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香阮玉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靖远侯坐过去,正正中中地隔开温阮和殷九野,并且很嫌弃地把殷九野推得远了些。 殷九野暗暗地想,你推呗,等到我把温阮娶回去,我天天领着她来你眼皮底下晃荡,我气死你个老狐狸。 温西陵帮忙收了棋盘,换了茶具上来,并得意地邀功,说这是今年最好的茶,他悄悄扣下的,没往宫里送。 靖远侯拍了他的肩一把「做得好!」 温阮看着心想,爹,您这不怪文宗帝防您啊! 「闺女你要说什么,看你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在失神,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靖远侯抿着茶问温阮。 「我若说,盛月姬是陛下的人,你们觉得可信么?」温阮静静出声。 然后大家都静静。 殷九野勾着唇角笑了下,他早就有这个猜测了,只是一直未能证实。 「小妹从何处得出这个结论?」温北川放下茶盏问道。 温阮从宫中回家的路上,已经理清了思绪,所以此刻说来很是清晰平稳。 她不能说她是穿书玩家,是根据原书中的剧情和现实剧情结合之后,得出的这个结论。 但她可以从别的蛛丝马迹里,抽丝剥茧,拼凑真相。 温阮定声说道,「京中守备军一共找了温家三次麻烦,第一次,是我与阿九去贾臻府上找他的麻烦,那时候贾臻对二哥不利,我盛怒之下,要杀了他报仇。」 「此事我记得,小妹,仗义!」温西陵拱拳,又对殷九野道「你也仗义!」 「客气!」殷九野好笑地抱拳回礼,「一家人,应该的。」 「那会儿你还是我们家的人呢,别瞎套近乎!」 「行了,让你小妹说完。」靖远侯捡了茶宠丢在温西陵身上,打断了他的胡说八道,又看向温阮「闺女你继续。」 温阮看着他们二人耍宝好笑,笑说道,「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京中守备何以来得如此之快,就像是在等我去贾府一样,也不明白,是何人调动的守备军。」 「大哥说,京中守备军不听六部,直受王命,所以,能调动守备军的人,只能是王宫中人。」 温北川点头,「但宫中之人众多,三皇子也有权调动。」 「陛下也是这么想的。」温阮笑,「所以三皇子,是他最好的掩护。」 「其实我此处还有一个信息,只是说起来有些好笑,每回那位神秘客人去见盛月姬,都是淑贵嫔不便侍寝的日子。」温北川说道。 「嗯,我之前也是这样想的,淑贵嫔陪着三皇子前去,若有一天此事被人知晓,淑贵嫔也好帮他开脱,证明他并未与风月女子有染,但同样,陛下还是这么想的。」温阮说,「若有朝一日,此事被人发现,陛下推三皇子出来站在明面上,而三皇子又还有用的时候,他必须有后手,以保三皇子不被瞬间推下高位。」 「小妹说得在理。」温北川点头,并看了看正在使唤殷九野剥橘子的靖远侯「爹,你的看法呢。」 「啊,我没看法,你让阮阮继续说。」靖远侯无比敷衍地应了一声,又对殷九野指指点点,「你这个,这个白丝你给我撕掉,我不爱吃。」 殷九野我忍! 这是我准岳父,我忍! 老狐狸你给我等着! 温阮觉得,老爹有时候真的好幼稚哦,是不是每一个老父亲都对女婿各种看不顺眼的? 温北川看得失笑,看向温阮「小妹,你接着说吧。」 温阮点头,接着说,「嗯,然后第二次,第二次京中守备出现,是阿九跟太霄真人打了一架,受伤后藏身在不辞夜,太霄子率京中守备前来拿人,直冲后台。」 「那次我在,太霄真人似乎咬死了打伤他的人就是阴九。」温北川说着,看向殷九野。 殷九野一边撕着橘瓣上的白丝,一边说「嗯,他来找我,然后阮阮,让我穿了女装,换下了血衣。」 他把「阮阮」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一边说一边挑衅地看着靖远侯。 「阮你妹的阮阮,好好叫名字!」靖远侯打了他的手一下,「手上别停,我等着吃呢。」 殷九野想一橘子糊靖远侯脑门儿上,说道,「他又没有真凭实据,就是想把锅扣在温家身上呗。」 温阮点头,「正是如此。」 但殷九野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细微精光,还有一重原因,是温阮不知道的。 太霄子怀疑当时的自己,是太子。 所以想把自己抓回去,弄死。 不过没多大差别,假如自己当时的身份曝光,太霄子说不定就直接在不辞夜大开杀戒,将当时知情的人全都杀了。 当时不辞夜外面满座都是京中权贵,真出了这等血案,温家也就完了。 靖远侯接过他手里的橘子,往口送了一瓣,满足地说「嗯,甜!你试试?」 第2章 殷九野接了一瓣放进口中,点点头,「嗯,的确甜,大公子试试?」 大公子笑着拿了瓣吃下,「嗯,真的甜,二弟,你也尝尝?」 二弟温西陵听温阮的话听得一脸懵逼,接过橘子就往嘴里送,然后「卧槽,酸酸酸!酸死我了!」 众人哄笑,东倒西歪。 一个橘子吃得勾心斗角。 温北川拍了下温西陵的背,大笑道,「你是不是傻,你该给小妹的啊。」 温阮「……」 亲哥,妥妥的。 「小妹,你要试试吗,真的挺甜的,一点也不酸,真的!」温西陵弱弱地将橘子递给温阮。 「不要!」温阮皱了下鼻子,二哥你是不是当我傻? 温西陵又把酸出眼泪的橘子默默地收了回去。 「重新剥一个。」靖远侯又挑了个橘子抛给殷九野,对温阮道「你说有三次,还有一次呢?」 「还有一次,就是阿九中箭那回了,京中守备与太霄子四处搜寻阿九,可谓殷勤。」温阮笑道,「我们都猜过任一贯是三皇子安插在陛下身边的人,怀疑是三皇子动的杀心。」 靖远侯的面色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这事儿就事关皇帝对温阮的想法了,小丫头这么说,难道知道了什么? 但他不动声色地搓着个橘子在掌心,听着温阮说下去。 温阮看着老父亲的动作,同样不动声色地说「但三皇子真有这样的本事么?陛下是什么样的人,爹你也很清楚,想在他身边安插一个近身太监,还不被他知晓,难比登天。」 「嗯,不错。」靖远侯点了下头。 「而且,太霄真人并不是三皇子一党的人,这是他亲口对阿九承认的,他是陛下派去监视外加辅佐三皇子的,后面京中守备军的两次针对温家,都跟太霄真人有关。」 温阮说,「京中守备军的三次与温家针锋相对,都是在找机会给温家泼脏水,不说将温家放倒,但至少可以借机削弱温家,好险我们都避过了。」 靖远侯欣慰地看着温阮,但还是问「你也说了,太霄子这个狗道士是去辅佐三皇子的,假如这一切,是他策动三皇子做的呢?」 「三皇子的确有动机,因为,陛下还是这么想的。只不过这个动机,只是纯粹地出于温家对三皇子的威胁,可是……」温阮话说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 靖远侯心里一个「咯噔」,看了看温北川,这小子不会一时嘴大,什么都说给了阮阮听吧? 温北川看着温阮,小妹最近进宫频繁,难不成发现了什么异样? 温阮看着殷九野,你看我爹还有我大哥,他们还在装糊涂,以为我不知真相。 殷九野想了想,我看谁呢?我看温西陵吧。 温西陵十脸懵逼看众人,「不是,小妹,你现在说话怎么也学了大哥那作派,能不能直接点,是不是欺负人呢?」 温阮微微笑,拿起石桌上的茶盏轻轻地抿了口热茶「可是后来画舫上,三皇子明显是被盛月姬设计了,而盛月姬是不可能自己想到这个主意的,只能是幕后有人策划,三皇子总不能自导自演吧?那天太霄子就在附近等着出手,间接证明太霄子是提前知道此事的,那么,幕后之人是谁不就呼之欲出了吗?」 「原来如此。」靖远侯一派恍然的样子,「这些事儿不都发生许多时日了吗,你怎么才想明白?」 温阮幽幽地看了一眼老爹「爹,你不要告诉我,你早就知道了。」 「啊,也就比你早上那么一小会儿。」 「……」 「无妨,你还年轻嘛,等以后看得多了,你肯定比我更早想明白,我闺女谁啊,是吧,秀外慧中,机智聪敏。」 「……」 温阮抢了靖远侯手里搓着的橘子砸在他身上,气得转头又看大哥「那大哥你也早就知道了?」 「我没有,我刚刚听小妹你说了才豁然开朗,小妹比我聪明。」温北川赶紧道。 「真的?」 「真的,我替他作证。」靖远侯乐道,「这小子压根就没想这些事。」 「……」 大哥低头,藏住一些笑意。 温阮好气哦,温家这一门,都是精怪吧? 除了二哥,二哥不是,二哥是傻白甜。 按说,一般家中傻白甜的人设不都该安给小妹么? 「那我就要问了,大哥,你当初跟盛月姬在一起,绝不仅仅是因为被她迷惑,对吧?」温阮看着温北川道。 温北川点头「不错,一个最大的破绽就是,盛月姬如何知道我喜欢鸢尾花?我的喜好不多,而且只有家中人知道,盛月姬的手绝对伸不进温家,知道这件事的人又不是她能够接近的,那么,她怎知用鸢尾花香引我入局?」 第3章 「你是先知道京中别院处有一神秘客人,每月听她唱曲,才故意入局,想将此人查出来?」温阮问。 「对的。」 「为什么呢,说不定那听曲的人是个太监呢,毕竟,每次这个人去听曲的时候,都是盛月姬身子不便的日子。」温阮好笑。 「若真是个宦官,那就更危险了。」温北川笑看着温阮「宫里的太监,除了任一贯,还没有谁能随意出宫,而任一贯,又是陛下身边的贴身太监。」 「所以大哥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人是陛下嘛?」 「不知道,是刚刚小妹你这般分析下来,我才顿悟。」温北川指天发誓,「真的。」 「夸我。」 「小妹冰雪聪明。」 「敷衍。」 「小妹出嫁的嫁妆大哥承办了。」 「不要,二哥比较有钱,是吧,二哥?」 「那是必须的啊,咱小妹出嫁,必须风风光光,十里红妆,撒金铺银!钱是什么,纸啊!」 温阮笑得弯了眼睛,却发现殷九野一直没说话了,只是噙着淡淡的笑色。 一副早就看破了一切的笑色。 好烦,难道真的大家都知道了,只有自己像个傻子似的被蒙在鼓里? 茶话会散后,温阮揪住殷九野的耳朵,「你说,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什么?」 殷九野低下身子,让她揪得顺手些,笑说「你还记得太傅的那个局吗?」 太傅这事儿可就久远了。 当初仕院太傅给盛月姬写了一堆的淫诗艳句,后来盛月姬拿着陷害自己。 温阮死咬着诗中所写的胸前红痣这一点,让萧长天,吕泽瑾,纪知遥三颗龙珠都下不来台,真真切切地生死修罗场。 最要紧的是,这事儿过后阿九拖着自己吃了一顿霸王餐,简直了。 说出去都丢人,堂堂侯府千金居然吃霸王餐,以前的阿九是不是有毒? 殷九野勾着温阮的腰靠过来,贴在自己胸口,「所有人都觉得,此事是皇后做的,但皇后待你这般好,你觉得,她有可能如此坏你名声吗?」 「不能。」温阮想起那位皇后大姨的作风,她绝对做不出这种惹人嫌的肮脏事。 温阮抬手勾着殷九野的脖子,歪着脑袋想了想,「但太傅是三皇子的师傅,除掉太傅,看上去对皇后有利,文宗帝应该是利用了众人这个心理,引导大家怀疑皇后。」 「不错,那时若不是你大哥尚算隐忍,没有妄动,他跟皇后之间必生嫌隙。」殷九野笑道,「而三皇子呢,反正是一颗早晚要被弃掉的棋子,皇帝翦掉一两个他的羽党,也不是什么大事。」 「文宗帝这个人太恐怖了。」温阮叹气,软软地靠在殷九野身上,「如今将一切重头理清,才能看出他手段有多高明。」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殷九野眼神复杂地看着温阮。 「是什么?」温阮问。 「若那时你名声真的被毁,皇帝就有理由将你接进宫中多加管教了,那时候你父亲不在京中,仅仅一个温少卿,是拦不住他的。」 「……」 温阮想吐。 「一石三鸟,皇帝深谙权术之道。」殷九野笑说。 「那你是早就知道了?你知道你不告诉我?阿九,你是不是皮痒了?」温阮气道。 殷九野好笑道,「我当时只是怀疑,哪里能确定?我一直觉得三皇子不堪大用,太傅那个局又粗暴拙劣,的确很像他的作派,说来这也是皇帝对三皇子极为了解,才布出了这个符合三皇子为人风格的陷阱。」 「对自己的儿子都这么用心算计,文宗帝不仅是个薄情的帝君,还是寡恩的父亲。」温阮都有些无语了,「再看看他对太子做的事,有这样的爹,简直是三皇子和太子的悲哀。」 殷九野笑了笑没接话,他也这么觉得,太悲哀了。 「后来慢慢地发生了许多事,一点点积累起来,我才越发确定我的怀疑是对的。」殷九野握着温阮的手「但若不是你今天这般梳理一通,我也不一直往深处想,说来还是你细心。」 「可是你也可以将这些怀疑说给我听,为什么都要瞒着我呢?」温阮还是生气。 「温阮,那是皇帝,而且在那时候,我只看出你不惹事也不怕事,但并不确定你有没有这样的心性和能力可以应对,我若贸然告诉你,岂不是要害了你?」 殷九野没说的是,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么这么地喜欢温阮,对温家仍有猜忌,自然不敢和盘托出心中所想。 温阮瘪了下嘴,手伸在殷九野脖子上,懒懒地挂着,「我感觉这京中每一个人都有好多秘密。」 「你二哥就没有,你二哥纯洁得宛如一张白纸。」 第4章 「不许笑话我二哥,我二哥那叫单纯!」 温阮说着也想笑,当二哥彻底弄明白文宗帝和盛月姬之间的关系后,他除了疯狂「卧槽」,就没有别的话了。 哦,还有一句,他说,「渣男贱女,绝配啊!他怎么不把盛月姬弄进宫当妃子呢,这才叫一个惊世骇俗!」 然后险些没被爹打破脑壳,活脱脱的地主家的傻儿子本傻。 殷九野忍着笑,说,「你是不是还是在想,为什么你父兄不将文宗帝对你的……贪婪说出来?」 「嗯,今天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可是他们还是不肯将真相告诉我,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这个秘密比你看到的更为复杂,更为惊心,而这一切又还没有到说出来的时刻。」 「为什么你会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因为我也还没有告诉你,我和皇后是什么关系。所以我知道保守秘密的人,他们是什么样的心理。」 「那你跟皇后是什么关系?」 「等时机到了,我再告诉你,总之你相信,我与皇后不是敌人。」 「我觉得皇后好可怜啊,文宗帝这个变态,皇后怕是要被他恶心死了。」 「等太子回京了,就好了。」 「太子会回来吗?」 「会。」 就在你眼前,抱着你。 殷九野手指刮了一下温阮的鼻尖「难得你今天有这么多的问题,看来你今日进宫看望皇后,她跟你说了什么。」 「可以啊小伙子,脑瓜子转得蛮快的嘛。」温阮搓了一把殷九野的狗头。 「她还好么?」 「不好,病得很难受,我觉得她肯定骂死我爹了。」 「辛苦她了。」 殷九野抱着温阮靠进怀里,下巴在发她顶轻轻磨蹭,暗自在心里念着,母后。 至此,殷九野将一半的筹码投进了靖远侯的局中,蓝绻交出的那大笔银钱是他暗藏多年的筹码之一。 大家合力在外围小心周旋,一点一点地将三皇子赶至末路。 朝中情势不明,皇后又病危,只要再使上一点巧劲,殷九野这面具摘下来,指日可待。 他等了很多年,从来不心急,总是徐徐图之,但此刻忽然有些希望时间能再快些。 他想堂堂正正地迎温阮过门,让她风风光光,十里红妆,撒金铺银地嫁给自己。 白菜就在嘴边,拱不了,他忍得也很辛苦啊。 温阮虽看不清全局,却也能管中窥豹,感受得到风雨欲来的沉沉重压。 温家这艘大船,是要在风雨中驶向彼岸,还是在狂风骤雨中翻船,全看船上的人了。 侯府祠堂。 靖远侯和温北川对坐在地上,摆了三杯酒,你一杯我一杯,阮明月再一杯。 「你小妹可能猜到了些什么。」靖远侯笑望着阮明月的灵位,叹声说,「跟她娘一样聪慧。」 「我看爹今日神色,是不想告诉小妹的,所以我也就没说。」温北川给靖远侯满了杯酒,叹气,「娘若在世,怕也是不想让她知道的。」 「你娘去世以后,我一直在想,这天下有什么意思呢,我干脆带着你们三个跑去什么地方安度晚年算了,什么太子啊,皇后啊,陛下啊,都不管了。但不行啊,老大,人活在世上,不单单为自己的私心而活,还要为那些信任你的人。」 「爹的旧属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这些年我在朝中暗中斡旋,将当年还留在朝堂上的人也各自送走,常有书信往来,他们都过得不错,爹你可以放心了。」 「总有一天他们要回来的,十年寒窗,金榜题名,谁不是一点点从底下爬起来的?遭了这么多年的罪,总归要讨回来。」靖远侯看着温北川,问,「你那些门客怎么样了? 「都还不错,陛下是不会重用温家门客的,所以去的地方皆是偏远苦寒,不过,这也正合我意。」 「嗯,偏远好啊,皇帝永远不明白一个道理,这天下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大襄朝是一个庞然大物,京城只是它的大脑,还有手,有脚,有细微的经脉,坚硬的骨头,和滚烫的鲜血,这才是这个庞然大物得以生命力旺盛的根本。」 温北川说道「陛下是担心老臣势大,威胁到将来的皇权,这般苦心经营,图的是将来新帝登基,他能留一个可以掌控的政权给新帝。其意不坏,坏在我们是他要除掉的老臣罢了。」 靖远侯却摇摇头,「寻常百姓家还知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道理呢,皇帝独独知道新旧交替,势力更迭,却不知道老将不死,其志永生的道理。你看看他如今留的那些元老,什么右相之类的,那是能登大雅之堂的吗?不能,说好听点是看中右相忠于他,说难听点儿,仅仅是因为他好控制罢了。似晋亲王,似我温家这般的,他不敢留。」 第5章 「说到右相,于悦姑娘倒是与二弟感情甚好,将来他们二人的婚事,怕是要等太子回来了。」 「想个法子,让于悦离开于家就行了,我看那于家对她也不怎么样,没什么好留恋的。这风一起啊,右相定是车轮下的蚂蚁,别把于悦牵连进去了,那丫头挺有意思的。」 「儿子明白,会想办法的。」 靖远侯啜了口酒,又抬头看着阮明月的灵位,「此事过了,东宫稳固,我就真的归隐,带着你娘去找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待着,再也不管这些事了。那之后的大襄朝,就交给你和太子,你们可别跟我和文宗帝似的,从当年的亲如手足,闹到如今的仇怨横生。」 温北川起身拱手行礼「儿子记住了。」 靖远侯拍了拍温北川的肩,「你去吧,我陪你娘再说会儿话。」 「是,爹也少喝一些,喝多了伤身子。」 「知道了,去吧。」 温北川走出祠堂,回头看了一眼独坐在里面的老父亲,心下有些不解。 父亲怎么就断定,那太子是值得扶持,值得信赖的呢? 在太玄观这么多年,太子不被养废,便是不易,指望他一回来就能把控朝局,想得未免太过轻巧了。 如今这朝堂,便是自己,也只是堪堪斡旋其中,从不敢说游刃有余,更遑论文宗帝仍在帝位,依旧是一座难以翻过的大山。 但温北川又想,罢了,父亲总有他的道理,威名远扬的靖远侯,这么多年来屹立不倒,靠的就是他运筹帷幄,几不出错。 在出宫后的第二天,温阮给自己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还是决定去一趟晋亲王府。 晋亲王待温阮依旧不冷不热,只是以前颇显热闹的晋王府,如今已经门庭萧索,清静了许多。 温阮进府后,也没有坐着陪晋王说话,而是找画嵬。 画嵬见温阮来很高兴,露着两颗可爱得要命的小虎牙,笑着问好「温姑娘。」 「嗯,我来看你画画。」温阮笑道。 「想偷师就直说。」晋亲王在旁边哼了一声。 温阮看看他,说「画画有什么难的,还需要偷师么?」 晋亲王却道「你不学无术就罢,嘴还挺犟。」 温阮拿起画嵬的毛笔,在干净的纸上,「唰唰」几笔,画完后问画嵬「怎么样?」 画嵬看得忍俊不禁,「传神生动。」 晋亲王不信,伸了脖子过来看,嗯,画上一个熊猫头。 温阮画不了正经的画,还画不来表情包么? 表情包流传甚广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最简单的笔触传达出最到位的情绪! 晋亲王忍不住骂道「什么玩意儿!」 温阮将笔递给画嵬「来,你也画,我们斗图。」 「你敢!」晋亲王当即阻止,「画嵬乃是一代丹青大师,画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成何体统!温阮你是不是成心想毁了画嵬!」 「表情包怎么就能毁了画嵬了?晋亲王,你这叫迂腐。」 「你放肆!」 「画嵬,不理他,我们画我们的。」 温阮拉了把椅子过来,跟画嵬排排坐,一人执一只笔,画着熊猫头。 各种表情精准到位,画嵬画得比温阮还要传神,要不怎么说人家是天才画师呢? 晋亲王一开始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后来看着看着,也觉得有趣,想上手指点一二,又碍着面子拉不下脸。 温阮见了,搭了个台阶「晋亲王,你看这儿,我画不好,你说怎么改呢?」 「这都不会,没用!」晋亲王接过笔,几笔帮温阮改画。 温阮抬头看着晋亲王鬓角银白的头发,心中有些酸涩。 以己度人,若自己出了事,靖远侯怕是也要恨得发狂吧?晋亲王又哪有那么容易走出丧子之痛? 「瞧瞧,这才到位。」晋亲王扔下笔,指着画上的熊猫头「这么简单也不会,你有什么用?」 「所以才要晋亲王帮我呀。」温阮笑眯眯地说,又看了看画嵬的画,他已经从熊猫头进化到各种头了,越画越搞笑,「画嵬啊,要不你出条漫吧。」 「条漫?」 「就是一副一副的画连起来,用画讲故事。」 「听着很有意思的样子,温姑娘,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呀?」 「因为她不务正业,尽想这些歪门邪道。」晋亲王轻哼一声。 温阮「……」这老头儿属刺猬的吧? 「晋亲王既然如此担心我把画嵬带坏,要不干脆将画嵬收作义子好了,不然啊,我隔三差五地就来找画嵬,专教他画这些不正经的东西。」温阮故意气他。 「你敢!」 第6章 「我为什么不敢,反正画嵬也很喜欢我。」温阮瞧了画嵬一眼,「是吧,画嵬?」 画嵬抿着笑,羞怯地点了一下头,「温姑娘待我很好。」 「是不是谁对你好,你就跟谁走啊?你长没长脑子的?」晋亲王忍不住骂道。 画嵬亮晶晶的清澈眸子看着晋亲王,小声但坚定地说「晋亲王待我,也很好。」 晋亲王「……」 晋亲王面色微滞,哼了一声,甩着袖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只是会时不时地拿眼角打量画嵬。 画嵬真的挺喜欢温阮的,跟鸡腿子很像,都是被人摆布过的小可怜,找到温暖安心处后,便会格外乖巧懂事。 那个自卑又怯弱的小小少年,眼中的光越发明亮,笑得也越发开朗,连单薄纤弱的身子骨都长高了些,以后该出落成一个英俊的少年郎。 可以看出,晋亲王待他很好,有个如家般的地方,温养了他险些被盛月姬腐烂掉的灵魂。 温阮在晋王府又待了一会儿,跟画嵬深入地探讨了表情包的精髓之处,气得晋亲王在旁边直骂温阮教坏了画嵬。 等走的时候,温阮走到晋王府前院中,忽被晋亲王叫住。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晋亲王问道。 「是。」温阮点头,但她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不该告诉晋亲王,害死他儿子的是那位龙椅上的人。 说给他听之后,以晋亲王的性格,是不是会去找陛下拼命? 温阮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不想让这位一位年迈的老人,为了死去的儿子,再拼尽一身力气,以卵击石。 可晋亲王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力。 所以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 「与我儿有关,是吧?」晋亲王却直接点破了温阮的迟疑。 「亲王睿智。」温阮低眸。 「不用说,我知道是谁。」晋亲王负着手,望着温阮「这么天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早就想透了,温阮,你回去告诉你父亲,扶持太子我没兴趣,打压皇子我也没兴趣,但对陛下,我很有兴趣。」 温阮连忙解释,「亲王,我不是来找你结盟的,我也没有要用这件事与你亲近的意思。」 晋亲王笑得慈爱欣慰「我知道,你若有心如此,刚刚就已经与我说了,不会等到我亲自来问你,反之,你若是说了,我也早将你赶了出去。」 温阮叹声「亲王是非分明,是我妄自揣测,小人之心了。」 晋亲王走近两步,看着温阮说,「你是个小混蛋,但没有混蛋到这个地步,我说了,你心里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好生留着。此事若换作是你大哥,或你父亲,可就说不准了。你父亲回京第二天来见我时,就暗示过我当初之事乃陛下所为,让我看清时局,你爹那个人啊……」 「亲王,我很抱歉。」温阮低了下头。 「无妨,朝堂之上本就如此,心不黑的人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下了,我就是不够心黑,所以不似你爹那般,能保得一家无恙。」晋亲王却摆了下手,「你走吧。」 温阮行礼转身,又听得晋亲王说道「对了,以后画嵬有姓了,姓吕。」 温阮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失独老父与无亲孤儿,相互依偎,倒是彼此取暖,有个慰藉。 命运苛待于他们,但也总会在其他地方补偿一些给他们。 温阮眨了两下眼睛,回身笑道「恭喜晋亲王喜得麟儿。」 「你个小混蛋!」晋亲王抄起旁边一把扫帚就冲温阮丢过来。 温阮拔腿就跑。 跑到府外,险些一头撞上纪知遥。 温阮急急地刹住步子,向纪知遥问好「安陵君。」 「你要怎么样,才肯改个口呢?」纪知遥气笑道,「纪将军这三个字不好念么?」 「安陵君玩笑话了。」温阮笑道,「你来找晋亲王?」 「本来是。」 「……」 「有空吗,我们聊两句?」 「没空。」 「抽点空。」 「……」 「不用太久,也不用去什么地方,那边,那边有个桥,桥下有个甜茶铺子,那里的甜茶不错,我请你喝一碗。」 可温阮也是真的不太想跟这位安陵君独坐长谈,大家不要掏心掏肺的,容易掏出感情来。 所以温阮面色迟疑,在想辙开溜。 纪知遥抬了一下手,「走吧,与私事无关,我保证不会聊其他的。」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温阮只好同他走到桥下。 虽然只是街边小贩,支了个棚子就当铺面,但生意却很不错,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少,老板娘是个看上去年过五十的妇人,头上包着头巾,手脚麻利,笑容和善。 第7章 纪知遥显然是这里的熟客,刚坐下老板娘就跟他打招呼,「纪将军,老样子?」 「老样子,来两碗。」纪知遥笑道。 「好,两位稍候。」 纪知遥看着忙忙碌碌的老板娘,笑说,「他儿子叫张勇,以前是我军中的斥候,是个精干胆大的小伙儿。」 温阮不出声,听他说。 「后来他去前线刺探军情,被人发现,就死了,消息送回来后,他妻子改嫁带走了家里全部的积蓄和朝庭发放的恤银,留下一儿一女和他老母亲,老母亲支了个这茶棚,养家糊口,拉扯着两个孩子,所以我一得空就会过来坐坐,当是帮衬。」 他说话间,老妇人送了满满两大碗甜茶过来,还装了一碟煮花生,一碟炒瓜子。 「陈年旧事了,将军还提这个做什么,大勇是为国战死,为陛下殉职,光荣着呢。」老妇人笑道,「姑娘,这瓜子我自己炒的,比外面买的香,你试试?」 「多谢。」温阮笑着答谢。 「你们喝着啊,我去忙了,不够了自己添就是。」老妇人和和气气地说。 温阮看着她张罗着招呼新客的身影,舀了一勺甜茶试了试,味道不错。 她问纪知遥「安陵君既然怜她不易,为何不干脆给她银两,也省得她这般辛苦操持?」 「给过的,她不要嘛。」纪知遥端起大茶碗海饮一口,笑道,「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在你心目中树立起我高大伟岸的形象啊,我是想说,行伍之人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哪天就死在战场上了,我也是。」 「安陵君骑射一绝,岂会死于沙场?」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将军战死沙场是荣耀,死在朝堂权力倾轧之下,才叫憋屈呢。」 「安陵君想说什么?」 纪知遥往前倾了倾身子,看着温阮,问「你知道,冲锋之前,将士们最喜欢喊的口号是什么吗?」 「杀?」 「这算一个,还有一个是,为了大襄,为了陛下。」 温阮的眼中瞬间盈然了悲伤。 纪知遥对温阮说「温阮,不,温姑娘,我不希望,有朝一日我率兵攻打的,是你温家。」 温阮走了,走之前在旧痕斑驳的茶桌上放下了几点碎银当是甜茶钱。 她始终不肯欠纪知遥任何东西,任何人情。 就像她走之前,也起身对纪知遥深深行礼「安陵君,原谅温家,不能引颈受死。」 纪知遥看着温阮慢步离开的背影,又看看她碗里还剩了一大半的甜茶,抬眉笑了笑,放下茶钱喊了一声「老板娘,我下回来坐啊。」 妇人回身,看到桌上剩下的瓜子花生和甜茶「不合那姑娘的味口呀?将军,少见你带人来我这儿呢,那姑娘可是你的意中人?」 纪知遥偏头想了想,笑说「我倒是想呢,人家不乐意啊。」 纪知遥大步离开,还是去了晋亲王府上,小坐了一会儿又回家了。 将军府上是有女主人的,只是这个女主人既不是纪知遥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他的祖母,今年七十有八,实在是位高寿的老祖宗。 这位慈眉善目的老祖宗眼睛不好,在早年间就不能视物了,平日就喜欢听府上丫头给她念书讲故事,打发时间。 纪知遥回家后,接过丫头手里的话本合起,坐在矮榻上,给老祖母捏着腿「奶奶,我去见了晋王。」 「你说小吕子啊,他还好吗?哟,他今年也有五十好几了吧?」老祖母笑声问道。 「嗯,孙儿去问他,当年作为边关藩王,他怎会交了兵权入京。」 老祖宗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啊,可是旧事了,我记得是你祖父和你爹相继战死沙场后,温仲德千里单骑去了庑州一趟,这小温子胆子真不小啊,那时候的晋王多年轻,手握雄兵,盘踞一方,与朝中分庭抗礼,可小温子就是去了,不止去了,还说服了晋王与他一同拱立七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 老祖宗说着,拉起纪知遥坐在旁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苍老的脸上露出些笑容,「那会儿,他们跟你一样年轻呢。」 「听着是段烽火往事。」纪知遥抱着老祖母靠在自己肩上,「那奶奶,后来晋亲王怎么会交出了兵权呢?」 「新帝登基,孤立无援,朝中一大半的人都是温仲德的,他怕啊,所以那几年他跟晋亲王走得很近,常留晋亲王在宫中用膳说话,那时候的晋亲王可谓天恩至盛,也就信了陛下推荐的人,这一不留神,就被架空了,回过味儿来的时候,已经是个无兵无权的亲王喽。」 「陛下……未起杀心?」 「小温子救了他一命,把他保下来了。那时候他们是怎么说来的,唉,祖母年纪大了,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说,当年是他温仲德把亲王请进京的,自当要保全他。但小吕子不这么想,他觉得从一开始,小温子跟皇帝就在做这个打算,明面上是拉拢他,背地里啊,提防着他手中的大军呢。」 第8章 老祖母又摸了摸纪知遥的脸,问道「阿遥啊,你忽然问祖母这些,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纪知遥问道,「奶奶,你说,如今我的风头,与当年的晋亲王可是相似?」 「纪家三代为将,你父亲和你爷爷都是死在沙场上的名将,满门忠烈,但直到你这儿,才算是门楣荣光,陛下对你器重,你要感恩,但也要记着,你是臣子。做臣子不容易啊,阿遥,你该找个媳妇儿了,不说帮你多少,但在你烦心的时候,能有个说话的地方。」 纪知遥听着一笑「奶奶,你怎么又来了?」 「你不要以为奶奶老糊涂了,我听府上的丫头说,温家那姑娘,很喜欢你呀?」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不喜欢我了。」 「不知道珍惜,得一个待你好的人多不容易呀,你以前就是不听话,好好的大家闺秀你看不上,非得跟个风尘女子搅和在一起,人家好姑娘看开了,反过来不要你了吧?」 「我知道错了,奶奶,您别骂了,当心气坏了身子。」 「你呀,你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我不说你谁说你?」 「孙儿知道。」 「知道就赶紧娶上一房媳妇儿,奶奶还想抱抱曾孙呢。」 老祖宗几句话后便有些乏了,靠在纪知遥的肩头,轻轻地打起了呼。 祖孙两坐在满堂余晖中,纪知遥握着老祖母有些干瘦但很温暖的手,这双手执过毛笔教他写字,提过藤条逼他练功,还在自己病时焦急地抚过自己的额头。 后来得知父亲死在战场上时,她哭了整整一个月,眼睛哭瞎了,再也提不动藤条,可纪知遥也长大懂事了。 稚嫩的孩童一夜之间成熟,不再顽劣,杀敌无数,自此成名,威名赫赫地班师回京,加爵封侯,安陵君。 这是他的父辈和祖父辈都未得到过的荣耀,他自当意气风发,光芒万丈。 可此刻的纪知遥很害怕,若自己真有什么不测,老祖母该怎么办? 这位命运多舛的老祖宗,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儿子,难道还要让她再送走孙辈? 他抱起身形佝偻瘦小的老祖母,将她送到卧榻上放好,又给她仔细地盖好了薄被,安静地看了老人家一会儿,才提袍出府。 进宫。 出宫。 拜别祖母。 回到军中。 十一月三号,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冲走了炎夏尾巴的燥热,打落了满地金色杏叶,浇灭了最后一朵莲花。 皇后缠绵病榻,病入膏肓,群臣忧心,后宫不宁,劝陛下将太子接回京中,以全皇后思子之情。 此事在民间传开,百姓祈福,盼着这位美丽的皇后娘娘能早些好起来。 风声传得很快,自京城传到大襄各个角落,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但这种天家之事,大家除了口头上说说聊聊,也不敢往深了细究,谁都知道,天子家事,兹事体大。 风吹过了金色叶群,遥遥地向远方起波澜,农家炊烟袅袅升起,家家富足,户户安好,虽非京城,但普通城郡里也是一派岁月静好的太平景象。 只有那么几户人家,开始了辗转难眠,在深夜里望着东方,望着京城的方向,细数岁月,暗算变演。 群星眨眼,他们等着某一个露水轻凝的清晨,会有一匹俊马急驰而来,踏碎星光,冲破薄雾,带着那位旧友的呼唤,告诉他们,该给这么多年一路贬谪的委屈,做个告别了。 那匹俊马来了,在一个美丽静谧的早晨,踩在昨夜雨水积成的小洼上,溅开了水珠,折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但俊马上的人,不是背着信筒,而且背着长刀。 …… 陛下宣旨,召靖远侯进宫。 温仲德掸了掸身上的蟒袍,依旧搓搓手,撇着八字步,走进宫中。 同日,城外大军至。 宫中。 太平殿里的文宗帝一身常服,闲听雨声,轻翻书页,桌几上的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靖远侯站在殿外,整整一个时辰。 溅飞而起的雨雾打湿了他的袍角,他面色不改,昂首而立,守门的太监躬首低眼,大气也不敢出。 忽听得一声狸猫叫,文宗帝似是从书中回过神来,陡然记起靖远侯还等在殿外,便说道「叫靖远侯久等了,让他进来吧。」 太监传话,温仲德迈开有些发麻的腿脚,走进殿中,叩首行礼。 「何需如此大礼,仲德,过来坐吧。」文宗帝放下闲书,笑容可掬地看着靖远侯,又给他斟了杯茶。 他一边斟着茶水一边说「这茶呢,是比不上你侯府的了,你将就着用,听说今年一点好茶,全送去了你靖远侯府,孤也贪得紧啊。」 第9章 靖远侯笑眯眯地说「陛下言重了,陛下所赐,皆是天恩,这茶,自然也是世间最好的茶。」 文宗帝笑了下,抬杯闻了闻茶香「你是不是在等孤低头,将太子接回来?」 靖远侯笑答「陛下心意,老臣不敢妄自揣测。」 「其实此事说来,你是该向孤上奏进言才对,因为孤记得,当初是你把太子送走的,如今臣子们却问孤何时将太子接回来,实为不该啊。」 「老臣老了,不在朝中多年,哪还有什么臣子愿听老臣一言,不给陛下添忧?」 「嗯,说得好,仲德啊,你始终是最明白孤心意的,所以你说,孤要不要接太子回来?」 「陛下说接,那咱就接,陛下觉得此刻太子不适合回京,那咱就不接。」 「所以孤说什么,就是什么,对吧?」 「陛下乃是天子,自然如此。」 「那孤若说,不接呢?」 「陛下英明。」 文宗帝深看了靖远侯一眼,放下茶盏道,「仲德,孤记得你以前有许多朋友,朝中旧臣三分有二是你的人,好多年没见他们了,他们还好么?」 「承陛下隆恩,他们得以安度晚年。」 「安度晚年。」文宗帝重复了遍这四个字,双手交叠地握在身前,忽然笑道「仲德啊,晚年不是那么好安度的。」 「旧臣已老,不再适合为陛下分忧了。」 「这话不对,旧臣有旧臣的经验,他们才是孤的得力臣子呢。」 不等靖远侯说话,文宗帝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给他盘点—— 「陈文,原朝中营造司尚书,孤这太平殿来还有御书房当年大修,还是他一手主持的呢,孤住得舒坦,喜欢,现如今在他许州任一方县丞。」 「孙定时,原朝中户部侍郎,是个长袖善舞的,孤要用钱了,只管跟他开口,他总是有,比蓝绻强多了。现在登州养老,住在一个叫闲水山庄的地方,听说与那里的诸多名流都有往来,门庭若市啊。」 「李令关,原是朝中有名的学士,如今也不在朝中了,在瑭州开办了一个学堂,广招贤门弟子,那学堂办有得模有样的,不比仕院差,年年春闱,不少拔尖的学子都是出自他那处,是个风流大家。」 「郑闯,这人了不得啊,这人当年有心报国但过于耿直故不得志,幸好有仲德你慧眼识才,提拔他在朝中任大理寺少卿,后来又做到大理寺卿,对大襄律令颇有研究,那么厚几大本襄律呢,他倒背如流,秉公执法,断案无数,素有襄朝包公之美名,在百姓中威望极高,如今嘛,他好像是待在华州,编撰律典,查漏补缺。」 文宗帝拿了几本书摆在桌上,手指敲了敲,示意靖远侯看,「嗯,这儿呢,你看这几本书就是他写的,写得好啊,襄律里诸多不合情理之处,他一针见血地点了出来,并提了改进之法,此等人才若放在朝中,我大襄何愁乾坤不得朗朗,天地不得清明?」 靖远侯接过书,翻了两下,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文宗帝每说一个名字,温仲德的心便沉一分。 可他的心都沉到了谷底,文宗帝也未必将所有的名字都念完。 文宗帝依旧笑容可掬地看着靖远侯,往前稍稍探了下身子,问「你说,这么多人才,孤将他们放在外边儿,是不是大才小用,浪费了?」 靖远侯合上书,放回桌上,抬首迎上文宗帝的眼睛「他们老了,已不再能为陛下分担朝务,如今在各处颐养天年,闲暇之际仍发挥余热,已是他们能为陛下做出的最大贡献。」 「你刚才还说,孤是天子,孤说什么,就是什么,怎么转头就把话咽回去了呢?」文宗帝笑问。 「老臣这把老骨头,愿听陛下差遣。」 「哈哈哈,仲德,你这个人啊。」文宗帝大笑。 「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实话,这几个当年都是你的旧属,孤调他们回京,他们可能不听,但你若发话,他们必是愿意肝脑涂地的。你说你愿听孤差遣,孤不过叫你把他们调回来,怎么又不愿呢?」 靖远侯拱手「陛下抬爱老臣了,天下之人,无论官民,皆是听令于陛下,岂会听老臣一派胡言?」 「当年你携群臣死谏,逼孤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陛下记错了,老臣从未逼过陛下。」 「是么?那太子是孤自己要送走的?」 「太子命中孤煞,冲撞陛下,本就不该宫中长往,一切是为了陛下好。」 「冲撞了孤,无论是不是孤的儿子,他都该死!」 「臣不愿陛下,担上弑子之名。」 「哦,这般讲来,你还是为孤好,孤当感动啊,是吧,温仲德?」 第10章 「臣不敢。」 「这事儿过了有个十……十几年了?」 「回陛下,十五年。」 「嗯,十五年了,太子今年二十二,孤在他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在暗中准备皇位之事了,说来,得多谢你啊,当年若没有你,孤这个七皇子,哪里摸得着龙椅,上头还有六个哥哥呢,仲德,你是不是想再扶一个皇帝上来?」 「臣不敢!」温仲德起身,拱手谢罪。 「诶,坐下坐下。」文宗帝虚虚地抬了下手,让温仲德坐回椅中,「不过是闲聊,别这么紧张,总是行礼。」 文宗帝靠回椅中,若有所思地问道「孤最近一直在想啊,你说你儿子,像不像当年的你,也是在朝中隐忍低调,暗里斡旋,悄没声息地安插人手,他做得还挺不错的,孤若不是对这个外甥格外疼爱上心,估计都看不出来,他有多少门客?孤前几日粗略算了算,好像有十几二十个呢,不少了。」 温仲德低头「犬子那点小本事,能入陛下的眼,是他的荣幸。」 「嗯,你儿子不错的,你教得好啊,孤还在想,他会不会也千里走个单骑,去找个什么藩王,后来孤想了想,如今的大襄朝没有这样的王了,倒是有个纪知遥不错,他与纪知遥来往得还算多吧?」 「纪将军忠君爱国,与犬子关系并非密切,甚至颇有嫌隙。」 「是吗?孤还以为,一开始阮阮喜欢纪将军,是你授意的呢,原来不是啊?」 「臣断不会拿女儿的终身之事,开这样的玩笑!」 「别这么严肃嘛,孤也只是随口一说,来来来,喝茶。」文宗帝推了一下茶盏,「纪知遥这个孩子呢,命苦,祖父与父亲都为大襄战死,孤看着心疼啊,给他封了爵位,你不会生气吧?毕竟这大襄有世袭爵位的,也就你,晋亲王,和他了,他年纪轻轻就与你和吕良瀚并尊高位,听着是有点风头太盛了。」 「纪将军功名盖世,当有此殊荣,臣岂会不满?」 「说得对,纪知遥呢,孤让他去办了个事儿,他一开始挺不解的,不明白孤为何叫他去将那么多人擒住,不过孤跟他说,这都是为了大襄朝的安定,他便去了。将军好啊,将军没那么多疑惑,只管听令行事,令行禁止,才是一个好兵应有的品格。」 温仲德明白了。 纪知遥回军中是个幌子,去捉拿陈文这般旧属,还有温北川的门客,才是真。 文宗帝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为了此事,他该隐忍了多少年呢? 如果他愿意,他一早就可以这么做了,毕竟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毫无停顿,从容自然,说明他早就烂熟于心。 但他一直在等,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可以全力一击,以山颓之势,摧枯拉朽地将温家四分五裂,打落无底深渊。 皇后病危,欲召太子回京侍疾,就是这个时机。 ——一如当初原温阮向文宗帝请求赐婚,以嫁给纪知遥一样。 来来回回,文宗帝还是要促成这个局面。 忽然文宗帝又似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说道「对了,你家老二极擅钻营生钱之道,是吧?」 靖远侯给自己稳了稳难得有些波动的心绪,应话「正是。」 「前些日子有一大笔银子进了他的钱庄,那可不是一笔小钱,他做得很漂亮,帐面上一点问题也不看出来,以前孤倒是小瞧了他,你的儿子都不错。」文宗帝笑说,「仲德啊,那笔钱,是谁给他的?」 「臣不知,臣很少过问他生意上的事。」 「这就巧了,孤也不知。孤好奇之下,着人去问了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古怪得很,莫不是他以前少缴了赋税,藏的私钱吧?」 「若真如此,老臣回去一定严加管教,着令他补齐赋税,再向陛下请罪。」 「倒也不必,商户嘛,总是如此,无奸不商对不对?孤是当皇帝的,不可寒了这些商户的心,睁只眼闭只眼的,差不多就算了。」 「谢陛下宽囿。」 「可是还有一件事,想来仲德你也不知道,你还不知,你儿子的商号,已是大襄第一商号了吧?」文宗帝眼露赞叹,「这可是天下第一富啊。」 「天下第一富,是国库,是陛下的皇商字号‘玖’字号,犬子不敢担此盛名。」 「皇商国库的钱,是天下的。行兵打仗要钱,开仓赈灾要钱,给朝中百官发俸禄要钱,就连后宫的妃子们日常开销,还是要钱,这钱啊,落不到孤的口袋里,总是得之天下,哺之天下,所以说,这论起来还是你儿子有钱,他只管温家就好。」 「温家,也是陛下的。」 「说得好,孤最喜欢听你说这些漂亮大话了,说得孤心里熨帖舒坦。」文宗帝又笑,「那孤上回想让温西陵将钱交出来,你怎么又不肯?仲德,你不要总是如此说一套,做一套嘛,孤都让你弄糊涂了。」 第11章 靖远侯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呼出来,文宗帝这是来算总帐了。 反正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温仲德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装的了。 他抬起头,坦坦荡荡地看着文宗帝「陛下,您今日与老臣说了这许多,是想告诉老臣,太子您是绝不会接回宫的,是吗?」 「你说呢?」 「那皇后该如何?」 「得问你啊,皇后是怎么病的,你不是最清楚么?」 「臣必会为皇后寻来绝世名医,以求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晚了。」 温仲德微愕。 「晚了啊仲德,你的人,孤要,你的钱,孤也要,你的算盘,就别打了。」文宗帝笑眼看着温仲德,「孤乃天子,岂可受人胁迫?有一回这般的羞辱已是终身之耻,你还想来第二回 ?妄动朝堂根基,你其罪该当如何,翻翻郑闯写的这些律典提案?你总说你是忠臣,不若身先士卒一回,先帮孤试试这律典合不合适?」 文宗帝翻开律典第一页,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一排大字「瞧瞧,瞧瞧这写的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你这个侯爷,也应该差不多吧?总不好说,你比天子还特别,对不对?」 温仲德闻言,忽然笑出来。 「何事好笑,不如说给孤听听,孤也跟着高兴高兴?」 「回陛下,臣在笑,陛下足智多谋,英明果断,实为大襄之幸。」 文宗帝却忽然说起别处,他看了看窗外的雨打芭蕉,莫名用上了惆怅的声调「孤记得,那会儿我们都还年轻,也常常坐在一起听雨,她喜欢雨天,喜欢听着雨声入睡,我们两那时候顽皮,找了许多根细竹,去了竹节,架在屋檐上,又在上面屋顶倒水,给她做雨帘。」 「不错,后来臣认识了陈文,他教了我世上有一种亭子叫自雨亭,雨日敛水,平日雨水如帘从侧处垂落,是个妙景儿。」 「是啊,你给她修了一座自雨亭,后来在侯府修了个,孤上回去你府上,没见着,可惜了。」 「拆了,连着府上的海棠,一起都没了。」 「怕睹物思人?」 「怕总是记起她是怎么死的。」 文宗帝的脸色沉下去,「你怨孤?」 「臣不敢怨,还是那句话,陛下是天子,生杀予夺,亦是天恩。」 「仲德,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有放下过。」 「臣为何要放下,月月是臣的妻子,臣该时时放在心头,日日念想。」 「都是往事了,到了我们这把年纪,还谈风月,未免可笑。孤请你看个景儿,如何?」 「何景?」 「看你的人,是怎么死的。」 文宗帝笑,「他们就在城门处,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是人头落地了,孤命纪知遥,将他们的人头悬于城门上,让你将你的旧友,看个仔细。啊,对了,温北川的门客也在其中,这些新臣你认不全吧,没关系,孤认识,孤指给你看。」 温仲德缓缓抬眼,定声说「陛下最好不要这么做。」 窗外雨声哗哗作响,天幕像是破了一个洞,水是从那个破洞里淌出来的,倒灌而下,倾泄如注。 温阮坐在春庸阙里看书,天际一声惊雷炸响,她心尖一颤。 无端起了一阵怪风,卷着雨水飞进堂中来,打湿了铺在外间厅里的地毯。 地毯上绣着的红花经雨水洇湿,透出血般的暗色。 温阮的裙角也沾了些水汽,她放下书,望向门口,看天上黑云如铅,沉沉低垂,就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重重地压在她胸口,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浑身湿透的猫儿冒雨跳进来,也顾不上一身湿透的毛发,水淋淋地扑进温阮怀里,爪子抓在她身上,略显锋利的指甲都张了开来,用力地勾住温阮的衣衫。 二狗子急声尖叫「阮阮,出事了!出事了!你爹要完啊!」 温阮拿过旁边干净暖和的薄毯,将猫儿裹起来,擦着它身上的水渍,听它转述着宫里太平殿的事。 二狗子只听到了纪知遥那段就跑出宫了,它觉得它再耽误下去,阮阮要来不及想辙了,所以不等文宗帝和靖远侯的暗箭放完,就提前溜出来给温阮通风报信。 它急坏了,纪知遥这可是怎么弄的? 温阮听着二狗子的话,用薄毯将它裹得严严实实「在家里好好待着,不要到处乱跑,也别着了凉。」 「阮阮,你要干嘛?我觉得这事儿你玩不转了,真的,你是没看见,你爹今天被狗皇帝全方位压制啊!你爹他们布了多久的局,文宗帝就准备了多少后手,这太子是回不来了,我现在特怕你爹也要搭进去!」 温阮抿了下唇,只说「好好待着。」 第12章 二狗子眼睁睁地看着温阮撑了一把油伞离开,急得奋力挣开薄毯,巴巴儿地跟在她身后。 它咬住温阮的裙角不松口「我不是那种弃宿主于不顾的ai,老子是莫得感情,但老子讲义气!」 温阮单手抱住它,亲了它的大饼脸一下。 走到花厅,问了下人,大哥不在。 来到门口,见阿九过来。 「你大哥去城外了。」殷九野接过温阮手中的小伞收起来,又将猫儿抱过去,说「城外有大军压阵,率兵之人是纪知遥。」 「我知道,那日纪知遥与我桥下喝甜茶时,我就想过会有今日。」 「京中守备今日尽在校场,列阵待发。」 「嗯,里应外合,京中守备看住温家的人,以防我们逃跑,纪知遥在外面施压围堵,温家插翅难逃。」 「王成分了一队人去将军府,保护纪老太太。」 「一说是保护,二来是要挟,纪知遥若敢违背圣旨,老太太就是陛下的人质。」 「太霄子此刻在城外,与纪知遥同在军中。」 「他防的是你,怕你杀过去。」 殷九野倾着大伞向温阮那边,伞下微黄的颜色轻拢,却拢不出温柔,温阮的面色沉静而肃杀。 「从你今天离开侯府,到现在,身后一直有人跟着。」殷九野没有看身后,只是告诉温阮。 「陛下防着我出城。」温阮往殷九野身上靠了下,如一对耐不住相思在雨中幽会的多情男女,「但我必须要出城,我父亲和我大哥的人,全在纪知遥手上,现在我父亲在宫里出不来,大哥在城外不得信,一旦妄动,这些人就必死无疑,我得去救他们。」 殷九野没有问温阮,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殷九野只是用侧脸摩挲了一下温阮的发顶「我陪你去。」 「我要先去一趟落落那儿。」 「于姑娘在前面等你。」 「你叫她来的?」 「你得有个掩护,右相府的人,是你此刻最好的掩护。」 「希望她不会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温阮同样没有问,阿九他是怎么料定城外事情有变的,他甚至已经直接做好了出城的准备。 此刻不是他们互相猜疑,要求对方交底的时候。 行至街角处,于悦撑着伞站在屋檐下,见到温阮与殷九野时,她挥着手问好「温阮,阴九,我等你们好久了。」 「约了你今日看胭脂,当然不会不来了。」温阮笑着冲她伸手。 「听说落落又调了一种颜色好看的口脂,我的钱包又要捂不住了。」 「没事,你有我二哥。」 两人手挽手,说说笑笑地往落落的回春阁走。 下雨天,路上行人不多,就连为了生计摆摊的小贩都盖了油布,回家偷得浮生半日闲去了,只有零星几个躲雨的人,蓑衣斗笠,行色匆匆。 于悦揽着温阮的肩头,怕她被雨淋湿,又小声地在她耳边说「阴九都跟我说了,等会儿我会在落落铺子里待着,一直等到你回来为止,若有人问起,我就说你一直跟我在一块儿,温阮,你万事小心。」 温阮握了下于悦的手「谢谢。」 「说什么傻话呢,你帮了我那么多回,现在你有事了,我当然得帮你呀。」 「你父亲可能会生气。」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气就气吧,今日我若不是来,我一辈子都会内心不安,夜里都要睡不好的。」 温阮心想,可今日若是害得你出事,我也要一辈子都内心不安,夜里睡不好,上天保佑我,今日万事顺利。 温阮和于悦,还有殷九野三人进了回春阁,回春阁里暖意浓,各式脂粉的清香调在一起,没有混杂冲鼻,落落特意调过了香味,闻着只觉使人骨中慵懒,周身舒适。 半晌后,落落撑了伞,往宫里去。 宫门处询问,今日落落姑娘怎会进宫? 落落笑得落落大方「娘娘病了好些日子了,一直是病容难掩,前几日托人吩咐我制了些闻着舒心的香粉,我今日调好了,便想着送进宫中给娘娘闻闻,也让娘娘纾解积病之苦。」 「什么香粉,我闻闻。」守门卫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鼻尖侧处有一颗小痣。 落落将香粉递给守门卫,疑道「小哥,今日怎么盘查得这么严呀?」 「嗐,宫里的事儿,落落姑娘你就少问些。你进去吧,对了,这香粉你给我留点呗,我回头上你那儿买些回去,给我娘子,她喜欢这些东西。」 「我这里正好有多带的一份,送你吧,祝你和你娘子恩爱和美。」 落落笑着送了一盒香粉赠给了守城卫,守城卫笑得憨厚,满是谢意地接下收进怀中,千珍万藏,生怕被雨水打湿了去。 第13章 落落顺利进了宫,去了广陵殿,见了皇后。 温阮与殷九野在落落一双巧手下,改头换面,化作一对中年夫妻,准备蒙混出城,二狗子自己爬墙走。 于悦守在回春阁中。 温阮心里很明白一件事,纪知遥有动作,且不论这动作是何,大哥温北川必定是有收到过风声的,更不要提那日纪知遥与自己聊过后,自己就跟大哥隐晦地说过了。 所以大哥一定有所准备。 但温阮在听二狗子说了那些话后,突然惊觉,自己上当了。 以文宗帝的心智,他不可能想不到,让纪知遥去做这样的事,纪知遥一定会有迷茫,有疑惑,有挣扎,他也一定会找一个人聊一聊。 这个人就是晋亲王,晋亲王曾经也是手握重兵,也曾是一方大将,也在朝堂倾轧中举步维艰,与如今的纪知遥处境何其相似? 所以那天自己是在晋亲王府外遇见纪知遥的。 但纪知遥一旦找了晋亲王,便几乎是将这个消息告之温家了。 是的,文宗帝就是故意利用纪知遥,将这个风声放出来的。 当「陛下着令纪将军调兵勤王,以护王城」的消息传来出来,温北川的对策自然是城门相应,阻止他进入王城,不然,等到宫中靖远侯起事,谁能挡得住纪知遥的金戈铁马? 可只要温北川将人手调动出来了,他就落入了文宗帝的圈套——自诩从不沾染兵权的温家,「圈养私兵,直撞大军,意图不轨,叛乱之贼,可当场诛之」。 哪怕这个所谓私兵,只是府上家丁,只有三两个人,也能成为文宗帝发难的理由,只要温北川敢拦纪知遥。 因为要如何叫温北川眼看着温家旧部,惨死刀下,而无动于衷? 温阮想着这些,心下一根弦绷得要断开,但她与殷九野出城接受盘问时,却表现如常。 她扮作乡下妇人的样子,粗着嗓门说话,跟殷九野这个丈夫唠着家里的孩子又长个了,该换新衣了,哪里有钱啊之类的闲话。 殷九野没给她拉后腿,老实憨厚的受气包丈夫,他扮得也惟妙惟肖。 任谁见了,都只会觉得他们是一对寻常夫妻,为着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几文钱,可以吵翻屋顶。 因着他们二人如此精湛的演技,他们才堪堪过了王成的盘问。 今日京城城门戍城卫,乃是京中守备军。 出了城门后,换上的粗布旧鞋踩在黄泥水地里,溅了她一腿的泥点子。 殷九野从旁边的跑商那里花高价买了一匹马,环着温阮坐在身前,温阮怀里抱着二狗子,在它腿上绑了个竹筒,两人一猫往城外三十里,急掠而去。 他将面具遮在温阮脸上,挡着迎面而来急急如刺的雨箭,以免打疼了她的脸,而他自己的面容沉肃而坚毅,长衫着雨湿透,扬起如铁旗。 靖远侯今日这铤而走险的局,是为了让他正大光明地回京,若是此局败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能,更不敢让靖远侯府输。 温北川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大雨如瀑,心间无端生出些不安来。 敲了下马车内壁,下人司思打开马车门,问「大公子有何吩咐?」 「纪将军的大军此刻如何?」 司思回话「仍未有动作,始终守在距离城门三十里处,但此次纪将军所率的乃是铁骑,素有飞星踏月的盛誉,三十里的路,他们赶来也顶多是一刻钟的时间罢了。」 「铁骑?」温北川交握了一下手指,暗自想了什么,忽然脸色一变「不好!」 「怎么了大公子?」 「几年前纪知遥回京封侯,就是这支铁骑随他入京的,之后铁骑一直驻扎在京城营中,不曾再回过大军,纪知遥从未离京!他没有回军中!他别有所图!」 「大公子?!」 「旧属,门客?!」温北川面色大变,跃出马车外,骑在马背上,高喝一声「温家亲卫随我来!」 他率温家亲卫往纪知遥大军去。 大雨滂沱,似是老天在为今日谁将死去而落泪。 纪知遥坐立在马背上,他手握玄黑长弓,右肩处背着的箭筒里填满四勾利箭,银甲铁衣,煞煞寒威,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在下巴处汇成了小涓流。 他一直望着前方分叉路口的交汇处,无论温北川从哪条路来,他最终都会走到这儿。 渐渐地他听到了马蹄声,那「哒哒哗哗」的马蹄踩水声,一下一下地踩在他心头,他的眼睫细微地轻颤了一下,在心里祈祷着,不要来,不要来,回去,温北川,回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后面的士兵都能听清,纪知遥悲凉地合了下眼睛,抬手,搭弓上箭,拉开弦,箭尖滴水,滴滴嗒嗒,等着岔路口处的身影。 第14章 太霄子骑坐在旁边的马背上,看着纪知遥微有些发抖的手指,甩着拂尘在他手背上搭了下「听闻纪将军乃是天下三大神箭手之首,莫要辱没了名头。」 马蹄声终于彻底清晰。 纪知遥的手指一松,利箭如流星般划破雨幕,带来万钧杀机! 马背上的人一跃而起! …… 温北川纵马前行,突见一团黑影扑来,直扑他面门。 他勒住缰绳,急身定住,却见是温阮的那只大脸猫。 猫儿看上去急得不得了,一直急切地「喵喵喵」着什么,还把腿抬到了温北川眼前。 它腿上绑着封了火漆的信筒。 温北川取出信筒中的信一看,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将军府。 这是温阮的笔迹,温北川认得出来,他抬眸远望,目光似是越过了碧绿常青的楠竹林,越过了泥水浑浊的官道,越过了穿雨急行的隼鸟,殷切而担忧地落在了温阮身上。 温阮将自己纤瘦的身子往殷九野怀里蜷了蜷,骤风带雨打得她浑身发疼,殷九野扯开袖子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直到夹道两侧的竹林退去,前方就是大路,更为明亮些的光线自前方透过来,殷九野忽然感受强烈的杀机,那是撼动他灵魂的杀意。 他抱着温阮凌空跃起,堪堪避开了纪知遥淬满死亡的一箭。 俊马抬蹄昂首,高声嘶鸣,长箭自马头贯穿而过,带起的血雾在雨中蓬开一束血花。 马儿倒地,殷九野抱着温阮缓缓落下,抬手将温阮半拦在身后,他笑道「安陵君,好重的杀心啊。」 纪知遥如释重负,来的人不是温北川就好。 但又疑惑重重,温阮怎么会来? 温阮走出殷九野身后,身上是布衣发间是荆钗,但雨水冲去了她脸上用以伪装的黄粉,洗出了她原本那张白嫩精致的小脸来。 她看了看太霄子,又看看纪知遥「我与阿九跑出来闲逛,不想遇上了大雨无处躲藏,安陵君,你身后的营帐,可能借我避避雨?」 「军中重兵,女子不得入内,温姑娘,你又在为难我了。」纪知遥笑道。 「这样呀,那不如我向安陵君借一顶营帐,架在这路边,也好叫我躲躲雨,又不会去到你军中,免你为难?」 「……」 纪知遥放下长弓,无语又无奈地看了温阮一会儿,「温姑娘,今日就不要胡闹了。」 「安陵君果然是铁面悍将,不讲情面,看来我只好先回城,去找我大哥喝一碗热乎乎的甜茶暖暖身子了。」 纪知遥的眼神微动了下,看了旁边的太霄子一眼「太霄真人以为呢?」 「不……」 「太霄子,上次我两交手未曾尽兴,不如今天重新打过。」不等太霄子说话,殷九野折了旁边一段少儿手臂粗的木条当枪用,挑着向太霄子刺来。 太霄子执拂尘相迎。 温阮再看纪知遥「现在,安陵君可以请我进营帐一坐了吗?」 纪知遥叹气「请吧。」 营帐里,纪知遥递了件干净的衣服给温阮「先套吧,别凉着了。」 温阮裹在外面,压了压心底发紧的心弦,尽量从容轻声问「安陵君,他们还活着吧?」 纪知遥猛地抬头,看着温阮。 温阮难得的眼神颤动,手心也暗自握紧,再次轻声问「还活着,对吧?」 …… 宫中。 文帝宗不明白已至如此地步的靖远侯,有何道理还这般无所畏惧地与自己谈条件。 但温仲德只是微微挺直了一直半躬着的脊背,像是一只昏睡多年的巨兽自梦境中缓缓苏醒,他如个村夫般粗俗鲁莽的姿态里,忽然就嵌刻进了韬光养晦多年后的从善如流。 「陛下,太玄观早已无一活口。」 文帝宗执杯的手一松,茶盏跌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出一道深深浅浅弯弯绕绕的水痕。 「你说什么?太霄子从未提过此事!」 「哦,他竟未与陛下提过吗?」温仲德往前探了下身子,极是关切般地笑望着文宗帝「说不定,是太霄子也不知此事呢?」 「那太子呢!」 「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不过陛下,你想让他活么?」 「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老臣为亡妻在庙里祈福时,闲来无事,出庙走了走,这一不小心啊,就走到了太玄观,想着到都到了,那得替陛下和皇后娘娘去看看太子啊,于是我就上去了,上去之后,嘿,陛下您猜怎么着?」 温仲德夸张地挥舞了一下手「遍地白骨啊!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骨头都脆了,踩上咯吱响,可把老臣吓坏了,我到处找啊,找啊,想找找有没有太子的痕迹,找不着,老臣不知道,太子是那白骨中的一具呢,还是得陛下龙威庇佑,逃出生天。更不知道,这血案是谁造成的。」 第15章 文宗帝猛然想到了什么,手掌握了一下桌角,定定地看着温仲德。 「陛下,太子是否还活着,不由陛下您来决定,由老臣决定。因为老臣才是那个去了太玄观的人,老臣还从太玄观带了些事物回来了,若是交给太霄子看,他肯定认识。」 温仲德往前倾着身子,深深地看着文宗帝的眼睛「老臣现在说,太子还活着。」 「温仲德!」 「就算他真的变成了一堆骨头,老臣说他活着,他就活着,老臣说他是谁,他就是谁!街边的王二麻子,张三李四,都可以是太子!反正陛下你与太子十五年不见,哪里还认得出他是何模样?但是陛下!」 温仲德拿了个新茶杯,摆在文宗帝跟前,倒了一杯茶「老臣也可以说他死了。」 「死于陛下之手,陛下为了杀太子,屠杀太玄观满门。」 「至于证据,我在那些白骨上做了点手脚,皆是箭伤,陛下身边曾有一高人,名叫任一贯任公公,太霄真人,必不会认错。」 「陛下您才思敏捷,记性更是好,那想来一定记得,太霄真人将太玄观看得有多重吧?当年陛下要在京中给他荣华富贵,他却一门心思只想修道。」 「陛下莫要忘了,放眼天下,真正清楚您对有太子杀意的人不多,太霄子,正好是其中一个。」 「所以陛下,老臣劝您,最好不要叫纪将军行如此残暴之事,否则,我们鱼死网破。」 「陛下您放心,老臣这人平庸无能,但就有一点小本事,认识不少人,您真把臣逼到无路可走的时候,老臣也会请人编排一出故事,将天家帝王弑子屠观之事,好生宣扬出去,臣听说有不少人正愁没有起兵造反的好借口,老臣是个善心人,愿意助其一臂之力。」 「比如,儿子死于你手中的,晋亲王。」 「温仲德!」文宗帝拍案而起,震倒了桌上的茶杯,茶水顺着桌子滴在地上,「你罔顾君臣之道!」 「陛下您言重了。」靖远侯又是那副憨厚老实的铁憨憨形象了,「太子指不定藏在庑州呢,反正那地儿特别容易出藩王,臣若是太子,臣也往那儿跑,晋亲王的旧部好好结交下,是个不错的仰仗。」 「孤若是他,倒会先来你找温家!」 「除非他已不记当年老臣送他去太玄观之仇了,那这位太子可是大度能容的,陛下得子如此,大幸啊。」 文宗帝要让温仲德的话气笑了,他慢慢稳下心绪,坐定,然后深深地看着温仲德,将压过心头的愤怒慢慢碾碎了,咽下去。 「太子是谁,在哪儿,是何模样,不由仲德你来定,由孤来定。」 文宗帝再翻了一个杯子,又倒了一杯茶「孤是天子,一言九鼎,孤说谁是太子,谁就是。」 温仲德对文宗帝的无耻甘拜下风。 比自己还不要脸,他可真行! 但温仲德心里清楚,他只是打了一套毫无章法的乱拳,暂时地打乱了文宗帝的思绪,待得文宗帝冷静下来,他必会想出应对之策。 温仲德现在要做的是,趁着文宗帝思绪大乱的时刻,让他下道旨,急令纪知遥住手,但愿还来得及救下那些人。 文宗帝知道,太子没有死。 因为每月都有信从「太玄观」来,这是宫中与太玄观多年来的习惯,信中太子总是会向他的父皇和母后问安,告诉他们,自己在太玄观一切安好。 这信当然不是太子亲自所写,是太玄观的人假太子之手,粉饰出来的一片太平,也是文宗帝用以安抚朝中臣子和皇后的一道凭证。 直到这个月,仍有信来宫中。 就像曾经的赵钟每月都会给温仲德来信一样,不同之处在于,赵钟的信在几个月前忽然中断了,温仲德才察觉到异样。 那么,文宗帝便能断定,太子没有写,他甚至怀疑,太玄观是温仲德一手策划,而太子早被他藏了起来。 如果真是这般,文宗帝必须找回主动权,先将太子到底是谁定下来,街边的王二麻子,张三李四,谁都行,最好找个无能窝囊的人假装是太子,以后废来更为方便。 最后再找太霄真人作个证,证明这人就是太子,因为只有太霄子知道太子如今生就何种模样,只要太霄子开了口,便是铁证。 到那时,不论温仲德如何巧舌善辩,也只能看自己指鹿为马,狸猫换太子。 温仲德也立时看透了文宗帝的打算,但眼下他已经不能再顾着他这些花花肠子了,他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让文宗帝放弃诛杀温家门客。 一君一臣对峙不下,似两头凶恶的猛兽彼此戒备,亮着獠牙和利爪,都在等一触而发。 …… 漏刻断。 未时三刻。 第16章 纪知遥看了一眼旁边的漏刻,离陛下给他的最后时限只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了,他再不从这里放一只鸽子回去,他府上的老祖母,怕是要就此长眠。 他传了一个士兵进来,吩咐道「暂缓片刻,等本将下令再说。」 温阮看见,那士兵的刀与刀鞘没有合紧,看样子是匆匆收进去的,本应是要砍温家门客的脑袋了吧? 温阮忍不住细颤着出了一口气,好险,真的好险! 士兵也看了温阮一眼,拱手对纪知遥「是,将军!」 纪知遥叹声气,看向温阮「温姑娘,你给我一个不杀他们的理由,尽量简短快速。」 温阮紧绷得快要断掉的心弦稍稍松了些下来,还好,纪知遥这么说,就说明还有机会! 过于紧张的情绪让温阮的心脏发出闷痛,她不得不低头喝了口热茶,才能缓过些力气来。 「安陵君,我父亲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今日陛下布下此局,要困杀温家,温家势必要反抗,你去找过晋亲王,我不知道晋亲王跟你说了什么,但我有把握,我可以劝服晋亲王与温家站在一处。」 纪知遥微愣,「为何,我所知的晋亲王已与朝堂无关了。」 「他若与朝堂无关,陛下为何要害死吕泽瑾?」 「你说什么?吕泽瑾的死与陛下有关?」 「这是别话了,我以后再说给你听,时间急迫,我先说重要的。」温阮来不及详细解释那位小世子的死。 她只是继续道「安陵君,我知道你今日在此是行忠君之事,与私仇无怨,也清楚你肩上所担负的不仅仅是你一人的生死,更是军中的荣耀,你不能让你的士兵背上不忠不义的骂名,不能让流血牺牲出生入死的兄弟,被打上叛君的烙印,更不能让陛下对他们心生不满疑窦丛生。」 「但安陵君,你给我一点时间,给我父亲一点时间,你相信我,一定,会有一道,阻止此事的圣旨。」 「你只需要再等等,我绝不敢让你背叛君王忤逆圣旨,我只是想请你,等一等。」 温阮说着站起身,双手轻叠放至额前,对着纪知遥深深一拜「那么多条人命,我请安陵君,暂放屠刀,等一个确定的消息。」 「温阮你别这样!」纪知遥赶紧起身抬手,虚托着温阮的手臂让她站起来。 纪知遥看着温阮发白的脸色,还有湿漉漉的头发,甚至微有些发紫的嘴唇,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温阮的话。 无关儿女私情,此刻若是还满脑子想着那点风月故事,那脑子里简直装着面粉,经得今日这雨水一淋,就全是浆糊了。 其实于纪知遥来说,杀人不过如同吃饭喝水般自然的事,他在沙场上取走的人命多了去了,所以对于被擒来的那些人,他绝对没有什么心生不忍下不去杀手的说法。 眼一闭手一抬,人头就落了地,碗大个疤,他哪里会看不下去? 他为难的是,他清楚这些是温家的人。 无数例子告诉他,若是与温家彻底走上对立面,成为血仇,那未来一定不会有太好的下场。 他甚至因此事去问了晋亲王,晋亲王给他的建议是,这大襄朝中,有两个人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一是文宗帝,二是靖远侯,哦,最好也不要得罪温家那个小丫头,她是靖远侯的眼珠子。 可此刻纪知遥的处境是,他要么得罪文宗帝,要么得罪靖远侯,他总得选一个。 私情上,他不想与温家为敌,且不说温阮,单说温北川也挺有意思的。 可于大义上,他没有道理不听圣旨,拱卫王城。 为臣,为将,便没有任何一种私情可以凌驾于王命之上。 如今眼下温阮这般真诚地请她等一等,又是不是真的能等来转机? 更令纪知遥不解的是,温阮为何不趁此机会,劝说自己与温家结好呢? 这明明是个绝佳的游说时机,只要自己倒戈一击,温家不仅无虞,甚至平添一方助力。 他将疑惑问了出来。 温阮抬眼看他,一字一句地说「将军之所以是将军,之所以为天下人尊敬,是因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守护的是国土和百姓的安宁,从不该被卷入朝堂心术之争。旁的人我没办法,但我自己,不喜欢让那些靠搏命杀出来累累功绩的将士,成为朝堂棋子,博弈筹码,他们为天下交付了性命和鲜血,若还被人利用,便是对他们最大的不尊重。」 纪知遥眼神微动,明亮有神的双眼中荡开些感慨的笑色,他没想过,有朝一日是从温阮口中听到这句话的。 他第一千九百零八次,想回到过去捅死那个曾将温阮视若无睹的自己。 纪知遥看了一眼营帐外面仍未停的大雨,若有所思地说「可若时间过了,我没有放鸽子回去,我可能,会被陛下治罪。就算后来的确来了一道挽救他们性命的圣旨,可这与我错过了时间,未遵圣旨,并不相悖。」 第17章 「我会想办法。」温阮说,「我既然请了安陵君静侯,就不会让你被陛下治罪。将军府上,也有人去了,你的祖母很安全。」 纪知遥回头看温阮,笑道「你倒是体贴周到,连后顾之忧如何解决都替我想好了。」 其实温阮来时并没有想好,她来得太匆忙,太心急了,顾不上将所有的事情都筹划周全,后面的事,只能看一步走一步。 但无论如何,她不会让纪知遥因为自己被治罪就是了。 她不敢欠纪知遥这么大的人情。 温阮坐在矮几前,看着桌上的茶水从冒着氤氲的热汽,到渐渐凉透,始终脊背挺直,端庄娴雅,交放在膝上的双手也只是轻轻地微拢着。 她必须要做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必须不露半丝怯意和惊慌,才能稳住纪知遥。 而她全部的赌注,都下在靖远侯身上,她赌靖远侯一定能从文宗帝那里虎口夺食,抢出一道生天。 一只鸽子振着满是雨水的羽翅飞过来,那洁白的鸽子在另一个世界象征着和平和希望,温阮祈祷着,此刻这一只,也能为她带来和平。 纪知遥取下鸽子腿上的信,看了温阮一眼,缓缓展开。 温阮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牙关轻阖,连心脏都似乎不会跳了。 老爹啊,女儿牛逼都吹出去了,你可得对得起你老狐狸的美名,千万不能输啊。 …… 宫中。 对峙的一君一臣,谁都没有退让的迹象。 温仲德要陛下收回杀温家门客的命令,他只能寄希望于他儿子温北川,能暂时拖住纪知遥一会儿,让自己这里有时间跟文宗帝继续扯皮。 而文宗帝也想拖着时间,拖到那些人人头落了地,甚至连温北川也一并除了,拖到一只穿过雨水的信鸽落在宫内,太监会用玉盘托着一封带血的密信,送到自己手边,到那时,温仲德在这里再如何暴跳如雷,也无力回天。 照这个情形下去,他们起码还要过个招的,才能决出胜负来。 但时间不等人啊。 人命等不起。 温仲德看着桌上的那个茶盏,这茶盏出自宁州的名窑,那里出的瓷器皆是名品珍器,可与商彝周鼎比贵。 这种小东西啊,工艺精湛,式样秀美,就是一点不好,易碎,轻轻嗑一下就是一道口子,但碎时的那音儿很好听,声如钟磬。 温仲德抬头看了一下外面的雨打芭蕉,记起当年也曾是与文宗帝坐在芭蕉叶下分过酒喝的。 更漏沙沙响,未时将过,申时将至。 文宗帝抬眉,轻笑。 温仲德的手,慢慢伸向了桌上那茶盏。 正当他心念电转的时候,太平殿外传来了一声通传「皇后娘娘求见。」 文宗帝略显诧异地看了靖远侯一眼,靖远侯也有些疑惑。 缠绵病榻许多时日的皇后娘娘,今日下得榻来,换了一身颜色喜气的红色宫装,云鬓花颜,贵气明艳,雍容优雅。 她莲步轻移,踏入这不见刀光剑影却剑拔驽张的太平殿中。 她的到来,似是一下子就冲淡了这里带着铁锈味般的浓烈杀意。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皇后行礼。 「月儿这是大好了?」文宗帝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皇后。 她看上去气色不错,脸颊处都有红润,干瘪了许多天的嘴唇也再度饱满莹润起来,就连黯淡的双眼看上去也神采奕奕,明眸善睐,与前些日子病怏怏地腊黄菜色全不相同。 皇后起身,柔婉地抬头,冲文宗帝笑道「回陛下,臣妾吃了淑贵嫔妹妹送来的一碗莲子羹,便觉精神大好,头不疼了气也顺了,便想着赶紧来见陛下,以免陛下为臣妾的病体忧心。」 「淑贵嫔那碗莲子羹,好像是昨日送去你殿中的吧?」文宗帝好笑道。 「温补之物,见效总是慢些,昨日吃了今日好,也是常事,淑贵嫔妹妹有心了。」皇后笑得娇艳动人,「陛下,臣妾如今已经大好,便不需要谁来身边侍疾了,不论是这合宫妃嫔,还是其他人,都不必劳烦了。」 文宗帝招手,让皇后靠过去。 他握着皇后的手,含义不明地问「月儿是说,太子也不必会回宫了?」 皇后娇嗔,「诚如陛下所言,太子能在太玄观为大襄祈福,是天大的好机缘,若是为了臣妾断送了这机缘,岂不是要惹怒上天?」 文宗帝握着皇后的手,转头看向温仲德。 温仲德拱手道「恭喜娘娘,凤体转安,这一定是太子在太玄观为您祈福,感动了上天。」 皇后心想我去你妈的! 皇后微笑「承靖远侯这吉祥话儿了,有太子为本宫祈福,本宫自然好得快些。」 第18章 皇帝捏了捏皇后的指骨,此刻的皇后还不知道太玄观的事,也不知道太子跑了。 所以皇后她是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跑过来的? 皇后的突然进场,就像是将一盘走到死局的棋盘活了,也像是一涧泉水淌进了龟裂得满是裂痕的干涸泥地里,和得一手好稀泥,将张牙舞爪的裂痕都糊弄起来,糊弄过去。 她给了文宗帝和靖远侯各自往后退一步的契机。 因为再往前,靖远侯大概就要走到闹一场宫中哗变,逼迫文宗帝写下圣旨,印下玉玺的大戏来。 ——皇后看到落落在今日这种局面里还能进得宫来,就料到靖远侯做了这个准备。 她是赶在靖远侯还没有疯到这地步之前,先把这事儿压下。 ——若文宗帝始终不肯下令让纪知遥放人,靖远侯真就要摔杯为号了。 宫变这种事,他又不是头回干了,干一回是干,干两回也是干,他熟门熟路,技巧娴熟。 但温仲德那句「太子在太玄观为皇后祈福」,意思已经给得很明显了——咱各退一步,太玄观这事儿咱就当没有发生过,至少不在今日追究,你文宗帝放了我的人,我也不把太玄观这事儿说给别人听。 当然,宫变这事儿,我是不会说给你听的。 皇后大好,太子不必回京。 这事儿,过了。 那时马上就要申时。 文宗帝觉得,以纪知遥的性格,那些人的脑袋应该已经落了地,此刻就算让了这一步,温仲德还是惨败。 他赏温仲德一个大方,写了道圣旨,当着温仲德的面放出宫去。 放完了鸽子,文宗帝才似突然记起来一般,说道「对了,孤忘了与你说,今日你家老大没有去见纪知遥,他此刻在将军府。」 温仲德的瞳仁瞬间放大,握紧了杯盏。 文宗帝面带笑意。 皇后见状,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对温仲德笑道「侯爷与陛下说了这许久的话,还未说够呀?本宫久未与陛下细说家常,难得今日大好,想与跟陛下聊聊呢。」 她一边说一边冲温仲德使眼色,你是不是傻,你儿子没去,你闺女就不能去吗? 不然我这病咋突然好起来的? 小丫头片子说得真是没错,狗男人都是眼瞎的,狗皇帝是瞎的,靖远侯也是瞎的,竟然都看不出我依旧病着,只是喝了参汤吊着神,再让落落给我描了妆。 皇后简直想翻白眼。 靖远侯放下杯盏,笑容憨厚地向陛下和皇后行礼,只是走出太平殿后,脸上的笑容就放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阴沉着脸出宫,也没有似平日里那般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 他走得很急,急得一点也不像往日里那个从容镇定的老狐狸。 宫内雨停,长虹贯日,青石地上仍有积水,他急得踩过那些水洼都不曾发现。 出得宫门外,他看到温西陵站在宫门外焦急地等着他。 「你们两兄弟最好给我一个好的交代!」靖远侯几乎是强压着满腔的怒意,对温阮的担心超过了一切。 「爹爹莫恼,是小妹让大哥回城中的,也是小妹让大哥去将军府的,大哥让我送了好些贵重补品去了将军府上,待陛下问起来,大哥也就说是去探望纪家老祖宗的。」 「你小妹一人出城?」 「我刚去了回春阁,不是,她与阴九一同去的。」 靖远侯陡然停住了步子,看了温西陵一眼,很是莫名地低喃了一声「看来今日还是有人要死。」 「爹?」 正当温西陵还要说什么的时候,远远看见辞花急步向他们跑来「二公子,帮个忙!挺急的!」 「何事?」 「摆台唱曲!」 …… 城外。 那只白鸽带来的信上写着让纪知遥放人的消息。 纪知遥看得一笑,「温姑娘,你可真厉害,还真让你料中了,你爹怎么做到的?」 温阮听他这么说,便知道,成了。 老父亲果然从宫中要来了一道放人的圣旨,纪知遥不必再取这些人的性命了。 外面的雨忽然之间就停了,雨过天晴的碧空中架着一道彩虹桥。 她心下的弦猛然一松,新鲜的空气再次填满了她几乎被挤得发疼的心肺,双肩都微微放落下去,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她身形不稳,晃了晃,险些摔坐在地上。 纪知遥就要伸手扶她一把。 另一双手接过温阮靠在怀中,笑道「不劳烦安陵君了。」 殷九野笑着打横抱起温阮,轻声说「睡一会儿吧,没事了。」 「可他……」温阮还在想纪知遥要怎么给皇帝一个交代。 第19章 「不会有事的,相信我。」殷九野轻笑道。 温阮精神紧绷,又淋了一场大雨,此刻倦意袭来,疲乏不堪,靠在殷九野的怀中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殷九野抬头看着纪知遥「拔营前进,至城门下,跟陛下说,你一直在城门下。」 「你是何意?」 「今日你不曾见过我与温阮。」 「就算我答应你,太霄子要如何同意?」 「他会同意的。」 「哦?」 「死人哪有那么多意见?」 「你说什么?!」 「太霄真人练功走火入魔,经脉逆行,死了,可惜啊。」殷九野笑说道「看来双修之道,果然不是正途,少练为好。」 殷九野笑罢,抱着在自己怀里抿嘴偷笑的温阮,出了营帐,又随便找了匹马,带着她回城。 这会儿,按明着的棋面来说,他们应该在回春阁里挑胭脂呢。 温阮倦乏地靠在殷九野怀里,梦呓般的声音问「我们怎么回去呀,这会儿城门处,也应该查得严吧?」 「那就只好委屈你往脸上再涂点黄泥巴,扮作黄脸婆了。」殷九野语气轻快地笑说「放心,就当是让我提前看看你年老之后的模样,我必不会嫌弃的。」 「……说得你有办法进一样,你这面具城中之人谁不识得?」 「取下便是。」 「哦?」 「你不问问我,太霄子怎么了?」 「无非就是你把他打死了呗,你武功进步这么多?」 「用了点小计谋。」 「什么计谋?」 殷九野低头笑,吻过了温阮的额头。 他只是告诉太霄子,臭道士你好呀,我就是你找了好些年的那个离观太子。 顺便告诉你一个事儿,太玄观上上下下,都被我杀了,这事儿俗称屠观灭门,你太霄子如今是太玄观唯一的独苗。 而现在,我来赶尽杀绝了。 你不信? 可以,我请你看看我面具之下是什么样子。 谁都不认识殷九野这张脸,但是太霄子是认识的。 哪怕跟记忆里有些出入,五官长开了些,气度也更凌厉了些,就连个头都高了些,但太霄子认得这对眉眼。 那眉眼中的桀骜阴翳,嗜血如狂,都是他熟悉的。 他豁然就想起了仙吟宴那日,他从山上下来,在街上被人拦住大打了一场,那个蒙面的人,就是他。 是阴九,也是殷九野。 当时他瞒过了自己,而自己又从不知殷九野已经练就了一身这样的好武功,所以不曾再往深处想。 如今思来,满是荒谬。 他寻了那么久的太子,竟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 将时间往前拔回半个时辰前。 殷九野一段木条做的枪,直挑太霄子,将太霄子引开至无人处,拉开了阵势一通猛攻。 太霄子执拂尘且让且退,并没有要与殷九野决一死战的念头。 那时仍是大雨漫天,可雨中的太霄子并不显狼狈,他飘然出世,仙风道骨,永远洁净如新的白色道袍浸透了雨水,将他的身形勾勒出了修长均匀的线条,自有清隽风流在。 他的面上甚至都无几分杀机,很是从容平和。 「今日你我,不便死战。」太霄子点足在竹叶尖,那段楠竹的叶冠微微低头,轻轻起伏,托着太霄子也缓缓上下。 殷九野看着这个狗道士,笑着跃上另一段竹子,雨水顺着他银色的面具滴落下来。 他也收了木条,负在身后,比了一掌。 「蚕经心法。」太霄子蹙眉「上次我就见过你用这招了,我写了信回太玄观,回信中说,赵钟的确收过一个入门弟子,也的确叫阴九。」 「那信是我写的,你的信也没有送到太玄观,送到我手上了而已。」殷九野笑看着太霄子,「我会不少小伎俩,临摹笔迹便是其中之一,长老的笔迹我月月都在临摹,送进宫中给陛下通报太子近况的信,也是我写的。」 太霄子难以置信,握紧了拂尘! 「你说什么?!」 「太霄子,你视太玄观为你一生心血,看得极重,可惜却受宫廷掣肘,不能如道家所言的那般随心所欲,自在豁达,但你仍想着完成某件事后,就回到太玄观去。」殷九野笑着说,「这件事,就是找到离观私逃的太子。」 太霄子再度震惊,连瞳孔都微微放大「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因为,我就是太子啊。」 殷九野揭下面具,露出那张全天下仅有太霄子熟悉的面容来。 太霄子一时大骇,不敢相信眼前的人。 第20章 在他心中,始终有一事不解,太玄观修在岛上,那座岛孤悬海外,难以进出,所以平日里从无人可以进出道门。 当年岛下用以渡海的船只极少,都有人严加看守,而殷九野失踪那日,岛下的船,一艘也没有少。 他一度怀疑殷九野并没有离岛,亲自与两位长老在岛上找了好些时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四处搜寻了个遍,却也没有找到殷九野和迟华的踪迹。 他们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直到过了六七日,太霄子确定在岛上寻不到人了,才决定出观,去外面找回太子。 而且他不敢让此事宣扬出去,不敢让文宗帝知道太子私逃出观,否则以文宗帝杀伐果断的雷霆手段,这观中之人,怕是要尽数以死谢罪。 于是在找殷九野的那些日子里,每日为殷九野送饭菜的人都换作了两位长老,观里的其他道士一概不知此事,只听闻殷九野忽生怪病,不许观中弟子靠近他平日独居的院子——赵钟也因此错过了最佳的通知靖远侯的机会。 太霄子离观之后,才有了殷九野的灭观之事。 「你当年到底是怎么离开太玄观的?」太霄子心神大乱,实想不明白,只能问个清楚。 「我没有离开,事发前几天,有个道士死了,我当时记下了埋他的地方,然后和迟华躲进他的棺材里,藏身在了地下,又用一根芦杆呼吸,藏了起来,那些天我们两个就靠那道士坟前的祭品填肚子,棺材里很黑,死人也很臭,但我觉得,那是我在太玄观十年,最幸福的日子,因为我是自由的。」 「你四处找不到我之后,便以为我已经离观了,所以你就离开太玄观,来到京中找我。」 太霄子震惊地看着殷九野「你是在特意等我离开?你待我走后做了什么?!」 「不错,那时候我打不过你,我只能想办法把你调离出太玄观,之后,那一观的人,任我屠杀,啧,如同切菜。」 「我杀了太玄观的人后,也没有立刻离岛,在岛上住了一个月,摸清了你们书信往来的各种规律,伪造就很容易了,之后种种,都是我在与你,与宫中联系,你只知我离了太玄观,却不知,我何时离观。」 「你以为与你通信的还是长老们吗?不是的,是我,一直是我。」 太霄子心神俱震,热血倒流,在他本是仙傲的面容冲出了一道怒意狰狞「你这个孽畜!观中二百三十余人,你竟将他们赶尽杀绝,你毫无人性!」 殷九野笑得邪恶又轻佻,「不算赵钟,二百三十七,加上你,二百三十八,我记着呢。」 太霄子悲痛欲绝,愤声怒喝,「你恨的是贫道,何至于要将无辜之人屠戮殆尽!」 「无辜?」殷九野听着这两个字只想放声狂笑,他费解地看着太霄子「道观是什么地方?修身养性,淡泊之地,可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太霄子,他们若叫无辜,那我岂不是更无辜了,我做了什么,你要震碎我一身经脉,让我如同个废物般苟活于世,任人奚落?!」 他笑道「所以如今是许你们对我百般欺凌,而我却不该生怨恨之心?你是在用此法磨炼我的心性吗?那不好意思,这心性我磨炼不了,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事,你说得如此理所当然,真不愧是皇帝的……狗啊。」 太霄子喝声怒斥「当年你尚年幼便在宫中大开杀戒,弑杀宫人十数有余,贫道将你带去太玄观原以为你能洗去一身杀气,更见你偷学武功怕你习武之后,杀心更甚,如此才断去你经脉使你不能作恶,这番苦心你不理解便罢,竟怨恨至此!」 「早知如此,当日将你带去太玄观的路上,贫道就该绝了你的生机,便也不会酿成今日血案!」 殷九野的眼中莫名涌出些讽意和悲凉,都说那日宫中的血案是自己酿成的,都说宫里那把火是自己放的,却没有一个人来问问他,当日真相到底如何。 他们看到自己手中握着血匕,便信了「眼见为实」这四个字,便说他天生嗜血,残忍暴虐,便觉得他该死。 好像他天生,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那他们怎么不去问问皇帝,为何要让自己生下来! 生下来之后为何又要将他弃如野种! 殷九野收回眼神,轻握了一下手中的木枪,大雨将他脸上的笑容冲涮得很淡,淡得几乎没有。 他用一种漫不经心,不以为意的语气,肆意地践踏嘲弄着戏说「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留我一命?太霄子,我不知你为何心甘情愿地给皇帝当狗,甚至愿意为他遮掩盛月姬的丑事,但我知道,你一直不敢将这件事告诉皇帝,是怕皇帝对你问罪,所以你才四处搜寻我的下落,如今我走到你跟前了,你是不是准备将我带回那个已经空无一人的太玄观,还是将我交给皇帝?又或者,就地将我格杀?」 第21章 太霄子气结,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驳斥殷九野这副语气,只是恨怒交加,眼眶发红,指着殷九野的拂尘也有些发颤「你……你……」 殷九野仍旧吊儿郎当,语气轻浮「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一并说了吧,我让你当个明白鬼。」 「孽障受死!」 太霄子拂尘卷雨,急挥而来! 殷九野提枪相迎,横扫八方! 气怒攻心之下的太霄子章法大乱,破绽百出,殷九野步步为营,逼他至此后,自然大开大合。 两人武力值本来半斤八两,相差无几,这般情况下,殷九野力压于他,并不意外。 这就是他跟温阮说的,他用了点小计谋——终极奥义嘴炮之术。 暴雨淋漓下的太霄子没了往日风骨,也失了仙家气度,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被灭门血仇冲昏了头脑的狂怒之徒,一身洁白的道袍遍染泥泞,污渍斑斑。 殷九野却还偏偏能气定神闲地与他搭话「太霄真人,都叫你少去听白楼了,你看,身子骨被掏空了吧?双修秘术不是那么好炼的。」 「你这个无耻小儿!」太霄子挥着拂尘,排山倒海之势,浩荡而来! 殷九野硬扛不避,还是闲笑道「花乐事那天,我特意将迟华所唱《道德经》之词改了几个字,我还以为你听了会觉得耳熟,会来京中看看风声,没想到你竟愚蠢至此,一直没能发现,白白浪费了我一番苦心。」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辞花一个普通人,何以为那般仙人之姿,恣意潇洒?那是你们道家一直追求的境界啊,不是吗?化身为海之鲲,天之鹏,遨游天地间,不在凡俗中。他怎会做到如此呢,因为,在我经脉尽断不能动弹的那些日子里,是他在旁边替我念书,排忧解闷,他对道法经书的理解,比你这个太玄观主持深多了,你这个垃圾!」 「你是不是还挺自豪啊,凡俗中也有人对道家所求之境有这般理解,你特有成就感吧?别自作多情了,那是障眼法,辞花跟我一样,恨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狗东西恨得骨中作痒!」 太霄子被殷九野的话气到丹田翻涌,真气乱窜,悲愤嘶喊,被大雨冲走的眼泪和着鲜血滴落在道袍上。 凄凉惨然。 他一步错,步步错,错至如此境地,已不知该去怨谁。 …… 当年他也不过是个一心修道的小道童,天资聪颖,悟性极佳,每日跟在师父身边听书习武,摆弄花草,无忧无虑,天真纯良。 大襄佛法大盛,道家没落,这本也没什么,各修各的机缘,各管各的瓦上霜。 可后来一次辩会上,他师父被那恶和尚气得一病不起。 撒手人寰前,师父拉着他的手,临终遗言是「小霄子,太玄观便交给你了,你定要将道家带向兴旺,让世人知道,佛道佛道,世间不止有万般佛说,还有万宗道法。」 他是出生在海里渔船上的,一场暴风雨倾覆了那艘船,被浪头冲上岸,他嘹亮的啼哭声引来了师父,将他救起,带在身边,视如己出。 师父就如同他的生父。 太玄观,就是他的家。 后来他知道,佛家兴盛,是得朝中扶持,天下第一寺的安国寺就在京城,在那个全天下最接近权力中心的地方。 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他下山寻求机缘,偶然间救下了彼时还是七皇子的文宗帝,文宗帝对此深怀感恩,登基之后,赐太玄观为天下第一观,更赐他金刀一把,可斩天下百官,可平天下不平。 他不爱权利,也不求富贵,更无意斩天下官员,他只要能让太玄观的名号响彻大襄便足矣。 可他被文宗帝授命,接走宫中那位嗜血成性,天生大恶的太子。 以前这种事大多都是交由安国寺,毕竟都说,佛门净土。 他觉得,他是得文宗帝器重。 他不知道,靖远侯不过是看中了太玄观孤悬海外,远离京城,殷九野尚有一线生机。 他将这个太子带去了太玄观,带去了后面的洪水滔天。 在太玄观时,观中其他杂事一概交由长老处理,他常年闭关打坐,几不问事,只是偶尔才会出关看看殷九野,却根本不知道殷九野受的那些苦难。 自小在观中被人优待,被人疼爱的他,高估了观中弟子人性之善的他,以为观中不会出作恶之事,以为旁人也会对太子礼遇温和,以为太子顶多只是不能行走,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他就此种下祸根,还全然不知。 他要保护太玄观,不敢将太子私逃出观的事告诉文宗帝,他以为只要他把太子找回去就好了。 他以为,就这么简单。 可是世事,从来没有那么简单。 喝一口凉茶,要先砍柴烧火煮生水,待茶凉。 第22章 吃一口热饭,要下地耕耘照料作物碾稻脱壳得新米,淘洗干净再蒸煮。 穿一件布衣,要踩动纺车左右引线经纬相织,丈量身形裁布缝合。 这世事,从来不易,从来艰难。 更莫要提,他招惹上的这世事,是这天底下最难的世事,那是天子家事,天家无小事。 他抱着单纯的想法在这荆棘密布的京城里走得满脚是血,丑态尽出,他哪里是那些浸淫权术多年之人的对手,他甚至连颗优秀的棋子都算不上。 但他依旧想着,只要找到太子,就能回太玄观,就能回家了。 一转头,家被偷了。 他如何能不恨殷九野杀尽了太玄观的人?殷九野毁去的是他与他师父两代人的心血,埋葬的是他视为生命的根基。 太霄子几乎万念俱灰,失了全部的仪态风度,他只想杀了殷九野,报仇。 可殷九野何尝不是同样的想法? 太霄子错了吗?说不好。 从头到尾,他不过是被文宗帝驱赶着往前罢了。 太霄子的拂尘被殷九野击落,白如雪的拂尘跌在泥泞里,脏污难看,一如他此生。 他也倒在血泊中,呕血不止。 殷九野提着手中已经断了一截的木棍走向他,死寂般的眼里尽是灰色。 困兽之斗最后爆发的狠决是他预料到了的,但太霄子这种段位的困兽所爆发的杀意,仍是让他受了不轻的伤。 擦了下唇边的鲜血,殷九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太霄子,缓缓抬掌。 直劈而下。 震碎他一身经脉。 「你欠我的。」 大雨骤停。 太霄子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悲鸣。 殷九野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道冠掉落,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绝望至极的太霄子,积压在他心头多的阴霾消散了些,可他却也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报复的快感。 他不知道为什么。 雨停了,才看得见太霄子眼角缓慢滑落的泪水。 风止了,才听得到他低声地轻喃师父,徒儿不孝。 他自绝心脉而亡。 殷九野骑在马上,环着温阮往城门去,强压咳嗽的不适感让他清了清嗓子。 「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温阮抬头问他。 「没有,你头发挠到我了。」殷九野笑说。 温阮却看到殷九野耳下处有一缕干褐的血迹。 她伸着手轻轻地沾下些血渍,问「疼不疼?」 「不疼。」殷九野抱着温阮跳下马,语气仍然轻快。 只要能杀了太霄子,再大的疼,他也愿意咽落下去。 两人牵着马,豆,豆,网。走到城门不远处,温阮正寻思着要不要真往脸上抹点黄泥巴来个伪装的时候,忽听得城墙高处传来阵阵弦乐声。 又听辞花正放声纵歌,听上去逍遥快活,他的曲子流传甚广,京中之人绝大多数都会唱,追随他的人随他踏上城楼,纵情高歌,高唱这雨后天晴的彩虹贯日,高唱这国泰民安的昌乐盛世。 京中守备军欲驱散人群,可百姓众多,推推搡搡,吵吵闹闹,越发喧哗。 温阮看着这番景象,默默地想着果然不论哪个时代,爱豆的粉丝见面会都是最疯狂的,这番骚动,王成有得头疼了。 辞花看到城门之下的殷九野和温阮,暗自出了一口长长的气,妈的,吓死他了。 殷九野去靖远侯府接上温阮之前,先去交代了辞花,申时之前,一定要在城门处闹出一番声势来,一定要带着足够多的人登上城楼,一定要让王成看见,这里人山人海,有千百双眼。 可那时一直在下雨,雨下得要疯了一般不肯停,辞花心急如焚,焦躁难安。 大雨不停,他冲入雨中放声闹唱,也引不过来太多人。 好不容易等到雨歇,他急急地找到了温西陵,让温西陵为他摆开阵势,推波助澜。 好在一切都赶上了。 城门处拥堵的人很多,王成只能尽量盯着出城的人,对进城的人盘查不多,殷九野揭下面具收在怀中,握着温阮的手,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城,又牵着她走了安静的巷道,回到回春阁。 于悦见到他们,连忙跑过去抱住温阮,如释重负地反复念叨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担心死我了!」 可落落还没有回来。 温阮好不容易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宫里怎么了? 宫里,怎么了呢? 申时已过,靖远侯温仲德已然回了府上,外人看上去,一如寻常,目空一切的靖远侯回府后依旧只是换下了蟒袍,坐在家中书房里饮茶看书抠脚。 第23章 宫里的文宗帝始终没有收到纪知遥的飞鸽传书,他重新执起了那卷没看完的闲书,抬了下手指,「杀了吧。」 于是送落落出宫的女官拉住落落,将她拦在身后,低眉顺眼,只拿眼角瞟着看两个太监一边骂着晦气,一边抬着一个人自甬道急急走过。 走得急,就迎了风,风吹开了白布,白布下一张白净年轻的脸。 女官认出,是那日给皇后娘娘送血燕的小太监,好像是叫温随。 女官的手一紧。 「秦掌柜,今日宫中事多,怕是不便从正门出宫了,小人带您换条路。」 落落点头。 换的这条路平日少有人走,要绕过永巷,穿过冷宫,走到王宫之后,那里的侧门多送死人出去,宫里死的人太多了,总不好都埋在御花园或者沉在枯井中的。 落落走在这条僻静无人的宫道上,很难相信,在宫中居然也有如此萧索清冷的地方。 忽然又一行人抬着尸体过,未凝的血滴成串,洒在还满是雨水的石子路上,殷红的颜色很快就渗进了地底下不见了踪迹。 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其中一个死人身上掉落出一个香粉盒子,滚到了她脚边。 落落瞬间定住,怔怔不能动。 「秦掌柜,怎么了?」女官问道。 落落看着脚下的香粉盒子,提了下裙角盖住,强撑着笑容说「无事,烦请您继续带路吧。」 「好,还是尽快出宫吧,莫再耽搁了,等到宫里下了钥,就更不方便了。」女官笑着提醒了一句。 落落点头谢过,等女官转身后,迅速弯腰捡起香粉盒藏在袖中,低头跟在女官后面,头也不抬地走出宫门。 她一路强忍着泪水,直到回到了回春阁,见到了温阮,那包在眼眶中的眼泪才一泄而下,有后怕,有难过,有紧张,有惋惜,有一切足以使她崩溃的落泪情绪,全都混杂在了一起。 温阮赶紧抱住她,轻拍着她的后背,落落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今日这一遭怕是让她吓坏了,能撑到此时才崩溃得泣不成声,实属不易。 「委屈你了落落,没事了,没事了。」温阮轻声安抚着她。 落落在她肩上摇头,颤抖着手将那盒香粉拿出来,告诉温阮,她看见了什么。 温阮瞬间明了,靖远侯原是做好了逼宫的准备的,可他这逼宫的计划,早已被文宗帝洞悉,文宗帝就是在等靖远侯动手,然后将其人手一网打尽。 包括城外的纪知遥也不仅仅是诛杀门客这一项任务,等到老父亲起事,他的大军随时可以踏入宫门,勤王护驾。 但靖远侯没有动,纪知遥也没有替他杀温家门臣,文宗帝只能暗中着手,将温家的人悄悄地处理干净。 可若不是靖远侯提前的安排,落落今日估计也进不去宫中。 她进不到宫中,便不能传话给皇后,皇后也就不能正好出现阻止了靖远侯起事,后果便是,靖远侯或许也要如那鼻尖侧处有颗小痣的侍卫一样,被抬出宫。 温阮理着这些逻辑链,按着隐隐发疼的额头,半晌说不出话。 她忽然后怕万分,并深刻地理解了原本温家的结局。 文宗帝永远有后手。 就连靖远侯这样的老狐狸,也被他算计得团团转。 温阮有些胸闷,她想着,假如这一次不是自己出城去找纪知遥了,温家是不是仍难逃一死? 不,如果只是自己一人出城,也改变不了这个结局,因为太霄子根本不会给自己接近纪知遥的机会,纪知遥也不敢当着太霄子的面应承自己,等一等。 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纪知遥答应了自己,他也拦不住太霄子去取门客首级。 还好有阿九。 幸好有阿九。 再联想到城门处安排的辞花,想到于悦在回春阁给自己作时间人证,想到他提前察觉了异样带自己出城。 温阮猛然发现,阿九,这个一向很少理朝事的阿九,在不知不觉中,暗自补全着温家此役里全部的漏洞。 如此,温家才险险地避开了全部的陷阱。 殷九野见温阮盯着他看,好笑地问「你看什么?」 「看你好看啊。」 「配得上你。」 「明明我屈尊就你,今日那雨点打得我疼死了,你也不知道帮我挡着些。」 「挡了啊,挡不全,下次我弄辆马车。」 「不弄板车了?」 「你要是喜欢,也行。」殷九野乐道「我用板车娶你过门。」 「你敢?」 殷九野笑得唇角轻扬,他不知道温阮有没有想透这场大局的全貌,但他知道,温家不会有事了。 第24章 蓝绻早就告诉过他宫里有不少靖远侯的人,殷九野也料到了靖远侯可能会起事,他不确定靖远侯会不会成功,但他不能冒险。 那是温阮看得很重要的家人,也是待自己很好的人,他当然要竭力保全他们。 所以受点内伤吃点苦头,算不得什么,更不要提他真的早八百年就想弄死太霄子了。 温阮轻出了一口气,靠进柔软暖和的软枕中,目光低垂。 她知道,这一次温家是闯过了书里的死局,但这不代表危机就此解除,甚至麻烦更大了,因为此刻的温家可以说是跟文宗帝彻底撕破了脸皮。 文宗帝这个病毒也太强大了,还带变异的,杀毒软件不升级,估计杀不死他了。 门口忽然闯进了一行人来,又是熟悉的京中守备,又是王成。 「老板娘何在?」 落落整理了一下表情,挑开帘子,笑问着堂中之人「几位官爷这是有何公干?」 「得罪了!」 王成推开落落,闯入帘子后面。 帘子后面,温阮和于悦对坐在席上挑胭脂,殷九野戴着面具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 「你看这个胭脂,配这个口脂好不好?」 「好像不错,不过眉就不能画得太淡了,不然压不住这艳丽颜色。」 「对对对,最好再点个花钿,落落可会点花钿了。」 温阮笑说着这些,抬头看王成「王大人,我们又见面了,这回你又想拿谁去问罪?」 王成上前一步,像是确认温阮是不是真的一般。 温阮慢条斯理地试着各种胭脂,懒懒地瞥了他一眼「怎么,王大人不认得我了?」 「姑娘今日一直在此?」 「这话问得,我不在此还能在哪儿?」 「不曾出城?」 温阮放下胭脂笑问「王大人,我出不出城的,还需要向您报备?再说了,您这话的意思,到底是希望我出过城,还是不希望?我怎么听着怪别扭的呢?」 「温阮,咱别理他,继续看胭脂,我觉得那香粉也不错,我送你一盒吧?」 「好呀,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殷九野在旁边支着脑袋叹气「女人啊,有多少银子都能送进这胭脂铺来,买那么多,你两得多大一张脸才能涂得完啊,这都挑了一下午了,你们都挑出花儿来了。」 他笑着转头看向王成「王大人,你以后娶妻,可莫要娶个败家老娘们儿啊。」 「说谁败家老娘们儿呢?」温阮抓了个盒子打在殷九野身上。 殷九野接住「这个不错,打人顺手,买!」 王成看他们一唱一和,又看看于悦,心中虽有狐疑,但总不好直接拿人下牢去严刑逼拱,只能转身退出去了。 温阮转了下桌上的胭脂盒子,轻声说「安陵君应该到了城下,不知我大哥那边如何了。」 申时过,文宗帝便着人去将军府上请纪老祖宗进宫了。 但宫人扑了个空,他们赶到将军府时,纪老祖宗已经被温北川扶上马车,到了城门处了。 那时守在将军府的京中守备小分队接到的命令还只是盯着纪老太太,温北川要带着老太太出府闲逛,他们并无阻挠之理,只能一路跟随。 老太太坐在温北川的马车上,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问小温子如今还好吧,问他孙儿是不是打了胜仗回来了,问温家的小辈怎也从不去他们纪家坐坐喝杯茶,是不是嫌弃她老人家眼睛不方便。 温北川极好耐心地陪老太太说闲话,一直说到了城门口。 下人司思在马车外说,大公子,纪将军大军此刻在城外一里处。 一里。 眨眼的工夫就能到的距离了。 温北川挑开马车帘子,也看到了城楼上歌舞纵乐的辞花,还有狂欢大闹的……「粉丝」。 他忽然笑出来,这主意也不知道是小妹的还是阴九的,但实在是妙极。 全部的暗斗都已接近了尾声,现在是温家这位大公子走出来,将残局扫尽的时候了。 他要带着老太太出城门时,遇到了王成的阻拦,温北川反问他「我犯了何事,不得出城?老祖宗又是哪里开罪了你京中守备,不可去见见她的孙子?」 王成有苦说不出,这事儿咋说呢,陛下是有旨,要盯着温家之人,但也的确没说不许温家之人出城去,更没提不许纪家老祖宗出城这话。 温北川一派好心人的样子「这样吧,王大人若不放心,跟着我便是。」 于是王成真的一路跟在他们身后——那时,温阮刚到回春阁。 温北川带着老太太直接去找纪知遥,纪知遥见温北川扶着老太太前来,脸色微变。 第25章 「纪将军,老祖宗说来迎你凯旋,想看看你的将军风采。」温北川将老太太的手递入纪知遥掌中。 老祖宗怜爱地摸了摸纪知遥的脸「阿遥啊,你打胜仗回来了?」 纪知遥难过地看着老祖宗,点点头,说「是啊,奶奶,孙儿打大胜仗回来了。」 老祖宗笑得满脸慈爱欣慰。 纪知遥又看看温北川,这是险些被自己一箭射杀的人,他想问什么「你……」 温北川轻轻摇头,示意他暂时不要说话,别惊着了老人家。 「多谢。」纪知遥说。 「客气,多年不去拜见老祖宗,是我这个做后辈的礼数不周。」温北川笑道「老祖宗,您可别见怪啊。」 「不见怪不见怪,以后常来府上坐,你们年轻人,多多走动才好,莫要生份了。」老祖宗笑呵呵地说道。 「好,一定。」温北川笑得温雅从容。 纪知遥叫了个兵蛋子扶着老太太往后些,然后才靠近了温北川,一脸的郁闷之色。 温北川看得好笑,回头看了一眼王成,王成脸色极难看,恍然大悟了什么,急急回身往城中去了。 温北川看着轻笑,问纪知遥「进宫后,你知道该怎么跟陛下说吗?」 纪知遥蒙了一蒙,面上有点过不去,犟嘴道「当然知道了!」 温北川怀疑「真的?」 纪知遥结巴「……那,那你有什么指教?」 温北川「……」 这个纪将军啊,还是早些回军中去吧。 他低声道「你一直在离此处不远的地方,也想要动手来着,可是城门处尽是载歌载舞的百姓,若见血光,怕是要吓着这些人,传出些不雅之语,有损陛下天威,你一心忠君,不愿陛下英名遭人诋毁,故而迟迟未动,最后收到了陛下的圣旨。」 纪知遥惊奇「你怎么知道我收到了圣旨?」 「……」温北川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纪知遥「我会算,行吗?」 「……你们家的人都会算吧?温阮也会!」 「温姑娘,纪将军,辛苦你长长记性。」 纪知遥翻了个白眼,又问「但王成这儿怎么说?我在城外三十里啊,不在这儿。」 「是啊,王成该怎么说?」 「你少给我打哑谜!」 「王成若不想丢掉性命,只能说你一直在这儿,否则就是他失职,放了我小妹出城而未察觉,使陛下的计划落了空,懂了吗?」 「懂了,温北川我发现你们家的人都鸡贼!」 「……这叫智慧。」 「可拉倒吧,就连那阴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到这个,太霄真人如何了?」 「喏,那儿呢,死了。」 温北川看了一眼旁边躺着的太霄子,面色微异「怎么回事?」 「照你们家阴九的说法,是他练双修之道练得走火入魔,经脉倒行,心脉断绝而死。他怎么不说太霄子他是因雨天路滑,摔了一跟头撞在石头上,撞死的呢?」 温北川老神在在「因为他头上没有伤口嘛。」 「……」 「告辞,替我向老祖宗说一声,我下回再去将军府看望她。」 「还是那句话,多谢了。」 温北川想了想,还是没说出那句叫纪知遥不要愚忠于陛下的话来,对一个将军说这种话,好像太不应该了,将军若失去了忠诚,还叫将军吗? 所以温北川只是抬手,停下,最后拍了拍纪知遥的肩,傻人有傻福啊。 王成见到纪知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事儿出问题了,定是有什么人见过了纪知遥,纪知遥才没有提着温家门客的脑袋过来,所以他才急急地回头,去找温阮——而温阮,早在回春阁里换好了衣服,等着他来。 时机卡得刚刚好,王成始终慢他们一拍。 文宗帝足智多谋,只可惜手下这些人有些上不得台面——恰如靖远侯说的。 后来的事情,无非是纪知遥回宫复命,照着温北川教他的说了一遍,文宗帝看得出这其中的猫腻,可他想问罪也问不了什么。 唯一能证明温阮出过城,找过纪知遥的人是太霄子,而太霄子已经死了。 其他的将士都是纪知遥的亲兵,绝不会开口指认温阮。 一切由着温家的人胡编乱造了,只要没有明显破绽,他们总能圆过去。 文宗帝看了纪知遥一会儿,挥手让他出宫。 纪知遥明显感觉得到,陛下对他不信任了。 此刻没有动他,也只不过是因为陛下还要用他。 文宗帝望着太霄子的尸身,兀自苦笑了下「好一个走火入魔,经脉逆行而死,太霄子啊。」 第26章 他在太霄子身边坐了很久,是有些心痛的。 太霄子不算聪明,跟机关算尽的温仲德和自己比起来,太霄子简直可以用天真来形容。 但这样天真的人,恰好是文宗帝可以倾诉说真话的对象——就像大多数霸总总会爱上小白花一样,爱上他们的好清纯好不做作。 可现在太霄子不在了,文宗帝也就再无可以掏心说话的人了。 而且,太霄子一去,文宗帝也就真的不知道如今的太子是何面目了,更不能让太霄子帮他指着街边的王二麻子和张三李四,说那就是太子。 文宗帝沉沉地叹气,抬手理了理太霄子身上的道袍,靠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久不能回神。 像是在回顾此生可信任之人还有几个,也像是在回想此生那段有朋友有爱人有梦想的青葱年月,还像是在为一个有几分交情的朋友哀悼。 …… 温府。 温阮与温北川依次回家,先到家的是温北川,然后温阮和殷九野才从回春阁回府。 殷九野手里提着一大堆温阮买下的胭脂水粉,活脱脱一副陪着心上人刚刚逛完街回来的架势。 大家在花厅里相遇,沉默相对,都说不出话。 外面的红日往地底沉。 十一月三日,这个被无限拉长的日子,终于在第一颗星星眨动眼睛时,结束了。 殷九野坐在右边的椅子上,看了看靖远侯,又看看温北川,说「我有话想与诸位说。」 温仲德喝着茶,慢声道「过两日吧,今日大家都累了。」 「此事……」殷九野还想说什么。 温仲德却抬了下手,抬眸看他「过两日,听话。」 他此刻已经知道了宫中之事,知道了自己险些闹开的那场宫变早被陛下了然于胸,他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殷九野便只好收回了要取下面具的手。 「阮阮啊。」温仲德叹着气,看向温阮。 温阮点头「爹。」 「辛苦你了。」 「爹哪里话,这是女儿该做的。」 「你怎么知道要出城去找纪知遥的?」 温阮看了一眼已经窝回自己怀里的二狗子,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的这只猫儿是她的福星,还是一个讲义气的福星。 她只能说「我料想宫中今日肯定有事,又与安陵君有过一席谈话,猜到他今日会在城外,便去了。」 她的这番说辞自然不能说服靖远侯,但大家都不再问了。 事情到底是如何一步步演变到最后那般情景的,大家心里都清楚,那是所有人的齐心协力,各司其职,就像拼图,也像下棋,共同造就了现在这局面。 在这场「战役」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参与其中,就连落落,连于悦都被调动了起来。 实在是一场耗费心神的大战。 温阮心力交瘁,又淋了大雨,这会儿只觉全身酸痛,头脑昏沉,像是病了。 她起身行了一礼,说「爹,大哥,以后有事不要瞒着我了,你们看,其实我比你们想象中的更理智些,也能帮上你们不少忙。」 「对,阮阮长大了。」靖远侯欣慰地看着温阮。 「我先回房休息了,爹也早些歇着吧,大哥也是。」 「好。」 温阮抱着猫儿回到春庸阙,端端正正地在床沿处坐了会儿,忽然松了力气,连人带猫地倒在了床上。 二狗子在她怀里撒娇「阮阮你抱抱我,亲亲我,你得谢谢我,我今天就是你们家的大功臣!」 温阮揉着二狗子的脑袋,又亲了一下它的大脸「谢谢。」 二狗子趁机钻进温阮胸口「那你让我踩几下,虽然你的没有于悦的大,但好过没有嘛。」 温阮提着它的后颈起来。 被扼住了命运的后颈皮的二狗子「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 温阮抓过被子将猫儿裹起来,迷迷糊糊地说「有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别生病了。」 「你是不是病了?」 「有点感冒。」 「吃药啊,你有病得吃药啊!」 「睡一觉醒了再说吧。」 温阮抱着猫儿睡到一半,一翻身翻进了一个胸口,连忙睁眼看了看,看到是殷九野才放心地躺回去,偎在他怀里,问「我爹知道你在这儿吗?」 「那我能让他知道吗?」 「……」 殷九野收紧手臂抱着温阮「你有些发烫,要不要我帮你叫大夫?」 「不用了。」 「我看于悦挺喜欢二狗子的,你要不要把二狗子送给她算了?」 「……」 第27章 「不然它一直这么横在我们中间,你不觉得不合适吗?」 二狗子自两人中间一跃而起,像个小人儿似地站着「咋地,我这是为你的清白着想!阮阮你是不知道,这臭不要脸的趁你睡熟的时候亲你!而且不止一次,他亲了又亲,亲完鼻子亲嘴巴,亲完嘴巴还亲你头发!我拉都拉不住,他还想把我关在外面,幸好本ai身手灵活!我呸!这个下流胚子!」 温阮「……」 殷九野「你看,它还这么吵,是不是送给于悦更好,反正于悦也很吵。」 二狗子「九阴真经你要不要脸,要不是我看着你刚才是不是准备脱阮阮衣服?老子是正义的卫士,道德的标兵,专打你这种臭流氓!」 温阮「……」你嚷嚷着要踩奶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么正义凛然的。 殷九野「真的好吵,喵喵喵的,喵个什么劲儿?」 温阮心想,这大概就是高级版的对牛弹琴吧。 温阮抱过二狗子,在它耳边轻声说「你再吵吵嚷嚷的,当心他教你练葵花宝典,那你的小仙猫……」 「打扰了,告辞!」 二狗子一蹿而下,飞快地去找它的小仙猫了。 殷九野看得奇怪「你跟它说了什么?」 温阮一脸正经「我让他去抓老鼠,现在的猫儿是越来越像话了,都把看家本领忘了。」 殷九野「……」 温阮笑着窝进殷九野胸口,小脸在他颈下蹭了蹭,「你的伤怎么样了?」 「无碍。」殷九野喉结微动,声音也有些喑哑。 他觉得可能是温阮后来试的那个香粉有点问题,不然他不至于这么心神荡漾的,有点难以把持。 嗯,一定是! 他可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你今日想跟我爹说什么?」 「你说话归说话,解我外袍做什么?」 「你身上凉快,我靠着舒服。」 「很快就不凉快了。」 「忍着。」 「……」 殷九野好不容易等温阮睡着,才带着一身的燥热下了榻,弯着腰看了温阮的睡脸一会儿,又亲亲下她的脸颊。 「等我娶你啊。」殷九野指背抚过温阮秀气的鼻尖「到时候看我怎么欺负你。」 温阮睡梦中不满地皱了下鼻子。 殷九野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下温阮的唇瓣,走出里间,看到二狗子抱着鸡腿子盘在一起。 他笑着跃出春庸阁,回了渔樵馆。 修缮一新的渔樵馆里,辞花和蓝绻等着他。 「公子,靖远侯那边……」蓝绻惊心地问道,宫里宫外那场无声的交锋,他虽未参与其中,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切如常。」殷九野说。 「如常个屁,他们除非是傻子,不然肯定怀疑你了。」辞花骂道,「我在城楼上唱曲的时候心都要跳出来了,你能不能不这么玩,想吓死谁呢?」 「谁也不吓,对了,你跟落落……」 「干嘛?关你屁事!不要问啊!」 「……」 说得谁稀罕问似的。 殷九野看了他一眼,又对蓝绻道「玖字号没被发现什么异样吧?」 「回公子,没有。」 「庞涛那边你通知一声,谨慎着些,若我不猜错,经得此事后,皇帝肯定会对纪知遥生出些不满,军中必有些变动,正好是庞涛上位的时机。」 「我知道了公子。」蓝绻迟疑过后还是问「公子,小人在宫中还是有些门路的,公子可有什么话要带给皇后娘娘吗?」 「没有,她不知我在京中才安全,否则定会被皇帝看出破绽。」殷九野靠在椅子里,支着额头「这会儿,皇帝头疼的是我在哪儿,他不确定我是不是已经和温府联系上了,也不确定我是不是就在京中,更不确定我想做什么,所以,他应该会派人盯着温府。」 辞花笑一声「皇帝能盯出个蛋来,你在温家这么久了,进进出出府门不知道多少回,他看出来什么了吗?」 「那是他以前不知道我已经离了太玄观。」殷九野笑道,「我若是他,会将这几年来与靖远侯府有过交情的年轻人都盘查个遍,挑出可疑之人,宁错杀,勿放过。」 辞花皱眉「这么说,你还挺危险啊?」 「当然了,而且就算我们作假,扮作从未出过城的样子,但皇帝心里清楚,能杀太霄子的人只会是我,因为之前他已经派太霄子来找过我一次了,那次太霄子就没有占得上风。」 蓝绻眉头深锁,忧心忡忡「而杀了太霄子,就没人能认出公子就是太子,那么……」 辞花接着道「那么皇帝极有可能怀疑是你杀人灭口,怀疑你就是太子,卧槽,这事儿太恐怖了,皇帝这人真的太恐怖了!」 第28章 「公子,要不……」蓝绻小心地看着殷九野。 殷九野知道他要说什么,只道「我想过了,我之前在侯府都准备坦白了,但不知为何,靖远侯似是故意将我拦下。所以我觉得,这其中怕是还有什么变数是不确定的,而我们未能察觉。」 殷九野头枕在椅靠上,喃喃自问「是什么呢?这个老狐狸还在担心什么呢?」 第二日,温阮睡醒后身上松快了许多,又看了看二狗子,活蹦乱跳的,也没有生病的迹象,便放下心来。 她梳洗完用过早饭,去到老父亲书房,正好看到殷九野也在这儿,在给老父亲端茶倒水,侍候在侧。 「身子可有不舒服的地方?」老父亲拉着温阮坐下。 温阮摇头「没有,都挺好的,父亲放心。」 「找我有事儿啊?」老父亲笑。 温阮看了殷九野一眼,挽上老父亲的胳膊,软乎乎地撒娇「爹,皇后大姨的病还没好呢。」 「怎么,想给皇后送药进宫去?」靖远侯笑骂道「小鬼头花样还挺多。」 「总不好让她一直病着的,多难受呀。」 「你此刻进宫怕是危险,昨日那一遭过后,你以为陛下不会对你心怀杀意?」 「所以我想过了,让阿九陪我进宫,他武功不错,陛下若是敢对我如何,我就让阿九带着我杀出来。」 「胡闹!」老父亲吹了一下胡子,气呼呼地瞪着温阮「那是皇宫!」 然后又随便抓了个什么东西打在殷九野身上「是不是你这臭小子给她出的主意?」 殷九野举起双手「冤枉啊,岳父大人!我也是刚刚才知道阮阮要带我进宫的,许是去见过大姨吧,大姨人不错,上次见我好像也挺有好感的。」 「滚犊子!」靖远侯哼骂一声。 温阮将靖远侯拉回来,笑着说「爹爹放心,我觉得陛下不敢让我走到这一步,毕竟昨日他也没吃到什么好果子,太霄子都死了,他身边可没有那样好身手的人了,真把我惹急了,我就悄悄把他杀了。」 「越说越荒唐了。」靖远侯用词虽严厉,但语气却温和,只是握着温阮的手,看向殷九野「你呢,敢进宫吗?」 殷九野「有何不敢?」 靖远侯默了片刻,思忖着这其中的危险,但又觉得他们两个应该可以应付得过来。 孩子大了,有想法了,而且都是聪明孩子,他也不能一辈子把温阮藏在羽翼之下,总得出去见见风浪。 最后靖远侯说「行,那你两去吧。」 靖远侯递了个药瓶子给温阮,里面装着能让皇后真正大好起来的解药。 路上殷九野问温阮「你干嘛带上我?」 「怕狗皇帝对我心怀不轨嘛,而且我看上次大姨挺喜欢你的,你嘴甜点,哄她开心。」 「……没有别的原因?」 「你还想要什么原因?我可不是对你那块玉佩生疑啊,你跟皇后之间若真是早就相识,想来上次她来温府的时候,你们就不是那副初见般的模样了。」 「……行吧。」 「对了,你说太霄子死了,他的尸身要送回太玄观么?好说他也是一个前主持呢。」 殷九野抿唇,看来太玄观之事,靖远侯还没有告诉温阮啊。 他说「不知道,得看皇帝怎么安排。」 「如果太霄子是个喜好炼丹的术士就好了,多炼点药给皇帝吃。」 「你还盼着他长生不老啊?」 「丹药里的那些药材多是有毒的,我盼着他死呢。」 「哟,你还懂丹药之术呢?」 「我懂的多了,你要试试吗?」 「怎么试?」 「小皮鞭挥起来!」 「什么东西?」 「……没什么。」 温阮闷笑着进了宫,殷九野跟在她身侧,两人径直去了广陵殿。 皇后见她来,头越发地疼了「唉呀,本来只是头疼,这下眼睛都疼了。」 温阮「……」 她将药拿出来「那我带回去喂鱼好了。」 皇后瞪眼,又给了旁边女官一个眼色,赶紧夺了解药过来。 温阮假假地躲了下,就让女官拿过去了。 服了药,皇后好似舒坦了不少,靠在软枕上,打量着殷九野「你的脸,真的很难看?」 「也就……还好。」殷九野说。 「反正这儿没外人,你让本宫瞧瞧,本宫还不信了,你能吓得小儿啼哭不成?」 殷九野看了温阮一眼。 皇后喊道「你一个大男人的,这么点小事也要请示温阮,你能不能行了?」 第29章 殷九野心想,母后大人还是一如多年前的那般……温婉柔和啊。 「算了算了,不看了,扫兴。」皇后挥着手,又让温阮和殷九野落座,给他们上了茶。 皇后抱着枕头,睨着温阮「你怎么来了?送药这事儿交给那掌柜的不就行了?」 温阮笑答「我不敢再让落落进宫给您上妆了。」 皇后一乐「你也知道怕啊?」 温阮笑了下,又问「大姨,你这殿中可有小厨房?」 「有啊,干嘛?」 「我去煮点小粥给您吃吧,这些天您缠绵病榻,吃不好喝不好的,人都消瘦了。」温阮起身道「我煮粥还不错,跟父亲学的。」 「你爹倒是的确做得一手好菜。」皇后笑道,「行吧,本宫今日也就当贪个口福了,但本宫可告诉你啊,你别跟你爹似的,再在里面下药!」 「大姨放心,我绝不敢。」温阮笑说,对殷九野道「那阿九,你就在这里陪大姨说说话吧?」 「好,你注意着些,别烫着了。」殷九野点头。 殷九野跟皇后相对,起初有些尴尬,皇后问殷九野,要不要吃点水果啊,要不要嗑点瓜子啊啥的之类的家常。 殷九野感觉像去亲戚家拜年的小孩一样尴尬无措是怎么回事? 但好在殷九野是个脑子转得快的,不过几句就与皇后找到了话题,只是这个话题略显奇葩,他们聊起了……盛月姬。 温阮行了一礼后退下,女官领着她去到小厨房,到了小厨房,温阮忙着淘米,对女官笑眯眯地甜声说「姐姐,你去殿中侍候娘娘吧,娘娘身子还不适,怕是少不得你在旁侍候。」 女官让这声「姐姐」唤得心里似盛了蜜,连声笑着说「那好,姑娘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叫这宫里的宫女过来便是。」 温阮点头谢过,目送女官离开,将淘洗干净的小米放进熬粥的罐中,又添了水,放在炉子上慢慢熬着。 然后擦了一下手上的水渍,放下了些头发半挡着脸,随便端了一碗小厨房里的什么糕点,冲屋檐上蹲着的二狗子笑道「带路吧。」 温阮使了银子打发了小宫女,说是给皇后娘娘去送点心,让她们帮忙看着点炉上的小米粥,便跟着猫儿指的路往前。 往庆祥殿去了。 二狗子一边给温阮引路,一边说「阮阮啊,我是挺喜欢你搞事业的,但是我觉得你这个搞法只怕早晚要完。」 温阮笑着说「我觉得权谋文太累了,还是言情文比较有意思。」 「啥意思,你准备跟淑贵嫔搞百合?」 「……」 「百合好!」 「……」 淑贵嫔听说温阮求见的时候,绣花的银针刺破了手指,在锦缎上落下一点朱红。 「让她进来吧。」 温阮觉得庆祥殿外的那株松树跟这里的景致很不搭,想着许是人淑贵嫔别有爱好吧? 她跟着宫女缓步轻行,端着一碟不知道是什么的点心,进了庆祥殿,看到淑贵嫔坐在正殿主位上,淑贵嫔看上去温婉柔雅。 温阮行了礼,将点心呈上「见过贵嫔娘娘,皇后娘娘着臣女送糕点过来。」 「嗯,放下吧,辛苦你走这一趟了。」淑贵嫔打量着温阮,似是想从温阮的脸上看出什么其他的意思来。 也似在想,这么多事过后,文宗帝对着温阮这张脸,还会不会念起阮明月。 又似在想,如今的文宗帝对温阮,是否还会存着那种有悖常伦的念头。 温阮将糕点交给下人后,坦然地迎着淑贵嫔的脸,贵嫔娘娘这张脸跟自己,真的很有几分相似。 淑贵嫔显然也看出温阮还有话要说,抬手摒退了下人,拿起糕点尝了一口,笑道「竟是海棠酥,这是陛下最爱用的糕点。」 温阮没想那么多,她只是随手拿了个当敲门砖用的点心而已。 但既然淑贵嫔都提起话头了,温阮也就干脆顺着说下去。 「娘娘,臣女今日来,是想问娘娘一个问题。」 「什么?」 「娘娘,你幸福吗?」 淑贵嫔的眼神轻滞,但很快就掩了过去,放下糕点她笑道「得陛下隆恩,我在宫中很好,温姑娘此话又是何意?」 「臣女只是在想,宫中常言母凭子贵,娘娘得三皇子殿下,本该顺心如意,万事不愁,何以落得如今独守宫中的情景?」 「你想说什么?」 「娘娘多智,臣女料想着,娘娘对昨日宫中之事也应有耳闻。」 淑贵嫔抚了下手指,只说「你是在说昨日皇后娘娘忽然大好之事?此事宫中人人皆知,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实为幸事。」 第30章 温阮心想,是个会讲场面话,也会打太极的,无怪她能忍得下这么多年的替身身份。 温阮笑说「是,娘娘,皇后大好,天下同庆,臣女好奇的是,贵嫔娘娘您是希望皇后好起来,还是希望她一直病下去?」 「大胆!」淑贵嫔声音微高「皇后娘娘乃是中宫之主,我自然是希望娘娘好起来!」 「可皇后若是好起来,她就会继续压制着贵嫔娘娘您,您与三皇子永无出头之日。当然了,若皇后始终凤体抱恙,贵嫔娘娘也当心急,因为太子就该回来了。」 这次温阮不等淑贵嫔说话,她继续道「娘娘应该很清楚,您与三皇子殿下不管再如何努力,也很难再获圣心了。」 「不得圣宠的皇子下场如何,娘娘你在宫中这么多年,应该有所了解。太子不回京,以后这东宫之位也是其他皇子的,太子回京,这东宫之位就是太子的,总是与三皇子殿下干系不大。」 「而其中的区别在于,太子回京,我敢承诺保您与三皇子殿下一命,若是太子回不了京,我也敢保证,温家身下必会垫几个人,您与三皇子殿下,绝对在其中。」 淑贵嫔眸光定定地看着温阮「你要挟我?」 「臣女不敢,臣女只是跟娘娘来谈笔生意。」 「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告之陛下?私通妃嫔,谋夺东宫,这是死罪!」 「陛下不会治我的罪的,因为我姓温。而娘娘也不会将此事告诉陛下,因为娘娘必须要为您和您的孩子谋一个出路。」 「你温家尚且自身难保,还敢口出狂言说为我谋出路?」 「娘娘,你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似温家这等与陛下正面起冲突后,还能全身而退的,您见过几个?」 淑贵嫔沉默了下。 温阮轻握了一下手,从容地望着淑贵嫔「不过贵嫔娘娘您也不要误会,臣女来找你说这番话,绝非出于善心,您与三皇子殿下对臣女做过什么,臣女仍然记得,从不曾忘。臣女只是觉得,在这等时候,少一个敌人就是多一个朋友。」 淑贵嫔看了温阮许久,在判断温阮的话中是否有陷阱。 她慢慢起身,走到温阮跟前,很近地看着温阮的眼睛,轻声说「我在宫中这么些年,什么也没学会,就学会了看人眼神,揣摩他人心意,温姑娘,你猜我从你眼中看到了什么?」 「娘娘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满腹毒计。」 「娘娘慧眼。」 「你可知你字字句句所算计的,都是陛下?」 「知道。」 「而我是陛下的妃子。」 「我更愿意将您称作一位母亲。」 淑贵嫔的神色动了下,收回了紧盯着温阮眼睛的眼神。 …… 温阮回到广陵殿的小厨房,小米粥熬出了清香,温阮搅了搅浓稠的米粥,滴了两滴香油进去提香。 二狗子在灶上闻得口水四流,翻着肚皮嚷嚷着它也要吃。 温阮拿小勺舀了一些,吹凉后喂它。 馋猫一边吸溜着米粥,一边问「阮阮,你觉得淑贵嫔真的会答应你吗?」 「会。」 「为什么?」 「我说了啊,她是一个母亲。」 「啥意思?」 「我也说了,我在走狗血言情文剧情。」 二狗子的猫爪搭在瓦罐上,威胁温阮「你确定不好好说话?」 温阮「……你先把爪子放下来。」 「你先说。」 「文宗帝将淑贵嫔当作我母亲的碎片集邮在宫中,我不认为淑贵嫔是傅文佩人设,她更像是压抑版的雪姨。她心里绝不可能毫无怨气,若真如此,她就不会做出伤了你那只小仙猫的事情来,她心里是有恨的,只不过这恨意她不能宣泄出来,只能暗里发泄,其实越是这样,心理越容易扭曲。」 「我的小仙猫做错了什么?」二狗子生气地收回爪爪,「不过说起来,淑贵嫔也是个可怜人。」 「自身可怜并不是伤害其他生灵的理由。」 「……莫得感情的宿主又上线了。」 温阮收走了给二狗子的粥。 二狗子「……阮阮天真美丽善良可爱宛如圣母下凡神女降世乃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小仙女,粥给我。」 温阮忍着笑,捏了二狗子的大脸一把。 二狗子继续吸溜米粥「不过阮阮,就算淑贵嫔答应了,三皇子呢,他恨你恨得要死。」 温阮挑了个精致好看的浅玉色小碗,装着粥,轻声说「三皇子如今处境你又不是不知道,昨日宫里发生了那么些事,淑贵嫔和三皇子必定以为温家受了重创,此刻正是虚弱之时,以他们的心计,三皇子会在此时站出来为陛下分忧排难,重获陛下青睐。」 第31章 「然后呢?」 「然后为了免他们以后搞事让温家心烦,我才去与淑贵嫔今日说了这一通话,她会发现,跟温家合作才是明智的选择。不然他们的下场最好也是个流放远疆,正常来说,必死无疑。」 二狗子歪了下脑袋「因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温家再不行,捏死三皇子和她也是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嗯,而且淑贵嫔肯定想着,陛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太子回京的,所以她会怀疑温家是不是在另寻皇子扶持,这才找上的她和三皇子。因为其他的皇子还小,且三皇子又没有背景权势,是个特别好控制的皇子。我若是我爹,我也会挑中三皇子,操控一个傀儡太子或皇帝,远比现在这样轻松多了。」 「但你跟你爹根本不会挑三皇子,你在骗淑贵嫔。」 「你以为淑贵嫔不会骗我?大家都生着一根反骨,就看谁更棋高一着罢了。」 「阮阮你不觉得你这样子特像一奸臣吗?」 「我可以做忠臣啊,前提是有一个真正英明,且信任我温家的陛下。」 温阮端起粥,看着二狗子笑道「文宗帝不明白,如果温家真的不忠于大襄,不忠于皇族,早就反了。温家只是不愿意做愚忠之臣罢了,而但凡有独立思想的下臣,都是君主忌惮的对象。」 温阮端着粥送去给皇后。 皇后跟殷九野聊得好像还挺投机,两人看上去热络得不行,看上去一片和谐喜庆,搞不清地还以为是过大年了。 温阮笑道「阿九的嘴倒是甜,竟能哄得大姨这么开心。」 皇后瞧了她一眼「这孩子还不错,比你强。」 女官在旁边心想,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嫌弃温姑娘眼神不好,挑来挑去挑了个门客的,娘娘你那会儿可不是这个态度啊。 温阮端着粥递给皇后,笑说「是,娘娘您玉口一开,以后阿九可要在我这儿蹬鼻子上眼了。」 「本宫瞧着他倒是惧内的。」皇后笑着拉了一下殷九野的手「以后她若是欺负你了,你就来找本宫,本宫给你撑腰。」 殷九野笑得不行,也不知等哪日皇后知道自己的身份,会不会想给她自己两个嘴巴,后悔说了这话。 但他看着皇后此刻的慈爱模样,也想起了小时候。 儿时的记忆不多,记得的也都算不得有多美好,倒是记得有一回,自己好像是受了风寒,平日里对他并没有太多亲昵的皇后,衣衫不解地在他床边照顾了许多天,一直抱着自己哄声说话,熬红了一双眼。 殷九野觉得自己变了,若换作过往,他记起皇后肯定只记得她对自己何等严厉冷漠,别说疼爱关怀了,连话都不曾多说过几句。 他看向温阮,他想,大概真是温阮让自己的心态变了。 皇后尝了口小米粥,点点头「嗯,味道还行,跟你爹学的?」 「嗯,大姨喜欢吃吗?」 「还成吧。」皇后搅了一下碗里的粥「本宫什么好东西没用过,一碗粥而已,再好也就那样了。」 「……」 行吧。 两人又陪皇后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告辞了。 皇后望着他两相携而去的背影,端起碗喝了口粥,又烫着嘴,骂道「这死丫头,也不知道吹凉些了再送过来!」 女官接过去,吹着米粥,笑着没说话。 皇后若有所思地说「她跑去淑贵嫔那儿,怕是要搞出什么事情来,唉,温家的人,都喜欢折腾。」 女官轻声道「娘娘凤体初愈,还是别操心了,多养着吧,温姑娘会知道分寸的。」 「看上去你倒是很喜欢她嘛?」 「温姑娘知礼温和,谁见了都喜欢。」 「不准你喜欢!」 女官「……」 皇后夺过粥碗,几口用完了米粥。 未出温阮的预料,三皇子果然来找她了。 他们约在玖瀚茶楼这个地方,二哥告诉温阮,蓝绻现在温家船上的人了,这地方很安全。 温阮和殷九野坐在对面,怀里抱着二狗子,二狗子嚷嚷要来看戏。 三皇子殷显倒也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道:「温姑娘那日与我母妃说的话,可是真心?」 温阮揉猫,神色平和:「自然。」 「如今你们温家是父皇的眼中刺掌中钉,我此刻与你们交好,不是自寻死路吗?」 「难道殿下就不是陛下的碍眼之人了?你又有其他活路吗?」温阮好笑道,「就算温家倒了,太子回不来了,东宫也轮不到你三皇子,等到其他皇子入主东宫,你这个争过东宫之位的人,又能活着?」 三皇子垂了一下唇角,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第32章 「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只是想知道陛下与盛月姬的事,三皇子是从何时开始为陛下遮掩的。」 「很多年,三五年怎么都得有了,当初我并不知此事真相,父皇只叫我在府上不要出门,次数多了之后,我便觉出端倪。」 温阮想了一下:「三五年前的话,殿下也才十四岁吧?」 「不及十四,怎么了?」 「没怎么。」温阮只是心想,古代可太乱搞了,十三四岁的小屁孩就搅进这种风月之事,难怪一个个儿的都大脑发育不健全。 殷显慢饮了口茶,继续说:「父皇每月都会出宫,出宫那日,父皇总会去别院听曲,我不能跟随在侧,但那日夜里,我也不能离开自己府上,大门紧闭,装作府上无人的样子。」 「所以你并不清楚陛下跟盛月姬谈了什么,也不知道你父皇为何要找上盛月姬?」 「我当然知道他找盛月姬的原因,盛月姬风流,父皇用她将温家,纪家,吕家串联起来,暗中挑拨,盛月姬自恃才艺双绝,其实不过是个提线木偶,是个玩物罢了。」 「那盛月姬有后来的风光,是否也有陛下暗中助澜的原因?」 「不错,以天家之力要捧红一个歌姬,多的是法子。」 「是陛下挑中的盛月姬,还是正好盛月姬声名大噪,入了陛下的眼?」 「仔细算起来,是京中盛传听过盛月姬之曲便会见到最想见之人这个风声之后,父皇才对盛月姬有所关注。」 殷显说到这儿,忽然用一种充满恶意的戏弄笑色看着温阮,「温姑娘也是听过盛月姬歌喉的,可有见到什么人?」 温阮知道,殷显的恶意不是指这个。 他在嘲笑自己。 文宗帝陛下每回听完盛月姬之曲后,所见之人,乃是温阮生母,阮明月。 若不是殷显提了这么一茬,温阮险些都要忘了盛月姬这个女主技能。 温阮记起她被文宗帝在宫中禁足九日的那回,正好是她将盛月姬的嗓子废了之后。 文宗帝那时知道自己将盛月姬的嗓子废掉,是真心有怒火在的,禁足九日既是惩罚,也是文宗帝为他自己寻的补偿——听不到曲见不到阮明月了,看看阮明月的女儿找找安慰。 只是他当时藏得很好,温阮不曾发现,后来种种更是借着其他的由头掩过去了。 给过皇帝无数次回忆起阮明月模样的盛月姬,有了被他保住的理由——温阮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气,怎么着,文宗帝这走的还是个痴情皇帝的路线了? 觊觎臣妻觊觎到这份儿上,文宗帝才是全书里最大的奇葩,果然是个病毒,感染并害死了一大片人。 而殷显以为温阮还不知此事,以一种「你醉我醒」般的优越感,高高在上地拥有了戏看温阮被文宗帝暗中窥探的那种微妙恶意。 温阮轻轻托腮,看着殷显,笑着问:「那么殿下,陛下想起的人是谁呢?」 殷显嘴唇带上自得的笑色,掩不住傲慢和轻视地说:「我怎会知道?」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我啊?」 「你说什么?」 「我见过你母妃两次,发现淑贵嫔娘娘与我的模样颇有几分相似,不知这是不是个巧合?早先时候三皇子殿下你说你对我挺有好感,难道你有恋母情结?噫,殿下爱好还挺独特啊。」 「温阮,你胡说什么!」三皇子拍了一下桌子。 温阮笑盈盈地看着他:「殿下,你可是没有资格跟我拍桌子的哦,如今你的生死掌在温家手里,温家乐意保你,你就能活,不乐意了,你就得死,我劝你看清现实。」 「你这般说话,便不怕我去父皇面前参你们温家一本?正好父皇对你温家恨之入骨!」 「去呗,虱子多了不怕痒,你要是能把温家参倒,我还真算你有几分本事。」 温阮握着茶盏不以为然地瞥了殷显一眼。 她是真挺瞧上不殷显的,这名字太符合这人了。 要么你堂堂正正地跟我吵一场,有骨气够硬气地说一句不稀罕温家救你。 要么你干脆就跪得利索一点,膝盖骨牢牢地贴着地,姿态也老老实实地放下去。 这会儿又想端着皇子的架子拿腔拿调,让温家对你先服软示好,又想让温家跟你捆绑在一起,帮衬你,你算哪个小垃圾? 殷显有些坐不下去了,他放不下所谓天家尊严向温阮示弱——这一点简直跟文宗帝一模一样,不愧是亲生父子,希望那位太子比他拎得清,温阮心想着。 殷显僵硬着面色走了。 他走后,殷九野说:「你信他吗?」 「当然不信。」 温阮起身,拉开屏风,后面坐着纪知遥。 第33章 纪知遥今天收到温阮的信,请他来玖瀚楼一坐,他还挺高兴,特意换了个好看的衣裳。 结果一来,温阮直接把他扔屏风后面待着了。 完了还听了这么场好戏。 这会儿纪知遥的脸色有些郁闷。 他起身坐在茶几前,倒杯了茶一口喝下去:「当初我大捷归来,封安陵君,风光无量,一帮人来巴结我,请我去听白楼听曲赏舞喝酒,然后就喝大了,醒来后人就躺在听白楼盛月姬房中。」 「那你这个酒,喝得是有点多。」温阮好笑道。 纪知遥恼火地看了一眼温阮:「我哪儿知道这是陛下故意的?我那会儿还挺紧张,陛下会不会治我个持身不端的罪名,结果……妈的!」 「安陵君也不必如此恼怒,我觉得,反正你也没亏什么嘛。」 「……」 「干嘛?我说的是事实啊,至少美人朱唇玉臂你是享受到了的,那会儿的盛姑娘还是美的。」 「温阮!」 「我大哥都很坦荡地承认,就当是买了一回春,你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不是,狎妓这种事儿你说来就一点也不害臊,听着也不生气?」 「男人的本能而已。」 「那他呢?」 纪知遥指向殷九野。 殷九野:「关我屁事,我连盛月姬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碰过!」 纪知遥:「不是盛月姬也可是别的女子啊。」 殷九野:「安陵君这是准备拉我下水,要死一起死?」 纪知遥:「她说的,她说这是男人的本能,你是不是男人?」 殷九野:「我是不是男人,安陵君要试试么?」 温阮一下没忍住,闷笑出声。 怀里的二狗子一通卧槽:「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咋滴,百合好之后,还给我再整个剧情呗?搞起来啊,我爱看!」 温阮:「……」 殷九野毕竟跟温阮鬼混得多,见温阮笑得这么「不怀好意」,就知道温阮在想什么。 他恼得勾住温阮脖子夹在手臂下:「想什么玩意儿?」 「想你怎么向安陵君证明你是个男人。」 「……」 纪知遥看得眼睛里充血,一脸嫌弃:「你两先松开行不行?」 「偏不。」殷九野搂着温阮的脖子,十分嚣张地看着纪知遥,得意洋洋:「安陵君现在感受如何?是不是觉得与盛姑娘的那一一席温存往事,都如镜花水月梦一场?」 「你不提这茬能死?」纪知遥想打人,「我他妈哪儿知道这后头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我现在就看等哪天庞涛进京了,陛下给他安排个什么玩意儿。」 殷九野故意扎纪知遥的心:「反正不能是盛姑娘。」 纪知遥撸起袖子就要跟殷九野打一架。 温阮适时提醒:「你打不过他,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比了。」 「比射箭啊!来比啊!」 殷九野悠悠地来了句:「我又不贱,不用射。」 「……」 温阮笑得弯了腰,果然十八禁狗血言情文才是她的舒适区。 走权谋套路她是走不赢文宗帝了,但她可以将文宗帝的关注重点拉到跟她一样的水平线,再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他。 所以她准备将这个越走越像权谋文的剧情强行掰回来,掰回到狗血言情文,最好继续十八禁,不然她很可能年纪轻轻就要头秃。 权谋玩得心累,但十八禁言情文,我温阮打遍全书无敌手,来掰头啊! 被文宗帝压制了这么久,温阮早就受够了这窝囊气,现在温家既然已经跟皇帝撕破了脸皮,那她也就无所顾忌了,尽情开杠! 我管你们朝堂怎么厮杀,当年文宗帝你用盛月姬搞风搞雨搞得我不得安宁,那我也可以用盛月姬把你搞到要死要生。 一通鸡飞狗跳的虎狼之词后,纪知遥和殷九野可算能坐下来好好喝杯茶了,只是他两之间的气场还是挺不合的。 后面的谈话属于让温阮心累的范畴,所以温阮不乐意说了,抱着二狗子坐在旁边玩儿去了。 对话大概如下—— 殷九野就问呐:「安陵君神武英明,乃是难得一见的少年大将,被陛下这么算计,心寒不?」 纪知遥:「我心不心寒的,也是大襄的将军,该守护的还是得守护,别以为你们说几句话,我就能忘了职责跑去跟温家穿一条裤子。」 殷九野摇摇头:「大襄的将军要守护的是谁?」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耻下问,向安陵君你讨教而已。」 「大襄的将军守护的自然是大襄,是百姓,是国土,这还要问?」 第34章 「若有人置大襄,百姓,国土于不利,就都是你的敌人,对吧?」 「废话,就你们温家这样的,搁军中连砍十次都不算多。」 「假如这个人是陛下呢。」 「阴九,我是没你鸡贼,但我分得清楚,陛下跟温家这么不对付那纯粹是朝堂博弈,权力交锋,于天下而言,陛下绝对是个好皇帝,你少在这儿蒙我。」 「在理,所以你是觉得,就算有一天,文宗帝这个好皇帝要杀你,你也该认命受死,不应反抗,对吗?」 「……」 纪知遥沉默了片刻,底气十分不足地说:「陛下不会的。」 「他会的,你心里很清楚。」 「我从未背叛过大襄,他为何要杀我?」 「温家也从未背叛过大襄,你看现在温家的处境呢?」 「……那是温家威胁到了陛下。」 「难道你没有?你手握大军八十万,这八十万人你使如臂膀,虎符一现,听令而动。军中素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说法,就算是圣旨下去了,也难改你这个将军所下的如山军令,你觉得你有没有威胁到陛下?」 「可这世上总要有人领兵打仗,总要有人称将挂帅,总要有人号令三军!陛下难道不要将军了吗?不要良臣了吗?他什么都自己去做吗?」 「他可以用他绝对信任的人。」 「你说庞涛?」 「也许吧。」 纪知遥张了张嘴,像是咽下了什么声音。 转头看向旁边逗猫儿的温阮,他说:「你先前说过的,你不喜欢将出生入死的将士卷于朝堂心术之争。」 「没错,此刻我依旧如此。」温阮撸着二狗子的肚皮,抬头看着纪知遥:「我在救你。」 「救我?」 「是啊,盛月姬的男人死得差不多了,为免她守寡,我只好当个善心人,救救你和画嵬,毕竟寡妇黑化之后就是黑寡妇毒寡妇之类的,战斗力都要飙升,挺可怕的。」 「……」 温阮低头发笑,又道:「开玩笑的,我只是让安陵君认清文宗帝,如你所言,于天下他是个好皇帝,看看如今百姓过的日子就能知道,这一点我从不否认,但于臣子他是个寡恩薄情的君王,看看他对温家吕家做的事也能知道,这一点你也要清楚。纪家如果不想落得吕家和温家这样的下场,安陵君你就要先做到心中有数。」 「你上次说到吕泽瑾的死,没说完。」 「没什么,吕泽瑾是被陛下害死的,目的是让吕家绝后,让晋亲王一脉自此没落不兴。」 「……」 纪知遥听得愣住了。 温阮没有继续说下去,纪知遥的脑子是转得不如阿九或大哥快,但他绝不是笨人莽夫,他会想明白的。 殷九野搂起温阮手里的二狗子,走之前拍了纪知遥的肩一把,莫明说道:「你以前是不是经常这么拍画嵬的肩?」 「……你监视我?」 「……你真看得起你自己。」 「那你怎么知道的?」 「画嵬说的。」 「画嵬?」 「忘了说了,画嵬如今是晋亲王的义子,我想不日后晋亲王可能会向陛下上折,请求陛下将侯爵之位传给他,要是晋亲王的头衔实在给不了,也可以让画嵬先当个小世子嘛,这京中好久没有小世子了。」 「……阴九,你是不是脑子有包,画嵬就算再得晋亲王喜欢,那也是义子,自古哪有爵位传给义子的道理?」 「自古也没有杀功臣之后的道理。」 纪知遥怔怔地看了殷九野一会儿,又看看温阮,温阮专心地逗着猫儿,似是没有听见他两的对话。 「你们不是想告诉我,晋亲王跟你们穿一条裤子了吧?」 「我们挺想告诉你的,但晋亲王的确不与我们穿一条裤子,那只是一位老父亲的愤怒。」 「你可知晋亲王的旧部皆在庑州,只要晋亲王振臂一挥便可集结!」 「看来安陵君要做好应战的准备了。」 「你们疯了!」 「要不你就别出兵了,让庞涛去也行,我觉得,陛下此次应该会启用庞涛,安陵君前段时日辛苦了,不如好生休息着。」 「你们看上去对庞涛毫无信心,觉得他必会大败于晋亲王。」 「我对谁输谁赢没兴趣,我对晋亲王能不能为画嵬争个爵位比较感兴趣,安陵君往日怜画嵬被盛姑娘带歪了路子,此刻应觉欣慰吧,画嵬有山可靠,有人可依,有家可归。」 殷九野说罢,又拍了下纪知遥的肩:「还是那句话,安陵君,在府上好生休息吧,不是你的活儿别抢着干,陛下会以为你是不舍得放兵权的,这可是为臣大忌啊。」 第35章 殷九野与温阮两人都走到门口了,纪知遥才从怔忡中回过神来,失声喊道:「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不怕我将此事提前告诉陛下吗?」 温阮回头看他,笑道:「我说了,我在救你。当然,你若要向陛下告密以全忠心,也并无不可,因为此时,晋亲王就在宫中向陛下请旨,你此刻赶去还来得及。」 「温阮你就吃定了我不会告密吗?晋亲王若起事,那就是叛军,当举国之力歼之!假如庞涛打不过,我就该顶上,平息叛乱!」 「嗯,希望庞涛打得过,那样就不用辛劳到安陵君。」 「温阮,你们这是叛国!是谋朝篡位!」 温阮歪头想了想,反正她又不是大襄国人,她是穿书玩家。 她一向双标的。 再者说了,这国这朝篡下来了,还不是给他们大襄的太子? 所以这顶多叫企业继承人提前上任,霸总儿子过早接手董事会。 殷九野看着温阮歪头思索的样子,看得饶有趣味,最后看温阮眉头一展,笑眯眯地软声道:「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儿呢。」 纪知遥:「……」 殷九野险些笑出声,牵着温阮的手走了。 宫里请旨的晋亲王自然失败了,他自然恼怒,然后自然振臂一呼,庑州旧部响应,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庞涛临危受命,率兵前往庑州平乱。 剧本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靖远侯有一回经过晋王府的时候,停了一会儿,望了一会儿。 这事儿还真不是他撺掇晋亲王去干的,不是他不想,而是他觉得他去撺掇了晋王也不会搭理他…… 没想到晋亲王自己先自爆了。 靖远侯低头叹了口气,都是老怪物了,看得出时局如何,也知道何时出手才是最佳时机,晋亲王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啊。 他看到从晋王府上飘出来一只风筝,断了线,挂在树尖儿上。 大门口跑出来一个乖巧的小少年,秀气得如个女儿家,跑到树下望着风筝发愁。 靖远侯走过去,笑得和蔼可亲:「拿不到吧?」 少年知事地行礼:「老先生好,是的,太高了,这树又不好爬,我得找个梯子来。」 「不用,来,我托着你上去。」靖远侯扎了个马步,手心向上地交叠在腿上,「踩着,我把你举上去。」 「老先生这万万不可!」少年赶紧摆手。 「少罗嗦,赶紧地!」 靖远侯举着画嵬抬高,让他爬上树杈,捡到了那只断线纸鸢。 他在树下望着那身段儿纤长的少年,想着,唉,晋亲王以后老了,也有人养老送终了,是个好事儿啊。 然后他就负手走了。 画嵬抓着纸鸢坐在树杈上,一脸懵懂。 老先生人去哪儿了? 他这要怎么下去啊? 晋亲王府门后的晋亲王看着这一幕,恍然笑出声。 当年温仲德也这么坑过自己,把自己举上树摘果子,自己摘了果子往下扔,他装了一兜的果子就跑了,自己在树上上不得下不得,气得直骂娘。 那时候跟他一起使坏的还有文宗帝呢。 听这趣事儿笑得最开心的是阮明月和阮清月那对姐妹,那会儿的他们,可真好啊。 …… 晋亲王起不起事,集不集兵,仗打得怎么样,都不是温阮关心的,这些事儿自有她府上的父兄和阿九去操心。 她是铁了心要在自己这儿把狗血言情文走到底。 首先,她叫上画嵬,然后她叫上二哥,先让画嵬画了一张自己的画像,再让二哥瞧,跟娘亲有哪些地方不像的,叫画嵬不断调整,不断修改,最后可算是画出了一张娘亲生前的画像来。 温阮看着画中的女子,她坐在海棠树下的秋千架上,裙摆飞扬,满地落花,她笑得眉眼轻弯,看上去无拘无束,随性自在。 温阮轻叹:「好美啊。」 二哥说:「其实这还是没画出娘亲的神韵,我记得娘亲很爱笑,笑起来总是无忧无虑样子,那会儿她还怀着小妹你呢,却跟个娇滴滴的闺阁千金一般,就像岁月从来不曾在她身上留下过痕迹。」 「多谢二哥啦,也多谢小画嵬。」 「小妹,你拿这画像干什么?」 「送给爹啊。」 「别送了,爹瞧了铁定难过,娘死的时候,爹三天没吃饭呢,要不是有你啊,我估计他那会儿就随娘去了。」 「那好吧。」温阮点头,卷起画轴。 反正也不是要送给爹的啦。 宫里早已谢了春光的海棠花一夜之间忽然开了。 第36章 在这个肃杀的秋日里,开得极不合时宜。 晓天明霞般的粉红在满园秋菊里看上去格外显眼,不可思议。 这奇景儿引来宫人驻足观看,有人说这是祥瑞之兆,有人说这是祸事之象。 文宗帝听闻此事,心下生疑,来到御花园里。 远远地他看见,那如云花树下,似有一个着烟青色衣衫的女子打秋千,裙角翩跹,有歌声吟唱,纷纷扬扬飘落满天的花雨,轻轻盈盈地缀在她衣角和发间,她明亮的双眸弯成了新月,飞扬着无忧烂漫的笑意。 那是一副美得不真切的画,突然地展开在文宗帝面前,像是上天恩赐了他一场南柯大梦。 向来深不可测,沉稳睿智的文宗帝仓皇了步子,往那副画中走去。 画中的女子冲他展颜轻笑,唇角弯弯,肆意明快,飞出了秋千。 如个落了凡的仙子,带一身海棠香盈盈飞来。 文宗帝喃喃:「月儿……」 女子却忽地往后倒飞远去,卷起了千堆花雪,她消失在漫天海棠花瓣中。 「月儿!月儿!」 文宗帝急唤着往前追,却再也苦寻不着。 地上有一卷画轴。 画上画着一个女子,坐在秋千上轻笑。 …… 文宗帝带着一身的寒意冲进广陵殿时,温阮正坐在皇后身边陪她说话,听落落介绍新制的胭脂。 「陛下。」皇后携温阮起身行礼,笑问:「陛下您怎么来了?」 文宗帝手中握着画轴,看了看温阮,又看看皇后,问:「你们在聊什么?」 皇后笑道:「回陛下,阮阮只是与臣妾聊了些趣话儿,没什么别的,陛下何故有此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你们一直在此处?」 「自然,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文宗帝用力地紧了一下画轴,见温阮身上穿着一身繁复的月色衣衫,又看她神色茫然的样子,心中的疑惑更甚。 他觉得今日御花园里这一出,是皇后或者是温阮搞的鬼,但又觉得,皇后不会将阮明月与自己的事说给温阮听。 而温阮的表情看上去,也不是知情的样子。 文宗帝稳了下心绪,和善地笑道:「宫中御花园里的海棠突然开了,孤只是奇怪,皇后怎不带着阮阮去看看。」 「是吗?这季节的海棠竟然开了?这可是个奇趣事儿,阮阮,你有兴致吗?陪本宫一起去看看?」皇后神色惊奇。 温阮福礼:「谢娘娘,只是今日天色不早,臣女也该出宫了,再者说,这样的好景致,当是娘娘和陛下同看才是,臣女不敢叨扰。」 「这样啊,也好,那你出宫的时候仔细着些。」 「是,娘娘。」温阮低头行礼,又对文宗帝说:「臣女告退。」 文宗帝深深地看了温阮一眼,却始终无法从温阮脸上看出破绽。 怎么会看得出来呢,在秋千上冲文宗帝笑的人又不是自己,她可是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女人。 温阮出了宫,上了府上的轿子,一进轿子就闻到了一股清淡的海棠香。 里面坐着的女子抬袖遮面,眨眼,掐着嗓子扭扭捏捏地问:「你看我扮得像不像?」 「像,像极了!」 「哈哈哈哈,你别说,陛下走过来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还好我溜得快!」 于悦提着裙摆坐到温阮这边,搂着她的胳膊笑道:「不过温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以后我再跟你解释,只是希望你以后听了真相不要生气才好。」 「我为什么要生气?不管什么原因,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道理,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相信你!」于悦笑得眼弯弯,但又觉得脸上不太舒服,扯了一下眼睫:「不过落落这妆上得,简直是绝了,她给我弄完之后我都以为我换了张脸,太神奇了!」 「你就不能多扮一会儿淑女?」 「我嫌累得慌。」于悦提起裙子坐得大大咧咧的,「不过我还是不明白,那些海棠是怎么开的呢?」 温阮心想,这种温室大棚的词儿我该怎么解释呢? 所以温阮只是笑道:「方才我与皇后娘娘聊天,她似乎很喜欢你,想收你为义女?」 「啊?真的假的?」 「真的啊,听着她的口气,似是我大哥与她提了一回,我估摸着是为了让你以后嫁我二哥的时候,少些麻烦事吧。」 于悦腻歪在温阮身上:「谢谢你温阮,你们家的人都好好哦,我怎么没生在你们家呢?」 「你生在我们家,就不能嫁我二哥了。」 「说得也是。」 第37章 …… 温阮要在宫里以这种形式,将画送给文宗帝,必是少不得要请皇后帮忙。 皇后很惊讶温阮已经知道了文宗帝对她及她母亲不耻妄念的事。 温阮的解释是,淑贵嫔与我那般相似,我只要是个长了心眼的,都能想得通其中关窍,实不明白你们这些长辈怎么会将我当个傻子看。 皇后哑然。 但皇后又说:「陛下明知你见到淑贵嫔的面容后会生出许多猜测来,还故意让你看见,就是在暗示你。我们不说,是不点破这层暗示,只要此事一直不说穿,陛下他就拉不下来这个脸做有悖常伦之事。」 温阮倒是没有想到这个,只能感概混后宫的人果然是不同些,对于后宫里唯一的男人了解得更多,文宗帝心里那点花花肠子,皇后大姨一眼看穿。 皇后又很嫌弃地对温阮说:「你说你也是,这天下千万张脸,你偏要生得跟你娘这般相似,你就不能换个模样?」 温阮:「……」大姨我觉得你在为难我。 有着皇后的一路绿灯,温阮才将画用这样深刻的方式送到了文宗帝手中。 文宗帝必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神迹,这位多疑的陛下,他总觉得任何事都有阴谋。 但那画中的女子,是他魂牵梦绕了这么些年的,所以却也舍不得将画焚掉。 他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久到看得眼前都有些重影也不舍得挪开目光,甚至抱着画卷入睡。 他甚至没让人去查这事儿到底是谁折腾出来了,无论是谁,他都默许了,因为这与拍马屁无异的献画,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讨他欢心。 而且,文宗帝断定,此事绝非温仲德所为。 只要不是温仲德,文宗帝便谁也不放在眼中,不以为然了。 殷九野不是很明白温阮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心机送画,反正最终目的只是让文宗帝拿到画就行了,何必还要让于悦整那么一出,多危险啊。 温阮说:「都说我在走狗血言情文剧情了,这种桥段是狗血文里最常见的,越是惊鸿一面不可思议,他越觉得情绪深刻,不能释怀,越不舍得放开那副画。」 殷九野听得云里雾里,但大体能明白温阮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好笑:「我怎么感觉你是在给文宗帝加深他痴情种的形象?」 「对啊,我就是在这么做。」 温阮逗着猫儿,笑意很浅。 她在画画用的颜料里掺了些东西,十分小心地请大夫斟酌过份量,不会让文宗帝有太多不适,但会让他动情心软,心防放低,神智暂松。 这东西她还是跟盛月姬学的,盛月姬当初就是在鸢尾花香里调了这种药,才叫大哥心神摇曳的。 反正那时让盛月姬来找大哥的人是文宗帝,那温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那日御花园里的海棠花开和秋千女子,是在总目睽睽之下发生的,总是瞒不过宫里的人,消息灵通些的人,已经摸到了陛下了圣心,比如淑贵嫔。 连着数日,睡文宗帝的女人都是淑贵嫔。 宫里的人说,被陛下冷落了许多时日的淑贵嫔要重夺圣宠了,她们的日子又要不好过起来了。 世上最强力的风是枕边风,淑贵嫔趁着皇帝在她宫里睡得舒服的这些日子,反了个水。 她偎在文宗帝怀中说:「听闻前段日子御花园出现异相,海棠深秋开花,花下有女如仙,陛下,臣妾听宫里的人都在说,那女子模样像极了温姑娘呢。」 文宗帝轻闭着眼,面色不动地问:「爱妃想说什么?」 「臣妾想着,这或许是天意吧,若是天命如此,陛下您贵为天子,不如顺从天意,将温姑娘接入宫中来与臣妾作伴?皇后娘娘也能多个说话儿的人。」 「她是孤的外甥女。」 「臣妾老家有一个远房姑嫂,膝下无儿无女,实在可怜,若温姑娘不嫌弃就好了。」 文宗帝睁眼看了看温柔依伏在自己胸口上的淑贵嫔,只轻笑着拍了下淑贵嫔的肩,却没说什么。 但淑贵嫔知道,文宗帝这是满意的意思。 她怎么会想出这么个恶心人的事儿呢,因为听说,庞涛的大军和晋亲王的旧部已经交上火了。 聪明的人都知道,表面上是庞涛和晋亲王,实际上是皇帝和温家。 淑贵嫔见文宗帝动了真格,都开始派兵谴将,就认为温家应该真的没有翻身之机了,那温阮先前那番与她的谈话,如今也就成了她手里的筹码,不再是一场生意。 她猜想着,若是温家真的倒了,让陛下亲手杀了温阮,陛下免不得会有些难过,假如能提前给温阮安排个别的身份进入宫中,不正好可以躲过温家之祸么? 第38章 思来想去的,淑贵嫔觉得,她左右都是在替陛下分忧,陛下也一定能明白她这番筹谋,说不得以后,也能对她儿子网开一面些。 淑贵嫔想得蛮好的。 直到又过了几日,文宗帝总是梦到阮明月,睡得很不好,早朝时也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太医诊过后,说陛下有轻微的中毒迹象。 就算是让文宗帝拉了个肚子,都得有人掉脑袋,更别提在床上这档子事上毒害龙体了。 要是一不小心给文宗帝整出个马上风来可怎么办?传出去天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查! 这一查,就查到了那幅画。 查到了画上颜料里的药物。 那么问题就来了! 这画到底是谁他妈送来的! 是三皇子他妈。 因为这画儿送过去之后,睡文宗帝最多的女人就是三皇子他妈,而且知道阮明月这个人的不多,三皇子他妈是知道的。 再加之以前三皇子为了让他妈更得陛下恩宠,想过无数法子,比如给他妈送猫之类的,再整这么一出,也并不出奇。 三皇子他妈把锅背得严严实实的。 三皇子他妈不愿意背锅。 不愿意背锅的三皇子他妈果断地把温阮卖了。 卖的过程大抵是这样:陛下啊,那满腹毒计的温姑娘先是找了臣妾和三皇子,早有预谋地想要暗害于陛下您,臣妾与三皇子拒不答应,又因此事重大未拿实证前不敢报于陛下,如今这画轴之事,显然就是温姑娘所为,一定是她谋害陛下龙体啊! 陛下,那温姑娘害得臣妾好苦啊! 皇后在旁边听着她这番鬼哭狼嚎,默默地问:「妹妹这话本宫却是听不明白了,你是想说,阮阮画了幅你的画像送给陛下,让你深得陛下欢心,然后是为了害你?」 淑贵嫔:「这画像上所画女子并非是臣妾!」 皇后问:「那是谁?」 淑贵嫔:「……」 皇后见淑贵嫔不说话,特别贤良淑德地看向文宗帝:「陛下,贵嫔妹妹好像糊涂了,说话都颠三倒四的。」 文宗帝听着她两跟唱戏似的斗来争去,轻按了一下额心:「传阮阮进宫。」 温阮丝毫不意外淑贵嫔的反咬一口,也不意外她会出卖自己,就像她不意外淑贵嫔会借着那幅画的势头重新夺宠一样。 当她把画送到文宗帝手里的时候,她就猜到淑贵嫔一定会可着劲儿地在文宗帝眼前晃悠,重获恩宠。 因为整个后宫里跟阮明月生得最像的人就是她嘛,她不可劲儿造谁来造? 温阮唯一没料到的是淑贵嫔居然还存着让自己成为文宗帝女人的这点祸心,从某个角度来说,她这也算是古代贤妻的标准模版了吧,多贴心啊,都主动给自己丈夫寻上妾室了。 温阮站在庆祥殿里,一脸茫然地听了半天,最后眨了眨眼,轻软着嗓音细声问:「陛下,皇后娘娘,淑贵嫔娘娘是想说,臣女巧使计谋,送了一幅画给陛下么?」 文宗帝听着温阮这柔弱又乖巧的声音,有点想笑,温家的人个个都去戏园子里学过唱戏吧? 淑贵嫔看着温阮,扮得更柔弱,更无辜,更凄婉:「温姑娘,你那日来找我时,我便与你说过,我待陛下一片真心,绝不会应你那等荒唐要求,你又何苦要设这等阴险计谋构陷于我?」 温阮看着淑贵嫔这婊出天际的语气和神情,暗想着,嗯,看来今天这是一场绿茶与白莲的对决。 她轻抿了下唇,微微低着头,揪了下手里的帕子,默默不语地站在那儿,眼角还夹了一抹濡湿。 那小模样看上去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委屈里头还夹着几丝倔强,倔强里再带着几分可怜,整了个扇形图。 皇后:看得本宫眼睛疼。 文宗帝望着温阮,在心底叹了口气,问:「阮阮你先前与淑贵嫔说了什么?」 温阮并膝跪下,叩首行礼,极是郑重:「回陛下,臣女的确见过淑贵嫔娘娘,那日臣女为皇后娘娘熬小米粥,皇后娘娘跟臣女说,贵嫔娘娘在她身体抱恙时常去探望,让臣女拿了碟点心送过去,答谢娘娘。」 文宗帝「嗯」了一声,示意温阮继续说下去。 「贵嫔娘娘问臣女,可喜欢宫中,臣女说,自是喜欢的,但臣女是个眼皮子浅的人,更眷恋家中。臣女不明白贵嫔娘娘此话何意。」 「你胡说!」淑贵嫔忙道:「那日你我明明说的是……」 「是什么?」文宗帝。 「陛下,温姑娘前来问臣妾,可愿投靠他们温家!后来显儿还去找过温姑娘,问他此话到底何意,此事陛下可召蓝绻进宫问话!」 「可有此事?」文宗帝饮茶问温阮。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