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 第一章 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 1 奎元三年,我死了。 毒发暴毙于王座之前,尸体在城墙上悬空示众。 之所以能够知道这些,是因为我都看到了。 准确地说,是我的魂魄看到了死后的我。 我一死,魂魄就出来了,大概是死得太突然,三魂七魄一时还没有意识到肉身已经上不去了,一时不信,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尸体上撞,撞来撞去都是穿身而过,这才明白自己是真的死了。 明白之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人死离魂是这么回事,既不痛,也不冷,全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恐怖。 我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是极怕死的。 那时候我还住在白灵山上,心爱的白兔死在怀里,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太师父笑我,说花开有时,花落有时,什么都有寿数,你见万物第一眼,万物便注定的结局,殊途同归,有什么好哭的? 太师父对我这句话的时候,我时年六岁,听完愣怔半晌,然后“哇”一声开始嚎啕,哭得白灵山上的群鸟乱飞,哭得师父冲进屋来一把将我从太师父身边抱开去。 太师父在我的哭声与师父沉默却充满压迫感的瞪视中捂着耳朵飞快地逃掉了,留下我扒在师父的身上,涕泪横流口齿不清地问他。 “都会死的吗?师父,你和太师父,都会死的吗?” 师父费时许久才听明白我在说些什么,又费时许久来安抚我的情绪,我忘了他在那么久的时间里对我说过些什么,一直到半夜我才停止啜泣,整张脸哭成一个猪头。 但死亡的概念已经深深扎进了我的脑子里,之后数月,我都陷入对可能失去他们的恐惧中,一改往日习惯,每日埋头与书房与药房之中,太师父问我想干吗? 我抱着书答他:“做长生不老药给师父和你吃。” 听得太师父哈哈大笑,差点跌到山下去。 还是师父耐心,坐在我身边循循善诱:“玥玥,学医固然好,但一个人永生不死,也是很寂寞的,有生有死,才会珍惜在一起的时候,这不是很好吗?人死如长睡,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放下书抱住师父的膝盖道:“可我怕我还活着,你和太师父就没有了,要不师父答应我,我活着的时候,你一直都陪着我。” 许久许久,师父都没说话,后来说了,也只是一句:“好,我尽力。” 师父从来不骗人,有时候我不太喜欢他这一点。 但我学医的决心就这样下了,每天抱着书去找太师父问东问西,一开始太师父还不愿意,说现在想到我了,找你师父去。 我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师父每天看的都是兵法和武学,一屋子的医药书都是你藏着的东西,再说我就是看书看不懂的地方才来问你,这上面有些字我还不认识呢。 太师父哼哼两声:“字都识不全你还看书?” 其实我是很识得一些字的。五岁起师父便开始教我习字,最先写的是我的名字,师父握着我的手,蘸墨写了个“玥”,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解释:“这是你的名,意思是月下的一块玉。” “漂亮吗?”我急着问。 “漂亮的。”他肯定。 我就笑成了一朵花状,开心得不得了。 他又写了他的名字,却是“徐持”这两个字。 我奇怪:“为什么有两个字?” “徐是我的姓,持是我的名。”师父指着那两个字道。 “那我的姓呢?” 师父想一想,答:“以后就会有的,现在还用不着。” 我也不是太在意这个,只“哦”了一声,接着便兴高采烈地把那三个字描了一遍又一遍。 太师父继续在我面前耍赖:“就你最麻烦,早知道不让阿持把你带回来养。” 我是被师父从山里捡回来的孩子,他捡到我的时候我才两三岁的样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竹筐里哭,也不知我爹娘去了哪里,大概是给狼吃了。 太师父嫌麻烦想把我送走,师父说不要,他来养我就是了。 其实那个时候他也只是个少年,小孩养小孩,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我每次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幸运,太师父大概也是这么觉得的,常蹲在我面前研究。 “为什么他就把你捡回来养了呢?我也没见他捡那些小狼小虎小豹子啊。” 我嘴上不说,心里反驳,我是个人啊!能跟小狼小虎小豹子比吗? 太师父是有名的神医,据说可以肉白骨,活死人,我倒是没见他活过死人,但还有一口气的都在他手中缓过来了,不但缓过来,还能活蹦乱跳地下山去,搞得山下的人把他当神仙,初一十五的在山下烧香。 太师父什么都好,就是为老不尊,还喜欢躲着人住,每救一个人就搬一次家,偌大一个白灵山,越搬越深,越搬越高,到后来只差没住进云里去。 师父说,太师父只救有缘人,我说其实太师父就是怕麻烦吧?干嘛说得那么崇高?等我学成医术下山去,看到有病的人都救,不要说人,小狼小虎小豹子都救。 师父听完拍拍我的头,对我微笑。 “玥儿,你是个好孩子。” 师父说这句话的时候年方十四,阳光里树荫下英俊无比的一个美少年,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师父是不捡小狼小虎小豹子的,他是我一个人的。 我学医,最大的原因是为了不让师父离开我,没想到才过了两年,他就要走了。 我得知这个消息,哭得昏天黑地,还一个人离家出走,表示我的坚决反对。 我那年八岁,所谓的离家出走,也就是在白灵山上乱走,最后真的迷路了,又遇上大雨,只好躲在山洞里一个人哭。 师父来找我,山上没人,草木就长得好,洞外全是矮树,我人小找得到空隙钻进去,师父就只好披荆斩棘地寻进来,出现在我面前时浑身水淋淋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手脚和脸上全是带着血的擦痕。 师父找我找得这么辛苦,看到我也不骂,只蹲下来摸摸我的头,问我:“回去吗?” 我抓着他的手,问他:“师父不走了?” 他摇摇头。 我伤心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师父把我背回去,一路走一路跟我说话。 “玥儿,知道我是怎么到白灵山上来的吗?” 我哭得累了,眼睛睁不开,只知道在他后背上左右动一下脑袋。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八岁时爹爹把我送到白灵山来请师父调养,好了之后又在这里研习武学兵法,一直到今天。” 我正难过着,只咕嘟了一声,就算是应了。 他像是笑了笑,过一会儿又道:“我出身将门,到了这个时候,就该下山报效国家了。” “报效国家?”我不太懂,我的世界,不过是这座白灵山。 “以后我有时间了就会来看你,等你长大了,也可以下山来找我。” “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去。”我要求。 “现在不行。”他摇头,但接着又道:“你不是要做女神医吗?等你做了女神医,就可以下山了。” “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开始学太师父的样子耍无赖,还用两只手圈住师父的脖子,但手上没力气,软绵绵的像是挂在他的脖子上。 师父一边与我说着话,一边把我背回竹篱笆围着的家里,我累得惨了,在他身上的时候就有些迷迷糊糊的,被放到床上之后很快就睡着了,但睡前还是不肯放开他,手指攥住他的衣角不放。 第二天醒来,白茫茫的日光一直照到我的脸上,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我赤着脚跳下床奔出去,就看到太师父站在门口剥栗子吃,一边剥一边说:“别找了,徐持已经走了,好好念医书去吧,我要给你布置功课了。” 我发了半天的呆,最后张开嘴,太师父早有心理准备,扔掉手里的栗子就去捂耳朵。 我却没哭,只板着脸义无反顾地走上去拉他。 “干什么?”太师父被我的反常吓到了。 “去念书。”我很认真很严肃地回答他:“我要做女神医。” 2 师父说他有了时间就会来看我,但之后数年,我都没有再见到他。 太师父说他去打仗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连他都不知道那儿是怎么样的。 我大胆猜测,太师父大概也没去过几个地方。 幸好师父给我写信。 信是用鹰送来的,极大的一只,翅膀伸展开时像是落下一片乌云来,每次来脚上都系了放着信的竹管子。 那只鹰落下来时总是千里迢迢任重道远的样子,对我也很不客气,我欢天喜地地扑上去,它就斜着一双眼看我,等到我把回信和药囊系到它脚上的时候,又凶巴巴地扇翅膀,表示抗议。 我就跟它解释:“这些药丸都是有用的,补气养身,拔毒去湿还能治伤,师父打仗辛苦,帮我带给他啦,等我成了女神医,我就自己去找他,不用麻烦你了。” 那只鹰也不知听懂没有,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带着药囊飞走了,过几月再回来,那药囊就被带了回来,如此往复。 被带回来的药囊里通常不是空着的,师父会放一块小小的彩石,或者一把五彩缤纷的羽毛,或者其他稀奇有趣的东西。 我看师父的信,师父从来不在信里写战事险恶,满纸都是些小事,最开始的时候,他说大军停驻在巴蜀之地,此处崇山峻岭,江水迢迢,风景极好,江滩上有会发出夜光的彩石,山上雀鸟五彩斑斓,都是很有趣的。他还说,那些药丸很有效,你做得很好。 再过一年,师父又在信里写,他已随军到了关外,关外有胡杨林,据说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阳光里的叶片是金黄色的。还有连绵沙丘,月下沙洲如雪,长长的骆驼队晃着驼铃经过,玥儿没有见过骆驼吧?我给你用胡杨木雕了一只,看到你就知道它们是什么样的了。 随信而来的是一只木雕的小骆驼,四条长腿,背上有双峰,眼睛被雕琢得很大,很神气地昂着头。 每次在信的最后,师父都写,等我有时间了,就回来看你。 我将那些稀奇有趣的东西用一只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又把那些信翻来覆去看到能够背出来,晚上把它们压在枕头下睡觉,希望醒来的时候,师父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这样一等,就是七年。 十五岁那年,太师父突然对我说,他要云游去了。 我看着他问:“白灵山不好吗?师父说要回来看我们的,你走了,就看不到他了。” 太师父开始照**惯耍赖,看春日草长,就在地上滚来滚去。 “我不管我不管,我都这把年纪了,再不出去逛逛以后就逛不动了。” 我看着他叹了口气,说:“我没有不让你去啊,快起来吧,地上冷。” 太师父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草屑,又想起什么来,问我:“那你怎么办?” 我淡然地:“太师父突然想起我来了吗?” 太师父“……” 我又说:“等你走了,我想下山去行医。” 太师父立刻说:“白灵山不好吗?徐持说要回来看我们的,你走了,就看不到他了哦。” 我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我会给师父写信,告诉他我在哪里。” “你瞪我你瞪我你瞪我。”太师父捧心。 我长叹一声,太师父年龄愈长,行为就越幼齿,我只好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对于一切超出常理的举动都直接忽略。这习惯让后来许多人都对我不满意,说我小小年纪就那么老成,做什么都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必定是城府极深。每次听到这样的评价,我就很想让他们见见我的太师父,遇上一个喜欢耍无赖的长辈是很头疼的,岁月催人老,太师父催我早熟。 “我要做女神医的,不下山行医怎么行?你不是要走了吗?包裹都准备好了。”我就事论事,说着指了指太师父偷偷藏在门背后的大包裹。 太师父就“嘿嘿”笑了,对我说:“不着急,太师父先陪你下山找好安顿的地方,以后也知道去哪里找你。” 我想一想:“那我们得等鹰儿来了再走,否则它下次送信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太师父烦恼:“那只鸟很凶,不知道愿不愿意跟我们走。” 我从怀里摸出白玉瓶来,又从门后草堆里掏出我编好的巨型柳条鸟笼:“我已经准备好了,下十日醉怎么样?” 太师父“呃”了一声,突然抱住我:“玥玥,你真是太师父的骄傲。” 再等鹰儿来了,就被我们迷倒之后直接装进笼子带走了。 我与太师父下了山,太师父说既然是行医,就要去人多热闹的地方,两个人越走越远,一开始走的都是山野便道,人烟稀少,后来上了官道,人就多了起来。 一路上我都听到大家谈论我的师父,说徐持徐佩秋如何战功,如何风采,如何数年中南征北战,常胜不败,拒敌于国门之外,二十多岁便被封了将军,不愧是将门虎子。 佩秋是我师父的字,男子年过二十才有字,师父在信里告诉过我。 那天我与太师父在客栈歇脚,一群正要去投军的少年人聚在一起谈论传说中的沙场之事,说到我师父的时候,声音都大了许多,说他用兵如神,战功赫赫,又年少美姿仪,被皇上封了我朝最年轻的大将军,不知多令人景仰。 我听得激动,忍不住想冲过去说一句:“他是我师父!” 太师父看我满脸通红,就在旁边说:“低调,低调。” 我便低下头“哦”了一声,但心里是高兴的,觉得下山之后,自己离师父又近了许多。 我与太师父最终在闫城落脚,我在来时路上已经替一些路遇的病患看过诊开过药,成效极好,有位老婆婆的儿子还当场给我跪下了,一边磕头一边说:“姑娘菩萨转世,神医啊。” 我高兴到极点,转头就跟太师父说:“他叫我神医。” 太师父咳咳两声:“他高兴过度,神志不清了。” 我“……” 后来想想,太师父说得也对,一个人说我是神医怎么做得了数?至少也得像师父那样,走到哪里都有人提起才对吧? 太师父在闫城替我租了间小屋,又问我:“知道钱是怎么回事吗?” “太师父,师父走了以后,每年都是我陪你拿草药去集市换钱买东西的。”我提醒他。 “哦,可你现在要行医了,把草药卖了换钱,还拿什么治病?” 我把双手敛在袖子里答他:“我收诊金,有钱的多收一点,贴补给没钱的那些。” 太师父“呃”了一声,又突然地抱住我:“这你都知道啊,玥玥,你真是太师父的骄傲。” 我“……” 3 鹰儿清醒过来的时候,其形其状,只能用愤怒无比来形容,我自是百般安抚,好歹是让它安静下来,又费了许多工夫,才让它带着信飞走了。 再接着,太师父也要走了。 太师父走的那天,我把他送到城外,又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他磕头道别。 太师父很高兴地受着,嘴里却说:“算了算了,不用那么隆重。” 我就“哦”了一声站起来了,又掸了掸膝盖上的灰。 太师父“……” 那日天清气朗,我在阳光下目送太师父,看他走出很远才举起手来,背对我扬了一下,半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 我略有些羡慕地想,云游大概真的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之后我便在闫城开始行医。 我在路上治疗的那些人中居然有几个常住闫城的,在城内遇见我之后,高兴得替我到处宣传,一时许多人慕名而来。 我照心里想好的那样,对那些有钱的,我便将诊金收得高些,家境一般的收得少些,要是窘迫到身无长物的,只要来了,我也不拒绝。 就像有日清晨我移开门板看到的那孩子,怯生生地站在门边角落里看着我,身上衣衫褴褛,两只脚还是光着的,对我说。 “能不能给我奶奶看一下病?要多少钱?我,我只有这些。” 说着摊开一直攥成拳头的两只手,每个掌心里各有一个铜板。 我点点头,背上药箱跟他去了,小孩把我带到城郊一个废弃的关帝庙里,里面居然很热闹,居住着许多乞讨者与流浪的人,小孩的奶奶在最靠里的阴暗处的破损草席上躺着,瘦骨嶙峋,毫无知觉,已是奄奄一息。 我诊了她的脉,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她得的是热病,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是因为没有的及时医治拖成了痨症,很是凶险。 小孩紧张地看着我,我对他笑眯眯。 “不要紧的,我会治。” 他肮脏小脸上的紧张表情忽地一松,两眼都放出光来。 我连续一周往那关帝庙跑,很快老奶奶就能坐起进食了,小孩高兴得什么似的,还把那两枚铜板往我手里塞。 我把手放到背后去,笑眯眯地:“太少了,我不会要的。” 他愣在那里,倒是旁边的那些乞丐流浪者围过来,按着他的头说:“还傻着干什么?小玥姑娘菩萨心肠不收你钱,快给菩萨磕头。” 就连那仍旧虚弱的老奶奶都挣扎着从草席上爬起来,两手扶地就要给我磕头。 我**快脚扶住她,认真而烦恼地说:“不要磕头,我太师父说我辈分小,磕头都是要还的,你们这样磕,我还得头都要破了。” 闫城江河环绕,城内水网密布,气候也很好,我在这里行医看诊,日子过得很平静,转眼就过了两个月。 只是我平静了,闫城医药界却沸腾了。两月之后的有一天,乡绅们带着几个陌生人找到我的小铺子里来,气势汹汹地要跟我谈谈。 我听了半天才明白,那些人是城里颇有名气的药铺掌柜与医馆馆主,跟着乡绅们一道,过来说我破坏规矩。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医者着一行也有自己的行规,行医看诊收取诊金,闫城的所有医馆执行的都是均一价码,姑娘这样随意行事,可是坏了规矩的!”一老者边说边激动得口沫横飞,我悄悄地后退了一步,但是又有人从他背后冲上来。 “姑娘,大夫开方,药房抓药,这可是千百年来不变的道理,你怎么能给那些穷鬼又开方子又送药的,弄得我们药房生意大减,大家都是开门做生意要吃饭的,你说说这算什么事儿啊?”这次说话的时候身材圆胖的药店掌柜,一边说一边把袖子都卷了起来,一副要立刻讨个公道的样子。 我又悄悄地退了一步,带他们来的某个乡绅上来打圆场,这人我倒是认识的,上月我还替他治好了据说困扰他多年的顽症,其实也就是肠气紊乱,容易进食不畅,针灸疏通一下,再配合调理肠胃的药汤就好了,但他浑身珠光宝气的,腰带上都缀着金珠,我就多收了些诊金,他那时还说不贵不贵,比起他多年来买极品药材的钱来便宜得多了,害得我后悔少收了他的钱,后悔了许久。 “大家稍安勿躁啊,别吓着小玥姑娘。”那乡绅先将那两人往后拉了拉。 我看了他一眼,等着他开口。 他立在我面前摇头晃脑地道:“小玥姑娘,我们都知道你初来乍到,不太懂城里的规矩,是不是?” 我想一想,觉得他说得没错,就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摸了摸胡子,又道:“其实姑娘若能妙手回春,治好了人所不能治的疑难杂症,那病家如何答谢都是应该的。”说着就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立在他身后的那些医馆馆主。 那些馆主纷纷咳嗽,把头偏向旁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但是,”乡绅把话锋一转:“姑娘既然开馆看诊,收费标准总该一视同仁吧?怎么能同样的毛病,搁在有些人身上就分文不收,而另一些人就翻着倍的收呢?我这进食不畅的毛病,在你这儿看去了一两金啊!可前些天我听说那城东的老鱼头,一样的毛病你竟然是免费给看的,这可不太公平了。” 我摇摇头:“那位卖鱼的老伯有付诊金,并不是免费的。” “哦?付了多少?” 我指了指院子里的那口缸:“在缸里。” 有人立刻过去看了一眼,然后叫起来:“两条鱼!” 我觉得他们这样大惊小怪,很没有风度,但我还是保持着一个女孩应该有的矜持的态度没有说出来,只点了点头。 那老伯给我这两条鱼的时候,我还稍稍有点伤脑筋。 师父走后,我跟太师父就开始茹素,太师父说茹素利于保持身体素净,无论是分辨药材还是给病人望闻问切都事半功倍,但我知道其实就是山上冷清,没地方买肉,他又懒,不愿时不时下山去采购,至于自己去抓,我和他又都没有捕猎的本事。 ——太师父枉被师父叫一声师父,连一只鸡都抓不住,我就更别提了,从小就把心思都放在学医上了,没想过学武,也没有人教。 所以许多年下来吃素吃习惯了,荤腥是不碰的,连鱼都不会杀,更别说吃了。 但那位打渔的老伯拎着这两条鱼清晨赶到我这儿来,在门外等我开门,等我等了许久,我见他时,他身上的蓑衣还沾着露水,看到我就笑,说这是他专程给我送来的,无论如何要我收下。 这些日子,我门前常人送东西来,都是曾到我这里来治过病的穷苦人,我不收,他们就把东西偷偷地放在门口,大多是些瓜果蔬菜,瓜带藤果带叶的,新鲜得还带着地气,一看就是他们自己种的。 上次那替奶奶来求医的小孩也来过好多次,每次都蹦达着地把手里的东西往我身上塞,不由我不收。有时候是一把野桑葚,一边塞还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快闻闻,是不是很香?这个很甜的,我试过了,很好吃。” 又有时候是香喷喷的一捆艾草。 “艾草可以防虫子呢,我奶奶说的,很灵的。” 弄得我都要脸红了。 给他们看诊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但他们却用自己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来回报我,这让我觉得受之有愧。 见我毫无反应,面前的城中名流们开始愤怒,纷纷提高了音量,我拢在袖子里的两只手翻了一下,想要不要用一些药物来让他们安静一下。 十日醉可以,但这么多人醉倒在我铺子里,还要我将他们搬出去,太麻烦了。 或者用癫蜂散,但他们一起疯起来,我又怕自己招架不住。 是药三分毒,太师父潜心医药之道,对各类药草的毒性以及使用方法也有深入研究,亲手整理的药经旁边就放着毒经,太师父常说,如果一个医者连着世上最毒的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找出医治方法呢?神农尝百草的时候还被自己毒倒过呢,爬起来再给自己解毒,毒啊毒啊就习惯了,身体越来越好,胃口越来越大。 我…… 太师父就是这样,说着说着就没边了,我也习惯了。 我烦恼了一会儿,最后都没有决定究竟要怎样让他们离开,但门口突然有响动,接着便又有一群人冲了进来。 4 冲进来都是平日里常到我这儿送东西的那些人,不知是谁传的消息,有些来得匆忙,肩上还扛着扁担,还不等我开口就把之前的那些掌柜馆主与乡绅团团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声音沸腾。 “你们要干什么?” “什么规矩不规矩,你们不就是怕被小玥姑娘抢了生意吗?” “你们医馆的人那么势利眼,我们去看病都给赶出来,难道还不许别人给我们看?” “看得起病也买不起药,方子上的药材全都是高价,谁买得起?不是让我们在家等死吗?” “出去出去,这么多人过来欺负一个小女孩,你们要脸不要脸?” “……” “……” 再等我的声音勉强能够插进去的时候,之前那些人已经被轰出去了。 他们又回过头来安慰我,让我不要害怕。 扁担菜篮都被放下了,年长的阿婆拉住我的手:“这可怜的孩子,都给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快去给她倒杯水。” 我赶紧摇头:“我没事的,真的没事。” 要是他们见过太师父,就不会误解我的反应了。 如果你是和一个随随便便就会在草地上滚来滚去耍赖的长辈一起长大的,一定也会养成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的习惯的,更何况我并不认为今天来的这些人有什么地方值得我感到害怕。 那还是在我对自己充满信心的时候,认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是可以自保的。 掌柜馆主与乡绅们的第一次到访得到了这么失败的结果,自然是不甘心的,过了几日,县衙里来了人,说我开馆行医没有到县衙报备过,让我立刻关门,随他们去一趟。 我想一想,说给我一点时间,我要看一封信。 这天恰巧是鹰儿来的日子,我在闫城落脚之后第一次收到师父的来信,正心花怒放的时候,被他们这样一扰,心里很是恼怒。 那几个穿着皂衣的官差就骂骂咧咧地上来拉我:“县太爷要见你你还推三阻四?有什么话到了公堂上跪着再说吧。” 门外围了许多人,有些上来阻拦,官差们就横眉立目地叫到:“谁敢阻碍官差行事?一律带到县衙,依律二十大板!” 我怕有人因我被抓,立刻道:“我跟你们去就是了。”又安慰众人:“没事的,我只是去县衙做个报备,很快就回来了。” 才进县衙,我就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 公堂里已经站了些人,都是那天到铺子里来过的馆主掌柜与乡绅,县太爷高高地坐在公案之后,立在旁边的师爷见我走进去第一句话就是。 “放肆,看到县太爷还不跪下!” 我皱着眉头,不太明白他们的意思。 就有人上来按我,我再皱眉,终于忍不住了。 那人在手指堪堪碰到我衣裳的那一刹那哈哈大笑起来,捧着肚子滚倒在地上。 公堂上其他人都惊呆了,有人冲上来拉他,他一边笑一边流眼泪,还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师爷尖叫。 “妖女用毒!快把她绑起来!” 但接近我的人都或哭或笑地滚倒在地上,包括一个胖胖的药店掌柜,我立在混乱中突然觉得有趣,便笑了起来。 一分神,手里装着师父来信的竹筒就被被一个疯狂挥手的人打落到地上。 我紧张地“哎”了一声,想要去捡,但那竹筒已经滚了出去,又被人抓了起来。 抓到竹筒的是一个公差,转头叫了一句:“报县太爷……”这才发现县太爷已经躲到公案后头去了,遂猫腰把竹筒递上去。 县太爷道:“什么东西?” 那人就要打开。 师爷在旁边叫:“小心那里面是妖女的毒药。” 我正要跑过去把那竹筒拿回来,听到这句话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人被吓了一跳,竹筒脱手而出,骨碌碌地滚到师爷面前,师爷吓得屁滚尿流,紧张得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去。 场面越来越滑稽,我忍着笑径自从手脚并用逃开我的人群当中走过去,公堂里充满了乱七八糟的笑声与哭声,已经没人敢靠近我身边,我顺利地走到县太爷面前,正要弯腰捡起竹筒,却被县太爷抢了先。 “还给我,这是我的。” 我向他伸手。 县太爷像是没听到我在说什么,两只眼盯着竹筒上封着的火漆,慢慢地两手发起抖来。 师爷忠心耿耿地爬过来想要保护县太爷,却被县太爷一把推了个跟头,我听到县太爷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与之前大不相同。 “姑娘这封信……是从军中发来的?” 师父每次来信,竹筒上都会用火漆封口,并在火漆上按一个小小印信。 我点点头。 他再看看那个印信,哆嗦了一下,又问了一句,声音益发低下去:“敢问……这是谁写来的信?” 我并不隐瞒,只道:“我师父。” 他连声音都开始发抖:“姑娘的师父是?” 我叹口气,他一直攥着竹筒,我又不好从他手心里抢,只好继续回答:“我师父姓徐,徐持徐佩秋。” 县太爷突然间面色如土,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外头一阵喧哗,却是刚才有人奔出去求援,转眼浩浩荡荡来了一大批官差,个个挥刀舞棍,凶神恶煞地冲进来,并且大叫。 “妖女在哪里!” 我一愣,县太爷却比我还激动,无比迅速地从公案下爬出来,撞到头也不管,拍着惊堂木大喊:“都给我滚出去,对了,把地上的人也拖出去。” 公堂里还剩下的几个人惊呆了,指着我:“那这妖女……” 县太爷勃然大怒:“哪里来的妖女?再胡说立刻拖出去五十大板。” 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走过去替地上那些人将狂哭狂笑的症状给解了,还叮嘱他们:“多喝点水,暂时别急着开口说话,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县太爷完全变了一个人,清场之后反复对我抱歉,说之前的事都是手下人受了城里那几个奸猾之徒的挑唆闹出来的,一场误会,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我奇怪地:“我是来报备行医的,不是说我没有到衙门来报备过,不能开业吗?” 县太爷立刻道:“姑娘是徐将军的徒弟,能够到此地行医是本城的光荣,我们举手欢庆还来不及呢,至于报备的事情,回头让手下人去补办一下就行了,姑娘不用费心。” 我点点头:“那我回去了。” 县太爷又满脸堆笑地道:“让小玥姑娘受惊了,今晚下官设宴醉白楼,一是庆祝姑娘在本城开业,二是赔罪,姑娘务必赏光。” 我摇摇头:“不用了,晚上我要给师父写回信。” 县太爷听完这句话人又矮了半截:“是是是,姑娘给徐将军回信要紧,只是下官今日公堂之上多有得罪,一切纯属误会,姑娘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我答:“这种小事我是不会写进信里的。” 他像是松了一大口气,捏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又无比客气地将我送出了县衙。 我坚决地拒绝了县太爷要人备轿送我的提议,一个人慢慢走回自己的小铺子,窄窄的巷子悠长安静,我走着走着,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的竹筒举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地亲了一下。 5 这天晚上,我在灯下提笔,给师父写了一封极长的信,详详细细地说了我在闫城这段时间所过的生活,以及行医期间遇到的人与事,我很久没有与师父通信了,一提笔就觉得有说不完的话,一盏油灯点到黯淡,薄绢越拉越长,最后连鹰儿都不满意了,飞到桌上用爪子踏了踏我的信,表示抗议。 我“哎”了一声,赶紧将薄绢收拢来,怕鹰儿爪子锋利,将我写的信划破了,嘴里还要跟它讲:“这是蚕丝制成的薄绢,很轻的,卷起来才一点点,一点儿都不重,你这么厉害,连一块小小的蚕丝绢都带不动,小心让别的送信鸟儿笑话。” 它就更不满了,扑扇了两下翅膀,又用嘴在我肩上啄了一口,力道倒是控制得很好,连我的布料都没啄破,只是吓了我一跳。 我只好先将还未写完的信收起来,想着先睡一下再继续。 我睡了没多久,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睁眼看到日头还早,我起身去开门,心想着大概是有急病的病患上门。 门一拉开,果然看到满脸忧色的病家,病家是三个人一起来的,两个老人带着一个姑娘,那姑娘已经不能行走,被老大爷背在背上,一阵阵地**。 两个老人像是赶了很久的路,都是精神萎顿,见到我嘴唇乱动,无数的话要说却说不出来。 我让他们进来,铺子里有为医患准备的简单床位,那病人被扶持着躺下,却是个十几岁的女孩,与我也差不多大,五官原也清秀,只是身上发满了红疹,密密麻麻的,一时间竟让人不敢注目。 两个老人进门之后便扑通向我跪下了:“神医,救救我女儿,救救我女儿。” 我赶快扶他们起来,又去拿看诊的器具,过了一会儿才知道他们原是住在城外李家村的,女儿得了恶症,找了好几个城外的赤脚医生都看不好,还去庙里请过神婆,但神婆都束手无措,后来听人说起我,就一早赶进城来找我了。 我听他们叫我神医,心里就一阵激动,想要是太师父在我身边就好了,少不得要跟他确认一下,我是不是能去找我师父了,但这念头也只是一刹那就过去了,面前病患凶险,不由得我不全神贯注。 我一加查验,便发现李家女儿的病势不好,急问他们这症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两位老人就说,就是前些天大热起来,村里就开始有些人发了疹子,一开始也没人当是一回事,觉得不过是热疹,用井水激一激,吃点寒性的东西就好了,没想到后来这病在村子里传了开来,许多人都得了,他家女儿现在已经呼吸困难。水都喝不下去了。 我一惊:“怎么?这病已经有许多人得了?” 老人满脸皱纹都像是拧在了一起:“是啊,有几个小的都没了,熬不过去,最小的那个才一岁。” 老太就哭了,老泪纵横:“神医,你要救救我女儿啊,我家大牛前些年参战去了,一去就没有回来,我们就只剩下金花这个女儿了,你一定要救救她。” 我心里已有些发急,这症状现在看来定是疫症,还是会致命的那一种,其状之凶险,连我都没把握能够将她救下,若是传开来,那更是凶险,这一城的人都会受波及。 我想了一下,当机立断:“大娘,您到厨房烧些热水,滚烫的拿过来,我有用。大叔,我们不能留在城里,我跟你们回村子里去,我去配些药,先让金花喝了,等我把铺子收拾一下我们立刻就走。还有,您刚才过来的时候,有没有在其他地方歇过脚,让人和金花姑娘接触过?如果有,请您务必告诉我,我让人给他们也送些药过去。” 两个老人听我这样说,更是害怕,还想说些什么,我已开始准备药材,又安慰了一句:“不要怕,我跟你们去就是,大娘,厨房在左手边。” 等滚烫的开水打来,我已在金花身上敷了些药,回头再将药粉撒入滚水中,将她接触过的床单被褥泡了,又在屋里各处都撒了药水。 我再另取药粉混入水中,自己喝了一些,也要两位老人喝了,这才开口。 “大叔大婶,可以走了,我们尽早回村子里去吧,我还想看看其他人。” 正说着,门口一阵响动,我还来不及回头,门已经被人推开了,冲进来的官差一个个如临大敌,浑身包得没一处露在外头,就连脸上都缠着布。 “就在这儿,快,快把他们拖出去!” 我一愣神的功夫,那些官差已经冲进来将屋里除我以外的三人拖了出去,丢上停在屋外的木板车。 “你们干什么?”我被拦在屋里,只来得及问这一句。 为首的那差人被布条蒙了脸,眼睛从一条缝里露出来看着我,含糊不清地:“小玥姑娘,城外李家村瘟疫泛滥,县太爷下令封村,这几个人是漏网之鱼逃进城里,必须将他们立刻送回去。” 我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拉住在屋里,还待说话,门外的木板车已经被盖上油布泼了石灰水一路绝尘而去,拉车的催马如催鬼,浑身包得只露一双眼睛还一路吆喝,要两边人家关窗闭户,谁敢露头一并带走。 木板车消失之后,余下的公差才略松了口气,领头的向我拱手:“小玥姑娘得罪了,疫情猛如虎,今日多有冒犯,姑娘担待。” 我知道疫症蔓延的厉害,但仍有些忍不住,开口道:“怎不把我也一并拖出去?” 那差人就陪笑了:“怎敢惊扰小玥姑娘?姑娘神医妙手,必定不会染上恶病,说不得还要请姑娘赐些良药,照顾一下兄弟们。” 他虽说得客气,但话里的意思我是明白的,疫症一起,人人自危避如蛇蝎,若不是县衙上下都知道我师父是谁,现在我已经在那木板车上被一起拖出城去了。 我想一想,将剩余的防疫药粉在一大盆水里泡了,取了些小杯来要他们先喝下去,那些人多数目露迟疑之色,但那领头的却毫不迟疑,端过杯子一仰头就喝了,其动作之迅速,连脸上包着的重重布条都忘了,放下杯子之后,白色布条的嘴部一滩褐色药渍,看上去像是一条异常肥大的毛虫。 我一时没憋住,就笑了。 他便看着我愣了,我冷下脸来,对他道:“看什么?” 他挠挠头,也不答我,把脸上布条都揭了,转过头去粗声大气地对其他人道:“还不快喝药!要不要命了?” 我突然看到他的整张脸,原来还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嘴角上翘,板着脸的时候也像在笑。 6 事情办完,药也喝过了,公差们就要离开,我看着他们走出去,在还差数人就要全部离开的时候突然出声。 “那个,你等一下。” 我对那领头的公差说话,他走在最后,听到这句立刻回过头来:“小玥姑娘还有何事?”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来。” 他像是很高兴,也不问我何事,就点点头说了声“好。”其他人招呼他,他只挥了挥手:“你们先回县衙交差,我一会儿赶上来。” 我原想让他多留几个人下来,但又急着进屋,也就没有再多说一句,只转身快步到房里,将那封还没写完的信拿出来,急匆匆地添上几笔,就塞进竹筒里,想想还不放心,再取了几丸药,拿纸写了用法包了,塞进早已准备在一边的满满的牛皮药囊里。 我抓着竹筒与药囊走到窗边吹哨,天空一个黑点,转瞬扑到面前,鹰儿长翅一收,带着猎猎的风落在窗台上,双目精光四射,爪上仍有碎毛与血迹,也不知刚才一时闲逛时猎杀了哪只倒霉的过路客。 我急急将竹筒与药囊缚在鹰儿爪上,药囊有些重了,鹰儿略带不满地抬抬爪子,我便用精神胜利法安慰它。 “你最厉害了,多大的兔子都一抓就起,这点分量算什么?” 鹰儿眼里寒光一闪,唳的一声,我叹口气:“是是,狐狸野狼都不在话下,你那么强壮,一直是我心中的一道光。” 我一边说着,一边端过一杯药水来喂它喝了,鹰儿被奉承得飘飘然了,一低头便把头埋进水杯里,下一秒便喷了,扇着翅膀飞出去老远,在半空中盘旋着怒视我。 我从窗里探出身来,手里还举着药杯:“这是防疫的药水,效果很好的,良药苦口,你一路辛苦,要小心,早点见到师父啊,告诉他我很想他,很快就去找他。” 鹰儿再盘旋一圈,终于振翅而去,转眼融进灰蓝天空中。 我目送鹰儿,直到极目不见,这才转身出了房。 那差人还在院前等着,时间长了原地站不住,一个人蹲在水缸边上看那两条鱼,双手托着腮,很是可爱的样子。 我向他走过去,他便站起来了,两眼直直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 我不太喜欢他看着我的样子,咳嗽一声,敛了敛衣服,正色对他说:“好了,我们走吧。” 他兴高采烈:“去哪里啊?”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去见县太爷啊,我有很多东西要带,你们的木板车都被拉走了,只好让你扛了,你一个人行不行啊?”说完指了指之前准备在屋角的大药箱与竹筐。 他“啊——”了一声,傻了眼。 我不理他,自己将竹筐背起来:“走吧,那个你拿。” 他赶过来,将药箱一夹,又从我身上把竹筐抢过去背了,恢复高兴的表情:“我来我来,小玥姑娘走先。” 我见他力大,心里倒是满意的,点点头甩开手往前走去,走了两步听到他在后头说:“小玥姑娘,我叫徐平。” 我正走得起劲,听到这句一回头:“你姓徐?哪个徐?我师父也姓徐。” 徐平笑得喜气洋洋的:“便是将军的那个徐字。” 我听到这里,双眼在他脸上不自觉地多停留了一会儿。 我常这样,有次在城里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年背着个女孩走过大街,两手托着她,一边走一边回头与她说话,就这样一个背影,让我跟着走了整整三条街,人家都到家了还不舍得走开,在他们家的篱笆墙外站了半天。 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总是为了一点点能够让我想起师父的人或事突然地恍惚,即使我知道他们是毫无关系的。 徐平将我带到县衙,公堂空空荡荡,县太爷正在午休,听到我来了,匆忙从树荫下的躺椅上起来,老远对我拱手笑,白白胖胖的脸上肉都挤出来了。 “小玥姑娘怎么来了?” 我走过去,徐平带着那一大堆东西跟我走了那么一长段路,居然脸不红气不喘,这时就在院门口站了,远远地看着我们说话。 我已经走到县太爷近前,他既然对我笑,我便也对他笑了笑,又说:“今天有李家村的病患到我铺子里来了,没多久又被县衙的人带走了。” 县太爷一听,整个人就萎靡了一些,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原本充满气的圆球漏了些气。 “可是那些不长眼的手下得罪了小玥姑娘?城外李家村隐瞒瘟疫不报,致使村里数人横死,为了其他乡民以及整个闫城的安全,按惯例封村,昨日贴的告示。偏有几个不知死活的趁乱逃了出来,还逃进城里,那些小的们办事粗糙……”县太爷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看到院门口的徐平,立刻瞪起眼叫了一声:“徐平,快滚进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道:“跟他们没关系,我是来与县太爷谈谈疫症之事,此症虽然凶险,但也非不治之症,若是封村,医药难入,岂不是断了村里人的活路?不如召集城中医者入村诊疗……” 县太爷脸都青了,双手连摇地打断我。 “小玥姑娘,此事万万不可,闫城百年来有过三次瘟疫横行,每每十室九空,死尸遍地,是以前朝遗例,若有传染病症,必将其扼于源头,李家村已经封了,决不能再有人进出,若是再控制不住,那只有一把火将那村子烧了,以绝后患。” 我听太师傅说过,世人最是恐惧瘟疫,一旦染上,血肉至亲亦多有抛却,现在听县太爷的意思,竟是要将李家村里所有人都烧死在里面。 我皱眉:“怎能确定那疫症是控制不住的?” 徐平在后头发话:“村外有官兵守着,三十天后若还有人红疹未消,那便是好不了了。” “多嘴!”县太爷呵斥一声,又对我脸上堆笑:“遗例如此。” 我来回看看他们,低眉说了声:“这样啊?我知道了。” 县太爷觉得我被说通了,高兴起来:“那……小玥姑娘留下用个便饭?” 我摇头:“不了,我去李家村看看。” 县太爷几乎要尖叫起来,漏了气的皮球刹那间胀大许多:“那怎么可以!姑娘是徐将军的徒弟,本城的重要人物,本官自当要保护姑娘的安全,怎能让你进那肮脏凶险的村子里去。” 我摆摆手,表示听到了:“封村三十日,我已经知道了,若是到那时还治不好他们,你就放火好了。”我说完之后转头问徐平:“还是你帮我把东西送到李家村外,行吗?挺重的。” 徐平一直在旁听着,这时身子一挺,也不说好,竟是应了声干脆的“是!”动作利落,不像官差,倒像个军人。 第二章 君为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 1 徐平将我送到李家村,距离村口还有数十丈的地方就已有官差把守,临时钉就的木栏拉出数里长,将小小的村子团团围住,不断有人从村里嚎啕着扑出来,扑到木栏处,又被赶回去。 官差们手持丈许长竹竿,个个如临大敌,一待有人靠近便毫不留情地刺戳上去,将那些扑出来的村民戳得满地乱滚,一时哀声遍地。 我看得皱眉,从人墙的缝隙中挤进去,钻过木栏将一个倒在地上哀叫的老人扶起。 那老人还在哀求,小腿倒地时被碎石刮伤,血流如注,可四肢着地还想往外爬,边爬边哀求:“我不想死啊,放我出去吧,我没染上病,你们看看,我没染上。” 我腰上带着针囊,见老者被戳中了小腿血流不止,未及说话先取针刺穴,将血止住,木栏内外的人光顾着不让人出去,谁都没有料到会突然冒出来我这么一个往里面闯的,见我这番举动都愣在那里,木栏里的村民也忘了动弹,一时里外安静,连被戳伤的人都忘了呼喊。 我连落数针才抬起头来,一手拈针,嘴里还咬着没地方放的另一根,含糊地说了句:“徐平,你跟他们解释一下。” 徐平夹着药箱背着竹筐,目标太大,钻过木栏的时候就没我那么灵活,被人拦在外头,这时应了一声,高声道:“这位是小玥大夫,来替李家村看诊的,各位兄弟通融则个,让我也过去。” 徐平一边说着一边拨开挡在他前头的几人就要跨过木栏走进来,我将老人放下,又将针收好,阻止他:“徐平,你不用来,把东西放在那儿就好了。”又转过头对村民:“大家回村好吗?我先看一下病人的情况。” 村口有人跑出来,正是晨间带着女儿到我铺子里来的那对老夫妻,老远喜极而泣:“是小玥姑娘,大伙儿快出来,小玥姑娘来了。” 刹那间许多人奔过来,扶起地上受了伤的人,背起我的药箱和竹筐,众星拱月一般将我迎进村子里去了。 徐平“哎”了一声,我仓促间回头,看到他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抓在木栏处扣着,还有人对他吼:“你小子才来没几天,命都不要了啊?” 徐平挣扎,奈何架不住人多,转眼就被拖得没影了。 我想起他在铺子里吼别人的样子,不禁莞尔。 徐平终究是没能跟进李家村来,我在村子里安心待了下来,疫症虽然凶险,但并不是无药可救,太师父留下的药经上也有记载类似的病例。我指导村民用沸水蒸煮被褥器具,家家通风散气,泼洒有去毒防疫效用的药水,再将已经染上疫症的病人集中到村中祠堂里,分开治疗,忙碌的日子过得快,日升月落,眨眼竟是过去了十多日。 对症施药疗效甚好,眼看着几个最危重的病人也缓过气来,身上红疹渐退,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出祠堂吃饭时抬头看到漫天星斗,一轮圆月,不禁咦了一声。 “已经月半了啊?上回我看还是新月呢。” “都过去半个月了,小玥姑娘看诊辛苦,日子都过得忘了。”坐在我身边的大婶笑眯眯地回答。 村里人无比殷勤,日日送饭菜过来,虽然粗茶淡饭,但也看得出是他们能够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我捧着碗与送饭来的大婶坐在祠堂外的台阶上聊天,大婶刚开始送饭的时候有个奇怪的习惯,每次来都琢磨着拔我一根头发。 一边拔一边还要说个理由,有次是“呀!姑娘这儿有根头发白了!”紧接着就是我头皮一痛。 再有一次是“这不长眼的虫儿,缠进姑娘头发里去了。”再接着我头皮又是一痛。 到了第三次我就忍不住按住头发问了一句,她才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小玥姑娘莫怪,你是神仙下凡一样的人物,老婆子蹭点仙气,这头发带回去是要压在小孙子枕头下面辟邪的。” 我“……” 等大婶终于被我说通理解我只是个凡人之后,我已经养成了看到她就先抱着脑袋护住头发的习惯,改都改不过来。 我将病人移入祠堂后,村里其他人常来帮忙,但大多应我的要求在祠堂外止步,只留数个身体强健的,日日服了防疫药物之后进来做我的助手。这日天色已晚,祠堂里的病人大多安静睡了,我与大婶坐在台阶上,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吃饭,看得我又紧张起来,怕她突然伸手拔我的头发。 “小玥姑娘啊,村里这回可多亏了你。” 我忙了一天,午饭都搁在窗台边凉了没吃,这时正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边大口吃饭一边摇头:“大家没事就好了,再过个十天半月他们身上的疹子就该褪干净了,到时候就不用担心了。” 大婶连连点头:“姑娘是下凡的菩萨,有你在可救了咱们全村的性命了。” 我听到前半句就急了,放下碗抱住头,警惕地看着她。 大婶一愣,然后掩嘴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没事没事,是大婶不好,再也不拔你的头发了,放心。” 我略松了口气,却听她饱含感情地对着我道:“看你这样,还是个小姑娘呢,许配人没有?大婶倒想给你介绍个好的,村口老李家的二小子啊,人又老实身子又壮……” 大婶话说到这里,村口处就传来一阵骚动,一群人哭着喊着奔过来,场面太过嘈杂,奔到近前才听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村口,村口来了官兵,要开始放火了。”老李家的二小子奔在头一个,双手扶在膝盖上气喘吁吁地说话。 我猛地站起来,脚边还有半碗汤都忘了,瓷碗被碰倒,滚出去老远,汤泼了一地。 等我跟着大伙儿奔到村口,果然看到木栏处堆起柴火,还有些人在火上泼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臭味。全副武装的官兵手持火把严阵以待,猎猎火光在黑夜里将所有人的面目扭曲成一幅幅可怕的图画,之前守着木栏的县衙差役被赶在角落里,缩做一团,一声都不敢吭。 我排众走上去,搁着木栏对那些官兵道:“你们做什么?” 有人骑在马上,声音阴测测的:“奉徐州司马大人令,省内多处村落出现疫情,为免瘟疫泛滥死伤百姓,现凡有疫情出没之村落即时焚灭。” 我震惊:“这不是不能治疗的病啊,他们都已经好了,不信你进村去看。” 那人毫不理睬,只挥了挥手,说了声:“放火。” 火把应声落下,浇了油的柴堆顿时熊熊燃起,浓烟涌动,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说动手就动手,一愣之间,身后村民已是哭声四起,一阵骚动,恐慌之下有人不顾一切地往木栏外冲去,但这次等待他们的已不是长长的竹竿,木栏外一列长枪,枪尖向内,村民再前一步,就是血溅五步之式。 我叫了一声,混乱中却无人注意,想伸手去拉住身边人,但场面已经失控,滚烫的火舌随着风势卷过来,突然一声马嘶,刹那间由远及近,转眼就到了身前那般,一道巨大的黑影凌空跃起,原本所有面朝内的人在马嘶响起时纷纷扭过头去,却大部分只来得及维持一个仰面的姿势,看着那团黑影从自己头顶上掠过。 黑马在火圈内四蹄落地,落势刚猛,前蹄挟风雷之势再猛踏了两下,激起尘土激荡,黑色鬃毛在风中飞扬,马上骑士一身劲装,手持银色长戟,也不理睬木栏外众官兵,一手带缰将马头硬是转过一个圈来,门户大开地将背部留给火舌与枪尖,只是凝目在人群中。 马上人英姿如斯,竟让原本嘈杂的场面刹那间静止下来,村民里有些习惯了迷信的,居然还双腿一软跪下了,尤其是那位大婶,一声惊叫:“神仙来了!”激动之下就向那一人一马奔了过去。 我从无法置信电闪雷鸣的心魂激荡中稍稍回过身来,见大婶的动作,条件反射地觉得她是要扑上去拔一根马毛甚至是扯一块马上骑士的衣角回家,立刻飞扑过去阻在她身前,大婶身形庞大,我拦得狼狈万分,半弯着膝盖承受压力还要勉强抬头,双手撑在膝盖上,第一次开口还没有成功。 或许是我这些年来将这两个字默默地念过太多遍了,真到可以叫出口的时候,反而没了声音。 我还想再努力了一次,但有风扑面,是马上骑士翻身下来,长戟拄地,用力之下,竟有小半截没入土中,笔直挺立。 他张开双手猛地将我抱进怀里,暗哑的男声与多年前的清亮少年嗓子重叠,我听见成年了的师父的声音,就在我耳边。 “玥儿!” 2 大将军从天而降,还带来十八随身骑士,场面很快被控制下来。 将军带来了皇上口谕:徐州司马有违天道,夸大疫情,罔顾百姓性命,现已革职查办,各乡县需对已发瘟疫之人全力救治,万不可擅**烧村落,至于治疗之法,现宫内御医献方已快马送至各省,各省着专人分发处置云云。 县太爷在这紧要关头连滚带爬地姗姗来迟,五体投地地听完了圣上口谕,圣旨正八百里加急分送到各州各县,县太爷终于发挥了他一县之主威势,指挥县里的差役们迅速灭火,而之前司马大人派来的官兵们,在那十八个骑士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早已被制得服服帖帖,差役们冲上来正好接手。 但即便如此,解决这一团混乱也用去了不少时间,就这样,再等县太爷想要掠袍捋袖地冲上来与将军大人套近乎的时候,将军大人已经策马离开李家村老远了。 我坐在师父的身后,马背颠簸,我抱着师父的腰,还努力想看清他的脸,最后扭出一个非常古怪的姿势,几乎能够听到我骨头咔咔响的声音。 即使这样,我也只看到师父的小半张侧脸,因为一直都没什么表情,侧脸线条刚硬平直,我试着将这张熟悉又陌生的成年男人的脸与当年树荫下月光里对我微笑的少年重叠到一起,但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我那时还不明白,多年硝烟,沙场征讨是一把比岁月更锋利的尖刀,会将一个人雕琢成出完全不同另一张面孔,当年那个微微含笑的少年师父已经被永远留在了白灵山上,再也找不回了,只以为师父是生我的气了,所以才会这样板着脸。 不过再怎么板着脸,他仍是我心心念念的师父,乌黑长眉,挺拔鼻梁,我看着看着就双目泛水光,最后终于忍不住:“师父,你要说什么就说,这么板着脸,很吓人的……” 师父侧目看我一眼,声音虽低,但在风里也很清晰:“一个人冲进被封的村子里,你也知道害怕?” 我做忏悔状:“虽然症状有点奇怪,可我觉得我能治的,我在信上都说了,还有那药丸是防疫的,师父你来之前有没有吃?刚才你也进村了,现在那村子的情况虽然好了很多,可还是要以防万一。”我平日里话说得少,可看到师父就停不下来,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有如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说着说着又想到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在马上向前探身,努力对着师父的脸说话。 “师父,你不是在边关吗?怎么突然到闫城来了。” 师父反手,先将我探出的头推回他背后去,说了句:“坐好。”然后半晌没再说话,我还以为等不到答案了,却听他简略道:“并州雁门大捷,现大军调驻青州北海,路经此处。” 师父言简意赅,我想过一想才明白,大军正自雁门往北海途中,师父接了我的信,许是不放心,行军途中路经此地,赶来看我的。 “那大军现在在哪里?”我好奇。 师父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像是在辨识方位,然后道:“该是到了济南了。” 我愣住,闫城地处山阳附近,距济南数百里之遥,师父是怎么过来的?正想着,手指触到胯下马儿油亮皮毛,却是汗湿一片。 这匹马叫乌云踏雪,是师父二十岁时带两万兵马逐蜀地叛王八万大军时擒获的叛王御马,后又被当今圣上赏赐给他的,其脚程之快,耐力之久,天下闻名,就连它都跑得一身汗湿,可见师父定是连夜赶路,不眠不休地赶过来的。 我忽地鼻酸眼胀,之前丝丝缕缕的陌生感被瞬间蒸发,这是我师父,在我三岁的时候将我抱在怀里哄了一整夜;在我六岁的时候替我埋葬死去的白兔,转身擦干我的眼泪;在我八岁的时候大雨中漫山遍野地寻我,从荆棘丛中挤进洞里,浑身血痕地蹲在我面前,还笑着背我回家。现在我十六了,与他分别八年,他征战沙场,我偏安一偶,但他知道我有危险,仍是星夜奔驰数百里赶到我身边来,就如同当年他在漆黑深山里,寻我至深夜。 “怎不说了?”师父问我。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也说不出话来,墨色夏夜,漫天星子,一轮明月,我在月光里伏下脸去,埋在师父宽阔温暖的脊背上,就连师父身上的味道,也与记忆中的不同了,但他仍是我师父。 我想到这里,忍不住如同一只终能归巢的小兽那样,在属于我的安稳而强大的依靠上,拿鼻梁轻轻地蹭了两下。 这天晚上,师父就在我的铺子里住下了。 我租的铺子虽然不大,但也并不窄小,平时病人多的时候也没有转不过身的感觉,要是晚上只剩我一个人,那更是空旷得仿若有回声。 但师父走进来,微微一轩眉,一切都突然间变得逼仄起来,我想搬一张椅子给他坐,但右脚绊在了装药草的小筐上,这才想起还没点灯,又突然摸不到火石,还碰翻了桌上的油灯。 我听到一声叹着气的笑,还有火石的轻响,黑暗里亮起光来,师父点燃了油灯,并在刚刚亮起的暗黄色的光里笑着看了我一眼,像在看一个小孩子。 或许我在他眼里,永远都是个孩子。 但我很高兴,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只知道对着他笑,傻乎乎的。 然后我到厨房,给师父下了一碗面条。 我在李家村待了半个月,这么长时间没有采买,厨房自是里什么都没有,师父长途奔波,一定是很饿了,我点火煮水,放下面条之后还时不时回过头去,看一眼坐在厅堂桌边的师父。 我很久没见师父了,怎么看都看不够。 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我眼前一黑。 将军大人就立在我身后,越过我的肩膀望向热气蒸腾面汤翻滚的锅子。 “玥儿,你这是……要煮面糊给我吃吗?” 我窘极,赶紧抓起筷子和碗捞面条,还亡羊补牢:“都没有菜了,这些天我都不在家……” 窗外一声鹰啼,鹰儿扇着长翅落在窗台上,斜斜地看了我手里的清汤面一眼。 我便更加地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这么多年不见师父,我第一碗孝敬他的居然只是清汤挂面,连根鸡毛菜都没有,太不孝顺了。 门外有响动,我转头,居然看到一群人,热热闹闹的挤在门口,全是我许久的不见的街坊与过去常进出这儿的相熟病人。 “小玥姑娘,你回来啦,我们可惦记你了。” “小玥,这么晚了吃饭没?大妈见你灯亮了,拿点饭菜过来,别饿着。” “小玥姐姐,我妈妈说你去城外给人治病了,看到你回来,叫我把家里做的饺子拿些来。” “哟,门口那匹大马是谁的,脾气大得,刚才差点踩着我,菜篮子都翻了。” “哎呀,小玥姑娘家里还有客人在啊?”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的眼睛就亮了,一个个又伸头伸脑地想要看清立在我身后的高大男人,大有要冲进我这小铺子与我们彻夜长谈的架势。 师父走出来,黑袍在月光下闪着微光,脸上居然是微笑的。 “各位,多谢照顾小徒玥儿,现时已迟,若无它事,可否散去了?” 师父微笑说话,声音温和,但他一开口,竟是人人噤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压力,所有人都点头后退,不出半刻,门前便清净无人了。 我面对这神奇的一幕,目瞪口呆。 3 之后我们师徒,便面对面地坐在满满的一桌百家菜前,边吃边聊,吃了一顿久违的三缺一团圆饭。 我絮絮叨叨地对师父说这些年来的事情,师父慢慢地吃着,也不说话,只听我讲,偶尔点点头,说声:“是吗?”虽然仍是那张线条刚硬的脸,但眼里却一直带着温和的表情。 我说着说着便恍惚了,觉得时光倒流,我们仍在当年的白灵山上,我坐在树荫里等他练武或者研习兵法归来,好不容易等到他,就抓着他的手说个没完。 等我说到太师傅去云游了,师父虽未说话,却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知道师父心里想些什么,立刻为太师傅说话:“其实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师父微微一笑,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头。 这顿饭吃得长久,收拾桌子之后,我已是头重脚轻直打跌,这半月来一直在李家村内忙碌不休,能睡的时候其实极少,若不是我熟悉药理懂得用药物蓄养精神调理自身,早也是那祠堂里躺着的其中之一了。 我回头再去看师父,见他沉默地坐在桌边,在看一卷画着山川水陆的薄纸,手背撑在脸上,晕黄油灯的光里,睫毛在眼下的阴影打着颤。 我擦干手走过去问他:“师父,我替你整理床铺,你睡一下吧。” 师父并不抬头,答我:“你去睡吧,我等一份军报,明早还要赶路。” 我有些紧张地:“赶路?” 师父终于抬头正视我,提醒道:“青州北海。” 我“哦……”了一声,难掩失望之色。 师父便笑了,又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安慰道:“也不会太久,等我有时间了,就回来看你。” 我默默,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上次听到这句话之后,我等了八年。 我想一想,不再多问,只拿了小铜盆与香片出来,点了香,又拿了一卷书坐在师父身边。 “还不去睡?做什么?” 我打开书,轻轻地念起来:“肝藏血,血舍魂,肝气虚则恐,实则怒……” 师父轻笑:“玥儿,你念医书给我听吗?” 我“嘘”了一声:“这是太师傅留下的书,我每日都在研读呢。” 师父低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些药丸儿,很是有用。” 我眼睛看着书,吐气轻轻的:“还不够。” 师父带着模糊笑意的声音:“还不够?玥儿要做神医吗?” 我的脸几乎要与书粘在一起了,回答的话只有自己听得清。 “师父你说过,等我做了女神医,就可以和你一起了。” 我说完这句,屏息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师父的回答,这才把眼小心翼翼地从书后抬起来,师父的脸就在我眼前,仍维持着手背撑着脸的姿势,双目合拢,黄色的油灯的光里,静若远山的一个侧影。 我书页里夹着的醒神片合在书里放到一边,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没有回应,师父呼吸绵长,在我燃起的安神香里已是睡得深了。 我凑得近了,清楚地看到他眼下的阴影,当年清俊风雅的少年郎,如今脸上也有了风霜的印子,就连睡着的时候,抿住的唇边都有了细纹。 我知道师父下山之后,常年南征北讨,行军艰苦,沙场险恶,再加上八年岁月,要维持当年少年的样子是不可能的,可就是这样看着,我便心酸疼痛,两只手情不自禁地伸过去,想把他的唇角边的细纹抚平,可我忘了一个人睡深之后身子是软的,我这样轻轻一碰,师父便倒了下来,我轻声惊呼,急忙收拢双手将他揽住,徐持徐佩秋将军马上护天下,虽非孔武壮硕的身材,但也是肩膀宽阔,身材颀长的一个大男人,我这两条手臂圈上去有什么用处?直被他身子的分量带得往地上一同倒下去。 我深怕师父摔到,全忘了自己,椅子翻倒之声与我屁股落地的声音一同响起,我胸肺里的气被压得全部消失,张大了嘴却吸不进气来,眼前一黑。 “玥儿……”身上一轻,我听头顶有含糊的声音响起,却是师父醒转过来,一只手撑地微抬起身子,唤了我一声。 我吓得手足无措,只怕师父发现我用香诱他入睡,但师父说了两个字之后目光又涣散开去,强撑着坐起身来,再想来拉我,手脚发沉,只是抬不起来。 师父睡梦茫然间竟不疑我,只自责了一句:“师父太乏了,压着你没?” 我羞愧无地,从地上爬起身来扶他,师父身子沉重,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他放到床上去,安神香是太师傅留下的,药力强劲,师父虽有戎马多年留下的警觉习惯,落地时醒过来片刻,但松懈下来,几乎是立刻又睡了过去,我气喘吁吁地将他的身子放平,替他脱了靴子,再拉了薄被来替他盖在身上,这才觉得自己四肢都脱了力气,满头满脸的汗都抬不起手来擦。 师父睡得很好,脸上所有的线条都松弛了下来,不再有之前明显的肃杀之气,只觉温柔。 只是瘦,瘦得眉骨都高挺出来,刚才我抱着他的腰的时候,觉得窄得不可思议。 我原是倦极,但这样趴在床边看着看着,竟是移不开目光,也不想再睡了,心里千万张进补的方子奔腾而过,最后汇成坚定的一个念头——不能再让师父这样一个人在外辛苦下去了,若是师父累垮了,莫说是神医,我便是当了神仙又有什么意思? 窗边传来轻响,我回头去看,却是一只小鹰飞过来,鹰儿之前吃过些东西后便飞在窗外屋檐上,许是也闻到安魂香的气味,把头埋在翅膀里睡得正香,这时听到动静却立刻醒了过来,右翅一展将那小鹰挡在窗外,一付不爽的样子。 后来那鹰或许也不算小只,只是与我家鹰儿在一处一比,体型就输了半截,这时畏畏缩缩不敢落下,只是绕着窗盘旋。 我想起师父之前说过正在等一封军报,赶忙过去推窗,见鹰儿瞪我,知道它吃软不吃硬,轻声安抚:“它是来送信的,人家比你小呢,别吓坏它。” 4 我这样说着,又探身出去将窗推得更大了一些,黑影一闪,却是鹰儿先行进了屋,飞到床边衣架子上立了,那小鹰这才敢在窗台上落下了,对我抬了抬爪子。 我将它爪上系着的竹筒解了下来,竹筒上封着火漆,我就迟疑了,回头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师父。 要不要叫醒他呢?可师父才睡了那么一小会儿,就这样叫醒他,我舍不得。 正想着,鹰儿就在衣架子上踱起步,长翅张合,明显是不耐烦了。 我叹口气,瞪它一眼道:“好了好了,我知道是我不对。” 这从了军的大鸟,真不可爱。 我取了醒神的药油来,想想又放下,跑进房里简单取了些随身必须的东西放入布包扎好,再跑着出来叫醒师父。 师父几乎是在闻到药味的一刹那就醒了,我正倾身立在床边,手腕一重便被牢牢握住,再眨眼他已单膝跪坐了起来,另一手按在身侧,显见得是要拔剑。 师父常年征战的习惯成了本能,我却是傻了,手抖抖地指着旁边那把我从他身上摘下来的佩剑,声音虚弱:“那个……在那边。” 师父看清是我,松开手时原本凌厉的目光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讶然,又问我:“我睡着了?” 我手上还有药油的味道,这时心虚地将手都放到背后用力抹着,涨红着脸说:“嗯,师父,有军报来了。” 师父在床沿坐了,将竹筒接过去打开,拿出里面的纸条来匆匆看了一眼,又抬头看我,伸出一只手来:“来,把手给我。” 我站在旁边正有些紧张,听到这句话手指都打了个哆嗦。 我从小是师父带大的,师父在我面前虽然温和,但若我真的犯错,那是绝对不会放任不管的。小时候有次我不小心在太师父的褥子上弄翻了药粉,太师父一边擦眼泪一边抓着师父告我的状,师父找到我,就问了一句:“玥儿,说实话。” 我那时不过六七岁的光景,还没说话就看到太师父偷偷蹲在外头往屋里瞧,那一脸褶子开花的笑容,让我顿时坚定了之前的猜想。 太师父怎可能不知道床上有会让他流泪不止的药粉?就算不知道,两个手指头一弹也就解了,哭得那么卖力,不就是为了看我被师父教训。 我都被师父带回来三年多了,太师父还不太习惯他与师父的两人世界里多了一个人,常吃些莫名其妙的醋,餐桌上少吃一只鸡腿也要委屈半天。那时我还小,不懂与太师父的相处之道,一时想不开,就犟了,咬着牙不承认,师父也不多话,将我衣兜里还没藏好的药瓶拿了出来放在我面前,说了句:“玥儿,我对你很失望。”然后板起脸,转身就走了。 师父从未对我露出这样严厉的表情,我立时就慌了,追出去想要拉住他,跑得急了点,还差点被蹲在门口的太师父绊倒,太师父见事情不好,站起来抹抹嘴角跑了,全不顾我被吓得脸色煞白的惨样。 之后有半个月师父都没理我,连我千辛万苦自己爬上灶台蒸出来的白馒头都不肯吃,一直到我含泪到他面前跪了,抱着他的膝盖哭着说师父我错了,我再也不撒谎了为止。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试想我还怎敢在师父面前撒谎?更何况是这次我还是对他用了药的。 我想着师父这一次会有多久不打算理我,脸都白了,又不敢不伸手,慢慢把手放到他掌上,师父握住我的手看了一眼,油灯在离床很远的桌上,师父黑色的睫毛在暗淡的光里落下了影,在他线条刚硬的侧脸上微微地颤。 “刚才师父睡迷糊了,握痛你了。”他这样说着,另一只手就将纸条放下了,在我手腕上很轻地揉了两下,又说:“都红了。” 我一口气松下去,师父长的手指摩擦过我手腕内侧,那是常年持枪握剑的男人的手,带着略有些粗糙的茧子,并不让我觉得难受,只是烫,烫得我脸都热了起来。 师父抬眼看我,微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笑来,收回手道:“我都忘了,你已经长大了,不能把你当个孩子了。”说完站起身来,拿起衣架上的大氅,还腾出一手摸了摸我的头。 鹰儿立时兴奋起来,一展长翅便从打开的窗掠了出去,带得之前那只小鹰差点翻下窗去,紧接着我便听见半空中传来一声鹰叫,两只鹰一前一后在月下盘旋。 我一惊,也顾不上脸红了,跟着问:“师父,你要干吗?” “青州有急报过来,我必须回营了。” “现在就走?” 师父正在系剑,闻言便低下头来看了我一眼,烛光里目色温和,半点不像众人口中马上护天下的铁血将军,只是我的师父而已。 “现在就走,你好好睡吧,等我有时间就回来看你。” 说完就真的转过身走了,大步走到门边,那匹乌云踏雪已经踏了半天的马蹄子,这时兴奋得扬起脖子,还有两个之前的骑士,大概是看到鹰儿飞起后奔过来的,刚刚在屋后的篱笆外刹住脚,叫了声:“将军。” “让他们都准备一下,即刻回营。” “是。” 我就听到这里,接下来我所做的便是奔进房里拿起那小包裹又奔了出来,虽然我早有准备,但等我气喘吁吁再跑出门外,人家十几匹马都已经整装待发,就等着徐将军下令了。 师父还未上马,立在那儿,显是在等我。 我最后几步跑得急了,几乎是扑跌了过去,幸好师父伸手拉住了我,说了句:“小心。”然后才看清我身上背着的小包裹,两眼一眯。 我不等他开口就喊出来了:“师父,我要跟你一起去。” 旁边传来隐约的气声,像是有人笑了又不敢笑出声来,师父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巷子里立刻又安静下来,连马都不喷气了。 “玥儿,我是去边关驻防。” “我会医术,给大家看病治伤啊,不打仗的时候,开方子给大家补身子。” 师父顿了一下,再开口声音就有些无奈了:“军营里是不能带家眷的。” “我又不是师父生的,我是你徒弟。” 旁边气声又起,但这次也不知是谁动了手,许是蒙住了某张嘴,弄得那声音半途就断了,更显得奇怪。 师父又回头,还没有开口就有人应了:“将军,我们在城门口等。”说完一阵马蹄响,所有人都风卷残云地跑了。 就留了我与师父,夜里眼睛对着眼睛。 我执拗地仰头看着他,想一想忽地凄凉了,声音就弱了:“师父,这一次你又要丢下我多少年?” 他听到这句,终于一声叹息,两手包了我的脸,哄孩子那样,又不太像,低头只轻轻说了句:“玥儿,我只想你好好的。” 我多年没被师父这样捧在手心里过了,刹那间心像是打翻在海里的纸船,飘飘地没个着落处,正不知开口回什么,师父已经把手收回去了,且一翻身上了马。 我愣住,来不及出声,黑影里就又有人跑了过来,一身皂衣的,居然是徐平。 “将军,您要走了?”徐平赶得急,帽子都歪了,声音倒平稳,全不像是疾奔过来的。 师父在马上微点头,又看了我一眼,徐平立刻走到我身边来,说了句:“将军放心。” 我震惊,回头瞪着他:“你是我师父的……”一句话还未说完,就想起师父要丢下我走了,再顾不上徐平,又想去拉住师父。 可怜我时年十六,怎及得上名驹的高度与速度,伸手连马缰都没碰到,又被徐平一把拉住,眼睁睁看着那马儿旋身而去。 师父临走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身上留得略长了些,像是在想还要与我说些什么,但终究只重复了一句:“等我有时间,就回来看你。” 说完就真的走了。 而我被徐平死死拉住在原地,心里难过,又不舍得低头,只知道望着那个方向,一直看到什么都没有为止。 第三章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1 县太爷第二天一早便敲锣打鼓地奔到我的小铺子前,带着一众乡绅恭请徐将军,没想到铺子里人去楼空,只有把下巴搁在桌沿上悲伤溢于言表的我。 老爷们顿时傻了,县太爷还走进铺子来小心翼翼地弯着腰问我:“小玥姑娘,徐将军这是……” 我原想关上大门谁都不见,但想想还是不要没了礼数丢师父的脸,候得县太爷进来,还是站起身敛一敛袖子道:“我师父昨晚就回营去了。” 县太爷“啊”了一声,一脸懊恼:“怎么快?下官还未好好招待将军,替将军洗尘。” 我看看他,心想连我都没机会替我师父洗尘,你未免也想得太多了。 “县太爷还有什么事吗?若是没事了,我要准备开铺了。”我不太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县太爷笑容满面:“是是,下官这就回衙去了,对了,下官还备了一车本县特产用来劳军,本想当面交给徐将军的,东西简陋,也就是咸菜豆干之类,现在将军军务繁忙连夜走了,下官拟派专人将东西送去军营,也算是本县的一点心意,小玥姑娘如方便,可否在给将军的信里提上一笔?”说着还伸手往门外比了比。 我探头看了一眼,门外果然停着辆披红挂彩的大车,由两匹马拉着,车辙深深,显见得车上东西分量不轻。 我愣了一下,心想这么多八仙咸菜与烟熏豆干,是想把师父也吃成闫城特产吗?正想开口,脑子里忽有某个念头一闪而过,当下笑了,说了声:“好,正好我也有些东西要捎给师父,不如先将车停在院子里,等我将东西准备好,一并送过去吧。” 县太爷看了看车子,稍微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很快点了头,满面笑容地回我:“那我将留两个人守着,小玥姑娘请便。” 那一大群人便排场很大地走了,留下两个差役将车赶进我的小院里,又回过头来赶围观的邻里。 邻里们一个个满脸遗憾,被赶也不肯走,眼巴巴地往里瞧了又瞧,还问我:“小玥姑娘,徐将军真的走了?我们还合计着给他送点吃的路上带着呢。” 旁边七嘴八舌的,都说徐将军辛苦,这些年守边疆全靠他了,好不容易见着一次,怎么就这么一眨眼就走了。 又有人说将军那是带兵守国门去了,这才是真正的好男儿。 我笑着跟他们道了别,心里想师父要真的留到早上,不知是怎样热闹的一番光景,又觉得大家都这么记着师父的好,我这个做徒弟的也与有荣焉,开心得脸都红了。 我进屋整理了许多东西,尤其是那些药材,满满地装了一个大箱子,有人敲门,也不等我过去就自己走进来,叫了声:“小玥姑娘,可要帮手?” 我一抬头,看见徐平,手指就伸出来了,指着他说:“哦……是你。” 他低头笑了,浓眉大眼的,居然还笑出点不好意思来:“姑娘莫怪,我也是执行军务。” “什么军务?跟着我吗?” 他不说话,就算是默认了,只走过来拿起箱子:“就这些?” 我见他轻轻松松就将我塞得满满的箱子提了起来,眼睛就是一直,徐平又笑:“那我将它放上车去。” 我说了声好,跟到院子里爬上车想整理出一块地方来,车上篮筐成堆,都封得好好的,我一时手滑弄翻了一个,包着豆干咸菜的纸包与下面的绸子包裹一起滚了出来。 我拾起几包豆干,再去提其他的,提了一下居然不动,绸结倒被带开了,里面黄澄澄的,一摞一摞的金元宝。 那两个差役还在院子外头努力地驱赶围观群众,院子里只有我们俩——我看着徐平,徐平看着我。 半晌我才说出话来:“刚才县太爷说车上是豆干和咸菜……” 徐平摸了摸鼻子:“豆干和咸菜……有吗?” 我抓起一包豆干点头:“有的。” 他“……” 我见徐平没主意了,想一想道:“豆干和咸菜还是送去吧,其他的,不如送到李家村让他们分了,之前一把火烧了他们好些房子呢,还有几家病人多,得有半年没劳力下地干活了。” 徐平眉毛动了动:“要是县太爷知道了呢?” “他说送的是豆干和咸菜嘛。”我挥挥手,将其他篮筐也搜寻了一遍,绸布包都找来放进我腾出来的药筐里,药筐放满了元宝变得沉重不堪,我努力将它往徐平处推了一下,看着他:“接着啊,我提不动。” 徐平看着我,脸上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来,但很快又笑开了,点头说了声:“好。” 我等了一下,见他不动,又说:“送去啊,还要我陪你去?” 徐平愣了:“现在?” “当然了,一会儿车子就出城了,我铺子里藏着这一大包金子算怎么回事?对了,偷偷送啊,让他们都别声张。”我边说边推他,徐平提着筐还努力回头:“将军让我守着你……” 我龇牙了:“现在知道说实话了!你这个骗子!不是还在衙门里当差吗?还想整天跟着我?” 徐平被我这一通指控弄得晕头转向,最后终于被我成功从后门推了出去,最后还挣扎着说了句:“那我很快回来啊。” 我抽出帕子挥了挥,顺便擦了擦手,转身就把后门合上了。 再回到后院,那两个差役已经站在车边了,看到我一脸谄媚:“小玥姑娘,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我摇摇头:“行了,这箱子你们替我捎给师父。”说着还掀开一角车帘子,让他们看了一眼。 “是是,我们一定将东西完好无损地送到。” “那你们走吧。” “我们再检查一下车子就走。”那两个差役爬上车。 “慢慢看,我进屋去了。”我与他们道别,又抽出帕子来挥了挥,顺便擦了擦手。 等我从屋里背着小包裹出来,爬上车钻到最深处在刚才我给自己留下的角落里安安稳稳地坐了,才听到车外那两人的声音:“咦?刚才你查过车了?” “查过了吧?你看着车帘子都放下了。” “我怎么糊涂了,要不再看看?” “看什么啊?你闻闻咱这一身的咸菜味儿,时辰差不多了,刚才县太爷都差人来催了,再晚今晚就赶不到驿站休息了。” “也是,走吧。” 接着便是两人套马上车,马蹄响起的声音。 我一直在车厢里安静听着,手里捏着帕子,随时准备再把他们迷上一次,这时才嘘出一口无声的气来。 车轮滚动,我在摇摇晃晃的黑暗中,慢慢露出一个笑来。 师父,我来了。 2 车子摇摇晃晃地出了城,官道平缓,我就着咸菜吃了个馒头,渐渐有了倦意,就在车上瞌睡了一会儿,又不敢睡实了,时不时惊醒过来,很是辛苦。 熬到车子终于停下,我已经没了睡意。两个差役在外头与人说话,谈论停车事宜,我将车帘掀开一条缝看出去,外头天色已暗,不远处大门上挂着带着驿字的气死风灯笼,显是到驿站了。 我正想溜下车,马蹄声由远及近,奔到驿站门口被急急勒停了下来,扬起一片尘土,来人跳下马便大步向车子走了过来,不是徐平又是谁? 我猛地放下车帘,心怦怦跳,耳边又听到差役诧异的声音:“徐平?你怎么来了?” 徐平答他们:“县太爷让我过来替你们。” “让你替我们?” “这是公文,王哥,你先拆开看着,我来把车赶进去。” “这车上可都是要紧东西,县太爷说了千万小心。” “知道,你们先休息一会儿,我把车安顿好再过来,一会儿请两位哥哥喝一杯。” 这么说着,之前驿站的人又开始唠叨:“那这马怎么办?” “麻烦大哥牵下去吧?我先赶车。” 几个男人来回说了几句,车子又动了起来,我知道徐平是师父的人,心就先自虚了,咬了几次嘴唇都没有鼓足勇气跳下车,等车停下就知道更没有机会了,索性坐着等他来。 车帘被人掀起,徐平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原本一直翘着的嘴角往下挂着,脸上又是汗又是泥,明显是赶出真火来了。 我自觉地抱着包裹爬出去,爬到车帘处又有些迟疑了,一只手不自觉地去摸我的小帕子。 徐平立刻伸手过来,先拿住我的包裹,另一手像是要按住我的手,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放上来,只张嘴说了句:“小玥姑娘,我给将军去信了。” 我所有的动作立刻停了,跳下车来懊恼:“真的?你怎么可以?” 徐平虽然长了一张孩儿脸,跟我说话的时候居然做出一脸不知所谓的忧心忡忡来:“你怎么可以这样躲进车里偷跑?” 我完全没有要表示羞愧的意思,包裹不在手里了,就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跟他说话:“我要去哪儿,与你何干?” 徐平还要开口,远处就传来人声:“徐平,车停好了没有?等你喝酒呢。” 徐平顿足,叫了声:“快好了,就来。”想了想将我拉到墙边上,说了声:“得罪了。” 我刚想说你得罪我什么了?身子一轻被他捉着腰提了起来,再等双脚落地已是在围墙外头。 驿站四面高墙,我踮脚都碰不到墙腰,徐平提着一个包裹一个人,居然这么轻松就跳出来,当下让我惊了。 他见我两眼瞪得那么大,原本一直垂着的嘴角就又有些扬了起来,我站稳身子收了收惊,想了想问他:“徐平,你过去是做什么的?” 他噎了一下,两条眉毛都扬了起来,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最后却是笑了,扑哧一声:“服了你了,饿不饿?袋子里有吃的喝的,还有银两,街角就有客栈,去那里休息吧,晚些我再过去。” 说着就将包裹与他随身带着的皮囊一起递给我。 我背着包裹,抱着沉重的皮囊看他,奇怪地:“你不怕我跑了?” 徐平忍笑道:“小玥姑娘要一个人跑去青州吗?” 我见他看轻我,就有些气了:“你觉得我不行?” 徐平咳嗽了一声:“大军还在途中,现在去青州,将军是不会在的。” 我“……” 徐平等着我回答,我叹口气将皮囊还给他:“这些我都有。” “都有?” 我点头:“我带了馒头,还有银两。” 他眉毛动了动,没再多说什么,将皮囊收好后指指街角:“快去吧,身上都是咸菜味儿了。” 我无奈,想想算了,不与他计较,抱着东西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已经翻身跳上围墙,却没有下去,还在看我,看到我回头,就又往那个方向指了指。 我撇回头,心里想着,这么会翻墙,也不怕被人当贼捉了去。 客栈很小,但客房干净,老板和小二都很热情,**快脚地替我送了热水上来,又说这儿早晚凉,问我要不要多加一床被褥。 我谢了他们,关门后将包裹放下,闻闻身上果然全是咸菜味儿,赶紧换了衣服收拾味道,等我一番洗漱完毕,夜也就深了。 我推窗看了一眼月亮,小镇安静,青色的屋脊在月下连绵起伏,与闫城的白墙灰瓦相比,别有一番风致。 我自小在山上长大,下山后就跟着太师父到了闫城,头回依靠自己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兴奋得都不想睡了。 一声轻响,我退了一步,就看见徐平一只手勾着窗沿翻身上来,叫了声:“小玥姑娘。” 我叹口气,端端正正地在桌边坐了才回答:“徐平,你过去是做什么的?” 徐平直接露出好笑的表情,也不靠近,就在窗边站了说话:“家父是将军府上的家人,我打小是在将军府长大的。” 我咳嗽了一声,不问了。 他便又开口:“将军要我到闫城照顾姑娘,姑娘也是知道的。” “才知道不久。”我撇过头。 “徐平并不是有意隐瞒姑娘,只是执行军务。” “我也算军务?” “将军令下,皆是军务。” “那你照顾我吧,送我去军营。” 徐平“……” “不行吗?” “军营里不适合姑娘,还是待在闫城比较好。” 我想一想,用杀手锏了。 “就算回去了,我还是会跑出来的,就算现在大军在途中,总会到青州的,我可以一路问去青州,不用你帮忙。” 徐平开始揉脸皮了:“小玥姑娘……” 我又道:“你之前说要替那两个人将车送去军营的,难不成你还要先送车子再带我回闫城?” 徐平愣住。 我再接再厉:“你知道我是很会用药的,我随时都可以迷倒你,自己跑掉。”说完我就站起来了。 徐平两只手都举起来了:“慢着,慢着,你这样是不对的。” “我只是要去见师父而已。”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到师父这两个字,又忍不住心酸了,调转眼睛看旁边说话:“我都八年没见着师父了,他才留了半个晚上。” 徐平半晌没出声音,我也没把脸转过去,许久才听见他答:“姑娘早些休息吧,我在楼下守着。” 说完也不等我回答,一翻身出去了,拉都来不及。 3 我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徐平果不食言,就在楼下巷子里守着,地上长长的一道影。 我叹口气,关上窗走到床边和衣躺了,明明倦极,但就是睡不着,最后索性坐到窗边去,驿站并不远,从客栈二楼的窗户的缝隙里看过去,隐约可以看到那两盏气死风灯笼,在静夜里忽明忽暗。 我就这样坐着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心慌起来,一转身就开始收拾东西。 又有什么好收拾的?统共一只小包裹,背在身上就是了。 我奔下楼结账,天还未亮,客栈老板披着件衣服睡眼惺忪地从房里走出来,问我:“姑娘这就要走了?” 我点头,从小包里数了银两给他,老板摇头,指指外头:“已经有人结过账了。” 我走出客栈就看到徐平,坐在那辆装满了咸菜豆干的马车上,一手拿着赶马的杆子,另一手支着下巴,两只大眼睛看着我。 “这么早就走了?”我站在马车前头仰头说话。 他点点头:“再晚又有人要爬车了。” “我一直都没睡,看着呢。” “知道。” “你知道?” “你在窗边坐着,我看见了。”他比了比楼上的窗户,我随着他的手势抬头,看到靠在窗边的花架透出的清晰轮廓,这才想起自己一直都都没有熄了房里的油灯。 还是没经验啊…… 我有些沮丧地站在那儿,不知接下来还能说什么,巷子不宽,一人一车面对着面,徐平动了动身子,开口道:“你还站在那儿干什么?” 我吃惊,抬头看他,他又道:“再不上来,我可就真的走了。” 我回过神来,惊喜之下也顾不上问为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车去,就在徐平旁边坐了,徐平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奇怪,我怕他反悔,立刻用力拉住车辕以示我既然上来就绝不会下去的决心,他就苦笑了,摇摇头打马,马车终于起步,很快将这小巷子抛在了晨雾缭绕的后方。 我们从驿站出发,足足花了四日才在乐安赶上北移的大军,我在车上对徐平说:“师父只花了一日就赶到闫城了。” “将军带兵神速,日行百里有余。”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天去追。” 徐平哭笑不得:“将军骑的是乌云踏雪,我们这两匹老马,那么赶就死在路上了。” 我很是不以为然:“师父还带着其他人呢。” 徐平看了我一眼:“若是没有你,我也可以。” 我“……” 乐安已近北海,再远就是辽地了,一时山高天阔,与我熟悉的白灵山与闫城竟是两个世界,大军驻扎在城外,接近军营的时候我才开口问他:“为什么你会改变主意把我带来?” 徐平想一想:“得把马车先送到军营,到时候我再带你回闫城也不迟。” 我拖长声音“哦——”了一声:“要是师父把我留下了呢?” 徐平翘着嘴角:“那我也没办法。” 我就眯着眼睛笑了,很满意他的回答。 入营之前,徐平带我在城郊的客栈里歇了一会儿,又拿出一套差役的衣服要我穿上。 我提着那件皂衣莫名:“这是干什么?” 徐平道:“入营规矩很严,车马必受严查,我虽有县太爷的公文,也没法把你一个姑娘大喇喇地带进去。” 我低头往袖子里去掏,他就流汗了,擦着额头走过来说话:“别,千万别,军营里开不得玩笑。” 我见他急成这样,就笑了,还把手拿出来摊开给他看:“我拿甘草糖呢,要不要吃?” 我在山上与太师父一同生活,吃太师父做出来的饭菜如同试药,稍大一些之后入厨的都是我,还要照顾太师父嘴馋的坏习惯,时不时弄些零嘴,到后来我便养成习惯了,兜里常年备着些自制的小零食。 我想到太师父现在正在云游途中,也不知到了哪里,有没有零嘴吃,笑完之后不知不觉叹了口气。 徐平误会了,说了句:“不用担心,你把衣服换上,我们一同拿着公文入营就是了。” 我想一想,接过衣服,答他:“我明白了。” 徐平松了口气,也不耽搁,转身就出去了,出门前说了声:“你换吧,我在门口守着。”说完还替我将房门关了起来。 我迅速地将衣服换了,皂衣显然是徐平备下的,尺寸大了很多,我努力将袖子翻起,裤管扎牢,最后穿上那双靴子,走起路来空空落落的,一不小心就会飞出去那样。 我对着镜子将头发扎起来戴上帽子,心里想的是,这样的扮相,一会儿遇上严查,小帕子还是要用的。 徐平看到我的模样果然大皱其眉,但日头渐落,再耽搁就更进不了军营了,遂也不得不妥协了,带着我上车预备赶往大营。客栈里的小二刚将马喂了,牵出来时问了句:“你们要去城外军营?” “是啊,听说大军要在城外休整两日。” “原先是这么说,可刚才有军营里的伙夫来过,说是正起营呢,今晚就要赶路了。” 我和徐平一同“啊”了一声,顾不上多说,跳上马车就走,紧赶慢赶奔到扎营的地方,远远便看到烟尘四起,白色帐篷被一顶顶收拢,内圈军列整齐,果然是要起营了。 我就急了:“快点儿啊,师父要走了。” 徐平也紧张起来,扬起一鞭催马疾走,小小一辆车在沙路上颠簸,像是要飞起来。 眼看着快要到了,军营外突然有一小队人马疾驰过来将我们拦住,马上骑士军装整齐,到我们面前才将马勒停,两方面对面,过了数秒那边才有人叫出来:“徐平,你怎么来了。” 这队人马向我们奔来时徐平便将我推到车厢里去了,那人说话时我正坐在一堆咸菜豆干上头听得真切,忍不住将头探出来看了一眼,沙尘渐落,我看清那几人的相貌,立刻就懊恼了,忙不迭地又把脑袋缩了回来。 真是路窄,马上骑士可不就是那天晚上师父带到闫城的十八人中的几个?当先一个还在我与师父说话时笑过我,半途被人捂住了嘴,之后便与其他人一同风卷残云地跑了。 “你带着谁来的?刚才那小人,天哪,你别是把将军那小徒弟给带来了吧?” 我听到这句,差点没从豆干堆上滚下来,正六神无主的时候,又有马蹄声传来,原先此起彼伏的说话声便消失了,接着传来男人们整齐的一声唤。 “将军。” 4 师父马到近前,我在车里就再也待不下去了,低着头爬出来在地上站了,也不敢开口说话,认命地等着发落。 但我两脚一落地,就觉得气氛不对,小心翼翼抬起头看了一眼,两只眼睛立刻就瞪大了。 师父确实立在我面前,但他身后便是浩荡军列,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 之前说话的那几个骑士已经调马进了队,就在师父身后看着我,徐平早已从车上跳了下来,就在沙路上单膝跪了。 师父一身亮银甲胄,头戴白龙钢盔,盔上朱缨如血,默默地看着我,就连他胯下的乌云踏雪都毫无声息,我看看师父的脸色,再看看他身后的大军,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又张了张嘴。 徐平抢着说话:“将军,这件事我来解释。” “不用说了,上马归队,休得耽误大军行程。”说完也不多看我一眼,一马当先地走了,就像我是不存在的。 后方传来一声号角,其声浑厚绵长,直将这黄昏薄暮吹出一股肃杀气来,脚步声与马蹄声整齐落地,上万人的大军开始行进,居然没一点嘈杂人声,唯有那面书着“徐”字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人马从我们身边鱼贯而过,侧旁有人马出列,一人跳下马声音很急:“徐骁骑,快些上马。” 徐平二话不说接过缰绳便跳上马去,那几个人明显是他的下属,让出马来之后另有人帮忙将那辆劳苦功高的马车赶到后头去,最后还有人看了看我,声音迟疑:“那这位小哥……” 徐平脸都青了,还勉强对我露出一个安慰的表情来,说了句:“你也一起来吧,先跟着。” 我咬咬牙,拉住他伸过来的手上了马,那马突然换了主人,脚步颠簸,徐平才起步我就坐不稳了,又要顾着包裹又要顾着别往徐平身上靠得太紧,那马儿又犟,前蹄一抬,我抓住马鞍都来不及,眼看要一头栽下去。 正紧急的时候,侧边有一只大手伸过来将我牢牢抓住,又带得我一旋身。 我只觉眼前暮光一转,人已经到了一辆装着军资的大车上。 我猛地转头,看到亮银色的甲胄近在眼前,心中就是一喜,张口想叫师父,突然想起前后左右都是人,嘴巴就闭上了。 凭空出现的师父不置一词,只对徐平说了声:“你过来。”便转身打马而去。 徐平立刻跟上,临走前最后看了我一眼,眼里全是担忧之色,但却一个字都没敢说,闷头跟了过去,留我一个人坐在大车上,一脸失望。 “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我一回头,看到车边走着的几个士兵,双双眼睛都盯着我,说话的是个大叔,虽是士兵装束,背后却背着个大铁锅,看上去很是滑稽。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被师父丢上车的狼狈模样都被人看在眼里了,顿觉耳根有些发烫,赶紧在车上端端正正地坐了,又反问了一句:“这位大叔是……?” 车上原本罩着油布,被我一动就松了,露出下头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白菜萝卜来,我低头看过,心里就是一声叹。 看来我这阵子是脱不了跟食材待在一起的命运了。 “我们是军营里的伙夫,我叫陈雄,大伙儿都叫我老陈,小哥怎么称呼?” 我想一想,答他:“叫我小玥就行了。” 大叔挠挠头:“这姓真少。” 我嘿嘿笑了两声,也不解释,一边有个年轻的小伙子就说话了:“你是新来的伙夫?哎呦。” 老陈直接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去你的,小玥是将军亲自放到我们队里的,做什么还不得由将军亲自定,小心顾着车,别让萝卜滚下来了。” 那小伙子被揍了一下,脸就垮了,背着铁锅贴在车边,委委屈屈地拉了拉被我弄得乱七八糟的油布。 我立刻就不好意思了,爬下来一点想帮他整理,没想到手脚一动那些扎好的萝卜就真的滚出来了,急得周边那几人一通捡,整齐的队伍都被弄得有些乱了。 “别动,你别动了,坐着就行。”老陈举起双手阻止我,一手还攥着个被他险险救下的萝卜,又回头对那小伙子发话:“快捡啊小猴儿,一会儿全撒了,赶不上队伍。” 老陈说得对,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这一小队人和车就已经落在了大部队的后头,整齐队列从我们身边不停步地飞快走过,其中很有些憋笑的,但军律严明,居然没有一人在行进中发出声音来。 我已经不敢动了,僵在一堆岌岌可危的萝卜上头,姿势可笑。 小猴儿捡完萝卜,抬头见我手脚僵硬,“扑哧”笑了,冒着后脑勺再次被拍的危险再次问我:“你到底是来干吗的?” “我……”我看一眼他们,决定说实话了:“我是来送咸菜和豆干的。”说完还指了指后头跟着的那辆熟悉的马车:“就是那些。” 众人“……” 我想一想,又说:“其实我可以回那些豆干和咸菜上待着的。” 众人默默了半晌,不约而同地点了头。 数个时辰之后,我就明白行军是怎么一回事了。 大军迅速地向前方行进,道路崎岖荒僻,却也未乱了队列,也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歇息,竟像是要在荒山野岭之间走上一整夜。 我悄悄问了小猴儿,为什么大军不走官道,小猴儿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道:“军令不得扰民啊,你不知道吗?”一脸的理所当然。 我“哦”了一声,默默地坐好了,收拢手脚,想假装这样就能减轻自己的分量,让那两匹老马跑得快一点。 我并不后悔自己来找师父,但在这样的军队面前,我突然很害怕自己会变成他们的累赘。 军队一路前行,到后半夜入了山区,林木茂密,这才停下了,所有人席地休息,我从车上跳下来,只觉自己被颠得浑身都散了架,从未这样辛苦过,但想到他们全是凭一双脚走过来,更觉佩服。 老陈他们都抽出行军用的地垫铺下,就这样席地躺了,见我下车又挠头,问我:“你睡哪儿?” 我愣了愣,还未及回答就有人奔了过来,到了近前张望一下,两眼就定在了我身上。 “就是你,将军要见你。” 原本已经躺下的伙夫们纷纷坐了起来,我激动了,几乎是拔腿就朝他奔了过去:“在哪儿,我跟你走。” 那人皱着眉,将手里拿着的东西冲我扬了扬,一句话就把我惊呆了:“将军说了,你犯了军规,须得将你绑了去。” 第四章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1 奔来那人小小的,不过十四五的模样,手劲却大,麻利地用绳子在我手上打了个十字结,又拖着绳尾晃了晃。 “走吧。”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有心想问“师父让你牵狗一样牵我去了?”嘴里却没能问出口,倒是旁边那些火头军纷纷走了过来,老陈还上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凤哥儿,这是怎么了?” 小个子凤哥儿把胸脯一挺,下巴一扬:“我怎么知道?我这是执行军务。” 这句话一出口,旁边那些人就不敢响了,一个个苦着脸看着我走掉,一付风萧萧兮易水寒,小玥一去不复还的样子。 我倒是并不太害怕,与就要见到师父相比,无论什么样的惩罚对我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 凤哥儿带我走过树林,林里密密麻麻躺满了士兵,却整齐有序,丝毫不见乱象,再绕过一个小坡,斜斜向上走便到了高地,一顶简单的帐篷搭在坡顶上,周围树上都系着马,十数个男人沉默地立着,还有一个人跪在帐外,两只手被绑在身后,一身皂衣像是融在黑夜里。 我倒吸了一口气,也顾不上避讳那些曾见过我并且将我认出的骑士,跑过去叫了一声:“徐平!” 我这么一跑,全忘了手上还绑着绳子,凤哥儿就急了,猛地将绳子拉住,拉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上。 徐平就是一动,像是要来接我,但终究离得远,倒是旁边一个男人伸手快,一伸手过来拽住了我,情急之下手劲大了点,又抓在我的肩胛骨上,疼得我“啊”了一声。 “韩云!”旁边有人叫了他的名字。那叫韩云的正是之前在马上一眼将我认出的男人,这时也知道自己手劲用大了,立刻收手不说,还把另一只手也举了起来,急忙地:“我只是想扶住她,不是故意的。” 凤哥儿一愣:“干吗跟他道歉啊韩大哥?就是他害徐大哥被将军罚的。”说着又将绳子拽了一下,恶狠狠地:“老实点儿,乱跑什么?” 韩云苦笑着正要说话,帐篷里就有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白衣白袍的,袖子宽长,三绺长须,月光下真有飘飘欲仙之感。 那人立在那里两手拢着说话,声音温润:“将军在里头等着呢。” 众人皆把头转了过去,韩云还走过去压低声音问了句:“季先生,将军说了什么没?” 韩云眉眼英武,高大挺拔,平日里定是习惯了大声说话大步走路的男人,这样小心翼翼地低头说话,看上去真有些委屈了他。 季先生并未回答,只远远望了我一眼,凤哥立刻拉我走了过去,还恭恭敬敬叫了声:“季先生。” “绑便绑了,还牵着做什么?”说完便将凤哥手里的绳子接了过去,还低头替我在手腕上绕了,免得拖在地上不便行走。 他一开口,凤哥的脸就红了,乖乖地将绳子交了出去。 季先生将我手上的绳子绕好,最后道:“进去吧,将军在里头等你。” 我点头,进帐前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看到徐平一脸担忧地看着我,还有其他人,个个都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回过头,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帐里陈设简单至极,数只行军用的箱子叠在一起,上头堆着厚厚的一叠军报,师父已经卸了甲,穿着件样式简单的武士袍坐在那儿,正就着烛光写着些什么。 我再走近一点,就看到他坐着的只是一只简易的马扎,艰苦如斯,身影却仍是笔挺如剑。 我忍不住,终于轻声叫了出来:“师父。”还以为已经控制好了情绪,落到耳里却还是微微打着颤,遮掩不了的期待之情。 师父只放了笔,也不站起来,就坐在那里看着我,目色沉如秋水。 我从未见过师父这样的目光,想再走过去一些,又觉得怕,脚尖都粘到了一起,想一想,自觉跪下了,低头说了句:“师父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自己跑来了。” 帐子并不大,我就跪在师父的影里,一句话说完,地上那影就动了,我一抬头,看到师父站了起来,就立在我面前,低头望着我。 师父的脸在阴影里很是模糊,我不舍得再低头,只知道看着他,时间像是突然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师父的声音。 “我说过,这儿是军营。” 我没有半点反驳地听着。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治军以严则令下无阻,则国门无虞,则百姓得以保全,这些你可明白?” 我把头低下,不敢吭声。 师父沉默了片刻,忽提声:“韩云,带徐平进来。” 韩云几乎是立刻将徐平带了进来,徐平见我跪着,一开口就道:“将军,这件事是我……” 他的声音被打断,师父沉声:“徐平,擅自入营者,作何论处?” 徐平顿了一下,低头道:“擅自入营者,无论缘由,均视为刺探军情,以谍论处,斩。若营中将士将之引入,无论缘由,做通敌论处,斩。” 韩云急了,叫了一声:“将军,徐平怎么会通敌呢?”又指着我:“她,她是你的……” 将军目光一扫,韩云便像是被下了定身符,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已经完全愣住了,抬头呆呆地看着师父。 徐平跪着道:“徐平认斩,只是小玥姑娘对一切并不知情,是我见她思念将军过度擅自做主将她带来的,将军请留情。” 韩云一看事情不好,双膝落地,自己也跪了说话:“将军,此事与刺探军情或通敌毫无干系,韩云愿用项上人头担保。”韩云声音大,这样一嗓子里外都传遍了,转眼外头就传来一片膝盖落地的声音,也不知是谁起的头,通通都是“我愿用项上人头担保。” 我被这么大的动静惊醒,终于回过神来,激动之下连跪着都忘记了,用绑着的两手撑地爬起来,扬起脸说了句:“这是怎么了?我不是擅自入营的啊,我,我是来送咸菜和豆干的。” 2 话就说到这里,突然外头喊叫喧哗,伴着突然亮起的火光,有人在帐外急报:“报将军,营里来了群蛇,有人被咬伤了。” 师父面色一凛,道:“韩云,你守在这里。” 韩云立刻应了,我却急了,转身想拉住师父,又苦于两手被绑,只好叫:“带我去,咬人的蛇多半是有毒的,我会解蛇毒。” 师父目色一沉,帐篷里的温度瞬时下降无数,连韩云都打了个寒战,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师父已经走了,临走前又对韩云说了一句:“守着。” 韩云再次应了,我还想说什么,他便有了动作,觑到我的意图便走过了拦在我前头,看样子还很想捂住我的嘴。 就这么一耽搁,师父连人影都没了。 我听帐篷外转瞬没了人声,忍不住开口:“韩,韩大哥,你把我和徐大哥解开,我真会解毒,让徐大哥帮我把药箱拿来就行,他知道在哪儿。” “你们俩哪儿都不能去,营里有军医,没见将军气成那样吗?”韩云抹把汗,又在徐平身边蹲了:“我说徐平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怎么能把她给带这儿来。” 我见徐平仍旧跪着,两手被反绞着,一脸疲色,不觉愧疚心大起,走过去也在他旁边蹲了:“都是我不好,害你被罚了。” 徐平转过头来,脸上半分怨色也无,寻常与我说话的语气,只是没了笑而已,声音平静:“我早已想好了,没事。” 韩云气不打一处来:“早已想好?你早已想好过来被将军斩了?”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刚才你们俩差点都被砍了头。” 我想到刚才师父的目光,腿都有些软了,但心里却是不信的,开口坚定:“师父不会的。” 韩云瞪我:“军令如山,你以为这里是开玩笑的地方?” “你别吓唬她。”徐平皱眉。 “我吓唬她什么了?将军要是真下令,我们这十几颗人头也不知保不保得住你。”韩云仍有余悸。 我一愣,立时就想要反驳。 师父虽然八年未与我在一起了,但我自小与他一同生活,他是怎样的人我最明白,我不信会陪着我埋葬白兔,会背我越过山涧去看一夜盛开的满谷梨花的师父会莫名地将我以谍论处,更不信他会将一路送我到军营的徐平以通敌论处,然后再一并将我们斩了。 若他真这样舍得,何必要徐平留在闫城看着我?这么多年了,师父只是不放心我,他一直都想我好好的,我比谁都知道。 我张开嘴不及说话,耳边突有细微悉索声,韩云警觉,一偏头瞳孔就剧烈收缩了一下,然后一手将我拨开,另一手已然拔剑挥出,就在我面前将一条乌黑细蛇斩为两段。 “有蛇进来了,徐平你护着她。”韩云返身一剑将徐平手腕上的绳子挑断,又从靴筒里摸出短刀来,隔空扔了过来。 徐平跃起将那短刀接了,眨眼间韩云又斩了数条蛇,但地上黑压压一片,哪里斩得过来。 徐平冲到我身边来挡,但他跪了这许久,突然跃起,免不了血脉不顺,动作略微凝滞,那些蛇虽然细小,但行动极快,眨眼就窜了过来,比他迅速数倍。 我之前来不及站起便被被韩云用力拨开,韩云这样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情急之下出手我怎么抵挡得住?当场被他扫到帐篷最深的角落里去了,跌得七晕八素不说,衣兜里的东西都滚落出来不少,甘草糖小药囊小药瓶翻了一地,这时情急,趴在地上去捡,两手都被绑住了,好不容易找到要找的那个药瓶,只好用牙咬开塞子,药囊里装着的白色药粉撒了一地,自己脸上都蒙上不少,呛得我一阵咳嗽。 徐平见我被蛇包围,急得脸都青了,也不顾自己脚边那些细蛇,短刀脱手飞出来,先将那条堪堪要爬上我脚面的蛇钉死在地上,短刀切豆腐般入地三寸,将那蛇的脑袋都切了下来,污血四溅,我被吓到了,两脚猛地缩回,身子后仰,半个身子倒在帐篷壁上。 “小玥姑娘!”徐平大叫,韩云也冲了过来,我怕他们两个情急之下再飞刀子什么,仰面朝天地举着两手摇晃:“没事没事,我没事。” 我一边说话一边艰难地爬起来,帐篷里很安静,徐平与韩云已经不再看我了,只呆呆地看着那些突然间僵硬在地面上的细蛇,满脸不可思议。 我拿出小帕子抹脸,还要解释:“我用了治蛇的药粉,没事了,它们至少有一炷香不会再动,韩大哥,你找样结实点的器具将它们捉起来吧。” 韩云看看我,动了动嘴,又看看地上的蛇,终于憋出几个字来:“什么器具……”一句话没说完,脸上就像喝醉酒似的红了。 徐平表情怪异地看着他,问了句:“你脸红什么?” 韩云没再说话,腿一弯就坐到了地上。 徐平愣了,伸手要去拉他,我紧张地叫了一声:“别碰,他被蛇咬了,快把我解开。” 徐平回神,立刻挑断了我手上的绳子,我站起奔过去仔细查看,韩云被咬在小腿处,那蛇毒性剧烈,划开裤管小腿上已肿起一片黑色。我从袋里找出药丸让韩云吞了,再就着桌上的灯烛将短刀刀刀刃烤过,叫了声徐平按住他,利落下刀在肿起处划了个十字,四指挤出黑血直到鲜红血液流出来为止,再撒上药粉,最后用布条将伤处牢牢包扎了起来,这才松了口气。 期间徐平要将那些蛇尽数斩杀,我百忙中出声阻止:“不要杀,收起来,我要制药用。” 徐平点头,走出去找来一只空皮囊将那些僵硬的细蛇通通放了进去,皮囊口死死扎紧。 我对韩云道:“好了,你暂时躺下吧,千万别再动弹了,得等药起作用。” 韩云一直清醒着,这时挣扎着说了句:“不行,这里是将军帐……” 徐平也开口:“我扶你出去。”说完就要伸手来扶他。 我“啪”地将徐平的手打开去:“将军帐怎么了?他刚中毒,还让他露天睡着去?这儿有我刚才撒的药粉,蛇进不来,就让他在这儿躺着。” 正说着,有人气喘吁吁地奔进来,一进帐就尖叫了一声:“韩大哥怎么了?”正是之前将我像牵狗一样牵着的凤哥。 我眨眨眼,答他:“他中了蛇毒,不过已经被我医好了,其他人呢?还有人被咬吗?” 凤哥已经傻了,看着我只呆呆地点了两下头,我立刻紧张了:“将军呢?将军没被咬吧?” 凤哥又摇摇头,我拉了一把徐平:“让他留在这儿照顾他吧,我们快去,这蛇毒厉害,迟了治不好,人命要紧。” 徐平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像是第一次见到我这个人那样,然后点头,应了句:“对,人命要紧,凤哥儿,麻烦你在这儿看顾一下韩云,别出帐篷,小心有蛇,我带她去找将军。”说完拉着我就走。 凤哥大急:“是监军被咬了,将军让我过来叫你们不得擅离的,徐大哥,你别走!” 徐平脚步快,见我跟不上,索性背起我就跑,这时已跑出老远去了,就听凤哥的声音弱弱地飘散在风里,哪儿还听得到。 徐平背着我健步如飞,不多时便进了树林,林中灯火通明,兵士们都已经醒了,监军帐在一小片空地上,被围得严严实实,我们还未靠近,就听头顶一声鹰叫,一只巨大的老鹰如同一片乌云,笔直向我所在处俯冲下来,快到面前猛然收爪落在一块光滑大石上,然后低头猛啄。 我已认出这就是师父的送信鹰儿,再仔细去看,原来它爪上还抓着条黑蛇,被它利喙一啄,顿时脑袋开花,死状奇惨。 大鹰声势惊人,众人免不了将目光投向它,它却偏过头来,颇有些自得地瞥了我一眼,神情倨傲,像是在等我欢呼鼓掌。 我就擦汗了,回瞪了它一眼,想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牢牢跟着师父以防万一,居然跑来这儿独自逞英雄。 3 监军帐极大,白面红顶,与坡顶上那顶简单到简陋的将军帐全不可同日而语,里头灯火通明,帐内众人走动的身影都清晰地映了出来,就像是一盏巨大的薄皮灯笼,师父的亲兵整齐地守在监军帐外,看到徐平全都面露惊诧,看到我就更是愣了,还不等有人开口,帐里突有人擦着汗匆匆走了出来,从怀里掏出张单子来,着急地:“快派人照单子上的样子去找重楼,这附近应该有很多,这味药是克蛇毒的,要快!” 我听得清楚,再顾不上周遭人的阻拦,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大声道:“不能用重楼!” “你是谁?”那人愣住。 帐内人影一动,又有人掀门出来,白衣飘飘,正是季先生。 “你来了。”季先生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看着我,简单说了句。 我点头,两句话的时间已经奔到他面前,又对之前那人重复了一遍:“不能用重楼。” 那军医摸样的人恼了,怒道:“哪里来的野小子!” 季先生对我颌首,又对立在一旁的男人道:“陈庆,你带一小队人与军医一同去找。”说完才将脸转向那军医:“既然急用,休得再耽误,去吧。” 陈庆也是师父带在身边那十八人中的一个,瘦削精干,双目在夜间仍炯然有神,这时干脆应了,立刻点人带着那军医离开,帐前还有数十军士,全都身着锦衣,与师父手下那些仅着布衣的亲兵大相庭径,看到这一幕纷纷走过来,当先一个盯着我打量,开口也不称季先生,只对着他质问。 “此人是何来历?” 正喧哗的时候,一挺拔身影从帐内走出,立定,目光落下,一切声音忽然静了,只留夜风与灯火燃烧的噼啪声。 夜色浓郁,那银甲将军神一样立在火光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而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是师父,在一片静默中开口:“是我徒儿,让他进来。” 我跟在师父身后进了监军帐,帐内铺着长毛地毯,踩在脚下软绵绵的,数个军医围在一张睡榻便交头接耳,听到脚步声一同回过头来,同声道:“徐将军。” “小玥,你过来,看一下王监军的伤势。” 我一直跟在师父身后,闻声立刻走上去,那几个军医自动让开,我看到榻上的老人,不觉一愣。 我虽不熟悉军队,但半日来的所见所闻,看到的全是随时都可上阵杀敌的战士,就连那些火头军都不例外,唯有躺在榻上的这位,下巴上的肉可以叠到胸上,肚腩肥圆,几欲撑破一身绸缎,顶冠上都镶嵌了一块巨大的玉石,灯光下翠绿欲滴,一看就知是个平素里养尊处优惯了的官贵,哪像是在军营里出现的人物? 王监军面色赤红,呼吸艰涩,与韩云之前中毒的反应完全一样,我一愣之后立刻意识到面前是个病人,身子自觉地迅速行动,低头检视他的伤口,一只手伸进怀里,开始找药。 我随身带着的药物并不多,之前给韩云所用的是我与太师父花费极大功夫所配置的千叶丸,可解寻常百毒,但炼制极繁,要配齐材料更是千难万难,太师父与我数年来不过制成五丸,刚才情急给韩云服了一颗,现在手指摸到药瓶就有些舍不得了,再按了按那监军大人的脉,只觉皮下油脂肥厚,血液流动迟缓,一时半会儿毒也走不到心脏,心里就有了底,转头对那些军医道。 “快去准备七叶一支莲、三角草、徐长卿、七叶一枝花,鬼针草和东风菜备用,有鲜品更好,磨粉备用。” 那些军医面面相觑,我手指还按在王监军的脉上,见他们不动,声音就情不自禁大了点:“你们还等什么?对了,徐平,药箱,我要我的药箱,那里面还有些白花蛇舌草,缺不得。” 军医们比我更急,居中一个就叫了出来:“白花蛇舌草?监军面红耳赤,这是中了热毒,怎能用这些药物?” “这怎是热毒?那些黑蛇是至寒的毒物,你们认不出来吗?” 军医皆惊,接着便怒了,居中那人更是立目:“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乃当朝太医之子,我说这是热毒便是热毒,症状如此明显,你怎敢说这是寒毒!” 我转头去看师父,师父一直沉默地立在一旁,一手按在身侧的剑上,身形沉静如山,此时与我目光相接,突然开口道。 “徐平。” 徐平就在帐外,刚才我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必定是听得清楚,这时再听到这一声,立刻就大声应了。 “徐平得令。”接着就有急促渐远的脚步声,想也是跑去拿我的药箱了。 那位太医之子将脸转向师父,半晌才说了句:“将军,王监军可是皇后娘娘的兄长,若是有什么差池,我免不了要据实禀报给皇上。” 将军并未回答,目光仍旧落在我身上,只微微点了点头。 帐内安静下来,我定下心先将那监军的伤口处理了一下,将污血挤出,又用金针阻止毒血蔓延,那些草药原是行医常备的东西,军医们很快将东西备齐,徐平则飞一般地将我落在车上的药箱捧到我的面前。 药物齐备,我将它们磨粉调匀,一半内服一半敷在伤口上,期间不时翻起监军的眼皮看一眼,见他眼睑内血红减退,心里便松下来,想他定是在被咬后未再移动过,毒液相对一直在做剧烈运动的韩云行走缓慢得多,现在救治及时,就算不用千叶丸也没问题。 有人捧着竹篓进帐报告,说监军帐内外的蛇都已经清理完毕,问是否就地埋了,我抬起头说了声:“让我看看。” 将军点头,那人就将竹篓捧过来,我正要掀开盖子,手背就被按住了。 “我来。” 我一侧头就看到师父的脸,因为是低着头的,乌黑睫毛垂下来,挺直的一管鼻梁,薄的嘴唇抿在一起,与我记忆中的少年师父紧紧重叠在一起,似像非像,如梦非梦。 我一个恍惚,师父已经将那竹篓揭开了,低头看了一眼,这才让开去,我也低头,一眼看过就愣了,那竹篓里全是普通的青蛇,都已被斩杀了,一团血肉模糊地堆在一起,哪有黑蛇的影子。 我抬头看着师父:“不对,不是这些蛇,有毒是黑蛇才对,刚才在将军帐内……” 举着竹篓的那人道:“有黑蛇,不多,但都没抓住,全逃了,只有一条被将军的鹰捉去了,现在……” 我眼前立刻浮现出大鹰之前逞英雄的模样,忍不住闭了闭眼睛,还想再说些什么,耳边一声**,王监军醒了,睁开眼发出浑浊的声音。 “徐将军……” 师父抬起一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将我轻轻拨到他身后,才答:“王监军,已经没事了。” 师父的手指温暖有力,我累了一整晚,原有些撑不住了,这时被他轻轻一按一拨,突然生出无限依赖来,看着他身着银甲的后背,无限地想要靠过去抱过去,像小时候那样,让师父转过身来心疼我一下。 “没事了?我还记得自己被蛇咬了,是哪个救醒了我?有赏。” 监军帐虽大,但我这么个活人,光是站在师父背后怎么藏得住?王监军一边说着,眼睛已经往我看了过来,其他人也将目光投向我,有人就开了口。 “是这位,徐将军的徒弟。” 我刹那间成了众人的焦点,忽感不妙,脚下一动,忍不住又往师父身边靠了靠。 4 师父留下与醒过来的王监军说话,我被季先生带回将军帐里,一路忍不住地回头。 天已经亮了,一夜未眠,季先生居然还是那副清爽的样子,见我满脸担忧,开口前居然还微笑了一下:“你也一晚没睡了,将军回来前先休息一下。” “我还有话要和师父说,那些蛇不对,季先生,你们走后,将军帐里来了一群黑蛇,韩云都被咬伤了。剧毒的蛇一条已是难得,这么多一同出现定是有人驱使,我怕……” 季先生对我缓缓摇了摇头,示意我停下,又道:“此事将军已知,昨晚我也着人细查,你无需太过担忧。” 我还想开口,却再次被季先生打断了,双目看着我,低声却清晰地:“够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奇迹,就这样一句话,我竟真的安心了些,说话间将军帐已经到了,有一半的亲兵与我们一同走了回来,我见边上又搭起了数个帐篷,之前带走军医去找重楼的陈庆就站在边上,看到我就走上前来说话。 “多谢。” 我一愣,问他:“谢我什么?” “多谢你救了韩云。” 旁边那几个亲兵到了坡上表情便放松许多,这时也纷纷开口,一个个看着我面带笑意。 “很不赖嘛。” “到底是将军的徒弟。” “原来那天你真不是开玩笑的。” 众人七嘴八舌,季先生两只手又在袖子里拢了起来,咳嗽一声道:“你们这些猢狲,没见她累得站都站不稳了吗?” 就有人掀开一顶帐篷笑着招呼我:“来吧,都给你预备好了。” 我受宠若惊:“这是给我准备的?” “将军说要在这儿扎营一日,大家都得有地儿睡,这是给你一个人准备的。”凤哥儿端着盆水从旁边走过来,说起话来对我客气许多,我道谢,心想学医果然是好的,就在几个时辰前凤哥还牵我当牵狗呢。 我确实累了,拖着脚步走过去钻进帐篷,帐里已经铺了垫子,我和衣躺下,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开,眼皮铅一样重,合上就再也睁不开那样。 但心却是悬着的,迫着我停不了地想着昨夜的一切。 为什么突然来了那么多蛇?为什么监军帐内捉到的多是些青蛇,将军帐里来的却全都是剧毒的黑蛇?如果师父没有走开,如果我不在…… 我闭着眼睛想到这里,突然浑身发冷,手指尖都抖了。 帐门一动,有风吹过来,然后又停了,帐外传来人声,是季先生与师父的。 “睡了?” “应该是睡了,我让凤哥给她单独搭了帐篷,她也累坏了。” “好。” “佩秋,我查了两帐捕获的蛇,监军那边只是个幌子,看来此事是冲着你来的。” “辽人骚扰边境已久,此次换防他们可能早已得了消息,派细作前来也属意料之中。” “但驱使毒蛇伤人着实阴损,我们在此地扎营极为隐秘,若说伏击难有可能,极可能细作已经混入军营,你要小心。” “我知道,你也去休息一下吧,王监军下令全军在此扎营两日彻查此事。” “他这么说了?” 师父没再说话。 帐外静了下来,然后是离开的脚步声,我心一急,正想起来去追师父,没想到一阵冷风拂过,帐门被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我之前还想拔腿奔出去,这时却连睁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听着身边传来的细微声音,心跳如鼓。 时间静止,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落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揉了两下,手指温暖,还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薄老茧,却并不让我觉得粗糙,无比温柔的一个手势。 我的眼角顿时湿了,再也装不下去,睁开眼哑声叫了句:“师父。” 师父像是早知道我是醒着的,并未露出诧异之色,只垂下眼来看着我:“不睡了?” 我索性坐起来:“睡不着,师父,我有话要跟你说。” 师父答我:“也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你跟我来。” 师父带我到山顶,天已经大亮了,时值初秋,北方偏寒,九月里已是漫山红叶如火,山下有河,也不知哪里来的船,一点风帆顺流而下,远望好似一幅泼彩画卷。 “真美。”我在清凉的晨风中踮起脚,师父就立在我身边,披风在风中起伏,不时碰在我的手上身上,让我情不自禁地想握住。 “喜欢这里?” “有师父的地方,我都是喜欢的。”我一脸认真地回答,换来师父的微微一笑。 “此地已近辽国,眼前所见皆是北地风光,同是秋日,此地万山红遍,扬州却还是青山绿水,杨柳条条,若是在交州则更加炎热,将士们扎营免不了一身短打,到了野地里,哪颗树上都能摘下好些果子来。” “这么好。”我听得悠然神往,想一想又说:“要是在凉州,这时候白天热得能够烤熟鸡蛋,到晚上沙洲如雪,必须得披着皮袍子才能守营。” “你知道?” 我有些得意地:“师父在信里都写了,你还说巴蜀之地崇山峻岭,江水迢迢,江滩上有会发出夜光的彩石,山上雀鸟五彩斑斓,都是很有趣的。” 这些年来,师父写给我的每一封信都被我看过千百遍,这时一张口,那些字句就水一样流了出来,师父静静听着,虽不说话,但眼里却像是有光在慢慢流动,美得让我移不开眼睛。 再过得半晌,师父才开口:“玥儿,当年我下山后,曾与父亲一同随皇上巡视中原五州,一路江山如画,车至泰山,皇上立在崖边指点,问天下可还有君主坐拥如此雄伟山河,随驾文武百官跪伏应和,三呼万岁。之后父亲带我到边关驻守,问我在中原五州看到些什么?我答雄伟山河,父亲却摇头,你可知他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也摇头,师父的父亲我连见都没见过,怎猜得到他老人家会说些什么? “父亲说,雄伟山河自不用提,但他一路所见,还有耕读连绵,渔舟唱晚,即便是边关小镇,也有农夫猎户,一日辛苦归家,妻儿笑脸相迎,一家围坐笑语晏晏,男儿保家卫国,百姓得享太平,战士守国门,将军死社稷,这才是军人。” 我原本脸上带笑,听到这里却再也笑不出了,只觉胸口一股热血升腾,烫得我难受。 师父转过头,望着漫山遍野绚如霞光的红叶开口:“玥儿,你觉得一个人与一国的太平相比,孰轻孰重?” 我张张嘴,声音哑了:“自然是……一国的太平。” “那就是了。”师父转过脸来:“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心一跳,来不及思考两只手便已经伸了出去,死死抓住师父的手才能开口。 “师父,就算我知道一个人永远都比不上一国的百姓,可是在我心里,你比这世上的一切都要重要,比雄伟山河重要,比天下太平重要,比我自己还重要。师父,我也只想你好好的,我知道有人要害你,我担心你,我要留下来保护你。” 我太过激动,说完后一口气就接不上来了,只知道在那儿喘,师父大概是从未想到我会说出这番话来,看着我愣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一只手被我抓得死紧抽不出来,只好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声音无奈。 “你这小丫头。” 第五章 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 1 大军在林中留了两日,师父没再提要我回去的事情,我便留下来了,凤哥还给我找了小号的军服,我高高兴兴地穿到身上走出帐篷给他看,凤哥就皱眉了,说你这是怎么搞的,穿上衣服也不像个军人,松松垮垮到处都是褶子。 我也觉得不好看,拿手捋了又捋,被其他人一阵笑,季先生还过来安慰我,说没事的,穿几天习惯就好了。 季先生开口,其他人就不笑了,我有些奇怪,季先生明明是个很温柔的人,怎么大家都像是有点怕他。 徐平被罚了二十军棍,我是事后才知道的,顿时愧疚得手指都要咬断了,捧了最好的药膏去找他,他却一点都不当回事的样子,身上帮着绷带,脸上居然还是笑嘻嘻的,很高兴地安慰我。 “没事,放心吧。” 我难过地看着他的背,小声地:“师父怎么能这样……” 徐平立刻摇头,一脸认真地答我:“应该的,将军已经罚得轻了。” 我怕他又要说出军规第几条如何如何的话来,见他无事,赶紧放下药逃走了。 军营里的每个人都如同王监军所说的那样被“彻查”了一遍,就连我都被点了名,第二日午后有锦衣卫士上坡来,指着我道:“就是你,监军要见你。” 我当时正在处理徐平收在皮囊里的那些黑蛇,黑蛇沾过药粉后再无凶狠摸样,一条条愣头愣脑的盘着,我小心地将它们的毒液用瓷瓶取了,再收回皮囊中,想以后备用。 那人说话时我正低头抓着一条蛇凑上瓷瓶口,他并未看清我在做什么,我也没顾上抬头,等不到我的回答,他就恼了,再走近两步,突然怪叫了一声。 我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蛇掉落在地上,赶紧定定心将蛇收好,怕蛇跑掉,还将皮囊重新紧了,就放在脚边。 毒性这样剧烈的蛇是很稀有的,难得抓了一群活的,正好用来做药物研究。为了不出意外,我特地找了个僻静处取毒液。师父带人巡营去了,坡上没什么人,我又坐在大树后头,就这样也被他找到了,真是有毅力。 “王监军找我做什么?是他的伤情又有变化了吗?”我站起来,拿出小帕子抹了抹手。 他还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抖着手指指着我脚边的皮囊:“你在干什么?” 我奇怪地:“你看不到吗?我在取蛇毒啊。” “小玥,出什么事了?”脚步声,凤哥跑了过来,手里还抓着半块没擦完的胸甲,也不知刚才在哪儿,多半是被那锦衣卫士的一声大叫招来的,跑得急了,一个劲的喘。 “我奉监军之命……”那人刚起了个头,又有人走了过来,步子略有些沉重,却是韩云。 韩云蛇毒才解不久,走起路来还有些微跛,但到得近前仍是比那锦衣卫士高出大半个头来,压得那人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韩云立定,有意无意地将我与那人隔了开来,这才开口说话:“留在这里的都是将军座下亲兵,即便是监军也不可随意调动,大人不会不知吧?” 那人之前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回过神来之后便有些恼羞成怒了,呛着声音道:“我们王监军乃是皇后亲兄,皇上的亲舅子,即便是将军……” “将在外,军令为大,即便是皇上在这里也不能坏了军规。” 韩云寸步不让,就连凤哥都走了过来,抱着那半块胸甲站到韩云身边,那人没了办法,最后说了句:“我与监军去说。”转身走了。 韩云身量高大,再加上一个凤哥,将我挡了个严严实实,踮脚都看不到那人的表情,只听到声音恨恨,想必是恼得不行。 我想一想,小心问了句:“将军说我不能去那儿吗?” 他们俩同时回头,韩云还没开口,凤哥已经叽叽咕咕说开了:“那姓王的最不是个好东西,到哪里都喜欢找漂亮男孩子,你这样的怎好去他那里?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再转头去看韩云,韩云却只是望天。 夜里师父回来的时候,凤哥第一时间便把王监军来找我的事情向他报了,我坐在将军帐的一角看医书,看师父一边回复那些各地发来的军报一边听着凤哥说话,听到最后忽然扬眉看了我一眼,看得我一愣神。 “我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小玥留下。” 我就留下了,还抱着书往师父身边凑近一点,将军帐无比简陋,地上什么都没铺,师父坐的不过是一个行军的马扎,我就直接找了个小箱子垫着,拖来拖去好不麻烦。 师父看着我忙忙碌碌,就伸手帮了我一把,待我在他身边坐定了才开口:“今天做了些什么?” 我靠在师父身边坐着,顿觉心满意足,听他这样问,立刻就答了:“我将那些蛇的毒液都取了出来,留着制药用,后来还跟凤哥一起擦铠甲了,看,头盔是我擦的,很亮吧?”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被搁在帐篷一角的头盔与铠甲。 师父看了一眼:“嗯,很好。” 我高兴起来,两眼咪咪笑。 师父又说:“捉蛇的时候要小心,别弄伤自己。” “不会,太师父教过我怎么处理毒蛇。”我伸出十指给师父看:“你看,一点事都没有。” “你太师父……”师父拢了拢眉头,没再说下去。 我大概知道师父要说什么,多半是想说太师父怎么尽教我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只是太师父都已经云游去了,他要找到他理论也不容易,索性不说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师父仍在处理那些军报,时不时下笔批注几句,像是有做不完的事情,只能在间隙里看我一眼。 我很高兴,觉得小时候与师父每日相伴的时光又回来了。那时他也是这样,到了夜里就捧一本兵书看着,而我总是缠着他说话,什么都要跟他讲一遍。 师父从没有对我不耐烦过,一边看书一边与我说话,间歇看我一眼,有时我说着说着就趴在他腿上睡着了,他还会将我抱到床上去。 我们这样说了一会儿,师父突然道:“营里不比别处,这一身穿得习惯吗?” 我点头,想一想又说:“做个男孩也挺好的,这衣服走路方便,以后我还要学骑马。” 师父点头,又道:“我带去闫城的都是亲兵,与营内其他将士不同,季先生,凤哥,还有徐平也是一样,除了他们,你不需与营内其他人多做交际,你可明白?” 我立刻想到那胖得下巴叠到胸上的王监军,还有那些锦衣卫士,忍不住说了句:“师父,我是不是救错人了?” 师父笑了:“你太师父教你救人的时候分对错了?” 我摇头:“医者救人,天经地义,就算是小老虎小豹子在我面前伤了病了,我也会救的。” 师父微笑,拍拍我的头:“玥儿,你是个好孩子。” 我六岁便听师父说过这句话,那时心花怒放,现在却有些不满了,忍不住站起来正色:“师父,别再叫我孩子了,你看看我,我已经长大了。” 2 两日后,大军再次启程踏上往青州北海的最后行程。我没有再离开过师父的亲兵队所在范围,王监军没有再派人来找过我,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都没再提起,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如季先生所说的,我在军队中待了几天之后就对身边的一切习惯了,每日上马就走,大军扎营后便开始忙着充实我自己的小药箱,等师父巡营回来了再与他说说话,一直到师父让我去睡才抱着医书回我的小帐篷里去。 也有不适,骑马辛苦,日日颠簸,但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尤其是晚上在师父帐里,他低头批阅军报,我靠在他的膝边,就算不说话,间歇抬头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就连凤哥都佩服我了,一日在马上盯着我问:“你才开始骑马,这几天屁股不疼吗?军医都是有马车的,不用硬撑,让将军给你找一辆好了。” 凤哥是师父从被战火焚毁的某个村庄中带出来的孩子,后来就不肯走了,一直跟着师父,平日里只管些擦铠甲搭帐篷之类日常起居的事情,却总是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动不动就把将军挂在嘴边上。 凤哥总把我当个男孩看待,后来知道真相也改不过来,开口半点顾虑都没有,问到屁股疼不疼眼睛都不眨,倒让我红了脸。 我摇头:“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其实我第一天骑马就把两腿都磨出血泡来了,幸好我自己就是医生,到了晚上咬着牙给自己敷药,第二天早上也就好了。 这种时候就想起太师父了,觉得太师父对我还是好的,那些医书虽然字写得不好看,但真是有用。 我对师父说我想念太师父了,说话的时候师父刚刚巡营回来,下马时头盔夹在弯起的肘间,月光照在他银色的铠甲上,没有人不在看他,但他对我微笑起来,答我:“你太师父不会有事的,放心。”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师父,又说:“我知道,可是很久都没有太师父的音信了,他也不写信给我。” 师父想一想,又道:“如果他有事,知道到哪里找我。” 我将师父头盔接过来,接了句:“对,像我一样。” 师父叹口气:“对,像你一样。”然后笑了。 我咪咪笑,这就是我梦想中的生活,我感到高兴极了。 凤哥已经将饭菜都准备好了,大伙儿围在一起吃饭,我与师父一同走过去,韩云已经完全好了,正与陈庆坐在一起说话,看到我们就立起身来让出位置。 我是到了军营才知道,将军与自己的亲兵们每日都是同食同睡在一起的。这十八人都已是骁骑队长,战时手下各有百人以上的队伍,但没有战事时却只是跟在师父身边,寸步不离。 我问韩云为什么?韩云是个直肠子,说话的时候脸上稀奇的表情一览无遗,直接反问我:“你不知道我们是将军一手带出来的人吗?” “一手带出来?” 旁边又有人凑过来解释:“我们都是将军从普通士兵当中挑选出来的,升了骁骑也还是将军的亲兵。” “那你们在一起很久了?” 那人摇头:“也不是,如果有人死在战场上了,会另选人替补。” 我愣住,脸都白了。 徐平走过来拿脚踹那人:“一边去,什么死不死的,别吓唬她。” 我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想来想去憋出一句:“我会医术。”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韩云居然也听懂了,蹲下来笑嘻嘻地看着我,说:“知道了,小神医,我们会留着性命等你来治的。”说完还拿手勾住徐平的脖子将他也拉弯了腰,指着他说:“这人可不一样,他是将军府里出来的,跟着将军的时间比谁都长。” 我看看他们,心里有话没说出来。 ——我还是师父养大的呢,你们谁也比不上。 将军帐总是搭在高处便于俯视全军的地方,不若王监军的帐篷,每次都堂而皇之地立在整个军营正中,定要兵士环绕,就怕有敌杀来那样。 我觉得王监军好笑,帐篷搭在哪里有什么关系?这么大的排场,要是真有敌人来,怎么都是个靶子,在哪里都一样。 晚餐是火头军送来的,老陈和小猴子记得我,每次都笑嘻嘻地与我打招呼,老陈说我们都听说了,原来小玥你是神医来的,把监军都给救了,小猴子就在旁边哼哼了一声,说:“不救才好呢。”话一出口又被老陈拍了脑袋,哎呦哎呦叫了好几声。 饭菜很简单,但路上穿山越岭,这些骁骑队长们也不闲着,偶尔趁着闲暇猎些野物,凤哥厨艺不错,开个小灶晚上还有加菜,鹿肉腌得入味,我虽食素,但闻着也觉得香碰碰的令人胃口大开。 到了第二天,我就缠着韩云要他带我一起去。 韩云挠头,一脸的不情愿。 “这怎么行?你连骑马都骑不好。” 我背着药筐道:“我就是看看,顺便采点药,这附近有很多稀有的草药,都是很有用的。” “林子里有黑熊。” 我“哦”了一声,把手拢进袖子里:“有你嘛,我不怕。” 韩云被我突如其来的一捧,表情就有些轻飘飘起来,但嘴上仍是顾虑着:“将军……” “师父没说不让我出营。”我一边说着,一边手脚并用地想要爬上马去。 韩云没辙了,看看左右没人,拉着我就走,一路还教训我。 “这种事还要骑马干什么,林子里去去就回。” 我还来不及开口,阵风扑面,却是大鹰从我们身边掠过,转眼飞到高处,盘旋着只是不离开。 韩云仰头看了一眼,笑起来:“好了,这家伙也去,我们今天一定有大收获。” 我与韩云进了林子,鹰儿果然厉害,不多时便抓了只野兔摔在我们面前,洋洋得意地又展翅飞了出去,韩云带着弓箭,正瞄准一只黄羊,被鹰儿这么一扰,黄羊当然是跑了,气得他跺脚。 鹰儿又是一个俯冲,箭一般扎入丛林深处,激起群鸟漫天,我们见它声势惊人,直觉那里有大猎物,立刻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林深树高,脚下都是厚厚的积叶,我们跑了一会儿便听到人的吆喝声与野兽的嘶吼混杂在一起,不知出了什么事。 韩云人高,大概看见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我就跟在他身后,差点一头撞在他身上。 “出什么事了?” “别出声,有熊。” 我一惊,韩云也不多说,将我提起来先送到树上,我一时没有准备,到了树上只知道抱住树不让自己掉下去,眼看着韩云又往上爬了些,在粗壮的树干上稳稳站了。 我惊魂初定,低头去看,终于明白之前的声音从何而来。 树下有三五人拥着一个年轻男人,他们面前则有一只咆哮着的巨大黑熊正作势欲扑,那些人中只有两人带剑,被围在中间的男人锦袍玉带,这样危急的时候居然还是闲看风景的表情,全不像其他人一脸的如临大敌以死相拼。 我觉得他奇怪,不免多看了他两眼,正遇上他突然抬头,林中光线幽暗,他这样一抬头,却是颜色如玉,凤眼边一颗黑痣,令人过目难忘的一张脸。 3 黑熊突然长身直立,一身咆哮向那群人猛扑了上去,韩云拉弓蓄势待发已久,这时一箭射出,正中黑熊颈侧,大鹰也猛冲下来,凄厉嚎叫声中,血淋淋地叼走了黑熊的一只眼睛。 黑熊发狂,挥爪抓不到大鹰,转头向我们所在的方向奔过来,就在树下嚎叫盘桓,不时用肩膀猛撞大树。 场面急转直下,之前地上那两个持剑的男人见黑熊发狂奔走,立刻护着中间那男人避开,还有一个连剑都没有的小个子,早已吓得一脸鼻涕眼泪,却还是边走边挡在那男人背后,一副视死如归拿命保护主人的样子。 黑熊瞎了一只眼,颈间血流如注,竟然丝毫不减狂性,直撞得大树摇摇欲坠,我坐不稳,两手只知道抱着树干,韩云跳下来抓住我,耸起肩膀擦了一下自己额头上的汗。 “糟糕了,这一下竟没能把这畜生放倒,得找人来。” 我被韩云抓住,一只手就松开树干开始往怀里掏,韩云低头看我一眼:“怎么?你连对付熊的东西都有?” 我摇头:“没有。” “那你在掏什么?” “师父给我报信的烟花。” 韩云“……” 大树晃得厉害,我好不容易掏出那管烟花,就被黑熊的一记猛撞弄得脱手落了下去。 我懊恼地叫了一声,再想去捞也捞不到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管子落到地上,被熊一脚踏进泥里。 大鹰又俯冲下来,但茂密树丛阻碍了它的速度,黑熊又有了准备,一爪挥出,几乎拍在鹰儿的长翅上,吓得我大叫了一声。 鹰儿险险避过冲上半空,只是盘旋,觑不到再次俯冲的机会。 “韩云,怎么办?”我仰起头。 大树晃动,韩云一手又得抓着我,根本没有再拉弓的机会,情况正危急的时候,一声弓弦如天外传来,银光穿林而入,奇准无比地射入黑熊仅剩的那只眼,黑熊双目全瞎,仰天利吼了一声,全身再次直立起来,银光又伴着风声破空而来,接着两箭全射在黑熊的喉间,黑熊气管破裂,再也立不住脚,哀嚎一声如山般倾倒下来,整个从林都轰然震了一声,再看那熊,只是躺在地上抽搐数下,再也不动了。 “将军!”韩云率先叫出声来,率先跳下树去。 我猛地回头,看到一点银甲反射出的光芒,立在夕阳中如一团火焰。 “师父!” 我欣喜地叫了一声,抓着树干就想要下去,将军走过来立在树下张开双手,我就直接跳进了他怀里,跟小时候一样。 师父稳稳地将我接住,再把我放到地上,韩云已经在旁边低头跪了,自觉认错:“是我的错,我把她带出来的。” 我在军队里没待几天,对这里的行事规矩已经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这时心中一急,不等师父说话就抓住他:“师父,刚才我们是在救人。” “救谁?” 我一愣,再转头去找刚才那几个人,居然一个都看不到了,林子里只留下我们几个与一具熊尸,要不是熊尸还在,简直像是做了一场梦。 “……”韩云傻了。 师父看着我,我无话可说,低着头默默,牙都咬碎了。 什么叫忘恩负义,这就是。 我委屈:“刚才真的有几个人在这里被熊追,我们是过来救他们的。” 一只手放在我的头上,我抬头,听到师父温和的声音。 “我知道。” 师父相信我。 我高兴起来,拉着他的手脸上露出笑,韩云见这情景也松了口气,正要站起身,将军转过头:“谁让你把她带出来的?” 韩云身子又矮了,师父脸上露出笑来,那长弓弓背在他肩上敲了一下:“罚你把这头熊背回去,晚上给全军加菜。” 韩云“啊”了一声,低头看着那熊,脸上表情不知有多精彩,我一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被他悲痛地瞪了一眼,赶紧掩住嘴。 这么大一只熊,三五百斤是逃不掉的,韩云虽然壮实,但一个人背回去确实难度太大,又不敢不背,最后只好苦着脸在林里砍下树干来做拖筏,看来是打算将熊拖回去。 师父转身就走,我迟疑地看看韩云,韩云倒是对我笑了,挥了挥手示意我跟上去,嘴型明显是让我别管他。 师父已离开我三五步远,声音飘过来:“先跟我回去,你也要罚。” 我的脸顿时苦了,拔腿跟上去也“啊”了一声:“师父,你要罚我什么啊?” 师父走在我前头,侧头时高挺的眉骨在暗的光线里画出好看的线条,眼角像是带着点笑的,但总是看不清。 “罚你去火头军那儿生火做饭,怕了吧?” 师父走得很快,我连跑带跳都有些跟不上,最后索性耍赖了,往前一扑,两手揪住他的披风下摆不放了。 师父被我拽得脚步一停。 “师父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我脸不红气不喘地开口。 丛林深密,我们走了这样一段路,韩云和那只熊早已经看不到了,师父回过身来看我,板着脸。 我缩了缩脖子,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要是真把师父惹恼了,那就大事不好了。 但下一秒,师父却只是叹了口气,蹲下身来对我说:“上来吧。” 师父上一次背我,还是八年前他下山的前一天,师父找到躲在洞里哭得狼狈不堪的我,一路将我背回白灵山上竹篱笆围着的家里。 我趴在他背上,将军穿着轻甲,披风下是冷而坚硬的,我却觉得暖,有一种好像在做梦的感觉,忍不住把脸贴在师父身上寻求一点实在感。 “师父,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那里?” “你抬头看看。” 我抬头,看到大鹰在极高处呼啸而过,心里顿时明白了,原来是它找来的援兵。 “真好。” “好什么?别以为我就不罚你了。” “知道,我会到火头军那儿去做饭的,师父,我给你炖汤喝。” 师父侧脸看了我一眼,没答。 我在渐暗的暮光中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的无奈又亲爱的表情。那是宠着小孩的大人的表情,因为是自己疼爱的,所以总是拿她没办法。 我就无比的高兴起来,希望这林子是永远走不完的。 4 大军在三日后到达青州北海大营,一路上再没有如黑蛇突袭那样奇怪的事件,风平浪静。 北海大营设在边境上,紧靠着北海关,是抵御辽国入侵的第一道防线,大军在营前一字排开等候将军交接兵符,一辆华丽大车从军队正中缓缓驶出来,就在将军面前停了。 下车的是王监军,仍是一身锦衣,料子还是反光的,阳光下明晃晃的一团,更显得圆润。 王监军张开圣旨,师父下马,率先单膝跪下了,身后黑压压上万人马皆跟着膝盖落地,大地一震。 我与凤哥跪在一起,听王监军摇头晃脑地念着我完全不明白的东西,眼睛透过那些骁骑队长之间的缝隙看到师父单膝跪地的背影,心里就不舒服了,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对凤哥说:“为什么要跪他?他又不是皇帝。” 凤哥吓得脸都白了,立刻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嘴上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声音压得几近于无地答我:“那是圣旨!圣旨就是皇上。” “哪里喧哗?”前头一声呼喝,我抬头就见那个曾来找过我的锦衣卫士正用手指着我与凤哥所在的方向,横眉立目的。 圣旨已经念完,王监军将那卷明黄收起,那脸转动时下巴上的肉都在抖动。 将军站起,同时抬起一只手,上万名将士在这一刹那同时立起,动作整齐划一。 凤哥拉着我一脸紧张,肩膀都弯了下来,幸好十八个骁骑队长就在我们前头,都是些身形高大的男人,这么一站,我和凤哥立刻就被湮没了,徐平离我们最近,我低着头,看到他脚下轻微一动,又向我所在的地方靠近了一点。 王监军笑声响起:“这等军威!徐将军治军有方,国门无虞啊。” “不敢当,佩秋奉旨镇守国门,与将士们同进同退,誓死御敌而已。” “那是那是,有将军在,皇上一向是放心的,对了,将军那位神医弟子可在?一路劳顿,我还没好好谢过他呢,好不容易到了大营,今晚将军务必要带他来我处,让我对这小神医聊表敬意。” 我听王监军突然提到我,耳朵就竖起来了,师父开口:“大军入营耽搁不得,监军大人,你我一同进去吧。”说完上前一步,倒像是王监军之前根本就没提到过我。 王监军脸上肉抖了抖,但被上万人看着,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片刻后干笑了两声,答道:“将军说的是,入营吧。”说完转身上了他的大车。 师父上马,挥手,大军开始有序移动,鱼贯进入大营,凤哥擦了一把汗,声音都变了:“吓死我了。” 我深觉不以为然:“你吓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这次连徐平都回头看了我一眼,一脸对无畏无知者的佩服。 大营内屋舍连绵,原有的边防驻兵早已做了准备,大军很快安顿下来,师父与部下将领商讨驻防事宜,韩云徐平他们自然是全都跟去,凤哥牵着乌云踏雪去河边刷马,我则一个人蹲在刚分配给我的小屋中整理药箱。 师父一直都在人群中心,一点闲暇都没有,倒是季先生过来看了我,见我在小屋里忙进忙出地晒药材,也不进来,就立在门口微笑道。 “还习惯这里吗?” 我对季先生一直都很有好感,回头就笑了,还对他招手:“季先生你来啦,习惯,这里很好。我正晒药材呢,你看,这些都是我一路上挖到的。” “这么多,小玥真厉害。” 我被夸奖,就更是高兴起来:“晚上我想给师父弄药膳,季先生一起来吃。” 他笑着摇头:“不用了,晚上还要与将军商议事情。” 我有些失望:“师父晚上也不回来了吗?” 季先生拢起手:“小玥,可有时间?我想与你聊一会儿。” “好啊。”我放下手里的药,走出去与季先生说话:“季先生想和我聊什么?” 季先生与我到河边,沿着河岸慢慢走着说话,河水绕大营而过,对岸丛林黄绿相间,还有片片红叶点缀,色彩斑斓。 “季先生,你说吧。”我催他。 季先生看我一眼,目光温和:“小玥,佩秋很在意你。” 我听得欢喜,谦虚都忘了,立刻点头:“我是师父的徒弟啊。” 季先生手动了动,像是要拍我头那样,最后还是没有,只说了半句:“你真是……”说完就笑了。 “就是这样,你才更要小心。”季先生笑完,又补了一句。 “我一直很小心啊。”河岸边卵石湿滑,我低头看着脚下,小心翼翼地跳过一道水洼。 “不是这样的小心。” “那是怎样的?”我想一想,直说了:“季先生,你是要让我小心王监军吗?” 军队里人人各司其职,个个都忙,我知道季先生不会没事来找我浪费时间,我虽下山时间不长,但也并不是个傻子,之前遇到的种种我都看在眼里,尤其是关于王监军的,那些大个子武夫都是敏于行拙于言的代表人物,有时候厌恶都溢于言表了,却还是什么都不说。师父就更翘楚了,不但从不提及,连今日在入营前王监军站在他眼前说话都能当他是不存在,用行动表达一切。如果季先生愿意对我说的清楚些,我会很高兴的。 季先生对我笑了一下,开口却是:“这些年中原太平,边疆却时时异动,朝中不知边疆事,对徐家军却看得紧,之前监军是徐老将军的同袍,王监军是调防前才换任的,所谓监军,也就是监督将军,传报大军动向回朝的人,这你可明白?” “那又怎么样?我知道王监军是皇后的哥哥,那就是皇帝家的人了。可师父是来守边疆的,守的就是皇上的江山,他会做错什么?” “小玥,佩秋身为大将镇守边关,前有虎狼之国,后有万千将士,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他对你越是在意,你便越成了他人的把柄,佩秋多年戎马,对朝堂上这套并不放在心上,但监军大人既然已经知道有你在这里,自然也会多留意你一点,你说对不对?” 我听到这里,脸已经涨红了,低头道:“季先生,今日我在王监军念圣旨的时候胡乱说话,让师父为难了是吗?” 季先生微笑,终于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不,这是小事,无足挂齿,你那么聪明,静下心来多想想就明白了。” 季先生说完就与我告别,白衣飘飘地走了,真的留我一个人静下心来想想,我也不急着回营,沿着河岸又慢慢走了一会儿,心里只觉沮丧。 师父卫国辛苦,我是一心想来做师父的小棉袄的,怎么就成了别人眼里的把柄了呢?但季先生说的都是有道理的,我不想假装自己听不懂。 他对你越是在意,你就越成了他人的把柄…… 正是如此,我才更觉得难过。 这儿离大营并不远,河边水草茂密,再过一会儿大营内有炊烟袅袅,不时有飞鸟投入对岸林中,不知不觉已到了夜鸟归巢的晚饭时间。 我也饿了,一个人再走也理不出头绪来,转个身打算回营再说,一步还没迈出去,眼前嗖一声响,我本能地一偏头,却听“叮”的一声,一支长箭擦着我的脸落在地上,箭头碰到坚硬的卵石,又弹起老高。 我震惊之余愤怒了,回过头叫了一声:“谁!” 有人从对岸的林子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弓,遥遥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怎么是你?” 我借着夕阳看清那人样子,一股恶气涌上来,指着他回了一句:“原来是你啊,忘恩负义的家伙。” 第六章 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 1 河对岸站着的正是那日在林中遇见的凤眼男人,我对此人全无好感,那天韩云与我不顾危险在熊口下救了他们,自己反倒落入险境,要不是师父来救,说不定就把命丢在那儿了,他倒好,一眨眼跑了,连句话都没留。 我恶狠狠地看着他,他却一脸轻松,还对我招了招手,像是要我过去。 我全当没看见,转身就走。这才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却也是我第二次几乎死在他手里了,这种煞星,不冲他放毒已经很好了,还要我与他寒暄? 他见我要走了,也不摆架子了,从浅滩处趟水走过来,笑嘻嘻的:“生气了?刚才是我失手,吓到你了吧?” 我懒得理他,板着脸继续往大营的方向走。 “你跑什么?怕我?” 男人步子大,几步就追上我,我只好立定脚步,转过身去板起脸来看他,一只手拢在袖子里,捏紧了我的小帕子。 “你叫什么?上回你和你的同伴杀了那头熊,我还没谢过你,我那几个手下怕死得很,硬拖着我走了,后来那熊是死了吧?” 我不说话,拿眼睛瞪着他。 他被我瞪得笑了,凤眼弯起,那颗黑痣更显妖娆:“好吧,我知道是我不对,让你生气了。” 若是换了别的姑娘,面对这样的风情大概就要面泛桃花地娇羞起来了,可惜我自小看惯了师父那样的英武男人,对这等温言笑语全无感觉。只是他这样一说,我再不开口倒显得小气了,再说此人虽然古怪,却实在让人感觉不到什么威胁性,就算刚才那支箭也是歪歪斜斜,力道根本不足以伤人,我见过师父射箭,千钧力道凝在一点,铁甲都穿得过去。就算是军营里的普通士兵也比这人强,刚才这公子哥在林里拉弓,纯粹是拉着玩的吧? 我把捏着的小帕子松开,开口道:“算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我看看他,不打算回答。 他笑笑,也不介意,随手从自己腰带上扯下件东西来:“给你,收着吧。” 他一伸手,理所当然地将东西塞进我手中,那东西落手冰凉,我低头去看,原来是一块玉佩,上头山水花鸟,雕工细致入微,下面缀着金丝绞出来的穗子,纹路复杂,怎么看怎么矜贵。 这算什么?将我和韩云丢给发狂黑熊的致歉礼?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将玉佩塞回给他。 “收着吧,这个很值钱。”他不接。 一推一让,玉佩就从我们手间滑落了下去,落在卵石上,清脆的一声响,漂亮地碎成四瓣。 “……”我愣了。 他也愣了一下,随即挥挥手:“碎了就算了,让它去吧。” 这样好的东西,就算我见得不多,但怎么看这样一个都可以抵寻常人家一年的生计了,这男人就这么随随便便说声“算了”。 我抿起嘴,重新打量他,他见我看他,以为我是砸了他的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再开口时便又是一笑。一脸的安然自在,慢声道:“没事,这样的东西,我再给你一个就是了。” 有钱了不起啊?我在心里默默:这个人——非纨绔不足以形容! “这种东西我没用,也不想要,你走吧,我回去了。”我转身,继续我的回营之路。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我开始嫌他烦了,又想着那几个寸步不离跟着他的男人去哪儿了?怎么让这纨绔公子哥一个人跑出来,没人管了。 正烦恼着,远处军营大门内突然奔出一队人马,势如雷霆,夕阳中急速而去,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到师父就在队伍最前方,银甲一闪而过,手里还拿着长戟,完全是出战的样子,心里一跳就叫出声了。 “师父!” 距离这么远,那队人马速度惊人,怎可能听到我这点叫声?转眼就从我眼前消失了,只留下滚滚烟尘久不消散。 我急了,拔腿就往营地里跑,手臂一重,却是被人拉住了。 “你叫谁师父?那人是徐佩秋吧?你是徐佩秋的徒弟?” 我恼了,一是他居然这么随便地将我拉住,二是他居然敢直呼师父的名讳,连将军两个字都没有,听得我怒从心头起。 “你拉着我干什么?放手,还有,叫将军!” “你真是徐佩秋的徒弟?”他稀奇地看着我:“他不是刀剑骑射天下第一吗?怎么有你这么没用的徒弟?” 我只觉脑中有根从他出现后一直绷得紧紧的细弦突然断裂,啪的一声。 好了,到此为止,我受够了。 “……”男人猛地收回手,又用力甩了几下:“你干什么!” 我习惯性地拿小帕子擦手,并不对他露笑脸,只说:“快去找你的同伴们吧,一会儿你全身都会麻的,你也不想今晚躺在河边过夜吧?” 他眉头立起,凤目不再弯着,瞪着我显是怒了,但我急着回营,哪有时间管他心情如何,转身继续跑。 跑了几步想起来,又回头嘱咐了一句:“那不是毒药,一点点麻醉粉而已,明天早上就好了,别让你的手下们胡乱塞你药吃。” 他还立在那里,之前的怒气已经变成不可思议,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我下了药。 对岸传来声响,我在浓重的暮色中隐约看到他的那几个跟班,正心急火燎地往这儿奔。 我就放心了,再不看他,回头跑了起来。 我奔到大门处,守营的士兵过来查我的印符,我一把抓住他,气喘吁吁地问:“将军带兵去哪儿了?是不是打仗了?” 旁边有人认出我:“我见过你,你是将军的徒弟,新来的军医。” 我点头:“对,将军干什么去了?” “有辽人骚扰附近村庄,将军带人去查看了。” “辽人骚扰村庄?” “是啊。”回答那人像是在这里当了多年的兵了,用很是平常的语气答我:“他们一直都这样,狼一样时不时冲过来抢点东西,现在到了打草的季节,就更嚣张了,抢光了村子还杀人放火。不过徐将军来了就好了,这回让他们见见我朝战将军的神威。” “辽人来打草?”我没听明白。 “这不秋天了,打草屯着牛羊好过冬,不过那群恶狼来了可不止是打点草那么简单,要是这儿没有军队守着,整个北海都会被抢个干净。” 我“……” 我自小在白灵山长大,跟着师父以前最远不过到了闫城,中原无战事,哪里都是太平景象,哪想到一到边关就听到如此可怕的事情。 “这不是将军的徒儿吗?” 有人打断我与守门士兵的对话,我一转头,眼前的几张面孔都是那天在监军帐中见过的,打头的正是那位御医之子。 他对着我走过来,一只手不请自来地握在我的肩膀上,开口道:“监军招军医问话,正找你呢,遇见正好,一起去吧。” 我动了动肩膀,没能挣开,心里就无奈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人人都抓着我不放。 2 我在入营后的第二天,郑重其事地答应过师父绝不在营中对他人用药,师父还说,若我食言,立刻要徐平送我回去,再不许跟着他。 师父向来一言九鼎,他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必不能犯,无论什么情况都一样。况且这是在军营正门处,我做什么都是众目睽睽之下,那御医之子虽然把手握在我肩膀上,但我身着男装,又是新任军医,怎么看都不算什么。 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问他:“王监军找我做什么?” “哪是找你一个人。”御医之子斜眼看我:“这不所有军医一起吗?” “知道了,我跟你们过去,这位兄台……” 旁边立刻有人打断我:“这是李御医家的公子,李公子家世显赫,三代国手,御医世家……” 我听得耳朵痒,“哦”一声打断他,改口道:“李兄。” 旁边那人又道:“李公子以后也是要入宫做御医的,你可看仔细了。” 我忍住掏耳朵的欲望,再道:“那么李御医公子,能否将手放下?小弟腿脚尚好,不需搀扶。” 李公子哼了一声,这才得意洋洋地收回手,丢下句:“跟上吧。”说完便带领众人往前走了。 我被夹在当中,很是无奈地跟着大家移动脚步,眼睛看着前头大摇大摆的李公子,心里却惦记着带兵出营的师父,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不能飞出去看到他。 王监军的住处一向是最好认的,营内最大最豪华的屋舍便是。走进去绣毯铺地,金笼熏香,短短一天的功夫,那屋舍居然就有了些金碧辉煌的味道了,也不知道他那些手下是怎么办到的。 大厅分了里外两进,两个锦衣卫士带着我们进了里间,里面桌椅齐备,茶水都倒好了,可就是不见王监军。 “众位先坐,监军稍后就来。”那两个卫士说完就关门走了,也不管里面议论纷纷。 我见桌上热茶热水的,还有糕点,忍不住就坐下来吃了一块,糕点是糯米做的,里面裹着红豆的软心,我觉得好吃,伸手又拿了一块。 军医有十数人,都围在李小御医身边说话,说着说着便瞟我几眼,然后再接着一阵低语。 我懒得管他们在说些什么,嘴里嚼着红豆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门开了,几个军医被请了出去,问怎么了?来请人的卫士说监军在另一间屋等着他们,他们就跟着去了。 再过一会儿,又走了几个人,如此反复,最后只剩下我和李小御医。 李小御医身边没了人,终于纡尊降贵地开口与我说话了。 “你,过来吧。” 我正吃着呢,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继续喝茶。 他恼了:“喂,跟你说话呢。” 我左右看看,确实没别人了,不得不答他:“什么事?” 他咳嗽一声,也看了看左右,见我没有要动的意思,居然走过来在我身边椅子上坐了,又咳嗽两声才开口。 “我一直想问你,那天……你怎么知道监军所中的是寒毒?面色潮红、舌苔肥厚、体有高热,这些明明都是热毒的症状。” 我原先对这位御医公子有些戒备,这时听他问得不情不愿,断断续续还要坚持到底的样子,心里却有些想笑了。 看来他也憋了很久了,可怜这高傲惯了的御医传人,要他放下身段不耻下问于我真是难为他了。 他是有多在意这件事啊,明明是不情愿的,但还是问了。 我觉得他不容易,脸就板不住了,转过头去看着他回答:“因为我见过那咬人的蛇了,那蛇叫细柳黑,多产在苗疆最是阴寒的地方,被咬者面赤苔厚,体热上升,其实是体内阴毒聚集,将内热外逼的结果。” 他听得频频点头,然后面露懊恼:“没想到是这东西,我在脉间异种录上看到过这例蛇毒,怎么没认出来。” 我安慰他:“你没看到那蛇,只见了症状,没认出来也情有可原。” “既然产在苗疆,怎么会在青州出现呢?” “多半是有人带过来的,细柳黑生命力极强,虽然性喜阴寒,但在北方干燥之地仍能生存,只要不暴晒在阳光下即可。”我说到这里,想到至今都没有查到这些蛇是由何人驱使的,也颇有些烦恼起来。 怎么办?一日没有查清此事,我就一日悬着一颗心,现在师父又带兵出去了,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李公子也在皱眉思索我所说的话,仔细想了半天,还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很是受教的样子,然后突然清醒过来,一脸别扭地站起身。 “这次只是你侥幸,医家讲究望闻问切,疑症则需多方论证……” 他说得又急又快,我被突然惊醒,抬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就再次结巴了:“尤其是在军中,这么多军医都在,擅自做主是……是要不得的。” 我好笑起来,也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答他:“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李御医公子。” 最后那几个字我念得有些重了,李公子必定是察觉到我声音里的笑意,当下别过脸去,耳根都涨红了。 门又开了,锦衣卫士客气地:“李公子,王监军有请。” 他就忙不迭地出去了,逃一样。 门又关上,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翘起嘴角笑了,觉得李公子也挺有趣的,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讨人厌。 里厅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吃饱了,拢着袖子站起来想问一声究竟什么时候才轮到我,刚起身就听到一声轻响,我转头去看,却见角落里一扇侧门开了,有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厅里点着灯烛,但并不太亮,也没有照到那个角落,但那人的身材我还是有印象的,这么圆润丰满,军营我只见过一个。 我迟疑地叫了声:“王,王监军?” 他已经走到我面前来了,说话时下巴上的肉连连抖动,笑起来五官都被脸上的肉挤没了。 “小玥,我来了,等久了吧。” 3 在军营里待了这么些天,经过那么多人有意无意的提醒,要是说我对王监军没有一点戒备之心,那就是傻子了,只是再怎么有准备,我都没想到他会这样出现在我面前,还带着一脸令我作呕的笑容,直激得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并且往门口处退了一步,又觉得自己这样示弱是不对的,勉强站住脚步,把手拢进袖子里才开口。 “监军大人,您不是在另一个房间见军医吗?” 我的后退换来王监军的继续靠近,灯烛照在他脸上,油油的反着光。 “他们都走了,我是单独来见你的。” 他走得近了,滚圆的身子在深秋的天里仍旧散发着热乎乎的气味,让我忍不住又退了一步,背后碰到门,我试着推了推,那门纹丝不动。 “你叫小玥是吧?别紧张,这儿只有我们俩,没人会进来打扰。”王监军笑着说话,还从桌上拿了快糕点。 “这是皇后让人从都城快马送过来的,时候算得好,入营的时候刚巧送到,就拿来招待你了,我的小救命恩人。” 我不想在这猪头面前示弱,站直之后才答他:“多谢王监军,刚才大家都吃过了。” “别管他们。”他挥挥手:“过来坐吧,我们聊聊,我到现在还没机会好好谢过你呢。” 他这么说着,就要伸手来拉我,我迅速地避过,既然门是出不去了,索性自己走到椅子边坐下。 “医者治病救人,这是我应该做的,王监军不要客气。” 王监军一手拉了个空,脸就板起来了,但在我看来,也就是他脸上那些的肉动了动而已,完全不足以明确表达他的不快。 但他很快又笑起来,走到我旁边坐下,椅子宽大,但他一坐下,所有的缝隙都被挤满了,空格里都能挤出肉来那样。 “徐将军带兵出去了。”他开口,换了个话题。 我听他提到师父就答了:“是,我听守卫说有辽人骚扰附近村庄,师父带人去查看了。” “徐家人果然都一样啊,一遇到带兵上阵的事情就冲在前头。”王监军啧啧两声,又道:“就这么把你给留下了,营里闷不闷?来,吃块糕,这个好吃。” “我吃饱了。” “别客气,张嘴,我喂你啊,看看你这小嘴唇红的。”他拈着那块糕凑上来,嘴角亮晶晶的,让我几疑那点光是口水反射出来的。 我本能地觉得危险,向后仰头躲过那块塞过来的糕点,嘴里差点脱口而出“王监军你看看我,我是个男的……” 一句话涌到嘴边,我突然想到凤哥所说的话,他说王监军最喜欢漂亮男孩,我这样跑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凤哥说得模棱两可,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他的意思,现在……现在我全都明白了,敢情王监军是有龙阳之好的,好的还都是鲜嫩可口的小男孩。 那我是不是应该说“王监军你看看我,我是个女的……” 王监军还在不断靠近,那张原本就丰满的脸在我眼中不断放大,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以及恐慌,手指已经拧紧了袖里的帕子,脑子里还有声音在尖叫。 不能对他用药,我答应过师父,绝不在军营里对任何人用药,师父一言九鼎,既然我答应了他,那就决不能食言。 我后仰得太厉害,木椅都有些支持不住了,发出不堪负荷的“吱嘎”声,王监军牙齿都露了出来,说话时热气喷到我的脸上。 “别躲嘛,小玥,我那天看到你就在想,你这么水灵灵娇嫩嫩的模样,徐佩秋怎么舍得把你放在军营里吃苦啊,以后还是跟着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你看看我这住处……” 王监军的长篇大论以一声尖叫结尾,整个人后退一大步,撞翻了一张桌子,并且手指发抖地指着我。 “你,你脸上是什么!” 我终于得以在椅子上坐稳,并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用照镜子我都知道,现在这时候,我脸上应该已经浮现出大块大块的红色肿块,我再看看自己的手背,满意地看到手背上也有了同样的症状。 疼痛麻痒的感觉让我很好地做出一个又惊又痛的表情来:“这是什么?天哪,监军大人,我像是得了会传染的疫症了,快救救我!” 我一边说话,一边站起来朝王监军走了一步,他脸上露出惊恐至极的表情,再次后退时被地上的桌子绊倒,整个人滚跌下去,一屁股坐到地上,还要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并且举起一只手阻止我。 “你别过来,别碰我,疫症是要传染要死人的,来人哪!快来人哪!” 门被迅速打开,有几个锦衣卫士冲了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况都惊住了,王监军在一地凌乱中吼叫:“还不快把他给我弄出去,快点,快!” 那几个人就过来拉我,却又在看到我的脸之后全体僵住。我还想再吓唬他们一下,但热度已经上来了,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自己也知道撑不了多久,只好放弃,撑着头说了声:“送我回屋就行了,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我被七手八脚地送回自己的屋子,师父与骁骑队长们都不在,只有凤哥奔了出来,看到我的样子惊叫起来,抓着送我回来的人问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锦衣卫士怎会理睬他,将我丢下就走了,凤哥围着我团团转,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被自己下的药弄得浑身高热,正有些糊里糊涂的时候,看到他哭就叹气了,还要挤出力气来安慰他。 “没事的凤哥,我没事。” 凤哥抓头发了:“你看看你的脸,你身上,这些是什么?刚才你去王监军那里了?是他把你弄成这样的?” 凤哥的聒噪让我想掩住耳朵,但又没有力气,想想挣扎着说了句:“这是我自己弄的,很快就好了,你别说话,让我睡一会儿。” 凤哥充耳不闻,还在那里抓头发,眼泪飙出来了:“天哪,将军看到会怎么样?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只好再努力了一下,开口道:“凤哥,给我倒杯水,我想喝水。” 凤哥得了明确的指令要求,这才回过神来,答应一声后转身往外跑,跑到一半又回头,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别有什么事啊,我马上回来。” 我叹口气,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闭上眼睛。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身上所有的肿块都在发疼。 我想给自己敷点药,但手指沉重,怎么都抬不起来,最后还是决定算了。疼就疼一会儿吧,反正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消退下去,敷药得做多少个动作?现在我一动都不想动。 正迷迷糊糊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傍晚在河边被我下了麻醉粉的那位公子哥,然后苦笑起来。 ——人果然是有报应的。 门被推开了,有人几步走到床边,然后有一只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翻身:“凤哥……师父!”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大,但到了耳里却只有微弱的一点。 门没关,将军身上的银甲在透入的月光下带着很淡的光,我还未来得及做出更多的反应,他已经俯下身来,在我肩膀上的手移到我的脸上,呼吸沉重。 屋里没有点灯,我在仅有的一点月光里看到师父的脸,那上面突然涌现的怒意与杀气令我呼吸停顿。 将军有雷霆之怒,纵百万雄师亦噤若寒蝉,何况是我? 师父的眼睛与我相对,然后我的眼睛被他的手掌盖住了,耳边响起师父的声音,不知怎么比平时哑了许多。 “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4 我已经被吓傻了,眼睛被遮住也不知道要挣开,师父一问立刻就答了,因为害怕,声音都打了结。 “没,没事,我被王监军找去了,他不让我走,我没对他用药,这是我自己弄的,不对,是他要对我……” 我被遮住了眼,心里着急慌忙,一片黑暗中说话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眼睛上的手掌被移开了,我还来不及睁开眼就被抱住了,是师父,两只手将我从床上托起来搂进怀里,发烫的皮肤与冰凉的铁甲相贴,舒服得让我想大声叹气。 我想要伸手回抱师父,但手指抬起就觉得师父的身体僵硬,每一处都紧绷到极点,我一惊,转头想说话,却看到师父贴着我的脸的颈侧筋脉暴出,血管突突的跳。 就算没有读过医书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人怒极的反应,我刚刚松下来一点的心又猛地被吊到高处,结巴都忘记了:“师父,我没事的,我有药,明早就好了。” 师父许久才回答我,只一个简单的字:“好。”然后慢慢放开我,抬起头来,在我床边站直了身子。 我敏感地察觉到师父要走,立刻就想抓住他,但师父已经转过身去,我又浑身无力控制不好动作,这一下半个身子都从床里扑了出去,最后只抓到师父的一角披风。 将军迅速回头将我接住,我被小心地放回床上。 “师父,你要去哪里?” 师父顿了顿,答我:“我让凤哥进来照顾你。” “他已经害怕了,以后都不敢再来找我,师父,你不用去,不用理他。”我情急之下连王监军这三字都忘了提,季先生对我所说的那番话就在耳边,他说师父对我越是在意,我便越成了他人的把柄,我不要那样。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手指还揪着师父的披风,死也不放手。 师父脚步动了动,我见状吸了口气,改用哀兵政策:“不要叫凤哥,师父你别走,替我敷药好不好?我疼,浑身疼。” 将军听到这里便弯了腰,握住我陷在他披风中的手,说话时好像叹了口气。 “好,我不走,药在哪里?我替你敷。” 凤哥进来了两次,送来热水和干净的毛巾,两次都看着我不停的吸鼻涕,听得我肠子打结。 每次凤哥出去,屋外便传来一阵说话声,其中尤以韩云的大嗓门最好辨认,我还听见徐平的声音,问凤哥是不是王监军的人把我送回来的?声音很吓人,与平时迥然有异,害我都不敢想象他说话时是什么样的脸色。 后来还是师父走出去,下令让他们散了才安静下来,回来时师父带上门,又将桌上的灯烛点了起来。 我自觉地将手伸出来,师父将瓷瓶里的药倒在掌心里,然后慢慢地替我擦在手上与脸上,师父长的手指抹过那些肿块,清凉的感觉弥漫开来,抹到我的脸的时候,他手指上的薄茧轻轻擦过的感觉让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被安抚到的猫咪一样在他手下不自觉地蹭了两下。 师父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抹药的动作,我听到深深的呼吸从头顶传来,然后是师父克制的声音。 “疼吗?” 我睁开眼,看到师父的脸,虽然表情冷静,但脸色苍白。 我忽地有些担心起来,仔细看着他说话:“不疼了,师父你没事吗?他们说辽兵来打草……” 我说得这么没头没尾,师父居然也听明白了,答我:“我带人到那里时辽人已经走了,村子受损严重,需要救助的人很多,所以耽搁了回营的时间。” 师父语速并不快,缓缓道来,却比平日多说了许多。 我想到大门处守卫所说的话,心里很有些可怜那些村民。 “村子是被烧了吗?有人受伤吗?” “有。” “谁?谁受伤了?”我有些紧张,忍不住抓住师父的手,想再看清他一些。 “不是我们的人,是村民。”师父将我的手按下去。 “如果我在就好了。”我松了口气,仍有些懊恼。 这次师父没有很快答我,手里的动作也停了,半晌才开了口。 “那里危险。” 我摸摸脸,不敢接话,怕一开口师父就会再补一句——看你这样子,在这里也不安全,还是得送回去。 “不要碰,才抹好药。”师父再次抓住我的手:“还有哪里疼?” “没有了,只有手上和脸上沾到了药粉,其他地方都没有,现在敷了药,手上和脸上也不疼了,师父别担心,明天早上就消肿了。” 师父点头,过一会儿又伸出手,碰了碰我的头发:“那睡吧。” 我嗫嚅了一会儿,想说又不敢说,手指勾着师父的衣角,还是师父了解我,半晌之后又开了口:“睡吧,我陪着你。” 师父声音温和,我小时候偶尔生病,他也是这样陪着我,一整夜都不走开,现在想想,其实是我赖着他不放,小孩子偶尔还要得寸进尺,非要他抱着,直到我睡着为止。 只是为什么师父的脸这样苍白,他为我抹药的时候手指稳定,与我说话声音温和,甚至还比平日说得更多一些,就是脸上没有血色,显得眉毛与眼睛比平时更黑,让我有些害怕。 “还不睡?” “睡了睡了。”我答应着,立刻闭上眼睛,但一下又睁了开来,并且往床的里面让了让。 “师父,你不累吗?不要坐着了,上床来躺着吧。” 话一出口,屋里就沉默了。 这沉默很是持续了一会儿,在我还以为永远都等不到师父回答的时候,他却站起来熄灭了灯烛,然后就在我面前卸了甲。 屋里只剩黑暗,我只听到铁甲碰擦的金属声响,等我的双目适应黑暗,渐渐能够看到一个大致轮廓的时候,师父已经坐上了床。 床并不小,但师父一坐上来我就觉得所有的地方都满了,满得让我怎么都让不开,我也没想过要让开,师父张开一边手臂,接住已经滚向他的我,待我躺好之后才开口,声音里很有些无奈。 “看看你,到现在还像个孩子。” 将军铁甲下是简单的武士服,布料普通,与王监军所穿的绫罗绸缎根本无法相比,但对我来说却是这世上最温暖的,且带着我唯一熟悉的男人的气味。 这么多年了,师父身上的味道仍与我记忆中的相差无几,那是白灵山上葱茏草木的味道,还有竹篱笆围起的那两件简单屋舍,永远缭绕着晒在阳光下的药草的香气,只是再仔细闻,就能闻到些陌生的味道与它们交织在一起,是我说不清的。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属于战场的味道,因为多年征战,硝烟溶在了血里,怎么都抹不掉。 只是那时候,我没有时间去思索这个问题,我把一只手放在师父的胸膛上,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并且在那一刹那对自己身上每一个肿块都满怀感激之情。 我以为这样,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就知道,将军决定的事情,根本不会以他人的意志力为转移。 5 我睡得很好,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师父已经走了,凤哥听到声音从外头奔进来,看着我满脸吃惊。 “真的好了?你太厉害了,昨天你一脸肿块把我给吓得,我还以为你要不行了呢。” 我“呸呸”两声:“童言无忌,将军呢?” 凤哥见我好了,整个人都重见阳光了,笑着答我:“将军去晨间操练了。” 我一愣:“什么时候?” “卯时啊。”凤哥看看日头:“不知道今天将军会不会带兵去营外操练,如果那样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我记得昨晚睡下时子时都过了,卯时操练,那师父岂不是两个时辰都没有休息到? “为什么这么早就操练啊?” 凤哥拿斜眼看我了:“军营里一向如此,怎地早了?” 我“……” 凤哥见我说不出话来,就露出个得意的表情来,摇晃着脑袋指着我:“将军让你好好休息,别到处乱跑,回去躺着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小锅菜吗?” “病号饭。”凤歌瞪我一眼,纠正我。 我拢起袖子沉思,过一会儿才抬头:“我想吃白灵菇焖饭。” 凤哥抓了抓头发,伤脑筋了:“嘴真刁,这地方哪里去给你找白灵菇啊。” 凤哥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却转身行动,走出几步又回头重复了一遍:“将军要你好好休息,别到处乱跑啊。” 我立在屋前对他挥手帕,笑眯眯地。 “好,快去快回。” 我目送凤哥离开,一回头却看到徐平在不远处,正向我走过来。 我对他招手:“徐平。” 徐平加快步子,走到我面前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脸色不是太好看。 “你没事了?” “恩。”我点头,对他翘起嘴角。 “下次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徐平半点和颜悦色都没有,板着脸对我说话。 我愣愣地望着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以前太师父养过的那只老母鸡,带着一群鸡仔,日头下面追来追去,不让任何一只离开它的视线。 “我没有乱跑,是王监军把所有军医都找去我才……” “王监军?”徐平冷笑一声:“他不会有胆子再来找你了。” 我肩膀往后挺了一下,很高兴地:“是啊,我把他吓住了。” 徐平根本没看我:“将军把他带走了。” “什么?”我怔住,脱口问了一句。 徐平还未回答,另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请问……小玥?” 我与徐平同时转头,然后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竟然会看到李小御医出现在我的屋前。 徐平反应则比我快了许多,只一步便跨到李小御医的面前。 “干什么?” 我站在徐平背后,不知道他摆出什么样的臭脸,只看到李小御医的脸白了。 “我,我听说他得了疫症,所以带了点药……”李小御医可能是被徐平吓到了,说话都有些结巴,我再把头从徐平背后探出去一点,看到他身上背着的药箱,果然是带着药来的。 我吃惊之余感动起来,见徐平没有让开的意思,索性从他背后钻了出来,走到李小御医身边说话。 “多谢你,不过我已经没事了。徐平,你干吗臭着一张脸?走开走开,我们军医要说话了。”我这么说着,还两手将徐平往后推了几步:“人家都去操练了,你怎么不去?” 徐平被我推得退了几步,再看看李小御医实在没什么威胁性,最后才闷声道:“我就在附近巡视,有事叫我。” 待他走到远处李小御医才说出话来,开口时狠狠咳嗽了两声,以壮声势那样。 “父亲说的没错,军营里果然都是莽夫,个个凶神恶煞的。” “怎么会?徐平平时不这样,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为徐平说话。 “就连将军都……” “我师父怎么了!”我立刻翻脸了,瞪着他说话。 他被我瞪得一愣,声音就低了一点:“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今早在操练台下,王监军要将军将你送走,说你得了疫症会祸及大营,将军就……” “将军说什么了?”我急了,追着问,就差没有揪住李小御医的衣领子。 李小御医露出犹有余悸的表情:“将军冷着脸,就说了句‘此事正要与监军商谈。’” 李小御医竭力模仿师父说话的样子,很是努力地想让自己脸上每一根线条都硬起来,虽然委实不像,但只要想一想,我就胆寒了。 “王监军说什么?”我有些气弱,觉得自己闯了大祸。 “王监军摇头啊,说他要回去写奏折,没空多说,将军压根没听,过去把他抓到自己的战车上,讲了句‘监军借一步说话。’就把他带走了。” “抓到战车上……?”我回想王监军那庞大的身体,冷汗都下来了。 李小御医与我并肩站在一起,对操练场方向露出一个朦胧的眼神,感慨地:“是啊……就跟抓一只小鸡似的,武将就是……” 我打断他的盲目崇拜:“他们去哪里了?” “不知道啊,谁敢拦着啊,王监军手下那些人平日里都挺厉害的,刚才那场面,居然没一个敢动弹,再说那些骁骑队长们一字排开站在那儿,吓死人了。”李小御医被我打断,说话就没好气了,讲完又看看我:“亏我还以为你不行了,根本没事嘛。” 李小御医虽然脸色不佳,语气也不善,但他却是唯一一个带着药来看我的军医,我心里感动,对他的态度就不计较了,放缓了声音答他。 “知道你关心我了,我真的没事,昨天大概是在哪儿吃坏了,身上起了些疹子,晚上自己用了药,现在已经好了,谢谢你,李御医公子。” 他听我这么叫他,脸上表情就有些古怪起来,过一会儿才回:“我叫李程,字晴云,记着点。” 我眨眨眼,从善如流地跟着改口:“谢谢你,李程。” 他一愣,然后“哼”了一声,站起来说了句:“我走了。”就这么甩袖子走了,我奇怪,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但这时候也没心情猜他的心思,看他走了,转身就去找季先生。 怎么办?我还以为昨晚把师父留下事情就算过去了,没想到今早师父还是找了王监军,王监军会怎么做?季先生又会怎么想? 士兵说刚有京里来的急报,季先生正跟人谈话呢,我就奔去了,因为心急,直接就冲进了屋,进去就后悔了,季先生确实在,但除了他之外,将军与骁骑队长们居然也在,就连王监军都没有缺席,就是一脸的虚汗,坐在椅子里就像是瘫在那儿的,也不知道之前师父与他“商谈”了些什么,看到我更是脸色一变,整个人都抖了两抖。 师父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昨夜的温柔全都消失在银盔银甲之下。队长们则表情各异,韩云拼命对我使眼色,示意我快闪,季先生站在师父旁边,看到我也是一愣。我肠子都悔青了,正想出去,师父却开口了。 “小玥,一边站着。” 我听到这句就知道不好,低头挪到角落里,默默地等着发落。 送急报的人还在,从身上所背的竹筒里拿出一卷画来摊开说话:“请将军务必将皇十二孙平安寻回,宫中很是担忧,皇上日夜思虑……” 那幅画被摊开在众人面前,也不知是宫里哪位丹青圣手的手笔,画上人活灵活现,极为逼真,仿佛下一秒便会从纸上走下来。 “皇十二孙……”将军看着那画沉吟,其他人目光都落在那画上,只有我与韩云,不约而同地去看对方,两张脸上都是震惊。 画上人长眉凤目,眼角一颗黑痣,可不就是那天我们在林中所遇到的差点被熊吃掉的倒霉公子哥! 第七章 日暮青山远,风过马蹄轻 1 季先生领着送急报的人走了,骁骑队长们则得了命令各自离开,王监军期间数次从座椅上抬起屁股,但又都在望向将军的一刹那坐了回去,表情颇为痛苦,与平日里的嚣张跋扈大相径庭。 这情形实在古怪,若不是我对王监军深恶痛绝到一看到他就反胃的地步,说不定就要可怜起他来了。 等到屋里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将军才把正脸对上了王监军,语气倒是颇为客气的,只是脸上没有表情,总让人有些心惊胆战,开口句子也简单,就是陈述。 “王监军,我徒儿并无疫症。” 王监军抖着下巴点头,正眼都不敢看我,只说:“对对,昨日是我错眼。” “虽无疫症,但小徒年幼体弱,又新入军营,有些事或不能胜任,还需我多加管教。是以今后监军若对他有什么差遣,能否先告知佩秋。” “是是。”王监军连连点头,想想又觉不对,又摇起头来:“不不,我也没什么事要麻烦到将军徒弟的。” “监军如此爱护,小玥,还不快谢过。” 我正在一边默默地在心中挥拳,大叫师父威武,突听师父叫到自己的名字,立刻开口说了声:“谢谢王监军。”半点迟疑都没有。 王监军点点头表示听到了,却仍只把脸对着将军:“将军还有何事?我这头疼得厉害……” “监军既是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去休养,不要再劳神了。”将军并不挽留,起身道:“来人!” 外头立刻有人应了,进来的却不是王监军常带在身边的那些个锦衣卫士,只是两个普通士兵而已。 王监军又擦汗:“我那些侍卫……” 将军和颜悦色:“他们操练完自然回去伺候,监军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王监军哼哼两声,火烧屁股般走了。 我“……” 待王监军彻底消失在门外我才敢提问。 “师父,你把王监军怎么了?” “还敢问,让你留在屋里休息,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将军板着脸。 自我再见到师父之后,总觉得他是变了许多的。每次他对我板脸,我都会打心眼里战战兢兢,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生我的气,又会如何罚我。但昨晚他为我发怒,又在我身边陪了一整夜,抹过我肿块的每一根手指都是温柔且疼惜的,暌违的七年突然消失了,过去的师父与现在的将军融到一起,我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感觉,笃定师父是疼我爱我的,是绝不会放弃我,也绝不会真的对我生气的,这笃定就像舌头信任牙齿,一切就是那样,自然而然。 屋里没有别人,我做出一个忏悔的表情,两只手却将师父的手臂抱住了。 “师父,你是不是为了我去教训王监军了?” 将军句子简短:“我只是让他知道你并非得了疫病而已。” “可你把他的侍卫都弄走了。” “营中将士当一视同仁,既是到了这里,自然要与其他人一同操练的。” 我想象那些个锦衣灿灿,鼻子长在头顶上的侍卫在日头下**练得哭爹叫娘,心中便一阵痛快,但隐忧仍在,忍不住再问。 “那他……他是监军,他要是存心使坏,会不会在奏折里刁难你?”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不安至极,原想撒娇,开口却说了心里话:“对不起师父,可我怕你为难,我怕会有人拿我去当了你的把柄。” 将军听到这里,脸便板不下去了,伸手拍我的头:“这些事用不着你来操心,你只管好好待着,放开手吧,我要带人出营了。” 我不说话,却仍是不肯放手,小狗一样巴着他看着他,师父与我对视了一会儿,终于破功,笑着叹了句。 “好了好了,让你不要留下,偏不听话。这下好了,让谁都知道我护短。” 我听得一呆,还没开口就在师父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却是两眼弯弯,说不出的欢喜之意。 师父见我笑成这样,便皱了眉,但眼里却还是带着点笑意的,与我的影子搅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那样。 “好了,我要出营了。” 我知道师父军务忙碌,不能被我缠得太久,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了手,师父大步出了门,我看着他上马,突然想起什么,举起手叫了一声:“师父,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这么多话,还不快回屋去。”被我耽搁许久的将军终于不耐烦了,不等我说完打马便走,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被周围的士兵看着笑。 我独自走回自己的屋子,低着头烦恼不已。 怎么办?我该怎么跟师父说明那位皇十二孙应该就在军营附近出没的事情?韩云都走了,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更何况……我在大军抵达北海大营的当天便把那位尊贵无比的失踪人口给麻倒在河边,也不知他会火成什么样。 我便走便烦恼,步子便迈不起来了,好不容易走了回去,又看到徐平与凤哥一同站在屋子门口瞪我,两人表情如出一辙,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你又乱跑!” 我叹口气,走过去先他们一步开口。 “我又乱跑了,对不起,能让一让吗?我要晒药材了,你们把有阳光的地方都占了。” 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没有再离开屋子前后,徐平表示满意之后带队操练去了,凤哥则端出我一早要求的白灵菇焖饭来与我一起吃了,接着又跑前跑后地去忙他的杂务。 忙碌不知时日,不知不觉天就黑了,骁骑队长们回来了一半,韩云不在其中。男人们吃饭时皆是笑着在谈王监军与那群锦衣卫士今日的窘态,我小心翼翼问到有没有找到那位皇十二孙,他们便像是才想起来那样,七嘴八舌地。 “谁知道他跑哪儿去了,北海这么大,总之守关口的都知会到了就是。” “就是,关口都看着呢,只要他不跑出关外去,不会有事的。” “你们说那皇子吃饱了没事干跑北海来干吗?” “人家是皇子,谁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我低头,心想什么皇子,就是个纨绔公子哥,看样子也就是跑出来玩的,平日里日子过得太逍遥,哪知道别人的辛苦。 我等了又等,师父仍没有回来,倒是韩云回来了,被我拉到角落里问怎么办? 韩云在马上待了一天,一身臭汗,很干脆的回答我:“那事儿啊?我对将军说了。” “你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啊,我说那天我跟你在林子里遇见的就是皇十二孙,他身边还带着几个人,至少有两个是侍卫摸样的。将军已经派人回去查看了。” “那师父怎么还没回来?” “将军带人去巡视关卡附近的村庄了,有线报说辽人最近还会有动作,不得不防。再说了,我们是来戍边的,又不是来找人的。”韩云说到这里就没好气了,明显对那位皇子印象不佳。 我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忍着没把后来的事情告诉他,心里却是越发慌起来。 要是这些队长们知道他们嘴里的那位皇子龙孙昨天还在军营边上拉着我不放,接着便被我用了药,那他们会是怎样的反应…… 我实在难以想象,也不敢想象。 我心里有事,晚上就睡不着了,夜里安静,我甚至能够听见营地里此起彼伏的鼾声,月上中天的时候,有马蹄声传来,接着便是凤哥睡意朦胧的声音。 “将军,您才回来啊,我把马先牵下去,给您留了饭呢。” “好。” 我听到师父的声音就再也坐不住了,下床来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想要单独与师父谈一谈。 不想将军屋前却没有人,只看到久违的鹰儿收拢翅膀立在屋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褐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我想它这几日多半又是出门送信去了,才回来也不去休息,就等着师父,顿时觉得这军营里除了我之外真是无人不辛苦,连鸟都这么忙。 我正想与鹰儿打个招呼,耳边却听到泼溅开来的水声从屋后传出来。 我随着那声音绕到屋后,才探头就呆住了。 月下井边,卸下的银盔银甲堆叠在一边,将军身上只剩下一条布的军裤,正提起一桶水从头顶浇下,冷水在他修长有力的身躯上流过,那是常年上战场的男人的身体,腰身矫健,线条优美强硬,在夜的光线里闪闪发光。 我感觉自己喉头动了动,然后耳里传来清晰的一声“咕咚。” 完了,我竟然对着从小养大我的师父流口水了。 2 “谁!” 将军猛回身,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目光如利剑一般,却又在看到我的时候愣怔了一下,声音都变了调。 “小玥,转过身去。” 我听话惯了,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地转过身去,嘴里还要说话。 “师父,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身后走来的长的影子盖过了我的,我回头,看到已经衣着整齐的师父。 …… 但我眼前仍是那光裸的滚落水珠的男人的背影,然后后知后觉地烫了耳根,接着是双颊,最后连额头都冒了烟。 师父脸上有些异样的颜色,月光的阴影里却只是看不清,说话前很轻地正了正嗓子,眼睛直视着前方某一点。 “夜半胡闹什么?想说什么?快些说完了回去睡觉。” 我差一点便把那纨绔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听到这句问才回过神来,说话前低了头,气虚地:“师父对不起,我做错事。” “又做错事?”师父好气又好笑地拿眼来看我。 我小声将事情说了,将军脸上笑意消失,表情渐渐凝重,最后眉间都拧了起来,坐到我身边的大石上,两只手指放上去揉。 “玥儿,你怎能闹出这样的事来。” 师父卸了盔甲,穿着朴素平常的衣裳坐着揉眉,眼下带着隐约的疲惫阴影,我慌了,蹲下去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我不知道他是谁才……是他缠着我,我无意的,对不起师父,我该看到那张图就把这些告诉你。” 师父几乎是立刻答我:“不,这些话你该私下里对我说。”说完又皱眉:“你有没有对别人说起过此事?” 我立刻摇头:“没有,谁都没有。” 师父明显地松了口气,再开口时将一只手放在我头发上:“我知道了,此事你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若寻得皇孙,我自会派人将他送回京城去,你无须多想了,去睡吧。” 师父一番叮嘱,说完就站起身来,明显是要结束我们之间的对话,我听得明白,得罪皇族是大事,说不定还是死罪,师父这样说,就是这辈子都不打算让我出现在那位皇孙面前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只当这营中没有我这个人。 但是…… 我迟疑地走了两步,又回头,师父仍立在原地,却并不是在看我,只有一个低头沉思的侧脸,眉眼间全是忧虑。 我突然鼻酸,竟不敢再看下去,更不敢再走回去告诉他我无知之下已让那皇孙知道了我是谁的徒儿。 我快步回到自己的小屋,上床用被子将自己连头带脸地蒙了起来,想到师父疲惫脸上的那个忧虑表情,前所未有的唾弃了我自己。 睡着后却做了梦。 梦里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整个世界只得白灵山那一点点大,师父回京城探亲,半月的时间于我如同地老天荒,什么都不要做了,只知道一日日抱着膝盖坐在入山的那条小道边等着,一直等,太师父怎么叫都不肯回。 太师父无奈,最后蹲在我旁边撑着下巴说了声:“你这孩子,真是死心眼。”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是死心眼,执着一个人又不是执着全世界,我知道师父会回来的,他永不让我失望。 只是师父一直都没有回来,那是第一次我离开他如此之久,久到我觉得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在小道边日日清晨到日落地坐到第十日,前所未有的伤心绝望,以至于连哭都忘记了。 或许四五岁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原本就不确定什么是属于自己的,手中的任何东西被拿走了都会伤心欲绝,就像是失去了整个世界。 我在梦里都记得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师父在第十五天的时候出现在小道尽头,那是白灵山的清晨,薄雾笼罩在浓淡绿色之间,路的石面上都是湿漉漉的,少年矫健的身影出现在雾气当中,像是因太过想念而生的幻影,全然没有真实感。 但他是真的,大步奔到我面前来,一把拉住我的手。 后来想想,师父定是连夜赶路才会在清晨上得山来,头发上沾了晨露,连睫毛都是带着湿气的。 我扁扁嘴,还未说话就委屈得哭出来了,十几日的伤心恐惧流了满脸,师父眼里流露出温柔之色,也不多安慰我,只在我面前蹲下身来,说。 “回去吧,师父背你。” 我记得那么多,所以在梦里都等得信心满满,只是这一次无论小小的我怎么等,小道尽头就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我挨了又挨,终于等不下去了,起身自己走下去找。 小道相比记忆中的漫长许多,怎么走都走不到底那样,我仿佛迈过无止尽的台阶,最后却听到水声。 不是山中常有的溪水潺潺,只是水泼溅在地上的声音,我再走两步,眼前突然出现师父的背影,却是成年男人半裸着的后背,线条优美强硬,水流过处闪闪发光。 我突然惊醒,睁开眼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砰砰的仿佛要从胸腔里跃出来,脸上滚烫一片,眼前摇来晃去,只是那个背影。 师父不是少年了,他已成了一个驰骋疆场的大丈夫大将军,而我也不再是一个懵懂小孩,我在这一刻突然明白过来,眼前像是开了一扇门,门里是光芒莫测的另一个世界,充满了我陌生却无比向往的一切。 我现在知道,我这样千山万水地只想与师父在一起,不是因为是他把我养大,不是因为我离开他便不能活,而是因为我爱他。 太师父说得对,我就是死心眼的,执着一个人与执着全世界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因为我所执着的那个人便是我的整个世界。 从这一日开始,我就变了许多。 再不能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挂着师父撒娇,因为离他稍稍近一点的距离,我便会心跳如鼓两颊生烫,觉得自己心底的那个梦境已经被剖开在白晃晃的日头下了,任谁都可以看到。 我在自己这一生最初开放的情窦中乱了阵脚,懵懂知道了一些,又觉得还是无知的更好。 若是无知,则可大方地拉住师父的手,让他按在我的心口上,用最简单直白的语言告诉他——师父,我看到你心跳得厉害。但现在只是想象这样的触碰,我的脑子便一片空白。 就连那些粗心大意的男人们都发现了我的异样,韩云特地来找我,问我想不想与他一起出营,附近的山里有梅花鹿,罕见的漂亮,徐平也是一起来的,在旁边补充:“也可以猎兔子,跟去它的窝里,抓几只活的小的,不要弄死,带回来养,看它们满地打滚,有趣得很。” 声音哄诱,像是在哄很小的孩子。 我几日里都挣扎在自我鄙夷与强烈克制的深渊里,说不出的精神疲惫,听了只是恹恹地摇头,一点兴趣都没有。 到了晚上师父来了,笔直走进我屋里,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微微皱着眉。 我被他的手掌一碰,就连脊梁骨后面的皮肤都起了战栗的感觉,又不想他看出来,低了头就往后退。 我异样的反常终于让师父真正地担忧起来了,再不迟疑地开口:“不要再闷在军营里了,明天我让徐平带你出去走走,若是天气好,多晒晒太阳再回来。” 3 徐平第二天一早便装配整齐地在门外等着我,腰里挂着箭筒,手中牵着他的灰背马,鹰儿居然也在,纡尊降贵地落在矮树上,我出来的时候微微偏过头看我,很是仔细地。 我还未开口,凤哥又牵着一匹马过来了,马是棕色的,个头矮小,到了近前收住步子,双目温顺地看着我。 “这是将军让找给你的,不用怕,它还挺小的,脾气也好。” “给我的?”我指着小棕马惊讶。 “是啊,你的。”凤哥将缰绳交到我手里。 徐平见我迟疑,就从兜里掏出样东西来放在我手里:“来,把这个喂给它。” 我才张开手想看清楚那东西是什么,棕马就低下头来将它吃了,温暖潮湿的舌头舔过我的手心,我自是一惊,却见它抬起眼来看我,湿润而温和的一双大眼,过一会儿又低下头,用柔软的鼻头碰了碰我的手心。 我笑起来:“这么好吃?”说完又张开手问徐平去要:“徐平,还有没有?” 徐平见我高兴,脸上就露出笑容来,摇头道:“认识了就好,别给它吃太多的糖,小心它以后讨个没完。” 我们两人两骑出了营,我第一次独自骑马,小棕马虽然温顺,但也不敢加快速度,尽顺着平坦小路往前头慢慢地走着。 秋日天青如镜,阳光落在满山将落的黄叶上,如同炫金铺陈,秋风清爽,在金色的日光下也不觉得凉,吹过时只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师父说得没错,这样的阳光与美景果然令人精神振奋,我这几日的烦恼也像是被照化了,渐渐兴高采烈起来。 徐平今日没有军务在身,自是轻松,原本就翘翘的嘴角更是含着许多笑来。 “好看吧?” “好看,那些是什么树?” “柿子,这儿的还是青的,往前头走更多,都是红的了,一会儿咱们摘些回去。” “好,吃不了的做柿饼,比糖还甜。” 徐平笑起来:“真有精神,这几天都见你蔫头蔫脑的,还出来就好了。” 快要进山的时候遇见了季先生,仍是一身白衣,一片浓绿中隐隐约约,我还当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真是季先生。 我就老远地招手叫了一声。 季先生从林子里走出来,步子仍是不疾不徐的,走到近前才开口,脸上带着个微笑。 “小玥,徐平。” 军营里的人对于这个军师都是极尊重的,徐平翻身下马,立在地上才说话。 “季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想下马,却被季先生拦住,笑着道:“不用下马了,我就是出来走走,现正要回营。将军让你带小玥出来散心吗?小玥,骑马可习惯?” “习惯,我们还要进林子里去捉兔子。” “那就去吧,迟了兔子都入窝了。” 徐平与我目送季先生离去,我有些担心地:“这么远的路,季先生走回去吗?” 徐平失笑:“就这些路,你以为呢?” 我瞥了一眼他的大灰马,徐平就叹气了,手臂抬了抬,想拍我脑袋又忍住了的样子。 “我这是执行军务!” 不就是怕我头回骑马有什么万一吗?动不动就执行军务,徐平就是这样,做什么都爱扯上这一句。 两人进了山,山内清静,徐平将马在树上拴了,带着我一路往里。辽地偏冷,山上遍布松杉,深秋时节绿色葱郁,树下长着许多南方难得一见的菌类与药材,一路令我惊喜连连,蹲下身去就不愿起来了。 徐平见我看到药材就走不动了,无奈又好笑地开口:“小神医,今天我们是出来打猎的,采药留到下回行不行?” 我两个手掌都贴在地上说话:“这是很罕见的五叶针,南方看不到的,我都没带药筐……” “你做个标记呗,下回再来。” 我们正说着,一边树丛有响动,徐平警醒,立刻长身而起,一手按在弓箭上。 树丛里走出来的却是个年老的樵夫,担子上堆满了刚砍下来的木柴,一手擦着汗。 “哟,头回在这儿看到生人,你们迷路了?” 我从地上站起来:“不是,我们只是路过。” 徐平站在旁边没说话,老樵夫见他装扮,只当我们是入山来打猎的,也不多想,放下担子指指前方。 “你们是来打猎的吧?我就住前头村子里。” “前头有村子?”我伸长脖子顺着那方向去看。 徐平倒是知道的,这时也就放下戒心,走过来说话:“是,那儿有个小村子,村里人大多都姓秦,老伯也是吧?” “你怎么知道?”老樵夫露出惊讶的表情,马上又笑开来:“小哥是来过我们村?还是认识村里的谁?这好这好,要不你们跟我一起回村去吧,今天村里办喜事呢,流水席都放到村口了呢,我也正要赶回去。” “不用了。” “这么好?” 我与徐平同时开口,然后徐平就瞪了我一眼。 老樵夫呵呵笑出声来:“小兄弟这才对嘛,我们山里人来客一家亲,路过也是朋友,更何况你还是知道我们秦家村的,来来来。” 老樵夫热情地来拉我们俩的手,我从未见识过婚嫁喜事,心里只是好奇,徐平则被拉得无奈,最后也只好妥协了。 秦家村果然不远,翻过一个山坡就看到烟火了,只是这烟火却比我想象中的大了太多,远远火光冲天,让迎面扑来的风里都带着热气,混杂着哀嚎与尖叫声,可怕到极点。 4 老樵夫一见这情景就疯了,扔下担子呼喊着狂奔过去,徐平见势不妙,一个起落将他拉住,叫了声:“休得冲动,先看一下情势。” “二毛!二毛!我的小孙子啊……”老樵夫挣不开徐平的手掌,声音凄厉地冲着起火的村子惨叫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村庄被火吞噬的场面,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了,立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最后还是徐平一声吼惊醒了我。 “别发呆了,快发信号,是辽人来袭击村子!” 我猛回神,伸手到怀里去摸那管信号焰火,心急慌忙,手心里都是汗,两下才拿出来。 焰火腾空而起,在白日里炸开,五彩烟雾久久不散,多远都无比醒目。徐平已将那老樵夫带到一边,低头嘱咐:“我们是镇守青海的徐将军部下,现在村子遇袭,你万不可就这样冲进去,信号已发,等援军过来再说。” 徐平声音镇定,但老樵夫却骨肉连心,只是拼命挣扎。 “不行不行,你把我放开,我要去救我的孙子啊,我儿子媳妇都被辽人抓去了,我就剩这么一个孙子了,我孙子不能出事,不能出事……” 老樵夫声音凄厉,我听得心酸至极,抓着徐平哀求:“徐平,我们救救老伯的孙子吧。” 徐平虽然有功夫,但拉住一个已经疯狂的老人,又不能伤了他,这时候也已经一头的汗,老樵夫听到这句却突然给我们跪下了,一边磕头一边哀求。 “军爷,你们是镇边关的军爷对吧?求求你们,救救我孙子,救救我孙子,我家就在村口头一间,就在那儿,还没烧着呢,再晚就都没了,都没了……” “您别这样,别磕头,都流血了。”我被吓到了,赶紧伸手去扶,却哪里扶得动。 徐平咬牙,看了看村子的方向,又看了看老樵夫与我,跺脚道:“好,我去去就回,小玥,你与老伯待在这儿,千万不要走开。” “我也去。”我不放手。 “你去干什么?” “救人啊,我会医术。” “辽人说不定还在村子里,你去是给我添麻烦吗?小玥,我可没有六只手,救了这个救那个。”徐平急了,说话比平时快了许多,一连串的句子脱口而出。 我被他讲得不知不觉松了手,心里想着要跟着去,却也知道我帮不上任何忙,只会给他添乱而已,但真的站在原地看着他冲进着火的村子,紧张和担忧却让我手指都发了抖。 还要安慰身边的老人家。 “没事的,徐平有功夫,对,他是骁骑队长呢,很厉害的,一定能把您的孙子救出来。” 极度的紧张让我无法停止说话,我嘴里翻来覆去地说着些凌乱的句子,而后又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着火的村子移开,希望能够在下一秒便看到援军从天而降。 也不知道鹰儿有没有看到这危急的情形,若有它带路,师父必定很快就来了。 我心中才开始默念师父,耳边就有喧嚣的马蹄声传了过来,我一阵惊喜,转头对老樵夫说:“太好了,援军来了。” 但老樵夫脸上露出的却是因惊恐而扭曲的表情,这表情如此之可怕,以至于我也被感染了,徒然张着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没有机会了,因为下一秒我就因背后突如其来的一股大力腾空而起,老樵夫扑上来想要拉住我,却被后来的一柄长刀刺穿身体挑飞了出去。 我尖叫,双手虚空地抓了两下想要扑过去,但抓住我的人纵马疾驰,并单手从马上将我抛到另一个人手里,眼前树影急速掠过,树影间陡然刺入我双目的强烈阳光,还有飞溅在我身上的老樵夫的血,一切都令我晕眩。 耳边传来一阵无法理解的叫嚷声,我意识到自己被人掳劫,而掳劫我的绝对是异族,就是那些在村庄中烧杀抢掠的辽人! 我想要在颠簸的马背上拿出袖中的药瓶,但辽人掳了我,竟像是用来嬉戏打闹的,一个接一个地将我扔来扔去,我就像是一个破麻袋,被扔得头晕目眩,揣在身上的东西纷纷滚落出去,还在空中吐了,污物飞溅开来,让那个正要接住我的人怪叫了一声,竟是收手不接了。 我听到数声呵斥,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从半空中笔直落了下去,落在纷乱马蹄当中,砰的一声闷响。 “呜呜,我不要待在这里,放我出去。” “辽人就是这样了,把我们捉来当猪狗一样关着,白日里做些苦工,没用了一刀杀了。” “不要啊!我要出去,谁来救救我……” “别喊啦,这里是辽人的地方,喊破喉咙都没人会来的……” “……” “……” 我在隐约的交谈与哭声中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张脸就让我怔住了,并且顾不上浑身的疼痛,抬起手来用力揉了揉眼睛。 “不认识我了?”那张脸并未消失,男人眯着长眼,眉毛挑起来看着我。 我口吃了,手指发抖地指着他:“十,十……” 沉重的敲击声在外头响起,有人在铁栏外吼了两声,即使语言不通也大概能明白,不外乎叫里面的人安静。 我已经清醒,四顾看到我与十二皇孙两人同在一个囚室之中,三面石墙阴湿,一面全是粗厚铁栏,铁栏对面还有一个更大的囚室,却是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地上只铺着些干草,有些人躺在角落里,一看便是奄奄一息的样子,情况比我们所在的小囚室糟糕许多。 穿着皮甲的辽人士兵在铁栏外走来走去,我看看他们,再看看在牢里都一脸纨绔样的皇十二孙,闭上嘴巴噤声。 倒是他憋不住了,靠近我一点又说话:“别装了,那天在河边你对我用了药,我可忘不了你。” 这龙孙是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吗? 继浑身疼痛之后,我脑袋都开始疼了起来,忍不住用手撑住一边脑壳才说话,气都虚了。 “公子,您,您怎么被抓到这儿来了……” 第八章 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 1 我这句话说得客气,皇孙反倒不习惯了,有些奇怪地看我:“你叫我什么?” 还能叫什么?就算我知道你是皇孙,也不敢在这儿大声嚷嚷啊,谁知道那些辽人里有没有通汉话的。 我咬咬牙从地上爬起身来,尽量坐正了跟他说话。 “公子,您身份特殊,还是以安全为重吧……对了,您那几个手下呢?” 皇孙凤眼一眯,脸上表情就有些变了,想一想再说:“徐持接到京里来的消息了?连你都知道了?” 我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都先自松出一口气来。 幸好,我朝的皇孙还是有脑的,要知道头壳里的病都是无药可医的,我不想师父血汗守着这江山最后还要跪在无药可救的皇族脚下,那真是想起便让我要擦眼泪的画面。 “公,公子。”我艰难地开口叫他,很不习惯这个称呼,又找不到别的来代替。 皇孙对这个称呼看来也并不习惯,从最初的微愕中恢复过来,开口道:“我排行十二,名子锦,你叫我子锦好了。” 我愣住,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的跳。 皇孙是怕别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与出处吗?忙不迭地要昭告天下,还有,直呼他的名字不会让我惹来杀头之祸吗?看看王监军那威风就知道了,皇后的兄弟已经如此排场,皇帝的嫡亲岂不是更要命。 我挣扎了一会儿,见他还在那儿等我回答,不得不咬咬牙继续说下去。 “公……” 皇孙瞪我了。 我叹气:“公……子锦,您怎么会在这儿?” 他想一想,终于答我了:“这事得从那天我被你药倒在河边开始说。” 我低下头,听见自己心中的惨叫声,这位龙孙,你也太记仇了吧…… 子锦看到我低头不语,脸上就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继续道。 “也不用那么害怕,我一向心胸宽广,只要你以后小心伺候,冲撞之罪也就免了。” 我破功,一脸不可思议地瞥了他一眼,牙都咬得痒了。 幸好皇孙继续说了下去:“那日你将我弃在河边,所幸我那两个侍卫与陈公公及时赶到,但你下的药力甚是强劲,他们也束手无策,只好先伺候我到最近村落,村内人倒是好客,我们便多留了几日,不曾想……” 我忍不住叹气:“不曾想辽人竟不长眼地突袭了这村子,连你也带回来了。” 皇孙笑笑,并不以为意的样子,只压低了声音道:“辽人虽粗鄙,倒也识货,搜罗了我身上的东西之后只当我是关内大户人家,琢磨着要拿赎金呢。” 我心里苦笑,想辽人这次可是抓着大鱼了,关内算什么?皇孙家可是海内第一大户啊。转念又想到那被大火吞噬的村子与惨死在辽人手里的老樵夫,不禁黯然。 “村子都被烧了,也不知有多少村民活了下来,这些恶人真是残忍……” 子锦眼露诧异之色,反问我:“辽人烧了秦家村?” “你不知道?” “他们冲进村子的时候我那两个侍卫与陈公公便带我走了,后来在林子里遇见伏兵,未能挡住他们人多我才被带到这里的。” 我听得直了眼,原来皇家侍卫的要义便是一有危险便带着主子逃走,怪不得上次他们把我与韩云留给了那头大熊还那么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他们几个呢?” “喏。”子锦伸出手指,指了指对面的囚室。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看到一个干干瘦瘦的小老头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抓着铁栏看着这边,模样很是奇突。 “这些辽兵抓了人来是做苦力的,我那两个侍卫每日都被带出去,留下的都是身体不行的。” 我郁卒:“你真是一点都不害怕啊。” 子锦笑笑:“既然徐持都知道了,那我就更不用怕了,他不是镇守北海吗?” 我没好气了,不知不觉说了心里话:“我师父是来镇守边关的,又不是来找人的。” 子锦抬起下巴轻哼了一声:“辽人竟敢在白日里突袭关内村寨,这边关他也镇守得实在不怎么样。” 我听得怒从心头起,压低声音都忘了:“师父他才来了没几天!” “当啷”一声响,我与子锦同时回头,只见一个身穿皮甲的辽兵推开铁门走入囚室,隔着铁栏用一根短棍指着我,用生硬的汉话道:“你,出来。” 我一愣,指着自己:“我?” 那人喉咙里发出粗鲁的咕噜声,不再回答我,打开铁栅就伸手来抓我。 子锦两眼一眯,就要开口,囚室内又走进来两个人,打开另一间叫嚷着抓出一个人来,那人原本就躺在囚室角落奄奄一息,被人抓住站起来都做不到,就这样被拖了出来。 就有哭叫声响了起来,有人扑上去抓住被拖走的人,还大声哀求:“不要啊,不要丢掉他,我兄弟还有救的,他就是昨日被石头砸了一下,过几日还能上工的。” 辽兵不耐烦地飞起一脚将那人踢开,我已被拉将出去,囚室间通道窄小,在地上被拖行的那人就在我脚边,我一低头看到他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褴褛衣物破损处处,腰腹皮肤上隐约可见一大片青色,顿时急了。 “别拖了,他这是内脏出血,需要立刻医治,你们快放手。” 哪有人听我的,倒是拉住我的大汉觉得我烦了,捉小鸡一样提起我,还想塞住我的嘴。 这下就连子锦都站了起来,开口道:“放开他,你们头目呢?我要见他。” 这皇孙做惯了人上人,身在囚牢里都能把话说得这么有架势,可惜没人理睬,当啷声中铁栅被重新锁上,辽兵将我与那个伤者一同带出去,石室外便是一大片空地,阳光无遮无拦地射落下来,令我双目一阵刺痛,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这人就是徐持的徒弟?”有人走过来说话,略微奇怪的口音,随即一只手伸过来,抓在我的肩膀上。 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 我猛睁眼,面前一个陌生而高大的男人,一身皮裘,茸茸的毛领环绕他粗壮的脖子,抓住我肩膀的大手如同铁钳。 周围的辽兵们都单膝跪了,拖着伤者的那人也不例外,旁边有人呵斥了两声,抓住我的那男人就低头看了一眼。 “死人也要给我看看吗?” 我一惊,不顾疼痛挣脱那人的钳制蹲下身去探伤者的颈侧,果然是没了气息! 那辽兵吓得诺诺连声,拖着地上的人就要离开,我情急之下大叫起来:“不要!他还有救的!” 2 就有人上来拖我,正乱的时候,之前抓住我那壮汉却是开了口,声音里饶有兴趣的。 “别拉了,让她医。” “少主……”旁边有人迟疑。 “听说徐持的徒弟是神医,有意思,我倒想看看怎么个神医法。” 拉住我的手松开了,人命关天,我没时间去琢磨那“少主”的话,蹲下身来先从腰带中取出针囊来。 幸好金针针囊是缝在腰带里头的,一路颠簸都没有掉出去。 我在伤者几处要紧大穴上施针,伤者原本就内部出血,听之前囚室内那人叙述,必定已经在地上躺了一整夜,刚才被人拖动,淤血呛住口鼻导致气息断绝,一经疏通便有气息出入,咳呛出声音来。 身边一阵骚动,还有人忍不住惊呼起来,就连那少主也是脸色一变,看着我的目光大是不同。 “我需要一个干净的房间,要纸笔写药方,还需要药材。”我对着那少主开口。 所有人面面相觑,更有懂一些汉话的开口呵斥了我,生硬地:“大胆!竟敢这么跟我们少主说话。” 我并不退缩地看着为首的男人:“是你让我救他的。” 他陷在虬长胡须中的嘴角动了动,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半晌才道。 “行,给你一个房间救他。” 说完转身走了。 他一转身,我才突然觉得腿软,差一点就站不住那样,这男人虽然只与我寥寥数语,但立在我面前身形巨大,压迫如山,我之前全凭一口情急之气撑着,现在他一转身,我才觉得可怕,手一抹,额上一层汗。 辽兵过来将地上的人抬起来,一个个看我的眼神都很是怪异,再不是之前凶神恶煞的样子,有两个竟是不敢近我的身。 辽兵将我与那伤者送入一间布置简单的屋子,屋内倒是干净,外头有人把守,我开了方子出去,自有人送了药材进来,速度还不慢。 伤者被石头砸中内脏出血,所幸被砸的部位并不是主要脏器,否则也拖不过昨晚,但耽误了最好的医治时间,情况自是凶险。 救人要紧,我忘却周遭一切专心在伤者身上,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等伤情终于有了些稳定的迹象我才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来动了动酸痛不堪的身子。 背后有异样的感觉,我猛回头,看到那少主不知何时进了屋,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交抱双手看着我。 我赫然,低叫着退了一步,他便大笑起来,很是有趣地开口。 “吓到你了,小神医。” 我戒备地看着他,虽然身上什么都没有了,但还是收拢双手进了袖子里。 “怎么?又想变魔术?别找了,你来的时候我已经吩咐手下人将你身上那些小罐小瓶都搜了出来,全在这里。”他这么说着,举起一只手来,晃了晃手中的布袋子,袋子里叮当作响。 “那是我的,还给我!”我咬牙。 “我叫耶律成文,我准许你直呼我的名字。” 我又是一惊,师父与我说起过这个名字,辽国的王子,现任的北院枢密使,手握大军在关外虎视眈眈的耶律成文原来就是这个人。 今天这是怎么了,皇子们一个个在我眼前冒出来,我又想起仍在囚室中的子锦皇孙,脑后的青筋就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有一种大祸将至的感觉。 此人对我的身份背景如此清楚,那必定是军营内有了内奸,若是这样,皇孙的身份迟早会拆穿,到时候就不是勒索关内大户的问题了,弄不好就是两国宣战。 不行,我得立刻通知师父,让他知道这件事,但是…… 我看着耶律成文,我身上除了那包金针什么都没有了,这里又显然是辽军前哨所在地,守卫严密,逃走的几率极小。 “在想什么?”耶律成文走近我,低头看了床上的伤者两眼。伤者喝了药之后仍在昏睡,但呼吸平稳,脸色也恢复了许多,生命已无大碍。 他微微点头,说了句:“不错,确实是神医。” 床边的地方并不大,耶律成文这样一站,腰间所佩长刀刀柄都能碰到我的身体。异族男人异常高大的身躯与他身上那些皮草所发出的气味令我情不自禁想远远退开,却又不想在此人面前丢了师父的脸,最后勉强站住脚跟冷下声音说话。 “没想什么,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辽人抢掠关内村庄,掳我百姓,明知我是徐将军徒弟还将我扣留,如此挑衅,难道不怕两国开战?” 他像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番话来,听完倒是一愣,然后又是一阵大笑,说了句:“有趣,有趣,走,我带你去看些东西。”说完竟是抓着我就走。 我一时不防被他抓了个正着,耶律成文手如铁钳,根本挣脱不开,我被他拉出屋子,屋外辽兵众多,看到他们的皇子莫不行礼。耶律成文不发一言,将我拽上他的马,打马便走。 我被迫贴在他的胸口上,厌恶得只想不顾一切跳下马去,他像是看出我的想法,一只手抓着马缰,另一只手死死圈住我,马在黑暗中疾驰,最后上得山坡高处,耶律成文勒停了马,挥鞭一指,说了句:“你看!” 我被他的大手勒得几乎没了呼吸,眼前全是金星,待得晕眩稍稍过去睁眼去看,山下竟全是兵营,密密麻麻,连绵数里之遥,一眼望去只觉无边无际。 夜风急劲,刀一样刮过我的皮肤,我在辽地不知名的山坡上浑身冰凉,开口声音艰涩。 “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耶律成文将两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笑着道:“自然是不想再放你回去了,小神医,我族虽不喜欢汉家女子,但你这样有用的,还是愿意留下的。” 我猛然转头:“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难道……”我一时惊恐,不自禁地两手环抱身体。 他好笑地看着我:“放心,没人脱过你的衣服,这点小事,你没来之前我们便知道了。” 我刹那间如坠冰窟,军营中知道我是女儿身的寥寥无几,那内奸,只能是将军最为亲近信任的某个人! 3 我被困在耶律成文的军营中,伤者情势稳定之后就被强行带走了,离开的时候那人哆哆嗦嗦地感谢我,我哭了,因为不知道他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又没有帮他的能力。 耶律成文与我谈了数回,提出的全是要求,要我将那些被他收走的药物解释效用,配方誊列清单,我知道与他谈条件无异于与虎谋皮,索性一言不发,他倒也不急,既没有我想象中的严刑拷打也没有轮番逼供,只在两日后将我重新丢回囚室中,单独关了一间。 幸好囚室与子锦皇孙所在的那间相连,我便与他肩碰肩地做了邻居。 皇孙被关了数日,脸上也显出些憔悴来,看到我凤眼一亮,我在这辽营中举目彷徨,不要说看到熟悉的脸孔,就算看到熟悉的动物都较平常亲近许多了,这时候难免也有了些激动,但皇孙身份特殊,最初见到他的激动过后,我的忧心忡忡再次百上加斤。 我挨近了铁栏与他说话,声音压到最低。 “子锦,事情不好了。” “你说什么?”我声音太低,他只是听不清,想一想竟是纡尊降贵地凑了过来,与我一样将身子贴在铁栏上。 夜已深,对面囚室中劳累了一天的俘虏都已沉沉入睡,只有子锦的那几个忠仆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里,脸上表情大为紧张。 我怕隔墙有耳,再顾不上男女之别,尽量靠近他耳朵说话:“耶律成文带了大军过来,汉营有内奸,他们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你的身份他们迟早也会泄露的,你得尽快逃走。” 子锦微微一怔:“内奸?” 我点头,又道:“耶律成文带我上山看了他的大军,还说那只是前锋部队,他日日都来逼问我,我大概走不了了,但你一定要走,要是他知道了你的身份就来不及了。” “耶律成文拷打你了?”子锦容色一冷。 我在囚室昏暗的光线中眨了眨眼,一刹那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自我认识皇孙子锦至今,他脸上的表情不外乎漫不经心这四个字,笑起来都是懒洋洋的,现在面容一肃,竟是威仪顿生,变了一个人那样。 “没有。”我摇头,除了被捉来那日摔得凄惨之外,我身上再没有新添任何伤痕,耶律成文对我倒是客气。 他脸上的线条便松了一点,又道:“一起走吧。” 我背上的汗都下来了,咬着牙重复:“我被盯上了,走不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嘴唇几乎要贴在我的耳朵上,呼吸吹进我的耳里。 “我那两个侍卫找到防守最弱的死角,若不是等你回来,我们昨日就走了。” 我耳郭奇痒,然后猛地意识到如此贴近我的是一个师父之外的男人,顿时慌乱,猛然往后仰头只想与他拉开距离,动作过猛,几乎翻倒在地面上。 子锦一愣,然后竟是笑了,并没有声音,只是凤眼弯弯盛满了笑意,说了句:“这样就害羞?” 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倜傥风流,但看在我眼里,也是说不出的纨绔轻浮,我当下闭了眼睛,连手都伸出去做了个阻止的动作。 那边有一会儿没有回应,我过得半晌再睁眼,只见皇孙仍在原地,眼里早已没了笑意,脸颊牙槽处突出一块,那是咬紧了牙之后才有的线条,显然是被我气得不轻。 我闷闷地低了头,懊恼自己又忘了眼前个龙孙,想这位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皇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这里吃了瘪,不知在心里将我怎样地千刀万剐。 虽然皇孙被我冲撞,但逃跑计划还是要进行的。囚笼的陈公公在静极夜中发出的怪异**声几乎是立刻便引来了看守,铁门当啷作响,奔进来的两个辽兵看到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的陈公公没有丝毫迟疑,打开囚室铁栅就要将他拖出去。 就有两个人从躺了一地的人堆中跳起来,干净利索的两个手刀,将守卫无声无息地劈昏了过去,再扯下他们的外衣套在身上,又从他们身上取了钥匙来开这边的铁栅。 我看得目瞪口呆,子锦就得意了:“我的内廷侍卫如何?” “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早把你带出去?” “此地辽兵众多,没有万全之计怎可轻举妄动。” “我明白,不能让你伤到一根寒毛就是了。” “你才明白?” “……” 我被如此的厚颜打倒了,已经打开门的那两位侍卫与陈公公已经冲了过来,这么危急的时候还要先跪一下才恭请皇孙出囚室,期间听到我与皇孙的对话,三个人虽不敢言语,但俱都狠狠地拿眼看我,其意不言而明。 居然敢这样与皇孙说话,简直死罪。 我默默。 或许是认识子锦的时机不对,我早已先入为主了此人就是个纨绔公子哥的想法,说起话来毫不客气,即便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也改不过来。 怎么办?再这么下去,就算我们逃出去了,我也会因为冒犯皇族被杀头的吧? 所幸逃跑事大,子锦吩咐他们开了我的锁,那两个内廷侍卫也不敢不从,待我出了囚室之后便要我跟上他们。 我指着仍旧熟睡的其他人:“他们怎么办?” 子锦倒是不厌其烦:“辽人怕俘虏骚动,晚上的饭菜里都是掺药的,他们醒不过来。” “那你们为何能醒着?” “我是肥羊,至于我的手下,为了今夜已经饿了两个晚上了。” 我黯然,正想着若能逃出去无论如何都要告诉师父俘虏们的所在,让他们也能得救,身子却已被内廷侍卫拉了出去。 夜黑风高,一线残月在厚重云层间忽隐忽现,内廷侍卫果然厉害,竟带着我们穿过冷僻的营房缝隙走了出去,一路只遇到两个巡夜的辽兵,见他们的装束只当是守卫带着俘虏,竟然也不盘查,就让我们过去了。 我一颗心一直悬在嗓子口,一行人疾步了将近半刻光景,空气中一股隐约恶臭,四下已是无人,内廷侍卫突然停住脚步:“皇孙小心。” 我紧张地看着前头,那侍卫又道:“这里便是辽人将俘虏弃尸所在,前头有个深坑,夜黑,皇孙务必小心,绕过之后便可进入通向边境的密林。” 漆黑午夜,眼前是堆满了尸体的深坑,虽然有所掩盖,但恶臭弥漫在空气中,渗入每一次的呼吸,伴着远处密林中传来风的呜咽,如同鬼哭。 我听到弃尸所在这几个字便难过起来,胸口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厚重的石头,渐渐又起了恐惧,黑暗所带来的不知名的想象胜过任何眼所能见的画面,再想迈步,双腿竟是打了颤。 子锦的声音也有些干涩,简单一句“知道了,走吧。”半晌才说出口,转头看了我一眼,忽地又道:“你把他背上,他怕得走不动了。” 我大叫:“谁说我害怕!” 人在惊恐状态下的声音会不自觉放大,我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在一片死静的黑夜里响得令人惊心动魄。 我自知不好,来不及掩嘴就有笑声传来,火把亮光明晃晃地闪动,刹那间将四下照得如同白昼。 身后男人洪亮的声音接踵而来。 “不怕就好。这么晚了,皇孙与小神医要去哪里?” 我顿时僵硬——耶律成文已经知道了子锦的身份,他追过来了! 子锦慢慢转身,内廷侍卫与陈公公挡在他身前,辽兵张弓搭箭蓄势待发,耶律成文立在包围圈外面露笑容,一只手微微抬起,食指与中指搭在一处,慢慢道:“不用挣扎了,皇孙还请自己走过来,以免伤了你这些手下的性命。” 子锦凤眼微眯,也不说话,一手去拨几乎要抱住他大腿的陈公公,看样子真打算就这样走过去与耶律成文谈一谈。 我情急,伸手就去抓他:“不要!” 有辽兵在我这突然的举动中放了箭,一点箭光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地,劈面向我射来。 不知是谁炸开一声大呼,我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只看到子锦陡然惊恐的表情。 一道利风掠过我耳边,异响声中,那支向我射来的箭被另一支凌厉长箭射落,后箭余势未消,再将一辽兵穿胸而过,直将他钉死在地上。 惨叫声响起,所有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之际,又是挟万钧之力的连环三箭破空而来,三名持弓辽兵顿毙于箭下,耶律成文暴喝了一声,辽兵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出武器。 已经迟了,一对人马从密林中闪电般冲将出来,我猛然回头,火光中看到为首骑士身着白银铠甲,头盔上朱缨如血,奔马如雷,只十几人便将众多辽兵组成的包围圈摧枯拉朽般扯碎开来,然后马头一掉,笔直往我所立之处冲来。 我在这巨大的惊喜里湿了眼眶,一声师父都梗在喉头,就连自己都没听到声音。 4 乌云踏雪势如闪电,但不断冲上来阻拦的辽兵阻挡了师父来路,将军手持长戟,辽兵如草垛一样被挑飞出去,劈波斩浪那样,其余人一时被吓破了胆,有些竟掉头往我这里跑来,脸上全是死前的惊骇。 突袭的骑士们与辽兵短兵相接,这样惊心动魄场面下,我居然恍惚了一下。 我在被囚的这几日里,紧张惊惧,时时都会想起师父。 尤其是在夜里,其实是睡不着的,但偶尔迷糊过去,还是会做梦,梦见师父向我走过来,总以为是真的,扑过去也是真心实意的,可惜总拉不到他的手。 因为都是梦。 失望的次数太多,到了这一次,我在最初的惊喜过后反而不敢动了,怕又是一场空。 但是兵器相交的声音、马蹄声、箭矢破空的声音与人的惨叫声震耳欲聋,子锦在混乱中一把捉住我的手,捏得死紧,疼痛让我低叫了一声。 我这才确定,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我当皇孙是怕了,心跳如鼓的时候还要安慰他:“我师父来了,放心吧。” 话说到这里,一阵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漆黑夜里看不仔细,只觉黑压压一片平地起乌云。 即使在这样的嘈杂之中,耶律成文的声音也穿透一切,用我所不能通的语言喝令数次,而后火光一变,前头被冲散的辽兵连地上尸首都不顾往后退去,连我这不通兵法的人都看出来,他们这是要摆开阵势,将突袭的骑士与我们困死在这里。 师父与我之间只剩下那个弥漫着尸臭的大坑,火把散落一地,有些掉落在坑中,烧起了尸体上盖着的乱草,火光憧憧如同地狱。 我见乌云踏雪来势不消,一颗心猛然提到嗓子眼,不由尖叫起来。 “师父小心!” 几乎是同时,乌云踏雪一声长嘶,四蹄凌空,数丈的大坑,竟是一跃而过。 众人皆是惊呼,辽人尚武,见到如此神威,竟是连放箭都忘了,一瞬间的时间凝固中,飞马落在我身侧,溅起尘土无数,耳边只听一声断喝,将军俯身伸手。 “上马!” 我听到陈公公的哭嗓:“皇孙快走。” 后来的辽人箭手终于有了动作,长箭如蝗般飞来,那两个侍卫挥刀去挡,但箭如雨下又如何抵挡得完。 将军在这刹那间辨明了子锦的面貌,目光一凛。 我的手指碰到了师父的,那温暖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震,但陈公公已将子锦推向师父,还伴着一声惨叫。 我大惊,本能地蹲下身去拉他,陈公公身上已中了数箭,口角溢血,双眼还死死望着马上。 “将军务必将皇孙带走……” 我这一蹲,师父已顺势将被推向他的子锦拉上了马,再俯身又来拉我,声音已是变了。 “小玥!” 远方一声轰然巨响,接着火光冲天,我听到我方骑士爆出欢呼,就连师父双眼也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猛然亮起。 “杀了他们!” 耶律成文的怒吼声如同狂雷般炸响,箭雨再次降临,那两名侍卫身中数箭,我被师父拉上马,火光中看到子锦眼角血红,大火像是燃烧在他的瞳仁上。 我亦难过至极,那两人仍在挥舞兵器抵挡箭雨,决绝地挡在我们身后,没有半点要与我们一同逃离的意思。有一人还转过血迹斑斑的身体嘶哑地吼叫了一声。 “皇孙快走!” 耶律成文暴跳如雷,在马上挥鞭吼叫,那两个侍卫已经倒下,我们面前无遮无拦,箭雨却突然间停了。 但辽人合围意图明显,耶律成文竟像是气疯了,宁愿让粮草烧个精光也要先将突袭者困死,毙于此地。 “走!” 将军一声断喝,十几匹马齐齐转向,要抢在辽兵阵势形成之前突围,我听到有人在叫。 “将军!” “小玥!” 我透过火光看到徐平韩云,还有其他熟悉的面孔,个个满面焦急,尤其是徐平,望着这个方向眼睛都红了,手起剑落,横着将向他扑去的两个辽兵劈成两半,然后又叫了一声:“将军!快走!” 乌云踏雪也知道情势危急,但它虽是神驹,背上坐着三个人再要跳过那样的深坑,也是力有不逮,将军拨马回身,沉声道:“皇孙请捉紧缰绳。” 我不知师父要做什么,但心脏突然一荡,就连自己想到了什么都分辨不清,只知道伸手去抓他。 嘴里还叫了一声:“师父!” 师父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与我对视了一眼,这样危急时刻,那双眼里竟仍是露出一丝温柔的光来,双唇微动,像是要与我说些什么,但下一秒他却收回目光,跳下马且毫不留情地给了乌云踏雪重重一鞭,马儿痛嘶一声,通了灵性那样最后看了主人一眼,前蹄一扬向前奔去。 我大叫了一声,子锦像是料到我要做什么,反手将我死死抓住,用的力气比之前更大,我只觉得指节都要被他握碎了,根本无法从马上离开。 乌云踏雪腾空而起,在我的叫声中再次跃过深坑,韩云与徐平抢上来,子锦勒停了马,我的脸一直保持着扭转的姿势,死死看着师父所在之处,猎猎火光中,将军长戟驻地的背影如同天神下凡,银甲光芒四射。 “耶律成文,你所屯粮草已被烧灭,尔等掳我百姓,烧杀抢掠,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徐持徐佩秋在此,有胆放马过来与我一战!” 我的心脏用一种怪异的速度跳动着,被极细的铁丝拧紧了吊在虚空高处那样,全没有落在实处的感觉,眼睛死死盯着师父的背影,如何都无法移开,但脑子已经清醒了,煞白着一张脸开口:“韩云,这是皇十二孙。” 韩云已经认出子锦来了,当下脸色一变,在马上将子锦抓了过去,让他与他一骑,嘴里还说了句。 “皇孙捉紧了。” 子锦锦衣玉食惯了,力气也就能比过我,被韩云这样一抓,竟然连抗拒都做不到。 徐平也将我抓到他马上,道一声:“坐稳!”又下马翻身上了乌云踏雪,对着韩云叫。 “你带皇孙先走。”再转过头:“陈庆,小玥交给你。” 说着不再啰嗦,打马向将军那里冲过去,其他人则一并跟了上去,全不顾生死。 韩云带着皇孙,再不多做停留,催马便往密林深处驰去,陈庆坐到我的马上,不由分说地打马跟了过去。 我抓着他:“不!我要和师父在一起!” 陈庆身上溅满了辽兵的血,脸上也有一些,原本就寡言冷厉的脸在黑夜里如同煞星,看着我的双眼里露出冷冷的光。 我刹那间还以为他要把我丢下马去,但他只是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不要再给将军添麻烦了!” 5 我一生都忘不了这句话,以至于在很久很久以后,还会因为它从梦里惊醒过来,就像是回到了这个可怕的晚上,胸口空空荡荡的,心脏被铁丝悬在虚空处一样。 黑夜如墨,密林里起了薄雾,参天树木挡住了仅有的一点月光,我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坐在陈庆身后,脸死死地转向后方。 师父一定会没事的,至于我,他让我离开,我就离开,就像陈庆所说的,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 子锦一直沉默,韩云与陈庆策马在黑暗的密林中疾驰,不断有树枝从我身上刮过,耳后传来一阵马蹄声,紧密急促,听上去至少有十数匹之多,黑夜里再次踏乱我原本就不规则的心跳,韩云急了,回头低叫了一声:“陈庆,是不是有追兵?” 陈庆还没有回答,黑暗里传来的声音令所有人的心都瞬间安定下来。 是将军的声音,这种时刻仍旧沉稳而有力。 “韩云陈庆,注意前方,不要停。” 我一颗心轰然落地,陈庆仍在打马,但原本紧绷的后背也松下来一些,仿佛只要有这个声音在,一切都已经解决了。 乌云踏雪脚程如电,转眼奔到我们身边,师父在擦身而过的间隙里看了我一眼,双目在黑暗中仍旧炯然有神。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用嘴型叫了声师父,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克制自己张开双手扑过去的冲动。 密林果然是通向边境的,十几匹马将火光冲天的辽营抛开,乌云踏雪第一个冲了出去,其余人在离开黑暗密林的刹那都欢呼了一声。 林外便是陡峭山路,一线道路盘在山腰,边关已是遥遥在望,另有一队人马从林中疾驰出来,定是之前被派去火烧粮草的,有几个身上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很是狼狈。 韩云的马在疾驰中受了伤,此时他正下马检查,留皇孙独自在马背上。 “徐持救驾来迟,皇孙一切可好?”师父在这时候才问候了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话的皇十二孙一声。 将军并未对皇孙行大礼,只在马上欠了欠身,子锦挺了挺身子,在颠簸马背上尽量直视将军,说了句:“徐将军何出此言,此次是本王莽撞了,还赖将军赴险来救。” 我在黑夜里看不清皇孙的表情,但觉得他身体所作出的是一个表达尊重的姿势。 我忽然觉得,此人也不是那么纨绔的了。 师父在与皇孙说话的时候,目光已经落到我身上,等皇孙把话说完,更是不再啰嗦,只将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很是仔细地。 我心里一暖,说了声:“师父,我没事的。”手已经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觉得师父下一个动作就是张开手将我拉过去。 突听韩云那马突然哀鸣了一声,前蹄一软,差点将皇孙抛在地上。 “这马没法再跑了。”韩云露出悲伤之色。 “委屈皇孙了。” 师父收回看向我的目光,伸手将皇孙拉上他的马。 “你的马,还给你。”陈庆突然开口,跳下马将它与我一起交回到徐平手上,与他换了一匹马。 我知道陈庆不喜欢我,又觉得他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反倒是徐平上马时看着我露出的愧疚表情让我低下了头。 徐平回头与我说话,很是松一口气地。 “幸好你没事,都是我不好,那天居然留下你一个人。” 我赶紧摇头:“不能怪你,是有……”内奸两个字到了我嘴边,突然的警醒让我立刻闭上嘴,忍不住拿眼看了看左右,想一想才继续:“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徐平嘴角翘了翘,天空传来一声鹰叫,我抬头,看到大鹰在夜空中掠过的黑影。 我对它招招手,它定是看到了,双翅被风托着,侧身遥遥地看了我一眼,鹰眼晶亮,很是得意的样子。 两队人马已然会合,师父没有再对我多说些什么,对所有人一挥手。 “快马回营。” 众人齐齐应和了一声,一时马蹄奋起冲上山道,扬起滚滚烟尘,将军在最前头,徐平紧随其后,韩云陈庆则都与另一人共乘一骑。 山道虽然狭窄,但前路通畅无人,眼看着就要脱离险境,人人脸上的焦急都淡下去许多,徐平又道:“那天丢了你,将军他……” 徐平的话只说了一半,我也没有机会听他说到最后,耳边传来鹰儿发出的一声异响,然后山道上方突然滚落的巨石将队伍冲散,我身后的骑士连人带马地被砸下山去,人的惊叫与马儿的悲鸣声与石头砸落的轰隆声同时响起。 “有埋伏!” 我听到大叫声,骑士们纷纷退避,但山道狭窄,一面就是悬崖,又如何避让。 我在碎石飞溅中睁大眼,看到队伍最前方的师父全不顾乱石激起的烟尘,就在马上张弓搭箭,暗淡月光下犹如神祗一般的剪影。一声弦响,上方便有人翻身落了下来,喉头插箭,笔直落入悬崖下的漆黑深渊中。 山顶静了一瞬,像是被这一射震住了魂。 鹰啸再起,大鹰箭一般扑下来,伴着惨叫声一瞬再起,爪上血淋淋地抓着些东西,天空中盘旋一周,又是蓄势待攻的模样。 “冲过去!”将军大喝一声,众人皆催马,山道转折处就在眼前,第二块巨石挟着万钧之重滚落下来,正对着徐平落下来,徐平眼看闪避不过,跳马的同时一手将我甩了出去。 奔马错乱,好像有几只手都试图抓住我,但最后成功被我握住的却只有一个人,我在这天地旋转的刹那看到他的脸,是子锦,凤眼大睁地瞪着我,与我相握的手臂紧绷到痉挛。 我落在悬崖边缘,刚才还在的地面被巨石震碎崩塌,我双脚踏空直坠下去,子锦不但没有止住我下坠的冲力,反而也被我从马上带了下来。 将军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伸手抓住了皇孙的另一只手,但两个人下坠的力量几乎是无法挽回的,第三块巨石从山顶滚落,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师父陷入险境的惊恐攥住我的咽喉。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是平静的。 我说“师父,快走。”然后放开了自己的手。 第九章 谁人陇外久征戍?何处庭前新别离 1 醒来的时候,我有一会儿只是睁着眼睛望向天空,眼前模糊一片,许多错乱的画面,却怎样都抓不住它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最后出现的是一双眼,满是惊痛的,我也仿佛感同身受,在随之而来的剧痛中大叫了一声。 “师父!” 没有人回答我,突然刺目起来的光线令我**了一声,本能地再次闭上眼睛,发间有轻微的啄痛感,我动了一下,艰难地侧脸去看,看到的竟是鹰儿。 鹰儿就落在我耳边,一下一下地用嘴啄我耳畔的头发,见我醒来也不停下,又轻轻啄了一下,像是要我别再合上眼。 “你在啊……真好。”我喃喃说了句,自己都觉得惨不忍睹的声音。 鹰儿扬一扬头,很是嫌弃我的样子,但又张开翅膀,在我脸上碰了一下,动作并不重。 我眨眨眼,努力忽略阵阵袭来的痛感,想要分辨自己现在何处。 四下虚空,日光明晃晃地射下来,目力所及之处只有怪石嶙峋的荒凉山壁。 我再一动,身下一阵摇晃,这才发现自己是挂在峭壁上长出的一株松树上了,松叶如针,深秋亦不凋,根根刺在我身上,一阵阵刺痛。 我慢慢吁出一口气来,想起之前危急时刻,我放开子锦的手从悬崖上坠落,若不是这一株半山松,想必早已粉身碎骨了。 那双惊痛的眼睛又出现在我眼前,即便知道那一刻已经过去了,我仍觉得心头一拧,咳了一声再开口。 “你来啦,师父没事吧?” 说完才想起鹰儿是不吐人言的,果然是摔糊涂了。 我挣扎了一下,想要坐起身来离开这危险地方,但松树悬空在陡峭山壁上,无依无靠的,受住我坠落的重量已是极限,稍微一动便发出危险的嘎吱声,并且有碎石与土块从根部连接处迸裂出来,一路滚下山去,细碎声响不知多久才消失。 我身子一僵,立刻不敢动了,怕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小命又断送在自己手里。 鹰儿在一摇三晃的树枝间站不住脚,双翅一拍又飞了起来,我急了,不顾疼痛地虚空抓了一下,又哪里抓得住它。 眼看着大鹰消失在我视线所能及之处,我的手落下来,脑子里突然空洞。 虽然我知道鹰儿不可能带我离开这绝境,但这时候被孤独地留下,身边只有刺扎松针以及冰冷山风,寂寞比恐惧更令人难以忍受。 或许我是要死了,这个念头冒出来,我觉得冷,开始不自觉地蜷缩身体,想用双手抱住自己,闭上眼睛又看到那双惊痛的眼睛。 我心疼得,忍也忍不住,张嘴叫了声。 “师父。” “玥儿,玥儿!” 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我没有睁眼,不想失去这最后这一点能够给我带来温暖的幻觉。 一阵风之后,落在我耳际的鹰啄又开始了,重回我身边的鹰儿像是发了脾气,两下之后便加重力道,迫使我睁开眼。 我还未做出反应,就有一只手落在我脸上,指尖冰冷。 我猛睁眼,再一次看到那双惊痛的眼。 师父立在一小块突出的山岩上,一只手扣在峭壁间,另一只手还放在我的脸上,脸色煞白,微微张着嘴,胸口却不见起伏,竟像是没了呼吸。 我刹那间将自己的处境全部忘记,不假思索地把手伸过去放在师父的脸上,声音里都是担忧。 “师父……你没事吗?” 师父捉住我按在他脸上的手,慢慢透出一口气来,声音嘶哑。 “师父没事,来,我带你下去。” 师父靠近我,我已经确定他不是幻影,突如其来的喜悦令我频临崩溃的身体都重新涌出力量来。 太好了,最要紧的是,师父没事,而且他还找到了我,还有比这更令人开怀的峰回路转吗? 我艰难而小心翼翼抬起身子,想从树上爬到师父背上去,一条腿拖着,还想藏着掖着不让他注意到。 松树随着我的移动嘎吱作响,碎石与土块越来越多地迸裂开来,师父一言不发,眼睛看在我的腿上,在我抬起半个身子的同时伸手穿过我的腋下,一把将我抱到他怀里。 坚持到极限的松树轰然坠落,笔直坠下峭壁,可怕的撞击声持续了许久,最后才是撞击地面的一声闷响。 我被师父紧紧扣在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脖颈,脸贴着他的胸膛,铠甲冰冷,但他皮肤的温度更低,脖后全是冷汗,黏腻腻的让我几乎扣不住双手。 我一惊抬头,师父却将我转到他身后去,不让我看到他的脸,只说了声:“抓紧,我带你下去。” 腿上传来剧痛,但那是可以忍受的。绝壁艰险,师父背着我双手扣在岩石的缝隙中往下,岩壁坚硬棱角如刀,我看到他的手指上慢慢渗出血来,在石缝间留下一道道鲜明的痕迹。 我双手抱着师父的脖子,那上面薄薄的一层冷汗已经被风吹干了,只有我手心下的皮肤仍旧是湿冷的,随时都会从我手中滑脱那样。 我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影响到他,我并不害怕,师父宽阔的后背就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只要看到他,我就安心了。可是他手指在岩石上留下的血痕,还有我手心下冰冷的感觉让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里爬了出来,毛毛地爬满了我的脸,又没有手去擦,只好把脸埋在师父背上。 师父一直都沉默着,一直到双脚落上平地都没有开口说话,峭壁下是长满了野草的山谷,我被放到地上,一条腿折出一个不自然的角度。 剧痛让我满头大汗,没有人接应,谷中只有我和师父两人,还有乌云踏雪静静地等在一边,看到师父也不出声,只扬了扬脖子。 师父蹲下身来检查我的断腿,我努力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惨。 “就是跌下来的时候断了一根骨头,拿夹板固定一下就好了,我知道情况,没有内伤的,不要紧的。” 我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试图在这静默到可怕的气氛里给出最大的保证,保证我这个没用的将军徒弟是不会有事的。 师父没有回答,站起身来去折了两根树枝来,撕开我的裤腿,拿出随身带的伤药开始做紧急处理。 我试图与他说话,但他一直都没有看我,我急了,支起身子去抓他的手:“我自己来就好了,你的手……” 师父抬眼,我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因为我终于看到他的正面,那是一张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双目血红,眼角像是要滴出血来。 我大悔。 即使他一字不吐我都知道,这一次,我把师父的心,伤透了。 2 师父只与我对视了一眼,然后便撇过脸去,我发不出声音来,只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不用看都知道惨不忍睹。 常年上战场的人身上总带着紧急伤药,师父用的都是我过去配制好塞在药囊里让鹰儿带给他的那些,样样齐备,我看着他迅速地将我的伤腿处理完毕,敷药固定手法利落,一看就是做过无数遍的。 我知道师父定是常需要处理他人甚至自己的伤情才会有这样熟练的手势,心里顿时有些酸楚,若是平时,我是一定要拉住他说个不停的,但刚才那一瞬已经将我吓住了,师父为我治伤的从头至尾,我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吃痛的时候也不敢动。 师父打上最后一个结,将内服的药丸取了出来,放到我手里,示意我吃了。 碰到我手心的血迹斑斑的手指仍是冰凉的,半点都没有因为长时间的攀岩与之前的一系列动作暖和起来。 我心一痛,药丸也顾不上了,知道这时候求饶是没用的,索性不再强忍,眨眨眼含住一包眼泪用苦肉计。 “师父,我腿疼。” “吃药。”将军将脸转向我,简短地说了两个字。 我趁机把手合在他的手掌上,可怜巴巴地:“没有水,咽不下去。” 乌云踏雪发出一声低嘶,然后当着我的面把头转了过去,鹰儿一直盘旋在我们上方,这时也一扬翅膀飞走了,明显的嫌弃与看不下去。 只有师父最好了,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终于软化下来一些,转过脸来看我,很轻地叹了口气。 “等一下。”他再次站起身来,从乌云踏雪身上拿了水壶过来,再将水壶放到我手里。 我捧着水壶,两只手都在抖,这次倒不是装的,实在是每处筋骨都脱了力气,之前能够紧抱着师父从山上下来已属奇迹,现在到了平地上与师父在一起,伤腿也被妥当地处理好了,一口气松懈下来,哪里还撑得住。 肩膀被搂了一下,师父将水壶从我的手里接了过去,就这样喂我喝了两口水。 我靠在师父怀里,小心翼翼地拿眼去看他的脸,师父低着头,我只能看到他的一个侧脸,但是脸色已经不若之前的那样苍白,眼里的血红也褪下去许多。 我心里一定,整个人就放松了下来,疲惫潮水一样涌上来,竭力维持的可怜状都装不下去了,只想合上眼睛靠着师父好好睡一觉。 又不敢,努力睁着眼睛说话。 “师父,大家都已经平安回去了吗?你一个人来救我会不会有危险?大营没有你在要紧吗?” 我开口就停不下来,絮絮叨叨的,自己都觉得……废话很多,最后才想起来最要紧的事情。 “师父,耶律成文知道我是你的徒弟,他还知道我是个女的。” 师父的动作停了,我清楚地感觉到被我靠着的那条手臂紧绷起来。 “他对你刑讯?”将军的声音极冷,冻得我一哆嗦。 “没有,真的没有,他早就知道了,有人告诉他了……就连我被捉去也不是意外,他们就是来抓我的。” “……”将军沉默了。 我替师父难过起来,将军对身边人一向信任,几乎是同食同席,如果连这些人当中都会有内奸,那心里的滋味…… 我想安慰师父,但憋了许久都不知道能说什么,最后只讲了句:“师父,我们回去吧。” 过得半晌才听到师父的回答,哑着声音说了简单的一个“好”字。 将军带着我上马,一路小心着我的双腿,速度总是快不起来,我其实心里是着急的,知道这里并不算安全,但身体反应迟钝,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迷迷糊糊的,额头不断地叩在师父胸前的铠甲上。 一只手伸上来,挡在我的额头与铠甲之间,我努力睁眼,含糊地说了声:“不疼,不要紧。” 没有回答,师父停了马,松开手让我趴在乌云踏雪的脖子上,背后传来铁片轻碰的声音。 “师父你在做什么……”我艰难地动了动脖子,想要回头去看,但身体又被搂了过去,温暖的怀抱是再熟悉不过的,与我皮肤相贴的却已不是冷硬的铠甲,而是软的带着温度的布质衣衫。 我愣了一下,努力从混沌的脑子里挤出话来。 “师父,你卸了甲……” “别说话,睡一会儿吧,很快就到了。”师父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句子比之前的都长,又一只手拉过披风来,把我包在里面,挡住山间冰冷的风。 我担心起来,在披风下朦胧的光线里把两只手绕过师父的腰断断续续地说话。 “不要卸甲,万一有危险……” 后脑勺被按住了,师父说:“不要紧,有师父在。” 眼前一片模糊,没了铠甲,可以清晰地听到师父胸膛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声音令我安定,让我觉得这世上的一切危险都已经离我远去,再也无需担忧,师父的怀抱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心里被一种又酸又疼的感觉涨满了,涨得我嘴唇颤抖,我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忍住,贴着师父的心口,无声又小心翼翼地将埋藏在我心底最深处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我说:“师父,我喜欢你。” 然后我便放弃挣扎,抱着师父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心口上,放纵自己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又深又长,明明知道身边有人来来去去,就是醒不过来,还嫌他们吵。 最后周遭终于安静下来,我就更不想睁眼了,觉得四肢百骸里的疲惫与紧张都长出手来,牢牢地将我摁在床上,锁住我的手脚,盖住我的眼睛,不让我动弹一丝一毫。 这样安静了不知多久,耳边传来声音,有人模模糊糊说了些什么,半晌以后才有了另一个人的回答。 回答的声音哑得变了调子,却仍是第一声便穿过耳膜钻进我的身体里,让我立刻全神贯注起来。 是师父,哑着声音,句子简单有力。 “让皇孙费心了,我这徒儿伤势并无大碍,无需从京内调御医过来。” 我心里啊了一声,师父与子锦在一起,还在谈御医,那一定是大家都没事了。 子锦又说了几句,文绉绉的,我听得模模糊糊,大概是说师父不让军医过来替我诊治,是否妥当。 子锦贵为皇孙,开口总有些不自觉的高高在上,但面对师父倒是一直都很有礼尊重,我很满意,对他的讨厌又淡下去许多。 只是仍旧不想睁开眼睛,我固执地躺着,等待子锦离开。 我更愿意,睁开的第一眼看到的只有师父一个人。 3 但是不等我睁开眼睛,师父便同子锦一起走了。 我在冷清的屋子里独自失望,门开了,传来很轻的脚步声,一直走到床边上。 我睁眼,看到床前一条白色的影子。 “季先生……”我开口,听到自己气虚微弱的声音。 季先生微笑起来,更是颜色如玉。 “醒了就好,睡那么久,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自来到军营,一直对季先生很有好感,季先生身为军师,与军营里其他整日拿刀拿剑的武将与士兵全不一样,一身白衣,文质彬彬飘飘欲仙,说话前总是先露出一个微笑,比大嗓门的韩云和动不动就要对我瞪眼睛的徐平好太多了。 只是从辽人处死里逃生回来之后,我再看到师父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不自觉地想到耶律成文的脸,莫名的忐忑之中,总觉得每个人都是藏着另一张面孔的。 季先生见我只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催促,只在床边坐下了,声音温和。 “佩秋带兵出去了,嘱我们多看着你一些,我只是来看看你,一会儿凤哥就会过来守着了。” “师父带兵出去了?”我一惊。 “耶律成文如此嚣张,也不能就这样任他去了。”季先生慢慢地说完,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又微笑起来:“无妨的,佩秋带兵向来所向披靡,之前夜袭辽营,连他们的粮草都烧了,辽地苦寒,耶律成文绝对熬不到冬天就会撤兵的。” 季先生这样说话,倒像是对我在解释,安慰之意明显,我感动起来,想一想开口:“耶律成文屯了很多兵,我看到了,至少有上万人。” 季先生点头:“所以粮草就更是要紧了。” “不需要援军吗?”我仍是担心。 说话间有人冒冒失失地奔进来,手里还端着个水盆,看到季先生紧急刹住脚步,差点把水都泼出来。 是凤哥,站稳之后叫了声:“季先生,你在这里啊。” 季先生站起来:“小玥醒了,你照顾着吧,我去监军处看一下。” 凤哥的表情就扭曲了:“他又有什么事啊,真讨厌。” 季先生把手指放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然后笑着拍了拍凤哥的肩膀,这才走了出去。 凤哥把水在床头边放下,把脸凑过来仔细看我,还唏嘘:“你真是,动不动就躺倒了,一睡就是两天,把我们给吓得。” 我心思还在季先生说的那些话上,想也不想就要坐起来说话,把自己的断腿都忘了,一边吸气一边龇牙咧嘴。 凤哥吓坏了,两只手来按。 “你干什么?” 我摸了摸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腿,吸着气安慰他:“没事没事,就是骨头断了,我自己能治,很快就好了,王监军做了什么?他是不是又为难师父了?” 凤哥见我说话中气十足,半点伤患的样子都没有,遂放下心来,拿帕子过了水,边拧干边与我说话。 “那奸人,乘着将军不在的时候写了密折回去,颠倒黑白,说将军在北海不顾两国邦交挑起战端,在皇上面前弹劾呢。” 我大吃一惊,凤哥递过来的帕子都不接了,抓着他叫:“怎么能这样!” 凤哥被我抓得哇地叫了一声,赶紧把手抽回去:“别着急了,这不是将军把你和皇十二孙一起救回来了?有他作证,王监军还敢胡说吗?” “那么那奏折……” “送到京城了,又被原样发了回来,还是发到将军手里的,你没看到王监军那脸色,好笑死了。”凤哥说得很是痛快。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了。” “好什么?一样要打仗。”凤哥把拧干的帕子塞到我手里:“你睡了两天,将军都没怎么合眼,每天都在为开战做准备呢,韩云他们说这次要把辽人的前哨堡垒攻下来,将那些可恶的辽人一口气从边境赶出去。” 我懊恼:“要是我没有受伤就好了。” 凤哥“哈”了一声:“你没受伤又能干什么?” “做军医啊。”我理所当然地。 “军医足够了,今天还有一个跑来毛遂自荐的呢,就是年纪太大,听说雪白胡子老长了,韩云说,他看得都不忍心了。” “……” 我越听越觉得异样,忍不住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啊?” 话说到这里,门外就传来砰砰砰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踢门板。 “谁啊!”凤哥没好气地过去开门,我像是预感到什么那样,心怦怦跳起来。 门开了,最先看到的是一只巨大的竹筐,下面露出两条腿来,来人硬是将目瞪口呆的凤哥挤到一边,进门放下竹筐还擦了把汗,看到我坐在床上,雪白胡须动了动。 “……” 我在他还没有说话前就喊出声来了,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子。 “太师父!” 凤哥被将军师父这个头衔吓住了,转眼就被太师父赶了出去。 屋里就剩下两个人,太师父果然出手不凡,不多时便逼我吞了一大堆药丸,并且在我噎得翻白眼的时候絮絮叨叨地将我数落了一大通,最后才勉为其难地看着我的断腿夸奖了一句。 “徐持绑的吧?处理得还不错。” 我是师父捡来的孩子,这世上除了师父之外,也就是太师父与我最亲了,自太师父说要去云游,闫城一别,我不知多久没有见过他了,时常想念得紧,这时候听他唠叨也不厌烦,只觉得心里高兴,还附和。 “是呀,师父最厉害了。” 太师父哼哼了两声:“知道知道,什么都是徐持最好。” 我一向不习惯在老小孩一样的太师父面前撒娇,这时心里激动,忍不住拉住他的袖子,轻轻地:“太师父也厉害的,谢谢太师父。” 太师父又哼了一声,这次声音却轻了许多,还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 “快些好起来吧,别让徐持担心。” 太师父在我身上用了药,我又很快地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只觉神完气足,说不出的舒泰。 只是屋子黑乎乎的,又是夜里了,只有我一个人躺着,谁都不在。 我试着动了动腿,除了上了夹板的地方还有些不便外,几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太师父果然神医。 四下静悄悄的,我恢复精神便躺不住了,心里挂念着师父和太师父,只想去找他们。 床边体贴地搁着一副拐杖,大概是凤哥放下的,我把胳膊架在拐杖上,拖着一条腿也走得挺顺,只是才走到门口就听见太师父的声音。 “你真要我把她带走?” 我身子一僵,已经在门上的手就再也推不下去了。 仿佛过了一百年才听到师父的回答,声音仍旧是哑的,透着我所不熟悉的,从不敢想象的精疲力尽。 他说:“师父,玥儿在这里,我的心很乱。” 4 天元三十六年,左武将军徐持镇守青州北海,时值辽国北院枢密使耶律成文进犯边疆,左武将军夜率精兵奇袭其大营,火烧辽营粮草,后率军连破三路辽军,拔耶律成文边境前哨石堡城,并驻兵于此地继续进击,收服前朝所失千里土地,将骚扰边境多时的辽人逼出苏哈尔山。期间皇十二孙御驾亲临,坐镇北海大营,战后,徐持擢授青州幽州冀州兵马大将军,统管三州兵马,天下军权无出其右者。 这一切都是我在京城听别人转述的,师父率军驰骋千里追击辽兵的时候,我已经被送到京城将军府里,清风明月树影深深的,苦寒辽地仿佛只是一场梦。 那夜师父要太师父将我带走,太师父当即耍赖,就算隔着一层门板,我都能够想象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模样。 太师父说他还要云游呢,哪有时间带小孩,将军回他。 “师父,父亲要我忠君报国,万事以国家为重,可是玥儿……” 师父说到这里,声音就低了下去,低得我都无法听清。 太师父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难得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国家那么大,皇帝老儿总把你们徐家当枪使,你这样南征北战的,还要受他们的腌臜气,到后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吗。” “不是这样的,师父……” “知道知道。”太师父打断将军:“不就是一点私心吗?好歹你也是个人,总得留点给自己,别听你爹的,动不动就一腔热血誓死报国什么的,再说了,就算是你爹,也不是没有私心的。” “父亲他……” 太师父像是存心不让将军说一句完整的话了,又一次打断他:“玥儿跟着你,太平日子也就算了,这种地方这种时候真有点要命,再说了,你爹那年要不是为了那一点私心分了心,也不至于……” “师父!”这次轮到将军开口了。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你这么凶干什么,还是小时候可爱,当了将军就这样了……” 太师父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师父声音低下去,很是头疼地:“师父,徒儿不敢阻您云游,只是战事紧急,玥儿留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就请您把她送到将军府,在那儿有人看顾着我也安心。” 太师父按习惯哼哼两声,很得意地:“知道求我了?” “师父,我知道你对玥儿,也是心疼的。” “……”太师父说不出话来了,半晌之后突然哇哇叫:“麻烦死了!所以我就说你捡什么不好,捡个小孩回来养。” 我独自在屋里,手心贴在门上,怕发出声音,连呼吸都不敢放开,只能一直憋着,憋得喉咙一阵一阵的抽痛,片刻后有脚步声往这里走来,我一惊之下转身冲上床,拖着一条腿,狼狈至极。 进来的是太师父,看到我乱七八糟地倒在床上还要鸵鸟地把头埋在被子里的模样很大声地叹了口气,走过来扯我的被子:“别躲了,徐持走了,我就知道你这小丫头在偷听。” 我被扯走了被子,立刻把脸埋进床铺里,就是不让太师父看到我的眼睛。 太师父在床边坐下,拍拍我:“徐持要我带你回将军府去,去不去?” 我不说话。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舍不得,你就是这样,从小就黏着徐持,我去跟他说。”说完就是推椅子站起来的声音。 我翻身,一把捉住太师父的袖子。 “不要。” 太师父停住脚步,抓过身来摸着胡子看我:“不要?” 没了被褥做掩护,我含着两包泪水的眼睛就无遮无挡地露了出来,还要拉着太师父开口讲话,真是艰难。 “不要了,太师父,我跟你回去。” “真的?” “真的。”我点头,眼泪含不住,从眼角落出来,滑过脸颊,落在床沿上,啪啪两声细微的响。 “……” 太师父看到我眼泪落出来便条件反射了,两只手一动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但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我的声音,脸上表情就变得有些古怪,最后还犹犹豫豫地靠过来,说。 “那……太师父在这里,别伤心了。” 我“嗯”了一声,抓着太师父的袖子擦擦眼泪鼻涕,答他:“没事了太师父,我哭一会儿就好。”想一想又补充:“不要告诉师父。” 太师父“呵”了一声,很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但最后却没有说出来,只把我的头拍了好几下,下手还挺重的,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拍得我脑壳直响。 第二天师父便带兵出征去了,直到太师父带我离开都没有再与我们见面,倒是子锦在我们走之前派人来传我,我一瘸一拐地去见他,身上还背着简单的小包裹。 子锦一身锦衣,负手站在窗前,背影倒是很有些威仪,看到我就问:“你要走了?” 我对这位纨绔皇孙一向没什么好感,但之前在辽营里共患难过,尤其是在山道上他还不顾危险地拉过我一把,死里逃生再见到他,感觉到底不一样。 我拄着拐杖想要行礼,被他挥手免了,我就不客气了,只在嘴巴里说了句:“小玥见过皇孙,是啊,我要走了。” 子锦凤眼一弯:“原来你真是徐持的徒弟,徐持对你很好啊。” 我看着他不说话。 子锦笑了:“你紧张什么?我之前就说了,不知者不罪,河边那件事,我不会怪罪你的。” 我闭着嘴巴,不想说不是他提醒,我都快把那件事忘了。 “你去哪里?”子锦又问,然后不等我回答便接着道:“京城和元府是我长居之所,若你……” 我听出他的意思,连忙摇手:“多谢皇孙,我回师父的将军府。” “这样啊……”子锦沉吟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你叫我什么?” 叫什么?这都是在大营里了,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叫你皇孙,难道还直呼你的名字? 我看看左右站着的侍卫们,额头上流汗了。 幸好子锦也没坚持,又说了几句就让我走了,我转身,刚走到门口又被叫住。 “小玥。” 我回过身去,皇孙向我走了两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凤眼里带着点笑:“这是你第一次去京城吧?京城有许多地方很是有趣,我不日便回去了,你等着。” 你等着? 我被这句话说得愣了,半天没找出回答的话来。 “小玥姑娘,你在这儿啊,徐管家说门外头又有人被挤得晕过去了,让我再来拿两副醒神散。” 急匆匆的脚步声伴着童仆小树的大呼小叫传来,我从种着药草的苗圃里站起身来,一边擦手一边答他。 “知道了,我这就去拿。” 自从青州大捷的消息传回来,师父又升了三州兵马大将军之后,将军府前就热闹了,朝中所有官贵排着队来递拜帖的送礼的络绎不绝,再加上一大批热情有加的城内街坊,可怜将军府里冷清到只有一个老管家一位厨娘大婶与数个小童仆,加上我这个才来没多久的将军徒弟,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怎么挡得住这样浩浩荡荡前赴后继的大部队。 老管家也就是徐平他爹不停地解释将军未归府内恕不接待外客,但完全不见其效,最后终于决定紧闭大门,没想到门外的人越聚越多,今日皇上的赏赐被送到将军府,围观的更是人山人海,到后来竟有人被挤得晕过去了。 我到房里将醒神散拿了递给小树,嘱咐他:“这些化一缸水都够了,放着慢慢用吧。” 小树接过药,叮嘱我:“徐管家说了,让你别到前头去,外面人太多。” 我点头,想想又说:“那我从后门出去转一圈。” 小树抿嘴:“你一个人去啊……要不要找小画陪着你?” “不用,我认路,再说了,今天你们谁能走得开?” 小树想一想:“好吧,那我告诉徐管家一声,你早点回来,晚了徐管家又要对我们瞪眼睛。” 我叹口气,觉得徐平这一家真是有遗传的。 5 “话说辽军分成三个梯队,从山上依次冲下,徐持徐将军趁敌军立足未稳,亲率精锐兵马杀出,与辽军大将耶律淳正面相逢,徐将军智勇双全,所向披靡,万夫莫当,两军一经交战辽人即刻大败而逃。当逃至东南谷时,伏兵四起。徐将军座下神驹乌云踏雪脚程如电,后发奔至敌方主将耶律淳身后,长戟前伸搭在耶律淳肩上,大喝一声!” 茶楼里热热闹闹人头挤挤,楼上楼下俱都坐满了人,还有拼桌的,搭着白毛巾的小二将铺满茶杯的大平盘举过头顶在人群里穿来插去,一路吆喝着小心小心,唯恐滚烫的热水撒到客人们身上。间中还被人叫住,要他补些花生果子吃食到桌上来,旁边就有人嘘嘘连声,面红耳赤地示意他们吵着自己听书了。 说书先生在茶楼最中间的桌子边坐着,说得满脸涨红口沫横飞,说到要紧处却收了声音,咳嗽一声端起茶来。 上下顿时群情激动,一时间噪杂声四起,有人摔了杯子站起来:“大喝一声怎么了啊?快说下去啊!” 说书先生咽下茶水,拿起竹板一拍桌子,眉飞色舞地继续:“那耶律淳被喝破了胆子,猛然回头,将军长戟一挑,顿时将他挑起丈余,鲜血飞溅数丈开外,四周辽兵俱是肝胆吓裂,徐将军神威到处,自是全歼敌军,将他们赶他娘的,一直赶到苏哈尔山那边去了。” 说书先生讲得兴起,整个人都站了起来,茶楼上下也是欢声雷动,人人都听得面泛潮红,就好像自己正在沙场上,亲眼目睹将军神威似的。 我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两只手捧着个杯子小口小口啜着,边听边想着师父驰骋疆场的样子,两只眼睛都是雾蒙蒙的。 入仙楼是城内有名的茶肆,靠近将军府后门,小时候师父曾对我提起过这个地方,说他回京城省亲的时候,他母亲便带他到这里听书,说书先生都是跑江湖的,说些红拂夜奔或是落魄书生独占花魁招揽客人,每日都坐满了人。 是以太师父将我带到京城之后,我便自己寻来了,想看看师父当年来过的地方。 不曾想现今入仙楼的说书先生竟是日日都在讲师父的赫赫战功,师父这些年来南征北战的事迹被说得活灵活现如同他亲眼所见那样,我听得入了迷,日日都跑来坐一会儿,看不到师父,听听人家嘴里讲的他也好。 说书先生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得意洋洋地喝了口茶,搁下杯子之后又开口:“话说徐将军全歼辽国先锋耶律淳的人马之后……” 我正全神贯注地听着,桌与桌之间狭窄拥挤的小道间又挤进两个人来,前头一个身形灵活,不时用手将两边人几乎碰在一起的肩膀推开叫他们让出路来,走在后面的那个则戴着顶面纱低垂的帽子,连面貌都看不清。 这两人在我桌前停下,先头那人对着我开口,声音脆生生的,却是透着一股子不客气。 “起来,我家小姐要坐这张桌子。” 靠窗的桌子原本窄小,只是占了一个角落而已,这时只坐了我一个人,我左右看看,然后指了指自己。 “你跟我说话?” “不是你还有谁?快起来。” “为什么?” “你没听到吗?这桌子我家小姐要坐。”她讲得很是理直气壮,小二赶过来问。 “怎么了怎么了?” 那女孩从袖子里掏了一锭银子出来放在桌上:“小二,这张桌子我们包了,快些清场,这个就赏给你。” 小二一愣,然后半信半疑地拿起那锭银子放在嘴里咬了一下,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对她们道:“是是是。”又转过脸来对着我:“这位小姐,你看……要不我替您另找张桌子?” 我见他捏着那锭银子一脸馋涎的样子,忍不住浊气上涌,想想也不与他说话,只对着那两人。 “我不能让,总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吧?” “你!”先头那女孩两条细细的眉毛倒立起来。 不等她再开口,外头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奔走呼喊的声音盖过楼内的嘈杂,让捏着银子的小二都忍不住探头往外看了一眼。 有人从外头跑进茶楼直着脖子叫:“大伙儿快去城外啊!徐将军要班师回朝了!神威军已经过了十里亭了,快走快走!” 这一嗓子叫完还了得?茶楼里顿时如同沸水开了锅,所有人都闹哄哄地往外跑,老板急了,跳着脚要小二们拦着人结账,小二听到老板的叫声,赶紧放下那锭银子,虽满脸不舍但还是说了声。 “几位稍候啊,我马上回来。”说完就跑下楼去拦人了。 不消片刻,茶楼里的人跟退潮似的跑得七七八八,二楼只剩下我与她们俩,我看看空荡荡的四周,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站起身来,客气地:“还要坐吗?我走了。” 说完也不看那女孩精彩纷呈的脸色,放下两个铜板的茶钱就往外走去。 当先那女孩气得咬住嘴,张开手像是要拦住我,但手才伸出来就被人按住了,正是那位立在她身后一直都没有开过口的千金小姐。 我也不多做停留,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耳边飘过很轻的声音。 “子锦与徐……徐将军今日就到了?怎地早了两日?” 那声音莺莺鹂鹂的,真是过耳难忘,但令我脚步停顿的却是她所说的话。 她刚才说的是子锦吗?难不成十二皇孙的名字街头巷尾都晓得,廉价到这个地步了? 我在满腹突然升起的疑惑中忍不住手扶楼梯抬头,却见那小姐已经走到窗边,一只手掠起纱巾往外看了一眼,十指纤纤,露出的下颚肤若凝脂,当真是美不胜收。 那女孩见我抬头,顿时没好气了,叉着腰道:“看什么看!挖你的眼睛哦!” 我“……”然后再不与她们多啰嗦一句,拉起裙子转头继续下楼,步子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谁认识或者不认识子锦都与我没关系,我只知道,师父回来了!我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第十章 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店里作笙歌 1 我才跑出入仙楼,就差点与人迎面撞上,抓住我的是小树,跑得气喘吁吁的,一只手扶在膝盖上喘了半天才能开口。 “小玥姑娘,徐管家叫你快回去,将军提早回来了,府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好。”我答他,尽量克制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 有时候太过思念一个人,到了真要见到他的时候,反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惶恐,就像现在的我。 我与小树回到将军府,府里的人果然个个手忙脚乱,徐管家不停地发号指令,其余人奔来跑去,弄得我眼花缭乱。 我问徐管家:“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徐管家转过头来看到我,吃了一惊地。 “小玥姑娘你怎地还没换过衣服?迟些将军就回来了。” 我愣住,低头看看自己:“我这样不行吗?” 徐管家急得冒汗:“一会儿府里都是来道贺将军的文官武将,见着你一定是要问起的,快去打扮打扮。” “问起我?” “是啊。”徐管家理所当然地点头,又有些兴奋地补了句:“好不容易将军府里添了人丁,自然是要让大家都知道一下的。” 我愣住,想说我真的可以算作将军府里新添的人丁吗?话到嘴边却难过起来,心脏被什么东西压住那样,沉甸甸的,回到房间里这感觉都没有消失,让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师父出身将门,父亲便是大将军,我常听师父提起他,虽然徐老将军早已过世,但我总以为将军府里会有许多的徐家人住着,不曾想满府孤单冷清,竟是没有一个师父的家人。 我小心翼翼地问太师父,师父的其他家人去哪里了?说话的时候太师父正准备离开,背上背着个硕大的包裹,手里还抱着我为他准备的一大包零嘴,嘴里哼哼唧唧的,脸上全是不情愿。 “徐持让你住着你就只管住着,问那么多干吗?” “可至少让我知道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将军府里没有人啊?” 太师父抓着头发:“都没了自然就没有人了。” 我震惊:“都没了?” 太师父努力露出“这有什么奇怪”的表情,哼哼道:“徐家一向是单传的,徐持他爹娘都死了,他又没讨老婆生出小的来,自然就没人了。” 我“……” 太师父很是烦恼地看着我,踌躇半晌才极为舍不得地从手里捧着的纸包里摸出块甘草糖出来,放在我手里哄了声。 “这有什么好难过的?现在他不是有你了?” 我又“……”这次连头都低了下去,只留给太师父一个慢慢涨红了的额头。 门外突然爆发的喧嚣声令人震耳欲聋,将军府紧闭许久的大门缓缓开启,准备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军大人。 我换了衣服与徐管家他们候在门外,徐管家在百忙当中还对我的打扮懊恼了一番,不住念叨着该早几日就带我去成衣坊里置办新衣。 面前的人群如潮水一样往两边退去,当先出现的是四蹄雪白的乌云踏雪,银甲将军策马缓缓前行,骁骑队长们紧随其后,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欢呼与叫嚷声。 我的心脏一直用一种不规则的节奏跳着,整个人都坐立难安,任何姿势都觉得是不合适的,所有的喧闹都汇成一种奇怪的嗡嗡声,涨满了我的整个大脑,让我分辨不清那些热情的面孔究竟在说些什么,包括徐管家的。 乌云踏雪行至将军府前,将军在马上回身,对夹道欢迎的人们抱拳,示意众人散去,我听到不止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像是又有人晕了过去,但我没法确定,因为我错乱的心跳突然间变得激烈,让我连张开嘴都不敢,怕它会从嘴里跳将出来。 徐管家第一个迎上去,将军下马,回身时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一些,慢慢露出一个笑来,唤我。 “玥儿。” 奇迹一般,我激烈错乱的心跳平静下来,耳里的嗡嗡声也消失了,我走过去,也对师父露出笑来,手已经伸出去了,却又在即将碰到师父的手的最后一秒交握到了自己的背后。 但我真是高兴的,高兴得,鼻尖都发烫了。 我说:“是,师父,我一直都在等你,欢迎回来。” 将军看着我,没有回答,只是眼角微弯,又露出一个笑来。 征战辛苦,师父比记忆中更瘦了一些,眉骨高挺,脸上的线条更像是刀削出来的,但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看到他笑得那么好过,直把个一贯冷冷清清的将军府,笑出一片春暖花开来。 是日果然热闹,川流不息的文官武将前来道贺,前段日子积下来的拜帖被徐管家整理在一个巨大的平盘里,一封一封地递到前厅,徐管家还试图要我也一起坐进前厅里去,师父当着我的面摇头,说这些人有什么好见的,让玥儿留下。 说完还揉了揉我的头发,问我:“是不是?” 我当然地点头,觉得师父说什么都是对的。 那些人有什么好见的,我只要见到师父就够了。 徐平最可怜,一回来连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眨眼就被他爹抓了壮丁,拉到前头去接待客人。厨娘大婶在饭点前赶出能填饱十几个大男人的饭菜来,骁骑队长们便聚在后院一同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 徐平是最后赶来的,饿死鬼投胎那样抢了一个鸡腿就往嘴里塞,我帮着厨娘大婶端饭出来,看到他的样子忍不住好笑。 “别急,很多呢,足够吃。” 韩云一边与徐平抢夺食物一边讲话:“来不及了,一会儿我们还得出城去。” 我吃惊:“出城?” “军队不能入城,营地在城外呢。” “那将军呢?” 韩云笑了:“将军自然是留在府里了,好不容易回一次家,明天还要进宫受封呢。”说完对我挤眼睛:“放心吧,小玥。” 我把手拢在袖子里说话,一本正经地:“鸡腿厨房里还有,放心吧,你们。” 说得一群男人哈哈大笑。 骁骑队长们果然在傍晚便离开将军府,门外的人还未散尽,又是一阵喧闹,将军又用了很久的时间才送走了最后一位前来道贺的官员,待到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月亮都已上了中天。 我将热了数次的饭菜捧了去找师父,徐平是家将,并未随其他人一同离开,这时正在庭院里与徐管家说话,两个人看到我都伸出手指指点方向。 “将军在凉亭等着,快去吧。” 我点头,两手捧着食盒,想跑又怕颠翻了汤,一路都是急匆匆的。 其实凉亭并不远,转过药圃就到了,静夜里还有笛声,悠远绵长,在月下的繁华京城中展开一副大漠孤烟,莽莽边疆的画卷来。 师父果然在,正在月下独自立着吹一管竹笛,看到我也没有停下笛声,只遥遥对我微笑。 我觉得,世上最美好的一刻,莫过于此。 2 将军在次日入宫听封,皇帝大宴群臣,是夜安定门外烟花如海,百姓倾巢而出彻夜欢庆,竟是比年节更为热闹。 师父并未带我同去,只嘱咐徐管家别忘了夜里带着我去看烟花。说话的时候师父正准备入宫,我第一次看到师父穿着上朝的武将服,银色铠甲下是雪白的朝服,上面用金银线密密地绣出白虎暗纹来,庭前一立,说不出的龙章凤姿。 上马前师父将手放在我的头发上说话。 “看完烟花早些回来。” 我点头。 师父一笑,待上了马又想起什么,低下头道:“喜欢什么买就是,有徐管家在。” 我又点头,接着却摇头:“不要了,我等着看师父上城楼。” 师父就笑了:“也好,下回师父陪着你,想要什么,师父给你买。” 为了这句话,我高兴得一整天嘴角都是向上翘的。 夜里果然热闹非凡,每条街都挤满了人,人流汇成流动的水,不断涌向同一个方向。街道两边灯火通明,扛着糖葫芦纸风车小灯笼的小贩们穿梭在人群中,所有店铺也都在这个晚上使出浑身解数招揽行人,卖糖果的摆开了糖堆成的山,雪白的粽子糖清香的薄荷绿还有姜红的麦芽糖引得孩子们尖叫连连,无论父母怎么扯都不肯离开;往前走一点就是布料铺子,卸了全部的门板敞开柜台,五颜六色的布料挂成瀑布,姑娘们围在柜台前叽叽喳喳,我与徐管家站在最外头,踮着脚都看不到店堂内的情形。 其他各色店铺更是热闹,就连卖刀具的铺子都在这个夜里大敞着门,老板也不急着做买卖,拖张凳子坐在大门口,叼着杆烟美滋滋地砸吧着,看着外头川流不息的人群,一边念叨。 “好年头啊,太平盛世,真是好年头。” 旁边就有人搭话:“真要多谢徐将军。” 一群人附和:“现如今要说这举国上下谁最值得翘大拇指的,也就是徐将军了,保家卫国,满门忠烈,真是一等一的好男儿。” “你们看到他穿战甲的模样了吗?我都睁不开眼睛了。” “小翠你又来了,别整天都在我耳边念叨。” “周郎年少,英姿勃发。” “夫子你也来啦,吃了没?怎么一来就掉文?” “……” “……” 我与徐管家走在一起,听得满脸泛红,徐管家显然是想要一直保持着他将军府管家之**持重的风范的,但脸上渐渐也泛出光来,胸脯都比平时挺得高了许多。 “亮灯了亮灯了,大伙儿快看城楼上!” 一声大喊之后,人们纷纷涌向城楼方向,个个都急切地踮脚仰头。 礼乐声起,城楼上挑出无数宫灯,上下辉映如同灯海,先出来的是一身明黄的天元帝,珠翠环绕的皇后立在他的左侧,远远的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只觉得皇帝老得都颤颤巍巍了,两只手各搭在一名内侍的身上,不像是自己走出来的,倒像是被人架出来的。 皇帝身后影影绰绰立了许多人,应是当朝的皇子皇孙们,我想要看清子锦是否在里面,却听城楼上锣鼓声声回响,护城河两边肃立已久的神威军与候在城楼前的文官武将们齐齐下跪,数千名将士们的铁甲相碰之声令护城河外的广场上以及街道上的人们俱是一震,然后便是三声万岁,其声如雷,齐整如一。 百姓们受了惊吓,左顾右盼中也纷纷低下身子跪了,跟着呼喊万岁,一时间万岁之声不绝,偶有哭闹的小孩也被身边大人一把蒙住嘴,倒像是整个京城都只剩下这一种声音了。 皇帝在城楼上慢慢抬手,神威军与文官武将率先立起,然后才是如梦初醒的百姓们。 锣鼓声再响,又一人在城楼上缓步上前,皇帝慢慢地回过头去,牵住他的手,要他立到自己身边来。 白银铠甲出现在所有人仰望之处,灯海的光仿佛全都聚集到了一点,照得那人朗朗如日月。 刚刚站起的人们不自觉地屏息,城楼周围陷入短暂的静止中,不知哪里冒出第一声。 “徐将军!” 然后所有人像是被传染了那样,陡然欢呼起来。 “徐将军!徐将军!” 我立在人群中,耳边充斥着同样的喊叫声,没有任何组织的,也没有任何节奏或者规律的,只是每个人都张开嘴,所有的声音汇在一起,竟是比之前的三呼万岁更为响彻云霄。我在这样海浪一般的声音里遥望城楼上闪耀光芒的那一点,从未觉得师父离我那么远过,远到让我生出即将失去些什么的惶恐来。 我转头试图与徐管家说些什么,好让自己从莫名的惊惶中定下心来,却看到徐管家不知何时暗了脸色,连呼吸都沉重了许多。 我惊了一下,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要与他说些什么,回过头再去看城楼上,却见将军并未对回荡在京城上空的欢呼做出回应,只是后退一步,并在衰老的皇帝面前弯下腰,默默地单膝跪了下来。 皇帝阻止了他的动作,城楼上可见的一切到此为止,因为下一秒,四周升腾而起的火树银花便将之包围,烟花引出无数的惊呼与赞叹,欢笑声此起彼伏,孩子们甚至当街蹦跳起来,形形**的绚烂彩花绽放在所有人的眼睛里,瑰丽光线下一切恍若梦境。 我试图隔着烟花再次寻找师父在城楼上的身影,但是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徐管家在我身边开口。 “小玥姑娘,我们还是早些回府吧,迟了人多,路不好走。” 我转过头看他,这老人脸上的颜色仍旧是令人担忧的。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对他点了点头。 我与徐管家在烟花结束之前便回到将军府内,厨娘大婶准备了莲子汤,还殷切地问我街上如何热闹。我与她说了会儿话,然后一个人回了屋。 我的房间紧靠着师父的居所,我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只想等着师父回来。 但是师父一直都没有回来。 时间慢慢过去,铜漏声声,亥时过了,到后来连子时都过了。我在长久的等待中生了无限忐忑,最后索性穿衣下床,打算走到大门口去。 静夜如水,我踏着月光走出去,在将近大门处遇到徐管家,他仍穿着回来时的衣服,一个人踱来踱去。 我一愣,脱口叫了声:“徐管家。” 徐管家猛地转身,又被门外响起的马蹄声惊了魂那样,急忙忙地跑到门边去拉闸。 我也奔了过去,大门打开,一队人马刚停在门外,当先的正是乌云踏雪。 “将军。” “师父。” 我和徐管家充满喜悦的声音在看清乌云踏雪根本无人骑乘的刹那同时消失,有人下马走前几步说话,身上穿着宫内走动的锦衣,面貌完全陌生。 “这位可是将军府内执事?” “我是管家。”徐管家走到我前头去说话。 “我是御前走动云旗,应皇上吩咐送徐将军回府的。” 徐管家又看了一眼背上空空的乌云踏雪:“敢问云爷,我家将军呢?” 云旗在将军府前两盏气死风灯笼投下的光里伸手示意:“宫内夜宴,徐将军醉了,在马车里呢。” 3 这大概是将军府多年来第一次,将军不是在马上回到府内,而是被人用马车送回来的。 云旗虽然是从宫里出来的,行事做派倒并没有什么骄横气,说话仍是客客气气的,言语间还提到皇十二孙,说皇上原想要将军留宿朝阳宫,但最后还是让皇十二孙与将军一同出了宫,皇孙回府前关照他们回来的路上小心照看,又要他带话过来,说明日待将军酒醒了,不妨到他的和元府一聚。 这样意料之外的状况令一向冷静的徐管家都有些忙乱起来,云旗等人很是待了一会儿才离开,徐管家又要送将军回房,又要招待这些宫人,幸好徐平也回来了,否则真是分身乏术。 徐平是跟着将军一起进宫的,也是跟着一起回来的,但是云旗等人离开之前,徐平都很沉默,几乎是一字不吐。 府里的人小心翼翼地送人事不省的将军回屋,我寸步不离开师父,徐管家将我留在房内,关门时眼睛看着我。 我站在床边,一只手拉着师父的手,他的手指冰凉,一点都不像喝醉酒的人。 我觉得我的呼吸都乱了,但还是回答了站在门口的老人。 “我会照顾好师父的,徐管家。” 徐管家点头,合上门走了。 我转过身,按了师父的脉,想想犹自不放心,还是取了金针刺了血出来,再用舌尖尝了。 我刚把针尖擦拭干净,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徐平,走过来也不说话,就在床边上双膝落地的跪了,把我吓了一跳。 “徐平,你怎么了?” 徐平不答我,垂着眼问我:“将军还好吗?” “喝醉了,宴席上很多人敬酒吗?怎地喝了那么多。”我已经安下心来,说话顺畅了许多,一边说还一边转身往门外去:“我弄些解酒的东西,你别走开啊。” 徐平没说话,但也没动,我出门两步又不放心,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徐平仍旧跪在那里,放在身边的两只手握紧了拳头。 我刚定下来一点的心又提了起来,绷紧了一根弦那样。 我回房里取了解酒的药,奔回去的时候看到徐管家与徐平两个人都立在门口等我,我脚步一顿,声音紧张。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徐管家答我:“没事,将军醒了,你进去吧。”说完了与徐平一同退开一步,让出他们身后的门来。 我推门进去,看到师父果然已经醒了,黑色的眼睛半睁着,里面全是氤氲雾气,看到我只微微掀了掀睫毛,却让我觉得半室都晃荡出潮湿气来,连我都不自觉的胸口一荡。 我忍着怦怦心跳走上前去,叫了声。 “师父。” 将军“嗯”了一声,声音很轻,也不说话,眼睛只是看着我,像是在辨认我是谁。 我再靠近一点,闻到师父身上略带些甜香的酒气,心就跳得更厉害了,好像自己也喝了太多的酒,只觉得两颊热烫。 “师父,是我,你喝醉了,喝点东西好吗?会舒服很多。” 我这么说着,就把解酒药在温水里化了,两只手捧着杯子递上去,看师父靠着不方便,想想又去拿了勺子来,小心翼翼地喂他喝。 师父一直都没有说话,也一直都半垂着眼看着我,平日里的威严肃穆都随着酒后的氤氲消失了,让我觉得熟悉又陌生。 但无论怎样,这都是我的师父。 之前将军出现在城楼上时,我在楼下人群中的刹那心悸的感觉又回来了,但现在却更像是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余悸。 我将空了的碗放到一边,回到床边后看到解酒药已经在发生作用,师父额上出了一层汗,睫毛都像是湿漉漉的,却仍是不肯闭上眼睛,也不知在坚持什么,朦朦胧胧却固执地看着我。 我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跳都乱了序,眼角都湿了,经不住张口又叫了一声。 “师父。”——自己都不认得的声音。 “玥儿。”师父回答了我,终于。 而后我的手腕便是一热,我低头,看到被师父握住的一只手,师父的手心很烫,与之前的冰冷全然不同。握住我之后又将我往他那里拉了一下。 我伏在师父身上,觉得他把另一只手绕过我的后背放在了我的头发上,保护小孩的一个姿势。 然后我听到师父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好了好了,师父在这里。” 我在这溺毙我的怀抱里忘了一切,只知道用自己的两只手回抱过去,用了全力,如何都不愿放开。 又在捣乱我脑子的五颜六色的眩光里茫然地想,师父这是把我当做十六岁的玥儿呢,还是那个他在白灵山上日日挂在心里的,六岁时的我呢? 4 师父抱了我许久,久到我觉得他都睡着了。 我小心翼翼抬头去看,看到师父的眼睛果然已经闭上了,黑色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下,呼吸落在我的头发上。 我尝试着动了一下,师父立刻收紧了臂膀,很轻地说了句什么,也不睁眼,就是不放手。 我吸着气,觉得自己的心脏都不跳了。 我把脸贴在师父的心口上,双手搂着他的腰,小声说了句:“师父,我喜欢你。” 这是我第二次说出这句话,且不是无声的,但我知道,这仍是一句得不到回答的表白,可是师父抱着我,一直都没有松开手,脸贴着我的脸,温暖的呼吸一点点渗进我的衣领里。 我放弃挣扎,闭上眼睛,在无限的幸福中彻底软弱下来,就算这样的拥抱意味着万劫不复,那也是世上最甜蜜的绝境,我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 等到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户上蒙着的玉白色的纸落进屋子里。 师父仍旧睡着,一只手搭在我的身上,晨光中呼吸绵长,侧脸线条温柔。 我连呼吸都不敢放开,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虚空里用臆想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描摹他的侧脸,想要把这一刻刻进自己的心底里去。 我记得昨晚的一切,记得自己有多么贪恋师父的怀抱,记得自己埋头在他温暖的胸口,耳朵紧贴着他的心跳,记得师父一直都没有放开我,记得我想要时间静止,求一场永生的梦,再不醒来。 师父的睫毛微微掀动了一下。 我突然僵住,屏住呼吸往后退,身体挪到床边,腰上的那只手落在了被褥上,而我几乎是滚落在地上。 然后,落荒而逃。 我沿着回廊,一直跑到庭院深处的假山后才停下脚步,假山前是一潭池水,我在那里面看到一个满脸涨红的自己,两只手扶在膝盖上,连膝盖带手指都在发抖。 我艰难地张了张嘴,这才发觉自己屏住呼吸太久,差一点就要被自己闷死了。 我颤抖着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觉得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它就会从皮肤下头跳跃出来,跌坠到我不能挽救的地方去。 “我们餐风露宿,马革裹尸,在荒蛮之地死得尸骨无存,这些都错了?” 突然传来的徐平的声音让我停下所有动作。 “别说了。” 这次说话的是徐管家。 “凭什么要把神威军拆成碎片,要把将军最亲近的亲兵都分入别州兵马,我想不通。” “闭嘴。你这些话昨日没有说出口吧?你这是要害了将军是不是?” “我没有,但是爹……” “闭嘴!”徐管家再次呵斥了自己的儿子,却在接下来开口说话之前叹了口气:“现今圣上龙体欠佳数年了,朝中势力动荡,你又不是不知道,将军年少功高,圣眷正隆,这次又封了三州兵马执掌,你看看朝里那些武将,哪个不是皇亲国戚,徐家向来孤掌难鸣……” “我们一直在外头流血流汗!” “又怎么了!老将军在世时不也是这样?保家卫国,男儿理当如此。” “我明白,爹,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死活守着边疆,到头来还得被那些猪头狗脑的家伙在背后阴一把。” “你个愣头青,懂什么?” 徐平恼了:“我是不懂,我想不通。” “想不通也给我闭上嘴,别给将军惹事。” “将军一定也是难过的,否则昨日也不至于醉成那样。” “我就是要问你,怎地喝了那么多,你是个死的吗?跟在将军身边干什么去了?” “席上哪个朝臣不过来敬酒,能不喝吗?皇上也不说话,就看着他们灌将军,我想替将军喝来着,还被人呵斥了。” 徐平父子俩很是说了一会儿,我知道他们不愿这对话被人听到,所以才在这清晨走到僻静处来,但听在我耳里就是一阵一阵的心慌。 话说到这里,就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接着响起的是小树的声音,气喘吁吁的。 “徐管家,你们在这儿啊,有客人来了。” “谁啊?这么一大清早的。” “是宫里来的马车,我问了,人家没告诉我。人家……人家要将军出去接。” “宫里来的?”徐管家有些吃惊。 “啐,真是没完没了!”徐平啐了一声。 “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快去将军屋里看看,要是玥儿姑娘还在那里,让她快照顾将军起了吧。小树,跟我去门口。” 徐管家一通吩咐,之后他们便匆匆散了,我在假山后头呆了片刻,再也呆不下去了,拔腿就往师父的屋子跑。 跑到门口果然看见徐平,正找我呢,看到我就问。 “你去哪儿了?将军还没醒,怎么办?” 我怎好说自己刚在在假山后头听你们说话呢,只含糊地答他:“我刚才回房去取药了。” “取什么药了?宫里有人来了,我不知怎么叫醒将军,你来吧。”徐平让开身子。 我走进屋里,看到师父的一刹那,脸又红了。 我忍着胸口一阵一阵的情怯,走到床边去坐下,又从袖子里摸出醒神散的药瓶来。 药瓶都没有打开,我的手就被握住了。 我慌乱地抬头,对上师父睁开的眼睛。 “玥儿。” “徐……徐将军。” 莺莺鹂鹂的声音含着惊讶与困惑在门口响起,我猛地回头,看到一个被人簇拥着的宫装美人,就立在打开的将军卧室门外,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5 我也一脸震惊。 虽然不能确定她的面貌,但那把声音实在是过耳难忘的,这清早出现在将军府的,前呼后拥的宫装美人,竟是那日我在茶楼上遇见的蒙着面纱的千金小姐。 “景宁公主驾到,闲杂人等还不下跪后退,惊了凤驾该当何罪?” 又快又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又看到了那天在茶楼中出现的另一张面孔。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我看着她们,她们看着我,然后那小宫女的眼睛就与公主一样瞪大了,嘴巴张成一个圆型。 “……” 我也“……” 师父握住我的手指收了一下,又对着门口那一大群人开口。 “徐持未能迎景宁公主凤驾,请公主恕罪。” 徐管家满脸都是汗,站在门边上不知是请公主回避好还是先把我拉走的好,嘴巴张了又张都没能说出话来。 倒是师父又开了口:“这是我徒儿小玥,玥儿,这是景宁公主,皇十二孙的姐姐。徐持昨夜酒醉,衣冠尚未整齐,殿下可否到前厅小坐,容末将稍事梳洗再行叩拜?” 简单平静的语气,却让那位贵重人儿刚才还在发白的脸红了,两朵霞光飞上来,更是明艳动人。 徐管家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快脚地伸手示意:“殿下这边请。” 公主便跟着走了,临走又看了一眼将军,雪白牙齿咬在红色的嘴唇上,侧脸如画,那小宫女便直接多了,狠狠拿眼珠子剜了我一下,这才仰起头走了。 一直到师父又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才回过神来,叫了一声。 “师父。” 师父的手指带着热的温度,昨夜的一切又回来了,我被再次涌出的强烈的情怯打倒了,猛地缩回手,像是烫到了。 师父微微扬眉,我慌张地:“师,师父,你昨晚醉了,我伺候你起床吧。” 说着就要站起来。 “好。”师父答我,略微有些含糊的声音。 我动了动,然后涨红了脸说话。 “师父……你这样,我没法站起来了。” 师父坐在床沿上,两只手从我的背后绕过来交叉在我身前,脸搁在我的肩膀上,我都可以感觉到他暖的呼吸。 “再等一会儿。”他这样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点点奇怪的东西,温柔而感伤。 我感到一阵疼痛着的快乐,想要回过身抱住他,又想问师父,你都记得,是不是?又觉得还是不问的好,只要师父愿意这样抱住我,愿意让我分担哪怕只是零星羽片那样轻的心事,对我来说,都已经足够了。 景宁公主还在前厅等着,师父当然不能在自己房里耽搁太久。 将军圣眷正隆,一宿宿醉都有皇家公主清晨亲自上门慰问,传了出去,又不知道要红煞多少文武的眼睛。 我立在师父身后,替他扣上腰带。 将军在自己府里,就只穿了一身简单的束腰袍子,大概是常年穿着战甲的关系,没了铁甲,腰身就更显得瘦了,我扣了两个觉得松,忍不住心疼。 “师父,你太瘦了,这腰带都要重新收过了。” 将军回头看我,眼角带着一点笑。 “是吗?” 我为这轻描淡写的口气烦恼了,但师父一句话就让我愣了神。 “玥儿,我看景宁公主那侍女看你的样子颇有些古怪,你们可是见过?” 叫我怎么说?我和公主在茶楼为了听说书抢过位置? 我支吾起来,师父反手过来,自己扣了最后那颗扣子,又问了一遍。 “玥儿?” 声音并不严厉。 但我还是立刻就说了实话,一开始头还仰着,说着说着头就低了下去,自己都觉得做了傻事。 过了半晌才听到师父的回答,说话前先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声音里有许多无奈。 “你真是……与这些皇家人有缘。” 我急了,抬头想辩解,却见师父的脸上是带着点笑的。 “知道了,一会儿去与景宁公主见个礼,她人不坏的,小时候常来府里玩,我母亲是她的刺绣师父。” 我点头,跟着师父往外走,走过回廊的时候没憋住,最后还是问了句。 “她小时候……也是很美的吧?” “什么?”师父走在前头,没听清。 我就更说不出口了,赶紧摇头:“没,没什么。” 景宁公主与将军很是聊了一会儿,我依照师父所说的上前行了礼,公主看来已经从之前的震惊中缓过来了,对我款款点了点头,又偏过头去说了声。 “小秀,之前是你莽撞了,过来给徐将军的徒儿赔不是。” 那小小女侍的脸就挂下来了,我摆手。 “不用不用。” 但小秀已经走了过来,不情不愿地对我矮了矮身子,又趁着别人都不注意,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 再过一会儿,公主就走了,留下她带来的千年雪莲以及一大堆的名贵补品,内侍将那张长长的单子念了一遍,听得我一阵一阵的咋舌,想皇帝家到底是有钱,师父不过是喝醉酒就送这么多金贵药材,这要是真的都补下去了,岂不是日日流鼻血。 公主离开时,将军一直将她送上马车,公主对将军府果然是很熟悉的,走到庭院中还停下脚步,把一只手放在老松树上偏过头说了句。 “原来它还在这里,从前这里是挂着秋千的,真是令人怀念。” 将军就是一笑,说了句:“难得公主还记得。” 两人立在一起,真是……美景如画。 我一直都跟在师父身后,这时脚下一乱,竟是没法再往前走一步,耳边传来很轻很轻的一声“嗤”,我一转头就看到小秀在看我,斜着眼珠子,脸上全是不屑。 终于送走公主,徐管家很是松了一口气,大伙儿看到将军安然无恙都是高兴的,就连铁板了一天脸的徐平都露出笑来,只有我开始闷闷不乐,吃午饭的时候都没说过一句话。 到了下午,师父就进了书房处理军务,我跟他已经跟习惯了,自己抱着瓶子罐子跟进去坐在他脚边上磨药粉,师父很忙,大鹰也来了,呼啦啦地从开着的窗子里直冲进来,绕着我打了两个转才停在鹰架上,看来是它最熟悉的老地方之一,停下后就开始用鸟喙整理羽毛,很是惬意的样子。 我高兴起来,上去与它说话,还亲亲密密地拿手指去摸它的头顶心,被它一偏头让开,很是瞪了我一眼。 师父正拿着鹰儿送来的急报看,见我们这样就笑了,走过来与我说话。 “去拿块鲜肉给它,怎么都依你了。” 正说着,门就响了,推门的是徐管家,又是一脸汗。 我与师父一同回头,徐管家道:“将军,又有宫里的马车来了。” 我一愣,师父已经开口了:“谁?” 徐管家擦汗:“皇十二孙。” 第十一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1 我忙着收拾刚才弄好的药粉,没有跟着师父一同出去迎接客人。 我对皇十二孙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纨绔公子哥这几个字上头,加之与他在同一个囚室里关过,彼此见过对方最狼狈的样子,因此从内心深处觉得此人是无需应酬的,来便来了,去便去了。 至于我离开军营时他对我说过些什么,那也是数月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与他刚刚死里逃生,我还瘸着一条腿,急着跟太师父回京城,那些琐碎话儿,谁还记得清。 再说了,上次我见他还是男装呢,现在拖着裙子,也不知怎么解释。 或许就不要解释了,别见了就好。 师父大概也是这样想的,自己去了前厅见皇孙,把我与鹰儿一同留在房里。 我收好药瓶子,见鹰儿偏着头看我,就笑着回它:“知道你辛苦,鲜肉好不好?我早晨看到厨娘大婶买了只新鲜的猪腿,备着晚上炖汤喝呢。” 鹰儿眼睛一亮,在架子上动了动爪子,像是在催我。 我推门往厨房去,经过药圃又想起什么,拔了些药芹捎带上,免得又被大婶说我没记性。 将军府很大,庭院里小桥流水的,就是人太少了,走到哪里都没什么声音,午后阳光正好,那株老松树静静立在桥边,我走过的时候不自觉地脚步慢了下来,又回过头去看了看自己在水里的影子。 乌发垂髫的美丽女孩在秋千上笑着的样子,光是想象都让人觉得为之神夺,还有那个时候,立在秋千旁的师父应该还是我从没见过的少时模样,十岁以前的师父,该有一双简单明澈的眼睛,或许会一直笑着,因为父母俱在,无需忧国忧民,又有那样尊贵的玩伴。 池里的鱼在平静的水面上搅出无数细纹,模糊了我与那株松树在水面上的倒影,关于秋千的一切早已消失在过去的岁月里,那是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触及的时光。 我再看了一眼水面,跟自己说,没有秋千没关系,没有老将军夫妇也没关系,忧国忧民更加没有关系,我更努力一点好了,以后都站在师父身边,跟他在一起。 我这样想过,心里就轻松了许多,拍拍手转身继续往前走,才走一步就撞上人了,我摸着鼻子低声叫,那人却笑出声来,像是故意在那里候着我撞上去的。 我一抬头,就看见了数月未见的皇十二孙,一身锦绣袍子,凤眼弯弯,那颗黑痣含在眼角下方,笑起来更是销魂。 “我就说,徐持怎么会有你这么没用的徒弟,原来真是个女孩子。” 我看看左右,松树边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就有些紧张起来了,退后一步,两只手拢在袖子里。 他就笑得更开心了:“不怕不怕,我不会怪罪你的。” …… 我很想转身就走。 “你到京城很久了吧?京城里那些有趣的地方去过没有?我带着你去玩儿啊,对了,我的和元府你还没去过吧?今儿晚上跟徐持一起过来吧,我请了戏班子,水台上唱曲儿呢,女孩子都喜欢,景宁都能跟着唱两句。” 子锦热情有加,说着说着就拿手来拉我,伸出来的手指修长如玉,我忽然就想到了另一张面孔,仔细去看,他们还真是很像的,都是眉目如画的秀美人物。 “皇孙。”突然响起的声音救了我,师父走过来,在我身边立定了脚步。 我立刻站到师父身后去,半个身子都躲了起来,又忍不住用子锦看不到的那只手拉住师父背后袍子的一角,师父低头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一脸警惕瞪着子锦的样子有趣,眼里就露出一点笑来。 “好了,你在军营内身着男装也是权宜之计,皇孙明白的。” 师父只简单说了这么一句,子锦开口时则句子长了许多:“徐持你瞒得我好苦,若不是景宁回来说起将军有个女徒弟,你要什么时候才告诉我?” 我揪在师父袍子里的手指一紧,师父并没有再低头看我,但一只手绕到背后来,轻轻捉住了我的手指。 “先前忙于征战未顾及说起,是佩秋疏忽了,还请皇孙见谅。” 子锦哈哈一笑,把手臂搭在师父肩上,很是亲热的样子,还拿一只手握了拳头,等着师父握起拳来与他碰上一碰,这才开口。 “我们什么交情?还提见谅这两个字,说好了,晚上带小玥去我那儿听曲,还有狩猎那事儿,你答应了啊,一定得跟我在一组里。” 我与师父一同送走了子锦,上马车的时候子锦还回过头来与我说话,略带点抱怨的。 “小玥儿,你真不爱说话,我来了这半天,十个字都没听你蹦出来。” 我们站在将军府大门口,街面开阔人来人往,我敛起袖子,一本正经地对皇孙行了个礼。 “是小玥失礼了,皇孙好走。” 听得子锦一阵哈哈笑,这才真的上车走了。 走回书房的路上我对师父说:“师父,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回廊上就我们师徒俩,我就说了实话:“带着两三个人就跑到边疆去惹麻烦,让身边人都陷入险地,他带着的人都死了呢!回来就知道唱戏听曲,真是个纨绔。” 师父眉毛一动,过一会儿才笑着说。 “玥儿,你只见过子锦这一个皇孙吧?” 我“……” 一直到夜里,我才知道师父所说的那句话背后的意思。 天元帝老迈,他的儿子们年纪自然也不小了,当今太子五十有六,最年轻的皇子也将近四十了,京城里风华正好的便是第三代的皇孙们,其中又以太子嫡出的大皇孙为首。 只是这大皇孙…… 我立在水榭边的树影中茫然地看着跑上戏台将那小旦角一把拉进怀里的矮胖男人,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将来某一天要登上皇位一统江山的未来皇帝。 其他人看到这一幕却是一脸正常,子锦还哈哈笑:“大皇孙醉了,徐持来帮忙。” 师父就去了,临走嘱咐我:“不要乱走,在这儿等我。” 我当然点头,但身边热闹非凡,一会儿又有人过来拉我:“这是九皇孙新纳的小妾吗?小十八是不是?” 十八…… 我“……” “不是?那就是四皇孙带来的?哎呀,这丫头不说话,那就是没主的,走,爷带你一边快活去。” 我见他醉得舌头打结,也不顾此人是谁了,索性提起裙子快步跑开,跑到人少处,花粉味与酒味终于散了些,池中一轮明月,好不清凉。 “看十二皇孙如此拉拢徐持,莫不是想要靠他翻身。” “如何翻身?圣上眼看着……太子即位顺理成章,自古立嫡不立庶,我家老爷说了,跟紧了大皇孙才是要紧事。” “太子偏宠侧妃又不是一天两天。” “那又如何?十二还是妾生的,上不了台面。” “只怕他真的搭上了徐持。” 冷笑声:“徐持?没见圣上允了他州兵马司上的折子要分他的兵?他可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夫人你快别这么说,徐持在朝内朝外颇受拥戴,我家老爷倒是说了,此事圣上虽然口头允了,但折子迟迟未下,弄不好还有变数……” 我听到这里就忍不住了,走出去拿眼睛看着那一众珠翠环绕的贵妇们,也不说话,脚步重重地从她们面前走了过去。 半晌身后才有人尖叫了一声:“那是谁啊!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我真想回头说一句:“你们是谁啊?跑到人家家里说三道四,也不怕被人赶出去。” 2 天元三十七年秋,天元帝龙体欠佳,由太子率众皇子皇孙及文武众臣至西郊狩猎,一路旌旗摇曳,群臣拥绕,一派繁华热闹之相。 我跟在一群家眷后头,遥遥看着山坡上列队整齐的内京虎威卫士大声呐喊,太监们小心翼翼地捧了金色的笼子到队伍最前头,里面雪白的一团,不知是什么东西在挣扎尖叫。 我做了家仆的打扮,与徐管家立在一起,徐平也来了,却是一身劲装跟在师父身后,武将们都与皇子皇孙们在一起,立在山坡顶上,远远望去,怎么看怎么都是我家师父最夺目。 这是事实,与我的私心没有任何关系。 临行前一天师父才决定将我带来,我从未见过皇家狩猎,心里自然是好奇的,但师父踌躇,拿手指来抹我的眉毛,一下一下的。 “那里人杂,上回已有人寻你的麻烦,这次你若去了,只怕又要闹出点事情来。” 我低下头羞愧,上回我不知轻重地扰了那群贵妇的闲扯八卦,后来就有人满和元府地要把我找出来置办了,幸好师父先找到东躲西藏的我,问清缘由立刻将我带走了,免了一场风雨。 除了第二日被子锦找上门来说了一顿,大叹我们师徒俩不把他放在心上,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路了。 说完又拉着师父要他补偿他,陪他去绮仙楼去听曲。 皇十二孙的种种行径实在让人尊重不起来,偏是将军守礼,回答前还对他欠身。 “皇孙客气了,皇上派人传了口谕过来,要徐持今日到宫内候诏,绮仙楼之事,或者还是改日吧。” 子锦失望,转头又把眼睛看着我。 “你没时间,那小玥与我去吧。” 我一愣。 将军微笑着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玥儿不爱出门,皇孙见谅。” 等子锦走了我才转身拉住师父:“师父,她们说十二皇孙想要拉拢你。” 师父拿手来拢了拢我的脸,微笑着:“我倒觉得十二皇孙是想拉拢你。” 我没来由的脸红了,想想又觉得高兴,因为与师父靠得那么近,他的手掌心贴在我的脸上,温暖的感觉让我充满了勇气。 我脱口而出:“师父,为什么你不让我与皇孙出去?” 将军有一会儿没说话,我便忐忑了,深深想打自己的嘴。 现在的生活已经是我梦寐以求的了,师父牵着我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拢着我的脸,日日在我身边还不够吗?干什么要把想听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都听到。 贪多总是罪孽。 庭院里没有人,只有我们师徒俩站在那株松树下面,我心里慌起来,想开口收回自己所问的话都来不及,只好结巴:“我,我要去药圃。”说完就要走了。 却被师父从背后拉住了,师父人高,抱我的时候还要弯一点腰,下巴碰在我的肩膀上,声音贴着我的耳朵。 “玥儿,你还要我说什么?我早已认输了,对,你就是我那一点私心,我也只有这一点私心,我想你好好的在我身边,我又怕你太小,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 我两只手抓在师父交错在我身前的手背上,语无伦次地答他:“师父,你知道我喜欢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的,我可以哪里都不去,只要看到你就好了。” 我又听到那个温柔而感伤的声音,从一个永远都目光坚定,万军之中取敌项上人头的将军口里说出来,总让人觉得虚幻。 或许就因为这样,每次我听到这个声音,总是看不到师父的脸。 “但我或许下一日便会返回边疆。” “我一起去。”我一点迟疑都没有。 “女孩儿不该上战场,玥儿,我想你好好的。” “京城也没什么好,要说有危险,哪里不会有危险,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若是我知道几日后会发生什么,我一定会先给自己几个嘴巴,让自己闭上这张乌鸦嘴。 师父没答,我对谁反应都慢,对着师父却性子急到屋梁上,扭着身子想转过去,一下没能成功,正半偏着脖子,只觉得耳下那条血管上印下一个温暖而湿润的亲吻来,让我所有的血液都逆涌回脑子里,冲得我闭起的眼前五颜六色的光。 我觉得自己连着脖子后头的那根脊椎骨发出颤抖的声音,冒着折断脖子的危险再偏过一点头去,就觉得自己抖着的嘴唇碰在了师父的脸上。 是日日光正好,老松针叶密集连绵,将阳光切成无数金色的细碎小片落在我们身上,自此无论我多少次再经过它,能够想起的都不再是那架湮灭在旧年里的我所不曾见的秋千架,只是师父从背后拥着我说你便是我那一点私心时的声音,还有我们贴在彼此皮肤上的温暖而湿润的嘴唇。 再后来徐管家就来找了,还带来一个消息,说季先生来了。 我许久都没见着季先生了,总记得他在军营里白衣飘飘微笑的样子,还有我离开前他到我病床边问候,和风细雨地安慰我,让我无需担心,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有季先生在的时候,好像什么事情都会变得不那么严重了。 师父踌躇是否让我参与狩猎的时候,也是季先生为我说了话。 季先生说:“让她做家臣打扮与徐管家在一起就是了,小玥习惯男装,别人也不会注意,这样的盛事京城也几年都没有过了,下一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错过了毕竟可惜。” 就连徐管家都开了口。 “将军放心,狩猎场里也不比上回城楼观烟火那么乱。” 师父见我一脸渴望,就答应了,兴奋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 那团雪白的东西还在黄金笼中挣扎,太子坐在明黄的车上,因身子臃肿,倒像是镶嵌在里面的,动作也很是缓慢,慢慢转过头看了一眼在他身边的子锦,花了许多时间。 子锦是骑在马上的,一身明黄劲装,倒也流露出少见的英武气来,其实也就是与围绕在太子身边的其他皇孙相比,若是立在师父身边,那就不用看了。 太子看了这一眼,女眷这边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女眷与家臣全都被安置在避风的林区前,我听到窃窃的议论声,但太子又慢慢地将脸转向了另一边的大皇孙,并将手中的短剑递到他手里。 女眷中的窃窃私语声就低了下来,我悄悄问徐管家:“这是要做什么?” 徐管家摇摇头,示意我噤声。 大皇孙走到那黄金笼子前,掂了掂手中的短剑,众人屏息,他抽出剑来,突然刺了进去。 我情不自禁张开嘴,“啊!”了声,徐管家拿手来拦都来不及,惹得身边许多人瞪我,像是在怪我大惊小怪。 徐管家那身子转过来一点挡住别人的眼光,压低了声音对我解释。 “这是皇家狩猎的祖例,刺伤了狐狸幼崽再放出母狐,母狐便会带着幼崽不顾一切地疯狂逃窜,谁先猎得谁便拔得头筹。” 我自己捂住了嘴,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雪白的小小的东西滚出打开的笼子来,身上带着触目惊心的血的颜色,果然是一只小小的白毛狐狸。 凄厉的野兽的惨叫声响起来,一团白色的光挣脱束缚猛然冲到小狐狸身边,不断用舌头舔着它,又用满怀仇恨的眼睛看着站在周围的人。 一阵密集的锣鼓与呐喊声,悲痛欲绝的母狐狸受到惊吓,叼起幼崽狂奔而去,转眼消失在莽莽草丛中。 群马随之奔出,一场追逐与残杀的游戏正式开始了。 3 奔马如雷,转瞬从平原冲入密林之中,惊起群鸟无数,我眼睛只盯着乌云踏雪,见它夹杂在大队马儿之中,委委屈屈地不能放开步子,心里总有些不舒服,转过头去对徐管家说了句。 “要是鹰儿在这里,根本就不用马去追。” 徐管家“……” 太子被恭迎到凉棚下等候狩猎结果,众女眷也纷纷起身移到哪里,家臣们步步紧随地伺候着,只有徐管家与我留在原地。 徐管家叹着气跟我说话:“小玥啊,以后说话,记得人多口杂,一定小心。”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想一想还是不问了,徐管家是老人,我尊重他。 但我有些后悔了,皇家狩猎才开了一个头,我便觉得这是一场残忍而无稽的追逐,如同整个京城给我的感觉一样,光鲜繁盛之下藏着冷酷无情,还有更多的勾心斗角。 我低头不说话,徐管家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来,放软了声音跟我说话,哄小孩子那样。 “不如我带你去林子后头的玉溪边看看吧,那儿水漂亮,还有金鲤鱼,外头看不到。” 我点点头,跟着徐管家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看之前等待狩猎的队列所在的方向,山坡上一片宁静,风过草浪起伏,就连之前被惊起的群鸟都消失了,仿佛之前血腥残忍的那一幕都只是幻觉。 结果真正到了溪边的,只有我一个人。 走到半途徐管家就被人叫走了,来的是一个嗓子尖尖的内廷小太监,说太子侧妃要见徐将军府里的家臣,还怪徐管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让他一顿好找。 “这小家奴不听话,正想找个地方训一顿呢。”徐管家看都不看我,就对那小太监说了这么一句。 小太监翻着眼睛道:“太子侧妃还等着呢。” 徐管家就转过头对我道:“到林子后头反省去,等我回来再教训你。” 我知道徐管家不愿让太多人看到我,所以在他们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听到这里就应了一声,然后目送徐管家与那小太监走了。 看得出他是很不放心的,走多远了还在背后对我做手势,挥着手让我快些走开。 我转身继续走,玉溪并不远,随着潺潺流水声穿过林子就到了,果然是美地,阳光下溪水碧绿如玉,溪边水草丰美,白色的卵石四处可见,走近了更觉溪水清澈见底,隐隐有金鳞游弋,却是条条肥美,圆头圆脑的说不出的可爱。 虽是秋日,但阳光下不免有些燥热,我见四下无人,徐管家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索性脱了鞋袜踩进水里去,溪水清浅,丝一样绕着脚踝就过去了,水下铺满了细碎卵石,都被冲得圆润光滑,那些金鲤鱼大概是很少见到人的,也没有人来捉,居然一点都不怕,一条一条地游过来,绕着我打转。 我拿手指去碰它们,它们也不躲,有几条特别胆大的,大概还以为来了什么稀罕食物,努力游过来用嘴碰我的手指,奇怪的麻痒感,惹得我一阵笑。 我开心起来,觉得又回到白灵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去,夏日里跑到山里溪边去玩,满心想着捉一条鱼回去却四脚朝天跌进水里,师父寻到我,拉都来不及,还被我一起带进水里。 后来还要师父背我回去,两个人都湿透了,我伸长了手去捂他湿了以后冰冰冷的衣领子,还要忏悔,说师父对不起,但没等到师父对我说话就睡着了,反正衣服都是湿的,也不担心自己会不会流口水。 正这么想着,突然有奇怪而猛烈的声音传过来,金鲤鱼们受惊,猛地散开去,我一回头,顿时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一匹极其高大的马,从林中奔出,踏着溪水笔直向我冲来,原本平静的溪水在马蹄下猛烈激荡,利刃一样四下飞溅,一直溅到我的眼睛里。 我在本能逃避的瞬间看到马嘴中溢出的白沫。 疯马!狩猎场里哪里来的疯马? 疯马笔直向我冲来,致命的情况让我无法继续思考,只知道依照本能拔腿就跑,温柔的溪水变得凶猛,滑润的卵石变得危险,纠缠着我的脚步,让我无法顺利地迈开步子,跟不用说奋力奔跑了,我在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便身体向前重重的跌进水中。 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淹没我的口鼻,逼进我的眼睛,我的双手在溪水中挥动,想要抓住任何实体撑起自己身体,但只能抓到湿滑的卵石,还有冷的水流,从我手指间无情地穿过。 马蹄声越来越近,整条溪水都在可怕的震动,我咬咬牙,再努力了一次,终于连滚带爬地从水中爬起身来,那巨响已经近在咫尺,没有时间回头,我拼尽力气往侧边飞扑,身体滚落在溪边的草丛中,手肘撞在凸起的大石上,痛得入骨。 睁眼再看,那马刚从我脚边擦过,险些就被它踩死了。 我不顾手肘疼痛爬起身来,正惊魂未定的时候,却见疯马在奔出十数丈之后居然停下了,然后慢慢地回转身来,血红的双眼仍旧盯着我。 我刹那间震惊。 这匹马虽然疯了,但它是有目标的,它的目标是我! 疯马在溪水中踩踏前蹄,凌乱不堪的鬓毛在长脖后晃动,眼看着又是另一轮疯狂的奔驰,我在这生死一瞬的关头反而镇定下来,将因为剧痛而克制不住颤抖的手指伸进内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药瓶来。 马蹄声再响,疯马再次向我冲来,我用一只手捉起袖子捂住口鼻,在它将要奔到我面前的时候突然出手,将整个药瓶都向它扔了过去。 淡绿色的药粉在风中飞扬,奔马并未停下脚步,只是突然长嘶了一声。 我克制着转头奔逃的强烈欲望,默默地看着疯马,马蹄扬起,眼看就要踏到我的身上,但在最后一步的地方,它终于双膝一软倒了下来,巨大的身体猛然砸入水中,发出轰然一声巨响,激开如浪水波。 “玥儿!” 我听到一声变了调子的呼唤,回头只见身穿银甲的将军疾驰过来,到我身边飞身下马,伸出双手便将我抓住。 师父脸上的表情让我惊恐,我仿佛回到了北海辽地那株险恶无比的悬崖枯松上,对他的担心胜过对我自己。 “师父,我没事。”我反手抓住将军,他的手指冰冷到可怕。 “你没事。”将军许久以后才将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明明是一句结论,听上去倒像是在向我确认。 我立刻又说了一遍:“我没事。” 他脸上的颜色这才略略恢复了一些,又将我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终于放开手。 “你到我马上去,我看一下这匹死马。” 我点头,乌云踏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踱到我们身边来了,正低下脖子来靠向我,我知道这是它最亲爱的表示了,不由感激,抬起手将一只手搭在它温暖的脖子上。 将军转身,走向仍在水中的马尸。 我在心中默默地松了口气,一切恐惧都已经过去了,无论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师父来了,一切都会解决的。 我努力了一下,将一只脚踏上乌云踏雪的马镫。 风中传来异样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极其尖锐的东西划破寂静,我茫然地转头,然后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从我口中发出来。 我看到一支黑色的弩箭从溪对面的林中破空而来,笔直射向师父的胸膛。 4 黑色弩箭伴着一声极轻的“哧”响,没入银色之中。 我仍旧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巨大的惊怖令我窒息。 师父的身体晃了一下,脸上带着一丝茫然的表情,然后才慢慢坐倒了下来,半个身子落进水里,坐倒在那匹马的尸体旁边,一只手捂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扑到他身边的,溪水冰凉,水花飞溅,原来的美景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血色,从我眼里望出去,什么都是模糊的。 除了那支小半没入师父胸口的弩箭,三棱小箭并不长,连尾羽都没有,一定是借助劲弩射出的,极尽迅猛,若是没有铠甲,这一下说不定便要透胸而过,直穿出身体去了。 就算有银甲阻隔,那弩箭也已经射入一寸有余,位置凶险。 “师父……”我跪在他身边,行医的脑子要我冷静下来立刻检查伤情,但是根根手指都在抖,眼前阵阵血光飘过,都不知道自己能否看清眼前的一切。 一阵嘈杂响动由远及近,林中又许多马匹,马上人人都在叫喊,我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叫些什么,只觉得溪水震荡,下意识就去抱住师父。 冰冷的手指按在我的手背上,将我轻轻推了一下,师父同时偏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将我的半个身子都遮在了他的后面,很轻地说了句:“玥儿,别怕。” 手背上冰冷的感觉让我浑身一震,我镇定下来,看了一眼向我们奔来的那些人,然后低下头伸出停止颤抖的手指开始替师父检查伤势。 “是徐平和徐管家他们来了,师父,你不要动,让我看一下伤口。” “将军!” 徐平第一个奔到,跳下马便涉水向我们奔来,一脸惊错,奔到跟前单膝跪了,伸出手来却不敢有所动作,只是又叫了一声将军,声音可怕。 “徐平,你帮帮我,把师父移到平地上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还是稳定的,并不艰难怪异。 徐平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一瞬间的慌乱之后立刻镇定下来,扶起将军,又让他在溪边的平地上躺下了。 我从药囊里摸出小刀来,一只手捉住弩箭,另一手持刀,咬着牙道:“师父,我先把箭切断再卸甲查看伤势,你忍一忍。” 师父黑玉一样的眼睛与我对视着,里面有许多话,即便他不说出来我都是看的懂的。 他要我别怕,我便不怕。 我没有再开口,抬手一刀将那箭贴着铠甲削了下来。 其他人也已经奔到近前,徐管家一头白发都跑得乱了,骑士们纷纷下马,却都是些宫内的侍卫,那日送师父回来的云旗也在,对着这场面面色凝重,偏过头去吩咐身边人,又要那人重新上马走了,许是去太子处汇报了。 我小心翼翼为师父卸了甲,然后整张脸都白了。 徐平与徐管家就在两边,一直都紧张地盯着我,这时一同开口:“怎么了?” 我用小刀挑开伤口边的衣料,弩箭射在肺与心脏之间,入肉颇深,虽然凶险,但并不是不治的,尤其是对我来说,可是…… 弩箭还未起出,但伤处的血液仍旧沿着刺入的边缘缓慢地流出来,我屏住呼吸用指尖沾了一点放到阳光下去看。 从伤处流出来的,是黑色的血! 我再低头,师父仍旧看着我,但眼里的光已经暗了,脸上竟没有痛苦之色,只是疲倦,褪尽颜色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安慰我,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开始掏自己的袖袋,手指僵硬,药瓶药罐散了一地,我扑在地上去抓那只青色的瓶子,将里面所有的药丸都倒出来,捧在手里送到师父嘴边去,抖着声音说:“师父,快吃药。” 但是迟了,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我尖叫,却被徐管家一把捂住了嘴,眼前已经散去的血光又回来了,且变得更加浓重,浸没我的眼珠,让我看出去的一切都蒙着一层黑色的血光。 兵马大将军在皇家狩猎场内被误伤一事,仿佛转眼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但是更加令人惊动的事情接踵而来,狩猎之后第二日,天元帝突然病重,当晚便驾崩在朝阳宫中。 一时举国大丧,满城皆素,尤其是京城里,街上凡带红漆的门楣都得重新刷过,歌台舞榭戏班子都得暂停三月,就连酒楼里都不许悬挂白色以外的灯笼。 皇家要的是**肃穆,民间却觉得一片愁云惨雾,新婚嫁娶都得偷偷摸摸的,红嫁衣都出不了门。 就连那些皇孙们都收敛许多,不如过去那样在京城中耀武扬威。也是玩乐场子都被收了,新任太子又尚未立定,免不了安分一阵子。 至于满朝文武,莫不是战战兢兢的,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也不知太子即位之后会有怎样的变动,不安之下,私下走动益发多起来。 只有将军府整日大门紧闭,我一直在师父身边三尺以内,药材送来了就在屋子靠门处看得到床帐的地方架起小的药炉来煎,煎完了自己尝过送过去,一样都不许别人碰。 到后来连徐管家都看不下去了,亲自来拉我,让我回去睡一会儿。 我抱着门框死都不走,又怕弄出声音来,咬着嘴唇一点声音都不出。 其实徐平也一样,一直守在门边上,再晚的夜里都抱着剑,眼里全是血丝。 无论狩猎场上的这一次意外是如何被解释的,我都心知肚明,这绝不是误伤,而是一场谋杀,凶手穷极手段要置将军于死地,且不知准备了多久,连我都算了进去。 自从回到师父身边之后,这样可怕的阴谋太多了,军营中的黑蛇,私通辽营的内奸,现在连皇城内都有腥风血雨,凶手没有确定之前,我对谁都无法信任。 将军在被送回府的第三天,也就是皇帝驾崩的第二天才醒来,弩箭上淬了极凶猛的蛇毒,与我之前在军营捉到的那些黑蛇蛇毒同属一种,我庆幸自己那时取了蛇毒出来炼制解毒药,此次竟是用上了。 饶是这样,那几乎可称得上见血封喉的剧毒也让师父足足昏睡了三天,毒素伤了肺经,意识不清的时候都在不停地咳,一直咳出血来。 我一直以自己的医术为荣,此时却无比痛恨自己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之后仍要看着师父经受如此的痛苦折磨,又不敢哭,觉得眼泪是不详的,即使是想哭的念头都是不详的。 师父睁开眼后看了我许久,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玥儿,你怎么累成这样……”声音哑得根本听不清。 我试图对他露出一个笑来,努力又努力却还是落眼泪了,心里咒骂自己不争气,还怕被师父看到,把头埋下去埋在他的肩膀边上说话,控制不住的抽噎。 “师父,这里太可怕了,我们回去吧,回白灵山去……” 5 师父乃是当朝兵马大将军,掌管幽州青州冀州三州兵马,天下军权二分在手,纵皇亲国戚莫能出其右,想离开朝堂就离开朝堂,当然是没可能的。 所以我所说的话,只能被当做受了惊吓的小孩子的一句妄言。 但我是真心的。 我不想再留在京城,艰难更胜边疆,诡诈更胜敌国,还有致命的危险雌伏左右,还不如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比起这里,哪里都是好的。 岂止是我,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原先的十八骁骑队长因为战功都已擢升校尉,韩云与陈庆更是升了偏将军之职,之前因他州兵马司上折要求分兵,他们都被留在城郊军营内等候诏文,师父出事的第二日,其中的九个由陈庆带领进城直奔将军府,不顾宵禁与徐平一同守在府里,没有一个回营的。 所幸当晚天元帝驾崩,宫内外一片混乱,竟是没有人来管他们。 这九个人守了一晚上,一直到次日清晨另九人到府替换之后才离开,师父未醒,徐管家也做不了主张,挨到将军醒了才在床前报了。 不等他说完门外就有膝盖落地的声音,韩云跪在最前头,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握紧了拳头。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徐平,叫他们回去。” 徐平也在床前跪下了,数日没合过的双眼熬得血红,声音嘶哑。 “将军,我们宁愿把血流在战场上……” 我听得有些心慌起来,忍不住又往床边上挨了挨,屋里有人,我不能太亲近师父了,可是下意识地靠近他一点也是好的。 师父垂下眼,半晌之后才开口,对立在床边的徐管家道:“扶我起来。” 徐管家急了,摇着头道:“将军,这不行……” 师父躺了三天了,全靠我硬灌下去的那点汤药支撑着,脸上没一点血色,眼窝都陷了下去,但目光一凝,还是让徐管家立刻收了声。 徐管家扶师父下床,我想说话,但师父用眼神阻止了我。 我突然害怕起来,再不敢出声,只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门口去,在那群跪下的男人面前推开徐管家,独自立着说话。 “你们今日不回去,明日想把血流在战场上,也是不能了。” 众人大悲,韩云一头磕在地上,砰的一声响。 待到他们都走了,府里才彻底安静下来,师父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徐管家与徐平要上前,他却让他们走,府里向来如同在军营内一样,没有人敢违背将军的命令,只是他们临走前都拿眼睛来看我,满眼忧虑。 到最后,师父身边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上去,抱住师父的腰。 他在发抖,毒伤令他虚弱,即使只是这样站着,都是一项艰巨的工程。 我想到数月前在北海遥望师父纵马奔驰的样子,心疼得都不能顺畅跳动。 “师父,回去休息吧,他们都走了,不用担心了。” 师父点点头,转身与我走回房去,渐渐身体的重量都到了我的身上,最后几步的时候突然咳起来。 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巨咳,从肺里出来的,带着血的味道。 就算我知道这是肺经受伤引起的,知道这是可以调理好的,都在这一刹那惊恐起来。 但他还是咳着把这几步路走完了,躺下时握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 我几乎要尖叫了:“师父,我拿药给你,你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他摇头,在无法平顺下来的气息里尽量放缓了声音,之前的严厉表情已经消失了,看着我的眼睛是温柔的。 “不要怕,玥儿,都会好的。” 我还未干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流下来了。 师父拿手指替我抹了抹,又道:“是我不好,不该让你留在这儿,我写信给师父,让他带你回白灵山去。” 我拼命摇头:“我不走,我跟你在一起,师父你不要有事,如果你出事,我宁愿死在你前头。” 我这句话出口,师父的脸色就变了,还未说话又咳起来,这一次咳得狠了,捂都捂不住,血从指缝里流出来,红得可怕。 我惊恐至极,转身跑到架子边抓药瓶,顾不上端水,奔回来先把药丸送到师父嘴边上。 “师父你吃药,快吃药。” 他完全不看我。 我扑通就跪下了,两手按在床沿上,声音惊惶:“师父你不要生气,我说错话了,以后再也不乱说了,我知道你伤心,我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我听到叹息声,手里的药被冰冷的手指带走,师父碰了碰我的头发,低声道。 “你知道师父伤心就好。” 我有一会儿不能抬头去看师父的脸,那一刹那的恐惧让我浑身虚软。 药力很强,等我终于有力气起身端了水过来为他擦拭血污,师父已经睡着了,我仔细将他的脸抹干净,又拧了毛巾去擦他手指缝中的血迹,擦着擦着手就停了,想一想,低下头去,小心而珍重地亲了亲师父的嘴唇。 那双冷的唇上犹带着些隐约的血腥味,却是柔软的,并没有太多锋利。 我已经没有再流眼泪了,有些事情既然决定了就不会有软弱,我会与师父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已经决定了。 将军醒来的第二日夜里,府里来了不速之客。 马车是在半夜里到的将军府,黑车黑马,也没有走正门,拐到后门扣了门,小树奔过去开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没想到是十二皇孙来了。 现在也不能叫皇孙了,太子成了皇上,大皇孙与子锦便成了皇子,身份尊贵无比,谁见了都要矮一矮身子。 就连我都觉得子锦变了许多,穿着黑色的袍子匆匆走过来,看到立在师父卧房门口的我略停了一下脚步,脸上也没有笑容,只说了句。 “佩秋怎样了?我要见他。” 与无论何时都挂着一个笑容的样子大相径庭,我几乎不敢认他了。 徐管家已经赶了过来,徐平是一直在卧室外的,看到子锦先行了礼,但立起来之后却没有让开门的意思,只看着我。 子锦身后跟着的几个男人就往前走了一步,气氛很是紧张。 门开了,师父立在门口,像是能觉出我的紧张那样,一只手安抚地放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很低。 “二皇子,请进来说话。” 第十二章 元知虎豹常食肉,未必萧墙自找嗟 1 天元帝出殡之前,京城内处处笼罩着一层紧张惶恐之气,尤其是对于文武百官来说,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旗门小校,无不是揣着一颗心在过日子,就连那些皇亲国戚,也莫不比平日里小心了许多,整日在私下里打着自己的小盘算。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带孝即位,登基大典可以等先帝出殡落葬之后再办,但立储却是万万拖不得的。 新帝子女缘薄,五十有六的人了,这么多年居然只得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自古立储立嫡,大皇孙也就是如今的大皇子乃太子正妃所生,按理说自是不二人选,但事情却远没有如此简单。 太子正妃出身权贵,父亲乃是前右丞相,与前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同出一族,王家把持朝政多年,一路支持太子直到登基,只可惜王太子妃所生的大皇孙自小荒唐无稽,几乎已经到了街头巷尾众所周知的地步,男色女色皆好,就在先帝驾崩当日还流连在京城最著名的花柳巷子里,让一群内侍好一阵找,闹得整个烟柳巷鸡飞狗跳。 自古帝皇家莫不是妻妾成群,偏偏太子府人丁单薄,太子妃向来善妒,又家世逼人,当年要不是有王家的鼎力支持,太子这个位置也不知道是谁的,因此多年来稳坐太子妃之位,在府中地位超然。据说当年太子府里凡事有了身孕的女人多半会在生产前死于非命,大大小小不知多少条冤魂。 至于唯一的太子侧妃喜娘娘,原来只是个太子府内的掌灯女侍,入府时太子都已经将近四十了,还是只得大皇孙这一个儿子。之后这女侍珠胎暗结,太子为防意外,为她特地在太子府外修了和元府,终是保全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次年又生了一个儿子,一双儿女粉雕玉琢,先帝都爱不释手,亲自册封了她,这才有了太子侧妃的名分。 这千辛万苦得来的一双儿女,便是景宁公主与皇十二孙子锦了。 两个皇子年龄相差十余岁,皇长子根深叶茂,母系王家在朝中把持权势多年,皇次子则自小聪慧,在一干皇孙中颇为出众,再加上之前督战北海,大捷归来,正是民心所向的时候。 王丞相已在三年前病逝,王家虽然在朝中势力仍大,但与当年相比已有式微之相,据说太子登基前常住和元府,太子府都不太回去了,对大皇子不闻不问,一心都偏疼在子锦身上。是以立储诏文未下之前,谁都说不准太子之位究竟会落到谁的手里。 一朝为王侯胜过终身为鼠辈,更何况这是关系着万里江山的真龙之位,就算这两位皇子还未准备完全,他们各自的拥趸者早已在背后深谋远虑了十多年,眼看着这一场已经无可避免的夺嫡之战步步逼近,稍清醒些的人几乎都已经闻到了这其中的血腥味。 这些事情都是徐管家一点一滴告诉我的,原本将军伤重,朝中大臣们免不了要再忙碌一阵子,登门拜访是少不得的,但现如今朝中情势诡吊,王家大力施压,将那先明面上支持原先的十二皇孙、现今的二皇子的文武大臣们通通镇压弹劾了一遍,颇有些被找了个因由革职查办乃至丢了性命的。 最令人不安的是三州兵马大将军在狩猎场重伤一事,新帝一直不置一词袖手旁观着,谁都知道二皇子与将军交好,此事便成了某种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暗示,渐渐朝中风向成了一边倒的趋势,到天元帝出殡之前,竟是只有子锦和景宁公主来探视过师父,子锦还是夜半登门的,与将军两个人在房中聊了许久,走的时候仍是面色凝重,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下脚步叫了声“小玥”,说毕看着我,眼里的颜色沉沉的,像是还有许多话要说。 但也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身边的人开口催了,声音虽然恭敬,但也听得出急迫,他便带着他们走了,没再多留一刻。 之后景宁也来了,倒是在大白天登门造访的,与上回一样,送来了无数大补的东西,见了将军还没说话就开始流眼泪,这么美的一个人儿,梨花带雨别有一番风韵,但哭了又哭总让人头疼,还得要师父劳神安慰她。 徐管家日日忧心忡忡,徐平则日夜绷着一张脸,刀剑不离身的,原本上翘的嘴角太久没看到,都快变成另一个人了。 最平静的倒是将军本人,在府中从不谈起这些事,身体稍好一些之后仍称抱病,也不去上朝,还有闲心教我吹笛子。 我很努力地学着,但努力了数日仍是吹不成调,常惹得路过的小童仆们捂耳朵。 我颇有些气馁,放下笛子对师父说:“有那么难听吗?” 说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庭院里坐着,秋日正好,风里并不冷,师父恢复得还不错,这几日已经很少咳嗽了,脸色也好了很多,闻言微笑。 “曲子难了些,换一首简单的吧。” 说得这么婉转……师父对我真好。 我把笛子递给师父:“师父,还是你来吧,我听着。” 师父摇头:“下回吧。” 我也不坚持,看了看时辰站起来说话:“那我去把药端过来。” 等我回来的时候,远远便听到笛声。 是我曾经听过的曲调,那时在军营里常有人哼唱,寻常士兵都会。有次师父巡营回来晚了,我夜里走到营地里去找他,不多远便遇到有人围着火唱起这首歌,开头只是一个人,渐渐其他人与他合在一起。 狼烟起江山北望 心似黄河水茫茫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辽地苦寒,火光映在他们的脸上,风把男人低沉暗哑的歌声传到很远,令我永生难忘的一幕情景。 笛声萧瑟,师父吹着笛的一个人的背影像是一幅凝固的画,我忽然心慌起来,正要加快步子跑过去,眼角突然看到徐平,正一个人立在墙角处,笛声中低了眉,眼里都是悲愤。 我想起徐平所说的“将军,我们宁愿把血流在战场上……” 我也黯了眼,不可能不伤心的吧?就算师父什么都没有说。 先帝鎰后一月,皇陵终于准备完毕,皇家大丧,出殡那日满朝文武都需在玄武门外列队跪迎先帝灵柩,诏文下至将军府,由内侍宣读,将军跪接于前庭。 三日后师父子时一过便穿戴整齐准备出发,百官需在日出之前赶到玄武门,时值深秋,夜露冰冷,也不知那些年事已高的老臣子们如何熬过去。 我一边替师父束甲一边担忧:“外头那么冷,不是寅时才出殡吗?干嘛那么早就要立在风里。” 师父笑了一下:“没事,这要是在北海,此时到处都结了霜了。” 我垂下眼,默默念了一句。 这要是在北海,师父你还无病无伤,上万人的敌营进出自如呢。 2 中元一年,天元帝大丧出殡,灵柩由殡宫出发经玄武门经太庙前往帝陵。 戴孝登基的中元帝一身白布孝服带领皇后妃嫔皇子皇孙以及文武百官随灵柩行至太庙行太庙礼。 百官武摘冠缨文服素缟,台阶上下北面序立,礼成,京城内各寺齐齐鸣钟,送葬队伍则在钟声中缓缓往帝陵而去,沿途百姓夹道跪迎,白色纸钱飘摇如雪。 灵柩经过将军府,徐管家早已带着府里所有人在门口列队跪迎着了,我穿着白衣白裙跪在徐管家身后,只是在长长的队列里寻找师父的身影。 满眼却只看到那台惊人巨大的法船。那是用来灵柩入葬皇陵前焚烧献祭的,足有六七十丈,全由绫罗绸缎扎成,船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金瓦银柱高殿圆池无所不有,船上还有上百名侍从太监,宫女船夫,扎得栩栩如生,风吹起他们身上的绫罗衣物,仿佛随时都会从船上走将下来。 平民百姓哪见过这样的稀罕物,我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这得花多少钱啊……” “那可是皇帝家。” “还不都是我们养着。” “嘘……想死啊。” 送殡队伍绵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灵柩前大队仪仗过去了,法船过去了,灵柩过去了,终于到穿孝的皇族车马出现,新帝坐在素锦遮蔽的龙辇上,两位皇子紧随其后,均是在马上,子锦一身孝服神情肃穆,让我想起那日他夜半出现在将军府里,黑衣黑袍,眼色沉沉地看着我,许多话要说的样子。 但是在日光下看过去,又是不一样了。一个平日里嬉笑风流的人一旦静下来,竟是比习惯了肃容的人更为肃穆,就连眼下那颗痣都锋利起来,目光过处令人不敢逼视。 但真是美的,就连两侧御林军都阻止不了跪在地上的那些平民百姓的偷偷窥视与窃窃私语,尤其是那些姑娘们,一个个在抬头低头之间红了脸。 大概只有我,看着看着就觉得怕了,忍不住更加伏低了一点身子,徐管家立刻注意到了,也不说话,往我身前动了动身子,将我挡了个严严实实。 再过了一会儿,原本周围窃窃私语声突然大起来,几乎可算得上是某种喧闹了,当中还混杂着御林军的呵斥声。 我又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师父。 将军素袍银甲坐在马上,寒风里脸色仍有些苍白,但全不妨碍其朗朗英姿,京城百姓都是知道狩猎时那场意外的,之前还有许多人到将军府门前守着进出的童仆与厨娘,问一声将军可好,现在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出殡队伍中,就算知道这是国丧之日也有些压不住的激动。 这一阵喧闹让走在先头的那些皇子都纷纷回头看了过来。御林军便伸出长枪喝止了起来,终于将场面控制下来。 将军一直沉默,在马上目不斜视,只有在经过将军府的时候微微偏过头来,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正抬着头,目光与师父的遇在一起,我觉得担忧一定是从我的脸上流露出来了,因为师父忽地柔了眼色望我,视线里带着看得到的温度,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让我觉得被温柔地安抚了。 师父只看了我一瞬便收回目光继续向前,队伍缓缓经过,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街上百姓纷纷站起身来活络早已跪僵的膝盖,徐管家伸手来拉我,我仍旧望着师父消失的方向,久久不愿动弹。 徐管家就道:“快些进去吧,外头冷。” “大礼什么时候结束呢?还要很久吗?” 徐管家带着大家进府,边走边答我:“早呢,灵柩得一路护送到西郊皇陵去,到了那儿有钦天监负责祭天祭祖,接着送先帝入地宫,皇上和大臣们都得一一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最后封陵,不到戌时是完不了的。” “要这么久……”我惊了:“师父还要吃药呢。” 徐管家看着小树他们关上大门,这才对我微笑了一下:“知道你担心将军,不过今日是不行了,等将军回来吧。” 我很是失望,之后做什么都有些心神不宁的,时不时抬头看看天光算着时辰,觉得这一天过得无比漫长。想要出去走走,又想起今天是国丧之日,京城所有店铺均闭门歇业,街上到处都是巡查的京畿衙役,出了门也没什么去处。 就这样等着熬着,等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在将军府大门口都不知道走了多少个圈子了。 没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宫里的内侍。 小太监站在前厅尖着嗓子说话,说皇上御旨,钦点徐将军留守乾清宫,为先帝守灵,特此过来知会府内。 徐管家不要我出去,自己带着人跪听了,之后又带着人送那小太监出去,我在偏厅里听得急了,等徐管家回来立刻跑出来说话。 “为什么单要师父守在乾清宫里,师父的伤还没好透呢。” 徐管家拉住我:“不会单要将军守着的,大丧有这个规矩,入葬后三天皇上和皇子们都要在乾清宫守灵,以示恭送先帝,文臣武将总要有几个轮流陪着,明日将军一定会回来的。” “可师父还在吃药呢。” 徐管家白花花的眉毛皱在一起,开始叹气:“一朝为臣……” “徐管家,又有人来了。”小树跑进来。 “谁?”我和徐管家同时回头。 “云旗大人,还是从宫里过来的。” 徐管家立刻对我做手势,要我回偏厅去。 我怎肯走远,进了偏厅便透过雕花窗仔细看着,云旗正是师父酒醉那日送他回来的大内侍卫,徐管家迎上去招呼:“云爷怎么来了?” 云旗对他点头,说话很是客气地:“我是奉了二皇子之命过来的,今日徐将军须得在乾清宫守灵,二皇子念着将军重伤新愈,怕有意外,所以特派我到将军府里带个人去伺候着。” 徐管家一愣:“徐平不是跟着将军吗?” 我走出去,双手拢在袖子里对云旗行了个礼。 “云大人,能否让我随你进宫。” “小玥!”徐管家急了。 云旗仔细看了我一眼,仍是客气地:“如果小玥姑娘能去,那是再好不过了。” 3 我坐上马车,随云旗入宫。 徐管家一直送我到大门口,花白眉毛一直没有放开过,真是满心忧虑的样子,还念叨:“这么晚了去宫里,我实在不放心……” 我将鼓鼓囊囊的药囊系在腰上,两只手放在上头说话:“没事的,我和师父在一起。”想一想又说:“是我自己想去的,我很担心师父。” 徐管家露出“我也很担心你”的表情。 我忽然想起太师父走的时候,也不说话,只把我的脑袋拍了又拍,脸上所有的褶子都挤在一起。 徐管家与太师父的表达方式天差地别,但我心里明白,他们都在担心我,他们都是把我放在心里,对我好的。 我感动起来,认认真真地又说了一句。 “不会有事的,我会照顾好自己,师父和徐平都在那儿呢。” 云旗早已上了马,脾气一贯的好,也不催我们,更不走近,只在马上远远地等着,倒是拉车的马儿在寒风里立得久了,一直在不安地打着响鼻。 我与徐管家道别,终于上了车,车帘子很沉,我拿手指挑开了往回看,徐管家一直立在大门口目送着,国丧之日,将军府大门两侧挂的是两盏白色的灯笼,光线暗淡,周遭一切都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车子转过街角,门帘一动,却是云旗在外头说话。 “天冷,小玥姑娘小心吹着风,进宫的时候我再叫你下车。” 我“哦”了一声,将手指收了回来,只背靠着车厢坐稳身子,再不出声了。 京城街道宽阔,夜里有宵禁,路上静如止水,偶尔有巡视的京畿衙役走过都是立时停下步子来向云旗行礼,声音是无比恭敬的,若是云旗开口说了什么,那边就更是唯唯诺诺。 我知道云旗是大内侍卫,现在看来,他的身份地位必定是高的,谁见了都要低一低头。 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是到了。 国丧之夜,所有马车概不能入皇城,云旗亲自来掀了帘子请我下车,这是我第一次在夜里立在皇城之下,一身素衣的持枪卫士五步一岗十步一队,在月下整齐地肃立着,冷的月光照在他们的枪尖上,森然一片。 门官验了云旗的牌子,又特地挑起灯笼来看我,云旗替我挡了一下,训斥道:“大胆,这是徐将军的家人。” 那人便弯了腰,诺诺道:“是是,小的得罪了,云大人莫怪。” 我听到“家人”两字脸便红了,幸好天上起了云,将原本便黯淡的月光遮了个彻底,离了灯火,一切都像是陷在黑暗里,正好让我藏起我的脸。 宫里头有数个侍卫疾步走出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太监,到了近前都是对云旗行礼,小太监还开了嗓。 “云大人请这边。”说完了转过身去,先头开路。 云旗便带着我跟在他们后头往宫内走去,有人在大门处教训那门官,声音压得极低,但还是随着风时断时续地吹进我的耳朵里。 “云大人亲自带进来的人都敢拿着灯去照,找死了不是?一会儿警醒着点,今夜大内的虎威禁军和御林军那些爷儿都要进出,招惹了哪位爷你往后的日子都别想过了。” 吓得那门官回一个“是”字都在发着抖。 我转过头去看云旗的脸,他并不停步,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夜里漆黑一片,但每隔十步便有一座石台,台上点着长明灯,但国丧之日,每座灯台外都蒙着一层白色的纸,照得四下惨白一片,云旗的脸在这样的光线里变得陌生,侧脸线条僵直着,牙根处微微凸起,全不是我记忆中的谦和有礼,线条温和。 一队一队身穿素甲手持长枪的御林军与身着黑衣腰佩长刀的虎威禁军从我们身边交替经过,脚步声沉重而整齐,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渐渐忐忑起来,两只手不知不觉拢进袖子里,互相交握着,再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了句。 “云大人,到乾清宫还有多久?” 云旗低头看我:“过了前头的宫门就到了,小玥姑娘可是觉得冷?”声音一如既往的客气,倒让我觉得之前所看到的全都是幻觉。 云旗说得没错,再走过一道宫门,乾清宫便遥遥在望了。 乾清宫是先帝居所,现在用作守灵之处,自是重新布置过了,四处白绫翻飞,素锦遮盖,就连殿前的那两根雕龙大柱子都被白布包裹,殿内传来整齐的诵经声,浓烈的香烛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殿前同样整齐排列着佩刀持枪的将士,却是个个纹丝不动,黑夜里像是一尊尊雕像。 小太监在宫门处立定,回头对云旗唱了声喏,道:“云大人,奴婢们身子贱,不能再往里头走了。” 云旗点头,又低头对我说话:“小玥姑娘,徐将军在偏殿,我带你过去吧。” 我也点头,跟着云旗跨过宫门。 门槛极高,我仍穿着日里的白裙,抬脚时裙裾擦过门槛,不知是被什么勾住了,再迈出一步就听见细微的撕拉声。 我心叫不好,低头去看,果然是撕了一条口子。 再抬头,云旗已经走出五六步去了。 “云大人,等等我。”我低叫了一声,再也顾不上裙子,快步去追他,立在黑暗中的那排将士中忽有人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光线黝黯,但那人目光炯炯,仍是在一眼之间便让我呆住了。 我竟然看到了韩云! 我揉揉眼睛,再看一眼,果然是韩云,立在队列最尾处,手按在腰间的长刀刀鞘上,双唇微动,像是要对我说些什么。 但云旗已经站住脚步,并且回过头来对我说了声:“这边。” 我快步走过去,一路忍不住地向左右望,想知道是否还有我熟悉的面孔。 但偏殿的门已经被推开了,有人走出来,立在白玉阶上望下来,大门又在他背后慢慢合上,他的影子被殿内透出的灯火拉得极长,一直覆盖到我的脚面上。 我心中一喜,猛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我心心念念的师父。 立在白玉阶上的,是子锦。 我正失望,一身素服的子锦已经走下两步来,目光对上我,颌首道:“你来了。” 4 我已经踏上了一级台阶,看到子锦步子就停住了,想到这里是在皇宫,身边众目睽睽的,遂仓促地向子锦行了个礼,又转过头去看着云旗。 “云大人,你不是说带我来见师父的吗?” 云旗欠身对子锦行礼,待他点头示意之后才直起身子答我:“徐将军就在殿内,别急。” 子锦仍在台阶顶上等着我,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偏殿内透出的灯光,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 徐管家也说过,皇族守灵是大丧的规矩,既然如此,子锦不可能不在,至于师父,若是他在偏殿里,走上去便能看到了。 只是……师父应该知道我要来,为什么子锦都出来了,却不见他? 我的心忽然一紧,再不迟疑,两手提起裙子蹬蹬地跑上石阶,跑到子锦面前不好不停下,微微喘着气说话。 “二皇子,我师父没事吗?” “进去吧,佩秋正等你。”子锦答我。 子锦声音很平,我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他讲话了,以至于连他的声音都觉得陌生,但他随即一笑,又拿手来牵我。 “来,小心些,门槛很高。” 子锦这样一笑,眼下那颗小痣便跟着动了,依稀又有了当初风流倜傥的模样,只是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仍与那日在将军府中一样,沉沉的如同寒潭深水。 日间在街上见到他经过时那种莫名的恐惧又升上来了,我没有将手交给子锦,只是把拢在袖中的它们握得更紧。 偏殿的门在我们面前再次打开,子锦也没有坚持来牵我的手,看我一眼之后便转身,当先跨了进去。 我也跟着进去了,门在我背后被合上,偏殿内香烟缭绕,从正殿传来的诵经声不绝于耳,殿内亮着火烛,但一切都蒙着白色的布,灯烛莫不如此,只让人觉得冷。 关门的是两个身穿素衣的太监,合上门的同时也退了出去,我略有些茫然地立在距门三尺的地方四顾了一下,开口问子锦。 “师父呢?” 子锦坐下,椅子前头搁着烧着炭火的铜盆,他将两手放在那上方慢慢烤着,炭火暗红的光在他脸上映出明灭不定的阴影。 “他在后面灵堂里,那儿冷,我已经让人去叫他了,你在这儿等一会儿,过来坐吧。” 我应了一声,却并没有走过去,想想仍是立在原地。 这个男人与过去我所熟悉的那个子锦不一样了,我本能地想要与他保持一些距离。 我没有走过去,子锦也不再要求,只是低头继续烤火。 偏殿中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传出细微的劈啪声,我屏息等了一会儿,忧心更重,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 “二皇子,还要等多久师父才能出来?” 子锦侧过头来看我。 “那么担心他?不如你自己过去吧,放心,那儿没什么外人。” 我想一想,终是担忧胜过一切,点头道:“好,那我自己过去。” 子锦拍了拍手,侧边小门就被推开了,穿着黑甲的男人走进来,一张陌生冷硬的脸,先自对着子锦单膝跪下来,等候吩咐。 “带她去灵堂。” 那人低头应了声“是”,起身拿眼来看我,要我跟上他。 我走到他身后才发觉此人竟如此高大,身长足有六尺有余,又肤色如黑铁,立在身前犹如一尊铁塔。 我对他说:“多谢带路,请走吧。” 子锦一直看着我,这时突然立起来,开口道:“等一下。” 我一惊,抬头看他:“二皇子……” 他将素服上御寒的毛领解下来,又伸手过来要围在我的脖子上,我更是吃惊,想要后退,但身后站着那个巨人又哪里退得开,失措间脖子已经被毛领围住了,子锦的手指烤了那么久的炭火,根根都是暖的,连同还带着他体温的雪白毛领一起碰在我颈侧的皮肤上,我却不觉得暖,反打了个哆嗦。 “这么冷?”子锦放低了声音,俯下脸来看我,靠近我的眉眼如画,我却恐慌起来,后退不能,索性往旁边跨出一步去,一边扯着脖子上的毛领子一边说话。 “我不冷,这个还给你。” “戴着吧。”子锦捉住我忙碌不休的手指,我再也顾不上解那复杂的扣子,丢下句:“那我去灵堂了。”仓皇往那小门奔了过去。 那黑甲巨人两步便走到我前头,按住门沉默地等着我进去,我要等门在我身后合上了才惊魂甫定地往前看了一眼。 眼前是一条长廊,一侧对着夜里漆黑的花园庭院,另一侧墙面上全是木质雕花的透窗,长廊曲折绵延,雕花壁上五步一灯,但与宫内各处一样,灯罩蒙着白绸,所有的光都是冷的。 我心中的惶恐越发沉重起来,只觉得从入宫以后,所有的一切都是透着诡异与危险的,让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看到师父。 只要能够看到师父,一切都会好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即将要发生什么事,只要与师父在一起我便能安定下来了。 我跟着那人足走了有半刻功夫,一路没有遇见一个人,最后终于走到长廊尽头,那人叩门,里面许久都没有动静,我握在一起的手心里慢慢出了汗,冷汗,正心慌的时候,门开了。 我一抬眼,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我记得她,景宁公主身边的侍女小秀。 她也看到了我,小秀面对我时表情一向刻薄,我还以为她看到我又要斜起眼来冷哼一声,没想到这一次她却是脸色煞白表情僵硬,眼睛只看着那黑甲的巨人,声音都发了抖。 “二……二皇子还没来吗?” 她说子锦?我一愣神。 “小秀,是谁?别开着门……”门内传来景宁公主那令人过耳难忘的声音,也是打着颤的。 小秀回头应了一声,我身边那黑甲巨人便开了口,声音低沉。 “景宁公主金安,末将林铁奉二皇子之命送徐将军弟子到此。” 门里静了一下,然后脚步声传来,小秀退开去,门被推开,冷的月光照在熟悉的银甲上,师父低下头来看我,长眉轩起,眼中如同含了霜。 周遭的温度在这一瞬间落进冰点,就连林铁这样的巨人都当时单膝落地,铁制护膝碰在地上,砰一声响。 大概只有我,心中哗然一声,如同暖水流过,刹那间浑身暖热起来。 我走上去,两只手握住师父的手腕上,轻声叫他:“师父。” “玥儿。”师父声音极沉:“这么夜了进宫来,你怎地不知道怕。” 我摇摇头,答他:“没事的,我不怕。”又在心里补了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是死,我也是不怕的。 第十三章 元知虎豹常食肉,未必萧墙自找嗟 1 从远处正殿传来的不间断的诵经声与萦绕在周遭挥之不去的香烛味令夜里的皇城成了一个幻觉丛生之地。 一切都像被蒙上白绸的灯烛,原本的明亮与清晰都失了真。 我只有把手紧紧地握住师父,怕他随时会消失那样。 师父看着我,眼里的冰霜渐渐化了,眉间收拢出的阴影却一直在,手指动了动,最后反手握住了我的,轻声说了句。 “是,我知道。”略带些疲惫声音。 我心一疼,抬起眼再看师父,却看到他已转过脸去,遥遥望着偏殿的方向,面上渐渐现出一种决绝的神情来,牙关处线条坚硬,鼻翼微微收紧。 我惊住。 我只见过这表情一次,那是在北海大营里,师父带兵从被烧毁的村庄回营与王监军议事,也不知王监军说了什么,不多时师父便掀帐而出,我和大家都在帐外等着,抬头看到师父出来了,正要迎上去,一眼就看到师父的表情。 不要说是我,就连站在一边原本摩拳擦掌的骁骑队长们,都瞬间僵硬了一下,而那些立在帐外的王监军的锦衣侍卫们纷纷白了脸,显见得被吓到了。 后来便开战了,将军亲自领兵,跃马敌营千里驰骋,一路将耶律成文赶出苏哈尔山外去,举国上下顿时扬眉吐气。 但那是在战场上,这里是一国之都皇城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平。”师父开口。 徐平立刻从屋里走了出来。 “你带小玥进去,我到偏殿去见二皇子。” 徐平惊急:“将军!我和你一起去。” 我也急了:“师父,你不是在这里守灵吗?” 师父却不答我,转身前突地再次停住,目光落在围在我脖子上的毛领上。 我警醒过来,一只手抓着他不放,腾出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去解那扣子。 “是子锦硬要给我的,我说了不冷。” 太过慌张,连二皇子都忘了叫。 师父没说话,只是抬起双手,垂下眼来帮我解那扣子,皇家用的东西,那锁扣是一对金龙互咬在一起,说不出的精致复杂,我之前扯了半天都一动不动,师父解了一下也没能解开,我嘴里说着:“我自己来。”正要把手放上去,一低头却见师父手指用力,生生将那龙嘴掰了开来。 毛领落地,师父反手解了自己的大氅披在我身上,最后说了句。 “进去吧。” 声音温和,又低头看着一直跪在一旁的林铁道:“走吧。”并拿食指点了点地上那团雪白的毛领:“把这个带上,交还二皇子。” 林铁的脸刹那间整个的黑了,黑夜里更像是一尊铁铸的人像。 徐平抢前一步跪下来,手按在那团雪白上:“将军,事态紧急,这东西先交景宁公主收着吧。” 我茫然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某种莫名的惶恐促使我开口:“师父,不要管它了,你不要走。” 师父看着我,眼中是一潭沉静的水,但脸上每一根线条都是坚硬且锋利的,这些日子以来总隐在眼底深处的那些抹也抹不去的疲倦尽数消失,如同一柄出鞘利剑,朗朗光华,令人不敢逼视。 但他对我说话时仍是温柔的,抬手轻轻将我的手指从腕上拉开。 “进去吧,不用怕,一切有师父在。” 说完便转身,就这样走了。 我低叫了一声,但手臂被徐平抓住,他又在我耳边沉声说了句:“小玥,不要去,你帮不上忙,平白让将军分心。” 我猛回头看徐平,他已推开门,一手将我拉了进去。 门内处处白绫飘舞,不知是否今日看了太多的白色,我竟觉得刺目,好一会儿眼前模糊,只觉什么都看不清。 身后传来关门落闩的声音,我惊了一下,脚下一动转过身去看,那门是殿中通向庭院的侧门,并不大,不知是用什么木质所制,繁复雕花仍抹不去其坚硬沉重的质感,门闩更是厚重,落下时声音极为沉闷。 关门的是一个身穿素服的内侍,见我看他也不说话,一低头退开去,徐平在我身边,一只手抓在我的手臂上,一直都没有放开。 我吸了口气,轻声道:“徐平,疼。” 徐平立刻放手,细碎的脚步声传过来,我与徐平一同抬头。 来的是景宁公主与小秀,我多日未见景宁公主了,照面便是一愣。 景宁公主向来是风姿绰约步履款款的,现在一身素服,更显得弱柳迎风,但那煞白的显是受惊过度的一张脸再加上错乱的脚步,怎么都不能与之前步不摇群的皇家千金联系在一起。 连我都脱口而出:“怎么了?” 景宁公主并未答我,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只落在我身上的大氅上,扶在小秀腕子上的一只手五指收紧,几乎要掐进小秀手腕里去了。 “徐将军呢?他走了?” 徐平欠身:“将军去偏殿见二皇子了。”说话时一手背在身后,仍抓着那团雪白的毛领。 “他真的去见子锦了……”景宁喃喃。 “公主不必忧心过重,不如小歇一会儿。”徐平答了句,伸手示意小秀,指了指边上的椅子。 小秀浑身都在发抖,步子都有些错乱了,我看得难受,正想上去帮她一把,内堂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其声惨厉,混杂在隐约连绵的诵经声里,更觉惊魂。 我猛惊了一下,说了句:“是谁?”脚下已经本能地往那里走了过去。 徐平一把拉住我:“别去!” 又是一声惊叫,却是就在耳边,小秀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来:“公主!公主!不好了!公主晕过去了。” 我上前两步低头去看。 “你要干什么?”小秀慌张地推了我一把,推得我一个趔趄,徐平抢步扶住我,不及张嘴,只怒视了小秀一眼,这样一来一回,可怜的景宁公主已经滑落到冰冷的地上去了。 “我会医术,让我看一下。”我对小秀解释了一句,蹲下来开始检查景宁的情况,所幸景宁脉象平衡,脸色虽差却并没有冷汗虚脱的异状,只是受惊过度而已。 “没有人吗?扶她去躺下吧,这样躺在地上会着凉的。”我站起来说了句。 刚说完内堂便有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就是之前那个在我身后关门的内侍,一身素服上溅满了鲜血,两手也是,血滴一路落在地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听到他的尖叫:“不好了,皇上他……他……” 2 急促的敲打声从正门处传来。 “开门!哪个胆大的奴才闩了门?快把门打开!” 小秀已经吓得瘫倒在地上,徐平慢慢挺直了身子,走到正门处,也不开门,沉声道:“守灵之夜何人在此喧哗。” 外头声音又起:“狗奴才!国舅爷要进去见皇上,快把门打开!” 国舅爷?朝中只有一个国舅爷,除了我所认识的王监军还有谁?那张横肉挤压眼鼻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即使只是回想,也让我后背一凉。 徐平还未回答,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细碎的金铁声,火把的亮光伴随着呼喝与叫声同时出现。 “大胆!虎威禁军怎可穿越偏殿进入灵堂,胆敢阻拦皇亲,找死!” 而后便是刀剑相交的声音与惨叫声。 “你,你们……我记得你!你是徐持的手下!竟敢杀国舅的人!”这句话也已惨叫声告终,之后刀剑纷纷出鞘的声音与王监军那变了调的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你们竟敢……造反了,你们这是要造反吗!皇上!皇上你快出来看看!” 徐平立在门内一动不动,手中却长刀出鞘,那满身鲜血的内侍已经惊恐到无法直立行走的地步,跌跪在地上,向我这里跪爬了几步,满是血的手指按在我的鞋面上。 “叫御医,快叫御医,皇上不行了……” 我僵直着后背蹲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完全靠一个医者的本能在行事,伸出手去按在他的脉门上。 这个人没事……他身上的血都不是他的。 内室中又传来一声惨叫,却是比之前微弱许多,听上去像是垂死的**。 徐平并没有回头,只沉声说了句:“小玥,到我这里来,站到我背后。” 但是那**声令我的胃止不住地痉挛,我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不……我得去看一下。” “小玥!”徐平的声音紧了,但我在他回头的同时站起来,快步奔进了内室。 内室的门在刚才那个内侍奔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开着的,我几乎是冲进去的,只怕步子稍慢一些就没了勇气,再也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跨过那道门,我一眼便看见躺在地上的老人。 先帝病逝宫中,中元帝戴孝登基不过月余,我只在皇家狩猎那日遥遥见过他一面,只记得他身材肥硕,坐在众人拥簇之中的马车上,一身明黄,身体像是嵌在椅中的,行动也极尽迟缓,不过是左右转头看了看两位皇子都费时良久。 现在他就在我面前,白色孝服上全是血,口中还在不断呕出大量的鲜血与血块来,整个人都躺倒在血泊中。 吐出来的血块已经从之前的鲜红转为暗色,隐隐透出某种诡异的黑紫。 情况确实危急,我来不及检视便伸手往药囊里摸索,太师父离开前留给我五颗保命的药丸,之前师父遇险我一口气用去两颗,现在还有三颗剩着,先替这老人吊着命再说。 我跪在血泊里,正要将药丸放进老人的口中,身后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按在我的手背上。 我紧绷的神经猛跳了一下,几乎尖叫出来。 “谁!” 身后的男人将嘴唇靠近我的耳边说话:“嘘——别怕,是我。” 我回头,耳朵边缘擦过子锦的嘴唇,两只眼睛对上他的,在他的瞳仁上看到自己因惊恐而变得煞白的脸。 “这是救命的药,他中毒了,在吐血,子锦你快放开我。”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子锦又对我“嘘——”了一声,两只手握住我的肩膀,半挟半扶地将我移到一边去:“父皇累了,不要打扰他。” 云旗与子锦一同来的,就立在他身后,这时伸手将我从他手中接过,也不说话,沉默地等着子锦开口。 我挣扎:“他快要死了,再不救就唔……” 一句话说到一半,我的嘴就被云旗捂住了,云旗的掌心干燥发烫,但全是血腥味,我被覆住了口鼻,只觉呼吸困难,几乎晕厥过去。 子锦已经在血泊的边缘跪下了,仍是素衣如雪,侧脸也是寒的,整个人像是冰雪砌出来的,美则美矣,却是陌生而遥远的,与我记忆中的那个时时含笑的男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父皇,儿臣来了。” 老人伸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慢慢摸索着放到子锦手上,子锦也不后退,只伸出手去让他握了,老人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浑浊而怪异的声音,场面触目惊心。 子锦低下头去,将耳朵凑近老人的嘴边,半晌抬起头来,低声道:“父皇放心,遗诏的事情已经办妥,左右丞相均在偏殿候着了,徐将军堂外守灵,您尽可安心。” 老人口中那模糊的声音益发大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血块,所有的血块已经变成紫黑色,老人的面色也是,竭力睁开的双眼开始翻白,呼吸时肺部发出扯风箱一般的恐怖声音。 他要死了,这个人就要死了! 还有,师父刚才是与子锦在一起的,子锦说徐将军堂外守灵,那刚才的动静……师父就在堂外? 我在云旗的掌握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再次挣扎起来。 老人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子锦默默地跪在那里,我看着那老人颤抖的五只想要捉紧子锦的手却不能够,只在抖动间在他手背上印下根根血痕,我头一次目睹一个人死亡的过程,那些暗色的血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粘稠凝固,小内侍踩出的血的脚印清晰刺目,我被云旗拖开时留下的痕迹一直延续到我脚跟前,我垂下眼,看到自己的白色鞋面上那内侍留下的指印犹在,就连我所穿的白色的裙子上也处处沾着血。 恐惧让我想要放声尖叫,但云旗覆盖在我口鼻上的五指越来越紧,我渐渐呼吸困难,眼前出现大段大段的空白,还有刺目的血红掺杂其间。 “云旗松手。”子锦的声音像是从天外飘来的,云旗应声松手,我跌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珍贵的空气。 小门外传来敲击声:“二皇子,请让小玥出来,二皇子!将军……将军已经到了。” 是徐平的声音,几句话说得语无伦次的,生死都不管了。 子锦站起身来,这样血流遍地的可怕场面,他居然仍旧是素衣如雪的,只有手背上被按出的那几道血痕狰狞刺目。 门外的敲打声仍在继续,子锦缓步向我走来,一脸平静地,像是之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但那至尊的尸体仍在眼前,飘舞的白绫与地上的血海令这阴暗的内室如同修罗场。我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近,心中惊恐无比,情不自禁地手脚并用往后退却。 但室内窄小,我又能退到哪里去。 再有两步,子锦便走到我面前来了,且低下身子,用一只手将我扶了起来。 “真是小孩子,都在发抖了。”他这样说了一句,又拿另一只手来替我整了整已经从肩膀上半褪下来的大氅。 “我们出去吧,这儿冷,别着凉了,让佩秋担心。” 3 云旗又要来接手,子锦却没有将我放开,半扶半抱地将我带了出去,那只沾了血的手隔着大氅托在我的腰上,之前窒息的感觉还在,我浑身脱力,每一口呼吸都让肺部一阵疼痛,要不是子锦的手撑着我,大概又要落到地上去了。 云旗开门,徐平就在门外,一只手还高举着维持着砸门的动作,拳头差点落在云旗脸上。 待看到我的模样,徐平的眼都红了,一步就要抢上前来,却被云旗拦住。 “大胆,二皇子在此,休要胡来。” 先喝后劝,一句话里前后变了两个调子。 这样一拦,子锦已经带着我走到门外了,云旗反手将门合上,又在子锦的眼神示意下拔剑立在门口,显见是不打算再让任何人进去。 徐平后退了一步,单膝落地,两眼仍是紧盯着我。 “二皇子,将军嘱我看顾小玥。” 子锦不答,只是转过头去望向那扇紧闭的灵堂大门。 我也一样,殿中高门厚墙,之前那内室如同一个密闭的空间,现在走出内室之外,眼前每一扇窗上所蒙的白绸都透出血一样的火光来,仍旧晕厥的景宁公主已经被移到角落里的某张椅子上,小秀跪伏在她脚边,脸埋在地面上,瑟瑟发抖,那个浑身沾满鲜血的内侍不知去向,子锦静静望了一会儿,不言不动,一直到窗前出现一道长长的影子,一手持着长戟,不动如山的一个背影。 是师父! 即使只是不定火光中的一个朦胧的背影,都带着摄魂夺魄的力量,令殿中死一般可怕的气氛突然为之一变,不要说是刹那间热泪盈眶的我,就连子锦脸上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我这才发现,子锦从出现在内室开始,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面无表情的,一直都紧绷着一张脸,之前我太过惊恐根本没有注意到,现在他脸上神情一变才觉得。 ——难道子锦也在害怕? 我为自己这突然出现的荒谬念头怔了一下,门外传来师父低沉却穿透一切的声音。 “徐持奉皇命驻守灵堂,皇族以外,今夜若有谁胆敢踏入灵堂一步,以谋逆罪论,立斩!” 有人应声咆哮:“谋逆的就是你!皇上和大皇子为何迟迟不现身?为何虎威禁军胆敢在灵堂前阻碍皇亲,徐持,你想造反吗?” 子锦听到这里,突然往门口跨出一步,手也从我腰上松开了,我趁此机会挣脱开去,几步奔到门边。 “小玥!”徐平迅速跃到我身后,一把将我的肩膀按住,声音极低:“不要开门,你不能出去。” 门是被封死的,我也知道自己是出不去了,但只是一个隔着门的师父的背影都让我生出无穷的力气来,让我十指掐入坚硬繁复的雕花之中,死都不愿放开。 徐平对我摇头,示意我噤声,又两手用力,想要将我从门边带开,我眼里蓄满了泪水看他,摇着头哑声道。 “徐平,不要拉我,我不出去,我就站在这儿。” 师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王家虽为皇亲,仍属外戚,擅入灵堂与祖例不符,恕徐持得罪。” 王将军冷哼:“好个得罪,徐将军已经将王国舅带来的人杀得跟切菜似的,还来说得罪这个词?” 一片沉默,没有人回答他。 王将军咆哮:“徐持,你再不让开就是私囚皇族,就是造反!” 我紧张得浑身僵硬,窗外的背影一动不动,像是化作了一尊石像。 王将军得不到回答,怒极道:“好,好!好一个徐持,你要靠这百来个人挡住我这上千名御林军?你不要命了是吗?” 隔着雕花间的白绸,我只看到师父握在长戟上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在绝望中发起抖来,突然想起一件至恐怖的事情,不敢转过头去看子锦,颤着声音问徐平。 “其他人呢?大皇子不是也应该在灵堂里吗?难道他也……” 徐平做了与云旗同样的事情,一把捂住我的嘴。 “御林军,给我冲进去!” 随着一声暴喝,可怕的喊杀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远处的诵经声早已消失,整个大地都仿佛在震动,我在徐平的手掌中发出一声低叫,但他已经将我从门边拖开去,我在固执地想要留在门边的绝望挣扎中败退下来,指甲裂开,剧痛与鲜血一同涌出来。 一直把我拖到角落里徐平才看到我手上的血,声音里满是悔意,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对不起小玥,我不得已的,你听话,不要让将军分心。” 我在他的掌握中,用脸上仅能露出的一双眼死死地望着火光最盛之处,窗上的背影已经消失了,有深色的东西飞溅到白绸上,染出一方方浓墨重彩的画面。 我知道那是什么,是血!都是血! 金铁相交的声音与惨叫声不间歇地传入我的耳朵,殿内的死静百倍扩张了殿外的混乱与噪杂,我仿佛立在一个修罗战场的边缘,却又与它隔着一层世上最轻薄却最坚韧的膜,一步之遥,咫尺天涯。 耳边又响起师父的声音:“玥儿,这么夜了进宫来,你怎地不知道怕。” 我的胸口里所有的脏器都死死拧在一起,突然间大悔。 师父说的对,我是不该来的,我以为只要在他身边一切就会好了,我以为只要我和他在一起,发生任何事都不算什么,但事实却是,我只是他的一个负担,对师父来说,这世上至大的负担。 我闭上眼睛,停止一切挣扎,一连串的眼泪划过脸颊落下来,落在徐平的手指上,他像是被烫到了,立刻将手收了回去。 “小玥……” 我终于得了自由,却没有再奔向门口,只是低下头,默默地用手将眼泪抹掉了。 哭有什么用呢?所有的惨剧都已经发生了,即便我不知道缘由,但灵堂外的金铁相交与惨叫声足以说明一切,再多的眼泪都挽回不了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人,再多的眼泪都换不会一刻太平光景。 “害怕吗?”子锦走过来,就在我身边坐下了。 我看了他一眼,纯然看陌生人的眼神。 “还是在担心你师父?” 我不说话,只把仍在流血的手指收进袖子里,两只手握在一起。 徐平站在我身后,紧张地看着子锦的一举一动。 子锦又道:“不用担心,那时在北海与辽人第一次交锋,徐持一人一马冲在最前头,在敌阵里劈波斩浪那样从早上杀到黄昏,多少敌将死在他的长戟下,战场上血流成河,到最后没有一个辽兵活着回去。我看着他打马回来,看着他将全是血的长戟丢给那猴儿一样的小亲兵,我从马上下来,他还扶了我一把。” 子锦慢慢说起师父在北海时的战事,声音平缓,与窗外不停歇的混乱与噪杂声混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 我沉默地看着他,不吐一字。 子锦抬起头来,眼睛对着我的眼睛,说出这夜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手很稳。那日杀了那么多人都没有手软,放心吧小玥,有徐持在,没有人能够踏进这里。” 4 灵堂中没有人再开口,到后来连景宁公主都醒了,却也是不发一言,只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睁大了一双眼,泥塑木雕般隔门望着外头。 铜漏一点一滴地耗尽这无比漫长的一夜,窗外的火光渐渐暗了,那些可怕的声响随之减弱,消失,一直到白绸上透出蛋壳青的晨光时,灵堂外几乎已是一片死静。 我慢慢站起身来,徐平一直都立在我身后,这时脚步一动,挡在了我前头。 但门外随即传来的杂乱的脚步声令灵堂内所有人都猛地立了身来。 我听见苍老的打着颤的声音。 “王氏意图助大皇子篡位谋反,毒害皇上于灵堂之内,现余党已尽数诛灭,先帝立储遗诏在此,徐将军可否容老臣等恭迎二皇子出灵堂?” 景宁身子一软坐倒在地上,子锦闭目,片刻后才缓缓睁开,目中流露出极盛之光,环顾间人人俯首,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被他这样看着,竟觉得面上疼痛,只想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 云旗打开门闩,灵堂大门在漫长的一夜之后终于再度开启,子锦当先走了出去,白色的素履踏在血海之中,晨光落在他的身上,与围绕在灵堂之外满身是血的将士们相比,他就像是一道耀眼的光。 捧着金匣的左丞相当先跪了下去,之后是他身边的右丞相,而后他身后的臣子们也纷纷跪伏到地上,全不顾那一地的浓稠血污,每个人的脊背都在瑟瑟发抖。 我眼中却只看得到另一道身影,师父立在白玉阶之顶,几乎与子锦并肩,一身银甲溅满了鲜血,手持长戟的侧影如同修罗战神。在他脚下,白玉阶上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尸体。 子锦把手放在师父的手臂上,阻止他下跪的动作,开口道。 “将军临危受命,昨夜若无将军在此镇守,奸人已然霸占朝堂,先帝英灵不远,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将军请受本王一拜。” 子锦弯腰,但师父已经先他一步跪下去了,并反手阻止了子锦的动作。 却不说话,沉默得近乎恐怖。 百官极尽惶恐,我茫然地看着师父的侧脸,不知不觉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 徐平情急,一手捂在我嘴上以防我出声,另一只手将我牢牢挟住,抓了我就往侧门处退。 侧门也已经开了,门外有人候着,看到徐平带着我出来便松了一口气那样。 “快些,这边走。” 地上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有死伤的将士,看得出之前这里也经过一场生死搏斗。我还来不及挣扎,突然感觉到徐平浑身一僵,整个人都不动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因过度惊恐而变了调的叫喊。 是韩云,就倒在我的脚边上,身上穿着禁军的黑甲,身上被刀剑砍中的伤口狰狞而可怕,半边脸全在血泊里,声息全无。 我挣开徐平已经僵硬的手指,蹲下身去把手放在韩云的脖子上,韩云动了一下,并没有睁开眼。 我这才觉得自己又能呼吸了,顾不上仔细查看他的伤口,先摸出药丸来往他嘴边送,嘴里叫:“徐平帮我,让他把药先吞下去。” “此地不能久留,快走。”突然有人过来抓我的胳膊。 抓住我的并不是徐平,而是之前候在门口的那两人,我咬牙,一只手已经探进袖子里去,手指扣在**的活盖上。 开口那人还在说话:“二皇子已经说了,昨夜镇守灵堂之人都有赏赐,伤者厚养死者追封,御医会过来处理的。” 我手指一动,却被徐平隔着袖子按住了。 徐平两眼血红,但他在对我摇头,缓缓地。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要我离开,不要我多生枝节,不要我在这里多留一秒。 但我怎能离开,躺在血泊里的不是一个陌生人,是韩云,是在行军路上偷偷带着我去打猎的韩云,是在将军帐中为了救我差一点被毒蛇咬死的韩云,我一直记得他在夜里的火堆边笑着说“我们会留着性命等你来治”的样子,现在他躺在这里奄奄一息,不止是他,就在这座灵堂周围,应该还有我熟悉的其他人,那些面孔在我眼前隐现,这里没有敌国,没有异族,没有战场,他们为什么要把血流在这里? 那两人手上开始用力,徐平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了,我看着他,胸口像是塌了一块,空得怎么撑都撑不起来。 是,我又怎能不走,留下来也是拖累。 没人再允许我迟疑下去了,那两人用力将我从韩云身边拖开,顺着昨夜我来时的那条路匆匆带我离开。 我挣扎着回头,但徐平就在我身后挡住我的视线,我只能看到他那双滴血一样的眼睛。 我被送进偏殿外停着的青色小轿中,那两人抬轿出了皇城,城墙上下立满了士兵,将军府的马车就停在玄武门外,徐管家坐在车上,看到我的时候竟然哽咽了,喃喃说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然后亲手把我送进马车里。 徐平并没有上车,对老父点了点头便转身再往皇城内走去,我经过昨夜已经落下了病根,看不得任何人转身而去的背影,一手抓着门帘,哑声就叫:“徐平……” 却被徐管家打断,一边放下车帘一边对我说了句:“让他去,将军还在宫里呢。”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车帘落下,我在马车中慢慢弯下腰去,胸口叠在自己的膝盖上,之前塌陷下去的胸口仍旧是空的,不停抽搐的心脏像是随时会落出来。 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死更令人恐惧,更令人痛苦的时候。 就像现在的我。 我一回府就发起了高烧,神志不清,眼前全是幻象,躺在床上还时不时地惊跳起来,有时候知道自己是烧糊涂了,哑着声音安慰站在床边上的人。 “没事,没事,我就是发烧,吃点药就好了,药都有。” 说完又不行了,两只手都伸出去,想要抓住眼前幻象里的人,不停尖叫。 “师父,师父你不要去。” 完全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床边来来去去的人,徐管家大概是请了大夫,灌了我一些汤药,但一点用处都没有。后来又从我房里找了许多药出来,只是不知道给我吃哪个,急得团团转。 到了后半夜,我已经烧得睁眼都是一片模糊了,身子突然被人从床上抱起来,额头贴在冰凉的铁甲上,还觉得那又是幻象。 即使是幻象我也不打算放开,我拿手去摸他的脸,不住流泪,呜咽着恳求。 “师父,我们回家,回白灵山上去。” 师父低头拿脸贴着我的脸,我觉得凉,滚烫皮肤都被安抚了,师父抱我抱得那么紧,一点都不像是个幻觉,我还听到他在我耳边重复着回答我,声音嘶哑,但每个字都很清楚。 “好,师父带你回去。” 第十四章 北海朱旄落,东归白露生 1 天元帝大丧之日,宫中祸起萧墙,中元帝欲立储次子子锦,大皇子与外戚王家勾结宦官私拆密诏,之后毒杀中元帝意图篡改诏书谋朝篡位,幸得三州司马大将军徐持率百余虎威禁军阻王氏于灵堂之外,全歼谋逆王氏,大皇子负罪潜逃不知所终,皇次子子锦戴孝登基,年号奎元。徐持徐佩秋临危受命,身居首功,封武威侯,位极人臣。 王氏一族大逆不道,株连九族,朝中有所勾连者均遭清洗,京城大狱人满为患,刑场上日日血流满地,直从青石板的沟缝中满溢出来,之后又是连绵暴雨冲刷血海,百丈之外的沟渠中都能翻腾出血色来。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已经在被送往白灵山去的路上了。 那夜之后,我足足发了一周的高烧,一月内死了两个皇帝,宫中大乱,子锦丧中登基,朝中势力不稳,内需铲灭王氏余党,外需追查逃去无踪影的大皇子,提防他勾结外族起兵作乱,城外神威军日夜待命,且有一半入驻京城日夜巡视,普通百姓都知道血雨腥风一触即发,街上行走的人都少了很多。 桩桩件件都是要紧要命的事情,子锦虽然登基,若无军权保护,一切只能是镜花水月,又或那一夜没有将军率百余人抵住王将军所带之上千御林军,或许他连晨光都看不到,成王败寇,此刻被追杀的也不知是谁。 守城的早已换了神威军的人马,武威侯府车马出城,守门将士见到徐平翻身便拜,又派了精锐人马一路将我们送出数十里,还怕路上会有危险,留下十余人保护才撤了回去。 领队那人走的时候与徐平在车外忧心忡忡地聊了几句,说将军一切可好?他还听闻韩偏将军已经追封了骠骑将军,其他人情况如何了? 徐平声音就哑了,说将军不欲军中有人谈论这些,要他回去以后也多加小心。 那人便不再说下去了,我在车里昏昏沉沉地听着,眼泪止也止不住。 我从白灵山到京城,足足用了年余时间,但回去时却轻车快马,一周以后便到了,太师父居然在,看到我的样子先跳着把我骂了一顿,说我实在没出息,读了那么久的医书居然连自己一点发烧都治不好,手指几乎要戳到我脑门上。 我也不说话,任凭太师父将我的嘴巴塞得满满的苦药,还很努力地配合着要咽下去,最后却哇一声吐了出来,吐得床前满地都是。 太师父气急:“喂!有几味药很难搞的!” 我吐得眼泪都出来了,鼻子里都是腥味,一边拿手背揩脸一边开口。 “对不起太师父,对不起……” 太师父跺脚,跺完了又过来拍我的脑袋,一开始还挺重的,拍了两下就轻了,最后变成摸着我的头顶心叹气。 我抱住太师父的腰,把头埋在他身上,也不管脸上脏,一直哭一直哭。 太师父是个没耐心的,原本还站着听我哭,后来就站不住了,自己拉张椅子坐下来,找了包瓜子出来嗑,继续数落我。 “哭什么?徐持欺负你了?” 我大哭了一场,反觉得头晕鼻塞为之一去,脑子清醒了许多,被太师父这样一问,手边没有帕子,拖着被角一边擤鼻涕一边回答,好几日没怎么说话了,开口都是断断续续的。 “没有……” “徐持没有欺负你,那就是别人欺负你了,谁那么大胆子,想被徐持打死吗?” 我“……” 我真想念太师父,想念到听他讲了两句话,就又想张开手抱住他哭一场,但心里知道太师父是不喜欢的,刚才的忍耐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想想又忍住了,从自我谴责开始。 “对不起太师父,都没有给你准备甘草糖,害你自己炒瓜子吃。” 太师父终于满意了,扔掉手里的瓜子摸了摸胡子,哼哼着道:“知道就好了,快点好起来吧,家里太久没人,厨房都灰了,你不是想吃我烧的东西吧。” 我摇头又点头,表示知道了。 太师父妙手回春,我那点发烧很快就好了,徐平确定我无恙之后便回去了,这些日子他瘦了许多,原本上翘的嘴角都变作锋利线条,但告别时仍是对我声音温和,像是这么长时间背着我这么一个包袱,再不情愿都背出些感情来了。 “保重小玥,不要再让将军担心了。” 我拼了命要自己除了道别之外不要多说一个字,但最后还是没忍住,颤着声音问了一句。 “韩大哥他……真的死了吗?” 徐平低头。 等徐平走了,我在溪边寻到正钓鱼的太师父,也不说话,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许久都没有动。 太师父等了一会儿,等不到我说话,只好自己开口。 “又怎么了?” 我把脸埋在膝盖当中:“太师父,过去师父去打仗,我一直很担心他。” 太师父“嗯”了一声,笑我:“抱着你那个小箱子不放,还枕着睡觉,徐持两个月没有信来,你就要哭鼻子了。” “可在京城里比战场上还要可怕,人人都在杀来杀去,为什么要这样?” “你不杀别人,别人也要杀你的时候就只能这样了。要当皇帝的人,没这点厉害怎么行?心肠软得像你这样,只好逃回山里来待着。” 我猛抬头:“我在路上听人说了,是大皇子先下的毒。” 新帝登基下诏全国,虽然我一路病着,但诏文的大概内容还是知道的。 太师父哼哼两声,继续钓鱼。 “依我看,既然总会有这么一天,谁先下手都是一样的。” 我又沉默了,想起那夜在内室中躺在血泊中的老人,想起子锦按住我想要救人的手,对我说父皇累了,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 我还能活着离开皇宫,真是个奇迹。 我许久之后才慢慢说了句:“是,都是一样的,你不杀别人,别人也要杀你。” 太师父还想说什么,天空忽然投下阴影,鹰儿张开巨大双翅在我们头顶盘旋,又有脚步声从我们身后传来,踩在遍地的干枯落叶上,清脆的声声响。 我与太师父一同回头,然后便是我的一声大叫,让太师父立刻丢掉鱼竿捂住了耳朵。 我并未停止,接连重复着叫着:“师父师父师父!”拔腿便往往来人身上扑过去,最后被他一把接住,犹自去势未消,差点把师父撞倒在地上。 就连太师父都站了起来,声音有些急:“玥儿,小心点!” 我已经开心得泪眼朦胧了,还来不及开口,却听太师父接着道。 “小心点徐持,他经不起。” 2 奎元元年,新帝登基三月,朝中局势初定。武威侯国丧之日带伤守灵,为阻王氏逼宫鏖战整夜,随身亲兵折损者众,自身亦伤及内腑,虽经御医国手悉心调理,仍不见其效,后于朝堂之上呕血不止,朝野不安,奎元帝遂下旨,准武威侯入山休养。 师父回到白灵山那日,我被太师父一声大喝吓得浑身僵硬,十根手指都乱了章法,还想去把师父的脉。 师父反手握住我的手指,我挣了一下,他索性把我两只手都握住了,这才抬头对太师父说话,声音平静:“师父,你吓着她了。” 我手指被抓住,摸不到师父的脉,心里更是着急,语无伦次地:“师父,太师父来看看,不不,师父,师父你让我看看。” 太师父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甩着手走过来:“这孩子,看到你话都说不清楚了,走走,先回去再说。” 师父应了一声,太师父走过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师父人高,这两下都拍在他的胸口上,太师父拍完了也没有停步,只说了句。 “你们老徐家都一样,真能撑。” 师父一直握着我的手没放,太师父走得很快,转眼没影了,他却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犹自与我站在原地。 我一直挣不开师父的手,最后索性拿脸靠过去贴在他胸口,用耳朵去听他的肺声。 师父之前在皇家狩猎那日被毒箭射中肺脉,之后虽然救回来了,但数度咳血,直到大丧那日都没有好透,我是最清楚的。肺脉受损虽非不治,但首重静养,最忌未愈过劳,那日我会因云旗一句话入宫也正是为此担忧,但后来事情的发展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象的,能活下来已属奇迹,师父将我送回白灵山时我还烧得昏昏沉沉的,即使没有发烧,我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我毕生所愿不过是日日与师父在一起,但如果这愿望可能给师父带来危险,我宁愿走得远远的,然后等他,一直等下去,等到他能够再见我的那一天为止。 我以为听从师父的安排离开京城是最好的,我以为只要我在白灵山安静地等着,总有一天会再见到师父,一切都来得及。 但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师父的伤势会恶化到这个地步,肺中经脉几乎粉碎,断裂的枝条仍能再生,但打碎的瓷,怎么补得回来? 师父并没有身着战甲,我的耳朵隔着软的布料贴在他的胸膛上,师父咳嗽了一声,拿手来挡,胸口微微地震。 我并没有再做进一步的动作,只把身子贴紧他,又用那得了自由的一只手绕过师父身体将他抱住,用力得手指都在抖。 师父将我的脸轻轻从胸前推开,微笑道:“好了,总这么黏人,怎么总也长不大。” 我难过得……要用尽全力去强迫自己才能不落下泪来。 师父拉我在溪边坐下,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落日余晖落在我们身上,师父的脸融在光里,似远又近。 “师父,你不走了吧?”我挣扎许久才开得了口,问他。 如果师父不走了,有我和太师父在,想尽办法去修补受损的经脉,时间久了总会好一些,就算真的不能复原,今后不入朝堂不上战场,就在白灵山上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师父说过,战士守国门,将军死社稷,但既然将军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上战场了……我抱着师父的胳膊,心酸又自私地想着,那这国门就让别人去守吧。 师父沉默片刻后,才答:“玥儿,你可是想我留下?” 我拼命点头。 “陪着你吗?”师父微笑。 我呆在自己不敢说出口的奢望里,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答了一句,声音微弱得唯恐一说出来就会碎掉那样。 “可以吗?” 师父看着我,眼里含着我的影,许久以后才轻声说:“好。”说完伸出双手来捧我的脸,低下头来吻了我。 那双薄的嘴唇上带着些微的凉意,我却觉得烫,烫得我浑身都烧了起来,眼前一阵一阵的眩光,两只手贴在师父的胸膛上,掌心下是这世上最令我安心的跳动。 这一吻悠长如无止境,我仿佛看到岁月悠悠,沧海桑田,就这样一生都可以过去了,分开时我眼前模糊,师父拿手指来抹我的脸,声音温柔。 “哭什么?真是个傻孩子。” 我立刻摇头,还要露出笑脸来给他看,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下来了,心里大叫三声“大吉大利”,急得都想掐自己。 当天晚上师父在太师父房里待了很久,太师父还不让我进屋,赶小猫小狗那样把我往外赶。 “去去去,我跟徐持商量要紧事。” 我情急,叫了一声:“师父!你还要吃药呢。” 师父安抚我:“知道,有你太师父在没事的,快去睡吧,夜里凉。” 我知道没事,这是在白灵山上,太师父多年隐居的地方,从山腰起便有奇门八卦的阵法,不要说普通人,就算是我,偶尔记错了走法也要被困在里面。 我很小的时候太师父就说了,这是为了防止再有人把小孩随便丢在山里头,自家徒弟又跑去捡,那时还气了很久,现在只觉庆幸,尤其是从山外回来,更觉山上的日子平安宁静,再不用出去便好了。 但看不到师父,我就是觉得不安,心中惶惶,怎么都挪不开步子。 我至今都没有师父已经回到我身边的实感,像是某件珍宝失而复得,反带来更大的恐慌,看不到就觉得它又消失了,一定要捧在手心里才好。 太师父推门出来的时候差点一脚踩在蹲在门口的我的身上,吓得“哇”地跳了一下,一手按胸口一手指着蹲在门口的我。 师父走出来,看到我和太师父的样子就笑了,眉目俊朗温和,多年征战磨出来的凌厉线条都在月光下化了,笑得太师父都呆了一下。 “怎么了?在等我?”师父来拉我。 我已经被那个笑容打倒了,晕乎乎地站起来,晕乎乎地被师父牵着往前走。 太师父轮流看我们,谁大了都不中留的眼神,最后挥了挥手,说了句:“去吧去吧,这事儿还用问我,不早就定了。” 一直到与师父一同走回房里我才想起来问:“太师父说什么?什么事早就定了?” 师父正在脱外袍,数月不见,师父清瘦了许多,但仍是肩背修长,微笑间更显风姿,竟是令我不能直视,低头脸已经红了。 师父未答,只问我:“还要回房吗?还是陪着师父?” 我的回答全未经思考,脱口而出:“陪着师父。” 一直到被师父抱进怀里盖上棉被,我才突然从晕眩中醒过来:“师师师……师父……” “这么晚了还不睡?”师父的呼吸落在我后颈上,像是就要入睡的声音。 我隔了很久才能动弹,黑暗里慢慢翻过身子,把脸贴在师父胸膛上,小心翼翼地伸手尽量将他抱住,像是在抱这世上唯一属于我的珍宝。 师父没动,像是睡得深了,太师父该是给他用了药,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呼吸也尚算平稳,我埋在他怀里,听到儿时听惯的连绵起伏的心跳声,还有即使隔着衣衫都能够觉察到的,再没有可能恢复原状的肺里的杂音。 师父从不骗人,他说不走,就是不走了,他说留下,就是留下了,我在黑暗中闭上眼,忧伤与喜悦掺杂在一起,让我的心跳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3 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就睁开了眼。 其实都没有睡,时不时去听师父的肺音,还一直把手指搭在他的脉上,一夜都没有放开。 如果不是怕脱衣会惊醒师父,我可能连他身上的衣衫都扒掉了,先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一遍,一点都没有身为女子的自觉。 又让我如何记得那些琐碎事?我自小是师父带大的,小时候每到打雷下雨都要黏着师父,在他身边睡了无数个晚上,后来与师父一别八年,我也知道了男女有别,但幼时习惯成自然的事情,即便刚上床的时候有些惊慌失措,很快也被担忧替代了。 还觉得这样正好,否则我又怎能放心,还不是夜里要摸过来再三确定师父的状况。 我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过了一整夜,听音与诊脉交替忙碌,渐渐疑惑成了确定,最后全化作无法置信的愤怒,要不是因着环抱我的温暖,怨恨都要出来了。 早上师父睁开眼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怎地眼都红了,一夜没睡吗?熬得跟兔子一样。” 我记得师父一直是很警醒的,多年戎马养成的习惯,那时在闫城,我对他用了安魂香之后他才深睡了一会儿,又在闻到药油之后迅速地醒了,且即刻拔剑,床前立的人若不是我,早已被他一剑割断了喉咙。 但昨晚他在我这样的翻来覆去之下都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若全是因为太师父的药,那太师父的药力也未免下得太狠了。 师父的身体里一定有其他药物残留着,令他失却原本敏捷的反应,又不是毒,多半是用来压制他的肺脉损伤的药物,用以维持身体表面的一切如常。 但肺症如治水,重疏不重堵,这样的药物只能更加伤及根本,如同滚水上严丝合缝的盖子,越大的压迫带来越猛烈的反弹,一旦突破极限,唯有呕血而死。 天还没有亮透,我在清淡而稀薄的晨光里轻轻吸了口气,抱住师父的胳膊,把脸埋在他的肩上,不让他再看到我的眼睛。 “师父,这几个月宫里的御医给你用药了吗?” 没有急着起床的必要,师父在或许是多年来第一次能够享受到的悠闲散漫的清晨里半靠在床上,耐心极好地听我说话,却一贯地不喜多言,只轻轻说了声。 “用了。” 我露出一点脸来,还是不想让师父看到我的眼睛,用额头对着他说话。 “为什么要让他们……你该和我一起回来的。” “接连国丧,局势未稳,我离不开。”师父不待我说完便回答了我。 “我该求着太师父去京城的。” “不用担心,我在师父身边多年,虽未专研医术,但也略通医理,知道轻重。”师父说到这里,又抽出手来将我抱到他身上去,见我不欲让他看到我的眼也不坚持,只把我的脑袋按在他肩上,手掌安抚地放在我头发上。 我怎能不担心?那一夜跪在尸体边的子锦的脸又回来了,隔了那么久的时间,仍是令我恐惧得浑身发冷。 就算诏文上的内容是真的,就算弑父的真是大皇子,但子锦仍是那个将我的手从垂死老人身边拉开的人,他并没有让我救他的父亲,即使我也知道未必能够成功,但他连试都没有让我试。 从那一刻起,我永不能相信他。 “玥儿。”师父突然道:“你可想知道我与太师父所谈何事?” 我怔了一下,不知不觉抬起头来。 师父却移开目光,“徐家向来单传,我父母均以过身,至于你……” “我是师父从山里带回来的。” 师父终于看住我的眼睛,微笑道:“是,那时你坐在一个竹篓里,穿着件白色的衫子,看到我就不哭了,还来捉我的手指,眼睛湿湿的就笑起来了。” 我小时候常缠着师父问他第一次见我时的情形,他也从不瞒我,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了,但每次都觉得幸运。 没有父母算什么?我有师父。 “师父,你和太师父就是我家人。” “是。”师父轻声:“父亲说过,镇守国门乃千万人所需,稍有懈怠退却,则敌国长驱直入,百姓饱受锋镝之苦,白骨露野十室九空,要我谨记在心。” 我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这些年来,无论走到何处我都想着白灵山,想着你还在等我,也常梦见你,就是小时候那样,总是抱着膝盖坐在上山的那条小路上,夜了都不回去。” 我心里跳了跳,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 师父笑了,又拿手指来抹我的脸,一个动作做得多了就成了习惯那样。 “我说有时间了就回来看你,是我食言了。” “不不,你到闫城来看我了。”我立刻道,还在心里补充,数百里疾驰,幸好是乌云踏雪,换了别的马就跑死了。 “我下山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师父看着我,目光忽远。 “我已经长大了。” “是。”他点头:“一年一年,我都对自己说,我所做的是千万人所需,但我从来都没有问过我自己,我需要的是什么?那日你从山崖上跌了下去,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也是个人,我也有我的私心,我也会害怕,我怕再也找不回你,再没有一个人是一心一意只等着我的了。你在白灵山上的时候,我从未担心过,总想着回去就能看到你,你在我身边了,我却担心得夜里都要去看你一眼,怕你突然不见了。” 我转过脸去,把嘴唇贴在师父唇上,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四唇分开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师父,你想我等你,我就一直等着你,你不用担心,就算我不在你身边,只要你想着我,我永远都会在的。” “可我想你在我身边。”师父的双手加了力道,将我稍稍举了起来,举一只没有分量的小猫那样,让我可以两眼与他对视。 “玥儿,你我虽有师徒之名,却从无师徒之实,我已得了太师父的应允,从今往后,你不用再叫我师父了。” 我大惊失色,脸色都变了。 “师……为什么!” 师父凝神看着我,长久地,像是要把我从眼里看进身体里去,而我则在惊惶不安中听到他的回答。 “自然是因为,我想你做我的妻子。” 4 “不会没有法子的,一定有办法医好。” “这个不对,这本书是不全的,太师父,你为什么要藏半本书,还有半本呢?” “伤寒肺症论?太师父你不要捣乱,师父又不是伤寒,你塞给我这本书干什么?” 我将太师父房中所有医术都翻了出来,地上凌乱不堪,每走一步都会踩在翻开的书页上,太师父进来数次,从一开始的哇哇乱叫到后来的捧着地上的书心疼,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扑上来抢我手里的书。 “别翻了,你这丫头,这些年白跟着我学医了,徐持不过是伤了肺,又不是要死了,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我倒吸一口冷气,连着“呸”了三声,假装镇定都做不到了,跳起来瞪太师父。 太师父又捧胸口了:“你瞪我你瞪我。” 我“……” 太师父动动脚,怎么都踩在书上,心疼得都要哭出来了,索性把我拉出去说话,一直把我拉到离屋子老远的地方才开始痛快地跺脚,还拿手来戳我的脑袋。 “你这没脑子的小丫头。” 我不服气:“有人要害师父。” “你怎么知道不是徐持自愿的?” “自愿用会伤及根本的药物?肺症如水,重疏不重堵……” 太师父打断我:“你以为皇宫是白灵山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皇帝小子才坐上龙椅,徐持要是不在,没人托着他的江山,京里岂不是要接连办丧事。” 我慢慢白了脸。 “要留要走,徐持心里自然有他的打算,那皇帝小子坐稳了龙椅就是天下太平,一个月换三个皇帝已经死了快半城的人了吧?再换下去,老百姓还活不活?” “可师父……” “不就是伤了肺吗?他都回来了,没缺胳膊没缺腿的。” 我再次倒吸一口冷气,又不好对太师父怎样,气得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就听太师父在身后道。 “他能回来还不够你高兴的?他们老徐家都是认死理的,最厉害就是以死报国,徐持总算是跟着我长大的,还知道留着条命,他爹更别提了,到现在还埋在玉门关外头,骨灰都没有回来。” 我站住脚步,垂下眼:“师父的父亲是战死沙场……” 太师父哼了一声:“谁跟你说的?” 我一愣,回过头去看着太师父,重复一句:“师父说的。” “他骗你呢。”太师父索性找了块石头坐下了,从口袋里掏出瓜子和我孝敬他的甘草糖来吃,一副不打算再理我的样子。 我忽然恐慌起来,好像自己正立在一件绝对不能触碰的东西面前,明知该掉头跑开,身体却不听使唤。 没人说话,我与太师父之间只剩下潺潺的溪水声与磕瓜子的声音。 而后便是我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我在太师父身边蹲下来,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太师父,师父为什么要骗我?” 太师父想一想:“你真想知道?” 我点头。 “不后悔?” 我“……” “也好,这事你应该知道,免得以后徐持犯傻,你也好及早拉住他。” 我屏住呼吸,等着太师父说下去。 “那年西域诸国进犯边陲,徐持他爹率军驻守玉门关,双方僵持不下,就有人从京城绑了徐持他娘,阵前推出来要他老子带兵投降。” 我背后一阵冷,牙齿都抖了:“后来呢?” “你真想知道?”太师父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不知怎地,溪边的风突然冷了,我牙关打颤,但仍是点头。 “后来他爹就在阵前把抓来的敌将砍了头,还把尸体挂在城墙上,绝了敌国的念想,又在他们下手折磨徐持他娘之前一箭射死了她。” 我叫了一声,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仿佛那个被一箭穿喉的人是我。 “还想知道后来的事情吗?” 我想摇头,但浑身都已经僵了,根本做不出任何动作。 “之后玉门关大捷,世人都传他爹战死沙场。你以为他真是战死的?他便是在大捷之后的战场上自己了断,跟着他娘去的,死前修书一封用鹰递给我,要我替他看顾他的儿子。” 我腿一软,要不是被太师父拉住,就要坐到地上去了。 “战场是不是很可怕?”太师父说完了才来问这一句。 我许久之后才能透出口气来,煞白了脸摇头:“京城里比战场上更可怕,为什么有敌军能到京城里绑走将军夫人?这又不是在边疆。” 太师父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指一僵,我也被自己所说的话吓到了,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这样脱口而出。 “我……我去找师父。”我匆忙地立起身来。 “去吧去吧。”太师父又恢复正常了,对我挥手,挥完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你怎么还叫他师父?徐持没跟你说要你改口吗?” 我刚跑出两步,听到这句话脚下就乱了,差点跌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站稳身子,脸烫得都不敢回头,话都不好意思说了,只知道拔腿继续跑。 等我找到师父,又过了半个时辰。 白灵山层峦叠嶂,峰谷复杂,虽然我是在山里长大的,但每次有意躲起来,都要让师父找上老半天,没想到现在轮到我找师父了,一样云深不知处,跑得我扶膝盖。 家里自然没有人,屋后也不见师父的踪影,刚才我才从溪边回返,除了这几处,师父还会去哪里? 我越找越着急,最后都想扯着嗓子喊起来了,头顶传来声响,我一抬头,就看到鹰儿落在我近前的树上,侧着头看我。 我惊喜,跑过去讲话:“看到师父没?带我去找他。” 我跟着鹰儿跑了一路,终于看到师父的身影,他立在山崖之上,穿着简单的袍子,宽袖舞风,随时都会凌风而去那样。 我忽觉惊恐,不及思考便跑过去从后头一把抱住他。 “师父,你在这里做什么?” 师父回过头来,第一句话就是。 “你叫我什么?” 我要过得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在气喘与慌乱中慢慢涨红了脸,声音低小,头都抬不起了。 “佩秋,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微扬眉,把手放在我发根下揉了揉:“跑很久吗?都出汗了,回去吧。”又伸手来拉我。 我被师父拉住,只觉得自己手腕都软了,转身时往山下看了一眼,却见极遥远处一片明黄,旌旗摇曳缓缓而来,日光反射中仿佛海市蜃楼。 该章节已被锁定 《秋月》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秋月》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十六章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1 议事仿佛是无休止地进行着,深秋时节,东暖阁中已经燃起取暖用的火盆,小桌上摆满了时令细点,门口亦立了大内侍卫,还有两名宫女不时进来添茶添水,伺候得万分小心。 金质熏笼内不间歇地飘出温润月桂香来,阁中椅榻上软垫厚暖,我却一直坐立不安,背后慢慢出了一层薄汗,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门口,恨不能望穿宫中的层层屋墙,直望见师父所在之处才好。 再过了些时候,门外又传来声音,像是来了许多人。 我与徐平对看了一眼,眼里都是猜测,却听门外有太监尖声。 “景宁公主到。” 一直守在门口的侍卫与宫女便齐齐行了跪礼,膝盖落地的声音与“公主千岁”一同传进暖阁里来。 我一愣,还来不及反应,暖阁门已被打开了,之前那小宫女扶着景宁走进来,我抬头,正与景宁打了个照面。 景宁仍是那个当之无愧的美人儿,秋水为神玉为骨什么的,像是专用来描述她这样无懈可击的容貌的,只是许久未见,她却是益发娇弱了,一路都要人搀扶着过来,颇有些弱柳扶风的味道。 “景宁公主到。”围着公主进来的太监见我不动,又尖着嗓子叫了一声。 我这才回神,徐平已经单膝落地,道了声:“公主千岁。”我正要下跪,手上一凉,竟是被景宁扶了一把,耳边莺声低回:“不必了。” 公主手指冰凉,冻得我一哆嗦。 “坐吧,我与你说会儿话。”公主在暖榻上坐定,开口便要我坐下,又转过头看其他人:“你们都出去。” 宫女太监们应声而退,徐平却一动不动,那太监便瞪眼了:“徐骠骑,这边请。” 徐平根本不理睬他,只对着景宁:“公主见谅,徐平奉侯爷命不离夫人左右。” 我清楚地看到景宁脸色一变,面色苍白唇色浅淡,真是我见犹怜。 要吸了一口气她才能再次开口,带着些苦笑地。 “徐骠骑可是担心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末将……” 我忍不住了,开口道:“徐平,你先出去吧,我没事的。” 徐平无奈,终是退出去了,关门时还看了我一眼,眼里全是不放心。 暖阁中只剩下我与景宁,我轻声。 “公主想与我说些什么?”想想又忍不住,再看了一下她的面色,问:“公主近来可好?” 子锦登基,王氏尽灭,景宁是新皇唯一的亲姐,在宫中该是地位超然,享尽富贵才是,怎么弄得如此气虚体弱的样子,半点不像金枝玉叶养在宫中的,倒像是日日都在受折磨。 她并不答我,只问:“小玥,武威侯入山休养数月,身子可好些了?” 我心说宫内如此消息灵通,那些御医没有将师父的近况报给你听吗?嘴上却答:“师……侯爷伤重,公主是知道的。” 景宁嘴唇一抖,再开口便微微低了头,雪白的脖颈带着一个不堪重负的弧度:“我知道,那日子锦回宫的时候龙袍上全是他呕出来的血,我就知道他是不大好了,毕竟灵堂那日……那日……” 景宁说到这里,声音便打了颤,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十指收拢,将手下凤袍捏得死紧。 我听她提起那一夜,心脏便像是被人用手握住那样,要不是明白师父已经没有大碍了,忍不住又要怨恨起来。 但看景宁的模样,该是自那一日后便心结难解,又无人可诉,郁郁多日是以身体虚弱。 景宁虽然与子锦是一母所生的,到底不如他,亲眼目睹父亲身死,兄弟相残还能气定神闲地坐江山,我每想到子锦一身素服,凤眼生威地踏在血流成河的白玉阶上的样子,就是忍不住的哆嗦。 暖阁内一时沉默,过得许久我才又听到景宁的声音。 “我听小玉说,你已经与武威侯已经成婚了。” 我只答:“是。” 景宁一震,大概没想到我会答得如此干脆,再看我眼神便黯了一些。 “我以为你们只是师徒。” “我自小便与佩秋在山上一同长大,彼此有情,下山以后师徒相称,只是为了避免麻烦而已。”我顺理成章地说着这些话,一点迟疑都没有。 “可他的身子……” “我没有想过那么多,即是他的妻子,从此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便是了。” “住口!”景宁尖叫。 我愣住,抬头见她已经激动得立起身来,一根青葱玉指指向我的面门,指尖发抖。 我“……” 公主,我知道你爱我师父爱得死去活来,可他心里真的没有你,强扭的瓜不甜的。 我张张嘴,真想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可惜不敢,只好婉转。 “佩秋伤重……公主是知道的,他也不想拖累公主。” “我知道。”那声尖叫像是耗尽了景宁剩下的所有体力,她放下手,颓然坐下:“我也知道他心里并没有我。” 暖阁中仍旧香烟缭绕,暖香熏得微尘沉浮,雕金镶玉一切似真似幻。 景宁的声音也像是从天外飘来的,总觉得听不真切,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呓语那样问我。 “你可去过和元府?” 我点头,回想了一下:“那里很美。” “我与子锦在和元府长大,王太子妃工馋善妒,王家又势力滔天,父皇……父皇能做的并不多,小时候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你早已知道了吧?” 我沉默,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景宁倒也不恼,说起来,她与子锦这对姐弟真是没什么皇族架子,颐指气使都需潜移默化,不用别人谈论也看得出来,他们自小过得日子并不怎么好。 “母亲因着生下子锦得了太子侧妃的册封,对他自是看重,我们小时候,向来都是片刻不让他离开眼前的。那时我跟着徐将军夫人学刺绣,常去将军府打扰,还认识了徐持,现在想来,他对我也只是平常客气,是我从未有过玩伴,所以他与我一起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都觉得如珠如宝的好。” 公主说到这里,眼望远方,仿佛又回到将军府那株松树下秋千上,满眼追忆流连。 我听她说得可怜,胸口翻腾的酸味也就冒不出来了,只好继续沉默。 “回府便一遍遍地说给子锦听,子锦那时还小,很是羡慕,母亲看他看得那样紧,我这个做姐姐的,时常觉得弟弟可怜。” 我努力想象子锦可怜的样子,却是毫无结果。 景宁说到这里,喘了口气,声音变得微有些怪异:“父皇死了,大皇子逃去辽邦,谁想到最后是子锦做了皇帝。” 我听她说起先皇,血淋淋的那一幕便再次浮上来,灵堂内血流遍地,老人发出频死的**,子锦抓开我的手,平静地对我说:“父皇累了。” 我垂下眼,不自觉地双手交握——子锦并没有让我救人,并没有让我救他的父亲。 “我知道死了许多人,可如果不是子锦做了皇帝,现在这世上便没有我们姐弟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一句话都不愿说。 她顿一顿,声音软弱:“我也知道,若没有徐持,也不会有这个结果。” 我心中一痛,想起当日情景,仍像是被针刺了一样。 “我知道你已经做了他的妻子,他若对我无意,我也并不想与你抢夺一个男人。” 话说到这里,我再不回应就说不过去了,正想着是否要跪一跪表示谢恩,但景宁突然转过脸来抓住我的手,眼角晶莹,竟像是要流泪了:“我只是……想救他。” 我心里突然结了冻,开口声音都变了。 “公主,你究竟想说什么?” 2 “我想救他。”公主看住我,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 我长长吸气,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佩秋他……确实伤得很重,皇上也要御医们用心诊治了,多谢公主关心。” “不,不能让御医再诊治了。”景宁仍旧抓着我的手,说话时手指用了全力,攥得我骨节生疼。 我后颈生寒,虽然心里是明白的,但仍是低声问她:“为什么?” 公主的脸逼近我,声音发着抖,吐出来的气扑在我的脸上,像是不这样靠近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听到子锦与御医……我听到……”景宁抖得这么厉害,声音都是断续的:“御医说不能用那些药,我听到他说时日不足以全清狩猎那日所中的毒素,药毒相交,两相压制纵有一时起色,必伤根本,终有一日药石罔顾……” 纵使这是我早已知道的事情,但此时听景宁用发着抖的声音说出来,仍旧让我心痛如绞。 “那皇上说了什么?”我白着一张脸问她,呼吸压抑。 “子锦他,子锦他……”景宁声音干涩:“子锦一字未答,次日那御医便进了侯府。” 我咬牙:“公主对我说这样的话,是要我阻止御医再次医治侯爷?” “不,这是宫里,没用的。”景宁摇头:“子锦才登基,他需要徐持,但他也害怕,他是我弟弟,我知道他害怕……他只想把徐持留下来。” 我不答,觉得公主太不了解皇帝,又模糊觉得有一处要紧关联说不通,但再要去想,脑子里却是千丝万缕团作乱麻,怎么都想不出究竟是哪一处。 “他只是怕徐持会离开他,我想了许久,若徐持与我……” 只是怕师父离开他…… 我心中冷晒一声,景宁真是傻,子锦是从血海里走出来的,比谁都知道军权的要紧,先前他与大皇子夺位,王家在朝中势力独大,御林军全由他们掌控,除了常年远战边疆神威军外,子锦无人可靠。之后先皇猝死,师父苦守乾清宫,一夜血战将王家人连根拔起,这才有了子锦的江山坐定,这一切,没有军队如何能做到? 他当然怕师父离开他,带着他仍不能掌握的军权,然后若有万一,则得军权者可令天下,而他只能在龙椅上做一个没有实权的虚空皇帝。 子锦说过,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景宁所说的证实了我之前最不堪的那个猜想,在子锦心中只有死才能成就永远的忠臣,就像在辽营中为他拼死挡箭的那几个随身侍卫。 我听到自己冷的声音:“若佩秋与皇上成了一家人,皇上便会放心了,是不是?” 景宁看住我,眼里落下泪来,真是梨花带雨。 “我知徐持与你有情,但只有我能保他平安,请你……” “公主。”我打断她,抽回自己的手:“公主苦心我都明白了,只是我不明白,冰雪聪明如公主,既然已经听到终有一日药石罔顾这句话,还能与我说出这番话来,难不成公主是想替皇上看着侯爷药石罔顾?” 景宁猛然张目,门外突然传来响动,像是又有人奔走来报,暖阁原先只垂着厚帘,景宁入内后却要人紧闭重门,是以那声音只是隐约,如何都听不清。 我与景宁都立了起来,东暖阁大门再次打开,那个叫做小玉的宫女就等在门外,看到景宁便一脸着急的模样,嘴皮子乱动,又拿眼来看我,就是不说出来。 景宁所带的太监跪着报:“公主千岁,皇上着人来过了,请公主即刻回返长乐宫。” 景宁脸上一白,也不问缘由,低声道:“那就回宫吧。” 我看着小玉扶着她远去,只觉景宁整个人的分量都在她身上,风一吹就能倒下那样。 之前报信的太监仍在,我看着景宁消失后再回过头来问他:“议事还没结束?侯爷还在乾清宫吗?” 那太监是从乾清宫过来的,架子又是不同,见我问话也不直接答,只吊起眼来斜看我:“这位是侯爷的谁啊?” 我还未说话,徐平已经挡在我面前冷声:“大胆,这是我家侯爷夫人。” 那太监尖着嗓子怪笑一声:“侯爷夫人?哪位侯爷啊?这倒是有趣了,宫里谁不知道今日武威侯下榻长乐宫,这会儿人都睡下了吧?”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景宁风摆款摇的背影仍在眼前,其余亭台宫廊却只剩下模糊一片。 徐平已经铁青了脸,一把揪住那太监的衣领将他拎到眼前:“你说什么!” 徐平是武将,手上力大,那太监被他拎得双脚离地,眼看就要翻白眼,原本立在东暖阁外的两名宫女虽不敢出声,但脸上全露出惊骇之色,哆嗦着不敢上前。 “徐平,放下他。”我一把拉住徐平的手臂,然后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身子一僵。 是子锦,身后是一整队锦衣侍卫,就立在不远处望着我们,见我望见他,也不说话,只对我点了点头,眼下那颗小痣也仿佛动了一下。 门边的两个宫女已经跪在地上叫皇上了,徐平松开手,那太监落在地上,捂着脖子向皇帝跪爬了两步,声音里带着哭腔。 “皇上,奴婢……” 子锦并不看他,只说了句:“竟敢在宫内冲撞武威侯家人,还不拖下去。” 那太监立刻惨叫起来:“皇上饶命,奴婢冤枉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惨叫声渐渐远去,那两个宫女已经抖得四肢都趴在地上了,子锦走到我面前来,温和地:“可是受惊了?” 我咬住唇看着他,终于在这九五至尊面前跪下了。 子锦一手扶住我,跪在我身边的徐平就是一动,我到了这时候居然不觉得怕了,咬着牙回答:“没有,皇上,我想见侯爷。” 子锦点头:“我知道,你跟朕来。”说着就来牵我的手。 我手指一缩,他这一下就牵得空了,我眼角看到徐平的脸都青了,幸好子锦未再出手,只转过身,示意我跟上。 子锦带着我慢慢走在宫内回廊上,他不说话,便没人敢开腔,沉默中只听到身后那队侍卫整齐的脚步声,还有徐平,一直都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 “可知道长乐宫?”子锦突然开口。 我吸了口气,答他:“长乐宫是景宁公主的居所。” 子锦点头:“很好,你头次去,我让景宁好好招待你一下。” “我只想见师父。” 子锦顿了一下,忽然笑起来,又拿手放在我的头发上:“还叫他师父吗?” 他这动作做得突然,本能快过一切,我还未及思考,手便挥了过去,啪一下将他的手打开。 声音清脆,在回廊里传出去老远,我心里一惊,只怕身后那群侍卫立刻便会扑上来将我拖下去,就像之前对那个太监所做的一样。 但身后一片死静,我猛回头,却见回廊中不知何时只剩下我与皇帝两个人,不要说那队侍卫,连徐平都不见了踪影。 3 “徐平。”我惊得一声低叫。 “不用叫,我命人带他下去休息了。”子锦毫无惊讶之色,好整以暇地负手看我。 “皇上要做什么?” “带你去长乐宫啊。”他答我,又拿手来牵我。 回廊中只剩下我们俩个,我再不克制情绪,立刻退了一步,两只手都拢到袖子里去才与他说话。 “小玥已为**,皇上请自重。” 他眉眼一动,偏过脸来看我,也不再走近,慢慢道:“小玥,我以为我已与你说得很清楚了。” 我立在皇帝面前,因为知道没有退路了,反而心中一片空明,原先的恐惧尽数消失,开口清清楚楚地答他。 “我心中只有师父,师父心中也只有我,皇上与其把心思放在赐婚上,还不如多想想如何解雁门关之困。” “雁门关。”子锦轻轻重复这三个字:“你在教我如何抗敌吗?” “皇上曾在北海亲历战局,如何抗敌,自然比小玥明白得多。” “恐怕也只有你记得我曾亲历战局,北海大捷,无人不知的是徐持的神威。”子锦一笑,那笑意也只是浮在脸上的:“说起来,那时我还只是个闲散皇孙,第一次见你,差一些便被熊吃了,要不是你引走了那头熊,今日也不知道有没有我立在这里。” 我闭一闭眼睛。 “怎么?后悔了?” 我摇头。 “这里没有旁人,你想说什么尽可以说。”他在回廊边慢慢坐下,做了那夜在侯府中相同的动作,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过去:“来,我与你聊一会儿。” 我突然发现,皇帝与我独处时,从未自称过朕。 子锦对我这样特别,我心中受宠倒是未必,受惊那是一定的。 “皇上,你不是要带我到长乐宫见师父吗?” “不急。” 我瞪眼,心想你一心想把姐姐赐婚给师父,当然不急,我急得都快吐血了。 子锦又开口,一副要与我促膝长谈的样子,开口竟是与我谈论起边疆战事来。 “既然你知道边关告急,那你觉得我该派谁去?” 我咬咬牙:“小玥常居山上,怎知朝中有哪些将军可用。” “说起来,北海一役徐持曾大败耶律成文,那辽人倒也有胆,居然还敢再来。” 耶律成文…… 我仍记得那个男人的样子,记得他抓着我共乘一骑奔上山顶,粗壮手臂扼住我的身体,逼我与他一同俯瞰山下所屯的数万重兵。 “师父伤重,皇上也是知道的。”我低下头,怕与他对视的眼睛泄露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 子锦点头:“我在北海亲见徐持治兵,将旗到处,当真是万众一心,现下他虽伤重不能带兵,但只要他所治下的军队知他心之所向,无论他在哪里,亦是一样的。” 我忍不住:“皇上不就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师父与你是一心的,只是我真不知道皇上为何如此多虑,师父难道不是一直都站在你身边的?” 子锦对上我的眼睛:“徐持与我一心,那你呢?在辽人囚室里的时候,你也是站在我身边的,那时候我若牵你的手,你是绝不会后退一步的。” 我愣住:“皇上,那时候我们要逃命,我是没得选的。” 他微微一笑,露出一个“就是这样”的表情:“灵堂那日,徐持也是没得选的。”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喉咙里干得发疼,却又停不下口。 “皇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子锦像是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我需要徐持的一个保证,让我知道,他是永不会离开我的。” 我听到自己声音,发了抖:“怎么保证?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吗?灵堂外的那一夜还不够吗?师父带伤留在京城三个月,最后呕血朝堂还不够吗?皇上究竟要怎样的保证才足够?如果师父也……即便皇上想他站在你身边,也不能够了。” “小玥。”子锦站起身来,拂了拂明黄色的宽袖,眼中神情难测:“我对你说过,我是把徐持当朋友看的。” 我“……” “我并不想他死,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我心里对他总是与对别人不同的。” 对他总是与对别人不同的…… 景宁所说的话仍在耳边,我自小由师父养育,并不是暴烈的性子,但这时却有些熬不住,两手握了又握,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对皇帝挥出一巴掌去。 他看着我的衣袖,缓缓道:“怎么?想再来一次?”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子锦做了皇帝,想必是日理万机的,没想到过去那点小事桩桩件件都记得那么清楚。 我索性将双手伸出来摊开:“皇上放心,小玥知道宫内规矩,身上什么都没有带。” 即便我带了任何东西,也不会蠢到在皇宫里对他出手的,那一次……我还只当他是个平常纨绔,谁知道世事变迁至此,北地丛林中偶遇的陌生人,再见便是皇子皇孙,再见……就已经是皇帝了。 子锦目光落在我摊开的双手上,手就是一动,像是又要来牵我,但最终没有伸过来,只道:“说你聪明还是傻好呢,小玥,你心中只有徐持,但徐持心中可是不止只有你一个的,若你真的了解他,你就知道,此时此刻,就算他只剩一口气了,他也不会让自己死的。” 我低头沉默,想起师父在辽地红叶似火的山上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师父说男儿保家卫国,百姓得享太平,说战士守国门,将军死社稷,说他平生所愿,是守得这一片国泰民安,放眼望去尽是耕读连绵,渔舟唱晚。 耳边又传来子锦的声音,轻轻慢慢地:“我也不会让他死的。” 我脑中“嚯”一声响,之前那个模糊的念头突然间被无限放大,像是一段阻塞已久的水道被汹涌洪水冲入,整个世界都晃荡了一下,而后眼前蒙起一片血红,低头所能见的那方地上尽成赤色。 “小玥?”子锦注意到我的异样。 “玥儿!”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然后我便被一只手带到身后,眼前是师父宽阔的脊背,因为贴得近,几乎能够听得到他的心跳声。 4 我的心也在跳,混乱不堪地,连带着令我所能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异样的,甚至是叵测而不详的。 耳边传来连绵的“扑通”下跪声,师父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多人,宫女太监自是不提,还有些身着蓝色长袍的,全是宫中御医。 “皇上恕罪,侯爷他醒来后就……” “皇上恕罪,臣等拦不住侯爷……” “皇上恕罪。” “皇上恕罪。” …… 声声都在求饶。 子锦独自立在所有人面前,眼睛却只看着师父,我立在师父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握住我的手指冰冷,却十指有力,被这样握着,就好像永远都不可能分开。 我渐渐心定下来,眼前人物便恢复清晰,身子一动,却是师父拉我一同跪下,对着子锦说了句。 “臣错入长乐宫,请皇上恕罪。” 子锦眉毛一扬,上前来两手去扶师父,嘴里道:“朕早已赐武威侯免跪之礼,武威侯何须如此?”又扫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众人:“还不退下。” 那些人便如潮水一样迅速地消失了,有个老太医起身慢了些,还有两个小太监伸手来拖,唯恐有稍息耽搁。 回廊里只剩下子锦,师父,还有我,空气里充满了无形的压力,令我呼吸困难。 “好些了吗?”子锦对师父开口,声音亲切,与最好的朋友说话那样。 “蒙皇上关心,臣已经好多了。” “武威侯乃是国之栋梁,适才议事殿内伤情复发,朕与左右重臣皆是忧极,既然卿家醒转,怎不多休息一会儿,也好让御医们为卿家诊治伤情。” 我听到这里,手指就是一颤,师父并不看我,只是握住我的手紧了紧。 “臣适才意识不明,醒来竟是公主所居之处,万幸公主不在长乐宫中,臣错入公主宫中,自当请罪。” 子锦叹口气:“怎是冒犯?景宁与你自小相识,她眼中除了你便没有第二个人了,我正想着……” “皇上,臣已经有妻子了。”师父打断他。 我听见子锦开口,慢慢地:“我已经知道了。” “臣与妻子终生已定,两情相悦,不敢委屈公主。” “两情相悦啊……”子锦拖长声音重复了一句:“真是令朕羡慕,朕登基以来,日日批阅奏折至天明亦不能止,身边人来人往,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皇上为国事操劳,万民之福。” “纵升斗小民亦有良伴解忧,朕心之忧,却是满朝文武,无人可解。” 回廊里有短暂的沉默,我双唇动了动,却只觉干涩,根本无话可说。 纵然有话,在这个人面前,也唯有无声。 寂静中再次响起师父的声音。 “皇上登基三月,官吏一洗陈腐,东南轻徭薄赋,西北赈济灾民,臣进京路上常听百姓称颂,圣明君主乃是万民心之所向,纵有边疆之乱,亦是蚍蜉不足以撼树,不足为惧。” “蚍蜉不足以撼树?”子锦垂目:“武威侯的意思是,朕要是做个圣明君主,便是百姓称颂,万民所向,边疆之乱自有人出来替我分忧,若我不是呢?换一个圣明君主?” 这句话说得重了,连我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师父双膝落地,只说了一个字:“臣……”然后一只手便举了起来,从肺里发出来的咳声从指缝中透出,撕心裂肺的,入耳惊心。 我两只手握住他的手,脸上失色:“师……佩秋,你怎么样?” 担忧都是真的,惊惶也是真的,就算我是在离开侯府前看着师父服下药物的,到了这个时候,入宫之后所累积的惊恐也足以冲破我的所有堤防,直接将我原本就微不足道的信心全部打碎。 子锦弯腰来扶,脸上亦是颜色略变:“我叫御医过来。” “不!”我煞白着脸叫了一声,好像咳得快要死去的人是我。 师父已经止住咳声,声音里仍有嘶哑的喘息:“臣还好,无需麻烦御医。” 皇帝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两只手放在跪在地上的师父的肩膀上,两张脸靠得如此近,即使我惊惶万状都免不了看到他的表情。 皇帝的脸色并不好看,眼里复杂一片,无数情绪汇在一起,融成乌沉沉吞灭一切的云雾。 “徐持,纵使圣明天子,亦需江山稳固。” 他把手放在他的身上,直呼他的名字,好像他还是在混沌未明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需要他,他是他的守护神。 不详的预感令我浑身紧绷,连心脏都感觉不到跳动。 空气在这两个人之间凝滞,师父慢慢抬头,与子锦眼睛对着眼睛。 子锦与他四目相对,脸上神色一动,张口竟是:“我……” 师父重重叩首,并未让皇帝再说出一个字。 “皇上放心,徐家世代护国,岂容外族侵扰边疆,臣虽力薄,亦必肝脑涂地,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字字像是有实际形状的,打在我业已停止跳动的心上,疼得我想要蜷起身子,想要拿双手去阻止。 又哪里阻得住。 之后眼前仿若有迷雾聚拢,连带着耳边传来的任何声音都变得模糊,我看着子锦拿手将师父扶了起来,又看着他嘴唇张合,一切景象都像是隔着浓雾笼罩的川流,我与他们立在岸的两端,是耶非耶,没有一个字能够明白。 直到手上再次被握住,传来的力道令我在窒息前突醒过来。 随着呼吸恢复的还有我的眼与耳,眼前迷雾散尽,我看到师父面对我的脸,听到师父叫我的名字。 “玥儿,玥儿!” 之前突然消失的那队锦衣侍卫不知何时尽数返还,再次整齐地立在皇帝身后,就连徐平都回来了。 师父看住我,眼中尽是担忧,脸上线条紧绷,见我喘回一口气来才松了一些,又道:“皇上已准我们回府。” 与皇帝道别的时候自是要下跪的,就算师父不用,我还是要的。 我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了,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说“皇上我走了”显得冒犯,说“谢皇上开恩”我又不愿意。 倒是子锦先开了口,声音一派平和,适才的情绪起伏已经过去了,垂目间重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 “小玥,武威侯乃是国之栋梁,江山重臣,为国牺牲良多,今有良配,你俩鹣鲽情深,朕心里也是欢喜的。” 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也不叫我起身,像是一定要等到我的回答。 我低着头,手心里全是冷汗,师父立在我身边,我看到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一动,像是要弯腰来扶我。 我赶在那影子弯折前开口,声音是空的,落在耳里没一点实感。 “谢皇上,小玥祝皇上龙体康泰,万寿无疆,从今往后,拥万里江山,受万民敬仰。” 这句话说完,皇帝便是一愣,然后竟仰头笑起来,笑着说了句:“好,说得好!” 他身后所有人便轰隆跪地,声音齐整:“皇上龙体康泰,万寿无疆,拥万里江山,受万民敬仰。” 子锦的笑声在这声音中戛然而止,我仍旧低着头,只看到他明黄色的龙袍下摆,还有投在地上的影,而后那影也终于动了起来。 “送武威侯回府吧。”皇帝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去。 我被师父扶起来,那道明黄已经走过了回廊转角,带着整队的侍卫离开我的视线,师父看着我,眼中忧色更重,伸出两手,像是要来抱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避开他的目光,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师父伸出的双手面前——默默地退了一步。 第十七章 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 1 马车驶离皇城,慢慢向着侯府方向前进。我一路沉默,只在上车后先把脉为师父检查了一番,确定他之前的反应全是因为服了太师父的药,而不是在宫中又被暗算过了。 师父尝试握住我的手,但我把完脉之后便把手收了回来,转过身去坐到车厢角落里,就连眼睛都闭上了。 但耳朵是闭不起来的,我听到师父叫我:“玥儿……”声音极低,带着许多的歉疚。 师父一生光明磊落,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声音中流露出歉疚之意,这声音让我一直疼着的心紧缩起来。 头发上传来轻触,是师父将手按在我的发上,然后那手指又落到我的脸上,在我脸上慢慢摩挲,说不出的珍惜怜爱。 即使看不到他的脸,我都知道,面对这样的我,他也是很难过的。 我眼眶一热,泪水就滑出来了,顺着脸颊落到师父的手指上,他像是被烫了一下,手指一退,而后又整个人都靠过来,将我抱进怀里,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对不起。” 师父在对我道歉,他知道我已经明白了,更知道他的决定有多令我绝望。 师父是大将军大英雄,马踏边疆,血战护国,是天下人的仰仗,可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只想心爱的人平安健康,只想他能在我身边。 师父感觉到我的僵硬,手臂慢慢用了力气,仍旧哑着声音,又重复了一句:“对不起。” 我倔强地咬着嘴唇,死死闭住眼睛,任泪水长流,一个字都不说。 师父便沉默了,却也不放开手,就这样抱着我,把我按在他的胸口上,马车走在平稳路面上,车轮辘辘声仿佛永无止尽,间歇遇到路面不平弹格,那些些微的震动也全都被温暖胸膛阻挡在外。 待到马车驶入侯府,徐平在外头报:“侯爷,到了。” 我如一尊没有生气的像那样被师父带下车,徐管家已经带着人在门口伸颈等候多时了,看到我们从车上下来,立刻迎上来,边说话边擦着额头上的汗。 “侯爷,适才兵马司的人来了,说是要等侯爷回来商议军情,现在还在前厅等着。” 我已经往前走了两步,闻言就是一僵,脖子有千斤重,想回头却只是凝固在那里,根本无法动弹。 过了片刻耳后才传来师父的声音,却不是对我说的。 “知道了,走吧。” 随之而来的便是离我而去的脚步声,就连徐平都没有留下,只在走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眼中全是矛盾与不忍。 我一个人立在原地,不是不能动,只是不知道能去哪里,过一会儿凤哥跑了过来,还拉着厨娘大婶。 厨娘大婶人胖,跑几步就气喘吁吁的,停住脚步后一把搂住我,热乎乎的手用力在我脸上摸了两把。 “怎么一个人站在风里,厨房里熬了汤呢,快去喝一碗暖暖身子。” 我被那两个字惊醒过来,眼睛对上厨娘的脸,目光终于有了焦距。 厨娘见我看她,脸上就露出高兴的表情来,对着凤哥说:“跟徐平说没事了,我陪着小玥呢,噢不是,我陪着夫人呢。” 凤哥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脸上全是担忧。 我渐渐从死一样的混沌中醒过来,对着凤哥脸上的表情,嘴张了张,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 “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说完觉得不够,还勉强自己对他笑了一下。 凤哥到底是个孩子,对着我的笑容便放心了。 “那我去跟徐平说。” 等凤哥跑远了,我才吐出一口气来,厨娘大婶还在旁边催我去喝汤,我摆摆手:“不用了大婶,我不饿,我想先回房去整理些东西。” 厨娘大婶不放心,跟着我一直到房前才肯走,嘴里还念叨:“那你等会儿,我去把汤端过来。” 说着才走了。 终于剩下我一个人。我独自走进屋里,候府中屋舍都是极大的,家具也简单,少了师父,到处都透出一股子清冷气来。 我打开衣箱,将衣服一件件取出来折叠整齐,又把药箱也搬了出来,也不打开看,就放在脚边。 脚步声传来的时候,我正在折最后一件衣服,门被推开,用了力道的,发出“砰”的一声。 我没有回头,继续手中的动作。 “玥儿,你在做什么。” 我不答,只仔细地将衣袖上的皱痕抚平叠好,光滑的缎子如水一样凉,栩栩如生彩蝶就在我的指缝间,翩然欲飞。 “玥儿!”师父的手按在我的手背上,不让我的动作再继续。 我抬起头,正看到他的眼睛。 那日我跌下山崖,他也是这样看着我,不言不语,目光凝止,脸上一片空白。 只有我知道,他是在害怕。 师父十几岁便上了战场,拜将封侯,统帅万军,他在,天下人便知道他们有他,可这么大的一个天下,他却只有我而已。 不过是一点私心…… 我翻过手掌,又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合住他的手。 “师父,我不走的。” “……” “你叫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 “我只是将衣物都整理好,若你要赶赴雁门关,我也与你一同去。” “……” “你再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师父终于有了反应,吐出一口气来,却仍是不说话,只握紧我的手,吻了我。 这一吻温柔持重,带着些许歉疚,却更是长久,我闭上眼再睁开,竟有岁月悠悠的感觉。 我已经想好了,再不在师父面前流泪,但四唇分开的时候,仍是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湿了。 还是师父拿手指来抹,习惯成自然的动作。 我懊恼自己控制不住眼泪,索性用手捂住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师父,我知道你已有了决定,但我有件事,是一定要对你说的。” “你说,我听着。”师父没再松开手,抱我坐在椅上,动作自然而然。 这样的亲密与温柔。 但我知道,我要说的话,是绝不可能不伤到他的。 还没有开口,我就已经为自己爱的人难过起来。 我咽了咽口水,缓解喉咙的剧痛,但说出来的句子仍旧是断续的。 “师父……那日在狩猎场设陷阱的人,不是大皇子。” 2 “景宁对我说,她求子锦赐婚,是想保你平安。” “……”师父欲言,我却加快速度。 “她听到子锦与御医的对话,御医说不能为你用那些药,说时日不足以全清狩猎那日所中的毒素,药毒相交,两相压制纵有一时起色,必伤根本,终有一日药石罔顾。” “玥儿。”师父开口。 我并不让他:“那夜子锦到府中,与师父在房内说了些什么?他要你站在他这边,与他一同对抗王家和大皇子是不是?他知道你是不会拒绝他的,因为他之前对你的种种,都让王家把你视作眼中钉,他们恨你防你怕你,所以设计了那么阴毒的陷阱来害你。” “玥儿。” 我抢断师父的话:“那支弩箭上所淬的毒是我解的,御医只知道师父被暗箭射伤,就算他们知道你中毒,又怎会知道你中的是什么毒?” 我说到这里,已是双目尽红,抓住两边扶手的手指根根用力,指甲刮擦过坚硬木头,发出轻微的声响。师父眉头微蹙,伸手过来握住我,不让我继续用力下去。 “玥儿,不要说了。” “师父,我们都错了,不是王家,不是大皇子,是……” “玥儿!” 我的话没能再继续下去,师父双目一肃,巨大的压力将我笼罩期间,我双唇颤抖,只觉呼吸不畅,原本的句子就这样断了。 师父与我面对着面,目中肃色消退,脸上露出疲惫至极的表情来:“不要再说了。” 我在他这样的表情面前倒吸一口冷气,眼前乱光频闪,许久之后才说得出话来:“师父,你是不是……是不是……早已知道了。” 师父闭了闭目,伸手抱住我,一只手按在我后脑上,让我趴在他胸前,不要我再看到他的脸。 “玥儿,你听我说,这世上不是人人做事,都可以随心所欲的。” 我挣了一下,想要抬起头来,但被师父的手掌按着,根本无法动弹。 只能听他慢慢地说下去。 “我走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并没有人逼迫我,或许有的人不明白,又因为这不明白,做出些事来,他们亦觉得是不得已的,只是因为害怕。” 我听到这一句,心中哗然一声,双目顿时泪如泉涌,将师父心口处衣襟打湿一片。 “我不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人也会害怕?” 师父一直不放开手,声音就在我耳边:“一个人心中最紧要的东西,就是他最怕的,没有的时候怕得不到,得到了又怕留不住,就像瞎子的光明,聋人的听觉。” 我接下去:“还有这万里江山……” 师父身子一动,低下头来用唇阻止我的声音,我与他吻在一起,因为一切说透之后的疲惫,心中生出抵死的缠绵来,唇齿纠缠,只是不愿分开。 吻到呼吸不能顺畅,意识就有些模糊,朦胧间被师父抱起来,到了床上也不愿放开手,好像一放开,他就会从我眼前消失不见。 渐渐身体就热起来,衣衫被解开的时候感觉到的那点凉意也是我想要的,又伸出手指去解师父的腰带,结子是早上我亲手打下的,解开的时候却颇费了一点功夫。 还是师父自己动了手,最**着我的双手,把解开的腰带缠在我的腕子上。 轻微的束缚感让我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声音也模糊起来。 “师父,你在绑我……” “绑住你,你便不能走了。”师父的回答混在又沉又急的呼吸里,更像是一声模糊的**。 我双手被这样缠着无法动弹,身体深处传来的感觉便更加强烈,全身皮肤起了一层细微的战栗,眼角都湿润了,腰不自觉挺起,艰难呼吸中仍旧无法克制自己的声音,一切太过强烈的时候,忍不住紧闭着眼在枕上左右辗转。 师父伸手扶住我的后脑,让我的脸面对着他,情动的时候也不闭眼,咫尺间紧紧看着我,眼中如有云起云灭,却总含着一双我的影。 我在那紧迫不离的目光中失了神,滚烫热流冲破胸口,逼得我叫出声音来。 “佩秋,佩秋。” 师父在这连绵的叫声中俯下身来,胸口贴着我的胸口,脸颊紧靠我的脸颊,潮热而汗湿的皮肤一旦相贴就好像会融成一体,我在他急促的喘息与颤抖中重复。 “我不走的,我与你在一起,无论去哪里,我都与你在一起。” 师父翻了个身,张开手抱住我,把我的脸放在他的心口上,说话时胸膛传来些微的震动。 “我知道。” 我说完这句话,也就再没一点力气了,只拿汗湿的鼻尖蹭了蹭他的胸口。 我被师父这样抱着,只觉得一切满足,又疲累至极,朦胧间就要睡过去,耳边却传来师父低低的说话声。 “豫州兵马司请调援军赶赴雁门关,豫州兵马将军沈拓的父亲是当年镇守山海关的沈老将军,与我父亲有同袍之谊,我与他自小相交,对他颇为了解。” 师父突然说起军国大事,我只当他心中一直放不下那些,也不敢插嘴,只是又蹭了蹭他。 师父胸膛轻轻一震,像是笑了,手臂收了收,将我抱紧一点:“怎么跟猫儿似的,莫睡,听我说完。” 我像来听话,这时也努力张了张眼睛,应了声:“嗯。” “沈拓性情沉稳,又熟习兵法,很是个将才,我拟用他统帅左右二翼,另用陈庆为阵前先锋,陈庆行事利落,也懂得因势变通,过去多次奇袭敌营,可惜韩云……原该是他们两个同为先锋才是。” 我听到陈庆的名字已有些难过起来,再听师父提到韩云,顿时鼻梁一酸。 我在军营里的时候,除了徐平之外,就是韩云对我最是亲善,我仍记得那夜韩云跪在将军府里,对师父说不愿留在京城,宁愿回去驻守边关时的样子,他说他宁愿把血留在战场上。没想到到最后,他的血却是流在了父子兄弟相食相残的皇宫里。 师父像是知道我的感觉,手臂紧了紧,无声地安慰了我一下。 “此次若能擒获耶律成文与大皇子,外则大伤辽国元气,内则尽除皇族隐患,子锦正值青年,有沈拓陈庆镇守边关,即使没有我,以他之能,二十年的太平盛世,总是无碍的。” 我茫然地听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又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结巴着。 “师,师父,你是说,等雁门关胜了,你就会和我,和我一起……” “我已与他说过,这一次,便是我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玥儿,你可愿与我一起去?” 我点头,只觉得自己整张脸上都能绽出欢喜的光来,又因为说的是根本心意,开口简单畅快。 “当然,师父,我愿意与你在一起,不论生死,不论去哪里。” 师父微笑,我兴奋得直喘气,眼前只看到他眉目如墨,唇若朱砂,一时心动神摇,无论如何都忍不住,凑过去就吻在他唇上,力道没有控制好,唇角撞在他的牙齿上,忍不住吸气。 吸着气又被师父将舌头卷了去,腰被握紧了,那掌心里的温度令人无法忽视的滚烫,我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但是…… 我心中全是尖叫声。 师父,天都没黑呢,我们在房里这样,再这样,又这样,反复这样……明天我会没脸走出去见府里其他人呐…… 3 醒来的时候,天仍未大亮。 我身子一动,枕了一夜的胳膊就紧了一下,师父眼睫微动,声音模糊,问我:“去哪里?” 我对他的反应噎了一下,立刻低声解释:“我去厨房,看一下早上的粥。” 说完心里默默自责,觉得自己昨天出宫后耍的那顿脾气实在不应该。 师父少年时将我捡回去,手把手的养大,自是疼爱,太师父也一样,表面上爱说我几句,其实从来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有什么事就先做出一副护短的模样,所以我自小养成了习惯,每次发起脾气都先是山河决堤的一顿哭,然后赌气离家出走,虽然跑来跑去都是在白灵山上,但也让他们一顿好找,后来长大了,也知道这举动任性,心里发誓再也不做了,行动上坚决执行。师父大概是好不容易对我放下心来,没想到昨天又看到我闷不做声地在房里收拾东西,一副离家出走不告而别的样子。 我该一开始便与他说清楚,但那时候心里仍旧难过着,一直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才后悔。 这世上最不该让他担心难过的人就是我,我却一犯再犯,真是没用透顶。 “厨娘大婶分不清楚粥里该放哪些药材。”我一边解释一边从师父怀里爬起来。 师父半睡半醒地,一只手拢在我的腰上:“什么药材?” 我就脸红了,两只手努力,把他的手拿开,跳下床去穿衣服,结结巴巴地:“就是补……补身子的药材。” 等走到门口,又保证那样说了句:“我很快就回来。”说着心里舍不得,又回过头去看他,师父像是又睡过去了,半侧着身子,乌黑睫毛安静地伏在脸上,一只手搁在身前,明明是空的,却仍是怀抱着什么的姿势。 我心软得,只想走回去钻进他怀里,幸好脑子里还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憋着气推开门走出去才好一点。 我一路走一路懊恼,想这样下去如何了得?以后岂不是一步都离不开师父? 因为翻来覆去地这样想着,一条长廊都快走完我才觉得有些异样,左顾右盼之间,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奇怪着——怎么今天早晨,府里一个人都没有? 时间确实是早,侯府也一如往常的大而空旷,淡薄的晨雾漂浮在深深长廊与廊外的小桥流水间,府中常住人口板着手指头都能够数清楚,所以大多数时候走来走去都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偶尔小童们有急事来找,都要跑得气喘吁吁。 只是……这样静到连一点声息都没有的早晨,还是太奇怪了。 没有远远传来的晨间洒扫声,没有隔着数间屋数道墙的小树凤哥他们的嬉笑声,也没有徐管家走过时常响起的叫这个叫那个的声音,甚至连徐平都不见踪影。 厨房已经快到了,我在走廊的尽头停下脚步。 徐平是每日都在师父门外守着的,为什么刚才我出门的时候,连他都没有看到? “小玥……夫人。” 有声音传入我耳中,我抬头,看到厨房窗里晃动的人影,天未大亮,厨房里还点着灯,加上炉膛灶火,窗纸里透出黄蒙蒙的光来。 那声音,不是厨娘大婶还有谁? 原来不是没人,我心一松,脚下一动便走了过去。 或许是太早了,大家还没起床呢,至于徐平,昨晚我叫得嗓子都哑了,任谁在门外都会想赶紧避开的吧?我突然想到这可能性,整张脸腾的红了,走进厨房的时候恨不能把整张脸都捂起来。 “厨娘大婶,我来了。”我踏进厨房的门。 偌大的厨房里却看不到一个人,只有灶上热气腾腾的蒸笼与粥煲,炉膛里火光明亮,整个厨房都是暖洋洋的。 “大婶?”我奇怪,厨房连着柴房与储藏室,我正想走过去找她,却听见哧哧的沸腾声,滚烫的白粥顶开粥煲盖子,眼看就要从煲里溢出来。 我心里一急,赶紧跑过去揭开盖子,盖子滚烫,我放下后又甩手指又摸耳朵,被烫得直吸气。 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我来不及回头就说:“大婶你去哪儿了?粥都沸了。” 身后的人没说话,只把手伸过来,手中拿着一块白色的布,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潮湿的布上一股刺鼻气味,我待挣扎,却已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完全失去了意识。 再等我醒来的时候,睁眼就是一片漆黑。 只觉得双手双脚都被绑住,就连嘴巴都被皮绳勒住,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呜声。 我反复睁了几次眼,却仍是一丝光都看不到——惊慌中只觉得自己是瞎了。 心里拼命念着要冷静,冷静下来才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深深呼吸,想让自己能够镇定。 渐渐感觉到自己是躺在柔软的被褥之中的,因为是被仰面半卷着,想移动身体都不行。 只能确定自己是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也没有一点光线。 这样的感觉,竟像是在一个密闭的棺材里。 我大惊,难道我已经死了? 转念又觉得不可能,自己明明还在呼吸,被绑了太久的手足感觉麻木,但仍是能够感觉到血液流动的。 我冷静下来,开始回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身下传来连绵不绝的轻微震动,像是在一辆平稳前进的大车上。侧耳静听,外面传来的声音极其模糊,根本无法分辨。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是谁把我从侯府里带出来的?又是怎样把我带出来的?师父一定在找我,若他找不到我,若他找不到我…… 我想到这里,脑海中就只剩下我最后看到他的那一眼,他在未亮的晨光里侧身睡着,明明怀里是空的,却仍是怀抱着什么的姿势。 即使是这样的境况中,我都心疼起来。 我怕他找不到我,怕他担心,难过,更怕他又因为我,陷入某个阴谋与陷阱里。 身下的震动突然间停了,原本隐约模糊的声音也一并消失,世界一片死静,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呼吸。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在死一样的黑暗中,满心悚然。 头顶“咯”一声响,随之有光射入,照在我的眼睛上,并不明亮,但仍刺激得我立刻闭上眼睛。 熟悉的声音响起:“睁开眼吧,小玥,我知道你醒了。” 我猛地睁眼,无法置信地瞪视着那张面孔。 4 “要喝水吗?会不会渴?”他这样说着,伸手过来将勒在我嘴上的皮绳解开了。 我张了张嘴,劫后余生的感觉冲上来,要不是手脚还被绑着,差点就要向他扑过去:“季先生,你来救我?师父呢?” 季先生穿着件厚厚的袍子,露出里面白色的衣领,脸上仍是带着微笑的,却并没有解开我手脚绳子的意思,只是一手把我扶起,另一手拿着一个装水的皮囊过来,示意我就着喝两口。 冷风从破损的窗户外一阵阵地吹进来,刺骨的寒。 四周悄无人声,我低下头,看到自己坐在一具开着盖的乌木棺材里,棺盖斜搁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季先生身后是荒废的神像,残破的幔幡一直垂落到地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这里冷,要不要添一件衣服,我给你预备了皮袍。” 季先生这样说着,真的起身,从包里取了件皮袍给我披在身上。 我眼中的喜悦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动与惊恐,再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连温度都没有了。 “季先生,原来是你。” 季先生并不答我,只低头往面前的火堆里添了根树枝。 我身上披着皮袍,却觉得自己好像是沉在冰水里。 破口大骂也是没用的,更何况我也不会,我咬住上下牙,阻止它们发出互相碰击的声音。 “我们在哪里?” “长门关外,我们已经出关了。” 我听过长门关这个地名,长门关地处幽州与并州的交界处,距雁门关并不太远,若是出关……那就是辽人的地方了。 这样说,我已离京城千里之遥,不但被人掳劫,且是被送到敌军手中去了。 我吸口气,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过了几日了?” “七日。”季先生耐心极好,还对我解释:“这麻药虽好,但连用七日已是极限了,再用只怕你承受不住,撑不到上京。” 我手指一动,季先生看了我一眼,又道:“不用找了,你出来时仓促,原本也没带什么,我又搜过你的身体。即便你仍带着常用的药物,这里全是沙漠人烟稀少,你若逃走,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出十里便倒下了。” 我渐渐绝望,声音低下来:“季先生,你要送我去耶律成文那里吗?” 他想一想,竟不推脱隐瞒,直接道:“是。” 我双唇一抖,许久才又开口:“季先生,为什么是你……” 这一次季先生不再回答我了,我也知道,这回答大概是永远都等不到的。 我开始长久的沉默,身体感觉迟钝,饥饿与干渴超过极限,反而没了进食的欲望,只是坐在那里,就觉得耗尽身体中残存的所有力量,只有脑子里的思想无法停止。 这样说来,一直都是季先生。 如果是他,那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那日我与韩云在山前遇到季先生,他从山中出来,我们入山后便遇上辽兵杀人放火,我更是被他们掳去。 耶律成文不知道子锦是十二皇孙,却知道我是将军徒弟,知道我是女儿身,若不是季先生透露,他又怎会得知? 至于我被带出侯府的那个清晨,如果不是季先生,又有谁能够这样轻易地进入侯府,又有谁能够让所有人都毫无防备…… 脑海中突然跃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整个人都因它结了冻,想要转过眼去看季先生,却连眼珠都怕得凝固了。 季先生不愧是军师,不等我开口便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从架子上将烘热的面饼拿下来,一边掰开一边转过头来对我说。 “放心,府里的人没事,只是被麻翻了而已,厨娘叫过你之后便被我送进柴房了,至于徐持……” 我终于有了动作,双目血红地看住他。 “我并未遇见他,我带你离开的时候,他还未醒吧。”季先生慢慢把话说完,然后把手中泡了掰碎的面饼的汤碗端到我面前,一手举勺放到我嘴边。 我双唇紧闭,偏过头去。 “吃一点,你已经到极限了,不吃会虚脱而死的。” 我用沉默回答他。 他却是固执地持着那勺子不动,又缓缓道:“小玥,若你不吃,就再也见不到徐持了。” 我一怔,睫毛颤动,来不及遮掩眼睛便湿了。 原本抵在我唇边的勺子一顿:“怎么?难道徐持的伤真是不好了?” 我怒视他,双唇微张正要说话,那勺子热汤就趁势被塞了进来,我一时不防被灌了这一口,顿时咳呛起来。 背后传来几下点摁,全在通气穴位上,立刻将我的咳呛止住,我缓过一口气再看季先生,目光又是不同。 军营里的所有人都一直当季先生是文弱书生,没想到他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认穴精准,出手如风。 这样的人却是辽邦奸细,还做了军师,不,我听徐平说,季先生在徐老将军在世的时候便是他的幕僚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季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是能够看透我所想的一切,片刻之后又开口:“很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我“……” “这样吧,如果你把这碗汤喝下去,我就告诉你。” 我猛抬眼,目光与他相交,半晌才答出一个字来。 “好。” 季先生继续勺汤,我不再出声,一口一口将那碗泡了面饼的肉汤喝了下去。 热汤落肚,虚脱的感觉便好了许多,待到汤碗见底,季先生便收回手,拿着碗勺站起身来走出去。 我目光跟着他,见他推开门,外头就有人走了过来,也不进来,只立在门外与他说了两句,最后接了碗勺走了。 他走回来的时候,对着我满脸的疑问笑了笑,居然对我解释:“外头是我雇来的脚夫,明早便打发他们走了,会有人从上京那里过来接应我们。” 我盯着他不出声,脸上清楚地写着我想说的话。 他在我身边坐下,将火堆拨动了一下,有风,吹动黄色的火光,在他脸上映出明暗不定的影子,也让那张熟悉的脸变得陌生。 “夜里冷,没有火是不行的。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季先生终于转过脸来,如同过去一样平静地微笑着,好像只是要与我聊聊今日的天气。 5 “我与徐家颇有渊源。”季先生一开口便是这句话:“十几岁时便在徐持父亲身边做了亲随,那时徐将军正当壮年,天下皆知的名将,现在回想起来,仍是风采盛极。” 我从未见过师父的父亲,也想象不出他的样子,但每每听到别人提起他,总是尊重有加的语气,就连太师父都不例外。 “徐持长相从母,说起来,徐夫人也是将门之后,玉门关一役……真是个烈性女子。” 我想到太师父在溪边说“他便一箭射死了徐持他娘。”“天下人都道他是战死沙场,其实他是自己去的。” 刚才那碗肉汤带来的一点暖意尽数从我身体中褪去,我低下头,浑身发冷。 不过是一点私心——但这点私心,是致命的。 季先生用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望着我:“不要害怕,耶律成文很看重你,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把你送到阵前去的。”他这样说着,又想一想:“还要看是否是徐持亲自带兵上阵。” 我咬咬牙,忍不住便开了口:“季先生,你与师父有嫌隙?” “当然没有。”季先生答我,异常肯定的口气。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为辽人做事?” 我点头。 他笑一笑,并不带温度的。 “因为我本就是个辽人。” 我如何都不能想到这个答案,顿时双目圆睁。 “不可能。”我低叫,我见过辽人的样子,季先生面目清秀,一派江南文士之风,怎可能与那些高鼻深目联系起来。 “我母亲是江南人,祖籍金华,外祖原是个州官,后犯了些事,被降职后远放边疆,母亲被辽人所掳,逃回来之后才生下我。” “你父亲是个辽人……” “是。”季先生点头。 “可你母亲是被掳去的,既然她是自己逃回来的,她一定很恨那个人。” 季先生突然抬头看我,双目如同刺骨寒潭,看得我一颤。 “她确实很恨他,但这世上还有比被人掳劫玷污更为可恨残酷的事情等着她,相比之下,她没有逃回来或许才是对的。” “……”他的表情与声音令我觉得恐惧。 他看着我:“怎么了?不想听下去了?” 我吸口气:“不,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继续,声音转沉:“我母亲千辛万苦回到家中,原以为噩梦已经过去,不曾想外祖见她怀着身孕回返,竟当场拔剑想要将她刺死。” “为什么!她是他女儿啊。”我叫了一声,纯然无法置信。 季先生笑之以鼻:“那又怎么样?我外祖自诩江南大儒正道,在他眼中,女儿被异族所掳,就该自尽以保全烈女清白,若苟且偷生,那正是该死百遍有余。” 我在山上长大,师父也教我读书,但烈女之说还是头一次听说,至于所谓大儒正道的所作所为,更是让我听得瞠目结舌。 “虎毒尚且不食子,父亲杀女儿,连人性都没有了,这还算什么正道?” 季先生听到我这样说,看着我的目光就慢慢有了些温度,最后突然低头,看着那火堆说话。 “小玥,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我心里伤感,低声道:“季先生,你教了我许多东西,我一直都把你当做我的长辈。” “是吗?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答不上这句话,又沉默了半晌,许久才开口:“季先生,你还没有说完。” 季先生点头,很是守信地继续说了下去:“外祖母竭力阻止,以死相挟,终于将我母亲从外祖手中救了下来,但母亲随即被幽禁起来,数月后艰难万分地生下了我。之后外祖等来了皇旨,官复原职回到江南,但仍旧不欲有人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对外只宣称她已死了,至于我,更是连天光都不得见。外祖母抑郁成疾,最后在我五岁时病死,母亲备受煎熬,绝望不已,终于在那一年的中秋夜里,伴着满府的丝竹弦乐,悬梁自尽了。” 季先生讲完这长长的一段话,站起身来走到破损处处的窗边微抬头:“说起来,那一夜的月亮,也是这样圆的,睡前母亲给了我一块月饼吃,又抱了我许久,现在想起来,那块月饼的滋味真是永生难忘。” “季先生……” 他回身,声音微讶:“怎么?你哭了。” 我并不想哭,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落。 “别哭,这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更何况我母亲的仇已经有人替她报了。”季先生走回来。 “谁……?”我开口,声音模糊。 “我父亲。”季先生吐出这三个字,让我再次愣住。 “你父亲……他不是个辽人吗?” “是。”季先生点头:“那夜过后,外祖着人拿一根链子将我锁在房中,我粒米未进地饿了三天,还以为自己必死,没想到到了第三个晚上,府中来了一群蒙面人,领头的便是我父亲。” “他怎么知道你在哪里?” “是我外祖母死前托人传信与他,希望他能够将我与母亲带走。可惜他晚来了一步,若他早来三天,我母亲也不会死。” “可她恨他,不是吗?” 季先生点头,又摇头:“我父亲是辽国右将军,将她掳走之后待她甚好,但我母亲性子倔强,不愿在辽国生活,又日夜思念父母,整日郁郁寡欢,所谓逃回,其实是他不忍她痛苦,将她放回来的,没想到最后却是从我口中听到她悬梁自尽的消息。” 我“啊”了一声:“他放她回来的时候,一定不知道她已经有了你。” 季先生并不回答,只接着说下去:“当晚我父亲大开杀戒,将府中所有人屠戮殆尽,府中血流成河,外祖倒也硬气,破口大骂中被他一刀劈下头颅,到死都没有一点悔意。” 我听他用冷漠的声音说完这段话,双目望着窗外,好像那一幕就在眼前,脑海中浮现的可怕画面令我像一片风中的落叶那样发起抖来。 “怎么了?很冷?”季先生低头看我。 我闭一闭眼睛,声音苦涩。 “季先生,你告诉我这些,是因为我再也回不去了,是吗?” 6 第二日一早季先生便打发了那些脚夫,过不多时果然有一队士兵来接应我们,领头是个副将,会说些汉话,对季先生很是尊重。 我已被带入辽国境内,那棺材便用不着了,季先生带我上了拖车,车上空间并不大,但铺着羊皮垫子,虽然简单却很舒适。 “从这里到上京还有两日行程,我送你过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眼睛看着他,心里想到的却是那个目睹母亲悬梁自尽的五岁男孩,憎恨与不忍混杂在一起,说不出的复杂感觉。 “为什么要送我去上京?想要抓我的不是耶律成文吗?他在雁门关吧?” “你会见到他的。”季先生只答了我这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到了正午时分,队伍在一小片绿洲边停了,副将请季先生下车,我也被带了下来,士兵们都已经下马,围坐在一起进食休息,自有人递上水袋与干粮来,还有撕开的肉干。 此地黄沙千里,押送我的又是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大概是看我已经没有了逃走的可能性,上车前他们便把我的手脚放开,这时也递了食物给我,示意我吃。 我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人就立了眉眼,大声说了句什么,我也听不懂,更没有与他交流的意思,只把头别了过去。 季先生坐到我身边:“怎么?又不肯吃东西了?” 我咬牙,正要开口的时候,突然大地震动,远处有滚滚沙尘,仿佛扬起半天黄云,正是冲着我们来的。 那些士兵立刻扔下食物立起身,有几个已经拿起武器跑向自己的马,但那片沙尘来势迅猛,转眼就冲到我们眼前,当先一人猛然勒马,在高处眯眼扫过我们这一群人,然后跳下马来,大步走向我。 来的正是耶律成文。这身穿铁甲的巨人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不知在沙漠中疾驰了多久,铁甲缝隙中都蒙着一层厚厚的黄沙,却仍是须髯如戟,双目精光四射,笔直望向我的目光简直能够割破我的皮肤。 我被他这样看着,情不自禁地在漫天黄沙中后退了一步。 我身边的士兵全都低下身去行礼,就连季先生都对他欠了欠身。 “枢密使大人,好久不见。” 耶律成文一点头:“季先生,好久不见。”说完手就已经抓在我的肩膀上,一下将我拖到他身边。 “放开我!”我尖叫。 他哈哈大笑,索性抓着我翻身上马,回头说了句:“我带她先走,你们慢慢来。”说完一抖缰绳,竟是带着我飞驰而去。 马背颠簸,我用力挣扎,却被他越箍越紧,他脖子上围着狼皮,强烈的气味钻入我鼻中,那手臂的力量勾起我恐怖的回忆,我知道这样下去凶多吉少,奋力挣扎中也忘了害怕,只想不顾一切地推开他,用尽全力的猛烈动作居然也有了些效果,但还未挣脱出去,耶律成文便再次勒马,险险将差一点就要跌下马的我捞了回去。 “别动了!再动我把你捆起来。” 我的回答是冲他吐了口口水。 耶律成文一时不防,被我劈面吐了个正着,气得脸都青了,狠狠抹了一把脸就对我扬起手。 我见他大手如同蒲扇一般,若是全力拍下来,必定是连我的脸都要拍烂的。 我闭眼,默念了一声师父,只等他的巴掌落下来。 没想到等了许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心中一惑,正要睁眼,却觉得脸上一沉,我惊得猛睁眼,那耶律成文的手已经落下来了,就在我脸上狠擦了两下。 那只大手几乎盖住我的整张脸,粗糙手心刮得我皮肤微疼,揉的时候是用了力气的,但并不大,否则以他的手劲,我脸皮都已经破了。 “这就吓住了,没用。”耶律成文斥了一句:“别挣了,跌下马去摔断脖子。” 后头的骑兵已经跟了上来,耶律成文大声说了句什么,立刻有人递过皮绳来,他握住我的双手反拧到背后,手法熟练地绑牢,然后又将我的双脚绑上皮绳,我之前一顿挣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得屈辱地被他像只羊那样拎起来捆了,挣红了一双眼也没用。 耶律成文将我捆完后放到马鞍上,再次起步,却不再纵马飞驰,速度慢下来许多。 “听说你嫁给了徐持。” 我面朝下挂在马上,头脑充血,也不想答他,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有什么好?不是说病得快死了吗?” 要不是这样的姿势,我又要对他吐口水了。 我切齿,颠簸中开口:“你掳我来想用我威胁师父?不用妄想了,你是他的手下败将,无论耍什么阴谋都不会得逞的。” 耶律成文“哼”了一声:“北海一役,徐持趁夜偷袭烧我粮草,这才侥幸得胜,若是两军阵前对垒,我也未必输他。” 我也“哼”了一声,半点不客气:“说什么两军对垒,我师父还没来,你便怕得要逃回上京去了,不敢真刀真枪与我师父面对面,只敢在背地里派奸细掳人家小,阴险小人!” 耶律成文气极反笑,索性把我翻过来,一只手抓着我让我侧坐在他身前,对着我说话。 “你说谁是阴险小人?” 我豁出去了,恨道:“有种你就杀了我。” 耶律成文双眉一动:“我是要你来救人的,杀你干什么。” 救人……? 我愣住,一脸惊疑地看着他,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7 我没再问耶律成文他究竟要我救什么人,他也没有再说下去,上京是辽国都城,距离长门关有将近两百里,耶律成文所带的骑兵队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路,像是急着要把我带回去。 我一开始还被他带在马上,后来颠簸太过,我吐了数次,他只好将我放回拖车上,仍由季先生看管。 我心知自己离师父越来越远,渐渐也有了绝望之意,上京是辽国都城,距离边关路途遥远,就算我侥幸逃脱,这漫漫黄沙无粮无水,就如季先生所说,不出十里我便死在路上了。 我被绑在拖车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全都是太师父对我说的那段话,渐渐只剩下恐惧,怕自己会重复师父娘亲的惨剧,更怕师父因我而落入险境。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恶毒的手段,当年师父的娘被带到阵前,看到自己被用来威胁自己的丈夫,她是怎样的绝望?而徐将军射出的那一箭的时候,又是如何的煎熬与痛苦。 痛苦到——只能用死来平息。 我只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空了,张开的五指什么都抓不住,就连自己的生命都是空的,再没有一点用处,徒留祸患。 我一整天都拒绝进食,到了晚上,耶律成文便端着汤碗走过来,捏住我的下颚迫使我张开嘴巴,一碗汤直灌下去,灌完我便张口呕了出来,他一脸怒意地指着我:“你敢吐出来,我就再灌你一碗,灌到你不吐为止。” 季先生立起身来阻止他:“让我来。” 耶律成文还要说话,季先生却用辽人的话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听完脸色铁青,却也不再坚持,最后竟摔碗走了,季先生在我面前蹲下,低声开口,仍是那句话:“小玥,你若是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徐持了。” 我目眦欲裂:“活着让你们用我威胁师父?让玉门关那日重来一遍?” 季先生双目望进我眼中:“无论你是生是死,徐持都会不惜代价来找的,但在此之前,他一定会先解决雁门关之困,家国天下,孰轻孰重,他这个做将军的,一向比谁都分得清楚。” 我对他的恨意全写在眼里:“季先生,当年那件事,也是你做的对不对?” 他并不直面答我,只道:“无论你信不信,徐夫人之事非我所愿,徐将军战死沙场……我亦觉痛惜。” 我突然想起子锦说的话——无论你信不信,我心中对他总是与对别人不同的。 我脱口道:“你们这些人,都是面上一套,心里一套,徐将军真不该信你,留你在身边,连我师父也……” “你可知道,我曾救过徐将军的命?” 我愣住。 “我十几岁时在长谷关外的峡谷中遇见徐将军,他单人独骑,中箭垂危,是我把他送回军营的。” “你……你早有计划,别有用心。” “徐家一门忠烈,世代护国,我心中自是尊重,为将者万里征战,终年枕戈寝甲,戎马倥偬的日子并不好过,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我齿冷:“出卖他们,就是你尊重他们的方式?” 季先生平静地看着我:“不,我是在帮他们,帮他们完成自己的选择。” 我露出“你是个疯子”的表情。 他一笑:“你听不懂,我不怪你。小玥,没有人能够逼迫徐家人,为将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护国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我耳边响起师父的声音——玥儿,我走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并没有人逼迫我。 我自鼻梁一酸,却听季先生又道: “一个人的能力越大,他可选的也越多越大,但这世上的万物是平衡的,有得必有失,有因必有果,我母亲选择离开我父亲逃回来,她就得用死去承担后果,至于徐持,他选择了一条与他父亲一样的路。” 我听他提起自己的母亲,心里那点抹不掉的同情与可怜就再次升上来了,一时无语。 “人所得到的应该与他失去的相当,有能力的人自当知道这一点,要的越多,失去得也就越多,单看你是否能够承受。所以这世上做大事的人,所承担的痛苦也比平常人多得多。徐家世代为将,掌天下兵马,立朝堂之首,享万民敬仰,这些没有付出怎可能得到?” 我辩驳:“师父一心为国为民,天下人都看到了。” “是,但就是这样的人,却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一愣,想起太师父的话。 ——不过是一点私心…… 我的心像是被锐器戳破了一个洞,几乎能听到血浆从里面汩汩地流出来的声音。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将军也是人,也想有人陪在自己身边,想要一点温暖,这有什么错?” “没有错,可这点私心,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再如何无坚不摧的人,只要找准了他的弱点,便能一击必死。” 我发起抖来:“季先生,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季先生看着我,慢慢道:“真可惜,若没有你,徐持必成一代名将。”说完想一想,又道:“就算有你,这一役,他也定能名垂史册,你也很想亲眼看到吧?” 我“……” “所以你要活下去。”他这么说着,又去端了一碗肉汤来,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居然笑了:“别这样,做将军固然牺牲良多,但还有更可悲的人呢。” 我垂下眼,半晌之后才哑声道:“你是说……做皇帝的人吗?” 季先生一愣,再开口看我的目光又是不同:“小玥,你聪慧过人,既然你明白,就应该知道这世上所有称孤道寡者,都是拥有一切而又一无所有的人,他们不能有朋友,不能有知己,更不能有爱人,他们的痛苦,是你无法想象的。” 我静静听着,许久以后才一字一字地回答了他。 “你说得对,但那是他们自己选的。” 第十八章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年明月何处看 1 无论我如何抗拒,上京还是到了。 我们是在夜里入的城,耶律成文身为北院枢密使,排场自是不同,迎接的人一直在城门口守着,一路被拥簇着进了宫。 至于我,却是被带进一间空置的屋舍里,自有人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季先生入宫后便与我分开,再不见踪影,我独自坐在屋里,有人送饭进来,我仍在想季先生所说的那些话,慢慢地也吃下去一下。 来收碗筷的人走后室内便再无一点声音,我上床去躺着,却毫无睡意,但数日来的颠簸与劳累耗尽了我最后的体力,身体渐渐跟不上思想,迷迷糊糊的,眼皮也落了下来。 半梦半醒的时候,耳边却传来隐约的可怕**,我一惊而起,那声音就在门外,并不是个噩梦。 夜深如斯,陌生敌国,门外的**声令我后颈到脊背都浮起细微的战栗感。 出了什么事?门外不是有许多守卫?即使有人受伤也一定会出手救助,难道……难道是来救我的人? 我猛地跳下床跑到门边,门竟然没有锁上,被我一把推开。 一低头,就看到倒在地上的伤者。 守卫们都在,个个刀剑出鞘地立在旁边。 我不顾他们会否出手,蹲下身先将地上那人翻过来,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汉人的脸,双目紧闭,满脸蒙着黑气。 我本能地搭住他的脉门,另一只手已经翻开他的眼皮开始查看,他身上滚烫,面色发黑,舌苔却泛出白色,呼吸微弱艰难,脉如游丝。 这症状是我曾经历过的,军队赶赴北海时,王监军被黑蛇咬中,看似热症却为寒毒,之后在西郊狩猎场,射中师父的弩箭上淬了同种蛇毒,但毒性猛烈许多,而这一次…… 我心里一惊,手下已经动作起来,仔细去寻找他的伤口,但他浑身上下都没有被蛇咬伤的痕迹,只在手臂上有个小小的创口,像是被小刀划出来的,创面已经发黑了。 我想摸金针,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搜走了,最后只好用手指摁压那创口挤出些血,幸好那伤口仍新,我将血滴按在舌尖,顿时眼前一黑,忙不迭地吐了出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仍是同一种蛇毒,但毒性一次比一次猛烈,到了这一次,几乎是见血封喉。 地上的男人已经开始死前的痉挛,我叫起来:“这是蛇毒,他被毒蛇咬了!” 黑暗中有人缓缓走过来,正是耶律成文。 他在我面前立定,将我从垂死的人身边拉起,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 “很好,你果然知道这种毒。” 我被重新关进房里,那个人像一条狗一样被拖走了,我连尝试解救他的机会都没有,虽然我知道这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但仍旧在接下来的整个夜里难受至极。 我自小学医,医者治病救人,再没有比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可能有救的人死在我面前更折磨的事情了。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耶律成文要放一个中了蛇毒的人到我门前,又不让我救他。我记得他曾说过掳我来这里是要我救人的,既然如此,那个人呢? 那人若中了同样的蛇毒,定不是一日两日了,以我适才看到的情况,宫中若没有深谙毒性能够迅速配置出解毒药的医者,等不到我来他早已死了。 再毒的毒蛇,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产生如此巨大而猛烈的毒性变化,但它们又却是是同一属性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有高手用毒饲蛇,不断增进它们的毒性,最后培育出无人可解的剧毒来。 这毒出现在北海边境的行军途中,出现在只有皇家进出的京城城郊狩猎场中,现在又出现在辽国都城的皇宫里,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个人……究竟想做什么? 我脑中一团乱麻,又无法不想,就这样睁着眼睛,天也就亮了。 耶律成文去而复返,亲自将我从屋里带了出去。 日已高悬,辽宫雄伟宏大,一路行走,身侧壁上布满篇篇彩画,耶律成文像是有些心事,沉默地当先走了许久,我被数人押着,辽人士兵身材高大,我被他们夹在当中就像是一只小鸡似的,走得很是辛苦。 走到殿前的高宽台阶上的时候,走在我左右的那两人已经忍不住了,伸手就要来抓我,想将我直接拎上去。 我看出他们的意图,立刻侧身一让,半只脚已经踩上下一级台阶了,差点滚下去。 耶律成文回头一把抓住我,脸色一怒,余下人立刻被吓得面如土色,低了头声音都不敢出,只有我,被他抓在手里还尖叫。 “放开我!” 他立刻捂住我的嘴:“不要叫,这是在宫里。” 耶律成文膀阔腰圆孔武有力,这样一巴掌捂上来,用的力道虽不大,也让我面上涨红,呼吸艰难,他低头看到,叹口气又道:“父王病重,近来更是暴躁,你这样的脾气到他面前,万一……我岂不是白白将你带到这里。” 父王病重…… 我慢慢瞪直了眼,眼里出现惊疑之色。 他看懂了,放开手道:“是,父王中毒久病不愈,我带你来,是想你出手医治他。” 我随耶律成文上了台阶,还未进入宫殿便听见一声可怕的惨叫从里头传出来,叫声凄惨至极,令人毛骨悚然,若不是在阳光之下,我还以为到了炼狱大牢。 宫门口立着的守卫却毫无反应,耶律成文停下脚步,左右两侧的内侍齐齐向他行礼,他点点头,用辽语问了两句,又转过头来对我道:“夷离毕院的人在里面,我们稍等一会儿。” “夷离毕院?”我重复着完全陌生的词汇。 “刑狱司。”耶律成文面色凝重:“父王在宫中中毒,下毒之主谋尚未找到,这些日子,宫里的内侍均被严刑逼供。” 正说着,一个满身是血气息全无的男人就被面朝下拖了出来,浑身被虐打得血肉模糊,零碎的布片挂在身上,双脚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来。 我看得胃中纠结,正想闭目,肩膀一沉,却是被耶律成文抓住,将我转向宫殿正门。 “进去吧。” 我被他抓住,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转眼便被带入殿内。 再走几步,便看到了辽国现任大王——世宗皇帝。 辽国侵扰边疆已久,世宗帝壮年时常率兵亲征掳掠汉地,饱受战火之苦的边疆百姓口口相传,直把他说成一个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恶鬼模样,夜里孩子哭闹都拿他来吓唬——再哭?再哭辽大王就从窗子里进来把你抓走了! 没想到今日亲眼见到他,却是个面目枯槁的干瘦老人,躺在层层皮毛之中,一张脸上全是黑气,任谁都可以看出他是撑不了多久了。 耶律成文走到床边去,说了句什么,我不通辽话,但这样听着,也知道他在叫父王。 我被迫跪在地上,眼中看着这对父子,心里能够想到的却只有血流满地的灵堂,皇帝白蜡一样满是死气的脸,还有子锦冰冷的手指,将我的手从快死的人身上拿开,对我说“父皇累了,让他休息吧。” ——皇家无父子,宫内无兄弟。 这些皇族的虚情假意,我早就看够了。 世宗帝看着自己的儿子微微点头,原先坐在龙榻边的一个一身锦袍的妇人却已站起身来,把手放在耶律成文的胳膊上说话。 耶律成文转过头去,把手按在那妇人的手上,低声叫她。 这样亲密,诚然是母慈子孝的画面。 龙榻前还有满地凝结的血浆,内侍趴在地上默不作声地迅速擦抹着,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满地的虐杀痕迹前母慈子孝,胃中又翻腾起来。 世宗帝目光落在我身上,抬起一跟枯瘦的手指,声音嘶哑,说的居然是汉话:“就是她?” 耶律成文点头,与母亲分开,走回来将我从地上拉过去。 “就是她。” 2 世宗帝在位二十三年,期间多次对中原用兵,侵扰边关,世宗帝精通兵法,颇善骑射,多次率兵亲征,不知令多少边关将士战死沙场,连尸骨都未能还乡。 但师父也对我说过,世宗帝性暴戾,好酒色,晚年更是任用奸佞,大兴封赏降杀,朝政不修,虽有四子耶律成文为北院枢密使后军力大增,但辽国内部仍有岌岌可危的迹象。 世宗帝年老益发暴虐,不但时时处死宫人奴仆,就连朝中文武官员都多有无故降罪,如此为帝,自然树敌众多,是以两周前世宗帝在侧妃住处被蛇咬伤中毒之后,虽酷刑折磨包括侧妃在内的一干人等,到最后都没有查出幕后主使者究竟是谁。 蛇毒猛烈,见血封喉,宫中虽有珍奇药材与御医,但全力抢救之下也只是暂时保住了皇帝的性命而已,朝堂本就颇不安稳,旁系亲族蠢蠢欲动,举国之军力又正在边关开战,若是世宗帝突然身故,后果不堪设想,是以中毒一事极其秘密,就连朝臣们都被封锁了消息。 但世宗帝眼看着一日拖不过一日,仅有几个明白事态的皇亲与近臣不免心急如焚,其中尤以皇后为最。想那世宗帝性好女色,嫔妃过百,世子无数,却一直都没有正式立过储君,耶律成文是她所出,虽是最有期望的王子,却在这种时候身在边关战场。 是以原本在雁门关的耶律成文很快便收到皇后的一封密信,信中将世宗帝的情况详细说了,要他即刻赶回上京。 耶律成文接到密信之后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他并没有即刻启程,而是先将左右将军调上阵前,又令季先生将我从京城掳至关外,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才带着我回到上京。 之后我便被困在上京皇宫的药室内,四壁从地到天排满了药橱,抽屉成千上万,几乎所有医书上报的出名字的药材都能够找到。 辽宫内的太医从那条被捕获的毒蛇身上取了毒液,耶律成文每日都来,带一个被下了毒的俘虏,但这毒已经变异至几乎无解的地步,莫说我被掳来时什么医书药材都没有带,就算是什么都带上了,也救不了他们任何一个人。 每天看着人命在我面前消逝却无能为力,这样的折磨令我痛苦得心脏抽搐。 耶律成文每日都在药室里待一段时间。 “我知道你曾医好类似的病人。” 我不语。 “若你需要什么药材,尽可以对他们说,他们会尽快送来。” “……” “只要你能解我父王身上的蛇毒,我自会……” “你真的要我救他?”我突然冷冷开口。 他看着我,脸色一变。 “他死了,你不就可以做皇帝了?” “住口!”他猛地站起来,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一只手又扬了起来,但在空中狠狠握了两下,最后还是没有往我身上打下,只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一声巨响,桌上瓶罐翻倒草药落地,就连外头的守卫都被惊动了,敲着门叫了一声。 耶律成文再没说话,只转身推开门走了,脚步重得可怕。 我在门关上的一刹那坐倒在地上,双手按在冰冷的地面上,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呜咽地叫了声:“师父。” 再过几日,耶律成文才再次出现,说话时一脸焦躁,我默默不语,想他这样的脸色,莫不是世宗帝已经撑不下去死了。 中毒的俘虏再次死在我面前,我铁青着脸,交握双手坐在那里,耶律成文与我说了许久的话,怎样都听不到我的回答,最后终于怒了,一手掀翻了我面前的桌案,指着我吼道。 “这毒你定是能解的,你这样拖延是想找死吗?” 我抬起头看他,目光冰冷。 他怒极:“好,好,就算你想死我也不会放过你。我告诉你,你若治不好我父王,我便把你拖到阵前去,一刀刀割下你的肉来,让徐持也知道欲救不得的滋味。” 我听到师父的名字,五脏六腑都是一震,心跳得耳中若有鼓捶,眼前乍黑还白,但脸上仍是冷的,只是一字不吐。 耶律成文怒极而去,我默默地坐在药室里,耶律成文说要把我拖到阵前去,这样说,这次带兵出征雁门关的必定是师父。看耶律成文的脸色,说不定大军已经收复雁门关,而他却只能守在这死气沉沉的上京皇宫里等着世宗帝的死期,以免皇位旁落他手。 我希望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是真的,还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耶律成文脸上的表情以坚定自己的信心。 至于师父,我不是不想他,而是不敢想。在意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地步就有点入了魔障,下意识地想要避免一切给他带来危险的可能性,我不敢多想他,悲惨的往事折磨着我,处在我现在的境况,就算只是想,也怕会给他招来不祥的预兆。 到了傍晚,季先生来了。 我自觉已经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他却仍是那样白衣素雅飘飘若仙的样子。 他开口,很是直接地:“四王子说你不愿配制解药。” “……” “你一向心善,定不忍看着那些人死在你面前,这一次是真的没办法了吧?” 我心里一绞,却仍是背对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徐持带兵驰援,雁门关已经被夺回去了,大皇子也死了,徐持还在阵前斩了辽国的左右将军。” 我后背一直,心中却哗然一声松动。 师父带兵夺回了雁门关,我们已经胜了,耶律成文也不能用我到阵前去威胁他了。 至于我……只要师父没事,无论怎样都是好的。 激动稍稍过去我才能思考,心中忽的一惊,不禁脱口:“右将军也死了?” “不是我父亲,两国连绵交锋,我父亲多年前就战死了。”季先生声音平静,我却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季先生的声音在背后继续:“雁门关之后,徐持继续往北进军,连破数关,现在大军已经往上京来了。” 我惊震,肩上一沉,却是季先生将一只手放了上来,且立到我身侧,在我耳边说话。 “你看,他们果然是把你放在心上的,但皇后已经开口了,要在明日用你试毒,若你再研制不出解药救你自己和皇帝,无论佩秋再如何势如破竹,他能见到的都只有你的尸体了。” 药屉上的黄铜把手如同镜面,我在那小小的弯曲弧面上看到自己变了形的脸,那是一张失了所有生气的面孔,太久没见了阳光的植物那样,只有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眼睛里还燃着一簇火。 当年的事情我不曾亲历,但那些惨痛从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消除,只要是听过,便烙在我的身体里。 有些结果是能够预料的,只是无法逃避。 季先生说得很清楚,只要有一点私心,再无懈可击的人都会有弱点,而那个弱点,是致命的。 其实我也明白,命运的巨轮一旦开始转动就没有停止的可能,但极其偶尔,夜深人静,我亦偷偷想过万一会有奇迹,会有一线生机,让我能够避过这一切厄运,能够再见到师父。 这样渺小的一点希望,就像是苦痛中的麻醉剂,在现实里给我带来微弱的安抚。 但现在,这样渺小的一点希望都消失了。 3 奎元三年,武威侯徐持率十万兵马驰援雁门关,仅两日便收复雁门关失地,之后大军继续向北挺进,连破辽国三道城关,斩杀辽国武将无数,耶律成文倾全国军力在城外百里处严阵以待,最后一战一触即发。 皇后未能等到第二天早晨,当天夜里便亲自带人进了我所在的药室。 虽是春日,但上京宫内仍旧寒气弥漫,皇后穿一件窄袖夹棉丝袍,右衽盘领,与那日在寝殿中见到时相比憔悴了许多,面对我时,脸上每一条纹路都显露出厌恶与阴冷来,与那日面对她儿子时全然迥异的一张脸。 我被迫跪在她面前,就有人端过白绫覆盖的木盘来。 她下颚微微一扬,那白绫就被掀开了,我低头,看到盘中那把淬了毒的弯刀,刀刃在深夜烛光中颜色诡异。 掀开白绫的男人拿起弯刀,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脑中无限清醒,人反镇定下来,也不反抗,只默默地看着他,那人大概是从未见过这么配合的俘虏,倒是有些愣了,一手握刀一手抓着我的手臂,又转过头去望了一眼坐在高位上的皇后。 门外传来喧哗,由远及近,最后以紧闭的木门上一声巨响告终。踹门的男人发出一声大吼,我虽听不懂,也猜到是谁来了。 进来的果然是耶律成文,几步走到我身边,一脚把握刀的男人踹倒在地上,抬起头来对着他母亲大声说了几句。 皇后站起来,脸色青白地走到她儿子身前,扬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 声音清脆,让药室内外的所有人顿时跪了下来。 耶律成文就站在我身前,双拳紧握,皇后又说了句什么,他便慢慢把头低了下来。 即使我一直都跪着,也能听到皇后因为愤怒而失望所发出的,微微的气喘声。 耶律成文用手扶住他的母亲,低下头却是与我说话。 我听到他沉沉的声音:“徐持的军队,已经在城外扎营了。” 我闭上眼睛。 师父已经来了,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千里行军,过关斩将,他不但夺回了雁门关,还要将辽国这多年隐患的毒瘤一举拔除,正如他所说的,此战之后,便是一个能够绵延数十载的太平盛世。 “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官与将士们已起了疑心,父皇明日须得上朝,今晚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别过头去。 他切齿:“母后说得对,我早该狠下心来。” 他说到这里,突然伸手,一把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地上冰冷,我已经跪得四肢麻木,被他这样突然地提起来连挣扎都不能。 他把脸凑近我,这高大的男人已经穿上了战甲,铁片的寒气扑面而来。 我向后仰头,唇上几乎要咬出血来。 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不做无谓的挣扎,任何示弱或者抵抗都是徒惹人耻笑的行为,平白丢了师父的脸。 皇后忍无可忍地低叫了一声,抢过弯刀来,刀尖猛地指向我。 耶律成文抓着我退了一步。 皇后盯着自己的儿子,怒色溢于言表,再把目光看向我,终化作万般怨毒。 我被耶律成文抓在手中,心如电转。 这个男人就要上战场了,他要将我带到哪里,不用说我都能猜到。 过去种种都是在眼前的,想与不想都能够看到。仿佛还在很小的时候抱着膝盖等师父上山,怎么都不肯离开,一定要等到他身影出现在山路尽头,而他弯下腰来抱我,乌黑眉睫沾满晨露。 行军路上,我夜夜都偎在他脚边读医书,将军帐里简单如斯,师父坐在低矮的马扎上回复军报,偶尔低头看我一眼,晕黄的油灯光影中目光温柔。 还有那日,我在林子里耍起赖来,路都不肯好好走,师父便蹲下身来背起我,我在渐暗的暮光中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的无奈又亲爱的表情。那是宠着小孩的大人的表情,因为是自己疼爱的,所以总是拿她没办法。 让我时时想起的,都是些细小而琐碎的片段,而这些,就是我最宝贵的所有了。 我知道一个人永远都比不上一国的江山社稷,可是在我心里,有一个人比这世上的一切都要重要,比雄伟山河重要,比天下太平重要,比我自己还重要。我只想他好好的,即使那代价是我的生命。 耶律成文在皇后的怒叱声中抓着我向门边走去,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一室混乱中简短而清晰。 “放开我,我能够做出解药。” 耶律成文的脚步停顿下来,脸上露出极其怪异的表情,一字一字地问我。 “你说什么?” 我看着他,没有一点退缩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那句话。 抓着我的手指松了,我挣脱他的掌握向后退去,然后被人从后牢牢抓住,再不能移动分毫。 4 药室中灯火明亮,一夜未熄,我被数个全副武装的侍卫盯着择捡药草,配药入汤,居然也做得心如静水。 天蒙蒙亮的时候,桌上最后一盏油灯也灭了,一缕青烟从乌黑卷曲的灯芯上飘离,我默默地看了它一会儿,门外传来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极静的清晨里,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耳边上。 我站起身来,立刻就有人上前一步作势要拉我,但另一个人用手按住了他,我并未理睬他们,只是走到药柜前把头发慢慢绾了起来。 屋里没有镜子,只有药柜抽屉上无数的黄铜把手照出我略有些变形的脸,我将最后几根头发抿到耳后,然后转身将桌上的药剂捧在手中。 门几乎是同时被打开的,我被押着走进清凌凌的晨光里,走向我的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可怕的凝重表情,风中传来异样的味道,再走几步,突然一阵巨响远远传来,如同晴天炸开闷雷滚滚。 我胸口怦一声响,也像是炸开了一道雷。 “声音还很远,耶律成文的最后城防在百里之外,中原军开始攻城了。”一道平稳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到身穿白衣的季先生。 “季先生,你来了。”我在狂乱的心跳中回答他,奇怪自己居然还能维持平静的表情与声音。 他答我:“是,我来送送你。” 他这样说着,目如秋水,略有些黯淡,好像他真是舍不得我,真是无奈的。 押送我的侍卫明显紧张起来,声音很大地对季先生说了两句话,他只答了几个字,又走上前来,检视我手中的药剂。 我忍了一忍,终于没能忍住:“季先生,你母亲那样离开你,一定让你很失望。” 季先生没有说话,拿小指浸入药剂轻轻一点,然后放在舌尖轻抿。 我又道:“每个人都要做出自己的选择,我知道你痛恨那些做出选择之后却中途放弃的人。” 他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我,目色深极。 我吸口气:“就连师父,也让你失望了。” 他突然开口:“他原本是可以的,只要没有你。” 我点头:“是,只要没有我。” 那些侍卫听不懂汉话,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只急着拿眼瞪我,又对季先生大声说了几句。 他对他们点头,又退了一步,示意可以了。 侍卫们再不允许我停留。我被推着向前迈步,目光与季先生最后交汇了一瞬,季先生并没有跟上来,只是立在原地,默默地对我欠了欠身,肃穆而郑重地,像是在表达他的歉意。 我闭一闭眼,半点不觉欣慰。 所谓的解药只是半成品,一时的见效是它最大的功用。 我很快从垂死中醒过来,左手盖住右手手臂上的伤口,黑色的血还未凝结,红色的新血已经跟着涌了出来。 效果如此之好,就连皇后冰霜一样的脸上都露出一点笑容来。 服下解药的世宗帝被人扶出寝宫,在最后几步路时推开左右,稳稳地跨出大门。 还带人上了城墙。 天色阴暗,但百里之外的鏖战所掀起的火光与滚滚战尘仍旧清晰可辨。 有人大叫着奔过来,跪倒在世宗帝脚下,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巨响接二连三,风所带来的味道再不是难以辨认的,那是曾经在战场上待过的人都熟悉的硝烟,是战争的味道。 世宗帝双目如鹰,干枯手指直指前方。 视线能及之处的所有人都高喊着匍匐在地上,就连皇后都不例外。 我被拖上马背的时候才明白,这大病初愈的皇帝竟是要不顾生死,御驾亲临战场。 百里之外的都护城是上京的最后一道防线,当年上京建立之时,周围部落众多,多善骑射,凶悍无比,是以在都城百里之外另建护城一座,以御外敌,之后数十年,周围部落渐被辽国吞灭,但这座都护城却被留了下来,常年驻扎军队。 王驾进入都护城之时,正是攻城战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都护城有内外两道城墙,内墙高过外墙,王座被设在内城城墙的高台上,视野清晰,战场内外都能一眼看到。 我被人挟至王座下立着,攻城战如火如荼,投石机投出的火球如白昼流星。箭矢似雨,怒吼与惨叫声连绵不绝。 世宗帝落座的一瞬间,王座两边即有令官吹响号角,低沉的呜呜声穿透阴云密布的天空,令整个战场都为之一震。 世宗帝轻轻挥手,守城的辽国将士大声呼应,其声如巨雷连绵,久未出现的皇帝亲临城上,守城兵士群情振奋,外城城墙上原本被投石机砸出的缺口被迅速补上,成桶成桶的热油对着正往城墙根部挺进的铁牛车当头淋下,热油从铁板缝隙中淋到推动沉重攻城车的士兵身上,一路都有人翻滚着跌出来,然后被乱箭射死,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人肉的焦味都仿佛萦绕鼻端。 冰冷的刀锋与炙热的火,嘶吼连着惨叫,铺天盖地的血,鲜活的人在血泊里挣扎,哀叫,残肢遍野,越来越多的尸体将大地覆盖。 我用目光寻找,但人海如浪,波涛汹涌,一切都是模糊的。 阴云益发压低,天色诡异,一个黑色的小点从云层中俯冲而下,眨眼便到眼前,黑色利爪划出数弧寒光,竟是冲着王座来的。 鹰儿速度惊人,世宗帝身边的侍卫们无不大喝拔刀,我见到它,就像是见到久违的亲人,胸口一紧,嘴里已经哑声叫出来。 “不要!” 但刀剑已然齐出,鹰儿险险从雪亮刀刃中掠过,又在一声尖利鹰哨逆风飞走,爪上带着被它掠走的破碎王冠,鹰腹被刀刃划伤,在地上洒下一行鲜血。 我心中大痛,手向着空中无意识地一伸,却即时被人反扭到身后。 王座前有人张弓搭箭,但怎能跟上鹰儿飞去的猛势,世宗帝满头乱发一脸铁青,抓在王座两边的双手青筋浮现,显是怒极,一低头,目光笔直落在我的脸上。 “徐持!”这异邦君主切齿吐出的两个字,无论用何种语言都能明白。 我转过头去,跟着鹰儿飞去的方向,希望它能够将我的目光带到师父身边,胸口一阵阵翻滚,血腥气已经到了喉头,一张嘴就会喷射出来那样,眼前慢慢蒙上一层血雾。 “你想见他。”世宗帝开口,竟是对我说话。 我紧闭双唇,目光紧随着那个盘旋在天空中的黑点。 “不要着急,我会让人把你送上城墙,让他能够清楚看到你的地方,让他听到你的哀求和惨叫声,让他知道这一切的代价,到时候,你也一定可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他说得很慢,怕我听不懂那样的慢。 我转头,看到皇帝恶毒而残忍的目光。 而我居然在这样的目光中,对他笑了一笑。 “你不会的。” 第一个字说出来的时候,血就从嘴里流出来了,心肺被痛感割裂至无数片,眼前血雾浓重,世界都是红色的,我可以想象自己的样子,因为所有看着我的人都露出惊怖而可怕的表情,就连世宗帝都不能例外。 我还想将头转向战场的方向,但已经不能了,抓住我的人在恐惧中松了手,地面上传来水滴落下的细微声响,全是我的七窍中涌出来的血。头低下就再也抬不起来,脚前的黄色土地上绽开无数血墨泼就的花儿,我双腿支撑不住身体,慢慢跪倒在地上。 许多人拿手来抓我,噪杂声像是从天外传来的,我在渐渐静寂下来的世界中闭上眼睛,血雾化成春日里白灵山上漫山遍野的红花,我看到师父背着我走在山路上,山路窄且长,我晃着两条腿,抱着他的脖子。 我叫他。 “师父” 他应了一声,微笑着侧过头来看我,侧脸美好而刚硬的折线溶在黄金一样的光线里。 我在这至美的幻想中把脸颊贴到粗糙的地面上,轻轻吐出最后一口气。 第十九章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1 奎元三年,我死了。 毒发暴毙于辽国王座之前,世宗帝随即下令,将我的尸体挂到城墙之上悬空示众。 之所以能够知道这些,是因为我都看到了。 准确地说,是我的魂魄看到了我死后的一切。 我一死,魂魄就出来了,大概是死得太突然,三魂七魄一时还没有意识到肉身已经上不去了,一时不信,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尸体上撞,撞来撞去都是穿身而过,这才明白自己是真的死了。 明白之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人死离魂是这么回事,既不痛,也不冷,全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恐怖。 然后我便狂喜,因为我竟然在空中飞舞,这对我来说是何等的自由,何等的梦寐以求。 而这一次,我几乎是心随意转,转瞬便找到了师父。 攻城先锋正战得如火如荼,但真正的大军却仍旧在都城西侧的绝壁上静静等候着。 所以我死前,如何遥望都不得见他。 乌云踏雪静静立在绝壁之上,大军的最前端,师父一身银甲,沉默地望着战火冲天的都城。 师父瘦了。 我从未见他这样清瘦过,师父多年征战,戎马倥偬,自是从未胖过,但向来修长挺拔如松如柏的一个人,短短一段时间便瘦到只留根骨在的青竹模样,那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了。 但他的脊背仍旧挺直如一杆标枪,只是所有的生气都留在一双墨色的眼里,令我感觉他若是闭上眼睛,就会整个的消失在空气里。 我仿佛被巨浪冲向高空,又狠狠地落入谷底,我冲过去,一遍一遍地叫他,拿手去抱他,但没有一点声音,双手从他身上无数次的穿透,无论如何努力都触碰不到实体。 我这才想起来,我已经死了。 而师父却在这时候突然叫了一声。 “玥儿。” “师父,你看得到我?”我惊喜若狂地转到他面前去,他却没有丝毫反应,目光穿透我的身体。 然后我便看到他身后的几个人脸上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有几个人甚至向前猛冲了几步。 师父没有动。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巍巍王座之上的世宗帝,就在三军面前,从王座上滚落了下来。 这无人能够预料到的一幕令所有的辽人都呆住了。 攻城将士爆发出冲天的喊杀声,耶律成文就站在城墙最高处,王旗下高举长刀,我还看到终于被悬吊到内城城墙上的我的身体,还未干透的满身血污在灰色的城墙上拖曳开扭曲痕迹。 徐平大叫了一声:“小玥!”目眦欲裂,眼角刹那血红。 我忘了自己已经是没有实体的一缕魂,转身就去拿双手掩师父的眼睛。 “师父,不要看,不要看我。”我绝望地重复着。 但是没有用,他的目光早已毫无阻隔地透过我虚空的手指,穿过战火,落在那具悬空的尸体上。 我听到他身后响起无数的声音,愤怒的,诅咒的,甚至还有哽咽的,但他一直都没有动,仍旧坐在马上,在绝壁之上,十万大军的最前方,脊背挺直如一杆标枪。 只有我能够看到,他眼中原有的生气,如同药室里的那盏油灯,在风中熄灭最后一点光芒,青烟散尽,只余灰烬。 我看着他抬手,慢慢掩住心脏的位置,双唇抿紧至极限,喉头一动,像是在克制地将什么东西吞咽回去。 但是终究没能忍住,红得发乌的血从刀锋一样的唇角溢出来,他将手盖在唇上,极轻地咳嗽了一声,就好像那不是一口致命的心头血,只是受了一点风。 巨大的惊恐如浪袭来,让我觉得这仅剩的一点魂魄都要被冲碎了。 左右都有人冲了上来,徐平脸上带着可怕的忧急之色,声音令人不忍卒听。 “我立刻带人去。” 师父转过头,手已经放下了,唇上没有留下一点血色。 他调转马头,目光缓缓扫过身后所有人的脸,我听到师父开口说话,声音穿透人心。 “军令未下,等。”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余狂风猎猎,战士们纷纷垂下目光,却在同时挺直身躯。 他要他们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在这个战场上,他们的统帅都不会疯,不会狂,他与他们在一起,他们可以绝对的信赖以及依靠他。 至于他自己,他是徐持徐佩秋,他是国之战将,三军之首,在这个战场上,他就该是无所不能忍的。 即使,他的心已经死了。 2 耶律成文目睹世宗帝之死,顿时仰天怒吼,一手抓着王旗跃下城墙,城门开启,竟是反守为攻,带兵攻了出来。 耶律成文挟着丧父之痛,带精锐部署全力猛攻,一时间城门前血肉横飞,匆忙迎战的攻城将士在他的滔天怒气之下被尽数击毙,马前堆尸如山,巨大的投石机倾斜翻倒在地面上,发出可怕的响声。 战场上突然响起鸣金之声,中原将士不敌耶律成文之威,放弃攻城向后撤退,我看得急切,远方一声巨响,滚雷一般炸开在天际,就连势头如疯虎一般的耶律成文都本能地抬头,而辽兵们胯下的战马已经昂首长嘶,惊恐到前蹄发软,还有一些不理会骑士驱使,扭头便要往回狂奔。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汹涌的洪水如万匹脱缰野马,从绝壁下炸开的缺口中奔腾而出。 都护城三面环山,一面对着江水,背后便是通往上京的唯一道路,师父率军攻城之前便由绝壁之后绕道上游截堵水源引水改道,时值冬春交替,上游河段冰雪消融,水位高涨,堵住水道之山口一经炸开便能引起决堤,冰冷刺骨的洪水以席卷天地之势冲向城墙,摧枯拉朽,淹没一切,城外的辽兵瞬间灭顶,又被裹挟着冲垮了固若金汤的城防。 绝壁之上,乌云踏雪迅疾如电,沿峭壁疾驰而下,银甲战神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如同一道流星,带着十万大军冲向洪水中的城关,展开最后的毁灭攻势。 洪水冲垮城门,天空阴风怒号,城墙上将士尽散,兵卒出逃,大军随着洪水攻到,将稍有抵抗之力者尽数斩灭,水过之处血海飘橹,以尸体铺就出一条通往上京之路。 世宗帝城破之前便毒发身亡,耶律成文在洪水中不知所踪,有幸存的守将下跪求和,被武威侯一戟钉死在宫门之上。 至此,辽国精锐部队尽毁,上京最后一道防线告破。 傍晚时分,天色阴霾,我随着师父走进空荡荡的满是血腥味的城楼中,平放在地面上的身体盖着白布,布是干净的,几乎纤尘不染,在血迹斑斑的地面上突兀至极。 有几个人跟在他身后,陈庆和徐平都在,陈庆受了伤,脸上满是血污,居然也没有擦,而徐平竟然在流眼泪。 他这样一个大男人,虽然没哭出声音,但两眼比人家流出来的血还要红,弄得我都要认不出他了。 就连鹰儿也在,腹部被包扎过了,这时双爪艰难地抓着徐平的手臂,过了一会儿把头偏过去,将失了色的锐利喙子搁在他的肩膀上。 至于凤哥,进来的时候手里居然还抱着个餐盒,不停说侯爷你吃一点,你都几天没吃什么了,吃一点也好。被拒绝之后就哽咽了,说了句,“要是小玥还活着,她一定不想的。”说完就开始嚎啕大哭。 我就没见过哭得那么难看的孩子,声音又哑又难听,鼻涕眼泪一塌糊涂地混在一起,肩膀都是一抖一抖的,整个城楼就听到他的哭声了。 许久之后我才听到师父的声音,低而清晰的。 “你们出去吧,我与玥儿说几句话。” 寒气涌出来,一切都像是结了霜。 没人敢发出声音,那几个人互望了几眼,默默退了出去,凤哥哭得路都走不好,两只手还抱着那只食盒,中间撞了好几下桌椅,最后一下是绊在门槛上的,砰一声响。 还是徐平好心,抓着他的后领将他提了出去。 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与师父。 ——还有我的尸体。 他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弯下腰,修长的手指触在白布边缘上。 他那双空空荡荡的眼睛,让我这一缕魂都僵硬了。 我徒劳地挡在尸体与他之间,徒劳地重复。 “师父,不要看了,我在这里,就在这里。” 白布并没有被掀开,他又退了一步,像是在等白布下的那个人自己坐起来。 但他终究是等不到了。 他立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轻轻开口。 “玥儿,那天早晨你说,‘我很快就回来。’” “可你食言了。” “你一直都没有回来。” “这些天我不能吃也不能睡,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一直存着一点奢望。” “但那终究只是奢望。” “在崖上的时候,我看见你了。” “我叫你,你就消失了。” “我知道,你是来与我道别的。” 他抬起手,如同我在那绝壁上所看到的那样,慢慢盖在自己的心口上。 “我护得了天下,却连自己的心都守不住。” “就算踏平辽国又如何?天下太平又如何?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到这里,终于停顿了一下,用手掩住嘴,轻轻咳嗽了一声。 然后他摊开手,低头看了一眼。 我惊骇欲绝地看着他,看着他掌心中满是乌色的血。 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收拢手掌,轻声道。 “我一生言出必行,唯一一次食言,便是对你,所以老天惩罚我。” “但他罚错了人。” “也没有错,这是我该受的。” 他说完这一句,慢慢地吁出一口气来,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无意识地用手去接那两颗细小透明的水滴,但它们穿透我的手掌,笔直地落到地上,在平整的青砖地面上碎裂开来,飞溅出无数碎片。 我惊痛若狂,前所未有的悔恨。 我身为医者,看得比谁都清楚,这一路的不眠不休,昼夜行军,接连恶战,还有他的不饮不食,已经把师父熬尽了,能够走到这里,靠的全是最后的那点气血精神,但是就是这点气血精神,也随着那两口心头血消失了。 我错了。 我以为我做了我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我以为就算我死了,魂魄也能够陪伴在师父身边。 至于师父,师父心里装着天下百姓,装着万里边关,装着盛世太平,就算没有我,他也会好好地活下去的。 但是我错了。 我只有师父,师父也只有我。 这一次,不用他说出口我也能够明白。 我死了,他也…… 不能活了。 4 殿门外响起徐平的声音。 “侯爷,京里来了信使。” 师父仍旧默默地看着地上被白布覆盖的尸体,一动不动。 “侯爷?你没事吧?徐平可否进来?”徐平的声音变得急切。 师父转身走到门口,推门出去,又将门在身后合上。 徐平就在门外,身边是从京城来的信使,看到师父走出来,脸上的紧张这才松了一点。 信使也不知赶了多少路,又要穿过仍未打扫的战场,浑身泥泞,还有许多不知何处溅上的暗色的血迹,脸上斑驳一片,但还是认得出的。 竟然是云旗云大人。 这张熟悉的脸立时让我想起了国丧之夜,就算我已是没有实体的魂魄了,仍旧觉得冷,忍不住又靠近了师父一些。 “武威侯安好,传皇上口谕,皇上在京内频得捷报,大喜,已定御驾出征,亲临战场与侯爷会和。” 我真想吼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师父安好了! 师父道:“不知皇上御驾到了何处?” 云旗抬首:“皇驾已在途中,不日即可到达。” 城楼下有人走上来,是陈庆,亲自押着一个男人,看到城楼上的云旗,脚步一顿。 而我已经震惊过度,明知师父感觉不到,还是张开双手抱住了他。 陈庆押上来的——是季先生! 徐平双目再次红了,盯着他咬牙切齿,师父的目色则是无限沉了下去,慢慢开口。 “徐平,带云大人到营中休息。” 徐平说了声“是”,两步走到云旗身边,云旗是子锦身边的人,向来识眼色,也不用催,说了句:“那云旗先下去了。”转身便走,经过季先生身边的时候像是与他对视了一眼,但夜色已沉,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只是看不清。 “轰隆”一声雷响,空中如墨浓云被闪电扯开,天地为之震颤,暴雨如注,冲刷着洪水退去后血染的都护城。 我又随着师父回到城楼之中,双手双脚均被铁链锁住的季先生立在他面前,仍旧被陈庆押着。 “季先生。”师父吐出这三个字,声音极低。 季先生咳了一声,慢慢道:“佩秋,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再不见你,怕是没机会了。” “把他吊上城墙。”素来沉默寡言的陈庆竟然开口,一字一顿。 脚步声,徐平匆匆赶了回来,这么一会儿已经浑身湿透,走到陈庆身边,双目血红地盯着季先生。 师父没有说话,季先生又开口,声音居然仍是平静的。 “我是自己来的。” “闭嘴!你这个……这个……”徐平吼了一声,低头怒视,但面对那张曾经让他尊重与亲近的脸,一句话竟然无以为继。 我同情地看着徐平,想对他说我也是一样的。 就算我知道就是这个人让我落入敌营,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是面对他的时候,我总是恨不起来。 师父看着季先生,双目沉沉,片刻后道:“你们出去一下。” “侯爷!” “出去。” 仍旧是很低的声音,一分都不重,却让那两个刚从修罗战场上下来的大男人同时退了出去。 大门开启,已是夜深,殿外漆黑一片,暴雨狂泻而下,城楼下洪水仍未褪尽,暴雨之中如同瀑布奔涌,入耳只闻充斥天地的轰鸣声。 徐平与陈庆没有走远,就在门口停住脚步,默默地立在雨中等着。 雨夜如墨,我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但那两条模糊的身影隔着暴雨,一动不动的,像是要把自己站成雨中的两根柱。 狂风挟带雨水直扑进城楼中,一直拍到背对门口的季先生脊背上,又打到师父脚前。 师父动了,弯腰抱起地上的我的尸体,就这样把后背门户大开地露在季先生面前,也不怕他突然出手暗算他。 连我都是一惊,门外的徐平与陈庆已忍不住同时抢进一步。 “关门。”师父抱着尸体,仍是那个声音,没有起伏的,也并不高声。 徐平与陈庆对望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竟有些惊恐。 关门还是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守着? 我觉得,他们在这一瞬间心中的挣扎一定强烈过可怕的暴风雨。 但师父沉默的目光令他们低头,在这里,他是一军之首,他的意志决定一切。 门被缓而沉重地合上,暴雨与惊雷声受了隔阻,转为更压迫人心跳的闷响。 季先生仍旧立着,目光落在师父手中被白布遮盖的尸体上,手脚被锁的身体带着不自然的角度。 但他开口仍旧是清晰而有条理的。 他说:“佩秋,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说完咳了一声。 师父默默地看着他,也不把尸体放下。 “我也知道你恨我。” 师父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三个字。 “为什么?” 我在旁边心惊肉跳,总觉得他抱着的尸体是一件最不详的东西,也不管那尸体本来是我,只想从他手里扯下来丢掉。 季先生又咳了一声:“世上知道我父是个辽人的,只有徐老将军和你,你们父子多年来敬我信我,我一直是很感激的。” 我惊住,师父与他父亲早就知道季先生是个辽人,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他留在身边,还要让他坐定军师的位置? “我父亲早年对我说,你虽是辽人,但恨辽邦入骨,毕生之愿便是灭辽。” 季先生点头,没有一点迟疑。 “是,若不是这虎狼之邦放纵兵将侵犯关内,年年奸杀掳掠,无恶不作,我母亲如何会落到那样凄凉自尽的地步。至于我父亲,枉为一个男人,占有一个女人却不能保护她,也未能救她于水火,最后还杀尽她的家人泄愤。他将我带回辽国,却对我不闻不问,放任妻妾子女欺凌刻薄于我,若不是我逃出王府,早已被他们弄死了。这种无能可恨之人,怎配为人夫,为人父?” 季先生字字切齿,我听得苍凉,忍不住又往靠紧了师父一些。 原来师父一直知道他与辽国有所联系,但这联系却是为了灭辽而为的,这么多年来,季先生竟藏得如此之深。 他说到这里,又抬头去看师父,神情激动:“佩秋,都护城已破,世宗帝与耶律成文一死,拿下上京如同探囊取物,这一战,你必能名垂青史,而我得偿毕生所愿,死亦瞑目了。” 师父并不答他,只闭目,一字一字道:“是皇上要你这么做的?” 季先生突然沉默。 我听到这里,连魂魄都觉得冷,身体紧贴着师父,双手虚空地抱着他,眼前只剩那道明黄背影,其余世间人与事,尽化尘埃。 5 “季先生,回答我。” 季先生抬目道:“我既然来见你,就不会再隐瞒,佩秋,你已经油尽灯枯,不要抱着她了,将她放下,所有你想知道的,我一件一件说于你听。” 师父并未把尸体放回地上,而是将“我”轻轻搁在城楼中的石台上,石台长而窄,他立在台前护着,像是怕“我”会跌下来。 无论如何,他终是把尸体放下了。 季先生开口:“知道我父是辽人的,除了你们父子,还有先帝与皇上。” 师父看着他,目光如冰如剑:“玉门关一战,是先帝要你带走我母亲的,是吗?” 季先生默然,片刻后才道:“我心愿已了,等我说完,你可以杀了我。” 师父不答,只道:“先帝忌讳我父已久,那一战,你们拿我母亲逼他,他降与不降,你们都是要他死的。” “不!”季先生断然:“先帝不过是想知道你父亲的护国忠心。” “他不信他。”师父摇头,不再敬称先帝,只用了一个“他”字。 顿一顿,又道:“而子锦,不信我。” 他也不再叫他皇上,在他口中,只剩下“子锦”。 “是你不想战了,为了一个女人,你要把这一国的期望都扔下,你与你父亲一样,虽为战将,却存私心。” 师父望向远方,声音虚无:“我已领旨,怎会不战?” “是,但雁门关之后呢?” 如果我还活着,一定会为了这充满血腥味的对话流泪,可惜我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果然是他。 我想起子锦跪在血泊中的样子,冰雪一样的脸,将我的手从垂死的老人身上拿开时,从掌心到指尖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动。 耶律成文以为季先生是他安插在中原的一枚棋,其实不是的。 师父以为季先生是反间辽国的一把剑,其实也不是的。 原来至高之处自有无形的手落下来,冥冥中安排一切。 我原来总觉得,子锦登上皇位,多少有些非生即死的被逼无奈在里头,但现在想来,他心机之深,手段之狠,早已到了我无法想象的地步,纵有过荒唐无稽,或者偶尔真情流露,也是草蛇灰线,浮脉于千里之外,这一局棋,他才是那个最后落子的人。 帝皇之路是这世上至险的一条路,万仞悬崖,一线浮空,路的尽头虽有巍巍王座,但一步踏错便粉身碎骨,岂是谁都能坐上去的。 子锦要的不止是夺回雁门关,也不止是铲除叛逃敌国的兄长这个隐患,他比谁都看得更高更远,他想要敌国尽灭,将这多年来的心腹大患归入属于他的山河社稷。 至于那个唯一曾被他引为知己与朋友的人,一个民心所向,却终会离开他的武将是留不得的,他可以翻手要他生,亦可以覆手要他死。他将重复当年他父亲的命运,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 “既为天子,社稷为重,怎可心存侥幸?” “够了。” 季先生抬头。 师父开口,声音冰冷而疲惫:“我不杀你,云旗定是来接你的,回去告诉子锦,他与先帝的苦心,徐家人都明白了。” “……” “替我传话,徐持既为战生,亦为战死,让他可以安心。” 师父说完这最后一句,转身抱起尸体,再不看季先生一眼,竟是要走了。 墙上唯一的火把突然熄灭,师父的背影立刻被黑暗吞噬,像是永远消失了。 我惊骇,忘了自己是没有实体的,拼命地用手拉他,想要将他拉回来。 “佩秋!”铁链声响,季先生向前跨了一步,声音里竟有忧急:“不要走,我还没说完。” 没有任何回音,连脚步声都没有。 我看不到他,他消失在连我的魂魄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在恐惧中望向季先生,我已经没有实体了,但他还活着,还可以抓住师父,在这个黑暗的城楼里,也只有他还活着。 季先生并没有如我所愿地伸出手去,但他开口,急而快地。 “佩秋,你不想知道小玥是怎么死的吗?” “小玥是被毒杀的,耶律成文要她来解世宗帝身上的蛇毒,因为他知道,她曾成功地把王监军和你从同样的蛇毒下救了回来。” “世宗帝用她试用解药,她若救他,便可以不死。” “但她没有,她知道就算她不死,世宗帝也会用她来胁迫你退兵。” “所以她用一剂未完成的解药,毒死了世宗帝和她自己。” “因为她,世宗帝才会暴毙城墙之上,她如此英勇,你不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吗?你也不想她白白牺牲吧?” 黑暗中传来师父极低的声音。 “原来如此。” 随着这声音,我终于可以穿透黑暗看到师父,他其实就在离我不远处,背靠在墙上,铁甲摩擦过石壁,发出细微的声响,手中却仍旧死死抱着那尸体,如何都不肯放开。 “玥儿。” 他突然叫我。 “师父,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我用尽全力答他,徒劳地想要将那具令我无比痛恨的尸体从他手中抢走。 他却只是看着那具尸体,怆然一笑。 “原来如此。” “战士守国门,将军死社稷……我一直以为是我放不下。” “……” “原来是你成全我。” “佩秋!”季先生也觉出不对来了,开始在黑暗中摸索。 “但你从没有问过我,我是不是想要这样的成全。” 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穿过虚无,一直看到我的眼睛里,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这痛苦这不该是我这个魂魄能够感受到的,也是我这个魂魄无法承受的,这痛苦令我碎裂,令我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就连这魂魄,也要消失了吗? 原来我错得这么厉害,错到老天连魂魄都不能让我留下,留在师父身边。 季先生又在说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到了,碎裂的魂魄只剩不舍,我想再多看师父一眼,再靠近他最后一次,但黑暗如风卷尘埃,终于将我带入无穷的虚空之中。 尾声 奎元三年,武威侯徐持带病率十万大军解雁门关之困,后自雁门关始,连下辽国十数城关,直至上京外城。绝壁之上截流引洪水倒灌都护城,一日之内攻破有天险之称的辽国最后防线,尽灭辽军精锐。 都护城破城当夜,武威侯带数万骑兵连夜攻至上京,上京城内接连噩耗,正是万民惶惶人心分崩离析之际,武威侯亲领先锋军,暗夜中犹如鬼魅列阵,数万把铁弓发出惊天弦响,利箭带着白色招降书与火油飞入上京城中。 仅剩的辽国战士上城墙仓促应战,第二波带火利镞铺天盖地而来,暴雨初歇,火油浮于水面之上,随水四散,城内顿成一片火海。 突如其来的火攻令城中残兵肝胆俱裂,世宗帝与主将已死,汉军高呼呐喊,士气排山倒海,先锋军在破晓时分攻破城门,辽王嫔妃以皇后为首自缢宫中,千余禁军护着仅剩的数个年幼皇子从南门逃出,副将军沈拓衔尾追杀,追至绝壁,全斩残军与绝壁之上。 是日上京城破,辽国国灭,而武威侯亦在尸山血海中战至力竭而亡,死时持戟而立,巍然不倒,纵有上百辽国死士亦不敢近身。 破城之后,汉军收敛战亡将士,武威侯尸体被抬入城门,天空浓云翻滚,阴风怒号,远处江河掀起滔天巨浪,汉军之中无人不悲怮痛哭,哭声破空,百里可闻。即便辽国战俘,亦为徐持神勇所撼,人人悚然动容。 为防瘟疫,战场按例不留尸首,武威侯尸体与战死的将士均被火化。后奎元帝御驾亲临上京,怀抱骨灰盅痛哭良久,追封武威侯为辽国公,以皇家之礼厚葬,又在雁门关建忠孝义烈祠,常年供奉。 徐家一门忠烈,自此断绝。徐持少年从军,多年征战,用兵如神,治下虽严,但上阵每每身先士卒,带病出征,亦是鞠躬尽瘁,终战死沙场,消息传回关内,国中无人不悲,万民涕泪,还有百姓在家中供了灵位日夜上香的,至于那雁门关外的忠孝义烈祠,更是年年香火繁盛。 一年后—— 雁门关外的忠孝义烈祠本就热闹,到了徐将军忌日前后,更是人头挤挤,百姓排着队前来上香,把小小的一条上山路都堵上了。 我与师父好不容易才挤进门,才走到香炉边上就被熏得咳嗽了好几声,又目瞪口呆地看着正努力在已经满得找不到一点空间的大香炉里找地方插香的老婆婆。 “婆婆,这香也……”我踌躇了一下,婉转道:“太多了点吧?” 一句话说完,立刻被老婆婆横了一眼。 “小姑娘家懂什么?到这里要心诚!徐将军才会保佑,去去去,不要耽误我替儿子求功名。” “求功名?这也可以吗?”我一脸吃惊,忍不住拿眼去看站在我身边的高大男人。 “灵!徐将军什么都灵!我家对街王家老太连孙子都求到了。” 我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又把头转过去:“师父……” 然后就被拉走了。 进了祠堂里面,我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一只手颤巍巍地抬起来,指着那神龛里的塑像,声音打了结。 “这哪里像……” 旁边有个刚磕完头站起身来的人看到我的动作,立刻一脸怒色。 “喂!快把手放下来。” 说着还要伸手来打。 “啪”的一下,却没有打到手指神像的大不敬的我。 是一直在我身边的男人抬手来挡,那人一巴掌打上去,像是打在一块铁上,手掌都红了,吸着气直甩手,抬头正要开骂,师父已经将我拉到身后,说话时剑眉一轩。 “见谅,她不懂事,我们这就走。” 说完真的拉着我走了,留下那五大三粗的一个大男人一个人呆在原地。 我被师父拉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看到有个女人走过去推他。 “干什么哪,在外头等你半天。” “婆娘……”他结巴:“刚才我好像看见徐将军显灵了……” 声音之大,连我都听到了。 师父的脚步立刻加快许多,我几乎要跑起来才能跟上他,等我们好不容易从立满了人的山路上挤下来,我喘得都快赶上破风箱了。 “师,师父,你走太快了,我,我跑不动了。” 我们已经转进山里,四下无人,师父终于停下来。 “这就跑不动了?看来还是锻炼不够,回去要多加功课。” “啊!还要加功课?”我苦着脸叫了一声,腿都软了。 其实只是撒娇,能够看到师父像过去那样,平安而健康地站在我面前,不要说跑到腿软,跑到腿断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一年前我醒来的时候,师父仍旧在生死边缘挣扎,每日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多。偶尔醒过来与我说一会儿话,说着说着又合上眼睛没了声音,我日日提着一颗心,片刻都不敢离开他的床边,只怕他睡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后来徐平把太师父接过来,我眼泪汪汪地扯着太师父的袖子对他说情况,对他说师父假死时是服过药的,就是他给我的那枚指环里的药粉,季先生抓走我时从我身上搜走了,后来又还给了师父。 太师父哼了一声:“倒是个识货的。” 我想起季先生,心里仍是难过的:“他还救了我。” “拿什么救的?” “那蛇毒是季先生研制的,世上只有他知道真正的解法,他尝了我做的药剂,知道我想做什么,待我毒发之后,他趁乱将易过容的尸体将我换了,让那尸体替我吊上城墙,又给我服了解药,最后还把我还给了师父……”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时我以为自己真的死了,魂魄居然自己飞了出来,一路跟着师父,一直到解毒药发生作用才回到自己身上。 师父从不提起那一日,我也就当做什么都不曾看到过,不曾看到他的绝望呕血,不曾看到他面对尸体流下的眼泪,不曾看到他知道真相时心如死灰的空荡双目,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既然师父不愿我知道,那我便把那一日永远封存起来,再不记起。 太师父立刻吹胡子瞪眼睛:“这世上还有只有他会解的毒?让他拿出来比划比划,你太师父手头还有冰蜥散,鹫毒粉,还有……” 我难过至极,摇着头道:“不行啦太师父,他已经死了,是自尽的,当着师父的面。” 太师父“……” 我不想评断季先生是个怎样的人,也不想再问自己究竟该恨他或者可怜他,他这一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心愿。他选择了一条无比艰难且不被任何人理解的道路,但他终是成功了,就如他自己所说的,此生心愿已了,死亦无憾。 他并不恨师父父子,甚至是尊敬他们的,在临死前,他尽自己的全力做出了补偿,在我再次活着看到师父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已经完全原谅了他。 但是太师父不原谅我,隔了一会儿便瞪着我说,你知不知道?徐持快把自己熬没了!你是怎么看着他的?太没用了。 还跟我比划,知道什么叫没了吗?没了就是空了,空了就是枯了,枯知道吗?一棵树样子还在,里面都是空心的,丁点大的小孩就能敲断它。 我两眼泪汪汪:“我已经想尽办法给师父补了。” 太师父一点都没有安慰我的意思,对着我眼泪汪汪的脸道,哭有什么用?快去拿药材来,继续补! 就这样日补夜补,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师父才能够下床,我们一直都没有离开辽地,深山里寂静无人,太师父下了死命令,要师父山上山下的走,走不动就爬,一定不能再躺着了。 刚开始的时候,师父走几步就不行了,徐平要帮忙,太师父还不让,我心疼得再次眼泪汪汪,几乎想冲上去背着师父走,可师父不让,就这样咬着牙坚持着,到底还是走下来了。 这样日复一日,靠着太师父与我的一同努力,靠着这无人深山内无数的珍稀药草,还有徐平与鹰儿这对黄金搭档整日里猎回来的豹心熊胆,师父终于渐渐补了回来,到后来还有益发精进的趋势,山里的猛兽都快被他和徐平打没了。 太师父很满意,说做猎户也挺赚钱的,光靠卖毛皮就够了,以后他就指着我们颐养天年了,天天躺着吃就行。 师父笑,点头道:“徒儿求之不得。” 太师父斜了我一眼,我立刻站起来:“太师父放心,院子里还有冻着的野兔,我这就拿去红烧。” 听得太师父哈哈大笑,一脸的心满意足。 徐平对山里的生活也很满意,居然还开了朵桃花,那姑娘是山下马场主的女儿,乌溜溜的一条大辫子,面若桃花,人也叫桃花,徐平跟她在一起整话都说不出几句,只知道傻笑。 太师父说挺好,这就定了吧,师父说徐平爹还在呢,不能替他这么做主。 幸好有鹰儿带信给徐管家,徐管家来得那叫一个快,到了山上先跪在地上抱着师父的腿一顿大哭,说他之前接了信也放心不下,现在看到小主人没事,终于放心了,否则他死了也没脸去见九泉之下的老将军和夫人。 太师父在旁边拍着徐平的肩膀说:“我徒弟就是招人稀罕,你看你爹,看到他连儿子媳妇都忘了,吃醋不?” 徐平跟太师父待在一起久了,也习惯了,听完只嘿嘿一笑,还摇头:“不会,我爹高兴着呢,我也高兴。” 徐平娶了媳妇儿,徐管家也不走了,山上人越来越多,幸好林子里别的不多,就是木材多,建多少间屋子都足够,徐管家住下来以后就开始琢磨着要抱孙子,整日里拉着儿子要和他谈谈心,隔了两天太师父也来找我了,开口就是语重心长。 “玥儿啊,你说徐持身子都大好了,你怎么也不努力一点。” 我没听明白,还傻乎乎答:“我很努力啊,每天都给师父熬补药喝呢。” 太师父恨铁不成钢,顿足道:“行了,今天的补药,我来熬!” 当晚我便知道太师父熬的“补药”的真谛了,第二天早上挂在床边上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到了中午都没能下床,泪汪汪地跟端着饭菜进来打算喂我吃饭的师父讲话,有气无力地。 “师父,以后你再也不要吃太师父熬的药了,好不好?好不好?” 师父很有些心疼,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忍着笑的,还要尽量温柔地安慰我。 “好,可你太师父刚才跟我说,这药效会持续三天。来,先吃点东西,否则晚上熬不住。” 我“……” 片刻之后,房中传出我惨烈的叫声。 “太师父!” 声音之大,惊起群鸟无数。 再后来,徐管家对我说起那忠孝义烈祠,我知道以后便好奇心大起,苦苦哀求师父带我去看一眼。 师父拗不过我,最后还是答应了。 没想到会看到这么多的热闹。 我知道师父为国为民,受人敬仰,但实在没想到,他受人敬仰到那种地步,连求功名生孙子都能一力承担了。 “真的走不动了?”师父低头问我。 我“嗯”了一声,拖长了声音,把脸贴在他的手臂上。 “真是没用。”他这样说着,带着一点笑意,然后微微弯下腰,回头道:“上来,师父背你。” 山路窄且长,我把脸贴在他温暖的背上,抱着他的脖子,山中春日迟迟,身侧全是刚刚绽开的嫩绿新芽,空气中带着草木清爽的味道。 我叫他。 “师父” 他应了一声,微笑着侧过头来看我,侧脸美好而刚硬的折线溶在黄金一样的光线里。 梦中的场景又回来了,我突然抱紧他,怕他会消失那样,死力气都用出来了。 师父被我抱得“嗯”了一声:“怎么了?” 我已经偷偷而用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随着血腥味一起袭来。 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我笑起来,对他摇头。 “没事。师父,我重不重?” 师父也笑:“不重,再多一个都不重。” 我想一想,又忍了一忍,终于决定不再忍下去了,把嘴贴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 “师父,太师父的药很灵呢,等我们回到山上,家里很快就要再多一个人了。” 原本平稳有力的脚步声突然停了。 我看着师父脸上精彩绝伦的表情,有一种快活得像要飞起来的感觉。 “其实,你现在就背着我们俩了。” 番外 似此星辰非昨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 秀女年年都在选,后宫里人满为患,也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皇帝的。 有些早些年进来的,都熬得老大了,青丝里带出白发,铜镜里看到免不了大呼小叫一番。 国库殷实,也不打发她们出去给宫里省点开销,我刚进宫那会儿,想着再过许多年,到处都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情景,场面还是挺热闹的。 后来想想,我真不该有那种念头。 不过是以为皇帝喜欢我。 爹爹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贫苦出身一路考上来的,对当今圣上那是仰慕到死心塌地,我才会说话的时候就开始在我耳边唠叨这太平盛世四海升平的,纯粹是因为有个圣明天子;连他这样的出身都能入朝为官,也是因为有个圣明天子;海清何晏四海清渠什么的,更是因为有个圣明天子。 害我小时候一直都以为这圣明天子,就是庙里塑的老神仙,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磕起头来一片诚心。 长大才知道不是。 奎元十五年,宫内选秀,我第一次见到皇帝。 皇帝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但仍是长眉凤目五官秀美,眼下一点小痣,黑得发蓝。 我不知道为什么谁都那么怕他。 我十四岁入宫,三月入才人,次年封婕妤,宫里从没有过的先例。 然后就到头了。 封了婕妤的那天晚上,皇帝对我说,以后不能再封你了,知道为什么吗? 夜已极深了,皇帝子时才来,进屋也不就寝,就坐在床边与我聊天,还不要我起来伺候。 我想,他是真的挺喜欢看着我的。 “九嫔四妃能多见着皇上一些?”我好奇。 皇帝笑了,笑我说孩子话。 “当然不能,哪有那么多时间陪着她们。兵马司的折子还在上书房里押着呢,一会儿我就得走了。” 在我面前说起其他妃嫔的时候,皇帝总用“她们”这个词,好像我根本就不是她们的一份子。 我那时小,什么都不懂,听着也不觉异样,还高兴。 “那有什么意思?没有就没有。” 他听了又是一笑,嘴角勾起,眼下那颗小痣也在微微地动,对我说。 “你这样懂事,我就放心了。” 过些年我就明白了,在宫里,皇帝的喜欢就是一道催命符,以我的出身,婕妤已经破例了,真入了九嫔四妃,也不知有没有命再看到皇帝。 第二天我的侍女小莲来替我梳头,颇有些不安地提醒我。 “月婕妤以后可不能那么不懂礼数了,昨儿晚上皇上走的时候你都没送出去。” “是皇上让我睡的,他说想多看我一会儿。” “看你睡觉?” 我点头。 皇上常常半夜到我这里来,许多时候连床都不上,皇服整齐地与我说一会儿话,天亮前就回去批奏折了。 小莲目瞪口呆。 皇上喜欢看我,我早已经知道了,有时候在宫中遇见皇上走过,他看到我,只远远地叫一声“小月。”过一会儿便转身走了。 也不要我过去。 “月”是我进宫后皇上赐的名号,宫女太监们叫我月才人,月婕妤,而皇上只叫我“小月”。因为不是自己的原名,开始的时候总有些不习惯,听到就会愣一下。 再等我回过神,皇帝已经走了。 身边的小莲又是目瞪口呆,恨不能捏着我的耳朵提点,说换了其他娘娘,早就奔上去了,跟皇上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这么傻乎乎的,什么时候才能怀上龙种啊? 我无奈,要是看也能看出龙种来,那皇上就真是神仙下凡了。 皇帝亲近我,偶尔也带我进上书房里聊一会儿天,说是聊天,其实也就是他埋头批阅奏折,我立在一边递杯茶磨会儿墨,偶尔他抬起头,叫一声。 “小月。” 我就抬头,应一声。 “哎。” 很是有默契。 有天正磨着墨,突然有朝臣急见,皇帝就把我留在内书房走了。 一走走了很久。 我站得无聊,就想找本书看看。内书房里藏书无数,有时皇帝既不需要喝茶也不需要磨墨的时候,也随手抽两本给我,让我坐在一边看着玩。 我走到书架边,才抽出一本漱玉集,里面就掉下张小像来。 我捡起来打开,竟然是我。 再仔细看看,又不像,画上那女孩儿只作寻常打扮,双目比我更圆更大一些,画纸都泛黄了,怎么看都是多年前画下来的了。 那时候,我大概还没出生呢。 纸上题着诗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字字风流俊秀,正是皇上的御笔,还落了款,一方红印,只两个字——子锦。 想必是皇上年轻时所画,我顿觉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手忙脚乱地放回去,回身就看到皇上正掀开帘子走进来。 他问我:“干什么呢?” 我吓得心怦怦跳,回道:“没,没什么,皇上,还要磨墨吗?” 他看我一眼,目光深邃,只说了句:“不用,你可以回去了。” 之后便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召我。 大概是皇上对我的态度太过莫名其妙了,再加上我封了婕妤之后便不再有升,宫里的那些厉害娘娘便渐渐将我忘在角落里了,偶尔有人提起,也不过是一句——皇上当她小孩儿看呢。 奎元十九年的时候,宫里闹了场极可怕的腥风血雨。 邱淑妃与梁贵妃结怨,买通术士作法,活活把梁贵妃给吓死了。 梁贵妃是右丞相的女儿,右丞相算是前朝老臣了,一向被皇上倚重,前皇后未出子嗣,死后皇上也一直都没有再立后,梁贵妃育有二子,原本是朝中最看好的皇后人选,这样一来,整个朝堂都为之震动。 宫内每个人都被密密筛查,每日都有太监宫女被拖走再也没有出现,最后禁军在邱淑妃院中挖出被深埋在地下的插满银针的巫蛊布人,布人就是栩栩如生的一个梁贵妃,七窍处都流出血来,诡异至极。 邱淑妃当场就疯了,被拖出去的时候叫声惨厉,怎么都要见皇上,说她是冤枉的,因为挣扎太过,断裂的指甲在桌椅门框和墙上都扯出血痕来。 小莲回来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听得我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夜里怎么都睡不着。 虽然我不常在宫里走动,但邱淑妃和梁贵妃都是见过的。邱淑妃艳丽不可方物,又生了唯一的一个公主,很是得皇上的宠。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是以邱淑妃在这后宫里的人缘着实不太好,说话也泼辣,有次责打一个犯了些许过失的宫女,竟然失手给打死了。 梁贵妃贵为四妃之首,又是两个皇子的母亲,皇后不在,她便是六宫之首了,立刻将此事报了皇上,又罚了邱淑妃数月的例份,两人自此结怨。 没想到,就这样被咒死了。 我一晚都睡不着,也不敢睁开眼睛,总觉得睁眼就能看到她们俩。 尤其是邱淑妃。 邱淑妃是与我同时入宫,与我先后封了才人与婕妤,只是后来她怀了龙种,生下小公主后便封了淑妃。 刚进宫的时候,我俩常在一起踢毽子放风筝,我还记得她笑着跳起来的样子,双目明亮,不带一丝一点阴影。 怎么同样的一个人,数年之后就成了鬼。 就是那天晚上,皇帝来了。 皇帝许久没到我这里来了,我也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他早把我忘了,更何况这几日后宫一片血腥,正是惊魂未定的时候,谁能想到他还会来。 他立在门口,隔着空叫了我一声:“小月。” 我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从床上下来,要去点灯行礼,却被他按住了手。 我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不用点灯了,我就是来与你说几句话。”他这样说,声音温柔,也不自称“朕”,就是一个“我”字。 皇帝醉了。 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 我知道,他将我当做另一个人。 我竟不敢开口。 那日之后,再傻我也想通了,“小月”不是我,他爱看的也不是我,我只是——让他想起她。 皇帝醉得厉害,也没有人进来伺候,大概都被他留在了外头,没让跟着。 我一个人服侍他,累得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伺候皇帝上了床,他却不肯放开我,黑暗里与我说话。 “你知道吗?她们都死了。” 我半晌都不敢开口,直到皇上又出声。 “她们想求的,我一直都很清楚。” “这么多年,我也老了,也该立太子了。” “只是不能再有王氏之乱了。” 我开始发抖:“皇上,我不明白……” 他一直攥着我的手,这时突然松了,含糊道:“你在发抖……” 说完竟张开双手抱住了我。 “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我身子一动,又听他说:“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我知道你怕我。” “我只是……太累了。” 我呼吸都停了。 他大概察觉到我的僵硬,又哑声说了句:“你可是恨我?” “小月怎敢恨皇上,小月只是心疼皇上。” 他哑然失笑,下巴蹭着我头顶上的软发:“你撒谎。你虽然心软,看到野猫野狗也会救上一救,但是对我,从来都不会心疼的。” 我吸了口气,还要再开口,他却没有给我机会。 “你心里,就只有徐持一个人而已。” 我听到这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到了明日,大概我也要死了。 惊恐以后,反而没了顾虑,索性反手去抱他,凑在他耳边。 “皇上,无论你看不看得到我,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 一句话还未说完,眼泪就下来了,说不出的委屈与伤心,还有丝丝缕缕的心疼。 无论他有多可怕,他都是我唯一的男人。 他像是一愣,然后抱着我的双手收紧了,我唇上感受到酒味浓重的热气,被吻住的时候,觉得自己也要醉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皇帝仍在我身边,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 “朕昨晚与你说了些什么?” 我在清透的晨光中摇头:“皇上什么也没说,只叫了声小月,然后便……” 我身上的斑斑痕迹,不用说也可以看得到。 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唤人,自有人进来伺候着皇帝上朝去了。 等皇帝走远了,我才转身回到房里,一摸额头,毛毛的一层虚汗。 隔了几日,皇帝便立了梁贵妃的长子为太子,右丞相在朝堂上长跪涕零,宫中无不唏嘘,都说皇上长情。 只有我,接连做了一整个月的噩梦,每晚都看到那两张血淋淋的脸。 我以为,这样的皇帝,是无所不能的。 太子既定,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如同流水那样过去了。 我更少看到皇帝了,小莲也像是对我绝望了,渐渐习惯了与我在院子里晒着太阳闲聊的日子,一起种种花锄锄草,过得像两个安逸的小老太婆。 偶尔皇帝来与我聊天,便吓得她手忙脚乱鸡飞狗跳,端杯茶出来都得花上半天。 皇帝也不恼,还很是有趣地研究我开辟的小菜园子,问我。 “种这些蔬菜做什么用?” 我答他:“回皇上,自己炒来吃。” “厨房不送饭菜过来?” “种着好玩,很新鲜的,胡萝卜还可以生吃,很甜。” 我本想问,皇上要不要尝一下?但是不敢。 他毕竟不是寻常男人——不是属于我的男人。 皇帝到了临走的时候,才像是不经意地说了句:“其实也可以种些药材,有些药草花儿,开起来很美。” 我点头,但答的却是:“小月不识药草,怕伺候不好。” 又让小莲一顿说,说我太不会讨好皇上。 我又怎会不知皇帝心中所想,武威侯徐持虽然多年前便为国战死,但举国上下,谁不知他战神之名?他在雁门关外的忠孝义烈祠,至今香火鼎盛。至于他那才成婚便被辽人掳去,最后壮烈死在战场上的神医夫人,更是被广为传颂。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武威侯的夫人,名字叫小玥。 我爱着皇帝,每一次见到他,内心都是珍惜的,但他眼中看到的不是我,他眼中的我的倒影让我心痛。 再怎么认命,我还是想能够保留一点我自己,哪怕那只是一个我自以为是的碎片。 奎元二十四年,发生了一件让皇帝都始料未及的事件。 太子病死了。 是得了急惊风死的,早晨还好好地在御书房与皇帝讨论豫州城防,到了晚上,人就不行了,皇帝进太子殿的时候,御医密密匝匝地跪了一地,只知道磕头,磕得青砖地上都是斑斑血迹。 但人力不能回天,太子还是死了。 一夜之间,皇帝像是老了数十岁,他本来是那种风刀霜剑不上脸的男人,永远带一点微笑,批一夜奏折仍能神清气朗地上朝议政,六宫妃嫔都觉得汗颜。 但这一次,他是真的受不住了。 太子时年十九,长得与皇帝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向来聪颖过人,弓箭骑射亦不输武将世家,又过目不忘,大典时冗长艰涩的祭天檄文,看一遍就背得头头是道,自小受皇帝宠爱,外国来使都带着他上殿,到了这几年,皇帝已经放心地让他代理监国,不再事必躬亲。 他原本是想,把这江山交给他的。 他这一生算无遗策,到头来,却是老天不放过他,与他开这样大的一个玩笑。 硬撑过太子入葬,皇帝便病倒了。 这一病,竟是来势汹汹,让整个宫里都惶惶不安,我睡到半夜被突然叫起送到寝宫的时候,还以为皇帝是真的要不好了。 到了才知道,原来是皇帝昏昏沉沉的时候,叫了几声我的名字,跟前伺候的大太监不敢怠慢,立刻差人把我带了过来。 我一口气这才松下来,手心里满是冷汗。 其实我是不该那么糊涂的,以我的等级,就算皇帝驾崩也轮不到殿前听诏。 但我还是被送到皇帝床头去了。 在这个宫中,不,这个天下都没有人敢违抗他,即便他已经病得意识都不清楚了。 我知道他已经不清醒了,因为他对我说:“你来了就好,去找徐持,让他来见我,我有话要对他说。” 我有一瞬间,怕得浑身僵硬。 他又说:“没有你,他必不肯来。” 龙床周围的御医们突然间跪了一地,一个个都在发抖。 病重的皇帝突然提起一个死人,谁都会怕的。 我被他攥着手,他掌心冰冷而滑腻,不知是他还是我的冷汗。 我咬住唇,凑到他耳边去低声道。 “皇上,武威侯为国捐躯,他死了,很早以前就死了。” 他突然静止,双目一片空白。 我惊恐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正想叫御医,他却慢慢地放开了我的手,两眼看着我,声音空茫。 “对,他已经死了。” 过一会儿又道:“你也已经死了。” 皇帝的声音即低且哑,我几乎贴在他唇边才能听到,若不是这样,大概我已经被人拖下去处死,应一个君无戏言了。 老天并没有收走皇帝,他终是熬过那夜,慢慢地好了起来。 我又见不到皇帝了。 小莲替我委屈,说皇上怎能这么对我,我倒是有劫后余生的感觉,这样三番五次的,我还能活着已是幸运,怎敢有更多奢求。 皇帝要我死也是很简单的,说一句已经够了,雷霆风暴,莫非皇恩,他真要开了口,我不免还要磕头谢几句恩再去死。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我照旧与小莲过着小老太婆的闲逸生活,后宫里一向精彩纷呈,但怎样的惊涛骇浪都到不了我这小院子里,大概大家都防备着,哪天皇帝又突发奇想找我去看两眼,养我也就多一口饭,备在这儿以防万一。 这年冬天天寒地冻,年节前后下了场百年未遇的大雪,小院子里乏人问津,小莲要个火盆遭了数次白眼,我说那就算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想好了忍一忍就过去了,但过了元宵以后,我还是病了。 我是南方人,自小生活在温润清爽的江南,北方苦寒原本就不习惯,这些年在宫中每每过冬都是一场煎熬,再遇上这样的严冬,更是受不住了。 病到迷迷糊糊的时候,只躺在床上,盖着重重棉被,药都喝不下去,小莲的哭声都像是飘在屋梁上的。 连个火盆都没有的日子,太医更是请不来的,夜里我烧得厉害的时候,想莫不是要死了? 然后额头上就是一阵清凉。 我睁开眼,看到皇帝的脸。 听说人死前会看到自己最想见的情景,我十四入宫,转眼十五年过去了,天子圣明,后宫佳丽三千,从无独宠之说,我与皇帝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寥寥。 我常梦到刚入宫时在上书房为他磨墨端茶的那些日子,他叫我一声“小月”,我回一声“哎”。 醒来万般难过,他叫的那个人,不是我呢。 我这样想着他,老天可怜我,让我死前还能见到他。 知道是幻象,我便不需隐瞒了,在他手下侧过脸,努力想靠近他一点。 朦胧间听到皇帝叫我,我也不应,还摇头,说不是的,我不是小月。 他的手是冷的,碰在我脸上一阵一阵的清凉,更让我舍不得他离开,我索性伸手去抓住他,想自己都要死了,遂什么都不怕了,抓着皇帝哑声说:“他们都死了,皇上忘了吧,那么久了。” 我这么说着,自己都哭了。 十五年了,我都要死了,皇帝再不忘记,我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是想他看到的人是我。 那双清凉的手反握住我,但我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也不知道后来说了些什么,更不知皇帝回了我没有,反正都是些死前的幻象,说什么都是空的。 我还以为自己这一次再也醒不过来了,没想到过了两天,我又能吃能喝,能好好下地了。 醒来的时候小莲泪汪汪地看着我,说我这条命真是捡回来的,幸好皇上突然想起我,突然到这儿来看我,那时候我已经烧得快死了,御医被连夜召了过来,皇上在我床边上坐了一夜,天亮才走的。 说着还指着屋子中央那张蒙着绸的椅子给我看,说皇上就是坐在那儿的,那张椅子以后谁都不许碰。 放在平时,我一定又要笑小莲小题大做,还要问她要不要把这张椅子供起来,早晚三炷香啊?但此时我只觉五雷轰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不是幻象!那不是幻象! 完了,我说了那么不知死活的话,皇帝莫不是想把我治好了,再慢慢折磨出气吧? 我真是越想越怕,到皇帝再来的时候,竟是看到他就不敢说话了。 倒是他对我笑了。 皇帝早已年过不惑,但在日头下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凤目微弯,竟还像是个少年。 我见了这样的笑容,心头像是什么融了,热热的流得到处都是。 他走过来问我:“好些了?” 我仍是说不出话来,点点头,想要行礼,却被皇帝扶住了手。 “好些了就陪我走走。” 我吃惊,反应都不会了,皇帝拉着我出了院子,院外就是一片梅树林,这几日日光好,残雪未消,梅花倒已有些绽芽了,走在树下梅香若隐若现。 皇帝与我在林中慢慢走了一会儿,他又开口:“怎么不说话了?” 我糊里糊涂的,想了半天只说出一句:“皇上这些天可好?” 他点点头。 我又没话说了。 再走了一会儿,皇帝便停了脚步,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在看我的小院子。 “你这院子,改个名吧。”他看我,又道:“以后别再叫月婕妤了,可还记得你闺阁的名字是什么?” 闺阁里的名字? 我愣一愣,突然间泪盈于睫,出娘胎便被叫惯了的那两个字,那么多年没有再提起过,开口竟觉得陌生了。 皇帝仍在等着我的回答,我抬头,他在疏影梅香中对我微笑,我也情不自禁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身边仍有残雪,但我知道,那白色的残雪下是早发的绿色,告诉我,春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