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敌》 第一章 白马入夔城 风雨欲来,南康国的谍报机构无论系数何派,一律忙碌了起来。 而在看似暂未被风雨染指的南康国北大门——夔城,一个骑马少年悄无声息的入了城门。 一匹没有丝毫杂色的白马,一袭素净的白袍,一头长发仅用一小块粗布条极其松散的绑起 镇北大将军府门前,这个看起来和将军府丝毫搭不上边的少年就这么大剌剌的下马径直走上前去,敲响了镇北大将军府的大门。 镇北大将军熊平作为南康国首屈一指的武将,倒也没什么粗鄙的派头。若城内百姓有幸,能在大街上碰见这位为南康国镇守北门的大将军,也都能收获一个极为平易近人的笑容。少有的一些胆大年轻人,若敢壮着胆子上前打一声招呼的话,甚至能得这位大将军回应一二。这可让那些年轻人归家后,少不得要向街头巷尾的老人小孩显摆几句。 可奇怪的是,虽然听闻这位大将军的平易近人,年轻人们往往都会心向往之,想着以后有机会的话,或许能够投身军旅,为这位大将军效忠卖命,赚得一身军功光宗耀祖。可老人们在旁看着年轻人们眼中的奕奕神采,却极有默契的闭口不言,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极力隐藏却始终挥之不去的惧意。 这群老人想起那位帮着南康国一路北上,曾经踏碎北邙国门,被北邙老儒称为南蛮子,脚下何止浮尸千万的大将军,一概讳莫如深。 将军府内,早被大将军送往前线,就算是在北邙边军中都已经小有名气的将军府次子熊威,正毕恭毕敬的站在那位素袍少年身后一侧束手站立,眼眉低垂,仿佛是在闭目养神一般。 在整个夔城,有资格让他熊威站着伺候的人物,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身前这位夔城的不速之客,显然正在此列。 “哎呀哎呀,老夫年纪一大,这肚子就老不爽利,来迟了来迟了,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一个粗犷的声音带着笑意从门外飘了进来,素袍少年看着这位可称为南康柱石的大将军,神色丝毫不为所动,只拿起一旁早就放着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而后斜眼望向姗姗来迟的大将军,嘴角掠起一道稍带讥讽的弧度,说道:“大将军老了没事,可莫让北邙那群北蛮子以为大将军麾下的夔城铁骑也老迈可欺,陈兵国门才好。” 大将军熊平也不在意素袍少年言语中的不敬,瞥了一眼主位上端放着的两把太师椅,却并没有坐上去,而是走到那素袍少年对面的客座上端坐了下来,嘿嘿一笑道:“殿下尽可放心,这些年来我老熊韬光养晦,不论那北邙蛮子如何挑衅也不为所动,可不是我夔城铁骑老不堪用,实在是看不清京里的形式,不敢妄动啊。” 镇北大将军眼中寒芒一闪:“可若那北邙蛮子真敢动真格的,那我熊平也只好重新拾起弃用多年的獠牙,狠狠的撕咬下北邙大军几块血肉了。” 素袍少年挑了挑眉,轻笑道:“哦?几月前刚让一队北邙轻骑潜入北境,狠狠的烧杀抢掠一番也未曾勃然大怒的大将军,今日如何敢说出如此豪言壮语?” 身侧站着的大将军次子熊威看向素袍少年,眉眼间罕见的流露出几许怒意,刚想要说些什么,却瞥见坐在少年对面的父亲摆了摆手,便只能强压心中压抑,闭口不言。 熊平听见素袍少年说起了这桩事,眉眼间也多出了些许阴霾,抬手揉了揉眉心,没有回答素袍少年的质问,只叹了口气道:“陛下的年纪比我老熊还要大上一轮,加之长年在那深宫里坐着,还有几年好活,我老熊掰着脚指头也能算个八九不离十。” 素袍少年仿佛没有听到大将军这几乎大逆不道的言语,只静静的等着大将军继续往下说。 “早些年,你们几个兄弟都还年少,京里的权柄还都握在陛下一人手中,我老熊对上那北邙大军,也能有信心杀得他们丢盔卸甲。可这几年里,陛下逐渐放权,户部吏部工部在太子殿下手里攥着,礼部兵部刑部落在了四殿下手里。” 大将军说到这里突然有些激动的站起身来:“四殿下和太子殿下要争那把椅子我老熊不管,我老熊打仗也不怕死,可是我手下那些儿郎把身家性命都托付在我老熊手上,我总不能让他们都去送死吧。”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熊平深呼出一口气,缓缓地坐下,接着说道:“两位殿下一人把着兵部,管着我夔城铁骑里的官员任命,一人把着户部,更是掌控着行军打仗的钱粮命脉。几月前那队北邙轻骑的事,殿下莫不是以为我老熊真是泥捏的没有三分火气?若是我派出军队奋力绞杀,我敢保证那群兔崽子们一个都回不到北邙。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若敢出城追杀,北邙大军就敢派军营救。一来二去,难免不会变成两军对垒的大阵仗。原本我老熊也是不惧的,可那两位在京里为了把椅子斗的不亦乐乎,可让我老熊怎么敢让我的儿郎们奋力冲杀。” 大将军握指成拳,重重的锤了一下桌面,又是叹了一声苦笑道:“纵然我老熊原本不是泥捏的,也真真的变成了不敢冒出三分火气的泥菩萨了。” 素袍少年听闻此言,松了口气,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整了整身上本就干净整洁的衣衫,站起身来朝着南康国这位老柱石郑重的行了个礼。 老将军也不扭捏,坐在椅子上坦然的受了这一礼,只是脸上却苦笑道:“殿下不必如此,我老熊不过是个为国效力的老行伍,未能保得边境安宁已是失职,怎敢受殿下如此礼遇。” 素袍少年直起身来,面含一丝歉意说道:“老将军千万不要怨愤于我方才的不敬,只是大哥他实在不放心北境的安危,这才让我来试探试探老将军是否真的被如今这安稳的日子磨去了锐气。如今听得老将军这一番肺腑之言,方才知晓是我等耽误了老将军。” 素袍少年又是深深鞠了一躬:“我徐昕替大哥,向老将军致歉。” 大将军闻得此言,这才赶忙站起身来,搀扶起素袍少年的身子:“殿下不必如此,你今日亲自前来,又肯说出这番话,这才让我这把老骨头真正放宽了心。” 素袍少年微微一笑:“老将军大可放心,我临行前大哥向我交代了,便是拼得那把椅子不要,也万万不敢耽误大军钱粮,户部那边请老将军放心。至于兵部那边,我也向父皇讨了一道圣旨。” 说着,素袍少年忽的神情肃穆,从袖中掏出一物,喝道:“镇北大将军熊平接旨。” 熊平闻言赶忙跪下,一旁的熊威也是一惊,随之下跪。 素袍少年摊开圣旨朗声念到:“北境一干军官任命,只由朕亲笔手谕调动,其余钧令,一概不奉。” 大将军身体猛然放松,声音却颤抖道:“谢主隆恩。” 素袍少年收起圣旨,将熊平扶了起来,揶揄笑道:“老将军这回可放心了?” 熊平接过圣旨,喃喃道:“放心了放心了。” 老将军手里捏着圣旨,眼中寒芒微动,咧着嘴笑道:“二殿下,如今有了太子殿下万金一诺,手里又有了这把尚方宝剑,我老熊才真真正正的敢无后顾之忧的教训教训北邙那些兔崽子了。只是,我老熊心中尚有一惑...” 没等老将军说完,徐昕便摇着头深深的看了一眼大将军熊平,苦笑着说道:“大将军不必问我,我若是手里有证据的话,大哥也就不用辛苦去父皇那里为北境讨下这一道圣旨了。” 第二章 借兵出北境 老将军眼中寒芒更盛,鼻中一声冷哼重重的吐了出来:“老夫明白了,四殿下手下谍子遍布南康,甚至连老夫这座大将军府眼皮子底下都未能幸免,当真好手段!” 徐昕不语,平静的脸上却明显的浮上一抹浓重的悲意,但很快就被其收敛了起来,又问道:“大将军,若是北邙不遗余力的攻打北境,大将军可以用多少兵马坚守三月?” 徐昕没有问守不守得住,只是问多少兵马可以守住,显然对这位浴血半生创下赫赫威名的大将军颇有信心。 始终站在一旁的熊威自然听出了徐昕言语中这一层韵味,不由得傲然昂起头颅。镇北大将军的赫赫凶名在这些年的韬光养晦下似乎已经淡出了世人的心中,可这位从小在北境大军中厮混长大的将军次子比谁都清楚,若是有谁胆敢小瞧了北境十五万雄兵的实力,势必将会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对于这一点,熊威始终坚信,并引以为傲。 可大将军熊平却在二皇子徐昕的话中听出了另一层味道,挥挥手洒然一笑道:“殿下需要多少兵马?” 这看似毫无头绪的一问让熊威陡然一惊,任他再如何浸淫沙场不问权斗,但毕竟生在镇北大将军府这个敏感地方,怎么也听出了一丝不对味。 “京里的皇子哥儿们终于要开始行动了吗?” 只是他还是十分疑惑的望着父亲,他这位手握十五万雄兵的大将军父亲,一向不愿陷进京城那座大染缸的争斗里,为何如今却一反常态? 没等熊威深思细想,就听见徐昕经过一番斟酌后小心翼翼的吐出了一个数字:“三万步卒,可以吗?” 熊威在一旁思索着,父亲手下有两万重骑,三万轻骑,再加十万精锐步卒,拨出三万步卒后,守住北邙大军倾力攻击的北境三月,以父亲的能耐,想来也是足够的。可转念一想,这位二皇子殿下不辞千里来到夔城向父亲借兵,想来是因为京畿那边的兵力悬殊太大。细细一想这些年从京城传来的消息,那位太子殿下手里的兵力不过是拱卫京城的羽林一万五,而京城周围如豫章大营的一万轻骑两万步卒,稍远一些的丰城大营三万轻骑都在那位四皇子殿下的手里牢牢攥着。 若是凭借着皇城之固坚守,再有我北境三万步卒相助,虽然熊威自信于以北境军士的战力,未必没有胜算,可这兵力悬殊摆在这里,胜算也大不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熊威对这位生死关头仍旧没有狮子大开口的二殿下,不禁高看了几分。 可接下来让熊威觉得不可思议的话从父亲的嘴里吐了出来。 之间熊平大方的摆了摆手,豪迈一笑道:“我再让熊威带着他手下的两万轻骑随殿下一同进京,我老熊守城,又不是攻城,要恁多轻骑作甚!” 此话一出,不仅是熊威,就连徐昕这个对行军打仗不甚了解的二皇子都皱起了眉头,不解道:“如此一来,我一下带走了北境三分之一的兵力,大将军这边的战事不就捉襟见肘了吗?” 旋即徐昕便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若是北境有失,便是大哥争赢了又有何用?” 熊平没有立即反驳,只坐下来轻笑道:“九门提督手下一名副将原先在老夫手下领过兵,前几日来信给老夫,说四殿下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向陛下请了道圣旨,把九门提督换成了他的人。驿路快马的脚力比殿下要快上不少,所以殿下应当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徐昕闻言悚然一惊,随后勃然大怒:“父皇当真老糊涂了吗?九门提督这么重要的位置,怎能说换就换。若是如此,他老人家还要给我这道圣旨做什么!” 熊平微微笑道:“殿下慎言,陛下的英明我老熊是知道的,当年若非陛下的全力支持,我老熊便是再有能耐,也打不下北境这片辽阔的疆土。至于陛下此举,我老熊多少能体会到几分意思,虽然大胆,但却也是必要的。” 徐昕敛起几分怒气,说道:“还望大将军指教。” 熊平呵呵一笑:“陛下对四皇子的宠溺世人皆知,但四皇子既然能为了争夺皇位做出勾结北邙这等大逆不道的腌臜勾当,瞒的过太子与二殿下你,瞒得过我老熊,但独独瞒不过咱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 徐昕眼中的隐晦神色一闪而过,不料却被熊平捕捉到了。 这位大将军哈哈大笑道:“殿下是在想我老熊没有丝毫的证据,怎么就敢给将来很有可能坐上皇位的四皇子殿下泼下这么一盆脏水?” 徐昕不可置否,只是望着大将军熊平,听他继续说下去。 “老夫这辈子为陛下戎马半生,说句僭越的话,在某些方面,我对陛下的了解更甚于对自家兄弟的了解。仅凭着陛下对九门提督一职的调度,我就敢断言,陛下断然已经掌握了四皇子与北邙勾结的全部情况。而知道了这些,无论咱们陛下对那个小儿子多么宠溺,也绝不会允许他活下去了。不仅如此,还要让他将肚里的腌臜东西一股脑的都给吐出来。所以,不给四殿下一点看似可靠的凭仗,怎么能让他心甘情愿的孤注一掷呢?” 熊平嘴角勾出一抹讥笑:“玩谍报,咱们陛下可是老祖宗啊!四殿下手下的那些本事,还不都是陛下手把手教出来的。” 徐昕闻言亦是恍然,心中不由得对坐在皇宫里的那位父皇更加敬畏了几分。 “只是...”徐昕仍是面色犹疑。 熊平眼里蓦的出现几分慈祥,伸手拍了拍徐昕的肩膀,轻声道:“有太子与殿下的这份心意就足够了。我老熊只效忠于陛下,以往不参与党争,以后也不会参与党政。所以我老熊绝不允许陛下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落到一个勾结北邙的腌臜货手上,这是我老熊的决心,” 熊平抬起手晃了晃手中那道圣旨,笑着说道:“也是陛下给我的决心!” 熊平眼中蓦然浮现出一抹猩红,似乎当年那个不断杀伐北上的南蛮子又回来了,他咧嘴说道:“就凭北邙那些杂碎,我老熊这些兵马就足够了。若是让他们踏足北境线一步,不等陛下降旨,我老熊自己提头赴京。” 第三章 侍郎被刺案 这一日,正值春分,天雷发声,小麦拔节。一白一黑两人两骑疾驰出了夔城。 由父亲授命带领北境五万大军奔赴京城的黑甲熊威与依旧一袭素净白袍的二皇子徐昕骤然急停。 徐昕坐于马上抱拳对熊威正色道:“熊威将军就送到这里吧,我得先行一步去往京城,四弟既然决意孤注一掷,我怕父皇那边会有危险。” 熊威点了点头,也不客套,勒马转身就与身后大军会合。 徐昕远眺向京城豫章所在的南方,眼中的阴沉怎么也隐藏不住,喃喃自语道:“四弟啊四弟,你已经做了大不忠的臣子,千万莫要再去做那大不孝的儿子了!” 说着,徐昕身子前倾,重夹马腹,手中马鞭也重重的鞭打在身下那匹平日里珍爱万分的白马雪骏身上,南下飞驰而去。 ...... 豫章城是南康国的都城,一百年前,延绵已五百余载的大周王朝气数已尽,国祚崩塌,被三处王侯豪强分而食之。那时的天下三国鼎立,北邙西楚东吴,不说那依靠东海天险方才孤悬海外,偏安一隅的东吴,中原陆地,几乎被北邙西楚两国尽数收入囊中。 直到三十年前那时仅是豫章一城牧守的南康开国皇帝徐其文依仗着起初不过区区两万的兵马和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捡来的沙场天才熊平,不仅从自诩中原正统的西楚口中抢下了北至中原南至琼州的富饶土地,更是不知疲倦的一路北上,把游牧出身的北邙大军一直赶到了草原老家才肯罢休。 可以说,南康国就是开国皇帝徐其文与当时的征北大将军,如今的镇北大将军熊平两人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一生创业厮杀出来的基业。 徐昕出生时,天下大势初定,战事也逐渐少了起来。虽说南康开过才不过区区数十年光景,但也许是占据了四国中最为富饶的几州几郡的缘故,又兴许是大周灭国不过百年,天下士子无论对于自诩正统的西楚还是一向以凶狠嗜杀著称的北邙都还没有太大的归属感,更别说始终偏安海外的东吴了,所以乐见其成于异军突起的南康的缘故。反正自徐昕懂事起,便觉得天下国泰民安,父皇英明神武。 直到父皇将六部大权逐渐放给太子哥哥和他那个小时候也特别疼爱的四弟手中后,徐昕就觉得整个世界就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 他不喜一母同胞的太子哥哥有意无意的在他面前流露出的对四弟的忌惮,更不喜那个小时候一同玩闹,最为调皮捣蛋却同样血浓于水的四弟不厌其烦的给太子哥哥甚至徐昕自己下阴招使绊子。 徐昕不喜欢这些事情,甚至一度埋怨父皇为何对此一直视而不见。他竭尽全力的想要远离这些事情,但总有一些逾越他底线的事情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久而久之,便连他自己都深陷其中了。 “难道为了那把椅子,就真的一点都不顾一起长大的兄弟情分了吗?” 被雪骏承载着飞速南下的徐昕眼中的愤懑不解愈发浓郁。 ...... 京城,刑部大理寺。 身为刑部尚书的严芦鸣和大理寺一堂主官的大理寺卿李截堤都只能陪坐一旁,可想而知堂官主位上坐着的那两个年轻人是何等身份。 两旬前,正是那位向往江湖而不喜庙堂的二皇子殿下向皇帝陛下自请出京游历江湖,而后被皇帝陛下怒喝斥责,一脚将其踹出皇后寝宫,并大骂“去了就别再回来了”的荒唐事情发生后的不久,京城中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案子。 兵部侍郎凌松在自家院子里,遭江湖高手刺杀身亡。堂堂正三品侍郎在天子脚下遭人刺杀,这等骇人听闻的案子直达天听,听闻久居病榻的皇帝陛下因此震怒万分,责令太子殿下与四皇子一同负责彻查,并勒令一月之内将凶手绳之以法。 这两位近几年几乎平分南康权柄的皇子殿下联手,竟也要耗费两旬时日才堪堪查到些端倪,这让南康上下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江湖莽夫以武犯禁的人心里都打起鼓来。 堂下战战兢兢跪着的绿衣青年不是什么凶手,而是在毗邻京城的浔阳城中赫赫有名的江湖门派飘雪山庄庄主之子刘白芨。 南康京都豫章城内也不乏江湖高手,那位明知是死于江湖高手手下的兵部侍郎的尸体就让人仔细的保存于大理寺内,无数武林高手由官府相邀前往查看伤势,意图从尸体中看出这些凌厉剑势究竟出于何门何派。可两旬时日过去,但凡是满怀信心前来的自称博览各家武学的高士,无一不是大失所望的摇头离去,仿佛这位胆敢在天子脚下行刺兵部侍郎的武林高手是一位从来不曾行走江湖的隐士高人,竟无一人看出些端倪来。 可就在今日,这位来自飘雪山庄的刘白芨却突然在大理寺门前击鼓,自称知晓了那个贼胆包天的隐士高人的身份。 这个消息让京城上下为之一振,距离陛下限定的一月之期仅剩三分之一,这个雪中送炭的消息无疑是大为振奋人心的,以至于让太子殿下与四皇子殿下在听闻之后都马不停蹄的亲自赶往大理寺。 而那位始作俑者的刘白芨,此刻却死死地埋头跪在堂下,久久不敢出声。 仿佛是等的不耐烦了,那位看似年轻却在南康官场积威深重,平日里养气功夫极好的四殿下首先出言斥道:“大胆武夫刘白芨,本宫与太子殿下亲自跑一趟,只是为了来看你跪在那儿发抖的吗?” 一旁的太子殿下闭目养神,看似极为淡定的一言不发,可袖间的双拳却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几分。 堂下跪着的刘白芨茫然的抬头眺望,看见四殿下那在他看来意味深长的眼神,又偏头看了看闭目养神的太子殿下,想起临行前家中长辈对他说过的话,深吸进一口气,终于是下定决心的朗声说道:“回禀殿下,草民替宗门飘雪山庄前来,向殿下自首请罪。” 四殿下不知为何眼神玩味的偏头瞥了一眼始终闭目端坐一旁一言不发的太子,而后对刘白芨询问道:“请罪?莫非那大胆贼人出自你们飘雪山庄?” 刘白芨身体颤抖,从怀中掏出几封信笺,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去,咬牙说道:“不错,那贼人正是我义兄刘玉阶。但恳请殿下明鉴,我飘雪山庄对此事毫不知情。若非我父前几日从那人房中发现这几封密信,如今仍被他蒙在鼓里。那刘玉阶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武痴,当年我父看他习武天赋极好,便收为义子,可他不曾习得我飘雪山庄的武功招式,只痴迷于收集古老的武功秘籍,习得一身如今不曾现世的武功。而这封信,便是以一本古籍《虎吟经教弓》为报酬,要他杀了兵部侍郎凌松。” 刑部尚书严芦鸣在看见刘白芨掏出几封密信时眼中蓦的绽放神光,但很快便被重又恢复平静,如那太子殿下一般继续闭目养神。 四殿下轻飘飘的问了一句:“信,是谁寄给他的。” 刘白芨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突然暴起,指着那个拥有南康第二尊贵身份的年轻人,说了他今日,也许也是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是太子,是太子写给刘玉阶的!” 第四章 撞死一头驴 刑部尚书严芦鸣猛地睁开眼睛,大喝一声:“大胆!竟敢污蔑当朝太子!” 而后,这位年过大衍却依旧身形壮硕的刑部尚书龙行虎步的走到刘白芨身边夺下那几封密信,拆开快速浏览一遍之后朝着四皇子点了点头。 不等四皇子有什么动作,一旁的太子殿下终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轻笑一声道:“既然本案涉及到孤,那孤便暂作回避,先行回府等候。” 太子殿下轻轻拍了拍四皇子的肩头,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疲倦和厌烦:“就劳烦四弟继续审问了。” 说着,不顾堂下众官员的阻拦,缓缓地走出了大理寺。 站在大理寺的门外,太子殿下抬头望着不烈的日头,微眯起眼睛自言自语的轻叹道:“二弟啊,你的动作可要快些,太子哥哥似乎撑不了太长时间了...” ...... 由北境往豫章的路上,一骑雪白正策马狂奔,突然见到眼前岔路口慢悠悠的晃出一头灰毛驴,毛驴背上躺着一个端书咀嚼的青年人。 雪骏躲闪不及,与那头毛驴撞了个满怀。 徐昕一时没拉住马缰,侧身翻滚倒地,摔了个七荤八素。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想着赶紧继续赶路,站起身来重新翻身上马。 九门提督换人一事实在是个始料未及的天大意外,他必须赶紧赶回京城,问清楚太子哥哥对此有何安排。 可没有料到的是,原本在毛驴上躺着的那位不知何时竟然跳到一旁髙逾两丈的树上。看见树下的肇事者竟然就想这么一走了之,赶忙轻飘飘的跳回地面,拦在徐昕身前按住马头,阻拦他前行。 奇怪的是,往日对陌生人极其不友好的雪骏被那人如此粗暴的按住马头后竟没有大发雷霆,而是就这么乖乖的站定不动了,这让着急赶路的徐昕气不打一处来。 徐昕不得已跳下马背,往身上摸索一番,发现身上带的银两竟然所剩无几。无奈间,徐昕只好摘下腰间悬挂的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扔给那人,没好气的抱拳说道:“这位高手兄,我着急赶路,这块玉佩就当做对你那头毛驴的赔偿了,还请兄台让路。” 那人任由这块价值不菲的玉佩掉落在地,看也不看一眼,默默地走到被雪骏撞得倒地不起气绝身亡的灰毛驴前,也没见他如何用力,便把那四五百斤重的毛驴扛了起来,然后轻轻放在雪骏的马蹄前。 徐昕眼中异光闪动,这位一向对江湖事都报以莫大兴趣的二皇子听说过江湖上传言力能扛鼎的武林高手,莫非眼前这位便是那传言中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若是放在平时,徐昕少不了与其好生结交一番。可如今他有大事要办,而这武林高手却让那毛驴堵住去路,让他更为恼火。 可那人却好似看不见徐昕那双几乎可以喷出火来的焦怒双眸,抚摸着那头毛驴的毛发自顾自的轻声说道:“小灰陪我从浔阳走到京城,又带我从京城来到这里,可算是我的患难之交,如今却被你这匹马说撞就撞死了。” 徐昕异常烦躁,却对这位明显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毫无办法。 那人抬头看了眼雪骏,又看向徐昕,说道:“今日,你和这匹马,必须死一个。” 雪骏是徐昕束发之年父皇送他的礼物,如今跟了他也快三四年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它在这里被杀了,更何况接下来一大段路程还需要雪骏赶路。 可徐昕虽从小向往江湖,却奈何父皇对他这个喜好异常反感,故从小到大也都没有什么正经习武的机会。所以,要他和眼前这位武林高手单打独斗是肯定做不到的。 但是江湖险恶,二皇子徐昕要往返于京城北境,一个人,无论如何也难保万无一失。所以,身为二皇子的徐昕虽然没有什么仗势欺人的习惯,但此时这个态势,也容不得他不仗势欺人一回了。 徐昕无奈的大喝一声:“王爷爷,得劳烦您出手一次了。回头我让太子哥哥给您一把好剑,就当是报酬了。” 风吹过,徐昕的背后没有任何动静,在旁人看来似乎就是这个骑白马的小子在虚张声势罢了。可那位骑着毛驴出现的武林高手淡漠的眼神却蓦然凌厉了起来,郑重其事的将手中一直握着的书籍放回身后背着的包裹里,并且从包裹中抽出一柄长剑,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下一刻,狂风骤起,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响彻云霄:“哈哈哈哈,殿下,太子那里就不用为老头子讨什么赏了,不过此人手中的剑,老头子倒是很感兴趣。” 骑毛驴的高手手中剑瞬间冒起三寸寒芒,旋即他的身形暴掠而出,先发制人,朝着徐昕刺去。 在不知敌人行踪的情形下攻敌所必救,这无疑是很聪明的作法。 徐昕丝毫不慌,因为他相信在那位王爷爷的保护之下,在这个江湖能够伤到自己的存在屈指可数。至少,眼前这位应该就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果不其然,那力能扛鼎的武林高手手中长剑在即将刺进徐昕身体的那一瞬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气机所阻挡,想要继续前进,却再难有尺寸之功。 一名消瘦老者却骤然出现在高手兄的身后,两只枯瘦的手掌轻飘飘的按在高手兄的双肩,笑道:“年轻人,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样急躁的性子,对武道修行可没有丝毫益处。” 高手兄也不答话,只见他的双肩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凹陷了下去,随后身形晃动,竟就这般神奇的脱离了枯瘦老者的控制。 “咦...”老者似乎也有些意外,神色间多了一丝愕然,但也不急着去追赶那名以奇怪方式从他手中脱离的年轻人。只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摩挲着自己寥寥无几的长须。 “江北老怪当年死在老夫手中后,已经多少年没见过这门移骨换形的手艺了,你这小子莫非和那江北老怪有什么渊源?” 高手兄依旧没有说话,在面前老者手中吃了一个大亏以后,神色依然坚毅,提起手中长剑便又向老者冲去。 姓王的老者苦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说着,他猛然睁大了双目,眼中爆发出凌厉的杀机,身上长袖无风自鼓,身形掠动,抢在年轻高手之前便迎上了那柄长剑。 呲啦... 一声艰涩的金铁摩擦声神奇的在年轻高手兄手中的长剑与枯瘦王姓老者的手掌间响起。 那长剑,竟就被老者赤手空拳的给握住了。 “说!”老者突然暴喝一句,气势磅礴,仿佛口含天雷一般,那年轻高手的脸色都在这一喝之间变白了几分:“是谁让你来刺杀二殿下的?又是谁告诉你老夫就跟在二殿下身边?你手中又为何会有兵部侍郎凌松的天泉剑?” 连续三句发问,字字都像大山一般砸在年轻高手胸间,谅他是力能扛鼎的武林高手,嘴角也不免渗出一丝鲜血。 年轻高手仿佛没有听到枯瘦老者的发问,更似没有发觉此刻已然身受重伤一般,双眼中仍是神采奕奕,甚至有一丝惊喜浮现。 他艰难的吐出了几个字:“大成境的佛门狮子吼。” 而后,他竟然松开了手中长剑,迅速后掠几步,竟不是逃跑,而是屏气凝神,深吸进一口气,就像先前老者那般双目圆睁如金刚怒目,口中所吐却是不堪入耳的几个字:“放你娘的屁!” 一字一字,虽不如老者先前那般轻松惬意,但气势却好像丝毫不差。 第五章 太子出宫去 老者眉目低敛,面露慈悲,若菩萨低眉,悲悯众生。年轻高手气势如虹的又一句佛门狮子吼没能伤到老者一分。 老者散去全身气机,就像一个寻常老人一般轻笑道:“你这小子倒是奇怪,算是老夫错怪你了。” 老者面露思索之色,随后出言道:“老夫曾听说浔阳飘雪山庄的刘小子前些年曾收过一位义子,此人性情古怪,不愿学那飘雪山庄引以为傲的飘雪剑,却带着飘雪山庄一群狗腿子四处搜刮各种江湖难觅的武林绝学。” “虽然老夫也觉得那什么劳什子飘雪剑确实没什么好学的。”老者微微撇了撇嘴道:“我看你先前用出了江北老怪的移骨换形,以为你是被什么人指使来找老夫报仇的。后来见你先前的脱剑式的套路与北邙那些提着刀的狗屁拖刀客的脱刀式如出一辙,而后又用上了老夫先前用过的佛门狮子吼,且造诣不低,便也打消了先前那个念头。江北老怪那一门可教不出你这样优秀的后生。” 年轻高手抿着嘴,极力压制着体内的伤势,一言不发。 老者转头对徐昕说道:“二殿下,此人手中的天泉剑就是兵部侍郎凌松那把,所以这个人不能死,而且必须带他一同进京。” 徐昕也收回了看戏的神态,心头一凛。 他想起了前几年一直在京城流传的一个脍炙人口的事情。 传言那位兵部那位侍郎大人收藏有一柄绝世宝剑,视若性命。而这柄宝剑不知为何被人们称为暗影皇帝的影阁阁主,独占武林剑榜拳榜与气榜三榜魁首的王灵甫夺了去。在人人都清楚宁肯得罪皇帝也千万不要去得罪王灵甫的南康国里,几乎没有人会相信这位兵部侍郎大人竟然敢去皇帝陛下面前以死相要挟,只为让王灵甫把他那柄天泉剑还回来。 身为二皇子的徐昕,当然知道这个传言完全是真实的。 而现在,那把那柄被凌松视为性命的天泉剑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了这个徐昕从未见过的年轻高手手中。用脚指头想也能知道,京城里肯定已经发生了天大的事情,而最有可能的就是,身为三品侍郎的凌松已经死了,死在了此人手中。 南康皇宫,太子东宫。 皇帝陛下病重期间,这座东宫便成为了南康国掌握着至高权利的地方。 东宫有一处后院,院中,太子徐彤身着便衣慵懒的躺在藤椅上,任由阳光穿过树杈照在脸上。院中有一口水井,两个青衣小婢一边在井边打水一边看着太子殿下慵懒的躺在藤椅上的模样捂着嘴笑嘻嘻的悄声谈论着什么。 两个小婢女越谈声音越大,似乎是在争论些什么,最后甚至放入井中的水桶都久久忘记提上来。 徐彤听着越来越大的争论声,嘴角微微翘起,缓缓地睁开眼睛,一双好看的眸子转向两个婢女,故作严肃的问道:“小橙小绿,你们吵到本殿下睡觉了!” 两个小婢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却丝毫不怯,笑吟吟的小跑过来对徐彤施了个礼,腰间别了个绿色香囊的青衣婢女指了指身旁站着的小姐妹,告状道:“殿下,橙姐姐方才非要说殿下定是在梦中邂逅了某个绝色娘子,不然为什么脸上尽是笑意。” “哦?”徐彤挑了挑眉,戏谑道:“本殿下若是梦见别家小姐,你们这些小妮子不得吃本殿下的飞醋啊,到时候没有人给本殿下端茶倒水了,叫我去哪儿说理去!” 两个小丫鬟的两张俏脸腾的就一片通红,低下头轻声喃喃太子殿下不正经。 徐彤双手撑着藤椅扶手站了起来,使劲伸了个懒腰,随手掐了掐小绿和小橙两个娇俏丫鬟通红的脸蛋,而后正色道:“好了不闹了,小橙小绿,你们去把我的蟒袍拿来,然后叫其他五个妮子都到这里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两个小丫鬟少见太子殿下如此严肃的说话,瞬间意识到一丝不对劲,却也不敢耽搁,就一齐转头小跑着去取殿下的蟒袍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小院里除了徐彤之外,又多出了七个俏生生的青衣小丫鬟。 太子殿下认为,赤橙黄绿青蓝紫,是世上最纯最净的七种颜色,所以把他院中的七个丫鬟也分别以一种颜色命名。 七个丫鬟打小入宫,就把这条命都交给宫里了,心想不论分到哪里都是干着伺候人的活,做牛做马罢了。出身并不高贵的七个丫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上天竟然会如此眷顾她们,让她们碰到了太子殿下这么好的主子。 要说太子殿下哪里好,七个丫鬟心底深处只会冒出一个答案——殿下把我们当人看! 就这一个理由,就足以让这七个小丫鬟这辈子死心塌地的跟着太子殿下了。 徐彤看着这些一直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的小丫鬟们,重重的呼出一口浊气,强行挤出一抹笑意道:“待会儿我会出门一趟,还能不能回来我也不知道。你们几个这些天能不出门就别出门,我已经拜托了影阁的王阁主,若是我回不来了,影阁会负责把你们安全带出宫去。” 七个小丫鬟齐齐的楞在那里,不知道殿下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在这些小丫鬟的心目中,身为太子殿下的徐彤就是这个天下除了皇帝陛下最至高无上的人,而那个唯一比殿下还要大的人,是殿下的亲爹。所以,殿下是不可能有任何意外发生的。 只有七个丫鬟中的大姐小红微微皱眉,说了声:“殿下...” 可不等小红继续说下去,徐彤便制止了她:“很快就会有旨意过来,现在,听我说完。” 徐彤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们也会听到风声,到时候,这座东宫里面有什么值钱的物什你们都尽可以带出宫去。” 徐彤的视线从七个小丫鬟脸上一个个扫过去,小丫鬟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角却都噙着泪水。 正此刻,院门外传来敲门声,是东宫的值守太监在门外敲门喊道:“太子殿下,陈公公带着陛下口谕来了。” 徐彤头也没回,只应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对捧着蟒袍犹自落泪的小橙和小绿轻笑道:“好了好了,还不快给我换上蟒袍,难不成要让本殿下穿着这身去君前奏对?” 小橙小绿闻言也顾不得擦拭眼角泪珠,赶忙抖开蟒袍,熟练的为太子殿下换上。 徐彤身着金丝滚边,广袖袖边暗云花样的缂丝花纹蟒袍,腰间系着月白色束腰,一头黑发被素色羊脂玉簪束起。轻抖衣袖,转身朝院门走去。 就在他推开院门大踏步离去的时候,身后七个青衣婢女齐齐跪下,郑重向离去的太子殿下行了个大礼,行了一个因为太子殿下说不喜欢,所以很久没有在这间后院出现过的大礼。 七个丫鬟没有交流,但此刻心里却不约而同的出现了一个念头。 “若是殿下当真回不来了,那奴婢们无非就是随殿下去了而已,这样不是最好不过的吗?” 第六章 乾清宫奏对 陈海生是南康国司礼监掌印太监,出生于海上东吴的陈公公坐上了南康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权的掌印太监的位置,权柄可谓如日中天。 乾清宫是皇帝寝宫,今日,皇帝在此召见内阁首辅严松,次辅高阶,刑部尚书严芦鸣,四皇子徐邵和太子徐彤。 所为之事,自然就是那幢令朝野震惊的兵部侍郎被杀一案。 乾清宫内,陈公公搀扶着皇帝陛下半坐在龙榻上,由他传话,让殿外候着的皇子大臣们进殿答话。 刑部尚书严芦鸣紧紧的跟在四皇子徐邵身侧,难掩得意的眼神却有意无意的飘向神色肃然的太子徐彤那边,而次辅高阶则搀扶着已然七十高龄的首辅严松走在前头。 参见陛下之后,大殿内却陷入了令人尴尬的寂静之中。 最终,还是性子急躁的刑部尚书严芦鸣率先出声打破寂寞,双手捧着早已写好的奏折,跪下说道。 “臣,刑部尚书严芦鸣,奉旨彻查兵部侍郎凌松京城被刺一案,已经查清凶手身份及幕后指使,请陛下御览。” 病榻上的皇帝陛下轻轻咳嗽两声,微微摆手。一旁站着的陈公公立即领会意思,从严芦鸣手中接过奏折,恭敬的呈到皇帝陛下手中。 皇帝接过奏折,眯着眼睛艰难的大致浏览了一遍,用虚弱沙哑的声音问道:“这封奏折,内阁看过了没有?” 内阁首辅严松正要跪下答话,就见皇帝陛下又是微微摆手,陈公公反应迅速,立即小跑几步搀起七十高龄的严松缓缓下跪的身躯,轻声笑道:“陛下说过了,阁老劳苦功高,如今身体老迈,不必跪下,特旨君前赐座。” 随即,陈公公便朗声示意殿外的值守小太监搬来一张绣凳,扶着严松坐下。 严松谢旨就坐后抬起眼帘说道:“奏折的内容内阁已经看过了,但老臣以为,凭一位江湖草莽的证词和几封容易伪造的信笺就指证当朝太子,过于草率。” 严松话音刚落,严芦鸣便气急接道:“父亲何出此言,儿子是奉旨查案,怎敢轻率指证太子,即便那江湖草莽一人证词不足信,可那几封信,儿子可是送去大理寺鉴查司鉴定无误之后才敢拿来君前奏对的。” 严松良久不语,才重又出言呵斥道:“严尚书,君前无父子,请称呼我严首辅或者严阁老。” “好,好好,”严芦鸣顾不得皇帝陛下就在他面前躺着,蹭的一下便站了起来,神色激动道:“我南康律法载有明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果是个平民百姓,凭借现有的证人证言与书信证据就完全可以定罪。” “严首辅,严阁老...”严芦鸣抬起手臂,颤抖着指向坐着的严松:“您说我指证草率,敢问,草率在哪里!” 严芦鸣身为内阁首辅的儿子,又身处刑部尚书高位,脾性暴躁,平日里在京城一向都是横着走的,可却少有人知这位刑部尚书与他的首辅老爹的关系如何。 陈公公在旁冷眼看着这位尚书大人的无理举动,心想他敢在御前这般无礼,究竟是因为陛下如今病重还是因为他身后的四皇子殿下,又或者二者皆有之呢? 斜眼瞧了瞧床榻上的陛下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又想起陛下前几日对他说过的那番话,陈公公不禁觉得这个无礼之徒此举是这么的可耻却又好笑,竟捂着嘴笑出了声来。 一旁的皇帝陛下略带责怪的瞥了眼陈公公,又轻哼一声出言道:“身为朝廷中枢大臣,君前如此失态,成何体统。” 严芦鸣瞧了陛下一眼,终于没有继续争辩,只是胸前起伏却还显示着他此刻的余怒未消。 一旁束手站着的四皇子徐邵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好了,严尚书,御前不得无礼。” 听闻此言,严芦鸣这才跪下,向皇帝请罪。 陈公公又望了一眼这位如今说话比陛下还好用的四皇子殿下,眼神冷冽。可皇帝陛下却没发觉一般,轻笑道:“严卿办案辛苦,方才有一番话说的没错,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是朕触犯了南康律法尚且要受到责罚,况太子乎?” 严芦鸣伏身低头不语。 皇帝又偏头看向一直冷眼旁观的徐彤,问道:“太子,对刑部的指控,你怎么看?” 徐彤双膝跪地行了个大礼道:“父皇,儿臣不曾见过飘雪山庄的任何人。” 皇帝甩了甩手中的奏折问道:“那折子里说的那几封信又是怎么回事?鉴查司可是鉴定无误是出于你手的。” “儿臣不知。”太子眉目低垂,面目表情。 皇帝似乎是气极,剧烈咳嗽了两声,而后说:“即是不辩驳,那便是无可辩驳咯?” 太子沉默。 “好好好,”皇帝举起颤颤巍巍的手指,指着跪在他前面的太子说道:“陈海生,你去,把这个孽畜带去影狱,严加看守,听候发落!” 陈公公低声应了一句:“是。” 而后便带着太子殿下出殿,往影阁而去。 殿内瞬间又安静了下来,低着头的四皇子徐邵眼中闪过一丝讥讽的神色,只不过没人看到。 正此时,一直稳坐于绣凳上的首辅严松突然站了起来,躬身说道:“陛下,老臣还有一事乞奏。” “说吧。” “老臣年迈体衰,今日里处理政务愈发的力不从心,或有怠慢之处,老臣万死难辞。故请陛下恩准老臣辞去首辅之位,告老还乡。” 一直表现的极为淡然,仿佛今日之事与他无关的四皇子徐邵猛地抬起头颅,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垂首站立的首辅严松,又看了看站在他身边同样目瞪口呆的严芦鸣。 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的刑部尚书严芦鸣固然位高权重,但一个刑部尚书职权毕竟有限。他能在京里如鱼得水的谋划,很大一部分得益于首辅严松的暧昧态度。只要严松还坐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手中握着票拟权,只要严芦鸣这个首辅之子的身份还在,无论他们父子的关系是如何不为外人所知的恶劣,都不影响大部分自认为是首辅门生的京城各级官员们对他唯命是从。 可如今严松却突然想要辞去首辅之位,这会对自己的谋划产生怎样的影响呢?徐邵不得不认真的思索起来。 皇帝却似乎并不意外严松此举,端起身旁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说道:“严阁老何出此言,你在首辅任内的政绩是有目共睹的,如今突然辞官返乡,让世人如何看朕?” “陛下,老臣是自愿辞官,实是最近精神时常不济,怕耽搁了内阁政务。”严松如是说道。 “哦?”皇帝微微点头:“最近内阁实物的确渐多,加之北邙大军叩境,西楚那边动向未明,确实应付艰难。” 皇帝略微思索后又道:“这样吧,朕许你在府中修养一段时日,但不许你辞去首辅的位子,票拟权暂交于次辅高阶。你在家好好修养,等精神好些再重返内阁。” 徐邵眯着眼睛看了看捡了天大便宜的次辅高阶领旨谢恩的样子,似乎突然明白了这位在侍郎被刺案中无足轻重的内阁次辅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了。 “好了,你们都退下吧,朕累了。”皇帝闭起眼睛,神色间尽是掩盖不住的疲倦。 “是。” 殿内群臣相继退去,陈公公又押送太子去了影阁还没回来,大殿中安静的只剩下皇帝陛下一人的呼吸声清晰入耳。 良久,皇帝陛下突然睁开眼睛,神采奕奕的眼神中哪里有丝毫病入膏肓的模样。 “影一。” 皇帝陛下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唤了一声,黑影一闪,不知从何处鬼魅般的出现了一位身形高大的黑衣人恭敬地站着。 “熊平那边有消息吗?” 黑衣人恭敬地回答道:“熊威将军带着北境三万步卒已经朝京城赶来了,已经到了江城。” “就三万步卒?”皇帝皱眉。 “是。” 皇帝蹙眉思索一阵,忽然笑了起来:“老东西,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心眼子比朕还多!” “昕儿呢?”皇帝又问道。 “由老祖宗护送,先行返京。老祖宗在,所以属下也不知道他们的位置。”黑衣人回答。 “嗯,知道了,你退下吧。” 皇帝陛下重又闭上了眼睛,黑衣人后退几步,站在了阴影之下,恍神间身影又消失不见。 第七章 太子出影狱 嘉定三十二年二月一十二日,在南康老百姓的印象里,这一年里所有的祸乱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那天,太子殿下由于涉嫌杀害兵部侍郎凌松而圈禁影阁。那天,内阁首辅严松大人告假养病,闭门休客。那天,皇帝陛下忽然宣布病重,全城戒严! 那一天,京城内外的兵马都悄无声息的调动了起来...... 就在这种紧张的氛围里,豫章城里的老百姓提心吊胆的生活了十多天。十天之后,皇宫内仍旧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不知不觉间,就有一个胆大包天的谣言在市井间流传开来。 说是,皇帝陛下其实早已龙驭上宾,只是一直秘不发丧而已。 一传十十传百,转眼间似乎全城都知道了这个惊天的秘密。 南康皇帝自开国以来,逐渐深受百姓爱戴,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位皇帝陛下从不因民间言论而大开昭狱。可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京城的百姓们对于这个惊人的秘闻就更加信誓旦旦的谈论了起来,有些故作神秘的家伙甚至声称知道一些内幕,说是因为太子殿下被圈以来,皇帝陛下久久没有明发谕旨定罪,这让满心以为终于有机会可以坐上皇位的四皇子殿下心急了起来,所以是这位四皇子殿下悄悄地刺杀了当今圣上,意图篡位。 此时豫章城内有名的饭店味福楼内,正围坐着一群好事之徒,听一位手持折扇神色倨傲的青年信誓旦旦的谈论此事。 而就在楼内客人都聚精会神的听那位青年谈论宫闱密事之时,角落内一桌客人却专心致志的吃着饭菜。片刻后,那白袍客人突然一声冷哼,气恼的摔下了筷子,但很快就又丧起气来,长长的叹息一声。 “王爷爷,我想去见见太子哥哥。”白袍客人对一旁的灰衣老者认真道。 “好。”灰衣老者应道。 “他也要去。”白袍客人一指身侧另一位身材壮硕的青年。 “好。”灰衣老者依旧如此回应。 身材壮硕的青年一直神采奕奕的看着灰衣老者,这一路下来几乎将老者视若神明一般尊敬。可听见白袍客人说的话后,却突然皱起了眉头。 “我不能去。”壮硕青年说道。 “为什么?”白袍客人问。 “我答应过太子,帮他杀了那人后便离开南康永不见他。”壮硕青年答。 白袍客人眼神一亮,追问道:“你承认了是你杀了凌松?” 壮硕青年自知失言,眼神闪烁,嘴硬辩道:“没有,我没有承认。” 白袍客人呵呵两声,不再言语。倒是一旁的灰衣老者开口道:“你不是想拜老夫为师吗?你若答应殿下所言,老夫便收了你这个弟子。” 壮硕青年如获天恩,竟将方才所说抛诸脑后,连连点头应了下来。 三人旋即起身,由灰衣老者带领,往那南康国最神秘的机构——影阁走去。敢把进出影阁说的就像进出自家后院的人,整个南康国也不过两人,一位是如今不知生死的当今圣上,另一位,自然就是那位影阁阁主,王灵甫了。 ...... 影阁,由南康国第一任皇帝亲手建立的一个机构,影阁影卫不入朝廷品轶,却在南康所有官员心中拥有无上的权威。寻常人一生都难见到一个影卫,但他们也绝不想见到影卫。因为当影卫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就相当于你已经在皇帝陛下那里被判了死刑。 没有人心存侥幸,更少有人喊屈叫冤,作为南康国最大的谍报机构,没有人怀疑影阁搜查罪证的能力。 影阁中也设有牢狱,不过影狱可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影狱所押之人,只能是犯了大不赦之罪的皇亲贵胄。南康开国不过数十年,说起来,太子殿下可算得上是影狱里的第一位客人了。 徐昕一行三人没有惊动什么人,靠着王灵甫的带领,悄无声息的就到了关押太子的牢门前。 影狱不比寻常大狱,一应日常用具都不缺少,太子徐彤在里面日常起居倒也方便。 徐彤看到了徐昕,但也看到了壮硕青年刘玉阶,眉头微皱,向徐昕责问道:“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王灵甫吩咐一旁伺候的一名影卫打开牢门,徐昕带着刘玉阶走了进去。 “他在返京路上碰见了他,见他身上有兵部侍郎凌松的天泉剑,猜想京里估计是出事了。进京后才听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所以想带着他来找太子哥哥你问个明白。你为何要让他杀了兵部侍郎凌松?即便凌松是四弟的人,但好歹是南康三品大员,你不知道这样行事会让四弟抓到把柄?”徐昕毫不避讳道。 太子徐彤扶着额头,叹息道:“带回来就带回来了吧,你既已经回京,如今也不怕被四弟察觉了。” “到底怎么回事?”徐昕皱眉。 “我就是要让老四抓住我的把柄,不这样做,他怎么会耐着性子等着你带兵回京?”徐彤微微一笑。 “你是为了拖住他?”徐昕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是,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如今你深陷影狱,父皇他又...” “父皇他老人家没事,你不用担心。”徐彤上前两步,摸了摸徐昕的头发,就像小时候一样。 “当真?这又是怎么回事?”徐昕惊喜神色溢于言表,可很快又现出狐疑之色,说道:“我总感觉你和父皇有很多事情瞒着我。” 太子徐彤微笑着摇头道:“有些事情,不知道未必不是好事。你只需要知道,父皇和太子哥哥总是对你好的就够了。” 徐昕负气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已经快二十岁的徐昕在他的太子哥哥面前总是还像个孩子一样,“是,对我好!小时候不让我练武,长大了又这么多事情瞒着我。” 徐昕神色惘然,心底还埋着一句话没有说出来:“要是真为我好,就不要兄弟之间手足相残。” 可他也知道,这不是父皇和太子哥哥能决定的事情,甚至,都不能完全责怪四弟徐邵。生于帝王之家,富贵却又无奈啊! “熊平将军发了多少兵来?”徐彤问道。 徐昕回过神来,答道:“五万。有三万步卒,两万轻骑。” “这么多?”徐彤略微惊讶,又有些担忧:“那北境的战事?” “太子哥哥放心,此次与熊将军一番交谈,知其确为国之柱石。那两万骑兵是老将军主动提出来的,相必他也是有所考量的。” “嗯,那就好。”徐彤略加思量也就放下心来。 兄弟两个一时相顾无言,其实徐昕心中有很多疑问想要向太子哥哥一问究竟,不只是父皇和太子哥哥两个瞒了他什么事情,还有太子哥哥和四弟徐邵在这场争斗后各自的结局。若是太子哥哥胜了,会如何处置四弟。若是四弟徐邵胜了,又会... 徐昕不敢再想下去,也终究没有问出口来。因为他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也许太子哥哥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徐彤伸手指了指老是站着的刘玉阶说了声:“玉阶就留给你了,他是个纯粹的武痴,可信。” “十天了,老四也该察觉到了。”太子徐彤深深的看了眼自己最疼爱的弟弟,然后转身向影阁阁主王灵甫走去。 “王爷爷,让我出去吧。”面对这位被称为暗影皇帝的影阁阁主,更是此刻他身处的影狱的主人,徐彤的语气并不平淡,却不像是恳求,更多的是一种上位者的命令。 而这位一向只听命于皇帝陛下的影阁阁主对此也并不反感,只是又平淡的应了一句:“好。” 徐彤又转头看了眼弟弟,对王灵甫说了一句:“二弟他就拜托您了。” 王灵甫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神中骤然闪过一抹异色,但依旧还是平淡的应了一句:“好。” 太子徐彤进来的时候穿着太子蟒袍,出去的时候依旧穿着太子蟒袍。只是在他踏出狱门只是,脚步突然顿了一顿,对徐昕说了一句:“二弟,从今天开始,庙堂之高交给哥哥,江湖之远,就任你闯荡了。” 徐彤说完后,没有再理会身后一脸错愕的徐昕,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影狱,一路上,并无人阻拦。 第八章 深夜会首辅 影阁分十层,除地下一层的影狱外,地上九层都有专门负责的职司。 一层摆满了各处收集来的珍贵摆件与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还有一个专供影卫散步的小花园,就是很少有影卫有这个闲情逸致来此罢了。 二层是武堂,因为影阁众人多都身负武艺,所以专门腾出这么一个空间用于伸展拳脚还是很有必要的。 三层是刑台,里面放着的各式刑具,怕是连刑部和大理寺都要自愧不如,由影阁负责抓捕的案犯,只要入了刑台,就别想再完整的走出去。 四层是兵库,有着种类繁多的各式兵器,影卫们的兵器就从此处取得。 五层是谍枢,是作为南康国最大的谍报机构,所有的谍报都是在此处集合分析后上报。 六层是寝室,只要入了影阁成了影卫,除放外差之外,直至退休前都必须住在影阁之中。 七层是最神秘的刺卫处,影阁刺卫是在影阁中都最为神秘的存在,除了老祖宗王灵甫之外,没人知道刺卫处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即便是影阁中除了老祖宗之外的另外九位大统领,影一到影九,也是被明令禁止逗留七层。曾有位武艺高强的影卫不信邪,悄悄的潜入七层。可没过多久,就有一具完整的尸体被堂堂正正的摆在了一层大门前。这位为自己的好奇心买单而付出生命的年轻影卫,一身武艺可是征服了所有普通影卫,是被称为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九影统领之一的人。 八层是九影大统领的居所,只是因为九位大统领各有差使,故八层经常是空置的。 至于最后的九层,对于普通影卫来说,绝对是禁地中的禁地。就连那七层刺卫处都曾经有不怕死的好奇潜入,可是作为老祖宗寝殿的九层,没有人敢有一丝一毫冒犯的念头。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老祖宗说喜欢独处,一个人安静。 可是今天,一向不见外人的影阁九层,却同时坐着三个人。除影阁阁主王灵甫之外,自然就是刚从影狱出来的二皇子徐昕和已经成为王灵甫弟子的刘玉阶了。 “二殿下,你不是从小就想学武吗?从今天开始,就由老夫教你习武如何?”王灵甫嘿嘿一笑,望着徐昕的眼神就像是将要开启一坛刚从地窖中取出,封存了整整二十年的美酒一般的迫不及待。 能让拳榜剑榜气榜三榜魁首的王灵甫亲自传武,这对于一向热衷江湖武林的徐昕自然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但父皇从小就禁止自己练武,而一向唯父皇命是从的王灵甫今天却这样一反常态,不得不让徐昕有点犹疑。 王灵甫咧嘴一笑,说道:“二殿下不必怀疑,让老夫教你练武,正是陛下的意思。从你出生那天起,陛下就是这么吩咐的。” “这...”徐昕更加糊涂了。 王灵甫不急不躁,缓缓问道:“殿下还记得在你十六岁之前,每逢正月十五,老夫都会让你服下一颗丹药,然后逼着你坐在房顶上看一晚上月亮吗?” 徐昕撇了撇嘴道:“怎么不记得,那丹药一吃下去通体泛寒,晚上寒气重,你又只许我穿件单衣,连个外套也不许加。每年的八月十五晚上,我都冻得像条狗一样。” 徐昕对此事怨念颇深,一说起来就没个完了,持续抱怨道:“小时候我也曾多次向父皇告状,可每次父皇总是板着脸告诉我说,是为了祭祀嫦娥月神什么的鬼话。我怎么就没看见过别家有这么个风俗。” 徐昕的白眼翻的比天都高。 “是啊。”王灵甫嘿嘿一笑道:“那殿下可知陛下和老夫为什么要这么做?” 徐昕又是一个白眼:“我怎么知道!” “哈哈哈哈...” 王灵甫开心的笑了起来,说道:“殿下啊殿下,你从小喜好练武,其实全天下最支持你的人,就是陛下了。” “此话怎讲?”徐昕眼睛一亮。 王灵甫轻捻胡须,娓娓道来:“你出生之时,老夫的影阁还没有建立。那时的我,只是一个为了报恩而留在陛下身边的老头子罢了。你出生之时,老夫也在身侧,初见你第一眼,老夫就察觉到了你体内那股几乎满溢的先天阴气。当即我就向陛下请求收你为弟子,陛下也应允了。只是没过多久,老夫就反悔了。” 徐昕一脸懊恼:“为何?” 王灵甫盯着徐昕,说道:“因为老夫想要把你培养成一个全天下最强的刺客。” “刺客?”徐昕又是不解。 他倒是知道影阁中除了三百影卫之外还有五十刺卫,这些刺卫都是由王灵甫一手调教出来,给南康皇室做一些明面上不方便做的刺杀勾当。徐昕对此一向不屑,就更别说让他自己来当什么刺客了。 可王灵甫却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徐昕这份反感,说道:“殿下随老夫往七层刺卫处一观,老夫再与殿下将陛下和老夫隐忍二十年的原委一一道来。” 徐昕听得一知半解,只知王灵甫说要亲授武功,却不知他口中那个天下第一刺卫究竟是何意,跟着王灵甫的身影懵懵懂懂的跟了上去。 一直在旁坐着的刘玉阶犹豫了一下,也起身跟了上去。 豫章城龙兴大街,南康首辅严松的府邸就建在此处。 作为首辅住所之地,此处本就僻静。更何况如今因为皇帝病重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就更没有什么人敢在大晚上出来闲逛了,龙兴大街上几无人影。 太子徐彤穿着蟒袍来到严府门前,由于身旁并无扈从,只得自己动手叩门。 前来开门的严府的家丁并没有见过太子蟒袍的样式,更没有见过太子本人,只是觉得这个半夜敲门的男人穿的这一身英武非凡,定不是寻常人家,不敢怠慢,向徐彤告了句罪后便赶忙跑去将严府管事请来了。 管事刘全睡眼惺忪的从睡梦中被惊醒,心中正恼恨着,心想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半夜搅他清梦,便是个侍郎尚书,今晚也非得让他好好吃顿闭门羹不可。 第九章 豫章大军出 可当他一见来人,便什么瞌睡都被惊醒了。倒不是因为这个管事见过太子徐彤,只是徐彤身上这身蟒袍,严府管事还是认得的,除了王爷太子,何人敢着蟒袍? 可南康国也没有这么年轻的王爷,那位太子殿下又被下了影狱。因不知来人具体身份,管事刘全还是多嘴问了句:“恕小人眼拙,不知贵人是...” 刘全垂着头,没敢多看一眼徐彤,只听得面前那贵人冷哼一声道:“这不是你该问的,让严阁老出来见我。” 刘全骇的满头汗水,心说自己的确糊涂,怎么会问出这么句混账话。如今朝野上下都在猜测皇帝陛下的死活,这个时候一个至少也是王爷的人来拜访老爷,所谈之事必定也不简单。至于来者身份,至少他这个小小的严府管家无论如何也是不该追问的。 刘全使劲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求饶道:“是是是,小人多嘴,小人该死,小人这就去叫醒老爷。” 说着,刘全便吩咐身旁家丁引徐彤去往会客厅,自己则赶忙跑去严松寝室。 ...... 严松没有睡,老人本就少觉,更何况最近朝中形式之复杂,让他也无心入睡。四皇子和太子两人争位,儿子严芦鸣坚定地站到了四皇子那一头,这其中未必没有他的默许。然而严松本人却始终举棋不定,只是因为宦海沉浮数十年的经验直觉告诉他,一向英明睿智的皇帝陛下最近怪异之举颇多,让他感觉其中必定有变,这才让这位二十年首辅始终不敢落子。 严松手中端着本书,却始终看不进去,思绪远飘万里。 此时,寝室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严松皱起眉头,严府的下人们都是极懂规矩的,这个时间,若非大事,万万不敢来这里打搅。 严松也不等来人敲门,缓慢的起身走到门口,自己推开了房门,正好撞见气喘吁吁跑来刚到门口的刘全。 “什么事?”严松问道。 刘全咽了口口水,抹去额头一丝汗水,说道:“老爷,来了位穿着蟒袍的贵人,说是要见您。” “蟒袍?”严松眯起双眼,又问道:“多大年纪?” “约莫二十出头。”刘全据实答道。 严松猛地一惊,赶忙吩咐刘全带路,七十多岁的老人,竟然小跑着往会客厅而去。 ...... 豫章城外,豫章大营将军行辕大帐。四皇子徐邵身穿甲胄端坐正堂,左侧站着的是刑部尚书严芦鸣,右侧则站了位双手合十的袈裟老僧。账内左右分立的是豫章大营大小将领,当然都是徐邵一手提拔上来的嫡系。 皇帝病重,生死未知,身为皇子的徐邵没有在御前守候,竟跑到豫章城外的豫章大营来了,仍谁见到了都得骂一句不孝之子。可徐邵此刻却管不了这么多了,自从两年前成功的将豫章大营和丰城大营的首领提督换成自己的人后,就一直在为这一刻谋划。 本来这一刻早在一月前就该到来的,可是突然冒出了个兵部侍郎被刺案,更是被他发现这个案子背后的主谋竟然是他最大的对手,他的大哥,太子徐彤。 徐邵猜到这是徐彤的缓兵之计,目的就是要让他那个崇尚武夫的二哥从北境搬来的救兵能及时赶到。可是徐邵依旧愿意赌一把,如果能搬到徐彤,光明正大的坐上皇位,他也是不愿刀兵相见的。可是太子下狱十天了,父皇非但没有任何旨意下来,更是忽然宣布病重,连他这个皇子也见不到父皇一面。 皇帝向来宠爱四子徐邵,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四皇子本人当然更为清楚。但是他恼恨的是,自己那个大哥分明对皇位毫无兴趣,而父皇偏偏又从来不肯透露出丝毫会传位与他的心思,反而多次叮嘱他将来要好好辅佐大哥。 凭什么? 大哥不想要的东西父皇硬要塞给他,而那样东西却又正好是自己梦寐以求而不得的。徐邵万分恼恨,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差了,就一点也不配坐上那把椅子吗? 他不服气,他要证明给父皇看看,他能坐好那个位子,所以他一定要得到那个位子,即便是用抢的! “丰城大营的人马还有多久能到?”徐邵眼神阴翳而又坚决。 “回禀殿下,算算时间,应该很快就能到,想来就是这一两个时辰的事情了。”孤注一掷跟着四皇子的严芦鸣站在徐邵身侧,躬身答道。 “嗯。”徐邵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问道:“熊威带的三万步卒呢?” “这臣就不知道了,你也知道,那家伙向来不爱与人交谈。”严芦鸣尴尬的笑了笑。 徐邵也无奈的扶了扶额头,轻声叫了一句:“影六,出来吧。” 行辕大帐内的烛火无风自动,微微摇曳,一道黑影骤然出现在徐邵身前。 徐邵看着这个长年安插在影阁中,掌管影阁谍枢的统领影六,温和的笑了笑,问道:“熊威和他的三万步卒,现在何处?” “刚入浔阳。”影六面无表情,语气平淡。 徐邵若有所思的敲打着桌面,说道:“那就是今晚绝对赶不到京城咯?” 没有人回答他这句话,影六见徐邵也没有问题问他,退后几步,又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我那大舅哥那里打过招呼了?”徐邵又问。 严芦鸣答道:“都办妥了,杨虎那厮本不过是个小小百夫长,当年蒙我父赏识,才得以被推荐去西境战场建工。后又得殿下简拔,才得以坐上九门提督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更何况殿下神恩,将其妹那位侧室,这就是给了那厮天大的恩荣。如今,除非我父亲出马,否则杨虎必唯殿下之命是从。” “好,那便不用等了。”徐邵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身上甲胄铿锵作响,他喊道:“太子无道,刺杀朝廷三品命官被罚入狱,竟不知悔改,挟持我皇,意欲图谋大宝。传令下去,全军开拔,清君侧,救陛下!” “是!”行辕大营众将士齐声回应,声势滔天。 第十章 影阁刺卫处 严府,会客厅。 严松一见到太子徐彤就赶忙跪下行礼,也没有问本该待在影狱中的太子今夜为何会出现在他的府中。 徐彤没有阻止这位御前免跪的七十岁老首辅向他下跪,淡淡的说了句:“免礼,坐吧。” 严松垂着头,在管家刘全的搀扶下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然后极其识趣的退了出去。 严松看着太子,七十岁的脑子却在飞速的运转着,心中那抹不安越放越大。 太子能走出那座只听命于陛下的影狱来到这里,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严阁老,我的时间不多,只能长话短说直入主题,唐突之处还望阁老见谅。”徐彤站了起来,这位平常温良恭俭的太子殿下摆出肃穆样子,朗声喝道:“本太子奉陛下口谕,有话要问严松。” 严松惊得赶忙又是跪下,苍老的声音颤抖着说了一句:“老臣恭请圣安。” “圣躬安。”徐彤瞥了眼严松,朗声问道:“严松,你深受皇恩却默许严芦鸣追随四皇子行谋逆事,枉负圣恩,可知罪?” 严松猛地抬起头,浑浊老眼中散发着异样神采,但片刻之后,仿佛认命一般垂下头来说道:“臣,知罪。” “朕再问你,若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你可愿意将功折罪?” “臣,愿意。”严松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知是在为自己默哀,还是在为现在正在豫章城外的儿子严芦鸣默哀。 “好了,陛下的话问完了,阁老快起来吧。”徐彤上前几步搀着严松坐了下来。 严松深吸进一口气,一双老眼死死地盯着太子徐彤,咬牙问道:“陛下他...” 太子放下刚端起的茶杯,笑着说:“陛下龙体康健,烦阁老挂念了。” 此话一出,所有的迷雾仿佛拨云见日一般的散开了,所有的不安也都落到了实处。他知道,无论如何,他这个首辅的位子都别想继续做下去了,但是整个严家... 想到这里,严松终于下定决心,刚坐下不久的老人扑通一声又是跪了下来。 “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太子徐彤微笑着稳稳受了这一礼。 “陛下宽仁,老臣愿意全力补救,事后,老臣愿意主动辞去首辅之位,只是望殿下能为严家留一分香火存续。”严松终于说了出来。 严松这句话求的不是陛下,而是殿下,这一字之差足以说明立场。徐彤说道:“阁老放心,事后,除了首恶严芦鸣不能放过,本太子许诺,严家上下皆可归隐江南,过那富甲一方的闲散日子。” 严松心下安心之余,又添了几分悲伤。严芦鸣作为他最有出息的儿子,无论如何与他这个老爹不对付,总归还是血浓于水的。 只是,为了整个严家的存续... “儿啊,别怪为父心狠...”严松内心默默哀悼。 影阁,刺卫处。 刘玉阶跟在徐昕身后随着王灵甫一起刚踏进七层大门,就感觉到一股沛然寒意直入骨髓,而反观身前的徐昕,就像毫未察觉一般泰然自若。 徐昕确实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样,这点寒气,比之十六岁前的每年正月十五,吃下那颗古怪丹药后在月下一整夜所受的寒气,如同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影阁七层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空空荡荡的,让本就阴凉的氛围更增三分寒意。 “老蜀,一天天的窝在这里,阴森森的,也不嫌冷得慌。”王灵甫的声音在楼内飘着,回音不断。 刘玉阶站在三人的最后位置,突然感觉背后阴森之气大炽,如芒在背。武夫的本能让他瞬间调动起全身的气机,运起多年前和佛门狮子吼一同意外获得的罗汉金刚身,通体金光乍现。 “哼。”一声尖锐的冷哼声响起:“你当你是灵隐寺那个疯和尚吗?” 下一刻,刘玉阶只感觉仿佛被一根细针扎透,他已修得小成的罗汉金刚身竟然瞬间破碎。 “死老鼠,老夫还站在这儿呢,你就想当着老夫的面杀人。”王灵甫的声音及时响起,纵身跃起,一记劈空掌向刘玉阶身后拍去。 噔噔蹬蹬 刘玉阶仿佛听到了有人急促后退了几步,踩踏地面发出的声响,身后致命寒冷的气息也随之消散。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刘玉阶甚至都没来得及转身。但他心里清楚,若非那个刚认的师傅出手搭救,在上一瞬,他就稀里糊涂的把小命交代在这儿了。 他如同受了惊的兔子一般朝前飞跃而起,想要逃离这个位置。 徐昕只看到王爷爷身前站着一个突然出现的看不太清面容的人,这个人身体佝偻成像是半蹲的样子。只听见他发出好似地狱恶鬼一般沙哑刺耳的声音,对王爷爷说:“王灵甫,我早就有言在先,除了你,进来这里的人都得死。上次死在这里的那个小子还不够教训吗?” “哦?”王灵甫只是戏谑的笑了一声,指着手足无措的徐昕说道:“你要是下的了手的话,就杀了他吧。” 徐昕万分无语,他当然不信王爷爷会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人杀死,可是眼前这个佝偻老头儿的实力他刚刚也见识过了,心里还是难免怵得慌。 佝偻老头气极,以为王灵甫是仗着有他在场,所以才有恃无恐,冷笑道:“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是我想杀还杀不了的,便是你王灵甫和东吴那个一苇渡海的李天云也不行。” “呵呵。”王灵甫依旧是以一声嗤笑回应道:“你有能耐,去把灵隐寺那个疯和尚给杀了啊,老夫可是想杀他好多年了。” 佝偻老头一时语塞,江湖传言那灵隐寺的疯和尚一身罗汉金刚身无人能破看来是真的了,便是这个语气狂到没边的佝偻老头在提及他时也不敢口出狂言,只好乖乖的吃了这一瘪。 可王灵甫下一句话却让徐昕骇的想要拔腿就跑。 王灵甫又是指了指徐昕,说:“你放心,今天你要真能杀他,我不出手挡你。” “当真?”佝偻老头狐疑的看着王灵甫。 “说到做到。”王灵甫轻松回应:“只是别怪我没提醒你,杀了他之后,你自己去下面跟小兰解释,和老夫无关。” “什么意思?”佝偻老头眼睛一亮,似乎猜到了点什么,“这小子和小兰有什么关系。” 徐昕刚抬起腿准备悄悄溜走,就看见王灵甫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和蔼眼神看着他,轻声说道:“他是小兰的儿子啊。” 佝偻老头愣了一愣,眼神迷茫,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之中。 徐昕可管不了这么多,他不知道今天王爷爷是怎么回事,但是小命即将危矣,一向惜命的徐昕趁着佝偻老头愣神的功夫,拔腿就跑。 可还没等他跑出几步,眼前一黑,就像是撞上了一堵矮墙,胸口一疼,不得不停了下来。 “卧槽!王爷爷,您还真不拦拦啊!”徐昕看见挡在他面前的佝偻老头,惊恐的想向另一侧跑去。 可是他动不了了,佝偻老头伸出了一根枯瘦手指轻轻点在他的腹部,徐昕整个人就像被点了穴一样无法动弹。 将一切清清楚楚看在眼中的刘玉阶犹豫了一瞬,虽然知道自己不可能从那个人手里救下太子的弟弟,可是他还是抬起了腿,准备冲向那个刚才差点置他于死地的老头。 可是,他被王灵甫拦了下来。 “别急,看着,那老东西不会伤害殿下的。” 刘玉阶看着师父笃定的神色,便也放弃了上前送死的打算。 “好一副先天阴体,好一股庞大的先天阴气。”佝偻老头果然没有伤害徐昕的意思,指着徐昕腹部的手指微微颤抖,口中却不停地发出感叹。 第十一章 借头颅一用 他收回了手指,尽量温柔的向徐昕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徐...徐昕。”终于恢复动作的徐昕艰难的回答,尽管看得出来佝偻老头已经竭尽全力的让语气变得温和,但却依旧沙哑难听。 “徐昕,好,好名字,肯定是你娘取的吧。” 徐昕愣愣的点了点头,不知道这个奇怪老头到底要干什么。不过这老头似乎认识他都从未见过的娘亲,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可眼前这个老头突然的一声重哼却吓得徐昕汗毛倒竖。 老头冷哼一声道:“那个姓徐的小子什么事都干不好,当年彤儿出生的时候,还差点被他取名成什么徐天霸。我把个那么如花似玉的徒儿交给了他,他却连自己的老婆也保护不好。” 徐昕心中有些不悦,他听得出老头口中姓徐的小子就是他的父皇。任谁听到有人在自己面前数落自己父亲的不是,总会有点不开心的。 可是他心中又有点好笑,太子哥哥竟然差点就叫徐天霸了,果然好土气的名字啊。这么一想,又觉得这老头的数落又确实有几分道理。 况且,这个老头似乎是他娘亲的,师父? 徐昕好奇问道:“老人家,您是我娘亲的师父?” 佝偻老头笑着点了点头道:“是啊是啊,要论起来,你得叫我师爷呢,快,叫句师爷来听听。” “我呸,你个臭不要脸的死老鼠,二十年来,我都没让殿下叫一声师爷,你小子一上来就想占这么大个便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佝偻老头身后的王灵甫一巴掌狠狠的拍在老头后脑勺上,佝偻老头转头,两人怒目对视。 徐昕看着这两个毫无高手风范,俨然就像两个拈酸吃醋的孩子一般的老人,感到十分好笑。他不清楚这两个老人和自己那死去的娘亲有什么关系,但他总算清楚,这两个老人对他都是只有善意而绝无恶意的。 徐昕赶忙挡在两位快要打起来的老人家中间,无奈道:“两位爷爷,外面都快要打仗了,你们就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他望着王灵甫正色道:“王爷爷,是你说来这儿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我的,有什么事情快说吧,我还得去帮太子哥哥呢。” “打仗?打什么仗?”佝偻老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姓徐的小子建立的南康国才几十年啊?就被人打到京城来了?难怪我说这几天城外怎么突然多了好几股讨厌的陌生阳气。” “嗯?”徐昕不知道佝偻老头口中的阳气是什么意思,可是王灵甫却瞬间察觉不对劲,脸色一变,赶忙问道:“城外有高手?我怎么没有察觉到?” 佝偻老头满脸鄙夷,嗤笑道:“那些人体内那股至纯的阳气,若是刻意收敛,想瞒过你当然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是那股子挥散不去的臭味在老头子我的鼻子里面,可是臭飘十里,无处遁形的。” 徐昕终于也明白了过来,江湖武夫没有以一敌千的能力,所以在大型战争中所能发挥的作用并不大,以徐昕对他那位四弟的了解,也不像是会浪费几个高手性命而用来冲锋陷阵的人。 可是四弟突然找来这么几个武林高手,明显不是指望着他们豁出性命来冲锋陷阵的,最有可能就是冲着太子哥哥的人头来的。 若是一名高手拼去一身修为甚至性命不要,在千军万马中强取一人性命,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想到这里,徐昕骇然失色,惊呼出声:“不好,太子哥哥有危险。” 王灵甫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抓住徐昕的手臂,朝着佝偻老头说了一句:“我先赶过去,你也跟着。” 说着,就径直向前朝着七层的墙壁方向跑去。 然而佝偻老头却撇了撇嘴道:“我不去,我为什么要去,那姓徐的小子要亡国,关我什么事。” 王灵甫头也没回,但又抛出了一句话:“殿下口中的太子哥哥,就是彤儿。” 佝偻老头脸色一僵,随后眼中散发出阴历的光芒,也不再多说一句话,只是身体如同落入泥池的石块一般,竟然迅速的陷入地板之内,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王灵甫也带着徐昕飞快的冲向墙面,轰的一声,墙壁就被轰出一个大洞,烟尘过后,两人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被遗忘的刘玉阶跟在其后,目睹全程的他知道了太子现在有危险,所以朝着王灵甫撞出的大洞,也一头跃了下去。 天已经大亮。 豫章城外,豫章大营一万轻骑打头,两万紧随其后摆开架势,王旗招展,声势滔天。 身着战甲的四皇子徐邵,在一群数十将士的环绕保护下按剑坐于马上。 一骑驶出战阵,白马银枪,骁勇非凡,正是南康国一时风头无两的豫章大营提督贾临云。 银枪斜挑,睥睨城头,大喝一声:“豫章大营将士奉皇命勤王,速开城门。” 城头上人头攒动,守城士兵持箭而立,城门处毫无动静。 四皇子徐邵皱眉轻咦,偏头望向一旁脸色同样难看的严芦鸣。 “殿下莫急,待我上前一问。” 严芦鸣提马出阵,与贾临云并肩而立,同样喝道:“九门提督杨虎何在?” 城头处站上前一位黑甲将军,看着神色冷峻,伸手向下挥动,守城士兵得令,蓄势待发的弩箭齐刷刷的飞向脱离战阵,处于射程之内的两骑。 贾临云虽是徐邵一手提拔上来的,但能当上豫章大营提督的位置,身上的战场经验也是实打实的。他见势不妙,连忙挥动长枪当下身前的几支弩箭,拉着惊慌失措的严芦鸣座下马首缰绳,迅速的退回战阵之中。 回过神来的严芦鸣急的破口大骂道:“杨虎,你小子竟敢阻挡勤王队伍进城!” 徐邵却没有说话,死死地盯着城头上那道突然出现,站在杨虎旁边的身影。 太子出现在豫章城头,又有杨虎的临阵倒戈,一向聪明的徐邵又怎么会猜不到那位从来没有表明立场的严首辅,现在肯定就坐在城墙阁楼里的某处。 徐邵面容哀怨,心道:“父皇啊父皇,我本以为您装病不管,最多就是两不相帮。” “既然您如此绝情,那就别怪我这做儿子的不孝了。”徐邵的脸色变得极快,哀怨面容还未及收回,就骤然变得狰狞。哀狞交加,显得更加别扭可怖。 “来得正好,省得我再费心去闯一道影阁!”他眼神盯着城头上的太子,侧头朝一旁的袈裟老僧轻声道:“空相大师,接下来就先拜托你了。” 袈裟老僧双手合十,口诵阿弥陀佛,满面慈悲。 “全军后撤,等待援军。”在徐邵的授意下,贾临云大喝下令,三万兵马整齐有序的齐步后撤,战场上仅留有一位身披袈裟的空相老和尚。 老和尚微微一笑,身体悬空浮起,直至与城墙等高,遥遥望着太子徐彤。 “太子殿下,贫僧受四殿下所托,借太子头颅一用。” 第十二章 敢杀我弟子! 徐彤也远远地看着腾空而起的老和尚,眼中并无惧怕之色,反倒鄙夷地啐了一声说道:“道貌岸然的老秃驴。” 徐彤虽满脸不屑,但杨虎却不敢有丝毫大意。虽然他不认识什么空相大师,但这老和尚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高手,赶紧调动周边兵士护在太子身侧。 而除了护在徐彤周边的兵士,徐彤身后阴影处缓缓走出了一个通体黑衫,神色严峻的中年男人,男人不发一言,缓缓地走到徐彤身前。 “影二,打得过吗?”徐彤问中年男人。 影二缓缓摇头。 徐彤沉默,又问道:“那挡得住吗?” “挡不住很久。”影二淡淡的说道。 “好,能挡多久挡多久吧,只是,不要死了。” 影二转过头望了徐彤一眼,那张似乎从来没有笑过的脸上硬生生的挤出一丝难看的微笑。转回头来,就准备迎向空相和尚。 “等等。” 徐彤忽然喊了一句,影二停下了脚步。 徐彤狠狠的看了一眼一步步踏空行走,缓缓接近的空相和尚,喝道:“也不能便宜了这老秃驴。所有轻弩手和重弩手听令,朝着天上那个老秃驴,给我往死里射!” 早已经蓄势待发的弩手们一齐推下勾心,弩弦脱牙后回弹,数百根箭矢被一齐推出,朝着同一个目标飞驰而去。 空相老和尚在看见弓弩手举起弩箭的那一刻就开始全速朝着徐彤奔跑,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击杀目标。 被这数百架弩机同时攻击,便就是灵隐寺那疯和尚的罗汉金刚身也撑不住几轮攻势。特别是那些夹杂在数百轻弩箭中的粗壮重弩箭矢,即便空相和尚用尽全力运气维持自己的金刚罩,也感觉被重弩箭矢撞击的部位隐隐作痛。 所幸这空相和尚的速度够快,城头上的弩手没来得及发动第二波攻势,他就已经来到了城头之前。 与此同时,影二面无表情的后退几步,开始助跑。 老和尚前冲之势未改,双手合十,又骤然张开,一个闪着金光的卍字符号在他的掌心缓缓变大,滴溜溜的旋转着。 影二双手攥拳,助跑到城头边缘,双脚猛地踏地,整个人直直的向前直冲出去,紧攥的拳头迎面轰向那个不停旋转着的卍字符号。 咔...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骤然响起,影二的拳头被卍字符号反弹开来,而他自己也被这反弹之力带着倒飞了出去,直到被城头上的阁楼墙面阻挡才堪堪停住,嘴角渗出鲜血,两只手臂垂在身前,微微颤抖。 而那空相和尚,也被影二这一场刚猛的一拳打的倒退了一小段距离,卍字符号仍旧在滴溜溜的旋转着,丝毫未损。 影二没有时间休息,强行止住双臂的颤抖,再次朝着空相和尚的方向助跑。 空相和尚也没有闲着,左手竖直放在嘴边,念念有辞,在半空中的身体又骤然拔高了几分,右手控制着卍字符号,朝着飞奔过来的影二头顶狠狠的拍下。 影二双掌平摊,双臂撑起,抵住那从天而降的一掌,脚下城墙石块应声碎裂。 咔... 又是一声清脆的声音,这次影二的双手直接骨折,再也托不住那道沉重的卍字符号,被这一掌拍的整个人趴在地上。 空相和尚得理不饶人,右掌带着卍字,再次狠狠的朝已经无力还手的影二拍下。 影二侧身翻滚,想要躲过这一掌。但空相和尚那里容他轻易逃离,死死地追着影二,这一掌依旧越来越近。 城头上的弩手一直没有放弃进攻,但影二被缠绕在目标身侧,只能仔细瞄准后,确定万无一失才能射出一箭。但很明显,用处不大。 “够了,影二,你走吧。” 徐彤怒喝一句。这老秃驴的目标是他,只要影二想走,老秃驴也绝不会浪费时间去追。 可影二仿佛没有听见徐彤的话,他的双手已经动不了了,于是他便用头颅撑住地面,背面朝天,身体蜷缩了起来,以兔子蹬鹰的姿势,双脚狠狠的踢到了凌空砸下的那一掌。 又是清脆的一声咔响,影二的额头陷入地下几分,脖颈被双腿传来的巨力扭动,身体歪倒在地,眼看是不活了。 空相和尚也被影二临死前的一蹬踢得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稳住身形后,不顾体内的伤势,又直直的朝太子冲去。 正此时,远远地传来一声怒吼:“贼秃驴,你敢杀我弟子!” 空相和尚咬了咬牙,没有管那道越来越近的强横气势,一心冲着太子飞掠而去。 可太子身边可还有守城将士啊,几十把刀一齐朝他砍来,即便一时半刻伤不了他,但终究还是阻了他片刻。 足够了。 一道灰色身影箭矢一般疾射过来,重重的撞向了空相和尚掌中那道被影二拼死几次攻击后,仅仅出现几丝裂痕的卍字符号。 轰的一声,卍字应声破碎,空相老和尚也瞬间倒飞出十丈远。 灰色身影没有急着追上前去,而是飞掠到影二的尸体旁边,伸手在脖颈处查探,然后眼神黯淡了下来。 徐彤没有理会被王灵甫带来的二弟关切的眼神,径直走到影二身边蹲了下来。这个从小就被派到他身边的中年男人,职责就是用生命守护太子。果然,他完成了使命,也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徐彤帮他把歪曲的身体摆正,仰起头,想让眼眶中的泪水不要流出。 “王爷爷,你刚刚说了他是你的弟子吧。” 王灵甫点了点头:“虽然我没有在他们面前承认过,但影一到影九,都是我教出来的,当然就是我的弟子。” 徐彤鼻子一酸,想起以前听这个面目表情的无聊男人在聊起影阁阁主时的尊崇眼神,又想起每次自己在这个无聊男人面前有意无意的称呼影阁阁主为‘你师父’时,这个男人总是一脸惶恐的制止自己,说‘我还不够资格’时候的样子,徐彤的眼神终于没有止住,流了下来。 “他要是能听到,想必会很开心的吧。”徐彤抹去眼泪,笑着说道。 王灵甫沉默。 “王爷爷。”徐彤说。 “嗯?” “杀了他吧。” “好。” 王灵甫缓缓地站了起来,转身看着停留在十丈外半空等候的空相和尚,身影一闪,下一刻,就出现在了空相和尚面前。 “贼秃驴,你不好好的待在金光寺念经,敢跑到南康城来撒野,是真当老夫不存在吗?”王灵甫脸色阴沉。 “阿弥陀佛。”空相和尚双手合十,大念佛号:“这并非老衲所愿,只是当年无意间在四殿下身上种下了孽因,如今终于结出了恶果。终究是因果循环,老衲想逃也是逃不掉的。” 王灵甫重重的哼道:“老夫就烦你们这些自称出家之人的贼秃驴,你那个金光寺的方丈师兄当年就不待在庙里念经,非得掺和两国战争,被老夫废去一臂。如今你这秃驴又跑出来蹦跶,杀我弟子。你们这些个老和尚,既入世又求出世,既求出世又为何屡屡入世。难道非要逼得老夫去你们金光寺屠寺不成?” “阿弥陀佛。”空相和尚平静的说道:“老衲的确算不得有大境界之人,但我方丈师兄以出世之身做入世之事,修不二法门,入得佛家之大境界。老衲对师兄,可是仰慕的紧。” 王灵甫心中气甚,怒极反笑:“那老夫今天就先送您上西天,然后再去金光寺杀了你仰慕的方丈师兄,你们金光寺这帮子假和尚都该去见佛祖!” 王灵甫周身气机大动,须发飘摇,身体往前期,一记大劈棺手朝空相和尚头顶招呼。 第十三章 内阁服百官 别看空相和尚刚才在影二面前摧枯拉朽占尽上风,但面对独占江湖拳榜剑榜与气榜三榜魁首的王灵甫,丝毫不敢放松,身形急退,躲开了声势极强的这一掌。 王灵甫当然不会轻易放过空相和尚,急追过去,两个人就开始了激烈的缠斗。 城头上,徐昕默默地站在太子哥哥身旁,看了眼两位武林绝顶高手的缠斗,又看了眼远处一直停在原处等候的豫章大营叛军,皱起了眉头,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似的。 徐昕相信以王爷爷的实力,胜过金光寺的空相和尚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毕竟,当年就连那金光寺第一高手,如今的金光寺方丈空性和尚,也在王爷爷手中断了一臂。 但虽然如此,空相和尚作为金光寺成名多年的高僧,也绝对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两人之间的战斗,估计还得持续挺长时间。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如果说先前,四弟徐邵不发动攻击是寄希望于空相和尚能成功强杀太子哥哥,顺便等待丰城援军的到来。可现在的局势明显翻转,四弟徐邵也不可能指望空相和尚真能打赢王爷爷,所以这个时候,大军还是没有丝毫动静,究竟是为什么呢? 太子徐彤转头看见了徐昕满脸不解的样子,说道:“你也察觉了?” 徐昕点了点头,把自己的疑惑说了一遍。 太子徐彤凝重的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正在奇怪,他到底在等什么?” “难道就为了等待援军?”徐昕猜想。 徐彤摇了摇头,说道:“不会的。就算老四他不懂兵法,贾临云也不可能不知道。攻城之战,以他们手里的几万兵力是完全可以铺开的。而且丰城大营的人马不论怎么算,最多也都在这半个时辰就能赶到。如果非要等所有人马到齐再展开攻击的话,反而会错失时机。且不说我们同样正在赶往京城的北境援军,就算仅是王爷爷在解决和那秃驴的战斗之后,也会给他们的攻城之势带来不小的压力。老四他一定在打着别的什么算盘。” “会是什么呢?”徐昕越来越迷惑,打仗这件事情,在他心里是仅次于权斗的第二讨厌之事。 徐彤摇了摇头道:“我暂时也想不出来,不过我愿意陪着老四一起傻等着,确是因为我确信,丰城那三万轻骑,应该是来不了了。所以我也在等,等我们的援军一到,前后夹击,只要消灭了城下的豫章大营,任他有怎样的谋划也都无济于事了。” “嗯?为什么丰城的三万轻骑来不了?”徐昕又不明白了。 徐彤轻笑着看着自己的傻二弟,说道:“你先前不是告诉我说熊平将军给你拨了三万步卒加两万铁骑吗?” 徐昕点点头道:“是啊。” 徐彤接着说道:“可是先前却有影卫向我报告,熊威将军带着赶来京城的队伍,仅有三万步卒。那两万轻骑能去哪里呢?” 徐昕只是不喜战阵之事,但却并不傻,稍加思索就明白了太子哥哥话里的意思,恍然道:“你是说,那两万轻骑是去拦截丰城大营了?” “是啊。”徐彤说道:“丰城大营的三万疏于战场的轻骑对上刚从北境调过来,久经沙场的两万轻骑,还有机会继续往前一步?” 听到此言,徐昕心中略微放松了几分,但心头那一份忧虑却并没有完全散去。 嘉定三十二年二月二十二日,南康皇宫,内阁。 暂署内阁的次辅高阶端坐一旁,豫章城内大小官员挤满了整个内阁大堂,有的眼神闪躲,有的闭目养神,也有的正气凛然的在大声谈论着什么。 高阶冷眼看着堂内各怀心思的诸多同僚,提气喊了一句:“各位大人。” 大堂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位大人将目光齐刷刷的投向高阶。 “众位大人想必都知道了,四皇子徐邵正带着豫章大营叛军兵临城下。”高阶淡淡的说道。 堂下无人回应,鸦雀无声,只是眼神各异,各怀心思。 高阶摆了摆手,后堂便有四个小吏,每两人搬着一个上着影阁铁封的大箱子上前。 “两位皇子争位,诸位大人难免会各有阵营。这一点,我能理解,陛下也能理解。”高阶微笑着说道:“这两个箱子都是影阁谍枢呈上来的,铁封未开,说明没有人看过。” 高阶环视一圈,加重语气又说道:“陛下不久前亲手把两个箱子交到我手里时说过,他老人家也没看过。” “陛下?”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户部尚书林绅忍不住出言问道:“敢问高阁老,陛下龙体安否?” 高阶点了点头,说道:“陛下龙体康健,诸位大人无需挂念。” 堂下诸人顿时又安静了下来,有人双眼放光,满面惊喜。有人隐晦低头,惴惴不安。 高阶看到这一幕后轻笑一声说道:“诸位大人无需惊慌,我方才说过,无论诸位大人以前做过什么,只要今天能来到这里,就说明陛下不会计较诸位之前的过失。” 高阶吩咐小吏把两个大箱子其中之一搬到大堂正中,然后打开铁封,掀开了箱子。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飘满整个内阁大堂,一些离得近的官员甚至难掩胸中不适,偏头朝着一旁地面,疯狂的呕吐了起来。 箱中,竟然装着他们都认识的官员血淋淋的人头。 高阶也尽管离得比较远,也有些受不了屋内的血腥气,吩咐小吏关上箱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手帕捂住口鼻,这才又开口说道:“这个箱子里装的都是今天不敢奉召来内阁议事的官员。” 高阶又吩咐小吏将另一个大箱子也搬上前去,说道:“这个箱子里,装的则是由影阁谍枢记录,诸位大人与两位皇子往来的实录,事无巨细,皆有记载。” 高阶这话一说出口,堂内众人又是一阵哗然。有心里有鬼的,看了眼那还没开封的箱子,又想起了另一个箱子里的惨烈景象,顿时变得面无血色,满是惊惧。自然也有问心无愧,甚至幸灾乐祸的。 “不过。”高阶继续说道:“陛下说过了,这个箱子,谁也不能打开,并且,还要当着诸位的面销毁。” 高阶站起身来,接过身旁小吏递过来的火把,点燃之后走到木箱前,当着神色不同的百官面前,引燃了木箱。 伴随着火势越来越大,这个木箱和箱内的东西随着火焰而渐渐的化为灰烬,连带着也烧去了部分官员心中的惊惧不安。 最后,火势渐渐削弱,唯有一大堆灰烬里面依旧躺着的铁封上,黝黑的影阁二字还闪着幽幽的光芒。 在漫长的等待过后,火焰终于燃尽。也不知是谁,突然跪下高喊:“吾皇万岁。” 百官这才晃过神来,齐齐跪下,一同高喊着:“吾皇万岁。” 距离内阁不远的乾清宫内,刚穿好金甲的皇帝陛下接过陈公公递来的宝剑,隐约听见了传来的声音,脸上浮现出一抹冷冽的笑意。 “起驾,豫章城头。” 皇帝陛下接过宝剑,准备前往战场。 事情发展到现在,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知道装病是瞒不过他那聪慧异常的四儿子的,不过他也没打算瞒过他。 装了大半年的病,要瞒的不过是百官而已。之所以要这么做,一是为了给一些不安分的官员增几分胆量,让他们有胆子去做一些平时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二,就是为了剔除这些主动跳出来的不安定因子,给太子留下一个稳定的官场。 那个装满人头的箱子,如果真的有人认为里面装的只是不敢奉召的官员,那就太天真了。现在能够活着站在内阁的所有官员,都不过是皇帝陛下觉得对未来新皇统治下的南康没有大的危害之人罢了。 而完成了这一步,下一步就是去豫章城头。只要皇帝陛下一露面,四皇子徐邵所编织的勤王谎言就不攻自破了。且不论那注定来不了的丰城大营,便是那豫章大营的大多数士兵也必定不会再为徐邵卖命。 只有当这一切都结束后,太子徐彤才能顺利接手一个后顾无忧的南康王朝。 可是当皇帝陛下挎起宝剑,刚准备踏出一步,一道黑影俯冲而下,挡在了皇帝身前。 “影一,怎么回事?” 皇帝陛下皱起眉头,却没有责怪挡住他去路的影一。因为他知道,一向行事稳妥的影一如此做,必定事出有因。 影一没有回应,只是死死地盯着紧闭的殿门。 吱吖~ 乾清宫殿门缓缓地打开,门外站着一个身着粗布衣衫,手持一根芦苇,须发皆白,但面容却仅是中年的男人。 皇帝陛下看到殿外那道身影,双眸之中顿时爆发出深邃的恨意,咬着牙狠狠的挤出一句话来:“李天云,你竟然还敢来豫章城!” 第十四章 老蜀刺空相 李天云,天下五大宗师之一,曾以一苇渡海壮举震惊天下,被天下修武之人称为宗师。后又在钱塘与同为宗师的现影阁阁主王灵甫大战一场,不分胜负,彻底奠定宗师之名。 四皇子徐邵当然没有这个本事指使李天云为他刺杀皇帝,但他懂得因势利导。他通过母亲族中老人之口得知,父皇身上有一件李天云垂涎已久的宝物,只是一直以来忌惮于影阁王灵甫,所以才未敢动手。 徐邵只是答应帮他引开王灵甫,让他有足够的时间下手,李天云便会主动南来。并且信誓旦旦的说,只要能成功夺得宝物,便可以帮他消灭城内守军。 徐邵不知道李天云为什么敢这样口出狂言,妄图以一人之力抵挡数万甲士,他对李天云这话是不怎么相信的,可是这也并不妨碍他在丰城援军未到之前花点时间等上一等。 北境熊威带的三万步卒绝没有没这么快到,而丰城大营的轻骑却就快到了。他已经算好了时间差,等上一些时间并没有丝毫不利之处。这种稳赚不赔的赌局,徐邵很乐意下一大注。 豫章城外,王灵甫和空相和尚的战斗还在继续。本来以王灵甫的宗师实力,想要打败空相和尚绝非难事。 但打着打着,王灵甫逐渐感觉不对劲。 “这老秃驴,既不肯逃跑,也不愿与我拼命,只是一味的闪躲,究竟意欲何为?” 王灵甫停下了攻击,看着刚才拼尽全力躲过自己一拳的空相和尚,没有继续攻击,而是突然转身,做出欲走之势,想要试探试探这个老秃驴。 果然,拼尽全力才能堪堪周旋至今的空相和尚见王灵甫要走,没有想着逃跑,竟然主动黏了上来。 王灵甫面色阴沉的转身朝空相和尚拍了一掌,空相和尚硬抗这一掌,嘴中喷涌而出一口鲜血,却依旧并不退走。 王灵甫也停下了攻击,脸上阴晴不定。 空相和尚见王灵甫没有想走的意思,也就乐的站在原地喘上几口粗气。 他想起了方才在影阁刺卫处时那蜀姓老头说过,他感知到多出几股强大陌生的阳气。 几股,不是一股。然而奇怪的是,从始至终都只出现了空相和尚一名高手。 王灵甫朝豫章大营方向眺望查看,仔细感应。这么近的距离,没有人能做到不泄一丝气息,让他感知不到。 可是,没有。 王灵甫心内突然咯噔一下,转头望向城内皇宫的方向,脸上罕见的浮现出惊恐之色。 宫中羽林尽皆调到豫章城内御敌来了,皇宫此刻的守备力量空前薄弱。若是此刻有一名绝顶高手闯入宫中... 王灵甫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只狠狠的看了一眼不远处豫章大营方向,心中骂了句:“好狠的兔崽子!” 然后再不管疯狂扑过来的空相和尚,化作一道灰光,极速朝皇宫方向激射而去。 徐彤看见突然遁走的王灵甫,愣了一愣,而后迅速回过神来,脸色变得阴沉了起来,眼中也多了几分担忧。 虽然空相和尚的速度并不低,转瞬之间便追到了豫章城头。但以王灵甫的实力,一心想要脱离战场,他绝对拦不下来。 于是空相和尚也不再执着,他此行的目的有两个,首要目的便是拖住王灵甫,第二个目的便是寻机杀了太子。 这两个目的只要完成一个,便足以了断他与四皇子徐邵之间的尘世姻缘。若侥幸留得一条命在,余下半生便老实留在金光寺内参禅修佛了。 如今,第一个目的注定完成不了。可是借此机会,他也得以在城头弩手反应未及之时接近了太子。 借着冲势,空相和尚直直撞向反应不及的太子徐彤。 一旁站着的徐昕大惊失色,欲踏前一步挡在太子哥哥身前,但却还是来不及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空相和尚眼中仿佛出现了一道来自地狱的幽光。幽光如针,由地下而起,直指他的眉心。 嗞~ 由于全力催动气机而使身上布满佛光的空相和尚加速之势戛然而止,一身佛门金刚罩仿佛抵不过地狱幽光的侵蚀一般,脆弱异常。眉心处映出一道血珠,空相和尚双目圆瞪,丝毫不像佛门中人,宛若地狱恶鬼,狰狞恐怖。 金光寺一代高僧,一身金刚罩硬气功被当世武林称为仅次于灵隐寺疯和尚的罗汉金刚身的空相和尚,就这么死在了豫章城头。 尸体直直的落下,倒在了太子徐彤的脚边,死难瞑目。 空相和尚的尸体背后,出现了一位佝偻着身躯的老者,朝空相和尚的尸体处啐了一声,用极其沙哑刺耳的声音说道:“我呸,什么金刚罩硬气功,纸糊的一样!” 电光火石的一瞬震撼着城头上每一个人,杨虎终于反应过来,命令士兵抬起弩箭,就想刺向这个来历不明的佝偻老者。 徐昕见此,赶忙喊了一句:“停停停,这是自己人,自己人。” 杨虎闻言,这才放下心来,命令士兵们放下弩箭。 劫后余生的徐彤好奇的问徐昕道:“这位前辈是?” 徐昕闻言无奈苦笑,他自己都还没完全清楚这个奇怪的佝偻老人究竟是什么人,如何能回答太子哥哥这个问题。 只得挠挠头道:“这个,说来话长,等之后再给你解释吧。总之,这位前辈是自己人就是了。” 徐昕这么说了,徐彤也就这么信了。转头朝佝偻老者深鞠一躬,温和笑道:“徐彤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佝偻老者愣了一愣,然后嘴角咧开,笑的合不拢嘴,连连点头道:“昕儿得叫我一声师爷,可我也不能教你什么本事,不过你也别叫我前辈了,叫我蜀爷爷就好了。” 说完,便在众目睽睽之中沉入了城墙之中。 没错,就是沉入。徐彤和其他亲眼所见的士兵们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这位佝偻老者竟像是沉入湖底一般缓缓地沉入了由坚硬石块铺就而成的城墙之中,而城墙却完好无损。 徐昕也和徐彤一般惊讶,不过这位蜀爷爷的本事极大,在他心中还是有一定心理准备的,所以只是短暂吃惊,看向不可置信地将目光投向他的太子哥哥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 豫章城外,当徐邵远远地看见空相和尚死于城头,悠闲看戏的表情终于收敛了起来,伸长脖子朝皇宫方向看了一看,并没有动静传来。 “贾临云,是时候了,攻城。” 徐邵终于下了攻城的命令,豫章大营推出准备好的云梯和撞城锤,三万大军一齐往前冲去。 城头上的徐彤看见对面的大军调动,同样吩咐城头上的守城士兵准备迎敌。城门内,一万五皇宫羽林严阵以待。 徐昕满怀忧心的看着城下冲来的大军,向徐彤问道:“守得住吗?” 徐彤摇了摇头道:“守不住,不过我也没打算死守。” “那怎么办?” 徐彤又说:“拖吧,拖到熊威带的援军赶到就好了。” 徐昕闭口不言,看着城下悍不畏死的南康国将士,只觉得他们死的是这样不值。 第十五章 神女退宗师 豫章城外的大战开始了,这一战打的十分惨烈,但这些景象,皇宫中的皇帝陛下却暂时看不到了。 李天云堵在乾清宫门口,眼神炽热的看着皇帝陛下,说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南帝,把兰大人的灵盘交给我吧。” 皇帝陛下冷哼一句道:“痴心妄想,李天云,当年你害兰儿殒命的帐,朕还没有找你算,你倒先找上门来了。真当我南康皇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李天云甩了甩手中芦苇,嘿嘿一笑道:“你也不必自壮声势了,皇宫里的羽林军,现尽数在宫外平叛,兰大人身边那条老狗倒是正在赶来的路上。” 李天云闭上眼睛仔细感应一下,然后说道:“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只要我现在杀了你,拿到灵盘,王老狗就算赶到,也拦不住我离开。” “那你倒是试试看啊。”皇帝陛下不屑嗤笑,右手紧握剑柄,左手却悄悄地缩回袖中。 李天云骤然暴起,一直警惕着的影一很快就做出了反应,挡在李天云身前。 可李天云只是轻飘飘的甩了甩他那根芦苇拍打在影一身上,被击中的影一就像被万斤巨石砸中一般,口喷鲜血,斜飞向一旁。 李天云去势未停,直冲皇帝陛下而来。 正此千钧一发之际,皇帝轻抖左手袖袍,一块圆形罗盘状铁块激射而出,挡在了李天云挥动的芦苇前,闪烁阵阵紫光,竟挡住了方才一击便抽飞影一的芦苇。 李天云的攻势被罗盘挡住后,气势不减反升,怒喝一声,芦苇抽回,由刺改拍,重重的拍在罗盘身上。 罗盘上紫光爆射而出,李天云手中芦苇在紫光的照射下寸寸断裂,而他本人也借着紫光抵挡之力,倒射而出。 反光皇帝陛下,处境也并不好受。李天云随意一击便能把影阁九位统领之首的影一拍飞,而方才分明是全力施为下,虽然被罗盘紫光挡下大多力量,但剩余冲力也让皇帝陛下难逃也影一相同的命运。 狼狈躺倒在地的皇帝陛下嘴角淌血,手中却紧紧地握着罗盘,害怕一不小心就会被随时暴起的李天云夺走。 李天云虽然被挡了下来,但严重炽热更甚几分,死死盯着皇帝陛下左手握着的罗盘。 “兰大人竟然把灵盘的使用方法也交给你了,好好好,得来全不费工夫。”李天云哈哈大笑道:“恭喜你,留住一条老命。本来想着杀死你之后,夺了灵盘再回去细细研究。如今,得把你和灵盘一同带走了。” 皇帝陛下用力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双手举起灵盘,面对这位武道大宗师,丝毫没有认命的想法。 李天云嗤笑道:“灵盘待在你手里,当真是暴殄天物。以你的能力,利用灵盘挡下我一击便是极限了。此刻的你连站都站不稳,还有多余的气催动灵盘?” 皇帝陛下惨然一笑,低下头深情的抚摸着手中灵盘,喃喃道:“对不起,兰儿。本想在有生之年完成你的夙愿,如今,也只好全部托付给彤儿了。” 随后,他全力催动灵盘,灵盘重新泛起紫光。然而他却把灵盘翻转过来,紫光朝着自己的胸口轰来。 一心鲜血当即喷出,血中仿佛混合着灵盘紫光,一片紫红,一滴不落,溅射在灵盘之上。 灵盘紫光骤然收敛,片刻之后,灵盘脱离了皇帝陛下的掌控,重新绽放白光,悬浮在半空之中。一个虚幻的人影缓缓浮现在白光之内,白裙飘飘,圣洁如天上神女。 李天云在看到神女面容后,眼中的炽热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恐惧。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毫无宗师风范,不要命般死命磕头求饶:“兰大人,兰大人饶命,小人当初也是受人蛊惑,才鬼迷心窍对您下手,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啊!” 空中神女眼神空洞,丝毫不理会跪地求饶的李天云,转头望向因为遭受罗盘重击而口喷心血,已然虚弱倒地,奄奄一息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眼含眷恋的看着空中神女,却再也无力说话,只是勉强伸出手指着跪在地上的李天云。 跪在地上的李天云突然停下了磕头的动作,眼神阴翳狰狞,对着空中神女怒骂道:“你早就已经死了,被我亲手杀死了,如今不过一道残魂,吓不到我的,吓不到我的!” 说着,双膝重重磕地,身形弹射而起,浑身气势暴涨,双眼通红如入魔障,手持剑指点向空中神女。 空中神女身形不动,只是朝着李天云挥动衣袖,也不见如何用力,李天云疾射而来的双指便如同撞上铁壁,直接朝手背处折去。 空中神女又是伸出食指,隔空点在李天云眉心处。白光如水波般阵阵荡开,而李天云则被这一指点的朝乾清宫门直直射了出去。 李天云在被打出门外后,身体不受控制的在空中转出十几个圈后才堪堪停住。 此时,空中突然传来一道蕴含着极致佛门神通狮子吼的声音传来:“李天云,好胆!” 这道狮子吼威力极大,乾清宫外一道宫墙都被震的倒塌下来,声波传递使地面都轻微震动起来。 李天云不甘的远远看向乾清宫内若隐若现的神女身影,又转头看向怒喝声传来的方向,咬了咬牙,化为一道白光,朝怒喝声的反方向逃去。 乾清宫内,神女身形逐渐淡化,当王灵甫疾射而来的身影进入乾清宫后,才在身影消失之前匆匆瞥到一眼。 王灵甫身形一顿,愣愣的看着神女消散方向喃喃道:“小姐...” 殿内突然响起一道咳嗽声,这才将怔怔出神的王灵甫惊醒。看到躺在殿中奄奄一息的皇帝陛下,他赶忙冲过去将其扶起,抚着皇帝后背窍穴,向其输送气机。 半炷香过后,皇帝陛下脸上才回复几分神采。 王灵甫停下手中动作,关切道:“陛下...” 皇帝陛下艰难的笑了笑,自嘲道:“先前朕是在装死,如今,怕是真的要死了。” 王灵甫面露悲色,他方才输送气机时已经感知到了,皇帝陛下体内窍穴尽数损坏,气机不断泄露,若非他及时赶到,恐怕此刻就已经命丧黄泉了。 “陛下,我已经为你封住了体内经脉,凭着我方才输入的气机,短期内定无大碍。”王灵甫只能如此安慰。 皇帝陛下点了点头,欣慰的笑道:“那就好,朕还有些事没有向彤儿和昕儿交代,能再撑几天就好。” 王灵甫脸色阴沉,恨恨说道:“我方才看李天云也受了不小的伤势,此刻去追定然能追得上。” 说着,便起身想去追李天云,只是被皇帝陛下拦了下来。 皇帝陛下摇了摇头道:“随他去吧。” 王灵甫疑惑望向皇帝。 皇帝陛下没有向王灵甫解惑,只是轻笑问道:“昕儿已经到可以习武的时候了吧?” 王灵甫点点头。 皇帝陛下又说道:“兰儿临死前给昕儿留下那十六颗聚阴丹时便说过,那孩子迟早有一天会成为绝世高手的。王叔,就连你也没被兰儿称过绝世高手吧?” 王灵甫听见皇帝陛下口中说出兰儿这个名字时,嘴角便流露出一抹笑意,他感叹道:“是啊,以小姐的实力,在她面前,世间谁敢称高手!” “所以说啊。”皇帝陛下又笑了笑,“杀母之仇,加上今日的杀父之仇,让昕儿亲手去报才是最合适的。” 王灵甫赞同点头:“是啊,留着他的老命,让殿下亲手去取吧。” “朕本来打算前去豫章城头平息叛乱,南康儿郎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可是如今,我也动弹不得了。”皇帝陛下自嘲一笑,忽然吩咐道:“你去,吩咐影卫传旨豫章城头,留下邵儿性命,事后压到影狱看着就好了。” “好。”王灵甫没有问皇帝陛下为何对此战的结果如此笃定,小姐死后,他就把这个男人的话当做小姐的吩咐,除了照办,绝无二话。 第十六章 乱局终落幕 豫章城下战鼓雷鸣,城外上万将士前赴后继的冲上云梯,没有分毫武艺傍身的徐彤和徐昕二人早被重重士兵护在身后。 徐彤眼眉紧锁,不断观察着战势。徐昕看着战场上不断增加的英魂,心中却无比的难受。 无论是豫章大营攻城的叛军还是城头上守城的士兵,本都是南康儿郎。没有死在抵御外敌的战场上,却在此处自相残杀。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也只是被上位者用谎言洗脑利用的人,士兵何辜啊! 撞城锤不断地冲撞着城门,这么撞下去,用不了多久,城门就会被撞开。 豫章城内,羽林甲士门冷静的望着不断颤抖的城门,没有人上前去堵住城门,意图延缓城门被撞开的时间。 他们早在城门口堆满了易燃的草料,为首的十几个羽林甲士一人端着一个火把,什么时候城门洞开,什么时候一举点燃草料。 但他们心里清楚,即便如此,面对几万大军的冲杀,熊熊烈火也阻挡不了太长的时间。他们的任务,只是凭借城门处的狭窄地形,能挡多久就挡多久。 当叛军越过烈火的那一刻起,血战才真正开始。 轰... 随着一声城门倒塌的巨响,羽林甲士点燃了草料,熊熊烈火迅速的窜天而起。 刚撞开城门的豫章叛军见此一幕,意料之中的也愣住了。 贾临云看着城门口处的烈火,眼神凌厉,当机立断大喊一声:“步卒退后,轻骑冲上,越过火线,给我杀!” 说完,带步卒应声退后,徐邵一马当先,紧跟贾临云身后,带领着豫章大营的一万轻骑跨过火海,与羽林甲士冲杀在了一起。 那一战,豫章城内的羽林甲士死战不退,豫章大营的士兵们同样悍不畏死。激战近一个时辰后,羽林甲士死伤近万,豫章大营的叛军也伤亡过半。 照这么打下去,羽林甲士必败无疑。然而,徐邵心里却感到愈发的不安了起来。 南康国的三位皇子当中,二皇子游手好闲,却被陛下明令禁止习武,太子殿下向来于武道兴趣缺缺,反倒是三皇子徐邵,一直热衷习武,曾重金聘请江湖高手教他习武。 虽资质平平,但数年习武下来,战场冲杀总还是能够自保。 徐邵在战场上能够身先士卒而不死,不光是因为贾临云吩咐豫章大营士兵留心守护,他自己身怀一些武艺也是重要的原因。 一个时辰的冲杀过后,浑身浴血的徐邵怒气冲冲,喝骂道:“丰城大营的兵马怎么还没到,斥候呢,再派斥候去探。” 贾临云早就察觉不对了,往丰城方向的斥候他一直没有中断,但至今还未有一个斥候返回来报,这无疑是非常反常的事情。 虽然此战他们拥有绝对的胜机,但不可否认的是,若不能赶在北境大军赶来之前拿下皇宫,战局的反转也不过瞬息而已。 大战仍在继续,徐邵和贾临云二人却忧虑重重。 正此时,贾临云看到一骑自城外疾驰而来。当他看清来着面容后,心中不禁一喜。 这不就是不久前放出去的斥候吗? 贾临云转身,提马迎上前去。来着见到提督将军后赶忙翻身下马,连滚带爬的跪在了贾临云身前。 可是贾临云的脸色很快就由晴转阴,因为他看到了这名斥候狼狈的模样,身上甚至还有几处清晰可见的伤痕。 这说明,他遇到的是敌人,而不是援军。 “禀报提督大人,丰城大营的三万轻骑被一大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马匪给截住了。”来人忍着疼痛禀报着冒死刺探来的军情。 贾临云和随后赶来的徐邵就已经勃然大怒。徐邵首先怒骂道:“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样的马匪,挡得住丰城大营三万轻骑!” 斥候身躯颤抖,惊惧回答道:“看装扮,那些人的确是马匪。可是看战场冲杀的阵势,绝对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军队。在卑职看来,我南康军队也就熊威将军麾下的北境大军能有此威势。” 徐邵和贾临云听闻此话后大惊失色,北境大军难道另外派出一股轻骑假扮马匪一路南下,只为拦截丰城骑军? 徐邵不敢怠慢,连忙又问道:“丰城大营此刻境况如何?” 斥候战战兢兢答道:“丰城骑军经过一处峡谷时被马匪滚木偷袭,损伤惨重。后又在马匪的冲杀之下无力抵抗,伤亡大半,剩余残部,已然全数投降。” 贾临云闻言面如死灰,他赌上全部身家跟随二殿下这一场豪赌,就要以失败告终了。 然而徐邵却依旧不肯放弃,双眼通红,咬着牙转回战场,命令道:“将士们,全力冲杀,第一个冲进皇宫的,赏千金,封万户侯。” 徐邵死也不愿放弃,在他看来,至少现场的战局还是对他有利的,只要抢在北境大军到来之前,以勤王之名冲进皇宫,要挟内阁及司礼监颁下圣旨,胜利就最终还是属于他的。 徐邵奋力冲杀着,每前进一步,离胜利就进了一步。他几乎已经杀红了眼,直到身后轰然传来不属于豫章大营的马蹄声,依旧不肯停止冲杀。 不过在一副马贼装扮的熊威带领的两万北境轻骑加入战场后,战局就已经是一边倒了。处于绝对劣势的豫章大营很快就被前后夹击,围困在豫章城内,进退两难。 败了,终究还是败了。 徐邵手中紧紧攥着武器,一点也不想承认此刻的败局。 直到看见大哥徐彤和二哥徐昕越过重重大军来到他的面前,他双眼就像要渗出血一般的盯着身着太子蟒袍的徐彤,状若癫狂的跳下马来,朝徐彤冲过去道:“徐彤,徐彤,有种的你就过来与我单挑,来啊,来单挑啊。” 徐彤身旁的徐昕突然看见身旁脚下的石砖上冒出刺卫处蜀爷爷的半个头颅,大惊失色的急忙上前两步,蹲下轻声说道:“蜀爷爷且慢,大军包围之中,太子哥哥不会有危险的。” 一直潜藏暗处保护两人的蜀姓老人闻言,这才轻哼一声,又沉回了地下。 徐昕想起先前在城头上被神出鬼没的蜀姓老人一击毙命的空相和尚,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脯。看着被几名士兵死死扣住仍癫狂乱叫的三弟徐邵,眼中满是悲意。 徐彤也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理会徐邵癫狂的挑衅,轻声吩咐了一句:“将他打晕,带会宫里吧。” 说着,叫上徐昕和九门提督杨虎,还有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此刻依旧一身马匪装扮的熊威,率先朝皇宫走去。 ...... 城头阁楼上,七十岁的首辅严松颤颤巍巍的缓慢走下城墙,看着城下的的满地狼藉,又看了眼押着几名叛军首逆,朝皇宫方向渐行渐远的队伍,胸口处逆流而上一口鲜血,却被这位七十岁的老人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老人扶着墙壁,三步一歇的向龙兴大街严府方向缓缓走去。 至此,这场轰动一时的南康夺嫡之乱,终于完全落下了帷幕! 第十七章 朕不会杀你 嘉定三十二年二月二十三日晚,大战落幕,豫章城内的百姓逐渐尝试着从事先挖好藏身的地窖内出来。 内城的百姓损失不大,大呼万幸。而外城的百姓,特别是靠近豫章城门的百姓们一个个欲哭无泪。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间间被大火焚毁,被战马踩塌的店铺和住宅。 这一天,户部和工部的堂官们无疑是最忙碌的。工部忙着维修或重建战斗中损毁的部分建筑,户部则忙着为工部的重建活动筹措银两,以及清算战中造成的损失,以便给百姓发放赔偿金。除此之外,兵部报上来的阵亡士兵抚恤金,也需由户部统一调配。 总之,京城各部各司其职,互相配合,豫章城内的生活也逐渐恢复到了正轨。 与此同时,今日的影狱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本次叛乱的罪魁祸首,四皇子徐邵,此刻正坐在先前太子殿下坐过的牢房内,愣愣出神。 一行人由影阁阁主王灵甫带领,缓缓地走近这间牢房。 皇帝陛下实在伤的太重,以至于王灵甫就不敢离开左右,时不时就要给皇帝陛下输送气机,为其续命。 紧跟在二人身后的,是太子殿下徐彤和二皇子徐昕。兄弟二人看着父皇虚弱的背影,眼中满是悲伤与担忧。 他们二人已经从王灵甫口中得知了父皇此时的状况,方才得知父皇不顾伤势,非要亲自来影狱走一趟。二人也曾谏言,无奈皇帝陛下极其反常的坚持要来。 无法,兄弟二人也只得跟着一同过来。 王灵甫松开搀着皇帝陛下的双手,前去打开牢门。徐彤徐昕见状赶忙上前两步,一左一右搀住父皇的双臂。 皇帝陛下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缓缓走进牢房,看见了独自出神的三儿子徐邵。 一直关注着父皇身体的徐昕仿佛在父皇眼中看出了三分愧疚与七分不舍,心中暗暗叹息。 “您来了。”徐邵早已经冷静了下来,看见父皇走进也只是十分冷静的打了声招呼。 徐彤为父皇找来一张椅子坐下,和徐昕一同站在父皇身后。 “您...”很明显,徐邵也看见了父皇此刻的身体状况十分不好。 皇帝陛下呵呵一笑道:“只要朕不愿意,且死不了。” 说着,又是忍不住咳嗽两声。 徐邵闭上双眼,似是不忍心看见父皇如此虚弱的样子,只是嘴上还是说着:“可惜了。” “是啊,可惜那李天云本事不到家,没能取了朕的性命。”皇帝陛下重重的冷哼一声,旋即捂住嘴巴,强忍着不让自己咳嗽出声。 徐邵没有接话,牢房内,一时无言。 终于,还是皇帝陛下先出声道:“邵儿,你就这么恨父皇吗?” 徐邵猛地睁开眼睛,咬着牙说道:“恨,怎么不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巴不得亲手取了你的性命,为母妃报仇。” 刚一说完,徐邵马上又神色恍惚了起来,接着说道:“可是,您为什么又对我那么好?我想要什么您就给我什么,可给了我那么大的权利,又始终不肯把我最想要的皇位给我。” 皇帝陛下一声叹息,说道:“终究还是朕的错。你母妃当年确实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死罪,作为一国之君,朕也不能一味地包庇自己的女人,最终只能赐她自尽。” 皇帝陛下似是气息接不上来,重重的喘息着,王灵甫赶忙站到身后,为其梳理气机。缓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继续说道:“你母妃死后,朕是觉得对你亏欠甚多,所以才竭尽全力的想要补偿你,可却没想到却让你对权利产生了这么大的渴望。” 徐邵听后嗤笑一声道:“皇帝宝座谁不想坐,可您生的儿子倒是十分例外。” 他看了眼站在父皇身后的徐彤和徐昕,接着说道:“大哥他分明不想当皇帝,二哥一直只愿做个江湖游侠儿,只有我在渴望着那个位子。可就是如此,您也不愿意把皇位交给我不是吗?” 徐邵眼中满是悲哀:“说到底,还是因为大哥二哥的娘亲,比我母妃在您心里的分量,重的多的多。” 皇帝陛下没有否认,闭口不言。 徐邵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自顾自的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母妃就一直跟我说,您心中的女人从来只有一个。而她,不过是您为了稳住新朝局势,不得已而娶进宫的女人罢了。中原大士族中,符合条件的女子不少,而选中了她,也不知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皇帝身后的徐昕没有想到三弟对父皇竟有如此大的怨念,在他看来,父皇对三弟的百依百顺是他一直渴望而不得的。小时候因为这点,他可没少吃这位独得恩宠的三弟的飞醋。 对于三弟的母亲,那位自己尚还有些印象的母妃,徐邵一直印象不错。只记得小时候常常带着三弟在她宫中偷吃点心,而那位生的极美的母妃知道后,也从来没有责骂过自己。 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有一天听说那位脾气极好的母妃竟然勾结家族,与北邙勾连,出卖了很多宫中绝密情报,被群臣群起而攻,最后父皇赐其自尽。 可也从那时开始,徐昕就对徐邵这个和自己同样没了母亲的弟弟更加好了。 只是慢慢长大后,这个小时候天真灿烂的三弟凭借着父皇的宠爱,手中的权利越来越大,和太子哥哥之间的明争暗斗也越来越多。 而太子哥哥因这副不愿争斗的性格使然,在三弟的攻势下往往是吃亏的那一方,徐昕对这些事情一向不愿参与。 可就在不久前,病重的父皇突然找上他和太子哥哥,告诉他们三弟徐绍为了争夺皇位竟然与北邙勾结,意图困住北境大军。 这才有了先前传言的皇帝陛下怒斥二皇子,让他滚去江湖,去了就别再回来的荒唐传言。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徐昕能够去北境打探虚实,并且搬来救兵而设的障眼法。 皇帝陛下听了徐邵这一番话,眼中隐晦的歉意更深几分,叹道:“朕,的确对不起你母妃。” 徐邵摆了摆手道:“收起你的怜悯吧,母妃她从来都不稀罕。天下无亲情,自从我决定做这些事情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了。” 他突然咧嘴一笑,抬起头来盯着自己的父皇,说道:“您最好快点杀了我,否则会有什么后果,我也说不好。” 皇帝陛下没有理会徐邵这毫无根据的一句话,招呼徐昕徐彤将自己扶起,缓缓地走出了牢门。 临走之际,朝徐邵扔下了一句话。 “你终究是朕的儿子,朕不会杀你,但你这辈子也别想走出影狱。” 说完,王灵甫亲自关好牢门,从徐昕徐彤的手中接过皇帝陛下,继续为其输入气机以延续生命。 一行人朝着影狱外缓缓走去,很快,处于影阁地下一层的影狱重新陷入黑暗之中。徐邵直看着门口最后一丝亮光敛去,突然癫狂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蹲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扶着牢门栏杆,又开始嚎啕大哭。 然而这一切,再没有人能听到看到了。 第十八章 早朝论赏罚 嘉定三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清晨。 由于皇帝称病已久,很久没有叫过大起。 前两日,夺嫡叛乱刚刚平息,皇帝陛下忽然宣布今日早朝,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到必有大事即将发生。 京里的官员昨夜就在城南择屋而居,午夜时分便纷纷起床,穿戴整齐后陆续赶往午门集合,文臣武官分列两旁,依据品级排好队列,只待卯时一到,便依次进入皇宫。 皇帝陛下看起来气色不错,太子徐彤和二皇子徐昕二人殿下站定,脸色却看起来十分悲哀。 皇帝登上御座后,司礼监陈公公大唱“入班”,左右文武两班大臣这才齐齐步入御道。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行一拜三叩之礼,大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礼完毕后,文武百官立于大殿两侧,早朝这才正式开始。 南康开国三十二年来,严松当了二十多年内阁首辅,也做了二十多年左班文官领班大臣。但今天,严首辅甚至都没有出现在大殿之上。是因为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严松一系官员极为忐忑的垂首看着脚面,那夜在内阁中看到的装满人头的木箱,成功的震慑住了所有人。 南康王朝三面环敌,武将大多都分散在东西北三境边境戍边卫国,故每次早朝时,武将一班常常显得势单力薄。 但今天不同,一是因为文官一班因为叛乱之时,已经被影阁秘密的处决了一大批,所以在人数上已经没有太大的劣势。二则是因为镇北大将军府的二公子熊威,现正站在武将一班的领班位置,与接替严松站在文班领班之位的内阁次辅高阶并肩而立,仅次于太子殿下和二皇子,左右分立于大殿之上。 论官阶,仅为北境军中一名杂号将军的熊威自然没有资格和高阶并肩而立。可论身份,作为镇北大将军熊平次子的熊威站在这个位子,没有一个人会有异议。 在南康,或许有人会对镇西大将军卫子青报以微词,也可能会有人敢在朝堂之上参奏镇东大将军施郎一本,但却绝没有人对镇北大将军熊平表露出丝毫不满。这不是因为陛下对熊平将军近乎偏执的信任,而是因为整个南康王朝的疆土,全部都是由熊平一人带着大军打下来的。 可以说,没有熊平就不会有今日的南康。 所以说,即便有人真对熊平有所不满,忌惮于陛下对其的信任,更忌惮于其本身的威势,也没有人敢表现出分毫。 所以,熊威站在武将领班之位,无人敢有异议。 更何况,此次危机便是因为熊威将军带来的北境兵马力挽狂澜才得以化解,由他站在这个位置上,就更显得实至名归了。 皇帝陛下端坐于龙椅之上,红光满面,高声说道:“朕今日叫大起,是为叛乱中有功之臣论功行赏。但在这之前,朕要先告诉众卿一个消息。” 一众大臣无人出声,大殿上寂静非常。 皇帝陛下环顾众卿,接着说道:“内阁首辅严松,年迈体弱。日前,已向朕递交辞呈。朕体恤老臣,不忍其过度劳累,特许其告老还乡。” 皇帝陛下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站立的陈海生,侍奉陛下多年的陈公公立即站上前去,掏出一卷圣旨,大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内阁首辅严松,立身清正,任首辅二十余年,鞠躬尽瘁,勤勉自持。朕恤其年迈体弱,许其告老还乡。念其劳苦功高,特赐一等公爵位,赐封号兴国公,赏良田万亩。钦此!” 陈公公宣读完圣旨,自觉退到一旁。 “严卿致仕,首辅的位子,朕打算交由高阶来担任了,众卿可有异议?”皇帝陛下顺理成章的问道。 殿内众臣神色各异,但大多都放松了几分。 严芦鸣参与叛乱,严阁老非但没有收到牵连责罚,反而安然致仕,得封一等公。这充分反映出陛下对严松一系幸存官员的态度,必然也不会太过严苛。有这一层在先,哪里还有人会对顺理成章接任首辅的高阶有什么异议。 “臣等无异议。”众臣齐声说道。 次辅高阶,哦不,现在已经是内阁首辅的高阶恭敬跪下道:“谢陛下隆恩。” 皇帝陛下点了点头,示意高阶平身,紧接着又说道:“有功的赏功,有过的罚过。朕自登基以来,一向赏罚分明。” 皇帝陛下眼神投向熊威,说道:“熊威将军年少有为,颇有乃父风范。此时平叛,不远千里奔袭,救京城于水火之中,当是首功。” 熊威面对皇帝陛下的褒奖,不卑不亢的上前一步,恭敬弯腰道:“这都是末将分内当做之事。” 皇帝陛下笑着说道:“熊威将军千里救驾平叛,特封车骑将军,仍在北境镇北大将军军中任职。” 熊威跪下谢恩。 待熊威起身后,皇帝陛下又说道:“其余有功人士,由各部报上来,内阁拟票,呈司礼监批红。” 已经是内阁首辅的高阶出列,躬身领旨。 高阶领旨入列后,皇帝陛下忽然神色严峻,喝道:“九门提督杨虎何在?” 站于武将班内的杨虎瞳孔威震,连忙出列,来到殿中跪下。 “臣在。” 皇帝陛下面容含怒道:“杨虎,朕欣赏你之才能,委以重任。不想你却囿于严家区区简拔之恩,险些为叛臣严芦鸣所利用,酿成大祸。你可知罪!” 杨虎重重的将额头磕在地面上,沉声道:“臣知罪。” 皇帝陛下停顿少许,语气稍缓,接着说道:“所幸你迷途知返,守城一战中也算尽心尽力,功过相抵。朕也不罚你,也不赏你,只是九门提督这个位置你不能再坐了。” 皇帝陛下稍作思忖,说道:“朕让你去西境卫将军麾下当个杂号将军,你在京中管着九门五千守城兵士,朕便也让你在西境领兵五千。若未能建功立业,不得踏入京城一步。” 杨虎没有谢恩,只是跪在原地,脑袋始终垂着,不发一言。 皇帝见状不禁冷笑,问道:“你可是不满?” 杨虎答道:“臣不敢。” “那你还跪在这儿干什么?” 第十九章 神秘的妹妹 杨虎猛地抬起头,说道:“陛下,罪臣可以不要任何职位,甚至可以以死以谢罪臣之过,但求陛下饶恕我那被牵连进来的妹妹。” “妹妹?”皇帝陛下皱眉思索,忽然想起先前四皇子徐邵向他举荐杨虎任九门提督之时,也向他说过,要求杨虎之妹为侧妃。 四皇子徐邵犯下的是谋逆大罪,杨虎之妹作为侧妃,照常理,必然难逃株连之罪。 想到这里,皇帝陛下看了看依旧跪着的杨虎,说道:“此次叛乱,朕本就没打算株连过甚。朕会让影阁仔细盘查,若未参与其中,一律免罪。” 杨虎闻言,如获大赦,眼眶瞬间翻红,不住磕头,大喊:“谢陛下隆恩。” 皇帝陛下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还不快滚,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卫子青将军麾下一名杂号将军了。” 杨虎站起身来,深深的朝陛下又施了一礼,转身朝殿外走去。 皇帝陛下深深的吸进一口气,久久没有开口。 但奇怪的是,皇帝陛下的脸上始终泛出一抹重重的潮红,不像是疲倦之色,倒像是一名气血正佳的健壮青年才会有的面色。 今日早朝,太子徐彤和二皇子徐昕一直没有说话,二人只是静静的看着父皇,一刻也不愿挪开视线,仿佛错过了一眼,便再也看不见了。 群臣忐忑不安的站着,没有谁敢抬头看一看皇帝陛下此时的神色。众臣心知肚明,该赏的赏完了,下一步,便是论罪了。 果不其然,等待了好一会后,皇帝陛下终于开口说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子不教,父之过。本次叛乱,归根结底,终究是由于朕的教子无方。” 群臣大惊,齐齐跪下大喊:“臣等万死,臣等万死,臣等万死。” 皇帝陛下居高临下看着殿内跪着的群臣,淡淡说道:“但是身为臣子,徐邵勾结外邦,不忠在前。身为人子,徐邵谋害君父,不孝在后。其罪至深,万死难辞。朕顾忌皇家脸面,已命影阁将其秘密的处死。” 群臣默然,垂首不敢言语。 皇帝陛下接着说道:“其余首恶,原刑部尚书严芦鸣,原兵部尚书王海红,原礼部尚书林业和,深负皇恩,罪不容赦,处斩立决,立即执行。” “三部尚书之位,由其部侍郎顺位接任。其余有罪人等,由新任刑部尚书彻查定罪。” 三部侍郎突然蒙此恩赏,精神抖擞的出列领旨谢恩。 ...... 京城内依旧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新官上任的刑兵礼三部尚书竭尽所能的配合影阁排查三部之中勾连叛乱之人,只为在陛下和太子殿下面前留下一个精明能干,忠心不二的好印象。 尽管他们三人之前多少也都受过严芦鸣的恩惠。 四皇子府上,男女老幼或遣散,或抓捕。一长相平庸的妙龄女子悄无声息的从府内走出,来到京城东郊的一处民房内。 这是前九门提督杨虎置下的一处民宅,僻静清雅,几乎无人知晓。 屋内,杨虎手中端着汤药,尽心侍奉着年迈多病的老母。看见妙龄女子进屋后,放下手中汤药,对来者歉然一笑。 “妹子,你受苦了,都是哥哥连累了你。” 女子微微摇头道:“不是哥哥的错。当初四殿下提拔你为九门提督时,妹妹便想到会有今日了。” 杨虎看了眼喝下汤药逐渐入睡的老母,拉着妹妹的手,轻轻关上房门走到屋外,然后对妹妹杨颖说道:“妹子,哥哥脑子不好用,当初你答应进四殿下府中后,要哥哥先顺从四殿下和严芦鸣。为了你的安危,哥哥答应了。可是后来你又悄悄传信给我,说只要严阁老亲自出面,就让哥哥倒戈向太子殿下那边。” 杨虎苦着脸道:“当时哥哥就非常不解,如此一来,若是四殿下败了,你的处境岂不危险?当严阁老真的来时,哥哥的脑子都乱成一团浆糊了。可那时哥哥也没有办法联络到你,只好硬着头皮照办了。” 杨颖的面容生的并不算美丽,但胜在一双活泼灵动的眸子,灵气十足。她笑着对眼前这个只懂打仗的哥哥说道:“哥哥做的是对的,你看,妹妹这不是安然回家了吗。更何况经此一役,哥哥你也能脱离京城这个大染缸,安心去西境杀敌建功了。” 杨虎依旧一脸苦相:“可是,妹妹你的声誉...” 杨颖摇了摇头道:“牺牲我一女子声誉,能周全你与母亲安危,值得的。” 杨虎神色复杂,叹了口气颓然道:“都是哥哥没用,这次去西境,你和母亲就一起跟着去吧。在边境,就没有那么多阴谋诡计了。” 杨虎满脸期盼的看着妹妹,可不想杨颖却摇头说道:“此去西境路途遥远,母亲的身体又一直不好,如何受得了这种奔波。我会带着母亲去浔阳,在那里置一座宅子安置下来。” 在这个家里,虽然杨虎是唯一的男人,但家中大事从来都是听妹妹杨颖的安排。多年下来都是如此,杨虎已经习惯了,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去浔阳作甚?咱家在浔阳无亲无故,你们母女二人去那里,难免会遭人欺负啊。” 妹妹杨颖眼角带这狡黠的笑,说道:“妹妹去浔阳,当然是为了等我们那位迟早要去闯荡江湖的二皇子殿下啊。” 杨虎闻言,更加不解了,问道:“等二殿下有甚用?而且,就算二殿下迟早要去闯荡江湖,你又怎知他一定会去浔阳呢?” 杨颖无奈的摇了摇头,正头疼该如何为这个榆木脑袋的哥哥解释其中玄机时,屋内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声。 杨颖如获大赦,连忙转移话题道:“母亲醒了,哥哥快进去看看吧。” 一向孝顺的杨虎终于顾不上追问,赶忙转回屋内看望母亲去了。 屋外,杨颖看着哥哥杨虎的背影,摇头轻声道:“我的傻哥哥哟,以你的能力,除非愿意永久脱离战场,否则即便逃离了京城,又哪里逃得出一座巨大的国家机器的倾轧。” 杨颖莲步轻摇,缓缓走入屋内,心中却坚定的想道:“妹妹得为你和母亲找个足以依仗一生的靠山才行啊。” 第二十章 狮峰归黄泉 豫章城的百姓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京城,大街上随时可见刑部与吏部的官差跟着影阁的影卫们,奔着某个大官府邸而去。所有官老爷的府邸统统关门谢客,就连平日里习惯在京城内作威作福,流连娼馆的官少爷们都不见了踪影。 普通百姓们倒是乐见如此,可就是苦了那些老鸨子和院中的美娇娘了。 刑部大狱内人满为患,叫苦喊冤声连绵不绝。可有心人却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此次抓捕官员虽然声势浩大,只要查出有与三皇子谋逆丝毫相关,就难以幸免。但是,严系的官员却无一例外的幸免于难。 这不禁让人感叹,那位当了二十年首辅的严阁老还真是厉害,这种形势下都能保全门下官员。 京城的百姓们也在感叹,他们那位脾气很好的皇帝陛下这回可是动了真怒,只要由刑部查实报往内阁的官员,无一例外都被批红斩首。 可与此同时,他们口中那位动了真怒的皇帝陛下,此时却带着两个皇子和影阁阁主,一行四人,轻装简行来到了梅岭。 梅岭是豫章北郊有名的高峰,风景宜人,本是城内公子小姐休闲踏青的好去处。然而此时的京城内,敢在此时出门赏景的公子哥,恐怕也就只有太子殿下徐彤和二皇子徐昕了。 四人漫步在梅岭脚下的小道上,春季的花开得正盛,阳春白日风花香,皇帝陛下猛地吸上一口充满花香的空气,脸上异样的潮红更甚了几分。 徐昕却无心欣赏美景,面带忧容的拉了拉徐彤的衣袖,轻声问道:“父皇非要在此时出来踏春,身体如何受得了?” 徐彤叹了口气,看着皇帝陛下的背影,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王灵甫脚步无声的跟在三人身后,不紧不慢,拉开一段距离。 皇帝陛下一边欣赏着梅岭风光,一边缓缓地向前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狮子峰脚下,眼神一亮。这位六十高龄,又深受重伤的皇帝陛下如同顽童一般转头,对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咧嘴一笑道:“彤儿昕儿,你们陪父皇登上这座高峰吧。” 狮子峰是梅岭第一高峰,因峰型酷似狮头而得名,向来以险峻著称。便是寻常壮年,等闲也难以登顶。 身后,王灵甫忽然加快脚步走了过来,对皇帝沉声道:“陛下不可,我那颗三日必死丸虽然刻意阻止你的气息泄露,但周身窍穴都已经损坏,气机只进不出。此时爬山,只会加速气机流淌。你当静心养气,延缓气机泄露,方能稍缓生命流逝啊。” 皇帝陛下却只是豁达一笑,凑近王灵甫的耳边悄声说道:“我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死便死罢,能早些去见兰儿,其实我还是挺开心的。” 徐彤和徐昕不知道父皇神神秘秘的说了什么,但听了王灵甫这话,又哪里肯答应。 徐昕更是跳脚出来阻止道:“王爷爷说得对,这狮子峰又高又险,父皇您又...” 不等徐昕说完,皇帝陛下就打断道:“这不是有你们嘛。” 徐昕无奈的看着宛如稚童般固执不听劝的父皇,却还是板起脸来表示拒绝。 皇帝陛下见状,眼珠滴溜溜一转,就在两个儿子面前变起脸来,摆出一副伤心遗憾的表情说道:“唉,反正我也没两天好活了,最后就这么一个愿望你们也不肯满足吗?” 徐昕本还想继续阻止,可看见父皇那一脸遗憾的表情,将要说出的话哽咽在喉咙,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还是徐彤站了出来,拍了拍徐昕的肩膀,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强颜挤出一个微笑对父皇说道:“走吧,今天不论您想干什么,我们都陪着您。” 皇帝陛下终于展颜笑了出来,徐彤和徐昕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搀住他的双手。说起来,这父子三人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一起惬意的游玩过。 王灵甫看着正在上山的父子三人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一声叹息过后却又突然大笑了起来。 “快哉快哉!” 一阵大笑之后,王灵甫笑吟吟的跟了上去。步步之间,气势攀升。 这位早已超出世间武学三品的武道大宗师,在亲眼得见皇帝陛下面对死亡的豁达后,似乎有了一些明悟。他朝着三人背影猛地吹出一口气,山间风气,却是由下而上,帮助三人登山的脚步轻盈几分。 ...... 登至山腰之上,徐彤和徐昕兄弟二人都已经呼呼的喘起了粗气。皇帝陛下更是,脸上的潮红尽数褪去,三日必死丸的药效在这番登山过程中流逝殆尽,仅剩他自己残存的一些气机还在苟延残喘。 徐彤和徐昕扶着父皇站定稍歇,皇帝陛下抬头望着依旧不见尽头的登山小道,深吸一口气道:“咱们继续。” 说着,便率先又迈开了步子。 可他现在残存的气力已经所剩无几,走了没几步,双腿便瘫软无力,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直直的向后倒去。 亏得徐彤和徐昕在左右拉住父皇的身躯,这才没有倒地翻滚下山。 “父皇...”徐昕悲痛欲绝的望着奄奄一息的父皇,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断地滚落下来。 徐彤没有流泪,或许是强逼着自己将眼泪憋了回去。 他走到父皇身前,从徐昕手中抢过父皇的另一只手臂,将两只手臂穿过自己的肩头,弯下身子,让父皇的身躯倒在自己的背上。 “二弟,你在背后扶着。” 徐彤背起父皇的身体,笑着偏过头朝父皇轻声说了句:“父皇,彤儿背着您上山。” 徐昕也赶忙从身后托住父皇,帮太子哥哥减轻一些重量。他眼中的泪滴始终没有停止,啪嗒啪嗒的掉落在登山小道的青石板上,但却低着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趴伏在儿子背上的皇帝陛下稍微恢复了几分神色,感受着儿子背上的温度,他的嘴角悄悄地掀起一道弧度,开心的无声笑着。 “彤儿,你怪父皇吗?” “不怪......不怪。” “你骗人,父皇知道,你本不想当皇帝的。” 徐彤没有回答,因为他怕自己再说话,就真的忍不住哭了出来。 没有得到儿子的回应,皇帝陛下依旧自顾自说道:“其实,父皇当年本来也没有想过当皇帝的...” 皇帝沉默,似乎陷入了一些往事的回忆之中。徐彤也沉默,一步一步的小心攀登着。徐昕同样沉默,双手牢牢扶住父皇的后背,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的啜泣声被父皇听见。 “昕儿,父皇一直没让你习武,其实你也怪父皇吧。” 皇帝声音虽小,但徐昕却听得很清楚,他赶忙回答:“没有的,父皇,昕儿不怪您。” 可他这一说话,暴露出的哭腔却实实在在的传入了皇帝的耳中。 皇帝声音骤然变得严肃了几分,虚弱的呵斥道:“哭什么!你母亲说过,终有一天,你是会成为绝世高手的。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好,不哭了,我不哭了。” 徐昕这样说着,可是眼中的泪水却没出息的掉的更快了。 皇帝探手在自己怀中摸索着,掏出那块将李天云击退的灵盘,垂下手臂说道:“拿着。这块灵盘是你母亲留下来的,以后,就归你了。” 徐昕接过灵盘,随手就塞进怀中。 “影阁刺卫处的蜀叔你已经见过了吧。” “嗯嗯,见过了。” “他会和你王爷爷一起教你习武,至于你以后是想待在京城还是想出去闯荡江湖,都随你。彤儿,你不许阻拦。”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小,说话之间的停顿也越来越久。 “彤儿,快到了吧。” “快了,快了...” 徐彤加快了脚步。 “彤儿,父皇重吗?” “不重,一点也不重...” 徐彤的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彤儿,父皇要将沉重的南康江山交给你来背了,你背的动吧。” “背得动的,一定背得动的!” “那就好......” 紧紧攥着徐彤胸前衣襟的双手松开了,一双手臂在徐彤的胸前无力的摇晃着。 徐彤的脚步也终于踏上了狮子峰登山小道上最后一个阶梯,西边的日头也被远处的山峰遮住了最后一抹余晖。徐彤背着父亲站在狮头之上,向东望着脚下的豫章城,憋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如洪水溃堤般倾泻而出。 “我们到了,父皇,我们到了。” 兄弟二人将父亲的身体放平躺在峰首,就这么守着父亲的英灵,静静的跪坐了一整夜。 第二十一章 朝堂与江湖 嘉定三十二年二月二十五日,南康举国皆白。 皇帝陛下龙驭上宾,由首辅高阶宣读遗诏,太子徐彤顺理成章接任为帝。 按照大行皇帝留下的遗嘱,丧礼一切从简。照例,新任皇帝徐彤需守孝三月,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由各省督抚呈上来的奏报,内阁代批出一个章程后,转呈司礼监,司礼监需交给皇帝审核后才能批红发下。 已经为父皇守灵五日的徐昕看着哥哥徐彤面前的案牍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本来心头略微有些的不满也都尽皆消散。 “当皇帝果然很累啊。”徐昕走上前,为哥哥揉捏发酸的肩膀。 徐彤抬起疲惫的眼帘看了弟弟一眼,埋头案牍,本让他心头的悲伤稍减了几分,可当他看见弟弟身上穿着的孝服,以及那张由于守孝五天而极度疲惫的脸,悲伤加上心疼的情绪瞬间浮上心头。 他起身站起,将那张专属于皇帝的座位让给了弟弟徐昕。徐昕摇了摇头,倒不是不敢坐,而是他觉得哥哥比自己更需要坐着。 徐彤笑了笑,没有拒绝弟弟的好意,又坐了下来,拿起一本奏折接着看了起来。 “你准了浔阳知府请求点兵三千,发兵围剿飘雪山庄?”站在身后为哥哥揉捏肩膀的徐昕有意无意的看见了奏折的内容,好奇问道:“据我所知,那武痴刘玉阶就是出自飘雪山庄吧?你当初为了拖延四弟,让刘玉阶去刺杀兵部侍郎,想必和飘雪山庄有些情分。为何如今又准浔阳知府点兵围剿?” 徐彤揉了揉眼角,对弟弟说道:“你可知道,先前来大理寺指认我为刺杀兵部侍郎主使的人,就是飘雪山庄少庄主刘白芨?” 徐昕点点头,他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徐彤接着说道:“让飘雪山庄来指认,这本也是我计划中的一环。为了让老四查出那事儿和我有关,我故意写了给刘玉阶的几封信,然后让飘雪山庄发现,并且我还将这事儿透露给老四,让老四派人去飘雪山庄交涉。飘雪山庄为了不得罪老四,只能派人来指认我。” “这些事情我现在也能猜得到,但这和围剿飘雪山庄有什么关系。就这件事而言,飘雪山庄可也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啊。”徐昕有些听糊涂了,他不觉得大哥会做出这样忘恩负义,卸磨杀驴的事情。 徐彤叹了口气道:“刘白芨作为证人,只因为指证的是太子,所以被大理寺暂时关押在了大理寺监牢看守了起来。我本来打算找个时间放了他,可我也是这段时间事情太多,竟然完全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徐彤说到这里,苦笑道:“本来这事儿到现在也就结束了,可那飘雪山庄竟然在几日前,趁着豫章城内全城举丧之际,公然的从大理寺狱中把刘白芨劫走了。” 徐昕大惊,终于算是有点明白了。 徐彤接着说道:“这下事情就闹大了,公然劫狱,置朝廷法度于何地?此风若开,以后那些江湖人士不是更加放肆了?所以尽管我也有些于心不忍,但为了维护朝廷威严,只能准了浔阳知府所请。” 徐彤不断地揉捏着眉心,全国上下一大堆事情等着他来处理,五日来,他几乎吃住都在案牍之上,才能不误了国家大事。 他答应了父皇,要背起这座南康江山。死,也不能让父皇失望啊! 徐昕望着肉眼可见疲惫之感的哥哥,大为心疼,有些惭愧自己不能为其分忧,只能加大几分为哥哥揉捏肩头的力度。 徐彤感受到了肩头的力道,五日伏案的酸痛稍稍减缓了几分。他伸了个懒腰,闭着眼睛向椅背靠去,使劲的伸了个懒腰。 “哦对了,前日北境熊平将军那边有战报送来,你想听听吗?”徐彤闭着眼睛稍作休憩,轻声对弟弟说道。 徐昕当然想知道。 先前亲自往北境走那一趟,让他对那位威名赫赫的镇北大将军印象极好。当时北邙大军叩境,自己为了解京城之急去北境求兵。熊平将军豪迈的在他要求的三万步卒之上又增拨了两万轻骑,最后果然由这两万轻骑建了奇功。 但徐昕心里一直有些担心,他这一次带走了北境三分之一的兵马,如果影响到了边境战事,那可就成了天大的罪人。 徐昕连忙问道:“北境战况如何?” 徐彤没有睁眼,享受着这份难得的舒适,嘴角带笑,回答道:“胜了,大胜。熊平将军无愧为南康第一猛将,死守北境半月有余,逼的北邙大军不得不退兵。” 徐昕松了口气,心中暗喜:“胜了就好。” “不过,熊兵将军在战报中提到了一个事情。”徐彤忽然皱起眉头,仰着头看着徐昕道:“北邙大军叩境,以熊将军的能力,拒之国门之外本来没有很大的难度。但这次却险些被敌人冲破国门,酿成大祸。” 徐昕心头一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彤道:“北邙军中,纠集了一大批武林高手,下品武师数百,中品大师数十,上品宗师也有数人。这群身负不俗武道修为的北邙江湖武夫,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我军内部大肆冲杀,搅得我军阵型大乱,险些被北邙大军寻机突破。幸好熊平将军当机立断,调动一万重骑在内部包围这一群武林高手,以车轮战的方式不断消耗他们的气机,最终逼得他们力竭撤走,这才没有酿成大祸。不过经此一役,我北境精锐重骑,也损失了数千。” 徐昕就这么听着也都大觉肉疼,重骑是军中最最精锐的兵种,每一骑重骑都得耗费无数心血培养。一次性损伤数千,可想而知熊平将军会有多么愤怒。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们南康的武林高手没有前往边境助战的呢?”肉痛之余,徐昕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徐彤摇头叹息道:“我南康和其他三国都不同,北邙西楚还有东吴都是一百年前由大周王朝分裂而来,建国已逾百年。再加之江湖武夫与文人士子不同,百年时光,历经数代,足以让他们产生对国土的归属感。他们走上战场,是为了保家卫国,自然积极。但我们南康建国不过数十载,国土内的绝大多数武林门派对南康国都还没有产生归属感,自然不会愿意在随时会命丧黄泉的战场上出工出力。” 徐昕默然,南康拥有强于其他三国的铁骑,但却由于建国时间太短,凝聚力比其他三国弱上一大截,这也是无奈至极的事情。 徐彤站起身来,一边在幽暗的大殿内踱着小步活动筋骨,一边继续说道:“南康境内的江湖势力一向都是朝廷的一块心头之患,他们大多随性而为,向来不服官府管束。就是这么一群好以武犯禁的人群,给朝廷管理民间造成了十分巨大的困扰。” “天下三品武夫,上品宗师虽然不多,但中品下品却多如牛毛。这些武夫一身武道修为,即便是一名中品武夫,也可以一人之力敌我南康数十精兵。平日里他们各行其道,倒不会给朝廷带来很大的威胁。可一旦我们想要以朝廷兵力镇压之,这群义字当先的江湖人士往往会抱起团来抵抗朝廷。这可是一股足以让天下大乱的势力啊。” “父皇很早之前就在为这一问题头疼,其他三国的江湖势力可以成为他们在战场上的一大助力,可我南康国内的江湖门派却整日只会添乱,如何能让人不头疼。如今他老人家撒手而去,这个难题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徐彤在大殿内走了一圈,最终回到案牍前,指着上面整齐码着有半人高的两摞奏章,无奈道:“这里面的问题,有一小半与江湖势力有关。我作为南康皇帝,处理这些问题的时候,既不能扫了朝廷的威严,又不能惩戒太过,使得江湖势力同仇敌忾,对朝廷产生恶意。难呐,难呐!” “我总算知道,父皇这些年过的有多艰难了。” 第二十二章 被遗忘的七个傻丫头 徐昕也没想到,他一直向往的江湖,竟然会给以前的父皇,现在的大哥造成这么大的困扰。 他忽然想起父皇去世前交给他的东西,伸手摸了摸躺在怀中的灵盘。还想起了那句‘你母亲说过,终有一天,你是会成为绝世高手的。’,徐昕心中忽然有了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他仔细思考着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想法,怔怔出神。 徐彤发觉弟弟竟然站在原地发起呆来,没好气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喂,想什么呢?你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回去歇会儿吧,我这边的事情也处理的差不多了,待会儿我去父皇那里守着。” 徐昕回过神来,他在心中思考的那个想法,越想越觉着可行。他咧着嘴向徐彤笑道:“或许,我有办法解决这个难题,虽然可能要花上好几年时间。” “嗯?你是说南康江湖的问题?”徐彤有些诧异。 徐昕用力点了点头。 徐彤十分好奇的问道:“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可徐昕却故作神秘的摇了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况且我现在也只是有个模糊的想法,还得回去再好好想想。但终归是值得一试的。” 徐彤撇了撇嘴,笑骂道:“我不管你想怎么做,但你要记得,不可威胁到自己的性命。” 徐昕心不在焉的随意答应了一句,明显还在沉浸于自己的想法之中。 片刻后,徐昕似乎想起了什么,对徐彤说道:“你能不能让浔阳知府暂时先别动飘雪山庄?如果我能让飘雪山庄归顺朝廷,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发兵了?” 徐彤闻言疑惑道:“你想干什么?让江湖势力归顺朝廷是父皇一直想做的事情,如果你真的能做到,那么朝廷当然不可能自断手脚了。” 徐昕笑着兴奋说道:“我想用飘雪山庄试试自己的想法。” 徐彤却有些为难道:“完全不动是不可能的,我先前也跟你说过了,朝廷的威严不容江湖践踏。”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需要拖上一段时间就好了。你可以先降旨,让飘雪山庄只交出劫狱的几个人。然后再向他们说明刘白芨无罪,本来就打算释放。他们知道少庄主性命无虞,也不会冒着山庄覆灭的风险,非要得罪朝廷吧。”徐昕建议道。 徐彤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你还是不了解这些江湖人士,他们把义字看的比天还大,让他们交出劫狱的人,相当于让他们出卖背叛自己的兄弟。便是杀了他们,也是万万不可能的办到的。” “即便如此那也没事,我只要朝廷拖上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如果我不能让飘雪山庄归顺朝廷,朝廷就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徐昕说道。 徐彤半信半疑的望着徐昕,但看见弟弟满脸坚定兴奋的表情,最终还是妥协道:“好吧,就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我会拟旨给浔阳知府,就按你之前说的,先只要求他们交出劫狱的几个首犯,限期三个月。” “好了好了,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给我好好回去睡一觉。父皇那边,我去守着。” 徐彤强打起精神,分明自己也已经十分疲倦了,但在批完手头必须完成的奏折后,还是想着让弟弟先回去休息。 徐昕在看见徐彤埋头案牍的模样后,又哪里会不知道哥哥比自己更需要休息,板起脸说道:“不行,你已经连续批了五天奏折了,自从我在影狱见到你那天开始,你就没有好好休息过吧。” 徐昕闻言一愣,仔细想起来,好像确实如此。 之前忙着城头御敌,紧接着就得知父皇身受重伤的消息,那几日和弟弟一起一直陪在父皇身侧,也没有好好休息过,这几日又忙于批阅父亲病重那几日积压下来的奏折,更加没时间休息了。 徐彤的思绪忽然飘向东宫那座小院。 这么一想,还真怀念东宫小院那张藤椅呢!也不知东宫小院那七个小丫头现在怎么样了,想起之前离开东宫之时一副托孤的模样,还让那几个小丫头那几日千万不要离开东宫来着,想必一定是把那几个小丫头吓得不轻吧。 想到这里,徐彤的眼皮忽然猛地跳动了起来,他想到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神色大变,惊呼一声:“糟糕!” 说着,也不顾徐昕不明所以的神情,转身就向殿外跑去。 “没有我的允许,没有人敢进那座东宫小院。这么多天过去了,那几个小丫头该不会还傻傻的待在里头没出来过吧!千万别饿死了啊!” 徐彤一边撒腿往东宫跑去,一边在心里焦急的想着。 以他对那七个小丫头的了解,这种事情还真有可能做得出来啊!!! 徐昕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见哥哥这副大惊失色的模样,心里不放心,也小跑着紧跟了上去。 ...... 当徐彤赶到东宫后,东宫内的小太监们看见这位新任皇帝满脸焦急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吓得跪在原地,只有在东宫门口守卫的一群侍卫跟在徐彤身后。 徐彤来到时,小院的大门紧闭着。他走上前去尝试着推了推,但大门却被人从里面拴住了。 徐彤的脸色愈发的焦急,这说明那几个小丫头还真的就一直躲在院内没有出过门。 徐彤焦急的大声喊着:“把这门踹开。” 身后不明所以的侍卫们走上前,几个壮汉同时用力,饶是东宫小院的门很牢固,也经不起几个侍卫全力一脚,轰然而开。 徐彤急匆匆的推开侍卫,朝院内跑去。可是每间房内都搜寻一圈后,始终不见那几个丫头的身影。 徐昕面色阴沉的站在院内,知道徐昕追着赶过来,脑中灵光一闪,哎呀一声,又朝小院厨房方向跑了过去。 徐昕无奈,只能也跟了过去。 徐彤一脚踹开厨房的门,只见一道青色身影带着阵阵清香直直的朝他冲了过来,仔细一看,那人手中还握着厨房里随手取的一把砍柴刀。 徐彤没有躲闪,愣愣的又转头看向角落里瑟瑟发抖蜷缩着的另外六道俏丽身影,她们每人手中都紧紧握着一柄小巧的匕首,横在脖颈之上。 徐彤还记得,那是几年前他一时兴起,赏给几个小丫头的礼物。 还记得那时的他看着逐渐成熟,生的愈发俏丽诱人的七个丫头,还调笑几个丫头说:“你们七个长大了,未免本太子兽性大发,忍不住想吃了你们。这七把匕首就赏给你们了,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们就用它来防身。放心,刺死了本太子也不要你们偿命!” 原本打算与闯入者同归于尽的青衣身影,在看清楚门口那张熟悉的脸庞后,手腕一松,砍柴刀落地,眼眶骤然红透,前冲之势却停不下来,踉踉跄跄的朝徐彤走过去。 徐彤迎着朝他走过来的小红,一把将其搂到怀中,感受着怀中的温香软玉,伸手轻轻拍了拍小红的后背安抚道:“我回来了,没事了,没事了......” 此时也赶到厨房的徐昕看见了眼前这一幕。 哥哥院中的七个小丫鬟他也是见过的,此时看见厨房里一地狼藉的食物残渣,以及灶台角落里怯生生坐着的几道俏丽身影,如何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徐彤松开怀中以及哭的梨花带雨的小红,带着她一起走到灶台角落,朝另外六个丫头也摊开了手臂。 小丫鬟们看着太子殿下的身影,六双泪眼朦胧的眼中带着惊喜,还有几分哀怨。然后,终于还是拉着徐彤伸出的手臂一个个站了起来。 徐彤张开双臂,一把向前环去,也不管究竟抱住了几个,只带着歉意轻声说道:“你们受苦了。” 徐昕不无羡嫉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但同时更多的还是在心里感叹道:“真是有情有义的丫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