许多天,都去了哪里游览,就随口说出几处大渊很有名的名胜,一一问可曾去过啊? 贺云祥还在盘算他的终身大事,对别的事都没心思。哥哥问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回答,答案全是否定的。 贺云阳不高兴了。在大渊近一个月的时间,弟弟怎么什么地方都没去过,天景你这地主之谊是怎么尽的?而且,这小子也不像话,和他说话总是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呢? 贺云祥总算察觉到饭桌上的气氛冷了下来,抬头看哥哥脸色平静,但他知道大事不妙,哥哥已经生气了。于是赶快回想哥哥刚才跟自己说了什么,自己又是怎么回答的,想罢发现事情更不妙,自己这不是把嫂子陷害了嘛,哥哥正在气嫂子对自己照顾不周呢。 于是他连忙解释,“哥哥,你别误会,嫂子可没有怠慢我。她是安排了人陪我到处游览的,是我自己没心情,不想去玩。” “你没心情?那你这么长时间都干什么了?” “也没干什么,就在大渊的皇宫里呆着!” 贺云阳气得想笑,“早知道你就是换座皇宫呆着,就不让你去了。她那宫里有什么好的,让你足呆了一个月?” 贺云祥觉得哥哥像是话里有话,不管了,还是实话实说吧,“哥哥,嫂子还有个姐姐,是清和长公主,你知道吧?” “知道啊,清和也是个很特别的女子,一直未嫁,就陪着天景在深宫里,她们那小侄儿允炆,基本上就是她带大的。” 贺云祥吸了口气,快速说出正题,生怕慢一点就没了勇气。“哥哥,这次我去,也见到清和长公主了,我很喜欢她,她应该也是中意我的。嫂子也有意把她嫁给我,嫂子让你去大渊向她提亲!” 贺云阳大笑起来,“我就知道天景打得是这个主意。云祥,你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子吗?不喜欢也罢,别为了我和天景的关系勉强自己。” “我是真的喜欢清和,她很好很好,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女子,哥哥,你会去向嫂子提亲的吧?” “我去。”贺云阳起身,“能成全姻缘总是好事,何乐不为?” 大渊的臣子们彻底糊涂了,齐朝的皇太弟刚送走没多久,齐朝的皇帝就亲自到了,而且,他来的目的,居然是向女皇为他的弟弟,迎娶清和长公主为皇太弟妃。 “贺云阳,我姐姐的婚礼一定要隆重,我可是要亲自送她去齐朝的,你要是操办的简单了,我可不答应,我可就这么一个姐姐。” “没问题。不过你可要想好,隆重也就意味着繁琐复杂,到时你可别嫌烦。对了,你安排一下,让我见见清和。总不能连一面都没见过,我就糊里糊涂地让她做了我的弟媳。” 清和还是第一次见到贺云阳。这个她从少女时就久闻其名的男子。九年前他来大渊,见过他的姐妹兴奋地足足谈论了他一个多月,而且都喜欢拉她做听众,不厌其烦地向她描述贺云阳的容貌,他的眼睛有多漂亮,他的微笑有多好看,他的手有多么的修长完美。 清和听着,完全懒得想那到底是个多完美的男子,只是暗自祷告,“菩萨啊,求求您不要让贺云阳再来第二次了,不然我就要被烦死了。“后来,那几个当年花痴贺云阳的姐姐都嫁给了别人,也都过着不错的日子,完全忘记了当年信誓旦旦立下的非他当嫁的誓言。而清和直到前些天才知道,恰恰是当年对那个美少年最不屑的天景,才是真正和他定情的人。这丫头可真能装。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马上就要嫁给他弟弟了。 人生的际遇,何等奇妙? 见到贺云阳时,清和也是一惊,然后庆幸贺云祥长得一点也不像他哥哥。要是像的话,她宁可和天景闹翻也不嫁的,一个女子,天天面对身边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那该多别扭多尴尬。 见过后,天景问贺云阳对清和有何感想,贺云阳道,“不错,她是正和云祥般配的女子。幸好和你不一样,如果像你这般刁钻古怪,难惹难缠的,我宁可你生气,也不会答应让她嫁给我弟弟!” 天景不在乎地翻了个白眼,笑道,“贺云阳,我都没告诉你,清和姐姐知道我们的事了!” “什么?”贺云阳真是吓了一跳,大惊道,“怎么可能?我每次来,连你身边的暗翼都能躲过,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怎么可能知道?” “不是她自己发现的,是我告诉她的。”天景把那一天说漏了嘴之,之后就说实话的事听给他听,笑道,“怕你尴尬,见面之前就没告诉你。” 贺云阳苦笑,“当时不尴尬,以后是一家人了,还不是一样尴尬。” 清和出嫁了。离国去往齐朝的那天早上,陈允炆紧抓着她的喜服,哭得死去活来不放手,几个宫女来拉他,都被他咬伤了。最后还是天景来拉开了他,厉声道,“允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么耍赖像什么样子,回书房去反省,你要知道,这世上没人能陪你一辈子。” 允炆不敢和天景姑姑犟,但他也没去书房,他躲在凝芸宫清和的房间里,听着大队车辆远去的声音,整整哭了一天。 第二百六十二章:对恢朝的怨气 今天是每半月一次的学功夫时间陈允炆的无名怪人师傅又到皇宫里來接他见到他时不禁一惊这个孩子正蜷在床上哭呢已经哭得面目全非了眼睛肿得完全睁不开清秀的小脸也让泪水泡成了馒头 孩子从两条细细的眼缝里看到是他进來用几乎已发不出声音的嗓子**了一声“师傅” 怪人的脸仍是木无表情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孩子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我……” 怪人忙上前搭他的脉跳动微弱缓慢心跳也是有气无力的他叹了口气以食中二指搭在陈允炆左手脉门渡真力给他 陈允炆的内家真力已经颇有根基只是今天太伤心了整哭了一日水米不进谁敢进來都被他赶出去他毕竟年纪小经不起这样大悲大痛的折腾就成了这样但师傅渡了些真力给他也就很快恢复了一些气力 “师傅我的清和姑姑出嫁了她嫁到齐朝去了那是好远的地方她走了再也不要允炆了”这一句话说完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來” 师傅轻轻拍着他的背想了想道“允炆你要知道这世上……” “我知道这世上沒有人能陪我一辈子”陈允炆嘶哑着嗓子打断师傅的话“天景姑姑也这样说师傅你总是和她说一样的话我只是不想让清和姑姑嫁得那么远嘛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都是那个叫贺云祥的坏蛋把清和姑姑娶走了他是齐朝皇帝的弟弟他们齐朝就沒有女子吗为什么非要娶我的清和姑姑” 小孩子只顾发泄沒觉察师傅拍在他背上的手僵了一下他骂完贺云祥那个坏蛋紧接着就再骂另一个坏蛋“那个齐朝皇帝也是坏蛋是他來向我天景姑姑提亲的他们兄弟俩都不是好东西” 他还是沒有觉察到师傅已经不拍他的背了世上沒有哪个师傅能在被徒弟骂不是好东西的时候还安慰徒弟尽管徒弟并不知道是骂了师傅 他哼了一声冷笑“你只是说别人怎么不说你的天景姑姑如果不是她同意齐朝皇帝又怎么会來提亲明明就是她把你的清和姑姑嫁出去的吧” 陈允炆抽了抽鼻子“她是我姑姑再说她是君我是臣我不敢说不敬的话” “如果有人娶走了你的天景姑姑把清和姑姑留下你还会不会这么伤心” 孩子点点头“会两个姑姑我都喜欢我从小父母就都去世了我就是两个姑姑养大的我觉得吧天景姑姑就像父亲她对我一向严厉要求很高总是给我讲很多的道理布置很多的功课但我知道她是对我好的而清和姑姑就像母亲她说话总是好温柔从來沒大声过我生病是她照顾我做噩梦是她哄我被天景姑姑骂了也是她安慰我我所有的衣服都是她给我做的以后再沒有了以后我只能穿御衣坊做的衣服了那里做出的衣服难看死世上只有清和姑姑的手最巧了” 师傅打量着他身上的衣服不得不承认清和绣功的精致他很想给徒弟建议:你先让你天景姑姑给你做件衣服再回头看御衣坊就不会觉得他们手艺差了 他叹息一声把这个等于离开了母亲的孩子抱在怀里轻声道“今天不学剑法了师傅抱着你睡睡着了就能梦见你清和姑姑了” 孩子犹豫了一下但他哭了一天实在太累太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了他往师傅怀里偎了偎闭上了眼睛“师傅你明天五更时就叫我呀天景姑姑送清和姑姑去齐朝了让我监国我今天太伤心了都沒上朝明天一定要去不能晚了” 着着孩子熟睡的脸那人心里也不是滋味轻轻拭去孩子脸上未干的泪痕苦笑“这么小的孩子应该活得无忧无虑才是监得什么国也太可怜了” 贺云阳一方面是疼惜弟弟一方面是顾忌天景对姐姐的感情用上了帝王封后之礼來给贺云祥操办婚礼臣子们虽然都觉是僭越了但既然是皇帝亲自僭越谁还敢说什么 忙忙碌碌二十多天大典的流程总算准备完毕第二天就可以举行典礼了这天晚上贺云阳问内侍“太上皇现在在哪里” 内侍躬身道“在慈恩堂” 昔日的康明帝禅位才一年多衰老却像是有十多年满面皱纹须发皆白但他身上的气息也变了宁静温和再沒有过去的凌厉和霸气 贺云阳看着他一时开不了口因为不知该如何称呼他还是贺铭扬先开了口“明天的典礼我不去由你主持就好了你们兄弟两个还真是像莫非除了大渊陈家世上就再无女子了吗” “父……皇你是不满意这桩亲事也不去参加典礼吗” “沒有我现在已经看开了无所谓满意无所谓不满意我就是不想去明天是云祥的好日子我去做什么他不想见我的我欠他的太多还不起也沒脸见他” 贺云阳点点头回身刚要走又站住了“去年我亲征灭了宁朝将齐朝的土地扩大了一倍你可知吗” 贺铭扬点头“我知道” “等云祥大婚后我将要出兵恢朝袤合洲除大渊之外的五国我都会纳入齐朝版图我挨过三十记火龙鞭你知道的中鞭十年后毒入脏腑那之后也就沒几年好活了我的鞭伤今年已经是第九年了齐朝的江山我坐不了几年了到时候我交到云祥手上的将是齐朝有史以來最大的一片疆土而且这片疆土总还是你贺家人的你何必还要恨我” 贺铭扬微微一惊“你都知道了” “母亲临终前留了信给我把一切都说清楚了” 贺铭扬苦笑“是我沒有理由恨你是你应该恨我才对我再你还沒出生时就杀了你的父亲又折磨了你这么多年还害得你不得长寿我所做的这些你就是将我千刀万剐也不解恨吧” “沒那么严重我不恨你我所经历的这些都是我的命至于你杀了我父亲那也无所谓我理解你若是换了我也会那样做的我曾经和天景说过如果她去嫁给了别人我会让她在新婚之夜就做寡妇” 贺铭扬一怔随即大笑起來“你这点痴情和狂性还真像我不错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我找到你母亲时她已经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四年了” 贺云阳出去了慈恩堂的门口关上后在佛前独坐的老人闭上眼睛低声道“孩子对不起” 所有的婚礼不管花费多少排场大小拜天地拜高堂再夫妻对拜的步骤都是一样的贺云祥和陈清和拜过了天地可他二人谁也沒有高堂在座也只有把拜高堂改成拜君王和世上唯一的亲人 贺云阳稳稳坐着受了他们一拜许多年來他为这个弟弟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完全对得起这一拜而天景就沒这么有底气了她从小到现在一直是被清和关照的现在反而要让她对自己行对此大礼总有芒刺在背之感 她偷眼去看贺云阳那人坐得稳当笑得慈祥如果染白他的头发在眼角黏几条皱纹下颔粘一把银须手里再拿一根龙头拐杖活脱脱就是一位等着抱孙儿的老爷爷 这样想着天景特别想笑可这样庄重的场面她又是新娘的娘家人又是大渊的皇帝总不好无缘无故地傻笑让人看着笑话于是她强忍着忍得脸都红着 婚礼大典冗长繁琐足足五个时辰才渐到尾声今天早晨因为过于激动天景沒有吃早饭她以为最多过了午时典礼就能结束绝沒想到会一直折腾到傍晚现在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她努力把视线放在那一对新人身上可是稍不留神眼睛就会自动转向看着桌上摆着的一盘喜糕 又是一组步骤过去天景被侍女引着去换衣服然后还要坚持半小时才能吃上饭 净面换衣上妆梳头天景不知道齐朝这是什么破规矩在婚典上为什么要这么折腾新娘的娘家人她今天已经换了三套衣服了本來就饿这么一折腾就更饿了 刚梳好头她就在镜子里看到了贺云阳 侍女们连忙一起下拜他挥挥手说“你们先出去朕有事和凌尧帝商量” 侍女们答应着出去了天景转身看他“有什么事要说啊” 他一笑背在身后的手伸向她手里两块梅花形的喜糕“就说这个事” 天景欢呼一声接过來三口两口就吃了一块第二块她吃了一半抻了抻脖子咽下嘴里的点心叫道“贺云阳你们齐朝的婚典也太长太复杂了吧如果有一天我们也能举行婚礼不要这样的” 贺云阳眼里划过一丝黯然但立刻就笑了“好的我们的婚典把别的步骤都省了直接就开喜宴大吃一顿吃完就入洞房” 天景一怔脸一红把手里的半块糕丢向他“我也沒说要简略到这个地步你就记得喜宴和洞房你是猪啊” 他接住半块糕笑眯眯地吃了“我是猪那你是什么” 吞并了宁朝后贺云阳的下个目标是恢朝 贺云阳对恢朝有种特别的憎恨当年就是那个急于攀高枝靠大树的恢朝老国君在收到康明帝提亲的国书后急三火四地一口答应带着女儿就奔來结亲逼得他百般无奈最后只有使出抗婚这一招來婚是抗成功了也为此挨了三十记火龙鞭 其实贺云阳对恢朝的憎恨挺沒道理哪有做父亲的不希望女儿能嫁得好又哪有一国之君在嫁女之前不考虑对国家的整体利益有无好处所以人家急切得想把女儿嫁给他也沒有什么不对 可是三十记火龙鞭又不开玩笑的贺云阳心里难免会有怨气知道了身世后他不好怨恨父皇更不忍心怨恨可怜兮兮身不由己的天景那就只能由恢朝來承受他的怨恨了 他既对恢朝有气又有心要吞并它于是从半年前他就开始摆布恢朝慢慢地出气慢慢地找茬 贺云阳所用的手法也沒多高明和百里容珏向大渊挑衅的做法一样也是在边境无端生事 恢朝东界和齐朝南端相连恢朝国土不小文化昌明但是军力薄弱却不幸和军力最强的齐朝为邻因此一直小心翼翼地逢迎着齐朝这也就是当年恢朝老国君急于和齐朝结亲的原因但他沒想到的是那次不但沒结上亲让女儿受了委曲还为现在的恢朝埋下了亡国之险 现在的恢朝已经换了国君这位新君比他父皇更胆小怕事委曲求全齐朝的边防军找茬已经到了视边界如无物的地步天天都有人跑到恢朝这边來放肆滋事恢朝边民苦不堪言可是上方边防军有严命绝对不可以和齐军接火一个字:忍 于是恢朝边军每天索性连营地也不出只在军营里做缩头乌龟 这样的忍功其实也挺厉害齐朝的边军统领很快就觉得无聊他们奉了上面的命令寻衅滋事要激怒恢朝边军发生小摩擦才好引出大战來无奈他们找茬人家却不接茬他们一耳光打过去人家恢朝皇帝不在乎表示我要以德服人你随便打好了打到你服为止 于是他们只有服了向上方请示找茬失败该当如何 消息传回朔越城贺云阳扶额叹息想想找茬这招还是百里用得利索他一找茬天景就接茬然后就打起來了然后百里就打败了…… 这样一总结他就明白了不是他不会找茬而是恢朝皇帝知道绝对打不过他所以不接茬如果当时天景也知道大渊绝对打不过宁朝她也会忍气吞声的当皇帝的人这点自知之明总是有的 既然找不到茬那就直接出兵好了虽然以强凌弱的名声不好听但那口怨气他一定要出恢朝的土地他也要定了至于不好的名声嘛又不会压死人 其实齐朝疯狂找茬的这段时间恢朝国君也沒闲着他在绞尽脑汁想要寻找外援袤合洲的第一大国是大渊大渊和齐朝又是盟国听说两国最近还结了亲于是他连写三封国书到大渊请求凌尧帝出來做个和事佬促成恢齐两国和谈 虽然恢朝皇帝许下了三十万两黄金的说情好处费而天景也挺财迷但她是不会在贺云阳身上赚这笔钱的恢朝写了三封国书來她回了三封国书去言词委婉坚定拒绝 大渊既不肯伸出援手恢朝国君又望向旁边的魏朝魏朝是袤合七国中最特别最神秘的国家虽然和大渊两次边境交战都已失败告终也割让了土地但大渊也见好就收不敢深入因为传说中魏朝的朝廷里隐藏着一位非常可怕的大人物 魏朝也拒绝了恢朝的求援他们对齐朝也一向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就在恢朝皇帝绝望之时终于有人來帮他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哑女苏音和狂妄的苏奇 摆在恢朝国君面前的是一封国书这封国书很奇怪从火漆封缄处的篆书“夜”字可见这是封夜幽国來的国书但沒有前來递交国书的特使他某一天早晨上朝时这卷密封的国书就放在御案上他从宫女内侍问到文臣武将旁人都沒见过这封国书更不知它是怎么到的御案之上 这封国书莫名出现已经很奇怪了而且它的颜色也怪袤合七国的国书共分三种颜色大渊的国书是淡金色的显其华美大气;齐朝的国书是最质朴的白纸黑字;而其他几国的国书一率是浅色的黄绢其中也包括夜幽国 而现在面前这封夜幽国书是一种很深的绛紫色就像--鲜血凝固后的颜色这个比喻让恢朝国君的后背生起一阵凉意他不敢碰这封从來历到颜色都极诡异的国书一个眼色丢过去旁边一个内侍赶紧躬身向前伸手拿过那封国书开始拆 恢朝国君留神看着内侍碰触拆开国书后安然无恙手上也沒有变色说明国书上沒毒他略放宽了心低声吩咐“念” 内侍应声然后念道“阿……” 只念出这一个字内侍顿住凑近一些低声道“皇上这好像是一封家书劳驾还得您自己看” 家书恢朝国君疑惑接过国书看起來 国书的开头果然不像国书沒有自称和称呼对方的头衔而是写着“阿煦吾弟见字如面” “阿煦吾弟”恢朝国君默念着这几个字突然想起了明白了这封国书是谁写來的他的手扶在御案上在微微发抖身体也在微微发抖紧盯在那行字上的眼睛里神色复杂有喜有忧还有惧和悔 阶下的一众臣子莫名其妙但谁也不敢开口都知道自家皇上最近让齐朝逼得急肝火旺谁要是不当心招惹了他那就是一顿重打加重罚前天因为一言之失连平日最宠信的左都御使都打了二十板子那些自认为不甚得宠的臣子们就更不敢说话了大家默默站着任皇上在御座上默默发抖 恢朝的皇家姓苏现在的这位国君名字叫做苏煦他本是次子但因皇长子早夭他母亲晴妃又很得宠于是父皇就把太子位给了他 他父皇的妃子中有一位很特别特别之处在于她是个哑女这位哑女有着惊艳的容貌而且她的双手修长优美打手语时双手的比划挥舞是一种别样的风情于是她深受父皇的宠爱被封为静妃这个封号无奈而又嘲讽 静妃生育了一双儿女女儿为长出生父皇亲自给取了一个满怀希望的名字:苏音 可是这个女婴依然无声无音和她母亲一样是个美丽的哑女 苏音比太子苏煦大两岁 也许是父皇太失望了静妃就此失了宠但父皇对小哑女苏音还是很好在发现她只是不会说话而听力正常后就请了一位年长且有耐心的老臣教她认字苏音相当聪明一般的字从不用先生教上三遍就能会写而且字迹非常地清秀漂亮 苏煦从小就喜欢这个哑姐姐因为她安静不像别的姐妹们经常吵闹哭笑让人心烦 一天他在看苏音写字她就写下了“阿煦吾弟”几个字看着他笑那笑容静静地暖暖的 几年后父皇在一次酒醉后再次宠幸了已经冷遇多年的静妃而且这次宠幸后静妃竟然又怀孕了 开始谁也沒在意包括父皇但谁也沒想到静妃生下的是个男孩而且在他五、六个月时竟然开始如正常婴儿般的咿呀学语 此时父皇已年近半百晚年得子当然欢喜非常哑女生下了会说话的孩子这是个奇迹于是他给这个孩子起名:苏奇 苏音大苏奇八岁对这个弟弟疼爱非常只是从发现苏奇会说话他就被从静妃身边带走交给了另一位嫔妃抚养苏音去求了父皇好久才被恩准每天能去看看弟弟和他玩一会儿 说來也怪虽然沒在一起生活过每天只有短短一会儿的相处时间苏奇居然对这个哑姐姐极其依恋从他学会走路以后就每天满宫里找姐姐找不到就大哭大闹只有苏音來哄才好 父皇被这姐弟俩弄得沒办法只好让苏奇又回到静妃身边去只是多派宫女内侍让他们多和小皇子说话 更让人沒想到的是苏奇这孩子居然聪慧异常不到两岁就开了蒙五岁时就能背出冗长艰深的文章那以后太子苏煦就经常被父皇黑着脸教训“这文章奇儿用两个时辰就背会了你用三天还背得结结巴巴”“你比奇儿大六岁聪明还不及他的一半”…… 眼看形势对儿子越來越不利晴妃坐不住了 恢朝后宫里很快曝出一桩惊天丑闻苏奇根本就不是龙种而是静妃在被皇上冷落太久后寂寞难耐和侍卫行了苟且之事正巧又被皇上宠幸了一次就把这个野种栽给了皇上 人证物证要什么证有什么证晴妃布下一个精妙的局欺负一个无家世无人脉连为自己辩白都不能的哑女 静妃除了死沒别的办法但她的自缢沒能洗清自己反而被定上了畏罪自尽的罪名 静妃死了但父皇怒意未息他做了个糊涂的决定把苏音苏奇两个孩子的命运交给了晴妃 很快晴妃给苏音定下了一桩“好亲事”将她嫁给了夜幽国君为妃而且让她带着弟弟一起嫁过去 那时苏音年方十五而她将嫁的夫君再过两年就该过七十大寿了 苏煦知道这一切都是母亲的毒计可他刚开口为那姐弟俩求情就被母亲厉声喝叱“你这个废物要不是有为娘的替你谋算你能当上太子不把那个哑巴丫头和那个小崽子弄得远远的终究是祸患你记得既然落了井又何妨下石” 苏音在出嫁的前三天找到苏煦她流着泪不管不顾地把他拉到桌边取纸拿笔飞快地写着“太子我不奢望你能救我但求求你救救奇儿救救奇儿……” 救苏奇吗那个比自己聪明太多的孩子救了他以后跟自己作对吗 他决然摇头 苏音的泪眼更加凄楚但她继续努力继续写字“阿煦吾弟求求你了” 阿煦吾弟四字像重锤敲在心上苏煦猛地颤抖了一下她是他可怜的哑姐姐呀是自己的母亲逼死了她的母亲还要把她嫁给一个据说残暴凶狠的老头子她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但是他的心只软了一下还是决然摇头母亲说得对既然落了井又何妨下石 三天后哑女苏音带着幼弟苏奇长途跋涉三千里去了夜幽国 后來苏煦曾派过密探去打听过他们的消息得到的回复是惨不堪言苏音根本就不是皇妃就是女奴一般的待遇被逼在火炭上赤脚跳舞;大冬天的穿单衣在梅林里弹琴为国君的饮宴助兴 而苏奇已经沦为了马僮 苏煦不敢再听这些消息从此再不派人去 他根本不会想到在十二年后这个已经久无音讯在想像中应该已经被折磨死了的哑姐姐居然给他发來了国书能写国书的人都是什么身份而她现在是什么身份 他继续看这封国书: 阿煦吾弟见字如面 朕现在已是夜幽国女王…… 恢朝国君又愣住了从女奴到女王苏音姐姐是怎么做到的 这封国书让恢朝国君字字惊句句疑脸色也阵红阵白阵青阵黑色彩纷呈他把国书看过三遍后身体向后一歪仰靠在御座上怔怔无言 阶下在文臣队伍里站第一位的首辅大臣丞相李明善看不下去了身为一国之君开始一惊一乍现在又半死不活的这像什么样子必须得提醒提醒他了哪怕挨骂挨板子该说的话也得说呀 李明善向前一步躬身道“皇上……” “下去吧”御座上的苏煦觉得筋疲力尽头痛欲裂再也不想听任何一个人说一个字他无力地挥挥手“散朝都下去吧下去吧……” 臣子们无奈散去出了大殿几个臣子围着李明善追问照他看來皇上这般古怪是怎么回事那封奇怪的国书里会写着些什么让皇上如此失魂落魄不会是齐朝的睿奉帝下的战书吧 李明善蹙着眉一声长叹“亡国之君亡国之兆啊” 群臣吓了一跳几个人恨不得上來捂他的嘴紧张道“老大人您不是醉了吧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李明善冷笑一声大喝道“就是这话你们要是听不惯就立刻进去告诉皇上让他來砍了老夫的头身为一国之君敌国还沒有打來他就已快吓死了这成何体统” 御书房里苏煦还拿着那封国书翻來覆去地看苏音并沒详言这些年來的经历和当上夜幽国之主的过程而是说她在齐朝有线报得知近來齐朝屡屡与恢朝为难作对还有要发兵來攻之势她虽为夜幽国君但恢朝总是她的故国他也是她的弟弟绝不可坐视齐朝倚仗势盛兵强欺凌恢朝她已派出她的弟弟--现为夜幽护国将军的苏奇引兵一万前往恢朝增援 国书的最后有一句看似很温暖却让苏煦如坠冰窟的话:阿煦你放心以前的情分姐姐都记得定会好好报答 以前的情分苏煦苦笑那些“情分”她当然不会忘估计是咬牙切齿地记了整整十二年 现在该怎么办苏奇已经引兵來了难道要先和他开战那样的话齐朝大军不会趁虚而入 苏煦把国书丢到了一边捂着额头伏在桌上半昏半睡地呆了一会儿他撑起身体叫进一个内侍來“用加急快报传朕旨意到恢朝北境如有夜幽**马要入境放行就是” 内侍令命出去传旨了苏煦又伏在桌上揉着额头无奈冷笑“不管怎样苏音苏奇总是苏家人恢朝的江山我是保不住了让苏家人得了去总比让给齐朝强唉不过最后还是得让齐朝得了去贺云阳猛于虎啊苏奇那一万人马能顶什么用” 第二天有急报从北境传回夜幽国的一万精兵已入境了 三日后夜幽国的援军进了恢朝的京城荆阳城一万人都是骑兵虽然人数不是太多倒也浩浩荡荡气势昂扬荆阳城的百姓都站在路边看这支军队个个心存感激朝廷三日前就各处张贴告示说夜幽国女王派出她的护国将军來帮他们打齐朝人这是整个袤合洲唯一不怕齐朝敢帮恢朝的救星善良的百姓们自然充满了敬佩和感激 那位夜幽护国将军很懂规矩并沒有带着全部人马一路长驱直入他把这一万骑兵全部停驻在御林军的南部大营身边只带了五十名护卫前往了皇宫 这条情报让苏煦安心了一点起码苏奇沒有带着一万人马皇宫來耀武扬威就还是给了他些面子的 这时内侍來报那支队伍已进了皇宫的东门苏煦连忙带了几位文武重臣早早地等在了溶沁殿门前迎接贵客 五十名重甲骑兵策马缓行而來最前面的那一位见了苏煦立刻下了马抢上几步抱拳笑道“哥哥好久不见了” 苏煦怔怔看着面前的人很想问一句“你真的是苏奇”但觉得这样问实在无礼只好强忍住了笑着点头道“贤弟别來无恙” 苏奇离开那年七岁尚且年幼十二年后的现在应是十九岁成年后相貌有所变化也是正常可苏奇的相貌变化也太大了 当年他走的时候可是个面容清秀漂亮和姐姐苏音有几分像的小男孩可是现在面前这位一张大脸五官粗陋而且脸竟是绛紫色的和那封国书的颜色一样又晦气又难看沒有一点小时候的样子 “怎么哥哥不认识我了吗”苏奇对苏煦的惊异毫不介意笑笑地问 “哦你长大了嘛变化……有点大呢”苏煦说着话侧身向里一让“贤弟请进咱们兄弟慢慢叙话” 进了溶沁殿苏煦屏退了所有侍从只有他和苏奇说话他极想知道这十二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使苏音苏奇姐弟能够彻底翻身逆转 可是苏奇根本无意谈及此事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一句实话也无苏煦无奈只好转了话題说起齐朝最近屡屡在边境滋事看來拖不过几个月齐朝可能就要发兵來攻到时可如何抵挡 苏煦说着满面愁云苏奇却哈哈大笑起來说道“哥哥休要烦恼我既來了那就万事大吉齐军不來则以來了就让他们全军覆灭” 苏煦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那有那么简单齐军若來想必就是贺云阳领兵亲征那贺云阳……” 苏奇满不在乎地一挥手“谁会怕他贺云阳算是什么东西” 苏煦对这个突然出现又狂得沒边的弟弟已经无语了幸好这时内侍來禀报宴席已准备好了 宴席上苏煦又发现了苏奇的一样古怪他只是喝酒对丰盛菜肴完全不动一筷他暗自寻思“苏奇不吃菜是怕菜里有毒吗但他为什么喝酒就不怕酒里也有毒” 他试探问道“贤弟为何不吃菜可是不合口味” 苏奇一笑“我现在还不饿哥哥无须操心我饿了自己会吃的” 苏煦本來就对他有着很深的芥蒂听他说话总是古里古怪的也就再不问 饭后他为苏奇安排了住处还很贴心地派去两个美貌宫女服侍 苏奇对这两个宫女还真挺兴趣挨个端详最后选了那个体态丰腴的对那个身形单薄的宫女说“你出去吧有她就够了” 那个宫女应了声出去了顺手关门 苏奇笑笑地靠近那个胖胖的小宫女忽然伸出舌头在她脸上舔了一下 宫女吓了一跳觉得这个人真是又难看又恶心而且嘴里好臭她往后退了一步怯怯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看起來很好吃我想吃了你” 这句话很自然被理解男子欲行风月之事前的戏言疯话小宫女红了脸又要后退却被苏然拦腰抱起向床帐走去 小宫女眉头皱得很紧这个人身上也有股腥臭的怪味到底有多久沒洗澡了呀 苏奇把她抛在了床上自己也扑上去帷帐落下里面只传出宫女一声短暂痛苦的闷哼就再沒她的声音了之后是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 一会儿工夫帷帐掀起苏奇一个人走了出來大床上空荡荡的沒有那个宫女苏奇摸着肚子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自语道“吃就是吃不要想歪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挑战暨起兵 第二天一早,就有内侍来请苏奇去宜心居和皇上共进早膳。 昨晚,苏煦想了整整一夜,越想越对苏奇有了信心,他和苏音既然能在绝境中翻身逆转,那就绝对有着非比寻常的本事和际遇。他的狂妄虽然有点过份,那若没有相当的手段又岂敢放如此大话?尤其让他放心的是,这个当年被自己的母亲害得凄惨无比的弟弟,对自己似乎并无恶意,好像就是真心来帮忙的。 也许就像苏音在国书里写的,恢朝毕竟是她和苏奇的故国,她和他不忍心看恢朝亡。国,是真心出兵来帮他的。有道是兄弟阋于墙而外抗其侮嘛。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安下心来和苏奇先联手外抗“齐”侮,如果能抗得过去,再考虑兄弟阋于墙的问题。 于是他一大早就很殷勤地叫人把苏奇找来共进早膳,打算好好和这个弟弟联络联络感情。 早膳是很精致的粥和小菜,粥就熬了很多种,苏煦想着总有一种能合弟弟的口味吧,可奇怪的是,苏奇坐在餐桌前,对满桌美味视而不见,只是端杯茶浅啜。 苏煦真是吃惊了,苏奇从昨天到这里就什么都不吃。若说昨日他初来,对自己有戒心,也还说得过去。可这都已经住过一夜了,自己还特地让内侍给自己和他盛了同一种粥,自己还先吃一口以示诚心,他还在提防什么?难不成他在这里期间就一直什么都不吃吗?哼,那样的话,除非他是神仙。 苏煦放下碗筷,认真看着苏奇道,“奇儿,当年的事,哥哥心知有愧于你和苏音姐姐,可哥哥当时也是有心无力。现在你回来了,哥哥希望咱们兄弟能以诚相待,你看可以吗?” 苏奇微笑,“哥哥,我既回来,自然就是要和你以诚相待的。” “那么,你从昨天起,就一口饭菜也不肯吃,这是何意?” “哦,哥哥你多想了,”苏奇认真道,“小弟并非是疑心于你才不肯吃饭。实不相瞒,小弟几年前遇到了一位奇人,收小弟为徒,传授了一种心法。练习了这种心法以后,不但武功大进,而且渐渐地,竟然不需进食了。每天饮水饮茶即可。” 苏煦惊讶地瞪大眼睛,“不食人间烟火,那不是成了神仙?” 苏奇笑笑,“神仙倒也不敢当。不过,哥哥你昨天派去的宫女倒是不错。” “倒是不错”在苏煦的理解里自然是另一种意思,他没想到苏奇会突然说这个,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就“哦”了一声。 苏奇又道,“小弟喜欢比较丰腴的女子。” 苏煦不禁鄙夷,心想不是都成神仙了吗?饭都不吃了,怎么还对这种事有兴趣!想着,他又“哦”了一声。 苏奇继续道,“每日有一个也就够了。” 苏煦几乎怒了,心想此人真是在夜幽那样的粗陋小国住久了,怎么一点羞耻之心也无?这种事也能在饭桌上说吗?他忍着气沉声道,“好的,哥哥记得了。” 其实苏煦真是误会了苏奇,既然是在饭桌上,人家说的就是吃饭的事。只是他的“饭”和一般意义上的饭有所不同。 这时候已经是贺云祥和陈清和婚后的八十五天了。 齐朝在婚嫁方面有个规矩:家里如有人新婚,一百天内,绝不可动刀见血,连只鸡也不能杀,否则对小两口的子嗣不利。 一向我行我素的贺云阳老老实实守着这个规矩,打算等云祥新婚百日后再亲征出兵恢朝。免得影响了弟弟做父亲的进程。 但是八天后,边界上传过来惊人的消息,恢朝的边军竟然乘机过境偷袭了齐朝兵营,一夜之间杀八百人,伤二百人。 此消息传回朔越城,从君到臣无不惊得呆住。恢朝的国君是得了失心疯吗?还是他们的边军因为被齐朝欺负得太狠,自作主张干下了这一桩大事。 群情激愤,一致要求皇上马上出兵。齐朝在袤合洲军力最强,向来霸道惯了,欺负人的经验丰富,被人欺负这还是头一遭,而且还是被向来软弱可欺的恢朝狠狠欺负了一把,那可是近千条人命啊,这口气谁能咽得下! 贺云阳没采纳臣子们的意见立刻出兵,而是先写了封国书过去问原因。既是因他对恢朝这一次的激烈反抗着实惊讶,总觉得这不是恢朝国君本人的意思。而且国书一往一回,差不多就过了云祥的新婚百日。那时再出兵也不犯忌讳。 七天之后,贺云祥新婚整整百日,恢朝的国书也到了,打开一看,向来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色的贺云阳气得脸色煞白,眼睛都充了血。 他一把摔下那封国书,连散朝都不说,起身自行出了元露殿。边走边下令,“明日五更,西大营东大营预备的兵马五万在东门大校场集合。传旨,领肃州统领调城内五万人马等朕前往会合,朕要在二十日内,踏平荆阳城。” 臣子们喏喏应是,谁也想不出恢朝国君的国书里到底写了些什么,才能把自家皇上气成这样。贺云阳一出元露殿,大家都争着去看那份被摔在地上的国书。 那张黄绢上,朱笔如血,写着十六个张牙舞爪的大字: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你若来犯,命丧荆阳! 大家看毕,齐齐地倒抽一口冷气。这么嚣张强悍的口气真是恢朝那位软弱天子的意思吗?半年前,齐朝百般挑衅,他千般忍让;而现在竟然先杀齐朝边军,再挑衅齐朝皇帝,竟似完全不把齐朝放在眼里,他们真是怀疑恢朝是不是换了国君。 恢朝差不多等于是换了国君。现在苏煦基本已经不管事了。一切政。务,包括和齐朝的交涉,都交给苏奇料理,倒不是他真的如此信任苏奇,而是他最近精神越来越不济,从小就有的头痛病发作得越发频繁剧烈,整日昏沉沉的,什么事都不能想。一思考就头痛欲裂。 于是他只能把所有事都交给苏奇,毕竟是一家人嘛。 苏奇拿到了实权,就开始撩拨招惹贺云阳,先拔老虎胡子,再打老虎屁股。 他的挑衅成功了,老虎怒不可遏,明天就要扑过来了。 苏奇好整以暇地等着,每晚享用一个胖胖的的小宫女,日子过得好生滋润。 启容殿是贺云阳的寝殿,已经定更时分了,贺云阳五更时就要出征,现在早就应该休息了。 可是贺云祥还呆在这里,还在不停地劝他打消明天出征的念头。从正午时散了朝,他就前后脚地跟着贺云阳来了启容殿,然后就开始了长达几个时辰的劝解。贺云阳还是第一次知道弟弟原来身具“絮叨大法”这种神功,其功力之深湛,就连最啰嗦的老嬷嬷可能也要甘拜下风。 “哥,你就听我这一次吧,就这一次。恢朝那边的态度转变太大了,而且我有感觉,他们这不是虚张声势地诈你,这绝对不正常。哥,其实你也这么觉得是吧……” “云祥,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不会改主意的。正因为恢朝态度突变我才更要去。必胜的仗虽然出力少好处多,但是没意思。我的感觉是,这将是我最近十年来打得最有意思的一仗。我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贺云阳一边说话一边写字。他被弟弟烦得既不能休息又不能练功,也就只有写字静心了。 贺云祥无奈看着,哥哥正在写一个“通”字,写得真是漂亮。但其实哥哥这个人最固执了,一旦决定的事很少会变通更改。 “这事如果嫂子知道了,她会怎么说呢?我估计她肯定会同意我的想法,嫂子可是个聪明人!” 贺云阳停了笔,认真看着弟弟,“云祥,你说得不错,此事如果天景知道了,她必然和你站在一起,必然会狠狠骂我是笨蛋。但即使是天景骂我求我,我也不回头。我这个人,真正想做的事从来不择手段,我想吞并恢朝,就不会因为它弱小而不欺它;同样,也不会因为它强悍而不战它。我欺软,但也不怕硬,越硬我越喜欢。” “那我也跟你一起去。” “不可能!”贺云阳低吼了一声,脸色严厉冰冷,“云祥,你不要以为我的耐心是永无止境的。已经很晚了,你赶紧回去,别让人家清和等着。你又不是小孩子,别再闹了,把你的监国做好,别让我为家里的事操心,别你跟在我身边强得多。” “你一定不让我跟你去,不正说明了你也知此次会有大危险吗?”贺云祥狠狠瞪着他,“哥,你就只顾着满足你爱冒险的心,你想没想过我在家里会有多担心,要是你有什么事,我,我……” 贺云阳也后悔刚才的口气太冷硬,伤了弟弟的心。过来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哭呢。要不要我让人把清和叫来,让她瞧瞧她夫君梨花带雨的样子?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这么多年来,我什么事没经过见过,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嘛!好了,我答应你,我过去后,如果那边的情形真的是我对付不了的,我一定尽快撤兵,这总行了吧!” 贺云阳好说歹说,总算在二更之前把贺云祥推出了门。这才觉得口干舌燥,灌了两杯茶才好一些。这才想起,被弟弟闹了这么长时间,自己贴身的东西还没收拾呢。这些事情他向来自己料理,从不让宫女内侍插手。 打理好衣服等物,又把寄思帕也放进包裹,想了想,他从书架的一个暗格里拿出了一张剑符贴身放好。天景给他的三张剑符,前年逼宫夺位时用了一张。还有两张,这次的事有古怪,带一张比较保险。 这时,身后突然想起了一个熟悉的尖细声音,“公子,小吱回来了!” 这声音真是让他喜出望外,他回身笑道,“死耗子,你还想得起回来!” “公子,你终于当上皇帝了!小吱现在修炼好了,不怕龙袍的气势了,可是,小吱现在该怎么叫你呢?” 贺云阳在它脑袋上弹了一下,“还是叫我公子吧!现在每个人都叫我皇上,听着也没什么意思。对了,我明天要出征去打仗,你跟不跟去!” 小吱翻了个跟头,吱吱地笑,“当然要去,小吱现在修炼好了,胆子也大了,不怕打仗!” 但好像是老天有意要揭穿耗子精的牛皮,阴了一整天的天际忽然划过一道雪亮的闪电,紧接着就是“咔啦啦”一个震人耳鼓的炸雷。 小吱“啊”的一声叫,还是按老习惯,飞速躲进了贺云阳贴身的衣袋,簌簌而抖。 贺云阳无奈地拍拍衣袋,“耗子,你不是说修炼好了吗?” 小吱还是抖个不停,颤着小尖嗓道,“小吱是说不怕打仗。小吱是被雷劈过的,永远不可能不怕打雷。” 第二日五更,贺云阳在东门大校场点齐了东西二营共五万人马,从乾坤门出朔越城,在肃州与另外五万人马会合,十万齐军直奔向南,气势如虹。 恢朝荆阳城皇宫中,苏奇得到了齐朝大军已开拔的消息,毫无惧意地咧了咧嘴,说了声,“来得好!” 恢朝的臣子们可不觉得有什么好,一个个愁眉紧锁。想着皇上到底怎么了,已经多日不见他上朝,把朝政全权交给这么一个来历古怪,名不正言不顺的曾经的六皇子。他掌。权以来,做的事没有一件对恢朝有利。若不是他一再挑衅齐朝,那边也不会这边快就起兵前来讨伐,而且还是睿奉帝亲自领兵。 丞相李明善问道,“现在齐朝已经发兵,不日就能到达我朝西境,请问殿下,该当如何排兵布阵,才能阻止齐军入境?” 苏奇笑道,“丞相大人此言荒唐,为什么要阻止齐军入境,我在国书里不是写得明白嘛,‘你若来犯,命丧荆阳!’就是说我只在荆阳等着他来。国境他当然可以入,别的地方他想拿就拿好了,反正我会把全部齐军都消灭在荆阳,不就等于他们什么都没拿走吗?” “什么?”这番话让群臣又惊又怒,这上哪会有这么无稽的事,可以任由敌人攻破边境,夺去国内大片土地都不在意,直到敌军到了京城才正式开战。这个苏奇,他到底是来帮恢朝,还是来亡恢朝的? 李明善真的恼了,他性情耿直,此时直脾气发作,哪里把苏奇当在眼里,怒道,“你算什么?老夫犯不上跟你废话,皇上呢?让皇上出来上朝,你快回你的夜幽国去吧!” 苏奇冷笑,慢悠悠道,“来人哪,李明善咆哮朝堂,目无国法,拖下去斩了。” 众皆哗然,李明善乃是朝中第一重臣,就连皇上等闲也不敢和他高声说话,这个苏奇,居然随随便便就下令要杀。 没有人敢上来拖李明善。 苏奇从座位上起身,晃晃悠悠走到李明善面前,老丞相把头转向一边,根本不看他。 苏奇呵呵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抬手,锋芒划过老人的脖子,一片惊叫声中,殷红飞溅,李明善白发苍苍的头落在地上,滚出很远。 苏奇收刀入怀,懒洋洋道,“来人,把这颗脑袋挂在荆阳城的正门上,让他好好看着我是怎么把齐军全歼在荆阳城的!” 这次再没人敢装听不见,半个时辰后,李明善死不瞑目的头就高挂在了城门上。 群臣们也都明白了,他们的皇帝八成已凶多吉少。恢朝,现在实际上已完全属于苏奇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苏音的报复暨交战 贺云阳知道恢朝军力弱但沒想到会弱到一触即溃的地步尤其是他们是不久前才做过狠事放下狠话拿出背水一战拼死抗争的架势來可是当十万齐军扑到恢朝西界使足了力气准备好一场恶战时恢军却在一个将军被斩后就全线崩溃大海退潮般地后撤两个时辰内就把西国门让给了齐朝 齐军的将领们都傻了眼他们从來沒见过这么窝囊的军队和这么好得的边境他们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一起看着皇上等他的示下 贺云阳也是疑惑恢朝好歹也立国二百多年了军队的战斗力总不至于如此低下这里面肯定有些门道和花样不过肯放弃国境线來玩花样的还真是头一次见到他们就不怕得不偿失吗 他抬手一指前方朗声道“既然人家请我们进门那就进去看看畏首畏尾的不是我齐人所为前面不管有什么情况见招拆招就是了” 齐军在恢朝的土地上奔袭突进人人都觉得无聊这哪里是來打仗的他们只是在进行一场从齐朝到恢朝的急行军而已恢军的抵抗不是沒有但力量之弱几乎不像真心想抵抗 最郁闷的人是贺云阳他喜欢沙场血火的气息所以每战必然亲征可这次亲征他就是个随军赶路吃饭的人一点用武之地也沒有恢军那一点儿可怜的抵抗那几个齐军里随便出來个将领都能完胜杀之的将军哪里用得着他动手 以常理忖之恢朝应该有花样有门道有陷阱有大反击可直到现在齐军已深入恢朝腹地近两千里了也不见他们拿出些像样点的手段而照齐军现在的行进速度最多再有三天就将兵临恢朝的京城--荆阳城下 荆阳城贺云阳忽然想起了那封国书上最后两句话莫非恢朝的国君宁愿舍弃国境线和大片土地而把所有的反击手段都放在了都城里要在荆阳來一次绝地逆转甚至要取自己的性命 能安排下这种战术的人不是疯子就是神仙有正常思维的人都不会这么干 苏煦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知道自己肯定要着了苏奇的道至于是什么样的道他不明白总之就是在苏奇來后的第四天他的头痛病就越來越重浑身无力又坚持着上了两天朝就再也无力为继根本起不來床开始他还沒反应过來还傻乎乎地信任苏奇把国政之权暂交予他 然后他的病就越來越重身边的人却越來越少太医不见了内侍不见了宫女也不见了最初几天还有臣子和嫔妃來探望他现在也不见了连苏奇也有好几天不露面了而且他一点儿朝上的事情也听不到了 苏煦独自躺在暗沉沉的寝殿里身上无一处不痛他想喝口茶但叫不出声叫了也沒人理他他大概是世上混得最惨最可怜的皇帝了 “阿煦阿煦”一个亲切温柔的女声在耳边轻唤着 苏煦勉强睁开眼看见床上前站着一个女子屋里太暗他看不清楚这个女子的衣着和相貌她的声音也是陌生的他从沒听过但是下意识的他居然知道她是谁 “苏音……姐姐” “呵呵”女子笑起來“阿煦想不到你快死了反而聪明起來了就是我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女子沒去点灯只是挥了挥手房间就亮起來苏煦完全可以看清她了她是苏音但又好像不是苏音不会说话苏音也沒有眼前这个女子这般的娇媚美丽苏音总是怯生生的这个女子的神态间却透着张狂苏音的笑容温暖安静这女子的笑有着倾城之美却是阴冷的 “你你不是苏音……”苏煦很吃力地挤出几个字 “你这样说也不错我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苏音了”女子凑过來声音越发柔软笑容也越发甜美“阿煦我现在会说话了我现在是女王了而且奇儿也长大了你看他现在有多神气多厉害他正在把恢朝拱手送给齐朝你觉得怎么样” “你你们……”苏煦甫一动怒就是一阵让他眼前发黑的剧烈头痛他双手抱头痛苦地叫着“恢朝总是你们的故国你们居然这样……” “故国”苏音仰头狂笑“这些年來我想起故国心里就只有恨就是齐朝不來灭这个故国我也会带着奇儿亲自來把故国把你慢慢地烧成灰” “那你就看着我被齐朝灭掉好了你为什么又要让苏奇來” “因为这是个好机会呀”苏音的笑语里满是兴奋“我既是夜幽国女王总得有个配得上我的裙下之臣呀看來看去整个袤合洲也就是那个贺云阳合适了所以我让奇儿來把他引到夜幽国去” 一阵狂怒突然地袭上心头苏煦再也不顾头痛扑过來抓住苏音狠狠地掐她的脖子大吼道“你这个妖女你想让我亡国我……” 他凝聚了全身力量的手突然停住了呆呆地看着被他按住的苏音这个女人她的身上……她好像是沒穿衣服又好像穿着一件非常古怪的衣服她身上这是什么 “怎么了阿煦你不是要掐死我吗怎么不再用力了”苏音笑道抓住他的一只手猛地按在自己身上“阿煦这就是我现在的身体” 苏煦大叫用力回抽自己的手他终于看清她身上的东西是什么了那是…… “阿煦你叫什么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能说话的你看” 苏音张开了嘴苏煦看到了她的嘴里……这次他沒出声圆睁着眼睛向后仰倒脸色铁青再无声息 今晚的月亮真圆苏奇在月下吹一支笛子他在吹笛却沒有一点声音发出但在离荆阳城百里之外的荒郊土地如浪潮般起浮汹涌似是有什么东西或力量正在地址下涌动向着荆阳城而來 苏奇一直吹着无声的笛子直到荆阳城中的土地也在起伏涌动才停下他的脸色越发的绛黑难看嘴角挑起一丝狞恶的笑“贺云阳姐姐相中你了但是我要先试试你看你有沒有本事活着去夜幽国” 第二天黎明时分十万齐军浩浩荡荡兵临荆阳城下 贺云阳在清晨的熹光里打量这座恢朝的王城他一路长驱直入來到此处一直记着国书上的宣言实指望在城下能看到什么特别的布置防备缜密固若金汤甚至有可能是恢帝苏煦亲自守城 可他想错了这些都沒有在他眼前的这座城上荆阳城头上空荡荡的连一个守军一张机弩都沒有而城门上却挂着一个人头看起來挂在好几天了已有些风干萎缩贺云阳仔细看了看才认出來那颗头颅竟是恢朝的丞相李明善 贺云阳知道李明善他是恢朝第一重臣也是第一贤臣想不到此人为了恢朝兢兢业业的一生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不但身首异处而且头颅还被悬于城门被风吹日晒 贺云阳垂下眼帘轻叹道“这个苏煦还真是昏到家了” 这时荆阳城的大门里一阵吱吱咯咯的开锁抽闩之声所有齐军的眼睛都紧盯着那两扇巨大城门怎么恢朝人这是要开城门投降吗 城门果然开了门里涌出大量的恢朝军队齐军有些兴奋这是恢朝人的最后一战了应该能像点样子 恢军不停从城里列队走出足足半个多时辰才算列队完毕齐军也不急着冲杀就在另一边等着 恢朝军队人数也不少大概有好几万背靠城门草草地列了个阵势齐军看着好笑还从沒见过这样对手就在眼前才现列阵的军队如果不是已方实在无聊愿意等他准备好打上一仗而是在城门刚开时就冲杀过去现在不是已经占了荆阳城可见恢朝实在沒有良将 恢军列阵完毕最前面的领军之人是一个脸色绛黑面容凶恶丑陋的人他沒穿盔甲而是穿一身白衣提一杆银枪骑一匹白马这一系列的白配上一张紫到发黑的脸实在难看得让人无语 黑脸大汉在马上晃了晃阴阳怪气地问道“齐朝那边谁是贺云阳啊上來一战” 齐军愣了连贺云阳也怔住这人是谁呀如此张狂无礼 旁边一个叫王辉的将领在马上欠身请命道“皇上让臣上去会一会此人教他学些规矩礼数” 贺云阳点点头“你去吧小心些” 王辉催马上前苏奇也拍了拍马懒洋洋晃到阵前继续阴阳怪气地调侃“你就是贺云阳看着不像呀他是不敢和我交战吧就派些无名之辈上來送死” 王辉压下一口气沉声道“你说我是无名之辈那你是谁” 苏奇的口气总算郑重了“是我夜幽国女王座下护国将军苏奇” 王辉又好笑又好奇这人如此趾高气扬还以为有多大來历原來是夜幽国的什么护国将军夜幽是袤合七国中最小最弱的这人神气什么但他既是夜幽国的人又怎么会在这里替恢朝皇帝打仗卖命 但现在也不是问这些的时候王辉打算介绍过自己就开战可他刚说了句“我是……” 苏奇摇了摇头“你不用说了我才懒得知道你是谁只要不是贺云阳谁都只是我枪下的普通一鬼而已” 王辉哪受过这样的羞辱咆哮一声手中的大刀就砍了过去 他的刀砍过去苏奇竟然不躲挺起银枪直刺王辉胸口 枪和大刀都是长兵器王辉动手快抢了先机苏奇不躲反迎看上去必然要吃大亏 可是王辉的刀将要砍上苏奇左肩时苏奇的身子突然扭了两下扭动的样子很古怪但也很有效王辉的刀锋擦着他的肩过去了而他的枪头结结实实沒入王辉胸口 苏奇手上用力一挑一拔王辉就摔落马下他是齐军中一员不错的战将想不到只是一个回合就被苏奇杀了 贺云阳也是一惊知道这人不简单刚要上前已有一匹马旋风般地卷到阵前去了那人是王辉的好友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投军从做普通士卒到当上将军都是在一起的几十年的好友了亲如兄弟一般今天看到王辉惨死当然要替他报仇 可是也只有一个回合这位叫刘河的将军就追随好友而去了 贺云阳看势不对生怕再有人冲动上阵赶忙催墨雪上前和苏奇对阵 苏奇看着他嘿嘿一笑“我知道你才是贺云阳原來你也不喜欢穿盔甲呀和我一样” 齐军的将领对他又怒又惊暗自腹诽“谁和你一样了就你那副尊容还恬着脸说和我家皇上一样从來不照镜子吗” 贺云阳却对一样不一样地无所谓缓缓抽出青琊“既然你我都知道了对方是谁不用废话了” 苏奇点点头顺便还吸了吸口水他向來只吃女子但今天见了贺云阳这么漂亮的人儿虽然不是女子但也像是很美味的样子 贺云阳瞥见他这副古怪丑态自然也想歪了还以为他也有百里容珏那种癖好这下子是真怒了青琊上剑芒缠绕向苏奇左肋下刺去 贺云阳出手太快了苏奇还來不及举枪來刺他他的剑就已到了肋下苏奇只來得及扭身避开 贺云阳觉得那一刹那的感觉很奇怪剑锋似乎刺在了很硬很滑的东西上苏奇再扭动身体剑锋就自然滑过去了 贺云阳疑惑心想此人莫非是把甲胄穿在了里面但也不对呀从沒有人在衣服里衬硬甲的要穿也是穿软甲可如果不是甲胄自己刚才刺到的是什么 苏奇这一下躲得很险这才知道贺云阳的厉害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和他应对两人來來往往的打过了七、八个回合苏奇的动作远不及贺云阳迅捷功夫也沒他好但他的力量几乎和贺云阳相当而且身体不惧刀剑还善于扭动躲避于是两人斗了个旗鼓相当 贺云阳有点急他想这人说不定就是练成了那种传说中的刀枪不入的神功那么…… 他在墨雪头上拍了一下那马儿一侧身擦着苏奇的马向前猛蹿贺云阳也就在苏奇身边擦过电光石火的刹那手中的剑刺进了他的咽喉 这一下是刺了个结实一股特别腥的暗红血液飞溅出來齐军的将领异口同声喝了声彩以为这个怪人肯定是要栽下马去死了 可是苏奇只是用手捂着咽喉调转方向跑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危机暨诡异的梦游 一个咽喉被刺的人还能骑着马逃跑实在让人大开眼界贺云阳一怔也催马追了上去他觉得这个苏奇不是一般的古怪若是让他跑了以后恐怕会有后患 又追了一段前面逃命的苏奇身周忽然腾起了淡灰色的烟雾透过雾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他的身形 贺云阳疑惑莫非这人是会法术的他这就要乘着烟雾遁走了 烟雾中突然飞出一物贺云阳只恍惚看见那是一根又黑又长的东西像是鞭子但挟着的风声之凌厉却像是能将人一截两断 贺云阳根本沒料到苏奇还能有这一手猝不及防幸好墨雪是匹太聪明的马儿在那间不容发的瞬间伏身卧倒贺云阳就势紧伏在马头上那根鞭子险险擦着他的头顶飞过落在几尺开外的地上“啪“的一声闷响土石飞溅土地上出现了一个水盆大小尺许深的大坑 这一幕不少眼神好的齐朝将领也看到了再为皇上捏把冷汗的同时也暗暗心惊那东西绝不是鞭子或者任何一种软兵器那些东西都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再说谁见过比手臂还要粗的鞭子 墨雪刚站起來那个东西又甩了过來直扫向贺云阳的胸口贺云阳举剑格挡本想着以青琊的锋锐肯定把这东西斩断不想剑锋砍在那东西上却是“铛“的一声金石之音震得他手臂发麻这东西竟然坚硬如此但为何又能柔软得甩來荡去 这以后贺云阳就完全陷入了危险的被动之中那根又硬又粗却又灵活迅捷至极的鞭子快速甩动着在贺云阳身周织成了一张网如果稍不留神被抽中了一下那就必是重伤 贺云阳想用御风术也不能了鞭风呼啸着就在他的头顶回旋幸好墨雪聪慧青琊锐利还能勉强支撑 齐朝的将领们都快急死了但谁也不敢过去帮忙他们自知马沒有墨雪好也沒有贺云阳的速度和力气能把将要抽到的鞭子用剑挡回去他们要是进入那根古怪鞭子的攻击范围之内立刻就会连人带马被拍扁 鞭网中的贺云阳也已是强弩之末强劲的风声中他听到墨雪的喘息也越來越重一旦墨雪也无力躲闪了那自己就得莫名其妙得死在这儿了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持剑当那鞭子又一次拦腰卷來时他大喊一声青琊狠狠斩下 还是硬碰硬的脆响可是在淡灰色烟雾后操纵鞭子的苏奇却发出一声闷哼竟似非常痛苦好像那一剑砍在了身上 鞭子收回后就沒再发动攻击烟雾消散后苏奇也不见了他的马死在了那里 墨雪长嘶一声一下子跪倒在地贺云阳从它身上摔下浑身酸软怎么也挣扎不起來 有几个齐军赶了回來把他扶到另一匹马上又牵起墨雪慢慢地回阵去了 这一段路走回去贺云阳就已恢复了一些力气强打精神布置安排“那个苏奇实在古怪得很不知他在城里还有沒有什么安排但今晚也得先进城了把人马分为两半一半随我进城另一半就在原地扎营城里城外互相照应” 一切布置完毕大家才发现苏奇带出來的几万恢军还站在城门前那么多人是统一的呆滞表情刚才的几场大战他们竟似完全不见一个个就像木偶可看他们胸口还都在正常起伏都是会呼吸的活人 一个齐军士兵壮着胆子走过去拉了一个恢军的手对方不动;再把另一个恢军的刀拿下來对方还是沒反应;再把一个将军的头盔摘掉这么冒犯无礼的举动将军大人居然也沒意见 这小兵觉得甚是好玩回头笑道“皇上您说这些人到底是死是活呀” 贺云阳可不觉得好玩几万根木头戳在门口他们怎么进城啊不知苏奇给这些人动用了什么手段不过这能说明一点这些恢军原本肯定是不服他的他才把这些人弄成了木头带出來充阵势 他下了马也过來查看摸了摸几人的脉搏跳动正常又翻开眼皮看了看松了口气说道“还好不是特别厉害的手段这些人只是被下了一种‘眠蛊’就是说他们只是睡着了你们去护城河边弄些水來把他们泼醒就行了” 齐军立刻出动两千人去护城河边弄水果然被泼到水的恢军“啊”的一声大叫就醒了过來很快那几万人就都醒了过來 一个齐军将领喝叱道“你们听着那个苏奇已经被我们的皇上战败负伤逃走了你们是想接着打仗还是愿意投降” 一个恢军的将领呆呆地眨了眨眼又问了一遍“那个苏奇真的不在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大喊道“谢天谢地那个杀千刀的妖怪总算不在了” “妖怪”贺云阳惊异问道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结从刚才和那人的一场对战他也觉得那个苏奇不太像普通的人类“你怎知他是妖怪他是什么妖怪” “我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妖怪可他來的这些天我们恢朝的朝廷已经快让他折腾垮了李明善李大人让他杀了听说皇上也让他给害死了他让我们出來和齐军交战我们都不服他他就把我们集中在大校场他自己站在点将台上嘴里念念叨叨的一会儿工夫我们身边就起了雾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现在才清醒那可不就是妖法嘛” 他说一句旁边的恢军们就忙点头那个将领说完了想了想又道“我们不愿打仗我们投降但我们不想再当兵了求求你们就放我们回家吧” 这几句话更是引起了恢军的强烈共鸣一致抹着眼泪要求回家 这种毫无斗志的人就是想留在齐军里当兵贺云阳也不要于是他挥挥手打发他们回家了 贺云阳带着五万人带了荆阳城他在前面忽然听到衣袋里的小吱在轻声地叫“公子公子” 贺云阳瞅瞅两边沒人看他就轻声问道“什么事” “公子这城进不得我们快回去立刻回齐朝去公子你惹上了一个最厉害的怪物” 贺云阳当然不能因为小吱一句沒头沒脑的话就调头回家齐军进了荆阳城向皇宫进发荆阳城的百姓们缩在家里沒人敢出门來看他们知道是齐朝人进來了而这就意味着恢朝从此不存在了 从城门到皇宫几十里路齐军畅行无阻地走了过來竟沒有一个人向他们扔石头喊一声“齐人滚出去” 到了皇宫在听到夜幽援军被齐朝人战败逃走了那些宫人居然个个长舒了一口气面露欢喜倒像是迎來了救星 说起來齐军倒差不多真是他们的救星那个苏奇说是援军但其实一点有利于恢朝的事也沒做倒做了不少坏事擅杀大臣就不必说了关键是从好几天前他就严禁任何人去探望照顾重病的皇上说有他一个人给皇上诊治照顾就可以了但每天也不见他到皇上寝殿去有好几个一定要去看皇上的人都让他给杀了包括皇上很宠爱的容贵妃在刚要偷溜进皇上寝殿时被苏奇发现那个人居然就从怀里掏出把刀來就在寝殿门前把容贵妃杀了您说那是容贵妃是皇上的女人他凭什么说杀就杀 皇宫内廷的王总管居然向领兵來侵略他们的齐朝皇帝絮絮叨叨沒完沒了贺云阳也就认真听着等到王总管终于告一段落他说道“带我去看你们的皇上” 王总管一脸惶恐贺云阳又补了一句“不用担心我不是去杀他的只是想去看看他” 王总管答应着在前面带路贺云阳跟着他去想着那个倒霉皇帝说不定早就已经死了 苏煦当然已经死了但他那副凝固于惊恐的脸色让贺云阳疑惑他上來检查了一番发现苏煦果然是因为心脏破裂而死一般这种死法的人都是因为极度惊恐 是谁吓死了苏煦呢不会是苏奇就算苏奇突然拔刀相向也只能杀死苏煦一个人被吓死必然是看到了绝对沒想到的可怕的人或人 贺云阳向已经快哭晕了的王总管道“你先别哭了带我去苏奇的住处看看” 苏奇的房间看不出什么來但是在床上的两只枕头间贺云阳发现了一支银钗他问“还有女子在这里服侍苏奇吗” 王总管抽着鼻子抹着泪“嗯是皇上特地安排的皇上对他多好呀” “你去把服侍他的女子叫來我有话要问” “沒沒有人那个苏奇太古怪了每晚选一个宫女但天亮后就不见宫女回來我们还都在猜测就算是是服侍不好让他给杀了也总得有尸体吧问过他他说天亮就让宫女回來了我们也就不敢再问了” 贺云阳闻言一惊忽然道“你到床下去看看” 王总管云里雾里的迷糊但也不敢违抗笨拙地爬进了床下然后贺云阳就听到了他的惊叫“衣服都是宫女的衣服怎么只有衣服人呢” 贺云阳不再理他自己出去了随便找了个空房间反锁了房门把小吱掏了出來耗子精还在发抖自从进了城它就一直在发抖自称修炼大了的胆子也不知在哪里 “小吱你是在害怕那个苏奇你说的最厉害的怪物就是他他到底是什么怎么还吃人的” 小吱抖得越发厉害使劲摇头“不是的公子小吱说的是在苏奇背后的那个那个……”它住了口用两只小爪子紧紧地捂住嘴眼睛在房间里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好像它所说的怪物就藏在这间房里 贺云阳也被它的惊恐传染了攥着剑柄在房里四下观察观察了半天发现只是虚惊怒道“小吱这里什么都沒有你到底在怕什么” 小吱瘫在了桌上双爪掩面嚎啕大哭起來“小吱还以为那个怪物只是个传说可是可是那个苏奇身上有它的味道那个苏奇还会它的绝招公子小吱不敢说哪个怪物是什么小吱小的时候就被老祖宗教训过那个妖怪是整个袤合洲的众妖之王它的名字不能说说了会死得很惨但是那个苏奇肯定跟它有关系公子你刺伤了苏奇就是得罪了它公子我们快回去吧小吱感觉很不好这座城里是呆不得的” 贺云阳抚摸着小吱安慰“小吱今天是不能撤离了明天我就带兵撤离荆阳城好不好你不用怕我也不会逼着你叫那个怪物的名字了……“ 贺云阳又找了几个宫人了解苏奇的來历越了解越是心惊他今天见到的那个厉害古怪甚至可能以人为食的苏奇和当年惨遭陷害和姐姐离家去国的那个苏奇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是那么他在夜幽国到底遇见了什么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是小吱所说的那个怪物吗小吱说它是袤合洲的众妖之王那得是多厉害的妖怪怎么会在意一个普通的人类小孩还教给他法术还有他的姐姐那个神秘的夜幽女王会不会比苏奇还厉害 今天和苏奇交手实是他从出道以來最辛苦最凶险的战斗现在想想仍是后怕贺云阳有点糊涂这次出兵看似一帆风顺毫无阻滞就拿下了恢朝但又似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于是他召集所有带进城的将领下令明日一早全部人马暂时撤出荆阳城到前方二百里处的碎叶城扎营 安排好了一切事宜疲累已极的贺云阳回到自己的军帐里拿出包裹想换件衣服就休息了却看到寄思帕上正在浮出字迹“贺云阳你跑去和恢朝打仗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沒消息你怎么样了” 他无奈地笑这次因为发兵太急都沒去向天景道别这些日子只顾行军也沒有和她联系她肯定很生气回去必然沒有他的好果子吃 他拿起笔在帕子上回了八个字:一切安好一切顺利 贺云阳虽然累这一晚上却睡得很不踏实半睡半醒之间他总是很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是人说话但却只是一些含糊而无意义的发音:咝咝呼呼咿咿啊啊…… 深夜的冷月下苏奇正坐在一个小山包上吹笛他吹出的笛音正是贺云阳在昏梦间听见的那些声音荆阳城里的人只有贺云阳听见了这声音而在地下却有许多东西听见了这声音荆阳城的土地又开始如波浪般涌动 苏奇吹着笛子喉咙里不断涌出暗红色的血沫他也不在意吹了有一个时辰他收笛起身却发出一声闷哼又跌坐回去脸都痛苦地扭歪了好半天才缓过來一点点慢慢地撑起身子才站了起來 他后腰处衣衫破碎露出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把他的衣衫下摆全都染红了但是伤口处的皮肉竟像是黑色的还有着异样的闪光 苏奇扶着腰痛苦地一步一挪时不时再抹一把喉咙里涌出的血他根本沒想到和贺云阳的一战竟会吃这么大的亏他的身体现在已经无惧寻常的兵器但青琊可是仙剑虽然他也把贺云阳逼得狼狈不堪命悬一线但最后还是贺云阳赢了在他身上留下了两处伤口而且被仙剑所伤可不是容易好的 苏奇又痛又气又委屈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姐姐不但不安慰他反而责怪他多事骂他不该去招惹贺云阳贺云阳可是主人选定了的这次是他受伤还好如果是贺云阳不济伤在或是死在他手上主人的责罚会比这两处伤重一百倍 苏奇苦不堪言地挪着步子姐姐罚他必须走上十里路之后才能用风遁法飞回去要让他好好记住这种痛以后才不会轻举妄动他向來最听姐姐的话她说让他走十里他一步也不会少走不过嘛他记住的不只有痛还有对贺云阳的恨等着吧等姐姐利用贺云阳完成了主人的计划后看他怎么样狠狠地报复让那个敢伤他的人尝尽比地狱还可怕的痛苦 他停下步子按着腰上的伤口回望东南方那是恢朝的方向很快贺云阳就要从那边过來了他咬牙忍痛恨恨地狞笑着“來吧贺云阳快來吧最**的和最痛苦的最梦幻的和最恐怖的都在夜幽国等着你我和姐姐也在夜幽国等着你” 贺云阳直到天将亮时才睡熟了那很快又被一阵惊惶的呼喊惊醒门外那人的一句话几乎让他以为是个噩梦 “皇上皇上不好了咱们的五万兵马和城里所有的百姓……都走了” 贺云阳眨了眨眼一瞬的愣怔后他确定不是噩梦翻身而起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喝问道“什么叫都走了沒有军令他们怎么会走又往哪里走了” 被他抓住的军士是在城外驻扎的那批人马中的一个他脸色惨青结结巴巴地道“皇皇上昨天半夜我和另外一个兄弟换值就看见城门忽然开了咱们城里的那批人马列着整整齐齐的队伍全都出來了我上去问他们莫非皇上要半夜起兵他们谁也不说话而且谁也不睁眼从人到马都是都是……闭着眼的我以为是梦游症但但是哪里有几万人一起犯梦游症的还有他们一点脚步声也沒有马的蹄声也沒有五万人马啊静静的如果不是亲眼看着他们在走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大一支队伍地走我和营里的那些兄弟都吓死了李将军抓住一个士兵狠抽他的耳光可是把他的脸都扇肿了嘴角流血还是不睁眼不出声一放手他还继续走无声无息地走” 贺云阳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发抖稳定着声音问“那那你们为什么当时不來通报” “我们进不來啊出城的人太多我们的人马后面跟着荆城的百姓他们走得很慢把城门堵得死死的从二更到五更整整三个时辰所有的人才彻底出城我们在外面扎营的人想尽办法也阻止不了他们我们甚至抓了个恢朝的百姓杀了刀捅进他胸口他会流血血也是红的热的分明就是个活人嘛但就是一声不吱把刀从他胸口拔出他他……” “他还是继续走是吧”贺云阳反而平静下來冷冷问道 士兵不敢再说话了只浑身哆嗦着点头 “他们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东东南” 贺云阳吸了一口冷气东南三千里就是夜幽国那些人马和百姓都是那个苏奇作法弄走的不成但自己昨晚也在城里住为什么沒事 “你们有沒有再去看看城里的民宅有多少百姓走了” “全……全部”士兵抬头怯怯看看他“皇上实话告诉您连皇宫里的所有宫人也都不在了整座荆阳城只剩您一个人了” 最后这句话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贺云阳再也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寒战 他放开士兵回到军帐里去取剑和包裹看到小吱可怜兮兮地坐在桌上发呆叹息道“小吱你先回家去吧” “不公子小吱要跟你去小吱胆子大了不害怕……” 贺云阳看着抖如筛糠还说不怕的耗子解释道“我可是要去夜幽国如果所料不错人所说的那个众妖之王就在哪里苏奇也在那里还有他的姐姐说实话这次我真的沒有把握去能复返你……” “小吱也要去小吱是公子的耗子如果沒有公子小吱好多年前就死了”小吱三下两下地蹿入了他的衣袋“公子咱们走吧如果能会一会众妖之王小吱这辈子也沒白活” 第二百六十六章:换脸暨见面 贺云阳对城外驻军下的命令是:全体撤离到离此二百里的碎叶城去他自己去寻找那些梦游失踪的人 那几位将领大惊谁敢让皇帝独自去冒险纷纷请命要跟了去有人建议把五万兵马也带了去也有胆小的对那几个时辰里的惊吓还心有余悸小声说还是别去找了我们还是直接回国吧 贺云阳谁也不肯带也不肯把队伍整个拉去找人他瞪着那个胆小鬼道“怎么可以不去找那可是五万大齐子弟若是战死沙场也罢了可他们明明沒有死只是暂时迷了心智而已怎能就把他们丢下不管那些荆阳城的百姓也必须找回來现在既然已拿下了恢朝那么他们就算是我齐朝的百姓了既是我的百姓就该我來负责” 贺云阳转向这次远征的副元帅韩放掏出封信递给他吩咐道“你们在碎叶城等我二十天如果二十天我还沒回來就不用再等了立刻回去把这封信交给云祥让他即位称帝不过永远不要想着给我报仇的事用心把齐朝治理好就是了” 不一刻贺云阳踏上了去东南方的那条小路骑着墨雪一边牵着三匹驮粮草的马孤身去赴一场命里的劫 “副帅我们该怎么办真的去碎叶城等皇上二十天吗”一众将领围着韩放讨主意 “不这样还能怎样”韩放摇摇头“别的皇帝都是把事情交给臣子去办咱们的皇帝什么事都一马当先但你说他这样要我们这些臣子做什么他要是出了事我们得担多大的罪责各位最好诚心祈祷皇上能平安回來不然哪就以那位皇太弟和皇上的感情我们的脑袋我们家人的脑袋统统别想要了” 将军们个个惴惴领兵往碎叶城去了身后是空荡荡的荆阳城一国之王城竟然空无一人何等凄绝诡异 贺云阳一路走着四处观察如果那支军马加百姓的梦游队伍走过总该留下一些痕迹的毕竟十几万人呢、人的脚印马的蹄印应该不难被发现 可偏偏什么都沒有 耗子从衣袋里探出小脑袋來说道“公子你再不用费神找痕迹了如果是那个……在幕后策划的把十几万人凭空弄走也不算难事它就是想引你去夜幽国呢” “是这样吗”贺云阳低头沉吟“如果那十几万人只是引我上钩的饵那他们肯定就都还活着好那我们就直接去夜幽国不用东张西望了” 贺云阳晓行夜宿第五天的早晨他來到了夜幽国的界碑前 界碑是一块青石厚重古朴上面用篆书写着“夜幽”两个大字字色殷红这是他此生第二次路过这块界碑第一次是十一年前他以齐朝三皇子的身份來参加“芙蓉会”那次他从这里路过心里只有可能会与神兽一战的兴奋却不知将要遇见的是上天恩赐给他的奇迹 如今他故地重游要去面对的是完全不可预知也沒有把握能对付的危险如果早知此次出征会是这样的结果应该去向天景告别的能在临行前抱一抱她现在也能安心一点 他解开那六匹马的缰绳拍了拍它们笑道“齐朝你们是回不去了就在这里做野马吧也挺自在的” 放掉了那些马他单人独骑越过了界碑夜幽国的边防军看了看他并沒有上來阻止一个单身旅人沒有什么好防备的 进了夜幽国贺云阳有点茫然接下來该往哪里走呢按理说要寻找夜幽女王的话肯定要去都城可是那十几万人的诱饵不可能藏在都城夜幽全国方圆也不到两千里人口不到八十万都城的居民也不到五万藏不下那么一大批人 他想了想纵马向西南而去西南方是夜幽王城所在之地还是先见到女王或苏奇才能找到自己的人马和百姓 在他身后墨雪刚刚停驻的地方土地忽然蠕动了一下然后地下隆起一条细细的线向着西南方飞速而去 贺云阳骑马走了二百里就渐渐到了人烟稠密之处他舒了口气风餐露宿五六天今晚总算可以睡在客栈里了 这个地方是裕宣城从这里再往西三百里就是夜幽王的王城青桓城了 “姐姐他已经來了今晚住在裕宣城里” 明襄宫里苏奇隔着珠帘对里面的女子说话透过帘子的缝隙可以看到姐姐正在梳头姐姐最在意她的头发梳头从不用宫女服侍 “來了就來了今晚就让他好好休息吧奇儿你莫要再去捣乱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何况连伤都沒好呢” 苏奇绛紫的脸上颜色又深了些低头应了声“是”转身就走 身后又响起那笑语温柔的声音“奇儿别生姐姐的气姐姐不是取笑你是怕你孩子气又要去找贺云阳的麻烦耽误了主人的正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放心等主人的事成了我真他高兴会向他把贺云阳要过來随你出气” 苏奇脸上有了欢喜之意笑着说了句“姐姐你放心我听你的话” 听着弟弟的脚步声远去苏音摇头苦笑“真是傻孩子” 然后她继续梳头细心把长过腰际的头发挽成精巧别致的样式秀发如云更衬得她肌肤白嫩眉目如画 苏音对镜自赏看着看着就笑起來轻声说道“云阳君你可喜欢这样的我吗若是不喜欢那这样的呢” 语毕镜子里映出的脸忽然换了是一张不施粉黛的清水芙蓉面清秀可人 她又笑道“如果这个还不喜欢就再换一个” 镜子里的脸又变了妖艳冶魅风情万种 换脸的游戏苏音玩了半个时辰足足换了几十张不同女子的脸她才腻了掩口轻笑“这些都不喜欢也沒关系等明天见了面你的心就会告诉我你中意什么样的女子” 她用胭脂涂艳了唇笑得更媚“云阳君你会喜欢上我的然后……” 贺云阳好好的睡了一觉第二天巳时方醒店小二进來送上漱口水和洗脸水十分地执勤周到看他洗漱完毕就问道“客官早饭想用些什么小店的面条和包子……” 贺云阳笑道“今天起得晚了早饭就免了吧等会儿直接吃中饭好了” 沒有哪个做生意的能对不肯消费的客人有好脸色小二当即也很失望刚要端了脸盆出去贺云阳叫道“小二哥请留步” 小二以为他又想吃早饭了高高兴兴地转身等他点餐 可是小二又失望了那个漂亮客人不饿就是闲得无聊他说“小二哥我是个在袤合各国间游历的旅人初來夜幽国对风土人情什么的不甚了解你可否坐下來陪我聊聊为我讲解一些夜幽国的逸闻趣事风物人情使我对夜幽国多些了解也好知道去哪里游览赏玩才不负此行“ 小二有点生气心想你不吃饭就不吃饭好歹别耽误我做生意啊谁耐烦和你絮叨什么风土人情 他刚要用生意正忙不能耽搁不然老板会骂做托词拒绝眼睛却亮了是被那客人伸到他面前的一只手映亮的那只手上托着只黄澄澄的小金宝 这只小金宝如果是真的都够他自己开家店的了他原本计划的拒绝之言变成点头哈腰的殷切笑语“好的好的正好现在店里生意不忙在下陪公子说说话也好公子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夜幽国的事只要是近二十年的沒有在下不知道的” 他边说边接过金元宝验真伪当然是真的于是他兴高采烈地坐下來等着这位公子问他的话 贺云阳倒还真的先问了些土俗习惯然后自然过渡到他真正想知道的“听说夜幽国是女王当朝这一点倒是新奇不知哪位女王殿下是怎样的人物想必一定有些非常的手段不然如何能坐上王位” 店小二犹豫了一下毕竟议论国君是有风险的但是为了金元宝也值得冒险再说这位公子只是过客又不是夜幽国的人于是他压低声音道 “公子有所不知我国现在的这位女王陛下真是有些传奇呢据说她从前是恢朝的公主好像是个哑巴可能因为这点不受待见就被打发嫁到夜幽这样的小国來來时还带着个弟弟后來好像在老国君身边也不得宠活得挺惨但是在四年前突然朝廷里就发出全国告示说老国君驾崩了新主上位不是原來的太子而是苏音女王陛下对了苏音就是女王的名字她带过來的那个弟弟叫苏奇现在是我们的护国将军公子你想这事是不是挺蹊跷说不定就是这姐弟俩发动了政变呢” 店小二正说得高兴忽听得楼下一声暴骂“小五你死到哪儿去了” 店小二虽然得了金元宝但也不想丢了这份差事他慌忙起身对着贺云阳一连串说着对不住就奔下楼去了 傍晚时分贺云阳下楼结了帐在马棚里牵出了墨雪前往青桓城 第二天一早青桓城城门一开进城的第一人就是贺云阳守城的门军西本來就在疑惑这个气势非凡的人是从哪儿來的呀却见那人正对他微笑“请问哪里可以见到禁军统领” 门军愣愣地指了指西边“统领大人在那边的兵营里” 贺云阳信马由缰地晃到了军营见到了那位禁军统领他道“劳驾你去王宫通报一声就说齐朝睿奉帝前來求见夜幽女王” 统领吓得腿软齐朝……的皇帝齐朝皇帝怎么会來到夜幽国但是如果此人真是齐朝皇帝怎么只有一个人那样的大国帝王出访怎么会是光杆一人 但这人的气场太强大了就沒有比皇帝更适合他的身份了统领实在不得不信战兢兢把贺云阳让进自己的营帐奉茶赔笑道“您请稍候在下这就前去通报女王陛下” “一个人……”苏音听了通报沉吟自语“这个人还真是胆大竟敢一个人來闯我的王城究竟该说他是英雄还是莽夫” 她怔怔出了会儿神吩咐道“來人备车睿奉帝远來怎好让人家久等岂非会被嘲笑我夜幽国不知礼数” 贺云阳喝过了三杯茶就听到营帐外有些乱很快就有人进來告诉他女王陛下來了 贺云阳随了那人出帐翻身上马迎着前面的那辆车走去 走近他不禁有些皱眉这个女王不管是人是妖总之肯定不是爱民的明君夜幽人少国小国力单薄可女王的这辆车实在奢华得不像话车身鎏金上嵌七宝车帘竟是一颗颗大小相同的珍珠串成天景的大渊那样富庶强盛她也沒给自己弄辆这样的车來显摆得瑟 他无奈笑笑墨雪已踱到了车前立刻有两个宫女打起了串珠车帘里面的女子一身水红色的华服脸上罩着水红轻纱慵懒地半倚在车里面纱下一声轻柔笑语“云阳君你好呀” 贺云阳一怔这女子是什么作派言语那里有半点一国之君的气势 他刚要开口那女子坐正了身体伸手摘下覆面轻纱又说了一遍“云阳君你好呀” 贺云阳心神恍惚几乎就要脱口叫出“天景” 他真是沒有想到夜幽国女王竟然有一张酷似天景的脸不会有错那小巧苍白的脸庞盈盈的大眼睛挺秀的鼻子玲珑的唇这张脸他醒着梦里都看过无数遍怎么会认错 她到底是夜幽国女王还是陈天景 红衣女子掩口一笑眼角眉梢风情无限语声柔得像要化开“云阳君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可愿和我一起到我的王宫叙话呀” 贺云阳有些头晕眼前的女子越看越像天景他完全沒了往日的气势风范像只呆头鹅一样喃喃地说了声“好” 女王的车驾转向王宫的方向而去贺云阳骑马跟在后面 忽然他觉得左腕上一紧像是被人用力捏了一把 第二百六十七章:苏音的真面目暨夜魇之境 贺云阳转头身边并沒有人但左腕上还是紧紧的他抬手一看原來是那串金刚菩提的手串似乎紧了一些这串金刚菩提是二十岁生辰天景送给他的礼物天景说她每日三次持此菩提串念诵《莲华经》足足念够百日这串金刚菩提已有了非凡的护持之力她亲手为他戴在左腕上的她说:贺云阳从此所有的苦痛灾厄都不能伤害到你 现在这串菩提竟自动紧了一扣就像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十八颗菩提子散发出淡淡的莹润光华 他昏沉的头脑瞬间清明立刻反省到自己差点上了当那个女人应该也是会瞳术读心术什么的看到了他的心思就变了天景的样子來骗他但也只是变出了天景的脸而已除了脸其实哪里都不像天景从來都是落落大方笑就笑了不会作出掩口的女儿态天景虽然是女儿家但身上的男子气更重一些向來清爽利落哪里会有那样妖娆妩媚风情万种的样子她更不会声音绵软地叫他什么“云阳君”认识十一年了她一直认认真真叫他的全名:贺云阳 想清楚这些贺云阳不禁暗骂自己糊涂差点着了那女人的道以后见了天景可千万得把这节略过不提不然非得被她骂成猪头不可 到了王宫苏音扶了宫女的手下了车看见贺云阳也刚下马把墨雪交给一个内侍牵去正向她看过來她投了个风情妩媚的眼神过去“云阳君”三个字却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她发现有些不对了贺云阳的眼晴清亮神态正常毫不似跟刚才的迷乱懵懂现在反而是她有点懵自己明明看到他心里想着的就是那个女人自己变得也很像啊看他相见时的失态就知道了可现在他看她的眼神完全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女王陛下在看什么”贺云阳笑得很冷悠悠地问 “哦沒什么”苏音莫名有些慌还是努力维持着风仪“云阳君里面请” 夜幽国女王为贺云阳设国宴接风宴上只有一个臣子作陪那就是护国将军苏奇这两个几天前才大战一场彼此都差点死在对方手上的人现在却客气对坐微笑点头 这是为贺云阳准备的宴席他却像个看客不饮不食苏音或苏奇向他敬酒他就举一举杯再放下他当然不能动这桌上的酒菜那姐弟俩能吃不代表他就能吃至于在这里的吃饭问題他已经有了打算 苏音苏奇也有趣客人在宴上不举箸不动杯他们居然视而不见一句也不问苏奇根本不说话只是苏音随口说些夜幽国哪里风景最好哪里有什么优美传说之类的闲话 贺云阳不是來旅行的他是來找人的他开门见山地问“女王陛下我的五万人马和荆阳城中好几万百姓你不会沒见过吧” “哦那些人啊”苏音抛了个眼神给他又掩口而笑“自然是见过的原來云阳君是为那些人而來的呀好说只要你在这儿住三天我就把那些人都还给你” 贺云阳实在是不能忍受她用天景的脸做这些天景根本不会做的表情他又开门见山地道“女王陛下麻烦你还是用回本來面目吧” 此话一出好像一根针刺破了一个脆弱的气泡宴席上假惺惺的和睦气氛立刻消失了苏奇放下酒杯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他苏音那张变成天景的脸越发苍白“云阳君怎知这不是我的本來面目” 贺云阳无所谓地笑笑“我知道女王陛下不是一般人在刚见到我时就用法术看到了我心中一个人的样子就变成了她女王陛下此举为何我就不说了但你变得实在不像或许说除了脸沒有一点像的但心里有一个人就是有她的一切又岂会只有一张脸所以脸变得再像也沒用只是看着别扭” 苏音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再转过來时果然是一张完全不同但更美丽的脸贺云阳调侃“这是女王的真面目” 苏音猛地抖了一下苏奇霍然起身却又让苏音喝叱地坐了回去苏音恢复了媚态浅浅一笑“云阳君何必在意真假只要不是你的心上人你知道谁是真谁是假” 贺云阳大笑起身“说得是只要不是她你是谁都无所谓女王陛下我住在哪里可有安排吗” 走过苏奇身边时他问道“苏将军的伤可好了还盼能再与将军一战我的青琊那天饮过了将军的血可是兴奋得很呢” “姐姐贺云阳孤身一人在我们的王宫里竟然如此嚣张你还能忍” 明襄宫里苏奇在一圈圈地急急踱步一张脸完全让怒气染黑扭歪了 苏音又在梳头口气淡淡“不忍又能怎样我还真沒想到他能识破而且这么快这人不简单得再另外想办法不急反正有三天时间” “还想什么办法呀姐姐要我说我们就给他來硬的我和他交过手他对付我已经很勉强了姐姐咱们联手拿下他易如反掌然后不就可以办主人交代的事情了嘛” “不行”苏音提高了声音“主人吩咐得你都忘了吗一定要迷惑住他让他自愿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如果用强是能立刻把事情办了可如果效果不好或者他死了我们都担不起那份罪责” “姐姐你别找借口了”苏奇冷笑“你不是因为贺云阳长得漂亮喜欢上他了才舍不得动手得吧” 苏音梳头的手一下子僵住了她一松手玉梳落地断成两截她一眼都不看就散着头发起身走到苏奇面前狠狠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 “贺云阳是长得漂亮可那关我什么事”她歇斯底里地尖叫“我是什么底细你不知道吗我能喜欢谁我还可以喜欢谁” “姐姐我说错话了姐姐我不是有心的”苏奇赶紧跪下去低了头忏悔“姐姐我真的不是有心的” 苏音忽然狂笑起來“贺云阳要看我的真面目你说他看到我的真面目会不会吓死呀你说我的真面目谁会喜欢呀” 她笑着脸又变了不是整个头部都变了她的头被一层层的黑色鳞片包裹着双眼血红鼻子扁平一张嘴直裂到耳根她狂笑着四根锋利的獠牙在口中闪着寒光“我这样的真面目好不好看” 苏奇不停地磕着头抽泣道“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当然错了如果当初你不出生如果你出生了不会说话如果你会说话但不聪明我何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如果不是你……” 苏音咆哮着一边骂一边狠踢着匍匐在她面前的苏奇“都是你都是你……” 她终于沒了力气瘫在地上又变成了女子的模样她抱住缩成一团的苏奇大哭着“可是如果沒有你我又该怎么办呢” 明襄宫的地下一双小眼睛把这一切都看了个清楚趁着苏音苏奇姐弟俩抱在一切痛哭小吱完全缩进地下两只爪子紧紧捂住嘴一小步一小步往外退终于退出了明襄宫它微微喘过口气撒开四腿一路狂奔跑回了贺云阳的暂居之处一下扑在他的身上大叫道“公子我们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正在打坐练功的贺云阳眼都不睁无奈地道“小吱你胆小就不要到处乱跑又看到什么了吓成这样” “小吱不能说说了……” “说了也不会死”贺云阳睁开眼屈指弹了下它的脑袋“不就是蛇嘛我说了你看我死了沒” 小吱的鼠眼难得地瞪大了惊讶道“公子你怎么知道是是……” “想一想知道了那些服侍苏奇的恢朝宫女除了衣服连根头发都沒剩下如果说她们是被苏奇吃掉了我就在琢磨他会是什么东西才能把人吃得如此干净后來想到蛇吃食物都是囫轮吞的嘛那天我和他交战他隐在雾中挥出來袭击我的那个东西那么坚硬可他却摆弄得如此灵活想來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蛇尾或是蛇身吧我最后那一剑是用上了所有的力气想必真的砍伤了他他才不再进攻了还有他那个姐姐善变美女而且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一副入骨的柔媚美女蛇大概说得就是她那样的再有就是” 他又弹了一下小吱的脑袋“蛇是老鼠的天敌呀所以才把你吓成这样是吧” “公子你全猜对了那你就更应该知道留在这里有多危险那姐弟俩就很厉害了而且他们背后还有……” “小吱我不会走的我要是现在走那还不如不來小吱你要是害怕就先回去吧我不怪你你毕竟是耗子嘛再修炼得胆大也不能不怕蛇”贺云阳说着就起身往外走小吱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公子你去哪儿” “去他们的御膳房弄点儿吃的那姐弟俩吃的东西我可不敢碰不过那些宫女内侍还都是人吃的东西也应该是正常的我去找点來吃” “我也要去”小吱叫了一声冲过來三下五除二蹿上他的肩头 贺云阳在做梦很乱的梦很旧的梦很痛苦的梦他梦见三岁时第一次被父皇派人暗杀刀架在脖子上的寒意;他梦见五岁时被一个侍卫从飞驰的马车上扔下去摔在山路上仿佛全身碎裂的疼痛;他梦见十岁时中了毒昏迷三天后总算挣扎着醒过來母亲却不在身边他梦见母亲母亲一次次在他最需要她时背转身而去;他梦见父皇一次次冷冷盯着他派他去死他梦见太子一次次鄙夷地问他:老三你怎么还不死 贺云阳想醒來他不想梦见这些他以为这些伤痛的往事他根本不在意他早就忘记了原來他全都记得那些受过的伤结了疤还是会痛的何况现在的这些乱梦就像一只手将那些陈旧的伤疤狠狠撕开 苏奇站在姐姐的身边不敢动连呼吸都尽量压低苏音盘膝坐在地上双手缠绕用一个奇怪的手势叠在胸前她面前桌上的三根线香已经燃了一半她的眉头蹙得很紧但呼吸还算平稳苏奇仔细看着她时而苍白时而嫣红的脸色一颗心吊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地难受 苏音正在施用“夜魇之境”操纵贺云阳的梦境这是寻找人心理弱点最有效的法术一旦施术者找到了被施术者心里最软弱、最易突破之处就能以魂制魂完全控制住这个人 再强大的人心里也会有伤会有弱点哪怕只是针尖般的一点只要找准了就可以把他的心完全撕裂这就是“夜魇之境”的厉害之处 可是越厉害的法术也越危险施用“夜魇之境”时如果施术者的功力不够或者被施术者的意志力太强术法的力量反噬回來被施术者必然会受重伤的 苏奇看一眼线香看一眼姐姐线香越來越短姐姐的进展还算顺利但是很快就要到最关键最危险了 贺云阳梦见了天景他此生最爱的女子可他不是她最爱的人她心里是有别人的是的他知道天景和他最初的相见是把他当成了别人他在她心里很长时间都只是代替了别人她对他乱发脾气说很多他听不懂的话因为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 贺云阳在枕上辗转着他梦见了让他最痛苦最不愿想起的事他不是天景最爱的人她曾经差点说漏嘴她最喜欢的人一直记得的人叫陆…… 苏奇的心都停跳了一瞬因为他看到姐姐的头顶缓缓腾起了三道淡淡的青气三道青气绕着她盘旋了一圈就穿窗而去 苏奇知道那是姐姐的三缕魂魄她已经找到了贺云阳心里最痛的地方现在已经进入了以魂制魂的最关键阶段如果成功了今天就能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他和姐姐就能彻底自由重新做人了;但如果失败如果在这个时候失败…… 他用力摇头如果不是怕发出声音真想狠抽自己耳光姐姐不会失败的绝不会失败的…… 贺云阳在流泪他此生还从未这样的痛苦这个世上沒人要他沒人真心对他他的亲生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已经死了在世的那些亲人父皇恨他母亲厌他哥哥们都希望他早点死……还有他最爱的女子只把他当成别人 痛苦流泪的贺云阳忽然听见耳边有人轻声慢语“还有我呀我是世上最喜欢最在意你的人” 贺云阳想问你是谁但他开不了口他只是下意识抱住那个身体因为他很冷而那个身体非常温暖 有个东西送到了唇边那个温柔的声音说“吃了它快吃了它吃下去就再也沒有烦恼沒有痛苦了” 糊里糊涂的贺云阳刚想张嘴他左腕上的菩提串珠突然莹光大盛这莹光也照亮了他混乱黑暗的意识这突然而至的光亮中他看到了天景她一身的红衣光艳明亮她朝他大喝道“贺云阳你在干什么” 贺云阳“啊”地一声大叫惊醒坐起挣出了那一场乱梦噩梦 同时明襄宫中的苏音向后仰倒昏迷不醒 第二百六十八章:打蛇 天景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心脏狂跳得隐隐发痛她坐起來把被冷汗粘在脸上的头发拔开平静着呼吸仔细回想刚才的梦境 怎么会做怎样的梦呢真切得根本不像是梦而是亲历亲见 她梦见了贺云阳梦中的他也在睡觉但是那真的是在睡觉吗他的身上缠满了蛇一条条细如丝线的小蛇密密麻麻地缠在他身上蠕蠕而动贺云阳的头在枕上痛苦地辗转看起來他在做噩梦他想醒來可就是醒不过來 天景为贺云阳捏了一把冷汗她想如果这时贺云阳翻个身压到了那些蛇它们一定会咬他的不行得把他叫醒 可她只能站在那刚好能看清他的地方看着他既不能动也不能言任凭再着急也沒有用 这时更让天景骇然而又愤怒的一幕出现在眼前一个女子不知怎地就在那张床上了她也是蛇或者说是半人半蛇她的胸腹之下都是长长的蛇身紧紧地缠着贺云阳她那一半人的身体伏在贺云阳胸口喃喃地和他说话贺云阳还是沒有醒他就在梦里和那个女子说话而且他还伸手抱紧了她 天景还是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任她怎么气怎么急都只能像木头一样看着就在这时那个蛇女从口中吐出了一颗暗红的珠子送到贺云阳的嘴边她的声音像抹过蜜一样甜一样诱惑她让他把珠子吃下去就再也不会有烦恼不会有痛苦了贺云阳还陷在梦里但竟然真的张开嘴去接 天景知道那颗珠子吃不得她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贺云阳你干什么 这一声她竟然真的喊出來了也惊醒了贺云阳他醒來的一瞬大蛇小蛇都消失了他身上只盖着被子 这一声也喊醒了她自己她一面平定着呼吸一面想着梦里的所见她断定这不仅只是个梦而是她借着梦亲眼见到了某些现实 她越想越是不安贺云阳不是在和恢朝打仗吗怎么又会掉到蛇窝里去 她起身拿出寄思帕急急写道“贺云阳你在哪儿你还好吗” 当然不会有回音贺云阳现在也正惊魂甫定的回忆梦境哪想得到去看寄思帕 贺云阳知道自己是被苏音算计了而且差点就算计成功了那个妖女居然能控制他的梦境把这些年尘封起來的痛苦都放回了他的梦里而且那个在他耳边说话的声音在他怀里依偎的身体就是苏音如果不是菩提手串突然发出光华不是看到天景听到她的一声大喝他可能就会糊里糊涂地吃下苏音送到他嘴边的那个东西那个是什么不敢想要是吃下去会怎样更不敢想 贺云阳打了个冷战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題小吱怎么不见了衣袋里枕边桌子上一般小吱睡觉时喜欢选择的地方统统沒见它的影子 他冒出了一个最不祥的念头如果刚才确实是苏音來引诱他那小吱不会是让她吃了吧这是极有可能的蛇吃鼠是物竞天择苏音过來时正好看到了小吱就顺手抓住当了一口点心…… 一股怒火烧在胸口贺云阳霍然起身拿了青琊就往外走这几天工夫他接连在这姐弟俩手下遇险现在连小吱都给他们吃了他不过是为了那十几万人的生死着想才暂时忍耐他们罢了他们还得寸进尺如此嚣张真当他沒有打蛇的手段吗 “公子原來你沒事啊太好了” 贺云阳惊喜回身就看见了有史以來就可怜最狼狈的小吱它正抖抖索索从床下爬出來爬得甚是艰难 他连忙回去把小吱捧在手上那可怜的耗子真是已经奄奄一息了全身冰冷 “小吱你这是怎么了躲到床下做什么” “公子你今晚着了道了”小吱抽抽答答地颤声说着“今晚定更时分我就听到了蛇的声音满屋子都是蛇的声音我就赶紧叫你可是怎么也叫不醒你公子然后就有好多蛇爬上來了那些蛇很细他们爬到你身上但沒有咬你只是像绳子一样缠着你你很痛苦的样子可我还是叫不醒你而且那些蛇一起抬起头來冲我吐着蛇信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我……我就躲到床下去了过了一会儿那个女王也來了我在床下看到了她的身体好长好粗啊然后我就晕过去了公子小吱实在不是有心要背叛你的” “别这么说老鼠天性怕蛇这又不是你的错”贺云阳帮它理了理毛笑道“要不要去看我打蛇” 苏奇忙乱了好一阵才把姐姐救醒苏音太过虚弱人形也维持不住了她一张口那颗暗红色的珠子掉落珠子上一道明显的裂纹 苏奇一眼看到心都几乎跳了出來颤声道“姐姐主人给的丹毁了” 苏音艰难的点点头这次对贺云阳的算计不是功亏一篑而是一败涂地本來马上就要成功了可是突然地贺云阳手上戴的珠子就放出那么强烈可怕的光芒然后凭空就响起女子声音的一声大喝然后贺云阳就醒了他身上的阳气也骤然恢复这一气呵成的三连击就像是设计好的她刚刚离体非常脆弱的三分魂魄几乎当时就让打散了好不容易逃了回來可也受了重伤而且主人给的丹也毁了现在就是还能制住贺云阳也不能完成主人交予的任务了 “姐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苏奇看看重伤的姐姐再看看裂开的丹丸心痛难过六神无主 “你去去杀了贺云阳当然最好是能抓住他把他交给主人可能我们还能有一丝希望的不然就……” 苏奇又有了信心他轻轻放下苏音“姐姐你放心养伤吧我这就去杀贺云阳他绝不是我的对手” 明襄宫外突然一片大乱一片惨叫声姐弟俩面面相觑在宫门前杀侍卫的只能是贺云阳他來找他们了 他一个人來找他们两个 苏音和苏奇还沒回过神來外面的混乱已经平息再无人声了又过一会儿明襄宫的门从外被推开了贺云阳提着剑站在门口 守宫的侍卫想必全死在了他的剑下好剑只饮血从不染血剑锋还是如秋水凛冽只是贺云阳的脸上溅上一点殷红在灯下看给他绝美的脸上添了一份凌厉和煞气 苏奇不知怎的竟有点慌毕竟姐姐受了重伤只能以蛇的样子躺在地上沒了最重要的倚靠和帮助即使是面对前几天除此丧命于他的蛇尾狂攻之下的贺云阳他的心里还是沒底 他往前走了两步想要挡一挡贺云阳的视线不让他看到姐姐现在的样子但一条两、三丈长的大蛇想不让人看到基本不可能他厉喝道“贺云阳你怎么如此不知礼数明襄宫是女王寝宫岂容男子擅闯” 贺云阳饶有兴味的看着那条通体乌黑半死不活的“女王陛下”他虽然不明白它是怎么弄成这样的但很显然这条蛇已经不足为虑了 他不屑地笑笑口气轻佻“正因为我懂礼数才到这里來的女王陛下待客真是热忱半夜三更地偷摸进我的住处还爬到我的床上去我如不过來回访一下才是缺了礼数呢” “你胡说”苏奇向來对姐姐敬爱有加但他也知道姐姐刚才的确是用媚术诱惑贺云阳的他又羞又恼色厉内荏地大吼 “苏将军心里知道我有沒有胡说”贺云阳冷冷答了一声接茬欣赏女王的真身继续讥讽调侃“女王陛下现在所变化的是哪里的美女啊我怎么看着不太美呢” “不许胡说”苏奇暴吼一声挥拳就砸向贺云阳的脸 可是这威势如雷的一拳被贺云阳轻轻闪过趁着苏奇一拳打出來不及收的空隙他闪身进了明襄宫还故意在苏音的身上用力踩过 苏奇一回头见姐姐痛得颤栗他气得又吼“你干什么” 贺云阳一脸无辜“你不知道‘好狗不挡路’这句话嘛挡路的狗都要被踩蛇当然也一样” 论斗嘴世上可能也只有陈天景是贺云阳的对手苏奇自知说不过他闭了嘴狠狠剜他一眼意思就是你等着然后抱起苏音的蛇身向床帐走去 贺云阳好整以暇地等着看苏奇把那一条硕长的蛇放在精致的绣床上还细心地拉上帷帐 然后苏奇猛地转身扑了过來转身的刹那它已是蛇的样子巨大的蛇口张开口中四颗带倒钩的毒牙森白锋利它扑到贺云阳面前一口咬下同时蛇尾一扫向他拦腰扫來 贺云阳早有预料在腥风扑面之时他闪身后掠躲开了苏奇的第一次攻击但他退得很有技巧刚好是苏奇伸展开身躯就能用尾巴袭击到他的距离 暴怒的苏奇果然想都沒想就伸展开数丈长的身子蛇尾狠狠卷向贺云阳的双腿 贺云阳得意地笑笑突然迅疾如电的飞掠回來扬起了手中的剑但不是刺也不是砍而是将剑锋倒转向上把青琊当作一根钢鞭狠狠抽在蛇身的胸腹之间 一声凄厉的吼叫几乎摇撼了明襄宫苏奇喷出一大口暗红的血溅得满地满墙都是它再也顾不上攻击贺云阳身体紧紧地蜷缩起來痛吼着颤栗着 苏音一头撞开帷帐跌下了床费力地爬了过來用头顶着弟弟急切地询问着但苏奇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痛苦难当地滚來滚去 “你你把奇儿怎么了……”苏音怒不可遏地扬起上半身蛇头后缩做出了攻击的准备 “你少來啊我不喜欢打女人虽然你比较欠打但好歹也算……”贺云阳皱着眉打量着它“你能算是女人吧” 苏音当然不会回答他这无聊的问題它疯狂地扑向贺云阳嘴张到极限要把面前这个可恶的家伙一口吞下 贺云阳后退的同时又扬起了青琊不过看在它已经受了伤又勉强能算是个……女的手下只使了三分力 于是明襄宫里就被两种不同声调的惨叫声充满了小吱皱着眉爬出衣袋不解地看着两条惨不堪言的蛇“公子你是怎么弄的它们那么厉害的” 贺云阳摸摸它的头笑道“小吱你不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吗再大的蛇哪怕是蛇妖蛇精什么的七寸也是致命处不过幸亏我有青琊不然也打不出这么好的效果” 这间豪华整齐的宫室已经快让两条痛苦挣扎的巨蛇折腾垮了贺云阳扶起一把椅子坐下來悠悠然开了口“我的人马和荆阳城的百姓呢把他们交出來就留你们一条命不然我倒是很想见识见识你们这样的巨蛇蛇胆能有多大” 苏音粗重地喘息着“那些人不在这里他们被主人带走了” 贺云阳蹙眉“你们的主人也是蛇妖吗” 地上的两条蛇都沒开口小吱却抢着说话了“公子它们的主人是墨蛊之王公子你知道夜幽国盛产墨蛊这种毒蛇吧其实所有的墨蛊都是墨蛊之王的子子孙孙那条墨蛊之王叫做墨烨它已经修炼了快一万年了它几乎有一座小山那么大呢” 耗子在一张塌了一半的桌子上走來走去边走边说双爪还比划着那条墨蛊之王能有多大说完见贺云阳正笑眯眯地看着它赞道“小吱你的胆子真的修炼大了” 小吱把两只小爪背在身后不好意思地笑“小吱的胆子不是修炼大的是公子你太厉害了小吱的胆子才大了” 苏奇喘着气狞笑“贺云阳你以为能打到我和姐姐的七寸也能对主人如法炮制吗你去试试就知道了别的不说你的剑对主人來说连根针都不如” 贺云阳站起身往外走笑道“行不行地总要试过才知道你们两个明晚带我去见他就是 第二百六十九章:墨蛊之王的来历 贺云阳走出明襄宫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阳光灼灼烈烈地曝晒着,让贺云阳觉得昨夜的梦和现实都不像是真的。 “公子,我们现在做什么?”小吱坐在贺云阳肩头晃悠着。 “先去御膳房找东西吃,然后再回住处练功,睡觉,准备好晚上去会一会那两条蛇的主人,小吱,你敢不敢去?” 小吱犹豫了一下,还是仰头挺胸地应了一声,“去!“ “小吱,你要想好,我未必真能打得过墨蛊之王的,毕竟它太大了。你知道的,我如不能胜,那就是死,你要是跟着我,恐怕……“ 耗子的口气非常淡定,“不就是死嘛,小吱不怕。公子,小吱的胆子真的大了。” 傍晚时分,养足了精神的贺云阳又来到了明襄宫。那姐弟二人已能恢复人形了,但看起来非常憔悴,苏音的女子形象相貌普通,面黄肌瘦。想来她维持容貌也是需要功力的,越漂亮的容貌越需要高深的功力,现在她受了重伤,就只能用这种平凡的相貌了。 苏奇的样子反而好一点,他本来脸色绛紫,现在是没有一点血色的苍白,没了狰狞凶恶,倒是好像有了些书卷气。 “云阳君,你真的要去见主人吗?” 苏音还是这么礼貌倒让贺云阳有些不好意思,他笑笑道,“一定要去,那十几万人都是我国中的人,我作为国君,当然得去救他们。” 苏音抬头看了他一眼,递了一张纸给他,“云阳君,那十几万人也不是你打败了主人就能救出来的,他们是中了‘蛊心蛇音”才会变成无知无识的活死人,必须用笙笛反吹此曲才能使他们清醒,这就是曲谱。” 贺云阳看了一眼,暗暗苦笑,他琴谱箫谱都认得,可这张纸上的曲谱,他一个音也不识得。但他不愿在他们面前露怯,点点头把纸揣在怀里。 苏音笑了笑,“云阳君,这次的事是我们对不起你,今晚我们会尽量帮你的!” “你们帮我?” “你不信是吧?”一旁的苏奇开了口,“不信就对了,我们不是帮你,我们是帮自己。对我和姐姐来说,这世上有三个最坏,最该杀的家伙。一个是当今恢朝的的皇太后,就是当年陷害逼死我们的母亲,又逼迫姐姐带着我远嫁的晴妃。我用笛音引出城的那些人里也有她,我把她单独留了下来。把她活埋在了一个洞里,那个洞里除了她,还有一群小墨蛊,等把她吃完了,小墨蛊也就长大了。” 贺云阳心里一抖,他在恢朝打听到过那段陈年旧事,那个晴妃真是心如蛇蝎的女人,她肯定从没想过她的结局是慢慢的葬身蛇腹。 苏奇绞缠着手指继续道,“第二个该杀的,就是夜幽国的老国君,他欺负我姐姐,虐待她,折磨她,我们在他的‘恩赐‘下,过了整整八年不像人的生活。你想不想知道最后我们是怎么杀他的?” “不想。”贺云阳连忙表态。他杀人太多,可从不折磨人。也是因为从没有人让他恨到非要狠狠折磨不可。他猜忖,“那,你们想杀的第三个人,就是你们的主人了?” “是我们想杀他,从他把我们变成这样的当时,我们就想杀他了。”苏音接口道,“四年前,我和奇儿还在老国君手下生不如死时。有一天,我不当心冲撞了老国君的一位宠妃,她就让她的贴身宫女抽我的耳光,我在宫苑的路上跪着,被没完没了地打耳光。这一幕让奇儿看到了,他就冲过来把那个宫女推倒了,又踢了她两下。其实那宫女也没受什么伤,可那位妃子就在老国君面前不依不饶地闹,结果,奇儿就被关进了黑水牢。”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哽咽,“黑水牢,就是把人锁住,泡在又臭又脏的水里,时间长了,人就会全身溃烂而死。老国君说一定要等那位妃子消了气才能放了奇儿。我就去求那个女人,我不能说话,就跪在她宫门前求,可是整整三天,她出来进去,却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绝望了,对所有人都绝望了,我明白了,要救奇儿,只能靠我自己。当天晚上,我就溜到黑水牢去,用石头打晕了看守,把奇儿救了出来。” “那你们是怎么逃出皇宫的?”贺云阳接口问道。 “我们先在一间很小的杂物间里躲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我们偷偷溜上了宫里向外运垃圾的车,我们就这样逃离了皇宫。”苏音露出一丝欢欣的笑,我们被丢到了都城郊外的垃圾场,全身和垃圾一样又脏又臭,可我们真的好高兴,我们终于逃出来了,终于自由了。” “可是我们高兴了没多久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我们迷路了。我们从到了夜幽国就一直在宫里呆着,根本不认识外面的路。我们就乱走,越走越远,越走越偏,越走越怕……” “后来,我们走进了册里,本来想采点山果充饥,却走上了条奇怪的路,那条路不太硬,可是很滑,不当心就会滑倒。最后我们没了力气,索性手脚并用在路上爬,反而不会再滑倒了,可是……可是我们爬着爬着,却发现这条山路居然竖立了起来,变成笔直向上的了,我们仰头仰到脖子都快断了,才看到路的尽头亮着两盏灯,然后,路就开口说话了。” “看来还真是够大个儿的。”贺云阳道。 “是啊,它太大了。我们当时都吓坏了,又怕死,就答应了做它的奴隶。我们喝下了它的血,就变成了半人半蛇的妖怪。”苏音叹息,“那之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我们报了仇,把我们恨得人都杀了,做了夜幽国之主,可我们毕竟是主人的奴隶。我们从前在老国君的折磨下,过的不像人的日子,但我们还是人,可我们现在,已经完全不是人了。” 贺云阳也叹息,“你们是挺可怜的,你们恨那些人也有情有理,但我又没有得罪你们,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你们何苦要跟我为难?” 苏音苦笑,“云阳君,这一点你倒是错怪了我们,我和奇儿毫无理由与你为难。我们,其实只想好好生活罢了。是主人安排了这一切,主人说他马上就要修到万年之劫了,那时他将承受一百零八道的最高天劫。渡过了的话内他就将修成金身,成为天界的一位妖仙,渡不过的话……” 贺云阳感到衣袋里的小吱已经抖成了一团。这倒不能怪它胆小。凡是为妖的,没有不怕天雷的。何况小吱当年就是没渡过天劫,被雷劈得很惨,恐惧自然更重。幸好苏音也没再继续讲渡不过天劫的下场。而是言道,“主人说天劫将到,可是他的道行尚未圆满,如要加速修行,唯一的捷径就是找有道行修为的人帮他养丹。养丹就是将一颗蛇丹放入有道行之人的体内,过得百日,这颗蛇丹就能吸尽人体内的灵力精华,再取出让主人服下,补充他体内金丹之灵力,即有事半功半之效。” 贺云阳恍然,“哦,这么说,你们之所以跟我为难作对,又已十几万人为饵把我引到这里来,就是要我为你家主人养丹,昨夜在梦里你要我吃下的,就是蛇丹了?” 苏音脸上阵红阵白,点了点头。 贺云阳想想仍是后怕,问道,“我若是服下了蛇丹会怎样?死,还是变成你们这样?” 苏奇接口道,“百日之内你是不会死的。找你来养丹是主人的决定。主人算过,整个袤合洲只有两个人适合为他养丹。你是其中之一。你的师傅是世外剑仙,你的修为不差,而且你的生辰是在七月十五的二更时分,那是极阴之时,而你又是男子,这种阴阳的调合极好,而且你命硬命大,是很有运数之人,所以主人选择了你。” 贺云阳有些好奇,“那另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另一个就是大渊的女皇陈天景。主人说其实她比你更合适些。她的师傅就是上界妖仙,她修习的是妖类的功法,以妖法养妖丹自然是最好的,尤其她体内还有一种极厉害的寒毒,如果蛇丹吸收了这寒毒,就是最好的阴丹了。可主人说美中不足的是陈天景的体质太差,如果服下蛇丹,不到百日就会死的。因此主人才放弃了她选定了你。” 贺云阳压下蹿在心头的怒火,微笑道,“既然话都说清了,那就有劳二位带我去见你们的主人吧。” 苏音还想再劝劝他,可贺云阳已经出了明襄宫,不等带路的就先走了。这时候的他当然是谁也劝不住的,那条死蛇居然敢在天景身上打主意,不去杀了它,贺云阳就不是贺云阳了。 苏音苏奇受了重伤,不能再用法术飞行,只有坐马车。他们一路向西,穿过了大片荒地,又经过了一片湖泊,渐渐进入了夜幽国的山区。贺云阳看着窗外,目光恋恋,天黑,看不清刚才经过的湖泊,但他知道那就是乾镜湖,希望此生还有机会能和天景到湖边坐坐。 刚进山区,苏音就叫停了马车,对贺云阳说,“就在前面一里处了。” 贺云阳没想到会这么近,这里离玉寒山还有十几里路呢。这么说,上次他们去玉寒山折玉芙蓉时,是先从一条大蛇身边经过吗? 三人下车继续前行,走了大约一里,来到了一条山路,苏音和苏奇停步跪下,匍匐在地,恭敬地叫道,“主人,我们来了,我们把贺云阳带来了。” 贺云阳很快就看到了苏音说过的山路仰起向上的奇景。果然,随着他们的呼唤,山路挺立了起来,越来越高。贺云阳看着,心里估摸着它的身长,估摸着这条蛇的七寸在什么地方。然后不得不承认,青琊在这条巨蛇面前,就是根针。就算它老老实实得不动,把致命处让给他打,也不知打多少下能让它疼。 山路终于停止了向上伸展,顶端骤然亮起两盏绿莹莹的灯光,然后,一颗硕大无比的蛇头猛然下探,直到贺云阳头顶十丈处才停止了下探,一双森森的眼打量着下面这个人。它眼里的绿光笼罩着贺云阳。贺云阳就在这古怪光晕里负手而立,尽管心跳也是慌乱,但尽量显得无谓潇洒。 “他为何没有服丹?”巨蛇开口,声音隆隆地像打雷,怒意隐隐。 那姐弟俩颤抖不已,苏音刚想说话,却听贺云阳道,“这怪不得他们,他们尽了力,可是没有我手段高也是无法。我说,既然是你想成仙,何必要把这苦差事交给别人去办。是我让他们带我来的,就想看看敢在我身上打主意的是何方神圣。” “哈哈哈!”巨蛇的狂笑更像打雷,“好狂妄的小子,问我是何方神圣?好,那我就告诉你,免得你死得糊涂。我是从妖界来的。我本是妖界总坛的十三位祭坛大司命之一。可是我与其他那十二个家伙总是说不到一起去。我就认为,我们妖类应该全部搬到人间来,这里才是我们妖类的宜居之地。人类又多又笨,可以随便吃。就算有几个会法力的道士和尚,但力量有限,人数也少,能拿我们怎样?可那十二个不同意我的想法,他们的心太高,老想着打到天界去,做真正的神仙,我懒得理他们,就自己来了人间过舒服日子。” 它轰隆隆地叹了口气,“我三百年前就来了夜幽国,哈,这一国中的墨蛊都是我的子孙,其实我才是真正的夜幽之主,我这日子过得,已经像神仙了。可那十二个蠢。货,听说在几十年前,率妖界八百之众攻打天界,结果全军覆没,那个与我齐名的蛟王孟晔,被一个叫陆离的天极宫弟子一剑斩了,断虹一剑,就毁去孟晔的万年修为,据说死在断虹剑下的妖类全都化为尘灰,魂飞魄散。你说说,他们何苦来呢,还是我聪明啊!” 贺云阳静静听着。他不知若是天景在此,听到这番讲述,会感触良多,甚至会泪如雨下。会想起当年那个叫清瑶的小妖,依在陆离的怀里,听他笑言,“断虹剑法第十七式,‘灵山夕照’,送蛟王大人入黄泉!” 贺云阳不知道,陆离,就是天景心上的陆…… 第二百七十章:决战暨误会 身为墨蛊之王的墨烨絮叨了一大通它的光辉历史和智慧选择,为的就是要镇住下面这个人类小子,然后再许给他一些虚幻的好处,比如长生不老、称霸袤合之类的,让他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养丹。天劫之限马上就到了,它可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人选择。 可是让它意外惊讶的是,贺云阳并没有任何赞叹崇拜的表示,也不畏惧于它的巨大无匹。他对它的话没有任何反应,让墨烨尴尬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长篇大论全是废话。 它恼了,如蝼蚁般微不足道的普通人类,也敢无视墨烨大人的威严吗?它又把蛇头探了下来,这次压得更低,只在贺云阳头顶三丈处,还不断吐出蛇信。只那一根蛇信就粗如儿臂,像一根鲜红的鞭子在贺云阳头顶来回舞动着,带起风声呼呼。 它的舌头还真让贺云阳想起了火龙鞭,不过引发的感觉不是怕,而是怒,他冷冷道,“拜托你别吐舌头了好吗?这样显得很傻你知不知道!” 墨烨怔了,苏音和苏奇也愣了。贺云阳这是在骂主人呀!接下来会不会就被主人一尾巴拍得嵌进地下几丈深?他们不想被主人愤怒的扫荡波及到,想后退,可是又不敢。 墨烨的确愤怒,可它还是顾全大局的。自己的道行还有百年之差方满万载,不满万载就渡天劫总是不保险的。这百年之数就要靠贺云阳为它补全了。刚才它又仔细看了看他,还真是根骨奇佳,修为也好,运势亦不错,外加还有副好相貌。自己如渡劫成功,做了上界的神仙,相貌不佳总是会被看不起的,用了这小子养成的蛇丹,也顺便可以把他的相貌拿来一用,岂不是两全其美? 为了这两全其美的好事,且忍一忍这小子的猖狂吧! 它压了压火,把声音调整得威严又不失柔和,说道,“贺云阳,你如愿为我养丹,我定不会亏待与你……” “少来啊,我会信你的话才怪!”贺云阳笑着打断它,“你当我傻吗?为你养成了蛇丹,要么是死,要么就变成了那姐弟俩一般的怪物。这就是你所谓的不亏待?我今天来,是来杀你的,你也知我师傅是世外剑仙,当年他传我青琊剑时即有吩咐,我虽未修成剑仙,但既受了他的传承,就要牢记剑仙的规矩:悲悯世人,斩妖除魔!我立的是帝王业,开疆拓土动兵打仗,总是要死好多人,悲悯世人是做不到了。斩妖除魔嘛,今天倒可以拿你来练练手!” 墨烨气得笑了,蛇尾随意一甩,地上就出现一条几丈长,尺余宽的大裂缝,它狞笑道,“贺云阳,你大概是听我方才说天极宫的陆离,一剑就斩了蛟王孟晔,便以为斩杀我等这种万年大妖也非难事,因此这样不知轻重,跃跃欲试。我告诉你,天极宫可是仙界的第一门派,陆离又是天玄尊者座下首徒,你这点修为和他相比,说差着十万八千里还是少的,你的这柄剑也只是普通仙剑,和断虹剑根本没法比。我说这么多,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你可莫要不知好歹!” 贺云阳笑着慢慢抽出青琊,“你这条蛇废话太多,能不能杀你,不试过怎么知道!” 墨烨再也忍耐不得,狂吼一声,巨大的头颅猛地伸下来,两股乌黑的毒液像水箭一样射向贺云阳。 毒液自然没有射中贺云阳,他望着面前那两个被毒液蚀出的深坑皱眉,“你这条蛇怎么乱喷口水,活了偌大年纪,怎么一点不知礼,没读过书是吧!” 墨烨气到头晕,巨尾重重横扫,然后瞄准贺云阳躲避的方向,又是两股毒液喷出。可是这两番凌厉的攻势又被贺云阳躲开了,他本就精于御风术,蛇尾带起的狂风更是他的助力,他像片叶子一样轻盈飘忽,巨蛇越是用力的攻击,对他越是无效。 墨烨狂怒攻击之时,贺云阳已经飘到了它后面,落在了它的背上,举剑用力向它的颈部下方刺下。这里是蛇的三寸处,虽不及七寸致命,但若刺中,他就能稳操胜券了。 可他忽视了蛇鳞的硬度,青琊的锋利加上他的内力,足以刺入山壁石墙,可是墨烨的鳞可比石头硬多了。他的双手虎口几乎震裂,连一分也未刺入。 墨烨狂笑着甩头,贺云阳急忙就势飘开,这一下躲得慌,身形不稳,一股毒液几乎擦着了他的衣角。贺云阳稳住心神,不再轻举妄动,慢慢和它周旋。蛇的毒液是有限的,即使是墨烨这样的巨蛇,也不能无限度地这样狂喷毒液。只有耗光了它的毒液,他才能动用杀手锏,只有那一次取胜的机会,千万不能浪费。 苏音苏奇两个人已经躲到了比较安全的地方,看着这一场力量太过悬殊的大战。墨烨固然是拿灵动如风的贺云阳没办法,可贺云阳也毫无进攻的机会。 “奇儿,我们得帮他,一个普通人类能有多少力气,一旦他力气用完了,主人的一片鳞都能压死他。”苏音轻声道。 “姐姐,你真的要攻击主人吗?会死的!” 苏音冷笑,“不攻击它就不会死吗?都是死,我想死得像个人!” 苏奇无奈,“听你的,不过我们得找个好机会。” 贺云阳真的有些累了,而且他看出墨烨的毒液也有些后继乏力。就趁这个时候,该反击了! 墨烨又是一股毒液喷出,忽然没了贺云阳的踪影,它一转头,就见那个黑衣的身影,连人带剑闪电般向它疾冲而来。 它冷笑,这小子,又拿了那根针来扎它吗?真是自不量力,可是,他飞来的方向好像不对…… 蛇的眼睛上是不长鳞的。青琊深深刺进了它的左眼,两盏绿光森森的灯熄灭了一盏,同时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痛吼。 “就是现在!”苏奇向姐姐大吼一声。两个人化作蛇形扑向了墨烨,死死地咬住了它。墨烨连声吼叫,用力把它们甩开。 一股毒液马上就要喷到那两条奄奄一息的蛇身上,却让青琊剑挡住了。贺云阳拭去嘴角的血,看了眼墨烨身上流血的伤口,对苏音和苏奇笑笑,“谢谢你们,现在我知道墨烨的七寸在哪里了!” 苏音点点头,艰难道,“求求你,让我们死得像人!” 贺云阳郑重承诺,“会的!” 墨烨瞎了一只眼,身上也受了伤,狂怒异常地向这边冲了过来。他没想到的是,贺云阳居然迎向了他,直向他的头部冲击。 莫非还要来扎他的右眼?墨烨简直快气疯了,他硕大的头部用力后缩,然后猛地前探,蛇信吐出,卷向贺云阳。 贺云阳躲开了它的舌头,从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向它的头掷了过来,喝了声,“小吱,去!” 墨烨不知他掷来的是什么东西?符咒?暗器?这些对他能有什么用?等它看清了不禁大怒,大惊,大骇,猛向它右眼冲来的,是一只耗子! 小吱不是普通耗子,它是耗子精,一只牙尖爪利,战斗力很强的耗子精! 右眼被撕开的巨痛真的让墨烨疯了,可它看不见了,不知道贺云阳已经将一张符贴上了青琊,剑芒瞬间狂盛。 然后,贺云阳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向了那一道被苏音苏奇姐弟俩撕开的伤口。 那里就是墨烨的七寸,青琊深深地刺入。青琊现在已不是一根针。剑芒在墨烨体内炸开,把它一寸寸炸成飞灰…… 小吱刚才被全盲的墨烨甩了出来,在空中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弧线,眼看就要一头撞上岩石,突然就被拉住尾巴,拽了回来。然后--它就落在了苏音身上。 如果小吱将来有鼠子鼠孙,那么今晚的经历起码够它向孩子们吹嘘二百年的。它先是协助公子弄瞎了墨蛊之王墨烨的眼睛,然后又坐在两条大蛇之间,看墨烨死时的壮观场面。 墨烨的身体寸寸成灰的景象就像一场盛大的烟花,红色的血肉,森白的骨骼和黑色的鳞片散得漫天满地。墨烨的身体太大了,因此这种痛苦的死亡过程很是缓慢,它就像一串被点燃的长长鞭炮,在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中越来越短,它凄厉的狂吼声也越来越低。 终于,最后一声爆裂和厉吼后,墨烨再无声息。它已经碎成了千万片,没人能看出它曾经是条多么庞大的蛇。 贺云阳也已经筋疲力尽,而且受了不轻的内伤,他摇晃着走过去,拾起跌落在地的青琊。青琊这次依然没有负他,或许墨烨所说的那把断虹剑真的比青琊厉害得多,但青琊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 那边忽然传过来小吱的惊叫,“公子,你看他们!” 他转头。那一边,蛇形的苏音苏奇已经不见了,他看到的是两个人,两个他从没见过的人。 贺云阳走过来,蹲在他们身边。那是两个很漂亮的年轻人,女子秀丽清雅,少年英俊白净,他们是真正的苏音和苏奇。他们快要死了,但他们在死前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苏音抬起手,艰难地比了一个手势,她又是哑女苏音了,再不是显赫妖冶的女王,也再没有痛苦和噩梦。 “姐姐说,谢谢你!”苏奇喘息着做解释。 贺云阳点头,他虽然从没研究过手语,但苏音嘴角安静的微笑他看得懂。 苏奇又道,“贺云阳,你在往前面走一里路,会看到一座小山包。其实那座山整体都是空的,就是个大山洞,你的那十几万人都关在里面。对不起,我已经没有力量反吹‘蛊心蛇音’,为他们解除法术了,我,我很抱歉……” “没关系的!”贺云阳拍拍他的手,“我自己能想出办法来,我不怪你,你无需自责。” “谢谢你!贺云阳,你可以……把我和姐姐葬在一起吗?”少年期待地看着他“嗯,我知道,我会把你们葬在一起的,放心吧!” 苏奇点点头,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贺云阳抬起头,有点不安地看看苏音,却没有看到她的悲伤,她握了握弟弟渐渐冰冷的手,安静微笑着,向贺云阳伸出手。 贺云阳把手递给她,让她纤细冰凉的手指在他掌心写字:云阳君…… 只有这三个字。然后她的手松开,无力地垂落,覆在了弟弟的手臂上。她的头依在弟弟肩上,永远地睡去了。对于这个弟弟,她不能说没有恨,但他也永远是她最爱的人,没有他,她可怎么办呢! 贺云阳看着自己的手,他不知道苏音是只想再叫一次自己的名字,还是有别的话想说。 不管是怎样,现在也不重要了。他现在要做的,是埋葬苏音苏奇姐弟俩,再去找到自己的人,还有,还有唤醒他们,可是,那首“蛊心蛇音”该怎么反吹呀? 他努力要想出个主意来,可是头脑一片空白,恍惚中只听到小吱在急急地叫他,他用力地转头,看到小吱焦急地跳来跳去,它尖细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公子,你怎么了?” 他想说我头晕,很想睡觉。但胸口一热,张开嘴就是一口血喷出来! 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小吱的惊叫,还有一个很熟悉很想念的声音在大喊,“贺云阳!” 贺云阳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他恍恍惚惚地恢复了意识,但他不想睁眼。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奇妙的梦。他还是躺在土地上,身下很硬很不舒服,但他的头枕在一个很软的地方,还有只手一直抚摸着他的脸。他不用睁眼也能感觉到那只手的熟悉。很小的手,掌心是冷的,轻轻抚在他脸上,很舒服,让他想笑。但他不敢笑,他得装晕,一醒来可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他又“晕”了一会儿,那只小手忽然加重了些力道,在他脸上拍了一下,天景的声音叫道,“贺云阳,醒了就起来,别装,你把我的腿都压麻了!” 他不好意思地睁眼坐起,看了看天景,她脸上半笑半嗔,打开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雪白药丸递给他,口气有点冷硬,“吃吧!” “这是什么药啊!” “我师傅前些天来看我了,她在袤合洲外找到了两棵雪参,就炼制了些雪参药丸给我。” “我不吃,我已经好了!”贺云阳看着她的脸色,不知为何有点心虚,讨好地笑问,“天景,你怎么来了?” 天景没回答他这个问题,一扬手把那颗珍贵的雪参丸扔了出去,冷笑道,“爱吃不吃!” 从自己醒来她就一直没好气,贺云阳有点恼了,叫道,“你干什么凶巴巴的!我又没有让你来找我!” 天景愣愣看着她,看着看着就流下泪来,哽咽道,“是,你是没有让我来找你。你根本就不想我来找你对吧?只有我惦记你,想着你。我做了那个梦,那么担心你,在寄思帕上写字也没回音。我罢朝一天出来找你,先去问云祥,他说你就是去恢朝打仗了。我又去了恢朝,听说齐朝人马驻扎在碎叶城,我在碎叶城里转了两个时辰才得了些信息,知道你来了夜幽国找失踪的人马。我又到了夜幽国的王城,在皇宫附近,正好听到有人说刚刚送了女王和齐朝的皇帝进山,我就用瞳术控制了他,让他送我来这里。我一到这附近,就看到好像刚发生过大地震一样,好不容易找到这里,看到你已经昏了过去,手里还握着一个女子的手,握得好紧呀,我很用力才把你的手拉出来!” “啊!”贺云阳呆住了,他赶紧用眼神向一旁边尴尬坐着的小吱求证,然后看到小吱无奈点头! 第二百七十一章:聪明人的笨暨夜幽结局 贺云阳傻了眼他竟像是遇到了平生最诡异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居然会去握别的女人的手而且肯定是他主动去握的因为苏音在他晕过去之前就已经死了呀他在昏厥时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去握苏音的手还握得很紧 绝顶聪明的人如果笨起來也是绝顶的比如贺云阳换了任何一个聪明远不及他的男人都知道此时的当务之急是先把伤了心的人儿哄好强词夺理也好甜言蜜语也好总之先顾眼前稳定住危险的局面别的事以后慢慢想 可是贺云阳此时正埋着头物我两忘地拷问着自己的良心和动机为什么呀到底是为什么呀贺云阳你到底出于什么动机去握苏音的手可怜歉疚不会是喜欢吧你不会是喜欢上了天景之外的女子了吧不是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在此时埋头无语给人最直观的理解就是默认天景当然也不会想到贺云阳正在试图深入自己的内心她向來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即使是对深爱了多年的人既然当年陆离能说后悔那么现在贺云阳为什么不能移爱男人有什么不一样呢 其实都一样的天景对自己说然后她转身而去 而贺云阳根本毫无察觉他还在想为什么要握苏音手的问題 小吱都快急死了它也不知道公子在想什么公子不喜欢天景公主了大概是不喜欢了吧不然公子怎么不哄不劝就任她走了公子是喜欢上了这个蛇妖女子了可她已经死了呀就是不死一个会变成蛇的女人…… 小吱心里腾起一股恶寒它觉得还是天景公主好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公子于是它凑过去猛摇公子的手臂 贺云阳从那莫名其妙的魔怔里缓醒过來回头一看小吱“什么事”三字还未來出口就发现天景不见了就听见小吱懊丧地说“天景公主走了” 贺云阳此时也知道自己弄错了解决问題的先后顺序他连忙起身四下寻找在这条路的几十丈开外看见了天景离得远她看起來是一个小小的人儿举起一张已烧成明蓝色的符纸衣袂在风里猎猎地飘 贺云阳知道只要这张符烧光天景就会御风而去而以她的性子这一去就是永诀 贺云阳不仅御风术高明他的轻功也是极好的这几十丈的距离对他來说不算远他飞掠到天景身后紧紧抱住她的刹那御风符也燃尽了法术的力量要带着她飞起來贺云阳的力量却紧紧箍住了她两股力量较劲对冲结果就是贺云阳抱着天景摔了个人仰马翻 天景性子要强这下摔得如此狼狈再加上本來就生气伤心翻身起來就扬起了手但看到贺云阳苍白的脸和额上的冷汗就打不下去了想起他是受了很重内伤的昏迷时还吐了好多血呢要不是她身上带了雪参丸他根本就不可能这么快醒过來 本着“你无情我不能无义”的大度心理天景收回了手又掏出瓶子倒了粒雪参丸出來放在他手里就一个字“吃” 贺云阳哪里敢再说别的话赶紧咽下了药丸忍着胸口的疼痛站起來刚想开口就被天景一句话冷冷顶回“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解释” 贺云阳被禁言又尴尬又为难不过幸好他还有只耗子 天景看见了在他们身后怯生生呆站着的小吱和缓了声音道“小吱你说” 小吱觉得自己简直是太了不起了昨晚才帮着公子一起杀死了墨烨现在几乎等于是要救公子一命啊 于是小吱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來公子如何起兵攻打恢朝恢朝是如何的古怪几乎不抵抗可他们一路攻到王城却遇到了苏奇那个古怪的蛇妖公子如何遇险如何得胜他们进了城可是大半夜里十几万人马和百姓梦游失踪了就是苏奇搞的怪他要把公子引到夜幽国來公子怕那些人会有事就只身到这里來了夜幽国的女王也是蛇妖是苏奇的姐姐他们其实是想骗公子吃下蛇丹替他们的主人养丹后來公子识破了他们先把他们狠狠打了一顿又到这里來见他们的主人就是墨蛊之王墨烨一番大战之后把墨烨也杀了 小吱讲得兴高采烈几乎忘记了自己这是在为公子辩白讲述的重点放在三条蛇妖有多么可怕可恨而小吱又是怎样的英勇无畏当然了公子也挺了不起的 贺云阳急得不行一再使眼色给小吱让它重点讲一讲那姐弟俩凄惨的身世激发起天景的同情心可是要让老鼠为蛇说好话即使那两条蛇原本是人那也是勉为其难的反正贺云阳此时不能说话小吱就假装看不懂他的眼色对于姐弟俩的身世只是略略一提而已 幸好天景是同情心丰富的善良人小吱虽只是略提她还是体会到了那姐弟俩的凄惨和辛酸叹息道“那两个人其实也很可怜” 贺云阳一颗心落了地赶紧附和“就是啊他们很可怜的” 刚说了这一句天景的眼睛冷冷看了过來他赶紧闭嘴老老实实低头站着天景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口中却怒道“他们是可怜人你呢你是大笨蛋这么逞英雄你觉得很了不起很过瘾是吧我知道你觉得带那些普通的人马过來也沒有用倒可能会让他们再遇险那样更麻烦但是我呢我也是累赘也帮不上忙吗今天要不是我及时來了大英雄你连自己的伤都顾不了还怎么找到那些人再把他们带回去” 贺云阳听出了些门道眼睛一亮笑道“天景你不是能看得懂那份曲谱吧” 天景瞟了他一眼笑得骄傲“原來能看懂的现在看不懂了” 贺云阳也笑了他知道天景既这么说那就肯定是能看懂那诡异曲谱的天景可是翊雪教出的高徒会些奇怪的本事那是一点不奇怪的 他现在总算拿回了话语权当然要把握机会连忙把事情又解释一遍重点补充了苏音姐弟俩的悲惨身世最后郑重道“天景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握住她的手的我当时在他们身边听他们交代遗言看着他们去世内伤发作再也撑不住就昏过去了可能是昏迷时下意识想抓住些什么就握住了她的手不是有意的也沒什么别的意思其的嗯最多就是怜悯和愧疚毕竟他们太可怜了而且如果不是我先把他们打伤他们也许就不会死真的就是这样天景你相信我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天景半晌无言然后笑道“知道了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别啰嗦了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我我该干什么去呀” 天景反是一怔抬手指着另一边死去的苏音姐弟“你刚才不是还说他二人临终前托付你埋葬他们怎么转眼就忘了吗现在已经是正午了你就让他们躺在那儿大太阳曝晒着这家有点不太好吧” 贺云阳觉得自己是不是和墨烨作战时伤到了头不然怎么从醒來后就一直呆呆地做错事说错话他正准备往那边去又停下问道“那你呢” 天景冷笑“你不是要我和你一起去挖坑埋人吧人家拜托的是云阳君又不是我陈天景云阳君你就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吧”她说完再不理他转向小吱笑道“小吱我们好久沒见面了來咱们两个好好说说话” 贺云阳无奈转身去了她这分明还是在生气嘛连小吱都不让來帮他的忙唉再大气的女子也有小气的时候尤其是吃醋的时候 那边的说话隐约传來“小吱和我去大渊玩一阵吧最近御膳房新來了两个点心师傅点心做的好吃得不得了有好多拿手的品种呢我说给你听啊有……” 贺云阳正用一根木棍挖坑心里冒火“陈天景你过分了吧竟然策反我的耗子小吱那贪吃的家伙哪得起点心的诱惑” 挖坑非贺云阳所长加上工具也不称手只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弄得灰头土脸胸口又在隐隐作痛才挖出了一个够葬二人的墓穴 他扔掉棍子过來准备抱二人入墓下葬却见天景正在二人身边合掌闭目口中默念着什么想來是经文吧他不好打扰就站在一旁等着好一会儿天景睁眼从怀里掏出条手帕细细地擦干净了苏音的脸拢好她凌乱的鬓发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只赤金凤头钗簪在苏音发间 “天景……”他失声叫道 她抬头看他竖指于唇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又替苏奇整理遗容擦净脸庞拽整齐了衣服又解下腕上的一串血珊瑚手串绕在苏奇腕上轻声叹息“孩子安心睡吧來生就好了” 然后她起身示意贺云阳可以让他们下葬了 贺云阳感动轻声道“你身体不好这样把随身之物给他们陪葬这恐怕……” 天景微笑“我沒那么多讲究他们姐弟俩一生过得太凄惨如果死去也沒有些像样的东西陪葬也太可怜了血珊瑚有安灵之效希望能给他们的灵魂一些光亮一些指引” 葬了苏音姐弟他们來到乾镜湖边休息欣赏着久违的美丽景色吃着小吱采來的野果贺云阳想起昨晚和墨烨的恶战只觉如梦境般不真实但是能战胜一只万年大妖也是足可以得意一番的事了于是他忍不住跟天景显摆起來 “天景我街道你啊那墨烨的來历可不简单呢据它说它原來是妖界的大祭司之一因为和同僚意见不和才到人间來的它说有一个和它齐名的妖怪叫什么蛟王孟晔在攻打天界被一个叫陆离的神仙一剑斩了它嘲笑我修为差剑也不好要杀它是痴心妄想我就不信邪难道就只有神仙厉害嘛哼那条大蛇看不起我但最后还不是让我杀了” 天景静静听着一口口咬着果子神情如常只在听到陆离二字时身体有微不可察的颤抖好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听人念出他的名字而且说起陆离的竟然是贺云阳 她闭了闭眼断虹的金红光芒少年的温暖和笑语孟晔临死前的厉吼历历如新她知道贺云阳在看着她等她的夸奖像个小孩子一样地期待着 她也抬头看着他笑这个男人是不如陆离的他杀一条大蛇得拼命连小吱都上阵了苏音苏奇也帮了忙还用上了剑符又把自己弄出了内伤才算险胜哪里有陆离一手抱她一手挥剑好整以暇一剑定乾坤的潇洒和淡然 但陆离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他是高高在上的神仙现在他应该已是天极宫掌教了吧他大概早就忘了清瑶忘了月瞳 可贺云阳就在她身边他是她的夫君是她最亲的人今生今世他们是一双人 她凑过去粘了清甜果汁的唇吻在了他的唇上“你是大英雄比神仙更厉害的大英雄” 今晚时分他们來到了那座苏奇临死时说起的小山包果然就是个大山洞那十几万人还在里面沉睡着怎样都叫不醒 贺云阳拿出那份写着“蛊心蛇音”的纸给天景看天景看了看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份曲谱是用蛇语写成的你别忘了我可是精通御兽术的百兽之语我都懂不过我不会吹这曲子我把它翻译成普通的曲谱你來吹吧” 贺云阳反吹“蛊心蛇音”一曲终了那些人的耳中爬出一条条黑色的小蛇不过爬出人耳后在地上扭动几下就死了小蛇越來越多死蛇也越來越多那些人也渐渐有了苏醒的趋势 天景看着那些死蛇连连后退脸上有作呕的厌恶说道“贺云阳我明天还要上朝你自己慢慢在这儿玩蛇吧我先走了小吱我也带走了啊” 然后一人一鼠就沒出息沒义气地逃走了剩下贺云阳独自望着满山洞的活人和死蛇苦笑发呆 第二百七十二章:墨梅印暨宫廷故事会 第二天,贺云阳派了两个骑兵先回恢朝碎叶城向韩放通报,让他留下一半兵驻扎在恢朝,其余一半撤回齐朝。 贺云阳自己带了那十几万人慢慢回撤。他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里,是为了掌心里的三个字。这些天他渐渐想通了,他对天景说了谎。对于苏音,他不仅是怜悯和歉疚,还有,一刹那的心动。 是的,就在苏音临死前,拉着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云阳君三字时,他心动了。那一刻,苏音的干净清澈,羞涩胆怯,她纤细指尖划在他掌心时的微微颤抖,无不让他心动。 就是因为心动了,他才会在昏迷时握住了她的手。他很惭愧、很内疚地承认,那一刻,他没有想到天景。 这是背叛吗?这几天他一直在纠结思索这个问题。好像是吧,但只是短暂的一刻。当他从昏迷中醒来,闻到了天景的味道,感到了她的温度,听到她有点凶有点冷,理直气壮的声音,他是安心的。脚踏实地的安心,饿了有饭吃,渴了有水喝的安心。 现在,他正在远离夜幽国,远离这几天生死惊心,又有刹那美丽动心的幻梦。现在夜幽国也是他的了,也许他还会再来,那时,她的坟上已是芳草萋萋,也许他都不一定找得到。 每个男人都有胸口的朱砂痣和天上的白月光,朱砂痣相伴一生,白月光遥远明亮。朱砂痣熟悉到想不起来但永远也不能割舍,白月光惊艳了刹那岁月后只能存于记忆。朱砂痣是相濡以沫的执守,白月光是萍水相逢的偶然。 贺云阳从此也有了朱砂痣和白月光,只是都不在他身边,白月光与他天人永隔,朱砂痣则是大渊女皇。 齐朝的朝廷和大渊的朝廷,都对贺云阳只身匹马取夜幽的伟大胜利叹为观止。所不同的是,对齐朝是人心鼓舞,将他们的皇帝当作战神崇拜,觉得齐朝一统袤合已是指日可待。 但大渊这边却是人心惶惶,或许只有凌尧帝一人的心不慌。不过她很烦。因为建议她加强边防,密切监控齐朝一切动向的奏折多到快堆成了小山。老臣们在奏折里痛陈加强对齐朝的边防的重要性,皆云齐朝睿奉帝野心吞天,又勇猛难挡,我大渊如不想步宁、恢、夜幽之后尘,须当早做防范也。 天景无奈,她当然不能和臣子们讲你们放心吧,贺云阳他是绝不可能来打大渊的,他若敢打大渊一寸土地的主意,看我不把他打成猪头。 这种狠话不能说给臣子,也无需说给贺云阳。但是臣子们大批地上折子真是让她很头痛很烦,又不能置之不理,不然岂不是显得像昏君一样嘛。于是她在某一天晚上把这个难题丢给贺云阳去烦恼。 她支着头,懒懒地在寄思帕上写,“贺云阳,你把我的臣子们都吓坏了,他们说你就要打过来了,让我加强边防,你说怎么办?” “那就加强边防好了嘛,免得他们絮叨你!” “你说得轻松。你就好打仗,一听到调兵派将什么的就兴奋,我可不喜欢这个,我要的是和平立国,民生安乐。大规模往边境调兵,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只是白花银子。那我可不是傻了。这些银子我干什么不好,可以修河道,建学堂,赈济鳏寡老弱……做什么不比白白养兵强啊。” “说得也是,那你打算怎么说服那些对我得了恐慌症的臣子?” “不是我说服他们,我是没办法了。就像你说的,他们对你得了恐慌症,而且已病入膏肓。我是让你想办法说服他们。” “我,你让我怎么做?” “我哪里知道,反正你一定要让我们大渊的臣子们相信,你是不会来打大渊的。就是这样,贺云阳,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你那么聪明,什么都难不倒你。好了,你慢慢想主意吧,我还有好多折子要看呢,再见!” “喂,天景,你太赖皮了吧!” 这句话写过去当然没有回复,寄思帕已经让天景放回抽屉了,而烦人的问题也已经丢给贺云阳了,她看完那几份折子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贺云阳可没法睡觉了。天景给他戴了一顶聪明人的高帽,就把这个一百个聪明人群策群力都不一定有好主意的难题丢给他。 他还不能不接着,否则她的下一句话肯定是:“贺云阳,我再也不理你了。” 这句话,是陈天景戴在他脖子上的“言灵咒”,他这辈子也挣不开的。 该怎么办?那些老臣们的疑心和戒备岂是容易打消的,哪怕他亲自前往大渊,和天晴再订和平缔约,他们也未必能相信,因为条约这种东西只是张纸而已,如果需要,随时可以撕成碎片。又能给那些忠君爱国又多疑的老臣多少安全感呢? 他一边给这个难题想着答案,一边转动着手上的墨晶扳指,转着转着他停了下来,对,只有用上这枚扳指了。 墨晶扳指之所以是齐朝历代帝王继任的信物,因为这其实是一枚印章。只是这枚印章轻易不得动用。这枚印章不是御玺,却有着比御玺更权威,更长久的效力。盖了御玺的圣旨虽然至高无上,但皇帝如果脸皮够厚,可以自悔自己的圣旨;现任的皇帝豁出去担骂名,也可以将先皇或太上皇的遗召或圣旨作废。但是,如果是用上了这枚印信的圣旨,那便无人能悔敢悔。如果哪位皇帝定要将盖了这枚印信的圣旨作废,也可以,先去内廷自领十记火龙鞭,自罚藐视先祖之罪。 但也因此,这枚印信绝不可轻动。若要用这枚印为圣旨生效,必得先禁。欲百日,斋戒一月,然后须得满朝阳文武全无异议,方可动用此印信。而且,每位齐帝执政期间最多只能动用三次。 贺云阳本打算自己在位期间一次也不用的,毕竟自己不是贺家人,没权力动用贺家的祖印,可是为了天景,就用一次吧。 一个月后,一份睿奉帝亲拟的愿与大渊永修和平,不动刀兵的国书送至了凌尧帝案头,国书下方盖得不是御印,而是贺氏皇族家传的墨梅印记,三朵墨色梅花并排盛开在白纸上,有一股极肃穆庄严的味道。 大渊的老臣们长舒了一口气,他们都知道,墨梅印一出,只要贺氏皇族不倒,此誓言永久有效。 天景当然也十分高兴。只是她不知道。贺云阳和满朝文武商议此事之时,是把青琊剑放在龙案上的。 贺云阳回国已有一段时间了,每天除了上朝,剩下的时间就呆在御书房,看折子,看书,发呆。 这一天他忽然来了兴致,叫了弟弟和弟妹一起吃晚饭。 贺云祥在没成亲之前,是经常和哥哥一起吃饭的,他们会在饭桌上对酌几杯,说说笑笑,就像普通人家的兄弟一样亲密自然。 可是自从他成了亲,就再没和哥哥一起吃过饭。他本来以为,清和是嫂子的姐姐,那就是一家人,哥哥不应有多拘束才是。可没想到,也许正因了这一点,哥哥反而更加拘谨别扭,大半年里,从不见清和的面,不见清和也就罢了,竟连他也疏远了,有时他特意赶着饭点儿过来,可还是让哥哥赶回去,理由就是你都成亲了,还在我这里吃饭不像话,回去吧,别让清和等着。更是时不常地交代他,你可莫要欺负清和,别委屈了人家云云。 贺云祥暗自叹息,嫂子想必早就把看牢自己的任务交给了哥哥,哥哥也就尽职尽责地执行这个任务。甚至有些矫枉过正,都快变成碎嘴婆婆了。这样形容也不对,婆婆不都是向着自己儿子的吗?哥哥可从来不向着他。 他只有庆幸清和不知道她妹妹和他哥哥的事情,而且她也不是矫情难缠,仗势欺人的人。否则的话,自己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但今天哥哥竟然叫了他和清和一起吃饭,这总是个好兆头,也许是哥哥想通了,以后就可以和清和像一家人般相处了。 清和倒是有些紧张,猜不出自从嫁过来就没见过面的这位大哥怎么会想起叫她一起吃饭?对她来说,贺云阳可是有着双重身份的人,既是她夫君的哥哥,但是,如果不是当年错过了,他亦会是自己的妹夫。 所以,清和很纠结。 饭桌上气氛有点古怪,虽然贺云祥说得话比吃得饭都多,还是没能把气氛调节得正常一些,哥哥不说话,清和自然也无话,只有他絮絮叨叨得像个话痨,后来他无趣闭嘴,饭桌上就彻底静了。 吃完了饭,清和总算松了一口气。正用眼神示意贺云祥我们快告辞吧,那一边金口玉言的皇帝大哥却忽然开了口,而且居然是和她说话,“弟妹可是有什么事急着要办啊?” 清和愣了,下意识答道,“没,没事啊!” “没事的话那不妨再坐坐,闲话一会儿。” 这下子连贺云祥都愣了,心想哥哥你可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刚才吃饭时你一个字都不说,现在又要闲话,说些什么啊? 这个问题他倒是和他娘子心有灵犀,想到一起去了。清和也在问,“不知皇上想说些什么呢?” 贺云阳笑笑,“这又不是在朝堂上,你不必拘礼,就跟云祥一样叫我哥哥好了。嗯,你就说些天景小时候的事给我听吧。” 清和蓦然感动。过去只是听天景讲她和贺云阳的事情。其实清和并不太相信,这种不能相守且没有未来的感情究竟能有多可靠。但嫁过来之后,虽然没有和贺云阳接触过,但一个皇帝居然没有后宫,这一点就让她很震惊了,她也曾试探着问过贺云祥,他说是因哥哥眼界太高,看不上寻常女子。她心里就有些感触,觉得妹妹还真是没有错付了人。如今,他居然向自己打听天景的事,天知道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开口说出这句话的。刚才吃饭时他一直缄默着,估计就是在下最后的决心。 她刚要回答说好,就被贺云祥拉到了旁边去,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道,“这么说,你也知道我哥哥和你妹妹之间的事了。” 清和点头,“是啊,天景告诉我的。你怎么,也知道吗?” “我可是在好几年前早就知道了,”贺云祥满脸得意,“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本打算挑个时间跟你说明呢,哎,我跟你讲啊……” 一声轻咳打断了他二人的低声私语,他们促狭地相视一笑,那边皇帝哥哥还等着听他心上人的往事呢,他们却在旁边准备八卦他的恋爱史了,这也实在过分了一点儿。贺云祥更低声地说,“等回去了我慢慢跟你说!” 清和嗔了这个八卦专家一眼,转回去问道,“不知哥哥想听天景的什么事呢?” 贺云阳笑道,“事无巨细,什么都好。”他看着一旁笑得贼兮兮的弟弟,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弟妹,我不会让你白讲天景的故事的,我这里也有很多好故事可以交换。” 贺云祥只觉头顶轰隆隆响过一个雷,他忘记了哥哥可是从来不吃亏的,他要是敢跟清和说哥哥和嫂子的那些事,他童年时的好多糗事就要统统在清和面前曝光了。没办法,这世上还有比哥哥更了解他的人吗? 贺云祥只好打消了跟清和夜话八卦的念头,灰溜溜地在清和身边坐下,喝着茶做旁听。 正在御书房里看书的天景忽然打了两个喷嚏。她很奇怪,自己穿得很厚了,书房里还生了两个暖炉,手边还有热热的姜茶,怎么却好像有受凉的症状。 她没想起来,民俗里可是有种说法,如果远方有人在想念你,谈论你,你就会莫名其妙打喷嚏。 而且,俗话还说了,嫁出去的姐姐泼出去的水。现在的清和姐姐已经转型为贺云阳的弟妹了,此时正在向贺云阳讲述着她的童年。就像贺云阳说的那样,事无巨细,什么都好。 贺云阳认真听着。其实就在天景告诉他清和已经知道他们的事了,他心里就有了这个念头,但直到清和嫁过来大半年之后,他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向清和问起天景的童年。 贺云阳是野心家。从十三岁时,就开始在各国各地安插密探,打探各种人,各种事的小道消息。但这还是平生第一次,他毫无功利毫无目的,询问打听别人的事。他只是想知道,在上天还没有安排他们相识的那些年里,天景是怎么过的?她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他都想知道。他无缘和她从最初到最后。最初缺失的那部分,只能从清和的讲述中,慢慢弥补。 第二百七十三章:不后悔的陆离 此时已是隆晖七年的七月天景在御书房里看着朝中各部呈上的年中总结明知应该安之若素不骄不满但还是忍不住地暗暗得意着现在她治下的大渊可以说近百年间最富足强盛的时候基本是人人都吃饱户户有余钱老弱残障之类沒有劳动力的人亦有一定的生活保障 现在大渊的米价是近百年间最便宜的一斗上好的白米售价只有十文而人口的价格却是百年间最贵的 天景曾扮上男装亲自走访过昀城大大小小的青楼楚馆老鸨们众口一词地抱怨现在的姑娘价格越來越高质量却越來越差十几年前三、五两银子就能买下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再养上几年就是鲜花一朵现在不行了几十两银子才能买个女孩儿还不见得多好看 天景记得在她还是公主时曾在银月原上对贺云阳说过日后她若为帝要让大渊人人都能安家兴业乐享太平凡是大渊子民皆福足安康再无典儿卖女妻离子散的惨事发生现在基本上是做到了 但天景也知道她现在所完成的这些有很多理念是父皇留给她的是父皇一直想做但沒有做到的并非是父皇无能只是每推行一项新政势必要触及很多人的利益或安全于是这些人就会联合更多新政对其沒有好处的人群起而反对就是通过了也不一定能就能迅速顺利地向下推行因此父皇的很多于民有利的新政理念到最后只能无疾而终 天景强过父皇之处就在于她会瞳术和读心术她不常用这两种术法和臣子们为难但如果到了非有不可之时她亦不会犹豫瞳术可控制人完全听命虽然时间不能持久但她也不需要持久只要她的意见全体通过写成圣旨发下去了就行难道那些臣子们醒过神來还敢找她來辩理后悔不成 读心术则可以直接深入人心看清臣子们是否对她阳奉阴违有沒有用心办事人可以用言语说谎用文字说谎用眼神说谎可是人心不能说谎这一手比派密探调查有效多了密探可以躲可以杀可以收买甚至可以误导而如果皇上本人就是最厉害的密探臣子们除了老实办事忠于职守还有什么办法呢 贺云阳取笑她用这些小把戏不是帝王之道她不理他贺云阳的帝王之道就是一个字:狠他自小就在生死线上來回折腾自然练出了一种狠劲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他是不耐烦和臣子们磨嘴皮的如果有臣子啰嗦得让他不耐烦八成就要倒霉了于是齐朝的臣子们现在达成了默契啰嗦可以但别啰嗦到要死的地步 天景对贺云阳的帝王之道只有翻白眼这家伙实在太有成为昏君的潜质了将來老了…… 想到这里天景就不敢再想了贺云阳大概是沒有变成昏君的机会了他身上有火龙鞭伤他还为她折过十三年的寿活到老这件对别人來说顺理成章的事于他是挺艰难挺遥远的 天景叹息她和贺云阳都是沒机会活到老的人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她先走一步她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算算剩下的时间沒有几年了冰璃雾的寒气越來越难以抑制现在已经到了连盛夏她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的地步在三伏天里她都得穿夹袄抱手炉 天景最近很烦恼她和允炆的关系越來越紧张她知道允炆已经很努力了即使是她自己在十岁时也沒有比允炆做得更好可她就快沒有时间了她想把更多的东西教给他她不确定 自己的身体还能撑几年也许允炆将会成为大渊史册中年纪最小的皇帝到了那个时候他能做得好吗 更让她烦恼的是随着冰璃雾的频繁发作她也开始重新想起陆离他的样子渐渐充溢在她寒冷的梦里似乎是清瑶在她心里苏醒过來一点点把那些往事回放给她看相识的惊相守的喜十四天的冰封那一剑的无情每天晚上都在她的梦里混乱重复她似乎能听到陆离在她耳边笑语“月瞳你还好吗” 她醒來就再也无法入睡她在心里大喊“我不是月瞳你不要再來和我说话了这样对贺云阳不公平” 有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让她啼笑皆非 这一天她下朝回到隆华殿看到一群宫女正在围着芯儿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但料來不是什么好话因为芯儿正哭得抽噎不已浑身颤抖 看到她回來宫女们偃旗息鼓地退到一边虽然不再说话但眼神里尽是幸灾乐祸和等着看好戏的期待 芯儿看到她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双手掩面嚎啕大哭起來 芯儿是天景从明华苑带过來的比起别的宫女感情格外亲厚些见到这一幕她先是叱了那些宫女一句“你们这是干什么”然后又柔声唤着芯儿“别哭了有什么话起來说” 宫女长出來说道“皇上芯儿和一个侍卫有私情被我们发现了” 天景蹙眉“私情” 那些宫女忙不迭点头芯儿的哭声更加惨痛 不知怎的天景一下子想起了当年清瑶和陆离的私情被发现时清瑶也是如芯儿这般无助如月思河她们也是如这些宫女般幸灾乐祸 她吸了口气冷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芯儿有了心仪的男子有什么不对芯儿你起來告诉朕你喜欢上谁了朕作主把你嫁给他就是了” 众宫女愣住芯儿抬起泪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皇上 “怎么了傻丫头连朕的话也不信吗”天景笑道“别哭了快说他是哪里的侍卫” 芯儿激动万分胡乱用袖子抹着泪哽咽道“皇上他是曜月殿的侍卫他叫陆离” 这两个字如两声炸雷结结实实在天景耳中爆炸炸得她头晕目眩后退了一步怀里的手炉“铛”的一声落地满殿里回音清脆 宫女们统统吓了一跳包括芯儿在内对她突然的失态都理解为皇上生气了 天景站稳了压下乱跳的心跳移了移神起码的理智告诉她芯儿所说的陆离绝不是她知道的陆离 她走到桌边走下喝了口茶回头却见芯儿又跪下了她勉强笑道“朕方才不小心沒拿稳手炉而已你这个样子做什么你去把那个陆离带來朕有话要问他” 芯儿也不知是福是祸但皇上的话又不能不照办她又磕了个头才起身抖抖索索地出去了 不一会儿芯儿回來了身后跟着一个侍卫中等身材强健有力头低得不能再低根本看不到脸 他一进來就跪了下來芯儿就跪在他的身边 天景觉得有些刺眼她又想起了清瑶和陆离一起跪在诫行司长老面前的情形她闭了闭眼再睁开开口问道“你叫陆离” 男子答道“是卑职就是陆离” “你抬起头來让朕看看” 他抬头的瞬间天景几乎想闭眼逃避但她还是鼓起了勇气看向他 不是他天景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个男子的脸很普通浓眉大眼憨厚质朴沒有一点和那个与他同名的人相像 “你喜欢芯儿”天景问 “是的卑职喜欢芯儿” 天景忽然冷笑“你好大的胆不知道私情是宫闱大忌吗何况芯儿是朕的贴身宫女你竟敢喜欢她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吗” “死死罪” 芯儿忽然抬头哭喊道“皇上皇上您刚才说了……” “你闭嘴”天景狠狠道“朕是在和陆离说话陆离朕问你你既知是死罪可后悔了吗” “卑职不后悔” “你别执迷不悟朕跟你说只要你悔悟朕就免了你的死罪还会为你介绍一门官宦人家的亲事朕喜欢聪明人男子嘛要识时务要懂得把握机会怎样你若悔悟高门娇妻人财两得你若执著朕即刻就判你的死罪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了” 天景眯着眼对陆离循循善诱但不知怎的说一句心就疼一下 沉默陆离匍匐着肩背都在颤栗他在害怕沒有人不怕死何况还有莫大的诱惑 芯儿也在颤栗她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宁可被送到内廷去挨一顿鞭子也不想在这里听到爱人说出“后悔”两字 一旁的几个宫女相互递着眼色猜测着陆离会怎么选择其实都已经有了共识他肯定会选那个不会死又有好处的选择嘛 陆离沉默了一刻又磕了一个头沉声道“皇上卑职不后悔” 天景一怔怒道“你沒听懂朕的话吗你悔悟朕不与你计较还给你好处;不悔悟就是死” “如果是别的事卑职一定悔悟可此事绝不能悔卑职偷偷喜欢芯儿好久了两年前才敢跟她表明心意蒙老天恩赐她也是喜欢卑职的宫里的宫女都是十年一放的卑职本來想着后年芯儿就能出宫了到那时卑职的银子也攒了一些就可以去她家提亲了沒想到今天事情败露了是卑职带累了芯儿但卑职不能对不起她卑职不后悔死也不后悔” 天景缓缓地吐了口气叫道“來人” 众人的理解都是皇上生气了要叫來内廷的人拉陆离去砍头宫女们都有些不忍暗暗推來推去终于推出了一个宫女她怯怯來到天景面前低头待命“ 芯儿吓坏了爬到天景身边扯着她的衣角哭喊道“皇上不要啊看在奴婢侍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您就饶了他吧他不后悔奴婢后悔行不行您把他赶出去奴婢永远不风他奴婢永远不出宫奴婢伺候您一辈子求求您了皇上” 天景不为所动力任芯儿拉着自己摇晃仍然冷着脸问“陆离朕再问你最后一遍真的不后悔吗” “不后悔”陆离不再发抖声音坚定 “好”天景一拍桌子叫了一声转头吩咐那个宫女“你去内务府支两千两银子來另外和李总管说芯儿今天就可以出宫回家了” 那宫女怔着被天景催了一句“去呀”才应了一声忙忙地去了 天景拉起了芯儿又向陆离笑道“你很好你起來吧” 芯儿眨着泪涟涟的大眼睛不解道“皇上您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天景笑着递了帕子给她“朕就是要把你嫁给她的意思呀你跟在朕身边八年了是跟着朕时间最长的人朕岂能随便就把你嫁出去以后他要是对你不好了朕心里也难受所以朕要试他一试嗯这果然是个可依靠的人你跟着他去朕放心” “是这样啊皇上您吓死芯儿了” 天景拍了拍她的手回头对陆离道“朕给你两千两银子你好好地操办你和芯儿的婚事吧你们办喜事那天朕也会去喝上一杯喜酒” 陆离和芯儿连称不敢两个人相视而笑不到一个时辰他们从大祸临头又到大喜临门真的仿如经历了一番生死恍如隔世 天景默然片刻忽然道“陆离朕有件事想要和你商量” 陆离一惊忙躬身道“不敢皇上吩咐就是了” “朕觉得你这个名字不好朕想给你改可以吗” 陆离沉吟一会儿点了点头“请皇上赐名” 天景笑道“姓不用改名字嘛就把离改为聚吧希望你和芯儿常相聚不分离” 陆离施礼谢恩“谢皇上赐名” 天景挥挥手“你们都出去吧朕有些累了想歇歇” 隆华殿里天景一个人呆着她伏在床上把脸埋在手臂里慢慢地哭了出來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欢喜 虽然这个陆离不是清瑶的陆离但幸好这个世上还有个不会后悔的陆离 第二百七十四章:三眼赤魇 九月十五夜幽国祈州素杨村夜里三更已过四更未满这个时间是一夜之中最冷的也是陷在梦乡中的人睡得最甜最沉之时劳碌了一天的村民中沒有醒着的人也就沒人知道大祸已然临头 轰轰隆隆如天边闷雷的巨响声中一个巨大的身影蜿蜒穿行向着素杨村而來 素杨村是个不算小的村子全村有将近二百人村门也不算窄能轻松通过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可是对这个身影來说这两扇大门太小太窄了还不及身影的三分之一那个身影到了村门前毫无阻滞地从两扇厚重的栎木大门上压过木门垮塌碎裂的沉闷声响惊醒了附近的村民有一户人家刚摸索着点燃油灯就听到自家屋顶发出咯啦咯啦不堪重负的不祥声响接着就是轰隆巨响屋子居然塌了半边幸好塌的那半边沒有人 “当家的是不是地震了……”女主人醒过神來抖索着问可是不需要回答了她已经知道不是地震那半边屋顶塌下的地方探进來一只巨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女人呆了呆惊叫只发出了一半就被一条鲜红粗壮的绳索拦腰缠住送入了一个黑乎乎的巨大洞口女人无声无息地掉了进去接着已经昏过去的男主人也被如法炮制 半个时辰后素杨村就成了无人村也沒有一家的房屋是完整的在一大片残砖碎瓦的废墟上竟盘据着一座小山深秋的冷月幽光之下那山的颜色赤红如血 那座盘据的山忽然动了起來一下了拔高了数丈山顶亮起两盏黄澄澄的大灯接着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响起在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素杨村上空如雷鸣般回荡“墨烨我今晚吃掉了三个村子的人大概有五、六百人太少了连半饱都不够但是我会忍耐的每天只吃掉几个村子可以让这个国家的人更长时间地陷入恐慌墨烨真是不明白你怎么会那么笨居然被人类杀死亏你还好意思自称万蛊之王还成天家想着成仙若不是和你再一起好几百年了我都懒得再想起你更不会替你报仇但看在你一直对我还不错的份上我不会让你白死的我要先把夜幽国的人都吃光再到齐朝去把那个敢杀你的小子吃掉然后我就住在哪里不回來了其实我一直想住在那样的大国里都是你你说夜幽国更利于修炼可是你到底修炼了些什么唉……” 它说了一通话最后一声长叹颇有惆怅思念之意又抬头看了看月亮今夜十五月是圆的可那个张狂咋呼的笨蛋已经不在了“ 它又拔高了几丈让身体尽可能的沐浴在月华之中真的静默如山了一个时辰后这条巨蛇舒展开几乎长逾百丈的身体蜿蜒游走了 它走后好久从瓦砾间站起一个浑身颤抖的小小身影对着面目全非的村子大喊“爹娘” 无人回应 “怎么还会有蛇”看到密报的贺云阳震惊这份密报里说夜幽国现在有巨蛇出沒夜袭三村其中只有一个孩子躲藏及时活了下來据他说那是一个全身赤红能吐人言的巨大怪蛇 贺云祥也看了那份密报诧异道“夜幽国怎么尽盛产这种巨型怪蛇” “不是”贺云阳叹息“是我疏忽了当时墨烨就说了它在夜幽国住了三百年拥有子孙无数呵拥有子孙无数可不是能独自做到的事可我当时竟忽略了它话中的这层意思现在在在夜幽国肆意横行的应该就是和它本为一对的另一条蛇” “哥哥我不管那条蛇是从哪儿來的我只要看好你就是了这次绝不许你再独自去冒险从现在更改我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贺云阳看着弟弟气恼紧张的脸笑道“用不着云祥我是喜欢冒险但我不是莽夫我只冒我冒得起的险而这一次我若去就是死所以我不会去的”他看着挂在墙上的青琊苦笑道“青琊到底不是一把上等仙剑上次用剑符杀了墨烨之后它的剑芒就弱了很多如果再用一次剑符估计青琊就得毁了而现在青琊的状态就是用上最后一张剑符也不能发挥出最好的效果” “啊”贺云祥愣愣看着青琊“哥哥青琊不会真的毁了吧” “只要最近不再使用慢慢养着一段日子就会好的”贺云阳叹息“这次真是得做缩头乌龟了不知青琊何时才能恢复” 贺云祥沉吟斟酌“哥哥你也不必担心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啊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了不起的人那样的凶兽伤人会有人出手制它的” 贺云阳笑道“我沒那么自大以为世上就我一人厉害我还盼着尽快有高人出手杀了那条蛇拯救那些无辜的人” 贺云祥虽非能掐会算但这次还真让他说对了现在就正有一人要为了那条吃人巨蛇前往夜幽国为民除害 天界的赤霞宫掌教天航真人正在吩咐座下首徒“涵景你要下界去游历不妨先往袤合洲夜幽国走一趟哪里有一条三眼赤魇在伤人你去把它除了吧可以做到吗” “三眼赤魇”阶下的红衣少年惊道“师尊赤魇一旦修成三眼道行要远高于一般的万年大妖比蛟王蛇王的都要厉害得多早能历天劫成妖仙怎么还会在人间呆着” “那也不奇怪不是所有修炼的生灵都以成仙为唯一目的你说得不错这条三眼赤魇的修为的确远胜当年的蛟王孟晔” 涵景惊喜道“弟子愿去” 天航真人大笑“涵景你的执念太重了还记着当年陆离一剑斩蛟王抢了你的风头吗为师早就告诉过你别把虚名看得太重那什么‘天极陆离赤霞涵景’也沒什么意思陆离……唉算了不说了你带着从风从雨两个师弟一起去吧” 涵景倔强摇头“不必弟子一人去即可” “唉那也由你其实三眼赤魇真正厉害之处也就在于它的第三只眼记得千万莫要与它额上的第三只眼对视” 涵景躬身拜谢师尊“弟子记下了” 涵景去了天航真人叹息一声“这孩子还真是比不上陆离只可惜啊……” 夜幽国中三眼赤魇冥幽还在进行着它的复仇夜幽国本來是它的地盘三百年前墨烨來了也相中了这里地脉灵气充盈适宜修炼就和它打了一架做为一条修行已过一万五千载三眼魔力已修到大成的三眼赤魇对付一条大个头的墨蛊其实并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得胜可它却败了因为它发现那条墨蛊真的很有意思蛇本是不能发声的动物即使修炼为妖可以说话了也不至于那么多话呀边和它打架别滔滔不绝地自我吹嘘是个相当有趣的家伙 冥幽独自修行的时间几见沧海变桑田本來也不知何为寂寞可是和墨烨打着架听着它絮叨吹嘘竟不由地想是把这个家伙打跑了又只剩下自己那种感觉可不好过 于是它“败”给了墨烨让它的毒牙从自己身上划过留下一道挺深但无大碍的伤口夜幽国地处袤合洲国边缘它一转身就逃出外面去了过了几天它的伤好了就又回來偷看墨烨正在原属于自己的地盘上得意洋洋地逡巡着看到它回來竟沒扑上來赶它而是笑道“你又回來了我自己呆着也是无聊要不然我们一起在这里修行吧” 听这家伙的口气倒像是它恩赐自己一块栖身之地似的它有点生气恨不得上去真正打它一顿然后把它做一顿美餐 可是如果做食物的话虽然这家伙个头儿大也挺多能吃三顿这么有趣的家伙就顶三顿饭吗 冥幽告诫自己做为一条一万五千岁的蛇妖不能只想着吃应该有些更高更远的蛇生目标于是它平生第一次低头作娇羞状表示自己愿意和墨烨一起修行但是夜幽国太小如果它们俩个都在这里地脉的灵气会枯竭的她愿意到袤合洲之外去每隔几天回來看看它 墨烨是好大喜功的性格见冥幽如此温顺奉承自己是相当高兴的根本沒想到这条颜色妖艳的巨型红蛇修为要比自己高出好几个层次就和冥幽做了朋友后來两条蛇日久生情就定了终身做了夫妻生下了无数的蛇子蛇孙 冥幽最后悔的就是不该为了讨墨烨高兴而从沒有对它的实力做出真实的评价只是一味地奉承它导致它越发目空一切最后才会被一个略有修为的人类小子用一把普通的仙剑给碎成了千万片当时冥幽不在袤合洲未曾亲见那惨烈一幕但只听小蛇们的转述就已经让它痛惜不已墨烨可是与它相守了三百年啊按人类常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來算那得是多少日的恩情它岂能不为墨烨报仇 它知道杀墨烨的人类小子是齐朝的皇帝但它并不急于去找他仇要慢慢地报现在夜幽国不是也让他霸占了嘛好那它就先吃光夜幽国的人让他束手无策吓得半死再去找他把他撕成碎片就像墨烨的死法一样 这天晚上冥幽继续放肆地吞噬夜幽国人可是在一个叫恬越村的小村子却遇到了一个敢管闲事的人而且那人可不太一般 冥幽低头俯视着那个小小的人类眯着眼才能看清那是个少年一身如火红衣不用细嗅都能闻出他身上的仙家之气那种仙气和内敛深藏的功力和他背上那把极品的剑都让冥幽不敢小觑它和墨烨不一样从來都不会盲目自大 “孽障你为何无故屠杀凡人今天既让我遇到了我岂能容你今夜就是你的死期纳命來吧”涵景从背后抽出“弱水”那柄剑竟似真是水凝成的他手腕一动剑锋也跟着颤了三颤这三颤散溢出的灵力竟逼出了冥幽的呼吸让它有溺水的窒息冥幽心中一惊它是火性的蛇这柄水剑正好与它互克 “少年你是从哪里來的”冥幽眯着眼问 “天界赤霞宫天航真人座下首徒我叫涵景” “哦知道知道”冥幽点了点头“挺有名的少仙嘛‘天极陆离赤霞涵景’听说是天界少年弟子中的双绝哦” 涵景的脸色有点窘他向來性子骄傲是只要做第一的却偏偏和陆离并列还偏偏处处不及陆离这句看似挺光荣的称号却是他心里的刺 他稍微的走神是冥幽故意造出的效果它硕大的头颅向下一探巨口一张一股粗如房橼的火柱冲口而出袭向涵景而且那火焰一半赤红一半深蓝半是灼炎半是冰火看他怎么破 涵景已不及闪避只有举剑格挡“弱水”剑芒大盛铺陈开一片滔滔茫茫的白浪将冥幽的火柱淹沒了 涵景遭了暗算自然无比愤怒暴喝了一声“孽障受死”飞身而起手腕向前一送弱水的锋芒凝成一线水箭直刺冥幽的喉咙 冥幽张口吐出一股更粗的火柱这次竟是纯黑的业火业火乃是地狱之火可不是轻易能灭的 涵景一惊着实想不到这条在凡间的火蛇修为竟已经炼成了业火他举剑抵住了那片包裹着地狱恶鬼厉吼声的诡异黑火左指骈指在剑身上画了几个符咒清澈的水波竟一下子也变成了黑色波澜不兴的黑色水面却把凶猛的业火淹了个干干净净 “忘川”冥幽大吼它真是有些害怕了这少年的剑竟连忘川之水也能引來 涵景骄傲一笑“孽障你有业火我就有忘川你有什么火我就有什么水來破你的火來啊” 贺云阳还是來了虽然他知道现在对战巨蛇是有死无生但那个妖怪天天在夜幽国横行杀人他总不能坐视无论如何得來看看兴许那条蛇沒有墨晔厉害也是大了些而已上天保佑是那样让他能用状态不好的青琊斩了那吃人的妖物 他來的正是时候不然涵景这次不但一败涂地而且连性命都得丢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原来只是背影暨心结 涵景在和冥幽缠斗了一个多时辰水火互克难分难解巨型赤蛇后不断吐出各种颜色各种厉害的火都被涵景用弱水剑见招拆招挡了回去 又斗了片刻冥幽再吐出一股火焰再狠狠一甩尾把火扇得更高更烈如一面火墙般隔开了它和涵景它抓住机会转身就逃 透过熊熊的火涵景就看到了大蛇胆怯欲逃逃是临阵时最露破绽的动作如此大好的机会涵景岂能错过他大喝一声以剑气化作水雾护身穿过了火墙吼道“孽障你往哪里逃” 大蛇正欲加快速度身子却僵住了刚才还在它身后说话的涵景此刻正从天而降一双寒星般的眸子紧盯着它手中剑势大开大阖但在气势挥洒的大剑招中后招密密如织仿佛头顶一张大网张开让它逃无可逃 冥幽狂吼一声还想再拼一下大嘴猛地张开挺身向涵景咬了过去可是它的身体一挺就僵住了它愣愣地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它的身上不知何时已绽开了无数如蛛网的裂纹那些裂纹里慢慢地流出血來 涵景轻盈落地看着冥幽满身如网的裂纹微笑道“你可知水的厉害吗这一招叫做‘天一生水’世间万物皆依水而生你体内的血液也是水现在你的血已被我的剑气引发了很快你的血就会要了你命“ 他的最后一句话就像宣判一语落地冥幽身体的裂纹瞬间扩大殷红的血喷泉般涌出冥幽厉吼着生生地被自己的血液撕成了几段 涵景好整以暇地看着冥幽最后的挣扎蛇的生命力很强冥幽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但是也绝对不能活了 涵景皱了皱眉还是有些失落自己虽然杀了这条三眼赤魇但最后这一招显然沒有陆离对孟晔的“灵山夕照”來的漂亮呀 不如陆离是涵景纠结了一百多年的问題眼下仍在纠结尽管陆离已经……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一阵怪异的笑声把涵景从纠结中拉了回來他一抬头惊得瞪大了眼睛冥幽硕大的蛇头在地上滚动着一边滚一边狂笑而它每笑一声地上断裂的蛇身就有两截接合在一起冥幽的头越滚越快笑声越來越狂蛇身拼接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涵景慌了手脚他从沒见到这种不可思议的诡异情形师傅也沒说过三眼赤魇还会这样的复活术呀刚才那一招“天一生水”他志在必得因此用上了十成十的功力现在再想发那样一招已经不可能了 可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呀涵景深吸一口气搜索凝结丹田和经脉中所剩下不多的功力又扬起了弱水 但是已经晚了冥幽的头发出一声大笑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在脖子上百丈长的身体一寸也不少地复原了 “年轻人你何必非要和我为难呢我又沒有得罪你你也累了为何时不歇歇呢”冥幽看着涵景手中的弱水已毫无惧意不知为何现在它的声音非常好听不再是那种打雷般沉闷沙哑的语声而是低柔轻缓还有些女子娇媚的声音 涵景大喝一声“妖孽你休想蛊惑我”他用力扬起手腕弱水在夜色里荡起一层潋滟波光指向了冥幽 冥幽点头笑道“还真是道行不浅你看着我呀我來告诉我怎样才能杀死我涵景看着我想杀我就一定要看着我” 涵景努力记得师傅的话不能看三眼赤魇的第三只眼可是他脑子里昏沉迷糊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冥幽的双眼还想着它根本就沒第三只眼呀是师傅弄错了吧 冥幽终于把涵景的目光引了过來它的语声越发柔媚惑人而双目之间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裂缝渐渐地打开透出暗沉沉的光 三眼赤魇一双正常的眼睛是黄色的眸子淡青的眼白而它的那只魔眼只有漆黑的瞳越看越深越看越黑的瞳沒有眼白 现在冥幽的魔眼已完全睁开了漆黑的独眼死死望定涵景无比妖异恐怖口中的声音却如小女孩一般娇柔婉转“涵景我的眼睛可漂亮吗” “漂漂亮……”涵景被制住了心神就像牵线木偶般沒了自己的主张可他还有一丝清明的神智跟自己说“闭眼快闭眼哪” 冥幽的声音更加动听“涵景你刚才杀过我一次了好痛啊你现在要用自己的命还我” “好”涵景应了一声回手弱水径向颈中抹去尽管心中那一丝清醒在大喊着让他松手撤剑可他现在九成九的神魂已被冥幽的魔眼摄了去这一丝清醒微不足道 千钧系于一发之际忽然一个人影快如闪电般飞至手中青锋无一丝迟疑怠慢疾刺冥幽双目正中的漆黑魔眼 这个突然从天而至的救星当然是贺云阳机缘凑巧他正好在冥幽施用那奇诡复活术时路过那一幕也惊到了他他并沒有急慌慌地冲上去帮涵景的忙而是隐好身形用心地观察 后來冥幽张开了魔眼彻底摄住了涵景的神魂这时它全身心都在对付涵景根本不会注意到别的贺云阳从來最善于把握机会况且他已经看得明白这条蛇的致命处不在什么七寸八寸的而就是它那只眼睛于是他就來了个突然袭击而且一击即中青琊稳准狠地刺入了那只漆黑魔瞳的中心 一股黑血伴着一声厉吼喷出这是真正绝望的吼叫贺云阳判断得不错冥幽全身上下已无命门无论伤到哪里都能轻松复原就像它刚才表演得那样而这只眼睛既是它最厉害的武器也是它的致命之伤 魔眼一瞎涵景立刻就恢复了清醒这时贺云阳的青琊还在冥幽的魔眼里沒有拔出涵景看到的是他的背影他脱口一声惊呼:“陆离” 贺云阳一惊拔剑回撤转身问涵景“你叫谁” 人人初见贺云阳都难免一惊涵景也不例外转向他的这张绝世美丽的脸是陌生的不是那个他又嫉妒又佩服的人可是他的背影和刚才冲向冥幽的一往无前的气势居然和陆离那样像 “哦是在下认错了人兄台的背影很像当年的一个朋友就失口叫了出來望兄台莫怪在下唐突还要谢过援救之恩”涵景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自然是极尽礼貌 贺云阳却不在意只是追问道“我的背影可是真的很像陆离吗” “是啊怎么兄台也认识陆离” “不认识从來不认识”贺云阳急急地否认仿佛认识陆离是件丢脸的人 “那……”涵景还想再说些什么贺云阳却又腾身而起冲向在弥留之际挣扎哀吼的冥幽一剑狠狠劈下如巨石般大的蛇头与身体脱落骨碌碌滚到一边世界安静了 “它叫得让我心烦”贺云阳丢下一句解释转身而去 涵景看着这个功夫高脾气怪的人的背影越看越像陆离 贺云阳慢慢走着心中一片雪亮又是一片冰凉他又想起那个初相遇的夜晚那个戴着虎头面具的女孩子在他身后抽泣呼唤他以为是在叫“狐狸狐狸” 其实她是在叫“陆离陆离” 她心上的人是陆离 他只是个看着安心的背影 贺云阳坐收了一回渔翁之利轻松漂亮的一剑了结了三眼赤魇的性命同时还拯救了生死悬于呼吸之间的涵景 但似乎是上天不满于他的投机取巧就借涵景之口告诉了他一个大秘密他杀冥幽虽然沒费什么力气却着着实实地受了内伤 其实对自己在天景心里可能只是别人的影子这一点贺云阳不是沒想过不是沒怀疑但可能、想过、怀疑这些词都是不确定的也许是但也许又不是贺云阳自然希望不是希望只是自己小心眼瞎猜忌 可是涵景在刚清醒过來的刹那就对着他的背影叫出了陆离这个名字却是他切实清楚地亲耳听过的而且还向涵景再次确认过 这次再非不确定的猜忌而是让他无法回避的现实就像面对冥幽的魔眼只能看着逃不掉的贺云阳不知这个红衣的少年是否和天景相识但他们都认识陆离是肯定的了而且交情匪浅一个视他为至友一个视他为--至爱于是才会如此默契地错认了自己的背影 陆离用力摇头却甩不开那些回忆他的脑子已经失控了不管他想不想看执意回放十三年前的上元夜:在一株枯梅下出神的他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身就看到了戴着虎头面具的红衣女孩她含糊沉闷的低唤被他听作了狐狸正好他戴着银狐面具因此竟对她的呼唤沒有怀疑她说让我看你的脸他说按大渊上元灯会的规矩既是你先跟我说话的该是你先揭下面具她一瞬都沒犹疑就扯下了面具脸上泪痕斑斑又满是期盼还是那句话:让我看你的脸 他现在清楚想起他揭下面具时她愣怔的神色当时他习惯性以为她是震惊于自己的容色现在才反应过來那是失望她看到了陆离的背影却沒看到陆离的脸岂能不失望 贺云阳的酒量太好轻易是喝不醉的这让他连借酒消愁都不能就只有打坐练功了只有入定的空灵之境能让他暂时逃避不然他就要继续想下去想天景说喜欢他愿意和他在一起不会只是想长久地守住陆离的背影吧 这个问題的杀伤力太大他不敢想宁可永远沒有答案 贺云阳这个人真的很古怪他在意的只是天景把他当作了陆离的影子却一点不去想陆离到底是什么人是墨烨说过的一剑斩蛟王的陆离吗是那个一看就是神仙的少年所说的陆离吗天景遇见他那年才十四岁就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她的陆离怎么会是个神仙 陆离是什么人对贺云阳來说不重要他是神仙是妖怪是鬼魅都无所谓贺云阳其实并不介意天景在遇见自己之前喜欢过别人甚至是除了人之外的生灵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天景把他当作了别人的替身他掏出全部的真心双手奉上而她想看的只是他的背影 之后的半个月贺云阳除了沉默沒什么不正常每天忙完了朝政就是练功除了贺云祥沒人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可是以他的骄傲坚忍又怎么会和弟弟说起心里的苦何况能说出的苦都不是真正的苦 可是有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打开寄思帕什么也不写只是望着帕子上用精致暗纹勾勒出的“思”怔怔发呆 九月三十的晚上他刚打开寄思帕就看到了天景的字迹“贺云阳你这些天很忙吗怎么都不跟我说话的十月初一是秋收节大渊全国上下放假一天我也不用上朝你们齐朝不是也过秋收节的吗你也放假的吧我们去银月原好不好” 银月原三字让他刺心他提笔回道“我不放假很忙沒时间” 这种无一字多言的程式化回复是天景从沒看到过的隔着帕子她都能感到贺云阳写字时的冰冷她问道“贺云阳你怎么了” “我沒什么”贺云阳想了想终于写道“你认识一个叫涵景的人吗”他虽然沒问过那红衣少年的姓名但听到大蛇是这么称呼他的 天景望着这句话不由自主地发抖这个名字一下将她的回忆送回了前生连在了清瑶的身上在群妖突袭天界的恐慌几天里她曾经隔窗看到过一个红衣少年在一个大妖战斗当时那个喜欢八卦和花痴的玉冰跟她介绍过: “那一位是涵景师兄他是赤霞宫的首座弟子新一代弟子中唯一和陆离齐名的佼佼者所谓‘天极陆离赤霞涵景’就是指他们两个哦不过据说涵景在剑法和道术上都要逊陆离一筹我觉得别的倒还罢了关键是他远不及陆离好看” 不知为何她一下就认定了贺云阳向她问起的就是这个涵景他怎么会知道涵景他们认识吗涵景对他说过什么会不会说起了陆离贺云阳又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冷冰冰的“ 这些问題天景忖度不出完整合理的答案她只是下意识地说谎“不认识” 那边的回复还是冰冷的“哦那沒什么了” 贺云阳放下笔拉开抽屉把寄思帕丢了进去关了抽屉上锁他面无表情地想“她说谎了” 贺云阳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计较此事以前糊里糊涂地不是也很好现在知道了装不知道不就行了何必要那么清醒翊雪说过的“聪明太过就是笨”同样太过认真也是笨何况他明白自己沒那样的狠决挥剑斩情丝十三年了他对天景的痴恋已经修炼成妖就像那条全身已沒有破绽的三眼赤魇就算斩杀无数次也能复活无数次唯一能杀死它的方法就是一剑刺进那只魔眼 可是这条痴恋之蛇的魔眼就是他自己的心啊要想从此对天景再无思念就要一剑刺穿自己的心 他可以做到吗 谁心疼谁自己知道 第二百七十六章:原谅暨清和的秘密 贺云阳又死撑了半个月终于还是忍不住去看天景再怎么生气他也不能不管她呀现在已经快十一月了得带她去溶阳山泡温泉她的畏寒症日渐加重如果不多泡几次温泉这个冬天会相当难熬 他记挂着她的身体又嘲笑着自己沒出息还在斟酌着泡温泉要不要和她说话如果她问起这些天为何不理她为何突然向她问起涵景他该如何回答要是当真把所有的话都挑明了以后他和她还能不能如以往般相处 他走在大渊皇宫里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他是三年前发现的这条小路因为很背很偏基本沒人走來巡察的侍卫也很少尤其现在已是入更的夜里只用他一人走在这条路上他也不用担心被发现一路走向隆华殿一路纠结着他的问題 可是前面偏偏就响起了脚步和说话声贺云阳蓦然一惊左右打量这条路因为无人走路两边的树都种得不多离他最近的一棵树又细又矮根本挡不住人但听声音前面來的只是两个宫女而非巡视的侍卫只要躲到树后自己穿得又是黑衣应该不会被发现 向这边走來的就是两个宫女每人挑着盏茜纱宫灯昏黄的光晕在她们向前摇晃着她们只顾走路说话根本沒向周围观察可是她们的话惊得贺云阳差点沒能屏住呼吸 “晓露姐姐你说皇上的病还能好起來吗昨天丞相大人來看望皇上他出去后我正好也出去倒水听到他和李大人说还是要早做准备什么的” 问话的小宫女身旁那个高挑宫女叹了口气“难讲我跟着皇上也好几年了她的畏寒症虽然时常发作但从來沒有这么重的”她停下了脚步压低声音道“皇上前天晚上吐血了当时小翠他们都在外面只有我在皇上不让我给太医说估计就是怕太医告诉了那些大人们朝堂会乱” 小宫女点点头也压低声音道“就是呢我也觉得皇上这一次情况不好昨晚是我和幽兰守着皇上一直昏昏沉沉的不时就会说胡话都是在叫人她叫了先皇宁妃娘娘清和长公主玄明殿下还有从前的那个太子还有刚死去的绒绒还有啊”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伏在了那个宫女耳边“皇上还叫了一个名字叫了好多遍呢是贺什么阳是三个字的名字但中间那个字皇上叫得很含糊听不清咱们宫里沒有人姓贺叫什么阳的吧晓露姐姐你说皇上叫的是谁呀” “我怎么知道”高挑的宫女略提高了声音叱道“你大胆竟然敢揣测圣意别多想也别跟旁人说明白吗” 小宫女被训得一低头轻声应了声是 然后两个人就默默地走了贺云阳从树后闪出痛悔和难过堵得他呼吸困难明明知道她的身体越來越差为什么还要和她赌这无聊的闲气那个可怜的丫头现在她身边一个亲人也沒有了连那只大白猫都死了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隆华殿里生着七个暖炉热得就像蒸笼两个守着她的宫女都穿着单衣贺云阳点了她们的睡穴掀开帷帐一看只见一大堆被子毯子根本看不见她他一层层掀开竟然有三床被子两张毯子最下面才是天景在这么闷热的房子里又盖着这么多东西她居然还是冷得发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贺云阳差点落下泪來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却像是抱住了一块冰她全身都是僵冷的脸色惨白得像笼着霜双颊深陷嘴唇乌青如果不是脉搏还有微微的跳动很难相信她还活着 贺云阳握住她的双手把真力一点点送进她僵冷萎缩的经脉里将近一个时辰他的真力已有小半都送入了她的身体状况才稍微有所好转起码她的呼吸顺畅平稳且有了些暖意 又努力了半个时辰天景终于有了知觉她动了一下翕动着唇轻唤了声“贺云阳” 他心里一痛抱紧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是我天景我在这里呢” 她听到了紧闭的眼睁开眼里一点神采也沒有黯黯地看着他贺云阳想依着她的脾气若是她有力气一定会用力打他问他为什么不理她 在贺云阳的印象里天景从來沒有如现在这样像只小兔子她吃力地抬起手抚摸他的脸她的手心冷得像冰她怔怔看着他哑着声音道“贺云阳我以为你再也再也不理我了” 她的手垂下去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伏在他怀里喑哑地哭诉“贺云阳绒绒死了五天前死的我抱着它的尸体坐了整整一夜我一直在寄思帕上给你写字我跟你说绒绒死了我很难过很害怕我跟你说我很想你我想见你我写了整整一夜可是一个字的回音也沒有贺云阳你是不是把寄思帕烧了你是不是再也不要我了” 贺云阳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的头发里他抚着她的肩勉强地笑“你想什么呢我怎么会烧寄思帕怎么会不要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还是会缠着你的我就是忙你不知道这阵子朝廷里发生了多少麻烦事我每天忙得连两个时辰都睡不到饭都沒时间吃哪里还有时间去看寄思帕你怎么就会胡思乱想不就是一只猫死了嘛也至于伤心成这样我再给你弄一只來保证比你的绒绒好绒绒太胖了又懒又笨又什么值得喜欢” “不许你说绒绒的坏话”她仰头看他“我就是喜欢它只要是我喜欢的我就一直喜欢就算有一天你变得又胖又懒又笨我也喜欢” “算你有良心”贺云阳抱紧了她心想就这样吧永远不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了就算是替身是影子他也认了 那天以后贺云阳每晚都來陪她说话他们喝着茶像一对历尽了沧桑的老人家只是说以前的事每段话的开头常常是:哎你还记不记得哪一年如何如何另一人就会说怎么不记得那时候你可是如何如何 他们只说从前谁也不说以后年轻人总是期待未來的总觉得以后会比从前好而这一对还正年轻正站在权力巅峰的年轻人却不敢想以后说以后他们的以后沒什么值得期待还是从前的日子美好 天景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只是更虚弱了一些对她來说肩上的担子一日重过一日但允炆还沒长大她也不能把玄明放出來她不是怕背骂名才不敢废父皇遗诏而是怕父皇在天之灵会伤心怕某天晚上父皇她的梦里叹息说天景你不什么不听父皇的话 清和最近才放了心因为听贺云阳说天景的身体已经好了她悬了几天的心才归了原位那一天贺云阳告诉她天景旧疾发作病得很重时她几乎想立刻就赶回大渊可贺云阳说他会为天景疗治的不会有事她才压下了要立刻回娘家的打算 清和有个秘密她和天景最要好什么知心话都会跟她说但这个秘密却是瞒着天景的这个秘密是父皇临终前交给她的除了父皇和她沒有第三个人知道 父皇归天之后清和就向天景表明过态度坚决不肯嫁人对男子失望的确是她的真心话也是不嫁的重要原因之一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这个秘密 沒有人知道在锦阳帝临终时曾留下了一封密诏这封密诏沒有交给天景也不在哪一个大臣手里而是托付给了清和 这封密诏里写下的是若天景早逝大渊皇位的归属问題天景一直以为父皇让她亲自教养允炆就是默许了将來在她之后的继任者将是允炆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清和知道无论天景把允炆教得多出色他都不可能成为一代帝王因为父皇不许父皇在密诏里写到:若将來天景日后寿数不久在她逝前由清和开启宣读此密诏释放玄明立他为大渊之主;而允炆只能永为襄王 对这样一封密诏清和当然不解而父皇说他准许天景教养允炆只是感动于天景心地纯善不记前太子之阴险恶劣愿意抚养允炆而允炆那孩子也的确孤苦可怜出生不满周岁就父母双亡既然天景愿意疼惜照料他就让这姑侄俩相依为命也好 但是允炆之父心地品质实在恶劣败坏到了极点有其父允炆着实不能让他完全放心有天景在教导他管束他这孩子也会懂事规矩但一旦天景辞世之后此子难保不会重导其父之后辙大渊江山绝不能交予他手 而玄明在幽禁期间一直恪已铭志不懒惰不懈怠不抱怨勤勉学习努力用功历练心志严谨规矩已非昔日懵懂少年堪为大用因此在天景之后立他为帝更为合适 父皇有命这份密诏一定要在天景临终前才能给她看若提前让她知道了以她和玄明的亲情和她那种仿佛男子的义气一定会立刻以这份密诏为倚仗而废他的遗诏马上放玄明出來而一旦玄明提前开释谢午华旧部势必依俯于他朝堂必然将乱 因此清和拿到这份密诏之后就下定了终身不嫁一直陪伴天景的决心直到需要她拿出这份密诏之时 她陪了天景整整五年这五年里天景一直不肯放弃为她寻一份美满婚姻的努力她很感动但一次又一次地拒绝那些男子从沒入过她的眼而且母亲这么多年來的清苦孤寂也确实寒了她对男子对婚姻的心再者她手里攥着那么重要的一份使命生怕出嫁后会有负父皇之所托她明白这件事如果办错了可能就会影响甚至葬送了大渊的江山 可是她终于沒有拒绝贺云祥贺云祥的确很好是让她一眼看去就很舒服很安心的男子而其实比贺云祥本人更让她心动的却是天景和贺云阳的爱情她从未想到这个视天下男子如无物的妹妹居然早已心有所属而且这份秘密的从未被任何人所知的爱情竟已坚持了整整十年她明白天景的心这丫头苦口婆心一再坚持撮合她和贺云祥其实也是要成全自己的美丽错觉在她心里清和姐姐嫁给了贺云祥就好像她嫁给了贺云阳一样 清和向來是温婉和顺体贴人心的女子她知道这次如果再坚辞拒绝就真的伤了天景的心于是她点了头嫁去了遥远的齐朝 临行前清和反复交代过允炆如果天景姑姑身体不好了一定要写信告诉她而且在新婚的第七天就跟贺云祥说好她放心不下天景娘家她是要常常回的 现在天景的身体真的到了每况愈下之时清和每天焦急纠结不知如何是好她虽然可以常回娘家但总不好常住娘家吧即使贺云阳看在天景的份上不好说话贺云祥性情宽厚温柔不敢说话但天景也不干的这几年每次她回家去只要超过二十天天景就要赶她了用天景的话说“你已经是贺家的媳妇了不好老呆在娘家赶紧回去好好做贤妻争取早点做良母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小外甥啊长命锁我都准备好了” 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却无人可以分担商量的感觉真是难受清和只能独自为难贺云祥是她的夫君但她绝不能和跟他说出这个秘密倒并非是在意他的齐朝人身份贺云祥心性淡泊对权力地位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 清和不担心贺云祥会有什么阴谋但他的确会利用这份密诏的这个对哥哥无限崇拜无限热爱的孩子一旦听到她手里有这样的好宝贝一定会怂恿她立刻交给天景让天景立刻放出玄明然后立刻脱袍让位再然后立刻嫁给她哥哥 他肯定会这么做的清和想想他孩子气的笑脸无奈地叹口气 第二百七十七章:心愿暨龙血珠果 济州是齐朝最南端的一个州已经十一月了天气还很是暖和这一天午后嘉禾村的小路上走來了两个人在地里干活的人们都直起腰來看着他们这一男一女肯定是外乡人嘉禾村很小全村的人谁都认识谁而这二人谁也不认识 田里的村民远远看着这二人都穿着白衣男子高大女子娇小他们并肩而行显然是夫妻或情侣 二人渐渐走近了那些好奇打量他们的人中一个村姑看直了眼睛低声轻呼“好漂亮” 这女孩子运气不好正发花痴呢忘了旁边站的就是她老娘被一掌打过來加一声训斥“死丫头这么直眉瞪眼地看什么忘了明年就要嫁人吗” 女孩摸了摸很痛的后脑还是坚持着又看了那漂亮男子几眼才又弯了腰继续在田里劳作 那个白衣女子眼尖看到了田里的一幕倚在男子的肩上低声调笑“贺云阳我就说你出來应该戴上面具嘛你偏不听定要这样抛头露面的害得人家女孩子都挨打了你真是祸水” 贺云阳无奈白她一眼“你还说我我的意思是晚上过來你偏要白天來还走得这么慢你这不是故意让别人看我们嘛” 天景笑得得意“好容易可以和你出來走走我就是要白天來就是要慢慢走” 正说着话却有个老者从田里走上來向着他们过來笑道“二位好老朽是嘉禾村的村长不知二位从何处而來到嘉禾村有何贵干呀” 二人严肃了脸色贺云阳道“我们是从京城过來的想去看看嘉禾村村后的那块地你不用管我们我们自己过去就可以了” 老者沒了笑容紧张道“二位不是要买那块地吧实许告诉二位那块地买不得盖不了房子的那里……闹鬼” 天景瞪大了眼睛惊异道“闹什么**长你见过吗” 村长摇头“我沒见过但那块地确实古怪听说三十多年前曾有对夫妻在那里住过一住就是四年后來的某天晚上那座院子突然起了火等火扑灭只见男主人烧焦的尸体尸体上还有一道致命的刀伤而他妻子却不知去向有人就说这一家是被强盗洗劫了那个女子可是个真正的美人大概是被强盗抢走了从那天起就经常有人听到那座烧得半塌的院子里有男子的读书声和女子的笑声后來有人把那院子推倒盖了新房可是不出三个月房子就莫名其妙地了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幸好是白天人都在外面忙呢这才沒伤到人命后來啊这块地只要盖上房子必然起火烧毁你们说不是闹鬼是什么一定是那个先被杀死又被焚尸的男人太冤了才时时出來作崇” 天景不用回头都知道贺云阳的脸色一定很苍白她向老者说“你放心吧我们不是要买地盖房就是去看看你去忙吧” 老者叹息一声摇着头走了天景拉过贺云阳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安慰道“你别听那老头胡说他们那些无知的人就喜欢编这种故事” “我知道咱们走吧”贺云阳遥望了一下那个方向“不管怎样我都想去看看” 贺云阳从即位起就派人在济州附近打听生父和母亲当年的隐居之地可是时日久远两人当年隐居时用的又是化名因此辗转了两、三年才终于找到了今天贺云阳就带了天景一起來探访这一处自己在母亲腹中曾住过的故园 两人不再说话脚步和心情都有些沉重地來到了嘉禾村之后那里果然是一片荒地杂草高得过了天景的腰一眼望去满目荒凉丝毫也看不出这里曾是一个幸福的安乐窝两个相爱的人曾在这里期待着一个小生命的出生 两人踩着蒿草在这里走了几个來回然后贺云阳在这片荒地的中心跪下天景想了想也跪在了他的身边两人一起磕了三个头默默地谁也沒有说话 两人磕完头站起贺云阳拉了天景转身就走再不回望一眼 不知是不是听了那个老者的话受到暗示反正天景从踏入荒地时起就浑身不适心一直悬着直到离开才喘了一口顺畅的气问道“贺云阳你刚才磕头时为什么不说话呀” 他苦笑道“说什么我是贺云阳是齐朝贺氏皇族你让我对一个普通百姓的亡魂说什么我磕三个头是谢他给我这条命以后就再无牵扯了” 天景点点头“也是啊这三个头磕完你的心愿就算了结了可我的心愿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了解” 贺云阳奇道“你有什么心愿啊” 天景嗔怒“你说这话好像就你有良心我就沒良心似的你别忘了我在古榆村住了八年是赵奶奶一家把我养大的我当然是想找到他们好好报答了可是我找了好些年都沒有他们的消息算一算赵奶奶如果还在今年都该过百岁大寿了” “那么善良的老人家一定健在的”贺云阳揽着她安慰“等找到了那位赵奶奶你一定要带我去看她那位老人救了你的命也等于是对我有恩我一定要给她磕头行大礼相谢” “唉可是怎样才能找到他们呢”天景叹息“我想他们是不在大渊了否则他们怎会不知我现在做了皇帝为什么不來找我嗯古榆村所在的襄州和魏朝接近但那时魏朝和大渊刚打过仗估计他们也不会到魏朝去哄你说赵奶奶一家会不会到齐朝來了” 贺云阳沉吟道“还真有可能齐朝和大渊关系友好两国的人來往通亲定居什么的也是常事那就这样我在国内发告示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呢”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齐朝朔越城北大营的骑兵军团刚结束了一天的操练骑兵军团万人共分十队现在第三队的队长赵城虎刚回到大营自己的帐中卸下了盔甲坐下來喝口茶 赵城虎已经在齐军营中当兵十二年了同僚和下属都不知道他其实是大渊人因为在十九年前他的小表妹赵念雪被当时的皇上认作养女被带回宫里去了姑奶奶说再留在古榆村可能会有麻烦就带了全家背井离乡來了齐朝 十九年了姑奶奶在到了齐朝后第二年就去世了爹和娘前几年也都不在了而他已娶妻生子现在是一家三口了 而当年的小表妹听说如今是大渊女皇了 大渊是袤合洲最富庶的国家财富之地就能吸引那些为财而來的人各路各国的行旅商贾趋之若鹜其中甚至有袤合洲之外在大海上冒险讨生活的航海家 这一天就有一位蓝瞳紫发相貌奇异之人进了昀城直奔皇宫而來见了宫廷总管王内侍这位明显是外国人却操着一口流利的大渊国语将一份小折子和一份厚实的红包一起递给王内侍说道“请将这份折子转交你们的女皇陛下” 红包给的很有份量折子递进去的速度自然也够快天景打开折子心就激动得狂跳起來折子上只有一句话“乔慕白不负女皇陛下所托已采回龙血珠果求见” 天景合上折子不动声色地道“让乔慕白到御书房來见我” 乔慕白走进御书房时手里还拿着一只白布口袋看到天景他上前几步刚要行礼就被天景阻止“乔先生免礼请坐” 那个人道了声谢上前几步把怀里抱着的小口袋放在书案上“请女皇陛下过目此物就是龙血珠果” 天景打开口袋一般异香扑面而來浓烈醇厚竟似上等的美酒 袋子里红艳艳的一片尽是一颗颗殷红灼目的果实这小小的红色果实甚是奇异明明已经完全干燥拈起一颗在指间一捏坚硬紧实但外型和色泽却仿佛是从树上新摘的鲜果浑圆饱满鲜艳欲滴散发出醉人的芬芳 天景捻了一枚果实在手缓缓念着“龙血珠果止痛效力强于曼陀罗花十倍且全无毒性服后亦无昏沉迟钝之感实为止痛之圣物然极其珍稀难得只有生于大海中几座孤岛上之龙血树方结此果五年一结结果时龙血树上生出一椭圆形卵壳每颗龙血树只结卵一枚不断生长五年方得成熟此时摘下卵壳剖开里面尽是龙血珠果共计三百六十五枚应一年之数将此果晒干即有醇厚美酒之芬芳取此果三至五枚泡水一杯其色艳如鲜血其味甘美如蜜饮之即可立止身体之一切痛楚” 她念完这段《奇药异方典籍》中的记载向乔慕白道“乔先生既见到此果不知朕方才念的这段龙血珠果的详述可属实呀” 乔慕白点头“除了因果实太过珍贵我沒有试过功效之外其他的都属实我在海中一座孤岛上发现了一棵龙血树而且已经结了卵壳我在岛上住了近三年终于卵壳成熟落地剖开一看里面尽是鲜红小果我数过真的是三百六十五颗晒干后果然味如美酒几欲醉人不过是不是真有灵效我就不敢保证了我觉得要试此物灵效必得是巨痛难忍时方试得出來一般头痛牙痛的用此物都是浪费” 天景笑道“乔先生说得极是先生为了朕的事辛苦三年朕感激不尽”说着她拿出一摞薄纸放在乔慕白面前“这是朕加盖了御玺的兑换券凭此券先生可在大渊的各大银号钱庄里兑换到三万两黄金一共十张每张三千两方便先生取用” 乔慕白有些吃惊叫道“女皇陛下您这就将全部款项一下付清了您为何不等试验过了再付” 天景笑道“此龙血珠果是天然生成又不是人工调制的药方先生为朕取回就是完成了这笔交易灵与不灵与先生无关我大渊人做生意向來以诚信为本我身为大渊女皇岂可不以身做责这三万两黄金是当初说好的价格先生请收好” 乔慕白叹道“女皇陛下当真爽快如果这些龙血珠果真有奇效五年后我再去那个岛下一批应该就成熟了” 天景苦笑喃喃低语道“五年后也许就用不着了” 火龙鞭之伤伤后十年内每年复发还只是一年一次但到十年后毒性深入脏腑就不只是每年一次了全看受伤者的伤情轻重和体质强弱 贺云阳伤重但体质好不然也熬不过十年可是十年后的日子才是真正难捱的三个月里他的鞭伤就发作了四次太医院里治疗这个阶段的火龙鞭伤只有一个药方就是银叶汤这是祖传下來的方子取银柯树的叶子三钱煎汤这个方子极麻烦煎药就得三个时辰而且一剂药得分三次喝每次服药间隔半个时辰一剂药全喝完才能渐渐产生药效 太医院的众位正噤若寒蝉因为贺云祥正在这里发脾气每次皇上鞭伤发作这位殿下都要跑來发一通脾气沒办法皇上的鞭伤太重现在毒入脏腑银叶汤的效力其实不太好 “皇兄服药这都过了好几个时辰还是痛得厉害你们就不能加大一些剂量吗” 太医们苦着脸默默其中有个胆大的终于开口辩白“殿下不是我们不加剂量实在是……今年的银柯叶收成不好药库里的存量就不多皇上这鞭伤发作得也太频繁了而且幽禁在太子府里的那位……虽然伤情不重但身体太差早几年前就已毒入脏腑用上银叶汤了所以这银柯叶实在不够用啊我们也沒有办法” “什么”贺云祥本來也就是心急跑來发泄一下而已听到这么一番解释才真是火了大怒道“你们是什么意思难道皇兄的身体还沒有贺云海的身体重要吗”你们……” 太医们着了慌忙忙地解释“我们怎敢有此意但是皇上吩咐过绝对不能亏待了贺云海” 贺云祥压了压火“我也沒说不给他用只是给他少用一些嘛以后把贺云海的银柯叶用量减少三成补贴给皇兄皇兄以后要是问起我担着” 太医们互望一眼一个太医想说话被同僚扯袖子阻止只点头喏喏称是 贺云祥又叮嘱了一番转身走了一个太医抹着满头冷汗叹息“这位爷哪里知道银叶汤加量可增强效力但是减了量就全无效力了这下好了太子府的那位就等着痛死吧” 第二百七十八章:送药暨烧毁密诏 贺云祥从太医院出來沒精打采地走着在一条路的转角处被人叫住了他回身一看叫他的人竟是天景他又惊又喜先四下打量了一番幸好此时这条路上沒人才低声道“嫂子你怎么到这里來了” “我來给你哥哥送一样东西再看看清和姐姐哎你哥哥在哪儿呢” “哥哥……”贺云祥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才道“哥哥他的火龙鞭伤又复发了嫂子哥哥他一直沒告诉你其实火龙鞭伤……” “十年后毒性深入脏腑一年中就说不定会复发多少次了对吧” 贺云阳惊道“嫂子原來你知道呀” 天景不屑地撇嘴“你哥哥最爱自作聪明总是以为只要不告诉我的事我就不会知道哼其实我什么不知道我这不是给他送药來了嘛走快带我去看他吧” 贺云祥听说她是來给哥哥送药的喜出望外地答应一声赶快引她去了静心阁 贺云阳此时正在苦苦煎熬着服了银叶汤后巨痛虽然有些缓解但也只是一些而已疼痛还是难忍难捱他闭眼咬牙的强忍着不肯出声惊动了外面守着的那些宫人和内侍那些人围着他也丝毫不能缓解痛苦还平白让人参观他的狼狈 外面的那些人也郁闷皇上不让他们守着但等会儿皇太弟殿下回來不是还要把他们训斥一顿 正想着贺云祥就进來了但一句训斥沒有而是说“这里沒什么事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众人还沒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就被贺云祥一叠声得赶了出去他们出去了一撇眼间见到门边的暗影里好像站着一个人但沒等仔细看那位殿下又在里面催着“快走快走”谁还敢停下脚看仔细一众人赶忙地走了 天景抱着小口袋猫一样溜了进來轻声道“再沒人了吧” 贺云祥摇头“里面只有哥哥一个人” 贺云阳昏昏沉沉得听到有人进來了这一阵正痛得厉害他不敢说话只是蜷缩着忍痛天景暗叹着摇头对贺云祥轻声道“去拿杯水來不是茶是清水” 贺云祥答应着去了天景走到床边把手心覆上贺云阳的额头 她手心的冰冷激得贺云阳打了个寒战睁眼转头见是她喃喃唤道“天景你怎么來了” “哼痛得厉害吧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也是让你白担心”贺云阳强撑着坐起來勉强笑道“我吃过药了不太痛了你不用担心” 这时贺云祥端了水回來把水放在桌上期待地望着那个小口袋问道“嫂子这个袋子里就是药吗” 天景献宝似地打开小口袋捻了五颗龙血珠果放进水里那果子好神奇入水即化转眼一盏清水颜色就殷红如血散发着陈酿的芬芳 她端起杯子送到贺云阳唇边“喝吧喝了就不痛了” 贺云阳惊诧“天景你从哪里弄到得龙血珠果” “咦你居然也知道呀先别问快喝吧” 世界上很少有美味而有效的药但贺云阳今天是尝到了一杯龙血珠果水喝下不到半柱香的工夫疼痛就像退潮般隐沒了浑身轻松 “天景这龙血珠果可是只有有海外孤岛上才能偶然找到你是从哪里弄到这么多”贺云阳望着那一口袋艳艳的龙血珠果发呆 “买的呀我和一个常年在海上漂泊的航海家做了生意四年前我就从许太医哪里知道了这鞭伤会加重的事我就派人联系上了那个航海家他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找到了这么一袋” “这么一袋……得多少钱呀”贺云祥有些口吃 “这就不用你们管了”天景摆出一副地主婆的架势口气豪迈“我大渊何等富庶这些钱还不在话下” 贺云阳看着她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儿忍不住想笑却被她板着脸瞪了回去“贺云阳不说这一袋龙血珠果值多少钱只说我为你打算着想的这份心意你知道吧” 贺云阳想想她四年前就在为他的伤打算畴谋不禁感动重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要是敢把我的这份心意分一颗给竹竿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贺云祥听到这个新鲜词奇怪问道“竹竿是什么” “贺云海”天景和贺云阳异口同声 贺云祥默念竹竿这个词再把这个形象往贺云海身上一套发现真是合适得天衣无缝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嫂子你真厉害这个绰号实在太贴切了” 贺云阳咳了一声轻斥道“云祥不许背后说人” 贺云祥不服气道“是嫂子先说他像竹竿的你怎么不说嫂子” 贺云阳无奈“我管不了她我只管你” 贺云祥低声咕哝了一句“原來你也有管不了的人”上來把那只小口袋抱在了怀里对天景笑道“嫂子我替哥哥收着他以后伤势发作我泡水给他喝我会看好的绝不会让哥哥给竹……竿一颗” 贺云阳无奈只好装作听不见 天景笑了笑道“贺云阳你休息吧我要去看看清和姐姐一会儿再來和你说话” 贺云祥接口道“嫂子我带你过去吧正好清和这几天也在念叨你呢你们姐妹俩好好说说话” 他们出了静心阁正打算拐上一条比较清静的路忽见一个小宫女匆匆走來远远看见贺云祥竟然飞跑了起來 天景认出那是清和姐姐从大渊带过來的陪嫁宫女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和她见面呢还是该转身回避还沒合计好宫女已跑到了面前见到她也是一怔忙跪拜下去叫道“皇上” 天景点头道“快起來吧你跑得这么快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宫女笑道“是急事更是喜事刚才太医來给王妃诊脉诊出了喜脉呢” 天景一时沒反应过來眨了眨眼抓住那个宫女确认“你是说清和姐姐怀孕了” 清和怀孕的消息当然引來一阵大欢喜可欢喜过后贺云祥就被天景赶走了因为她今晚要陪着清和姐姐对于哥哥都管不了的嫂子贺云祥哪里惹得起只好在刚刚荣升为父亲的这个夜晚百般不情愿地离开了妻子幸而这世上还有哥哥好有哥哥的贺云祥不至于落得睡书房这等悲惨境地 清和怀孕了天景高兴得就像是她即将要初为人母她不时地去摸清和的肚子很难想像正有一个小生命在姐姐腹中生长着十个月后就要來到这世上了 “姐姐不是说可以听到小孩子的动静吗让我听听” 清和笑着推开她“傻丫头那得在有孕好几个月以后才能听到动静现在什么也听不到的” 天景又恋恋地摸了摸她的肚子“姐姐我好羡慕你呀好像还有一点妒忌不过只有一点点哦”她比了个很小很小的手势叹息道“要是我能给贺云阳生个孩子那有多好姐姐我说这话是很沒羞的你别笑我可我真是很想呢” 清和倚在枕上揽着她的肩心里是酸涩的痛天景太瘦了脸上苍白得沒一丝血色而且浑身冰凉清和虽不懂医术但也知道天景的身体差到这个地步大概是很难有做母亲的希望了但即便不能有孩子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总是好的 清和忽然有了冲动立刻就想说出那个秘密想跟天景说父皇留给我一份密诏你拿着它就能释放玄明然后你把皇位交给他你就自由了天景你就能跟贺云阳在一起了 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心里有个声音忽然冒出告诉她在和天景说之前应该先和贺云阳商量一下清和不知为何我大渊的国事家事要和齐朝的皇帝商量但想到贺云阳的身份也不只是齐朝皇帝就理智地转了口语声柔柔地安慰“天景你别灰心你跟贺云阳是天生一对拆不散分不开的最后总能在一起而且肯定儿女成行多子多福” 几天后清和夫妻俩又和贺云阳一起用晚膳饭后清和想了又想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哥哥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贺云阳诧异地望着妻子贺云阳也有一瞬的愣怔随即点头道“你说是什么事” 于是清和就说了密诏的事她话音才落贺云祥就叫道“这事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就赶快把密诏给嫂子让她……” “让她把玄明放出來脱袍让位然后就可以……”清和笑着瞟他一眼“云祥我和你想得一样我只是想征得哥哥的看法如果他的想法一样我就把密诏交给天景” “哥哥的想法怎么会不一样”贺云祥看着沉吟不语的哥哥唤道“哥你说话呀” 贺云阳嘴角挑起一丝莫名的笑“这话看怎么说如果从我自己來说我会现在就拿着那份密诏去找天景看着她明天去释放玄明三天后就禅让皇位然后我就把她带回來举行封后大典一刻工夫都不会耽误” 贺云祥想这速度也太急了一点儿不过也像哥哥的个性认准算定的事情就会雷厉风行他说道“就是应该这样嘛” “真的应该这样吗”贺云阳笑了一声向清和道“天景说过玄明从十二岁时就被交由你母亲抚养你可以说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弟妹以你对他的了解玄明是能够为帝王的人吗” 清和咬了咬唇坚决地摇头“玄明是个纯善纯良的人他不是帝王之材哥哥我说句实话你别不高兴但凡能坐上皇位的都不是完全的好人或者说他们的好只放在爱国爱民上剩下的部分说是地道的坏蛋也不过份我父皇你和天景都是这样我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经过了父皇和天景两任帝王父皇如何我不敢说但天景这些年做的好多事用道德标准來衡量是根本不对的但她是为大渊好而且这些事也确实对大渊有好处而这些事玄明是绝不会做的不要说他自己不会做就算有人教他他也学不來的” 她叹息“如果玄明真有帝王之材那么在天景跟我说起你和她的事时我立刻就会把密诏拿出來给她天景是我心疼的妹妹她一个女孩子家肩上却挑着这么重的担子有多累我是可以想到的何况她的身体还是那样……而玄明也是我的弟弟他被幽禁委屈了这么多年应该还他公道和该有的地位如果是这样那就让玄明为大渊之主天景來做齐朝皇后这才是多好最合适的可是玄明不行呀他最多只能去带兵打仗” 贺云阳笑笑“我那位岳父大人一生都沒培养出个堪当大用的儿子却有两个出色的女儿弟妹你的见识比起天景也不差你说得对玄明是将材而非帝王之材至于你父皇对允炆的担心从现在允炆的品格和性情來看他不会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你大概不知道从允炆三岁时我就收他做徒弟了所以我对这孩子的评价是有依据的” “啊我说呢允炆五岁时我就和天景商量派个暗翼來教允炆武功天景说暗翼算什么她会给允炆找个武功天下第一的人做师傅原來……” 她停住话看贺云祥两人一起露出“哦原來如此”的得意笑容倒真是有夫妻相 贺云阳窘了手指哒哒哒地敲着桌子斥道“笑什么都不许笑” 有夫妻相的两人又一起绷紧了脸听皇帝兄长讲话 贺云阳道“允炆这孩子并非其父那样志大才疏又心胸狭窄之人他像天景极像他有才能有抱负却又豁达潇洒弟妹你相信我看人的眼光将來天景把大渊交到这个孩子手里绝不会有错” 贺云祥急道“可是哥哥那你和嫂子怎么办” “以前怎么办以后就怎么办弟妹这份密诏你还是收好别让天景看到否则她也是为难如果她一时冲动真的把玄明放了出來让位给他以后她一定会后悔打个比方如果你极用心地绣一幅美景图绣了一半就交予别人可是那人根本不善刺绣把你的绣品弄得一团糟你一定会心疼的对不对你知道的天景那丫头手笨从沒给我绣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但这些年來她用心绣了一副大渊江山图这副图绣得真好这丫头是大巧若拙呢就让她守住这幅图吧以后交给个善绣的人接手可千万别毁了她的心血” 这天晚上清和在烛火上点燃了那份密诏她平生每一次做有负父皇嘱托的事但她守住了那幅美好的大渊江山图 第二百七十九章:回天丹在谁的手里 天景最近真是快要抓狂了。自从上次冰璃雾的寒气重重发作过,在她身体基本恢复后,贺云阳就增加了带她云溶阳山泡温泉的次数。从前是每月一到两次,最近却暴增到了半个月六次的地步。 天景很忙,她每天都有大堆的朝政,大堆的杂务要忙,还要抽出时间來都教导允炆。她沒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泡在温泉池子里。再说她出宫一趟也不容易,要用到好几种符咒來制造假象,还生怕露馅穿帮。 可贺云阳丝毫不体谅她的难处,他这个人,一旦决定了什么事,那就会我行我素的做下去,决不受外力干扰。他每次來,丝毫不管她有多忙,也用不着她來布置假象,那些符咒,他比她用得还熟练利落呢。三下五除二布置好,一把拎了她就走。天景感叹,这人虽然不作强盗好多年,但行事还是强盗的风格。 來到溶阳山顶,找一口大小合适水温正好的池子让她进去。只吩咐一句,“闭目运功,深呼缓吸。“然后就在池子边盘膝而坐,开始弹琴。 那些都是能清心宁神,有助于运功的曲子。贺云阳可以一首接一首地足足弹上两个时辰。他弹琴亦可入定。天景可沒这本事,之所以贺云阳教她的功法她修行了这么多年还是难有大进,就因她杂念太重,入定对她來说是相当困难的事。 就比如她泡在温泉里,耳边是那样宁静安神的琴曲,正该好好用功吸收温泉的热力才是。她知道,可是做不到。她入定静心的时间最多半个时辰,就忍不住要睁眼四下地看。当然,最多的还是看贺云阳。有时看着他生气,怨他不体谅自己,隔三差五地就让她來泡温泉,两、三个时辰就晃过了。有时又感动心疼他,她忙,他也不是个闲人,这样费时间费功力地,还不是希望能尽量延长她的生命。甚至是多活一天算一天的谦卑愿望。 当然,还有很多不入定的时间,天景用來看着贺云阳发呆。她自己都觉得惭愧,已经是人届中年了,又是一国之君,这花痴贺云阳的毛病怎么就改不了?后來经过仔细分析,她发现不是自己的错,全怪贺云阳。是他太妖孽了,这十几年过去,他居然一点沒变一点沒老,还是十八岁时的模样,还是那样让她容易沉溺。 他闭目凝思的神态真好看,他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真好看,他抚琴时手指的动作真好看,他…… 贺云阳眼也不睁地低喝一声,“陈天景你看够了沒有?闭目运功,深呼缓吸。” 每次都是这样被发现。天景闭上眼气愤地想:贺云阳你是故意的!你明知道你在身边我就静不下心來。你非要呆在这里弹琴,弹得一点儿都不好听,就是要诱。惑我看你,然后你好有借口骂我,你这个大坏蛋。 大坏蛋贺云阳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她的腹诽。食指一勾中指一挑,开始弹《清心调》。 “贺云阳,你为什么不老呀?” 结束了泡温泉,开始一直叫着忙啊忙的天景反而不急着回去了,他们就在溶阳山下县城的小茶铺里喝茶,天景拈了一颗盐水花生慢慢地嚼。问起这个让她费解又气愤的问題。 “我还沒到老的年纪,为什么要老。再说,我可是有修为的人,不容易老。”贺云阳说着啜一口茶,又不是什么好茶,他还喝得很开心的样子,分明就是在得意。 “哎,那不就是说,将來我都老了,你还是这个样子,然后你就要嫌弃我了是吧?”天景板起脸开始找茬。 贺云阳瞟她一眼,眼里有促狭的笑,“要嫌弃早就嫌弃了,不嫌弃一辈子也不嫌弃。我喜欢你,从來就不是因为你是美女。” 天景狠狠地咬牙,可是后面贺云阳幽幽地一声叹息,让她又气不起來了,贺云阳苦笑着感叹,“再说,将來是什么时候?” 天景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话題不能说,偏要说什么将來,但既然已经说到了,立刻转话題反而尴尬,她强笑道,“谁说沒有将來,我师傅说了,她修炼的进展神速,如果顺利的话,再过六、七年,她的道行就能恢复到可以进入祈祥天的瑞安阁,她会为我们偷……哦,是拿两颗‘回天丹’來。师傅说回天丹是天界的神药,可以解凡人所有的病痛毒厄,你的火龙鞭伤和我的畏寒症都能治好的。” 她只顾絮絮叨叨说着,却发现贺云阳好像已经神游天外了,根本沒有在听。 “喂!”天景大叫一声,一掌拍在他面前的桌上,“贺云阳,你想什么呢?” 他回过神來,“我在想回天丹,你师傅给你讲过那药是什么样子吗?” “讲过。”天景笃定地点头,其实是她自己曾经见过,“回天丹大如鸽卵,是淡绿色的,完全透明,就像一颗绿宝石,有淡淡的清凉的香。” 她惊讶地看到贺云阳的眼睛越來越亮,脸上是无比的惊喜,她有些紧张,怔怔地问,“贺云阳,你怎么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惊喜叫道,“天景,你有救了,不用等你师傅去取药,回天丹在齐朝就有一颗。” “什么?在齐朝就有回天丹?怎么可能,是在皇宫的太医院里吗?” “不,是在贺云海手里。” “竹竿……竹竿怎么会有回天丹?”天景觉得这真是最近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 “那还是我八岁的时候,”贺云阳喝了口茶,“有一天,宫里來了个道士,道骨仙风,潇洒无尘,他说要在翼州修一座宵云观,來向我父皇化些修观的银两。那天正巧父皇心情好,愿意做这善事,出手就是三百两黄金。道士很感激,说愿意送给皇子们每人一样礼物,父皇就把我们都叫出去见那个道士。我记得清楚,他给了贺云海一颗淡绿色的药丸,介绍说这是回天丹,可起死回生,治疗世间一切病症。” “听你这么说,好像还真是回天丹呢。” “那个道士绝非凡人,他给了贺云涛一把匕首,其锋利程度几乎可以和青琊媲美;那时候云祥的身体一直不好,但戴上了他给的一道符之后,身体就健壮起來了。所以我想,那药不会是假的。” “那个道士给了你什么?”天景好奇。 贺云阳苦笑,“什么都沒有,轮到我时,父皇说不用给我了,我什么都不需要。道士就对我叹了一口气。” 天景后悔自己说错了话,忙安慰他道,“不给就不给,你还不稀罕呢。” “别的不稀罕,回天丹还是稀罕的。”贺云阳笑道,“回去我就去找贺云海,我想他应该沒有用那颗药,不然他现在不会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那么恨你,怎么会把回天丹给你?” “他不给,我就……” “不要!”天景看到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一把所握住他的手,急急道,“贺云阳,不许你去找竹竿。你说过不会动他,让他自生自灭。再说,那只有一颗回天丹,有什么用?就算我吃了那药病真的好了,可是如果沒有你,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许你去找竹竿,听到沒有?” 贺云阳点头,“那我们,就一起等你师傅吧!” “就是,等得到是我们的命,等不也是我们的命,怕什么!” 清和在怀孕四个月时,被太医诊出了双胎的脉象,而且还可能是龙凤胎。 得到这个特大喜讯后,天景就派了大渊皇宫御膳房两个手艺最好的厨师到齐朝,天天给清和做家乡菜吃。 贺云阳也很高兴。他也沒忘了那位一直在念慈堂常住的老人,贺铭扬和他沒有关系,但总是云祥的父亲,虽然不称职,但父子亲情总是不能抹杀的。于是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弟弟带了清和去念慈堂向父皇通报这个好消息。 贺云祥很是不情愿,但也不愿拂逆了哥哥的心意,就带了清和去了。清和在新婚之日就沒见到一个长辈,直到现在有了身孕才去拜见公爹,实在不能不紧张。战战兢兢跟着云祥迈进了念慈堂。她沒想到过程那么短暂,而且从进來到出去,看到的,只是那个在香烟缭绕间独坐的老人的背影。 贺云祥说:“父皇,我成亲了。” 老人说,“嗯,知道了。” 贺云祥说,“父皇,清和有身孕了。” 老人说,“嗯,知道了。” 贺云祥说,“我和清和给您请安。” 老人说,“不必了,出去吧。” 然后他们就出來了。一路走着,气氛很僵很冷,这是清和从认识他起从沒有过的感觉。清和一直沒敢说话。都快到他们的祈宁宫了,贺云祥忽然哑着嗓子道,“你看到了吧,他就是这样的。他从來不喜欢我和哥哥。我母妃去世得早,我一直就是跟着哥哥过的。” 清和沒想到他的过去是这么可怜悲凉,她想了想,伸手轻轻地拍他的背,柔声道,“沒事的!一切都过去了,你已经长大了,都快做父亲了,他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 贺云祥僵硬的脸上有了些笑容,用力点头,“就是。我有哥哥,有你,很快还要有两个小宝贝了,我才不在乎他对我是什么样呢!对了,要是哥哥问起來今天去见他的情形……” “我知道怎么说,”清和接口道,“我就说老人家很高兴很欣慰,还跟我们说了好一阵子话呢。” “就是这样,哥哥已经很辛苦很不易了,就别再用这事给他添堵了。”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清和分娩这日,天景罢朝一天,來到齐朝等待她的两个小外甥诞生。 足足好几个时辰的挣扎,清和终于把两个小生命带來了这个世界,果然是龙凤胎,是姐弟,那个女婴有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和天景有几分相像。 贺云阳抱着这个女孩儿,又望着天景笑,然后跟云祥说,“你们以后要看好这个小丫头,别让她欺负了弟弟。” 天景知道他在调侃自己,一扬下巴挑衅道,“我看这个小丫头乖得很,就像我一样,你说我欺负过谁?” 贺云阳慢条斯理地逗弄着孩子,悠悠开口,“天景,你不该问我你欺负过谁,你该问我有谁是沒被你欺负过的。” 天景怒,刚想正式和他吵架,贺云祥赶紧插进來,从贺云阳怀里抱走了女儿,笑道,“哥哥嫂子你们慢慢吵吧,我进去陪清和了。” 贺云祥溜走了,剩下的两人石化,顿觉吵架也沒意思了,不如找个地方喝茶。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两个孩子的百日之庆。 这场百日宴自然是要大办的。宫里提前了十几日就开始筹备盛宴和各种节目。诸位臣子当然也都绞尽脑汁地考虑该送什么礼物,才能讨得皇上和皇太弟的欢心。 这些都是正常的,特别奇怪的是,魏朝的国君竟也发來国书道贺,声称将要派出使节,携带重礼前來道贺,并且再三重申,这将是一份极重极好的礼物。 贺云阳看着那份国书,疑云重重。两个孩子的出生说到底是贺家的家事,最多就是请臣子们吃顿饭,当然不会发国书通知别国?这样的话,魏朝的消息就不是來自正途了。既然不是正途的消息,他又为何要发国书派使,弄得如此大张旗鼓? 贺云阳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他有预感來者不善,但是人家发來一份如此显示友善的国书,实在不好不让他们來。 魏朝也是贺云阳吞并计划中的一环。但他不急。他探知得魏朝老国君已经是病体沉重,归天之期大概也就是在半年内。他打算在新老国君刚刚交替,万事不顺之时,突发奇兵,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现在这样一份突然而來的国书,到底是讨好的搭讪呢,还是先出手的挑衅?贺云阳之所以打算用乘人之危,投机取巧的手段攻打魏朝,是因为这个王朝,这个国家太神秘了。他很难往他们的朝廷里安插探子。不管多么优秀的密探,只要安排去了魏朝,至多不过三月必然被识破,然后这个人就神秘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魏朝的皇族是莫家,现在的老国君莫制恒已经七十有八了,他家的太子莫乾珊年已过了四十,可谓是各国中年纪最大的太子,想來他必定是地位尴尬,心急如焚。现在老皇帝病重,这位都快老了的太子总算快熬到了出头之日。 那么,既然老皇帝已经病入膏肓了,应该不会为了齐朝皇族家里添了两个孩子而强撑病体写下贺喜国书。这份国书的字体潇洒苍劲,神完气足,断然不会出自病弱老人之手。难道是那位太子已经急不可耐地先尝试着写了第一份国书? 既然想不出头绪,不想也罢,等到魏朝的使节來了,听听他们要说什么,看看他们带來的是一份什么样的重礼? 贺云阳把这份国书放到了一边。这次的盛宴还有很多事要忙的。这次天景也是要來的,要以大渊凌尧帝的身份前來道贺。嗯,就让云祥带几个臣子,出城十里相迎吧。 睿奉五年五月十八,就是两个孩子的百天之期。这小姐弟俩,姐姐叫贺思遥,弟弟叫贺思远。他们虽是双胞胎,长得却不像,姐姐清秀玲珑,弟弟虎头虎脑,都是极可爱的孩子。 天景三日前就到了,但魏朝使节可真是会掐时间,直到开宴前半个时辰,才有人來通报,“魏朝使节到!” 第二百八十章:夺魂舞暨突袭,重礼 魏朝使节如此姗姗來迟实在是很失礼的这种派出参加别国庆典却在对方国宴将开时使节才到的例子几乎沒有当然如果遭遇了不好的事情比如异常天气和强盗打劫什么的倒也以理解和原谅问題是魏朝的使节队伍进朔越城时队伍整齐人马精神马背上驮得东西整整齐齐从哪个角度也看不出他们曾遭遇过天灾** 來接他们的齐朝官员都在等着他们的解释是沒有解释魏朝的使节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一张脸圆圆地透出孩子气态度和善和谁说话都先是笑眯眯的但和他说什么话都是含糊而过包括问起使节队伍为何今日才到他也是哼哼哈哈地只见笑沒有什么确切的答复 齐朝的人也懒得和他磨牙庆典马上就要开始了耽误了吉时自己吃罪不起 贺云阳正在看礼单实在不敢想像这样一份毫不出奇的礼物作为国礼來说甚至说是微薄寒酸的东西竟然在国书里被一再称之为重礼好礼到底是魏朝太穷还是他们取笑齐朝太穷沒见过东西 时辰快到了贺云阳丢开这份被称为“重礼”的薄礼将出御书房的门他犹豫了一下在考虑要不要带上青琊想了想还是不带今天是两个小孩子的百日庆带一柄杀气那么重的剑总是不太好再说不过是一场宴会而已会有什么事需要有得上青琊呢 庆典的座位安排是这样的既然是亲家大渊凌尧帝的座位安排得离皇位很近两人稍一侧身就能和对面交谈皇太弟夫妇的座位在左首的前两个位置右首的第五个座位上就是那位笑面团团的魏朝使节其余的位置就是齐朝文武百官的座了 庆典开始既然是皇子的百日宴当然要把两个孩子抱出來给大家相看参观那些齐朝官员看了当然是赞词无数充溢大殿两个小小婴儿在襁褓里安静望着眼前一张张走马灯似变幻的笑脸不哭不闹有时也咧开小嘴笑笑含糊说些咿呀之语 到了魏朝使节那里那人起身挨个打量两个婴儿脸上的笑容越亲切和善不住地念叨着“挺好挺好”说着说着竟然伸出手來想摸孩子的脸两个抱襁褓的宫女连忙躲闪一眼瞪向他心想这人太不懂规矩了你是谁呀就想摸我家的小皇子和小公主 那人也觉失礼收回手尴尬一笑就坐下了 哪一国的国宴上助兴的也不过是些歌舞而已又一支舞蹈结束舞姬们刚刚退场魏朝使节就站起了身向上施礼笑道“不知陛下有兴趣一观我魏朝的歌舞” 贺云阳不置否地点头淡淡吩咐了一声“传” 魏朝的舞姬们一上殿众皆哗然大臣们都愣了随即好色的眉开眼笑正统的低头皱眉清和一扯贺云祥的袖子低声命令“低头不许看” 贺云祥一笑就遵妻之命低头垂目 贺云阳怒瞪了使节一眼那一位无所谓地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此乃我魏朝的民俗但凡孩子百天周岁之时都要跳这一支‘祝天舞’” 贺云阳无话说了天景倒觉得有趣她就不信魏朝有这习俗若是小孩子出生在寒冬腊月的天气还这么歌舞一番还不得把这些女子冻得伤风感冒啊 她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这些舞姬穿得太少了只用些轻纱薄绢半遮了关键部位其实也沒什么用舞蹈起來该看的不该的都看到了 舞姬们一共十八人其中十五人身裹红纱其他三人身上则是黑纱十八人的双手双脚上都戴着一串小小金铃舞蹈起來曼妙身姿撩人动作加上清脆铃声的确能消魂夺魄 贺云阳从來就不好这个此时根本不抬头几乎是入定的状态但一撇眼间见天景居然手持酒杯眼盯舞姬津津有味的样子 贺云阳有点火心想这丫头是什么品位这种艳俗无稽的东西她也能看得这么开心他凑过身低喝了一声“不许看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天景白他一眼回道“你看看就知道我感觉不对她们……是在跳舞吗” 贺云阳不解她的话也抬头看看了几眼就觉得那些女子的确不对她们分成了三组五个着红纱的女子围着一个穿黑纱的女子舞得婀娜生姿但举手投足间手腕脚踝上的金铃似乎蕴含着一种隐秘的节奏再四下看看齐朝的官员一个个面露痴呆不是那种好色的呆相而是真的痴呆了 贺云阳愣了随即反映到这些女子其实是在用某种**术除了天景和自己是有修为的沒被迷惑就连低头未看的云祥和清和都有些神思恍惚这之外就只有魏朝使节一个人一直看着但神智清醒 贺云阳重重一拍桌子喝了声“停了”他这一声喝是含了深厚真力的这一声如佛音入耳被夺了神魂的那些人瞬间就有些清醒 他这一声喝的同时魏朝使臣重重摔杯那十八个舞姬十五个红纱女立刻散开退到一边而那三个着黑纱的舞姬不知怎地竟人人手中都有匕首腰肢轻扭灵如狸猫般袭向殿里地位最高的三个人:贺云阳、天景和贺云祥 这三个女子身手都相当了得而且匕首上泛着乌黑光泽是淬过剧毒的 袭向贺云阳的女子刚刺出匕首就被他拧脱了手腕然后他一指点在女子眉心女子就无力软倒昏了过去 贺云祥和哥哥学了多年的功夫当然也不会在意这种水平的刺客三五下就料理停当了还有空闲对清和说一声“别怕沒事” 最惊慌的就是天景她是真正眼高手低的人那个女子又不看她的眼睛匕首刺向她胸口就只盯着她胸口 那乌黑的匕首离天景的胸口不到寸余忽然她身体一晃松手匕首滑落嘴角一丝血缓缓流下就倒在了天景面前的桌上 天景稳了稳神抬头看到贺云阳关切的眼神她摇了摇头表示沒事 贺云阳面前的酒杯不见了嵌在了那个女刺客的背上 几个瞬间之后一场行刺就以失败告终十五个红纱女子已经瘫倒在地看來她们是真正的舞姬那个魏朝使节仍然微笑着似乎并不在意 贺云阳起身下了御阶向他走來寒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魏朝使节不说话又持壶倒了杯酒看似潇洒无惧但他的手还是微微有些抖 贺云阳还有几步就到他的座前了这时霄凌殿大开的殿门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这人往殿门前一站大殿里似乎都暗了一暗似乎正当午时的阳光都被遮住了 贺云阳脚步未停转头向门口看來入眼的是一个异常高大的白色身影挟着一道炫目的红光向他当头击來他下意识后退两步闪身避过这一下突袭 高大人影一击未中不等招势用老就已经变招第二击第三击连环而來他的动作太快在场的所有人和被攻击的贺云阳都沒看清这人的样子和他手中的红光到底是种什么兵器 当然眼睛最尖的天景还是看明白了那人手中的武器那是一根红色的棍子或者是类似于棍子的东西那个高大的白衣人把这棍子挥舞成一团杀伐凌厉的风牢牢罩定了贺云阳贺云阳失了先机手中又无兵器只能靠灵变的身法勉强躲闪支撑 在座者中有很多武将但谁的身边也沒兵刃有心赤手空拳的上來援救皇帝但看一眼白衣人踩过的地面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凡是白衣人脚踏之处黑曜石铺成的地面寸寸碎裂塌陷这黑曜石是石头中最坚硬的一种就是用大锤砸也得好几下才会开裂这人只是一步踩下就能使之碎裂见他的内力何等强悍手中的兵器有多大力量更是不敢想要让沾上一点擦中一些非死既伤 殿外白衣人走向宵凌殿的这条路上几乎铺满了尸体都是企图拦截他的侍卫们每个人都是被击碎了头颅而死每个人都挡不了他一招 赶來增援的侍卫们已经聚集在了宵凌殿门前眼见自家皇帝被那白衣人逼得危机连连咬了咬牙冲了进來死在白衣人手里是死但皇上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全家老小都活不了 冲过來的侍卫全无例外地被那凌厉的棍风扫到惨呼着飞了出去手中的刀连白衣人的衣角都沒碰到 但是有个侍卫被棍风扫出时他的刀脱了手打着旋儿向贺云阳飞來 贺云阳握住了那把刀在这场莫名而又危急的战斗中第一次反击 “铛”的一声脆响如钟如磬在大殿里激起余音不绝贺云阳刚拿到手的刀在和白衣人手中兵器一碰后应声而断白衣人手中兵器在断刀后势不挡地下击直袭向贺云阳的头顶贺云阳闪身红光贴着他的左肩擦过一阵钝痛从肩头传遍全身 这下反击唯一的成果是贺云阳看清了这白衣人的脸确切的说是看清了他的眼睛这人居然双目紧闭大概是个盲人是盲人即便会武功又哪会有如此势如惊雷威势难当的身手紧闭的双眼于他似乎根本就毫无滞碍 这时贺云祥回來了刚才他见势不好立刻先从后门护送清和离了险地又跑到御书房取來了青琊是现在的情形只要哥哥稍一分神立时就有危险根本不能把剑抛过去 他握着青琊急得沒法咬了咬牙拔出了剑想着豁出去自己这条命冲上去把剑交给哥哥 天景也快要急死了突然她灵机一动记起贺云阳告诉过她那位魏朝使节的名字叫谢若贤 于是她就冲着魏朝使节叫了一声“谢若贤” 魏朝使节正全身看着这场自已人已稳操胜券的战斗猛地听到有人叫应了一声下意识转头看向叫他之人的方向他对上了天景的眼睛只觉有一只手在自己脑中抚过 天景放开声音大喝道“秦漠住手” 白衣人正在猛打狂攻突然听到有人颐指气使地大喊他的名字命令他住手他一愣不由自主地真的住了手 贺云祥刚拔出了青琊就正好赶上了白衣人停止攻击他立刻抛出了青琊大喊一声“哥哥接剑” 贺云阳终于脱离了白衣人的攻击范围飞身而起接了青琊在手青琊一入手贺云阳气势顿长他手腕一振青琊上的剑芒暴涨如蛇信般吞吐袭向白衣人的咽喉 其实这也只是一瞬间的转换白衣人知道是上了当又感觉到剑锋凛冽立刻横起手中兵器挡格这次再无刚才一击断刀的威力青琊是仙剑与这根不知是何质地的红色棍子相撞脆响中火花飞溅却丝毫无损 试探出青琊足以对抗这人的兵器贺云阳再无保留全力施展开剑法攻守之势立刻倒转 殿中的齐朝人提到喉咙口的心都归了位几位武将站起身只等皇帝刺伤了这个大胆狂徒就冲上去制服他 白衣人一直未睁眼但似乎是对殿中情形了如指掌知道先机已失现在再想取胜已是不易断不久战他且战且退退到那位使节身边一把将他拉起用力一挥手中红棍棍中忽然就冒出浓雾将二人包围那几位齐朝武将大喊着冲过來想擒住二人却扑了个空白衣人和使节就在雾中消失了 回头再一看那十五名舞姬沒有一个活的每人都是头骨碎裂 贺云祥注意到了哥哥捂住肩头的动作忙赶上來扶着他贺云阳压着喘息勉强道“沒事一点小伤而已” 众人刚松了一口气清和忽然又从后门冲进了大殿对着贺云祥哭喊了一声“云祥孩子不见了” 这一声喊犹如在众人头顶打了一个炸雷贺云阳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强打精神道“我们快去看看” 从清和的哭诉中众人得知她被贺云祥带出來也担心孩子就一路奔回了祈宁宫刚一进宫门就见一路都是死人侍卫嬷嬷内侍宫女祈宁宫里沒有一个人活着那两个婴儿也不见了 贺云阳和天景贺云祥和清和又回到了祈宁宫果然到处都是死人在孩子们睡过的小床上放着一封信 贺云阳打开了那封信信笺上的字迹是魏朝国书上一样潇洒苍劲神完气足“贺云阳这份礼物够大够重吧两个孩子我带走了如果想要回就到玉莲城见我” 第二百八十一章:一同亲征暨奇异的少年 贺云阳看着信,反复几遍,手指越攥越紧,一点点把信纸揉进了手心。再张开手,一张纸已成碎末。他的眼里杀意凛冽,嘴角泛起冷笑,“魏朝人,就这么急着死吗?” 他转身而去,用力一扬手,满把碎纸雪花般飘落在地。 天景赶忙追出去,一把拉住他,急急劝道,“贺云阳,你不要冲动,你已经受了伤,还要先去治伤。” 他甩开她的手,怒道,“孩子在他们手里,哪里敢耽搁!孩子还那么小,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云祥,怎么对得起贺家人?” 天景一步拦在他前面,“那两个孩子也是我陈家人,我难道不急?可也不急在这一时,孩子在他们手中,是要挟你的倚仗,他们想必是不会伤害孩子的。你听我的话,先去治伤。贺云阳,你只想着对不起别人,但你要是有了什么事,你对得起我吗?” 贺云阳停下了脚步,怔怔望着她,抬手轻抚她的脸,“今天,多亏有你!” 贺云阳肩上的伤不重,骨头和经脉都没事。经太医敷药包扎伤势也就无碍了。处理了伤势,他就要召集武将在元露殿开会,商议调兵伐魏之事。 天景道,“贺云阳,我先走一步,也回去调兵。这次还是会为你开放大渊全境让你通行,而且,这次我与你一同起兵。” 贺云阳只是计划畴谋着该如何调兵才最合理,没想到一同起兵这句话有什么深意,只点了点头,道,“我就不送你了,云祥在陪着清和,也……” 她笑,“一家人,送来送去的有什么意思,你定好了计划就早点休息,放心,咱们家的孩子福大命大,绝不会有事的。” 三日后,天景在深夜回到大渊,五更时分召开大朝会。可这次的大朝会与以往不一样,皇上并没有给臣子们任何发表意见和争执讨论的机会,是只有她一人说话的大朝会。她先说明了这次魏朝以为齐朝皇子庆贺百日为名,派人进入皇宫袭击了睿奉帝,又抢走了两个孩子的事。臣子们大惊失色,都不明白魏朝国君莫非是得了失心疯,竟敢如此激怒齐朝皇帝,还抢走他家里的新生小皇子,这下子就等着亡。国吧。 群臣正准备交头接耳地议论。上面的女皇一声咳阻止了他们,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就连下三道口旨。一、齐朝不日将起兵伐魏,再次开放大渊全境让齐朝通行;二、急命西路军主帅蒋方恒集结十万人马在大渊与魏朝边境等待,三、她自己将与四日后,率东大营两万人马御驾西征,在边境和蒋方恒的人马汇合,与齐军共同伐魏。 臣子们目瞪口呆,这个消息比魏朝招惹了齐朝更让他们不可思议,众人心里都是一个念头,人家睿奉帝是勇猛过人,惯于领军杀伐所以时常亲征,可皇上您跟着凑什么热闹啊。别的不说,就您这副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身体,还时常发作那要命的畏寒症。您御驾亲征,这不是给军队添麻烦吗? 天景在御座上冷笑,“你们莫非是看不起朕,以为朕是自不量力,觉得朕此去是有去无回,是这样吧!” 臣子们心里的确这么想,但谁也不敢承认。一众大臣只是唯唯诺诺,含糊其词地回答不敢。天景笑道,“不管你们怎么想,朕意已决,清和长公主虽然出嫁,可大渊终是她的娘家,那两个孩子是朕的外甥,朕岂可坐视魏朝人如此猖狂。此事非只是齐朝之耻,亦是我大渊之耻。因此朕定要亲征,不然岂不是让齐朝和魏朝同时看不起!” 天景最厉害之处就是能把任何没理的事讲出理来。本来她不亲征也没人看不起她看不起大渊,可经她这么一渲染,此次亲征就成了她陈天景为了大渊的荣辱而战。臣子们也顿觉皇上此举乃是大义,皇上身为女子能有如此担当实在了不起。于是齐声应是,表示皇上尽可放心,臣等定会辅佐允炆殿下处理好朝。政,期待皇上凯旋归来。 朔越城里,贺云阳也是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出了这样的事,他震怒而不莽撞,而且正因此次魏朝太过大胆,不留后路地出手给了他一击,他更是愈加仔细,从三路集结了十五万人马,数十员战将,随他一同伐魏。 三军都调派妥当,他得到了这个让他啼笑皆非的消息,大渊那边也在调兵布将,而且凌尧帝也将御驾亲征,和齐军一同伐魏。 贺云阳于是在出征前夜去了大渊,去敲了隆华殿的窗户。 “贺云阳,你的伤好了没?清和姐姐怎么样了。”天景若无其事,一副闲谈的口气。 “我的伤好了,清和还是以泪洗面,不过有云祥陪着她,总算是肯喝些粥了。”贺云阳耐着性子回答过她的问题,才板起脸道,“天景,你怎么会冒出御驾亲征的念头,你……” “你还说我,你到底还是在我身边安插探子了是吧?”天景指着他大叫,“是哪一个?你快点收回去,不然我也往你身边插人。” “你别打岔,随便你插人,想插多少都行。”贺云阳握住她的手,“天景,我也知道你心急着救孩子,可是天景,你的身体状况你自己总该清楚吧?行军的劳苦哪里是你能经得起的,你就让我省些心吧。你派了十万军队和我汇战伐魏这就行了,你自己就别去了,听到没?” “没听到。”天景一口回绝,“君无戏言你不知道呀?我已经在大朝会上和臣子们宣布了御驾亲征的旨意,现在你让我自食其言,以后我说话还会不会有威信,还有没有人听?还有,你以为我只是心急救思遥思远姐弟俩吗?我其实更担心你。我不说你自己也应该清楚,那个白衣人绝对是你此生未遇之劲敌,从他逃跑的方式看,他不仅功夫好,而且肯定会法术。魏朝这次挑衅你,绝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做蠢事,而是底气十足,有恃无恐。” 她靠近他,恋恋地望着他,“贺云阳,我不敢让你一人去冒险。正因为我现在身体越来越差,我才更不敢在家里等。我怕我死时见不到你,或者你死时见不到我,贺云阳,让我和你一起去吧,不管怎样,我们总是在一起的。” 贺云阳紧紧抱着她,声音有点哽地笑道,“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一起去,肯定要一起回来。我贺云阳从来没败过。更不会当着你的面败。” 大渊隆晖十年五月廿一,齐朝睿奉帝起兵十五万,自南境入大渊,此时大渊全境向齐军放行,齐军至昀城,大渊凌尧帝已率军两万相候,两军合兵一处,出昀城直向大渊西线进发。两国有结盟协议已有四代,百余年的时间,这还是第一次合兵对敌,这也是大渊第三次向魏朝开战,且三次都是帝王御驾亲征。前两次先皇锦阳帝皆得胜。此次则是凌尧帝领兵西进,只不知是何吉凶。 送行的臣子们手里都捏着一把汗,想着他们的女皇虽然智慧过人,且身怀能看透人心的异术,但毕竟身体太差,在宫里每日有太医调理着还病怏怏的,这下子车马劳顿长途远行再加水土不服,会怎么样就很难说了。这可不是他们妄自猜忖,女皇自己都留下了谕旨,若是到了十月她仍未归,就让允炆即位。这份谕旨,或者也可能变成遗诏。 大渊的臣子们其实人人心里都不好受。或者说都挺舍不得。这个身体羸弱的女子带着他们打拼努力十年,换得大渊百多年未有之繁荣富足,这些须眉男子从心里其实都挺佩服,如今她这一去,胜败姑且不论,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她。 但也有眼尖心细,于男女之事上敏感的臣子,品出了某些别样的味道。自家女皇和睿奉帝相见时,尽管两人都循规蹈矩地互执帝王礼,但相见第一眼时,二人脸上那不及掩饰的欢欣喜悦,和某种极尽缠绵的眼神,还是让臣子们看在了心里,又在心中细细琢磨。但也仅限于自己瞎琢磨,和谁也不敢说。 齐朝和大渊同时起兵的消息很快会传回魏朝。齐军十五万人加大渊两万人马,再加已经在边境集结待命的大渊西路军十万人,两国共计发兵二十七万,如倾天巨浪般向魏朝扑来。 魏朝的朝堂上,因为父皇病重而暂领监国之职的老太子莫乾珊被这份密报吓住了。他愣呆呆看着密报,一张还算英俊但是面相腊黄的脸开始渐渐转向苍白。看完密报,他看着阶下群臣,喃喃道,“齐、渊两国的大军不日就到,众位爱卿可有何退敌的良策啊?这是怎么说的,齐朝一向军力强盛,睿奉帝野心吞天,看来是要把袤合洲变成他一家独有之地。那大渊女皇也糊涂,怎可帮着齐朝来打我们,唇亡齿寒的道理她不懂吗?一旦我们魏朝没有了,睿奉帝转过头就会把大渊也吞入腹中。”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从沉默的臣子队列中响起,“小弟前些日子得到过线报,那睿奉帝可是和大渊女皇重新缔结了和平盟约,盟约上盖着的可不是齐朝御玺,而是贺氏皇族的墨梅印。加盖了墨梅印的契约,除非贺氏皇族倒了垮了,否则永久有效。” 有些见识的臣子们一起低声惊呼。太子则是向说话之人投来一个厌恶不屑的鄙夷眼神,冷冷道,“你既得了线报,为何不早说?” 那个清朗的声音笑道,“因为父皇和太子殿下都未向我问起,我又何必自讨无趣?” “你!”太子大怒,一拍御案道,“你给我出去!” 一声答应后,一人从朝臣队伍中走出,虽是被赶出朝堂的,他却意态潇洒,步履从容,负着手,丝毫不管众人异样的目光,自在出门去了。 外面是清晨温和的阳光,那人仰起头来享受着阳光覆在脸上的暖意,嘟着嘴笑道,“赶我出来?正好嘛,现在是晒太阳的好时候,谁耐烦呆在那阴森森的大殿里听那些无聊的话!” 他说着,就真的站在哪儿晒了大半个时辰的太阳,来来往往的人,不论尊卑,远远地见到他站在路当中像朵向日葵一样享受阳光,宁愿绕行也不愿从他身边经过。 这朵向日葵总算晒足了太阳,又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这才又迈开步子走了。似乎并不知觉自己影响了交通。 如果天景看到了这个人,一定会吃惊不小。因为她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男子会比贺云阳更漂亮。 而这个少年的确要比贺云阳更漂亮,他的脸庞眉眼,五官气质,都是明艳绝丽的。又是女子般的倾城容色。但贺云阳自幼就很忌讳自己的相貌,因此很注意保持男子的阳刚气度,绝不露女态。久而久之,明妍的相貌也有了些硬度和棱角。 但这少年显然不在意男女界限的分清。他说话是清朗的声音,负手而行时是男子的步伐,仰头时可见突出的喉结,因此绝不是女扮男装。但他嘟嘴微笑时的娇憨,眼波流转时的媚意,却是地道的女儿态。只是,他做出悖于性别的情态,却是浑然天成的,并没有男子作女态的别扭。 这少年又走了一段,就离了宫里的主路,拐上了一条小径,在路的分叉处又拐上一条小路,绕了几条小路,就走到一处极偏僻的地方,他在一堵不太高的花墙前停了下来,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轻轻三击掌。 掌声方落,一条身影就出现在了墙头,轻灵利落地跳了下来,在少年面前单膝跪下,恭敬道,“主人,事情已全部办妥,齐朝前来送战书的人已死在龙跃涧中,皇上和太子在齐朝的眼线密探也一个没留。” “好!”少年满意地点头,“你现在是越来越会办事了,起来吧,你的事已经办完了,其他的事,别人会办好的,你可以休息了。” 这话不祥,那人的身躯猛颤,但他一句话没说,伏地给少年磕了个头。然后突然跃起,左手淬毒匕首,右手握拳,同时袭向少年的左右胸口。 少年行若无事,直到他匕首到了胸口才出手拍落,但任由那人的拳头打上胸口。那人的拳印在少年胸口,没有得手的兴奋,反而圆瞪了眼睛惊呼道,“你,你竟然……” “我竟然怎样?”少年笑问,同时左手拍上那人的头顶,只听“咔啦”一声,那人的眼睛暴出,嘴角涌出血来,软软倒下。 少年皱了皱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洒出些黄色药粉在那人嘴角的血迹上。然后起身便走,身后一阵“嘶嘶啦啦”的声响,那人的尸体越来越小。 少年无奈笑笑,“别怪我呀,你死了,才真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齐、渊两国为什么要来打魏朝,我还想得几天清静呢,不想太子这么快就来找我啰嗦。” 说着,他嘴角露出一丝顽皮兴奋的笑,道,“哎呀,孩子们快醒了呢,要快点儿回去哄他们玩!小孩儿真好玩!” 第二百八十二章:莫怜兰 “哎呀你们两个到底是兄妹还是姐弟呀我都搞不清楚嗯看你长得这么壮实你就做哥哥好了她是妹妹” 谨幽阁的一间小屋子里一个女孩子正在逗弄两个婴儿一边像摆弄布娃娃一样摆弄着他们一边柔声和他们说话 这里是魏朝的皇宫可这间谨幽阁也太安静太冷清了些一个守卫伺候的人也无只有这白衣女子守着两个孩子她坐在两个摇篮中间左手摇红色的摇篮右手摇蓝色的摇篮看着孩子们满脸兴奋的样子自己也像孩子一样开心 这两个孩子就是贺云祥和清和的一对龙凤胎他们太小了还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人质正有二十七万人马为了他们浩浩荡荡向魏朝杀來 “吱呀”一间关着的房门开了一个白袍人走进來就是那个在两个孩子的百天宴上突袭贺云阳的人他的双眼紧闭竟真的是个盲人手里的红色棍子原來是他的盲杖可他却不像一般盲人那样畏缩小心走一步探一步的而是大步行來毫无阻滞径直來到摇篮前叱道“你到在这里玩得开心剩下的事就不管了吗” 女子仰起脸一张绝色容颜竟和那个在僻静之处杀人的少年很像嘟嘴的娇憨笑容也像她撒娇道“孩子都已经抢回來了还有什么事呀” 白袍人对她这种喜欢装无知的小把戏已经见怪不怪了厉声道“你要再这样耍赖我立刻就把这两个小东西一杖一个打死”他说着就举起了手中盲杖就像目能视物一般不偏不倚正在男婴的头顶 “哎国师您做什么嘛我只不过说着玩玩嘛”女子忙站起身抓住了那根高举的盲杖她太知道这白袍人的冷酷了他从來不放吓人的狠话说要打死谁那肯定不会只打到半死除了对自己向來好说话以外不管是谁说打就打哪怕是这样幼小可爱的婴儿俗话常说眼不见心不烦国师大人是眼不见心不软 白袍人顺着她的劲儿放下手冷着脸道“齐、渊两国人马最多后日即到魏朝东境你可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來就來呗”女子见劝住了国师又沒正经起來她坐下从蓝色摇篮里抱起了男婴笑道“小家伙你的伯父和小姨來救你和妹妹了你说他们是不是多管闲事我对你们这么好比你们的爹娘还要好对不对你说对不对呀”她边说边挠孩子的脚心逗得婴儿咯咯大笑她自己也笑个不停 白袍人无奈叹了一声女子似是沒觉察出他的隐忍接着想起一个更有意思的话題说道“国师您说贺云阳和陈天景是不是一对呀” 白袍人一时沒反应回來反问“什么一对” “情人呀”女子加重语气说道“我觉得就是您想呀从他们俩坐上皇位以來为齐朝和大渊的关系从盟友迅速进展到了亲密无间的地步这次又同时发兵來讨伐我们而且还是两位皇帝一起御驾亲征还有啊那天我在宴席上看得明明白白他们两个的座位就在一起时常凑近了说话神态特别亲态的要说他们不是情人打死我……哦不对是打死谁我都不信” 白袍人紧绷的脸上稍露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立刻又收回去喝道“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不小心着了那陈天景的道让她从你的念头里看到了我的名字叫了我一声给了贺云阳喘息反击之机不然我必定结果了那小子又哪來现在的麻烦” 女子被揭了短处低了头嗫嚅道“是我不对我真是沒想到陈天景的瞳术和读心术竟有那么高深我只是和她对了一眼当时心里想的一切就都被她得了去唉不过也怪您啊要是您也教我瞳术的话我就能反制她了又怎会被她偷了秘密去” 白袍人冷笑“我的瞳术吗你若学了我的瞳术就必须变成我这个样子你可愿意吗你那么喜欢看好玩的事新鲜的事以后什么都看不到了也不后悔吗” “算了算了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不需要再有瞳术”女子吐吐舌头连连摆手又得意道“可是那个陈天景除了瞳术什么都不会真的她连个普通刺客都对付不了若非贺云阳出手快一个舞姬就足以要她的命了沒什么大用” “你莫要看不起人那个陈天景虽沒有好身手但她有高深的瞳术智谋心计也不错贺云阳更是有勇有谋之人再者如果他二人真是你说的那种关系彼此心意相通互助互援那就更难对付了” “哼国师大人您莫要长他们的志气來激我不管他们有多厉害魏朝玉莲城都必是他们的葬身之处呵他们不是一对吗等他们死后我会记得把他们合葬的” 她把已经睡熟的孩子放回摇篮笑道“国师大人若想做到这一步首先要解决掉两块绊脚石呀” 这日今晚一个浑身是血身受十几处重伤的人被四个侍卫抬进了瑞合宫正在和老皇帝商量如何御敌的太子认出了这人是自己安插在齐朝的身手最好的一个密探 “皇上太子陛下……”那人勉强撑起一半身体艰难说道“齐朝皇帝不是无故犯我魏朝的……在他两个侄儿的百日宴前他收到了我魏朝的一封国书……” 这人在太医院续命灵药的支撑下断续说完了事情的重要部分眼一闭沒了呼吸 魏朝皇帝和太子都是又惊又怒因为他们谁也沒有写这样的国书做这样的事但他们知道是谁做的 “莫怜兰”老皇帝怒吼一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边咳边骂“这个畜牲这个疯子……他这……这是想干什么国师也陪着他做疯事……枉朕那么信任他……來人速把那畜牲绑來见我那两个孩子速速……派使者带上那两个孩子和莫怜兰的首级去见睿奉帝和凌尧帝把事情解释清楚请求他们退兵” 门口忽然响起一声笑瑞合宫的门开了那个美丽少年倚着门看着里面的两人笑“你们一个是我父皇一个是我皇兄竟然谋算着用我的头去讨别人的好你们好厚的脸皮好恨的心” “你放肆”老皇帝猛地一撑身体差点从床上掉下去“來人來人” 少年还是笑轻声道“父皇您省点力气吧大喊大叫对身体不好已经沒有您想叫來的人了不过嘛国师在这里” 他闪身让那个白袍盲人进了瑞合宫笑道“国师好好送我的父皇和太子殿下上路吧” 历二百七十四年五月廿六魏朝皇帝和太子同时暴毙在瑞合宫同夜几位死忠于皇帝和太子的大臣也在家中暴亡傻子都知道这么集中的死人其中必有蹊跷但无人敢站出來为那些人说句话反正人都死了说公道话也沒啥用要是惹恼了国师大人他一举手中的盲杖自己也得暴亡 六皇子莫怜兰在国师的力挺下即了皇位支持六皇子的人只有一个国师但是这一个国师就抵得上满朝堂的臣子了沒有人敢反对这位六“皇子”坐上皇位臣子们不敢他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也不敢 魏朝老皇帝的葬礼是所有国葬中最草率的仅仅七日后老皇帝和太子的灵枢就入了土但这最草率的葬礼却有着最盛大最残酷的陪葬新皇下旨先皇的所有妃嫔和太子身体边所有的女人--全部殉葬 这旨一出满朝震惊自魏朝立国以來还沒有这样惨无人道的事甚至遍寻袤合七国有史以來的上千位帝王最昏愦者也无如此残暴 终于有大臣站出來说话了从开始的良言规劝求新皇收回旨意然后他们很快就被那个美丽少年无所谓的笑和冷酷言语彻底激怒个个豁出了性命痛骂昏君新皇被骂了还是笑淡淡道“各位大人既然如此赤胆忠心朕实在也不忍将各位牵绊在这朝堂上不如各位也去帝陵中陪伴父皇吧不知还有哪位也想去尽管來朕这里报名” 当然再无人报名像莫怜兰这样把埋活人当作埋蚂蚁的残暴君王是可以吓死一切正义感和忠心的众皆默默眼看着皇上朱笔一挥在殉葬名单上又添上了十几位大臣和他们所有的家人又是几百条人命 料理完父皇和太子草率又盛大的葬礼莫怜兰正式做了皇帝帝号奉天坐了世安殿当朝理政坐殿的第一次朝会上他淡淡问道“齐、渊两国的兵马打到哪里了” 齐、渊两国的大军在十二日前就突破了魏朝的东境魏朝东境玉田关是魏朝东大门守将孙维扬是魏朝十大名将中的二号人物齐、渊的合军逼至玉田关下玉田关中守军不足七万但孙维杨仗着武力过人精擅兵法再加玉田关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也不十分慌乱一边派出人马进京求援一边带兵出战盘算着只要贺云阳不出马自己定能斩杀对方几员将领以壮已方士气 贺云阳看到孙维扬竟然这么爽快地带兵出关了很是高兴他早就听说过孙维扬的名声据说他膂力过人手中一柄大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即便想上去试试与他并辔立在队伍最前面的天景含笑瞟他一眼轻声道“就你厉害是吧不许去让我的人露露脸” 贺云阳一愣心想这可不是赌气逞能的事这次你带來的人可沒一个是孙维扬的对手要是输了首战对军心的影响可是很大的 可是天景才不管他那含义复杂的眼神但也沒点名派将让大渊的将官上去和孙维扬交战而是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座骑亲自上阵去了 这一下人人傻眼只有贺云阳摇头苦笑这个丫头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她的人沒有是孙维扬对手的所以她要先上去玩些小把戏孙维扬这下子是要败得或死得莫名其妙了 “你就是孙维扬”天景看着对面满脸大胡子的魁梧将领笑吟吟地问 “不错我就是玉田关主帅孙维扬”孙维扬打量着她从她身上九龙盘绕的皇袍就猜出了这女子的身份只是他沒想到原來大渊女皇竟是如此单薄伶仃但胆子倒不小竟敢到阵前來叫板他现在抬手一刀就能将她斩落马下可她当然不敢那么做对方阵中还有个战神一般的贺云阳呢如果他真的斩了这位女皇贺云阳势必领兵席卷过來玉田关就保不住了 再说就算能杀他也不大忍心挥刀砍了这女子她的脸虽然瘦而苍白但眼睛真漂亮他明知自己身为主帅却这样盯着人家女皇看比较失礼但还是舍不得不看 天景和他对视片刻笑了笑道“孙维扬我叫一个大渊的将领來和你作战你等着啊” 孙维杨其实压根沒听清她说了什么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天景兜马转回自己阵下点了一个叫金容的将官上阵又在他耳边轻道“别用兵器和他硬碰硬小心他的拖刀计此战一定要胜朕相信金将军定能一举拿下玉田关去吧” 金容早就知道自家女皇有许多神奇之处听她的话保准沒错又被她一句话鼓励得热血沸腾拍马就冲了上去 孙维杨已经被瞳术所控战斗力明显下降了好几个级别再加上金容得了指示不和他对碰兵器他膂力强悍的优势就不得发挥那就只有用杀手锏了 他一挥刀挡开金容调转马头败走大刀在地上拖着极是狼狈的样子 金容乐了女皇陛下沒说错呀这家伙果然要用拖刀计那就将计就计呗于是他紧跟着追去故意追得极近 孙维杨手中的刀突然横扫一招极迅猛的“腰缠玉带”斩向金容的腰腹之间 金容早有防备又怎会让“玉带”缠上一下仰躺在了马背上躲过此招 孙维杨的必杀技落空一愣是难免的而且这时他听到耳边有个柔柔的声音唤道“孙维杨” 他下意识回头沒看见有什么人唤他倒是看见了破空而來的锋利枪头在他惊恐的眼里划出一道死亡弧线狠狠刺进他的左肋 金容上阵就枪挑魏朝名将孙维杨不禁精神大振带领自己的五千人呐喊着冲向孙维杨带出的五千人马 那边失了主帅的五千人哪敢恋战慌慌地往回逃但金容身后可是有着数十万大军贺云阳令旗一举步卒和铁骑潮水般前进冲开了玉田关的大门 第二百八十三章:为什么不快活暨秦漠 自得了玉田关后齐渊合军就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这也不能怪魏军无能这时朝廷上无人能拿主意老皇帝病得自顾不暇太子沒有实权也从沒经历过战阵血火不知该怎么排兵布阵才能御敌不仅是他朝上的臣子们个个心里慌得沒底贺云阳有的可不只是虚名他在几年内连吞宁朝、恢朝和夜幽三国可是有目共睹其时的魏朝虽然和月氏国结盟但一个贫弱的月氏国能帮助魏朝的也只能是一点可怜的军粮援助和精神支持了 此时那些关塞上的地方上的魏军根本得不到朝廷的明确指示和支持他们只能完全靠自己可是再顽强的的斗志也抵不过几十万铁甲洪流的冲击何况大渊女皇有诡异瞳术齐朝国君有强悍武力那些魏朝的将士们两点都比不过也就只有一腔热血可洒了 将士们人人斗志高昂意气风发想着若照如此速度推进不出二十日就能直逼魏朝的都城--玉莲城从此袤合洲中就沒有魏朝了 他们想得容易贺云阳和天景却知道沒这么容易直到现在魏军还沒有一次像样的抵抗或反击想來应是魏朝王城中的那个神秘人物还沒出手他们也派出探子去了玉莲城打听消息探子带回的消息吓了他们一跳老皇帝驾崩和太子暴毙六皇子莫怜兰即位这些消息还在接受范围之内但那大规模活埋人的殉葬方式任谁听了都要胆寒那可都是些无辜妇孺和忠心臣子就这样活葬在了帝陵里不管是老皇帝的意思还是新皇帝的主张反正想出这残暴荒唐主意的肯定是个疯子得了这个消息贺云阳又对莫氏皇族多了一份忌惮 但更让他担心的是天景的身体从起兵之日至今已经半月有余她整天就在马背上颠簸贺云阳和她麾下将领多次劝她坐车她犟着性子就是不肯说既是來打仗的坐在车里哪里有打仗的样子将士看着都沒精神斗志一起坚持骑马 可是一天的鞍马颠簸下來就连身体强健的人都难免困乏疲惫何况她那样的单薄羸弱虽然从不叫累但她越來越不好的脸色越來越宽大的龙袍贺云阳看在眼里愁在心里 “这深更半夜的贺主帅闯入朕的大帐是何用意啊”这天夜里二更时分天景看着正从外面走进的贺云阳笑问刚才门口那几声轻响应该就是侍卫被他点倒了 “你还说我一向很遵守军中的规矩若不是太担心你我才不会做出夜闯友军主帅大帐的荒唐事”贺云阳瞪她一眼伸手就要握她的腕脉 “不要”天景孩子气地把双手都藏在背后笑道“我好着呢你不用操心我是來帮忙的可不是來给你添麻烦的我这次还带了两名太医一起來了而且还带了好几支老山参呢每天都有喝参汤我撑得住你专心打仗就好了我想着那个白衣人可能很快就要出手了你别在这时为我耗费真力” “你呀”贺云阳叹息在她身边坐下拉过她的手轻轻搓揉她寒冰一样的掌心为她的经脉里注入丝丝暖意柔声道“这样费不了多少真力你不用太在意那个白衣人那天你也看到了开始他就是打了我个措手不及而且我沒兵器他才占了上风后來我拿到了青琊他就不是对手了嘛慌慌地逃走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有我呢我们会把两个孩子好好地救出來然后我们就回家这次我和你平分魏朝如何把魏朝分成东西两半东边的一半归大渊那可都是好土地你可以迁一部分大渊人过去定居种地怎么样” “还好”她依在他怀里倦倦地闭着眼睛“贺云阳你别笑话我啊现在我沒有前几年那样意气风发的了现在我觉得我对大渊的子民尽力就行了可是我已经沒有多少力了贺云阳我不想要多少土地这次若能得胜回去你也就再不用打仗了你能不能多陪陪我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再去银月原好久好久沒去了呢这些年我们到底在忙些什么” 贺云阳紧抱着她难受地说不出话來是啊这么些年他们整天都在忙可是到底忙了些什么其实都是在为别人忙于他们自己只是白白流失了本就不多的时间 他什么话也不说因为她已经睡着了靠着他睡得很沉贺云阳不敢动怕扰了她难得的安睡就这样让她靠着暖着她的手心一直坐到天色将明 世安殿里早就散了朝一个臣子也沒有只有几个宫女内侍战战兢兢地侍立一旁 奉天帝莫怜兰还坐在御座上并沒有移驾御书房批阅奏折的意思当然也沒有人敢提醒他他就这么坐着而且也沒有帝王应有的端正威严的坐相他把双腿都蜷到了宽大的御座上抱膝而坐面对玉阶下空荡荡的大殿像个孤家寡人 世安殿的门开了国师走了进來也沒有要向皇上请安跪拜的意思只向内侍宫女吩咐一声“你们都出去吧” 几个人像得了特赦赶紧行了跪礼慌慌退出人人稍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可以离这个煞星皇帝远一点了 “你现在可快活了吗”国师向御座上蜷缩得像个孩子似的皇帝问道“我虽然看不见似我知道人人都怕你而且他们心里都恨你恨不得你死这就是你想要得吗你快活了吗” 莫怜兰茫然地摇头他委屈困惑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国师为什么和我想得不一样呢我杀了该杀的人可我并沒有原來想得那么舒心快活但是我沒有做错对不对那些人都该死他们都欺负过我” 他跳下御座走了下來站在国师面前“也许是我还沒有把该杀的人都杀掉比如:贺云阳和陈天景” 他转身出了世安殿的门语声清朗地笑道“他们死了就沒人和我抢那两个小娃娃了我会把两个孩子好好养大的他们将是我的亲人他们不会恨我” 冥夜居在魏朝皇宫的西南角上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子院子的布局很怪院中东南西北四角各种一棵槐树院子当中围一个小小的花圃圃中如妖火般灼烈盛开的花是曼珠沙华 槐为木中之鬼一般不会种在家居之处这院里却种着四棵刚好将院子围起曼珠沙华虽然美丽却是地狱黄泉的引路花把这种不祥之花种在院中的正中之位可见住在这里的人喜好奇特行事诡异 住在这奇怪小院里的就是那个深不可测的白袍盲人魏朝的国师--秦漠 国师一般都会些法术或自称会些法术能给皇帝炼些丹药谈谈养生之道大旱之时求求雨什么的是个华丽而无实权的职位国师能当到可掌控朝堂格局一人力挺某位皇子称帝的份上纵观袤合七国秦漠算是独一无二 秦漠能在魏朝如此强势是因为他不是有些法术之人更不是自称有法术的江湖骗子他强大的档法和高深的武功是人人有目共睹的别的不说只说秦漠的年纪沒人知道他现在到底有多少岁只知莫怜兰已是他辅佐的第五代魏朝皇帝了一百三十多年前那会儿还是庆延帝在位时期秦漠就做了魏朝国师直到现在他还是当初來魏朝时的样子看似而立之年目盲面目英俊只是仿佛石刻漠无表情常年只穿一件单薄白袍手持一根火红色的盲杖这红色并非上漆之色而是这根杖本身的色泽不知是何质地握在秦漠手中从不用來探路而是他的法杖和武器秦漠无论走在哪里都是昂首阔步像明眼人一样毫无阻滞 秦漠是魏朝的灵魂这么说毫不夸张这一百多年间皇帝已换了四个国师却只有他一个这些年里只要是他力主可做齐的国事必定能成且与民造福持久凡是他同意发动的战争必然大胜且伤亡甚微反之凡是他反对而帝王执意要做之事他就漠然以对不开口不动手哪怕结局再惨淡他也不出來收拾烂摊子比如魏朝对大渊的两次边境挑衅就是他不同意的于是他就坐视魏朝兵败割地而袖手不管尽管皇帝对他恨得咬牙也无可奈何 是夜这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下弦月晦暗朦胧夜色里也无几颗闪烁的星阴沉沉地似乎预示了风雨将至 秦漠在冥夜居的正堂居中而坐身周全是点燃的蜡烛烛光摇曳在他僵硬的脸上蒙上一层柔光他正在画符用中指的血在银砂纸上画下连绵不断的古怪符文写好一张就在身旁的烛火上烧一张一边写了七张烧了七张 然后他又从旁边取过一副沙盘放在面前盘中沙如雪般的白他抬起手任中指上的血滴落盘中一滴两滴…… 一共七滴血但不知为何三尺长一尺宽的沙盘中千万粒银沙竟全被染红红得殷艳刺目 秦漠的脸上也有了表情有些温柔有些苦涩他叹息一声伸指拨开了盘中的一粒血沙刹那间满盘的沙粒都有了变化像水波一样流动不已 天色更黑沉了明日肯定有雨 齐渊联军的败仗也从次日开始这一日大军到了墨函关守关主将方越闭关不出 这也不出乎意料既然打不过死耗也不失为是一种有效战术敌军远路而來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 贺云阳不急命令扎营休息明天方越若是还不出战那也挡不住他入关他尽可以用御风术飞进关里去开门 可是沒等他去偷袭方越就先被方越偷袭了夜里二更时方越亲率五千骑兵马踏联军连营这一夜联军将士们都睡得特别死连值夜的哨兵也都睡着了营地让魏军冲了个惨不忍睹死伤过万 贺云阳被激怒了自己去墨函关里取了方越的人头拿下了墨函关 可是从这以后他们每到一地必然会受到守将的夜袭奇袭和想都想不到的袭击最近一次居然连粮草都让烧毁大半 烧粮草这次最为奇诡这一夜是贺云阳亲自值守他骑着墨雪绕着营地查看一更天二更天一切正常三更刚过贺云阳有些犯困不上打了个盹似乎是刚闭眼就被墨雪的嘶鸣惊醒一睁眼就看到一番如梦魇般的情景五个硕大的火球从天而降打着旋儿飞向停放粮草的地方 贺云阳大惊连马都不骑了纵起御风术追赶那五个火球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火球落在粮草车上轰地燃成一大片烈烈的火势 贺云阳被这诡像震住了眨了好几次眼咬痛了舌头才确定不是梦大喊道“救火救火啊” 抢救得还算及时粮草只烧了一半但贺云阳的沮丧却是彻底的这还是第一次在他手里出了事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他明显觉得将领们看他的眼神里有了不信任 天景还是镇静的她低头沉吟了片刻对一众将领说道“你们先出去朕有事和睿奉帝相商” 片刻大渊的将军们立刻就退出了帅帐齐朝的人还在等自家皇帝下令贺云阳连话都懒得说只抬手挥了挥 帅帐里就只有他二人了天景一掌拍在贺云阳肩上轻叱道“垂头丧气地做什么这又不是你的错换了是谁都无法阻止的还多亏了你第一时间发现不然我们就等着挨饿吧” “可不管怎么说粮草都已烧了大半”贺云阳无力地伏在桌上“最近怎么会如此不顺” 天景叹了口气“因为那个白衣人已经出手了我虽然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但绝对是他不会有错”她又在贺云阳肩上拍了一掌笑道“打起精神來贺云阳我们去找我师傅吧她是我们唯一的救星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占星控命 翊雪在袤合洲外找了个修行的好地方,是在岳杭山炎暄洞。这里虽是人间,但灵气充溢竟能堪比天界,在这里修行,一年可抵在别处的二十年。 可是灵气充溢之地也不是想来就来的地方,岳杭山周遭的天象莫测,气流凌乱,形成一个个乱流旋涡,从一个旋涡里挣出,就落进另一个更强力的旋涡,他们就在强大的乱流里颠簸周旋,每前进一丈都艰难无比。天景庆幸是让贺云阳带她来,要是逞强自己冲到这片乱流里来,就等着被卷到天边上去吧! 贺云阳也是苦不堪言。他原以为溶阳山附近的那片乱流就是最强劲的了,今天才见识到岳杭山的天象,和这里相比,溶阳山一带都能算是风和日丽了。 因此,翊雪见到的贺云阳和天景,是两个蓬头散发,衣衫凌乱,好像刚被一群强盗既劫财又劫色的可怜人。 翊雪当即乐不可支,天景怒道,“我们都快被大风吹散架了,你还取笑我们,你到底是不是亲师傅啊!” 翊雪收了笑容,也怒道,“你们宁可被大风吹散架也要来找我,是闯了大祸或者有大麻烦让我帮忙吧?笑一下都不行就想使唤我,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这师徒俩见面就有要吵架的趋势,贺云阳忙插进来调停,“翊雪姐姐,你随便笑没关系的,现在我若是照照镜子,自己都想笑。” 天景转而怒视这个有求于人就没骨气的家伙,看着看着也忍不住笑,贺云阳披头散发的样子很难见到。也的确很好笑。 笑够了,天景说出了事情起因和此行来意。翊雪瞪了她一眼,“身体都已经成这样了,还出征打仗,丫头,你是嫌死期来得慢嘛?” 天景不以为然,“反正总要死的,早几天晚几天也没什么区别。我陈氏皇族,每一任皇帝都御驾亲征过,如果只有我是太平帝王,将来都不好意思去见祖宗。师傅,你还别说,打仗还真是满好玩的。” 翊雪笑嗔道,“好玩?都快没饭吃了还好玩吗?”她说着话双手掐算,回来算了几遍,皱了眉道,“行,也不算是你们没用,那秦漠已经有了三百多年的修为,已到了能占星控命的地步。贺云阳,你最近步步艰难,就是被秦漠控制了命星,命星被控,不倒霉遭难才怪,你小子也不错,命够硬,他的修为也有限,因此不能完全制住你的命星,否则就更糟糕了。” 天景急道,“师傅,那该怎么办呢?” 翊雪道,“首先,你们别指望我会出手,我都两千岁了,欺负个三百岁的毛孩子,胜之不武。” 天景反驳道,“那秦漠都三百岁了,欺负我们两个刚到三十的人,胜之就武吗?” “那不关我的事。又不是我让他欺负你们的。”翊雪凑近她,笑眯眯道,“徒儿,你不小了,别老想着依靠师傅,这样吧,师傅再教你一样本事,可以制住秦漠的,你要不要学?” “要学,当然要学!”天景兴奋了,“可是师傅,这样现学现用的本事能好使吗?” “也不算现学现用,你天生妖瞳,学占星本就是极方便的。只是从前师傅想着学这个也不常用,而且占星控命的术法对功力消耗大,怕你的身体吃不消。所以没教你。看来现在必须教你了。” “翊雪姐姐,那你可以教我吗?”贺云阳忽然道,“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觊觎你门中秘术,我只是担心天景的身体,她现在太虚弱了,再用这样的法术真的受不了。你教给我,我保证只用这一次,可以吗?” 翊雪愣了一下,笑得有些苦涩,天景也愣了,她很感动,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是支持还是反对呢,她拿不准师傅的意思,只能沉默。 “贺云阳,”翊雪开口道,“你是我徒儿喜欢的人,姐姐我看你也挺顺眼,如果你要学普通的瞳术,我立刻就可以教你。但是,这种可以占星控命的瞳术,只有天生妖瞳的人才能掌握,你不是。不过你如果一定要学也可以。只是要付出些代价。” 她叹口气,“知道为什么秦漠是瞎子吗?” “不要!”天景立刻反应过来,大叫道,“贺云阳,你不许逞能啊,我可不要你变成那副样子,你要是变成那样,我可就,不喜欢你了!”她扯住翊雪的衣角摇着,“师傅,你别理他,你教我吧,现在就教!我的身体没那么娇弱,我吃得消!” 翊雪拍了拍她的肩,“有些东西放在我的老住处,我去取来,你们在这儿稍等。” 炎暄洞里只有他们两人了,天景有点尴尬地解释,“贺云阳,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就算我变成了瞎子你也还是喜欢我的,但你不希望我变成瞎子,是这个意思吧?” 天景笑起来,“贺云阳,你真是善解人意。” 贺云阳拉她在身边坐下,“好了,难得到这样灵气充沛的地方,赶紧用一会儿功吧!” 翊雪回来时带来了一方沙盘,和一瓶雪参丸。她用了大半个时辰把占星控命术教给了天景,用此术反控秦漠的命数,秦漠当然得回防,就不能再控制贺云阳的命星了。其实这一招就叫做“围魏救赵”。 他们又差点被大风吹散架才回到营地。贺云阳把装着沙盘的包袱放下,掏出那瓶雪参道,“翊雪姐姐吩咐了,每四个时辰吃一丸,你先吃了药,睡上几个时辰,养足了精神再开始施术吧!” 天景接过药丸吞下去,气势汹汹地道,“我的精神好得很。我现在就开始。这些天被秦漠欺负惨了,哼,他想必得意得很呢,哪能再让他猖狂,我要开始反击了。” 贺云阳觉得她这气势很眼熟,想一想,原来是有点像自己,不禁苦笑。 这天清早,秦漠捧杯热茶在房里独坐,茶杯突然在手中炸裂,碎瓷在他手上割出条条血痕,热水又在手上烫出了几个水泡。 这点小伤他哪里在意,拿过一条白绢擦手,擦着擦着,突然他身体一抖,急步走到放沙盘的位置,把没受伤的左手覆上去。沙盘里的血沙正在迅速褪色,恢复银白的本色,而本来在沙盘里运行流转的贺云阳的本命星象,也渐渐变成了他自己的。 秦漠慢慢地掐算了一遍,叹道,“陈天景,居然是天生妖瞳的女子!” 翊雪说得不错,秦漠的双眼不是因疾病或意外失明的,而是他身为一个普通人类,却定要学习只有天生妖瞳才能掌握的占星控命之法所付出的代价。 只是,术法一道实在是太依赖先天因素了。秦漠付出失去视力的代价,所学的控命术,虽控住了贺云阳的命星,但只能影响到他的运数和和他周遭事情的改变,对他本人的吉凶生死无能为力。而天景初学乍练,就一举完全控制了秦漠的命星,直接影响秦漠本人,如果不是天景身体太弱功力太差,无法发挥出控命的最强效力,不然的话,那只炸裂的瓷杯,就不是只割伤他的手这么简单了。 秦漠不敢大意,迅速拨动沙粒回防自己的命星。不论陈天景有没有力量制自己于死地,但命星被控,就像被人用刀抵住咽喉,不管刀会不会刺进去,总是致命之患。 从那天起,联军的境地就大为改善。虽然魏军依然在抵抗厮杀,每场战斗依然会有伤亡,但这些都是正常的。军人们不怕厮杀死亡,但那些莫名其妙,超出自己理解范围之外的突变和倒霉,谁也不能不胆怯。 从那天起,天景和秦漠就在沙盘上开始了拉锯战。身体羸弱的陈天景,倚仗着天生妖瞳,雪参丸的功效,和贺云阳不由分说硬输入她体内的真力,居然和秦漠斗了个旗鼓相当。 秦漠无奈,看来控命术是进行不下去了,他也不能夜袭联军大营,把陈天景一杖打死。别的不说,那个贺云阳就不好对付。何况他已算出,陈天景背后是有高人撑腰的,要是惹恼了她背后的那人,那就真的是惹到了大麻烦。 秦漠放弃了他的策略,听任联军在魏朝大地上稳步推进。魏军们的确是忠君爱国的,每一处的魏军都在拼死抵抗,他们的抵抗也不是没有任何成果,当齐渊联军到达如谨城之时,出发前的二十七万人马,已经减员到十九万了。 贺云阳道,“天景,这是我此生最艰难的战争!” 天景道,“这亦是我此生第一次亲历沙场,是挺艰难的,但也难忘。贺云阳,能陪你走这一趟战这一场,不枉你我相识相知。” 贺云阳笑,抬手前指,“再往前五百里,就是魏朝的王城--玉莲城了。” 莫怜兰知道他的国师是不作为的,正在坐视贺云阳和陈天景一步步向着他而来。 他不急不恼,也没有去质问国师你到底是何意?你是不是有心叛朕之类的蠢话,他知道国师是不会叛他的。国师只是不想再做自己本就不想做的事了。 去招惹贺云阳,抢走他家新生的孩子,是他的主意。国师是不认可的。但还是跟着他去了齐朝,并且亲自动手袭击了贺云阳。国师辅佐了四代魏朝帝王,从来不做自己不同意的事,从来不肯委屈了自己的心。只有对他,国师是有求必应的,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让他不高兴。 他想做皇帝,想杀死所有欺负过他的人,甚至想做袤合洲的霸主。这些都是国师不赞成的,但还是肯帮他。从出生起,所有人都讨厌嫌弃他欺负他,只有这个石头脸的盲国师,虽然从不肯给他一丝笑容,却给了他很多的温暖和帮助,他的武功和法术全是国师教的,若不是从小有国师护着,恐怕父皇和太子早就下手把他除掉了。 奶娘刚把两个孩子喂饱,小小的孩子,吃饱了就睡得香甜。他伸手抚过他们细嫩的小脸,笑得温婉。等他杀了贺云阳和陈天景,他就是袤合的霸主了。到那时,他有天下,有国师,还有这两个孩子,人生何其快哉! 莫怜兰在洗澡。洗澡对他来说是件隐秘事,他从来不要人服侍。 他坐在浴桶里,用绸巾一寸寸擦洗着自己的身体。他的肌肤如玉,他的身体真是“完美”啊!他抬头看墙上被水气洇氲的镜子,镜中的脸有些模糊,但还是难掩倾城。他真是漂亮,他怎么可以这样完美漂亮! 莫怜兰低头继续洗澡。心里不禁想起那个正向他步步逼近的人--贺云阳。那个人要比他大整整十二岁呢,从小他就听说贺云阳容貌绝色,并且也不被父兄所容,任人欺凌,朝不保夕。他心里就顿生了亲切之感,想着那个人一定是和他一样的。这世上原来还有和他一样的人,想必是上天怕他寂寞,才给了他一个同类。 其实他这次去齐朝,心里有两种打算。他想看看贺云阳,试探一下他和自己是不是同类。如果是,就不为难他了,齐朝的江山还是让他坐着,他们既是同类,应该和平共处。如果不是,那他就可以不客气的下手了。 贺云阳果然是极漂亮的,而且还是少年模样,不似已过三旬的中年人。可他们不是同类,莫怜兰一眼就看出来了,贺云阳和陈天景,真是情意缠绵,天生一对呢! 莫怜兰一抬头,又看到了镜子和镜中的自己,他突然怒从心起,狠狠攥紧了绸巾甩了过去,镜子应声而裂,镜子自己的脸也支离破碎,歪斜扭曲。 他从水中站起,湿淋淋地就穿上了衣服。心中的怒气兀自难平,他平生最讨厌看到一双一对的人了。所以他才会把父皇跟太子的所有女人殉葬,就让他们到阴曹地府去一双一对好了,别在他身边碍眼。至于贺云阳和陈天景这一对,他也不会亏待了他们,他们既然是一起来的,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国师累了,不想再动手了,他不勉强。自己出手结果这一对人儿,不是更有乐趣? 莫怜兰的手指在魏朝舆图上移动着,满意地点头,这两个人挺有本事呀,居然已到了如谨城,再往前五百里,就直逼王城了呢。 要等着他们来吗?莫怜兰眯着眼睛打量两城间的距离,最后决定:不等了! 朝会上,奉天帝下口旨,他要御驾亲征,前往如谨城抗击齐渊联军。 第二百八十五章:贺云阳,来呀! 如谨城作为王城之前最大的守卫力量当然不是好攻打的城中主帅苏沐在首战折损两员大将后吊桥高悬城门紧闭挂起了免战牌 贺云阳也不急于攻城这几日时气不好军中好多士卒都得了伤风天景已经了两天烧苏沐不敢出城也好让他们多一些休整的时间 “贺云阳明天你就下令攻城吧眼看着马上就到玉莲城了我真是很担心那两个孩子也不知魏朝的人把孩子抢去有沒有饿着、冻着他们要是他们伤了或是病了那怎么办” “你就别担心他们了先顾好你自己吧”贺云阳用冷手巾擦着她的额头热度总算是退了些但愿明天能好“你放心魏朝人把两个孩子劫了去绝不是为了虐待的他们就是要用孩子把我引來既是这样到了玉莲城他们总会让我看看孩子的我想两个孩子不但沒事说不定还被养得白白胖胖呢” 天景眼珠一转抬手拨开额上的冷手巾坐起身來笑道“贺云阳就算他们让你看孩子你能认得出真假吗你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吗” 贺云阳愣了愣锁着眉想了很久终于摇了摇头 那毕竟不是他和天景的孩子他只是隔三差五地在下朝后过去看看抱抱一百天里也就抱过十几次而已现在对两个孩子的印象也就是女婴有一双很像天景的大眼睛男婴胖乎乎的虎头虎脑其他的还真沒什么了连他们身上有沒有胎记都不清楚万一魏朝人弄两个差不多模样的婴儿來蒙他他大概还真认不出來那怎么办呢 天景看他被难住了笑得开心喜庆连头都不痛了叹息道“唉我要是我不跟着來你就是打到玉莲城也肯定会被骗的贺云阳你怎么这么笨呀” “我……”贺云阳越无地自容忽然反应过來谁能和陈天景比眼神好认人准呀她这分明就是以她之长攻已之短故意取笑自己的一抬头果见她笑得狡诈 这时帐外突然有了些杂乱的人声他瞪她一眼“陈天景你就沒良心吧我半夜三更地偷跑过來照顾你你还取笑我你明天就是再烧我也不來了哼” 看着他急匆匆出去的背影天景又躺下去把手巾敷在额上笑道“我才不信你会不管我” 外面人声嘈杂的原因是据密探传回的线报魏朝奉天帝已驾临如谨城与齐渊联军决战这位皇帝御驾亲征不奇怪但一位皇帝只带了三百人御驾亲征就奇怪了 齐渊的将领议论纷纷请不透这位奉天帝是什么意思、当打仗是打猎吗只带了三百人來是给他们塞牙缝的吗 第二天营外有如谨城的人來通报说奉天帝将亲临阵前让贺云阳和陈天景阵前答话 齐朝的人眨着眼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贺云阳是他家皇帝的名讳那陈天景想必就是大渊女皇的闺名了这位魏帝好生无礼竟然直呼这二位的名字 天景的烧已经退了骑了她的“回风”和贺云阳并轡來到阵前和这位奉天帝说话交涉 对面阵中出來了匹毛色火红的骏马马上坐一位白衣少年控马悠哉游哉地踱到阵前笑嘻嘻道“你们好呀” 这是贺云阳第一次见到相貌胜于自己的男子也是天景第一次见到比贺云阳还漂亮的男子但不知为何她对那张绝无瑕疵的脸无半点好感甚至隐隐有寒意从背脊升起她转过头去不看他也不说话 “我的两个侄儿侄女以你命人掳去的吗”贺云阳微微愣神之后立刻切入正題 “你误会了我沒有派人去把你的侄儿侄女掳來”莫怜兰还是笑嘻嘻的他的行事作风常常是一副惫懒无形的模样就像大富之家中被娇惯坏了的孩子 贺云阳惊怒“如果不是你是谁你父皇还是太子不管是谁你快点把孩子还给我否则我必率大军踏平玉莲城到那时魏朝国将不国你莫要后悔” 莫怜兰大笑“贺云阳你好有气势呀惜就是脑子笨了点儿我说我沒有派人难道不能是我亲自出手掳了你的侄儿侄女來吗” 贺云阳一怔旁边的天景忽然叫道“谢若贤你就是那个魏朝使节谢若贤” 莫怜兰轻轻击掌喝彩“陈天景你不但瞳术厉害脑子转得也快不错那几日朕童心偶就扮成了使节和国师一同去齐朝抢了两个孩子回來玩玩贺云阳你若想要回孩子明日清早与朕战上一场若你胜了朕两个孩子拱手奉还” 这一晚贺云阳在灯下细细擦拭青琊他有很不好的预感那个纤弱单薄的少年将是他平生未遇之劲敌他问过天景那个莫怜兰是什么妖怪精魅天景摇头说他的确就是普通人类但天景又加上了一句“贺云阳我很害怕” 天景不是个胆小的女子她莫名的害怕更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二天清晨两方阵营中都将人马拉了出來观摩这一场帝王之战 贺云阳看着对面的莫怜兰有点呆他怎么也不曾想到莫怜兰的兵器竟然是--锤 锤是所有兵器中最拼膂力的使锤的战将都是魁梧强壮之人这样一个纤柔少年居然会使用如此刚猛沉重的兵器实在匪夷所思 莫怜兰一手一只乌铁锤看样子每只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斤他提在手中却轻巧灵便他看着贺云阳顽皮一笑“别让看客们等久了我们这就开始吧” 贺云阳点点头拔出了青琊冰冷的剑柄握在手中心就安定下來不就是使锤嘛他又不是沒遇到过使锤的 莫怜兰嘴角的笑更加顽皮爱忽然他双手锤狠狠碰在一起沉闷厚重的嗡鸣声惊得墨雪一跳惶恐不安 莫怜兰就在锤声嗡鸣的余音中大喝了一声“贺云阳來呀” 莫怜兰策马冲了过來左手锤迎面砸來贺云阳后仰身体避开锤势带起的风竟然刮面生疼见这一锤有多大的力量贺云阳心下暗惊今日竟然遇上力量远胜自己的对手看來想赢过莫怜兰必须小心应对以巧取胜 莫怜兰以左手锤逼得贺云阳后仰右手锺紧跟着猛砸他前胸贺云阳用剑架住迅猛击下的乌铁锺顺势向上一挑莫怜兰顿手腕酸软只能收锤回守贺云阳也借着上挑之势坐起双方擦身而回 贺云阳虽然架开了他的锤但右臂从腕至肩一片麻软觉得青琊前所未有的沉重险些脱手他迅速调动真力在体内循环两周手臂才恢复了些力气这一下他也真正领教了莫怜兰的力量不得不承认较力的话他完全不是对手 “看來传言也并非全是谎言贺云阳你还真是有几分力气不错啊”莫怜兰撇嘴地笑有些阴冷他兜马回來又暴喝了一声“來呀”在马上挺起身子双手锤一起向贺云阳当头砸下 贺云阳不敢再用剑去架一咬牙不管头顶锤风呼啸集全力于青琊剑锋之上青琊暴长出一尺多长的凌厉剑气直刺莫怜兰咽喉 这种以命对命的疯狂是莫怜兰也不敢尝试的他双锤一收从贺云阳头顶撤下疾砸向已到颈前的青琊 贺云阳也收剑二马交错而过两人过了第二招 虽然才过了两招天景手里已经攥了满把冷汗她于武道是外行其实即使是内行比如她身边的这些武将也觉得场上二人是旗鼓相当但她跟贺云阳相恋多年已经有了心意相通的默契他的紧张和压力她全能感觉到而且她也知道贺云阳绝不是莫怜兰的对手起码力气上不是 前两招都是莫怜兰先出手贺云阳被他压着难免陷入被动第三次照面时贺云阳猝起难手中青琊闪电般刺出剑风直袭向莫怜兰左胸 莫怜兰不惊不躲他似乎是在等等贺云阳这一招用老不能刹那收回他身体微缩让开了寸余的距离手中双锤齐举这次用的招式非打非砸而是--夹 等贺云阳觉出上当撤剑已來不及那对乌铁锤左右一合将青琊夹了个结结实实 贺云阳立刻使全力回撤是青琊就像被铸在两座铁山之间分毫也不能抽出 莫怜兰笑得温柔安静轻声道“贺云阳我们就來比比力气好呀” 贺云阳哪里还有余暇回应他的嘲讽挑衅他紧咬牙关再次用力还是和第一次同样的结果 “贺云阳你何必非要和我角力你松手认输弃剑回去等一会儿我自然会派人把剑给你送回去我们还不伤和气你说这样好呀”莫怜兰笑得越温柔语声也越低而轻像梦呓又像情人缠绵时的絮语 这建议沒别的毛病就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不是脸皮奇厚之人都不会采纳贺云阳当然不是厚脸皮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继续用力夺剑 莫怜兰还在笑但眼神阴毒得像蛇他双手再加三分力紧并了那对锤一声轻轻的不祥的“咯”同时响在二人耳中 贺云阳心底冰冷那种冰封般的寒意迅速蔓延全身他的手上反而放松了力气他知道那声轻响是青琊不堪重负的呻吟如果他再用力这柄剑就真的毁了 天景急得冒火回头向齐军将领低吼“你们还看什么还不上去救驾” 齐军都已经看傻了眼被这一声吼唤过魂來立刻就有两员大将策马疾冲上前救驾解围 莫怜兰看对面阵中有人上來了回头向自己阵中使了个眼色 谨如城的守帅苏沐真沒想到这个小皇帝如此厉害三招就制得不一世的贺云阳动弹不得他大喜亲自带了一员将领上來挡住了两员齐将 天景又向自己军中喝令派了两员战将上去解救贺云阳 两员大渊将领上前对方阵中又出來两人架住了他们 天景这辈子都沒着过这么大的急她左派两员齐将右派两员大渊将领对方阵中战将纷纷而出就是不让援兵接近苦不堪言的贺云阳 一时间战场上杀声四起兵器对撞几十员战将围着相持不下的两位帝王拼死相搏天景也了狠不断往场上派人魏军到底不比他们人多终于有两个大渊的将领穿越厮杀对决的众人径直冲向如雕塑般僵持的二人双枪并举狠刺莫怜兰的肋间 莫怜兰笑了一声“放过你了”双锤一松随即转了方向砸断了刺向他的双枪然后一锤一个报销了两个冲上來的送死鬼 贺云阳哪敢停留虚刺了一剑回马便走但还不忘转头吼了声“撤”那些战将要是留在场上估计一个都保不住命 贺云阳终于逃了回來是的从他十三岁第一次上战场直到现在他第一次“逃”而且如此狼狈不堪 回到营中大帐他浑身脱力地跌坐在椅上拿着青琊仔细查看其实不用仔细看那一道明显刺眼的裂纹想装看不见都不行 那一道裂纹长约尺半扭曲着嵌在青琊正中的一段贺云阳痛苦地闭了闭眼睁开再看裂纹沒有消失反显得越狰狞 这一幕大帐中的人都看到了将领们面面相觑心里都泛起恐慌和退意皇上的剑毁了他们都知道这柄青琊的厉害皇上就是仗着它的锋锐纵横无敌东征西讨战无不胜今天皇上如此狼狈地落败同时他的剑也毁了这场仗再打下去还有胜利的指望吗 天景也心疼伤损的青琊但她更心疼贺云阳她下令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和睿奉帝说” 沒人动这是齐军的帅帐大渊的皇帝凭什么在这里号施令 贺云阳已经傻了只是呆呆地看着青琊丝毫沒听到他们说话天景的心情也糟到极点也了狠劲儿她就偏要在这里号施令了看谁敢不听 她狠狠一眼环视过所有齐将一字字从牙缝挤出“我说了出去” 所有人心中一凛觉得这位女皇的怕程度几乎和那个莫怜兰有一拼了不由自主的低头应是退出了大帐 帐中沒了旁人天景上前抱住了贺云阳的肩柔声道“贺云阳哭出來难受就哭出來” 贺云阳寻求保护似的把头埋进她怀里呜咽地低喊“天景青琊死了青琊死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骂阵暨苦肉计? “死了!”是刺耳又刺心的话。天景抱着贺云阳,转头看桌上的青琊。青琊不再明如秋水,寒芒凛冽,它的剑锋上再无光泽,暗沉沉脏兮兮的,似乎是一把锈蚀多年的残兵废铁。 天景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刚才差点出了个我们找个铁匠铺子试试,看能不能修补青琊的主意。幸好没说。这主意现在太蠢了,她竟然忘记了青琊是仙剑,不是普通人家里的农具和菜刀,岂能送到人间的铁匠铺子里敲敲打打。虽然只是一道裂纹,但灵气已散,仙兵已毁,青琊,现在恐怕连一把普通的菜刀都不如了。 天景不忍再看青琊的惨状,闭上眼睛,愈紧地抱着贺云阳。她记得在玉寒山中初见青琊,那时的贺云阳少年意气,握着青琊笑指向火麒麟,剑光和他的眼神一样寒彻。后来她认识了小吱,耗子神气活现地告诉她,公子说过,他一生只有三个朋友:青琊,墨雪,还有它小吱。原来在他们还未相识的那些年头里,贺云阳就是骑着他的墨雪,带着他的青琊和小吱,踽踽独行在这荒寒的人世。 现在青琊已毁,这兆头何其不祥。天景不由想到了那些传奇话本里常常提到的“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之类的话。她打了个寒战,努力拉回念头,不许自己往越来越不好的地方想。 这时,她怀里的贺云阳忽然呻。吟了一声,身体猛地颤抖起来。她吓了一跳,忙抚着他急急问道,“贺云阳,你怎么了?可是刚才受伤了吗?” 他颤抖得越发剧烈,声音里满是痛楚,“不是……我的火龙鞭伤,发作了。” 天景可真见识了什么叫祸不单行,准是刚才他消耗了太多真力,才牵动了火龙鞭伤突然发作。她小心地问,“你有带些龙血珠果出来吗?” 他点头,她的心才放下。在他的指点下找到了放龙血珠果的地方,取了五粒泡了杯水,扶着他慢慢喝下。 幸而龙血珠果的效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喝下后片刻工夫就压住了痛楚。只是贺云阳显得越发疲倦颓然,天景建议道,“贺云阳,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他摇头,又捧起青琊仔细端详,忽然道,“其实青琊也不是完全没救了。” “啊?”天景惊喜,“你有办法?要怎么做?我可以帮忙吗?” “我师傅曾交代过,在他修行的星斓山后有一处泉眼,那泉水比煮开的沸水还要滚烫得多,人不可用,却是养剑的好水,如果日后青琊有了伤损,可以把它插在那泉眼中温养,只要剑没有彻底折断都可以的。像青琊现在的伤,我估计着,有个一、两年就能养好的!” “太好了!”天景抚了抚胸口,一颗心总算放回了正确的位置,“那你刚才干嘛要说得那么惨,害得我也跟着伤心。那你就快把青琊送去养伤吧。要不,你把路径告诉我,我走这一趟。” 贺云阳看着她无奈苦笑,“天景,你怎么不想想,总算青琊能养好,总之现在是不能用了,那我们眼下该怎么办?如果我们只是来攻城略地的,那当然可以撤军,可我们不能撤不能走,不然就得把两个孩子留给莫怜兰那样一个……天景,尽管你说他是人类,但我总觉得他不是普通人。我们不能放弃孩子,不然怎么回去见云祥和清和?可我现在没了兵器,该怎么过莫怜兰这关?你看着吧,明天他就会派人在外面骂阵的。” 天景紧蹙秀眉,片刻后又舒展了眉头,笑道,“这些问题好麻烦,既然想不出最好的解决办法,不去想也罢了。我们且顾眼下。眼下就是你太累了,需要好好地休息。贺云阳,现在就算我们两个坐在这里一起愁白了头,也没用的。但是我们一定会渡过这场所危局。我相信你,你一定能解决掉莫怜兰,把孩子们救出来的。你师傅不是和你说过:把所有的磨难当作修炼,你才能够越来越强大。莫怜兰是你这些年来遇到的最大磨难,打败了他,你就又能强大好多的。” 贺云阳抬头看她,眼里仍有沮丧,但也燃起了些许希望,“我能吗?青琊都毁了,我用什么打败莫怜兰呢?” “你能的。没有青琊的贺云阳,也还是贺云阳!我告诉你哦,我可是会看相的,而且看得很准,那个莫怜兰阴恻恻的,长得就是一副不得好死的样子,命中注定要被你打得扁扁的。” 贺云阳终于笑了,“你会看相?以前怎么没说过,是吹牛的吧?” “是不是吹牛干嘛较真,反正能让你笑就好了。世上除死无大事,但能笑就不会死。”她拉起他的手,“贺云阳,你先去躺着,我让我的太医给你调一剂‘安神汤’来。你喝了好好睡一觉。这些天你就安心恢复功力吧,就是莫怜兰派人来骂阵,你就装听不见。大丈夫能屈能伸,脸皮能厚能薄。知不知道!”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睡觉,然后安心恢复功力,绝对会装厚脸皮,女皇陛下还有什么指示?” 她摸摸他的脸微笑,“没有了。” 从第二天起,如谨城中果然有人天天前来骂阵,言语并不粗俗,但尖酸刻薄,阴毒刺心。天景可以肯定,这些骂词肯定是莫怜兰亲自制定的。这些话她都受不了,恨不得径直冲进如谨城里,把莫怜兰暴打一顿。她真担心被这些骂词直接攻击的贺云阳会真的冲出去拼死,但她派去齐营那边探听消息的人回报说,齐营那边营门紧闭,一切无恙。天景放下了心,也回自己帐中去装聋。 一连三天,魏军的骂阵之策没起作用,到第四天,莫怜兰亲至阵前,把手中双锤敲得巨响,叫贺云阳出来受死! 天景在心里怒而回骂,“莫怜兰,你不就是有一身傻力气吗?干嘛不去开个打铁铺子?我一定去照顾你的生意。” 莫怜兰见叫不出贺云阳来。双锤又是“嘭”地相击,转向大渊阵营叫道,“陈天景,贺云阳吓破了胆不敢出来,你回来和朕答话!” 天景继续在心里怒骂,“我为什么要出去和你答话?你这家伙连女人都要打,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哪!” 莫怜兰自己出来挑衅了两天,仍然没人出来接茬。到第六天,谨如城里再无人出来了,两方阵营之间的偌大场地静静的,只有几只小鸟飞过来,在前几天还喊杀声震天的战场上安祥踱步。 到了第七天,城里还是没人出来,傍晚时分,贺云阳派了两个探子出去查看虚实。天景就一直在他的帅帐等消息。 两、三个时辰后,天都已经黑透了。两人回来,竟带回了一个小女孩。 两个探子向贺云阳禀报,“皇上,属下二人在谨如城周遭查看过,又询问过好几位家住城里的百姓,他们皆说这几日城里太平,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他们并不知道魏朝的皇帝就在城中。而且今日谨如城头上都没几个值守的兵卒,不知是何用意。” 汇报完这些,其中一人伸手扯过那个女孩儿,那女孩儿正埋头跪着,被这人的大手抓住一扯,就往前跌爬了几步,轻轻地痛呼了一声,她刚才跪过的地方,有两道清晰的血印。看得天景眉头一皱。 “皇上,这个女孩儿是属下两人在离城大约三里的乱草丛里发现的,她自称是魏朝皇帝的侍女,说可以带我们进城的。” 所有人都是一怔,不知这个大发现是惊喜还是圈套,各种意味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女孩的身上,逡巡着,审视着。 这女孩儿也不算太小,大概十三、四岁年纪,身体已有了些女子的曲线和韵致,可是衣服几乎破成了碎片,根本无法遮体。帐中除天景外都是男人,她就在一群异性的肆意打量下瑟缩着,双手把那几片破布来回拉扯,企图把身体多掩住一些。 天景起身,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女孩儿的身上,柔声道,“你别怕,如果你真的能带我们进城,我们不但不会为难你,还会重重赏赐你的。” 女孩儿细细地“嗯”了一声,加了一句,“奴婢什么都会说的。” 贺云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做奉天帝的侍女多久了?你既是他的侍女,为什么会在城外的草丛里?” 女孩儿颤了一下,又把头低了低,“奴婢叫玉儿。奴婢是一个月前才做了皇上的侍女。奴婢原来是先皇的妃子,容妃娘娘的侍女。容妃娘娘是个慈善人,对奴婢挺好的。可是,一个月前,先皇驾崩了,现在的皇上下令先皇所有的嫔妃殉葬,其中也有容妃娘娘。皇上还问我们这些侍女,若有愿意陪着娘娘去的,他就恩准。不愿去的,就给他做侍女。奴婢年纪小,怕死,就做了皇上的侍女,可是,可是后来才知道,在皇上手里活着,还不如陪娘娘去死呢。” 她说不下去了,低声啜泣着。贺云阳没出声,由着她哭,有几个武将想催她,被旁边人一拉扯,也知趣地闭嘴。所有人刚才都看得清楚,这女孩儿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不带伤的地方,大片的淤紫红肿,鞭伤刀伤烫伤……什么伤都有。可见她所言的生不如死是毫不夸张的。这么可怜的孩子,想哭一会儿就让哭吧! 玉儿哭了一会儿,就压住了痛苦委曲继续说话,“这次,加上我,皇上一共带了十二个侍女来谨如城打仗。八天前到了城里,他一出手就打了个大胜仗,他挺高兴,我们也过了几天没挨打的日子。可是前天、前天他出城一趟,回去后就很生气,说齐朝的皇帝不肯和他交战,他有火发不出,就把我们这些侍女关起来,命人来打我们,他就在旁边喝着茶看。足足打了一天,然后他就抡着铁锤,把八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姐妹砸死了,还剩下我和其他三个人,他说累了,明天再打。我们几个就被关了进来。奴婢很害怕,与其被皇上用铁锤砸死,还不如自己了断,奴婢就在墙上碰了头。”她说着抬手摸着额头,她的额角一片血肉模糊,伤口还在渗血。 “奴婢以为自己死了呢。可是本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草丛里,应该是被当作尸体丢出城的。奴婢醒了一会儿就又错过去了,再醒来时就是被这两位军爷叫醒的!” 贺云阳询问地看着那两个探子,他们立刻躬身道,“的确如此。这个女子当时昏迷不醒,属下唤了半天,还找了水来泼,才把她弄醒的!” 贺云阳叹道,“玉儿,既然没死,那你是如何打算的呢?” 女孩儿磕了个头,“奴婢愿意带陛下的大军进城。这几天皇上在城里巡视时带着的人中有奴婢,奴婢一直在留意有没有路可以逃跑。发现如谨城后一处角门,平时只有四、五个守军的。当然,就算只有这几个人奴婢也跑不出去,但陛下如果想从这里带人进城,倒是不难。” 贺云阳没说话,只看着天景。天景知道他的意思,他怕这是苦肉计,要她用读心术试试这个女孩儿。 天景倒不以为然。能作为苦肉计牺牲品的,一般都是意志极为坚强的成年男子。这样一个小女孩要是能自我牺牲到这个地步来演苦肉计,那得对主子多忠心啊。可是莫怜兰那样的主子,值得如此忠心吗? 但她不愿逆了贺云阳的意思,也怕轻信了这女孩子,真的会让他遇险。于是她说道,“玉儿,你转过来看着我。” 玉儿应了一声,跪伏着慢慢转身,转了一半忽然一头栽倒,双目紧目,嘴角缓缓流出血来。 贺云阳起身,几步来到她的身边,拉起她细弱的手腕把脉,皱眉道,“这孩子的身体太衰弱了,就算好生调理,可能也活不过三天。” 天景急道,“不用怀疑了,这孩子绝不会是被派来用苦肉计的。这样,我先带她回去,让太医为她调理治疗,明晚带你们进城。” 贺云阳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我叫个内侍抱她过去。” 女孩子虚弱地倚在枕上,微闭着眼半昏半醒,天景把药汤一勺勺喂进她口中,柔声道,“玉儿,别怕,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我不会再让你受欺负的。你先喝了汤药,再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啊,不怕!” 玉儿挣扎道,“奴婢身上脏,会弄污了您的床,奴婢睡到地上去!” 天景把她按回枕上,“谁嫌你脏了,好好躺着。今晚姐姐抱你睡啊!” 喂她喝完了汤药,天景坐在桌边梳头换衣,准备就寝。女孩子躺在在床上,脸上苍白如纸,嘴角却慢慢抿出一丝诡谲的笑。 第二百八十七章:莫怜兰到底是什么人? 贺云阳在打坐。他在二十岁以后就很少需要睡眠了,除非特别劳累疲倦时才小睡片刻,平常的夜晚只要打坐入定即可。 可是今晚,他居然在打坐时睡着了,并且做了个梦,噩梦。 他梦见天景抱着那个叫玉儿的女孩儿睡觉,她轻轻拍着玉儿,喃喃地和她说话,很快,玉儿闭了眼,像是睡得很沉。 过了一会儿,天景也睡着了。诡秘的情景出现了,那个已经被贺云阳和大渊太医共同诊断为重伤不治的女孩儿缓缓坐起來,她眼里有幽幽的光,看着天景,就像一头狼看着已到嘴边的羊羔。她的手抓住被单,毫不费力就扯下长长一条,动作之迅速有力哪像重伤之人,然后她用那条布,一下子蒙住了天景的眼睛。 噩梦到这里嘎然而止,贺云阳猛地睁眼,他还是坐着的,就像是太疲倦了,所以在打坐时入睡,做了个噩梦。 但他立刻就意识到,这不是噩梦,而是他的神识真地看到了在天景寝帐里发生的事,是真实的事。那个女孩子--其实就是莫怜兰! 这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划过心头。贺云阳冲出自己的营帐,來到天景的帐前,浑身的血都凉了,门前的八个侍卫全死了。他一步跨进帐中就立刻退了出來,帐中沒人,确切的说是沒有活人,天景的两个侍女伏在桌上,颈后一个洞,汩汩冒血。 这个莫怜兰如此嗜杀,现在天景在他手里…… 青琊已经被他送去星斓山的沸泉中养伤修复了,这几天他也懒得找普通的剑來用,现在急切间也沒时间找,他冲回自己帐中,看见马鞭放在桌上,抓了就走。 翻身骑上墨雪,他拍拍马头道,“墨雪,我们去找回风,知道了吗?” 墨雪抬头在夜风里嗅了嗅,一声嘶鸣,向着东南方飞奔而去。 天景的回风果真正在向东南方奔驰,马上是两个人,前面是天景,她的眼上蒙着白布,整个人被一只手牢牢箍住。 莫怜兰一手握着缰强,一手箍着天景,一张绝美的脸贴着天景的脸笑道,“凌尧帝,不要乱动哦,你太弱了,我怕多用一点儿劲就会勒死你!” 直到现在天景还觉得像是陷在噩梦里,那个将死可怜的女孩子,怎么就会突然变成恶魔一样的莫怜兰? 天景说不出话,莫怜兰说他一点儿也沒有用力,可揽在她腰腹间的手强硬如铁,勒得她肋骨都快断了。天景想要一头栽下马去,就是死了,也比落在莫怜兰手里强。可是她呼吸都困难,哪里能动。 “凌尧帝,我想你大概是想不通,就算我用了幻身符,也不可能扮一个垂死的人扮得那么像对不对?”莫怜兰在天景耳边咝咝地吐着气,轻声慢语,“原因很简单呀,玉儿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只有一句假话,那就是她其实已经死了,就是我用锤砸死的。我吸收了她临死前的气息,所以,我才能扮得惟妙惟肖,连疼痛都是真的,不然怎么能瞒得过你和贺云阳。你还别说,那几个时辰里身上还真是疼得厉害,想想玉儿那丫头还真可怜。” “莫怜兰……你,你不是人!”天景好不容易挤出这句愤怒的话。 “哈哈哈!你说得对,我本來就不是人!我们到了,下马罢凌尧帝,哎,我可以叫你天景吗?” 天景现在哪里还有半点自主权,不过她的手沒有被绑,一被莫怜兰抱下马,她就想扯下蒙眼的布,莫怜兰抛过一句冷冷的话,“天景,你要是把蒙眼布扯下來,我就立刻让你变成真正的瞎子!” 天景立刻打消了扯蒙眼布的念头,她向來识时务,从不做明摆着会吃亏的事。 她定了定心神,问道,“你把我掳到这里來,意欲何为?” “我是想和你谈判,”莫怜兰笑吟吟看着她,“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再和贺云阳为难,我不要他的命了,还把两个孩子还给他!” 天景想说凭你也能要得了贺云阳的命!但觉得现在激怒他是不智之举,就问道,“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事?是要为两个孩子付巨额赎金吗?” 莫怜兰大笑,“才不是!我才不在乎钱呢,我只要你答应我,做我的皇后!” 天景差点吓得跌倒,这家伙真是太古怪了,这又是个什么疯念头!她想了想厉声道,“你可是觊觎我大渊江山吗?” “大渊江山我也想要,但我更想要你!陈天景,你让我很感动,你居然会解下自己的衣服给一个卑贱的侍女披上,你还愿意抱着一个脏兮兮的丫头睡觉,就像,母亲一样。皇权居然都沒有染黑你的心,你还这么善良,我很感动,我喜欢上你了,我要娶你做我的皇后。如果你嫁给我,在我成为袤合之主之后,可以允许大渊成为有自治权的藩属国。你说好不好?” 天景识时务,但她不是个只求活命的胆小鬼。莫怜兰犯了她的两点忌讳,都是她不能委屈不能将就不能识时务的:就是她的感情和她的江山! 前世和今生,她喜欢过陆离和贺云阳两个人,这两个男子都是用真情打动了她,她才以心相许的。而这个嗜杀嗜血的魔鬼,利用了她的同情心把她掳到这里來,用恩赐的口气说我喜欢上你了,做我的皇后吧!而且他还想要把她兢兢业业苦心经营的大渊变成什么有自治权的藩属国,大渊的子民要是落在这个残暴的魔鬼手里,那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对于莫怜兰的狂念,她只有两个字可以回敬:“休想!” 莫怜兰愣了,他看着这个他用一只手,使两分力就能捏死的柔弱女人,负手昂然立在他面前,白布覆着她的眼睛,但白布下的脸庞庄严得凛然不可侵犯。 莫怜兰舔了舔嘴唇,“‘休想”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的谈判破裂了?天景,你不要倔强,再仔细想想,我可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我比贺云阳漂亮,比贺云阳厉害,比贺云阳聪明,我样样都比他强。他对你能有多好,我给你的好定然胜过他十倍,你觉得怎样?” “呵,”天景轻蔑嗤笑,“你的漂亮我觉得恶心,你的厉害不过就是杀戮,你的聪明……我真是沒看出來。最关键的一点,贺云阳是人,是堂堂正正的人,你是什么东西?” 莫怜兰的脸色变了,痛楚,惊惶,难堪,委屈等等表情在他脸上依次闪过,最后凝固为凶狠,他扑过來,双手扣住天景的肩膀用力摇晃,狂吼道,“你说我是什么东西?你说我是什么东西!” 莫怜兰暴怒,但捏在天景肩上的手还是有分寸的,否则天景的肩胛立刻就会粉碎,但饶是这样,那近于骨裂的剧痛还是差点让她昏厥。而且,他那样大力地摇晃,让她全身的关节都咯咯作响,像一个将要支离破碎的木偶。 天景死咬着牙关,任他捏任他摇,绝不呼痛求饶。她是大渊的女皇,是贺云阳的妻子,岂可向莫怜兰这个魔鬼低头乞怜,甚至委身与他。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宁死不降! 莫怜兰叫嚷发泄了一通,忽然猛地双臂一收,把天景拥进了怀里。天景的身子僵硬了一瞬,突然“啊”的一声,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使出全身力气,又推又搡地挣扎,竟真的挣出了那个诡异的怀抱。 她脚步踉跄地后退着,颤声断续道,“你怎么……你居然是……那你怎么还要我……” 刚才莫怜兰抱住了她,可她感到的不是男子坚实的胸膛,而是丰满的,柔软的,极有弹性的…… 天景后退着,她惊恐地问道,“莫怜兰,你怎么会是女人?不,你不可能是女人!你,你到底是什么!” 她刚才接触到的胸膛的确是女人,但莫怜兰怎么会是女人?他那么残忍好杀,老幼妇孺都不放过,女子应该做不出这么凶残的事。还有他的力量,如果一个女人的力量能比贺云阳还大,这简直是个最不好笑的笑话。 她正想到笑话这个字,莫怜兰就笑了起來。笑并沒什么,但他竟是用男女之声交替发出笑声,男子之声清朗,女子之声娇媚。但此刻是冷月孤星的深夜,身处荒郊野地,面对一个笑声忽男忽女之人,饶是天景向來自负大胆,也被吓得毛骨悚然,她又后退几步,转身就跑。 急切间,她竟忘记了眼上还蒙着白布,险些绊了一交才想起自己还看不见。可手刚触到眼上布条,就被一只手拉住了,莫怜兰的声音凛冽如冰地响在耳边,“我刚才说过的,你要是把蒙眼布扯下來,我就立刻让你变成真正的瞎子!” 天景再沒有了刚才的镇定,拼命地要挣脱他,大喊道,“你到底是男是女?你到底是什么?” “分清男女就那么重要吗?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男是女。”莫怜兰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的苦味。“我听宫里的传言,当年在我出生之前,宫里一位被称作脉理圣手的老太医诊断我母妃怀得有双胎--龙凤胎!我父皇还从沒得过双胎,尤其还是一儿一女,因为格外高兴。可是到了生产的日子,母亲却只生下了一个孩子,就是我!” “我父皇已经有了五个儿子,对添个儿子并沒有多欢喜,倒是因沒见到他盼了几个月的龙凤胎而大发脾气,把那个诊错了脉的老太医罚了俸禄,打了板子。” “哪个老太医诊了一辈子脉,从未有过差错。这次算是丢了个大脸。后來他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喝醉了就和别人说,他的诊脉绝沒有错,之所以母亲只生下了我,是因为我在母腹之中,就把那个姐姐或是妹妹--吃掉了。” 天景仿佛被冰水淋头,寒意难当,浑身发起抖來。她暗暗地祈祷诸天神佛,可千万别让冰璃雾的寒毒在此时发作。 “这些醉话后來传到了我父皇耳中,他敢能容得宫廷里有这样无稽恐怖的胡言,就又把那太医打了一顿板子,赶出宫去了。” “可是,那位老太医也许沒有说错,我真的是在母腹中吃掉了我的姐妹。宫女嬷嬷们在给我洗澡时发现,我的身上,不仅有男子的特征,还有女子的特征,尽管不明显,但的确存在。那几个宫女嬷嬷当然立刻就被灭了口,可是,我渐渐长大,我的容貌越來越美丽,身体的女子特征越來越明显,我甚至可以很自然的用女子声音说笑,就像刚才那样,天景,我的女子声音也很好听吧?” 天景想起刚才把自己吓得心慌意乱的女子笑声,柔媚婉转,如果真是个女子在笑,自然好听得很,可是…… 莫怜兰轻轻一叹,“我父皇曾几次下手暗杀我,都被国师阻止。哦,国师就是那个差点杀了贺云阳的白袍盲人,他叫秦漠。他是这世上唯一不嫌弃我恶心我的人,因为有他的保护,我才能活到现在,他还教了我很多的本事。你也看到了吧,连贺云阳都不是我的对手。” 天景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理他的得意显摆。 莫怜兰眼里闪过一丝怒色,还是压了下去,继续道,“我十岁时,我的母妃自尽了,因为她实在无法面对我,她一直不知道,我到底是她的儿子还是她的女儿。本來她生下我这样的怪物,我父皇是要将她打入冷宫的,还是因国师反对才保全了她,可是,她太讨厌我了,就选择了眼不见心不烦。” 莫怜兰的手搭上了天景的肩,天景一抖,但不敢反抗,怕会引发他更加激烈的举动,只能忍着恶心任他搭着。心里默念着,“贺云阳,你知不知道我被莫怜兰抓走了,你快來救我呀!” 她一边盼着贺云阳來,一边又希望他不要來,他不是这个怪物的对手,尤其莫怜兰还对自己有了这种心思,他要是來了,莫怜兰肯定会杀了他的。 见天景不拒绝他的手,莫怜兰有些欢喜,声音越发温柔,“天景,我真是喜欢你家的那两个小娃娃,他们多好呀。他们也是龙凤胎,却能平平安安的一起來到世上。我看着他们时就在想,我也不是故意要吃掉我的姐妹,为什么她不肯原谅我,不肯放过我,她为什么不去重新投胎,却要附在我的身上,诅咒我,和我一起生活?” 天景心里有点酸楚,竟有些同情他,轻声道,“这不能怪你,这是命运和造化弄人。” “天景,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连侍女都同情可怜,肯定也不会对我狠心的。”莫怜兰激动了,凑过來就要把她往怀里揽。天景紧张起來,但她沒有用力反抗,只是微含了怒意道,“莫怜兰,你别动手动脚的,我不喜欢这样,好好坐着,继续讲你的事给我听。” 莫怜兰果然听话,立刻停了动作,轻叹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贺云阳的事,他容貌漂亮,不受家人待见,我还以为他和我是一样的呢!” 天景大怒,虽然明知现在替贺云阳说话不好,还是忍不住反驳,“才不是,他只是长的像他母亲而已,他是个正常的男子。” 放在她肩上的手猛的一僵,天景一惊,暗骂自己蠢,为何要说什么正常不正常的话來刺激莫怜兰! 果然,莫怜兰极娇媚地一声冷笑,“你怎知他是正常的男子,莫非你和他已经,已经做过那种事了?他凑过來,声音诡异得轻柔,“沒有吧天景,你和贺云阳沒有做那种事,对不对?” 天景最善于忖度人心,知道此时如果说出他不想听到的答案,后果绝对不堪设想。她猛地一推莫怜兰,怒道,“我又沒有嫁给他,怎么可以和他做那种事,你当我是什么人!” 莫怜兰被骂了,反而眉开眼笑,居然破天荒头一次对人说出道歉的话,“天景,对不起,我知道你不会的,你是最好的女子。天景,你知不知道我活的有多难过。世上的人都是一男一女,一双一对,可沒人和我是一对,我只能和我自己是一对。我恨所有一双一对的人,我真想杀光世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 天景无言。莫怜兰是可怕可恨,但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若自己是他,说不定也是这样的魔鬼。 她叹息道,“你别这样想。就算你真的杀光世人,也不能解决你的痛苦。而且杀孽越多,你的痛苦也就越多。” “国师也是这么说的。我活埋了那么多人,也的确沒有想像中的快活。”莫怜兰嗫嚅了一声随即沉默。天景看不见,但能清晰感到他的眼睛热切地盯着自己。这是危险的前兆。 忽然,莫怜兰手上用力,又把天景抱在了怀里,声音急切中带着哽咽,“天景,天景我求求你喜欢我吧!只要你喜欢我,愿意和我做一对,我保证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以后再也不杀人了,我会做好人,做善事,做一切你让我做的事,好不好?天景你就喜欢我吧!” 天景是挺善良,可还沒有善良到佛祖那样能舍身喂虎的地步。莫怜兰愿意做好人她支持,但若是非要她委身与他,他才能做好人的话,那还是算了,反正贺云阳总会有办法杀了他的。 她使足了力气挣扎,而莫怜兰不敢对她太用力,还真让她挣脱了。她再也无法跟他虚与委蛇,厉声道,“莫怜兰,我同情你,可怜你,但是你别指望我会喜欢你!而且,这跟贺云阳无关。就算沒有贺云阳,我也不会喜欢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第二百八十八章:千钧一发暨贺云阳的反击 莫怜兰满脸的痛楚热切一点点变得冷凛眼神也渐渐如野兽般凶狠他起身一步迈到天景面前嗤笑道“你不喜欢我真的和贺云阳无关吗那么方才你为何要一直耐着性子跟我说话难道不是在等待他來救你你费尽心计和我周旋了这么久是贺云阳在哪里” 天景一怔想不到此人反应如此之快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敷衍之意她口中苦心里有绝望和悲伤涌上來口气还是强硬“我根本沒想着他会來他怎么能想到你这么卑鄙狡猾怎么会知道我现在……莫怜兰我既然落在了你的手上就沒想过还能活着看在我还肯同情你怜你的份上给我个痛快的了断吧” 莫怜兰黯然杀人对他來说从來就和辗死蚂蚁一样简单不忍心下不去手之类的感觉他从沒有过但对于这个女人他怒得浑身抖是--他下不了手 “我都这么求你了你还想怎样我对别人从來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懒得说天景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要杀就快点儿废什么话现在快五更天了吧正是投胎的好时候呢”天景昂着头尽量显出无畏和无谓 “我就不杀你我偏不杀你我……”莫怜兰怒吼着一把锁住她的手臂拖进怀里“陈天景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漂亮你沒武功你连一点力气都沒有你凭什么不喜欢我我偏偏就是要和你做一对我要定你了你想不想见识一下我男人的方面嗯” 天景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她使出了全部力气想从他铁箍般的掌握中抽出手臂哪怕把这条胳膊扯下來她也要离开这个已经彻底疯了的怪物她不惧死但决不能忍受那种羞辱 陈天景和莫怜兰较力的结果想而知她被他抱起來放在了地上随即他的身体压了上來 天景的心狂跳着阵阵痉挛般绞痛着她狠厉着声音大叫“莫怜兰你放手你要是敢碰我我死后定化作厉鬼百般折磨你拖着你下地狱;贺云阳……贺云阳也不会放过你的他会领兵踏平玉莲城让你亡国丧家到时候你连狗都不如要饭都沒人给你” 天景拼命抵抗着哑着嗓子大吼出所有她能想到的恶毒诅咒和恐吓威胁换來的是莫怜兰放肆的狂笑还是那样忽男忽女这诡异的笑声像只魔爪一把一把揪着她的心似是要将她的心从喉咙口扯出來 “陈天景亏你连变厉鬼这样的无稽之谈都能扯出來你到底是太傻还是太害怕你忘记了我从登基以來杀了多少人吗那些人能个个都想变成厉鬼回來找我报仇是我一个鬼影都沒见着要不就是根本沒鬼要不就是我比鬼更怕至于贺云阳嘛他已经被我吓破胆了我估计就是我明跟他说我想要你你也不敢反对说不定还会自己将你双手奉上呢他是靠不住的你太傻了其实和我在一起多好我绝不会让你陷入任何危险之中而且和我在一起以既做夫妻又为姐妹除了我还有谁以给你如此完美的婚姻天景我对你已经付出了百倍的耐心我实在舍不得伤你你乖乖的听话乖乖的……” 除非天景晕了或是死了否则只要她还有点儿力气是绝不能如他所愿乖乖的莫怜兰的手已经开始摸索她的衣纽天景快急疯了终于生出些智來她现在只能用瞳术了虽然莫怜兰作过那么怕的威胁但是现在都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一试了也许她能在他把她变成瞎子之前先制住他莫怜兰心已成魔狂躁不定这种心态神智很容易被瞳术控制的 天景腾出和莫怜兰扭缠的手迅速去扯蒙眼布是刚触到布条手就被一只细滑冰冷的手攥住了接着她的另一只手也被抓住“喀喀”两声拧脱了臼 莫怜兰的声音冷冷响起“天景我不想把你变成瞎子所以只能先卸了你的手腕关节是有些疼一会儿我会给你复位的你乖乖的不要再乱动了” 手腕不是有些疼而是剧痛天景终于被这剧痛逼出了眼泪痛哭失声她哭得不只是痛还有无法挣脱的耻辱前世今生她都沒有如此害怕如此羞耻过她知道头顶上方就是天天上有星有月还有她两生两世所有的记忆那些记忆中的人现在怎么一个都不在她身边陆离、父皇、母亲、师傅、贺云阳……他们谁都不在魂也不在人也不在 “贺云阳”她哭着喊他的名字用尽全力出最大的声音“贺云阳” 天景拼命抬起头一口咬在莫怜兰肩上用力再用力她的唇齿尝到了血腥 莫怜兰捏住她的下颔停了停沒卸她的下颔关节只把她的嘴掰开把她的头推回地上继续解她的衣服他平时玩弄宫女时都是把衣服撕开了事但陈天景是他喜欢的女人他要封她为皇后的他愿意尊重她好好解开她的衣服 贺云阳在一条岔路前踟蹰徘徊墨雪也辨不出该走哪条路了他也不敢妄下判断如果走错了路恐怕就救不回天景了 他已经在这个路口转了几十个來回浪费了小半个时辰终于他下定了决心赌一回他的运气赌一回他和天景的缘他拨转墨雪的方向走上了左边的小路 走了一程夜空里突然传來一个声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哭喊他的名字 贺云阳蓦地勒紧缰绳辨识着声音传过來的方向余音徐徐而散但似乎就在这条路上 他快急疯了忍不住开口大喊“天景你在哪儿” “贺云阳”又是一声痛极怕极声嘶力竭的哭喊他听清了就在这条路上 他用力一夹马腹喝了声“墨雪跑啊” 天景头晕目眩她不知此时是该昏过去还是该保持意识她的身体里再搜索不出一丝力气嗓子也哑了骂不了莫怜兰也喊不出贺云阳她现在所剩的就是那一点即将熄灭的意识 她素來畏寒衣服穿得多莫怜兰已经解开了三件衣服下面还有一件单薄的中衣再下面就是…… 他兴奋起來手下也加快了速度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急如奔雷的马蹄声 他沒想到贺云阳会來又正处在晕乎乎的兴奋中直到蹄声已近在咫尺了才想起应该先起身御敌最好能当着天景的面杀了贺云阳她就能彻底死心 但还不等他起身贺云阳手中的马鞭就挟着尖锐风声狠狠抽在他的肩头这是第一下然后鞭落如雨 贺云阳是看到了这一幕太急太气下意识用鞭子抽他其实根本沒想到用一根马鞭能制住怪物一样的莫怜兰 鞭打莫怜兰本是沒有更好选择的选择却歪打正着莫怜兰的自恋已到了疯狂的地步尤其酷爱自己的脸每天对镜自赏是他最大的趣这样的自恋狂怎么敢迎着鞭雨起身反击呢他从天景的身上翻下去缩起身子用双臂护紧头脸 贺云阳都怔了他当然想不明白莫怜兰只挨打不还手的真实原因而且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又狠抽了几鞭也不敢恋战伏身抄起地上的天景纵马而去 被扯掉蒙眼布的天景呆呆看着贺云阳直到他为她接好了手腕扣好了衣服她才怯怯问了一声“你是贺云阳吗” “我是贺云阳天景对不起我现在才找到你”他怜惜轻揉着她有些肿的手腕“不怕啊一会儿就不痛了” “贺云阳”她伏在他的肩头哭泣“我……” 她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因为她看到无比惊骇的情景--莫怜兰竟然追上來了 他不是骑着回风追上來的他是自己追上來的夜色里他一身白衣飘飘异常醒目也越來越近…… 墨雪是千里挑一的好马即使一骑两人跑得也比回风快得多这么快的速度一个人的两条腿怎么能追得上莫怜兰就是追上來了天景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他的笑容又邪又冷又得意的笑容 贺云阳沒回头但他从天景一下子僵硬的身体猜出她看到了什么他无奈又嘲讽地笑笑自语道“这就是人妖的力量吗” 他在天景背上抚了抚安慰道“别怕他既然跑着追來就说明他不会飞” 他说着话就动了御风术一股强大的气流托着他和天景腾身而起向夜空飞去背上沒了丝毫重量的墨雪一声长嘶速度陡然加快一倍有余闪电般瞬间远去 莫怜兰果然不会飞但夜风送上來他的一声长啸“贺云阳陈天景你们给我等着” 天景在贺云阳怀里瑟缩着虽然已经确定了空中是莫怜兰无奈何之处她还是怕得厉害好一阵子才在贺云阳的安慰下渐渐停止了抖 “对了贺云阳我告诉你啊莫怜兰他他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是……” 天景恢复了镇静立刻跟贺云阳说起这个她几乎是用命换來的大现绞尽脑汁想给莫怜兰下一个准确的定位 “他是个阴阳人”贺云阳叹口气一语总结了重点而且丝毫沒有吃惊意外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你早就知道吗”天景为他的精准形容震惊 “我是在寻找你的路上想明白的你应该知道吧如果用幻身符变成异性的样子那会极不自然但他变成的那个女孩子毫无破绽完全骗过了你我还有那次我与他交手就觉得他不对他身上的女子气太重但是感觉又不像是他刻意装出來的而且我突然想起了曾在一本古老的医术秘方里看到过一段记载:说世间有一种人因机缘巧合天生就集阴阳男女于一身这种人因为先天体质的特异既非男亦非女所以反而突破了男女体质的极限和忌讳如果用从小就修习养气的功夫再以秘药锻炼骨骼则能使其力大无比身轻如燕速度迅捷对任何武功都极易精熟我一想到这段记载就认定了莫怜兰必是这种千万人中难出其一的阴阳人否则解释不通我修习了三十年的内家心法却反而沒有他力气大” “你是人嘛又不是那样的怪物”天景抽了抽鼻子“既然莫怜兰是这么怕的怪物我们该怎么办呢” “撤军”贺云阳道“沒别的办法了就只有先让他这一步日后再做打算” “是我们走了两个孩子怎么办”天景急了随即醒悟他的用意叫道“你是要让军队撤离你自己潜入玉莲城去偷回孩子是吧” “什么话”贺云阳笑道“咱们自家的孩子如何能说是偷我是去把孩子们救出來” “不管是偷是救不许你一个人去我要和你一起贺云阳我和你一起一起去一起回就算回不去了我也要和你一起” “天景”贺云阳拥着她真的很想说那就一起吧但他不能那么冲动还有两个孩子呢那不是他们的孩子…… “天景我们一起去你要答应我到时不论遇到什么事交给我就好了你不许管不许回头带着孩子回去交给云祥和清和” 天景强忍着不哭强迫自己微笑“好我不回头我只带着孩子们回去但你也要答应我如果如果你真的死了奈何桥也好鬼门关也罢你别那么快过去在哪儿等等我我在世上等你三天如果三天都沒有你的消息我就去那边找你贺云阳你千万别让我找不到你” “贺云阳如果让陈天景找不到那就不是贺云阳了”他帮她理好蓬乱的鬓他和她此生无缘一起生活但他们以一起生死这也就够了 两人默然相对只有夜风在耳边呼啸來去下面已见联军大营的点点灯火了天景问道“贺云阳你刚才到底是用什么兵器把我从莫怜兰手里救出來的我蒙着眼的都沒看到” “是马鞭”贺云阳随口答了一句蓦地睁大了眼睛叫道鞭子对啊就是鞭子“ 天景不解他突然的兴奋却被他在脸上亲了一下她一愣嗔道“你疯了什么事突然这么高兴快告诉我” 他笑道“天景你真是我命里的福星你等着看我把莫怜兰打得满地乱滚吧现在我们先去取一样东西” 他带着她向西南方飞去那里是齐朝的方向 齐朝的宫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已去远征的皇帝会在这一天黎明将至时回來偷东西而且偷的是-- “贺云阳这就是你们皇宫里的内廷啊好冷”天景哆嗦着抱着手臂在一间铁灰色的大殿里四下打量 “打人动刑的地方嘛怨气重当然会冷”贺云阳不以为然地带着她往里面走一直走到大殿的最里端那里有一个小隔间是门上有锁 “是沒有钥匙啊”天景无奈 “钥匙在这里”贺云阳顺手拿起根铁钎向大锁猛地一捣锁头应手而落他推开门带着天景进去 隔间很小其实也不必有多大因为里面只放着一口明黄色的小木箱别无它物 贺云阳对箱上的锁也如法炮制然后打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一条乌沉沉的鞭子 这鞭子宽而长大概有三指并拢的宽度九尺多长上面隐隐透出的血腥气中也包括贺云阳的血 “这就是火龙鞭”天景的声音有点打颤 “嗯这就是贺氏皇族的家法从前只打过我这个本不姓贺的人现在我要用它打第二个不姓贺的人了” 他们回到大营时天已放亮远远就看到营地一片凌乱狼籍一些军士在场地上愁眉苦脸地收拾清理 一个齐军将领看到贺云阳就像见着救星般急奔过來并且很聪明地对他身后的天景视而不见 “皇上昨晚快天亮时莫怜兰那厮來过他一个人來的耀武扬威纵马抡锤大叫着您和凌尧帝的名讳让你们出去和他交战还说了很多……反正臣也沒清他马踏我们五十里的连营啊砸死了一些士卒和好多匹马临走时还放了把火幸好救得及时沒什么大碍皇上您说该怎么办呀” 这位将领沒想到如此奇耻大辱皇上竟泰然受了不惊不怒连眉毛都不挑一下他身后的凌尧帝也一脸无所谓他正暗自揣摸这二位怎么会在一起是不是整夜都在一起莫怜兰突然來闹说自家皇帝和凌尧帝如何如何的又说他要让凌尧帝如何如何的恐怕不只是疯话吧 贺云阳忽然话了“莫怜兰匹夫之勇而已理他作甚你们守好营门今天若他再來闹只管射箭就是了喏你去开一桶酒把这条鞭子泡在里面后日一早朕自去阵前和他交战” 这个齐军将领沒见过火龙鞭也不懂为什么要用酒泡鞭子反正皇上吩咐的照办就是 日上三竿莫怜兰果然又在阵前叫嚣被联军放箭射回军士们现在都是灰心丧气大渊军队第一次跟着皇上出來打仗就这么窝囊;齐朝军队则是第一次跟着皇上打这么窝囊的仗 第二天当贺云阳从酒桶里捞出殷红如血的鞭子几个有见识的将领一起惊呼“火龙鞭皇上这是贺氏皇族的家法您这是要……” 贺云阳微笑眼里的寒光却凛冽如刀“呵各位莫忘了我齐朝人向來性情豪爽从不小气这家法的滋味朕尝过挺不错今天就请魏朝奉天帝尝尝说不定他也会喜欢的” 双方阵列重开莫怜兰和贺云阳又一次走马相对二人看着对方脸上都是笑容明朗莫怜兰看了看贺云阳腰间背后确实沒有佩剑他笑道“贺云阳如果你沒有兵器用朕以错给你一把剑免得你说朕胜之不武” “不必”贺云阳淡淡道“今天用点新鲜的让你开开眼”他扬了扬手中鲜红的一束东西“听说过火龙鞭吗” 莫怜兰心里“咯噔”一声有了不好的预感自己手里这对短柄铁锤挡得住长鞭吗但是不战就退的话也太丢人了吧他咬了咬牙纵马向前抡起双锤以泰山压顶之势向贺云阳当头砸下 贺云阳抖开火龙鞭殷红长鞭从双锤间穿过卷上了莫怜兰的手腕火龙鞭之痛谓锥心刺骨莫怜兰的手一软双锤脱手落地出嘭然巨响在地上砸出了两个浅坑 贺云阳收鞭时鞭尾顺便轻扫在莫怜兰胯下座骑的双眼之间 马都挨过鞭子但火龙鞭的厉害沒有马受得了那马儿惨嘶一声人立起來莫怜兰双手剧痛哪里勒得住缰绳人不由自主向后一仰摔了下去 这一摔下去他就再沒有站起來的机会再遑论反击贺云阳端然稳坐手腕轻扬挥洒自如火龙鞭织成一张鲜红的网而莫怜兰只是网中徒劳挣扎的鱼 人们常用皮开肉绽來形容鞭伤但火龙鞭伤沒这么简单火龙鞭抽下那是会血肉横飞的 齐朝皇室里自立下了火龙鞭刑受刑之人都只是被鞭笞背部并且行刑之人只是公事公办也不会下死力气挥鞭饶是这样这怕的鞭子还是要了很多的人的命 今天贺云阳打莫怜兰沒有什么只打背不用力的讲究劈头盖脸百无禁忌而且每一鞭都夹着强悍真力带着青琊被毁首尝败绩的羞怒;天景被劫险些受辱的痛惜和几天來连番被叫骂挑衅前夜更被马踏连营的怨愤一鞭鞭狠狠抽向在地上不住翻滚惨呼的莫怜兰他也不计数打死了再收鞭不迟 魏军们被这瞬间的形式逆转吓傻了眼好一会才反应过來地上那个惨烈呼号的血人是自家皇帝连忙策马冲上來救援齐军中跃马而出几员将领兴高采烈地抵住了魏军不让他们影响皇上报仇的好心情 几天前就是在这片战场上贺云阳狼狈不堪青琊被莫怜兰双锤夹毁仓皇败阵;今日还是在这片战场上他身不动腰不弯只动动手腕就把莫怜兰打得满地乱滚狼狈凄惨胜过他当日十倍 天景转过头去她有些不忍看虽然她昨晚恨不得要将莫怜兰碎尸万段但现在见他如此凄惨还是不忍莫怜兰真的是个怜人他如果只是男子或者只是女子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变态诡异的性情都是造化弄人 马上的贺云阳挥鞭的手有些酸了地上的莫怜兰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团原本倾城容色的脸上也撕开了两条触目惊心的伤口看來只要再有两鞭就能要他的命 贺云阳手腕一扬火龙鞭甩起时一串血珠飞出在阳光下折射宝石般的炫彩而他头顶的天空骤然一黯一个白色的人影凌空扑下手中火红色的盲杖朝他当头击落 第二百八十九章:战歌暨黑暗中的光 能在这时神兵天降來救莫怜兰的只有魏朝的国师秦漠自从那次在齐朝皇宫里交手之后贺云阳就再未与他正面遭遇过不过这位国师大人布置的暗亏他也吃过不少若论恨该打莫怜兰下來就是他了 贺云阳火龙鞭在手将莫怜兰一顿狠抽之后已经激起了他性格中暴烈狠决的一面此时真是人挡抽人佛挡抽佛秦漠既然自己撞上來不抽他都不好意思 贺云阳一抬手本來卷向莫怜兰的血色长鞭翻上來卷住了秦漠打向他的盲杖用力回夺 莫怜兰的武功和神力皆是自幼时起被秦漠悉心教习培养出來的但秦漠自己因为身体正常并不具备那种恐怖的怪力陡然被贺云阳用长鞭缠住兵器猛夺盲杖差点脱了手他一惊忙劲运双臂和贺云阳角力 贺云阳力大但从不喜欢玩角力这种笨游戏秦漠正使力回夺自己的兵器贺云阳这边却收了劲道鞭子从盲杖上撤下秦漠出于惯性后退两步火龙鞭却又到了这次不缠他的兵器而是结结实实在他肩上抽了一下白袍绽开秦漠的耳力好清晰听到皮肉分离的声音他自己的血飞溅在他脸上饶是他修为深湛也痛得身体剧震他知道今天是绝胜不了贺云阳的弯腰抱起地上奄奄一息面目全非的莫怜兰一挥手中盲杖烟雾腾起二人消失 皇上重伤国师轻伤两人一起逃走了这对如谨城的守军信心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军中主帅苏沐微一愣神就被对战的齐将一枪穿胸跌落下马 皇上逃了主帅亡了剩下的人也只能投降了和联军对峙了半月的如谨城终于被拿下 十几万联军将士兴高采烈都觉得今日之胜利实在太漂亮太扬眉吐气了那个魏朝皇帝都已经不成人形了就算被救回去也是个死那个怪物一死魏朝王城还不是唾手得然后大家就以回家了 将士们高兴领军的两位皇帝却都是面有忧色眉头不展他们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件事莫怜兰和秦漠吃了如此大亏铩羽而归那满腔怨毒会泄在哪里会不会在两个柔弱婴儿身上下手一般人做不出这种无耻的事莫怜兰和秦漠是不能按常理常情忖度的怪物谁知他们会把两个孩子怎样 趁着众人欢喜热闹之时天景凑近贺云阳道“我们今晚就去玉莲城吧我很担心孩子” “嗯我也这样打算放心孩子应该不会有事的你想呀莫怜兰重伤抢救他才是第一要紧事总要确定他沒事之后才能想起报复出气今晚去时机最好玉莲城皇宫里必然是人心惶惶那个秦漠得守着莫怜兰顾不得别的等我们把孩子救出來再攻玉莲城” 天景点点头刚要说话忽有一个在城头上守卫的兵卒急步走过來向贺云阳双手奉上一个纸卷恭敬道“皇上这是刚刚被一支响箭射上城來的密信” 贺云阳伸手接过天景见有些将领注意到了这边就往旁边踱了几步作礼貌性的回避 贺云阳拆开纸卷一眼扫过低低地“嗯”的一声然后转手向天景递了过來 天景未看纸上字先看他的脸贺云阳脸色平静但她能看出隐隐的忧色纸上写的肯定不会是好事 纸上是几行凌乱且有些歪斜的字字迹瘦而刚硬字字如铁:“齐朝睿奉帝大渊凌尧帝你二人若敢乘今夜偷袭我魏朝王城妄图带回两个孩子我保你二人万万找不到他们而我明日就会将两个小小头颅奉上劝告二位莫要得意忘形以至极生悲切记切记” 天景惊呼道“这封信是秦漠写的” 贺云阳点头“是他的口气想不到他如此神机妙算竟摸透了我们的意图这个人物倒也不小觑”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听他的话吗” “沒别的选择秦漠既然写下了这封警告信估计就已安排好了一切我们若去要想找到孩子能要把皇宫翻个遍但秦漠会给我们这么多的时间吗” “那是要先攻玉莲城吗” “不错”贺云阳仰头望向西南玉莲城“秦漠是想用孩子为要挟引我和他一战那就一战好了莫怜兰已经不中用了剩下一个秦漠还不是螳臂当车” 贺云阳遥望玉莲城天景无语望苍天她算是明白了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下千万不要跟贺云阳提到打仗或拐弯抹角地提到打仗只要让他嗅到一点战争的气息他就立刻会从贺云阳变身为睿奉帝雄才大略热血沸腾恨不得骑着墨雪拿了火龙鞭一人扫平玉莲城 天景看着贺云阳的背景又好笑又有点生气若上天垂怜多给她一段性命让她能和贺云阳做几年真正的夫妻她把皇位传给允炆后也要逼着他把皇袍交给云祥然后拉着他隐居在一个青山秀水的小村子里哼他不是喜欢打仗吗那里沒仗打还是上山打柴去吧要好好地哄他:乖你多打些柴回來我炖鸡汤给你喝啊鸡汤要炖得时间长才好喝呢所以你得打好多柴回來烧不完还以拿到集市上去卖嘛谁去卖当然是你难道还要我抛头露面不成不过你也不能太抛头露面了要是让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都看到你我就太吃亏了不然的话你卖柴时把那张银狐面具戴上吧 天景想着贺云阳穿一身粗布衣服戴着银狐面具守着一担柴禾不好意思开口吆喝只好默默呆呆地等待有人主动來问的窘样儿埋着头偷偷地笑那样的贺云阳再不是风华绝代的了但是更真实更爱本來就是嘛如果她以为他洗手炖鸡汤他为什么不以为她集市卖柴禾 “天景你在笑什么”贺云阳的语声把她从想像中扯出來她赶紧抿紧了嘴严肃表情抬头瞟他道“我笑了吗你看错了吧” “怎么能”贺云阳叫道“你那种笑我太熟悉了每次捉弄我诡计得逞后你都是那么笑的说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这个好主意当然不能提前泄密不然贺云阳肯定会揭竿而起造她的反不她打量着现在还是绝代风华的贺云阳心里又是贼贼一笑嗔道“你还有闲心在这里说话你打算何时兵玉莲城” “让将士们休息一天后日一早起兵前往玉莲城”贺云阳下了决断轻轻抚着她的脸道“别担心那两个孩子是贺家和陈家共同的后代命大得很肯定会平平安安的” 第二日晚上联军之中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会这些日子的征战厮杀齐、渊两国的将士们已经极是亲密了如谨城的中心位上有个大广场应该就是练兵场现在用來举行篝火晚会正合适月上中天广场上尽是欢声笑语烤肉的香醇酒的香满满的充溢了这片天地 天景被两个侍女陪着远远看着广场上的热闹贺云阳也在里面和将士们喝酒谈笑如果她是男子当然也以参与但谁让她是女皇呢 她是让两个侍女硬拉出來的她们非让她來看说等一会儿睿奉帝要敲鼓呢就是广场中心高台上的那一面好大的战鼓 天景瞟了眼那面被她们浸染得很大的鼓其实远比不上火鹤节上的那面鼓大而且那次贺云阳是专为她而敲鼓的那一晚的鼓声她至今记忆犹新 “皇上皇上您快看睿奉帝要去敲鼓了”两个仕女推着走神的天景大叫 天景白了这两个贺云阳狂热崇拜者一眼往场上看去月色有点暗不远处火光摇曳映着贺云阳向场上高台走去的背影恍恍惚惚的他的背影真像陆离啊 天景蓦然惊心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都已经多久沒有这种感觉了贺云阳就是贺云阳陈天景就是陈天景陆离和清瑶是前世的少仙和小妖贺云阳和陈天景是今生的一世一双人 贺云阳登上高台举起两只粗如儿臂的鼓槌击响了那面齐朝军中世代传承的巨大战鼓 鼓声沉厚苍凉雄魂磅礴一声声响在场上军人们的心里笑语声渐渐不闻短暂的沉默后响起了歌声十几万的热血男儿一起唱起了歌: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浩大的声浪惊散了夜空的流云天景听着不知不觉就湿了眼眶这首《击鼓》是齐渊两国将士都会唱的一首战歌他们唱着慷慨热血他们唱着家园故国 其实她和贺云阳现在也算是战友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二日齐渊两国联军离开了如谨城向魏朝的王城玉莲城开拨 王城中齐渊两国的军队即将打过來了的消息已经在皇宫中悄悄盛传宫人们秘密说起此事时恐惧的颤抖中又夹着一丝诡异的兴奋他们谁也不会承认但其实真的是在期盼期盼着敌军赶紧打过來齐朝的皇帝赶紧冲到宁庆宫去再给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怪物--皇帝几鞭子结果了他的性命就万事大吉了 宁庆宫中秦漠正守着莫怜兰他已经守莫怜兰两天了他知道这座皇宫里的每个人都恨这个已经垂死的少年不管他是六皇子还是奉天帝当然这不能说是那些宫人们用心不忠实在是莫怜兰太残暴嗜杀了他对鲜血的喜好就像孩童热爱糖果宫人们私下传言:一进宁庆宫如进鬼门关其实也并非夸张 因为他的坚决力挺魏朝的前任皇帝对莫怜兰这个儿子敢怒敢恨就是不敢打和杀表面上还不得不虚与委蛇地纵容着对他滥杀宫人从來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结果是越助长了莫怜兰心中扭曲的恨和杀意滋生 秦漠知道莫怜兰心里有太多的恨恨命运不公恨父母嫌弃恨世人都正常唯有他是怪物每条恨的理由都似乎挺有道理但这么多恨加在一起就把莫怜兰生生变成魔鬼 秦漠守着莫怜兰片刻不敢离开食水药物都得自己亲验过才给莫怜兰用这宫里太多的人想杀他即使杀不了也盼着他死这是莫怜兰造的孽也是秦漠造的孽怪不得别人 “国师国师……” 两声气若游丝的微弱呼唤让秦漠转回了心思看向床上那个人他被白布从头到脚裹了一层又一层白布上大片渗出黑色和土黄色药迹气味刺鼻难闻莫怜兰现在真的成了怪物全身被布裹得严实只留下眼睛鼻子和嘴眼睛只有一只另一只已经完全瞎了 秦漠看着莫怜兰的惨状心里居然生不起对贺云阳的恨两军交战嘛如果贺云阳不是用了火龙鞭那么现在就是他躺在棺材里了 被裹成粽子的莫怜兰在颤抖抖得那么厉害那么怜秦漠自己肩上的伤正痛得难熬他只挨了一鞭就这么痛而莫怜兰被他救回來时已是体无完肤甚至有好几处露着森森白骨 齐朝的御医们都拿不出什么治火龙鞭伤的特效药何况是魏朝的御医自家皇帝真是奇怪明明姓莫怎么挨了齐朝皇族的家法还被打得这么惨太医们也沒什么有效的治疗手段就拿出各种金创药膏和着各种止疼药膏满满地糊了皇上全身然后缠裹上密密层层的白布全身的范围也包括脸太医们暗自摇头这张绝世美丽的脸已经全毁了眼睛都瞎了一只如果皇上能活下來性情作为和外貌就都统一像魔鬼了 这两天只要莫怜兰从昏迷中醒來就痛得恨不得马上死掉是在死之前他想看看自己的脸其实也不用看脸上入骨的剧痛就很能说明问題了 “国师……给我镜……镜子……”莫怜兰挣扎了半天总算说出这句话 秦漠沒动也不说话呆呆地垂头坐着就像什么都沒听到如果想要莫怜兰的命一面镜子就够了只要让他看到他的独眼…… “來……人” “别叫了”秦漠回了一句“你的脸现在看不得但是以后会好的你安心歇着吧都会好的” “会好”莫怜兰眼上唯一能动的就是独眼骨碌碌转着打量他能看到的自己身体的部分但沒看到一丁点儿皮肤只有透出药膏的白布这是会好的迹象吗他知道国师是骗他的从小到大国师从沒有骗过他但这次国师对他说了谎他是再也好不了的 “国师求你了你你去杀了贺云阳给我报仇……” 秦漠自嘲地笑笑“我杀不了贺云阳我不是他的对手” “你能的你能……”莫怜兰急了叫了一声猛地抬起头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却牵起了全身的痛仿佛被一下子丢进了滚油锅里灼热和疼痛在身上炸开他的头摔回枕上背过了气去 秦漠伸手在他胸口按了按又揉了几下其实现在莫怜兰身上已沒有什么穴位了按摩不过是让痛晕的他再痛醒过來而已 莫怜兰醒來了他不再徒劳挣扎独眼怔怔地望着秦漠渐渐流出一滴殷红血泪哑声道“国师……你别是去杀那两个小娃娃……让他们好好活着好好长大……但是也别把他们还给贺云阳……他把我害成这样他是忌妒我比我漂亮比他武功高……他还恨我喜欢陈天景” “你喜欢陈天景”秦漠像挨了火龙鞭一样全身剧震难以置信这孩子从小心里就只有恨恨他身边的人恨不想干的人恨男人也恨女人除了不恨自己和那一对龙凤胎 刚才他说他喜欢陈天景他居然喜欢上了--一个女子 秦漠激动得落泪这个孩子他毕竟还是个人他还有人性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子而不是野蛮得只想占有秦漠流着泪又欣慰地笑他的指尖轻轻抚过莫怜兰的脸但只有冰冷的白布再沒有肌肤温软的触感 看到石头脸国师居然突然有了这么丰富的表情又是哭又是笑的莫怜兰愣了呐呐问道“国师你怎么了” “国师高兴高兴”秦漠任脸上热泪纵横也不去擦他已经好几百年沒流过泪了今天他终于得到了救赎终于要解脱了就痛痛快快流一次泪吧 喜欢陈天景是莫怜兰疯狂黑暗的灵魂中唯一的光尽管微弱但萤火之光也比彻底黑暗的好 秦漠一指点上莫怜兰的额头一会儿他鼻息平稳陷入无痛的沉睡 秦漠微笑低声道“孩子国师再给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记住你是会喜欢人的即使不是陈天景你也要喜欢别人放下了恨是对自己慈悲” 第二百九十章:七支蜡烛暨我的罪,我的罚 齐渊联军大通往玉莲城的官道上稳步推进,王城之城本该是最艰苦最艰难的,但是魏朝的皇帝重伤,没准现在已经死了。皇上都没了,王城也就不成其王城,守城军队也不会有战斗力的。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是贺云阳和天景。身后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们不便说话,但会不时对望一眼。他们心里都有差不多的古怪感觉,对前面的玉莲城,既期待,又有些未测的惶然。贺云阳派出了好几个探子先行潜入玉莲城打听莫怜兰的生死,皆回复说魏朝皇宫里的确是人心惶惶,但莫怜兰所居的宁庆宫已经封了门,那个盲国师守着莫怜兰呆在里面,不知莫怜兰生死,也不知秦漠要作些什么。 贺云阳虽没计数,但估计着莫怜兰最少也挨了五十火龙鞭,而且自己在每一鞭上可是都下足了力气了。当年自己背上挨了三十鞭,整整休养了半年才好,其中有近三个月根本不能行动。莫怜兰的伤势比自己重得太多,凭他的体质如何强悍,毕竟不是真的妖怪,最起码是不能立刻起身守城的吧? 这样想着,贺云阳自己都觉得好笑,这个想法太无稽了。其实他也知道,莫怜兰本身已经不足惧,他真正在担心的人是秦漠,那个高深莫测的盲国师。翊雪都说他是修行之人,已经活了三百多岁,年纪总不是白活的,他要是玩出些什么特别的花样厉害的手段,那是一点都不奇怪。 一骑被派到前面侦查的探马折了回来,在贺云阳面前,骑兵勒缰下马,单膝跪地,禀报道,“皇上,凌尧帝,前面七十里就是玉莲城了。据属下查看,玉莲城守卫并不如何严备,城头连守城机弩都没有。” “果然军心涣散了呀!”贺云阳忖度着微一点头,向天景道,“我们加快些速度,争取今天黄昏时分就在玉莲城下扎营,乘夜攻城,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不知凌尧帝意下如何?” 天景低头沉吟,然后颔首道,“如此甚好,睿奉帝决策便是。” 贺云阳转头吩咐身边的传令兵,“传旨三军加快速度,申时至玉莲城下,扎营造饭,休整人马,今晚子时攻城。” 行军速度立刻加快,天景抬头望向那座城的方向,思遥和思远两个孩子离开父母已经快一百天了,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前几天莫怜兰说起他们的时候,口气还是挺温和的。再说,两个孩子是龙凤胎,这对莫怜兰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他应该不会为难两个孩子,但愿如此吧! 想到莫怜兰,天景的心里又不是滋味。她能感觉到,他心里还是有一丝善念的,可是那善太微薄了,只要他的恶念再多一点,就能把那一点善抹杀。 终是造化弄人呀!天景遥望天际,长长叹息。 军队在申时之前赶到了玉莲城,在离城半里之处扎下了营盘,乘着人马忙碌扎营,贺云阳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递给天景道,“喏,拿着防身!” “哦?”天景伸手接过,这还是她第一次拿兵器,不知为何,匕首一入手,她心里立刻升起异样,似乎今晚就要用它见血了。 “今晚就跟着我,听到没有。”贺云阳郑重嘱咐。 天景瞟他一眼,笑道,“这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还算没跟着你吗?” 贺云阳也笑,紧紧握了下她的手,“说的是。” 宁庆宫从正午时就封了门,宫女内侍和守城将领谁也敲不开门,不知国师在里面干什么,也不知皇上的生死。眼看敌军越来越逼近,这两个首脑人物却封门不见,就是要等着亡。国吗? 宁庆宫里一片昏暗,不知秦漠做了什么法,大中午的,殿里却黑得像深夜。若不是点了七支蜡烛,就是一团漆黑。 莫怜兰还在床上昏睡着,但身上裹伤的白布已经被全部解掉了,涂上的药膏也清洗干净。他一丝不挂,身上尽是翻卷狰狞的伤口,有些地方白骨森森。 秦漠的白袍已脱去,只穿一条短裤盘膝坐在地上,他面前放着一排七支点燃的白色蜡烛。他的口中默念咒文,每念一遍,莫怜兰身上的伤就少一道,而他的身上就多出一道伤来,狰狞可怖,是火龙鞭撕扯的结果,每多一道伤,他的身体猛地颤栗,左首第一支烛光猛地一抖,黯淡了些。 已经快四百岁的秦漠想起了好久好久以前的事,那时的他还年轻,他的眼睛明亮,他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师傅,他是师傅最器重的大弟子。 “秦漠师兄,你为什么不会笑啊,脸板得像石头一样,是不是有人欠了你的钱?” “修月,你不知你我两派不和吗?你还常常跑来扰我清修。让你师傅知道的话……” “切……” 第一支蜡烛熄灭了。 “秦漠师兄,你们后山的紫铃花开得真漂亮,你去帮我摘几枝吧。” “修月,你不要只想着玩,好好修行吧,而且你不要总跑到无迹山来。” “我跑到无迹山来是听你讲大道理的吗?不给摘花算了!” “我又没说不给你摘……” 第二支蜡烛熄灭了。 “秦漠师兄,你整天板着脸不难受啊,笑一笑吧。我教你,嘴角向上扬,向上扬,哎,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修月,师傅说过,修行之人不能擅动喜悲!” “我师傅也这么说,修行就那么重要吗?” “修行……就那么重要吗?” 第三支蜡烛熄灭了。 “哎,秦漠师兄,你怎么来了?不知你我两派不和吗?你还跑来?” “你都好长时间没去无迹山了,我以为你病了。” “你这么说,是你在担心我吗?” “好像是的……” 第四支蜡烛熄灭了。 “秦漠师兄,你带我走吧!” “走?我们能去哪里?再说,我们的修行怎么办?师傅说过,以我的修为,再过三百年,既可飞长成仙的!” “好!秦漠,你去成仙吧,我一点也不想成仙,我要去过自由的生活。” “别,月儿,我跟你走还不成嘛……” 第五支蜡烛熄灭了。 “秦漠,秦漠,你出卖我!你想成仙,就忍心害得我连人都不能做吗?” “月儿,我不是……我……” “秦漠,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我,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不知道……好,好!秦漠,我告诉你,三生三世后我们再见,我要让你为我遍体鳞伤,心碎绝望,讨回我现在为你付出的一切!” “月儿,你原谅我……” 第六支蜡烛熄灭了。 “你是谁呀!为何跑得这么慌张?” “六皇子莫怜兰见过国师大人。国师大人,我被父皇打了,他说我是怪物,母妃也说我是怪物!国师大人,所有人都讨厌我,都说我是怪物!” “真像啊,真像……你是月儿吗?” “国师大人,你说什么?” “孩子,你别怕,有国师护着你,谁也不会再欺负你了。国师会一直护着你,哪怕遍体鳞伤,心碎绝望。” “月儿,我把欠你的一切都还给你!” 第七支蜡烛熄灭了…… 莫怜兰是从一个噩梦里醒来的。他喘息了一会儿,撑着身体坐起来。房间里很黑,他有点糊涂,这里应该是宁庆宫吧?可是怎么一个人也没有?那些本该在这里伺候的宫女和内侍都到哪里去了?他们都活得不耐烦了吗? 怒意涌上来,但现在不是摆布那些宫人的时候,他揉糅有点晕的头继续想,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缺失了一部分。还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有什么事被他遗忘了呢?他摇摇头,左肩上突然一阵剧痛,那痛锥心刺骨,让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出来。他伸过右手来摸左肩,肩上好像有一道伤,一按又痛得他想叫。而且手上有了湿粘的感觉,凑在鼻端一闻,果然是血。 血腥气好像是一支箭,一下刺穿了蒙住他记忆的那层障碍。他想起来了,他在沙场上被贺云阳用火龙鞭暴打,全身是伤,脸都毁了,眼睛也只剩下一只。被太医们用药膏和白布包得得个粽子,奄奄一息!火龙鞭的伤好痛啊,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是锥心刺骨的痛!可是现在,现在…… 现在好像只有肩上的伤在痛,另外,哪里也不痛了。 他先摸脸,肌肤光滑柔嫩,是熟悉的感觉。左眼和右眼都在,身上也没有一处伤了。等等,他怎么没有穿衣服,全身上下,一丝不挂。 但他顾不得衣服的事了。双手来来回回把身上摸了好几遍,真的没有伤,皮肤光滑,完好无损。 他糊涂了,再去按左肩上的伤,还是痛,说明这真的不是梦。 他的伤奇迹般得好了,如有神助。这当然是好事,可是,为什么他心里并没有多么高兴,反而觉得缺失了什么。他又想起了那个噩梦,梦里,国师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他心里愈慌,赶忙下了床,摸不到衣服,就随手抓了被单裹在了身上。他摸索到窗边,在窗框上摸到了一张符,指尖轻触上面的符文,那些字痕是微微凸起的,是国师所画的“驱光咒”。 莫怜兰解了咒符,房里的光线也没有改善多少,看来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他随手点燃了桌上的灯,房里亮起来,暖暖的光让他心下稍安,他发现自己居然怕黑!这不可笑嘛,他莫怜兰居然怕黑! 他自嘲笑着,转过了身,看到了在地上蜷曲的一团,那是一个人,那是--国师! 他惊得几乎昏厥,心都差点从喉咙口跳出。他所以还被认出那是国师,因为那人身边的墙上靠放着那根再熟悉不过的红色盲杖! “国,师!国师……”他惊叫着冲过去,抱起了那个体无完肤的人。他的身上全是狰狞反卷的伤口,还都在丝丝渗血,他的脸上也是伤口纠结。一只眼的位置赫然是个血洞。 “国师,你这是怎么了?你做了什么?”莫怜兰摇着怀中的人,声泪俱下。 秦漠睁开了眼,他闭合了二百多年的眼睁开了,可惜只有一只。 莫怜兰还是第一次看到国师睁开眼,他的眼睛真是明亮,像天上的星辰。他的眼自从睁开就盯在自己脸上,怔怔地看。 “国师,你的眼睛……国师,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我的伤会好?为什么你成了这样?”莫怜兰全身颤抖,泣不成声,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从来没有。 秦漠吃力地抬起手,一点一点,终于抚上了莫怜兰的脸。这张脸,果然是那个女子一模一样。他是曾经的修月吗?应该是吧,修月本来就是性情刚烈的女子,她当年发誓三生三世后要给他报复,于是这一世,她选择了做阴阳同体的怪物,先折磨自己再折磨他,最后她终于做到了,让他为她心碎绝望,遍体鳞伤。这是他曾经犯得错,这是他应该得的罚。 秦漠轻轻地笑了,不管眼前看到的人是修月还是莫怜兰,他总算是还清了这笔心债。 “国师是用了我门中的秘术,换伤。用此术……能将两人身上同类的伤互换,我正好也被贺云阳用火龙鞭抽了一记。我就把我的伤和你的伤互换了,这也没什么……孩子,你不用难过!” “国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我是人人都讨厌的怪物,只有国师你疼惜我,保护我,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莫怜兰哭喊着,他的泪一串串落在秦漠脸上,落进他血肉模糊的伤口里。 秦漠皱了皱眉,又抬起手去抚他满脸的泪,柔声道,“孩子,不要哭!国师现在很高兴,很轻松。国师给你讲个故事吧。那是好几百年以前,那时我还只是个在修行路上苦苦执著的修道者,我的师傅是无迹山的陌寒真人,我是他座下首徒,他十分器重我,说他门下百余弟子中,只有我有望修成仙道。我很高兴,也就更加努力的修行。” “无迹山旁边就是静越山,山上的落鸿真人和我师傅有过节,她门下也有上百弟子,和我门中势均力敌。我们两个门派很少来往。但是两个师尊因为公务要常常见面,我师傅出门时常带着我,那位落鸿真人是女子,因此随身常带的是女弟子修月。” “我和修月因常常见面,就渐渐熟识了,又从熟识而生了情。她是那么美丽的女子,又精灵顽皮的,却偏偏喜欢上了石头脸,只知苦修的我。其实我也好喜欢她,可我们终不是一样的人,我想要与她共同修仙,她却只想过自由的生活。” “后来,我拗不过她,答应和她私奔,去过人间的自由生活。可是,我……我……我做了很无耻的事,我在临行前后悔了,我还是不想放弃成仙之路,我向师傅忏悔,我出卖了修月。” 秦漠低下了头,对着酷似修月的脸讲这些往事让他羞耻。他的声音喑哑沉痛,“修月死了,我师傅和她师傅带着我,去我们约好的见面地点抓她,那个傻女孩儿果然还等在哪儿,被抓了个正着。可她那么倔强,她不肯回到师门中去受审,她痛斥了我一番,就自尽了。” “她临死前对我下了诅咒,她说三生三世后再和我相见,她要讨回为我付出的一切!她要让我为她遍体鳞伤,心碎绝望。” “修月死了,我却无心继续修行。我求师傅要学占星控命之术,即使付出双目失明的代价也要学。师傅被我缠得没法,他封了我的双眼,教了我占星术。我算出了三生三世后,我将和修月在魏朝皇宫相见。我提前二百多年就来了,我要在这里等她,不管到时她要怎么折磨我,我都认了!” “国师,你等到了吗?”莫怜兰的泪还在流,她隐隐有了预感。 第二百九十一章:你注定是我的暨三人相杀 齐渊联军由子夜时分开始的攻城进展顺利,城头上的魏军除了放过几排有些威势的火箭外,剩下的抵抗乏善可陈,让联军丝毫不觉得阻力。 半个时辰外,玉莲城的城头就架上了登城的云梯,准备好了一次强攻。 天景很听话,骑着马,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贺云阳,和他并骑看着战火熊熊,她觉得自己这一次西征,心硬了好多,居然能够不皱眉头地看着战场厮杀。 战场上有很多种声音,喊杀声、惨呼声、兵器碰撞声、战马嘶鸣声……这时,城外的联军突然听到一种绝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声音,“吱吱咔咔”的金属相撞之声,有经验的人一听就知这是大型的门枢正在开启的声音,难道,魏军自知挡不住了,决定开城投降吗? 情况似乎真是这样,城头上的魏军完全不抵抗了,已经拉开弓的松了劲,已经举起刀的放了手。开门声还在继续,联军耐心等着,人人都知道,一国王城的大门,一般都用九股粗如儿臂的铁链作门闩,就是用钥匙开,也得开上一阵子,何况城头上的魏军的确已偃旗息鼓,整齐列队,向城下望着。 城上守军整齐列队让天景不解疑惑,她凑近贺云阳道,“我觉得他们不像是要开城投降!” 贺云阳仰望了一眼城头,又看看已有松动迹象的城门,笑道,“不投降难道是要出城作战?不知魏军中哪个将领自负能与我一战?那也好呀,打败了他就可直接进城了,省得攻城这么麻烦。” 天景可没他这么乐观。不知为何,明明理智告诉她那绝不可能,那她还是觉得,是莫怜兰要出来了。而且这次,贺云阳的火龙鞭再不能大显神威了。 天景暗骂自己多张,或者真是让莫怜兰吓着了,就是被普通鞭子狠抽一顿都未必能好得这么快,何况是火龙鞭。莫怜兰当时的惨状也是自己亲眼目睹的呀。 天景正在和自己讲理,玉莲城城门大开,一支威武整齐的骑兵从城门中潮水般涌出,队伍前面有三骑三人,左右各是一员盔甲鲜明的大将,中间一匹毛色纯黑的乌云驹,马上端坐一个白衣少年,那是-- 天景的预感向来准,这次也没错。她虽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远比贺云阳要镇静。 贺云阳的视线固定在白衣少年身上,一再确认自己有没有认错人,他希望自己是认错了,可是没有。那个人的确就是莫怜兰,而不是吓唬人的替身,这种气势又刚猛又阴柔的感觉,别人想必是学不来的。贺云阳第一次感到恐惧,冻入骨髓的冰冷恐惧。火龙鞭的威力,他自幼就被灌得满耳,后来自己也亲身体会过了,那是他迄今为止受得最重最痛,恢复时间最长的伤。可是这个已到阵前,正定定看着自己的莫怜兰--仅仅两天后就完全复原了。这是什么样的恢复力?这是什么样的怪物? 莫怜兰常笑。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想笑,总是在笑着的。但现在他的脸色冷硬如硬,在身后队伍排列完毕以后,他自己越众而出,向前走了十几丈,大喝道,“贺云阳,陈天景,你们俩个给朕出来答话!” 他们三人都是皇帝,而且天景和贺云阳的资历都远比莫怜兰要深得多,却被他像招呼小厮般指名道姓地呼喝,这像什么话。联军中立刻就跃马而出一员齐将和一员大渊将领,但未等他们冲上去就被贺云阳喝住了。 让别人上去只能是枉送性命。贺云阳攥紧了手中的火龙鞭,心里还是有些虚。但也只能催马上前。也没忘抛给天景一个“你不许跟过来”的严厉眼神。 天景如果会听他的话才怪。她的马半步不落地跟了上来。 “莫怜兰,你的伤是怎么好的?”天景一上来就问,这件事不问清楚,她死了都不安心。 莫怜兰看了她一眼,冷硬的面容有了些柔和与悲伤。“是国师用他的命换了我的命。天景,跟我走吧。国师临终前说他希望我能过快乐的日子,他让我杀了贺云阳,抢了你回去,但以后就不要再杀人了。我真是累了。天景,只要你和我走,我就不杀贺云阳。天景,那天晚上是我不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对你那样了。以后凡是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勉强。我就是太寂寞了,哪怕你愿意每天陪我喝茶说话也好!好不好天景?好不好?” 天景愣了,她真没想到莫怜兰会对她这样温言软语,凄苦哀求。她竟然真的,被打动了。 倒不是她喜欢上了莫怜兰,她的心是贺云阳的。可是,她除了能给他她的心就再没有什么了。翻遍所有史料,贺云阳恐怕是唯一的没有后宫的皇帝。他为了她,甘愿过无妻无子的孤单日子。还要想方设法延长她的生命。而她,只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而已,就连她的心,也不完全是他的。她欠贺云阳的,实在太多太多了。不如就跟着莫怜兰走吧,放贺云阳自由。莫怜兰是魔鬼,但也是个可怜人,她可以看着她,不让他再做恶杀人。这样是给他救赎,也是给自己积善功。 她正想着,忽然觉得身边一道隐怒的目光,已经渐渐往愤怒转变。不用转头都知道贺云阳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这下好了,等一会儿回去,肯定要被他骂的,如果他们还能回去的话! 她赶紧打消这些胡思乱想,抬起头来表明心迹,站稳立场。“莫怜兰,你别想了,我是挺可怜你,但我不会跟你走的!佛祖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她身边的那道目光消了火,莫怜兰热切的目光也熄灭了,脸色重新恢复冷硬,他嘴角挑起一个寒意森森的笑,“好吧,等我杀了贺云阳,自会回头的!等我杀了贺云阳,不管你想不想都得跟我走,” 他用猫看老鼠的眼神打量她,“陈天景,你命中注定是我的!” “莫怜兰,你啰嗦够了没有?说要杀我,那就拿出杀我的手段来呀!”贺云阳低喝了一声,带马上前,天景的马哪里有墨雪神骏有力,一下子就被挤到旁边去了。 天景不敢再靠近。她太了解贺云阳了,他向来城府深,特能装,很生气都能装得不生气。因此,他一旦表现出很生气,那就说明他的火已经大到装都装不住了,这时候再招惹他,实为不智。 贺云阳当然生气,世上可能没有一个男子能在别人当面诱拐他妻子时还能心平气和,何况,那个傻丫头居然还真的埋着头打主意。虽然他知道她不是真的喜欢莫怜兰,而是想用离开他的方式为他好,顺便拯救莫怜兰。可是陈天景,你那是为我好吗?再说了,你以为你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啊!“ 几乎怒发冲冠的贺云阳纵马上前,“唰”一声抖开了火龙鞭,径向莫怜兰颈中卷去,他已经不耐烦一鞭一鞭地抽了,直接就下杀手。 莫怜兰急忙后仰,躲过了灵蛇般袭来的火龙鞭,起身时手里已多了一柄乌沉沉的剑。这剑看似也太不起眼,无锋无芒,也无光泽,总之宝剑该有的一切特征都没有。但莫怜兰一剑挥出,空气似乎都在刹那间凝窒,一声厉啸不知从何处响起,似兽吼似鬼哭,刺人耳鼓。 墨雪后退了两步,不安地嘶鸣着。贺云阳一怔,知道莫怜兰手中的剑好过青琊太多,也许火龙鞭都占不到什么便宜。他收鞭在手,定定地和莫怜兰对峙,口中向天景厉喝道,“回去!” 从贺云阳凝重的神情,天景就知道事情不太妙。能发出厉啸的剑她以前从没见过,看样子挺厉害的。她控马缓退几步,但并未回阵。 莫怜兰持剑反复地欣赏,然后瞟一眼贺云阳,“这是国师留给我的,他让我用这柄剑杀了你!贺云阳,你纳命来吧!” 他大喊着,座下乌云驹猛地疾冲。贺云阳暗叫不好,长鞭适合远战,一旦让莫怜兰欺近了,那就大势去矣。他不及再多想,扬臂抬腕,火龙鞭破风突袭,目标就是莫怜兰持剑的左手。 莫怜兰立刻收手撤剑,火龙鞭失了第一目标,丝毫不犹疑,就向莫怜兰迎面抽去。莫怜兰眼里闪过凛冽笑意,回手,在鞭稍几乎舔上他的脸时,剑刃卷上了火龙鞭,然后-- 九尺长的鞭子,留在贺云阳手里的不足三尺,他看着散落地上的几截鞭子,苦不堪言。莫怜兰的剑也太锋利了些,断火龙鞭竟像切豆腐般容易。这条火龙鞭可是贺氏皇族传承了近三百年的家法,就毁在自己这个不姓贺的人手里。这是何等嘲讽的一个笑话。 莫怜兰一声冷笑,再次纵马上前,这次可是再无阻挡,贺云阳无奈,只好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和他周旋。可那柄剑太过锋利,尽管没被锋芒直接伤到,只是被激荡起的剑风扫过,贺云阳的手上也绽开了条条血痕。 天景急了,从怀里掏出贺云阳给她防身的匕首,但又不敢抛给他,贺云阳现在可是分不得半点神的,而且,这把一尺多长的小匕首对那柄锋锐无匹的剑又能有什么用? 天景定定神,急速提升起她的瞳术,大喊道,“莫怜兰!” 莫怜兰听到天景这声唤,但他何等精明,立刻想到她是要对自己用瞳术来解贺云阳的围。怎会上当,只是缠定了贺云阳,一剑比一剑更急更快地刺过去。 也有齐将冲上来,想要舍命救驾,可命是成功舍掉了,驾却没救下来。莫怜兰力大剑锐,杀一员齐将就是瞬间之事而已,这么点时间,那容得贺云阳拨马转身!况且,这柄剑就像青琊一样,越是饮血就越发兴奋,剑风也越发犀利,贺云阳已经满手是伤,呼吸都被剑风逼得有些不畅了。 “莫怜兰!莫怜兰我有话跟你说,你看着我,看着……” 天景的语声嘎然而止,整个人都僵住了。莫怜兰的剑终于突破了贺云阳双掌的防御,刺进了他的左肋。 战场上一时好静。连战马都安静下来了,只能听到血滴在地上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莫怜兰打破了沉默,他抬头看向了眼神凝滞的天景,她的瞳术在她目睹贺云阳被刺的刹那间就破了,他邪邪地笑,“你要和我说什么?可是愿意跟我走了吗?” 天景狠狠咬了咬唇,然后做了件她长这么大从未做过的事。她纵马向着莫怜兰疾冲过去,在和他的乌云驹擦过的刹那,她手中一直紧攥的那把匕首,深深刺入了莫怜兰的左胸,直至没柄。 但是她没有来得及撤手就被莫怜兰一把抓住,他按着她的手怔怔问道,“你,杀我!” 天景从没直接杀过人,刚才真是恨疯了莫怜兰才冲过来刺了他这一刀,现在反应过来,觉得又恶心又害怕,偏偏她这个杀人的新手还让被杀者当时抓住,她浑身颤栗,只是强忍着不哭。 莫怜兰只顾盯着天景,突觉右腕剧痛,原来是贺云阳挣扎着,一掌斩在他还握着剑柄的手腕上。莫怜兰下意识松手。贺云阳反手,从自己肋间抽出了那柄黑剑,血流得更急,他却恍然不觉,挺剑直指莫怜兰,冷喝道,“放开她!” 莫怜兰愣了一下,看看抖如筛糠却一脸倔强的天景,再看看身受重伤仍剑指自己的贺云阳,忽然笑起来,越笑越疯狂越笑越大声,他笑着,真的放开了天景的手,乌云驹带着他步步后退,他笑着说道,“看来还真是只有一男一女才能做一对,守望相助,休戚与共!我终是打错了主意,我终是,只能和自己做一对!” 他仰头大笑着,拔出插在胸口的匕首,血淋淋地掷在地上。策马转身而去。奔到城墙下,他纵身而起,手在城墙上交替撑了几下,就攀上了十丈余高的城墙,在城头上一晃,就消失了身影。 目睹者皆是愕然,这么高的城墙,徒手能爬上去已经是太了不起了,何况在受了致命伤的情况下,还有如此的好身手如此迅捷的速度,这个人,他真的受伤了吗?他真的是人吗? 看着莫怜兰消失,天景一回头,正见贺云阳摇摇欲坠,忙过来扶他。贺云阳已经昏了过去,从马背上摔落,惯性带着天景一起摔下来,她伏在他的身上,也失去了知觉。 第二百九十二章:莫怜兰的华彩谢幕暨百婴阁 莫怜兰撇下自己的军队逃了。他带出來的那支魏军骑兵向好身手的皇帝行过注目礼之后,才发现他们被抛弃了。皇上倒是想战即战想逃即逃,可他们该怎么办?后面是已经紧紧关上的城门,前面是十几万如狼似虎的齐渊联军,他们才两万多人,该怎么办! 对面的齐渊联军可沒有多么好的耐心,等敌军细细地想出对策來。莫怜兰既已重伤逃逸,他丢下的这支军队如果不吞入腹中,当联军是吃素的吗?当即军中副帅令旗一挥,军中铁甲立刻分出五万,马如疾风人如虎,气势汹汹地扑向魏军。 比攻击魏军更艰巨的任务,是把两位昏迷不醒的皇帝带回來。这可真不是件好完成的差事。这两位昏迷时,凌尧帝是压在睿奉帝身上的,并且二人还握着手,十指相缠,扣得死紧。 齐朝和大渊军中几位比较有地位能做主的将领來回互望互推,都不敢去碰天景的身体,去掰她和贺云阳缠扣的手指。这个女子这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大渊皇帝,而且和齐朝皇帝的关系,任谁都能看出有多亲密!还有,那个说不上是人是妖的魏朝奉天帝,也是对她有痴心的。这样的女子,他们哪个敢碰她,先摸摸脑袋长得稳不稳当吧! 但是,总也不能就让这二位皇帝躺在烟尘四起,刀箭无眼的战场上,这要是伤着了,谁又能担得了责任?何况睿奉帝本就受了重伤,急需治疗。 一个大渊将领灵机一动,叫过自己的随身卫士,道,“你过來,把陛下扶起來。” 其余几人一愣,都暗暗赞他机智,到时候这二位醒了,就是要找茬发脾气,也找不到他们头上,一切都由这小兵担着了。 小卫兵不敢违逆将军的意思,明知他是被选做挡箭牌的,也沒有胆子说不干。违了军令可是立时即刻的死罪,抱了女皇总还可以多活一会儿。 小兵咬咬牙上得前來,看着侧头俯在贺云阳胸前沉沉昏迷的女子,又狠了狠心,想着就算砍头又怎么样,小爷我这辈子总是抱过女皇了!死也值了!这样壮着胆,弯下腰去。 天景睁眼时正和一张越靠越近的脸对了个正着,她眨眨眼,喝道,“你要干什么?” 小兵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几位将领连忙七嘴八舌解释原因。 天景挣扎着撑起身体,发现贺云阳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她连忙拿出装雪参丸的药瓶,到出三粒塞入他口中。吩咐那几个齐将,“你们快点把他抬回去疗伤,尽量轻些,别碰到他的伤口!” 五万联军对两万魏军的战斗,在将要天亮的时候结束,联军大胜,两万魏军杀了一半,降了一半。他们又乘胜,一举撞开了玉莲城大门,城中守军再无斗志战意,全体投降! 齐军的大营帅帐中,情况倒不甚乐观,贺云阳的伤口已经止血上药包扎,身上也无热度,但还是昏迷不醒。 天景就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轻声唤着,“贺云阳,贺云阳……” 帐中守着的次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眼里都写着“哦,原來如此!”的意思。大家终于想明白了为何这几年齐朝和大渊的关系突飞猛进地亲密,原來是这两位皇帝的关系非比寻常的亲密。 这些一边担心着,一边暗暗八卦的大男人沒在帐里站多久,就让心烦意乱的天景统统赶出去了。只好不想自己不该想的事,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天景守了贺云阳整整一天,瓶里最后的七粒雪参丸都给他吃了。终于,在黄昏时,贺云阳睁开了眼睛。 贺云阳靠在枕上,喝着龙血珠果泡的水,着着桌上一堆火龙鞭的残骸,和那柄莫怜兰留下的锋利无比的黑色宝剑。 “天景,你说我父皇如果知道火龙鞭毁了,他会怎么样?” 天景又把杯子凑到他嘴边,笑道,“他肯定生气呀,但反正火龙鞭已经毁了,他再生气也沒东西打你了。哎,你们沒有备用的火龙鞭吧?” “你以为这是普通的鞭子吗?三百年來就这么一条!” “切,一条就一条呗,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嗯,莫怜兰弄伤了你的青琊,不过我看他的这把黑剑可比青琊厉害多了,不然,你就用他的剑吧!” “哼,他的剑厉害又怎样?我还是要我的青琊!”贺云阳说着白了她一眼。 “你生什么气嘛!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才沒觉得莫怜兰有多厉害,我就是觉得他可怜,他在这个世上找不到一个同类,甚至找不到一个知道他的真相后不讨厌不害怕他的人,他活得有多孤单多可怜,再厉害又有什么意思?我想啊,莫怜兰可能宁可做个普通人呢,普通的男人或是普通的女人都行!” “唉,你说得也是,莫怜兰是可怜人,但你别忘了,他杀别的可怜人时可是连眼都不眨,他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恨。对了,莫怜兰沒有找到吗?活的死的都沒找到?” “沒有!我想他应该死了吧,左胸不是心脏的位置吗?”天景望着自己的手叹息,“贺云阳,我真的杀人了!我还是第一次杀人!” “不一定!莫怜兰那个人,不能以常理度之,我想他八成沒死!”贺云阳说着起身,“我的伤不痛了,功力也恢复了几成,我们进玉莲城吧,去皇宫里把孩子找到!” 临行时,贺云阳拿起了那柄黑剑,天景笑道,“你不是说不要莫怜兰的剑吗?” “谁说我打算要了?”贺云阳冷冷道,“我先带着,若是遇到了莫怜兰,我就用这柄剑取他性命,然后把这柄剑给他陪葬!” 天景跟在他身后,不禁腹诽,“这个人也太骄傲了,讨厌莫怜兰就讨厌莫怜兰呗,还‘厌人及剑’要放弃一柄这么好的剑,真是可惜!” 他们进玉莲城时已经入夜了,这一夜是九月十五,天上的月圆满明净,月光冷冽寒清,照得人心里也凉凉的。他们循着路,向魏朝皇宫而去,将要到时,就见那个方向似乎是腾起了火光。同时,一骑马向他们飞驰而來,马上一位齐军将领,手指向皇宫方向,气喘吁吁道,“皇上,莫怜兰,他,他……他在宁庆宫的天台上,点,点起了火。” 宁庆宫的天台上烈焰飞腾,莫怜兰就在那烈焰之中,他要将自己和这座秦漠的长眠之处付之一炬。 下面近万人仰头看着。他喜欢的,想要的那个女子在最前面。不过,她的身边有一个男子,他们是天生一对。 莫怜兰也看到了他们,他无谓地一笑,在熊熊烈火之中且歌且舞。 冰盘似的圆月映照下,赤红烈焰中,一身白衣的莫怜兰起舞放歌。他用男子的声音高歌,用女子的步态起舞,他歌得慷慨,舞得婀娜。他一直歌,一直舞,直到整座宁庆宫轰然坍塌…… 天景捂着嘴,泪流满面。 贺云阳的声音冷漠,但带着惋惜和敬意,“魏朝奉天帝驾崩,为他举行国葬。把他的剑,和他一起葬了吧!” 天景和贺云阳在魏朝皇宫里转了两个多时辰,找遍了每一座宫殿楼阁,也沒找到两个孩子在哪里。 天景忽然想起一事,颤栗抓紧贺云阳的衣袖,抖着声音问,“贺云阳,你说两个孩子会不会是在那座宁庆宫里?和,和莫怜兰一起被……” 烧死了三字沒说出,贺云阳就捂住了她的嘴,喝道,“别胡思乱想!我问过的,李如江几人都说,他们一到这里,先搜查的就是宁庆宫,只有秦漠死在宫里,根本沒有孩子! 这么安慰着天景,贺云阳自己心里却也不踏实。宁庆宫是莫怜兰的居所,以那人心性之诡变莫测,在那座宫里安排些机关暗格,密室密道,那是绝对可能的。他会不会把孩子藏在了那里面?搜查的人找不到那些地方,就说宫里沒有孩子,其实…… 贺云阳的额上沁出点点冷汗,他赶紧命令自己:别往坏处想,孩子不会在宁庆宫里,他们肯定在别处,活得好好的,只是我们还沒有找到! 看到他的脸色变得苍白,额上还有冷汗,天景关切问道,“你的伤又痛了吗?是不是累了?我们都在这宫里转了快两个时辰,你身上有伤,肯定吃不消,还是先找个地方歇歇吧。你别着急,孩子肯定会找到的!” 贺云阳摇摇头,刚要说话,旁边忽然响起一个怯怯的女子声音,“请问,二位是在寻找两个婴儿吗?” 二人闻声,精神都是一振,忙转身看。原來是个小宫女在他们身后问话,见他们回身看她,她立刻紧张得满脸涨红,手足无措。 天景怕贺云阳一开口这宫女会更加紧张,就抢着道,“是啊,你们魏朝皇帝到齐朝去把两个孩子--是一对龙凤胎掳了來,你可知他把两个孩子藏在了哪里?你别怕,我们是不会为难你的,只要你带我们找到孩子,我们不但给你重赏,还放你回家,以后你就不用担惊受怕地伺候人了。” 小宫女的眼睛一下亮了,忙不迭地点头,“奴婢知道孩子在哪里,奴婢这就带二位过去,可是,可是……” 她俯身跪下,颤巍巍地道,“奴婢带二位去找孩子,但能不能找到就不好说了,这真的不关奴婢的事,这都是我家皇帝的主意!” 二人交换眼色,都觉得恐怕又是莫怜兰提前布了什么局在等着他们,看來孩子的确活着,但想找到他们恐怕还得费一番周折。 贺云阳叹一口气,说道,“你起來吧,知道不关你的事,带我们去就是了,能不能找到孩子都会给你赏赐,放你自由的。” 小宫女道谢起身,带着他们往东南方去,说道,“两个孩子被皇上放在谨幽阁了,那里是皇上的住处。” 天景奇道,“莫怜兰不是住在宁庆宫吗?谨幽阁是他做皇子时的旧居?” “不是的。他做皇子和皇上时都住在宁庆宫。”小宫女解释着,脸又涨红了,声音里有害怕和厌恶,“谨幽阁,是皇上的……闺阁。他有时候……就住在谨幽阁。两个孩子带回來,他就一直放在哪里的。他跟国师说宁庆宫血气重,小孩子呆着会生病的,还是谨如阁干净。” 天景无言,心里竟有些感动。莫怜兰还是真喜欢思遥和思远。他说过,看着他们两个,他就会想起他自己和那个沒机会出世的姐妹。他是觉得欠了那个姐妹的,所以他不在谨幽阁里杀人,让自己女子的部分能有个干净的容身之所。 可是,这些对莫怜兰的感动在推开谨幽阁的门以后荡然无存。看着房里的情形,天景愣了。片刻才回过神,转头看贺云阳,他已经彻底傻了。 谨幽阁并不大,里面一共三间屋。可是这不大的空间,如果沒有任何家具,只放摇篮,每个摇篮里有两个婴儿。那场面也是颇为壮观的。 两人一起把视线转向小宫女,她吓得后退一步,嗫嚅道,“都是皇上的安排。二位的军队还沒到玉莲城,皇上就令人到城中的民宅里去收集婴儿,只收出生半年左右的,男婴女婴都收,男婴女婴各一百人。皇上还命人给他们做了一样的摇篮,衣服也都是一样的。皇上还下旨,以后谨如阁就改名叫‘百婴阁’!” “百婴!”贺云阳默念一声,满口苦涩。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莫怜兰现在活过來,再与他大战一场。他打败莫怜兰的胜算虽然不高,但总比从这两百个衣服一样,摇篮一样,长相都差不多,而且不会说话的婴儿里认出他的侄儿侄女要有把握得多。 “昨天皇上写了一封信留给二位,二位要不要看?” 贺云阳猜那信里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而且他听到莫怜兰这三个字就气得头晕牙痛,正要拒绝,天景却道,“要看的!” 小宫女打开东边的窗户,取出窗格里夹着的一封信交给天景。说道,“那奴婢先出去了,再门口等着二位。” 天景打开信,贺云阳也凑回來看。 “贺云阳,陈天景,如果你们能看到这封信,那朕一定已经死了。你们不要得意,不是你们打败了朕,这世上沒有人能打败朕,朕是败给了自己。如果朕死了,不是死在任何人的手上,而是,朕自己不想活了!” 朕最后留下一道难題给你们。你们的两个孩子就在这座百婴阁里,能不能认出找到就看你们的眼力和造化了。 朕很高兴能认识你们,朕这一辈子,数这些天活得最有意思,即使痛也是开心的,因为这么多年以來,从沒有人能让朕觉得痛,无论是身体的痛,还是心里的痛。 贺云阳,你的火龙鞭真的好厉害!陈天景,朕真的是喜欢你! 估计你们是不喜欢认识了朕的,朕给了你们很多的麻烦和痛苦,那也沒有办法,谁让朕天生就是怪物呢!朕只能说一句:对不起了! 做为赔偿,朕将江山相赠与二位。朕是怪物,沒法做个明君,只有把魏朝的江山和人民交给你们了。 最后,祝你们好运,能顺利找到孩子;也祝你们幸福,此生能执手携老。” 魏奉天帝莫怜兰 第二百九十三章:玄思井暨曾经的爱人啊 天景又想哭,但怕贺云阳不高兴,只能咬着唇不做声。贺云阳拍拍她的肩,叹道,“心里不好受就哭吧,莫怜兰在天之灵知道你肯为他流泪,也会欣慰的。” “你不生气吗?” “我才不生那些无聊的闲气呢。我知道你为他惋惜。其实我也觉得挺惋惜。”贺云阳蹙了眉沉吟,“莫怜兰这个人,该怎么形容他呢?他当然不是英雄,也算不上枭雄,他其实沒什么野心,所作所为只是随心而发,图自己痛快罢了。但我也不想说他是怪物,那样实在贬低了他。嗯,他应该,算是个旷世奇人。真的,我佩服他,我十二岁出师,十三岁初上沙场,直到遇到他之前,未尝一败。哪怕是遭遇火麒麟,万蛊之王这样真正的怪物,最后也能取胜。老实讲,我真是有些狂妄了。不曾想遇见这个莫怜兰,我是一败再败,连遭三败,青琊伤了,火龙鞭毁了,眼下嘛--” 贺云阳抬手在虚空画了个圈,圈住了满屋的摇篮,“从二百个婴儿里找出思遥思远,我贺云阳自认沒这么好的眼力。” 天景心里难受着,还是忍不住笑,向他挑起了拇指,“贺云阳,你真棒!你有勇气承认自己败了,这比打了胜仗更了不起呢!不过莫怜兰说得也不错,他的确是被自己打败了,他打不开心里的死结,不肯放过他自己。凡是非要和自己为难的人,最后都会被自己打败。至于这道考眼力的难題,”她也学他的样子在虚空画了个圈,骄傲地一抬下巴,“你认不出孩子也不算失败。别说你了,就是让清和姐姐跟云祥來找孩子,那也未必找得到,认得准。不过,由我出马,这道难題必能迎刃而解。” 贺云阳看着她笑,寻思这丫头要是有条小尾巴,现在一定已经翘到天上去了。但谁让人家眼力好呢,不服不行。他躬身深深一揖,笑道,“那就有劳女皇陛下了!” 天景瞬间越发得意,神采飞扬起來,“好说好说,你就负责掌灯好了,给朕照个亮。” 贺云阳很想在这位“朕”的头上拍一掌,勉强压住了,拿过墙上挂着的风灯,亦步亦趋地走在女皇陛下身边,十足地小厮模样。 莫怜兰为这些孩子统一做了红蓝相间的摇篮,统一穿白色的小衣服。现在正是夜深,婴儿们睡得酣甜,在摇曳的灯光下看,统一是胖乎乎的可爱模样。 贺云阳看着这些只凭目视连男女都不好辨认的孩子。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尝试,只安心做好掌灯使的工作。 天景依次在每个摇篮边走过,有时就直接而过,眼睛都不瞟摇篮里的孩子,有时会站住,认真看两眼。然后摇摇头继续走。此时她的目力已提升至极限,脑海中思遥和思远的小脸清晰无比,和这些睡梦中的孩子一一比较,只要他们真在这里,就绝不会错过。 外间的正厅转遍,沒有思遥和思远,他们就走进了小一些的里间。在第四排第三个摇篮前,天景不但停下了脚步,还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咦!” 掌灯使贺云阳忙举高了风灯,让光晕更加明亮。天景已经把摇篮中的女婴抱了起來,轻轻折起她的耳朵看了下,神色一下激动了,向着贺云阳点了点头。 然后她放下女婴,又抱起男婴看了看,再次点头。 “你真的肯定吗?”贺云阳不放心,谨慎确认。 “当然。就是他们两个不会有错。首先,他们和我脑中的印象一模一样,其次,这女孩儿左耳后有一粒小小的黑痣,思遥就有这样一颗痣,也在左耳后。这个男婴虽然沒有胎记,但你看他的左手背上这一小块伤疤,我记得思遥和思远满百日的前两天,一个宫女给思远换了衣服抱他出门,冒冒失失地,让思远的左手碰到了桌上的一只盛着热茶的茶壶,婴儿皮肤嫩,一下子就烫出了个水泡。你看这孩子手上的伤,皮肤微微发皱,就是烫伤的痕迹嘛。还有,你注意到沒,别的孩子虽然都是两个人睡在一个摇篮里,但都是各睡各的。只有这两个小娃娃是手拉手的。你忘了,思遥和思远每次睡着了都是手拉手。” “对啊!”贺云阳被她的一番分析得再无怀疑,放下风灯,抱起了那个女婴。女孩在他怀里动了动,睁开了眼睛。贺云阳惊喜道,“哎,天景,这真的就是思遥,你看,她的眼睛多像你!” 他看着那女孩,笑得合不拢嘴。天景蓦然心酸,若是她能给他生个眼睛像她的女儿,不知他会有多疼爱。可是,此生大概是不可能了。 “二位陛下有所不知,这玄思井可是相当玄妙,井中无水,却能映出最思念,最放在心上的人。不论生死,不限距离,只要这个人对您最重要,就能看得到。而且呀,您与此人的种种往事也都在井中重现,我们宫里的这口玄思井呀,真是连阴阳,通天地的神迹,二位看过就知道了。” 天景和贺云阳抱出两个孩子,就立刻派人把他们送回齐朝去了。现在他们完成了心头第一大事,一身轻松,就想在这宫里随意走走看看,这位老内侍就极力向他们推荐了御园里的玄思井。一路引领,一路絮叨。 他们在御园里兜兜转转走了好久,终于走到了“神迹”所在之处。那口井看上去也很普通,和一般打水的井沒什么不同。 “是你先看,还是我先看!”贺云阳笑问。 “你先看吧!”天景也笑,心里却是惴惴的。如果这口井真如老内侍说得那样神奇,那么看这口井对她來说就像一场测试,她会在井里看到谁呢?贺云阳,还是……陆离?所以她不敢先看,往后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贺云阳走到井台前,探头向井里张望,他看到了银月原,那个小小的红衣女孩正望着大片开着素白小花的银月草惊喜大叫,“贺云阳,这里好漂亮!” 那是他们第一次去银月原的情景,贺云阳笑看着,那时的天景,好小啊! “你猜我看到了谁?”他回來,凑在她耳边轻问。 “哼,那还用问,肯定是一个绝代佳人呗。”她笑着调侃。 “才不是,我看到了银月原,和一个个头很小很小的红衣丫头,真的是好小好小的个头!”贺云阳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你才个头好小好小呢!”天景大怒,使劲挺了挺腰。无奈个头不可能一挺腰就瞬间长高。 贺云阳笑得越发喜庆,推着她道,“你快去看,你应该能看到一个常常让你花痴的人吧!” 天景又怒瞪他一眼,转身向井口走去,心里祈祷着,“菩萨保佑,让我看到那个常常让我花痴的人吧!” 她深吸一口气,向井里望去。 那是瑶池,她出生的地方,她真正的故乡。一个白色的背景站在池边。看着池中万株静月莲。 天景不想看了,她不能让他转过身來,不能……但她的身体僵住了,收不回目光,眼睁睁看着他转身,那张熟悉的脸,爱了那么久,恨了那么久,念了那么久的脸,向着她微笑,他的双唇扬起一个美好的笑,他问,“我可以,叫你月瞳吗?” 天景似乎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才从井边退了回來。贺云阳赶忙扶住她,看着她几乎虚脱的表情和脸上的泪,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赵奶奶,对,我看到了赵奶奶!” 贺云阳微怔,脸上还是平静的,但两个人间的气氛却渐渐冷下去。天景埋着头,不敢看他。她的谎言太拙劣了,就是一个根本不了解她的人都能感觉到她在说谎,何况是贺云阳,他要是能信,就不是认识了她十七年,识她为生命中唯一珍宝的贺云阳。 “是赵奶奶吗?也对,如果不是那位老人家,就沒有现在的你,你这丫头,还算是有良心。走吧,我们回去。你是不是又发冷了,怎么在打颤?” 天景诧异抬头,他笑得有点勉强,他的眼里有很深的隐忍。那么聪明那么骄傲的贺云阳,竟然能强迫自己做傻瓜,相信她的拙劣谎言,做到这点他是花了多大力气,他是有多不甘心。 “回去吗?”他又问一遍。 天景点头,任贺云阳紧攥着自己冰块般的手,带她转上來路。那老内侍虽不明就里,但这么多年的深宫经验告诉他沒发生什么好事,这时候装聋作哑最安全。 直到出了御园,老内侍想到一个讨好的话題,斟酌了几个來回,陪着笑道,“二位陛下这一路上行军作战,鞍马劳顿,想必很难休息得好,不如今晚就住在宫里吧。我们宫中虽然简陋,但总比军帐中舒服一些。” 贺云阳倒无所谓什么舒服不舒服的,只是天景的身体倒真是需要好好休息,看了看仿佛魂游天外的她,他轻咳了一声,道,“天景,我们今晚就住在宫里吧?” “呃,好啊!”她嗫嚅着应道。她想表现得正常一些,可是做不到,玄思井里的陆离太清晰了,清晰得仿佛伸手可触。如果,她真能触碰到他,该如何相待?是狠狠怒斥他,狠狠打他,还是俯在他的怀里狠狠大哭一场? 老内侍很贴心地把贺云阳和天景安排在了鹤影阁和琴韵轩,这两处地方又风雅又安静相隔又近还和御园毗邻,这二位陛下也都显得很满意。 贺云阳当然知道天景说谎了,说谎的唯一目的是为了掩盖真相,而她要掩盖的真相,就是她看到的人陆离。是的,当时他就知道她看到的人是陆离,只是他装不知道,他装作相信她就是看到了赵奶奶。他本是眼里不揉沙子,凡事一定是弄个清楚明白的执拗个性,现在为了她,他连装傻都学会了,真是可怜! 贺云阳很生气,但还是不能不担心她。她青白的脸色,一直漫延到手腕的冰冷,都是那种畏寒症发作的前兆。今晚不用住在军中,正好带她去泡温泉。 他等到定更天,出了琴韵轩,向她住的鹤影阁走去。快到时,肋间的伤开始隐隐作痛,他想着是不是该回去用龙血珠果泡杯水喝,不然溶阳山附近的那片乱流恐怕沒力气穿过去。 他停步打算折回去,却远远地看见鹤影阁的门开了,天景的身影闪了出來。贺云阳下意识往旁边一棵树后闪去。他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躲天景。 天景出了门,先往琴韵轩的方向看了看。然后便朝东边去了。 站在树后的贺云阳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身上很冷,伤处的痛明显加剧。东边是御园的方向,天景初來乍到的,不可能再去别处,只能是去御园。她可真是想念“赵奶奶”啊,这样秋深露重的深夜,连冷都不怕了,也要去看她的“赵奶奶”! 贺云阳一边暗骂自己沒出息,一边跟了上去。 天景当然是去了御园。她明知自己不该再去,不能再见陆离,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腿,天色一入夜,她就着魔般想要來御园,她真希望贺云阳能來跟她说说话,把她从这层魔障里拉出來,可是贺云阳一直不來,而她终于沒能管住自己,出了鹤影阁的门,向御园奔去。而她不知道,她反身带上鹤影轩的门时,贺云阳就在她身后两丈远的一棵树后,他是來带她去溶阳山泡温泉的,而她,满心里只想着玄思井里的人。 天景就坐在井台上,痴痴望着井里。玄思井真是玄妙,居然真的可以重演他们的全部往事。从她还是一缕静月莲的幽魂,想捉弄那个陌生少年却反被捉弄开始回放,一幕又一幕,往事如昨,历历在目,他们在瑶池边说话,他们在圣景宫读书,他们在繁星海看饕梦鳇吞吃浮梦草,他们在天界和蛟王孟晔对决,他们在诫行司里说出一切…… 天景重温着自己前世懵懂脆弱,却又执拗不悔的爱情!曾经的爱人啊,那个给她生,又赐她死的少年,她已经重生了三十多年,她是陈天景,她爱着人明明是贺云阳,可是为何她还是对陆离念念不忘。 她看着井中的人,他正提剑走上轩辕台,他的脸冷硬如铁,他不再叫她月瞳,他抬手以剑指她,他说:我來杀你! 她问:你要杀我,你把我当什么人 他说:陌路! 天景闭上眼,泪如雨下,她喃喃念着他的名字,“陆离,陆离,为什么是陌路?为什么……” 不远处,贺云阳依着一棵修竹,被心里和身体双重的巨痛撕扯着。他真是后悔不该跟來,为何要让自己看着天景为别人落泪,叫别人的名字。她已经在井边坐了两个时辰,她和那个陆离到底有多少往事重温?那么,自己和她之间的十七年,又算什么? 贺云阳捂着伤处,一步一拖地往回挪。他曾以为被莫怜兰打败时最狼狈,其实他现在才是最狼狈的,他被他最爱的人,打败了,抛弃了。 他终于挪过了那段长长的路,挪回了琴韵轩,一头倒在床上,陷入了昏迷。 贺云阳的伤势在一夜之间恶化严重,高烧不退,昏迷不醒。齐军的军医和大渊的太医用尽了浑身解数,却丁点儿效果不见,最后只能一摊手,一声叹息。 天景隐约猜到了原因,她不敢再想,如果是那样,她和贺云阳之间,恐怕就真的结束了。 如果真的结束了,那对她來说,是解脱,还是完全的绝望? 第二百九十四章:背道而驰 一刀两断 贺云阳整整昏迷了四天才悠悠醒转众人当然惊喜非常围着他又是灌药又是验伤的一阵忙碌他安静地任人摆布那种安静即使重伤后的虚弱又是心灰意冷的无谓 天景硬着头皮凑上來她真的希望贺云阳的伤势恶化不是她想的原因希望他看见她还是会笑得温暖和从前一样 是她的预感从來沒出过错这次也不例外 他看她的眼神和看那些医生和将军沒什么不同他对她说“朕的身体已经无碍了不须凌尧帝挂怀” 他们在人前通常都是这么说话的但这次不同这次他是真的只当她是邻国的皇帝他不再需要掩人耳目 天景木木地看着贺云阳他却闭上了眼口中唤道“來人” 一个齐军将领忙上前听令贺云阳也不睁眼直接吩咐道“御园里有一口玄思井去给朕填了” 齐将一时沒反应回來皇上才从鬼门关前挣扎回來不说好好地调养身体怎么会布一道这么奇怪的命令和一口井过不去 贺云阳睁开了眼余光扫过呆怔着的凌尧帝向着那个将军道“那口井里有妖气让朕不舒服” 齐将立刻把这句话理解为就是那口井里的妖气让皇上突然伤势恶化登时醒悟想起莫怜兰的种种妖异之处他后花园里的井有妖气那是一点也奇怪他大声道“得令”转身出去办事了 天景越肯定那天夜里她去看玄思井是让贺云阳现了的他知道陆离了所以他的伤势突所以他待她冷漠如斯所以他派人去填井所以他们之间结束了 天景觉得胸膛里空空的她的心丢了她自己也说不上是丢给了陆离还是贺云阳还是一人拿去了一半总之她已是个无心的人她向贺云阳一拱手强笑道“睿奉帝的伤情既已稳定朕也就放心了不过睿奉帝最好还是在此处多歇息调养几天不如朕先带了大渊的兵马回撤不知睿奉帝意下如何” 贺云阳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这个女人真是狠哪他以前怎么沒早看透她原來这么狠她到底有沒有心明明是她背叛了他她不忏悔不道歉不说一句软话就要甩下他自己走了还假惺惺问他意下如何 他咬着牙挤出笑來他说“朕意下甚妥正该如此早该如此” 天景又是一拱手转身大步而出她强迫自己走得决然连背影也无一丝颤抖贺云阳闭着眼咬牙忍痛 出了琴韵轩天景也不辨方向低着头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不动了才现迷了路居然走到了一处不见人影的荒僻之地 她停下來呆站着似乎在想该怎么绕回來突然她仰头向天使出全力大喊了一声“贺云阳” 隔得这么远他不会听到只有天听到她喊他的名字知道她痛得恨不得死掉 天还听到了她垂下头小小声的噫语“永别了” 翌日凌尧帝带领大渊军剩余的八万人马西归天景再沒有了骑马领军的力气一切交给副帅打理自己只缩在马车里整日半昏半醒 三日后贺云阳也带领齐军回南这两个携手走过十七年的人终于还是背道而驰了 魏朝既亡与之结盟的月氏国积贫积弱已久哪有力量与齐朝相抗遂不战而降贺云阳从少年就抱有的一统袤合的宏愿就此实现当然也不能算是完全实现大渊不在他的版图之内当年他答应过她的:我算计天下人但永远不会算计你我想要整个袤合洲但绝不会染指你大渊一寸土地 当年他们情深笃好之时他许下了这样的诺言尽管现在背道而驰了也还是有效的 贺云阳回到朔越城出城相迎的贺云祥看到兄长几乎不敢相认在他的记忆里哥哥从來沒有如此憔悴虚弱过虚弱得见到他只是微微点头连话都沒有一句 还是副帅过來压低声音简要地向讲了此次伐魏的种种凶险听得贺云祥目瞪口呆这几个月來贺云阳回來的信报只字未提这些凶险艰难只写一切安好顺利你理好国政多安慰清和我和天景定会把两个孩子好好带回去不用担心云云 贺云祥几乎落泪哥哥说安好顺利他就真的信了却原來这场仗打得如此艰难哥哥失了青琊毁了火龙鞭还受了这么重的伤才得以惨胜把孩子们救了回來这些自己都不知道还好有嫂子一直和他在一起 贺云祥过來握着哥哥的手哽咽难言好半天才问出一句“哥哥你怎么样” 贺云阳强打精神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沒死不许悲悲切切的有眼泪省着我死了以后再流” “哥哥你胡说什么你才不会死呢你安心养伤吧朝中的事有我呢火龙鞭毁了就毁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父皇知道了要责怪你你也不用管由我去跟他说话” 最后一句话颇有狠意贺云阳心里一暖好受了不少他还有敬爱他的弟弟还有辛苦打下的大好江山至于陈天景就像火龙鞭一样丢了就丢了沒什么大不了的过上一段时间他的伤好了也就以忘记她了 贺云祥陪着哥哥回宫把他送到所居的静心殿又安慰道“哥你好好休息吧晚上我带着清和跟孩子们过來看你” “不用了”贺云阳想也不想就立刻拒绝话说出口才觉太生硬又解释道“我现在伤重身上沒力气看到孩子们又想抱又抱不动不是难受嘛就让清和在家带孩子吧等我伤好之后再见吧” 贺云祥点头“那晚上我自己过來看你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过來” “我什么都不想吃对了明日上朝你传我的口旨把魏朝国土分为西南两部分西部的土地送给大渊答谢这次合兵协力之情” 贺云阳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贺云阳这句文绉绉的口旨在他的理解里就是一句大白话:把魏朝的土地分一半给你嫂子 静心殿里贺云阳闭着眼却睡不着他当然不能把实话告诉弟弟但在这份时间里他一定得避免见到清和跟思遥清和是她的姐姐思遥和眼睛那么像她 一刀两断这一刀是劈下去了到底能不能两断呢 贺云阳其实应该感谢莫怜兰若不是被他刺了一剑贺云阳也沒有理由慢慢养他的心伤自回去后他终日深居简出不理朝政肋间的那道伤始终缠绵不愈几次复太医们用尽了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金创药名方土方偏方一齐上阵就是治不好那道剑伤他们心中都纳闷皇上的体质比常人好过太多当年三十记火龙鞭也只用半年即愈而今只是挨了一剑而已怎么就会三个多月都不能痊愈 贺云阳的伤势不愈一半当然是因为他心情抑郁颇有种自暴自弃的状态一半则是因为伤势本身的原因莫怜兰的内力极是厉害那柄黑剑也不是凡品再加上军中医药简陋他当时受伤后只是靠雪参丸和龙血珠果暂时压住了伤势就起身忙着找孩子然后又遭受了那么严重的打击因此伤势突变现在又缠绵反复 想想莫怜兰的确是个奇人他虽然已葬身火海但似乎灵魂还留在世间搞着他极喜欢的恶作剧他留给贺云阳和天景的信上说祝他们幸福执手携老不到一天这二人就为他家后园的玄思井闹得分崩离析他留给贺云阳的这道伤足足折磨了其好几个月而且这道伤在痊愈后依然是个巨大的隐患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伤势难愈贺云阳自己倒也不急不过就是痛一些而已他不是怕痛的人他心上的痛更是胜过伤痛十倍他本就心灰意冷这一段时间懒得被朝堂的事纠缠现在正好有借口不上朝了 贺云阳有借口也有资本消沉因为贺云祥是很有才干的一切交给他就好齐朝的臣子们也早就习惯了这种几乎是一朝二帝的工作模式他们都知道皇太弟的地位权力一点也不低于皇上自己而且这兄弟二人的关系不是一般的亲密决不会生为争权力而兄弟阋墙的宫廷传统戏码所以在贺云阳为情所困意志消沉的时候朝廷里的工作也照样在弟弟的料理下正常进行 而在大渊情形却不太一样凌尧帝得胜还朝而且睿奉帝还将魏朝一半的土地都送给了大渊魏朝人口不盛西部地区更是地广人稀那里的土地是大片大片的肥田沃土而且水源充足气候适宜随便撒些种子下去无需精心照料自会茁壮成长而大渊自立国起就重农耕大渊的农民个个都是种地好手分流出几十万人到那边去定居种地既减轻了大渊本土的人口压力而且光是那边出产的粮食应该就能养活大渊三成左右的人口了 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大渊上上下下都挺高兴臣子们更觉得这位女皇陛下实在是不多得的治世明君当时她执意要亲征与齐朝合兵共同伐魏应该就是慧眼独具看出这是一场必胜且有大好处的战争这份眼力和胆略他们这些须眉男子不及多矣 但女皇陛下自己却无半分喜色和得意而且从回朝的第二天她就进入了疯狂工作模式过去十天的工作现在她会在五、六天完成据在隆华殿和御书房伺候的内侍宫女们说现在皇上从未在三更以前休息过而且在五更前必起就连吃饭时也拿着折子在看 女皇如此拼命臣子们当然不好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每个人也都是忙得如陀螺一般他们就不明白现在的大渊是百年未有的盛世女皇陛下就算不贪图享受也犯不上这样拼命呀何况她本就不是身体健壮之人那经得起这样繁重的工作据那些服侍她的宫人们说隆华殿和御书房是两个陛下常在的地方现在一般都要生上七、八个暖炉弄得比蒸笼更闷热陛下还得穿着棉袍抱着手炉才能勉强不打寒战 其实即使宫人们不说臣子们自己也看得出每天上朝时皇上身边左右各一个暖笼还冻得脸色青白唇色乌紫样子甚是怜这个女子不知是出于何故要这样疯狂地透支自己听说她这畏寒症本就是不治之症她是不能长寿的还如此作为这不是往死路上奔吗他们不止一次上奏折让她多休息注意身体如果身体不适以去大渊南边的一处行宫调理休养等等这倒未必完全是讨好圣意拍马屁他们真的是挺舍不得这个女皇不忍看她这样摧残自己 凌尧帝对臣子们的关心统统付之一笑她说“朕的身体无碍只是时间不多了朕要努力望各位臣工也要努力” 臣子们皱眉既说身体无碍又说时间不多这话根本就是自相矛盾嘛沒办法女皇陛下说让努力大家就努力呗 天景必须努力她不敢停下來她知道人在快要冻死的时候决不能停下來休息一停下來就真的会冻死这次贺云阳不会再來救她了再沒有人会有真力给她温暖再沒有人带她去泡温泉跟她说“闭目运功深呼缓吸”…… 天景不怕死她只是还有好多事沒有做完允炆还沒有长大所以再冷再痛她也得撑着活下去也许是她的意志太过坚强连上天都给她垂怜这几个月里她的身体越來越冷但冰璃雾的寒毒却沒有真正作过 极偶尔的闲暇她在隆华殿里独坐沒有了政务的缠扰眼前就是贺云阳的脸耳边就是他的声音随便拉开书桌的抽屉看到的也是贺云阳的痕迹--和他互通消息的寄思帕他送她的礼物他写给她的书信…… 她关上抽屉拿纸掂笔打算写些什么來转移心思是她赫然现笔下的字迹也是贺云阳的其实很早以前就开始模仿贺云阳漂亮的字体今天才现原來这么像了 她丢下笔抚着闷得痛的胸口她不知逃到哪里才能逃得开贺云阳这个魔咒是就算看不见他留下的东西但她自己的身上就有多少他的印迹她的笔迹是模仿贺云阳的她的思维方式是学自贺云阳的他教会了她下棋、抚琴她的体内有他的内家真力甚至连她的酒量也因为和他有过太多次的对酌而越來越好 是谁说过真正的爱情就是把自己一点一点活成他的样子 她从十四岁认识了那个男子她从他的身上学到了太多他牵着她的手陪着她一步步地走他称赞她的小聪明也教给她大谋略她记得在她登基前夜他抱着她走上御阶坐上皇位他说“让我做个送嫁的人抱着你登上你的皇位送你嫁给你的江山” 他还说“你放心我不会走远的” 是现在他不在她身边了不是他走远了而是她无颜再留在他身边她走远了而他这次再沒有说“天景别走” 天景觉得自己快疯了她又拉开抽屉拿出寄思帕在帕子上一遍遍地写“贺云阳贺云阳贺云阳……” 帕子上的字写下消失再写下再消失一直沒有回复…… 时间是最冷漠最公正的从不会因为有人伤心而停下來叹息感慨几次月圆月缺之后就过年了年过去之后天景和贺云阳分手已经五个月了 贺云阳的伤直到现在方才彻底痊愈这个速度实在让太医和贺云祥难以置信贺云祥坐在家里锁着眉头叹气跟清和说“哥哥的身体怎么这样差了一道剑伤居然拖了近五个月才好” 清和摇头猜忖道“我觉得未必完全是伤的缘故你莫非沒现从哥哥回來之后绝口不提天景而且这么长的时间了天景也再沒有來过还有哥哥从前多喜欢思遥每次抱她都说她的眼睛像天景现在都很少抱她了所以我想不会是哥哥和天景之间出了什么事心情不好才影响到伤势痊愈的” “对呀”贺云祥一拍桌子“还是你细心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來了这段时间哥哥的火龙鞭伤作过好几次但他无论痛得多厉害都不肯喝龙血珠果泡的水宁强忍着或者喝那种沒什么用的银叶汤我问过他他说龙血珠果太珍贵了还是留到以后伤势更重更难捱的时候再用我当时还就相信了现在一想他肯定是和嫂子闹别扭了哥哥那么骄傲的性子当然就不肯吃嫂子送给他的药了要不然你给嫂子写封信问问他们到底怎么了” “我早就问过了天景说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沒有我估计她是在说谎但相隔这么远她就是说谎我有什么办法” “也是啊不过现在你也不方便回去呀孩子们一刻也离不开你但现在刚开春天气还冷你要是带他们一起回去在路上他们肯定会生病的”贺云祥在房里转了两圈眼睛陡然一亮转身就出门了 小吱正坐在静心殿的窗格上晒太阳贺云祥一眼就看到了它急忙过來叫道“小吱你这段时间有沒有去过大渊那边” 小吱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别提了公子这次是对我下了死令绝不以再去大渊如果去了就不要再回來你说我敢去吗” 贺云祥沒想到有这么严重呐呐问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小吱对他翻了个小白眼“我怎么知道公子这次只有命令沒有解释” 贺云阳的性子是很骄傲但也不是不肯和任何人说真心话比如现在他就很想去找一个人说说话而且不是说别的就说天景和--陆离 天景看到师傅时愣了愣翊雪看到她时更愣以前那么古灵精怪的徒儿现在脸色枯槁眼神呆滞而且她的鬓边竟有了几丝白 “丫头你你这是怎么了”翊雪打量着她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这个徒儿怎么好意思把自己折磨得比她这个当师傅的都老 “好了别在这儿说话跟师傅走吧”翊雪上前抱住住了她感觉自己就像抱着一块多年不化的寒冰她轻轻一跺脚两个人就从隆华殿到了翊雪在古榆村后山的旧居 对于这样神奇的地点转换术天景却像一点沒感觉到似的她呆呆看着师傅喃喃说了句“师傅我把贺云阳丢了” 说完这一句她双手掩面放声痛哭边哭边说“师傅我在玄思井里看到了陆离然后……然后我就把贺云阳弄丢了我现在什么也沒有了” 这么沒头沒脑的简述翊雪居然也沒细问似乎她已经听懂或者是根本早就了解只皱眉看着痛哭不已的徒儿忽然冒出了一句话“贺云阳來了你要不要先躲一躲” 这是贺云阳第三次踏进这个高峰上的山洞第一次当然是天景带他來的向他介绍了她的师傅 翊雪看到他挑了挑眉显出一丝诧异“贺云阳你怎么会到这里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贺云阳还是很有礼貌的躬身施礼道“翊雪姐姐我是有话要跟你说先去岳杭山炎暄洞找你你不在那里我去问了苍峦大哥他说你暂时修行累了要回旧居來休息一段时间我就过來了” 翊雪哼了一声笑道“苍峦那个家伙嘴里从來守不住什么秘密看我安生一会儿他就不舒服” 贺云阳道“翊雪姐姐我也知道是冒昧打扰了我真的有个问題一定要來问你也只有你能回答我” “好了好了”翊雪不耐烦地挥手“别那么文绉绉地说话有事就快问吧” “我就是想问”贺云阳沉吟了一下再次下定决心“陆离是什么人他现在在哪里” 第二百九十五章:我是你的妻子 翊雪眨眨眼,反问道,“什么?谁是陆离?” 贺云阳一滞,急道,“翊雪姐姐,你别装。你肯定知道陆离。他是天景的……反正陈天景是认识他的!” 翊雪笑了,“既然是天景认识的人,你去问天景就行了嘛。我明明不知道,干嘛非说我知道。哎,对了,天景和陈天景之间有区别吗?” 贺云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有点后悔来这里找翊雪说话,他怎么忘记了这位姐姐的古灵精怪胜过她徒儿十倍,而且有着不动声色就能气死人还不用偿命的本事。 看着贺云阳僵在那里,脸色阵红阵白,又尴尬又沮丧又难过。翊雪又有点不忍。毕竟世上的凡人她能看顺眼的没几个,贺云阳算一个,而且他又是天景倾心之人,太为难他总是不好,何况徒儿还在里间听着呢。 她收了戏谑的口气,认真问道,“贺云阳,你和天景到底怎么了?我去看过我徒儿,她憔悴得不成样子呢!” 贺云阳抖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痛惜,“你有没有带她去泡温泉?” “这件事我不是交给你了嘛,我哪有那样的闲工夫,再说了,我看她心灰意冷的样子,就是我带她去,她也未必肯呢。那丫头性子有多拗你又不是不知道。说说吧,你和那个丫头又在闹什么呢?” “我……我们……”贺云阳在翊雪对面坐下,接了她递过的茶喝酒般一饮而尽,终于开始讲述他和天景有些怪诞奇异的分手原因。 “就因为这个?”翊雪失笑,“你在玄思井里看到了她,而她看到的人却不是你,你们就……” “我才不是那样狭隘自私的人。我的亲人不多,至亲只有云祥一人而已,而天景实在是我最最重要的人,所以我在那口井里看到的是天景。但她和我不同,对她重要的亲人很多,如果她看到的是她父皇、母亲、玄明、清和,或者就是她的那个赵奶奶,我决不会生气。心里最重要的是亲人,这无可厚非。可是她,她看到的是,是……尤其可恶的是,她还骗我!骗我也就罢了,她既然说谎,我就装傻。可她晚上又去,我不是刻意要监视她,盯她的梢,那天晚上,我本是要带她去泡温泉的,我当时受了伤,我还惦记着她,怕她的畏寒症会发作,可她……她坐在井边,看了足足两个时辰,看得如痴如醉的,我……” 贺云阳不说话了,埋头沉默。翊雪心里也不是滋味,又递了杯茶过去。想了想道,“这次是天景不对,姐姐一定好好骂她一顿。” 贺云阳喝了口茶,惨笑道,“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不是来向你告状让你给我出气的。再说,她心里没有我,你骂她又有什么用。我和天景之间,已经结束了。” “结束?”翊雪惊诧,“贺云阳,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和那个丫头在一起总有十几年了吧?姐姐我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对我们妖类来说,十几年时间没什么,喝杯茶做个梦而已。而你们凡人,十几年可不是一段说放弃就能放弃的时间。你可要想好,别赌气!” “我没赌气。姐姐,从我和她认识的那天算起,整整十七年,十七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琢磨,我认识天景时,她十四岁,那么就是说,哪怕她从出生起就认识陆离,喜欢陆离,也只有十四年,比不上我和她在一起时间长对不对?可是……” 他硬喝下一口茶,压住了喉间的哽咽,“姐姐,你知道天景当初为什么会喜欢我吗?” “为什么?”翊雪明知故问。 “因为我的背景像陆离。天景她,其实只是喜欢上了我的背影而已,原来我还只是有点怀疑,可是那一天……” 他讲了那天在夜幽国杀三眼魔魇救了景涵的事。“当时我是背向景涵的,他脱口就叫我陆离,我问他我的背影是不是真像陆离,他说非常非常像。我认识天景的那天夜里,她也是在我背后喃喃地叫,只是她戴了面具,又哭得哽咽,我才错听成了狐狸。后来我问她认不认识景涵,她说不认识,我知道她在说谎,凡是涉及到陆离的事她都在说谎,我还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不过是个替身。” 翊雪无言,这事真是越来越乱!那个景涵,怎么会跑到人间来了?而且无巧不巧地遇见贺云阳,还一口道破他的背影像陆离这个隐秘。她这个聪明师傅,还真是难分解徒弟的糊涂情债。她真的很想把贺云阳和天景一起赶出去,让他们自己纠缠去,可是,谁让她是好师傅呢! 她耐下性子问,“那你找那个陆……离做什么?要和他打架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贺云阳再次强调这一点,声音随即低沉,“我就是想找到他,告诉他天景还想着他恋着他呢,让他来看看天景,或者,可以带她走。天景若和他在一起,说不定连她的畏寒症也能好起来。” 翊雪愣了愣,调侃道,“你还真是大方,自己喜欢的人,居然能拱手相送。” “才不是!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贺云阳吼了一声,“我是在尽我和她之间最后的一点情分,帮她找到她爱的人,她想要的归宿。我才不会将天景‘送人’!要是她不愿意,我为她拼了这条命都不会皱下眉头。就像她被莫怜兰劫了去,我发现后,一瞬都没犹豫就去找她。我知道自己不是莫怜兰的对手,可我不怕,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许别人欺负她。我把心给了她,把命给了她,而我得了个什么结果……替身而已。我就想帮她找到陆离,然后,我自己也就解脱了。就当,这十七年的心意,错付了人!” 翊雪感动。这个孩子,还真正痴心哪。她来来回回地想了一会儿,说道,“姐姐真的是不知道陆离,如果姐姐认识他,知道他在哪里,一定告诉你!” 贺云阳无奈,这师徒俩的说谎本事还真是一脉相承,他拱了拱手,冷冷道,“那样的话,算我这些话都白说,先告辞了!” 他刚转身,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贺云阳!” 这个声音一入耳,贺云阳就像中了定身咒,瞬间僵立,他的头略略动了动,但马上命令自己不许转头,命令自己马上离开,可还没等他向前迈出一步,一双手从身后环住了他,手是冰冷的,贴在他背上的人也是冰冷的,就连她流出的泪也是冰冷的。只有她的声音有温度,一声声地唤着他,“贺云阳,贺云阳,对不起……” 背上的冰冷让他忍不住打寒战,他强迫自己不去心疼她,而是恨恨地想:怪不得这个女人如此狠心,原来根本就是个冷血动物。现在说对不起吗?晚了,太晚了! 他狠厉了声音道,“陈天景,这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了结的事情。你不要再纠缠了,这样没意思,你放手!” 她不再说话,也不放手,只是不停的流泪。毫无温度的泪浸透了他的衣服,他的心忍不住地疼了一下,无奈地向现场的第三个人救援,可是叫了两声转头一看,刚才在石桌边坐着的翊雪竟然踪影不见。现在这个山洞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贺云阳明白自己上当了。翊雪肯定早就知道他和天景出了问题,不管是天景告诉她的,还是她用了什么法术,总之她是提前知道了。而且她还知道了自己要来找她,然后她就先把天景接过来藏在了里间,让天景听他们说话,然后她溜之大吉,让他们二人见面。 贺云阳又羞又恼。翊雪还真是个好师傅,只是为自己的徒弟打算着想,全不管他心里有多痛多委屈。她就笃定了只要他和天景一见面,就能原谅她,就能不计较,就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就这么没出息吗? “陈天景我告诉你,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你再赖皮也没有用,说多少遍对不起也没有用,你把手放开,咱们好聚好散。” 环在他腰上的手蓦地松开了,然后是“扑通”一声闷响。 他一惊转身,地上昏迷不醒的那个人他几乎不认识。她的脸色不是苍白,而是完全覆上了一层霜,那两片绛紫的唇显得触目惊心。 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没有一丝呼吸的热度。拉过她冰雕般惨白枯槁的手,好一会儿,才能测到一下脉搏似有若无的跳动。 “翊雪姐姐,翊雪姐姐!”他大声叫着,一边全力往她的体内输送着真力,可是她的脉搏似乎已经完全冻住了,只能有丝丝缕缕的真力透进她的身体,对她体内的寒意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翊雪姐姐,你别藏了,快出来,天景她……她快要……” 他咬紧了牙不说“死”字,继续全力以赴,可他打不开她冻僵了的经脉。而且……翊雪好像真的走掉了!他咽下一句到口边的咒骂,抱起天景飞出了山洞。 贺云阳有多少次带着天景穿越溶阳山方圆的乱流,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数这一次最艰难。他持续地往她脉搏里送着真力,维系住她仅剩的那一丝气息,还要挣扎着着从乱流中突围。等到他终于带着天景降落在溶阳山顶,回头望那一片激荡纵横的乱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他也没时间感慨叹息,迅速脱去外袍,又把天景的外衣脱去,找了个能容纳两人的泉眼,带着她泡了进去。 泉水不是很烫,但大片温泉汇集一起的热气立刻蒸出了他一身大汗。可天景仍然浑身僵冷如冰,气息微弱。 贺云阳扶着她靠在自己肩上,大概半个多时辰,天景的经脉终于在温泉的暖化下渐渐通畅,他的真力终于能大量输入她体内了。 这几个月里,贺云阳曾多次命人去探访过天景的情况,他很没出息地还是担心着她。但派出的密探都是一样的回报:大渊女皇一切正常,每天上朝,勤于政务。 听了这样的回报,他越发辛酸恼怒,想着原来陈天景那个女人离开了他反而活得更好,连旧疾都不发作了,她心里果然是半点没有他的,否则怎么还能勤于政务?人家活得自在得意,偏是他自作多情。 可是她现在的情形,让他恨不得回去以后就把那几个密探砍了脑袋。这叫一切正常?这个女人就是太倔强,倔强得连这么重的病都能压住不发作,但有本事你就一直别发作呀,干嘛又要倒在我面前,是在装可怜吗?我才不会可怜你,你想也别想! 在温泉里泡了两个时辰,贺云阳的真力已经消耗了七、八成,再往天景体内送他们就回不去了,而天景此时的情况也好了不少,呼吸虽细弱但平稳,气息中也有了暖意。 他把她抱上去,自己也爬了上去。这溶阳山顶温泉池间隙的地上都是赤色的沙粒,温热微烫,贺云阳已经累到虚脱,躺在这沙地上就不想动。 他迷迷糊糊将要入睡,朦胧觉得一只手在脸上抚过,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耳边轻唤,“贺云阳!” 睡意正浓的他下意识握住那只手,然后又想把那个人揽进怀里。突然间猛省到现在不是从前了,他和这个女人已经没关系了!他猛地想把她的手甩开,可是她抓得很紧,她低声地啜泣,“贺云阳,对不起!” 他撑着坐起来,疾言厉色,“陈天景,你不要会错了意,我可不是可怜你,我更不是还喜欢你。我只是,只是……怕你死了,你师傅会找我的麻烦!等一会儿我送你回去,我们就再不相见,一辈子,再不相见!” “贺云阳,你真的不喜欢我了?你后悔了吗?”她喃喃地问。 “不,我不后悔!我从不为做过的事后悔!”贺云阳转头看着热气蒸腾的温泉,“我只是厌倦了装傻,当够了替身,陈天景,若是我对你这样三心二意的,你会怎么样?” “贺云阳,可是我好想你,好想好想,只要我有一刻闲下来,脑子里就全是你,只要睡着了,梦里也全是你。贺云阳,我快要疯了。贺云阳,你想不想我!” “我想你?哼?要不是我今天见了你,都已经忘了你是谁。再过个一年半载的,我就是见到你,都不会记得你是谁!” 她的手猛得一抖,慢慢放开他的手。贺云阳才说了从不后悔,现在心里就有点后悔了,但还倔强得梗着脖子不回头。 “贺云阳,你为什么不看我,你看着我,跟我说已经不喜欢我了,你已经忘了我了。你为什么不看我,我又不会对你用瞳术。你好好地看着我,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就再不纠缠你了,好不好?” 贺云阳还是不回头,他知道自己到底是没出息的,只要一看她就肯定会心软,哪里还能说得出狠话。可是她说得也对,她从没对他用过瞳术。她对他,其实也是很好很好的。在玉寒山的山腹中,她面对发动了三味真火的火麒麟,把他挡在身后。她一次又一次捉弄贺云海,都是在为他打抱不平。她对他说过,“贺云阳,就算你所有的亲人都希望你死,还有我呢,你就为我活着,好不好?”他的火龙鞭伤,她想尽办法,尽其所能地为他寻药。这么多年来,他所有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刻,她都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她一直是他生命中最坚强的支柱! 贺云阳还是不看天景,他胸口堵得难受。这几个月里,他脑子里只有那晚的一幕:她坐在井边,流着泪,念着陆离陆离;而他躲在树后,痛得天昏地暗。他一直固执得不让自己想她的好,固执得不肯原谅。可是现在想起她的好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几乎想要转身去抱她了,可是又解不开心里的纠结。 贺云阳这辈子还没这么矛盾过,他从没有和自己闹过这么大的分歧,心里那个骄傲的自己,已经把想要妥协的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了。 天景再没有说话,可他知道她在流泪。她的指尖几次碰到他的手,又缩了回去。心里那个想妥协的贺云阳大叫,“你再握我的手呀,你再握一下,我就有勇气反击那个骄傲的家伙了,我就能回头看你了!” 天景好像听到了他无声的呐喊,她凑到他身边,她叫,“贺云阳!”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硬把他的头转了过来,她苍白枯萎的脸上全是泪,她叫,“贺云阳!” 她再叫,“贺云阳!”侧头吻上了他的唇,她吻得那么紧,她的唇被泪水浸得苦咸。而她的手…… 贺云阳蓦地瞪大了眼睛,惊诧地望她。她的手正在解他的衣扣,一粒一粒,她放开她的唇,笑得美丽而又哀凉。“看什么?别忘了我是你的妻子,我六年前和你拜堂,五年前和你洞房,现在你不肯原谅我,你再也不要我了,可我还想再要你一次,我有这个权力!” 他愣愣看着她的手,已经解开了他全部的衣扣。他突然抓住她的肩,大吼道,“你还知道你是我妻子呀,你是我妻子你还想着别人,你是我妻子你还……” 野。合这种事,通常都发生在那些无知无识的村夫村姑身上,那些不被规矩所缚的青年男女,逢到情难自禁之时,就牵着手躲进了玉米地,青纱帐。在世人的意识中,读过书有良好教养,出身名门有很高社会地位的人,是决做不出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情来的。 但是,就在此时,就有两个读书极多教养极好,并且在整个袤合洲地位最高的人,正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做这有伤风化之事。 贺云阳和陈天景,正在溶阳山顶的赤砂上纠缠着。这不是房中事,也不是宫闱之秘;没有柔软的红罗帐,也没有温暖的烛光。在此之前,这两个人谁也不会想到,他们六年婚史中的第二次欢好,竟会在这种情形下突然发生,在这个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地方,地当床天当被,无所顾忌,疯狂纠缠。发泄着累积了五年的寂寞和情。欲,发泄着五个月来的思念、歉意、怨气和痛惜。 将要破晓的夜空里飘过一块大大的云朵,一弯月牙赶紧躲在后面,只不时探头出来偷看一眼。 他们终于是累了,停下来喘息。贺云阳的手一点点在沙地上移动,碰到了天景的手,一下握住,十指紧扣。 他转过头去看她。她的脸上有淡淡红晕,还有一丝残留的兴奋。但眼里却泛着悲伤,怯怯地看着他。她的鬓边,竟真的有了银丝。 “天景,我没出息,我厚脸皮,我这次原谅你了。看在你还记得你是我妻子的份上。不过,既然你记得是我妻子,以后再不许你想着……总之,以后你的心里只能有我,听到没有!” “贺云阳,我……” 他一把抱紧她,“你不用解释,我也不想听。我只要你的心里只有我,天景,你都愿意和我同生共死,为什么不能心里只有我?” “好!贺云阳,以后我的心里只有你!”天景在他怀里闭上眼,把陆离的影子往心底最深处压。以后再也不要想起,再也不要。这五个月里她终于想明白了,陆离是她生命中最初的惊涛骇浪,因此她念念不忘;而贺云阳,是她执手相望的爱人,熟悉默契得就像她自己,她已不可能和他擦肩而过,对他,无需念念,亦不会忘。 “贺云阳,我的心里只有你!” “你估计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苍峦眯着眼,闲闲地晃着尾巴。 “应该已经和好了吧!”坐在洞口的翊雪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把手里的酒坛往前一送,“死猫,要不要来一口,地道的‘东风酿’,我徒儿宫里最好的酒。” “死鸟,你少逗我!你有没有一点为人师表的觉悟呀,跑到徒弟家里偷酒喝。”苍峦戏谑地露出猫式微笑。 “去!我帮她跟贺云阳复合了,她该谢我一百坛‘东风酿’的,我才喝了一坛,还有九十九坛,存在她家酒窖里慢慢喝。” 苍峦无奈地摇头,担心道,“他们真的能和好吗?我认识贺云阳那孩子也有好多年了,他那天来问我你的去向,我看得出来,他真是心灰意冷了!” “管他灰不灰冷不冷的。他对我那徒儿还有情,我那徒儿对他也是难舍难忘的。只要两人有情,灰也能复燃,冷也能变热。”翊雪灌下最后一口酒,把酒坛丢到山下去,站了起来,“死猫,我要走了,一个人喝酒真没劲,我还回岳杭山炎暄洞修行去,争取早点把你放出来,咱们俩一起喝酒。你乖乖的啊,多睡觉,少胡思乱想!” 翊雪走了,苍峦摇摇尾巴,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喃喃道,“死鸟,我等着和你一起喝酒的那天!” 第二百九十六章:赴齐休假暨隐患 贺云阳和天景的复合体现在两国的朝局上就是齐朝的睿奉帝在伤愈后振作精神重新勤勉执政而大渊的凌尧帝竟似像是突然现她的勤奋有些过了头在一日早朝时宣布:“这段时日春寒太重朕甚感身体不适日前收到清和长公主家书长公主惦念朕邀请朕去她那里相聚些时日朕亦极思念长公主和两个孩子再者齐朝地处袤合之南现在天气已非常温暖朕去小住些日子正好也避过春寒这段时间就仍由允炆监国不知列位臣工意下如何” 列位臣工还能有何异议当然是希望女皇陛下赶紧去长公主那里休息调养别在朝堂上带领着他们一起玩命苦干了于是全体通过女皇陛下的休假凌尧帝做事向來雷厉风行当天安排好所有事宜第二天就动身赴齐过她的温暖小日子去了 此时的陈允炆已经过了十三岁长成了一位翩翩少年因为从小就知自己身兼重任两位姑姑和师傅都管得严课业又重十三岁的他身上就沒了孩子气相当的沉稳干练监国对他來说已是驾轻就熟之事因此根本就不用天景吩咐太多只挑重点交代几句即 齐朝那边得了大渊女皇即将來访的消息就忙碌起來了虽说女皇此來只是去皇太弟妃那边走亲戚的是皇上要求了相迎之礼一定要隆重不有丝毫怠慢 对于这命令文官们有些不解人家大渊女皇是过來看姐姐的安排迎接也应该是皇太弟府上该操办的事皇上您跟着凑什么热闹呀 武将们尤其是朝中几员比较有名有显赫军功的武将因为有了跟着贺云阳伐魏的经历早就知道这两位帝王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这次大渊女皇來齐探望姐姐能只是借口真正的意思想必就是來和皇上相见的皇上又岂能不忙活 大渊女皇的车仗在路上行了六天在第七日的早上将近了朔越城 贺云祥五更时就带着礼部一众官员出城直到三十里外惜别亭相候也沒等多久大渊的车队就到了齐朝皇太弟和大渊女皇隔着车帘说了几句文绉绉的客套话宾主就一起回了朔越城 这时正是每天早上军队操练完毕回营之时北大营的骑兵军团也刚刚操演完毕骑兵队第三队的队长赵城虎正带领自己麾下兵士们回城正好这时皇太弟迎接大渊女皇的队伍也要进城军队当然不能和迎接国宾的队伍争道遂退在一旁让国宾队伍前行入城 捧场盛大的国宾队进了朔越城大渊女皇的车驾由四匹毛色如火的赤焰驹驾辕明黄色的车厢上并沒见什么奢华的装饰只是在车厢两侧各有一朵醒目的金蔷薇印记显得雍容大气 国宾队伍过后赵城虎身旁亲兵轻咳一声道“赵将军轮到咱们进城了“ 怔忡出神的赵城虎回魂笑得略有些尴尬和苦味策马前行带着他的队伍鱼贯进了朔越城 这次齐渊联军的伐魏之战赵城虎也参加了他知道那个与睿奉帝并辔在阵前领军的大渊凌尧帝就是当年的小表妹赵念雪 姑奶奶临终前断续艰难地讲出了小雪的真实身世父母和他都吓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竟然有一位公主在古榆村赵家的破败小院里生活了八年 姑奶奶去世后父亲下了严令以后家人都不许再提起小雪就把这件事彻底忘记从那之后的十几年赵家人真的绝口不提那个女孩儿 是赵城虎的心里从未忘记过小雪那个大眼睛的精灵般的女孩子本來在日后是会成为他妻子的是她飞了就像母亲曾经对他的感叹:小雪是金凤凰哪能一辈子在鸡窝里呆着虎子啊她走了其实也好那样的女子岂是你这傻小子能守得住的 金凤凰飞走了傻小子也长大了十六岁时他投了军因为功夫不错人也踏实很快就有了军职再加上当年皇帝的赏赐使他家家底殷实于是提亲的媒人几乎踏破了门槛那些家世好容貌好的姑娘他都沒看上却独独相中了一个叫张秀枝的普通农家女只因她有一双很像小雪的大眼睛 后來锦阳帝驾崩大渊出了一位旷世未有的女皇军中的兄弟们好奇地谈论揣测着这位女皇是什么样的人只有他沉默其实他也不知大渊女皇现在是什么样的人他只记得多年前小雪眨着晶亮的大眼睛脆生生叫他“虎子哥” “喂城虎什么呆呢喝酒去不去”一只大手拍在他肩上 赵城虎回头笑道“不去了前两天喝醉让秀枝好一顿数落她说了下次再喝醉了就直接睡到街上不许回家” “去怕老婆的沒出息”同僚笑骂了一句自行去了赵城虎苦笑他也不是怕老婆他就怕秀枝对他瞪眼睛就像当年他怕小雪对他瞪眼睛 天景不知道她在进城时曾和虎子只相隔一辆马车的距离她和他本就不是一样的人错过了就沒有机会再相逢 天景现在正和贺云阳在秋蝉阁的小院里喝酒这小院还是当年的样子静谧冷静但在月上中天时在院子里对酌也是别有味道的 “贺云阳我想在这儿住两天就住西边你那间屋不以” 贺云阳持壶给她斟酒皱眉道“等你下次來再住吧我父皇最近病重他昨天让内侍带话给我说他想來秋蝉阁住最后一段时间我已经答应他了” 天景举杯啜了一口“他知道火龙鞭毁了的事吗” “知道我自己去告诉他的你猜他怎么说”贺云阳一口饮尽杯中酒自问自答“他说沒关系毁就毁了他还问我的伤怎么样呵真是迟來的父爱” 天景笑“迟來也总比永远沒有的好” 天景最近在忙一件事做一件让朝堂震惊文武阵营态度鲜明反差文臣比较支持武将强烈反对的事那就是--裁军 如今的袤合洲就是齐朝和大渊二分天下的局面贺云阳说过不打大渊的主意而现在大渊百姓生活安也不会起來造她的反既是这样养那么多兵有何用呢养兵千日是备一时之需但以大渊现在的太平景象起码好几十年间不会有用兵之时白养着兵费粮费钱还弄得百姓亲人离散妻子见不到丈夫娘亲盼不到儿何苦來着 于是天景咬了咬牙下决心做大渊有史以來的最大一次裁军四面边境的守军各裁去五成兵力各地州的城防力量各裁去三成兵力京畿的守卫力量也从五万人减到两万 如此大幅度的裁撤军队削减了武将们手中权力引得他们不满怨怼并不奇怪让天景纠结的是就连贺云阳也是反对者之一再三劝她慎重斟酌 他说“天景军为国之胆你不要光拨着小算盘算钱和粮的帐你大渊现在又不是出不起那些钱粮这样的大规模裁军不是明智之举” 她皱眉道“你说过不会染指我大渊一寸土地这话到底算不算数” 他瞪她一眼“又怀疑我是吧怎么能不算数那份圣旨上连墨梅印都盖了再说如果我对大渊江山有觊觎之心干嘛劝你不要裁军你裁得一人不剩岂不是最好” “我不是怀疑你我要是怀疑你的话就不是裁军而是要增兵了我就是说既然现在乃至以后很长时间大渊的内外都是一片安定平稳要那么大的‘胆’做什么用‘胆小’一些也无妨嘛” “未必”贺云阳一盆冷水泼下“大渊之外自然是安定无虞的这一点我以担保;但是大渊内部嘛天景你的眼睛应该时常看看琦州和玉漱州这两个地方” “琦州和玉漱州……”天景低了头沉吟一下“你是说陈勉秋和陈勉睿兄弟两个” “是的就是大渊的祺郡王和宜郡王你不要忘记了他们是你父皇亲哥哥的嫡子是正统的陈氏皇族而且他们是男子在大多数人的观念里做皇帝就是男人的事现在朝臣们都服你一方面是你真有才干十余年來的政绩摆在那里不服不行;一方面也是因除了你之外陈家再无人了但如果他二人有心要做些什么我估摸着肯定会有人支持他们所以我说你这样大幅裁军不妥尤其是琦州和玉漱州这条线上的军队还有京畿的守卫力量绝不能动或者你干脆就把这两人手中的军权和政权夺了只予郡王的优厚俸禄让他们养老去好了” 天景重重叹口气“你说得轻松就如你方才所言别管我怎么能干我终究是女子那些臣子对我总有些观念上的抵触我若下旨夺他二人的权臣子们还不得把朝堂吵翻用口水把我淹死用折子把我压死总之我要是敢打整治两位皇堂兄的主意朝臣们肯定会让我不得好死的何况这十余年里他二人对我一直都是毕恭毕敬的从沒有流露出什么不臣的意思我也沒有理由夺他们的权” “就因为他们太驯服了所以才更显得不正常你想啊他们的父亲原本就比你父皇年长结果反是你父皇坐了帝位而他们两个年长你十几岁又是嫡亲皇族倒要向你一个小女子三跪九叩匍匐为臣他们就能真的甘心” “哎呀贺云阳你真讨厌就说这些让我心烦他们不甘心能怎样总不能现在就兵把我赶下台吧反正我再过两年就把皇位传给允炆了然后我就死了眼不见心不烦现在想那么多干嘛”天景抱怨着侧头看着贺云阳笑“要是他们哪天真的兵造反你就來带我走带我回齐朝做你的皇后好不好” 贺云阳正想说那允炆怎么办你以为陈勉秋和陈勉睿会让这个皇侄活着吗转念一想不禁失笑自己也太较真了天景不过是随口说笑而已哪里就会有这样的事于是他抱住她笑道“好呀我们的婚礼把那些繁文缛节全都免掉直接吃喜宴然后就洞房” 天景推着他笑“你走开我才不要嫁给一头猪” 二人笑闹着谁也沒有意识道他们的戏言竟然一语成谶 袤合洲之外是一片广袤的荒寒之地土地贫瘠天气难测这片土地上的山大多是险峻孤峰寸草不生无路行 而星斓山则是这片荒寂之地难得的风景与那些仿佛半入云端的孤峰相比星斓山并不算太高而且山中有奇花异草清泉小溪曲径通幽处处都是好看的风景 天景和贺云阳牵手在星斓山的一条小径上走着这条小径是直通后山的天景边走边东张西望地看风景“哎贺云阳你师傅当年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修行啊在我的印象里好像是越艰苦恶劣的地方灵力越高就像我师傅修行的那座岳杭山那是个什么鬼地方呀是我师傅说哪里灵力超高呢” “谁说星斓山沒有灵力我师傅说星斓山的灵力宁厚柔和是最适合我门中剑法和真力的修行尤其让他中意的就是后山那一处养剑的沸泉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用那泉水养剑不知这一年时间青琊是不是已经愈合了” “你放心青琊肯定已经好了哎你先给我把那朵花摘下來”天景笃定地打保票 沸泉果然是沸泉那水不停地翻涌着气泡散着如雾般浓白的蒸气刚一靠近就连天景额头就有了汗她看见了青琊就插在了小小泉眼的中心被沸腾的泉水冲涮着连剑柄都是通红的 天景不禁起愁來“贺云阳不管青琊养好了伤沒有你该怎么把它拿出來呢” 第二百九十七章:奇异的饭局暨急病 “所以我带你來呀你不是不怕热吗我抱着你你去帮我把青琊拿出來”贺云阳眯着眼睛看她样子还真是有点不怀好意 “啊”天景看看自己柔嫩的掌心再看看青琊通红的剑柄再看看贺云阳贼兮兮诡计得逞的狐狸脸咽了咽口水道“那你不早说我好带烫伤药膏过來” “哈哈哈”贺云阳站在一块石头上笑得前仰后合“天景你也太老实了还以为我真的让你去替我拔剑哪你再不怕热也受不了这里的水带再有效的烫伤药膏也不行呀” “贺云阳你上辈子一定是只狐狸不对是只狐狸精”天景又羞又恼又被热气熏蒸红了脸大叫看着贺云阳所站的石头后面就是沸泉了她挑眉笑道“狡猾的狐狸小心点哦后面就是开水锅脚一滑就掉下去变成熟狐狸了也不知狐狸肉好不好吃” “好不好吃你也是吃不到的”贺云阳跳下石头“天景你别想着吃狐狸等一下我看看青琊的伤势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啊那你快点要怎么才能查看青琊的伤势” 贺云阳退了两步在朝向沸泉的山坡上盘膝而坐闭目凝思双手结印口中喃喃念着什么随着他的念诵沸泉中原本安安静静的青琊开始震颤起來 贺云阳的念诵持续了大概一柱香青琊的震颤也越來越剧烈左摇右晃的像是要去沸泉中挣脱贺云阳忽然猛地睁眼同时一声朗喝“青琊來” 青琊出一声回应似的龙吟一下挣出了沸泉腾空飞起一抹惊鸿剑光亮如闪电穿透了茫茫的白雾还是亮得眩目 天景下意识抬手挡了挡眼从这剑光的亮度她估摸着青琊是已经复原了贺云阳脸上欣喜之极的笑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青琊打着旋儿从空中落下贺云阳纵起接了随手挥洒几招一剑光寒划破天地那剑势的威力似乎比从前更为强盛 “贺云阳快让我看看”好不容易等贺云阳使完了一套剑招天景忙不迭从他手里把青琊抢过去仔细地查看青琊剑锋上的那道裂痕已经完全不见锋芒净如秋水寒意凛冽 贺云阳接过青琊插入带來的剑鞘之中挂在了腰间随即长长地吐了口气 天景也和他一样长长地吐口气青琊复原了贺云阳找回了他最好的朋友她也就放心了 心是放下了现在要解决的就是肚子好饿的问題 “贺云阳你说带我去吃好吃的是去哪里吃什么呀哎要不然咱们回朔越城去吃那一家‘王记玉笋鱼丸汤’吧那个味道真是好呢” “切”她的提议被鄙视了贺云阳不屑道“你就知道什么鱼丸汤那个不过就是人做的沒多好吃而且一点意思也沒有” “什么叫‘不过是人做的’难道你要带我去吃不是人做的东西不是人做的那是什么做的” “跟我去了就知道保你从來沒见识过”贺云阳得意地卖了个关子带着她飞了起來向东南方而去 时间不长他们又落下來步行向前他们落脚之处甚是奇怪是一望无际的沙地沙分黑白两色而且似乎是画迷宫一样一块黑沙相邻一块白沙每块沙的面积刚好能容一个人站立 “跟着我走只能走黑沙不能走错了呀会不会走不会走的话我抱你好了” 天景今天被他反复捉弄终于怒了咬牙道“贺云阳你再笑话我小心我咬你啊别的好吃的我都不吃了我就要吃狐狸” 她如此威胁时口中虎牙很配合的亮相闪光颇有威慑力 贺云阳果然被吓到了一脸惊惶地道歉“女皇陛下息怒狐狸再也不敢了还是请陛下先吃好吃的吧如果味道不满意再吃狐狸不迟” 两人大笑然后像小孩子玩跳方格游戏一样小心走着黑沙方格 大概半个时辰后他们走出了这片奇怪的沙地天景回头看了一眼问道“贺云阳如果走了白沙方格会怎么样呀” “不知道我也就是和师傅來过两次师傅告诉我不能走白沙” “哦”天景压出想在白沙上踩一脚的好奇跟着贺云阳往前走 “等一下要有礼貌不能东张西望的也不能胡乱说话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知不知道” 天景的好奇心已经被逗上來了不管贺云阳有什么要求都满口答应 前面出现了一株巨大的形状奇怪的树那树上的叶子奇长形状有点像柳叶长度却像柳枝颜色是奇异的银白贺云阳带她上前在古铜色的树干上敲了三下 一会儿古树上居然开了一道门一个形状古怪的生灵跳了出來那样子就像是这棵树的微缩身体是古铜色的脑袋是方形的五官细细小小地挤成一团脑袋上的头竟然就是那种银白树叶身体也是方方矮矮的四肢又细又短样子极其滑稽天景牢记贺云阳说过要有礼貌咬痛了舌头忍住笑 贺云阳更有礼貌左手按在胸口弯腰行礼那“小人儿”一愣也按他的举止还了一礼 贺云阳直起身从屋里掏出两个精致的绣囊一白一蓝双手捧了递了过去“小人儿”的手太小沒法双手一起接过两个锦囊只好一个一个地双手接过然后打开看了看僵硬的脸上顿时有了笑容口中两排小牙倒是白得很 那锦囊对“小人儿”來说大了些他挨个儿拖进树洞又把那扇树门关上了 片刻工夫树门又打开“小人儿”又跳出來小手里捧着一支细细长长的……貌似笛子的东西递给贺云阳向他点了点头 贺云阳略一沉吟把这东西凑到唇边竟真的吹响了是天景听到不不是音而是好像一个女人在说话说得什么听不清模模糊糊的半吟半唱但极是柔和好听 “小人儿”显然也听得很满意连连点着他方方的脑袋一曲终了他向贺云阳深深施了一礼又回到树洞里去了 天景被这來來去去的节奏弄晕了向贺云阳问道“他这是在干什么呀” 她说着话看向贺云阳却见他脸色有些苍白额上居然有冷汗她一怔忽然省悟“你刚才吹那个笛子不是很耗真力吧” “有点不要紧的”他竖一根手指在唇边“别说话” 天景不说话了却在肚子里嘀咕“就为了吃一顿饭跑到这个奇怪地方來神神秘秘的还要耗费真力吹那奇怪的曲子值得吗” 这时那个树洞门又开了这次不是一个古怪小人出來而是好多个每个小人儿手里都捧着颜色各异的东西 “坐下以吃好吃的了”贺云阳低声说了一句拉着她在地上坐下看着前面出來过的小人儿在他们面前铺开一张图案精美的毯子随即后面跟着的小人就把手上端的东西摆了上來颜色赤橙黄绿形状看起來都像果子 天景看得有点呆贺云阳却不以为然似乎在等大菜上桌 终于那明显是首领的小人儿亲自端着一个雪白雪白的像馒头又像桃子的东西过來端端正正放在贺云阳面前 贺云阳的眼睛亮了向小人儿笑着点头 所有的小人都回去了贺云阳轻声道“以吃了” 于是天景就开始吃红色的果子像面食橙色的像肉类黄色的像点心蓝色的--就像水果 她挨着尝了一遍就不吃了向贺云阳嗔道“这些一点都不好吃” 贺云阳居然点头“我说的好吃的不是这些而是这个” 他将面前那个雪白的东西递给她严肃了表情道“快吃吧都吃了一点儿别浪费” 天景接过來一口咬下眼睛立刻瞪大了这东西太冷了冻得她舌头都麻了她又不好吐出來只好勉强往下咽是一入腹只觉一股暖流升起只透四肢百骸 “这个好像是翊雪姐姐给我喝过的纯冰炎阳露啊”她诧异道 “你还真识货这个就是纯冰炎阳露我告诉你啊这棵树叫铁越桐这些奇怪的小人儿都是铁越桐衍生出的精灵他们虽然法力不高但有个特点你在他们这里以吃到任何神奇的东西只要送给他们盐和糖作礼物还要有真力吹出他们喜欢的《吟思曲》就以向他们要求吃一样神奇的东西不过每个人只能來他们这里吃三次东西师傅带我來吃过两次增加真力的果子这第三次我就向他们要了这包着纯冰炎阳露的果子怎么样好吃吧” 贺云阳又笑得像狐狸“吃了这个果子以为你延寿半年呢” 齐朝睿奉六年三月初三是贺思遥和贺思远姐弟两个满两周岁的日子 这两个孩子命途多舛出生刚满百日即遭大难被莫怜兰劫走在他乡异国生活了三月有余沙土不服乍离父母经历了这么一番大折腾这两个孩子居然连伤风感冒都沒有那些日子里清和终于以泪洗面想着孩子们的种种怜不知要受多少苦生多少病更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却沒想到后來孩子们送回自己怀中时姐弟俩居然都是白白胖胖一点沒有受过苦生过病的痕迹孩子们能如此健康固然是莫怜兰照顾得精心但也是因为他们自身的体质好从血脉亲缘上说贺云阳实际和这两个孩子毫无关系但这两个孩子的体质之好生命力之强却和他很像 这一阵子大渊朝中极忙天景抽不出身不能來了但仍派人为两个小寿星送來大批礼物其中还包括两顶绣工粗糙怪模怪样的小帽子看这手艺除了大渊女皇陈天景谁也做不出这么卓然不群的帽子 卓然不群这句评语是贺云阳给的他刚看到那两顶小帽子时一脸愁容清和还以为他是看到天景的女红手艺这么差而不高兴急忙为妹妹解释昧着良心说假话说天景的刺绣手艺其实和自己的一样好肯定是这几天她忙于政务太累了时间又很急才把这两顶小帽子绣成这样 清和的谎话编得辛苦结果贺云阳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弟妹你还真是天景的好姐姐这么维护她我早就知道这丫头手笨了说什么忙就是让她什么事都不做专心致志绣帽子也就是这个水平了不过这两顶小帽子真是难看得卓然不群” 于是两个小寿星就戴着皇姨母给他们做的难看得卓然不群的帽子度过了他们的两岁生日 一个月后的某个深夜已经更深人静的齐朝宫中突然乱了起來一个时辰内几乎整个御医院的太医们都集合在了静心殿因为皇上突了急病 这次的急病不是火龙鞭伤的突然作皇上已经很久沒为火龙鞭伤找过太医了太医们听说皇上是找到了什么神奇秘方就不來为难他们了他们现在的日子总算好过些是今夜的突然急召却是比火龙鞭伤更麻烦更棘手的怪病 据照顾皇上的内侍听皇上是在定更时忽然说胸口痛然后就痛得凶猛剧烈连平日火龙鞭伤作时一喝即止痛的灵药也全然无效这痛不但难止而且持续时间长足足痛了大半个时辰才算略有缓解沒过一会儿又是剧痛皇上已经痛昏过去两次了这才命传太医 太医们满满地挤在静心殿的外间一个个急得手足无措他们刚才都进去看过了几乎都吓了一跳在他们的印象里皇上对于疼痛的耐受力是极强的就连火龙鞭伤作时都被做到基本不失态是这突然的胸痛才过了两个时辰左右皇上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嘴唇上全是忍痛时咬出的血痕连眼神都涣散了 吊诡的是病情严重到这个地步但皇上的脉象除了因为剧烈疼痛致使脉搏微弱之外一点异状也无近二十位太医轮番上阵一番折腾之后诊出了这么个共同的脉象 贺云阳又一次从短暂的昏厥中痛醒过來看着太医们几乎统一的惊骇焦急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定是束手无策其实连他自己也是糊涂这疼痛作得全无预兆突然之间胸中就如利刃狂搅般痛起來而且一阵比一阵剧烈难忍 他唯一清楚得就是这痛大概不是再忍一会儿就能过去的有些事得趁自己还有意识早点安排于是他强撑着开口让人快点去把贺云祥叫來 一听贺云祥马上就到太医们都快急疯了皇上素來是个讲理的人从沒有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责难过他们但那位皇太弟就沒这么讲理了每逢皇上身体不适他们又沒有什么速效疗法时就得被皇太弟大骂一顿过去因皇上的火龙鞭伤难治他几乎沒有把御医院的房顶掀掉等会儿他來一见皇上都快痛死了而他们丁点儿主意沒有连病因是什么都沒找到打板子肯定是免不了的甚至砍头的能性都有 急中生智这似乎已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太医们也被越來越迫在眉睫的急逼出了些智來一位姓王的太医陡然想起了一个前辈 那是个十年前就从御医院退休的刘姓太医当年这位刘太医是宫中有名的脉理圣手再怪的病再难辨清的脉象到了他手下就不是难題是这位刘太医已经退休十年了他是七十五岁时离开的现在如果还在世也是八十五岁的高龄了还会不会诊脉都不好说 但此时太医们再无别法想刘太医是他们唯一能握在手上的救命稻草无论如何得把他请來就算他也沒辙他们也好有个充分些的借口:连昔日的脉理圣手都查不出病因我等又能有什么办法 万幸的事这位刘太医告老却未还乡就在京城里居住有人知道他家住何处立刻告诉内侍让他赶快派人去接 贺云祥听去叫他的人说哥哥得了急病开始还以为是火龙鞭伤作得更加厉害了等见到贺云阳他也着实吓了一大跳哥哥现在的样子虚弱到了极点左手死死地抓住胸口看到他空洞的眼里才微微有了些光只艰难地叫了他一声就昏了过去 贺云祥抓住哥哥冰冷汗湿的手急急地唤了几声回头怒斥太医道“你们傻站在这里是干什么的皇兄怎么会突然病成这样” 一位太医壮胆说道“我等无能实在诊不出皇上身患何症现在已经派人去请当年的脉理圣手刘太医了” 贺云祥虽然急怒但脑子还基本清醒知道拿太医出气也沒用强压下火问道“何时派人去请的” 那人刚要回话外面就有人叫“刘太医來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剑毒暨无望 贺云祥和众太医听到这声传禀,精神都是一振,贺云祥连道,“快请,快请!” 但是等那位刘太医进来了,众人心里又是一凉。只见两个内侍小心地扶着一位老人走了进来。饶是有两人扶着,老人还是走得极艰难,可见如果没有外力的支持搀扶,他是寸步难行的。 老人的脸上尽是深深的皱纹,一双昏花老眼都快被皱纹覆盖了。颌下的胡子倒是雪白。他颤巍巍地进来,见到了贺云祥,还要挣扎着行礼。 贺云祥赶忙上前一把搀住,“刘老先生,您无须多礼,快请坐!” 贺云祥从小就认识这位刘太医,知道他的脉理的确了得。但见他现在风烛残年的,大概是已经不能诊脉了。只能抱着一丝希望问道,“刘老先生,深夜还把您请来,是因皇兄突发了急病,您看……” 刘太医已看见了不省人事的贺云阳,点点头道,“殿下莫要心急,让老朽试试吧!” 贺云祥应了一声,忙拉起哥哥的手放在脉枕上,充满希望地看着刘太医。 老人干咳一声,伸出了手。在场众人都是医道的行家,不禁惊诧地睁大了眼。这老人的手枯瘦,但无一丝颤抖,伸出来就径直按上了贺云阳的腕脉。 太医们互换眼色,眼里尽是欣喜。就凭老人这一伸手,就可见他诊脉的功夫丝毫也没受到年纪老迈的影响。 诊过了左手的脉,两个内侍上前,要扶他绕过床去诊右手的脉,老人却道,“不必了!” 他说着探手入怀,取出来一只小铁盒,打开来拈起一枚银针,道,“为皇上解衣!” 贺云祥忙上前,解了哥哥胸前衣扣,把衣襟拉开,刘太医把手中银针在贺云阳肩胛下三寸处刺下,在两指间慢慢捻动。 少顷,贺云阳呻吟一声,悠悠醒了过来。刘太医继续行针,说了句,“皇上,现在不可乱动。” 又过了片刻,刘太医拔针。贺云祥扶了哥哥靠在枕上,关切问道,“哥哥,你觉得怎样?” 贺云阳勉强笑道,“不是很痛了。刘老先生的针法还是一如当年的灵验。” 刘太医也笑笑,他和贺云阳很早以前就是忘年交,当年贺云阳挨了火龙鞭后,就是刘太医每日为他针疗止痛。 刘太医思量一下,问道,“皇上,您在一年零三个月之前,是不是曾受过一次剑伤?” 贺云阳低头算算,那正是自己被莫怜兰刺伤的时间,就点了点头。 “那可是一柄纯黑色的剑?” 贺云阳这下真是惊到了,应道,“正是一柄纯黑色的剑!老先生如何得知?朕这突发的胸痛,可是受那剑伤的缘故吗?可是朕的剑伤早就好了呀!” 刘太医抚须道,“那剑上有毒!确切地说是炼剑的材料中有毒。这种毒非常厉害,按常理说中都即死,可机缘凑巧,皇上您体内有火龙鞭之毒,竟暂时压住了剑中毒素。不过,老朽猜测,这道剑伤,应该是非常缠绵难愈的,不知可是如此?” “正是如此!”贺云祥抢着道,“皇兄这道剑伤足足五个月才痊愈的,原来是因剑上的毒?” “不错!”刘太医点头,“正因剑毒和火龙鞭之毒相侵相压,才致伤势难愈。” 贺云祥沉重叹息,“如果早些请您过来,也不至于……”说着狠狠扫了众太医一眼,太医们集体颤栗,觉得脑袋在脖子上晃了一晃。 贺云阳在弟弟手上拍了一下,道,“这就是我的命,你莫要责怪他们!”然后又转向刘太医,“那依老先生看来,朕这病可还有得治吗?” 老人抚着白须沉默,好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皇上这突然的胸痛之症,就是剑毒发作的开始,好在有火龙鞭毒的压制,不会即时有性命之虞,但是如果不能及时解毒的话,大概也就只有七天时间了!” “七天……怎么会!”贺云祥急了,孩子般扯了刘太医的袖子问道,“老先生,您一定有解毒的办法,是不是?” 刘太医又叹一口气,拍拍他的手道,“解毒的办法老朽倒是知道,可是无力施为。那必须得以高明的行针之法,配合强悍的武功内力,刺遍皇上周身大穴,才可解毒。老朽毕生未练过武功,虽会那行针之法,也无能为皇上解毒。但老朽知道有一人可为皇上解毒,如果能求得此人出手,方可保皇上平安。” 贺云阳接口道,“老先生说得可是枭陨吗?” 刘太医点头,“皇上英明。老朽所说的,正是枭陨这位世外高人。而且老朽还知道,他现在就在齐朝的燕云州,就是曾经宁朝的越州。他如今年纪也大了,就定居在了燕云州依静县的彭海村。嗯,皇上若去求医,请千万莫说是老朽告诉您的,否则老朽下次再去找他求教医道上的问题,可就不好见了。” 贺云阳笑着点头,“老先生放心,朕若去找枭陨,会编个好的借口,是不会出卖你的。” 刘太医也笑,“老朽再给皇上行一遍针,可以止半日之痛。然后再开张方子做些止痛的丸药,保证皇上这七天里……不会太难熬。老朽能为皇上所做的,也就是这些了。皇上莫怪老朽无能。” “老先生说哪里话,老先生尽心为朕治疗,朕不胜感激,怎会责怪呢!” 刘太医给贺云阳行了一遍针,又留下一张药方嘱咐太医们速去配药,就自行去了。 刘太医的针疗果然有效,贺云阳暂时挣脱了剧痛,靠在枕上昏昏欲睡。贺云祥凑过去轻声道,“哥哥,我已经命人备好了马,咱们这就去找枭陨吧,只有七天时间,一刻都不敢耽误。哥哥你就在车上休息吧。” 贺云阳闭着眼苦笑,“七天,坐马车能到燕云州吗?” 贺云祥咬着唇沉吟,燕云州可不近,就是以墨雪的速度,日夜不停也得跑三天。可是哥哥现在的身体,骑马是吃不消的,更用不了御风术,只能坐马车,如果一刻不停,七天……勉勉强强,大概能到吧? 贺云祥越想越绝望,几乎哽咽了,“哥,时间太紧了,我们现在就走,七天,一定能到的!” 贺云阳倦倦一笑,“你别急,先让我睡一会儿,睡醒了咱们再商量!” 贺云阳太累,刚说完话就睡着了。贺云祥怔怔看着哥苍白的脸,再看看桌上一支将熄的残烛。紧紧地抱住头,不敢让自己再胡思乱想。 贺云阳睡着沉,贺云祥守在床前,一刻也不敢离开。就连这日的早朝都免了。来上朝的臣子们私下言论,皇上和皇太弟都在宫中,怎么一个都不来上朝,莫非出了什么事? 天亮后,见贺云祥一直不归,清和把孩子们交给乳母照料,自己也来了静心殿。听贺云祥低声讲过哥哥的病情,清和也是震惊,想不到一夜之间,贺云阳竟会病到这个地步,而如果他的病情当真不治的话,那,天景该怎么办? 她想着,竟下意识说了出来,“天景该怎么办?” 这话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颓丧的贺云祥一下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压着声音欢喜叫道,“对啊,我怎么忘记了还有嫂子。” 清和不解,“怎么,是天景手里有可以救哥哥的药吗?” “不是,但嫂子也会御风术的,虽然没有哥哥的御风术厉害,可飞几千里也就只需个把时辰而已,她可以带哥哥去找枭陨看病嘛,这样的话,七天后,哥哥也许都已病愈回家了。” 清和一想也是,连连点头,随即又提出个问题,“但是怎么通知天景,哥哥生病的消息呢?派人送信的话也得好几天呀。” “不用。”贺云祥这下胸有成竹,道,“你先在这儿守着哥哥,我出去找个人。” “哎……”等清和反应过来想要叫住他,贺云祥早已出去了。她看看关上的门,再看看床上昏睡的贺云阳,心想那个傻小子真是急糊涂了,怎么能让我守着你哥哥,这要是让有些个多嘴的宫人知道了,什么瞎话编不出来! 贺云祥急匆匆奔出去哪里是找人,他是找老鼠去了。可是绕着静心殿找了一圈,小吱平日最常在的地方都找过了,哪儿也没见耗子影。 昨夜虽然静心殿里满满地全是人,小吱还是躲在床下守着哥哥的,贺云祥曾看到它露出过小脑袋。可现在静心殿真的静了,它怎么反而不见了?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它应该没心思跑出去玩吧? 贺云祥没有找到小吱,就不能迅速带消息给嫂子,他心里又有点慌,带也没办法,只有暗自祈祷小吱快点出现,回了静心殿。 他和清和又守了近一个时辰,贺云阳总算是醒来了。见他们两个在,皱了眉头道,“你们俩个,该上朝的不上朝,该照顾孩子的不去照顾孩子,都守着我干什么?我这病又不是有人守着就能好的!快点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别让我不省心。” “哥哥,我现在该干的,就是带你去找枭陨治病,我们现在就走吧。朝堂上有李大人赵大人他们料理,几天的时间料也不会出什么乱子。”贺云祥说着就上来扶他。 “我不去!”贺云阳拂开弟弟的手,“云祥,你自己心里也有数,七天时间,就算一点耽搁没有,也就将将能赶到燕云州。但求枭陨诊治哪是容易的事,我和你说过的,必须得先满足他提出的要求他才肯给治病,否则就是病人死在他面前,他连手指也不会动一动的。而他提出的要求,从没有容易办到的。所以,能请枭陨诊治的病,必须是慢性的,能有时间慢慢去完成他的条件,像我的病症如此之急,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可以让嫂子用御风术带你去,时间不就宽裕一些了吗?” 贺云阳蓦地沉了脸色,轻叱道,“这事怎么能让她知道?又怎么能让她带我去找枭陨?你以为她有能力在七天内完成枭陨提出的稀奇古怪的要求吗?她其实就是个弱女子,而且她已经命不久矣了,肩上又有那么重的担子……我本想着我能陪着她,让她先走这一步,有我守着她,她就不害怕了。可没想到是这样。不要让她知道,别再让她背上无能为力的自责。云祥,你也不用自责,你已经尽力了,这是我的命,我自己都无能为力。” “哥,哥哥,我求求你,千万千万不要放弃啊,”贺云祥扯着他的袖子哽咽,“我不会告诉嫂子的,我自己带你去找枭陨。我会求他的,让我怎么样求他都可以,我跟他商量,只要他先给你治病解毒,随便他提什么要求都可以。枭陨是行医之人,我想这一点善心他总是有的。” “是啊哥哥,”清和接口劝道,“你想想,若是你不在了,天景该怎么办?” “天景?”贺云阳想了想,苦笑道,“她撑得住。她还有陆……她还有大渊,允炆还没有长大。她向来坚强,能为了她该做的事撑下去!” 他叹口气,贺云祥泪汪汪的样子更让他心酸,他想起当年他到镜花台去,那时才十岁的云祥也是这样可怜兮兮地扯着他的袖子,哭着说,“哥哥,我的母妃不在了,父皇也不要我了,哥哥你别不理我!” 他把这个可怜的孩子带回了秋蝉阁。其实也不是多看重兄弟之情,只是想让自己有个相依为命的伴儿。可是云祥对他的依赖,从小到大就没变过。真是傻孩子,他怎么就不想想,一旦这个哥哥不在了,他将会得到多大的好处!不会为自己打算的傻孩子啊! “云祥!”贺云阳狠狠地严厉起来,“把眼泪擦了!我讨厌见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你多大了?已经是有妻有子的男人,你还好意思哭!你要还当我是你哥哥,就别再纠缠这件事了,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岂能忍心眼看着你为我低三下四的求人?今晚我就写下传位诏书,明天,你就是齐朝第十六位皇帝了。再不许哭哭啼啼的,像个小女人一样,哪有半点君临天下的气度!传位给你之后,我就到瑜州的行宫去。我一个人在哪儿呆着。不用你陪。你把齐朝的江山整治好,我就高兴得很了。记着,不许去欺负贺云海,他再怎么说也是你哥哥。剩下的龙血珠果我用不到了,都给他吧。不过别让天景知道。” 他盯着弟弟,沉声问道,“我说的话你都记下了没有?” “记,记下了!”贺云祥抽噎着,用力擦眼泪。 贺云阳撑起身子,“现在你扶我到御书房去坐坐,还有几份折子要看呢!” 他们三人刚踏出静心殿内殿的门,就看见外殿里站着一个人,背向他们,负手而立。 听到门响,那人转身,脸上有明显的泪痕,却倔强地挑眉冷笑,问道,“贺云阳,你要去哪儿?” 第二百九十九章:我在这里呢暨陪你下地狱 贺云祥傻了心想这位嫂子厉害呀原來她还会先天神算占卜摆卦之类的法术要不然她怎么会恰好在此时出现在静心殿 这时他听到身旁的哥哥低声骂道“死耗子” 贺云祥立时醒悟对呀怪不得刚才在哪里都找不到小吱原來是这样真正是世上最聪明的耗子 清和感觉到贺云阳在跟自己打眼色大致是让自己转移天景的注意力他好脱身的意思清和无奈一边是自己的妹妹一边是丈夫的哥哥且这两位还是恋人的关系这情形太乱了到底该帮哪个好 想了想她还是上前一步來拉天景的手强笑道“天景你怎么來了他们兄弟要去御书房有事你先到我那里坐坐吧去看看思遥和思远他们都好想你呢” 天景一点笑意也无甩开清和的手冷声道“清和姐姐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被骗尤其是被自己人骗论亲情你是我姐姐;论身份我是大渊之君你是大渊之臣你居然帮着别人骗我果然是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呀” 清和被她数落地愣在原地尴尬无比贺云祥见妻子受窘急着出面解围刚开口叫了声嫂子就被天景疾言厉色地喝了回去“你闭嘴我跟你说话了吗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贺云阳看这阵势天景必然是早來了已经听到自己打算躲开她一个人到行宫去等死的计划现在正是盛怒谁往枪口上撞都要倒霉自己已经害得弟弟和弟妹都倒了霉心里十分不落忍赶忙说道“云祥你先带着清和回去吧孩子们这么长时间看不到娘亲是要哭的” 贺云祥又岂是不识趣的人答应一声绕过浑身散凛冽杀气的嫂子牵了妻子的手就出去了反身关上静心殿的门他暗自感慨“哥哥你就自求多福吧” 偌大的静心殿外殿只有四壁的书围着两个人他们好像高手对决般相恃着所用的武器就是沉默 终于贺云阳先败下阵來缴械投降先开了口呐呐道“天景……” “贺云阳你知不知道别人骗我都不要紧我最受不了你骗我”天景说着慢慢走到他面前口气冷硬地命令“跟我走” “去哪儿”贺云阳一时沒反应过來 “燕云州依静县的彭海村去找枭陨我一定有办法让他救你的我这不是和你商量而是你必须跟我走如果你执意坚持不去的话我就……” 贺云阳虽然愁苦还是有点想笑根据他的经验下面一定是“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这句单调的威胁她说了十几年了一直重复一直有效这一次自己到底要不要让这句威胁继续有效还是干脆让它成真好了 是他的经验错了天景的话是“如果你执意坚持不去的话我就跟你走” 贺云阳有点糊涂又问了一句“去哪儿” “跟你去瑜州的行宫陪你等死和你一起死”她一字一句说得郑重“贺云阳你病着我不和你吵架就这两个去向你自己选” 贺云阳还能怎样他紧紧抱她久久无言然后他说“天景我跟你走不过不能现在就走太医们还沒配出药來呢刘太医的针疗止痛只能维持半天不带着药那种痛作真是熬不住” “好我陪着你等太医们把药配出來”她的脸埋在他怀里声音有点闷“贺云阳我等着你病好了再慢慢跟你算帐” 这几个时辰的时间大概是他们二人十几年來最平静又最亲密的相守他们静静地坐在桌边喝茶;静静地吃简单的午饭清粥小菜加一枚咸蛋;静静地在院里看刚开的一蓬赤锦花;后來贺云阳就在院里的长椅上睡去天景也倚在他肩上小睡亦是静静的 将至傍晚时分针疗的效果消失贺云阳重又陷入生不得死不能的剧痛之中天景以前从來沒想到会有一种疼痛能把坚强如铁人的贺云阳折磨成这样太医院的那些人还连影子也不见她以为万灵的龙血珠果泡成的水效果甚微她再沒办法了只能紧紧抱着他不停地对他说“贺云阳我在这里呢我在这里呢” 这句别人听來完全废话的喃喃则是贺云阳手里的救命草贺云阳紧紧抓住他知道这棵草尽管细弱单薄但只要他抓紧了就不会完全被痛苦的狂流吞沒 直到掌灯终于來了一位太医奉上了新配出的止痛丸药天景忙不迭喂贺云阳把药吃下去刘太医开的这个方子果然有些灵验片刻工夫剧痛就缓解了一些然后逐步好转只是无法完全止痛 这一夜过得艰难一颗药的效力不到一个时辰而且吃了药的止痛效果也达不到能睡着的地步一整夜俩人几乎片刻都沒有睡好容易熬到早上两人看着对方憔悴不堪的脸摇头苦笑 天景很豪迈地拍拍他的肩鼓励道“贺云阳打起精神來不管怎么说你还活着嘛活着就有希望你再吃一颗药我们立刻就出吧” “也是越拖下去我的体力越差”贺云阳又从瓶子里倒了颗药瓶里一共只有三十颗药昨夜就吃掉了六、七颗剩下的药总共只能维持二十几个时辰了然后怎么办 在一天内求得枭陨医治完全是不能的事是不去试试天景是不会死心的但天景死心之后又会怎样呢 他摇摇头不敢再想吃了药和天景出门见云祥和清和二人正在一棵树后张望着显然是昨天被天景骂怕了不敢上來说话 天景也不好意思对他们笑道“姐姐云祥你们别生我的气或者以后找个机会你们也骂我一顿好了” 贺云祥昨晚得了小吱的线报知道哥哥已经答应了嫂子去找枭陨看病了别说只是被骂就是挨顿打也不会在意清和向來温柔体贴当然更不会和妹妹计较 他们二人目送天景和贺云阳离开一回头清和忽然惊叫道“云祥我刚才看见一只老鼠坐在墙头朝他们挥手不是挥爪然后一转眼就不见了” 贺云祥拖着东张西望的妻子不让她找老鼠满口里叫着“哪里有哪里有”离开了小吱从地下钻出摇摇头道“唉但愿公子还能回來” 天景快要紧张死了 她十四岁时学会了御风术但因为她的身体太差功力太单薄所以她只能学会以符助飞的初级御风术而且永远都只能呆在这初级的阶段上从沒进步过 天景其实也不在意初级就初级呗反正能飞就行了用符飞也不过就是比不用符的飞得慢些又多了些限制而已其他的其实也还好了 是现在今天现了用御风符飞行的最大弊端那就是--不适合带人 这些年她被贺云阳带着飞惯了习惯成自然以致她觉得带人飞行就是很容易的事而忘记了贺云阳的功力深硬用得也是不需符禄的高端御风术 于是当天景第一次带着贺云阳带起來的时候她才深刻体会到初级和高级之间的差别和功力深浅对御风术的影响 是明白这些也沒有啊明白了这些她还是陈天景只能用御风符飞行的陈天景 一张御风符突然要负担两个人的重量所动的御风术非常颠簸缓慢也是想而知的 “贺云阳你别害怕啊” “贺云阳你别紧张” “贺云阳你放心这就是有些晃我们是不会掉下去的” “贺云阳我怎么感觉快要掉下去了啊……” 天景带着贺云阳在高中忽上忽下甚至有过好几次突的失速急坠幸好每次都能有惊无险的及时稳住 天景紧张地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來只好用转移**把她所有的恐慌情绪都放在了贺云阳身上不停口地说着贺云阳你不要怎样怎样的自我安慰但这种情绪转嫁法对她操控御风术于事无补他们还是在空中上下颠簸险象环生 最后还是贺云阳拯救了这次危险的旅程他抱紧了天景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低语“天景你放松不要紧张闭上眼睛就当是我在带着你飞我们飞得稳稳的什么事都沒有” 这种近于催眠的絮语真的让天景放松下來她的心情平稳了功力也能正常施展很快他们真的飞得稳稳的只是速度依然缓慢 从朔越城到燕云州有五千多里的路程如果按贺云阳御风术的速度一个时辰即到天景就得用三到四个时辰而现在天景带着贺云阳几个时辰能到就不好说了 贺云阳似乎浑然不觉速度的缓慢只是抱着天景给她安慰是渐渐地他就不说话了调休剧烈地颤抖 “贺云阳你痛得厉害吗要不要下去休息一下” 他强笑“不用这才飞得好了一下去等会儿你又要紧张半天你从我怀里把药瓶拿出來给我吃一颗药” 天景依言喂他吃了一颗药少顷他的颤抖有所缓解 他们继续飞着每隔一段时间贺云阳疼痛剧烈之时天景就喂他吃一颗药这些年天景在御风术上的最大进步是她学会了在空中换符她希望能一次直接到达燕云州 长时间在烈风呼啸的高空呆着现在状态的贺云阳是扛不住的寒冷终于使疼痛的程度大爆当天景手忙脚乱地降落下來贺云阳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一双手死死地压住胸口 这里偏偏是一处荒原沒有人烟沒有生气满眼望去连一棵草都沒有 天景坐在地上轻抚着已经失去了知觉的贺云阳他还有呼吸她也就任他昏迷不忍叫醒他也许只有昏迷的时间里他是不痛的 好一会儿贺云阳自己醒了过來看看身处之地再看看天景和自己强笑道“天景我们最近是在走霉运吗什么时候这样狼狈过” 天景把他的头揽过來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又把一颗药喂进他口中淡淡道“我们两个向來运气不错不过好运走多了偶尔走走霉运才公平嘛” 贺云阳慢慢嚼着奇苦的药丸出神地看着天忽然问道“天景你说我是个好人吗” 天景抚着他头的手停住了想了想反问“你指的是对谁” 他摇头“不是指对谁而是世人眼里认为的好人道义礼法里规定的好人” 天景笑“用这些标准來看贺云阳你不是个好人” “不错我也觉得我不是好人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十岁那是一个太子派來暗算我的刺客我杀了他自己也受了伤我满手满身都是血刺客的和我自己的我很害怕又很疼但是我沒哭” 他叹了口气“那是第一次后來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再以后的次数就记不清了从我得到青琊后但凡我出剑就沒有人能活着除了--莫怜兰我觉得这个人就是上天派來给我报应的我一身杀孽满手血腥其实早就该遭报应了是天景我现在真的很害怕像我这样的人死后肯定会下地狱的我必须在地狱里受苦把从前杀的人造的孽都还清了才行是太多了我还不清的我现在所受的这种痛大概就是下地狱之前的警告吧天景我真的很害怕” 天景在他头上拍了一下笑道“贺云阳认识你这么久了第一次听到你说害怕原來你也是会害怕的呀但是你不用怕有我呢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好人死后要不要下地狱但我既然和你在一起了那我就不当好人了我陪着你下地狱我会去跟判官说把你所有的罪孽和惩罚分我一半贺云阳不管前面的路是怎样的我都陪着你走不管地狱是十八层还是八十层我都陪着你走所以你不用怕的” 她低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被药味苦得皱眉“现在你休息好了沒有要是痛得好些了就不要再装柔弱耍赖皮了在下地狱之前我们还是先去找枭陨吧” 他翻身起來笑道“你跟我装了多少年柔弱耍了多少年赖皮我都包容你我今天才装一下就被你取笑天景你太不讲理了” 他起身看了看地形说道“这里是朔风原在往前五百里就是燕云州了” 第三百章:刁难暨解毒 燕云州依静县的彭海村是个不太大也不算小的村子乡村地界一般都较封闭很少能见到外來客所以天景和贺云阳一进入村子立刻就有人迎了上來问他们从哪里來到彭海村來干什么 天景其实正盼着有人來盘问他们立刻就报上了枭陨之名说明他二人是來向枭陨求医的 她本來想着枭陨那样天下皆知的神医在这样的小乡村里必然大大有名却不料那个村民重复念了遍这个名字摇头说村里沒这个人 看着村民走远二人对望眼里都有失望之意天景笑道“我觉得不是枭陨不在这里是我们问错了人找人的话应该向那些年纪比较大的妇女打听她们通常是一个地方的万事通家长里短沒有她们不知道的” 又往前走正好看见三、五个女人坐在一起聊着天做针线天景像看见救星般拉着贺云阳奔了过去 几个女人停了说话和手里的活看着这两个朝她们匆匆走來的人那两个明显是外來客朝她们來是要干什么 “各位大嫂我们想请问一下彭海村里有沒有个叫枭陨的医生” 天景边问话边后悔不应该让贺云阳一起來让他在那边等着就好了现在这几个女人一致盯着他看根本沒人答理她的问題 天景咳了一声提高些声音重复问題又抓住贺云阳的手晃了两下示意此人有主非礼勿视 女人们也回过神來略有些尴尬地摇头和前面那个村民是同样的回答彭海村沒有这个人 天景拉着贺云阳漫无目的地走怏怏不“哎她们居然也不知道枭陨白让她们看你了我好吃亏” 贺云阳摇头苦笑道“天景我倒觉得枭陨他就在这个村子里只是改了名字” “嗯有理哎不对呀我们反复强调过枭陨是医生就算村民们不知他的名字村里有个医生总是知道的吧难道他不但隐姓埋名连医生也不做了” “这很有能啊起码他在这个村子里是不做医生的你想他的治疗条件何等苛刻这些普通村民哪个能请得起他看病” 天景思量着点头二人继续走着前面有几个小孩子在嬉闹玩耍贺云阳笑道“这次我來碰碰运气” 他走过去拉了一个孩子道“小弟弟向你打听个人你们村里住着一位老人家吗他……” 他接着就把枭陨的年纪相貌说了一遍那个男孩子挠着头想旁边一个小女孩忽然接口“你说是好像是住在村子东头的王爷爷不过他的样子比你说的要老很多的” 二人问清楚那位王爷爷的具体住址就匆匆赶了去贺云阳道“天景如果那人真是枭陨他肯定会对你提出很苛刻的条件你……”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为难我的他的那些条件我肯定办不到那就干脆不让他提枭陨一辈子从他的病人身上捞了多少好处呀这次让他吃些亏做个只治病不谈条件的好医生” 贺云阳一笑知道天景要做什么了心想这还真是个好主意 他们來到村子东头敲响了一座小院的门 “谁进來” 一听那个苍老的声音贺云阳怔了怔然后向天景点头 他们进了院子又进了厅堂正屋屋里一个老人正坐在桌边写字 天景的眼力好尽管那个身影比十几年前苍老佝偻了很多但她还是一眼就认清了他就是枭陨 老人听到有人进來也不回头笔下也不停只口中招呼道“请且稍候等老夫写完这一段再和二位说话” 瞳术就是要在人全无戒心时使用效果才最好天景的瞳术已经凝聚好了大喊了一声“枭陨” 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通常都会下意识回头的枭陨也不例外但他的头只回了一半眼角余光扫到唤他之人立刻转头扭身完全背向天景叱道“姑娘这是何意既然來求老夫诊病为何不拿出诚意來虔心求告却妄图走歪门邪道用异术制住老夫为你所用这是何道理” 天景自学会瞳术这还是第一次使用时被人躲过还被好一通数落叱责又惊慌又尴尬红着脸都快哭了 贺云阳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向枭陨回道“前辈教训得是是我们不对但此事亦不能全怪内人是在下患了重病她担心前辈的医治条件太过严苛她做不到前辈就不肯给在下治病了实在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并非真对前辈心存恶念望前辈体谅勿怪” 枭陨冷笑“她那是妇人之见以为用异术制住老夫就能不付出代价的看病了怎么就不想想治病疗伤是何等复杂用心之事老夫若是神魂被制还哪里能给你看病” 天景的脸越红嗫嚅道“是小女子见识短浅请前辈千万莫要怪罪只要前辈愿意为我夫君诊治随便前辈提什么要求都以” 枭陨又哼了一声转头看了看贺云阳不禁诧异“墨灵剑之毒加火龙鞭之毒你居然还能站在这儿也算是奇人了” 天景和贺云阳都是一惊他们在莫怜兰的剑下吃了大亏却直到现在才知道那柄剑叫墨灵剑而枭陨只扫了贺云阳一眼就能说出他体内的两大隐患实在厉害 天景惊喜道“前辈你的眼光真是犀利不错我夫君就是中了这两种毒请前辈救他” 枭陨不答话继续慢条斯理地打量他们俩个但似乎并未认出这二人十几年前曾來过的然后对天景道“治病倒是不急你既是陪病人來的又知道老夫的规矩那你说说你有什么以用來当诊金的” 天景咬咬唇思忖道“小女子家中颇有些积蓄如果前辈您对金银不感兴趣那么古玩玉器字画古籍凡此种种枭陨前辈尽随意挑选” 枭陨笑了一声“依小娘子之言你家中还真是豪奢阔绰富敌国啊” 听到富敌国四字天景心里疑惑想着他莫不是认出了自己是大渊皇帝但她再不敢在这厉害老头身上玩她的小把戏只笑着谦逊了一句“富敌国不敢当只是家底殷实些罢了” 枭陨淡淡道“不管怎样这些不是老夫想要的” 天景在贺云阳手上狠狠地捏不让正要开口的他说出能得罪枭陨的话硬着头皮道“既如此就请前辈开出条件來吧” 枭陨笑道“小娘子倒也爽快哎老夫问一句你和这位相公真是夫妻吗” 天景诧异回道“真是呀怎么了” “既然已嫁为人妇那你的饰衣着为何还是姑娘家的打扮” 天景被问住了她在这老人鹰隼般的目光下注视下难堪而又辛酸她嫁给贺云阳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除他们自己外无人承认所以她一直都是也只能是女子未嫁时的衣着装扮 被说中了痛处天景的口气不由得冲起來“我……我总会真正嫁给他的这关你什么事你快点提出条件就是了” “这么说还是未嫁”枭陨自语了一句又问“弈棋抚琴煮茶烫酒这些姑娘会呀” 天景糊涂了随便点了点头 枭陨笑道“那样甚好老夫隐居在这个小村子独自一人非常的寂寞无聊你既是未嫁又有些才艺不如这样你答应留下來陪老夫一年老夫就为他治病解毒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天景实在沒想到枭陨会提出这样一个条件她又羞又怒刚要开口忽觉手腕一紧听到贺云阳说了声“走”就被身不由己地拉出了这间屋子 眨眼工夫天景脚不沾地如腾云驾雾般被贺云阳带出了枭陨的小院在路口的一棵老树下贺云阳才松开了她的手厉喝了一声“不许答应” “我本來就沒……”天景话说了一半看见他满脸的冷汗就知他刚才真是怒了动了真力把她拉出來引得剧痛再次作她慌忙伸手在衣袋里拿药却被贺云阳一把箍进怀里把她的头压在胸前 天景被他抱得死紧她也不敢乱动听着他狂乱的心跳一叠声的絮絮安慰“贺云阳我根本就沒打算答应你生什么气嘛不生气了啊冷静点贺云阳你的心跳好乱我害怕……” 好一会儿他才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别怕我死不了的” 然后他慢慢放开她“你拿颗药给我吃等我……好一点儿我们就走” 天景现在哪敢跟他犟忙取出一颗药喂给他轻声抱怨“枭陨提出的条件不合理我们走就是了你生什么气嘛还妄动真力刘太医不是说过你现在绝对不能动真力否则毒性加深就更难解了” 贺云阳这时才总算缓过一口气來靠在树上喘息怒道“枭陨的条件不是不合理根本就是无耻他都多大年纪了为老不尊我真沒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人” 天景给他擦着冷汗斟酌道“我觉得他未必就是那个意思就像你说的他都多大年纪了我估摸着他大概就是想让我给他当一年的使唤丫头而已” “使唤丫头而已”他一掌拍在她头上手有点重拍得她有点晕“陈天景你到底有沒有长脑子啊你是什么身份你被谁使唤过我都不舍得使唤你那个老家伙他凭什么使唤你” 天景懵懵地想她这辈子还真沒被人使唤过就连当年在古榆村赵奶奶一家人也从來不使唤她做事的是如果做一年使唤丫头能换回贺云阳的命她是愿意的 但这个念头千万不敢让贺云阳知道否则真能直接气死他 这时疼痛已缓解了一些贺云阳拉了她就要走天景不甘心抱住了那棵树不肯走固执得像个耍赖要糖吃的孩子急急说着“贺云阳他的这个条件不能答应我们再去求求他看他不以换个条件贺云阳我和你说过的如果你不在了我不会独活是是我还是觉得活着好你不是答应了今年夏天还要带我去看火鹤花;我还有些事情要教给允炆;我还想着在我传位给允炆后能真正做你的妻子哪怕只做几天也好呀;还有说不定哪天我师傅突然间功力大进为我们拿來了回天丹我们就真的能执手携老了贺云阳还是活着好啊我不怕跟你一起死但我更想和你一起活着求求你了让我再去求求枭陨吧” 贺云阳松了强拉她的手轻轻拭去她急出來的眼泪叹息道“天景我也知道活着好活着对别人來说是多简单的事为什么对我们就这么难唉我和你一起去求枭陨看他能不能换个条件不过先说好任何在你身上打主意的条件都绝对不能答应” 枭陨还在纸上写着什么看到他们皱了皱眉口气不耐地道“你们怎么又回來了” 贺云阳强压着火气上前施礼道“前辈方才那个条件实难从命不知前辈能否换个要求内人一介弱女子请前辈就不要为难她了既是在下來治病的理应在下來完成前辈的要求嗯在下的功夫自诩还过得去如果前辈有什么为难的事想杀的人尽以交给在下料理” 枭陨不置否地嗯了一声问道“火龙鞭是齐朝皇族的家法你是姓贺” 贺云阳点头“不过在下只是贺氏的旁支算不上正统皇族” “旁支也是皇族不必客气你和这位姑娘一个门第高一个家世好倒真是般配呢”枭陨放下笔打量着他们笑笑道“不过老夫的规矩不能改只能和陪着病人來的人谈条件这位姑娘老夫以给你换个条件不过再不能改了你答应老夫就给他治病不答应你们就请便” 天景喜出望外地点头“好啊好啊前辈您请说什么条件我都……” 答应二字被贺云阳狠狠一眼瞪了回去枭陨也不介意问道“刚才姑娘要用來制住老夫的是瞳术吗” 天景又有点尴尬道“正是瞳术” “嗯据老夫看姑娘也是身患不治之症的所剩的寿数能不到两年了是这样啊” “前辈目光如炬看得一点不错” 枭陨拍了一下手笑道“那就正好只要姑娘答应老夫在死后把一双眼睛送给老夫让老夫研究研究会瞳术的眼睛和不会瞳术的眼睛有什么不同老夫就答应医治这位相公” 他的话音刚落贺云阳低吼一声就冲了过來但他身中剧毒行动不如往日迅捷天景又已有准备她一步拦在他和枭陨之间张开双臂不让他过去叫道“贺云阳你让我把话问完不然我再也不理你” 她急急问道“前辈你是让我即刻自刎在你面前你取了我的眼睛后才肯为他治伤吗” 天景的身高只勉强到贺云阳胸口她虽然拦住了他但枭陨还是能看到他暴怒的脸色遂笑道“当然不是老夫以为你破个例先和你签个合约等你自然死亡之后老夫再取你的眼睛只要你签下这份合约老夫即刻就给他治疗” “好”天景再不迟疑一口答应“前辈您这就写合约吧您写好我就签字” “你敢写”贺云阳怒吼一声一把拉住天景就要把她扯开天景知道自己和贺云阳拼力气那是螳臂当车心里早就计较贺云阳的手刚抓在她肩上她就惨叫了一声“疼” 她叫着就俯下身捂着肩头蜷缩起來呜呜咽咽地哭了贺云阳感觉自己手下沒用大力但看天景这样也以为真是自己不小心捏伤了她他也顾不得枭陨正在写什么俯身抱住天景抚着她的肩轻轻按揉 天景顺势依进他怀里轻声抽泣着“贺云阳你就让我答应了吧你想想人死后埋入地下几年之后还不是一堆白骨还能有眼睛在吗” “是我舍不得天景我不能治好你的病我已经够沒用了还要你为了我死后都不完整你让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有什么过不去的你的病治好了就能再陪我两年总比咱们两个几天后就一起躺进坟墓里好得多吧贺云阳你不要再固执了好不好两年七百多天呢每一天都有希望不是吗贺云阳” “是我们还有两年每一天都有希望”贺云阳重复着亦有些哽咽 那一边的枭陨笑着摇头停下笔招呼道“姑娘写好了你签字吧” 枭陨对贺云阳的愤怒视而不见待天景也放下笔把她签了字的合约折了几折揣在怀里对着贺云阳指了指里间屋笑道“里面请吧让老夫为你行针拔毒” “哎前辈我也要进去” 枭陨一挑灰白的眉毛“怎么姑娘你是怕老夫会趁机害他性命吗” “我知道前辈不是那种人我就想看着他看着他我才安心” 枭陨摇头叨咕着“情深不寿”先进里间去了 贺云阳和天景跟着他进去里间比外间更大或者是因为东西少统共只有一桌二椅墙角还放着一只方凳枭陨搬过那只方凳放在屋子正中招呼贺云阳“你把上衣全部脱掉然后坐在这儿 贺云阳按吩咐脱去了上衣坐在了方凳上枭陨看着他满身的伤疤啧啧稀奇叹道“多漂亮的年轻人身上怎么弄成这样你是经常上阵打仗的吗哎你这是挨了多少火龙鞭啊” 枭陨边准备着他的金针和银针边评论贺云阳的满身伤痕贺云阳冷着脸不接话坐在桌边的天景偷偷地向他扮鬼脸 “这种针法是很痛的你忍着些嘴里要不要咬个东西”枭陨五指间都夹着针站在贺云阳身边 “不用在下从未因疼痛而大喊大叫过”贺云阳冷冷道 枭陨笑了笑绕到他身后一针刺在他后颈上 天景看到贺云阳猛地一震她的心也猛地一震开始后悔自己跟了进來为什么要旁观贺云阳受苦 枭陨就绕着贺云阳一圈圈地转每转一圈贺云阳身上就多几根金针或者银针枭陨的金银针都是大盒的天景数过金针三十六银针七十二随着枭陨一圈圈的打转这一百零八根针正在逐步地刺入贺云阳的身体 天景的心都纠结成一团了她看着贺云阳的脸色一会儿赤红如血一会儿惨白如霜冷汗不停地顺着脸颊滑落呼吸越來越沉重但就是紧咬着牙一声不出 天景不忍心再看了但又不忍心让贺云阳看到她很难过还是得强撑着看枭陨把贺云阳变成一只痛苦的刺猬 一百零八根针扎完枭陨疲倦不堪地长出一口气又花了半个时辰把针挨着捻了一遍然后开始拔针 天景以为针拔完了治疗也就完成了刚要松口气却看到了不思议的一幕每根针拔出后扎针之处就开始渗血是黑色的血如墨一般的黑一滴滴不停的涌出 枭陨下针很慢拔针却很快一会儿就将针全部拔去贺云阳就变成了一只被扎漏的袋子身上的每一处都在渗出黑血 “枭陨前辈他这样不要紧吧”天景看着满身冒黑血的贺云阳感觉就像在做噩梦 “不这样墨灵剑的毒如何能逼得出來等他身上开始流出红色的血墨灵剑的毒就清了” “哦那他身上火龙鞭的毒前辈您能解吗” 枭陨白她一眼反问“你有几双眼睛” 天景低头不语听到枭陨叹息“就算你真的再有双眼睛给老夫老夫也沒有办法解他火龙鞭的毒这毒太深了” 二人说话的工夫贺云阳身上的出血点开始一处处由黑转红大概一柱香工夫身上全部的出血点都开始流出红色的正常血液 枭陨拿出个药囊取了一枚赤色的药丸起身递给贺云阳 那药丸显然是止血的吃下去一会儿贺云阳就不再是漏水的袋子了 枭陨一指左边墙壁拐角处的那扇门跟贺云阳说“里面准备好了热水你去洗个澡吧这一身的血腥气” 然后他又往外赶天景“你赶紧出去我要把这里收拾收拾” 天景坐在外间惴惴不安地等一会儿枭陨收拾好了出來坐在桌前喝茶又过了一会儿贺云阳衣冠整齐地出來虽然疲倦但精神和气色都好了很多 “贺云阳你好了吗” “嗯”他笑“胸口一点也不痛了” 天景欢喜得眼泪都掉下來了“你这个家伙……其实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我就是胆小就是忍不住不担心” 沒等贺云阳开口枭陨就接口道“既然病好了你们就快走吧老夫这里不管饭喏把这个也拿上要撕要扔随便你们”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在桌上竟是那张刚签的合约 “前辈您这是……何意啊”天景不解 “何意”枭陨冷笑“逗你们玩的意谁让你这丫头一进门就要用瞳术算计老夫老夫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从來只有算计人还沒有人能算计老夫所以老夫就逗你们玩玩装装老不正经啊要用你的眼睛研究啊就想看你们两个着急” 他得意地打量着已经呆若木鸡的二人啜一口茶继续说“其实你们一进门老夫就认出了你们十五年前你们來过”他一指贺云阳“那时候他自称姓胡但老夫知道他是齐朝的三皇子贺云阳而那个红衣女孩儿就是大渊的公主陈天景现在你们俩个都已经当上皇帝了这袤合洲其实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了老夫沒说错吧” “您全说对了”天景看着桌上的那张纸呐呐道“是您的规矩……” 枭陨重重哼了一声“你们俩个别以为老夫是在意你们的身份所以不敢按规矩办事事实上是老夫欠了他的”枭陨又一指贺云阳“当年他來求我医治你我向他开出的条件他办到了我只能为你配出为你延寿五年的药丸这就是老夫对你那畏寒症的治疗极限了这十几年來老夫一直未忘记此事一直觉得欠你们一条命今天总算是还上了老夫十几年的心愿也算是了结了” 他们走出那座小院天景道“贺云阳枭陨老前辈其实是好人呢” 贺云阳手里攥着那张纸张开手掌心里粉碎的纸屑如初冬细雪他欣赏着一点沒有受损的功力吹一口气细雪飘向空中再缓缓落下他笑道“枭陨是好人就是有点孩子气” 第三百零一章:十六年之约暨星陨 隆晖十二年是天景为帝的第十二年天景的裁军大计已经完成她听从了贺云阳的建议未动琦州和玉漱州这条路线上的军队以钳制陈勉秋和陈勉睿这两位心机莫测的堂兄京畿的守卫力量也保留了大半 现在的凌尧帝心无旁骛地把算盘拨得啪啪响带领大渊子民种田经商展各项产业她在位的这十二年大渊的国土面积及经济和民生已经到达了立国以來的巅峰贺云阳有次和她玩笑说天景啊有天你到了那边见到你父皇和你陈氏诸位列祖列宗你就以对那一众老头子说:看看吧我比你们干得都好 天景却不满意她对大渊经济展的终极目标是:要能把现在的齐朝买下來对这个疯狂的计划贺云阳不以为然他抛给暴户女皇一个不屑的眼神淡淡道“就算你真能把大渊展得那么富足我不卖你奈我如何我齐朝是不及你大渊有钱但只要我想我即刻就兵三十万突破齐渊接壤的南境一路直进你大渊兵马有我齐军擅战啊不出一个月我即兵至昀城到那时你又奈我何做买卖一定得双方愿意才成交而打仗只是实力强的一方自己的意见天景你要记得真正使一个国家强大的不是经济而是武力” 使一个国家真正强大的是武力而使一个国家真正被征服的却是文化只有文化的逐步渗透和教化才能使一个国家真正地臣服另一个国家这就像是治病武攻为猛药迅速控制病情而文治则是调养细水长流一点点拔除病根 贺云阳深知这一点在把袤合洲其余五国划入统一的齐朝版图的同时他还致力于把齐朝的法律、文字、货币、计量单位等一个个“齐朝专属”的烙印打在这些版图上新增的土地只有当齐朝的文化与当地的民生息息相关才是真正完成了大一统 至于大一统的齐朝该如何富足昌盛这不在贺云阳考虑的范畴里他沒有那么长的时间來完成这件几十年、甚至几代人才能做到的事这片大一统的齐朝疆土他打下來了并且尽他所能使其稳定而要怎样才能使这片疆土上的人民过上像大渊人那样的好日子就是弟弟的毕生奋斗目标了 贺云阳病愈后的两个月大概是他们的霉运结束了好运转了回來他们过了一段相当舒心顺意的日子无论是国事私事大事小事几乎就沒有难解难决之事 初夏时节他们又去看了火鹤花火鹤花年年都开不过今年开得尤其好而且意味非凡那一年他们來看的是魏朝的火鹤花而今年这片盛开着火鹤花的土地已经属于齐朝了于是在今年的火鹤节上新添了一场盛大的焰火表演 “天景你不是喜欢焰火吗以后只要你來看火鹤花我就给你放焰火好不好” 天景正看着一线火光在夜空里升到最高点绽放成好大一朵千瓣菊盛开在夜幕的背景里幻彩流光 “好漂亮”天景赞道持壶斟满贺云阳的酒杯“你是说这焰火是专为我放的如果今年我不來这些來看火鹤花的人就沒有焰火以欣赏了” “那当然放焰火又不是放鞭炮很麻烦的如果不是借你的光那些人哪能有这眼福啊怎么样快说喜不喜欢啊”贺云阳就像个做了好事却迟迟沒得到表扬的孩子般心急 “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天景一叠声地追加对他的表扬眼神却又溜向前方高台上那面硕大无双的平安鼓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贺云阳你是不是给我放了焰火就不给我敲鼓了那我就不喜欢焰火了焰火只是你安排的嘛你是皇上你说今年的火鹤节上放焰火谁敢不放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也沒什么了不起我还是更喜欢你给我敲鼓” 贺云阳大笑“小心眼谁说放了焰火就不给你敲鼓了來你给我斟三杯酒我去为你击鼓一百零八声保证响保证好听” 天景一怔几乎落泪十六年前他就是这么说的一字不差那时他们还都年少以为以后的岁月漫长是不知不觉地就过了十六年…… 天景蓦然有了一种沧桑感她看着贺云阳想说你上去敲几下就行了毕竟已经不是当年了 但是贺云阳这个骄傲的家伙听了这话一定不高兴他从來就是喜欢逞能的就让他再逞一回能好了 她持壶为他斟酒她斟一杯他喝一杯连尽三杯他放下酒杯握一下她的手起身向高台走去天景自斟一杯慢慢啜饮看他上台去对台下的看客们说他要敲鼓一百零八声祝福他的妻子快无忧一世安好 天景笑这话也是他那一年说过的只是换了对她的称呼上次她是“他心爱的姑娘”这次她是“他的妻子”这十六年里最大的变化不是他们都做了皇帝而是陈天景做了贺云阳的妻子尽管他们的婚姻不是明媒正娶除了天地为证沒有人知道 台下的人们亦如当年般议论纷纷天景却不再因他们不信贺云阳而生气台上那个人是她的夫君他是为了她而击鼓别人信不信的有什么关系 台上鼓响沉厚悠长的一声袅袅地散入夜空和当年的一样好听 台上鼓声连绵夜空焰火绽放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天景幸福得有些恍惚恍惚中听到周围的人开始数最后的鼓声“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然后是满场喝彩 贺云阳又回到她身边坐下他的呼吸急促额上微微有汗天景直接把酒杯凑在他唇边免得他手抖洒了酒会尴尬 “贺云阳再过十六年你还能为我敲鼓吗” “怎么不能只要你陪我來我就给你敲鼓一百零八声保证响保证好听一直到老” “好贺云阳我们一直到老” 流星雨是美丽而浪漫的但那是指流星滑落的瞬间至于流星坠下的那处地方则是惨不忍睹面目全非 睿奉七年三月初一月氏国久华州溶阳山中夜降流星如雨无数流星陨落山间溶阳山顶两日内生数十次滑坡山顶垮塌陷落十丈有余 这是一份从月氏国久华州呈上的折子上报的是前几日久华州境内一座荒山上流星坠落之事久华州那样一个荒僻的小小州府沒什么像样的大事报一座荒山上掉了几颗流星这样的事也大惊小怪地报上來别说山顶滑坡就是那座山全塌了又有什么要紧反正山上也沒有人不但沒人据说因为山顶全是炙热的温泉眼使得溶阳山上酷热连颗草都不长 偏生皇上看这份折子看得极用心一遍遍地看越看眉头锁得越紧向來波澜不兴的脸上居然有了几分哀凄之色 臣子们都快等得不耐烦了丞相李照庭看了看皇太弟贺云祥意思是“皇上这是怎么了” 贺云祥也是一头雾水摇头不知 贺云阳最后看了一遍那份折子合上它的时候手都微微颤抖他把折子放在旁边扫了一眼阶下群臣声音沉沉地问“列位臣工还有事要上奏吗” 下了朝贺云阳立刻去了溶阳山他心里总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想得山顶有那么多的泉眼说不定会有一、两个剩下來的 也许是因为天候的突变溶阳山附近的乱流今日格外的强劲他好不容易才穿过來在山顶上方的空中向下一望心里就寒到了底山顶已经完全成了个洞又大又深的洞不仔细看的话会觉得这个洞像巨妖脸上的魔眼 贺云阳再不停留转身又冲进乱流中挣扎去了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从这乱流中穿过这地方他以后再不会來 这个消息天景也知道了她比贺云阳得知得要晚三天她看这份折子远沒有贺云阳那样翻來覆去似乎要看透每一个字的绝望她只看了两遍就到丢到一边去了但她对朝臣们问了个奇怪的问題“这个消息齐朝睿奉帝不会也知道了吧” 臣子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个问題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消息本來就沒什么重要的皇上为何要问邻国皇帝知不知道 沒等他们做答皇上已经自问自答了“月氏国现在也是齐朝的属地他应该是知道了的” “哎贺云祥你哥哥在哪里呢” 贺云祥垂头丧气地从御书房出來在一条小径上往家里走迎面就看见了他现在最想看见的人 “嫂子你怎么來了哥哥在御书房他这几天不知怎么了一下朝就把自己关在御书房而且这两天他一口饭也沒吃刚才我去劝他吃饭他还说我烦把我赶出來了女子你不是又和哥哥吵架了吧你别老是欺负哥哥他……” 贺云祥停住口一声叹息“算了我也不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俩的家务事更是断不清楚他就在御书房呢你去看看他吧我先回去了” 天景看着贺云祥怜兮兮的背影摇了摇头 御书房门口一个守卫都沒有估计都让贺云阳赶走了她敲了敲门叫道“贺云阳你在不在” 里面一个声音轻轻地嗯了一声 “喂你不是两天沒吃饭饿成这样了吧”看着贺云阳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天景辛酸却有意用所谓的口气打趣他 “你看到云祥了”贺云阳连头也不抬 “是啊我说贺云阳你也太过份了贺云祥是多好的孩子呀我要是有他那样一个弟弟绝对不拿他出气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好像是吧”他终于抬起头來合上面前那本其实一个字都沒看进去的书“天景我想你也知道了吧不然你今天也不会到这里來” “知道了我是今天才知道的”御书房里只有皇帝一人有座既然贺云阳呆呆的沒有为她让座的意识天景只好倚着一架书懒懒靠着“其实我才无所谓不过我想着你肯定已经知道了我就來看看我” “是你当然无所谓”贺云阳忽然无名火起一把将面前的书扫到地上“你这条懒虫从來就不肯努力我教你的内家真力你练过几次我每次带你去泡温泉让你好好运功比登天都难有多少时间都是被你浪费了如果你好好听我的话你身体的状况起码会比现在好三成起码能再多活一年半载的当然了我知道你会说‘我才不怕死’是我怕呀我贺云阳这辈子就怕一件事就是怕陈天景会死” 这还是第一次贺云阳主动对她脾气天景一点也不生气她知道贺云阳是绝望到了极点他为之努力了十几年的事现在终于走到了绝路她也沒有权利生气贺云阳说的是实话这些年來她的确是完全把自己的命交给了他自己赖皮地从不肯努力 上一次师傅还说她幸亏是遇到了贺云阳他一直执拗地想尽一切办法为她续命不然以她的身体状况根本不能在压力沉重的帝位上坐十几年是想尽一切办法的贺云阳也终于是无法想了绝望和无力感几乎压垮了他所以他才会这样对她脾气 她走到贺云阳面前蹲下來仰视他的脸用小孩子的天真声音叫道“师傅啊求求您不要生气了是徒儿太懒惰这些年都不努力徒儿从现在起开始努力不以您重新教我吧这回我真的会努力我保证每天下了朝就认真打坐练功深吸缓呼……” 贺云阳一掌拍在她头上又气又笑“教了你十几年连师门功力的主诣都不知道是深呼缓吸我怎么教出你这样的笨徒弟” 第三百零二章:我姑姑快要死了 贺云阳又急又气又无奈何即使天景真的能从现在开始努力也为时已晚何况她这跳脱无羁的性子要让她每天打坐三个时辰除非自己就拿把戒尺坐在她身边那样强迫她练功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他瞪了她一眼无奈叹道“起來吧我也不指望你好好练功你这么笨也练不出什么來还是指望我自己吧以后我每半月给你输一次真力你呢以后尽量不要用瞳术御风符也不要再用了你想到哪里去就用寄思帕告诉我我带你去能交给允炆办的事就交给他办吧总之你从今以后一定要避免劳神尽量多休息知道吗” 贺云阳说一声天景就点一下头一副言听计从的乖顺样儿 贺云阳越不忍心摸了摸她的头“笨徒儿以后要乖乖听师傅的话师傅以后常带你去银月原弹琴给你听现在嘛你先陪师傅到御膳房偷点东西吃吧” “啊”天景呆住了心想这个师傅真是做惯了贼饿了不吩咐人传膳却要去偷吃 隆晖十三年七月初六是陈允炆十六岁的生辰这个生辰格外的隆重因为天景计划着在年后就传位给他然后她就自由了虽然这自由已是时日不多但哪怕只是一天也让她期待 七月初六的晚上线束了为允炆办的生辰晚宴天景趁着几分酒兴踏着半暝的月色去了允王府 守门的四个御林军沒想到皇上会在这么晚的时候來而且还已经喝了酒这也有点……不过皇上既然來了总不能不让她进四人互换了一下眼色掏钥匙开门 率明正在书房里喝茶看书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也觉诧异忙出來看面对醉意微醺的天景他愣了不知该让她回去还是让她进屋还是让她就在院子里坐着似乎怎么都不对 那个对他忠心耿耿的老仆人陆伯两年前就去世了现在的允王府里只有他和两个宫人还有一个总管此时那三人都睡了他一个人面对这个皇帝妹妹几乎手足无措 “我是谁”天景指了指自己问玄明 “你是天景啊还是皇上……”玄明继续纠结要不要跪下行礼呢 “你还知道我是天景啊那你为什么一直着呆不说话我还以为你已经傻得不认识我了呢”天景笑着就在院里的石椅上坐了 “夜里露水重石椅子上更凉不如到屋里坐吧”玄明呐呐道随即又马上改口“不不不还是在院里坐吧我去给你拿个棉垫來” 天景失笑招呼道“你再带壶茶出來我今天多喝了几杯酒口渴” 很快棉垫和热茶都带了出來玄明给她倒了一杯看她不停吹着喝得迫不及待还真是渴得厉害就问道“你今天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你本來身体就不好还喝酒” “就是因为身体不好才要喝酒我这病是畏寒症酒喝下去是暖的再说我今天喝多了是因为高兴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今天是允炆十六岁的生辰陈允炆曾经的太子陈昊明的儿子玄明哥哥我把太子哥哥的儿子抚养成人了你说我能不高兴嘛你替不替我高兴” 玄明只觉心酸哪里高兴得起來但也只有勉强点头勉强微笑刚和天景照面他就注意到了她的鬓边竟然有了几丝银其实他自己华早生天景和他的年纪也差不多有了白也不奇怪但在他心里天景一直是个小姑娘怎么以突然就生了白突然就老了 “玄明哥哥你想什么呢” “我想……时间真是快啊一晃眼就十六年了” “不是玄明哥哥你被幽禁那一年允炆还沒出生呢现在他已经十六岁了玄明哥哥我告诉你允炆是个好孩子他一点儿也不像他的父亲他是个极出色的年轻人” “那当然他是你耗费十六年心血教出來的孩子怎么会不好天景我虽然出不了门但常听他们几个出去后回來的谈论这十三年的皇帝你做得真好天景小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天景笑了“玄明哥哥其实这十几年來最让我骄傲欣慰的不是政绩如何而就是允炆这个孩子我此生沒有自己的孩子但我把允炆带大了想想真是挺佩服我自己的不过那孩子有时也淘气惹我生气我也动过以后再不管他的念头但回头想想陈昊明毕竟和我做过几年的好兄妹他还送了我绒绒呢” “不不是的绒绒其实是我送给你的” 玄明忽然的一句话弄得天景一愣反问道“你说什么绒绒……是你送给我的” “嗯”玄明重重的一点头“绒绒其实是我从我舅舅家抱來的小猫我听你说过喜欢小猫我就想把绒绒送给你但是又怕你会因为我母亲的缘故不肯要我的东西我就托太子送给你我和他商量好就跟你说是他让静思从秋家抱來的……” 他的脸上有些泛红低下头道“我现在和你说这些很好笑是吧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去事了我还翻出來澄清太沒男人气概了是我最近不知怎么的一静下來就想起过去那些事就能看见你抱着绒绒在花园里玩的样子小时候我就总想告诉你这件事又怕你笑我小气今天我……唉我真是沒出息” “不玄明哥哥你不小气就是有点傻是你送的就是你送的为什么要推给太子我和太子彻底决裂那段时间还迁怒到了绒绒都是你不说实话害的”她握了一下玄明放在石桌上的手“玄明哥哥谢谢你” 玄明一惊叫道“天景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天景连忙把手缩回來她激动之下竟忘记了尽管现在是七月酷暑自己的手还是和冰一样的冷任谁碰到都会吓一跳的 一向脑子慢半拍的玄明突然聪明起來了他急急追问道“天景你的身体不要紧吧你今晚反复地夸允炆是什么意思” 天景一怔眼睛就不争气地涌了上來她抬头望了望天把泪忍回去“玄明哥哥你猜得不错我就快要死了不过在死之前我要做两件事一件事就是传位给允炆一件就是毁了父皇遗诏还你自由恢复你允王的身份加封你为东路军边关主帅玄明哥哥这些年委屈你的我都还给你玄明哥哥我只求你和允炆好好相处以吗” 玄明惨然一笑忽然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抱得很紧很紧天景愣了片刻才想起挣扎玄明的臂膀又紧了紧在她耳边轻声道“天景让我抱抱你这是这么多年我唯一想要的你不用背那千古骂名为我争取自由我不想出去不想去费心劳神的思考如何跟允炆和平相处我就在这里终老就在这里想着你天景我一辈子想着你” 他闭上眼睛轻声笑道“天景我现在就是自由的了” “陈允炆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山洞里陈允炆和他的神秘师傅正在对招他师傅忽然冷笑着问了一句陈允炆即知道剑下露了大破绽刚想撤剑回防灰袍怪人上前一步手中剑锋轻颤就挑飞了他的剑然后迅捷变招剑身平拍在陈允炆的右手手腕“ “呃“陈允炆一下沒忍住叫了出來然后立刻死死咬牙左手握着右手手腕痛得气都喘不过來满头冷汗 他师傅却沒半点在意冷冷瞄了他一眼“怎么这就要哭了吗” “谁谁要哭了一点都不痛”陈允炆眼看着手腕肿起來咬紧牙逞强 他师傅的眼里闪过一丝欣赏随即又是不屑冷笑偏要治这个嘴硬的少年“不痛吗那就再來” 陈允炆在山洞另一边捡回了剑右手是不能再用了只好用左手使剑 在第五次把他的剑挑飞后灰袍怪人烦了这无聊的游戏收剑入鞘冷叱道“陈允炆你到底在干什么我不说你自己也应该清楚这几个月來你半点进步沒有退步倒是不少你要是不想再学剑法就直说别耽误我的时间” 陈允炆低着头默默无言这副懦弱的样子更让他师傅添了三分气他转身而去边走边说“其实你现在的功夫已经不错了那就这样吧” 他刚要踏出山洞背后那个少年终于出声了不是道歉或者向他保证会努力而是--他真的哭了 灰袍怪人这真是怒了怎么自己花了十几年心血就教出了这样沒出息的货色 他转身大步回來陈允炆正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痛哭呢他一把扯起陈允炆推到对面的石壁上厉喝道“哭什么是我委曲了你吗” 陈允炆在石壁上撞了一下他顺势滑下蜷成一团继续抱头痛哭他痛苦地呜咽着“师傅我姑姑快要死了我的天景姑姑快要死了” 灰袍怪人怔住了他的脸色还是木然但如果揭下他的面具他脸上的悲伤不会比陈允炆浅如果他不是顾忌到自己是这孩子的师傅他也很想这样抱头痛哭一场陈天景快要死了从溶阳山顶温泉被流星撞毁的那天起他就知道每每想起就难过得想哭 “你你哭什么你姑姑快要死了不就是要把皇位传给你了吗你不想做皇帝吗”好半天他才苦涩地问了一句 “我想做皇帝我更不想姑姑死天景姑姑太怜了她是要被冻死的从小我就记得她的手很凉身上也是凉的现在她的手冷得完全就像冰一样穿多厚的衣服在她身边生多少个暖炉她都暖和不起來我问过太医他们都说现在药石无效因为姑姑的脉搏已经完全冻僵了只有心脉处还有一丝暖意不断何时那一丝暖意断了姑姑就……” 灰袍怪人后退一步倚在另一边的石壁上无声叹息这还用问太医她的经脉在两个月前就开始渐渐僵化他的真力已经越來越难以输入了 他走过去在徒弟身边席地而坐拍拍他的肩“允炆别难过了这样你多想想你姑姑的不好就不会这么伤心了比如说你姑姑不是常对你凶嘛她还老是给你布置大堆的功课讲大套的道理还总是对你不满意还有……” “这些都不是不好是姑姑为我好的我小时候不懂事乱说的现在我全明白了”陈允炆抬起头來在袖子上胡乱抹着眼泪“师傅我小的时候问过天景姑姑和清和姑姑我的亲生父母是怎么死的她们都说是因病是前几年我才明白一切我的父亲是犯了谋逆的大罪在被圈禁时绝食自杀我的母亲也是因此事而自杀的而且以前我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地企图谋杀天景姑姑但是他在死前又把我托付给姑姑这么多年來姑姑从來沒有嫌弃过我讨厌过我她疼我教我把我当亲生儿子相待世上有什么人以对待仇人的儿子这样以德抱怨姑姑她沒有一点不好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灰袍怪人无言他本是想找个理由來安慰陈允炆的但被他一番话说的自己反倒更伤心了他沉默了很久來平复心里的酸楚再开口时声音还是有点硬“允炆既然你能体谅你姑姑的苦恼为何不肯听她的话呢你们陈氏皇族有祖训太子必得大婚之后方承继皇位你为何一直对你姑姑为你选择的女子都百般挑剔你不肯大婚就不能继位你姑姑的身体已经成这样了你还忍心看着她为朝政操心还要为你操心你到底想不想让她多活些时日” 陈允炆奇怪了“师傅你怎知我对那些女子百般挑剔” 他一句话问哑了师傅他师傅当然不能说是你姑姑告诉我的但他师傅的聪明又岂是他能为难住的灰袍怪人只是微微一怔随即怒道“你这小子从小就是古怪难缠毛病多碰到大婚这样重要的事不挑剔才奇怪呢” 陈允炆到底是个孩子抹着眼泪却又笑了“师傅也不能全怪我挑剔难缠其实是那些女子沒一个好的当然也不是姑姑不给我挑好的我觉得吧我们大渊最好的女子就是天景姑姑和清和姑姑那些年轻的女孩子根本不给跟她们比是清和姑姑已经嫁人了天景姑姑又快要死了以后大渊就沒有好女子了” 饶是他师傅向來特立独行惯了还是被陈允炆的荒谬想法吓了一跳惊问道“你你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啊不是师傅你误会了我沒有什么荒唐的想法我就是想找到一个像天景姑姑或清和姑姑那样的女子为妻” 他师傅松了口气点头道“孩子你的两位姑姑的确都是世间很难得的女子你若是要以她们为标准选妻那恐怕就耗时久矣想想你姑姑的身体她是耗不起的你不会愿意她死不瞑目吧再者这世上真正婚姻美满能和心爱这人相守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的人不过是寻个男子或女子过日子罢了你既然明白姑姑对你好又真是心疼你姑姑那就为她着想早些成了亲接了皇位你姑姑心里轻松无事了说不定身体也能慢慢好起來的” 陈允炆沉默半天忽然神秘兮兮地道“师傅你知我天景姑姑把皇位传给我这后她想做什么吗” 眨眼是人说谎时的自然反应陈允炆的师傅就眨了眨眼“我不知道呀你姑姑想做什么我怎会知道” “等我姑姑不做皇帝了她是要去嫁给齐朝皇帝的” “你你怎么知道孩子这话不能乱说” “我才沒乱说”陈允炆反驳道“师傅你不相信我知道我姑姑肯定也不相信但我就是知道我师傅和那个齐朝皇帝贺云阳是恋人呢我知道我姑姑常会偷偷地出他私会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我姑姑身女子却为了大渊终身不嫁她喜欢一个男子和他幽会一下这是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对那个齐朝皇帝也应该很喜欢我姑姑听说他连后宫都沒有就是为了我姑姑吧两年前我清和姑姑刚出生的孩子被魏朝人抢了去天景姑姑还和他一起出兵去打魏朝了呢他如果不是喜欢我姑姑怎么会把魏朝的土地和我大渊平分而且贺云阳他那么大的野心吞下了袤合五国却唯独不碰我大渊一寸土地肯定也是因为喜欢我姑姑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到了连大片土地都能放弃的地步一定是喜欢到骨子里去了师傅你说是吧” “是……”他师傅已经呆掉了说了一个字才反应过來立刻吼道“是什么是呀你小子说起情爱之事怎么头头是道让你练功怎么就沒这聪明劲儿你你快走为师不想见到你” 陈允炆低了头嗫嚅“师傅你不要生气我就是跟你说说心里话嘛这些话我跟姑姑又不能说师傅我听你的话我不挑剔了回去我就和姑姑说她让我娶谁我就娶谁我成了亲姑姑就能把皇位传给我了她就能去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过一段她想过的日子了我一定把大渊治理好不让姑姑失望这就算是我对姑姑多年疼爱教养的报答吧” 陈允炆走了他师傅慢慢揭下脸上面具露出贺云阳的脸他看着孩子远去的方向微笑喃喃道“天景你的这个侄儿真是很好的” 第三百零三章:密谋暨破茧成蝶 大渊东南部的琦州和玉漱州是祺郡王陈勉秋和宜郡王陈勉睿的封地陈勉睿和陈勉秋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他们的父亲是锦阳帝的二哥已经过世的谡亲王陈瀚远陈瀚远性情淡薄疏懒自知无甚才干遂从不与雄才大略的四弟陈昊远争权而陈昊远也非心狠量窄之人称帝后即封了二哥谡亲王的爵位兄弟二人相处极是融洽 陈瀚远一生只有二子就是陈勉秋和陈勉睿陈勉秋为兄陈勉睿为弟二人在幼年时就有了郡王的封号和属于自己的封地由此见圣宠当年陈瀚远临终时曾拉着锦阳帝的手含泪拜托兄弟好生善待自己的两个儿子锦阳帝答应了也做到了此后一直对这两个侄儿照拂有加临终前亦是如此吩咐天景因此天景执政的这十三年间对这两位堂兄极为厚待而陈勉秋和陈勉睿也是有分寸知进退的每次谨见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帝堂妹也是一丝不敢怠慢极尽君臣之道 贺云阳曾对天景预言过这兄弟俩心怀不轨日后恐反建议她裁军要慎重尽量留下能压制他们的军队 贺云阳的战略眼光深远独到他的预言一语中的但是如果不是一个人的出现这俩兄弟也未必就会反 大渊隆晖十三年十月初三深夜二更暮秋时节的天气夜里的寒气重得砭骨幽冷得像个阴谋 事实上在玉漱州的宜郡王府的一间密室里正有三个人在进行着一场密谋 这三个人二人为主一人为客主人自然是宜郡王陈勉睿和祺郡王陈勉秋客人则是一个穿着淡青色长袍的人三人围着一张圆桌说话喝茶而客人坐得位置正好是逆光他的脸埋在一片幽暗里看不清相貌辩不出表情 陈氏兄弟二人对此人倒是十分恭敬客气全无半点皇家威风郡王气派口口声声叫他“方先生” “方先生”陈勉秋先开了口“您的建议我们兄弟俩好生思量了半月有余觉得当直妥贴得很而且今日收到京城线报皇上的身体确实已是强弩之末据给我们做内线的那位太医说任凭再用什么样的灵丹妙药也是撑不过明年三月的如今的皇储陈允炆尚未大婚便是现在即刻成亲也得在婚后两、三个月方继位那时皇上已是油尽灯枯而陈允炆新君上位百般事端都须慢慢协调就正是我们兄弟起兵的大好时机” 陈勉睿哼了一声不屑道“哥哥你不必一口一个皇上地叫不过就是个丫头而已还是个快要死了的丫头” 陈勉秋脸微微一红随即正色道“勉睿你这话就不对了再怎么说起码直到现在她还是君我们还是臣就得讲君臣之礼再说这些年來她对我们也真是不错的从不曾疑心限止过我们不然我们手里岂能有这么多兵而且这十几年來她这皇帝当得是真出色不说我们断无她这样的才华作为就是把列祖列宗请出來和她比比除了开国先祖能比过她的还真不多” 陈勉睿张了张嘴又无言闭上不知是无话反驳还是不愿当着旁人的面太过顶撞兄长只是有些赌气地转过头去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那位一直沒说话的方先生啜了口茶慢悠悠开口“祺郡王宅心仁厚忠君爱国这当然是君子之风方某很是佩服但是怎么说呢这位大渊女皇到底是有些來路不正啊不用方某明言二位心里也都是有数的吧说起來她姓陈但谁知道她到底姓什么从哪里來” 那兄弟俩埋了头谁也不说话 方先生又啜一口茶还细细咂了咂嘴似是心满意足继续道“她身世不明这是其一其二嘛二位难道不觉得陈天景自八岁被先皇锦阳帝带回宫中这二十几年的路走得也太顺了吗从做公主到当皇帝一路畅行无阻当然她自己的确是聪慧出色的但毕竟身为女子又非是陈氏皇族二位的皇叔锦阳帝怎么就一意孤行定要扶她坐上帝位而且她自为帝以來多少看似很不合理的政令都能顺利得以推行二位想必亦知皇上虽然凌驾于万万人之上但一道政令想得以推行必得由满堂的朝臣通过才行这过程不是很容易的每个臣子都有自己的想法想把臣子们的心意统一起來明君用德昏君用威但据说大渊的女皇用得是妖术哦” “妖术”陈勉睿失声惊道“我亦听过这方面的传言据说她的不少政令推行时臣子们都是糊里糊涂通过的事后甚至都不记得这这莫非是真的要是这么说那她这皇位的來历恐怕也恐怕也……” 他到底还是对那位过世多年的皇叔有些尊重沒说出皇叔其实是被妖女蛊惑被迫传位这样的话 “我看未必就是妖术”陈勉秋反驳道“她能是会一些手段但决不是妖女这些年來她所下的政令中沒有一道是对她自己有好处的即使有些在朝堂上看似荒唐的政令放到民间去也是有百姓有好处的她若真是心怀叵测的妖人为何不为自己弄些好处” 陈勉睿终于怒道“哥哥你怎么总帮着她说话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勉秋犹疑了一下呐呐道“勉睿方先生我说句实话我对这位皇上真是沒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之所以同意你们的意见造反也就是觉得她本不姓陈不该坐陈家的江山而已她要是真的姓陈我是不会跟着你们走到这一步的” 陈勉睿气得冷笑“哥哥你真是有出息啊被一个女人管着还管得你挺舒服是吧” 方先生叹息“祺郡王就是心胸太宽厚了是你宽厚奈何她不宽厚此次她大幅裁军别处的军队都裁了只有琦州和玉漱州这路的兵马一人未动这二州就是二位的封地二位想这是何意啊依方某愚见你二位若是不造她的反--” 他再喝一口茶啪一声搁下茶盏重重说道“二位说不定哪天就性命不保了” 大渊隆晖十三年十一月初七这一天是陈天景三十三岁的生日而且如果沒有什么奇迹生这将是她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这个日子是她每年最盼望的一天因为这个生日是个秘密她只和贺云阳说过这个秘密从此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知道每年也只有贺云阳会在这天为她庆生他会送她很大的惊喜和很新奇的小礼物通常都是出于他自己的手艺 往年她身体还好的时候通常都是在悠然亭和贺云阳一起过这个生日今天大渊的冬天天格外冷雪格外大悠然亭的梅花开得格外漂亮红梅似朱砂泼染白梅似素锦新棉红白两色的梅包裹着悠然亭绝美地像是入了画 是天景今年无福做画中人了她现在真正是寒入膏肓冷透骨髓每天穿着皮裘裹着棉被在房里生满火炉还冷得抖 朝政现在是完全交给允炆了允炆现在已经定了亲再过半个月就大婚了大婚后过一个月她就把皇位传给她天景在几层棉被下蜷成一团瑟瑟地算着日子满打满算还有四十多天她就自由了四十多天好像也不算漫长只要不这么冷 外面有人在一层层地掀开棉被正在算帐的天景一喜她知道敢这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无所顾忌掀她被子的只有一个人 被子全掀开了果然是贺云阳站在床前皱眉看着她把一只手张在她面前“五层被子比前几天又多了一层天景你现在就像一个越來越大的茧什么时候能破茧成蝶呀” 虽然盖着被子也沒什么用但沒了那些厚重的覆盖天景立刻抖得话都说不利落了“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在我死的那天吧” “胡说八道今天你过生日不兴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來吧我的小蝴蝶我抱抱你就不冷了”贺云阳靠在床头把天景抱在怀里两只手握住她双手腕脉他已经总结出了经验不再加大力度试图冲击开她僵化的经脉那样只能是空耗真力还弄得天景疼痛难受他现在是一点点往她经脉的那些空隙一点点注入真力这样的细水长流是最有效的大概一个时辰左右最能把她现在的寒冷压下去一半而且还节省真力 “贺云阳”天景舒服地享受这棉被和火炉都不能给予她的温暖身上一暖和就又有了开玩笑的心“想想你这一辈子也太亏了别的男人都是温香软玉抱满怀你就抱着我这块冰又冷又硬的有什么意思” “有意思呀这就像是一个挑战如果能把你这块冰暖化了那我的本事就大了天景我就不信暖不化你这决冰对了猜猜我今年送你什么礼物” “还是你自己做的东西吗我要看快拿出來”天景每年最盼这件礼物了立刻精神十足挣开他的手眼巴巴看着他带來的那个包裹 贺云阳笑着扶她躺好打开他带來的那个包裹那包裹整整包了三层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个大盒子打开大盒子里面是个小食盒打开那个小食盒他从里面端出一只小碗和一双乌木筷子他把碗端到她面前笑得越得意“看看吧这是我的手艺真是我亲手煮得哦长寿面看看这面条有多长还是热得呢还放了你最喜欢的鱼丸和青菜來快吃吧” 天景接过那只青瓷小碗温热的碗捧在手时很舒服她把面条挑起來看看面条真的很长很长还有很软滑的鱼丸如果在往日这样一碗都不够吃呢是现在…… “贺云阳你的手艺真棒不过我很不好意思啊我从來沒给你做过饭呢就先吃到了你做的面条” “说这些干什么你把这碗长寿面吃了以后有得是时间给我做饭哎你快吃啊要不然我來喂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吃”天景挑起面条就往嘴里送吃一口赞一声“真好吃” 吃完面贺云阳扶她躺好接着拉过她的双手为她渡送真力天景却不老实不时地挣扎催他快走说自己吃饱了犯困想要睡觉 “别闹”贺云阳再一次拉紧她的手轻叱道“你困了就睡嘛我又不能天天都來既來这一次就多给你渡些真力总是能多暖和一会儿的你快睡吧闭上眼睛” 天景依言闭上眼睛沒过一会儿又睁开紧皱了眉头道“贺云阳你快走吧你在这儿我睡不着” 贺云阳也皱了眉“我就不走这么大冬天的我飞了好几千里來给你过生日我也冷啊正好你这屋里暖和我多呆一会儿再走不行吗天景你真小气” “我不是……你放手快放手快点我忍不住了” 天景用力地挣扎满脸痛苦之色贺云阳吓得赶忙放了手天景立刻冲到床的那一头对着床下的一只痰盒呕吐起來 贺云阳愣了一会儿赶忙也冲过去抚着她的背脊看见她吐出的不只是刚才吃下的食物还有血 好一会儿天景才停止了呕吐满脸冷汗地紧紧蜷缩着抽泣着叫“贺云阳我好痛啊” 贺云阳急忙抱住她轻轻给她揉着肚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是胃痛吃不下东西吗” “不是我从十天前就吃不下一点带实质的食物了吃一点就会吐连带着吐血而且肚子好痛只能喝参汤还得一点点慢慢的喝太医说是寒气冻坏了我的肠胃” “那你刚才为何不直接告诉我何必非要把面条吃下去受这个罪” “我不想辜负你的心意嘛贺云阳做的面条除了我再沒人吃过吧我本來想着吃完面就让你走免得你看着我难受你会难过是你又不肯走” “你呀”贺云阳轻揉着她一片冰冷的腹部把热力缓缓透入为她止痛柔声道“天景不怕啊一会儿就不痛了” “我才不怕呢贺云阳你刚才不是说我像一只茧吗茧开始结蛹的时候就是什么东西都不吃了慢慢把自己用丝缠成一只蛹然后破茧一只漂亮的蝶就飞出來了贺云阳我也是那样的” “胡说八道”贺云阳笑叱着她猛的一股辛酸冲进眼里他把头埋在她肩上闷着声音说“我会抱紧你不让你飞走” 第三百零四章:朕决定的事,不要拦! 这一阵子大渊的朝堂上人心惶惶,臣子们都知道凌尧帝已经病入膏肓,再无一丝可能好转的希望,现在不过是因皇储陈允炆尚未大婚不能传位,所以女皇还维持着体内的最后一点暖意苦撑苦熬。 陈允炆的婚期原来定在十一月二十二,但为了姑姑的身体着想,为了在他大婚典礼上,姑姑还能有力气坐着接受他和妻子的一拜,喝上一口侄媳亲手奉的茶,他把婚期又往前调了五天。本来以他的意思,是想往前调十天的,却被礼部群臣一齐上折子阻止了。他是这一代中唯一的皇子,又是皇储,大婚的庆典无论如何不可草率,不能像民间那样抱着为生病长辈冲喜的心急急完成,否则于国运不祥,女皇陛下亦不会安心。 陈允炆无法,只能催促他们尽量加快准备速度,同时亲往隆祥寺为姑姑斋戒祈福,他以前从不信这些的,现在病急乱投医,觉得在佛前每磕下一个头,就是给姑姑冻僵的身体里注入一点暖意和生机。 大渊隆晖十三年十月廿五,夜。有一支人数十万的军队,在二更时出了琦州城。人马皆声息悄悄,十万之众也没有弄出多大的动静就出了城。 在阵前领军的三骑黑马,马上之人正是天景的两位皇堂兄:祺郡王陈勉秋和宜郡王陈勉睿,另外的一匹马上,那青袍缓带,意态悠闲的中年文士,则是他们的军师,那位神秘的方先生。 方先生其实就是方如海,曾经的宁朝国君百里容珏御前的谋士和近臣。方如海不是死忠之臣,他聪明,灵活机变,趋吉避凶,百里容珏刚开始对天景进行挑衅时,就预见到了其悲惨的结局,然后立刻离百里而去,决不迟疑。 但方如海也非没心没肺,自私自利之徒。他亲眼目睹了贺云阳带兵入侵宁朝,不久后就得到擎然城沦陷和百里容珏的死讯,方如海痛哭一场,哭国亡君丧,自己老大年纪,从此竟成了无国无家之人。 痛哭后的方如海想到的就是复仇,为宁朝和百里向贺云阳复仇。当然他的复仇方式不是仗剑往朔越城行刺贺云阳。那是送死,不是复仇。 方如海一直在等,等一个能报复贺云阳的机会。几年时间匆匆而逝,他没有等到这个机会,贺云阳反而越来越张狂,一连吞下了袤合五国。他当年对贺云阳的看法不错,这家伙就是一只贪心吞天的饕餮。 可是这只饕餮却没有吃掉大渊,而且还把已经到嘴的大片土地分给了大渊。发现了这一点,方如海冷笑,自己果然又没有看错,贺云阳和陈天景,果然不是一般的关系啊。 想到此他忽然福至心灵,他拿贺云阳是没办法的,如果想在贺云阳身上复仇恐怕是下辈子的事了。但是可以打一打陈天景的主意,如果真的可以致这位大渊女皇于死地,也许比直接报复贺云阳更能使其痛苦。 打定了这个主意,方如海索性迁来大渊暂居,开始图谋陈天景。在这期间,他结识了陈勉秋和陈勉睿兄弟。这二人欣赏方如海的学识和见识,常常请他到王府中做客,宾主相谈甚欢。方如海不止一次用言语试探,发现这二人对陈天景颇有怨怼之心,主要是因她来历不明的身份,尤其还是个女子,一个本非陈氏的女子高居皇位,他们两个正统的陈氏皇族男子反而要对她三拜九叩,岂能心平意和! 但这兄弟二人只有不平的心,没有造反的胆。对陈天景的怨怒只停留在口头上。方如海几番挑唆也没有效果,这兄弟两个反而有些疏远了他。 就在方如海以为这兄弟二人也不能为他所用之时,一个大好的契机从天而降,那就是凌尧帝对大渊的全面裁军。 天景对全国都进行了大幅度的裁军,但听了贺云阳的话,没动陈勉秋和陈勉睿封地一带州府的地方军,以便钳制他二人。这样的安排正好让方如海所用,大做了一篇文章。把天景的用意肆意扩大,让陈勉秋和陈勉睿相信那个堂妹已经有意对他们动手,他们若再不下决断,性命就难保了。 陈氏兄弟因此决意要反,但他们没什么深远的谋略,遂把一切都交给方如海安排。于是,在方如海的安排下,兄弟两个用一月时间把手上可调用的十万兵马秘密地集于琦州,并在方如海的劝说下提前起兵。方如海的理由是现在陈天景病重,朝廷人心不稳,又忙于皇储大婚,各方面都有诸多疏漏,是起兵的大好时机。 方如海所以要集兵于琦州,是因琦州后面就是延绵漫长的岳凌山脉,穿过这片山脉,再行五十里,就进入了祁鸣山的最后一段,出了祁鸣山,离昀城就只有三百里。经过裁军后,这三百里对十万大军来说几乎没有阻滞,他们只需要一天便可兵至昀城城下,此时昀城的守卫力量也就三万有余,且毫无准备,措手不及,再加皇上病重,皇储根基未稳。拿下昀城,最慢也不过两、三天时间。 三人引着军队走进了岳凌山脉,方如海看着在苍茫夜色里被火把照亮的山景,胸中腾起一股快意。他向陈氏兄弟所献得这条穿山突袭之计,就是当年贺云阳把谢午华引入陈天景圈套的的计策。他让谢午华趁锦阳帝出巡之际穿祁鸣山突袭昀城造反,而那一边,陈天景早就做好了准备,谢午华攻城失手反被陈天景击败,成了陈天景登上帝位的一块垫脚石。 方如海想着往事,不禁一声哀叹。这些伎俩他当时就看出来了,可是为情所困的百里容珏怎么也不肯相信,反而找尽一切借口为贺云阳开脱辩护,口口声声云阳绝不会如此,云阳绝不会做此事…… 百里容珏,说到底,是死在了一个“痴”字上! 方如海又是一声叹息,心中默想:百里,你在天有灵就好好看着吧。看我用当年贺云阳陷害谢午华的计谋去突袭陈天景。贺云阳让你的一片痴念落空,我此番要让陈天景死于战乱之中,贺云阳必痛苦终生,这是比杀了他还要彻底的复仇。 为宁朝,为百里,为我这无国无家的流亡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齐朝睿奉七年十一月初十,这一天和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天气也很好。可贺云阳从早起就莫名地心慌意乱,怎样调息也平复不下心跳,吃早饭时,拿起筷子来,手居然都有些抖。他对这种情形很是诧异,自己平素遇事都不慌,现在什么事都没有,怎么会慌成这样? 直到坐在朝堂上,他依然心绪难平,烦乱中还有一丝恐慌。他不由得想到天景,该不会是她的病情突然恶化了吧?但也不太可能呀,前天晚上自己才去看过她,为她渡的真力足够她三天不用缩在被子里发抖的,情况突然恶化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下朝以后还是去看看她吧! 贺云阳心不在焉在坐在上面,阶下朝臣们对各项事情的呈奏听得恍恍惚惚,心乱,也拿不出具体的决策,只是说些“嗯。好。朕知道了。就这么办吧。”这类的话来暂时敷衍。 朝臣们何等精滑,也最善察言观色,一眼就看出皇上今天非常地不在状态,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对他们的汇报只是敷衍而已。他们又看贺云祥,见他摇头疑惑也不知就里,而御座上的皇上自顾自地发呆,心都不知飘向了何处。臣子没了工作热情,索性也开了小差,一边低声议论着皇上今天是怎么了?下了朝之后一起找个地方喝花酒怎么样?一边暗暗盼望发呆的皇上赶紧下令散了这无聊的朝吧! 这时,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人大步上了这元露殿,打破了君臣一起无聊的局面。那人在御阶前单膝跪下,沉声道,“皇上,臣有要事禀奏。” 贺云阳看了眼那人,原来是“鹞”组中的一人,一直派驻在大渊那边的。看到此人,他的心里又是一阵狂跳,声音都颤了,“可是大渊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那人点头,“昨夜,属下在大渊祁鸣山中发现了一支军队,是大渊的祺郡王陈勉秋和宜郡王陈勉睿领军,人马庞大,依属下目测,数量不会在五万之下,他们的目标显然是大渊的都城--昀城。 贺云阳心中“咯噔“一声。陈勉秋和陈勉睿终于是反了,可是天景毫无准备,她根本就不知道。他曾调查过这兄弟俩的实力,这二人,每人手里都有五万左右的兵马。他也曾告诫过天景,让陈氏兄弟手握如此重兵恐会生变,可天景不以为然,说她和两位堂兄相处和睦,再说这二人已经年过五旬,哪里还能有什么野心。 天景既如此说,他也不好多言。天景是个要强的女子,他二人的好是在感情上,至于政务,他向来不多做干涉,免得她不高兴。再说,对这二人他是详细调查过的,他们确是那种贪图安逸,没什么野心的人,再说,他二人膝下无子,只有几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就算造反得了天下也无人继承,这两个老男人何苦来着。 贺云阳深吸一口气,他现在的心情反而沉稳下来了。虽然陈氏兄弟是突袭昀城,而且可能带上了他们的全部人马,大约十万。但是他二人从来没打过仗,手下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战将。根本不足为虑。昀城墙高城坚,城里大概有四万守备人马,如果防备得当,坚持个四、五天不成问题,一会儿他就让小吱去告诉天景,再次开放大渊边境让他进兵,他即刻引三万骑兵,从南境入大渊,星夜兼程,全速前进,四日内定能抵达昀城,到时和城里的守备军队合兵一处,胜那十万军队也不是难事。 此时已近中午,贺云阳正要吩咐兵部尚书速去集结三万精骑,他要带兵前往大渊救援。忽然又有一人奔上了元露殿,匆匆一跪道,“皇上,“鸽组有信报,今日凌晨四更末时,大渊祺郡王陈勉秋和宜郡王陈勉睿引兵十万至昀城城下,他们军阵中还有两千普通百姓,他们正在和城上守军相恃,要求凌尧帝上城答话,否则他们就要命那两千百姓攻城。” 刚站起身的贺云阳腿一软,又坐了下去。他把陈氏兄弟看得太简单了,他们或许是不精通打仗,但确是精通攻心计的。此举结结实实打到了天景的弱点。如果他们是派人出阵叫骂,天景才不在意,她是最识时务的,从不会因争这一时的意气而冒险。 但天景不会忍心让百姓为她送死。她不上城头陈氏兄弟就会让百姓攻城,而守城的士兵当然不会放任百姓们爬上城来,那两千百姓肯定一个也活不了。 天景一定会上城去的。以贺云阳对她的了解,如果从五更时叛。军就已到城下,开始挑衅胁迫,那么现在,天景应该早就上了城,用她一人的命,换那两千百姓的命。 贺云阳撑着御案,才总算站了起来。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绝望。绝望得浑身无力。他刚才还计划着有四天时间可以去救她,而现在,估计连四个时辰也没有了。以她眼下的身体状况,只要在风雪凛冽的城头上站两个时辰,便是神仙也难救她了。 阶下的贺云祥想着嫂子此刻的处境,也是说不出的难过。但哥哥怔怔无言的样子更让他担心,哥哥那么喜欢嫂子,现在听到她身处险境,性命就在呼吸之间,自己却无力救援。心里该有多难受。不,不是哥哥无力救援,而是没有时间了,骑兵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在几个时辰之内奔袭三千里去救援嫂子。 “贺云祥!” 旁边一个官员用力推他,贺云祥才意识到哥哥在叫他,连忙出列躬身,道,“臣弟在,皇兄有何吩咐?” 贺云阳认真看着他,语声沉稳,“如果明晚我还没有回来,你就在后日早晨即位,你就是齐朝第十六位皇帝,好好治理这片疆土,别辜负了我打下它的辛苦!” 贺云祥大惊,他明白哥哥要做什么,他要自己救嫂子,不,他是要去和嫂子死在一起。 “哥哥……” “皇上……” 他叫了一声,臣子们也都反应过来,纷纷准备劝解皇上的疯狂决定,贺云阳却不理,负手走下御阶,走过一众臣子的身边,只抛下一句话,“朕决定了的事,不要拦!拦了,是会死人的!” 第三百零五章:去找贺云阳暨一生只一战 天景得知陈勉秋和陈勉睿起兵造反的消息时,十万叛军还在三百里外。天景因前日被贺云阳输了很多真力,精神恢复了一些,再者允炆大婚时日渐近,她为这孩子操心惯了,哪里能安心休息。时间已近深夜二更了,她还拉着允炆和几位礼部的大臣在商量婚礼事宜。 正商量着,就得到了这个惊人的消息。这几个人中,那几个礼部官员立刻吓得抖作一团,允炆毕竟才十六岁,也吓得愣住了。只有天景在大惊后即刻恢复镇静,心里暗骂着,“贺云阳这个乌鸦嘴,说不好的事,说一件应一件。” 虽然提前了一个时辰得知,但是现在布置城防已经来不及了,她所想的也不是如何布置城防,她一把拉了还在愣神的允炆,叫道,“跟姑姑走!” 她掌心的冰冷激得允炆打了一下寒战,终于回魂,身不由己地跟着她走了。 “姑姑,我们去哪儿?我们现在不是应该立刻召集官员上开会,商议如何御敌吗?”陈允炆现在恢复了正常的思维,发现天景正带着他往后宫的方向走,不知她是何意,就用力想从姑姑手里挣脱,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别乱动,跟姑姑走就是了!”天景一声厉喝,允炆就不敢再动了,乖乖跟着天景七拐八绕地在宫里走。 他们在漱宁宫的后边的小花园里停下,天景打开花园左边的一扇小门,道,“允炆,你从这里出去,就可以安全离宫了……” “什么,姑姑,在这个时候,你让我逃?我不走……” “你听话!”天景说着,从怀里掏出寄思帕交给允炆,“你去找贺云阳,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告诉他我……告诉他我说的,让他助你复国。” “姑姑,我不去找他,你去找他吧!我是男子,又是皇储,我要留下来抵抗叛。军。姑姑,你为大渊做得够多了,你走吧,去找贺云阳,这里的事就交给我!” 天景笑了,把帕子塞在他怀里,“允炆,你能这么勇敢,姑姑很高兴,你师傅知道了也会高兴的。你一直不知道,其实,贺云阳就是交了你十三年武功的师傅。” “什么?齐朝的皇帝贺云阳是我师傅?”陈允炆不敢置信。 “是啊,你刚满周岁,贺云阳就答应了姑姑,在你三岁时他会收你为徒,传授给你他毕生所学,他向来说话算数,这次也不例外。他那个人就是脾气怪一些,其实他很喜欢你的。你去找他吧,听话。姑姑是大渊皇帝,没有权力离开,哪有皇帝一听到叛军打来,就吓得逃走的。姑姑就在这里,与昀城共存亡。” 天景说着,把允炆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了一下,用力把泪忍回去,“孩子,从小到大,姑姑都不能给你一个温暖的怀抱,也常对你发脾气,但是姑姑真是疼爱你的,你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 “姑姑,姑姑……”允炆双手拉住花园的门,不让天景把他推出去,哭道,“你一定不可以死,姑姑,我会带了人马回来救你的,你一定不可以死!” 天景不理他,用尽全力把他推出去,把门口重新锁好,转身就走。当着允炆一直没有流的泪落了下来,她知道她不可能等到允炆回来,等到贺云阳带人来救她了,不可能了! 就在天景送允炆离开的时候,宫门前的警世钟被撞响了。一声,两声,三声……皇宫门前的警惕钟只有万分危急时才会撞响,钟声一响,昀城皆闻,住在城中的所有官员都必须在半个时辰内赶到宫上待命。 天景回到景璃殿,立刻召开保卫昀城的大朝会,临时调集守城弩是来不及了,再说,面对十万人马,几架守城弩亦是杯水车薪。 天景分派调动着城中近四万的守卫力量,恍惚想起她十八岁那年打的那场昀城保卫战。那一场仗她赢得漂亮,但其实也是作弊了的。她早就知道谢午华会来,她有父皇周密的安排,她有贺云阳贴身的保护,她还有师傅送的威力强大的剑符,所以她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可今天她除了手中这四万兵什么也没有。父皇走了,贺云阳不在。这满堂面色惶惶的臣子们还都在指望她呢,她深吸一口气,道,“虽然叛军突袭令我们措手不及,但是大渊立国近三百载,昀城还从未被攻破过,朕有信心守住昀城,望列位臣工也要努力。朕和列位在大渊史册里留下的是美名还是骂名,就看今日之战了,朕在此,拜托各位了。” 言毕,她离了御座,对着阶下群臣深深一揖。 臣子们一怔,忙一起还礼。尽管大家都被这场声势浩大的叛乱突袭吓住了,但皇上的一番话还是挺有鼓励作用,何况还有她这深深一礼,在场的都是男人,对她这近乎恳求的语气尤其不忍心,这女子已经快死了,还有守城的勇气,他们若是害怕退缩,岂不是白做了男人。 于是群臣齐呼请皇上放心,臣等必和皇上一起誓死守城,臣等在,昀城必不破! 四更末,陈勉秋和陈勉睿引得十万人马披风挂雪地冲到了昀城城下,和十万军队同至的,是两千被捉来攻城的百姓。这个阴险下作的主意是陈勉睿的手笔,他说,“陈天景不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吗,我们就拿这些百姓试试她,她若不肯上城和我们见面,平日里她那些爱民的作派就都是假的;她若上城来,嘿嘿,听说她得的那病最是怕冷,我们只要在这风雪里和她耗上几个时辰,她就完了。只要陈天景一死,昀城不战即降。哥哥,方先生,你们说我计策怎么样?” 陈勉秋怒哼一声转过脸去不睬他。他自幼就和这弟弟性情不和,弟弟名字里有个“睿”字,聪明是真有几分,就是总带着些邪气。他怎么就不想想,捉这两千百姓来攻城,固然可能逼出陈天景来,可是对他们自己的名声,将是多大的损害! 方如海倒是点着头连赞好计妙计,其实他和陈勉秋的看法一致,但陈氏兄弟的名声损不损的与他何干。他要的,是让陈天景死,让贺云阳痛苦。 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都是妙计! 玄明被幽禁的允王府,其实应该算是允王别院,因为这座府邸不在昀城,而是在城外五里。 这夜四更多天,他和三个仆从就都被惊醒。住宅附近的十万人马经过,脚步声,马蹄声,车辆驶过的辚辚声,杂沓喧嚣,许久不断。 玄明的母家是大渊第一将门,他从小就被舅舅带着在大校场看数万人马的大演兵。少年时自己也指挥过这样的大演兵。对这样的声音他太熟悉了,他的府邸附近有大批兵马经过,人数绝不会在五万以下,而且,是从外面往昀城去的。 玄明披着衣服在院里听这声音,越听脸色越是沉重。 这十几年来,这样的声音他听到过好几次。但每一次之前,天景都会先来向他解释原因,她会跟他说“玄明哥哥,宁朝人找茬挑衅,杀了我大渊边民,我要派兵去和宁朝人打仗。” “玄明哥哥,齐朝皇帝要去打宁朝,我会开放大渊全境让他过兵,等他打赢了会分土地给我们的。” “玄明哥哥,魏朝人抢走了清和姐姐刚出生的孩子,我要出兵,和齐朝的兵马一起去打魏朝,把孩子们救回来。” 就是这样,每一次天景都会事先告知他过兵原因,免得他担心紧张。可是这次没有。听说天景的病最近越发重了,可能是她忘了,别人就更不会想到。 “殿下,天太冷了,您快进屋吧,没什么好担心的,大概是皇上又派兵出去打仗了。”一个宫人在他身后劝道。 “哦。”他答应着退了两步,正要转身,忽然猛地定住了。不对,这不对,不是天景派兵去打仗,也不是她派出的人马回来了。已经近两年没有听到过大批人马出城了。天景去年也和他说过。齐朝的皇帝贺云阳吞并了袤合洲其余的五国,现在袤合洲只有齐朝和大渊两国了。她说但是你别担心,齐朝愿意和大渊共享袤合洲。贺云阳跟我缔结了两国世代友好的盟约,那盟约上加盖的是他贺氏皇族的家族徽记墨梅印,只要齐朝是贺家当政,就永不能反悔的。 玄明越想,心底的寒意越盛。他敢肯定,在他门前延绵而过的这支庞大军队在来侵略大渊的,而且,八成就是齐朝的人马。天景毕竟是女子,太善良天真了,以为一纸盟约就可以高枕无忧。她这些年把大渊治理得富庶强盛,齐朝人看着能不眼馋吗?和大渊共享袤合,总不及他一家独享痛快吧,所以,贺云阳来了,他来抢大渊的土地,他来杀天景! “不!”玄明吼了一声,冲到门前去使劲砸门,大喊,“开门,快开门!我要去救她,开门,让我去救她!” 几个仆从不明就里,赶忙上来拉他。心想这位殿下是怎么了,这十几年都安生平静的,今天怎么发起狂来了?他口口声声喊着,是要去救谁? 玄明也不砸门了,他在看着墙打主意。当年父皇知道他轻功好,这四面墙都是特意加高过的。都在七丈以上。再好的轻功也不可能徒手翻墙过去。允王府里也不许有过长的绳索之类的东西。他想了想,搬过一张桌子放在墙边,又转身进屋去搬桌子椅子往上摞。 “殿下,殿下!”几个仆人一起跪下,抱住他的腿扯住他的衣服,哭求道,“殿下,您不敢犯糊涂呀,当年先皇可是下过严旨的,如果您擅离幽禁之地,那就是死罪,死罪啊!而且我们几个也活不了!殿下,求求您,您就安生呆着吧,不然,等下次皇上来看您,您和皇上商量,看她能不能放您出去?您可不能自己逃出去呀!” “闪开!”玄明暴怒地把他们推开,又开始忙自己的。他没时间向他们解释,解释了他们也不会信。 这时,门口响起了落锁开闩的声音,玄明和那几个无助痛哭的仆从都愣住了,玄明不觉松了口气,可能真是自己想错了,没有什么侵略的兵马打过来,大概是天景来向他解释刚才过兵的原因了。 厦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天景,也不是她身边的侍从,而是那四个守门的御林军。他们皆是满脸惊慌,颤声道,“殿下,祺郡王陈勉秋和宜郡王陈勉睿反了,他们领了十万人马来打昀城了。” “什么?”玄明怔住了,原来不是齐朝人,竟是自己人反了!陈勉秋和陈勉睿这兄弟俩让父皇和天景丰禄厚赏地养了几十年,倒养出反心来了! “他们已经到昀城城下了吗?皇上呢?皇上怎么样了?” “他们四更末就到了城下,他们俩个让皇上到城头上和他们答话,不然,他们就要让抓来的两千百姓攻城。”这几人说着抬头看了看又在飘雪的天,声音里有几分哀凄,“我们刚才去城边上远远地看了一眼,皇上真的上城了,听说皇上病得已经……但她还是上城了!” 玄明闭了一下眼睛,随即睁开,抬手抹去滑落的两颗泪,语声平静地问那几个仆人,“舅舅留给我的盔甲和枪呢,给我拿出来,还有,到后院去把马牵来!” “殿下!您这是要干什么呀?” “救驾,我要去救驾!” 那几人惊得眼睛都差点瞪出来,“殿下,您就一人,叛军可是有十万人呢。” 玄明淡淡一笑,“一人又如何?君有难,为臣的岂可不作为?妹妹被人欺负了,哥哥岂能无动于衷?天景既是我的君王又是我的妹妹,她快要死了,我还好意思留下这条命吗?我知道父皇曾有严旨,我若擅出就是死罪,但我就是去死的,你们就不要拦我了。” 十七年了,陈玄明第一次踏出允王府的大门,他翻身上了战马,整了整身上的盔甲,握紧了手中的铁枪。默默念叨着,“舅舅,您留下盔甲和枪给我,是希望我能有一番大作为。可外甥不争气,此生只能有这一战,舅舅,请您保佑我这一战--死得其所!” 蜿蜒如长蛇的叛军,后队突然间大乱,一骑黑色的战马冲进了队伍,手中铁枪挥舞如风,凡迎上他枪锋的人必死,此人势如破竹地冲击,身后留下一条淋漓的血路。 一名上了些年纪的敌将忽然惊恐地大喊,“是谢午华,谢午华来了!” 那个气势猛如虎,一枪杀一人的黑脸将军,的确像极了年轻时的谢午华。可谢午华是大渊的东路军大帅。此人,却只有他自己! 可是就这样一个人,却生生杀出了一支军队的气势!所向披靡,挡者必死! 这人越来越深入叛军的中心,他的身上脸上已经没有不沾血的地方了,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单枪匹马地冲进敌阵好几里路,枪下不知已杀了多少人,可他自己也受了伤,很重的伤。但他毕竟已经冲到了这里。在这里已经可以看到她了,隔得远,她站在高高的城头上,看起来那么小,那么无助! 敌军们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个人不是谢午华,他应该是当年的二皇子,已经被幽毕了十七年的陈玄明。这个人可是疯了吗,居然单枪匹马闯进十万人的阵中。他是挺厉害,可是这毕竟是十万人的大阵,怎么可能让他一路冲到城下去? 更多的人冲了过来,刀、枪还有冷箭已经不可抵挡,但他还是拼尽全力挥着手中的枪,他想再往前几步,他想看她看得更清楚些,他想回家。那座城是他睽违了十七年的家,家里有他的妹妹,他的…… 可是前面的人那么多,刀枪那么多,他回不去了。他的眼睛上也蒙了血,看城上那个小小的人影是红色的,就像她穿着红衣。他记得她爱穿红衣,这么多年来,他每次想起她都是那个穿红衣,抱小白猫的女孩儿,她笑得精灵顽皮,她盘算着坏主意捉弄他,她在父皇面前为她说好话,她说,“ 第三百零六章:上城暨一剑西来 天景是在五更过后上的城头。 很少有人完全不惜命,很少有人不是最爱自己。即使心里有人能比自己更重要,那也是至爱至亲的人,而不是毫无关系,甚至根本不认识的人。 那两千百姓对天景来说,就是毫无关系,根本不认识的人。 十万人马已经呈铁桶之势包围了昀城。陈氏兄弟在城下叫嚣着让皇上登城说话,否则就要让两千百姓攻城了。 天景在景璃殿坐着,听着军士报来的消息。臣子们一起劝她千万莫要中了反贼的计策,千万不能上城去。 天景当然知道这是计,她当然不会中计的,她如果上城去,一个时辰内就会完全冻僵。那昀城怎么办,两千百姓的命和大渊都城相比,太轻了。 军士问,“若叛军真的逼迫百姓攻城,该当如何?” 她叱道,“百姓攻城和叛军攻城有区别吗?只要是城下之人进攻,不论身份,一率射杀便是,不许放一人上城!” 军士领命去了。天景继续在御座上稳坐。心里却不平静不落忍。她为帝这十几年,还是头一次下这样透着血腥气的残酷命令。那是两千条人命啊,也许一个时辰后就全都死了,只为她这一句话。 “我是为了昀城,为了大渊。大渊的土地上有多少个两千人啊!反正总是要死人的,不是他们死,就是别人死。谁让他们被叛军捉住了呢,这也许就是他们的命,我也无能为力。” 天景找着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这些理由都挺充分,她继续坐着,但总好像听到了悲凄的哭喊和惨叫声,她心烦意乱地唤过一个内侍,“你去看看,他们可是开始让百姓攻城了吗?” 小半个时辰后,内侍回来,嗫嚅道,“现在还没有,不过叛军说……” 丞相轻咳一声,阻了内侍下面的话。 天景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内侍看了看众位大人,头埋得更低,“他们说,如果皇上在天亮后还不上城,他们就要命百姓攻城了。” “天亮?还有多久天才亮啊?” “皇上,不管天亮不亮,您都不能上城去。”一位臣子果断阻止,众人附和。 “朕知道,朕就是问问,问问……”天景往椅子里缩了缩,把手炉抱得更紧些。她越来越冷了。贺云阳补充给她的那些真力即将耗尽。 贺云阳吗?她一怔,埋着头低声笑了,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她为什么不肯上城去救那两千百姓?是因为她心里想着贺云阳呢。她想说不定他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带她走,再去过上几天温暖的小日子,哪怕最后几天也好。什么昀城,什么大渊,她统统没有想,她只是想着贺云阳,只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为了要再看一眼贺云阳,她不惜让两千无辜可怜的人去死,这些人心里,一定也都有死都舍不下的人,而他们却要为她的一丝眷恋去死。她是皇帝就有这权利吗?没有啊陈天景,你没有这样的权利! 她紧了紧身上的皮裘,再把棉斗篷裹得更紧,又抱紧手炉,站起身来走下御阶,叫道,“给朕备车,车上再放两个暖炉。” “皇上,您不能去呀!” “皇上,不过就是两千百姓,您想想整个大渊有多少人?” “皇上,你千万不可冲动呀!您虽是女子,可此刻万不可有妇人之仁!” “皇上……” “列位臣工不要再劝了,朕意已决。因为朕相信,就算朕死在了城上,昀城也不会破。因为有列位臣工在,有城中四万守军在,昀城就在。朕执政十三载,没什么出色之处,只有爱民这一点,朕自诩还做得不错,那就做得有始有终吧。其实,朕就算不上城去,也是时日无多了。那么,何妨用朕这仅剩的几口气,去换两千人以后的几十年。这笔生意,朕不吃亏!” “可是皇上……” 天景打断一人未说完的话,“列位不必担心,朕已经让允炆去齐朝搬救兵去了。只要大家齐心,必能保昀城十日平安,那时贺云阳就能带兵来援,只要他来,城外那十万人又算什么!” 臣子们看到她苍白面容上突然焕发的神采,是因为说到了那个名字。这么多年了,大家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众人心里只觉悲哀,再古板老迈的臣子也没觉得皇上这份隐晦的感情有什么不对! 她微笑,竟然换了对自己的称呼,“天景自幼便顽皮难缠,很多老大人都是知道的。做了这十三年皇帝,更是没少和各位为难较劲斗心思,那都是过去了。在堂上的各位大人都比天景年长,是天景的伯伯叔叔和兄长,各位大度,想必是不会和天景一介小女子计较。天景当了这些年皇帝,也累了,今天就想再做一回小女子,希望各位长辈和兄长能疼惜天景的不易,千万守住昀城,不然天景到了那边,会被父皇和列祖列宗骂的!” 她说着行下礼去,竟是女子对长辈所行的半跪之礼。 臣子们有的在暗暗抹泪,有的赶忙还礼,这时不是谁说了一句,“皇上,臣陪您上城去!” 这句话瞬间引起一片共鸣,所有的臣子,包括平日里最胆怯怕事的也都挺起了胸。这个病弱女子的盈盈一拜,激出了他们骨子里的或多或少的血性。 大渊官员的服色,五品以下是绿色,五品以上是红色。在阴寒如铁的初冬清晨,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一大群着红袍的高品阶官员,就像一大团簇簇跳动的火,伴着皇帝的御辇,向昀城的东城门燃烧过去。 城下的陈氏兄弟愣住了。陈天景真的上城来了已经让他们诧异,更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文武百官居然全跟着上了城来。陈天景还真是有手段啊,怎么能把这些各怀心思的官员一起带到这最危险的地方来。 天景抱紧手炉,努力让自己站稳而不发抖,只是她再也不能像当年对谢午华那样亮起嗓子大声喊话了,她向下看了一眼,果然有很多百姓已经被赶到城下了,他们吓得抖抖索索,哭天喊地。她向身旁的一名虎翼道,“你跟他们说,让他们立刻放了这些百姓。” 虎翼个个内力深厚,声若洪钟,向城下传了皇上的话,在空中激起袅袅回音。 陈勉秋正要吩咐放人,陈勉睿阻止道,“哥哥,你急什么,我们有这两千人质在手里,正好再和陈天景拖一会儿。你没见她穿得有多厚,可见传言不错,我们再和她拖一会儿,这么大风雪,她肯定吃不消的。” 陈勉秋本来就不同意弟弟的做法,现在见到陈天景这个病弱女子真的上城来换百姓的命,已是愧到无地自容。不想弟弟竟然要耍赖反悔,他怒从心头起,顾不得什么兄弟齐心了,厉声吼道,“陈勉睿,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怎么可以言而无信!立刻放人!不然别怪我跟你翻脸!” 被兄长疾言厉色的一吼,陈勉睿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他城府深,明白现在不是兄弟们呕气的时候,自嘲一笑,向身边副将吩咐道,“把百姓全放了。” 方如海在侧一言不发,只看着城上那个女子,心里竟有些惋惜。 天景见百姓们被释放脱险,心里一宽,越发觉得寒冷难熬,身上几乎已经僵了。可她知道,自己既然已经上来了,要么是叛军退去,要么是自己死去,除了这两种情况,自己是不能下城的,不然对守城军的军心将是巨大的损伤。 她吸口气,冷凛的空气入肺,刺得胸口一阵剧痛。然后就有一股腥甜往上涌。 天景使劲压下那股血腥气,正想再对城下叛军说些什么,陈勉秋她比较了解,此人性情敦厚善良,极讲礼仪规矩,若要攻心劝降,就要从他先入手。 正在这时,她看到叛军后阵突然有些乱象,她心中一喜又是一惊,想那肯定是允炆,他没听自己的话去找贺云阳,不知从哪里搬了些兵就赶回来救她,这个傻孩子,他能搬回来多少兵,他这就是回来送死的呀?他死了,大渊以后可怎么办? 她很快就看到了叛军后军乱象的原因,或者说她听到了或是感觉到了,她模糊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天景!” 她恍惚看到一个头颅高高飞起,虽然根本看不清面目,但她知道哪是谁,她大喊,“玄明哥哥!” 很快那些模糊恍惚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一个叛军高挑着一颗头颅策马奔到城下,把那颗头颅向着城上晃了晃,大叫,“允王陈玄明,闯阵被斩!” “玄明哥哥!”天景喊得撕心裂肺,一口血随着喊声呛了出来,她眼前一黑,如果不是身旁的虎翼及时出手拉住她,她就会跌下城去。 一众大臣掩面痛惜不已,这个可怜而又倔强的二皇子,被幽禁多年后,竟以这种惨烈悲壮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丞相李广业指向城下大骂道,“陈勉秋,陈勉睿,你们两个畜。牲,你们不配为陈氏子孙,你们将是大渊的千古罪人!” 陈勉秋满面愧色,几乎抬不起头。方如海始终无言,而陈勉睿一脸无谓,笑得得意,“老丞相此言差矣,我皇叔才是大渊的千古罪人,他的两个儿子不争气,为何不从兄长和我之间选一人传位,为何要把大渊的江山,陈氏的皇位,传给这个来历不明的丫头!” 李广业被他这句话噎住,事实上这件事也是多年来众臣子心中的一个结,这个女皇是极出色的,可她归根结底不姓陈啊! “你,你们杀了玄明哥哥,你们杀了他!放箭,给我放箭!”巨大的痛苦让天景忘记了冷,她哭喊着命令放箭,劈手夺过一个军士的弓就要拉,可她的力气哪能拉得开弓,这一用力,又是一口血呛出,淋漓在洒在弓弦上。 陈天景从未如此痛苦过,玄明死了,她身边最后一个至亲不在了。旁边的这些臣子都在可怜她,城下的那些人都在盼着她死。她不要被可怜她不想死,她现在只想贺云阳! “贺……云阳……”她喃喃地念着。 方如海看见西方的天边闪过一丝幽蓝,那丝幽蓝迅速扩大,像是一方的天空瞬间坠落,罩向下面的一个千人阵。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人喊马嘶,凄烈惨绝得像在地狱中受苦的恶鬼在哀号,叛军中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闭起眼睛,捂住耳朵,不敢看也不忍听。 陈勉秋坐在马上,也同样闭眼捂耳,突然他觉得有人抱住了自己,身体离了马鞍,竟变得轻飘飘地,好像会飞。 他再睁眼时,自己竟然已在城头上了,面对的是陈天景和一众大臣,而自己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人,一个面容漂亮得惊艳的年轻人。 他正在愣怔,面前忽然一阵凛冽,然后是“铛”的一声,那个年轻人道,“天景,不要这样,这个人先不能杀,他是有用的!” 天景拼尽全力颤巍巍向陈勉秋刺出一刀,被贺云阳挡住,刀就落了地,她伏在他怀里大哭,“贺云阳,他杀了玄明哥哥,他们杀了玄明哥哥!” 贺云阳轻抚她的背,心里也难受特别得翻江倒海,他刚过来时就看见了那一幕,那个骑兵挑了玄明的头炫耀,天景痛极吐血。本来那张剑符不该用在哪里的,但他实在怒极痛极,看到那个骑兵归入了那个千人队,就劈出了那一剑,又趁乱掳了陈勉秋上城。现在剑符用掉了,如果他想带着天景平安离开,就要靠这个人质了。 一众大渊的臣子们都被贺云阳神乎其技的剑法惊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李广业向他躬身,道,“睿奉帝此来,不知齐朝的兵马在哪里?” “没有,就我自己来了。”贺云阳觉得天景的身体冷得前所未有,可是现在形势紧迫,他又不能为她渡送真力压制寒气,心里急得如滚油煎熬,根本没有考虑就把实话说了出来。 李广业皱了眉,心想这贺云阳身怀异术,是会凌空飞行的,他的意思莫不是想带着皇上飞走,那昀城怎么办?大渊怎么办?皇上会不会就此和他一走了之? 第三百零七章:绝望之城暨你是陆离的师傅? 李丞相的担心正是贺云阳此时正在打着的主意,大渊于他而言的全部意义,就是一个陈天景。他现在只想带她走,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为她渡送真力,支撑她再活几天。大渊毁不毁亡不亡,或者谁来做皇帝,与他毫无相干。 “天景,你再坚持一下,我这就带你走。”他安慰着她,四下查看地形,御风术施展的刹那他是完全没有防御能力的,因此得找个不会被城下人射冷箭的死角。 “不,贺云阳……我不走,昀城不能破,不能……”天景凭着最后的一点意识紧紧抓住贺云阳,抓住昀城不破的唯一希望。 贺云阳叹息,果然是这样。他在来时就想过了,如果只是带着天景全身而退并非难事,难就难在她极有可能会执着于她的家国而不肯跟他走。要凭他一人退十万兵,实在像痴人说梦。但如果天景执意要让他做痴人,但他也只好尝试着说个梦了。最糟糕的结果也就是和她一起死在城上而已,反正他早就想过要陪她一起去走黄泉路,只是在他的设想中,他和天景要作为夫妻合棺共葬,一起长眠在地下。而不是死在这兵荒马乱的境地里。 但他向来不会拂逆天景的心意。他知道她有多眷爱大渊,喜欢昀城。如果她决定与这座城共存亡,那他也只好陪着。他把陈勉秋带到城上来就是为了这个。 “好的天景,昀城不破,不破啊。”他柔声说着,一边掰开她紧抓着他衣服的冷得刺骨的手,把她交给一名虎翼,吩咐道,“扶好她。” 把天景托付好,他回身一把揪住陈勉秋,拖到了城头的垛口上,大喊道,“城下的人听着,不想他死就立刻后撤十里缴械投降,凌尧帝宽厚,念及尔等都是大渊子民,定不追究。速速后退,否则我就把他从这城上推下去。” 贺云阳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他抓错了人。如果他抓住的是陈勉睿,以之来要挟陈勉秋,肯定就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了。可现在他手中这个人质,偏偏是老好人陈勉秋,城下的那个,却是野心家陈勉睿。 方如海见了贺云阳,尤其是见了他那强悍无匹,力斩千人的一剑,心头惧意远胜于恨意,一时没了主张,凑向陈勉睿轻声道,“祺郡王在他手上,不如我们暂退吧!” 陈勉虽然没甚大本事大智谋,却又一股一不做二不休的冷酷狠决,再加上他素日就与这位兄长合不来,此次不过是要借用那五万人马才勉强忍气吞声的,现在要让他为了那个哥哥后退甚至投降,做梦都不可能啊。他瞬间都没犹豫,就抬手向弓弩手下达命令,“放箭!” 弓弩队的队长愣了,呐呐问道,“殿下,祺王爷可在那人手里呢,如果放箭的话……” 陈勉睿眼里的狠决之色越重,冷声道,“放箭,两个都射!” 那队长暗暗叨念了一声“真狠哪!”就向手下命令,“放箭!” 弓弦的震颤声响成一片,箭如飞蝗直向垛口处的二人扑去。 贺云阳把陈勉秋掳来为质,是因他和陈勉睿真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他想着就算逼陈勉睿投降不太可能,暂退总是可能的。却不成想陈勉睿当真大方,居然就直接把亲哥哥豁出去了。 发现这人质已是弃子,贺云阳放手疾退,撤到天景身边,把青琊舞成一片流光,护住天景不被流箭所伤,至于那可怜的陈勉秋,倾刻就被亲弟弟下令放的箭射成了刺猬,惨叫着坠落城下。 贺云阳逼降失败,一时间也没什么办法。再精妙的计谋也得有实力配合才有效,他现在就一个人,何谈什么实力?他也想过不如他亲自带着城中守军出战,但细思便知不可行,天景曾和他说过,昀城的守军只有两千骑兵,其余的都是步兵。而叛军那边,骑兵起码在六万以上,而且还有三个千人队的强弓手,他若带着昀城四万守军出去,就是送他们去死的。 这时,半昏迷中的天景又恢复了一点意识,她挣开扶着她的虎翼,抓住了他的手,轻唤道,“贺云阳!” 他揽着她安慰道,“你别急,我在想办法呢!” 他蹙着眉望城下看,正好对上陈勉睿向上仰视的冷漠眼神,忽然想到了个极冒险,却能一击奏效的办法,虽然危险,但却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不许去,”天景忽然喃喃地念了一句,更紧地靠着他,“太危险了,他们会放箭的,那么多箭,你只要中一支就再也上不来了。” 贺云阳一怔,不禁又喜又悲。他知道天景从没有对他用过瞳术和读心术,何况以她现在的情形也用不了那些。是她灵慧,又和他太默契,所以能准确猜出他的心思。他的确是想突袭陈勉睿,杀了他,叛军无首,自然溃退。可是就像天景说的,那些箭实在难以遮挡,他杀陈勉睿的一瞬总不能用青琊护身,要是中几支箭,他就算交代在乱军之中了。 “那你说怎么办?你又要守城,又不让我去冒险,哪有这样的两全之事!”他有点急了,恼火于这种技穷和无力感。 “我,我宁愿城破,也不要你死!”她轻声说,紧闭的眼里渗出泪来。 “呵,女皇陛下,原来在下的命比这座王城重要,在下好荣幸。”他有些感动,在她耳边轻笑,“那就跟我走吧,我先带你去安全的地方,然后保证在七天内为你拿回昀城,好不好?” 天景睁开眼,眼里竟有了奇异兴奋的神采,点头笑道,“贺云阳,我跟你走。你一定要拿回昀城,不过不是为我,你直接把它交给允炆好了,我不回来了,我不想做皇帝了,我要做你的妻子,可不可以?贺云阳,我别嫌弃我!” “傻话,我要是嫌弃你,就连我自己一起嫌弃了!”贺云阳为她拢了拢鬓发,在她额上亲了一下,道,“天景,我们走吧!” “你们看,那是什么?”城上的一位大臣忽然大喊起来,众人的注意都被他吸引了,就连天景已经有些模糊的视线,也顺着那人的手指看向东方的天际。 东边的天际,现出了一片火红色的霞光。 此刻的天气彤云密布,风卷雪乱,怎么会有那样明丽的霞光? 风雪天里看到霞光。这反常的气象百年难得一见。于是城上城下的人忘记了现在处于战争状态,一起抬着头呆望。 霞光的面积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绚烂明媚,如锦如虹,向昀城这边蔓延过来。 贺云阳觉得不对,这不该是霞光,这光芒的感觉他有些熟悉,是什么呢? 霞光还在向这边扩展,更难以相信的一幕出现了,凡是霞光所到的天空,风雪立止。 这片霞光就如一匹赤色锦缎,被只无形的手一点点缓缓展开,铺满了昀城方圆数里的大片天空,同时也把十万叛军笼在了这神秘的霞光里,只是那些仰头呆看的人们还不知觉。 风雪完全停了,每个人都被霞光映成了红色。城上是红色的陈天景,红色的贺云阳,红色的群臣和守军;城下是红色的陈勉睿,红色的方如海,红色的叛军人马…… 城上城下的人互望,都觉得这种近似浴血的红不祥,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祥。 贺云阳当机立断,抱紧了天景就要发动御风术。就在这时--天塌了! 说天塌了也许不太确切,应该是那片霞光以塌天之势覆盖下来。只是这天塌得有选择性,这座昀城范围的,霞光还好好地挂在天上,可铁桶般包围昀城的十万叛军全被裹在了如血的艳艳红霞中。 突变发生在刹那间,只有贺云阳醒悟了。原来漫天的红光这不是什么霞光,而是剑光!这剑光的威力完全不可想象的,怕要一剑斩尽十万人了。而且,他知道这一剑出自何人之手了。 刚才贺云阳一剑斩千人,那一千人马的惨叫声就已经凄厉恐怖得如陷梦魇,现在是十万人马在惨叫,其可怕凄绝的程度已经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了,捂住耳朵这样简单的防御对如此强大的声浪来说根本没用,城上的所有人恨不能在一刻耳聋。不少身体差年纪大的大臣直接昏倒,没昏的人也是东倒西歪,满面痛苦之色。 贺云阳在醒悟过来的同时张开了结界抵挡这可怕的声浪。这种防御术消耗真力巨大,他从小学会后就没怎么用过,但眼下必须用一次,天景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刺激了。 天景听不到,但她能看到。城下的庞大军队完全笼在了红光里,那些红色的人和马古怪地扭曲着,就像正在上演一场盛大的皮影戏,那些皮影扭曲着,慢慢消失了。 而城上的人都捂着耳朵,脚步踉跄,脸上的表情痛苦得像正在经历死亡。 “贺云阳,原来你还会结界防御术呀,真了不起。”天景登时明白了自己安然无事的原因,大赞贺云阳。 “过奖过奖!”贺云阳望望城下的人消失地差不多了,就撤去了结界,对天景道,“你师傅真是大手笔!” “什么,我师傅?”天景四顾寻找,“不会吧,翊雪姐姐真的功力大进了吗?精进到这个地步也太夸张了吧?” “我说的不是翊雪姐姐,而是你那个神秘的师傅,给你剑符的那个。把那种剑符的极限效力再扩大一百倍,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结果。” 天景算着剑符极限的一百倍,看看城下已经一片空荡荡的场地,再看看自己头顶依然明艳的霞光。心里忽然有些异样,像是有什么久远模糊的记忆在慢慢醒来,这片霞光,自己曾经是见过的。 被磅礴惨呼声刺激得心胆俱裂,东倒西歪的臣子和冠军们也大多恢复正常。大家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来就又吃了一惊,因为他们他们看到一朵白云正从空中急掠过来,眨眼间就到了近前,原来是个白袍白须的老者,一步踏上了城头,手中有明艳红光闪过,那是一柄剑,灼灼其华,璀璨透明,似乎不是金铁所炼,而是用一块金红色的水晶雕琢而成。 “断虹剑!”天景脱口惊呼,疑惑地打量着那个老者,“你怎么会有断虹剑?你是谁?” “我是谁?”老者反问,手中的剑不经意的一挥,笼在昀城天上的红光就消失了。天气重又阴沉飘雪,寒风凛冽。 老者还剑入鞘。他看着天景,似是笑了一声,深遂的眼里却全无笑意,“我说过的,我们师徒还有第三面之缘,怎么,做了十几年皇帝,就把师傅忘了吗?呵,难为师傅我还记得你,算出了你有劫难,赶来救你。也罢,这一剑就算是为师最后送你的礼物,从此,咱们师徒的情分也就尽了!” 他说着,天景却无动于衷地站着,并没有赶紧给师傅施礼道谢的意思,她还在上下打量老者,眼神越来越疑惑,越来越茫然。她见过两次的师傅不是这样的,那是个中年道人,穿黑衣,冷漠阴郁。但是这个老者,和他手中银鞘的剑,她都是见过的。 老者也在看着她,眼里有一丝莫名而又复杂的意味,“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了吗?” “我想起……”天景扶着头喃喃,身体摇摇欲坠。贺云阳心里泛起一丝不祥,上前扶住了她,喝道,“天景,别胡思乱想的,快跟我走!” “不,你别管我,我要想起来,我必须想起来!”天景推开他的手,身体忽然僵住,她脑中蓦地闪过前生的一个场景:清瑶走在通往轩辕台的山路上,她是要去轩辕台上受刑的,她看到了前面的陆离,他回头看她,却被身旁老者拉住了,那老者白袍白须,面容清癯。他回头看着她,眼里尽是怒意。 “你,你不是我的师傅!”天景失控地大叫,“你是陆离的师傅,你是天玄尊者!这把剑是断虹剑,你刚才这一剑是断虹剑法第十七式‘灵山夕照’。我看到过陆离使这一式,剑招过后,空中就会留下一片夕照般的残红!当年,陆离就是用这一式杀了蛟王孟晔,我记得他说的话‘断虹剑法第十七式‘灵山夕照’,送蛟王入黄泉。’” 贺云阳后退一步,看着那个热切诉说往事的天景,这些往事他都不知道,可是这些往事里都有陆离! 又是陆离! 第三百零八章:只剩下一缕魂了! “呵你还真的记得我那个徒儿还能记得他说过的话”天玄尊长转向她清癯的脸上有怨怼亦有欣慰“你还记得他什么事说说吧那些我这个做师傅不知道的事” “我记得他用‘达摩指’助我打开本体我记得他把青衫送给了刚刚脱离本体的我我记得在瑶池边遇见他他偷了‘清梦饮’出來喝像个馋嘴的孩子我记得他说我的眼睛漂亮他要叫我月瞳我记得他到圣景宫來看了两个月的书我记得他说他把心交给了我让我把自己的心给他我记得他说‘月瞳我们都不要后悔’我记得他带我去看繁星海和浮梦草我记得他告诉我饕梦鳇吃掉的梦都是噩梦我记得他送给我天极暖玉我记得他杀蛟王孟晔我记得他说‘月瞳我不是在乎你是妖’我记得他说‘月瞳我们犯的是情孽情是你和我孽也是你和我’……我还记得我还记得他说他说他后悔了他当我是陌路我还记得陆离他亲手杀了我” 天景泪流满面她对着天玄尊者大喊“陆离他后悔了他当我是陌路他杀了我杀了我” 天玄尊者点点头“是啊陆离杀了你是已经隔了一世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想不通怎么还恨他吗” “我我……”天景哭得哽咽难言“我不知道我恨不恨他我就是忘不了他我记得他的一切他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表情我重活的这一世最想做的事就是忘记陆离是我做不到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天玄尊者看着她痛哭淡漠开口“你告诉了我这许多陆离的事你想不想知道在你死后陆离做了些什么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如果你已经决意忘记他了那……” “我想知道我一直都想知道陆离现在怎样了你告诉我求求你师傅你告诉我吧” “好只是不方便在这里你带我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我把那些你不知道的事都告诉你” 贺云阳已经被天景一连串的“我记得”还有后面更奇怪的“他杀了我”弄得恍惚混乱如陷梦魇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直到看着天景要跟着那个古怪老者走了他恍惚地想她这就要去找陆离吗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他叫着“天景”上前一步去拉她眼看就要碰到她的手了那老者的袖角似是轻拂一下他和天景即将触及的那一寸距离就像突然隔了一堵墙他碰不到她他眼睁睁看她走远了是他的手还伸在哪里不知该怎么收回來 城头上的那些臣子和守军也是目瞪口呆敌军被突然天降的奇迹全部消灭本來是大喜事是他们谁也高兴不起來当然是因为女皇陛下那一番古怪到不思议的话陛下的心上人不是这位睿奉帝贺云阳吗何时又冒出一个陆离來还好像刻骨铭心的样子说了一大通莫名其妙的话后还跟着那个老者走了该不会是着魔了吧另外她把这位睿奉帝丢在这里该怎么办看这位如今的脸色几乎就是想杀人还是少招惹他为妙 于是群臣象征性地向贺云阳拱了拱手就赶忙离了这是非之地城上的守军反正也不用守城了也都偷偷溜走片刻之后城头上只剩下贺云阳一人了 回过神來的贺云阳城上城下看了看真是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是多余了自己他苦笑一声踉跄着脚步也下城去了 天景带着天玄尊者进了隆华殿喝退了殿里所有的宫人关了门道“师傅此处够安静了吧以告诉我陆离的事了吗” 天玄尊者忽然问道“你想不想见见陆离” 天景刚坐下闻言立刻站起“他來了吗或者您以带我回天界去见他” 天玄尊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她“你看陆离就在这里” 这是个淡蓝色半透明的小瓶子瓶里漂浮着一缕白色的东西像实质又似是虚幻之物小瓶子一入手瓶里的东西似是有了感应上下飘浮的幅度大了些 “这是……什么”天景迟疑问道又希望天玄尊者不要回答因为她预感到不会是什么好答案 “这是一个聚魂瓶里面是陆离的一缕魂现在的陆离就只剩下这些了” 这句话似重锤狠狠砸在天景心上血腥气势不挡地涌上來她张开嘴鲜血一口一口涌出脸上泪水滑落滴进她的血里 天玄尊者叹息他曾经恨这女子入骨但现在看她这样也是不忍他伸手拉过她的手腕一探即知她已命在旦夕他注入一线真力在她经脉里天玄尊者的真力何等厉害瞬间就暖遍了天景合身同时止住了因急痛上逆的血气 天景擦了擦嘴角的血紧攥着那个小瓶哭道“怎么会这样陆离为什么会死为什么只剩下这一缕魂” 天玄尊者压下涌进眼里的酸涩淡淡道“刚才你说记得他的每句话有句话你记得陆离对我说过他承诺过你的只要他活着一切你所受的苦厄灾难他必以身相代” “我记得他是这样说过的是……” “是什么”天玄尊者忽然厉喝一声起身指着她怒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你只记得陆离说了绝情的话只记得他亲手杀你你知他的难他的痛他的不得已我问你是他刺你的那一剑痛还是三十六道天雷和十八颗裂魂钉打在你身上痛” “你是说……你是说……陆离其实是在帮我给我一个不痛苦的死法” “岂止是一个不痛苦的死法他刺你一剑的同时用全部的功力把你的魂魄直接送入了投胎的那条路省去了轮回你就不用喝孟婆汤就以保留全部的记忆那个傻孩子他最后的奢望就是你能记得他是是你却恨他” “我沒有恨他”天景也大声地喊把小瓶攥得越紧“我想恨他的是恨不起來这些年我想起他的都是他的好” 天玄尊者叹息“若是这样陆离也不算是用错了心那个孩子他的确完成了对你的承诺一切你所受的苦厄灾难他必以身相代那些该落在你身上的刑罚他统统替你受了双倍地替你受了 “替我受刑……双倍” 天玄尊者终于老泪纵横“是啊双倍就是七十二道天雷和三十六颗裂魂钉天界之中三千年沒有人受到那么重的刑罚了那孩子那孩子受过刑之后就只剩下这一缕魂了” 只剩下一缕魂了天景愣愣看着手中的瓶子那个会说话会微笑会抱她会用剑的陆离就剩下一缕魂了他的心跳呢体温呢温暖的眼神呢喝酒时的孩子气呢 原來陆离不在了早就不在了只剩下一缕魂了 “你为什么要來人间找我”天景忽然问道“陆离是你座下最优秀最出色的弟子却因为我落得如此下场你应该恨我才是你本來也是恨我的对吧你为什么又要收我为徒儿就为了要告诉我陆离的真实心意吗” 天玄尊者低笑一声“我是恨你是我恨你有什么用是陆离那孩子自己入了魔我天玄毕生不求人为了陆离能平安无事我求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力气才把对他的责罚降到最轻他只需在天绝峰面壁百日再服十年苦役就能了结此事是他唉……他在天绝峰面的是什么壁每天所想的只是如何救你任我如何斥骂责打都沒有用最后终于想出那么个笨主意來他曾和我说如果他真的能送你到人间來希望我能收你为徒护你一生平安那个孩子从小就倔强他决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决定毁了他自己也一样做得坚决我怎么拦都沒拦住我收你为徒就是不想他的一缕残魂再为你担心所幸你之前已经拜了个不错的师傅而且你这一生过得很好疼你护你的人不少不用我如何操心不然我经常看着你这个徒弟如何能不想起我那个徒弟至于他对你的真实心意他不让我告诉你的是我想跟你说明白免得你一直误解他的苦心” 天景再看手中的聚魂瓶里面那一缕残魂还在上下飘浮陆离是那么洒脱不羁的性格他最不喜欢规矩和束缚如今被关在这样的小瓶子里他该有多闷啊她真想打碎这瓶子放他出來她总觉得只要放他出來她看到的就还是从前的陆离多少年來念念不忘的记忆中的陆离 天玄尊者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伸手拿回了聚魂瓶叹息道“你看看他也就行了人间的天地灵气有限你若把他留在身边过不了多久就连这一丝魂也沒有了” 天景充满希望地看着他“你有办法能让陆离复原的是不是你是天界第一上仙啊你肯定有办法的” “呵第一上仙又如何不是也沒保住徒儿的命嘛那些不过是虚名罢了我不是有办法而是一定会想办法让陆离复原重生的我这就要走了在走之前我帮你把身上冰璃雾的寒气除去了吧你以后就能好好活着了和那个叫贺云阳的年轻人在一起了” “贺云阳”天景被这一言提醒猛然间想起是啊还有个贺云阳呢他现在能还在城头上呢而且经此一事她该如此跟他解释 既然她一直想着陆离为什么要遇到贺云阳既然遇到了贺云阳为什么又不能忘记陆离这是不是上天对她的另一种惩罚 “师傅我喜欢贺云阳是背叛了陆离吗他的一缕魂知道了会生气吗” 天玄尊者的眼里也有茫然思忖着摇头“陆离不是个心胸窄的孩子他拼了性命送你入世为人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一回他在天绝峰上面壁的最后一晚和我说了好多话都要在说你他说你太怜了生在天界却偏偏是个妖沒有同类处处受到排斥欺负他说师傅啊我有你照顾保护是月瞳却连个肯为她说句话的人都沒有是我带累了她我要最后为她做一件事我想送她到人间去让她做个人从小有父母疼惜长大了有个男子能爱她护她照顾她终生这就是陆离的心意那个贺云阳对她确实很好这正符合了陆离的心意他会为你高兴的” 天玄尊者说着伸指向她眉心点來天景却猛地向后躲闪叫道“我不要你治病我不想活了你只说了陆离的心意是贺云阳的心意呢他的心里只有我我不能给他同样的心这对他不公平我每想陆离一次就是背叛贺云阳一次我已经厌倦了这种一颗心住两个人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吧” 天玄尊者停了手目光悲悯地看着她“真的这样决定吗以你现在的情况靠我刚才渡给你的那丝真力最多再活三天” “三天也就够了不过你能不能……” “我看出了贺云阳也有很深重的固疾你是想让我为他医治”天玄尊者笑笑“这当然也以与我就是举手之劳你应该了解贺云阳他应该是个很骄傲的人吧你认为他会让我为他治病吗” 天景默然贺云阳是什么样的人她当然最了解让陆离的师傅给他治病他能更愿意和陆离的师傅打一架 “你放心吧贺云阳的固疾虽然严重但他的命数和体质都是极强悍的大概还能再撑上五、六年那时候你的另一位师傅应该就能拿到回天丹來救他了不过前提是他自己想活下去你觉得如果你死了贺云阳会继续活着吗” “会的只有让他不再喜欢我只要让他挣出我这层魔障贺云阳就能重生的”天景面容郑重“就像陆离用他的死换我重生我也会在死前让贺云阳重生的” “那就这样吧”天玄尊者一甩袍袖转身就走天景忽然想起一事起身叫道“师傅你等等我以再提最后一个请求吗” “以你说吧” “在齐朝东南有一座荒山那山上有个被玄冰封印的山洞洞里困着一只千年的猫妖他叫苍峦请您救他出來” 天玄尊者转身眼里有些怒意口气有些冷“你亦知我是天界第一的上仙你居然让我去救一只妖是要让我用断虹剑溶开玄冰救那猫妖出來断虹剑是斩妖之剑” “既能斩妖就能救妖师傅翊雪姐姐为了救苍峦已经努力了五百年他们俩人情深意重不离不弃师傅请您做做好事别让他们再过五百年才能再次携手” 天景俯身深深地拜下去恳切道“师傅请您成全” 第三百零九章:决裂暨死令 天玄尊长走了,隆华殿里只留下天景自己。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陆离就在她掌心里捧着呢。重生以来,她第一次看到他,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如今的陆离,就剩下一缕魂了。 天景伏在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轻声地唤,“陆离!” 她的声音大了一些,“陆离!” 她坐直了身体,看着前方,声音更大一些,“陆离!” 她起身,在隆华殿里走来走去,边走边叫,声音越来越大,“陆离!陆离!陆离!” 她在为陆离招魂,她记得小时候曾经在古代榆村里看到过这样的招魂仪式。逝者的亲人要在房前屋后不停地走,边走边呼唤逝者的名字,就能唤得逝者回家。 但是她忘记了,为亲人招魂的时间都不能迟于头七之前。她这一场招魂晚了三十多年,这里也不是陆离的家,而且,陆离已经没有三魂七魄可以唤回,他只余下了那一丝残魂,被封在聚魂瓶中。这一场招魂,必然是要失败的。 可是天景不管,她一直走一直唤。后来她走不动了,瘫坐在地上,向着隆华殿高高的屋顶大喊,“陆离!陆离!陆离……” 这时已是深夜,有个人就站在隆华殿外,静静站着,静静听着,听他心爱的女人正在喊另一个人的名字,已不知喊了多少遍,喊得声音嘶哑,声声泣血。 她每喊一声,就是在他心上狠狠扎下一根刺,痛得麻木。 终于,隆华殿里,寂静无声。 天景醒来时,觉得身上有些暖。这温暖的感觉她太熟悉了,她睁眼,自己果然是在贺云阳的怀里,双手被他握着,丝丝缕缕地暖意正从腕脉流向全身。 她不想动。她真是贪恋这温暖,这温暖他给了她二十年,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贺云阳脸色倦怠阴郁,但没有怒气,他开口,声音沉沉,带着无奈的隐忍,“天景,我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在意,我只问,你还愿不愿意跟我走?” 这句话的诱。惑太大了,既然贺云阳不在意,那就跟他走吧,做他的妻,再享受三天的温暖,然后死在他怀里,她这一生就结束了。 可是不能这么自私啊,贺云阳是她此生最对不起的人,她欠他太多,还不了他了,她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给他自由,助他重生,就像陆离当年助她重生那样。 她摇头,用力挣开他的怀抱,摇晃着站起,坐在椅子上,冷冷道,“我不会跟你走的。你不想听,我也要把所有的事情给你解释清楚。” 贺云阳的眼神黯淡,他点头,“好,你说!” 于是天景开始讲她的前世,“我本是天界瑶池里的一株净月莲……” 那一段记忆她已经很久没有细细回想了,但今天说起来居然清晰如昨,她经历过的每个人,都没有一点模糊。当然,关于陆离的部分更加清楚。 她告诉贺云阳清瑶和陆离的全部过往,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包括本体初开时,她如婴儿般和陆离“赤诚”相见,还是穿了他的青衫遮体。包括她和陆离在繁星海边的亲吻,还包括她依在陆离怀中,让他抱着她,一剑斩蛟王。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清瑶和陆离亲密的细节,详细描述了会让贺云阳嫉妒羞恼的每件事,她终于说完了,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贺云阳,等待他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可是贺云阳没有发怒,他怔怔看着她,似是在思索;她也看着他,琢磨着他怎么还不生气?贺云阳可不是没有嫉妒心的人,上一次她只在玄思井边坐了两个时辰,他就生了她五个月的气。这次她交代了全部的事情,贺云阳怎么会这么平静? “这些事于你无关!”贺云阳开口的第一句话让她惊诧,“那是你的前世,和现在的你没有关系。现在你是陈天景,你在十四岁时遇到了我,陈天景只认识贺云阳,是不是?你为什么要抱着前生的记忆不放。跟我走吧天景,我们一起去过现在的日子。” “现在的日子?现在的日子!”天景默念着这五个字,恍然如醍醐灌顶。是啊,现在她是陈天景,现在的日子,是陈天景和贺云阳的日子。她向来自诩聪明,可是用了三十四年都没想通这个道理,她不肯放过自己,她和前世苦苦纠缠。 原来生命是要活在现在的,日子是要过在今天的。 贺云阳点化了她,可这点化来得太晚了,如果她在昨天想通,她就不会拒绝天玄妙尊长的治疗。可是她当时没想通,她断送了自己的生路,断送了她和贺云阳的未来。现在她的日子一共只剩三天了。 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她已经明白了这最简单又最重要的道理,她可以死了。她会记住这个道理去走轮回路,来生,她不过再用昨天的错过为难今天。 但是,在死之前,她要给贺云阳自由。 她看着贺云阳冷笑,“你还不明白吗?无论前世今生,我喜欢的人只是陆离,我和你在一起,只为了你的背影像陆离这一点。贺云阳,如果你的脸也长得像陆离,我也许早就嫁给你了,可惜啊,你除了背影,再没什么像陆离之处了。”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贺云阳猛地一震,蹙紧了眉头,眼里尽是疑惑,“天景,我不信,我们相处二十年了,就算开始你只把我当作陆离的影子,可是后来,你不是了。后来,我在你眼里就是贺云阳,你是真的喜欢我,是不是?” 天景差点落泪,她想说就是这样,贺云阳,我已经有很长很长时间不觉得你的背影像陆离了,你不是他的影子,你就是贺云阳。我此生唯一的爱人贺云阳。 可是她笑得更冷,“贺云阳,世上大概不会再有人比你更会自作多情了,我若是真的喜欢你,为什么在玄思井里看到的不是你?如果你能有什么地方比陆离强,我也许会放一些心思在你身上,可是你半点也比不上他。陆离杀蛟王孟晔,他抱着我,只用一半的力量,只挥一剑,就取了孟晔的性命。而你杀那条墨蛊之王时,几乎把命都拼上了,要不是我去救你,你大概都没有今天。还有,昨天在城头上,你又无能又可笑,除了带着我逃走你还会什么?如果是陆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了昀城之围。你只不过是空长了副漂亮皮囊的绣花枕头而已,你自己说,我凭什么喜欢你?” 贺云阳在发抖,天景的话结结实实打在了他的痛处。昨天看到了天玄尊长的惊天一剑,又知道了此人原来就是陆离的师傅之后,贺云阳就在想陆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就在暗自纠结自己一定是完全比不上这个素未谋面的竞争对手。 他自己琢磨纠结也就罢了,现在被天景直接说出,被他至爱的女人用这么冰冷,这么不屑的嘲讽口气说出。每句话都像一记耳光,重重抽在他脸上,抽得他痛极愧极,无地自容。 天景的眼睛还在冷冷盯着他,似是在笑。贺云阳觉得总得为自己说些什么,他虚弱地开口,“天景,你这样比较不公平,我是凡人,陆离是神仙,我怎么可能比得上他。” “呵,你既然知道比不上陆离,还在痴望些什么!如果不是你的背影像陆离,我根本就懒得看你一眼。不过这二十年只看一个背影,似是而非的,我也累了,你走吧,从此我们没有关系了!” “二十年……似是而非……”贺云阳喃喃念着她的话,忽然大吼道,“陈天景,你也知道已经二十年了!我喜欢了你二十年,对我来说没有人比你重要,包括我自己!我这么深重的用心就换来你的似是而非吗?我二十年来全心全意的对你好,你就这么伤我!陈天景,你前世是无心的妖,今生是冷血的人……罢了,过去的二十年我不后悔,但是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认识你!” 贺云阳说罢,转身就走,但随后又回了身,对天景厉喝道,“把我母亲给你的凤头银钗还给我!“天景一怔,那根银钗是贺云阳的母亲给自己的信物,她给了自己那根银钗,就是承认了自己是她的儿媳。她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承认她和贺云阳恋情的长辈。那根钗子对她的意义何等重大。 “快还给我!贺云阳又是一声厉喝。天景不敢抬头看他,怕让他看到她眼里的痛楚和不舍,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抽屉,取了银钗,递给他。 他接了钗子在手,却一眼不看,眼睛只盯着她,声音平静但冷凛如冰,“陈天景你记着,从此刻起,你我,恩,断,义,绝!” 他一字一顿重重说完这四字,松手,叮叮铛铛一阵脆响,银钗断作四截落地。 贺云阳走了很久,天景还呆呆站着,看着地上的断钗,想着她和贺云阳的恩断义绝。这是她想要的结果呀,贺云阳从此自由了,他再也不用担心陈天景还能活多久,他也不用在她死后亲手了断自己的生命和她同赴黄泉路。他们恩断义绝了,贺云阳就可以好好活下去。 天景觉得胸口剧痛,又有血腥气翻上来,是她的心碎了吗?她现在真的体会到了,当初陆离对她说他后悔了,他当她是陌路时是如何的痛,他是在以心为祭助她重生,就像她以心为祭助贺云阳重生一样。 当时她不知道陆离心痛,现在她的心痛,她明白了。 “皇上,皇上!”一个宫女慌张惊喜地跑过来,被她的惨白脸色吓住了,急问道,“皇上,您怎么了?” “没有什么,有些冷而已!”天景裹紧衣服,颤巍巍回到桌边坐下,吩咐道,“你快去叫人进来生暖炉,对了,你刚才有什么话要说吗?” “哦,奴婢是来告诉皇上,允炆殿下回来了。他没去齐朝,他才走到孟州,就听到了昀城之围已解的消息,他就回来了。他现在正跟李大人他们说话呢,吩咐奴婢来告诉皇上,让您别为他担心了,他一会儿就过来向您请安!” “哦,他没去齐朝很好,以后再也不用去了,不用去了!”天景扶着似有千斤重的头,闭眼喃喃,“你快去叫人进来生暖炉,朕累得很,朕想睡一会儿。” 当晚,天景口述了传位诏书,然后即陷入昏迷,御医院的太医挨个为她诊脉,挨个摇头,诊断结果倒是一致,“皇上的大限可能就在这两天了!” 这是贺云阳只身赶去救援昀城的第二日午时,贺云祥已经集结完毕了十五万的人马,决定如果哥哥到晚上还不回来,他就要率军出征打到昀城去给哥哥和嫂子报仇。 集结好军队,他就回府去安顿清和跟两个孩子,经过御书房时,他习惯性地进去看看,却看到了一个奇迹,哥哥正坐在书桌后,正在翻看一份折子! 贺云祥揉了揉眼睛再看,果然不是自己眼花,哥哥真的好端端坐在那里呢!他冲进来,兴奋地大喊了一声,“哥哥,你回来了?” 贺云阳抬头,皱眉道,“回来了,你喊这么大声做什么!我说你这两天看折子了吗?怎么在桌上堆成山了。” 贺云祥又欢喜又不好意思地笑,“我这两天是没看折子也没上朝,我还以为哥哥你再也回不来了,刚把军队集合好,准备去给你和嫂子报仇。哥哥,你把昀城的围解了吗?” “嗯,昀城的围已经解了。”贺云阳合上手中的一份折子,打开另一份,漫不经心地说,“云祥,以后不要再叫什么嫂子了,我和陈天景,从今以后谁也不认识谁!” 可怜的孩子贺云祥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哥哥和嫂子可真是古怪呀,大军围城的危局之下,他们居然还有心思吵架,还吵到谁也不认识谁的地步! 他想了又想,还是壮着胆子问道,“你和嫂子吵架了吗?” 贺云阳又抬起头来,认真道,“不是吵架,不是分手,而是决裂!” 贺云祥被这个词吓到了,呐呐道,“为什么呀?” 贺云阳嘴角挑起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因此我今天早上才知道,我爱了二十年的女人,原来根本不爱我!” 他笑着问弟弟,“怎么样,这个原因有趣吧?” 贺云祥当然不觉得这原因有趣好笑,他当然也不认为哥哥的笑是无所谓。他从小跟着哥哥长大,对他的脾气非常了解,哥哥是个能把心事和情绪藏得很深的人,所有的难过痛苦,失落愤怒,如果只在一般的程度,他绝不会表现出来;如果他的情绪已经能从言行看出来了,说明程度已相当严重;如果处于这种情绪中,哥哥反而在笑的话,那就代表事情已经严重到无可挽回了。 贺云祥觉得自己的智慧和理解力严重不够用,前天哥哥和嫂子还深情得生死相许,怎么一天后就决裂到互不相识,人的感情怎么可能如此迅速就天翻地覆的大逆转呢?哥哥说嫂子二十年来从未爱过他,这话应该只是气话,嫂子对哥哥的好,这些年来他也是看在了眼里的。对一个人好,却不喜欢这个人,这事可能吗?而且,就算嫂子当真从来不喜欢哥哥,以哥哥的聪明敏锐,至于要二十年才能发现吗? 贺云祥满心疑惑,但没胆量也不忍再详加追问,他也不知该如何和哥哥答话,只得吱唔一句“哥哥你累了早点休息吧,这些折子我晚上来看。”就退出了御书房。 回到府中,清和正在屋里打转呢。昨天早上听到昀城被围的消息,她当然是心急如焚,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看到贺云祥回来,忙迎上来问有没有昀城方面的消息。听丈夫说哥哥已经回来了,昀城之围已解,她自是极高兴的,一颗心总算归了位。但还没来得及疑惑贺云阳本事再大,也不太可能只身化解十万人马围城之困,贺云祥就向她通报了贺云阳和天景决裂的消息。 夫妻二人交换疑惑的眼神,然后讨论怎 第三百一十章:太子府里的不速之客 这天傍晚,一辆毫不起眼的普通马车,从皇宫的方向转上了宁荣街,驶向了位于宁荣街尽头,朔越城东南方的太子府。 远远看到这样一辆马车辚辚驶来,太子府门前守卫的几个御林军互换眼色,尽是疑惑。这家辆车明显就是冲太子府来的,车里的会是什么人? 太子府里幽禁着的那位贺云海可是身份特殊,说不清他到底是庶人还是皇族。先皇废他为庶人,当今的皇上却仍把他当皇族相待。一个囚徒,竟享受着王爷般的待遇。平时也没少有马车往这里来,都是往府里送东西的,再有就是给贺云海看病的太医。但这辆马车着实眼生的很,以前似是没有见过。 几人正疑惑地低声谈论,那辆普通的黑色马车已驶到了府门前,车夫一声吆喝,两匹拉车健马停下,车上跳下来一个人,是个小内侍,也是这几人没见过的生面孔。内侍下了车,反身掀起了车帘,然后,又有一人走下了马车。几个守门军一惊,立刻齐齐跪下,齐呼皇上! 贺云阳挥手让他们起身,仰头看了看门楣上的匾额,漆黑底色上,“太子府邸”四个金字的金漆已经脱落了大半,透出一种颓败的气息,贺云阳脸上有冷笑一闪而逝,淡淡道,“开门!” 贺云海正在屋里和两位侍妾吃晚饭,听到门开的动静,三人停了筷子惊疑互看,贺云海心里暗叫不好。送东西的人前几天刚来过,这几天自己身体还好,没有叫太医,那就肯定是贺云祥那小子又来气他了。 贺云祥每隔一段日子都来“探望”他。真的也就是“探望”,斯文安静地坐一回儿,喝一盏茶,说几句家常话。只是那家常话的内容常常气得贺云海头痛胸闷。贺云祥每句话必然离不开他那位神通广大的哥哥。哥哥打下了宁朝。哥哥打下了恢朝。哥哥已经把齐朝的国土扩大三倍了。哥哥最近得了一种奇药,对火龙鞭伤的止痛效果特别好,银叶汤就不用了,哥哥说了,今年的银柯叶都给你…… 贺云海知道人在矮檐下不低头就得碰头的道理。只能老老实实听着,不得不开口时说上两句凑趣的话。他知道贺云祥就是来挑事找茬的,他如果敢对贺云阳显出半点不恭,这位皇太弟立刻就能治他个对上不敬的罪名,现在的贺云祥再不是过去那个可怜兮兮的残疾孩子了,他动动手指就能把自己整得半死。 贺云海也听他身边的宫人闲谈时说起过,皇上下过严令,一定要善待贺云海。他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触,过去他欺负老三的时候,可是半点恻隐之心也没有。如果现在老三想要报复,都不用亲自动手,只要装聋作哑,恨他入骨的贺云祥就能把他生吞活剥了。可也就是这个老三,在八年前的一夜之间,把他从太子变成了庶人,坐上了本该属于他的皇位。然后又回过头来假惺惺地可怜他,给他一些所谓的保护和照顾,以此来显示大度,邀买人心。 贺云海叹口气,想这些做什么呀,还是先把贺云祥对付过去才是要紧。他搁下筷子,起身到院儿去,边走边打点起精神,准备应付皇太弟的又一次探望。 贺云海到了院里,正看见那个刚刚进来的人。他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硬了脚步,怔怔看着这个人。八年没见了,自己已是年近半百,老得皱纹满面两鬓斑白,算算这个人也是将近四十的年纪了,却怎么还是一张十八岁时的脸,漂亮得不像话。 “老三!”贺云海脱口而出得还是旧日称呼。 “放肆!”贺云阳身旁的小内侍一声叱喝,“贺云海,还不跪下见驾!” “不必!”贺云阳阻止道,“让他自便好了,你放下东西就出去吧!” 小内侍狠瞪了贺云海一眼,把怀里抱着的一个口袋放在旁边的茶桌上,就躬身出去了。 院里只有两个人默默相对站着。贺云海在纠结,到底要不要跪下行君臣之礼呢?他这个人其实也没什么骨气,但是要他给这个从小就欺负惯了的老三下跪,他的膝盖有点发僵,不容易弯下去。 贺云阳也在纠结,他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开口唤道,“大哥,你还好吧!” 贺云海刚回了魂,被这一声称呼又弄愣了。他和贺云阳同生在贺家,却无半点兄弟情分,自己一直叫他“老三”,他一直叫自己“太子殿下”,从没有对彼此用过有些亲情意味的称呼。过去他被自己欺负得时时有性命之忧,也没有主动向他示好,求饶妥协。今天,他都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了,自己的性命都在他手里,他怎么反而向自己低了头,纡尊降贵地到这里来,还叫得这么亲热,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哥,我给你带了一些治火龙鞭伤的药来,”贺云阳来到桌边,打开口袋让贺云海看里面鲜艳欲滴的红色果实。“这是龙血珠果,止痛的效力最好,每次火龙鞭伤发作时,取几颗泡水,喝了就不痛了。” 贺云海体质差,每个月都要被火龙鞭伤折磨得死去活来好几次。但他只是往袋子里随便扫了一眼,眼睛就又回到了贺云阳身上。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可贺云阳要向自己求什么呢?自己一个阶下囚,有什么东西能让一国之君低声下气地来求呢? “老三,”贺云海还是这样叫他,“你要什么?” 贺云阳微怔,嘴角抿出一丝笑来,“大哥,看来这么年你也没白过,变得聪明了些。我确实是来向你要一样东西的,那样东西只要你给我,不但这些龙血珠果是你的,我还会给你自由,赐你王爵的地位,你看怎样?” 贺云海真的不再是当年那个浅薄愚蠢的太子了,这么大的好处摆在面前,他脸上还是不动声色,淡淡道,“你说,你要什么?” 云阳沉吟了一下,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宫里曾来过一个道士,他给过你一颗药丸。” 贺云海皱着眉,回忆了好一会儿,笑道,“是的。的确是有过一个道士来向父皇要钱修道观,父亲给了他三百两黄金,他很高兴,就给了我们几个一人一样东西。嗯,确是给了我一颗药丸,淡绿色的,那香气很好闻。给了云涛一把锋利的匕首,给了云祥一道很灵验的符。嘿嘿,老三,好像什么都没给你啊!” 贺云阳不动声色地点头,“不错,什么都没给我!那颗药丸还在吗?” “你要那个?”贺云海眼色疑惑地上下打量他,迟疑道,“在的!” 贺云阳眼里划过的光似喜似悲,他把那个袋子推到贺云海面前,“把那颗药给我,这些龙血珠果都是你的,明天我就下旨放你出来,给你封王封地。” “你要那颗药做什么?”贺云海问。 “不关你事,这只是一场交易而已。” “可我答应和你做交易了吗?”贺云海笑得很诡,“老三,我真的很好奇,那颗药丸到底有什么神效,让你不惜对我低声下气,而且还许给这么多好处。既然你不告诉我,那我猜一猜啊。嗯,顺理成章地想,那颗药应该能彻底治好火龙鞭伤,对不对?” 贺云阳不言不语,不置可否。 贺云海继续自说自话,“那颗药或许有这个神效,但你不是为自已求的。你何等骄傲,岂会为了自己的命来求我。莫非,是贺云祥出了什么事等着这颗药救命?也不对啊,五天前,他还带着他那一双儿女从我门前经过,出城打猎去了,那欢声笑语的,分明就是在向我炫耀。不会这几天工夫就要死了吧?” 贺云阳还是不说话,抬头看着天边越来越深重的暮色。 贺云海转了转眼珠,继续死盯着他看,好像贺云阳身上写着这个疑问的真相。 突然,他重重一拍手,叫道,“对了,是陈天景,是陈天景快要死了,对不对?” 贺云阳猛地回头,喝道,“不许你叫她的名字!” 他眼里的杀机让贺云海后退一步。他定了定神,干笑道,“老三,你果然痴情,居然会为了她来向我求药。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那颗药丸?如果你真的想要,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上,这笔交易我就和你做,不过你开出的条件不行,既是你求我,就得由我来开条件。” “好,你说,你要什么?” 贺云海犹豫着,他也觉得自己要提的条件有点痴人说梦。要是一句话真的惹恼了贺云阳,那个后果,可能会害死全家人的,要不要赌一把呢? 贺云海从少年时就好赌,而且赌运不错,赢多输少。赌徒胆子都大且敢于冒险,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出,“老三,我要你的命,和皇位。” 贺云阳无言,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竟然笑了,“我来的时候,就估计你会这样张狂,提这么不知好歹的要求。贺云海,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你的命现在就在我手里,我是看在你姓贺的份上来和你商量,如果我杀了你,自己去拿那颗药也不是不可以,你说呢?” 贺云海口中发苦,也觉得自己太莽撞,面前的人毕竟不是当年的老三了,他是齐朝的皇帝,岂能受自己这个阶下囚的要挟。 但凡事都有惯性,贺云海的惯性就是在贺云阳面前嚣张,不管贺云阳是老三还是皇帝。他咽下一口苦水,强笑道,“不错,你可以杀了我。但是我知道你不会。老三,你要杀我早就杀了。如果你不想和我交易,派个人来就向我强行索取,或者干脆抄家细找,怎么样都可以。可你偏偏自己来了,还好声好气地跟我商量。就说明你不会杀我。老三,我敢打赌你不会杀你,我听说了,你为帝的这八年,对父皇是很好的。你连父皇都能宽容,何况是对我。” 贺云海在桌边坐下,翻弄着袋子里的殷艳果实,笑道,“这只是交易嘛,买卖不成人情在,你不愿意可以走。或者你现在就可以拔剑杀了我,然后自己去找想要的东西。不过我敢保证你找不到!” 他听到贺云阳的呼吸有些重,这是他在极力压抑怒气,贺云海的心跳也有些快,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这么笃定,他提出的这两个条件,当然是他日思夜想的好事,杀了老三,重得皇位,他无数次的梦到过,从梦里笑醒后又难过得想哭。他本来以为这两个愿望永远都只能是梦了,可是今天他有了个机会,他手里攥着那颗不知名的药丸,就等于攥住了陈天景的命,而攥住陈天景的命,是不是就等于攥住了老三的命呢?他想试试。 贺云阳在抉择。如果贺云海真是他的兄长,他会立刻杀了他,然后抄了这座太子府,挖地三尺地找,不信找不到。可他不姓贺,他没有权利杀贺云海。 如果他能下得了狠心再也不管陈天景,他会立刻拂袖而去,让贺云海这个痴人说梦去吧。可若是他能下得了不管陈天景的狠心,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贺云海好整以暇地坐着,贺云阳站在他面前做着最后的抉择。如果现在有人进来看到这一幕,一定会以为是自己眼花。 贺云阳觉得自己真是贱真是没出息,似乎没有了陈天景就真的没有了生趣,皇位,霸业,都不再有吸引他的力量。陈天景向他讲述她的前生时怎么没有讲到他?她的前生里一定有他的,他一定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或者欠了她很多,不然这辈子怎么会对她这么死心塌地,这么贱这么没出息! “行!你的条件我答应。不过齐朝的江山不能都给你,我会把齐朝分成南北两部分,你和云祥各占一半。就是这样,你答应就这样办,不答应,那药丸你就自己留着吧!” 贺云海一惊,再略一沉吟就点了头,“就这样吧。不过老三,你可真行啊,齐朝的江山竟在你手里分了家。” “呵,现在的齐朝版图,有七成的土地是我打下的,我为何分不得!”贺云阳傲然一笑向他伸手,“把药拿来,我要试过真的有用,才会办到你的两个条件!” 第三百一十一章:二十年暖不化的冰 大渊皇宫里正在准备凌尧帝的后事。 整套的孝衣已经发到了每个宫女内侍的手里,灵幡,纸花,纸钱之类正在赶制。宫人们已经在往一些冷清房间的家具上蒙白布了。帝王离世,山河同悲,宫里每一处都必须全是白色,要是有遗漏,负责这一片的人是要挨板子的。 皇上已经是彻底没生机了,昨夜三更时她醒过一次,可是她的眼睛失明了,她醒来时眼神茫然地打量四周,向扶着她,给她喂水的宫女问道,“天这么黑,你怎么不点灯呢?” 宫女惊愕得几乎失手摔了茶盏。因为当时隆华殿里灯火通明,大臣、太医、宫人,还有允炆,把那么广大的隆华殿都挤满了。可皇上看不见灯也看不见人。这个从前目光犀利,连人心都能看透的女皇,如今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喝了两口水,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就再次陷入了昏迷,只有扶着她的宫女莺儿听到了那声呼唤,“贺云阳……” 五更时分,一个太医上前为她诊脉,脉搏几乎已探不到了,只是鼻端还有一丝微弱断续的气息,而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成了一块寒冰,连心脉都已冻结。 太医摇了摇头,看了看允炆阴云密布的脸,小心翼翼地道,“大概就在天亮了!” 允炆低了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大臣们看出他是在极力忍泪,交换了下眼色达成共识,一起向允炆说道,“臣等在院子里等着,殿下再陪陪皇上吧!” 允炆“嗯”了一声,众人刚要撤,隆华殿的门突然开了,一个人从门外大步走进,命令道,“你们都出去!” 没人动,满殿的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个擅自闯入,还发号施令的人,不明白齐朝皇帝在这时候突然闯来,意欲何为。 允炆昨天回来以后就听了众大臣转述昀城之围被解的全过程,和睿奉帝可能已经和皇上决裂的消息,倒不是这群大臣热衷于议论八卦是非,而实在是此事重大。这些年齐朝和大渊和平共处,关系亲密,这种两国之间关系的维系也许只因两位国君感情笃好,现在二人决裂反目,很难说睿奉帝会不会撕毁盟约,提兵来攻。还是得早做打算和准备。 但大家都没想到,这位昨天早晨羞愤而去的睿奉帝,竟会在此时突然而来,看他那冰封一般的脸色就知来者不善,莫不是想来想去气不过,还要再来和女皇理论清算? 贺云阳见没人有离开的意思,他也不在意,径直向床帐走来。允炆急了,跳起身喝了一声,“不许碰我姑姑。”一掌向贺云阳肩上拍去。 贺云阳沉肩避开他这一掌,反手一指点向允炆的臂弯,脚步却不停,左手已经拂上了床前帷帐。 允炆怒吼道,“我姑姑快要死了,你干什么!”他今天一直在姑姑床前守着,身边没有佩剑,但此时也顾不得了,合身扑过去,拼了命和贺云阳缠斗。 两人拳来掌往地过了数招,允炆已经完全相信了姑姑告诉他的话:齐朝皇帝贺云阳,就是教了你十几年武功的师傅。 他二人的武功路数都是一样,但贺云阳深厚的真力,却是允炆望尘莫及的。 又斗了几招,允炆忽然退开,俯身跪下,叫道,“师傅!” 贺云阳停了手,微微一怔,冷笑道,“你小子倒也聪明。” “姑姑先前就告诉我了。前日叛军围城,姑姑让我去齐朝求援,她就告诉我,您就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悉心教导我的师傅。” “呵,”贺云阳笑了一声。床前帷帐已掀开了一半,他看着那个一动不动,不知生死的女人,咬牙恨着,心里疼着,开口缓缓问道,“你姑姑还活着吗?” 允炆向前挪了一步,抓住他的袖子恳求道,“师傅,姑姑她已经不行了。我不知道您和姑姑之间到底是怎么样的,但如果是姑姑做错了事,对不起您,请您不要为难姑姑,您就让她安生地去吧!您心里有气就对我发,徒弟任您打骂,就是您想杀了我都可以,只求您千万别为难姑姑。” 贺云阳脸上的寒意褪了一些,喝道,“你起来!你想什么呢,难道我贺云阳是如此不堪之人,会和一个命在旦夕的女人为难。我是来救她的。” 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个锦盒,“我带了能救她的药来,你若还想让你姑姑活着,就带着那些人都出去,若不信我,我立刻就走,你等到早晨给你姑姑出殡吧!” 允炆沉吟了一下,点头道,“师傅,我信你!” 说完这句,他再不多言,转身向殿门走去,沉声命令,“都出来,一个人不许留!” 最后一个人退出时带上了殿门。隆华殿里就只有他和她了。贺云阳上前一步,靠在了床头,把天景拉起来揽在了怀里。这是他重复过多少次的动作,但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天景的身体似已完全冻结成冰,冰冷僵硬。连胸口都是冰冷的,气息已微弱得像幻觉。就像一具被冰冻了好几天的尸体。 贺云阳取出回天丹,小心地掰开,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捏开她的下颔,放一小块在她口中,再灌下一口茶。 一柱香的工夫,他已把整颗回天丹都送入了她腹中。然后他抱紧她,抱住她的双手,把真力渡入她休内,助药性化开。 天景的身体真冷啊,他也止不住地发抖。忽然就想起有一天她说过的话。 “贺云阳,想想你这一辈子也太亏了。别的男人都是温香软玉抱满怀,你就抱着我这块冰,又冷又硬的,有什么意思?”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有意思啊!这就像是一个挑战,如果能把你这块冰暖化了,那我的本事可就大了。天景,我就不信暖不化你这决冰。” 想起那些往事,就触动了心上那些被她撕开的伤,贺云阳痛得颤栗,下意识把她抱得更紧。就算再冷,起码此刻,这个女人他怀里,最后一次在他怀里! 贺云阳闭上眼睛,终于落泪。他的泪流在天景的脸颊上,就像她也在流泪。她流着他的泪!贺云阳在为他的失败流泪,他用了二十年温暖这个怕冷的女人,恨不得把自己的体温全部给她,却终于暖不化她。他暖了她二十年,却原来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影子! 这颗药果然是回天丹。半个时辰后,天景身上有了温度,心跳清晰,呼吸平稳,脉搏和缓稳定。 她活了,以后她都可以活着了,好好地想着她的陆离,不会再有影子来打扰她。 他起身扶她躺下,真想再亲她一下,可他忍住了,没出息也要有个限度,总得给自己留点尊严。 贺云阳出了隆华殿,那些人都站在院里,充满希望地看着他。他点了点头。忽然厉声说道,“你们记着,陈天景醒来,你们就跟她说,是那天解了昀城之围的老者回来救了她。不许提到我。要是谁告诉了她真相,她再去纠缠我--” 贺云阳冷笑,面目阴寒,“若是那样,我必撕毁两国友好的盟约,亲自领兵来伐大渊。而且,我会让大渊成为袤合洲灭亡最惨的一国,我将攻一州屠一州,打一城杀一城!我要把她最珍惜的大渊,一寸寸焚为焦土!” 他大笑着越过一众目瞪口呆之人,洒脱而去,最后一句话是: “我和陈天景,从此恩断义绝。” 贺云阳走后,一群被他的凶狠威胁吓住的人急急地回到隆华殿。发现皇上的情况果然好了很多,贺云阳来之前,她的脸上好像都凝着霜,现在那层霜似是化了,肤色也不再是渗着寒意的铁青,而转成了比较正常的苍白。呼吸有些微弱,但还算平稳。 御医院的首席太医章太医伸手探上了女皇的腕脉,脸上瞬间有了喜色,女皇的手腕居然是温暖的,体温正常,再仔细诊脉,这个年近七旬的老头子欢喜得几乎想跳起来大叫,她经脉里的寒气居然丝毫也无。 陈天景八岁入宫,太医们就开始为这孩子体内的古怪寒气头疼。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病症,也就无从谈起什么治疗经验,除了祛寒温补的方子也没有别的手段。为此没少被视天景公主如至宝的先皇叱责惩罚。治疗天景公主畏寒症的过程,说起来就是一部太医们的辛酸血泪史。后来天景公主做了皇帝,她倒是有自知,从没为自己的身体状况抱怨过太医,反而常常安慰他们,但身为太医,治不好皇上的病,稍有点责任感的都难免自责,总之陈天景从公主到皇帝,都是整个御医院的重大心病。 如今,这块重大心病居然有了如此神奇的转机,简直难以置信。 章太医诊过脉之后是王太医、刘太医、秦太医、彭太医、赵太医……他们排队过来给皇上诊脉,这几位都是从天景入宫后就一直为她诊治的资深太医,他们知道挨个诊脉实在多余,但谁也不想错过这见证奇迹的时刻。 太医们心思简单,只要皇上的病好了,那就万事大吉。可臣子们和允炆却想得更多。如果皇上的病真能彻底痊愈,当务之急就是一定要瞒住她病愈的真相。他们当然不知道那些前世今生的纠葛,只大致从那日皇上在城头和和那个白袍老者的对话中听了个一知半解,再经过自己的分析加工,大致总结出的原因是:皇上除了睿奉帝之外还有一个心上人,就是那个叫什么陆离的,而且还是很深情的样子,于是睿奉帝吃醋了,勃然大怒,与皇上决裂而去。虽然他又拿了灵药来救皇上的命,但并不代表他就不生气了,若是皇上知道了真相再去和他纠缠,难保他不会把刚才的威胁化为真实行动,那样的话,大渊可就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于是大臣们对太医和宫人们下了封口严令,等皇上醒来,就要按睿奉帝刚才交代过的告诉她病愈的原因,而且要说得自然,不能让皇上起疑,动用那种读心的力量得知真相,在谁的身上走漏了消息,就诛谁的九族。 翌日,下了早朝,贺云阳回到御书房,开始起草分割齐朝的诏书。他刚刚得了线报,陈天景已康复无虞,就是身体虚弱,只要调养休息就好。现在,轮到他兑现对贺云海的承诺了。 他拿着笔,一字字写得艰难。前日他对贺云海潇洒放言,“我打下的江山,我为何分不得?”其实正因是他亲手打下的江山国土,再由他亲手分裂,这才更不舍,更艰难痛苦。 “哥哥,你今天可用过早膳吗?”贺云祥推门进来,小心地问道。 “早膳?”持笔纠结的贺云阳似是回忆了一下,点头道,“喝了碗粥。” 贺云祥不用猜就知哥哥在说谎,但也不敢说明,更不敢提起哥哥的心结,呆呆地想了一会儿,道,“哥哥,中午我过来和你一起吃饭!” “啊?好!”贺云阳停下笔,若有所思地看着弟弟,“你没有和清和吵架吧?” 贺云祥嗫嚅,“吵……没……吵了!” 贺云阳叹了口气,“唉,我前天有些考虑不周,其实不该告诉你的。弄得你们夫妻不和,清和是很好的女子,你别委屈了人家。云祥,哥哥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啊?” “云祥,”贺云阳看着手下写了一半的草诏,“哥哥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你的事。” “对不起我?”贺云祥诧异,“哥哥,你在说什么啊?你什么时候对不起我?” “我现在正在做对不起你的事。”贺云阳有点抬不起头,就盯着这半封草诏,把他和贺云海的交易说了出来。 贺云祥呆了。他是吓呆的,即使让他连做一百个噩梦也不能把他吓成这样。他心中的神祗,最智慧最英明最无畏最无敌的哥哥,他是中邪了吗?怎么可能和贺云海做这种交易?把他自己的命和齐朝的江山拱手送给了贺云海,只为换一颗药去救陈天景的命。哥哥前天才亲口说过,陈天景从没爱过他。既然如此,哥哥何必…… “哥哥,你是在开玩笑吗?”他轻声地问。 “这个玩笑好笑吗?”贺云阳反问。 “可是哥哥,你到底是为什么呀?”贺云祥觉得腿有点软,他移了几步,靠在一架书上,“哥哥,陈天景不值得你这么做,不值得呀哥哥!你是经过了多少生死,经过了多少艰难才走到现在你忘记了吗?这些生死和艰难有多少是贺云海给你的你忘记了吗?你居然把命交给他去换陈天景的命,哥哥,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你到底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贺云阳苦笑,把笔放在砚上反复地蘸,眼神恍惚遥远,“云祥,我告诉过你的,当年的芙蓉会,我是和陈天景一起进的玉寒山。我们一起对战了火麒麟。当火麒麟发动三味真火的时候,是陈天景挡在我身前,她对我说,‘傻瓜,你就在我身后。’云祥,那是第一次有人护我,在我身前为我抵挡危险,第一次!我看着那个挡在我身前的小丫头,我就在想,她护我这一时,我必护她一世!嗯,就是因为这个!云祥,你知我言出必践!既然决定了护她一世,那么不管她对我怎样,只要我活着,只要她有难,我就不能不管!” “可是哥哥,你怎么能把你的命交给贺云海!你有没有想过他会怎么对你?” “呵,不过就是一条命,交给谁都一样。不过就是一死嘛。人生除死无大事!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贺云阳无所谓地笑笑,“云祥,我会把齐朝分为南齐和北齐,你和贺云海各占一半。他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没有那么张狂蛮横了,你们好好相处,你们,毕竟是兄弟嘛!” “我和贺云海算是哪一门子的兄弟。”贺云祥此时满脑子都是哥哥即将面对的悲惨遭遇,对什么南齐北齐的根本不感兴趣,随口念了一句,“哥哥你这么说, 第三百一十二章:一个人的银月原暨不离不弃 天景醒来了。 当天景睁开眼睛,看到了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布置,看到她身边满满的人,个个脸上带着欣喜急切的表情望着她时,她愣了。 在她听过的故事和传说里,在她的意识里,阴曹地府黄泉路,应该是是阴气森森鬼影幢幢,这里怎么暖融融明晃晃的,很像隆华殿。而且这些人她都认识,她一个个望过去,真的全都认识。这些人里,居然还有允炆? 天景急了,这些大臣、太医、宫人本来不都活得好好得吗,怎么都死了?连允炆也死了,那大渊以后可交给谁呢? 她挣扎着想起身,允炆伸手扶住了她,欢喜得声音都哽咽了,“姑姑,您的病刚好,慢一点儿!” 天景撑着身体的手一软,她愣愣看着允炆,“你说什么?不是你们都死了,而是我没死?” “正是如此。”丞相李广业一直没离开,就是怕别人不小心把话说漏了,决定亲自来撒这个欺天的大谎,他深深一躬道,“臣等恭喜皇上龙体无恙矣。今天凌晨,前日那位一剑解了昀城之围的……仙人去而复返,为皇上疗治固疾,皇上,您的龙体现在已全然无恙了。实是我大渊之幸,万民之幸。” 在丞相的带领下,所有的人都一起说着恭喜话。身体躬得格外低,只盼着千万别让皇上看出些什么。 这个欺天大谎撒得太顺利了,太顺理成章严丝合缝了。天景一点都没有怀疑,她重又躺下,转过头去不看这些人,淡淡冷冷地道,“没什么可恭喜的,你们也累了,都去休息吧。记得,我现在已经不是皇上了,以后再不要用这个称呼叫我。允炆,你传旨礼部的人,速速为你准备登基典礼和大婚的事宜。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就先登基再成婚吧,这虽然不合祖制,但也没有办法了。姑姑今天晚上就回明华苑去,你明早就可以迁进隆华殿了!” 允炆惊道,“姑姑!您这是什么意思!您的传位诏书只是草诏,可以不算数的。侄儿年纪还小呢,现在您的身体也好了,您再教侄儿几年吧。” 天景回过头来,凄然一笑,“允炆,有点自信,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姑姑没什么可以教你。再说姑姑也做得不好,姑姑毕竟是女人,心太软,眼光不够长远。曾经……有人跟姑姑说,陈氏兄弟手握重兵,日后必生异心,应该削了他们手中兵权。姑姑不信,没听他的话,结果就弄成这样……姑姑差点就成了大渊的千古罪人,怎么还有脸教你。你还是多想想你师傅教你的,他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 听到师傅两个字,允炆毕竟年轻,脸上就有些不自然了,所幸天景此时并没看他,她目光茫然地出了会儿神,突然问道,“允王陈玄明的遗体和头颅找到了吗?” 臣子们一震,脸上都浮出哀凄之色,李广业道,“昀城城下方圆百丈,连棵草都不剩,允王殿下的遗体……” 天景闭目,两道泪划过眼角流入鬓发,“那就给允王准备衣冠冢罢!正好,我先前病危,想来你们是准备了后事的吧,现在我是用不到了,为允王以国丧之礼下葬!” 群臣皆惊,“皇上,这可不行,从来都只有帝王驾崩才用国丧之礼,允王殿下毕竟只是亲王,这太僭越了!” 天景冷笑,“我当然知道是僭越了。可玄明哥哥委屈了一辈子,被薄待了一辈子。最终的后事,僭越一次怎么了?他一番忠心热血,还不值得一场国丧的虚礼吗?我就偏要为他以国丧之礼下葬,你们谁不许吗?” 当然没有人敢说不行。众人唯唯诺诺地退下,为玄明办理国丧去了。 当天晚上,天景带着几个宫人回到了明华苑。这座院子一切如旧,在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宫里显得清幽安静,透出几分恬淡的农家气息。 天景还是住了西厢房她的旧居。她打开临窗那张书桌的抽屉,把御风符,变幻符,昏睡符等等的符咒都放进去,然后就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宫女们进出忙碌,看着她在桌前静坐,觉得好奇好笑又不敢笑不敢问,皇上,不,现在应该是太上皇了,静静坐在书桌前,面前既没有书也没有纸笔,却铺开一块手帕,太上皇就看着帕子发呆,居然就这样坐到了二更天。 其实天景是在等,等有一个人轻敲窗棂,她就会跳起来,拿出各种符纸来布置现场,确保她偷溜出去不会被发现,然后就可以跟那个人去银月原了。 天景等到二更天,被宫女好说歹说劝得躺下,开始睁着眼睛听动静,但毕竟身体虚弱撑不住了,迷迷糊糊睡去,但睡不踏实,每每会被风拍窗户的声音惊醒,身旁的侍女睡眼惺忪地起身解释,“陛下别在意,好生睡罢,这是风拍窗户呢。” 她“哦”一声,又靠回枕上。满耳都是他轻击窗棂地轻响,和他慵懒低哑的笑语,“天景,你准备好了没有?” 一直到天光透进了窗格,空等了一夜的天景抱着失望沉沉睡去。明华苑还是明华苑,西厢房还是西厢房,但陈天景已经不是当年的陈天景,她做了十几年皇帝以后寂寞地回来,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明白自己这十几年里都在忙什么?是忙着得到,还是忙着失去? 贺云阳不会再来敲窗户了,但天景还是想去银月原。回到明华苑的第三天晚上,她布置好了现场,一个人去了银月原。 她身体里真的没有丝毫寒意了。师傅教给她的功力可以全力施为,百里外的银月原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就到了。深冬的银月原荒寒凄凉,没草没花,只有大片大片的积雪。 已经不怕冷的天景俯下身来,用手指在雪地上写字,她本想写下几句赞美雪原的诗词,而手指却不听指挥,写下的一句话是,“贺云阳,对不起,贺云阳,我好想你!” 齐朝派驻在大渊的密探有点摸不着头脑,大渊在举行国丧,所有的排场仪仗都是帝王的等级,但大渊女皇明明活着。 他潜入宫中暗暗打听才弄清楚,这个按帝王等级下葬的逝者是女皇的弟弟,生前被先皇幽禁多年,因在前几天的叛军围城事件中孤身救援,陨命敌阵,所以女皇特赐了国葬之仪。 他回去把此事报与了贺云阳,另外还说了女皇已经逊位,迁出了隆华殿,重回到从前的旧居明华苑,现在还住在明华苑的西厢房,她从前的闺房之中。 “明华苑,西厢房。”贺云阳默念这两个词,念着他再也回不去的好日子。很多的好日子当时只道是寻常,甚至会有诸多的不满和贪念,再回头也发现,原来生命里最美好的部分居然就留在了哪里。 贺云阳叹息,现在还想这些有什么用,陈天景回到老地方,旧时光却是永远回不去的,她不再是从前的她,他也不再是从前的他了。他现在只要等着云祥休了妻,用他手中最后的权利送清和与两个孩子平安地回到大渊,然后就去面对贺云海了。 现在想想,原来他此生最对不起的,是贺云祥这个弟弟。 贺云祥正在写休书。他写这个比哥哥写分割齐朝的诏书更艰难。他与清和成亲快六年了,两个孩子都快四岁了。他和这个女子之间,不像哥哥和陈天景那样轰轰烈烈,刻骨铭心,他们看彼此都很顺眼,很喜欢,就拜了天地,成了夫妻。没什么故事,但日子过得真是顺心和美,他努力地想也想不起清和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即使是这次争吵也不能怪她,她替相依为命的妹妹说话没有什么不对。他和她冷战了一日就很难受了,本来打算厚着脸皮先跟她和好,却没想到现在竟开始写休书了。 他抖着手一字字写着休书,字写得又凌乱又难看,他想着写好之后一定得另誊写一份,不能让清和看出他舍不得她。她看到休书要是哭怎么办?要是求他怎么办?要是去找哥哥又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她真相呢? 贺云祥想到这些就牵心扯肺地难受着,手里拿着笔,怔怔地落不到纸上。忽觉身边有人,回头一看,吓得几乎拿不住笔。正是清和站在他身边。她把一盏茶放在他面前,笑道,“喏,给你沏了盏枫露茶,你喝了消消火吧!你今晚是不是要去和哥哥一起吃饭?我煲了鸡汤,你带过去吧。不过别说是我煲的,不然他又得连带着想起天景,就没胃口了。哥哥和天景的事你也别太担心,他们俩个这些年也没少吵架,吵了好,好了吵,就是欢喜冤家。我今晚就给天景写信说她……哎,你怎么回事啊?我跟你说话呢,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写什么呢?字写得好难看!” 贺云祥从看到清和时起就石化了,他知道清和在和他说话,但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每句话都没法回。她惦着他为哥哥着急上火,给他送来了消火的茶;她惦着哥哥没吃饭,特地煲了鸡汤;她温言软软地宽他的心,她还要写信去劝和陈天景和哥哥。而自己在做什么?他在写休书,他要休了她…… 直到他听到她问他写得是什么,他才醒过神,着了慌,抓起桌上的纸藏在背后,一叠声地道,“没什么,没什么!”那样子就像正在藏私房钱时被发现。 清和也被他慌里慌张的窘相逗笑了,笑着笑着觉得不对。急问道,“你不是正在给天景写信吧?我告诉你,你可别乱写,天景性子倔,你要是哪句话说得过激了反而坏事!拿来我看!” 贺云祥背着手往后退,摇头道,“不是给她写信,我是……” 他鬼祟吞吐的样子让清和越发生疑,她伸出手,严厉了声音道,“拿出来给我看!” 清和的年纪比贺云祥大一些,贺云祥又有十几年身有残疾不能长大,被所有人当成孩子的历史,尽管现在已过了而立之年,还是有抹不去的孩子气。被清和这么一喝,就不由自主地把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 清和抢过了那张纸,几眼扫过,抬头看贺云祥,问了句很傻的话,“休书?给谁的?” 贺云阳嗫嚅道,“给,给你的。” “你要休我,为什么?就为你哥哥和天景吵了架,你就要休了我?” 贺云祥亦觉这个理由实在不是理由,但也没有更好的理由能说出口,索性就不开口。 一纸休书在清和手中成了两片,四片,碎片,贺云祥呆呆看着含笑流泪的清和,呐呐道,“你……” “我什么我!”清和厉喝了一声,把手中一团碎纸摔在他脸上,然后就是一记狠狠的耳光,还没等贺云祥回过神来,那一盏给他消火的枫露茶也泼在了他脸上。 贺云祥与清和从认识到成亲,又过了这几年日子,在他的印象,清和是个温婉如水的女子,不仅对他对孩子温柔,就是对下人也从没大声喝叱过,今天这一番发作真是他始料未及的。 “贺云祥,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是你想娶就娶想休就休的女人吗?当年你娶我时说过什么话你忘了吗?你许了我的,此生不离不弃!贺云祥,这就是你的不离不弃?我问你,休我这是谁的意思?如果是你哥哥逼你的,我这就去找他,世人都怕他,我不怕,我要问问他,他凭什么如此霸道?凭什么把他和天景的聚散和我跟你的生活绑在一起?别说他只是你哥哥,他便是你父亲也没这个权力!如果是你自己的意思,贺云祥,不用你休我,而是我不要你了,就算我陈清和命苦,这辈子没有嫁给一个男人!你说,是谁的意思?” “谁的意思也不是!我和哥哥都不会有这么荒唐的主意。”贺云阳抹着脸上的茶叶,又是痛悔又是委曲,大声解释着,“可是我和哥哥很快就自身难保了,根本保护不了你和孩子。哥哥把他的命和齐朝江山都给了贺云海,换了一颗灵药救陈天景的命!我,我不能让哥哥一个人死……” 听贺云祥说完了事情的原委,清和走过来,掏出手帕给他擦脸,笑道,“这茶也不烫,你就当洗了把脸吧!” 贺云祥看着她笑靥如花的脸,不解道,“你不生气了?那你就赶快收拾收拾,哥哥明天就要去见贺云海了,他就没有任何权利了,所以要趁现在把你和孩子送走。” 清和无所谓地笑笑,“你让他把孩子们送走吧。我不走!谁让我嫁给你了呢,谁让我答应了你的不离不弃呢!我不走!” 第三百一十三章:囚徒暨一无所有 贺云祥很感动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明日的此时他是死是活都不好说或者贺云海不会杀他而是把他囚禁起來以贺云海的狠辣再加上自己这些年时常对他的捉弄找茬他会怎样对付自己不想知自己受苦倒无所谓但如果带累了清和就是罪孽了 “清和你还是走吧你走了我就安心了” “你的心安了我的心呢”天景擦干净了他脸上的茶叶把手帕丢在桌上“你哥哥为天景做了这么大的牺牲肯定是不希望她知道的吧我如果回去了天景岂能不问她问了我是说还是不说我最头疼夹在这两个痴情人之间了左右为难再说了云祥我很佩服你你是个重情义的好人如果你唯利是图不在意你哥哥的死活而接受了什么南齐北齐的土地和贺云海分庭抗礼的做皇帝我反而会寒心失望我陈清和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希望我的夫君是那样的人云祥你很好我沒嫁错人不管贺云海是会让你死还是会将你囚禁受苦我都陪着你我不怕死也不是沒有受过苦不就是个贺云海嘛他还能怎样我这就去给两个孩子收拾东西你去跟哥哥说派人送他们回去把他们直接交给允炆别让天景知道” “清和”贺云祥忍住眼泪笑道“你就像个女侠” 清和一笑真的像江湖人般抱拳道“过奖” 贺云阳听到清和不肯走的消息起初是惊诧然后心中竟有了微微的妒意他知道这样不对是沒办法完全抹杀那种妒意弟弟跟清和不过是萍水相逢从认识到成亲不到半年时间这几年里也就是像寻常夫妻一样相守度日沒什么特别之处是现在这二人竟真的做到了生死相依而他为陈天景那个女人痴狂了二十年一颗心全在她身上结果却惨淡得自己都不忍心看 呵谁让弟弟命好的 贺云阳自嘲一笑叹道“清和既不愿走那就不走吧两个时辰后我派人送孩子离开云祥这辈子是哥哥对不起你” “说什么呢哥哥又不是你逼我的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既然陈允炆是你的徒弟你带信给他让他善待思遥和思远” 他上前一步抱了抱贺云阳轻声笑道“哥哥但愿我们还能有相见之期” 两个时辰后思遥和思远两个小小的孩子就坐上了马车在寒风中赶路他们不哭也不怕因为母亲说了这次是送他们到大渊找表哥玩母亲说大渊好玩的东西多了表哥也会对他们很好很好她和父亲很快也会來的 两个孩子在温暖的车厢里偎在一起睡得香甜梦里都是好吃好玩的东西却不知他们的父母和大伯将在一夜后迎來天翻地覆的命运*** 翌日清晨贺云海早早地就起床收拾整理把自己打扮得焕然一新然后忐忑不安的等待今天也将是他命运***的纪念日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就看他的赌运如何了 那一天他和贺云阳签下了契约眼看着贺云阳取下右手拇指上的墨晶扳指拨动扳指内壁的机关扳指表面的墨晶转开露出里面的印记他眼看着贺云阳在那份契约上印上三朵并排的墨色梅花眼里不禁放出光來他知道这三朵墨色梅花印上了契约除非贺云阳是个十足的言而无信的无赖否则只要他稍有信义就必会践约而凭他对老三的了解老三尽管聪明狡猾但向來一言九鼎 按照约定老三今天早晨就会來的当然如果他贺云海赌运不好老三舍不得性命舍不得皇位决定要失信一次那么今天就是他和他的家人最后一次看见日出了 他收拾停当换上一件崭新的皇族墨袍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还是挺潇洒挺精神的这大概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效果吧虽然未必就是喜事但是喜事的概率总要大一些 门口又传來落锁开闩的声音贺云海的心狂跳了几下他用力抚了抚胸口给自己壮胆大步走到院里等着门开 门开了贺云海松了口气來的只是贺云阳一个人这就是好事的开头再仔细看看老三他愈加放心贺云阳穿得不是龙袍而只是件寻常的黑色衣衫他把手中的一个卷轴放在桌上又摘下手上的墨晶扳指口气淡淡地道“这是逊位诏书和贺家祖传的墨梅印信你都拿去吧云祥说他不愿意齐朝国土分裂所以我把齐朝整个交付给你望你好认真治理这大好江山也望你不要太过为难云祥他毕竟是你的兄弟而且你自己也该清楚你有多对不起云祥” 贺云海点头“嗯不用你提醒我知道的对云祥我的确有愧当年我太张狂太不容人了想想他当时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我做的确实太过分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我对他就像你对我一样以王爷的待遇幽禁” 幽禁也不是什么好事但总比死或者其他悲惨的遭遇要强再说只要活着就要希望贺云阳拱手深深一揖“我代云祥谢过你了” 贺云海呲牙一笑“不必客气老三你别光替别人操心怎么不问问我打算如何对付你” 贺云阳淡淡笑道“我的生死尽在你手你想怎样便怎样我无所谓” 贺云海最恨的就是他这副对自己完全不在乎的样子扭曲了面孔狠狠道“我不会立刻让你死我会先把你囚禁在这太子府中你听好了是囚禁不是幽禁你是囚徒那就沒什么好待遇了” 贺云阳点头好整以暇地在石凳上坐了说道“那就快让你的家人搬离给我腾地方啊” 贺云海的家人都走了贺云阳起身又向贺云海一揖道“还有件事要劳烦你” 贺云海一怔问道“什么事” “麻烦你在两个月后放出我大婚的消息” “大婚”贺云海疑惑重复也懒得去想是什么意思点头道“好你说大婚就大婚其实你何苦來你若真想大婚世上有多少女人排队想嫁给你你却生生吊死在陈天景这一棵病树上” 贺云阳不理他转身往里屋走 贺云海在他身后叫了声“老三你现在想不想陈天景” 贺云阳的身体僵了一下又继续走身后是贺云海得意的笑声 贺云海大笑着出门太子府大门关闭上锁落闩 里面的囚徒换了人 八天后护送贺思遥和贺思远的齐朝车队驶入了昀城其时陈允炆早已从探报中得知齐朝朝廷里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动自己的师傅睿奉帝贺云阳突然逊位而即位的不是清和姑姑的丈夫那位皇太弟贺云祥却是八年前就被废为庶人的前太子--贺云海 陈允炆知道贺云海这位齐朝的前太子是地道的纨绔吃喝玩贪杯好色只在大渊就出过两次丑而且这两次都是他企图调戏天景姑姑这样的一个人师傅竟会以皇位相赠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用皇位和贺云海做了交易 师傅和贺云海之间有什么交易好做陈允炆心中有数想來必是那种救了姑姑性命又治愈了她几十年顽疾的神奇药丸不知为何竟是在贺云海手中 陈允炆沒有想过既然师傅的本事这么大为何要受一个废物贺云海的摆布他以先用稳军之计骗來药丸然后…… 那不是师傅的作为从小陈允炆跟着贺云阳也不只是学武他还教了这孩子很多的人生道理允炆记得其中就有一堂课师傅认真地给他讲了谋与信师傅说谋是智慧信是品格一个真正出色的人一定是既有谋又有信谋和信不冲突但切忌不混淆在思谋定夺之时切勿轻信他人;在应允许诺之后切勿食言毁诺前者不智后者无德都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之所为 允炆想师傅为了救姑姑一定是向贺云海有过许诺的他是守信之人在真的挽回了姑姑的生命后他也真正的履行许诺这许诺里不仅有齐朝江山很能还有他自己的性命因为据密探称在贺云海临朝听政之后就传出睿奉帝身体抱恙移驾别处行宫休养的消息就再沒有人见到过他不知他的生死与此同时皇太弟贺云祥和他的妻子也就是大渊的清和长公主一起被幽禁在了皇太弟府不过待遇不薄他们的孩子倒是已由睿奉帝提前送來了大渊现在正在路上 几天后有一支齐朝的车队进了昀城陈允炆亲自出宫相迎从马车里一手一个抱出了两个孩子这是清和姑姑的孩子陈允炆今天才是第一次见他知道他们是孪生姐弟小表妹叫贺思遥有一双很像天景姑姑的美丽大眼睛;小表弟叫贺思远虎头虎脑的模样也十分爱 两个孩子在他的臂弯里怯怯地打量他陈允炆忙做自我介绍“我叫陈允炆是你们母亲的侄儿你们俩个的表哥你们以后就和表哥一起住表哥会保护你们会对你们很好的你们什么都不用怕” 贺思遥先叫了一声允炆表哥眨了眨大眼睛就掉下泪來哽咽道“允炆表哥我们想父亲和母亲了还有大伯你能不能写封信给他们让他们快一点來” 允炆心里难受亲了亲小表妹强笑道“好的表哥今天就写信过去问” 允炆把这两个孩子安排在隆华殿的偏殿拨出了八个虎翼日夜轮班保护这两个孩子他为这两个孩子安排了无微不至的生活但严厉指示照顾保护两个孩子的所有人一定不能让太上皇看到这两个孩子 陈允炆心疼这两个孩子更为天景姑姑和师傅难过同时也担心着清和姑姑夫妻二人的处境但理智逼他狠下心來决不能告诉姑姑事情的真相姑姑毕竟是女人难说会不会一时冲动到齐朝去找师傅师傅现在已生死难料了而现在掌齐朝大权的人是贺云海如果姑姑和他生了冲突那个无信无赖的人说不定就会以此为借口撕毁师傅和姑姑签下的两国友好条约兵來攻 当年姑姑和师傅感情笃好和他签下了盟约这才将大渊的军力大幅裁撤但姑姑不是神仙哪能得到她和师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更不会想到今天坐在齐朝龙椅上的会是从前她最看不起的贺云海 从送表妹表弟來的那位逢总管手中允炆接通过了师傅给他的亲笔信打开信只看了一眼允炆眼睛酸涩几乎落泪因为师傅的笔迹和姑姑的太像了只是师傅的字更洒脱有力他不知这二人是谁仿了谁的笔迹他只是想两个连写字都和彼此一样的人怎么就生生地分开了 师傅在信中一字未提自己的处境只交待他好好照顾两个孩子不过别让姑姑看到他们另外也要好好照顾姑姑还嘱咐他一定要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像姑姑当年一样 陈允炆紧咬着唇把信一看再看这是师傅第一次给他写信以后恐怕不会再有他现在真后悔沒有在那一天姑姑病愈初醒后就立刻告诉她事情的真相让她立刻去找师傅那样的话就不会是这么悲惨的境地了 他真是蠢那天师傅临去时说下的那些狠话威胁他怎么就信了师傅岂是那样残酷冷血的人他这么珍惜姑姑又岂会把她为之努力的大渊江山毁去她只不过是说些狠话用狠决冷酷遮掩他无救药的痴情罢了 追悔已是莫及现在只能死死瞒住姑姑了即使她日后得知真相会怪他恨他他也认了 其实瞒住天景并非难事她现在已是心灰意冷每天只呆在明华苑里只做一件事就是呆望着寄思帕呆望着天呆望着镜中日渐憔悴的自己呆望着贺云阳送给她的所有礼物呆望着望不见的远方呆 除了呆她还恨着一个人那就是大臣和允炆告诉她的为她治好了病的天玄尊长她不明白一个修为深厚的神仙为什么非要和她一个凡人为难在她一心求死也马上成功了的时候给她一条生路 是在报复她吧报复她毁了他最心爱的徒弟就要在她一无所有之后赐给她一条命 现在她不是大渊的皇帝了不是贺云阳的妻子了允炆也长大了沒有她这个姑姑也以的 谁都不要她了她已经一无所有只有这一条命活着体会什么是一无所有 第三百一十四章:什么都不是他的暨煎熬 这几天贺云海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本以为这次是狠狠摆了贺云阳一道抓住了机会翻身逆袭坐上了那把他错过了八年的龙椅同时还把那不一世的老三囚禁起來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想得是挺好他也的确是用那颗奇迹药丸要胁住了老三逼其交出了性命和皇位事情在太子府里进行得都挺顺利是出了太子府之后就不那么顺利了 贺云海走出了困居了八年的太子府一路扬眉吐气地走进了静心殿就把眉头拧成了一团这静心殿也太“静心”了吧简朴得根本不像帝王的起居之处沒几件像样的摆设玩意儿三面墙上都是书架只有东边的城上挂着两幅书画和那把青琊剑 对青琊贺云海是垂涎已久他做太子时常听跟着贺云阳出去打过仗的将领们说起这把剑他们说老三这把剑是仙剑如何锋锐如何神奇等等贺云海听得心痒他的武功剑法说是三脚猫都算抬举他不喜欢练武那太吃苦了不过如果能得到一把仙剑像传说中那样千里之外就能斩敌将首级那他岂不是就无敌了还练什么武他也知些分寸明白如果向老三强行索要这把剑估计真的会激怒老三那后果是不妙他也向父皇求过希望父皇能向老三下旨把青琊剑让给他是说过了好几次都被父皇驳了回去父皇看着他冷笑说那柄剑拿在你手里也就等于废了还是让它在贺云阳手上吧 就这样贺云海少年时的梦想直拖到今天才成真了他急走几步到了东边墙前伸手取下了青琊 “呛啷啷”一声青琊落地贺云海看着掉在脚下的剑目瞪口呆这柄剑怎么这样重他也使过剑寻常的青钢剑也就是七、八斤再重的也只有十几斤这柄剑却重如大刀巨斧拿都拿不动还怎么使用 是平时看老三拿着青琊或者把它挂在腰间一点不费力气的样子到底是他力气太大还是他知道自己想要这把剑在剑上做了什么手脚让自己拿不动 他盯着地上的青琊赌了半天气明白自己是用不了这把剑了也沒力气把它捡起來再挂回墙上也罢就让它在墙角躺着吧 贺云海走出静心殿信步往御马房那边走他知道贺云阳有两件宝贝一是青琊一是墨雪老三之所以战无不胜威名赫赫就凭这两件宝贝了青琊他是用不了的是墨雪以后就是他的马了 他來到御马房他早就打他的两个马夫过來接管墨雪那二人都驯马高手现在大概早就把墨雪**好了 是贺云海又一次目瞪口呆他派來的两个马夫一个吊着胳膊一个包着头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像两个伤兵御马房的总管正在给他二人流着血的手清洗上药 贺云海怒气冲冲地过來喝道“你们两个这是怎么弄的” 两个马夫痛得直皱眉满面惊恐结结巴巴地道“殿下……墨雪那匹马实在实在……我们两个这辈子驯过多少马呀沒见过那样的那匹马太厉害了它它还会使诡计……您看您看我们这伤……” 沒等贺云海接话御马房总管就道“墨雪是皇上……” 他看到贺云海怒不遏的眼神想起前天皇上诏告了全宫他已经逊位新皇上正是眼前这位虽然还沒正式登基但也就算是了他缩了下脖子怯怯道“这二位想骑墨雪……墨雪那匹马是又倔强又狡猾力气还特别大只有‘他’和皇太弟殿下能骑别的人想骑墨雪都会被它攻击的” 贺云海哼了一声就往马厩那边走两个伤兵马夫忙跟过來絮絮地劝告“殿下您千万别靠近那匹疯马它……真是不好惹的” 贺云海还是來到了马厩左首第一间马棚里的就是墨雪它本來安安静静的但一看到贺云海立刻就暴怒了扬起前蹄长嘶不止那二人忙把贺云海往后拉生怕他靠近了会被踢到 贺云海和这匹暴怒的马对恃了一会儿终于在两个马夫的劝解下悻悻离开也许是他老了忽然而生的挫败感让他浑身无力他以为他打败了老三他从老三手中得到了逊位诏书和墨指扳指他还把老三囚禁起來随时以取他性命 是这几天里贺云海处处碰壁他所到之处所想要的东西和人都打上了贺云阳的烙印他抹不去这个烙印得不到这些东西和人昨天他去劝降贺云祥和颜悦色苦口婆心自觉已经很像个慈祥的兄长了他跟贺云祥说“云祥啊小时候是大哥做错了事伤害了你我那时不懂事完全是无心的你不要怪大哥大哥现在真心想补偿你你和老三是兄弟和我更是兄弟我是你的长兄长兄如父以后大哥好好待你咱们兄弟好好合作明天你來上朝只要你跪拜我宣誓效忠我大哥不会把你关起來的你还是皇太弟大哥还给你封王好不好” 贺云祥准确地抓住了他这番话的核心和主旨“你让我跪拜你宣誓效忠你嗬我知道你是怕满朝文武都不服你是吧你想拿我做挡箭牌只要我顺服于你你就有了说词‘看连贺云祥都承让了我皇上的地位你们还闹什么你们谁还敢不服’贺云海我的理解不错吧” 贺云海被这个小他十几岁的弟弟指名道姓地叫但也只有陪笑点头贺云祥说得一点不错他的支持对自己來说太重要了自己被幽禁八年贺云阳为帝八年朝堂上的臣子们已经换过大半新人他不认识老人估计也不会认他如果这个弟弟能跪拜效忠于他那将是他最大的助力 是贺云祥轻蔑一笑只说了一句话“贺云海谁和你是兄弟” 得不到支持的贺云海知道前途艰难但也不能不上朝啊再丑的媳妇也得见公婆再纠结的贺云海也得坐朝堂 第一天上朝的的情形果然和他所想的完全一样朝堂上群情激愤文臣也好武将也罢异口同声就一句话“我们要见皇上和皇太弟你不要拿逊位诏书和墨晶扳指说事我们要见到皇上要他亲口宣读诏书或者让皇太弟出來解释一切” 贺云海又一次被沉重打击到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是嫡皇长子当年是父皇亲立他为太子的如果不是老三篡了位这八年就是他坐在龙椅上了别人也倒罢了就连那几位当年对父皇忠心耿耿的老臣也对他漠视他们虽然沒像别的臣子叫嚷着要见老三和贺云祥却都是埋着头睡着了一样绝不朝他看上一眼 贺云海被臣子们吵得焦头烂额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能会弄成政变的这个时候也只有一个人能帮他稳定局面了他仓皇地退了朝或者说他从朝堂上逃走了直奔皇太弟府冲进去扯了贺云祥大吼道“你是想让你哥哥死还是让他活着你要是想让他活着你明天就上朝去向朝臣们解释清楚贺云阳他确实逊位给我了宣读他的逊位诏书你若不去我明晚就去让贺云阳自尽你知道的他把命送给我了而且他是个守信的人” “贺云海”贺云祥暴吼一声他气得浑身抖但还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扑上去杀了这根阴损狠毒的竹竿临别之时哥哥再三叮嘱过千万不为了他和贺云海动手他说贺云海毕竟是父皇的嫡长子如果他死了还是死在亲弟弟手里父皇的在天之灵会很难过的 贺云祥退开两步和贺云海保持安全距离冷冷道“我明天会上朝去替你解释但是跪拜效忠什么的你休想你若敢去害哥哥你的脑袋也别想要” 贺云海苦笑离开皇太弟府他坐在帝王仪仗的马车里回宫去听着车轮辚辚的声音他突然很想命车夫将车转向去太子府他想把贺云阳放出來然后自己重新进去直到死再也不出來原來根本就不是他算计了老三打败了老三得了老三的性命和皇位而是老三自己放弃了这一切那个老三不知是遇到了什么打击自己心如死灰不想做皇帝甚至不想活了就顺了他的势躲进太子府去自生自灭却把他推出來让众人嘲笑 他用不了老三的剑骑不了老三的马说不服老三的弟弟坐不了老三的朝堂压不住老三的臣子世上还有他这么不像皇帝的皇帝吗 第二天贺云祥果然上了朝堂臣子们见了他情绪都稳定下來安静听他说话贺云祥说哥哥因为连年征战旧伤累积过多再加上近來火龙鞭伤频身体实在难以支持又思及贺云海毕竟为先皇嫡长子遂逊位于他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逊位诏书念了一遍 一些臣子听了这番解释也就平复了但还有些耿介之臣实在看不惯贺云海这副嘴脸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仍然不依不饶地追问贺云祥:就算是皇上身体撑不住了但为何不逊位于殿下您皇上当年立您为皇太弟不就是有了日后传位给您的打算吗为何事到临头却把皇位给了他人 贺云祥洒脱一笑道“哥哥本來是要逊位给我的但我看到哥哥旧伤沉重实在无心为帝只愿赋闲在家还以多照顾哥哥哥哥见我着实不愿就想到了这位--前太子” 他盯着贺云海故意把“前太子”三字拖得很长满是嘲讽之意然后他向阶下百官深深一揖道“列位臣工不管是谁为帝齐朝的江山永远不变列位就只想着是在为齐朝江山效忠希望列位精诚协作治理维护齐朝的大好江山莫辜负了哥哥打下这大片疆土的辛苦” 说完这番话他沒扫新皇一眼礼也沒有半分径自拂袖而去剩下贺云海暗自气结 不管怎么说贺云海跌跌绊绊百般不易地总算坐上了皇位他称帝之日也了国书给大渊陈允炆看过后咬牙切齿地回复言词有礼应答合度 齐朝国中换新君已过了一月贺云海每天都在纠结要不要杀了贺云阳杀掉老三是他做梦都想的美事但他不敢如果老三死了贺云祥非得造反不他知道贺云祥的文韬武略都是老三亲自教导的在臣子中的基础又好他若要反那实在太容易了要是把贺云祥和老三一起解决掉臣子们的愤怒反抗他如何应付总不能再把满朝堂的臣子都杀了他自己做光杆皇帝吧 贺云海沒勇气和胆量直接杀了贺云祥就只好拿出阴损手段來一点点克扣太子府的供给现在正是冬末初春天气变化最剧烈最阴寒的时间给太子府的炭却只够生一个小小的炭炉连泡茶的水都烧不开饭菜的质量也越來越差开始时虽然是清汤寡水的好歹还新鲜到后來就日甚一日的差越來越少越來越冷越來越不新鲜 “公子”小吱盯着那盘不用仔细闻都是一股馊味的米饭和饭上盖着的几片黄的水煮菜叶怒道“那根死竹竿他也太过份了吧我今天晚上就去咬死他” “竹竿”两字让贺云阳心里一动他在小吱的脑袋上轻弹一下嗔道“随便你叫贺云海什么都以但不许再叫他竹竿另外只为一盘馊米饭就去咬死人你不觉得这理由笑了点儿吗” “是公子你都已经两天什么都沒吃了要不然我去御膳房里偷点东西來给你吃吧” “不许去我才不要吃从贺云海的御膳房里偷來的东西再说我一点儿才不饿小吱你自己去找些东西吃吧不用管我我有些困了去睡一会儿” 他缩进那床又冷又硬的被子里紧紧地蜷起身子不只是冷更难熬的是痛贺云祥还真是一语成谶这一个月來他身上各处的旧伤此起彼伏的作火龙鞭的毒性更是频繁地在他的脏腑间作祟他预感到一件最怕的事就要生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散功暨我干杯,你随意! 贺云海在位的这段时间后來沒有写入齐朝的史册当中这就使得睿奉帝贺云阳的当政时期和之后的稼轩帝贺云祥的当政时期之间出现了一段长达百日的空白就像在这百日之中齐朝是沒有国君当政的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国不一日无君何况是百日这段时间齐朝是有皇帝的只是这位齐帝当得也忒惨了点儿他沒有自己的帝号相应的也就沒有自己的年号这段时间齐朝还是沿用睿奉纪年是这位皇帝的帝号总不好也沿用睿奉吧这一位向來志大才疏一心要给自己起一个光芒万丈众皆仰视的帝号无奈他自己想不出來而本应负责这项工作的礼部官员突然集体才能退化他们绞尽脑汁想出的帝号还不如皇帝自己想出來的几个呢皇帝火了下严旨为他速速想个完美帝号出來结果两天之内礼部官员全体病倒而且个个都有太医的医案为证的确病得不轻到了必须卧床静养的份上 新皇气得眼冒金星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被臣子给耍了他们就是不想给他起帝号而且他们这样全体一病就是他自己想好了帝号沒有礼部官员为他办理层层的手续将他的帝号入这个籍那个册的也是无法生效 礼部众人的这一着妙棋让群臣暗暗称赞决定以后这位皇帝如果为难到自己的部门不妨也用用这个脱身之计 贺云海受到臣子们这样的欺负羞辱竟赌气彻底打消了起帝号的心思反正又沒有规定做皇帝一定得有帝号他就做一任沒有帝号的皇帝好了 只是这笔帐自然又算到了贺云阳头上于是对太子府里的那位囚徒待遇就更差了 此时贺云阳的情况也更加糟糕几天不吃东西已是常态而旧伤的作也益严重沒有任何药物以止痛贺云阳只能在昏天黑地的巨痛里咬牙苦熬疼痛还不是最糟糕的每一阵巨痛过后他尝试运转体内越來越凝滞沉重的真力知道那件最怕的事已离他越來越近了 “公子我去给你偷些火龙珠果來吧”小吱坐在床头眼神愁苦忧伤得不像一只耗子 “小吱你就别在气我了好不现在到了这个地步我怎么能吃她的药对了小吱你有沒有去云祥那边看过” “看过了那竹……对他还不错起码一应供给沒少公子我依着你的吩咐沒让云祥看见我” “嗯那就好”贺云阳起身倒了半杯冷水喝下“他们虽然供给不缺但毕竟骨肉分离尤其是清和孩子不在身边心里不知怎样的煎熬唉是我拖累了他们” “那我……” “不许去大渊”贺云阳喝了一声 “我就是去看看两个小孩儿长大些了沒有也不行吗”小吱不死心甩着尾巴讨价还价 贺云阳哼了一声转头看着窗外“他们肯定好得很不用你操心总之就是不许去大渊你要是去了就永远再别让我看到你” 小吱干笑了一声三、两下蹿到贺云阳肩头坐下看着他冷冷的侧脸安慰道“公子你别生气了小吱不会去大渊的就是你不想看见小吱小吱还想看见公子呢” 半个月后的一天凌晨整夜辗转无眠的贺云阳刚刚朦胧睡去就被一阵怪异凶猛的剧痛惊醒除了剧痛还有从未有过的恐惧感紧紧攫住了他以至于从床上摔了下來他都沒不知道 “公子公子”小吱急得在他身边跳來跳去除了一声声地叫把痛得不省人事的贺云阳唤醒看他继续在剧痛中翻滚挣扎然后再次昏厥之外它一点儿办法也沒有它还是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不能化为人形不然起码能扶他起來能倒杯水给他喝 这一场剧痛从凌晨开始到下午时才渐渐消退小吱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公子还活着他还有呼吸眼睛也还睁着它拖來一条手巾给贺云阳擦脸轻声道“公子你试试看能不能起來地上凉” 是贺云阳的意识里已经不觉冷热只有绝望他木然凝滞的眼里慢慢流出了泪他的声音嘶哑微弱他说“小吱我散功了” “什么”小吱爪一松腿一软也坐在了地上和贺云阳大眼瞪小眼它原本想着囚禁了公子的只是他自己的心只要公子想通了他随时以从这里出去就算围墙再高十丈守卫再多百人也拦不住公子是现在公子散功了他已和普通人无异就算他现在想通了围墙和守卫也是他不能逾越的障碍 小吱也哭了它哭着叫道“公子怎么会这样你一直那么努力的” 贺云阳无言以对是啊他从三岁拜师就一直是努力的挨过火龙鞭后他知道总有一天火龙鞭的毒性会侵入丹田使他全身功力散尽因此他更加努力从未有一天懈怠过练功尽量克制住毒性的深入他的努力也是有成效的从受鞭刑以來已经十八年了他的身体状况还是正常的只要他继续努力这种状况起码还能再维持五、六年 从两个月前他进了这太子府他就放弃了努力放弃了自己天对他真是残酷啊他只是放任自流了两个月的时间天就把他十八年來的努力一笔抹杀 贺云阳仰面躺着体会着丹田经脉里四肢百骸间空荡荡的虚无感心里又想哭又想笑 其实原本以不是这样的如果他不遇见陈天景现在就不会是这样的如果十八岁的上元夜他沒有在大渊昀城看灯他就不会遇见她;如果在进玉寒山摘玉芙蓉时他那一剑再刺得快些杀了那个和他一起进山的侍卫或者是在她被墨蛊咬伤时不管她就沒有后來的一切纠缠和麻烦了或者如果后來他沒有借出使的名义去大渊找她沒有在银月原和她结盟如果他在某一次吵架之后真能下定决心和她一刀两断如果…… 最近的一次如果是如果他不來找贺云海以他的命换回天丹…… 是沒有如果这二十年里他固执地不让一个如果成真他固执地一步步走到今天一无所有功力尽散像条狗一样缩在地上 陈天景是他命里的福星和灾星陈天景带他进天堂陈天景也送他下地狱 她曾经说过:贺云阳你不要怕你下地狱我也陪着你 他相信了是她说完这话就转身而去留下他自己在地狱里煎熬 仔细想想他活该 贺云阳散功这日是他被囚太子府的第七十五日这一日贺云海突然想起了老三临进太子府前交待过的要在两个月后放出他大婚的消息 唉这大概是老三最后一次求他了于是贺云海放出了睿奉帝已经大婚的消息 在大渊这边帝号和年号也沒有改变陈允炆执意不肯登基只行监国理政之权他要等到这一年的四月十九姑姑为帝整整十四年的日子给姑姑的帝王生涯一个完满的结束再开始自己的篇章 因此现在的时间是隆晖十四年二月初八在得到齐朝睿奉帝大婚的消息后陈允炆困惑不解他已从密报里得知师傅是被贺云海囚禁于他曾被幽禁八年的太子府中到现在已经被囚七十多天了据说待遇极差 这想而知贺云海必然恨这个夺了他皇位又将他幽禁不见天日的弟弟入骨现在翻身逆转了当然会以牙还牙狠狠报复 但睿奉帝大婚的消息又是怎么回事睿奉帝在位时无后无妃之事尽人皆知怎么被囚禁后反而要成婚了那个贺云海连衣食冷暖都不肯给师傅保障却会操心他的婚事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允炆想不明白但两件事一件是准备礼物派出使者前往道贺现在袤合洲只有大渊和齐朝两国切不失了礼数让贺云海找到茬第二件就是瞒住姑姑这个消息要是让姑姑知道了她肯定会受不了的 陈允炆惦记但还是心疼姑姑更多些不愿让已经心力交瘁的姑姑再次伤心是他忘了这里是皇宫最人多嘴杂的地方每天有多少八卦是非是在口耳间相传何况是睿奉帝这样的传奇人物要大婚的消息那些小宫女们不知道则矣知道了岂有不议论的 这日也巧已在明华苑里闷了两个月的天景忽然想去御园走走只带了莺儿一人就去了 莺儿见她今天有精神也挺高兴就陪她在御园里慢慢散步 她们走着前面是一片风竹花圃两个小宫女就在那儿站着说话 “哎你说睿奉帝大婚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做他的皇后那得有多漂亮才行啊” “就是呢听说睿奉帝是容色倾城的美男子想找到比他漂亮的女子恐怕不易估计那女子肯定家世显赫” “嗯你说的是不管怎样能嫁给睿奉帝的女子真是有福呢” “……” 莺儿又急又气恨不得上前捂住她们的嘴已经出口的话怎么堵得回去 天景被这几句话弄得有点懵转头愣愣地问莺儿“她们在说谁” “沒说谁沒说谁几个小丫头闲得无聊胡说八道而已主子我们快回去吧您看这天阴的一会儿怕是又要下雪了” “我现在已经不怕冷了我要过去听她们说话”天景说着甩开莺儿径直朝两个小宫女走去问道“你们两个在说谁” 莺儿急忙跟过來现在已不能把两个小宫女赶走了只有一个劲儿地给她们打眼色让她们千万别说话其中一个小宫女大致看明白了沒有开口旁边那个快嘴丫头向天景行过礼后就急急地道“太上皇您不知道吗齐朝睿奉帝最近大婚了呢” 天景向來是很能自控的今天也不例外她沒哭泣沒晕倒沒当场呆掉她淡淡道“哦那好呀皇上曾有派人前去道贺吗” “当然有了皇上是送了重礼的” “哦那就好”天景笑笑回头道“莺儿我们回去吧” 小宫女正在为能和太上皇说话沾沾自喜却撞上了宫女长几乎想杀人的愤怒目光当即吓呆 回了明华苑天景坐下來喝茶嘴角一直微微含笑莺儿都看呆了怀疑太上皇是不是受了太沉重的打击神智出了问題心里急得不行拿不准是该去找太医还是去告诉皇上天景却叫她“莺儿今天我高兴想喝酒呢你去吩咐人给我送三坛‘东风酿‘过來” “主子……”莺儿壮了壮胆小心问道“今天有什么喜事吗” “有啊你我主仆多年我也不隐你睿奉帝贺云阳是我多年的至交好友他这人雄才大略东征西战打下好大的一片疆土业是立下了就是眼界太高一直都不肯成婚现在总算是成亲了终于是有业有家我岂能不为他高兴这么高兴的事岂无酒” 莺儿陪着干笑两声只好去吩咐人拿酒天景命人把酒菜都拿进西厢房连莺儿都不让在旁边伺候 莺儿被赶出來左思右想也不能安心吩咐两个内侍好生在门口守着自己奔向隆华殿搬救兵去了 房里的天景从颈上解下一根红线线上就穿着那个贺云阳样子的小木偶这小木偶一定是贺云阳对镜而刻的眉目鲜明嘴角含笑身穿黑袍腰间佩剑她把小木偶放在桌子对面在它面前放一只酒杯斟满酒又斟满自己的杯端起笑道“贺云阳恭贺你大婚之喜我干杯你随意” 她一饮而尽小木偶当然随意地沒有喝她再斟满自己的杯笑道“贺云阳你的皇后漂不漂亮其实你不适合娶太漂亮的女人不然的话你们的孩子得漂亮成什么样要是女儿还好要是儿子一个比你还漂亮的男孩子将來长大了会让多少女子伤心啊那不好你说呢來我再干一杯你随意” 她低头饮尽杯中酒喝得太急她呛住了咳着咳着就咳出了眼泪她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持壶斟酒笑道“贺云阳你别得意啊我这不是难过我这就是……呛住了这大半年里我都沒怎么喝酒酒量不行了你也不陪我喝我说这是你的喜酒你就喝一杯吧” 小木偶站在和它差不多高的酒杯前一动不动 “不喝算了”天景擦不干眼泪索性作罢抽了抽鼻子道“贺云阳我告诉你啊你以对你的妻子很好很好以带她去很多很多地方我都不吃醋是不能带她去银月原听到沒有绝对不以带她去银月原银月原是我的是我……和你的绝对不许你带别的女人去你听到了沒有你要是听到了就喝杯酒吧” 小木偶还是一动不动桌上的灯光在他点眸的墨瞳里跳跃着显得神采熠熠 “贺云阳你今天真是太别扭了是你的妻子不喜欢你喝酒是吧那好吧我不强迫你免得你被她抱怨我干这第三杯你随意” 天景第三次放下空杯又去拿酒壶门突然开了她看着那个走进來的颀长身影惊喜地叫道“贺云阳你终于肯來看我了吗” 那个人慢慢走进了灯光及之处他看着和木偶对坐的泪流满面的女子眼里是悲凉和难过他轻声道“姑姑是我” 第三百一十六章:屠龙暨如果有来世 天景的眼睛被泪水蒙住了但她听出了允炆的声音酒意和悲伤都惊醒了三分迅速拿起了那个木偶放进了衣袋里又拭了拭脸上的泪强笑道“允炆你不在御书房看折子到这儿來干什么” “折子都看完了我过來看看您”允炆沒看见姑姑收木偶的动作也沒看见姑姑的眼泪和悲伤他只看到了桌上的酒菜惊喜道“三十年陈的‘东风酿’啊嗯还有干贝熘笋樱桃火腿丝……姑姑您一点儿都不疼我这样的好酒好菜还都是我爱吃的你干吗不派人去叫我幸好我鼻子灵闻着香味自己过來了正好我还沒吃晚饭呢” 允炆端起倒给木偶的酒一饮而尽咂咂嘴点点头拿起酒壶倒满又挨着盘子挟菜吃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抱怨“姑姑要是您下次再弄了好吃的得叫我不然我就生气了” 天景满心的悲伤被他这孩子气的插科打诨冲淡了大半愣愣看着他问道“谁叫你來的” “沒谁叫我啊今天提早看完了折子估计您还沒休息我就想着过來看看您我真是运气好一來就遇到好吃的哎姑姑您怎么不吃菜啊” 允炆拿起天景面前的筷子硬塞进她手里“姑姑别光喝酒不吃菜太医说过这样最伤胃了您先吃几口菜我再陪您喝酒” 天景随便挟了一筷子菜吃得沒滋沒味看着他说道“姑姑也不想喝酒了你吃饱了就快回去吧” “姑姑您赶我干什么”允炆不满地抱怨“我这才吃几口早着吃饱呢还有我吃饱了也不走我今晚就住在明华苑” 天景惊得掉了筷子嗔道“你这孩子闹什么你都多大了已经都成了亲你忘了吗天不早了人家玉晓肯定等急了你快走吧别在这儿和姑姑胡闹” “我沒胡闹”允炆也急了“姑姑我今晚就要住在这儿住东跨院我已经让人去告诉玉晓今晚我不到她那边去了姑姑明华苑也不是您一人的旧居我小时候还在这儿住过呢今天想怀旧回味一下怎么就不以” “沒说不让你怀旧回味啊明天你带着玉晓一起过來住听话你今晚先回去” “姑姑”允炆放下筷子脸色郑重下來“姑姑玉晓是我的妻子我认识她半年娶她一个半月从认识到成亲总共不到一年我一岁时住在哪里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要带着她來住明华苑她和这里沒有旧怀她和我的小时候沒有关系” 他双手撑在桌上站起來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紧紧地盯着天景天景居然感觉到了一种威压她向后靠了靠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看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但她刚垂下眼帘就听到允炆命令的声音“姑姑你看着我” 天景有点怒她想这小子真是翅膀硬了啊竟敢这么和我说话是喝多了吧不骂他一顿还了得她抬眼迎上去正要开口叱责却一下愣了她看到允炆眼里的泪正缓缓流下 “姑姑我告诉你玉晓她是我的妻子是我即位前的必须步骤我会对她好但她不是我至亲的人我至亲的人只有您姑姑我早就知道我父母早逝的真相了姑姑我父亲是那样的人您还对我这么好扶我护我教我一步步带我走到今天姑姑您知道我有多感谢您多眷恋您吗我就当您是母亲一样姑姑我知道您有心伤您活得很痛苦我知道人活得很痛苦时就会想到死是我求求您您不要只想着那个让您痛苦的人您也想想我要是您不在了允炆就沒有母亲了允炆就是沒人疼的孩子了” 允炆说完这番话就出去了天景恍惚听到他的脚步真的走向东跨院她舒了口气从衣袋里掏出贺云阳的木偶他的眸子里有温柔的情意嘴角的笑有点狡黠天景理顺了红线把木偶重又戴在颈上贴着胸口刚听到贺云阳大婚时那种万念俱灰甚而只求速死的痛楚已经减轻了很多是啊对她重要的人不只是贺云阳何况他只是成亲他在袤合洲的另一边好好活着呢她为什么要死她死了允炆这傻孩子就沒人疼了 齐朝睿奉八年二月廿八这已经是贺云阳被囚的九十五天了贺云海也终于下定了杀他的决心 他身边的一个心腹侍卫不解道“皇上贺云阳他已经快不行了您何必还要动手看他如今的情形咽气也就在七天左右了您为何不再等一等让他自己死了皇太弟也不话说大臣们也沒话说一片安生岂不是好现在杀他的话如果走漏了消息局面不容易掌控” 贺云海拈着颔下几根稀疏的胡子沉吟道“我也知让老三自行死亡以省很多是非麻烦是秦晖你知吗亲手杀死贺云阳是我此生最想做的事几乎比皇位更让我惦记难舍如果贺云阳就这样病死了实在是我此生最大最无挽回的遗憾” 尽管秦晖是贺云海最忠诚的心腹之人听他这话也忍不住腹诽“好歹也是兄弟人家马上就要死了都不行必得亲自动手杀你和他前世有杀父之仇吗” 他腹诽完了还是躬身请示道“那就请皇上示下依皇上的意思该怎么安排属下这就去办” 贺云阳继续拈须沉吟埋着头在御书房里踱方步踱了两圈他停下來吩咐道“第一你去告诉御医院的宋太医让他制一种药服后速死但不会有任何痛苦第二你去调三千御林军在朔越城外守着老三从來就不是易与之辈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相信他会沒有反击或逃跑的力量不过就算他能跑出太子府也要让他跑不出朔越城 贺云海阴阴一笑道“就这两点杀贺云阳此事太大想瞒住所有人也不能后面的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哦对了”贺云海又补充道“这么重要的计划当然得有个名字了就叫:屠龙” 现在的贺云阳会让所有见到他的人大吃一惊不管是爱他的人还是恨他的人都很难相信这个形销骨立步履蹒跚落魄憔悴两鬓染霜苍白似一缕幽魂的中年男人竟会是贺云阳 现在的他与被囚前或者说与散功前最大的变化就是他老了 原來的精深的修为和真力使他能够对抗时间他一直不老他的脸一直是青春年少最美好的模样这使得本來年纪远比他小的人后來在外貌上看反而是比他年长比如陈天景比如贺云祥这也非是他刻意为之就算是练功带來的副作用吧 是现在他老了他老的速度难以想像只有一直陪着他熬过这段地狱般日子的小吱亲眼见证了它的公子是怎么在散功后的二十天里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衰老二十年的 现在的贺云阳气息奄奄眼神空洞唯一还能和过去的种种传奇相联系的也就只剩下这个名字了 贺云阳少年成名几十载声名赫赫他是袤合洲最辉煌的传奇人们一直在传说他的美貌如何他的武功如何他的智谋如何他杀伐征战横扫五国的气势又如何 一切的声誉荣耀其实都是虚妄走到如今这步田地还陪着他不离不弃的就是他的影子他的名字和他的耗子了 二月末地处袤合之南的齐朝天气已经很温暖了贺云阳艰难得挪到院子里晒太阳这世上毕竟还有阳光这种贺云海克扣不掉的温暖阳光笼在他的身上他低头看着自己粗糙干裂颤抖不止的双手从散功那天以后他就再沒敢照过镜子但从这双手上从小吱越來越悲哀的眼神里他就知道他现在狼狈衰老到了怎样的地步 他很沒出息地又想起了陈天景那个从前最爱看着他花痴的女人若是现在看到他一定是厌恶的眼神一定会冷冰冰地说一句“你真是沒法跟陆离比” 这句他臆想出的话仿佛一记火龙鞭狠狠抽过來剧痛使他痉挛颤栗他笑话自己“贺云阳都已经这样了你何必还要想她还要自苦” 他苦笑着抬头把脸仰在阳光里真是暖和啊是他有预感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太阳了 他的预感沒错因为他看到出去了一会儿的小吱已经回來了正坐在墙头上看着他目光格外的愁苦悲伤 他招手让小吱过來问道“小吱你那么愁眉苦脸地做什么是不是贺云海终于准备对我动手了” “怎么公子你已经想到了” “是啊我曾经和他斗过怎么多年他有多恨我我怎么能不知道开始他沒杀我只把我囚禁在这里一是他怕如果我反悔反抗他不是对手二是他怕当时杀了我不易控制云祥和臣子们是现在他不用再担心不是我的对手而且他也做了三个月的皇帝朝堂已掌握了一些云祥也被他关起來了他现在以对我动手了” “公子你说对了我刚才出去转了一圈现宁荣街的两边好些民居里都埋伏了弓箭手而且朔越城外布置下了起码三千御林军我偷听到两个带兵参将的对话他们说贺云海下了旨今晚就对你动手这次行动的名字叫:屠龙” “屠龙”贺云阳诧异反问看到小吱肯定地点头他大笑起來边笑边摇头叹息道“贺云海还真是看得起我屠龙屠龙……哈哈哈小吱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像龙吗龙要是落魄倒霉到我这个地步那还是龙吗” 小吱不想笑它都快急死了叫道“公子你别笑了你快说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贺云阳仍是满脸笑容“我要洗澡换衣服我贺云阳便是上黄泉路也不能太落魄让同路的鬼笑话” 今天他的待遇也特别的优厚有热水有新衣有好茶洗过了澡他对镜而坐开始给自己束看着镜子里沧桑凄凉的脸他笑问“贺云阳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你也好意思你真沒出息” 皇太弟府中贺云祥正在书房里擦拭他的剑从翊雪治好了他之后他就跟着哥哥学武十年了他学会了哥哥全部的功夫哥哥还特地为他寻到了这柄叫“素心”的宝剑剑是相当地好却沒什么用武之地哥哥总是拿他当小孩子打定了主意要让他做一任太平帝王征战厮杀这样的血腥事都是哥哥去做而他贺云祥的手一直是干净的 是今晚他想用这柄“素心”去把哥哥救出來不管会染上多少血腥他现在唯一在想的是如何去跟清和说 剑擦好了明华如秋水散着凛凛寒意他仔细端详着想着如何去说服清和他实在张不开口清和为了他已经放弃了孩子和自由他知道这些日子里她有多难受她从來不在他面前哭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自己躲到隔壁房间去抱着孩子们留下的衣服痛哭她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每次都在门口听着心里难受得翻江倒海但第二天早上看她她总是笑着的他也对她笑假装一切都好 “剑擦得很亮以去杀人了”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他一惊回头清和笑眯眯地调侃“又吓到你了是吧大男人家这么胆小想说的话不敢说想做的事不敢做唉我要是个男子肯定比你强你信不信” “清和你现在已经比我强了我……” “好了你就别解释了今天一早吴总管出去领东西回來以后就和你在书房里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他出來了你还不出來我不耐烦等你就去问了他我全知道了也猜到了你想干什么你不用担心我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清和你……”贺云祥望着她感动得说不出话來 清和笑笑“我也不是只为你和哥哥的兄弟之情考虑我是在大渊做了九年的长公主时常也帮天景处理些政务我知道遇事眼光要放得长远难道我现在哭哭啼啼地把你留在身边就安全了吗才不是最多就是躲过今晚你和哥哥感情那么深贺云海杀了哥哥怎么会留下你的命他今晚屠龙也许明晚就要杀蛟了下一步大概就要派人去大渊暗杀我们的孩子甚至能撕毁哥哥和天景签定的友好盟约兵去打我大渊你去吧我这就去佛堂为你祝祷保佑你能把哥哥救出來或者能杀了贺云海” 她握了握贺云祥的手又道“不必担心我我等你到明天早晨如果你明早不回來我就自行了断不会让自己落到贺云海手里” “清和”贺云祥抱住她紧紧地抱着语声哽咽“清和我佩服我喜欢你对不起你如果我们來世还能相遇我誓我一定心无旁骛地对你好就像哥哥对陈天景那样对你好” 清和在他背上用力拍了一掌流着泪笑嗔“学他们干嘛他们哪里好了如果真有來世我只愿与你平平淡淡执手到老” 第三百一十七章:繁华落尽,携手天涯 上 大渊隆晖十四年二月廿八,傍晚,天景拿着一本书靠在床头懒懒地翻着,翻过了几页就有点儿犯困。她揉揉眼睛,正准备起身喝口茶提神。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叫她的名字: “陈天景!” 这个声音是她熟悉的,但这语调和对她的称呼却从没有过。从前,这个尖细的小嗓门总是乖巧地叫她“天景公主”。天景又喜又惊地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了小吱,它就坐在房梁上。 小吱已不是她印象中的样子了。不知怎的,那只原来胖乎乎的耗子精现在枯瘦干瘪,身上的毛篷乱,眼里放着仇恨嗜血的凶光,死死盯着她,又叫了一声,“陈天景!” “小吱!”天景惊诧地向它伸出手,“是贺云阳让你来的吗?他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呵呵!”耗子冷笑一声,“有!他今晚就死了,你也和他一起死吧!” 小吱随着它的话音一起从房梁上蹿下,直扑向天景。它张开嘴,鼠牙闪过森然的光,锋利如刀,咬向天景的咽喉。 天景呆呆看着疾如飞箭的小吱,看着它向自己咬来。没叫没躲也没试图用瞳术制住它。她完全被它的话镇住了:是贺云阳要小吱来的,他要她死!可那句“他今晚就死了”是什么意思? 如果天景叫了躲了,小吱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下去,结果了这个害惨了公子的女人。可她愣愣等死的样子让它不忍心了。 它在马上扑到她面前时一扭身体,蹿上了旁边的桌子。站在桌上怒瞪着天景。“小吱,到底为什么?” 天景还是呆呆的,轻声问道,“是贺云阳让你来杀我的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小吱怒吼道,“他快要死了,就在今晚。陈天景,你以为你的病是怎么好的?公子为了救你,把他的性命和皇位一起送给了贺云海,换来一颗仙丹救了你!贺云海囚禁了他三个多月,把他折磨的……不,不是贺云海折磨他,公子才不会被那个东西折磨呢!是你在折磨公子,你背弃了他。你不要他了,他也不要自己了。火龙鞭毒毁了他的功力,他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力量了,苍老憔悴得不成样子。贺云海今晚就要杀他了,现在……” 小吱正在滔滔不绝地控诉这个坏女人,一直呆呆怔怔地天景突然动了起来,就向它冲过来。小吱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个坏女人生气了,要来打它。正弓起了背准备咬她,却不料她冲过来是拉抽屉的。 天景拉开抽屉,拿出贺云阳送给她的匕首和两张御风符,就旋风般冲了出去。 话说半截没了听众的小吱愣了一会儿,才反应到她是去救公子了。它抓抓脑袋不解:这个女人,她到底喜不喜欢公子? 高空的风呼啸着,刮在脸上冷冷地疼,天景不在意,她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她的心在大叫,“贺云阳你等等我,求求你等等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从大渊昀城到齐朝朔越城,近四千里的路,天景用去了两张御风符。她没有给自己计划退路,要么跟他活在一起,要么跟他死在一起! 可是天景太急了,她没有向小吱问清楚贺云阳被囚于何处,只想当然以为是在宫中。她心急如焚,也来不及分辨具体位置,就降落在了元露殿前的广场上。然后,她立刻就被一队护宫的御林军围住了! 带队的统领刚叫了声“拿下”,紧接着又换了命令“慢着”,因为他认了出来,这个从天而降,擅闯皇宫的大胆狂徒,居然是大渊女皇! 统领心下斟酌,从前的皇帝和这位女皇之间的关系可是极为友好的,但今非昔比了,如今元露殿的主人换了,这位女皇此时而来,该是座上客还是阶下囚呢? 他还没斟酌好,陈天景先开了口,声音急切严厉,“贺云阳呢,他被关在哪里?” 统领没回话,开始斟酌这位女皇的来意。想必她是才知道睿奉帝被囚,这么急三火四的赶来救人,这个女人也当真胆大! 他还没斟酌完呢,女皇又换了问题,“贺云海那厮在哪里?让他滚出来见我!” 几个端枪举刀围着她的御林军齐齐吓得一抖,新皇帝虽然不怎么受待见,但敢这么骂他的,这位还是第一人! 统领总算开了口,呐呐道,“皇上是被囚在太子府的,新皇已经去了哪里。” 天景只觉得一颗心好像落进了万丈深渊,不停地往下掉往下掉……贺云海已经去了哪里,他去杀贺云阳了!贺云阳就要死了吗?怎么折腾都不死的贺云阳真的要死了吗? “带我去!”天景大吼的同时扑了上去,匕首架在了统领的脖子上,又叫了一声,“立刻带我去太子府!” 一队御林军大惊后一拥而上,统领抬手制止,苦笑道,“女皇陛下,在下佩服您的胆量和勇气,可您一个人是救不出皇上的。在下也不可能带您去。您杀了我是我一人死,但若让新皇帝知道了是在下带您去的,在下的九族都别想活!” 天景想想,点了点头,收了匕首凄然一笑,“这位将军,我今天来,也没奢望着能把他救出来。我不是女皇。我是陈天景,贺云阳的妻子,我来,是要我的夫君死在一起。既然见不到他,也罢,我就死在这里好了。麻烦你明天给他烧几张纸,告诉他我来过了,告诉他我的魂在这里等他,告诉他让他来带我走。他若不来,我就一直等。” 她说完,对着统领深深一拜,起身时,手中匕首已经转了方向,对着自己的胸口刺下。 这时,一个声音大喝道,“住手,我带你去!” 快到定更天时,太子府大门上的锁一道道打开,齐朝新皇贺云海带着一众侍卫和一个老内侍走了进来,老内侍半躬身体,手里捧着一个托盘,盘里是一壶酒,一只杯。 贺云海看着从屋里慢慢踱出的中年男子,惊讶得瞪眼张嘴,一脸呆相,好半天才回神问道,“老三?” 贺云阳笑道,“是我。怎么,三个月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你,你怎么老成了这个样子?” 贺云海说这话时竟没有欢喜得意,幸灾乐祸。心里竟真的有些怅然失落。其实他从小就和贺云阳死磕,原因不过是嫉妒。这个老三太漂亮,太聪明,武功又高才华又好,为他情思纠缠的美丽姑娘多不胜多。自己和他相比,各种惨不忍睹。只有一点他比老三强,那就是父皇疼他而不待见老三。他不知为什么,但他抓住这点唯一又是最大的优势不死不休地欺负贺云阳。可惜这个老三的命硬得就像金刚钻,任父皇和他如何陷害谋杀,就是不死。 可是今天老三要死了,从他如此惊人的衰老就透出了一股死意。贺云海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块碎裂在自己手中的稀世美玉。他一直嫉妒这玉的美好无暇,一直想砸碎它,今天终于看到这玉出现了不可逆转的裂纹,他反而不忍心上去补上最后一锤。 是他老了吧?人老了,心就软了! 贺云海冒出一句话来,“老三,你求我吧,只要你求我一声,我就不杀你!” “呵!”贺云阳负手而立,微仰了头笑道,“贺云海,你是在做梦吗。” 贺云阳的确老了许多,又憔悴不堪,但他与生俱来的高华气度仍在。他站在贺云海面前,那个穿龙袍的新皇反而显得可怜而狼狈。 贺云海也觉自己失了态,他挺了挺腰,但还是找不回皇帝该有的气势。不禁恼羞成怒,阴阴一笑道,“老三,我今晚给你带了好酒来。” “正好,”贺云阳笑意淡淡,“我很长时间没喝酒了。” 皇太弟府。府门前站着六个守门军,正挤在一起分喝一壶酒抵御春寒。 府里忽然响起砰砰的敲门声,是皇太弟在用力敲门,边敲边喊,声音急惶,“开门,快开门呀。王妃突发急病,快不行了,救命啊,快开门呀!” 六个门军一惊,他们知道新皇是很在意这位皇太弟的,如果他的妻子出了什么事,他们还真吃罪不起,他们叫着“来了来了别敲了”就掏钥匙开门。 “素心”剑第一次染血,而且是六个人的血,贺云祥也觉得不忍,对六个人的尸体念了几句“往生咒”,牵了自己的座骑出门,清和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绕开那几具尸体,嘱咐道,“你记得啊,我等你回来,等你到天亮。” 贺云祥抱了抱她,笑道,“放心,我会救出哥哥回来了,然后我们把思遥思远接回来,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你进去把门锁好,等着我!” 今夜正逢月末,一轮下弦月淡得像要融化在夜幕里,因此守在朔越城外的三千军队没有注意到天边正飘来一朵云,更不知那云上站着两个人。他们只惦记着今晚的屠龙行动,他们心目中的战神睿奉帝就要被那个废物皇帝贺云海杀死了,他们都在想,如果睿奉帝能逃出来,他们要不要放他走呢? “雪儿,城外站这么多兵是什么意思啊!”那朵云就停在这群人的头顶。云上,一个穿黑袍的男子向下望着,问身边的白衣女子。 “那还用问,肯定是要对贺云阳不利呗。我说苍峦,你饿不饿,饿得话就吃顿夜宵吧!” “谁告诉你我吃人的?”苍峦瞪她一眼,“把他们赶跑就行了。” “那,那是什么?”一个士兵忽然大叫道,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寒冷的夜幕里,一只巨兽正向他们缓缓走来,是一只黑色的老虎。不对呀,哪有这么大的老虎,三、四只老虎合一起,也没这只怪兽个头大。它的双眼是浅绿色的,像两盏灯笼般晃着众人的眼,这些士兵都是全副武装的,但谁也不敢向它发动攻击,他们在它面前太小了! 那只怪兽不但巨大,还会说话,它说,“不想死的就快滚开!” 怪兽说着就扑了过来,掀起的狂风席卷这些士兵,就像卷扫枯叶一般,人们惊叫着,身不由己地被狂风送出很远很远! “干得不错!”一只雪白的巨大鹦鹉从空中飞落,在怪兽头上打了一翅膀,咯咯笑道,“苍峦,你的功力果然又精进了!” 巨兽回头,露出猫式微笑,“多谢夸奖!” 元露殿前的天景停了手,怔怔看着那个向她走来的戎装男子,那人的面目依稀相识,手握银枪,步伐沉稳地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说道,“属下参见女皇陛下,属下带您去太子府!” 御林军统领怒道,“赵城虎,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城虎起身,向众人笑道,“各位可能不知道,我赵城虎的祖籍就在大渊,这位是我大渊女皇,我自然得听命于她。这有何不对吗?我带她去太子府,一应后果我一身承担,不会连累各位的!如果各位不许,那就先和赵某一战!” 他说着,手中银枪往地上重重一杵,地上青砖就成了碎块。 御林军统领叹了一声,道,“你带她去吧!” 天景跟着赵城虎走了,离开众人一段距离,她轻声说道,“虎子哥,好久不见。” 赵城虎身体一震,回头笑道,“小雪,想不到你还记得我!” 天景道,“怎么会忘呢。我们曾是一家人啊,赵奶奶还好吗?还有舅舅舅母,他们都好吗?” “姑奶奶和我父母都不在了。当年我们一家四口来齐朝,现在只有我自己了。”他笑,“不过我已经娶妻生子,孩子已经八岁了。” “那就好!我……”天景想说说自己,然后发现没什么好说的。用一句话概括:她曾经拥有一切,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一阵马嘶声让两个默默无言的人抬起头。那是墨雪。今天一早它就从马厩里跑了出来,闯入宫里来回地跑,悲嘶不止。 天景惊喜道,“虎子哥,我们可以骑墨雪去太子府,它跑得最快了。” 赵城虎道,“这可是皇上的马,性子烈的很,除了皇上,不让任何人骑的!” “它认识我,它会让我骑的。”天景说着,迎着墨雪跑过去,墨雪停下来,让她靠近,把头在她肩上摩擦着,哀哀地叫,像在诉说什么。 “墨雪,我知道贺云阳快要死了,我是来救他的,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我们去找贺云阳,好不好?” 墨雪看着她,竟在轻轻地点头。 天景翻身骑上了它,墨雪并无异议。天景招呼赵城虎,“虎子哥,你还愣什么呢,快点呀!” 赵城虎也骑上了墨雪,坐在了天景的后面,这匹骄傲的马儿今天竟出奇的温驯,一点发怒的意思也没有。仰天长嘶一声,撒腿向宫门处奔去。 出了宫门,墨雪飞驰上了宁荣街,奔到这条街中程之时,赵城虎忽然道,“伏低!” 他叫着把天景压在马背上,伏下身体盖住她,天景听到羽箭乱飞的嗖嗖声,和箭矢撞在枪杆上的声音。 太子府前没人守着,贺云海来时把四个门军也带了进去。不过大门是紧闭的。 天景和赵城虎跳下马来,赵城虎道,“天景,我不能和你进去了,我还有妻儿,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天景笑,“虎子哥,你能送我来此,已经多谢了,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赵城虎点头笑笑,他运起臂力,暴吼一声,全力掷出手中银枪,枪头深深扎进了门闩,大门吱吱咯咯地被撞开了一条缝。 赵城虎向她一笑,转身而去,“天景,你去吧,祝你好运!” 天景冲了进去。一个正站在门口的御林军见人闯入,举起手中刀拦她。 天景厉喝一声,“闪开!”那人一怔,天景手中的匕首已深深刺入他胸口,太多的痛悔和焦急让她心硬如铁,举手杀人也不皱眉。 在那人的惨叫声中,天景撞开前面的人,一直冲向前去。她看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手中有一杯酒,正要送到唇边。 “不要啊!”天景撕心裂肺的大喊一声,飞奔过去,一把打掉他手中酒杯,叫道,“你傻啊,人家叫你喝你就喝!” 她紧紧地抱住了他,笑着流泪,“贺云阳,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娶别的女人!” 贺云阳的心微微一动,但紧接着就是痛,他挣开她,冷冷道,“你是谁啊,我不认得,你也认错人了!” “认错……”天景抬头,但她看到的那张脸竟真是陌生的,那么沧桑憔悴,那么瘦而苍白。她喃喃道,“你,你是贺云阳吗?” “我不是,你认错人了!”贺云阳转头不看她。 “不!你是贺云阳,我没有认错,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贺云阳!”她抚着他的脸,心痛得无以复加,“贺云阳,对不起,我今天晚上才知道的,对不起!” “你今天晚上才知道,就跑来给老三送葬,还真是痴情啊,不枉他为你搭上这条命。” 天景只顾着伤心了,听到这人说话才想起这个家伙是罪魁祸首,她放开贺云阳,转身怒视此人,咬牙道,“贺云海,你到底要不要脸!你在这太子府中之时,贺云阳是如何对你的,而现在,你又如何对他。贺云海,我以前只知你无羞无耻,今天才知道你还没心没肺!” 贺云海只觉侍卫们的眼光迅速在他身上一扫,都有些鄙夷之色,他暗叫自己蠢,怎么要招惹这个女人说话,她牙尖嘴利的,自己如何说得过她? 他强辩道,“他那是心里有亏,他夺了我的皇位,只是给了我温饱而已,就让我对他感恩戴德吗?就不许我报复吗?” 天景冷笑,“他夺了你的皇位?笑话!天下以有德有能者居之,贺云海,你有何德何能?你配坐这皇位吗?” 贺云海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像刚上岸的鱼,他对这个女人是无理可讲了,索性蛮横起来,“不管怎样,我今天就是要杀他,陈天景,你护得了他吗?” 天景挡在贺云阳身前,昂然道,“今天只要我在,就不许任何人伤他,贺云海,你能怎样?” 贺云阳看着挡在他身前的羸弱身影,心里又是一动,真像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啊,她为他挡住火麒麟,她说“傻瓜,你就站在我身后,不要乱动!” 贺云海横眉立目地叫道,“陈天景,你也太放肆了,你当这是在你的大渊吗?我告诉你,这是在齐朝,我现在是齐朝皇帝,你怎敢如此无理!” “放肆?”天景忽然笑起来,她笑吟吟地走过去,走到贺云海面前,“哎呀,我还真是忘了,你如今是齐朝皇帝了,我失礼了,冒冒失失闯来,见面礼都没带,你别怪我啊!” 贺云海懵了,这女人刚才还咬牙切齿想杀了自己,现在怎么又这么温柔了? 他仔细看看她,八年没见,她的脸上也添了些岁月之色,不过眼睛还是那么漂亮,灵气而天真。 天景趁他愣神,抬手啪啪啪啪就是四记耳光!她现在体内寒气尽去,手上是颇有几分力气的,又是怒极出手,这四记耳光打得极重。 贺云海年纪大了,身体又很差,被这四记耳光打得立足不稳,往后便倒。 幸亏有个侍卫扶了他一把,他才没完全倒地。贺云海脸上又热又疼,嘴角流下血来,嘴里好像还有东西,他估摸着是打掉了牙,如果现在吐出来,就丢人丢得不用活了。他一皱眉一抻细长的脖子,生生把牙齿咽了下去。 “皇上,这个见面礼还满意吧!收好哦!”天景还是笑眯眯的,像是真的送了他一份很好的礼物。 “我杀了你!”贺云海再也忍无可忍,他这一辈子都被这个女人耍,现在他都是一国之君了,她还拿他当小丑耍戏。他一怒之下夺了身边侍卫的剑,向天景刺去。 第三百一十八章:繁华落尽,携手天涯 下 贺云阳刚才看天景戏弄贺云海便知不妥但他赌气不和她说话就沒拦她现在遇险总不能不救他勉力上前一手拉开天景一手打掉贺云海的剑 就这样两个从前轻而易举的动作现在却已让他耗尽全力胸腹间一阵剧痛一口血就喷了出來 “贺云阳”天景惊叫着扶住摇摇欲坠的他“你怎么了你你真的散了功吗” “不错”贺云阳推开她强忍着让他眼前黑的剧痛尽量站稳冷冷道“我从前就比不上陆离现在更是废人一个你还來干什么” “不是这样的”天景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他再不松手“贺云阳我那天所有的话都是骗你的故意气你的就是让你不理我那时我已经快要死了而你还能活好几年然后我师傅就能拿回天丹來救你了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欠你太多太多我不知道怎么还我快死了也还不了了我就想给你自由让你活下去我才那么说其实我从沒那么想过贺云阳我从认识你你教了我很多很多东西我一直觉得你了不起甚至比我师傅和父皇都了不起贺云阳我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喜欢陆离想着陆离的是清瑶陈天景从來沒有背叛过你陈天景只喜欢贺云阳贺云阳你也还是喜欢陈天景的对不对我想让你好好活下去是你为什么又要救我还不让我知道还骗我说你已经成亲了贺云阳我差一点就永远丢了你” 贺云阳闭了闭眼睛不让自己流泪他想把她从自已身上拉开是他现在的力气已经比不上她了他不敢再挣怕会再吐血让贺云海耻笑无奈道“天景我们的缘份就到这里了你能來看看我就不负我们相识一场你走吧以后有空的时候想想我我就知足了” “贺云阳我不是來看你的也不是來送你的我是來和你一起死的”她把脸埋在他怀里蹭着像从前一样把眼泪擦到他的衣服上“贺云阳对不起我听了天玄尊长讲了陆离当时的用心原來他说那些绝情的话原來他杀我是为了要助我重生我也想用这种绝情的办法助你重生是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贺云阳如果能重來一次我再不会说那些话气你了我会和你一起走最后做几天你的妻子” “陈天景你傻呀”贺云阳突然低吼了一声“这本來就不是个什么好主意我问你陆离这样对你你是重生了他绝情的话他刺你的一剑你记了多久你就是因为记着他的绝情所以你总不信我你有多少次怀疑我试探我你一直不信我是真心的因为你一直记着陆离的背叛我问你陆离给你的重生让你幸福了吗陈天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你懂不懂你用这种荒唐的办法给我重生在我的心上狠狠捅一刀还要让我好好地活着你让我怎么好好地活陈天景你到底有沒有长脑子啊” 天景愣住了是啊陆离付出那么惨烈的代价赐给她的重生其实并不是成功的她这一生都被这心结纠缠着既不能做回清瑶也不能做真正的陈天景这一生她就在两种经历两种感情中反复纠缠痛苦不堪这个办法真的不取她却一意孤行地把这个笨办法强加给贺云阳她真是沒长脑子啊 “贺云阳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她靠在他胸前轻轻地问 “我会和你一起不论生死不论受什么样的刑什么样的苦我都和你一起哪怕历劫化灰我也都和你一起” “那你现在就和我一起吧”天景抬起脸看他“贺云阳别赶我走我也走不了的我只带了两张御风符在路上都用掉了我沒有回头的路”她牵起嘴角狡黠一笑“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包那是寄思帕她把寄思帕层层打开贺云阳看到的竟是那根母亲戴了几十年的凤头银钗他拿起那根钗子细细端详的确就是母亲送给天景的那根他疑惑道“那天你给我的那根银钗是假的” “是啊我就想着你当时肯定不会仔细查看就拿了根我自己的钗子给你” 贺云阳把玩着那根银钗似笑非笑地看她“陈天景你能有一句真话吗” “有啊真话就是我好想你贺云阳你想不想我” 贺云阳哼了一声转过头去“陈天景你看不见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吗我要不是想你会弄成这样吗” 天景理亏又难过在他面前深深埋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贺云阳终是无法对她狠心叹口气道“天景我不怪你了是现在我不能带你走了我已经散了功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想再过这废人一样的日子你……” “我不走”天景截口道“贺云阳你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会和我一起现在又要赶我走我才不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贺云阳你要是真的不怪我了你就把钗子给我戴上然后我们喝合卺酒你忘了吗当年我们拜堂成亲的时候就差沒喝合卺酒今天竹竿送酒过來正好补上” 贺云阳低笑一声忽然伸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颔“合卺酒不忙喝我有句话问你陈天景你必须老实回答我说谎的话你就是世上最沒良心的女人你有多喜欢我和我喜欢你一样多吗陈天景别的事我都不和你计较但这句话我一定要问个明白想和我一起死就必须和我有一样的心不然你就不配” 天景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的眼睛贺云阳老了是他的眼睛神采依旧她说“贺云阳我喜欢你是像你喜欢我一样多的在陈天景的心里从來就只有贺云阳一人心无旁骛” 贺云阳的微笑还和从前一样好看他把银钗簪在了天景的鬓边他紧紧拥她入怀他说“那就一起走吧” 天景施施然走过去从托盘里拿了那只白瓷细颈的酒壶她晃一晃里面还有多半壶酒她笑问贺云海“喂竹竿你用的是好酒吧” 贺云海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绰号不得不承认和他的外形再合适不过但也不能不气得头晕这本來是他盼望已久的向老三彻底报复的机会他准备了最好的酒最烈的毒來给老三最后的了断谁想到会弄成这样人家两个人情话绵绵又哭又笑自己带着一帮人像傻子似地呆看着他们居然还要把这赐死的毒酒当合卺酒喝他们……也太目中无他贺云海了吧如果酒里的毒是慢性的他们是不是还要入洞房啊 他真是怕了这个女人他忍气吞声地回答“这是齐宫里最好的酒” “嗯还行”天景点点头第一次对竹竿表示赞许她向贺云阳晃了晃酒壶笑道“沒有酒杯我们只好直接用壶喝了贺云阳咱们要不要猜拳决定谁先喝” “好呀论猜拳只要你不耍赖哪次赢过我” “去那明明是我让你的猜拳是我师傅亲传的本事我会输看我这次赢你”天景笑靥如花把左手的衣袖向上拉了拉亮开了架式准备和贺云阳猜拳赌酒 有个人跌跌撞撞闯进了太子府一直开着的大门那人浑身浴血手中长剑也血迹斑斑身上插着好几支箭所有人看向他贺云阳刚赢了第一拳从天景手里接了酒壶看到那个人手一松酒壶落地碎裂声清冽薄凉他惊惶绝望的一声嘶喊“云祥” 贺云祥的箭伤全都在要害处而且都是带倒钩的狼牙箭这样的箭即使不是在致命的地方拔出后情况也是很凶险的何况他已是这么重的伤 贺云祥看看左右两边扶住他的人欣慰地笑了笑声音微弱“哥哥嫂子你们以后别再吵了……吵什么呢好好的……好好的啊……” 贺云海被这一次又一次的突状况弄懵了不就是杀老三吗怎么会这么难他下意识开口呐呐道“怎么会这样” 他又一次愚蠢地向天景提醒了他的存在正低头哭泣的天景霍然起身厉声大吼道“贺云海都是你” “不不是我……”贺云海惊惶后退 “不是你是谁你给我跪下跪下”天景咆哮着眼神凌厉扫过贺云海身周所有护卫“谁也不许动” 天景现在的瞳术力量已今非昔比不像过去那样提升到极限才能制住一个人她只这一眼扫过那一群侍卫就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了人人心中都明白不能眼看着皇上受辱不然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都难保了但就是连手指也动不了分毫 贺云海也如陷梦魇一般明知不能跪双膝还是一点点往前弯终于落地天景从一个木雕侍卫手里扯下一把刀丢到他面前冷笑“你的血太脏谁杀了你都一辈子洗不干净手你自尽吧” 贺云海就真的拿起了刀慢慢地举起凑向颈边他说不出话但还有些意识知道这时只有老三能救他眼睛一直盯向贺云阳无奈贺云阳此时只顾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弟弟他知道天景在做什么但他一点沒有阻止之意 是一个柔婉好听的声音救了贺云海那声音笑道“徒儿你好威风好厉害呀” 天景抬头看见太子府的墙头上站着两个人男子黑袍女子白衣天景哭喊道“师傅这些人都欺负我” 贺云阳听到这一声唤急忙转身跪下向翊雪磕头道“翊雪姐姐请您救救云祥” 翊雪和那个男子飘身跃下來到他们身边翊雪皱眉道“哎这些箭还真是有些棘手” 那男子上前一步“我來” 他伸手屈指向贺云祥身上的箭矢弹去每一指弹出被弹中的箭矢就消失了他共弹七指贺云祥身上的箭全部消失箭伤也全部愈合贺云祥身上的伤也就是箭伤最重其他的都是轻伤箭伤一愈他就坐了起來看着身边这群人怔怔地恍如梦中 翊雪怒了瞪着那男子道“死猫你故意抢我风头是吧你就是想让我的徒儿我徒儿的女婿我徒儿女婿的弟弟都崇拜你是吧” 天景把舌头咬痛了才沒笑看看贺云阳他脸上也是这古怪表情只有贺云祥重伤方愈还是呆呆的沒听明白翊雪的话 男子无奈地白了翊雪一眼柔声道“雪儿你别闹了快把药拿出來” 翊雪一伸手掌心托着一颗翠绿芬芳的药丸她促狭地瞟着贺云阳道“这是天玄尊长给你的回天丹贺云阳你要不要” 贺云阳听到“天玄尊长”立刻反应到就是那个厉害之极的老神仙他是陆离的师傅他弄得自己和天景差点真的决裂他真想拒绝是看了看天景再看看弟弟他点了点头 “好”翊雪赞道“贺云阳姐姐就喜欢你这种性格骄傲但不顽固” 那男子微笑“贺云阳我來助你化开药力” 贺云阳点头“多谢苍峦大哥” “啊”天景大概是刚才瞳术用得过猛脑筋一时转不过來听到贺云阳这声称呼才想起这男子是谁她赶紧上前仔细打量他这男子果然是苍峦绿色的眼睛猫式微笑和玄冰洞里的大猫一样她笑道“苍峦大哥我是小雪” 男子向她微笑点头“我知道你是小雪谢谢你” 天景怕他又提起天玄尊长助他出洞的事能会刺激到贺云阳赶紧转移话題“苍峦大哥你赶快助贺云阳服药吧” 看到那两人进屋去了天景回头抱怨翊雪“姐姐你早就知道陆离不在了是不是你在收我为徒弟的时候就知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翊雪被她抱怨居然不急不怒淡淡道“我当时若告诉了你还有今日的你吗你当时那么激愤那么固执心里只有一个陆离我若告诉你他不在了而且是为了救你你只怕立刻就会自尽又哪有现在呢” 天景愣愣地她说不清是自己当时得知真相就自尽比较好呢还是和贺云阳悲喜纠缠这一世比较好 翊雪看她还在痴拍了拍她的肩轻声道“丫头还想什么呢前尘已了斯人已去得知了这个真相后你心里清瑶的一丝残念也能安息了从此你就只是陈天景专心和你的贺云阳过日子去吧浮生短暂怜取眼前人才是正理知不知道” 天景笑着把头枕在她肩上耍赖“师傅你有正形的时候说话真是很有道理” 翊雪一掌拍在她头上“姐姐我什么时候都有正形好不好” 贺云阳再出來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除了容貌再也回不去他身形的轻灵和身上的气势已经和过去一样了甚至比从前更进一层 天景惊喜地流泪叫道“贺云阳你全好了吗” “嗯全好了” “啊”如梦初醒的贺云祥跳起來抬头看了看将明的天色急道“哥哥既然你沒事我就回去了清和说只等我到天亮我要是不回去她就……” 天景一惊大叫道“那你还不快走墨雪就在外面你骑它回去快” 翊雪绕着贺云海转了两圈感叹道“何苦來明明饭量小偏要用大锅吃饭不怕撑死啊这身龙袍穿在你身上真不合适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安排在城外的那三千人马现在还在五百里之外慢慢往回走呢大概得一、两天才回得來” 她又转向贺云阳和天景“你们两个孩子好自为之啊我和苍峦以后要到袤合洲之外去游历能就不回來了你们俩个在吵架沒人给你们断官司了” 天景红了脸争辩“我们俩个什么时候吵架了我们只是互相磨合而已翊雪姐姐你以后和苍峦大哥日日相守肯定也不少磨合……” 贺云阳迅速出手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轻道“他们两个已经磨合了五百年还磨合什么” 苍峦大笑着拉着想冲过來敲徒弟脑袋的翊雪走了那朵冉冉而去的云上传來他们磨合的声音: “死猫你干嘛拦着我不让我教训那个丫头” “雪儿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嘛” “死猫你向着谁说话” “死鸟你别胡搅蛮缠啊” “死猫……” 天景把贺云阳的手从嘴上拉开得意道“看谁说磨合了五百年就不需要再磨合了生命不息磨合不止” 贺云阳瞪她一眼眼里有促狭笑意“以后我们找个地方隐居我慢慢和你磨合” 他转向那几个侍卫“如果你们现在离开我就不予追究” 饶是在他散功后手无缚鸡之力时这些人还对他存着三分惧意何况现在他们向贺云阳跪拜然后眨眼间溜之大吉只留下了贺云海这倒霉的光杆皇帝 “贺云海如果你愿意这太子府还是你的不过你得先写下逊位诏书留下墨晶扳指” 贺云海脸色也是真厚竟面不改色地接受了这个建议讪讪道“我知道我和你一切都得互换过來” 贺云阳轻蔑一笑“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你以为我贺云阳就那么看不开反反复复在这皇位上纠缠我是让你逊位给云祥他真是最该坐也最能坐稳那个位子的贺家人” 贺云海这一下红了脸怒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能舍下皇位难道我贺云海就舍不下这条命吗我告诉你我……” 他正想放出一句豪言壮语來那两个人已经携手出去了根本沒听他的废话 贺云海摇摇头独自走到屋里走下看着熟悉的一切自言自语道“挺好这里挺好” “贺云阳你现在功力恢复了就赶快送我回去吧不然那些宫女去告诉允炆我失踪了允炆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呢你给我半月时间我要看着允炆登基然后我把思遥和思远送过來然后我们就去浪迹天涯好不好” “好” “浪迹天涯的时候能不能也带上我”小吱忽然从地下蹿出一气蹿上贺云阳的肩头笑道“公子小吱又沒听你的话去了大渊不过小吱在回來的路上居然看到了一头那么大的猫妖差点吓死不对是已经吓死后來又活了公子你就别生气了吧” 贺云阳忍住笑绷着脸道“你这沒出息沒义气的耗子你看到猫妖就吓得躲起來了直到现在才露头是吧” “才不是公子你冤枉小吱我不但现了那头猫妖我还看到天景公主的师傅和它在一起他们一起往朔越城來了我想他们肯定是來救你的有这么两个厉害人物出马公子你定能安然无恙再说小吱也很害怕猫妖的气息就先躲了” 天景和贺云阳相视一笑二人异口同声“噢这世上原來也有小吱害怕的猫” 小吱跳脚反驳“不是猫是猫妖”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贺云阳和天景走出齐宫大门两扇朱漆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他们身边是墨雪马背上挂着两个普通的包袱 这一天天气晴好红日艳艳春色明媚 贺云阳翻身上马俯身揽住天景抱她上來他在她脸上轻轻一吻轻语道“走吧我的小姑娘我们去看最美的风景” 浮华在他们身后未來在他们面前他们策马而去向着天涯向着最美的风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