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与秋月》
序章
历史之道,在于一个变字。所谓变者,又有顺势与逆势之分。前者常能先于大势所趋,对天下之变局、人文之规律洞若观火,破陈腐旧套而立新规。
商鞅之兴井田、嬴政之设郡县……诸如此废旧立新之举,无不功在千秋。
再观后者,虽也意图求变,却未能审时度势,而反天道人理行之,终成一抔黄土。
王莽之复周礼、兴王田,而归于一败者,正是此理。话说上古之时,武王伐纣既成,天下初定,百废待兴。
后武王早殁,成王年幼,四方部族各怀异心,皆欲自立为王。周公遂揽大权,亲征武庚、平定天下,而后约各诸侯会盟于岐山,诏曰:今成王年少,尚无治国理政之能,望诸公倾力扶之,内尊王室、外攘夷狄,则大周可兴、诸公亦可千世万世而为一方之主。
令毕,遂分同姓宗室、权贵功臣至各自封地,享领主之权。于是乎,夷狄各部被拒于中原之外,长达两千余年。
其间虽有犬戎西侵、匈奴南下之例,终不过盛极一时、转瞬云烟。及至武帝之时,汉家国力日盛,卫、霍之军驰骋大漠,更兼张骞远通西域,是以汉、胡之分,格外明晰。
此后数百年,匈奴分裂而式微,未曾再过阴山一步。东汉末年,汉室衰颓、中原军阀割据。
乌桓、羌等部族趁势而起,攻城掠地之余,更有大量胡人进居内地。至三国、西晋,汉、胡互市、通婚、改姓之行,已成常态。
八王之乱后,外族势力纷纷反叛。前有氐族李雄占据成都,立
“成汉”;后有匈奴刘渊起兵离石,建
“前赵”;而后前燕、前秦数国并起。秦汉之时,胡人被拒于长城之外,而祸不及中原;此刻则似中心开花、无从据守。
永嘉一乱,西晋覆亡,北方十六国林立,遂开启民族大融合之进程。此华夏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也。
本文所叙之事,正是以此为由,其中多有悖于史实者,不必深究。
第一卷·日出
故事发生在大魏孝昭帝泰安十年,围绕着传说中一份神秘的宝藏而展开,是整部小说的开端部分。
登场角色:
罗子信:男主角,红衣会弟子
陆云湘:女主角,仙霞派弟子
叶添:男二号,红衣会弟子
端木京:配角,身份不明
卓原:配角,红衣会首领
元宕:配角,晋王
范英:配角,靖边侯
唐林:配角,云州捕头
赵拓:配角,江湖豪客
江振林:配角,苍影卫首领
……
时间跨度:八天
第一章 开幕之时
深秋时节,中原一带的天色渐渐转凉。各处山林间老树将枯、落叶满地,一派肃杀气象。
早晨,洛阳郊外官道旁的一间茶舍内,两名不知是何门派的青年人正喝着小酒,私下谈论着最近江湖中发生的新事。
“听说了吗?九月初三云州的金兰花会上,将会有一件稀世珍宝在霄云楼展出拍卖。”其中一位稍微年长些的青衣人沉沉地说道。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外人听了去。
“霄云楼那种地方,不是经常都会有所谓的稀世珍宝出现吗,这又有何稀奇?”坐在其对侧的年轻人兀自吃着小菜,不以为然地说。
青衣人摇了摇头,回道:“没那么简单。这次展出的,乃是一件消失多年、为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宝物。”
“哦?什么东西说来听听?”年轻人有些来了兴趣。
“《大漠沙行图》。”青衣人细声说道,“你可曾听说过?”
年轻人闻之一惊,忙问道:“《大漠沙行图》?那不是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从江湖中消失了吗?怎么会出现在霄云楼?”
“这么说,你是真的不知道。”青衣人轻轻放下酒杯,转而又问,“一个多月前,长安天牢里发生了一起越狱,你可知那人是谁?”
年轻人想了想,说道:“盗圣冯欢?”
青衣人点头道:“不错,盗圣当初就是因为从襄阳王府盗走了那幅《大漠沙行图》,才被朝廷通缉,最后关入天牢的。他入狱的这七年里,《大漠沙行图》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我想这绝不是巧合。”
“你的意思是,那幅图现在还在盗圣的手里?还是说,已经被他卖给霄云楼了?”年轻人忽然停下了手中竹筷,两眼发亮地望着青衣人。
“这就说不准了。”青衣人耸了耸肩,“不过,此事已经在江湖中传开,许多有意之人都准备到云州去看个究竟呢。”
年轻人眉头一皱,略显疑惑地问道:“那画到底有什么稀罕之处?我听说数十年前,江湖中有许多门派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它,为之不惜明争暗夺、用尽手段,最后连官府都参合了进来。就算是名家真迹,终归也只是一幅画而已,至于如此吗?”
茶舍的一个角落里,一名身着白色衣衫的少年正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林子。那林中草木萧疏,地面满是凋零的枫叶,仿佛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装。霎时间一阵微风吹过,落叶卷地而起,飘向那暗暗的天边。正应了那“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景象。少年心生感伤,一时竟望得出神。
这边又听那青衣人说道:“具体的门道咱也不清楚,只是听闻这幅画似乎和一份传说中的宝藏有关。”
“宝藏?”年轻人顿时睁大了眼睛,又笑了笑说,“莫非这世间还真有这种东西?我不太相信,不会是道听途说的吧?”
“谁知道呢?不过传闻终究只是传闻。虽然那《大漠沙行图》曾在江湖中辗转流传多年,但却无一人能解开其中的谜团。”说到这,青衣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黑白两道的人为它争得头破血流,结果到头来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张废纸,想想都觉得讽刺。”
年轻人冷哼了一声,说道:“依我看,不过是有人在故弄玄虚罢了。盗圣冯欢和霄云楼的人料到这世上还有些白痴相信那宝藏的传说,才打算在金兰花会上卖个好价钱。要真是什么藏宝图,他们又岂会如此声张?”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反正和咱们是没多大关系。不过,消失多年的《大漠沙行图》重现江湖,只怕是又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了。”说罢,青衣人猛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
临近正午,西京长安,长老院正心堂内,象征着皇室家族内部最高职权的五长老议事会正在进行。大堂正位之上端坐着的老者,乃是大魏皇族元氏一族的族长,又被尊称为元君。堂内其余四位长老也都是皇族内部的德高望重之人。从这里发布出去的诏令,几乎每一件都关乎着大魏皇室的切身利益与社稷安危。如果把天下之局比作一张棋盘,他们就是幕后真正的博弈者。
正心堂内的氛围庄重而肃穆,只见元君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正位之上,四名长老脸色各异,却都显得心事重重。
“我听洛阳传来的消息说,皇帝的病情是越来越重了,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都是问题,我们须得早做打算。”沉默良久之后,司礼长老终于开口说道。
宣武长老揣着一副冷峻的面孔,冷笑道:“洛阳那边的事情,只怕我们还蒙在鼓里,有些人却早已按捺不住了。”
他话里有话,顿时引起了另外三位长老的好奇之心。只听一旁的传文长老沉沉地问道:“此话意指何人?”
宣武长老随即从袖中拿出了一份折子,高举在手说道:“我今早收到影卫府呈上来的文牒,是关于一个月前大盗冯欢从天牢中逃出一事的,诸位长老请过目吧。”
几位长老依次阅毕,脸上都显出了几分惊诧与犹疑的神色。对于早已历经世事的他们而言,能够令其感到如此吃惊的消息着实不多见。
元君从堂上走下,接过折子瞧了半晌。他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寒意,不怒而自威。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天牢里重重设防,机关遍布。那冯欢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绝不可能逃得出来。原来是有奸细帮他引路。”执法长老捋了捋胡须说。
传文长老眉头紧锁,迟疑着问道:“那依各位之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苍影卫打探的消息,自然是不会有假。”宣武长老朗声说道,“如此便坐实了元宕有不臣之心。而今皇帝病重,若不趁早先发制人,怕是要出大乱。”
另外三位长老互相望了一眼,一时都拿不定主意。
元君合上折子,面不改色地问道:“这件事皇上知道吗?”
“当然不知,这是苍影卫最新查到的消息。皇帝要是知道,只怕早就派人前去问话了。”宣武长老道。
“想当初永兴政变之时,长老们选择拥立燕王继承大统,南安太子一脉对此肯定耿耿于怀。”执法长老一脸严肃地说,“现如今元宕肯定是想从冯欢的口中打听出那件宝藏的所在,然后起兵发难。”
传文长老摇了摇头,说道:“不,我还是不太相信。要说晋王有野心,这固然不假;但仅凭他的势力,想起兵反叛谈何容易?”
“可这折子上写得明明白白,难道苍影卫会凭空诬陷他不成?”宣武长老毫不客气地嚷道。
“好了,各位暂且稍安勿躁。”元君劝告着说,随即迈着步子走向门口,叫了一声:“来人!”
话音刚落,便有一兵士走上前来。
“去影卫府,让江振林来见我。”元君吩咐道。
那兵士领命而去。元君回过头来,向众长老问道:“我先前有听说,那盗贼冯欢前段时间在云州露面,而且还对外扬言说,九月初三会在什么霄云楼公然拍卖那幅画。此事可准确否?”
“确有此事。”执法长老点头说,“天下几乎已经人尽皆知了。”
“如此说来,冯欢并没有把那画交给元宕。我看还是谨慎些好,不要贸然行事。”一向稳重的司礼长老从旁劝道。
元君挥手说道:“且不管此事与晋王有无关系,既然冯欢出现在了云州,那就不能坐视不管。我们也正好借这个机会,打探一下他的虚实。”
……
下马川,一望无垠的大漠,滚滚黄沙浩瀚无际。从北方高原之地吹来的阵阵冷风,时而滚卷着漫天沙尘呼啸而至,使得方圆十里寸草不生,行人过客望而却步。眼下已过秋分,长城内外寒意渐浓。但此刻的下马川,天空依旧骄阳似火,热气一浪接着一浪。
看似平静的午后,却隐约能听见零零碎碎的马蹄声从大漠深处传来,甚至还夹杂着阵阵绝望的呼喊……
下马川这个地方,从来就不太平。
那是一支约有十来人的西域商队,正由五只骆驼运着货物往云州方向赶去,不料在据云州城仅二十里的下马川遇上了一伙劫匪。这伙劫匪虽不过七八人,却个个骑着快马,手舞弯刀,口中喊声连连,很快便冲上前将商队围了起来。
这支商队的成员大都是些年轻小伙,在两地间往返不多,何曾见过这种阵仗?他们虽然早就听闻大漠之中各种劫匪的传说,却从未亲自遭遇过,一时竟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应对。
为首的匪头乃一虬髯大汉,面相凶狠,只听他厉声喝道:“听着,把行李和货物全都留下,我可以放你们走人,否则可别怪大爷手上的刀快。”
“是……”一名年长些的客商支支吾吾地应道,随即转身示意众人从骆驼背上下来。他在商海中打拼多年,早已摸透了这些劫匪的本性,只要老老实实将钱财交出,他们一般是不会加害人命的。
然而商队中有一年轻气盛的小伙,初次走商便遭此劫难,心中颇有不甘。只见他咬紧牙关,正欲从包裹中拔出一柄匕首。
为首的匪头目光一斜,叫骂道:“小子,你找死!”不及话落,一把亮闪闪的弯刀便直接向小伙身前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粒飞石“砰!”地一声打在那人的手背,顿时有如火烧一般,手中弯刀瞬间被甩飞数丈之远。众人大惊失色,未等那为首之人反应过来,又见一粒飞石直击眉心,他整个人眼前一暗,便应声从马上跌了下去。
身边两名小匪见状,赶忙下马将他扶起身来。只见那人满面沙尘,右手背仍是剧痛难忍,模样甚是狼狈。
众人往飞石来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沙丘之上,一支约六七人的马队正往这边赶来。那数道身影皆是一袭红衫,在日光之下飘忽奔腾,形如鬼魅。
“大哥,是红衣会!”一名劫匪咽了咽唾沫,战战兢兢地喊道。
红衣会在云州一带声名显赫,被匪寇们视为大敌。为首的匪头自知不敌,忙重新跨上马背,向众匪叫道:“今日运气不顺,撤!”遂拉转马头,带着一行人往北去了。
眼前的情况实在来得太过突然,那些商人们面面相觑,仍旧惊魂未定。但劫匪既走,终归是稍稍放下了心。
“吁!”马队中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率先勒马停住,向商人们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商队?看你们的穿着,莫不是从西域过来的吧?”
先前那年长之人长舒一口气,缓缓回道:“我等是北凉国的商旅,正准备前往云州。适才多谢各位壮士搭救。”说罢,其余商人也纷纷道了谢。
马背上的年轻人挥了挥手,不以为意地说道:“保护这一带过往的商旅是我等的职责,诸位不必言谢。不过我倒有件事想向你们打听一下。”
“壮士请说。”
“你们从西边过来,可曾有见过两位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们穿着便衣,应该还骑着两匹马。”年轻人手语并动地问。
众商客彼此相望了一番,都摇了摇头。
“我等出发至今,已有将近五天,但途中并没有见到如壮士所说的两名骑马的少年。”年长的商人说道。
几名红衫人不免感到一丝遗憾,又四下里环顾了一圈:极目望去,一片黄沙蔼蔼,哪有什么人影?
中间的年轻人显得有些焦虑,于是叹了一口气道:“各位请继续前行吧,此处离云州不过十几里地,日落之前应该能赶到。”又扭头朝另些红衫人吩咐道:“你们三个护送他们到云州去,其余的跟我往南边去找找看吧。”
话毕,便领着四人掉转马头向南而去。众商客又道了谢,一行人便加快步伐赶往云州去了。
第二章 鬼村迷影(一)
沿着荒漠边缘一路向南,气氛逐渐变得饶有生气起来。随处可见的灌木丛,还有盐节木、黑沙蒿等边塞地区独有的植被,像漫天星辰一样点缀着大地。不时还能瞅见几棵苍黄的老树,虽已行将枯朽,却仍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比起云州的燥热,这一带的天地间明显多了些湿气。
夕阳之下,暮云四合,乌鸦的叫声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一条漫长的古道上,只见两匹快马正朝西南疾驰而去。那马背上是两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皆身着暗黄色便衣,身姿矫捷,如风似箭。
过不多时,两人来到一棵衰老枯黄的梧桐树下,前面先行的一名少年逐渐放慢马蹄停了下来。他头戴一顶深色的圆形斗笠,让人看不清面容。但双眼凝视着前方,目光炯炯,隔着帽檐仍然能感受到那泛着霞光的眼神,如同苍穹一般锐利而深邃。
相比之下,与之同行的另一名少年虽然模样俊秀,却显得青涩了许多。见他忽然停下,忙上前问道:“子信,怎么了?”
“你看前面。”这位名叫子信的少年伸手往左前方指了指,“那儿好像有一个村庄,我们正好可以去歇歇脚。”
“可这会儿要是停下来,把人跟丢了怎么办?”另一名少年有些犹豫地说。
子信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无奈的神情,说道:“现在已经找不到人影了,放他们去吧。”说罢便一个纵身跃下了马。
另一名少年又盯着前方望了半晌,不由得短叹一声,只好跟着下了马来。
“叶添,我觉得我们得把马系在这里,等会儿再来牵走。”子信有些严肃地说。
那位名叫叶添的少年沉思片刻,也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你是担心沙摩勒他们进了村子里,怕会打草惊蛇?”
“行走在外,还是小心些为好。”子信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道。
叶添笑了笑,也没和他争辩。他俩乃金兰之交,又时常一同外出游历,彼此再信任不过。这位同伴虽然年岁和他相当,办起事来却明显多了几分老成,直觉也总是出奇地好。
他俩将马匹系在了村子外的一个小巷子里,便各自拿起佩剑,轻轻地往前面的村庄走去。
眼下正是黄昏时分,村子里却显得格外安静,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诡异。村路两旁坐落着许多宽大的庭院,一排挨着一排,俨然一派森严庄重的气象。然而放眼四周,却没见着一个人影,只听到风刮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进村后,子信把帽檐压得很低,目光却在环顾着周围的一举一动。叶添则显得有些不安,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压抑的氛围快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这村子是怎么回事?连一个人都见不到。”叶添沉着声音说道。
子信眉尖微蹙,只点了点头,没有回他的话。又向前走了约四五十步,确定没有任何状况之后,才勉强松了口气。起初他还担心自己跟踪的沙摩勒一行人会先他们一步进到这村里,此刻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不用太过紧张,放轻松些。”子信望了一眼叶添,见他两眼迷离、神情僵滞,忙劝慰着说。
叶添知道他的感知能力一向很准,几乎从未出过差错,也就稍微宽下了心。但细看之下,又觉得这里宛如一座鬼村。道路两侧的房屋院落都带着一副暗黄的色调,显得十分古旧,众多泥土堆砌的围墙也早已变得残破不堪。远处的太阳即将落山,天色愈发昏暗,更是为整座村子增添了几丝恐怖的气息。
“怎么办,我们还要往前走吗?”叶添细声问了问,神色还是有些不安。
“现在天色已晚,附近又没有其他落脚之地,看来今天晚上只能在这儿歇一宿了。”子信口头如是说着,心里却也有些忐忑。
“在这儿?”叶添一脸惊诧,但马上又平静了下来。他自幼在云州长大,父母对他管教甚严,连夜不归还是第一次。此刻心中虽然有些胆怯,但说什么也不愿在同伴面前表露出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他俩赶了一天的路,已是又累又渴,只盼能找着一户人家。
“这村子实在太怪异了。且不说见不到人,单是这些房屋和道路,就让我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叶添一边走一边抱怨道。
转过村路的一处拐角时,子信忽然眼前一亮,忙向叶添指道:“快看,那一间院子里好像有人。”但当下转念又想,偌大的村庄里就住着一户人家,反而觉得更不对劲。但无论如何,都得前去瞧个明白,一来二人早已饥肠辘辘,二来也可以打听到一些消息。
叶添顺手瞧去,见前方路边的一座庭院里果真有人影走动,不禁喜出望外。当即没有任何犹豫,便先一步往那院子去了。
……
话说那间院落虽大,却仅有一间正房,因而屋前的空地显得格外宽敞。子信与叶添走近后,才见院里那人竟是一年过半百的老妪,正在埋头清扫着地上的落叶。此间不时有阵阵风起,空气中夹杂着焦土一般枯燥的气息,让人嗤之以鼻。
叶添见那老妪兀自扫着院子,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前来。他回头望了望子信,两人都觉得有些诧异。
“阿婆,我二人路过此地,不知可否进来讨碗水喝?”叶添颇为礼貌地开口问道。
那老妪这才反应过来,忙将手中扫帚放下,用一口浑重而沧桑的口音回道:“好,好说……年轻人,快进院子里一坐吧。”
子信与叶添俱是一怔,又互相望了一眼。他二人此刻已在院内,因而听起来倒有几分不明就里了。
叶添客气地道:“如此便恕我二人打扰了。”说罢,便在院里的一张石桌前坐了下来。子信心下好奇,双眼一直在四处张望着,如同一只搜寻猎物的飞鹰,对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愿放过。
那老妪走进屋内,取出了两只小碗和一壶沏好的茶。叶添见她步履蹒跚,行动甚是不便,忙上前说道:“阿婆,给我来端吧。”就在抬头的一刹那,他才发现眼前这老妪双眼无神,似有失明之相。
“阿婆,你的眼睛……”叶添轻轻将茶水放在了石桌之上,关切地问道。
那老妪闻言一笑,不以为意地说道:“好些年了,这人一老啊,身子骨就变得不利索起来,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痛的。到头来也都习惯了。”
叶添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怜悯之情,于是从腰包里取出了一些银两,说道:“阿婆,你看这样行不。我们这儿有些琐碎银子,可否拿些吃的给我们?”
老妇人缓缓说道:“两位公子不必如此客气,我一个瞎老婆子,要这些银两也使不上用处的。既是要些吃食,就还请稍等片刻。”说罢便又转身进了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端来几碟才热好的馒头和烙饼放在桌上。
子信摘下斗笠,拿起一块热腾腾的烙饼,一边吃一边好奇地问道:“阿婆,这儿就你一个人住吗?”
那老妪悠悠地道:“是啊,整个村子里都没什么人了。这半个月来,你们还是第一拨到这里的呢。”说完,又重新拾起扫帚,在院子里扫了起来。
子信眉梢一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问道:“那这村里的人,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走了,都走了。”老妇人叹了口气,话音中透露着几分苍凉,“一些上了年纪的,去了东边的云间集;还有些像你们一样的年轻人,就走得更远了。只有我一个瞎老婆子,哪也去不了,只好留了下来。”
“为什么?”叶添也深感纳闷,忙脱口问道。
那老妪又停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背井离乡,当然是为了谋求生路了。你们从外地来,不知道这儿的民风。十多年前因为连年大旱,田里没了收成,这一带偏又有许多打家劫舍的强人,官府又隔得远。老百姓留在这儿没了活路,也只能到别处去了。”
叶添猛地拍了拍桌面,说道:“岂有此理,云州治下竟还有这种地方?”
“云州?”老妇人摇了摇头,纠正道,“年轻人你弄错了,这儿不是云州,是朔州。”
“什么?朔州?”叶添闻言一惊,忙放下手中茶杯,又看了子信一眼,脸上满是诧异之情。
老妇人点头道:“是啊,此村名叫双叶村,虽然是朔州治下,却与朔州城有着三百多里地,离最近的朔方县也有五十里。何况又是在大漠边上,匪寇为患,官府是指望不上了,要活命还得靠自己啊。”
叶添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显得心事重重。反观子信却是神色悠然,一脸淡定地吃着东西,仿佛丝毫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年轻人,你们是从哪里来?怎么会走到这双叶村呢?”老妇人忽然转口问道。
子信笑着说道:“我二人是从并州过来,准备到云州去投亲的。因不识路,不想竟走到了朔州境内,说来实在惭愧。”
叶添见他说起谎来没有一丝犹豫,像是早在心里酝酿好了一般,不禁暗暗称奇。如此这般心计,哪像个十七岁的少年?即便是那些久经世事的大人,多半也会自愧不如。
“是这样。”老妇人点了点头,又缓缓说道,“既是从并州过来,就该走官路才是。想来是你二人沿途贪玩,才到了这里。”
他俩相视一笑。子信应道:“正是这样。还请阿婆给指条去云州的路,我二人感激不尽。”
那老妪随即用手指了指东边的山峦,说道:“从这儿一直往东走,便可到朔方县城。虽说要经些小路,不过你们年轻人走得快些,半天功夫就能到了。然后就有官路直接向北到云州去,你们沿途多多打听,错不了的。”
子信本是无心之问,但听她这么细致地回答,反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眼见天色将黑,遂向叶添示意离去,又道:“阿婆,多谢你的款待,现在天色已晚,我二人便不多做叨扰了。”说罢,便留了些银两在桌上,准备起身离开。
“这就要走吗?”老妇人关切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瞎老婆子眼力不好,看不清这天色。”
“已是酉时了。”叶添回答道。
“都这个时候了。”那老妪显得有些诧异,又认真地道,“也好,我一个老婆子,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既然两位要走,我也不便强留。但有一句话,你二人须得记在心上才是。”
“阿婆请说。”子信忽然来了兴致。
老妇人缓缓告诫道:“这方圆十里都是荒山野岭,经常有强人出没。你二人行走在外,一定要多加小心。”
子信听她这么一说,才想起差点忘记一件重要的事,忙问:“说起强人,我正想向阿婆你打听一件事。今天下午,可曾有一群骑着马的人来过村内,大概有四五人的样子。”
老妇人摇了摇头,不假思索地回道:“这村子已经半个月没人来过了。要不是碰上你们二位,老婆子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着啊。”
他俩一早追随沙摩勒等人至此,眼下却没了着落,心中自是十分不甘。然而又别无他法,只好与那老妪告了别,匆匆忙离开了院子。
那大院从里到外弥漫着一股焦土的气息,让叶添感到十分不适。来到外边的大路上,他才如释重负般深吸了一口气,又问子信道:“怎么办,莫非今晚真要在这儿歇一宿?”
子信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太阳已接近落山,夜幕行将拉下,乃道:“没有其他办法了。这儿已经出了云州,若是真遇上什么劫匪,可就不太好办了。”说着又朝村子深处瞧了瞧,若有所思地道:“而且这村子看起来不简单,我还真想探个究竟。走吧,看能不能找到个下榻之处。”
说起来,这还是叶添第一次离开云州,加上这村子又是如此陌生与怪异,让他不禁寒毛直竖。但细细一想,连夜赶回云州着实更加危险,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刻黄昏时分,若是寻常村落,早已是炊烟四起。但这双叶村,虽说地方不小,却察觉不到一丝烟火气,整个村落仿佛就只住着那老妪一人。叶添从进村伊始就感到浑身别扭,却总说不上来缘由。
走了不到半刻钟,子信忽然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被左边的一个大院给吸引住了。那院落并不算大,离他俩所在之地约有两三百步的距离。但子信一眼就能瞅见了它,似乎有某样特别醒目的东西抓住了他的眼球。
“怎么了?”叶添话音刚落,就瞧见了那间宅院。
“走,去看看。”子信是个好奇心十足的人,但凡碰上怪异之事总想要一探究竟,否则便会日夜惦记。叶添深知他心性,便也跟着去了。
第三章 鬼村迷影(二)
他二人来到门前,才发觉这小院原来是一座祠堂,那门匾上题着“西王祠”三字。整座祠堂已经年久失修,台阶上长满了青苔,院子里遍布杂草,看上去早已沦为一座荒园。
“西王祠?”子信仰头望了望门匾上的三个大字,不由得眉头一皱,“这里头供奉的是谁?”
叶添笑道:“瞧你这话问的,既是叫西王祠,供奉的当然是河西王李奉了。”
“河西王……”子信沉吟了片刻,似乎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当下也没有细想,便迈步走进了祠堂。
两人进到院内,一眼便望见大堂之上矗立着一尊硕大的铜像。那铜像高约七尺,体态匀称,目光凝视着前方,双手握着一把长剑立于身前,神势肃穆,颇具威严。身前的台桌上摆放着几支半残的香火,四周墙壁早已褪去了鲜艳的红漆,变得暗淡无光。除此之外,堂内空无别物。
子信心里纳闷,扭头朝叶添问道:“我之前有听说,河西王李奉晚年因谋反罪被朝廷诛了满门,怎么这地方还会有他的祠堂?”
“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叶添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铜像,又揣测着说,“也许是当初河西王在边关地区抗击契丹有功,这里的乡民便自发建起了这座祠堂以表纪念。至于晚年谋反,那就是后来的事了。虽然少了人供奉,官府却也没有将之拆除。”
子信点了点头,却似乎不是很满意这番说辞。接着又回过身,望了一眼四周的村庄,问道:“你觉得这座祠堂像是没人供奉的样子吗?”
叶添有些不明就里,反问道:“难道不是吗?整个村子就那一位老婆婆在,偏又是个双眼看不见的。而且官府现在也不允许百姓到西王祠供奉,还会有谁到这种地方来呢?”
“可你看那台上的香烛,很明显是近几天才点上去的。”说罢,子信又回到堂内,伸出手轻轻擦了下台面,说道:“这台上灰尘不多,想是不久前刚有人打扫过。而且你发现没有,这河西王的铜像,虽说年代久远,可仍旧很有光泽,哪像是无人供奉的样子?”
叶添细细想了想,随即点头道:“对啊,虽然这祠堂从外面看起来像是年久失修,可堂内确是干净整洁得很,着实奇怪。难道是那位阿婆在打理?可她双目失明,怎有功夫做得这些事?”
子信摊了摊手。这村里怪异的事情确实太多了,一时也理不清个所以然来。他走到堂外,只见夜色已至,双叶村逐渐湮没在了无边的黑夜之中,连一点零星的灯火也没亮起。他望着眼前的景象思索了半晌,才又说道:“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村子有些怪异,人烟稀少也就算了,更奇怪的是这些房屋宅院,完全不同于云、朔一带的其他村落。”
“没错,我也有这种感觉,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叶添摸了摸后脑勺,表情略显苦恼地说。
“让我告诉你是什么原因吧。”子信伸手往前方一指,朗朗说道,“首先,这村里的房屋看上去实在太破旧了,很多都像是不能住人的样子,应该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可按那位阿婆所说,这里的人是在十多年前才陆续搬离的,让我怎么想都有点纳闷。”
叶添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打了个寒颤,问道:“你怀疑,那老婆婆在说谎?”
子信笑了笑,挥手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现在一切都还只是猜测。”说着不禁顿了顿,又继续道:“另外就是,这村里的路实在是太宽了,比你家门前的兴隆街都要宽不少,你觉得呢?”
兴隆街是云州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街,叶添再熟悉不过。他望着那条暗暗的村路略一打量,点头道:“你这么说还真是。一个小小的村庄,竟然有如此气派,实在有趣得很。”
子信双眉微皱,沉沉地说道:“还有一点,是最让我觉得怪异的。那些院子里的房屋,感觉都出奇地大,很多又都只有一间正房,根本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住所。而且从整体看去,各个院落大小相近,房屋之间排列得整整齐齐,就像是被人为规划好的一样,太不可思议了。”
“没错,就是这个原因!”叶添幡然醒悟地叫道,像是打开了一个心结,“难怪这村子让我感觉瘆得慌。”说罢,又顿时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他仔细回顾了进村以来的所见所闻,貌似的确如子信所言,便不由得心虚起来,颤巍巍地问道:“子信,你说这……这里是不是一座鬼村?”
“你又来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别自己吓自己了。”子信知他一向忌惮那些鬼怪之说,忙笑着安慰道。
叶添耸了耸肩,又问:“那今晚,我们要在哪儿过夜呢?我可不想再往这村里走了。”说完,便要重回大堂内。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却整个人都突然僵住了,脸上冷汗直冒,双手也在颤抖着。
“怎么了,你没事吧?”子信见状,忙上前问道。
叶添望着大堂愣了片刻,才伸出手往那铜像指去。此时夜色朦胧,堂内光线十分昏暗,唯有那铜像依旧明晰可见。适才他忽然转身,着实被吓了一跳。
“只是一个铜像而已。”子信笑了笑说,但马上又沉下了脸色。细看之下,那铜像的双目在夜色之下显得更加炯炯有神,望上去着实瘆人。“河西王……”他嘴里重复了好几句,才又说道,“看来今晚,我们只能在这祠堂里将就歇一宿了。”
叶添短叹一声,一脸嫌弃地道:“要是有得选,我倒宁愿连夜赶回云州,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上一晚。”
“那……叶大公子,您请便吧。”子信随口一说,便在堂内的一处角落里席地坐下,慢慢合上了双眼。
叶添莫名火大,一气之下便真要转身离开。但独自一人,又哪敢真的离去?此时又偏逢月底,夜色稀薄,整个双叶村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加之四周总不时响起一些蛙鸣和鸟叫,让他浑身发麻。因而踌躇了许久,竟未能迈出大院一步。
子信双目紧闭地靠在墙边,却又并未睡去。他细细回想着这一天所遇到的各种奇闻异事,希望能理清个头绪来:
为了查清盗贼沙摩勒等人的窝点,他和叶添一大早便骑马尾随在他们后面,从云州一路南下。临近黄昏,竟追到了朔州境内,而沙摩勒一行人早已不见了踪影。然后又发现了这样一座散发着诡异气息的村庄,一位独居在此的老婆婆,以及这座河西王李奉的祠堂……凡此种种,竟比他一个月来碰上的稀奇事都多。如果有时间,他倒真想把这村子里里外外给好好探查一番。
大堂门口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子信没有在意,料定是叶添折返回来了。他这位同伴自幼娇生惯养,心性一直比较胆小,遇上这种情况更是断然不敢单独行动的。
赶了一天的路,叶添也早已疲惫不堪,最终睡意战胜了恐惧,便在子信身旁随便找了个地儿坐下。但眼下才刚入夜,加之心怀不安,一时又无心睡眠。
“喂!”叶添望了望身边的同伴,一心想聊会儿天打发时间,“你说,那位阿婆双目失明,他的丈夫和儿女又上哪去了呢,怎么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四周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别想这么多了,安心地睡吧。”子信漫不经心地说道。
“出门在外,才知道家里的好啊。”叶添双手抱在身前,苦笑着说,“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云州呢,又是连夜不归,我爹娘该担心死了。”
子信听他说起家来,心里五味杂陈。他是常年在外,一路餐风饮露惯了的,生活里仿佛早就没有家的存在了。但年幼时的一些印象深刻的回忆,总会不时浮上眼帘,让他挥之不去。
第四章 鬼村迷影(三)
漫漫长夜,万籁俱寂,已不知是几更时分。子信料定那些黑衣人已经走远,才和叶添从屋后走了出来。
子信凝视着外边的村路,缓缓说道:“没事了,他们应该不会再回来的。”他对自己的感知能力颇有自信,即便四下里一片昏暗,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房屋轮廓。然后又问叶添道:“那人是谁?刚才和你说了些什么?”
叶添摇了摇头,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说道:“我不知道。他就给了我一个东西,还没来得及看,然后又说了两句我没太听明白的话。”
“什么东西?”子信顿时来了兴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叶添从怀里取出了那个圆形物件,有如酒杯一般大小,外观十分精致,却已沾上了好些血迹。子信接过来认真看了看,那正面仿佛是一个金色的虎头,背面刻着三个细小的楷字。他借着幽暗的月色,换了好几个角度,才看清上面刻的字是“张顺之”。
“张顺之……”子信念念有词地说,“这应该是他的名字。”又把那东西拿在手里反复打量了一番,对叶添说道:“这好像是一个徽章,可能是哪个组织的,你拿去瞧瞧。”
叶添接过看了良久,又回想起那人临终前说起的两句话来,喃喃地道:“云间集……云间集,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今天在那阿婆家,她说村里的很多人都搬到什么云间集去了。”子信脱口而出地说。
叶添恍然大悟,点头说道:“没错,就是这个地方!张顺之临终前跟我说的就是这个云间集,还提到了什么靖边府……还是靖边侯府。看来他是希望我们把这枚徽章送到那里去。”
“靖边侯府?”子信听他说起这个名字,神情骤然有些不悦。
叶添见他默不作声,像是有什么心事,于是好奇地问道;“怎么了,莫非你去过那里?”
子信抬头望着夜空沉思了半晌,忽然用一种奇怪的口吻说道:“叶添,你听我说。对于我们这种寻常之人而言,要在这江湖上立足,必须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不关己事不插手。尤其像这种牵扯到王侯将相的事,更是不能参合,否则会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你懂我的意思吗?”
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叶添顿时愣在了原地。一直以来,子信给他的印象都是沉稳果断、无所畏惧的,即便是龙潭虎穴也从不退缩。先前在云州,他们也没少管旁人之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是多少英雄豪杰奉行的信条。可是这一刻,他竟然说出这一番言论来,实在令人咂舌。
只见叶添眉头一皱,颇感纳闷地问道:“怎么,你怕了?”
子信咬紧牙关仰头不语,他的神情依旧是那么倔强,却又明显多了些忧虑与无奈。在叶添看来,这无疑是一种怯懦的表现,于是又责怪道:“你居然会说出这种话,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以前的你不是这样子的,怎么一离开云州,你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行走在外,应当小心为上,我只是不想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而已。听我一句劝,不要趟这趟混水,天一亮我们就回云州去。”子信迟疑了片刻说。
叶添心意已决,依旧坚持己见地说道:“你是没有看到那张顺之临死前的样子,他把东西交给了我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就是希望我们能替他完成心愿吗?我们只是去送个信而已,不会出什么事的。”
子信见他执意如此,只轻轻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再说。他感受到了一种未知的恐惧,仿佛即将被卷入到一个大漩涡之中,从此不得安宁。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强迫叶添改变想法,仅凭预感做事是毫无依据,甚至是相当荒谬的,即使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直到院里刮起一阵凉风,子信才终于开口说道:“我有些累了,先睡一会儿吧。”说罢,便迈着略显沉重的步子走进堂内,很快就合上了双眼。
叶添还显得有些生气。在他看来,虽然子信做事素来谨慎,但这次的反应明显过了头。他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总会浮现出张顺之临终前的场景。于是心里想着,如果不把东西送到的话,内心定会愧疚难当。因而打定了主意,即便子信有所顾虑,自己一个人也是要去的。
……
次日拂晓,一轮红日从东边的山头悄然升起,双叶村上空没有一声鸡鸣。
子信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睁开眼来,顿时感受到了几丝凉意,不由得裹了裹衣裳。自那群黑衣人走后,昨天夜里便再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但他这会儿环顾四周,却发现叶添竟不见了踪影。
子信发觉不妙,连忙冲出大堂,但找遍了附近也没有叶添的下落。他猛然想起昨晚的事来,叶添很可能是一个人往云间集去了,便不禁拍了拍额头,显得有些懊恼。在他的印象中,叶添是个自小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几乎从未一个人外出过,但这番竟然敢独自去一个陌生之地,着实让他始料未及。如今身在这荒野之地,路途凶险难测,保不准会出什么意外。
眼下天才刚亮不久,他料定叶添不会走得太远。当下没有丝毫踌躇,便戴上斗笠,径直赶往村子北边,准备牵马前去找寻。
又一次从那老妪家的宅院前路过时,子信不禁停下脚步伫足了片刻。他对那云间集并不熟悉,本想再细细打听一下。但此刻天色尚早,院中房门紧闭,想是那老妪还未起身,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再往那院子望去时,才发觉屋外的空地上干净得出奇,除了一张石桌,竟没有任何普通农家应有的东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想起一些可怕的事情来,顿觉浑身发冷。但因眼下还有要紧之事,很快便又离开了。
来到昨日栓马的小巷子里,果见叶添的马匹已经被他骑走。子信想起昨日那老妪所说,云间集是在双叶村的东边。可他不识路,也不知要走上多少时辰。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先走一步算一步,然后再沿途向人询问。
……
话说叶添天不亮便不辞而别,随即马不停蹄地往东边赶去。他也并不知道那云间集的具体位置,便一路上四处打听,及至天明竟已走了十多里地。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又在一处茶馆里打了个早点,然后调转马头往北边去了。
行不出五里,来到一处荒郊野外,道路两侧小山起伏,见不着一个行人。叶添忽然想起昨日那阿婆交代的话,当即勒住了马鞍,朝四下里张望着。又见两旁草木摇曳,空中吹着丝丝凉风,后背不由得一阵发寒。又向前走了数十步,猛然瞧见一灰衣大汉背身站在道路中间,挡住了他的去向。
叶添感到一丝不妙的气息,连忙勒马问道:“敢问好汉是何方人氏,为什么要挡在下的路?”
那大汉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连串阴险的怪笑,让人浑身发麻。叶添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见眼前的身影甚是熟悉,心中一阵纳罕。
“小子,你年纪轻轻胆子倒不小,竟然敢一个人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那人的声音甚是粗犷,还带着几分外族人的腔调。待他徐徐转过身来,叶添惊诧地双目一张,原来此人正是他们昨日南行的目标沙摩勒。
沙摩勒是前段时间在边关横行一时的匪头,不仅经常抢掠过往的商旅,甚至还犯下众多命案,行为十分猖獗。他本是柔然族人,长着一张方形大脸,眼睛微凹,宛如凶神恶煞一般。因其常在云州活动,便成了红衣会的标靶之敌。昨日一早他在云州城中被子信和叶添发现,于是两人一路尾随,想要查清他们的窝点,却在双叶村附近跟丢了。此刻再次见面,可谓是造化弄人。
“沙摩勒,你到底是什么人?莫非这里就是你们的老巢?”叶添鼓足勇气,面不改色地问道。
沙摩勒冷冷地说道:“小子,我还想问你呢。昨天从云州跟着我们兄弟几个到了这里,真当我们不知道吗?冤家路窄,这次你就认命吧。”说着双手一拍,两旁草丛分别窜出一道人影,向着叶添身前杀来。
叶添当机立断,直接策马向前往沙摩勒扑去,打算先走为上。那沙摩勒也算是个江湖好手,连忙侧身闪避,随即挥出一刀砍向马腿。只见那马一声嘶鸣,踉跄着倒了下去。叶添抢先跃下马背,还未及站稳脚跟,左右两名小贼便各执弯刀杀了过来。
叶添见状,也连忙挥剑迎敌。但他从师习武不过数月,只会些防身擒拿的功夫,不到十回合便已落了下风。
沙摩勒见他三人交手正酣,也快步杀将上来,有意往叶添腰间偷袭一刀。当下危急之间,又见一道身影从右侧山丘上飞出,只一下便夺了沙摩勒手里的弯刀,未等他反应过来,接着又是一脚将其踹倒在地。另外两名小贼也一阵惊悚,顿时愣在了原地。
沙摩勒猝不及防,才刚站起身,一柄银光闪闪的剑刃便已抵在了他的咽喉。他回过神来,只见眼前这人戴着一顶斗笠,模样依稀可见,正是昨日与叶添在一起的另一名少年。
子信长剑在手,冷冷地问道:“说,你们是哪里的贼寇?”
沙摩勒双眼恶狠狠地望着他,脸上毫无惧色,哼了一声道:“好小子,你够有种,敢来朔方县撒野。实话告诉你,这里到处都是我们青云寨的人。你想要活命,就趁早把这剑移开,收拾好东西滚回云州去。”
子信听他言语如此张狂,不禁怒火中烧。他行事一向果断,加上年轻气盛,一时便真起了杀心。只见剑锋一转,瞬间便刺破了沙摩勒的咽喉,结束了其罪恶淋淋的一生。
“我从不喜欢受人威胁,这就是你死的原因。”子信掏出一张手帕,一边擦拭着剑尖,一边淡淡地说道。
沙摩勒双目狰狞,再也动弹不得。他到死都没有想到,眼前这名少年虽然年纪轻轻,行事竟如此果断而狠辣。这一幕连叶添都惊呆了,表情僵硬地说不出话来。而那剩下的两名小贼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敢多做停留,当即便要转身往回逃跑。
然而子信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只见他一个跃身追上前去,空中一道寒光掠过,两人应声倒地。
当场三人被杀,叶添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场面,顿时感到十分不适,不禁闭上了双眼。虽然这些都是该死之人,但若换做是他,断然下不了这般狠手。他与子信相识多年,也从未见他有过如此疯狂的表现。
这就是江湖吗?叶添在心里反复地寻思,如果自己和子信不是先前就认识,是否还会结交他这样的朋友?
子信的马这时也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他擦了擦剑上的血滴,牵马走了过来,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你没事吧?”
叶添深知多想无益,索性长舒一口气。又见自己的马正挣扎着站起身来,便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就是马受了点伤,不知道还能不能走了。”
子信闻言,忙上前检查了一下那匹马的前腿,缓缓说道:“还好只是皮肉之伤,没有大碍。到前边的市集,找个郎中要点白药,包扎一下就可以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催促着说:“快些上马,这里很快就会有人来的。”
叶添轻轻抚了一下马背,上去后脸色一沉,转而又责怪道:“其实没必要赶尽杀绝的,你下手也太狠了些。”
子信不以为然地一笑,说道:“你刚才也听到了,这里是青云寨的地盘,如果放那两个人回去,肯定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在这条道上行走,绝不能心怀妇人之仁,否则寸步难行。”
“有时我反复在想,你以前到底是什么人,做起事来竟如此狠辣。莫非是刽子手投胎不成?”叶添揶揄着说。
子信已经走出了数十步,听他这么一说,又回头笑道:“我上辈子要是刽子手,又岂会让沙摩勒这群人苟活到现在?”
叶添虽与他同在红衣会,但从未亲手杀过人,因而心中十分忐忑。但转念一想,那些人平日里为非作歹,倒也是死有余辜。经过这一番折腾,时间又过去了不少,便不由得加快了赶路的步伐。
第五章 鬼村迷影(四)
云间集是位于朔州北部的一座边关小镇。这里东西北三面环山,地势起伏,交通闭塞,只有南边修着一条去往朔方县的官道。
子信与叶添来到云间集时,已经临近正午。小镇正逢赶集之日,街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经过沿途的几番打听,得知那靖边侯府就坐落在在小镇的东北角,远远望去依山傍水,甚是气派。他俩在街边找了一家饭店坐下,准备吃点东西再前去侯府。
“这群山环绕之中,竟然还有这么一个热闹的镇子,当真是一件奇闻。”叶添一边喝着茶,一边诧异地说道。
子信点了一碗桃花面,侃侃说道:“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边关地区条件恶劣,各地的风俗气象差异明显,产品作物也不尽相同,于是便有了贸易之需。百姓既然需要贸易,自然就会有市,没什么稀奇的。”
“可是听人说,翻过北边那座山,就到了云州境内。我自小在云州长大,却从不知有这么个地方,果然是孤陋寡闻了。”叶添摇了摇头,自嘲着说。
子信笑了笑,兀自吃着东西,随后又忽然问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愿到那侯府去吗?”
叶添顿时一愣,忙低声说道:“这里人多眼杂,不适合谈这些吧。”
子信笑道:“这才两天功夫,你倒是进步挺快呀。”随即环视了一眼店中的客人,又说道:“没什么关系,这都是些寻常的百姓,根本没人在意我们。”
“那我就听听你是怎么想的。”叶添认真地看着他说。
子信沉沉地说道:“昨天我在大堂后面,听那为首的黑衣人说着一口流利的关中话,我怀疑他们是从长安来的。而且,那些随从称他为队长,江湖中人一般是不会这么称呼的。后来我想了想,觉得他们很有可能是官场上的人,不然也不太会和靖边侯府扯上关系。要知道长安那种地方,水深得很,我们犯不着和那些人打交道。”
叶添闻言,不禁沉默了片刻,才又说道:“昨天晚上是我有些心急了,可你当时也应该把话说明白。我知道你以前是长安人,有一些不太愿意和外人说起的往事,对于那些王侯将相也很抵触。可我还是那个立场:受人之托,就应该尽力相助。何况这对你我而言,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子信点头道:“我理解你的想法,只是谨慎一点终归是没错的。”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去的话,就在这儿坐着等我,我快去快回。”叶添略一思索后建议道。
子信笑道:“这怎么行。既然都已经到这儿来了,如果不去那府上走一遭,岂不遗憾?我还真想瞧瞧这靖边侯府到底是个什么去处呢。”他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仿佛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一样。
不出多时,两人已然是茶足饭饱,便有店中伙计过来结账。子信趁机问道:“小二哥,我听说这小镇上有一个靖边侯府,你可知道?”
那伙计摸了摸后脑勺,笑嘻嘻地道:“客官,您二位是外地人吧?要说起这靖边侯府,那可是响当当的名头。别说咱这小小的云间集,就是放眼整个朔州,那也是无人不知啊。”
子信也跟着笑了笑,又问:“那恕我冒昧地问一句,靖边侯既然是朝廷钦封的侯爷,又为何不把府邸落在州城或是县里,而要建在这座并不起眼的小镇上呢?”
伙计仔细打量着他俩,又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子信对此心领神会,连忙拿出一吊铜钱放到了桌上。叶添看在眼里,内心不由得一阵感叹。
只听那伙计笑道:“两位客官,实不相瞒,这座小镇兴起还不到百年。正因为当初靖边侯把府宅建在了这大山深处,又率人开山凿地、修建商街,号召附近的乡民来此互市,才有了后来的云间集呢。”
子信双眼登时一亮,惊奇地问道:“你是说,在这里的市集出现之前,靖边侯府就已经存在了?”
伙计朗声说道:“是啊。这靖边侯可是朝廷钦封的爵位,世代久居于此,到如今好像已经是第五代人了。”
“原来是这样……”子信点了点头,又冲他笑道,“小二哥,你对这侯府倒是知之甚多嘛。”
伙计听罢,不以为然地说:“客官,这您倒是抬举我了。只因现任靖边侯范英乃是咱云间集的大善人,百姓们对他也都非常爱戴,所以就有各种事迹流传乡野。这些事儿都是人尽皆知的了。”
“那你可知,靖边侯当初是因何功勋被封为侯爵的吗?”叶添也从旁问道。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都是上百年前的事了。我们这样的市井小民,也就知晓一些皮毛而已。”伙计笑了笑说。
子信谢道:“那好吧,小二哥,多谢相告。”说完便结账起身,和叶添走出了饭店,来到外面的大街之上。
云间集小镇的规模不大,仅有一条两三里长的主干大街,纵贯南北。街市上人头攒动,四下里充斥着商贩们的吆喝之声。虽然比不上云州那般繁华盛景,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两日下来,我算是见识到了。”叶添望着街道两旁的热闹景象,长叹一口气说。
子信报之一笑,又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说这第一代靖边侯,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府邸建在这崇山峻岭之中呢?古往今来,又有哪位王侯将相,不是选择花柳繁华之地落宅的?难道说他是想远离尘世,图个清静?”
叶添摇了摇头道:“这两天遇上的怪事一件接着一件,把我都快搞懵了。虽然说不上来原因,但这侯府肯定是大有来头。这次前去,若是能亲眼见见那位靖边侯范英就好了。”
子信告诫道:“你我的身份一定要保密。倘若他们问起,就说是昨晚在双叶村留宿,恰好碰上了这件事。”
“那我们就自称是在这边塞之地四处游玩的闲人。我想他们就算有所怀疑,应该也不会逼问些什么的。”叶添想了想说。
子信回过头来,两眼愣愣地望着他,随即又是一声嗤笑。叶添恼道:“你笑什么?这样说有何不妥吗?”
只见子信摆了摆手,笑道:“我不是笑这个。只是想起从前的你,觉得这两日变化太大了,肚子里多了些鬼点子。要是将来伯父伯母问起,你可别说是我教的啊。”
叶添不以为意地一哼。在他看来,一个人的性格如果发生了转变,绝非是一朝一夕之功。别人看在眼里的变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
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两人终于来到了靖边侯府的正门前。那侯府建在云间集东北边的一处斜坡之上,坐东朝西,地势较为高耸,可以将整个小镇的风貌尽收眼底。子信瞧了瞧四周,发现这座府宅背靠山岭,前抱市集,门前还有一条从山上泻下来的小溪缓缓流过,看上去颇为壮观。
与街市上的闹腾气象截然不同的是,眼下虽正值午后,侯府内外却显得十分幽静。见此情景,一向淡定的子信也不禁心动了起来。
叶添见他一脸痴愣的模样,打趣着说道:“你不是说最讨厌这些王公贵族之家吗?怎么反倒羡慕起来了?”
子信摇摇头道:“我倒不是羡慕,只不过是惊叹于眼前这侯府的布局而已。你看周遭的环境如此美妙,想来这靖边侯也定是个附庸风雅之人。”
叶添劝说道:“别在这儿大发感慨了,还是先进去看看再说吧。”说完,便朝着门口大步走去。
那侯府门前有两名带刀侍卫守着。见他俩走上前来,其中一人便厉声喝道:“站住,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
叶添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地回道:“两位大哥,我二人是从云州过来的乡民,有要事想要面见你们家侯爷,烦劳两位大哥给通禀一声。”
那人目光一横,满脸鄙夷地看了看他,冷冷地说道:“就凭你们,也想见侯爷?真以为这侯府重地,随便来个人想进就进的吗?赶紧给我走开。”
子信一向心性高傲,见这二人这般蛮横粗鲁,心中甚是不快,当即便有离去之意。只是叶添心意不减,又赔笑着说:“这位大哥,你就说门口有位叫张顺之的求见,还带来一样东西要亲自交到侯爷手上。”
那侍卫满不耐烦地催促道:“什么张顺之李顺之的,少在这儿啰嗦。你们要是再不走开,就别怪我动手了。”
子信心底一阵火起,上前斥问道:“你一个小小的家丁,说话竟如此托大。我二人有要紧事求见,你只管前去禀告就是;若是坏了你们侯爷的大事,你担待得起后果吗?”
那侍卫恼羞成怒,见眼前不过是两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便真要拔出刀来教训一下。这时,右边另一名侍卫赶忙拉住了他,稍显和气地说道:“那你俩先在这里等着。要是敢戏耍我们,准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说完便转身走进了府中。
子信一声哂笑,料他们不过是狗仗人势、嫌贫爱富之徒,也不正眼相看。不过时下雅兴全无,颇有一种山川秀景被玷污的感觉。
过不一会儿,便有一位身穿管家衣袍的人神色慌张地走了出来。子信见他约有四五十岁,阔脸方额,一看便是精明强干之人。
那管家随着侍卫来到门口,却见眼前之人竟是两名稚嫩的少年,不禁脸色一沉,缓缓地道:“敢问两位公子,哪位是张顺之啊?”
叶添忙拘礼道:“我二人并不是张顺之。此次前来侯府,是受一位叫张顺之的人所托,将一件东西交给靖边侯的。”
那管家上下打量着他俩,半信半疑地问道:“那不知您二位与张顺之又是什么关系?”
叶添正要回话,却被子信一手拦了下来。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人,略显谨慎地回答说:“此事关系重大,我们必须见到靖边侯本人才能告知。敢问足下是……”
左边那名侍卫在旁叱道:“这是我们侯府的管家,你二人不得无礼。”
只见那管家摆了摆手,思索片刻后说道:“既是如此,那就请二位跟我到府上一坐吧。”
叶添心中大喜。他正想借此机会,瞧瞧所谓的侯府究竟是何派头。子信兀自在门前踌躇了半晌,见叶添朝自己招了招手,才颇不情愿地跟了进去。
第六章 鬼村迷影(五)
来到府内,只见前院约有三十丈宽,中间坐落着一幢醒目的朱红色正房,门匾上题着“功明德厚”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那管家领着他俩绕过左侧的长廊,径直往北边走去。府中廊道九曲回环,屋舍楼宇皆是雕梁画栋,不愧为王侯之家,好一番富贵威严的气象。
“我家侯爷先前有事外出了,此刻不在府上,还请两位公子先随我到西跨院稍作等候。”管家一边走一边说道。
叶添一怔,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焦虑地问:“那侯爷外出,大概何时能回来呢?”
“这可说不准,短则一个时辰,长则可能要等到太阳落山了。”管家摇了摇头,又客气地说道,“两位既是从云州而来,路途遥远,不妨先歇歇脚。等侯爷回来,我马上派人通知你们。”
叶添正犹豫不决时,只见子信忽然上前笑道:“如此便恕我二人打扰了。”叶添闻言,顿时朝他斜了一眼,似有几分责怪之意。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西跨院内。管家带他们进了一间客房,又唤来一名小厮耐心交代了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这侯府之中,果真是气象万千,非寻常人家所能比啊。”子信站在门口向外探望着,不由得感叹道。
然而叶添此时却没有他这番雅兴,只淡淡地抱怨说:“你为什么就答应留下来了?我们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赶回云州去。既然靖边侯不在府上,把东西交给那管家就是了,何必在这儿干等呢?”
子信回过头笑道:“你这话可不对。我们大老远地跑来这里,要是连这位靖边侯的面都见不着,岂不白忙活一趟?
叶添奇道:“咦,你不是说不喜欢和这些王公贵族打交道吗?之前死活不想来,现在莫非又不愿走了?”
子信嘴角怪异地一笑,又慢慢走到一张椅子边坐了下来,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我不过是心里有一些疑惑,想在这府上好好查探一番罢了。”
叶添短叹一口气说:“你这人总喜欢和自己过不去,走到哪都疑神疑鬼的。这可是堂堂的靖边侯府,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难道不觉得,这府上过于冷清了吗?”子信笑着问道。
叶添听他这么一说,也细细地回想了一下,迟疑着道:“你是说,这府上似乎没有多少人?”
子信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说道:“古往今来,有多少王侯之家不是裘马声色、极尽奢华?可我们自进到这府里,所见到的家丁和仆役不超过三人,实在令人诧异。”
“是有些奇怪。也许,府里的很多人都跟着靖边侯一块儿外出了。”叶添揣测着说。
子信沉声道:“有这种可能。”
话音刚落,便听到屋外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即走进来一名年轻的仆役,手里端了些茶水和点心。
子信道过谢,忙问道:“小哥,这西跨院只有你一人在打理吗?”
那仆役猛一抬头,没料到这位客人会突然这么一问,顿时便陷入了迟疑,久久没有回答。
子信见他有貌似有难言之隐,又笑了笑说:“小哥,你不用紧张,我们只是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
那仆役又想了片刻,才谨慎地说道:“不瞒公子,其实这府上本来是有很多仆人的,只是最近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这又是什么缘故?”叶添也深感纳闷地问。
“这都是侯爷自己的决定,说是最近府上有些吃紧,想节省点开销罢了。”那仆役望了望他俩,颇有些顾虑地说,“两位公子,您们先用些茶点,小的就不打扰了。”说完便急忙退了出去。
见那仆役逐渐走远,叶添扭头朝子信说道:“看来这靖边侯还挺在意节俭,倒真不同于寻常的王侯之家。不过这偌大的府宅,就这么一点下人,终究是有些冷清。”
子信轻轻一笑,随即端起一只茶杯揭开盖子,顿觉一阵茶香伴着热腾腾的水气扑面而来,忍不住称赞道:“好茶!你来品品,这是什么茶叶?”
叶添也来到桌旁坐下,对着杯中茶水细细端详了一番,又浅浅地抿了一口,娓娓说道:“色泽银绿,清香袭人,口味津甜,实乃茶中上品。我听闻江南一带盛产名茶,其中有一名曰碧螺春,茶叶卷曲、形似螺旋,想来倒是与这茶颇有几分相似。”
子信笑道:“不愧是兴隆街叶家的公子,果然见多识广。”
说罢又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却无意间看到窗后水波摇曳,貌似别有一番景致。便掀起帘子仔细一瞧,见屋后乃是一座人工挖掘的荷花池,池中荷叶枯残,花瓣凋零殆尽,时而可见穿梭其间的游鱼泛起阵阵涟漪。池岸布置着一些高低不齐的假山,四周环绕着可供游玩的长廊和亭子。但四下里寂寥无人,加之后方被山谷环抱,因而显得格外幽静。
“好一番精致的布局。若是能定居在这幽山空谷之间,进可享市井繁华,退可居山林之乐,实乃人生一大幸事。”子信毫不吝词地加以赞叹,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哟,你又开始大发感慨了。”叶添每每见此情形,总不免要打趣他一下,“人生天地间,理当先有一番作为。年纪轻轻,便想着什么退隐山林,不仅有悖上天好生之德,还白白辜负了别人对你的养育栽培之恩,让人心冷不是?”
子信点了点头,又兀自陷入了沉思。他这人性情多变,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不过有一说一,这里的景致倒还挺不错。”叶添向窗外张望了半晌,也不由得称赞道。
子信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说道:“这荷花池的设计还真有些学问在里头。你发现没有,那些池岸犬牙交错、参差不齐,看上去毫无章法。按常理来说,一般人工开凿的池塘,都是相当规整的。堂堂的靖边侯府,怎会不懂得这些道理?如此不修边幅的荷花池,我还是头一次见呢。”
叶添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说道:“也许他们只是随意设计了一下,没有考虑太多。而且,我觉得修成这样子也还挺好,起码有自己的特点,不至于和别处雷同。”
“也许吧。”子信喃喃道,随即又喝了一口茶,顿觉精神饱满。
就这样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西跨院里忽然响起一阵声响。他二人来到门口远远看去,只见一位身着紫色锦袍的人在管家的陪同下往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两名仆役。想来那便是靖边侯范英,子信和叶添互望了一眼,随即出门相迎。
“两位公子,这位就是我家侯爷。”管家见二人站在门口,忙向他们介绍着说。
这靖边侯范英乃是靖边侯府的第五代家主,现已年过五旬。子信见他长相慈和,温文儒雅,不像一般王侯那样举止高调、盛气凌人,心中不禁暗暗称赞。两人行过礼后,便随同一道进了屋内。靖边侯问起两人姓氏,他俩也并不避讳,便如实相告了。
“两位公子请坐。”靖边侯在正位之上坐下,对他二人客气地说。子信便与叶添在左侧两个位置坐下,管家挺直腰板站在侯爷身旁,门前守着两名仆役。
“我听下人说,两位公子是从云州而来。那敢问二位和张顺之又是怎么认识的呢?”靖边侯好奇地问道。
叶添拘谨地回道:“侯爷,请恕我先前说了些慌,其实我二人与张顺之并不相识。”
“哦?”靖边侯奇道,“那依公子先前所说,张顺之有东西托付你交与我,这又从何说起呢?”
于是,叶添便一五一十地讲起了昨晚的事来。当听到双叶村这个地方时,靖边侯不由得眉头一扬,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整个人仿佛都愣了片刻。子信看在眼里,觉得甚是有趣。
“你们去过双叶村?”靖边侯的脸上闪过几丝惊诧的神情,赶忙打断了叶添的话。
叶添见他如此关注,颇有些纳闷地回道:“是的,侯爷也知道那个地方?”
靖边侯忙放下茶杯,点头说道:“双叶村在云间集的西南边,我还是年轻的时候去过几次。后来听说那地方匪寇横行,村民都逃亡到了别处,好像已经没什么人住了。两位公子在那一带闲游,还得万分小心才是。”
叶添笑道:“多谢侯爷提醒,我二人只怕是再也不愿去那里了。”接着又说起了晚上的遭遇,言语间显得很是沉重。
“张顺之死了?”靖边侯一脸惊愕。
“是的,他胸口中了很深的剑伤。我们在大院里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叶添也有些难过地说。
靖边侯长叹一声,不由得闭上了双眼,过了许久才又问道:“那他让你们带给我的东西,不知是……”
“在这儿。”叶添从怀里拿出那枚徽章,经管家之手递给了靖边侯。
靖边侯接过徽章略微一瞧,点头道:“不错,是张顺之的东西。”说着又不禁垂首短叹:“这可真是天有不测啊,我让他去并州帮我处理些家事,谁曾想竟会遭遇歹徒之手。”
子信闻言,顿时目光一斜,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神情。
“老爷,要保重身子啊。”管家在一旁劝了劝,又回头问道,“那敢问二位公子,可曾知道那些追杀张顺之的都是什么人吗?”
叶添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当时夜色太暗,他们又都穿着夜行衣,我二人躲在屋后,并未看清那些人的相貌。但是听那为首之人的口音,好像是关中一带的,其他就不清楚了。”
靖边侯似乎有些过于哀伤,竟不住地咳嗽起来。子信见他不过五十多岁,却已双鬓花白,且满面愁容,显得颇为老态。叶添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有了几分同情之心,也劝说道:“还请侯爷多多保重身体。”
“这都是……经年累月的病根了。”靖边侯长吁一口气说,“多谢二位公子冒险前来相告,范某感激不尽。如若不嫌弃,便在敝府住上一宿如何?我今晚将在园中设宴,好好招待二位。”
叶添连忙回道:“多谢侯爷美意,只是我二人今日还得赶回云州去,恐不便久留。”
靖边侯又道:“可此地离云州有二百多里,即便现在启程,只怕还未赶到城下,便天色已黑,两位不妨等明日再走。”
子信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还真有几分留下来的心思。无奈叶添去意已决,坚持说道:“侯爷的盛情我二人心领了,实在是因为有事在身,耽搁不得。还望侯爷见谅。”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做强留了。”靖边侯点了点头,又对管家说道,“你去准备些银两,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子信与叶添互看了一眼,心里倒颇有默契。虽然钱财乃身外之物,但他俩在云州那种商人之地生活多年,对此一向比较看重。既是别人有意相送,他们也从来不多客气,何况这堂堂的王侯之家,也不愁那点银两。
离开西跨院前,子信在心底犹豫了很久,才迟疑着说道:“侯爷,有件事可否容小民冒昧地问一句?”
“罗公子请讲。”靖边侯爽快地回答说。
子信缓缓说道:“我们自进到云间集以来,便常听小镇上的人说起,侯爷您是位爱民如子、乐善好施的一方之主。此番有幸前来,却见府中下人寥寥,想来侯爷也是勤俭节约之人。只是这样一来,不是显得格外冷清了吗?”
靖边侯愣了半晌,又望了望身旁的管家,说道:“公子谬赞了。其实我年轻那会儿,也和寻常的纨绔子弟一样,沉迷于声色犬马,也因此积了一身的病。前不久敝府来了一位江湖术士,说我命中有劫,今后不可再行铺张之事。我便把府里的很多下人都打发走了,每天在这山林之间骑马散步,只望能冲冲灾气。”
子信忙赔礼道:“小民有罪,冒犯了侯爷的忌讳,实在该死。”
靖边侯笑道:“公子言重了,也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都是自己当初不注重调养身子,才弄得现在这样。”
说着,一行人便已走到了前门口。两人向靖边侯做了别,又在坡道一处牵过马,朝着小镇走去。云间集东边和北边群山环绕,没有马路,两人只好从南边的官道绕远前行。
“怎样,你觉得这位靖边侯可还行?”叶添一边牵着马,一边瞅着他问。
子信意味深长地说道:“人还不错,谦和礼善,不像我从前遇上的那些王公贵族。只是身子骨倒挺让人担忧的。”
“是啊,难得有这样一位大善人,偏又得了这些怪病。身子不好,即便家财万贯又有什么用呢?希望上天垂怜,多多保佑一下吧。”叶添悠悠叹道。
临近申时,云间集的人群渐渐散去。他二人没有在小镇上多做停留,径直向南走出街市后,便快马加鞭地赶回云州去了。
第七章 过渡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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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与秋月》第七章 过渡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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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远方来客(一)
话说当时边境的城池,由于战事防备的原因,城门常于戌时便已关闭。然而云州城却并非如此,这里商业集市十分发达,加之官府管制较松,即便到了夜里也仍有诸多商贩在市集进行交易。因此云州的闭门时间相比周边其他州城要晚上一个时辰,城门至亥时才会关闭。子信与叶添深知这一点,虽然在云间集耽搁了两个时辰,但当日赶回也完全来得及。
回到云州时,城中已是灯火阑珊。他俩没有径直回家,而是骑马奔着西北边的一座大院而去。那座院子曾经是一片荒地,在大约十年前被青州一位姓张的富商看中,买下后建起了现在的张家大院。这位张姓家主很少外出露面,加之地处云州城中较为偏远的清宁街,平日里少有人至,外人对这里知之甚少。
张家大院占地将近二顷,院内楼宇林立,可供上百人居住。在这云州城中,即便是刺史府衙,规模也不过如此。又时常见到大批马车从院子里进进出出,外人便多有猜测,其主人一定是位做大买卖的富商。云州城内市井繁华,这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对于子信他们来说,张家大院可远不止外人所见的那样简单。这座宅院其实是红衣会在云州城中的联络点,他们的许多成员白天奉命办事,晚上便居住在此。所谓富商人家的说法,不过是充当掩饰身份的外衣罢了。红衣会的成员大都来自河东一带,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为主,但核心成员都是一些在道上打拼数十年的老江湖。整个组织等级森严,上下级之间有着严格的职责界线,普通成员很难接触到组织的核心人物,更给其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来到大院前,两人意外地发现院门紧闭,门前也无人值守。院里更是灯火暗淡,寂静无声,全然没有往常那般热闹的气象。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都睡下了?”叶添倍感纳闷地问道。
子信沉思了片刻,勒马说道:“既然院门都已关闭,那就不便去打扰了。累了一天,还是先回家吧,等明早再来。”
叶添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想起自己一夜未回,家里人肯定十分担忧,乃道:“也好,那我先走一步了。”于是策马向南,走不出数步又忽然回头道:“对了,有空到我家里来坐坐。好些阵子没来,我爹娘都挺记挂着你呢。”说罢便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
叶添是兴隆街上一位香料商的儿子,从小家境优越,被父母寄予厚望。父亲指望他用心读书,将来考取功名,以改变自家商人出身的背景。后来在城东的一座学堂里,他和子信成为了同窗好友,距今不过五年的时光。
与叶添作别后,子信独自往东北边的马场走去。因官府有令,兴隆街一带的集市不准骑马,便只得从北边绕行。一路上远远望去,见那灯红酒绿之地,在夜里显得更加喧闹非凡。
子信对那马场再熟悉不过。五年前初到云州时,他还完全是个小孩,身子还没马背高。在一位好心人的引荐之下,他去到了城北的马场做学工。三年下来,已经成长为了一名深谙马术的少年高手。虽然现在已经离开,但马场里的人与他交情都还不错,自己的马匹也一直都交由那里照料。
马场的灯火仍然亮着,那前台坐着一位年轻的伙计,不过二十来岁,正翻阅着手里的账簿,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听到门外的马蹄声,那伙计不禁眉头一扬,忙出门接见。
“三哥,两日不见,生意可好?”子信在门前下了马,笑嘻嘻地问道。
这伙计名叫谢宝三,算是子信的老大哥了,两人关系十分要好。当初子信刚来马场时,便是这谢宝三手把手教给他诸般技艺,虽然其间没少挨训,但子信一直把他当兄长看待。
“子信!”谢宝三大喜过望地叫道,“你小子可算是回来了,这两天差点没把人给急死。”
“是我考虑不周。”子信脸上带着几分愧疚,又关切地问道,“孟叔他们都还好吗?”
谢宝三道:“大家都在担心你们两个呢。诶,叶添呢?”
“他呀,是个离不开家的人。昨晚一夜未归,早就心急如焚,刚一进城便直接回去了。”子信笑着说道。
谢宝三一转喜色,郑重其事地道:“好了,先把马牵到厩里去。我可有好些话要问你呢,今晚无论如何都得给我交代清楚。”
子信知道这位老大哥的脾性,总是刻意小题大做、故弄玄虚,因而也没放在心上,随即一如往常那般,把马匹安顿了下来。谢宝三叫来另一名伙计,让他暂时值守前台,自己带着子信到后厅去了。
“你刚回来,肚子肯定是饿了。我这儿没什么好招待的,你就凑合着吃点。”谢宝三从膳房拿了些小菜和一壶酒来,朝他客气地说道。
“我看你不过是想找人陪你喝酒吧。”子信一语道破他的心思,“多少年的癖性了,我还不清楚?”
“知我者,子信也。”谢宝三坐下身来,一本正经地说道,“酒这种东西,人越多喝得才越痛快,独自饮酒那都是些酸腐文人做的事,说什么对月独酌、饮酒消愁,我可没那个兴致。”说罢,便握起酒壶往两只杯子里斟了个满。
子信听他一番荒诞言辞,不禁笑了笑说:“你要喝酒,哪还不能找个人了,何必来折腾我呢?我可先把话挑明白了,只喝一杯,绝不多沾。”
谢宝三正色道:“好兄弟,我这瓶陈年竹叶青,可是专给你准备的,你说这话实在太扫兴了啊。而且,我今晚确实有事情要问你呢。”
子信思忖了片刻,以为他是为了这两天离开云州的事,于是笑道:“三哥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也不能不识抬举了。”说着便先行干了一杯,又开始吃起菜来。
“这才是我谢宝三的兄弟嘛。”谢宝三笑哈哈地说。
子信见他兴在头上,便试探着问:“三哥说有话问我,可是我不在云州的这两日,城里出现了什么变故?”
谢宝三挥了挥筷子,慢悠悠地说道:“非也,云州城中一片安宁。只不过,有些人的生活怕是要不得安宁了。”
子信愣了一下,故意追问道:“不知兄台所言,是指何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当然是我们的罗子信罗公子了。”谢宝三喝了口小酒,眼睛却一直瞪着他看。
子信笑道:“三哥这话,我可就不太明白了。”
谢宝三放下酒杯,缓缓说道:“这两天,也就碰巧是你离开云州的这两天,有一位年轻的公子来这儿找过你好几次。”
“这里?”子信诧异道,“那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找我?”
谢宝三解释道:“他以为你还在马场做事呢。我说你已经不在这里了,然后他又问起你的住处,我见事情有点奇怪,只好推说不知。但那人甚是执着,便给了我一些小钱,托我打听你的下落。你说这收人钱财,总得帮人把事情办好不是?”
子信心下满腹狐疑,又问道:“那他可有说起自己是谁?”
“他好像说自己姓陆,是从长安来的一位故人。”谢宝三慢慢悠悠地说,还刻意加重了“长安”两字的语气,想看看他的反应。
果然子信如闻霹雳,顿时浑身一惊,整个人仿佛都在颤抖着。谢宝三见他脸色大变,又趁机问道:“你和我说实话,你怎么会认识从长安来的人?难道说,你自己也是长安人氏?”
子信忙否认道:“不,那人可能是弄错了,我印象并没有这么一位姓陆的故人。”他这虽是实话,但一想到那人是从长安来的,心里就总不自在。
谢宝三道:“你也不用这么紧张,那位陆公子看上去倒是颇有涵养,不像是什么奸邪之徒。他既然知道你的名字,那肯定没有弄错,不然也不会找到这里。既然你已经来了,我就把话告诉你:明天中午,他在城南的泉镜山庄等你。”
“泉镜山庄?那倒是个好去处。”子信轻轻笑道。
“可不是嘛,人家诚意满满,你不去都不行了。”谢宝三吃了口菜,又不依不放地问,“还没有回答我呢,你小子到底是不是长安人?”
子信缓缓说道:“我小时候确实在长安待过,却说不上是那儿的人。实不相瞒,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氏。”说完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又斟上满杯一饮而尽。
谢宝三大笑道:“好小子,我这会儿就姑且信你了。以后你要是找到了自己的来处,可别忘了向我道喜啊。”
“我倒是希望这一天永远也别来。”子信喃喃自语道。
谢宝三没有在意,又问道:“你刚才说你俩离开了云州,是去了哪儿?杨安他们把云州附近的镇子都找遍了,也不见个踪影。”
子信便谈起了这两日在朔州的见闻,唯有关于张顺之和靖边侯府一事闭口不提。谢宝三听他说起沙摩勒一行人的事,倒是不由得一愣,说道:“原来那些家伙是青云寨的人,我说怎么敢这么横。你杀了他,也算是为民除害,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件事我倒是不担心。”子信凝眉说道,“只是这次冒然离开云州,还一天一夜不回,过错可不小。现在天色已晚,只能明天一早再去向沈大哥请罪了。”
……
从马场出来时,已过亥正,子信酒劲上头,便在城里四处闲逛起来。他一直在思索着这两天碰上的见闻,本以为回到云州终于可以放松一下,谁想竟会遇上这等奇事。那人不仅是从长安而来,而且知道自己身在云州,甚至连以前在马场这种细节都有了解,还害他差点暴露了自己的来历。他自来云州后,便一直对外人保守自己的身份,即便是最亲近的好友也不例外。
忽然他双眼一亮,像是想起了愉快的事,但马上又摇了摇头,沉吟道:“不可能,应该是我想多了。”
他就这样边走边想,及至回家时,竟已将近三更时分,便收拾衣衫胡乱睡下了。
第九章 远方来客(二)
次日一早,子信不敢太耽搁时间,离开家后便径直赶去张家大院。他心里早已做好了挨训的准备,这会儿反倒不那么在意了。
来到张家大院,子信一如往常地选择从右侧的偏门进入。那门前把守的侍卫扮作普通家丁的模样,其实都是红衣会的成员,与他自然是熟悉不过。一番问候下来,得知叶添已经先到了,便不由分说直奔大堂而去。
大院之中屋宇林立,气象森严。经过东跨院时,子信逐渐放缓了脚步,他站在一侧的长廊,好奇地观察着四周。只见院内的仆役丫鬟个个都风尘仆仆,举止投足充满了十足的紧迫感,也没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他心里正暗自纳闷,忽然听到身后一人大声叫道:“罗子信!你小子还知道回来?”
子信连忙转身一看,见是自己的好友杨安。他俩是同一年加入红衣会的,但杨安年纪却比他大了两三岁。与叶添一样,他们不仅是同属一个组织的战友,私下里关系也甚好。子信想起昨晚谢宝三曾说,这两日杨安他们四处找寻自己和叶添的下落,看来免不了一番应付了。
“两天不见,我可想死你们了。”子信笑着说。
“唉别!你这会儿少给我说好听的,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杨安忙挥了挥手,转动眼珠说道,“我们几个这两天可没少忙活,今天中午你怎么说也得请兄弟们喝酒才行。”
子信笑道:“喝酒自然是少不了。不过中午却是不行,我有些自己的私事。”
“哦?”杨安诡谲地一笑,又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两天不见,你小子怎么变得像个大人一样?动不动就是什么私事,莫非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小弟命浅福薄,自是比不了杨大哥风流潇洒。”子信一脸调侃地回答说。
杨安一声大笑,凑过身来细声说道:“有些话我就不现在问你了。我刚从大堂过来,见叶添正在挨沈大哥的训呢,你最好有点准备。”
子信点了点头,面色依旧显得很淡定,又问道:“昨天晚上戌时多些,我和叶添来过这里一次。只见院门紧闭,里边也没怎么亮起灯火,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不会那么早就睡下了吧?”
杨安道:“对了,还没人和你说起这件事。我们原来住在东西跨院的人,昨天全都搬出去了,现分散在城中各地,我今儿也是一早才来的。”
“搬出去了?”子信猛然一怔,“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腾出房间,留给将来的客人喽。”杨安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院中那些忙碌的仆役,“你看吧,又是搬东西,又是大扫除的。来的肯定是位贵人。”
子信眉头一皱,纳闷地问:“金兰花会将至,有客人来本也正常。可究竟是何人物,竟需要收拾出两间跨院?这可容得下二三十号人呢。”
杨安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咱也问不得。我们只是负责把这两间跨院整理出来,估计要忙活一整天了。”
“想必是个大人物吧。”子信兀自嘀咕道。
杨安催促道:“别瞎猜了,赶紧去正堂吧。沈大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要是让他等急了,有你受的。对了,别忘了晚上请我们吃酒!”
子信遂告别杨安,快步往正堂走去。杨安口中所说的沈大哥,乃是他们在红衣会的上司沈长风,一位河东地区小有名气的江湖侠士。他年纪三十出头,不苟言笑,对下属要求严苛,说话办事雷厉风行。刚加入红衣会不满三年的新人,全都归在他的部下。
来到堂外,只见沈长风铁青着脸,正在屋内来回踱步,显然没有好气色。叶添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乖巧得默不作声,想是刚挨完训诫。子信长吸一口气,也做好了被训的准备。
“沈大哥。”子信在门前打了声招呼,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与叶添并排站着。
沈长风立即斜了一眼,没有给他好脸色。大堂内的气氛沉闷而肃穆,压得子信快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沈长风才冷冷地问道:“罗子信,你加入红衣会有多久了?”
“两年零三个月。”子信未有迟疑地回答说。
“两年多,是不短了呢。”沈长风点了点头,又忽然脸色一沉,“难怪你觉得自己长本事了,是不是再过两年,红衣会上下就该认你做大哥了?”
这一番话怒气腾腾,连叶添听了都一阵胆寒,不禁垂下了头。子信忙细声回道:“子信不敢。”
沈长风冷笑道:“哦?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说着,便走到堂上取过来一张信纸,拿在子信面前说道:“这是青云寨王寨主今早托人捎来的书信,里边的内容不用我多说了吧?”
子信心中也是一惊,没想到青云寨那边的消息如此灵通,此番恶人先告状,肯定已在信中对自己大肆抹黑了。
“离开云州两日不归,还在别人的地盘上出手杀人,你可真是威风八面啊。”沈长风没好气地说,“你们刚来红衣会的时候,我是怎么交代的,莫非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
对于沙摩勒的死,子信没有一丝的愧疚之意,乃轻声说道:“那个沙摩勒在云州为非作歹好些时日,本就是该死之人。子信没有忘记沈大哥的教诲,只因当时是他们先下的手,这才……”
“那你们为什么要擅自离开云州?”沈长风满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江湖凶险,生死难料。你以为凭你那点功夫,就能横行天下了不是?我们与青云寨本来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在云州杀了他们的人倒也罢了。可你倒好,跑到人家的地盘去杀人,这是明摆着在挑衅你知不知道?”
子信知道这位沈大哥的脾气,越是辩解越讨不了好,索性低头不语。加入红衣会两年多来,他先前也没少挨训,便自以为摸清了一些门道,殊不知这次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沈长风坐到正堂之上,脸色的怒色稍微消退了些,却仍紧绷着脸,冷冷地说道:“那个沙摩勒是青云寨的五当家,王寨主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要我把凶手捆绑之后送到卧牛山,你说我该怎么处置呢?”
沉默了好久的叶添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道:“沈大哥,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子信也不会动手杀那些人,你要罚就罚我吧。”
“不关你的事,就算那些人不动手,我也不会放过他们。”子信连忙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沈大哥若是不愿得罪青云寨,就把我绑了送去吧。”
沈长风见他面不改色,又想起以往的一些事来,先前的怒气倒也软了几分。忖度了许久后,方才缓缓说道:“你不用激我,我倒也不是怕得罪。只是你扪心自问,自加入红衣会以来,你闯下的祸还少吗?我要是不惩治你,会中的规矩章法何在?从今天起,你将不再是红衣会的人。”
子信闻言,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也不知是悲是喜。反倒是叶添显得有些惊慌不安,忙求情说:“沈大哥,子信他虽有错,但念在过去的情分上,还请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沈长风冷哼一声道:“我已经念及旧情,不然早把你绑去青云寨了。今后你的所作所为,是生是死,一概与红衣会无关。若是心有不服,便和卓叔说去吧。他老人家要是想留下你,只管把你招过去就是了,我这堂下可养不起。”
子信眉头紧皱,一时默不作声。他虽心高气傲,但也懂得能屈能伸之理。当初在马场做杂役,都未曾有过丝毫怨言,与周围的人相处得也相当不错。但是这一次,他感觉受到了不公的对待,当即心生去意。
“沈大哥,以后多多保重。”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堂。
叶添没想到他如此决绝,忙道:“我去追下他。”话音未落,便已跑了出去。沈长风仍旧高坐在上,一言不发地喝着茶,气色倒是好了许多。
这两天的一连串遭遇过后,子信隐约有种预感,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会有什么变故发生。于是便打定主意,暂且先离开红衣会,专注去处理自己的事情。他生性散漫,又爱任性胡为,非常不适应组织里的各种约束,因而屡犯会规。这下正好借机离去,倒也落得个潇洒快活。
“子信,你等会儿!”叶添从后面追上来喊道。
子信笑道:“刚才你肯站出来为我开脱,足见我没白交你这个朋友。虽然离开了红衣会,可不要因此生分了。”
叶添不以为意,只顾劝道:“你也太直性子了。沈大哥他只是在气头上,说话重了些。可你要这么离开的话,那就真的很难挽回了。”
“没事,我已经想过了,自己确实不太适合待在组织里面。何况接下来也有一些自己的事要半,还是不要给红衣会带来麻烦的好。我不在后,你一定要格外谨慎,遇事多和杨安他们商量,照顾好自己吧。”子信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你不会就此离开云州吧?”叶添相当关切地问。
子信笑道:“傻小子,肯定不会。我在长宁街租的房还有一年才到期呢,现在离开不是亏大发了?”
叶添松了一口气,说道:“这就好,等你那边的事情办妥了,还是回来吧。沈大哥他面冷心热,不是那种爱计较的人。”
子信眼珠一转,缓缓地说:“我心里自有分寸,一切随缘吧。”
“对了,你离开红衣会后,一定要多加小心。青云寨的人不会就此罢休,只怕还会到找你麻烦的。如果遇上危险,一定要和大家联系。”叶添特意叮嘱道。
子信会心地笑了笑,便心有所思地往门外走去。叶添还有要事要办,目送他走出院门后也转身离开了。
第十章 远方来客(三)
从张家大院出来,子信抬头看了看天色,阴沉沉的天空不时吹着凉风。云州地处边塞,秋冬时节总要比其他地方来得更早,也更加寒冷。
泉镜山庄位于云州城南,是一座集住宿、餐食、游玩于一体的大型庄园。山庄背靠晓峰山,面朝千阳湖——云州城内最大的湖泊,无论是财大气粗的达官显贵,抑或是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都对此处情有独钟。但庄内吃住的开销之大,也让无数平民百姓望而却步。子信打小便爱游山玩水,这千阳湖畔他已不知去过多少次,但每次前去,不过是赏景观花、散心解闷而已。
想到约自己见面的那人,先前他还有些担忧,但此刻不知为何,竟有些期待起来。加之秋高气爽,更是心情大畅,便将之前的烦心事全然忘在了脑后,阔步朝城南赶去。
泉镜山庄建在千阳湖的南畔,远远望去,一排漆着暗红色的楼阁列落其间,甚是气派。那正中是一座酒楼,两旁各有一间客栈,皆是上下两层设计。子信到店时,离午时还有将近半个时辰,店内也显得有些冷清。一名伙计上前招待,他说起自己与人有约,便在店里四下张望起来。但见楼下不过寥寥数人,一番环视之后,便上了二楼。
那楼上的装饰布置得颇为雅观,中间圆台上摆放着许多花草,相邻的各桌之间也用屏风加以隔开。值此人少之际,更是增添了几分宁静和精致的氛围,让人食欲大振。子信是第二次来到这楼上,却仍对此赞叹不已。
楼上的客人更加稀少。子信的目光向两侧分别扫去,只见到右手边靠窗的一张桌前坐着一人,偏又是个女子。他心想时候尚早,便在一个最为幽静的角落里坐了下来,静静等待着那位神秘的故人。
整个楼上约有十来张桌子,这会儿只坐着两人,显得颇为清净。子信一边喝着茶,一边用余光好奇地打量着另一边的客人。不管到哪都爱四处张望,是他从小养成的毛病。也亏得如此,他才能够时刻保持敏锐的警觉,心思也较同龄人更加缜密。
只见那位客人身着淡白色细纹衣裙,发上束着一条红丝带,正侧身凝望着窗外的景致。俄而一阵秋风起,窗边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她这才稍微转过身来。子信观其容貌,竟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鬓若刀裁、眉目斜飞。虽然双眼略显深沉地望着窗边,却仍掩盖不住那全身散发的凛凛英气,比起一般男儿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子信越瞧越出神,只觉眼前忽然一道绚丽的白光闪过,思绪便随风飞到了九霄云外。于是乎,这座楼上便又多了一位痴人。
整个人正恍惚间,突然额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才立即回过神来。再一看去,只见那名少女正似嗔非嗔地望着自己,眉眼之间含威不露。他猛然想起方才的情状甚是失礼,又见四下无人,便厚着脸皮走了过去,想着先赔个礼,再顺便结交一下。
谁知那白衣少女见他往这边走来,当即便转过了身去。正值窗外凉风瑟瑟、草木摇曳,千阳湖上波光粼粼。子信一阵悲秋之情油然而生,兀自望着窗外感慨道:“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好一派凄凉之景!”
那白衣少女闻言,不禁回头望了望。只见这人愣愣地站在桌旁,双眼迷离地望着外边的景色,还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她心里暗自发笑,轻轻调侃道:“瞧某些人痴愣的样,还吟诗呢,怕不是把这景致都给糟践了。”
子信一一听在耳边,见她心直口快,仿佛与自己早就相识一般,于是笑了笑说:“人生自是有情痴。偏是那些多情之人,才更有心去参悟这中的道理呢。”
白衣少女轻哼一声,没有理会他的这番怪谈,又转身望向了窗外。
子信略一垂头,见她桌上也只摆放着一套茶具,便试探着问道:“姑娘可是在等什么人?”那少女依旧没有回应,他随即赔笑道:“适才在下多有失礼,还望姑娘莫要见怪。若是不嫌弃,可否容在下在此稍坐片刻?”
白衣少女正想回话,却见店中伙计端了一碟糕点上来。那伙计先是看了子信一眼,又笑眯眯地对眼前的少女说道:“姑娘,这是您的杏花糕。”
“我的?”那白衣少女怔道,“不会弄错了吧,我什么也没有点啊。”
伙计笑道:“错不了,你二位慢用。”言语间仿佛已把他俩当作一桌之人,说完便匆匆下楼去了。
那白衣少女回过头来时,只见子信已在对面坐下了。她当下并没有在意,便又打量着盘里的糕点,朗朗说道:“那伙计可真是混说,连马蹄酥也不认得,非说是什么杏花糕。”
这几句话清亮爽利,仿佛有意说给对面的人听。果然子信眉梢一扬,又故作镇静地问道:“姑娘说这是马蹄酥?可我听说,马蹄酥乃是长安城的特色吃食,莫非姑娘是从长安过来的?”
那白衣少女抿了一口茶水,淡淡地说道:“没错,在下姓秋,家住长安渭河县归雁山庄,在此等候一位不识趣的小子。”
子信双目一张,顿时脸色大变,额头也不禁冒起了冷汗。他想起之前在长安的一些往事,一时竟乱了心神。后又抬头望了望眼前这位白衣胜雪的少女,支吾着说道:“可是听姑娘的口音,似乎……似乎并不像长安人氏。”
那白衣少女冷不丁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说道:“哟,我还不知自己是在和谁说话呢。”
“在下姓罗,也是约了一位朋友在此见面。”子信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那白衣少女见他如此窘迫的样子,早在暗暗发笑,似乎有心捉弄他一番。又见他诚心相告,这才笑着回答说:“我跟你闹着玩呢,罗子信、罗公子。”说着又不禁笑出了声,随即补充道:“在下姓陆,在此等候公子多时了。”
子信虽然早已有所预料,但此刻仍是显得惊诧不已。然后又察觉到自己被戏耍了一番,他却也不恼怒,只长舒一口气问道:“敢问陆姑娘,你是怎么知道在下的名字还有归雁山庄的呢?”
只见那陆姑娘左手一挥,说道:“此事先且不提。既然已经见到你人,那我可不客气了。”随即转身往楼下喊道:“小二,点菜!”
伙计在楼下答应一声,便赶忙跑了上来,笑嘻嘻地说道:“客官,你今儿个终于把人等来了,要是再像前两天那样,小店的生意可不好做啊。”
陆姑娘朝他翻了个白眼,子信忙问缘故,那伙计道:“怎么您还不知道?这位客官前两日每到饭点便会光临咱小店,然后在这桌旁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说是在等人,小人先前还不信,这下可把您盼来了。”
子信心下感到几丝愧疚,乃问道:“小二哥,您这店里有什么招牌名菜?”
那伙计喜道:“哎哟,说起名菜,那可就多了。不过要说最为人叫绝的,当属晋菜里的龙门鲤鱼了,那可是地道的黄河鲤鱼。小店的这道龙门鲤鱼,在整个河东之地可都是出了名的。”
那陆姑娘也毫不客气,笑道:“好,那就要这道龙门鲤鱼,其余还有什么小酒小菜,尽量多来一些。今日这位罗大爷心情甚好,可不得怠慢了他。”
“好嘞!小的这就去吩咐厨房。”伙计喜笑颜开,赶忙奔下了楼去。
子信听她称自己罗大爷,也不禁觉得好笑,随即又赔礼道:“前两日我有事离开了云州,实在过意不去,此番就当我为姑娘接风洗尘。”
陆姑娘浅浅一笑,说道:“你倒挺会说话,看来本姑娘并没有找错人。”
子信心中仍是一片疑虑,便接着先前的话问道:“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不知此次前来所为何事?而且……敢问姑娘你是怎么得知我在云州的呢?”
陆姑娘没有立即回他的话,只是淡淡地喝了一口茶。随后轻轻放下茶杯,双眼瞪着他望了半晌,才意味深长地说道:“罗子信……罗子信,归雁山庄秋晓缘的弟弟,我说的对吧?”
子信先是一怔,还未来得及细想,便满心欢喜地问道:“你认识我姐姐?她现在还好吗?”
陆姑娘见他开口便是问起姐姐来,不由得笑道:“你和秋晓缘虽然不是亲姐弟,不过感情还真不浅呐。”
“是的,我从小就在归雁山庄长大,伯父和姐姐对我就像家人一样。”子信说到此处,心中百感交集,随即又问,“这些事情姑娘是如何得知的?莫非你去过归雁山庄?”
陆姑娘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虽未曾去过归雁山庄,却认得你姐姐。关于你在云州的事,当然也是她告诉我的。”
子信闻言,顿时恍然大悟。他先前还一直在困惑:自来到云州后,除了起初两年一直与姐姐秋晓缘保持着书信往来,便与长安的故人再无联系,后来就连与秋晓缘的书信也断绝了,自己在云州的下落便再无外人知晓,何况是一位素不相识之人。现在看来,眼前这位陆姑娘所言应该不假,秋晓缘把自己在云州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她。不过她所不知道的是,自己早已不在马场那边了。
陆姑娘见他一时沉默不语,于是问道:“怎么,罗公子信不过我?”
“啊不,姑娘误会了。”子信连忙回应说,“我在云州的事情,只有我姐姐知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么想的。只不过,我现在心中有很多疑问,希望姑娘能够如实相告。”
陆姑娘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试着补充道:“比如说,我是谁?和秋晓缘是什么关系?来云州做什么?又为什么要找你?”
子信点了点头,笑道:“陆姑娘既是我姐姐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若是连对方的身份都不了解,岂不是很奇怪?”
这时,伙计先行端上来了几碟小菜。子信一眼望去,小酥肉、玫瑰饼、鹌鹑茄子……尽是河东一带有名的菜肴,色香俱全、让人食欲大振。
只见那陆姑娘朗声说道:“在下陆云湘,湘水的湘。和罗公子你一样,也是从小在关中长大。两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长安城认识了你姐姐。这次有事前来云州,她便向我讲起了你的事情,还托我给你带来了一封书信。”说完,便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了一只淡黄色的信封,将之交到了子信的手里。
子信接过信封,见那封面有一行字,确是秋晓缘的笔迹,也就放宽了心。三年前他最后几次写给秋晓缘的书信寄到长安,都宛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这次以这样的方式收到她的来信,不禁大喜过望。
“敢问陆姑娘,你这次前来云州,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子信又追问道。
陆云湘嘴角一笑,缓缓说道:“今天是八月三十,还有三日。云州的情况,你自然是比我要清楚得多了。”
子信眼前登时一亮,忙问:“这么说,你也是为了金兰花会而来?”
当下已至午时,店里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陆云湘目光如炬,欲言又止,似乎在担心被人旁听了去。恰好此刻伙计又将那道龙门鲤鱼盛了上来,于是笑着说道:“主菜已到,咱们还是先用餐吧,有些事我会稍后和你讲的。”
子信也看出她有所顾虑,当即点了点头。在城里走了一个早上,自己也已饥肠辘辘,便索性将诸事暂且忘却,开始吃起菜来。
第十一章 远方来客(四)
席间,子信一边吃着酒菜,一边总时不时地朝对面的陆云湘望去。忽然心中一荡,笑道:“想来姑娘定是出生于大户人家,用餐举止如此斯文有节。我这荒野乡民的吃相,倒让姑娘见笑了。”
陆云湘闻之一愣,见他观察得如此之细,不禁笑道:“难怪你姐姐常和我提起,说你从小便有一双洞若观火、细察入微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还真是一点没变。”
子信笑了笑,又问道:“说起我姐姐,她现在还好吗?”
陆云湘转动着眸子,悠悠地回道:“放心吧,你姐姐一切安好。不过……我来的时候,听说她下个月好像要出嫁了呢。”
“出嫁?”子信闻言大惊,拈着筷子的手顿时一阵麻木。这消息完全令他始料未及,竟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对啊,听说对方可是长安城汉中侯府的世子,婚礼肯定十分隆重。你这个好兄弟,难道不应该回去喝她的喜酒吗?”陆云湘看似漫不经心地吃着小菜,实际却一直在留意他的神情。
子信放下筷子,摇头说道:“姑娘说笑了,我们家与汉中侯府并没有什么来往,怎么会与他们联姻呢?。”
“这有什么不相信的?时过境迁,也许两家就是为了彼此修好,才答应下这门婚事的。而且,你姐姐也到该嫁人的年纪了呀。”陆云湘解释说。
子信一声短叹,沉吟道:“是啊,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些事呢。”随即侧过身望了望远处的天空,双眼逐渐陷入一阵迷茫。过了半晌又似想通一般,忽然拍桌而起,说道:“若真如此,那我现在便回长安去。”
陆云湘见他失魂落魄之状,不禁捂着脸咯咯发笑,说道:“你快坐下吧,我和你开玩笑的呢,瞧你那心急如焚的样子。”
“这种玩笑如何开得?”子信脸色一沉,略带愠色地看着她。
“对不住、对不住。我就是想知道,你和你姐姐感情到底如何,居然这么多年都不回去一趟。”陆云湘连忙赔笑道,“现在我完全相信你们了,秋晓缘她没有白认你这个弟弟。”
子信松了一口气,坐下来思忖了片刻,又缓缓说道:“可你说得也没错,姐姐她早晚会出嫁的。如果错过了她的婚礼,那我真的会悔恨一辈子。”说完,又往杯里斟了一盅,将之一饮而尽。
“那你可以随时回长安去看她呀。”陆云湘一眼不放地看着他说,“其实我一直觉得奇怪,你离家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一次,为什么?”
“说来话长。”子信又想起了小时候的往事,不由得一阵苦笑,“只因五年前我在长安犯下一件大错,被伯父赶出了家门,还告诫说今后再不准踏入归雁山庄一步。后来我到云州后,一开始还经常给姐姐写信,说起在这边的情况。后来连书信也断了,我想可能是被伯父知道了吧。”
陆云湘轻轻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你刚才听我说你姐姐要出嫁,却还是要赶着回去?”
“这是非去不可的,哪怕只见上一面都行。”子信不假思索地说道,脸上又流露出了几分忧思,“其实我真的好想回去见她,奈何身不由己。”
陆云湘笑道:“不错,有情有义,也难怪秋晓缘让我来找你了。”
“这才刚见面,姑娘便给我戴一顶高帽,我可受之有愧。”子信正襟危坐,意兴阑珊地道,“其实这世间有很多人,他们在某些场合、对待某些人物是一副面孔,换个场合或对象就又是另一幅模样了。因人、因事而异,有时甚至会做出截然不同的反应来。所以,在没了解透彻之前,可不要忙着下结论哦。”
陆云湘微微蹙眉,笑着问道:“莫非,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子信撇了撇嘴,颇有一番意味地说道:“也许吧,也许你以后会觉得我很吓人,像是从地狱里逃出的幽灵,说不定比幽灵还恐怖。”
陆云湘大笑道:“那我倒真想瞧瞧,你到时会变成什么样子了。”说罢,又只胡乱吃了一点餐食,便放了碗筷,好奇地问道:“罗公子,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如今在云州是做何差事?”
子信苦笑道:“实不相瞒,两年前我离开马场后,便去到城北的张家大院做了一名杂役。但从今儿一早起,便是自由之身,再无任何差事可言了。”
“杂役?”陆云湘一怔,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摇头说道,“不像,以公子的才学气质,怎会屈身去做一名仆役?”
子信自忖所言非虚,但那张家大院乃是卧虎藏龙之地,里头的仆役随从也皆非等闲之辈。这番情况,陆云湘刚来云州,如何知晓?她见子信微微一笑,想来似有不便告知之处,也不再追问。
当下既已酒足饭饱,客中人流渐多,也就不便继续久坐。子信想起还有事相问,乃道:“陆姑娘刚来此地,便随我在这云州城中走上一遭如何?”
陆云湘笑道:“本姑娘正有此意,便有劳公子带路了。”
子信道:“陆姑娘不必客气,叫我子信就好。在云州的这段时间,若是有什么用得着在下的,尽管去长宁街找我便是。”
……
泉镜山庄所在之处,乃是云州东南一隅,虽别具一番景致,却远不如城中心那般繁华。出了庄外,沿着长盛街向北而行,周围的气象便逐渐热闹起来。街道的人流随着两侧店铺与商贩的增多而愈发密集,各种吆喝声、喧闹声回荡在云州的上空,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要知道在邻近的其他州城,市集买卖都有着严格的时间和场所的限制,街道摆摊也只有在特定的日子才被准许。但是在云州,这番盛况却早已成为常态,初来乍到之人都不免一阵感慨。
云层之上霞光微露,天空飘着阵阵凉风,轻拂着佳人的衣裙。陆云湘容貌虽非绝美,却是风采翩翩、英姿飒爽。子信心情大畅,一边悠闲地散着步,一边向她讲起沿街所见的风光。
陆云湘四下里望着街道两旁的行人商贩,好奇地问道:“不是说云州城中有许多的外族商人吗?怎么我这几日下来,却没怎么见着呢?”
子信回道:“官府有规制,外族商人的经营之地仅限于永安大街西边和长兴街两旁的榷场。这里是城东,在这边做生意的几乎都是汉人商家。”
“原来如此。”陆云湘点头道,“可这里的官府为什么要允许外族人在城中长住呢?”
子信笑了笑说:“姑娘有所不知。这边塞之地,如遇两国交战,那便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但若是休战时期,各国之间的互市便会兴盛起来。不管是契丹人也好,塔塔尔人也罢,你用马匹换我的丝绸,大家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呢?”
“想不到朝廷对这些西北部族竟如此宽宏。可这样贸然让他们进到城内,就不怕生乱吗?”陆云湘悠悠地问。
子信摇头道:“来这里的都是些地地道道的生意人,官府会给他们派发指定的文牒,而且进出城时也会受到严格的盘查。如果是奸细之徒,那肯定是无所遁形,很快便会暴露身份。”
陆云湘一听,忽然侧过身看了看他,说道:“如此看来,你对这互市的制度还挺津津乐道的嘛。”
子信笑道:“姑娘方才问我在这儿谋得是何差事。实不相瞒,我在离开马场后,所作之事便是和这市集贸易相干。如果没有与外族通商,这边塞荒凉之地,又有多少人会到这里来呢?”
陆云湘沉思片刻,迟疑着问道:“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倘若有一天,朝廷和契丹再次开战了,你又当何去何从呢?”说完便停下了脚步,似乎很迫切地想知道他的答案。
子信顿时怔住,这么犀利的问题难为她想得出来,随即耸了耸肩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到塞外放羊去,岂不悠闲自在?现在云州的气象一派祥和,我还真没细细想过呢。”
“公子此言差矣。”陆云湘不以为然地说,“古人云‘生于忧患,生于安乐’,若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对潜在的变数不先未雨绸缪一番,可是会吃苦头的。”
子信这两日一直有预感,似乎有什么剧变将要发生。听她这么一说,心中便更有些不安了,一时间眉头紧锁,沉吟道:“言之有理。”
陆云湘又轻声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也不必当真。”说罢便放快脚步向前走开了去。
又经几处折转来到了兴隆街,街头繁盛之景相较别处更甚。陆云湘一眼望见街道东边的一座楼宇,约有五六层,远远看去轮廓分明,格外醒目。
“那是霄云楼,是这云州城里最高的楼台。”子信右手一指,颇为得意地介绍道。
“霄云楼?这倒是早有耳闻。”陆云湘双目凝视,一副若有所思之状,“听说霄云楼乃是一处拍卖场所,喜欢广集天下珍宝,然后竞价卖出。所以在那里出入的,都是些腰缠万贯之人,没错吧?”
“正如姑娘所言。”子信略一点头,侃侃说道,“霄云楼每月上旬举办一次拍卖大会,而且会提前半月放出风声。由于会上卖出的多是古玩、字画、珠玉一类的贵重物品,因此常会吸引来许多附庸风雅的士绅权贵和财力雄厚的富商大贾。而对于那些手中拥有名贵珍品却苦于寻找买家的卖主而言,他们只需要将东西卖与霄云楼,问题也就解决了。”
“好一本生意经。”陆云湘感慨道,“不知这霄云楼的主人是谁?”
子信摇头说道:“这楼已经建有七年了,但它的主人却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露过面。从修建的第一天起,就有无数人在猜测,有说是洛阳的一位贵族,也有猜是从江南来的富商,到现在也还没个定论。不过,既然能够组织起如此庞大的买卖队伍,这位金主的身份一定非同寻常。”
来到霄云楼前细细一看,愈发觉得气派不凡。整座楼呈南北略长的椭圆状,暗红色的外观为其增添了庄重而森严的气息。每层上方的墙身绘着天火流云,四个檐角各雕有一只飞燕,便是细微之处也颇具美感。
霄云楼所在之处乃是一座院宅,院内还有数座低矮的房屋,皆与普通人家的住宅截然不同。院门前有两名侍卫把守,院内每隔一段也有侍卫在走动巡察,俨然一副大户人家的排场。
“这院内竟有如此多的守卫,真是不可思议。”陆云湘眉头微皱,说道。
子信笑道:“经营这种大买卖,若是没有足够的势力做依靠,只怕早就被人盯上了。之前霄云楼也曾出现过多起展品失窃事件,后来便加大人手昼夜巡视,院里的每个角落都有守卫,那些盗贼要想再来行窃,可就得掂量掂量了。”
陆云湘冷不丁斜了他一眼,说道:“你对这霄云楼的事情,倒是知道得挺多嘛。”
子信不以为意地道:“毕竟我之前也在这里边做过一段时间的差事,对此还是略知一二的。”
陆云湘闻言一怔,听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更加来了兴趣。“这里?你是说霄云楼?”她又确切地问了一遍。
子信点了点头,见她貌似十分在意这件事,心里倒有些纳闷起来。
陆云湘沉思良久,忽然正经地说道:“子信,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帮帮我。”她的声音很小,但表情却十分凝重。
子信毫不犹豫地回道:“陆姑娘不必客气,尽管吩咐便是。”
“帮我找个人。”陆云湘低声说道,“我在云州城找了他两天,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我知道这对你可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只能找你帮忙。”言语间显得颇有些无助与焦急。
听她这么一说,子信的好奇心倒被勾起来了几分,随即问道:“不知姑娘要找的是什么人?只要他在云州城内,在下一定能找到他。”
陆云湘没有作声,只轻轻把一张纸条递在了他手里,便转过了身去。子信打开纸条,只见上面赫然写着“盗圣冯欢”四字,下角又有一行小字写道“明日午时醉仙楼见”。
子信双眉一扬,正想问个明白,抬头却发现陆云湘竟消失在了眼前。环顾四周,只见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哪还能觅得她的身影?一时间,先前那种不安的预感又涌了上来。他双眼迷离,神色呆滞地伫立在街头,过了许久才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去。
第十二章 远方来客(五)
子信带着一脸愁绪,恍恍惚惚地回到了长宁街的家中。刚一进屋,便觉头昏眼花、甚是疲倦,很快便躺下睡着了。不只是哪位圣贤曾云,“睡一觉、十年少”,这对此刻的他而言无异于一剂自我麻醉的良药。
盗圣冯欢,这个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人物,竟然是陆云湘要找的人。子信思前想后,觉得她的身份一定没那么简单,可又不知她的住处,只好等明日再问个清楚。这几日怪事频出,弄得他身心俱疲,即便入了梦也还是放不下心。
再次醒来时,便已临近黄昏。子信隐约听到屋外有人在叫自己,便开门朝楼下望去,只见是杨安与周旋这两位红衣会的好友。他这才猛然想起,早些时候和他们约好了一起吃饭,便赶忙整理好衣着下了楼去。
杨安见他睡眼惺忪,揶揄道:“离开红衣会,你小子倒是逍遥自在了,白天也能睡到这个时候。”
子信轻哼一声道:“怎么就你们两人,叶添他们呢?”
“他们都有任务在身,无法前来。我俩也好不到哪去,下半夜得去替他们,今晚可不能玩个尽兴喽。”杨安有些遗憾地说。
子信一阵纳闷,诧异地问道:“什么样的任务,需要这么多人?”
周旋笑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你都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还何须问得这么仔细呢?”
他本是随口说笑的话,怎奈子信这两天心绪如麻,都一一听在了心里。又想金兰花会将至,红衣会事务繁多也是正常,便点头说道:“是我多言了。走吧,今晚我带你们去聚丰园吃烤全羊。”
杨、周二人相视一笑,只听杨安拍手叫道:“好兄弟!不管你以后还是不是红衣会的人,我们几个永远都罩着你。要是受人欺负了就只管告诉我们,我杨安第一个不放过他。”
好一番豪言快语。正所谓“仗义每多屠狗辈”,他虽是粗人一个,却有着豪迈敢当的真性情。子信由衷一笑,当下三人便往城西走去。
“其实你们不说我也能猜到一二。叶添他们的任务,是和张家大院要来的客人有关吧?”子信一边走,一边揣测着说。
周旋点头道:“确实猜中了几分。但不光是张家大院,霄云楼那边也需要加派人手。离金兰花会还有三天,城里暗潮汹涌、鱼龙混杂。沈大哥叮嘱我们这几天一定要格外小心,不能出一点差错。”
“张家大院来的客人是谁?”子信追问道。
周旋道:“不清楚。上面的风声很紧,我们只负责护送与执勤,别的一概不准打听。”
子信思索了片刻,说道:“看来这位客人的身份一定非同小可了。”
……
云州城区的划分,以永安大街为界,东边是汉人聚居之地,西南一带则是外族人的居住区。聚丰园位于永安大街西侧,乃是一座具有浓浓草原风情的饭店,掌柜是一位久居云州的鲜卑族人。那店里的特色美食不仅深受外族顾客的喜爱,也吸引了不少慕名而来的汉人。
聚丰园内十分宽敞,甚至还搭建着一座偌大的舞台,常有外族的优伶歌姬在此表演歌舞。加之园中景致优美、颇具情调,便一度成为上流人士聚会的宝地。子信非常中意聚丰园里那座三层高的亭台,坐在顶层可以将云州城的夜景尽收眼底,只是一直未曾去过。此番兴致正浓,一进店便朝着亭子走去。
这时,一名伙计忙跑过来,用着浓厚的凉州口音说道:“各位客官,真是不好意思。这望月亭已经被北凉国的赫连安王子给包了下来,还请几位将就在园内用餐吧。”
“赫连安王子?”三人面面相觑,均感到十分诧异。
子信又抬头望了望亭上,见那几乎全是空桌,料想包场之人晚些时候才会到来,于是无奈地笑道:“既是如此,那就在园里找个座儿吧。”
伙计便领着他们来到西边靠墙的一张桌前坐下,三人要了只烤全羊和一些小菜。因杨、周二人夜里还要值守,不敢喝酒,便只要了壶马奶。当下天色渐黑,园内四周的墙廊上点起了大红灯笼,灯影摇曳、妙趣横生。
子信每到一处,总会留心周围的一举一动。只见整座园子呈圆环状,数十张餐桌围绕着中间的一座假山,四周布置着长长的廊道。那望月亭建在园子的最北端,与南边的舞台遥相呼应,吸引了众多的贵人雅客。一眼望去,在此用餐的大都是些身着奇装异服的外族人。
“这北凉王子是什么来头?行事竟这般高调?”杨安坐在位置上,忿忿不平地问。
周旋娓娓说道:“北凉是铁弗人建立的国家,盘踞在西北的贺兰山一带,统治他们的是赫连家族。要说起建国的时间,应该有两百多年了,比本朝还要早一些呢。至于这什么赫连安王子,我倒是不清楚,不过他既然姓赫连,那就应该是北凉的王室了。”
“一个异域番邦的王子,也能在云州城里作威作福,想来真是不痛快。”杨安猛地喝了一口马奶酒,脸上愠色未平。
“嘘!你可小声点说吧,这店里可都是些异域番邦的人呢。”周旋见他说话没个分寸,赶忙劝道。
杨安闻言,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子信,依我看咱还是换个地儿吧,这里可真让人堵得慌。本来满心欢喜地来下个馆子,现在搞得一点兴致都没了。”
子信淡淡地笑道:“不,我倒很想看看,这位北凉国的王子到底长什么样。你就放宽心吧,他还能把我们赶出去不成?”
杨安耸了耸肩,只得作罢。正好伙计上了些小菜,三人便先吃了起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店外忽然一片喧哗。里边人见状,都料到是那北凉国王子到了,店掌柜与伙计赶忙出门相迎。子信的目光紧盯着门口,一心想瞧瞧那人的模样。
“赫连安殿下到!”前面开道的人一声大喊,便有十余名侍卫和仆役簇拥着一位身穿白色貂皮短袄的中年人进了店。那人约有三十来岁,长相粗犷,盛气凌人。园里那些异邦客人见此阵仗,都纷纷站起身来以表敬重。
周旋也欲起身,却被杨安一手拉住,听他轻声说道:“我们又不是北凉人,干嘛对他这么客气?”
赫连安王子点了点头,脸上神情甚是得意,便领着一干人往望月亭走去。从园子正中经过时,忽然一眼瞅见了他们三人。只见子信面不改色地盯着自己,杨安头也不抬地吃着酒菜,便顿时感觉受到了冒犯。
赫连安王子停下脚步,朝他们这边望了片刻。身旁的随从也随即注意到了他仨,便有一名侍卫厉声喝道:“你们三个是做什么的?见到殿下前来竟还如此无礼?”
园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满座食客纷纷望向他们三人。
只听杨安慢悠悠地问道:“这云州城里遍地都是高官,满街都是贵族,不知这位又是哪里来的殿下?”
子信知他有意使赫连安王子难堪,不禁笑了出来。倒是周旋的脸上显得有几分焦虑。
赫连安王子果然怒火中烧,猛地挥了挥衣袖。几名侍卫见状,立即走上前去将他们围了起来,一场冲突看似不可避免。那店掌柜见状,忙上前解释道:“殿下息怒。这几位都是城东的汉人,第一次来西街这边,不知我们的规矩,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宽宏大量,饶恕他们这一次吧。”
“汉人?”赫连安王子冷冷地问道,“你这店里怎么会有汉人?我今晚不想看见这些人,把他们轰出去。”说完大手一甩,便先一步走进了亭子。
话音刚落,便又有两名侍卫走到他们桌前,直接拔刀相向,逼着他们离开店里。
杨安是个直性子,面对这种威胁哪还能忍?当即便要动起手来。却见旁边不知从哪过来一个醉酒青年,穿着一身朴素的鲜卑服饰,摇摇晃晃地走进人群,几下便把那些侍卫冲散开来,园内瞬间乱作一团。
领头的侍卫怒道:“哪里来的酒鬼,还不给我走开!”几名侍卫便一转锋芒,先把那醉酒青年给轰了出去。
子信见状,想到当下已是酒足饭饱,便拉住杨安说道:“识趣点走吧,人家这里已经不欢迎我们了。”
店中伙计也赶忙上来相劝,杨安哼了一声,三人便趁乱离开了园子。
来到大街上,杨安依旧忿忿未平,问子信道:“你怎么不让我教训一下那些家伙?真是欺人太甚。”
周旋在一旁劝道:“还是少惹点事吧,人家毕竟是个王爷,怎么也得给点面子。”又见子信眉头紧皱,一副若有所思之状,便问道:“子信,怎么了?”
子信回头说道:“你们有注意刚才那个喝醉酒的人吗?我怎么觉得,他是有心帮我们解围呢。”
周旋略一点头,说道:“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可那人与咱们素不相识,犯不着去得罪北凉王子啊。而且,看他的穿着好像也不是汉人。”
子信环顾四周,发现那名青年早已不见了踪迹,心中一阵惋惜。他细细回想适才园内发生的情景,觉得那人似醉非醉,身姿步伐乱中有节,仿佛名家高手一般,三两下便把一群侍卫给撂翻在地。若果真如此,这云州城便已是卧虎藏龙、高手云集之地了。
周旋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子信,你如今独自在外,一定要多加小心。我们两个还有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子信当下便与两人做别,目送他们转过了街角。又望了一眼上空的夜色,只见星光黯淡,阴云聚合,貌似会有一场久违的雨水将至,便慢悠悠地离去了。
第十三章 过渡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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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与秋月》第十三章 过渡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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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古庙疑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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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与秋月》第十四章 古庙疑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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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古庙疑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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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与秋月》第十五章 古庙疑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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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古庙疑案(三)
当晚,子信卧在榻上辗转反侧,苦思着这几日以来的见闻。直至半夜,外边果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可他仿佛浑然不觉,次日竟一觉睡到了巳时。若不是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恐怕这会儿还醒不来。
他还不及洗漱,便胡乱搭了一件外衣裹在身上,匆匆忙打开房门。只见来人是一个年纪比他略大的小伙,身形健硕,皮肤黝黑,穿着云州衙役独有的蓝色布衣,看上去是个训练有素的兵士。
“唐大哥,怎么是你啊?”子信伸了个懒腰,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这么早有事吗?”
这唐林是云州衙门的一名捕头,生性豁达豪迈,见他如此怠慢,便责怪道:“还早呢?这都日上三竿了,你小子怎么变得这么能睡?”
子信这才下意识地看了看天色,很是诧异地问道:“哎哟,怎么都这个时候了?”
“你小子昨天晚上又在哪儿快活了不是?”唐林斜了他一眼,笑眯眯地问。
“诶,这你可别冤枉好人,咱如今已经不往那些地儿跑了。”子信忙摆了摆手,说完又转身回到了屋内,“里边儿坐吧,只是我这里可没什么好招待的。”
唐林便跟他进了屋,不以为意地说:“什么招待不招待的,我可不是来找你喝酒的。”
子信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脸色骤然一紧,说道:“倒是我想得太天真了。你穿这身官差的衣裳,到我这平民百姓家里来,准没什么好事。”又猛然想起那天沙摩勒的事,但官府素来是不理会这些江湖纷争的,还能为了啥呢?
唐林点了点头,一脸严肃地说:“我就不跟你卖关子了,这次是为了一桩命案而来,想请你这位侠探前去现场走一遭。”
“命案?”子信双眼一亮,随即又笑道,“唐捕头,这你绝对找错人了,我可不擅长办这事儿。”
唐林笑了一声,执意说道:“错不了,老弟你就别谦虚了。上次霄云楼的那桩案子,我们大伙全都看在眼里,连刺史大人都对你赞赏有加。这才过去不到半年,没人有会质疑你的能力。”
子信推辞道:“唐大哥你别这样奉承我,这和上次完全是两码事。捉拿盗贼我还勉强能行,像这种杀人命案,那是一点经验都没有。别说追查凶手了,只要一看到死者的尸体我就瘆得慌,巴不得离得远远的。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唐林短叹一声,沉沉地道:“那如果我告诉你,这个案子可能与你们红衣会有关呢?”事起仓促,他还不知子信已经离开了红衣会。
子信一惊,忙问:“为什么这么说?”
唐林摇摇头,不慌不忙地说道:“这个我不能直接告诉你,你去到现场自然就会明白。”
子信一时陷入了踌躇。他这段时间被各种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疲惫不堪,还真不愿去管这些不相干的闲事。但倘若真和红衣会有关,又不能不管不问。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许久,方才问道:“现场在什么地方?”
唐林闻言大喜,忙道:“城南二十里外的上阳坡。”
子信略一点头,当下便打定主意。随即转身收拾好行装,又与唐林一道牵了马,奔向上阳坡而去。
……
上阳坡位于云州城南,地势东高西低。东边是一片萧疏的山林,西边则是连片开阔的庄稼地,缓坡地带有一条官道纵贯其间。两人骑着快马来到这郊外,又兼新雨初停,山谷中散发着一阵清爽的气息。极目望去,只见西北边两三里外约有十来户人家,屋顶之上炊烟袅袅。
“那座古庙便是案发之地。”唐林远远地用手一指。
子信顺手看去,见那古庙就在官道一旁,周围有十余名衙役正在勘察现场。再仔细一瞧,才发现整座庙宇已近乎沦为灰烬,一些烧焦的梁木还在冒着青烟,只剩些土砖泥瓦残留较好。现场一片狼藉,显然刚发生过一场大火。
来到古庙前,两人当即下了马,唐林先一步向众衙役说道:“这位罗公子是我请来办案的朋友,各位对他不必有所隐瞒。”
当初在红衣会的时候,子信曾帮助云州官府破获过两起盗窃案,在场的不少衙役都与他相识。加上又是唐林的朋友,众人也就没有任何疑虑了。
子信望着眼前已被烧毁的古庙,眉头微微一皱,嘀咕道:“昨天晚上明明下着大雨,这里怎么会起火呢?”
唐林回答说:“我们也觉得很奇怪。今早衙门接到报案的时候,雨才刚停不久。看来这火应该是在昨晚雨下之前就烧起来的。”
子信的目光扫过四周,只见左手边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粗布衣衫,面黄肌瘦,一看便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于是便向他问道:“你就是那个报案的人?”
那人一听,忙诺诺地回道:“是,小人倪二,是这附近的一名农夫。”
子信见他低垂着头,神色间显得有几分惶恐不安,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里起火的?”
倪二道:“回军爷的话,起火的时候小人并没见着。只是今儿一大早来上阳坡干活,发现这座庙宇已经被烧成灰烬,里边还有一具……一具烧焦的尸体,便赶往衙门报案去了。”
子信又问唐林道:“今早衙门是什么时候接到报案的?”
唐林略一回想,说道:“衙门是辰时开堂,他来的时候应该是辰时两刻。”
子信点了点头,忽然话锋一转,向农夫倪二问道:“倪二,你说你今天一早来过上阳坡?可此处离云州城有二十里地,怎么也得走上一个时辰,莫非你是冒着大雨、天不亮就来干活了?”
倪二闻言一惊,脸上直冒冷汗,支支吾吾地说不上话来。唐林也顿时反应过来,厉声斥问道:“倪二,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见到这里失火的?不说实话,就把你带回衙门审问!”
倪二被吓得双膝发软,当即便跪在了地上,颤声说道:“小人该死,不该欺瞒各位军爷。其实小人是这附近陈……陈家庄的农夫,昨天晚上就远远地看见这里闪着火光,这才……才一大早去衙门报案的。”
“这么说你报案之前没来过这里了,那你怎么知道这庙里有一具尸体?”子信眉头紧皱,追问着说,“若只是失火,昨天晚上火势就应该被大雨浇灭了。你一个庄稼人,犯得着大老远地跑去州城报官吗?”
唐林见这人神色慌张,低头不语,不禁怒道:“你还不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人该死!”倪二颤巍巍地说道,“其实小人昨天夜里曾来这上阳坡寻找自家的耕牛,当时看到这古庙外边系着一匹马,小人好奇便走了进去,结果却发现地上躺着一具尸体。小人当时非常害怕,赶忙跑回家去。谁知路上回头一瞧,这里却燃起了大火,于是一大早便跑去了衙门报案。”
子信眉梢一扬,纳闷地问:“这么说,那人在古庙失火之前就已经死了?是怎么死的,你看清楚了吗?”
“是的。”倪二不住地点头,“但小人当时非常惊慌,只见那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两只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大。小人没敢细看便跑回家了,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子信短叹一声,又问:“那你发现死者是在什么时候?当时庙里还有其他人吗?这火又是何时烧起来的?你全都一一说明白。”
倪二思索良久,才慢悠悠地回道:“那会儿应该已经过了亥时,火是在小人离开大约一刻钟后燃起来的。当时庙里光线很暗,小人也没有留意,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
子信略一点头,见他这几番话言辞诚恳,于是说道:“你起来吧,待会儿还有些话要问你。”见他站起身后,又转而向唐林问道:“死者的身份你们查清楚了吗?”
唐林摇了摇头:“还没有。我们赶来的时候,死者全身都被烧得血肉模糊,根本看不清面容。我已经让人把尸身抬回了州衙,正等着仵作验尸呢。”
子信又认真端详着眼前的庙宇。见这是一座非常简陋的城隍庙,左右宽不过丈许,门口只可供两人同时出入,里面仅有一间狭小的堂屋。古庙四周的墙壁焦中泛黄,似乎已经废弃了多年。当下又问道:“现场还有什么发现吗?”
唐林道:“跟我进来看看吧。”说着,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庙中。
子信跟着走进庙内,一阵烧焦味与糊臭气息顿时扑面而来,不由得捂了捂口鼻。又望了一眼四周,抱怨着说:“这火还真是烧得干净,若不是天降大雨,怕是要连后边的林子都给烧起来。”
“你过来看看这个。”唐林在堂内喊道。
第十七章 古庙疑案(四)
子信忙走了过去,只见左侧还未完全烧焦的墙壁之上,赫然勾勒着一副圆形的太极图案。但细看之下,发现此图与寻常的太极图并不相同,那右上的卦眼一眼看去倒像是朵五瓣的梅花。子信眨了眨眼,好奇地说道:“这似乎……是道家的什么图案。”
“可是道家的阴阳图,两个卦眼都应该是圆形,像这种梅花形的还是第一次见。我问过其他人,他们也都说没见过这种图案。”唐林解释说。
子信点了点头,见那图案略显黑中带红,心中一阵好奇。便伸出手轻轻擦了擦,又刮下一点粉末来,放在脸前闻了闻,不禁皱眉道:“果然是血。”
“没错,我想应该是凶手杀人之后,用死者的血在墙上涂画的。后来大火一烧,就变成黑色了。”唐林揣测着说。
子信神色凝重,迟疑着说道:“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按理说,凶手杀人之后又放起大火,自然是想毁尸灭迹,让我们无从查起。可是这个图案,分明是想告诉我们什么信息,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唐林恍然道:“对啊,凶手若真想销毁痕迹,杀人放火之后就该一走了之,这实在是不合情理。那会不会是死者留下的?”
“不太可能,这么明显的痕迹,凶手看见后一定会将它抹掉。除非……”子信摇了摇头,又忽然眼前一亮,“对啊,也许真是死者留下的。”又转过身问道:“从死者身上,有找到什么随身携带的东西吗?”
唐林叹了一口气道:“什么也没找着。即便是有,只怕也已经被大火烧成灰烬了。”
子信感到颇为惋惜,又抬头望了望上方房顶,只见横梁与房顶支架都已被大火燃烧殆尽,一些残存的檐角还在滴着雨水。庙堂内一片狼藉,城隍爷的塑像和供奉香火的台桌已完全沦为灰烬,地面积着厚厚的灰尘。子信用锐利的双眼环顾着四周,忽然在那太极图案下边的一道砖缝里瞅见了某样泛着微光的物品。他走过去取出一瞧,发现竟是一把房门的钥匙。
唐林见状,也忙走过来问道:“你找到了什么?”待接过那把钥匙一看,顿时感到一阵诧异:“钥匙?难道也是死者留下的?”
子信长舒一口气,说道:“走,去金阳客栈。”
……
那金阳客栈地处云州城东北,与马场相隔不远,子信对那儿十分熟悉。为避免打草惊蛇,唐林换上了一袭便衣,只与子信两人前往。从长兴街向南转入一条小巷,行不至百步便到了客栈的正门。那巷子两侧略显幽深,没有过多的楼宇,也正因如此,客栈较之别处更为宽敞。
从正门向内一眼望去,见客栈正中是一个小花圃,五颜六色的各式花草围绕着一棵参天古槐,四周弥漫着浓郁的香气。子信特别不喜这种花样混杂的气味,但心下还是暗暗称赞——他从未在其他客栈见过这般雅致的布局。
那客栈掌柜姓钱,个子不高、身材微胖,穿着宽大的深色长袍,正坐在台前拨弄着算盘。见到他二人进店,忙笑着问道:“两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子信将那把钥匙放到了台上,对他说道:“掌柜的,你看看这把钥匙是不是你这客栈里某间房门的。”
那钱掌柜一怔,忙拿起钥匙瞅了两眼,当即回道:“没错,这正是小店的钥匙,不知客官是从何处得来?”
唐林从腰间取下了当差的官牌,凛然正色道:“我们是州衙的捕快,现正在追查一桩凶杀案。这把钥匙是从案发现场找到的,既然你承认是你这店里的,那就要老老实实配合我们。”
“凶……凶案?”钱掌柜顿时脸色大变,“军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你别管那么多。我们问你的话,如实回答就行。”唐林一脸严肃地说,“还有,给我放轻松点,不要惊动店里的其他客人。”
“是,是……小人一定知无不言。”钱掌柜诺诺地应道。
子信见他额头冷汗直冒,看上去颇有些不安,于是说道:“这把钥匙是开哪个房间的,马上带我们去。”
钱掌柜又拿起钥匙看了半晌,回道:“是天字九号房,两位官爷请随我来。”便领着他二人往南边的那座楼而去。
金阳客栈正门朝西,除去前台打尖的地方,里边共有三座楼舍。南北相对的两座双层楼是提供入住的客房,此外还有一间低矮的仓房,仓房后边搭着一个马棚。那天字九号房位于南侧楼的二层,属于上等客房。
“那间房里共住有几位客人?”刚走上楼梯,唐林便问道。
钱掌柜毕恭毕敬地回答说:“回军爷的话,只有一位。而且那位客官在昨天晚上离开小店后,现在都还不见回来。”
正说话着,三人已来到那间房的门前。钱掌柜果然用那把钥匙打开了房门,站在门口向他二人介绍道:“两位军爷,这就是天字九号房。”
子信与唐林相继走了进去。见这房间要比普通客房更加宽敞些,除了外边的主室,靠左边还有一间狭小的侧房,屋里摆放着一张床榻和一套桌椅。此时将近正午,阳光从南边的窗台照射进来,整个房间显得格外通亮。
“这间房的客人姓甚名谁?哪里人氏?相貌如何?来云州是做什么的?你都如实说来。”子信接连问道。
“是。”钱掌柜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后说道,“此房住的客官名叫马忠,是十天前从并州过来的商人。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又高又瘦,皮肤有些发黄。据他所说,这次来云州是为了做一桩买卖,不过……”说到此处,又不禁顿了顿。
子信见他欲言又止,忙问道:“不过什么?”
“是这样的,这位姓马的客官总是一大清早便急匆匆地出门,到晚上戌时左右才见回来。小人看他的穿着打扮,完全不像是生意人的模样。而且,生意人出行在外,哪会一个人住店却不带随从的呢。”钱掌柜一五一十地说。
子信下意识瞅了他一眼,笑道:“掌柜的,你倒是观察得挺仔细。那他每天早出晚归,你可知道是在忙些什么吗?”
钱掌柜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这小人就不清楚了。这位客官的行踪一直很神秘,而且性子也不太好。有一次小的冒昧问了一句,他就厉声斥责,一句也不肯多说。不过依小人所见,他应该不会是商人。”
“若不是商人,那就是有意隐藏身份。”唐林哼了一声,又望向子信说道,“此人来云州一定有其他目的。”
子信轻轻一笑,又环视了一边四周,见房间里的陈设颇为朴素。桌上放着一只茶杯和一些纸笔,橱柜里叠放着几件并不起眼的衣衫,除此之外再无别物。他走到橱柜边将几件衣物取了出来,一件一件地打量着,意味深长地说:“这些衣物大都是麻布或葛料所制,商贾人家是不会用这种材质的衣料的。”
“小人也是这么认为的。”钱掌柜应和着说。
子信又冷不丁看了他一眼,放下衣物问道:“掌柜的,刚才你有说道,这位姓马的客官是昨天晚上离开客栈的,具体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快到亥时了。”钱掌柜不假思索地说。
“亥时?”子信眉头一皱,“你能肯定?”
钱掌柜点了点头,解释道:“昨晚这位客官回来得非常晚,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位戴着黑斗篷的男子。他们两人进屋后只待了一小会儿,便又一起走了出来。当时我就坐在台前,那位黑斗篷的男子先行走出了小店,随后这位姓马的客官才从后院牵了马离开。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外面便传来了打更的声音。”
“什么?穿黑斗篷的男子?”唐林闻之一惊,忙问道,“那人长什么样?”
钱掌柜摇头道:“当时天色已黑,他的帽檐压得很低,根本看不清容貌。不过听声音,应该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
“一身黑斗篷,行踪鬼鬼祟祟,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唐林揣测着说。
子信默不作声地走到桌前,翻了下那一叠整整齐齐的书纸,纸面没有一点墨迹,如同整间房给人的感觉那样,简单、干净、整洁,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这位姓马的客人起居穿度倒是颇为简朴。”子信笑了笑说。
唐林也有所察觉,点头说道:“是啊,一个商人的房间里,竟然只有这么些东西,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子信的目光忽然停在了那只褐色的茶杯上,似乎察觉到几丝怪异的气息,便拿起来瞅了瞅。外表看去朴实无华,待揭开杯盖,发现里面还残留着一些茶水。他靠近杯子嗅了嗅,隐约闻到了一种奇特的香气,清淡却有些刺鼻,显然是茶里添加了某种别样的东西。不禁皱了皱眉,遂向唐林道:“你闻闻。”
唐林不明就里,接过茶杯闻了半晌,细声说道:“这好像是花香,不过还真有点冲鼻呢。”
“平常用于泡茶的菊花、玫瑰、茉莉,好像都不是这种香气。”子信摇了摇头,又笑道,“看来这人的生活确实有点意思。”
第十八章 古庙疑案(五)
正说话间,屋外响起了阵阵脚步声,只见客栈的伙计带着一名衙役来到了门口。唐林见状,忙问道:“小六,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有事吗?”
那名叫小六的衙役走进屋内,气喘吁吁地道:“唐大哥,刺史大人传你马上去一趟州衙,说有要事吩咐。”
唐林与子信互相望了一眼,刺史大人这么着急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呢?当下也没有细想,便回道:“好,我马上回去。”
子信也正打算前往州衙查探仵作验尸的结果,走出房间前特意嘱咐道:“掌柜的,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这间房不准任何人进入,也不要乱动里边的东西,明白吗?”
钱掌柜陪着笑脸应道:“是,小人一定照办。”当下便锁上房门,陪同他们一道下了楼去。
……
云州州衙位于永兴街中段,与子信所在的长宁街相距不远。衙门前的街道整洁而宽阔,两旁各种着一排峭拔的青杨,远远望去便能感到一种森严的压迫感。唐林把子信安排在了西院的一间客房内,自己便大跨步地朝刺史府走去。
那云州刺史孔良,出身官宦世家,生性儒雅随和。又对老庄之学颇有深究,推崇所谓“无为而治”的理念,对州城及下辖各县均轻徭薄赋,减少官府对于民生的干涉。因而云州治下的百姓,大都对这位宽厚仁德的一方之长赞美有加。即便是子信这种对为官做宰嗤之以鼻的人,也打心里认为其是“官场中可遇不可求的一等好官”。
子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个人待在这州衙重地,心中颇有些局促不安。加之为了先前的案子,这会儿已有点焦头烂额,一时眉头紧锁。等到唐林回来时,天色已将近正午。
“瞧你这脸色,莫非又摊上什么棘手的事了?”子信见他满面愁容,很是好奇地问。
唐林摇了摇头,说道:“别提了。这临近金兰花会,云州城里果真是越来越不太平。”说罢便走到桌前,将满杯茶水一饮而尽。
“你们这些做官差的,平日里看起来威风凛凛,原来也有这么些苦事。”子信略带揶揄地说,“所以像我这种闲人,素来散漫惯了,可做不来这一行。”
唐林长叹一口气道:“你就别在这儿说风凉话了,难道就不想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吗?”
“这是你们衙门的事,告诉我这样一个平民百姓,恐怕有些不妥吧。”子信坐下来喝了口水,淡淡地说。
“然而这件事,我是真需要你帮忙。”唐林神色凝重地望着他,语气有些软了下来。
“诶别。”子信心中一阵抗拒,忙摆手说道,“这边的人命案子还没结束,你可别再给我加事儿了。况且我还没找你问清楚,之前说什么命案的事与红衣会有关,你倒是给我说说怎么个有关法?”
唐林长笑两声,不以为意地说道:“我那不是诓你的嘛。要不那样说,你能跟着我来?”
子信早料到如此,不禁一阵苦笑。但眼下既已入局,还真把平日里的那颗好奇之心勾起了几分。想着自己反正已经离开红衣会,终日无所事事,索性问道:“那我就听听,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唐林大喜,放下茶杯悠悠地道:“实话和你说吧,刺史大人让我发动整个州衙的捕快,在城里查找一个人的下落。”
“谁?”子信顿时眉尖一扬。
唐林道:“就是那个大盗冯欢。还记得吗,一个月前他曾来过云州一次,还向天下人扬言,说九月初三会在霄云楼出卖一幅名画。如今转眼就到初一,他果真又在城里露面了。上次我们没有防备,这次决不能让他跑掉。”
“冯欢!”子信当即脱口而出,又猛地地拍了拍脑门。昨天陆云湘也在托他寻找冯欢的下落,还约好午时在醉仙楼见面,可自己竟然全给忘却了。此时已过正午,再赶去醉仙楼也为时晚矣,心中一阵懊恼。今后还怎么好意思跟人家见面呢?
“你这一惊一乍的,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可别和我打马虎啊。”唐林见他神色迷茫,很是诧异地问。
子信没有回答,只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一时陷入了沉思。他虽然也听过一些关于盗圣冯欢的江湖传闻,却从未想到会与这种名震天下的贼人发生交集。这已经是连续两天里第二股在寻找冯欢的势力了……想到这儿他忽然双目一亮,寻思道:只要找到冯欢的下落,下次去见陆云湘也就不那么愧疚了;眼前正好借着与云州衙役配合的契机,在城内好好查探一番。
想通了这一点,他不由得嘴角一笑,方才向唐林问道:“刺史大人为什么这么着急要追查冯欢的下落?”
唐林回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那贼人冯欢是从天牢里逃出来的,朝廷已经下了海捕文书。如今他又在城里现身,别说是我们这些衙役,就连云州卫也在全力追查。如果金兰花会出了什么乱子,那罪过可就大了。”
子信点了点头,又问:“那命案的事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唐林一声短叹,手指不停地轻敲着桌面:“我也正为此事犯愁呢。刺史大人让我把所有的公务都暂且放下,务必要在金兰花会之前找到那盗贼冯欢,看来这件事只能搁在一边了。”随即眼珠一转,笑着说道:“要不这样,命案的事我先拜托给你如何?”
子信又是一愣,比起这桩案子,他还是对冯欢的事情更有兴致。于是想了想说:“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不是官差,没有办案的权限。真要继续追查下去,肯定会遇上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唐林立即知他用意,便从腰间取下那枚官牌,交到了他的手中,说道:“有了这个,你便可以向城内任何人问话,并随时调动州衙的捕快。至于刺史大人那边,稍后我会去和他通禀。”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就放心交给我一个外人?我可有些受宠若惊啊。”子信看了一眼官牌,笑着问道。
唐林显得满不在乎,又忽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小子不要以为我是在请求你。听好了,我只给你两天的时间,如果两日之内不能揪出凶手的话……哼,你就别在红衣会混了,老老实实来州衙做捕快吧,怎样?”
子信闻言,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自从上次霄云楼那桩案子过后,唐林便多次邀他前往衙门当差,但都被他一一拒绝。遂又回道:“原来你还没死心。我不是说了吗,像我这种生性懒散的人,做官差可真是太为难我了。”
唐林冷冷地道:“你若不想来也行,那就赶紧把凶手找到吧,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说完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慢着!”子信忙叫住了他,“你先和我去见一下仵作,有很多事需要向他了解清楚。”
唐林定神看了看他,随即一阵大笑,说道:“哈哈,你小子该不会是害怕了吧?也罢,我便随你去到停尸房走一趟。”
……
那停尸房位于州衙西北一隅,房外的院落里种着几棵松柏,房屋色调也极为灰暗。子信来到门前,隐隐感到有几阵阴风拂过,不禁长吸了一口凉气。
唐林见他如此生怯,忍不住大笑道:“我原以为你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没想到连停尸房也不敢进啊。”随即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不过没关系,我让他们去把仵作叫过来,你只管在房外问话便是。”
稍许,便有一名仵作打开其中一个房间的大门,缓缓走了出来。唐林向他介绍道:“老杨,这位是我请来的一位断案的朋友,也就是前一阵子协助我们破了霄云楼红花案的罗子信。你验尸的结果尽管对他实话实说,不必有所顾虑。”
仵作称了声“是”。子信见他已过中年,一双微凹的眼睛颇为犀利,脸部看上去冷峻而又僵硬,显然是位历经世事的行家里手。仵作这一行,不仅要有充分的生理认知,更要有足够的胆量和气魄才能胜任。
第十九章 过渡篇3
“死者的相貌体征,能大致描述一下吗?”子信开门见山地问道。
仵作整了整衣角,慢条斯理地回答说:“死者身高七尺有余,身形枯瘦,年纪应该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
唐林沉声说道:“看来是金阳客栈的那名客人无疑了。”
子信轻轻一点头,又问:“死亡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
仵作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死者全身已被烧得血肉模糊,很难准确判断其死亡时间。但从某些尸变特征来看,应该是在昨晚亥时到子时的这一段时间死去的。”
唐林望向子信道:“据那掌柜所说,死者离开客栈的时候是将近亥时,看来他是直接出城去了。那座古庙离南门有二十里地,骑马也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死亡时间应该不假。”子信沉思了片刻,继续问道:“那死因呢?”
仵作道:“虽然死者身上有大面积的烧伤,但从时间上看,咽喉处的那道伤口才是致其死亡的原因。”他说话时神态自若,不慌不忙,简直能把人急死。
“什么?死者咽喉处有伤?”唐林一脸惊愕地问。
仵作点头道:“那道伤口虽然只有一寸长,却划得非常深,足以致人死亡。从伤口的形状来看,应该是剑刃或者匕首一类的凶器。”
“像这样的伤口,全身上下只有咽喉那一处吗?”子信认真地问。
仵作肯定地答道:“是的,其余全是烧伤,可以说是一击毙命。不过……”他眉头微微一皱,不禁陷入了迟疑。
“唉呀,不过什么?”唐林在一旁焦躁地抱怨说,“你说话本来就已经能把人给急死,可别再卖关子了。”
“是。”仵作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仔细检查过死者的五脏六腑,发现其肺脏略显乌黑,上方的气管明显肿大,像是……像是中毒所致。”
“中毒?”子信猛然一惊,“你能确定?”
仵作有些无奈地回道:“死者受烧伤太过严重,只能从内脏来推测其生前可能有过中毒的情形。我在州衙验尸有将近十年了,如此惨状的死者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唐林愤慨地拍了拍双拳,说道:“我说那人行凶之后为什么要烧掉古庙,果真是想毁尸灭迹,掩盖死者的死因,简直丧心病狂。不过嘛,他却不知咱这州衙里,还有这么一位老道精细的仵作在,嘿嘿。”
子信思忖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后问道:“死者身上还有什么发现吗?”
仵作摇了摇头,叹道:“实在太凄惨了。如果不是昨晚的大雨及时浇灭了火势,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子信看了看天色,虽说时辰尚早,却是一刻也耽搁不起,当下便拱手谢道:“有劳相告,破案之后一定再来请教。”经这一番言谈,他突然对验尸之道变得兴致盎然,想来日后定会派得上用场。
说罢便要转身离去。唐林见状,忙赶上来问道:“你现在要去哪儿?”
“取证。”子信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时间不早了,我可不想被你拉进衙门当捕快。”说完冲他诡异地一笑,便径直向左手边的角门走去。
“你这小子。”唐林哼了一声,想起自己也还有事在办,便与仵作道了别,往前院里去了。
……
仵作的一席话语,让整个案子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让子信下定了决心要彻查到底。然而唐林不在身边,衙役们也几乎都被调走,接下来只能靠他一个人。好在有了那块官牌,办起事来倒是方便许多。他平日里虽然懒散,但一遇上自己关切的事,便会有废寝忘食、不到黄河死不休的劲头。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子信又来到了东北边的马场。谢宝三仍旧坐在台前,一见到他进门,双目顿时为之一亮,忙走过来笑着问道:“你怎么又来了?是不是被红衣会扫地出门,想要重操旧业?我这最近刚引进了十几匹西域马,正愁没人照看呢。”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子信笑了笑说,“不过我这次前来,乃是为了一桩公事,可没心情听你扯东道西的。”
“公事?”谢宝三一愣,仿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子信从腰间取下了那块官牌,一脸认真地说道:“我现在是州衙的捕快,正在调查一件案子,有些事需要向你们这里打听一下。”
谢宝三将信将疑,拿在手里仔细地瞅了几眼,果见是云州衙役的官牌,于是惊愕地说道:“没想到你还真做捕快去了,如今威风了呀。”
子信笑道:“三哥,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谨。我这个所谓的捕快,不过是有名无实罢了。只不过有一些事想向你了解,你照实说就是。”
“好嘞,小人明白。不知军爷想打听点什么?”谢宝三故作正经地回答说。
子信脸色一沉,立即朝他斜了一眼,然后两人都笑了起来。片刻之后才又问道:“昨天夜里是你在前台招呼吗?”
谢宝三忙摆手道:“非也,我现在已经调到白天了,昨晚是潘胜那小子在打理。”
“潘胜?”子信在心里细细想了想,貌似马场之前并没有这么一个人,遂又问道,“是新来的吗?”
谢宝三道:“他是半个多月前到这里来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说话好听、办事也麻利,我就把他留下了。之前他一直在厩里喂马,最近才调到前台来的,你和他应该没有见过。”
子信略一点头,说道:“麻烦让他过来一下,我有话问他。”
谢宝三应道:“好,不过他现在可能还在睡呢,你坐下来等一会儿吧。”说完便唤来一名小厮,让他到后院叫人去了。
这个马场是在六年前建起来的,老板是一位姓孟的商人。但其行踪神秘,很少在外人面前露脸,平时主要是谢宝三在经营打理。马场占地广阔,除了养马的马厩和草场,各式房屋也是一应俱全,伙计们在后院都有着各自下榻的房间。
“你这小子,狐假虎威玩得挺利索,把我都给忽悠了。”谢宝三听子信解释了一通官牌的由来,不禁笑了笑。
很快,便有一年轻伙计往前台走来。谢宝三认真地介绍道:“潘胜,这位是州衙来的官差,他问你的话,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
潘胜诺诺地应了两声。子信见他低垂着头,举止相当拘束,便刻意严肃地问道:“昨天晚上,是你一直在值守吗?”
潘胜缓缓地道:“是的,小人从戌时起便一直待在前台,直到今天辰时。”他虽体态拘谨,说起话来却是不慌不乱。
子信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凛然问道:“我要你好好回想一下,昨天晚上亥时之前的半个时辰里,有没有人到这儿来借过马匹?”
“亥时之前……”潘胜略一回想,忽然抬头说道,“对,好像是有两个人来过。”
“两个人?是一起来的吗?”
潘胜摇了摇头说:“不是一起的。先来的是一位姓穆的中年男子,出手相当地阔绰,押了二十两银子,非要点上好的大宛马。大约过了一刻钟,又来了一位姓张的年轻公子,在后院牵了马后也是匆匆忙忙地就离开了。”
“他们都是从哪个方向走的?”子信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潘胜扭头看了看门外,随后说道:“那位姓穆的客人是径直往南边去的,后面那位姓张的公子骑马往东转进了长盛街,之后就不清楚了。”
子信也望着外边的街道沉思了半晌,才又问道:“那两位客人都是什么时候来还的马?”
潘胜不假思索地道:“那位姓张的公子是昨晚三更时分来还的,当时我还挺纳闷,怎么就只借了一个时辰。至于那位姓穆的……昨晚借了一宿,今天还不知道还没还呢。”说罢又看了看一旁的谢宝三。
第二十章 山雨欲来(一)
只见谢宝三从柜台里取出一本账簿看了两眼,摇头叹道:“那人是叫穆子青吧?到现在还没来还。一匹上等的大宛马,就换来二十两银子,我可真心觉得不划算呢。”
“那位姓穆的男子长什么样?”子信继续追问道。
潘胜仔细回忆了一下,缓缓地道:“三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右边眼角处有道疤痕。”说着顿了顿,又忽然眼前一亮:“对了,有一点小人不怕多嘴。他虽然出手阔绰,却穿着粗布衫,看上去十分简朴。”
“这倒有点意思。”子信嘴角微微地一笑,又对潘胜道,“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先去忙吧。”
潘胜应了一声,便急匆匆地退了下去。只见谢宝三轻轻拉了拉子信的衣袖,好奇地问道:“你到底在调查什么案子?我这店里可都是清白的。”
子信诡谲地一笑,说道:“天机不可泄露。等时候到了,我会告诉你的。”
……
离开马场后,子信内心的喜色溢于言表,仿佛此案的脉络已经逐渐清晰,就连下一步的行动也在心里做好了盘算。
又一次来到金阳客栈时,那门口竟站着两名衙役,进出店门都会受到严格的盘查。钱掌柜端坐在入门处的柜台前,看上去神态自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经营客店酒馆的生意人,往往最忌讳这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感。也许正是在商海中的长期磨练,让他无论面对什么疾风骤雨,都能够处变不惊。
门口的衙役拦住了子信,让其出示身份文凭。子信知道他们是唐林的下属,奉命在城里寻找盗圣冯欢,却不想封锁得如此严密。无奈之下只好拿出了官牌,说是受唐林所托来店里查案。两名衙役将信将疑,却也不好阻拦,只得让他进了店去。
“哟,军爷,您来了。”钱掌柜一见到子信,连忙笑脸迎道。
子信朝店内望了望,安静的院子里只能听见几声细碎的鸟鸣。天空上方阴云密布,不时吹着凉风,使得店里看起来更显冷清。他心里一阵纳闷,问道:“掌柜的,你这店里的生意最近可还好?”
钱掌柜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关心起这个,笑着回道:“托军爷的福,这两日小店的客人倒是来得不少。不过这桩生意,倒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这话怎么说?”子信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钱掌柜环顾了一下四周,叹道:“昨晚天字九号房的客人被杀,虽然不是发生在店里,但小人这心中一直很忐忑。刚才又来了一众官差,说要在店里找人,这又是一番折腾。本想着借着金兰花会的日子,好好做一笔生意。现在可好,接二连三地出这些事,哎!”说罢不由得摇了摇头,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我们当差的也是职责所在。金兰花会将至,这几日城里可能会不安宁,所以需要严加戒备。希望你们这些做生意的,能够体谅一下。”子信一本正经地劝说道。
“哎哟,我这臭嘴。”钱掌柜忙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略带懊恼地说,“军爷说得极是。小人也是见您今早来过一次,才对您说这些苦话。其实打心里边儿,还不是盼望着你们能够早些把人抓到呢。”
子信笑了笑,也没心思继续和他寒暄,遂正色道:“掌柜的,我接下来问你的话,必须要一五一十地回答,不得有任何搪塞。”
“是,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钱掌柜诺诺地应道。
“你这店里,这几天有没有住过这样一位男子?三十多岁,个子不高,右边眼角处有一道疤痕。”子信一边做着手势一边问道。
钱掌柜略一思索,缓缓说道:“个子不高的中年人,倒是有一位。不过眼角的疤痕……这个小人倒是没太注意过。”
“这人昨天晚上,有没有住在店里?”子信关切地问。
“昨晚酉时回来后,他就一直待在店里,没见离开过。”说着,钱掌柜用手指了指北侧楼一层的某间房,“他就住那间地字三号房,昨天晚上房间的灯火一直亮着,到了亥时之后才熄呢。”
“那人姓甚名谁?现在在店里吗?”子信不依不放地追问道。
钱掌柜回道:“他叫吴祥。说来也巧,今儿一早才刚搬走。之前入住的时候还说会住上五天呢,结果今早突然就说要走,不知道是不是预见了小店今天会不太平。”
“搬走了?”子信睁大了双眼,感到颇为惋惜,转而又说道,“你再带我去一趟天字九号房。”
钱掌柜应了一声,忙招来一名伙计到台前,自己则领着子信往南边的客房走去。路过庭院中间的花圃时,子信不禁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被几朵白色的小花给吸引到了,于是转身走上前去想瞧个究竟。
凑近一瞧,只见那些白色小花约有七八朵,连叶带茎高不过寸许,散布在一片五颜六色的菊花丛中,貌似与寻常的野花无异。子信乍看之下,觉得这些花似曾相识,否则也不会留意到它们的存在。
“掌柜的,这种花叫什么名字?”子信指着一朵花球问道。
钱掌柜见到此花,竟也是一脸诧异,摇头说道:“真是奇哉怪也,小店从来没有栽过这样的东西,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野花。”
“哦?”子信越想越觉得新奇,便仔细地端详起来。他从小对园林植株颇有兴致,一见到奇花异草总不免好好观赏一番。对着花丛打量了半晌,他忽然眼前一亮,那花瓣的形状竟与早晨在古庙之中所见的图案十分相似。然而天下间五瓣的花朵比比皆是,这会是巧合吗?
子信凝思片刻,又伸手折了一朵花球下来,缓缓说道:“这花水分挺足的,我在云州从未见过,应该是生长于其他地方的,你觉得呢?”
钱掌柜迟疑着道:“这……小人也从没见过此花,不敢妄加猜测。也许是店里的哪位客人带来的吧。”
子信拿着花朵轻轻嗅了嗅,隐约能够闻到一点淡淡的清香。后又将之放在了身前的口袋里,站起身说道:“走吧,我们上楼去。”
走到房间门前,子信又回头看了看客栈大门处的柜台,好奇地问道:“诶,掌柜的,我问你件事。如果你坐在大门口的台前,是不是可以瞧见这客栈里全部的房间,不带任何死角的?”
钱掌柜点头道:“一点儿没错。哪位客官进出房门,在院子里的哪个角落,我在柜台那里都可以瞧见。”
想到自己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细节,子信顿时一阵懊恼,于是认真地问:“那昨天晚上除了马忠和那个穿黑斗篷的人以外,还有人进过这个房间吗?”
钱掌柜想了想说:“我是在子时才离开柜台的,在这之前确实只有他二人进出过这间房,下半夜就不知道了。而且这房门一直是锁着的,除了那位姓马的客人,还有谁能进得去呢?”
子信来进房中,见里边一如早晨那样,不过天色暗了下来,南边的窗口时不时吹着冷风。他缓步走到窗边,耐人寻味地说道:“连续几日都是阴冷天,这房间的窗子开得倒是挺大。”
“可不是嘛,说转凉就转凉了。”钱掌柜附和着说。
“这座楼的后面是什么地方?”子信望着窗外,见附近尽是一些低矮的房屋和狭小的院落,不远处有一座偌大的庄园,看上去颇为热闹。
钱掌柜道:“这周围不过是一些普通人家的宅院罢了,那西南边是李园。”
“李园?莫非那边是长盛街?”子信一阵纳闷,随后才发现了许多熟悉的地方,果真是远近高低各不同。
回过身来,子信神色凝重望了望那张桌子,这是他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早上来时,那杯里的茶水散发着一股怪异的香味,当时他未曾细想,以为只是泡茶所用。但仵作验尸的结果却显示,死者生前曾有过中毒症状,不得不令人起疑。他静静地从怀里取出了一根银针,想要验证自己的判断。
第二十一章 山雨欲来(二)
走在大街上,子信阴沉着脸,脑海里一片迷茫。按照他起初的想法,若是茶杯里被人下毒,便可确认凶手昨晚就住在客栈里。可银针验毒的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难道是我想多了?”他整个人显得格外困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又忽然转念一想:“为什么非要揪着中毒的细节不放呢?有些事情如果一开始就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越是绞尽脑汁,反而会陷得越深。”他试着用这些话来安慰自己,虽然不可能就此放弃,但确实应该冷静下来。
太阳渐渐西垂,在云层笼罩之下泛着淡淡的霞光。子信猛然想起自己在城里奔波了半天,竟连早饭也还没吃,便在路边找了个面馆坐下。
说巧不巧,这家面馆就开在云州城南门不远的地方。子信一边吃着东西,目光却时不时往城门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队身着军装的兵士齐整地站列在城门口,正对进出城的人进行逐一盘查。
子信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喃喃自语道:“说不定可以一试。”
离开面馆后,他便径直朝城门走去,准备向那些守城的士兵询问情况。然而他们隶属云州卫,衙役的官牌不一定能派上用场。好在他心里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说什么也要上去打听一番。
“这位大哥,看你们盘查得这么严紧,是在找什么人吗?”子信走到一名看似较闲的军官身旁,一团和气地问道。
那军官扭头看了他一眼,颇不耐烦地斥道:“你是干什么的?老实待一边儿去,要出城给我排好队。”
子信轻轻一笑,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反应,便沉着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那军官闻言,顿时双目一睁,惊诧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子信将那块官牌拿到手里,客气地说道:“我是州衙新来的捕快,今早听唐捕头说起,那盗贼冯欢再一次出现在了云州城,要我们全力捉拿。现在有了一些线索,想和你们云州卫配合一下,如何?”
那军官将信将疑,但见他手中确是云州衙役的官牌,遂迟疑了片刻道:“你想了解些什么?”
子信道:“昨天夜里都有谁在值守南门呢?”
“我就是其中一个。”那军官一边招呼着排队的行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子信心中一阵窃喜,难得眼前这人还挺好说话,便可直接向他打听明白。于是又问道:“昨天晚上城门是亥时准点关上的吗?”
军官道:“那当然,这是朝廷规制。”言语间仍然显得十分漠然。
“那在城门关闭之后,有没有人再从这里进出过城门呢?”子信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好奇地问道。
那军官当即斜了他一眼,冷厉地反问道:“城门既已关上,还能有谁进出?你这问得也太啰嗦了些。”
子信丝毫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也借此察觉到了其表情的微妙变化——看似严厉的语气里反而透露出几分犹豫和不自然。于是一转先前的客气陈词,严肃地说道:“这位大哥,如果你知道那盗贼冯欢的手段,就不应该说这些话。我们衙役也是奉了刺史大人之命,在城里追查他的下落,大家目的是一致的。如果因为你们卫队的疏忽大意,让其逍遥法外;到时候要是金兰花会出了什么乱子,谁能担待得起呢?”
那军官陷入了沉默,却依旧闭口不答。子信见他似乎有难言之处,料想昨天夜里定然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遂继续道:“我听说那冯欢有着‘盗圣’之名,轻功一流,来去无踪。不过这云州城墙高达十余丈,任他怎么身轻如燕,也决计飞不过去。那么你想想,他是如何通过你们的盘查,进到这城里的呢?”
那军官猛然惊醒,随即又摇了摇头,嘴里喃喃道:“不……这不可能啊。”
子信见状,连忙从旁鼓动道:“你想起来了吧?昨天夜里发生的任何异常情况,都可能与冯欢有关。对付这等盗贼,我们不能用一般的常理去思考。”
那军官又想了片刻,才点头说道:“昨夜城门关闭之后,确实是有人再进来过。”
“是什么人?”子信立刻追问道。
那军官转过头,向他低声说道:“苍影卫。”
子信心中一凉,顿时变得茫然无措。那苍影卫乃是大魏皇族的亲勋卫率,由长安五长老直接差遣,级别较御林军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苍影卫所查办之事,一向都是关乎皇室利益的大案,除五长老外无人有权过问。那些人武艺精湛,行事凶狠,耳目众多,如同一张巨大的针网,将天下各地都置于他们的监察之下。子信听过许多有关苍影卫的传闻,此刻不禁神色木然,迟迟说不上话来。
随后定神一想:苍影卫出现在云州,定然是为盗圣冯欢的事而来,可这又与自己调查的案子有什么相关呢?他陷入一阵苦思,许久过后才抬头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就一个。”那军官淡淡地回了一句,又提醒道,“我奉劝你一句,最好不要过问和苍影卫有关的事,否则只会引火烧身。”
子信不以为意,认真地问道:“你能肯定他是苍影卫吗?”他目光坚定地望着军官,摆明了态度要彻查到底。
“你这话什么意思?”军官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苍影卫有专属的令牌,我们认真看过,不可能认错。”
子信继续追问:“那人长什么样,你看清楚了吗?”
那军官有些厌倦地说道:“我说你一个新来的衙役,怎么就这么不识趣呢?连苍影卫的事都要打听得这么清楚,是会掉脑袋的。”说着往脖颈一横,神情颇有些凶狠。
“我一个小小的衙役,命又值几个钱呢?可要是金兰花会出了篓子,掉脑袋的只怕就不光是我了。”子信轻轻笑了笑,又严肃地道,“我只是听说,那冯欢不仅轻功卓绝,而且精通易容之术,每到一处必然改头换面,让官府无从追查。否则他也不会逍遥法外这么多年,我们大家还是小心的好。”
那军官见他如此固执,一心只想早点打发他走,遂道:“那人脸上蒙着一层面纱,看不清容貌。但是听声音,应该是个年轻人。另外他穿着一身紫衣,还骑着匹红鬃马。你觉得这样的人,会是那盗贼冯欢所假扮的吗?”他说话的语速很快,显得极不耐烦。
子信每一个字都听在心上,喃喃自语道:“果然是我之前疏忽了。”说着又忽然眉梢一扬,脸上露出了几分喜色,随即对士兵说道:“多谢这位大哥。冯欢被擒之日,衙门必定给你记上一功。告辞!”
从南门过来,他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心里仿佛已有了眉目。抬头一望天空,见太阳逐渐西垂,一场好戏也即将拉开大幕。
……
回到长宁街,人流逐渐减少了许多。子信将马系在了街边的树下,准备进屋换一套装束,然后坐等夜幕的降临。
然而刚一进院,他便察觉到几丝怪异的气息,变得格外警觉起来。从他幼年知事起,这种诡异的直觉便一直伴随着他,而且越来越敏感。此刻四下里非常安静,他屏气凝神,朝着房屋缓缓走去。
“什么人?出来吧!”子信停下脚步大喝一声,猛然从腰间抽出一柄血红色的短剑,余光不断地扫射着身后的街角。
霎那间,一道人影从后方的树梢掠过,接着一个翻腾来到了院里。
子信迅即转过身来,用短剑护在身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眼前这人乃是一身穿浅蓝色皂袍的青年,手里握着一把长剑,俨然一副江湖中人的扮相。只见他望着子信点了点头,用一口和气的声音说道:“不愧是罗子信,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敏锐的感知力,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子信见他似乎并没有多大恶意,便放下短剑问道:“阁下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皂袍人拱手说道:“在下乃一无名小卒,名号不足挂齿。此番前来是奉我家主人之命,邀请罗公子前往舍下一叙。”
“你家主人是谁?”子信严肃地问。
皂袍人道:“此处不方便透露身份,罗公子请随我一去便知。”
“不知你家主人现身在何处?”子信内心仍旧有几分顾虑,加上自己有要事在身,如非必要还真不愿横生枝节。
“城南晓峰山玄音观。”
子信眉尖一蹙,试探着问道:“那我如果不想去呢。”
皂袍人淡淡地说道:“我家主人说你一定会去,我只是负责把话带到。”说着便转身走向院门,头也不回地留了一句:“他在玄音观等你到酉时,过了时辰可就没有机会了。”随后便消失在了大街上。
子信摇了摇头,苦笑道:“今天真是怪事扎堆,得罪谁了这?”
第二十二章 山雨欲来(三)
天空中暮霭沉沉,愁云惨淡。那晓峰山处在千阳湖东畔,从山脚至顶端虽不过百仞,却是云州城内的最高峰。玄音观坐落在北侧的山腰间,乃是城内仅有的一座道观,迄今只有五六十年的历史。云州城里崇道之人不多,只能偶尔见到一些来此烧香祈福的香客,因而平日里一向较为冷清。
子信在北侧山脚下了马,便沿着小路往玄音观走去。他来时的路上一直很纳闷,此人竟会约自己在道观见面,还真是别开生面。又想那皂袍人的武功本就不弱,其主人很可能是江湖中的武学高手,若要对自己不利,完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思前想后,反而越发好奇那人的身份。
来到观内,一个小道士正在打理着香火,前院里更无他人。那地面散着枯黄的梧桐树叶,加之又是黄昏时分,便显得分外萧索。
子信正准备向那小道士打听之际,从右边又过来了一位中年道人。只见他手里执着一把拂尘,缓步走上前问道:“敢问这位施主可是罗子信罗公子?”子信点头称是,那道长又道:“罗公子请随我来偏殿,有一位施主在那等候公子多时了。”
子信心中暗自称奇,不知是哪位高人,竟能劳烦观里的道长为他传话接客。
那道长领着子信来到偏殿,轻轻推开一间房门朝里边儿人说道:“施主,他来了。”说完便站在门口示意子信进屋。
子信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那道人随即关上了房门。屋内的桌上点着烛火,淡淡的光芒并不算明亮。房屋正中的老君像下,一位上了年纪的施主面朝神像正襟危坐,双目微合、气定神闲。待子信进门,他仍旧端坐不动,只缓缓说道:“子信,你来了。”
这声音子信再熟悉不过了,顿时感到惊诧不已,进而又是几丝惶恐,支支吾吾地回道:“卓……卓叔,怎么是您啊?”
原来此人便是红衣会的首领卓原,当初是他亲自将子信带入红衣会的,两人不仅是组织内部上下级的关系,更有着师徒之情。“好久没有见你了,是我让他们去找你的。”卓原悠悠地道。
“卓叔,我……”子信回想起自己当时负气离开红衣会,实在是有愧于他的器重和栽培,一时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卓原徐徐站起身来,回过头说道:“你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前几天我不在云州,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了长风他们打理,他既然把你赶了出来,我也不好说什么。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还想不想回来?”
子信回想起了一些往事,怅然说道:“五年前我一个人流落云州街头,是卓叔你接济了我,还给我在马场谋了份差事。后来加入红衣会,便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报答这份恩情,但是现在……”
卓原摆了摆手,正色道:“我并不需要你报答些什么,你们年轻人做事,应该多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一下。如果你想回来,就去向长风认个错,大家还是一家人。如果你觉得自己羽翼丰满了,想出去闯荡一番,我也不会拦你。”
子信沉思片刻,迟疑着说道:“沈大哥说过,我的任性妄为总有一天会给红衣会带来麻烦。我自己也反复想过,像我这种懒散惯了的人,可能就不适合在组织里待着吧。”
卓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摇头道:“你就是这点臭毛病改不过来,要我说什么好?”又纠结半晌,才缓缓叹了一口气说:“好了,这件事就先放下,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是。”子信诺诺地应了一声。他平日里一向高傲任性,但在恩师面前,却乖巧得像个孩子。“对了卓叔,您怎么会到这玄音观来?”他好奇地问。
卓原展颜笑道:“在那人烟阜盛之地待久了,耳边嘈杂得很。正好这玄音观的赤阳道长是我曾经的门生,便暂且来此图个清净罢了。”随即打开房门向外看了半晌,意兴阑珊地说:“走吧,随我到观里四处逛逛。”
子信便和他一同走出了房门。这座道观并不算大,却因地处高位,可以将云州城的图景尽收眼底。此时正值深秋,晓峰山上层林尽染,风势也较城里更为急促,因而别具一番风情。
“你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来云州吗?”卓原一边散着步,一边若有所思地问道。
子信当即一愣:五年前来到云州时,他就在心里打定决心要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年幼时的很多往事,都已被他封存在了最深处的记忆中,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向人说起。这番恩师突然问起此事,倒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卓原见他一时缄默不语,遂笑道:“不要太过介意,其实你的事情我都一清二楚。当初你离开长安后,是有人特意嘱咐你到云州来的,对不对?”
子信点了点头,苦着脸说道:“是……子信本不该欺瞒卓叔您,只是那位大叔曾告诫我绝不能说出他的身份,所以才……”言语至此,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一张无比熟悉而亲切的面容,便又哽咽了起来。
卓原劝慰道:“我理解你的苦衷,当初实在委屈你了。好在如今你已长大成人,也该为自己的将来筹划一番了。”
“将来?”子信闻言一怔,“子信不太明白卓叔的意思。”
卓原忽然停下脚步,对着远方的云州城凝望了半晌,方才意味深长地问道:“好男儿应当志在四方,岂能局限在这小小的云州呢?你如今离开红衣会,有什么打算吗?”
“子信愚钝,只想着得过且过、苟安一时,还未曾筹划过将来的事情。”子信苦笑着说。
卓原悠悠地道:“要变天了,连麻雀也知道未雨绸缪,何况于人呢?你回去好好想想吧,过几天再把你的想法告诉我。”说着便向前走了开去。
子信轻轻应了一声,又突然眼前一亮,忙叫道:“卓叔留步!子信还有一件事想向您请教。”
卓原回过身来,只见子信一边拿出一张宣纸递到他的手上,一边说道:“我知道您这几日非常繁忙,因为这点小事劳烦您,确实有些过意不去。但还是请您看下,这上面的图案您可认得?”
卓原小心翼翼地将纸张拆开,见那上面绘着一幅太极图,右上角的梅花卦眼十分醒目。他心中顿时一惊,忙问道:“这个图案你是从何得来?”
子信见状,知他必然有所了解,于是一五一十地说道:“是在城外上阳坡的一座古庙内。当时庙里发生了一起凶案,在其中一处墙壁上发现了这个图,但不知道代表着什么。”
卓原又让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述了一遍,随后才郑重其事地说道:“这是曾经在关西一带盛行的天一道的教图。不过在一百年前,此教派已被朝廷下令取缔,如今都快淡出世人的眼线了。”
“天一道?”子信深感诧异,他先前并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教派。
卓原道:“相传后汉末年,天下群雄割据、战乱频仍。道士张修在汉中创立天一道,倡导天人合一、顺应自然之法,受到世人的拥捧。后来天一道的势力扩大到巴蜀和关外,却逐渐偏离原来的教旨,沦为了一个画符占星的邪门歪道。在朝廷平定蜀南后,便严令民间禁止传播此道。”
“可一百多年过去了,这个图案竟然出在了云州,难道说也是和曾经的天一道有关?”子信越想越觉得离奇。
“天一道……”卓原口中不停地念叨着,像是在苦想着一些往事,忽然双目一张,兀自惊道,“莫非是他?”
子信当即问道:“卓叔,您想到了谁?”
“不……不可说,不可说。”卓原略一摆手,随即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告诫道,“子信,我能告诉你的也就这些了。如果你还要继续追查下去,记住一定要小心为上。”
子信见他眉宇间似乎有些不安的神色,必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人物。但他既有顾虑,自己也不便追问,于是点头道:“是,我会注意的。”
当下天色渐晚,卓原又与子信交代了几句,便急着让他下山去。子信也自知不便久留,加之还有要事在身,便匆匆告辞了。
第二十三章 山雨欲来(四)
夜幕降临,夜空中繁星点点,唯独不见一丝月光。
金阳客栈里一片沉寂,北楼二层的一间客房内点着幽暗的烛台,让人从屋外望去不过是一团漆黑。房中一位身着浅白长衫的年轻人,正端坐在一张木桌前,时而奋笔疾书,时而陷入苦思冥想,眉目间显得忧心忡忡。
忽然,房间前方的窗台上惊现一个黑影,仿佛在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屋内,令人毛骨悚然。
年轻人察觉到异样,连忙回过身来低声喝道:“你是谁?”他的声音非常克制,似乎怕惊扰到客栈里的其他人。
“找你的人。”窗外黑影沉沉地说道。
年轻人随即放下手中笔杆,悠悠地问:“阁下深夜到访,想必是有什么当紧之事吧?”
“准确地说,是你让我来找你的。”黑影用一口冷峻的腔调说道,“所以事情当不当紧,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莫非你是……”年轻人迟疑了片刻,又问道,“阁下既然来了,又何必这么鬼鬼祟祟的呢?”
黑影叹了口气道:“最近风声很紧,当然要格外小心。这里不是说话之地,你若想要见我,就在半个时辰后到千阳湖畔的碧波亭来。记着,我可没有太多的时间。”说完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年轻人略一犹豫,便收起纸笔,从衣橱里取出了一件夜行衣换上。又系上一块黑色面巾,取下墙角处挂着的佩剑,随后熄灭了烛火。但他却不选择从前门离开,反而从屋后的窗台一个劲身跃了出去。
借着淡淡的星光,依稀可见千阳湖的水面在夜风的吹拂下泛着层层涟漪。那碧波亭矗立在湖的西岸,在夜色之下只能看清几处模糊的棱角。此时已过二更时分,四周一片寂静,连泉镜山庄也已不见一点灯火。
年轻人缓步朝亭子走去,身影几乎与周围的夜色融为了一体。他不停地朝四下里张望,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连呼吸的声音都刻意压得很低。
刚一踏上亭子外的石阶,年轻人便骤然停下了脚步——亭中不见一个人影,反而身后的树丛竟出现了几丝怪异的拂动。他心里暗惊,料定自己中了埋伏,于是右足用力一拐,迅即转身往后方看去。不等自己拔剑,十余名黑衣人便齐身杀出,顿时打破了夜空的宁静。
那年轻人反应极快,一个纵身往后退进了碧波亭,躲过了一排长刀的攻击,并借此间隙立刻拔出剑来。几名黑衣人跟着杀进亭子,只见那年轻人灵步微移,似游龙戏凤一般穿插其间。剑影掠过之处,不见一丝血痕,亭中的黑衣人便尽皆倒地。
好俊的身手!灵动飘逸却又不失狠辣,仿佛杀人于无形之间,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
年轻人手执长剑走出亭子,脸上丝毫不露惧色。那为首的黑衣人踌躇片刻,便又一声令下,带着剩下的十来人从三面杀将过来。年轻人无心恋战,只几回合便将数名黑衣人击倒,随即一个翻腾进了树林,借着夜色的掩护离开了此地。
“好厉害的功夫。”为首的黑衣人不禁惊叹道:“如今的云州城,果然是高手云集、藏龙卧虎,是我大意了。”
……
金阳客栈里仍旧波澜不惊,许多房间都陆续熄灭了灯火,等待着第二天的来临。年轻人急匆匆地回到客栈,才一跃进屋内,便突然被人点了身前的章门穴,整个人顿时动弹不得。
“哪里来的小贼,竟敢暗算于我?”眼下屋中暗淡无光,年轻人还没有看清对方是谁,便气急败坏地骂道。
“这个‘贼’字用得好。”只听房间里传来一个声音,一边拍手一边笑着说道,“公子要找老贼,而我是个小贼。有趣,有趣!”
年轻人一听之下,觉得此人的声音甚是耳熟,正准备问话时,桌前的那盏烛台便被点亮了起来。一个分外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年轻人双目一亮,当即愣得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另外一人正是子信,只见他也穿着一身黑衣,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这间房的主人。那年轻人一脸愠色,便侧过头去不愿与他对视。
“你到千阳湖去是要见谁?”子信望着他问道。见那年轻人冷哼了一声,一言不发,便又笑了笑说:“你不想说话,是怕我听出你的声音来吗?”说着便一步一步往他身前走去。
“你要做什么?”年轻人有些心急地问。
“我只是很想见识见识,像你这样一位杀人不咋眼的江湖高手,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子信装得面无表情,看上去颇为冷漠。
待轻轻揭开那年轻人的面巾,他顿时怔在了原地,双目瞪得如铜铃一般,目光久久未曾移开。这位年轻人的面庞颇为清秀,在幽暗的烛火映照下,脸颊仿佛泛着淡淡的光晕,让他不由得看愣了神。
“呸!我真是讨厌你这副表情,像个呆子一样。”那年轻人红着脸,毫不客气地啐道。
子信长吁了一口气,摇头说道:“我还是不敢相信,那个在古庙里杀人放火的凶手,竟然会是你这样一位年轻靓丽的姑娘。那日在泉镜山庄,我的额头似乎被人用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当时就该想到你是位武功高手,偏偏当时脑海里又好像一片空白。”
原来这房里的年轻人便是陆云湘。只见她嘴角得意地一笑,又骂道:“什么这日那日的,分明就是在昨天好不,你可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子信恍然道:“对呀,我们昨天才见面,却感觉像过了很久一样。”想来这两日他四处奔波,各种怪事接踵而至,仿佛一下过去了许多时日。便又凝眉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隐瞒身份?”
陆云湘脸上忿忿之色未平,抱怨着说:“我说罗子信、罗公子,你就让我这样和你说话吗?”
子信这才想起自己点了她的穴位,于是赔礼道:“得罪了。”说着便又伸手往她腰间用力一点。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陆云湘穴道既解,便迅即挥剑向他刺了过去。子信却压根儿没有躲闪,只猛地一闭双眼,貌似放弃了抵抗一般。片刻后睁开眼来,见那剑尖离自己咽喉竟不过寸许。
“你为什么不躲?”陆云湘有些诧异地问。
子信笑道:“陆姑娘的武功远在我之上,若是真要杀我,我又能躲到哪儿去呢?”便又试着碰了一下那锋利的剑尖,说道:“好剑,只可惜……”
“别动!”陆云湘冷冷地威胁道,“我本不想杀你,可你刚才那样戏弄于我,还是死了的好。”她一边说,一边真的挑起了剑锋。
子信第一次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凉意,竟不由得紧张起来,连忙说道:“姑娘且慢。在杀我之前,你难道不想知道盗圣冯欢的下落吗?”
陆云湘目光含怒地啐道:“亏你还有脸提起这件事。我问你,说好今天中午在醉仙楼见面,为什么没来?”
子信猛地拍了自己一掌,忏悔着说:“在下该死。只因今日忙于追查盗圣的行踪,竟把和姑娘的约定给忘了。不过此刻能与姑娘再次相见,想来也不失为一种缘分。”
“嗯?”陆云湘听他逐渐油腔滑调,便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子信忙解释道:“在下的意思是,陆姑娘交代我查办的事情,我已经有了一些眉目,如今正好向姑娘道出。”
陆云湘思索了片刻,便轻轻收回宝剑,说道:“好,那我就听听你想说些什么。如果尽是一些没用的废话,本姑娘可对你不客气。”
子信顿时松了一口气。虽然料定她不会真的杀自己,但刚才剑在喉上,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十四章 山雨欲来(五)
陆云湘坐在床前,一改之前的冷色,缓缓问道:“刚才在门外和我说话的那个黑影,应该是你吧?”
子信点头道:“是的。如不找个理由把姑娘引开,我又怎么能进到这房间里来呢?”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陆云湘眉尖微蹙,一脸疑惑地问。
子信笑道:“当然是姑娘自己告诉我的。”接着便走到她身边,从怀里取出一把钥匙放在了桌上,继续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把钥匙是你杀了人之后,刻意留在古庙里的吧?”
“什么?杀人?”陆云湘猛一抬头看着他,咯咯笑道,“我说罗公子,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杀人这种事,是要讲究证据的。”
子信奇道:“你们这些江湖高手,平日里杀人如麻。这随便一桩凶杀案,又何必如此急于为自己开脱呢?”
陆云湘悠悠地道:“我只是不想惹上一些没必要的麻烦。你说我杀人,就请拿出证据来,不然我就上衙门告你一个诬陷诽谤之罪。”
子信兀自笑了笑,又从怀里取出了一张黄色的宣纸,意味深长地道:“你自己看吧。”说完便把宣纸轻轻放在了她身前的桌面上。
陆云湘满怀好奇地把纸张展开来,只见那上边绘着一朵黑色的梅花。她当即便吃了一惊,诧异地问道:“这个图你是从何得来?”
“当然是从上阳坡的古庙里。”子信胸有成竹地说,“你既然认得这个图案,那之前在庙里留下太极图的人,自然也是你了。我想这朵五瓣形状的梅花图,应该是有人用来和你联络的吧?”
“呵,在这儿说了半天,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难不成你是衙门的捕快吗?”陆云湘颇为不屑地一哼,又郑重地警告他说,“本姑娘提醒你一句,私闯民宅可是重罪,我完全可以把你当贼送进官府,你知不知道?”
子信苦笑道:“不知不觉,我这个问罪的反倒先顶上两宗罪了。正因为在下不是捕快,所以陆姑娘大可不必这么在意,就权当聊聊天罢了。”
陆云湘又轻轻哼了哼,随即向门窗外头张望了一番,气定神闲地说道:“你敢一个人前来找我,足见你的诚意。那我也没必要对你隐瞒,古庙里的人确实是我杀的。不过本姑娘还是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子信长舒一口气,忐忑的心情终于畅怀开来。他试着在椅子上坐下,又指了指桌上的钥匙,解释道:“这把金阳客栈的钥匙,一直让我觉得很奇怪。按道理说,凶手杀人之后还要放火,目的当然是要销毁证据,那么现场怎么还会留下这样一个关键的东西呢?如果说这是死者临死之前留下的,它的位置就在那个太极图的下方,凶手在画图的时候不可能会没看见。那么结论只有一个,这把钥匙是凶手故意留下的,目的就是要把官差引到这金阳客栈来。”
“这可奇了。”陆云湘不以为然地说,“就算是我杀了人,又为什么要引官差到这里来?我又不是傻子。”
“我想,引来官差并不是你的最终目的,你的目的是要和盗圣冯欢接头。”子信带着肯定的语气说道。
陆云湘先是一怔,又笑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子信继续说道:“今天早上我问过客栈的掌柜,他告诉我说死者,也就是天字九号房的客人,是在昨晚将近亥时才从店里离开的,走的时候还牵了一匹马,显得非常匆忙。如果说凶手当时也住在客栈之中,他想要追上死者并将之杀死,当然也需要马。可是掌柜的却说,昨晚并没有其他人牵马离开客店。那么形势紧急之下,凶手会到哪里去找马匹呢?”
陆云湘沉默片刻,问道:“难不成你去了马场?”
“我当时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毕竟凶手也有可能把马放在了附近的其他地方。”子信说道,“我向马场的人打听,他们说昨晚亥时之前一共有两个人来借过马,其中一人是位年轻的公子,也就是扮成乔装成男子模样的你。不过起初我倒并没怀疑到你的身上。”
陆云湘浅浅地喝了一口水,自信满满地说道:“因为我当晚很快就把马给还了,是吗?”
子信点了点头道:“没错,云州的城门是亥时关闭,而那位客人离开客栈的时候,就已经将近亥时。仵作验尸的结果也表明,死者确实是死于亥时到子时之间。上阳坡离南门有二十里地,凶手杀了人之后,是来不及赶回城内的。而恰好在你之后去借马的那位客人当晚并没有前去归还,可以说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陆云湘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一般,又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怀疑到我头上的?难道我露出了什么破绽?”
“不,你对自己的身份掩饰得非常好。”子信摇了摇头说,“我之所以会把这件事和你联系起来,还得感谢一个人。”
“谁?”
“盗圣。”子信侃侃说道,“今天中午,云州刺史孔良突然下令,说是盗圣冯欢出现在了城内,要发动全城的捕快配合云州卫加以捉拿。盗圣自从一个多月前来过云州后,这段时间便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可是今天他却出现了。”
陆云湘报之一笑:“那又如何?金兰花会将至,他这位关键人物来到云州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子信略一点头,细细地道:“是啊,前一次他说要在霄云楼展示一幅名画,日期就定在九月初三。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此明目张胆地放出风声,无异于是在向官府挑衅。如今城内戒备森严、重重设防,他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道理虽然是这样,可你也太小看他的能耐了。”陆云湘反驳道,“盗圣冯欢横行江湖十多年,官府对他的猖獗行径一筹莫展,那些江湖中人拿他更是毫无办法。如果不是七年前冒险潜入襄阳王府盗取那幅《大漠沙行图》,他这辈子只怕都不会被擒。小小的云州城又算得了什么?”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还是很好奇,这段时间云州城门盘查得非常严谨,他是怎么进到这城里的呢?”子信微微皱眉说,“我以为他应该是在晚上混进城中的,于是下午便去到了南门,向昨夜守城的一名兵士打听情况。”
“你去了南门?”陆云湘忽然一愣。
子信应道:“是啊,云州的城门关闭之后,如遇紧急情况也只有南门可以打开。我本来是想向他们打听盗圣的行踪,然而无心插柳柳成荫,正是这个偶然的想法,让我怀疑到了你的身上。”
陆云湘沉思片刻,又摇了摇头说:“我还是不敢相信,那些守城的卫士,居然连这件事都肯和你说?”
子信一眼看出她的疑虑,遂解释道:“因为你杀死的那人是一名苍影卫。杀人之后,你从他身上得到了一块令牌。苍影卫是皇家卫率,身份职权非常特殊,于是你便拿着令牌大大方方地叫开了云州的城门。我说得没错吧?”
“聪明!”陆云湘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当时还沾沾自喜,以为那些士兵是绝对不敢说出苍影卫的事,没想到他们这么老实。”
子信接着道:“随后傍晚时分我又来到了客栈,向掌柜的问起这店中是否住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他说客栈里符合描述的只有一人,偏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让我感到非常困惑。”
陆云湘一脸神气地笑道:“本姑娘一个人行走在外,当然要多留个心眼儿。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凭什么判定凶手就是住在客栈里的呢?”
“下面院子里那些白色的小花,这是你犯下的第一个致命错误。”子信一转话锋,犀利地说道。
陆云湘心里一惊,却仍故作镇静地笑道:“那些花又怎样?”
子信道:“你和我姐姐相熟,应该知道她是研究花草的行家。我小时候耳濡目染,对花草之理也可以说是略知一二。那些小花我虽然叫不出名字,但它们的茎叶鲜嫩多汁,生长过程对水分的要求很高,绝不是云州本地的花种,而很有可能是产自江南或者是荆楚一带。”
“这与我是不是杀人凶手又有什么关系?”陆云湘淡淡地问。
子信缓缓说道:“州衙的仵作说,死者生前有过中毒的迹象,但那并非是致死的原因。从第一次到现场时我就一直在想,死者为什么会进到那座庙里。他马不停蹄地连夜离开云州,肯定是有要紧之事,又怎么会在半路停下来呢?所以我后来推测,死者当时一定是中了毒,由于身体不适,无奈之下才进入庙里暂歇。然后凶手再尾随而至,将其杀死。”
陆云湘忽然呵呵笑道:“那我问你,你怎么知道凶手一定是尾随而至,而不是提前就在庙里等着他?难道不可能是死者要到古庙之中去见什么人,却被凶手捷足先登将其杀死的吗?”
“那死者身上所中之毒又怎么解释呢?凶手既然能一剑命中其咽喉,又何必多此一举?”子信不假思索地说。
陆云湘迟疑道:“也许他就是想多做点手脚,让案情更加复杂一些。”
子信笑了笑说:“可他杀人之后又放了一把火,为的就是不留下线索。如果不是下半夜突如其来的大雨,我们在现场只怕什么也发现不了,更不用说死者生前有没有中毒了。”
陆云湘又端起水杯,只浅尝了一点,随即说道:“我倒是小看你了。不过话说回来,那场雨来得确实出乎我的意料,看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第二十五章 过渡篇4
子信淡淡地一笑,接着说道:“后来我在死者房间的茶杯里,闻到了一点细微的香气,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花香。我便怀疑是那茶杯里被人下了毒,但是验毒的银针却没有丝毫反应,这又是让我困惑的一点。”
“后来呢?”陆云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院子里的那些奇怪的小花给了我答案。”子信手语并茂地说,“于是我脑海里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推论。假设凶手是一个用毒的行家,他所用的毒是来自一种特殊的花草。凶手事先在死者的茶杯里下毒,但这种毒无色无味很难发觉,并且不会立刻致人死命,而是过一段时间才会发作。那么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陆云湘不以为意地一哼,说道:“这也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
子信摇头笑道:“现在听起来是这样。可是你还犯了第二个错误,也就是那个前来州衙报案的村民倪二,我想你不会不认识吧?”
陆云湘当即一愣,撇嘴道:“笑话,本姑娘怎么会认识他?”
子信又道:“这可就奇怪了。据那村民交代,他昨天晚上曾经到过那古庙,还发现里面躺着一具尸体。当时庙里还没有燃起大火,那么凶手当时又会在什么地方呢?”
陆云湘道:“我那会儿确实见到有人从外面进来,所以就躲到了梁上。那人与我并无仇怨,我没必要杀他。本姑娘可不像某些人口中说的什么杀人不眨眼。”
“先前是我失言了,姑娘莫怪。”子信赔笑着说,“你的确没有杀他,反而让他帮了你一个大忙。”
陆云湘冷笑道:“这我就更不明白了。”
子信解释道:“上阳坡距云州城有将近二十里,已经属于阳泉县的境内。那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夫,遇上这种事情,避之还唯恐不及。即便有心报官,也应该先告知附近的里长,或者去到更近的阳泉县衙。可他呢,却一反常态地跑到了州衙报案,这不该是一个普通人的做法。”
“不错,是我让他去州衙报案的。”陆云湘点了点头,又挥手说道,“此事先且不提,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子信笑道:“这就得感谢客栈的掌柜了。我向他问起店里有没有从江南或是荆楚地区过来的客人。他告诉我说,北侧楼的天字二号房住着一位从襄阳来的姑娘,又和我说起了相貌、衣着方面的特点,最后还特意提到了一个我非常在意的细节。”
“又是这个讨厌的店掌柜,总是和我过不去。”陆云湘嫌弃地骂道。
“嗯?”子信奇道,“怎么,你和掌柜的有什么过节?”
陆云湘哼道:“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我警告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别怪本姑娘杀人灭口。”
“好好好,姑娘的手段我是怕了的。”子信连忙答应道,“说回我自己的吧。掌柜的特意提醒我说,你这位从襄阳过来的姑娘,似乎很喜欢换装,而且经常是一身男儿装束。不过由于你白天一直出门在外,我也没能见到你。”
“呸!这个多嘴的市侩,早知道就不住他这店里了。”陆云湘啐道。
子信见她生气的模样颇有些可爱,不禁笑了起来。陆云湘转脸一问:“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子信直言道:“我在笑你,一个行走江湖的女子,武功又是如此之高,何必与一个普通的市井商人过不去?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你是在说我气量小吗?”陆云湘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问道。子信忙向她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又向屋外指了指。她便轻轻哼了一声,坐下说道:“本姑娘不和你这小贼一般见识,你继续说吧。”
子信道:“就这样,我便初步假定天字二号房的客人便是杀人凶手。她在杀害死者后,从他身上取下了苍影卫的令牌,连夜叫开城门返回了云州。于是问题来了,苍影卫是皇室的鹰犬,他们所办的事定然和朝廷有关。那么在云州城,最近有什么事能惊动到朝廷呢?”
陆云湘迟疑着问道:“所以你就想到了盗圣?”
子信点头道:“没错。苍影卫来到云州,极有可能是为了追查盗圣冯欢的下落。联想到今天盗圣突然在城里出现的事情,我便再一次去到了上阳坡的古庙之中。果不其然,原先的太极图已经被人抹去,取而代之的是这朵黑色的梅花。这正好应证了我之前的判断,那幅太极图就是凶手为了与人联络而故意留下的,而且与他联络的人就是盗圣冯欢。”
“精彩,精彩!”陆云湘拍了拍手,毫不吝词地称赞道,“我出发来的时候,晓缘姐姐跟我说,她这个弟弟从小就有着不输于大人的敏锐和洞察力。我本来还不太相信,现在算是见识到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子信没有理会她的称道,话锋一转地问。
“别急,我想听你继续说。”陆云湘神态自若地道,“还是那句话,你有什么证据表明我就是杀人凶手?”
子信娓娓说道:“南门守城的卫士说,你进城时头上带着面纱。不愧是江湖中人,行事如此谨慎。但是有一点你想过没有,人的长相可以掩盖,马的长相怕是隐藏不了吧?”
陆云湘心中一惊,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思。
“只要把昨晚马场里那位年轻公子所借的马匹带给守城的卫士加以辨认,你的身份便会立马暴露。”子信有一种顺畅的语气说道。
“普天之下,长得相似的马也不少,这又能说明什么?”陆云湘辩解道。
子信有意咳了一声,望着她说道:“你不愿承认的话,我还能找到更直接的证据,就是那块苍影卫的令牌。如果我没猜错,它现在应该就在你的身上。”
陆云湘瞠目道:“你……你这是自作聪明。”
子信沉沉地道:“我找遍了你的房间,没有发现那块令牌。像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是肯定不会丢弃的。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你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反正我已经承认了,现在怎么说都由你,哼!”陆云湘脸颊带着愠色,把头一转看向了窗外。
子信略一思索,笑问道:“但我还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姑娘如果不介意,可否让我搜一下身?”
“你敢?”陆云湘厉声说道。
子信哈哈大笑起来,摆手道:“我也只是开个玩笑,姑娘不必如此动怒。不过说真的,我确实很想见识一下那块令牌,不知姑娘能否赏个脸?”
陆云湘略显嗔怒地看着他,凑近来轻声说道:“现在本姑娘心情不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子信一声长叹:“可惜,可惜了。”
话音刚落,陆云湘忽然又拔出佩剑指向了他。子信反应也是极快,立刻伸出两指一夹,那把锋利的长剑顿时停在了空中。
“陆姑娘,你这又是何意?”子信又惊又疑地问道。
陆云湘冷冷地道:“你这个爱管闲事的小子,居然和官府一同算计我。刚才你在门前假扮黑影引我去碧波亭,害我白跑一趟不说,还差点落到官差的手里。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
子信连忙解释道:“姑娘武艺超群,那些官差哪是你的对手?我不过是想把你引出房间,好进屋查探一番,并没有恶意。”
“那你擅自闯进本姑娘的房间,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呢?”陆云湘一字一字地说道,言语间锋芒毕露。
眼见她咄咄相逼,似乎非要讨个便宜不可。子信眼珠一转,笑着说道:“那……改日我请姑娘到舍下做客,好酒好菜招待如何?”
陆云湘啐道:“哼!你住的地方难道是皇宫不成?本姑娘可不稀罕。”
子信头脑中一片茫然。像她这样要强的女子,自己先且还真没怎么碰上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付,只好无奈地问:“那依姑娘之意,要在下如何赔罪才肯息怒呢?”
陆云湘没有回答,转而问道:“关于本姑娘是杀人凶手这件事,你都告诉那些官差了吗?”
“当然没有,我一开始就没打算这样做。”子信毫不迟疑地回答说。
陆云湘斥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如果没有,那些人又怎么会提前埋伏在碧波亭周围?”
子信笑道:“姑娘误会了,那只是我与云州捕头唐林的一个约定。我告诉那些衙役,今夜初更时分,我会把那个凶手引到碧波亭来。至于能不能抓得住,完全靠他们自己,从此这桩案子便再与我再无任何关系了。”
“他们就不会再来找你?”陆云湘眉头一紧。
子信摇了摇头道:“他们为了盗圣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哪还有多余的功夫关心这些?”
陆云湘脸上愠色渐退,又问:“这么说,你并不会把我交给官府?”
子信笑道:“抓人是他们官差的任务,我不过是个爱多管闲事的好事之人罢了。何况我与姑娘昨日便已相识,怎会做此出卖朋友之事呢?”
“我就姑且信你这一次,反正那些官差,本姑娘也并不太放在心上。”陆云湘轻意地一说,便把长剑收了回去。
第二十六章 过渡篇5
过不多时,外边的街头响起了打更的声音,不知不觉竟已到了三更时分。子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索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陆云湘则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头,时而对着窗外发起呆来,显得心事重重。
“你在想什么?”子信沉思半晌后,方才一语打破宁静。
“你猜。”陆云湘望着外边的夜色,漫不经心地回道。
子信见她愁眉不展,比起那日初见之时更惹人怜了,遂说道:“是为了盗圣冯欢的事吧。现在他已经看到你留下的记号来到了城里,你心里一定很着急,因为官府也在四处找他。”
陆云湘点了点头,淡淡地道:“不错,我是在想这件事。”
“你为什么要杀那名苍影卫?这可是在和朝廷作对啊。一旦被官府得知,你想到过后果吗?”子信郑重其事地问。
“后果?”陆云湘不以为意地一笑,“在我来这儿之前,就已经把一切都放下了。”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又透露着些许的无奈。
子信想了想道:“能和我说实话吗?”
“我可以相信你吗?”陆云湘反问道。
子信道:“当然,否则我也不会只身前来见你了。”
陆云湘仍旧有些顾虑,摇了摇头道:“这可是和苍影卫还有朝廷有关的事,我不想连累你。”
“那你昨天还让我帮你打听盗圣的下落?”子信随即又问。
“那是昨天,现在不一样了。”陆云湘悠悠说道,“虽然晓缘姐姐说我有事可以找你,但我还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子信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移开,缓缓说道:“可你的眼神告诉我,你现在感到非常迷茫,需要别人的帮助。”
陆云湘脸色一变,故作冷静地笑道:“你觉得你能帮得了我?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子信也报之一笑,当即坐回椅子上说道:“如果只是在城里和盗圣取得联系的话,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莫非你有办法?”陆云湘满怀期盼地问。
“当然。这追查盗贼的本事,我自认为还过得去。只要他不离开云州城,一日之内一定能找着。”子信自信满满地说道。
“你不怕吗?”陆云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认真地问道。
子信笑了笑,悠然说道:“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被伯父赶出归雁山庄吗?因为我杀了一个人,一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那年我才只有十二岁。离开长安后,我四处流亡来到云州,从此对那些王公贵族的丑事嗤之以鼻。生活中一旦沾上他们的气味,总会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陆云湘闻言一怔,想他竟然会主动提起这些往事,无异于是将把柄交到了自己的手里,实在出乎意料。
“怎么样,现在可以信任我了吗?”子信望着她问道。
陆云湘轻轻叹了一声,说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便将这件事的始末缘由和你说清楚。”
“洗耳恭听。”子信喜道,“首先说一下你的身份吧,你到底什么人?”
陆云湘正襟危坐,缓缓说道:“实不相瞒,本姑娘乃是关西天一道的第十六代弟子,师傅是本派前任掌门人天蚕子。”
“天一道?”子信虽然先前听卓原说起过,但还是不由得一惊,“可我听人说,此教派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被朝廷下令取缔了,怎么……”
陆云湘点了点头道:“说得没错。不过虽然如此,本派的许多弟子却仍然在关外的很多地方暗中活动。星星之火此起彼伏,又岂是官府一手之力能够扑灭得了的?”
“是啊,朝廷对于关外的很多情况,确实是有心无力。”子信耐人寻味地说道,“你继续说吧。”
陆云湘思忖片刻,说道:“那我就索性和你直说了吧。我这次前来云州,乃是奉家师之命,从盗圣冯欢手中拿到那幅《大漠沙行图》。其实这也是盗圣向天下散布消息的目的,他并非真的想要出卖那幅画,只是想借霄云楼之口,让家师得知此事后前来云州与他联络而已。”
子信闻言,一脸疑惑地问:“你师傅和盗圣之间是有什么约定吗?”
陆云湘笑道:“是的,七年前盗圣潜入襄阳王府偷取《大漠沙行图》,正是受家师所托。他从王府盗出画后,本欲赶来凉州交与家师。可谁曾想,之前从未出过事的盗圣冯欢,竟然会在关中被苍影卫所擒。这一关便是七年,而那幅画也在其间失踪,直到一个月前。”
“那盗圣出狱后,为何不直接去关外找你师傅,却要跑来云州呢?”子信不解地问。
陆云湘叹道:“这七年里,为了躲开朝廷的耳目,天一道的总坛换了不知多少地方。即便是本派各分坛的其他弟子,都很难知晓总坛的具体位置,更别说盗圣这个被关押了七年的外人了。实在是迫不得已,他才出此下策。”
子信恍然大悟道:“我说盗圣为什么要置自己于众矢之的,原来是这样的缘故。可是这未免也太冒险了些,若是让朝廷得知自己的下落,不是适得其反吗?现在苍影卫已经潜入了云州城,肯定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陆云湘摇了摇头,说道:“朝廷想捉住盗圣绝非易事,难的是我们要怎样在不惊动官府的情况下与他取得联系。好在如今他已经进到了城内,有你的帮忙应该很快能找到他。”
子信眼色深沉地望着她,揣测道:“你杀死那名苍影卫,就是想从他口中得知盗圣的下落?”
“不,这件事其实是一个误会。”陆云湘淡淡地说。
“哦?”子信闻之一愣,“这又怎么说?”
陆云湘道:“那人是在我入住的第二天进店的,也就是八月二十七日。有天晚上我回来得很晚,当时一进店便发现有双眼睛在盯着我。我抬头一看,正是那天子九号房的客人,于是我便记下了他。接下来两天我发现此人行踪非常鬼祟,总是早出晚归,有一次还与那店掌柜发生了争吵。我觉得非常可疑,于是昨晚趁他不在的时候,便悄悄潜入了他的房间,想要查一下这人的身份。”
“后来呢?”子信追问道。
陆云湘又道:“他的房间非常干净。或者换句话说,非常简朴,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除了一双特别的马靴。那双靴子做工非常精致,而且底部刻有本朝皇家卫队专配的飞鹰图样。我当时心里感到非常诧异,料定此人的身份必然和朝廷有关。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楼下却传来了他和另外一个人讲话的声音。于是我便从窗户溜出,跃上了楼顶偷听他们的讲话。”
子信点头道:“我说掌柜的一直待在台前,怎么会没发现有人进到了这间房里。要想从二层的房间破窗而入,这人一定是个轻功高手。”
陆云湘接着道:“与那人一起来的是个带着黑斗篷的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只隐约听到那个黑斗篷说什么事态紧急,又说谁‘已经来到了云州’,随后又拿出了一封信,要他赶快送出城去。”
“我猜你一定以为他们所说的是盗圣冯欢,所以便尾随在后,希望从那人口中得到一些线索。”子信推测说。
陆云湘点了点头:“没错,他换上了那双马靴,又喝了一口茶杯中的水,便同那个黑斗篷一起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子信沉吟了片刻,又问道:“那杯茶里是被你下了药吧?”
陆云湘得意地一笑,说道:“那是本姑娘特制的沉香丸,入水即化,药性要过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才会发作。不过美中不足的是,此丸原本无色无味,可一旦溶入水中,两三个时辰后便会挥发出一种淡淡的香气,很久不能消散。否则,只怕你也不会怀疑到我了。”
子信长吁一口气,苦着脸感慨道:“太可怕了,幸亏我没选择和你做对。”
陆云湘笑道:“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说起来,这些不过是道上惯用的伎俩。你将来闯荡江湖,不了解这些门道可是会吃苦头的。”
“多谢姑娘的忠告,在下以后一定多长个心眼儿。”子信拱手笑了笑,随即又问,“你刚才说,这件事是一个误会,莫非……”
陆云湘道:“他们所说的并不是盗圣,而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是谁?”子信张大了双眼,一脸诧异的望着她。
陆云湘又抿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我想,这你就没必要了解得太多了。既然与盗圣的事情无关,那也就不在我们的约定范围之内了,不是吗?”
子信笑道:“话虽如此,只是我心里实在好奇。苍影卫来到云州,除了为追查盗圣的下落,莫非还有其他什么事情?”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或者看本姑娘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再和你说。”陆云湘悠悠地道。
“看来云州的水好像深得很啊。”子信叹道。
陆云湘点头道:“经过我这段时间的观察,已经有不少赫赫有名的江湖高手来到了这里。再加上官府和朝廷的人,以及那些外族势力,现在云州城内可以说是暗潮汹涌,危机四伏。我们的每一步行动都必须格外小心。”
子信沉默了半晌,转而问道:“你在古庙里留下那个天一道的图案,就这么确定盗圣一定能发现?把官差引来金阳客栈,这不是置自己于危险之地吗?”
陆云湘短叹道:“前几日我在城内四处查探盗圣的下落,却一直毫无线索。后来我想,离金兰花会还有些日子,云州城风声日紧,他很可能并不在城内,但也决计不会走得太远,因为我们的人会来云州找他。于是我在杀死苍影卫后还点火烧庙,就是想制造一点大的动静,让盗圣发现我留在古庙之中的图案。盗圣此人生性多疑,碰上古庙失火这种事,一定会前来一探究竟。然后只需稍加打听,便可顺藤摸瓜到金阳客栈来找我,可是……”
第二十五章 山雨欲来(上)
“可是,官差并没有如你所愿地那样,派出大队人马到金阳客栈来,盗圣自然也就很难得知你住在这里了。”子信试着补充说。
“说起来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陆云湘悻悻地说。
子信笑道:“这样说好像也对。那我只好再去把那盗圣冯欢给揪出来,以此给姑娘赔罪了。”
陆云湘摇头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如今城里到处都是官府的眼线,加上苍影卫也卷了进来,他肯定也不会再随便露头了。”
“苍影卫……”子信兀自嘀咕了几句,忽然双目一张,“糟了,我忽略了一件事!”
陆云湘见他神色突变,忙问道:“一惊一乍的,怎么了?”
子信认真地说道:“陆姑娘你听我说,苍影卫在城里出现,就绝不可能只有这一个人,至少那个黑斗篷就是他的同伙。现在官府已经介入调查,我想此人失踪的消息很快就会被城里的其他苍影卫得知,只怕这客栈已非久留之地。”
“你是在劝我离开这里?”陆云湘眉头一紧。
子信点头道:“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另投别处的好。迟则生变,一旦他们将这间客栈封锁,再想随便行动就很困难了。”
陆云湘想了想,又道:“这个时候离开,不是更惹人怀疑吗?现在门口就有两名衙役在守着呢。”
子信不以为然地笑道:“以姑娘的身手,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里,又有何难呢?”
陆云湘正犹豫之际,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子信从狭小的门缝向外看去,见是唐林带着一众捕快进到了店里,正和店掌柜说些什么。子信暗叫不妙,忙对陆云湘道:“是官差来了,而且人数众多,我们得马上离开!”
只听唐林在楼下大声对捕快们吩咐道:“一部分人立刻包围客栈,不准任何人进出;其余的,给我挨个房间地搜!”捕快们应声行动起来,动静之大很快便惊醒了店里的其他客人,整座客栈瞬间陷入了一片喧嚣。
过不多时,一众捕快来到天字二号房门前,只见那房间从外面上着锁,里边一片漆黑。唐林向钱掌柜问道:“这间房有人住吗?”
钱掌柜忙道:“回军爷的话,这间房确实住有一位姑娘。不过她今早辰时左右便离开了小店,但现在也没见回来。”
“姑娘?半夜三更还不回来,真是蹊跷。把门打开!”唐林吩咐道。
钱掌柜随即拿出备用的钥匙打开了房门,众人进到屋内亮起烛火,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唐林细看了一眼墙边的烛台,对掌柜的斥问道:“这蜡烛还有余温,明明是刚熄灭不久,你却怎说她不见回来?”
钱掌柜惶恐地回道:“只因这房的客人作息不定,而且行踪比较神秘。自从今早离开后,小人确实一直没有见她回来过。”
唐林仔细环顾了四周,略一思索后道:“房门外面上着锁,你又说没见此人回来过,难不成她是破窗而入,又从窗户溜走的?”
“军爷你说什么?破窗而入?”钱掌柜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可……可这里是二层,这不太可能吧?”
“对于寻常人而言当然不太可能,但若是轻功高手,便是轻而易举的事。”唐林沉沉地说,“看来果然是她。”随即转身对钱掌柜道:“你把这人的身份模样交代清楚,我们要尽快找到她。”
钱掌柜应了一声,便细细地描述起陆云湘的相貌来。唐林让人绘了一幅面容图,准备在城内四处查找她的下落。差役们又继续将其余的客房都例行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异常后,直到将近四更天才离去。
临走前,唐林又忽然回头问道:“今天早晨和我同来的另一个年轻人,你见他晚上来过客栈吗?”
钱掌柜摇了摇头道:“没有。只是傍晚的时候来过一次,很快就又走了,之后小人就再也没见过他。”
唐林略一点头,心里念道:“这小子,偏在关键时刻和我打马虎,搞的什么名堂?”当下也不及细想,便带着众人陆陆续续地赶回州衙去了。
……
话说子信与陆云湘离开金阳客栈后,便趁着夜色绕进另一条小巷,直奔长宁街而来。此时四下里空旷寂静,冷风徐徐,陆云湘不禁裹了裹衣衫,略带抱怨地问道:“喂,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我们?”子信忽然停下脚步,朝她诡异地一笑。
陆云湘正色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官差是你引来的,就是想逼我离开那间客栈。”
“诶,这你可冤枉我了。”子信忙摆了摆手说,“你不要把捕快们当傻子一样看待,他们既然知道凶手就在客栈里,肯定会有所行动的。我觉得奇怪的是,唐林怎么会亲自前来?按理说盗圣那边的事情要更加紧急才是。”
陆云湘撇了撇嘴,又问:“那现在呢?”
子信懒懒地说道:“深更半夜的,还能去哪儿?我自然是回自己的房舍了,至于陆姑娘你,就在城里随便找家店歇一宿吧。明天正午我们在醉仙楼见。”说完便要先走一步。
“你给我站住!”陆云湘厉声叫住了他,“你害得本姑娘无处可去,还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子信回过头,一脸纳闷地问道:“云州城内随处都能找到客店,怎么会无处可去呢?”
陆云湘哼了一声道:“你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现在城内的每家客栈都有官差把守,大半夜地前去投宿,肯定会引来怀疑。我在云州城又没有什么亲朋好友,你说我还能去哪儿?”
“那依你之见呢?”子信无奈地问。
“去你那里。”陆云湘扭过头说道。
子信顿时一怔,支支吾吾地道:“这……寒舍狭小,只怕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觉得住在你那里最安全不过了。”陆云湘执意说道,“我明确地告诉你,现在别想甩开我。只要去了你那里,如果我的行踪暴露,你也逃脱不了干系。免得你两面三刀,说不定哪天就把我供出去了。”
“两面三刀?”子信苦笑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呢。”
陆云湘反问道:“难道不是吗?你一边在帮官府办案,一边又说不想我落入他们的手里,还真是难为你了。”
子信思索了片刻,缓缓叹道:“那好吧,只要姑娘不嫌弃,就先委屈你在舍下小住一晚了。”
……
深夜,永兴街州衙之内,云州刺史孔良正端坐在桌案前,对着一张奏折提笔疾书。虽然其勤政爱民之心早已是妇孺皆知,但此刻却明显能感受到眉宇间透露着几丝不同寻常的慌张与焦虑,竟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老爷,都这么晚了,还是早点歇息吧,身子要紧啊。”一旁的管家见其如此操劳,忍不住劝慰道。
孔良没有回应,双眼只顾盯着眼前这道即将上报天子的奏折。不知过了多少时分,才缓缓停下笔墨,站起身对管家吩咐道:“阿福,你马上差人把这道奏折送去京城。”
管家闻言一怔,又下意识地问道:“老爷,是现在就去吗?”
“连夜出城。六百里加急,一定要快,务必在两日之内送达吏部。”孔良递过奏折,神色凝重地叮嘱道。
管家点了点头,料想奏折里定是十万火急之事,当即便要转身离去。刚一打开房门,却见外边一名侍卫急急忙忙地跑来,向刺史大人禀告道:“大人,苍影卫的钟离将军现正在大堂等候,说有要事相告。”
“什么?苍影卫?”孔良心中大惊,又马上反应过来,叫住管家道,“奏折先别忙送走,等我回来在做决断。”随即整理好衣冠,大步往正堂赶去。
大堂之上,一位身着便衣的青年军官正来回踱步,他便是苍影卫飞虎队队长钟离。不出多时,孔良急匆匆地从后院赶来,连忙让仆役赐座上茶。
一番寒暄过后,孔良才试着问道:“不知将军连夜来访,所为何事?”
只见钟离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银光闪闪的戒指,上面刻着一只展翅的飞鹰,郑重其事地说道:“孔大人,本将也是今日才刚来云州。临行前,元君阁下把这枚飞鹰戒指交予了本将,让本将来到云州后便宜行事,希望大人能够多多配合。”
孔良不由得一怔,惶恐地回道:“将军请尽管吩咐,下官一定竭尽所能。”
钟离环顾了一边四周,又向孔良使了个眼色。孔良当即会意,连忙屏退了在旁的仆人与侍卫。钟离这才缓缓问道:“孔大人,今夜城西驿馆之中发生的事,你肯定已经听说了吧?”
孔良点头道:“是,下官已经拟好了奏折,正准备将此事禀明圣上。”
“不必了。”钟离摆了摆手说,“本将就是为了此事而来。金兰花会在即,孔大人政务繁忙,这件事就不劳烦大人了。”
孔良愣了片刻,迟疑着问道:“那,依将军的意思……”
钟离严肃地道:“兹关国家社稷,还望大人勿辞辛劳,将那名犯人移交给苍影卫,我们要把他押回长安审讯。”
“这……”孔良心中一阵纠结,又叹了一口气道,“将军可能有所不知,赫连安王子的那些随从先前已经来过州衙,让下官明日务必开堂审问。如果此时将犯人移交,只怕那些人会在城内生出事端。”
钟离不以为然地笑道:“区区几十个人而已,大人又何必如此在意?谅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孔良虽心下感到几丝不妥,但转念又想,苍影卫竟肯接下如此烫手的山芋,倒也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于是缓缓地道:“也好,只是不知将军准备何时将犯人提走?”
钟离道:“事不宜迟,就请大人立刻将犯人带来,我们的人已经在府衙外面等候多时了。”
孔良忙起身应道:“是,下官这就去办。”
第二十六章 山雨欲来(下)
次日清晨,空中还在飘着飒飒的凉风,一抹红晕从东边的山头悄然泛起。陆云湘轻轻打开房门,一阵疾风便扑面而来,昨夜她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脸色还显得有些苍白。
她揉了揉双眼向四周看去,只见附近尽是一些老宅古巷,与云州城其他地方大相径庭。但长宁街两旁的生意人家,已经在陆陆续续地开店营业。这里每天的行人宾客要较别处少上许多,但对于他们中的很些人来说,经营店铺已不只是为了生计,而更是生活的本身。
长宁街处在城中腹地,乃是云州昔日的老街,也曾一度是州衙所在之地。朝廷与外族通商后,中心便逐渐向兴隆街一带转移,长宁街便随之萧条了下去。做生意的商人们陆续搬走,后来连州衙也迁至了别处,这里遂再不复当年光景,街道两旁只剩下一些本地的老店还在继续经营着。
两年前,子信离开马场后,从一位好心的房主那里租下了位于长宁街的一间旧宅。他本可以像其他红衣会子弟一样,堂而皇之地住进张家大院,却因生性散漫、不喜合居,便看中了这僻静之所。虽然冷清了些,却远离喧嚣嘈杂的闹市,倒也落得个清净。
那间宅院长宽不过十丈,院中仅有一座上下两层的阁楼。楼下是房主堆放的杂物,子信只住楼上的两间。当初从房主手里租过来时,这旧宅还几乎是一座荒园,到处散发着陈旧的气息。经过一段时间的修缮,如今已焕然一新。
陆云湘转过身时,猛然见到门上竟插着一把小刀,刀柄处系着一张白色的纸条。她试着取下小刀,却发现刀刃插得很深,料想来人必定武功不俗。待望了一眼纸上的小字,眉宇间顿时掩上了一层沉郁之色。
环顾了一遍四周,没有看到子信的身影。陆云湘犹豫片刻,并未在门口驻留太久,便回到了屋内。不出一会儿,她又换上了一身雪白的男子衣衫,手里拿着佩剑走下了楼去。
……
长宁街东南有一条桐子巷,幽暗狭长,两侧多是废弃已久的荒园。陆云湘来到巷子边的一座宅院外,只见院内草木荒芜,一片萧索;四周寂寥无人,甚是冷清。
才一进到院内,两侧便忽然各杀出一人,挥着大刀向她袭来。陆云湘并未拔剑,只略一闪避,连贯着飞起一脚便将右边那人击倒在地。又见左边一人刀锋一转,横向往她身后砍去。陆云湘挥起剑鞘一档,接着又是一脚将其踢飞到了一丈之外。几招下来干净利索,虽未见一丝血迹,却已让那两人再也无法起身。
“好功夫,不愧是传说中的燕子踢。”从大院正中的屋内传出一个声音称赞道。
陆云湘心中一惊,只见从屋中走出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青衣男子,身旁还跟着两个带着斗笠的随从,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你这家伙是什么人?罗子信呢,他怎么没来?”一名随从厉声问道。
另一随从讥讽道:“我看那小子是心虚不敢来这儿,做起缩头乌龟来了。竟然找别人来代他受死,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陆云湘冷哼一声,笑道:“受死?好啊,不知哪位愿意上前赐教?”
那俩随从嘴上说得虽狠,但见这年轻人先前三两下便将他们的两名同伴打倒在地,心里对她的身手也是颇有顾虑,不禁扭头看了看中间的青衣男子。
只听青衣人悠悠地道:“那就让史某人来领教领教足下的高招!”说罢,便一个大步提剑上前,拱手道:“请!”
陆云湘想其认为自己是个晚辈,不愿先行出手失了身份,便轻轻拔出剑来。待最后一点剑尖才刚出鞘,便忽然一个箭步闪到那人身前,对其面门连续刷出了五六剑。
青衣人没料到她出剑速度如此之快,一时完全来不及招架,生生被逼退了好几步。陆云湘一心想速战速决,也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随即左手一掌击出。青衣人见状,也迅即挥出一掌相迎。两掌相击之际,陆云湘却突然改变手势,四指瞬间呈钩状将青衣人左手锁住,接着又是一掌击出。这一掌用上了相当强劲的内力,竟直接将那青衣人震退了十步之远。
一旁的两名随从顿时目瞪口呆,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那青衣人努力站稳脚跟,全身却仍旧感到一阵乱颤,稍许才战战兢兢地说道:“天山折梅手,你……你果然是仙霞派的人。”
陆云湘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会知道仙霞派的功夫?”
那青衣人长缓了一口气,却没有回她的话,转而对那俩随从吩咐道:“这位公子是在下的故人,我和她有一些事情要谈,你们先下去吧。”
两名随从互看一眼,随即应了一声,赶忙走到院门前,将那仍旧躺在地上的两个同伙扶起,搀扶着离开了大院。
陆云湘见此情形,更加有些不明就里,纳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衣人见四名随从都已走远,才凑过来轻声问道:“敢问阁下可是紫薇堂的陆姑娘?”
陆云湘又是一怔,她自离开襄阳,一路上从未向别人透露过自己的身份。而且自己穿着男子装束,居然还是被认了出来,当真是件奇事。但见眼前这人说话恭敬客气,也并非居心不轨之徒,乃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青衣人拱手道:“在下史开达,是原仙霞派下属的神龙寨寨主。”
“是你?”陆云湘惊道。
史开达点了点头,说道:“两年前,在下曾在神祗峰参加过一次仙霞大会,与姑娘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姑娘你应该是萧掌门的贴身侍女吧?”
陆云湘恍然道:“不错,我想起来了。神龙寨史寨主……可我听说,你早在一年多前就辞去了寨主之位,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又怎么会来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在下当时离开神龙寨实在是情非得已。”史开达叹了一口气说,“不知萧掌门现在可好?”
陆云湘立即瞪了他一眼,斥道:“你是当真不知,还是明知故问?”
史开达垂首道:“在下确实有听到很多江湖传闻,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陆云湘道:“先不说这个了。本姑娘问你,你找罗子信是为了何事?他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吗?”
史开达忙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并不认得这位罗公子。”
“哦?”陆云湘不以为然地哂笑道,“那你还约他到这里见面?而且看这阵势,怕不是有什么血海深仇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史开达回答道:“姑娘请听我说,情况是这样子的。在下本是河东人氏,自从离开神龙寨后,很快便回到了太行山,终日里不过做些打鱼捕猎的营生。只因那朔州青云寨的王寨主与我素来交好,一直想说服我加入青云寨,我虽然始终没有答应,却与他们寨里的几位头目常有来往。这段时间我一直待在云州,两天前几名青云寨的兄弟找到我,说他们的五当家沙摩勒被人杀了,而杀他的那人叫罗子信,就住在云州城内。这两日那些兄弟四下打探,终于得知了他的落脚之处,便想请我帮他们讨个说法。”
“那位罗公子是我的朋友,你最好还是不要为难他。”陆云湘告诫说。
“在下对罗公子也并没有多少恶意。”史开达忙解释道,“那青云寨的五当家沙摩勒,乃是一胡人草莽,平日里没少做伤天害理之事。在下只是碍于王寨主的情面,才勉强答应了下来。若这位罗公子确是善恶分明、嫉恶如仇之人,在下是绝对不会为难他的。现在既然得知他是姑娘的朋友,在下还挺想结交一下呢。”
陆云湘沉沉地说道:“这样最好不过。不过见面就先免了,这段时间大家应该都挺忙的。”
“是。”史开达应了一声,转而又细声地道,“那可否容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姑娘你怎么会到云州来呢?”
陆云湘迟疑了片刻,忽然话锋一转,双眼直直地望着他问道:“史寨主,这些年尊主待你如何?”
史开达忙回道:“萧掌门对在下有提拔栽培之恩。在下虽已离开神龙寨,却无时不刻不在牵挂着本派的安危,只恨自己力不能及,无以为报。”
陆云湘见他说话倒也诚恳,乃道:“史寨主,我知道你离开神龙寨是有自己的苦衷,现在正好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事成之后,我会在尊主面前保举你重回神龙寨,并记上大功一件。”
史开达道:“姑娘请说,在下一定竭尽全力。”
陆云湘随即在他身旁轻声耳语了几句。史开达听罢,朗声说道:“在下这就去办,一定不负姑娘所托。”当即便转身离去,消失在了巷子尽头。
第二十六章 盗圣迷踪(一)
长宁街这边,子信正倚在小院门前的一棵槐树下,不停地朝四面张望着。这时,从他左边逐渐走来一位穿着白色衣衫的年轻公子,在晨风中英姿凛凛、若隐若现。子信顿时被她吸引住了目光,一眼不眨地盯着来人。待那年轻公子走近之时,简洁的轮廓才豁然清晰起来,正是他一直在等的陆云湘。
陆云湘见他愣愣地望着自己,不由得笑骂道:“瞧你这呆样,这可已经是第三次了。我身上又没有什么金银珠宝,干嘛还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子信回过神说道:“虽然是第三次见面,但感觉每次你都像换了个人一样。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穿男儿装呢,果真有些不太习惯。”
陆云湘笑道:“那你说,我是穿这一身合适呢,还是原来的打扮更好呢?”
“你之前那身女子装束,已经被官府通缉了,可不能再继续穿。所以当然是这一身更合适了。”子信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陆云湘脸色一沉,悻悻地道:“这就是你的回答?真没意思!”
子信耸了耸肩,又问道:“你上哪儿去了,我昨晚不是让你不要乱走吗?害得我担心了一阵子。”
“替你消灾去了。”陆云湘哼了一声说。
“消灾?”子信纳闷地道,“这我倒想听听。”
陆云湘便长话短说地讲起了在桐子巷的见闻,却对关于自己身份的细节避而不谈。子信听完,回想起那日在朔州的事,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考虑不周,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惋惜的。至少在他看来,沙摩勒他们都是些罪大恶极之人,死不足惜。
“这种事情,你就应该等我回来后再行商议,何必要自己一个人前往呢?”子信责怪道。
“一点小事而已,没有啥大不了的。”陆云湘淡淡地说,“反倒是你那边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
子信看了看四周,笑道:“我们就这样站在街头说话,也不嫌冷得慌。忙碌了一大早,还没来得及吃点东西呢。记得昨晚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陆云湘道:“昨晚说了那么多,谁知道你指的哪一句?”
子信道:“我说,如果你有机会到我这儿来,我会用很多好吃的招待你,就当是为我昨晚的冒犯赔罪了。”
陆云湘嫣然笑道:“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吃好的,怕是你自己嘴馋了吧。”
子信也报之一笑,说道:“可惜你现在身份特殊,不能到长盛街那边去,不过这条街上也有家很不错的美食店。怎么样,愿意赏个脸吗?”
陆云湘眉尖一扬,朗声说道:“带路吧。”
长宁街虽说不及新市那边繁华热闹,却因是云州城旧时的主街,而别有一番韵味。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都是云州本地的百年老字号,是最令当地人津津乐道的地方。
子信带着陆云湘往北走不出一小会儿,便进到了一家门匾上刻着“合福记”三字的糕点铺子里。此时店里客人不多,他二人在楼上找了一张靠窗的雅座,便有一伙计连忙提着茶具上来招呼。
“两位客官,要吃点什么?小店有各式各样的面食、糕饼、果脯,都是绝对正宗的本地美食。”伙计笑着问道。
陆云湘望着子信说道:“既然都是当地的风味,我不是特别了解,还是交给你来点吧。我从不挑食,但要一份热汤暖暖身子。”
子信想了片刻,对伙计道:“那就先来两碗桃花面,量不要太多。再来两份银耳枣仁汤,一碟杏脯,一碟沾豆面糕,一份葱花烙饼和一份酥火烧。”
伙计笑道:“好嘞,小的都给你记下了,两位客官请稍等片刻。”说完,便匆匆忙忙下楼吩咐去了。
子信回过头来时,却见陆云湘怪异地看着自己,正捂着脸咯咯发笑,不禁问道:“陆姑娘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不知可否说与在下听听?”他一边说,一边往两只茶杯里倒了些茶。
陆云湘笑道:“我在笑你,刚才居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道菜点,就像……就像个秀才念诗一样,脸不红心不跳,想必平日里也是个吃货无疑了。”
子信满不在乎地笑道:“正所谓民以食为天,要是一个人连吃的都不讲究,那不是糟践身子活受罪吗?何况天下如此之大,每个地方都有各自的风味吃食,我可不会错过品尝美食的机会。”
陆云湘笑道:“照你这样说,那些庙里吃斋念佛的和尚,岂不是天地间的一等罪人?”
“我等皆是俗人,怎能与僧侣相提并论呢?”子信笑了笑说,“人家追求的是修身养性,早已看破红尘、超然世外;哪像我们这些人,还局促在世间的各种权利和欲望之中,汲汲不可终日。说起来还真是惭愧。”
陆云湘不以为然地道:“这有什么好惭愧的?面对生活的不顺,就应该勇于面对,而不是自怨自嗟,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依我看,那些所谓的出家人,很多根本就不是什么潜心向佛,不过是在逃避世事罢了。”
“诶,我们扯远了。”子信忙摆手道,“不谈这个,别忘了今天的正事儿。”
稍许,伙计便先将几碟小吃盛了上来。陆云湘轻轻尝了一口豆糕,赞不绝口地说道:“嗯,味道不错,我就喜欢吃这种甜食。”
子信笑道:“陆姑娘是鄂州人,我还担心会不合你的口味呢。”
陆云湘微微摇头道:“我经常在道上行走,自然是去过很多地方,不过大都是在江南一带。要说起这种糕点,还得数北方的口感更好,松软可口,有一种很自然的甜味。不像以前吃的,感觉就像表面加了一层糖,完全没入味。”
子信笑道:“若是将来有机会,我也真想去一趟南方,看看那边的吃食是什么口味呢。”
陆云湘当即说道:“只要你来鄂州,我一定带你去吃春卷和糊汤粉。”
“这倒是把我的食欲勾起来了。”子信一边说着,一边拣起一块烙饼,三两下便吃下了肚。
恰逢伙计又将两碗桃花面与银耳汤盛上了桌,又走下了楼去。陆云湘见四周无人,才轻声问道:“说正经的,你早上去了哪儿?”
“我到州衙找捕头唐林去了,想看看他们捕快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子信喝了一勺汤,慢悠悠地回答说。
“有什么收获吗?”陆云湘关切地问。
子信沉着脸道:“捕快们把云州城所有的客栈馆驿几乎都找遍了,没有一点线索。”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这个节骨眼上,只有傻子才会选择住客栈里。”陆云湘无奈地说,“他们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子信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回道:“可能是由于昨天晚上的事情,唐林似乎对我有所顾虑,没有和我细说他们的计划。不过从他的口气来看,官府可能会有大动作,毕竟明天就是金兰花会了。”
陆云湘叹了一口气道:“过了今天晚上,盗圣就会把东西卖给霄云楼,那个时候就真的束手无策了。”说着又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空,忧虑之色溢于言表,
子信劝慰道:“越是这个时候,你就越应该冷静下来,再仔细想想他会藏在什么地方。”
陆云湘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眉宇间一片愁云惨雾,缓缓说道:“连官差翻遍全城都不见他的人影,我还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头绪好乱。”
“那些官差未必就真的已经把城里找遍了。”子信忽然饶有信心地说。
陆云湘听他话里有话,忙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子信又轻轻喝了一勺汤,郑重其事地说道:“你毕竟是外地人,对云州城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这里是卧虎藏龙之地,官府也不是说能够一手遮天的。有些去处官差们并不敢贸然查访。”
“你指的是哪里?”陆云湘有些着急地问。
“云州城西,那些外族人聚居之地。”子信细细地说道,“当初朝廷为了发展云州的互市交易,便将永安大街以西、清宁街以南的那块地方划给了留居此地的外族人居住,官府平时很少对他们的生活进行干涉。”
陆云湘摇头道:“可那也只是平时,现在是非常时期。既然我们能想到,官差肯定也不会放过那些地方的。”
“不,有一个地方他们绝对不敢去。”子信自信满满地说道。
“哪儿?”陆云湘顿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子信轻轻一笑,又不慌不忙地吃了一块杏脯,才从口中蹦出四个字来:“忠义伯府。”
第二十七章 盗圣迷踪(二)
“忠义伯府?”陆云湘喃喃地问,“那又是什么地方?”
子信娓娓说道:“相传本朝建立之初,云州乃是鲜卑慕容氏的族地。后来魏军兵临城下,城主慕容详开城献降,被朝廷封为忠义伯,世代久居云州。他的府邸就在城中的西南角,即便是州衙的官差,也绝不敢擅闯那里。”
陆云湘道:“可这也不能说明盗圣就在那里啊。”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要试一试。”子信认真地说道,“何况我听人说,忠义伯府今日大宴宾客,邀请了城中很多有名望的鲜卑族人前去。我想那里一定非常热闹,下午就去帮你打探打探。”
陆云湘迟疑着说:“那种地方,你有法子进去吗?”
“当然。”子信微微一笑,“虽然我不是鲜卑人,也没有收到请帖,但我可以跟着别人一同进去。”
陆云湘仍旧有些疑虑,问道:“你就这么确定他会出现?”
子信点头道:“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你想想,既然云州城内有这么一个地方,能够完美避开官府的耳目。如果我是盗圣,藏身在那里是最安全不过了。这次府上大摆筵席,我们正好混进去一探究竟。”
“那我应该怎么做?”
“安心待在屋里,尽量不要外出。傍晚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等我的消息吧。”子信嘱咐道。
陆云湘点了点头,虽然仍旧忧心忡忡,但眼下之际也别无他法,只好先暂且等待。倒是被这烦心事一顿搅和,也没太大的食欲,只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和子信下了楼去。
……
午后,这几日以来难得出现一个艳阳天。天空明媚如春,走在街头甚至能感到几分燥热。
子信离开长宁街后,又去市集上买了些礼品,便步履匆忙地赶去兴隆街叶添家里。叶添家在兴隆街南段,其父亲达兰台先生是云州当地小有名气的香料商,母亲叶氏更是出身晋城的世家大族,家境十分宽裕。
兴隆街上人流如织,有些路段已经开始挂起金兰花会的横幅,人声鼎沸甚是闹腾。来到“叶记香铺”门前,店里进进出出的客人不少,还未进店便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各式香料气息。
那柜前招待的伙计也都认得他是叶添的朋友,便有一人笑着问道:“这不是子信吗,真是好久不见。”
子信上前问道:“阿吉,你们老爷这会儿在家吗?”说着便把一盒礼品放到了台上,又道:“这是我孝敬伯父伯母的一点心意。”
伙计愣道:“诶,今儿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你不来找公子,怎么倒问起老爷来了?”
“我有要紧之事要见你们家老爷,还请去通报一声吧。”子信客气地说道。
伙计随即停下手里的活,拿着礼品笑嘻嘻地走去了后院。子信在前店一边焦急地等待,一边又在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稍许,伙计走出来说道:“子信,我家老爷现正准备出门呢,你要真有急事就去花厅找他,可不要耽搁得太久了。”
子信大喜,忙道了声谢,便急忙往花厅走去。他很了解那些做生意的人,时间对他们非常宝贵,叶添的父亲达兰台先生也不例外。好在这府上他十分熟悉,从后堂过来,沿着走廊穿过垂花门,向北边一转便到了。
达兰台先生是鲜卑族乌兰部的后裔,二十年前跟随父辈们从呼伦湖畔徙居来到了云州。他体型宽硕,面容和善,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智慧与精明。哪怕是子信这样满腹鬼点的小子,在他面前也不敢表现得太过乖张。
子信来到花厅时,达兰台先生正与夫人叶氏商量着什么,便上前向他们问了安。叶夫人见他到来,忙笑道:“子信,这段时间真是难得见你来这儿。我和叶添说了好多次,要你没事就随时到这里来坐坐,我们可都惦记着你呢。怎么样,最近过得可好?”
“有劳伯母挂念,子信一切安好。”子信毕恭毕敬地回答说。
当初从马场离开后,子信曾在叶添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叶夫人对他非常好。后来在长宁街住下后,他也没少回府上探望。只是最近因红衣会事务繁多,确实有好一阵子没来过了。
达兰台先生问道:“听仆役说你是来找我的,所为何事啊?”
子信端直身板站在一旁,应道:“是这样的,伯父。我在云州这么些年,时常听人说起,城西忠义伯府上有一盛景名曰月涌泉,却始终不得亲见。这次恰逢伯府大宴宾客,所以特来拜见伯父,不知可否带小侄同去?”
达兰台先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正色道:“你怎知我要去忠义伯府?”
子信笑道:“听说忠义伯这次是特地邀请城中富有声望的鲜卑族人前往,自然是少不了伯父的了。”
达兰台先生觉得有些欠妥,一时陷入了犹豫。只听叶夫人从旁说道:“子信好不容易来这一次,你就带上他去,也没什么关系的嘛。”
达兰台先生道:“你要去也行,不过得换一身行装,打扮成我的家仆。这样才不致惹人猜疑,明白吗?”
“明白,谢谢伯父。”子信喜笑颜开地回道。
叶夫人望了望子信,笑着说道:“你去后堂找下老钟,让他给你准备一套仆役的衣裳。记着,一定要挑件最好的,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子信忙点头应道:“诶,我这就去。”说完,便一个转身迈向了后堂。
……
出了前门,子信手头拎着两份彩礼,扮作仆人的模样跟着达兰台先生往城西走去。云州城里的鲜卑族人并不在少数,但大都生活在永安大街以西的区域,像达兰台先生这种在兴隆街安家的可谓少之又少。如果不是入赘叶家,单凭鲜卑后裔这个身份,便会使其在城中的活动受到很大限制。
忠义伯府正门朝北,地处云州城西南一隅。府邸虽然占地不大,却极具地利之好。城里仅有的一口喷泉——月涌泉便位于其府内,南边后山之上还有一座古老的石窟,相传是前代高僧昙曜修行之处。当年云州城破之时,城主慕容详选中此地修建府邸,算得上是独具慧眼了。
当今的忠义伯慕容朗,乃慕容详六世孙,现已年过花甲,是云州城有名的大善人。平素好结交有志之士,团结乡邻、扶危济困,在云州名望颇高,连州刺史也对其礼敬有加。这番大摆宴席,自然是门庭若市,来往宾客络绎不绝。
达兰台先生带着子信来到府上,面对不少熟悉的友人,自然是少不了一番寒暄之词。借着将彩礼放去正堂的机会,子信小心谨慎地绕过南边的回廊,来到了后院之中。他有意避开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想在府内各处好好探查一番。由于穿着一身下人的服饰,来到后院时也没有太引人注目。
后院的人流相较前边少了许多,但仍有一些宾客在此散步游玩。院内栽种着众多桃树与李树,却都已接近凋零,只剩下枯白的枝干与零零散散的几片残叶。另外还有不少菊花、锦葵和一些产自异域的奇特花种,一眼望去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子信刚一进院,便顿然瞧见了花园中间的那口月涌泉。时下虽不见多少泉水涌出,却依旧吸引了不少游人在一旁驻足观赏。他无心观览园内的景致,虽然装得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仆役,目光却一直在扫射着两旁的墙廊,或是时而停下脚步打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忠义伯是朝廷赐封的三等勋爵,能被他邀到府上做客的来宾,自然也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子信隔着一丛红叶的缝隙,端详着花园四周的人群,见他们无一不是锦衣华服,尽显富态。在云州常年生活的鲜卑族人,仪表衣着等行为习惯大都已被汉人同化,就连彼此间的言语也多以汉话为主。如果不对某些细微的体征加以区别,是很难分清鲜卑人与汉人的。
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不知不觉已来到花园的走廊尽头,他轻声叹了口气,果然一无所获。好在这府上还有好些地方还未探查,便没有多做停留,又从西边的垂花门走去了后堂。
第二十八章 盗圣迷踪(三)
陆云湘独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脸上写满了焦虑的神情。她不甘心就这样苦苦等待,却又别无办法。正午过后,已经有两拨官差来过长宁街,甚至有些还穿着便衣,稍不留神就会暴露身份。
将近酉时,夕阳渐渐落山之际,子信才急匆匆地回到小院。从永安大街一路过来,发现路边巡哨的衙役竟比早晨多了许多。他心中牵挂着陆云湘的情况,也没与达兰台先生一块儿回兴隆街去,便径直往长宁街赶来。
子信刚一进到屋内,双手随即关上了房门。但见陆云湘仍在房中,便顿时放宽了心。
陆云湘也不禁松了口气道:“你可算回来了。再这么待下去,我真怕自己会憋疯的。”
子信郑重地道:“官府果然开始行动起来了,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官差,像是在挨门挨户地搜查。天黑之前,你绝对不可以出去。”
“也只能这样了。”陆云湘无奈地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笑着问道,“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刚才看你进院,我一时都没认得出来,还以为是哪家店里的伙计呢。”
子信对此毫不在意,也笑道:“不这样打扮,又如何进得了忠义伯府?”
陆云湘沉声道:“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
子信走到桌边,往杯子里倒了一些凉茶,然后一饮而尽。随后才慢悠悠地说道:“当然,而且收获还不小。”
“这么说有盗圣的消息了?”陆云湘眉梢一扬,连忙问道。
“别急,听我慢慢说。”子信长舒一口气道,“今天下午我混进忠义伯府,想查探一下有没有关于盗圣的消息。毕竟我心里想着,盗圣既然要与人接头,那么挑这种热闹的场合是最有效的,乔装混进府内不会有什么人怀疑。”
“不要卖关子了,说重点的。”陆云湘急着催促道。
子信道:“我在伯府之中勘察了大约半个时辰,果真在东跨院的一处墙角找到了一朵黑色的梅花图,和上次在古庙之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他真的在那里?”陆云湘喜出望外,恨不能立马飞去城西。
子信点头道:“这一点可以肯定。只是伯府之中宾客众多,我又与盗圣从不相识,所以没有找到他人。”
陆云湘短叹一声道:“是啊,府上那么多人,又怎知道是谁呢?我自己也没有见过他,而且相传盗圣冯欢精通易容之术,找起来就更加困难了。”说着又不由得沉下脸来。
子信望着她略显忧郁的面庞,忽然眼珠一转,故意试探着说:“虽然我没有见到盗圣本人,但却有另外一点线索,想听听吗?”
陆云湘忿忿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是想急死我吗?”
子信笑道:“其实你不用如此心急,反正天黑之前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陆云湘道:“话虽如此,不过我还是劝你赶紧说出来,也好早些商量一下晚上的计划。”
子信于是缓缓说道:“我仔细观察了那朵黑色的梅花,发现它的涂料竟然是木炭。而且颜色有些泛灰,显然已经过了好些时辰,说明盗圣并不是今天才混进府内的。我便用唐林交给我的官牌,假装成衙门的官差向院子里的一名仆役打听情况,问他这两天伯府之中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你猜他怎么说?”
“这我怎么会知道?”陆云湘略显嗔怒地望着他。
子信凑过头低声说道:“那仆役还真告诉了我一件奇事,昨天晚上伯府后堂负责烧炭的哑巴老人居然开口说话了。”
“什么?哑巴说话?”陆云湘一怔,脑海里顿时有了一些奇特的想法。
“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子信笑了笑说,“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那名仆役昨晚去后堂找那老翁要些焦炭,不料那哑巴老翁竟然回答了一声‘是’,让他觉得非常诧异。但那仆役也没有声张出去,毕竟只是应了一声,也算不上真的开口说话。”
陆云湘摇了摇头道:“我觉得没这么简单。你刚才说过,那个黑色的梅花图案是用木炭抹上去的,是吗?”
子信道:“没错,正因和这件事联系在了一起,我才越想越觉得蹊跷。”
陆云湘凝眉细想了半晌,若有所思地道:“看来,今天夜里我得去拜访一下这位哑巴老人了。”
子信见她沉着的脸仿佛有了些起色,便又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对我们来说也是个好消息。”
“什么?”陆云湘抬头问道。
子信慢悠悠地说道:“相传每逢二七之日,忠义伯府后园内的月涌泉便会有温水从地下喷出,水柱可达一丈之高,场面非常壮观。今天是初二,晚上一定会有非常多的人聚集在花园之中观泉,那时后堂一定人少,正是潜入进去的好时机。”
陆云湘迟疑道:“可是,我毕竟没有去过那里。既然是伯府,想必占地一定不小。”
子信看出了她的顾虑,忙打了个响指,随即拿出纸笔坐在桌前画了起来。此刻天色渐晚,陆云湘点起了一旁的烛火,想看看他在写些什么。
稍许,子信停笔说道:“大功告成。有了这个,你就不会在府里绕圈子了。”
陆云湘接过宣纸一瞧,正是那忠远伯府的平面图。画得虽说不甚精细,但主要的房屋、道路都有标明,一眼就能找到后堂的所在。
子信道:“我今天把整个伯府能去的地方都逛了一遭,整座宅院的建构大体上都能记下来,你将就着看一下。如果他真是我们要找的人,晚上就一会在后堂等着你。”
陆云湘点了点头,忙把图纸折好放进了口袋里。这时,小院之外忽然传来一阵喊声,声音非常浑厚。子信让陆云湘进了里屋,才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唐林正带着一众衙役站在院外,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气势。
子信慢悠悠地走下楼,打开院门笑着问道:“唐大哥,这又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唐林淡淡地道:“例行公事而已。值此多事之秋,我们自己也很头疼,还请谅解一下吧。”说罢左手一挥,七八名衙役便不由分说冲进院内,开始四处翻找起来。
子信点头道:“官差搜查人犯,这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观察着楼上的房间,已经见有两名衙役进了屋去。
唐林一言不发地站在大门口,两只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小院里的每一处角落。子信倒显得一脸轻松,经验告诉他,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保持镇定。他知晓唐林作为云州捕头,在察言观色这一方面自然也是颇有心得,因此绝对不能露出一丝的紧张情绪。
不出一会儿,两名衙役便从楼上走了下来。子信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但依旧面不改色,仿佛从来没有就在意过。
唐林忽然一个眼神望向他,悠悠地说道:“子信,一个时辰之后,我在长盛街的太白酒楼等你,可不要辜负我的美意啊。”
“这……”子信一脸愕然,不知他是何用意。唐林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中散发着一股冷厉的寒意,随即又朗声大笑起来,带着衙役们往下一家去了。
子信一个人站在小院里,脑海中顿时变得茫然无措:如此紧要的关头,唐林为何突然约自己出去呢?从今天早上见面的时候起,他就对自己变得颇有戒心,难道是发现了什么痕迹?又兀自思索了半晌,才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房间。
陆云湘料定官差已然走远,才从里屋走了出来。正要问话之时,却见子信神情呆滞,坐在桌前一动不动,不禁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像失了魂一样?”
子信沉默良久,方才细声地开口说道:“陆姑娘,答应我,今天晚上哪也别去好吗?”
陆云湘闻言一怔,不明就里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好像今晚会有大事发生一样。”子信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地说。
陆云湘气愤地道:“那些官差给了你什么错觉?明明已经有盗圣的消息了,你却打起退堂鼓来,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子信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只见夜幕已悄然降临,便喃喃地道:“但愿是我多心了。”
陆云湘的眼神非常坚定,毫不犹豫地说:“不管今晚发生什么事,忠义伯府我是一定要去的,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说完又看了看他,柔声道:“放心,我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等今晚拿到那幅画后,我就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说完,又一个转身进了里屋。子信兀自坐在窗前,思前想后地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最终打定主意,回身朝里边叫道:“陆姑娘,要不这样……”
他话音未毕,便察觉到了几丝异常,连忙走进里屋一瞧,发现陆云湘果然已经不见了人影。
第二十九章 盗圣迷踪(四)
夜里,月色朦胧,天地间没有一丝风起。
云州城夜市初开,从花园口沿着长兴街向西,是城内最为喧闹的榷场所在。街道两旁人声鼎沸、张灯结彩,丝毫不逊于白天的闹腾之景。
此时,忠义伯府前院之中人烟散尽,不少宾客陆续作别离开,但更多的人都簇拥着往西边的庭院走去。云州城里无人不知,每逢二七之日的上半夜,忠远伯府上的月涌泉将有泉水喷溢的奇观。那些附庸风雅之士,难得受邀来访府中,自然不会错过如此良辰美景。庭院的回廊上一时间人头攒动,流光溢彩。
一道黑影从后堂上空徐徐飘过,身轻如燕、无声无息。府上众人似乎都只顾着观赏花园内的景致,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耳房内,一位年过六旬、风尘仆仆的白须老翁正独自烧着炭火,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对于外边的喧哗气象置若罔闻。但他又是如此地漫不经心,以至于盆中的木炭都快烧成灰烬,也仍然无动于衷。
忽然间,一阵阴风拂过,外边廊上的灯笼尽数熄灭。紧接着房门的一角也被轻轻推开,一个手持长剑的黑衣人顿时出现在了老翁的身前。
那烧炭的老翁却不为所动,只淡淡地说道:“远来即是客,足下是惦记老朽手中的炭火了吗?”
话音未落,一块闪着火星的木炭便直奔黑衣人双目而去。那黑衣人也并不闪躲,只见左手轻轻一挥,整块木炭便瞬间化为了一堆粉尘。
“好利索的身手。”老翁毫不吝啬地赞道,“拥有如此内力的人,老朽平生所见也不出十个。”他的声音浑厚苍劲,完全听不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黑衣人沉默不语,只缓缓从怀里取出了一张手帕,朝那老翁掷了过去。孰料那老翁竟一眼不看,直接将其丢尽了炭盆之中,盆里瞬间亮起一道火光。
黑衣人顿时一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老翁头也不抬,悠悠地道:“后山大佛的右眼缺了一块珠子,你可知是什么缘故?去吧,去吧……”他说话之时一直盯着火盆,并不停地朝黑衣人挥着左手,似乎并不欢迎这位客人长留在此。
黑衣人点了点头,还欲再问明白。却听屋外传来一名家丁的声音道:“咦?这里的灯笼怎么熄了?”
刹那间,耳房内的烛火竟也一并灭了,四下里顿时黯然无光。等家丁再次点起灯火时,耳房之中已空无一人。那个烧炭的哑巴老翁,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府上。
……
忠义伯府西南边有一座低矮的山丘,云州人唤之平山。平山之上有一石窟,乃是近百年前高僧昙曜修行之地。忠义伯府世代崇尚佛法,故而建此石窟,并立有大小不一的三座佛像于其内。时至今日,也常有人前往供奉。
及至初更时分,伯府庭院之中那口月涌泉忽然间暗流涌动,如同煮沸的热汤一般,从地下不断地向上翻腾,引来周边宾客一片拍手称奇。
相比之下,后山之上此时却是一片昏暗寂静。倏尔几道黑影从前方的树林越过,身子几乎与四周融为一体,直奔着石窟而去。这些人步伐矫健,整齐划一,俨然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来到山前,只见那石窟乃是从正面径直向内挖凿而成,一尊巨大的石佛雕像巍峨地矗立在其中,左右还能隐约见到两尊稍小的佛像。石窟建造在山腰间,大佛的底座与地面有着四五丈高的距离,当初雕凿之时必是费了一番功夫。那正中的佛像体态匀称,目光炯炯,仿佛在以睥睨一切的姿态俯看着众生。
五名黑衣人来到平山之下,面面相觑地商讨了起来。稍许,便又一人健步如飞地上前跑去,借着脚力踏上山岩,三五步便蹬上了石窟。只见他接着又是一跃而起,伸手往那佛像的双目仔细地摸查了一番。然而一通费力下来,却见三尊佛像的眼球之内均无任何异样,便回身朝下面为首的黑衣人摇了摇头。
为首的黑衣人陷入了沉思,又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人正往这边走来。他当即做了个手势,数名黑衣人便一溜烟地向四周散开,行动之快令人咂舌。
向着后山缓缓走来的,也是一位神秘的黑衣人,目标同样是那几尊佛像。随着林子上空一只夜莺飞过,寂静的夜空下竟有了一丝风声。
黑衣人顿时停住步伐,用余光端视起了周围的每一个角落。这种不安和疑虑很快就得到了验证,只见左右两侧各有一道黑影杀出,他们手执钢刀、来势凶猛,几乎全是致命的杀招。那黑衣人手无寸铁,却有着一身极好的轻功和迅捷的反应力,有如灵蛇一般瞬间跑到了石窟之下。
随着一阵喧哗,又有两人从斜里杀出,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便前后夹攻而来。霎时间,四柄银光闪闪的钢刀在夜色下混作一团,却又乱中有序,攻守进退都颇具章法。然而那黑衣人在其中闪转腾挪,一番激斗下来,四名杀手竟一招也未触及其身。
只听一声鹊起,黑夜上空又骤然出现了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径直挥剑往那人面门刺去。这一剑寒芒凛冽、势不可挡,只见那人摇身一闪,剑锋所至之处,一块衣布迎风飞起。那黑衣人无心恋战,便一个筋斗腾跃而起,眨眼便消失在了树林上空。
几名黑衣人还欲再追,只听那领头只手一拦,恨恨地说道:“别管了,我们上当了。你们几个马上去支援第二小队,今晚一定不能失手。”话音刚落,也随即纵身一跃,往刚才那人的方向追去了。
……
夜市初开,长盛街上下张灯结彩、亮如白昼,一派闹腾气象。
街道两旁坐落着许多茶舍酒馆,太白酒楼便是其中之一。当此之时,店内人声喧哗、宾朋满座,除了云州本地的生意人外,还有不少行走江湖的侠士。今晚的人流本就比往日里更加密集,而最不同寻常的是,楼上又多了位从官府过来的大爷。
太白酒楼的掌柜认得那位虎背熊腰的青年,就是州衙的捕头唐林,因而一刻也不敢怠慢。唐林穿着便衣,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前,静静地等待着另一位朋友的到来。
过不多时,子信终于走进了太白酒楼。店里那些高声喧闹、满口粗话、毫无礼仪的江湖人士让他嗤之以鼻,略待片刻便走去了楼上。唐林见他如时赴约,不由得放宽了心,忙向他招手示意。
然而子信却是神色凝重,根本没有心思陪他饮酒,刚一坐下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唐大哥,你约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唐林笑道:“你这话问得可见外了,干嘛非得有事才能约你出来?不过是想找你说说话罢了。”
“你今晚不应该有公务在身吗?哪来这么些闲工夫?”子信皱着眉头,一脸疑虑地看着他。
“你指的是那盗贼冯欢吗?”唐林刻意压低声音问道。
子信反问道:“不然呢,下午你们在城内挨家挨户地盘查,不就是为了此事吗?”
唐林摇头笑了笑,又轻轻呷了一口酒,显得极为轻松惬意。随后才悠悠地说道:“这件事官府已经有了着落,今天夜里他是插翅难逃。小弟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看场好戏?”
子信愕然一惊,听他说得如此自信满满,心中的不安感反而越来越强烈,便试探着问道:“唐大哥这么一说,我的好奇心还真起来了,只是不知这出戏的舞台是搭在哪儿?”
唐林定神看了看他,忽然诡谲一笑,说道:“好小子,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有兴趣的。昨日在州衙我就看出来了,你对冯欢的事情还真是关注得很啊。”
子信听他言有所指,忙笑道:“这么重要的人物来到云州城,焉有不关注之理?江湖中人都说冯欢的轻功独步天下,小弟一直想见识见识呢。”
唐林点了点头,又忽然伸出手来,淡淡地说道:“咱们的约定之时已至,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今早你说没带在身上,现在可别和我打马虎。”
子信笑了笑,随即将那枚官牌从腰间取下递了过去,说道:“小弟有负唐大哥信任,没能及时将凶手捉拿归案,只好认罚了。”
“哦?”唐林忽然话锋一变,冷冷地问道,“我看你不是没能捉住凶手,而是有意将他放走的吧?”
第三十章 过渡篇5
子信心下暗惊,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说道:“这话我可就不明白了。”
唐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缓缓说道:“今天下午我带人到你家里搜查,你猜衙役们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子信摇头笑道:“我家里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莫非是小时候穿过的红裤衩被你们找出来了?”
“你小子还和我装傻呢?”唐林也跟着笑了笑,随后又长吁一口气道,“好吧,我也不和你卖关子了。官差们下午在你家里发现的,乃是一张淡红色的蚕丝手帕,上面还绣着一朵兰花呢。”
子信闻言,脸色再也掩饰不住了,仿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唐林见状,连忙逼问道:“老实告诉我,你屋里怎么会有这种女儿家的东西?从哪得来的?”
淡红色的蚕丝手帕……子信苦想了半晌,又忽然笑道:“不……我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想是搜查房间的差役们看错了吧?”
唐林正色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和我扯谎?非得让我亲自到你屋里去查一趟不可吗?”
子信不以为意地道:“唐大哥既有此意,现在便可与我同去。小弟实在想象不出,屋子里怎么会有女儿家的手帕?一定是你们弄错了。”
“是吗?你就这么肯定没有?或许是哪位青楼小姐所送,也不无可能啊。”唐林一脸严肃,又仿佛是在揶揄他。
“这……”子信闻言,不禁笑出了声,“你这是拿我打趣呢,可不要随便污人清白。我家中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若是不信,现在就可和我去舍下走一遭。要真有那种东西才邪门呢。”
唐林大笑道:“哈哈哈,你既然如此肯定家中没有此物,我这做大哥的当然是愿意相信了。你说的也对,兴许是当时天色昏暗,那些家伙不小心看错了。”随即又端起了酒杯,说道:“适才大哥言语多有冒犯,还望贤弟莫怪,这杯酒就算我在这儿赔罪了。”
子信见他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虽然有些疑虑,却也算稍微宽下了心。当下未有多想,便也轻轻干了半杯,又问:“唐大哥适才说今晚会有一出好戏,不知是在何时何地上演呢?”
“就在城西的忠义伯府,说不定已经开场了。”唐林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忠义伯府?”子信猛地一愣,忙拍了拍脑门道,“糟了,我和朋友约好今晚去那里看月涌泉,现在他们肯定已经到了。”
“怎么,你要去伯府看泉?这不正好同路吗?”唐林笑着说道。
子信连忙站起身道:“唐大哥,事不宜迟,恕我不能同行了。先走一步,告辞!”话音未落,便急着跑下了楼去。
唐林兀自坐在桌前,见他走得如此匆忙,不由得耸了耸肩。随后又对着窗外张望了半晌,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怪异的微笑。
……
一出酒楼,子信便健步如飞地朝城西赶去。在他看来,唐林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官府今晚会在忠义伯府展开行动,而且可能还不止官府的人。他心中牵挂陆云湘的安危,只盼着能早点到忠义伯府,一路上不知抄了多少近道。
在穿过城南一条幽深的小巷时,子信竟不由得停了下来。他的耳边隐约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打斗声,离他大约有四五百步之远,显然正在发生一场争斗。抬头望去,只见一轮弦月挂在夜空,四下可见之处荒无人迹。他的胸口忽然感到一阵微痛,一种不安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便立即往声音的来向赶去。
那里是一座荒园,有五六名持刀的黑衣人正在围攻一名黑衣剑士,刀剑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几名黑衣人皆身负上乘武功,一招一式有条不紊,绝非寻常的官差衙役可比。而那名剑士的武艺更是了得,在其间穿针引线、高接低挡,数十回合下来竟丝毫不落下风。
眼见围攻未果,一名黑衣人悄然离开打斗的人群,目光却仍紧盯着那名剑士的身影,准备观其破绽伺机偷袭一招。那剑士在数人夹攻之下仍旧不慌不乱,内力之强让众人无不称奇。
“哈诶!”只听一声大喝,离群的黑衣人突然腾跃而起,直往那剑士的肩胛攻去。这一刀快如闪电,眼见便要突袭得手,却听见不远处一阵声音喊道:“小心身后!”
那剑士闻言,当即使出一招“流星赶月”,将身旁二人双刀格开,借力向上飞身相迎,竟从正面将那黑衣人的杀招接下。左脚随即一个燕子踢,冲着胸膛一下将其踹飞。
又听得不远处一声大喊:“小心暗器!”
原来那黑衣人右手持刀不过是个障眼法,真正的杀招竟是左手留着的暗器。眼见胸口被踢中之际,三颗丧魂钉一齐射出,那剑士毫无防备,左肩顿时一阵剧痛,踉跄着退到了一间废弃的古屋前。
其余数名黑衣人见状,没有给他任何喘息之机,便迅即杀将上来。只见那剑士嘴角狠狠地一笑,强忍着剧痛挥出了如影如幻的一剑……
没有人看清这一剑是如何使出的,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几名黑衣人便应声倒地,四周瞬间沉寂了下来。而那黑衣剑士也终因体力耗竭,再也没能继续站立下去。
园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诡异的笑声。先前那黑衣人胸口被狠狠一踢,当即便吐出一口血来,此刻却勉强站起身子,冷冷地笑道:“中了我的丧魂钉,任你武功再高也无济于事。”
说罢便径直走到那剑士身前,怒目圆睁地斥道:“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你现在就得死!”
那剑士气喘吁吁地靠在墙边,嘴角却在不住地发笑,说道:“死?就凭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想要本姑娘的命?真是笑话。”
黑衣人冷笑道:“你觉得还有人救得了你……”话音未毕,一把短剑突然从身后穿胸而过。他面目狰狞,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手中弯刀“砰”地一声掉落在地。
随着短剑徐徐抽出,黑衣人便愣直倒了下去。此刻站在那剑士身前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一个让她感到非常熟悉、非常亲切的人。只是她却没能再多看一眼,便渐渐地昏迷了过去。
……
子信见她左肩果然中了三颗丧魂钉,眼下已是印堂发黑、不省人事,当即不敢有片刻的耽误,便背起她径直前往街上寻找大夫。
从园子出来还未走到小巷尽头,身前忽然两道黑影掠过,挡住了他的去路。子信短剑在手,急忙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人倒也并无恶意,随即轻轻揭开面纱,问道:“子信,还记得我们吗?”
子信定神细视,见是曾经红衣会的两位朋友,其中一人名叫吴翰,与他交情不浅。当下不禁大喜过望,忙道:“原来是你们两个。我现在有位朋友受了伤,必须要马上治疗,麻烦带我去找下钟大夫好吗?”
吴翰与另外那人相视一眼,点头道:“好,事不宜迟我们得赶快走。这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会有其他人来的。”
子信感激涕零,当即便随他二人往张家大院去了。
第三十一章 西王传说(一)
深夜,张家大院,子信站在一间厢房的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想到自己离开红衣会才不到两日,又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了这里,真可谓是造化弄人。
“子信你别急,钟大夫医术高明,你那位朋友肯定不会有事的。”与他同在门前的吴翰劝慰道。
子信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然而心里却仍是紧张得很,完全静不下来。毕竟中毒不比普通的外伤,如果没有合适的解药,即便是医术再高明的大夫也往往束手无策。
稍许,从左侧的长廊走过来一年轻人,朝这边招呼道:“吴翰,沈大哥让你到东花厅去一趟,说有事找你。”
吴翰应了一声,便辞别子信往东花厅去了。
子信目送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想起自己已经不再是红衣会的人,这些旧时的朋友却还是接纳了他的请求,心中不免感慨万分。甚至一度打定主意,只要他们能治好陆云湘的伤势,不管什么条件自己都能答应下来。
不出多时,厢房的门从里面打了开来,眼前这位年逾五旬、满面沧桑的老者便是红衣会的钟大夫。子信见状,忙上前问道:“钟大夫,怎么样了?”
钟大夫缓缓说道:“这位姑娘所中之毒着实厉害,你若再晚来片刻,即便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这么说她已经没事了?”子信喜不自胜地问。
钟大夫凝眉道:“性命已无大碍,只是她的左手,怕是再也不能使上力了。”说罢不禁叹了口气。
“再也不能使上力?”子信瞬间脸色大变,便不由分说跑进了屋内。见陆云湘端直着身子躺在榻上,虽还未曾苏醒过来,但面颊较先前明显红润了许多。只是那左肩系着好几层绷带,看上去颇有几分严重。
钟大夫走到一旁说道:“你将这位姑娘送来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左肩已经被点住了几处穴位,及时延缓了毒性的蔓延。我虽已将那三颗毒钉取出,只是毒血全部淤积在了肩部,对她的左臂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伤,是老朽无能啊。”
子信满眼深沉地望着榻上的陆云湘,悠悠地道:“我知道那毒钉非同小可,您老人家能够挽救她的性命,我已经很感激了。”
钟大夫道:“我已给她服下了九转还魂丹,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就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子信看在眼里,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是什么样的信念驱使着她干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找盗圣?如果今晚自己没有选择去赴唐林的约,而是与她同去忠义伯府,情况是否会好得多呢……他越想便越觉得愧疚,一时沉默不语。
这时,一名侍女从屋外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才刚熬好的药汤。钟大夫嘱咐道:“这汤一定要趁热给她服下,一滴都不能剩余。我得再去一趟药房,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方子救治下她的手臂。”
子信忙垂首道:“多谢钟大夫。这份恩情,子信铭记于心。”只见钟大夫摆了摆手,徐徐走出了房门。
那侍女在旁唤道:“罗公子,你把这位姑娘扶起来吧,我得给她喂药呢。”
子信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便坐到榻前将陆云湘轻轻扶了起来。那侍女一边给她喂着药汤,一边说道:“这位姑娘还这么年轻,怎么却受了这等伤势?适才钟大夫说,要是再晚来半刻钟,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子信点了点头,又忽然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刚才听你叫我,可我却想不起来咱们什么时候见过了。”
那侍女浅笑道:“罗公子并没有记错,我们是没见过面的。只是前两天听人说起……”她说到此处,不由得顿了顿。
子信见状,心里倒也猜到了八九分,于是笑着问道:“是说我因违反规定,被沈大哥逐出帮会的事,对不对?”
那侍女略一点头,又道:“其实也不只这件事了,还有你们在朔州杀了那个沙……沙什么来的强盗,大家都津津乐道得很呢。”
“这有什么可津津乐道的?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罢了。”子信不以为意地说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那侍女道:“我叫小红,一直跟着钟大夫在在药房那边做事。”话音刚落,只见陆云湘不住地咳了起来,忙拿过手帕在其嘴边擦了擦,又感慨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老喜欢逞凶斗狠呢?刀剑无眼,一定要多多留心些才是。”
子信顿时陷入了沉默,想到这些年依靠红衣会的势力,在边关一带可谓是横行无阻;然而终归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当自己处于弱势的那一方时,对很多事情的理解就完全不一样了。
“药汤已喂完,扶她躺下吧。”小红站起身说道。
子信小心翼翼地将陆云湘扶下,又轻轻盖上了一层被子,却听见屋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小红正要端碗离开,打开房门一看,只见卓原与沈长风两人森然地站在门口,便打了个招呼走开了。
子信见状,忙起身相迎,恭敬地道:“卓叔,沈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两人迈步走进屋内,门外便有一小厮将房门合了上来。只听卓原沉沉说道:“子信,听说你有位朋友受了伤,我们过来看看。”
子信道:“有劳卓叔和沈大哥挂怀。刚才钟大夫给她诊治过,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沈长风面色凝重,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倒是卓原显得稍微和气些,走到床前朝陆云湘打量了半晌,悠悠地道:“还是位姑娘家……你和我说清楚,她是怎么受的伤?”
子信心中一阵犹疑。卓原是他的恩师,断然不能在他面前说谎;但若将事情一一道出,又担心陷陆云湘于不利。
沈长风见他神态忸怩,不禁斥道:“子信,卓叔在问你话呢。我们都还不清楚这位姑娘的身份,愿意给她治伤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还不说实话?”
“是……”子信应声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还是从头讲起吧。”
沈长风所言一点不假,若不是红衣会答应给陆云湘治伤,只怕她现在还是生死难料。子信感念这份恩情,遂在心下打定主意,索性将陆云湘的情况对他们和盘托出,然后与她一同承担便是。
当下已过三更时分,张家大院却仍是一片繁忙,丝毫没有沉寂之意。
听子信讲完陆云湘的事情,卓、沈二人都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沉默了许久,卓原方才开口道:“如此说来,冯欢上月来到霄云楼,果然是另有所图。想不到这其中竟然还会牵扯到天一道。”
沈长风忿忿地道:“只是他这般作为,却让我等平白在天下人面前失了信。明日金兰花会,如果拿不出那幅图,霄云楼还有什么脸面再经营下去?”
卓原思忖片刻,又问子信道:“你刚才说,这位陆姑娘前往忠义伯府,是为了与冯欢接头。那她后来可曾见到了?”
子信眼珠一转,摇头道:“我没有与她同去,后来是在城南的一座荒园内见到她和一群黑衣人交手。虽然不清楚那些是什么人,但他们既有准备,我想是不会轻易让她与盗圣见面的。”
卓原望了望陆云湘,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只有等这位陆姑娘醒过来,才能问个明白了。”
“卓叔,你们也非要得到那幅画不可吗?”子信话锋一转地问。
沈长风从旁说道:“这是当然,否则岂不让天下英雄耻笑?这几日我们也在城里四处打探冯欢的下落,为的就是要在金兰花会上如约展出。冯欢此人诡计多端,保不准是在拿霄云楼做挡箭牌呢。”
子信低垂着头,淡淡地道:“可那画本是天一道的天蚕子前辈托盗圣从襄阳王府盗出的,这样做似乎有些不太妥当。”
“子信!你怎么这么糊涂?”沈长风怒叱道,“此事是冯欢戏弄我们在先,你想为他人做嫁衣,也得考虑下给自己带来的后果。何况,冯欢被关在天牢七年之久,你以为他为什么能够逃出生天?”
他最后那话让子信顿时眉梢一扬,猛地抬头看向二人,只见卓原摆手说道:“长风,此事休再提及。这位陆姑娘是子信的朋友,我们还是可以好好商量的。若是因此同天一道结下怨仇,可就得不偿失了。”
“卓叔,莫非红衣会与盗圣之间有什么交情?”子信好奇地问。
卓原不以为意地道:“这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子信一心想打听清楚,便继续追问道:“可如果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往事,我想陆姑娘她也是能够理解的。还请卓叔明示。”
卓原沉思片刻,短叹一声道:“也罢,为了不引起两家的误会,我还是把话说明白的好。”
第三十三章 西王传说(二)
子信当即竖起了双耳。只见卓原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缓缓说道:“这件事还得从七年前的夏天说起。当时是关中秦陵秦老员外家的闺女出阁,上门庆贺的既有当地的士族乡绅,也有不少声名在外的江湖人士。我年轻时与秦老员外有过一段交情,因而也收到了他的请帖,便和长风一同去了。谁知在路上机缘巧合碰上了盗圣冯欢,那会儿我还不知他是刚从襄阳王府盗出了《大漠沙行图》,所以也没放在心上,便与他同行了一阵子。”
“都说盗圣一向独来独往,没想到他竟然会与卓叔同行。”子信纳闷道。
卓原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是想和我一起去关中秦家呢。只因秦老员外是招婿入赘,女婿正是当时名震天下的关中第一剑客李无双……”
“李无双?”子信一听此名,两眼登时一亮,“莫非是冀州海棠山庄的李庄主?”
卓原点头道:“正是。当时李无双还是苍影卫的一名成员,但其武功卓绝、善恶分明,在黑白两道都有着相当高的声望。冯欢听我谈起此事,也说想去关中拜见一下。其实他哪里是想去拜见,不过是打算在婚礼上胡搅一通,让李无双难堪罢了。”
“这又是为何?盗圣与李庄主之间有什么冤仇吗?”子信不解地问。
卓原道:“冤仇倒是说不上来。只因他俩一个为官,一个为盗,虽然未曾见过面,但都早已声名在外。冯欢此人放浪不羁,早就想会一会那位传说中的关中第一剑客了,又听说李无双在大婚过后便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他这才迫不及待地赶着去拜访呢。”
子信眉梢一扬,问道:“我听说盗圣七年前是在关中被苍影卫所擒,莫非就是因为这件事?”
卓原短叹道:“我当时也曾多次劝诫冯欢,让他不要冒险前往。可他自负轻功独步武林,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说什么也要在李无双退隐之前去拜会一番。然而后来……哎,这倒也怨我,如果我没有和他提及此事,他也不会遭此一劫了。”
沈长风劝道:“您老人家不必如此自责,这都是冯欢自己太过傲慢,没听您的忠告。李无双何许人也,竟敢在他的大婚之日公然挑衅,落网也是自找的。何况我们将冯欢从天牢里救出,怎么说也是他欠着我们的人情。”
子信心下一片困惑,又追问道:“怎么,是卓叔你们将冯欢救出来的吗?”
卓原悠悠地道:“冯欢与我也算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我卓原一生坦荡,从不亏欠别人什么,只有冯欢被擒这件事,让我一直耿耿于怀。我们将他从天牢里救出,本来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可是他出狱后仅过十天,便来云州找到了我们,说是要把手里的一件宝物交给霄云楼。”
“就是那幅《大漠沙行图》?”子信确切地问道。
卓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我们当时是又惊又恐。毕竟那《大漠沙行图》乃是冯欢从襄阳王府盗出的赃物,如果我们冒然收下,必定会惹祸上身。可是冯欢却说,他只是借着霄云楼的名义,在九月初三的金兰花会上把那幅画当众拍卖,并不会交给我们保管。我们思考再三,认为他不过是想从中卖个好价钱,便同意了他的请求。何曾料想背后竟然有这般隐情?”
沈长风冷哼道:“我们好心救他出来,他却如此戏弄我们,实在令人齿寒。明日拿不出那幅画,该如何向到场的天下英雄交代?”
子信茅塞顿开,又忙劝慰道:“卓叔、沈大哥,你们不用太过心急。如果盗圣没有将那画交给陆姑娘,那他一定会在明日将之带到霄云楼;要是画已经在陆姑娘手上,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什么办法?”沈长风淡淡地问。
子信道:“若是那画在陆姑娘手里,我可以劝她先将其交给霄云楼,等明日拍卖之时,再空喊一个高价买回来即可。这样既使霄云楼在天下人面前保存了体面,陆姑娘也不会有什么顾虑。”
卓原思忖片刻,缓缓地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两全之策,只是不知这位陆姑娘能否同意了。”
“我会好好劝她的。”子信胸有成竹地说了一声,又问道,“对了卓叔,那幅《大漠沙行图》究竟有什么秘密,能让这么多人想将之据为己有呢?”
卓原一时缄默不语,又回头望了望沈长风,过了许久才说道:“子信,你随我来一下。”说完便打开房门缓步走了出去。
子信虽然心中记挂陆云湘的安危,但红衣会上下的行为作风他都十分了解,自忖不会生出什么事端。听见卓原的招呼,当下也没有过多犹豫,便随他一同离去了。
卓原领着他来到西花厅的一间耳房内。一路上子信四处张望,发觉院子里果然住进了不少陌生的客人,而且尽是一些穿戴不凡的富贵人士。他想起上次来这里时,听杨安说那些人都住在东、西两座跨院之中,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接近。红衣会的势力之大、人脉之广,他到现在都还捉摸不透,甚至一度认为其不同于寻常的江湖帮会,但又总说不上来缘由。
那间耳房是卓原私下的办事之处,子信已不知来过多少次。但此番卓原却并未在房间内多做停留,而是径直走到里屋,在左侧的墙壁之上有节奏地敲打了几下。当即便有一座暗门向内缓缓敞开,一条幽深狭长的密道瞬间映入眼帘。
子信心下暗惊,他还从不知房间内竟有这样一道机关,更加不明白卓原此举的用意,迟疑着问道:“卓叔,您这是……”
卓原从桌上拿起一盏油灯,淡淡地道:“你随我来便是。”说话间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密道之内。
子信也只好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不出五六步,平坦的暗道忽然变成了一排向下的石梯,直接通往张家大院的地底。只过片刻功夫,卓原便先一步走下石梯,用油灯点燃了挂在墙上的烛台,四周顿时被照得通亮。
子信目瞪口呆地打量着眼前的密室,只见这房间方圆不过十步,正中摆放着一套老旧的桌椅,两侧各有一座与人齐高的书架。由于通风不畅的缘故,整间密室充斥着一股浓厚的书纸气息,让他不由得咳嗽了起来。
“卓叔,这间也是您的书房吗?”子信走到桌前,皱着眉头问道。
卓原点头道:“是啊,比起上面终究是要清静些。不过好一阵子没来,这里的气味越发刺鼻了。”一边说,一边缓步走到右侧的书架旁,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书籍上细细扫过。
子信一眼望去,见那架上的藏书大都已经封皮破损、书页泛黄,显得非常古旧。垂头又见桌面上摆着一本《春秋公羊传》,封面已积了不少灰尘,确是有许久未曾翻动的样子。在他的印象中,卓原不仅是一名久负盛誉的江湖大侠,也是一位博古通今的文人学者,有这藏书的癖好倒也不足为奇。
“您为何带我到这儿来呢?”子信一脸困惑地问。
卓原没有立即回答,直至从架上取出一本厚厚的古籍,粗略地翻看了几页,方才慢悠悠地说道:“关于《大漠沙行图》的秘密,在这些古书里应该能找到一些线索。只是我未曾见过那幅图,因而也没有仔细参研过。你若真有兴趣,不妨先从这本《魏梁纪要》看起。”
子信伸手接过,发现那封面已经磨损得辨不清字迹。又轻轻翻开扉页一看,其上“魏梁纪要、范晔书”七字赫然入目,并且都是用晋体所写。他心里一阵纳闷,不禁问道:“这好像是一本史书,但这范晔又是何人?既然是写本朝之事,为何要用晋体字?”
卓原笑着回道:“范晔乃是一百多年前南梁的一位史官,曾奉命修写过《晋史》。南梁灭亡后,朝廷下令将该国编纂的史书尽数焚毁,并全面推行魏体字。范晔隐退民间后仍旧心系梁国,便一如既往地使用前朝流行的晋体,花费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写了这本《魏梁纪要》。”
子信凝眉道:“没有朝廷的许可,私自编纂史书可是死罪啊。您是怎么得到这本书的呢?”
卓原悠悠地道:“我素来喜欢收藏这些民间野史,此书乃是多年前一位友人相赠。比起那些官方修撰的史籍,这里边记载的内容或许要更加贴切些,你只管拿去看便是。”
子信虽然也好阅读经史子集,但面对如此厚重的一本古书,还是不由得吸了口凉气,苦着脸问道:“可这与那幅画又有什么关系呢?”
卓原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缓缓解释道:“世人都说《大漠沙行图》和一份宝藏有关,可又有几人知晓那宝藏的来历呢?若连它是什么都不清楚,就妄谈寻宝之事,岂非缘木求鱼?”
子信迟疑道:“我一直都不相信那宝藏的传闻,但听您这么一说,莫非确有其事?”
卓原点了点头,说道:“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那幅画,但曾听江湖上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说起,那《大漠沙行图》上所描绘的,乃是当年河西王率领龙武卫大军在边关一带的行军图。”
“河西王?”子信心中一惊,顿时想起几天前在双叶村的事来,“莫非是那位河西王李奉?”
“本朝建立至今,只册封过李奉这么一位异姓王,不是他还能有谁呢?”卓原缓声回答说,“孝武帝年间,朝廷与契丹战事胶着,正是李奉率军平定了河东及西凉六州,后又迫使北凉国割地称臣。因其功勋卓著,被朝廷破例封为河西王,长期镇守关外。”
子信纳闷道:“既然如此,他后来为何又会谋反呢?”
第三十三章 西王传说(三)
卓原摇头道:“河西王究竟有没有谋反,不能仅凭朝廷的说辞就妄下判断。史书上只是记载,河西王晚年拥兵自重,渐生谋反之心,以致招来杀生之祸。可却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表明他有所行动。此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可若没有证据,朝廷又为何要加罪于他?就因为对异姓王存有戒心吗?”子信有些忿忿地问。
卓原道:“李奉祖籍荥阳,父亲曾在朝中担任过校书郎一职,父子二人都深得孝武帝器重。后来被封为河西王,可以说是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按理说没有理由反抗朝廷。也许是孝武帝驾崩后,朝廷忌惮其功高震主的缘故。”
子信轻轻放下书本,又问:“那他后来是怎么被处死的呢?”
卓原娓娓说道:“据说河西王晚年奢靡成性,曾在张掖修建了一座堪比洛阳皇城的宫殿。朝廷便以此为由,诏其入京述职,实则是想仿效韩信之事,将之一举铲除。”
“若是不去,便坐实了谋反之心。朝廷果真是用计深远。”子信沉沉地说,“那河西王最后去了吗?”
卓原道:“收到朝廷的谕旨后,河西王身边的人都知道那是鸿门宴,便纷纷劝其自立为君。但李奉本人对朝廷忠心耿耿,加之上了年纪,不忍落下个反贼的骂名,最后还是去了洛阳。而且只带了少数几名随从前往,为的就是要向朝廷表明自己的忠心。”
子信短叹一声道:“可是朝廷还是不相信他?”
卓原点头道:“不错,李奉一去洛阳便再没有回来。半个月后便被剥夺了爵位,其家人被满门抄斩,河西四州也重新归到了朝廷的治下。后来朝廷还下令拆除各地的西王祠,禁止民间供奉,各类史书也不得为其作传。后人对河西王事迹的流传也就逐渐淡了下来,只见一些民间野史有所记载了。”
“那《大漠沙行图》又是何人所绘?怎么会与宝藏有关呢?”子信追问道。
卓原道:“具体的情况我也并不清楚。只是据那位前辈所说,李奉在前往洛阳之前,已经安排好了身后之事。他让亲信将其毕生财富都埋藏在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然后又请名家画师绘制了那幅《大漠沙行图》,把藏宝地的线索隐藏在了画中,等待后世的有缘人前去找寻。”
子信恍然大悟,又问道:“朝廷在抄家的时候,没有找到河西王的财物。既然有这张藏宝图存在,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与之相关吗?”
卓原摇了摇头,说道:“《大漠沙行图》是六十多年后才在江湖中出现的,世人对河西王的事都已淡忘。即便朝廷有所怀疑,也无从查起了。”
“可那位前辈又是如何得知,它是河西王的藏宝图呢?”子信眨了眨眼问。
卓原道:“此画既然是叫《大漠沙行图》,自然是有关边塞之事。那位前辈在江湖上名望颇高,没有把握他是不会散布传言的。”
子信沉思片刻,徐徐问道:“卓叔,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对这宝藏之谜也有兴趣吗?”
卓原笑道:“我都一把年纪的人,早已没了当初争强好胜的那股心气。这些所谓的藏宝之说,还是你们年轻人更有兴致。那幅画带着血光,若不是关乎霄云楼的声誉,我避之还唯恐不及。”
子信略一点头道:“其实我对此也没啥兴趣,不过听您说起河西王的事情,倒是心中很是好奇。这本《魏梁纪要》您若不介意,可否借我阅览一些时日?兴许还真能悟出一些门道来。”
卓原道:“我正是要你拿去看看。只是有一点需且记住,此乃本朝禁书,万不可让他人知晓。”
子信应了一声,心想来此多时,遂说道:“不知我那位朋友现在怎么样了,我想先去看一下,改日再向您请教。”
……
从暗道刚一出来,便听见屋外有人交谈的声音。子信打开房门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两位陌生的青年男子,都是身强体健的习武之人模样。不待子信问话,卓原便从后边走了出来,问道:“两位深夜来此,有什么要紧之事吗?”
其中一名青年看了看子信,颇有些戒备之心,说道:“卓大侠,我家主人有请,邀您过去商议要事。”
卓原没有一丝迟疑,当即点头道:“好,我这就去。”随后关好房门,又对子信叮嘱了几句,便随那两人一同去了。
子信心中一阵纳罕,对那跨院中客人的身份更是好奇了。但又记挂着陆云湘的情况,当下也并未多想,便往厢房那边走了回去。才过一个转角,便看见小红急匆匆地跑过来,很是慌张地说道:“罗公子,我可算找到你了。钟大夫叫你赶快回去,陆姑娘她……”
“她怎么样了?”子信闻言一惊,连忙脱口问道。
小红不由分说,拉着他手便往回走。子信意识到有些不妙,来到厢房门前便先一步走了进去,只见钟大夫正在屋内焦急地来回踱步,脸上汗珠直流。来到榻前再观陆云湘时,发现她脸色竟有些发黑,气血显得严重不足。
子信脸色一紧,扭过头问道:“钟大夫,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刚才还好好的吗?”
钟大夫摇头叹道:“哎,老朽也不知是何缘故,这位姑娘竟会二次毒发。那枚毒钉所涂之毒果然厉害,我怎么就没想到有这一档子事呢?”说着不由得拍了拍额头。
“钟大夫,你一定要救她!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刚才不都已经把她治好了吗?这难不倒你的对不对?”子信神色慌张,接近语无伦次地问道。
钟大夫闭着眼道:“老朽对这位姑娘的伤势无能为力,已经没有颜面再待在这里了。你现在赶紧带她出城,前往城东的落霞坡寻找神医孙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事不宜迟,得马上动身。”
“落霞坡?”子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对小红道,“小红,麻烦你去后堂找下老杨叔,请他帮我准备一架马车,我要连夜出城。”
“诶!”小红应了一声,便迈着步子急忙走了出去。
第三十五章 西王传说(四)
话说卓原随着那两名青年来到东边的跨院,院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把守得格外严紧。中间的正房依旧亮着灯火,却又门窗紧闭,即便是外边值守的侍卫也不得轻易入内。
来到门前,一名青年轻轻敲了几声,稍许房门便从里面打了开来。那两名青年守在门口,招呼卓原进到屋内,随即便把房门合了上。
一眼看去,屋内正中摆放着一张檀木圆桌,周围坐着五名男子。上首之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一身华丽的黄色锦袍,举止有度、气宇不凡。卓原拱手作揖,十分恭敬地道了声:“王爷!”
原来此人便是当朝七位诸侯王之一的晋王元宕,只见他略一点头,向着桌前的其余四人介绍道:“诸位,这位便是红衣会的宗主,也是江湖人称‘北侠’的卓原卓大侠。”
卓原谦逊地笑了笑,又与在座之人行过礼数。一番寒暄下来,得知另外四人的身份也都非比寻常:其一鹰扬卫参将赵世杰,身高八尺、威风凛凛;其二晋王的亲信兼谋士何攸,目光如炬、城府颇深;其三云州卫前营将军郭宏远,虎背熊腰、精神饱满;其四云州司马吴孝仁,年过五旬、满面风霜。
晋王让卓原在其左侧入座,随即一脸严肃地对众人说道:“眼下人已到齐,本王便不在兜圈子了。此番邀各位深夜来此,自然是为共商大计。想必各位也都有所耳闻,如今皇上病危,太子尚且年幼、不足以继承大统。为了大魏的万世基业着想,还请各位倾力相助。”
在座众人皆乃晋王的亲信部将,对其计划早已了然于胸,无不点头称好。赵世杰拱手道:“王爷文韬武略,天下诸侯无有企及,这新君之位当仁不让。鹰扬卫上下愿誓死追随王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晋王点头道:“有赵将军这句话,河东六州无忧矣。只是如今我们的对手也在紧锣密鼓地行动,稍不留神便会落入彀中。昨天晚上赫连安王子遇刺,给我们大伙都提了个醒,这些人的手段不简单啊。”
吴孝仁轻叹一声,缓缓地道:“王爷所言甚是。赫连安王子乃是下榻在馆驿之中,日夜都有官差守卫,却还是让刺客潜了进去。而且我听说凶手在昨晚已经被苍影卫从监牢中提走,再追查起来就不容易了”
赵世杰冷笑道:“有什么好追查的?这明摆着是苍影卫下的手,想离间我们与北凉的关系罢了。”
晋王摆手说道:“赫连安王子的死因已经不重要了,眼下最当紧的,是要掌控住云州的兵权。只要云州在我们手上,便可一呼百应占取整个河东,到时即便北凉国背弃盟约也无伤大雅。”
郭宏远朗声道:“王爷尽管放心,云州卫前营、右营都已宣誓效忠王爷。王守诚将军与刺史孔良素有嫌隙,大可将之招揽过来,云州便尽在掌握之中。”
“王将军那边我是该亲自去一趟。云州对我们太重要了,绝不能有任何的闪失。”晋王沉沉说道。
赵世杰迟疑着问道:“那……是否要尽快差人去通知韩将军,让他率鹰扬卫大军前来?如此便可确保云州万无一失。”
谋士何攸忙止道:“不可!擅自调动鹰扬卫,等于是在向朝廷宣战,到时就骑虎难下了。如今齐王的使臣未到,单凭我们的势力,无法与朝廷抗衡。所以绝对不能冒然行动。”
赵世杰道:“都这个时候了,齐王的使臣怎么还不到?该不会是出什么变故了吧?”
晋王缓缓说道:“齐王是我叔叔,他的性格本王非常了解,说过的话不会轻易更改。也许是路途遥远,多耽搁了一些时日,再等几天也无妨。此乃关乎天下格局之事,不可急一时之功;务必要万事俱备,方可行动。”
赵世杰凝眉道:“可是苍影卫已经在行动了,我担心再等下去,会陷入被动之中啊。”
晋王不以为意地道:“不妨事。只要大家都仔细些,莫要落下把柄在他们手里,朝廷纵使有所怀疑又能怎么样呢?越到这种时候,越是要沉得住气才是。而是实不相瞒,卓大侠还为我们制定了另外一条计策。”
……
与此同时,城中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子信正驾着一辆马车往南边赶去。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扮作寻常车夫的模样,来到南门时已是汗流浃背。
“站住,干什么的?”值守在城门的一名兵士厉声问道。
子信停下马车,没有心情与他们多费口舌,便从怀中拿出了那枚苍影卫的令牌,用着粗重的口音说道:“赶快打开城门,不要误了大事。”
那兵士接过令牌瞅了两眼,顿时双目一张,连忙应了声“是”,随即回头朝另外几人喊道:“打开城门!”
随着一阵轰响,厚重的铁门便徐徐打了开来。子信正欲离去,忽闻身后有人大喊一声:“慢着!”声音浑厚有力,让整个场面瞬间紧张了起来。
子信心下暗叫不妙,忙回身望去,只见一位身穿云州卫将军制服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走了过来。那人神情冷峻、目光如火,停在子信的马车旁冷冷地问道:“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连夜出城?”
子信故作镇静,手举令牌缓缓说道:“将军可认得这是什么?”
那将军接过令牌,又盯着他打量了一番,有些半信半疑地问:“你……是苍影卫?”
子信默默地点了点头。又见那人递还令牌,严肃地道:“眼下城中正值非常时期,我等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还望阁下多多配合,掀开车帘让检查一下。如若没有异样,我等自当放行。”
子信不由得紧张起来,原以为有苍影卫的令牌护身,理应畅通无阻。怎想竟生出这般枝节?但陆云湘的身份决计不能暴露,乃回道:“苍影卫查办的事,我奉劝将军还是不要过问的好,免得多生事端。”
那将军目光一横,正要继续逼问,却见西边又有两人骑马赶了过来。子信扭头看去,见是两名身着便衣的青年,心中更是诧异。
其中一名青年径直来到那将军跟前,拱手说道:“周将军,我二人有要事相告,还望借一步说话。”
姓周的将军犹疑半晌,不知怎的竟似忽然开窍一般,朝那些守城的兵士摆手道:“放行!”话音一落,便策马回头,随那两名青年走开了。
子信一阵困惑,却也没有心思细想,忙驾着马车驶出了城门。
第三十四章 落霞坡(一)
落霞坡在位于云州城东约六七里的地方。子信心急如焚,由于夜里只有南门能开,他们不得不绕行好一大圈。等到达落霞坡已经过了四更时分。
那神医孙衍的名号子信也曾有所耳闻。相传此人性情十分古怪,严守“一次只救一人”的铁律,从来没有过例外。无论是蛮横霸道的江湖豪客,还是出手大方的士族乡绅,都常吃到闭门羹。因而其虽医术高明,但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很少有人登门造访。
夜凉如水,凉风瑟瑟,四下里一片幽静。落霞坡左侧的一处凹地里坐落着几间茅草屋,便是神医孙衍的居所,此外附近再无其他人家。子信将马车停在了路边,轻轻背起陆云湘望茅屋赶去。
令他又喜又忧的是,眼下虽值深夜,正中的茅屋内却仍亮着烛火。喜的是不必再苦苦等待,忧的是担心屋内还有另一名患者,若这孙神医真如传闻中那般性情,只怕又要大费周章了。
“神医,孙神医!恕在下深夜搅扰,因有一位朋友受了重伤,恳请神医救治一下!”子信来到那间茅屋门口,焦急地呼喊道。
借着微亮的烛光,只见里边确有一道走动的人影,过了许久才慢悠悠地回答道:“舍下已有患者,还请另寻别处吧。”声音虽然苍老浑重,语气却十分坚决。
子信最担心的事还是应验了,但他咬紧牙关,哪肯轻言放弃?遂又敲了敲门道:“神医,我这位朋友伤势严重,需要马上救治。您有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求你发下慈悲,救救她吧。”
他心下有如火燎,若非里边房门紧闭,这会儿只怕已经冲了进去。但那神医一言既出,任凭他在门外如何呼喊,也再不答话。
子信早已打定主意,即便是要用强,也非逼着他给陆云湘医治不可。正准备破门之际,右边的小屋却忽然打了开,一道身影顿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只见那人伸了个懒腰,用稚嫩的口音说道:“你别再敲了,师傅现在已经有一位伤者,不会再治第二个人的。”
乍一看去,发现那人竟是个十来岁的孩童,头上扎着两缕发髻。子信当下已然是心乱如麻,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兀自盘算着说服之策。那小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俄而又走过来笑着问道:“你要治病,干嘛非得找我师傅呢?”
子信焦急地道:“我这朋友伤势很重,非孙神医不能医治。我知道神医有自己立下的规矩,可实在别无办法,才连夜前来的。”
“可我倒是认识一人,也是个神医,你怎么不去问下他呢?”那小童话里有话地说。
子信眼前一亮,忙扭头问道:“真的?劳烦小兄弟相告,在下感激不尽!”
那孩童笑嘻嘻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子信当即愣了片刻,迟疑着问道:“小兄弟,莫非你也会看病?”虽料想他是童言戏语,但既然是神医的弟子,应该也略懂医术。只要能稍微缓解一下陆云湘的伤势,说什么都是值得的。
“当然,我从小就跟着师傅,对于医理还略知一二吧。”那小童自信满满地说。
子信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十分不妥。毕竟人命关天的事,岂能让一个小孩胡来?谁知那小童却盯着陆云湘端详了不一会儿,便开口说道:“我看你这位朋友是中毒了吧,这条胳臂应该是保不住了。”
子信顿感诧异,忙点头道:“对,正因如此,我才来请神医诊治。小兄弟,你若真懂些医术,可否想办法救救我这位朋友?”
那小童淡淡地道:“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带她到这边房里来,我自有办法医治。”说着便望左边的小屋走去。
子信将信将疑,随即抱起陆云湘走进屋内,将她放在了一张床铺上。屋中充斥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让人嗤之以鼻。那小童点燃烛台,又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了一个卷袋,里边撇着几枚闪亮的银针。
“这位姐姐是你什么人?我要给她做针灸,你可别介意啊。”那小童从袋中取下银针,试探着问道。
子信急道:“你现在是治病的大夫,还有什么介意不介意的?赶紧施救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吩咐。”
那小童道:“你扶她起来,然后把肩上的衣裳弄开,我得先将她体内的毒给逼出来。”
子信应了一声,便轻轻将陆云湘扶了起来。待揭下左肩的衣角时,发现她的胳臂已经一片乌黑,不由得闭上了双眼。那小童随即在陆云湘左肩上插了两枚银针,又用手轻轻旋动起来,一举一动做得有模有样。
只霎那功夫,便又抽出银针,只见陆云湘当即吐了一口血痰出来。那孩童喜道:“有门儿!你快扶她躺下。”
子信便又将陆云湘扶倒在了榻上,问道:“怎么样,我这位朋友现在还有生命危险吗?”
那小童摇头道:“不好说,但熬过今天夜里应该没有问题。要想治好她,我还得另想办法才行。”
子信站起身,朝他拱手道:“小兄弟,只要你能救下我这朋友的命,有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你。拜托了!”
那小童愣了半晌,笑着问道:“什么要求都能答应吗?你可不要唬我。”
子信道:“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在所不辞。”
那小童一本正经地道:“上次我去云州城帮师傅买东西,见到城内有很多的铁匠铺。我想买一把剑,可又没有钱,你能帮我弄一把来吗?”
“这又有何难,等明天我就去城里给你买一把上好的来。”子信笑了笑说,“对了,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那小童笑道:“我叫宣儿,从小就跟着师傅在这学医。可从来都只做一些采药煎药的活,还没有自己给人治国病呢。你这朋友是我的第一位病人,我一定会治好她的,就放心好了。”
子信听他言辞真切,不由得松了口气,遂又道:“兴儿,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烦劳一定要救下我这位朋友。”
兴儿点了点头,自信满满地道:“我自有救治之法,不过你也不能坐在这儿干等,得出点力才行。”
子信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吩咐。”
兴儿走到门口,望着屋外说道:“看见东边的那口井了吗?我现在要煎药,你去打个十桶水上来,倒进院子的那个大缸里面。”
“十桶?”子信倍感纳闷,“只是煎个药而已,为何要这么多水?”
兴儿执意说道:“你只管按我的吩咐去做便是,这些水自有妙用。赶紧去打吧,晚了耽搁的可不是我的时间。”
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子信还是径直走了出去。那口水井就在茅屋东边,不过四五十步的距离,井旁放着一只盛水的竹桶。他使劲转动轱辘,在水井与小院之间来回折返,及至第十桶时,那口水缸正好将近装满。
子信忙得大汗淋漓,只见兴儿从屋内拿出两只陶罐,不知往缸里倒了些什么东西。稍许,又取了些奇形怪状的药材放了进去,说道:“现在需要生火,你赶紧拿些木材来。”
“好。”子信应了一声,心下却兀自嘀咕:这么大一缸药水,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好不容易生起火来,兴儿又接着吩咐道:“你哪也别去,就在这儿看着火。直至把这缸水熬到只剩半碗的样子,才算大功告成,明白吗?”说着便举起盖子盖了上去。
“半碗?”子信眉头紧皱,感觉被戏耍了一般,不由得一阵火起,“你要我打十桶水,却只要最后半碗,别是和我闹着玩儿的吧?而且这么大一缸水,得熬到什么时候?”
“不经这一番蒸腾,怎么能把药材里的精华提炼出来呢?你没学过医术,不懂得这些道理,只管听我的去做就行。”兴儿言辞凿凿地说。
子信强忍怒火,忿忿地道:“行,只要你有医治之法,刀山火海我也去得。我这朋友的性命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救下她。”说完便拿起蒲扇,一脸认真地照顾起火势来。
兴儿咯咯一笑,便迈着小步走回了药房。他虽还在垂髫之年,对于医药之理却颇有些得心应手,只因孙衍念其年幼,始终未曾准许他独自给人看病。幸得此番天赐良机,心里想着非要把这位病人治好,让师傅对自己刮目相看不可。
第三十五章 落霞坡(二)
不知过了多少时分,子信才熄灭柴火,盛上仅剩的半碗药汤走进了房中。发觉陆云湘脸颊上血色渐起,左肩也不似先前那般乌黑压抑,便稍微宽下了心。又见兴儿正坐在一张台桌前,细细地翻阅着几本医书,神态举止竟与历经世事的大人无异,不免一阵暗叹。
兴儿见他端药进来,忙合上书说道:“你再把她扶起来吧,等喝完这半碗药汤,应该就性命无忧了。”
子信点了点头,一如他的指示给陆云湘喂了药。转念一想明明自己要大上个七八岁,却丝毫不敢与他争辩,竟在心里自嘲起来。俄而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想是过于劳碌的缘故,忙用手拍了拍额头。
又听兴儿在旁说道:“大哥哥,我看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对面的房间里睡一觉。这位姐姐就由我来照顾,你不用担心。”说着自己也不禁打了个哈欠。
子信轻轻笑道:“没事,我就在这桌前守着就好。倒是你还这么小,得赶紧去睡才行,明天还需要你继续诊治呢。”
兴儿犹豫了片刻,点头道:“那好,要有什么事,就过来敲我的门。我最多就睡两个时辰,明早天一亮你就来叫醒我。”说完便拿起一本医书走了出去。
子信心中感慨万千,倘若真能治好陆云湘的伤势,倒不知该如何感谢这个小家伙了。待坐到木桌前,又回头望了一眼陆云湘,想起这几天的各种遭遇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知何时,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次日天刚泛白,子信隐约听见耳边传来一丝细微的声音,便睁开眼瞧去。只见陆云湘已然醒了过来,心中顿时大喜,忙走到床前问道:“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陆云湘两眼迷茫地望着四周,仍旧显得有些苦痛,只喃喃地道:“水……”
“好!”子信应了一声,赶忙从桌上倒了一杯温水。陆云湘正欲起身,却发觉自己的左手仿佛失去知觉一般,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子信忙道:“你现在身子还很虚弱,最好不要乱动。”说罢便伸手将她轻轻扶了起来。
陆云湘接过水杯呷了一口,又缓缓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其声音之低沉,竟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子信道:“这里是云州城东的落霞坡,有一位神医正在给你治伤,你就在这儿静静地修养就好。”
陆云湘向着窗外张望了半晌,逐渐回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来,忙伸手摸了摸怀里。随即脸色一变,盯着子信问道:“我的东西呢?”
子信笑着回道:“别急,我都给你保管好了。”说着便往袖子里取出了一张暗黄的羊皮卷纸,也就是天下之人百般寻求的那幅《大漠沙行图》。昨晚他带陆云湘回张家大院之前,便将之藏到了自己的身上。
陆云湘长舒一口气,随即伸出手道:“给我!”
子信不假犹豫地交予了她手上,又笑道:“这本是你应得的东西,我虽不该多嘴,但还是想提醒一句,也许由我替你保管会更安全些。”
陆云湘没有回应,只轻轻将那图纸拆开,细细地打量了起来。那画乃用羊皮制成,长近一尺,宽约五至六寸。因在江湖上辗转流传数十年,边缘已有些磨损的迹象,好在画中内容依旧如初,倒也无伤大雅。
看着看着,忽然间又觉脑海里一阵眩晕,不由得咳嗽了起来。子信见状,连忙劝慰道:“你才刚醒过来,何必这么折腾自己呢。现在东西已经到手,就该安心养伤才是。这里在云州城外边,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搅的。”
陆云湘心想自己从小混迹江湖,先前已不知负过多少次伤,加之又是个极为要强之人,哪肯安心久坐在榻上?当即便要起身下床,孰料脚尖刚一落地,整个人便如同随风摇曳的柳絮般,连一丝站立的气劲也没有。
子信急忙将她扶住,又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陆云湘坐在床前,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在这儿干等,得马上赶回鄂州去,你快帮我准备一匹马。”
子信短叹一声,还未发话驳斥,便又连忙那图纸拿过来放进了袖中。几乎同时,兴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望着陆云湘叫道:“了不得,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坐起来了?赶紧躺下,我还得给你把脉呢。”
陆云湘见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心中倒是诧异万分。只见子信笑着解释道:“他叫兴儿,虽然年纪小,到底也懂些医术。昨晚便是他连夜帮你治伤,算得上你的救命恩人了。”
陆云湘笑了笑,说道:“真是你帮我治的伤,我可要好好谢谢你了。”
兴儿急道:“我说姑奶奶,你只要好好听我的话,躺在床上别动就好了。只要你伤病痊愈,我就感激不尽了,哪还需要什么谢不谢的。”
陆云湘拗他不过,又觉眼前一阵恍惚,只得重新躺了下去。兴儿拈起她的手腕,认真地诊断了半晌,随即说道:“脉搏还是有些虚弱,你要再不安心躺着,怕是今后连门都出不去了。”
陆云湘点头道:“我听你的便是,不过这样一直躺着也不是个办法。”
兴儿道:“你放心好了,我再去给你煎几副养身补血的药,过个三五天便可下得地了。”
“还要等这么久啊?”陆云湘一脸焦虑地问。
兴儿起身说道:“我师傅常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想今后不落下病根,就不能这么急躁,否则有可能前功尽弃了。”
子信也从旁劝道:“你就听这位小神医的话,安心在这儿静养,有什么事交给我去办就好。”
陆云湘扭过头去,想起这些天的各种遭际,不由得一阵感伤。好在已顺利将那幅画拿到,受点伤痛也算值得了,当下便不再逞强。
兴儿满意地笑了笑,又对子信道:“大哥哥,你现在就到城里,帮我买些冰片和龙葵来。顺道别忘了去那些铁匠铺看一看,有什么看得上的宝剑也帮我带一把,这可是你说的哦。”
子信笑着回道:“好,我这就去,你可要照顾好这位姐姐。”说罢,又向陆云湘打了个手势,便迈步走出了房间。
……
眼下卯时刚过,云州的城门要辰时才开,从落霞坡走到东门只需半个时辰。因而子信便选择步行前往,既能欣赏沿途的风光,也不至于引起他人的注意。
恰好这天乃是金兰花会的日子,虽是一大清早,路上却已见有不少行人。来到城下时,进城之人已然排起了长队,大都是附近乡下的农夫与小商贩。像这种一年一度的盛况,越早进城便越能占据先机。
及至辰时,城门才从里面缓缓打了开,紧接着又齐整地跑出两队兵士。众人你推我攘,皆欲抢先进城,场面一度混乱不堪。便有一军官厉声吼道:“挤什么挤?都给我排好队!”
子信压了压头上的斗笠,好不容易通过盘查,便先前往长盛街的一家药铺买了冰片和龙葵,又在附近的铁匠铺替兴儿挑了一柄质地上乘的短剑。随后却并未立即返回落霞坡,而是往长宁街走去。
经过前两天的动乱,城内仿佛又恢复了平静。街道两旁拉着横幅,商户们也早早开业,整座云州城都洋溢在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中。
过去几次的金兰花会,子信都作为红衣会的成员而身负职责。今年本可好好在城中观览一番,偏又摊上这许多怪事,弄得兴致全无。
来到长宁街家中,只见屋内一切照旧,便瞬间宽下了心。又来到里屋准备将陆云湘的行囊收拾一遍,无意间却从一件紫色的上衣里抖落出一张信纸来。他心下好奇,忙将之拆开看了两眼,顿时大惊失色。
望着信纸愣了良久,才将之收进了怀里,俄而又在她的行李袋中发现了一块拇指大小的铁牌。这铁牌子信对之再熟悉不过,乃是东北边马场发给客人的存马凭证,上面刻着马槽的编号。他料想陆云湘定是将马匹交到了那里保养,便决定前往赎回,也正好可以早些回落霞坡去。
胡乱收拾了一通,便挎上行李准备前赴马场,怎料刚一开门,便发现小院外边站着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那人身着青衣,手里握着一柄长剑,不只是从何处找上门来的江湖豪客。子信嘴角一笑,便合上门走了下去。
那青衣人见他下楼,便先拱手问道:“敢问可是罗公子?”
子信点了点头,见他并无敌意,便迈步走出了小院,也好奇地问道:“阁下又是何人?怎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青衣人道:“在下史开达,乃是陆云湘陆姑娘的一位朋友。”
“你认识云湘?”子信不由得一怔。
史开达点头道:“昨日陆姑娘曾托在下帮她办一件事,现在特来回复。敢问罗公子可否告知陆姑娘的下落?”
子信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戒备地道:“她昨晚便已离去,如今人在何处我也不知。”
史开达不以为然地笑道:“看来罗公子还是信不过在下。也罢,那就请公子帮我把话带给陆姑娘,就说盗圣已经落入官府的手中,请她小心为上。”
“你说什么,盗圣被官府捉住了?”子信双目登时一亮。
史开达道:“是的,此事千真万确。陆姑娘让我帮他寻找盗圣的下落,我几经辗转才打听到这么一点消息。在下也还有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我替云湘谢过史大哥了!”子信拱手谢道。
史开达淡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小子,天南地北,有缘再见吧。”说罢便转身离去,逐渐消失在了长宁街的尽头
第三十六章 落霞坡(三)
从长宁街过来时,城中的闹市已然开启。子信快步走过人流如织的街道,对两旁的吆喝之声充耳不闻,不出许久便来到了马场。
谢宝三将杂活全都交与了别人打理,自己倒像个无事人一样坐在台前,一见子信便笑着招呼道:“哟,这不是我的老伙计吗,两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子信递过那块铁牌,淡淡地道:“三哥,带我去牵一下这匹马。”
谢宝三拿起铁牌瞅了两眼,皱眉问道:“这不是你自己的牌子吧?告诉我,哪儿来的?”
子信回道:“是我一个朋友托我来帮她把马牵走,这样说你可信?”
“好说,我们的规矩你也知道,向来是认牌不认人的。”谢宝三笑了笑,又困惑地问,“你怎么看上去愁眉苦脸的?今儿是金兰花会,不是应该好好玩乐一番吗?”
子信短叹一声道:“你先带我去牵马吧。”
这马场之中有着近百个槽位,其中大部分都是本家的马匹,少数则是一些客人交予保养的。巧合的是,子信和陆云湘都将马匹寄养在此。子信自家缺乏马厩还算情有可原,倒是陆云湘的选择多少有几分意外。
“嚯!二十六号,原来是这一匹。”谢宝三来到后院,望着二十六号厩的一匹红鬃马,不禁叫了出来。
子信的目光也顿时被吸引住了。眼前这马与寻常所见之马迥然大异,毛发偏红,虽然身背略显矮小,却是骨骼充实、筋强体健。他内心暗自称奇,陆云湘已乃世间奇女子,所乘坐骑果然也非同一般。
“这貌似并非中土所产的马匹。”子信对之端详半晌,喃喃说道。
谢宝三笑道:“眼力劲不错。此马名为河曲马,乃是吐谷浑所产,相传能日行千里。上次那位陆公子牵马来的时候,我一眼就发现这马非比寻常。”
子信略一点头,又道:“三哥,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一下。”
谢宝三见他脸色沉重,不禁笑道:“你我之间,还何须这么客气?有话直说便是。”
子信从怀里取出了那张信纸,郑重地道:“这封信干系重大,你一定要亲自交到卓叔的手里,里面的内容绝不可让外人知晓。他若问起,就说是三天前从一名苍影卫的身上搜到的。”
“苍……苍影卫?”谢宝三瞪直了双眼,一脸诧异地望着他,“那你为何不自己去送,非要交给我呢?”
子信淡淡地笑道:“你忘了,我现在已经不是红衣会的人了,再去张家大院不是自讨没趣吗?拜托了。”
谢宝三接过信纸,答应道:“好,包在我身上。”随即又盯着他瞅了两眼,皱着眉头问道:“我总觉得你今天怪怪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子信摇头道:“没事,只是有点累了。快帮我把马牵出来吧。”
……
回到落霞坡时已近正午。子信刚一下马,便听见院内传来一阵训斥之声,声音急促而浑厚地道:“蠢材、蠢材!黄芩乃性寒之物,那姑娘身子本就虚弱,你还给他服用此药,非但不能令她痊愈,反而是在害她。”
子信略一思索,想来定是那神医孙衍在斥责兴儿,便忙走了过去。果然又听兴儿诺诺地回道:“徒儿知错了,还请师父传授治疗的方子。”
孙衍还未回话,便一眼瞅见子信走进了小院。只听兴儿介绍道:“大哥哥,这位就是我师父……”话音刚落,又顿时脸色一紧,整个人都变得不安起来。
子信上前作揖道:“神医!晚辈昨夜冒昧打搅,只因朋友伤重乱了分寸,还望神医勿怪。”
定神望去,只见孙衍已年过半百,双目深沉、面如冠玉,头戴一顶浅绿色纱帽,下巴留着一撮灰白胡须。令子信感到诧异的是,昨夜万般恳求也不理不睬的这位神医,此刻却不知是何缘故,竟会忽然关心起陆云湘的伤势来。
孙衍淡淡地道:“我这草堂立下的规矩,一次只救一人,十多年来从未有过例外。既是我这徒儿有心相救,你只管找他便可,不必过来让我为难。”
子信点头道:“是。但也多谢神医,肯让兴儿为我那朋友治疗,晚辈感激不尽。”
孙衍面不改色,又对兴儿道:“你随我到药房来一趟。”说罢刚欲转身,却见兴儿呆若木鸡、一言不发,不禁怒道:“兴儿,你听见为师的话了没?”
兴儿如梦方醒,忙回应道:“啊……是!”又扭头向子信使了个颜色,才同孙衍一道去了右侧的耳房。
子信当即会意,冲着他笑了笑,随即往陆云湘屋内走去。
陆云湘两眼微合,察觉到子信进屋,便顿时醒了过来。子信将身上的东西一一放下,笑着问道:“怎么样,感觉可好些了?”
陆云湘微微点头道:“我刚服下了兴儿熬的一些药汤,现在头倒没之前那般痛了,就是浑身乏力,下不来床。”
子信安慰道:“头不痛了就好,只需慢慢静养,过不了几天便可痊愈了。”说着又从包裹里将那几味药材拿了出来,接着道:“我到城里顺路买了些燕窝,待会熬成粥吃下,兴许会好得快些。”
陆云湘短叹道:“你我相识不过数日,大可不必如此。今天是金兰花会,赶紧忙你的事去吧,我这儿有兴儿照顾就好了。”
子信闻言一怔,又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忙的?不过是闲人一个罢了。今天城里闹腾得慌,我正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下呢。而且……这件事并没有结束,我还有好些话想和你说。”
陆云湘沉思片刻,缓缓地道:“看来是我想得简单了,你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快和我说说。”
子信笑道:“你又来了,伤好之前不要想这么多事,不然又该头痛了。”
陆云湘撇嘴道:“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哪会这么弱不禁风?反正躺着也是躺着,不如说会儿话还能解解闷。”
“这倒也是。”子信点了点头,随即将她的行囊递了过来,“想到你可能也不会再回城里,我便把你的行李取了来。虽然似乎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到底也是你自己的东西。还有你的那匹红鬃马,我也到马场给牵来了。”
陆云湘心中一阵酸楚,说道:“难为你想得周到,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了。”
子信笑了笑,扭头却见兴儿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禁问道:“兴儿,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啊。”
兴儿低垂着头,走过来轻声地道:“对不起,我给这位姐姐配错了药,你们还是去别处求医吧。”
子信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事。只是一点小疏忽而已,算不上什么大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不用这么自责。”
“你们俩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陆云湘疑惑地问。
兴儿解释道:“我刚给你煎的药里面放了些黄芩,但师父说黄芩性寒,不应该给你服用,对不起啊。”
陆云湘先是一怔,又笑了笑说:“你这也是无心之过,不妨事。而且我听说黄芩有止血解毒的功效,说不定另有裨益呢。”
兴儿轻轻点了点头,又听子信说道:“你还没长大,就已经懂得这么多医理,将来一定也是位神医。要是遇上一点挫折就垂头丧气的,怎么能进步呢?抬起头来,这位姐姐是你的病人,你非得把她治好不可。”
“嗯,兴儿知道了。”兴儿昂起头,长舒一口气道,“大哥哥,我让你买的冰片和龙葵呢?”
子信忙将几袋药材交给了他,说道:“都在这儿,还有一袋燕窝,方便的时候可以熬些粥。对了,还有你要的宝剑,我也给你买来了。”
兴儿接过药材,又摆了摆手,低声道:“大哥哥,谢谢了。不过这把剑先放在这儿吧,万一被师父发现就糟了。”
子信点头道:“也是了,剑乃凶器,你一个小孩子还是不要碰的好。”说罢便将那柄剑收了起来。
“可我也想当一名剑客,没有剑怎么行呢?”兴儿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说。
子信顿时愣住,看着他这双坚决的眼神,仿佛就和小时候的自己一样。沉默片刻后才又问道:“好好的医术不学,干嘛要当剑客?”
兴儿道:“医术我当然是要学的。只不过我要是会武功,就不用担心有坏人来这儿无理取闹了。大哥哥你不知道,因为我师父一次只救一个人,得罪了不少前来求医的人呢。”
子信哑然不语,心中念道:多少人最初学武练剑的原因都是这么单纯,可一旦日子久了,双手迟早会沾满血腥,到时再想回头便难了。
陆云湘见他愣了半晌,乃道:“兴儿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我看你不妨教他几招防身的功夫,危急时也能派上用场。”
“大哥哥你也会剑法吗?”兴儿兴致勃勃地问道。
子信表情凝重地道:“兴儿你要记住,学武是为了不被坏人欺负,而不是逞凶斗狠的。你若真想学,我也可以教你个一招半式。”
“太好了!”兴儿欢喜不已,随即又沉下脸道,“哎,可我师父是肯定不会让我学这个的,要不约在晚上怎么样?”
子信点了点头,答应道:“行,有空随时过来找我,也算是我答谢你的救命之恩了。”
兴儿乐道:“好嘞,那我先去煎药了。”说完便一蹦一跳地走出了房间。
第三十七章 落霞坡(四)
陆云湘见其走远,才又望着子信笑道:“明明自己也不过十几岁,竟当起别人的师父来了。不过看你的表情,怎么好像不太乐意的样子。”
子信叹道:“年少学武,不知是帮他还是害他啊。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让他尝到与人斗凶的甜头,就积重难返了。”
陆云湘不以为然地道:“你自己不也从小习武吗?难不成现在后悔了?”
子信道:“人与人的性格、资质不可一概而论。两名剑客比武,输的一人将会倒在对方的剑下;另外一人则尝到作为胜者的喜悦,从而不断找人比试,直至遇见比自己更强的剑客,落得和先前那人同样的下场。即便你想急流勇退,到时也会身不由己,这就是江湖世道啊。”
陆云湘打趣道:“说什么江湖世道,你又走过多少江湖、认得几个门派高人了?不过在云州待了几年,要是到江南去看看,我只担心你从此弃剑成佛了。”
子信强笑道:“等这边的事了结之后,我一定会去的。”
陆云湘见他眉头微皱、神色凝重,便试探着问道:“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刚才也说有话要问我,到底怎么了?”
子信略一迟疑,说道:“别急,稍后我再和你细说。你先躺会儿,我去看看兴儿煎药煎得怎样了。”
陆云湘目送子信走出房间,又想起近些天的遭际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白了自己不过是在利用他而已,谁知这小子偏这么直愣,倒也算是傻得可爱了。
“秋晓缘啊秋晓缘,你还真是介绍了个好兄弟给我呢。”她在心里默默念叨着,不知不觉又合上了双眼。
……
再次醒来时,发现子信正端坐在旁边的桌案前,目不转睛地翻阅着一本厚厚的古书。
“你醒了?”子信猛然转过头,笑着问道。
陆云湘悠悠地道:“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几位姐妹在云梦泽荡舟,突然一只大雁停在了船头,嘴里还叼着一条红丝带,然后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你说稀奇不稀奇?”
“正所谓‘梦由心生’,一定是你离家太久的缘故。”子信认真地回道,又从桌上端过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枣粥,“这碗燕窝粥是兴儿刚熬好的,你快趁热喝下吧。”
陆云湘微微点头,刚一侧身便又觉左肩一阵疼痛。子信见状,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心里却也是十分苦楚。
“我的左手完全使不上劲,是不是要变成一个残废人了?”陆云湘苦笑着问道。
子信安慰道:“说什么傻话呢,兴儿一定会有办法的,别胡思乱想了。”
陆云湘轻意地一哼,望着他说道:“你就别骗我了,我刚在鬼门关前溜了一圈,能活着回来已经不错了,哪还敢奢望这条胳臂呢?”
“你先安心养伤,我一定会让神医治好你的。”子信咬着牙说着,又端过那碗燕窝粥,“你既不能使力,还是我喂你吧。”
陆云湘笑道:“我可不敢劳烦别人伺候。你就放在这桌上,我自己来。”
子信知她心性要强,也不与争辩,便将粥放在了她身前的桌案上,又开始看起书来。
“你居然还有看书的癖好,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陆云湘一边喝着粥,一边打趣着说。
“哈?”子信听在耳边,不禁苦笑道,“你倒是说说怎么就人不可貌相了?难道我长得不像个读书人吗?”
“猪鼻子插大葱。明明就是个舞刀弄枪的,还非得装作斯文人,也不害臊。”陆云湘笑着说道。
子信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说道:“关二爷还夜读《春秋》呢,何况我辈之人?又不是要像先秦诸子那样著书立派,不过是多增长点见识罢了。免得因自己孤陋寡闻,闹出什么笑话来。”
陆云湘愣了片刻,又笑道:“那就让我瞧瞧这是本什么书。”话音刚落便伸手朝拿书的封面翻了过去。“《魏梁纪要》……”她一字字地念完,不禁眉尖一蹙,“这难道是本史书?”
子信点了点头道:“这书是一百年前梁国的一位史官编写的,里面有讲到本朝初期的很多事情,而且不少内容还是被朝廷严令禁止的。”
“你怎么专研起这些来了?”陆云湘不解地问。
子信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那幅《大漠沙行图》我已经看过,上面记载的乃是河西王李奉当年在边关的行军路迹。我想这既然是藏宝图,里面一定隐藏着至关重要的线索,而且那宝藏极有可能就是河西王留下的。”
陆云湘双目一张,问道:“河西王李奉?那幅画上明明只字未提,你怎么就敢肯定和他有关?”
子信道:“我先前也只是道听途说,直到刚才看了这本书上的一些记载,才对此深信不疑。”
“什么记载?”陆云湘放下小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子信侃侃谈道:“据这本《魏梁纪要》所说,李奉从小熟读兵法,深谙排兵布阵之道,尤其擅长利用地形作战。当年他率领龙武卫与契丹十万大军决战于凉州北部的东峡石谷,便是借助地势之利,创下了以少胜多的大捷。而《大漠沙行图》上也有提到东峡石谷这个地方,不得不令人产生联想。”
陆云湘怔了片刻,伸手问道:“画呢?”
子信警惕地望了一眼屋外,确信四下无人后,才将那幅画递给了她,又道:“这书中还提到,东峡石谷决战之前龙武卫长途奔袭,一个月内从上党向西跋涉了将近千里来到凉州。你再仔细看那图上标注的路径,两端的起始正好是上党与东峡石谷,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陆云湘全神贯注地端详着图纸,过了许久才摇头说道:“怎么看都不过是一副寻常的地图,实在想不出暗藏了什么玄机在里头,难道说那宝藏就藏在图中的某个地方?”
子信笑道:“别折磨自己了,里边的谜团要是这么容易就能参透,这画也不会在江湖上流传五六十年了。”
“说得也对。”陆云湘短叹一声,又话锋一转地问,“先前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还没和我说呢。”
子信顿时脸色一沉,说道:“前天晚上在客栈里,你说杀人之事乃是一个误会,苍影卫来到云州的目的是另有其人,你还记得吗?”
第三十八章 落霞坡(五)
陆云湘立马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行李,迟疑着道:“你该不会是发现了那封信吧?”
子信点了点头,苦笑道:“我从加入红衣会的第一天起,就一直觉得奇怪,为何红衣会在云州的势力如此之大?不仅道上的人无敢作对,就连官府也对其所为置若罔闻。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傍上了晋王这个靠山。”
陆云湘不以为意地道:“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如果不是晋王的暗中扶持,红衣会又怎会有今天的威望?”
子信叹道:“话虽如此,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与其依赖官场势力苟且偷生,我倒宁愿做一个游侠去,落得个逍遥自在。”
“我看你现在就挺逍遥自在的。”陆云湘揶揄道,“有句话叫‘不居其位,不谋其政’。一旦做了一派之主,可就不能再按个人的喜好行事,帮派的长远发展才是最重要的。既然能拉到一位王爷做靠山,何乐而不为呢?”
子信哂笑道:“说什么靠山不靠山,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那封信里写的很清楚,红衣会十年前来到云州,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晋王在暗中推动。如今被朝廷发觉,还不知道会招致什么样的灾祸呢。”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回去?”陆云湘问道。
子信摇头说道:“我不想卷进这些事里,朝廷也好、晋王也罢,随他们斗去吧。我已让人把那封信送去张家大院,也算尽到自己的心意了,之后的事便再与我无关。”
陆云湘听他说得如此决绝,不禁又问:“在红衣会待了这些年,即便是块木头也该有点感情。如今正处在多事之秋,你当真放得下?”
“年轻人做事,应该多为自己考虑一下——这是两天前恩师卓原对我说过的话,我算是记下了。”子信眼色深沉地说,“也许你会觉得我有些绝情,但就像上次在泉镜山庄时所说的那样,同一个人面对不同的境况,或许真的会做出截然相反的行为。何况凭我的力量也帮不到什么忙,还是不操这份心了。”
陆云湘听罢,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遭遇来,一时间陷入了沉思。同样是从小入派学武,为何他却能轻易说出这么洒脱的话来?多为自己考虑一下……她在心下黯然神伤,这小子根本还未涉足江湖之事,哪能体会到身不由己的苦衷?
“对了,我今天在城里碰到了一个人,好像叫史开达来着,说是你的朋友,还让我给你捎句话。”子信打破沉默说道。
“你见到史开达了?”陆云湘眉梢一扬,“他怎么说?”
子信道:“他让我告诉你,盗圣冯欢如今已落入官府之手,要你小心为上。”
陆云湘对此感到诧异不已。她与盗圣虽仅一面之缘,但此人行事老练、轻功卓绝,实在难以想象会落入官府之手。可她毫不知情的是,昨夜冯欢从后堂消失后,为帮她争取时间,曾去往后山与那群黑衣人打过照面。
“现在这个样子,想不小心也不可能了。”陆云湘喃喃地说,“只是盗圣被抓这件事,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如今图已到手,你也不必再劳心费神了。只待伤一养好,直接回鄂州去便是。”子信劝慰着说。
陆云湘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呢?”
子信笑道:“云州这边的好戏才刚开始,说什么也要留下来凑个热闹。等风声一过,我打算先回长安去,然后再另作决断。”
“长安……是去见你姐姐吗?”陆云湘脱口问道。
子信微微点头,两眼似乎泛着泪光,深情地说道:“五年了,怎么说也应该回去一趟的,不知道归雁山庄现在怎么样了。”
陆云湘欲言又止,神色显得颇有几分犹疑,索性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却见子信忽然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问道:“陆姑娘,既然你是从襄阳来的,那到底怎么认识我姐姐的?”
陆云湘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我来的路上曾到过长安,当时正逢渭河决堤,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我听说长安城东边的归雁山庄在接济流民,一时好奇便跑去瞧了瞧,之后便结识了庄上的大小姐秋晓缘。怎么样,这个回答还满意吗?”
子信听她说得如此流利,仿佛早就准备好了这番说辞,心中不免仍有几分疑虑,因而又问:“从襄阳到云州为何会走到长安去?金兰花会在即,你不应该急着赶路才对吗?”
陆云湘怔住片刻,嘟嘴道:“本姑娘爱怎么走就怎么走,你管得着吗?”
“你呀,总喜欢犯这种大小姐的脾性,我可真拿你没辙。”子信苦笑着说,“好……我相信你就是了。”
陆云湘哼了一声道:“我可没做小姐的那个福分,即便有个端茶倒水、鞍前马后的人,我还嫌不受用呢。”
子信耸了耸肩,心头五味杂陈,索性不与她争论,接着看起那本书来。
外传 文香书院
达兰台先生是云州城中一位小有名气的香料商,他体型健硕,面容和善,却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智慧与精明。那双如浩瀚星辰一般深邃的眼睛里,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灵光,能够洞穿世间一切的表象。若是有人在他的面前故弄玄虚,那便无异于班门弄斧,自讨没趣了。这种独特的反应与洞察力,得益于达兰台先生几十年如一日的商海沉浮,也离不开其事必亲为的劳苦作风。岁月的流逝并未抹去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反而让他更加珍惜既有的成果,变得愈发谨慎与细致起来。
达兰台先生本是鲜卑族乌兰部的后裔,二十年前跟随父辈们从呼伦河畔徙居来到中土。起初,他们只能白手起家,从事一些不入流的小本买卖,勉强得以维持生计。随着常年的辛勤打拼,在生意场上的触角越探越远,精明的达兰台先生把目光锁定在了当地的香料贸易上。这种中原地区稀缺的商品,一直以来都是由西域的小商贩们带到云州边境的集市上,自发地同当地的买家进行交易。然而由于官府的种种限制,外族商人想要进入内地市场存在很大的困难,而长途贩运的成本又十分高昂,那些小商贩们为此叫苦不迭。
达兰台先生看中了潜在的巨大商机,决定利用自己在当地生意场上的优势,将零碎的香料贸易集中起来。他先是与西域的小商贩们进行磋商,以低价将他们的货物搬进了自己的仓库;再将收购来的香料运往内地的集市,进而赚取高额的差价。不出数年,达兰台先生开设的商铺,便几乎垄断了从西域到云州的香料贸易,成为当地商业圈内的一股大势力。
晋城一位德高望重的叶员外,对这位聪慧敏捷而又干劲十足的后生大为赞赏,不仅经常资助其生意,还打破异族不能通婚的惯例,将自己的一个女儿许配给了他。达兰台先生得到了汉人士绅们的认可,便在云州安了家,彻底断绝了同乌兰部祖辈们的联系。
达兰台夫妇起先有过一儿一女,却都早早夭折。后来又生下一个男孩,因后家执意要求随汉人姓,便取名叫了叶添。达兰台先生忙于生意,经常在外奔波,几乎无暇照料这个孩子的成长。作为家中仅剩的独苗,达兰台夫人对叶添极尽宠爱,生怕重蹈前俩孩子的覆辙。叶添从小接受着汉人的教育,跟随教书先生学习儒家教义,倒也知书达理。只是随着年纪的增大,他变得愈发顽皮任性起来,非但没有继承家业的想法,反而喜欢整天东游西逛,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达兰台先生无法忍受儿子不务正业的行径,于是开始反省自己的家人是否因为太过宠溺而骄纵了他。在叶添十四岁那年,达兰台先生终于做出了一个自认为正确的决定——要在自己的宝贝儿子尚未完全走入歧途之前,将他送到当地的文香书院去。这是达兰台先生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主张,他坚持认为,松懈的家庭管教是造成叶添叛逆心理的主因。因此他要让叶添离开自己的母亲,离开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离开这个家的温床,到学堂好好念书去。达兰台先生并不要求叶添能考取什么功名,只希望他能在严格的管教下收敛那闲云野鹤的心性,经历一番刻骨铭心的洗礼,为将来继承自己的家业做准备。
文香书院位于云州城的东边,那一带远离街区闹市,只住着当地的几户寻常人家,平日里倒也颇为安静。普通人家的孩子,早在七八岁时便会被送到当地的学堂,学习一些简单的书文礼仪。像叶添这样富贵人家的孩子,父母通常会为他们特地请一位教书先生上门授课,无需再到学堂里来。因此当书院的先生听说达兰台先生将自己的孩子送来上学时,也是大感意外。
刚入学的一段时间,叶添心性难改,就像一只离开鸟笼的雏鹰,对外边的一切都展现出了十足的好奇。他显得自信满满,以年轻人的一腔热情憧憬着未知的将来,在心里立誓要让家人对自己刮目相看。诚然,他很清楚父母的良苦用心,也试着去做一些让他们满意的事情。他每天坚持早起早回,在二老面前尽量表现得乖巧听话,甚至帮着他们打理家事。如此这般的一反常态,让达兰台夫妇虽然略有惊疑,却也还算比较满意,因而对他未来的表现更加翘首以待。
然而在学堂的日子并不总是轻松愉快。过了刚开始那段热情洋溢的时光,叶添的心情开始变得烦躁起来。严厉刻板的私塾先生,百无聊赖的学堂生活,日复一日的念书写字,将他最初的那份热情逐渐消磨殆尽了。更加难以适应的是,他发现书院里的其他孩子似乎有意疏远自己,大概因为他是大富人家出身的缘故。略显华丽的穿着,颇为讲究的举止,都与周围的寒门子弟显得格格不入。加之平常私下里也无过多交流,他与这些同窗之间的距离也就愈发遥远了。
好在叶添有着超乎常人的恒心与决断力,在试着融入那些同学的圈子被证明并不奏效后,他索性把自己封闭起来,一心只想着早日完成学业。他变得比其他的学生更加用功,仿佛自己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将出人头地的希望寄托在考取功名上。但在课下之余,他对书院的生活感到十分厌倦,且又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虽然靠着心灵深处的那份毅力苦苦支撑,他有时还是不堪忍受孤独的煎熬,甚至对念书也产生了抗拒感,变得日渐消沉。
第二年开春,书院里新来了一位陌生的少年,就坐在叶添的前面。这名少年并非云州当地的人家,非但叶添与他素未谋面,书院的其他孩子也都不认识他。经过先生的一番介绍,得知他名叫罗子信,来自关中,仅此而已。至于父母是谁,因何来此,现住何处,根本无人知晓。他平常极少说话,对周围的一切都十分冷淡,偏偏叶添也是个傲娇的家伙,半个月相处下来,两人对彼此的了解还停留在最初的映像里。
但叶添对这位外地的同窗还是非常好奇,就像家养的蜜蜂嗅到了野花的香味一样,恨不得立马探个究竟。这位名叫罗欢的少年长得颇为清秀,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看上去略显斯文,却又透着一股不拘于世的高冷之气。叶添发现他对随身携带的一本蓝皮古书爱不释手,目光经常看向窗外的天空和院落,不时轻吟着自己听不太懂的言语。每日放学之后,他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学堂,行踪神秘,让人摸不着头脑。
文香书院的教书先生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学究,人们尊称他为施老先生,曾经中过当地的举人。施老先生平日里面向谦和,但对自己的学生却是极为严厉,一把沉香木戒尺不知打过多少人的手心。但凡有人犯了戒规,或是没有完成他交代的任务,必将面临严苛的处罚。然而最令书院的孩子们苦恼的,还是他那近乎沙哑的嗓音,让人听了浑身发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躲为快。
终于有一天,老先生在授课之时察觉到了几丝的怪异。他见子信正用手托着脸颊,目光凝视着窗外陷入了沉思,不禁眉头一皱。叶添见老先生略带气色地走了过来,便有意咳嗽了几声。待子信回过神来时,老先生已经站在了他的身旁,一手将他的那本古书夺了过去。学堂里瞬间一片死寂,大家都预料到会有一场好戏上演,纷纷朝这边看了过来。施老先生平日里对不听讲的学生最为反感,连叶添都不禁吸了口凉气,生怕他发起火来。
出乎大家的意料,老先生并没有立刻发怒,只是轻轻用手中的戒尺敲了敲木桌,托着嗓音问道:“这书是你自己的?”子信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于是点了点头,回答说:“是的,老师。”老先生的手攥得更紧了,又问道:“你刚才一直盯着窗子外头看,在想些什么?”子信想了想说:“老师,我在思考一个问题。”老先生道:“说说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瞧向了这边,只听子信说道:“学生在书中所见,唐人韩昌黎有诗云‘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学生百思不得其解,这草色远看明晰,为何近看却反而有失真切了呢?”
学生们互相对望了一眼,都耸了耸肩不知所云。老先生眉头紧锁,绷直了满是皱纹的脸颊,不等罗欢把话说完,便发怒道:“每天不认真听课,尽在这些浓词艳曲上下功夫,若是无心念书,明天你便不用来了!”当下把书往桌上狠狠一丢,便转身走了回去。
叶添心中一惊,他从未见老先生发如此大的火气,竟说出“不用来了”这样的话语,可知是被气得不轻。学生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子信却是一脸淡然,似乎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老先生拿起戒尺用力敲打着前台,喊道:“肃静!”大家于是又安静了下来,开始下一段的课业。
临近傍晚,书院里的学生渐渐散去,子信一如既往地留在了室内,仍旧拿着手中的书本看得兴起。不过这次,叶添并没有着急离开,他有心想要瞧瞧这个神秘的家伙究竟是何来历。
“天色已晚,你还不打算回家吗?”叶添鼓足勇气,打破了许久的静默。子信轻轻笑了笑,说道:“四海漂泊,何处为家?”叶添不明就里,又问道:“那你的父母呢?他们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子信陷入了沉默,迟迟没有作声,整个人仿佛瞬间定格了一样。他有意掩饰自己的情绪,但脸上还是流露出了淡淡的忧伤。叶添担心自己问错了话,忙道:“你怎么了?如果我的话有所冒犯,你千万不要见怪。”子信笑道:“没事,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正说着,一名随行的家丁来到了屋外,略显焦急地喊道:“少爷,少爷!”叶添朝那人挥了挥手,说道:“你自个儿先走吧,回去告诉我母亲,我今儿稍晚些再回家,让她别为我担心。”那家丁诉苦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这不是让我回去找骂吗?”叶添道:“你若不愿走,那就先到院子外等着吧。”那家丁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退了下去。
叶添又四下里看了看,见无旁人,乃轻声问道:“对了,你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书啊?老先生他为何那么生气?”子信笑道:“不过是一些浓词艳曲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叶添又道:“你若信得过我,咱们就是朋友。”
子信沉吟片刻,便合上书递给了他。叶添打开扉页,见上头用楷体写着“唐诗品汇”四个字,一时便来了兴趣,因说道:“这些所谓的诗词歌赋,写得好是好,可若整日沉迷其中,多少有些不务正业,也难怪老师会生气。”
“正业?”子信冷不丁瞥了他一眼,“你是指那些四书五经之类的吗?”叶添点了点头,回答说:“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大家来上学的目的,不正是在于此吗?”子信笑道:“你一个富贵之家的公子,竟也有这志向?当真少见。”
“我当然是有苦衷的。”叶添回道,“不说这个了,你这本书先借我看一会儿可好?”子信道:“你若真心喜欢,便送你也无妨。”叶添忙摆手道:“这可不成,若是被我父母发现,准把它没收了去。”
窗外的夕阳渐渐落下,眼见夜幕将至,叶添只好起身说道:“天就要黑了,我必须得赶紧回去,你呢?”子信轻轻笑了笑说:“去找老师认个错,我可不想就这么被劝退了。”他说得轻松写意,似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叶添与他道别后,便在那侍从的陪同下离开了书院。他一路上缄口不语,显得心事重重。走出两三里地,直到一只黄雀从上方飞过,才抬头看了看西边的落日,不禁轻吟道:“夕阳无限好,只是……只是什么来着?”那侍从一脸茫然,感觉自家少爷像着了魔一般,只好催促着快些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