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出闺阁 下》 第1章 【正文开始】 「这话,是谁教你的?嗯?」延熙帝笑容仍挂在嘴角,只是神色已不似刚才那般悦然。 崔临不安地埋下头,将手中的浮尘换到另一边,朝敦仪使眼色。 可惜她眼神慌了一霎,没看到,晃着延熙帝的胳膊软软求道:「没有人教,都是女儿的心里话,真的,真的真的。」 「心里话?」延熙帝并没甩开她的手,似笑非笑,又确认了一遍。 「是呀。」敦仪仿佛受到了鼓舞,像小时候那样,仆倒他怀里撒娇,「按咱大魏的习俗,女儿出嫁,都要母亲亲手帮忙绾发,这样婚后的日子才能幸福。民间女子出嫁都如此,更何况女儿这一堂堂公主?」 原是为了这个。 延熙帝眼里的笑终于有了点真情实感,拍了拍她的手,耐心劝道:「妩儿是咱大魏朝最风光的公主,就算没有那些虚礼,你还有父皇,定能过得比谁都幸福!」 他边说边松开手,要去拿笔继续批折子。 敦仪感觉到被敷衍,小脾气上来,抬手竟把笔抢了去:「父皇为什么不肯解母妃的禁?是不是不要女儿和母妃了?」 说话间,眼眶就红了一圈。 延熙帝本欲发作,瞧见这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心又软下:「又胡说!父皇哪里舍得不要你们。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在宫里安心待嫁,其他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崔临极有眼力,哈腰上前陪笑:「公主殿下,出嫁前可不好掉金豆子,坏了眼睛就不好咯。」 「狗奴才,要你多嘴!」敦仪气急,抬手就推。崔临一时反应不及,整个人翻到在地,后脑勺撞在墙上,哎哟喊疼。 延熙帝这下彻底火了,拍案而起:「放肆!你简直无法无天,哪里还有个公主样!」 敦仪长这么大头一次被父皇这么吼,身子一颤,眼泪一下全涌出来:「女儿没个公主样,所以父皇就忍心看女儿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吗?女儿一辈子就嫁这么一次,父皇为什么就不肯成全呢?」 「你!你、你……怎么就不懂呢!」延熙帝又心疼又气恼,满面通红,抖着手指说不出话。 非他不肯成全,而是实在难成全。 因上次孟良平一事,虽说将荣贵妃禁足的人是他,但实则是太后授意。这才一个月的工夫,他就下旨解禁,恐又要忤逆她老人家,惹来非议,落下个「昏聩不孝」的名声。 缂丝山水屏风上,两人的身影绷得厉害。 敦仪捏着帕子揩泪,嘤嘤打着哭嗝;延熙帝扶着桌案,背对着不愿看她,胸口剧烈起伏。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忽闻外头响起一声:「英国公府裴大人求见。」 延熙帝山眉一蹙,他怎么来了?顿了会才想起,是他命人家从西山大营巡视完回来,就立马进宫汇报的。转身觑了敦仪一眼,又朝崔临抬抬下巴。 崔临领命,好声好气地哄敦仪回去。 「我不走!我不走!」敦仪干脆坐在旁边的交椅上耍赖,越嚷越大声,吵得延熙帝耳朵疼,只好挥手允准,让崔临先去请人。 他对敦仪参知政事并不避讳,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片子,由她听去吧。 裴从业从屋外进来,因舟车劳顿,面上显出疲态,目光却灼亮。毕恭毕敬地行过礼,起身时忽瞥见边上的敦仪,眼中微讶,旋即又平静如初。 「启禀陛下,臣自西山大营换防回来,呈上捷报。」 延熙帝将他进屋后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在眼里,瞧见那一瞬的惊讶后,心才大定——看来他们不是串通好的。这才让崔临去接折子。 看着折子上所述之事,他的心情慢慢好转。可等裴从业讲到一半,他脸上才浮现的笑容刷的冻住。 「你说什么?四皇子把朕赏赐给他的东西,都平分给了手下的兵丁,一样没留?」 裴从业哑了片刻,脸带茫然,低头应是:「四皇子殿下仁厚,体恤下属,将士们对其赞不绝口。」 「哦?将士们,都是怎么夸的?」延熙帝的语气不冷不热,叫人捉摸不透。 「将士们说,说……」裴从业额上冒出细细的汗意,将背伏得更低,「四皇子殿下爱兵如子,不慕名利……」边说边偷偷往上瞟,声音怯然,渐不可闻。 延熙帝眉宇间却愈发晦暗,手指嗒嗒叩着桌案,若有所思。 敦仪识相地收了声音,却仍在不屈不挠地抽噎。 裴从业见皇上不言语,亦是不敢多言,脸上写满疑惑,像在努力揣摩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才会引他深思,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明烈的光线透过敞开的窗户,流淌到那杏黄衣衫上,框出一层阴霾。 延熙帝溜了眼敦仪,又瞅了瞅裴从业,随手翻了翻折子,肺内心思百转千回。待天边渐渐涌出几许墨蓝,他才沉声道:「朕累了,你们都回去吧。」说完,起身要走。 敦仪站起欲追,得了裴从业的眼色后,才肯作罢。 第2章 这事……算成了吗?她心里没底。 自然是成了。 裴从业嘴上抿出一丝森凉的笑。 自贪渎案受挫后,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好时机,打个漂亮的翻身战。因他身份敏感,若是直接找皇上求情,那铁定是要碰钉子。 而敦仪不同,她是个公主,不参与朝政。让她借成亲的由头,以女儿的身份为母亲求情,合情合理,不会叫人起疑。故而那日,他才会特地从西山大营绕行,去找她帮忙。 但他心里清楚,皇上就算再疼爱公主,也不会同意。也料到皇上会心疼,会动摇,会生气,等这些情绪都平静后,才是人心最脆弱、也是最容易受他人诱导的时候。他再捧着折子进谏,事半功倍。 至于他的任务,那就是将四皇子最近在西山大营的声望,添油加醋地转述给皇上,剩下的就全交给皇上自己去想。皇上心思重,必定不会让他失望。 纵观古今,没有一位帝王会喜欢功高震主的臣子,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能打胜战的将军不老少,可真正能颐养天年的又有几个?民心这东西,天底下只能皇上有,别人拿去了,只会引火烧身。 帝王之术,权衡之术。 既然当初皇上能用四皇子重挫六皇子,必定也会想到重新拿六皇子去制衡四皇子。归根结底,皇上最爱的还是自己的位子。 日头坠下大半,裴从业对着半明半暗的天昂首而立,身上的麒麟朝服朱红似火,光亮在身后,灰暗在他眼前。 是夜,延熙帝先后去了两个地方:章华宫和棠梨宫。 延熙帝陪太后一块用过晚膳,谈了会佛法。待月色浮开,他才委婉提议,在敦仪成婚前,让荣贵妃复位。 原以为太后会极力反对,甚至将他痛骂一通,他早已做好准备,不想她老人家竟一字未言,就欣然同意了。只在他临走前,提醒了一嘴:「皇上还是要记住,为君者,更要懂节制,不可厚此薄彼。」 安嬷嬷明白太后的苦心,暗自嗟叹。 太后娘娘这么做,是为了保全四皇子。他性子耿直,又没什么心机,在他羽翼丰满前,太过冒头,对他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延熙帝一口答应后,又去了棠梨宫。 一月不见美人,他心里本就痒痒,刚跨进门,打眼瞧见那荣贵妃那弱柳扶风的模样,身子就热了。 想起太后的话,他又忍了一忍。先板起脸教训了几句,荣贵妃都低低应是。将这表面文章做足后,两人才携手共赴云雨。 第二日,第三日,接下来的好几日,延熙帝无论政务多繁忙,都会去章华宫小坐片刻。荣贵妃也恭恭敬敬地跟在后头,为太后奉茶,还给韶乐捎去不少礼物。 一家人其乐融融。 每当这时候,韶乐都会躲在自己的寝殿中,摆弄那本《顾先生喜恶集要》。 旬假的这几日,她见不到顾泊如,心里难受得慌,又不好跟旁人讲,只能将这些心思都借笔墨发泄到小册子上。回宫前还只有薄薄的几页纸,现在已写了大半本。 小喜鹊看在眼里,却也不急着点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在韶乐写完,将册子藏好后,她才捧着汤药出来。 「怎么还要喝?我脚上的伤都已经好了。」韶乐捏着鼻子,胃里一阵泛酸水。 「公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顾先生叮嘱奴婢,这药每日都要喝,一碗不能少,直到书院开学。若是您不喝,到时候挨罚的可就是奴婢我了。」小喜鹊眨巴眼睛央求道,「公主您就自当是帮奴婢的忙,发发善心喝了吧。」 韶乐瞅了眼黑黢黢的汤药,眉毛耷成八字。 书院什么时候开学啊…… 时令进入八月,宫里宫外都忙得脚不沾地。一则为九月中旬,七公主敦仪的婚事;二则为十月初旬,九公主韶乐的及笄礼。 荣贵妃因刚解禁,加之贪渎案余波仍在,于嫁妆一事上不敢过多干预,完全依照礼制行事。 延熙帝因先前种种,心中有愧,不仅没给敦仪多添妆奁,反而给韶乐送去了不少及笄礼物。 太后更是亲下懿旨,早早就邀京城一众命妇到时务必入宫观礼。 一时间,京城内,大家竞相念叨着九公主的及笄礼,倒忘了七公主的婚期要排在笄礼前头。 日子像赶大车一样,呼哧呼哧往前驶了一大段。八月中旬,书院休整妥当,虽未正式开课,但准许学生可以提前回来。 没人乐意提前回去,除了韶乐。 她在太后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现在回去是为了温习功课,绝对误不了笄礼;在小喜鹊面前,她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她担心没人给顾先生做饭,顾先生会饿死。 嗯,只有这两个理由,不可能有别的了。 她发誓。 第3章 才离开一个多月,韶乐再瞧见这处小院,眼眶竟有些发热。 粉墙上花影横斜,清风徐来,她瞧见葡萄架下,顾泊如正卧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日光自枝叶间筛选下来,似用淡墨在他白衣上描摹出千枝万叶。 小喜鹊见状,捂着嘴巴偷偷退下,剩韶乐一人抱着小包袱呆呆立在院中。 许是四周太过寂静,韶乐恍惚觉着,顾先生像是在等她。见他睁眼,她心下一慌,竟就真问出了口。 「顾先生是在等我吗?」 顾泊如听完一愣,对上她清澈的杏眼,目光微有闪烁。捏了捏眉心,大抵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 「顾先生?」韶乐忽然在一瞬间有了勇气,又催了一句。 她明明一点气势都没有,顾泊如却莫名犯起胆怯。才一月未见,这丫头的「嚣张」似乎又上一层楼,现在都敢当面质问起他来了。 「你忘了?」顾泊如没直接回答,朝边上的小菜地努努嘴。 韶乐这才想起,是她求顾先生来帮忙照看菜地的。 原来他不是在等自己呀……杏眼里的光渐次暗下,心里空空荡荡,像被人偷去了什么似的。 「咳——」 一声轻咳将她从纷乱思绪中拽回,她茫然抬眸,瞧见顾先生握拳抵唇,指了指她的右后方。 韶乐顺势看去,眼中的光再次点亮。 秋千架!竟然是秋千架! 从前在白云庵也有一个,她一直都稀罕得不得了,只是回宫后就再没玩过。 是顾先生给她弄来的吗?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她可没同小喜鹊提过。 顾泊如侧眸窥视她的面容,大概是赶路奔忙所致,玉白的脸颊上,隐约透出一种桃花般的颜色,日光在她睫毛上轻轻一颤,似水波荡漾。 他暗自吁了口气,看来她应当是喜欢的。赶在她看过来前,他先转开目光,淡淡问道:「要试试吗?」 韶乐点头如捣蒜,正欢天喜地地往秋千架跑,又听后头飘来一句:「还是算了吧。」 「算了?」她转过身,奇怪地望着他,「为什么?」——难道这秋千架还有不足之处? 顾泊如拢起手,一双漂亮的凤眼微微眯起,难得露出一抹狡黠笑意:「因为你好像……胖了。」——胖一点好,瞧着让人放心。 清风再次徐来,搅得韶乐头晕目眩。 她一下把眼睛瞪到最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胖了?胖了!顾先生竟在嫌她胖,会压坏秋千架! 顾泊如仍是那副安静而清朗的姿态,如同高山落雪,可落在她眼中,忽然间就全成了毛病。 才一个月,顾先生怎么就学坏了! 九月十五,秋高气爽,宜婚嫁。 鞭炮噼里啪啦响彻街头巷尾,百姓们都兴奋地跑到大街上看热闹。 裴泽着一身红袍骑在马上,脸上仍保持着惯常的疏离,任凭喜乐吹吹打打,他却置若罔闻。抬眸望了眼巍峨宫墙,以及朝他走来的花轿,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若这花轿里坐着的人是她,自己会不会高兴一点? 直到女官上前催,他才醒过神,自嘲一笑,打马前进。 他是英国公世子,一出身,该走的路就已经定好。他能做的,就只是按着父亲的意思,将这条路安安稳稳走完。即便将来,英国公府的门楣会衰弱,那也不能败在他的手上。 所以,他的妻,只能是皇上最宠爱的七公主,不可能是别人,更不可能是……缰绳在他手中越攥越紧,红印依稀可见。 而此时,国公府内。 韶乐和顾泊如也在,只是顾泊如随男宾们在前院观礼,韶乐则同命妇们在后院等着看新娘。 裴润和裴淳一大早就钻进厨房,忙着给他们的堂兄和表妹备一份成亲大礼,誓要把他们苦心钻研一月多的宝贝隆重奉献在大家伙面前。 结果忙着忙着……就把厨房给点着了。 本来就不怎么爱笑的裴泽,现在能不哭已经算是万幸。 天干物燥,火舌呼呼就将与厨房相连的一排屋舍悉数吞入腹中。 前院和后院俱是一片混乱,像一锅刚熬煮开的粥。无论是人模人样的名门勋贵,还是寻常的奴婢小厮,纷纷抱头鼠窜。 韶乐被沸腾的人群推搡着踉跄往外,怎么都止不住脚步。 小喜鹊努力想往她身边去,走近一步,又被推出去三步,很快就瞧不见韶乐的身影:「公主!公主!公主您在哪!」 韶乐个头矮,忙抬手挥道:「小喜鹊!唔……我、我在这……唔……」可还是同她走散,彻底淹没在人群中。 裴家家丁、加上衙门紧赶来的差役,上上下下好一通忙活后,终于赶在吉时前,将火势平息。 第4章 敦仪顶上盖头未揭,暂被请到偏房歇息躲避。在肚里把裴润和裴淳两兄弟骂了个底掉,要不是念及今日是自己的大喜之日,她真想照他们屁股踹上两脚。 女官从外头打帘进来,福礼回话:「公主莫急,误不了吉时,眼下世子爷正忙着安抚宾客,过一会就能拜堂了。」 「大表哥……世子爷他没事吧?」敦仪绞着衣袖,忐忑问道。 女官咧嘴一笑:「世子爷是何许人物,自然没事。更何况今日是您们的大喜之日,世子爷还巴巴等着洞房呢。」 敦仪刷的羞红脸,好在有盖头挡着,外人瞧不见。一想到洞房二字,她心里就突突如鼓点。 自今日起,她就要成为他的妻了。 她见过他舌战群儒的样子,见过立马横刀的样子,他这样兰芝玉树般的人物,入洞房会是什么样子? 那厢,裴泽的确在忙着安抚宾客,可忙着忙着,突然瞧见人群中有一婢女在左顾右盼,形容焦急。 认出是韶乐身边的小喜鹊后,他想也不想就走了过去:「怎么了?」 冷不丁的一声,叫小喜鹊吓了一跳。瞧清是谁后,她像见到了救命稻草,忙抓住他的衣袖求道:「世子爷,我家公主不见了!」 这一句话,分量有多重,裴泽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听完后,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懵了半晌,双脚就不受控地跑起来。身后似乎有人在喊他,要他赶紧回去拜堂,他却置若罔闻。 其实,他根本不必紧张至斯。这是英国公府,到处都是府兵,且还有随公主出宫的御林军,韶乐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事,可他就是不放心。 没亲眼瞧见她之前,他绝不回去拜堂。 后花园。 韶乐被推出人群后,本还努力着想钻回去找小喜鹊,结果就是被越推越远,越推越远,最后就稀里糊涂地到了这么个地方。 有亭有榭,有花有石,景色还算宜人。 她四下逛了一圈,没找到出去的地方,干脆挑了棵最高大的树一屁股坐下。抱着双膝,小脸搁在两膝间,闭眼数起来:「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 等她数不清的时候,他就该找来了吧。 脑子里迷迷糊糊勾勒出个清瘦身影,眉目俊逸,轻衣缓带,身上还有种淡而清冽的青荇香…… 「十六只青蛙……」 数着数着,耳边有脚踩草地发出的窸窣声响起,韶乐心下一喜。捧着笑脸抬头迎上,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她料想的牙白色衣袍,而是一身火般浓烈的喜服。 怎么是他?他不是应该在和七姐姐拜堂吗? 韶乐呆了一呆,心里慢慢涌起失落。 一向心细如发的裴泽,偏偏就在此时没有看出,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色。 因剧烈跑动,他额上背后全叫汗意湿透,扶着树喘粗气,却也不觉得累。 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松下,裴泽吁出一口长气,嘴角自然咧开,绽出今日、也是自晓事以来,第一个真诚的笑容。 四面是满开的合欢花,深深浅浅的粉色迎风荡漾开,恍若花海涟漪。忽然之间,整片后花园就像在粉色的波澜中沉浮,美轮美奂。 「阿九?」 裴泽动了动嘴,小心翼翼地轻声唤她。 不是「公主」,不是「表妹」,而是「阿九」,就像兄妹间那般亲昵,或许比兄妹还亲昵。就连对自己的亲表妹敦仪,他都未曾这般温柔亲近过。 礼不可废。 今日,到底还是废了。 韶乐并不怎么在意这称呼上的改变,以为他是随了六哥哥的习惯才这么唤她,便没放在心上,乖乖点头应声。 裴泽却似受了莫大的鼓励,只觉这周围的风都变得轻快:「阿九。」语气更坚定,声音更欢愉。 「嗯。」韶乐怕他没听见,抬高嗓门又应了一遍。 杏眼明净如碧泉,清澈得可见微尘,将裴泽心中陈年的压力和疲惫都浣洗干净。 「大表哥不去拜堂吗?」韶乐见他傻站着,迟迟不说话,惶然问道,「难道大表哥也迷路了?」 ——在自己家也能迷路,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比她还迷糊。 我不想拜堂,我是专门来寻你的。 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闪而过,裴泽愣了一愣,笑而不语,一味摇头。 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爷们,不似韶乐这般懵懂,很清楚自己这份心思,更清楚自己不该动这心思。 但,如果她愿意呢? 日光炫目,露珠染亮脚边的碧草,乌皮靴犹豫着向前迈了一步,无意踢碎了一脚水光。未及开口,她却已然跳起:「顾先生!」 第5章 笑靥明媚,双眼熠熠生辉,整个人都生动起来。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带走他一应喜悦。 那厢,顾泊如正找她找得肝火大动,本想一瞧见人就先训上几句。可当她笑着朝自己奔来时,这股火气就忽的一下烟消云散。 却也没散尽。 他面朝她站定,嘴角勾起些许弧度,勾勾手,待韶乐毫无防备地上前后,就是一记暴栗,稳准狠。 「顾先生……」韶乐揉着额头咕哝,眼珠偷偷上瞄,非但没感觉疼,还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该!」顾泊如假意瞪她,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丽日清风下,两人站得很近。一个恣意欢笑,一个平和温柔,亲密到容不下第三人。 裴泽遥遥看着,眼中再次绕上阴鸷,突然便觉得有些气躁:她比刚刚笑得开心。 顾泊如淡淡扫去一眼,礼貌性地颔首,心里也有火。他是男人,自然懂裴泽眼里的光,兴许这丫头会傻乎乎地把这当作是「兄妹情谊」,可他不会。 他不喜欢别的男人这样看她,这是他的小姑娘,眼巴巴盼着长大的小姑娘。从前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无欲无求,现在,他依旧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无欲无求。 她不算欲,是他做了十年的梦,绝不能与旁人分享的美梦。 他想,他大概还是很自私的。而且,还有点小坏。所以才会当着裴泽的面,故意将韶乐的刘海揉乱,宠溺道:「走吧,小喜鹊都快急疯了。」 声音不高不低,不大不小,正好能一字不差地让裴泽听见。 他惯常是不会做这些的,更不稀罕在人前显摆。可经这一次,他忽觉通体畅快,怪不得书院里那些有家室的人总爱叨叨自家那些无聊的琐碎。 偶尔显摆显摆,还是很有利于身心的。 「嗯。」韶乐捋了捋头发,应得很轻快。举步要走,前头忽然递来一只手。 很好看的一只手,骨节匀称,线条优美,袖口下一小截腕子风流秀雅。她怔怔地抬头看他,见他含笑点头,才欣喜地牵上去。 顾泊如愕然,他明明递过去的是五指,她怎么偏偏只抓了小指? 他无奈地摇摇头,想提醒一句,又见她笑得开心,心里一软,便也作罢。自觉曲起其余四指,带着她慢慢悠悠往前踱去。 慢慢悠悠,慢慢悠悠,是真的很慢、慢、悠、悠,慢到裴泽想不看都不行,鼻子里喘出来的气儿都带火。 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却又无端成了他的受难之日。 「世子爷,世子爷,可让小的们好找。」一小厮打扮的人匆匆奔来,边呵气边拿袖子抹汗,「前头都收拾好了,您就快些回去拜堂吧,可别误了吉时,国公爷那头可不好交代。」 一听父亲的名头,裴泽眉心微蹙,侧眸瞥了眼那两抹慢慢悠悠的身影。有那么一刻,眼里翻涌出万千情绪,却又在短短的一瞬间,都消失殆尽。 「走吧。」他松开拳,手心尚留有淡淡的指痕。 风景寥寥,行色匆匆,这才是他该走的路。 拜过天地,饮完合卺酒,裴泽心里的火还未褪,又被人拉去应酬,喝空一坛又去抱另一坛。 众人素来知道他是个稳重的,只当他是因做了驸马而高兴,便围着他一通敬酒。 裴从业起初还不当回事,直到他醉得连他这个父亲都认不出来,这才赶紧命婆子将他扛回新房。 心里还犯疑,他的儿子他心里清楚,就算今日是大喜之日,也不至于如此失分寸,究竟是怎么了? 「拜堂前,可是你找到的世子?」他微微侧过身,语气冰冷,「世子当时在哪?在做什么?边上可还有旁人?」 小厮被这眼神吓出一背心的冷汗,忙伏低道:「小的是在后花园找着世子爷的。跑得太急,也没留意爷当时在做什么,不过……」他咽了咽口水,忐忑道,「当时九公主殿下也在,世子爷、呃……世子爷瞧着好像,还蛮开心的……」 「蛮开心的?」 裴从业眼神一凛,那小厮立时就跪在了地上,抖着嗓子道:「小的也不知,就、就光瞧见世子爷他、他笑来着……」 元珩笑了? 裴从业心尖一颤,怔愣了大半天才醒过神。他好像许久没见那孩子笑过了……很快,夜里的雾气就凝结住了他眼神中的晦暗深沉。 他不该笑的,尤其是在那丫头面前。 新房内,敦仪早早就洗簌完,换好绸薄的中衣。屏退众人,独自卧在美人榻上,静静等裴泽到来。 月色每亮起一分,她的心跳就加快一刻。时而抬头觑向喜床,脸颊就会变得比那大红喜被还要红艳。 她幻想过无数种表哥进门时的模样,或温柔,或害羞,却独独没想到,他竟是被人扛进来的。心里把外间宾客都骂过一遍,唯独舍不得怨他。 第6章 丫鬟们本要进来伺候,都被敦仪冷言哄出去。自己亲自拧了巾子,帮他擦脸。从额头到眉毛,从眉毛到眼睛,从眼睛到鼻子……她隔着巾子慢慢感受他的脸,笑意荡在嘴角,甜蜜融在眼里。 这是她从小喜欢到大的男人,怎么看都好看,怎么看都看不腻。 多贪看几眼后,她稍稍抬起身,正欲帮他脱去外袍,那人却突然睁开了眼。敦仪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就已经被裴泽擒住腕子。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倒在了温软的喜被上,紧贴而来的则是火一样滚热的身子。他的脸越靠越近,近得能闻到他呼吸间的酒气。敦仪紧张得闭上眼睛,心跳怦然,完全乱了章法。 可预想的吻却没落下,她茫然睁开眼,对上他迷离的眼神。案上龙凤对烛烧得正酣,烛火噗噗直跳,跟她此刻的心情一样,又喜又慌。 原来大表哥平时瞧着冷漠,入洞房后竟也是个猴急的。 对视良久,敦仪先招架不住,脸上烧着,赧然地偏过头去。 裴泽却不依,强自捏住她的下巴,逼着她直视他的眼。 「你……喜欢我么?」 他的表情极其认真,言辞间没了昔日的疏离,温柔得好似三月杨柳风,还隐隐夹着些许怯懦。 敦仪心跳漏了一拍,原来大表哥对她这般用情至深,她从前竟一直没发觉? 这样的温柔,她做梦也梦不到,如今近在眼前,她却有些后怕,怕这只是一场梦。 想着想着,她不由热了眼眶。 泪珠落在裴泽手上,他似被烫到一半,忙缩回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笨拙地帮她揩泪:「别哭,别哭,我错了,我们重新来过好吗?不喜欢也不打紧,能、别走吗?我好怕,真的好怕……」 许是泪水太浓,模糊了她的眼,才会让她出现这么种幻觉——大表哥好像不是在跟她说话。 怎么可能呢? 「喜欢,特别喜欢,开心是因为你,生气是因为你,难过也是因为你,从小到大,都是你,只有你。你怎么能……这么坏……」敦仪吸着鼻子哽咽,缩在他怀里放肆大哭,「可是……坏也喜欢,真的、好喜欢……」 裴泽微怔,轻柔地摸着她的头发,眼神空荡,嘴角扯了扯,笑得有些难看:「果然,你果然还是……更喜欢我的……」 他喃喃自语,低头慢慢靠近。敦仪本能地闭上眼睛,心跳如鼓。脸颊上有温热擦过,肩膀随之一重,就再无动静。 她睁开眼睛,发现他已靠在她肩上睡着了,心里难免犯起一阵失落。 窗外,月光如水般荡开去,柔软了一腔夜色。 她听着那均匀地呼吸,这失落又叫甜蜜冲淡,伸手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再不分离。 翌日一早,晨光如流水般泻入窗棂,扰人清梦。 敦仪醒来时,裴泽早没了身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方大红喜被,温温暖暖地罩在她身上。 丫鬟打帘入内,笑盈盈道:「公主醒了?驸马爷先去给国公爷请安去了,命我们晚些进来伺候,好让您多歇息会。」 大表哥这是在关心她吗?想起昨夜的温柔和那落空的吻,敦仪不由红了耳根。母妃说过,男人在成亲前大抵都是不解风情的,成亲后就会慢慢懂得如何去体贴人。 她想,大表哥大概就是这样外冷内热的人吧。 因今日还要进宫请安,敦仪起床梳洗罢,便去了前院。裴泽已备好马车,站在门口等她,眼睛却对着他处出神。 兰芝玉树般的少年郎,气韵尊贵而清逸,只是站在那就足以叫她心荡神摇。 敦仪轻声上前,朝他伸手。指尖刚碰着他的手背,他就过电般战栗,下意识地让开手。敦仪一怔,裴泽很快反应过来,颔首温和道:「走吧。」 说完便侧身一让,扶她踩稳木凳,上了马车。手是牵上了,可敦仪心里却不是滋味,总觉着大表哥在躲着她。 马车里,她时不时偷偷瞄向裴泽,他却没在看她,眉心隐隐挤出川字,若有所思。敦仪痴痴看了会,想着这皎皎少年已经属于她,适才的忐忑便安定许多。 来日方长,大表哥只是还没适应这身份的转变,等他日后转过弯,自然就会亲近于她,温柔如昨夜。 想起那擦身而过的吻,她笑了。 奈何,天不遂人愿。接下来的整半个月,他们还是没能圆房。 裴泽要么推脱说自己身子不爽,要么称外间事务繁忙。总之,敦仪一来,他就忙得脚不沾地。如此这般一推再推,终于还是把她惹急了。 这日,裴泽称还有公文未处理妥当,要宿在书房。敦仪使丫鬟过去传话,说若他再不回来,她便自己找上门。 一夜过后,裴泽还是没回去。敦仪再顾不得公主体面,天刚蒙蒙亮就领着一众丫鬟小厮风风火火地杀到书房。 第7章 「公主,不是小的不让您进去,借小的十个胆也不敢拦您啊!实在是世子爷有言在先,他不在的时候,谁都不准进书房,否则就要拿小的是问。公主您大人有大量,就别为难小的了。」 守在门口的小厮额头都快磕紫,可还是没能将她拦下。 雕花木门「咣当」一声被踹开,裴泽却不在里面。敦仪怒上心头,回身狠狠瞪了眼守门的小厮,直接跨进门。 门两侧半人高的紫竹被门风带动,重重晃了一下。敦仪四下看了眼,并没发现异样,门口的小厮却结巴上:「公主,您、您就赶紧出来吧……世子爷他、他马上就回来了。」 「哼,回来就回来!」敦仪撩起袖子,冲到桌案前一顿翻找。 这几日,因两人一直未能圆房,底下的闲言碎语就跟长了腿一般到处乱跑。有说她性格骄纵,不讨世子欢喜;也有说世子爷心中早有属意之人,只是碍着皇上和贵妃娘娘的面子,不得不做这驸马。 流言越传越离谱,等跑到敦仪耳中,已翻出十几个花样。她忍无可忍,直接下令拔了那些人的舌头,丢出京城,同野狗抢吃食。 一夕间,所有流言就都戛然而止。 敦仪本还安慰自己多些耐心,不可急躁。可一闭上眼,大表哥与别的女人交颈而卧、蜜里调油的画面就昭然于脑海间,挥之不去。 是以这日,她必须进这书房探一探虚实,看看表哥时不时真的金屋藏娇。 在宫里,她连御书房都敢闯,更何况国公府一个小小的书房?若大表哥心中无鬼,且真心待她,又怎么会因这么件小事而对她心生怨怼? 纸片翻飞,墨水四溅,并无异样。 门口的小厮悄悄捏把汗,小心陪笑,正寻思着要如何劝她回去,却听「吱呀」一声,书案后头的博物架从中劈开,吭哧向两头移去。 暗室!这么间书房竟还藏着暗室! 敦仪一下黑了脸,冷笑着剜眼小厮,那家伙早已两眼怔怔地瘫软在地:完了,全完了。 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不敢看暗室,更不敢看敦仪。屋里一时寂静无声,唯有外间梧桐犹在沙沙作响,吵得人耳朵疼。 手绢悄无声息地从指间飘落,敦仪如痴傻般愣在暗室前,脚尖动了些许,却始终没能迈进去。 画,全是画。 暗室四壁上挂满了画,画上女子神态各异,可描绘的都是一个人。那样的容貌,倾国倾城,世间少有。她认得,化成灰也认得。 显然,画下的花也认得。否则怎会在一个不见阳光的暗室里,开得这般明艳,这般动人? 「公主。」身边几个丫鬟见敦仪昏昏欲跌倒,忙上去扶。 「滚开!」敦仪推开她们,发了疯似的往里面冲,用力将画像一一拽落,撕碎。心像被人放在滚热的油锅上煎,痛意刺骨。想哭,眼中居然流不出泪。 原来,她喜欢了十几年的男人,心里从来就不曾有过她。 云麓书院,坐忘斋。 再有几日就是韶乐的及笄礼,因书院规矩严,教养姑姑不好时常过来指点韶乐礼仪,这重担便落在了顾泊如身上。 不过一个及笄礼,规矩再多又能多到哪去?韶乐觉得自己还是能应付得过来的。 至少……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呃……这么多规矩?」 看着面前厚厚的一摞书,粗粗一数,约莫有二三十册,韶乐登时呆若木鸡。 顾泊如伸手帮她把下巴合上,轻飘飘道:「不多。」 韶乐小小吐出口气:「有一些不需要学,是吗?」 「不是,这只是其中一部分。」顾泊如指了指后头的几大箱,淡淡道,「那里还有。」 「这、这这还不多?!」韶乐差点接不上来气,眉毛一下耷拉下来,打起退堂鼓,「谁能记得住?」 「哦?」顾泊如一挑眉,随手丢过去一本,「随便翻一页,挑一条。」 韶乐将信将疑地照办:「第……二十七节,服制,第三条。」 顾泊如想也没想,脱口而出:「第二十七节,服制,第三条,三加。席置东侧,衣领朝东……」 语速轻快,平顺自然,同平日与人交谈时无异。 韶乐的眼睛又圆一圈,不敢相信。又从中抽出一本,皱着眉头仔细挑拣半天,自信满满地问道:「第三十九节,礼器,第十五条。」 「第三十九节,礼器,第十五条。设几一张,上置醴酒、香炉……」 韶乐眼睛亮得发光,佩服之情无以言表。又翻开一本,问道:「第四十九节,迎宾,第八十七条。」 这回顾泊如没有再说话,韶乐两眼眯成一条线,得意洋洋地荡起双脚,不想等来的却是一记暴栗。 第8章 「迎宾一节只有七十七条,哪来的第八十七条。」 韶乐这下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凑上前一脸真诚地问道:「您是怎么记住的?」 顾泊如手指轻快地叩着那摞书册:「想知道?」 韶乐点头如捣蒜,眼里毕毕剥剥冒出两三颗星。从前她只是听说顾先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今日亲眼见识后,还是忍不住被吓到。 真厉害啊! 「因为……」顾泊如伸出手,又是一记暴栗,「我比你聪明很多,很多,很多。」 「……」 檐上似有一群乌鸦呱呱飞过,声若嘲笑。 韶乐捂着额头,两腮鼓足气,叫这一连三个「很多」堵得没话说。她当然知道顾先生聪明,可,有必要这么强调吗?是不是又在嫌她笨…… 不是的。他一点都不嫌她笨,他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顾泊如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嘴巴,绞尽脑汁思忖该如何挽回。随手翻开一本书册,假装看得认真,借以遮掩内心的不安。 「笨鸟先飞,用点心,肯定能记住。」 ——他想说的其实是:记不住也无妨,他可以想法子糊弄过去。好端端的话,怎么一出口就变了味儿?他实在琢磨不透。看来他也没聪明很多、很多、很多。 「哦。」 韶乐扁扁嘴,抱着书册回自家飞去了。这日晚饭,没人提前给顾泊如准备,他只能自己想法子解决。 月亮细成一道弯,慢慢吞吞爬上中天。 韶乐坐在书案前,抱着册子,打出第十六个哈欠。小喜鹊进来添过几次灯,劝她早点歇息,她只摇摇小脑袋,回绝了。 她不想被人嫌笨,尤其是顾先生。 没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她就只能靠死记硬背。她强打精神,书上的文字却故意跟她作对,从纸上飘出,胡乱揉成一团,叫她认不出来。 「咚」的一声,韶乐赶紧坐直,低头看去,却见一瓷瓶滚在她脚边,盖上封着一条红纸,上头歪歪扭扭写着:雪肤花貌美颜膏。 韶乐目不转睛地盯了会才想起来,这是裴淳当初送她的「得意之作」,说是有美颜润肤之奇效。 那有没有提神的功效? 她揭开盖子,小心嗅了一嗅,又赶紧盖上。偏头瞅了瞅桌案上厚厚一摞书,她又鼓足勇气揭开盖,将那黑黢黢的膏子抹在脸上。 一刻钟后洗净,三表哥当初确实是这么说的。她便抱着书,边看边等。 不想再醒来时,日头已晒到她屁股。 更不想,这嫩豆腐般的小脸竟在一夜间,被蚊子啃了个遍! 真真是白里透红,真真是雪肤花貌! 因书院并未正式开课,医堂也就空空如也,岑懋更是不知云游到了何处。 顶着一脑袋蚊子包,韶乐很惆怅,惆怅得只想拿鞋子拍死面前这个掩嘴偷笑的人。 明日就是及笄礼,倘若这包消不下去,她只怕就要沦为全京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怖如斯,他竟还笑得出来!外头的月亮也是弯的,它也在笑! 「啊——你出去你出去!」韶乐大被捂过头顶,小脚丫蹬得欢实。 顾泊如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看她闹。等她踢累了,瘫软在床上,粉唇一张一合地大喘气,他便递上巾子与她擦汗。 韶乐深以为自己受到了歧视,眉毛一耷,嘴巴一撅,忿忿然背过身去。小小的一团,招人怜爱。 她不领情,顾泊如便自己动手帮她拭汗。换做别人,敢这么下他颜面,他早动手收拾了,也就因着是她,他不仅不气,反而还生出几分欣喜。 他喜欢她在自己面前的灵动,高兴就笑,难过就哭,生气就闹,这才是他的小姑娘应有的模样。而不是唯唯诺诺,任人欺侮的可怜虫。 「别挠。」顾泊如抓住她的小爪子,塞给她一只玉瓷瓶和一枚竹片,「快涂些膏药,否则这些包后日也消不干净。」 韶乐对着那只白皙的手呆了呆,又狠狠闭了下眼,垂眸摆弄瓶子。手不稳,差点将膏药打翻到床上。 「这个……怎么用啊?」她讪讪地挠头,望向小喜鹊求助。 小喜鹊自觉后退一步:「这膏子不是奴婢的,奴婢也不知。」冲韶乐挤挤眼睛,「奴婢先去弄茶水。」说完,一溜烟跑出去。 屋里只剩两人,等韶乐意识到情况不对时,顾泊如已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走玉瓷瓶,揭开盖,拿竹片匀出膏药,仔细地往她脸上抹。 这膏药不是小喜鹊的,所以她不会用。言下之意可不就是让膏药的主人自己动手吗?这、这这……小喜鹊怎么也学坏了! 气氛变得暧昧又安静。韶乐不敢抬头,长睫在她眼睑上扯开柔暖的阴影,忽闪忽闪,泄露她心底的忐忑。 第9章 药膏冰冰凉凉,敷到脸上后,痛痒是缓解了,可热意却呼呼直升,像炉子上的水,突突沸腾,把她的脸全给烧着了。 抬眸飞快地溜了他一眼,见他仍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她悄悄吁出口气。一面庆幸,一面又有些小失落。 顾先生似乎只把她当作一个普通学生来看待,并没有别的想法,倒是她自作多情。如此一想,脸上的热意倒退下许多。 几乎在同一时刻,顾泊如也偷偷松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抖得究竟有多厉害。 每次不小心碰着她的羽睫,亦或是擦过她的肌肤,他都不得不咬住舌头,靠痛意强拉回自己的理智。 这个距离实在太危险,她的气息就充盈在他身边,任何一个角落,叫他无处遁逃。而她的懵懂无知,本身就是最大的诱|惑。 大手突然顿下,韶乐觉察到,抬头茫然地看着他。乌黑清澈的大眼睛一下将他的思绪拉回到从前,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那时母亲还在世,常领他去白云庵礼佛。而她也才刚学会说话,可惜蠢笨得很,学了半天还喊不清他的名字,只抓着他的袖子一个劲喊:「顾的的,顾的的。」 他受不了想走,她就乖乖坐在那,吃着指头咯咯傻笑,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他,把他的心都看化了。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这个小丫头就住进了他心里。从最开始的小妹妹,到现在的……他想给她最好的,护她一世周全。 可她到底何时才能想起来?岑懋配给她的药究竟有没有用? 「顾先生?」韶乐凑上前,眼里忧色浮动。 顾泊如忙收回思虑,撇开头,胡乱揉着她的头发:「早点睡吧,明日可有你累的。」说完,掀起被子,把她塞了进去。 韶乐挣扎着拱出小脑袋,见他要走,忙开口求道:「顾先生能等我睡着再走吗?小喜鹊不在,我、我……害怕。」 ——其实自那日在漱玉山庄被蛇咬后,她就一直在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有条大白蛇缠在她身上,张嘴吐着红信,口水淌了她一肩。 之前有小喜鹊陪着,她还能好好入睡,眼下小喜鹊不在,她连眼睛都不敢闭。 顾泊如俯身弹了下她的额头,走到书案前坐下:「睡吧,我就在这。」 韶乐喜滋滋地一笑,很快就进入梦乡。这回,她的梦里没有大白蛇,只有一条小溪,一根鱼竿,和一个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人。 夜已深,有风自窗扉溜入,灯盏上的烛火随之忽明忽暗。 小丫头砸吧着嘴,睡得香甜。顾泊如笑着看了会,侧过身,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揉捏眉心强打精神,对着上头的「未有异样」四个字出神。 自那日得知韶乐的过往后,他便写信给那些尚有往来的故人,想得到些十年前的蛛丝马迹,可惜什么也没有。 又或者说,知道蛛丝马迹的人,都已经永远不会开口了。 至于岑懋那,除了知道那白身黑尾的蛇并非中原之物外,也没能再有突破。一切线索,就此中断。 换做别人,大概就会这么不了了之。奈何,他是顾泊如,不是别人。 浓稠的笔墨在纸上游走,清晰准确地列出他眼下所能想到的线索。等写完,他又敲着笔,将不可能的几条一一划去。 到最后就只剩一条——白云庵,惠明师太。 一个青灯古佛,久不问世事之人,究竟能知道多少?又愿意透露多少?他没把握,但必须一试。 延熙廿年,十月初二,日暄风和,诸事皆宜。 南宫门后是庆和殿,历年来的重大仪典都在此举行。而今日庆的,是九公主韶乐的及笄之礼。 笄礼由太后亲自主持,京内命妇皆奉召入宫观礼恭贺。一时间,庆和殿内珠潋翠摇,笙歌乐舞。 几个宫人扒在墙角偷摸往里瞅了眼,交头接耳,眼中满是欣羡。要知道去年七公主的那场及笄礼,在棠梨宫办得就已足够奢靡,可跟这一比,那就逊色太多。 那时,太后娘娘可连面都不曾露过。而今日,这九公主的及笄礼竟是她老人家亲自操办。且还设在这庆和殿,场地足足大了一倍有余,殿内所置之物,大约能抵上半个国库。 都说九公主命格不祥,倘若这就是所谓的「不祥」,那她们也挺想「不祥」一回的。 「启禀母后,敦仪她近来身子不爽,不便进宫,臣妾替她告假。」荣贵妃立在丝绒绣花毯边,朝上恭敬行礼。 身子不爽?可真会挑时候。 太后嘴角勾起一丝冷意,不置可否。众命妇齐齐噤声,不敢抬头。荣贵妃心里虽不舒坦,但也不得不摆出十二分的歉意。今日她并未盛装出席,非她有意轻视,而是她不敢冒头。 皇上现在虽还独宠她一人,但她能感觉到,这份宠爱已远远不及从前。她必须小心行事,等位子坐稳了再想法子。 第10章 太后睨向阶下,目光落在荣贵妃身上,毫无温度:「无妨,她的身子要紧。待养好身子,早日诞下一儿半女,哀家也能早日享这天伦。」 下头众人抿嘴憋笑,荣贵妃脸上尴尬。 七公主和驸马爷婚后不和之事早已传开,人人都识趣地避而不谈,唯有太后敢当着众人的面哪壶不开提哪壶。还什么早日诞下一男半女,分明就是在嘲笑她一辈子抱不上外孙! 可再气,也只能忍。 拳头在袖子里攥紧,她垂首苦笑:「多谢母后挂念,臣妾一定代为转达。」 舞乐重开,裙裾飞扬,众命妇见太后展颜,心里的石头也放下,围在殿内谈笑。 而那厢,韶乐则百无聊赖地坐在纱帘后打盹,小脑袋一荡一荡的,似小鸡啄米。小喜鹊掀开一丝帘缝,一面偷窥外头的情况,一面摆手催她。 「公主快别睡了,仪典马上就开始了。」 「马上……是多久。」 她一大早就被顾泊如从床上捞起来,填鸭似的听他讲了好些必须注意的事项。不仅如此,他还搞什么临时抽查,记不住就要打板子。 乖乖,又不是谁都能过目不忘,更何况还是在她没睡醒的时候。虽然,他的声音很好听,可下手也是真的狠。 韶乐边抱怨,边揉着自己略微红肿的手心。 不过,一想到昨夜他因自己的一句话而在边上足足守到天亮,本来就没多少的火气,瞬息间烟消云散,心窝里还咕嘟咕嘟冒出甜丝丝的泡泡。 她犹在梦中,肩膀忽被人猛然推了一下,登时清醒过来,发现前头的纱帘已撩开,众命妇正张着眼睛巴巴看她。 一个激灵后,困意被她悉数抛到爪哇国去。她讪讪一笑,赶紧坐直,整理好衣裙,摆出公主的端庄。 「韶乐,过来,到皇祖母这来。」太后朝她招招手,笑容和煦,似乎并未因她的偷睡而生气,「皇祖母帮你及笄。」 韶乐深吸一口气,起身由小喜鹊帮她披上繁复的外罩宫衫。回忆顾先生同她说的话,挺直腰板,坦然迎着众人的目光向前行去。 她是大魏朝的公主,生来尊贵,无需低头,无需软弱。似鸾凤展翅,飞跃九天,她值得俯视一切,享受她应有的尊荣。 韶乐沿着华美织锦缓步至凤榻前,裙裾不摇,身姿不摆,端庄娟秀。跪在丝垫上,双手叠放在额前叩拜,三拜后,轻声谢恩。 众命妇皆从彼此眼中看出惊艳之色。她们印象中的九公主,美则美矣,奈何生性怯懦,处处透着小气,毫无帝女风范。 而今日,这璞玉不知何时竟已琢磨出璀璨之色,即便这当朝第一美人荣贵妃再回花信之年,恐也难与其争辉。 太后满意地颔首,嘴角扬起慈爱的弧度,叫韶乐紧张的心略略松开。礼官平托着漆盘,碎步行至凤榻前哈腰。 双鸾鎏金宝钗置于上头,晃到了荣贵妃的眼。她眼底浮现出一丝微不可查的讥诮,回想去年敦仪的笄礼,嘴巴发苦。 礼官诵念礼章的声音平缓无起伏,韶乐因紧张竟一点也不觉着困,乖乖垂下脑袋,好让皇祖母帮她绾发。 一偏头,皇祖母手背上的皱纹正好刺入她眼中,在她心尖揪起一小块,轻轻揉了揉。 之前,顾先生曾对她说过,他今生第一大憾事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日,倘若不是皇祖母将她带离棠梨宫,她只怕还在灶台旁边吃灰,永无出头之日。如今,在这宫中唯一疼她爱她护她的皇祖母就在她眼前,她想抓紧时间好好报答,不愿抱憾终生。 压好发簪,太后正准备收回手,手背却叫一颗豆大的泪珠烫到。她心尖一颤,低头见韶乐双眼湿润,她眼眶也跟着发热:这孩子…… 深吸几口气平定好心绪,她俯下身子,轻轻帮韶乐揩泪,柔声怨道:「傻婉婉,你是公主,今日可是你的及笄之日,怎好说掉泪就掉泪,羞不羞?」 韶乐扑哧一笑,揉揉鼻子,语带哭腔:「皇祖母不哭,婉婉也不哭。」 太后宠溺地戳了戳她的额,直起身子,脸上威仪再显:「魏帝九女韶乐,及笄礼成!自今日起,凡我大魏身份与皇室相配、风采卓绝之好男儿,无论是王孙公子亦或是书卷清贵,皆可入朝求娶。」 声音有力,字字铿锵。 众命妇心下了然。自古以来,公主的婚约多逃不脱利益交换四字,和亲什么的自是不在少数。 七公主因皇上疼爱,遂可以自选夫婿。太后娘娘在礼上当众说这个,分明是在跟皇上阐明立场,九公主的婚事马虎不得,她老人家要亲自把关。 都说九公主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今日看来,此言非虚。 风采卓绝…… 听到这四个字,韶乐一时恍惚,眼前似有白衣拂过,袖口银竹暗纹翩然。在大魏,还有人会比顾先生更厉害吗? 第11章 礼毕,韶乐犹在出神。小喜鹊忙扯她的衣角,提醒她谢礼起身。接下来还要去往南门,为前来恭贺的大魏子民播撒净水,传送福泽。 长廊繁复,韶乐乘上轿辇,面容掩在帷幄后。因一路上都有命妇朝贺,即使脖子被发冠压得酸麻,她还是要强撑着保持端庄。 百无聊赖下,她心思又飘远。顾先生不是王孙子弟,而且还有点懒,不知能不能入皇祖母的眼…… 轿辇绕过一道宫墙,行得稳当,离南门尚有些距离。韶乐又开始犯困,嘴巴圆圆打了个哈欠,见四下人已稀少,便换了个侧靠的姿势小憩。 正待入梦,轿子突然一抖,害她险些跌落。 「啊!什么东西!」 小喜鹊大惊,忙指挥人去捉,那黑影却一下窜上轿。 圆滚滚,毛茸茸,通体雪白,双眼蔚蓝,原是一只猫。团团窝在韶乐怀中,蹭着她的手,喵喵叫唤。 韶乐的心都要被它叫化了,小心翼翼抱它在怀,帮它顺毛。似有花香从它顶上飘来,转瞬即无。大概是这小家伙蹭到什么花,沾染上了香气吧。 小喜鹊见是只猫,松了口气,上前道:「公主,时辰不早了,祈福要紧,这猫还是先交给奴婢吧。」 韶乐瞅了瞅猫,依依不舍地递给下头随行的婢女,钻回轿子里继续打盹。日头透过薄纱轻盈落在她脸上,映出晕红的痕迹。 小喜鹊无奈的摇摇头,想起公主昨日满脸的蚊子包和顾先生送去裴家的信函,忍不住窃笑。 裴家那对双生子素日里是最爱凑热闹的,如今却要被扣在书院里帮忙修葺书堂,对他们而言委实是一番不小的折磨。 顾先生表面上看着云淡风轻,肚里的坏水竟一点也不少。 大抵是日头太足,韶乐直觉脑袋沉重,困得睁不开眼。轿子在南门停下,她还犹自不觉。小喜鹊推她肩膀,连唤三声,才堪堪将她叫醒。 「公主您大概是近日看书劳累了,等祈福礼毕,奴婢先扶您先回寝殿歇息,等明日再去书院吧。」 韶乐没听清她说的话,只愣愣点头,任她搀着往阶上去。 今日宫中刚好轮到四皇子萧让值戍,便绕到这南门看看。远远瞧见韶乐这一步三晃,几乎要站着睡过去的模样,不由犯疑。 「这是怎么了?」 小喜鹊连忙行礼:「回殿下的话,公主她昨夜未休息好,是以今日有些困倦。」 萧让狐疑地打量,伸手探了探韶乐的脉象,并未发现异常。仍不放心,便陪她一块上去。 后头的两位礼官互视一眼,虽心知不妥,但念及四皇子的脾性,便也没阻拦,继续念着礼章随后跟上。 城下,前来观礼的百姓个个仰头望着城墙上,交头接耳。 九公主貌美,天下无人不知,今日难得有幸一见,谁不想一睹芳容? 裴泽因在皇城司挂了职,便借口戍卫,来此观礼。凭职务之便,特地让人给他留个好位子,无需同人拥挤,也能将城上情景看个完全。 她及笄后会是什么模样?那样一个娇娇嫩嫩的小姑娘,就算把青丝绾在顶上,大抵还是嫩气了些,如何也不像个大人。 不像也好,她就该娇娇小小的,永远懵懂天真,永远不长大,永远不嫁人,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盈盈朝他微笑。 隐约有乐声从城上飘来,飘渺而悠远,他的脚步不由轻快起来。走着走着,他突然止步,柔和的目光凝滞起寒意,冷冷钉在前头。 城墙对楼,他选定的位置已被人捷足先登。那人一身茶白色素纱衣,袖口的银色竹纹依稀可辨,抄手而立,皎洁如明月初升。 他怎么来了? 这一问,同样响在顾泊如心里。 因庆和殿的笄礼谢绝外男,他便在几日前就探查好地形,选了个极妙的地方观看这祈福礼。怎么就碰上他了? 礼乐不识趣地奏起,搅和出一处尴尬。 两人都是聪慧之人,很快就明白彼此的目,但又善于掩藏心计,虽互瞧不顺眼,可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 「顾先生好。」裴泽淡淡福礼,行状与平时无异。 顾泊如微颔首,望向对面,沉声道:「世子方才新婚,难得休沐,为何不回去多陪陪公主?」——这个公主,就无需你操心了。 裴泽温声回答:「先生曾教导过学生‘在其位谋其政’。今日九公主笄礼,南门人群拥堵,学生既担了这责任,又岂敢怠慢?」 顿了片刻,他又反刺道:「听说先生急召舍弟回去修缮书院,学生还以为滋事重大,心中尚怀愧疚。眼下在此处见到先生,想来书院那也无大碍,否则依先生的品行,怎会擅离职守,弃之不顾?」 顾泊如冷哼,腹诽:自己还真是教出了个伶牙俐齿的学生,都成亲了还要跑来给他添堵。 第12章 「既是如此,那还要劳烦世子四处好好巡视,免叫那些心怀叵测之人钻了空子,引起祸乱。」 顾泊如笑意浅浅,有意将「心怀叵测」四个字拖长。 裴泽的眉角抽搐了一下。 呵,想赶他走?还讽刺他对九公主居心不良?居心最不良的人分明是他! 他正寻思着要如何回击,城下人群已喧哗起来,原是祈福礼已开始。两人互觑一眼,都极默契地收起口舌机锋,默默观礼。 朱色帷幕被风吹得漂浮起来,窈窕身影若隐若现,引人遐想。 帷幕后,韶乐手持柳枝,蘸了净水,向下轻轻挥动。素手纤纤,雪白的肤色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像刚洗净的嫩藕。 顾泊如虽看不清她的面容,可却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双颊泛起酡红,杏眼怯怯抬起,紧张而害羞,一定很可爱。 今日过后,他细心教导的小姑娘,就真的长大了。 可那又怎样?在他心里,她还是那个小姑娘。笨笨的,傻傻的,记不得路,背不出书,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好忽悠得很。 目光一转,落在神色同样温柔的裴泽身上,瞬息间就染上寒光。 她这么好忽悠,可别叫旁人忽悠了去。 也就在这时候,惊变乍起。 朱红纱幔随风悠悠飘落,城上城下俱响起尖叫,震耳欲聋。顾泊如登时从思绪中清醒,待看清情况后,整个人直接怔在原地,如遭雷劈。 韶乐坠楼了! 撒过净水后,礼官正忙着念下一番礼章,小喜鹊转身将净水递回给身后宫人,萧让侧身为她们让路。 大家的注意力都只移开一瞬,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韶乐忽觉头重脚轻,双眼被汗水粘住,日头一晃,她便再支撑不住,昏昏然从城墙上翻落。 兔起鹘落间,萧让已飞身跃起,闪电般地一抓,抓住韶乐的手腕。 众人齐齐松口气,重新想起要呼吸。可喘息间,惊变再起! 城头堞垛忽然粉碎,腾起一阵石青色砖雾。萧让支在堞垛上的身子骤然失去凭依,跟着从城头翻下。绕是他反应迅捷,及时扒住墙砖,才免叫二人一同坠落。 深红日色里,十丈城楼上。两抹身影连成线挂在墙头,似一叶纤细的薄草,摇荡在金芒中。 众人再次忘记呼吸。小喜鹊尖叫着往前奔,宫人侍卫紧随其后,在墙头手忙脚乱地挤作一团。 「别过来!」萧让大喝,因要凭一只手支撑两人的重量,体力折损过多,手背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根根分明。 他们虽止步,可一小块碎石还是因适才的动静而从墙头剥落,划过萧让的肩,擦伤韶乐的额角。嫣红在碎发后若隐若现,她仍旧未醒。 萧让眼里陡然泛起寒光,心似火烧。 呵呵,还真是好大的手笔,不仅在城墙上动手脚,连这丫头都不放过! 「不要靠近城墙,慢慢拉我们上去。」萧让咬紧牙关,一面留意韶乐的安危,一面指挥上头人救援。 不远处,裴泽见韶乐已被救下,提着的一口气猛然一泻。一偏头,目光又霍然变锐。所有人都在往城下挤,唯有一道身影反向从墙角离去,发髻上的山茶花楚楚可怜。 不好的预感驱使他赶紧跟上。 「你打算去哪?」 那人身形一顿,怀中的猫被惊醒,拱出小脑袋蹿到地上,对着来人竖毛。被瞪过一眼后,又卷起尾巴怯怯缩回去。 裴泽鬼火似的眼睛盯着她,仿佛要在她背上烫出个洞。那缕游丝般的怀疑越发清晰:这猫他认得,是前几日父亲送给敦仪的新婚贺礼,而眼前这人…… 「蓉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蓉两肩一颤,战战兢兢转过身,努力不让自己结巴:「哥、哥哥在说什么?」背心里生出隐隐的汗,她强扯出笑意,借以掩饰不安。 可惜,裴泽最擅长的就是逼供和诱供。只盯着她默然不语,周身的气势就已叫她溃不成军。 裴蓉自知隐瞒不过,忙奔上前跪倒在地,攥着他的袖子凄声求饶:「哥哥,你一定要救我。我是无辜的!不关我的事!是公主她、她逼我这么做的……」 伏低做小,以退为进,这是她的拿手好戏。她敢赌,裴泽为了家族门楣,就算知道真相也会装聋作哑。 仿佛十几个惊雷在裴泽脑中接连炸响,他很快就理清来龙去脉:敦仪想借裴蓉的手除去韶乐。 想明白了,却又更加煎熬。 他该怎么办?韶乐坠楼时的情景犹在眼前,似他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一低头,妹妹的泪眼就晃在他面前,绕不开。 「哥哥,你也不会让父亲为难的,不是?」裴蓉见他松动,边低声提醒,边抽出绢帕揩泪。 第13章 绢帕上,泪眼婆娑,绢帕下,嘴角高扬。 四下寂然,静得能听见远处金水河水珠溅起的声音。紧攥的拳头终是松下,裴泽颓然拍了拍她的肩:「起来吧,地上凉。」 裴蓉软软应声,暗自庆幸。正欲起身,抬眸的一瞬,整个人突然僵住。裴泽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心中咯噔。 红日近西,潋滟似血。逆光中,顾泊如拢手而立,叫人辨不清他的神情:「裴姑娘可还记得,那日在漱玉山庄,在下同你说过的话?」 不远处,肃穆钟声携来佛偈梵音,搅人清净。裴蓉脑中轰然,瘫软在地,抖着嘴唇半天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她记得,她当然记得。 ——「若再有下次,就休怪在下冷血无情了!」 原只是警告,不想竟这么快就实现。 庆和殿。 延熙帝匆匆赶来时,萧让已和荣贵妃吵开。 「城墙被人动过手脚,这是不争的事实!侍卫们都说了,昨日只有七公主的人在南门逗留最久,贵妃娘娘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荣贵妃怒气上涌,觑了眼端坐在上首的太后,又咬牙忍住。隔着衣袖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勉强定下心绪:「这话本宫就不懂了。依照四殿下的意思,昨日在南门待得最久的人就最有嫌疑,那你手下的人岂不是嫌疑最大?」 「你少在这混淆视听,谁不知你……」 「够了!」延熙帝捏了捏眉心,由崔临扶着上前,行过萧让身边时还瞪他一眼。 萧让肚里窝着团火,却也只能作罢。 「韶乐如何了?」延熙帝坐到太后边上,问道。 张太医躬身回话:「启禀陛下,九公主中的乃是一种寻常迷药,歇息一会自然就能醒过来。」 延熙帝放心,摆手让他回去,又转向萧让,眼底云遮雾绕:「迷药的事,你查过了吗?」 萧让噎声,拱手一礼:「儿臣……惭愧。」 「哼,能查清楚的事不去查,反而在这对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揪着不放。」延熙帝鄙夷一哂,「去,查去。顺便替朕去看看韶乐,若是醒了,就回来通报一声。」 萧让惊愕:「父皇,此事并非虚无缥缈。那城楼的确……」 「城楼年久失修,垮掉也非不能理解。」延熙帝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去,看看韶乐怎么样。」 年久失修?事关人命,他竟只用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打发了? 萧让怔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茫然环视四周。 庆和殿内装饰未去,富丽堂皇得不似人间,方才还在这及笄的人却差点丧命,而她的父亲竟还漠然安坐在这满堂金玉中,只道这是起意外? 帝王之家?受宠的和不受宠的?有权势的和没权势的?呵呵。他忽觉胃里恶心。 萧谦见他脸色不妙,含笑上前打圆场:「既然张太医都说阿九无事,四哥也可放心。城楼修缮不当,乃守卫之失,与四哥无关。四哥也不必太过自责,毕竟……当时若不是有你在,阿九就真出事了。」 自责?这话可厉害,不仅帮敦仪洗脱罪名,还将祸水引到他身上,说城楼垮倒一事,责任全在他。只怕再说下去,又要成他乱泼脏水了。 萧让睨了他一眼。萧谦也不闪躲,坦然与他对视,笑意谦和,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他是公认的天之骄子,十八年来事事顺遂,却因一个小小的贪渎案而在萧让手中栽了跟头。他不服,不过是一个常年被放逐在外的丧家犬,也配与他争? 「儿臣,告退。」萧让冷笑一声,转身离去。这地方太脏,他一刻也待不下去。 佛珠转动声戛然而止,太后微抬眼皮撩了他一眼,合眸继续念佛。这般沉不住气,如何成大事? 荣贵妃和萧谦对视一眼,都自觉闭嘴。 延熙帝揣摩着太后的心思,想着该如何息事宁人。 他并非有意包庇敦仪,包庇荣贵妃,只是不想看萧让在朝中一门独大罢了。既然韶乐无事,那就不必深究,到时抓几个不慎要紧的人问罪,平息太后的怒意便可。 可拿谁说事比较好呢? 殿内众人各怀心思,殿外三人也心猿意马。 小太监哈腰听完顾泊如的话,碎步入殿通报。看着他的背影,裴蓉心凉如水,咬着下唇,不甘地将眼泪憋回去。 裴泽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背对着章华宫的方向,好叫自己的心舒服一点。袖口被人拽了一拽,他转头正对上裴蓉的脸。 「哥哥,你会帮我的,对吗?」 泪水涟涟的眼睛,怯懦又依赖。他忽然忆起那日杏芳宴上,她也是这怯懦的模样,若是那日他肯上前护她,她是不是也会对他青眼有加? 「当然。」裴泽沉声应道,抬手帮她把碎发掖到耳后,眼睛是在看她,却又好像不是在看她。 第14章 不出多久,小太监便出来传话:「各位请随奴才来。」 顾泊如刚想上前,却被他拦下:「皇上有令,书院马上要开课,顾先生诸事繁忙,就不必进来请安了。」 顾泊如一怔,双眉渐渐蹙起,心道不妙。而裴泽却笑得得意。 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不想将事情闹大,那裴家就还有一线生机。 「你就是用这猫给韶乐下的药?」 殿内,熏炉上青烟热闹成片,延熙帝面色阴晴不定。 「你」字咬得很重,暗示之意明显。 裴蓉后背冷汗涔涔,心里念着「哥哥一定会帮我」,才低声回道:「是是是……昨日七公主她将这猫交给臣女,命臣女今日带进宫,在九公主前往南门的路上,丢到她轿辇旁。」 才平静的气氛再次被搅浑。 延熙帝胸膛一阵起伏,瞪着裴蓉不言语。他只想找个合适的替罪羊,可这羊怎么这么不懂事? 荣贵妃手心渗汗,抠着佛珠,如何也平静不下来。萧谦脸色阴郁,打好腹稿就要上前。偏此事,一个始终静默的大佛终于开口:「传哀家的旨意,宣七公主进宫。」 众人愕然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母后,敦仪她尚在病中,不好……」延熙帝好言试探。 「皇上不必挂心,哀家自有分寸。」太后冷声打断,态度坚决,「这猫既是敦仪给的,证据确凿,那便不再是虚无缥缈之事,若不及时求证,于敦仪、于皇家而言,都不是好事。」 延熙帝被讽得哑口无言,讪讪坐回去,朝崔临摆摆手。崔临福礼后便下去安排。 荣贵妃见势不妙,一咬牙,几步上前对着裴蓉就是一巴掌。 白嫩的肌肤上鲜红的巴掌印尤为刺眼,裴蓉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昔日待她如亲生女儿的姑姑。 「大胆!你坑害九公主未遂,又企图嫁祸七公主,说!就是是何居心!」一想到才扭转的局势被她搅浑,荣贵妃恨不得再赏她一巴掌。 「不、不不!」裴蓉大摇其头,惊恐地望向裴泽求助,「我没有撒谎!的确是七公主……」 啪—— 又是一巴掌,打得裴蓉两耳嗡嗡,嘴角挂血。 裴泽心里绞痛,强自偏过头,不去看她。若当时顾泊如不在,他自然能帮忙把这事按下。可天不遂人愿,既然叫顾泊如知道了,那他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牺牲她,保裴家。 皇上和贵妃娘娘是不会给敦仪治罪的,就算裴蓉只是被挑唆的,那也只能闷声吃了这哑巴亏。在家族利益面前,他不会帮韶乐,也不会帮裴蓉。 他骗了她,他不是个好哥哥。 太后收起佛珠,冷眼旁观。她已下定决心,今日不给荣贵妃和裴家一点颜色看看,绝不收手! 荣贵妃见太后神色未松,心一横,叫来身边的宫人,摁着裴蓉继续掌嘴,却也没说掌几下。 延熙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索性甩手让她们闹去。萧谦有些看不过去,权衡完利弊后也只装木头人。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巴掌啪啪声。 也就在此时,被派去寻敦仪的小太监回来,尖声通报道:「启禀皇上,英国公求见。」 听到这话,裴蓉如蒙大赦。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朱红麒麟朝服,双颊肿胀,嘴里呜咽,啐出一口血水。髻上的纯白山茶花凄然逶地,叫血色玷污。 荣贵妃心中嗤笑,挥手让宫人们退下。裴蓉失去支撑,扑倒在地,慢慢往那袭朱红爬去:「爹……救我……救我。」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他衣摆时,乌皮靴轻轻向后一退,叫她抓在空处。 眼中的火骤然熄灭,她愕然抬头,双眼睁到最大,配上那红肿的脸,模样宛若恶鬼般狰狞可怖:「爹?」 裴从业无动于衷,目光如冷电般扫过,看她同看街边的乞儿无异。挪开几步,撩开衣摆跪下,朝上肃礼:「微臣教女无方,请陛下降罪!」 一句话,短不过十一个字。恍如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浇灭裴蓉心头唯一一缕希望。 哥哥骗了她,姑姑打了她,现在就连爹爹也不救她。 无风,她却猛一哆嗦,惊恐四顾,每个人都同她有血脉关系,可她只觉周遭围着一群鬼魅。她吓得蜷缩成团,扯着头发低声呜咽。泪水混着血水自两颊滑落,触及伤口,钻心剜骨之痛。 太后嘴角微微一挑,拂着衣袖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道:「裴大人打算如何请罪?」 裴从业心中一哼,这话问得倒直接,听着倒像是集市上直接敞开天窗谈这交易条件。 「此事皆由小女而起,太后娘娘愿如何惩罚便如何惩罚,微臣毫无怨言。」话停在这,他抬眸暗自打量太后的神情,见她毫无松口之意,便知她老人家对此事的态度。 第15章 不出点血,她是不会收手的。 「微臣教女无方,自请停官在家,静思己过!」 此言一出,四方寂静,就连「甩手掌柜」延熙帝也震了一震。 太后眉峰微不可见地一挑,这条件,不可以说不诱人。 裴从业是六皇子集团中的顶梁柱,没了他,不单荣贵妃不敢再在中宫横着走,就连六皇子也不得不藏起尾巴做人。 荣贵妃和萧谦自是不肯,欲上前劝阻,那厢裴从业已抢先摘去官帽,跪在地上磕满三个响头:「望陛下、太后娘娘,成全!」 他额上的青紫色清楚可见,荣贵妃不忍看,偏头看向他处,袖底手指死死掐着檀木佛珠。她知道兄长的苦心,为了敦仪,再不痛快也要忍。 太后目无表情地扫眼过下方父女,接过茶抿了一小口,看着升腾热气中茶针沉浮,淡淡道:「裴蓉有意戕害公主,实属可恶,传哀家口谕,立即发配到慎戒司,无旨不得擅出。」 直如一个闷雷在脑中响起,裴蓉抖了抖。 慎戒司是何地?同活死人墓一般,专门收押处罚皇族权贵的女眷。自大魏开国以来,只听说有人进去,却从未见有人活着出来。更有甚者,终老后连尸身都无人愿认领,只能永葬那荒凉之地。 「裴大人可有意见?」太后悠悠补问一句。 猫哭耗子。 裴从业心中一哂,嘴上恭敬:「微臣,不敢。」 裴泽瞬时怔成泥塑木雕,望着父亲的身影,眼神空空。他就这么同意了?一点犹豫也没?那可是他的亲女儿啊! 他上前想阻,却被萧谦压住手拦下。溜了眼上首,终还是没能迈出这一步。 果然,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如是自嘲道。 一碗茶水见底,裴蓉已被宫人强行拖下去。走的时候,牙关紧闭,低头不愿再看这些所谓的亲人们一眼。 「既然敦仪她抱恙在身,那便多派几个人去探望探望,无事就不必再出门了,如此一来,哀家也好放心。」 荣贵妃暗自冷哼,什么探病,分明就是监视!无事不必再出门?不就是禁足么?说的可真好听。 「皇上意下如何?」 延熙帝不敢有二意。 他最清楚她老人家的脾气,要么轻易不发作,一发作就断不会马虎了事。变相禁足敦仪,不再深究,已是她最大的宽容。 「全由母后做主。」 太后搁下茶碗,接过帕子摁摁嘴:「听闻贵妃娘娘写的一手好字,莫不如就请你抄写一百遍佛经,一则为庆贺韶乐及笄,二则为她祈福,如何?」 不如何!哪有堂堂一个贵妃给一个公主抄佛经祈福的! 荣贵妃眼角抽搐,深吸一口气,捧出十二分笑意,欠身回道:「臣妾,领命。」 四个字,每个字都是从齿间碾转磨切出来的。 殿外,残阳如血。 当值宫人换过几波,顾泊如仍孑然站在原地,面朝章华宫的方向,一动不动。金芒染上橙红,泅满他的衣衫。乍一看,袖口银竹似在泣血。 小太监吭哧吭哧跑来,将殿内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他。得知韶乐无恙,太后娘娘也将裴蓉等人都尽数收拾,他眉宇间的阴翳才稍稍转淡。 恍惚间,耳边似乎又响起恩师的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从前他不知,又或者说,他其实知道,只是嘴上不愿承认。而就在韶乐坠楼的那一瞬,他终于肯坦诚面对自己的心。 他想要的,不过是陪伴,至于那陪伴之人,只能是那丫头。 同时,也终于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原以为自己已经能为她撑开一片荫蔽,却不料连门都进不去。看来是时候考虑岑懋的建议啦。 日子又忽忽过了十来日,九公主坠楼一事还在京城七十二坊间徘徊,都只道是意外,却不知这竟是后来朝局翻转的□□。 书院正式开课已有几日,书堂的学生却少了仨。 敦仪成亲后便自动退学,韶乐暂时告假,而裴蓉缺席的理由,无人敢提。 李静姝发现,只一个夏旬假过后,除了穆铮外,所有人都变了。萧谦变得不爱笑,裴泽眉间的皱痕越发明显,就连裴润和裴淳也收敛品性。 顾泊如的生活照常进行,去书堂讲课,去溪边钓鱼,回坐忘斋睡觉。 可李静姝还是看出了异端。顾先生每次都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没人的时候,他就坐在韶乐位子上对着窗外的湘妃竹出神。 「小不点她,没事吧?」一向粗枝大叶的穆铮也瞧出不妥,推了推李静姝的肩问道。 李静姝很想说没事,可她确实什么也不知。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两个月的时间,所有的欢笑就齐刷刷从这书堂里消失一样。 第16章 十月的风夹着些许寒意,天空高远,偶有南飞的大雁划过天空,浅黑色羽翼一挥,掠散一朵云絮。 日色已暮,顾泊如提着鱼篓往坐忘斋去,临近院门,目光陡然一滞。 黛色青砖上,炊烟袅袅升起,轻盈而欢快,静谧又安详。 心尖倏地一颤,他忙丢下鱼篓往里奔,半倚在月洞门上,四下搜寻。 「顾先生回来啦!」 韶乐本在侍弄修竹下的杂草,瞧见人后蹭的从地上跳起,袖子半卷在手臂上,抬手想擦去脸上的泥,不想却越蹭越脏。 顾泊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怕又是幻觉。怔怔然上前,伸出手,颤巍巍地贴近她的脸,哑声问道:「是你吗?」 韶乐呆了呆,以为是自己的脸太脏,叫顾先生认不出来。讪讪吐舌:「我……去洗把脸。」说完,转身要走。 只不过一个转身,顾泊如的心却没来由地一慌。以为她要永远离开,忙大步上前,将她圈进怀中,紧紧抱着,像受伤的小兽一样,低声哽咽。 「顾……先生?」韶乐眨巴两下眼,拱出脑袋,抬头茫然看她。 轻薄的刘海向两侧斜去,隐约露出额角的一道擦伤。因她皮肤细嫩,衬得这伤口刺目惊心。 顾泊如轻轻撩开她的头发,手指抚着那道伤,柔声问道:「疼吗?」 韶乐摇摇头:「不疼的,只是很普通的擦伤,过几天就好了。」 她怕顾泊如担心,还咧嘴撑开一个笑。因这一笑,满园秋色忽然间春意盎然。 顾泊如心里柔软一片,她永远不知道,她的笑有多好看。两眼弯弯,弧度明明下垂,显得无辜,偏偏眼尾处翘起一抹俏丽,叫人心神荡漾。 他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额角的伤,细腻的触感绕在唇边,勾着他往下,落在眼睛上,本想就此打住,羽睫又蹭得他心尖痒痒。他索性抬起她的下巴,直接衔住了她的唇。 清甜的气息搅乱一池春水,只一碰就再难收住。 起初只是浅浅的试探,见她并未抵抗,他便抵住她的后脑勺,撬开她的唇瓣,更加放肆地品尝起来。 韶乐两眼发直,懵了。 想说话,可被顾泊如堵得完全说不出来,勉强只能「嘤嘤」两声,带着几分无意识的勾人音调。嘴上痒痒的,麻麻的,脑子里空白一片,仿佛又中了一回迷药。 清冽的青荇香浮在周围,温柔得似三月春风,又霸道得若惊涛骇浪,搅得她浑身软绵。她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只听进心头甜丝丝的滋味告诉她,她很喜欢。 既然喜欢,那就顺其自然。她闭上眼,环住他的腰,静静享受此刻的静好。 院外,一角衣袍从门边晃过,带着蓬勃怒意,踏碎草尖露珠。 韶乐最后是逃着离开的,捂着嘴巴,心虚得跟做贼一样,而且还是个被占了便宜的窝囊贼。 还有人比她更心虚。 顾泊如直接去了净室,掬起一抔冷水就往自己脸上泼,想把身上的火浇灭。在这方面,他其实知之甚少,更直白点说,他是第一次。 动作胡乱,毫无章法,纯粹是在顺应本能地去攫取她的清甜,以至于到现在他的舌头还在发麻。这也怨不得他,书上又没教过这个。 好在万幸的是,她也不会,而且还深信,他会。 于是她就这么呆呆地张着小嘴儿,小心翼翼地迎合,似一张纯白的纸,任他发挥。 他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即使知道今日之后,她很可能会像当初躲穆铮那样躲他,他还是想放肆荒唐一回。 闭上眼,那双烟水迷蒙的杏眼就跃然脑海间,勾得他口干舌燥。 他赶紧再泼一抔水清醒清醒。水滴顺着他脸颊弧线滑下,悬在他唇边,欲坠不坠。他抬手抹去,带着几分留恋。 大抵这「为人师表」四个字,算是彻底砸他手里了。 不过……值了! 至于明天该怎么收场,他想他今晚应当能想出法子。 结果他想了一晚上,不仅什么也没想出来,反而越想越慌,越想心里越没底,她不会真像之前躲穆铮那样躲他吧…… 月光在屋檐上倾洒清灰,夜风似舞,树影重重。 他同窗外的风灯互相干瞪眼,直到天蒙蒙亮才隐约昏睡过去。待曙色完全落满山间,他才迷迷糊糊醒来。 院子外头的砸门声搅得他头疼。他其实有点起床气,最讨厌被人扰断清梦。忿忿然推开门,还没瞧清人,胸口就先被锤了一下。 「嘶——」他倒抽凉气,瞬间精神抖擞。 韶乐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还保持原来敲门的节奏,直到拳头上的触感变味,她才抬头,尴尬笑笑:「顾先生……早。」 第1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嗯,是挺早的。 他大早上刚醒来就被人打了,也挺冤的。 说不气是假,可这到嘴边的气转了个来回,又叫他给咽回去。 小丫头知道自己做错事,低头死命瞅着脚尖,仿佛能把绣鞋上的芙蓉花看活。从顾泊如的角度看去,白嫩的颈项若隐若现,带着淡淡的粉,她本能地知道害羞,不住往回缩。 这一缩,顾泊如嘴巴又干了几分。想起昨日在这院中发生过的事,他不禁开始后怕。 她是来兴师问罪的?如果是,他该怎么哄?这回的情况同之前又不一样,怎么办?莫不如,先探探口风。兵法有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就这么干! 「何事?」顾泊如沉下嗓子问,犹自回味一番,语气音调都与平时无两样,没露馅。 韶乐细细颤了颤,绯云又腾起一片。拿脚不安地在地上铲出浅坑,不敢看他,嘴里嚅嗫:「我、我在门口等了半天,不见先生出来,怕先生睡过头,就、就来敲门……」 睡过头? 顾泊如闻言,先是泄了口气,不是来问罪的就好。而后抬眸瞧了眼日头,今日确实起晚了,不过…… 朝晖挂在他身上,他拢起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坏笑:「我今日,无课。」 无课? 韶乐猛地抬头,怔怔然朝他眨巴眼睛。 顾泊如脸上的笑意放大,直视她的眼,缓慢而肯定地点了下头。眼神里还有那么一小丢丢的同情,被坏笑遮掩得完全能忽略不计。 今早不是顾先生的课,而是……窦先生的课!她想起来了!同时,嘴唇又白了一个度。 现在再赶过去肯定来不及,窦先生本就看她不顺眼,这下撞他手里,非揭她一层皮不可。 完了,全完了。 没被她问罪,还看她出了洋相,顾泊如很是满足,觉得刚才那拳挨得值了! 心情一好,脑子就跟着活泛起来。他想出法子了! 眼前正是难得的天赐良机,若他帮忙解决,那小丫头日后就算醒过神来,想再翻旧账同他闹也没理由。 他果然还是很聪明的。 于是乎,聪明的他就聪明地接过她手里的书包袋子,又聪明地牵起她的小爪子,带着她往溪边去。 韶乐愣愣地跟着走出几步,反应过来:「不、不去上课吗?」 顾泊如憋笑憋得胸口发震:「他的课,不听也无妨。」 这叫什么话?算在背后嚼人舌根吗?顾先生他是不是没睡醒。 「可是,可是,窦先生会生气的,然后就、就……」韶乐神色痛苦,不敢往下想。 顾泊如捏了捏她的小爪子,笃定道:「他不敢。」见她不信,又说:「若他真来寻你麻烦,你就说是我把你扣下来的,让他直接来找我,如何?还怕吗?」 韶乐倏地把眼睛睁到最大,她是不怕了,可她是呆住了。 顾先生把她扣下?这话听着怎么、怎么……才冷下的脸颊又要烧着。她怯怯盯着两人紧紧相牵的手,温热传来,太过真实,反而让她觉得迷幻。 顾先生是不是,也有点喜欢她? 只是一个念头,她便觉四面都浮起轻软的云,心里像浸了蜜一样甜。 英国公府。 秋夜清凉,一种透明的墨蓝色轻盈地罩在京城上空。 书房终不是久住之地,裴泽干脆命人将临湖的庭院打扫出来,作为自己独居的新所。虽不及新房光鲜,但胜在古朴典雅。清淡的气质,同她如出一辙。 「世子。」丫鬟们齐声喊道。 其中有一小丫鬟心思活络,打听到世子因婚后与公主不睦,要搬出来的消息后,便使银子让管事把她调来这。 如今,正是她的机会。遂殷勤上前:「世子爷,净室里头都已经备好了,让奴婢伺候您沐浴吧。」 裴泽眼神一凝,目光大剌剌在她脸上逡巡起来。哼,打扮得可真够艳的。 小丫鬟心跳忽然加快,以为有戏,便羞答答地将手伸到他胸前,欲帮他解扣子。 手指还没够着,就被他攫住腕子,不留情面地推到地上:「滚!」 从齿间磨切出来的一个字,带着十二分的狠戾,吓得她花容失色,跌跌撞撞冲出门。 庸脂俗粉。 有股气压在心底,团团寻不到出口。他将袍子一甩,径直入了净室,坐在浴桶里,仰头靠在木桶边沿,闭眸沉思。 脑海里画面飞闪,场面不同,却都与她有关。画面最后定格在那日,坐忘斋里,斑驳竹影抖落细碎阳光,落在那两人肩上、脸上、还有那缠绵无尽的吻上。 明明隔了有一段距离,他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她开始还有些慌,眼皮子在抖,却没挣扎,直至最后抬手环住他的腰,嘴角挂上幸福的笑。 第18章 他承认,自己在嫉妒,而且嫉妒得有些发狂。以至于昨夜梦中,他竟梦见同她拥吻的人是自己。那娇嫩的唇,混调着玫瑰与桃花的颜色,吻起来很甜,很软…… 心念一动,浴桶里的水温仿佛都高了些。裴泽正要起身,有人突然从后头环住他的肩。以为又是什么胆大包天的丫鬟,他想也没想就擒住她的手臂,用力甩开。 「哎呀。表哥!你这是做什么?」敦仪撑起身子,埋怨地看向他。 她只穿了一件薄纱睡裙,叫地上的水打湿后便贴在了身上,勾出一抹玲珑曲线。烛光下,朦胧诱人。 怎么是她? 裴泽怔了怔,自去架子上取了中衣穿好,再转身已是一脸冷峻:「你怎么在这?」 敦仪撅起嘴:「我们是夫妻,你不来找我,我就只好来这看你。」说着她又重新站起,伸手挂住他脖子,细声细语道:「表哥,春宵一刻值千金。」闭上眼,慢慢往前凑。 气氛渐渐变得暧昧,裴泽垂眸静静看她,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脸,怯懦又妩媚,无一处不惹人怜。 就在双唇即将贴上的时候,他突然俯身,打横将她抱起,几步迈出净室,把她往床上一抛。扯下帐子,自己也钻了进去,欺身压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敦仪有些不适应,等醒过神,裴泽的脸已近在咫尺。心跳一下乱了,她受不住他眼里的炽热,赧然垂下眼睫,娇声唤道:「表哥。」 仿佛又回到了新婚那夜,敦仪合上眼,静静等待这一吻。可等来的,却是掐在她脖子上的手。 「今日,我去了慎戒司。」 男人的声音冰凉到极致,敦仪无力地握住他的手,颤巍巍地睁开眼,想说话偏又发不出声。 「拜你所赐,我妹妹现在已经生不如死!」裴泽一字一顿地吐出这话,手上力道又加重几分。 窗外忽起一阵狂风,破窗而入,卷起床帏。衣上的水意被风浸得透凉,敦仪几乎呼吸不上来,勉强睁开一只眼,被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震住。 她忽觉好笑,她是大魏最受宠的公主,傲气镌刻在她骨子里。而今夜,她屈尊来这,打扮得同风尘女子一般,只为讨他欢心。然而、然而…… 最后一点傲气支持着她大笑出声:「装什么好哥哥,你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究竟是为了裴蓉,还是为了韶乐!」 一瞬间,风止声息。 裴泽怔愣地松开手,敦仪连忙捂着脖子大喘气,双眼叫泪水染红,似恶鬼般瞪他:「那些画,我全看见了。」 裴泽蹭的从她身上弹开,眼珠在眶里乱窜。敦仪悠然起身,故意扬起脖子,将上头的红痕展示给他看:「不过你放心,我还没告诉父亲。这件事,你知,我知,其余知道的人……」 她轻声一笑,摇摇头不再做声。 裴泽背心渗出冷汗,十几年来,他头一回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陌生,陌生到可怕:「你……想杀你妹妹?」 「她不是我妹妹!」敦仪愤然扬手,纤纤玉指在锦被上揪出深重皱痕。片刻后,她又收起怒色,狡黠地一抬眼,「不过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要杀她,我要她死!」 说完,她就笑了。眼角弯弯,像只狐狸。笑声飘出窗外,同秋夜的风混为一体,凄凉又狠辣。 时令至秋,京城中有条件的人家纷纷烧起地龙。 天凉了,人就该多动动,而时下最盛行的「动」法,便是马球。 云麓书院秉承「修身养性,强身健体」之准则,每年秋日都会张罗一场马球赛。学生们自行组成两队,若人数不足则可向高子晋借书院护卫来补足。 穆铮本就是个野性子,在草原上,屁股一日挨不着马鞍就痒痒。自打进了书院,就因院首一句:非魏人不得旁听军武课,害得他大半年都没摸着马毛。憋急了,他便去闹李静姝,能挨她几鞭子,心里也能稍稍舒坦些。 甫一听说这消息,他就跟喝了鸡血一样,扛着马球杆到处寻摸队友。 而那厢,李静姝与他同病相怜,两人一拍即合,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到马球场开练,发誓要把军武课上那群人全打趴下。 每年比试都会由一书院先生负责操办,另配一学生帮忙打下手。 一般都会寻那些同样热衷马球之人,可今年却选了顾泊如。一个除了上课看书钓鱼以外,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家中睡觉,能不动则不动的文弱书生。 至于给他打下手的人,是比他还不了解马球的韶乐。 众人本还闹不懂为何要交给俩门外汉,后来得知是因为郭院首下棋输给了岑懋,让他做了这马球主司,人和事都是经由他安排的,众人一下就全懂了。 不靠谱的人安排出不靠谱的事,这说法就靠谱多了。 坐忘斋。 第19章 入秋后,院前清一色深深浅浅的红枫,包裹着各色菊花,明黄雪青,煞是明艳。 书房内,韶乐往薰笼里投了几颗降香香丸,帮顾泊如研好要用的墨后,方才绕到左侧自己的小书案前忙活自己的事。 马球赛一事,看似简单,可真正经手的时候,大事小情林林总总加在一块,也着实叫人伤脑筋。 什么库房里的马球杆被虫蛀;什么马厩的备用马匹凑不齐,想同兵部打商量借几匹来救急,而兵部尚书那老顽固又死不知变通,非要他亲自去说;还有沙地上的沙,看台上的坐席…… 就算他有颗七窍玲珑心,也能叫这些个混账玩意儿生生折磨去六窍! 想到这,顾泊如恨不得照岑懋的屁股来一脚。不过……他支着脑袋唰唰翻文书,眼睛的余光却不在上头。 书案前,韶乐侧脸半垂,有板有眼地誊抄着他吩咐下去的名单。一缕发丝散在颊边,仿佛一簇错墙而出的花枝,衬着她雪白的皮肤,秀气又俏丽。 他不自觉弯了嘴角,心情随之转好,暗道:这岑懋办的,也不全是坏事。 降香在薰笼里热闹成片,韶乐写完一叠纸,搁笔松了松五指。对着上头的字,心里乐开花。 自从当了顾泊如的书童,伺候他笔墨,日子久了耳濡目染,自己写出来的字也有意无意地开始向他靠拢,虽不得神韵,但已颇具形态,比从前的狗爬字好看多了。 见两人桌上的纸都不太够,她便起身到架子上取。 不想昨日顾泊如收拾书房,随手将纸都搁在了高处,韶乐垫脚使劲伸着小胳膊,还是没能够着。 顾泊如托腮,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心里还挺乐呵,等她累得快抬不起胳膊才慢慢悠悠过去帮忙。 人刚走到她身后,她就摸到了纸的边角,后撤一步,正好踩在他脚上。 余光瞥见身后有抹茶白色衣摆,还被她踩了一脚,韶乐大吃一惊,赶紧要让。结果步子一乱,整个人就往后倒去。 哗啦啦,宣纸满天飞,落在翻到的小桌案上,落在半靠在桌案前的顾泊如身上,落在他怀里的韶乐身上。 韶乐吓呆了,顾泊如也呆了。 结结实实的胸膛,温温暖暖的怀抱,沉沉浮浮的青荇香,把韶乐轰然点着。 「顾……先生……」她不安地挪动身子,想往外爬。 那人却贴着她的脖颈,圈住她的肩强行把她摆正,喑哑低斥:「别动!」 微热的呼吸拂过耳边,韶乐下意识缩起脖子想让,奈何被拘在怀里,也让不到哪里去。她能感觉到他的唇已贴近耳廓,温而柔,和他的眼神一样。 并不是顾泊如他霸道,想占人小姑娘便宜。而是她刚刚蹭到了不该蹭的地方,叫他难受又说不出口。 他怕她转身,看出他脸上异样的绯色,所以才抢先扣住她,不叫她回头。 可这样似乎还不够,她的头发委实挠人,尤其是那沁香,挠得人心痒。他干脆凑上前,拿下巴压着,这样兴许就好受了。 结果更难受了。 这回让他心猿意马的,是那只白里透粉的小耳朵,像雪玉团子似的,好像很好吃,把他给看饿了。 于是他就鬼使神差地靠过去,轻轻咬了一口。 左右她之前也咬过他的手,他现在咬回去,于情于理都说得通。只是为什么咬住就不放了,他没那闲功夫去细究。 这一口咬得不轻不重,有点刺痛,更多的是痒。可韶乐觉得,痒的好像不是耳朵。她本能地又想往外挪。 顾泊如眼里刹那深浓,加重手上力道,赶紧摁住了她,恋恋不舍地松口,缓了半晌才爱她耳边拿气声低沉说道:「你乖一点,别乱动。」 韶乐像个被揭穿把戏的小孩似的,赧然垂头,小小地「嗯」了一声,假装自己是木头。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觉告诉她,现在的顾先生很危险,闹不好真会吃了她,还是乖一点的好。 可是两人都一块静下来吧,气氛就更加不对劲了。有点热,还有点暧昧,又热又暧昧,直把这屋子蒸成火炉。 韶乐最先顶不住,绞尽脑汁想转移注意力。杏眼左边瞄一会儿,右边瞅一下,见边上滚着个橘子,便伸手揪过来。 「吃、吃橘子吗?」 因背对着他,韶乐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是默认了。边剥橘子边想,顾先生一定是饿了,饿急了的饿,否则怎会连她耳朵都要啃。 剥好后,她又把上头的白色丝络也揭干净,上下左右都检查完,才满意地递给他。 顾泊如凝神看了会,目光的落点从橘子转移到她手指上。白玉般的小爪子,指尖透着淡淡的粉红,像一朵初初绽开的海棠花。 他咽了咽口水,好像是真饿了。别扭地看向他处,哑声道:「一整个橘子,怎么吃?」 第20章 韶乐明白过来,觉察出他声音的古怪,以为他生气了。赶紧缩回手,把橘子掰开,取出一小瓣往后送。没好意思回头,就这么干举着等他。 顾泊如又盯了会,脖子左扭右扭,好不容易才找准位子吃下去。嘴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指尖,三分酸的橘子就有了十分的甜味。 视线上移,他瞧见前头书架上满满几排经史子集,仿佛一个个圣贤排排坐,围着他吹胡子瞪眼睛,唾弃他有辱斯文。 他想解释来着,可又开不了口。从前也不是没有姑娘朝他暗送过秋波,他都能坐怀不乱,但一遇到这小丫头,他所有气节都齐齐去了爪哇国。 他就想折腾她,折腾她很有趣,比看书有趣。 如此一想,美色果然误人啊! 但偶尔误一下,也不妨事。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尖滋溜溜蔓延至全身,韶乐的脸又烫了一个度,红彤彤的,比外间的枫叶还明丽。 想拒绝,但不敢,又或者说,她心里其实不想拒绝。 「甜吗?」最后一瓣橘子送到他嘴里,韶乐才想起这个问题。 顾泊如嘴里携着橘瓣,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闻言,板过她的脸,俯身往她跟前凑,下巴一抬,看这意思,是要她自己尝尝。 哪有这么尝的! 韶乐抿紧嘴巴死命往后缩。这一下,把顾泊如心中所剩不多的恶趣味勾起来了。 他本来只是同她开玩笑,现在是真有心想逗她了。遂压着她的后颈,不让她躲,脸则慢吞吞往前去。 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抓心挠肝的痒。瞬息间,周遭的声音尽数虚化,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出战前的鼓点。 冰凉的橘瓣触及她嘴唇的同时,门外响起一阵轻咳。 似曾相识相识的声调,似曾相识的音色,又是萧让! 顾泊如一口吞下橘子,强忍着不翻白眼。 身上禁锢一松,韶乐登时跳起:「我、我我……还有事……」 她嘴里咕咕哝哝,低头就往前冲,哐当撞到门框上,还不敢停,原地团团转了一圈,找准方向后,跑得比兔子还快。 萧让看在眼里,脸色黑如锅底。倘若不是知道小丫头的心思,他真想把这畜生臭揍一顿。 他统共就来过两回,怎么每次都能撞见一场风月? 「殿下找在下有何事?」顾泊如起身理好衣裳,又恢复了那清高的模样,只是语气不大好。 萧让白了他一眼,胸口剧烈起伏,想到今日又说之事,又忍了下来。双手握住往前一推,朝上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我欲争那至尊之位,望先生能助我一臂之力!」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砸得顾泊如两耳嗡嗡,半天没反应过来。 最不屑于权力的人竟然要开始夺嫡了?今儿这风吹得,有意思。 午后的阳光被湘妃竹帘分割成无数水波般的横影,半掩着两人的身影。 顾泊如双手拢在袖中,拇指搓着食指指节,若有所思。萧让这人性子倔,轻易不肯向人低头,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遭皇上排挤。今日竟肯向他低头,若说心里无触动是假,只是…… 「殿下既有此一言,那在下自然却之不恭。不过在此之前,在下想先问殿下一个问题。」顾泊如面上波澜不兴,「倘若日后殿下再遇上什么裁夺不公之事,譬如之前的孟良平案,殿下能否做到引而不发、伺机而动?」 萧让眉角一跳,直起身看他,凝神不语。他知道顾泊如的顾虑,也知道自己的短处。他是军武出身,一诺千金,不能保证做到的事绝不会轻易许诺。 默了片刻,顾泊如心下了然,淡笑道:「恕在下直言,夺嫡不是小孩过家家,殿下无意说错一句话,行错一步路,叫对手揪住把柄,倒霉的可就不止您一个人。倘若您学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那还请恕在下无法帮您。」 说完,他亦躬身回了一礼。 萧让静静看他,虽被拒绝,却也不气恼,反倒有种醍醐灌顶之感。这顾泊如平日里瞧着傲慢,但出口之言却恳切,实是在为他着想,如此,心里原本藏着的几分不屑现也慢慢放下。 「多谢先生指教,我必不负先生所望。」 逆光中,他的影子被无限放大,莫名挑出一抹气势。顾泊如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心道:但愿如此。 酉初,明月东出,花影横斜。 这几日,裴从业一直忙于交接手头上的事务,没怎么着家。刚一回府就听说儿子跟儿媳妇吵架,差点把屋顶给揭了,寻小厮细细盘问原委,得知暗室一事后,他又陷入沉思。 望着院中亡妻栽下的枇杷树,他眼中心绪纷乱,一瞬又平静如初,抬手吩咐道:「去,把世子叫来。不,让他去祠堂见我。」 第21章 裴氏祠堂,由两排并五间堂屋组成,北面为正堂,南面则为副堂。屋脊高耸,檐角飞扬,一走进去就叫人打从心底油然生肃。 裴泽推门进去时,裴从业就站在祠堂正中。黄铜烛台上,巨烛燃起幽幽的的光,笼在他身上,森冷漠然。 因裴公起于草莽,并无多少显赫家世,香案上供奉的牌位也寥寥无几。厅堂宽阔,更显落寞。 「父亲,您……」 「跪下。」 裴泽愣了片刻,心中虽惶惑,还是乖乖照办。 裴从业缓缓转过身,神情沉在昏暗的烛光里:「那件事,六皇子应当跟你提过,你考虑得如何了?」 裴泽眼神暗下,抿唇沉默。他知道父亲所言为何,只是那事……他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 裴从业明白他心中的犹豫,上前两步,眼中郁色渐浓:「我知你心中不喜,可这世上许多事都由不得你。就像你不喜欢妩儿,但又不得不娶她一样!」 案上烛火晃了晃,像被风惊着似的。裴泽眼神空洞,隐约听见双手僵硬的骨节摩擦出的咯咯声,良久后又无奈松下。 「你是英国公世子,终要撑起这英国公府的门楣。情爱什么的,于家族利益面前只能让道,更何况,她母妃当年和贵妃娘娘间还有过恩怨,你们注定没有结果。」 最后半句话,尖利如刀剑,猛然捅入心房,痛得他肝肠寸断。与她之间的鸿沟,他怎会不知? 裴从业拿捏住他脸上的苦涩,侧身往边上一让,露出身后的火盆。裴泽抬眸一看,瞳孔骤然紧缩。火盆里面置着的,都是他的画,而画中人只有一个。 「去,把这些都烧了,连同你心里的念头,一把火,统统烧干净!」裴从业缓步上前,取出火折子递给他。 裴泽迟迟不肯接,强自偏过头,无声反抗。裴从业淡淡笑了下,自己点燃火折子,悠悠往火盆里一丢。 暗黄色火苗舔舐着画纸,画中美人渐渐收敛笑意,化作簌簌落灰,戚戚然积压在盆中。裴泽眼睛瞪成铜铃,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画,火光映在他眼中,烧在他心里。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自晓事起,父亲就以玩物丧志为由,不许他留有心爱之物。幼时喜欢的玩具,现在喜欢的人,只要是他出自真心爱重的,父亲都不允准。 最后的火苗烧尽,他倏地抬头,对着裴从业惨然一笑。英国公世子?表面上瞧着光鲜,实则连喘气都要小心翼翼。 裴从业心尖一颤,被他眼中陌生而鲜明的恨意骇住。透过那双眼,他仿佛能瞧见过去的父子时光。 「爹爹,爹爹,快带我去骑马!」 「爹爹,我想学射箭!」 「爹爹,我娘亲去哪了?」 …… 好像就是那时,他妻子过世之后,这孩子脸上的笑就消失了。一言一行越来越有世子风范,却也越来越不愿同他交心。 「我不求我儿大富大贵,只求他一生平安顺遂,喜乐随心。」 念及亡妻的临终遗言,裴从业心口一阵绞痛。不忍再看儿子的脸,赶紧转过身。望着香案上的牌位,才软下的心又渐渐硬起来。 「当初,先帝发迹于草莽,追随他的人有多少?封侯拜相的人又有多少?可现在呢?几宗谋逆,诏狱大兴,多少勋贵被褫夺爵位,剩下来的,似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有多少?你细算过吗!」 裴泽不语。 裴从业叹了口气,继续说,声音有些空凉:「你二叔那房的情况,你应当清楚。如今,我也因你妹妹的事,不好再在朝堂上随意冒头。」 他转过身,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元珩,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裴家的未来,就全靠你了。」 掏心窝子的诉说,同平日的训斥比起来,可谓毫无胁迫力。裴泽听完,心却空了一半。木然抬高视线,瞥见父亲嘴角的笑,鬓边微星,他忽然心头微微发疼,钝钝的疼。 弯月似镰刀垂在天际,在夜色中浸出凄凉的白。 裴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祠堂的,若真要去形容,大概同行尸走肉无异。膝盖因久跪而酸麻,心比膝盖更酸。仰头望着满天繁星,璀璨似她的眼。 那日,她送他糕点时,他为什么没同她道谢?拖到现在,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在她身边很轻松,可惜,他这人命中注定不得轻松。 「世子爷。」 庭院外,草木葳蕤。丫鬟们见裴泽回来,齐齐俯身行礼。他却绕开众人,径直奔向院中碧池,对着满天星河,仰面倒下。 池水漫来,稀释他心头的燥热。星辰也同她的笑意一块,从天上飘落,被池水淹没。 十月末,秋风萧瑟。 旭日东升,顾泊如被窗外的小鸟吵醒,揉着额角洗漱出门。今日是马球赛正式开场之日,他作为主办人,不得不去。 第22章 等他慢慢悠悠到达马球场时,被场内一阵山呼万岁的声音惊住。延熙帝竟然也来了,就坐在临时陈设好的御座上,荣贵妃则笑盈盈坐在他身旁,体贴地帮他把锦罩盖上。 顾泊如若有所思,击鞠风潮在皇室也十分盛行,延熙帝会来观赛也情有可原,只是为何他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索性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好,静观其变。 场地内,左右五人勒马站在己方球门前。 萧谦、裴泽、裴润为一队,着红衣。穆铮、李静姝、裴醇为一队,着白衣。剩下四人则是他们从书院护卫中挑选出来凑数的。 令官手中的小红旗一扬,十道烟尘就奔着场地正中的球冲去。嘶嘶马鸣声中,忽有一软软的呼痛声响在顾泊如耳边。 他扭头看去,但见韶乐挎着三个食盒朝这边来。因位置太偏,路也不好走,她扭了三次脚才磕磕绊绊走到他边上。 「顾先生饿了吗!」韶乐一点不见外地坐下,将食盒仔细摆好,揭开盖,乐呵呵地介绍起来,「我准备了瓜果点心,还有蜜饯干果,糕点也有不少……」 她额上挂着密密的汗珠,小嘴巴却得吧得吧,一点也不觉着累。 顾泊如一手托腮,闲闲地听她说话,笑意从眼角荡开。这么偏的地方,亏她能找来。 韶乐也觉得这位子太偏,连马球场上谁是谁都看不清,可她就是能一眼就找到他,说不清楚为什么。 「吃吗?」她左挑右拣后,拿筷子夹起一栗子糕,举着问道。 顾泊如瞅了瞅筷子,又瞅了瞅她,心道:小丫头学聪明了,知道拿筷子喂。 「你吃吧。」他握住她的手,把筷子调了个方向,栗子糕顺势进了她的嘴。 韶乐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两腮鼓鼓涨涨,含糊道:「顾先生不饿吗?」——经那日之事后,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他是不是在忍饥挨饿,怕他饿急了,把自己给吃了。 顾泊如目光直视球场,抬手揉着她的头发,笑而不语。 他可不是对什么都有胃口的。 场地另一头,岑懋拿着千里眼,不看球,看他们。嘴里一顿咋舌:老顾啊老顾,看你还能装多久! 心念一动,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推他一把,却听球场上传来一阵又一阵惊呼。不是在为进球欢呼,而是惊吓之呼。 他赶紧拿千里眼一看,笑意瞬间被惊愕取代。 骑术了得的裴泽竟然跌马了! 变故发生在中场休息之后,大家喝完茶各自上马。红旗落下,十匹马双眼赤红,疾冲向对方场地。 飞沙走石间,裴泽的黑马突然前蹄一折,轰然跌倒,连带着裴泽一起重重摔向地上。 好在他反应及时,在触地的瞬间蜷起身子,顺势往前翻滚,缓去撞击的力量,这才保住了要害。 场上一片哗然,萧谦最先跳下马去扶他,其余人跟着下马,围在裴泽身边。就连延熙帝和荣贵妃也急急往场上去。 岑懋心里奇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见有人要去请太医,赶紧丢了千里眼飞奔过去。 「诶诶诶!我是大夫,让我瞅瞅,让我瞅瞅!」 他嚷嚷着挤开萧谦,抬手按过裴泽全身,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萧谦嘴巴一歪,自觉起身让出位子。 「如何了?」荣贵妃不好越过延熙帝上前探视,双手在袖底来回搓着,眼神焦急。 岑懋帮裴泽把脱臼的手臂接上,不慌不忙道:「驸马爷福大命大,没伤到骨头。」抽出折扇在他小腿上轻轻敲了敲,摇头叹道:「唉,可惜这脚……估摸着没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十月的天,他偏偏要摇扇子,凉风丝丝,冻得身后几个人抱团往旁边缩。 他一双眼笑嘻嘻地望着裴泽,宽慰了几句后,又转头为方才的冲撞向萧谦道歉。萧谦一派和煦地同他攀谈,言辞眼神俱看不出破绽。 岑懋心思百转千回,跌马的事不假,身上的伤也不假,莫非真是意外? 那厢顾泊如正蹲在那匹摔倒的黑马跟前,查看它的四蹄。马儿恹恹地躺在地上,前蹄已撅断,动弹不得,瞧着比裴泽可怜多了。 一番检查后,他凝神专注于左前蹄。四个马掌都是新打上去的,磨损程度不多,只有左边这只上头少了根钉子。 骑着这样的马打马球,就好比穿着双系带松散的木屐狂奔,想不摔跤都难。 再细看,钉钉子的凹槽处,人为动过的痕迹格外显眼,就差扯着嗓子在皇上面前高喊:这绝对不是一场意外! 看来是有人诚心要为难驸马爷,又或者说,是有人诚心借驸马爷的威风来为难他。 很快,前来查看情况的太监就把马的情况如实禀告给延熙帝。他只负手沉吟,荣贵妃却先捏紧帕子,捧着心窝演完了全套。 第23章 「皇上,这分明是有人存心要谋害驸马!可怜我那敦仪眼下连家门都出不去,还差点成了……皇上,您可一定要为敦仪做主呀!」 延熙帝沉声呼出一口浊气,心里颇有不耐。荣贵妃很识相地收敛声音,静观其变。 「今年这马球赛,是何人主理?」 「启禀皇上,正是草民。」顾泊如坦荡上前,毕恭毕敬行礼。 「你?」延熙帝有点牙疼,嗤笑了一声,朝马抬抬下巴,「说说吧,这马究竟怎么回事?」 「今日比赛所有马匹,均是草民从兵部暂借来的千里良驹,照理来说……」 顾泊如话说到一半,荣贵妃已尖声笑开:「顾先生这话的意思,可是在说此事与你无关,全是兵部那群人捣的鬼?」 顾泊如微微皱眉,听她说完。 荣贵妃冷眼扫过他,转向延熙帝,扯帕子嘀咕:「臣妾听说,这比试用的马,都是事先调配好的,为何别人的马都没事,偏就驸马的马出事了呢?」 这话说得很小声,小声到所有人都刚好能听见。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谁听不出来,这话明里暗里都在说是顾泊如故意将有问题的马分给裴泽,让他跌马受伤。 裴泽既是驸马也是英国公世子,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倘若真坐实咯,就算皇上再有心偏袒,也定不会心慈手软。 顾泊如这回怕是真凶多吉少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息窥视延熙帝的反应,只岑懋咧嘴嬉笑,朝荣贵妃竖拇指,咋舌夸赞:「真不愧是贵妃娘娘,心细如发,连草民这个马球赛主司都不知,今日这马,原是提前分配好的?」 「你!」荣贵妃一下闪到舌头,迫于延熙帝的视线,低头不敢言语。 有了前车之鉴,延熙帝学精了,在事情完全明朗前绝不表态,转身问裴泽:「驸马觉得呢?」 视线齐刷刷对准裴泽,好像只要他一开口,是非黑白就能成埃落定。 目光中,好奇有之,期待有之,央求有之。央求的人是韶乐,杏眼里括着半透明的水光,仿佛能直直望进他心底。 裴泽也在看她,嘴角微不可见地勾起,冷冽的眼中没有丝毫情绪,既享受她此刻的柔软,又痛恨她是在为别的男人求情。 若是在昨日之前,他兴许会动摇,可是现在…… 「启禀皇上,微臣以为,依自己的骑术,应不至于叫新打的马掌脱落。此事疑点颇多,为了顾先生的清白,还请皇上下令彻查!」 语调激昂又隐忍,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心头的怒火。 大家也不觉得奇怪,毕竟人摔成这样,火气大点也是有的,受害者要求彻查此事,合情合理。 一句话落定,顾泊如脸上波澜不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韶乐的眼睛却瞬间晦暗下来。 顾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大表哥明明知道的,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裴泽再要看她时,她已经固执地把头偏到别处。她不想看到顾先生被人陷害,心里的小火苗一拱一拱,明明怯懦的紧,还是咬紧下唇,提步往前去。 腿才抬到一半,人就被拉回去。 是萧让,他摇摇头,把韶乐拽到身后,让她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却不住瞥向萧谦。那人似乎注意到了他,回身冲他一笑,风度翩翩。 萧让微微颔首,隐约觉察到,顾泊如是被他连累的。 倘若换做从前,他约莫冲得比韶乐还快,早就同荣贵妃急赤白脸吵起来,最后的下场也可想而知。不仅救不出顾泊如,反而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而这头,荣贵妃见撬不开顾泊如的嘴,便调转矛头问萧让:「听闻四皇子常与兵部打交道,可是知道些什么?」 说完,她便盈盈笑等着鱼儿上钩。依萧让的性子,最易受挑拨,只要他一动,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可惜这回,她料错了。 「贵妃娘娘真是高看我了,我同兵部只是文书上的往来,若非父皇准许,望不敢有多余之举。今日之事,我实在不知。」 说完,他躬身一礼。脸色不变,语气不高,还真跟个没事人一样。右手却藏到背后,紧紧攥成拳。 延熙帝目中绽开一丝光,老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知趣了?频频点头,带着几分赞许。 荣贵妃一讶,直觉今日风头不大对,同萧谦交换眼色后,不敢再逼。反正目的已经达到,及时收敛才是上策。 顾泊如淡淡一笑,方才的一切他全看在眼里。一面感慨那日没白费口舌,这倔牛终于听懂人话,一面又疑惑,是不是因为这回的当事人是他,所以这厮才能忍住不发火? 「回皇上,诚如驸马爷所言,今日之事疑点颇多,不可不查。微臣就算再粗蠢,也不至于用这么卑劣笨拙的方法害人。」待戏中众人都演过一遍后,顾泊如才信步上前拱手道,「草民自请彻查此事,以证清白。」 第24章 延熙帝挑高一边眉,转了转眼珠。他也觉此事蹊跷,遂才想以不变应万变,既然顾泊如主动把责任都揽了去,那便由他查去,反倒省了他不少麻烦。 遂大袖子一扬,准了。 一通忙活后,延熙帝携荣贵妃回宫,萧谦送行。临走前,他还深深望了眼顾泊如。 裴泽被裴润和裴淳送回府,李静姝在同穆铮说悄悄话,见韶乐看来,两人都吓出一身汗,干笑着溜走。 方才还沸反盈天的马球场,一瞬间人走茶凉。 秋日天高气爽,候鸟振翅,撩散几缕云絮。顾泊如拢起手,歪头闲闲地看着韶乐,笑意浅浅。 韶乐却背对着他,憋气不让自己哭出来。眼睛瞪得圆溜溜,像个刻意扮凶的白玉娃娃。 顾泊如绕到她面前,她便转身继续背对。他往左,她就往右;他往右,她就往左,如何也不肯看他。结果转到最后,把自己给转晕了。 「你在气什么?」顾泊如被她逗乐,憋笑憋得胸膛发震。压着她的双肩,不让她动。 韶乐低头不愿说话,他也跟着俯下身,追着她的视线到处跑,终于把她给看毛,张牙舞爪,挥着小拳头要捶他。 顾泊如就站直了任她打,她哪只手打累了,他就接过来搁在嘴前面轻轻吹,笑意从眼角漾开,把秋风都笑醉。 「好啦,不气了。我不会有事的。」顾泊如抬手轻轻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所以才赌气,方才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此刻也烟消云散。 「可是……」韶乐撅着嘴,还是不服气。顾先生是好人,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怀疑他! 顾泊如无比留恋指尖的温软触感,嘴里发干,凑到她耳边问:「你,为什么,这么担心……我?豆_豆_网。」 声音低醇似陈年美酒,诱得韶乐脑袋昏沉。为什么担心,为什么?因为,是你啊。 「嗯?」没得到回答,顾泊如继续问,压着她的肩,不让她躲,「嗯?嗯?为什么?」 热气从喷在她耳上,把她烧了个七荤八素。表情渐渐支撑不住,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和胆子,她直接把人推开,捧着红彤彤的脸蛋逃开。 顾泊如看着她的背影,抵唇轻笑,正犹自回味:笨蛋。 偏有人要来煞风景。 「别傻乐了,人早跑没影啦。」岑懋摇着折扇大摇大摆走来,同他并肩而立。这姓顾的要没半点烟火不食,一食起来,能把旁人的牙都酸倒。 顾泊如白他一眼,今日心情好,不同他计较。朝马球场中央,方才裴泽跌马的地方努嘴:「十天半个月,究竟是十天,还是半个月?」 「哈?这我哪里说得准?」岑懋轻声一嗤,继续摇扇,摇着摇着,动作逐渐慢下,停住,「你的意思是……」 顾泊如低头不语,眼中温柔散尽,团起云雾。 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定会有事发生! 因着顾泊如一句话,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岑懋频频往太医院跑,眼睛死死盯着那几重宫门,一只鸟飞过都能惊动他那脆弱的小神经。 萧让事先得了信,有意减少外出,能不出门则不出门,除非皇上或太后召见,他断不会进宫。 敌人在暗,他们在明,不知人家会在何时动手,就只能小心提防。 然而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十一月初二,北风猎猎。延熙帝携荣贵妃御驾前往城外汤泉宫休养。 原定是让英国公父子俩随行护卫,可裴从业停职在家,裴泽又伤病在身,均无法同行,延熙帝这才临时宣召萧让陪驾。而顾泊如偏偏被那跌马之事绊住,不能前往。 一切听起来都顺理成章,可萧让和顾泊如心中都隐隐觉察,大概就是这几天了。 随行的护卫由延熙帝亲辖的御林军和萧让从西山大营调来的驻城军组成,越靠近皇上寝宫,御林军的人手就越多。 瓜田李下,萧让也知要如何避嫌。 前两晚,风平浪静,该吃吃该喝喝,仿佛真只是场普通的出巡。到了第三天晚上,阴云蔽月,梆子刚响过三声,锣鸣声就铺天盖地而来。 「走水啦!走水啦!」 百重宫阙,雕廊画栋,被艳红的火舌肆意侵咬,喷出黑色灰烬。 延熙帝从梦中惊醒,领着荣贵妃,由太监们引着仓皇往别处避难,衣衫未及穿好,腰带还飘扬在夜风中。 廊下宫灯惊恐摇曳,冷风徐来,绘着蓬莱仙岛的绢灯在风中转动起来,忽快忽慢。灯火晦暗时,寒芒闪动,三道破风声自隔壁高楼处刺来。对准的,正是延熙帝的心脏。 第一箭,射中了廊柱。 延熙帝心中一惊,忙挡在荣贵妃前头。崔临立马跟上,将两人护在身后,挥着浮尘尖声高喊:「救驾!救驾!」 第25章 紧接着第二箭就从崔临颊边擦过,带落几缕青丝。他嘴唇发白,差点瘫软在延熙帝身上。 第三箭飞来时,崔临知自己避无可避,心是彻底凉了。 也就在这时候,箭尖割破他衣裳,即将刺入肌肤的一瞬间,刀鸣出窍,将这羽箭劈做两截,哐当落在地上。 连着两声凄厉惨叫,刺客被赶来的弓|弩手射杀。至此,一切方定。 「儿臣救驾来迟,往父皇恕罪。」萧让几步上前跪下请罪,一身墨色衣袍叫汗水打湿,马靴上的几处焦痕格外刺眼。 崔临眼底一涩,从惊吓中缓过来,对萧让的救命之恩甚是感激,抹着眼角差点涕泗横流。 延熙帝却阴沉着眼眸,自上而下睨着萧让。比起他今夜的救驾之功,他更在意的是为何四面环水的汤泉宫内会突然失火?在他避难的路上又为何会有刺客?他究竟如何当的差! 「查!给朕查!」延熙帝抬脚踹在他肩头,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懑。 萧让往后栽了一栽,心里也有火,攥着拳头强行压住。每日的守卫明明都是他捏着花名册,亲自下笔画定的,怎么还是出错了? 即使不抬头,他也能感觉到,此刻的荣贵妃心里笑得该有多么灿烂。 「儿臣,遵命。」 好端端的一场出巡,就这么被搅了兴致。 延熙帝悻悻而归,想歇几日不上朝。芙蓉帐内,荣贵妃又柔柔地伏在他胸前,呵气如兰:「皇上,臣妾听谦儿说,元珩的脚伤久不见好,反而又加重了。敦仪才刚刚嫁过去,夫妻俩本该蜜里调油,却无端遭了这么个罪,臣妾……心中不忍……」 才松开不久的眉宇再次蹙起,想起前几日悬而未决的跌马之事,延熙帝深深叹出口气:「朕自有分寸。」 第二日,他就把顾泊如请到御书房,将自己心里的「分寸」阐述与他听。 ——三日,最多不能超过五日,此事必须有个交代。 这几日,顾泊如过得不痛快,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周旋在兵部和书院之间,眼圈下的青黛色隐约可见。怕韶乐见了担心,便尽量熬到很晚才回来。 其实还有层顾虑,他深谙六皇子他们的手段,如今的一切不过只是个开始。自己会如何他倒无所谓,只是唯独不想连累她。 可这终归不是办法。要想一劳永逸,只有奋起直追。 韶乐听说父皇给他下了死限,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过几日工夫,脸就消瘦了整一圈。 李静姝看不过去,强拖着她往北院穆铮的住处去。 天气转凉后,院子里的风铃草渐次收敛花色,颓然逶地。别处院落都会种些时令花草,已显四季生机。 而库烈是个认死理的,就算满园草尖变黄,放眼萧瑟,他也坚决不肯种其他花种。 「所以你们今日来这,是想让我帮顾先生的忙?」屋里,穆铮歪在藤椅上,右手来回转动茶杯,「可我能帮什么忙?」 说着,他吹了吹茶水中的浮末,惬意地呷了一小口。 近来他迷上了中原的茶艺,让人从外头采买来不少好茶叶,可惜眼下的时节,茶色都不甚新鲜,他便托李静姝从将军府上捎些好的来。 一小袋茶包晃在眼前,淡淡茶香散开,沁人心脾。 琥珀色的眼睛刷的亮起,穆铮上手就要夺,奈何李静姝先一步将茶包藏回身后。 「不帮忙,我连根茶叶杆子都不给你留!」她挑眉寻衅,作势就要把茶包往地上丢。 「嘿,你怎么就说不听呢?」穆铮急忙讨饶,「得得得,我去说!我去说!」 「妥了!」李静姝笑眯眯地要去抚他发顶,被他瞪回去。 只是瞪回去,不带丝毫怒意,模样倒像是在撒娇,连半句挖苦都没有。 韶乐在旁看了半天,光奇怪他们两人何时变得这么亲密?还是没闹明白什么事妥了? 李静姝瞧出她的疑惑,讪讪解释道:「其实……裴泽骑的马,不是原先分给他的那匹。」 「什么意思?」韶乐眨眨眼。 「比赛前,我跟穆铮悄悄潜进去过,觉得分给他们的马比分给我们的马要好,就私自调了个包。」 韶乐皱起眉头努力去理解,想了半天终于豁然开朗。 当初,荣贵妃一口咬定,大表哥之所以会跌马,就是因为顾先生故意将有问题的马分给他。 但现在不一样,这马被偷偷调过包,如果真是顾先生捣的鬼,那跌马的就应当是穆铮,而不是大表哥! 「唉,我就直说了吧。」李静姝耐心被耗尽,「第一场比赛,马没问题。真要有人动手脚,那就只能是在中场休息的时候,充其量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况且那时,各自的马就在各自身边,大家都看着呢,如何也怪不到顾先生头上。」 第26章 仿佛闷雷响在耳后,韶乐太过激动,抓起穆铮的手想求,嘴巴动了动又憋不出话来,只枯着眉头干着急。 穆铮似发现了什么稀罕宝贝,身子往后一仰,大剌剌享受起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 真可爱,比不解风情的某人可爱多了! 李静姝不耐烦地抖起腿:「少装模作样了,早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就该站出来说清楚,拖到现在,还不是因为你怂。」 「怂?」穆铮脸上飞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红,旋即又黑下,「我那是懂分寸,知进退!再说了,那姓顾的跟我什么交情,我凭什么帮他?你不是也知道真相吗?你怎么不去说?」 李静姝倒是想去,奈何她身份不够。 她狠狠剜去一眼,肚里的火来回团团转了七八圈才勉强压住:「那安王殿下您想怎么着啊?」 穆铮朝茶包努努嘴,贱兮兮笑道:「去,把茶泡上,再弄两盘小点心来。本王要和美人好好品茶论道。」 眼皮子掀起一抹撩人春色,闹得两位美人齐齐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李静姝生搓着两臂,夺门而出,剩韶乐一人独自面对一只眼冒绿光的狼崽子,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久违的三个字——安王妃。 穆铮不过伸个懒腰,她立马兔子似的躲到衣橱后头,白嫩小爪子扒在门上,杏眼怯生生地看他。 「你在躲什么?」 穆铮本没这意思,见她这反应,突然又了几分意思。 遂摇摇摆摆上前,像个纯正的恶霸一样,把她堵在角落。金色丝发垂下,痒在韶乐脸颊旁。 「你、你别过来。」 韶乐拼命缩脖子,双手推在他胸前,如蚂蚁撼树。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正一点点逼近,同顾泊如的温润截然不同,霸道而痞赖,让她害怕。 咫尺之间,他突然停下,胸膛闷闷发震,噗嗤笑出声,把韶乐给笑懵了。 「唉,小不点啊小不点。」穆铮拍了拍她的肩,摇头叹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就算再坏,也不至于趁人之危,平白占你一个小姑娘的便宜。」 原来是她想多了…… 韶乐吁出口气,摸着脖子尴尬笑笑。 「你放心,明日我就进宫,把事情讲清楚。我虽不待见那姓顾的,但我更不待见那些爱在背后阴人的家伙。」 他慢慢悠悠往回走,似想起什么,突然转过身,目光古怪地在韶乐身上逡巡,看得她心里发毛。 「你……在看什么?」 穆铮一瞬收回目光,嘻嘻一笑:「没什么。」顿了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喜欢那姓顾的。」 韶乐再次呆若木鸡,目光躲躲闪闪,哪里都敢看,就是不敢直视他的眼。 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穆铮在这方面心思异常敏捷,捏着下巴,笑意兴味:「或许,我能帮你点什么。」 穆铮进宫后不久,宣旨太监就蹬蹬跑来坐忘斋请人。 等顾泊如雄赳赳气昂昂地赶去武英殿时,里头该演的都已经演得差不多,压根没给他留发挥的余地。 穆铮乐呵呵地坐在一旁,吃果子润嗓,嘴里嘎嘣嘎嘣响得欢实,瞧见顾泊如也只赏他一个得意的飞眼,仿佛在说:看吧,到最后你还不是要靠小爷我? 延熙帝听得太阳穴直突突,不稀得搭理,只想赶紧把这厮轰出去。 遂挥挥手,招呼顾泊如上前:「安王已同朕坦白,那日驸马所骑之马并非顾先生分配于他的,动手脚的人大抵逃不开驸马身边那几个马夫,朕已派人去裴家问话,你若得空,就替朕走一遭,尽早把这乌糟事给了结了。朕也好,嘉奖嘉奖。」 穆铮吐出果核,心里暗笑。 这中原皇帝可真有意思,想补偿人家就直说嘛,何必拐弯抹角,还非说是嘉奖。头一偏,满目期待地看着顾泊如,思忖他会不会激动得当场哭出来。 可等来等去,他那冰碴子脸竟半点波澜未兴,只拱手行礼领旨后就、就就退下去了!连个感激的眼神都没给一个! 啪唧——无辜的果核在穆铮手中碾成渣沫。 真想不通小不点怎么就看上这人了,人品差性子傲,哪点都比不上他,也就脸蛋长得还算凑合,当然也凑合不过他。 真是一朵鲜花插在那啥上了。 念头一转,他又动起旁的心思,自敛了笑意,向上肃礼:「陛下,本王还有一事相求……」 那厢顾泊如出了宫门,不去书院,也不上英国公府,而是拐去了朱雀大街的颐楼吃茶。 冷风一阵阵吹来,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街上已鲜有人走动。顾泊如跟在店小二身后径直上了二楼,撩开石青色门帘进了一间厢房。 临窗的位子上,珠帘半卷,恰有两人正坐在窗前煮茶。炭炉上做着水,也不知滚了有多久,水汽大团大团地往外溢,遇着寒气儿就立时凝结成白雾。 第27章 「简远,你可算来了。」岑懋瞧见来人,紧几步上前去拉他,「你料得没错,那晚在汤泉宫射杀刺客的弓弩手已不知所踪。」 顾泊如勾了勾嘴角,表情并没有太大起伏。 「先生可是从宫里过来的?」萧让给他加了半盏热茶,让他去去寒。 顾泊如点头,将武英殿上的事告诉二人。岑懋听后,拿折扇杵着桌案,一脸凝重地问他:「那你打算何时去英国公府?你若不愿去,我可以替你跑一趟。」 「不必。」顾泊如摇摇头,「皇上既然已经知晓,那他们也不会坐以待毙。若我猜的没错,那所谓的犯人大概今晚就会被裴家拿住,然后畏罪自尽。」 就像那日,他们派刺客佯装刺杀皇上,成功动摇皇上对四皇子仅存不多的信任后,就直接选择灭口,连同派去灭口的人也一并从人间蒸发一样。 目的一旦达到,那这些棋子就没必要再留。毕竟,死人可比活人更值得信任。 「那先生接下来,可有何想法?」萧让凑近请教,态度真诚,倒叫顾泊如有些不适应。 他默了良久,轻叹一声:「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似又想起什么,他又问:「殿下是否知道些贵妃娘娘的旧事?」 萧让摇头:「这……与此事有干系?」 顾泊如不回答,只神色坚定地看着他。萧让只当他有什么暂不可说的新打算,便不再多问,正面回他:「我久不在宫中,这些事……大概还没那些宫人们知道的多。不过,若先生坚持,我可去问问皇祖母。」 「那就有劳殿下了。」顾泊如寻来笔墨,在纸上洋洋洒洒写起来,「不止是贵妃娘娘的,还有英国公爷的,甚至是老国公爷的,事无巨细,在下都要知道。」 萧让凝眉审视,虽不懂他用意,可还是点头应允。 经这几日接触,他已经能彻底放下心中芥蒂,与顾泊如坦诚相交。汤泉宫一事,若不是有他点拨,自己只怕要栽更大的跟头。从前,的确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几日前,皇祖母曾说,月末让阿九回趟白云庵,要我陪她同去。」 笔尖一滞,顾泊如愕然抬眸看向他。萧让把茶盅往他面前推了推,继续道:「那几日军中还有事务要处理,实在走不脱,能否请先生代我走一趟?」 岑懋被茶呛到,锤着胸膛,差点把肺咳出来。什么意思?四皇子这算默许这门亲事了?那简直太……便宜这姓顾的了! 「怎么?先生不愿?」萧让见他久不回答,嘴角勾笑,故意揶揄。 「不愿。」顾泊如冷冰冰地丢下两个字,低头继续写,至始至终都面无表情。 他不愿?! 萧让和岑懋互视一眼,要不是从彼此眼中看出讶色,他们真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头回献殷情就碰了一鼻子灰,萧让有些受挫,枯着眉毛道:「既然先生不愿,那就……」 「不过盛情难却,既然殿下无第二人选,在下可以勉为其难走这一趟。」 最后一笔落定,顾泊如收笔,俯身轻轻吹干纸上墨迹,将纸递过去。仍旧是面无表情,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盛情难却?无第二人选?勉为其难? 萧让眉角狂抽,左手压在右手上,深吸几口大气才努力忍住不去揍他。顾泊如犹是一脸坦荡,并不觉自己的话有何不妥。 岑懋拿茶杯做掩,肩膀已抖得不成样。 这人,仗义起来,是真的仗义;损起来,也是真的损! 日薄西山,书院落满金灿灿的余晖,韶乐在坐忘斋等得望眼欲穿。 自宫里来人把顾先生请走后,她的一颗心也就跟了过去。时而扒在门口偷看,时而绕着院子漫无目的地瞎溜达,走累了就缩回屋子里,随便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翻看。 顾先生的藏书都太过正经,她打眼一瞧就放困。一手压着书,一手托腮,小嘴儿圆圆地打着哈欠。 就在她真要睡过去的时候,她的目光骤然被手上这本书吸引。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被夹在书页里的一封亲笔信吸引。 是一封请辞书。落款,顾泊如。 像是数九寒天被人兜头浇下一桶凉水,韶乐一下愣住,伸手想去拿这封信。不过咫尺的距离,她却如何也够不着。指尖一直在颤,完全不听自己使唤。 这笔迹,没人比她更熟悉。顾先生,要走?走去哪?什么时候走?他是不是……不要她了? 只是一个念头,韶乐心里就如过电般疼痛。眼底酸意泛滥,噼里啪啦夺眶而出,落在信上,「辞」字刚好被浸湿、放大,变得格外刺眼,渐渐模糊不清。 顾泊如披着余晖进屋,瞧见这幕,波澜不惊的脸上顿时起了涟漪:「怎么了?!」 第2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韶乐一惊,急忙把信藏好,低头偷偷把眼角的泪珠揩去:「顾先生回来了,我、我去给您做饭。」 她努力扯开一抹笑,却比哭好不到哪去。 顾泊如的脸色又沉下几分,压住她的肩,不让她挪窝:「到底怎么了?」 他不喜欢她对自己有所隐瞒,尤其是能让她掉泪的事。到如今,她难道还不能完全信任他,依赖他? 环视一圈并未发现有什么古怪之处,他越发急躁,不敢大声喝她,便只能拿眼神催促。 韶乐小脸惨淡,杏眼光彩尽失。嘴唇微微动了动,喉咙干涩,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抬眸央求:「您……能不问吗?」 她自然舍不得顾先生走,可更舍不得看他难过。 如果今日她开口挽留,兴许顾先生真能为她勉强留下。如此一来,她是高兴了,但顾先生得多煎熬?她不能这么自私,就只能选择成全。 这怯懦的模样,仿佛又将两人的关系拽回到半年前。顾泊如不想她对自己避之如虫蛇,不想她对自己关上心门,但最不想的还是看她伤心。 纵使心里再痛他也咬牙忍住,不再追问。 铜漏壶不解风情,滴滴答答吵闹个没完。屋外,墨蓝渐次掩盖过金芒,倦鸟回巢,戚戚叫得惨然。 右手从她肩上松开的瞬间,韶乐突然扑上前,环住他的腰,低低抽泣。娇小的身子缩在他怀中,他轻轻一抬手就能完全抱住。 他其实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哪怕衣服上多出一道褶皱,他都会立马回去换身新的。 而眼下,前襟已被韶乐的泪水全然打湿,冰冰凉,似刀子般剜入他心窝。他却半点不介意,反而将她搂得更紧。 若不能帮她解决问题,能成为她的依靠也是好的。 韶乐不知自己哪来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冲上前抱他。如今想放手,又舍不得。那就再抱一会儿吧,就一小会儿,她绝不多贪。 发顶上印下一抹温热,带着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笨蛋。」 韶乐听得一清二楚,满心酸涩中终于浸出一丝丝甜。收紧双手,任由自己沉浮在这温柔的青荇香之中。 哪怕他日后真要离开,至少此时此刻的温暖,是真的。 昨夜,京城下起今年的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自天上细细碎碎飘下,泛出银色荧光,似一面薄纱罩在京城上头,直到晨光熹微时才稍稍止歇。 一行车马辘辘驶出城门,压着松软的积雪,向临平山白云庵方向行去。今日是韶乐进宫后头一次回去探亲,太后尤是看重,就连随行的侍卫也都是萧让亲自挑选出的精锐。 马车外,顾泊如骑马而行,浅色衣袍于白茫雪色中翩然,衬得他俊雅如清风朗月。韶乐总也忍不住往窗外瞥,吃了几嘴冷风,连打出三个喷嚏。 小喜鹊怕她受凉,急忙放下车帘。厚厚的藏蓝金丝帘幕将严寒风雪挡在外间,也将某人的身影挡在外间。 韶乐开口想拦,不想又是一个喷嚏。小喜鹊看出她的心思,有意不点破,从下头橱柜里取出毛毯盖在她身上,又往她手里塞去个手炉。 「公主这几日都没怎么休息好,左右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公主莫不如趁此机会好好睡上一觉。」 韶乐心不在焉地点头,缩到车内软榻上,盯着颠簸中跳动的车帘出神。抬手捂着胸口,那里藏着她前几日偷拿出来的请辞书。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这信不在,至少能再多留顾先生几天,哪怕一天也好。 近来,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总是怪怪的,尤其是独处的时候。虽然两人都极默契地对那日的眼泪避而不谈,努力去维持原状,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顾先生会走?每每想到这,韶乐的心窝就抑制不住抽痛,跟钝刀割肉似的,叫她呼吸不上来。 其实,顾泊如并不比她好受。 小丫头在有意躲他,他能感觉出来。他才靠近一步,她就蹬蹬蹬后退十步,吓得他一动不敢动,就只能这么远远观望。除了在边上小心呵护外,似乎也没更好的法子。 索性最近他或多或少已主动参与到朝堂中,有事要忙,至少能帮他分摊点心思,不至于这么难受。细水长流,慢慢来吧。 马车颠簸,韶乐很快就沉入梦乡。 梦里溪水涓涓,风送花香。五岁的小豆丁韶乐坐在树下的大石头上,半趿绣鞋,溪水对面站着个模糊人影。明明隔着一整条溪,她却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干净清爽的青荇味。 她盯着看了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哥哥……」 他也喊她:「笨蛋。」 她继续喊他哥哥,他也一直嘶吼着笨蛋,直到她看到一条白蛇从灌木丛中窜出,吐着红信向她扑来,这梦才醒。 「顾哥哥!」 韶乐蹭的坐起,直接撞上了顾泊如的脑门,险些又要晕过去。眼前金星散去后,她才迷迷糊糊醒过神。 第29章 顾泊如木讷地帮她揉了揉额头,人也有点懵——被刚才她脱口而出的称呼喊懵的。 「我……这是在哪?」 韶乐瞅了瞅四面,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马车上,正睡在一间屋子里。屋里装饰简单,只一几一榻,边上烧着炉火,火上咕嘟咕嘟煮着一壶沸腾的茶。 窗外又开始飘雪,放眼望去,苍茫一片。 「临平山下的驿站。」顾泊如给她倒了一碗热茶,「今日封山,我们上不去,只能暂时在这住一晚。」 韶乐呆呆点头,伸手要接茶,才发现手里还攥着他的袖角,讪讪把袖角送回去,瞧见上头歪歪斜斜的皱痕后,又不好意思地伸手捋了捋,捋得差不多又赶紧缩回来,跟做贼一样心虚。 顾泊如强忍住笑意看完她动作,毫不客气地揉乱她的刘海:「睡吧,明日还要早起上山进香。」 久违的亲近感绕在心头,沁出丝丝甜味。韶乐低头不敢看他,赶在自己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前,先钻进被窝里,小脸裹得严严实实,只余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他。 顾泊如柔声一笑,帮她把炉火拨旺,起身要走。临到门前,又鬼使神差地退回几步:「你……刚刚……」 ——你刚刚叫我什么?这是他原本想问的,也是他一直藏在心里的话。 若他问出口,兴许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就能更上一层楼。无奈他不敢转身,才说了三个字舌头就已经打结。 「什么?」韶乐眨巴两下眼,安静等他。 「是不是饿了?」他抵唇轻咳。 刚刚是不是饿了?这叫什么问题?韶乐想不通,还是乖乖点头:「有一点。」 顾泊如卸下口气,暗自懊恼这样下去不行,深吸口气又问:「你刚刚、刚刚……」 这回他的确是问出口了,可声音却被外间炸起的喧鸣声盖住。窗外突然映上火光,浓烟滚滚,小喜鹊着急忙慌冲进来:「不好啦,山上起火了!」 大雪天山上还能起火? 顾泊如的眼神瞬间冷至冰点,对小喜鹊吩咐道:「照顾好公主,除了我,谁来也别开门。」 小喜鹊点头如捣蒜,因被山上的火势吓到,嘴唇有些发白。在顾泊如离开后,她就立马把门从里头栓好,心中仍旧惴惴难安,又往门后压了几条长椅,这才回身去看韶乐。 适才开门时,烟味顺势飘进来,将韶乐所有的困意统统烧没。山上起火了?那白云庵呢?师太呢! 脑中刷的空白一片,她掀被下榻,不慎踩到裙子绊倒在地。小喜鹊奔过去扶她,将架子上的斗篷轻轻盖在她身上。 「小喜鹊,师太她、她会不会有事?会不会、会不会……死?」韶乐紧紧攥住小喜鹊的手,把她当作唯一的依靠。 小喜鹊喉中发涩,想安慰又找不到言语。天干物燥,这么大的火势,且还是在山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公主,师太她们自有佛祖庇佑,您就……」 话说到一半,外头突然响起敲门声。小喜鹊正要去开门,想起顾泊如的话,又迟疑了:「是谁?」 无人应答,敲门声又重了几分,透着明显的不耐烦。 小喜鹊一下警觉起来,将韶乐护到身后,硬着声音呵斥:「谁!」 敲门声停下,主仆二人尚未来得及松口气,更剧烈的踹门声又响起。力道更大,震下几缕碎石,压在门前的几条木椅渐渐承受不住,吱呀往后挪。 这房间在驿站二楼,除了这扇门以外,就只有一面小窗。眼瞧着门栓就要断裂,小喜鹊一咬牙,拉着韶乐往窗边跑。 窗户一开,风雪就不依不饶地往屋里灌。下头是一丛矮灌木,四面黢黑,看不清情况。 小喜鹊扯了锦被,卷成绳,一边绑在榻脚上,一边捆在韶乐腰上,推着她上窗:「公主,您先跑,奴婢随后就到。」 韶乐摇头不肯,想带小喜鹊一块走,却被她直接推了下去。坠落的速度吓得她忘记呼吸,好在有腰上的束力,除了轻微擦伤外,她还不至于摔成烂泥。 风雪顺着领子往里钻,冻得她浑身哆嗦。她扯紧斗篷往上看,见小喜鹊也缠了被子往下爬,安然无恙,这才敢稍微松口气。 她提着裙子正要往她那处去,肩上忽然一重,侧眸看去,一刃寒光晃在她眼前,叫她有一瞬睁不开眼。等能睁开眼的时候,她却从那寒光中瞧见了自己惊恐的杏眼。 「公主!」小喜鹊等不及落地就跳下来,往韶乐这边跑。不想身后又窜出个黑衣人,一掌将她劈晕在地。 「小喜鹊!」韶乐顾不得脖子旁边的利刃,惊呼着就要上前。 她身后的黑衣人赶紧伸手钳住她的腰,不让她动。纤腰在他手中扭动,似勾起了什么异样燥热,他咽了咽口水,凑到韶乐耳边,压着嗓子道:「跟我走,我保她不死。」 第30章 声音古怪,带着别地的口音,可又好似不是特别熟练,说得并不利索。韶乐安静下来,总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那人性子急,等不得,朝前面的黑衣人抬抬下巴。黑衣人领命,从腰间抽出匕首,蹲下身二话不说就要往小喜鹊脖子上抹。 「不!不!」韶乐带着哭腔求道,「别杀她,别!我求你了,我跟你走,求求你别杀她……」 细细软软的哀求声荡在那人耳边,他黑布下嘴角不由自主上扬,痛快且享受,朝前打个眼色。黑衣人收回匕首,起身犹豫了会,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游走,最后还是走了。 黑夜中,雪花无声飘落,在韶乐的长睫上结出零星寒霜。因有房屋遮挡,她瞧不见山上的火势,却能听见前头刀剑碰撞的声音。她又惊又怕,不敢乱动。 身后人迟迟未有动作,只隔着斗篷将下巴埋进她颈窝,束在她腰上的力道比刚才要小许多,不像是在囚她,倒像是在抱她,小心翼翼地拥着,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想离开又割舍不下。 纯白雪花落满肩头,他仍没有要带她走的意思。天寒地冻,好像还很享受似的。 可韶乐一点也不享受,整个人抖成筛子。有冻的,也有吓的。 「我……你……」她试着开口找话,想拖延时间,兴许一会顾先生就来了。 可惜,他没给她这机会。身子一低,直接把她当麻袋一样扛起来,丢到马背上,打马跑了。 在马上颠簸了半天,韶乐已分辨不出,究竟是冷风更难捱,还是头晕恶心更难受。 大抵是那黑衣人嫌她累赘,怕她真吐出什么东西来脏了他的马,他突然勒紧缰绳下马,像拎一只小鸡崽一样把她揪起来丢到地上。后背撞上一株雪松,簌簌震落几簇雪花。 雪势不见歇,天上云缝中勉强晕开冷淡的光,照在黑衣人脸上,刻出一线森凉。韶乐双脚发软,本能地往后缩去。 那人死死盯着她,抽出腰间的刀,一步步逆光而来。黑影罩下,韶乐脸上涌起恐惧,双手紧紧抓住地上的积雪,连气都不敢喘。 此处路远林深,人迹罕至,她就算死在这,足迹和尸首很快就会被风雪掩埋,他们就算想找,一时半会也找不到。 心里怕得要死,但她必须学会自救。刀锋即将落下,她忽然大喊:「我知道你是谁!」 刀尖赫然顿住,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恐慌,旋即又被阴鸷淹没。刀背转向上,搭上她的下颌,轻轻抬起她的头,像是在邀请她继续。 韶乐咽了咽口水,利刃冷硬的触感梗得她心里发毛:「你、你的口音,是装的,而且,你、你下马时会、会习惯性地去摸马鞍。」 ——当初李静姝从父皇那得了匹新马驹,总嚷嚷着要教她骑马。还提过宫里的坐骑,马鞍后头都会置一个小凹槽,用来卡住骑马之人的佩刀,以防突然脱落冲撞贵人。是以宫里出身的兵将,下马时都会有这么个提刀的动作。念叨多了,她想不记得都难。 而眼下,这马鞍上并没有凹槽,他却做了这么个动作。 「你是宫里派来的。」韶乐怔怔地看着他,声音细如蚊呐。 那人闻言,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自己的马。刀松下的瞬间,韶乐把捏在手里的雪球用力砸到他脸上。雪粒子在他鼻上散开花,混在里头的泥沙迷住了他的眼,逼得他捂住眼睛连连后退。 韶乐赶紧爬起来,撒丫子就跑。绣鞋被雪水打湿,冰凉刺骨,她也觉察不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跑!再跑快点!赶紧跑! 那黑衣人很快追来,可似乎腿脚不太灵便,一时半会竟追赶不上。 风疾雪骤,韶乐体力渐渐跟不上,四面光线不好,她一不留神就被石头绊倒,扭伤了脚,再动弹不得。 黑影再次沉沉逼近,刀锋上的寒光在雪中扯开凛冽的笑,韶乐心里一沉,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心灰意冷之时,身后突然蹿起火光,几道羽箭朝着黑衣人破风而来。 黑衣人接连躲开几箭后,左肩还是中了一箭,急急后撤遁逃,几个持弓侍卫立时奉命紧追。 韶乐还没反应过来,一件带着体温的白狐裘已轻轻拥在她身上。宽阔的胸膛将风雪都挡住,荒凉中独为她撑开一片温暖。 「顾先生……」她茫然抬起头,看着眼前人,熟悉的眼眸,熟悉的青荇香,她一下热了眼眶。胸臆那口气一松,人便昏了过去。 等再醒来,她已经在顾泊如怀里。 天际泛起鱼肚白,大雪已停,四面俱是苍茫一片。 一夜的胆战心惊,韶乐已是身心俱疲,蜷缩起身子,任性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上,暖意传遍全身,僵冷的身子慢慢复苏。 顾泊如知道她畏寒,拢了拢她身上的狐裘,将她抱得更紧些。 第31章 「小喜鹊呢?白云庵呢?他们怎么样了。」 「小喜鹊没事,正在驿站里歇息。白云庵……」 韶乐读懂了他的沉默,将脸埋进他怀中,不哭也不出声。经过那场生死逃亡,她似乎一夜间长大了。 若说及笄礼后她还懵懂不知所谓,现而今多少也该明白了。宫里有人欲取她性命,为此还累及了师太她们。至于这幕后黑手是谁,她也隐隐有些感觉。 可是那又怎样?换得回师太吗? 天上未飘雪,她脸上却滑下一道冰凉。 顾泊如不忍见她这样,悉心劝慰:「白云庵之事,非你之过,你无需自责。」 「可是……」 韶乐想开口,眉心已落下一吻。暖意丝丝,仿佛这冰雪中冉冉升起的太阳。 「凡事,有我。你无需挂心。」 顾泊如眼神温柔地望着她,害韶乐心跳漏了一拍。她赧然垂眸,咕咕哝哝地岔开话题:「我、我不想回驿站。」——那里,好可怕。 「好。」 原以为顾泊如会带她下山寻一间客栈住下,等人马整顿好再回宫,不想竟是去了一处小村子,且还堂而皇之地闯进一间村舍。 未经同意,随便进人家门,这、这这是典型的尚闯民宅啊! 韶乐战战兢兢地坐在榻上,四下寻找木屋的主人,随口问道:「这是在哪?」 顾泊如拿脚尖勾来火炉,给她取暖,语气淡淡道:「我家。」 「你家!」韶乐刷的把眼睛瞪到最大,惊觉失言后,懊恼地捂住嘴。 顾先生把她带回他家了,顾先生的家,她被顾先生带回他家了…… 一句话在脑海里颠三倒四地来回滚动,韶乐脸上的热意也突突上升,一时竟感觉不出冷。呆了片刻,她醒过神来,惊道:「您也住在这山下?」 顾泊如点点头,拨旺火炉,并未看她。 「真巧啊。」韶乐歪着脑袋,惊喜地眨了眨眼。原来他们以前就是邻居! 「是啊,好巧。」顾泊如抬眸看她,嘴角勾起几分戏谑。 韶乐被盯得不自在,拽高白狐裘,把脸缩进去。 「你先在这休息,我去给你弄点吃的。」顾泊如收回视线,笑意不减,转身出了屋子。 等他脚步声彻底远去,韶乐才敢探头,四下打量这间屋子。里头摆设并不多,却胜在干净。她不由赞叹,像顾先生的风格,而且……还有重莫名的亲切感。 目光转而落在一张香案上,正中置着小鼎,还燃着香,鼎后头则供奉着两块牌位。一个上头写着「先考」,一个写着「先妣」。 韶乐心里震了震,知道这是顾先生已故父母的牌位后,心里涌起哀伤。她从前有师太疼爱,现在有皇祖母爱护,而顾先生却一直都只有一个人,该是多么寂寞。 灵光突然闪过脑海,她忽然想起什么,对着牌位出神。 顾泊如刚好从屋外进来,见她脸色不对,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可是哪不舒服了?」边说边抬手去试她额上的温度。 「我、我想起来了……」韶乐木木然转过头,眼睫因惊恐而微微打颤,「我从前,在棠梨宫见到过,荣贵妃在寝殿里偷偷祭拜一个人。」 顾泊如眉头一皱,细问道:「可还能想起什么?那牌位上写着什么?」 韶乐捧着额头努力回忆,挣扎半天,摇头叹道:「当时我是无意间撞见的,不敢待太久,怕被发现,所以……没大瞧清。」 顾泊如轻抚她的头,安慰道:「无妨。」 韶乐一脸懊悔,揪着狐裘上的毛喃喃:「就记得元月初时,我刚到棠梨宫,霁雪怕我犯事,特地嘱咐我元月二十三那日,绝不可惹贵妃娘娘生气,否则下场会很惨……」 「元月二十三?」顾泊如小声重复一遍,脑海中逐一浮现千丝万缕的线索,却始终串联不成一条线。 究竟是为什么呢?荣贵妃为什么会盯上这丫头,甚至还不惜牵连整个白云庵? 视线转向窗外,白茫茫一片,瞧着干净得很,可这纯白下到底藏了什么腌臜,只怕要亲手刨开才能明了。 「顾先生?顾先生?」韶乐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到隐隐杀意,吓着了,小心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顾泊如收回思绪,轻拍她的手:「吃饭吧。」 他起身要抱她下去,韶乐赶紧溜走,自己去穿鞋。她现在已经大好,哪里还好意思麻烦他这么照顾自己。 真的一点都不麻烦! 顾泊如盯着空荡荡的两臂,没抱着温香软玉,心里有点不痛快,但没表现在脸上。 桌上的饭菜简单,四菜一汤,没宫里那么多花样,但味道却极妙,尤其是那道红烧狮子头,汤汁勾芡得正正好,肉糜入口即化,比宫里头的御膳还厉害! 第32章 「这是谁做的?」韶乐两眼晶晶亮,鼓胀着两腮问。 顾泊如还沉浸在刚才被拒的郁怒中,冷冷吐出一字:「我。」 啪唧,圆滚滚的肉丸从筷子上掉落,在桌上蹦跶几下,哀怨地滚在地上。 「你!你你你……」韶乐瞠目结舌,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见他神色笃定,顿觉羞愧难当。原来顾先生的手艺这么好! 盯着他的手看了会,她又生欣羡,这手不仅能写出一手好字,画得一幅好画,连做菜都不在话下,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戚戚然扒拉几下饭粒,她反应过来:既然他会做菜,那干嘛还天天让她做? 顾泊如看穿她的心思,夹了颗肉丸到她碗里,玉雕般的脸上终于起了丝笑意。嗯,嘲笑的笑。 「是你提出要给我做饭的,怨不得我。」 「你!」韶乐心里不爽,只觉这人无理取闹。转念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心里就更难受了。 「那我以后不做了。」她嗷呜一口吞了丸子泄愤。 「不行。」顾泊如想也没想就给她否了,「做事情要有始有终。」 「哦……」韶乐枯着眉毛,一脸抑郁,想了会又觉不对劲,「那什么时候终?」 顾泊如扬起眉毛看她,笑意盎然:「看我心情。」 皎兔东升,扯过云絮舒舒服服地卧在上头安眠。 棠梨宫内,案上摆的错金螭兽香炉里隐约绘出几缕云纹,气温清和,应是降香。 地龙将殿内烧得温暖如春,荣贵妃卸了妆容华服,正立在羊角宫灯旁逗弄笼里的鹦鹉。一袭轻薄素衣,青丝如绢,自然流泻在身后,恍若水墨般脱俗。 霁雪站在门口迟疑了会,还是硬着头皮进去。 「何事?」荣贵妃眼皮不抬,一门心思扑在鹦鹉上。 霁雪跪在丝绒毯边,小心回道:「失手了。」 「咕——」 鹦鹉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扑腾着翅膀在笼中惊恐四窜。声音刺来,霁雪赶紧把头埋低,背心涔涔渗汗。 荣贵妃坐起身,揉捏额角,眼里罩上云雾:「我们的人,都撤干净了吗?不该留下的,可留下了?」 「回娘娘,都撤干净了。」 闻言,荣贵妃眉宇才稍稍舒展,左手搭在右手腕上,轻轻转着那串陈旧佛珠,上头纹理斑驳似她此刻心绪。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眼看谦儿离那位子只有一步之遥,她绝不能出错。 笼中鹦鹉安分下来,她又斜侧身子凑近,托腮懒懒道:「给钦天监带句话。」 接到顾泊如的消息,岑懋连夜赶来,第二日早上刚好到木屋。那时韶乐正被顾泊如忽悠,乐颠颠地打扫屋子。 「你到底怎么骗她的?」岑懋进门后径直去拎茶壶,直接对嘴灌——彻夜奔马把他渴得嗓子直冒烟。看了眼香案又喃喃:「得,这样也算是见过父母了。」 顾泊如笑而不语,继续翻看手里的宗卷。岑懋以为是哪家头牌名单,凑近看了眼,发现只是寻常官员名册,一下就没了兴趣。 「府衙已经把这山头封了,对外称是山里闹匪。这该打扫的想必他们也都已打扫干净,尸首都已运到义庄,消息暂时还没传到宫里,你打算怎么查?」 「要你带的东西都带齐了吗?」 岑懋朝拴在门口的马努努嘴。顾泊如合上册子,手指哒哒叩响硬皮封面:「是时候捡起你的老本行了。」 「我的老本行?」岑懋一头雾水,想再问,见韶乐正拎着抹布往这头跑,便自觉闭嘴。 「顾先生,屋子都收拾好了!」 白嫩小脸上黑一道,灰一道,杏眼晶晶亮,像盛着一湾清泉,小巧的鼻尖尚还挂着细汗。瞧见岑懋,她还笑盈盈地打了声招呼。 岑懋也冲她一笑,指了指脸颊。韶乐会意,抬手蹭了蹭,仍旧笑眼弯弯。 「嗯,歇一会吧。」顾泊如沏了碗茶递给她。 韶乐捧起来嘬了小半口,又道:「我去做午饭,你们先聊。」茶碗一丢,又屁颠屁颠跑去忙活。 岑懋盯着茶面震起的圈圈涟漪,不住咋舌:「你到底说了什么,她就这么心甘情愿帮你干活?」 顾泊如嘴边笑意放大,摊开册子继续往后看,就是不理他。 岑懋抖着二郎腿,软磨硬泡了半天,眼见嗓子又要冒烟,他还是这死鸭子嘴,恨得他咬着碗沿道:「你等着!」 义庄后头的小山岗,西边松林。换而言之,乱葬岗。 时辰已过子时,天上无月无星,地上无人无影。前日的积雪尚未褪尽,即使在夜里也泛着森冷的白光,仔细一瞧,里头还混有零星几点幽蓝。 两线烛光透过绢制灯笼隐隐照射在林中,无端惹来几丝寒意。岑懋提灯站在一块新翻过的土地上,又气又恨。 第33章 合着这厮千里迢迢把他找来,是为了帮他验尸来的!验就验吧,左右自己从前也干过这行,可是怎么连尸首都要现挖?! 「我说,反正都是烧死的,义庄里那么多具尸首,你挑哪具不好,单单要选这入好册埋进土的?」岑懋拿铲子愤愤然锄了锄地。 顾泊如不想说话,拿黑布蒙面,在后脑勺处系上死结,以防被这气味熏倒。 义庄那里的确有很多白云庵运来的焦尸,可只有已登记入册、草草入土的这具才是惠明师太的。况且是不是烧死的,也未可知。 尸首因是今日刚埋下的,覆盖在上头的泥土还未被冰雪冻住,挖起来也不算费劲。就是气味重了些,便是神经粗壮如岑懋这般,待久了胃里也闹起不痛快,刚想开口抱怨,瞧见顾泊如埋头挥锄、鞋袜上俱是泥泞的狼狈模样后,又把话咽回肚里。 自打认识这厮起,他就是个没情绪的怪物,何时见他为了旁人的事这般上心?甚至连这挖坟堆的事都干了,说出去只怕都没人会信。唉,也就那丫头有这本事了。 夜色沉沉,雪色森寒,松风呼啸。就着烛火,岑懋终于瞧见一些与泥土不大一样的颜色,套上双薄薄的皮手套后就跳下浅坑:「帮我把箱子拿来。」 顾泊如照办,顺便从箱子里又找出一双手套给自己戴上。尸体已完全焦黑,辨认不出模样。岑懋翻看了会,摇摇头:「这手骨太大,是个男的。」 边说边拿铲子继续往旁边挖:「这两具倒是女尸,身长都差不多,你要找的人有何特征?」 顾泊如一张口,恶臭味就澎湃而来,冲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转念想想那丫头流泪时的眼神,他还是忍住了。 「年龄大概五十出头,身型偏瘦,能认出来吗?」 岑懋冷声嗤道:「吗?哼,把那‘吗’字给我去咯!」 他从箱子里摸出一皮褡裢,里头刀子、锥子、锤子等一应俱全。月光一照,锃亮一片。倒腾半天后,指着其中一具道:「就这个,你要找的。」 顾泊如探头一看,又蹙眉缩回来:「确定是烧死的吗?」 「等着。」岑懋掏出个银锭子,拿皂角水擦了又擦,往尸体嘴里塞。待月轮转西,他才重新取出,看过一眼后朝顾泊如照照:「毒死的。」 月光下,原本通亮的银锭子已经发黑。猜想被验证,顾泊如心叹:这火果然不是意外,先下毒再毁尸灭迹,双重保险,死透了才安心,是他们的作风。 可这里头究竟藏了什么秘密,能叫他们这么大费周章,非要在小丫头回去前把人全给灭口了呢?只是眼下庵堂已彻底被火焚毁,里头的人也都整整齐齐躺在义庄里,他又该从哪找线索? 「嘿!嘿!你猜我发现什么了?」岑懋兴奋地大叫,招手让他过来。 顾泊如半信半疑地走近,又被岑懋挡回来。他往左走,岑懋也跟着往左走;他往右,岑懋也跟着往右。 「什么意思?」顾泊如语气里添了几分怒意。 「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哄那丫头心甘情愿帮你干活的?」岑懋扬起脖子,丝毫不怵,「否则你就算过去了,我也不会告诉你,那尸体到底藏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顾泊如脸色暗下,本想发火,念头一转,明白过来了,调侃道:「你是为了你家……」 「诶诶诶!」岑懋脸上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红晕,急忙打住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休想转移话题!快说快说。」 顾泊如拢起手闲闲地看他,知道他比自己还急,便故意吊着。 当初岑懋为何死皮赖脸求他帮忙,非要进书院不可,还不是因为家里有个河东狮,追得他上天下地无处可遁逃,只能缩到书院里头躲清闲,是以今日他才会这么着急想知道答案。 僵持半天,到底还是岑懋先讨饶,将手里的东西往前一抛:「呐,从肠胃里发现的,一块翡翠玉佩。」 肠胃里?也就是说,惠明师太临死前把这东西吞下去,才没叫那些人发现。那这东西到底有何妙处? 顾泊如提来灯笼,就着烛光细细研究。玉佩上刻的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观音像,通体碧翠,质地温润,倒是块难得的好玉。只是庵堂素来节俭,惠明师太又怎么会有这名贵物件? 他若有所思地转动玉佩,翠色在他白皙的手上流淌。 「喂,看出什么了吗?」岑懋见他半天没动静,推了推他的胳膊。 「砸了。」 「啊?」 岑懋还没反应过来,顾泊如已从箱子里翻出利锥对着玉佩砸去。砰声过后,玉上出现裂痕,他拿镊子小心翼翼地在裂口处捣鼓,一张泛黄的宣纸慢慢被抽出。 「乖乖,你怎么发现的!」岑懋眼睛一下瞪到最大,凑到他旁边看,可纸上墨迹似被人剥离过一边,淡得根本瞧不出来。 第34章 顾泊如心有不甘,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他岂肯轻易罢休:「我记得,你有法子能让纸上淡去的笔迹重现出来。」 岑懋接过宣纸上下来回翻看:「我倒是可以试试,不过这纸年头也太久了……」边说边朝他打眼色。 又来了。 顾泊如知道他还在纠结白日那事,翻个白眼无奈道:「我什么也没说。」 岑懋哪里肯信:「少装蒜!快告诉我,你要是不说,这纸……」他一脸不屑地扬扬纸。 顾泊如轻声一笑,无比同情地看他:「你可知,什么叫周瑜打黄盖?」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不是他顾泊如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韶乐才主动帮他干活。这一切,全是她自愿的。 松风吹来,纸张沙沙作响,像是在嘲笑。 岑懋恨得牙痒痒,偏那厮已脱下手套,提灯扬长而去:「记得把这收拾好,别叫人看出来。」 什么人呐! 翌日,风疏日暄,道上的积雪渐次消融。 随行的车马都已整顿妥当,小喜鹊也能下床,顾泊如权衡利弊后,问韶乐是否要回宫。 好不容易能离开皇宫那方寸之地,韶乐本还计划要在白云庵多待上两天,经过那晚之后,她是彻底绝了这心思。顾泊如一问,她就点头同意了。 岑懋却不大高兴,他先是赶了一宿的路,紧接着又倒腾了一宿的坟包,终于得空能休息了,又说要收拾东西走人?遂扒在门框上,说什么也不肯挪窝。 「岑大夫他怎么了?」韶乐抱着小包袱奇怪问道。 顾泊如觑了屋子一眼,笑着接过她的东西:「大概是吃饱了,撑的。」 滋滋——门框上又添两道爪痕。 韶乐在山上遇袭的消息先一步传入京城,府衙称是临平山在闹匪,绑架公主的匪贼已及时被射杀,尸体现就停在刑部。 本在章华宫一心吃斋念佛的太后听后震怒,坚持要查,延熙帝不敢忤逆她老人家的意思,揪着头发苦思这差事究竟交给谁办妥当。 案子牵连皇室宗亲,终归还是要有位皇子坐镇才牢靠。 萧谦和萧让竞相要抢这主审之位,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让谁。延熙帝迟迟拿不定主意,仍在权衡利益。 得知顾泊如已抵京,萧让立马请人一并进宫——他想让顾泊如帮忙说动父皇,将韶乐遇袭的案子交给他办。顾泊如自然乐意帮这个忙,这案子就算不能落到萧让手中,那至少也不能叫萧谦抢去。 二人行至武英殿前,正好撞见同来说情的萧谦和裴泽。 「顾先生。」及时在宫中,他们仍奉行书院之礼。 「六殿下,驸马爷。」顾泊如心里虽不待见,可毕竟眼下双方还未正式撕破脸,面子功夫仍要做足。 一场大雪后,阳光甚好,落在四人身上,多少有些不同。顾泊如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裴泽身上。自打知晓裴泽对韶乐的心思后,他总会无意识地多关注他些。 十七岁的少年,面若冠玉,气韵尊贵。因是武门出身,比起世家纨绔,他行止间要更多一分英气。也正是这份英气,叫顾泊如心中莫名生出几分羡慕。若他也会武,至少那日危险发生时,能让那丫头少受好多苦。 「顾先生舟车劳顿,委实辛苦,学生未能及时登门问候,实属不该。」萧谦客套道。 顾泊如淡淡回礼:「殿下厚爱了。」视线一转,又朝裴泽一礼:「不知驸马爷近来脚伤如何?」 裴泽抬眸看了他一眼:「承蒙先生挂念,学生已无大碍。」 「那就好。」顾泊如似笑非笑,视线总有意无意地在他左肩徘徊,「吃一堑长一智,擅泳者最容易因掉以轻心而溺水,就算驸马爷骑术高超,也当小心烈马,若下次再伤着,可就不好解释了。」 裴泽袖底的手指一颤,听出他话里有话,下意识缩了缩左肩,不动声色道:「多谢先生教诲,学生自当谨记。」 明明是几句极普通的寒暄,听起来却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萧谦见气氛不对,正欲岔开话题,小太监刚好自阶上下来请四人一并进殿。 仿佛条件反射似的,延熙帝瞧见这四人同时进来,牙就疼。 「老四。」他揉揉眉心,由崔临搀扶着坐起,「依太后的意思,这韶乐遇袭的事,就由你去办。」 众人皆是一愣,原本打好的腹稿因这一句话全成了海上泡沫。顾泊如乐享其成,只是萧谦和裴泽的脸色却不大妙。 延熙帝并未留意这些,把折子往前一丢,指着它叮嘱:「办利索点,可别再像上次那样,区区一个刺客也要查那么久。」 「儿臣领命。」萧让上前一礼,却没接折子,「父皇予以重任,儿臣本不应当推辞。只是适才在来的路上,儿臣与顾先生交谈过山上遭遇,以为将此案交给他,比交给儿臣要更稳妥。」 第35章 顾泊如心底一讶,脸上仍是云淡风轻。 的确,他是这事的当事人之一,比起旁人要更了解其中细节。进京前,他原也打算向皇上请旨调查此案,只是没想到萧让会帮他。看来他是真肯放下倨傲,懂得如何趋利避害了。 「哦?」延熙帝一手托腮,看看他,又看看顾泊如,心里那杆秤又开始掂量。 萧谦灵机一动,笑着上前提议:「阿九这丫头一向讨人喜欢,平白遭遇这样的祸事,儿臣也作为兄长自然也看不过去,不如就让儿臣在旁帮衬,也好早日捉拿真凶。」 「你?」延熙帝转头看他,手指在脸上挤出几道褶。 从及笄礼坠楼到山上遇袭,若说他真没怀疑萧谦他们,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可惜,这案子接连发生,且都悬而未决。他就算有意偏私,这忍耐也是有极限的。 「那就让顾先生查吧。」延熙帝懒得再权衡,挥手允准,「记住,要查干净,查彻底,务必把这苗头给朕掐死。」 「草民遵旨。」顾泊如俯身一拜,心底畅快。 皇上这话虽是对他说的,却不是说给他听的。萧谦他们若是机灵,应当清楚要如何收敛。 「都退下吧退下吧。」 像是终于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延熙帝如释重负,不耐烦地挥手,招呼崔临扶他起来。崔临哈腰上前,心叹:皇上近来记性是越发不好了,遂在他耳边小声提醒了一句。 「哦,对对对。朕差点忘了。」延熙帝抖着手指点点他,回头又对他们吩咐道,「西凉近日呈上许多贡品,有意将安王请回去。过了这年节,大抵就要动身。」 顾泊如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道:这穆铮平时瞧着吊儿郎当,没想到却是个厉害的。明明身处敌国,却还有能力影响故国亲族,才不到一年时间,就让他们巴巴来「请人回去」了。 这声赞发自内心,却止在了下一个弹指。 「西凉提出结亲,同咱们大魏永结秦晋之好。」 大魏要与西凉和亲,和亲的对象必然是公主,而宫里现在只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公主。 韶乐会去西凉和亲。 一石激起千层浪,萧谦微讶后便也没当回事。皇家婚事大多都与利益相勾连,就连父皇最疼爱的敦仪也不外如是,更何况是韶乐。 其他三人则没他心宽。裴泽听后,身形明显晃了晃,若不是身后恰好有柱子撑着,他没准真要摔。 萧让自是一百个不乐意,他在北境戍边多年,西凉是什么样的地方他再清楚不过,嫁去那岂有好日子过?几次想上去反驳,转念想想顾泊如之前同他说过的话,小不忍则乱大谋,便咬牙摁住这份心。 不料这回,没摁住自己的人竟就是那以冷静自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顾泊如! 「皇上,此事不妥。我大魏国富民强,兵马强健,自先帝起就从未有过和亲一说。而今西凉臣服于大魏脚下已是事实,若此时同意与其和亲,只怕会动摇民心,怀疑我大魏的国力,实不利于江山社稷一统,望陛下三思!」 这话好似往平静无波的大殿内丢入一块寒冰,须臾间就将殿内的气氛全然凝固。众人目光纷纷转向顾泊如,惊讶有之,担忧有之,幸灾乐祸亦有之。 而顾泊如全不在乎,礼行得比任何时候都正,黑眸幽森,从无半点情绪起伏,而现下却冒着一簇火,似愤怒,似惊惧,明暗交替,便是铁血如萧让也油然生畏。 延熙帝颇为诧异,从前拿朝事询问他时,他都爱答不理,怎么今日竟会因一个和亲而突然改了常? 「听顾先生这话的意思,可是在说朕昏聩无能,怕了那西凉?」他手指哒哒叩响桌案,语气里怒意蓬勃。 「草民,不敢。」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崔临察言观色后,知道皇上已然动怒,便自觉退到角落,明哲保身。 顾泊如自掘坟墓,萧谦乐见其成,含笑上前打圆场:「顾先生此言差矣,正是因为父皇他体恤民生,不想让黎民百姓再受战火之苦,这才应承。父皇用心良苦,倒是顾先生您多虑了。」 这话说进心坎里,延熙帝吹吹胡子,叩桌的声音轻快许多。 裴泽在袖中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手心,疼痛让他清醒,接着萧谦的话阴阳怪气道:「顾先生究竟是在为皇上考虑,还是在为九公主考虑,又或者说,其实是在为自己做打算。」 打量延熙帝此时的脸色,裴泽嘴角轻轻一勾,压低声音自言自语:「听闻九公主常与顾先生独处一室,以顾先生的为人,应当不至于。」 有些话说一半,比全说透要更厉害。 不至于?哒哒声从指尖消失,延熙帝沉眸睨着顾泊如,鼻翼翕张,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模样。 萧让在一旁干着急,手指捏得咯咯响。若裴泽就在他身边,他兴许拳头已经打上去。颠倒黑白,诋毁韶乐清誉,从前还真是看错他了! 第36章 「驸马爷多心了,草民与九公主之间并无苟且。」顾泊如看他一眼都不愿,撩起衣摆朝上跪下,砰声磕头,「但草民的确倾慕九公主已久,恳请皇上赐婚!」 众人闻言,险些惊掉下巴。延熙帝刚接过茶要喝,直接呛到,边咳嗽边使劲张开惺忪的老眼,再三确认眼前这人究竟是不是那个清心寡欲的顾泊如。 顾泊如也知,这话说得不合时宜。可他现在已没那心思去权衡什么时宜,一想到韶乐要从他身边离开,仅仅只是一个念头,他就像被人从心头生生剜去一块肉般难熬。 「从前,草民金科提名时,皇上曾许诺过,只要草民肯入仕辅佐,便可实现草民一愿望。如今,草民肯直言,今生仅此一愿,望陛下成全!」 一言出而四方寂。萧谦本想继续落井下石,此时也起了恻隐之心。 裴泽面上无喜无怒,袖底手已紧攥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他嫉妒顾泊如能得她的芳心,不择手段想把他踩死,又有些许恍然,若当初他也有这样直言心思的勇气,那此刻在家中等他回去的人,会不会就是她。 似乎所有人都在感慨,唯独延熙帝不然。若顾泊如能先穆铮一步提亲,他未必不会应允,可眼下…… 「顾先生近来劳累,这几日就不必进宫了,好好在书院修养。」 「皇上!」顾泊如猛然抬头。 延熙帝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朕乏了,这事……先到此为止。」 不必进宫?迟钝如萧让也听出来,父皇这是撤收了顾泊如可随时进宫的权限。言外之意,已经明朗。 武英殿外,金芒从云缝中摇落,细细碎碎铺在汉白玉石阶上。 顾泊如彳亍而下,脚底不稳,叫石阶绊倒。萧让赶紧扶住,开口想劝,他却凛然抽手离开。茶白衣袍在北风中飘举,像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一个清高自持,皎皎如天上朗月般的人,何时有过这样失态过?萧让心一横,决意去寻穆铮聊聊。 消息传到章华宫,太后「啪」的一声拽断了手里的佛珠:「和亲?同西凉,和亲?」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杀气腾腾。 韶乐挨着金褐色云纹锦帐门帘,只听到父皇想把她嫁去西凉,顾先生反对后遭训斥,脑袋木木的,耳中一片轰鸣,后面的话她就统统听不清楚了。 想起顾先生清冷的面容,想起他外冷内热的性子,再想起自己可能要永远见不到他……她紧紧咬住下唇,无法抑制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 「婉婉莫怕!有皇祖母在,谁也别想打你的主意!」太后粗粗喘着气,茶杯被捏得吭声作响。 韶乐只摇摇头,牵着她的手求道:「皇祖母,我想回书院。」 太后自然不答应,怕她再遇袭,可终是心疼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点头应允。韶乐走后,她则直接摆驾去寻自己那皇帝儿子吃茶。 韶乐匆匆赶回书院时,天色渐暮,檐上积雪次第披上柔光。大多数人都已各自回去歇息,只剩几个小厮在门口扫雪。 她先去了北院,想找穆铮问个明白,发现大门上落着锁,院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她急急跺了两下脚,又奔去坐忘斋,不料迎接她的又是一道闭门羹。 「顾先生去哪了?」她揪住一个小童,气喘吁吁地问道。 手臂被牢牢掐住,小童抱着苕帚只抽凉气:「我、我不知……」 韶乐眸光瞬间暗淡,歉然笑笑,又去书堂、小溪边寻人,仍不得见,最后失魂落魄地回去坐忘斋。各屋门上都均挂着锁,她进不去,就只能倚着正屋大门抱膝坐下,等他回来。 这回她没有心思再去数青蛙,心里空空荡荡,像这头顶上四四方方的天,灰蒙蒙也没个尽头。金乌一点点坠下,带走一日温暖。北风萧瑟中,寒灯点点亮起,散出苍白无力的光。 细碎雪花缓缓飘落,他还是没有回来。 韶乐贴着门又往里缩了缩,把手放到嘴边呵气,好汲取一丝热意。手从胸前落下时,指尖触到一张薄薄的纸。她怔愣一下,取出来看。冷淡的灯火将上头三个字照亮——请辞书。 她茫然将信塞回去,可信上的字已然镌刻在她心里。她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所有的坚强都从眼里涌出,冷风一吹,冰凉刺骨。 顾先生走了,不会回来了,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萧让在门外站了半天,眼里的怒意几乎要将这漫天飞雪烧尽,从小喜鹊手里接过东西:「照顾好她。」 说完,他连伞都没接,就直接转身冒雪走了。 小喜鹊看了眼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人,鼻子酸涩,飞快低头抹了抹眼角,抱着斗篷进去。 「公主,外头凉,咱们回屋里等吧。」 「奴婢已经熬好姜汤,您快回去喝一碗,暖暖身子吧。」 第37章 「公主……」小喜鹊哽咽了。 韶乐没回答,浓睫上落了一两点细雪,旋即又被大颗泪珠融化,滑至嘴边,咸涩冰凉。 小喜鹊看了心疼,撑开斗篷披在她身上,拥着她的肩,用自己的怀抱给她取暖。 她十一岁就进了宫,举目无亲,倘若不是太后娘娘施以援手,她早就被浣衣局的嬷嬷打死,怎还会能苟活至今? 是以太后将公主交托给她,她必要照顾好。她们主仆间的情谊虽才勘勘一年,可这一年里,公主待她如何,她全记在心里。公主值得别人待她好,她希望公主能寻觅到那能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之人。 她看着公主从情窦初开到深陷其中,乃至现在一颗真心被践踏,她比谁都难受。 风雪肆乱,青石地上又添一层新雪,覆盖了她们来时的痕迹,那当归之人仍旧未归。 「小喜鹊。」韶乐盯着鞋尖,轻轻唤了声。 「嗯?公主您说,奴婢听着。」 小喜鹊帮她把手搓暖,勉强挤出一丝笑。韶乐目光无神,盯着头顶上的灯笼。光晕越来越小,她的心也跟着越来越暗。 「小喜鹊,我要是去了西凉,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好皇祖母。她面上看起来好强,其实很希望有人陪在她身边的。」 小喜鹊手上动作一顿,嘴唇动了动,才发现喉咙艰涩得紧:「公主您说什么傻话呢,有太后娘娘在,您怎么回去西凉呢?」 「可是……我想去西凉了。」她偏过头看她,目光呆滞,捂着自己的心窝,一字一顿道,「待在京城的话,我这里会痛,很痛很痛,快受不了了。」 小喜鹊话语一窒,知道她这并非真心话,心里更加难受,低头干扯两下嘴角:「公主不想待在这,那、那咱们先回去,回自己的屋,奴婢给您弄碗姜汤,暖暖身子。」 韶乐乖乖由她扶起,往自己院里去。地上积雪并不深,她却走得艰难,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尖上。 回到自己屋里,韶乐拥着被子坐在榻上,低头沉默。 小喜鹊帮她擦去身上的落雪,又把薰笼挪到她边上,供她取暖。怕此时多嘴,她又要提去西凉的事,便自觉退下。 「奴婢去给您盛一碗姜汤。」 门扉一合,所有喧嚣寒冷俱隔绝在外。暖意蒸腾至软榻上,全身的血液慢慢复苏,重新在体内流动,只是偏偏暖不进韶乐心里。 正当她心灰意冷,想沉沉睡去时,门突然开了。北风呼啦卷入,夹杂着雪沫子,吹得她浑身激灵。以为是小喜鹊进来了,她便也没抬头,只道:「我累了,姜汤明日再喝吧。」 门未关,寒风仍不管不顾地往屋里钻,来人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韶乐狐疑地抬起头,呆住了。 来人着一袭茶白色衣袍立在风雪中,面容如玉精心雕成,也似玉石般冷峻,现下又添几分狼狈。黑眸深沉,直直看着她,仿佛能看进她心底。 顾先生。 韶乐的心猛然一跳,木讷地从榻上站起,往前疾走了几步后又停住。浓睫轻颤,眼中的泪无法控制地滑落下来。 烛芯上结出大朵蜡花,光晕被生生压小一圈。沉默良久,顾泊如终于哑声开口:「你,真的打算去西凉?」 语气虽平静,却隐隐蓬着薄怒。 韶乐双唇微颤,喉咙梗住,低头默不作声。 顾泊如冷冷一笑,促狭起双眼看她:「你喜欢他?想当他的安王妃?」 韶乐听出他话语中的讽意,心口弥漫起一阵酸楚,点点头,拇指在食指上抠出深痕。 这一点头,顾泊如瞬间觉得心口灼热翻涌,再难控制,低吼道:「为什么!」 韶乐吸了吸鼻子,强自偏头不去看他:「他……喜欢我,而且,会对我好。」 外间风雪骤疾,吹得门扉呜啦作响,寒意阵阵,不及此刻顾泊如的眼神。 又是一阵沉默,韶乐不言语,顾泊如就凝视着她,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韶乐眼神躲闪,心乱如麻。 为什么?明明是他先不要她了,她才决心离开,可为什么到最后心虚的人会是自己?他真的好坏,总在不经意间靠近她,将她撩拨得快忘了自己是谁时,又不动声色地离开,仿佛之前的温柔都只是她的臆想。 混蛋! 可……就算他是个混蛋,她为什么还是讨厌不起来? 「喜不喜欢,又怎么样?」韶乐深吸一口气,把眼泪全憋回肚子里,「我喜欢顾先生,很喜欢,非常喜欢,喜欢到不行。可是、可是,顾先生不喜欢我……」 顾泊如眼神闪了闪,想开口又停下。 韶乐吸了吸鼻子,从怀里掏出那封请辞书,大颗泪珠顺着她精致的脸庞滚落,将信封上的字迹打湿:「刚回宫的时候,我还奇怪过,为什么宫里人都这么爱糟践东西,菜没吃几口就必须撤桌。后来,皇祖母告诉我,这是为了提醒我们要节制。 第38章 「我喜欢顾先生,可顾先生不喜欢我,您想走,我不能强留。为了您好,我会学会克制,不给您添麻烦……」 声音越来越小,被哭腔盖住,被风雪吞没。 她怯怯上前,用尽浑身力气才将信递出去。可等了半天,顾泊如却迟迟没有接。 「倘若我不愿克制呢?」 清冷的声音响起,夹杂些许戏谑。 韶乐愕然抬头,还未看清他的脸,身子已骤然前倾,被他狠狠拖入怀中。青荇香肆意漫来,比平时的清冷又多几分少见的霸道。她还没来得及惊乱,人已被他抵在墙上。 「别去西凉,好吗?求你了。」 还是那熟悉的声音,只是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脆弱、无助,像只受伤的幼兽在苦苦哀求。 韶乐心尖一颤,刚想张嘴说话,他已俯身吻下。 双唇相贴,韶乐还在发懵,下意识抬手抵在他胸前,推了两下,如蚍蜉撼树。温热的唇瓣辗转于她唇上,沾着些许酒气,那么粗鲁的动作,那么温柔的触感,搅得她五感混乱。 怨恨因他,欢喜也因他。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这样…… 混蛋! 她眼眶发酸,睫毛微微颤抖,一颗晶莹顺着花萼般的脸颊滚落,滑至两人紧紧相贴的唇上。顾泊如仿佛被烫到一般,嘴巴僵了僵,想撤回,可抵在他胸口的手却慢慢环住他的脖子,回吻上来。 动作小心翼翼又紧张生涩,明明什么也不会,偏又在努力迎合。他心底倏地一片柔软,原本还压抑在心头的狂热一瞬全汹涌而来,托住她的后脑勺,加深这一吻,任由自己沉溺于这份缱绻之中。 屋外朔风寒彻,雪花纷扬,通过敞开的大门涌入,案台上烛火迎风摇晃,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融。 仅仅因为唇齿间的亲密接触,韶乐便觉自己热得近乎眩晕,即使北风砭骨,她亦感受不到。酒气缠在齿间,青荇香围在四周,她好似听见了早春第一簇桃夭绽放的声音。 那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在她紧闭的双眼前绘出一小溪、一花树、一少年。 溪水潺潺,泛起碧光;花树摇曳,落英缤纷。她就站在树下,拽着少年的袖子,哭得稀里哗啦:「你走了,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知道。」少年语气不耐,试着拽回袖子,可惜没成功。 她挠挠头:「那你还会回来的,对吗?」 少年皱眉,甩开她的手:「不知道。」 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以为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她鼻子发酸,小金豆子说话间就要坠下。少年突然拍了拍她的头,用力揉乱刘海:「等你不笨了,我就回来了。」 不笨了?什么样才是不笨?这话着实为难人,她枯着眉毛琢磨了会,抬头嘻嘻一笑,甜甜道:「好,顾哥哥。」 视线慢慢上移,她看见少年也冲她一笑,不过十二岁的年纪,脸上稚气未脱,气质已隐隐显出几分清雅老成之意。 顾……哥哥? 韶乐刷的睁开眼睛,无数既熟悉又陌生的画面齐齐涌入脑海,一幕幕皆是同一人,或冷漠、或怜惜、或嫌弃、或宠溺,最终都与眼前这清冷又温柔的脸庞重合。 顾泊如觉察出她的异样,轻轻放开她,见脸色不对,忙问道:「怎么了?公主?公主?!」 韶乐静静看着他,眼里泪光闪烁,璀璨若星海。她怎么能把他给忘了呢?怎么能把他给忘了呢?从前是他,现在也是他,无论过去多久,她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他。 顾泊如见她不言语,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转身就要去揪岑懋来看病。身子一动,她已倾身扑上:「顾……哥哥……」 顾泊如身形一晃,怔愣在原地,颤着声音:「你……叫我什么?」他想应又不敢应,唯恐又是一场空欢喜。 「顾哥哥!顾哥哥!」韶乐抬手轻轻捧起他的脸,凝视着那双眼,怎么看也看不够,「你终于回来了。」 十年,你终于回来了。 顾泊如的心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片刻失神,颤巍巍地抬起手,覆在她手上感受那份温暖。合眼一笑,眼角沁凉:「诶。」 「顾哥哥。」韶乐踮起脚,泪眼婆娑,笑靥如花。 「婉婉。」顾泊如俯身抵住她的额,「笨死了。」 韶乐眨了眨眼,最后三个字将她拖回现实。哦,他还是那个不留口德的顾先生。她挣开怀抱,没好气地捶了下他的肩:「你坏死了!」 娇嗔的模样,一如小时候。 顾泊如挨完这拳,不仅不觉得疼,心里还甜丝丝的,笑着拉她入怀,任凭她怎么挣扎都不肯放手:「笨蛋婉婉。」 热气扑在她耳根上,声音低沉,比陈年美酒还醉人。韶乐好像真醉了,脸都冒烟了。 第3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坏顾哥哥!」她捶了捶他的肩,大胆且放肆。 因记忆复苏,之前那忽近忽远的距离感随之烟消云散。隔着衣裳,她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心就跳在她耳边,剧烈又坚定,让她安心。 「笨蛋婉婉。」顾泊如亲了亲她的耳垂。 「坏顾哥哥。」韶乐又羞又愤,想推开他。 「笨蛋婉婉。」顾泊如把她抱得更紧。 「坏顾哥哥!」韶乐挣脱不出,咬牙跺脚。 屋外的风颇有眼力见儿,乖乖收敛气势,给他们充足的空间。烛光摆动,欢呼雀跃。 顾泊如拥着她,笑得胸口发震,许久才平静下来,明知故问:「那你还去西凉吗?」 韶乐被他挑逗急了,故意说反话:「去呀,明天就走。」 原以为他会害怕,向她告罪,不料他竟满口答应:「好,你去吧。」 韶乐傻眼了,整个人仿似从高空坠下。刚亲完就不认账,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顾泊如欣赏完她的表情后,心满意足,凑到她耳边轻声哄道:「你在京城,我就在京城,你去西凉,我就跟你去西凉,然后路上再想办法子把你带走。我肚里的坏水,淹死个穆铮还是绰绰有余的。」 韶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心里为穆铮默哀片刻,又惆怅道:「可是,父皇他……」 话说到一半,他的食指已抵在她嘴前:「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去西凉。」 韶乐把头摇成拨浪鼓。之前她同小喜鹊说想去西凉,完全是因为她以为顾先生不要她了,现在既然话都说明白了,那她干嘛还要去。 顾泊如笑着在她嘴上啄了一下:「只要你不愿意,其他的事就都交给我。」顿了下,又玩味道:「你不是从五岁起,就嚷嚷着要嫁给我了吗?」 韶乐呆了呆,想起的确是有这么回事,脸颊不由滚烫红热起来。她垂下眼睫,捂着自己的脸急道:「那、那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不作数的!不作数!」 「那你现在,可还愿,嫁我?」顾泊如掰开她的手,定定看着她,眸光深邃,仿佛要将她的魂魄都吸进去。 韶乐的魂魄好像真被他吸进去了,傻傻地点了两下头:「愿意。」 顾泊如心窝那口气一松,轻轻勾了勾她的鼻子,笑容变大:「公主盛情在上,在下不敢不从。」 哈? 韶乐皱起眉毛,歪着脑袋看他。终于反应过来,她好像又被他给绕进去了! 「啊,你坏你坏!出去出去!」 顾泊如最后是被连推带打地赶出门的。大门砰声合上,他脸上笑意不减反增。小丫头能记起他是好事,可要是能还能像从前那样敬他就好了,至少不敢轰他出门。 雪还在下,落在他脸上,转瞬即化,他竟不觉得冷,昂首看着漫天雪色,心情大好,放缓脚步,慢慢踱回自己院子。 方才他说,会跟她去西凉,这事不假。从武英殿出来,他就在打算各种可行的计划。 倘若当真劝不动皇上,他便收拾东西带她走,哪怕在京城时还带不走,去西凉的路上也会带走。甚至于,他都有冲动直接去找穆铮拼命。 自她还未晓事起,自己就已经陪在她身边。他教她说话,教她走路,教她读书写字,她的一切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他的小姑娘,凭什么要拱手让给旁人?真想要他放手,那也只能是她先不要他。 也是这一想法,将他从疯狂中拽回现实。小丫头并不记得他,也许根本不愿待在他身边。 念头一动,他瞬间失去方向,在街边漫无目的地瞎逛,随便找了家酒馆买醉,直到萧让找来。 「若你还是男人,就干点男人该干的事!」那厮是个火烈性子,送了他一拳,丢下本册子,转身就走。 想到这,顾泊如抬手摸了摸嘴角,「嘶」的吸了口凉气。进屋掌灯,歪在藤椅上歇息。从怀中摸出那本册子,会心一笑。 橘黄光晕将封皮上的七个字照亮——顾先生喜恶集要。 翻开第一页,是他名字的出处:有尘外趣,虽在田野,而散朗简远,言不及利,对之泊如也。这是他恩师赐他的名,他只在她面前提过一次,没想到她竟然就记住了,还端端正正写在第一页。 顾泊如轻抚着她的字,继续往后翻。 接下来几页写的都是他上课的规矩,有些细节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竟然能看到,还拿朱砂墨认认真真做了批注。 他忍不住笑出声。 再往后,她开始摘录他说过的话。每句开头都是「顾先生有言,不可……」。有些话的确是他叮嘱要留意的,有些不过是他随口一说,甚至有几句还是他故意逗弄她的,没想到她竟都当了真。 比如这句:顾先生有言,多吃葱花益补脑,还益强身健体。这丫头从小就讨厌葱花的气味,一闻到就犯恶心,他便同她开了这么个玩笑。不想她竟当真,难怪那几日天天捏着鼻子啃葱,呛得眼泪哗哗也不肯停。 第40章 屋里没地龙还没烧热,顾泊如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心里还暖洋洋的。唉,傻丫头怎么这么好骗。 翻过这几页,纸上的字迹已越来越接近他的笔迹。傻丫头不再记规矩,也不再摘抄他的话,而是在写自己的心思。 「顾先生今日夸我鱼做得好吃」,「顾先生又罚我抄书了」……「我好像,喜欢上顾先生了」。 一字一句,真诚恳切,无任何辞藻修饰,却比那些名垂千古的诗词歌赋更打动他的心。他合上册子,搁在嘴边轻轻一吻:「笨蛋。」 ——早在她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已经喜欢上这个笨蛋了。 翌日,太后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她刚用过早膳,本在佛前念经,听外头来报说萧让想给她引荐一个人。她还纳闷,谁会一大早来见她这个不管事的老太婆,便宣了进来。 见来人是顾泊如,她更纳罕,平时连皇上都不一定请得动的人,怎会自己找上门来?今日这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的? 岂料接下来还有更令她震惊的事。 「顾先生可是在说……你和婉婉,打小就认识?今日……是来提亲的?」太后呆呆地坐在榻上,手里捏着佛珠,却忘了要转。 顾泊如肃容一礼:「正是。草民思慕九公主多年,今日特来求娶,望太后娘娘成全。」 太后脑袋发胀,往后靠在迎枕上深呼吸。安嬷嬷忙碰上一碗酽酽的茶,帮她拍背顺气。 她老人家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实属正常,就连坐在下头的萧让听完这番话后也险些呛到。 他只知顾泊如想向皇祖母提亲,便做了这么个顺水人情。但他万万没想到这里头竟还扯出了个青梅竹马的故事,而最最骇人听闻的是,阿九那丫头竟还失过忆! 失忆这事,放寻常人家都能翻出水花,更何况是发生在一国公主身上?事关重大,想来皇祖母多半也是被这事给惊着了。 「婉婉失忆一事,顾先生可曾告诉过旁人?」太后稳住呼吸,脸色晦暗。 「兹事体大,未调查清楚前,草民不敢妄言一字。」 「哦?」太后眼睛一亮,「听这话的意思……顾先生已经有眉目了?」 顾泊如嘴角微勾:「是。草民明察暗访许久,心里已有九成把握。」至于最后那一成,就端看岑懋能否将那藏在玉佩中的纸条破解出来。 太后见他胸有成竹,心也大定:「好好好。」 她虽未同顾泊如打过交道,但也有所耳闻,知道他素来是个稳重的,敢说有九成把握,这事应当就跑不了。 原以为那些人只是见不得婉婉回宫,便爱来踩一脚,不想这阴谋十五年前就已经布下。当初她便觉如妃死得蹊跷,念在皇上丧子之痛,便就按下没提,如今细想,也该是同他们好好掰扯的时候了。 太后微微阂上眼,转动佛珠,思绪万千。倏然又睁开,目光如电,将从前在沙场上练出来的气势都摆到台面上,在顾泊如身上反复磨搓,像要剜他一层皮。 饶是那些跟在她身边多年的宫人太监都不由两股打颤,顾泊如却只做不知,恭恭敬敬肃立在那,任她审视。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太后收敛厉色,低头揭开茶盖,轻轻撩开浮沫,看着沉沉浮浮的茶针出神。在婉婉还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这人就肯默默守着她,不计得失,甚至不计最后能不能被记起,如此看来还是个痴情种子。 只是这份痴心又能维持多久呢?一年两年可不够。 「想必顾先生也听说了,皇上有意让婉婉去西凉和亲……」她半倚在迎枕上试探道。 顾泊如蹙眉:「太后娘娘视九公主为掌珠,定不会胁迫她做不愿意的事。」 太后轻笑:「那顾先生就能笃定,婉婉愿意嫁与你?」顿了片刻,又冷下声音质问,「哀家倒想问问,你能许她什么?」 能许她什么?荣华富贵太过肤浅,幸福快乐太过飘渺。 想起小丫头的笑颜,顾泊如不觉柔下声音:「至少,草民能护她一辈子天真如初。」 太后心尖猛然一颤,直愣愣看着他,记忆像张了翅膀一样,不由自主飞远。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还未披挂上战场前,也曾有个朗月清风般的少年,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没人能永远天真如初,如果有,那也是因为有人帮她扛去了所有本该由她承受的东西。他可是愿意如此? 太后狐疑地睨着顾泊如,得到的则是一道坚定的目光。她满意地点头道:「好,这门亲事,哀家保了!」 顾泊如满心惊喜,一时竟忘了谢恩,还是萧让给他打眼色,他才木然朝上行了满满一个礼。 太后被他逗乐,摇摇头,提醒道:「顾先生可别高兴太早,你且记住今日说过的话,倘若日后做不到,让婉婉失望,哀家第一个不饶你!」 第41章 「草民谨记。」顾泊如心中大石落下,人也跟着飘飘然,像踩在云端上。 「顾先生本非池中之物,‘草民’这两字太小,放你身上着实委屈,还是寻个日子,将这称呼改了吧。」 太后阂眼,自顾自转起佛珠。安嬷嬷知道,她这是不想让人再打扰的意思,便主动上去引二人出门。 顾泊如很快就想明白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太后是让他去向皇上讨份正经差事,日后也好办事。 若换做两年前,他兴许当场就要否决,因他觉得独自一人,当不当官都没意思,也没必要。但现在……他昂首看了眼头顶上的万里苍穹,忽然就有了几分意思。 「阿九失忆之事,顾先生真有把握?」出了正殿,萧让开口问道。 顾泊如颔首:「殿下放心,草民心中已有数,只待时机成熟,便能将他们一举击溃,再无还手之力。」 「我倒不担心能不能将他们击溃。」萧让莞尔一笑,转身看他,「皇祖母刚才那番话,也正是我的意思。倘若日后顾先生愧对阿九,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顾泊如扬扬眉,嘴角隐隐作痛。昨日那拳,他的确没有留情。 「殿下放心,在下也不喜欢挨拳头。」 默了片刻,两人相视一笑,泯去恩仇。一同向前行了几步,又都停下。 院子角落扒着一对小胖爪子,从墙后探出半颗脑袋,正怯怯向这头张望,视线接上后,她又吓得「滋溜」缩回去。 顾泊如握拳抵唇,强忍住笑意。唉,这丫头。 萧让轻咳一声,假装镇定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顾先生……」他瞥眼墙角,「记得尽早回去。」说完便扬长离开。 待他转出月洞门,顾泊如才转身往墙角去,却只瞧见一株石榴树。 「别躲啦,我都看见了。」他拢起手,极有耐心地等在那。 等了半天不见他走,韶乐才耷拉着脑袋从石榴树后头走出来,偷偷瞧他一眼,昨夜的画面咕嘟咕嘟翻涌而出,害她心跳乱了章法。 她早上刚起床,听小喜鹊说顾先生已进宫向皇祖母请求赐婚,吓得她早膳也没顾上吃就匆匆赶回来。皇祖母可是说过,她不喜欢懒人,万一瞧不上顾先生可怎么办? 「顾、顾、顾……」 她挠挠头,有些犯愁。这下该叫什么好?叫顾先生显得太生疏,喊顾哥哥又怕他嫌不敬。 顾泊如知道她在纠结什么,并不去点破,反而愈加老神在在地盯着她看。抿着粉唇一本正经犯愁的模样,竟也这么可爱。 「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不能再「顾」下去了,再喊就要成姑姑了。 「哦。」韶乐扒拉着刘海,偷偷瞄他,又结巴上了,「那、皇祖母她、她……」 ——她同意了吗?这最后半句话,她始终问不出口。 顾泊如为人正派,通常情况下并不喜欢同人开玩笑,而这通常情况,显然不包括韶乐。 「太后娘娘把我痛骂一顿,赶出来了。」他边说边垂下眼睫,笑意暗淡。心道:凭这本事,他就算不入仕,随便进个戏班子应当也能混口饭吃。 「啊?」韶乐果然上钩,细细的小眉毛一点一点耷拉下来,小嘴儿则一点一点撅高,眼瞧着就要哭出来。 顾泊如心疼,上前把她搂到怀里轻轻拍着:「就这么想嫁给我啊?嗯?」 笑意低沉,吹在耳边,韶乐大呼上当,推着他胸口急道:「才不想呢!哼!」 那厮不松手,反而把她抱得更紧。俯身将脸埋进她颈窝,细细嗅着她身上柔软的馨香。 韶乐推,推不动;打,打不过。最后,她累得气喘吁吁,某人却犹是一副享受的模样。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坏呀! 她愤然捶了下他的肩,心里仍旧忐忑:「皇祖母,到底怎么说的?」 顾泊如扑哧一笑,凑到她耳边呵气:「你若还不知道该喊我什么,那自现在起,就可以喊我夫君了。」 夫、夫夫夫君?! 韶乐刷的将眼睛瞪到最大,脸上轰然烧着,捶着他的胸膛泄恨。真的越来越坏了! 边上的石榴树见证了全过程,舞得很是抽风。 顾泊如拥着她笑个没完,亲眼瞧见她一双白嫩小耳朵是怎么转粉,最后红至滴血,心里跟浸了蜜一样甜。韶乐想挣脱,他偏不让,小声哄道:「周围没人,让我再抱一会儿。」 韶乐不由笑出声,他什么时候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板起面孔,坚持要推他:「一会儿到了。」 顾泊如抬眸溜了眼四周,还是不放:「再抱一会儿。」 一会后。 「够了吗?」 「不够,还要一会儿。」 第42章 …… 就这么一会儿又一会儿,日头都叫他们折腾高了。小喜鹊等在墙角,时而望天发呆,时而看他们叹气,捧着腮帮子犯愁:早膳没吃,瞧这意思,是打算把午膳也一并省了? 顾泊如前脚刚出章华宫,太后赐婚的懿旨后脚就送去了内廷司。等内廷司将旨意转递去礼部时,延熙帝才知道,自己女儿要出嫁了。 被自己母后摆了一通,延熙帝说不气是假,可为了保住这「至孝」的名声,他又不得不忍下怒气去同她打商量。 据说,章华宫正殿内,除了太后母子二人外,但凡是个能喘气儿的,全都被赶了出去。 据说,里头一直都很安静,偶尔会有那么一两声斥骂传出,耳尖的人能依稀分辨出一两句:「钦天监说婉婉命里带煞,不宜留在大魏,你就信了?哀家当初嫁与先帝时,他们还诋毁哀家命里无子呢!你不也好好活下来了吗!」 据说,延熙帝至晚方出,脸色煞是精彩,回去后立马就将钦天监监正革职查办,并附旨一份,命内廷司和礼部尽早筹备韶乐的婚事,此外还命崔临连夜跑了趟书院。 翌日一早,这三道旨意就在百官口中转了个遍。前两道倒还较好接受,只是这最后一道,着实叫他们惊掉下巴。 ——皇上授顾泊如翰林院修撰一职,领御书房笔墨侍奉,赐屋百间、田千亩。 从前,皇上也不是没给顾泊如入仕的机会,只是他从未领过。可这回,他竟然应下了! 百官不约而同咽了咽口水,细品这道旨意,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这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也就算了,翻不出什么水花,可这御书房笔墨侍奉……如今皇上诏令皆由内阁大臣草拟,突然冒出这么个奇怪的新职务,分明是让他担了一部分宰相之用。天子近臣,参赞中枢,这回可真坐实了「白衣宰相」之说。 这顾泊如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结合前两道旨意,他们似乎揣摩明白了。都说九公主是冷灶,七公主才是皇上的心头肉,可结果呢?如今七公主被禁足在府,英国公被停职,裴驸马还伤病在床,整个裴家空有个门楣,却没个正经顶事的。 相较之下,钦天监监正因诽谤九公主而丢了乌纱帽,新晋驸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到底哪个才是心头肉,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恨只恨当初自己怎么就没先占了那冷灶,反叫那姓顾的捷足先登。 而此时,未来驸马爷也在亲身实践,如何霸占冷灶——他在和韶乐赌棋,赌注就是今日谁做饭。 「想好了吗?」顾泊如捏着一颗黑子,眼神似狐狸。 韶乐捧着脸颊,试探着要不要落子,瞥了他一眼,瞧不出破绽,又把手缩回来,迟疑地挪到另一头,见他还是那副模样,她彻底泄气——不想做饭就直说吗,何必拐弯抹角地折腾她。 顾泊如笑着把棋子丢回白瓷棋罐:「是你提出要下棋的,怨不得我。」 韶乐瘪瘪嘴,暗自腹诽。的确是她提出下棋,可她没想到,他竟一点情面都不留,这才十个回合,就把她的小白子吃得死死的。 「我去做饭。」 小丫头嘟嘴鼓腮,顾泊如只觉可爱得紧,拉住她的手,把她拎回座上:「你还是好好在这研究棋局吧,下得也太臭了。」 「你!」韶乐更恨了。 顾泊如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哄道:「不是我故意不让着你,我只是想说,你以后有什么要求,都可直接告诉我,不必想方设法绕弯子。」 心事被戳破,韶乐眨巴两下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这不是怕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嘛,所以才弄了这么个台阶,若他肯答应,自然就会放水。天晓得他会这么好说话,害她平白折腾这么久。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韶乐迟疑地看他。 顾泊如轻声一笑,笃定地点点头。 「那……顾先生能不能,别搬出书院。」韶乐满目期盼。 她听说父皇赐下的宅子,过几日就能收拾好,如果顾先生搬过去,那她岂不就见不到他了。她原本打算若能赢下第二局棋,就把这愿望提出来,现在看来已没这必要。 「舍不得?」顾泊如挑起一边眉看她。 小丫头紧咬一口小白牙,抵死不承认。低垂的面容恍若日光中初开的水莲,长睫下半遮半掩的眸子,恰似花瓣上摇曳的露珠。 他心下欢喜,揉了揉她的头发:「皇上并没有让我迁出书院,我还是这的教书先生。况且,那宅子里可连个厨娘都没有。」 韶乐愣了片刻,听明白了,他这是把自己当厨娘使了!正欲发作,又听他开口:「没个厨娘给你做饭,我不放心。」 他的意思是,他就算要搬走,也会带她一块走?韶乐低头,手指缠绕裙上丝绦,姑且,不气了。 第43章 见她已哄好,顾泊如这才出门去。原本心情大好,直到在院中见到匆匆来访的岑懋。 「纸条上的字,我查出来了!」 英国公府,枕流榭内。 室内重帘深卷,沉香淡淡。因地下有汤泉流过,即便是寒冬,这里亦是温暖如春。 正中,几名舞姬身姿曼妙,罗裙翩跹。裴泽半躺在锦绣罗帐中,眼神迷离,身边一位美人正帮他斟酒。 边上小厮几次要劝他停杯,都被他大声呵断。小厮便是心里再焦急,也不敢再多嘴,瞥了两眼帐中美人,心叹:太像了,要是叫公主殿下发现可如何是好? 自那日从武英殿出来,裴泽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独自在书房里闷了几日,渐渐也能接受韶乐要去西凉和亲之事。可今日,赐婚的诏书一发,他便再也受不了。 她可以嫁给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唯独顾泊如不行!凭什么他碍着家族利益,就必须放弃她,去娶一个他压根不喜欢的女人,而他们俩就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不服! 「世子爷,您说会给奴家名分,可是真的?」美人见裴泽已喝迷糊,便小声试探道。 一双杏眼晶亮若水晶,殷切地看着他,叫他倏尔恍惚。 「别生气好吗?」裴泽轻轻抚摸她的脸颊,阴鸷的眼眸被柔情淹没,「那日,我不是有意的。」 声音太过温柔,美人一时失神,抬手覆在他手上,盈盈一笑:「世子爷醉了。」她不过是教坊司出身,哪里敢同他置气。 裴泽莞尔一笑,将她揽入怀中,蹭着她的耳鬓,温柔中又添几许悲痛:「你知道吗?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时,我心里比谁都痛,跟针扎一样。」 他哽咽了,将脸埋进她颈窝:「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是逼不得已,别怨我了,好吗?」 美人揽住他的肩,更加奇怪,只当他是吃醉酒在胡吣:「世子爷就是奴家的保命真人,奴家哪里敢怨您?」 静静温存片刻,裴泽眼里闪光,忽道:「我们私奔吧,离开这,去江南,去塞外,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就……我们俩?」 「嗯,就我们俩。」 美人心念一动,眼眶发热,平静良久才道:「好。」 她还没来得及讲自己「一世一双人」的心愿说出来,忽然被人拽着头发拖到地上跪好。她懵然抬头,瞧见绒丝地毯上正立着一袭华美宫裙。 「好?你倒是跟本宫说说,到底哪里好?」敦仪居高临下,冷眸睨她。似被她的容貌震了一震,旋即又瞪了裴泽一眼。 美人立时明白眼前人是谁,挣扎着往罗帐方向爬:「世子爷,救救奴家!快救救奴家!」 回应她的却是一婆子扇来的耳光:「喊什么喊!下贱玩意儿,就凭你也想攀高枝儿?」 美人一下肿了半边脸,泫然泪下。敦仪瞧她这模样,想起某人,更来气:「来人!给本宫打!」 一声令下后,室内瞬间被巴掌声填满。裴泽被吵得酒醒大半,捏着眉心坐起。瞧了眼地上的美人,又看了看边上怒意熏人的敦仪,不屑笑笑。自取了架上的外衫,径直往外头走。 美人大惊,顾不得仪容,拼了老命往他脚边凑:「世子爷,救……奴家,救……」 指尖即将够着他裤脚的时候,裴泽突然拐了方向,躲开她的手,直接出门,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 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美人如坠谷底:「不!不!不可能!」她不信,明明刚刚还温柔相向的人,怎么会突然变脸?她不信! 敦仪一脚踩在她手上,用力撵了撵:「不过是个替代品,竟还当了真,可怜啊。」说完便拂袖追出去。 屋里几个小厮同情地看了她,跟着追出门。长得跟谁像不好,偏偏要像她? 廊庑下,敦仪边追边喊:「站住!站住!」 裴泽不仅不停,还加快脚步。 「呵,她好歹也伺候了表哥几日,你就这么对她?」敦仪缓了缓胸口的的怨气,冷声讥笑,「表哥可真是狠心,连我这个做妻子的都快看不下去了。」 裴泽冷笑一声,不回话。看不下去?看不下去还把人打成这样? 见硬的不行,敦仪咬牙,放下身段软声道:「若表哥实在放不下她,我可以给你寻一个更像的,只求表哥能多爱抚我一些。」 这话似乎起了点作用,裴泽果真停下来了。敦仪窃喜,提起裙子紧几步上前,伸手要去挽他的手,不想却扑了个空。 裴泽冷冷觑了她一眼:「这辈子,你都休想从我这得到一丁点儿爱抚。更何况……」他把最后半句咽回去,直接拔腿绕过影壁,迈出大门。 更何况,长得再像,也不是她。 好心当成驴肝肺,敦仪愤然追出去,却被门口侍卫拦下。太后的禁足令没撤,她还出不了门,只能跺脚看他离去。 第44章 日色已近黄昏,街上熙熙攘攘,摊贩们已陆续收摊回家。 裴泽独自踱步再街头,不仅不觉得孤单,反而心里松快得很,不觉放缓脚步。看着天边的镀满金光的云,他忽然笑了。 敦仪说的话,十有八|九他都听不进去,可今日却有一句将他点醒。他的确忘不了她,即便那晚在祠堂亲眼看着父亲把她的画像都烧干净,他还是忘不了。 既然忘不了,就只能想别的法子…… 本应抱得美人归的安王殿下,如今被顾泊如半道截胡,也不知他会有何反应。 大家伙都伸长脖子等着看好戏,盼着这位失踪已有些时日的安王殿下早日归来,同顾泊如来场对决,最好能弄出点血。甚至已有人开盘坐庄,赌这最后赢家究竟是谁。 好不容易把人给盼回来了,预想中的战火却没能烧起来。 穆铮竟是哼着小调,大摇大摆回书院的。有好事之人把赐婚一事告诉他,他只挑眉「哦」了一声,并不以为意,继续卧在北院看雪。 这……难不成转性子了?众人想问又不敢问,蹲在门口看风向。只有李静姝挥着鞭子,直接杀进门。 院中积雪已除尽,露出枯败的风铃草。满目萧瑟中,穆铮却意态闲闲地卧在藤椅上,身上盖着黑狐裘,旁边置有一小火炉,炉里烫着新得来的美酒古月醇。 「你明知道九公主不想嫁你,还死皮赖脸地上御前提亲,究竟安的什么心思!」李静姝气不打一出来,一鞭子过去,差点将炉子打翻。 库烈大喘粗气,拳头捏得嘎嘣响。穆铮轻拍他肩膀以示安抚,长眉一轩,大言不惭道:「我这可是为他们俩好。不推他们一把,鬼晓得他们要耗到那天才坦白。 「再说了,倘若那姓顾的连这道坎都跨不过去,那他还能成什么气候?到时,就算小不点日后会恨我,我也不会把她交给一个懦夫!」 他偏头,朝院门口大喊,除了枝头的簌簌落雪声外,并无任何回应。 李静姝扯着鞭子回味他的话,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心思稍定,放缓语气:「那和亲之事,你打算怎么收场?」 炉子已旺,库烈先盛了一小杯,递给他尝鲜。穆铮举杯在鼻子下晃晃,一脸心旷神怡。 「喂!说话啊!」李静姝等得不耐烦,又甩一鞭子过去,不想这回却被穆铮稳稳接住。 「和亲?就一定要是公主?」他目光渐转玩味,用力一扯,将鞭子绕到手腕上。 李静姝试着拽回鞭子,反被人硬生生拉过去,越靠近心里越慌。豆_豆_网。这厮平日里被她欺负得死死的,敢情都是装的! 酒一烫好,库烈就自觉退到边上,极有眼力见儿地背对而站,帮他们望风。 眼瞧两人间仅剩一臂距离,李静姝脑袋空白,一下没了主意:「你、你想干嘛!」 穆铮耸耸肩,戏谑笑道:「我觉得,你就不错。」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揩她脸上的油水。 李静姝松开鞭子,跳鱼般弹开,瞪大眼睛看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竟突然结巴上:「你、你、你……」 手上落空,穆铮皱皱眉,枕着手臂往后一仰:「既然你这么爱替别人出头,不如就替小不点嫁了呗。咱们俩虽说不大对付,可凑合凑合也能过。」边说边朝她抛媚眼。 凑合凑合也能过?! 李静姝一口气没接上,踉跄后跌:「你!你……」 满肚子拒绝的话,冲到嘴边却成了:「你有毛病啊!」 说完,她转身就跑,没走两步,同身后雪松撞个满怀,也顾不得额头肿没肿,加快步子冲出门去。 穆铮扑哧一笑,摇头嗟叹:女人啊女人,口是心非。盯着软鞭看了会儿,方才收敛笑意,开提高嗓门问:「顾先生可看够了?」 大门外慢慢走进来一人,一身素装,清雅出尘。 「哎呀哎呀,我这听说你们中原有句话,叫什么‘非礼勿听’,顾先生方才的做法,是不是不大合适?」穆铮嗒嗒叩着扶手,问道。 顾泊如轻声一哼,反唇相讥:「君子不在背后嚼人舌根,王爷适才对在下的妄论,似乎也不大合适。」 穆铮翻起个白眼,这人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把玩着空酒杯问他:「顾先生今日来找本王,就是来说这个的?」 「自然不是。」顾泊如拢起手,扬眉道,「在下是来请王爷帮一个小忙的。」 「帮忙?」穆铮停下手,上下左右来回打量,确认自己没听错后,便开始拿乔,「本王凭什么帮你?」 顾泊如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朝他手里的软鞭抬抬下巴:「因为这同时也能帮王爷你的忙。」 次日,李府。 因穆铮的两句话,李静姝昨日彻夜未眠。天边泛起蟹壳青时,她才拥着大被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45章 房廊内外,丫鬟们正忙着去摘窗格门户。老爷和夫人一早都到鹿鸣山上香去了,不必请安,她们便由着李静姝睡去。 「不好啦!不好啦!」 哒哒哒,脚步声自拐角处仓皇奔来,一梳着丫髻的圆脸小丫头边嚷嚷边掀帘入内。 「姑娘可别睡啦!外头出大事了!」小丫头三两下摇醒李静姝,又去衣橱里翻衣服。 「出什么事了?」李静姝抱着被子坐起,眼睛尚还睁不开。 「外头来了两个人,凶神恶煞的,说是来找姑娘您。四位少爷已经把他们拦住,您就快点过去吧。」 「既然哥哥们都拦住了,那还要我去干嘛?」 李静姝打了个哈欠,又要倒下。小丫鬟赶紧把她捞起来,对准耳朵吼道:「那人自称是西凉安王穆铮!来向姑娘您提亲的!」 「什么!」 前院。 李静姝边系腰带边赶过去,发现四面皆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她险些没挤进去。 似曾相识的情景:不大不小的地方被一小叠「人肉小山」隔开两边,一边是在京城号称「四大天王」的四位哥哥,另一边则是两个她化成灰也认识的冤家——穆铮和库烈。 先说这四位哥哥,老大和老三是一母同胞的亲哥,老二是二房的堂哥,老四则是姑姑家的表哥。 虽说每人性情迥异,时常还会因一点儿分歧大打出手,可唯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疼妹妹。甫一听说有人敢上门提亲,且还是他李家夙敌西凉来的王爷,四人登时怒上心头,摒弃前嫌,抄起家伙雄赳赳气昂昂地就赶了过来。 「呵,姓穆的,就凭你也敢来娶我妹妹,小爷我先打断你一条腿,看你还敢不敢胡咧咧!」 说话的是李家老大,脾气也是兄弟四人中最火爆的。若他看你不顺眼,基本不会同你多废话,直接就上手了。 见他大刀就要出鞘,李家老二立马抽剑拦下:「大哥,切莫心急。」 转头看向穆铮,他眼里又添几分讥诮:「若在下没记错的话,几日前安王殿下才向皇上提过亲,要迎娶九公主殿下,怎么改了主意要娶舍妹了?如此多变,是否过几日又要去别家提亲?」 穆铮扬扬眉,心道:遇见厉害的了。双手环胸,昂起下巴大笑道:「本王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这事还得问你们中原人不是?」 李家老二皱眉,暗暗吃瘪。 他为何会改主意,还不是因为他们大魏先毁的婚?无论怎么算,大魏这回都不占理,人家吃完哑巴亏没发作已是仁慈,想娶别人也属人之常情,他们管不着。 老三虽气不过,却只敢躲在老二背后,掐着嗓子嚷嚷:「你小子少得意!这门亲事,我们李家说什么都不会答应!」 穆铮哂笑:「你们中原不是常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你说这话时,可问过你们爹娘?」 「嘿!你小子找抽呢!」老大都快急红眼,几次要上去开练,都被老二摁回去。 「现在怎么办?」老四素来是个没注意的,遇事只会问「怎么办」。 兄弟三人一齐看向老二,而他只捏着剑柄喘粗气。倘若换做京城别家任何人,他都不会顾及许多,可这人毕竟是西凉王爷,身份摆在那,就算他心里再不爽也不敢肆意妄为。 「诶,我说。」穆铮从兜里掏出个橘子,老神在在地剥开,「听说你们兄弟四人是这京城一霸,出门都横着走。依我看,你们还是换个名儿比较好。」 「换什么名儿?」老四竟老老实实地问道。 「改叫京城一虫,如何?」穆铮忍不住捧腹大笑。 此言一出,老大再忍不得,提刀直冲过去:「哇呀呀呀,小爷我先把你打成虫!」 老四紧随其后,老二见拦不住,索性上去帮忙,老三抽出弩|箭,缩在树后头助阵。 四面夹击,库烈早已按耐不住,上去就是一记泰山压顶,把老四的红缨枪先给缴了。老大和老二看出破绽,联手攻去。千钧一发之际,刀锋和剑锋一统被突然飞来的暗器打偏。定睛一看,竟只是两瓣橘子! 「喂,你们的对手是我,何必跟我的手下过不去。」穆铮往嘴里塞了枚橘瓣,嘻嘻笑道,「上好的冻橘,吃吗?」 「呵,你还是留着黄泉路上自己吃吧!」 兄弟二人互视一眼,直奔穆铮而去,一招比一招狠辣,却都被他吃着橘子轻巧躲过。 两瓣橘子就把两位哥哥的杀招给轻松化解了? 李静姝两眼瞪得圆溜,嘴巴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他身手原来这么好的吗!藏这么深逗她,有意思么? 可恶! 两位哥哥已力不从心,她忙去摸腰间的软鞭,才想起昨日被那厮抢走,还没要回来,心一横,冲上去:「别打了!别打了!」 第46章 刀剑无眼,出手容易收手难。 眼见利刃要灌入她后背,穆铮揽住她的腰往后一倒,这才堪堪躲开。 「你干嘛!」这是老大、老二虚惊后问李静姝的。 「你干嘛!」这是李静姝挣脱怀抱,向穆铮兴师问罪的。 白眼狼! 穆铮白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拍去衣衫上的橘子皮,坦然一笑:「娶你啊。」 「娶你啊。」 能把如此「大言不惭」的话说得这么坦荡自然,语气寻常得就好像只是在同你打招呼一般,放眼京城,大抵也就只有他安王殿下一人能做到了。 李静姝扶住树,连喘几口大气,眼里滋滋冒火。穆铮则笑容天真无辜,仔细一瞧,竟还有那么一丝丝……贱! 众人俱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皆从彼此眼中瞧出了八卦之意。瞅了瞅李静姝,又看了看穆铮,很快就在脑中编纂出许多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故事是旖旎的,人物是彪悍的,过程是跌宕起伏的,直接版刻成风月话本是不需要润饰的。 「怎么样?答应是不答应?」穆铮揉捏着下巴上前,形容活脱一纯粹的恶霸登徒子。 「不怎么样!」李静姝一口回绝。 穆铮似受了极大的委屈,剑眉一点一点耷下:「你昨儿可不是这么说的。」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条软鞭,捧在掌中轻抚。动作是怜惜的,眼神是惋惜的,落在李静姝眼里,是差点害她窒息的。 「昨儿你将这贴身宝贝赠与我时,明明答应得好好的,说不日便可成婚。不过一晚上工夫,竟将奴家……咳,本王忘得一干二净!」穆铮勉强将窄袖扯出一小截,往眼角揩,「这世上当真有如此狠心决绝、无情无义之人!」 说完,他还掩面抽搭了两下。因视野受限,旁人只看到他如何专情可怜,只有李静姝瞧见那半遮半掩的一丝奸笑。 在一众斥责和同情交织的目光中,李静姝干脆将计就计,迈开八字腿,学着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上前调戏道:「没错,本姑娘就是这般狠心决绝、无情无义。今日倾慕这个,明日又看上那个,兴许来日又同旁人暗送秋波,即便嫁作人妇,恐也改不了这心性。王爷还是趁早抽身的好,免叫这一片痴心错付咯!」 今日倾慕这个,明日又看上那个?她真不是在指桑骂槐,啐他是个朝三暮四之徒? 穆铮倒吸口气,促狭起凤眼看她。李静姝双手环在胸前,扬起脖子,气势半点不输他。 呵,长脾气了?还是吃醋了?有意思。 穆铮嗤声一笑,舔着嘴角贱兮兮道:「倘若我非要错付呢?」 众人眼前一亮,没想到这离经叛道的安王殿下,竟是个大痴情种子,就连李家那四大天王心里都有些动容,殷切地望向李静姝,就差把「快答应」这仨字写脸上了。 好,好好,很好。 李静姝粲然笑笑,一拳捶在树上,枝头叶子簌簌作响,舞得很是抽风。 穆铮环视四面,见局面已扭转,便悠悠再上前一步,收敛嬉笑,直视她的眼认真道:「我不会强求于你,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什么‘你若无情我便休’。年节后我便要动身回西凉,在这的时日屈指可数,看在往日的交情上,你陪我去跑个马,跑完后,所有前尘旧帐就都两清,如何?」 大抵是此番言论太过正经,与他平时的气质格格不入,李静姝才会觉得心窝莫名不自在,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他、真的要走啦…… 「喂,行不行给句准话。磨磨唧唧的,可一点儿也不像你。」 「行啊!有什么不行的。」李静姝抢过软鞭,扬眉道,「让你瞧瞧,我们大魏女儿的风采!」 「好!未时三刻,西山大营见!」 西山大营就位于京郊不远处,地势起伏不大且又临近汤泉,即使是寒冬腊月,天气也不甚严寒,不至于耽误冬季练兵。 日头刚刚转过正头顶,校场上已乌央乌央排满人,甲胄反射着日光,高喝声此起彼伏,浓重的乌金色随着动作连绵成浪涛滚滚而来,气势磅礴。 延熙帝抄手立在高台上,睨着下方,神色飞扬。近来边境常有闲散的游牧民族叩边,虽都只是些小打小闹,却足以叫他头疼。 顾泊如随口提了一句,说近来四皇子练兵颇有成效,叫他不必担心。他这才起兴,想来这大营巡视一番,也算讨个定心丸吃。而今日,萧让和裴泽又恰好都在此处,便一块随驾陪侍。 「老四督军有功,应当嘉奖。说吧,想要什么?」延熙帝心里高兴,脸上的褶子也渐次舒展。 萧让拱手肃礼:「谢父皇赏识。此乃儿臣份内之事,实不敢借此论功行赏。」 延熙帝抖着手指笑道:「你啊你,如今的性子的确收敛许多,不似从前那般执拗。好好好。」边说边招呼崔临上前,「去,命人把前日西凉进贡的长剑拿来,赐给老四。」 第47章 「多谢父皇赏赐。」 名剑配英雄。在延熙帝的默许下,萧让拔剑试了两番,剑走游龙,起势收手皆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好!」延熙帝带头称赞,底下人跟着鼓掌响应。 传闻这柄长剑是用玄铁锻造,焠之以天山寒冰,可谓削铁如泥,吹毛立断。延熙帝很是喜欢,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今日瞧见萧让这几招剑式后,心里的小火苗又腾腾燃起。 顾泊如察言观色,拿捏准他的心思,朝萧让打个眼色。萧让会意,上前提议道:「儿臣瞧父皇今日心情甚好,莫不如让儿臣再为父皇舞上一段,助助兴?」 延熙帝山眉一轩,这老四确实进步不少,依他从前的脾气,别说舞剑给人助兴,让他演示个拔剑都够呛肯答应。遂点头:「也好。」咋舌吸了口凉气,又摇头,「也没个丝竹奏乐,干舞剑有何趣?」 萧让心里一哂,还真让顾泊如猜中了。佯装迟疑:「儿臣听闻,驸马爷脚伤已大好。既然今日父皇和众兵将都在,若驸马爷不嫌弃,可否同我来场比试,给众将士来个示范?」 冷不丁被人点名,裴泽怔愣片刻,一脸惶惑。 他脚伤大好,这事不假,可那日自临平山刺杀回来后,左肩上的箭伤一直未好。因这伤势来路不正,他不好叫他人知晓,恐引火烧身。在外行事只装作与常人无异,便是点兵时也未松懈半分。 可这回情况不大一样,萧让的身手他是清楚的,真刀真枪斗练起来,他且得提出十二分的小心,到时只怕就瞒不住了。 「怎么?驸马爷可是瞧不上我?」萧让见他犹豫,又问了一遍,语气中夹杂些许失色。 顾泊如嘴角挑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狡黠,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连萧让这死棒槌都懂得拐着弯绕人了。 「承蒙四皇子抬爱,微臣惶恐。只是今日……」 裴泽刚打好腹稿要婉拒饿,那厢延熙帝已面露不虞:「元珩就莫要推辞,既然太医都说,你的脚伤已然无碍,又何必推三阻四,比女儿家还扭捏,这可不像你的作风。怎么?跌个马,还能把你的骨气给跌没咯?」 「皇上……」裴泽还要再推,琢磨延熙帝的脸色后,还是咬牙忍了,「微臣,遵旨。」 延熙帝方才展颜:「既是比试,那就点到为止,切莫伤着。」 「遵命。」两人一同行礼,各自让身下台准备。 战鼓擂擂起,众兵将围在沙场四面,屏息静侯。看台上,延熙帝神色轻松,顾泊如和崔临侍立在两侧,同他一块观看。 沙场正中,萧让已拔剑起势,目光凛然。裴泽缓缓捏紧剑柄,面色不佳,等萧让攻来时,心思还聚不到比试上,连连后退,勉强接下几招,气势完全处于下风。 延熙帝不禁犯疑,以裴泽的身手,纵使抵不过老四,也不至于一开场,走不过十招就被压制成这样。心思如此涣散,究竟是怎么了? 崔临瞧出他心底不悦,急忙招呼人端来热茶,与他消火。顾泊如静立在旁,全然置身事外,只拢起手看台上台下两番热闹。 明明是冬日,北风凛冽,裴泽却浑身燥热。文韬武略,随便拣出一样来,他都不输任何人,可今日,为着左肩上的箭伤,他不得不处处忍让,以至于每道剑招都绵软无力。 而那萧让偏偏专攻他左半身,叫他防不甚防。莫非他知道什么了…… 念头一动,他立马露出破绽。萧让抓紧机会,拿剑鞘向他左肩直攻而去。裴泽使出浑身气力扭转身体,虽堪堪躲开,可伤口却已开裂。 「怎么了?」萧让见他脸色不对,连忙收剑。延熙帝也跟着走下台子,向这头赶来。 怎么办?将这伤嫁祸给萧让?不妥,大家都看得清楚,萧让并未伤及他一根头发。若他提出异议,只要太医来看过一眼便可知,这是箭伤,到时就真解释不清楚了。 好在他今日穿的是玄衣,稍稍出点血也看不大清楚。在他们赶到前,裴泽把牙一咬,强撑着站起,若无其事地行礼道:「四皇子身手了得,微臣甘拜下风。许久未曾舞剑,筋骨有些不适,还请皇上准许微臣先去请医。」 延熙帝上下打量,见他无事,便摆手准了。 「都是儿臣不好,出手没个分寸,害……」见裴泽退下时,模样颇为狼狈,萧让一脸自责。 延熙帝却打断:「无妨,元珩这孩子大概是劳累了,心思涣散才会这样,你不必自责。」 这般草草收场,到底不尽兴,他又提议:「朕瞧你筋骨也开了,不如就让众将士上来同你切磋,朕也好看看你练兵的成果。」 「儿臣领命。」 战鼓再起,比方才要热烈许多。上前挑战的人有许多,可却没一个是萧让的对手。 沙场上气氛热烈,延熙帝心情也大好,还强行拉着顾泊如非要给他解说一二。顾泊如面上恭敬,实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盼啊盼,盼啊盼,终于把消息盼来。 第48章 「大事不好!安王殿下赛马遇刺了!」 当萧让和裴泽的剑锋对上时,李家马车刚好赶到马场。 丫鬟上前挑帘子,李静姝习惯性地伸出手,迟迟不见有人扶,她狐疑地抬起头,正好对上车前一张俊脸,朗眉星目,怎一个「贱」字了得? 「来,本王扶你下去。」穆铮嘻嘻伸出手去。 李静姝不留情面地挥开,还附上一记白眼,自己从马车另一边跳下。穆铮眸中掠过一抹笑意,转身上了自己的马。 李静姝上下溜了眼他的马,头细颈高,四足有力,端的是马中良驹。她眼生欣羡,四下张望,想寻自己的马。 这几日母亲拘她拘得牢,别说骑马,她连马毛都摸不着。今日能出来,还全要仰仗四位哥哥帮她打掩护。 「你来跑马,怎的连马都不带?」穆铮打趣了一嘴,又受下她一记白眼后才心满意足。拿马鞭轻轻敲着马鞍,仰头想了会,朝前头俩小厮吩咐道,「去,把本王养在这的静静牵来。」 静静? 众人诧异了会,旋即明白过来,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安王殿下还真是痴心一片啊! 李静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齿间磨切出金石之声。穆铮则自动把她的目光理解为感激,仰头望天,双脚有节奏地踏响马蹬,心情甚是不错。 与李静姝不同,静静它马如其名,是匹性子极温顺的马驹,但毕竟是西凉养出来的马,脚程快,比李静姝那匹要强上百倍。 李静姝骑上马,小步跑着活动筋骨,很快就适应。看在马的份上,姑且先原谅他。 「想怎么比?」穆铮见她跑得欢乐,打马上前。 李静姝瞧见光线在他绛紫色缭绫单衣上侧转,上头密织的灰紫色联珠纹清晰可见。广袤马场中,他就这么信步走来,金发张扬,贵气又不失英武。 心跳没来由地停顿片刻,她转过脸去,不敢看他:「看到前头那棵树了吗?咱们一同出发,绕过那棵树,谁先回来算谁赢,如何?」 穆铮扬起脖子张望,欣然笑笑:「好,若你输了,就随我回西凉,可好?」 不好! 李静姝嗤笑一声,挑高眉毛:「若我赢了,这匹马就归我。」 穆铮迟疑:「不如换个条件。」 「为什么?」李静姝惶惑,难道这马对他很重要? 「因为这马本就是预备要送你的,笨女人!」 穆铮趁她不备,伸手勾了勾她的下巴,大笑着跃马扬鞭去。李静姝恨得牙根痒痒,打马追上。 丫鬟小厮们兴奋地探出头,目光死死追着那两道身影。李静姝不愧为武将之后,虽起步慢了几拍,可没两步就将劣势追平,同穆铮并驾齐驱,扬起脖子朝他示威。 穆铮侧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还有工夫松开右手冲她竖拇指。李静姝愣住,很快反应过来:丫的!这厮是故意让她的! 一气之下,她扬鞭催马,再不看他,一心朝着那棵树奔去。风声呼啸在耳边,全身的血液都在高呼「爽」!她本就不喜高墙内的生活,向往乘风破浪的自由,心里欲望压抑得有多深,此刻她的笑就有多真。 穆铮同她一块加速,始终跑在她身后,相隔一步之遥。瞧见她的笑颜在阳光中绚烂,他也不由舒展眉宇,将多年来深藏在心底的不痛快暂且抛下。 就在两人即将靠近大树时,几道破风声从繁枝密叶中传来,轻微却刺耳。李静姝跑在前头,人已反应过来,马却没反应过来。 眼瞧着箭尖即将到达胸膛,她本能地闭上眼睛。黑影自后头奔来,将她扑下马。天地翻转,她被人牢牢抱在怀里,在地上滚了一圈。除了些许眩晕外,身上再无其他伤损。 「来人啊!有刺客!抓刺客!」 「王爷,姑娘,您们没事吧!」 「射中了射中了,快!快追!别让刺客跑咯!」 …… 错乱嘈杂声顺着地面震动而来,李静姝茫然睁开眼,第一眼瞧见的是穆铮放松的笑,紧接着是他胸前的羽箭。 西山大营,正厅。 延熙帝端坐上首,手肘支在案上,不住揉捏眉心。崔临捧着漆盘侍立在侧,垂头盯着盘中茶杯里的茶针,拿余光打量他的脸色。 刘军医战战兢兢跪在正中,努力不让自己结巴:「启禀皇上,下官已将安王殿下胸前的羽箭取出,好在伤口不深,安王殿下身体底子也不错,伤不到性命,用过药睡上一觉便好。」 延熙帝这才松出一口气,穆铮马上就要回西凉,要是在这节骨眼上出差错,保不齐又是一场战火。 萧让和顾泊如亦吐出口气,今日这行刺本就是他们预先安排好的。先让穆铮借赛马为由,请李静姝到马场一试。刺客是他们自己人,按两人的赛马路线埋伏,伺机刺杀。穆铮趁机英雄救美,而他们则坐等鱼儿上钩。 第49章 到目前为止,事事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只一点是他们始料未及的。穆铮竟真的中了箭,且还是在胸膛! 听完刘军医的话,顾泊如本还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甚至有些佩服这敌国质子。为抱美人归,他还真敢拼,且懂得分寸,既无性命之虞,又得美人垂青,估摸着这一觉醒来后,事情就能定下。 顾泊如眼底浮现出一丝淡淡笑意,深吸口气,转而看向他钓上来的「鱼」,目光又添几分讥诮。 「都给朕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延熙帝重重拍了几下桌案,胸膛剧烈起伏。 军医浑身颤了颤,不安地埋下头。他左手边,库烈捏紧拳头,呵出口粗气。他右手边,裴泽抄手在背,脸色沉郁难看。 三人俱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延熙帝气急败坏,身形微晃,指着顾泊如大喘气:「你,替朕审审,好好审审!」 顾泊如领命,在裴泽面前停了会,先问刘军医:「事发之时,刘军医在何处?」 刘军医吞了吞唾沫,慢慢张口:「下官、下官当时正在医堂翻看医书,寸步未离,直到有人来报说安王殿下重伤,亟需诊治,下官才赶过去,几个小药童和通传将士可作证。」 顾泊如点点头,觑了裴泽一眼:「方才比试刀剑,驸马爷旧伤复发,可也是你诊的脉?伤势严重否?」 「是……也不是。」刘军医脸上纠结。 「何意?」 「驸马爷当时的确来过医堂,下官理当诊治。只是驸马爷他、他、他自称身体并无大碍,跟下官要了几副止血的药物就走了。过了一会,安王殿下的遇刺的消息就来了,下官无暇分心。所以驸马爷究竟伤得如何,下官的确不知。」 拿了药就走了?且还是在行刺之事发生前?众人面面相觑,心思微妙。 顾泊如见刘军医已吓出一身汗,便先让他休息。行至库烈跟前,招呼来边上一懂唇语之术的将士,为自己翻译。 「说说你又看到了什么?」 库烈胆大,有什么说什么。将士读完唇语后,如实转述道: 「当时王爷在跟李姑娘赛马,奴骑马跟在后头,见有树上有刺客,便拉弓射箭。那人行刺不成,左肩还中了一箭,便赶紧跑了。奴要追,没追上。只看到一背影,长得挺拔,穿一身黑衣服。」 延熙帝闻言,目光沉了沉。库烈不过是个哑巴,为人老实,且只忠于穆铮一人,没必要偏袒或嫁祸旁人,可信度颇高。能让穆铮和李静姝都躲闪不及的人,身手定然了得,至于这穿黑衣的挺拔人影……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裴泽,目光复杂。裴泽不与任何人对视,眼里云遮雾绕,辨不清情绪。 「驸马爷,可有什么想说的?」顾泊如终于想起来要问他,这个在马场附近被逮到的唯一穿黑衣服的人。 裴泽但笑不语。什么都已经替他安排好了,他还能说什么? 方才两人的话都不假,他比剑溃败后便去了医堂,至于为什么不让刘军医诊治,还是因为顾及左肩上那不可告人的箭伤,这才拿了止血药找没人的地方自己包扎,无人能证他清白。 而这么巧,同他穿一色衣衫的刺客就是在那时行的凶,且不偏不倚,正好让库烈一箭射中左肩。正好还解释了他比试时明明没受伤,却要准备止血的药。又是那么得凑巧,军中刚好有这么位会唇语的将士。 还真是,好巧! 他微眯起眼,睨向顾泊如,眸光中杀意闪烁。估摸着一会,皇上就会命人查看他的左肩。若他不承认自己是刺客,那这箭伤又是哪来的?可承认了,那就是刺杀邻国王爷的重罪! 原本制造那起跌马事件,是为接下来的行动做遮掩。毕竟没人会认为,一个伤病在床的人会有能力行凶。可现在,偏就是这「绝对万无一失」的点被人利用了去,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顾泊如,你好样的! 裴泽这一犹豫,延熙帝本还觉他无罪,现下已生出几丝疑虑。回想他方才比剑时心不在焉的模样,莫非就是在盘算怎么行刺?可是为什么呢?穆铮究竟碍着他什么了? 帝王的心思,左右绕不开朝堂,他很快就联想到裴泽身后的六皇子。他安插在穆铮身边的探子曾说过,老六私底下最爱同这位异邦王爷往来,言语中多有拉拢之意,莫不是谈崩了便起了杀心…… 「来人,褪去驸马外衣,朕要亲自查看他的左肩!」 两个御前带刀侍卫一步步接近,也就在这时,裴泽终于想到了脱身的法子。 侍卫们刚一进前来,裴泽就反手从他们腰间抽出佩刀,往自己左肩砍去。殷红飞溅在青紫方毯上,烙下点点暗沉如墨渍般的不祥。 满座骇然。延熙帝一下从座上站起,瞪圆眼睛,干张嘴说不出话。崔临赶紧挡在他前头,招呼侍卫护驾。 第50章 脚步声骤起,披坚执锐的侍卫自门外急冲而入,箭在弦,刀在手,将裴泽团团围住。 裴泽垂眼一笑,捂着左肩扑通跪地:「微臣冤枉!愿自断左臂以证清白!」 说完,他又转向朝萧让施礼,「微臣有幸唤四殿下一声皇兄,今日过后,臣恐再无力照拂妩儿,但请皇兄念在兄妹情分上,帮臣看顾好她。」 这两声妩儿,算是唤进了延熙帝心里。可一口气仍堵在胸臆里,憋得他心里难受,明知裴泽是在威胁自己,念在女儿的份上,偏偏又不好对其下狠手。当真,不痛快! 延熙帝喉中嗬嗬作响,俯视着跪在下方的裴泽。许久才开口,声音低沉而狠辣:「驸马,言重了。传朕口谕,驸马试剑,不慎伤及左肩,即日起迁入宗承寺静养,无朕旨意,旁人不得擅自打搅。」 无朕旨意,旁人不得擅自打搅? 顾泊如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皇上这话,明面上是在关心裴泽的伤,实则是在变着法儿地将人软禁。 宗承寺主掌皇家宗礼,除了密如铁桶般地监视外,其他倒没什么比他国公府差的,比起刑部、慎戒司,可谓修身养性之胜地,算是便宜他了。 裴泽咬一咬下唇,叩首谢恩,很配合地随侍卫出门。他知道,这是他目前为止能争取到的最大利益,再多言,只怕敦仪亲自来求情也无济于事。 殷红从刀口涓涓涌出,在玄色衣襟上绘出可怖图样。刘军医奉命出来,在偏厅帮他止血,饶是这见惯了剑疮刀伤的人,瞧见伤口,也由不得为他捏把汗。 对自己可真狠!再用点力,只怕这条胳膊就要废咯。 裴泽低头觑了眼,并不在意,由他动作,疼了也不喊。心里默念,全当是……对她的补偿她吧。转而又自嘲地笑笑,如何补偿得了呢? 刘军医被他闹得一头雾水,只当他是在忧思伤势,便劝道:「驸马爷莫急,您底子好,常换几次药便能好利索,不会留下病根儿的。」 药?那这世上可有药能解得了心病?裴泽望着半空虚无一点,久久没有回神。 自裴泽走后,厅上官司又闹了许久才歇。延熙帝乘兴而来,铩兴而归,崔临试着说了几个玩笑段子,不仅没能哄好,还讨了一声骂,只能乖乖闭嘴学做那锯嘴葫芦。 顾泊如和萧让先安排人送穆铮回去,依皇上的意思讲大营里里外外都打点妥当,确认不会传出风声,才各自回去。 等顾泊如回到书院,日头已沉下半片脑袋。四下黯然,道边的石亭子燃起幽光,映得两侧腊梅都挑带些许颓靡。 一身疲惫,他本想简单洗洗就入睡,脚刚跨进坐忘斋,发现厨房掌着灯。凑近一看,原是韶乐和小喜鹊在里头包饺子。 韶乐穿着一身素色对襟襦裙,腰上系块青布,修身窈窕,头上款款挽了个堕马斜髻,用一根碧玉簪子压住。 橘光笼映下,她小小的模样很是恬静。顾泊如一扫白日积聚下来的倦怠,心里倏尔温暖明亮。只立在门口静静看她,不忍打扰。 韶乐并未发现他来,只专心致志包她的饺子。再有几日就是冬至,顾哥哥这么忙,估摸着也想不起这档子琐事,她且得提前备下些,免得到时候闹个措手不及。 她虽尚厨艺,却不大会包饺子,是以要小喜鹊在旁指点,她跟着学。拿筷子挑出一些肉沫搁在面皮上,两手一捏……勉强能看出是个饺子。 搁到盘上对比一看,小喜鹊包出来的个大肚满,瞧着就精神,而她捏的则像个犯错的孩童,蔫头蔫脑,立都立不稳。韶乐也跟饺子一起,蔫下头。 「馅放少了。」顾泊如看足热闹,笑着进门。 韶乐吓了一跳,在青布上蹭手,语气略带埋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出个声儿?」 顾泊如扬眉,脸上笑意放大。换做从前,她大抵会满口敬意地说:「顾先生,您怎么来了?」兴许还会吓得打翻碗碟,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自然亲近。 简简单单的举动,渐渐唤起他少时的回忆。真好,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桌上撒着面粉,上头摊放着许多薄面皮,边上是一碗嫩红的肉馅并满满三大碗饺子。顾泊如诧异道:「怎么包这么多?」 「因为人多呀。」韶乐拽着他的袖子,眼里闪着兴奋,「这是给皇祖母的,她年纪大了,要吃些松软的。这是给父皇的,这是给李姐姐的……」 顾泊如看了眼自己的衣袖,修竹暗纹上已被她捏出几道爪印,模样有些滑稽。其实,他是有洁癖的,不过……他笑着摇摇头,另提旁事:「也给安王备上一份吧,他独自一人远离故乡,且今日还受了伤,得给他补补。」 「穆铮他受伤了!」韶乐惊讶地张圆嘴,「严重吗?」 「没事,只是些皮肉伤,养养就好。」顾泊如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帮她把脸上的面粉擦去。 第51章 韶乐感觉到了,在他松开后,也抬手擦了擦,又沾上了新的面粉。她恍然不知,抬起晶亮的眸子问道:「干净了吗?」 顾泊如看着这张大花脸,忍住笑意,果断点头:「嗯,很干净。」 韶乐嘿嘿一笑,抓来大碗,掂了掂里头肉馅的重量,心里盘算,今晚和小喜鹊一块加把劲全包出来,明日应当来得及去探病。转身脆生生唤道:「小喜……鹊?」 小喜鹊早已飞远,只留下一块沾着面粉的青布。 不是吧……她一个人可搞不定。韶乐枯着眉头,有种想把头埋进碗里的冲动。 顾泊如看穿她的心思,自取了那块青布系到腰上,擦干净手,拿了片面皮摊在掌中,三两下就包出一个来,放在她包出来的歪瓜裂枣旁。形状圆滚饱满,竟比小喜鹊包得还好! 韶乐捂着小心窝倒吸凉气,伸手把他包的饺子揪起来,丢到旁边的空碗里。顾泊如忍俊不禁:「你啊!」 本还有半句「太笨」,在感受到她气愤的眼神后,他又咽了回肚里,笑着包自己的饺子,时不时还点拨她两下。 韶乐嘟起嘴,不大乐意听。课业上要他教也就算了,怎么到了自己最拿手的厨艺,还要人家手把手地教? 顾泊如似觉察出她的低落,莞尔一笑:「吃饺子吃的是味道,而这味道在馅不在形,没有婉婉和馅,纵使给我千万片面皮,也做不出这人间至味不是?」 韶乐听出来这是在夸她,恹恹的小尾巴蹭的一下翘到天上去。人开心了,手上动作也跟着加快,不消多久,这满满一大碗肉馅就全包完了。 顾泊如擦完自己的手,又去帮她擦:「今晚下一半,让小喜鹊过来一块吃。」 「不行,这些是留给穆铮的。」韶乐摇摇脑袋,又指了指犄角旮旯的一小碗回他说,「那是你的。素馅饺子,一点肉也没搁。」 瞅了瞅个大饱满的肉馅饺子,又觑了眼边角干瘪瘦小的素馅饺子,顾泊如心里有些不适滋味。他知道,她是怕自己不喜欢肉馅,所以才特地做了纯素馅饺子。可是……一想到自己忙活了大半天,竟是在给别人包饺子,且还是个惦记自己未婚妻子良久的情敌,他有些接不上气。 哪有让别人男人吃肉,自己男人吃草的道理? 韶乐正在四下翻找食盒,听见后头「滋溜」一声,回身看去,发现顾泊如竟把那一大碗肉馅饺子全下到了锅里。热气腾腾漫出,盖住他一张杀气腾腾的脸。 「顾哥哥,你……」她话才问到一半,就被顾泊如打断。 「今天我吃肉。」 短短五个字,翻腾出浓浓酸味。挺好,吃饺子连醋都省了。 次日一早,韶乐便煮好饺子,仔细装入食盒,带去北院看穆铮。小喜鹊本欲陪她同去,刚一出院门,就撞见了顾泊如那张大黑脸。 主仆二人互对一眼,闹不懂他这是怎么了。顾泊如也不解释,直接拎过食盒:「我陪你去。」说完就自顾自走到前头。 韶乐越发不明白,还是挠挠头跟上。小喜鹊想通了,扑哧一笑,默默退回院里。 顾先生这是害怕了!怕刚到手的肥肉又被狼叼走! 两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到了北院,发现院门竟然大敞,像是在刻意等他们似得。待跨进院里,他们们才知,这门并不是为他们而开。 「喂,帮本王把药拿来。」穆铮声音慵懒。 「慢、慢、喝!」李静姝咬牙切齿。 「什么态度!你就是这么对自己未来夫婿的?」 未来夫婿!李姐姐和穆铮?!韶乐怔愣在原地,如遭雷劈。 顾泊如被她的模样逗乐,挑了个极适合偷听墙角的地方,拉她过去。韶乐扭捏着不敢:「这样,不好吧?」 顾泊如眉毛一挑,调转方向要走。韶乐忙拉住他,为难了片刻,艰难道:「这里……太阳不错,要不再多晒会?」 顾泊如抬头望眼连绵的阴云,憋笑道:「好,多晒会儿。」 炕上,穆铮依靠着一个大迎枕,半躺半坐。衣衫敞开,胸前叫白纱裹了个严实。李静姝把药碗递到他面前,他稍抬眉,病恹恹哎呦道:「娘子喂我。」 药碗晃了晃,溅出几滴在锦被上。穆铮眉心攒蹙,欲待抱怨,不想下一刻就被某人箍住下颌,强行将药灌了进去。 「上好的汤药,殿下可别浪费咯!」李静姝单膝跪在炕边,压着他的身体盛气凌人道。 一碗药见底,穆铮胸前伤未好全,还险些把肺咳出来,枯着眉头凄哀看她。 李静姝冷着脸,甩去巾子,自顾自收拾药罐。单薄日光透过菱花窗格照入,在她眉宇间化开几许柔和,颊边垂着几绺发丝,便是七分容颜,此刻也有了九分姿色。 要是能再笑笑就好了。 第52章 穆铮抹了把嘴,忍不住想帮她掖头发。垂下眼睑,扒拉着巾子出神。喂了药就是娘子,强行灌,也是喂,那她就是娘子! 想到这,他憨憨咧开嘴。 「别高兴得太早,我爹娘还没同意呢。」李静姝毫不客气地赏他一桶凉水,想灭他气焰。 「你同意不就好了?」穆铮枕着小臂,舒舒服服往后一仰,「只要你答应,就什么都好说。」 李静姝双手环在胸前,嗤笑道:「我又何时点头答应了?」 穆铮深看她不说话,眼神意味深长。僵持良久,李静姝心下早已支撑不住,目光匆匆掠过他胸前的伤,心虚地低下头。 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救自己了。怎么每次都是他!气人。 穆铮看足后,喜滋滋地收回视线:「你不是喜欢跑马么?我们草原天高地阔,没中原那么多混账规矩,即便是女儿家也能像郎儿一样纵意驰骋。」顿了下,眼神忽而转厉,「待我做了那草原的王,其中一半归你,想怎么飞就怎么飞。呃……记得回来。」 李静姝本还感动,胸膛燥热,听到最后忍不住扑哧破功。 「终于笑了。」穆铮松下口气,笑意微醺。 李静姝心里大震,生平第一次在男子面前闹红脸,偏头不看他,别扭道:「可别高兴得太早,我爹娘还没同意呢!」 ——她虽向往穆铮允她的生活,可她李家与西凉间可谓是世仇,要想挣得她爹娘同意,难于登天。 然而,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 李夫人一听说有人乐意娶自己的女儿,本还因风寒而缠绵病榻的她,身子一下全好利索,几息工夫就能下地张罗嫁妆。 李将军比她要矜持许多。一听说自己的死对头要迎娶自己女儿,年过不惑的铁血将军当即提刀,气势汹汹地找上门,至晚又兴高采烈地跑回来,揪着宝贝女儿不放,把穆铮从眉毛夸到脚趾,连伸懒腰都比一般人更威武雄壮,凭什么民族偏见都抛去了爪哇国。 李静姝捂着胸口大喘气:「你是怎么办到的?」 穆铮得意笑笑:「保密。」 又过几日,待他能够下床时,便直接奔去了御书房,指名要娶李家姑娘为王妃。 因韶乐突然定亲,延熙帝正愁没法子解决这和亲之事,恨不得自己加把劲再生个公主嫁过去。眼下正好,当事人自己提出另择良配,也省得他再为此事掉头发。二话不说,亲下旨收李静姝为义女,赐清河郡主封号,赐婚安王。 如此这般,也算皆大欢喜。 可也不是人人都欢喜。 年末,后宫来了拨新人,各个柳眉大眼,蜂腰隆胸,看得延熙帝心花怒发,仿佛一夜间年轻了十来岁。新人笑,旧人哭,谁也没料到,隆宠多年、风光无限的荣贵妃竟也有色衰爱迟的一日。端的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后宫如此,前朝亦如是。自裴泽被软禁后,英国公府周围就多了许多双眼睛。裴从业想捞人,可偏闹得自身难保。 母妃失势,舅家疲软,顶上又有顾泊如和萧让四处掣肘,眼下萧谦如陷泥淖,寸步难行。在宫中闲赋几日,延熙帝看不过去,赏了他一份差事——年节后,护送清河郡主和安王回西凉。 西凉山高路远,这节骨眼把他调离京城,再回来只怕连汤渣子都分不着! 啪—— 一柄白玉点翠金丝镶福寿吉庆如意在地上凄凉成两半。宫人太监齐齐跪满整屋,哆嗦着不敢抬头,这几日六殿下脾气暴躁,大家都小心伺候,生怕一个不慎就引火烧身。 萧谦扶着案几坐下,胸口有股气在蹿腾,宗也寻不到一个出口。 他乃天子骄子,自出身到现在都顺遂无恙,只有旁人来求他的份,他何曾看过别人脸色?而现在、现在……一个寒门出身的士子,一个不受待见的皇子,竟敢联手把他的羽翼都尽数折断!好好好,很好! 从来温和谦逊的面容上显出狠辣笑意,手指死抠着案角,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 临近除夕,天上又飘落几簇瑞雪,温柔笼罩住京城百万人。 内廷司为九公主拟定下几个婚嫁吉日,呈去给太后做择。太后怕夜长梦多,便挑了个最近的时日——二月十二花朝节。 花朝半春,锦绣满城,确是个女儿出嫁的好日子。 也因这事,太后要把韶乐拎回宫,勒令她出嫁前不可再见顾泊如。韶乐心里自是舍不得,扒着墙皮哇哇直哭。小喜鹊没法子,去坐忘斋寻顾泊如商量。恰好那时岑懋也在,大腿一拍:「正好要给安王他们送行,索性一块送了!」 至于这送法,依他老人家的爱好,就是挑个景致不错的地方吃吃喝喝。 地方在雪庐,有雪亦有炉。至于菜肴,他则搜罗来了全大魏的名菜,其中还不乏西凉菜品,搭配的美酒则为极品佳酿「一斛珠」。 第5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美食美酒美景齐聚,按理应当是人生少有之幸事,可桌边人却都兴致寥寥。 韶乐不甚酒力,只饮了一小杯,且还是兑过水的,脸上却腾腾飞起红霞,抱着李静姝的胳膊声泪俱下。 「李姐姐,我舍不得你走。」 李静姝素来是个烈性子,酒水穿肠过,鼻子也隐隐发酸。强行把韶乐从自己身上撕下,佯怒:「哭什么哭!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韶乐吸吸鼻子,被金豆子憋回去:「我,不哭,不哭……」说着,金豆子又噼里啪啦砸下。 李静姝推了推她,话语带上哭腔:「不是说好,不哭的吗?怎么,怎么……」她一时哽咽,没骨气地掉下泪来,见摸不干净,索性抱着韶乐一块哭。 从相识到相交,不过一年光景,如白驹过隙,算不得长。可韶乐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在她初入书院遭人欺侮时,敢伸出手帮她一把的英雄姑娘。 而雪庐外,岑懋在同裴润和裴淳道别。 按理说,他们俩兄弟应是最爱凑这份热闹的。可眼下时景已不及从前,长房颓靡,不谙世故的他们成了家中唯一支撑,四下奔波、伏低作小,却讨不回一张好脸色。终于,他们也忘了该怎么笑。 那厢火炉旁,穆铮和顾泊如隔着张条桌各自坐于两头的圈椅上。桌上置着个细颈青丝缠枝花瓶,瓶中白梅盈立。 「如今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六皇子那头,路上我能看顾好,你可放胆子去做你的事。」穆铮轻点了下白梅,往上头淋了少许水。 「多谢殿下。」顾泊如拱手施礼。 「你可别谢我,我不过是看不惯他们这么对待小不点。」穆铮摆摆手,叹出口气,「这可不是件小事,你做之前,可千万要跟小不点打个招呼,否则……」 她大概会受不了。顾泊如在心里把他的话补全,仰尽杯中酒。 那日岑懋把纸上墨迹复原后,他便着手拔出荣贵妃的势力。先是裴泽,再是萧谦,让她孤立无援。眼下距离真相仅一步之遥,他反倒退缩了。不为其他,只担心韶乐心思单纯,会承受不了这背后的腌臜。 穆铮似瞧破他的犹豫,勾唇一笑:「有些事,你不说,迟早有旁人替你说。为她着想,你还是亲自去说的好。」摆弄着白梅懒懒道:「你可千万要帮她讨回公道,否则等本王来日夺回草原,就把你们一个个都办了!」 顾泊如冷哼,托腮看着韶乐,见她正捂着帕子打哭嗝,心里蓦地柔软,也坚定起来。一字一顿道:「一言为定。」 穆铮扬眉,举杯碰了碰他的酒杯:「我把小不点交给你,你可要好好待她。我这可不是承认自己不如你,只是……」他柔声一笑,「找到了更合适的。」 ——他或许会对许多人动情,可只会对一人动心。真正懂他,能与他携手同行的人。 月上中天,酒宴散去。顾泊如拖着眼泪哗哗的韶乐往回走。过了这晚,韶乐便要回宫,直到出嫁那日他们才能再见。 别说韶乐舍不得,顾泊如又何尝放得下? 可这丫头现在心里只有她的李姐姐!十句话里有九句在提她,剩下最后一句说的还是今晚的菜色。 顾泊如有点点郁闷,郁闷着郁闷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年头有些久,边角磨损严重。 「婉婉,其实那日在白云庵,我偶然发现了师太留下的遗物。」 他边说边把信递过去,韶乐伸手要接,他又突然收回来,纠结良久,还是递到她手里。 韶乐狐疑地展开来看,两面都有字,但字迹不一样。 「婉婉吾儿如晤……」 她念了个开头,茫然抬头看他。顾泊如点头,示意她继续读下去:「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信。」 「婉婉吾儿如晤,阅此书时,母当已别人世。儿未及成立,人世悲欢恨不能与共之。儿寒乎?尚饭乎?安乐乎?心如刀割,不知所言。其下之言,关乎宗庙,儿且听好……」 一片死寂。 青石小径两旁,枯枝阑珊,疏影筛月,在地上散落出朦胧碎影。 韶乐抓着薄纸,花瓣般的嘴唇微微显出苍白。信上每个字她都识得,可连在一块,她仿佛又看不懂了,只觉脑中嗡嗡。 「我被扣上不祥的帽子,逐出宫门,都是……母亲安排的?」 顾泊如静静看着她,动了动嘴唇,还是闭上,只缓而慢地点点头。 韶乐像是被剪去提线的木偶一般,踉跄后退,几欲栽倒。顾泊如赶紧去扶,手搭上她手臂的瞬间,颤抖的惧意便沿着交叠的手汹涌奔来。 薄薄的一张纸,承载的秘密实在太重,干系到那住在棠梨宫的美人,随意抖露出半丝半缕,都可能是灭九族的灾祸。十五年前,如妃娘娘便是因窥得了其中天机,方招来这杀身之祸。 第54章 韶乐心里发慌,顾不得什么避讳不避讳,缩到顾泊如怀里,脸颊紧贴在他胸膛上汲取些许温暖。唯有这样,她才能稍感安慰。 原来,那日小喜鹊同她提及母亲与荣贵妃在御花园起争执时,无意间说漏嘴的话,竟是真的! 怀胎九月时,母亲意外撞破荣贵妃的秘密,以致夜不能寐。一个是背靠大树的宠妃,一个是孤立无援的医女,无人会信她,也无人会帮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未雨绸缪,至少要保住腹中孩子。 她拿出自己进宫以来积攒下的所有积蓄,托人买通钦天监,只要孩子一出生,就去向皇上进言,称这孩子不祥,必须送出宫抚养,方能保国运永昌。 恰好那年旱灾严重,饿殍遍野,民怨沸腾,社稷飘渺,皇上又忌惮鬼神之说,只要耳风鼓足了,定会同意。 那日,赏花帖子送来时,她便知自己自己大限已至,遂写下这封绝笔信,将自己知道的秘密都寄托纸上,连同玉佩一并交托给她身边最信赖的嬷嬷。 之后发生的事,就诚如众人所知那样,母亲与荣贵妃双双落水,致使早产。母亲掏空自己的身体,保住了她。钦天监也依照约定往她身上使劲泼脏水,父皇也如母亲所料,快马加鞭地把她送出宫。 一晃,就是十五年。 「是我……害死了母亲?」韶乐用力按着头,大颗泪珠顺着脸颊滚滚掉落。沁凉如冰,又滚烫似火。 若不是为了保全她,母亲兴许还能想出法子保住性命。或许,她真是个克母的祸星。 「不,不是的。」顾泊如收紧双臂,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如妃娘娘是个果敢女子,若非她抉择果断,也许……」 ——也许她们母女俩都会没命。 喉咙哽塞,像是堵着一抔雪,寒意涔涔。他缓缓吐出几口气,平复心绪:「婉婉没错,错的那个人。」 那个披着美人皮,藏着蛇蝎心的人。 顾泊如知她此刻心绪不定,轻轻拍着她的背,让自己成为她寒夜中唯一的依靠。湿意浸透衣襟,夜风吹来,两人都觉身凉。 韶乐在他怀里伸出手,杏眼中没有任何焦距,茫然将纸翻至背面。截然不同的笔迹跃然眼前,太过熟悉,以至于她沾一眼就心下抽疼。 那字,出自师太之手,又或者说,出自母亲最信赖的那位嬷嬷之手。 又是一个秘密,关乎这十五年。 母亲发引后,嬷嬷也告老离宫,带着那块玉佩和信笺,寻至白云庵剃度出家,法号惠明。 头先的五年过得还算顺当,宫里没人跟父皇提起她这个不祥的祸害,便也没人千里迢迢跑到庵子来寻她晦气。师太遵照母亲的遗嘱,将一切与宫里有关的事都按下不提,让她无忧无虑地过了五年。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日,荣贵妃宝车登门,不辞辛苦来白云庵祈福。依信上所言,荣贵妃还曾抱着五岁的她,夸她漂亮,可转身就将师太请进暗室,关门闭户,谈了许多。 这许多中,包括师太过去的身份,以及她的祖籍,还代她亲人向她问好。那时师太才知,她在老家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人,都已被荣贵妃以养病为由「接」入京城。 敲打完后,荣贵妃又抛出蜜枣——公主死,亲人活。一人之命,换全家大富大贵! 韶乐深吸口气,像是用尽全身气力:「十年前,害我失忆的那条蛇,是师太放的?」 顾泊如手上一顿,片刻后又继续轻拍她的背。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自那日知晓蛇毒之事后,他和岑懋翻遍书院藏书阁,也没能寻到分毫线索。直到某日岑懋同穆铮同饮,聊到西凉之事,穆铮随口提了一嘴他少时斗毒蛇的英雄壮举,他们才恍然大悟,这白身黑尾的蛇乃西凉产物! 山高路远,谁有能力弄来这蛇——连花中最挑水土的美人面都能弄来,更何况一蛇?又费心巴力地用再一小姑娘身上? 想通这两点,顾泊如便想通了大半,至于剩下大半就靠这封信来解答。 荣贵妃将蛇交给师太,只要随手丢在韶乐床边,让它轻轻咬上一口,这毒便能发作。中毒后表症与发烧无异,便是医圣在世,恐也只会把这当做是寻常小儿发烧,开几副退烧的方子让她服下。 这蛇毒其实好解,两株龙胆草就能化去,可难就难在诊断不出是毒!若当作热症来治,只会催得体内高热不止,直至最后一命呜呼。 他想,这大概就是荣贵妃选这条蛇的目的——就算日后皇上想起韶乐,想帮她做主,也只会以为她是病故,而非谋杀,如此便不会再深究。 荣贵妃的如意算盘打得精妙,可独独算不到,最后关头,师太还是心软,在韶乐中毒后的第三天,将龙胆草喂给她,救了她一命。 因探子早在韶乐中毒的当天就把消息递回宫里,荣贵妃以为韶乐已活不了,便送了监视。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