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丹青》 欢迎收藏,9.29晚发文 嘿嘿嘿,阿渊又来了! 新文《墨燃丹青》9.29晚10:00发文,欢迎收藏噢! 第一章 未至的暴雨 七月立秋后,华亭县落了好十几场天雨,大大小小都有,通常是夜中瓢泼雷霆,日间晴空万里,颇叫人摸不着头脑。 越往东走,越靠海,天气便越难测。 居于华亭县最东边、运盐河旁的陶宝镇,经历了好几场毫无征兆的暴雨。 故而,虽陶宝镇已大晴六、七日,一呼一吸间都透露着灼人的热气,但仍需担心下一刻倾盆大雨席卷而至。 贺山月走过村口,脚步顿一顿,将手里的藤筐递交给旁边的妇人:“娘,你到前头秋婶家坐一坐,落雨好躲,我回去拿伞。” 妇人姓邱,名唤二娘,身形瘦削,裙子洗得泛白抽丝,眯眼抬头看天:“这么大的太阳,还下雨不...” 顿了顿,又道:“那你快去——别耽误你爹读书,叫你妹妹等把灶里温着的鸡蛋糕热一热给你爹吃,她也敲一个鸡蛋蒸豆油拌饭吃。” 絮絮叨叨的。 贺山月笑着看亲娘一眼,只见她一脚踩到积了水的泥里,泥水把瓤兮兮的麻布鞋和泛白的裙角边溅脏,邱二娘赶紧撩裙摆,乌里买里埋怨:“真腻心!” 邱二娘怕别人听到自己骂人,后面声音渐弱下去。 贺山月再笑了笑,小跑往家去。 河口村不大,贺山月脚程又快,不过半刻钟,拿把乌油伞回来,身后还跟了个黄毛小菜头,七八岁的年纪、五六岁的身高,脸皮煞白、头发枯黄,一双眼珠子却滴溜清亮。 邱二娘蹙眉,“你跑出来,你爹晚上吃甚!” 小菜头往姐姐肩后躲,露出两只滴溜溜的圆眼:“你俩一走,爹就跑了!屋里没人吃晚饭!” 邱二娘手一滑:“你爹哪儿去了?” “说到东头找黄秀才抄书,但我看爹从床头匣子里摸了两把。”小菜头叫贺水光,眼珠子再转一圈:“我估摸爹喝酒去了——我不吃鸡蛋,我想吃镇上的五丝面。” “满嘴胡咧!” 邱二娘轻拍贺水光肩上的草屑,正准备说话,身边一架牛车轱辘辘碾过,眼见长女已径直向前追。 “林五叔搭我们一程吧!”贺山月边跑边喊。 邱二娘赶紧虚扯贺山月,低道:“搭什么牛车!家里钱多哩!” 贺山月看了眼小脸煞白的小妹,再看瘦削如柳的亲娘,笑道:“咱们走到镇上,天都黑了,晚饭钱不比车钱多?” 邱二娘想想好像是这个道理,随即便被大囡架上了车。 牛车上装满送出去的新鲜莲蓬,三人肩贴肩挤着坐,贺山月抹了三枚铜钱到林五叔手里:“麻烦五叔,顺路陈记绣庄!” 邱二娘来不及心疼钱,立刻压低声音:“不去沈记了?沈记虽压价,但已是镇上出价最高的绣庄了,除非去县里,镇上别家也给不了沈记的价。” 贺山月安抚地拍了拍邱二娘手背,跟着又塞了一个铜子给林五叔:“麻烦五叔在陈记门口等等我,顶天等我半刻钟,我进去一趟就出来,到时候再送我们去隔壁街的沈记,好伐?——日落时,您在水井巷等我们,给您带荞麦粑粑。” 林五叔乐呵呵地把钱抹进袖兜,回头冲邱二娘笑:“你当家的是个空心汤团,大囡囡嘛,倒还顶用的。” 邱二娘不爱听这个话,立时道:“...黄秀才也说他是不逢时。” 林五叔识趣地闭上嘴不接话,埋头赶牛车。 河口村离镇上不远,人渐多起来,低矮城墙边上围了好些人高马大的年轻男人,站姿挺拔腰杆笔直,和一侧粗布麻衣的庄稼汉立时区分开来。 贺水光吞了口唾沫,不由自主朝亲娘靠。 这群人簇护好几架又高又宽的马车进城。 林五叔赶紧低声吆喝牛车躲到墙根下避让,压低声:“小庙来了大山神,县太爷出巡都没有这派头。” 贺山月斜睨一眼,又将头飞快埋下。 马车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制的,黑黢黢又油光锃亮,车辙柄头刻了朵精致的莲花。 马也不同于村里的毛驴,仰着头又神气又傲慢,鬃毛油光水滑比村子里囡囡的头发还亮。 是大人物。 大人物,要恭敬避让。 他们一家在河口村且是寒碜贫苦的,家里当爹的在读书但没功名,亲娘连带她姐妹二人又种庄稼又养鸡鸭,还要做绣活补家用,更要紧的是,他们不是本村头的人,河口村大多姓林,他们是从外村遭了饥荒逃来的,在村里没根没族。 村里就是这样,你土里没埋本姓人,你就是外乡人,外乡人就贱,就矮别人三分。 她娘连骂声都不敢泄,就是这个道理。 贺山月心里想,伸手梭了梭藤筐,心里盘算等这些绣样卖了,家里就能买一头牛、再买一头小猪,牛去犁地、杀猪吃肉,这个秋冬总算不愁。 马车鱼贯而入,等候一旁的平民才敢动。林五叔赶牛车先去陈记绣庄,贺山月跳下车快步跑进去,没一会儿就出来了,牛车没入巷尾便到沈记。 沈记人不少,有几个面熟的绣娘,还有一两个地主家的丫鬟和管事打扮的面生青年男子。 贺水光站在沈记门口,盯住市集蹭姐姐裙角:“...五丝面~” 贺山月了然,摸了五个铜子:“去吧,莫走远了。” 贺水光欢呼抛开,黄恹恹的头发揪揪在肩膀上一搭一搭。 贺山月低声道:“...等会割两斤猪肉回去,小囡还没葱高。” 邱二娘嘶一声,心疼钱也心疼小囡不健壮,叹口气:“只求今天能卖个好价。” 进沈记,贺山月从藤筐里依次将绣样拿出来摆在柜台上。 待老掌柜看清绣样,还未看花色,便蹙眉道:“工越做越差劲?绷子都不拆就拿出来卖?” 绣样没拆绷子,木篾经过火烤围成一个圆,绣布规规矩矩地蒯成紧绷的布面——二十来个绣活儿都这样。 邱二娘心提到嗓子眼,转头看向长女:昨日她本来想拆来着,沈记向来要的工细,外面绣娘做也得绣上“沈”的小篆体,偏生长女让她先别动。 贺山月眨了眨眼,笑一笑:“沈掌柜,我们今日特意提早了一个时辰过来,也随身带了剪刀和针线。您若买下,我们立马拆绷子绣‘沈’字,您若不要,我也同巷头的陈记说好了,他帮我们卖到县城去——若是拆了绷子绣了字,咱就不好再卖了。” 第二章 将至的暴雨 老掌柜收下颌,抬起上眼皮看贺山月:“嗬,想加钱?” 贺山月再笑:“瞧您说的——我画样、我娘绣样、您收样都已经两年了,每两月收一次,一张四方的绣样三文钱,从来没涨过。陈记的姑娘上月去县里看料子,说这样四方的扇面绣样能卖到八至十文钱,里外里多出好些钱呢,她便邀我一道去县城卖绣样,她给我一个六文钱,剩下的她赚个车马费。” 贺山月笑着从藤筐里拿了张帕子出来,帕子里包着糖丝酥:“她今天刚从县里回来,还给我带了糖丝酥呢!” 老掌柜眯了眯眼,瞥了贺山月一眼,探身拿起柜台上的绣样端详起来。 邱二娘偷偷扯了扯贺山月的衣角。 贺山月眨眨眼,安抚似的拍了拍亲娘手背。 隔了好一会,二十来个绷子看得差不多了,老掌柜放下手,收起下颌,继续拿眼白看贺山月,似笑非笑:“嗯,我记得你,绣样子不错,绣工马马虎虎的——陈记给你六个,我给你五个,卖不卖?” 邱二娘来不及细想,便听贺山月中气十足:“卖!” 老掌柜笑了笑。 母女二人随即寻了处空地儿,贺山月拿剪刀拆木篾,邱二娘埋头绣字样,又拿火折子烧线头藏针脚,母女配合默契,不到两个时辰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百来个铜子“叮叮咚咚”落进贺山月腰包。 待母女二人走出沈记,沈记的伙计便簇过去笑:“这小姑娘厉害的,小雀打了你老雁的眼——陈记那老胡子小嘎巴气的,才舍不得六个铜子呢!” 老掌柜眼皮子上抬:“你看得清的事,你祖宗爷爷看不清?” 将制好的花样子推到伙计跟前:“绣工差不多,比的就是画样子谁好看——你看看,看看有什么名堂?” 伙计眯着眼瞅,挠挠头:“看不出,是觉得比旁人的鲜亮。” 老掌柜埋头摇摇头,声音拖长:“不是鲜亮,是灵气——看绣的这个小牧童,看这儿,藏在这儿的。看见没?” 伙计脖子伸长。 老掌柜敲敲柜台,道:“这绣样叫农耕,主角是前头的稻花,牧童小得跟拇指壳儿似的,别家的可不这么绣,隐隐约约能看出个牧童戴的帽子就不错了。——她家牧童是活的!就站在河边打水漂,这儿,还有这儿,看到这几朵白靛靛的打起来的水花了吗?” 整个画面瞬间动起来了。 这绣样跟画儿似的,不,不,就像真的一样! 伙计“噢”了一声, 老掌柜把绣样子仔仔细细收起来:这镇上的人眼孔小,不识货,苏州府和松江府城里的贵人却是有眼界的。 十文钱? 老掌柜在心里哂笑。 上个月,苏州府一家骨董画坊出了十八文一幅,把这对母女的团扇绣样买了个干净! 出了沈记,邱二娘才憋不住发问:“你几时托陈记进县城打听啦?” 藤筐要留着装肉,贺山月将剪刀和火折子拿布包起来贴身放着。 “我没托陈记问,陈记给不了沈记的价,没必要做白工。”贺山月边走边看,目光从摊子上一一梭过,最后在糖人摊上锁定了枯草小菜头的身影。 “那你怎晓得县城一个扇面十文钱?”邱二娘蹙眉。 贺山月一边走一边说:“我不晓得呀,我猜的——林五叔卖莲蓬,给镇上送两支一文钱,给县里送一支二文钱,我比照这个价格猜一猜罢了。” 邱二娘张张嘴:“那糖丝酥?看着确实是县里的糕点?” “噢,我多付了五文钱请陈记的伙计替我从县里买回来的,我刚到陈记就是拿这去了。”贺山月一把薅住枯草小菜头的后脖颈,顺手将帕子包住的糖丝酥一枚分给妹妹,一枚递给亲娘。 邱二娘没接下糕点:“甜,娘后牙疼吃不了,你们吃。” 贺山月便将两个糖丝酥都给了妹妹:“不过,我说的这些话,沈记老掌柜应该没信。” “啊?”邱二娘没懂。 “他若信了,怎么会说‘陈记给六个,我们给五个’,还问我卖不卖呢?”贺山月笑眯眯地摸了把妹妹脑顶门,“至少应当给陈记一样的价格才对。” 邱二娘更加不解:“那他为甚给咱们涨钱?” 贺山月不以为然地挑眉:“买卖成立的前提,是你所需我所有。若是咱们的绣样不好,我就是又讹又诈又唱又跳,他也不会吃这一套——归根结底,他想要咱们的绣活儿。” 也有可能不是他想要,是别人想要。 贺山月不追问,她如今并没有能力走出陶宝镇。 邱二娘虽然不懂,但看长女的眼神欣慰又骄傲。 长女早慧,在一丛田间地头孩儿里显得特别突出,她甚至觉得大囡比黄秀才儿子还聪明,经常说一些她听不懂但大为震撼的话! “你要是儿子就好了...”邱二娘叹了声。 邱二娘低头听荷包里“叮叮咚咚”铜子敲打撞击。 闺女变不成儿子,可绣样能变钱。 “听你的,先去买点肉。再去市集给你爹买些纸笔,噢,过了秋就降霜,给你爹买双皮靴,你和水光一人一双棉鞋...” 邱二娘盘算起来。 那你呢? 所有人都有回报,日夜绣样毁了一双眼睛、两只手的你呢? 贺山月低低垂首,陡然生出几分恼怒。 “剩下的的银子回去藏起来,咱们再加把劲,往后你爹科考,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哩——等你爹考上秀才,咱们家置点田,再买两头犁地的牛,咱们家的日子才真算是好起来了!” 邱二娘满足地一声喟叹。 算了——贺山月深吸几口气后,才在心里告诉自己算了。 一低头,却见妹妹嚼糖丝酥像只小仓鼠似的,腮帮子动动动,像是饿了。 贺山月问:“没吃五丝面?” 贺水光立刻嘟嘴:“没吃成!集上摆早摊,过晌午就收了!” 贺山月又搓揉了两把菜头,笑道:“阿拉下回来吃吧。” 天色渐晚,母女三人向东边的水井巷走去,黄昏斜阳将三个影子拉长,再缓慢地随着太阳落山、夜幕降临,隐入无边的黑暗。 贺山月走在最前面,邱二娘牵着贺水光跟在身后。 巷子的砖石将市集的热闹隔开。在寂静中,贺山月突兀地捕捉到身后传来的细碎异响。 贺山月回过头去,迎面而来的是猛然一记闷棍! 轻轻的、慢慢的、钝钝的“哐当”声,在小巷中,被这群魔乱舞的黑夜,拖得和影子一样长。 逼仄的小巷里,除却这只无主的藤筐。 再无他物。 第三章 突至的暴雨 黑夜,应该是黑夜。 贺山月在闷痛的额脑中醒转,并不十分清楚——眼前被黑麻蒙住,一片黢黑混沌,只能通过耳边的蝉鸣来判断时间。 手被粗糙的湿麻绳死死捆在背后,挣扎无济于事。 贺山月迅速狠掐了一把腰肉,用力之大,钝钝指甲透过薄麻埋进肉里,疼痛让她头脑清明。 旁边有人。 贺山月迅速屏息,在静谧的夜里,除开车轮轧断枝桠细碎的声响,还有一些衣料细细簌簌的摩擦声和平稳呼吸声。 旁边有人,而且有不少人。 应该如她刚刚一样,陷入了昏睡。 “娘——”贺山月轻轻唤。 无人回应。 贺山月心脏缓慢而尖锐地抽紧。 “水,水,水光——”贺山月略提高声量。 “姐,我...我在...” 呼唤得到微不可闻的回应。 回应来自身边不远处。 贺山月长长而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身旁有几股呼吸声渐渐沉重。 有人要醒了。 贺山月压低声音道:“水光,不许再说话。”随即立刻屏息。 隔了一会儿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与哭喊。 “这是哪里!” “放开我!” “呜呜呜呜!” “娘!娘!我要我娘!” 声音闷在车厢里,缠成一团。 贺山月微微低头,侧耳努力分辨,其中有女人、有小孩、有半大的少年。 半大的少年? 贺山月心头生出几分疑惑。 最后一声:“月娘!水光!月娘!水光!——” 娘也在。 贺山月的困惑从三分变为五分:难道不是拐子?拐子向来喜欢年轻鲜嫩的囡囡,半大的少年有了记忆和力气,一般不属于拐子的口味,更何况如娘般佝偻又已过花期的妇人? 不是拐子,那是什么? 贺山月心下多了张皇:拐子倒还好,总不要人命,慢慢筹谋,她有八分把握带着妹妹逃出生天。 不是拐子,那来者图什么?要什么?求什么? 前路茫茫,如白雾糊面,将她激出一身冷汗。 满车的哭声不断。 贺山月在心里默默数数。 约莫半个时辰,车停下,“咻——”车帘被掀开,人被拖拽而下,哭声陡然变尖变大,一只长臂将贺山月一把拽下,贺山月一个踉跄,紧跟着罩眼的黑布被猛然揭开! 贺山月克制住久不见光的眨眼,立刻将眼睛瞪大,迅速扫视四周。 深林。 如今,在深山里。 满山满野的树。 本应黢黑一片的树林,如今灯火通明——每一棵树都挂着好几只罩着红绸布的油灯灯笼,红光灿烂热烈,将黑压压的高耸如云的森林照得荒诞又清明。 树林之间,被砍出了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许多个连成一片的硕大却戛然而止的树桩,树桩旁绵延地围着几十个干草垛。 干草垛组成一个半人高的平台,平台之上,有什么东西被垒成了一座小山,被红艳艳的绸缎紧密覆盖着。 绸缎上绣着仕女图,仕女活灵活现,衣着富贵、姿容华丽,或三两采荷,或巧坐游廊,或纵马击锤,都是贺山月从未见过的雍容姿态,甚至她不能说出那匹尺寸巨大的绸缎究竟是什么料子。 在惊人的富贵面前,没有一个穷人敢哭闹。 贺山月眼神从瑟缩畏怯的人头上一一扫过。 人很多,三四十个。 地上有两道车辙痕迹,这些人是分两次运送过来的。 贺山月微微垂眸,睫毛挡在眸光之前。 贺水光眼神好,一眼看到不远处的姐姐,瘪着嘴角便要过来,却见姐姐朝她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 贺水光立刻停住脚步,嘴角迅速放平,目光怯懦地看向其他地方。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 同理,在危吉难辨的状况下,最好不要率先暴露关系。 贺水光虽然不明所以,但姐姐做事,总是有道理的。 反而是邱二娘神色张皇,鼓足勇气踮脚四下寻觅。 还不等邱二娘开口,便听空空洞洞的声音,劈天盖地焖来。 ——“诸位,诸位!” 众人一个激灵。 随即,无数个火把“咻——”的一声,由远及近,火苗猛地窜高,欲将黢黑的天际线点燃。 更亮了。 “恭喜诸位,贺喜诸位!” 贺山月准确无误地找到空地旁每隔三尺伸出的铜制喇叭。 声音从此处传来。 “恭贺诸位来到福寿山,得到赢取万两白银的机会!” 两个黑衣人从黑夜中蹿出,将罩在草垛平台上的绸缎料子一把拉开,露出小山般摞好的…银锭? 密密麻麻的白银,层峦叠嶂地垒在一起,像一付登天的云梯。 众人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甚至,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圆这么滑的银子! 甚至,有的从未见过银子! 一瞬间,瑟缩变为专注,怯懦变成贪婪! 贺山月眼神未在白银山停留半分,反而飞快地看了眼身后不远的东南方,随即藏在人群后,不动声色地朝娘亲和妹妹缓慢移动。 “两个时辰!以福寿山为界,剩下的最后一个活人,就有机会拿走这些银子!” 活人? 什么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 “机会稍纵即逝,我们承诺不搜身、不约束、不插手! 无论你用什么方式,不计你动不动手、杀不杀人,只要你是两个时辰后,活下来的最后一个人,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躺在这些银子上睡大觉!得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珠海玉翠!” 声音逐渐高亢。 高亢的声音带着蛊惑。 聚集在台下的众人,眼神里也慢慢露出疯狂。 从黑暗中,持续蹿出无数个黑衣人,动作粗鲁地给众人解开身后的绳索,再套上写有数目的粗麻褂子。 贺山月低头看自己胸膛上的“一五”,看妹妹是“二七”,娘是“四”。 排序是随机的。 声音再次传来,男声尖细又兴奋:“杀戮时刻来临啦!猪仔们,快跑吧!” 众人愣在原地,无人动弹。 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直接没进其中一人的胸膛。 “开始啊!”声音尖得破开。 众人如梦初醒,仓皇地四处窜开! 贺山月一左一右迅速抓住妹妹与亲娘的手臂,飞快向后拖拽:“跟我跑!” 第四章 砸落的雨滴 贺山月话音刚落,贺水光立刻反应,扭头就跑。 邱二娘浑浑噩噩,仍不知神游何处,被贺山月猛然一拽,方如梦初醒。 在众人如无头苍蝇般四处胡窜时,母女三人激流勇退,早已悄无声息地迅速隐没东南角黑压压的山洞。 山洞实则是几块大石错落搭建而成,并不深,但洞口很小,隐藏在半人高的灌木丛中,如非仔细寻找,很难被发现。 贺水光亦步亦趋地牵住姐姐的衣角,邱二娘颤颤巍巍地刚想开口,却见贺山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外面陡然传来一声尖利的惨叫。 随即而来的是,杂乱无措的脚步声和渐渐蔓延的血腥味。 邱二娘身如抖筛,双膝因抖动无法并拢,张了张口,声如蚊蚋,语带哭腔:“他们...他们真的敢...杀人...啊” 贺山月压低声音,避免回音:“那支弓箭,不是已经杀了第一个人了吗?” 弓箭射出,第一条人命倒地,明确告诉所有人,今晚必须玩真的。 玩真的,那就是你死我活。 我不想死,那只能别人死。 在这种情形下,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将为活下去而不择手段。 杀人?只是活下去的必经之路罢了。 她们母女三个该怎么活下去? 贺山月眼神从恐惧茫然的亲娘和一边颤抖、一边镇定却孱弱瘦小的幼妹——总共三十四人,四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少年,十八个二十至三十岁的女子,五个如她和水光一边大的小姑娘,剩下的都是瘦削的妇人。 如果只凭力量,女子、姑娘和妇人不可能拼得过少年。 贺山月后背紧紧贴住洞穴山壁,右手摸入衣襟。 还好,都还在。 “怎...我们...怎么办..?”邱二娘紧紧扣在山壁,若无支撑,她将立时滑落倒地:“怎就我们倒霉头呀!” “死了,才叫倒霉。”贺水光声音稚嫩:“咱还没死呢。” 贺山月点头,声音平缓:“暂且不作声。在洞里眯眼猫着,外头正杀红眼,还不到四处仔细搜查的时候。”不仔细查,自然找不到这个小洞。 外面传来一波连接一波杂乱的喧嚣:奔跑声、尖叫声、树枝被砸断的声音。 其中,戛然而止的静默,最让人心惊。 每一次突如其来的静默,就意味着在洞口四周,发生了一次杀戮——周而复始,形成残忍的血腥规律。 杀戮的周期逐渐拉长。 外面嘈杂的声音变轻。 说明,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时候到了。 贺山月克制地颔首垂眸,动作又轻又缓地招手。 贺水光蹑手蹑脚地侧耳倾听。 邱二娘紧扣住长女衣角,神色恐惧忐忑。 又过了不知多久——人在剧烈的紧张下,是无法准确判断时间流逝的。 听洞外木棍敲打灌木丛的声音越发干脆和堂皇。 存活的人已经很少了,寻找杀戮的声音才会毫不掩饰。 洞口有一处被低矮灌木虚掩的狭窄空地。 一个浑身是血的半大少年,正警惕地提起一支粗壮的木棍四处搜寻:他刚刚杀了五个人,两个老妇人,两个小女子,还有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女的,他没杀过人,连鸡都少杀,可在杀了一个人之后,他突然不再畏惧喷射的鲜血和濒死的眼睛——甚至,他已经做起了抱着那么多那么多银子回村的美梦。 他没家,没爹娘,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头连有主的野狗都能咬他两口。 等他拿着银子回去,他第一件事就是买把刀,把那条大黑狗割了喉!再买大把的砒霜,把村子里的人都毒死! 解气! 真解气! 顷然间,他余光扫到空地上有个弱小瘦削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藏在灌木丛里,低声抽泣。 而地上躺着的一具看不清脸的尸首。 落单的小姑娘。 少年心上浮起喜色。 照他屠杀的经验,小姑娘是最好杀的,又软又轻,根本不需要棒子,双手掐住脖子,默数十下就没气了,不用费力气也没什么危险。 少年将棍子轻轻放在地上,脚尖着地,轻手轻脚地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小妹妹,你怎么了啊——” 蹲在地上的贺水光双肩一僵,背对跪着,隔了片刻才低声哭道:“我娘,我娘死了!” 少年一点一点靠近,在双手指尖快要挨到小姑娘脖子时,地上扮作尸首的邱二娘僵硬又瑟缩地弹起身来,藏在背后的双手将藤蔓绷直一把缠上少年的脖颈! 杀人之后,据说人会生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与敏捷。 少年下意识一躲,硬生生地躲开了邱二娘缠脖的藤蔓,慌乱之中反手卡住贺水光如小鸡仔一般的脖子! 静谧的树林,在即将发出巨大声响之际,灌丛中突然蹿出一抹黑影! 黑影一手扣住少年的胸骨,一手将胳膊肘捆在少年的咽喉。 邱二娘终于醒转,颤颤巍巍地绷洞里扯下的藤蔓缠上少年的脖颈。 少年猝不及防,死命挣扎。 静谧的黑夜,贺山月咬紧牙关,只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 少年渐渐停止挣扎。 贺山月凑近听鼻息。 一息尚存。 “好了...”贺山月虚脱般一屁股坐到地上。 邱二娘哆哆嗦嗦地哭得一脸是泪。 贺山月不敢再发出声音,只用腹部与鼻腔深吸吐气。 约莫缓了十个呼吸,贺山月不敢耽误,轻轻招呼亲娘和妹妹将昏迷的少年藏在大树背面。 一切似乎都在来不及反应中结束,邱二娘抖得几乎站不直,贺水光双腿止不住地颤抖,但仍站着的。 还有人,但应该不多了。 如果故技重施,她害怕亲娘露馅。 剩下的,要么是力气占据绝对优势的少年,要么是身强体壮的妇人。 贺山月脑中思绪飞奔。 “喀嚓——” 树木被踩断的声音。 剪刀从贺山月袖侧滑落,贺山月猛然回头,眼中杀意尽露。 却见一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少年从东南边的大树从佝腰耸肩,举起双手,哭道:“我..我...我不杀人...我也不要银子!求你们别杀我,求你们别杀我!” 少年面色卡白,结结巴巴的,两只圆眼瞪得大大的,哭得通红,像只受到巨大惊吓的小兔子。 贺山月眼神从少年的麻布衣摆,到袖口,再到他的双眼。 贺山月将剪刀旋一番,收于背后,眯了眯眼:“你从东南角来?” 少年赶紧惊惶地点头。 “那边还有多少人?”贺山月问。 少年忙道:“死完了!我会爬树,一直躲着!刚有两个人从西边过去搜林,我赶紧往这边逃!” 第五章 落地的暴雨 【对上一章做了一些修改,为符合乡村小囡的人设,姐姐暂时不杀人。同时再次申明哈,这篇文不是非遗文噢,不制墨不做生意,是强剧情的...文。】 “你一路逃过来,一共看到了多少人?”贺山月垂眸,将剪刀亮出来。 她缓慢站起来,神色平静淡定,却在心里唱佛:希望对方别发现她颤如抖筛的双腿和色厉内荏的空空如也。 ——一旦这个圆眼少年暴起,她们三人已彻底失去先机,可谓毫无招架之力。 “就两个!”圆眼少年抹了把脸,艰难地擦掉泪:“就看到那两个男子。” 贺山月微微颔首,弯腰从地上捡起藤蔓,将圆眼少年两只手捆一起。 圆眼少年双手配合地伸到身前,不仅没挣扎,甚至未有任何不满,有种乖巧的平静,开口说话却暗藏几分荒诞的雀跃:“咱们要去杀那两个人了吗?” 贺山月轻抿唇:“不去。” “不去?”少年提高声量,筱而发觉不对,声线平下来,重新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那咱们作甚?” “不作甚,等着。”贺山月嘴里说话,手上也没闲着,给少年双手打了个死结:“他们杀他们的,我们等到最后。” 捆人跟捆年猪没太大区别。 贺山月拍了拍死结:“我们不求银子,只要找到出山的小路,就能活。” 圆眼少年没接话,反而看向瑟缩在一旁的邱二娘和贺水光:“你们三个是母女?” 贺山月回答了一句:“是。” 紧跟着手脚麻利地用藤蔓和散落的木柴扎了三个火把,从怀里将打火石掏出来递给贺水光,叫她把三个火把都点燃。 圆眼少年瞪大眼睛:“你们这不是主动当靶子吗?” 贺山月似笑非笑地看了圆眼少年,言简意赅:“做个印证罢了。” 圆眼少年没明白,但是明不明白并不重要,一扭脸又继续惊惧道:“那咱们现在干啥?” 贺山月再看圆眼少年一眼:“寻山。”将长长的藤蔓依次交到邱二娘和贺水光手中,藤蔓的尾部,牢牢地捆住了圆眼少年。 贺山月抬头看了看天,决定沿着星宿的尾巴方向走。 走了超过一刻钟,便听贺山月惊喜一语:“西南边黑着!那处许是无人看守!” 一语言罢,贺山月余光飞瞥,只见圆眼少年快速勾了勾嘴角又迅速若无其事地铺平。 贺山月心下一沉,不远处的树林中闪烁了几鳞波光粼粼的水波,其上绿云盖顶、老树叉桠,想来是五六日前的暴雨形成的水坑,又因林丛茂盛而并没有干涸。 四人接着向外走,早鸟飞林、夜蛇回巢,夜晚亮如白昼,本就如误入聊斋般荒谬,一步一步茫茫然向前走,却不知何处是生机,却惧处处是死穴,不知走了多久,邱二娘的啜泣渐渐清晰可闻起来。 陡然,远处传来一声闷哼,紧跟着又是一声重物撞击坠地的声音。 “那两个人也死了。”圆眼少年目光炯炯地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 贺山月走在最前方,停住了步伐。 四周的灯笼好似在一瞬之间更多了。 松油的气味瞬间浓烈起来。 无数支箭矢射到树顶,树顶上挂着的灯笼一个接着一个由近及远地亮起,“轰”地一声,百步之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生起一个巨大的浇了松油的火盆,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架由八匹骏马套起的檀木马车架,车架旁丝竹之声靡靡而响,十几个婀娜扭动的白影与乐声作伴。 贺水光一点一点向姐姐挪动,眸光惊惧:“是鬼...是...是鬼吗..?“ 不是鬼,是人。 贺山月微微眯眼,看到了树影幢幢后的车架上坐着的姿容肆意又张狂的几人。 是比鬼更可怕的...人。 黑衣人从天而降,将四人快步推搡到平地中央。 没有树影与林蔓的遮掩,贺山月仰起头,死死盯住檀木平台车架上。 车架上共有五个人,四男一女,坐在最中间的便是那个女的,所有人的年岁都不大,十六七岁,七倒八歪地斜靠在长长的白羽毛点缀的座椅上,身前摆放有低矮的案桌,案桌之上,晶莹剔透的葡萄、从未见过的瓜果、不知是什么材质但散发出绚烂光晕的酒杯,还有同样东倒西歪的许多个双耳酒盏。 淌在檀木车架上的美酒,散发出醉人的浓香。 平地上用藤蔓串起的四人,在高高在上的车架前,好似一串局促的蚂蚁。 “你们看!你们看!他们好像拴在一起的臭虫呢!”众星捧月的女子肤容白皙,乌发鸦黑,长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一颗红艳艳的泪痣恰好缀在眼下。 她斜着肩,下颌倚在肩头,眼神迷离但笑容张扬,明明是朝着所有人笑的,余光却瞥向了左边。 “谁说不是呢!离这么远,都闻到臭味了!”唯一没坐着,在案桌外侍酒的男子急忙接话,半蹲在一旁给那女子倒酒:“这是阿拉松江府头一次搞,下次掳过来前叫这些贱民冲一冲凉水啦。” 女子神色淡了下来,微微将酒盏移开:“不要讲松江话,不希得听。” 女子右手边的男子立刻道:“谁说不是!一听江南话,我必得炸猫!” “那你娘说话,你也敢叨叨?”丹凤眼女子眸光斜睨,眼眸带出的光仍旧落在最左边。 右手边男子眉毛稀疏,身形最魁梧,声音很像一开始铜制喇叭里传来的音色,激动又高亢:“我娘是我娘,什么下贱场子,也配提我娘!” 丹凤眼女子掩唇“咯咯”笑起来,又撞了撞左边男子的胳膊肘:“薛小弟,今天的戏好看吗?” 左边男子年岁最轻,双肩瘦削,脸色并不太好,支支吾吾开口:“我...我..我没怎么...注意...” 魁梧男子讥笑:“呵,死猫胆子。”又一扭头,目光灼灼地钉在了场下:“怎么今天剩了这么多人?——今天杀得慢,还不好看,跟一群瘟鸡似的!” 此人目光如一把淬毒的尖刀,所落之处,见血封喉。 邱二娘克制住喉头惊惧的呜咽,努力向长女靠去。 今晚至此的所有遭遇,已颠覆了她半生贫瘠的认知。 贺山月将手中的藤蔓悄悄松开,顺着女子的目光,瞥向最左边。 最左边的那个男人,一直没说话,一身白衣,仰面饮酒,高鼻深目,确然是一副最好的皮囊。 车架上熙熙攘攘的笑声、闹声不绝,好似绝命沙漏“嘀嗒”作响。 “我们赢了,是吧?” 贺山月仰头开口。 第六章 停下的暴雨 贺山月鼓足勇气开口,声音却被喧杂鼎盛的琴音、琵琶音、鼓声迅速掩盖,无一人回应。 如同微不足道的泡沫,融化在水中。 生命被消逝,却风过了无痕。 贺山月看着车架,套车的麻绳浸泡过桐油,粗壮结实;再看向距她不过十步的那只大鼓,鼓边雕有一朵阳刻的莲花,如今能看得更清楚一些,莲花被一圈烫金圆圈环住,富贵逼人。 贺山月一个健步向前,鼓槌狠狠砸在鼓面上——“咚咚咚!” 丝竹声戛然而止,车架上的人愣神片刻后,几乎在同一瞬间,眉梢齐整地抬起,眼眸下垂无波无澜地看向下方。 也就是蝼蚁所在的地方。 “我们赢了,对吗?”贺山月再次大声开口。 车架上,终于有人笑了。 是那个魁梧的眉发稀疏的男子,声音如前高亢尖锐:“哈哈哈哈!赢?赢什么赢啊!你们还剩四个人!剩下的最后一个人,才算赢!” 男子目光在三人身上打转,待看清三人关系后,忽而抬起手来,咧嘴笑开:“十五号,你把你这老娘和妹妹都杀了,你就赢了!这些银子都是你的!” 邱二娘终是憋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们不要银子!我们不要银子!求贵人放我们回去!我死,我去死,只求贵人放我家两个囡囡生路啊!” 众星捧月的女子蛾眉微蹙:“说了不耐烦听松江话的!” 两个黑衣人立刻上前,一人扣住邱二娘的后背,一人撑开邱二娘的嘴巴,寒光一闪,手起刀落,一截子血淋淋的舌头便掉到了地上。 “娘!娘!”贺水光惊声尖叫,无助地哭喊着,生扑上去。 邱二娘双目圆瞪,张着嘴,血淅淅沥沥地砸下。 一切来得太快了! 贺山月登时眼眶下翻涌起热泪:“娘!” 这是示威。 如果母女三人再不动手,自会有人替她们收尸。 贺山月双目迷蒙,眼泪擦不干更流不尽,她终是深吸一口气,右手缓缓抬起,露出磨快的剪刀,刀锋对准车架诸人。 丝竹声停歇,从山背处蹿出无数个蓄势待发的身影。 贺山月的剪刀,在黑夜面前,犹如螳臂当车,渺小得可笑至极。 “你们说话算话吗?”贺山月面目冷漠地单手举剪刀,刀锋一转,刀刃却面向满面鲜血的亲娘和痛哭抽泣的妹妹。 无人回应,但车架之上的人全都目光热烈又兴奋地注视她。 “叮——”琴弦的最高音被拂动。 贺山月随之一动,侧身一闪便躲到了一直沉默着的圆眼少年身后,左胳膊紧箍住圆眼少年的脖颈,右手剪刀打横逼近他的喉咙,不知从何处迸生出的力量,贺山月拖拽着圆眼少年迅速向后跨退多步,后背靠在大树后,才喘粗气探出半个脑袋。 “你们放了她们,我就放了他!我贱命一条,和你们这群豪富贵胄一换一,我不亏!”贺山月高声叫嚷。 圆眼少年双手举过头顶,语带哭腔:“十五号,我也是贱民!你绑我有什么作用!?” 贺山月并不想与他对话,右手使劲,圆眼少年脖子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 车架上众星捧月的女人猛地站起身来,急厉道:“你敢!” 贺山月终于勾起一抹稍纵即逝的笑,余光一扫,贺水光立刻扶住邱二娘踉踉跄跄地往贺山月身后躲。 “你可以试试我敢不敢!”贺山月声音很大:“你们喜欢看杀人,我就杀给你们看!我杀的这个猪仔是谁?” 贺山月高声道:“是京师来的少爷吧?!蠢啊蠢!虽然穿的是麻布衣服,可新得像今天刚做的!” “你们这群少爷小姐没走过山路吧?!在这么高的灌木丛里疾跑,衣脚早就应该被刮得破破烂烂了,怎么可能还这么齐整!” “更要命的是,你们绑了三十四个人,只有四个男人,四个男人的脸,我扫一遍就记住了,半路却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脸孔——我呸!我们命虽贱,脑子却不蠢!你们虽投胎好,却人蠢自有天收!” “最可笑的是,我举着火把,剩下的人却无人前来——我的印证成功!这个白面皮的猪仔,有人在暗中偷偷保护着,才能隔绝开一切危险的可能!” 贺山月语调讥讽:“老话说得好,吃饱了没事做,要么跳崖要么找死。人家看斗鸡,你们看斗人!看还不够,还亲自下场来斗!如你们所愿,现在,终于斗到了我们这群贱民的手中!” 贺水光搀着邱二娘躲藏在大树后。 太明亮了。 几乎要间隔四五个呼吸,二人才敢重新向后动一动身位。 车架上的人被挑动得无比气愤,以那个泪痣女子尤甚,却投鼠忌器,无人敢试着下令击杀。 最左侧的男子终于开口,缓缓站起身来,双手抱胸,神色平静地看向贺山月:“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们不准备留活口的?” 贺山月将目光迅速落到白衣男子身上:“一开始。” 白衣男子蹙眉:“为何?” 贺山月笑得讥讽:“你们的规则说的是‘最后活下来的人有机会带上银子离开’和‘胜者可以安安稳稳地和银子躺在一起睡大觉’——‘有机会’相当于不可能;‘安安稳稳躺在一起睡大觉’——” “只有死人,才可以和这一座小山一样的死物,安安稳稳躺在一起睡大觉!” 贺山月笑了一声:“你们从来没想过让我们活!” 一边说,刀锋便划破了圆眼少年的皮肤,血迹顺着脖子流进衣襟,没一会儿就染红了襟口和胸膛。 “别别别!”圆眼少年终于陷入真正的惊慌,抬眼:“姐姐!救我啊!姐姐!“ 泪痣女子将酒盏恶狠狠地摔到地上,“贱货!最下层的贱货竟敢算计我们!” 许多支箭矢瞄准了贺山月,与一点一点向后退的贺水光和邱二娘。 邱二娘紧紧攀扣住树干,摇着头,说不出话,双眼却流出了血泪。 贺水光哭得仰倒,想要伸手触碰姐姐的衣角。 “给我跑!”贺山月偏侧过头,压低声音,目光在亮如白昼的油纸灯下像两只灼烧的火把:“给我跑!向西边跑,好好想一想你怀里有什么!” 贺山月恶狠狠道:“脑子动起来!蜷缩着活!咬紧后槽牙活!给我好好地活!” 怀里有什么? 贺水光泪光迷蒙,陡然间一亮,扯过邱二娘,趁车架上的人还在震怒中,迅速向西跑去。 邱二娘的血泪滴落,艰难地摇头再摇头。 “走啊!”贺山月一声怒喝,手上的力道随之加重,刀刃愈深。 圆眼少年惊声尖叫起来:“姐姐!你先放她们走吧!姐姐啊!” 车架上的女人来回转圈,不知僵持多久,听人尖利惊呼:“走水了走水了!走水了走水了啊!” 不远处的山林,轰然燃起了冲天的大火! 七八日的高温,早已将林中树的水分烤干!并非只有一处起火,几团火聚散在不远的地方,迅速连成一片,而平台上摆放的草垛子则吃下所有嫌疑的火星,星火即燎原,并有向桐油浸成的麻绳蔓延之势。 贺山月身后灼人。 圆眼少年一声接一声尖叫起来。 车架前乱成了一锅粥。 左侧白衣男子神容清冷,再次开口:“弓箭手,射杀。” “不行!阿圆在那里啊!”女人柔弱地扯住男子的袖角。 白衣男子微微抬手,微不可见地让女人的手指滑落:“要么被烧死,要么被割喉,阿圆总要选一样吧?“ 白衣男子至始至终语调都没有太大变化,如今却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嘲讽:“只有蠢材,才会兴致勃勃地主动当猎物。“ 嘲讽之后,抬起手,手指一勾,“射杀十五号,她背后有火在烤,炙火烧身,不可能没有漏洞,如今杀了她,还能救阿圆——”顿了顿:“虽是蠢才,却也是长公主府的蠢材,总是要救的。” 白衣男子手指一搭,弓箭穿破渐起的火势,势头精准,直击而来。 贺山月一声闷哼,肩头被箭矢钉在了树干上。 圆眼少年趁势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哭着向前爬。 火势越来越大,火舌终于吻上桐油麻绳,车架上的诸人慌乱着弃车出逃,临走前,愤怒地叫嚣着:“多添几把火!把这烧干净!幸好有...在,否则....真是扫兴!” 火很大,火苗朝天窜,滚烟与热浪一波又一波地袭来。 贺山月半跪在地上,烫尘入肺,她快要失去意识了。 迷蒙之中,或许是梦,她竟恍惚见满脸是血的邱二娘,披着滴水的衣裳冲破火海,佝偻的身躯从未踮得如此之高,将钉在她肩上的弓箭一把拔掉,再“吱吱呀呀”地比划着将她藏进干瘪的怀中。 火海之中,邱二娘紧紧抱住几近昏迷的长女。 而贺山月正蜷缩在母亲的腹部,好似一个初入尘世的婴儿。 贺山月无意识地砸下一滴泪来。 如今,她已经没有力气,用一声啼哭,来还付母亲无私的生命的馈赠了。 第七章 考校的学问 又是一个立秋,与八年前不同的是,热气在立秋之日就迫不及待地散去,席卷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凉意和连绵不绝的小雨。 松江府,程宅,朱漆门厅、青墙黛瓦,门前两只石狮子油光锃亮、端正严肃,门房小大爷姓蒋,一张圆圆脸加络腮胡,对上门求药的平民从始至终亲切和气,看上去确是个富贵积善之家。 唯一不足,是门口的“蛮子门”又窄又小,且不许用金柱,也不许方向朝南,只能如蠢虫筑穴般,偷偷摸摸地随便开了一个洞口——朝廷对官商、官民之分颇为严苛,不仅院落的数量上设有禁制,大门的宽度、颜色和材质,甚至朝向上,都多有约束。 程家是商人。 是松江府,乃至整个南直隶最大的药材商。 据说,就在七八年前,甚至将生意做到了京师,为太医院和京师最大的医馆“德善堂”供给苏薄荷、霍山石斛、太子参和蟾酥这些个出自江南的道地药材。 更难得的是,程家是久有积名的大善之家——门头此起彼伏的求药声便是最好的印证。 程府大门口不远处,一架骡车安静停立,不多时便有一个梳双髻、着青碧色的小丫头探头:“...贺姑娘,您请进。” 骡车之中,一袭靛青银条纱衫的姑娘缓步下车,裙衫是标准的“去地五寸”,看上去很入时,挽发用的“一点油”是银制的,不稀奇,但缀着两颗小小的珍珠就多了些雅致。 小丫头有些惊艳,但仍规规矩矩地低头引路,带人绕过抄手游廊、垂花门,进了女眷所在的后罩房。 商人本不准许住“三进”的院落,但上有号令、下有对策,一些宅邸便去掉第三道门,虚盖了长廊和影壁算是欲盖弥彰的隔断,维持住了“假二进”的布局。 程家就是这样。 后罩房正屋叫“知母”,是味中药的名字,湘妃竹帘缀着白玉石佩低低垂下,风是吹不动的。 地方带到了,小丫头却低着头在门口磨脚后跟。 姑娘抹了枚碎银子过去,小丫头欢天喜地地接了,压低声音,如宽慰一般:“贺姑娘您放心,太太见了四五个姑娘,没一个有您漂亮。” 姑娘瞥了小丫头一眼,眉眼向下,姿容婉和清雅:“还没来得及请您雅名。” “我叫黄栀,是太太房里的二等丫鬟。”小丫头甜甜一笑,却将手里指甲壳大小的碎银子暗自掂了掂,心里有几分满意:是个懂事的货色,前几个给的都是铜板子,这碎银子虽然还没指甲壳大,也算苍蝇再小也是肉。 帘子被人从里捞开,一个比黄栀大两三岁的姑娘从里出来请,跟了一路穿过花厅,总算见到程家的当家太太段氏。 “贺...”段氏刚过暮春之年,靠坐在软榻上,戴着玳瑁水晶眼镜,手里拿了个花笺纸,眼镜夹在鼻梁上,眼皮朝上抬:“贺姑娘名字也别致,唤作山月。” 贺山月微微福身:“出身苏州乡野,家中父母均过世得早,名字是族里耆老赏的,说是生我时,一轮明月上青山,便叫我山月吧。” 段氏把花笺纸放下,动也不动地打量了贺山月一番,方才如梦初醒:“快请坐,快请坐。“ 紧跟着看座上茶。 不知是否是错觉,贺山月见段氏的笑真诚了许多。 段氏取下眼镜,神容和蔼:“劳你从苏州府到松江府辛苦跑动——实在是松江府人少地小,做生意我们是有大讲头,但论起丹青书画,还是吴门一派有排面。听黄二嫂说这几年你帮着苏州府好几家骨董庄又是描画,又是鉴画,在丹青一脉上很有些造诣呀?” “造诣谈不上,会描两笔罢了。”贺山月笑了笑:“黄婶娘说贵府正在寻一个教授丹青技艺的女先生,我便斗胆毛遂自荐了。” 段氏抿唇一笑,腮边两个小小的梨涡显得人年轻和善:“既如此,还请贺姑娘帮忙鉴赏鉴赏我们家新收的几幅画吧。” 请人为师,总要考校学问。 丫鬟捧上来了三幅画,收藏良好,装裱精致。 贺山月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水晶凿成的凹凸镜,先将第一幅缓缓展开。 是沈淮赞的《春溪桥钓图》。 前朝山水‘半边一角’,天际留白,一条俯视视角描绘的河流贯穿莫干山,微缩的芗茅馆、息云室精雕细琢,力透纸背。 贺山月点点头,走向第二幅。 第二幅展开。 贺山月在原处愣了愣,随即走向第三幅,待展开后,贺山月笑了笑:三幅都一样,都是《春溪桥钓图》,一模一样,除了墨色浅淡,什么都一样。 段氏啜口茶汤:“三幅画,你看哪一幅是真的?” “都是好的。”贺山月道:“书画不分家,沈淮赞习馆陶体出身,下笔力度很大,可以做到墨透于桌。如今大昭海清河宴、经纬恒通,加之先帝尤爱山水,民间自然追随圣听,对丹青书墨的推崇愈高,大家的书画便被一些骨董庄子翻出来想尽办法赚银子、卖钞子——沈淮赞一副山水常常被骨董庄子横劈成三幅,第一幅笔墨最浓,第二幅次之,第三幅笔淡墨少,自然价格最低。” 贺山月笑容温婉:“但不可否认,三幅画,都是沈淮赞所画,恭喜段太太。” 段氏微微颔首,竖手又拍了拍,丫鬟再请出一幅画来。 贺山月拿起水晶凹凸镜贴近看。 这幅画看的时间就要长一些,细微之节、毫厘之间都照顾到了。 贺山月将水晶凹凸镜放下,眸光柔和温润看向段氏:“这幅画下笔用功,山水之间大开大合,适合挂在内堂。” “内堂?”段氏蹙眉:“你的意思是不要挂在外厅,这画是假的?” 贺山月微微垂眸:“丹青不判真假。” 段氏换了种说法:“松江府的几位画师也看过,都确是周秉山的真迹,我们当家的还向周秉山亲拜访过,周大家也未曾定义此话为伪画,甚至还给这幅画题了跋。” 沈氏给贺山月指了指地方。 贺山月念出声:“此地最宜风月,画中联袂婵娟。不数绿云深处,真如洛浦群仙。”笑得谦和又羞赧:“您连起来读一读藏头的那个字。” 第八章 吹走的手帕 段氏脸色有些不好,梨涡展平,看那幅画的眼神有些不置信。 可周大家亲提的藏头诗,又不可能是巧合吧? “他老人家看到这假画,怎也不说?”段氏和气地轻怨:“我们当家的还拿着这幅画去寻知府大人赏鉴...” 贺山月笑一笑:“吴门的山水本也是趁着先帝好丹青的东风兴盛起来的,原也只有十几年的发迹史,吴门四大家沈、祝、周、米,几位大师都是豪放不羁之人,并不在意市井临摹真伪。” “甚至沈大家还亲自给仿画提款作证,害怕仿画的同行没了饭吃,端的一副菩萨心肠。” “再者说,文玩、书画、骨董这些物件儿,讲究买定离手、跌涨自负,买到仿品是自己学艺不精,怪不得别人。” 贺山月侃侃而谈,在江南小巧玲珑的姑娘中算得上高个,站在堂间,手中轻巧地攥着水晶凹凸镜,像一匹夏日艳阳下温良漂亮的美人蕉。 段氏其实并不很在意画儿的真伪,反而更满意贺山月的颜色,唤人将画收起来,请贺山月坐下:“黄二嫂给我看过贺姑娘的画作,我是俗人,看不太懂,却也懂美丑——贺姑娘既是苏州府的人,又技艺过硬,在骨董庄子里也吃得开,自古以来做生不如做熟,怎的想出来另寻门路了?” 确定完真功夫,这是在问贺山月为何要来松江府做女先生。 贺山月垂眸,饮了口茶汤,隔了一会儿才道:“家里没父母,也无兄弟姊妹,乡下的田地早已被宗族瓜分殆尽,我手上有描画的功夫,向来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族里的叔伯便也不太理会我的死活。前月族中有个隔房的兄弟说亲,彩礼银子还差十两,恰巧村头鳏居快十年的老童生愿意拿十两银子娶个家子婆,叔伯们这才将眼光放到了我身上。” 噢,是躲亲呀。 骨董庄子自然是不可能给描画师傅出头的。 段氏了然颔首,又问:“描画是费银子的功夫,难为贺姑娘一边为骨董庄子描画,一边习艺。” 这是在问画画这么阳春白雪的玩意儿,她一个孤女哪来的钱和精力去学。 贺山月抿唇浅笑:“总得讨口饭吃呀,这世道,姑娘家抛头露面的不合适,力气活又做不了,再就是绣样或编竹篾筐——都试过,也不长久。您是敞亮人,我也不瞒骗您,我这描画往上说是贵人们赏的雅致玩意儿,往下说就是个临摹画仿品的藏在暗处里的匠人。” “且,画画儿这行当在苏州府当真是不值钱的,‘苏州片’好的劣的都有,仿得好的一张画卖个半两八钱银子,天赋差些的能糊口饿不死已是大善了。那些个精贵的矿种颜料,我们是用不起的,泰半现在沙池里用树杈子描样,待描得差不多了,庄子才给真东西叫你画在纸上...” 贺山月说得真挚又诚实,丝毫不避讳经历过的窘迫。 段氏眯了眯眼,重而将目光落在了贺山月浓烈的眉眼上。 “我们家呀,姑娘多,有四五个。”忽而,段氏笑起来,梨涡映在嘴边:“娇惯得很,也难管教,且好些个都是及笄待嫁的年纪了。若是与贺姑娘有结缘的机会,我们家会给家中的女先生在后罩房备一处住宿的角楼,若无要紧事,是不愿意女眷常常进出二门。” 贺山月颔首表示理解:“这是自然。” 段氏再问:“家中确无挂怀之人了?” 贺山月抬起眸子,摇摇头:“我离开苏州府时,与族中长辈将家中的一些积蓄、老宅、祭田尽数交接干净了。” 段氏一听便懂,这是拿钱换人,别说外人吃绝户,吃绝户吃得最狠的,往往是家里人。 贺山月似想起什么:“只一个画画时帮忙洗笔研墨的婆子,也是个身世悲凉的孤家寡人,是一定要跟在身边的。” 段氏笑道:“这不难,无非是多双筷子和枕头的事。” 那便没什么需要再交涉的了。 段氏又絮絮叨叨说了些闲话,闲话中掺杂了一句随口问话:“贺姑娘年岁也不小了,又常年在宗族外生活,可曾有定下的亲或交好的少郎?” 问完便见她掩鼻笑:“勿怪我多话,实在是家里姑娘太多,对未婚嫁的女先生总要多问问。” 贺山月略一低头,神色闪过一丝羞赧:“都没有的,若是有,也不会如今这个年纪还待字闺中。” 眼中有肉眼可见的怅然:“我与您一见亲切,这些话不知怎的想开口同您说——快要双十的年纪了,或许往后只能孤寥地做个画画度日、敲钟礼佛的女修士罢!” 段氏“啧”一声,刚想说话,而后厢房外突起一阵噪杂,不一会儿便有个婆子急匆匆地来寻她,两个人悄悄摸摸地进了内厢说话,隔了一会儿段氏神色不太好地出来,端茶送客:“...刚说家里女孩多难管教,这不就来了?” 段氏扬声:“黄栀!黄栀!——送贺姑娘回驿站。”转头同贺山月道:“此事还需与当家的老爷禀告了再说,近则明日天暮,远则后日晌午,若是不成,你多出的驿站钱和车马费,我都叫黄栀补给你;若是能成,你何时能进府来?” “随时。”贺山月态度温纯:“我是实心人,既辞了上一家,便是真心诚意来的。” 段氏意味不明笑一笑,笑完后才发觉这个笑不如之前的和善亲切,赶忙道:“好好好——黄栀!” 丫鬟打帘,段氏亲送贺山月至侧门,骡车早已候在此处,段氏拍了拍贺山月的手:“傍晚,我叫黄栀给你送夜饭,都不容易,能省几文钱是几文钱罢。” 贺山月婉然低头,露出小巧可爱的耳垂和弧度恰好的下颌,不吝惜地表达感激与羞赧。 门口求药的声音不绝于耳。 贺山月语声真挚感动:“早闻程家慈悲,今日得见方知名副其实。” 段氏笑起来。 段氏见骡车里坐着一个老妇,双鬓花白、精瘦干练,想来正是这位贺姑娘口中提到的帮忙洗笔研墨的婆子,便露出梨涡含笑致意。 骡车行过拐角,老妇开口说话:“呵!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神农下凡来布施了呢!还真是积善之家呀!?” 贺山月脸上挂着的温笑,在拐过墙角,身形完全没入另一个巷道时,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微微下垂的眼眸和冷凛狠厉的目光。 “善?” “若真是大善,又怎会给因腹泻而前来求药的人,说出服食观音土的建议?” “观音土吃了是要死人的!” “诃子、五倍子、肉豆蔻...哪一个不行?价廉且有用。只不过是药材要钱,而观音土不要钱,还能博一个好名声罢了。” 贺山月低垂着头,便是冷笑也稍纵即逝,面无表情地用帕子使劲擦拭被段氏触碰过的那只手,直到虎口处被擦得起皮发红。 “给腹泻的人说吃观音土有用;给咳嗽的人说要多吃梨;给呕吐的人说要多睡觉...明明是摆善堂问诊发药,却不舍得给这些穷人真正开一个药房、发一副救命药,不费一分一厘就给自己赚了一个‘九世善人’的名头——程家是有些伪善在身上的。” 真好呀,报复他们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贺山月伸手出去,手指一松,帕子被风折叠成四下,迅速卷走。 这些人触碰过的东西,真脏。 第九章 画画的鹤 临到天暮,黄栀真拎着饭盒来了,三菜一汤,立秋后是吃蟹的时节,甚至还添了两只膏肥油润的阳澄湖三两母。 山月和王二娘分了肉菜和螃蟹,黄栀摆完菜就垂着手等在门口,王二娘招呼她一起吃,黄栀连连摆手:“饭菜都是比照双人份备的,您莫客气。” 王二娘才松了碗,黄栀退到门外。 王二娘出身巴蜀,腿往矮凳上一踩,先夹一筷子茱萸叶花椒葱爆羊肉塞嘴里,低头撞了把贺山月:“...她在偷摸雀你。” 贺山月气定神闲,从饭盒最底层抽屉里掏了蟹八件出来,锤蟹钳、镦蟹壳、钳蟹腿、铲匙蟹膏、叉蟹身... 一套做完,手都没脏,一截手腕伸在袖里,像盛夏的玉藕。 “她看就看吧。”贺山月低头吃口蟹膏:“谁也不想请个举止粗俗的女先生,带坏家里的姑娘。” ...... “贺姑娘把蟹吃完了,没动葱爆羊肉;秦姑娘没吃蟹,吃了好些羊肉;周姑娘没吃蟹也没吃羊肉,只吃了白菜秧子。” 是夜,程府知母堂。 光斑如飞蛾,扑在铜环榆木斗柜木面上。 黄栀站得畏畏缩缩,内宅正堂的八仙榻上正坐着难得一见的老爷和大少爷。 外边跑的爷们儿,让她本能地感到惧怕。 更何况,他们家一老一少,在外面亲和得跟个活菩萨似的,回来却从未见他们笑过,一张脸板着,像所有人都欠他们二五八万一样。 黄栀就算是家生子,如今脖子也缩得比龟短。 程老爷,是将程家带出渔村的那个人,前几代还是陶宝镇海边给人嚼草上药的赤脚大夫,医得最好的病是珊瑚礁刺脚——拿针把珊瑚挑掉就行了,体会不出什么精湛的医术和资深的药理,本是拖着一大家子人糊口就行,哪知这位程老爷艺高人胆大,县令出海巡游,在沙滩上被搁浅的海蛇咬了脚背,这位当时才十五岁的程老爷愣是扑上去给县令把蛇毒用嘴巴吸出来了。 是海蛇诶。中了海蛇的毒,一般起两个包,身上一个,山上一个。 有句话咋说来着? 上天不会辜负任何一个上进的狗腿子。 程老爷跟着县令进了城,开起了药房,后又娶了县令师爷的长女,县令高升知府,程老爷也带着程家进了松江府,一直是小富即安,八年前才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又一次砸中——家里的药材生意竟然做进京师去了! 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愁婚事的大少爷,竟然娶到了应天府通判之女!虽是庶女,也是堂堂正正六品官的闺女! 家里头老少爷们事务繁忙,素日是见不到面的,今晚齐聚一堂,就为听听家里要请的女先生吃了些啥...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程老爷端起粉白釉瓷茶盅,吃了一口茶,碎茶叶子贴着牙花,他“啐”一口吐到正妻段氏的手里:“吃蟹那个,怎么样?” 段氏一猜就知道当家的必要问吃蟹的贺山月——吃饭最能体悟人的性情教养,吃了葱爆羊肉那位是最要不得的,吃了葱,身上的呛味好几天都消退不掉,吃了羊肉,身上也膻气,若是明天立刻叫来上职,身上带着味道就是大大不体面的;不吃肉那位,又太过于谨慎小心,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谁能喜欢?且这时节,会吃蟹的人必定仪态是从容好看的,否则肯定不会为了几钱肉去讨麻烦。 段氏忙将手里的茶叶星子拍掉,将贺山月的花笺纸呈到程老爷眼前:“姓贺,今天面见了一次,素来惯用的牙行摸的人,苏州府出身,和家里断了亲,先前在骨董庄子帮人描画,见过些市面,于丹青上也不错。更要紧的是颜色很好,言行举止都没挑,除却年纪大一些,没什么要紧的错处。” 程老爷问:“多大年纪?” “今年十九。”段氏道。 程家长房长子程行龃看了眼父亲:“也不算太大,只要没嫁过人,女人年岁长些,味道更好。” 程老爷剜了眼儿子,说的是松江话:“仔细你家主婆拧你欸,你老泰山明年有寸头进,凡事伐要过火了。” 又问段氏:“性情哩?聪明唔?” 段氏道:“是个聪明的,但也老实。” 程老爷沉吟半晌:“这缺口,宁愿要个戆度的,也不想要个聪明的。”顿了顿又问起不吃肉的那位:“那个呢?” “年纪要小些,家里父亲是教书的,所以从小跟着学过几天画,论丹青上的造诣比不上贺氏,论样貌更是拍马难追的,但就像老爷说的,这个周氏见识窄些,畏手畏脚的,可能对咱们更听从。”段氏忙道。 “不好看?”程老爷蹙眉。 段氏想了想:“像尖嘴的耗子。”又道:“还有个对比,贺氏只有个照料生活的婆子在身边,户籍帖、名帖都在身上,自己能做自己的主;周氏家里头当娘的还在,爷家舅家还拖着一大口子呢。” 程老爷不以为然摇摇头:“这倒是小事,孤家寡人有孤家寡人的用法,拖家带口有拖家带口的拿捏——唯独这样貌...” 一时间难以抉择。 程行龃不以为然地笑道:“索性两个都招进来,一个也是喂,两个也是养,索性就放进原有的货里慢慢选,搞不好最后并不是这两只画画的‘仙鹤’中靶呢!” 程老爷想了想,一锤定音:“就按行龃说的干。” 贺山月得到消息,已是翌日晌午,来信的还是黄栀,道了句恭喜,又说清楚了束修、岁时节礼、衣食住行的规矩,待人走后,王二嬢骂了句:“狗日的药贩子!真他娘的有钱!老子辛辛苦苦偷幅画,赚的还没得别个洒的多!” 巴蜀人士,就算是妇人,自称也不是“老娘”,反而一视同仁,都是“老子”。 和王二嬢火辣的性情一样,这一点,贺山月也很喜欢。 夜色渐浓,驿站外的栅栏被“嘎吱”一声轻轻打开,一个颀长高挑、一个低矮浑圆,两个背影都套上黑黢黢的宽大斗篷与宽檐的竹帽,低着头,步履匆匆朝东南方的酒肆去。 第十章 过桥的骨 酒肆很有排面,四时来仪,流水觞觞,顺流水下厅堂,便得苍劲竹林围拢。 绕过竹子,贺山月解开粗布斗篷,递给静候一旁的小厮,看竹中摆一苍山大理石长桌,桌后一男人,着靛青儒巾襕衫,头发用白玉簪一丝不苟地挽住,一手握住玉石石臼下方,一手握住精巧透亮的玉石石杵,不急不缓地舂矿石——是孔雀石,长桌上还散落放着十来块大小不一的孔雀矿石,草绿剔透,在烛火之下漂亮得就像孔雀翎羽最夺目的色泽。 “五爷。”贺山月微微颔首致意。 王二嬢难得没爆粗,但不改乡音:“五爷!” 川话听起来有种挑衅的意味,实则,王二嬢好久没这么毕恭毕敬地....怂了。 男人抬起头,露出瘦而窄的面孔,眼角的细纹可以看出岁月的痕迹,摸不透到底是三张还是四张,但总归不是皮滑肉嫩的闷头青。 旁边的小厮躬身递上绢帕,男人擦擦手,绢帕瞬间染上孔雀石晶莹的碎粉。 有点脏。 男人微不可见地蹙蹙眉头。 “情况如何?”男人又取一张帕子,伸手请二人入座。 王二嬢不敢,忙摆手:“老...我没累,吃了饭,站一哈,消食。” 贺山月拖开座凳坐下:“今日进了内宅,那家人心眼子不少,考校了几幅画的真伪,又探听了些我的身世背景,说最早明天、最迟后天给答复。” 男人“噢”了一声,又问:“祝嗣明的画呢?瞧见没有?” 贺山月摇头:“今天只看到了沈淮赞的《春溪桥钓图》,和当年‘过桥骨’仿的那幅周秉山的《秋收图》,内堂里倒是还也挂了几幅画,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男人姓孙,镇江人,先头也正经画过画,一直画不出头,一路摸爬滚打在“下九流”讨饭吃,索性投笔下了海做起“苏州片”生意,开了家名唤“过桥骨”的骨董庄子挂羊头卖狗肉,真真假假混卖,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叫啥,平日就含糊地叫他孙五爷。 “过桥骨”在苏州山塘街也算是扛把子的骨董庄子,孙五爷更是这行当说一不二的爷爷,贺山月有句话倒也没说错,这行当听起来阳春白雪,实则上三教九流,谁也没比谁高贵,当时先帝在位,山水盛世,山塘街里什么糟烂都有,真迹进了山塘街出来时都得变成假的,有些不入流的玩意儿诓了别人的真画儿,把题跋和印章裁下来放在自己假画上,山鸡插毛充凤凰,两幅画都变假了。 说出来都臭。 孙五爷市井里打滚这么些年,既弃了正经画画的笔,捡起了平定山塘街的刀,二流子行径用过不少,放出话来“赚钱不磕碜,但谁要是敢拿真迹开玩笑,老子要你见血!”。 诓得到画,是你的本事,但你不准毁画,特别是珍惜的古迹。 有人不信邪,又干这缺德事,还毁了幅宋代的山水,孙五爷喊了七八个人,问他,是想要大拇指,还是二拇指? 那人不敢回。 孙五爷一把砍掉了那人的右手,丢到那人怀里:“不做选择,那就都给你。” 另就是太次的画儿不行,那些神形俱无,学过两日线描,还没出师就想挣钱的,被孙五爷照价买下后就在山塘街的空地上付之一炬,烧了个精光。 “旁人看不上我们这群作假的,我们自己别看不上自己!谁又能笃定,千百年后,‘苏州片’占不了一席之地?上不了大雅之堂?!” 山塘街倒真渐渐好起来。 贺山月被孙五爷捞回去的时候,正是“过桥骨”起骨搭肉的时候,一开始就和王二嬢是搭子,干了好些年野野哗哗的活,脏的臭的香的贵的都有,能拿着蟹八件喝热陈皮黄酒吃膏蟹,也能坐在破烂竹子矮凳上喝渣都没去干净的高粱酒。 “过桥骨”庄子零散聘的工有十来人,但庄子里常用的人,统共四个。 四个人都活得跟那庄子铺面似的——门头搭清漆红木、镶绿松宝石,端一副富贵堂皇的芙蓉面,内里的瓤子却破的烂的好的坏的,什么都有,精彩极了。 孙五爷擦了好几遍手,直到指缝里没荧粉了,才道:“不应该啊,都知道祝嗣明那幅《雨余秋树图》被他们家买走的,看那程家的样子,不能是锦衣夜行的人吧?” 贺山月抿唇:“我猜,画在程家爷们的宴客厅或书房。” 程家当然不是锦衣夜行的个性,摆个不开药方不发药的义诊,都要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花重金买的画,不得四下嘚瑟几圈? 挂在人来人往的外厅,跟生意伙伴挥斥方遒时炫耀一番的可能性更大。 四大家,祝嗣明虽然排在最后,但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都是身边的小书童在市井中活动,无人见过他老人家真颜,出画也少,最多一年四五幅画,常常前一刻进画庄,后一刻就被人请回家了。 真迹难寻,自然仿画也水涨船高。前不久,松江府短暂地出现了他的新画《雨余秋树图》,随后便传来是药材商程家重金买走的消息。 程家。 贺山月一听其名,便恨,恨不能生嚼其肉、生淬其骨。 孙五爷想要画,贺山月想要程家死,两者一拍即合——就算没有女先生的招募,贺山月做丫鬟、做妾、做洒扫的婆子、做掌灯的烛台,也一定会想办法进入程家。 只是,突如其来的,有这样一个非常合适的机会,摆在了贺山月面前。 孙五爷想了想,略颔首:“尽早摹下来。”顿了顿,还想说什么。 贺山月微垂眸,语声平静:“我的分红,只够我临摹,不换画。” 只要仿品够真,谁又能评断孰真孰假?虽不准毁画,但换画的勾当,孙五爷并不排斥——“赚钱不磕碜,只要银子够,什么画都有。” 孙五爷三教九流砍出来的,做任何事明码标价,只要你银子够,什么活都做,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客官从不必担心真真假假的层峦叠嶂。 听贺山月说出“不”,王二嬢不受控制地抬了抬眉毛。 孙五爷没说什么,转头向小厮:“让老陆准备好,等山月摹完,他去换画。” 王二嬢的眉毛平稳落下。 第十一章 回忆的往事 换画的事不提,孙五爷又聊了几句分红的事,语气平缓:“...祝嗣明的画难摹,一幅画八两;若有沈淮赞、周秉山未面世的画,我给你一幅五两。” 找到了程家,撒大笔银子探路的时候,已经过了。 贺山月并不在意是八两还是五两。 孙五爷转头拿张写好的契约:“没什么问题,就先签契约吧。” 贺山月认真逐条看款项,其实也不算太冗,拿起笔签了名字、摁了手印。 孙五爷身后的小厮,百无聊赖地低头拿脚踢石子。 贺山月签完字,又拿起契书,仔仔细细再看了一遍,身后突地传来一阵猛烈挣扎的衣料摩擦声和闷在口腔的“唔唔”,紧跟着便有护院拖了个瘦削苍白的小子往,另一个护院跟在后面端了个火盆,从翠竹围拢后疾步走过。 火盆中,炭火发出蓝绿色的焰,内焰外包裹橙红的火。 贺山月拿契书的手微微一滞。 孙五爷敏锐地注意到,顺着贺山月的眼光看去,下一瞬,手在袖笼里撇了又撇,做了个“快走”的手势。 伸手端火盆的人脚下飞快。 贺山月垂眸将契约递给孙五爷:“没别的了,就是时限上或许还需宽限几分,程家路多且绕,日头上,我不敢说定数。” 孙五爷颔首:“那是自然。” 贺山月辞了孙五爷,脚步刚踏出苍竹围拢,孙五爷身侧的小厮嘟囔一声:“...咱们头挨头、脚挨脚碰六七年了,吃喝拉撒都在一处的...做个生意还签契约,好生疏啊...“ 孙五爷继续舂孔雀石颜料:“只有这么办,她才肯放心。” 初见贺山月,是在大雪天金陵府的一处背街巷。 杂耍的游人拿泛灰白的油布搭棚子,锣鼓喧天,镲声唢呐声攀附交融。 棚子里无非是些夺眼球的玩意儿,要么是头大如翁、腿脚却像婴儿的罐子人,要么是身上沾满猴子棕毛的小倌鱼,都是些奇闻马戏。 小老百姓日子过得苦,只能用更稀奇残忍的玩意儿当快乐的解药。 其间,杂耍团主扯出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脸颊和嘴唇都涂得红彤彤的,脸上胡乱抹了粉,白得像个鬼。 小姑娘旁边放着个烧旺的炭盆。 杂耍团主撬了块同样红彤彤的圆圆小小的木炭,扯着嗓子笑:“给大伙表演个口吞落日!” 杂耍团主别开小姑娘的嘴巴,拿长长的铁架子又快又狠地塞进了那姑娘的嘴里。 围观的众人发出齐刷刷的笑声。 往日,他是不肯这些的,本身从三教九流滚刀肉一样爬出来,这些苦难对他而言,就像林中的鸟,水里的鱼,地上的草和天老爷落下的雨,普通、平常、了无乐趣。 可破天荒的,那一天,他脚步停下了。 烧红的圆木炭被塞进小娘鱼的嘴里,擦掉那些红彤彤的鲜艳的着色,可以看出这个小姑娘的五官和骨头都非常漂亮,整张脸仰着像一扇精致的十二幅折扇。 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如今却头高高仰起,嘴巴张得大大的,下颌骨被捏开,像一副错开的积木。 整个人狼狈、破碎、死寂又疲惫。 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明亮得可怕,如同一尾游进浅水坑的漂亮的鲤鱼,一旦给她尾鳍触底的机会,必定跃升,向所有人展示她发光的鳞片和弯刀一般的背脊。 他被这双眼睛莫名拖住步伐,一直等到这可笑的“口吞落日”结束,来到后场,寻上话事人:“那个口吞落日多少钱?” 话事人像等到了识货的冤大头:“她呀,她漂亮着呢!现今是没长大,等长开了,我卖到窑子里,至少这个数——” 话事人比了个巴掌。 “五两?”他明知不可能,偏偏故意问。 话事人往地上吐口唾沫:“啐!五十两!” 他转头就走。 话事人将他叫住:“欸欸欸!十两!十两就给你!拿回去干什么都可以!这么漂亮的丫头,买回去就开苞啊!”凑过来,神色猥琐:“为了卖个好价钱,一年了,谁我都不准动她!包括,我自己——如果不是个雏儿,你明天来这,我包给你换的。” 他面无表情:“五两,一个铜板都不会多。” 话事人想了想,像甩卖一个积压已久的货一样:“好好好!真他妈是个犟种!给你了给你了!” 他把这姑娘带回骨董庄子后,才知道那杂耍老板为何愿意从五十两陡降至五两——那小娘鱼不知道高烧多少天了,擦掉脸上的胭脂、口脂,整张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双腿双手都在打摆子,王二嬢在背后轻轻一推,人就像棉花一样飘出去。 快死了的漂亮鲤鱼。 可惜了他的五两银子。 当时当日,他突如其来的善良,只值五两银子。 多一个铜板都没有。 骨董铺要开店,他、二嬢、老陆要吃饭,积压的画要面世,他没时间为五两银子的善良继续投入。 “嬢,给她放着。”他跟王二嬢说:“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拿卖不出去的画一裹,扔到对面黄记骨董的门口,能膈应膈应那条老黄狗,她也算是报我恩了。” 王二嬢朝上抹了把眼皮,没让眼泪往下砸,嘴里骂道:“狗日的,尽给老子添麻烦,妈卖-批唷。” 第二日一早,那姑娘竟不烧了。 不大的后院,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药味。 他看王二嬢手上一直戴着的银镯子没了,他默不作声,他当时的善良只配五两银子,多一文都没有,但他不能拦着别人善良。 “等有钱了,我给你补个金的。”沉默许久,他开口。 第四日,这姑娘才醒,醒来就伴随着清脆的瓷碗碎裂声。 “你个狗日的!怕老子药死你咩!?” 王二嬢气如洪钟:“晓不晓得好多钱一碗!日妈真的是个狗日的大麻烦!老子不求管了!” 然后,王二嬢冲出院子,双手叉腰,对着他喷口水咆哮:“老五,你捡回来的你去管!老子熬更守夜地照,狗日的睁开眼睛就把药碗掀了!天王老子来了,雷震子来了,老子都不照了!” 第十二章 剧痛的记忆 他进罩房,便看那姑娘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墙摇摇欲坠地站着,目光熊熊燃烧,手里拿着一片碎瓷,尖锐的角,对准的,是他的方向。 确实,很美。 如剑锋出鞘绽寒光的美。 如今年岁不大,最多十二三岁,便有如此锋芒样貌,假以时日,竟不敢想是何等的颜色。 “一般来说,多数姑娘会用尖的那头对准自己的脖子。”他笑了笑。 姑娘捏碎瓷的力气更大,掌心被划破,渗出嫣红血迹。 他步步向前,神态温和:“放下来,我若想做什么,怎么会等到你醒来?又何必给你熬药汤?盖厚被?好好照看你?” 一般来说,到这个时候,姑娘的态度会渐渐软下来,然后双眼开始发红,目光开始发愣,双臂慢慢垂下——恢复无助单薄的弱兽模样。 一般来说,也只是,一般,来说。 在他准备向前挪一步之际,却听这姑娘不带任何感情的、沙哑得像破烂旧碗的声音。 “你敢过来,我必杀你。” 不是弱兽,是传闻中的鬣狗,不晓得痛的,天生犟种,就算奄奄一息,也要拼死咬下你肚子上一块血肉。 他停下脚步,温和的神态慢慢褪去。 “这是哪里?”姑娘继续问。 “山塘街。”他站在门口,言简意赅地回,心里却在百无聊赖地思考:一个值五两银子、倔强到求死的漂亮姑娘,能做些什么? 姑娘靠着墙:“卖画的地方,对吗?” 他没回答。 “我听小脚丫说过,苏州府山塘街,卖假画的地方。”姑娘撑着一口气。 小脚丫应该是那个罐子里长大的孩子吧? 他心里猜,但嘴上仍然没有回答。 姑娘手里拿着瓷片,目光凶狠:“我会画画。” 他也靠在墙上,歪斜身体,不动声色地看她:“我这里不是假画铺子。” “这里是。”姑娘说话始终一个语调:“我闻到了矿石颜料的味道。” 他慢慢站直。 姑娘继续道:“我看到的,我都能画下来,隔多久都能。” 他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你让我留下来,我给你画画,一幅画十文钱。”姑娘的手被碎瓷片越嵌越深,血迹蜿蜒而下,在地上绽开的鲜红就像那日她涂抹的不合时宜的口脂:“这几日的药钱、饭钱、床...我都算成铜钱,付给你。” 这条漂亮的鲤鱼血迹斑斑且瘦骨嶙峋,但他突然愿意相信。 “好。”他说。 “立字据。”姑娘低声道。 他没听清。 “立字据!”姑娘咬紧牙关,拼了命让声音大一点。 他不明所以,但仍旧照做,字据简单又潦草,他率先签名、摁手印,拿着薄薄的麻纸,他似笑非笑地问:“我现在可以过来了吗?” “放在那里。”姑娘手中的碎瓷片抬了抬,指了指不远处的斗柜。 他应声照做。 姑娘没有用笔,而是用手指颤颤巍巍地沾着血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贺山月。 他在口中呢喃。 “其实,这张纸没有任何效力。”他觉得可笑:“若藏坏心,又岂会被薄薄一张纸约束住?” 小娘鱼双手撑在斗柜上,手腕翩飞如蝴蝶,声音很低:“我知道。但这是我最后的...” 如果不必为玉石俱焚而付出生命,那么,这就是在走投无路的绝境处,她能为自己做的、最后的、徒劳的,保护。 他不太清楚这个年岁尚小的姑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瘦如骨削的身形和鬣狗般防备的态度,足以证明她必定经历了极致的惨痛。 他没有细问,就像他不会讲他的过去、王二嬢不会讲一个四川婆子怎么来到了江南、老陆那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是怎么得来的一样。 “过桥骨”,白骨过了奈何桥,就重生是活人。 知道这一点就够了,不必深究更多。 如果明码标价的契约能让人安心,那就这样做吧。 明月高悬,孙五爷出神地望住白玉石臼,孔雀石已被舂得细碎零散,轻风掠过窗棂,将漂亮的绿色,柔和地卷到他思索的关口。 孙五爷如梦初醒,吩咐小厮:“我说过,明火和纸糊的灯笼都不要出现,若是矿石和画烧了起来怎么办?” 小厮忙道:“是!是!五爷,出门在外,难有周全,那厮从仓里偷了画,前几日才在松江府捉到,审了好几天,决口不说画去哪处了,这才想生火,用烙铁吓吓他的...” 孙五爷“嗯”了一声,挥挥手叫小厮出去。 酒肆的大门轻轻阖上。 驿站的门闩也应声卡紧。 厢房有两个木桶,王二嬢和贺山月打了好几桶热水,王二嬢小心翼翼地褪去手腕的大金镯子,问贺山月:“要不要老子给你搓澡?” 贺山月不明白四川来的恶婆子,为何有锲而不舍地给别人搓澡的爱好。 四川也妹有澡堂子啊。 “不要。”贺山月蹙眉,一如既往地拒绝。 王二嬢耸耸肩,不多时,在弥漫的热气中,腾云驾雾地出来。 贺山月衣着整齐地进去,一点一点解开衣衫,驿站的铜镜齐人般高,她赤身裸体地站在铜镜前,先是张开嘴,看看被炭火烫过但早已恢复的口舌。 她动了动舌头,用尖锐的臼齿剐蹭舌面,终于再一次确认,没有任何感觉。 口中的皮肉生长得最快,很轻易地就愈合如初。 但舌头的感觉——包含味觉,却再也不能恢复。 和消失的味觉一起留存下来的,还有后背上赫然出现密密麻麻、交织蔓延的灼伤痕迹。 红一块、白一块、紫一块、灰一块。 红的是新鲜皮肉的颜色,白的是血痂掉落后的印记,紫的是血流拥堵的见证,灰的是新肉未长起来而腐肉烂掉的存在。 贺山月珍惜地抚上肩头。 这里,应当还残存着亲娘的血肉吧? 母亲折返回来,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大火将她们的皮肉烧在了一起。 脐带剪断,婴童呱呱落地,但与母亲再无血肉联系。 而她,还有这一背的伤痕。 娘。 我那在火光中保护着我的娘,我那再不见踪迹的妹妹。 贺山月平静地俯身看向铜镜。 我经历了难耐的逃亡、苦痛和忍耐,终于快要进入程家了。 那夜,那个侍奉酒水的男人,就是程家的长子。 所幸,我还有见到过的事物、人物和景物,就可以画下来、就不会忘记的能力。 铜镜之中,美丽如璀璨锦鲤的女孩,缓缓地、慢慢地扯出一抹笑。 温良婉和的笑意,与今日前去应聘的女先生,如出一辙。 第十三章 第三次的不大方 翌日晌午,吃了午饭,驿站的饭很简单,一荤一素,荤的是酱炖肉,小块小块的,拿茅草梗扎紧炖得发软,贺山月并不吃红肉。王二嬢硬塞两份,吃饱后索然无味,坐门口翘脚剔牙,很惆怅:“...老子还想吃螃凯。” 话音刚落,螃凯就来了。 程府的小丫鬟黄栀一来就笑嘻嘻地讨喜:“家里老爷听说贺姑娘出自苏州府山塘街,当下就肯了,特吩咐今天要备上牛车体体面面来接您。” 这种传喜信的是要赏的。 这位贺姑娘出手大方,头一次给了小指甲盖大小的银子,给她送餐食时又给了对小小的银制丁香耳坠,今天来报喜,肯定有大货。 黄栀就那么等着。 等人不急不缓地收拾包裹,等人坐上牛车,等人进了程府的大门,也没等来应有的打赏。 黄栀有些急了,但又不能张嘴要,只能死死跟着那位高挑窈窕的贺姑娘。 有的人一急,就闷不作声,背地里流汗;有的人一急,就像竹筒子倒豌豆,止不住的话。 黄栀是后者。 “给您安排的是后厅屋的纺园,向左走百步就是姑娘们素日读书的西跨院,您屋子是后厅屋里最翘的房间啦,面北朝南,太太想到您还有个婆子要顾,特意给您安排的里外通间,中间有隔挡,换衣、梳妆、起夜都方便的,不像别的屋子,门对窗,一眼看完掉。” 贺山月跟在黄栀身后走,静静听,没什么掏钱的反应。 黄栀有些不高兴,但想想那对丁香耳坠,那可是真银的,不是天杀的银包黄铜。她虽是丫鬟,身子肉却金贵,除了金银,黄铜、白铁沾身上都要起红疹子的! 丁香耳坠戴着,而眼皮子下摇摇晃晃的,娇俏得很哩。 黄栀更急,眼珠子一转:“您隔壁间住的是周姑娘。” 贺山月脚步停下来,有些疑惑:“周姑娘?” 黄栀眼见贺山月来了兴趣,不免有些得意,眨眨眼:“是呢,周姑娘。” 贺山月“噢”了一声,并没追问下去,沿着贴墙路向里走。 黄栀在原处愣了愣,更急了,忙追上去,压低声音:“这次一共请了两位擅丹青的女先生,一位是您,一位是周姑娘。周姑娘出身要稍好些,家里五角俱全,也是松江府人,但论为人相貌、举止谈吐,还是丹青功夫都断然赶不上您的!太太说了,给你们五天时间,再决定最后留下谁。” “五天?”贺山月重复,一转眸,笑容弧度亲和温柔:“太太可曾说过评判标准?是看谁教导姑娘更好?还是描画的功夫更好?” 黄栀也不知道,昨夜老爷开口后,她就被赶出来了。 家里老爷太太说话时,一向不喜欢太多人伺候。 她也胡诌不出一二三来,只能支支吾吾道:“太太也没说...许是看眼缘吧?” 看眼缘?一遍、二遍、三遍地看眼缘? 若是给家中读书考试的男人请大儒,一而再、再而三地考校遴选,尚能理解。 区区一个教授家里姑娘丹青的女先生,这样选了又选,挑了又挑,从松江府挑到苏州府,请六将设五关——这不合理。 程家到底是在筛选什么? 贺山月微微垂眸,身后的王二嬢很不高兴:“逗老子耍所!还三天五天的!我们回山塘街画假画,五天至少八钱银子!” 黄栀连连称:“小声些!您小声些!旁人不知道的,连周姑娘都不知道!” 贺山月拦住王二嬢骂人,抿唇笑了笑,随口问道:“太太只看了我与那周姑娘两个人?” 这个问题能答,黄栀忙道:“不不,有四五个人呢!” “都是五角俱全,家中亲老尚在的?”贺山月问。 “都是松江府周边镇上的姑娘,有的家里人少,只有父母;有的家里倒是老老少少,一本子的人。” 黄栀有些后悔刚刚为了得银子,一急之下把这事告诉了贺山月。 只能转过头就岔开话题,指着垂花门外隐约可见的飞檐和高耸的朱柱:“那便是家里的书房和外厅,咱们家不能是三进院子,这处不能有实在的门,便将游廊做得很长,又用影壁隔着,您素日伐来啊,虽说有人看着,但早晨晚间要从这里的侧门运东西,人来人往烦得要死的。” 贺山月也不追问,和气地笑笑表示明白,眼睛却顺着绵延的游廊与向上延伸的壁角努力看,直到一片大色块的模糊。 到了厢房,果然是里外通间,右边的屋子还空着,许是那位周姑娘还没来,左边的连排屋子有些锁着、有些半敞开,但门砍石和窗框都很干净,一看就有人常住,多半是家里有头有脸的婆子、丫鬟独个儿的房间。 王二嬢骂骂咧咧进去收拾。 贺山月从袖兜里抹了个精巧物件递到黄栀手上。 黄栀翻手,拿余光一看。 是一枚做工精巧的银蝉,触须细如丝,在空中动动弹弹,很可爱。 但她没有赏钱终于落袋的高兴,反而有些惴惴不安。 “我家婆子说话就是这个样子,骂骂咧咧,听起来又凶又恶,但她没坏心,小妹也别往心里去啊。”贺山月神态谦然。 黄栀一愣,所以不是她透露消息的打赏,而是那死婆子骂人的赔罪?——她突然心安了。 贺山月继续笑说:“这东西不值钱,小妹拿着耍,我记得我还拿了个与之相配的银叶子,等我收拾完包裹,我找机会给你全作一套。” 黄栀兴奋。 银叶子! 若说这银蝉只是漂亮,但实则空心不值钱,那银叶子就是正儿八经的这么多银子啰! 黄栀拿着比一开始指甲盖还小的银蝉,兴高采烈地走了。 贺山月面容含笑地站在门口,计数一般,从左到右看程家那一排排红砖瓦房。 王二嬢拿笤帚出来:“你绕着这小丫头耍这么久,就是不给钱,也不怕她恼了?” 外面还有人经过,贺山月脸上的笑就必须一直温和体面。 “我大方了一次,大方了两次,但迟迟不肯大方第三次——” 贺山月一顿:“她只会认为,第三次的不大方,错不在我,而在她。” 这样认为了,黄栀才会着急,才会慌乱,才会不停地找补、试探、没有底线地释放善意。 才能在她什么也不问的情况下,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贺山月转身进屋。 没有人看见了。 她终于可以不用笑了。 第十四章 画画的狸奴 隔壁的周姑娘是傍晚来的。 悄儿没声的,像一只踮着脚走路的小猫。 一开始贺山月没发现,王二嬢很警觉,上半身紧贴墙壁,侧过脸就差没把耳朵塞进墙砖里:“有人来了。” 王二嬢很肯定:“是个很瘦弱的小姑娘,和老子一样高,但只有老子一半宽——里面还有个人。” 贺山月向来没有情绪起伏的眼睛里,多了一丝诧异。 王二嬢不以为然摆摆手:“经常杀人的,都听得出来。” ... 夜幕渐落下,贺山月拎了盒绿豆糕,正准备敲右邻的门,隔着门,听到瓮声瓮气的说话声。 “...程家统共四个姑娘,哪里需要两个女先生来教?一人教两个?是她作主、你作辅?还是你作主、她为辅?都是差别!都是银子啊!” “程家虽阔,也不至于四处撒钱,别到时候她留下了,你却走了,我看你回去怎么交代!” “你爹虽会识字,帮人写信,却也没几个钱!你哥哥马上要成亲了,正需要银子置办彩礼,你娘找上了我,叫我千万念着亲堂姊妹的亲近,好好提携你——程家请画画的女先生,多半是因为家里表姑娘年纪到了要说亲事了,为给她速成一门技艺,脸上贴贴金好看些!” “到时候表姑娘一嫁,你的束修、礼金加一块,不得攒上鼓鼓一包袱?你爹娘脸上有光,你哥哥漂漂亮亮娶亲,谁都高兴!” “你千万争点气,伐要被那外乡来的死蟹抢了机会啊!若是这门差事不成,你要给绣庄画一辈子扇套呀!” “我虽收了你娘的银子,但也是真心为你好的呀!” 接着是,唯唯诺诺一串“嗯嗯嗯”声。 平民家有一技之长的女孩,不仅要为自己攒嫁妆,还要帮家里卸担子,而在地位不高不低的商贾之家做女先生是一桩非常体面、讨喜和赚钱的差事——毕竟,商贾之家有再多钱也请不到名气大的先生。 这个差事,对平民姑娘而言,非常诱人。 被冠名以“死蟹”的贺山月,神容平静敲敲门。 门内的声音顿时停住,隔了一会,探头开门的,是刚刚说话的梳着双鬟、穿碧清短衫的丫鬟,眼神警惕,穿的是程府服制,比黄栀年纪大两三岁,身上的装饰也比黄栀的贵多了——黄栀通身上下不过一朵小银花,这个小丫头鬟髻上甚至插着一串小碎米珍珠。 贺山月眼光越过小丫头,往后看去,果真站了个瘦弱矮小的小姑娘,面色白得孱弱,怯生生的,一张小脸安了两只大眼睛。 “我是隔壁屋的,姓贺,加贝贺,同是教程家姑娘画画的女先生。” 贺山月笑容婉和,拎起油纸包的绿豆糕晃了晃:“吃夜饭了吗?” 开门的小丫头眉梢眼角精明,没说话。 周姑娘忙上前将门打开,手掌心搓着裙摆,木讷又无措:“请进请进,您请进。” 贺山月进屋,眼眸下捺迅速扫视一圈,屋子里的包裹布已经收起来了,一些画册子、描红、临摹的拓片散在桌上,三五件素色的衣衫也零散地摞在床上。 唯一拾掇整齐的,是博物架最中间的一格,十来个巴掌大小的木雕小猫,或扑蝶、或追尾巴,摆放整齐、形色各异。 一看就是手雕的,刀法有力、入木三分,上色的手法却很轻柔、熟练。 贺山月收回目光,先和那碎米珠子小丫头颔首:“素日都是黄栀妹妹与我交接,这位妹妹倒是没见过,不知是哪个房里的妹妹?可否忝知雅名?” 碎米珠子小丫头看贺山月的眼神始终警惕:“我和黄栀同是太太房里的,叫我黄莲即可。” 贺山月笑起来:“太太人贵火旺,身边都是清热去火的好材,实在是八卦顺衡、阴阳协调。” 这个话说得很漂亮,但黄莲并不是很高兴:什么档次的黄栀,也配跟她相提并论? 黄莲余光斜睨了山月一眼:“再漂亮的话,对我说都是伐用的哩。我和黄栀不同的,她是被人牙子卖来的,什么人都结交、四处都钻营——我可是讲本分的,你话说得再好,也透不过我讲到太太那里去的。” 一口流利的松江话,一听就是很地道的本地小囡。 黄莲说完,扭头就同那位周姑娘言语:“小妹,你缺什么就同我讲。我虽在太太房里比不了一等的黄芪和黄参两位姐姐,但左右在程家干了两三年活计了,总也比一些初来乍到的小妮门路清醒些。” 说完便抬起下颌,目不斜视推门而去,摆明了要在贺山月面前,给周姑娘撑腰。 周姑娘忙感激地帮忙开门。 门“砰”一声带上,屋内只剩两人,周姑娘瞬时显得有些局促。 贺山月对周姑娘笑了笑:“黄莲妹妹快人快语,和周姑娘倒是关系很亲密。” 周姑娘眼招子一闪:“...是家里的姐姐...” 贺山月羡慕:“大家大户就是好的,亲里亲戚三百里,哪里都有自家人。” 周姑娘垂下头,露出略有发秃的头顶:“你才是厉害,听说你是给山塘街画画的...” 周姑娘说话怯生生的,说话不抬正眼看人。 贺山月笑言:“论他前尘往事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把这门女先生的差事干好——明日过晌上给几位姑娘上第一堂课,看周姑娘有什么想法没有?” 周姑娘仍旧垂着头:“没..没什么想法....” 神色窘迫:“就,就叫我狸娘就好...我属相是虎,家里图省事...就叫我狸娘...” 贺山月应了声“好”,又道:“狸娘,我想,第一堂课便看看诸位姑娘的丹青学到哪一步了吧?姑娘们都是要嫁门当户对的,先聊一聊四大家,再聊聊山水与工笔的差别——素娘擅长哪一类的丹青?” 说起画画,狸娘略微抬起头来:“我喜欢...我喜欢画树,也喜欢画狸奴...” 狸奴就是猫。 贺山月一笑:“怪得你博物架上这么些狸猫木雕。” 狸娘眼睛渐渐抬起,眸光有了些许温柔,怯懦的神色去掉几分,嘴角微微勾了勾:“这些都是我的宝贝呀。” 狸娘许是当真喜欢画画,话匣子打开,便将桌上的麻纸收拢起来递给贺山月看,结结巴巴道:“...我也不懂技艺呀、落笔呀、四大家呀...我就是喜欢画画而已,树是什么样子,我就画什么样子...我或许能给姑娘们讲一讲怎么照着起笔描线?” 贺山月伸手接过。 很多画稿。 都是树和猫。 许是贫穷,很多颜色都是贫乏的,但万幸的是——树几乎只有一种颜色,就是绿色。 深色的绿,水就加少一些;浅色的绿,水就加多些;为了节省颜料,周狸娘甚至学会了运用落笔的轻重,来完成光影的变化。 贺山月再看后几张画,手上微微一愣。 后面几张都是画的猫,形态各异的猫,或憨态可掬,或慵懒沉睡,都很灵动。 但有好几笔,明显力道不同、运笔方式不同、甚至捉笔的动作都有所不同。 第十五章 锁住的三楼 贺山月的目光下意识移向博物架上的狸猫木雕。 几乎所有人都屈从于“习惯”二字,同一只手无论何时,发力的走势都基本趋同,甚至每一次的发力力度、停顿的节点、收尾的弧度会在长年累月的练习中达到惊人一致——这也是,鉴画最根本的关窍。 而用笔和用刀,是同一只手。 贺山月从狸猫寥寥几笔中,判断木雕和其中几只画猫的画迹,是同一个人所出。 而且,是个手劲很大的男人。 贺山月抽出一张笔迹最明显的猫来:“这张有些不同,虽笔法上稍有生疏,狸奴的神态却最生动温柔。” 周狸娘凑上前,抿唇一笑,眼中有不尽的柔意,说话也顺畅了许多:“是吗?我也喜欢这张,你看,画的是乌云盖雪,满背的灰和四爪的白,又灵又恬。” 贺山月侧眸看周狸娘。 浅灰的麻衣长衫,两支雪白的手腕和一张素净的小脸,恰如一只不算十分漂亮,但因怯弱胆小而惹人怜爱的乌云盖雪。 世上最好的画,是满怀爱意的笔墨。 贺山月不动声色地将画放在桌上,顺着周狸娘聊了几句树与猫儿,最后以商量的口吻定下明日的教学进程:“...咱们小时学画画,家里穷,总带了些急于求成出师赚钱的目的,学得囫囵吞枣。程家的小姐不需要早早讨饭养家,咱们便稍稍慢一些。” “我看了看,狸娘你擅长线描和勾勒,你便从最简单的梅花开枝、落瓣、含蕊一步一步教起,你只需要画画即可,不需你太过开口说话——我来教赏画与鉴画吧。” 周狸娘愣愣的,见贺山月盯着她,便赶忙重重点头。 略有些发秃的头顶又成了看人的常客。 贺山月转身回屋。 夜幕全然落下,王二嬢住外间,贺山月睡里间,隔得不远,但也算两间房。 王二嬢闭着眼,翻个身:“你要是心子狠点,把开口教课交给那根麻么儿,她不晓得要惹好大的笑话,东家一看她话都扯不清楚——明天她就滚蛋啰!” 麻么儿? 贺山月轻轻“嗯?”了一声,表示没懂。 王二嬢解释:“就是那个周狸娘啊——我们川人喊哑巴猫儿,都喊麻么儿。” 贺山月:... 贺山月也翻了身,没答话。 隔了一会,黑暗中,王二嬢才道:“你是不想看她出丑吧?” 贺山月仍旧没答话。 王二嬢又翻了个身,半撑起腰,换了个话题:“你和那根麻么儿,简直是南辕北辙。你画大开大合的山水,她画几笔描成的线条,你孤儿一个,她屋土里还埋着八个,你高她矮,你漂亮得像幅值百两的画,她...” 姑娘的外貌不作评判,王二嬢顿了顿:“程家怎么会把你们两个拼一起来比?有啥子好比的?” 黑暗,沉默的黑暗。 里间没有声音。 王二嬢撇撇嘴,怪不得这么多年,“过桥骨”聚餐都不喊她一起吃火锅——对外嘛,顶着一张没有任何瑕疵的漂亮脸蛋,处事亲和、待人温柔;私底下简直是个冰窖,又冷又硬,根本捂不热。 王二嬢再翻个身,隔了很久,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才听到里间开了口。 “有一样特质是她有,而我没有的。“贺山月道。 王二嬢像梦游一样睁开眼:“啊?” “怯懦。” 里间传来清冷的、平缓的、无波无澜的声线。 她和周狸娘同时入选,她的优势一眼可见。 而周狸娘,一定有程家更需要的东西,才会让程家无视所有差距,把她们两人拖到一条线上重新比较。 怯懦通常意味着胆小,而胆小,通常意味着听话。 程家想要一个听话的教书女先生。 虽然贺山月现今暂时无法理解程家的目的,但这是她见到周狸娘后,剖解出的绝对正确的结论。 王二嬢在梦乡中浮浮沉沉,迷蒙中答话:“那你作咋个办?怂起脑壳作乌龟,也装成个锯嘴的葫芦?” “我不一定要考最高分。” “只要保证对手是零分。” “我就赢了。” 贺山月轻声道。 ...... 第二日,早上还有些日头光晕,用过晌午就开始落雨,段氏身边的一等丫鬟黄芪请周、贺二人前往东南角的“子规堂”。 不大的程府竟在女眷所居的内院,修了一间专供在室女上课的家学。 学堂不大,但有三层楼,一楼左右摆放八张桉木矮桌,二楼有琴、琵琶、筝、笛子和好几本散落的琴谱,三楼的小门用铜锁锁住,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黄芪福身:“我们程家虽是商贾之家,却也忝得皇商之名,对郎君与姑娘的教养同样看重,诗书、乐理、礼仪...君子‘六艺’都是要细细学来的。今日开课,按原先的旧例,本应由我们太太来,谁曾想舅小姐突然有些不好,便被绊了脚,便由我为二位细说家中参学的姑娘。” “舅小姐有些不好”——不知为何,贺山月突然想起第一天来程家时,正堂外传来的突如其来的嘈杂。 “除去陡染风寒的舅小姐,如今有四位姑娘参学,年岁最大的是程家二房何太太的内侄女,姓何,唤作窈娘;第二第三都是程家族中的姑娘,一位唤作巧之,一位唤作晓之;最小的,是我们太太父亲的旧识之女,姓林,唤作越越。” 贺山月发问:“程家,不是,住在这宅子里的程老爷和程二爷,膝下不曾有姑娘吗?” 黄芪一笑:“自是有的,老爷的两位小姐年岁都不大,一个九岁、一个七岁,大小姐是太太所出,二小姐是顾姨娘所出;二爷所出的三小姐更小些,如今都和郎君在外院学四书。” 贺山月微微垂眸,敛下眼中的锋芒。 黄芪的笑容端庄得体,髻上插着的纯银暖菊迎秋发簪,比黄栀与那黄莲所有的首饰加起来都重。 贺山月没有再发问,反倒是周狸娘结结巴巴嘟囔一句:“...怎都是别人家的姑娘呀,这是什么道理...” 黄芪笑道:“周姑娘此言差矣,程家对外义诊赠药,锄病扶弱;对内开设家学,广纳志才,在城内城外都是有名望的。” “这些姑娘不管是哪家的,姓不姓程,只要她们一心向学,那程家就善心供学,从不曾收一子一粟,这才是真正的善行、善心、善举呀。” 黄芪说得周狸娘面红耳赤,仿佛自己像个只知算计的庸人。 贺山月笑了笑:“还敢问三楼锁着什么?可是我们的画室?” 第十六章 三楼的修罗场 听贺山月问起三楼,黄芪得体的笑容明显停顿,隔了一会儿才道:“三楼藏着一些旧籍和经册,许久未见天日,时常都锁着。” 贺山月目光落在身后的门锁,锃亮崭新,未落一尘。 假话。 贺山月微垂下眼眸。 黄芪紧跟着话锋一转:“二位姑娘授课的画室就在一楼,小姐们或要到了,还请二位移步一楼——” 停滞片刻,在引起贺山月与周狸娘足够的关注后,又重新展颜笑道:“二位姑娘今天头一次上课,需好好上,太太看望舅小姐后,或许会过来旁听。” “或许会过来旁听”短短几个字,让周狸娘瞬间紧张起来,直到上课的小姐们陆陆续续来,看堂外零零散散坐下的四个倩影,藏在书案后偷觑的周狸娘紧张终达到顶峰。 周狸娘哆哆嗦嗦地抖:“...要不,贺姑娘先讲?” 贺山月半斜身站在四扇屏风后,透过镂空的芙蓉花向外看。 四个小姐,年岁相似,根据面部骨骼判断,约在十五岁至十七岁间,都很漂亮,形色不同的漂亮,但都能很轻易地,让人通过白玉样柔嫩的皮肤和玲珑精巧的骨量,判断出“美人自江南”的来处。 还有一个共通点:四位小姐,神态如出一辙的低落,眉头紧锁,心不在焉,皆像被疾风骤雨打蔫的娇花。 贺山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回答周狸娘:“可以的。” 周狸娘又后悔了:若是太太来了,见到的是贺姑娘落落大方侃侃而谈,自己岂不是输得更惨? “还是我先讲吧。”周狸娘立刻出尔反尔。 “都可以。”贺山月笑了笑,语气没有任何波动。 黄芪不轻不重地开了课,一小丫鬟来报,便又急匆匆地走了。 周狸娘深吸一口气向外走,待她颤颤巍巍站上矮台,四位小姐抬头匆忙一瞥,见来人其貌不扬后,便齐刷刷地低下头不知在写写画画什么。 周狸娘磕磕绊绊的讲说引不起众人半分兴趣,一个时辰后,堂下的四位小姐便有些坐不住,先是低声怯语,而后两三凑对说着话,又磨着屁股挨了半个时辰,随着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四位小姐再也坐不住了,其中一位腾地站起身来,转身就小步往出走。 旁边一人低声叫:“...不听课了?!太太若知道,扒你——” 话还没说完,站起身的姑娘一声冷笑:“太太如今才没精神头搭理我们呢——阿琗是死是活...” 旁边的人扯动此人的袖子,冷笑的姑娘不情不愿地噤了声,转头就走。 见有人当了出头鸟,剩下三位扯了个由头也跟着跑了。 周狸娘涨红的脸,渐渐褪去,叹口气后,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认命低落,转回后罩厢,却见空空荡荡无一人。 贺姑娘呢? 周狸娘歪头向上看,蜿蜒而上的阶梯像一条吐信子的蛇,蛇尾在下,蛇头朝上,好似在“嘶嘶”地邀请她上去。 “贺姑娘——”周狸娘胆颤地轻声呼唤。 没有人回应。 周狸娘壮着胆子走上二楼,空荡荡,黑黢黢。 只有一些无主的琵琶邀请她入局。 周狸娘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带了哭腔:“贺姑娘——你在哪儿——” 甚至有回音。 回音里复刻的哭腔,回敬了她一份诡秘的赠礼。 周狸娘甚至不敢再哭出声,紧紧贴在扶梯上,甚至幻觉,掌心中出现了毒蛇滑腻腻的手感。 就在她快要崩溃跑下楼之际,顶层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在上面。” 是贺姑娘! 周狸娘握紧扶梯——就算像蛇,也比鬼好! “快下来吧...我课也没上完...外面叫了一声...她们全走了...我们,我们也回去吧...”周狸娘颠三倒四地说话。 顶楼没有回应。 萍水相逢而已,何必要为陌生人担惊受怕,周狸娘未得到回应,怯怯地便立时准备下去。 “上面有东西。”三楼再次传来声音拖住了周狸娘的脚步。 “什么,什么东西?”周狸娘问。 “对我们都很重要的东西。”贺山月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昨天晚上那般甜美,如北风冷冽中暗含蛊惑:“你要不要上来看看?” 周狸娘沉默片刻,终是抬步,扶着楼梯一步一步朝上走。 蛇打七寸,除了这份有里子有面子的女先生的活计,还有什么对她们二人都重要? 整栋楼都没有灯了,唯一的光来自于窗外檐角下摇曳的灯笼,和掩藏在云层中天边的月亮。 三楼的铜制大锁被人撬开,门“出溜”地开了一条缝。 周狸娘躬着身子,呼吸急促地将门缓缓推开,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铁锈腥味,待看清里面的场景后,周狸娘从喉头扯出一声高利的尖叫——“啊啊啊——” 尖叫声戛然而止。 贺山月紧紧捂住周狸娘的嘴,声音低沉:“不想被人发现,就不要叫。” 贺山月缓缓放下手,周狸娘却抬起双手将自己嘴巴死死捂住,喘着粗气瞪大眼睛,止不住地颤抖——三楼确如黄芪所说,有四五个架子存放古籍和经册,但书架的旁边散乱地摆放着枷、镣铐、匣床和石锤... 匣床上参差不齐的尖刺朝天矗立,寒光四射。 刑具之旁,有一个大大的樟木匣子,旁边摆放五根矮凳,匣子有半人高,四角凌厉,再上一层锁。 而樟木匣子旁,有很大很大一滩血迹,还有零散喷射开的乳白如牛乳一般混杂铜锈色血丝的痕迹,墙上、书架上、书上、地上...到底都是! 像,像一个修罗场... 可,在后宅的学堂里,怎么会有一个修罗场! 周狸娘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那些乳白色的东西,是人的脑浆。” 贺山月的声音再次响起。 周狸娘瞳孔扩大又猛然缩小,还来不及哭嚎,便见贺山月走上前去,蹲下身拿起匣子外的那栟锁,顺手用摘下发髻上的簪子只听“咔擦”一声锁就开了。 贺山月抬头,眼皮朝上看向周狸娘:“周姑娘,你看好了,我为你演一遍,这位姑娘是怎么死的。” 第十七章 新加的木雕 周狸娘一时间没有理解贺山月其意,来不及她细想,便见,乘着月光,贺山月走到门口,一边往里走,一边说: “前日,应当是前日吧。不过一个很寻常的日头,几位程家的小姐像往常一样走到三楼,她们以为,今日的课程也同往常一样,大抵是些无趣的古籍和经册。” 贺山月再次走到匣子边,将开锁的匣子缓慢拉开。 “谁知,今日的课程很不一样。” 贺山月从袖兜中抹出一张素绢帕,食指和大拇指相扣,隔着帕子从里面依次掏出许多,看一眼足以面红耳赤的物件,毛茸茸的、滑溜溜的、色彩缤纷的... 贺山月面不改色往外攘,细心地认真地依次摆放整齐。 “今天的课程,很不一样,上不得台面,但足够管用,特别是对于你们这些出身不高却美貌年轻的姑娘——当日授课的先生或许会这样开场吧。” 周狸娘大喘了几口粗气,干瘪的胸腔急需猛烈的刺激,才能维持住心脏的跳动。 她不傻的,她看得懂这些东西是什么。 就算一开始的那些,她不懂,但最后的色彩缤纷的春宫图,她也能看懂! 贺山月并不在意周狸娘懂不懂,垂着头继续说自己的话:“当这些东西一一摆放妥当,先生大道至简、循循善诱,听课的小姐从无所适从到面红耳赤,从羞赧抱面到怯垂螓首...也不知究竟听了几分、记了几分、能用几分——” “但,水流有顺有逆,北风有良有劣,有人顺从,便有人宁死不从。” “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清白人家的姑娘学诗词歌赋、学琵琶琴筝、学茶道捶丸,尚可称君子‘六艺’——学这些玩意儿,我宁可一头碰死!” 贺山月声音刻意尖细,语速很快,在原地挥动手臂作出助跑的姿势后,三步并作两步,动作夸张地跑到樟木匣子厚重的尖角处,双手五指捏拢后又猛地张开:“砰!” “额头撞出一个大窟窿,白花花的脑浆顺着鲜红的血液向外淌,身子软塌塌地倒在地上,眼睛阖不上,只能出气多进气少地直勾勾盯着相处许久的姐妹。” 贺山月看了眼杂乱散落的矮凳:“那些旁观的姐妹应当被吓得立刻站起身,慌乱地踢开凳子,开始了作鸟兽散。” 周狸娘浑身打起摆子,喉头干呕:“那...那个...那个撞头的姑娘是...是...是哪个呀...” 贺山月神色平淡:“哪个在生病,就是哪个。” “舅小姐...那个舅小姐...”周狸娘呢喃。 周狸娘突然抬头:“你怎么知道这些!你怎么知道这些场景!” 贺山月低头看了眼满地喷射的血迹和脑浆,再环视一圈被踢得四散的凳子,弯腰从角落拾捡起一支鎏金石榴花发簪。 发簪上带着凝固的血迹,甚至还沾着像皮肉一样的碎片。 贺山月将发簪放在掌心,递到周狸娘眼前:“猜的。” 会画画的人,几乎都有一种能力,能根据现有的画面,联想出画面形成的因果。 周狸娘浑身打着摆子,不敢去看,更不敢去想。 贺山月自顾自地,将催情更催命的那些东西隔着帕子收回匣子,蹲身上锁,将帕子一撩,随风卷走。 “走吧。”贺山月道。 “死了吗?”周狸娘抬起眼,陡生出一阵眩晕:“舅小姐死了吗?” “刚刚应该死了。”贺山月未停下脚步,向三楼门廊走去:“那一声惨叫,通常是将死之人发出的,最后的呐喊。” 周狸娘头晕目眩,胃中翻江倒海,如行尸走肉般盲目前行,回房间后,夜饭的食盒已放在桌上。 待看清食盒里的豆腐,周狸娘“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一晚上,右侧厢房都没消停。 先是铺天盖地的呕吐声,紧跟着呜呜咽咽的压抑哭声,然后是来回踱步又长久矗立的脚步声。 王二嬢被闹得睡不着,嘟嘟囔囔地骂:“狗日的!还没死呢就好好睡觉吧!莫不是在等死了好好睡个长觉?” 隔了一会,王二嬢半睁一只眼睛:“你吓她走了?” 贺山月双眼微阖,并未答话。 怯懦意味着听话。 怯懦,同时也意味着脆弱。 早日看清程府绝不是什么福地洞天,趁早带着她的猫儿、树和木雕,去找寻情郎与真正的生活,也并非坏事。 贺山月翻身,在黑暗中面朝王二嬢,难得开口:“她走与不走,留与不留,来与不来,向来都由不得她自己。” 她,她,他,她们,他们,它们,普罗大众们,皆是如此。 第二日一早,黄栀扎着两个鬟髻,别着山月给的那只银蝉,眨着眼告诉贺山月:“...舅小姐昨天吐了血,很不好,请了大夫来看,吃药好像也没多大效用。家里气氛不好,太太叫我来告诉你,今天不上课了。” 死人吃药能有什么效用? 贺山月抬眸,见黄栀神色自然,便递给黄栀一把瓜子,道了声谢。 黄栀走后,与周狸娘同宗的苦黄连,脚尖踩脚跟地来了——足以见得二人关系不佳。 黄连一来,只听门“砰”地一关,里面便传来瓮声瓮气的哭声和黄连恨铁不成钢的骂声,隔了一会子,便再听门“哐”地打开,黄莲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王二嬢贴着墙壁听,放下手里的瓜子,呵呵一声冷笑:“果然跟你说的一样,不允她辞呢,说是她辞了,家里哥哥的彩礼钱、爹的旱烟钱和娘的衣裳钱从哪里来?” 隔壁还在嘤嘤抽泣,隔着墙,像人生的苦痛隔着一层纱搔痒。 王二嬢低骂了句:“狗日的。” 临到傍晚,黄连先来。 隔壁先是哭,紧跟着陷入一阵难耐的沉默,又等了片刻,门大大开了,黄连走出来,不似上午那般怒气冲冲,甚至还冲坐在门口的贺山月颔首致意。 贺山月站起身摆了摆手,温声笑,很是和善的样子,目光却瞥向了右邻里间的博物架上。 狸猫木雕形态各异,或扑蝶、或慵懒睡觉、或并爪端坐。 黄栀后来:“明日也不上课,太太说的,舅小姐如今吊着口气,后院女人多免得冲撞了。” 贺山月又道了声谢,像想起什么来,转身从妆枢台上的小抽屉里拿出一片半个巴掌大的银叶子,递给了黄栀。 黄栀有些愣。 这是要做甚? 她还什么也没说呢! 贺山月态度和婉,口吻真诚:“是想劳烦姑娘帮我给原先的作坊通通气,名字叫做‘过桥骨’,如今正在松江府,有几盒颜料忘记带进来了,您到底是太太屋里的人,行走总要方便些。” 黄栀连连往后退:“不可不可,这并不可!程家虽和善,蹿进蹿出却管得严苛。” 帮带东西,倒也不是没有。 但又不是特别亲近的关系,且这片银叶子,可是一开始就承诺过的! 她黄栀可以帮忙带。 但得加钱。 贺山月听闻一惊:“是吗?实在抱歉,为难您了!——” 贺山月解释道:“只是刚刚,太太房里的黄连也来了,给周姑娘带了一个漂亮的狸猫木雕,噢,就是那个并爪端坐的新的狸猫木雕——我还以为能带东西进内院呢!” 黄栀听后,眯了眯眼:“黄连,是吧?” 贺山月笑了笑:“是的呀。就是黄连,原本周姑娘想家,黄连姑娘带了木雕进来,周姑娘就不哭了,果然还是本家的姐妹更亲密呀。” 第十八章 八年前的烟花秀 【我在书友评论里看到有朋友比较好奇这究竟是个什么故事,总的来说,就是姐姐在火灾中因母亲的保护活了下来,一路辗转复仇,姐妹两以平民之力扳倒权贵阶层,血债血偿的故事(这算剧透吗?)】 黄栀兴奋离开,快步至“知母堂”正厅,段氏的一等丫鬟黄芪紧抿嘴唇立在门廊处,往日热闹的门廊,如今鸦雀无声。 黄栀下意识放轻脚步,回缩脖子。 一等丫鬟黄芪忙厉声低斥道:“你在胡跑什么?!” 黄栀眼睛一转,嬉皮笑脸:“本是来告状的——不过,想来太太因舅小姐的事,现在也没心情吧?” 黄芪眉头紧蹙:“你要告什么状?” “黄连帮着周姑娘传东西!”黄栀眨巴眼睛:“小事情而已,太太不高兴,我就不告了呀。” 虽然很想看到黄连被打板子,但是没必要因为个小贱蹄子去触太太的霉头。 黄栀说着就要开溜。 黄芪顺嘴问一句:“传的什么?” “我知道的是一个狸猫木雕,其他的还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黄栀摊手:“或许是家里送来的吧。” 黄芪蹙眉:“木雕?” 怎么可能。 那个周姑娘家中,娘爱儿,儿爱钱,爹爱酒,就是没人爱她。 这么个家庭,怎么可能费心扒拉地给家里的女儿送个小木雕? 黄芪眼珠子朝地上转了转,挥挥手便叫黄栀先走,又叫来另个一等丫鬟替值,转身去了别处。 ...... 夜幕沉沉落下,星点光辉,“知母堂”门窗紧闭。 黄芪佝腰禀告:“...周姑娘前日上完课,便开始想家,寻上同族的黄连哭哭啼啼地想辞了这份差事家去。黄连因收过周姑娘爹娘三两银子,并未当即允下,她心里又怕周姑娘出岔子,非闹着吵着失了体面,今日便寻上周姑娘那还未定亲却同她一向交好的表哥,拿了个周表哥做的狸猫木雕和一封信,进府来暂时安抚住她。” 黄芪眼眸子压得低低的:“当时牙行四处找擅丹青的女先生,明说过是要干干净净姑娘家,若是有交往过密的郎君或即将定亲、定过亲的是不要的——周家明知道这个规矩,却仍舍不下束修银子,便瞒骗了牙行,塞钱把姑娘送了进来。” 段氏面容冷冽地听完,隔了半晌,恶狠狠地砸了一个茶盅,瓷片裂得四处飞溅。 瓷片飞崩到黄芪手背上,瞬时划开一道血痕,她反手将手背遮住,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都叫些什么事儿!”段氏气得胸腔发闷:“先是出了条人命,如今又闹了个周狸娘暗藏情郎君——那翠娘死了也就死了,不算什么大事;后者却是叫人越想越心慌!” 越想越害怕! 越想越后怕! 乡里乡间小门小户的,没那么多繁缛规矩,不像大家大族养的都是闺秀,穷人家看管得没那么严实,姑娘和郎君之间有意思了,亲亲摸摸、掐掐搞搞都是有的。 可这些开了情窍的姑娘,敢送到高门大户的床上去吗!? 敢吗?! 就算,未曾越过最后一步,两个人没滚到床上,还能有处-子血,可那些个大老爷、大侯爷、大官人见多了、吃多了,伸手一摸,光看你羞不羞、娇不娇、魅不魅的反应就知道你究竟是不是个真正的雏儿。 更怕的是,若姑娘再放荡些,提前将自己交代了,被他们不知情地送到贵人那里去——他们程家是有几个脑袋掉的! 更何况,这次的贵人可谓是千载难逢,不说他们程家,江南地面上豢养着几个姑娘的人家,哪个不想攀上这层高枝儿?! 否则他们也不可能抛下那几个养家了的丫头,转身去外头找人啊! 外头找人,便是这般不好。 不够知根知底。 这里冒出个情郎,那里冒出点幺蛾子来,谁能招架得住!? 段氏伸手端茶杯,却摸了个空,怒道:“没眼力见的东西!没茶水了也不晓得上!若是换在京里的官老爷家,不得扒掉你一层老皮!” 黄芪哆哆嗦嗦埋着头踩着碎瓷片,上去换水。 “大老爷明儿回来。” 段氏让自己先稳下来:“咱们把翠娘的事解决掉,尸体放了两天都快臭了吧?找个晚上,拖到后山烧掉去,把伺候她的两个丫头割了舌头远远发卖了,她是我远房侄女,娘老子都是死了的,到时候说她偷偷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桩事过了也就过了。” “只是这丫头——” 段氏沉沉地叹了口气:“气性也太大了,不过是请了怡红楼的姑娘来教一教她们玉势的用法,便活像见了鬼似的,先是要跑,被两个姑娘捉住,又是说什么‘自己也是读书人家出来的,若非伯父不做人,也不至于寄人篱下、受人蹉跎,宁肯撞柱去死,也不愿为奴、为狗、为人妾室...’” 黄芪奉上一盏茶:“是,原也可惜的,大老爷本已给她看了一门好亲事了...” 段氏接过茶,转手放一边:“就是的呀。知府老大人说,是北边镇边骁骑大将军府的老太爷,临老了,想要一个知心知肝的江南姑娘,说漂不漂亮是其次,需得身段好、皮肤白、最好能说点诗书...我当下就觉得合适翠娘,那老太爷都七十八了,还能活几年?到时候老太爷一死,这样的人家又不能苛待未亡人,不得好好把翠娘养着呀?” 段氏惋惜地拍拍腿:“既那老太爷没折磨人的毛病,又不需要她去生儿育女,上头更没个正室、婆母压制,怎的就这般想不通呢。” 见太太怒容少了几分,黄芪才敢笑一笑:“是呀,看前头我们送出去的白氏、陈氏,如今一个是定北伯的良妾,一个给江西布政使司生了个儿子,哪一个不是地位稳定,惹人艳羡的呀?” 当然也有结局不好的。 比如,被京师崔家大少爷玩坏了的秋娘,和被转手送了七八次、最后被送到窑子里的婉婉... 但这个时候肯定不能说这些话的。 黄芪识趣噤声。 段氏想起这两桩干得很漂亮的生意,有些得意地抿抿唇:“定北伯帮咱们拿到了太医院苍耳子的供货,江西布政使司大人给咱们免去了那条河段的赋税,都是有用头的。” 又想起当初的发家史,段氏不由更得意:“若要说做生意,还是我们家行龃最有脑袋的——若不是八年前,老知府大人举荐,他得了个陪京师少爷小姐们到福寿山侍酒玩乐的机会,他侍奉得好,陪着那些贵人看了场又华丽又难得的山火表演,才为我们家打开了局面呀。” 第十九章 黄芪的记忆 黄芪还记得那个晚上。 松江府东边的福寿山突然起了好大的山火,烧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后,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和东南风刮灭了。 当时,程家才在松江府站稳脚跟,还没住上这么大的宅子,家里也只有两个丫头、一个婆子,生意全靠老知府扶持,才勉强够饭。 嗯,好像是八年前。 也是,刚立秋,天气热得不寻常。 老知府亲莅窄小的老房子,叫赶紧将家中所有的存钱、银两、珠宝首饰全都拿出来,能换银子的换银子,不能换银子的去当铺当掉,什么都不留,把所有的家当都投到一件事里—— “天神下凡了!” 老知府激动到手抖:“京里的贵人要来松江府游乐!都是高门大户的郎君、姑娘,甚至有天皇贵胄...你儿子机灵,我举荐了你儿子去伺候!最好的酒、最好的肉、最好的菜、最好的马、最好的姑娘...什么都要最好的!往后的路,我扶你一程,你自扬鞭去!” 说起来竟有些诡异的与有荣焉。 伺候贵人,竟也是经过筛选、无比荣耀的大幸事! 黄芪第一次明白:她伺候程家人,端屎端尿,任打任骂,当牛当狗; 程家人也要去当狗,在更有权势的人面前,自掏腰包去当狗——甚至这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 之后的时间,黄芪更是开了眼,平生头一回见到那么多天仙一般的物件儿,流水样地送进宅子里来,成打成打的白玉樽、天丝绸做的丝帕、窖在冰里的红果子还有从船上搬下来养在缸头的活蹦乱跳的鲥鱼... 银子像不要钱似的往里栽,也不知能种出什么果子来。 贵人们来松江府那几日,整座城都忙得脚背飞上天。 据说贵人们先去游了船,再去听了戏,都兴致缺缺,为首的那位长公主府的小娘子垮了脸皮当即就要离了松江府,往更南边去。 也不知怎么将他们留下来的,用过晌午,一行人就坐着马车离了松江府,往旁边的陶宝镇去了。 陶宝镇啥也没有,就一匹大山名唤福寿山,山上有一座经年的老庙。 黄芪初以为贵人们要去拜庙。 谁知道,贵人们不是去拜神,是要去当神。 去陶宝镇前,其中一个眉毛稀疏的贵人提的议:“...整日看戏、游湖、泛舟...无聊得紧,要我说就找三十个高的胖的矮的瘦的,放在一处林子里,给他们编上号,叫他们杀杀杀!我们就藏在旁边看!然后下注!看谁赌赢了!彩头,彩头嘛——” “彩头,彩头就是明年京师城秋猎的头名!”长公主府出身的容貌倾城的娘子,兴奋地补充。 “可以,到时候我们组队去秋猎,谁拦路砍谁——秋猎的头名,是可得圣人觐见的!” 提出建议的那个贵人登时兴奋起来:“但先说好,最后剩下的那个人,必得由我来处置——我一早就想试试,把人的脖子割开,血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流尽了!” 小娘子翻了个白眼:“若叫你爹知道,必打你板子。” “京师城严苛,圣人又仁慈,我上个月打死两个丫头,若非我娘遮掩,我爹必定揍我。”眉毛稀疏的郎君十分亢奋:“如今天高皇帝远,我们玩完就走了,谁又能知道?” 另一个身形微胖的郎君连声迎合:“好好好!我也要去下场玩!我不想看表演!我要进林子里去!” 开启了新玩法。 小娘子眸光一亮:“啊!还有谁要去?训哥儿,你去吗?” 眉毛稀疏的郎君一声冷笑:“跟一群死猪仔杀来杀去?我不去,我要猪仔站在那,随我杀。” 一直没说话的有两个郎君,一个年岁小些,一个丰神俊朗、剑眉星目,双手撑在椅背上。 小娘子挑凤眸,眸下一颗泪痣敛动,看向最漂亮的那个郎君:“玉郎,你说呢?” 那位玉郎抿唇笑了笑:“可以玩呀。” 顿了顿又道:“但,记得找些身后没宗族的,这些人死了也无人管顾。” 小娘子高兴起来:“玉郎考虑得周全!” 玉郎想了想再道:“找些母子、夫妻、兄妹、姐弟来——”唇角微微勾起,露出讥讽的意味:“看一看,只能活一个时,这些血脉相连、至亲之人究竟还能不能这么亲密。” 泪痣小娘子高兴得“啪啪”拍手:“当真好玩!千里迢迢到江南来,总要玩些在京师玩不到的东西呀!正好我爹从海上带回来的望远镜也能用上!” 泪痣小娘子招招手:“诶,那个谁!” 黄芪在镂空的门外端着果盘等待伺候,听了个仔仔细细,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椎落下。 眼看众星捧月的大少爷程行龃听到后,立刻像一条哈巴狗蹿了过去,贵人们无论说什么,他都弓着背便连连点头、尽数记下。 黄芪茫然:杀人,怎么和杀鸡一样简单?杀人,怎么会是一场玩乐?杀人,怎么还能有彩头? 趁夜深,一行人兴奋上山,黄芪与程家随行的丫鬟被留在了山下,眼看福寿山上的灯笼依次点亮,证明玩乐正式开始,大约四、五个时辰之后,天快亮了,山脊的北面突然燃了起来。 火焰熊熊直上,奔袭鱼肚白的天际。 黄芪吓得抱头:若这群天潢贵胄在陶宝镇被烧死了,她们这些人是不是也活不成了!? 黄芪把满天的神佛都唱了一遍,眼看山火控不住了,从北面燃到南面,终于在下山的栈道上等到了那群轻易决定他们生死的贵人! 那位胖郎君满身是血,扯着喉咙叫唤,脖子还在渗血。 那个长了泪痣的小娘子气得满面通红,直嚷着:“把这座山烧光!把松江府烧光!一个都不准活!贱民还胆敢以下犯上!叫几个道士来,本翁主要布阵!把这些贱民的魂魄全都封在这山上!叫他们生生世世被火烧、永世不得超生!” 其他的贵人,似也有被烟熏火燎之相。 他们家大少爷狼狈地满脸脏污,脸上被熏得黑黢黢一片灰,捂着胸口直咳。 眉眼稀疏的郎君一脚踹在程行龃心口,伸手就是铺天盖地的乱拍:“你还敢咳!?你还敢咳嗽!?你选的人!你选的地方!我们要是死在这儿了,你八辈子祖宗的坟都给你挖出来!” 几个狠脚踢下去。 程行龃连喷好几口鲜血。 第二十章 绛红的青凤 自家少爷受了踹,四脚朝天,却半分不敢失态,立刻翻身就跪,也不敢求饶更不敢哭嚎。 等贵人踹完怒气终于歇了歇,程行龃忍住喉头的腥甜,哐哐猛磕头:“贺喜贵人大获全胜!贵人们皆为豪杰!布局如神,英明神勇,方能化险为夷,终将那以下犯上的贱民一举歼灭!” 这话,贵人爱听。 程行龃又补了一句:“待这事过去,小的立时把这山买下!请来道长,立碑画符、镇上凶兽!直接将那群贱民的魂魄拘役起来,抽精魄燃命灯!把他们生生世世都榨干供养贵人们!小的再将那块地围起来,把那些贱民的血肉拿来沃肥育种,全都种上漂亮的紫藤花,年年岁岁供奉于您!随时随地供您前来赏玩!” 泪痣小姑娘的髻鬟上缀着一串大颗大颗的紫宝石串成的紫藤花,交织着眼角的泪痣与身后缓缓升起的朝阳,照耀出妖冶又挑逗的光辉。 程行龃赶忙低头。 泪痣小姑娘擦干净脸,坐在太师椅上,绷直脚背,面无表情地勾起程行龃的下巴:“你这条脏狗还算懂事——饶你一条命,滚吧。” 程行龃手脚并用,向后退。 待贵人们拾掇妥当,不知是谁起了头,竟又高兴起来,哈哈笑着连呼:“好玩!好玩!” “可真带劲儿!” “刺激!” “你看到十五号的脸没?要她杀她娘、她妹妹的时候,一脸那啥,叫什么来着?——破釜沉舟,哈哈哈,真逗儿!”泪痣小姑娘笑得张扬。 那个极漂亮的玉郎一直沉默,却突然道:“十五号?她的脸很好看。” 泪痣小姑娘的脸瞬间阴沉下去:“是吗?那我应该先将她的脸皮先扒拉下来,再剁掉双腿去喂狗,看她血淋淋一张脸,还好不好看!?” 玉郎唇角斜勾了勾,并未顺着泪痣小姑娘的话,反而,在清俊挺立的眉眼上看出了一份怅然:“可惜呀,那么好看的脸,已然变成了焦炭。” 一口官话,却不是人话。 贵人的脸,就像六月的天,不不不,贵人的脸就像悬在你脖子上的刀。 高兴时刀刃便离你很远,你甚至可以狐假虎威,也不知旁人怕的是你,还是你旁边这柄刀。 可若是发了怒,刀刃朝下,寒光逼人,时刻剁掉你狗头。 很庆幸,程家遇到了前者。 第二年,他们家大少爷将栽种好的紫藤花,一路快马加鞭,跑死了十几匹马,终于赶在紫藤花绽放之前送到了京师。又隔一月,内务府给应天府尹来函,一口气将太医院秫米、薄荷、三七等等十来个道地药材的渠道开给松江府,老知府立时转给程家,顺路便搭上了应天府通判的线,为自家大少爷求娶到了应天府通判之女,如今已成婚六年,膝下虽未有子嗣,却仍旧鹣鲽情深。 再过了一年,程家开始干起养姑娘的勾当。 老知府不定时发帖子下来,或是要东西,比如经年的阴沉木、通身雪白的鹿儿、皮毛金黄的鲤鱼种种; 或是要姑娘,有时候要求明确,要眼睛漂亮得会说话的、要手又长又软的、要三十出头生过娃的... 有时候要求奇异,会打麻将即可、家里有至少两个弟弟... 程家收到帖子,就四处去找,若找不到,老知府就把帖子收回去,另给别家做,找东西还成,银子出得多,什么都能买到;找姑娘就看运气了,牙行和乡里村头也不是每一次都能遇到合适的。 也尝试拐带过良家子。 可拐来的,都烈性,十个里,有六七个会寻死。 很不划算的。 到了第三年,老知府分下来的帖子越来越多、要求越来越高。 程家突然意识到,送姑娘这事,整个江南,不止他一家在做。 不止他一个程家,自然也不只一个老知府。 这么想到,再一琢磨,与其费劲四下去寻,不若养几个在家中常备着,有帖子便能立刻应,免得叫旁人占了先机。 最先来的,就是这位舅小姐翠娘,没了爹妈,八九岁就来了,向来安静恬淡,从不惹事生非,谁能想到这丫头烈性到这种程度... 舅小姐还算是真正和程家人沾亲带故的,虽然隔得远,但好歹也姓段。 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位,有沾亲带故的,也有啥也不是、程家给捏了个身份的,还有四处采买的丫头子,姑娘们年岁各有不同,有的在程家待了两三年才走,有的则是短短几个月就被送走,极好的货才会养在程家内宅,一些很一般就养在外面的庄子上。 程家伺候的人,也是固定三年换一拨,只有特别机灵的才会选本地家里的,一般来说都在远处采买丫头,用了三年,在外院伺候的、不晓得事的就按规矩发卖了。 在内院伺候的人,本就极少,若有很机灵的才能叫她知道豢养姑娘的秘密,其他的要么蠢得挂相,要么契约满了就被卖到很远处,也不知是何下场。 如今程家从一开始就在的丫鬟婆子,除了她,就是另一个一等丫头和太太的乳娘。 太太说过,她们几个都能有好结局。 她连那场大火都活下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黄芪漫天地想着。 “黄芪——黄芪——” 知母堂,段氏的声音把黄芪的思绪拉了回来。 黄芪忙垂头:“太太。” “我想了想,先不烧翠娘的尸首,拿冰给冻起来藏着,等两天风头过了,找个八字好的冥日,全须全尾地葬了——万一有帖子要配冥婚的,翠娘也能立即顶上不是?”段氏搭帕子交待。 又想起什么来,段氏从抽屉里抽出一沓帖子,五六张碧清色的里面,有一张突出的绛红色。 段氏又仔仔细细通读一遍,沉着心盘算了一溜儿,道:“去好好查查那个贺山月的底细,莫要又出周狸娘的事端。” 黄芪应了一声:“是。” 段氏叹了口气,将绛红色的帖子翻面阖上,露出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此蝶,名为“青凤”,乃江南独有。 第二一章 最初的拿捏(上) 贺山月清晨醒得很早,一睁眼,便见王二嬢觉也不睡,胖乎乎的脸紧贴住墙,脸上肉挤成一坨。 贺山月刚坐起来,却被暴躁王二嬢“嘘——”:“等哈听不到了!” 贺山月:…隔壁那么大的哭嚎,便是聋子都能听见几声... 西侧交织着两股哭声,一会儿是黄连大哭:“...都是因为你!我这体体面面的差事也黄掉了!进内院一月有三钱银子!去庄头便只有一钱!” 一会儿是周狸娘的低泣:她原也认命留在这血窟挣点银子攒嫁妆的,谁晓得她刚刚下定决心,别人却不要她了… “我今晚便走吧。”周狸娘带着哭腔。 黄连哭恨道:“程家仁义,叫你留着过完乞巧再走!程家每年乞巧都给姑娘发银子的!——太太原话,不过还等几天,何必这个时候赶人……这样好的主家,呜呜呜!” 王二嬢咂舌:“要不是老子晓得有个丫头死得很惨,差点就信了程家仁善的鬼话咯!” 贺山月抿了抿唇,浮现一抹讥笑:“多留她几日,不过是想等舅小姐这桩风波渡过去罢了?” 段氏也未尝没有诈一诈周狸娘的打算——前几日都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想家想得直哭?怕不是多看到点什么吧? 王二嬢精准捕捉贺山月的讥笑:“欸!小姑娘就是要多笑!你笑一笑更好看!” 讥笑也好看? 贺山月立刻扯平嘴角,恢复面无表情。 又过两天不授课吃空饷的日子,临至夜幕落下,一个黑影从程家后罩房檐角一跃而下,猫着腰见四下无人,在窗棂前敲三下,两短一长。 王二嬢将门歇了个缝,将人放了进来。 王二嬢不高兴道:“催催催!我们才来多久,五爷就叫你来催?!” 来人是老陆,“过桥骨”偷梁换柱的好手,飞檐走壁的功夫炉火纯青。 老陆四下看看,没理暴躁二嬢,反而蹙眉看向贺山月:“程家在查你。” 贺山月手一滞,抬眸看向老陆。 “…或许是托了官衙的人,如今一路查到了苏州府山塘街,做画儿的高手就这么几个,女的又少,好看姑娘更少,最多三日程家在山塘街一查问,必定查出你。五爷给你编的假户籍、假来历,经不起细查——他便是山塘街通天的手眼,也没法帮你立时造个宗族出来。” 老陆警惕地看了眼窗外:“你在‘过桥骨’的身份,恐怕是瞒不住了,五爷的意思是今晚就撤,画的事日后再说。” “过桥骨”的身份瞒不瞒得住,并不打紧——她有法子保全诸人; 重要的是,她第三层身份,陶宝镇河头村贺山月的身份,不能被发现。 被发现了一定会死。 但,死没什么的。 比死更可怕的是,忍耐筹谋数年却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世道不可以这样的。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贺山月双掌贴在按木小案桌上,垂着头,眸光被长长的睫毛尽数挡住,隔了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陆叔,请你转告五爷,请他相信我,一个月以后,你来取画——‘过桥骨’诸人绝对无事。” 看向王二嬢:“二嬢若是担忧,也可今日随陆叔回去,我一个人也无碍。” 王二嬢思索片刻:“算了,老子也不回去。” 也没说理由。 老陆看二人。 和贺山月相处五六年,这姑娘向来冰冰凉,没咋热络过,连五爷都不知道她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但这丫头不坏事,说话是一口唾沫一根钉,能把话钉死在地上,做不到的从来不说,说出口的必定能做。 老陆咬咬牙,放下句话:“五爷当真是没猜错,若要寻人,到城东绸庄找小芽。” 再留下几颗泛着光的铁赭石,这是作画的红色颜料原料:“把这个和信拿给她,我们就知道了。” 贺山月应下。 待老陆翻墙飞檐一走,王二嬢这才反应过来:“我们咋去送信?!我们一进程家,那小丫头就叨叨,平时不准经常出门——喊老子爬墙翻出去呀?” 贺山月敛下眸光:“会有人送信的。” 顿了顿,隔了很久,贺山月声音略低:“你该顺势出去。” 王二嬢哼了一声:“是老子一盆药一盆水把你救回来的,你还给老子赚了个金镯子,老子这一趟啥都没捞到,才不会出去——” 人是她好不容易救回来,别一下又给她养死了,白费工哦。 第二日晌午,听门口马车骨碌碌地长音,打听了说是“大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贺山月头一回主动走出门,一路绕过垂花门,至段氏的“知母堂”,同门口的小丫鬟温婉笑言:“…不知太太在否?可否劳烦姑娘通传一声?” 小丫鬟噔噔跑进去,黄芪出门来迎,段氏戴了个抹额,斜靠在八仙桌旁,桌上放着佛手瓜和柑橘,另斜着本书,听到贺山月的响动,嘴边的梨涡伴随着笑意抬起:“贺姑娘。” 很亲切的模样。 贺山月弯唇敛眉笑:“太太午安,我可叨扰太太看书了?” 段氏笑道:“我不过是认几个字的瞎子,能把账目本看全乎就可以了,这书也不过是装样子的玩意儿!” 贺山月抿嘴笑起来,像是被自嘲的话语逗乐了。 段氏再笑:“可是有事?” 贺山月只坐了个凳沿边,垂着头,手在衣角处翻搅,都快将衣裳角翻烂了。 “你只说,若有丫头们不恭敬、吃食用度不舒适的,你只管说。我们程家请你来是做先生的,传道授业解惑的,我尽给你做主。”段氏语声柔和,这副样子如同所有大宅门最贤惠温柔的当家主母。 贺山月一下子眼眶便噙了两兜泪:“我,我,我想辞了这桩差事。” “不可!” 段氏冲口而出,随即笑容一滞,立刻将话圆了过来:“有什么便说什么,怎的一来就是辞不辞、走不走的?!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且说说看你的缘由。” “这几日都未给姑娘们上课,我日日都无事可做,平白吃程家的饭、拿程家的束修…我心里头颇为不安…” 贺山月垂首:“且听说周家姑娘乞巧后就要回家,我便更加惶恐,与其被程家送回去,不若我自个儿收拾东西回家去,倒还体面一些。” 第二二章 最初的拿捏(中) 段氏恍然大悟:“原是因这两宗!” 说来便好好解释:“都不是甚大事!家里头不太平,不单是姑娘们的画技课,音律、弦乐也都停下了…” 模糊说了家里不安分这一宗,着重说了后头那宗:“让周姑娘回家,也是因当初她瞒骗着我们家,说还未议亲——你晓得的,议了亲、开了情窍的姑娘家心思又浮又躁!如今查明白她家中还有相好的郎君,我们这才赏了银子叫她回去的!” 段氏以为好好说完,这贺姑娘便能踏实。 谁料到她刚说完“瞒骗”二字,这贺山月便明晃晃地抖了一抖。 段氏愣了愣,随即顿住,脑中蓦然浮现了一个念头——难道这贺姑娘也不清白? 如今是物伤其类,眼看周姑娘被赶了回去,这才急吼吼地趁东窗尚未事发,自救来了? 段氏拿眼扫了贺山月。 姑娘低垂的长睫微微发颤,坐了个椅子边,双手叠在裙摆上,纤长的食指尖抖了又抖,像是被人看穿似的,终是藏起发抖的手,五指捏成了拳。 肉眼可见的心虚。 段氏心头恍然大悟,嘴上又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安抚,让贺山月先回去,转身便寻来黄芪:“…叫去苏州府探查的人,火速回来!” 段氏急切地站起身来回走动了一圈:“这丫头必定是藏了大秘密的!叫他们赶紧回来,无比要好好说上一说!” 待第二日晚,夜幕砸落,星辰如流水淌出一条璀璨之路,后罩房的东厢被人猛地推开,几个身形粗壮的婆子乌压压地涌了进来。 王二嬢去拦:“这是做咋子!” 话还未落地,被一把薅到地上。 贺山月单手扶住八仙桌角,站起身来,惶惶不可终:“这是,这是作甚?” 两个婆子一人一侧压制住王二嬢,为首那个恶狠狠道:“搜!” 另两个婆子便开始了翻箱倒柜,把抽屉、木柜、按木矮屉全都抽了出来,拉拉杂杂的衣物、针线、绷子全都砸了一地,最后终是在抽屉夹层的缝隙里找到了她们真正想要的。 为首的婆子得意洋洋地拿起一卷描了一半的山水,手抖抖,宣纸的边边角角也跟着臊头耷脸:“贺姑娘,跟老婆子走一趟吧?” 贺山月脸色煞白:“这…这不过是…我素日的习作…” 婆子笑一笑:“这些话留着跟大老爷说吧。”婆子身一侧:“贺姑娘是身娇肉贵的读书人,老婆子手粗力大,等下把你胳膊撅弯了,你别喊痛。” 贺山月登时脸色煞白。 几个婆子一路推搡着贺山月绕过垂花门,走一条小道叉过去,便是爷们的外院。 外院亮灯高悬,里间一络腮中年男子端坐上首,其左下是一着宝蓝万不断福字的年轻男人,段氏在年轻男子的对面。 如三堂会审。 贺山月一抬眸,目光飞快地从左下的年轻男子脸上一扫而过——她必须将手缩在袖兜中,使劲用力,将指甲嵌进肉里,掌心尖锐的刺痛才能让她面色如常,才能拴住她冲上前去,将此人千刀万剐的脚步! 她终于见到他们了。 时隔八年,好久不见。 哦不。 并不。 三个月前,她在松江府的一处画室里,见到了这张她心心念念了八年的脸孔。 那个晚上! 大逃杀的那个晚上! 那个站在车架上,恭敬侍酒的男人! 说着一口流利的松江话,在那群“贵人”面前卑贱得像一条狗一样的那个男人! 她找了他八年! 她的户籍是假的、名帖是假的,她进不去纪律森严的京城! 她只能从这条狗开始找起! 她找了他八年! 八年! 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无时无刻!她不期待着找到他们,杀了他们,把他们的血肉泼在福寿山上,血债血偿,以血肉换血肉,以他们千百倍的痛苦,祭奠她烧成灰烬的母亲! 她蛰伏在苏州府,不眠不休地为五爷画画、看画、鉴画…只要是画画,只要能赚银子,什么活她都敢接! 赚了银子,她就拿着银子来松江府,一个巷口一个巷口地找,一条街一条街地蹲,一个县一个县地走… 她可以在正月元宵的夜里,吃着馒头,坐在积雪的路边,目不转睛地看松江府热闹灯市中的过往行人,一张脸一张脸地分辨; 她可以和乞丐一样,三伏天暴在顶头烈阳下,只为看清从松江府大宅门里出来的人的相貌; 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 只要找到他们。 只要找到他们! 他们是她活下去的药引! 是她要死时,吐一口血喝一口水的力气! 是她忍受着烧红的炭进出口腔、将舌尖烫死的所有念想! 他们是她的前半生,是她的后半生,是她生生世世如附骨之疽的毒药。 当她在画室的湘妃竹帘子后,一回眸便看见这个男人时,她心脏都停了一拍。 这个男人身形挺拔,面目端正,双眉乌黑,挺直地站在画室的柜台前,春风和煦地与掌柜不知说着什么。 她一瞬间,全身的血都僵硬了。 “他,那个靠在柜台,和李掌柜讲话的郎君,是谁?”她目不转睛地开口发问。 与她相熟的画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笑言:“噢,他呀?我们松江府药材商程家的大少爷,是个极好的郎君,程家也是极仁善的门楣,每月都出义诊的,是城里人尽皆知的积善之家。” 她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大善人? 仁善的门楣? 善人、侍酒的狗;善人,侍酒的狗;人、狗... 两张面孔,在她眼前交替轮转... 她在原地定了许久,直到那个男人笑盈盈地挥手辞别,出了画室。 “他和掌柜很熟稔的样子呀。” 她装作随意地开口。 声音哑得像被火烧过。 画师想了想道:“最近程家在各个画室寻人,听说是要聘一位教画画的女先生,束修很高的——” 画师笑起来:“我要是女的,我就去了。” 画师低头描了几笔,像想起什么来:“嘿!你还挺合适!” 是啊。 谁都不会比她更合适。 她眼神直勾勾地盯住男人早已离开的方向:“程大少爷...” 你好呀,程家大少爷。 夜幕星河,程家垂花门外的书房里,三堂会审之间,贺山月耸着肩,肩头颤抖,像是在低泣。 却无人知道,贺山月低垂着,藏在阴影里的脸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你好呀,程家大少爷。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第二三章 吐信子的蛇 “贺姑娘。” 堂内发出沉闷的声音,很浓重的松江娄县腔,声音从后鼻腔发出,平仄不分,像铁铲子斜插进泥里。 堂下之人,瘦削单薄的肩头瑟缩,浑然像铁铲子插进泥里带出的一粒小小尘土。 “苏州府山塘街,您的大名声传得广的呀,沈、祝、米、周这吴门四大家的画,您是信手拈来的。”首席坐堂之上,程老爷乐呵呵的,人胖胖的,浑圆的腰和大腿根一样粗,又爱摆义诊、设粥堂,民间叫出的“胖弥勒”倒也没叫错。 “胖弥勒”笑嘻嘻:“贺姑娘,您山塘街一支笔,嘴里头又是‘断亲’,又是‘受迫’,给自己脸上贴一层又一层的假面,屈尊降贵来我程家是意欲作甚呐?” 贺山月将头埋得低低的,嘴角嗫嚅,眼眸又急又怯,一时间竟不知作何言。 程老爷收了笑,看堂下人的眼神一下子凛冽起来:“我倒不知道我们家招先生,竟招了个江洋大盗!是为了我家的画儿来的吧?” 程老爷将搜出的那卷画一把扔到地上,露出的半幅正是当日校验本事时拿出来的《春溪桥钓图》。 山水色浓,泼墨淡矣。 这画只有半幅,一看便知还未完工。 “这是自个儿在房里偷摸画的吧?画好后,是不是预备瞅准机会,就给我家那三张真迹给换了?” 程大老爷不笑时,胖得坠肩的脸颊肉正好可称满脸横肉:“处心积虑地藏在我家里头,预备干些偷鸡摸狗的买卖,那个川婆子是你内应吧?!前日来辞呈,也是听说了程家查出那周氏的情郎隐私,害怕程家也对你顺藤摸瓜,最终殃及自身吧?——呵!“ 程大老爷一声冷笑:“来人!把这小女贼送官!” 贺山月顿时慌乱起来,脚下一软,几乎瘫到地上,一抬头就是两行清泪:“别——别——”又急切地望向段氏求助:“太太,太太!” 段氏面目焦虑地看了贺山月几眼,叹口气开口劝:“左右还没得手,这姑娘手上有才,为人也实,若无...” 程大老爷开口截断:“按大魏律例,仿画不判罪,但制假户籍、假名帖却是要上大刑的!——你这名帖和户籍也不是真的吧?谁帮忙做的?那个川婆子?还是‘过桥骨’的伙计?我们程家与知府大人向来有几杯薄酒交情,你这罪判轻判重,全赖我是哭天抢地,还是轻描淡写。” “听说,造假户籍,轻则被判在菜场扒掉裤子,狠打五十大板;重则流放闽南、布尔干都司服徭役,永生不得回来——你这样肉嫩皮水的小姑娘,前者没命,后者更是生不如死,那些个官差、小吏、一同服役的犯了大罪的男人们最喜欢你这样的,苦寒之地总要找些惬意的慰藉呀。” 松江府人口中的“胖弥勒”又噙了三分笑:“你倒是能凭借这副身子有吃有喝,‘过桥骨’的诸人咧?帮着做假户籍不是一次了吧?除开贩假画、制假户,还有其他罪状没?譬如些仿制官府布告?黑吃黑,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把人头往秦淮河里攮过没?他们这些人要么在菜场人头落地,要么在苦徭干到老死,啧啧啧,当真可怜。” 贺山月被吓得匍匐在地上哭得烟雾迷蒙,浑身上下都在抖,急迫地扑到段氏脚边,摇头大哭:“太太——太太——您帮我说说话呀!我,我,我不过是画几张画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赔钱!我也叫五爷赔钱!我帮您画画!您想画什么都成!太太呀!” 段氏颇为不忍地别开眼,却不敢说话,只能扯过裙脚,不叫贺山月轻易抓住。 反而是左下首之人缓缓起身,拱手开口:“父亲大人言重了,不过是山塘街上的画师潜府偷画,也并非大事,何必喊打喊杀,平白造下罪孽。” 程行龃。 程行龃开口了。 贺山月泪眼迷蒙地抬头看他,面若芙蓉,却姿容怯弱。 程行龃并不喜欢这样的女子,瞥了一眼便将目光重新回到程大老爷的脸上:“贺姑娘既来了程家,许多事,咱们关上门可以解决的,便也犯不着冒犯官府。” 贺山月敏锐地抓住其间词语,急切地抬头:“解决?可以解决!可以解决的!凡事我都答应!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贺山月压住嗓门,低低哭道:“我原也是苦出身,家中父亲死得早,跟着母亲和弟弟逃难到南边,母亲用血养活了我和弟弟,自个却饿死在路上,我和弟弟的户籍与名帖反被贼人抢去,成了摸不着看不见的黑户...若非‘过桥骨’救我,我迟早死在雪里...” 猛地提高声量:“您叫我做什么我都应,只求别殃及五爷和伙计们!” 程大老爷和段氏对视一眼,目光中暗藏隐蔽的愉悦。 程行龃亲自弯腰,将手伸到贺山月眼前,意欲扶她起身。 贺山月眨了眨眼,在顷刻之间,便将杀机与恨意尽数隐藏在了眼底,微微侧首,略有赧意地将手放进程行龃的掌心。 程行龃半蹲下身,语声温和,如修竹茂林:“我们有个远亲在京师,虽出身名门,却因性情略有孤僻,在偌大的京师城愣是说不到一门亲事——噢,原也轮不到我们来管,却因原先的老知府相托,此事便也时时刻刻勾起母亲的焦灼,山月,你可愿意帮太太分忧?” 贺山月没明白,惶然地眨了眨眼。 程行龃蹲下身,双目紧紧与贺山月对视:“左右你也是无父无母、无宗无族的可怜人,若你愿意,你便占上我舅家表妹的名头,去好好角逐角逐这桩亲事。” 贺山月茫茫然地微敛眼眸,带着哭腔略有迟疑:“家中还有四五个姑娘...” “我那远亲性情怪异,只想要个会画画的清白姑娘。” 程行龃刻意压低的声音,像癞蛤蟆皮肤上鼓起的气泡,一开口便戳破一个泡,喷人一脸的腥臭毒液。 “我们找来找去,选来选去,贺姑娘你是最合适的。”程行龃一笑,便喷出一腔足以腐蚀掉铁锈的毒气,偏生还作出一副春风拂面的模样:“贺姑娘放心,这桩亲事不止我们想要,满南直隶都想要,我那远亲虽性情乖僻,却足够幸运,如今地位尊崇,绝非市井宵小。” “更要紧的是,不是送你去做妾室,而是当正妻的。” 程行龃以为压抑在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已足够蛊惑,再配上深邃且自信的眼神,足以叫任何,任何姑娘沉迷。 “你想想,一面是苦寒荒野、定罪流放,一面是锦衣玉食、跃上门楣——贺姑娘,你好好选一选。”程行龃指腹轻轻摩挲贺山月的掌心。 堂中,如贺山月所料,五爷想要的那副祝嗣明新作,正高悬于顶。 猎人们分工明晰,一家三口,一个威逼,一个利诱,一个软言细语作情感缓冲,三角攻势,势在必得。 而唯一的猎物,正眨着眼睛,如同一只脆弱的小鹿,完美地掩藏好了“嘶嘶”吐露的,蛇的信暐。 第二四章 最初的拿捏(下) 猎物如白藕样的手,就这么轻飘飘地搭在猎人的掌中,好似已被这铺天盖地的巧语,迷迷瞪瞪地诱骗进立满尖桩的巢穴。 “我若顶了舅小姐...那...谁又是我?” 贺山月尾音拖得很长,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眸里充满迎头而来的不解与惶然。 程行龃勾了勾唇,喉头溢出的笑意,莫名带了几分暧昧和蛊惑:“翠娘时时不好,今早刚归了西。你若是她,她自然是你,待正正经经地停了灵,一顶棺材送出府去,你后背干净了,任谁也查不出任何蜿蜒曲折——她也能有名有姓地受香火供奉,岂不是两全?” 贺山月茫茫然地看看段氏,又看看一张脸肥得把眼睛挤弄成绿豆的程大老爷,最后将目光定在程行龃脸上,带了哭腔:“可若是我没办法嫁过去,若是有更适合的姑娘,若是,若是...” 程行龃眉眼舒朗,眸光温和真诚,瞬间感知到贺山月向他递来的求助,并立刻给予回馈:“别怕别怕——” 程行龃果断地单手将贺山月虚拢进怀中:“若是这个嫁不了,别的也能嫁,既成了我们家姑娘,便是不嫁又如何?程家积德行善十余年,难道还养不起一个小娘子?” 贺山月后背被轻抚,一股血冲上几欲炸鳞,面容却柔顺可怜,长长的柳叶眉像是被安抚住,眉梢顺从地落下,期期艾艾:“那,那‘过桥骨’诸人呢?” “胖弥勒”程老爷冷笑一声:“你成了程家的姑娘,自然有程家维护,那几个伙计嘲弄朝廷、目无法纪,必然伏罪!” 贺山月难耐地呜咽出声,双手捂住嘴,像极了一枝孱弱柔弱的菟丝花。 程行龃手虚虚在贺山月后背拍了拍,极尽安抚之意,对父亲说话的口吻带了不赞同:“您何必这般吓唬她!” 程大老爷适时闭了嘴,不再开口,将所有的舞台都留给长子。 许是年岁的原因,程大老爷与程行龃看上去并不相似,程大老爷身宽体胖,圆圆长长的脸上的肉挤占了眼睛的存在,只能将他的五官看到一个模糊的大概; 而程行龃却正当时,二十四五的年岁,万事无忧,风华正茂,像段氏更多一些,皮肤白皙,眼眸狭长上挑,眉梢一动便似那秦淮河被春风吹拂的涟漪。 程行龃垂眸,语声温和:“月娘——” 悄然换了称谓。 “月娘,你为程家奔赴牺牲,程家必然全力回护你。若程家不回护,我作为表哥,也必做你无坚不摧的后盾。” 程行龃以不容置疑的态度道:“你骨董庄子里的人,我们都不动,前路种种你艰辛难捱,我们都借过不提了;往后万事皆安,月娘,你放心。” 放,放你娘的—— 月,月你娘的—— 贺山月感觉王二嬢快要附身了。 忍住,忍住。 贺山月深吸一口气,闪烁眼睫,盈盈抬眸,便见程行龃的脖颈,筋脉就藏在皮肤里跳动——如果刀刃磨得薄一点、她对得准一点,一剑抹了喉,程行龃的仇,就此债消。 贺山月手紧紧扣住掌心。 不行,不行。 一剑封喉,对他是恩赐。 血债当血偿,娘的烈焰灼身、她的颠沛流离、妹妹的生死未卜...凭什么一命消万物空?还有那些人...那些人到底是谁?姓谁名甚?都是谜!她赚的银子足够她在松江府辗转盘问,但绝不可能支撑她进京、找人、复仇——程家,尚且需要她踮脚为之,京城而来的那些“人”,距离她太遥远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打听出对方的名姓。 你连敌人都不知道是谁,又谈何血债血偿? 贺山月将目光艰难地程行龃的脖颈上移开,腰肢柔软,微微向程行龃靠去,在肢体上,她距离程行龃更近,距离程大老爷和段氏更远——是一种很标准的,在万念俱灰、走投入路时,被人解救后的雏鸟心态。 “大少爷...”贺山月语声哽咽,诉不尽的感激。 程行龃将贺山月扶坐至他身侧的椅凳,安排起了后面的事:“既月娘愿意,那如今咱们就全力以赴角逐婚事——月娘先尽快画一张画来,山水、仕女图、花鸟工笔尽都可以,挑了你最擅长的来,画完先递给老大人掌眼,要快!” 程行龃看向程大老爷:“我听说,南岸的蒋家也找到人了,是一户没落读书人的遗,擅长画花鸟,于经书、诗词上也颇为通畅。” 这些事,程行龃并不避讳着贺山月。 你谈论是否将家中的小猫送人时,会避讳着猫儿吗? 程行龃踌躇满志:“但必定没有我们月娘貌美。” 贺山月微微垂首,膝头对准程行龃。 “老大人那处要使劲,家里头未尽的事也要抓紧,翠娘的棺木尽早出门下葬,放在家中始终是个祸害。”程行龃看向贺山月,眉眼柔和拂柳:“往后呀,你就是翠娘了,段翠娘,你说可好?” 贺山月如被吓到,猛然抬头:“不可!” 程大老爷又想发火,却被程行龃制止住,只听程行龃温声问:“为何?可有难处?” 贺山月抽泣,手掐住帕子拭眼角:“我不能改名字,我家里还有个弟娃没找到呢..我若是改了名,家中弟娃不就不知道他姐姐在哪儿了?” 贺山月柔柔地试着伸出手牵住程行龃的衣角:“大..大少爷...我还叫山月,行吗?” 噢。 先前说过,是和弟弟走散的。 程行龃默了片刻,在微不可见中将衣角从山月手中一点点扯出,温声笑了笑:“自是可以的,女子的名帖不曾写明小字,这名字生来是亲父亲母赐予的,旁人又有何立场叫你改天换日?” 说话极为温和体贴。 山月余光却瞥见被扯开的衣角——程行龃并不愿意与她过多接触。 这并不符合常理。 如果程行龃意图在情感上控制她,只会一点一点加大对她肢体上的触摸和亲近,而非这般逃避。 山月心中暗自思索,面上却感激涕零:“多谢大少爷。” 程行龃还未说话,程大老爷抢先开口安排下一桩事:“...那个周氏尽早赶出去吧。” 第二五章 纠缠的威胁 “胖弥勒”程大老爷不满地看了看段氏:“我与元郎出门不过十日,家中翠娘死了,周氏与人互通有无,真是诸事不顺!你若拿擦口脂、画眉毛一半的辰光来打理庶务、约束下人,家中便不会如此蓬头痴子!” 蓬头痴子也是松江话,家里乱蓬蓬的意思。 当着子嗣与外人,这样骂当家主母,可见程大老爷对段氏并不尊重。 山月垂着头,偶尔眼睫眨一眨,微微眯了眯眼,这才发觉程大老爷和段氏两夫妻坐得很远,一个在上首,一个在右下首第二座,而段氏微微侧身,并未以正面面对程大老爷——就像画画一样,水波的纹路向何处漾,依赖风往哪方吹。 人的言行、表情、甚至下意识的蹙眉、撇嘴,一定不是凭空出现,必定是心有所想、相有所现。 正如现在,程大老爷肥臀朝东坐,那段氏的眼光便向西投,两夫妻闪躲而疏远。 山月眼睫闪烁,暗藏了然之心。 “原是预备乞巧后赶人的,运气不好,两桩事凑一块...“段氏解释一句,不欲在外人面前再多纠缠,摆摆手:“好了好了,明后日便送走!” 程大老爷斜眼瞥了眼段氏,冲山月不耐地挥手:“你先走。” 山月抬眸看了眼挂在正堂的《雨余秋树图》,又飞快垂眸,忙提裙,向外行,出内厢,见游廊无人,当即腰一弯,耳坠子砸落在地上,便蹲身在角落翻找。 里间传出程大老爷的话:“...冬日将至,听老大人说今年冬天冷得挂相,驱寒扶正的药材要买多,宁肯烂在我们库里,也不可叫别家、尤其是白家买去...京杭运河的严御史也要打点好,和老样一样,上等的药材供京师,中等的留应天府和家里药库,最下等磨成粉叫拿得起钱的贱民吃。” 程行龃的声音:“当归掺独活片、延胡索掺山药种子、海金沙掺红砖粉、白芨掺质地疏松的母体...惯常都用的法子,都记在心里呢。” 又道:“上月,二叔看了一家北山的新药户,向秦掌柜提了,说要从北山买五味子和茯苓,我让秦掌柜找个由头拒了,不必给二叔脸面。” 程大老爷低低笑了声:“拒得好。一张饼就这么大,他吃了,你就没得分了。他看他老哥哥老了胖了,走路大喘气了,便混像条钻洞的泥鳅,恨不得从我手里硬刨出一份家当来——你守住了,别理他,待姓贺的丫头嫁了那杀神,不光是老大人要高看我们一眼,整个南直隶、整个“青凤”,不说五年,便是三年内,谁也超不过我们程家,程家的福气还在后头!” 杀神? 青凤? 山月埋头找耳坠,还想再听,却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乱。 山月抬头见是黄栀,一把便将其扯到角落,低声斥道:“不要命了!老爷太太正说黄连和周娘子那桩苦事,狗吠时,谁路过都要被咬两口!——你来作甚?” 黄栀后怕地拍拍胸脯,贼眉鼠目地瞅了眼亮彤彤的海月贝窗户,压低声音:“就是为这事来的!——周娘子爹妈听说是因为那还没过明路的表哥耽误了周娘子赚亲哥的彩礼,气得她爹上门去讨说法,两厢争执下,她爹被她表哥推搡得断了腿,如今这桩本就没影儿的婚事算是彻底搁下来了。” 不晓得为何,黄栀越来越亲近山月,如今有种周娘子和黄连是一条线,她和山月是一条线的错觉。 “这不,周娘子她娘递了话进来,说周娘子敢回去,乱棍打死她...如今那周狸娘正在厢房哭着要上吊呢...”黄栀再拍拍胸脯:“我吓得不行,赶忙过来找黄芪求主意。” “你是因周娘子要上吊吓得不行?还是因周娘子要在程家上吊吓得不行?”山月神色意味不明。 “肯定是因为她要上吊呀!好歹一条人命呢!”黄栀蹙起一张脸,不可置信。 山月面色缓和几分,望了眼一旁的名贵的海月贝制的明瓦窗:“周狸娘还想在程家呆着?” 黄栀不理解这一连两个问题:“否则呢?那...那她闹这出是干甚?” 山月点点头,表明知道了。 待回后罩房,山月俯身作画熬了一宿,一边画画,一边听西侧传来持续不断的呜咽哭声。 真熬人。 画画不熬人,听哭声熬人。 有哭的劲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都杀了几头了。 山月蹙着眉头,将宣纸卷成一卷小小的卷轴塞进木筒里,探身取了火漆,在封口处印了个戳儿,抬头活动活动颈脖后,推门欲出。 “那丫头胆子比兔子还小,好生说,莫把她吓死了。”黑暗之中,王二嬢眼睛闭着,盖着被子,幽幽开口。 山月侧头不语,径直朝外走。 王二嬢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骂人:狗日的,贺山月就是个死丫头,从来不好好说话,在死丫头的认知里,不回应就是没拒绝,说了不就绝对没余地,没骂人咱就是好朋友...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养成的,那死丫头的认知向来比旁人低一等。 “嘎吱”一声。 山月推开西侧的厢房门,将封得死死的木筒子和一块红晶一般的铁赭石,丢到床上。 双眼红肿得像桃子样的周狸娘被惊吓得抖了一抖。 山月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我帮你留下来,你帮我送东西——城东绸庄,找小芽,请他把这木筒转交五爷,另帮我带句话‘万事皆安,白描已绘,缓慢着彩,如五爷得空还请帮忙查一查当归与独活、海金沙与红砖粉的关系,沈大家的十二幅春画,算多给他老人家的暗查报酬’。” 周狸娘浑身都在抖,上下牙磕碰,虽然她不懂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直觉这并非什么吉祥如意的好事! 周狸娘哆哆嗦嗦不敢接。 山月眼风向下一扫,眸目凌厉。 周狸娘如冬日触烫水。 山月当下便欲走。 周狸娘哭得已然脑门心发疼:“你,你就不怕我告给程家,你与外面暗通渠径吗!” 山月脚下一顿:“你若想告,尽可去告。我大不了告诉程家,舅小姐的死因你我亲眼所见,到时候我们两个抱在一块,被程家从三楼扔下来,血肉和血肉融合、脑浆和脑浆交汇—— 你生生世世都撇不开我这个恶女人。” 第二六章 干净的房间 周狸娘被吓得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嘴巴一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好可怕啊!这辈子脑浆混在一处!下辈子还要一起搅和!她半辈子积德行善,命怎么这般苦啊! 哇哇哇—— 在寂静的清晨,像一只被捅了窝的老羊。 山月眉头紧簇:“不要哭了。你那情郎担不起事,没有了也好,等程家的事了了,我赔你个更漂亮的。” 找漂亮郎君的事,还得依托孙五爷。至少要多画五张母版,用作交易。 山月心里盘算。 周狸娘顿一顿,哭得更大声了。 哭归哭,事情还是战战兢兢做成了,过了晌午,周狸娘借口要回家出去一趟,垂花门未过多盘问——一颗弃子何必铜墙铁壁地防范。 不过个把时辰,周狸娘蹑手蹑脚地回来,颤颤巍巍和山月道:“东西给了,那绸庄的小二叫你稍等一等,顶多四五天的功夫就给回信。” 还没等山月说话,周狸娘飞也似的跑了,生怕多待一刻,脑浆和脑浆就结成了连理。 过了傍晚,如山月所料,程行龃比前来赶人的婆子来得更早,一脸春风拂江岸的温柔,又顾忌着男女大防,便十分君子地将山月约见在了后罩房的凉亭中,一副谦谦做派,关心的却只有画画的进度。 山月低眸抿唇,气弱且迟疑:“...尚且还未选好画什么,四大家里米安要的画,我向来画得最好,盈尺小景,执细笔作青绿山水,其中工序却多,裁纸、润笔、磨色、调色、阴干...如只有我一人,五天是万万不行的,画得不好不如不画,反倒丢了程家的脸面。” 程行龃剑眉微蹙:“那个四川婆子呢?她不帮忙?” 山月摇头如拨浪鼓,老老实实答:“她不行的,她一向只照料我衣食,于丹青是一窍不通,帮不了忙。” 程行龃想了想,似也是这个道理:成名的大家身边通常有四五个画童,镇纸、舔墨、扇画、装裱...要不再采买一个人?采买事小,北边来的流民身价已经降到了八钱银子一个品相上佳的丫头,不过半碗蟹粉面的价格。 只是买个人,调教需要时间,更何况是画画这等要求精专的玩意儿? 等等,如今不是就有个现成的人选仍在内宅吗? 程行龃一锤定音:“周娘子暂且不出去了,给你打下手。” 顿了顿:“只在你作画时帮帮忙即可,再多的事就不要告诉她了。在你脑门前悬着的那门亲事,是许多人望尘莫及的高处。若她因妒生出不该有的情绪,于月娘你、于程家都是轰然的炸药。” 山月连连点头,仰起头,迎着丝绸般拉扯的月色,眼眸沉沉似水,语声里多了微不可闻的依赖和感激:“...多谢大少爷垂怜。” 程行龃抿唇浅笑:“你该叫表哥的。” 山月面颊登时扑上一层红晕。 程行龃看得好笑:小姑娘是最好哄骗的,尤其这样的出身低贱、没见过几分世面的小姑娘,随随便便几声温言软语,再硬的小姑娘都被哄得南北找不清——哄小娘子开心可比拿真金实银地拿捏姑娘家眷划算多了,且更长久、更有效。 从程家送出去的姑娘没有二十个也有十六个,他耍着手段,在这群小娘们情窦初开的时节趁虚而入,春时送花、夏日送冰、三九送暖,做到面面俱到、事事周全... 待这群娘们儿从程家出了门子,寄信回来时,除开需要的情报,时常也会另起一页纸,好好道一道“大少爷可安好?”“大少爷安”“三分水暖三分情,舟行弃龃踏歌行”... 那些娘们对他,从来是,他所问之事无有不应,他所求之事无有不从。 他这一招,向来继往开来,云帆沧海。 这些出身卑贱的丫头,简直蠢出了生天。 程行龃面上仍挂着得体谦逊的微笑,看这个贺山月的眼眸灵动,柔得像水波一般,便知这娘们已经张口咬钩了,便愈发压低声音:“爹的本意是叫你画完画,在老大人处过了明路才搬进群芳苑,我觉不妥,后罩房鱼龙混杂,喧嚣嘈杂,于你画画不利,我便做主叫人给你将翠娘的房间收拾出来了,你明日就能搬去——” 程行龃舒朗一笑:“也并不是多好的住处,但必定比后罩房好上许多,是联通的套间,花廊、妆枢、八仙床、珐琅黄铜镜...都是有的,地方也清净许多——尊贵的地方才能将养出尊贵的姑娘,往后从程家出了门子,才不会在姑爷家露怯。” 山月神色有难耐的雀跃,隔了片刻才压制住,弱声迟疑道:“您擅自留下周姑娘,又提前叫我迁到好去处,大老爷会不会责骂您?” 程行龃的笑端正地挂在月色下:“何至于责骂?都是为了程家好。父亲没想到的地方,我做儿子的总要帮他递补上。父亲老了,这些年腿脚不便,随着体量日渐增重,脾气也渐渐爆急,不止对你,对许多人他脾气都不算好——月娘莫怕。” 山月羞赧地侧眸垂首,轻轻颔首。 程行龃所言非虚,且动作极快,留下周狸娘的指令,与山月搬至内院的消息一并传下,山月进了群芳苑,房间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博物架上摆着几只成色不错的釉色瓷瓶。 王二嬢伸手去拿,却拿不动。 山月淡漠道:“拿胶水封了底呢。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姑娘,博物架上的玩意儿都是撑场面的老演员了。万一被偷了、碎了,岂非得不偿失?” 王二嬢不信邪地去掰瓶底,掰完就骂:“狗日的,防贼都没得这么防的!”骂完又去看里屋,看八仙床上的被褥松软、被面整洁,这才心里舒服点:“还行,至少干干净净的。” 山月鼻尖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艾气味与若有似无的酒气,一笑:“必定干净。指不定前头翠娘的鲜血飞溅到了何处?——给我们住前,不得里里外外清理一遍?” 第二七章 聪明的黄栀 群芳苑是个二层的绣楼,山月分到二楼的东厢,是个二套的通间,王二娘与周狸娘对门坐卧,山月的书桌和床就四平八稳地摆在坐北朝南正中间。 是趁着天黑搬进来的,悄儿默声的,没人知道。 一搬进来,东厢便大门紧闭,与世隔绝。 山月整幅心血都铺在画上,最后还是选了米大家的青绿山水,用色明艳,四裁纸小景,较之恢宏大道的水墨江山,更适合展示姑娘的温婉无害,也更容易在五日内完成。 周狸娘不太明白,说别的她不太行,但遇上画画,她还是愿意说两句的,不解道:“...为何一定要临摹?就算画得再真,也是个假的,见不得天日啊?如今正值秋冬交替,落黄铺地,推开窗棂就是此等美景,随手下笔画一画,也挺好的呀。” 山月执笔的手顿了顿。 王二嬢赶忙将周狸娘扯到一旁,低声道:“三月从来不画勒些。” 周狸娘略有不解地皱眉。 王二嬢肯定点点头:“她只画临摹,但天赋很高,看一眼真画就能复刻出线条走向,所以我们的母版基本上都是她画的。” 往前五爷也逼过她画自己的画。 但是不成。 逼狠了,这丫头常常一连十来日都不见人影,后来才知道山月在松江府巷子深处赁了处独门独户的小宅子,素日不在苏州时,就蜗在松江府的单门独户小宅里画画... 五爷再逼问急了,山月就将盛墨的砚台一把砸地上:“下笔留心意,我满心满腔除了恨什么都无,我能画什么?我画得出什么?画作当平心,盛满戾气的画作就不应得见天日!” “过桥骨”不问前世问来世,无人追究她的恨意从何而来。 周狸娘还想问,却被王二嬢一把掐住:“死温桑,莫问了!” 等会墨盆遭掀翻,她王老嬢是坚决不得帮忙收拾的! ...... 山月闭关三日,交出一副长约一臂、宽约半臂的《雪树双鸦图轴》,是米大家《雪树冬夜景》和《霜雪寒鸦图》融合在一起的变形画,多了几小簇红火腊梅和两只活灵活现的寒鸦,一只颊羽泛白,看上去有些了些许年岁,气定神闲地站在高处;一只羽翼未丰,低眉顺目地藏喙于身下,态度恭敬顺从。 程大老爷亲自审核,蹙着眉头,把画卷推远,眯眼看:“两只雀儿——” 扭头跟程行龃道:“你看行伐啦?我看起来都一样的,墨是黑的,纸是白的,样样张张都差不多,我是不晓得十两银子的画和一百两银子的差别在哪里的。” 段氏侧眼,微微抿唇。 程行龃展开画轴,下颌抬起,向山月刻意露出清晰的下颌线,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笔锋老练,寒鸦雀起飞林,腊梅朱红垫底,枯木搭雪,脉络清晰,很有米要安小笔画雅景的风骨。” 程行龃指了指两只雀儿:“两只寒鸦的站位也妙,上首是老大人,下首是我程家,老大人尊贵无双,程家心悦诚服,老大人看后必定高兴。” 老大人高兴,但程大老爷却不高兴,指着画:“贺氏,改过来,两只鸟并放在一根枝头上。” 山月眼睫微颤。 段氏一声低呼:“老爷!” 程大老爷端坐其上,听段氏开口,三角绿豆眼瞬时转了过来:“怎么?不敢?还是不愿?” 段氏脸色煞白,拂袖而去。 程大老爷冷哼一声。 程行龃难得地垂着头静默不言。 山月的声音缩在身后,颤颤巍巍响起:“...要改也成,只是如今有些来不及了,老爷若是觉得两只雀儿碍眼,不若将下面那只裁掉?” 程大老爷绿豆眼扫了过来,正欲发火,却被程行龃截断了话头:“爹,画都画好了,蒋家和丰家都交了画,再延后,我们恐怕失了先机——画上画的也不一定是长久的,待月娘嫁到京师,我们走通...” 将其中的话含糊了过去,“门路一通,我们家避开老大人捐官也并非不行。” 程大老爷挥挥手,冷声一个“滚”字囊括所有。 程行龃巍然不动,山月退出外院书房,转身去寻了知母堂的黄栀,拉住双鬟小丫头的衣角,柔声道:“...你这两日莫在太太跟前现脸,刚大老爷和太太起了几句言语官司的。” 黄栀从袖兜里递给山月一串风干的盐津梅肉:“谢谢我的好姐姐——我一早便知道,今儿一早太太去了趟城北柳府,噢,就是前知府老大人府上。” 廊下无人,黄栀压低声音,和渐渐亲近起来的山月分享:“每回太太去柳府做客,晚上回来大老爷和太太都要起口角官司——旁人没发觉,只有我知道。” 嗯,黄栀眼皮子浅、又爱钱,但眼招子确实亮,否则也不会才来程家一年半就进了内院。 山月不解:“我以为大老爷待知府老大人十分恭敬亲密?” 黄栀耸耸肩:“是很恭敬亲密,老大人来府上,我们家大老爷恨不能做他的痰盂,亲口去接痰...谁知道呢?许是大老爷不喜太太抛头露面吧?...” 四下无人,黄栀谈性正浓,这些话她没跟任何人分享过:院子里头的女人都是乌鸡眼,面上好背地里坏,她一个字都不多谈。 这位山月姑娘不一样,嘴巴严实,从拿银子就能看出来,她前前后后从这姑娘手里剜四五个小银饰了,这院子愣是一句风声都没有。 这贺姑娘能处。 黄栀低声道:“这你看,后院里得宠的肖姨娘、庞姨娘都是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过年节连娘家都不回,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界就是咱们家的垂花门...陈姨娘就不得宠,我觉得是因她喜欢游街,十天半月就出去一次,要么买胭脂水粉,要么买糕点茶汤,反正就一门心思想出去溜风儿,大老爷一年就去不了她那几次。” 山月砸吧了一会,问:“老爷对太太呢?” 黄栀立刻道:“还行,正月初一十五能去一回,但如若太太出过门,过后一个月,老爷一定不来,就算来,也不会叫水——” 黄栀一顿:“你知道叫水是什么意思吧?” 山月适时红了红脸,略带羞赧:“听过,不太明白。” 黄栀笑起来:“这腌臜事,不懂的人才命好啊!我第一面见你就觉得你必定命好,你看这才几天,你都住进群芳苑了!往后若是升发了,别忘了我这个小妹妹呀!” 山月看了眼黄栀。 这个小姑娘看上去呆呆的,却很聪明。 没人告诉她,却能猜到群芳苑是程家养来做什么的,猜到她进了群芳苑是什么意思... 山月抿唇一笑:“这些话,别在太太跟前说漏了,咱们姐妹胡诹取乐就行了。” 黄栀唇角一僵,跟着嘿嘿笑了两声:“不说不说,都是玩乐话,入不了东家的耳朵!” 第二八章 消失的口脂 人的关系,会在拥有相同的秘密时,变得逐渐紧密。 比如周狸娘,虽然对贺氏的恐惧,快要超越家中酗酒后就揍人的老爹了,但一想到两个人缩在三楼看脑浆,好像也没那么惧怕了。 甚至,渐渐生出了一丝丝丝丝的亲近——认真论起来,贺氏还真没害过她,她想留下来,贺氏就想办法帮她留下来,虽然指着她出门送信,但送了信也是给了银子的,上回去绸庄送完信,就花半个时辰跑一趟,给了她一小块碎银子... 虽然她不爱钱,但这种做法让人熨帖,至少能让她觉得自个儿有用处。 后头又看贺氏画画。 惊艳。 非常惊艳。 那副《雪树双鸦图》技法娴熟,鹊华秋色,浓淡干湿,虚实布白安排得相当巧妙。 画画的人,看画不看人,贺氏的画虽是临摹,但足可见灵气、惆气和怒气...多股气息交融攀延,在薄如蝉翼的纸背上,汇出草木树根、花鸟兽虫、农耕渔牧的精魂与神智——这样的画家竟画不出自己的画,竟叫周狸娘心头生出三分心疼。 嗯,生出几分心疼后,周狸娘很想给自己“啪啪”两耳光——她可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看看贺氏吃天吞地的恶相,又需得着谁心疼呢!谁又能给她老人家排面受呢! 除开周狸娘,再比如知母堂的黄栀,自那夜与山月说得半透不透后,这几日愈发亲近,来得十分频繁,同耳报神似,先报“画送出去了!”,跟着报“柳老知府的妻室罗夫人叫太太府上去!”,第三天山月就收到与段氏一并前往城东柳府的消息。 段氏亲至群芳苑,身后的黄芪带两个小丫鬟捧着一溜朱漆托盘,里头叠了件湖蓝色镶斓边的马面裙,褙子也挑了鲜亮的杏色,后头的珍珠头面虽是小碎珠串成的,却也是平民市井里看不见的款式。 段氏兴高采烈帮山月妆扮:“老大人一见你的画就挑出来了...前日呈上去的画,今儿就要见人,照事态发展的顺利程度来看,翻了年头怕就要给你置嫁妆!” 山月穿过耳洞,在杂耍团里,东家要她耳鬓簪花,三伏的天,拿针尖胡乱帮她戳了耳朵,天气热,加之日日要簪花,洞眼根本长不好,时不时就发肿堵住,连带着脑门也发烫,后脑勺发晕,是桩极其不舒适的事。 到“过桥骨”后,手拿笔吃饭了,这些外相的物件儿用不着了,山月就放任耳朵眼长合拢,只有看到皮肉表层凹陷的小眼,却不见洞眼已经长合的血肉。 段氏见她有耳洞,拿起银针耳坠子就往里塞,一塞塞不进,便在手上暗自使劲。 山月压根感受不见耳朵洞眼刺痛,满脑子只有后半句话“翻了年头就要给你置嫁妆了!”——出了程家这门,她还上哪儿寻仇去?!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而她如今手中有千丝万缕条线,却始终找不到线头,将所有的线编织成天罗地网。 山月如木偶人僵坐在铜镜前,看两只耳朵洞眼都渗出了血,小碎米珠子如愿地坠在耳垂,将嫣红的血迹映衬得越发灼人。 段氏不在乎出血不出血,只在乎这人被点缀得美不美,耳坠终于佩上,她呼出一口长气,抬头看铜镜,笑意盈盈地将双手摁在山月的肩头:“你看,人还是得打扮,往日只见你底子好,如今匀上粉、点上唇,便是县令家的小姐也当得!” 山月静静地看着铜镜,目光却飘忽地落在了段氏的手腕上。 手腕有一圈青紫,两只手都有。 段氏似是感受到了山月的目光,手向上一缩,便将青紫的勒痕藏在了衣袖里,扯开红艳艳的唇角,已近花暮之期的妇人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一不小心撞的。” 山月收回目光,回了一个怯生生的笑:“阖府上下都仰仗着您,您千万保重仔细。” 松江府并不大,去城东甚至不用过桥,城东头的宅院制式与程家断然不同,门口立起的高柱彰显官家门第的尊严。 柳府就在巷子最里端,自侧门进,一路过三门四垂堂,段氏带着山月熟稔地走在青砖之上,有奴仆上前问好,段氏颔首致意。 山月眼光定在地面上,余光却将场景尽收眼底。 熟悉得不正常。 为什么一届商贾妻,对前任知府大人的宅院如此熟悉? 绕过中庭回廊,段氏将山月单独留在了天井下,自己却急匆匆地进了黑黢黢的内堂,内堂被六幅玻璃隔扇挡住,只能见飞翘的檐角和檐下展翅的蝙蝠。 山月低头敛眸站定,不时听见内堂传来段氏清脆的笑声和陌生男人拖长的声调。 男人年岁不小了,瓮声瓮气的,声音低沉喑哑,像藏了数十载的心机和城府于咽喉之间。 “转一圈!”里间传来段氏扬声:“山月,转一圈!” 山月迈动步子,下颌紧紧贴住衣襟口,在原地转了个小圈。 “抬起头来!”内堂传来段氏的声音:“山月,抬起头来!” 山月缓缓抬头,眼睫微微垂下,挡住了眼眸中的光。 内堂半晌没了声音。 山月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还看牙口吗? 看牲畜体格好不好,通常要张大嘴巴看牙口的。 最后也没看牙口,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段氏绕过玻璃隔扇屏风,从黑黢黢的内堂走出来,边走边埋头打理夹衫衣边,看上去眸明眼亮,十分高兴的样子:“走!” 将出柳府大门,段氏便拽住山月的手,掌心拍手背,将激动尽数释放出来:“成了成了!老大人看你不错!明日起,你便同家中的姑娘一道学习,诗词歌赋、礼仪礼数全都学!老大人说每五日你就过来一趟,他托人请了位从内宫出来的嬷嬷告诉你规矩!” 段氏很兴奋:“我便说能成!你是画得好的姑娘里相貌最好的!相貌好的姑娘里最能画画的!若是你都不成,整个松江府没别人了!” 山月适时羞赧垂头,掩饰住目光的错愕——段氏红艳艳的口脂,不知何时,竟没有了。 第二九章 反击的开始 老大人点头,段氏就像得了御赐的首肯。 回程府,段氏欢天喜地绕垂花门入知母堂,没让山月退避,山月自然便跟着,见她一路吩咐下去,换了几拨婆子、丫鬟交待,又陪着山月回了群芳苑绣楼。 趁天色没落黑,鱼贯的丫鬟捧来铜质雕花镜、二十四色矿质颜料、五匹或石青或靛蓝或湖绿的绸子... 段氏笑:“老大人说你穿青色必定好看。” 山月惶恐:“这样好的料子...” 段氏挥手:“这不算甚,是你自己争气。” 想起老大人披着石青多罗呢灰鼠披风,手杵拐杖,站窗棂前,隔着屏风,在苍翠灌丛中看山月的暧昧——“若我再年轻五岁,这样的佳品,我必不上贡京师...你跟着我时,比这还小吧?你爹带你来县衙,县衙没生火,冷得僵脚,你一边唤我干爹爹,一边解开衣襟口,拿胸脯给我暖脚...“ 她爹时任老大人的师爷,大人当时虽只是个七品县令,但伯父和父亲都在京师做着官,出身江南清流世家,虽比她大了近半个甲子的年纪,但不凡的出身、舒朗的相貌、正经的官身...种种叠加在一起,让她在大人伸手摸进她裙摆时,提不起丝毫拒绝的念想。 后来大人给她找了程家。 程大兴娶她作正室,洞房花烛夜那夜,疼痛和落红并未如期而来,程大兴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怒气冲冲质问她:“谁!是谁!” 不过一个渔村的赤脚大夫,平生最大的功绩不过是卑贱地跪在地上吸吮大人被蛇咬破的脚背! 这种穷酸贱货也配质问她! 她撑起身:“是柳大人!你提刀去寻他呀!你到处嚷嚷开啊!你说柳大人给了你一个烂裤裆当媳妇!——程大夫,你敢吗!?你不想给县衙供给药材了!?你不想去松江府了!?你不想光宗耀祖了!?程大夫,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跟你都是柳大人的狗!柳大人把我配给你,想的就是,家生子莫分家!” 程大兴看她的目光跟淬了毒似的,却无论如何不敢再打她第二下。 在后来的日子,倒也能过。 她就像柳大人身边的通房丫头,柳大爷不能娶她,就把她配给了信赖的小厮,虽然三媒六聘成了别家的媳妇,但身子和时间都还是主人家的,柳大人想要,她就得去。 大人恩威并施,既给程家威迫,又给程家甜头,程大兴从屈辱,到不情愿,到漠视,到最后亲送她去柳府... 段氏只觉温暖,又感心酸:若不是老大人老了、致了仕、猛虎没了牙齿,烂狗一样的程大兴怎么敢打她!? 段氏藏起乌青的手腕,这是前两日程大兴从外地回府后,见家里死了个人、新招的女先生又出现私自递东西那档子事,愤怒地拽她质问时,被勒肿的。 她衣服里,藏着的肩膀上还有一大片青紫,那是前两日她去柳府交画回来后,被程大兴一把扔在炕上,肩膀撞到矮几后肿的... 身上还有很多斑驳,有的还红着,有的已经淤青了。 段氏如今看山月如看送福娃娃:这是一个机遇,一个猛虎重新安上牙齿的机会——如今京师炙手可热的天子近臣松了口,答应娶正室,如果这个正室出自松江府,就算大人致仕了又如何!往后五年、十年,谁还敢在大人跟前充老大! 看程大兴还敢不敢打她! 随着丫鬟重新布置,将博物架上摆着的一张美人图收下了,重而摆放上四五件可以移动的梅瓶、双耳斛樽和鎏金香炉,一个婆子拿着软尺来为山月量身,一边量,一边讨好奉承段氏:“太太好眼光,这位姑娘身姿纤弱,骨量匀称,必定能得嫁高门,光耀程家门楣。” 山月喉头泛起一股恶心。 东厢房独个在绣楼二楼,前两日山月闭关画画,只有洒扫阿嬷送饭送菜,今日这热闹倒像在素来安静的绣楼里炸开了串油点子,来来往往的丫鬟婆子引得住在一楼的四位姑娘提着裙裾,巴在楼梯上观望。 姑娘家观望时,嘴也停不了,先是低声碎叨,跟着便传出不中听的话。 “哪里来的大小姐,是长了有三头六臂,还是七腿八脚?这么多布匹子能穿得完吗?” “阿亲不公道,我们哪个房里有这么多摆件?也不怕风吹大了,都给砸了!” “别说了!阿亲这么安顿,总有她的道理...只是翠娘姐姐尸骨未寒,便来新人占旧巢,唉,我这心头,总不是滋味儿...” 四个姑娘,就在绣楼二楼楼梯口说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山月怯生生地抬眼望向段氏,什么也没说,但一抬眼就红了眼角。 段氏脸色一变,抬脚让开门槛转身就往外去,声音沉甸甸的,同跟山月说话的声音截然不同:“若是闲,该刺绣的刺绣去!该练琴的练琴去!实在没事做,窗户、门一关好好睡一觉养养肤容也是桩好事!——刚刚除却越越,都七嘴八舌嚼了舌根吧!” 噢,唯一没说话的叫越越。 山月脸上的笑消退了三分,歪头想了想,那日黄芪介绍过,越越是那个旧识之女,林氏。 “你们三个,来程家最短时间的也有一年半了!在后宅里活,能不说话就别说话,能少说话就不说话,实在要说话了也得捡好听的、软烂的、得体的话儿来讲!女人间口舌之争最要命,若出了程家门,还管不住嘴,最后怕是连舌头都要被绞下来喂狗!”段氏语声严厉。 山月听到最后一句话,神色微变,手捏住桌角慢慢握紧。 “如今东厢房住的是新来的舅小姐名唤山月,都离她远着些,若叫我发觉什么招子在月娘身上使,无论是伤了根本,还是皮毛,都给我吃不了兜着走!”段氏厉声:“明白了吗!” 稀稀拉拉的:“明白了...” 段氏横扫一圈后,变脸极快,转头同山月笑盈盈地打了招呼,便趁着程大老爷还未着家出了房间。 段氏一走,四个小姑娘立刻伸长脑袋,围拢探头看了进来。 待看清山月相貌后,几个姑娘眼里或多或少闪过一丝惊艳。 其中一个眼睛狭长、眼角微微上扬的姑娘不自在地撇撇嘴:“...走吧走吧,没什么好看的,焉知不是来补翠娘空缺的?” 意思是,没什么竞争力,从天而降,不一定是坏事。 几个姑娘被安慰到,刚转过身,便听身后传来一句:“姑娘此言差矣。” 几个姑娘齐刷刷停住脚步,转身看去。 山月神色从容笃定:“补翠娘空缺之人,必不会在我们之间产生。” 第三十章 反击的过程(上) 这句话,成功地引起了这几个姑娘侧眸。 翠娘的死,叫她们结结实实伤了几天心,哀哀戚戚地哭了三天后,渐渐开始后怕——听说,太太给翠娘找了个七十八岁的婚嫁...天啦!七十八岁!这和嫁了棺材板有什么区别! 哦不,还是有区别的。 棺材板不会动,七十八岁的老男人会动、会亲、会打人、会搂着你舔你的耳朵... 姑娘们单是在想一想,便绝望地哭得昏天黑地、开天辟地了——她们晓得进程家的门是来做什么的,一开始就晓得,太太段氏穷凶机恶、唯利是图,太太坏,但太太不骗人,说好了进门子是帮她们谋一处高枝嫁人的,或是妻、或是妾,便是妾,也是出身清白的良妾、贵妾,细想一想,怎的都比窝在家里头随老爹老娘随意发卖了强! 她们中有些是自愿的,有些也是不愿的,绣楼里常年四五个姑娘,有些不愿的便日夜哭,哭晕过去醒来接着哭,太太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姑娘若饿得渴得实在受不了了,找上丫头要饭吃,自然也意味着低头了。 翠娘当时低了头,后来没低头,梗着脖子,把脑壳撞了个窟窿——一早就该想到,太太只是承诺了高枝儿,却没承诺过这高枝儿年轻端正... 既然翠娘死了,那她的那张帖子,谁去补空? 姑娘们的惶恐不安,直到山月入住绣楼二层才缓和几分,却又在太太亲临绣楼,好玩意儿流水样进入东厢房后,惶恐抵达顶峰——不是来顶翠娘缺的!这样的待遇,从没在绣楼出现过! 既然这个不是顶缺的,那谁去顶!? 为首的丹凤眼姑娘名唤何窈娘,挑眉:“那是谁?” 口吻有藏不住的期待。 山月两步走到博物架前,蹲身打开合上的柜门,拿出一开始放在博物架上的那副美人图。 美人图圆脸饱满,大大的圆眼,配上樱桃小嘴,腮肉粉嘟嘟的,容貌看上去像个幼态的小姑娘,身段却极好,丰乳纤腰,便是穿着宽大的马面裙也可见长腿玉立。 “这是舅家小姐,段翠娘吧?”山月问。 何窈娘不用看就知道是:绣楼的姑娘,及笄之日都会得到一副这样的画,画上画的就是她们自己。 有一幅,就会有第二幅、第三幅...第一幅在她们手上,那其他的必定就在所谓的“高枝儿”手里。 何窈娘歪头颔首:“是又怎样?” 山月面色如常地将画重新放回柜子里:“那顶替她的人选,就不会在我们中间产生。” 何窈娘张口想问为何,却被山月猜中后话。 “你伶俐雅致,相貌如迎风吹拂的迎春花,叫人亲切;” 山月说完何窈娘,将目光移到巧之、晓之姐妹脸上:“这两位妹妹一个小巧玲珑,如可爱漂亮的碗莲;一个淡雅清丽,如昂首不折的绿萼。” 再将眸光移向一直未开口的林越越,山月愣了片刻后,弯唇一笑:“这位姑娘贵气逼人,不似寄人篱下的孤女,反而有股娇嫩珍贵的气息,像一株...养在深闺的紫藤花。” 不等诸人回应,山月收回目光,平静道:“我们都不像舅小姐这般,既水灵幼娇又玲珑有致——我们并不满足别人的需求,太太又怎会将我们囫囵送去补缺呢?” 诸位姑娘恍然大悟:简而言之,她们虽各有好处,却都没有翠娘那么幼稚的脸蛋和傲人的本钱,货不对版,段氏自然不会盲目送人出去... 窈娘仍害怕,反问:“你确定?” 山月颔首。 “那依你看,太太会送谁去?——既接了帖子,就一定要完成,若这张帖子完不成,那上头起码一年不会再给程家派帖子。” 一直没说话的林越越终于开口,声音软绵细糯,十足的吴侬软语。 山月再一笑:“干说不好耍,我们打个赌吧?” 山月的目光盯在林越越身上。 林越越下颌微微含起,有些犹豫,回眸看了眼同行的姑娘,又好奇又有些害怕:“赌...赌什么呢?” 山月转身拿纸笔,刷刷写了个名字,将纸折叠成四方,再借蜡油封了口,单手递给林越越:“若不是她,我给你画一副足以乱真的《山头猎兔图》,在山塘街能卖到二百两银子。” “若是她,你需答应我,做一件事。” 林越越眸光跃跃欲试,单手接过封得死死的纸帖,鬼使神差地答了个“好”。 山月朝她笑,笑靥舒朗亲切。 但林越越总有些心头发毛,她总觉得这个新来的漂亮姑娘,虽然看着她,但目光却像透过了她,在看别人。 第三一章 反击的过程(中) 几个姑娘的心绪,暂时被这个不寻常的赌约勾去,其中一个温温软软的程家姑娘,名唤巧之,问:“几时可揭晓呢?” 山月答:“十日之内,即可揭晓。” 程巧之望着身侧的姐姐,柔柔一笑:“太太的眼光自然是不错的,看月娘说话行事的爽利劲,便知她同咱们这些笼中雀是截然不同的。” 巧之身旁的姑娘,名唤晓之,也姓程,轻声嘟囔:“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又看满屋子的装潢,越想越气,尖酸道:“就是靠这虚头八脑的卖弄,挣下的这一屋子好东西吧!” 满屋子珠光宝气,连梅瓶都有三个!更甭提老榆木雕八仙过海带抽屉的妆奁、天青色整套釉色茶盅、鸡翅木琉璃屏风...甚至,妆奁里赫然放着几管银制嵌珐琅的青石黛! 一管要价二百文的青石黛啊! 程妹妹巧之,抱歉地看了山月一眼,忙拉住家姐:“嘘——姐姐别说了,太太不喜欢我们吵架,若是传到太太耳朵里,我们又该吃挂落了...” 晓之被挑弄得瞬时暴怒。 吃挂落!?她们吃了,这月娘就不吃了吗!? 都是程家预备着攀高枝的东西,凭什么这个从天而降的月娘处处胜她们半子!在吃穿用度上都赢了她们一筹,那在之后的嫁娶上,是不是有好的,先紧着这个月娘呀?! 她们这群人,是不是只能给棺材板做妾呀!? 晓之冲上前去,叉腰欲骂,却被听山月一声轻笑。 “都是砧板上的肉,还非要比一比肥瘦?” 山月平静地望向晓之:“这满屋子的好东西,哪一件写了我的名儿?我若离开程家,我又能带走什么?凡人皆逐利,无利不起早,我享用了什么,总归要拿等值的东西来还付的——若是还不上,你猜我要用什么去填?” 晓之突地想起被撞得个头破血流的翠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能用啥填? 拿命填呗。 她们这群姑娘赤条条地来程家,走时,要么凤冠霞帔,充作程家奉承上官上峰的孝敬;要么白身赤肉,充作程家泥壤中伺奉花木草丛勃发生长的养分。 程晓之物伤其类,不再多言。 程巧之却在无人处拿眼角横了姐姐一眼,颇为遗憾地吐了口长气。 众人零零散散离开。 为躲避争端龟缩一旁的周狸娘从里间探出头来,她听不出几个姑娘为了梅瓶、眉黛、红漆高柜引发的吵闹——她并不理解这些玩意有什么好争的? 黄金千两还不如狸猫一只。 她只好奇舅小姐的填缺人选:“谁替舅小姐嫁出去呀?” 山月低头收拾:“谁的身段和眉眼像那幅画上的美人,谁就补缺嫁出去。” 画画的人,对人的相貌、光影细节、景物色调,有奇异的灵敏。 周狸娘在脑子里仔细摸排一遍,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 “太太屋子里的黄芪?”周狸娘惊呼。 黄芪身段极好,年岁也与舅小姐恰当,丰满凹凸的身躯,素日藏在宽大的裙袍里瞧不出来,可擅长画画的人,总能透过遮遮掩掩的布料看到隐藏的真相! 周狸娘连连摆头,率先否定自己的猜测:“不成不成!黄芪陪了太太五六年,人心都是肉长的,太太怎么舍得放?” 山月收拾东西的手一顿,扭头看周狸娘,如同看一个智障。 这个只晓得画猫、画树的痴儿啊。 王二嬢一巴掌扇在周狸娘后脑勺:“给老子五百两,老子亲夫都杀!” 周狸娘五官皱紧:“哪来的亲夫这么贵!” 山月:...这猫儿也算孺子可教,前几天还为情郎哭哭啼啼,如今都晓得计算亲夫的价格了。 不知是段氏的威吓起了作用,还是山月那句“同是砧板上的肉”引起了共鸣,一连五日的晨学皆平静无奇,纵然姑娘多、心思杂,也无人将争端舞到明面上。 五日后,段氏如约带山月至柳府,这回不是在庭院里,是被老嬷嬷指引到了一处僻静院落,留下句:“好好学”,便跟着一个婆子急匆匆向里苑去。 一位发髻戴阳刻蝶影银扁方的嬷嬷盘坐矮几之后,眼风锋利地扫过山月,没说什么客气话,直接让山月坐下,说话极为简洁:“老身是宫闱六司出身,柳大人叫我来,是让我教你体面做派,论是花琴棋书马,还是柴米油盐茶,都要细细学,日后出门子才不至于丢我江南官场的脸面。” 山月垂眸应是。 乖顺露出的天鹅样白净的美人颈,让老嬷的脸色好了几分。 后续教授的内容慢条斯理又按部就班,山月习得很快,一个时辰落弊,老嬷已满意地称呼山月为“月娘”了,“月娘要回家好生练习,不可仗着天赋聪慧而懈怠。” 山月低眉顺目:“是。” 老嬷更为满意了:“青凤”呈交给她调教的姑娘,无一不企图从她口中掏出竞嫁的究竟是哪家门楣、哪户郎君?有些姑娘聪明反倒聪明误,以为自己打探的样子很小心隐蔽——她都是千年的狐狸了,凭这些小妖的招数,还想跟她过两招玩聊斋? 这个月娘就很好,教什么学什么,学得又快又好,且绝不发问,绝不打探不该打探的事。 这种识趣聪明的姑娘,叫人省心。 老嬷破天荒地将她送到门廊,见程段氏不在堂内,便预备叫小丫鬟上茶,安顿好山月,以作等待。 立秋天凉,正值柳府上下奴仆裁衣换衣之际,人来人往间十分匆忙。 山月垂着眸子咬咬唇:“便不等了吧?我一人在此赖着,给别人平添麻烦——” 扭头见天色渐晚,乖顺道:“太太既有要事,城东头又离我们家不算远,我走回去即可。” 来时,山月与段氏同乘一架马车。 老嬷看了眼天色,冷笑了一声。 要事?什么要事?床上的要事? 宫闱六司出身的老女官,是凭硬实力爬上来的,骨子里瞧不上比通房还不如的段氏——通房尚且有一铺之地,段氏就像窑子里的鸡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连嫖资缠头都不用花费... 老嬷定声道:“走什么路?天要落雨,湿了头发要受寒,后头的课怎么上?” 老嬷一锤定音:“你先乘马车回去,我安置柳府的车马送你家太太。” 第三二章 反击的过程(中上) 按律制,程家一介商户,坐不起马车。 但基于段氏与老大人、老大人与程大兴、程大兴与段氏的...各色复杂关系,程家还是拥有了两架逼仄狭窄的马车。 段氏下车下得着急,石青蹙金丝薄绒兔毛斗篷丢在了车厢里。 回程家下了马车,山月小心翼翼地将斗篷挽在臂间,笑着将路口拐角的笑口酥递给门房蒋老伯:“...听说您爱吃,特意给您买的。” 说话的功夫,见门口廊庑的马房,两架马车停满。 “大少爷回来了?”山月眼梢含水,眉角微挑。 这副神情,蒋老伯不陌生——多少个被送到绣楼的姑娘,说起程大少时都是这副神容。 蒋老伯乐呵呵:“是大老爷回来了,正在内院吃饭呢——大少爷去珍宝斋给大奶奶买诞节礼了。” 山月的笑容浅淡了两分。 蒋老伯看着好笑:这群绣楼姑娘一个两个都分不清好赖,个个都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大少爷的老泰山可是应天府五品的通判!正经官身呢!这群丫头跟义诊时蜂拥来求药的贱民一样!那贱样儿...吃的是糠,还以为自己拉的是山珍海味呢! 山月顿时没了寒暄周旋的心思,掐着斗篷绕过廊庑就往里走,绕过垂花门直接向正堂去。 王二嬢不太懂,压低声音:“...那老秃头说大臊爷不在,只有老头儿在,你还去正堂干咋子?” 山月面不改色地朝前走:“谁说我要找程行龃?” 她找的就是程大老爷。 拐过山水游廊,内院的丫鬟婆子渐多起来。 山月重新将段氏的斗篷恭恭敬敬地挂在手腕上,唇角弯起,声音也慢慢柔和粘稠起来:“太太的斗篷珍贵华丽,我必得亲送过去才安心的呀。” 王二嬢一愣。 她们四川有种剧目叫川剧,有种绝技叫变脸。 山月不用学,可以直接当名旦。 山月步履轻盈婉和,低眉垂目至知母堂门口,竹帘子低低垂下,光影婆娑间见里屋人影晃动,黄栀和黄芪都恰在门口值日,黄栀见是山月,忙将手藏在袖兜里使劲摆了摆,意思是叫山月先回去。 而黄芪却眼下两圈乌青,眼角发红,整个人看上去疲惫又憔悴。 山月颔首同黄芪问好。 黄芪打起精神看了山月一眼,只觉胸腔翻江倒海。 不过苏州府山塘街出身的穷酸画师,爹娘都不详的野种,如今也是穿红黛绿金贵起来了! 反观她——前日夜深,太太叫住她,说要给她备上二百两的嫁妆,要她风风光光嫁给个临近八十的老爹! 太太说过,她会有好结局的啊! 她的好结局就是沦为要死男人的玩物吗!? 等那老爹死了,她会不会被正室或儿媳发卖出去?抑或是像个礼物一样送东送西,变成一个破破烂烂的石偶!? 而这个怯弱可怜的贱种,有极大可能将嫁入京师豪门,顶着程家精心给她编织的身世,做高高在上的正房太太... 黄芪目光戾得含了深井一般的怨。 山月只作不知,温笑着提了提手臂:“太太的斗篷忘记在车厢了,我给太太拿过来。” 黄芪眼风瞥了眼银月贝制成的明瓦窗棂。 此时,大老爷就在里面。 大老爷近日心绪不佳,昨日才把肖姨娘的嘴角打肿... 黄芪提高了声量:“好的!月姑娘给我即可!若是脚程累了,您先去茶室歇歇脚,我给您泡一壶银针来!” 薄薄的竹帘子隔绝不了这样又尖又厉的长长一段话,屋内之人听到了声音,用餐被打断,口吻极度不悦:“谁在外面?” 不待山月开口,黄芪抢先道:“是月姑娘来送太太的斗篷!” 里屋安静了一瞬,紧跟着是可闻的紧绷:“太太没有回来?” 黄芪不说话了。 山月求救似的看向黄芪。 黄芪将目光移开。 等待片刻后,山月怯懦恐惧的声音响起:“没,没,太太还没回来,柳府有事留她,我便先回来了...” 里间“劈里啪啦”东西被砸落在青砖地上的声音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地响起。 “叫贺氏进来!”程大老爷声音中的怒气快要溢出来了。 山月肩头一抖,欲哭无泪地看向黄芪,浑身瑟缩着进了里屋。 黄芪心头升起一丝隐秘的快意,嘴里暗骂了一声:“个小缩货!” 松江话骂人是胆小鬼的。 黄栀神色不明地瞟了黄芪一眼:小缩货?不是吧?哪有胆小鬼害怕着说话的声音能大声到,房间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呢? 山月埋头进了里屋,头压得低低的。 青砖地上散落着打翻的菜肴、青菜和碎成片的白瓷盘,紫砂汤盅斜躺在地面上,滚烫的鸡汤混合乳黄的油腥淌了一地,张牙舞爪地在地面织成一张暴怒的面具。 “大老爷...”山月带着哭腔。 程大老爷大腹便便坐于上首,腰后垫着软迎枕:“去柳府习得如何?” “今日授的第一堂课...说是自宫闱六司退下来的阿嬷,今日教了行路、落座和伺茶...”山月哽咽着说得颠三倒四:“习了一个时辰,阿嬷说我有天赋,叫我回家好好练,以后不丢江南官场的脸。” 程大老爷静听,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闪过不耐烦的光:“太太呢?你上课的时候,太太在哪里?” 山月摇头如拨浪鼓:“我们在院子里学,太太送了我进院就不见人影了。” 程大老爷脸上的肉颤了颤:“为何太太没跟你一道回来?” 山月迷惘抬头:“我也不知道呀。阿嬷说太太去了书房,许是老大人传她有事呢?——老大人为人亲切和蔼,头一回登门柳府,虽然排场很大,丫鬟仆从站了两大长列,但瞧着老大人与太太间很是亲昵愉悦,便不怎么害怕了...“ 山月继续道:“咱们家能得这样大人物的青睐,程家不愁不发达,往后我们大少爷必定能扶摇直——” “啊!——” “咔擦——!” 一只粉彩嵌银丝盖碗茶盅被恶狠狠地砸在地上! 瓷器劈裂的声音,与山月惊声尖叫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刺耳又解气。 程大老爷动手狠砸了玩意儿,气喘吁吁地怒目圆瞪。 狗男女!狗男女! 这么多仆从丫头在旁边看着呢! 这二人竟还能形容亲昵愉悦!? 程大老爷顿生出将万物四分五裂的杀心! 第三三章 反击的过程(下) 胖子,一般两个极端,或秉性温吞如老牛,或急躁暴戾如肥肉。 程大老爷属于后者,暴躁起来时,两腮的汗腌进赘皮挤出的沟壑,他看满地的碎瓷、尖锐的边角,有一瞬间,他克制不住地想用碎瓷片划烂这个贺氏的脸! 白嫩漂亮的女人,就像封喉的药、破庙的妖、中元的鬼...美丽皮囊下包藏着祸心! 山月敏锐地感知到程大老爷的情绪,哭啼腔调适时响起:“大,大老爷,我一个字都没说谎呀!您若不信,尽可以去问柳大人...” 噢,柳大人—— 贺氏,已在老知府处挂上号了。这张脸、这个人,都不能坏掉。 程大老爷升腾的暴怒,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摁压住,并没有消融挥散,反而在幽暗的角落隐秘地蛰伏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火石交汇、岩呈浆生。 “他们...还做了什么?”程大老爷隐忍开口。 山月埋头不敢言语。 “你直管说!”程大老爷怒斥:“这个家,如今还是我做主呢!” 山月嗫嚅:“除却柳大人现身的一瞬,其余时间,太太与柳大人要么被屏风挡着,要么在屋子里,谁也看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收授了什么...我又如何知道?” 山月无措的眼泪从面颊滑落。 收授...私相收授什么...? 香囊?玉佩?丝帕?还是银钱!? 柳家除了把他当作收破烂的家生子,还把他当成什么!? 柳家是不是偷偷给段氏银子了?给了那娘们底气,前几日,段氏才敢在他面前施施然地拂袖而去!! 偏偏段氏的箱笼紧得像王八咬人的嘴,藏得严实,根本没机会撬开! 程大老爷的脸憋闷成了猪肝色。 “滚。”程大老爷从喉咙缝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山月仓皇退出正堂。 黄芪早下了值守,却仍扶住高柱等在廊庑,见山月全须全尾地出来,黄芪面孔上有止不住的可惜,深感辰光浪费,还不如拿等待的时间为自己的前程奔走一二。 山月见到黄芪,却难掩感动:“原你一直等我呢!”一旁说着,一旁如找到主心骨似的牵住黄芪衣角:“老爷一发怒,我便心惊,草草几个来回的对话,叫我像生熬了几世一样...” 山月牵引黄芪向外走,抹了把眼角:“太太脾性虽好,大老爷却是个炮仗筒子...好歹托赖太太宠你,你这日子也不算难过吧?” 宠她? 黄芪简直想笑出声。 是,是宠她,正把她往死里宠呢! 黄芪彻底失去和山月兜圈子的兴趣,手一甩便想彻底丢掉山月,手臂刚一动,却听弱弱的声音响起:“...不过,听他们说,太太要你代替原先的舅小姐嫁到西北去?——你,你也愿意?” 黄芪怒气腾地一声冲上脑髓,连日来的悲戚和委屈叫她猛地将手一抽:“你个小贱蹄子!瞧上去老实巴交,心眼却比泥点子还脏!竟敢拿这事来膈应我——我告诉你,你莫在旁嘲弄我!大不了我们拼个鱼死网破,我烂死在程家,你也别想安安稳稳地做太太梦!” 黄芪怒气冲冲,胸腔起伏,似要把浊气尽数吐出。 她以为山月会认怂大哭,却见失了重心的山月缓缓站直,好整以暇地垂首理了理衣角。 一声讥笑,从山月的唇角泄出。 “你同我拼个鱼死网破有什么意思?又不是我让你嫁给耄耋老翁的。” 暗廊之下,山月缓缓挺直脊背,眸光里好似闪着火光:“你个蠢货,身处绝境,困兽尤斗,你却仍只知一味耍狠记恨——且把脑子从脚后跟拎出来用用吧!” 山月...来程家不过半月,众人都觉得憨厚老实的贺氏,如今眉梢眼角浮现出的凌厉,好似换了一个人。 “好好想想,当初,太太为什么要叫周狸娘回家吧!” 山月目光投向垂花门所在的东南向:“一个小小黄连,尚且能帮周狸娘在垂花门周旋私自传递物品,你在太太身边做了五年的第一人,漏得跟筛子似的垂花门,你难道不是想出就出,想进就进?!” 黄芪如后脑被狠敲一闷棍! “按律例商贾不可买卖丫鬟,程家是没有资格豢养家生子的!你与绣楼的姑娘不一样,你家在城中尚有亲眷,内外相通,你老子娘火速给你找个定了亲的男人,拿出收受彩礼的凭据,咬死了你已有婚约,太太便也只能作罢!舍不得西北那门生意,就全凭太太自己想办法去!找人牙子再买姑娘也好,找个清倌充数也好,你都能金蝉脱壳!” 山月怒喝:“再不济,你若肯自毁,爬上大老爷的床也好,一个木头棍子把自己交代了也罢,难不成太太还能把失了贞洁的女人送到权贵床上去!” 山月一声讥笑:“明明有周狸娘成功脱身的良策在前,你偏偏不会用,放任自己被困在程家这四四方方的后宅院里,连拼一拼都不肯!你又何苦跟我说什么玉石俱焚的狠话!——不过是条认了命的虫,就别装成贞烈的熊!” 黄芪脑子嗡嗡的,像钻进了蜘蛛精心编织的丝网,膝盖一软,脚下不稳,险些一跟头栽在地上。 是是是啊! 她甚至没有想过反抗!除了怨,就是恨——她老子娘和绣楼那些丫头的爹妈可不一样!虽是老实巴交的农伙,却也是不肯叫姑娘跳火坑的!就算被逼着跳下去,她至少应该趁着夜色,找个空当,出了程府也爹妈好好商议一番啊! 都赖太太! 她全然被太太那句“你一定是有个好结局的”给糊弄住了,兵临城下了,竟也不肯开窍! 黄芪茫然转身,脚下步伐不稳,跌跌撞撞往外走。 山月深剜了一眼黄芪的背影,转身便寻上了黄栀,埋头道:“你若想当上正堂的大丫鬟,一个月多上二两银子——今晚上就把垂花门盯死喽!” 话落地,山月转头回绣楼。 时至巳时,东南角传来一阵喧嚣,丫鬟、婆子尖利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回荡在程宅上空,没一会儿便有一众外院的小厮浩浩荡荡来了绣楼,垂首说了句“得罪”,便钻进各个房间四下搜索起来。 王二嬢气得不行,在山月耳畔嘀咕:“...那死胖娃想搜段氏的房就搜呗!非得拿了上下所有人来作筏!” 山月勾唇一笑:“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半夜乔装出门,垂花门值守不利,大老爷震怒,正好给了搜府的由头——单独只搜太太的屋子,用意岂不是太明显?自然要将所有人都拖下水,才好顺理成章地打开太太房里的箱笼啊。” 王二嬢与山月说着话,那头前来搜查的小厮将东厢房的箱子打开,从中掏了张压箱底的画来对光查看。 画上,一左一右,赫然是两个男人。 第三四章 相似的画像 搜查的小厮如获至宝,高高扬起的画纸,像胜利的风帆:“这是什么!这怎么有两个男人的画像呀!” 王二嬢冲上前去,几巴掌连连拍在小厮天灵盖上:“长个嘴就逼逼!老子看这就是画的两座山嘛!” 小厮一边护住头,一边狼狈向后退,挣面子般恶狠狠反击:“等我把画儿交给老爷,你们几娘们吃不了兜着走!全都得被赶出绣楼!” 周狸娘泫然巴在门框偷觑,下意识扭头向山月寻求帮助——不知怎的,无论情形多么危急,她都一定有办法扭转乾坤。 却见山月不咸不淡地双手抱胸,依靠着窗棂,冷眼旁观。 周狸娘眼里包着两汪泪,惶惶然地又将目光落到小厮手里的画纸上。 是,是,是! 确实是两个男人,都只画了侧面骨相的起伏! 一个是年轻男子的相貌,一个明显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但二人的骨相走势,十分相近,瞧上去分明是年轻与年老的比对! 这绝不是什么心上人的画呀! 这是构陷!这是污蔑!他们在污蔑山月! 周狸娘想明白后,当即就想抬步冲出去,可长期压抑下的胆怯叫她无法动弹,周狸娘崩溃地仰面哭出声。 山月探步前行,单手递了张麻绢出去,语声冷冽:“别哭了,都不会有事” 顿了顿,山月唇角难耐地抿一抿:“我保证。” 但她不保证,今晚,谁会有事。 周狸娘掌心紧攥绢帕,心里升腾出奇异的暖意。 她泪眼朦胧地看向窗廊外,兴高采烈扬着画将去邀功的小厮。 画纸被卷成几轴,画上的年轻男子,眉舒眼展...看起来有些熟悉... 周狸娘不自觉眯了眯泪眼。 ...这眉眼,看上去有点像大少爷呀。 年轻男子是大少爷,那画上那个老年男人,又是谁? 周狸娘嗫嚅嘴唇:“...若是被赶出去,我们便一起走。” 山月微微抬头,下颌角精致折叠,露出尖尖小巧的鼻头和微红的唇瓣,她看向天际尽处的那轮弯月,像一把取命的镰刀,笑了笑:“走?走什么走?我们留在这里看看,究竟是弑父,还是食子。” *** 不到半个时辰,慌乱的脚步声在二楼铺木板上“嘎吱”作响,门被一把推开,黄栀飞扑进门,喘着粗气:“...大老爷发疯了!大老爷发疯了!月娘你闯大祸了!侬赶紧跑,侧门有个狗——” 黄栀忠诚地合盘托出私藏狗洞。 “洞”字还没说出口,有些面熟的婆子踹开门,不容山月说话,揪住山月的手膀子便往外面拖,引得黄栀一声尖叫。 婆子蹙眉:“你在这作甚!” 黄栀挺身道:“我来提前捉拿月姑娘!” 王二嬢:...有一点忠诚,但不多。 山月从绣楼被一路拖到正堂,正堂所有人都哆哆嗦嗦地耸着肩,里间频繁传来重物砸地的声音,轻微泄出几丝段氏的哭声和程行龃温声劝解的低沉。 婆子撩开竹帘进正堂,将山月一把猛拽到地上。 地上满是碎瓷。 能摔的东西,已经摔得差不多了。 段氏遮袖嘤嘤哭,侧脸有清晰可见的五指巴掌印。 程行龃坐在段氏身侧,将母亲虚拢在怀中。 “贱人!你这个贱人!周氏前车之鉴,你身边的一等大丫鬟也心思不单纯,甚至这个贺氏也摆了你一道!——贺氏,已经在...挂上号了,这时候出这等春心萌动的岔子!程家的前程要不要!你儿子的前路要不要!治家不严,我程家有你,当真是祖坟买错了山头、敬错了香!” 程大老爷胖,但劲大,探身一把扯过段氏的衣襟领:“这些损失,你怎么赔!?拿你在别人床上的骚劲儿来赔!?还是浪叫来赔!?” 山月也用袖子遮眼嘤嘤哭。 程大老爷这顿暴怒,是从下午段氏晚归积攒着,一直憋到现在。 中途由黄芪私自出府点燃,如今被这幅画掀到了濒临爆发的临界点。 他哪是因为治家不严而暴怒? 分明是因为头上那顶帽子越戴越绿而无能狂怒。 偏偏,这个说辞,是无法宣之于口。 当弹弓被拉到最强的点,发射出来的力量,一定是最大的。 程大老爷的怒气在不断的叠加。 而山月要做的,就是辛勤地往里添柴加火。 山月“哇”的一声嚎哭:“不是春心萌动!不是春心萌动!我没有情郎!我清清白白一身!这画的...这画上的...” 山月忍耐地住了口,却放声继续哭道:“冤枉呀!冤枉呀!这画上的不是情郎!” 程大老爷抬脚踹翻山月的肩膀! 山月的手背从碎瓷片上划过,瞬时鲜血涟涟! 程行龃立刻开口:“爹!慎行!破了相的次等货卖不上价的!” 山月匍在地上痛哭。 程行龃却如被启发一般,伸手拿过那张画,蹙眉看了许久,方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神色染上几分轻松:“...爹,你看,这画上左侧之人,与我是否有几分相似?” 程大老爷半信半疑地接过画,抖正了细看,抬头看看程行龃,再低头看看画,脸上的团肉抖了三抖,将画纸拍在了身侧,清了清嗓子:“左侧之人既是我儿,右侧年迈之人又是谁?” 程行龃自信笑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姑娘家隐蔽的心事,您又何必追问到——” “是老知府柳大人....”山月匐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一开口便截断了程行龃的后话:“上一回我胆大包天,隔着屏风偷觑到柳老大人的侧面...老大人脊背清直、被鹤氅裘,晦郎臣姿...我从未见过如此大官,便偷偷着画下来...” 程大老爷手攥紧,将画双手端起,再次凝眉细观。 段氏的哭声渐小些。 程行龃却从后背生出几分莫名的仓皇,不待他开口,便听程大老爷低到穿破砖层的声音,不似先前的怒火滔天,而是阴冷到骨髓与裂缝之中。 “你说,左侧是大郎,右侧是柳大人?” 程大老爷反倒笑一声:“我怎么看左右两侧之画像,眉弓、山根、下巴、眼角...很是相似呢?” 第三五章 匍匐的前进 山月仍匍匐在地,碎瓷片划伤了手背,隔着夹衫棉衣生疼,她努力调整姿势,不让自己膝盖触碰到地面——她若屈膝跪死敌,死后小鬼笑贱贫! 段氏的抽泣瞬时一滞,猛地抬头,双目圆瞪:“程大兴,你什么意思!” 程行龃一开始并未立刻明白,待咂摸过味后,神色最先是惊喜,随后变为迟疑和诧异,最后双肩向后一缩,变得隐忍缄默。 程大老爷并不理会段氏,挤在肉里的三角眼迸发出摄人的精光,死死盯住山月:“画画这玩意儿,阿拉不懂,但也听说过,画人是画骨,画景是画韵...” 程大老爷声音拖长:“你这副画的意思是,大郎和柳大人,相貌很相似?” 山月半仰起头,神色张皇无措:“我不知道...我画完才发现,大郎和柳大人竟有六七分的相似...寻常人兄弟、父子、姐妹之间有四五分相似已很难得...柳大人年纪上去了,加之素日蓄须,得幸我是画画的人,这能得以从眉弓、眼角的骨相延展画出完整的侧面...” 山月大哭:“我画这幅画本是无意!——我,我,我情郎总不至于是上了年岁的柳大人呀!” 是啊。 你的情郎不是那柳知府,但有人的情郎是柳知府啊。 戴绿帽子,也就罢了。 甩给他一个玩烂了的贱货,也就罢了。 把他当柳家配种的牲口,也就罢了。 他一直以为,儿子,至少是自己的呀!! 至少儿子不存疑的呀! 他拼上性命、拼上尊严,什么烂货都要,什么脸都丢,不就是为了程家光耀吗?!不就是为了他忍耐了,他的血脉就能张狂吗!?男人活这一辈子,忍气吞声、吃苦受累,不就为了留种吗?! 为了保证血脉,只要段氏出过门,他必定一个月之内都不会碰她...这样严防死守,竟也拦不住吗? 不,不。 他现在想扇自己两耳光。 垂花门松得像系不住的布袋子,人就像泥鳅一样,“梭”的一声就滑出去了,便也可以“梭”的一声滑进来...他在深山里买药、采药,段氏没出去,难保那柳知府不进来? 别人的婆娘睡起来滋味好,在别人的床上睡别人的婆娘,滋味岂不是翻了倍的舒服? 他忍了大半生啊。 忍了半辈子啊! 他现在怀疑,儿子不是他的?!儿子现在有可能不是他的!? 程大老爷缓缓站起身,因肥胖,脚后跟滑拖在地面上,几步走到段氏面前,像山一样横在段氏面前,庞大的身躯将段氏死死笼罩,光一丝丝都透不进去,段氏的脸上灰黑一片。 程大老爷单手掐住段氏的脖颈,另一只手缓缓扬起,像随手扇苍蝇一样,“啪啪啪”地连续扇在段氏的左右两边脸上! “程行龃,是不是我的种?” 十个耳光后,程大老爷死死掐住段氏的下颌,问道。 段氏眼冒金星,双手紧抠在杌凳上,哭得涕泗横流:“是!他是你儿子啊!他姓程啊!” “啪啪啪!” 程大老爷继续扇! 扇够十个,再次停下。 “我再问你一遍,程行龃是不是我的种?” 段氏已经耳鸣,脑子嗡嗡直响,头部不由自主地来回晃动,眸光木然,还没来得及说话,天雷地火一般的耳光再次降临,段氏的头像被扇得翩飞的蝴蝶,耳畔便一片模糊,挣扎着抬起头只能看见程大兴肥硕那张脸和赤红的双目。 段氏一声尖叫:“不是!不是!不是!你欢喜了吗!” 程大老爷手停下。 段氏惊声尖叫! 这些年,吃过的耳光!受过的鞭子!勒肿的手腕!撞碎的肩胛骨!身体上切肤的疼痛从心瓣涌上喉腔! “你胖得流油!我光是想起来就恶心!你抱我就像一座肥腻的肉山压在我身上!我恶心了二十年了!啊!啊!啊!你浑身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大人一根汗毛!”段氏双手张开放在身侧,歇斯底里地闭着眼吼叫。 山月背对着,只能看到程大老爷的背影。 山月抬头,迅速扫了一眼一旁的程行龃,随即恶心得要吐出来了——这个八尺高的男人,龟缩在一旁,亲母快被打死了,还假装看不见,整个人如同一只可有可无的影子。 段氏撕心裂肺地嚎完,静默片刻后,终于迎来程大老爷暴风骤雨一般的狂怒。 程大老爷撒开手,段氏猛地坐回椅凳上,程大老爷死死抿住嘴角,随手从身边反手拿了只花斛——“啪嗒!”花斛砸碎在段氏的额角!下一瞬,四五注血液从鬓边和额头缓缓淌下。 程大老爷咬牙切齿:“我会打死你的,我一定会打死你的...” 说完便转身要走,双眼已染上了血红一片,口中低喃,像是在跟自己说话:“药庄的账簿、库房、地契...明日就要交给二郎...虽是庞氏生的庶子,但至少是我的...至少是我的...至少是我的种...” 程大老爷快要走出正堂之际,后脑勺被钝器连砸三下,人立在原地,微微一滞之后,整坨人靠着门框缓缓向下滑落,最后如大山崩塌轰然倒地,一大片鲜血从后脑勺蔓延开来,睁开的双眼就像这片血网中的点睛之笔。 而他的身后,站立着他血脉不明的长子。 程行龃双手里握着一柄半臂长的精美绝伦的大方铜镜,喘着粗气,无措地站在原地,隔了半晌,只听“咣当”一声,铜镜砸落在地,程行龃不可置信地向后倒退两步,直愣愣地跪倒在段氏身侧。 “啊——”山月的尖叫适时响起:“啊——啊——救命啊——死了!人死了!” 正堂外守着的小厮、婆子冲门而入。 段氏摇摇晃晃站起身:“出去,退出去,快出去!” 她不得不强撑住身体,厉声道:“老爷晕倒了!请大夫!去请...请相熟的曹大夫来!没有我命令,谁也不许进来了!” 立刻转过身来,将头顶的血迹用袖口一抹,把跪在一旁痛哭的儿子一把扯起:“哭什么哭!立刻将你爹身下的血迹擦干净!把你亲妹子叫进来!不想背一个弑父的罪名就给我打起精神来!” 人来人往的慌乱之中,山月趁乱迅速向前爬行,爬到程大老爷的尸身旁,侧过身动作极快地藏起了什么。 第三六章 质疑的讥讽 山月做完一切,以袖掩面,迅速退到角落里,双膝蜷缩着低低哀泣,余光瞥见幕幕—— 如,程行龃踮脚避开血迹,探身去寻程大老爷的鼻息,又被吓得一屁墩瘫坐在砖上; 如,段氏蹲在程大老爷的尸身旁,顶着满头的血,拼了命地扇程大老爷大嘴巴子,一边扇一边哭。 再如,大夫斜挎药箱跌跌撞撞赶来,脉搏一搭,微微张嘴转头看向段氏:“...还,还给大老爷他开药吗?” 问得很有余地。 人死了,还开什么药? 段氏如今已换了身衣裳,脸上的肿胀难消,但头顶的血好歹止住了:“开呀,为何不开?大老爷向来心宽体胖,又喜食肥肉,我劝了多次劝不住,这不,今天夜里,他猛地一起身就砸地上了,我跟大郎一个妇孺一个幼子,怕得要命,特意请了曹大夫您来定夺。” 曹大夫连连哈腰,态度亲和:程家是大主顾,松江府排得上号的医堂都从这儿买药材,程家卖药也论亲疏,离得近的什么难药、稀少药都能分给你,离得远的、素日没把程家几个爷们伺候好的,程家压根不给你供货、神农堂也不认你的方子不给抓药,凭你又再强的杏林手艺,开不出药,你又怎么治人? 万幸,他和程家向来关系好,老乡加老根,素日不光看程家几个爷们、太太的病,也看绣楼里换了一拨又一拨的姑娘小病小恙。 程家的隐秘,他基本都晓得,包括前些天死掉的舅小姐。 明明人都死了几日了,房间里还在煨药汤... 程大老爷死,估计也得这么搞——这老爷子死了,那大少爷不还脆生生地站着伐?父死子继,程家垄断的药材生意最后也得归拢到大少爷那处去,他又何必得罪下一任掌门? 曹大夫从善如流,大笔一挥写下药方交给段氏:“...大老爷人胖最忌卒中,血之与气并走于上,则为大厥,厥则暴死。气复反则生,不反则死——三天的药,吃吃看,气若能反就活,反之...太太节哀顺变。” 正堂的门大开,段氏掩眸低泣。 曹大夫一走,正堂持续封锁。 程大老爷的尸体已被合力搬上床榻,黄芪已被程大老爷十个板子打得昏过去,段氏身侧无人,便只好唤来黄栀:“...四处去找些冰,窖里有的尽数拿来。”顿了顿又道:“给马厩的黄芪送点金创药去,能不能全看命了。” 看黄栀迷茫的模样,段氏叹了口气,深叹身边无人可用,便索性把正堂彻底封锁了,任谁也不能进出,垂眸看了眼缩在角落的山月,目光不明,招手叫来黄栀把山月带到内堂去。 程行龃因弑父而产生的恐惧情绪,不知怎的渐渐消散,精神漫上浓浓的困乏,大喇喇打了个呵欠,同亲娘道:“娘,我好累,我要歇一歇”,转身睡到花间窄铺。 一个通夜,段氏都在强撑体力,善后了事。 天际升起一抹鱼肚白,段氏把程行龃轻声唤醒:“大郎——” 程行龃睡眼惺忪:“娘?天亮了?” 段氏怜惜地摸了摸程行龃的额头:“起床了吧?今天还有事要做...” 程行龃擦擦眼,这才渐清醒过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他把他爹脑壳敲破、他爹死了...程行龃脑子慌了一瞬,但立刻平静心绪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话:“娘,我到底是谁儿子?” 程行龃目光灼灼地看着段氏。 段氏没想到儿子第一句话问这个,略为诧异,又兼带羞惭地偏过眼:“你能是谁的儿子?你便是连你娘也不信了?” 程行龃不说话,神色却带着急切:“我从小便与...不一样,他肥头大耳,我却翩翩有礼;他粗暴横直,我却温润如玉!娘,你便告诉我吧!他已经不在了,我保护了我们母子!我应该知道我父亲究竟是谁!若柳大人是我父亲,我必当好好读书,又何必花钱去捐官蒙荫!若我有个好出身,便是在你儿媳面前也抬得起头些呀!” 段氏眉头蹙紧:“柳大人身清高洁,我又怎会让他的孩子唤程大兴那种人这么些年的父亲?这岂非对柳大人的侮辱?没得叫柳大人如松柏一样的人物,落进这污糟肮脏的泥潭里!他做了一辈子官,如今年岁渐长,怎可叫他晚节不保?这些话你休要再说!“ 段氏动了怒气。 程行龃慢慢松开手,看亲娘的眼神多有复杂,再一眨眼,所有情绪消弭殆尽。 段氏叹了口气,脑子仍旧嗡嗡作响,神容焦灼道:“如今当务之急,是遮掩好你爹的死讯。昨日曹大夫的病案我已收录,今夜正堂就挂白布传丧,棺材现去买一只看得过眼的,你爹的殡仪,恐怕程家上下宗族耆老都要来,你千万盯着,莫让你那二叔和那庶子抢了先。” 段氏一桩事一桩事地交待,并没发现她多说一个“你爹”,程行龃的眼神就暗下几分。 段氏说完,想了想,蹙眉开口:“那贺氏...该怎么办?” 程行龃不解:“贺氏?贺氏怎么了?” 段氏说不上来,她总觉得昨夜怪怪的,却说不出哪里奇怪,一步连着一步,一环衔接一环,好像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把一切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程大兴向来脾性暴烈,但从未像昨夜那般不分青红皂白地发火,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清楚她与柳大人的关系,但从未怀疑过程行龃的出身... 昨夜像一出编排好的大戏,每个人各司其职、各成其角,一点点唱出最后的结局。 是巧合吗? 一个巧合是巧合,两个巧合是线索,三个巧合,就是真相。 段氏看向隔开内堂的芙蓉花蝶紫檀木隔板,有些迟疑道:“我觉得贺氏不对劲,她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在关键处什么都说了,不,不,她在暗中引导你爹...” 程行龃不想再听见一个“你爹”,立刻开口截断,口吻嘲讽:“娘,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这小丫头片子了。” 第三七章 漏开的大门 “不过是无根无基的小姑娘,对我有少许依赖和眷恋,私下里画了我的画像,兼之仰望柳大人此等五品上官,画师画像岂不正常?”程行龃深觉亲娘草木皆兵。 照他看来,不过是注定有此一场。 他很早就看不起程大兴了。 字不认识两个,诗书礼仪、词画古玩皆不知一二,甚至未达皮毛,却偏偏喜欢搭台子充面子,家中不知消耗多少银两买了几何画张,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掺杂,他曾听闻街头骨玩店的掌柜背后取笑:“...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俗胖子,便是卖苏州片里最劣等的那一拨给他,他也发现不了!” 他当时臊得脸都红了。 家中发迹的过程也充满了屈辱,不堪一提,八年前,他在那群趾高气扬的京师贵人面前,连一条狗都不如,不不,他与狗相差甚远——那位紫藤花模样的贵主身边有条洁白无暇的细毛犬,吃的奶竟是人乳,走路时高高抬起的下巴,和他的主人如出一辙。 有一次,他不小心扯掉了那条狗的一根胡子。 佩着紫藤花流苏金簪的贵主儿,笑着叫人压住他,拔掉了他最靠里的那颗大牙,笑说:“...便宜你了!胡子对狗可重要了呢,你这颗大牙却可有可无...就算没了,也不碍什么观瞻——只一点,往后别咬排骨!咬不动了!” 所有人都笑起来。 他毫不怀疑,在这群人面前,他毫无尊严。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他是官宦子弟,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承受这般凌辱? 如今有一个改命的机会就在眼前,不,这个改命的机会,一直都在,从他出生起就在! 可他的母亲却为了种种世俗虚名和个人恶心的、肮脏的、不堪一击的情感,叫他硬生生做了二十六年商贾的孩子! 甚至,甚至他的妻子! 世俗传言中温婉贤良的大少奶奶,只怕也是面上恭顺温柔,私底下也在用“官家小姐”那一套来嫌恶他、看低他、恶心他吧! 还不如拿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待他! 至少这样,他能够真心愉悦些! 可恶!可恶!可恶! 程行龃翻身起床,看着生母:“您别想了,您一辈子在后宅深闺里磋磨,看人看事片面又幼稚——贺氏蠢是蠢了点,如今却已在柳大人处挂了名号,大老爷身亡,正是我们孤儿寡母急需外援的时刻,此时动贺氏岂非自毁长城?” “再者说,经此一役,她更与我们是拴在同一根线上的蚂蚱,难不成她还能报官去?报官不又落在了老大人手里?——虽说新知府与老大人打过擂台,可到底同是江南官场的同僚,打狗还看主人面呢,新知府不至于一点面子都不给老大人吧?贺氏只能一辈子死守着这秘密过活!” “我们只需好好地出殡、下葬、盖土,等清明、除夕好好给大老爷烧纸烧香,这件事,不也黑不提白不提地过了?” 福兮祸所依,如今想来程大兴的死,焉知不是桩好事。 程行龃温声劝慰着母亲:“你若实在不喜贺氏,就将她拴在身侧,小小孤女又能翻出什么浪潮来?” 看了眼对间紧闭的房门。 不知是他错觉,还是真的发出了味道,他好像闻到了尸体腐烂的恶臭味,甚至眼前闪过一幕白胖蛆虫蠕动的幻觉。 程行龃厌恶蹙眉:“大老爷尸体的冰放多些,仪容叫人整理整理,衣裳就不换了,免得带出一股臭气——等停完灵、吊完唁,再换成寿衣,到时候将先前的衣服烧了、撕了的,都方便些。” 段氏半坐在床沿,思考片刻后缓缓点头,招手唤来黄栀:“你在隔间收拾个偏厢出来给贺氏住,叫她等大老爷的病好了再出去。” 黄栀埋头进里屋,看山月正端坐着在八仙桌后,小口小口抿着浓茶。 黄栀轻手轻脚地掩好门,借给山月倒茶的功夫,低声道:“...大老爷怕是死了,太太叫你不准出正堂——我也不知太太要做甚,你要是求个稳,今晚上就可以跑,我负责值夜,我给你开个小门,侧门西北角的狗洞一直都在。” 她和贺姑娘,都是真金白银打下的情谊啊! 否则,那珍贵的狗洞,能泄密给她吗! 那可是她自己留给自己最后的保障呀! 山月接过茶壶,反手给黄栀倒了一杯热茶:“多谢,狗洞,争取下次再用。” 这次还是先挣命。 挣别人的命。 山月将茶盅递给黄栀:“黄栀姑娘,您帮我给二嬢带个话,请她趁夜去寻绣楼一楼住着的那位何窈娘。” 黄栀“啊”了一声:“你跟她还有私情?” 山月:?...她是不是想说的是“私交”? 山月摇摇头,甩开思绪:“何姑娘不是二房何太太的亲内侄女吗?——请二嬢告诉她,托她给二房何太太带五句话,大老爷身死,长子嫌疑重,尸体有蹊跷,一跃成家主,择机在此着。” 黄栀并未说不相帮,只道:“何姑娘能去说吗?” 山月很笃定:“她必去——自家亲姑母做家主太太,还是做个手无实权的二房夫人,哪种受益更多,只要不蠢,都能想通。” 黄栀便歪头认真记下。 山月朝其微微颔首,郑重开口:“多谢你。” 黄栀脸颊红了一红,没多说话,反而转身向外走,走到一半,转过身来挠挠头道:“...我没帮你啊!我传这个话,是要找二嬢至少要五钱银子的!” 简单的银货两讫关系,就不要被私人情感玷污了。 山月点头:“我知道。待我出去,我再给你一枝纯银造制的树杈子,正好和先头那只小银蝉配上对。” 黄栀开门,向段氏恭敬回禀:“...贺姑娘说住哪里都是程家的姑娘,都感激涕零、无以言表,只是她两日没梳洗了,想回一趟绣楼拿点换洗衣服,看太太、大少爷可否?” 这等小事,有什么好通报的? 不待段氏反应,程行龃不耐地挥挥手:“你帮她跑一趟即可,速去速回,正院的门不能一直开着等你!” 第三八章 丧礼的看客 黄栀脚程快,不到半个时辰就从绣楼回来,顺道给山月带了一包袱的衣裳、鞋袜、漱口的竹盐、陶杯、碎茶叶、消火的蒲公英干草... 一大包袱非常全面,在这小偏厢,苟活个大半个月,不是问题。 山月:我是软禁于此,并非在此扎根... 黄栀一边掏东西,一边低声道:“我跟二嬢说清了,二嬢说待午憩立时去说,叫你放心,如若何窈娘不听,她拽着那丫头耳朵也把话灌进去。” 当然,原话不可能这么文雅。 但黄栀自诩是不识几个字的文化人,都不敢想象王二娘是怎样把屎尿屁说出那么多花样的... 山月颔首,再次郑重道谢:“多谢你。” 黄栀摆摆手,撇撇嘴:“这回,我没要二嬢的银子。” 山月有些疑惑,单纯的金钱关系不再单纯了? 黄栀道:“我想好了,你这次传话,算我惠赠你。但待你嫁出程家,我得当成陪房跟你走。” 程家这破工是一天都不上了! 那点买命钱是一天都不想领了! 这鬼地方,七天死两个人啊! 这是上工,还是上坟啊?! 这个工,风险太大了,上得没安全感,狡栀三窟! 黄栀决定,迅速作切割:还不如选这位贺姑娘!人聪明!指缝大!相貌漂亮!心地也不算太坏!虽然偶尔表情冷得像座冰山,但大部分时间都装得很温婉,还算是条好出路! “但你得给我程府一等大丫鬟一样的月例!我还要一旬一休,休息日也要发月例!三餐包饭,节气还要发礼信!” 黄栀一张口,不像来求职的,像来发薪的。 “传话递话的活我能干,但凡有危险的,我不干啊!”黄栀挠挠头,想想还有啥没想到。 山月哑然。 她自己尚且飘零无依。 黄栀却连对家牌面是好是坏都不晓得,就敢全压——真是个胆大心细点的赌棍! 山月不敢回应,更不敢给任何人任何承诺,但昨日已向周狸娘承诺了一句“我保证”,今日...山月紧紧抿唇,轻颔首,沉吟道:“我尽力。” 我尽力给你提供...这样优渥的差事... 我也尽力不死。 虽然怀着必死的决心复仇,但她尽力,尽力不死。 黄栀还想说什么,却听正堂外间程行龃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月娘——月娘——你先出来。” 山月站起来,手背迅速揉红眼睛,敛裙碎步出去。 程行龃神容疲惫,高坐上堂,啜了口茶,随手给山月指了个位子,见山月探头找人,便道:“母亲作安顿去了,我实在累得慌便坐着歇歇——我简单同你说几句。” 山月仓皇垂首,语带哽咽:“是。” 程行龃不在意地摆摆手:“你莫怕,若想处置你,昨夜便动手了,叫你龟缩在正堂也是为了保护你,你不必想多。” 程行龃抬眸看山月,姑娘眼角红彤彤,一看就知昨夜熬了个大宿。 程行龃心中讥笑:女人嘛,就是兔儿胆,这么破胆量,怎么可能敢给他们设局?怎么可能有能量给他们设局? 程行龃招手叫山月坐下。 山月战战兢兢坐了个屁股边。 “昨夜之事...”程行龃话在嘴里囵了一圈。 “昨夜什么事?”山月如坐针毡:“昨夜不过是大老爷摔倒了,碰到了脑壳,人就晕过去了,我当时正在正堂和太太画画,亲眼目见此事,吓得晕厥过去便没有回绣楼...” 程行龃手一顿,跟着恍然大悟样:“对对对,就是这个样子...” 好像有种话都被山月说尽,程行龃陷入不知该从何入手的踟蹰。 山月眼睫微颤:“便是为着大少爷,月娘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的。” 程行龃彻底放心,长长舒出一口气:不到万不得已,他确实不想杀贺氏,贺氏如今搭起了程家与柳知府堂而皇之联系的桥梁... 而贺氏这个理由叫他看不出一丝撒谎的迹象。 “既然你都心里清楚,那我也不必赘言。” 程行龃半侧过脸,露出左下颌和鼻梁,他知道自己这个角度最好看,下颌线清晰、鼻梁高挺再加之脆弱疲惫的眉眼——根本没有小姑娘可以逃过。 “再过几个时辰,正堂就挂白幡,你到时也去亮个相,杜绝旁人猜忌你昨夜未归宿有什么秘密。”程行龃适时展露几分破碎:“本是家丑不可外扬,你昨夜碰巧遇见这桩恶事,我心头也难过——有亲不能认,有血脉不能传承,我也苦,更何况那程大老爷殴打我的亲母、肆意凌辱仆从、折辱我身为长子的尊严...外人看来我是光鲜的程家大少爷,只有我知道我心头的苦和伤。” 山月深吸一口气,默念小不忍则乱大谋——暂不提弑母炽焰之仇,只凭这男的这些不要脸的屁话,她都很想刀了他。 程行龃又吠了几声,夜幕便落了下来。 正堂率先响起一顿高亢的恸哭,紧跟着报丧的人四下奔走,不过半个时辰,整个程家都笼罩在了断断续续的哭啼声中。 哭丧停灵摆在外院,以程行龃为首的孝子贤孙跪在院子里痛哭,程家耳闻中的二老爷终于现身,与程大老爷相似的身形,一步三叩首地哭着磕头拜丧。 程二老爷一边哭一边飞扑到棺材边上死贴着不动,嘴里都是“大哥可怜”“大哥辛苦”的哭丧话。 他身后跟着二太太何氏、两个小少爷和小姑娘,最后坠了个绣楼出来的丹凤眼何窈娘。 何窈娘不自觉地拿眼去扫山月。 二太太何氏扯了她一把,不知附耳说了什么,何窈娘这才把眼光收回来。 人来人往间,王二嬢急匆匆地一眼锚到山月,先把她扯过身,上下打量一番后才松了口气:“狗日的,老子急得不行,生怕程家鬼打墙害了你,差点喊那根麻猫儿去城东绸庄报信——五爷一定救你出来!” 那根麻猫儿就是周狸娘。 虽然能听懂,但王二嬢喜欢给人取外号的爱好,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山月单手按了按王二嬢,示意她莫慌。 王二嬢余光瞥见跟着二房的何窈娘:“...他们也没动静呀?” 山月神情平淡:“看客都没到位,搭台子唱戏给谁听?” 又扫了眼巴在棺材不松手的程二老爷:“唱戏之前,确认票根无误,也是桩要紧事。” 看客在停灵第三日到了。 程家老家在陶宝镇的蛇尾村,一来一回正好三天,程家人丁兴旺,程大兴又是程家这些辈代里最有出息的后嗣,程大兴报丧,几乎半个村子都来了,拖家带口地在灵堂哭丧,七八个白发苍苍的耆老不能哭,他们是老辈儿本不用来后辈的丧礼,却也来了。 程二老爷急匆匆地疾跑入灵堂,一见宗族耆老,当即呼天抢地地噗通跪下痛哭:“阿拉哥哥欸!给你正公道的人终于是来了欸!大大伯伯!爷叔姑爹欸!哥哥欸,你睁开眼看看啊!” 堂外孝子贤孙哭灵的声音戛然而止。 山月默默向后退了半步。 段氏头顶包着白麻布,双眼红肿,单手掐帕子哭骂程二老爷:“小叔叔,你,你,你在灵堂杠甚胡话!你大哥还躺棺材里咧!” 程二老爷翻身便爬起来,单手指向段氏:“我且问你,我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段氏大惊:“怎么死的?!你还有脸问他是怎么死的!?你天天扯着你哥哥吃酒吃肉,吃得肚子比瓜还圆!曹大夫一早就说叫他再莫饮酒,吃素吃斋...你们都不听的呀!这回好的了!卒中!中了风!扭头一歪就倒地上了,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了!” 段氏也恸哭:“我那苦命的夫君,业未成、儿孙未立,年纪轻轻草草辞世—” “侬放屁!” 程二老爷怒喝一声,冲到棺材旁,将罩在尸身上的白布一把拉开:“我仔细看过了,哥哥脑袋额头上、耳朵旁边就有两处淤青! ”一边说,一边骑坐在棺材上,将程大老爷的尸首一把拉扯起来,终于看到了后脑勺:“后脑侬大一个缺!侬告诉我是中了风地上砸的?!往哪里砸能一下砸出三个患处!” 王二嬢咽了口口水,低声同山月道:“狗日的,卖药的都会破案了,这世道是真变了。” 猫会游泳,狗会飞,花朵围着蜜蜂追。 利益、地位、人情,甚至无聊的趣意驱使下,人这种东西,什么做不出来? 山月平静眨了眨眼,余光扫到从院外匆匆赶来的程行龃。 程行龃怒不可遏地扬声:“二叔,你僭越了!死者为大,你这般行径岂非叫我爹死不瞑目!” “阿拉哥哥是被人害死的!我不揪出来真凶,他才死不瞑目!”程二老爷语声高亢,额头的青筋都震荡出来。 段氏柔婉一哭,反身同程家那一伙宗族耆老柔声哭诉:“...小叔叔魔怔了,摔下去、倒下去、砸下去,造成的患处本就不同,老爷是磕在八仙桌的尖角上倒地的,又顺着摔在了地上,连磕几下也是有的,这点,第一时间请来瞧病的曹大夫也是可以作证的——小叔叔这样指着我说,意思不就是暗指我杀了大老爷吗?” 段氏掩面哭道:“我为什么要杀大老爷?我又怎么杀得了大老爷呢?” 程二老爷一声冷笑:“你怎么杀得了大哥?” 程二老爷单手在尸体上摸索,从比水桶粗的腰摸到浮肿的脚后跟,扑面而来的尸臭味险些叫他熏得厥过去——尸体有蹊跷,当晚在正堂的那个绣楼丫头传的话来,莫非是骗他的? 等等! 程二老爷在尸体腰部摸到了硬邦邦的一个物件! 就掩在外褂之下,别在嵌宝石的万字不断纹腰带之间! 程二老爷掀开外褂,猛地向外一抽,赫然是当日程行龃买给大少奶奶的生辰礼、也是砸死程大老爷的凶器——那柄做工精良、质地敦实的梳妆方铜镜! 第三九章 记忆的涌现(4000大章) 程行龃瞳孔猛然放大又骤地缩小,脑花搅和在一堆,亲手杀人弑父的亢奋、连续三日共睡不到十个时辰的困顿、长久蹲跪守灵的疲惫...几重因果叠加,叫他目眦欲裂。 铜镜,为什么没有被销毁! 杀人的凶器,为何出现在这里! 是无心,还是有意?! 若是无心,他已如此疲惫,母亲为何还如此无能,在这种危机关头还拖后腿,徒增风险! 若是有意... 程行龃下意识看向母亲段氏,又移向站在一旁低眉顺目、恭敬怯弱的贺氏身上,再缓慢一一将场上诸人扫过——当夜,贺氏一声尖叫后,慌不择路闯进正堂的人至少有五六个,贴身的丫鬟、婆子、请进院落的曹大夫、幼妹身边的丫头... 程二老爷高高扬起沉甸甸的四方铜镜,眉宇间难掩兴奋:“物证就在此处!这方铜镜嵌着一颗小鹅卵石大小的天青蓝宝,绝不是什么丫头婆子能用的好货!” 程二老爷翻转几下看,看到了铜镜边缘隐约的血迹:“这里这里!这里有血迹!报官报官吧!请来仵作验尸!捕快查案!再好好查一查这四方铜镜究竟是谁买的,便知道谁是杀害大哥的真凶!” “不可!” 静默之中,程行龃立刻高声制止——铜镜是谁藏进尸体里的,尚是小事,更重要的事,是眼前!眼前这个难关该怎么过? 该用脑子的时候,偏偏脑子一团乱糟! 与他一同出声的还有程家宗族的耆老:“不可!” 程行龃的拒绝并未给程二老爷带来威慑,程家耆老的制止却叫程二老爷脸色一僵:“爷叔,难不成是想包庇不成!?” 山月垂头站在柱子后,余光却紧紧跟着程家耆老的身影。 自古以来,皇权不下-乡,县下惟宗族,越小的镇街巷弄,宗族的力量越大,甚至有决定人生死的权利,譬如浸猪笼、赏白绫、关祠堂...都是宗族耆老号令所至、刑罚立到,无需争得地方官吏同意,只要无人告官,便无刑事发生。 在她棋盘的一环,程家宗族的立场,是唯一不明确的。 会不会保人?保谁?怎么保? 这是她无法预判的。 山月攥紧拳头:在程家卑躬屈膝十余日,在苏州府山塘街隐名埋名八载,这些时间账总要算数吧!?她不求天,不拜神,踹翻城隍庙,蔑视观音相,余生只拜一神!谁叫这群恶人死,她就拜谁!山野精怪可拜,草木生灵可拜,黑白无常可拜,酆都阎罗亦可拜! 程家族长,称之程七叔,缓步走出来:“查真凶,可;报官,不可。大兴死了,程家都悲恸,可凡事不能做绝,待传出去我程家出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杀人犯,这偌大一串程家子弟该怎么活?!读书的还考不考科举?学药的还当不当大夫?做买卖的还有没有信誉?” “照老朽看,阿拉内里先查,待查出来,一刀抹了脖子,两个棺材重叠下葬,对外不用交待,对内也有了交待。”七爷叔陶宝镇松江腔很重,说话囫囵不清,不仔细听,听不懂。 山月攥紧的手微微一松。 “那七爷叔,您说怎么查?”程二老爷对这个说辞也满意。 七爷叔咳两声:“怎么查?我们民间没有官府那些个雷霆手段,只能挨个问,分开房间挨个问,被审问的人坐到钢钉夹板上,答错就挨鞭子,挨了几鞭子后总有人受不了。” 宗族的权利,总是带了几分轻描淡写的残忍。 山月低低垂首,侧眸,用手摸了摸发髻上的段氏给的做工精良的银簪,手一歪,银簪翻了个面,露出烙下的一处芙蓉花印。 二房太太何氏身形低矮,挡不住身侧的何窈娘。 何窈娘顺利注意到了山月的动静,略有不解地蹙了眉头,随即眼眸一亮,即刻附耳至二太太何氏耳边轻语一番。 程二老爷思索片刻,正欲答应。 何氏适时开口:“诸位都是老爷,自不懂这四方铜镜女人家的玩意儿——该物做工精良、用料扎实,决计花费不小,这种品相的东西都是街上的大店出品。” 何氏微微一顿,向丈夫使了个眼色:“而大店出品,必有烙印——正堂里都是娇嫩的姑娘,见血总归不好,尤其大嫂嫂还是老知府师爷的姑娘,怎可以还未定论,就用私刑?岂非师出无名?” 意思是有了定论,师出有名,就可以畅所欲言,喊打喊杀了。 山月看了眼何氏,二房看似一个憨,一个墩,实则比大房夫妻更齐心、更聪明、更有野心:否则怎么会将自己的嫡亲侄女送进程家的绣楼? 何氏笑笑:“夫君,你翻看一下,铜镜上是否有店铺烙印?若有烙印,咱们便可找到卖家,派个管事去诈一诈,不就知道这镜子的主人是谁了吗?” 程二老爷翻过背面:“有个‘常’字!” “便是常记珠宝买的!”何氏高声道。 七爷叔沉思片刻后,一锤定音:“派个大兴身边常用的当家管事去问。”又点名:“老九,你也跟着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即刻有人领命而去。 程行龃只觉胸腔里的心脏快蹦出来,却偏偏一句阻拦都说不出来——他没有立场阻止啊!他这个时候阻止查案,岂非自首!? 段氏也很着急,紧张地吞咽唾沫,却半分不敢表露,深吸一口长气,心头盘算着,却无比悲哀地发现身边无人可用! “月娘...你如今与柳大人尚算有几分香火情,你...你偷偷出门去柳府...请大人顾念在程家多年的忠心上,派人将大郎叫过去——能躲一时是一时了!”身边无人可用,只有勉强试试这相处不久的贺氏! 段氏背过身,压低声音吩咐山月。 山月有些想笑。 耗子送礼,送到猫家里。 便是再走投无路,也不能狗急跳墙呀。 山月连连称是,退着向后走,拖沓着脚步,走出灵堂廊庑,却见一抹白麻素衣的一角快速隐没在墙壁后,还带了几分淡淡的紫藤花香气。 是谁? 山月站在高柱后思索片刻,果断地折身返回灵堂,弯腰与段氏低声回禀:“...四处都是程家的人,几个门都封住了,我贸然要出府,恐引起争端,我,我不敢...” 纸糊的面子,空心的人! 段氏气得胸痛。 山月却见程行龃身旁的小厮步履匆忙地自后间跑入,与程行龃遥遥颔首。 一来一往间,时间被耽误了下来,眼看同去的管事和程九叔一并回来,段氏一把攥住山月的手腕,恶声恶气:“等会必须保大郎!你昨日在正堂,你咬死了不知怎的大老爷就晕倒的事...大郎的罪名若是坐实,你也别想活了!什么京师的高门大户、正房太太都是梦影!待二房掌了家,没你活路的!” 段氏素日时刻绽放在嘴角的梨涡早已展平,只剩下眉宇间的焦灼和戾气。 山月瞬时被吓得脸色煞白。 段氏这才放下心来。 堂下程九叔开口,言简意赅:“...我与程管事装作要退货讹诈了常记珠宝的掌柜,那掌柜一听就急了,只说这是我们家大少爷三个月前就在常记特意定下的铜镜,赶在本月十八前送给大少奶奶作生辰贺仪,昨日傍晚我们家大少爷才亲取走,是记的账,大少爷还在帐本上签了字,是赖不得的。” 灵堂之内,诸君哗然! 子,子,子弑父!? 做儿子的,竟硬生生地砸死了父亲?! 这如何得了! 该杀! 该杀! 该杀! 自蛇尾村而来的程家人看向程行龃的目光多有不善和凌厉。 程行龃高喝一声:“荒唐!这是我买的铜镜,便是我杀的父亲吗!我为何要杀父亲?!这是我的生父啊!” 程七爷佝腰坐下:“那你的铜镜,为何出现在大兴的尸体上?” 程行龃一时语塞,余光迅速扫过亲娘段氏,欲言又止,索性张口胡搅:“我如何知道铜镜为何在父亲尸身上!?” 不知为何,程行龃像有了很足的底气一般,说话不似先前那般简短,而是有理有据了许多:“这铜镜谁都能做,我为大少奶奶置东西素来大方张扬,便是二叔听说了之后假做一个来污蔑我也未可知!我昨日回家后,压根就没回正院,我又如何杀死父亲!?” “你没回正院?”程七叔蹙眉问:“那你在何处?” 山月静静地看着程行龃,有些规矩的人家,后嗣返家必先叩安,程行龃所居的横院距离正院不过二十步路,就算回自己院子也不可能不进正院大门。 这番推脱说辞,漏得似筛子。 “我!”程行龃高声答了个“我”,尾调却又降了下去,似在遮掩什么。 “大少爷,在我那里!” 灵堂跨进一个姑娘。 一身麻布白衣的孝,带着清幽浅淡的紫藤花香。 山月轻轻昂起头,眼皮微微向下,自唇缝泄出一分可惜。 是绣楼的林越越。 以程家旧识之女的身份,进入了程家的绣楼。 林越越神色平静,但细看藏在袖兜里的握紧着微微颤抖的手,也能看出其破釜沉舟:“大少爷回家后,去了绣楼,去了我那里,他并不在正院,又怎么能杀掉大老爷?” 林越越还散着发,并非已嫁妇人。 纵是不知程家绣楼的程家人,也能看出这并非程行龃的姬妾侍女。 “你是谁?大郎为何去你处?”七爷叔发问。 林越越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声音带了些许颤抖,却越说越决绝:“我是程家收养的旧友之女,来程家已有三年,无名无份跟在大少爷身边...也有一年有余的时间——若非昨日大少爷当真不在正院,我又何必以在室女的身份出来帮大少爷作证?若非害怕大少爷因回护我而被污蔑,我怎会不要脸不要皮地冲出来呢?!” 山月咬紧了后槽牙。 情感攻势,对她或许不管用。 但对某些小姑娘,一定是管用的。 只是,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会是林越越——林越越莫名让她觉得眼熟,第一面就看上去很眼熟,待夜深了,她沉下心细想,才醒转过来林越越竟与那日夜里的马架上的那个泪痣姑娘有一两分的形似! 形似! 只是形似! 在某一个角度、某一个光影下,眉眼与脸型,似乎有着某种共通的相似! 山月非常肯定! 非常肯定! 那个女人的那张脸!那腔声调!那张扬又狠戾的姿容!在她的梦里一遍一遍地出现!只要她一闭眼,黑暗中就浮现出马架子上的那一群人! 只凭仇恨,她便忘不了! 更何况,她会画画!她能一眼提炼出人与人、皮与肉、骨与光之间的关系! 但,只是形似...而非,神似! 山月如同打通了关窍。 等等!紫藤花的香味! 那个傲慢毒辣、众星捧月的女人,那夜,鬓间就缀着一串由晶莹宝石串成的紫藤花串! 山月猛地转头看向一脸胸有成竹的程行龃,好似看透了他所有的假面! 程行龃,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竟深深爱慕着那夜那个“翁主”! 而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将一个相貌上与那个翁主有三分相似的女人,塑造成、改变成他记忆中的“翁主”的感觉... 山月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只能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以掩饰澎拜的内心。 灵堂之中,大戏仍在敲锣。 林越越从天而降,赌上名誉与清白,证明了程行龃的不在场。 段氏悄悄地埋头吐了口长气,心头放松了不少:她虽不认为长子对这群绣楼姑娘温柔以待有什么大作用,但如今看来,好似是她太过狭隘了... “大郎既有了说法,那真相到底是什么?”七爷叔在灵堂之中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了段氏身上。 程行龃也看向段氏,突然撩动衣摆,走到生母段氏跟前,微微弯腰,以孝子的模样,缓缓蹲下,目光悲悯又哀戚:“娘,我爹昨夜,是不是又打你了?” 山月心头翻动出一股莫名的酸涩。 她大概明白程行龃要做什么了。 这个棋盘里,难控的不是那些耆老。 而是人心。 第四十章 脱下的衣服(3000) 程行龃此言一出,满堂静寂。 唯有四五个蠢人不知何意,却依赖蠢人独有的敏锐感及时收声,将满腔的疑问忍在胸腔,尽数归潮于这看似平静的波涛里。 段氏也算蠢,不是人蠢,是心蠢。 她未立刻了悟,愣了一瞬后才明白程行龃这薄薄一句话的含义,嗫嚅嘴唇,目光呆滞地看着长子,半晌没说出话来。 程行龃小心翼翼地揭开段氏头上的戴孝白纱,露出段氏被瓷瓶砸破的额头,眼眸疼惜。 段氏的额头红肿,头皮高高怂起一包。 段氏无助地坐在凳子上,整个人看上去绝望又沉默,却不知是因丈夫的殴打,还是因儿子祸水东引。 王二嬢轻叹了一声。 山月侧眸:“觉得她可怜?” 可怜吗? 若说可怜,当真可怜,生而为人,却为棋子、弃子,被人摆布一生; 若说不可怜,也实实在在沾染了许多无辜女子的血泪,做了恶虎的伥鬼。 王二嬢“啧”了一声摇摇头:“老子可惜没抓把瓜子在手上。” 这么好看的一出戏,总觉得嘴皮缺点啥子,好嚼吧嚼吧。 山月:...就不该开口问她。 灵堂正中,七爷叔不耐烦摆手:“你的意思是,你娘被狠揍一顿后,气愤之下,失手杀了大兴?” 程行龃站起身来,眸中含泪:“...我爹待我娘时好、时不好,好时金银首饰也往正堂送,差时动辄喝骂殴打,若非实在憋狠了,也出不了这档子事!” 段氏只觉脑顶门“轰隆隆”降下天雷,炸得她皮开肉绽! 七爷叔却不信,从村头出来的几个老爷叔暗自摇头,都不信。 打个女人算啥? 至于杀人呀? 一拳头下去,女人门牙豁风,再硬的铁也得给她掰断! 打个女人算什么大事?!又不是要杀了她!至于跟丈夫拼命吗?再者说,女人那点子力气,能干啥的?!打蚊子都费劲! 七爷叔摆头:“哪能至伊那种地步?” 山月微垂下眼眸:不在场证明这一套,若真是报官,自是有用;宗族审判,却充满风险,乡间里坝的族中老人信奉的是自己那一套法则... 程二老爷更不愿信:把寡嫂撅下去算什么好事?程家还是落不到他手里头来,就得咬死他那大侄儿! “你瞎说八道吧你!这铜镜明明你去取的,既你没回正院,又怎么到了你娘手里?侬伐要跟我提是叫人送进正堂——这是给侬媳妇的,不是给侬老娘的!” 程二老爷声音高亢:“七爷叔,此事有蹊跷,报官吧!大哥总不能白死的呀!” “报什么官报官!还嫌程家不丢人!?”七爷叔手往方桌一拍,怒声道:“小的拽住未出阁的姑娘往屋子里塞,老的打婆娘打出了人命,什么积善之家!?面上擦猪油光鲜亮丽,内里破攘攘一手的灰!” 七爷叔简单粗暴:“把段氏关起来,慢慢查!不要耽误老大停灵!——大郎这几天就在内院缩着,哪里也不要去活动!程家祖坟是埋在山凹凹里的,是要冒烟的,不要叫人看了笑话!” 女人必须严加看守关起来!男人嘛,约束他的活动范围,就算惩罚了。 山月微微抬眸扫了眼段氏,只见段氏面色煞白、双目突肿,好像腰脊间顶梁的那股气力被尽数抽走,徒留一具空荡荡的躯体在世间强撑。 “...我可以站出来为你证明。”山月弯腰扶住段氏,在其耳畔低声:“我把事实说出来,总不叫你平白背上弑夫的罪名——按照大魏律例,谋杀亲夫者,一律绞刑。” 段氏像突然回魂,伸手抓住山月:“大魏律例中,弑父...会被怎样处置?” 山月喉头一梗,顿了半晌才道:“亲子杀父为最不孝,当处斩立决或腰斩弃市。” 腰斩弃市...人死了,既不能收殓,更不能保全尸... 段氏突然双手捂面,喉头一声嘶嚎,痛哭出声,在瞬息之间便被程家来吊唁的两个家婆一左一右恶狠狠地拖了下去。 山月看她行将就木、丝毫未曾挣扎的僵直身躯,心头已经明白她的选择了。 娘,这个字是世间给予女人最重的枷锁,从十月怀胎至养儿成人,当娘的只恨不能割肉育子。 如她娘一般,明明只是个见识短、脾气坏、斤斤计较又胆小如鼠的村妇呀,家里有一个鸡蛋必定给那没什么大用处的爹吃,若有两个鸡蛋便会思考半晌,究竟分给哪个女儿吃,若有三个鸡蛋,便丈夫与女儿一人一个,她自己夹盘子里的野韭菜... 这样一个懦弱又愚蠢的妇人,却也敢哑着喉咙,冲进火光中将她死死护在臂弯里。 山月轻轻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有一瞬间,她的杀机几乎快要凝结成实体的刀剑和火焰,只想将这荒诞的灵堂烧了!将躲在女人背后、躲在宗族利益背后的程行龃杀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论它什么律法道义,论它什么卧薪尝胆,她被激发得动了好大的杀心! 吊唁继续,程家诸人下榻外院,山月回绣楼狠灌了几壶浓酽的冷茶。 王二嬢起红泥小灶烧水,一边加柴,一边耷拉个眼,随口道:“杀人不好过,你以为刀很利,实际上再利的刀面对皮肉也是一个‘钝’字——人的皮肉看似松散,实则紧致,要使吃奶的劲儿去砍去挑,才能见血。” “见了血还不算完,一鼓作气把刀插到最深处!中间可能碰到阻碍,或许是脾,或是肝,或许是胃,反正别停下来,否则人就死不成,吊着一口气闻起来臭烘烘的。” 小灶火口窄,火焰旺,没一会儿就把铜壶烧得“嘟噜噜”直响。 山月没说话,只盯着王二嬢。 王二嬢抹了把脸,一笑脸上十几个褶子:“看啥子看,老子脸上有故事?” 山月眨了眨眼。 王二嬢慢条斯理给山月冲了热水,刚好把冷水兑匀成入口的温热:“喝水莫喝冷水,动气莫去杀人——当时快乐,过后痛苦,夜半三更醒过来,你觉得有白骨在摸你脚,吓一跳划不着。”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死了一了百了,你反而噩梦缠身,索性就按你的原计划来,该家破人亡就家破人亡,该贫困潦倒就贫困潦倒...哪一样不比你亲手杀个人畅快?” 王二嬢见山月一直不喝温茶,有点生气:“给老子喝!辛苦烧的水耶!” 山月低头垂眸,小啜一口,心头却好似重物落地:她的秘密,好像被二嬢发现了呢。 这厢,山月没来得及杀程行龃,那厢,程行龃的巴掌却险些扇到她脸上。 “是你吗!”内院正堂的花间,程行龃赤红双眼,居高临下俯身而立,双臂展开将山月圈在椅凳之中,双拳狠狠攥住,最后一丝理智克制着他不动手,以尽力保全贺氏那张毫无瑕疵的脸蛋:“是不是你偷偷将铜镜藏在尸体上!” 山月双肩一抖,如被吓得一激灵,话声染了哭腔:“我,我为何要这样?” 短短六个字,让程行龃恍惚愣神。 “凡事皆有因果,我为何要这么做?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呀?” 山月无声地哭,眼泪立刻刷刷砸下来:“我把大房整垮,我能得到什么?我明明已经得到了您、得到了大老爷和太太的认同,便是柳大人府上的阿嬷也很喜欢我,我前途光明,只待婚约下放,我就脱胎换骨...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呀?” 程行龃缓缓松了手。 山月以袖擦目:“我读书不多,却也在三教九流里摸爬滚打出来,有句话说得好,谁获利最多谁就是真凶!您自己想想,大老爷一死,但凡将您搞下去,独留一个太太在长房能掀起什么风浪?这种情形下,哪个最能得利?” 程行龃脑子里浮现出二叔站在棺木上拿着铜镜耀武扬威的样子。 “程二老爷一直想把住程家的命脉,先头不是还企图掌控掌柜的换一个进药的来源吗?既然来货源头他都想换成自己的,那素来给咱们看病的曹大夫、进出正堂的丫鬟婆子们、外院守门的门头...他又凭什么不会去收买呢?” 山月抽泣着,掐了帕子擦鼻翼:“我晌午时分回绣楼,我房里的王婆子才跟我说,那夜我在正堂整宿没回去,楼下的何窈娘还特意找上我们家婆子打听我的去处...您想想,何窈娘可是二太太的亲侄女!” 程行龃渐渐平静下来,听山月一边哭一边讲,只觉她讲得十分有道理。 难道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程行龃默了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语声严厉:“你难道对于程家送你去京师婚嫁没有半句怨言?并非所有绣楼的姑娘都自觉自愿、受人摆布的!你若由此心头怨怼,要报复我们,倒也不是不可能!” 山月抽泣抽泣着,却不哭了。只见她,缓缓站起身,低头将衣襟口的盘扣依次解开。 “你要作甚!”程行龃蹙眉。 山月将外衫垮到臂弯。 “我说我是从三教九流翻滚出来的,您不信,我只有让您亲眼看看——” 山月背过身,把后背和手臂亮给程行龃看。 密密麻麻的鞭痕、烙印,新肉生长的粉嫩印迹交织在一起。 “您细想想,我从火堆里来,又怎会愿意再回去?” 山月语声柔和真诚,眸子却冰冷地微微抬起。 她说的都是真话。 每一个字,都是真话。 第四一章 难忘的头七 程行龃看山月白玉一样的后背,密密麻麻遍布疤痕,错综交织。 目光空滞,脑壳停顿。 事已至此,他已被贺氏说服,被这种全然臣服的姿态说服。 一切怀疑、试探和犹豫登时烟消云散——一个姑娘连布满伤疤的后背都肯宽衣解带给你看,她在你面前还有什么隐瞒?更何况,她从修罗地狱而来,确实没什么理由再回头,她如今只有攀上程家,挣命似的向上爬,才能离开污糟泥泞。 贺氏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反咬他们母子。 那究竟是谁? 莫非真是二房蓄谋已久? 程行龃心下暗自思索,脑中却升起另一个念头:“当日带你去见柳大人前,量体的娘子是我程家药堂的女医,借口为你更衣,里里外外摸索检查了你周身上下,确认十样齐全、肌容无恙、骨紧腰锁,才敢将你推至柳府——据她回禀,你浑身并无异样?” 山月后背半露,侧眸回视,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我从地底下爬出来,自有一二保命之法,画画不只能在纸上画,也能在皮肤上画,下九流里有专门作人皮画的,流落在市井之中,便是诸人皆知的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能戴在脸上,就能戴在身上。 市井末流,雕虫小技,低贱玩意,上不得台面。 程行龃颇为不屑。 但只要有用,他也可以不追究。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将这枚绛红色的青凤帖子迅速拿下,以平定这多事之秋。 等贺氏真正嫁过去,被人发现后背蒙了一层制假的皮相,衣服脱了,人都睡了,对方还能休妻不成?——这次送的是正室,不是什么美妾!身上有胎记与疤痕,犯七出之罪哪一条了?! 那位位高权重的天子近臣,是想彻底和江南官场撕破脸不成!? 程行龃趁势感慨自己足够大度:“若是太太还在,她向来求稳,知道你满背的秘密,必定将你从名册上划掉,再不给你机会。” 山月适时垂眸:“是。月娘如今便只有您了。” 半侧的眼睫,像被微风拂动,又像是被心事惊扰了平静,在明亮褐茶的瞳仁下投射下颤动的暗影。 山月双肩微动,肩胛骨正如翩飞的青凤,外衫穿好,气息吐纳轻缓,好似一副巨大的担子就此松懈:“至此,月娘在大少爷面前,再无秘密。” 程行龃向后仰靠,只觉山月一颗心牢固可靠,不需再假作温润的模样引诱,挥挥手,闭眼不耐:“先回绣楼去,绣楼那几个丫头都不是省油的灯,勿要惹是生非...越越单纯,那日一着,必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你去告诉她,待这件事善了,我就接她进内宅,给她彩礼和名分。 嗬,野鸳鸯还处出了真性情? 山月埋头应是,碎步将离,却又被程行龃唤住:“等等——” 山月回头。 程行龃仰头求证:“我和柳大人,在你看来,相貌真的很像?” 山月立刻笃定回答:“骨相走势几乎一模一样。” “那依你看,我和柳大人...”程行龃顿了顿,似乎觉得拿此事询问贺氏略有荒诞,但在心头盘算一遍,满堂之中,这等秘事,他已无人交心商谈。 他程家子嗣血脉存疑的消息一旦释出,程家的种种家业,将尽数与他无关。 此事最好的解法是,明面上,他依然是程家的长房长孙,继承程家的金钱与节节攀升的产业;暗地里,他与柳大人相认,偷偷享受知府老大人私生子所带来的大开方便之门。 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利益面前,他一子认两父,也没什么羞人! 但一切的前提是,他确实是老大人的儿子。 山月没接话,等着程行龃把后话补齐。 “你觉得,我究竟是不是柳大人的儿子?”程行龃终于问出口。 山月犹豫片刻后:“一切根源皆在太太身上,若太太笃定您是,那您必定是;” “若太太笃定您不是,那您必定不是;” “若太太犹豫不决或顾左右而言他,那您可以是。” 像绕口令一样,听得人脑子发胀! 程行龃当即蹙眉,正欲发火,脑子里过了过,却突然开窍,咂摸几分后,竟觉说得有些道理。 父亲有可能不确定膝下的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但母亲一定确定孩子是自己的! 不论他是谁的儿子,只要母亲犹豫,他就可以是柳大人的种!——但凡母亲在怀胎初期伴侍过柳大人,他就能混淆视听! 程行龃弯曲指节,一敲定乾坤:“所以必须问清太太那几个月的行踪!” 山月保持颔首恭顺的姿态。 程行龃一笑:“你倒是聪明。” 程行龃并未察觉一开始胆小老实的贺氏,如今几句话怎么就哄得他身心俱悦? 他只觉贺氏是绣楼女子里,难得柔弱得他不厌恶的。 他不喜欢姿态娇柔的女子,喜欢张扬跋扈的明珠,带着狠,带着坏,带着不可一世的高傲和鄙视他、怠慢他、指使他的轻慢。 可惜他只遇到过一个,其余的姑娘,是温婉的傻瓜、娇弱的软蛋、无趣的花瓶... 他那颗心,在被翁主绷直脚背抬起下颌时,将余生的跳动都预支殆尽了! 他不要跟那无趣的妻子生孩子,生下来做什么?他日日委曲求全,挂着一副温柔面孔骗人,妻子恭谨顺从,笑着帮他布菜纳妾——这样生出来的孩子也只会做一只温顺的蝼蚁! 林越越是他遇到的,最像那位翁主的女人。 相貌虽像,神色却差之千里,聊胜于无罢! ****** 程大兴的丧礼维持至第六日,程家宗族耆老虽还想查,却抵不住程行龃为他们安顿的日日美酒、佳肴和花牌游乐。 加之,这几日陆陆续续来了松江府至周边州府的药材商、医馆,灵堂之中觥筹交错、交杯叠影,来客当着程大兴枉死的尸体,奔赴下一场生意。 自古以来,人世间的丧礼便甚为奇异——有人在哭,有人在嚎,有人在嗑瓜子,有人在摸牌,热闹异常,悲欢不通。 至少,没有一个人在意程大兴的遗孀去哪儿了,满心满眼全是买卖。 第四二章 喝尽的茶汤 人多眼杂,更莫法查下去。 到后两日,七爷叔害怕程二老爷一时喝多,把不该说的在外人面前通通倒出来,这厢特意派了两个后生照看程二,那厢反倒松了程行龃的绑,叫他出来招待应酬。 停灵停七,明日出殡,出殡之后,万事休矣,当算总账。 夜深人静,今晚是最后的狂欢,程行龃特意搬来四五壶用黄泥封口的陈酿高粱酒,掺上黄糖腌制的青梅和大颗大颗的粗糖粒,甜丝丝的漩涡完美隐藏了高粱酒的辣和呛,十分方便下口。 程行龃似丝毫不受那日风波的影响,挨个将爷爷、伯伯、叔叔敬过去,感激又感激,拜了又拜,谢了又谢,氛围热烈、举杯换盏间酒过三巡,热闹之间,无人发现,程行龃已从外院消失不见。 内院灶房中,婆子、丫头一大堆收了工,东家热闹玩乐,他们也能摸鱼偷工,架了张薄木板躲在灶台后头打叶子戏,熙熙攘攘快活着。 一个黑影探头探脑蹿出来:“咱玩啥呢?” 管灶房的陈婆抬头见是个面生的婆子,有些不耐烦:“叶子戏!不跟不相熟的人玩!” 黑影在光下现了身,精瘦精瘦王二嬢难得不骂人,笑眯眯:“打两把不就熟了?” 袖兜子向上一抹,叮叮当当的铜板撞击之声,王二嬢拍一拍:“我从四川来的,不晓得你们松江这边的打法,对子胡是算两番还是三番咧?” 围坐着的婆子丫鬟对视一眼,立刻十分热情地邀她入座。 有个婆子警惕心高:“我见过她,好像是绣楼里的婆子。” 有人把牌一推:“我们不跟绣楼的人亲近。” 王二嬢拍拍胸脯:“我!二楼月姑娘的亲婆子!你们自己想,这个节骨眼,绣楼哪个敢出来?除了我们月姑娘!” 二娘挤眉弄眼:“风向变了,亲姊亲妹们!要看清楚噢,风向变喽!” 围坐的人再对视两眼,好像是这个道理。 这位月姑娘,这几日,在程家风头很旺的。 那就打牌嘛!有人要来送钱,难道还要往外推? 围坐的婆子立时张罗起来,打了五圈后,王二嬢输出去二三十个铜板,眼睛滴溜溜一转,一眼看到立在厨房门口的两壶酒,甩出一串铜板:“渴了渴了,打两碗酒来快活快活!” 牌都打了,喝两碗酒算甚。 前头的东家老爷,不也在快活吗? 在厨房累生累死,要连这点小灶都开不了,还不如回家种红薯! 喝酒自不能一个人喝,一碗酒传了一圈,见了底便又打一碗,不多时轮转喝酒已满足不了玩得兴起的婆子丫鬟了,一人端了一小碗酒,打一张牌吃一口酒,好不快活。 快活的吸引,总是最大的,渐渐的,厨房的小灶台里里外外围了二十来人。 王二嬢手里攥着叶子牌,高声打出一张“七索!”,又赶忙笑眯眼睛把牌往怀里捂:“错了错了!看错了!我要打三条!”身形一晃,透过人群的缝隙,只见不远处的垂花门已经空了。 看守的婆子丫头,都在这儿了。 王二嬢把局撺起来后,借撒尿便跑了,跑至垂花门旁的马厩旁,正好看见程行龃的衣角没入马厩茅屋。 王二嬢展现了超乎年纪的灵活,往墙角一躲后,飞快向绣楼跑,一边跑一边低声骂:“狗日的,老子今天输的钱,明天都要从那根麻猫儿身上赢回来!” 正提笔画画的周狸娘“阿嚏”一声,狸猫的胡子都画歪了。 马厩茅屋,现有三人。 程行龃手一挥,小厮进来将躺在墙角的黄芪拖了出去,便只与二人。 母子二人。 段氏被关了三日,好歹头发整齐,虽见憔悴,却还算体面,见儿子来,展唇笑笑,露出唇边的梨涡:“你爹明天下葬?” 程行龃摇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爹。” 段氏的笑被这一句话击溃,面色终究是沉了下去,侧身偏坐,并不想再看他。 程行龃缓缓蹲下身,帮段氏抚落沾在鬓间的枯草,声音轻缓:“娘,儿子知道你怪我,可那时那日,若我任凭二叔指认下去,程家族老岂会给我活路?” “娘,你不同啊,您还有靠山呀,您与柳大人私交甚密,他不会放任您不管的...您好好想想我与柳大人究竟有无关系?我立刻去柳府搬救兵,或是寻一个时机将您偷偷放出去,待风头减弱,您想回来便回来,若不想回来,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颐养天年,也不是什么难事。” 程行龃再强调问一遍:“娘,我到底是谁的儿子?” 段氏被逼问到了角落,深吸几口气。 这三日,她像被抽走了神魂一样。 给儿子偿命,是她该的,是她欠下的债!她认了!她不说话!什么结果她都担着! 但是,她没想过,儿子现身,却是为了逼问她这件事。 他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套出她的话,再去攀附上大人,借此机会一步登天?! 甚至用生死来威胁她说话! 荒唐呀荒唐! 她是他娘啊! 亲娘啊! 段氏绝望地看着白墙,一合眼,一滴泪顺着面颊落了下来。 程行龃蹲下身,死死盯住生母,不厌其烦地发问:“娘,您若记不得,您就告诉我,在怀上我前后,到底有没有见过柳大人?在哪里见的柳大人?柳大人是否知道你当时的身体状况?” 程行龃热切地握住段氏的手:“娘!这对我很重要!您说吧!您说呀!” 嘴巴恳求,手却用力。 段氏吃痛,一把甩开了儿子的禁锢! 程行龃想发怒,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胸腔起伏之后,终究是冷静了下来,侧过身,一手拿茶盅,一手拿茶盏,给亲娘倒了一杯茶,双手奉至其眼前。 “娘,您别生气,您若觉得我僭越,问得露骨,我不问了便是。”程行龃努力使自己的语调平缓下来:“七爷叔那里,我来想办法,总要将您救出去,不叫您在这里关太久,在此之前,您稍安勿躁——我纵有万般不是,也是您亲儿子啊。” 段氏不想接茶。 但程行龃坚持。 段氏只好单手接过,仰头喝尽。 第四三章 勃然的怒气 看段氏仰头一饮而尽,程行龃眼中情绪复杂,挣扎、痛惜、悔恨、犹豫,多厢交叠最终归囿于两个字——“释怀。 程行龃撩袍,“噗通”一声跪到地上:“二叔不依不饶,族中之人被他蛊惑,待明日大老爷下葬便是围府彻查之时——大老爷之死怎经得起细查?!娘,你许我骨肉皮相,我唯有还你香火万世,待此事善终,我把你的牌位放在祠堂最上首,率百子前孙日日晨暮跪拜,以作忏悔。” “咚咚咚”三个响头。 程行龃自诩以来生情还完了今生恩。 再多纠缠已无益,程行龃一语言罢,掩面而去。 段氏一时不察长子其意,待程行龃摔门而出后,她似是明白了什么! 下药了!长子给她倒的那杯茶不对劲! 段氏瞳孔猛地扩大,立刻扶墙起身,只觉头晕眼花,一抬腿,脚后跟像有千条丝线牵扯:“黄——黄——黄——” 喊不出声来! 段氏泪盈于睫,天旋地转,一头栽到地上! 被拖到隔壁茅屋的黄芪听到声音,拼了命爬,爬到推开门,看段氏拼命抬手指向桌上的茶盅,却不明其意,只能绝望地仰面哭号——别的不说,便是日日与猫儿狗儿相处也是有几分情意在的,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呀!太太买了云丝糕会记得给她留一份!太太记得她爱吃鱼眼睛,动第一下筷子就是给她夹鱼眼珠子偷摸塞她嘴里!守夜的抱厦冷,太太匀了铜丝炭报给她取暖!...太太不坏的!坏的是那劳什子的“青凤”帖!下了任务,就得完成!否则太太怎么会把主意打到她身上,试探问她去不去的呀!想偷跑出去,结果在垂花门被大老爷的人抓住,大老爷要打她三十板以儆效尤,是太太一边被大老爷揍,一边帮她讨价还价到十个大板子的!她被打板子后,也是太太着人送的金创药! 黄芪大哭:她原是个蠢人,一直蠢一直蠢,若不是太太,靠她这么蠢,早就被赶出去了! 黄芪抱着段氏的头痛哭,却突然人一把挤开。 “让开,你再哭,她就要咽气了。”一个平淡的声音响起。 黄芪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只见那个贺山月单手拎起昏迷的段氏,一巴掌拍在段氏后背,身旁的王婆子立时递来一个海碗,贺山月像拎条泥鳅似的将段氏简单拎起,左手抠开段氏喉咙眼,王二嬢“咕噜噜”将一碗黑糊糊的热水一股脑灌了进去,贺山月将段氏往身侧一扔,像扔一只软趴趴的布娃娃。 隔了一大会,段氏趴在地上的草垫上,哇哇地吐。 此时的贺山月冷眉冷眼,全然不似记忆中的憨实温柔...像换了一个人! 黄芪竟暗生出几分惧怕:“你给...你给太太喝什么了?” 山月把碗往地上一放,眉梢都未抬:“取鸡粪烧灰后,水调服之,可催吐解毒。” 鸡...鸡屎! 黄芪嫌恶得忘了哭。 山月拍拍手,拽了只独凳坐下,双手撑于双膝之上,面不改色地看向黄芪:“她手里捏着不下于二十个姑娘的血色婚姻,吃一碗鸡屎算什么?叫她活,也不过是看在她年纪小便被人蛊惑心智,自己也是棋子之一罢了——不说她了。” 黄芪哆嗦一下,听贺山月风轻云淡两句话,便说透生生死死,只觉无端心悸和惧怕,比面对喜怒无常的大老爷更为无措——大老爷喜好打骂,但说几句软话也能平静下来,她直觉现在这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贺山月,绝不是说几句软话就能平息的。 段氏呕吐之后,不再抽搐,但仍陷入昏迷。 “我问你,你来程家多久了?”贺山月发问。 黄芪不由自主地发抖:“九...九年...” 贺山月点头:“知道八年前,福寿山那把火吗?” 黄芪再一抖。 贺山月敏锐捕捉到黄芪的异样,肯定道:“你知道。” 黄芪背臀处还在痛,没办法站或跪,只能扶着墙半弓着腰,眼神飘忽不定地浮动。 贵人到松江府来得匆忙,说是顺路停脚,老知府挑了好几家人去招待,只有他们程家的大郎君程行龃在那位最中心的姑娘小狗不愿意吃饭时,愿意跪下双手捧着珍馐给那只蝴蝶犬喂饭... 程家被选中陪伴贵人在松江府玩乐三天,其间银两花费、人员安顿皆由程家负责,人手不够,她被程家安排顶上,本是充作服侍贵人的歌姬,可贵人嫌她“乡土脂粉”,她从未近身侍奉过... 贵人离开松江府后,老知府说“参与者,皆杀”,是太太把她的名字划掉了... 贺山月抬起下颌,面无表情:“你知道些什么?那些人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和程家是什么关系?和松江府又是什么关系?” 黄芪大着胆子抬头:“你,你是谁?” 贺山月单手抽出尖刀,探身向前,平静地抵住黄芪脖颈:“我可以让你和段氏都活,自然也可以让你和段氏都死——上一个死的人,还停在外头呢。” 刀刃冰冷,磨得薄如风翼。 黄芪条件反射向后一缩,刀锋立即跟上,迅速将姑娘白嫩的皮肤划破! 她来真的! 黄芪的惧怕从六分上升到了八分! “我,我,我当时只是太太身边梳头、敷面的丫头,资质平平,根本就没有被带上福寿山去伺候的资格!我只伺候过一顿饭罢了!” 刀锋越逼越近,黄芪突然想起:“我记得他们互相的称呼!那个贵女被唤作‘翁主’!还有一个‘薛小弟’!还有一个十分漂亮的男子被称作为‘玉郎’!”其他的便是绞尽脑汁,也无法再说——她根本不知道,又如何记起来!? 山月面上不显,心头却有些泄气。 果然,黄芪这样的人,不会知道太多。 山月再问:“福寿山火烧之后,是怎么处理的?可有封山寻人?“ 这个她清楚。 她当时就在福寿山下等候。 黄芪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本就是临时起意去的福寿山,随行人手不够,又起了大火,贵人们受了惊吓转头就回了应天府,等再上山收拾残局时已经是三天后了!” 山月心尖涌起一股难言的涩意和狂喜。 无人搜山,意味着水光或许活下来了! 第四四章 青凤的意义 那夜,她为妹妹挣出一条生路,水光的衣襟兜里放着火折子,水光跑远后听从她的话,点燃了救命的火,水光足够聪明一定知道她说的向东南跑是什么意思——树林的东南角藏着一个又深又宽的水坑,水坑旁活着几簇芦苇,芦苇管又长又直且是空心,水光可以借助芦苇管呼吸,安静藏于水下,既可以躲过蔓延的火势,又能逃过搜山的追兵。 当晚的风,朝北吹,而下午时分,南边有几大坨乌云,风吹云随走,晚时必有大雨。 待大雨将山火浇熄,水光便可沿着山间蓬路逃出去——幼妹时常在山里采蘑菇,只要没有铺天盖地的搜索和避之不及的山祸,她能好好活下来。 八年,她忐忑了八年,害怕妹妹丧生在山火之中,害怕妹妹被那群恶狼追上...她不担心水光的伶俐,只担心对方赶尽杀绝,那水光将再无活路。 今日黄芪一言,让水光的生机从五成,提升到了八成。 山月心潮澎湃,但多年的摸爬滚打教会她,凡事必不上脸,别人看到的你的情绪,是你想要别人看到的。 山月的表情始终如一,无形中给黄芪带来压力,她只能继续说:“后来,我们大郎君特意请了道士在山上修了一座道观和九方深井,道士日日诵经,我原以为是超度山火中死去的魂魄,后来陪太太和大郎君上山才知道那是九个锁魂井,要将所有枉死在福寿山的魂魄镇压得不能入道轮回...” 山月心头怒气大盛! 这么多年了,亲娘从未入过她梦,原是因为魂魄一直还在煎熬! 她本不信鬼神,但一想到亲娘的三魂六魄尚不得平静,她只恨这世上恶鬼不够多,讨下的命债不够狠厉! 山月刀锋一偏,刀尖指向昏迷的段氏:“那晚的事,她知道多少?参与多少?” 黄芪立刻摇头:“太太只负责攒人!大老爷害怕太太越过他,搭上高线,那几日将太太送回了娘家,照顾生病的老岳母。” 山月将视线从段氏身上移开,继续问:“青凤是什么?” 黄芪一愣,惊讶于山月如何知道“青凤”:“你究竟是谁...” 黄芪看山月,如看酆都鬼差。 “我说了,我是可以要你命,也可以放你走的人——命悬一线的人没有资格问问题。” 山月提高声量,厉声道。 将话再详细重复一遍:“‘青凤’是什么?养瘦马的组织吗?里面有多少家人?上线是谁?下线又是谁?松江府内有多少家‘青凤’?这次是要将我送到何处去?是京师吗?对方是手握权柄的老人?还是有特殊癖好的高官?抑或是宫中得脸的太监?钦天监的道士?” 随着山月的猜测,黄芪的脸一点一点变得刷白。 对方到底是谁!? 这些,这些对象,她们都送过! 贺山月怎么知道的!? 黄芪张张口,含混着口水,嗫嚅着不知从何说起。 身后响起一腔虚弱的声音。 “青凤...青凤是百年来江南官场精心打造的一个庞大的机构...” 不知何时,段氏已经清醒,扶着墙缓缓坐起身,脑门还晕乎乎的,肠子绞痛却不及心痛——她可以为长子代罪牺牲,但长子...长子为何还不放心她,亲自出手要她死!?只因为她不肯叫他缠上柳大人吗!? 毒药倾吐干净,但腹腔的肠肚已被伤得寸断。 段氏恍惚之后,气若游丝道:“自古以来江南官场如老树盘根,根系交错,老芽居其中核心之地,粗壮平静,新枝四散萌芽却必定朝中心倚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方组建成如今坚若磐石的江南派系...前行的藤蔓冲锋在京师,高居六部,甚至入阁拜相,后方的根芽便要从江南这片土地上汲取养分后,反哺给前方冲锋的枝叶...” 随着段氏起身说话,王二嬢惊得一个哆嗦:吓死老子了! 迅速向山月望去,心道:段氏醒了,山月还不掩藏?继续当冰山月,盘问隐秘?万一段氏告密,那她们就幸福了——那个狗日的死肥胖娃棺材这么宽,活埋两朵娇花,简直绰绰有余啊! 山月脸上未流露任何愕然,平静地转头看向段氏:程行龃多半下的药,多半是过量的雷公藤,无色无味,让人陷入昏迷,丧失说话的能力,之后几天他必定会在喂的水或药里继续加入雷公藤,不过大半个月,人就会彻底昏过去,再也醒转不过来。 但人,不会死。 这样他既不会背负杀父又弑母的负担,又可以一劳永逸地让段氏“闭嘴”,沉默地认下程大老爷那桩血案。 真是个既要又要的贪子啊。 可惜的是,如若他下的是砒霜,便是灌仙药,段氏也救不过来。 段氏呆滞地看前方:“前锋枝叶的需求不同,后方输送的养分便不同,为高效运作,‘青凤’应运而生。” 紧跟着回答第二个问题。 “只培养瘦马?“段氏无声地勾起唇角,有气无力:“你看小看江南官场了——‘青凤’什么都接,也什么都干,有的人家养杀手,有的人家养学舌的鹦鹉,有的人家专门寻找奇珍异宝,有的人家负责分析科考押题...养女儿嫁豪门的,数量最多,因这一桩生意成本低、回报高、风险小,不需要理解‘青凤’的真正含义便可顺利完成,拿到‘报酬’。但养女儿嫁豪门也有不同,我们家多是养出身良家的女子,嫁出去最低也是个贵妾,最高是正妻,在夫家是有一定地位,能说得上话的,能慢慢左右夫主的思绪,更有能力者会产下下一任继承者——这样,下一任继承者不就自带江南出身了吗?” 所以才会开这么多课,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若只想讨好男人,只需要练一门功就行。 “也有专门养上不得台面的姬妾伶人的,那迷惑的功夫就得练到九重九,得照着苏妲己、冯小怜这样的妖姬来仿——这种难度太大,绝世倾城,不好找啊。” 第四五章 濒死的鱼摆摆 段氏说话,嘴巴无意识地开合,眼神死迷飘忽,好像一条被拖拽上岸的濒临死亡的鱼。 王二嬢扯了扯山月衣角:她虽然贵为老子,但也怕疯子。 现在这个段氏明显看上去不正常,非常的不正常:哪条濒死的鱼,话这么多? 山月伸手摁王二嬢,示意稍安勿躁。 “‘青凤’之中,有五个严明的等级,分为金、玄、绛、靛、青,每一条线的上级都控制着十家至几十家的下线,比如柳大人是绛色,我们程家就是靛色,他手中的还有十三家靛,具体都是哪几家...我之后,如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段氏越说,嘴唇越白。 黄芪带哭腔:“太太,您别说了,您躺下好伐...” 段氏摆摆手,眼神迷茫地望向黄芪:“你刚刚是想爬过来救我伐?我听到侬声音啦——谢谢侬啊,我要将你嫁给个七八十岁的棺材头,侬怨怪我伐?” 她不需要黄芪的回复:“侬怨怪我也寻常,跟着我干了许多脏心烂肺的活,好好一个姑娘也欠了好多阴债...且放心,阿拉都帮你还掉。” 王二嬢越听越不对:这死鱼不对劲,好像下一刻,就自愿跳油锅了。 段氏拍拍黄芪的手背,虚弱地转向贺山月:“...刚刚说到哪儿了?噢,‘青凤’五色,规矩严苛,需完成一百张同等级颜色的帖子才有可能提请升为上一级,但如果可以越级完成上一个颜色等级的帖子,就可以直接抵消三十张同等颜色的帖子,待顺利进入‘绛’级,‘青凤’可以给你两个选择,一则是提携进京,二则是套加官身,如若本身就为官,四品之下,也有两个选择择其一满足,一则原地升半级,如从四品可升为四品,二则如京为京官....” 好诱人的规则。 升官发财,就在几张帖子之中。 “怎么进入‘青凤’呢?”山月低声问:“难道只要是南直隶出身,就能进吗?” 段氏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南直隶鱼米之乡,富庶广阔,家多人密,若是谁都能入场,那还有什么值钱的?” 比了个“三”:“进入‘青凤’必有三个条件,一是前人举荐,二是自身突出,三是机遇巧合,程家原先不过只是乡野大夫,靠着救下老大人才更换门庭,又靠娶了我,才得到了侍奉福寿山的机会,有了福寿山的机会,才进入了‘青凤’...一开始从‘青’做起,七年时间才得以晋升为‘靛’,在前两个月拿到了那张‘绛’色的帖子,要求的就是——你。” “性情敦实并貌美质雅,机敏聪慧并温顺怯懦,擅长丹青并出身低贱,如影无形,一旦暴毙而无人追索。” 段氏虚弱地指了指山月,“他们需要一个像影子一样的姑娘,性情老实温顺,但要擅长画画且拿得出手,出身低贱但需要有把柄拿捏,一旦死亡没有人会帮她出头...” “可条件都是相悖的,每一条单列出来都可以理解,但合在一起,却不好找到人选——像影子一样的姑娘,怎会貌美倾城?擅长书画的姑娘,又怎么出身低贱?读过书有几分学识的姑娘,又怎么容易被拿捏?找来找去,至少在整个松江府中,你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山月对“青凤”的兴趣,远低于那夜的那群恶魔。 “福寿山那夜,都是‘青凤’的高等级吗?”山月低声问。 段氏支撑眼皮,抬眸看向山月:“你的亲人...有死在那场大火里的吗?” 山月避而不谈。 段氏惨然一笑:“你可以告诉我,我没有机会告发你了。” 山月那张从未在程家示人的冰山脸,冷漠地看向段氏:“我知道。在灵堂上,程行龃没有将程大老爷的死扣到我脑袋上,他便已经想好牺牲你了;程大老爷的死讯传了这么多天,柳府都无人前来吊唁,这说明柳大人对你也并非情根深种,他甚至连给你撑腰的打算都没做。” 至于那个恨不得给自己纹上关公像的程七爷叔,说辞一套叠一套,大家长公平公正的范儿起得很足,却在自家死因未明的子侄葬礼上喝得上不摸天、下不沾地...这说明啥?说明子侄怎么死的,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家要发展下去,重要的是松江府程家的掌舵人不能忘本。 呵,都是贱人。 同时被儿子、丈夫和情夫抛弃的段氏,自进了这个马厩,就只有一个“死”字。 至于那虚无缥缈的娘家...山月面上浮起一丝讥笑:能纵容上峰玩弄戏耍,闺阁女儿的娘家,又岂是什么好货? 山月看透,段氏也明白。 儿子给她递的那杯毒药,是让她失去所有希望的最后一把尖刀。 山月目光始终平静,声音却低沉了下去:“告诉我,福寿山大火那夜,都有哪些人在场?我保你活下去。” 段氏扶着墙,似笑非笑,扯出一抹很难看的表情:“可我不想活了。” 否则,也不至于刚刚如茶壶倒水般,和盘托出。 山月眼眸一垂,双手撑在膝上,修而猛地站起身,拎住段氏的衣襟,速度飞快地甩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世间万般人,啃树皮喝尿想活下去,卖子卖女卖身想活下去,中毒后刮骨斩臂也想活下去——你不想活了?” 山月大笑一声,像听到这世上最大的笑话:“事已至此,你连最后一击都不敢用力,也难怪你丈夫打你、儿子杀你、情夫骗你,活该你一生凄惨流离、颠沛无依!” 山月手一松,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白双耳瓠瓶,倒出一粒搓得浑圆的深褐色药丸,精准无误地掐住段氏的下颌! “此丸为九转断肠丹,是青楼给犯了忌讳的妓女用的。” “食之当晚必暴毙,肝肠寸断,皮肤崩裂,到最后七孔流血而死。” 山月单手抓得极为牢靠,无视段氏的哽咽,更将匍匐上前,哭嚎着求山月留此一命的黄芪一把掀开! 第四六章 长命百岁的丹药 “等你死了,我必说服程大少爷,将你与程大老爷合葬一处!” “你是个如何至贞至情的女子呀!丈夫死了,你甚至为他殉情!” “到时将你与程大老爷的青丝拴死结,寓意结发同心,再着伉俪恩爱情诗一首、声泪俱下的悲情折子戏一出,当永世传唱!” “唱你们夫妻同心,唱你们情谊深厚,唱你们至死不渝!” “到了黄泉,阎王爷听者落泪,必当再求月老,为你们拴上三生三世永不相离的红线情劫!” 山月一声比一声高。 深夜静思,扰不醒喝醉的赌鬼。 王二嬢光是听,都快吐了:和那个死胖娃结三生三世的情缘,还不如找个癞格宝亲亲我我。 段氏如死鱼无波澜的眼珠子里,逐渐回转光芒,光芒汇聚到瞳孔,忽而开始疯狂挣扎。 山月手一松。 段氏瞬时扑到枯草垫上,猛抠喉咙,使劲干呕,终将那颗深褐色的药丸吐到了地上! “人死如灯灭。” 山月的声调降了下来:“入了土,身后事就尽数交由旁人书写了,半字不由人。你活着被人摆布,死了还要帮忙唱戏,你甘不甘心呀?” 跟灌鸡粪汤不同,自己捅喉咙,余韵无穷。 段氏吐得浅绿色的胆汁都出来了,匍匐在枯草垫子上,后背与胸腔起伏不定,双手如枯枝趴在地上,好几个呼吸之后才缓和过来,一抬眼,因呕吐而氤氲的泪雾将眼眶打湿:“我不甘心,又能如何?!” “你至少能活着!”山月低声斥吼。 山月眸光下压:“你难道不想,活着看到瞒你负你欺你辱你的柳大人跌下神坛,从此不再高高在上,而是与你等凡人无异吗?” 段氏惊惧地看向山月:“你究竟是谁?!” 山月后背向后一靠,耸耸肩,笑了笑:“我是贺山月呀,太太,您亲自把我带进程家的呀。” 段氏愣愣地看向山月,再看看地上那摊发绿发臭的胆汁和明晃晃的毒药。 她可以告发贺山月,让程行龃和柳大人彻查她的来历,结局是贺山月必死,她也一定活不成——程大兴的死,她已经在程家背上了罪名,罪名已经传了出去,程家不可能饶恕她... 便是活着,又能如何? 她还是那颗棋子。 她以为柳大人不收容她,是因为年龄、门第或是他早有妻室,可如今细想,柳大人在灵堂那一出后,便已彻底放弃了她——她以为是爱情,她才能在一个又一个的黑夜惊醒中,说服自己“柳大人是因为爱她,才会在她那般小的时候,就对她做情爱之事”,才能说服自己也要反爱过去、礼尚往来,才能配合柳大人嫁给程大兴,才能在一遍又一遍的殴打中...才能不那么痛苦! 不是爱情。 不是爱情! 不是! 是欺辱!是瞒骗!是引诱!是强迫!是与世道相悖的万恶! 因为有这样的开始,才会有这样的结束。 因为有这样的故事,才会有弑父杀母、十恶难赦的程行龃。 段氏瞬间泪盈于睫,“你需要我做什么?” 山月在心里舒出一口气,还未说话,便听段氏又道:“对程家,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柳大人处,你想知道什么,我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一点,程行龃万般该死,也是我十月怀胎的骨肉,我不对程行龃动手,你也要对我发誓,保他不死。” 山月静静地看向段氏,双手十指相扣,抵在下颌,看不清喜怒。 等待叫人焦灼,沉默平添不安。 段氏心上逐渐浮现起一层迷雾。 不知等待几许,终于等来山月一言:“可。我答应你,保程行龃一条命。” 段氏呼出一口长气。 紧跟着迎来山月第三次逼问:“福寿山那晚,究竟都有谁——事不过三,这次你的答案如果仍不叫我满意,九转回魂丹你要吃,程家照样要亡,柳大人照样不得善终,更添一条,程行龃必死——你所求皆不善,结局更坏,你又何必死咬牙关?” 黄芪说段氏不知,山月笃定作为当家主母段氏,不可能不知。 段氏垂眸笑了笑:“我死咬牙关是为你好,当年我被程大兴送回娘家,不知具体事宜,后来在与柳大人交谈中才知——为首的是靖安长公主府独女,早在一出生便被先帝封为绥元翁主的傅明姜;与之同来的无一不是京师顶尖世家之子女,武定侯嫡长子崔珏、关北侯幼子常豫苏、太子太保幼子薛辰,还有绥元翁主的胞弟傅明伯...这些人,不是程家,这些人背后的家世绝非你一个孤女可撼动的。” 就算你太聪慧,也不可能。 程家只是小小鸡卵,碰之即碎。 这些人家,却是卧龙盘山,如何颠覆? 段氏目带怜悯,山月心潮却掀起滔天巨浪,辛劳八年!整整八年!日日夜夜不敢忘却,时时刻刻铭记于心!八年,她才知晓这些人的名姓! 傅明姜、崔珏、常豫苏、薛辰、傅明伯... 山月恨不能用心间血将这些人的名字印刻在地下三尺! 山月低垂下头。 她现在或许没办法很好控制情绪,那她至少可以选择,低下头,不叫别人看见。 “...垂花门如今无人看守,丫鬟婆子都在厨房吃酒打牌,外院灵堂也喝倒一片。” 山月缓缓站起身,双手在耳侧轻轻一拍。 有人推门而入。 黄栀笑得一脸无辜地苍蝇搓手,耸着肩给段氏嘿嘿打招呼:“太太好呀——黄芪姐姐也在呢!” 山月低声道:“黄栀会带你们去一处小洞,爬出去后,就是背街的小巷,门口有骡车接应你们,一路向北,有一处破庙收拾出来了,你们在此休憩一晚,明日动身出城。” 黄栀举起手来:是的,她私人狗洞,还是贡献出来了。 山月递出一个小布袋:“假身份、路引,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出了城就往陶宝镇蛇头村去。” 黄芪接过小布袋,惊异道:“蛇头村?岂不是离程家所在的蛇尾村很近?!” “灯下黑。” 山月言简意赅:“明日你们不见,程家必定四处寻找,但他们不敢大张旗鼓,更不敢寻到距离本家很近的地方——一则他笃定你们不敢去那里,二则家丑不可外扬,传扬开了程家还要不要做人?” 山月即走。 段氏唤住山月:“等等。” 山月脚步微顿。 “如果,当年福寿山大火,我也参与其中,你或许不会放我走吧?”段氏问。 山月侧眸回之:“凡参与之人,天涯海角,虽远必诛。” 话音一落,举步前行。 兵分两路,黄栀带二人潜出,山月和王二嬢折返绣楼。 一出门,王二嬢扶着柱子狠拍两下胸脯:“黑死老子了,还以为你个狗日的真的要把她毒死!啥子九转回魂丹?没听你说过啊?” “过桥骨”虽然人员复杂,但都是做画的,又不是黑道杀人越货的,哪来的这些奇珍异宝啊! 山月目不斜视往前走:“中午的山楂糕,我搓圆后裹了一层锅灰。” 顺手从怀里再掏两颗出来,面无表情:“吃吗?健胃消食,长命百岁。” 第四七章 一张的血书 回绣楼,王二嬢拎着一包钱折返出去,在垂花门等人,不到半个时辰,天开始落雨,飞檐之下,一个身影灵巧又轻快地跑进来,黄栀拍拍肩头的雨,压低声音:“...都送出去了!外头的骡车打了三响,没一会儿就听到轱辘车辙的声音。” 黄栀想问外头是谁在接应,忍了忍别问了:咱机灵小丫头只赚自己能赚的钱,存下钱,买个铺子,开个烧饼店,再捉个赘婿,快快乐乐过一生,开心得很。 前提是,老板得靠谱。 程家太不靠谱了,上工上到一半,老板死了,老板娘钻狗洞跑了,看来这庄家是撑不到多久了。 有句话咋说?好鸟要选大木头待。 她进程家之前,在赌钱行当过几天卖茶水的小丫,买大买小不重要,要下别人瞧不起、买不着的注才要紧,她一个散户跟着老千混,搞不好能混到庄家的! 不关自身的事不问,但关乎自身的事,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黄栀低声问:“姑娘怎么不问问太太,那张绛红帖子到底嫁谁呀?” 老板娘,她给自己找好了;剩下的老板,得老板娘自个儿努力找呀! 王二嬢耸肩,指了指脑袋:“你看这是啥?” “头。”黄栀言简意赅。 王二嬢:“这是人间的参差。” 黄栀:? “我从来看不懂三月想干啥,你来问老子?” 王二嬢不可置信:“你不如直接去问山月,避开中间商赚差价,你可能还不得多挨老子一顿骂。” 黄栀:...她不敢。 以前看贺姑娘和蔼可亲、温婉柔顺... 经此一晚,她只觉什么和蔼可亲、温婉柔顺都是阎王的面具,内里是一言不合塞断肠药的那种...姐姐。 王二嬢不欲再讨论她不擅长的事,从包里掏了一把钱,递给黄栀:“灶房还点着火,三月说把钱输完再回去,到时候东窗事发,有的是人帮我们作证。” 打牌嘛,输得最惨,让人记忆最深刻。 印象深刻了,才有不在场证明。 黄栀掂了掂铜板,秒懂,没多说,跟着王二嬢就去了灶房,瞬时如鸟投林,如鱼得水。 待天黑散了场,黄栀打着呵欠“叮叮咚咚”在王二嬢面前撒铜板子:“本钱还你,彩头归我。二娘放心,我赢四方,那些婆子恨我入骨,印象也深刻。” 王二嬢:?...个狗日的,居然还有不输钱的招数! 黄栀回庑房,王二嬢临行前将一本段氏亲算的账册塞还给她后,叮嘱:“放回原处,莫被人发现了。”一语言罢,轻手轻脚回了绣楼,里间厢房竟还亮着灯,推门入,山月正埋头疾书。 听有响动,山月浑身一抖,见是王二嬢才平缓下来,手里的笔没放下:“回来了?输光了没?” 王二嬢说起便很屈辱:“格老子的,你喊老子输光,老子就一根筋,老子堂堂四川雀神,居然输给了一群乌合之众!——还是黄栀聪明,明明赢钱遭人恨,也可以被人记住嘛!” 山月无意识地一声闷笑,唇角刚刚勾起,却立刻展平放下。 王二嬢搬了个凳子坐到山月旁边,看是一本厚厚的手札,她不认字,问山月:“写啥呢?” “今天的事情。” 山月笔头敲了敲脑门:“小时候天桥下卖艺,团主要我徒手爬到三米高的杆上,我脑壳砸地,从此以后记性就不好了,遇到要紧事,务必写下来。” 王二嬢心里有些难过,但王二嬢不说。 山月边说,手札上的字边没了印记。 王二嬢惊奇:“欸?没了!” “江湖上的隐墨,写时是黑字,一会就隐没在纸上,将纸张放在烛火上漂,就又会出现字迹。”山月语声平静:“万一我死了,这本手札也不至于给别人带来麻烦。” “格老子的,小娃儿家家,死什么死,呸呸呸!”王二嬢气得拍嘴,她不敢拍山月嘴巴,只能拍自己嘴巴。 王二嬢很些话想问,但想了想,很多事五爷总会问。 “其实五爷很喜欢你。”王二嬢挠挠头,低声骂了句:“虽然他抠,一分药钱都不想给你出...但是如果真的有事,你可以跟他说。” 山月终于停下笔,转过身,正面正视王二嬢:“你呢?你不好奇,我究竟想做什么?” 王二嬢摇头如拨浪鼓:“不好奇,想问也不问。” 隔了一会又道:“你总不得害二嬢。” 王二嬢大大打了个呵欠:“睡了睡了!明天死胖娃出殡,多早就要起。” 想到明天早起,王二嬢骂人的功夫都长进了:“——狗日的死胖娃,活起打人,死了折磨人,等下了黄泉,阎罗王罚他一身肥肉熬猪油!” 山月眸光看向王二嬢精瘦矮小的背影。 隔了许久,方转身执笔,继续埋头疾书,待书写完毕才置笔入洗架。 窗棂半开,东厢房的蜡烛被罩上了铜制镂空灯罩,镂空的铜球不敌纸糊的灯笼,牺牲了透光而保存了安全,只因山月怕火。 虽然她没说过,但王二嬢不知何时察觉到,操着一口川话大闹程家库房,帮山月搞到了一打罩光铜球。 山月微微探出身,迎着微弱的烛光,用笔头敲了敲略有生绿锈的铜球表面。 “铛铛铛——” 发出的声音沉闷低迷,最后尾调渐渐落入地底。 她一个人死就行了。 其他人不能死。 等她死了,她就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王二嬢。 噢。 银钱留给黄栀。 那丫头是金蟾蜍变的,世间第一喜欢钱... 山月缓缓站起身来,将窗棂合上。 她想死很久了,但她现在不能死。 那些人,她才知道名姓,程家虽已大乱,但祸根未除。 水光,还有她的小水光,她的小水光有可能还活着呢。 山月想了想,低头将手札簌簌向后翻,翻到最后一页,提笔沾墨,打横划掉了一行,重而新起一行。 那就再活活罢。 再在这该死的人世,多活两天吧。 ****** 翌日天未亮,出殡的唢呐吹透半个松江府,纸钱扬天,白幡迎风,程大老爷下葬,孝子贤孙痛哭。 对外的戏演完,对内的戏,敲鼓打鼓,再次登场。 程家一行返家后,族中两个精壮男子闯入外进马厩,却见室内空无一人,瘸腿的桌上放了张血书。 “承德七年八月,吾乘四驾马车前往郊外温泉小庄休养,一路无人伴行。” 第四八章 误导的阳谋 程家大门紧锁,三处偏门闭牢,正堂之中,七爷叔高居中堂,一巴掌拍在桌上,居高临下骂程行龃:“可是你放走你娘的?” 程行龃心头大怒:放你娘的屁放你娘! 他明明一壶茶放他娘去阴间!?怎么可能诈尸了还留下一封血书!? 那血书什么意思?云里雾里,云山雾罩,他实在没懂! 更不明白他一壶加了量的雷公藤,野猪都能毒晕过去,不可能毒不倒一个女人?黄芪当时被他关在了另一间柴房,就算母亲喝完之后,觉出不对,也没有力气和帮手把药抠出来! 他娘去哪儿了? 程行龃满脑壳疑云,却无法宣之于口,难道叫他说,我可没放走我娘,我只是去毒死她来着? “爷叔,昨日灵堂守大夜,后院的丫鬟婆子没了管束,都聚在灶房吃喝,把那几个没出现在灶房的丫头子扯来,您逼也逼供了、审也审问了,谁也说不出个东南西北来。” 程行龃道:“无凭无证,您何必冤枉侄孙?更何况,娘是亲娘,难不成爹就不是亲爹?那日,若无我大义灭亲,恐怕如今我爹的死还是谜团——我既指认了我娘,又为何要放走她?我娘又何必留下一封意味不明的血书?” 程家人浩浩荡荡来了三四十个,如今守完大夜,拿完扶灵红包,多数启程返乡,剩下的不过四五个族中耆老。 程二老爷一声冷笑:“母子连心,自古儿子亲妈,我大哥脾气暴躁,没扇过你,你不站在你娘那处,你站在哪处?” 站在有好处的地方。 人不多,程行龃的态度就没前几日那般恭顺。 对这个二叔,他没必要哄着舔着:“二叔呀,我如今与你侄儿媳妇还没孩子,你把我怼下去,后头也是我那病怏怏的庶弟继承家业,至少也得等他死了,这程家才是你老人家的呀。” “你个小赤佬!”程二老爷一拍桌:“侬尬讲话咧!阿拉你叔叔啊!” “是叔叔,还是打秋风的亲戚呀?”程行龃看不上程二老爷。 他是恶狗不假,他这叔叔就是秃鹫,他吃剩肉,程老二只配他剩下的腐肉烂肉。 怎么什么人都敢在他面前叫了? 程大老爷下了葬,谁还敢开棺?阴德要不要了? 如今,比起这些程家的王八,程行龃对血书的内容更感兴趣。 他没必要自降身价跟这群蚃虫斗:“二叔,城北的两间药店给你,账房和采买你想换就换掉,其他的你伐要想,要真硬碰硬,那咱们就报官,先把程家的东西查封入库,我找柳大人和我老泰山,你找方大人,看看谁更硬?” 至于宗族的耆老...程行龃站起身,拍拍衣摆:“昨日我爹守大灵,爷叔们吃好喝好的,待要走,七爷叔记得从账上支三百两钱,拿回去帮我爹买祭田,祭田的佃金和产出,几位爷叔分分掉好了——此事就不要被外人知道了,对外便宣称我娘病了要休养。” 程行龃转身去拿那张素绢血书:“七爷叔,侬年龄最大,分一块最好的地给你,侬说好伐啦?” 程二老爷高喊:“报官呀!爷叔,掘坟啊!开棺啊!” 程行龃并不理会,将大门轻飘飘打开,光从门缝里倾泻而入,刚好停在他的脚尖。 他整个人笼罩在黑暗中,回头看向七爷叔:“七爷叔,你好好劝劝二叔罢,事情搞大了,程家还怎么给蛇尾村买祭田啊?” 程行龃朝外走,转过拐角,便见一身白衣的清瘦少年,站立于门廊尽处。 程行龃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大哥——”清瘦少爷嗓音喑哑,垂眸低声唤住。 程行龃脚步一滞,余光瞥向声源来处,未作丝毫停留,径直朝前走。 程家的血脉,真的很低贱。 这么点点家产,一群秃鹫,就像闻到味儿似的,一股脑朝前冲。 这庶出的病秧子二弟,不在山上采药养病,也赶着回来争家产吗? 程行龃心头一声嗤笑,只觉自己已高出层楼,不屑与商贾争利。 待夜深,程行龃叫山月至外院,将那封素绢血书置于其前:“太太跑了,留下这么件东西,我看不出有什么蹊跷,你好好看看。” 不知何时,他已将山月看作幕僚。 山月接过那方素绢,捧在掌心细看,隔片刻蹙眉道:“可是太太亲笔?” 程行龃颔首:“是我娘的笔迹,弯钩向下捺,我认识。” 山月惶惶接过,低头一边看一边呢喃:“四驾马车...庶民、商贾之家不得驾马,饶是程家也只有两套两驾的马车,四驾的马车自然更平更稳更大——莫不是官家所有?” “城东温泉小馆,无人伴行...”山月歪头:“这个‘吾’自是指太太,去城东温泉小馆休憩,身侧无人伴行——太太很喜欢独身出行?或是夏日炎炎,太太独自去避暑也未可知?” 山月再看年月:“承德七年八月...这又是个什么日子?” 山月抛出三个问题,便单站着,不再说话。 程行龃跟着思路向前走:“承德七年八月...我的生辰是承德八年五月二十七...十月怀胎、九月生子...向前推,正好是...” 程行龃猛然抬头,飞身扑过,一把攥住素绢帕:“城东温泉小馆,程家没有在城东郊外置业,这是谁的产业!?听说知府知州嫌送松江府夏日炎热,均在城东山上买地缮业,方便家眷避暑过夏...” 程行龃再将话顺了一遍:“也就是说,在我出生九个月前,我娘独自去了城东小馆,程家无人陪同——她自是去了柳大人处!” 这是他的身世秘密! 他娘逃跑前,终于善心大发,告诉了他的生父究竟是谁! 不是那万恶卑贱的程大兴! 是柳大人! 他出身于官宦清流之家!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不是什么蛇尾村的赤脚大夫的儿子! 他是堂堂正正的官家子! 他做低俯小,在九品小吏面前都装出一副孙子样,他与松江府子弟结交时,背弓得比河虾还弯——这些血脉带来的苦痛,往后再也没有了!再没有了! 程行龃形容狂狷,几欲狂放! 山月静静站立,等待片刻后,故作迟疑,低声出言:“...这样说来,有没有可能,太太是被柳大人派人接走了?” 第四九章 跃升的管事 程行龃满目惊诧地抬起头,脑中杂绪纷尘,不知是惊是惧还是喜。 有可能,有可能! 他娘与柳大人首尾多年,身边怎么可能没有柳大人为保护阿娘插下的钉子? 他娘在柳大人心中,一定很重要,才会在生死关头,被柳大人救走! 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实现闭环。 可... 程行龃脸上闪过一丝惧色。 可若是他娘被柳大人救走,岂不是会向亲父告发他的弑母之举?若是柳大人还未知道他真实身份,便对他嫌恶颇深,往后父子相认,他又当如何自处? 陡生出几分后悔:昨日选择毒药时,为何选了致人昏迷的雷公藤,而非见血封喉的鹤顶红?雷公藤不经诊疗,虽然也会死,但慢死总有几分醒转的风险! 柳大人曾经见过他几面,态度不咸不淡,应是不知道他们的父子身份。 真是可惜。 程行龃心头掠过一丝憾意:若是他早得柳大人教诲,而非桎梏于小小程家,恐怕早已中举登科,对答金銮殿、升发探花郎,哪里还会与这群蝥虫贱民争口舌输赢和几匹薄田? 山月适时再次开口:“也不知柳大人府上有几位公子?若是有,恐怕也都大了,要么做官,要么管庶务去了。您是老来得子,自古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柳大人若是知道了您的存在,岂不是心头大慰?” 程行龃听此一言,连连点头。 是有这个说法,男人老了得来的那个儿子,是他威武雄壮的象征,故而更多一些喜爱。 父亲的喜爱,通常意味着金钱与资源的倾斜喂养。 “照你看来,我几时去柳府认亲?”程行龃迫不及待道。 山月适时露出一抹柔弱的笑:“我,我一个小丫头片子,向来张口胡诌,您莫听信我...” 程行龃更熨帖了,说不上为甚,只是每个字,他都爱听。 不是对女人的爱,是觉得舒适。 程行龃笑一笑,七天未刮面的胡茬冒了出来,笑出难耐的油腻:“但说无妨,你说你的,我听我的。” 山月似推脱不了,只好低头道:“小女私以为,程大老爷刚落棺,即刻去认亲,未免太过蹊跷。不若您趁我至柳家习艺之际,借机登门拜访探听虚实后,到时血脉相认,岂不顺理成章?” 程行龃思索片刻后,颔首认可。 程行龃没让走,山月便垂立一旁,安静给程行龃倒茶:“这几日您操持丧仪实在辛劳,偏生大奶奶又回娘家去——您近日吃不得荤腥,红参茶也补气血,您多吃一盅。” 忆及此事,程行龃便多有不快。 程大老爷的丧仪,本是母亲段氏和妻子姜氏打理得好好的,程老二闹那一出,越越搭上名节救他,却惹了姜氏的不快,不顾程家的脸面和大老爷刚下葬的冗杂,一边声泪俱下控诉他,一边收拾包袱回应天府娘家。 照往常,他必追去哄回,如今,哼,如今,他偏不! 姜氏是通判的庶女,他是知府的外室子,谁又比谁高贵?! 以前是他高攀,不敢在家中堂皇纳妾,如今他血脉分明,姜氏又有何资格压迫他内宅不顺? 待他认回父亲,就算不敢肖想元绥翁主、不能休妻,那林越越也总可做贵妾入门吧? 程行龃思索道:“太太走了,大奶奶身体不佳,内院便由一群污七糟八的村妇丫头大闹天宫,若非灶房吃酒打牌,太太也不至于逃空,你从绣楼搬到东苑独住,分你内院行事牌,以协理内院诸事。” 山月大惊:“怎可?我不过一外人!” “哪来的外人?我的表妹?” 程行龃习惯性向左斜勾唇浅笑,陡觉他与贺氏这样的关系,不再需要他出卖色相,脸便瞬时平下来:“不论如何,先把庶务学起来,把内院暂管上,便是柳大人处,也是要教导你庶务经济的——程家的内务,总不能落入二房手头。” 程行龃越往后说越觉这是神来之笔,如今他内院无人,贺氏的秘密、他的秘密相互拿捏、捆绑颇深,贺氏一跃升为他内宅中最为信任之人,甚至堪当女管事。待越越抬为贵妾,家中诸事也可移交由越越打理了。 至于姜氏,让她先占着名分别作妖,待他往后飞黄腾达,再作打算罢! 山月惶惶不安,恭谨埋头称是。 说干即干,程行龃交待了程管事拿一副“丙”级对牌给山月,唤来门房老蒋、垂花门守门夫妇、后罩房何管事,挨个交待,山月手头多了宅门进出、车马调度、灶房熬煮、管辖绣楼姑娘们及后罩房丫鬟婆子的奴籍名帖等诸项事宜,真正要紧的进账、支出、流水和库房,仍由程行龃掌控。 山月趁势:“大少爷,除开画画的周姑娘,我身边只有二嬢一人,若是能在太太正苑中分拨一人给我,我照猫画虎,也不至两眼一抹黑。” “黄芪跑了,黄连被撵出去了,黄参要管太太的嫁妆,剩下一个黄栀...”程行龃沉吟。 山月笑了笑:“黄栀也可。” 都是小事。 程行龃大手一挥:“那便将黄栀给你。” 月升夜深,山月与几个程家仆从鱼贯而出,蒋门房笑嘻嘻地拱手恭贺:“当日一见贺姑娘,就晓得是个不凡人!” 山月羞赧垂眸:“蒋叔谬赞。”转头向后罩房分管丫鬟婆子的陈小全家的道:“那就麻烦婶婶将黄栀的名帖、奴籍转手予我?” 陈小全家的颇为犹豫,丫鬟奴籍怎可予人?往前的绣楼姑娘也没享受过这个待遇?万一脱手专卖或去衙内销户,这丫鬟算哪个的人? 山月目光看向蒋门房。 蒋门房手拐子撞向陈小全家的,低声:“糊涂虫!少爷都说给了,你在这儿拿什么乔!” 陈小全家的嘟囔:“给是给,却是给她用,又不是连带将户籍给她...” 山月神容婉和,恍然大悟:“原是我理解错了。若不然,咱们再去寻大少爷问一问?” 蒋门房再给一拐子:“拧巴虫!脑子拧不过弯!”拖着陈小全家的连声道:“月姑娘先回去,明儿咱把户籍、名帖送过去!” 说完便掐着身边人脖子往后拖:“个老册那!你自己想想看,绣楼住过那么多年的姑娘,哪个拿到过内院的管事权呀?!蠢到挂相!” 山月平淡转身,低头往绣楼去,将绕过垂花影壁,却见一瘦削清朗男子蹲在丛中烧纸钱。 第五十章 山月抬眸避开,继续向里走。 身后传来一声:“指尖放血写字后皮开肉绽,需敷白药、松香、黄蜡消肿防风。” 山月脚下一顿,右手不自觉地往袖兜里缩了缩,食指扎针放血又在素绢帕上对照账簿临摹段氏笔锋,指尖扎针过深、放血过多,今日仍未消肿。 “太太那封血书,是你写的吧?” 身后男子扶住朱红漆面高柱,缓慢起身:“太太也是你放走的,打牌的婆子、赢钱的丫鬟、巷口的骡车...都是你安排的,对吗?” 山月右侧袖兜轻颤,一柄蝴蝶骨刀稳稳落在手心,方彻底转过身,男子还是少年,清雅疏朗,身形高挑却很瘦弱,唇色浅得像纸色,与程行龃有三四分相似,但眸光澄澈又明亮,单是一双眼睛便足以分清二人。 山月死盯住他,默不作声。 “你右手握着刀吧?”少年弯唇笑:“别杀我,求你了。” ... 山月没遇到过这款。 上来就求饶,真是一脚踢到了棉花上了呢。 “你想整死程家吗?”少年有几声咳溢出喉头,左手捂住嘴:“如果是这样,那你不用杀我。” 山月右手缩在袖中,大拇指将刀柄顶开,眼神一动不动地锁定:“你是谁?” “我叫程行郁。”少年专注地直视山月的眼睛:“程大老爷的二子,程行龃的弟弟。” 山月一动不动。 月光之下,灌木丛中纸钱燃烧起的灰烟成一条直线盘旋于夜空中,火光旺盛,橙红的外焰跳动,少年微微偏头,如碧蓝水波的眸子里映射着两团热烈的火。 “你都知道些什么?” 山月轻声发问,余光扫过影壁,掩眸估算,此时此处动手得胜的概率,此地人烟寂静,兼之昨日灶房吃酒打牌被责罚一通,如今人迹寥寥,若趁对方不备,直捣咽部,倒也有几分胜算,只是衣衫溅血,回绣楼这一路不好解释。 程行郁索性坐下,后背与头顶尽数暴露,将所有先手让给山月。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是谁,从何而来,去往何处,我都不知。但程家做走狗、行坏事、绝人伦,犯下仇家,引火烧身,也不稀奇。”程行郁又是几声闷咳:“你若想要搞垮程家,我们目标一致,同行即可,倒不必对我下死手。” 山月大拇指将刀鞘盖拢,双手抱胸,面上讥笑三分:“你姓程,你不维护程家,反而讨伐,你猜我信不信?” 程行郁一笑,眉眼疏朗,除却三分病弱气积攒于眉间,却是一位极其清俊的后生。 “我长居皖北长鸣山,如今尚未立冬,北边已有零星痢疾瘟疫出世,与往年不同,今年的寒冬痢疾多了几分邪性。往往一人患病,不至三日,全家均现症状,轻症者腹泻伴低热不退,服糖盐水,食几副黄连即可病愈,重症者却要缠绵病榻,倾泻高热,药石无医,无法进食补液,不过大半月便撒手人寰。” 程行郁明显中气不足,声音自咽喉发出,带了几分薄仄和浮弱,但眼中那团火却燃得依旧纯然旺盛。 “我回来,原因有二,一则父亲亡故,我虽不能扶灵,但也应披麻戴孝,以尽心意;” “二则,凛冬将至,痢疾来袭,皖北距松江府不过十日路程,瘟疫在前,程家是南直隶数一数二大的药材商,市面上半数药材自程家发往南直隶各府...” 程行郁这番话说得有些急促,语音便更加虚浮:“程家偏偏药材真假混卖!” 山月想起前些时日,老陆腾空翻墙递进来的那封回信:“‘市面上,假药横行,尤其袖珍医馆和乡径药堂,其中充作当归的假药名为独活,充作海金沙的假药名为红砖粉,药堂从中牟利,而假药服下,轻者无恙,重者患症加剧’”。 程家在售假药材。 山月一点也不惊讶。 程家干出什么事来,她都不惊讶。 她预想的是,拿到管事权后,尽力收集罪证,再迎头一击,却又忌惮于柳大人与程家一丘之貉,对此还在深思。 如今这位程行郁说,北方痢疾已起,伴随寒冬渐至,瘟疫将向南方蔓延,而程家真假药材混卖,一旦瘟疫下行侵袭南直隶,当药石无效...后果自不堪设想。 山月声音低沉:“那你,回来想做什么?” 程行郁不假思索:“我自长鸣山回来,路途十五日,若已有瘟疫入城,便要向众人发出程家售假的警醒,纵有人已买了程家的药材,也可做到心中有数,不至于延误治病良机;若万幸瘟疫未至,便是我杞人忧天,皆大欢喜。” 山月听完,看少年目光灼热、唇色发白,语声急促间甚有几丝咳喘,却眸光灼热、气度纯善。 山月别过眼,低声道:“为何?” 程行郁不明:“欸?” “你身体不太好吧?既已逃出程家,又何必舟车劳顿,重陷程家这个泥坑?”山月举目望日。 程行郁不解:“自是为患病生灵。” 山月扭头回正,蹙眉注视,紧拧的眉宇间三分不解、三分荒唐、三分可笑,再加一分慌张,凑成十分震动。 “你,真的姓程?” 山月低声呢喃。 确定不是那位庞姨娘寻了个得道的高僧酿酿锵锵,给程大老爷再多加一顶绿纱帽? 程行郁没听清,再道:“啊?” 山月抱胸的双手放下,面色平静:“那祝你成功。” 随即抬脚向里走,刚抬起脚跟却听身后一言:“所以我道,咱们目标一致,可以同向而行。” 山月神容平淡地微微侧眸:“不好意思,我们目标并不一致。” “我只要程行龃痛苦一生、悲哀一生、后悔一生、吃苦一生。至于,程家如何?百姓如何?生灵如何?苍天如何?与我何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只是天地间微不足道一粒尘埃,受苦受难历经磨练,如今修行已足,真经已取,我已对得起任何人。” 除了她娘和水光。 山月收回余光,却见,程行郁身躯瘦弱,茕茕孑立,独站于火光之中。 好似,一位圣人。 第五一章 山月绝尘而去,程行郁在灌丛站立许久,方缓缓蹲下,将燃尽的铜盆收拾清楚后缓行转身,隔了一会儿想起什么来,蹙眉向山月离开的背影看去,歪头似有几分疑惑。 他莫名觉得山月有些面善,像是在哪儿见过。 原地愣了一会,冷风来袭,寒气入单衫,长驱直入侵袭病体与残心,程行郁揉揉胸膛:莫不是病灶入脑,竟致老眼昏花——明明一个动辄握刀喊杀,冷着一张棺材脸,时刻预备斩草除根;一个只知瞪圆大眼,如咸鱼一条,能躺不坐、能坐不站、能站不走...截然不同之二人,怎可混为一谈? 昨日可能吃错药了,程行郁暗忖。 山月径回绣楼,绣楼嘈杂喧嚣,王二嬢和周狸娘背靠背、肩并肩靠在墙壁听墙角。 山月问:“怎么了?” 二人转过头,同步手指贴嘴唇,作一个嘘。 山月:....她在外面忙着杀人的时候,这两人倒是偷偷摸摸建立起了默契。 绣楼静谧,少女熙熙攘攘的笑声里含有冲天的恶意。 “你说你图个甚?”是一楼东厢的程晓之,靠在窗棂边,手里抓了把上次王二嬢没吃成的瓜子:“大庭广众把自己交代出去,跟大少爷不明不白地牵扯住,以为能飞上枝头变成我们的老鸨呢!结果呢?” 程晓之把瓜子皮往林越越脑门一扔,笑嘻嘻:“二房得了两间药房,何窈娘跟着她姑姑享福去了,楼上那个更了不得,随时进出外厅书房,时时刻刻跟在大少爷身边,不是房里人,却比爱妾还受宠。” 噢,姑娘扯头花。 不好看。 山月扭头准备进去洗漱,转身进去嘱咐王二嬢明日要搬东苑,还要接黄栀,却听楼下又传来一腔温温柔柔的声音。 “是的呢,听说大奶奶被气得回了娘家,照大少爷的性子,多半要看在老泰山的面子上哄回来的。等哄回来了,姐姐,你说大奶奶会怎么处置越越呀?” 声音发出一阵轻笑,“一个破了瓜的姑娘,要么被卖到窑子去,要么被草草嫁给府里的小厮鳏夫,我记得蒋门房婆娘死了十来年了,就想找个年轻姑娘暖被窝呢!” 温柔的声音,像一把抽丝的软刀,看上去似蚕线,实则见血封喉。 “我要是越越姐,我今晚上就去跳湖,水里多干净呀~那蒋门房门牙都是黄的,夏天吃桃子,一口咬下去,牙垢贴在桃肉上,啧啧啧,真恶心呢~” 声音撒着娇:“姐姐,要不咱们去给越越姐找把快刀吧?她舒坦了结,也算一桩好事了。” 山月抬起的脚顿住。 王二嬢“嗤”一声:“狗日的,姑娘家心子真黑,怂起别个去跳楼。” 周狸娘有些可怜道:“林氏这几日,日日被这两姐妹挤兑,说前几天包袱都收拾好了,只待大少爷接他来,谁知大少爷迟迟没动静,林氏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就怕一根白绫悬了梁。” 偏生这程家姐妹还这么刺激她。 姑娘家哪有什么生死仇怨啊...非拿言语逼人去死。 周狸娘往山月身侧缩了缩:还是她们家山月好,逼她死的时候,还想着大家一起同归于尽呢! 山月微微抬起下颌,伸手理了理衣襟口,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蹬蹬”下了楼。 一楼楼间狭窄,中庭摆了一缸老瓷碗莲,立秋后盼立冬,碗莲花谢,莲叶枯黄,只剩白水浮绿苔,盈盈透着几分萧索。 山月下楼,气势汹汹。 程晓之嗑着瓜子刚想讽刺两句,却见山月几个跨步就至妹妹巧之眼前,只见她撩起袖子,一言不发地单手掐住程巧之的后脖颈子,如同掐一只小猫儿似的,轻飘飘地拎着就往碗莲老缸处拖! “你作——”程晓之瓜子一丢,还未来得及开口。 便见贺山月面无表情地提起程巧之的脖子,就把她整个头往绿苔藓水里塞! “咕噜噜噜!”程巧之拼命挣扎,鼻腔瞬时涌进恶臭的死水! 快要窒息了! 程巧之双臂展翅,“啪啪啪”拍打在缸子上! 山月双手猛地向上一提,程巧之如溺水的家狗,半眯着眼,张大嘴,疯狂往里吸气! 不待所有人反应,山月又将程巧之塞进水里再提起,如此反复两个来回! 程晓之一冲上前便要帮妹妹,却被一双铜墙铁臂钳住肩膀,耳边传来平仄不分的讨厌的川音! “莫去莫去——那个缸子小,揉不进两个头。” 王二嬢笑眯眯,顺手摸上程晓之的脑壳:“你们两个大头姐妹花,脑壳好大哟,像只蝌蚪儿,下回二嬢给你们买个大缸子,大头姐妹花,有福一起享,都去洗头都去洗头。” 周狸娘怯生生地两个手指揪住程晓之的衣角,也算参战了。 三个来回后,程巧之气喘吁吁地被山月扔到地上,头发散乱地贴在面颊旁,绿水混着苔藓从发尖滴落,整个人狼狈又臭烘烘,程巧之从愤怒、震怒到恐惧、屈服,渐渐缓和过来,看罪魁祸首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俯视她,不由张口便哭:“你——” 山月一巴掌拍在程巧之头上,发出响亮地——“啪!” “你——” “啪——” “你——” “啪——” 形成了极富节奏感的乐声。 周狸娘:虽然这么想有些不道德,但,还怪欢快的呢。 程巧之终于闭嘴,只剩下怨毒一双眼和猩红的一对眸。 此时的绣楼,已里里外外围了七八个丫头、婆子。 山月从衣襟口掏了一只小巧的对牌出来,竖在手中,展示一圈。 目光所及处,丫鬟婆子均瑟缩一下。 “俗话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区区不才贺山月,如今拿的是程家后宅的对牌,侧门放行、小笔银钱支用、赏罚评判...都在我手里。” 山月将对牌丢给王二嬢:“一个时辰之前,大少爷给的,一些有头有脸的管事和老嬷想必已经知道了,我如今费事再说一遍,是谨防有人不知道,触了我的霉头。” 周狸娘探身递去一张素绢帕供山月擦手。 山月抬眸,朝其挑眉,若有若无地勾了勾嘴角。 周狸娘发誓,如果她有尾巴,但凡她有尾巴!她必定摇得比狗尾巴草还快! 山月适时顿了顿,慢条斯理擦手:“巧之姑娘,不巧得很,绣楼也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大奶奶一天不回来,你就得在我手下讨一天的生活——都是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你又何必怂恿林越越求死?” 程巧之心惊胆战地看了那方对牌,竟不敢相信贺氏这样短的时间里,竟然拿到了程家的对牌! “我没有!”程巧之条件反射地反驳:“是姐姐率先出言挑衅,我只是随姐姐玩笑两句,你不过是看在我孱弱娇柔,而姐姐身强体壮,选了我这颗软柿子来捏罢了!” 程晓之本还在挣扎,如今一愣。 姐妹两,谁是伥鬼,不在山月大老爷的审判范畴里。 山月冰天大老爷如今只想杀一只巧鸡,镇一镇程猴。 “你万恶,你姐姐不过是蠢。”山月慢条斯理:“放心,我打了你,就不打你姐姐了。” 程晓之:? 周狸娘软软地憋了个笑。 “你就不怕我去告你!”程巧之哭起来。 山月把素绢帕还给周狸娘:“你若不怕大少爷责骂,你尽可以去告我。”抬起眸子:“我知道,有一些人还不知道我是谁,没关系,大少爷知道我是谁就足矣。” 声音抬高:“现今,既是我管家,大家伙便帮帮忙,别犯在我手上,老老实实做事,安安分分当人,我的话得听,不听从我的话,就是不听从大少爷的话,不听从大少爷的话,这程家也没必要再呆下去了——听话的,好好干的,我自会保你!” 众人眼光齐刷刷移向王二嬢。 这老婆子袖口怎么金灿灿的? 她戴了啥? 莫不是黄金镯子?! 这就是跟着干的好处吗? 山月的声音再次抬高:“听清楚了吗!” “是!” 围观的丫头婆子像被打了鸡血,异口同声。 山月拍了拍巴掌,人群散去,王二嬢松手,程晓之惧怕地瞥向贺山月,程巧之柔弱地躺在地上,一手抹泪一手揪衣角,山月看了眼程晓之,轻飘飘道:“凡事长点脑子,莫让所有脑子都长到你妹妹头上了,大头姐妹花。” 说完便撇开程家姐妹,提脚进了内屋,看林越越蜷缩在角落,双手抱膝,浑身发抖,头埋在膝盖间,青丝凌乱,身上还穿着那日的素麻孝服。 门关上,山月蹲下身,单手将林越越下颌抬起,眸光意味不明地从她的脸颊一寸一寸爬过。 是很像啊。 嘴巴、鼻子和眼睛都有两三分的相似。 数个两三分组合起来,晃眼看去,竟凑成了六七分的形似。 山月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变得平静。 她与程行龃、人与兽,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己为自己的过去买单。 绝不会将报复与喜爱,投射到无辜的替身上。 “你且等等。”山月轻声:“大少爷现有要紧的事做,让我告诉你,且等一等,最少五日,最多八日,大少爷心里的石头落地,自然也就会想起你来。” 林越越眼中骤然迸发出摄人的光亮:“你说真的?!” 山月颔首:“我没必要骗你。” 林越越呜咽着绽出一抹笑,顿了一瞬,又警惕地看向山月。 “她们都说,你是大少爷的新宠...”林越越目光闪烁。 宠,宠你个大头姐妹花。 山月缓缓站起身,寻了个杌凳坐下,预备给自己倒水,却见杯底蒙了一层灰:“不是所有女人都想当男人的新宠——我是管事,做的是大少爷左膀右臂,你无需防备我——你也算是在大少爷亲爹跟前过了明路的,待大少爷缓过来,便是在孝期无法纳妾,却也不肯再让你不明不白地蜷在这绣楼里挨人嘴刀子了。” 山月说得直白,林越越却终于放心,放心之后便是委屈的释放。 “我原以为大少爷不要我了...”林越越仰头哭:“大少爷一向对我们这些绣楼姑娘很好,但他对我向来是最好的...不是在明面上的温柔,是暗地里为我置办冬衣、买胭脂水粉、买糕点,陪我吃茶摘花...我是不一样的!我就是不一样的!大少爷对我真心以待,我才敢众目睽睽之下豁出去帮他!” 多日来的委屈与压抑,在得到山月传话的瞬间尽数迸发! 林越越赌对了! 她赌的就是,她一颗真心换真心! 山月面上平和,手上却烦躁地将杯底的灰拂去,深吸一口气后,摁住情绪激动的林越越:“如今大奶奶回娘家,也算是个契机,纵然大少爷想着你,可爷们在外面闯荡,日日夜夜事多繁杂,哪里时刻能记起你?” 山月顿了顿:“你若信我,你就按我说的做。” 林越越哭得喘息,抽了几下方平复下来:“做,做什么?” 山月单手将林越越罩在脑门前的刘海儿撩起,长的别在耳后,短的便暂藏在鬓发里,将其摁在铜镜之前,伸手拿起一管描眉的青黛,刷刷几下将林越越又细又长的远山黛,化成粗放的、毛茸茸的粗黑眉。 林越越登时脸色煞白:“我,我额头短,不适合这样的野眉毛!” 这样的眉毛好丑呀! 像压根没修过似的! 跟深山老林里出来的野人似的! 哪有远山黛那么优雅漂亮呀! 山月并不理会,单手掌住林越越的肩,拿了螺钿漆制单盒装的胭脂,打开一看,却是红艳艳的嫣红。 山月转手揉了一簇白细粉进去,想了想又加了一抹鹅黄的粉末,几番调和,制成了粉嫩清淡的天粉色。 山月用手掌抹了一层嫩嫩的、好似要长出细小绒毛的粉胭脂来,小心翼翼地擦在了林越越的眼下和腮边,而非两腮正中。 铜镜之中,舍弃刘海的林越越,拥有了粗放又倨傲的黑眉和因食物精致、搭配优良而气血充足的粉色脸颊。 整个人从六七分的相似,变成了七八分的一致。 第五二章 林越越看铜镜中的自己。 山月短短几笔,似有种锦上添花、改天换日之感——从先前紧绷焦灼的寄人篱下之相,更替为清傲野性、倨气洒脱的模样。 画画的人,通常化妆也在行,不过是将纸上作画,换到了人皮上。 这是大少爷喜欢的吗?林越越不敢肯定。 林越越犹豫着,习惯性紧抿唇角、半抬眼眸,刚想发问,却被山月掐住肩头。 “皮相易改,内弦难更。我可以帮你改皮囊,却没办法帮你改眼神、言谈和举动。” 山月俯身,她的脸也半侧着出现在铜镜之中,她眼睑长,透出笃定的智感:“这些事都需要你自己细细琢磨——比如,在大少爷面前不用事事问他,有些事你需独断专横;” “比如,想理他时理他,不想理他时忽视他、离开他,凡事以你自己的喜怒为准绳;” “再比如,现在他不寻你,你索性收拾包裹出府去,作张拿乔,耍尽性子。” 山月慢慢起身,话很轻,却听得林越越心惊胆战。 林越越目光闪烁看着山月:“你在害我?” 山月像听到好笑的笑话:“我为什么要害你?你还能惨到什么地步?如今你声名尽毁、早已被家中放弃,加之身无寸物,你就算尝试失败,又有什么可失去的?” 林越越贝齿咬下唇,隔了一会再问:“那你为何要帮我?” “我如今掌事,是对外;你如若得宠,是对内。到时我们内外一体,待我出嫁,必定能从程家刮一份厚厚的嫁妆作为后盾,便是嫁到修罗阎王家,也能安稳活下去;你牢牢把住大少爷,作良妾也好,作贵妾也罢,你那片真心,也不算明珠暗投。”山月选择方便林越越理解的说辞开口。 片刻后,林越越终于认可颔首。 山月风轻云淡道:“之后的事我来安排,你好好揣摩我刚刚说的话——明日,我让黄栀给你送一套衣裳来,就照今日的妆容打扮,保你即刻搬出绣楼。” 林越越踟蹰问:“那搬去哪里?” “正苑厢房,与大少爷共住一间,昼夜相伴。”山月答。 林越越眼眸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与快乐,赤裸裸地展露着山月并不熟知的情感——甚至比刚刚用贵妾当家诱惑她时,更真诚的快乐。 山月转身向二楼走,心头一声哂笑:爱真是一桩傻事,是悖离自我的沉沦、抛弃真理的懦弱、主动将刀递给屠夫的愚蠢,像一只驽钝的小猫毫无防备地,将脆弱的腹部和胸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赏玩和利用... 逼仄墙角的那缸碗莲,绿水浮波,苔藓渐青,水纹随黑夜由强渐弱荡开再消弭。 万幸,她永生不会堕入这个华丽的陷阱。 ****** 翌日,黄栀与陈小全家的前后脚报道。 山月震慑程家姐妹的消息传散极快,不过一晚,陈小全家的便换了脸孔,恭恭敬敬地双手将黄栀的户籍和名帖呈道到山月面前。 山月转手就丢给黄栀,随手顺了包碎银子过去:“保管好,日后寻找机会,把奴籍销掉。” 只是交代一桩很小的事,说完便步履匆匆出了绣楼。 黄栀木呆呆地立了许久,手里攥紧户籍和名帖,有点想哭。 情绪刚酝酿上头,就被后脑勺一巴掌打掉。 “格老子的,莫躲懒!今天搬家,正好来个苦劳力——去把那个鱼缸搬起走!” 王二嬢要疯,她堂堂老子,杀神杀佛,一路从四川杀到南直隶,现在当起了贺山月的管家婆。 而且,手底下还没得几个兵。 那根麻猫儿算一个,但是画画的手,提不起重东西,吵凶了就开始哭,哭得人脑壳痛。 还好来了朵小黄花儿。 黄栀赶忙把名帖珍藏在胸前,干劲十足:“什么鱼缸!” 王二嬢抱起十来个装矿石颜料的瓷盅,余光一瞥:“那里!墙脚脚!那个种起水草的鱼缸!” 黄栀顺着目光望过去。 一楼墙角,那只古朴的,静谧的,比她还高的碗莲缸,安静地伫立原地。 为什么要搬这个?黄栀张口问。 王二嬢回道:“这个鱼缸高度合适,灌满水,把人头一摁就下去了,手一提又上来了,瓮人好用,不费腰。” 黄栀:? 她只想出去后开个烧饼铺,骗个美貌赘婿。 如今却像落进了土匪窝,喝天骂地、路过的狗都要踢两脚的王二嬢,再看哀哀怨怨、哭哭又啼啼,神经质的周狸娘。 虽然都不太正常,但透露出活力四射的疯感。 转念一想:土匪窝就土匪窝吧,至少也是个欣欣向荣的土匪窝。 白露之后,晨起霜降,呵气带出一腔凝结的雾气。 两驾马车低调地自程家后门外出。 程行龃着一身剪裁得当的靛蓝色簇金丝外袍长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时刻低头摆弄缀在腰间的阴刻貔貅玉佩,时而探头查看精心摆放的那株四仰八叉的长须人参。 这人参怕是已过百年,须脉舒展,跟脚齐全,主枝粗壮苍虬,头顶以一条红绸带束起,手脚脉络根须以十来颗米珠大小的红玛瑙银制细针摊摆固定。 山月端坐其旁,安静垂眸。 程行龃似是有些紧张,又怕被山月看出,笑了笑:“...小时候见过柳大人几面,记不太清了,也不晓得这份礼合不合适。” 山月回之:“金银过俗,珠宝土气,人参本是罕物,又有延年益寿之效,由您亲送柳大人,正好展孝心。” 程行龃舒出一口长气:“是是,南直隶没这玩意儿,这还是我托人从东北快马加鞭送来的——这人参能救命,再重的伤,只要没死,在舌根下含上两片,也能提起一口气等着得救。” 山月不叫话落在地上:“咱们家药堂也有吧?” 程行龃浮上一层讥讽:“有啊,怎么没有?我们家药堂也有,但不多,都存着给要紧的贵人。那些兜里有点小钱的人若实在要用,就拿商陆顶上,商陆跟人参长得极像,滥竽充数也没人发现——那些个算什么东西?也配拿人参入药?” 山月垂眸。 程行龃自知失言,却又觉在山月面前放浪言行也无甚大碍,侧头将车帘掀开。 马车刚驶出巷道,程家开店,宅邸在后,铺子在前,路边闹哄哄,聚集十来个闹事者。 第五三章 药堂门口喧嚷,这几日天气渐凉,瞧病的人本就增多。 偏偏这十来个闹事之人,你搀着我、我扶着你,三两坐在堂前,又有三两站在门口哭号,将瞧病的人都挡在了外头。 细细听来,哭的大抵都是程记药堂不地道,以假为真、以次充好,一来延误病情,二来药材相生相克,反而加重患处...来者男女老少都有,哭声和骂声夹杂在一起,只顾着骂,偏偏没人说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便叫人摸不着头脑。 围观的人原本还算多,听半天,听不到重点,只能听个“嘤嘤嘤”的情绪宣泄,也就零零散散走了。 大家都很忙,哪有时间对热闹抽丝剥茧? 山月垂下眸去:如果这就是程行郁的招数,那只能说,在他纯善安良的心胸下,还缺了点聪慧和谋划。 程行龃眼见药堂的蒋掌柜小跑出来处理,便放下心来,顺手将车帘撒下,眉头微蹙对山月道:“且走吧——一群乌合之众,肯定是白记使的阴...” 程行龃话还没说完,便听外头“锵锵锵——” 钹声响起! 紧跟着又是“咚咚咚——” 鼓声雷鸣! 一阵嘹亮的少女声,高亢有力。 “诸位——留步——” 程行龃眉头紧蹙,嘴里骂了句:“个小册那,还没完没了了!”顺手再将车帘拉开,只见鼓上一跃,一位身着红衣、青丝乌黑亮丽、身量窈窕、骨量匀称的姑娘旋身而上,足尖稳稳立在鼓面之上,手中举钹,猛然一拍,“啪”一声闪耀亮相! “且听小女细细讲来——来——来——” 话说戏腔,吐字清晰又中气十足。 山月面上波澜不惊的笑,如泥石流滑坡般僵滞下来,不敢眨眼睛,慢慢倚靠到内壁,从程行龃手中接过车帘,目不转睛地看向程家药堂门口的鼓上之人。 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肤容不算白皙,鼻头小巧玲珑微微上翘,眼睑很长却偏生得圆圆的、大大的,眉毛杂乱地像两根爬行的毛毛虫横在面部的中上方——像一根拔地而起的小麦,麦穗饱满下坠,沉甸甸的,全是旺盛的生命。 “城中有药堂,百药皆上堂!” “咚咚咚——咚咚咚——”少女脚跟猛踩鼓面,身姿旋转伴着轻快的节奏。 “药理心中背,银钱账中掏!” “砖沙冲红砂,半夏泡无心!” “白术焦糖染,首乌成红薯!” “病人久患疾,小麦换钱银!” “按方取药去,家倾又当产!” “七五服成剂,一命呜呼矣!” “城中有药堂,药堂唤程记!” “堂中百味药,味味要人命!” “咚咚咚——”“咚咚咚——”少女红衣红布鞋,红绸绳扎在头发上,绸缎带子随风与身形跳跃摇摆! “堂中百味药,味味要——人——命!” “嚓——” 二钹相合,配之以姑娘轻快高亢的声调,将这不短的唱词赋予了一听便不忘的记忆。 便是匆匆一过的看客,耳朵里也钻进了那句“堂中百味药,味味要人命”。 朗朗上口到魔性。 姑娘高昂着下颌,举起钹过头顶,向围观诸人大方谢幕,笑眯眯一双月亮眼:“多谢诸位捧场!明日再来!明日给大家唱黄梅戏,讲的是药堂无德竟致人双腿瘫痪的故事!多谢——多谢——!” 小姑娘旋身跳下响鼓,似是在同身侧的妇人嘟嘴撒娇,抹了把汗,好似在埋怨演这一场累得很。 山月艰难地吞咽下唾沫,余光瞥见程行龃,只见他面容铁青、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好似要炸了。 “善。” 山月轻声强调:“程家以善立世,多年义诊散药,莫要毁于朝夕。” 山月又转头看了看车窗外,低声提醒:“她们是在路上摆的锣鼓,没有进店里去,如今恰逢您与柳大人相认的关键时节——您且忍一时风平浪静罢。” 程行龃后槽牙咬紧,他引以为傲的下颌线,如今真情实感地锋利起来。 “是。”程行龃攥紧拳:“见柳大人要紧。不过一群贱民,想来是收了白记的银钱来泼我们脏水的,只要自己不乱阵脚,论她又唱又跳作戏,又能奈我何?” 山月温声称是。 车帘被一把甩下,山月的余光从缝隙中飞快收拢,只能见那群人四散而去,红衣姑娘搀扶着身侧的妇人快步向东南方行进。 山月手缩在袖中,十指指头冰冰凉,不自觉地颤抖。 她反掌将覆手为拳,修剪得体的指甲瞬时掐进肉里。 疼痛是世间最好的发明,强悍到可以将所有的情绪覆盖。 呼—— 山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不要乱阵脚,不要乱阵脚,不要乱阵脚。 重要的事情,默念三遍。 山月再睁眼,柳府至。 官宦之家,门前三丈拴马。 车驾在巷口停下,程行龃下车,从头到脚平复整齐,叩响宅门,门房探出脑袋来,认得山月:“...阿嬷在后院等你一刻了!快进去吧!” 将偏门打开,放山月进。 程行龃意图跟随入内,却被门房单手拦下:“你是谁!” 程行龃面色一垮,铁青一张脸愈发彰显怒容。 “是我们东家少爷!”山月忙道,笑靥温婉柔和,扯过门房塞了一个小香囊,香囊里“叮叮咚咚”装了铜钱:“前些时日,我们大老爷过世,太太伤心过度也卧了床,我们东家少爷人好,今日特地送我来的——来都来了,总不能不进去给柳大人磕个头吧?您行行好,就当全了我们少爷的孝心!” “什么猫儿狗儿就敢来给我们大人磕头!” 自古门房七品官,这个门房官威比县令还大:“你是得了大人和阿嬷青眼的!若什么人都来府上磕头,我们大人也别想清净吃喝了!去去去!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商贾要安分,甭见杆就爬,见船就上!” 程行龃一张脸红了又绿,绿了又白,几欲一巴掌扇到门房脸上! 山月赶忙将门房又往里拉了拉,压低声音:“...您纵然不看在程家的面子上,也请看在我们太太面子上的呀。” 门房眼珠子一转想了想,神色颇为暧昧:“噢噢噢,你们太太是段师爷的闺女!” 门房扯嘴笑开:“这不是大水冲了龙门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吗!段太太可是常客——” 偏门拉开了更多。 给程行龃留出进入的空间。 待程行龃二人朝前走了两步,才听门房在与旁人讥讽说笑:“...又是一个狗杂种!” 第五四章 山月听得很清楚,眼眸微凝,余光瞥见程行龃面色胀红如猪肝,应是被那句“狗杂种”伤到了根本。 山月眼眸低垂。 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狗杂种。 门房放进,一双鬟发髻、着桃红粉裳,瞧上去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鬟,躬身将他们带进二门,外厅书房四门紧锁,程行龃忐忑不安地一遍一遍刮掉脚后跟的泥。 山月低声道:“您放心,您必定得偿所愿。” 顿了顿,山月叮嘱道:“不要在柳大人面前提及太太的下落——本就不是明面上的事,何必把话说透,反倒叫柳大人难堪。” 山月言罢便随另一丫鬟至后院习艺,独留程行龃一人静候柳大人召见。 后院之中,阿嬷预备妥当,看案桌上摆放茶盅器皿、红泥小炉及十几种茶叶,便知今日的课程是点茶。时人好茶,正如好诗书词画般,温饱不愁之余,便寻魂灵静谧和追颂风雅。 山月看到是点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还好是点茶,若是行进举止,必定可见她今日浮躁难耐——朝见鼓上舞,她这一颗尘心实在算不上平静。 点茶便简单很多,只需端坐着,双手跟随阿嬷用茶筅搅动,茶末上浮,以击拂手法,调整浓稠形成粥面。 心静与否,影碍不大。 阿嬷说:“茶百戏、水丹青...是更为高级的差异,可在茶汤之上绘画写字。”阿嬷将她泛着白沫的茶盅递给山月看,其上勾勒粗浅几笔的山峦与飞鸟:“这便唤作水丹青。” 山月小觑后,击拂调膏,以银针引茶沫,不多时便将茶面展示给阿嬷。 阿嬷向来严肃的面孔顿时眉眼舒展,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翘:“你在茶面上画我作甚?” 青绿茶面、沸水腾波,寥寥几笔,赫然是阿嬷严肃沉静的侧面。 山月抿唇浅笑,并不多做言。 阿嬷看山月,只觉可惜:这样花儿一般的人,也有可能被送上那黑面阎罗的床榻了,京师中人富贵之家均不敢将姑娘送至其府上充作正妻,只怕自家孩子受不住这天煞孤星的命格和血腥残暴的手段,他那亲爹后妈更是心中藏着无数个小九九,高门大户不要、官宦流臣不要、巨贾千金不要...这不要,那不要,这门婚事才至于落给“青凤”。 这门婚事,本质上,便是一桩博弈,甚至比送人当承宠的妾室更为凶险。 这只“青凤”能活多久,只看谁输谁赢罢...准确地说,无论谁赢谁输,这只“青凤”都必死。 阿嬷眼见山月安静低头点茶,露出白净纤弱的脖颈和小巧圆润的耳垂,就像看到以往宫闱六司中乖巧温顺、不争不抢的奉衣小侍女。 阿嬷暗自叹口气。 人的命,从一开始就定好了的。 你从谁的肚皮出来,就活什么样的命,有些人出身高贵,生来呼奴唤婢,所有需求都能被轻而易举地满足;有的人生来贫贱,一生为食宿温饱汲汲为营,用尽全力不过也只是苟延残喘。 这两种人,便当真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前者必定比后者优异吗? 阿嬷偏头看山月,目光多了几分憾意:不尽然...也不尽然吧。 后院山月以点茶静心,外厅程行龃却颤抖着一边捧茶,一边惊心。 “你说...你是我儿子?”堂上之人单手端起茶盅,轻轻吹开浮于表皮的一二白沫,啜了一口,似笑非笑地捻了把白长须:“你母亲段氏告诉你的?” 程行龃想低头,但又想好好抬头看看柳大人是否与他模样相似,纠结之中,脖子便形成了拉扯的执拗:“是,是,是,母亲是这样说的...前几日程大老爷死了,母亲才将这真相告诉小儿,如今母亲不在家中,小儿惶恐,只好腆着脸皮来求您询证...” 应声便红了眼眶。 “程大老爷待小儿与母亲向来不足,轻则怒骂,重则下手,母亲脑袋被他打破了瓜,小儿身上也是青青紫紫大几片,原不知是为何,如今才醒转过来。” 程行龃赤红双眼,当即撩袍跪下:“小儿孺慕,纵然律法人情相隔,小儿什么也不要了核,也要上府向您展露真情心胸,此生——便也无憾了!” 柳大人眼皮朝下耷拉,目光浑浊地看堂下之人。 好笑,真好笑;荒唐,真荒唐。 段氏伺候完他,必赏一碗避子汤。 准确的说,每个小女孩伺候完他,都得喝药。包括现在很得宠,正侍立一旁着桃粉外衫的小茉莉。 喜欢小女孩,贼麻烦。 那个姑娘多半还未及笄,若是被人指认破了小姑娘的瓜,照大魏律法是要吃罚金的,他堂堂知府,怎会给自己留下把柄?——赐避子汤的习惯,就这么保留下来了。 段氏不过也就是个比别人主动一点、好玩一点的东西,又怎会例外? 以前上门认爹的情况也发生过,乐子罢了。 柳大人看程行龃,看着看着就笑起来,白花花的胡须翘到无肉的两腮,显得十分愉悦:“你说我是你爹?你确定是段氏所言?” 如此荒唐的提议,别人都不清楚,段氏也不拦着? 程行龃仰头,满目闪烁,重重点头,隔了半晌才道:“母亲...母亲不是在贵府之上吗?您若想求证,自也可问她呀。” 柳大人蹙眉:“段氏怎会在我府上?” 程行龃想起山月的提醒,忙摇头:“不不不,是我想差了!母亲,母亲正在别院休养...” 程行龃埋头,言语真诚:“今日小儿前来属实冒昧,还望大人谅解——陡知身世,小儿心下惶恐,程家待小儿不薄,更有家产交由小儿打理,小儿却又拘于血脉亲眷之约束,实在两厢为难...” 一边是程家的家业,一边是亲爹,倒是把他给忙坏了。 柳大人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干咳起来,见程行龃满脸担忧地望着他,便又大笑起来。 这群贱民,为了上位,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无知又贪婪的样子,常看常新,每次看过都觉好笑至极。 自己跪着要当上门儿子,他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更何况,这儿子背后还躺着一个程家呢。 蚊子再小,也有二两肉。 有个贴心贴肝、巴心巴肠的“儿子”帮你做事,有什么不好? 更何况,这儿子又不需要他教养、又不需要他帮衬娶亲、甚至连族谱都不用上,压根不需要第三个人知道...他有什么不敢认的? 更何况... 柳大人看向程行龃奉送的那棵根须齐全的百年人参,更觉满意。 先前程家侍奉他,不过是低位奉承上级,虽也面面俱到,却远远称不上予取予求。 如今,若程家的当家人以为自己是他的儿子,对他的供奉,岂不是倾囊相予? 想到接替他的知府柏瑜斯,处处针对于他,处处倾覆于他,一个想法从柳大人脑中腾空出世。 柳大人瞧上去很是愉悦,左手抬一抬,叫程行龃起来,似是笑累了,右手攥拳捂嘴干咳两声:“好好好——我的——好‘儿子’...” 第五五章 认父的任务 “儿子”此词一出,程行龃欣喜若狂,双目圆瞪,膝行至柳大人脚下,狂喜到极致反而落泪:“父亲...父亲!” 柳大人乐呵呵地弯腰将其勾起:“你我父子相认本是桩大好事,不必哭...不必哭!” 待程行龃抹泪入座,柳大人手一挥,高声唤道:“把金陵府今春送来的雨前龙井泡来!这白针撤下,我儿来府,怎可如此敷衍!” 程行龃的手因兴奋止不住地颤抖。 十二三岁的侍女小茉莉应声换茶来。 程行龃双手接过。 柳大人笑道:“我儿品品。” 程行龃被这四个字感动到泪目涕零。 柳大人笑道:“春茶以金陵谷雨前最佳,你手里这盅是上贡的头品,一钱茶一两金,今年金陵府统共得了三斤半的芽尖,我独扣下一两八钱,你吃吃,看和寻常市井的茶叶子有甚不同。” 一钱茶一两金。 程行龃颤颤巍巍啜了一口,脑中却浮现出,前爹程大兴,四仰八叉吐茶叶沫子的景象。 贱民,就是贱民,论他赚多少钱、被抬到什么地位,都只是贱民! 一口下肚,程行龃如饮仙露:“鲜爽悠长,厚醇浓郁,世间竟有如此佳茗!” 柳大人乐呵呵的,双眸隐蔽在银白长须中,明显闪过一丝落寞和怅然:“只可惜呀,这茶汤今年喝完,也不知明年有无了。” 程行龃忙把茶盅放下:“可是出了事?” 银子不够? “便是一钱茶一两金,程家也是付得起的。”程行龃心头计算:找门路买二两茶,二十金,不过三百两银子,两车药钱罢了。 柳大人眼风斜睨程行龃一瞥:“银子?银子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玩意儿——今年金陵府还记得给我送茶,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如今新知府柏瑜斯是从京师六部下来的,口风严、手风狠,北方出身的一个人,拿着鸡毛当令剑,要搅和得我松江府不得安宁...他指缝一卡,我们这群退下的老臣还有什么好茶喝?” 程行龃没懂。 这是官场权斗,离他太远了。 他素日不过斗斗白记药堂和程家二叔,在这些上层权贵的争斗里,他最多是端茶倒酒、付餐费的那个冤大头。 柳大人一语言罢,便单手举起茶盅将茶汤拉出漂亮澄澈的水线,扬起的茶沫四溅,再不说话。 沉默,有时是最好的压迫。 程行龃干笑:“还望父亲明示。” 柳大人一笑,和蔼可亲的长须抖一抖:“冬天到了,道地药材装车送往京师了没有?” 年年都如此,这事,一早就落定了——冬天易起瘟疫,驱寒固本的上佳药材先供京师,剩下一些保南直隶的权贵,最后留一点已作备用,平民百姓用药就自求多福,多喝姜汤比什么都强。 程行龃连连点头:“装了装了,装了两车,参片、地黄、干虫草、当归...十日前就发车了。” 柳大人摇摇头:“不够,今年不够——把程家库里的药材清理一遍,留下百中之五,剩下的十分有五运往京师,其余分送至应天府、金陵府、苏州府等南直隶十二大府。” 程行龃迟疑:“那,若,若是疫病来了,我们松江府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 管他去死。 柳大人手抚须发:“上月皖北兴起痢疾,正向四处发散,这几日城外的流民变多,死在破庙和荒地的尸首也多了起来,瘟疫当前素来是各州府自辖自管,我们柏大人必定封城保松江——我会暗自开城门让患病的流民都进来。” 患病的流民都进来,但城中的药材都送了出去... 程行龃如同听取天书。 “这,这,这岂不是要死伤一片!”程行龃并不珍惜市井流民的性命,但他珍惜他的命:“一旦瘟疫蔓延,就算我们偏安一隅,也不保证不被染上,到时药石不够,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柳大人心啐一句“蠢货”,“便让你送药入京时,将保我们性命的足量药材扣下来啊!“ 噢,那百中之五,原是为此。 程行龃安下心来。 紧跟着柳大人丢下一张药方:“这是皖北之地流传出来的药方,照此留药送药,相似效能之药也可扣留三分,以备不时之需。” 柳大人身躯前行,目光灼灼逼视程行龃:“到时,谁与我们交好,便分药给谁,谁与我们不好,便眼看他死,疫病当前,你的官儿比知府还大,侬晓得伐?” 程行龃接过,却不敢说话。 先帝明德帝即位,愈发倚重江南,南直隶十三府户数人口渐多,去年查访单是松江府一府七县便足有三十万户、百余万人...这么多人,冬日三九寒,不留药? 程行龃手又开始抖,连带药方的四角也跟着发颤,像被秋风卷起了神绪。 “那,那病人来药堂买药,我们拿不出药来,怎么办?”程行龃艰难吞下一口唾沫:“程家是松江府最大的药材商,且素日以善为先,义诊、发药在老百姓口中是‘大善人’...“ 并不是活了这一个冬,他们就不做人了呀! 这要是别人死迷烂眼来开药,一句话“没药”,药堂怕是会被流民和患民冲上天! 更何况,程行龃想起今早出门在门口碰到的,唱“假药歌”的鼓上舞... 他不仅想当知府的私生子,也想继续做程家的家主啊! 他都想要啊! 程家都没了,他当个屁的家主! 柳大人笑:“谁叫你拿不出药了?程大兴不也常常真假混卖吗?你真药拿不出,假药劣药还拿不出?你十年的当归送到了京师,一年的当归难道开不出来?一两黄芪没有,难道掺杂着红薯藤的黄芪你们也制不出?” 柳大人眯眼笑:“名头只是放在嘴上的假话,莫要日日听假话,自己却当了真。” 程行龃抖着看药方,都是治痢疾的常用药。 黄连、黄芩、白头翁、马齿苋、黄柏、金银花... 制假,可比备货真药简单多了。 黄连可用胡连替代;白头翁可用野棉花;黄柏要生长十年才能使用,故而价格昂贵,但用柏树皮染制而成,外观看上去一模一样,如非入口尝苦味,没有人能分辨... 第五六章 赌神的赌约 论制假药,程行龃炉火纯青,陡生出几分信心。 他既参得双全之法,有了底气后,脑子也灵光起来:“可!可!若疫病来了,我们程家大开善堂,只收取微薄诊金,不开方子,只熬药汤,到时便是用了劣药假药,也无从告起!” 柳大人举起茶盅,遥遥举杯,事未成先庆贺:“孺子可教。” 许是气氛足够好,程行龃也敢在这个刚认识的父亲面前发问了:“送药入京,小儿知道所为何事。小儿却实在愚钝,参不透父亲大开城门,引患入城的真义。” 柳大人言简意赅,笑道:“今年,我们兢兢业业的柏大人该考评了。” 州府大臣,两年一考评,连续四年两个优,可升半品来;第一年考评若为差,降半品,调离原地,多去东南及西南州府,草草官途,寥寥半生。 “若他所辖州府,因疫死伤万千,他还能拿到一个“好”吗?” 柳大人笑容坦然:“趁早收拾东西,滚出江南吧!” 程行龃有点被吓到:伤病万千人,只为让新知府滚出松江府... 柳大人已过花甲之年,发须泛白,银花鬓间,单手搭在太师椅背,看程行龃的眼神旁观、冷漠。 如看家中管事生下的儿子。 虽然低贱,但也算有几分香火情。 便开口多说两句:“官场倾覆,人命算什么?你斗我,我斗你,难道斗的是嘴巴仗?” “文官相争,这般已是抬手。武将争斗更为凶狠,多为浮尸千里、县村屠尽,军户上阵肉搏,拼得个血肉模糊、生死未卜,引发争端的将领互派使节、握手言和,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军户不过就地埋葬,一个墓碑也可望不可及,此类悲事比比皆是——权力倾轧面前,平民的血肉是最佳的补品。” 柳大人随意靠后:“想要向上爬,光是贪婪却不够,心狠、手辣、眼明、嘴牢,缺一不可。“ 程行龃热血涌上天灵盖,只觉浑身沸腾,仿若自己也置身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阶。 柳大人乐呵呵地双手交叉在腹间,随口问道:“八年前,是你随绥元翁主上的福寿山?” 程行龃忙埋头称是。 柳大人笑眯眯:“老夫问你,那三十四个猪仔死后,可曾派人将其家中之人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程行龃大惊:“未,未曾。” 柳大人食指敲手背:“你看,你实在不够狠。这些善了的后事,老夫早已帮你处理,连带猪仔的户籍与名帖都一同销掉了,再显赫的有心之人去查,也查不出任何来路——这才是干大事的心胸。” 程行龃惊恐眨眼。 柳大人笑容收敛,言归正传,再做强调:“十日之内,良药上车,假药入库,开仓赈灾,能否做到?” 程行龃立刻点头:“小儿家中本有两架马车,如若不够,去寻相熟的马行,再租借五六架也可。” 柳大人挥手:“马车至京,我自会安排人与你接洽,车行的路引,亦会为你盖上官家的印戳,保你一路顺遂——且去吧。” 程行龃将药方揣进衣襟口,立时佝身向外走。 处于极度兴奋的程行龃,全然没有发觉,柳大人只付出了一杯雨前龙井,便获得了七八架运送至京的良药、程家破釜沉舟的忠心,以及对政敌不计后果的打击。 柳大人什么也没承诺,什么也没答应,一杯茶、一句“吾儿”便诓骗得程行龃飘飘然矣。 儿子与“老子”,谁利用谁,谁又被谁利用,从古至今,便是未解之谜。 ****** 程行龃上马车时,山月早已等候其中,只见程行龃满眼兴奋地跨步上马,命令马夫先至城郊东池子库房,库房占地约小半亩,分建十余间小屋,以油纸布、苔藓蒙顶遮窗以避光。 山月静随程行龃,看他如秋后蚱蜢一蹦三尺高,四处巡逻吩咐:“...这几日抓紧些,苍耳子、三黄、白头翁、地黄...分散用油纸包好,趁夜装车,五日后发往京师!” 马车又至城郊西池子,这比东池子库房隐蔽许多,拐了十几个弯才至一处硕大的山洞。 这处,程行龃不允许山月随行。 山月便垂手站在马车旁,与马夫站在一处。 不远处的几个村头老叟守着洞口无聊,见东家进了山洞,一时半会出来不了,正又重新搭起木板,争分夺秒玩起骰子。 马夫眼神不自觉地飘向洞口,耳侧传来一腔清灵女声:“我猜,是大。” 马夫立时反驳:“连着三把都是大,哪有这么邪乎,我赌小!” 说完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山月,即刻闷了声响:灶房吃酒赌钱刚被大少爷罚了,三令五申不许家中仆从赌钱——这娘们是大少爷眼前红人,他在这娘们面前赌大赌小,等会必吃挂落... 山月笑言:“便是有这般邪乎。我还赌这把不仅是大,甚至是大豹子。” 大豹子,意味着全是六。 马夫嗤道:“大豹子也这么好赢?” 山月施施然抬起下颌,眼看坐庄的老妪手一松,盖子一开,赫然六个六! 马夫转头看山月的目光震惊敬佩。 山月笑了笑:“前几把庄家都输了,依据他这一把投钱的赔率和本钱数目计算,他必须摇出全圈大豹子,才能把前几把输掉的钱收回来,堪堪回本。” “他耍千!”马夫高声道。 山月笑道:“这村子里有手法这样好的千家,也是稀奇——”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带有几分蛊惑:“蒋二伯想不想跟他们赌一场?” 马夫也姓蒋。 蒋家三兄弟,皆为蛇尾村出身,老大在门房,老二是马夫,老三在刚刚东池子库房守门。 蒋二摇头如拨浪鼓:“那不是输得惨!” 山月笑起来:“我帮您。” 再道:“我房里有个小丫头,手上功夫也绝佳,我把她也带上,您叫上蒋大伯、蒋二伯,我们凑五个人,他们也正好五个人,十个人本金押五十个铜板子,赔率一比三,轮流坐庄——我帮您凑齐去京师的零花钱。” 蒋二眸色大亮:“你说约在几时合适?” 山月抿嘴笑:“五日后的入夜吧?那日,他们也应要押运车架至东池子库房,赌上一夜,只是顺路的耍事。” 山月话音刚落,程行龃一边交待一边出洞口:“...五日之后,叫上村里的人,把我刚刚点名的东西尽数送到东池子库房,做得隐蔽些,若是被人抓住把柄,我掘了你的祖坟!” 蒋二看山月的目光熠熠发光,如看赌神降世,手藏在袖中比了个大拇指,低声赞道:“绝了绝了,真神真神!” 第五七章 枯萎的山茶 山月垂眸勾起唇角:并非神机妙算。只是东池子库房装得满满当当,必定要等真药发车后,腾出了空茅屋,假药才能装进去。 所以,运真药进京,和运假药至东池子库房,必定前后脚。 程行龃威胁完祖坟,再看远处山脉横亘,只觉终有人扶他青云志,一路繁荣至山巅,前二十余年的辛酸苦辣皆可抛之脑后,胸中细算如今手上的底牌:他与柳大人的血脉相连、贺氏竞选绛色“青凤”、程家被他牢牢把控在手...再计入最大的底牌,帮扶京师入药。 柳大人说了,这几批药,直接进入京师豪门的私库,作为瘟疫的储备药材。 一共十家豪门,储备了,足以支撑松江府府内三万人的药材。 他私心祈祷:那些豪门最好染上瘟疫,这样他进奉的药才得见天日,论功行赏时,才有他的一份...否则,这些药,只能在暗无天日的货仓发霉发烂。 程行龃志得意满,拍马高喝:“走吧!” 山月掩袖捂唇:“看来柳大人很喜爱您。” 程行龃得意洋洋,双手展开靠坐车厢内壁,如牛反刍,细细回味柳大人的教导,面对山月谈兴极浓,娓娓道来:“...教我为人处事,若我以后当官,也要作柳大人这样的官儿。” 程行龃手伸出,翻手覆手易如反掌,兴致勃勃:“他这样地位的人,杀人如砍菜,翻云覆雨简简单单。” 山月眉梢克制不住地抖动。 “你知道吗?八年前,福寿山起了很大的山火,是柳大人帮我擦的屁股,涉事家眷全都被人追到家中——”程行龃手抹脖子,作出“嘎掉”的样子,也不管山月是否能懂,自顾自往下说:“柳大人还给喝了上贡的雨前龙井,程大兴只在待客时喝整茶,背地里尽吃茶叶沫子...连柳大人身边的那个丫鬟小小年纪都眉清目秀、行进有度,跟我们家里的丫头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像通往另一个尘世的门被打开,程行龃极度兴奋。 山月抓住第一句话,“后面还追到家中补了刀”——怪不得,这八年中,她曾乔装回到村中,却不见父亲身影,甚至当初的茅屋、鸡圈、砂石地全都被推平,建上了新屋,仿若贺家从不存在! 她原以为,是她那手无缚鸡之力、只余一张俊秀脸蛋讨饭吃的爹一早跑了,却不想那吃软饭的爹,也被追上抹了脖,平白遭了无妄之灾! “是...是柳大人善的后?”山月语声藏有难掩的颤抖。 程行龃双眸晶光闪闪:“柳大人很厉害吧!?” 山月自胸腔深吸一口长气,莞尔抬头:“是啊,很厉害呢——” 语声婉转,如夜啼的黄莺,似是想起什么来:“五日后,柳府的阿嬷要我戌时至秋水池,画暮色残荷枯叶,似是京师的贵人想看。” 山月作为难状:“我没立时答应,程家家教严,寻常不准姑娘出门,我怕您为难。” 程行龃立刻道:“有何为难!柳府叫你去,你便去,难不成柳家还会害我们?”——程行龃撩开车帘,高声唤:“蒋二蒋二!五日后,你去东池子库房顺路,送月姑娘至秋水池!” 蒋二瞪大眼睛,惊恐回头,却见那位贺姑娘正对他轻挑眉头。 心里有句敬佩的“册那”,不知该不该说——这局,竟真叫她给攒成了! 马车驶回府邸,程行龃才渐渐从狂喜中反应过来,想起晨间在店子门口跳舞骂街的那群人,正欲唤来药堂管事问询,却见门口掠过一抹如云雾晕染的浅紫身影。 程行龃话头顿住,目光紧随那抹身影,如中了魔般,步伐也跟随而去。 什么鼓上舞,什么柳大人,什么送药入京...都暂且抛却脑后,哪里抵得过数年的执念。 山月佝头下车,拍拍蒋二的肩头,转身便回了内院。 如坐针毡至入夜,山月绕过垂花门,同值守的陈小全家的笑着颔首,并不解释去往何处,径直外出垂花门,直奔外厅小侧院,小侧院居程家东南角,与其说是小院,不如说是一处逼仄的茅屋,素日人迹罕至,如今小木窗透出光。 小茅屋被收拾出来,通常给不要紧的客人住。 现今也住了个人。 山月背靠灰墙,左手轻敲木门。 “咚咚咚”三声。 木门“嘎吱”应声打开,着素衣长衫的程行郁推门探看,刚伸出头,却被人猛地一扯,电光火石之间紧贴灰墙,被人以一把薄刃蝴蝶骨刀挟持进屋。 灯花被风挑衅闪烁。 程行郁耳边响起喑哑低沉的女声:“你到底是谁——在你回答之前,我需要告诉你,这把骨刀薄如蝉翼,却可削金为泥,我只用轻轻推搡,你脆弱的喉咙便会像扎开的西瓜,汁液飞溅,死相残忍。” 程行郁肩头一松,苍白薄唇微微抿起:“贺姑娘,我的来历,并没有作假的意义。” 是。 在第一天,他出现在灌丛烧纸钱,山月便让黄栀多方求证程家二少的来历:为程大老爷庞姨娘所生,比程行龃小五岁,自小体弱,程大老爷懒怠在他身上花心思,又怕庞姨娘潜心照顾弱子而忽视了他,便自小将他送到了皖北舅舅家,每年给个五十两银子就算尽责了,舅家是山野村医,他跟着舅舅久病成医,时常下山替猎手、村民诊疗,养过十五岁后,才每年过年回松江府一月,程大老爷至此才愿意给他含参续命。 山月不欲与其无谓争辩,厉声直道:“我问你,今日药堂前作鼓上舞的那位红衣姑娘,是不是你找来的!” 程行郁微怔:“是,那一群人都是深受程家售卖假药之害的人,自皖北至松江府皆有——上次,我同你说过...” “噤声!” 山月胸腔剧烈起伏:“那位红衣姑娘是什么出身?姓甚名谁?自哪里来?” 程行郁敏锐感知到身后之人已接近崩溃边缘,不顾脖颈前的薄刃,宁肯划伤出血,亦转身面向山月,眸光澄澈干净:“我看着你说,我怕你以为我仍在说谎。” “那位姑娘名唤魏如春,今年十五岁,父为药工,长居皖北平宁山,其父所采上等石菖蒲、紫苑、白芷等药为程家所购,程家收下货后却诬陷其父卖的是次品,只肯给三等药材的钱,其父无奈只能冒雨上山采药筹下她弟弟读书的银钱,可惜脚下踩空,如今尚且瘫痪在床,不能行走。” 因那栟蝴蝶骨刀的存在,二人被迫贴近。 澄黄微光之下,程行郁轻声缓语,娓娓道来,一语言罢,却见刚刚喊打喊杀、在程府搅动风云的贺山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面颊上血色迅速褪去,像一朵枯萎的山茶。 第五八章 换下的狸猫 山月呼吸有一瞬恍惚,深吸一口气,迅速稳住心神,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放下蝴蝶骨刀,直视程行郁:“你可还想救松江府诸人?” 程行郁眼见面前的贺山月,情绪变换在一瞬之间完成,刚刚展露出的脆弱好似梦中楼阁,眼睛一眨,海市蜃楼便迅速消散,整个人坚韧又快速地,穿戴好了从头至尾的护身盔甲。 不过双十的年岁,她却像个饱经风霜的...剑客。 程行郁眸光放软,语声中气虚浮,却极其坚定:“医者当仁,无论如何,我必竭力去救。” 山月审视看,如果她是一个合格的死士,在第一面见他,他猜透是她设计程家父子自相残杀时,就该杀了他。 但她不是。 死士只相信自己的刀,她还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五日后巳时,城郊东池子库房。你带上魏姑娘并三两个可信的青壮年前来,能否挽救松江府至其余州县,将在此一举。”山月声音低沉。 程行郁并不追问,立时张口:“好!” 山月转身就走,却被唤住。 “贺姑娘。”程行郁眸色温纯,神容诚挚:“谢谢你。” 山月知道他想谢什么,却对此嗤之以鼻。不过是顺手的事,比起救人,她更在意如何借力打力把程家搞死。 山月微侧回眸,欲张口冷声敷衍,却瞥见逼仄的茅屋中,案桌和床上零星摆放了数十册医书、摊开的银针、小半个冷硬的馍和一壶散了热气的凉茶。 潦草却干净,气息之中,甚至透着几分回甘的药香。 再看程行郁外衫松垮,长发以一支木簪随意束起,眼下两团乌青和摞成一团的被褥,足见他许久未睡。 桌上摆放着十几页泛黄的麻纸。 山月拿起一张看,有些是药方。 十几张药方,勾勾画画,添添减减,极尽斟酌。 有些是人体图画,密密麻麻的穴位,有的标红,有的标黑,极尽推敲。 他正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瘟疫,为松江府的百姓,殚精竭虑地寻求生路。 就算只是程家不受重视的庶子,瘟疫到来,他也可抛弃尊严,龟缩家中,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说到底,他不过只是一条自小寄人篱下、体弱多病的可怜虫罢了——他哪来的大义去救人?他哪来的责任去救人?他哪来那么大的能力去救人!? 便是晨间在药堂的那些人,程行郁一个无权无势的山野大夫,怕也耗费许多心力,才将这群人一个一个搜罗起来吧? 山月突然掠过一丝说不清的情绪,所有冷言冷语都卡在喉头:人,怎会为了别人,劳心劳力到这个地步? 是太傻?还是吃的苦头不够多? 山月不欲深究,转身就走。 转过天来,五日即到,这几日程行龃将开了灵窍、得了心意的林越越拎到正院,人在孝期不得堂皇行事,他便盖了个“伺候笔墨”的名号,把林越越留在身侧。 一连几日,二人连正院的门都没出。 院子里没人敢议他“荒唐”。 山月却独独享受着他的“荒唐”。 正因程行龃这般“荒唐”,才有了,一则应天府大奶奶姜氏暴怒之下绝不回来,后宅无人管,她才能猴子称霸王;二则,程行龃被人牵引心神,无暇管事,山月所筹之事,方可顺利进行。 入夜,蒋二驾车,身后紧随七八驾空落落的马车。 车厢摇晃,王二娘、周狸娘非要一道去,还非要挤一架马车。 逼仄的车厢,四个人肩并肩坐着,跟郊游似的。 王二娘有点兴奋:“天黑了,去杀人!” 周狸娘害怕,瘪嘴哭哭啼啼地揪住王二娘衣角:“我,我不敢杀!我顶天了帮你们掰个肩膀、蒙个头、插个鼻孔什么的...” 山月:...所以,到底为什么非要来? 山月扶额。 不是,她都被这群小伙伴带偏了——谁说要去杀人了? 唯一靠谱的小黄栀,神色淡定,成竹在胸,从手头随手抽出几张叶子牌便是同花的顺子,再抽几张又是同色的豹子,把周狸娘逗得一边哭,一边拍手。 山月:... “今天,咱们约的掷骰子。”山月面无表情。 小黄栀神色一僵,淡定的面容出现了一丝裂痕:妈的,压错题了。 周狸娘别过脸:“嗤嗤嗤。” 笑得很大声,很不在意旁边人的死活。 城郊东池子库房离得不远,水稻田四平八稳地切割在原野之上,炊烟氤氲上升,蒙在天际之上,像极了老叟抽旱烟仰面吐出的一口白雾。 对家已至,牌桌搭在库房之后,对家五个老头儿拖着七八架假药而来,早已等候在此。山月与耍老千的对家轮流坐庄,双方分散押注,黄栀撩起袖子做主力吸引火力。 趁诸人兴致高涨,山月向后一缩,随即隐没在漫山的黑暗中。 库房之外,停了十五、六架马车,马儿解绑拴在木桩上,马车车架分为两边停靠。 趁着迷蒙的黄昏色,山月细细数来,一面八架,正好对等,且租的一家马行的马架,规制、大小、木头品类都一模一样,凑近来看车辙处刻着数字,用以区分装车的货物。 山月食指弯曲,塞入口中,两短一长“杜鹃叫”。 自月色而至,前后三四个人影从微垂暮色走出。 程行郁走在最前方,身形瘦削,一双眸子像点缀在昏暗暮色中的宝石,最后的两个壮年一看便是山上刨食的药工,一左一右分散开。 唯一的姑娘,跟在程行郁身后,时时刻刻皆兴致勃勃,像一只弯头饮水的小鹿,又像踮脚嫩叶的绵羊,眼眸一闪一闪压过了身旁的宝石,比天际尽处的北斗更亮。 山月克制住眼神,专注在程行郁脸上,声音压低:“...送劣药来的人,赌性正浓,来不及卸货正在库房赌钱;” “好药早已拾掇装车预备送入京师,充作豪门贵人的储备药材。” “如今有十六个车架,一左一右分别是好药和劣药,我们只需将车架的药材换过来——” 山月顿了顿:“玩一手狸猫换太子,将劣药送至京师,好药留在松江府——就算挡不住瘟疫,也必定有更多人活下来!” 第五九章 替换的商陆 需要药的人,没有药; 不需要药的人,家中储备了许多药。 是。 这世上本就不公,但不公,就是正确的吗?! “程行龃说,这些真药送进京师,尚且不知能否得用。那与其让药烂在库房,还不如物尽其用。” 山月语声平静,说出口的却是离经叛道之言:“退一万步,这些真药本也是被抢走的。劣药百姓吃得,豪门贵人却吃不得?是皮相骨肉不一样?还是我们的血是红的,他们的血却是绿的?他们服用后,若发觉药石无效,自有医官大夫更换方子,重新抓药。平头老百姓若药石无效,再无闲钱救命了。” 程行郁眸光闪烁地静视山月。 一个心有大义之人,或许无法接受这个办法? 山月扯开嘴皮,笑一笑:“你若不干便罢了,我也带了人,我自...” “我是大夫,不是菩萨。”程行郁开口截断山月后话:“我便是菩萨,也渡不了那群抢药的‘贵人’。” 程行郁转头冲身后的青壮年微微颔首,语声谦和:“彭大哥,彭二哥,烦请您快快搬一搬车架。” 库房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和喝彩声。 “大!大!大!” “小!小!小!” 在空旷寂静的稻田,兴奋的押注带着三分赌性、三分神性响亮又压抑。 山月眸光不由自主地抛向程行郁身后的少女,离近后细看,一股夹杂着酸涩与灼热的狂喜登时涌上心头——虽然长大了些,但她肯定,眼前的人双眸、鼻子、嘴巴与水光无异! 人的面型会变,但五官的走势并不会变!圆眼不可能长成长眼,挺翘的鼻头不可能长成蒜头鼻,微微张开的花瓣唇不可能长成薄薄一张纸的上唇...擅画之人,绝对不会认错! 较之八年前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她甚至长成了一个面容饱满、神采熠熠的大姑娘! “我是贺山月。”山月目光灼灼看向她,克制住眼眸流窜的泪意。 八年前,水光七岁,七岁的孩童已经记事,姐姐的面容或许会忘记,但名姓必定记得——故而,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境遇再艰险绝壁,她都不会改掉名字。 水光,要让妹妹,找到她。 身后的少女,才从山中而来,学着白日在城中瞥看的折子戏中打招呼的样子,蹩手蹩脚地拱拳,展唇笑开:“贺姑娘安!我叫魏如春!皖北平宁山的魏如春!” 笑眯眯说,一双眼如弯月,这才发觉拱手不太对,戏里都是书生对书生、男子对男子拱手来着。 手放下,嘿嘿笑着挠挠头:“我在山里长大来着,爬果子树、捞溪头鱼、烧叫花鸡我行,城里头那一套我不太行。” 山月的笑容逐渐僵硬,眼底的泪水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她孤零零站在旷野中,浑身手脚发凉。 “魏姑娘,您,您是土生土长的皖北人?”山月压下喉头哽咽,下一个字压住上一个字,拖沓发问。 少女明媚地笑:“算是吧?我爹娘在平宁山下头捡到的我,我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山月木楞片刻,呆呆望住少女。 “你,你不是...”山月短短地呼了一口气,换了种问法:“你父母,不是亲生?” 少女并不避讳这个问题,认真纠正山月:“养恩不比生恩小,听我娘说,捡到我时,我像只猫儿似的,湿漉漉的又不知从哪里蹭到一脸的黑炭,他们把我捡回去,辛辛劳劳把我擦干净养大——不是亲生,又怎样呢?” “你往前的事儿,可还记得?”山月小心翼翼问。 少女蹙眉摇头:“许是从山上跌下把脑袋跌坏了...往前许多事情都记不了了。” 大悲大喜,天上地狱,山月向后趔趄半步,扶靠住车辙,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终于得以呼吸。 “姐姐——”少女怕山月犯病,忙靠过来扶住。 欸——欸——欸—— 山月张了张唇,在心头答应千万次。 少女单手扣住山月右手手腕,静默片刻后,蹙眉道:“姐姐,莫要大喜大怒,你本就肝气郁结,心绪耗费太多,对你不好。” 噢,噢,是了是了,自古医药不分家。 她的养父是药工,她自也会几分医术! 还好还好! 万幸万幸! 水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活得很好呢! 纯然!快乐!平静!在很多很多的爱里,从一只湿漉漉的小猫慢慢长大...长成丰收的麦穗,长成愉悦的小鹿,长成她所期待的幼妹的模样! 山月很想哭,却没有眼泪——八年,她从未哭出一滴泪来。 “嘿哟!——庄家又赢!”库房后爆发刺耳的喧嚣! 山月手撑在身后,迅速站直,转身看向身后的车架。 八个换八个,本是桩小活,却因重量大,更换的速度便被拖慢。 众人上前相帮,周狸娘与王二嬢前后成一组,在右侧第一个车架上摸到只木匣子,打开一看原是一本小册子,王二嬢低声招呼:“三月!三月!快过来看!” 山月眸光深沉地回视少女一眼,脚下疾走,探身接过小册子——小册子写明每一架车,对应送往京师哪一户豪门。 万幸未写清每一架车的药材品类及数量,否则,他们这一夜,怕是对应着换不完。 山月借月光向下看——肆伍柒玖至靖安长公主府。 靖安长公主府... 山月找到“肆伍柒玖”车架,掀开车帘,月色之下,车架上装着一管用绛红色油布纸包裹的柱形物件,山月拨开油布纸打开来看,是一管精细的螺钿红漆药匣,拔开塞,里面封着炮制完毕的参片。 “...是老参。” 程行郁不知何时走到山月伸手,倒出一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很纯正,切成片方便泡水或含服。” “假药车架上,有商陆片吗?”山月平和发问。 程行郁踟蹰片刻后,缓缓点头:“...前面那个车架上,有一管...” 山月转身便朝前走去。 程行郁一把抓住山月的手:“不可!商陆虽与人参极像,炮制为片剂后更加相似,其功效却截然不同!” “人参无毒,商陆偶尔服用无碍,长期大量服用却行同‘上路’!服用之人头脑麻痹,手脚麻木,最终卧床不起——州府之中用得起参片之人本就不多,京师豪门却不同,参片运用量极大...你若换下,或许有人会死!” 山月停住脚步,目光平和地直视程行郁:“是吗?” “他们只是,或许会死。” “八年前,我们却是,必死无疑。” 第五九章 遗忘的面条 山月目光平静,紧拧的嘴角却透露出滔天的恨意和执拗,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意味——这是这么多年,她距离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最近的一次,就算只有三分的胜算,她也要搏命一试。 为复仇,她可以俯身在程行龃这样的杂碎跟前,花团锦簇地放软身、说软话、吹耳旁风;必要时,一把刀横了阻碍她的大善人,也不是什么难过的关卡。 八年前...魏如春...皖北...平宁山...福寿山... 几个词串起来,程行郁不知怎的,兀地想起八年前福寿山那场突如其来的山火。 平宁山、福寿山本是一座山,只是松江府的人爱好多福多寿多禄,便称福寿山;皖北人讲究个风调雨顺、平乐安宁,就称平宁山,一座绵延山脉,松江府擎着南面山头和主峰,北面连山和背阴处就在皖北。 他那时年岁很小,就在平宁山躺着等死,夜里听村头大叫“火着了火着了!”,他抱着屋里头唯一值钱的草垫子往外跑,紧跟着就闻到被风吹过来的焦糊的气味。 后来待火被天雨浇熄,有胆大的村混子顺着山岩爬过两府边界上去瞧,回来时捡了好些烧蜡的瓷碗、银盘、泛着香的木头架子,绘声绘色描绘:“...四下都是焦黑的人身,三十来具,抱着的、蜷着的、缩着的、藏着的...像是哪个村在上天刑。” 有些村子规矩严,对族里犯错的族人,要么浸水泡死,要么甩条长白布叫你搭梁子自我了结,把人都给烧成灰,倒是桩奇事。 莫不是这村头是恶鬼投胎,竟想出这等惨绝人寰的法子来。 这些奇事听听也就过了,村里头奇事本就多。 等三两日后再去看,那山上的地界被人拾掇得干干净净,连地上焦黑的泥壤都被撬翻新了三寸,隔天就有陌生人暗地里来村头打听“前几日可听着过什么怪声”,打听过几巡后,爬山头的村混子被抄了家,藏起来的烧蜡瓷器、银器都被收走了,那几个村混子趁夜里摔砸下悬崖,脖子摔断了,当场没了气。 他舅舅不过是被村混子请去看了场风寒、吃了场酒,趁夜黑风高也遭人推了悬崖,人还留着,腿却不成了。 程行郁怔滞片刻,手一松,便放这沧桑剑客溜出了旷野。 山月手脚极快,商陆换参片,又将换下的参片丢给程行郁:“...换药只是第一桩,我想干的事我做完了。你想干的治病救人,你得自己忙活——这真药进了库,若被药堂的药工发觉,禀给了程行龃,满城的人照样吃不到好药。” 程行郁道:“明日起,我便自请坐堂看诊——程行龃会应允的,比起我窝在程家吃他的白食强。” 也行,她换药,他开药,画了个圈儿,成了个环儿。 夜幕沉沉,库房后的赌声压抑了不少,车架替换得差不离,还剩了一两架,魏如春正帮彭大、彭二推车架。 小丫头在山里头长大,看着不魁,实则一股劲的蛮力,撅着屁股在后头帮忙顶车辙,“一二一二”低吼着方便用力,小牛犊子似的,比寻常的瘦男人还强些。 山月望过去,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七八年间,碎成烂片的心瓣,在这“一二一二”中气十足的号令里,神奇地众神归位了。 “你们...可有什么渊源?” 程行郁背手站在山月身侧,远处暮色深沉,山脉绵延不绝,料峭的山巅因距离圆融成温润的曲线,只余一轮弯月散发如水的光辉。 他侧眸看向身侧的山月,姑娘清冷苍劲,面目白皙得像牙雕做成的,薄薄一层面皮下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浑身的冷郁与入秋后立冬前山林的风相得益彰。 他那怯弱无能的心脏竟像好起来般,“突突突”咚个不停。 如今着实是山月——山月之中观山月。 程行郁偏过头,企图借由夜色看得更清晰一些—— 他竟在这沧桑剑客的眼眸中看到一丝...慈祥? 山月和魏姑娘是姐妹吧? 虽然气质截然不同,却在一开始就给他隐约相似的感觉。 亲姐妹?还是堂姐妹?还是表姐妹? 程行郁没奢望山月回应他:沧桑剑客,向来独吃一锅饭,轻易不理人。 既然没回应,便任由自己思维像八只蜘蛛发散开来,总不能是姑侄吧?那山月辈分可真够大的... “她爹她娘待她好吗?”山月低声道:“听你说,她还有个弟弟?那家人是诚心养着她吗?弟弟几岁?” 程行郁思维被拉扯回来,仰头思索:“魏姑娘...哦不,贺姑娘...“ 也不成,万一是表姐妹呢?他也拿不清人家亲娘的名号。 若是以后能拿清就好了。 程行郁囫囵过嘴:“...姑娘是我们村东边角下的人,魏家夫妇憨厚老实,东边村寻常请他把脉开药,若实在没钱也允人赊账。魏家小儿方过七岁,正好开蒙,她爹,她养爹就是为凑小儿开蒙束修倒的灶。” 程行郁对魏如春也不算熟,却仍想告诉山月更多,再细想,又道:“那姑娘人敞亮又宽和,从山里头活出来的囡囡不宅气,万事不落心。她老爹着了腿,她老娘哭哭啼啼不知数,她收拾包裹随我来松江府讨公道,只说‘不揭晓这等恶人,如今是摔腿,往后就是没命!’” 就是有时傻骨拎铛的,睁着一对大圆眼打呵欠,面上是笑起来,骨子里头是懒怠的,除了睡觉就好吃饭,活像家里最小的妹妹。 “你们若有渊源,可以慢慢告知她。” 程行郁一眼看出山月试探着亲近的小心翼翼:“纵算有魏家夫妇养护,有位血脉牵连的家人相认,她肯定更欢喜些。” 又是沉默,除了风,什么也无。 程行郁温和地勾勾唇角:沧桑剑客的声嗓,还真是神出鬼没呢。 “甭告诉她了。” 隔了许久,沉默的沧桑剑客奇迹般开了口:“她快活地活着就行了。” 她曾听说过有人经历重大变故或受到重伤后失去记忆的先例。 水光忘记了那些事也挺好,忘记了才能真正过了奈何桥、回血丰肉,才能毫无牵挂地长成现今这般撒着欢撅屁股推磨的小牛犊子样。 那些仇,她记得就成。 只一条。 “我还欠她一碗面呢。”山月声音在暗处微微发颤。 那碗没吃成的五丝面。 总得带她吃了。 第六十章 踩烂的口哨 天刚蒙蒙亮时,乳白的烟雾消散而去,取而代之是纱网一样的晨曦。 程行郁与魏如春、彭大彭二先走,山月伸手帮魏如春将松散的鬓发挽到耳后,语声温软:“姑娘,咱们下回再见。” 魏如春抿嘴笑眯眯,大大打个呵欠,露出整齐一排白牙:“姐姐,下回再见!”顿一顿:“您上药堂扯点夏枯草泡水多喝,疏肝郁气来着。” 山月也跟她摇摇晃晃地笑:“苦吗?若是苦,我就不喝了。” 魏如春弯弯眼:“药不苦,那还是药吗?您索性备上几串烤出油脂、撒满茱萸的豚肉串,就烤肥瘦相间的五花,咱喝口药、吃口肉、喝口药、吃口肉、吃口药、喝口肉...” 魏如春吞口唾沫:成功把自己说饿了。 山月也笑起来:这哪是喝药,是给烤肉配了碗汤。 远处牵骡的彭家兄弟吹了个口哨。 程行郁温声低语:“魏姑娘如今在城南雨花巷住着,门口就有家北疆人开的红炉小烤,往后见面的时机多着——” 口哨声再次响起。 山月想把那只口哨踩烂。 骡车摇摇晃晃出发,魏如春张开双臂与山月挥臂告辞,仪式感十足地告完别,转头在跌跌撞撞的骡车车架上躺平补觉:确实是个像喝了假酒一样、万事不落心的好丫头。 山月的笑随着骡车的远去也渐渐消退,她还等得着赌局收摊。 庄家已然换了几波,蒙头掷骰子押大小的赌最容易上瘾,不用动脑壳,只看运势高不高,顶适合没脑子的人投钱傻乐。 黄小栀玩他们,跟玩大头菜瓜似的。 鸡鸣第一声,黄栀趾高气昂地率先打头阵出来,腰包和她饱满的大脸盘子一样鼓,身后跟着喜不自胜的蒋家三个没脑子。 程家两行车架,一行远行入京,一行就地搬货,蒋二跟着黄栀喝汤吃肉,如今正是对黄栀小姑奶奶贴心贴肝的时候,冒着耽误送药进京的风险也要先将山月一行送回府上,并立时约下一场喝汤吃肉局:“...黄栀姑娘是真人不露相,等我们回来,姑娘还带我们玩好伐啦?” 黄栀正襟危坐,黑着脸显得很大佬,张口就是行话:“本金各自掏,彩头三比七,茶水侬来磨——“ 山月:...待我大仇得报,必予你一座吉祥如意坊。 山月神色松弛,饶是一夜没睡,眉梢眼角也神采奕奕。 王二嬢撞了撞山月肩头:“心情很好欸?” 山月不自然地勾唇一笑,转头往车窗外看去,看绵延不绝的山与路,突觉前程也没那么难熬了。 周狸娘也在看窗外,双手撑着下颌,笑得迷瞪迷瞪的:“是呀,我也觉得二少爷有点子漂亮。” 王二嬢“啧”一声,再出动另一只肩头:“你昨天才说外院的周大毛好看,前天说送水的弟娃好看...” 周狸娘红彤彤一张脸:“都,都是过客!” 黄栀悠悠道来:“...怪不得就你有过情郎呢...”有这么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能没有情郎吗?” 车厢里众人笑起来。 山月也跟着笑。 立冬之后是小雪,山月画了幅暮色残荷递给程行龃交差,又趁前往柳大人府上的时机亲去了趟城东绸缎庄,孙五爷早已等在此处,山月将已绘得较为完善的祝嗣明那幅《雨余秋树图》底稿交给五爷,另配了两幅挂在程家外厅沈淮赞的仕女图仿图。 “程家眼短钱多,大把钱撒出去,家里真的假的挂满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了画堂——至年前,我能再描三幅画出来。”主业副业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山月将竹筒裹子推至五爷跟前。 五爷眼皮子两耷拉:“侬老实告诉我,进程家是为了甚?” 山月舌头抵上牙膛,拒绝的态度很坚决。 五爷抚脑门子:这是条犟头鱼,咬住鱼钩,能跟你角力一天一夜的。 “罢掉罢掉,不愿说就罢了。”五爷又丢了几个孔雀绿的磷光矿:“遇事仍到城东绸庄找我,临到过年,我都在松江府。” “过桥骨”的人要飞走,他都愿意双手捧高助其扇翅,包括山月身边王二嬢的陪伴、老陆的打探、力所能及的辅助...他在山月进入程家后,程大老爷即刻身死就觉察出几分不对——里头必定藏着事! 但山月对他向来警惕,从来只有买卖,不谈其他。 他知道,是为他当初买了她,却又不肯花银子给她瞧病留下的心结。 他不想开解,也不想说破——底层人破茧不容易,他闯荡数十载方得到如今这一亩三分地的地位,能帮则帮,以前身穷则志短,只能帮五两银子的忙;如今手长衣袖也长,三十两的忙也帮得。 人都有定价,不只是看你值多少钱,还得看我有多少钱呀! 山月接过孔雀绿磷光矿,抿起唇道:“这些日头您别待在松江府...” 话出来,又觉不对,整个江南官场都烂,从根上就烂,在松江府还是在苏州府,并无差异,松江府有程家卖假药,难道苏州府就没有? “您多在家待着,少出门头,冬天要到了,什么蝥虫鼠蚁都醒了。” 山月隐晦提醒,又怕五爷听不明白,道:“程家最近在盘存药材,如今刚小雪天就这样凉,这个冬季怕是不好过——听说皖北以南一户接着一户出病。” 山月最近心绪很佳,难得调笑一句:“虽然我在您处只值五两银子,您在我处,却是很挨我感激的。” 孙五爷看向山月,伸手想摸摸头,但到底没成。 山月刚见完人,疫病便来了。 疫情的到来,不是铺天盖地大张旗鼓的,而是悄没生息地一天天缓慢叠加起来的——与仇恨的生成,有三分的相似。 原是州府中药堂的患病人数从一天十来个,渐增到一天二十来个,再到三十来个...最后到堂里站着、坐着、躺着都是“哎哟”连天的病人。 程行龃不去看,龟缩在后宅,无时无刻不用香胰洗手,又用天蚕丝布巾把自己口鼻蒙得死死的,还叫人把正院用绸布围拢,送水送食的进出都要在烈酒里泡手,日日都在煎药,拿着柳大人给的药方子没病先吃药——怕死到了极点。 松江府十来家程记药堂的管事连门都进不来,隔着栅栏同程行龃喊话:“病人太多了!大夫不够!堂里的药也不够了!大少爷,开东池子库房吧!” 程行龃拿着铜制的喇叭,隔着窗棂对门口喊话:“开!开!开!叫大夫都出来!家里的丫鬟婆子也出去拿竹竿子加班加点把善堂搭起来!” 机遇往往伴随挑战而来,这波操作对了,程家能上天。 但前提是,他得好好的呢。 第六一章 最小的三棱针 天簌簌落雪,松江府的青砖大道垫了层薄土防滑,但仅限大道,转过城墙拐角进入小巷遂变得泥泞不堪,毛发稀疏发黄的吴小黑直冲冲地从大道闯回来,刚一拐弯就被路面的雪铲了脚,“啪嗒”一声摔下去,第一反应是护住怀里的药。 “娘——药——”吴小黑大喊,跌跌撞撞木门被撞开:“程家开善堂发药了!五文钱一剂药!娘——” 蓬头散发的年轻妇人艰难地攀住床架,一寸一寸把身子撑起来,胸膛泛起的恶心,“哇”的一声,秽物吐了一床一地,眼前迷蒙蒙地涌上一层泪珠子,妇人赶忙挥手:“走,走——侬到外头去,不要近身——” 她就是照料小黑他爹染上的病! 小黑爹去了趟城外吃酒,回来上吐下泻,在家里掏了端午挂门的艾草熬了碗汤喝,后来就不好了,出气多进气少,一粒米都吃不进去... 如今巷弄里硬了的尸首就见天地放在祠堂天井下头,收殓都排不上号,尸体一具叠一具,听里长说,就这么三四天,他们东头巷死了二十几号人了! 吴小黑是实心孩子,不肯走,脸上罩了两层奇怪的纱幔罩子,坚持把亲娘扶起来:“程大夫说,把脸罩住,挨了你就洗手,莫要碰吐的、泻的东西,碰了就洗手,家里头熏艾草、泼烈酒,收拾干净就不容易染上...我刚没了爹,不能再没妈啊!“ 吴小黑忍着哭腔,把调和的糖盐水送到亲娘嘴边:“你先喝,我去熬药。程大夫说了,若吃不进去药,或者吃了药就吐,夜里就带去善堂扎针...” 妇人发病第三天,已躺在床上等死——巷弄里的人一旦开始呕吐,至多到第七日,就不行了。 妇人倚靠在儿子肩头,含了口水,迷茫道:“程...程大夫...?那个开义诊的百药堂?” 小黑哭:“是!善堂派了好多人!白天凭户籍名帖和里长签印放药,一人一患三剂药;晚上接诊...好人和病人分开去,不能打照面...” 接连死人后,城中许多郎中都大门紧闭拒不接诊了,郎中也是人,也怕死,都想保命。剩下的几间药堂郎中“望闻问切”也只望只问,不切不闻... 这个大夫竟敢靠近病人施针! 妇人不知怎的,竟生出了几分挣扎的希冀:或许她能活,也说不定? *** 程家的善堂就设在四方街外,根竹竿支起大棚子,拿泥巴糊了三四个灶台,火旺青烟四冒,其间独坐一袭素衫麻衣的白裳郎中,面蒙罩纱,身后四五个帮手以跑代走,下雪的天,额间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小细汗。 夜幕降临,未染病的好人被驱散开来,撑不住的病患趁夜色出门瞧病。 病患长长两条龙排过拐角,男子一行,妇人一行,妇人下针在棚屋之内,哭声、呻吟声、喘息声满溢于耳。 程行郁坐于案桌之后,面纱之外的双眉紧蹙、目光深沉,找准穴位后微颤着扎下,又连下几针,病患竟觉持续翻涌的呕意陡然平息下来! “这是为你止呕,三刻后至后堂服药,明日傍晚再来。”程行郁将用过的银针放置沸水之中,扬声:“下一位!” 话音刚落,队列中传来惊声尖叫:“啊——” 一壮年病患倒地不起,浑身抽搐,口中涌出大量白沫。 程行郁立刻起身,衫袍纷飞至其旁,半蹲下身,瘦弱的身躯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一手摁压病患肩膀,一手朝上摊开,高声道:“给我个能咬住的东西!” 本该轮到的下一个八字胡病患愤愤不平,甚至伸出手薅拽程行郁:“...程大夫,这救不了了别费劲了!把他拖到旁边去吧!”——下一个被救治的明明应该是他!凭什么抢他的次序!就因为要死了吗!?大家不都要死了吗! 程行郁被拖拽得以头抢地,顾不得回正,怕极了抽搐的病患咬到舌头,立时将胳膊伸到病患嘴边! 慌乱之际,眼前却出现了一方素白的绢帕。 程行郁抬眼,一双蒙着口鼻的冷冽眉眼,如山底藏了数年的白玉。 程行郁的心脏,再次被“咚咚”凶狠撞击两下。 他眼眸闪烁,终垂眸接过帕子,拧成两股塞进壮汉口中,再取银针眉心、耳垂、中指指尖等穴飞快下扎。 待他扎完,却听耳畔传来山月清冷平缓的高声:“刚刚阻碍程大夫施针的,出去!” 指的是那个八字胡病患。 八字胡病患“嘿哟”一声,立时高声:“你个小娘皮!” 程行郁微微侧身,颀长瘦削的身影,下意识挡在了山月身前。 山月直直站立,脊背笔直,厉声道:“出去!此人不走,程大夫将再不坐诊,诸位皆请回!” 程行郁紧抿唇角。 山月此言一出,无需彭大彭二上前,自有病患,强撑起最后一口气也将八字胡连拖带拽出了队列:“滚出去!”“出去吧你!”“刚就是你!你还拽人程大夫!城里给瞧病的郎中都不到一个巴掌了!你还敢动程大夫!”... 山月环视一圈,语声放缓:“疫病在前,郎中为大,若要得救治,从即刻起,一切以程大夫为先,凡推搡医者,延误诊疗者皆不得就诊!” 山月言语即出,队列整齐了不少,下针诊疗的速度也随之快了起来——山月浣手后,一边为程行郁搭手把汗巾,一边看程行郁的诊疗手法:他治病的思路很清晰,先以银针止吐,再进去喝药,不吐了,药效总能吸收三分,人事已尽,唯听天命。 程行郁把脉后,手持银针,下针极快,动作利落平静,他下半张脸蒙着罩纱,额间微垂,清雅苍白的眉眼透露出满溢的疲惫,但仍干净得像一汪清泉。 “最细的三棱针。”程行郁伸手。 山月眼睫微垂,佝身将银针递去。 排队的人群有序向前挪动,有些极为重症者当场倒地,抽搐之后渐无呼吸,后来人默契地避开倒地的躯体向前移动,沉默又饱含期望地抬起头,看向挂满油灯的屋棚。 每每此时,程行郁应声抬头,眸中的悲悯不加掩饰,手下施针的速度却愈快了。 第六一章 劫富济贫的参片 疫病之间,松江府内,新知府柏大人取消更夫报时,夜禁的时辰往后推移,也指定了朝廷开的三间医药惠民局通宵达旦不许关门,奈何里面通常只有两位发药的童子,并无经年的师傅。 还开着的几所药堂,掌事的郎中一颗心必定是暖的,冷心冷肝的大夫,早早就合了门板。 程行郁与彭大、彭二愣是将队列中的男人瞧完了,里间的妇人由魏如春、她养娘与另两位妇人瞧病,妇人前来看病的少,一则是外出不方便,二则是施针要脱外裳,大魏的风气虽比前几朝开放些许,但老百姓也仍有所顾忌。 故而,便见魏如春向一些略有羞赧的妇人道:“...你要记得扎针的几个穴位,明日若是来不了,就把艾草碾碎捏成小艾山点在这几个穴位上热灸,配上汤药,也有效——最要紧的是别吐了,只要不吐不泄,再难的病都有几分救头。” 魏如春见妇人不理解,想了想道:“就跟村里救羊羔崽子似的,只要还肯吃草,就死不了。” 噢,妇人理解了。 魏如春一笑,圆眼弯成月牙儿,罩纱下头的隐隐约约透出的圆圆的脸蛋,看上去很喜庆。 山月站在柱子旁看她,发觉魏如春针灸后,会询问家中是否有在室女,若是有,便多给一包药;会在每个妇人身上用笔将灸过的穴位圈出来,会将发给的药剂打开,里面抓上一把粗沙砾,再拿油布纸包好递出去。 魏如春发觉山月在看她,张开双臂,像只大马猴似的打招呼:“姐姐!” 罩纱都罩不住的热情。 山月走过去,手拂过筐子里的沙砾:“为何要给妇人的药里,加一把粗沙砾?” 魏如春笑眯眯道:“防止男人偷喝。” 顿了顿:“以前在村里,两口子来看病,明明是一样的药,男人非说多吃一剂疗效更好,便把妻子的药也给喝了,最后落得个男人吃多了药眼睛坏掉了,妻子没吃到药,病也没好的结局——所以索性给女人的药剂里撒点泥巴,男人嫌膈嘴便少打主意,女人也能喝到药。” 不是好笑的事,但荒诞中让人失笑。 山月再看魏如春的养娘,是位身材矮小干瘦的村妇,皮肤黑黑的,眼睛却亮亮的,话不多,听魏如春说话时目光总带着温和的笑意。 山月对她很感激:“这位是...?” 魏如春把手浸在烈酒里,隔一会儿拿出来擦干净:“是我娘!”又向养娘介绍山月:“程家的贺姑娘,人好极了,若非她,咱们这一屋子的药早就插上翅膀飞走掉了!” 山月郑重地躬身行礼,倒把魏陈氏惊得一愣一愣的。 里屋零零星星一边说话,一边收拾,外头却突闻一阵匆忙的脚步和压抑的哭声:“...程大夫!程大夫!我娘不行了!我太弱了,我,我背不动她!程大夫,求您去看看吧!求您了!” 山月靠着窗看出去。 一个瘦弱的小子跪倒在地上痛哭,手里捧着十来枚铜板子:“您去看看吧!求您了!就在东头巷弄!” 东头巷弄,离松江府城墙口子最近,最先发病,死的人也最多。 程行郁背起刚刚收好的银针箱,单手撩袍便叫小子指路:“走。” 魏如春随其后:“我也去!患病的是妇人,程大夫不方便!” “不行!” 山月下意识立刻开口,把魏如春一把扯回来推给魏陈氏,清清喉咙道:“魏姑娘辛苦,我之后才来,还不算很累,你同陈婶子先回家去,换身衣裳睡一觉,明日轮早班。” 山月戴好罩纱,跟在程行郁身后,前面带路的黑小子一边抹眼泪一边带路,东头巷不远,拐过三岔街就到了,城墙高耸,卫兵值守,火红的灯笼仿佛不知城内的困境,仍照耀得十分艳红。 越往巷弄里走,透过罩纱,都闻到一股难闻的气息。 程行郁蹙眉:“死的人都堆在外头?” 小子哭道:“宗祠在城郊,埋不出去,我爹还躺在冷地上呢!” 程行郁道:“因疫病丧生的人,死后需点火烧掉。” 小子大哭:“不可!“又重复一遍:“我爹还躺在冷地上呢!” 程行郁侧眸,狭长澄澈的眉眼多了几分忧虑。 尸体的事暂且放下,程行郁三步并作两步走拐角推门进,屋内黑黢黢的,只有一盏小蜡烛微弱闪光,破木床上躺着个妇人,一条手垂在床边,一屋子弥漫着一股发酵后的酸馊味。 程行郁如同什么也没闻到,大步迈开,握手腕掐脉,沉默片刻又将妇人的下巴抬起,捏开下颌看咽喉。 昏黄烛火之中,程行郁的侧脸被忽闪的外焰蒙上一层晕染的柔和光圈。 温厚、干净、纯善、平和... 山月不自觉地抬起下颌,紧紧抿唇。 “...白日领过药?”程行郁低声问,尾音因疲累有些许发颤:“煎熬之后,给你娘喝过了吗?” 小子哭:“喝了,喝了两次,没吐!您说不吐就不用去扎针,娘就没去!谁知夜里突然烧起来,连入几次厕,跟着就晕过去了!” 程行郁单手从怀中掏出那夜山月昧下的螺钿红漆木管,从里面倒出一小半片参片,错开妇人下颌,小心翼翼卡在她舌根下,又叫山月抽出三棱针,正身背身施针三十八穴。 施针时,下手需稳需定。 程行郁专注地紧盯银针,左手扶住右手手腕,鼻尖没一会儿就沁出汗珠子。 约莫半个时辰,施针完毕,小子目光炯炯,满含希望:“我娘,我娘能活吗?” 程行郁没说话,将银针靠拢装好:“活不活,就这两日。若能活,明早会醒,若不能活...” 程行郁住了口。 小子死死咬住拳头,眼泪一汪一汪地涌出眼眶。 程行郁站起身,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跪下去。 山月下意识随身去扶。 小子极其悲怆之下,仍记得家教:“那,那一小片药...多少铜子...?若现在不够,我给您画押写欠条...” 程行郁已经很累了,脊骨略略弯曲,胸腔必须大幅度起伏才能保证不喘,扶住墙向外走,挥挥手:“那参片算女剑客劫富济贫昧下的,不用钱。” 说罢便推门出了屋。 程行郁走得很快,大步走了两步,方扶墙停下。 山月紧跟其后。 高耸的城墙下,程行郁单手扶着冰凉的墙砖,垂下头,罩纱拂弄泛黄的麻布衣襟口,只觉月光不知人间事,日日如水又如歌。 “你救不了所有人。”山月开口。 这世道,总要有人残忍。 程行郁沉默许久后,亦张口:“所以我竭力救人。” 这世道,总要有人善良。 第六二章 烫人的烟锅 【前面一章有一定修改,凌晨十二点半以前看的小宝贝可以刷新再看一下,阿渊个人认为这样的处理会更好点】 疫病淌过前七日,就像开闸的洪水,扛过第一波,形势稳下来,便稍稍好过些。 接替柳大人时任知府的柏大人也是桩奇人,四品的知府,这么大的官儿,日日着白鹇绿袍官服、佩罩纱闲散在城中四处,查漏补缺,下了令:城中凡五十以下、儿女双全的药堂、医馆及惠民药局必尽开门,此时不开,时疫度过后便不许再开! 再将程行郁散药方子、施针手法公之于众。 数家医馆齐聚一堂,基本认可程行郁“先施针止呕,再对症下药”思路,经众医馆数日无眠,数次斟酌药方、药量,方子推陈出新,在程行郁摸索出的基础方子上,添减了炙麻黄、北杏仁、生石膏十几味药,又不断推敲了施针手法、穴位。 程行郁总算不是孤木成林、孤掌难鸣。 时疫仍在继续,断不了根。 数家郎中判断:“...人以天地之和谐气顺而生,疫?围周,时行非常,少则月余,多则百日,唯尽人事听天命。” 什么都做了,只能安静等待。 山月日日往善堂去,晨时围罩纱出正门,却被程行龃身侧的小厮喜顺叫上马车:“大少爷请您一道去柳府!” 程行郁在外搏命搏了多久,程行龃便藏在内宅里,守着林越越,胡天海地地过了多久,前十日压根不管不问,后头听门口善堂的动静明显小下来才招来人手,隔着院馆大惊失色:“...药方已出!?咱们的药...药也有效力?!” 两问出口,山月明白了:他必定手中捏着救治的药方,隐居幕后,一直在等待时机... 可惜,程行郁和她,横杀一杠子。 山月罩纱之下浮出一抹冷笑,随喜顺自偏门上了马车。 马车上,程行龃面色阴沉地坐着,未配罩纱,见山月戴着面纱,咬牙切齿道:“取下来!那条病狗的话也能听吗?!这薄薄几层纱挡得住什么!?你少爷我藏着方子,便是染上了也给你治好!给我取下来!” 山月眼眸一转,便回到了怯生生的模样:“...您莫逞一时之气,您也戴上吧..城里都戴着...二少爷还编了首打油诗——勤浣手,戴罩纱,勿集食,长足眠,水要烧,碗箸煮,时食药,百病消...” 程行龃气得胸闷发闷:“他出了大风头了啊!——活不过二十岁的痨病鬼,也配站到台面来!” 山月一滞:活不过二十岁是什么意思? 程行龃仍在骂骂咧咧,骂得很脏,连带着程大兴与程行郁的生母庞姨娘都喊爹骂娘,恨不能将程家的祖坟刨出来骂得尽兴,终于将积攒在胸腔的怒气泄完,程行龃长舒一口气,转头与山月说起正事:“...此番是柳大人喊召,应是有人来与你画像,忙里忙头的,忘记告诉你穿戴整齐些。” 山月“噢”了一声,颦眉:“时疫未过,我自己前去即可,您不必相送。” 程行龃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送你?” 程行龃理了理袖口与衣襟初,抬起下颌:“柳大人寻我,自有别的大事。” 是嘉奖吧? 那七八车的药材,总不能白送吧? 他还给靖安长公主府另备下了诸如参片、佛手参、黑枸杞这些个名贵的补品。 疫病上没抢到先机,也没什么可惜;只要京师的贵人们满意,他照样是条最优异的走狗,噢——不,如今他不是走狗了,他身上不也流着官绅的血脉吗?他和那些个贵人平起平坐,谁也不怵谁! 至柳府,门房中坐一白发先生,面缚罩纱,对每一个进门者皆要切脉、看口鼻眼耳,确认无误后才放入府中。 来者仍是那日的小茉莉。 她恭顺地埋着头,带山月与程行龃二人入内院,进侧堂。 山月被留在花间等待画工,程行龃被带进隔壁的厢房。 厢房之中,银制双耳瑞兽香炉里燃着药屑制成的香膏,白烟蜿蜒而上,入鼻是厚重药味。 柳大人崴坐堂首,手中起着一管掺香草的水烟,吸纳吐雾,眯着眼,单手撬起烟管预备抖灰。 程行龃滑步而去,抢过小茉莉手上的铜底暗盆,半跪至柳大人身侧,谄媚笑道:“爹,我服侍您吃烟。” 迷蒙烟雾中,柳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半张开,看程行龃便轻咳两声:“好好好,我儿纯孝...“ 话刚出口,烧得滚烫的烟头顺着话音,就死死地摁上了程行龃的左脸。 “啊!啊!啊!——爹——爹——爹!”程行龃避之不及,连声惊叫:“爹!您手走岔道了!岔道了!啊——” 程行龃想躲,柳大人正起身,长须微抖,另一只手直接摁住程行龃的后脑勺:“躲?爹要烫你,你也敢躲?” 凹陷的烟头烧得红彤彤的,皮肉粘连在锅底下,发出似香似臭的气味。 程行龃发出的惨叫连连。 山月隔着窗棂听得真切,耳朵贴在隔板上,屏气凝神之际,带着罩纱、身形颀长瘦削的画工叩门拎匣而入。 山月转头侧眸,食指同样印在罩纱之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另探身在画工身侧的矮几上放一小锭银子:“...随你画成什么样皆可,嘴边有痦子也好,眼皮有疤子也罢,随你去画,钱不够可再加,在此谢过。” 这个时疫节点,从京师来南直隶画像的画工,能有多受“青凤”重视? 大家都是敷衍做事,一边敷衍,一边还有银子拿,岂不是世间没有更好的事? 画工眼眸微垂,目光扫过身侧的银两,再顺理成章地抬眸流转至眼前的少女。 少女叠成三四层的薄纱将口鼻与下颌遮得死死的,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眸却极为耀目,这是一双很夺眼的丹凤眼,前窄后宽、微微上挑、眼缝极长,眼睫长翘却仍挡不住眸中冷清凉薄的底色。 她明明把银子扔过来更方便,却选了一种更费劲,但更尊重的办法。 画工埋头“噢”了一声,随手将银子掩入衣襟之中。 第六三章 漂亮的小蛇 这位身量极高的画工,安静地坐在小间的角落,铺展毡纸,提笔勾线。 山月贴住窗棂,神容冷淡却脊背绷紧。 画工抬眸一眼。 像用身体盘出一个个优美的圆圈,竖起七寸,一呼一吸间优雅吐露叉形舌须,随时预备进攻的一条,漂亮的小蛇。 外间的惨叫声渐渐小去。 侧堂之中,程行龃惊恐地捂住左脸,蜷在椅凳边上,慌不择路地错臀磨地向后猛地退了一两米:柳大人疯了!柳大人疯了!拿烧得这么红彤彤的烟锅子烫他的脸皮呀!轻则起脓包,重则要留疤的呀! “爹!”程行龃委屈哭号:“您,您,这是做什么!” 扭头朝小茉莉厉声嚎:“快拿冰!快去拿冰!留了疤,以后什么都做不成了!” 柳大人冷笑一声,单手在桉木案桌上敲敲烟管:“你想做什么?你还想做什么?你做过些什么?” 带着火星子的烟灰簌簌落到地上。 程行龃懵懂地望向柳大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难不成是在怨怪他没让松江府死伤惨重——程行龃有些委屈,他又能做什么呢?时疫一开始那个状态,他连门都不敢出,那个庶子不要命了,他要啊!他的命比庶子的命值钱啊! 左脸皮痛得钻心! 恐怕皮肉都被烫熟了! 这算什么事! 自古以来只有囚人才会在脸施烙刑!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如今已顾不得那么多了,程行龃心痛叠加脸皮痛到无以复加,眼泪簌簌往下砸:“我作甚了...面皮伤了疤,往后再想上进就再难了!前年大哥右迁至漕运盐运使,独木难支,总要有帮衬的人吧!?” 程行龃哭到脸皮被牵扯到发紧发痛:“我有错,您直管说,我便是有天大的错处,也是改得的!” “你改得?你哪里去改?” 柳大人笑得慈和,却伸手紧捏住程行龃引以为豪的下颌角:“我问你,你送进京的,是什么药材?” 程行龃一愣:能是什么药材!都是藏在深山老洞里经年的好药材! “白芷、三黄、当归、太子参...”程行龃脸上火辣辣的痛,回想着:“我还特意叫人将参炮制出来,润透后切了薄片,方便贵人们晨暮服用...” “啪——” 柳大人神色冷漠,反手重重挥去:“那为何你送去的参片,吃得人昏迷了整整两日!” 程行龃被飞扇得向后仰倒,来不及坐正,大惊失色道:“什么!?不会吧!?” 脑子运转:莫不是不对症?!抑或是不耐人参!?或是补不受用!? 程行龃当即大哭道:“是药三分毒,又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生一种药,或是贵人体量不同,抑或是药不切脉...都是有可能的,怎的粗略就怪在了我药——” 程行龃话还没说完,便被柳大人盛怒之下掐住了脖颈:“贵人请太医验过了,你送去的参片,并非参片,而是偷天换日成了另一种名为‘商陆’的药材!二者极为相似,一个是补药,一个多服多用却是毒药!” 程行龃僵在原地,脑瓜子嗡嗡的,像几十只苍蝇从他眼眶钻进脑髓。 柳大人入仕出世多年,已很久未如此喜怒形于色了,虎口使了大力气,掐得程行龃脖子青筋爆出:“太医又去查验了你送去的那一架药材——全是假药!” “因你这几架假药,我儿的漕运盐运使被参,日前正被御史审查!今日一早,京师快马加鞭来人兴师问罪,直道老夫我居心叵测,按‘青凤’的规矩需断族中一人前程——就看是断我长子还是幼子!” 柳大人心火上行,目呲欲裂:“索性贵人向来不服用外来之药材,靖安大长公主将参片赐给了借居府内的二姑奶奶,方未酿成大祸!若是大长公主因假药凤体违和,你、我、柳家,都要死!都要死!” 程行龃被掐得胀红一张脸,难以呼吸,双目突出,如水面半截浮木不知随湍流冲到何处! “...搞,搞,搞错了——“程行龃胡乱地双手攀住柳大人的手臂,艰难张口,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往外蹦:“爹,爹,爹,是下面的人搞...搞...搞,搞错了...我,我,我赔...我进,进京,说,说清楚...爹,爹——我要,我要...我要死了...我,我若死了,您..您就...没有...程家这条听话的,的狗了...” 柳大人手稍松一松。 程行龃得到机会,立刻挣脱出来,大口喘着气,脸上涕泗横流,眼前白茫茫一片,来不及恢复,双手并用爬到柳大人脚边,仰面大哭道:“一定是换药时下面的人搞错了,我回去把他们瓮到井里闷死!——程家账面上还有三万两银子,都拿出来给您!大哥遭了无妄之灾,打通关窍的钱,我们程家来出!爹——爹——爹——” 程行龃脑子回转飞快:大长公主责骂的是柳大人,柳大人责骂的是他!他不需要哄大长公主消气,他只需要让柳大人帮过他! “还有铺面!族中的祭田!都交予您处理!疏通关系也好,转送京师也罢,都由您说了算!” 程行龃大哭道:“万幸大长公主无恙,否则我便是吊死在歪脖子树上也赔不了她老人家金尊玉体受一点点损耗啊!——实在是无心之失,爹啊!无心之失,总不能要我一条命呀!爹!” 柳大人手缓缓收了回来,刚想说话,却听门外高声一语—— “他便是存心的!” 防风门帘被人一把掀开。 一个带着罩纱的年轻姑娘挺直了脊梁,几个妙步走入堂内,规矩很足地缓缓蹲身行礼,一套动作做得漂亮顺畅,再抬眸,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露在外面,眸光闪亮又含了几分怒气。 “山月——?”程行龃蒙头蹙眉:“你,你做什——” “柳大人,您万安,小女贺山月,是为程家选中送入贵府习艺的‘青凤’。” 山月再行一礼,说话井井有条,温声软语,叫人听得十分清晰。 “程行龃是特意将真药与假药掉了个个儿——真药留在了程家善堂,假药却远送京师,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您。” 第六四章 消失的纸条 绘画这门大艺,将就四两拨千斤,缓缓起势、轻轻落笔、浅浅运笔、随意收笔...一切刻意的、郑重其事的笔锋,都不会绘出流芳百世的佳作。 山月轻轻一番话,恰如绘画中轻描淡写的点睛之笔,一时间惊鸟出林、巨石掷水。 程行龃愤怒,更不解:山月也疯了吗!?他长足信赖的山月,怎么,怎么一夜之间变了,全变了!!? “你,你闭嘴!”程行龃膝行至柳大人身侧,紧紧挨在柳大人脚边:“你疯了吗!你胡说什么!我报复,我报复我爹什么!?我做事尚且来不及!我为什么要报复他!” 山月抬起下颌,目光直视程行龃:“因为,你要为你真正的父亲,程大老爷复仇。” 程行龃人都僵了。 什么? 什么玩意儿? 什么真正的父亲?! 贺氏在说什么? 一开始不是贺氏引导着他,柳大人才是他真正的父亲吗? 程行龃身形晃了晃,青天白日,他好像见鬼了——眼前这个站立笔直、气度落落大方的女人,是谁? 还是那个唯唯诺诺、温柔得怯懦的贺氏吗? 她,她在做什么? 程行龃想不明白这点,但他明白他现在必须要说点什么才能自保:“你放屁!我怎么可能为程大兴报仇!我的生父明明是柳大人!” 程行龃哭着转过头,抱住柳大人的脚:“您莫要相信贺氏的话,她只是我母亲找来的一只‘青凤’罢了,一介贱民,她知道些什么呀!” 柳大人将脚一抬,顺势将程行龃踢翻,眼皮子抬了抬,叫山月:“你说。” “正是我是被太太救回来的,我才永生不能忘恩!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你的罪行揭露在柳大人面前!” 山月话中藏气,高声压过了程行龃的哭声,转头看向柳大人:“大人,九月二十一,小女自柳府习艺后,因太太被留在了柳府之中,小女独自回了程家,程大老爷唤了小女询问太太不曾归府的状况,小女不知其中意,便钉是钉、卯是卯地说了个干净——” 山月言语后调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却不想,正是此举害了太太!” “太太自柳府回家后,程大老爷暴怒,对太太拳打脚踢,又拿花瓶砸破了太太的脑袋,许是太太求生的本能,便用钝器趁大老爷不备,将...将...将程大老爷失手打死了!” 山月声调迅速平稳下来,作出一副强忍悲痛但竭力沉稳的模样:“小女所言是实是虚,您尽可以遣人去问程家宗族耆老以证虚实!” “当日灵堂之上,程行龃亲自向族老指认了太太,只待大老爷下棺,便要在族中彻查此事!” 山月再道:“后来,太太被关进了柴房,下棺前一日,程行龃害怕族中耆老畏惧您的官威,不敢处置太太便私自将太太毒杀了——程行龃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他恨毒了太太给大老爷戴绿帽子,与您——” 山月飞快抬眼。 柳大人面目之上,神色不明。 山月将“走影儿”二字含糊在喉咙中:“生父被身怀奸情的母亲杀死,程行龃便一碗毒汤送走了生母。您...您素来与太太交好,更是大老爷被砸死的直接诱因,程行龃又怎么会放过您!?” “只可惜官商有别,他一介低贱商贾,想报复您,如蜉蝣撼树,必得从长计议!“ “他只能想到办法接近于您,在博取您信任后,意图借京师贵人之手铲除了您!” “简直其心可诛!” “您想,以假药换真药,对您中伤颇深,对他而言,却百利而无一害!” “——贵人服下假药后,必定会追责到您,对您的处置全靠天意!另外,他广开善堂,在松江府日复一日积攒下‘仁善’的好名声,这次时疫便是举证!程家义诊、放药、救人...满城池说起程家,谁人不夸赞一句‘九世大善人’呢!” “他是拿着您给的方子,踩在您的头上赚名声呢!“ 程行龃微微张嘴,竟不知从何反驳起。 就,就像看皮影戏,一切都是真的... 但戏中桥段的先后顺序、里因外情、立场思绪全都被打乱了!看客只能看屏风后面的那个人、只能听信那个人说的那些话! 他无从反驳啊! 因为都是真的! 都他娘的是真的! 程行龃跪坐在柳大人身侧摇摇欲坠,看山月的目光几欲喷出火来:“你,你,你...我没有!” 程行龃痛哭流涕看向柳大人:“爹!爹!我没有!你真的是我爹!我也没杀死我娘!她被关进柴房后,甚至还给我留下了一张纸条子,告诉我,我是您儿子!亲儿子!” “纸条呢?”山月沉声道。 程行龃大哭:“在家!在程家正堂!我藏在了木匣子里!” 柳大人笑了一声:“叫人去拿。” 程行龃立刻唤来候在门外的小厮,说清道明纸条的藏处,小厮飞快去取,一来一往不到半个时辰,程行龃哭得声音都嘶哑了,小厮大喘着气,焦急入内:“...少爷,没有啊!没有!” 程行龃几近绝望:“没有?怎、怎么可能没有!?纸条子分明被我藏起来了啊!那是我娘逃出去前,留给我的证言啊!“ 柳大人再笑一声,如看笑话:“你娘最清楚你是谁的种,她怎敢口出狂言混淆我柳家血脉?” 他怎么可能叫玩意儿怀上他的孩子!? 他又怎么可能让他的儿子,叫程大兴这么多年“爹”? 程行龃张皇地看看山月,咬牙切齿道:“你这个贱人害我!”飞身扑过,意图扯烂山月的脸皮! 山月反应极快,偏身向后一退,程行龃盛怒之下扑了个空,前额猛撞到桌角! 山月语声悠悠:“你还可以请太太出面呀...“ “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毒杀太太,程家也未来得及对太太行家法,那小女只问一问您——那太太如今在何处?若太太还在,她自可以现身为你辩驳一二啊。” 程行龃喉头一滞,陡然绝望的心绪猛烈地涌上心头:他有种,无论他说什么,贺氏这个贱人总有话等着他的错觉! 贺氏将他的路堵死了! 他竟百口莫辩! 山月缓缓摘下罩纱,眸中带泪,盈盈低垂嗪首:“还望柳大人为太太报仇!” 第六五章 血红的舌头 报仇不报仇的,倒是其次,送到京师的药是假药,已经够他盘剥下三层皮了,他又哭又求又舍银子又舍家业,才叫柳大人稍微松松心...如若柳大人当真信了他是存心报复,势必,势必再不能容他! 程行龃手不由自主地发抖,嘴唇发白,脑子里乱糟糟的,搅得像浆糊拉丝,他满腔的冤屈要叫,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竖子,误我、害我、毁我——!” 柳大人大手一挥,一巴掌狠狠拍向程行龃的面皮:一切都通了!时疫来临,他在城郊漏了风,明里暗里联合旧部克扣赈灾粮饷、懒行怠行,只为给新知府柏瑜斯设下重重关卡,叫他接手松江府没那么容易! 如今呢?! 松江府反而成为南直隶十二州府中最有行绩的一城,虽也有百姓身亡,但那只是天灾打下的措手不及,谁都可理解一二——甚至,京师已有内阁上书,大赞柏瑜斯有才干、有实绩! 传言御史台已派遣一名御史大夫、两名治书待御史,三名殿中侍御史下江南,平定乱事。 松江府为巡城第一站,柏瑜斯恐怕要被赞上天去! 他柳合舟盘踞南直隶三十年,十二州府兜兜转转一二来回,卡在四品的衔上,上不去、下不了,如今将知天命,也已认命:做不了强龙,他还做不了条地头蛇!? 松江府知府这一衔,他本举荐门生丘奇,谁料新帝打了个措手不及,派了一位与江南官场完全无关的柏瑜斯来打擂台! 凭什么! 凭什么!? 他辛辛苦苦半辈子捂热了的位子,凭什么给一个陌生人做嫁衣! 他设下套:可用程家上可去奉承权贵,下可给柏瑜斯设下重重障碍——谁知,程家开善堂,拼死拼活地救人,竟真与柏瑜斯打了个绝佳的配合!此间合作之绝妙,若说程家与柏瑜斯未私下有苟且,他是断然不信的! 甚至,这一招棋还将权贵得罪了,长子柳环的官衔岌岌可危... 不仅未事半功倍,甚至赔了夫人又折兵,竹篮打水一场空! 思及此,柳大人盛怒之下,揪起程行龃的衣襟,反手又是极重的一巴掌! 程行龃额角恰好再次重重磕到案角,惨叫一声,眼皮翻了个白眼,脑袋垂低便沉沉昏死过去! “啊!”山月惊叫出声。 “拖下去——”柳大人一脚将程行龃踢开,像看一坨恶臭的垃圾,沉声道:“甩到城郊福寿山西脉,时疫当前,山上最近也不太平,流民落草为寇,看咱们程大少衣着光鲜的样子,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叫他死!!” 山月被吓住般浑身发抖,取下罩纱后,恰巧露出一张惊恐却实在美丽的容颜:“他会死吗?!” 柳大人挑眸:“你不想他死?” 山月茫然抬头看向柳大人,仿若所有的勇气都被抽走,又扯开嘴角想笑,眼中又泪盈于睫想哭:“他若死了,程家便是程二老爷当家了,程家那一群爷们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狗...“ 柳大人蹙眉,却未因山月突然的质疑而升起怒气:他向来对美丽的姑娘十分宽容,虽然眼前的贺氏已过花期。 “他死便死了,又与你何干?”柳大人靠向椅背。 山月垂泪,泪珠一滴接着一滴砸在地上,语声可怜可泣:“回大人,小女先是依附着太太过活,之后又依附于大少爷,才得以拿到这张‘青凤’的帖子,大少爷曾许诺过小女,如若小女得以中选,程家将为小女置办下丰厚的嫁妆,带着江南的脸面嫁到京师去——他若死了,程家本是一门眼浅皮薄的豺狼虎豹,又怎会甘心小女分走程家的家产?” “听阿嬷说,如今不止是我们松江府在选人,旁边的几个州府也都虎视眈眈...“山月哭声如歌如诉:“小女没了程家的支持,又该怎么奔前程?!” 漂亮得暮色深处的一弯冷月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字字悲戚。 柳大人挑了挑眉。 为段氏报仇是真的,担心东窗事发后影响自己的嫁妆和前程也是真的——女人,一颗心,便只能装下这些鸡毛蒜皮的烂事。 “好说。” 柳大人并没有放弃完成那张“青凤”帖的打算,甚至在看清山月真貌后,瞬时理解秦阿嬷对这个贺氏寄予厚望的缘由:“你该争继续争,该习艺继续习,程行龃只要不死,就还是程家名正言顺的家主,他废了,你钻着空子,在程家想拿什么?能拿什么?不都是你自己说了算吗?” 柳大人冷哼一声:“至于那个程二老爷,他不成气候,名讳出现在老夫嘴里都已是抬举。” 柳大人将把程行龃拖出去的人唤回:“别折腾死了,避开要害,废掉即可——” 似是想起什么,笑意很冷:“有时候,死了比活着,痛快。” 山月低垂的眼眸中闪过明晰的喜意,当即跪地,“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感恩道:“...程行龃答应您的银钱、铺子、田地,小女必帮您拿到手!——程家捅了这样天大的一个窟窿,定要给您一个交代的!” 柳大人很满意山月的知情知趣:他帮她撑着,她也得懂事不是? 程家无用,但还有一点瓤子没掏完,程行龃这个傀儡既用不成了,那他需要一个帮他把程家掏空的另一个傀儡,至少比起和柏瑜斯不清不楚的其他程家人,贺氏的动机单纯、简单,培植她,倒也便利。 这三五万两雪花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拿出疏通关系倒也值得几分价。 柳大人挥挥手叫山月去:此事便算暂了了。 山月垂泪回侧厢小间。 小间之中早已人去楼空。 画工不见了身影,在案桌之上独留下一张镇纸之下的画像:笔锋锋利,下笔恰如山月行笔一般云淡风轻,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双清冷上挑的眼眸。 在眼波流转间,眼眸藏满机锋,只见恨意与杀机,眼形与长睫却漂亮得像毒蛇弓背时拱起的彩色鳞片。 山月单手紧捏住画纸:那个画工,是谁? *** 夜黑风高,城郊西风岭山脚,躺着个残手残脚、衣衫褴褛的公子。 一架马车驶过,马夫老陆,单手将公子捞起随即疾驰而过。 一桶冷水盖顶,又是“啪啪”两个响亮的耳光。 程行龃终于转醒,睁眼便是惶惶然的剧烈惊恐:“别打我!别打我了!”他想抬手,却发觉手腕处软趴趴的,两双手就那么死气沉沉地垂在身侧,仿若再也抬不起来。 手断了! 程行龃下意识想站起来,却发觉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脊骨处传来,除了痛,他无法感觉到腰腿的存在! 程行龃张皇地抬起头,才发现如今身处马车之中,内壁挂有一盏微弱的“风气死”,而灯后则是贺山月毫无瑕疵的那张脸! 程行龃张口怒道:“你个臭娘们!你为何害我!” 山月不欲与程行龃作口舌之争,双手掐住程行龃的脖子,眸光平静:“我问你三个问题,问完开始数数,一边数,手上一边用力,数到一百,你会被掐死。” 并不给程行龃回答的时间。 “八年前福寿山山火那晚,掳掠‘受害者’的标准是什么,那三十四个‘猪仔’是怎么被选出来的?” “陶宝镇河头村贺卿书,是不是死了?” “主谋者是谁?是不是那位元绥翁主?” 随着山月的问题说出,程行龃的眼睛越瞪越大,所有的神思和记忆终于归位! “你,你是十五号!” 那个差点让他们全军覆没的十五号! 是,是,是! 就是她! 漂亮!冷冽!狠辣! 凭一己之力,险些宰了元绥翁主的胞弟,那个小姑娘! 山月双手力气变大,语气平淡:“一、二、三...” 程行龃双目突出,赤红一片:“你个贱女人!你要报仇,你去找京师的人啊!你去啊!你柿子挑软的捏!你算什么本事!” “十二、十三、十四...” 很单薄的姑娘,双手的力气却惊人的大。 程行龃被卡住喉咙,能呼吸的气息越来越弱,不由自主地仰起头来,张大嘴汲取微薄的空气,喉咙与胸腔发出“喉嗤吼嗤”凤箱般的声音。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你别杀我——”程行龃声音嘶哑,眸中流露出祈求之意:“我...我...我不过是侍酒的小弟,咳咳咳,大人...女大人...女侠...求您...” 程行龃哭出声。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双手的劲儿越发大。 山月像看一只蚂蚁一样,平和又安静地盯着程行龃。 他必须回答那三个问题——程行龃方意识到此点。 是什么来着? 程行龃喉咙干涩,动不了的四肢徒劳地挣扎,他努力回想问题与答案:“...没有家人...第一个问题是没有宗族,没有宗族,咳咳咳,自然就无人在意,无人深究...” 山月手上的力度松了松,数数的频率也变缓了。 程行龃趁机大喘几口粗气:“河头村贺...我不知,我不知...善后是,是,是柳大人做的...我不知道...” 最后一个问题。 “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 程行龃痛苦地闭上眼睛:“不,不是,是崔玉郎...不,不,是薛辰...是常豫苏...” 山月加快了数数的速度和双手的力度。 程行龃痛苦哭号:“他们只是无聊...他们只是开心开心...临时起意罢了,甚至上福寿山都是话赶话说上了头的...哪里来的主谋啊...” 山月的手缓缓松开,面目略有些怔愣。 她们的命,她身负多年的仇,竟,只是对方的玩耍... 她一直以为,那夜被掳走的人或许是有什么评判的标准? 比如她对待亲爹并不客气、比如她娘蠢笨驽钝、比如水光身体不好... 总有一些原因吧? 总因为她们不够好,才会遭此横祸吧? 总有一些什么缺点,让这群“贵人”以为自己可以替天行道去开启审判吧? ...谁知,只是临时起意...的乐子? 只怪她们运道不好? 山月缓缓低下头。 程行龃找准时机,向车外大声喊道:“救命呀!救命呀!杀——“ “人“字还没出口,话声戛然而止,紧跟着,便见一条赤裸裸的鲜红血条飞出车外! 山月手拿骨刀,动作极为利落地掐住程行龃的下颌,将那条惹祸的舌头收割下来 ——正如,那夜她那驽钝愚蠢的亲娘,被人割下的舌头一般。 第六六章 烂泥的真心(3000) 趁夜回到程家,老陆停在偏门,看马车中鲜血四溅,斜眼看山月砸吧了嘴,山月抹了碎银过去:“陆爷,清理费用。” 老陆生气:“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顿了一顿,话头一转:“我去讹五爷。”并且要讹笔大的。 山月:? 老陆笑一笑,显露出江湖人士的飒气:“我是在笑,你跟五爷时刻明算账,恨不能离得八丈远——明明骨子里也脱不开‘过桥骨’的习气!” 原先山月与他们距离远,相貌清雅漂亮,干的活儿是最“上档次”的摹画,在“过桥骨”就像个沉默寡言、高高在上的小姐似的——他们这群刀口上舔血的下里巴人,背地里叫她高高在上的“娇小姐”,除了王二嬢面上骂、暗地里护,他们都觉得这丫头鼻孔翻天,很瞧不起人。 偏偏五爷捧着她纵着她,贴心贴肺地帮她擦屁股,偏偏她还不识相,对五爷是疏离又客气——这不,五爷刚帮这丫头安置了一个妇人和姑娘,既是安置,也是监视,就藏在深山里的茅屋里,谁也不知道。 那妇人应当是不成了,日日躺床上,心弱心衰,说话声音浮在嘴壳子边,直愣愣地瞪着眼睛:“我悔...我对不起那些姑娘...翠娘、婉婉、秋娘...我若下去了,我拿我通身炸了油渣赎罪...” 再不然,直挺挺躺在床上无声地流泪:“我恨,我恨柳合舟,恨程大兴,恨我爹,恨我娘...” 更多的时候是昏睡。 然后,就替换成那个粗辫子丫头哭:“太太呀太太,你是帮凶,我就是帮凶的走狗...我陪您下去通身炸油锅啊...” 一主一仆,倒是情深似海。 这“娇小姐”却一点没看出五爷对她的情深似海:五爷那么稳妥的人,甚至愿意为了她冒风险藏人... 他颇有微词,在王二娘面前咕叨两句,被二娘泼了一地的洗脚水:“你懂个屁!” 他是屁都不懂,但他们这种刀尖舔血的人,肯为人冒风险,就是最大的付出。 这个“娇小姐”,真是... 老陆瞅了眼身后,如今这一车的血,把“娇小姐”和“下里巴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山月跟着笑了笑:“那自然。度过的日子,每一天都作数。” 一边说,一边随手将昏死过去的程行龃扯了出来,活像扯一团软趴趴的褪壳蟹。 王二嬢和黄栀早已等候在偏门,守门的是蒋二,看山月单手撑着昏迷的程行龃进来,王二嬢和黄栀一人一边接过,蒋二怕得如抖筛:“...大少,大少爷这是怎么了?” 山月下车便换了张脸皮,眼皮红红的,带了哭腔:“药被换了,真药留在了松江府,假药送出去了,京师的贵人吃错了药,柳大人认定是大少爷搞的怪,丢出去用了私刑——舌头都被割了!” 蒋二面皮一僵:“我们...我们在东池子库房扔骰子那次?” 难道是他们拉错货了!? 那日赌得头晕眼花,天又刚蒙蒙亮,什么也看不清,只记得右边放着假药,左边是真药,赌了一夜,又刺激又累,脑壳晕乎乎,蒋老三下山时险些翻车...难不成记错了方向! 蒋二惊出了一身冷汗。 山月哭腔一顿,语声婉转:“什么扔骰子?” “就,就我们约老千家扔骰子那次欸!”蒋二眼看山月不记得,有些着急:“黄栀姑娘还领我们赢了七八两银子呢!” 黄栀中气十足叉腰一声“嘿”:“你放屁!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的噢!” 黄栀睁着眼睛说大瞎话:“什么豹子、顺子、通天塔...我听都没听说过!” 蒋二当下大慌:难不成要把这口大锅扣到他们身上??那他们这群拉药的,还能有命在!? 蒋二刚要惊叫,却只听这位温婉柔弱的贺娘子低垂眉目,盈盈开口,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柳大人已认定是大少爷搞的怪。” 蒋二滞住一楞:欸? 怔愣之后,俯身试探道:“那跟我们...就无关了...?” 山月眨了眨眼,无辜道:“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少爷已经这样了,我们再诚实,他老人家的舌头和手脚也接不上了啊。” 蒋二大喜过望,更觉劫后余生,当然自告奋勇作背人的摇杆,把四肢俱废的程行龃背回正院。 程行龃耷拉脑袋,顺着嘴角流出的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青砖地上。 山月随意踩上地面红沥沥的血迹,内心涌上一股奇异的平静。 林越越正好在正院,一声惊叫划破长空,再看程行龃鲜血糊满的嘴巴,两行泪不由自主地刷刷砸下来:“爷,大少!您怎么了!?” 程行郁拎着药箱,埋下头脚程极快而来,单手搭脉,屏息静气,隔了许久才面目平静道:“脚筋、手筋被挑断。”又错开程行龃的下颌:“舌头也不成了——”言简意赅:“先止血保命,再谈其他。” 程行郁至外间写方子。 林越越低低垂头,待人走后,才满目悲怆地抬起头来:“...是你吗?” 山月单手搭于案桌之上,为自己倒杯热茶,平静地直视林越越。 “你让我把大少爷压在木匣子里面的纸条烧掉...” 林越越泪流满面:“那日,我跟你打赌,我欠下你一桩事,你叫我趁大少爷不备把那张太太留下来的纸条烧掉——你说,是为了大少爷好,以免被程家人发现大少的身世,便不叫大少爷当家了...我信了,我既信任你,也想要应诺言,只怪我蠢,被你诓骗着做下伤害大少爷的事。” 山月吹散茶面的浮沫。 林越越仰头大喘几下,再看床榻上如烂泥死狗一样的心上人,心如刀绞,抬头看山月:“...我一定要告发你!” 茶汤还行,是雨前龙井的高碎:自上次程行龃与柳大人“认亲”后,就将茶叶全换成雨前龙井的高碎了。 唯一不足的是,有碎茶沫子贴在口腔内壁的嫩肉上,冲刷不下去。 冲不下去,山月便选择一点一点地嚼烂。 在细嚼慢咽的随意里,铺天盖地下了场苦中带回甘的大雨。 林越越泪意四溅,咬紧后槽牙,转头便往外去。 “...真是个可怜的傻姑娘。”山月终于说话,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盅:“一颗真心换烂泥,你的希望和信仰倒塌,若要发泄,我随你。” “不是烂泥!” 林越越转过身,声音像惊钟般高亢:“不是烂泥!我们之间的情意不是烂泥!大少爷也爱我!他也爱我!我们不是烂泥!——他护着我,他给我暖饱,他让我住进正院,他让我感到安全,我不必颠沛流离、不必寄人篱下、不必卑躬屈膝——他对我笑!” 林越越喑哑地尖叫:“我们是真心换真心!” 山月无动于衷地从上到下打量林越越,紫红色的镶边褙子、紫藤花刺绣的裙面、撩起的不再遮眼睛的刘海... 山月站起身来,走到林越越身侧,单手轻抚过林越越的左侧面颊,大拇指顺着摩挲过眼角。 指腹用力,将林越越左眼下方,那颗用眉黛点上的泪痣,重重擦掉。 山月错身,目光平静地附耳轻语:“夜里,他叫你明姜,还是越越?” 林越越僵在原地。 山月缓缓松开林越越的肩头,眸光始终平淡,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程家摆出她最舒适的表情——那就是面无表情。 “真心?” 山月讥讽轻笑:“你抛却所有——少女的清白、名节、未来,去赌男人的真心,却换来他透过你看向他人的侮辱...你若把他对你的‘好’,也当作真心一片,那可真是个可怜的傻姑娘。” 林越越像溺水的鱼,断翅的鸟,呆愣愣地睁大眼睛立在原地,目不斜视地看向青砖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和被衣裙拖曳的血痕:她早有预感,就在贺氏给她改了妆容、发饰和言行后,大少爷对她陡然展现出了猛烈的爱意和占有。 她向来内向,却在床笫间被大少爷要求“不要看我,用指甲拧我!骂我!打我!”,每每她展现出伪装的傲慢,大少爷便熨帖如三伏天吃了口窖井的西瓜... 大少爷爱的不是她。 是另一个,不可一世的、高傲的、看不起芸芸众生的女子。 这个认知,几乎将她摧毁,她已全身心投入,再无路可退,所以她只能装作不知,一条道走到黑。 林越越此时反而眼窟干涩、已无泪水。 山月垂眸:“我若是你,看到程行龃如今的状态,我该高兴。” 林越越缓缓抬起头来。 “因为他如今跑不了、走不动、说不出、写不了,整个人、整个身体、整个魂魄都将完完整整全部属于你,再无人与你争抢。” 山月语声平静:“甚至,你能因此,获得安稳的、富足的、平静的生活。” 山月将手放到林越越的小腹上,沉声道:“就在程家。” 林越越眼神透露出不解,迟疑片刻后,终于明白了山月的意思,惊惧地看向山月。 山月微微抬起下颌,勾唇笑了笑:“去他娘的真心——你不过是想要一个家。” 第六七章 我的小华佗 程行龃被流寇袭击至昏迷的消息不胫而走:是的,他一直昏厥着,若是眼皮子动了,就继续一碗汤药灌下去,叫他想睁眼也没法子。 率先醒转的,竟是一早离了松江府回娘家的大少奶奶姜氏。 姜家一大清早便来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把六十四抬嫁妆贴了封条。 一个两腮无肉的婆子在逼仄的后堂叉着腰发难:“大少爷若死了,我们家姑娘就是寡妇!趁大少爷还有口气喘着,我们和离了,还是一副干干净净的好人!” 要走的决心,很明确。 想来也是,这门亲事本就是柳大人给攒的。 程行龃如今什么样儿了,程家得罪了大人物,姜氏能不知道? 程行龃利索归西还好些,若是吊着一口气死活不去见阎王,拖都拖死她——五六年的夫妻,程行龃先头行事荒诞,程家如今也没着没落,两人膝下又没个孩子拴住,姜氏何必在这一条死船上摇荡? 好在大魏风气不错,和离的官家女也能活得下去。 有句话咋说,大事面前,不要计算成本。 山月利索地给了姜家婆子对牌,叫她拾掇彻底些:“甭将清清白白的东西,遗落在这污七糟八的地界儿了——” 姜婆子看了眼山月,奉劝道:“这茅草屋子要倒了,您这只青凤蝶儿挑根好枝落吧!” 山月婉和笑:“再稍等等,若实在走投无路了,还能去投奔贵府不是?” 姜氏一走,下一个来的是分了家的程二老爷,打着关怀侄儿的名号,实则探听侄儿的阳寿。 程二老爷哭啼啼:“...我的亲侄啊!你这是遭报应了呀!你把叔叔我赶出去,你看看你,现在不也在这儿躺着说不出话来吗!” 程二老爷抹了把泪,看向垂眸静立一旁的两个姑娘:“两个不知事的混账东西!竟把大少爷伺候成这副样子!都给我拖下去发卖了!” 山月平静地抬起眸,林越越瑟缩地躲到山月身后。 山月不说话,程家之中,无一人敢动—— 在姜氏抬走嫁妆的第一晚,蒋大便带着陈小全家的将一屋子十来个丫鬟、婆子身契尽数送到山月手中。 陈小全家的边送,边抽自己耳巴:“有眼不识金镶玉,您当时讨要黄栀的身契,我还缩手不给您——啪啪——都是我一双眼狠瞎了!” 陈小全家的想得透彻:程行龃倒了,姜氏跑了,程大兴死了,段氏不知所踪,程二老爷在程大兴的头七就给分家分出去了。这偌大一个宅子,对牌如今还在这贺氏手里,外院店子的大夫、掌柜已被庞姨娘生的庶子程行郁牢牢把控在手心里——这家无论谁来当,也轮不上她个守门媳妇来当,还不如把烫手山芋早早送出去! 如今程家这局势就跟北边下了三天三夜的雪似的,厚厚一层铺在地上,你一脚踩下去,不知道是陷阱,还是黄金。 所以大家都不踩,等天儿暖和了,雪化了,什么都清晰了。 陈小全家的这硬茬,都服了软。 “我看还有谁敢?” 山月似笑非笑开了口:“林姨娘肚子里还揣着大少爷的骨血呢!” 程二老爷怔愣片刻后,大笑起来:“林姨娘!?我道是谁!原是那日在灵堂承认自己跟程行龃无媒无妁就苟且的贱人呢!——她能同程行龃苟且,她就能和别人偷情,肚子里的种到底是谁的还不清楚呢!” “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程二老爷拔高声调。 山月抿唇一笑:“我看你与程大老爷相貌百般不相似,更怀疑二老爷您并非程家的种!我劝您才该出门左拐,回自己家去!” 程二老爷吹胡子瞪眼,企图一巴掌扇下来。 呵,标准的程家人。 山月眸光微闪:“您且扇,但凡我脸上破一块油皮,我必闹到柳大人处去——您细想想吧!大少爷去了趟柳府,回来就这样了,偏偏我还一条好人立在此地...您看,柳大人是保我,还是保您?” 山月再一笑:“若您嫌柳大人已致了仕,没指望了,那咱们就请二少爷带着去找新知府柏大人,看看您是争得过躺在床上的大少爷,还是争得过刚帮柏大人立下大功一件的二少爷?!” 人微小,便要练就一身扯虎皮作大氅的功力,借力打力,才能在尖刺里周旋。 程二老爷手滞在空中,山月翻了眼皮,低声道:“大少爷给您的两间药铺子还是您的,打理好了,吃穿温饱不成问题,便是再养个小丫鬟、养匹瘸腿骡子,也有富余——凡是要看得开,您看看您那大哥,再看看您这亲侄儿,他们拼了一条命削尖了脑袋挤到权贵身边去,结果呢?” 结果,结果是,一个脑袋后面大窟窿,一个软趴趴躺床上成了废人... 现在外头还在闹时疫呢! 他又不比别人多个脑袋、多条命啊... 程二老爷收回手,目光忌惮地看向山月:“程家就算死绝了,也跟你个小娘皮没关系!” 山月同样拔高声量:“...多事之秋,我站出来只为全太太滴水之恩!程家诸事,外由二少爷程行郁名正言顺掌管事宜,内由大老爷的几位姨娘合起伙头拿主意,待大少爷醒转,一切回归正常,万事皆与我无干!” 程二老爷亦被兵不血刃劝退:程行郁那病秧子,压根活不过二十岁,等他死了,林氏就算生了个儿子,小小稚子话都不会说又有什么用处?! 凡事不急于一时,一切尚存变数——程二老爷闷头跑:我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程二老爷诚然是个废物,但他有一点抓得很准:如今尚在时疫,虽局面堪堪稳住,但也属风雨飘摇之时。 城中形销骨立的病患仍旧挣扎在生死存亡之际,更不提这疫病如草生,风吹寸高长,灭不决、斩不断。 “是尸体。” 程行郁埋头舔墨,瘦削的蝴蝶骨藏在白布麻衣之下:他更瘦了。 “是大家舍不得烧掉,又无力埋葬的尸体。”程行郁写完一张方子递给来人,看药铺外仍排着两列长队,长长吁出一口气:“如今死伤都控制住了,但每个宗祠外的天井下方,还摞着十几具死在疫病初始的尸首,我挨家挨户都劝过——实在舍不得烧,就一同运往郊外,开一个大坑,好歹叫他们入土为安。” 山月一边听,一边接过患人递来的上一张方子,口吻平淡:“大家伙也不干,‘都埋在一起了,以后烧香烧纸,算谁受祭奠?万一我爹我娘吃不到香火咋办?’...他们是这样说的吧?” 程行郁清雅纯善的眉眼闪过一丝惊愕:“你如何知道?” 甚至义正言辞的语气都不差分毫! 罩纱之后,山月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因为我是在这群人里长大的——与你不同,你是隐居避世的小华佗。” 她那亲娘一定会这样说。 柏大人新官上任,忌惮民意和民情,但动荡之时,恰需铁腕冷剑——御史台出巡中的一位治书待御史集结诸人于城墙之下,比人展臂还宽的战鼓“咚咚咚”敲个不停! 第六八章 泡脚的蜗牛液 突如其来的鼓声在四面八方响起,十字路口、城墙脚下、南北巷弄、街坊里长——在一瞬之间,许多衙吏,四人成行,肩头扛鼓足,飞奔在大街小巷的交汇之处,面佩罩纱,身着官服,双手舞动敲击鼓面! “咚咚咚——” 松江府诸人从家中、巷弄、店子被响亮的鼓声催促出来,相邻的人戴好罩纱,里三层外三层聚集在一处,探头探脑,不知衙门这唱的是哪出。 住在城墙脚下的吴小黑,搀着使不动劲儿的亲娘,走三步缓两步歇一步。 吴小黑道:“...娘,要不我去看?你回去躺着?” 亲娘虽然身子骨难受:这疫病缺德,叫人上吐下泻的,他们穷人几十年好不容易攒下的肥膘,说没就没了! 但精气神是充裕的。 小大娘摆摆手:“得出来看看——好久没看热闹了。” 吴小黑:...? 至城墙脚下,人已聚集得很多了,族长和里长吆喝着招呼,不知何时,鼓面旁出现了两位身穿长衫、面配罩纱的男子坐在响鼓之旁,上手启三弦、下手抚琵琶,弦乐扫动,便起“渔鼓弹词”,优人百戏唱的是冯梦龙所书《喻世命言》,虽吴中与松江腔调不同,仔细听却也能听懂五六分——在时疫之下,已是极为难得的消遣。 吴申氏拍拍儿子手背:“还不准娘出来看...多好看呀!” 半个时辰,弹词唱罢,优人起立谢幕,人群中有人高声发问:“官爷!明天还来唱吗?” 抬鼓的衙吏,将面目尽数藏在罩纱之后,扯动嘴角:现在你有多快乐,等下回去就有多跳脚... ——“他们偷尸首!!!” 夜幕渐深,病患稳定下来后,这个时辰,程家善堂药棚早已人烟稀疏,吴小黑悲愤拍桌:“我们大家看‘弹词’看得正开心!看完回家发现家给偷了!我们宗祠的尸首全都被偷偷摸摸一具一具运走了!——运走了!不见了!” 魏如春默不作声将桌上的砚台往里移移:这玩意儿最贵,砸到她脚就不好了。 程行郁把吴申氏的手腕还给对方,微微抬头,眸光平和澄澈,带了暖意的微光,先交待病情:“...很好。将养大半月,你能从城墙脚下走到这里,已是大善——药可以先停下,是药三分毒、刮油刮血骨,喝稀粥也行,若在意热孝就吃些蛋花,若不在意热孝,荤腥由少少地吃再进展到正常吃。” 才转过头回应那句“偷尸首”。 虽然宗祠的尸首被偷了对宗族和家眷是件大坏事,但他还是损阴德地想笑。 “不止你们,宗祠里头没人的、尸首摞得多的,都趁着听弹词的功夫被官衙运走了,半开了城墙东门,几百具尸首运到就近的城郊,被一把火烧了...” 程行郁右手捏拳捂住口鼻,“悾悾”连咳好几声,看吴小黑的眸子带了安慰:“其实是桩好事。尸首传疫病,若久久不作为,此疫之后还有大疫,更是生灵涂炭。柏大人心系众民,肯冒被冲撞的风险干这件事,亦是个好官。” 山月垂眸:程行郁长了双好眼,看谁都是好人。 吴小黑当即辩驳:“不是柏大人!是个穿绯色、胸前是孔雀的大官儿!——我们族里有人想把尸首抢回来,便去冲城墙,还没近城墙的身,就被一支箭挡住了去路!” 他当时就在旁边,他不敢去,他娘才活过来,他爹总算没躺在冰冰冷冷的地上了,总算能体体面面地走了,那些尸首日复一日地躺那儿,他很怕蚊虫去咬他爹的手背,又怕雨把他爹的脸皮肉给冲刷干净,与其在那儿发烂发臭,还不如清清白白地撒手。 程大夫劝过他:“人死如灯灭,唯有留念在。”只要他们娘们不把他忘了,他们过得好好的,他爹就不算彻底消弭,更不算不敬——这点道理,他一早想通,但犟不过族里的耆老。 所以耆老去冲城墙,他没去,他就在边上看着。 他看耆老被那支长箭拦住。 城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身形颀长、高昂挺拔的身影。 那身影着大红色绣孔雀、灵芝、祥云外裳,单手拿弓,在逆光之下,面目模糊,但一双凌厉冷漠的双眼似乎要穿透光晕直击人心。 “老叟,退后。” 四个字,从高耸的城墙上,轻飘飘地落在地面。 带着极大的威压。 好似耆老再往前走一步,便即刻有另一支箭穿透他的脚心! “烧尸首是时疫后无奈之举,自望诸民体谅,待疫病过后,诸位若要上告,与知府柏喻斯无碍,皆是我御史台治书待御史薛枭一人之过!” 大官儿声音很年轻,甚至不需要传话的铜制喇叭,便可轻而易举地让所有人听见。 “但当下!” 大官儿话顿一顿:“还望诸位退后。” 迷蒙的光晕中,隐约可见大官儿抬起下颌,神情在动作的加持下,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 “一旦有人越过此箭,就别怪,本官一箭射穿你的脑袋。” 城墙上,大官儿扬了扬手里的弓,跟着便大跨步而出,不多时便跟着城墙看到不远处的天际飘起乌黑的烟雾。 城中诸人倒在一处,呜嘤嘤地哭作一团。 “谁去抢,就按军法处置,杀无赦!” 吴小黑在空中挥舞拳头:“三品的大官,就是好霸道!” 但是对于这种大官来说,男人会不会太年轻了? 吴小黑气鼓鼓加了一句:“多半是京师来的世家子弟,哪有那么年轻就当大员的——先头的柳知府那白胡子都快垂地上了!我们里长眉心的皱纹夹得死蚊子!” “万一是保养得好呢?”魏如春终于插上话了,有些兴奋:“人可能已经七十八了,每天下值回家就拿瓜片敷面、泥巴搓手、蜗牛液泡脚,忙得要死的!” 吴小黑:“呕——你才用蜗牛液擦脚!” “你擦脚!” “你擦!” 话题顺利从“烧尸首”歪成“到底谁用蜗牛液擦脚”。 山月弯弯勾唇,温和的目光像月色一样,无波又无痕地洒在魏如春的面容上,内心感知到前所未有的平和:甚至比亲手割掉程行龃舌头还快乐。 第六九章 熊掌的威力 水光,哦不,如春,真是叫人如沐春风。 她像一个圆,圆融又乖巧地,轻而易举吞掉一个又一个蚀骨的伤害:就像忘掉那场大火,洒脱又聪慧。 如春比她棒多了。 如春拥有释怀和放过的能力,值得更好的人生。 山月很欣慰。 痼疾深根被掘,表皮患处自然开始缓慢愈合,尸首被烧,有民众七八邀约冲撞府衙,咬死一句“还家母一句全尸!”,否则就撞死在衙门柱子上。 衙门大门紧闭了几日,三日之后,邀约上告的民众不知为何,作鸟兽散去,再无人敢去衙门叫嚣。 松江府随即开始了满城大清洗,大道巷弄一条接一条冲水清理,并在死角和瓦檐下扑上草木灰,以户为单位,可至里长处一人领两把艾草、一瓠米、二两肉、五钱油和一斤棉花、半框炭,人人皆有,分量虽然不多,加起来也是天数。 王二嬢咂舌:“狗日的,江南的银子跟其他地方不一样,是要值钱些!” 这笔钱若是尽数由衙门来出,恐怕要搬空库房。 赈灾散粮以前也有过,但大抵是集城中富商、城绅之力,用商贾的里子给衙门作面子,今年倒是奇闻,衙门竟没向城中商贾征捐。 要么是良心发现,要么是杀了头更肥的猪——山月如是想。 天上的事自有天上的人操心,地上的蝼蚁活着已拼尽全力。不管是谁出的力,受益的是老百姓,山月也肯学程行郁的样子,目光澄澈又温暖地赞一句“是个好人”。 天气更冷了,但松江府也渐渐缓过气来,捂着肚子至善堂瞧病的人一日比一日少,不知为何,柳府亦未叫山月上门习艺。 日头便至一阳节,王二嬢给山月加了暖领,又特在灶房煮了一大锅糯米饭,取糯米饭摊甑内,上覆饴糖,剥枣核、熟芋头、蒸栗子、瓜子仁缀其上,蒸熟后叫“糕糜饭”,也称作“益阳糕”。 王二嬢属于人菜瘾头大,爱好下厨,但远没有杀人的准头。 一口下去,齁得黄栀出现痛苦面具:“...二嬢,咱过完这个冬,就不活了是吧?” 糖这么金贵的物件,也能放这么多! 你可以说二嬢杀人不标准,但不能说二嬢做饭有差距。 二嬢要吃人了。 黄栀大义凛然拉老板下水:“山月姑娘,您说是不是甜得发齁!” 山月面无表情又吃了一口,言简意赅:“还行吧。” 二嬢不吃人了,笑眯眯反手给山月又打一勺:“三月慢慢吃——” 满满一勺,一点没抖。 她为啥喜欢山月?因为山月是为数不多能把她做的菜,面无表情吃完的人! 士为知己者死啊!! 二嬢为山月洗手做羹汤! 山月又剜一小勺,面无表情咀嚼:她又没味觉,只要不是屎,她都能干完。 东苑诸人皆有,连程行郁也分得一杯羹。 “糯米滋阴,您几位姑娘多吃。” 程行郁浅浅两口,便预备打包带走,一边说,一边翻程行龃的眼皮子:“...但,脾胃不好之人需少食甜糯之物——若断了他的汤药,这几日就会醒。” 程行郁抬头看山月,干净得像雪地里初生的小鹿:“要他醒吗?” 山月不以为然:“随意,醒了也是个废人。长久动弹不得,手脚迟早会萎缩——天桥杂耍的罐子人就这么来的,这种人天生活不长。” 程行郁轻轻颔首,低头收拾药匣。 山月送他出门。 程行郁站在飞翘的屋檐下,看天际初霁,侧颌抬首,犹豫片刻后,终于开口:“晚上,吴松河要放河灯贺冬,你想去看看吗?” 山月下意识摇头:这样的热闹跟她没有关系,她还有许多事要做,比如下一步该怎么走?是做这只青凤,还是另寻他路入京?祝嗣明的画还未彻底完稿,五爷帮忙良多,她势必要回馈,否则二者关系便会失衡... 山月嘴边的“不”字还未出口,程行郁便接了话道:“如春也去,小黑答应请她吃紫菜虾米馄饨,吃完这顿,她就要回皖北山上了。” 山月愣在原地:“这,这么快?” 程行郁点头,语声意有所指:“她本也只是自皖北而来,为父求药的女药工。” 山月眸色垂地,隔了半晌才道:“那就去吧。放河灯需预备些什么?蜡烛?火折子?纸灯笼?听说河灯上会写祈愿,需不需要带上笔墨?” 程行郁略有惊诧:“你,没放过河灯?” 山月平静摇头:“我怕火,也从没机会。” “春浴?送夏?乞巧?浮针?拜月?”程行郁问:“也没做过?” 山月轻蹙眉摇头。 这些都是小姑娘最喜欢的活动,就算在山上,物资匮乏,也没那么多花头,姑娘们也是要玩一玩的。 程行郁眸底涌起薄薄淡淡的怜悯和疼惜,却克制地转瞬即逝,弯唇笑一笑,露出与他纯义仁善气质并不相符的虎牙,声音刻意夹杂欢快:“什么都不必带。穿厚些,夜里河边会冷,你说的东西,自有船老大准备——老板发发善心吧,这份钱就让该赚的人赚了吧,咱们别什么出项都想省。” 山月弯唇笑了。 程行郁也跟着勾唇浅笑。 屋檐之下,瘦削苍白的少年姿容漂亮,双眸微垂,柔和地注视着眼前这个透明的轻青的、似蝉翼般单薄的姑娘。 竟有一瞬间,想将这世上的苦药全部喝光,将所有的饴糖都留给她。 夜头,弯月下沉。 魏如春裹着大厚袄子,等在街角直跺脚,见山月与程行郁一前一后而来,姑娘踮起脚展开双臂大摇手:“这边这边!” 山月快走几步,将兔毛的暖领、羊羔皮的手套和黑乎乎的羊皮耳罩一股脑套到魏如春身上。 魏如春蒙头似只傻狍子:“姐姐,我会不会裹太多了?等下吃东西,不好发挥呀。” 山月垂眸把衣襟口给魏如春抽出来:“听说皖北山上很冷,多穿戴些总是好的。” 魏如春感激涕零:“姐姐真好!” 咋善堂那么多人蛐蛐贺家姐姐是冰山月呢?! 明明很是热情似火啊! 山月眼睫挡住眸色,又抽了双毛茸茸的鞋垫递给魏如春:“昨儿现纳的,也用的羊毛,塞皮靴子里,三九天上山采药也不冻脚...” 吴小黑怪声道:“再采药,耳朵都给你晒黑!到时候,谁还分得清你跟大黑熊啊!” 魏如春擎住吴小黑肩膀,“啪啪啪”一顿乱抽:“我让你现在就死在‘熊掌’之下!” 她穿着夹袄怂成一坨,看上去,确实跟大黑熊真假难辨。 众人都在笑。 山月却陡生出酸涩的情绪,涌满鼻腔和眼眶,深吸一口气,将魏如春推开:“快去吃馄饨吧!再晚些,人家打烊了!若是吃了馄饨还留着肚子,姐姐带你去吃五丝面。” 第七十章 一年蓬的寓意 魏如春嘻嘻哈哈,与吴小黑小跑前行,在宽阔热闹的大道上,一袭红袄的少女笑靥如花,跑跑跳跳地像一只懵懵懂懂的小兔,时不时回过头来同山月与程行郁伸直胳膊挥手,简简单单的动作也用尽全力。 山月攥紧的手缓缓松开。 “如春很讨人喜欢。” 程行郁浅踱步至山月身侧,看远处火红灯笼摇曳成影,白布麻衣外罩了一件不知是何兽类的深棕色皮毛,今夜气色看上去好了一些:“她养爹娘也是善心人,原先他们家给我舅舅供苍耳子和山货,我头一回见如春,是她帮她老爹扛了好大两捆干柴,她老爹瘦瘦的,她圆圆高高的,力气很大,不像山里姑娘怯生,反而爱笑爱闹,却很讲礼数,留她吃饭也只夹自己眼前的菜,主人家端水她就起身告辞——” 山月很喜欢听别人说魏如春的事,日日去善堂,也是为多看她一眼。 如今程行郁说话,她便一边走,一边静静地听。 “如此种种都可以看出她养爹娘把她教导得很好,村里人一开始传说她养爹娘是把她当作童养媳...” 山月抠紧手指。 程行郁弯唇浅浅笑:“你安心,她没吃过苦的,她娘说连果子酸些,她都倒牙。” “她养爹说,等她再大两岁就帮她找个屠户或猎户,保她一辈子有肉吃。” 山月别开脸:不太适应被人看出情绪起伏。 时疫将过,恰逢贺冬,整座城池借这个由头,如死而复生,攀上节气的庆意,热力满满的生机从砖头缝儿、墙根脚下、屋檐瓦片间隙、翘上天的飞檐里长出。 晚上比白天更热闹,白天还为生计奔波,夜幕降临,大家才真正做回自己。 故,行道两侧,小贩挂幡开门,游摊张罗吆喝,尘世间庸俗的、鲜活的、热烈的、平凡的烟火气如蒸屉上方升腾的白雾般只可飘忽又不定地出现。 程行郁看出山月的回避,却不置一词,反而快走几步:“吃过叶榭软糕吗?” 山月一愣:“啊?” 程行郁笑:“猜你没吃过,白粳米和糯米舂粉做出来的,这个时节没桂花了——”程行郁从袖兜里抹了几个铜板递给蒸屉后方的店家:“买两个豆沙馅儿的叶榭软糕。” 又转过头告诉山月:“豆沙馅的,甜,也好吃。” 老板麻溜地从蒸屉里拿木夹子夹了两个,裹在干荷叶里,笑盈盈递给程行郁:“送给程大夫吃,收侬钱,阿拉家主婆今晚不准我进家门的!” 人来人往推脱不好看,程行郁拱手谢过,转头递给山月一个,笑道:“你吃。” 干荷叶烫手,山月双手捧着,低头看,隔了许久才包着荷叶咬了一口。 “甜吗?”程行郁双眸炯炯有神。 山月抿唇笑了笑,轻轻颔首:“甜的。” 程行郁便将手里的另一个软糕也递给了山月:“也给你吃。”怕山月不接:“我脾胃不好,晚上不吃东西,是怕你一个人吃起来觉得不好意思才要的两个。” 山月垂眸接下。 嘴里如同嚼蜡,但至少掌心是暖的。 程行郁继续说:“讲到哪了?噢,如春,旁人都说如春傻乎乎的,时刻愣着的,我却觉得她是大智若愚。” 小时候的水光也是。 小小一个,身体还不好,头发黄得泛旧,偏偏什么话都能听懂。 如果不聪明,也不会从那场大火里活下来。 山月嘴角噙笑,静静地听。 “她听说我会写字,就纠集了村里一些小丫头来学,拜师礼是两只死兔子——都是她自己猎的。舅舅开门欢迎,山上没开蒙的书和纸笔,舅舅有一套字迹不全、缺页缺册的‘汉史’,我便照着书教...有天,村头的阿花闲聊说山里头有动物遇到危险时会将幼崽往另一处甩,方便自己金蝉脱壳,大家伙都在猜究竟是什么兽类...” 程行郁想起这桩事,都觉好笑,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谁知,如春呆呆闷闷地来上一句,那不是刘邦吗?” 山月愣了愣,随即展眉笑开。 彭城之战,刘邦将刘盈和鲁元公主踢下马车。 程行郁望着山月真诚弯下的眉眼,只觉她的眼睛在清冷白瓷的面颊上亮晶晶的,像珍稀的矿石坠子:“我前一日刚讲完彭城之战,旁人都忘了,偏偏如春嚼烂了,知道融会贯通。” 山月真诚道谢:“也谢谢你。” 以姐姐的身份,谢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帮助过她的妹妹。 程行郁一边走,一边摇头:“身子骨弱,习医一开始想多活两年,后来学上了,才知道习医不是为了自己多活两年,而是想叫别人多活两天——这样一来,就算我早早地走了,也在这世间留了些痕迹。” 语声豁达,却叫山月蓦然心间一刺。 “他们说你活不过二十岁。”山月开口:“是真的吗?” “是,心上的毛病,治不好,气短气喘,脉象浮弱,若是活过二十,也算长命。” 山月默了默,隔了许久才道:“却也是快乐的二十年。” 程行郁笑起来,眸光闪烁:“是,却也是快乐的二十年——所以,你必要活过快乐的一百二十年。” 山月失笑:“不可,百岁成妖,早已变成精怪了。” 程行郁从善如流:“那也是快乐的精怪。” 山月笑起来,转头看右侧,不知何时,他们已走到吴松河畔,人来如织,河面上河灯交相辉映,映照出熠熠闪光的水色与光景。 程行郁去船老大处买了两只河灯,借了两支笔,着重强调:“我花钱了,花钱的放河灯,愿望才灵验。” 山月再笑。 程行郁写得很快,一抬头却见山月早已写完,不禁咂舌:“你这姑娘心硬手也快,写个祈愿也比常人果断啊。” 山月笑着将河灯转向另一方,方便程行郁帮忙点燃灯油,害怕火,但拒绝了程行郁的帮忙提议:“自己放的,才灵验吧?” 程行郁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便随山月放灯逐流水。 两只河灯如两只放生的鲤,入了水,便在水波与人群嘈杂的推置下,瞬间不见了踪影。 河灯顺着水流,与百十人真挚浓烈的愿望相互碰撞后,被拥挤的水波旋转着推近畔沿,正欲搁浅,却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拯救。 写着祈愿的那一面,正好裸露在夜色之中。 “惟愿长街花似锦,我如劲草一年蓬。” 十四个字,字迹狂放,笔锋犀利。 知府柏瑜斯探头来看:“作得不错呀,鱼米之乡果然名不虚传,小小吴松河的平民也能作两句,还能写得这么一手字。” 别的都懂,但“一年蓬”是啥? “一年蓬?”柏瑜斯重复一遍:“听起来反正不是能吃的。” “一年蓬,是一种草,通常长在山顶,一株单草却根深苍劲,可绞杀比它庞大的木丛根系。” 身侧之人淡淡开口:“但是,一年蓬,从萌芽、嫩新、劲拨到苍绿、枯萎,只需要一年的时间,用力地生存,也猛烈地死亡。” 薛枭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二人。 是那日那双眼的主人。 她的容貌,与她的眼睛一样,像晨霜染上了人影的青色,冷冽却吃力地往阶上攀爬。 她在笑。 在和身侧的那位在时疫里立了大功的程大夫,说着笑着。 露出莹白的牙齿,展现生疏的快乐。 薛枭微微垂眸,手指陡然发力。 那盏河灯即刻灯花结蕊,烧得更旺,顺着这股力,蛮横地挤开周遭的拥乱,径直飘向远方。 第七一章 错身而过的相遇 贺冬翌日,柳府来人叫山月至府上去。 这是自程行龃东窗事发以来,柳府第一次来消息。 距上回已有小半旬。 山月原先还以为画像交上去落了榜,已没了“青凤”的指望——她带着罩纱,就露两个眼睛洞,中途顺便出去栽赃了个人。转头回来时画工已走,只留下一双寥寥几笔的眼睛... 最后也不知画工画下什么,多个鼻子少个耳朵,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柳府还让她去,就说明,这件事还在推进,她还未出局。 说实在话,对于是否要乘“青凤”的势入京,山月有些犹豫:她对“青凤”的认知太少,更不知道这张绛红的帖子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死局她不在乎,但她害怕被这个局套住再无脱身可能——那又如何能对着名单寻人讨债? 如若就此金蝉脱壳,她独身前往京师再寻找机会,也不是不行,不过是耗时费劲。 这也没啥,她这个人,她的一生,不就干这点事吗? 马车“骨碌碌”朝前驶去,山月将手搭在腿上,一路自程家至柳府,此回走的侧边偏门,接应之人是授课的老阿嬷,一脸喜气洋洋,见面先恭贺:“姑娘大喜!”却又不说明白,只一脸神秘莫测地领着山月朝前走,走到正院旁一处避雨的廊庑,赶忙扯过山月的袖口:“——避一避。” 跟着便转过身,余光催促山月:“转过来!不要让他看清你的脸!” 山月立时背身。 不多时,只听身后传来声音:“...柳大人留步,不需再送。” 是腔低沉得如一条线的声音。 接着是一把沧桑与圆滑交织的老年声:“那不合适,你来虽未携尚方宝剑,背后却站着圣人,老夫虽已致仕,无力效忠圣上,却万不可倚老卖老,叫薛御史看了江南官场的笑话。” 山月头低得矮矮的,余光向左侧斜睨,只能透过绿叶落尽却徒留粗壮枝干的美人蕉,看到一抹浅淡草绿色的颀长身影。 柳大人口中的薛御史留了一隙背影,模模糊糊之中的宽肩窄腰衬得那抹绿像晚风入松,尽现苍遒。 那抹风入松发出一声断断续续的轻笑,相隔太远听不出音色:“江南官场人才辈出,承德年南北榜最甚者一比七十二,晚辈多大的脸面敢笑话江南官场?——今日晚辈来问二十年前的杜州决堤案,不过是奉上命,柳老万万无需介怀,不止您一人,便是苏州府的韩承让、金陵府的邱怀比...当年经手之人,晚辈都要去一趟,该查便查,该下狱下狱,该老死老死,皆按大魏律行之,必不因解官归乡而放纵,圣人的意思是绝不姑息。” 柳大人的两声笑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干瘪生涩:“好好好!看年轻人风发意气,老夫亦觉与有荣焉、与有荣焉呀!” 年轻低沉的声音像长了一把钩子,钩子上淬着剧毒:“班固道,七十阳道极,耳目不聪明,跌跨之属是以退之。大魏律‘大夫七十而致事’。 “细盘算下来,您是六十三岁解官,韩承让六十岁乞骸骨,邱怀比更年轻,五十八岁便告病。” “江南官场人才辈出,但极少有七十致事者。柳老退下来后,若无旁事,在指导门生、后徒科举之余,亦可耐心调教调教新出头的年轻官员,切要保重身子,延长官龄,报效朝廷。” 这是指着鼻子骂江南官场出身的官员身子骨不行。 柳大人的笑仍从嗓子眼如快要枯竭的泉水向外冒:“是,是,是,是薛御史说的这个道理。” 风入松的劲绿从美人蕉旁一掠而过,除了龙骧豹视的气度和昂藏七尺的身影,什么也看不见。 老阿嬷停顿片刻,见久无声音,便转过头拽过山月继续朝前走。 山月脚步一顿:“还劳阿嬷带我至小间坐坐吧,等等再去见柳大人。” “那怎么行!?” 山月沉声:“柳大人吃了好大排揎,这时候撞上去,岂非主动做排头的靶子吗?” 老阿嬷瞬间明了,不觉汗颜:从宫闱六尚出来不过三年,竟已失朝不保夕的警惕! “你很好。”老阿嬷看山月的眼神,如看六尚机灵的小宫人,很是惜才:“以你的质素,若入宫,大小能做到一宫之主。” 山月垂眸:倒也不是没想过这条路——大魏后妃自有世家豪贵出身,但也有市井乡绅之女以征召女官的身份入宫,一路攀爬至为妃为后,也并不少见。 这算是一条相对公平的赛道。 无论是豪爵之女,还是农夫之女,进了宫,大家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以同一个标准赛跑了。 若实在没法子了,她不介意进宫去做个吹耳旁风的妖妃。 老阿嬷在柳府地位超然,一路畅通无阻,带山月当即转向正厅旁的花间,正是当日山月画像之处,烧了一壶茶又递给山月一颗白白的薄荷糖。 山月坐在小杌凳上满满抿,不一会儿便听隔壁正厅响起如惊堂木拍桌的声音。 “他放肆!” 是一个陌生的男声,刚刚未曾听到。 山月抬眸看向老阿嬷。 老阿嬷凑耳道:“柳大人长子环大爷,前日自京师回乡,漕运使司出身,如今身上有案子在查。” 商陆假药事变的受害者。 山月微微颔首。 只听正厅再次传来柳大人阴冷嗤笑的声音:“你慎言——便是你爹在任上,也不过四品知府,他薛枭二十出头,年纪轻轻就坐上了三品大员的位子,我不过比他痴长几岁,他愿意尊老是他的好处,他若不愿,当作上官来指点责罚我,也属实正常——排面大些,不必争一时之气。” 柳环冷笑一声:“您虽已致事,但也担得一声大人,他口口声声唤您柳老,更是直呼其名几位叔叔!面子功夫分毫不做,他这三品大员,怕是那灶娘养的赏赐下的恩宠吧!” “啪——” 掌心挥脸的声音。 “叫你慎言!论他是灶娘养的,还是正宫娘娘生的,如今他既坐在那位子上,为人臣子就务必恭敬!把那套世家子的倨傲给我收起来!如今叫你赋闲在家也是桩好事,免得放你在京师给我柳家招灾祸!” 柳大人怒喝道。 第七二章 烫红的手掌心 正厅一时鸦雀无声。 山月口中的薄荷糖抿了一半,唇齿留香。 隔了许久,柳环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埋头道:“是——”却觉无辜:“爹你分明知道,儿子赋闲在家,并非儿子狂妄之过...” 明明是他老子处事不明、识人不清! 闹得靖安大长公主震怒,照“青凤”的规矩,一家之过一人顶缸,他们家是柳家三房,他大伯本已认栽,预备将时任邵阳县县令的长房幼子推出顶罪,他爹却在这时候逞英雄...他虽只是个六品,却也是漕运司的京官,货真价实地比县令强了许多。 这桩事,他是有怨怪的。 却也无法。 “青凤”虽然阶层严苛、规矩严明,但一旦加入便受益颇多,比如他们柳家,一门三进士,进士之下再有四进士二举人,下一辈六人顺利入仕,分布在大魏二十四布政使和六部三台一监,加之姻亲、母族、舅家可谓如蛛网密布,虽与一等一的世家、宗亲不可比拟,却也是江南大族,可保子孙后代福泽舒畅。 念及此,怨怪虽未消散,却也认了。 柳环抚了把被扇的脸,闷闷道:“索性就在家里当个闲人,等这张‘青凤’帖子一出,便又有机会起复了。” 柳大人“哼”了一声:“起复?这张帖子是给你大堂哥用的,你只看到你是六品的京官,他是七品的县令,却不知邵阳县乃湖广布政使中心,水通上下,鱼米之乡,他外放是为走布政使司这条路的!一步一步务必要踏实!你那漕运司虽有实权,却经年盘踞在贾家之下,你又能干出什么名堂?更何况你大堂哥是两榜进士正经出身,你不过是举人得点,强扶上岸罢了!” 柳环手攥紧。 每至要紧处,他爹必定撑大堂哥。 不对,是整个柳家都在撑大堂哥! 柳环别开脸,面目忿忿不平。 柳大人抬起眼皮:“你不服气?” 柳环道:“不敢。” 柳大人一声笑:“你若争气,整个柳家的古书、人脉、关系全都是你的,可惜你自小就没你大堂哥得脸啊。” 柳环眼神晦暗不明,顿了顿,眼神移向墙角,一个扎双鬟、着桃粉夹袄外衫与果青绵绸镶边裙的小丫鬟正萎萎缩缩候在一旁,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心里知道这丫头也呆不长了——他老爹后宅里贴身伺候的丫头不会超过十四岁,来了葵水、做了女人,“气息就臭了,一股浊气污人口鼻”此为老爹的原话。 他老爹一是钟爱这样的小姑娘,十岁至十三岁,花期正好、豆蔻年华; 二是钟爱嫁作人妇的娘子,这松江府形容漂亮些的商贾妇人多半都上过柳府的床。 他不太解,后来进了京才慢慢明白,人生的快乐只是由某几个瞬间组成,在人的地位抵达某一处高点时,快乐变得越来越难,权贵之家获得任何事物皆轻而易举,这让他们变得冷血又淡漠,只能遵从最基本的兽性刺激感官从而短暂地填补空虚——有的弄权,有的爱财,有的求佛,有的求长生... 他爹制衡松江府十余载,早已是一条地头蛇。 皇权不下乡,这样的一府之首,在这里的权威是无人可撼动的,长久以往,自然 柳环出了口气,语声带了几分讥诮:“若是我小时,爹将调教这些小丫头一半的精力分给我,我也给你长脸,指不定我还中状元。” “啪——”柳大人手重重拍在桌上。 老阿嬷的身影也一下子挡在山月眼前,面色讳莫如深:“好了,别听了。” 山月柔婉垂首。 “咱们有些事知道得越多越好,有些事却知道了也要假装不知道。”老阿嬷低声道:“知道太多上位者的秘辛,对自己不好。” “是。”山月极为听话。 老阿嬷顺势将山月带到门厅传唤,里间的说话声默契地停下,跟着便招了老阿嬷和山月进内堂。 山月颔眸行礼,几个柳步走过去,一颦一动很稳很灵。 柳大人久不叫起,目光上下打量一番后:“人是好的,辛苦刘尚宫了。” 柳大人眼神定在山月的手上:“手指头有点粗,指甲太短且不够亮。”又问阿嬷:“身上呢?身上看过没?” 老阿嬷应道:“都是好的。”余光瞥向山月的手,确实肌理粗粝,虎口、中指关节、小鱼际处皆有薄薄的一层茧,躬身回道:“画画的人,日日舂石调色,粗糙一些在所难免,有茧子更是正常,若将这些痕迹都去除,反而落了刻意。” 柳大人想了想,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天儿凉下来,屋子里四角和中轴都烘着银丝炭,逼人的暖意照得人脸颊蛋子红彤彤的。 山月还穿着保暖的夹了薄薄一层棉花的棉布衣裳,后背竟浸出一身薄汗,脸颊也染上一层薄红。 柳大人斜靠在八仙炕上,须发银霜,随意垮了件看不出什么材质的里衣,外头还披了一件灰鼠毛的大氅,年岁上去,人在炭火屋里穿厚点也扶得住。 他仍拿了一柄烟竿,玉白象牙牙雕的质地,刻着传闻中饕餮吞日的画面。 柳大人抽了一口,眯着眼敲敲烟竿:“给她做几件绫罗裙,用毛锦,金丝蹙雀毛作一件雀金裘,我记得这几年京师喜欢这个调调;再拿水绫罗选几匹团花、飞雀、山水景的作衬裙,她皮肤白穿这个也好看。” 柳大人蹙眉看山月沁汗珠的鼻尖和微酡的脸颊,再抽一口烟,有些嫌:“女孩子冬天不要穿这么实在的呀,富贵人家出身的姑娘穿不了这么臃肿的厚衣裳,屋子里有暖炉,出门有马车,下了马车又有炭盆,出汗的姑娘就不香气了。” 刘尚宫道了句:“是”。 柳大人反手欲叩烟斗。 墙角里藏着的双鬟丫头忙摊开手去接。 火红火红的烟斗就这么磕在小丫头的手掌心里,带着火星子的烟灰依恋地烫熨姑娘娇嫩的肉体。 不,不算娇嫩了。 她手掌心已经被烫烂了。 从桃粉袖口里伸出的手腕零零星星地布着淤青。 山月面目平静地从那双手移开,喉头却一片腥气。 第七三章 天下第一的会试 烟斗的余灰清理干净了,暗火又燃得旺旺的。 柳大人挑剔完毕,回过头看山月,神情轻松:“程家,告诉你‘青凤’了?” 要进入正题了。 山月埋头,柔声道:“是,太太同民女随口提过一二,得知‘青凤’二字是民女三生之幸。” 柳大人点点头:“确算你幸运。” 柳大人缓慢转身,烟雾之中,眯着眼从身侧的桉木低矮抽屉抽出一张绛红的帖子丢到山月眼前:“自己看吧。” 山月双手接过。 就是那张帖子。 如段氏所说,上面写着“性情敦实并貌美质雅,机敏聪慧并温顺怯懦,擅长丹青并出身低贱。”后面一行字,被墨水划过覆盖。 山月记性不好,但她牢记后面那句话“如影无形,一旦暴毙而无人追索”。 这是山月第一次亲眼看到“青凤”的帖子。 五彩绸纸暗花刻纹中隐有三只形态各异的蝴蝶,了。 这张绛红的笺纸最上方印有两方印章,一个是圆圆的红章,写有小篆体的“赵”字;另一个是大大的方章,印有玄色的“薛”字。 山月躬身双手将笺帖反呈至柳大人眼前:“民女皆符合条件。” 柳大人笑眯眯地用烟斗虚虚点了点最要紧的那几个字:“敦实、温顺、怯懦、低贱...你除了低贱,没一点符合。” 山月眼睛都不眨:“貌美、聪慧、擅丹青,这些是无法伪装的;敦实、温顺、怯懦,却伪装起来毫不费力。” 她为致程行龃于死地,在柳大人面前演那一出,实在算不上温顺、怯懦、胆小。 既如此,那就换一种演法。 “您今日唤民女前来,必定是此事有了进展,且是好的进展。” 山月垂眸再道,指尖指向那两个印章:“发布笺帖的是赵家,初筛验收的是‘薛’家——这张帖子是京师薛府发出的。” 段氏所说“青凤”分为金、玄、绛、靛、青五等,红色的圆形印章应为发放帖子的中间人,而各个等级印章的颜色应为自己对应的等级颜色——薛府,薛御史? 难道薛御史就是程行龃口中那个“出身名门,但性情孤僻乖张”的杀神? 一个京师,会不会有很多个等级为玄色的薛府? 山月一边思忖,脑海中却一边蓦然刚刚那个龙骧豹视的背影。 这样气度的人,不可能随意让旁人操纵他的婚事。 柳大人斜靠于八仙炕桌旁,长长的眉尾杂乱纷复,带着说不出的老人味,挑了挑眉:“伪装?你能伪装一辈子?” 哪里需要伪装一辈子。 帖子后面那句“暴毙”,已经定好了这只“青凤”的结局。 山月垂眸,眼睫微颤:“人于世,谁不是时刻戴好面具以示众人?民女出身卑微,只需装得怯懦蠢钝,便可以正妻身份得嫁高门,已是祖上积攒万丈功德的幸运了。” 柳大人认可颔首,笑了笑:“刘尚宫说你从未探听过对方门庭的消息——程家只知道个大概,饶是段氏也旁敲侧击问过老夫几次,你作为局中之人却按捺得住?” 山月咬死话术:“无论是京师哪家高门,皆是民女祖上积德的幸运,民女不配打听。” 柳大人被山月的坦诚逗乐:看得透彻、没那股迂腐骨气的下等人,倒是有点意思,老老实实承认欲望,简简单单表露野心。 他们天大的奢望,只是权贵弹弹手指的小事。 “你确实透彻。”柳大人善心大发,告知山月:“你已过初筛,十日后,择地终选。” 又问:“你进府来时,可曾遇到一个穿松绿外裳的男子?” “遇到了,阿嬷让民女背过身,不要让他看清民女的脸。” 柳大人轻“嗯“一声,随口道:“他就是这张帖子的另一个局中人,当朝御史台治书中御史,正三品大员薛枭。” 山月抬眸,眸光中的震惊不加掩饰。 柳大人心绪不错,被长子忤逆的情绪渐渐平复下去,笑着又敲了敲烟斗,难得松快地开了玩笑:“是不是有种撞了大运的狂喜?” 狂喜? 山月心头嗤笑。 果然,权贵出身,哪来的好货色? 他在松江府设计烧尸体、发粮食与荤腥、要彻查这一群江南蛀虫...不过是朋党之争罢了吧?哪来什么为民请命的大志?更谈不上什么为这长街百姓殚精竭虑的情怀和奉献! 还不是自愿与“青凤”这种肮脏噬魂的玩意儿纠缠不清! 都是演戏!都是生意! 山月陡然存了几分怒气,莫名生出被蒙骗的恼羞成怒。 山月迅速垂头,遮掩好眼中的情绪,沉声问:“这样的才俊,如何沦落到与民女相配的光景?” 柳大人笑一笑:“你哪里不好?他是三品大员,你若最终中选,便摇身一变,成为我柳合舟的侄女,堂堂华亭柳家正经姑娘,生父是老夫在老家庶务的亲堂弟,大伯是吏部右侍郎,二伯与三伯俱是一府之首官——‘青凤’的规矩,柳家将对你的身世背景负责。” “清清白白柳家出身,配他天煞孤星绰绰有余!” “天煞孤星?”山月皱眉。 “他出生便克死亲娘,两岁时,舅家因大案被查,通族流放闽南,三岁生父摔入山崖断腿,京师宝禅寺理真大师为他盘过命数,是酆都鬼差转世、天煞孤星的命格,近身者皆不得好死,他爹将他送入山林道观,薛家方躲过一劫。” 柳大人说起薛枭,便目带鄙夷,丝毫不见刚刚的恭敬,更不惧他口中的“彻查杜州决堤案”——水过三秋,谁还认账?再者说,这桩案子究竟是他想查?还是圣人想查?尚未可知呢! “那他如何年纪轻轻爬到如今高位?“山月踟蹰发问。 柳大人抽了口烟,过了肺,吐出口白雾:“他一路化名考科举,十六岁便考过春闱,殿试之上,他报出真名,当着圣人之面,检举揭露作为考官之一、在考试之前拜为恩师的礼部尚书林昶私收贿赂、科场舞弊。” 自古以来,文官场上,同科大于同乡,恩师大于亲父。 许多考生,考进京考会试之前会想方设法拜考官中的某一位为名义上的恩师,一旦中考,恩师也算押宝成功,由此一藤蔓万根生,攀附交织,犹如另一种形式的“青凤”。 金銮殿上揭发恩师...和弑父也没什么两样了。 “他揭发了恩师,他的成绩也别想要了吧?”山月蹙眉:“又如何能过殿试?” 柳大人的脸在烟雾中似人非人:“林昶舞弊之举,是考前给或托请送钱、或已崭露头角的考生,漏出同类题。” 也就是提前押题。 柳大人继续道:“当年会试共考十二道小题、三道大题,掺杂经史、礼教、天文、算法...林昶只出了一道大题,是有关水利筑堤的算经——” 柳大人深深吐出一口白雾,语声悠长:“而这道题,薛枭没做。” 山月微愕张唇。 没做题,自然不会惹上考前押题的嫌疑。 可,会试,天下第一试,薛枭有一整道题没做,竟也能被点为会元!? 第七四章 赫赫有名的疯狗 薛枭虽极其惹人讨厌,却不得不叫人承认他的强悍之处—— “小题中,十二题全对,三道大经纶,均获得优上评价。一开始林昶评卷时,察觉出薛枭空题的不对,暗自将他的卷子划归落第名单——当年取七十六人,刚好给了他七十七名。谁知因此为圣人登基后第一次春闱,圣人临时起意评阅试卷,取了前一百名的卷子拿入内宫详阅,亲将薛枭的考卷放进考中之列,并其中一篇约束官吏权力的文章获圣人朱批...” 柳大人眯着眼,一边漫不经心吞云吐雾,一边讽笑着随口絮叨薛枭的是非:“金銮殿上反咬考官,若放在先帝朝,论他再大的道理,也得先挨二十个板子正了效尤再说话,如今的圣人...” 柳大人“呵呵”笑了两声,边笑边摇头:“如今的圣人就顺着他的话把春闱暂定了,顺藤摸瓜查下去,查了个林昶收受科贿的实名并礼部五名官员查抄贬官,连带国子监四位博士也烧了一把身外之火,出人意料的是,薛枭本人未被点状元,而是被圣人草草赐了个两榜二甲十三名出身...” 堂屋东南角的珐琅报时座钟,最上方“突突突”惊现一只颜色鲜艳的绒花翠鸟。 小茉莉躬身端过一碗热汤药,苏州府的话腔:“老爷,该品药了。” 药汤热雾袅袅,散发出微微的苦气。 柳大人一手执烟管,一手接药盅一饮而尽,汤碗随意放到小茉莉掌中,随口抱怨一句:“没什么效用,倒越来越苦。” 山月低头听,余光却看到柳大人指甲盖嶙峋分层。 小时候,水光就这样,赤脚大夫说,是因她气血亏虚,力不至指尖,才这样。 山月微微抬眸,眼神落在柳大人浮肿的眼袋和泛白的嘴巴上。 酒色掏空皮囊,妄念催生枯朽。 再好的汤药,也撑不起这具腐朽沧桑的躯壳。 山月低下头来。 柳大人将话头又扯回薛枭:“授予出身后,他被下放到浙江道太仓直隶州宝山县任县丞作贰佐官,两年后,至浙江履道监察御史,一年后转正实授,不到一年就办了个大案。” 山月适时开口:“什么大案?” 旁边传来一声讥讽的嗤笑:“什么大案?刀刃向内,大义灭亲!” 柳大人眉头拧紧,嫌恶于长子的插嘴,又不耐当着外人责骂,看长子一眼后,向山月继续道:“你可知道十三道巡察御史的职责?” 山月摇头。 柳大人又扯一口烟,似笑非笑地看向刘尚宫:“只有十日,尚宫功课繁重呀。” 刘尚宫微微颔首记下。 山月低头静听。 “十三道巡察御史,虽只有七品,却有纠内外百司之官邪、辨百姓千万之冤枉重责,于先帝朝,此不过为闲岗,多置年老知县于其位,无功无过至暮年...” 柳大人赋闲两年,虽将一只眼仍留在官场,手中到底没了实权。 只看不说,哪有真干过瘾? 柳大人说起官场道道来,话腔里透露出几分眷恋:“也就是薛枭在这个岗职上,把他大伯掰倒后,巡察御史这份职,才渐渐香起来。” 此时,山月说不说话已经不重要了。 柳大人沉浸在当年沉浮跌宕的实权岁月,长须微翘,面目虽平静,眼神却难掩雀跃:“三年前,十几个小丫头被塞闷在一个逼仄马车里,一路自南边运送途中,竟全员窒息而亡。” “恰好,其中一个小丫头是一县主簿之女,被迷晕拐走,那主簿暗厢查明后,一路上报至州府,却被州府主官强压,始终不得伸张,甚至,该名主簿在家中莫名暴毙。” “薛枭卧底牙行彻查此事,方知那州府主官的恩师,正是他的亲大伯,时任户部右侍郎的薛怀瑾,他一路查至京师,竟查出薛怀瑾另置别院中私藏十万雪花银及无数奇珍异宝的内幕,天子震怒,当即下了薛怀瑾诏狱,薛枭右迁左佥都御史查案。不过一个月,薛怀瑾却和那位主簿一样,暴毙诏狱。” 山月想起“青凤”的机制,抬眸问道:“是‘青凤’吗?” 柳大人胡须翘了翘,烟管指向山月,目光看向刘尚宫:“是只好蝶儿。” 山月抿唇。 “人牙运货,确是为‘青凤’做事,再待他查下去,‘青凤’将暴露于水上,未免夜长梦多,他只能一条白绫保全格局。” 柳大人道:“就像上回程家送错药,我柳家也必定要拿话来说,方可平事。” 柳环低头,掩藏不忿的眼神。 柳大人言归正传,继续评说薛枭:“本以为人死了,贪银充公,线索就断了,谁知那薛枭头很硬,仍继续暗查,查到了帝师、内阁次辅袁文英的头上,被圣人狠狠责骂后罢官贬职。” “大家都以为终于消停了,谁知,一年后,他手握陕北布政使司瞒报赋税的证据,再次起复,此次二度右迁正三品治书中御史至今。” 柳大人扯一口烟管,吞吐一番,斜睨山月:“你可知,官场上如何评价薛枭?” 山月摇头。 “一、条、疯、狗。” 柳大人目光冰冷:“一旦被他咬住,不死不休。” 五年,薛枭自七品县丞,官运亨通至三品治书中御史,回首望去,少年归来不过二十二岁。 飞升的代价是,孤人寡臣。 赤条条一个人,无欲无求地独活,与亲族隔断,无党朋结营,更将同科、同仁得罪殆尽。 他办起案来,不论生死:既不论自己的生死,亦不论旁人的生死,传闻,一旦官吏进了都察院,莫不是脱皮剐肉,几乎无人生还,只留一口气等待裁决。 他处境也不算好,两贬两起,低谷时被差点被埋伏的人砍死,更不提冷言讽语。 听说,如今他的上官对他颇有成见,放出话来:“你要挣功绩就去挣,不要把血溅到我身上,我是想安稳致仕、福泽后人的!” 看吧,饶是都察院出身的官宦,也瞧不上薛枭的做派。 他不过是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手里一把脏刀。 上位者还愿意用你,你就还算个人。 一旦触及底线,就如当初薛枭查到帝师身上,那灶娘养的皇帝怎么做的? 是不是立即将薛枭革职查办了? 灶娘养的,如今尚要避江南官场三分锋芒,坐上龙椅时,屁股沾的屎都没擦干净,怎么可能有余力保你一条疯狗? 第七五章 擦药的真话 且看薛枭还能狂几年吧。 柳大人的烟抽完,直接把滚烫的烟管递给小茉莉,小茉莉不敢拿杆身,只能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烟斗。 柳大人拍拍手,问山月:“老夫,说干净没?” 山月低眉顺目:“这样一条疯狗,‘青凤’将如何操纵他的婚事?” 柳大人眉眼冷淡:“这不是你该问的。” 山月低头道“是”,再开口:“十日后终选,是薛家来选人吗?” “那是自然。” “若民女未最后入选,会死吧?” 知道这么多“青凤”的秘密,又将脸暴露给外人,再不能作为“青凤”二次利用,必定是不能活了。 柳大人挑了挑眉,看山月的眼神多了几分温度:“你放心,死了你也是我柳家的姑娘,我给你备一具榉木棺材下葬。” 山月垂眸:那怎么好抢你的棺材来用? 柳大人如想起什么,再道:“确还有一事未说干净。” 山月躬身聆听。 “薛枭出身的薛家乃江南世家,猜测是祝夫人十日后将亲临松江府择人——是薛太保的继室,诰命加身,极为尊贵,你纵算不能得选,也不可太过瘟孙,若你堕我柳家声名,便是草席裹尸扔到义庄了事的。”柳大人漫不经心道。 山月却猛然抬首:“三公?” 柳大人以为山月仍不知道其意,略有责备地看向刘尚宫:已来习艺多次,怎这些都不知道! “从一品太子太师、太傅、太保,并为三公。”柳大人不满道:“薛枭父亲,便是当今太子太保薛暨。” 山月咬死后槽牙:她当然知道三公是什么!四大家之一的沈淮赞就是前朝的太子太傅! 薛辰! 太子太保幼子,薛辰! 段氏说过的。 段氏口中,福寿山那夜其中一人,就是太子太保之幼子薛辰! 她记性不好,但那五个人的身世、姓名,如被鑚子刻进了脑海里! 幼子... 那么薛枭,是薛辰的哥哥! 山月登时胸腔如鼓捶擂,耳边“咚咚咚”,不知是心跳,还是耳膜震动。 山月艰难地抿了抿唇,不敢让自己在柳家表现出任何异样:柳家与程家不同,眼前这个做了几十年知府的老男人,杀伐果断,油滑多疑,只要她胆敢表现出一丝丝异常,柳合舟必定挖地深掘! 山月低低垂着头,隔了半晌,才嗫嚅道:“民女,民女,有些害怕。” 柳大人并不耐烦安抚姑娘的情绪:“害怕?害怕好呀,有恐惧才能上进。” 挥挥手叫人带下去:“就不回程家了,带去秦桑院住着,等十日后直接送上山。” 山月脚下踟蹰。 柳大人抬眸:“还有何事?” 山月眼神瞥了眼那座“突突突”由绒花翠鸟报时的自鸣钟,脸上带着讨好的谄笑:“...那个药,您若吃不好,不如换方药吃——民女闻着那药微苦带腥,想来是加了参、鹿茸、灵芝一类的大补之药,这些药虽好却认人,有些大夫盲目给您上佳药,反而越补越空、得不偿失。” 柳大人抬头正色:“你还会医?” 山月轻轻摇头:“不过是疫病时,被程家逼着到善棚施了几天药,听程家二郎这样说过——如今城里都叫他程神医,说他的方子很灵,吃了就不吐不泄。” 柳大人信手挥了挥:“那方子不过是老夫提前给程家的...” 山月赶忙再摇头:“不不,二郎君大改过,否则松江府这场时疫怎会收得这样快!” 是比周边的州府更快。 甚至,死人也更少。 柳大人抽烟后,喝茶漱口,心里想着,面上却半分不露。 山月觑着柳大人的神色,轻声提议:“您若想换药方,不如叫程二郎过来给您看看?” 柳大人手一顿,眯眼:“程二...不是与柏瑜斯走得很近吗?” 山月眼眸不动:“这又从何说起?难道程家不想做‘青凤’了?眼看大少爷奄奄一息,等这张帖子一成,所有好事都落到二郎君身上,他又怎会以德报怨、自毁城墙?” 是这个道理。 俗话称,一病三剂药,好的大夫开药不过十三味,药程不过三剂,第一剂投石问路,第二剂力挽狂澜,第三剂方是夯基固本,若三剂不起效,要么是人不应药,要么是医技如今瞧着的这个大夫,说是太医院传下来的杏林药法,他吃着也就那么回事——前两年,他可一战御小茉莉与小荷花,如今一个小茉莉就已经很吃力了,等翻了年头,他年岁更大,只会更加疲惫。 他致仕后,身形与神思皆已渐渐疲软,如若不能修养调理、高扬雄风,他还算什么东西? 往日的风光呀...已如流水般涓涓淌走了。 “叫他来吧。”柳大人信口道:“顺路叫程家来人,将你的包袱送来,你身边的婆子丫头就暂且留在程家吧。” 山月稳稳行礼:“是。” 柳府比程家大许多,柳大人口中的秦桑院却在正堂外的东北角,并不是很远,据说柳大人之正妻很早便去了,之后一直未曾续弦,长子柳环、次子柳珈皆在京中安家,许是心中还存有侥幸,家眷们尚未回松江府。 后院空空的,扎着双鬟的小茉莉在前带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垂着头,一张脸苍白,身形单薄,穿着桃粉色的马面裙,走路有些瘸拐。 细看不是脚踝的问题,是胯骨和腿根不适。 “哪里痛吗?”山月轻声问。 小茉莉像被惊住,一愣转回过身,连连摆头:“不——不是——没有——” 带着吴侬软语的尾腔,细听还夹着咽音。 “若是不适,下午待程大夫看过大人后,也可请他为你把把脉。”山月压低声音,放得轻柔平和。 小茉莉当即惊声拒绝,目光惊恐:“不!不!不用了!谢谢您!不用了!” 她不配给大夫看! 她已经是个烂裤裆了! 她不敢把这么糟糕的身体状况,暴露在救了松江府众民的神医面前! 山月没说下去,只说了一句好。 刚过晌午,程行郁如期而至,特意换了一身绸青镶边的袄衣,乌发系了一条同色的发带,人虽消瘦,看上去颇有些志得意满的味道,他不曾与山月碰面,径直入正堂把脉,开出三剂药。 柳大人当着程行郁,将方子递给素日请脉的老大夫查看。 老大夫在柳合舟面前不敢造次,躬身看了方子,只说:“...十味药皆性温平顺,交补心肾,煎熬后服用可提振心力身力——并无错处。” 又觉委屈:“草民开下的五加刺、黄芪、党参...皆为上品,补气益力之用不知超出这十味药几多...” 柳大人挥挥手,并不耐听下去。 既然药没问题,那就可以喝。 当晚,正堂的灯烛便亮了许久。 翌日,程行郁再来,方子未改,再加施金针,趁柳大人睡意酣浓之际,从药匣里拿出一罐麻瓷盖瓶,托柳府的大管事:“...昨日忘记给我们山月姑娘带白霜膏,平缓消红,抹脸用的,劳您交给她。” 程行郁一走,山月前脚收到麻瓷盖瓶,后脚便给了小茉莉:“痛就擦一擦。” 山月面容平静,语调温和,说的都是真话:“你只比我妹妹小两岁,看着心疼,我也不知还能活几天。若有难事,你来唤姐姐,姐姐能帮就帮,帮不了的...便也是命。” 第七六章 苍白的蛞蝓 小茉莉将麻瓷盖瓶藏在衣裳里贴着皮肉存放,回下房后,剜了三小盒,至夜里,直到正房点了小海棠去暖床,小茉莉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把窗罩拉严实,灭了灯,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摸索着给嫩肉抹药,一边擦药,一边抹眼角的泪。 翌日一早,小茉莉才将分装的小瓷盒,挨个珍惜地捧给小海棠与小荷花跟前:“...山月姑娘给的,我昨晚试了,有效用,擦了就不痛了...” 嘴上说着,眼里连珠成串似的向下砸泪。 说不上为啥哭,就是鼻腔和眼眶酸酸的。 当花儿当久了,突然来了个姐姐,把她们当作人——哭一哭不过分吧? 她、小海棠和小荷花都是三年前来的,那时刚十岁,四岁就被亲爹卖掉了,六年辗转活着,一开始进柳家还兴高采烈的,觉得是官家府邸,总算是安稳了,谁知如坠梦靥。 进来不到一个月她们就被安排到柳老大人身侧暖床,就此全都破了瓜,小丫鬟该干的活儿,她也一点没少干,拿着小丫鬟一份月银,同时干着通房丫鬟和贴身丫头双份的活儿。 柳老大人,人老心不老,自个儿折腾不动她们,就拿着玩意儿折腾人。 折腾得人又红又肿,只要没死,就不让大夫来看,府里也没药,只能一天捱着一天,看着太阳从东边起从西边落,熬过一天是一天。 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哪日葵水来了或是柳老大人厌了,把她们指给府里的小厮当家主婆,也算熬出了苦海。 否则咋办哪? 人总得活着不是? 小茉莉刚擦了两天药,夜一黑,就被安排暖床,同屋的小海棠拉住她咬耳朵:“...这两天老大人喝了药,劲儿大,毛弄着,眼招子放亮懂得躲...” 小茉莉浑身又哆嗦起来,咬紧牙关钻进被盖里,老大人刚覆身上来,伸手把兜子、衫子一扯,耸两下,小茉莉忍耐地使劲睁着眼——老大人不许她们闭眼睛,曾因为她们闭眼急火燎神地打过她们:“你们是嫌我老了!是不是嫌我身上的皮肉掉下来了!是不是嫌我脸上的褶子丑!是不是!” 鞭子打背,痛得很。 再没人敢闭眼。 小茉莉努力睁开眼,看铺天盖地的烟灰色罗帐和零星散布棕黑斑点的老人肩头,苍白枯干得像将死的树皮。 突然之间,那个肩头在空中停滞半瞬,紧跟着浑身开始剧烈的抽搐。 “啪!” 柳老大人脑袋向下一耷,猛地砸到她的脸上! 老人浑身软得像一滩烂泥,双眼浑浊地睁开,裸露惨白、耷拉干燥的身躯像一条雨后的蛞蝓紧紧黏在她身上! 小茉莉控制不住地张口喉咙想尖叫。 “啊——”紧促短小的叫声如梦初醒般戛然而止。 不行不行!她不能叫!被人发现,她会死! 小茉莉浑身抖得厉害,双手颤动着将柳老大人的躯壳推开,老男人的脑袋砸在床沿上发出“砰砰”的响声,素来高高在上的官家老爷如今双臂下垂张开,杂乱卷曲的白发搭在地上,双眼和嘴巴都张着,没一会儿嘴里便涌出一团绵密的白沫! 小茉莉抖着用手去探柳老大人的鼻息! 没气了! 他死了! 小茉莉呜咽一声哭了出来。 她要做什么? 她如今该做什么? 这是马上风。 她知道。 老男人逞强,在女人身上死掉,叫作马上风。 男人死了,女人也不得好死:若非女人着意引诱,男人又如何会失控? 她该怎么办? 小茉莉嘴里死死咬住被脚: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已经捱了一千零三天,她不能死... 小茉莉颤颤巍巍地把里衣捞起来穿上,披了件夹袄,耷拉上棉鞋,跌跌撞撞地绕开四面雕空紫檀板壁,扶着墙一边吞唾沫,一边从小榻绕出去——她先回下房...小海棠向来灵巧,或许能救..或许能救她... “...老爷,可是有事?”廊庑侍立的柳管事听见里屋的动静,躬身问。 小茉莉狠狠咬了口小臂肉,带了哭腔:“无,无事!老爷叫我去换件衣裳!” 柳管事没说话了,斜嘴笑着看了眼亮堂堂的海月贝明窗:程大夫确实厉害,这才五天,老爷子就跟脱胎换骨似的...等明儿程大夫再来,他也得去求副药去,免得家主婆天天嫌他公粮交得快。 小茉莉脚跟踩在棉花团儿上似的,绕过条桌刚出门间,趁夜色急匆匆往外走,却被人一下子拖住手臂拽进影壁后的暗处。 小茉莉被吓得魂飞魄散:“啊——” 嘴立刻被紧紧捂住。 “别说话。”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是山月姑娘。 小茉莉不颤了。 “我说话,你点头或摇头就行了。”山月脸藏在暗处,声音低沉。 小茉莉赶忙点头。 “柳老大人在里面?” 小茉莉点头。 “里面还有别人吗?” 小茉莉摇头。 “他死了吗?” 小茉莉下意思点头,随后猛地一僵。 山月的手懈了几分劲,弓起的后背缓缓回落。 小茉莉双眼一眨,瞬时便落了两行泪。 泪水很烫,淌到山月的指尖,像触到了沸腾的水花。 “别哭。”山月语声低沉却笃定:“先进去,咱们一起想办法。” 江南官宦人家的后宅正堂素有两个口,坐北朝南为口,坐南朝北为出口,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意为四角齐全,下人们当值留宿的小榻就在西口,小茉莉浑身僵硬地猫着腰再度进屋,山月轻手轻脚地跟在身后,一眼便看见了如拔葱一般倒垂在床榻边缘的柳合舟。 山月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去,眼前却被一只哆哆嗦嗦的小手挡住了视线。 “别,别,别看。” 小茉莉很少说话,因为她说话有些结巴:“脏!他脏!我,等,等我给他套,套,套一件衣服...” 山月眼眶发酸,略低了头,余光瞥见明窗外的身影,垂询看向小茉莉。 “是,是,是柳,柳管事...”小茉莉低声道。 山月指了指外面的黑脑袋,附耳轻声问:“他呢?他应不应该死?” 第七七章 再见的旧人 小茉莉愣了愣,随即火速摇头:“...大,大家都不容易..柳,柳管事,没,没作恶...” 要是作恶,柳管事很轻易就能欺负她们,但他从来没有,甚至连她的手都没偷偷摸过,最多平时吃她一点月例银子。 山月颔首,压低声音:“那我们轻一些。” 小茉莉蹲在床边,颤抖着给柳合舟套里衣。 “笔墨纸砚在何处?”山月问。 小茉莉指向东南角的多宝格,后面便是碧纱橱。 山月快步绕过,碧纱橱后是一张硕大的板木书桌,零散摞着一堆书册和用过的宣纸,山月抽出一册,柳合舟零零星星在书册空白处作了批注和释读,山月一目十行,不敢等待,立刻裁剪下巴掌大的一方空白宣纸。 “窣窣窣——” 屋梁上似有细微的声响。 山月警惕地抬头看,跟着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尖爪磨木屑的刺挠声。 是耗子。 山月重新低头,砚台中还温着墨,选了一支离毛毡最近的细尖狼毫笔,迅速写了两排字,折好后放在书桌最中心,再小步回到罩间。 小茉莉已为柳合舟穿上了里衣。 长须雪发的老大人,如还活着一般,脑袋斜靠在床柱上,睁着眼,看两个小姑娘如何善后。 “有长长的白布吗?”山月轻声问。 小茉莉想了想,小跑至后罩间,没一会儿便扯来一条保存得当的、细细长长的正红喜带:“...老,老大人,与,与先夫人感,感情很,很好,当初,成亲时的喜,喜带还,保留着。” 顿了顿:“红,红色的,可以吗?” 山月荒诞又讥讽地看着小茉莉手里的那抹红,隔了片刻才缓缓点头。 接下来的事,便需要通力配合。 小茉莉跪坐在八仙床榻上,将柳合舟的脑袋摆正,山月将长长的喜带绕成两圈,缠上柳合舟的脖颈。 未避免发出声音,小茉莉抬着柳合舟的脚,山月抬着他的脑袋,踮着脚尖至屋梁之下。 山月跳起来扔红绸。 却不行。 屋梁太高。 至少四五米,若无梯子,几乎没办法甩到梁上。 小茉莉哽咽:“...怎,怎么办?” 山月环视一圈,堂中有两把椅子和一个展臂宽的圆桌,如果重叠踩上,应该问题不大。 山月撩起袖子便开始搬椅子,心中涌现一股悔意:早知今日,便将二嬢带上了,常常杀人的朋友一定知道该怎么伪造自尽现场... 小茉莉却惊恐地将目光移向明窗外。 山月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不知何时,柳管事侍立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小茉莉抖得不能自已:“..只,只有,来,来人时,柳管事才会离开,廊庑。” 来人了。 罩间也放着一只西洋出产的绒花翠鸟座地自鸣钟。 “咕咕咕咕——”钟上小房子打开,一只活灵活现的翠鸟出现,报时。 山月克制住哆嗦的下意识反应,立刻改变思路,抬头寻找比屋梁更低的着力点。 明窗之上,两个剪影由远及近,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尊卑有序。 是柳环。 甚至能听见外间廊庑隐约的说话声。 “...没...人...小茉莉...出去了...就老爷在...” 剪影停在了门口。 “叩叩叩——”三声,紧跟着是柳环高声道:“爹!儿子有要事来见!” 柳管事躬身向柳环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指了指自己的衣裳,意思是好等一等柳大人穿衣。 柳环抿抿唇,拧眉转过身去。 室内的山月深吸一口气,终于看到不远处的木梁下有一处三角耙钉,正欲迈步过去,眼前却突然一黑:一个黑影自高处轻盈蹿下,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的面前! 小茉莉浑身大抖。 山月立刻转身反手操起桌案上的花瓠! 入柳府时搜过身,只可惜蝴蝶骨刀交给二嬢带回去了! 山月未有任何迟疑,操起花瓠便劈头盖脸砸下去,在将挨到黑衣人脑袋时,被其单手控在空中,烫金青釉花瓠应声落地,在即将发出响亮破碎声量时,黑衣人反身探手,将花瓠稳稳接到掌心之中。 黑衣人挑眉抬眸,眼睛以下戴着黑布罩,露出一双色泽淡薄却狠戾犀绝的眼眸。 像,像狼。 山月紧抿唇角,微微眯眼,审视地看向来人。 三个人,皆无言语。 黑衣人瞥了眼窗外,动作迅速地捡拾起地上的红绸带其中一端,借桌案之力,飞身一跃而至梁上,再拽住红绸带一端,猛然佝身发力,柳合舟的尸体飞快吊至半空。 黑衣人低头拴结,转身飞身而下,一手夹住柳合舟绷直的脚踝,一手狠狠朝下一掰开,余光瞥向窗外,将几个凳子、桌子一把掀翻在地,反身将小茉莉往西门一推,声线极低:“回你该去的地方。” 一转身,越过山月肩头,单手捂住山月的嘴鼻,将其迅速向后一拉,躲进半开的隔扇衣柜。 柜门刚好合上之际,后罩房大门恰逢其时,被猛然推开。 “爹!我知道你在里面!” 柳环终于按捺不住地推门而入! 逼仄的衣柜之中,黑衣人的呼吸就在山月的头顶,而他冷冽沁凉的手正死死捂住她的嘴巴。 柳环平视,率先看到的是自家老子摇晃着低垂的脚尖,反应片刻后,才终于想起连声尖叫:“啊——啊——啊——” 柳管事听到尖叫,屁滚尿流追进来,目光从脚尖向上移,总算看到自家老爷耷拉的头颅和死不瞑目的一张棺材脸! “老爷自尽了!老爷自尽了!” 柳管事下意识高声嚎叫。 高喊两句后才觉不应此时伸张,柳管事立即惶惶不安地望向柳环:“大爷,老爷,老爷!” “自尽了!”柳环扶靠在木制板壁上,帮柳管事补足下文:“这不是自尽是什么?!” 柳环这辈子脑子都没转这么快过,当即转身入碧纱橱,在板木书桌上一眼看到折叠起来的宣纸,跌跌撞撞扑过去打开,看完之后又哭又笑,双手将纸放在胸前:“爹!爹啊!您到底是撑了我一回呀!” 纸上写着八个大字——“往事追究,全我之故”! 人死百账消! 柳合舟一死,意味着无论是刚刚在“青凤”惹下的祸事,还是御史台重新彻查的杜州决堤案,都由他一个人担了!不再追究他人之过! 柳管事亦扑过去,看见纸上所书,思考半晌,方皱着眉头,嗫嚅开口:“不,不可能啊...老爷,老爷从来没说过要以死平账...” 而且,而且不是已经将大爷推出去背锅了吗? 柳环立刻双目圆瞪:“有什么不可能!宗族大过天,为柳家后嗣父亲舍身取义,是壮举!” 柳管事当即低头不语:他明白了,做儿子的,已经决定怎么办了。 至于真相重要吗? 不重要。 怎么把事儿了了,才重要。 两人这一嗓子,嚎来进进出出许多人。 东北角安静放置的衣柜柜门,是榆木隔扇制成的。 木料扎实温润,在这一场闹剧中,如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昏黄的油灯光透过狭长的缝隙照进衣柜。 黑暗与光明交织之中,山月不动声色地伸长脖颈:黑衣人捂住她口鼻,手劲很大,让她无法顺畅呼吸。 黑衣人反应过来,将手松了松。 一股凛冽如雪地劲松般的气息,强势又迅速地侵入山月的鼻腔。 两个人靠得太近,山月的后背紧紧地贴住黑衣人的前胸。 是个男人。 且是个练家子。 山月低垂眼睑,看昏黄的灯光映照覆在她面上的手背。 那只手修长茕劲,青筋暴起,虎口和鱼际皆有厚茧。 山月微微偏头,眸光清冷地直视黑衣人的双目:“我见过你,你是那日的画工。” 第七八章 俯身的相拥 黑衣人没有克制住,瞳孔轻颤了一颤,随后迅速沉寂,眼珠是深褐色的水松缸底的石子,上面沉着一滩微潋的动水,下面是冷冷的没有表情。 黑衣人情绪回归得非常快,但在瞳仁颤动之际,山月敏锐地嗅到了他的一丝杀机。 外间一瞬间涌入许多人,两个管事把吊着的柳合舟放倒在地,好几个婆子分散开收拾东西,柳环已换上衰绖,头上戴着孝布,开始打理柳老大人的葬仪。 柳环就站在隔扇衣柜前,转过身,于背人处使劲揉眼皮子,把双眼揉红后,才突然如想起什么,吩咐柳管事:“...薛家派出的暗卫已抵至松江府,为祝夫人打前哨,我将他们安顿在了外院听雪斋,这几日你好吃好喝伺候着,切记莫要怠慢了——刚刚过来就是为这件事来寻父亲商议,谁知...” 有人看过来,柳环应声哽咽两声。 柳管事态度比面向柳老大人更恭顺,躬身:“是!” 府中有暗卫,且是“青凤”的暗卫。 逼仄的衣柜,山月与黑衣人前后站立,尤嫌拥挤。 男人的手虚垂在她的脖颈之侧,不知为何他刚刚杀机已现——这样大一只手,可以单手掐紧她的脖子,跟杀鸡似的,将她悄无声息地闷死在这衣柜之中。 为什么要杀她? 八年的死生沉浮让山月来不及思考原因,只能凭借本能、快速行动。 只见山月矮下一肩,借助纤瘦单薄的骨量在逼仄空间中迅速转过身去,仰起头,与黑衣人面对面。 两个人凑得很近,山月几乎浑身匍在男人胸膛前。 山月仰着脸,目光像灼灼燃烧的烛火,而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扣住男人的右手,再一仰头,鼻尖恰好触碰到男人蒙面的罩纱:“但你,并不是画工。” 山月的眸光探索着缓缓移至男人冷薄的眉眼,如一管炙热的挑杆,企图挑开男人缸底似水一般的眸色,看看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说我是画工的是你;说我不是的也是你。” 男人纹丝不动,任由山月用目光肆意匍匐:“所有的道理,都在姑娘口中。” 山月放开男人的右手,单手撑在男人的胸前,抿唇笑一笑:“你虎口处藏有厚茧,真正执笔的中指指腹却只有薄薄一层茧子,右手鱼际处的茧子和虎口处一样厚——你素来练的可是红缨枪?” 男人眸光一动不动,静静地听姑娘说话。 “你是谁?” 山月眯了眯眼,唇角勾笑:“你画的那双眼睛,并非寻常画工常用的技巧,更没运用画人像时的工笔描红。” 那双眼睛的画法很高档,但不写实。 画人像的画工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接近原形,切忌在画中融入自我感受。 ——“你不是‘青凤’真正派遣的画工,你顶替他进入了柳府。” 山月擅自做出了判断。 那日,在她还未回到花间时,这个人就走了。 他当日潜入柳府的目的,应该和今天一样。 若眸光可以拉丝,山月的眼神已在男人的脸上结成了一个茧:“我不告发你,你也别杀我,成吗?” 山月本声像枯叶落到旱地上,冷漠、干燥、平静之中蕴藏着微不可闻的嘲讽; 而这一声,是暴雨落在芭蕉叶上的声音。 闷热、潮湿、瓮声瓮气的祈求,象征着缠绕。 男人不动声色地撇下眼帘。 这是他第三次见她。 第一次见到一双眼睛,漂亮得像沉在水底的翡翠,摄人心魄。 第二次凭借这双眼睛,在茫茫的祈福人海中认出了她,万幸的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只是她浑身上下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第三次,便是现在。 她正在柔弱无骨地趴在他身上,一只手放肆地从他的腰际,指尖轻点着爬上他的前胸,像一条灵活的蛇,那双炙热的目光,就是她警示危险的信子。 不,她特意踮起脚,凑近他耳朵,借着说话吐出的微弱气息,才是剧毒的小蛇伸缩的舌信子。 薛枭控制着双眼的表情,却无法控制喉头的抖动。 应该是要杀她。 她认出了他就是那日出现在柳府的画工,又直白地揭破他的秘密... 为免除后患,杀了她,是最好的选择。 薛枭微微侧首,声音如一条直线般平缓:“我若立刻杀了你,你并没有机会告发我——这个理由不成立。” 换一个理由吧。 薛枭将后话闷在喉头。 山月再笑一笑:“是吗?” 山月左手缓缓举起。 手里赫然拿着一册折成小卷儿的薄薄书册! 山月从他身上起身,炙热的目光瞬时收回:“你是为了这玩意儿几次三番潜入柳家的吧?上次假扮成画工,是为了提前在柳家踩点吧?” “选择今日冒险蒙面入府,也是听说了柳家要到几位从京师而来的暗卫吧?若之后来了高手助阵,自然会约束你的行动。”山月压低声音,却口吻笃定。 光,从溜长狭窄的隔扇缝隙蔓延入内。 山月抖了抖刚刚从男人衣襟里摸出来的薄册子。 册子封皮已泛黄,零散的小字墨迹也渐渐褪去。 能看见上面零星写着:“..先宗二十三年...至昭德元年...来往进京...名册...” 册子卷得规规矩矩的,用赤红的缎带绑住,可隐约从封皮看到一只展翅欲飞的“青凤”蝴蝶。 山月唇角微微一勾:“你自然可以为自保杀我,但若我立刻尖叫,别人打开柜子便发现有人来偷取柳大人记录下的‘青凤’绝密名册——你绝不可能被当作小毛贼轻易脱身!” 薛枭眼眸微眯。 所以刚刚她俯在他身上,一只手扣住他的右手,只是为了判断他耍的什么兵器? 她态度暧昧地俯身上前,目光缠绵炽热,只是为了方便另一只手畅通无阻地在他身上摸取赃物? 他只记得她在河边笑容诚挚,与那瘦削的程神医温言调笑,一张脸被漫河的微光映衬得像日出朝阳。 却忘了,这个女子从程家杀到柳府,绝不是简单的角色。 “如今柳家高手坐镇,你纵有千般武艺,若不想暴露身份,就莫要兵行险招。” 山月早已恢复她擅长的冰块脸:“你不杀我,我帮你出府,咱们双赢。” 第七九章 杜鹃的啼叫 罩纱之下,薛枭极为松弛地勾起一抹笑,眼中的杀机早已消失不见。 如果山月看得再仔细些,她必定能从薛枭的眼眸中,窥见一丝挟带善意的观察。 薛枭在观察山月。 距离贴近,反而失真。 眼眸与眼眸离得过近,便只能见方寸,而忽略整体——这样的距离足以让人忽视眼前姑娘清冷疏离的气质,而被大片大片凝白的肤容晃了神。 山月还在等待他的答案,蹙眉以示催促。 而薛枭好整以暇,微微佝头,他太高,藏匿于衣柜之中,只能弯下脖颈,以臣服的姿态与山月平视。 他并不见慌张,透过隔扇的缝隙,闲散地审视屋外的环境。 “你杀人的手段太低劣了。” 薛枭随口道。 为叫山月安心,他右手从姑娘纤弱的脖子缓缓抬起,手肘跪撑在衣柜内壁,宽肩如山一般罩下黑影。 “外堂的药渣倒了吗?”薛枭回过头,目光直挺挺地冲入眼前姑娘的眼眸:“柳合舟身上施针的穴位遮掩了吗?” 山月抬起下颌,眼皮下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枭略一挑眉:“程神医的补药,十三味皆是常用药,连略带毒性的马钱子都规避了,但这十三味药并不是完整的药方吧?” 山月眸色平静地看向薛枭。 “程神医完整的药方,应该是十四味药——额外加上,柳合舟常抽旱烟中的罗汉根。” 平民百姓抽叶子烟,卷的是劲儿味冲的“顶脑壳”,自贵州、云南传过来的;达官贵人抽的烟杆里会多加一撮烟丝——罗汉果根,用以平衡烟丝的刺激,柔和口感,加强烟气的甜润。 恰好罗汉果根,是一剂强药。 “药方中的白附子与苍耳子,合上罗汉果根,整剂方子劲变大,且相互犯冲,再配以关元、大椎、迎香...施针,体内之气逆行倒施,回光返照个几天,激动时最易血冲上脑,导致猝崩。” 薛枭声音很低,不知是罩纱隔绝的缘故,还是本就低沉喑哑,像古琴最低那一根的弦鸣。 “若有心人要查,你和程神医不可能逃脱。”薛枭沉声笑道。 山月紧紧抿唇。 这个人,仅凭外间还没收拾的药渣,和柳合舟露在外面的施针针眼,就猜出了他的死因... 他不是“青凤”的画工,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偷柳家往来名册?是京师权贵之家想要铲除柳合舟?是柳合舟的上家?或许与“青凤”完全无关,只是柳合舟的宿敌? 山月完全猜不到他的真身。 薛枭却老神在在,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行家里手:“还好,柳环是个又蠢又自私的,藏着私心不准备彻查自家老子的死因——毕竟马上风可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 覆盖在山月肩头的黑影缓缓向后靠。 山月方回过神来,却突觉右手空空,再一看,不知何时,手中紧紧攥住威胁黑衣人的那本名册,早已回到了他手里! 以其人之身还施彼身! 这个黑衣人,甚至连媚眼都没奉献! 山月心头大恨! 薛枭单手将捆住卷册的缎带抽开,封皮上若隐若现的蝴蝶终于将翅膀彻底展开。 薛枭声音一沉:“好了,教导结束。” 薛枭反客为主,再度俯身至山月耳侧,轻声缓语:“这位姑娘,可否告诉我,这只蝴蝶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青凤”。 山月克制住神色,眨了眨眼。 他是来自于“青凤”外部的人! 他正在查“青凤”! 一下子所有的信息都串联通了:他不知从何知道“青凤”有画工分散至江南三府,他冒充其中一个进入柳府暗查事宜,他却不知道“青凤”的存在! 照柳合舟的说法,“青凤”是存在于江南官场承上通下的一棵老树,枝叶繁茂、根脉发达,藏在江南的地下自启动至今数十载,官官之间、官商之间互通有无、拉帮结派,形成一股足以抗衡皇权的力量。 越是庞大的体系,越需要严守秘密。 “青凤“规矩严明,若有人暴露“青凤”的存在,便会阖族覆灭!——当然,自会有人为覆灭套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罪名。 这个人,说的是最正统的官话,听不出任何地方的口音,但现在,山月可以判断,他不是江南出身。 谁会暗查江南?! 山月克制住胸腔中的澎湃。 山月目光投向北边。 北直隶。 皇权! 这是从紫鸾殿派出的人! “我若告诉你,我是否可以全身而退?”山月现已感知不到对方的杀意,但她需要一个承诺。 “可。”对方未有迟疑,立刻点头。 “这是‘青凤’。”山月低声,将她所知道的全部托出,三言两语便说了个干净:无论是段氏,还是柳合舟,如今都不可能向她透露更多。 “五个层级...下帖上奏...官商一体...官官相护...”对方轻声重复山月的话,抬眸发问:“谁是最上层的‘青凤’?” 山月有些无语:她连柳合舟的上级都不知道。 对方问出话来,方觉自己的期待太高,顿了顿,才道:“京师呢?知道‘青凤’已渗透进哪些府邸之中了吗?” 山月挑眉:“别的不知,但太子太保薛家,应在‘青凤’之中,只是不知是‘青凤’的狩猎范畴,还是本身便身处‘青凤’序列之中。“ 对方问:“薛家?你如何知道?” “因我便是‘青凤’给薛家长子的备选。” 清清淡淡一句话,如惊雷入井。 对方眼眸微微眯起,声音比古琴最低的那根弦还要低沉,带了些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屋外的人来人往已逐渐消退,天已渐渐黑透,烛光结蕊,灯花爆芯,外间柳合舟的尸体早已无人过问,管事们皆身领差事合围在柳家新任家主的身侧。 烛光无任何遮挡,倾斜进入隔扇衣柜,像一汪清亮的霜泉。 山月自诩八年生死沉浮,将世间百态看透,饶是人这种最难懂的玩意儿,她也能品鉴一二。 可如今,她完全看不懂对方的眼神寓意。 山月敏锐地止住话头,绝口不提刚才的话。 薛枭却若有所思地缓缓将手撑在山月身后的内壁,不知在想什么,隔了许久却低低笑了笑。 再抬眸时,所有的情绪归于平静。 屋外已彻底无人。 薛枭伸出食指,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尸体:“...人若是上吊自尽而亡,窒息后,脚尖会自然垂下点地,而人若是先死后被上吊至梁上,脚尖将对着人,离地面很远...“ 薛枭微推开衣柜隔扇门,侧身挤出,反身转眸,告诫山月:“下次杀人时,要记得。” 若非场合不对,山月竟有些想笑:好像说得下次她杀人,还会碰到他似的! 薛枭脚尖借地,如一只飞檐走壁的鹰隼,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待听见两短一长的杜鹃叫声,只管埋头从衣柜跑到安全的地方。” 便只见黑衣如影,迅速自朱漆木柱蹿上房梁,接着便再不见人影,甚至连烛光都未曾有过丝毫曳动。 山月半蹲在隔扇衣柜里,屏息看黑影消弭在目光之中,隔了许久方缓缓吐出一口气,紧跟着便听到两短一长的声音。 杜鹃啼鸣悲断肠,在白幡挂府的柳家,这几声叫,并不算突兀。 山月找准时机,躬身埋头疾跑。 一路并未撞见任何人。 跑至秦桑院,山月迅速关上房门后,再听不远处传来杜鹃割麦割谷的三声啼叫。 是在告诉她:他走了吧? 山月仰了仰头,艰难地深吸一口气,胸腔总算充盈之后,终于缓缓吐出。 第12章 请假请假,连续更新十二天了,我可以请假了对吧对吧... 第八零章 名义的家人 柳府当天便挂了白幡,柳环给在京师的“青凤”上家去信,用柳合舟一条命向靖安长公主府交了差,并借机告了丁忧,虽漕运使司的官职没保住,但五品的官衔还在,待二十七个月热孝过后,该起复起复,该调任调任,不影响前程。 兼之有“青凤”使劲,搞不好他还能捞到个更好的差使! 故而在第三日,柳环披麻戴孝,跪在灵堂里,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我的爹呀!爹呀!” 您死得真好呀!真秒呀!真呱呱叫呀! 您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嗜好,儿子还素日瞧不上! 如今看来,那可真是救了大命的稻草呀! 等您入了土,儿子给您烧两个纸扎的双鬟小丫头下去陪您! 柳环哭得快要背过气。 前来吊唁的人无不动容。 “真孝顺啊,哭得跟死了爹似的。” 说完才想起来,这不就是死了爹吗? 众人“啧啧”:没听说这父子两感情这么好呀! 山月也穿着麻衣,跪在外堂廊庑烧纸,火盆燃得旺旺的——饶是害怕,山月也不敢避开。 身旁跪着柳家下一辈的女眷,柳环、柳珈的正室和子女皆从京师回来,然,路途遥远,至今未到。柳家后院当家的是山月名义上的生母秋氏,柳合舟死后第二日,柳环便发了。 柳家人陆陆续续赶来,率先来的便是柳合舟预计给山月安排的父亲一家——他的亲堂哥柳合平,那一辈排行第三。 柳合平是落第的举人,考了三次进士都没中,便回家打理庶务,兼教导族中小辈启蒙; 妻子秋氏也是江南大族出身,家里也出过三品大员,只是如今一连三辈都无人金榜题名,对读书人家而言,距离落败也不远了。 夫妻二人看着还算老实。 柳环把山月介绍给他们:“...老爷子死前给你们找的闺女,想要送进京师做三品大员正妻的,你们见上一见,互相记一记脸——若这个三品大员嫁不了,到时候就是三伯与伯娘给她打理葬礼。” 山月躬身行了礼。 秋氏率先看山月的手,左手还成,右手就稍显粗糙了,指节略大、几个指头都有老茧... 心里有了底数,又是个出身低贱的丫头; 再看脸...秋氏点点头,笑着同柳环道:“上次送出去的,借的是我婶娘家侄女的名头,这次倒金贵,直接姓柳了。” 秋氏别的都不担心,略有迟疑,只担心用不用钱:“..别的都好说,只是出嫁要嫁妆,入葬要殡礼,也不知公中认不认这份账?” 上次那个的嫁妆,就是他们家出的,嫁的是个刚考中的一穷二白的进士,别的倒不稀奇,唯一可取之处是在御史台当差。 嫁妆给了八百两,心疼死她了。 这个无论如何,都要说清楚。 柳环蹙眉:“有人付,伯娘且安心。”——眼界太短了,难怪家里不叫三伯出来做官。 柳环又说了两句:“爹的葬礼,也叫她去哭灵,把身份提前过个明路,之后处理起来也简单些。” 说着便叫秋氏领着山月去隔间“吃壶茶,母女间说说话”。 秋氏便径直走到前面,山月埋头跟在后面,秋氏猛地一停,转过身,抬起下颌,神色隐约带了几分傲慢,目光挑剔地又将山月从头到晚看了一遍:“...我晓得,你们这群低贱出身的小囡心眼最多,为了往上爬,什么都肯干,既然柳家选了你,你就眼光放聪明些,若闯了祸事,自己咬舌头去死,莫要牵连我们。” 家里头还有一个正经待嫁的姑娘呢! 山月躬身称:“是。” 秋氏又道:“也不用叫我娘,跟你这母女缘分也不知是长寿还是短命——叫我夫人即可。” 山月依旧躬身道:“是,夫人。” 秋氏嫌恶地甩甩帕子,叫山月莫跟了,转身就走,同身侧的婆子拧眉埋怨:“...叫我说,进那个劳什子‘青凤’都多余,这些丫头要不得的!是辱没家风!就这个——我敢打赌,就不是好货色,什么三品不三品大员!必定又是个要死了的、有病的老头子罢...” “也不晓得这丫头是五弟从哪个脏坑子刨出来了,她伺候起男人必定是什么都肯做的...“ 婆子忙跟话:“可不是!脸是好看的,气儿不正,指不定是什么三教九流的货色——搞不好还是窑子教养出来的清倌人呢!” 秋氏拍了把婆子:“莫乱说!” 跟着又帕子捂唇笑起来:“这群丫头没法子的,和我们这样的出身不一样,她们只能想方设法靠争男人立世的。” 秋氏没打算避讳山月,说话声清晰入耳。 无所谓。 山月早已习惯这群所谓权贵的傲慢。 灵堂前柳环尽情表演,灵堂廊庑,山月面无表情地扯开黄纸丢火盆子里。 “嗡”的一声,火势腾腾而起。 女要俏,一身孝。 山月穿着麻布衣裳,戴着白巾,低垂着头,露出尖尖的白皙下颌和花瓣一样的淡色薄唇,整个人沉谧又柔婉。 进柳家后院灵堂吊唁的女眷,一溜儿从花间行廊过时,无不搭了个眼睛在山月身上。 “这是柳家的姑娘?” “好像是柳家老家来的。” “听说才学是不错的,画了一手好画呢!” “是吗?样貌真是不错的呀,柳家藏着捂着作甚?恰好我家里还有个幼子未婚...柳知府刚过世,待过了一百日,约着相看也可...“ 山月身侧跪着的,就是秋氏的亲闺女柳薄珠。 这些话钻进耳朵眼里,叫人真是生气! 柳薄珠不忿地抬眸看了眼这个初来乍到的姐姐:相貌美又有何用?一日是贱民,终生是贱民! 柳薄珠肩头往里侧挤了挤,将山月一下子挤歪在地。 山月忍住惧意,右手掌心顺势从火盆上燎过,旋即烫出了一串水泡。 “啊——”山月一下子低哭出声。 守在一旁的刘阿嬷将山月的手腕一把抓住,深看了柳薄珠一眼,先将山月安顿到侧间,略有急色:“...后日就要上山了必得捉笔作画,那小姑娘使坏,你便躲远些啊!烫坏了手,怎么去应选!” 没一会儿,掌心的水泡便燃起火辣辣的痛。 山月红着眼,忍住哭,哽咽道:“我躲了,但没躲稳当——我早前看程二郎君来了,若不然,悄摸请他来看看我吧?他是神医,指不定有应急的法子?” “便是华佗也没有随身带烧烫药膏的!”刘阿嬷嘴里埋怨,却也知只有这法子最合适:“你且坐着!我去叫程大夫来!” 第八一章 真实的亲人 刘阿嬷揣手外走,没一会就领来了匆匆而来的程行郁。 刘阿嬷喜怒不形于色,声音里听出几分庆幸:“万幸程大夫今日前来吊唁...” 今日是停灵第三天,大魏习俗,停灵需七日,前三日开门,后四日闭府,故而与主家非亲非故者必在前三日来,程家还要出山月的嫁妆或殡礼,这个节骨眼必定是要来的。 山月抬眸,几日不见程行郁,可见其又瘦削几分,清瘦疏朗的少年面容透着几分匆忙,看山月无恙,安坐一旁,步履这才放缓几分。 山月抬臂,自掌心烫出的水泡已蜿蜒至手腕,恰好是烧纸钱铜盆的弧边弯度。 程行郁垂眸详看。 刘阿嬷眼底印出几分焦灼:“明日能好吗?” “需先用针尖挑破水泡。”程行郁道。 刘阿嬷赶小丫头:“快去烧几根银针!” 小丫鬟忙往外跑。 程行郁又道:“还需一坛封好的烈酒。” 小丫鬟已经跑没影了。 刘阿嬷:...为啥不能一起说了! 小丫鬟唤也唤不回来了! 后院忙忙碌碌的,又刚死了家中男人,对官宦之家,此时酒水是禁物,刘阿嬷不放心别人去拿,交待几句,将大门与窗户都打开:“我去拿烈酒,山月去花间,程大夫就在外间,瓜田李下的,避避嫌。” 山月听话应是。 刘阿嬷一走,隔着板壁,山月立刻开口问:“如春可回平宁山了?“ 后院女眷花间的板壁刻着百子千福,程行郁声音温朗:“未曾——前两日,她不知是吃坏了肚子,还是抓了根时疫的尾巴,又吐又泄,驿馆不留人,害怕疫病死灰复燃,把她和她娘都赶出来了,我在郊外的药库辟了个小间供她们母女将养。” 山月脑子“嗡嗡”的,心尖尖像被一只手攥紧:“怎这么突然?” 她还以为水光回去了!她今天想方设法要跟程行郁见一面,就是想趁还没上山应选,找机会把东西递出去呢! 若是死在山上,那些东西怎么办!?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才知水光竟病了! 山月急火攻心,言辞有些刻薄:“早知今日,当初便不该救那驿站掌柜!还是如春给他抓的药!” 程行郁的声音温润,恰似一副平火温补的药剂:“你别慌张,我昨日给她和她养娘都施了针,今天还没去库房,应当好一些——你便是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我的医术。” 山月摇头:“不是不信你——我知道郊外那个库房,在山凼凼里,聚风吹头顶,四面不遮寒...这哪里养得好!” 板壁下方伸出一只烫得发红发紫的手,手里攥着把钥匙。 “翘头弄七十八号,那套一进的小院落有三间房和一个灶屋、一个恭房,劳烦二郎君将她们带去,您给二嬢说每日炖一顿汤、做三个菜托付人送去...” 程行郁低头看,姑娘烫红的手腕就像一块烙铁,烫得他胸腔灼热又酸涩。 还有那栟钥匙,匙把斑驳脱漆,素日必定是贴身存放的。 “那个院子,我租了十年,如今还有七年到期,叫她们放心住。” 山月的声音轻轻的,隔着薄薄一层板壁,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西厢的那间房,墙壁正中第七行第三块砖是空心砖,您撬开,里面藏着一张一百两银票,是我毕生的积蓄,你全都给如春和她养娘。” “若是我回不来,中堂那间房里藏着六十三幅我临四大家的画,都是精品,拿到山塘街去卖,一幅能吃大半个月。”山月细细交待:“祝嗣明的画给黄栀,她心眼活,一定能把这些画卖给好价钱;沈淮赞和米要和的给二嬢,五爷知道怎么处理;我的笔墨纸砚,全都给周狸娘,然后请二嬢将她带回‘过桥骨’,她是能画画的,五爷要是捧她,‘过桥骨’或许不一定一辈子只干假画生意。” 山月娓声道来。 程行郁是大夫,他见过许多病人,也见过许多将死之人。 山月在交待后事。 一旦‘上山’,她就有可能回不来。 程行郁心脏不好,所以情绪向来都是温和平静,如今却有了三分薄怒:“除了照料如春和她养娘这场病,其他的事,等你回来自己交给她们!” 山月默了下去。 明日就要“上山”,如果没应选,就要死在山上;要么活着下山,准备嫁给薛枭“暴毙”。 她还不能死,但她不确定,她还能不能活着交待清楚。 山月微微垂头,看板壁楠木板上的百子千福,大胖小子和蟠桃、仙鹤,所有喜庆的要素缠绕在一起,莫名地欢快得瘆人。 “你别急,你一急,胸口就要闷痛,你得活长一点,才能救更多人。”山月语声悠悠。 程行郁喉头一梗:“若是你不去...” “我不是生病,你救不了我。” 山月出声截断程行郁后话:“没有人能救我,我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自己救自己。” 山月语声特意欢快了几分:“若我安安稳稳下山,我会找机会见如春一面——柳知府说过这次应选最多五天,最少三天,不会拖得太长,伸头缩头都要挨刀,不如伸头去挨,姿态还漂亮一些。” 程行郁胸口隐痛:自时疫过后,他的旧疾越发重了,许是太过劳神劳力。 他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痛恨自己这副残破的躯壳。 他若能健康一些...若能得力一些...若能... 他未必不敢开口! “好。”程行郁说不了什么,只能说好。 山月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院子里东厢上了锁,里面放了些东西,不要叫如春进去——一定记得!” 程行郁还是说:“好。” 山月再抬手,把钥匙递出去。 程行郁双手接过,铜制的钥匙上还带着姑娘滚烫的体温。 山月时间掐得很好,两人刚说完话,刘阿嬷与小丫鬟便一个提着针线匣,一个抱着一壶封了蜡的酒。 程行郁一手挑针,一手将水泡中的水挤净,再用烈酒冲洗伤口。 刘阿嬷从六尚出来,尚刑司什么酷刑没见过,今日看着却挑了眉。 山月始终一声不吭。 刘阿嬷手掐在山月肩头,低声道:“...得哭呀。明天你就是软弱愚蠢的柳山月了。” “一个怯懦无知、胆小如鼠的人怎么会伤口泡酒都不哭呢?” 第八二章 入住的堡楼 翌日一早,马车候在柳府门口,山月上马车,柳家无人来送,唯有刘尚宫送行时。 刘尚宫为山月别鬓发:“‘青凤’出身的姑娘,也有作出大作为的,凡事无绝境,都有出路。” 山月抿唇发问:“大作为?”山月眨眨眼睛,顺势问道:“谁有过大作为?” 刘尚宫自知失言,即刻转了话头,开始激励山月:“别人怎么样都不要紧。你的作为就是安安稳稳做御史夫人,三品以上,成婚即可诰命加身,就算过了身,也是要进族谱,牌位也可进薛家祠堂,受鼎盛世家百年供奉的。” 山月咬唇不语,保持沉默。 咱能先谈活着的事儿吗?过了身的荣耀,咱也看不见呀。 刘尚宫查看山月右手手腕:很好,蜿蜒的水泡已经结痂,虽然仍旧不好看,但拿笔至少没问题。 昨日,程大夫回去后,立时送了一只小瓷瓶白玉膏来。她从宫里出来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单是闻了闻,就知道这白玉膏里加了灵芝、红花这些个丰白骨血肉身的上等药材。 这瓷瓶也很精致,底子厚厚的,釉色虽一般,但描红很精致,看得出是认真选了的。 刘尚宫心里想:那位一战成名的程大夫,恐怕对这位山月姑娘是有点心思的。 刘尚宫看山月的眼神便多了些惋惜:若不来“青凤”,嫁与程大夫也是一条好路,程大夫受人尊敬,程家父子一个死一个残,庶出的程大夫捡了个落地桃子,娶回家的夫人一进门不受磋磨,立时当家... 只可惜呀。 刘尚宫是真挺喜欢山月的。 有理有节、进退有度的漂亮小姑娘,谁不喜欢? 宫里头许多相貌出挑的小宫人都不得善终,她原以为出了宫,天地宽了,这样的境况会好些。 可经...推介,入了这“青凤”,看世间百态,方知,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 少部分的上等人掌握着大部分的生死存亡,宫里是这样,外面也是这样,半点没变。 刘尚宫干得有些恶心了。 但仍要继续做下去。 一入“青凤”,再无脱身可能。 她是这样,山月也是这样:这个姑娘,要么破茧成蝶,做近年出路最好的那只“青凤”;要么失败当日就黄土白骨。 要么她死,要么别人死。 刘尚宫见四下无人,驾车的马夫正靠背街吃旱烟,一把将山月扯过,压低声音道:“...此次有四个人最后入选,分别由镇江府、金陵府、松江府与嘉兴府推出,四府皆为富庶繁华之地,嘉兴府找的是一举人之女,幼承庭训,素擅丹青,在当地颇有才名和孝名;镇江府与金陵府的人选尚未挑破,但我猜测这两府应是在原有的人选集训后挑出来的,各种质素应当都不错,尤其留心金陵府,金陵府邱怀比在五年前特意网罗了十个小姑娘训练武技,神出鬼没、技艺高强,不知是不是从这十人选出来的人。” 这些话,她本不该说,她不隶属于柳府,她只是柳家提请需求后,在“青凤”内部被派遣上门来做先生的。 她的立场应该是完全中立且客观的,但她私心觉得山月可惜,猜透程大夫对山月的情愫后,她愈觉遗憾。 就算不能回头嫁得良人,至少也别做早死鬼吧。 刘尚宫思索之后,再附耳低声道:“牢记东家之所欲,方能成事。” 东家所欲:怯懦、老实、胆小、顺从。 山月点头。 马车向北驶去,一路过稻田、藕塘、林间,每到一个驿站,马车便换一个马夫,两个时辰后,至松江府与镇江府相邻的丹徒县郊外一处隐没山坳的堡楼。 堡楼墙高一丈,两进别院建在崖角,山月入里,分得一张木牌,名曰“秋获坊”。 一个年岁只有七八岁的小丫鬟,名唤秋桃,小碎步躬身带路,将山月带进“秋获坊”后并不走。 山月递了小碎银过去,小丫鬟红着脸摇头:“山月姑娘,不是这个意思,往后五日,都由奴婢侍奉姑娘日常。” 山月看了小丫鬟一眼,笑了笑:“听口音,你是镇江府的人?” 秋桃连连点头:“是呢是呢,奴婢是镇江府粟阳县人。” “此处这堡楼有些意思,不像普通的别院,倒像是为抗匪建成的碉堡。” “您猜得真对,这确是好些年前为抗击杜州山流寇建成的碉楼。”秋桃看起来傻傻的,也爱说话,顺着山月的话能说许多出来:“抗匪发生时,奴婢还没出生呢!听说死了不少人,那几年不太平,先是流寇,再是杜州决堤,镇江府的知府都换了好几个...” 山月若再不发声,她害怕秋桃会开始给她背县志,道:“是吗?”言归正传道:“别的厢房可来齐全了?” 秋桃探头看了看:“‘夏渲坊’一早来的,听说是镇江府明熹山塾顾山长的大姑娘,‘冬勤坊’和“春来坊”都还空着,据说傍晚到,金陵府和嘉兴府过来脚程远,不如您近...” 秋桃说完,便有些崇拜地看向山月:“听说姑娘们是来比画技的——您真厉害呀!” 山月扫了秋桃一眼,心中有了个大概:此次应选,由镇江府承办组织,如今堡楼中伺候诸人皆是由镇江府从牙行中寻来的,并不知“青凤”为何物。 从镇江府承办来看,薛家应当更偏向镇江府:这是铁律,私心偏谁,才会让谁主办此事。 秋桃刚刚说的“杜州决堤案”,总有些耳熟。 山月记性不好,一晃而过的事能在脑子里有个影子便不错了,使劲细想也无济于事,便索性暂且搁下。 由此,“秋获坊”大门始终紧闭,果然临到傍晚,便听两侧厢房陆续来人。 天色渐晚,有人敲“秋获坊”的门。 山月去开,却见一张怯怯的笑脸,双手捧着食盒,来人年岁不大,十五六的样子,端的是一副极为清婉温柔的江南水乡女子的面容。 “姐姐您好呀,您至镇江府,我爹特意让我带些藕粉糯米丸子给大家尝尝看,也算是尽地主之谊了。” 噢。 是镇江府的山长家姑娘顾氏。 第八三章 所见的所得 顾氏极有分寸,就站在门口,并不入内,穿着一件绛朱色马面裙,外套一身苏绣菡萏缠兔毛褙子,像一朵漾开在冬日暖月青砖地上的素净荷花。 她笑容温和,眸光颤颤,双手捧着食盒,等待山月接下。 看上去是一个温良又知礼的小姑娘。 山月双手接过,又将门打开些,面上略惴惴不安,让开半个身位:“姑娘可要进内坐坐?” 顾氏连连摆手,吐了吐舌尖,有些无奈地指了指另两间厢房:“不了不了,爹叮嘱我几个姐妹都要照看到——那两个姐姐也得送藕粉丸子呢!” 本抬脚要走,又想起什么,转身贴心提醒:“这玩意儿,夜里别吃多了,溏心,堵得慌。” 山月连连佝头道谢,显得有些局促。 门合上,多话的秋桃发出一声感慨:“不愧是山长家的姑娘呀,读书人家出身,气度不凡又可亲温柔。”秋桃添了一句:“您也是,您是松江府知府的亲侄女,出身江南望族——” 秋桃一边帮山月打水,一边喟叹:“奴婢第一次见这么些神仙一般的官家小姐呢!以前奴婢都在饭馆里、油铺子里干活儿...” 山月拧干帕子洗了把脸,平静地直视铜镜之中模糊的自己。 顾氏那山长之女的名号,有很大可能,和她知府侄女的身份,一样可疑。 毕竟哪个亲爹看到帖子上“暴毙而无人追索”几个大字后,还能利利索索地将亲闺女送出来呢? 没一会儿,廊庑便再次响起姑娘们寒暄轻笑的声音。 山月擦完程行郁送来的白玉膏,将瓷盒盖子小心翼翼地盖上后,探身推开窗棂,趁傍晚昏黄夜色看合围四周,皆为光秃秃的山壁,镇江府更靠北,比松江府更易落雪,不知何时天际处飘零下淅淅沥沥的小雪粒子。 一望无际的山崖绝无藏人的可能。 山月拿着蘸了竹盐的苇杆,一边漱口,一边随意地在这小屋里走动,偶尔抬手摸一摸墙壁与柜子后方:屋中没有房梁,没有暗室、没有可以撬动的砖瓦。 山月将目光投向仍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表达兴奋的秋桃,这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 山月放下苇杆,伸手拿盛水的瓷杯漱口,手一抖,瓷杯掉在地上,“啪啦”一声四分五裂。 秋桃话声戛然而止核,低声尖叫“啊——!”,下意识往后猛退一步,跟着才反应过来,一边拍胸脯,一边探头关心山月:“柳姑娘没被瓷片划到吧?” 山月摇头:“没有。” 秋桃舒口气,看地上的碎瓷片,颇为肉痛道:“可惜了了,这杯子拿出去卖挺值钱的,最少二十个铜子呢!” 嗯,如果“青凤”派出暗中监视的人是秋桃,那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可以去登台唱戏,唱念作打成为名角。 山月大约判断:室内的活动,无人监视。 换种说法,最后的选择,将以白日的表现来做定夺。 山月想通这一点,当晚睡了个好觉,清早起来,梳洗之后便被领到堡楼中心一处明亮的堂屋,下设四张成年男人展臂宽的大木板桌,其上放置吸墨的羊毛毡、挂满笔的檀木笔架、砚台、墨、四尺宣并十二色矿石颜料。 堂屋四面开扇,陡峭山崖雪白皑皑,穿堂风淌过却不觉寒冷。 因堂屋正中间耸起一柜取暖的壁炉,以铜丝做网,银丝炭为引,炉火旺盛,向四面八方散发热气。 每张大板桌贴有姓名,山月的桌子在右前方,贴着“柳山月”三个大字。 其余三人陆续前来。 顾氏的位子在左前方。 小姑娘一进来便冲山月抿嘴一笑,态度亲善。 而后入内的两个姑娘,其中一个气质与贺山月有些相似,下颌角分明,眼缝拉长几与眉梢齐平,着一身素麻色的夹袄褙裙,始终垂头,不太说话,山月余光扫了眼大木板桌的贴名,“金陵府兰氏”。 另一位存在感较低,相貌也并非十分拔尖,书卷气浓重,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姿态,不用看名帖便知是嘉兴府报送的“举人之女”。 可谓是各有特点。 但无论是相貌、气质,还是言行举止,这三人与程家豢养的“青凤”相较,都赢得绰绰有余。 “青凤”其间层级差距,可见一斑。 山月不由思考:“玄色”青凤,又该是什么样的身份?想要的是什么?想做的,又是什么事? 一声锣响,将山月思绪拉回。 板桌之前,一个胖乎乎、矮矮的中年妇人走至台前,左手提锣,右手执槌,“锵——”又是一声,像是在耳朵边敲响的铜锣,山月耳膜不适,略略偏头。 中年妇人放下锣,双手随意交叠在腹前,笑盈盈地唱了个“好”:“诸位姑娘晨安呀——托夫人的嘱咐,前四日将由小的照顾四位姑娘的吃穿住行和画技切磋,第五日我们夫人将准时到此,点评各位的画作优良。” 也是,一品诰命夫人,怎么会一开始就出现? “小的娘家姓何,夫家姓祝,家里头叫小的一声何五妈妈,若小的跟哪位姑娘有缘分,姑娘进了我们家门儿,唤小的何五妈、何妈都是对小的的赏赐。” 何五妈始终笑眯眯,胖粗粗的手指上叠带了三四个水头带绿带春的翡翠戒指。 山月余光可见斜后方的那位举人之女秦氏,眼神不可置信地落在了何五妈的手指上。 此人并非老“青凤”,大概率和她一样,是嘉兴府临时找寻出来应帖的人选:山月暗忖。 真正的这个级别的“青凤”,怎么可能为几个翡翠戒指,控制不知表情? 山月微微低眸,听何五妈后话。 只听何五妈笑了两声:“好了好了,小的也不逗诸位姑娘了,咱们只要了五日,辰光紧迫,咱们还需挨个完成。” “首先,小的给诸位讲讲安排——一二三四日,皆为应试日,考校丹青画技、品画鉴画、认画指画的能力,也其中考校诸位应对之策与言行举止。” “第五日,夫人前来最后考校,现场定人并印帖。” “青凤”完成帖子任务后,需由发放帖子的“青凤”盖章定论后回流至中枢,等待奖惩发放。 柳合舟到底是老狐狸,把应选的时间猜得准准的。 山月紧紧盯住羊毛毡上的四尺宣:会要求画什么呢? 如果不是临摹,她什么也画不出来。 何五妈顿了一顿,含着愉悦的笑声:“废话不多说,今日的考校就开始吧!” “只有一个要求,画画!” “只有一个题目:所见!” “所见即所得,将你们如今的见与得,泼墨画下——今日的考校,就这么简单!” 第八四章 画的什么 何五妈说完,便在香炉上点燃一炷长香。 计时开始。 题目听起来简单,细想却很难。 堂屋宽敞明亮,四面开窗,漫山料峭树景与交织成歌。 堂屋之内,梁下挂一榉木鸟笼,其间一只画眉鸟身小如莺,不名公子,眉横似黛,窃比佳人,其旁铺有白狐大氅,板壁龛笼中敬神佛以绿萼梅香。 画笔向后推,便是四名姿容各异的姑娘,执笔静思,身影袅袅。 无论从哪个视角都可以作画。 画山川远眺亦可,画花鸟富贵亦可,画工笔仕女亦可。 且看考生功力与喜好。 难就难在:落画简单,但出彩很难。 如所有的景与意都在直白地袒露出来,一炷香,不过两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内,基本不可能深挖明面下的写意。 而画画最要紧的“谢赫六法”之首:气韵生动。 不过沉思片刻,其余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动笔挥毫。 若论画姿,确是如菡萏出水样清丽的顾氏最漂亮,窄袖云肩,背身挺立,选了小红毛的勾线笔,看样子是要工笔;神容淡漠的兰氏站着作画,微微俯身,手中大笔应当是要画山水;至于那位“举人之女”,作画的姿态是最专业的,用上了准备的矿石颜料,应当选择以水墨为基地,在其上敷色、点彩作彩墨画。 山月扫了一圈后,垂下眼眸:这个命题,对她而言,是绝路。 她走不通的。 她擅长的是临摹和仿画,只要给她一张画,无论难易,她能做到一比一还原。 她没办法从现成的景物中抽丝剥茧,顺畅地表达情绪——八年前,她已经丧失了所有表达的欲望和本领。 山月双手撑在桌上,低头阖眸,指尖微微颤抖。 没有路是死路,没有局是必死。。 一定有破局的办法。 一定有。 闭上眼,耳边的杂音便被无限放大。 磨墨的“滋啦”声、狼毫毛在纸上的摩擦声、甚至右侧之人的呼吸声,都在耳畔一清二楚。 喧嚣,让人浮躁。 浮躁,会让人死亡。 山月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隔绝掉一切杂音。 等等。 等等! 有一样! 有一样东西,她不需要临摹,也能画得很好! 山月猛然抬眸,右手伸向锋径最宽的那支狼毫笔。 两个时辰,长香炸花,金锣敲响。 四姝同时停笔。 一白发老叟自花间而出,双手杵拐,霜须垂腰,腿脚一边一步挪动着过来。 何五妈连忙双手迎接:“米大家,您千万小心!”扭过头,面向姑娘们:“今日大家伙儿也算得见了——咱们江南出身的四大家之首,米师被咱们夫人千里迢迢来请来做评判,是大家伙八辈子积了大德呀!” 米要和。 四大家之末,米要和,也和“青凤”有关系。 山月低垂眼眸,余光瞥见那老叟走都走不动了,腰间仍佩着一条万蝠咬耳彩穗,下缀一块比巴掌还大的和田玉无字牌,用的拐杖是乌木,而包拐杖把手的,是纯金。 金玉满堂,有种尘世至俗至庸的满堂富贵。 而米要和的画,在坊间流传最广的评价是:洒脱绝尘、清丽淡雅,落笔轻巧如四两拨千斤,又如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山月怀疑这并非米要和本人。 那老叟率先走到山月左侧顾氏处,偏头细看两眼桌上的画后,轻咳一声,随手抓起只笔来,在顾氏精细的笼中画眉工笔图上描了两笔,换了个色又描两笔,单手将画一推。 “哼,看看,添老夫一笔,你这破烂画眉,至少活过来了。” 老叟画了一只蜻蜓,恰好停在画眉目光望去的木笼横条上。 画眉的目光所至,有了去处。 至于蜻蜓的笔法... 山月迅速觑了一眼:还真是米要和的手法——落笔稍重,收笔轻盈,以墨与色勾勒骨形,轻巧秀雅。 八年,她至少临过大千张米要和的画,她不可能看错。 所以,画风清丽平和的大家,私底下却是个物欲横流、金玉珠宝加身的大俗之人? 山月垂眸: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米大家腿脚不便,不欲拐弯,径直朝后走,走到眉梢眼角尽是冷艳之色的兰氏身侧,米大家眯着眼看,单手扯过桌上的画,看了一会儿,一声冷笑:“学画不过百日,金陵府也敢送来滥竽充数?老夫看‘青凤’的寿数是一日短过一日,明年今时恐怕要散了!” 何五妈弓着腰跟在后面,将肥脑袋探出来看。 她看不懂画的好坏,只觉画得不错呀——画的是外面的山吧?大开大合的,不算难看。 何五妈谄笑:“姑娘画画得好的,本就难找,这四个送来前都是交了画上来的,已是矮子里面拔高子了,您若照您这大家的水准来看,都是入不了眼的。” 米大家眉峰一横,驼背佝腰,双手杵拐,似笑非笑:“那杀神可是好糊弄的?那杀神三岁开蒙,得天道长画得一手好道尊像,在先帝处也是点过卯的,他本就会画画,等会发现你们送上去的都是些孬货,一个不高兴,把你跟你家夫人都做了,大家伙就高兴了。” 何五妈腰一弯,脸上的笑僵了僵。 山月眼神从兰氏右手鱼际掠过:和那个假冒的画工一样,用刀用剑,比用笔更顺手。 是金陵府从一众女杀手中选出来临时抱佛脚,学了几天画,就拿来交差的吧? “你们既要打才女的名号,就给老夫我找两个有点真才学的,甭拿这些撇药来糊弄。” 米大家随意搭了眼后侧方“举人之女”文氏的画,眼神定了定,停了一瞬,从喉咙里挤出一丝轻哼:“嗯,这幅画还勉强,两个时辰画一幅四美作画图,可见有些功底。” 文氏脸上闪过一抹喜色。 何五妈眸光精准捕捉到文氏那抹克制不住的笑:画得不错,人却轻浮。 米大家连看三幅不足称道的画,有些疲累,拐杖杵在地上,“咚咚咚”地发泄着不满。 终于走到山月身边。 山月躬身后退一步。 米大家眼神飘忽地掠过,本欲草草评价,却一下子将目光死死定在画上。 “你,你画的什么?”米大家开口问。 山月谦卑佝头道:“火。” “回米大人的话,小女画的是,壁炉里的火。” 第八五章 传递的纸条 火,是山月唯一可下笔泼墨的东西。 她从火中而来,对“火”的滚烫与无情、跳脱与强势,感知得一清二楚。 四尺宣上,浓墨淡染,并未有二色,只有黑白,墨为黑,纸为白,笔锋遒劲抒发张力。 这个张力,就是‘火’。 一团诞生于宣软白纸纸上的、跳动的火焰,只依赖于下笔轻重、墨痕浅淡,便浑然天成地展现出一团囚禁于壁炉狭小空间中、熊熊燃烧的怒气! 是的,怒气! 此画之中,藏有冲天的怒气! 米大家腿脚不便,却仍杵拐转身,坚持正身细看。 “举人之女”文氏探身来看,压低声音轻嗤一声:“...不过是胡乱涂抹的画,写生写意皆无,火什么火...” “蠢货。”米大家银白胡须一翘,骂起人毫不留情:“街上摆摊的画工能精细得把你头发丝都画出来!但,那能卖多少银子!?十五个铜子?还是十个铜子呀?都不够吃一碗大排雪菜面!——这幅画,老夫愿意出二十两买下。” 文氏仍旧不服: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画作岂能草草评下一二三来?这画不过是取了个巧,画了大家没注意到的壁炉里的火焰罢了!若论技巧、画功、用色、构图,她的四美图必定是最工整标准的! 米大家一嗤,将山月的画横了过来:“再来看看,这是什么!“ 文氏凑近一看。 原本竖着冲天的火焰...竟变成了窗外横行的雪景! 一张画,两个景! 竖看热烈浓重,横看绵亘宽厚! 人称道,水火不相容,一个焰火,一个冰雪,却被她融在了一幅画中! 文氏不敢再开口:这腔技艺,当真绝顶! 顾氏神容婉和,语声清脆,发出一声赞叹:“这,这是窗外峭壁上绵延的雪景!柳姐姐当真是画技超群!” 兰氏看看画,再抬头看看山月,眼眸晦暗不明,微微低头遮掩住思索的目光。 “好好好!老夫原以为是一群撇货,如今看来还有一两个可取之处!” 米大家大手一挥,从怀中掏出和田玉雕刻的小小圆柱私章。 何五妈极为识时务地双手奉上印泥。 米大家将私章印在山月的《火雪融合图》上,空白处赫然多了个一个“米”字。 米大家将画扯给身后随侍的小厮:“待回京后,好好装裱一番,便充作老夫这几日在镇江府采风的画作!” 就,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抢走别人的画儿?! 随侍山月的秋桃半天合不上嘴。 “举人之女”文氏亦震惊诧异,片刻之后,神色恢复自然,想通后就能理解了:这画在那柳山月手上不过卖价二十两,可若放在米大家手上,那便是无价,指不定还可流芳百世,真论起来,柳氏还应感谢米大家呢!——这也常见,前辈大家抢后辈的作品着名立身,无论是画画,还是诗词歌赋,都不算奇闻。 何五妈警惕地关注着山月的神色与举动。 只见被抢走画后,山月先是惊愕抬眸,跟着眼角便染着一抹泪意,茫然地看向米大家后,又将视线无助地环视一圈,仿佛在寻找为自己做主的人,姑娘见无人搭腔,便认命似的缓缓低下头,再无过多言语。 何五妈暗自颔首。 作画一试了结,虽未评定出一二三名来,大家却也知道谁的画技更得东家喜爱。 自堂屋回厢房路上,“举人之女”文氏因输了画有些不愉;兰氏沉默寡言地垂眸走在最后;只有顾氏噙着温和谦逊的笑意与山月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小姑娘极为分寸,只说风花雪月,决口不谈要紧的事项:“...松江府,我是去过几次的,面筋酿肉好吃,梅酒喝起来甜甜的,后劲却大,是有些醉人。” 堂屋回厢房有些远,还要露过一处僻静的庭院。 虽整座堡楼都稍显寂寥,但这处庭院最为静谧。 静谧得沉出几分死气。 文氏走在最前头,眸光仿若被什么吸引,歪着头从微微歇开的门缝看过去,隔了一会儿便一声短促的尖叫:“啊——” 被吓得连连后退。 兰氏加快步伐,跟在她身后,一只眼睁开,一只眼闭上看进去,草草一眼,转眸道:“是两口棺材。” 顾氏一下抓紧山月的手,面孔浮现出几分紧张:“棺材?什么棺材!?” 兰氏摇头:“不知道,还未盖棺,里面应该是空的。” 顾氏听到棺材是空的,这才整理了失色的花容,像是在安抚别人,更像是在宽慰自己:“也正常,这往前是为抗匪建的堡楼,多半是给将领或哪位大人准备的...别自己吓自己了,快走,快走吧!” 山月目光落在加了铜锁的隔扇门上。 门缝之间,微暗暮色之中,两口崭新的榉木棺材直挺挺地摆在堂中。 稀奇。 四个人,准备两口棺材。 那么,哪个人,一定不会死? 山月垂下眸子。 晚膳与第二日的早饭,都是在各自厢房中用的,秋桃像是被这一日的奇异吓到了,只一边拿筷子夹菜,一边带着哭腔说了句:“不是比画儿吗?不是给四大家选徒弟吗?如今怎么看着不太对呢!” 山月抬头看了秋桃一眼,味同嚼蜡地咀嚼口中的清炒山药片,吞咽后才低声道:“往后找工做事不要只盯着工薪,这群权贵、富人,谁都不是傻的,怎么可能舍得花多多的钱,让我们这样蝼蚁般的人做轻松的事?” 一切馈送,在暗中都标好了价格。 秋桃听得似懂非懂,隔了许久才想起来反驳山月:“我是低贱的人,您是官家小姐,怎可相提并论?” 山月放碗离席。 第二日、第三日仍旧在比试,第二日比品画,第三日比点茶与书法。 皆为山月多得赞扬。 第三日晚,钟鼓敲响,意味着厢房当熄灯就寝。 山月未换下衣衫,而是和衣躺在床榻之上。 不多时便听闻院落之中,传来刀剑搏击的“锵锵”之声! “追!追!” “她往东边跑了!” “快追!” 秋桃揉着眼看窗外灯火通明,没一会儿,一群黑压压的影子俯身快跑,在窗棂的堂纸上留下疾速的剪影。 “这,这是怎么了?” 山月搭了个眼看向窗外:“是兰氏跑了吧?” 山月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小筒,自歇开一条小缝的门隙中塞了进去。 门外随即传来“哒哒哒”的跑步声。 秋桃惊恐地捂住嘴:“那是什么?” 山月弯腰捡起,将纸条从小筒中抽出,拿起一支笼着琉璃灯罩的“风气死”油灯,低头细看。 纸条上赫然写着一行字—— “至东侧行廊来,我知道了你的秘密。” 第八六章 手中的碎瓷(近两章) 秋桃揪住衣角,瑟瑟发抖:“柳姑娘,上,上面写什么了?” 这三四日,已快倾覆秋桃毕生认知了!说好是短暂来侍奉一场赛事,如今却发觉事态几近失控,窗外火光四射,喊打喊杀的声音由近及远...她好害怕!她只是为了那半两银子的赏钱才上的山,可别为了半两银子丢了命啊! 秋桃下意识向山月靠近:这个姐姐看上去冰冰冷冷,实则待人不错,直觉告诉她,真有危险,这姐姐能保她。 ——然则,身形倚靠到一半,秋桃惊恐地停住动作。 昏暗的对扇合门之后,只见那位柳姑娘低低垂头,略微散乱的额间绒发挡在眼前,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佝偻弯曲,双手紧紧攥住那张纸条。 柳姑娘整个人,全然沉浸在黑暗之中,灰蒙蒙的人,蜷缩在灰蒙蒙的模糊轮廓里,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漫天的杀机。 秋桃瑟瑟发抖,更害怕了! 柳...柳姑娘好像被厉鬼附身了! 秋桃不敢喘大气。 山月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单手卡住“风气死”的琉璃灯罩,似乎完全没有感知到烫意,单手揪住纸条子送到火焰上,“腾”地一下,红艳艳的火苗几乎烧到山月的薄唇。 “秋桃——” 山月轻启薄唇:“守好屋子,我去去就回。” 山月披了件厚棉衣,看半歇的门缝中,疾风劲雪呼啸而过,再慢条斯理地打开妆奁描了眉,又上了鲜红的口脂,顺手将那个底子很厚的白釉瓷瓶揣入袖兜。 因入堡楼搜身,她的蝴蝶骨刀未随身携带。 山月单手推开门。 风霜即刻,迎面侵袭。 整座堡楼在喊打喊杀的刀光剑影中,已然恢复沉寂——所有黑影皆向东侧山峭追击。 山月缓步至东侧行廊。 园林假山伫立,山月自一棵巨大的榕树走过,左肩被一股蓄谋已久的力气,拽入假山草石堆叠之中! 瞬时陷入了黑暗! 一只手迅速而准确地掐住山月的脖颈,力道凶猛,指尖冰凉! 另一只手打横扣住山月双肩,并不给山月一丝挣扎脱逃的机会! 来势汹汹! 不给任何理由! 目标明确!只取人性命! 山月被钳制得压根无法动弹,双手在假山岩石边摸索,稀薄的冰冷的空气在越来越逼仄的腔管中迟缓供给。 “顾...顾姑娘...” 山月拼尽全力,从喉头呛出喑哑的话语:“你...你为何选择先...先杀我...而非文氏?” 钳制脖颈的那双手,力道一泄。 杀人,讲究一鼓作气,力道一衰,心道亦衰落。 山月敏锐感到身后之人短暂的僵硬。 僵硬之后,那人立刻回神,再度掐住山月的脖颈肉,本想一鼓作气继续下手,却按捺不住地低声发问:“你如何知道我是谁?” 山月手缓缓垂下,乖巧地保持住被钳制的状态:“书画同源,人的笔锋和用墨习惯不会变。你作工笔画时,画到尾端,笔锋不自觉上扬——这个习惯延续到了,你投送的纸条笔迹。” 人在倾听和交谈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分心。 顾氏并未意识到她钳制的手劲,在逐渐松懈。 “呵,你还挺聪明的。” 身后响起顾氏阴沉的声响,与白日清爽柔婉的语声截然不同,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哪一处戴着面具。 假山之中,嶙峋的奇石擦破山月的手背,而顾氏的杀机显而易见。 “所以,今日为何是我,而非文氏?”山月顿了顿:“还有,你知道什么秘密?” 山月艰难昂头:“要死,我也要做个明白鬼吧?” “呵呵。” 顾氏轻笑两声:“本不欲今日杀你,奈何今天天时地利人和——兰氏暴起出逃,我特意选在兰氏出逃的必经之路杀你,就是为了制造你阻挡兰氏出逃而被其灭口的假象!” “秘密?”顾氏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们这样任人挑选的蝴蝶,哪个身上没点秘密?这点饵,就把你骗出来了,你也未免太蠢了!” 顾氏笑着,素日间的婉约柔和早已不见踪影,眸光狠戾:“至于为何杀你,不杀文氏?——呵,文氏不成的。她没在‘青凤’这染缸子里沉浮过几日,她身世是真的,自小有个清清白白的举人父亲,日子过得太顺就未免轻浮,她不懂祝夫人想要什么——我若是薛家,我绝不选她。” 顾氏的右手死死卡住山月,缓缓加力:“而你不同,你明白游戏规则,中选之人,必定在你我二人之间出现!杀了你,把你的死推到逃跑的兰氏身上——御史夫人的位子不就触手可得了吗?!” 山月被掐住脖子,双手死死抠住顾氏的手背,拼命挣扎着寻找生机:“咳咳咳——” “我八岁进入‘青凤’,我吃过的苦头比你吃过盐还多!你根本不能想象,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顾氏压低声音怒吼:“这是我应得的!我不能死,更不愿意给老头子做妾、进教坊做妓子打探消息、或是被当作礼物送来送去!我不愿意!所以只有你死——” 顾氏话音戛然而止,手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并非被小姑娘指甲戳破皮肉的痛! 反而像是某种银针刺破皮肤,针尖中暗藏的药液快速融入进血肉,绵亘而强烈地引发剧烈的灼烧感! 是什么! 顾氏猛然甩开手,山月迅速佝身避开,将后背紧贴假山,平静地看顾氏急匆匆地将手凑近假山外忽明忽暗的火把,企图寻找出蛛丝马迹。 “别费事了。” 山月神容冷漠:“医道之中,有灸、炙、药、推、烤五种疗愈之法,其中银针灸药早前例。” “大夫将熬得极为精炼的药剂粘在银针针尖上,良药直达脉穴以期疗效——如果将良药换成毒药刺入大穴,自然也可事半功倍。” 自古医毒不分家,程行郁既精通医道,自也对毒药有三分心得——他阻止不了山月前行,但至少能竭尽所能为山月供给自保的后路。 程行郁送来的白釉瓷匣底部很厚,底部之中藏有一暗层,用蜜蜡密封。 山月将白釉瓷匣贴身放置,蜜蜡在人体温作用下,慢慢融化为粘稠的糖水。 蝮蛇蛇蜕可入药清火,蛇骨可泡酒壮阳,后牙中的毒液不过区区三滴,进入人的血肉后,便可在很短的时间里,致人心脏停跳、呼吸急促,不带任何痛苦地死亡。 蝮蛇,又称王蛇,常居皖北平宁山。 它的毒液,此时正藏在暗格之中,任人采撷。 而被藏于瓷瓶盖中,内部中空的短小银针早已被山月紧紧藏于两指之间! 入堡楼要搜身,连那把轻巧可爱的蝴蝶骨刀都无法带入,那么,山月有理由确信:不止是她,其他的人身上都不会带有凶器。 既然没有刀剑,若想杀她,只有两个办法:伪造溺水,或掐死她。 前者冒险太大,后者更易施行。 顾氏与兰氏不同,兰氏是纯粹的杀手,行动有素、武艺高强、绝不拖泥带水;而顾氏,更像在“青凤”中浸淫多年,花大力气培养出来的标准“名门贵媳”,从她那手工笔画即可看出,她接受过各类教养,却门门通门门松,什么都懂一点,但绝不精通——这样的人最适合做高门权贵的媳妇。 若兰氏想杀她,她毫无还手之力; 而顾氏要杀她,她只需找准机会致使顾氏分心,一旦顾氏分心,她反杀的机会就来了! 山月目光紧紧逼视。 顾氏的右手手背在剧烈疼痛之后,逐渐麻痹,麻痹之意快速向上蔓延,不多时就抵达右肩! “这是什么...?”顾氏花容失色,大跨步上前,欲扣住山月,却发觉她情绪起伏越大,麻痹之意游走得越快,现已至左胸! “柳姐姐,柳姐姐,您听我说...”顾氏停下步子,紧张地吞咽下唾沫:“妹妹不是那个意思...妹妹没想杀你...毒药三步之内必有解药,求您将解药赐给妹妹,妹妹往后余生为您当牛做马、肝胆相照、绝无二心!” 麻痹之意,自左胸向下转移至腹部! 顾氏怕极了! 她是来杀人的,却被人轻易反杀! 她不甘心!不甘心呀! 御史夫人....御史夫人...凤冠霞帔...诰命加身...本应是漫天喜庆的红...如今却变成了天旋地转的黑... 顾氏惊悸着,直勾勾地望向前方,鲜血缓缓自双眼、鼻窍与嘴角流出。 “轰”地一声——顾氏倒地。 山月微微垂眸。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呀。 若有来生,一定记得,杀人之前,莫要多言。 山月弯腰自顾氏虎口处将沾有蛇毒的银针拔出,扯了片宽厚的树叶将银针裹住,一转身,右手微抬,将树叶与银针皆丢掷于落叶覆盖的灌丛之中,再不见踪迹。 山月不急不缓地沿来路回去。 不远处的峭壁树丛之中,似飞鸟惊林,发出细碎的悉簌之声。 山月侧眸看去,见月下梢头,树影摇晃,覆盖着的白雪砸落一地。 哪来的鸟,这么莽撞? 山月回过目光,抬脚离去,还未至阁楼,便见秋桃双眼红红地候在巷口。 “怎出来了?”山月压低声音:“外头不太平。” 秋桃抽泣:“我,我,我特意去小厨房和罩房要了炭和热水,说您晚上脚冷睡不着——我怕出事,到时旁人若知道您不在屋子里,您说不清楚。” 噢,还知道制造不在场证据呀。 山月揉揉秋桃毛茸茸的脑袋:“没事,解决了,先进去吧。” 屋子点着的,唯一一只“风气死”琉璃六角灯闪烁着光亮,嗅觉在昏暗中越发灵敏。 山月神色平静地环视一圈,手背于身后,将白釉瓷瓶紧紧握在手上,眼神却落在了桌上的茶盅上。 山月提壶倒水,却一留神将茶盅摔烂。 山月佝身拾捡,掌中迅速抹进一片尖锐的三角碎瓷。 “秋桃,去游廊拿个扫帚来。” 山月起身吩咐:“别用手捡,仔细流血。” 秋桃应声而去。 山月不急不缓地踱步至床榻前,猛然蹲下身,猝不及防地与藏在床下的那双眼睛,四目相对! 第八七章 该死的老狗 床底下那双眼,被猝不及防出现的山月,吓得身形微微一颤。 素年来,残酷猎杀训练,积累下的本能迅速占据上峰。 杀人的眸光立刻转为屠戮的凛冽。 她向来有三不杀:平民妇孺不杀,未见过血之人不杀,不杀她者不杀。 可,如今自保在前,为活命,她便是屠尽一村平民妇孺,亦可! 山月敏锐地察觉对方眼中的杀机,微不可见地向后倒退半步,鼻尖充盈铁锈一般的血腥气。 “兰姑娘,你伤得很重。” 山月平淡开口:“我们不必两败俱伤,你要逃命,我要存活,都是本能,你我弱者之间若不能扶危济困,这天下,永远是这破烂样。” 杀手兰氏一眨眼,眸中的杀机减弱了一大半。 山月率先伸出手:“人都向东边去了,你藏匿于此,便是灯下黑,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前来搜查。” 兰氏沉默地深看山月一眼,搭上山月伸出的手,缓慢地自床底出来。 山月早已将门窗关好,偏身吹灭最亮的那盏烛灯,克制住心头惧怕,只借一盏小烛火与自门缝倾斜而下的月光看兰氏的伤势——伤得很惨,整个后背血肉模糊,右手大臂有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 因失血过重,兰氏唇色发白,暂时无性命之忧,她不觉神情恍惚,犹如一弓强弩之末。 山月掏出一方素绢手帕,死死圈扎在右臂伤口之上,勉强止血。 便再无他法。 “入堡楼前要搜身,我除了一方治烫伤的白玉膏,什么药也没有。”山月脑子转得飞快:“得先埋伏下去,想办法摸出堡楼才行。” “没用——”兰氏喘口气,口中哈出白气:“不止血,我无法强撑着破阵而出。” 兰氏垂眸,觑了眼流血的手臂:“照如今出血的速度,再有两个时辰,我将陷入昏迷,明日一早,太阳升起,我入土。” 山月:...此情此景,这个心态倒是值得敬佩。 兰氏咬紧牙关,将山月用来圈扎的素绢帕子一把扯开,征询抬眸:“这帕子你还要吗?” 山月摇头。 兰氏将帕子扭做一条,张口咬进嘴里,再伸手去接山月手中的蜡烛:“可否借蜡烛一用?” 山月:...这人不仅心态好,还挺有礼貌。 山月将蜡烛递过去。 “兹拉”一声,兰氏单手撕开衣袖,露出隐约显露白骨的右臂,再拿起烛火,借最烫的外焰凑拢伤口。 火焰炙烧伤处,发出“滋滋滋”的灼烧声。 山月阴沉着脸,坐立难安地“腾”站起身来。 兰氏紧紧阖眸,面容扭曲地仰头向后靠,用力死咬后槽牙,将下颌骨凸显得十分明晰! 大约烧了十个呼吸,兰氏将蜡烛移开,满头是汗地张嘴喘息,沾满血泪的帕子一下子掉在地上。 如山月刚才所说:医道分五类,其中一类,便是炙。 在缺医少药的关键时刻,只有将烧红的烙铁“滋”一下摁在创面上,血肉被烧焦后固结成一团,便将不再流血——这都是底层人,为活命无所不用其极的办法。 山月紧紧抿唇,转身从包袱最下方取出几张参片,冲泡在热水中,递给兰氏:“喝下去,把参片嚼烂,至少能保你今夜不至于晕厥。” 兰氏大汗淋漓,深吸一口气,看向山月,隔了一会儿才接过茶盅仰头一饮而尽。 山月开口问:“今日,你为何要逃?” “若不能中选,除了文氏,我们都会死。”兰氏一边珍惜地嚼烂参片,一边轻声说:“你也猜到了,不是吗?我们所有人的身世,除了文氏是真的。我们都是‘青凤’,我们没有做举人的父亲帮忙撑腰,一旦落选,等待我们的就是放在后院的那几口棺材——我不过是金陵府送来滥竽充数的,我从小是被作为死士养大的,临选前突击学了三个月的画,便是最后交到京师的画作,也是请人捉的刀。” “我必定落选,既然横竖都是死,我为什么不破釜沉舟,求一条生路?” 兰氏缓缓抬眸:“可惜我所有的兵器都在入堡楼前,被搜走了。若是给我一把刀,今日我未必逃不出去。” “我观察了三日,每天暮时,晚饭后是堡楼二门处换防的间隙,我趁其不备,潜伏于深林之中,本欲一路向东攀爬至山巅再择后路,却在路中被人发现,一路追杀至林后——单拳难敌四手,我实在逃脱不了,便索性声东击西,返回厢房蛰伏...原本的屋子是不敢去了,文氏与我非一路之人,顾氏城府深重、心机深重,只有你。” 兰氏微微一顿:“你画的火,很漂亮,我能感受到你其中的愤怒。” 所以在三间厢房中,她选了山月的屋子作为庇佑。 兰氏轻轻一叹:“你放心,我绝不会拖累你,待参片起效,我杀出一条血路去——老子以十换一,就算是入土,也要拉十几个人给我陪葬!” 兰氏眼中闪烁的光,像枯土中缓缓注入的养分。 山月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兰氏。 她想活,凭什么不让她活? 收走了她的刀,便断绝了她的活路吗!? 这就是上等人的想法吗? “我有办法,在明日之前送你出去。”山月沉声道。 兰氏微微眯眼。 ...... 翌日清晨,搜山结束,三十余个侍卫自山中返还,堡楼大门打开,一顶烫金苏绣软轿不急不缓地自大门而入,直接进入堡楼中最为华丽的正中堂屋,何五妈恭谨迎上去,双手扶住自夹棉门帘中伸出的那只芊芊玉手。 “夫人,您路途辛苦了,一早便为您吊了一碗桃胶枸杞小梨汤...” 何五妈后背弓如河虾,絮絮叨叨说着:“这山上冷,您晌午时来多好呀,头顶着暖阳,身子骨也没这么发——” “闭嘴。” 祝夫人将碗盅往小杌桌上一放,秀气的黛山眉轻轻一挑,梨心似的薄红唇轻抿,显出几分矜贵与克制:“你是办事不当心。这才四日,一个跑了,一个死了,死的那个一刀封喉,跑的那个无影无踪——区区四个‘青凤’,就玩出这万般的花样,你这条老狗,是怎么看的家?怎么做的主?” 《还有很长一段!——最后选择多发了一章...》 第八八章 欠命的交情 何五妈生出几分委屈来:“青凤”搞事情,她能做什么?三个女人一台戏,这精挑细选出四个丫头来,唱出再大的戏,不也正常吗?! 更何况,还是金陵府不做人。 叫他送画家,他送个屠夫来,这谁克制得住啊! “金陵府送的兰氏,是预备当作死士送进京师杀人去的...奴才也是昨日才知道,邱怀比大人本不欲参与这次的应选,却抵不过他恩师周大人的劝说,只得随意交了个人上来充数...”何五妈哭丧个脸:“那瘟神是屠夫入了秀才堆!自己跑就跑了,还夺了我们侍卫的刀,将半路遇到的顾氏一刀抹了喉!” 来了个杀手,还赔了只“青凤“! 这气儿,她也憋屈呀! 何五妈又哭号:“您若真要怪奴才,奴才也受着,左右是奴才的不是!去领了罚,到时候下黄泉去,奴才向阎王爷喊冤就是了!“ “行了行了。” 祝夫人黛山眉微蹙,起了一畦微微隆起的好看的小山丘,口吻随意平淡了几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应选,选人选材也选命选运——那顾氏运道不好,出门就碰到阎王,也怪不了你;至于金陵府闯下的祸事,等入了京,回禀大人和娘娘后,自会有人收拾他们。” 何五妈抽抽嗒嗒,翘着指头擦眼泪:“那顾氏一早被人发现死在假山后,如今已入了棺,您要去看看吗?” 祝夫人轻“啧”一声:“我去看什么?看死人,还是看魂儿?你这个老狗,说话做事过过脑子,甭看着机灵,实心实肝里却蠢得出奇!” 主子愿骂你“蠢”,便算作是善了了。 何五妈哭声小下去:“奴才再蠢,也是跟了您好几十年的老狗腿子,蠢是蠢点,忠心却诚...” 祝夫人指尖戳了戳何五妈的额头:“滚滚滚,后山再叫人找找,那兰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顾氏立刻发丧,送棺材下山,叫镇江府的人来领,棺材盖子先别合上,指不定镇江府要给她陪点葬品,你另取一百两银子给镇江府,聊表辛苦。” 何五妈出堂屋方觉神清气爽,指使着小丫头干事。 装顾氏的棺材,一路运送下山,暂放于山下义庄之中。 尸体憋闷的臭气,几欲熏天。 兰氏藏匿于顾氏的棺材之中——这便是昨夜那柳姑娘出的主意! 只有死人,才能下山。 她不想变成死人,所以,她只能伪装在死人棺材之中! 堡楼中备下的棺材,好在足够宽大。 今日一早,顾氏的尸首被发现,她虽不解,却也未过多询问,只默不作声地换上柳姑娘的衣服,一路走走停停,极为隐蔽至后庭停棺处。 她翻身入棺,躺在顾氏尸体下放,只待棺材被运送下山。 “待棺材落地,你要立刻爬出去——你的活路,就在镇江府前来接尸和棺材提前抵达义庄的时间差之中。”柳姑娘的话历历在目。 一路上,顾氏脖颈处那道一击毙命的刀伤早已停止流血,露出的脊骨昭示着,制造这个刀伤的人,绝对是下手狠厉、用刀娴熟的练家子。 生死存亡之际,她没有时间思考顾氏为何会死?又是怎么死的? 她后背与手臂的伤,被火灼烧,不异于饮鸩止渴、短暂得救——前路漫漫仍是一条不归路,她就算成功脱逃,也面临重伤不治的绝境。 兰氏心头涌上一股悲哀:死倒是不怕,只是欠人一命的恩情没还,死了也不干净。 棺材一路颠簸下山,最后落地。 兰氏深吸一口气,将顾氏发硬的尸首顶开,用尽力气一寸一寸怼开未完全钉死的棺盖。 待推开一个足够她出入的小缝后,兰氏迅速钻出棺材,刚轻手轻脚落地,却被立刻笼罩进一个宽大的暗影之中。 “金陵府兰辛。” 一个低沉冷冽的男声从身后响起。 被叫到名号的兰氏,浑身绷紧,缓缓转身。 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逆光垂手而立,出现在她眼前,随手扔了一瓶封死的药瓷过来。 “金创药外涂。” 又扔一个小小的木匣子。 “药丸内服。” 男人语声平淡,低沉的声音像极了深井之中随意翻涌的凉气:“就算用火封血,没有药,你也无法活着走出镇江府。” 兰辛双手接过,虽警惕道:“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救你一条命的人,姓贺,名唤山月。” 男人穿了一件深色粗布麻衣,衣裳的四周没有针脚却收得非常平缓,深邃浓重的眉眼,像暗藏在大开大合山水之中的宝石般熠熠生辉:“她之后或许不会姓贺。” “但你记得,她夫君会是御史台治中御史薛枭,即可。” 第八九章 顺从的考验 门外传来镇江府接应之人急匆匆的脚步声。 男人单手向义庄的窗棂指出:“一里之外,有匹黑马。” 话音一落,兰辛来不及细想,将药丸仰头一口咽下,飞身一扑破窗而出。 男人眼神从棺材中脸色青白的顾氏尸身上一扫而过:杀人这种技术活儿,只教导一次尤为不足——既要伪造顾氏因撞破兰辛逃亡而死的杀局,那么,毒杀七窍流血,又怎么经得起推敲? 索性他补了一刀善后,免怠祝氏多察。 男人自门缝望去,见义庄门外站立等候之人皆着制式官服,均为衙中小吏。 男人不觉眸光发冷:这群小吏,究竟是朝廷的人,还是官员豢养的狗? 有人来开木门。 男人侧眸回神,轻点脚尖,在木门被彻底大开之际,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义庄外路笔直通山,男人从天而降,旋身落座于高头大马之上,转头回望群峦连绵的丹徒山脉,双腿紧夹马腹,沉声吩咐紧随的侍从:“走,去金陵府会一会邱大人。” 侍从名曰落听,秉承主人一脉的寡言:“是。”一顿后又道:“今日一早,祝氏进了堡楼,大人您看,是否需要留人盯梢?” 薛枭随手搭住马缰,任由马蹄四下踩踏,眼神却一动不动地落在隐没于深山丛林之中的堡楼方向,隔了许久才摇头:“不需要,她可以应付。” 凭她的本事,就算无法中选,也不至于丢命。 若真没有本事中选,那放她归家也是大善。 那位仁善孱弱的程神医,倒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既没有那通天的本事,就尘归尘,土归土,回于平淡罢。 薛枭双腿猛地一夹马腹,率先一骑扬尘。走出不到一里地,只见薛枭拉缰停马,面容神色纹丝不动,侧眸低声吩咐:“——你留下来看着,莫叫祝氏张狂太过,惹下命案。” 话音一落,薛枭启程。 落听:...不是,他就多余跑这大半里地! ...... 堡楼之中,最后一日。 意料之外的平静。 只剩山月与文氏二人。 两人厢房邻近,但堡楼的坚固程度绝非程家可比,关上门窗便是一片静谧的空间,外间的一切便被隔绝在窗棂另一侧——两个门外,分别守着两个婆子,笑容可掬却态度强硬。 “柳姑娘,夫人还未召见,您便安心等在房中即可。”婆子躬身笑言,劝退开门打探消息的秋桃后,“砰”的一声,将将门一把阖上。 秋桃愈发惴惴不安。 门只开了两次,一次是小丫鬟送来午饭食盒。 秋桃将盖子打开,里面却是血淋淋的一把匕首和一个被完整剁下的鸡头,放置在盘子中。 匕首刀刃锋利,鸡头斜放,禽类的目光冰冷又呆滞地定在前方。 “啊——”秋桃手一抖,将食盒盖子一把弹到地上,吓了个大马趴,一屁股墩砸地上,当场就哭出声:“这!这是什么!” 山月眼皮下捺,抬眸看了一眼,抿唇低声道:“吓唬我们罢了。” 两军交战,若一方兵士中新兵居多,那么敌方会连夜在战场上铺陈叠放上千具形容可怖的尸体,意在突破从未见过血的新兵的防线——防线被破,战争结果便显而易见。 第二次开门,是门口的婆子没一会儿开了门,谦卑躬身赔罪:“灶房大意了,厨娘随手将血腥的玩意儿放在姑娘食盒里了——”婆子替换掉食盒:“这才是您的午饭,您慢用,您慢用。” 这饭,不能吃。 怯懦胆小之人,这个时候,不可能吃得下饭。 山月将食盒推开,双腿盘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厢房隔音太好,她听不见文氏的动静,亦无法判断这一招有没有给文氏耍:多半是有的,叫人无意义的焦灼等待、砍下的鸡头、染血的砍刀...这些步步紧逼,不可能只考验她。 单独的考验,是没有意义的。 天渐渐黑下来,说好的第五日,快要转瞬即逝。 终于门被敲响。 秋桃张惶地一把将门打开。 婆子躬身:“柳姑娘,劳您移驾至正院堂屋。” 山月低眸,单手拎起裙角,抬脚跨过门槛。 秋桃像感应到什么,一把扯住山月的衣角,带了哭腔:“您早点回来。” 婆子言笑妍妍:“瞧桃姑娘说的话,你也去,主仆二人一道去堂屋。” 山月立时横眉,一瞬之间,在婆子目光回转之前收回目光,压低声音道:“走吧,秋桃。” 至堂屋时,文氏已至,许是被等待与血肉模糊的鸡头吓着,整个人弓腰耸背,缩坐在左下首。正中砍位端坐一姿容姣好、面目玲珑的妇人,妇人下颌尖尖,面容白皙,一双弯弯的柳叶眉黛青不化,穿着身正红色蹙金丝福禄寿三翁褙子,下着青绿苏绣缎面细花马面裙,梳的牡丹髻,头发拢于头顶挽单椎,别一对金累丝镶宝石情欲镂空鸾鸟牡丹掩鬓,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却看着端庄雅致。 山月垂眸行礼。 祝夫人笑了笑:“二位也算命大的,昨夜那金陵府送来的兰氏暴起伤人,将无辜路过的顾姑娘横刀毙命,今日顾姑娘以入棺为安送下山去——棺材都被鲜血染红了,死得真是冤枉。如今,各府四位得意绝顶的姑娘只剩下两位,倒叫人无端唏嘘。” 山月:? 横刀毙命? 山月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确定是银针刺毒将顾氏毒杀的,怎变成了横刀毙命? 疑惑按下不提,因祝夫人再次开口说话。 “既入选者锐减,官面上的话,咱们也无需多言了。” 祝夫人双手贴放于耳侧,“啪啪”拍了两下,有人呈送上两个蒙着红布的红漆托盘。 “最后一关,过者回家待嫁,明年择吉日嫁入我薛家,我那不争气的继子虽命格多舛,这一两年,却也靠着心狠手辣,很是出了几波风头,便是康宁郡王府上的小郡主也赞过他许多次,嫁给他,也算是一步登天、后生不愁了。” 祝夫人嘴角始终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再拍手两下。 红布被何五妈一把掀开。 恰好露出今日误送的那栟匕首! “我找媳妇不是找仇家,为何寻上‘青凤’,也确是找不出听从我话的高门姑娘——做我薛家的人,首当其冲,就要听话顺从。” 祝夫人笑眯眯:“用这个匕首杀了服侍你们五日的小丫头——让本夫人看看,你们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顺从温良?” 第九十章 杀红的眼 祝夫人话音刚落,两个训练有素的婆子,一把拽过缩在后方的两个双髻小丫头,扯到文氏与山月面前。 秋桃胆子小,“哇”一声哭号起来,弓身像一只垂死的河虾,使劲往后缩:“不要!不要!” 秋桃两行泪刷刷往下砸! 既不敢太过靠近山月,却仍旧下意识地向山月求救。 “柳姑娘,求您别杀我!”秋桃在空中虚薅一把,眼泪鼻涕糊满整张脸! 哭完更觉张惶:求柳姑娘没用啊,这是考验,而她只是那道题... 那把匕首是解题的笔,而她只是一道题! 秋桃像自水中跃至陆地的小杂鱼,鳃盖翕动,露出挣扎的血红鳃肉。 她是人啊!她怎么能是一道考题呢!? 秋桃哭得几欲晕厥。 文氏的丫鬟没哭得这般厉害,却也是浑身抖抖抖,抖搂得发颤,呜咽藏匿于喉舌之间,不敢大声放哭,瘦削的肩膀头子不自觉抖动。 文氏不可置信地抬头,尾音发颤:“为,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 祝夫人仍笑着,眉心却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悦,嘴角盈盈,语声轻柔:“你是在质问我吗?” 文氏立刻摇头:“不,不!小女不敢!” 祝夫人莞尔一笑,左手轻敛右手低低垂下的宽大云袖,作了个“请”的姿势。 好像在说“慢用”。 “慢用”这一场血腥的杀戮。 “慢用”这一场以人命为代价的考验。 放置匕首的托盘就在前方。 端托盘的婆子将托盘往两个姑娘身前怼得更紧一些,把祝夫人没说完的话说尽:“来吧,姑娘们,见了血也是大红,嫁衣也是大红——” 婆子动作生硬地将盘子怼到山月腰间。 盘子冷硬的边缘撞在山月的腰肉上! 山月始终低垂着眸子,目光定在略有斑驳的红漆榉木小方桌边角之上,眼睫随着腰肉的钝痛而微微颤动:薛家从牙行里将这几个小丫头买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让她们活——堡楼空阔人少,连灶房送饭菜的都说得一口流利的金陵话,偏偏这四个小丫头说的是当地的镇江话。 顾氏死了,兰氏逃脱,一夜之间,服侍她们的小丫鬟也不见了踪迹。 多半已经传了噩耗。 “动呀!”祝夫人温声催促,侧眸看了眼窗外的暮色:“天都黑了,难不成要僵持到明早去!” 文氏深吸一口气,余光瞥向山月:这素来闷声不吭气的,如今头倒是埋得比狗尾巴草还低!——昨夜那兰氏不知中了什么邪风暴起出逃,途中还杀了路过的顾氏! 她听说后,是既惊又喜,还有些遗憾! 惊,自然带有三分吓——好好的四个姑娘,怎么就一夜之间只剩两了? 喜,自然喜的是,竞争者突然少了一半! 遗憾的是,怎么当时兰氏只杀了顾氏,没将这柳氏一块儿给抹了? 真论起来,柳氏才是她们四个里最值得忌惮的,论相貌、论画技、论行止...哪一样都是柳氏掐尖!若是兰氏能将柳氏一波带走,顾氏又岂会成她的对手?! 如今这个局面... 文氏急促地呼出几口短气,如今这个局面,叫她有些喘不上来气! 是杀,还是不杀!?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她当然知道来之不易——父亲虽是举人,可在这三步一进士、五步一阁老的江南,父亲连师爷都不够格,家中常年是吃不饱的,菜叶子里难见荤腥,父亲又脱不下长袍,只可带着她在市集卖画。 幸而,她于丹青一技上还算有些天赋,没几个月,求她画儿的人就比买父亲画的人多了许多。 但,如今他们已过了江南书画初兴,百家争鸣之时,再想出头也难了。 家里头的瓦房只有两间房,一间父母的,一间她和弟弟妹妹的,棚上檐下漏雨,瓦片买了十几片,父亲却不敢踩高修缮,偏偏菜场门口的瓦工要收十个铜子才来帮忙,母亲嫌贵不想给——十个铜子,就拦住了她下雨不打湿、吹风不散发的祈愿。 她下头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本想靠着父亲举人身份,随意嫁个家里头有点小钱的生意人,这头伺候丈夫,那头自己还能画画卖钱,婆家的钱、卖画的钱都能流回娘家,弟弟妹妹总能睡上不漏雨的瓦房了。 命运,有时就是意外又惊喜。 在她母亲为她相看门口布庄的幼子时,官府的人竟在集市看中了她的画,先将她所有的画买下,知府夫人再约了她入幕畅谈,甚至将她父亲安顿到临近的呈海县做师爷... “鱼跃龙门,就看今朝了。”知府夫人送她上堡楼时,帮她别了朵秋海棠在鬓间:“是回去卖布,还是诰命加身,当大官夫人,就看这一遭了。” 大官夫人,比知府夫人,还大! 若她能得嫁这个大官儿,等她省亲回乡,是不是知府夫人也要向她行礼!?是不是集市里的人全都要跪着给她磕头!?是不是再也不住漏风的房子,再也不吃白水煮的芋头、苦苣了!? “动手呀!”祝夫人话语里多了几分不耐! 山月像是被吓了个激灵,哆哆嗦嗦伸手去拿匕首。 文氏一见,猛然抬头,贝齿死咬下嘴唇,抢在山月之前,一把将匕首捏紧在虎口,深吸一口气,手刚刚抬起再重重落下! 匕首刀刃狠狠地戳进了尽心尽力服侍了她五天的小丫鬟的脖颈处! 热血四下喷射! “啊!——”小丫鬟凄厉惨叫,双眸瞪大瞪圆,全身像在静止的空中呆滞了一瞬,随后软软倒地! 一道热乎的、带着腥甜的血,飞溅到山月和秋桃的脸上! 秋桃吓得向后直缩:“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 山月立时双腿一软,双膝扣地,当即瘫倒下去,眸色空白,语声带着崩溃的哭腔与呜咽:“不不不——不!我做不到!我不行!我不行!” 文氏却双目赤红,满目希冀地直视祝夫人,语音之中有藏不住的野心勃勃:“夫人,夫人——我是嘉兴府文清婉!夫人!” 文氏话音因兴奋而颤抖:“我!我是不是通过考验了?” 祝夫人一声轻笑:“考验?什么考验?” “杀人!嫁进薛家呀!”文氏亢奋开口。 祝夫人略微垂眸,嘴角含笑,单手拿起身侧的茶盅:“是呀,你杀了人。” 嘴角一努,向地上躺着的还在抽搐的小丫鬟看去,慢条斯理道:“还是个良籍出身的良家子。你说,我是该将你送去镇江府官衙?还是返回原籍,叫你去嘉兴府听审呢?” 文氏的兴奋僵在原地。 山月单手撑于地上,冰沁的凉意从掌心缓慢地攀上手臂。 山月眼睫微颤。 一个真正怯懦胆小的人,怎么会烈酒冲伤口不哭呐? 同理。 一个真正怯懦胆小的人,在逼迫之下,可能会选择拿刀。 但她绝对没有胆量,杀人。 第九一章 蜷缩的雾气 鲜血在脸上,被风吹凉,凝结成饱含腥气的血痂。 山月的鼻尖,紧密萦绕着这浓烈的血腥气。 文氏不可置信地直视祝夫人,言语间未见一丝客气和恭敬:“你说的杀了丫鬟就能嫁进薛家!” 祝夫人不急不徐地吹散茶盅碧波拂面,咬字清晰,语声轻柔:“我说的是,我需要一个温良顺从的媳妇嫁进薛家——” 地上的小丫鬟已经没了抽搐,肩头被血浸染湿透,衣裳紧贴皮肉,快干的血像嫣红的梅花。 只有微不可见起伏着的胸腔,证明她还在生与死之间,垂危挣扎。 祝夫人柔胰如玉葱,长长的亮亮的指甲在空中虚点一点,堪堪落在小丫鬟的头上:“喏,你都杀人了,还称得上温良吗?你是听话了,却不温良,也不符合我的择媳标准呀——” 文氏手中还握着那把匕首,“腾”地一声站起身来:“你,你,你!” 祝夫人眼色一冷,婆子立刻冲上前,动作利落,一左一右将文氏肩膀大力扣住! “啪嗒”一声,匕首掉落在地上! 文氏双肩快要脱臼了! 刚刚刀人的激昂和冲劲,早已消退,脑子如同被一整缸浆糊糊住!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她被耍了! 被耍弄了! 又突然想起后庭院放的那两只棺材! 如今一只装了顾氏,另一只还空着! 文氏猛胆之下生出几分惧意:他们会不会杀她? 应该是不会的吧? 她父亲到底是举人出身,听嘉兴府知府夫人说,另外三个姑娘都是伪弄的身份,只有她一人是清清白白的家世! 她有人撑的! 他们不敢轻易杀她! “我,我叔叔是松阳县县丞...”文氏双手被扣在身后,俯身梗着脖子道:“你们不可擅自,擅自动我!” 祝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以为多大的官身呢!” 祝夫人侧头与何五妈说笑:“米粒大点的芝麻官给我们家算账都是不配的——人还得去京师,在小地方待久了,目光就窄了,一仰头就那么丁点大的天,连天外有金龙飞升都难以想象...” 何五妈连连称是。 祝夫人回过头来,笑颜如初,伸出手来,手指头尖勾起文氏的下颌,细看几分:“相貌倒是不错,性情也厉烈,不适合我薛家,倒是适合另一个吃人的地方。” 祝夫人指尖朝下一垂,何五妈便立刻躬身双手呈上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小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和微微敞开一条小缝的印泥。 祝夫人再度端起茶盅,不忙着喝,仿佛爱好不是喝茶,而是破坏平静的茶面。 “签了它。” 祝夫人笑容终于浅淡了下去,小啜一口茶汤:“认罪书、悔罪书、口供书...你签了这些玩意儿,我送你去一个比薛家更富贵的地方。” “什么...什么地方...”文氏结巴开口。 祝夫人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宫里。” 俯身在地的山月,身形一动不动,耳朵却精密地捕捉到所有的信息。 等等,两个棺材! 山月如同被打通任督二脉——为什么只准备两个棺材!并不是因为祝夫人不敢杀唯一身家清白的文氏! 而是因为,这一场应选,选的是两个人! 在重压之下,迟迟不敢下手的人,是真正怯懦胆小的存在。 而,敢在如此匆忙的时间和沉重压力下,狠下杀手的姑娘,必定是个心机勃勃、不择手段的狠人! 这种人进宫去争宠,是最合适不过的! 在一开始,想要的就是两个人选! “青凤”之中,四选二,活着的两个,一个进宫厮杀,一个嫁入薛家! 被放弃掉的两个,无论是谁,都会躺进那两口备好的棺材! 山月低低垂眸,翘长的眼睫挡住了她所有的神色,余光瞥见托盘中薄薄一沓急需文清婉签字摁印的文书,心下顿感了然:送进宫的人,一旦爬上高位,性情与地位的驱使下,最易挣开掌控、绝地反水! 祝夫人用文氏的首要前提,就是掌握住她的把柄! 恰好文氏身家干净,不似顾氏、兰氏和她,天生的屁股不干净,留了条尾巴。 祝夫人若要紧紧拿捏住文氏,有什么比她承认屠杀过良家子的认罪书,更好的证据? 一石二鸟,一箭双雕,草蛇灰线,深思熟虑... “青凤”...“青凤”,比她想象中更聪明,也更残暴! 山月不敢轻易抬头偷视了,全力维持住崩溃、脆弱、无助、迷茫的那个柳山月。 “进宫?” 文氏如同在绝境之中窥觑一线光亮:“进宫?你要送我进宫?” “啪嗒——” 何五妈对着文氏,抬手就是一耳光:“见夫人,要说您!”又躬身向祝夫人释道:“...不是正经‘青凤’出身的丫头,到底是缺点礼数。” 祝夫人不在意地勾唇笑了笑:“无碍,柔顺的脾性有贵人喜欢,烈性子的姑娘也有贵人中意——咱们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圣人,不也是个低贱的出身?他连喝的茶是冷是暖不介意,又怎会介意你啊您那,这些个细枝末节?” 祝夫人说到后言,拿帕子捂了嘴,明晃晃的嘲讽笑意。 何五妈再躬身:“是。” 祝夫人重新抬眸看向文氏:“大魏圣祖皇帝诏令,掖庭女子采选不得全部选中高门大户,民间出身的良家子需在掖庭中占据一半的数目——翻过年,就是咱们圣人登基的第五载,他是惯会做样子的,登基至今都没纳过妃妾,再好的孝顺名声也被他得了。” 文氏忽略掉被扇耳光的屈辱,目光炯炯地紧紧注视祝夫人,像在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诞生。 祝夫人很满意文氏的反应:“听内务司传说,明年掖庭将在民间择选三十名良家子充入后宫,凭你的相貌性情,我以为你出头不是什么难事。” 山月始终将自己克制得如一团无人在意的雾气,安静地蜷缩在角落。 雾气的触角蔓延伸展,她仿佛看到文氏的手蜷在袖中,不知不觉间竟重重地捏成了拳。 “...在哪里签字画押?” 隔了许久,文氏终于开口,声音既轻飘飘的,像漂浮上天的柳絮;又沉甸甸的,像坠进海里的秤砣。 第九二章 红白的主仆 文清婉如秤砣入腹,铁了心肝肺,以极快的速度签下诸多文书,在最后一张洋洋洒洒的认罪书,文清婉略微停滞,便即刻埋头摁下朱红的大指拇印。 文清婉抬起头来,春日带水的眸子像燃着熊熊的烈火。 她的脸是血红的——小丫鬟的血,像一把破空的刃,横亘她的鼻梁和双目之间。 她的手指也是血红的——卖身的印泥和在刀柄沾染的鲜血融为一体,以别人的生命为台阶,踏上了她向往的旅途。 山月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祝夫人很满意文清婉的反应,伸手又触了触文氏的耳垂,笑靥如花地转眸同何五妈道:“耳比脸白,上有尖端,下有垂珠,照老人的话说,是为‘金耳’,乃大富贵之相。” 何五妈很顺着祝夫人话说:“她能走到您面前来,已是得了大富贵。” 祝夫人也很吃奉承,矜持抿唇,唇珠饱满鲜活。 她也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事,身形向后一靠,随意地冲文氏摆摆手:“天黑了,嘉兴府的马驾已在堡前等你,也没带什么东西上山,索性就打着空手回去,往后你们一家的吃穿住行皆由嘉兴府负责,你原先那些个破烂也用不上了。” 何五妈立刻躬身附和:“咱们夫人最是心善大度,你入京后就知道了——咱们夫人便是在京师也是素有贤名的!” 文氏喉头哽咽,带着隐忍的荣耀低头称是。 文氏被带出门去。 地上的丫鬟躺在血泊之中。 祝夫人微不可见地蹙了眉头。 何五妈立时骂道:“眼招子不亮的蠢货!这玩意儿放这儿膈应人呢!——赶紧拖到后山喂狼去!” 婆子忙应声,一左一右拉扯丫鬟的肩头,暴力又随意地,像拖一坨棉花似的往外拽,丫鬟耷拉着的脑壳狠狠地磕在门槛上。 秋桃顿时眸中含泪。 “泣——呜——咽——”山月抽搐哭泣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响起。 祝夫人这才想起来堂屋中还有人在。 “把那丫头也撵出去。”祝夫人指着秋桃,略有些不耐地摆摆手。 山月猛地抬起脸,白皙小巧的鹅蛋脸上,尽是恐惧与张惶。 “别,求您,别杀她...”山月哭道,伸手在虚空一薅,却不敢实实在在地拽住贵妇的裙角:“她...她没犯错...求您了...我,我,我...” 山月紧紧捂住胸口,又急又怕,快要上气不接下气地撅过去了。 祝夫人余光一瞥,何五妈立刻领会,伸手便握住山月高高抬起又垂下的右手,语带嗔怪:“瞧您这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夫人是吃人的妖怪呢!” 何五妈手脚轻缓,将山月慢慢扶起落座,笑眯眯的,却不失恭敬道:“咱们夫人不是喊打喊杀的人,她老人家是最通情达理的——往后您就知道了。” 山月懵懂抬头,试探性发问:“那秋桃...?” “还接着伺候您。” 何五妈笑眯眯:“您好歹是她的救命恩人,这份香火情,她得拿毕生来还呀——您出身贫寒,身边也没个贴心贴肺的丫头子,夫人做主将她划归到您名下,一来是给您一份见面礼,二来也给您一个在后宅中信得过的自己人。” 给了个巨大的恩典。 山月顿时陷入狂喜,目光投到秋桃身上像是在分享喜悦。 又转到祝夫人身上,眼神崇敬又感激。 祝夫人垂首饮茶,避开了与山月的目光接触。 这个人想要掩饰情绪时,会下意识避免与人眼神接触——山月在心中默记,只待回到松江府,在无字书上一并记下。 何五妈摆摆手,叫秋桃先回去:“去换身衣裳,喝口茶稳稳心神,你主子的路还长着,你也要打起精神来。” 秋桃急匆匆外出走。 秋桃一走,何五妈态度更加亲切,掏出细绫绢帕,为山月轻轻擦拭脸上飞溅的血滴,语声温和:“论是秋桃、红桃、白桃...都是小事情,夫人的举手之劳罢了,您只要牢牢记得夫人的好、您与夫人是一家人...您的路才会越走越顺。” 山月落座。 何五妈怜惜地躬身为山月低头擦拭:“唉,只可惜您这样标致的美人儿,配了咱们家那破天的杀神。” “五妈——”祝夫人不赞同地开口。 何五妈忙躬身:“是奴婢多嘴,只是...” 何五妈左右为难地看了山月,又看祝夫人:“奴婢确不该背后私下议论御史大人,只是看柳姑娘面善貌雅,这才多了两句闲嘴。” 山月疑惑地抬起头来。 祝夫人好似天人交战一番后,隔了许久才开口说话:“别旁的倒也无事。只是我那继子向来性情暴戾,在御史台中素有威名,听说凡进了他御史诏狱的人,论你是宗室远亲,还是官员权贵,都是要脱层皮才能出来的。” 山月手应景一抖:“他,他敢给士大夫上刑?” 何五妈笑着反手握住山月的手,恭敬又亲密地把话传到祝夫人处:“果真是个顺从老实的姑娘,光是听‘上刑’二字,这指头尖尖就吓得冰凉凉了!” 祝夫人回之一笑。 何五妈满脸的喜气:“往后咱们家里头婆媳相处,必定和睦亲密——您向来惋惜膝下没闺女,这不,如今天老爷垂怜,亲手把一个好闺女送到您跟前来了。” 祝夫人唇角勾着,唇珠嫣红,像一只藏在蚌里的红珠,把话题拉回前一段:“上刑?上刑算什么呀。去年腊月,就是这个时候,一个三品的布政使司老大人进了御史台的大门,就没活着出来——听说,尸体胀大酸臭,冤屈旺盛得卡在棺材口不肯入土为安,好几个人强摁着才把尸首压下去。” 山月身如抖筛,略张张口,带了哭腔:“他,他还敢杀人?” “用的水刑。” 山月不自觉地发颤:“这样严酷的刑罚,竟也能给士大夫用上?圣人...圣人不管吗?” “管呀,怎么不管?”祝夫人语气带了几分轻蔑:“圣人问责薛枭,薛枭反手拿出那老大人贪赃的账册,足有万两白银,老大人本也该死,薛枭才免了死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圣人罚薛枭由老大人长子亲自执杖鞭笞三十下,又赦了那老大人满门的株连之罪,这才将此事弹压下来。” 祝夫人“啧”了一声:“薛枭颜面尽失,在京中夹着尾巴做了好几个月的狗,直到康宁郡王求情,圣人才松口,重新叫他办事。” 山月惶恐道:“...连士大夫都敢用刑,我一介女流又如何经得起他磋磨...” 祝夫人与何五妈对视一眼。 何五妈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先前夫人见他年岁不小,身边却无人服侍,送了一对漂亮温柔的姐妹花给他,他却当天折断了姐姐的腿,烫烂了妹妹的手,第二日就扔到了夫人的正堂。” 山月脸色顿时煞白。 何五妈终将山月脸上的血渍擦拭干净,捧着山月精巧的下颌,忍不住赞道:“便是放在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样貌。” 紧跟着怜惜道:“若非他暴戾成性,照他的身世和官衔,又岂会在这个年纪还未娶亲?京中无人敢嫁,一怕自身难保,二怕给家中惹下祸端,咱们夫人也不愿荼毒不了实情的姑娘,这才求助‘青凤’。” 山月惊恐地看了何五妈一眼,嘴角嗫嚅,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何五妈安抚地拍了拍山月的手背:“但是您莫怕,夫人既选了您,无论发生何事,夫人都为您做主,您千万要贴心呀,贴夫人的心,贴薛家的心,贴咱们江南的心。” 山月惴惴不安地低下头,隔了一会才抬起头来,闷了许久方带着哭声开口:“薛...嚣...?是嚣张的嚣吗?” 何五妈想回答,却被祝夫人开口抢先。 “薛枭,鸟木枭。” “意为,不孝鸟。” 【ok,替换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