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老》 楔子 寻常一日 http://.biquxs.info/

“我想看杏花。” 隔着窗纸,鹿先生听见这句话。 推门进去,季老头是坐着的,正抬头,瞧窗外的一根枝,没有声响。 于是鹿先生提了壶出屋来,到院子的井口打水。再进屋,季老头正睡着,他便自个儿生起火来温。 其间柴不够,他还出了趟屋。后来水温好了,泡了饭,风却大了,破了窗顶进来。 鹿先生走去闭,怎闭也闭不上,一个不留意,便歪倒在季老头床榻上。 这时他才发现季老头死了。 睡着的一张脸。脸上许多纹,三根小须子,须子上白白的,是雪粒。 走到院子的井口,鹿先生打了盆水。天掉进水里,白得像块瓷,硬硬的,冷冷的,刮一刮,好似会掉下粉来。 鹿先生的脸掉在瓷上,糊了。伸手去捻,酥酥的,散散的,竟真是粉。 回头,白白的,茫茫的,他才知道,原是下雪了。 站在大雪里,鹿先生思想着:老头是不是把雪错当作了杏花,以为了却了心愿,才走的呢? 想不出解,他开始掉眼泪。 那一年就此给鹿先生记下了。很好记,因为乌墩是不下雪的。 下雪的第七天,门外来了个人。杏红伞,白玉裳,亭亭的,立在雪里,不说话。 鹿先生问她,来拜祭的么?得不到答复,正要闭门,来者才开了口: “让我再看一会儿。” 竟是名公子。 堂前树下起了阵风,挟着雪,迎头盖脸地上来,霎时迷了眼。 鹿先生囔囔“公子且进屋,外头风雪大,不适久立。”没有回应,但觉眼角有片红飘进屋里,只当是人已进来,便急急闭了门,将身转过。 寂寂的一个灵屋,四面壁,一床柩,两缎白练,以及两道烛,没有其他。 鹿先生正自惊异,前行两步,才看见了——一柄伞,不偏不倚,覆在灵柩上,拦落一圈的雪,托托的在那里,杏红的颜色,十分灼眼。 追出门去,看见树和屋栋,凡是生得高些的,都是上头顶着,下头埋着,独独剩中间露出来。 放眼去,倒似一截截的,凭空断了一般。然而四处只断了的树与屋子,不见断了的人。 将晚时分,鹿先生带着伞去了当铺。 掌柜告诉他,伞叫苦杏,要放在四十年前,是个好价钱,问他怎得来的。 鹿先生作了几句敷衍,三碗茶下肚,他便起身,披上袍子,要寻回家的路了。 掌柜于是唤他,称伞的腥气重,要他拿去。 鹿先生只作没听见,脚上加快,不多时便踩进雪里。 他行过一条街,遇见个卖粥的老相识,便停下寒暄,受了两碗杏花粥。 再往前行到青砖面的桥头,一个推车的小贩迎面下来,一团白热烟,蒸猪头的味道。 又前几步,是一个老妇,提个食篮,要去牢里看她丈夫。 她后面的雪地里有一栋高楼,上上下下点着红色的灯,灯里隐隐能听见歌女的琵琶,以及迎门小厮通亮的叫喊:清炒栀子花,松鼠鳜鱼,西湖莼菜汤,火踵神仙鸭?????? 鹿先生往家里行去了。他只当这也是顶寻常的一天。 他走时,衣襟里有一片雪花抖落下来,还没落地,就给风吹起,一去去了十多里,落在了一个食篮里。 食篮给一个人的手拎起来,那人随在一个狱卒后头,一步步的行到了一个牢房前。 房里是个残废的老头,两脚断了,结着痂口。 狱卒叮嘱了两句,便自去了。她蹲下身,将食篮揭开,端出碗杏花粥,透过牢门的缝隙,递与里面的人。 老头伸手接了,问:“不是才从龙儿的喜宴过来么?怎么带的是这个?” 她笑着回他:“那宴上的都是些什么鳜鱼神仙鸭的,我料定你吃不惯,就从路边的小贩那里,买了这个来。” 老头舀了一口在嘴里,奇道:“这个时节,怎会有杏花呢?” “就是些调香的法子罢,不得非有那花的。” 这里她看着老头子一口口的舀起来,暗自捏紧了一角袖子,踌躇着说道:“跟你说个事。” “嗯?” 她抿了抿唇,到底是说了出来——“季长风——死了。” “??????什么时候?” “就在七天前。是那个鹿家的给他送终。适才来的路上,我还遇见他了。” 老头将碗放下,抬头,作思想状。片刻之后,他说:“白潮声去看他了么?” “听说是去了的。” “不能陪着一块死,他定是很痛苦罢。” 她自坐在那里,将一角衣袖捏了松,松了捏,没有回答。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外面当当当的,打更的声响,是二更天了。 老头腾起了手,蓦然之间。而后只见他合身上下一震,将一口甜血喷出。 他一掌劈在了自己的命门上。 “你——”她见如此状,忙不迭的上前——乌色的地,地上一摊血,血里一粒红色的丹。 老头将手探出,拾起那粒朱丹,捏在两指,看。又一抛手,掷到她的手里,说: “给白潮声。” 这当时窗外有片云拢过来,屋里暗暗的,两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看不见各自的表情。 “吃了它,洗灵净身,重回六道。他要是不想守着季长风的坟墓,千百年的痛苦下去,就变回凡人——随季长风去了罢。” 她将那粒朱丹收在掌心,觑着,觑着,一点点恨,一点点遗憾。 久了,她说:“这是内丹——” 抬头,盯牢里的人,有泪要下来,“你四十年的玄功修为会全部废掉??????” 云开了,牢房亮了些。老头靠到墙上,一口一口,喝手里的杏花粥。 喝毕了,使了袖子一抹,对她说: “下次换一家,甜了些,还没我年轻时候煮得好。” 她犹在盯他,不接话,也不动作。下来两滴泪,月色里看,青青的白白的,像玉。 老头侧了身去,往窗外看。就一个背影,化在月色里,成了一堆花岗石。 久了,她听见他说话,一句一句的,像在歌一首曲子,也或是在讲一个古老的话本。 “莺,你还记得么,四十年前。说来也怪,最近,我总要回想。回想那时候的你、那时候的龙儿,还有季长风,白潮声,熊荆于······ “那会儿季长风还只是个小玄士,正正经经的,要参加临安的玄举。白潮声也是年轻的,天资好,已经和两大宗主平起平坐了。那时候,他还是明堂的少主。 “龙儿还没出生。你呢,你也没遇到紫昆仑那厮,还在同我过日子——我,我也就是个卖粥的,卖完就回家,有多少挣多少,没出息—— “可是,真想回去呀??????” 窗外有锣敲响。三更天——新的寻常的一天。 有人惊醒,有人还睡着。 第一话 轱辘街卖粥人 http://.biquxs.info/

轱辘街近日来了名卖杏花粥的男人。 他约摸禺中时候上街来,老笠帽,粗麻衣,下面趿双麻线鞋,破了,扭出个脚趾头,带着点喜感。 走到近前,将笠帽摘下,先见他笑,一口牙好不雅观,似含了一群霉掉的蛾卵子在嘴里。 但人是厚道的,一碗粥两文钱,每每都要盛得十分的满,声声切切地呼唤:“当心要洒”,再小心翼翼端过去。 倘若粥凉了,再有客人光顾,他便决意不肯卖:“须得热乎的才好,凉馊馊的下肚,怕害你肚疼。” 他名唤马漱,是个浔阳人,年近三十,已有妻室。 因了他的淳厚,左右的贩子都喜同他谈天。 市井人所谈的跳不出些话本戏文,然而风尘艳事、奇情绝恋一类,马漱听不进去;江湖秘闻,怪谭异说一类,他倒有十分的兴致。 这天他们正谈上临安城的两处绝色,一处是城外的杏花林,花放时节,香动江淮。 另一处是城南的芙蕖苑戏水楼,这地方马漱没去过,追着问了两次,才听明白,原是块烟花地。 马漱自觉没趣,将要转个话头,便听葫芦张说起,新一年的玄举要到戏水楼去办,登时便起了兴致。 “匪夷所思吧?那群玄士,自诩修道正身,竟将选材之地定到柳陌花街去!听说啊——这选地,是一个一十八岁的少年郎拍板的!” “一十八岁?一十八岁能涉手玄门重务?” “这少年可不同,听过西风断雁没有?那个断古绝今的玄门泰斗!这少年啊,就是西风断雁的关门弟子。将来啊,要继位统领明堂的!” 马漱回头道:“明堂就是那个玄门第一大宗罢?” “可不是——嘿,连你都知道,这明堂真当得起个妇孺皆知。” 马漱觑他一觑,说:“我不是妇,也不是孺,你这词用得有毛病。” 葫芦张作笑,复又说道:“不过可惜了,三年前明堂精英一夜之间出走流散,现今的明堂大概啊,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 “反观另两个玄宗,云门和太一道,一个傍了当今太王,一个出了当今的国师,势头很是生猛。唉—— “那西门断雁定是早早料到当日的局面,留了个天才子弟传他衣钵,这小子也是不负所望,一出手就惊动天下,竟把玄举重地选在一处青楼!哈——定是个小登徒子无疑了!” 马漱作了番思忖,摇头道:“我看不然。这选地,其实妙得很。” “这话是作个什么解?” “玄门这样作为,不过是反其道而行,考察后辈的定力;身在云海,自然是不沾污垢的,这不可贵;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哈——那才叫个高。” 葫芦张听得迷糊,待要问个仔细,恰这时摊前来了个人,问马漱要碗杏花粥。 马漱回头去看,好倜傥的一人。 穿件乌衣,像根拔节的竹,照着一棵枝干一节节拔上来伸展开去,手足成了竹枝,眉目作了竹叶,日光披头盖下来,一道青,一道白,再来阵风,便娑娑作响。 马漱看得怔了,经了一推才省觉过来,匆匆的去舀粥,手抖上几抖,洒了不少。 年岁虽然大了,然而见着些俊朗的人,到底是要心生自卑的。 那人喝了粥,留下两文钱便走了。一边的葫芦张见马漱愣怔,又推他一推。 马漱这才收敛,拾起了碗,笑着说道:“街头蚂蚁走,怕是要变天哦——城里近些天来了好多面生的,一个比一个英气。都是各地少杰,来赶这玄举的考罢?” 这当时,东面忽闪出一个妇人来。直入了五丈之内,才叫人看清,原是那马漱的邻居,唤作麻花妞。 这麻花妞到了近前,还没立定,就一吁一吁的,急告诉马漱说,他媳妇半盏茶前给人发现倒在屋里,心脉全停,已经没了。 闻言,葫芦张大惊,就要拍腿跳起。 马漱听见了,转头,说,老张,替我看下摊。而后他起了身,随在麻花妞后面,一步一步的去了。 葫芦张立在原处,望着他二人远去,愣。 他在想:为何听闻自家媳妇死了,那马漱一点儿也不着急呢?????? 没有解,只是一阵寒意。蓦然之间,葫芦张心底里生出一种感觉来。 他也许从未认识过马漱这个人。 第二话 误入闺房 http://.biquxs.info/

卖杏花粥的马漱并不知道,他口中的少杰,从进入临安城门,到来他摊前光顾生意,不过须臾之间的事情。那少杰便是季长风。 那一天对马漱是再寻常也没有,然而对季长风却不同。 他是个姑苏人,这天初到临安,自要去观赏久负盛名的杏花林。 进到林里,他遇了一个人,出来后便有些恍惚,行了几步进到城里,还是念念不忘,恰这时他闻到了杏花香,看清楚是个街头卖粥的后,整个的按捺不住过去寻了一碗喝,完了还是眼前发昏,一步步行到客栈前,见到同行来的张雀先,两脚一歪,竟做出跌倒的样子。 张雀先吃惊,赶忙去扶。人是搀起来了,一张脸还泡在酒里一样,红扑扑的,似抹了层胭脂,引张雀先伸手去抹,但什么也不是,就是一张脸,又红又软又烫又美,像极了杏花。 季长风将要解释,却先给张雀先抢去了话锋:“我揪你个奶奶——后天玄举,你还敢喝——” 季长风细细一想,自知不好辩解,只好闭了口,由张雀先搀着进到屋里。 而后张雀先撒了手,说要寻店家讨个醒酒的汤,即刻就往外面去了。 季长风心知自己肚里没有一滴酒,却也不作阻拦,只单独在屋里坐着。 久了,还不见好,又起了尿意,他便踉踉跄跄的起来,行到过廊里。 一步,两步,要倒了,赶忙使手扶住;再往前,一步,两步,三步,咯噔——脚下忽地横出个硬物来,结结实实绊了季长风一跤,他没稳住,一个咣当撞进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直挺挺的趴在了地上。 屋里燃着香,一鼻子的痒与呛;后面的门在晃,满耳朵的咣当咣当。 季长风将眼睛一点点往上抬。 赭黄的毯,花梨的椅,粉色的趾,玉白的脚??????后面只见“哗”的一道光,白晃晃的花了眼,再睁开时,已给一柄刀抵住了喉。 “再往上看,老子就剜了你的眼珠子腌泡菜。” 火辣辣的,是个女声——他季长风一个踉跄,竟跌进个女子的闺房。 刀子临在眼前,其间不足一颗米的缝隙。季长风生怕,自然垂着头,不敢造次。 “起来。” 女子见他老实,便不再唬他,收了刀子。 季长风立起身,做了几个舒展,几个拉伸,活动间悄悄将眼睛斜过去。 这一斜可不得了,女子早系上了面纱,只放了两只眼在外头,好厉害的两只眼,似含了辣椒水一般,咕噜噜的起泡,季长风一个眼神过去,立时眼角发烫,不敢再视。 这时有人在过廊里唤季长风的名。 屋子的门没关,听得分外清楚,是张雀先的声音。 季长风将要回答,却先给女子吓了一跳。只见后者左袖一振,顿时生起一阵风,劈里啪啦将屋子的门一个个的闭上。 季长风正瞠目,女子已一个箭步贴在他鼻子前:“不许出声。” 两个动作施展下来,已经让季长风看清了女子的全身。她束了三股发髻在头顶,着件青色的长袄衫,下面踩着两只黑皮札,俨然是副男子装扮。 女子盯着季长风,唇有点微张,似要说下一句话,这时又听见张雀先在屋外拍起了门。 原是刚才那三下闭门实在响亮,没起到掩盖的作用,反倒更引了张雀先的注意。 只听他说了两句话,很迫切的语气:“季丹你在里面么——再不回答,我要破门了啊——”接着就是一个闷响,原是他将两面掌劈在了门板上,使的是师传的掌法,名叫流云。 女子回头去看,门上已生了痕,枝枝杈杈,像画了棵没开花的树在上面,弹指间,又一个闷响,那树便又生出许多枝节来,引得女子面色一绷,自加紧了手上的动作,一个猴子掏月,袭向季长风下盘。 季长风眼毒,脚后跟做了个蹬,牵着整个身子往后滑去了。 女子见掏他不着,一个旋身,竟打手里飞出一条长鞭来,咻的一下卷了季长风腰间的某物,手腕一使力,再咻的一下收回自己手里。 季长风定睛一看,脸色大变:“喂——那是银子——” “要的就是你的银子。”女子一个冷哼,似是笑了,不等季长风听清,她已挥了一掌劈开窗户,再使出一个跳跃,整个的跳到了窗外去。 “还我的钱——”季长风紧接着也扑上去了。 揪腿,后拉,环腰抱起,这是季长风的动作;蹬腿,回击,旋身挣扎,这是女子的动作——做罢后,俩人双双拥着,干脆利落,跌到了窗外的花檐上。 这时张雀先终于破了门。 他扫了一圈,不见人,又一个箭步,直直蹿到了窗边,遥望出去。 碧色的天,透白的云,下面乌压压的铺了一片,屋子和行人混在一起,经日光一照,明媚得要化掉了。 张雀先没有细看。 他囔囔着“怎是个空屋”,便回过头去,一步步行远了。 脚步声隐去,花檐上的人终于支撑不住,双双跌了数十尺下去,栽进了一条圈猪的巷子里。 第三话 少年肌体 http://.biquxs.info/

吹的是早春的风了。 轱辘街的人在这时吃过了午饭,都爱到外头坐着,闻风里的味道。 有时风从西面来,闻的是熟透的橙子味;有时风从东面来,闻的就是杏花,含着苞,清清的,很醒神。 这都是早春的风。 风要是从北面来,就不大好闻。那方位有个大客栈,客栈后是条巷子,圈着猪,不远处就是个屠宰场。 估衣铺的谷老头对这个气味很熟悉,所以这天当有两名公子站到他面前时,他还不知道究竟,但闻过了他们身上的气味后,便全明白了。 他急急收过银两,给了他们两件旧衣,还发了善心,将他们让进自家混堂,容他们半炷香的时间去沐浴。 两人进了混堂不久,身形较小的一位便匆匆的出来,问谷老头要一件女装。 谷老头稀奇,只当是公子的偏好,不多问,自到旧衣堆里找了来给他。 片刻后,他又出来了,臊红着脸,问有没有别的混堂。 谷老头更惊疑了,只解释说家中没有女眷,混堂只有一个,且请将就着。 最终那公子借了道屏风,千呼万谢地进去了。 谷老头愣了一阵,摇着头,叹着稀奇。 这位估衣铺的掌柜自然猜不到,那公子原是个女的。 不过做了身男子的装束,又压低了嗓子说话,一时间里便成了个俊俏的小生。 她叫熊荆于,成都的女子,本来生得肤白,但有个躁动的性子,爱四处奔走,渐渐晒出个麦子黄的脸。 她年近二十,有个未婚的夫君,也是成都人,叫作鹿见阳,不过在三年前失了踪迹。 听许多人的传言说,那鹿见阳受了高人的招徕,遁入玄家,潜心修道。 熊荆于性子刚烈,自然不肯忍受背弃。 这三年她拜了师,奉了道,听闻女子不能应考,她又化装成男子模样,一路过了州县的玄士考核,历尽难辛,这才得了临安玄举的资格。 约摸是半个月前,一个烧草杆的下午,她收到临安的诏告。 红皮纸,画眉墨,清清楚楚的六个字:芙蕖苑戏水楼。 熊荆于自知不妙。 玄门选举本就无关女辈,将选地定在那等地方,摆明了是要考男人的,她一副实实在在的女儿身,不清楚考察的底细,要在那么个场合露了怯跑了调,三年的辛难便白白的作废了。 因而熊荆于来到临安的头一条事,便是到那戏水楼去做个打探。 然而进了那儿的门,行不到三步,她便出来了——没有银两。 她的盘缠不够。 本还自惆怅着,季长风便撞上来了。 生得老实的样子,倒对钱的事离奇的上心,死缠着一同跌到花檐上。 熊荆于生怕多余的人瞧见她的女儿身,一直使刀顶着季长风,威胁他不许作声。 幸张雀先大意,没有发觉他们,草草看了两眼便走了,他们俩反倒提溜不住,抱在一起做几个骨碌滚了下去,双双跌进了猪圈里头,这才有了后面估衣铺的事情。 熊荆于问了道屏风后,十步开外便扯开嗓,唤季长风出去搭手,将屏风横到两个浴盆的中间去。 后面两人立在屏风两侧,确认再三,决无看清对方的可能,这才宽了衣带,入了水中。 水烟升起来,撞到屏风上,作了水珠子,糊糊的,更加的瞧不清楚。 熊荆于留心对面的声音,听到的却是谷老头在骂人,缺斤少两的,正计较着店里伙计切猪肉的琐事,隔了三道门传进来,聒噪得叫人生厌。 熊荆于心下没底,作了番踌躇,终是先开了口:“喂,喂——” 没有回应。 熊荆于心下一惊,她怕那人已洗净身子着好衣,趁她不备跑了,当下从旁边拾了块硬物,弹射出去。 破了屏风纸,啪的一下打到对面人的后背上,引出一声惨叫。 熊荆于心下又惊又喜,透过破了的纸孔去看,正好看见季长风挺直了腰板,将手绕到后面,龇着牙去抚自己的后背。 那光溜溜的一块肌肤上,生了好大一块淤青,决是她熊荆于打的,跑不了。 这天日光很柔。 屋里的水烟水雾升起来,像薄薄的一层皮。 日光包在里头,隐隐透点黄色出来,像块富态的饺子,破了一处,流出点馅儿,混在金色的日光里,又嫩又滑,看着十足的可口—— 那便是少年的肌体。 熊荆于看得愣了。季长风一声惨叫,才将她拔出来:“你做什么啊——好疼的——” 熊荆于错开眼去,咬牙道:“谁叫你不应我的,我当你使了什么神通,自个儿跑了呢。” “我只是睡了而已嘛。这太阳真舒服,还有这风,这温水,哇塞,我在姑苏也没这么享受过。” “你姑苏的?” “是啊——刚刚不是和你说了嘛。唉?屏风上怎么破了这么大个洞——” 听到季长风的话,熊荆于赶忙把身子背过去:“不许看!” 对面沉默了一阵,后便听见淌水的声响,似乎是季长风也将身子背过去了,很急促的样子。 “我可是许了婚的人,你要敢偷看点什么,我定剜了你眼珠子腌泡菜!” “知——知道了。”很委屈的语气。 熊荆于的事情,半个时辰前在猪圈里头,已经一五一十的告与季长风知晓了。 后面季长风便温顺了许多,给了她银两,陪她寻了估衣铺,答应了不将她的女儿身泄与他人,否则自剜双目,腌作川菜。 两人行了这一路,熊荆于对季长风的为人倒也摸出个八九分。 老实是真:知她是个女的,便再不敢将目光往她身上放,双手也绷直了,将衣服贴得紧紧的,行起路来颇有些滑稽。 因而决不用怕他做出猥亵的事情来,这才允他一同进到混堂里。 然而也是个重金的主,听他的口吻,许是幼时穷怕了,一分一毫都不敢轻易花费,定要细细的做在账上。 银两给熊荆于抢在手里,他本是心疼的,听了那抢的缘由后,他便不再说了,也算作个心善的人。 只是脸上的神色到底没掩饰住,明眼人轻易便瞧出他心底的不甘。 所以他也是纯粹的,喜形于色,并无太多的城府。 熊荆于细细做了番思量,终是拿定了主意,简简唤了声“喂”,后便直入话意: “你——有空吧?陪我去戏水楼——走一遭呗?” 第四话 你洞房过? http://.biquxs.info/

过了轱辘街,就是杏子围;过了杏子围,就是杨家墩;过了杨家墩,就是白洋渡;过了白洋渡,就是大白泽。 过了那大白泽,徒步穿行三里桃林,自然就到了芙蕖苑的戏水楼。 这中间的路程,好说也有个十五里,但在季长风与熊荆于的脚下,不经片刻就踏过去了。 眼下只须穿过这最后一里桃林,便可见到临安城的又一处绝色。 两人一根根枝的踏过去。 熊荆于脚重,踏落了不少的花苞;季长风脚上的力道卸了许多,踏在枝头上,像只莺儿,然而他却落在了后头。 熊荆于回头去看他,心下奇怪:他的轻功有这般好,怎走得那样的慢。 于是她将足尖往下点了一点,身子慢了下来,在一根桃枝上立定了,等着后面的季长风赶上。 季长风上来后,同荆于落到一根桃枝上,险些撞到一起,经她推了一推,方才立稳。 熊荆于冷冷道:“想什么呢?走这么慢。” 季长风不说话。头低着,也不看她。 “怎么?这么个委屈的媳妇样——” 熊荆于当下起了戏谑的心,弹出个指头去勾季长风的下巴,勾了一下,后者竟将嘴撇了撇,往另一处侧过了脸,依旧是不说话。 熊荆于当下恼了,“小子,过分了啊。有啥说啥,使这副娘们样给谁看呢!” 季长风听她一言,脸竟倏地红了,乍一看,还当是朵开了不久的桃花跌到他脸上去。 熊荆于见他握紧了拳,抿紧了嘴,思量了千次万次似的,终于将脸转过来了,臊红着,郑重着道: “咱、咱能不能——不进去?” “怎么?第一次去,不好意思啊?” 说中了心思,季某脸上的桃花更红了,风吹过来,一片片的吹熟了,隐隐的有些热气冒出来。 “做什么都得有个第一次的,你往后总要交个伴侣的,还得同她成亲,同她洞房。洞房是什么你懂吧?你不懂?那我教教你,就是要宽带,要解衣,要拥抱,要亲嘴,还要——” 说到此处,熊荆于下意识的顿住了,往旁边去看,果然红得更重了,只好打住:“唉总之就是那一回事!” 季长风听罢了,久不作声,熊荆于也便闭了口,停了来看他作何反应。只见他飞快的将荆于瞥了一眼,支支吾吾的道,“你、你洞房过?” “呃——那倒没有。” 熊荆于给这么一问,倒先自愣了,“不过类似的事情还是做过的。” “什、什么类、类似的事情?” “就是??????怎么讲??????云雨?” 季长风倏地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瞪得斗大:“你还真——” “哈哈哈——”荆于把持不住,终是笑了出来,“你也真太纯了哈哈——姐姐逗你呢,虽说《女戒》、《内训》我一概不读,但是基本的贞操观念我还是有的哈哈哈——小老弟你真是——” 受了调侃,季长风的脸更抬不起来了。单从荆于眼里看到的一小块右颊,便已是着了火的桃花一般,一团团的烧着,一路烧到了耳后根去。 熊荆于本打算作番苦口婆心的劝导,后发觉不凑效,便对季长风多了一条认识,这家伙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当即放开嗓门,做了一个大吼:“走不走!” 季长风经她一吓,脚步不稳,竟倏地栽下枝头。熊荆于见状,急忙伸手去捞。 手是捞上了,体重却抗不住,倏的一下她也给牵下树去。 登时两声尖叫交迭在一处,桃林里听来,热闹得紧。 离地一丈的地方,季长风自小的练家本领终于起了效。 只见他一手环到荆于腰间,另一手拍到地上,借了反向的力道在空中做了个旋身。 就这个旋身,熊荆于与季长风几乎贴到了一起。 她去看他时,见的却是自己的一张脸,慌的,红的,却有十分的春光在里面,诱人非常。她才发觉那是季长风的眼睛。 她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 落地了。季长风收了手。她还在那里站着。 她想到了另外的人。 季长风道:“咱——走吧?” “??????好。”沉沉的,似有块石头哽住了,吐不出字来。 季长风自先行去了。 熊荆于还站着,后面有些花掉下来,恰有一朵砸到了她的恼勺上,剥——闷的。 久了,她才说了一句话,很轻很轻,自言自语似的:“我会找到你的,阳。” 而后熊荆于便往前行去了。 不远处就立着季长风,只一个背影,但很温和的轮廓,好似早已经立在那里,立了好久,等了好久。 “走吧。”她行过去,将他的肩头拍了两拍。 第五话 我是要卖姑娘的 http://.biquxs.info/

季长风的不近女色,在熊荆于看来,不过是他过于纯良的缘故。 实情不仅如此。 季长风十岁入道,年仅十二便在姑苏玄道上有了声色,后面七八年间更是名声鹊起,成长作一代少杰,十分飒爽,十分轩昂。 这样的英才,却是个怕极了女子的人。 这怪不得旁人。十岁那年他随了邻家的采茶女同去爬树,不意间撞见了自己的师叔。 十多丈的高度,一鞭子便抽了下来,腿立时便折了,还留了疤,从此警醒他:再不许耽于女色。 近一分毫,都是不得允的。 因而这天一路行来,季长风都是惧怖着的。 短短一天,他已破戒了太多回。桃林里,混堂里,客栈里,杏林里——噢,杏林那一遭,应当是不算的。 尽管那人,确是美得不若男身?????? 幸而这天已快结毕了。 月亮还没出来,水上已经起了光,红的是一边,黄的是一边,相互融着,绚烂得很,好似将整片的杏林与菊丛砍下来,泡到那水中去。 泡不干净,香出来了,色出来了,人一行过,便昏昏的要倒——那是镜湖。 镜湖后面,就是戏水楼。楼上的灯火映在水里,又红又黄又香又烂。 随了风里来的,是歌女的笑语。听不真切,却酥到骨子里去,听了再听,听了再听,越不真切,越要去听。 季长风立在镜湖边,与那熊荆于同等着人。 等的是一个摆渡的老头,能使条船过来,将他二人渡了去。 湖面上自是有许多船在泊着,大抵是些达官贵族、文人骚客,还没到对岸,已自陶醉了,好似也一并入了那红与那黄中去,随着一并绚烂掉。 季长风立在那里,不觉间也要呆去,幸熊荆于捏了他的胳臂:“预备好了?待会儿可莫要出糗噢。” 季长风点点头,算作个回应。 其实他心里头是发怵的。熊荆于说的伎俩,他实在没底得很。 来的路上,他也曾做过反驳: “听闻这芙蕖苑戏水楼,可不是一般的烟花地。它实是道上的一处舵所,里面的女子不仅才色双绝,而且通晓玄门,那戏水楼主更是一位琉璃轮阶位的玄门高人,我们这样胡闹,当真妥当?” 然而熊荆于素来精灵,她拿好的主意,自是经过百般挑拣的: “选举之日就在后天,这是戏水楼数十年来第一次操办如此盛事,出再大的祸儿,她们也只会息事宁人,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否则坏了声誉,那得罪的可是玄门三宗,划不来的。” 她说得很笃定。一字一句,落在眼眉里,堆成了一叠叠的山,十分的稳,也十分的沉。 季长风只好不作他想,默默的随着。 这时的他还是年轻的,只知道随在人后,可爱,且很可贵。 到了他立在人前的时候,总有些老朋友要怀念他随在人后的模样。然而到底是回不去了。 摆渡的船夫来到跟前,伸出手来,要了二两银,算作渡费;到了对岸,一路行到花门前,看门人又要去了二两银,算作门费。 还没见着什么女子,已自先折了四两银,引得季长风心疼不已。 他暗自心想:这风月所果不是个良心去处,真真想不通,怎有那样多的男子要为这等地方闹的个倾家荡产——罢了,且算是来帮人的。钱已经到了她手里,便不要再记挂着了。 入了花门,要过好长一条廊子。 两侧的壁上绘了许多画,随意一看,绘的净是些绝色的美人。舞水缎,弄箜篌,调素琴,绣花绢,一画有一画的艺才。 画中的女子虽装束得烟火了些,但其中的气质与姿态却没有半点谄媚的意思,有的还落落大方,带了些官宦的气息,叫人一眼便惊叹,再一眼便生畏。 行到尽头,有个鸨母模样的人迎了上来,龇牙一笑,送出一口的唾沫星子。 见到季熊两人,她脚上的步子明显的滞了一滞。 为了防个万一,季长风在进门前便已随熊荆于遮了面纱,然而一男一女相携进到青楼里头,还是挺磨折人去捉摸的。 鸨母想不出解来,只当是来闹事的,便换了颜色,行到面前: “二位要是来听曲寻乐呵的,我戏水楼自是欢迎。可莫要为难妈妈我——生些旁的枝节。戏水楼不日便要招待天下玄士,这时候闹出点什么,可不是二位担待得起的。” 听罢这鸨母的话,季长风心头还发着怵呢,耳朵里就听到身旁熊荆于的一声咳。 当下他只好硬了头皮,往前了一步,直面着那鸨母道:“叫你们管事的来。我——是要卖姑娘的。” 第六话 交锋药婆 http://.biquxs.info/

屋门开了,进来个药婆。 好利索的一对眼,刷刷刷的,将梁子下立着的两人瞧了个透;又使一个箭步跨上来,矫健的很,不见一点疲态;手一捞,就要去揭熊荆于的面纱。 熊荆于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季长风急忙上前去档。 药婆见了这个阵势,呵了一呵,一对眼直直的扎在季长风脸上: “做什么呢——这时候心疼了?不露脸,谁收你们家的丫头。” 季长风哽住了,想不出应的话语,只好噤声。 后面的熊荆于立时将眼神冰住,冷冷的上来,一手将季长风推到一侧去,直面着药婆道:“面纱可以揭,但得唤你们楼主出来。” “哟——什么口气。”药婆登时要笑,“你俩哪尊大神哪,竟来请我们楼主了——” “我是道上的人,若将我与那平凡女子一般处置,恐怕是不大妥当的。” 这时药婆的神色才有了变化——但眼神是一样的利,在熊荆于身上剐了好几剐,这才挥了手中的帕子,唤进屋外的丫鬟。 隔了不过三步远,熊荆于听到药婆压低了声道:“去把玉树楼主唤来。” 丫鬟应声后便匆匆去了。药婆对着两人,又作了一副神气的样子: “这年头,修道也不顶用了。以前兵荒马乱,自当潜到山里头,做个道士和尚啥的,就避过去了;还能吃皇家的米,用官家的银。这会儿,呵——是条贱命,它就是条贱命,做什么装饰,都洗不干净的。” “你——”季长风听了简直愤极,后腿一瞪就要上去了,幸身前横出一臂膀来,生生将他拦下。 他侧过去,看见熊荆于的一张脸,淡的,没有什么颜色,然而那眼睛,分明又烧起了辣椒水,只是草草一扫,就灼得生疼。 “这道上的,同我们这儿的普通姑娘,倒也没什么不同。签了卖身契,就凭你个人的本事。 “你要没那个姿色和手艺,端茶倒水递手巾,伺候主子的活儿是定少不了的;稍微机灵点,还能混个什么厨娘花奴;量你有点东西吧,也甭想立时能挂牌接客,那培训的苦日子,可不是谁都熬得住的。 “熬不了,照去做那吹灶火的活;真挂上牌了,接不到客,还是要拿你来罚的。哦——对了,你要是个雏,兴许还能翻点浪头,就看买你的客人多不多了,不过那钱是要交到我们手里的,多多少少会有点不平衡。 “习惯了就好,做个红倌人,这些滋味日后是定要自个儿去嚼的,哈哈哈——” 药婆的这番话,倒明摆着是对人不对事的意味了。她在姑娘中间向来跋扈惯了,今儿碰上个道上的,不归她管,本就有些泄气。 再加一层熊荆于本身的骄蛮劲儿,还有季长风那当断不断的作为,真真是碍着了她的眼。 她本就是个牙尖嘴利的主,一开了头,便跑得没了边,一句句下来,引得那熊荆于红一块,紫一块,就欠个人过去将那皮给戳破,引她的辣椒水出来了。 这时门给人敲响了,进来个丫鬟。 那药婆本还要说道,这下给打断了,脸上的皮都拧了起来。 丫鬟自向她请了安,耳语了几句,是个不甘不愿的姿态,料想也是个平日没少受气的。 药婆听了,悻悻的样子,“玉树楼主要的人,我自然管不着。你且说吧。”罢了,便转到一侧去,不作声了,全没了刚才的威风。 丫鬟见她知趣,倒有些得意的颜色。 这主仆二人神色的微妙,看在熊荆于眼里,更叫她味出这芙蕖苑的腌臜凉薄。 “两位请随我来。玉树楼主在偏屋等候多时了。” 临出门槛的那一步,他们听到一个老女人的声音。 很低很低的一个“嘁”,像个针尖一样不清楚,然而扎到肉里头,到底要叫人疼个猝不及防。于是熊荆于耐不住了,随了个手,把门给闭上。 砰的一下,将屋里的那人惊得不轻,匆匆扑到门边来,使出好大的劲要把门破开。然而是不行的。 熊荆于略施小术,那两片门就粘住了,使的力越大,它们也就粘的越紧。 老药婆眼见不凑效,就要使出绝活来破口大骂;熊荆于隔空捏个诀,将她的嘴巴也粘上了,也是越粘越紧,越粘越紧。 听着一道门后嗯嗯嘛嘛的声响,熊荆于心下大快,一个噗嗤,正要作笑,忽而听见身后一声冷哼。 回头去看,原是那丫鬟,使条巾帕子掩住了脸,只露一对眼在外头,眼底的色又浓又稠,像一坛陈年的毒,突然之间揭了盖,便忍不住的要挥发出来。 “活该——老妖婆!” 熊荆于倏忽间觉出悲凉来。 第七话 玉树楼主 http://.biquxs.info/

玉树楼在镜湖的东边。 这时的月亮也在东边。立在西边的人去看它,只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 确实是小的。同芙蕖苑的其他大楼相比对,这玉树楼便是一块小巧的璧,长在月光里面,像沉进了水里似的,伸手去捞,它就自个儿沉到底去;收回手来,它又自浮了,浮出一个角或者一条线来,叫人生许多的遐想。 玉树楼的不同,不在它的形状,而在它收容的,都是些道人。 官宦有没落了的子女,修道的也有,且还不少。 本来入道与女子并无关系,但也有些邪门异教,专拣女子去修炼左术。 练成了,自作了一方祸害;练不成,那便处理到这头来,由玉树楼收了,做番调养,另谋他活。 还有一处不同——在它的楼主。 戏水楼,霓裳楼,巫山楼,秦淮楼,各自的楼主都是才色奇绝的女子;而那玉树,则是由一名男子辖领着的。 他叫作冷炉烟。 这是个鲜有人知的名儿,除去戏水楼主,天底下能唤出他姓字的,早作了一抔黄土。旁的人,一直都将他换作“玉树楼主”。 这“玉树”俩字,倒是颇合他的气质与面相,人们长久的唤下去,竟也没人在意他本来的姓字是个什么,好像他的名儿就在那里,就叫“玉树楼主”。 这天他照旧爬到檐瓦上去赏月。 打西边望去,一轮又大又白的月轮,前面是一个人和一座楼;人和楼成了影子,贴在月亮上,倒有了几分蟾宫的意思。 若旁边再长一株树出来,哪位下人行经了,不自觉的一看,指不定要将冷炉烟当作月上的嫦娥。 寂寂的一道影儿,望不真切,也不能行近,要是近了,是受不住那般冷的—— 因而只能远望着,不多些什么,也不少些什么,就一个人,一棵树,一座宫而已。 侍女捧了香茗给他。 又有丫鬟行到屋檐下,仰面去望他,要与他说事。 他且听了,不大仔细,略微晓得是有新人要来,便吩咐了带到偏屋去。 后面他便盹着了,也许是风冷了点,香浓了点,他一盹便忘了时辰。 再醒来时,他才忆起有人在等,便使了轻功,翩翩几步到了那里,推门进去,竟发觉空无一人。 冷炉烟霎时间里惊出一身冷汗。 早一个月前,玉树楼便成了临安玄举的筹划重地,自是不允外人任意出入的。今日因了他玉树楼主的疏忽,没看紧两只不知名的苍蝇,倘若露了玄举的机密,追究起来,整座芙蕖苑都要因此受责。 当下他不敢再想,一个拂袖,自是急急寻去了。 掠过行云阁,空空的院落,一树的月光,没有人;掠过流水间,十几个侍女,有说有笑,吃着桃,并不叫人起疑;掠到那西厢房,他便听到了—— 卿卿切切的,耳语的声音。 他立时按下风头,落到那声音的屋外去,耐着性子听了两听。 “怎么也这样——也空的?” “应该都藏起来了罢,毕竟是个考核,也要有点机密性的。咱还是走了罢,这个样子——是舞弊唉。” “不行——要是后天真出了什么针对女子的考题,我也好提前想办法,决不能那样乖乖等死。唉——你说,会不会,有什么密道啊——” 听到此处,冷炉烟便不再掩藏。 他双袖一挥,噼里啪啦的将屋子的三道门尽数震开。月光撞进屋里去,他看清了里面的人,果真是一男一女,遮了面纱,贼头贼脑的模样。 两个贼人见了他,自是大惊;不待他们手上有什么动作,冷炉烟已自摇晃身形,几个闪身,便来到那男贼的面前,一掌击出,正中胸口。 然而那掌软绵绵的,一丝的力道也没有,只一股寒气,顷刻间没入对方的五脏六腑,沾了里面热的血,寒得更甚,弹指间便渗出肌肤,将那男贼的胸膛里里外外冻了个结实。 受了这一掌,男贼自是动弹不得。冷炉烟作了声哼,转身向女贼移步过去。 那女贼倒是精灵许多,本还自惊愕着,眼见同伙受挫,立时便开口喊道:“楼主饶命——我是来投靠您的——” 这其实是顶寻常的一句话。许多将死的人,都是会喊这么一句的。听多了,冷炉烟便也生厌了。 然而这个晚上,他却将他的掌停了下来。不只如此,他还怔了。 许久的怔。 刚才那一掌好似没有打在男贼的胸口,倒打在了他的脸上,将他脸上的肉,肉下的血,一寸寸的冰起来,只剩个眼睛,还滚滚的发着烫。 太像了——这个声音。 冷炉烟忍住泪意,将另一手伸出去,揭开了眼前人的面纱。 揭开了——不是。 自然该不是的。他只是旧病发作,将眼前的人,想到另一人身上去了。 那个另一人,叫做席雨惊,曾做过冷炉烟六年的妻子。 庚子年,这位妻子随了避难的灾民去渡江,坐的船给浪拍了,周遭无人去救,最终尸沉海底。那是十一年前的旧事了。 第八话 故人声喉 http://.biquxs.info/

月光走得慢了些,进到屋中来的时候,三人已打过了照面。 熊荆于只觉迎面过了阵风,凉凉的,面纱便被揭了。 她下意识的要躲——然而弹指间她便被揪住了。回过头,正是两只眼对着她——很深很深的两只眼,像是井一样。 井里有水,才来一阵小风,便把水吹出来了,吹到熊荆于这边来。 熊荆于长久的同他对着,用的也是一对眼。然而是枯的。千年百年,唯有这一刻,盈满了水。 风过去了。她还是被揪着。终于,揪的人开了口: “你是哪里人——” 她正要答,立时被抢去了——“是成都的对不对?” 熊荆于点点头。 她将头微微低下去,怕看到对方的眼——实在太热了。 后面她做了一个微微的扯,挣开了,便立好身子,作了个揖,娓娓的道: “想来就是玉树楼主罢。小女姓熊,名荆于,成都金堂人。入道三年有余。然而——不幸的很,小女所就门派陨落,无处可托,特来投靠。方才小女害怕,生了逃遁的意思,好在家兄及时赶上,拦阻了我。 “不想我二人愚笨,忘了归还的路,身边又没个问的,且夜实在是太深,我们便想着暂且找个屋子避避,免得误打误撞,露了玉树楼的机密,这才寻了屋子进来。 “我们兄妹二人多有冒犯,但本便是我起的祸,请楼主责罚我便好,莫要追究到兄长头上。” 一番说辞下来,三分推脱,七分求饶。 熊荆于往季长风看去了。现在那人是一动也不能,只一对眼还圆溜溜的,直瞪那玉树楼主,怕再动手,急着要护她似的。 熊荆于看着,觉得这是个很憨的模样。但也有一阵暖——引她要笑出来时,也拿定了决心要替他开脱。 然而熊荆于的说辞似是不经用的。 玉树楼主立在那里,没旁的动作,没旁的颜色,只一对热热的眼,越来越磨折人。 他问:“金堂??????离新津——有多远?” 这时后面的季长风动了,动的是右肩膀。肩膀能动,牵着右胳膊也一并动了。他立时在右掌心聚了气,要给胸膛和左肩解冻。 这一番举动闹了些动静,引得熊荆于紧张十分:这二傻子,该不会要跟玉树楼主动手罢?可千万别乱来啊——这二傻子! 然而玉树楼主在这时挥手了。熊荆于看见月下有个什么晃了一晃,才看明白是个袖子,季长风身上的冻便全解了。 “往楼下去。”玉树楼主冷冷道。 季长风没听明白,啊了一声。 “我让你往楼下去。有人会带你去领银子的。” 原来是要放过他。 熊荆于叹了口气。然而季长风还在那里,迷惑得很,将玉树楼主与熊荆于,来来回回的看着。 熊荆于到底是急了。 她跺脚,摆手,努嘴,作了许多暗示,终是给季长风看明白了。他于是转了身,怏怏的行去了。 熊荆于看着他。 到月里的时候,只剩个影子,有点轻,有点昏,好像一吹就要没了——眨个眼,当真是没了,便再忆不起那影子来,好似从没见过。 这时屋里一个人挥了袖,一阵风过去,啪的将门一个个的闭上。 熊荆于惊了一惊,眼睛重又回来,向那玉树楼主看去。 他没有看她。于是屋子就静了,两个人立着,月光从中间流过去,流出了声音。 “是为了玄举罢——你来这里。” 第九话 金蝉脱壳 http://.biquxs.info/

屋里头很静,只熊荆于一人睡着。 屋子的窗是开的,早些时候漏些鸟叫进来,并不烦人;后面侍女们醒了,接水的,闭门的,行路的,问安的,各色的声音便来了。 再晚些,就是歌女们了,东面有箜篌,西面便有琵琶;近处才听罢了**花,远远的,就有人咿咿呀呀的将嗓子吊了起来。 因而熊荆于不得不醒。 醒过来,她又忆起那句话。 “如若你愿做我的侍女,便在此长久住下,无论什么旁人欺侮,我都必定护你。 “鹿见阳的消息,我也会帮你探听。我唯一求的,就是你不得再修玄入道;如若你执意不依,一定要去做那玄士,我便将你关在此屋,玄举当日再将你放出。 “你放心,我决不泄露你的女儿身,可你也休想从我这儿得到半分玄举内情。能不能过选,且看你自个儿的造化。” 这番话,是玉树楼主听闻了熊荆于的真实来意后,说与她听的。 昨夜的一句,“是为了玄举罢——你来这里”,真真是吓的她煞白了脸。 彼时她只好将话说明。 变装,暗潜,舞弊,她没有隐瞒,一五一十的,只为求个坦荡。 说到尽头,她自知难逃问责,索性便慷慨大气的道: “玉树楼主,我熊荆于与人与事,向来坦荡,决不生欺。莫不是为了那个人,我也定作践不了自己这么些年。但我已经做了,且被您给识破,我也便无所谓隐瞒了。 “我知道,我坏了规矩,败了玄家门风,我甘愿受责;但在那之前,我还是有一愿斗胆相请。 “芙蕖苑戏水楼此番举行临安玄举,是联手了玄门三宗的盛事。我只希冀,能与云门大宗师,会上一面——求楼主成全。” “云门大宗师?你与云门,有何相干?” “我未婚的夫君,传闻是入了云门。” “那你见那云门大宗师有何作用?求他允你见夫君一面?” “我只要一个答案。只要有就好了,不管是好是坏。只要有——我这三年,也便值了。” 后面玉树楼主没有允她。他转了个话锋,竟问她有没有意思——做他的侍女。 这么个问,真真是叫熊荆于愣了。 她抬眼去看,一大片白白的,是面纱,纱上面有褶皱,伸手要去抚平时,却溜溜的滑去了,这才发觉那是弄折了的白月光。 纱上滴了水,湿透了,透成一点点青色,却很剔透,仿佛变了性质结成了玉,然而细看就知道了,那是玉树楼主的脸,很脆很剔透的,好像一碰就碎了—— 很叫人心疼的神色。 熊荆于没有答他。她便被锁进了这个屋子,外面是月光织起来的网,只要天没有亮,月没有给云遮住,这道网,便是任谁也破不开的。 这时天亮了,网早已消解。然而熊荆于没有动作。她自知逃无可逃。 “走了又如何,身份已给玉树楼主知晓,难不成我还能在他眼皮底下去参加玄举? “还是乖乖的呆着罢,听他的话,明日便可去参考了。这时候再生出旁的枝节,保不准我便再没有机会了。唉——不想舞弊的事了,听天由命罢。” 恰这时屋外有了声响。 模糊的那么一听,是两个丫鬟,切切查查的嚼着舌根,想来是当作这屋里没人了罢。 熊荆于本无太大兴致,然而恍然间她听到一个名号,立时便在床榻上惊坐起来。 “真是他么?” “唉——楼主亲口称的,还能有假?” “他们这会儿到哪啦?” “方才我看,是往戏水楼的方向去了。” “玉树楼主也随了一道去吗?” “姐妹,云门大宗师唉——五大楼主,都得赏个面罢!” 她没听错,真真切切的五个字。真切了,她也便坐不住了:早前便有传闻,临安玄举的考题交由云门布置。现今云门大宗师亲临戏水楼,必定与此相关。 那玉树楼主也一道往那儿去了,没来这里盯我,定不知道我知晓了此事——绝好的时机! 我且使个幻术过去,多加小心,在他们会面结束前回来,应该坏不了事—— 这样想着,她已自开了门,望外行去。 没过几步,便见脚下多了块影子。 举头去看,竟是只不知名的白鸟,长了湖水蓝的尾翎,一上一下扑扇着,一路随了她走。 熊荆于估摸着是只通灵鸟,生得个清秀的模样,定是玉树楼主留下监视她的。 她于是重又折返回屋里,捏个法诀,唤了个草人在手,咬破指头,将血滴在草人的额心。 弹指间,那草人便长作与熊荆于一般的模样,然而不言不语,不动不弹,只是木木的坐着。 幸那通灵鸟只候在屋外,透过门上的纸,只看见屋里昏昏的影子,并不真切。 熊荆于便将草人移去了床榻,自个儿猫着腰一躲两躲,躲到窗边,一个咕噜滚出了窗外,又使个隐身的幻术,急急的往戏水楼的方位去了。 第十话 云门大色僧 http://.biquxs.info/

天生得很碧,且较以往高了些。 有些云就吃力了,爬不上去,只好掉下来。 云掉到山坑口,掉到松树顶,都有。有的还掉到人家的屋檐上。 那是戏水楼的屋檐,建的高,平日里接些云,天气不好就接些雨,到了冬天,就接一头的白发丝。 是个不错的天气。 冷炉烟行在花廊子上,脚底就踩着些天上失足跌下的云。 巫山楼主立在他身侧,正同他玩笑:那云门大宗师真会挑时辰,择了个好日子过来——这本该是太一道的拿手好戏呀! 正说着,云门大宗师就来了。 还没见到人,先见了阵风—— 云跑了,一朵朵的作了片和屑;花剧烈的摇撼起来,水露一滴又一滴,像在止不住的流汗。 那风逼到眼前来,引冷炉烟不得以使了龟息法,否则便要吁吁大作,喘不上来—— 好家伙!不等打照面,先压人个气喘不及! 戏水楼主花伶侬在这时候立了起来。 她说:“恭候云门大驾——”话音才落,风声便大作起来,呼呼的吹了个放肆,要将众人的发鬓给吹乱吹散去。 花伶侬高声道:“有失远迎,还望大宗师莫要责怪,快快收了这驭风的法门,不然我这廊子上哪些小花小草谢了或萎了,可要罚宗师担个杀生的罪名了。” 风里出了一串笑声,哈哈哈哈的,每一笑都拧到了一根绳子上,拧紧了,噼里啪啦的抽在五大楼主的脸上,哈得愈大声,便抽得愈厉害。 “花伶侬——许久不见了呀。怎么,这一溜头发,是你们勾栏的新样式?可挑逗得紧呐——” 是云门宗师大梵天的声音。 他这话出来,便引得几位楼主锁紧了眉头。 秦淮楼主甚至还撇了嘴,侧过脸去,不情愿听他的话。 花伶侬自笑了一笑,立时便收紧了脸色:“大宗师说笑了——时间紧迫,还望您快快现身,同我等早些进屋去罢。” “好!那贫僧便到近前来瞧你。” 风声戛然便息了。 冷炉烟才眯了个眼,花伶侬面前便有人立着了。 云衣袈裟,头顶肉髻,俨然是僧人的打扮。 然而身长九尺,熊虎腰肩,瑟瑟然有股杀生的气。 眉须生得极长,飘飘的扬出去,下面是好大一坨耳垂,一直垂到肩头,好似他挂了两条肥蛇在耳上:饿了许久,便扬扬的吐着血信子,叫人舌头发腻。 他将脸往花伶侬凑近了。后者自是躲开的。 他于是笑了,不觉得失礼,倒觉得有趣似的;不等侍女动作,他已自扇开了门户,背手在后,傲气的行进屋去了。 芙蕖苑是抬不起头的,它不过一处江湖风物。而云门不同,它是玄门大宗,这便足以大梵天傲与轻薄了。 然而冷炉烟不愿受这个气。他没有陪同进屋,借口身体不适,便自退下了。 临走前,他看见大梵天立在花伶侬身后,一对眼却盯在了霓裳楼主的身上。 这个色僧! 冷炉烟愤极,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他顺了廊子下来,看见两侧的花草,有不少已折了茎断了根,心下不忍,便绕了路,行到戏水楼的东面去。 那儿有块池,池里种过藕花,泥土鲜肥些。 他想抱些土,去把廊子里死去的花草埋掉。 池子与楼贴得很近。 冷炉烟蹲到池边上,还能听见屋里的话。 说的无非是些精怪的布置,十分索味,再忆起那大梵天的嘴脸,冷炉烟便愈觉得发腻了。 他只默默移他的土。 然而冷炉烟到底是被吵到了。于是他便立起来,挥了手,使了些月华丝在手里,将要做个罩子出来,隔开那些聒噪的话。 做到一半,他便听到了那番话,霎时间便怔住了,久久没回过神来。 最终是屋内的声音将他惊转的。 那是大梵天的吼叫,极怒的语气,一经吼出,便扶摇起来,破霄而去。 “谁——谁在那里!” 第十一话 风禅子 http://.biquxs.info/

风霎时间里起了,挺大了肚子,囫囵的压上来。 整个的天地都给压在下头。起初作些挣扎,阴一阵晴一阵,似乎还能起点效用。 然而风再略一使劲就不行了——啪的一下将整个天地的七窍都封死,什么沙啊石啊来不及跳出去,就给一股脑闷在里头,呜呜咽咽的,像孕妇肚子里的死胎儿,没有话说,只能嘤哑。 须臾之间,风云蔽日,变幻天象,这样的手笔,除去云门大宗师,当场无人可及。 这功夫唤作“六尘入定”,畜生道行术,一将生成,将自冥冥中唤出精灵来为施术人驱使。 精灵名唤“风禅子”,无色无味,无形无影,捕捉无门,索命无声。 冷炉烟深知此招的厉害,当即开了天眼,点了足尖,急急的望熊荆于掠去。 到了近处,他先给这成都女子惊了一惊——只见她眉眼惊慌,却身板僵直,岿然不动,看不出半点逃遁的意思。 再看她面前,密密的杂杂的,许多的风禅子—— 绿绿的蜻蜓翅,白白的童子身,一只只长得米粒大小,团团的抱在一起。 远看是一片开错了时辰的山花,近了再瞧一眼,就是女人头皮里的肥蛆虫,钻到风里去扎了根,一点点的生出嫩芽来,叫人不忍细看。 那风禅子抱到一处,一股脑的要往熊荆于身上撞。 冷炉烟恰好赶到,弹指间拽出七千七百七十七条月华丝,经风一吹,一丈一丈的生发出去,立时成了一张玉色的网,将那风禅子隔在外头。 这月华丝本也是畜生道行术,取自冷炉烟的通感精灵“蚕宫”,是冷炉烟的贴身武器。 这下空出手来,冷炉烟当即回过身去,要骂身后的人:“你在做什么?不知道躲么?” 熊荆于倒是茫然:“躲?躲什么?” “你没开天眼?” “天眼?” 冷炉烟当下明了,正欲回话,忽感真气受冲,急急回头去看,这才发觉他的网已叫风禅子撞开了一个窟窿! 透了那窟窿往外望去,乌云底下一僧人,不言不语,相去不过十步之遥——大梵天出手了! 窟窿既出,便再拦不住风禅子的攻势,风一吹,哗啦啦的直往里头钻,且速度奇快,不等冷炉烟将法诀捏毕,已自兜了弯,朝他身后的人拥了去。 这下可叫玉树楼主好生羞恼:本来便知技不如人,可没料到会如此狼狈!—— 当下他也不作详考,只一个狠心,将唇舌咬破,一口血腥望空中的风禅子喷去—— “三千烦恼丝——” 此招一出,三千三百条月华丝振袖而出,须臾间在风中结作三十三匹绸缎,一匹连一匹,一层环一层,将那夺路而去的风禅子层层包围。 又留出一手,将法诀捏毕,只听冷炉烟“唵”了一声,三十三匹绸缎立时收紧,其间的万千风禅子逃无可逃,弹指间便化作了一股清气—— 但还不能罢手,冷炉烟再一捏诀,又是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条月华丝弹射出去,作了个茧,将熊荆于包了进去。 作罢了这几手,冷炉烟稍有些吁气,听到茧中人的动静,也只疲疲的应她莫要乱动。 “玉树楼主,这是何意?” 风息了,天还暗着,且静静的,好似闹疲了,稍稍歇住了些—— 然而给人不大真实的感受,好似只是大家伙憋了口气,谁先忍不住把气放出来了,接下来是更要闹腾的。 冷炉烟回身,面着大梵天。他说:“请大宗师,容许将她交与我处理。” “容不了。” 冷炉烟缄默。 “她与你何干?” “非亲非故。” “那是何必?” 冷炉烟稍稍侧了下身,望了一眼身后的茧。 那茧动得厉害,似是听见了外头的对话,里头的人正着急反驳,然而是不能的—— 茧在那里,进得去一些东西,却什么也出不来。 冷炉烟定下了心,重又回过来,直直望着十步开外的僧人:“她是我的侍女。我定护她。” 第十二话 她是我的侍女,我定护她 http://.biquxs.info/

许它是个春日,也许是个秋的,总之处处都是盹着的模样。 两个少年策马上了一道山坡,上面有草,草上浮着烟,有三棵老枣树两个小茅屋,后面倚了一个昏昏盹着的大日盘。 他俩就从这个大日盘的肩头上跃过去,着稳了,还生怕惊着什么似的,不好意思的回头去看,烟草树和人家,盹着的大太阳,疲疲的,懒懒的,很宁静的光景。 少年在这时对少女说,我定护你——疲疲的,懒懒的,很宁静的光景。 三年后。 “她是我的侍女,我定护她。” ——这句话熊荆于听在耳里,不免要再生些少女的心悸。 她自知鲁莽,遇事行事就冲那一头热,热过了后,再怎样的后果,她也不会作悔。 然而今日,她是真悔了的——尤其听罢了冷炉烟的话,更叫她悔得牙酸嘴痛。 就在她恍惚间,冷炉烟已正面迎上大梵天的招数“一念枯荣”。 她身在茧中,看的却分外清楚。 只见大梵天袖口一挥,无需捏诀,已有瑟瑟秋风凛然生成,杀去拦路草木,直逼命门,气势凶甚猛甚。 冷炉烟不及躲避,已自接了下来,霎时间里毛发尽枯,芳颜全衰,俨然一副垂垂老者的模样。 到底是云门大宗师——一记杀招,便叫芙蕖苑玉树楼主招架不住! 然而冷炉烟依旧是立在那里,没有半分躲让的意思,这更叫熊荆于悔痛非常。 她在茧中喊了许多话,无关旁他,自愿受罚,却是一句也挤不出这个茧去。 她只得睁眼瞧着,瞧大梵天一个晃身来到冷炉烟跟前,推出一掌,径直将这位年迈的老者推出十丈开外,立时咳血出喉,卧地难伸。 他又一个响指,拂袖送来扑面的风禅子,一只只的冲过来吸在茧上,一口一缕丝、一口一缕丝,不多时便啃出个大窟窿来,盯准了里面人的眼眸子,哗啦啦的钻进去。 不消片刻,风禅子便要覆了熊荆于的全身,封她的七窍噬她的血肉,弹指间叫她化作一桩枯骨,上上下下唯两个洞洞的眼窟子,还表露着一点生前的情绪。 然而大多是观者猜量,无关实在。 这记杀招唤作“俑葬”,能抽人精血皮肉,死相十分难看。 熊荆于的心思不在这里。 她自知要死的,便不再做过余的惶恐。她只是还挂怀些别的,譬如她入道的这三年—— 如若她不入道,而今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这个想来才真真要叫她惶恐。 没有入道的熊荆于——那当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背地里抹点娘亲的胭脂,挽个竹篮子上街去,生怕给人瞧出来。 有人要笑她,譬如福禄街拐角切猪杂的鲁阿顺,还有在布行作伙计的裴子申,都不怀好意的要问她的亲事。 他们笑她,毕竟她是个被弃了的人,然而也有点别的意思—— 留几片里脊肉,或者一路替她搬了布匹到家门口,都在表露还有等的余地。 她呢,兴许是要暗暗欢喜的,然而到了夜里一个人对着镜子梳头,难免还要掉眼泪。 那也熬不了多少日子,她总要寻个人的,要么鲁阿顺,要么裴子申,要么娘亲一直张罗的那个矮秀才,总之不会是鹿见阳。 没有入道,她兴许是要平顺许多,只是咽不下一口气。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要落泪。 泪水还没从眼眶里掉出来,就给风禅子吸干了。她这时才有点死亡的恐惧,然而只是一点点—— 更多的是咽不下一口气。 第十三话 暗香盈袖 http://.biquxs.info/

季长风在这时候赶来。 他受了玉树楼主的打发,并未行远,而是就近寻了个檐顶,宿了一宿。 翌日醒来,寻不到熊荆于的踪迹,只好宽慰自己,已然尽足情分。 待要寻回去的路时,恰逢上云门大宗师发动“六尘入定”,须臾间风云变色,天昏地暗,引他好生奇怪,便一路追到了芙蕖苑戏水楼来。 这当口他把一柄青剑掷了出去,一个“咻”—— 破空一道青蓝—— 许多的风禅子跌了下去,像谢了冠的秋树,哗啦啦的一头叶子掉了个精光,一片也留不住,栽到泥土里,刨不出声音来——到底是死了。 季长风于是收剑回手,又一个旋身,啪的一下立到熊荆于跟前。 风倏忽之间吹了起来。 季长风立在那里,像一棵拔节而出的竹子,借着这股风呼啦呼啦的长了起来。 这样的一棵竹,适才顶破了地底的顽岩,倏忽之间来到这个大千世界,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害怕,就是立在那里。 请多指教。 熊荆于到底是没忍住,霎时间里哭了出来:“怎么你也来了——你个二傻子!” 这边的季长风反倒是慌了,忙手忙脚的要去拭她的泪: “你咋哭啊——莫哭、莫哭,我这不是来了嘛,会没事的——放心——” 这时对面的大梵天开口了:“你是谁?” 季长风拱手作揖道:“晚辈季长风,字丹。姑苏浦县人。” “你答本座。那柄青剑,谁赠与你的?可有名讳?” 季长风略一迟疑:“是我师叔替我打造的。未曾取过名讳。” “你师叔??????是孙叔况么?” 季长风大吃一惊,正要作回应,便有一阵风拂面而过——大梵天已经立到他跟前,袖口一甩,抬起一掌望他的脑门轰了下去。 季长风只好使他的青剑去挡。 这确乎是一柄好剑,它正面接下了云门大宗师的掌击,弹指间卸去其中的八分掌力,余下的两分只是叫季长风胳膊生了些麻,竟作不出旁的伤害。 大梵天于是更加笃定,右手大张,立时就要来抢季长风手里的剑。然而他的手给别的东西牵住了,怎使力也落不下去。回头去看—— 好粗一根月华丝! “大宗师,我说过了。是我的侍女,我定要护的。” 大梵天立时怒了,一个大喝,将冷炉烟与季长风双双震了出去。 “无知蝼蚁——竟敢同本座叫板!” 又是一个风的肚子囫囵压了上来,紧随着就是一个啪,惊天动地的一声响,一下子全黑了,像一个硕大无朋的盒子,彻彻底底的合上了缝。 然而还没完,那黑是渐变的,好像有人还在盒子外面一层一层地盖毯子,盖上去,打死结,把什么都黑在里头。 恰这时众人闻到了花香。 起初十分清白,就是个芍药,馥郁的很;后面便多了:罂粟,山茶,石蒜,一味盖过一味,愈难分辨。 再到后头,竟一股脑的拥挤出来,一品红郁金香木芙蓉虞美人天竺葵??????谁也不让着谁。 这头按下去了,那一头又起来,终了缠抱在一起,使一盏火烧了,红了个大雅大俗。 是花伶侬出手了。 她一记“暗香盈袖”,唬了大梵天个恍惚,借机将身形一曳,拦在了冷炉烟跟前。 她且笑且道:“大宗师莫急。玄举在即,切忌再生枝节。可否且作静心,听奴家一言。” 第十四话 寻医 http://.biquxs.info/

这天夜里,轱辘街卖杏花粥的马漱回到家中,听闻自家小儿染了风寒,急急的寻路出来,要去问郎中求药。 才去了两个拐口,立时临上一场过街雨,里里外外浇了个狼狈。 待到那葫芦间门前,雨才止歇,然而他已是啪嗒嗒的一身淋漓,再不好意思去扣门。 正踌躇着,眼前闪出一个赶路人,便急拉了来,请他将门给扣了。 路人奇怪:“辛郎中这会儿不在间里呀!” “他去了哪里?” “传闻太王来了临安生了病,城里的郎中都给召去了。” 马漱当下便愣了。 路人见他恍神,只好与他支了个招: “你望北寻去罢,安大夫兴许没去。今天黄昏搜人的时候,他恰好不在。” 马漱听了既惊且喜,郑重的道了谢,一路望北面奔去。 终于到了那“安家医馆”前,正好见那矮胖的安大夫在锁门,马漱一阵庆幸,迎了上去。 安大夫将门锁罢,回头见了马漱,两条眉登时扭了起来,像出土的泥鳅:“你作甚?明日再来罢。” “大夫——我家那孩子——” “聋了还怎的?唤你明日来。我要给太王耽搁了,休说你家小孩,我自个儿妻女都保不住!” 说罢了狠甩一下袖子,便自顾着去了。 马漱怔在后头,追也不是留也不是,好一通恍神后才醒转。当下也不顾旁他,往安大夫行远的方向追了去。 出了一个拐头,就见这郎中要上一个轿子,马漱立时扑出去,揪住了郎中的裤脚往下拖。 那安大夫几时见过这等阵势,吓得呜呜哇哇,口齿也吐不清了:“这是太王、太王的轿子——你、你——” 马漱只一个劲的往下拽,攒了一肚子的怨气咕噜噜的往外冒: “我管他什么太王——全城的郎中医他一个人的病去了,老百姓就不用看病?!我的孩子怎么办?今晚你是定别想跑的,我是定不让??????” 话未道罢,已经刷的迎面来了一道剑光。 马漱急将手撒开,见到面前拦了一员护卫,傲气的举着剑俯瞰着他: “刁民,滚。” 马漱怎作服气,在地上打了个滚,将剑锋避开后,就势瞅准了那将上车的郎中扑去。 那护卫分明没料到他能有这样的作为,使剑的速度滞了两滞,马漱已将安大夫的脖颈控在手中。 “你、你你做什么??????”老家伙当下吓的须眉直哆嗦。 “莫要再往前行来——否则我便将他脖颈掐折!” 那太王护卫几时受过一个刁民的威胁,自是不听的,携了剑在手,一步步的往马漱逼去。 那马漱见他不惧,自个儿倒先惧了,明明掌着人,却一步一个后退,一步一个后退,退到那马车边上,再无处可逃,手脚便自软了。 护卫冷笑一声,行过来将安大夫拉走,还不忘留下一句: “胆小如鼠,也敢学这些伎俩。” 马车行远了,雨还下着。 马漱颓坐在地上,有掉泪的冲动,然而到底忍住了。 他像一颗坐在白瓷碗底的冰糖,雨就是那倾盆的药汤,劈头盖脸的下来,弹指间就要将他给没了。 他泡在药汤里,恍惚着也要化去,但他还有一点冰糖的倔强——不能化。纵使这药汤既苦涩又冰凉,他也不能将自个儿化掉,去甜了这碗药。 他要所有的人同他一并淋,同他一样苦。 这时又一驾马车停到他跟前。 马漱起初没留意,只听见一阵铃铛的脆响。真叫他抬起头来的,是座里人的呼唤: “白公子,太王还候着呢,您??????” 接着便有一个人下来了,一步步扑托托踏着雨水,行到他马漱跟前来。 马漱抬了头,看见一柄杏红色的伞,还有一个白衣的人。 那人在为他挡雨。 座里人的声音又来了:“白公子,太王??????” “普天之下就一个太王,城里的郎中都被叫去了,也不是少不得我的罢?” 马漱怔了。 白衣人在这时候蹲下来,对他说:“上马车。” “啊?” “你孩子不是生病了么?带我去,我看。” 第十五话 明堂子弟白潮声 http://.biquxs.info/

马漱领了白衣人到家中时,妻儿已经相拥睡去。 他正要叫时,白衣人将他拦下了,作了个嘘,要他别作惊扰,自行向前去,摸了小孩的手腕来把脉。 末了,他便道:“只是寻常小病,服几帖药就能好的。” 当下招来外面的童子,将随身的箱子揭了,取出纸笔,挥洒间写就了一副药方,交到马漱手里去。 见到后者为难的神色,白衣人又取了一颗药丸,道:“知你一时半会寻不到药铺。先服了这个罢,明天那些郎中应该就放出来了,到时你再照我的单子去抓药就行。 “上面有我们的印章,全城药铺都能免你费用。” 马漱当下千言万谢的接了去,和了水叫小儿服下。 作罢了后,他见白衣人正望外行去,急急奔出来拦下,要问他的姓字。 白衣人正要作答应,座里有人又来呼唤: “白公子,对着个莽夫透露名讳,怕不是明智之举罢?” 言语刚落,白衣人身边的童子已先出手,只听得一阵门帘的揭动,便将座里的门客打下车来。 那人显然还等不及做反应,就这样粘了一雨地的泥泞,简直愤极,一个翻身起来,就要动手。 然而那童子更快,早已拦到他跟前,没有什么动作,却叫对方怎样也无法作为。 白衣人:“我劝你三思。在这里跟我动手,你以为顶撞的只有我一个明堂么?” 那门客笑道:“白公子不顾太王密令,这般无惧无畏,是真不将我太王殿下放在眼里么?” “明堂只修大道,不问诸侯。你们太王只不过一点小病,本就是擦几日药便可康复的事情,他自己心急,偏要求个立竿见影。世上要有这样的药,怕是大罗神仙亲授吧。” 那人待要还口,一阵雨又簌簌的下了来,只好骂咧着躲进马车去了。 白衣人将童子让进杏红伞下一并蔽雨,回头看着躲到自家屋檐下的马漱,道:“就此告辞。”罢了一个转身,也要登马车去。 马漱心下着急,他方才听了两人的对话,知晓那白衣人是当今三大玄宗之首“明堂”中人,便计划再留他片刻,将妻子多年的怪疾一并除了。 然而白衣人步子快,弹指间已经登了车,他只好牵住了童子的袖子,要问对方的姓字。 “请您留个名罢,我也有个回报的主啊。” 童子为难,偏过头去看轿子里的白衣人。 马漱也一并看去。 轿子的门帘恰在这时给风掀了,可以看见白衣人收伞的背影。他收罢了伞,没有转过来,只听他悠悠的道: “白潮声。明堂子弟,白潮声。” 第十六话 临安玄举 http://.biquxs.info/

小小轱辘街的卖粥人怎识得“白潮声”是何等名讳,只不过拎在嘴边念叨几句,确保记清切了后便进屋去了。 屋子有面墙漏了风,他寻了块布将缝隙给堵住,自个儿挨到那块布上,闭眼要睡。然而风依旧漏得厉害,后背凉飕飕的,睡不安稳。 他便睁眼瞧着屋外的一片天,渐渐的由湖蓝色变成鱼肚白,周围的人声也渐渐的响动起来。 这时他才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 万众相瞩的临安玄举之日,到底是来了。 东边才放出一点曙光,街上就有马蹄得得起来了。 有人开了窗子来看,不是镖车,不是驿差,前所未见的车子和马,在临安的街石上踢踢哒哒的过去了,起来一溜傲气的尘。 于是有人喊:“玄士进城了!” 有人应声出来,也跟着喊:“玄士进城了!” 于是一条街的窗户都开了,隔壁街的随了开,隔壁街的隔壁街也同着开来——整个临安的窗户都开了,都是一样的探头探脑,一样的喊着: “玄士进城了——” 日头起来后,依旧是喊着的,只不过喊的内容有了变化。 这边的糟糠街才喊了一个“天山剑客”,那边的簸箕街就来了一个“西域蛊巫”,接着又有“神笔天师”、“湘西尸匠”??????许多的呼号,热闹得紧。 那些马车在临安的街石上踢踢哒哒的过去了,一溜接一溜的傲气的尘,尘后面随了闲着的爱凑热闹的人。 马漱就是其中一个,不过他是为寻人去的,寻一个姓白的人。 马车与尘与人往同一个去处去了。 杏子围,杨家墩,白洋渡,大白泽,三里桃园,镜湖赫然眼前。 镜湖东面,花楼次第,锦阁如绣,自是那临安绝色芙蕖苑戏水楼。 再看镜湖的西面,也是一个楼,然而高耸入云,大气轩昂,显然是新起的,砖瓦都显出年轻的得意。 楼上只坐了三人,远远的面目看不清切,但可分辨有一个僧人,一个道人,和一个白衣少侠。 马漱混在人群里,零零碎碎的听了些议论,知道那僧人、那道人分别是云门大宗师与太一道掌门。 然而关于那白衣少侠,他只听到些“天道第一人”、“明堂少当家”的称讳,始终听不明白那人的名字。 于是他特意揪了一个话多的主,直直的问他: “你们说上面那白衣服的,叫什么?” 那人显然给问愣了:“哎呀——这你都不知道,来凑什么热闹。” “第一回到此,你且同我说说。” “当世天道第一人都不知道?白潮声啊——当初就是他,拍定要在这戏水楼举办玄举!传闻中,他可是要接位西风断雁,做下一任明堂大当家的!唉——风华少年啊——” 这下是马漱愣怔了。 白潮声本人坐在高楼上,往下看时,只看见攒动的人头,和一个湖。 他像看了一杯放多了糖的甜水,引了一圈肥蚂蚁在周围,厌倦得紧。 底下有许多人在吹嘘他的名讳,他是得意的,像马漱那样无知的毕竟是少数。 年方十九,已同云门、太一道两大玄门领袖平坐一席,无需旁的证据,自然是风光。 然而这般的风光,却不能引这个少年笑上一笑——他在思量些旁的事情。 一片杏花林,一匹误打误撞的马,一个无礼的少年。 不觉间,他好似醉了似的,一扑扑的杏花在他脸上开了,先是眼眸子里长出来,然后是鼻子,嘴巴,耳朵,都一战一战的开了来,看的是杏花影,闻的是杏花香,嚼的是杏花味,就连听的,也是杏花咯之咯之的笑—— 无怪乎身边的大梵天唤了他数声,他都听不清切,待到童子推他一推,才醒转过来,只听大梵天说: “白公子可真是天纵英才哇——这般年纪,就有如此作为,贫僧实在佩服。” 白潮声本就同这和尚不甚交好,当下也只作几句敷衍,便想搪塞过去。 然而那大梵天却是不依不饶的,定要同他聊个起兴似的:“不知今年怎的,西风堂主不亲临呢?” 这“西风堂主”问的是明堂现任大当家西风断雁。 问及掌门人,白潮声自是要稍作正襟,便微欠了身,笑道:“大当家近日闭关,不便出席。” “可是又在修行什么独门秘籍?他已是断古绝今的六道第一了,能不能留给我们这些‘小门小派’几分薄面啊。” 这话当中的那个谄媚,真真是叫白潮声十分厌恶。 他当下不作答应,那大梵天便自讨了个没趣,只得恹恹的闭了口。 一个玄门前辈叫后生这般冷落,大梵天的脸面自是下不来的,瞧上去,一道紫完了又一道白,像伶人画错了脸谱,一层层洗下来,晕乱得一塌糊涂。 幸这时花伶侬出来了。 先是纷纷扬扬的一场雨,远远的自天际落下来了,落到人手里,才发觉那是花。 还没辨出是芍药或是牡丹,花便萎了,一点点暗香泡在空气里,叫人不住的嗅,然而那香散得厉害,还没嗅个过肺就自没了。 正懊恼呢,便听得破空一个琴振,一道红练自戏水楼飘了来,上面卧了一个赤脚的女子。 女子袖子一挥,那香又有了,且铺天盖地的,扶桑山药蔷薇红掌剪秋萝,好似要嗅个什么,它便有什么。 末了,便听那戏水楼主花伶侬盈盈笑道:“劳烦各位久候——新作八支词曲,就此献上。” 第十七话 离于爱者,无忧无怖 http://.biquxs.info/

戏水楼主花伶侬出来后,霓裳楼主、巫山楼主、秦淮楼主也纷纷踏纱登场。 后面随了十六琴师,二十一歌妓,七七四十九个舞女,踏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彩练出来,将筝鼓箫笛箜篌琵琶一字排开,各就班部,便演了下面的词曲。 【引子?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如梦令】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鹊桥仙】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泄;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更漏子】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醉东风】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叫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后庭花】望迢迢恨堆满西风古道,想急煎煎人多情人去了,和青湛湛天有情天亦老。俺气氲氲喟然声不安交,助疏剌剌动羁怀风乱扫,滴扑簌簌界残妆粉泪抛,洒细蒙蒙邑香尘暮雨飘。 【那吒令】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八支词曲演毕了,余音绕梁间,只听那云门大宗师凛然正气道: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总道是比翼连枝,贫僧只见些痴儿说梦。瞧那古往今来的玄士们,哪个不经情色二字的灼炼?于是沉湎酒色的有些,纸醉金迷的有些,自堕风流的更有些。 可叹入道之初的宣盟立誓,斩妖除魔,立身正道,早作了风中喑哑。 到底了能双宿双飞的又有哪些?只见些顾盼两天涯,泣诗以疗慰。能作那焦刘孔雀梁祝蝶的,毕竟是少数。 “今夕玄举立在此处,能尽我等微薄之力,为玄门后继梁材选精抉锐,贫僧幸甚,也喜甚。 望天下玄士都可清心寡欲,一心向道,切忌骄奢淫逸,流连花柳。” 这一番话,说得在场的芙蕖苑四位楼主脸色讪讪的。 然而他大梵天并不留意,只继续说他的道:“临安选举,即刻开始——现全场清音,应举玄士且静心,听贫僧宣念玄举考则。” 第十八话 考试开始 http://.biquxs.info/

大梵天左袖一挥,放出一个竹筒;右臂一抓,凭空抓出一百一十六根竹签,当当当的投到了竹筒中。 他将这竹筒与竹签擎在手中,做了个俯瞰,笑道: “诸位应举玄士,且向贫僧手中看来——这里有一百一十六支竹签,正好对应你们一百一十六人。 “这一百一十六支竹签上,标记了一百一十六只鬼怪的名字——只有名字,没有旁他。 “你们片刻后将抽到属于自个儿的那根签,签上所记的鬼怪,就是你们的考题。 “这一百一十六只精怪,将幻化作凡人形貌,混迹于芙蕖苑戏水楼三百六十五位歌伎舞女中,你们须在这三百六十五位‘凡人’里,找到你们各自签上的鬼怪,收伏他们,且不得伤及无辜,不得涉猎他人考题。 “予你们三天时日,以收伏时间的先后来记成绩优劣。这三天里芙蕖苑戏水楼的诸位‘女校书’将极尽绰约之姿、媚惑之态,叫诸位贤才‘流连忘返’。 “是问鼎玄门、榜上风光,还是依花傍柳、寻情觅爱,你们——且看且作为罢!” 话道罢了,大梵天一个甩手,便将那一百一十六条竹签抛到空中。 他手捏法诀,正要施术,却给一旁的白潮声抢了先—— 只觉一阵胸闷,控驭竹签的真气便被挤去了大半,再要挤入时,却是不行。 大梵天当即生怒——一声招呼都不打,竟狂妄如此么! 他望白潮声看去,这个白衣少年却也在看他,不过带着笑,浅浅的,叫此时的大梵天味出了三分戏谑,三分得意和四分少年傲气。 “大宗师,前期精怪布置,已交由你们云门全权。此番抽签定夺,还是你们来,难免要生些嫌隙罢?” 这话大梵天听着也在理。 然而他不在乎——他恼白潮声的傲。为这份傲,大梵天决计要斥责几句,显出些前辈的威来: “白公子,这般叫我难看,可是你们明堂新修了礼规?” “方才事态紧迫,大宗师动手只在电光火石间。晚辈怕如此仓促以致处理不周,这才紧急出手。可莫要寒碜晚辈,更休提及明堂礼数!” 这一来一去,又将大梵天架了个下不来台。 恰这时,一直寡言的太一道掌门天逝恭凡开口了: “我来罢——莫伤了和气。” 话音刚落,凭空控驭竹签的真气又多挤了一股。 大梵天就势打了圆场“那就有劳了”,立时将真气撤出。 白潮声笑了笑,也将真气撤了。不过他这一笑,叫那云门大宗师如同坐到烙铁一般,浑身不自在。 那天逝恭凡收紧掌心,将一百一十六根竹签送到了众人上空。 紧接着掌心一放,将控驭的真气散作一百一十六股,随着每一根竹签投掷到下方的玄士手中。 那一百一十六名玄士各领了竹签,各有各的感叹,或庆喜,或忧难,或悔恨,或生怖。 这时镜湖上哗哗的起了水声,众人回首去看,便见那湖中心破出了一条异域通道。 通道内的水都给遣了出去,里头暗暗的,似个深渊。 天逝恭凡高声道:“时辰已到,玄举开始——请即刻进入挪移之门,通往戏水楼玄举考场!” 听闻此言,众玄士纷纷使了神通,望那乌泱泱的通道里去了。 围观的路人闹哄起来,这边说偷偷瞄到竹签上有甚么鬼怪,那边说竹签上的不过幌子,真到了考场,又全然不同。 多数的声音都在猜量着今年的玄举状元,说断臂琴者的有些,说姑苏剑道的有些,还有些提到了先前热议的神笔天师、龙岭盲侠,云云扰扰,莫衷一是。 高台上,大梵天与天逝恭凡道: “今年可有觅到什么好苗子?” 本来他是座右的位置,此时特意绕到座左来同天逝恭凡搭话,为的就是冷落位于座中的白潮声。 “没有。今年似乎没有什么旷世奇才,相较三年前的玄举,似乎逊色了些。” 大梵天笑道:“玄举三年一轮,怎能奢望每一回都有傅蜀留那样的天才!且那傅蜀留也不是新起之秀了,在应考三年前的玄举时,他已经三十又二,修为早便不是同举人可比拟的。” 天逝恭凡道:“唉,提他作甚,终了不还是入了明堂,叫人眼红而已。” 大梵天微有些不快,顿了一顿,道:“如若三年前没有那场变故,恐怕那傅蜀留还入不了我们的眼呢。” 天逝恭凡笑道:“大宗师言下之意,还是那般变故,成全了他?” “时势造英才,这是不争的事实。” 天逝恭凡与大梵天说的三年前旧事,白潮声是听不明白的。 那会儿他尚未接手明堂少当家的把手,也便无缘那场玄举。 这当儿他自行到栏杆处,望外放远了目光,要看些青山白云,然而放眼尽是芙蕖苑的绣楼锦阁,金烁烁银灼灼的叫人眼疼。 他才回了身,要做个呵欠,身后便起了喧哗。 回首再看时,只见玉树楼方向来了一柄青剑,雄赳赳的来的好生迅速,弹指间已到了镜湖上空。 剑上有一男一女,为首的男子一身乌衣振振的响在风中,来不及将风头压下,就听他在半空开嗓喊道: “白潮声是谁——速速相见——” 第十九话 受困井底 http://.biquxs.info/

季长风醒转过来,发觉自己在一口井里。 熊荆于也在旁边,睡得很沉。 他们二人手脚蜷缩,形容狼狈,四周拥着井壁,下面铺着茅草。 过了半晌,他才将晕睡前的事由想起。 原那戏水楼主花伶侬出手后,用了一番说辞劝下了云门大宗师,大抵为的是玄举的进行,不可大动干戈,以免生些无所谓的枝节。 那大梵天很是恼火,但也奈不得这般说法,只是疑心熊荆于窃听到些玄举机密,忧她泄露出去。 花伶侬便担保她自能处理,说罢了就是一个挥袖,将两股暗香送到季长风与熊荆于鼻子里。 两人霎时间便昏厥了。 想到此处,季长风浑身就是一个惊悚——不知那玄举结束了没有! 一个念头过去,他已不敢再往深处去想:万一玄举已经结束,那他—— 又一个惊悚,将他激得立起,刷的抬了头,去望头顶的井口: 必须马上从这里出去! 当下手已捏了诀,将那青剑唤出,直往井外射去。 那剑飞到井口处,竟受到了阻碍,如何也飞不出去,甚至给弹了回来,崩哒一下落到了季长风脚边去。 季长风惊了一惊,再试了一遭,还是如此,剑落下时还险些将他的左耳削去。 后面他不信邪,刷刷刷的又来了五回,连连作败,且一回较一回吃力。 动静闹大了,将熊荆于也惊了起来。 她坐在原处看,几个来回后也便了然于心,只能劝道: “算了,那个不像戏水楼主的手笔,应该是大梵天布下的,挣不开的。” 然而季长风不答她,只一回回的试着,渐渐的满头大汗,作咬牙状。 熊荆于不忍,高声说道:“都叫你算了,听见没?” “你闭嘴!” 熊荆于惊了,她没料到季长风有这样大的火气,于是诧了半晌,说不出声来。 “我要是出不去,我就完了。”季长风咬牙道,“我不能再等三年了。” “??????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是我自己要帮你趟这个浑水的。自己的锅自己背。” 熊荆于听了这话,心下十分难受,只好立起身,将真气打入季长风体中,要助他破了井口的封印。 这一回的青剑携了两人的力劲刺出去,支持了更久,然而到底刺不破,跌回井中去。 运功的二人也受了冲击,双双倒地。 这时井外有了动静,是脚步踩在草地的声响。 不多时,便有一道影盖在了季熊二人身上。 两人抬头去看,逆光的一个剪影,并不清切,等听了那人的音语,才惊愕道: “玉树楼主!” 第二十话 大梵天的阴谋 http://.biquxs.info/

玉树楼主冷炉烟见了井口的动静,立时明白了大半—— “是大梵天的‘大乘禅箍’” “‘大乘禅箍’?” 季长风与熊荆于初涉江湖,见识尚未开通。 “这是云门高人修行时用来防护的宝物,一旦施开,欲界千魔也侵入不得。” “那我们该如何出去?求楼主指点——” “你们从井口是必然不行的。想要出来,唯有——” 冷炉烟暗自思忖,忽计从中来,立时喜上眉梢,手捏法诀,一个“唵”字,轰的一掌打入地底,真气大开。 而后井底弹指间土石松动,猎猎震悚,忽的钻出万千蚕丝,往那季熊二人包拢过去,弹指间便将他们裹到一个巨大的蚕蛹里去。 再有两根粗壮的蚕丝破土而出,将这个蚕蛹往地底一拽。 只听得一阵破土开石的响动,眼前一亮,蚕丝蜕破,他们已然站在大日头下,恍恍的睁不开眼。 “大乘禅箍封住的只是井口,并没有把你们周围的井壁都屏住。”冷炉烟笑道。 恰这时远方鼓瑟大响,歌舞雷动。 三人脸色一紧,齐齐转头去看。 冷炉烟惊道:“不好——玄举要开始了。” 话音一落,便听簌的一下,季长风已绝尘而去。 熊荆于一声等等尚未叹出,冷炉烟已振出白缎,破箭之势直射出去,将那去了三十多丈的少年拦腰截住。 冷炉烟手腕一个使力,又将他硬生生拽了回来。 季长风脚未落实,已急着道: “玉树楼主大恩大德,季某没齿难忘——只是玄举在即,望楼主放我先行,待到??????” “我不为你这个!”冷炉烟打断道,“我有更紧要的事情要说与你们。如若此事不成,牵涉的就不只是你一个小小的玄举了,整个玄门都要大乱!” 季长风一听事态严重,便也按下心气,静默下来听他说辞。 冷炉烟觑了熊荆于一眼,道:“我要说的事情,想来你那天窃听的时候,已经有所耳闻了。” 熊荆于回想当日,立时通悟其意,汗颜道: “你是说??????云门大宗师??????” “不错,云门那色僧,意欲联合我芙蕖苑,谋杀明堂当今掌事少当家!” 季长风听了也是一阵异色:“明堂少当家?那个‘天道第一’的传奇少年?” “是他。” “那怎生可能?明堂乃是玄门第一大宗,饶他云门倾尽教派上下之力,都不可能撼动明堂分毫啊。” “只是暗杀一个明堂少主,还是可以的。” “怎么做?”季长风奇道。 “鬼怪。”熊荆于冷冷道。 “开什么玩笑?”季长风笑道,“天道第一人——还有什么精怪能——” “有的。譬如我们芙蕖苑镇压了二十年的魔物。”冷炉烟道。 “魔物?” “芙蕖苑由戏水楼主花伶侬一手建立,表面是烟花柳巷秦楼楚馆,实际是玄门中囤封精怪的重要所在! “二十年前,花伶侬便与明堂当今掌门西风断雁立下盟誓,将一魔物镇压在戏水楼的千寻之下,由芙蕖苑五大楼主轮流看护,若有分毫闪失,立即通报玄门,以策伏虏。 “那日大梵天亲临戏水楼,我无意中得知,他已勾结好花伶侬,预备将那魔物在玄举之日放出,意欲诱引明堂少主前往降服,待他元气大衰,便出手将他一击毙命!” “而后对外宣称,明堂少主因业殉身,死得其所!”熊荆于插口道,“这也是那天发现我窃听后,大梵天一心置我于死地的原因。” “当日花伶侬念我旧日情面,劝下大梵天,留下我们三人的性命。事后她将我拘在了一处花狱内,我近乎耗尽元气才将那花狱冲破,来此处寻到你们。 “现在我的真气已所剩不多,短时间内再难复原。因而我现在需要你们替我去知会那明堂少主,让他速速请出玄门之首西风断雁,切切不可鲁莽行事,亲自入那戏水楼去降魔! “那魔物二十年前尚且需西风断雁亲自押解,修行定然超乎寻常想象,若非西风亲临,恐难降获。” 熊荆于道:“我能问你个话么?” 冷炉烟看了她一眼,道:“你且问罢。” “你身作芙蕖苑的玉树楼主,芙蕖苑倒戈,你为何还要协助明堂?” “??????” “??????” “这个话,我答不了你。”冷炉烟道,“如今明堂确乎是式微了。然而若是三年前,那件事情没有发生,如今的临安玄举,哪有云门和太一道分羹的份!” 季长风与熊荆于心下知晓,冷炉烟说的,是三年前明堂英杰一夜出走的传闻。 彼时传了个妇孺皆知,满城风雨,也是打那以后,江湖上便有了明堂式微的说法。 然而那玄门之首西风断雁依旧镇守明堂,所以尽管才杰流散,其他的宗派也没有胆魄与实力,去夺那“玄门第一大宗”的称号。 “不必多说,你们快去罢。” 季熊二人于是拱手告别。 临走时,熊荆于被拉住了,她回头,看见一对好深好深的眼: “你保重。” 熊荆于咧嘴一笑,拍了拍对方的肩头,道: “你放心,只要不在此处当侍女,到哪里都是我撒泼的地儿。” 冷炉烟给她逗了一逗,便自笑了。 恰这时季长风问他:“那明堂少主,唤作什么来着?” 冷炉烟回忆了一番,道: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白潮声。” 第二十一话 大乱斗 http://.biquxs.info/

“白潮声——速来相见——” 见了来人,大梵天大惊失色:怎会是他们!当下望十丈开外的花伶侬使了眼色。 后者知晓其意,立时出手,趁他们还未迫近高台,来了个故技重施。 她莲花手诀一捏,又是一招“暗香盈袖”,簌簌的吹出影影幢幢的花卉碎片,将那青剑二人团团裹住,又吹出一股香风,登时将两人望那镜湖中心送去。 这当儿镜湖边上倏忽间生了一株大蔓。 大蔓十来尺宽数十丈长,一面悠悠的往上长,一面还噼里啪啦的节外生枝。 它借了当下的日光与湖水,长势惊人,回眸间便生了九十九个枝节,齐齐的往那团花影涌去。 众人回首再看,只见青天白日下,一柄杏红色的伞扑托托的升了起来,升到一定高处,才见那伞下擎了一白衣少年,原是白潮声。 他翩翩一甩手,掷出一颗蛋,那蛋落下十余丈,扑的一下破了,一只湿漉漉的鸟类探头望了出来。 众人惊叹,有人见识开阔,立时叫道: “那是畜生道的精灵行术——鹭鸶道!” 白潮声顺风而落,落到那鹭鸶身上。 本来后者还黏乎乎病恹恹的模样,经白潮声的落足,呼的一下神气一振,仰头直面日头照耀,整个肢体蹭蹭蹭的伸展开去,弹指间目光如炬,羽翼大开。 底下众人远望而来,好似凭空开了一朵屋盖大小的白色山茶花,飘飘乎的仙气而华丽。 这时又有一阵风骤然而生。 众人给吹得睁眼不得,只得自那手缝里看见日盘前闪出一道人影来。 那人身手轻盈,姿态矫健,似扶风而起的皑皑柳絮,又似破空而去的猎猎箭簇。 他一个挥手,大风迭起,枝蔓尽断;又一个挥手,风动流花,直入镜湖! 最后一个收拳抱胸,弱了风势,才叫众人看清他的面目,原是云门大宗师——大梵天! 季熊二人被风力缚住,无力动弹,还不及作声惊叫,眨眼间便掉入了异域通道内,直往戏水楼而去。 当是时,大梵天又暗下发力,使一阵风将湖面吹了个澜卷波翻,哗哗的将湖水往中心推了去,竟要没了那异域通道。 “白公子,玄举已经开始,这时候接触应举考生,怕要生些串通舞弊的嫌隙呀——” 白潮声怎生罢休,当下吁了个口哨,催命大鹭鸶绕过大梵天,往湖中心飞去。 “白公子——” 花伶侬在后头见了,竟是一急,当下驭了香风,也朝那湖中心掠去。 大梵天见了花伶侬的作为,暗下吃惊,急忙飞身作拦: “你干什么?他去了才好,省得等下我还要费口舌唬骗他??????” 话未道罢,只见迎头一个红影盖下,忙不迭的侧头去避,还是被那猪笼花给刮下了好大一块倒刺。 再回首,对上花伶侬阴毒的目光,大梵天简直愤极: “你——你背叛本座?!” 花伶侬见偷袭不中,只好愤愤收了神通,眼见白潮声便要入了通道,急忙旋身作法,化作一缕香气,直往白潮声追去。 香气消散前,众人都听见了她软糯香甜而又暗藏杀机的音语: “三大楼主听令——拿下逆贼大梵天!” 话音一落,便见霓裳楼主、秦淮楼主、巫山楼主破空而出,弹指间围了大梵天的三面空当,令他逃无可逃。 她们三人一齐捏了法诀,各起神通,向中心的大梵天击去。 底下围观的市井游民,胆小的已暗自遁去了,胆大些的尽管还兀自留着,也不免要寻些遮蔽物,以免那半空的冲击过大,遭了无故的罪。 须臾之间,明堂云门芙蕖苑便动起了手,如此变故,叫他们面面厮觑,更多的是乐在其中。 尤其当大梵天愤怒的吼叫响彻云霄时,他们其中多数更是拍手叫好。 然而三大楼主到底不敌修为深厚的云门大宗师。 只消一记“六尘入定”,瞬间风云变色气压山河,三大楼主无一招架,纷纷跌下云头,直往湖面落去。 恰这时,白潮声身边一直侍奉的小童飞身而出,一个吸气,一个吐气,立时吐出三朵大蒲公英,在风里五倍十倍地膨胀生长,呼呼呼的将三大楼主接了去。 他自吐了一朵,给自己在足下一垫,飞身上了几十丈的高空,同那大梵天相面对峙。 “你们——你们是什么时候串通好的?!”大梵天见了对面的小童,更是咬牙切齿。 小童牵弦一笑,并不答他,自掏了个火折子出来,滋的一下点燃了,一经风的吹,竟生了好大的一股狼烟。 “明堂三百教众听令——逆贼大梵天意欲作乱临安,奉我谕令,即刻拿下!” 第二十二话 万紫千红手 http://.biquxs.info/

季长风与熊荆于跌入那异域通道中,只觉翻了三个跟头,咚咚咚的,完了就是嘣的一下,撞到了一块硬板上,生生给拦了下来。 睁眼看时,发觉是在个木箱子,五尺来宽一丈余高,空荡荡的,不知作什么用途。 这时有人在外面咯吱咯吱的,似是开锁的声响。 才开了一道缝,外头透进些光将两人刺了个睁不开眼,只听得一阵娇俏的嬉笑声:“来了来了——” 两人探出头去,看到十尺外香娇玉嫩的一众歌伎舞女,还有一室的熏香脂粉、红烛罗帐。 二人这才发觉自己身在何处。 他们急忙从那衣柜中出来,才踏了两步,已有两人迎面贴了上来。两只绛唇似叼了火折子,一盏一盏的在他们身上烧起来。 两人何时见过这等阵势,季长风还来不及出口,上身的衣物已给褪去了大半。 正瞠目时,肩膀已给那女人着了一下,立时小火熊熊,钻心如灼。 然而另一面,熊荆于的衣襟才给开了一道缝,她便一个尖叫,吓得屋里的人都止住了动作,一个个瞠圆了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她。 “我——我是个女的!你们这样对我——没用的!” 听了她的话,众姐姐们竟自笑了。 “您就是个女的也不碍事,上头下令了,让我们好生伺候着你们呢——” 罢了便是一阵搔首弄姿,扭摆作态,待那二人愣怔之时,又自叼了灼辣辣的火折子,要围拥上来。 “啊——” 熊荆于一个咬牙,竟一个甩手,卸去了衣带,只见罗裳大开,好似一幕雕了花鸟山水的屏风,哗哩哗啦的大开宏图,将众姐姐的眼晃了一晃。 待到回过神来,那衣裳已自落在地上,眼前空落落的,不见了二人的踪影。 使了出“金蝉脱壳”后,熊荆于拉起季长风拔腿便跑。 跑到那屋外去,更是觉了个香艳: 满耳听来些门缝里的响动,尽是销魂灼骨的嘤哑**,错眼一觑那窗纸的影子,绕不过些烈火干柴的人影交叠,就是不听不看,也自有股麝香味要来扰他们,叫这两人不多几步便手脚酥软,行他不得。 “这哪是什么玄举——这分明是??????”熊荆于一时羞愤交加,竟无语相形。 “轻浮之徒才会轻易沦陷!唯有坐怀不乱薄情寡欲者,才能稳住心神,嗯——没错,稳住心神,稳住心神,稳住心神。”季长风不住的喃喃。 说这话时,他已是双颊绯红,幻象丛生—— 一步,两步,三步,他行在一片杏花林里,手里牵着马的缰绳。 一步,两步,三步,他立在一株小杏树下,手抚着树干的糙皮。 一步,两步,三步,他骑在了一斜杏枝上,手抓的是另一人的胳臂?????? “停——” 季长风汗如雨下,忙不迭的出声,斥住了自己的想象。 正行之间,忽一股浓郁的妖气扑面而来。 季长风自闭了眼,细心去嗅那妖气,心下已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修行不逾五百年,嗜阴嗜寒,身形迅疾,工于暗袭。” 这时又来了一溜嘶嘶声响,季长风立时大开天眼:“是个蛇精!” 话音刚落,暗处已有一条蛇尾扫荡出来。 熊荆于挺身而出,左臂一个格挡,将这记扫荡挡了回去。 那蛇尾不依不饶,一个间歇,又突刺上来。 熊荆于猛地一个跳跃,两手抓出,喀喀作响,运了一招“万紫千红手”。 她弹指间甩了上百个火蒺藜出来,直落那蛇尾巴上,登时毕毕剥剥噼里啪啦的一路烧过去,五丈开外听得一声惨叫,妖气立时萎缩了大半。 熊荆于这一番出手,看在季长风眼里,所承师门、修行时久,一一清了。 恰这时,五丈开外又出了一声,“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蜀中唐门的传人。” 语气刚劲,中气充沛,显然是位练家子。 不多时,人便自行了出来:白金云头靴,乌花底紫蟒纹直缀连身袍,再上去,青剑傍身,纱帽兜首,然而望脸上看,却乌蒙蒙的,遮了面纱。 “在下汤尚,宫都中土人,工剑道、尚骑射、通词翰,望多赐教。” 第二十三话 神笔天师 http://.biquxs.info/

来人才道罢了姓字,暗处又是一声,清脆滴嫩,好似个垂髫小儿: “汤仔!你别去哇——那蛇妖何处去了?不会在我身周罢?——你快过来,莫要弃我一人!” 那席了紫蟒袍的笑道:“你且出来罢!蛇妖早给这位蜀地女侠吓到不知何处啦!” 听了这话,才怯生生的来了一人,且行且道: “天杀的玄举,居然给我安排了一条蛇,小爷我平生最怕的不就这玩意儿嘛——” 走到近处,才叫人瞧清,孩儿模样,身量矮小半丈不逾,然而眼神剐狠,像雪原上挨了饿的幼狼,瞧了一片白茫茫,也能作解饥的食粮,兀自在那放狠光。 不过嘴角生了颗痣,话多,嘴巴动得勤,痣也便动得勤,上上下下的跳动,叫人忧心这匹狼的吊儿郎当,早晚给饿残。 他着了灰袍子,黄檀香味,后面背了一把大狼毫——他便是名满淮南的神笔天师,李聪聪。 听了“李聪聪”的名讳,季长风与熊荆于自是吃惊,不免要想起关于“神笔天师”的传闻: 年方十二,画工卓绝;灵犀超群,遍览经学;判笔一出,代天行决;伏笔立断,阎王难却。 李聪聪听了他们的言语,自感得意,笑道: “传闻而已传闻而已,什么阎王难却,自是不可能的,莫要吃惊。” “不。”熊荆于道,“我们吃惊的是,你竟然是十二岁?怎么看都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啊。” “哈哈哈——”那蒙了面的汤尚大笑不止。 “汤仔你给我闭嘴!不准笑!”李聪聪登时羞极,涨红了脸,煞是可爱,“我就是十二!就是十二!你们这些老家伙,不许笑!” “成成成。”汤尚道,“怕蛇的小屁孩哈哈哈——” 李聪聪这下可恼了,背部一悚,将神笔迎了出来,凭空画了个纸符,将汤尚的嘴封上了。 季长风这时注意到汤尚手上的青剑,咦了一声。 李聪聪留意到他的目光,笑道:“小子,莫想了,你们虽然都是青剑,但他那把可金贵着呢。” 那一身紫蟒袍,看在季长风眼里,已是十分忌惮。 汤尚见了他的目光,自解了李聪聪的符印,解释道: “我来自宫都,想来各位已经料到我的来历了罢。” 熊荆于正惑然时,已听季长风道:“你是??????大锦司的人?” 汤尚道:“不错。” 熊荆于愕然:“大锦司?不是太王殿下亲自掌控的禁军组织么??????你怎会在此?” “嘿嘿——那可就是密令了,不能轻易说的。反正,你们只要知道,我不会捣乱这场玄举的就是了。” 见了季熊二人疑虑的神色,李聪聪劝道:“好啦,他们宫里的事情,岂是我们猜度得出的!” 熊荆于惑道:“你俩是怎么认识的?” 汤尚笑道:“我们在襄阳遇见的,听闻我们‘神笔小天师’的名头,谁不想巴结认识啊!” “把‘小’字去掉!”李聪聪不悦道。 “唉——不过我们这小天师也真是可爱,都一十二岁的人了,还怕蛇,哈哈哈哈哈——” “你还笑——刚才也不知道是谁给那些莺莺燕燕迷得神魂颠倒,托了我的福才出来的!” “我自乐意在那里同那些姐姐们谈笑风生,碍你个小天师什么事?” “哦是嘛?谈笑风生得那妇罗鬼的伪装都辨不出来?还一个劲的姐姐长姐姐短!” “你厉害你把那蛇妖给收了呀,小天师——” “你再敢说一个‘小’字试试!” 熊荆于打断道:“停——还考不考试了!” 两人这才歇了拌嘴,问起季熊二人的来由。熊荆于从客栈说起,一直说到玉树楼主托他们的重任,以及最终被花伶侬一招翻卷,打回这戏水楼内,听得两人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紫,一阵白。 终了都乌沉着脸道:“也就是说,大梵天利用这次玄举打算除掉明堂少主,本该由你们去撞破这个阴谋的,但最后你们失败了?” “是??????”这番说来,季熊二人心中都生了股怅然之感,“而且我俩也没抽到竹签,现在都不知道算不算是这场玄举的考生。” 李聪聪道:“现在玄举已不是头等要紧的事情了。如果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那个被利用来对付明堂少主的魔物,现在就在这戏水楼内,就在我们身边!” 熊荆于道:“你们到现在为止,察觉到什么异样没有?” 汤尚道:“现在还为时过早。大梵天胆子再肥,他也不敢耽误了这次临安选举。定然是要在玄举最后时刻,待到多数考生都完成了他们的考题,他再联合花伶侬将魔物放出。” 熊荆于道:“我还是觉着蹊跷。他怎敢断定明堂少主会亲自前来降伏魔物?并且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他就不怕东窗事发,功亏一篑么?” 季长风道:“也许他身后还有人,在推动这一切。” “还有人?”熊荆于愣了一愣,登时失色,“太王殿下?”随即把目光投向了李聪聪。 李聪聪道:“你看我干嘛?这种事应该问他。”说着往身边的汤尚努了努嘴。 汤尚道:“极有可能是太王的手笔。” 话音才落,暗处蓦地里生出好大一股绿色的怪烟,从东西北三个方位围拥过来,将那沉思的四人熏了个措手不及。 南面忽的摆出一条蛇尾,一字扫荡过去,刺啦啦的在四人后背留了口子,弹指间又缩了回去,连带那团三面包抄的怪烟,缩了个一干二净。 李聪聪失声叫道:“糟——是蛇毒!” 第二十四话 百鬼出行 http://.biquxs.info/

白潮声开了天眼,一十七个房间连连看去,都没寻到那抹乌衣青剑。 他手中的伞忽的撑开,一托一举之间,散了一股草木香气出来,将那麝香浊臭都涤净了,自收了伞拂了袖,待要再追。 花伶侬在后头赶将上来,恳切道:“公子,您在寻什么?” “寻个人。”白潮声悠悠道,足尖一点,轻功而去。 花伶侬也自使了轻功赶了上去,一面赶一面道:“那上面??????” “放心,我安排了三百教众,还有桐心在那里,大梵天做不出手脚。现在要担心的,反而是这边。” “这边?” “魔物。” 花伶侬愕然:“公子放心,我先前已谨遵您的指示,重加了十层‘曼陀罗枷锁’,那魔物短期内定无逃出的可能。” “封印那魔物的是我们大当家的‘欲界罗生门’,这记封印行术共有十八层,当初大梵天威胁你时,你们一齐破了十七层罗生门封印,留下最后一层,只等玄举进入尾声,再将它击破,放出魔物,诱我上当,是不是?” 花伶侬细细思量,回道:“确实不错。” “你可有想过,他要怎么破那最后一层封印?” 花伶侬一时语塞:“这??????也许大梵天已算计好,那魔物会在何时冲破。” “那魔物是二十年前封印的,大梵天并不了解它的实力,他何来自信,能掐准那魔物破封的时刻?” “这??????” “且这般算计实在过于疏松简陋,差池风险都过大,大梵天老谋深算,定不会做这般没底子的事情。” “那??????白公子您认为?” “大梵天应该有一个法子,能自如控制那魔物破封的时间。” 花伶侬立时煞白了脸:“那我们岂不是??????” “很危险。”白潮声冷冷道,“尽管现在大梵天被我们制住了,但如若他气急败坏不计后果,随时都有可能将那魔物放出来。” “白公子!您快快回身!”花伶侬蓦地拦在了白潮声身前,“那魔物不是你我所能应付的。” 白潮声当即刹住了身形,开了伞盈盈的落了下来,着了地后,他将伞合起,冷冷地看着同他一并落到行廊的花伶侬: “你以为现在还来得及么?” 话音才落,花伶侬便觉四处妖气大盛。 回首看时,立时惊了个瞠目结舌,只见戏水楼上下一十八层楼,百四十间房屋,二八八扇门窗,前前后后东西南北一齐破开,赤橙黄绿青蓝紫,一股连一股的妖气喷了出来。 这边是狮猁雉鸡九尾狐,那边是山童雪女飞头蛮,一时之间鬼影幢幢,自在头顶盘旋了一圈,各打了照面,都约定了似的,一齐往西面遁去了。 这时又一阵骚乱,那二八八个门窗里霎时间里跳出了百来位玄士,过了一会儿又随了些胆大的流莺出来,都是大惑不解的神色,望着百鬼离去的方位,好一阵哄闹。 白潮声一个旋身开了伞,又点了个足尖,盈盈的升了十余丈高。 众人见到一抹杏红伞,伞下一个白衣少年,立时明白是名震玄门的明堂少主,于是哄闹更甚: “怎么都跑了呀”、“这玄举可行不可行”、“妖怪都跑了我们抓什么啊”?????? 白潮声一个传音:“肃静。” 四下立时静默。 “玄举暂止,各位玄士稍安勿躁,且在各自房内稍作歇息,听候下一步指令。戏水楼众流莺且作伴随服侍,考验中止,不得再作荒淫。” 说罢,又一手指向穹顶,一手拈在唇边,口中念念有词。 不多时,便见蓦地里生出了许多荆棘藤蔓,弹指间交汇在一起,生成了一个大罩子,里里外外的包拢起来,遮蔽了外头的日光,整个戏水楼为之一暗。 众人正啧啧称奇,白潮声已将花伶侬召至身边,双双拂袖,望西面追去。 第二十五话 巫胖子 http://.biquxs.info/

是一条幽邃的行廊。 行廊两侧相去一丈便点着烛,凄凄艾艾的燃着,一跳一跳的,有风。逆风望去,却是个幽深的去处,什么也没有。 一行人立在那里,好似在荒郊的野店里投了宿,睡至中夜,忽听闻有谋杀的声响,一路循声到此,却什么也没有,只一条廊子,一阵风,吹着阴阴跳动的烛而已。 立着的那四人,半炷香前才中了蛇毒。 蛇精狡猾,施过毒后转身便逃。四人一阵追赶,途中碰上百鬼倾巢作乱,吓了个颜色死灰。 醒转过后,又一齐追到这处行廊,那铺天盖地的妖气却弹指间失了印迹,登时驻足难前,面面厮觑。 李聪聪道:“进去看看?” 一片静默。 李聪聪道:“你们怎么回事?不进去的话,我们的蛇毒就解不了呀。” 仍是静默。 李聪聪道:“枉费我们辛辛苦苦追到这里,你们居然王八了?” 熊荆于道:“走就走,怕甚么!”说罢提步便行,却被季长风一手拦下。 季长风道:“我们??????还是从长计议罢。刚才涌进去那么多鬼怪,我们就四个人,这样冒冒然去了?????挺危险的。” 汤尚道:“好似整个戏水楼的精怪,都被召唤到这里来了。只是奇怪,为何他们的气息全部消失了呢?” 这时一阵风过,烛火刷刷颤动,有女人的声音,呜呜咽咽,似在哭泣。 李聪聪一个嚎啕,躲到了汤尚身后。后者只是白眼,暗自纳闷这样胆小的家伙,何以混得个天师名号。 熊荆于上前一步,使力嗅了两嗅,惑道:“还是没有妖气。这声音是何处传来?” “那不是妖啦。”一个声音蓦然传出,竟来自身后。 四人齐齐回了头,看见行廊外围又行进一人。 “那应该是招魂幡啦,远古娲神的法宝。” 这人行到烛火下,面目装束才叫人看清。身膘肉肥,五短身材,是个胖子;左衽马褂,木梳椎髻,是个苗人;草鬼盅,肉傀儡,红绳铃铛,俨然是个蛊巫。 “你是??????苗疆大巫——天疆练?”汤尚诧异道。 “是呀,是我。这么秀气的名字,跟我很不像吧,嘿嘿。”胖子兀自笑了,“你们叫我巫胖子就好啦,简单、好记!” 他生了一对紫黑的唇,烛火里一照,立时看见上面爬着的厚重的毒苔;然而他笑得憨傻,叫人疑心他不过是个吃错了糖稀的小孩。 “天疆练??????听名字我还以为是个女娃嘞。”李聪聪淘气道。 听见“女娃”二字,熊荆于下意识的拢紧了胸前的襟口。 “方才你说的招魂幡是??????” 巫胖子嘿嘿一乐,道:“你们没听过?唉,号令妖族的法宝哇。当年女娲大神就是用这个法宝,召唤了轩辕坟三妖的。” “放屁!”李聪聪顶嘴道,“轩辕坟三妖只是传说,玄门正史压根不认这几号人物。” “这不是重点罢。”季长风道,“也就是说,有人用招魂幡,把戏水楼一百多号鬼怪都召唤到这里来。如此作为,难道是为了??????” 说到此处,他与汤尚交换了眼神,双双变色。 行廊深处,一阵阴风,三声呜咽,深闺女人的啜泣,凄凄艾艾。 “我们现在——很危险。”季长风战战道。 话音未落,变故骤生——喀啦啦三声脆响,便有一人撕声尖叫。 还辨不出是谁的喉咙,眼前已是一花,竟是个斗笠大小的红色花苞劈脸而来。 季长风来不及使剑,只好晃动脖颈,将头一偏,侧避了去。 这番动作,叫他的下盘生了松动,倏忽间出来一条两丈来长的花径,噼啪两声正中他的小腹,力道刚猛,直将他震了开去。 耳边风声簌簌,竟是上了十余丈高空。 这时又一条花茎抢攻上来。 季长风身在半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好闭了眼,计划硬接下这一记硬招。 哪知这时起了阵风。花茎受了风的吹,竟自咔嚓的断作两截。 季长风未做反应,已有人在高空接住了他。 回首去看——眉作了青山眼作了水,眉心一抹皱,便是艄公点了竹竿,碧波万顷的往那水心而去——好明净一幅图画! 杏红伞开了。伞下人悠悠道: “真没用。” 第二十六话 重遇 http://.biquxs.info/

那日的风又吹回来了。 日头在头顶晒了一个上午,完了一个下午,将要熟透了,像个慈祥的橙皮果子,一点点的坠下来,坠下来。 它压弯了细瘦的枝梢,压散了一簇纠结的杏团,剥的一声,不小心给刺破了皮,于是阳光就像一果子的香流了下来,霎时间里又是橙子味,又是杏花香。 然后季长风就看见了他,白衣翩翩的坐在高处,他在做些什么,是吹笛子,还是抚琴,记不清切了,反正他一个回头,兀自笑了。 这个笑看在季长风眼里,霎时间又是橙子味,又是杏花香。 如今他就在身边:一手擎了伞,一手托着自己,扑簌簌的三个旋身,轻易避开十余条花茎的袭击,落到地上来。 落实了,季长风还在发怔,直愣愣的将那脸盯看着,手揪在那人的襟口上,并不松开。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只一个声音在脑中回响着:怎会有这样姣好的少年。 白衣少年合了伞,见他如此,笑道:“季少侠,可是要非礼于我?” 季长风闻言,急忙放开,且做几个撤步,拉开了丈余,拱手行礼道:“多谢公子相救。”脸上的绯红却是不停。 白衣少年见他如此,脸上有了戏谑的神色,正要张口作问,忽闻身后传来一女的喝声。 季长风识得那声喉,回头去看,果然是戏水楼主花伶侬。 只见她神色慌张,放声大喝道:“白公子,当心——” 破空一个响,却是一枚枣花钉刺上面门。 白衣少年不及闪避,一丈开外的季长风已将青剑劈出,当的一下,凭空将那枣花钉断去。 白衣少年正要道谢,已是数十声凛冽——千来枚枣花钉破空而来。 花伶侬在这时拦到跟前,双手结印,放出八八六十四根绣花线,叠叠相交,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又吹出一缕香风,在那面网上吹出了九百九十九朵食人花,枣花钉扎入食人花中,并不穿透,只是滞在那里,片刻便给食人花嚼食了。 季长风见到花伶侬,心生戒备,以为大梵天也来到附近,忙握紧青剑,凝神待敌。 忽听得一声痛呻,回头去看,便见熊荆于屈膝倒地,血流不止。 季长风抢步上前,急要察看伤势。 只见熊荆于的手臂被划了好大一条口子,正淋淋的淌着血。 那苗疆的巫胖子见了此状,立时动手,要助她止血,眼前白影一晃,却是那白衣少年拦住了他。 巫胖子惑道:“我帮她呀,你拦我干嘛。” 白衣少年道:“你用什么帮她。” “水蛭呀。” “她这是灵体所伤。水蛭能解她皮肉之苦,解不了侵入她肺腑的阴气。” 听他言语,季长风心生奇怪:为何他只一眼,便能看出熊荆于受了阴气的侵袭。 这时李聪聪在一侧道:“不愧是明堂少主,阅历果然异于我等寻常玄士啊。” 话未道罢,季长风已是瞠目结舌:如此姣好少年,竟然就是那声名远赫的“天道第一人”白潮声?! 震惊之余,他恍惚又忆起那杏林的春日午后,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那明堂少主觑了他一眼,似乎明了他心中所想,然而只是微笑,自怀中掏了一颗丹药出来,递与熊荆于,道: “把它服下。” 熊荆于服下后,果然郁气立解,蛊巫天疆练将水蛭施在她的伤口上,片刻便止住了她的伤痛。 她且立起身来,致谢道:“明堂少主果然名声不虚,不仅修为高深,还有如此回春妙手,在下佩服!” 巫胖子叫道:“还有我呢!” 众人自笑了。 季长风望见白潮声的笑,心中又是一股杏林春风。 花伶侬在这时道:“白公子,如今魔物已经苏醒,我们还是快快离开此处罢。” 闻言在座皆是大惊失色。 然而那白潮声却兀自笑道:“不用慌张。适才那一番只是祂对我们的试探而已,现在祂的功力还恢复不到四成。” 季长风道:“那魔物是否正在吸食那上百只精怪的妖力?” 白潮声觑他一眼,调侃道:“你倒是蛮灵光的。不错,大梵天知他大势已去,这才远程催动了这个招魂幡,将戏水楼所有的鬼怪都召唤到此处,就是为了献祭。那魔物吸食了这样多的妖力,冲破封印自然不在话下。” 季长风有许多前因未明,听了白潮声的话,只是不解。正要追问,白潮声已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的说与他听。 原来那戏水楼主花伶侬并非歹毒不忠之辈,她受了威胁,只好表面奉从大梵天的指令,暗地里都将其阴谋告知了白潮声。 二人拍板密谋,计划好玄举当日互为人证,引大梵天伏罪。 听罢了,季长风恍然大悟。 他蓦地忆起当日花伶侬劝说大梵天手下留情的境况,登时对这位戏水楼主是又感激又敬畏,连连作了几个躬身,为先前的敌意致歉。 花伶侬笑道:“二位不必介怀。明堂广树贤才,造福江湖,忠义凛然,能为明堂效力已尽了我平生运气,何来背叛一说?” 一番言辞,说得在场众人血气翻涌。 白潮声又对季长风道:“不过还是要多谢你,适才镜湖上匆匆忙忙的来知会我。” 说罢便是一笑。 季长风急垂下眼去,拱手道:“侠人义气,不足挂齿。” 他心下好一阵温润,不住的慨叹那人的笑颜。 叹过三番,自知脸上定是绯红不已了,便要将脸也一并朝下去,恐叫旁人见了他的颜色,要疑惑或者笑话他。 幸那白潮声并不留意。他侧过身去,放眼望那行廊深处,洞洞的漆黑,与几点星星跃动的烛。 “是时候了。走罢,去会祂一会!” 第二十七话 墓中女吟 http://.biquxs.info/

早在镜湖打了个照面后,白潮声已将季长风认出。 撇去那乌衣青剑不谈,那一脸的憨傻淳厚是除了他再没有的。 然而彼时大梵天在旁阻挠,白潮声一个不留意,竟叫那和尚将季长风送进戏水楼去。 后面他急追了来,开了天眼一路探寻,心中并不惧甚么魔物,只忧心一人的安危而已。 到底是及时赶到了,那人活生生的立在眼前,与他拱手行礼道:“多谢公子相救。” 闻言他只是一个恍惚,竟有隔世之感。 上次杏林相遇后,如今是几个日子过去了?三天,或是四天??????不对,是要更久的?????? 思及此处,他已是大感诧异。 身作天才少年,一十八年来饱受阿臾赞誉,他都是自诩清高,从不上心。 而今他为了个同龄人生出这般多的心思,这是往前从不曾有过的。 这当下众人举步,依了他的言语,望那行廊深处行去。 他与花伶侬打头阵,季长风与那蜀中女子居中,断后的便是那苗疆大巫、神笔天师,以及一个一直蒙着面的大锦司使者。 行出几步后,白潮声到底稳住了心神,眼睛分了些余光,打量着随在身后的一干人等。 瞧到那蒙面人身上,心中疑窦骤生:这人一直闷声不语,不知是在计量些什么。大锦司毕竟是太王麾下,须得谨慎些。于是又多瞧了几眼。 那蒙面人无意间对上他的眼神,竟不自然,很快的错了开去,更叫白潮声生疑。 行了一阵,还不见底,便听那唤作“熊荆于”的蜀女叫道: “怎么这样的长,这廊子通到啥子地方去嘛。”一急之下,蜀地的方言也出来了。 白潮声正要回答,身边的花伶侬已先开口道:“这是条明道,自然如此。” “明道?这是个墓?” “二十年前的旧事了,我也记不清切。”花伶侬道,“当年芙蕖苑初建成,唯有这里的施工不归我管。如若不是大梵天,我都要将此处给忘了。” 白潮声打量着行廊左右的墙壁浮雕,心下暗自奇怪,然而毕竟见识有限,只好出声问道: “这个墓,不似我中原风采。你说是吧?” 花伶侬听了他的问,自是一怔:“我对墓穴一类概不了解,公子确是问错人了。” 白潮声于是转头问那蒙面人:“你觉得呢?” 蒙面人正自走着,听闻白潮声发问,一时没作应过来。 一旁的李聪聪提醒他道:“嘿——白少主问你话呢!” 他这才支支吾吾的要开口,然而声音嘶哑,仿佛含了石子一般,“恩吧,似是西南异邦的风格。” 简简一句,完了便闭口,惜字如金。 李聪聪嗔怪道:“你怎么了,喉咙痛?怎么话说成这样,完蛋,不会是蛇毒发作了罢。” 白潮声正欲追问,忽闻那墓道深处一声恸哭。 一行人立时停了下来,屏气凝神,专注去听。 恸哭过了,又是一个哀嚎,这声嚎循着风,千里而来,又将千里而去,只作了一刹那的停留,然而各中悲恸,却是万万年来万万年去的来回兜转。 哀嚎过去了,便有一个女人的吟唱,一字一句的传过来,在空寂的墓道里回响成千言万语,盘旋不休。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 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 年十有四,执箕帚于曹氏,于今四十余载矣; 战战兢兢,常惧绌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 夙夜劬心,勤不告劳,而今而后,乃知免耳; 吾性疏顽,教道无素,恒恐子谷,负辱清朝??????” 那声音惨惨戚戚怨怨艾艾,好似临死前吊了一口气,就要把这段戏给唱罢—— 后面气越来越虚,声音越来越弱,只好去掐那喉咙,挤那声带,要把最后一口气榨干,好把要吐的句子给吐干净。 白潮声听到中途,已觉心神晃荡,再看他人,皆是青白脸色,有苦难言。 白潮声一面稳住心神,一面琢磨:这个魔物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跟那花伶侬楼主那么相像! 当即又仔细回忆了适才魔物的进击,惊觉与那花伶侬的招数也大径相同,不过威力更加残猛。这是巧合或是?????? 正思量间,耳畔突闻一个破空响,竟是上百条花茎扑面而来。 他“噗”的一声开了伞,自避了过去,然而没来得及回护他人,混乱中只听得两三惨叫,立知事情要坏。 那花茎来势汹汹,去势匆匆,一弹指间袭出,二弹指间伤人,三弹指间便走了个无影无踪。 白潮声感应了一番那记攻势,心下骇然: 那魔物已经恢复了七成功力,居然这么快! 这时他将伞收了,便听季长风放声叫道:“糟了——荆于和汤尚不见了!” 第二十八话 石榴笑阎罗 http://.biquxs.info/

戏水楼主花伶侬听了那阵吟唱后,心中生的是与白潮声一样的困惑: 何以这魔物的声喉与我竟有七分相似。 再想到一炷香前的交手,心中疑窦更甚: 那花茎花钉,分明是我“祸水红颜”的法门,为何这魔物?????? 一时之间思绪纷飞,却不得其解。 这时魔物的袭击又来了,花茎突刺,分明又是相同的法门,乃系饿鬼道行术,施术者同木须恶灵结合,便可无穷无尽的控驭花妖作袭。 不过魔物的这记“祸水红颜”显然威力更甚,倏忽之间已将众人打散,一个不留意,便将两个不及防备的人拦腰卷走。 一行人受了这等暗袭,自是忿忿不平,眼下连那明堂少当家也咬牙道:“区区小魔,也敢这般造次,干祂丫的,走!” 花伶侬正诧异他的粗鄙辞章,周围人已是齐齐拂袖,放足追去。 她只好弃了杂念,也赶将上来。 追出不远,便见眼前横出一处断崖。 花伶侬未及反应,身边的四名男子已自展示了轻功,飞身立到了断崖上,而后齐齐的立在那里,并不动弹,似是怔住了。 她慢些赶到,穿过前面四人的身影往下望去,也是吃了一惊。 只见那断崖之下,便是好大一个冥宫,东西南北立了四根大柱,柱子下面各自点了长明灯,灯火蓝阴阴的照下来,一百余具妖尸伏在那里,围拥着一个寂寂的青铜棺椁。 见了那青铜棺椁,花伶侬双腿一软,便要跪倒。 其他人并不留意她的举动,他们看见断崖前的一处横沟上,颓颓的倒了两人,行近去看,正是汤尚与熊荆于! 白潮声给两人把过了脉,说是蛇毒发作。 季长风与李聪聪二人当即表明也中了招。白潮声便分了四颗丹药出来,要四人服下。 过后晕厥的两人仍是不醒,白潮声与季长风便决计先行将他们拖出横沟。 正操作间,断崖之下一阵响动,转眼去看,却是十余条花茎破土而出,直往崖上的人飞袭过来。 花伶侬挺身而出,往身后的伙伴喝了一声:“快点!”便自吐了香风,使出畜生道行术,唤了只大凤蝶踩在脚下,望那崖下飞去。 十余条花茎顷刻间便在眼前,还未接触,便先生了好大一股劲风,吹了花伶侬个睁眼不得。 她看不清当前攻势,暗叫不妙,只好使了轻功,凌空而起弃蝶而去,再一回首,那座下的大凤蝶已给妖化的花茎撕作了碎片。 花伶侬当即咬破舌尖,把血腥和在香料里吹出一股红色的瘴气来。 她手上飞快结印,竟将那香瘴催大了十倍,还摇头晃脑的,一个咧嘴,笑出了一嘴巴子的蛀牙。 这是花伶侬的法门“石榴笑阎罗”,沾一分皮开肉烂,再一分血肉无存,最后一分便骨销形灭,魄散魂飞。 那十余根花茎不通人识,不管不顾的穿了进去,弹指间便化在了瘴气里。 这股香瘴不受花伶侬的控制,一经生成便自由溢散,要破它须得大风吹散才可,然而此时身在密闭的墓穴内,通风不良,并无法如愿。 眼下这股笑嘻嘻的香瘴便自侧了头,望那处断崖靠了过去。 花伶侬大惊,失声喊道:“你们小心,我的瘴气要过去了!” 远远的只见断崖上出来了一个矮小的身影,无惧凶雾,挺胸直面,正是那神笔天师李聪聪! 他将身后的大狼毫取下,往掌心呸呸两声,收了一手的唾液。 而后他使那笔尖粘了液体,挥霍霍的来了两下,竟凭空画了一扇巨大的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外面残垣断壁,飞沙走石,竟是个苍茫的西北大漠! 门户大开,沙漠的风暴刷刷的吹涌进来,立时将那股香瘴吹偏了反向,直直的往百丈之下的冥宫而去。 香瘴经那大漠的风吹,散作了千股万股,再难成形。 然而其中还有一股最大的,直直的望那青铜棺椁压了过去。 毒瘴之下,纵是青铜,也要凋零化朽。 李聪聪闭了那道时空之门,风沙止歇,众人才看清,原先的青铜棺椁破了好大一个豁口,豁口中躺了一具女人的尸体, 这时,那吟唱又来了。 花伶侬一惊,以为是自己的喉咙发出来的。 一个回头,她发觉断崖上的伙伴也都扭头朝她看来,脸色煞白可怖,仿佛在听她本尊吟唱一般。 第二十九话 青面女尸 http://.biquxs.info/

花伶侬心下大骇,立时放了一枚绣花针,牵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条红色绣线出来。 她真气一运,穿针引线,登时便织就了九具无血无肉无欲无念的红色绣线人。 这九具绣线人经香风一吹,直望那棺中的女尸掠去。花伶侬一心一意,就要那魔物闭嘴。 绣线人掠出十丈开外,便被破土而出的花茎缠住了身形。 花伶侬早便料到魔物会有这记防守,远远的将那手中的绣花针一放,弹指间又将那九具绣线人散开,香风一吹,又是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条绣线。 那些花茎未及作防,已被那锋锐凛冽的绣线割残切断,再难成形。 又是一缕香风,那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条绣线重新织作了九具绣线人,依旧气势汹汹,直往前去。 这记“红尘妃子笑”乃系修罗道行术,一经生成,分合自如,变化万千,看在断崖众人眼里,也是不住的惊叹。 九具绣线人终于是到了那棺椁的上空,花伶侬运气催动其中一个绣线人,直逼下去将那棺中女尸抱出。 只见那女尸虽是戴了青铜面具,然而体形身长无不与花伶侬相似十分。 花伶侬远远看着,心中大感恐怖。 她隐隐有不详之感,心下忧愤非常,当下便动了手,一吹香风,那九具绣线人各自放出杀招,只听得喀嚓两声,九根锐如兵刃的绣线凛冽而出,转眼间便穿透了那女尸的躯体。 几乎是穿透的那一刹那间,空中回响起了一个女人的笑声。 花伶侬大生惊惶,四顾之下,不见人影,但闻笑语: “这是过去了多少年,何以你老成了这般模样——” 花伶侬失声喊道:“你——你是谁?” 她往那刺透的女尸看去,发觉那不过是一具空荡荡的寿衣! 有风阴阴过来,挑在绣线上的红色寿衣摆过来,又摆过去,懂得更剧烈些,便似个上吊的新娘子,踢了凳子后,兀自在那里做着蹬腿,一下一下又一下,风过后,到底是没气了,这才恹恹的垂下来。 “我是谁?你还不清楚么?” 只一刹那的功夫,花伶侬没有了动作。 她真气切的感受得到,脖子后面是森冷的气息——有人立在她身后! 远远的,她听见断崖上有人惊呼。 花伶侬自知此时必不可轻举妄动,当即运气回府,收了那记“红尘妃子笑”,暗暗的在掌心藏了一缕香。 那是她独门秘制的“杜鹃啼血”,剧毒无匹,一经沾染,无常厉鬼也要在转息间灭去。 她计量得周密,然而却是不行。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还不等她作应,脖子后便有声音道: “你想用这个害我?” 那手腕一个使力,竟将她的香给掐去。 这当时花伶侬只觉腰间一紧,低头一看,竟是一根藤蔓缠住了她。 倏的一下,她已给那藤蔓扯了出去,一下子扯出了十丈开外,直接望那处断崖去了。 近了,才见是神笔天师李聪聪的手笔。他又大笔一挥,画了一片云朵,花伶侬落在那云朵上,下落的力道登时便给削去了。 她安安稳稳的回到了断崖上。 “辛苦啦,接下来交给我们罢!”李聪聪对她说。 花伶侬四顾了一圈,汤尚与熊荆于仍在昏迷,苗疆的蛊巫正在一侧照料他们。 白潮声与季长风伫立在断崖边上,齐齐望着那具脱了寿衣的女尸,一脸警惕。 花伶侬支起身子,望着白潮声的背影,开口道:“白公子,那个女尸??????” “我知道不是你。”白潮声道,“我也在奇怪。” 季长风道:“会不会是那魔物作祟,故意伪装的。” “应该不会。祂连招数都与戏水楼主一模一样,料来同戏水楼主定是颇有渊源的。” 听了白潮声的言语,花伶侬心下更是惧怖。 她的脑中千回百转,硬是要想出个解来,越往深处想,她便越是头痛,越是头痛,她便想得越是深入,终于有几个影像在她眼前一一划过—— 沙场,马嘶,人血,婴儿的哭泣,女人的吟唱??????她终于支撑不住,抱头失声:“不——” 嘶吼过后,有些回忆,在她的脑海中慢慢苏醒。 第三十话 斗女尸 http://.biquxs.info/

季长风等人并没有察觉到戏水楼主的异常。 此时此刻,他们的全副身心,都在那具青面女尸身上。 白潮声开了伞,正要出手,却给身边的季长风拦下了。 季长风道:“你方才运功治疗了他们两个,想来还没恢复好,还是先歇一歇罢。” 白潮声听了,有些要笑,心想他堂堂一个“天道第一人”,还不至到那般运个气便要歇息的田地,然而心下毕竟是温暖的,当下便擎住伞,不再飞升,笑着望他道: “如此说来,你是要替我上咯?” 季长风听了此话,自然不肯退缩,青剑一出,便要作势,当即也给身边的白衣少年阻下了:“你要干嘛?” 季长风道:“我上去同那魔物比试比试。” “你如何近得祂的身?” “用轻功。” “傻子,那魔物已是灵体,凌驾在空无阻无碍,你用轻功与祂周旋,必是要吃亏的。” 这声“傻子”,唤的季长风脸颊要红,他赶忙遮掩过去,诺诺道: “我修的都是人道行术,并无长距离的法术攻击,不近祂的身,我的身手??????施展不开啊。” “所以让你别逞强。” 季长风一下子便要申辩,似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那我们都上不了,要换谁来?” “你当我们是死人么?”李聪聪与巫胖子立了出来。 白潮声叮嘱道:“你俩先作试探,别耗费太多精力,等我看清了这魔物的路数后,降妖除魔自有我在。” “知道了知道了,不会抢你这明堂少主的威风的!” 一言既罢,便听李聪聪一声断喝:“上咯!”迎面风起,已见那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冲了出去。 白潮声挥手甩出两颗鸟卵,喝道:“送你们一程。” 两颗鸟卵滚在风里,剥剥两声破了,钻出两只大鹭鸶,弹指间筋骨伸展,毛羽抖擞,一个顶头,将那两人各自顶到背脊上去,哗啦一下振翅而起。 李聪聪对另一只鹭鸶背上的巫胖子大喊:“你抢东面,我抢西面!” 巫胖子会意点头,脚下的鹭鸶仿佛也通晓其意,两相交叉,各自往东西两面抢攻。 青面女尸灵力一开,破土催生了两棵大花茎。 花茎顶端一阵变态伸长,出来了两个大花苞,花苞剥的一下开了,却是食人花的模样,张开两口大獠牙,呲咧咧的往两只大鹭鸶咬去。 李聪聪座下的鹭鸶通灵,几下振翅滑翔,便避了开去。回看巫胖子那边,却因地势不利,躲闪得较为狼狈。 李聪聪看了几眼,心知东面有柱子作拦,躲闪空间狭小,那巫胖子不是拳脚灵通之辈,躲闪追击显然非他所长。 他当机立断,将狼毫挥出,笔走龙蛇,转眼间绘出一人一鸟,竟与他和座下的鹭鸶同样面貌。 李聪聪一个结印,便催使那假鹭鸶驼了背上的假人,望南面飞去。 底下的食人花不通灵识难辨真假,竟也往南面追击去了。 李聪聪心下一阵得意,催使了座下的大鹭鸶,望东面去解救。 眼见相去不过十余丈,他急忙捋起袖子,露出胳臂,不见白花花的皮肉,却是粗细深浅横沟撇捺数十道口子。 那臂上的口子,脱了皮的有些,淌着血的有些,结了痂的有些,两条一十二岁孩童的细小胳膊,却有这样的创口,是叫人见了立要心疼的。 然而李聪聪横起指甲,往臂上又划了一口,脸上稀松平常,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 他用狼毫沾了血,在空中画了九枚箭簇,咻咻咻的直射出去。 那箭簇是李家神血所绘,又附有道家符文,自是威力非凡,着在那食人花身上,登时青烟冒出,动弹不得。 断崖上白潮声见了此等招式,也是叹道:“唉,好端端一个孩子,背负了这一身血,真不知是幸是灾。” 他回头观望,看见花伶侬楼主眼神空洞,一脸茫然,只当她是震惊之下,未能醒转。 又一个回眸,看见季长风抚着长剑,很郁闷的模样,便出声侃道:“怎么,不让你上去,手痒了?” 季长风道:“我只是觉得,要是我多修点远程行术就好了。” “为何?” “这样就不至于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观望。” 白潮声笑了,更觉得这人憨傻,但不知为何,见了他这般模样,心下总是很欢喜。 “你也不用自责。人无完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修炼的短板的。” “白公子??????也有短板么?” “那自是有的。我拳脚不行,刚好与你相反。” “啊,可你??????” “我是‘天道第一’,又不是‘人道第一’,”白潮声道,“真要我作近身战斗,那是万万不行的。” 季长风似乎吃惊不已,似乎正思想着,堂堂明堂少主,居然不工拳脚。 白潮声见了他的愣怔,便一个吭声,要将自己的颜面寻回: “不过,你也别看低了我。这世上有天道慧根的,不出二十人。而我,又是这万里挑一的二十人里,举世公认的‘第一’,所以??????不用拳脚,我也能让百妖折服。” 季长风默默点了点头,道:“如果有妖怪近身,我会保护你的。” 白潮声噗嗤一下,就要作笑:“放心吧,没有那个机会的。寻常妖魔,根本近不了我。” 话音一落,眼前蓦的一花,竟是那青面女尸立在了跟前。白潮声大吃一惊,未及反应,已是面迎掌风,躲闪不得! 第三十一话 古曼童 http://.biquxs.info/

就在季长风与白潮声说话之间,那被李聪聪骗开的食人花终于识别了真伪,一个掉头,直往东面而来。 那苗疆的巫胖子心知适才受挫出糗,当下便急要表现,舌尖一咬,以血作祭,将手中的肉傀儡催活。 只见那傀儡本无五官面目,经了血的点染,一下子生长起来,不仅身姿胀大了十倍有余,还渐渐的生出人的眉目七窍来,生到最后,竟是个八岁幼童的样子,不过肤色紫黑,瞳仁泛白,咧嘴一笑,一口子的毒瘴—— 这等怪物,唤作古曼童,是天疆族人用心头血养成,能听候驱使,作战面敌。 古曼童才生长到八九分的程度,还差一点筋骨没舒展开,那食人花已是抢先咬上了它的脖颈。 只见古曼童左手一扯,硬生生的将食人花从脖子上扯将下来。 望那食人花口中去看,黑气森森,獠牙尽断,竟是中了蛊毒。 巫胖子当空大喝:“嘿嘿嘿我们苗疆的娃娃厉害罢——看你这朵烂菜花还嚣张!” 那食人花失了獠牙,攻势更甚,几下兜转,对着那古曼童缠上身来,缠了个七八圈后,全身萎缩,直冒黑气,不多时便直跌了下去。 巫胖子大喜,催使了古曼童在食人花的尸体上多踩了几脚,边踩边道: “让你嚣张!让你嚣张!” 蓦地里出来百八十条红色绣线,一个不留神,便将古曼童给缠了个紧。 那绣花线不是活物,古曼童皮肤的蛊毒也奈何不得,只得由它缠着,且愈来愈紧,愈来愈紧,古曼童吃痛,不通人语,只是嚎叫。 又倏忽间牵出一根绣线,咻的一下勒紧了古曼童的脖颈,使它再无法放声出来,只是呜咽。 巫胖子见状,心下大痛,却对那无血无肉无欲无念的绣花线束手无策。他只好暂作隐忍,回头向李聪聪求助道: “小天师,快救救鸦鸦,鸦鸦快不行了——” 李聪聪第一个念头便是要使出刀锋,将绣线斩断。然而那异化的绣线缠得实在是紧,刀锋一碰,必然要伤到古曼童皮肉。 当下他的念头转了七八个,无一可行,只得放眼四顾,去寻那施术本尊。 正当他四顾之际,那古曼童终于支持不住,断然气绝。 它与巫胖子血脉同心,那咽气之苦,也一并传到了巫胖子身上。巫胖子一个嚎啕,就要作哭,思及身在险境,只好咽下。 李聪聪这时终于瞧见了那青面女尸的踪迹,当即一个催使,踩着座下的大鹭鸶俯冲过去。 青面女尸指间一弹,出来千百条绣线,弹指间织就了一件大寿衣,风里一个晃荡,直往那李聪聪飘了去。 俯冲的势头过猛,李聪聪一时不及闪避,正面撞上了那件大寿衣。 寿衣几下纠缠,竟裹在了李聪聪身上。李聪聪大骇,赶忙使手去脱那衣服,然而终究是慢了—— 寿衣上有一根绣线给青面女尸牵在手里,祂远远见到寿衣上身,便将绣线一扯,寿衣立时收紧。 李聪聪当即被裹在里头,叫苦不迭,不多时,那衣服的线头扎入血肉,竟是连苦也叫不出了,只是空吐着舌头,瑟瑟的抖着冷气。 好在皮肉一开,血便流了出来。他李家的血液本来便是百鬼克星,那寿衣沾了一点,便惊的脱身出去,晃晃的到了十丈开外,再不敢接近。 李聪聪死里逃生,然而终究精力竭尽,不能再战。 就在这时巫胖子赶到了。他铃铛一摇,叮铃叮铃,竟使了“养鬼蛊”,不多时便有两只夜叉恶鬼从他的草鬼盅里爬了出来,直往那青面女尸扑去—— “今天,就再来一场鬼吃鬼罢!” 然而那青面女尸并不理会他们。祂悠悠一个兜转,将眼前的两人两鬼绕了过去,一个拂袖,竟往那断崖掠去了。 断崖之上,白潮声与季长风攀谈正兴,祂倏忽一下出现,一个利爪,直接抓上了白潮声的面门。 就在两寸之间,一柄青剑破空劈来。青面女尸受了剑气的冲,一下子跌出十丈开外。 季长风手持青剑,郎朗笑道:“白公子,还是要我保护的罢——” 第三十二话 罹难骤生 http://.biquxs.info/

白潮声暗暗吁了一口气,伸手将耳根的虚汗抹去。 他心知适才若没有那一剑,只怕自己已经容颜尽毁,面目模糊。当下一面暗骂自己大意,一面在心里谢过了季长风。 他蓦的忆起先前在墓道里,魔物暗袭发出枣花钉,也是季长风劈出一剑,才替他解了招。如此思想下来,他对身边这个家伙不觉间生了改观: “看来这家伙身手还可以,不似他表面拙笨。” 这时季长风道:“你不是说你不能近战么?且退下罢,让我来。” 白潮声知他这话有三分玩笑的意思,然而大敌当前,他没有旁的心思去回旋他: “别闹了,刚才是我大意。李聪聪和天疆练联手都不是祂对手,你还是下去罢。” 话音未落,身边足风一起,季长风已持剑冲了出去。白潮声未及阻拦,只好居后观战,静观其变。 只见季长风一入了五丈攻距,立时催动真气,生出一抹青蓝色的剑光。 那剑光一个跳跃,落在了锋尖上,成为一瓣荷叶的模样,在那里悠悠的旋着圈,很温驯的样子。 然而季长风一声断喝,举起剑来作出攻势,那荷叶上登时生了一朵青蓝色的莲蓬;待那季长风一剑逼出,莲蓬立时便生出了苞骨,凝神聚气,只待盛放!倏的一声—— 剑锋直入女尸躯体,那青色苞骨也剥的一声,怒放开来,也妖冶也圣洁。 白潮声见了剑气的变化,心知是姑苏剑道上赫赫有名的“芙蓉一剑”。 “芙蓉一剑”形态色泽变化万千,因剑客心气秉性的不同而不同。 季长风的芙蓉是一朵青莲,含蓄内敛温煦和顺,防守有余而攻劲不足,一旦与敌手面峙,难以速决,只会拉锯。 当下季长风刺中女尸,却不见对方的动静,难免奇怪。正拔剑时,忽听身后白潮声大喝:“当心背后!” 他立时只觉阴风大作,忙不迭的纵身而起,竟侥幸躲开了八十八条大花茎的背后暗袭。 花茎几下追击,季长风格剑去挡,渐渐的力不匹敌,一步一退一步一退,竟退到了断崖边上。 他于是纵身跃起,一剑破出,青莲大开,当是时剑风席卷,搜刮之下,花茎尽断,每个断口都生出一株濯濯小莲蒂,一时之间生了九九八十一朵出来,放眼望去,宛若九天银河泄在了此处,漫山遍野的星光灿烂。 白潮声无暇去感叹那剑招的华丽。 他专注在女尸的气息上,分明的感受到那异化了的花茎只有八九分的火候,那魔物最终要出炉上菜,还欠了最后一味盐。 他当下便心生疑窦:祂的身上已然没了“曼陀罗枷锁”或者“欲界罗生门”的痕迹,按理来说封印已经破除了才对,束缚住祂最后一股灵力的究竟是什么?????? 正思想间,李聪聪与巫胖子已驾了大鹭鸶回到断崖,双双抢身而出,同那季长风一起,围了女尸东西北三面。 季长风见李聪聪气喘不止,出声关怀道:“小天师,你还行罢?” 李聪聪一面吁气,一面咬牙道:“什么时候你这小子也跟着贫嘴了,不准加‘小’字——” 季长风正欲作笑,转头瞥见巫胖子眼放凶光,不由大感诧异,正要询问,已见他放足奔出,直往女尸冲去。 “糟了——那胖子养的蛊娃娃被杀,他现在神志不清了!” 李聪聪惊诧的话语才道罢,巫胖子已给半路破土而出的花茎打中了下腹,呼的一下跌回脚边来。 “胖子!冷静!现在那女尸是灵体状态,你伤不了祂的!”李聪聪喝道。 “我饶不了这东西——”巫胖子恨恨道,“我一定把祂练成巫偶!” 说罢了他又是一阵横冲直撞,不过这回机灵了些,放出两只夜叉鬼来,将拦路的花茎一一折断,为他让出空档,直通那青面女尸。 到了跟前,他的手上飞快闪出一把灭灵钉,直望女尸脑门上刺去。 哪知女尸不驭花茎,不抛绣线,径直双掌击出,快如闪电,轰轰两下砸在了巫胖子胸前,呼的一声将他拍上了十丈高空。 只听凌空一个惨叫,竟叫人毛骨悚然。 那女尸还不罢休,一个晃身,竟追击上去,灵力大开,又是双掌击出。 李聪聪和季长风岂能容祂再来一记,双双跳跃上去,就要抢救。 李聪聪身板瘦小,只好由季长风接了巫胖子,他两下点足,拦在了女尸面前,硬接下那致命的掌击—— 又是轰轰两声,一十二岁孩童的嘶叫,单是听来便有切肤之痛。 解决了李聪聪,女尸抢步上来,弹指间欺近了季长风五尺之内。 季长风背上驼了个胖子,轻功已受了阻碍,当下面迎攻击,竟不能回避,只好眼睛一闭,就要硬接。 是时腰间一紧,竟是一条水袖缠住了自己,水袖一拉,便将他拉后了十余尺,立时躲过了女尸的进攻。 水袖是白潮声放出的。季长风被他拉到身边,脱出险境,还没道谢,那白潮声已开了伞,望半空升了上去。 “天道第一人”终于出手了。 第三十三话 戏水楼主之谜 http://.biquxs.info/

女尸见一招落空,当下不作纠缠,回头望那岩间发怔的花伶侬掠去。 季长风见白潮声又是一条水袖飞出,三两下缠住了花伶侬的腰间,倏的一下拉了去——女尸又落空了。 季长风见到白潮声这一手水袖功夫,心下惑道:他不是不善拳脚么?要拽动那样长的水袖,不容易罢? 然而当下境况已不容他再作详解,白潮声一手拥住花伶侬,一手擎高了伞,望那底下的幽暗冥宫飘了去。 青面女尸不依不饶,拂袖之后便是追赶。 季长风赶忙去察看李聪聪等人的伤势。 李聪聪虽是年幼,身有天生神血护体,倒无大恙;再看巫胖子,已是难以喘吁,当下即将他推坐起来,将真气自后背灌入,助他调息。 李聪聪在这时盘坐起来,跟着一并运气调息。 顷刻后,季长风收了真气,望李聪聪道:“小天师,你怎样?” 李聪聪闭眼喝道:“我好得很!别加‘小’字!” 季长风道:“那你??????还能上么?” 李聪聪道:“还要上?我都这样了!白潮声不是出手了吗?天道第一人不是虚的,就看他了。” 季长风道:“可是——”他自然知道白潮声的厉害,然而心下仍有不安。 李聪聪道:“那魔物实在厉害得紧。既是灵体状态,又有尸身载体,不是僵尸不是鬼魂,我入道五年从未见过这等鬼怪。你阅历比我多,你知道这到底是个甚么玩意么?” 季长风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祂的招数与花伶侬那般相似,确实十分吊诡。” 李聪聪道:“我真就想不明白了,难道是什么邪道秘术?那些花茎我看得出来,是那魔物和上古的木须妖精立了血契,两者相融而成,是饿鬼道的术法。但是那跟魔物本身并无干系,普通人修炼了这门法术,也是一样的。” 季长风暗自思忖,片刻后忽然道:“你了解这个戏水楼的历史么?” “我好端端的去了解一个青楼的历史做什么?”李聪聪道。 “哦对——差点忘了,你还是个孩子,不好意思。” “你小子找扁是吧,我一口神血灭了你。” “或者换句话说——你了解戏水楼主么?” 李聪聪愣了一下,道:“新月眉,束高髻,山榴花胭脂;丁香乳,小山腰,两寸三金莲。年近四十,老是要老了,身材还不错,勉强算个风韵犹存罢。” 季长风好一阵绯红,嗔怪道:“你个不正经的小孩!都留意些什么呢!” 李聪聪咳了两声,道:“红香法门,专善修罗道,琉璃轮阶位,约摸是三阶,大概这些。” 季长风道:“玄门向来禁止女子修行,她不仅修到了琉璃轮阶位,还??????还冠冕堂皇的建成了芙蕖苑,并将其经营作玄门重器。这样一个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历?” “听说她曾经是宫里的人。”身后忽有声音传来,两人双双变色,回头去看,竟是那蒙面的汤尚行了过来。 “刚醒,听到你们在说话。”汤尚道,“白公子在下面与魔物周旋么?” 季长风道:“你既已醒来,要不我俩下去帮帮他??????” “不!”汤尚道,“他的修为足以制住那魔物,我们再下去,只是添乱而已。” 李聪聪道:“可是他适才在旁观望良久都没有出手,说明他对于魔物还不是很有信心的罢。” “他那人向来如此。”汤尚笑道,“定要察个细致才动手,不是他没有把握的缘故。” 季长风略为诧异道:“听你的语气,你和他??????很熟么?” 汤尚一愣,复又应道:“没有,只是——他名声太大,我在大锦司时时听到而已。” 李聪聪道:“你适才说,那花伶侬是宫里的人?” 汤尚道:“大锦司有个刺探情报的部门,我来临安之前,有跟那里头的弟兄了解过。听说她以前是宫中教坊的,当年大国师西风断雁看中了她身上的绝技,才将她迁了出来,修建了这个芙蕖苑,协助玄门镇守魔物。”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大概是二十年前罢。” 季长风一时间噤声了。汤尚奇道:“怎么——二十年前,有什么问题么?” 季长风道:“我从玉树楼主得知的关于戏水楼主的事情,也是在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她约摸是二十岁的年纪。” 李聪聪道:“所以呢?” “我们知道的,都是她二十岁以后的事情,”季长风道,“那么,她二十岁以前的呢?”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静默。 这时百丈之下的冥宫穿出一声惨叫,细听之下,竟是白潮声的声喉! 断崖上的人对望一眼,以为是幻觉,然而蓦地里白影一闪,一道孱弱的身影升将上来,落到断崖边上,竟真是白潮声! 眼见他一步步行过来,众人看清了他身上的衣物,竟是触目惊心——血淋淋的一片红晕! 第三十四话 秘术旧闻 http://.biquxs.info/

白潮声心知那青面女尸的目标即是花伶侬,便放出一手水袖,将花伶侬牵了,一并往断崖万丈之下掠去。 那女尸果然紧随其后,且身手快极,三弹指间已到了白潮声身侧,利爪一张,就要来夺花伶侬。 白潮声腾不出手,只好横伞格挡,伞面给那掌一呼,登时便没了,只剩下森森的柄和骨。 失了伞,半空中没了缓冲,他们二人立时就要往下头栽去。 这时白潮声两下蹬腿,施展了轻功“逍遥游”,足尖点在虚空,竟好似踩在硬物上,借足了力道,稳稳落地。 前脚才踩实了地面,后脚便听见身后破空声响。白潮声悠悠一回身,手中水袖飞出,震在女尸胸前,女尸不敌,只听轰的一声,便见祂从半空跌了下来。 对方受挫,得了短暂的施术空档,白潮声当机立断,便要唤出帝屋神树。 他将真气与先天自然融为一体,催动了片刻,竟不见动静,原是这古墓位于千寻之下,水土贫瘠,无以支持神树生长。 眼下那女尸一个翻身,腾跃起来,使了“祸水红颜”法门,将数十条花茎从地底破出,铺天盖地的袭击过来。 白潮声正要施术招架,脚下土地松动,有花茎探头出来,他登时大骇,以为是女尸的手笔,不料脚下的花茎生长出去,竟与那女尸控驭的花茎撞在一起。 回头去看,才发觉是戏水楼主花伶侬,她满眼血丝,颜色紫红,嘴唇泛白,显然这记饿鬼道行术要了她不少气力—— “白公子,我先挡住,你快!” 倏忽之间,白潮声已自兜里掏出了一个锦囊,锦囊一开,倒出了半两黑土,那黑土落到地上,沾了地气,立时百倍千倍的扩张出去。 白潮声放出大鹭鸶,飞升上天,花伶侬和青面女尸正在斗法,无暇躲避,弹指间便被黑土没上了膝盖。 这黑土乃系上古神物“息壤”,可自行生长自行膨胀,且土质肥美,足以滋养世间万般草木。 一时之间息壤已覆没了整片地底冥宫,青面女尸立在黑土里,竟有了疲睡之感。白潮声一个挥手,冥冥中将一条地下暗河的水抽出,同息壤黑土混合在一处。 水土润,草木生——当是时白潮声法诀一捏,凌空大喝:“天道?树尊临降!” 话音一落,青面女尸脚下的黑土悚动起来。蓦然间,两株小芽从祂脚底钻了出来,而后便是三株四株的冒出,祂抬脚躲避,不成想肩膀上也长出了芽尖。 才将肩上的芽尖掐灭,背部也有了,而后就是胸前,腋下,小腹,膝盖——浑身都是树苗! 那苗子生得极快极好,眨眼间便有一个树冠腾空而起,数千个虬须破土而下,树冠长得越高,那虬须就扎得越深,青面女尸给那百倍千倍生长的虬须压在下面,虬须往下扎,祂的身子也跟着往下沉。 最终树冠参天十里,虬须扎根千仞,那青面女尸也深深沉入了黑土之中,失了身子,只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脸还露在外头。 白潮声悠悠的回到地上来。 他向这棵大树行近过来,一面行一面道:“有木焉,名曰帝屋,叶状如椒,反伤赤实,可以御凶。这棵帝屋神树可还合你胃口罢——” 他行到女尸跟前,伸手便要去摘那青铜面具。然而使尽全力,那面具还是纹丝不动,竟如嵌入血肉一般。 白潮声暗暗思忖道:莫非封住祂最后一股灵力的,是这个面具? 思及此,他不敢再碰,赶紧收手。回身去看,发现花伶侬正立在那个破了一个窟窿的青铜棺椁前,伫立冥想,便行了过去,道: “戏水楼主,可是忆起了什么?” 花伶侬并不回答。 白潮声来到她身边,同去看棺椁身上的内容,发现上面雕了些文字,仔细去看,却是不识。 他回头看见花伶侬怅然的神色,出声问道:“戏水楼主,你看得懂,是不是?” 花伶侬没有回应,白潮声推她一推,她才醒转过来,喃喃道了一个“嗯”,白潮声再问,她却还是不语。 “那魔物与你——是镜像双生的关系罢。” 此话一出,花伶侬分明的战了两战。 白潮声背向花伶侬,继续说道:“以修罗地涛涛白火,照见般若苦行;以瞋恚故,不照五蕴空门,未脱苦厄业,唤般若从头来过。 “这只魔物,恰当的名称,应该唤作‘般若’,对吧,戏水楼主,哦不,我应该说——滇国公主?” 白潮声回头,见花伶侬背对着他,只是垂头,怔怔的望着那口青棺,不过身影凄然,立在青色的长明灯光里,叫人心生恐怖。 “适才我在墓道那边已经看出个三分奇怪,那个大锦司告诉我是西南异邦的浮雕风格,奈何我见识有限,不善建筑,没看出个所以然。 “直到跟这个魔物交了手,我才蓦然间想起,在我师父西风断雁留下的一本秘籍里,曾经记载过一门炼制邪灵武器的饿鬼道行术,这个邪灵从本体脱胎而来,与本体同胎盘共生,吸食本体怨念而寄活,一旦练就,可作武器应用于沙场,杀敌万千,战无不胜。这个邪灵武器,道名唤作‘般若’。 “不过要练成般若,须得那般若的宿主拥有特殊的体质。二十年前,宫里曾经有人练成了这门秘术,所用的宿主就是当年嫁入宫中的滇国公主,也就是那个传说中,凭一己之力挑起了中原滇族两国战争的祸国妖妃—— “本来我还没法将你和那个传说中的祸国妖妃联系在一起,但是那本秘籍记载得很清楚,古往今来,玄门史上只有一次般若诞生,就是那场中原与滇族在宫都的——啊——” 正说话间,白潮声忽感左胸一阵剧痛,低头去看,竟是一柄利刃穿透了自己的胸膛。 花伶侬笑盈盈的出现在面前。 “真没想到,你会知道这么多事情,那个时候,你还没出生罢?” 白潮声跪倒下去,口中一字一字的吐出,费力非常:“你——你想做什么??????” 花伶侬不答他。她一个转身,向那株帝屋神树行去了。 行到了青面女尸跟前,她蹲下去,默默的端详了一阵,而后伸出手去。 白潮声大感恐怖:“不——不要——” 花伶侬不顾声阻,继续她的动作。只听见吧嗒一声,一个青铜面具摔在了地上,摔作了五瓣碎片。 “醒来罢,让我醒来罢——” 第三十五话 花伶侬的过去 http://.biquxs.info/

徐娘半老的戏水楼主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二十年前,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某一天,她在一个宫殿里醒了过来。 身边的侍女告诉她,她十一岁入宫,十三岁学艺,善花鼓,工牙拍,能吟咏,能丝竹,现为官伎,隶教坊天玑部,掌俳优杂技,教习俗乐。 侍女说,她叫花伶侬。 侍女的话,她一句不信。包括花伶侬这个名字。 花伶侬在宫里过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她和那群人一起,舞牙拍,吊嗓子,弄水袖,背诵宫规,操习礼态。 她们唤她花姐姐,同她叨些宫闱艳事,三王爷的鼻梁,六王爷的梨涡。 她们同她讲市井里的戏文,讲年轻的书生,讲深闺中的千金。 她们一起惆怅着文字里的传奇,一起对着镜子贴花黄。 练功出了差错,她们一起挨打。 花伶侬同她们一起,活得不明不白。 就像在井水里,百丈之下的井水,天晴了照不进,天阴了更阴,空对着井口一枝杏花泛起波影,幻想着井外头的春意满园,万紫千红,等到杏花谢了,照着一个枯枝桠,便自沉寂了,来年杏花再开,水已经死了,再泛不起波影来。 有一天,一个老伶人不经意的撞倒了她。她还未致意,老伶人已慌的跪下,连连的喊娘娘赎罪,娘娘赎罪。 她还没来得及细问,那老伶人便被拖走了,第二天,就传来了老伶人投井自杀的消息。 大白日下,花伶侬坐在那口井的边沿上,心里吹起了深秋十一月的穿堂风。 她只能等下去,日复一日的等。等一个人带她爬越那道红色的砖墙,爬越那口井。终于,那个人来了,他说,他叫西风断雁。 西风断雁果然带她离开了。她很高兴。她听他说,外面的世界更需要她,后来,就有了芙蕖苑,有了戏水楼。 她问他要回二十岁以前的记忆,他说不行。她以死相逼,他只好告诉她,只要她守好了戏水楼,终有一日,尘封的记忆会打开,那个许久不见的“她”,终究会回来。 守青楼的日子自是要比在宫里轻松些,然而依旧是要操练歌舞,执教俳优。她手底下出来的姑娘,秋水为神,琼花作骨,一个较一个受人惊艳,自是将芙蕖苑经营作了临安城的一处绝色。 芙蕖苑热闹了,来了许多人。 中年丧偶的盐铺老板,婚姻难主的富家公子,写尽情篇的破落书生,花伶侬看着他们来,看着他们去,将一个字,听了千千万万遍。 一个情字。 情是什么,花伶侬是不明白的。她听戏里唱“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怨,便凄凄惨惨无人念,待打并香魂一片,守得个阴雨梅天”,好听,但是不懂。 她看新来的小姑娘在半夜里醒来,躲到厨房的角落里,借了一盏灯火,偷偷地念白天里一个小书童塞与她的信。好笑,但是不以为意。 她问一个词人,情是什么。 词人告诉她,情是你立在梧桐树下,久久地等候一个窗里的烛火暗下去,可你不走,三更锣响,公鸡打鸣,你还是不走。她说,那定是个傻子罢。词人说,不是,那是个等不到回信的可怜人。 她去找西风断雁,是不是因为她二十年的空白,才令她不懂情。西风断雁告诉她,世间多少玄士穷尽一生的修行,都只为了斩断情丝二字。你不懂情,当是冥冥中的幸事。 她也只能当作个幸事。 直到有一日,戏水楼千寻之下的魔物出来了。在这之前,她已经守了十年的时间,平平稳稳,恬淡如水。 在那古墓里,见到魔物的第一面,她便落泪了。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她不酸,不痛,不痒,上下没有一处创伤,可她就是不住的流泪。 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西风断雁就赶了过来。这一回,那魔物被封得更加深入,而她的眼泪,也被一齐封印起来。 她怀念那晚的泪水,那是将她的心肝肺腑、将她空白的二十年全部盈满的泪水。她知道西风断雁不会允她的请求,她便自己去搜集关于魔物的情报。 零零碎碎十年下来,她慢慢得知了一些真相,这些真相,关于邪灵般若,关于滇国公主,关于宫都大战。 然而她还是觉得太少太少——寻回记忆的强烈渴望,日复一日的蚕食着她的心。 这个时候,大梵天出现了。 第三十六话 般若苏醒 http://.biquxs.info/

“那个色僧告诉我,他知道我的秘密,如果我能够帮他做事,他就能够帮我把那二十年的记忆找回来。”花伶侬道,“你知道么,当时我真的差点就信他了——” 白潮声道:“那你为何不相信?不要同我说,是为了忠于明堂。” 花伶侬道:“世上除了般若,唯有西风断雁一人能替我寻回记忆。” 白潮声道:“但你还是利用了他。” “没错。”花伶侬森森笑道,“他虽不能替我恢复记忆,却可以替我破开封印般若的‘欲界罗生门’。这十年间,若不是这十八层罗生门封印,我早就来寻般若了。不过那色和尚狡猾得很,直到玄举前一天才破了十七层封印。” 白潮声道:“那你何必再来告知我大梵天的阴谋?难道——你是怕,我把般若给收了?” 花伶侬道:“哈哈哈——天道第一人,又是西风断雁的关门弟子,我自然不得不防着点。大梵天想借般若除掉你,但是也有可能,是你阴差阳错的收伏了般若。般若一死,我上哪儿去寻回我的记忆?” “所以方才,你一直都在劝我离开戏水楼。” “呵呵——依照我的计划,你应该在镜湖兵变,全力对付大梵天,将他送去大锦司问罪的。这样我便可只身回到戏水楼,纵使最后还有一道封印未破,倒也拦不住我。 “可我万万没想到,季长风和熊荆于这两人会在那时候出现,而你居然也紧随在后入了戏水楼。还有那个蛊巫和小孩,都是我意料之外的变数。不过幸好,你没有着急出手,其他几个杂碎收拾起来也不是难事,般若到底是捱了下来。” 白潮声道:“花伶侬,寻回记忆真有那么要紧么?我师父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来瞒住你,已然表明,一旦你的记忆复苏,定有大祸——” “你不会知道失去记忆的痛苦!”花伶侬打断道,“没有了记忆,你就是一副傀儡。你的姓字,身份,地位,都由别人赋予,整个世界,都由别人搭建,不管是真是假,你只能接受—— “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师父么?他有能力恢复我的记忆,却一次次的拒绝我——他像个高高在上的御者,享受着奴役我的快感,他要我的灵魂永永远远的空白下去,这样我才能一直为他效命——可笑的明堂宗主!可笑的玄门之首! “白公子,人生在世,什么都是不要紧的,寥寥数十年,终了什么也带不走,只有一脑子的回忆而已。我已经快四十岁了,可我连回忆也带不走——只有一个假的世界。 “我受够了。” 说罢了最后一句,她转过身,往身后的帝屋神树看去。 神树底下,那般若女尸低垂着头,毛发披散,并不能看清祂的面目。 面具碎了,祂的灵力也便十倍百倍的释放出来,生了极大的浓度差,方圆十里的地脉灵气都跑到此处汇聚,灵差之大愈是恐怖。 蓦地里轰的一下,般若女尸一声嘶吼,将左手从土里的虬须下挣了出来,而后又是一轰,竟是右手破土而出。 两手得空,立时结印,咻咻四下,灵力暴放,地皮龟裂,东南西北四根大柱立时就要轰塌。 白潮声自知不妙,当下忍住剧痛,使起轻功“逍遥游”,先上去了十多丈,又放出一卵,催生了一只大鹭鸶,骑在鹭鸶背上,望百丈之上逃去。 振翅而起的一瞬间,底下地鸣大作,轰猎猎之中,上千条碗口粗的大花茎破空而起,直追上来。 大鹭鸶受了气流的阻碍,扇不动翅膀,速度减慢,千余条大花茎立时追上,团团包了东西南北四面空档,登时是逃无可逃。 大鹭鸶嘤叫一下,两只大爪击出,呼的生起一股大爪风,撞在团团罩紧的花茎上,侥幸破了一个口出来。 白潮声当机立断,借着这个口升了出去,升上了断崖,伤口震痛,立时要倒。 崖上众人围拥过来,白潮声环顾一圈,看见那蒙面的大锦司,恨恨道:“汤媵沃——你还不出手?!” 第三十七话 汤尚的身份 http://.biquxs.info/

“汤媵沃”于季长风而言显然是个陌生的名字。 因而下一秒那蒙面的汤尚拔剑飞出、跳下断崖时,他也只是错愕,为何白潮声要这样唤他,他俩好像早已认识的样子——然而他很快就奔到白潮声身边,着急要问后者的伤势。 白潮声见了他,脸色凝重道:“帮我个忙。” 季长风道:“你快先止血罢,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 白潮声道:“没时间解释了,你现在赶紧带着他们几个人,离开这里——” 季长风:“离开这里?那你怎么办?你伤得这么重??????” 白潮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血衣,切了一声,念了两口咒语,使那被刺穿的伤口长了些地榆、三七和大蓟,满满当当的塞在那里,完了之后依旧有血渗漏出来。 “这不过小伤而已。现在时态紧急,简单的说就是我们被花伶侬骗了,魔物真的苏醒了,现在我需要你把他们都带走,到外面去找到我的侍童桐心,他自会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我得下去帮那个姓汤的,就靠你了。” 季长风忧心道:“那我跟你一起下去???????” 白潮声道:“不行!” “可??????” “好了能不能别婆婆妈妈的——”李聪聪喝道,“明堂少主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季长风你别磨磨唧唧的,把那个女的抱了,咱们快走!” 说罢,他自个儿先立了起来,请出背上的神笔,霍霍两下画了一张飞毯,将那倒地的巫胖子一把裹起,作出随时要走的姿态。 季长风见事已至此,只好先顾全大局,当下沉重的点点头,道,“你多保重。” 而后他蓦的一甩头,快走几步抱起地上的熊荆于,招呼了李聪聪一个眼神,后便再不回头、行色匆匆的去了。 他不想看到白潮声飞身下崖的身影。 不多时他们便跑进了墓道里。 一路上,他都在思想着那片白衣上触目惊心的红,越往深想,越容易想到坏处去,从而越是心急如焚,步伐也自快了许多,惹得后面的李聪聪连连叫唤。 “你给我慢点慢点,能不能照顾下我的腿长!” “你就不能也给自己画一条飞毯吗!” “我哩个叮咚我运个胖子已经够喘了,再画一条?怎么可能!” “你个娃娃现在还在长身体阶段,多跑跑有助于长高。” “你才娃娃——你全家都娃娃——” 这时季长风的后背一阵骚动,他转头去看,竟是熊荆于醒了过来。他急忙将脚步放下,使熊荆于好落到地上去。 恰才醒来的熊荆于显然还不明状况,四顾一圈,道:“怎么又是这里?其他人呢——巫胖子怎么了??????” 季长风有点手舞足蹈的道:“啊啊啊现在没时间跟你讲明白,总之就是我们得赶紧出去,知道吧?你身体怎么样,能跑吗?” 熊荆于舒展了一下筋骨,奇道:“唉?我身上的蛇毒都解了?” 季长风道:“是白少主帮我们解的。我们快走吧,时间紧急。”说罢拉起熊荆于便跑。 李聪聪在后面道:“话说你跟汤仔也太逊了罢,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你俩货已经倒在那里了,怎么毒发得那么快,内力还不行啊。” 熊荆于道:“胡说,我的蛇毒哪有发作——啊!等等!”她突然脸色煞白,刹下脚步,硬生生把季长风拉停了。 季长风见她如此,奇道:“怎么?” 熊荆于支支吾吾道:“那、那个汤尚,他、他?????”话未道罢,前方有风骤起,倏忽间前前后后十个烛火一齐熄灭,他们立时陷入黑暗,伸手难辨。 暗中有一人笑语:“哈哈哈哈——没想到又是你们两个,我们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闻言季长风与熊荆于皆是惊住:那说话人,分明是大梵天! 这时李聪聪挥笔画了一盏油灯出来,众人这才看清—— 肉髻袈裟盘蛇耳垂,分明是那色僧!且他并非孤身,后面林林总总立了将近三十人,都是紫蟒袍云头靴纯阳巾,赫赫然的大锦司装扮! “为、为何他会在这里,不应该已被明堂教众制服了么??????且后面那么多大锦司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季长风见了当下境况,头脑飞旋,却迷迷瞪瞪,入坠云烟。 这时暗中又有一人,声喉厚重,粗粝沧桑,“大宗师,莫要逗留太久,我们还有要紧事呢。” 大梵天听了那人的音语,立时恭敬道:“是。” 季长风等人见到大梵天谄媚的姿态,心下已是吃惊,正暗自猜度那人的身份,这时又听到那人继续道: “真是没想到啊,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媵沃那家伙,居然也混进来了,哈哈,有点意思。” “媵沃??????”季长风惊了一惊,“说的是汤尚么?为何他们会??????” “因为汤尚压根就不是大锦司,”熊荆于一字字的咬道,“他是当今国主的三皇子,大锦司领袖太王殿下的亲弟弟——青王汤媵沃!” 第三十八话 曼珠沙华 http://.biquxs.info/

一股香风生起,吹在一根花茎的顶端上,竟霍霍的开放了——狭倒披针,褶皱翻卷,血色殷红,赫然是一朵红品石蒜花。 花伶侬伸手去接,然而它飘悠悠的,一下躲开了。花伶侬诧异,望十尺外的般若看去。 眼下般若已立得笔直,毛发披在脑后,将容颜直露出来——却是与花伶侬一模一样的五官眉目。 花伶侬问:“这朵花是?” 般若道:“摘下它,你就能回忆起一切了。” 花伶侬道:“你为什么帮我?” 般若道:“什么傻问题,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分什么彼此。” 花伶侬道:“不,我完全控制不了你,你是独立于我的。你不是我。” 般若哈哈大笑道:“那是自然。早在我诞生之初,我便已经有了独立的意识。不过那时候还需要依靠你的胎盘和怨念存活而已。” 花伶侬道:“那我恢复记忆,对你有什么好处?” 般若道:“没什么好处。不过你帮我解了青铜面具的封印,我帮你恢复下记忆,互帮互助而已。” 花伶侬点点头,并不致意,也不动作。 般若催道:“快点罢,召唤出这么一朵出来不容易——咦!有人来了,难道是??????不对,气息弱了很多,但是为什么血脉如此相似,难道是他的血亲?罢了,让他们进来罢。” 话音一落,四处围拢的花茎纷纷退散了,露出一个窟窿来。窟窿外剑光一闪,便是一身紫袍的汤尚倏忽里闯入,剑锋一换,朝般若的方向直刺过来。 般若呼的吹了一口香风,吹到汤尚身上,弹指间从他的七窍里冒出刀枪剑戟般的花叶出来,汤尚大吃一惊,真气立时运了二十四个小周天,要将那股香给排出来,然而他运气越快,那花叶便生得越快,转眼间抽出了三个大花苞,只待汤尚再动他一动,便能剥剥剥的盛放出来。 汤尚于是只好立住,不作动弹。白潮声随后赶到,见了这般境况,也是一惊,脚步立时停下,立在汤尚身侧,两两面峙着。 “哈哈哈——这下都到齐了嘛。”般若森森笑道。 白潮声见了花伶侬跟前的红品石蒜花,瞳孔刹那间一个紧缩:“那是——曼珠沙华?” “不错。”般若悠悠道,“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珠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普佛世界,六种震动。” “你要用这朵花给她恢复记忆?”白潮声急道,“万一她在彼岸世界回不来呢?” 汤尚惑道:“什么意思?跟彼岸世界什么关系?” 白潮声道:“人死后亡魂堕入幽冥,要在忘川河畔摘一朵曼珠沙华,而后循着奈何桥渡过忘川,在望乡台上,嗅着曼珠沙华的香味,唤醒一生的记忆。 “花伶侬阳寿未尽,般若无法将她打入幽冥去走那一遭,只能反其道而行,运用地狱道行术,将一朵曼珠沙华从冥界召唤出来。 “这花本就是引灵之物,一旦嗅到它的香味,不管是生是死,人的魂魄都会受到花香的牵引,直下九泉。 “这样虽能让她像一般亡魂一样,回溯自己一生的记忆,但是一旦渡过忘川,她就是彼岸世界的鬼魂了,到时候幽冥鬼差定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她要再回来就难了!” 花伶侬听罢了白潮声的话,恍然回头,望向般若:“真是如此么?” 般若道:“没错,是这样。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花伶侬道:“若我真的回不来??????” “那不回便是了!”般若笑道,“我想,你看罢了这一生的回忆,定然也是不愿再回到阳间的了。” 花伶侬道:“你知道我经历的事情?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告诉我?” “我告诉你,哪有你亲自看清楚呀。”般若道,“你被瞒了二十年,单单从我嘴里讲出来,能解你的心头之痒么?” 白潮声出声拦道:“戏水楼主!你切要深思——为了追回一些本就不甚美好的记忆,搭上自己一条性命,值得么?” 花伶侬的眼睛空了,风吹进去,又很快的出来,什么也没有,空洞洞的。后来那一对眼慢慢的盈满起来,像两汪大海,将整片星空都倒映在里面,星光与波影闪在一起,灿烂非凡。 “值得。” 白潮声怔了,汤尚也怔了。般若只是冷笑。 “我愿意用命来换。” 说罢,她一个伸手,剥的一声,将曼珠沙华折在了手里。 第三十九话 招魂幡 http://.biquxs.info/

当是时,白潮声就要出手,然而终究没有花伶侬手快,才一个眨眼的功夫,那花就已经被她拈在指间。 白潮声见状大惊,放声喝道:“汤媵沃!快闭气!香味要出来了,快点!”说罢便捂住了口鼻。 一旁的汤尚闻言,也急忙照做。 花伶侬嗅了曼珠沙华的香,登时眼前发白,全身一轻,就要灵魂出窍。白潮声一个破袖,推出一掌,掌下生风,吹过去,将曼珠沙华吹作了粉末,再没了香味,这才放开口鼻。 然而花伶侬依旧闻得着那股异香,当下魂魄离体,就要循那香味遁入幽冥。 “等等——”白潮声唯恐再慢,倏忽间放出三条红线,一端攥在手里,一端缠上了花伶侬魂灵的手腕,绕了三圈。 花伶侬面露异色,诧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香椿线,能往返虚实,连通阴阳。”白潮声道,“你去了彼岸世界,这条线能将我们联系在一起。你的记忆全部被唤醒后,若想回来,就扯动这条线,我受到感应,就能在阳间将你拉回。” “??????” “??????” “为什么帮我。” “??????侠者义气,没有为什么。” 花伶侬顿时生出感动,忆想先前刺他的那一刀,心中有愧,然而无可表露,只得躬身,向白潮声行过了三个礼数。行罢后,她回身就要离去,白潮声一个呼喊,又使她停住了—— “慢着!还有一点你要切切记着。” 花伶侬道:“你说。” “到了那边,绝对不能将眼睛睁开。” “这是为何?” “阴间光景本就是天地自然的奥秘,被一个阳间人看见了,那是触犯天机的事情。一旦你目睹了彼岸世界的真实景象,就算把你拉回阳间,冥界的鬼差也不会放过你的。所以一定不要看,这样子你回到阳间,还有继续存活的可能。” 花伶侬听罢了,再次点头谢过。她立定决心,咬咬唇,将眼闭上,凭着嗅觉里的一股味息,使魂魄出体,望那九泉之下的幽冥地府去了。 花伶侬前脚刚走,般若后脚便灵力大开。她催动周遭粗壮如柱的花茎,将东西南北四面围拥起来,封死了敌面二人的退路。 白潮声心下好生震悚:花伶侬过阴去了,这魔物灵力还这般充足,难道真的已经相互独立了么—— 他心知般若的灵力已尽然苏醒,自己又遭了重创,眼下要逃出生天,便只有??????正思想间,身边倏倏两声,已是一道身影飞穿出去,定眼看时,正是那紫袍的蒙面汤尚。 汤尚手持青剑破风出去,只见他剑路笔直,不弯不饶,望那般若的天灵盖就直戳而下。这一招看在白潮声眼里,势如破竹,快如电闪,无愧为宫廷剑法的招式,寻常妖魔定无招架之手。 然而般若毕竟是般若。祂自知此招当前,身躯定无回避可能,便自立在那里一步不移,趁手指还未受剑风压迫,弹射出一道绣线出来,翩翩绵绵的拌在了那直逼面门的青剑上。 于是汤尚一剑逼到般若发梢,竟兀自停滞住了。白潮声正大感惊诧,已听喀喇两声,汤尚整个的飞了出去,人在空中还未顿地,般若已飘飘忽的现身,击出一掌,直拍胸腹,啪嗒一声,汤尚重重落地,呕血出喉,痛苦异常。 般若亭亭的落了下来。祂生了花伶侬的五官眉目,却要青春许多,正是二三十的光景,喜笑,却无明媚的观感,多数是戏谑的,搭那一对毒飒飒的眼神,真真是邪魅而可怖。 汤尚伏在地上,委顿不伸。白潮声暗暗心忧,又不敢贸然出手。此时只他一人,若是落了与汤尚一样的下场,那定无生还可能。 般若俯下身去,用指尖蘸了汤尚呕出来的血,放进唇舌间,吮了两吮,而后笑道:“果然是王室的血。” 白潮声骇然,并不明了般若此举动机。他对于般若的认识,仅限于秘籍上薄薄几页: 般若诞生,心魔涅槃;众生业障,滋此生矣。 十六字微言,说的不过是般若有蛊惑人心的奇能。然而究竟是怎样的蛊惑秘术,白潮声一概不知。 般若道:“你是西风断雁的闭门弟子,不错罢?” 白潮声正要应承,然而思及此时身负重伤,局面颓危,实在有损师门声明颜面,惭愧之下,并不作声。 般若道:“这般年纪,就能召唤神树帝屋,真是了不得啊。可惜了,可惜。” 白潮声道:“可惜什么?” 般若道:“可惜,还是遭了暗算。” 白潮声以为对方言下之意,是指自己受了花伶侬暗捅的那一刀,当下羞惭更甚。 般若道:“难道你一点也没察觉么?哦,罢了,木须精的触须封锁了这个空间,外面的气息,你是感应不到的。” 白潮声正思忖对方的意思,突见一直伏地的汤尚翻了个筋斗。他的青剑早给般若拍出丈余,当下一个勾手,将剑引回手中,又做了几个翻跃,来到白潮声身侧。 “没事罢?”白潮声见状生喜,然而见他吁气不止,残血出唇,又是心中一堵。 “够呛的,那一掌真他妈厉害。”汤尚恨恨道。 白潮声听他还有粗口,顿时心下一宽。 这时般若一声冷笑,挥袖间摆出一道旗幡来,紫光炫彩下,只见其四十九尺长,竹竿为悬,三首骷髅作幡头,七颗莲蓬子作幡坠,中间幡身书了青玄全号,左面是太微回黄旗,右面是摄召长夜府,底案有山河社稷,日月星辰,蔚为壮阔—— 正是招魂幡! 第四十话 般若惑心 http://.biquxs.info/

招魂幡一出,汤白二人双双色变,对视一眼,尽是惶惑: “这个东西适才一直没有出现,竟是被般若藏匿了起来。” “可它不是大梵天的法宝么,怎会??????” 他二人还在思量间,对面的般若已放开声喉,歌了起来: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 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 年十有四,执箕帚于曹氏,于今四十余载矣; 战战兢兢,常惧绌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 夙夜劬心,勤不告劳,而今而后,乃知免耳; 吾性疏顽,教道无素,恒恐子谷,负辱清朝??????” 余音缭绕间,白潮声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不能自已,睁眼看时,竟是一片天旋地转,登时肠胃翻滚,就要呕吐。 他向一侧的汤尚看去,也是如此,面色青惨,唇舌外张,痛苦异常。 白潮声心下骇然,忆及师父秘籍所记:般若诞生,心魔涅槃,众生业障,滋此生矣,当即强忍不适,对汤尚道: “稳住心神!祂的歌声能唤醒我们心中的情欲邪念,切不要分神,否则会被异化的——”尾字才咬出,已是支持不住,跪倒下来。 白潮声任凭自己瘫倒在地,用尽全力守住心神。般若的声喉太大,他也只好张嘴念叨,不要乱,不要乱,起初是生效的,后来他的心声给般若挤出去,不觉间他也跟着般若哼唱起来。 他只好闭了眼,告诫自己万万不能睁开。歌到后面,就不是般若了,变了一个男人的声喉,亲昵和睦,一字一句的在他的耳旁吟唱道: “战战兢兢,常惧绌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夙夜劬心,勤不告劳,而今而后,乃知免耳??????” 歌着歌着,又没了,一片清寂。 白潮声知道,那人就在自己面前,他睁开眼睛就能看到。 然而他决计不能。 一旦睁开眼,就全完了。 这时他听到那人的声音:“白公子,是我,睁开眼罢,看看我。” 于是风起了,是橙子味,是杏花香,是误打误撞的一匹冒失的马,是那个笑得忘记了脸红的少年,他就在那里,他说:“是我,白公子,你终于肯看我了。” 这时白潮声才知道,自己已不觉间将眼睁开,且一步一步,向那少年行了过去。 日光打在他的脸上,看不清面目,只听他一遍一遍的道:“白公子,过来;过来吧,白公子??????” 近了,终于近了,头顶横出一丛树叶,将日光遮了去,霎时间整个世界暗了下来,少年的面目于是变得清晰了——赫赫然是季长风的样子! 白潮声大惊,然而已来他不及:登时身下剧痛,正是季长风放出一剑,正中他的下腹! 震痛之下,幻境扭曲消散,耳边连声大振,正是般若在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就算是天道第一、当世皇子又如何!只要你们欲念不除,就绝无可能与我相敌。” 白潮声自知已经中招。他身心俱疲,瘫软在地,四肢躯干已不能自控,只剩一个头颅,转回去看汤尚。 那家伙也是一般模样,颓颓然的跪在地上,两眼洞洞。白潮声于是心中又悔又急:殊知般若工于人心蛊惑,奈何自己心力不坚,还是着了道! 这当时招魂幡泠泠大响,听了这番响动,白潮声竟不自已的站立起来。 般若笑道:“你们适才受我勾引,起了欲念,从而心神受损,裂隙横生。招魂幡在此,心神不净不全者必受其统摄。所以你们现在,不得不听从我的指令了。 哎哟真可惜呢,这样的青年才杰,没想到竟栽在我的手里,哈哈哈哈哈——” 大笑过后,祂蓦然间眼神一凛,双袖放出,结起印来。白潮声受了祂的牵引,也不受控制的腾出双手,与祂结了一模一样的法印。 四四十六个法印结过,般若放声喝道:“三千大娑婆,破!”而后一掌轰向地面。白潮声紧随其后,也是一掌着地。 当是时,脚底震悚,地板龟裂,许多紫色烟气生发出来,一弹指间十里遮遍,二弹指间嚣尘而上,三弹指间四下缩退,四弹指间杳无踪迹。 白潮声环顾一周,什么也没看到。 般若见他如此,笑道:“不在地面上,在头顶。” 听闻此言,白潮声抬眼去看。只见地宫十丈高处凌空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大物,给西首长明灯的影子掩住了,瞧不清切是甚么,四四方方棱角分明,像个盒子,正对着下方的青铜棺椁。 这时有个微风拂过,将灯火斜了一斜,才叫白潮声看清:原那大物也是个棺椁! “这??????这是谁的??????” “汤洗澄。二十年前,那个在宫都中滇大战中,杀灭五千敌军的太子殿下——汤洗澄。” 第四十一话 太子降临 http://.biquxs.info/

棺椁由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个方位的铁链拴着,稳稳当当的悬在空中。 般若一声断喝,白潮声也随着喝了一声,这个声响中内藏真气,八条大铁链受到波动,踢踢猎猎的放长了,棺椁受力改变,哗的一声往下掉,到离地四五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下棺椁近在眼前,上面的波纹花饰清晰可见。般若行了过去,使手将那椁面的纹路一一抚遍,森然笑道:“又见面了。” 白潮声心中惊愕万分,掉头去看那蒙面汤尚,却见后者依旧是两眼空洞,魂不守舍,并不能作应眼前事件。 他再去看那口阴刻花雕棺椁,不由得诧道:“这里面??????当真是汤洗澄么??????” 宫廷秘闻,二十年前的中滇大战后,太子汤洗澄与太子王妃便下落不明,音讯全无。坊间传言,有说他们去了海外仙山,有说他们隐匿在西南滇域,也有说他们就是市井的无名小民,朝作暮歇,平淡度日。 不成想,不是仙山,不是滇域,不是市井红尘,而是一口棺椁! “??????他??????已经死了么??????” “没死。”般若笑道,“只是被冰封了而已。花伶侬还活着,他怎么忍心死了。” 白潮声听闻此言,心中仿佛堆入了千斤巨石,喘吁不畅,隐隐作痛。 般若见了他的神色,知他心中有惑,便道;“怎么,是不是一头雾水?为何失踪了二十多年的太子汤洗澄会在此处冰封,又为何是我来解开他棺椁的封印,想不通透罢?哈哈哈??????” 这时白潮声叹了口气,戚戚道:“不是你要解开的。” 般若怔了一怔,没有出声。 白潮声见了祂的反应,心下暗道果然不错,顿时心中晦暗,摆头感慨:“大梵天在哪里,让他出来罢。” 般若回过头来,对着他森森一笑:“那和尚跟我说你难对付,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白潮声道:“呵,惭愧得很,还不是被你们骗得团团转。没想到啊,三千大娑婆——这个天道封印行术,世上能解开的,除了我师傅西风断雁,就只有我了?????? “本来我以为,招魂幡只是大梵天用来号令百鬼,助你冲破最后一道封印的。呵——你们早就立下盟约了罢,将我骗入,不仅仅是为了除掉我,更是为了利用招魂幡控驭我,好借我双手解开大娑婆的封印?????? “不,不对,大梵天一个人不会有这么大的手笔,他的背后,还另有其人。 “戏水楼的这一切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划的一盘棋局—— “——太王汤觥壶!” 这时有人呵呵哈哈大笑行来,一面行一面道:“天纵少年呀白少主!无愧‘天道第一’的称号!”那副声喉,滑腔油调,定是大梵天无疑。 白潮声转头去看,果真看到那一脸色相的僧人一步步行将过来,身后随了一干人等,季长风,熊荆于,李聪聪,天疆练,都是草绳加身,不得自由,被两个云门子弟拿缰绳引着,踉踉跄跄的行了来。 大梵天行到近处,嗔怪道:“你这只魔物成何体统,怎能让明堂少主和青王殿下如此狼狈呢?”一语道罢,忙不迭的要来搀扶二人。 白潮声厌弃他的作为,然而行动受限,没有挣扎的办法;扶汤尚时,大梵天又叫道: “哎哟,青王殿下这是怎了?莫非堕入情伤,醒转不过来了?” 白潮声望向季长风等人,只见他们个个肢体僵直,行动滞缓,知是被点了穴道的缘故,当下心里一沉,恐再不出手,真有不测,当即口念法诀,就要燃烧生命真元,强行冲破招魂幡的束缚。 大梵天这时见了他的作为,一个晃身来到跟前,穴指探出,分别点中了脖颈、腰间、小腿三处穴位,这三下点穴奥妙惊奇,竟彻底封住了白潮声的催元经脉。 他嘿嘿一笑,抚须乐道:“白少主这是要使出什么大招哇?贫僧劝您思量清楚噢,这么多人落在我们手里,你要是乱来,我们手里可没个深浅,万一??????” 白潮声无可奈何,只好暗骂可恶。 他身入玄道一十四年,从来顺风顺水所向披靡,哪曾受过这等屈辱?然而经脉被封,同伴落难,本事再通天也发作不得。 他朝季长风望去,这时发觉后者也在望他。两人换过了眼神,皆是相互惜重,莫要逞强的意念。 再看后头李聪聪等人,都一样的眼神,同仇敌忾的将那肉髻僧人狠狠瞪着。 大梵天使手在汤尚眼前摆了两摆,还是没有反应,不由得啧啧称奇:“这才多少年纪,就有这样的情伤。罢了,那贫僧就不等你醒来叙旧了??????” 话音未落,他便朝一侧的般若使了眼神。般若会意,催动招魂幡,将汤尚控驭,一步步行到棺椁边上来,而后蓦的右手将青剑擎起,对准了左臂上的青筋,哗的一下就是一道口子—— 血一滴一滴的落在了棺椁面上的阴刻花纹里。 血滴得愈多,那花纹的色泽便愈加明艳,渐渐的放出紫色的光彩来,将在场众人的眼耀得睁他不开。闭眼间,忽听得一阵喀刺喀刺的响动,接着便是啪的一下棺板碎裂。 再后面,众人只感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还未使手去搓胳臂上的疙瘩,便是踢猎猎的雪融冰破,才弹指间的功夫,那股寒气便消干净了,然而皮上的疙瘩还在。 众人嗅得了一股深宫砖墙的气味,赶忙睁眼来看—— 棺椁中立起了一个人。片金九蟒玄衣,表素朱里大带,赤白缥绿四色大绶,下面坠个九寸五分玉圭,黑驹纯勾袜—— 整个的立在那里,烨烨然的好一棵金玉披挂的大树,在暗无天日的地宫里升起来,好似栖息了一树的金乌鸦,东西南北各有一窝,一个窝一个窝的叫嚣着,要吃底下人的贡食,谁吃到了,就扑哧一下飞上云霄,化作大太阳挂上去,将整个地宫照亮。 然而太阳一灭,乌鸦没了,树也没了,立在众人跟前的只不过一个人而已,只不过在日头升起的一刹那,被当做了神明朝拜。 扑腾一声,有人跪了下来,回头望时,竟是大梵天在磕头。他一下一下,磕在地面上,嘣嘣嘣的响。终了他抬起头来,抹去额头的血迹,神气虔诚的说道: “恭祝您的降临——太子殿下!” 第四十二话 孟婆缺泪 http://.biquxs.info/

话说花伶侬闭了视界,循了那彼岸花的香味一路向西,究竟是下到了阴曹来。 她每行个五步,身上的冷气便作一番更迭,先是深秋院落里失足栽到了一口井里,一通摸游,出来后竟是一片芭蕉林。 湿漉漉的行在芭蕉林里,头顶的霜月里掉下好些蜘蛛,一根丝一根丝的弹在肌肤上。最后到了一处乱葬岗,小心翼翼的行着,蓦的踩空了,掉进一个骨头堆里,伸手就摸到一个生蛆的骷髅头,登时冷到了极点。 她一步一步的行,兜左,兜右,穿上,穿下,浑然不知自己到了哪里。 行了一阵,觉着四下的彼岸花香霎时间浓了,好似从一个荒原到了一个爱好花石的地主私宅里头。 再行,便有了水声,然而幽微得很,像乡下小孩深夜里掏粪沟,竹竿搅拌在泥水里,偷偷摸摸的作响。 花伶侬看不见,也无暇去想,并不知她再行上三里地,就是民间传闻的忘川与奈何桥了。 桥的那头,有一个亭子,亭子旁边是一个老妇人在支锅,她因了身形伛偻、毛发斑白的缘故,被阳间人冠了个“孟婆”的称呼,实地里她生了一副青春面相,路过的鬼差都好来她这里讨口吃喝,磕磕闲天,他们唤她别的名儿,秀气的很,叫喜儿。 这会儿喜儿才支罢了锅,就遥遥看见桥的那头有个影儿要过来,忙不迭的就要生火。 火起了,任它熊烧去,她急俯下身子,捞了三样材料,回头一看,那火竟自灭了。再点了一遭,再附身去拿材料,回头又是没火。 喜儿知是谁的手段,登时擎了一瓶药水,含了一口,望辛位喷去,听见一声惨叫,哈哈大笑道:“牛头马面——看你们还敢捉弄姑奶奶!” 这时一张肿长的马脸显现出来,上面生了大大小小十余个红疹:“死老太婆,你这下手太狠了罢——” 喜儿听了“死老太婆”四字,牙齿一咬,就要再来一下,鬼差马面着惊,急忙掩手道:“不了不了,我错了喜儿呜呜??????” 见了这副讨饶的拧巴脸,喜儿才心满意足的收手,兀自再去煮自己的汤。她将火点上,鼓吹了几下,罢了便道:“怎就你一个?牛头呢?” “狱里逃了只鬼,追去了。” 喜儿哄哄作笑,道:“那就快给我搭把手,忍心看我个黄花大闺女这般蓬头垢面的么——” 马面暗骂了一声老妖婆,后便上去搭手了,不意间瞥见桥的那头,诧道:“唉有个新鬼,奇怪,怎么没有鬼差押解。” 喜儿道:“估计是个修道的罢,自个儿认路。” “唉不过身姿蛮好看,就是不知道脸蛋生得怎样。” 喜儿讪笑道:“就你那眼光,芝麻大龅牙都能让你流哈喇子,大龄处男——哦不对,大龄处马!” 马面不悦道:“你可别看不起我,想当年我在阳间的时候,好歹也是个倜傥的公子哥,要不是风流债欠得太多,那死神荼妒忌我,将我贬入了畜生道,我也不至于三百年没开过腥!” 喜儿道:“就会在这儿嚼舌根,有种你也做个判官试试。” 马面道:“许我做了判官,定要那神荼做根小草,就长在那儿要么给马儿吃,要么给马儿踩,高兴了撒泡尿给他喂喂肥,不高兴了连根拔了烧草芯玩,嘿嘿,爽!” 喜儿打断道:“哎哟——你可别吵,我看看还有哪一味没下的,怎么这汤还没熟呢??????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啊伤心泪!伤心泪呢??????” 马面见喜儿一阵翻索,焦躁不迭,便出声提醒道:“会不会是用完了。” 话才道罢,喜儿便抬了个酒罐出来,揭了坛,果然是空的。这下她有些着慌,道:“完了完了,没泪了怎么煮汤??????” 马面道:“那第八味不是你的伤心泪么?你赶紧哭一哭不就好了?” 喜儿作势就要来敲马面的后脑勺:“死马,哪那么容易哭的!唉,早知道之前掉眼泪的时候就该攒一攒的,都怪我懒!” 马面道:“那怎生是好?那新鬼就要过来了吼。不喝汤,她是进不了酆都的呀!” 喜儿道:“罢了罢了,且先让她去望乡台看一看,将前尘往事回顾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悲恸情事将我触动一番,好让我勉强挤几滴泪珠下来?????? “对了,她没有鬼差押解,不知道自己生卒期辰、恩怨功过,你快去森罗殿要了来,好方便我核实。” 第四十三话 前尘往事 http://.biquxs.info/

“姓名?” “花伶侬。” “生辰八字?” “辛未、壬辰、戊申、壬子。” “祖籍哪里?” “滇南滨池。” “不是中原人?” “不是。” “卒地?” “临安戏水楼。”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为什么闭着眼睛啊?” “??????” “瞎了?但是??????睁与不睁都是看不见的,何必一直闭着,不困么?” “??????” “好好好,你不说,我也便不问。接下来,你先自诉一下你的平生功德罢。” “功德?” “嗯——适才你已在望乡台看罢了这一生的悲喜沉浮,现在便请你纵观你这人生数十年,说说看你自认为有什么功绩。” “??????” “??????说呀。” “奴家不才,自认为无功无德。” “??????你这是作甚?噢,你初来乍到,兴许还不懂规矩,这些你的个人呈词,是要给待会儿接待你的判官看的,好让他斟酌权衡,切莫笔下失重,误判了你的功过! “??????当然你也别说得太夸张,好多帝王将相都喜欢夸耀自己,判官最看不惯的就这种趾高气扬的鬼,你可得好好思量啊。” “??????” “真不说?唉,也行,你这种鬼也有,比较怕羞,不好意思夸自己。那就先说说自己留了什么过错、造了什么业障罢。” “业障??????奴家自认飘萍一世,皆是罪业。” “??????看来是个怨灵。说说罢,你这一世,怎生罪业了?还有,别奴家奴家的了,这里是阴间,阳间那套别搬下来。” “我害死了很多人。按你们的评判,不就是罪大恶极么?” “这个倒也未必,那些个戍边将士、玄门高人一生也沾了不少鲜血,不过都是捍卫山河、斩奸除恶的高尚之举,是非善恶,判官还是能作分辨的。” “好,那么,你且听我说。 “我生前乃是西南滇族部落的公主。滇国地处僻壤,国力衰微,连年受到中原的侵扰,眼见国难日益深重,我受王兄派遣,伪作内谍潜入中原大禁王城,偷取了中原人的边防戍守图。 “我的王兄得了此图,便挥师北上,进军中原。在那场战争中,中原地区白骨露野,死伤万千,但是我的王兄也被中原人杀死,滇国失去君主,两年后就被中原攻破,亡了。 “你说,我是有罪,还是无罪?” “??????” “??????” “我偷了那张图,所以有了战争,死了人。但若没有中原人,没有他们的侵虐,没有我王兄的压力,便不会如此。我有罪么?我是说不清的,孟婆,您觉得,我的判官能说清么?” “呃??????咳咳,别叫我孟婆,在这里,我叫喜儿。唉——家国之争,本就不能草草定论,我们只说你个人。你在潜入大禁王城之时,可曾荼害欺诈过中原人?” “从未。” “从未?不欺诈他人掩人耳目,你如何作内谍暗潜?” “呵呵——一开始,我也以为我骗了他。最后呢,他其实都知道的罢,被骗的人,其实一直是我??????” “此话怎讲?他是谁?” “我的夫君。” “夫君?” “嗯,中原太子汤洗澄。我嫁给他,成了太子王妃,从而成功进入了大禁王城。” “这不是骗是什么?你可别跟我说,他知道你是敌国公主,还将你迎娶入门!” “且听我讲罢。一开始,他自然是不知的。那个时候,他也只当我是个小小的歌女罢,听了我的歌喉后,便在戏水楼扬声要娶我。噢不对,那个时候,戏水楼还不叫这个名儿,它叫秋水苑,还只是临安一处普通的青楼。 “孟婆——不,喜儿,你别看我是个内谍,实则我还什么都不懂的,真真是以为,他是因为我的歌喉,才心悦于我的。那时候我才几岁呢,才十八罢——唉,十八的少女,能懂多少家国恩仇呢,更多的还是像戏里唱的那样,摇漾春如线罢?????? “后来?后来就可笑了,他一个皇家太子,怎么可能娶一个花楼女子呢?为这个,他给贬出皇宫了。这在当时,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天之骄子、人中龙凤的未来储君汤洗澄,竟为了个江湖女子,甘愿舍弃一切,沦为草民。哈哈——那个女子,就是我呀?????? “那时候我还觉着,若能那般一直下去便好了,可惜不能。王兄的人,时时刻刻都在暗处盯我的举动,叫我时时刻刻记着,我是一个国家的公主,不是一个能与丈夫恩爱携手的小女子??????终于有一日,宫中来了旨令,恭迎太子回朝,并且将我纳作太子王妃?????? “你问为何如此突然?是,我也觉着突然。可笑我当时并不知晓其中陷阱,竟自欢喜的去了。还痴痴的想着,我入了宫,将那边防戍守图偷了交予王兄,后面便与他好好度日,能过几日,便算几日,多过上一日,都是赚得的,便是最后大军压境,他兵败身死,我也便与他一同去了。于我的国家,我尽到了公主的使命;于他,我也算得作个烈妻了?????? “可是怎有这般如意的事呢?我想得太美了??????王兄拿到我的边防戍守图后,不日便对中原发动了进攻。他统军应战,将我一人留在了大禁王城内。三日之后,我临盆产子,还在生产之时,便有一伙人突然出现,将我关进了一个巫房内。 “那天夜里,那个方士插了我九十九根银针,灌了我十八碗胎中血水。我的胎儿尚未出宫,便被他一剑刺死??????什么?是什么?呵呵——是一种邪术!那个皇帝,要用我的躯体,来练出传说中的战争邪灵——般若?????? “为什么是我??????那个方士说,因为我是先天煞格,更因为——我是滇国公主!般若与我同胎而生,异胎而死,生性相貌同一无差,一旦练成,便能以我之力,灭滇域一国—— “现在你明白为何当初他们要我入宫作妃了罢??????就是要用我和我的亲生骨血,来练那邪灵武器,好不费吹灰之力,歼灭滇国??????是,滇国灭了,因为般若,间接的说,也是因为我??????呵呵,我一个想救国的公主,到头来成了致我国家于死地的千古罪人?????? “他?他不知么?他没有参与么?说实话,二十年前,当我血肉模糊的被囚禁在地牢里的时候,我也骗过自己,他什么都不知道,这只是那个皇帝一人的阴谋??????其实他是知道的罢,他什么都知道,只是骗我而已,呵,一个自己的国家,一个敌邦的公主,他怎么可能傻到那种地步?????? “恨?没有罢,我也骗了他——不是么?一场骗局,我骗他,他骗我,最后我输了,他赢了,唉——多丢人??????可笑啊,最后亡国了,我却被西风断雁洗去了记忆,在这块仇人的土地上,又多活了二十年??????般若说得对,我的记忆找回来了,而我也确乎,不想再回去了?????? “好了,且说到这儿罢。是功是过,交由你们作评判罢。喜儿,现在,我能喝孟婆汤了么?你那一滴伤心泪,早便滴进去了罢??????” 第四十四话 汤洗澄 http://.biquxs.info/

底下人统共十个。 四个玄士,三个僧,两个女子,一个白衣人,一个紫衣人。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做个附身,就要冲下去。 然而眼前一花,是那个耳垂如蛇的云门僧人,一下子就给欺近了五尺之内,且一掌放出。 他对了一掌,两相轰退,出了五丈开外才止住了身形,不由诧异:这是几个年头过去了,何以自己的身子退化的这般厉害?????? 尔后那僧人告诉他,二十年——这般算起来,她已有四十的岁声了。 作了一番四顾后,他还是出声问道:“你们是云门的人?西风断雁呢——明堂的人在哪里!” 那云门僧人道:“殿下莫要心急。贫僧乃是云门第六代大宗师,法号大梵天??????” “我没兴趣。说,明堂的人呢?” 那法号“大梵天”的僧人现出不悦的神色,然而还是笑道:“这次让殿下醒来,不是国主的意思。” 听了此话,汤洗澄第一个念头便是国主身体的安泰。然而只一刹那,他便忍下去了。 “既如此,到底是谁把我弄醒的?” 那大梵天说了一个封号,听得汤洗澄一怔,再反应过来,却带了些支吾,“是??????觥壶么?”转念一想也是寻常,二十年光景,什么都成长了。 那大梵天哈着腰,十分奴态,汤洗澄做了几个打量,便再瞧他不起,双目远放,不作凝视。 正这当时,他听见了一个秘音,很清朗的少年:“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我,我是现如今的明堂少主。” 汤洗澄几下观索,找到了那个白衣人。他微一思量,忆起这是明堂的本门功夫“灵犀传音”,便回以秘音道: “你们掌门在哪?这般局面是怎么回事,有你们明堂的人,怎么还给云门抢去了场子。” 那少年回道:“我们受了那大梵天的诡计,现在我被般若和招魂幡控住了心神和躯体。” 汤洗澄听闻此言,思及他心神不稳、躯体失控,还能有这番心力催动“灵犀传音”,不由得心生佩服。 那少年又道:“大梵天定有诡计施加与您,望太子殿下千万小心。且请太子殿下觅得时机,将那招魂幡毁去,好教我自由,守卫殿下。” 闻言,汤洗澄抬头望了一望顶头那森森飒飒飘着的幡旗,正要作应,忽听那大梵天大喝一声:“太子殿下——”原那大梵天已经叫了数声,迟迟不应,这才放开声喉作吼。 汤洗澄面对大梵天,一字一句的道:“把她还给我。”话锋直了,就冲着对方怀里的花伶侬。 她分明是昏去了,这般不明不白擎在一个陌生的人手里,实在忐忑。 果然,那云门大宗师倏忽一抖袖,出来一把匕首,眨眼间便对上了花伶侬的脖颈。汤洗澄身子战了几战,到底是忍了下来,双手捏在背后,骨骼揉到一处,格格的响。 他故作镇定道:“说,我弟弟要我做什么?” 在大梵天开口前,汤洗澄心中的猜想已转了个七八,到底是琢磨不到。 当年他离宫请求西风断雁冰封自己时,觥壶还不过能够到他的膝盖,兄弟虽说情谊淡薄,毕竟是同母所出,临别时还自有些牵挂。 然而那会儿他只想走,三月下午金色的大太阳斜斜的照进来,那房,那些个刀枪和战马,还有一个高台,高台的男人,都成了墓碑前的炭灰色的鬼影子,他像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祭拜,走之前把这些影子都拎起来烧了,走一步就烧一样。 烧到他弟弟们的影子,他兀自住了脚,还思量着去做个别,到底是没有,既是断,便须噼里啪啦,连个冒火丁的炭灰影儿都不能。 所以他想不到,这个二十年前没有道别的弟弟,会让他做什么。 大梵天做了个很假的笑,徐徐的、定定的道:“请殿下,交出——‘如是来说’。” 这个话语刚落,汤洗澄便听到少年那边不自主的出来一个惊诧的秘音:“什么——”他自己也惊了,脑中绞了一团铁丝,还放了些参差不齐的断面出来,咯吱咯吱的划他的脑皮层。 那大梵天又道:“是的,您没有听错,就是‘如是来说’。” 这时那少年秘音道:“殿下——您切莫听他的,那‘如是来说’是何等奥秘,怎可轻易??????” 然而汤洗澄不等那少年将话说罢,便自掏了兜,倏的一下望对面掷了一物,接到大梵天手里,别人才看清楚,原是个卷轴。 近乎也是卷轴落手的那一刹,汤洗澄听到少年“啊”的一声,他当即出手,三个纵跃欺身上前,那和尚还未作应,已是啪啪着了两下,立时给推到了五尺之外。 汤洗澄右手成环,将花伶侬拥了,八个撤步,拉开了余地。 那邪灵般若见状就要上前,汤洗澄急撒手放开花伶侬,一跃而起,三指神功探出,直接戳破了凌空那面招魂幡。 招魂幡一破,般若同遭损害,立时身上噼啪作响,直响了四五十下才止歇,已是皮开肉烂,不成原形。 汤洗澄落回实地,果然见到那白衣少年立起身来,飞快的捏了法诀,放出百八十头鹭鸶,扑踏扑踏的拍着翅子,飒然出击。 那云门和尚一口吸气,一口吐气,出来成千上万只精灵风禅子,嗡嗡的聚作一团,望那迎面而来的大鹭鸶撞去。 就在他们二人斗法间,汤洗澄仔细检看了一番花伶侬。 她确乎是老了,眼角,唇边,脖颈后,都是摸得到的痕迹。 兴许是不服的,很实的粉底,很鲜的胭脂,下面的皂衫也是好的,然而到底是老了,不在妆容,不在服饰,在那股子气上面。 他也不服,执意要看她的眼。只要能看了眼,那便多少有些年轻的精彩。可是不能够,他等,着手去掰,就是不醒。 他诧异的问那少年道:“她是怎么了?” 少年正留神放招,听了他的话,甩手过来三条红线,缠到了他的手腕上。 “这是香椿线。她下幽冥寻回记忆去了。如若线有振动,便将她的魂魄拉回来!” 汤洗澄听了自是懵的。微一思量,才理清楚:她的魂魄下阴间去了,再不拉回,恐有性命之忧;然而,拉回来后,她便恢复记忆了—— 二十年前的记忆,他与西风断雁费尽心思抹去的记忆。 而今,他终是要把那时候的她真正的面对。 正思量间,怀中忽一阵战动。他一俯头,立时便对上了那双眼——绿濛濛的雾,棕榈叶与日影,沼泽地里的芭蕉残叶,还有蟾蜍嘴里咬着的半页诗篇—— ——她醒了。 第四十五话 回去 http://.biquxs.info/

花伶侬睁开眼,见了那人,立时就要逃。但她使力不起,才知是在那人的怀里。 本来是相当的冲动,这时候突然就松塌了,隔了四五层布料感受着,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晚上,与他双双栖在床榻里,一并望着星夜叨着过往与将来。 一想之间,她就要落泪。 汤洗澄也是说不出话。他欲唤她的小名,像二十年前那般,却始终叫不出口,毕竟对的是一张老去的脸了。 往后再叙些什么,问可安好么?他心知肚明,定是不好的。 说好久不见么?隔了这么久才重见,说到底也是他的缘故。 那些话出了口都要变味道,因而百般思量,什么也没说。 最终花伶侬还是推开了他,望百丈上的崖顶钉了绣花针,针尾引了根绣线在手里,倏的一下便擎着绣线上去了。 这期间她听着些打斗声,斗得正烈,然而她一眼也不瞧,径直去了。 到了崖顶收罢了针与线,她便听到后面簌簌风鸣,知是有人追赶上来,灵犀一通,她不回头,也知是他,便不再踟蹰,忙放足远去。 这一跑之间,她忆起了在冥间与喜儿的对辞。 “喜儿,把汤给我罢。” “喝了这个汤,你可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费了这么大工夫才找回的记忆,你打定主意了么?” “以前是觉得,那些记忆很重要。等找回来了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的。” “你就不想知道,他有没有骗你吗?” “不想。” “你真的放下了么?若真如此,你又何必还闭着双眼?适才马面已经将你的生卒期辰递交给我,你的卒期未到,分明就是一缕生魂。之所以闭眼,是怕见了阴间风物,难逃生天罢。” “??????” “所以,你还想活下去——你放不下。” “??????” “??????” “走罢——你身上有香椿线,循着那线,就可以回到阳间了。还是说??????需要我这个老太婆,来帮你一帮——” 喜儿在她胸前拍了一掌,便将她推回了人间世。这当儿她一面跑,一面忆着喜儿的声喉,扪心自问,真不想知么? 问过了三遍,到底是屈服了,脚下步子一滞,停了下来。 这时才发觉,她已回到了戏水楼,后面一声呼唤,她回头,看见追将上来的那人,登时脚下发虚,恍恍惚惚。 两人面对立着。绣楼锦阁,公子佳人,一下子好似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刚刚相遇的日子。 “伶侬??????”他出声唤道。 还是那个声喉,硬朗,骨气,是沙场上刀口喷洒出来的热血,流进剔透的琉璃杯里,充满夜晚的温柔。 花伶侬就那样,隔了七八步远的望他。望得久了,好似是隔了千重山水来观这楼阁里的一切,从那云霄上望下来。 一霎里幽深,一霎里明媚,绣球,彩带,雕花门页,红漆木柱子,光光影影,明暗都在她心里,然而触碰不着,只是一段暂且的回忆—— ——她残破的人生里不可多得的一点念想。 汤洗澄开口了,他说:“要去哪儿?” 要去哪儿——是啊,去哪儿呢?她走之前,真没想过这一遭。 戏水楼是不可能呆的了,中原的任何一处,她都安身不得,毕竟是仇人的乡土。 回滇南么——早是一摊寂寂的废墟,月下烧了火,一面温着土里埋下的家族陈酒,一面听亡魂唱家乡的谣曲,久了定要发疯。 思来想去,她真不知到哪儿去,登时慌了,哽了,一阵酸楚上来,只是呜呜咽咽的说:“五两,我们回不去了??????” 汤洗澄听她唤他“五两”,立时也是掩袖。 “五两”是花伶侬取的绰号,在青楼初见时,汤洗澄身上只带了五两银子,便扬言要替花伶侬赎身,娶她回家,叫花伶侬出了好大的糗。 后来他真的把她赎走了,用的真只那五两银,自此便成了她与他的戏称。 花伶侬问:“为什么要抹去我的记忆??????” 汤洗澄听了此话,抬起头来看她,郑重的道:“我希望你能好好过。” 好好过——原是这般简单的答案。花伶侬作了声笑,喃喃着,好,好,我知了,知了??????蓦的一个回头,发丝缠飞,就要拂袖而去。 “伶侬——” 一片静默。 “我们从头来过罢??????” 话音落了,迟迟没有回声。汤洗澄立在那里,看着花伶侬的背影,肩膀一抽一抽的上下耸动着,似在啜泣。 久了,终于听见她说:“来不及了,太晚了??????” 他知道是什么。且不说那些个家国羁绊,血海恩仇,他们各自都到了这般光景,凭现如今的心力,还有几年能从头呢。 说那话,本也是为了情分,而今道罢了,倒觉得多余,跟玩笑似的。然而两人是真笑不出来的,心里只是哀楚。 所以他也迟迟没有作释。他与王室的决裂,他冰封此处的守候,他托人抹去她的记忆。正如她所说:回不去了。 他才明白他为何到今只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玩笑话——他也打心底的衰老了。 “就这样罢。”留下这一句,花伶侬便自拂了袖,望西面去了。汤洗澄没有追。 汤洗澄立在那里,蓦然间好像走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青楼秋水苑。 迎面来了一个鸨母,扭着胯,讪笑着将帕子扇他脸上。她说怎生回事,这些日子才来,罢了便不听争辩,径直将他望那处拉。 坐在屋里的凳上,他听身后一身轻咳,而后便是羞答答的一句: “你来了。” 汤洗澄回头,看见十八岁的花伶侬。 蓦地里一声响动,他才回来。 绣球,彩带,雕花门页,红漆木柱,寂寂然的,光光影影,明暗都在他心里。 第四十六话 终局一战 http://.biquxs.info/

花伶侬与汤洗澄绝足而去时,白潮声与大梵天斗法正酣。 他先前受了花伶侬一刺,又在般若与招魂幡的催控下心力松弛,这当儿勉强提起真气,望对面使了一招鹭鸶道行术“百鸟来朝”。 术法本身强悍,奈何真气不继,且大梵天心静神宁,气蕴丰沛,这一过招间,竟落了下风。 正要败手时候,忽听得一声引线拉响,眼前一花,竟是大大小小上千颗火蒺藜发射出去,近到大梵天五尺之内,喀的一下尽数爆炸,轰轰轰的火烟四起。 白潮声回头去看,原是那蜀中女子熊荆于。 她后面立的三人,一个擎笔在手,挥霍作符,一个口念毒诀,放虫出盅;一个剑在势在,青莲将放。 三人一齐出招,直向那大梵天攻去。 白潮声趁此间隙,凝神会气。 他身作明堂少主,一十八年来威风赫赫,不曾吃过半点亏虚,而今叫那云门耍了个团转,自是愤懑不迭,暗下决心,定要叫那云门色僧好看。 于是咬破舌尖,沾血结印,一个大喝,运起“负土成坟”法门,催活了脚下的息壤黑土。 当是时,大梵天正被四面包抄,应接不暇,忽脚下一松,泥沙下陷,整个身子都跟着陷落下去。 这一遭变故叫他防护不及,空当骤生,季长风趁此补上一剑,然而一脚踩进大梵天周遭的泥土里,竟也跟着陷落下去。 白潮声大喝道:“你们快闪开——” 听闻此言,围攻的四人立时跳开去,各自寻了硬石,躲过了那变态生长的黑土。 然而大梵天与般若并不那般运气,双双陷在泥沼里,愈作挣扎,愈陷深下去。 般若运起“祸水红颜”法门,出来三条大花茎,缠了腰间,直往外拽。 然而招魂幡被毁,她一并伤动了灵基,那花茎拽得有气无力,没两下便自断了,还叫般若腰下更深了四五尺。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两人已被没至胸脯,白潮声见时机成熟,便双手合十,将那绵延十里的黑土收拢,弹指间便成了好大一股泥石流。 泥石流轰轰隆隆的围拢过来,近一尺,便黑一尺,近一丈,便稠一丈,到了大梵天与般若身周,已是黏黏诺诺,拔伸出来,也要带着泥泞的连丝。 黑土中间分出一道沟壑,成了东西两块,东面一块包拢了大梵天,西面一块包拢了般若,愈聚愈小,愈聚愈小,弹指间就成了两座小土丘,将那两人实实在在的埋在里头。 方圆十里的黑土聚作两个土丘,自是密度非常,坠重不堪,那大梵天与般若定插翅难飞! 围观四人见了这等手笔,都不住的掩口惊叹。 李聪聪道:“这——这就好了?唉!不愧是明堂少主,一出手,就将那老东西给收拾了!” 白潮声笑道:“还没呢。两个土疙瘩,有什么好看,自然要修缮一番。” 说罢了,“负土成坟”法门继续运行。 两个土丘蠕动起来,渐渐靠拢,两相糅合在一起,又一阵变异,竟自成了个五丈来高的大墓碑。 碑面泥土松动,出来几个大字,“云门大梵天与般若之墓”,还绘了些花卉草木,鸟兽虫鱼,若有其事的样子,引得在场人众一阵大笑。 白潮声罢了手,扬扬笑道:“云门大宗师的墓已经成了,大家还不快祭拜祭拜。” 众人听了他这一句戏谑,自也忍俊不禁,争相配合,纷纷作跪地膜拜状,口上敬称不迭: “是是是——是我们的错,怠慢了云门大宗师。” “大宗师可别见怪,晚辈这就给您上香。” “大宗师到了下面可要注意减肥,不然卡在鬼门关进不去,要给别的鬼耻笑的??????” 正玩闹间,墓碑喀嚓一响,竟裂了一道缝隙出来。 白潮声一惊,还未应付,已有一群风禅子扑腾而出,直往他的面上袭来。 白潮声掩面去挡,手中法诀一念,就要行术,然而那百来只风禅子攻到半程,蓦的一滞,竟自绕了弯,望西北角扑去。 白潮声望那面去看,横卧在地的一个紫袍人,不是汤尚是谁! 风禅子弹指间便将汤尚拥起,几下振动,来到大墓碑之上,大梵天声语响起: “白潮声——你速速将这天道法门解了,放本座与若离去。否则,本座就让风禅子,将这青王三皇子碎尸万段!” 白潮声当下愤极。那大梵天拼尽全力,只能破一缝隙,他自己的身躯是定然出不来的。 没想到他放了风禅子,还作了番佯攻,擎了一个疏忽,自去夺了汤尚。 那风禅子乃大梵天以心血殉养的精灵,无形无影,凶残无脑,只听大梵天一人差遣。 眼下汤尚陷落,他也顾不得其他,只好收了法门,维护汤尚安泰。 法门一收,那大墓碑眨眼间便泥沙俱下,土崩瓦解。 砾砾砂石中,一团黑影给白潮声收回掌心,原是那神土息壤,已化作半两轻重、巴掌大小,轻易便装回袋中。 泥沙落尽,大梵天与般若身影显露,污迹斑斑,狼狈不迭。 大梵天一经自由,便撮了个呼,头顶的百来只风禅子听他号令,立时将汤尚丢下,呼呼两声,已被大梵天接在手里。 熊荆于大叫:“你个死和尚,不是说好放了青王吗——” “哈哈哈哈——”大梵天放声大笑道,“白潮声,你好生糊涂。即便本座有太王撑腰,又怎敢轻易取了青王殿下的性命,你这是关心则乱啊哈哈哈——” 白潮声气得牙咬,真气一开,又要出招。蓦的腹下一痛,低头去看,竟见那原先的刀口有鲜血沁沁而出。 季长风立在十尺开外,见了也是大惊,作了声呼唤,就要靠拢过来。 大梵天赚此空当,与般若对视一眼,两相会意,立时术法一开,生起一股大龙卷风,浩浩的接天而起,不多时便将他们三人吹捣起来。 熊荆于见如此状,立时欺身前去,就要作拦。 然而到了那龙卷风外围,竟刹脚不住,倏的一下给卷了进去。 她入了风中,寻不到着力点,拳脚施展不开,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跟着大梵天等人一道,直往上升。 李聪聪霍霍两下,出来一条藤蔓,咻咻两下破风而入,缠住了熊荆于的脚踝,使力一拽,才将对方拉扯出来。 熊荆于落到地上,打了个滚,缓冲了倒栽的力道,举头去看,龙卷风还在,却是越生越小,那风里的三人,早不见了踪迹。 这时脚下一阵震悚,紧着便是头顶砂石松落。 正诧异间,已听喀刺喀刺四下裂响,东西南北四根大柱子分别塌落,隆隆猎猎的砸将下来。 天旋地转间,只听那巫胖子一声大叫:“遭了——冥宫要塌了——” 第四十七话 出逃冥宫 http://.biquxs.info/

那大梵天临走之际,歹念骤起,放出四只回旋风镖,喀嚓几下,东南西北四根大柱齐齐断折,登时穹顶失托,千钧砂石滚面当头,砸盖下来。 其间众人大多涉世未深,见此场面,一致的往明堂少主白潮声看去。 他们虽是同龄,但在江湖声誉、玄功造诣等面,白潮声都要高出许多,一时之间自成了众人的寄望所在。 白潮声腹下受刺,伤及筋脉,又被般若控驭心神良久,这当下是又疲又痛。 然而眼下境况危及,他自知身肩重任,也便顾不上许多,咬咬牙挣开身侧搀扶的季长风,撮口发了四呼。 四呼刚落,突突突突的出来四棵大荆木,各自顶了东南西北四面穹顶,暂时缓下了砂石倾泄之势。 作罢了这一手,他的创口立时溢血。季长风瞧见,就要伸手来护,白潮声一个摆手,将他推开数尺,道: “快走——我没有鹭鸶幼卵了,没法帮你们,轻功要是还行,就赶紧走!” 季长风听出他言辞里推介的意思,急问道:“那你呢?你不一起?” 白潮声道:“我若使了轻功,真气定要分泄,就维持不住这四根荆木了,你们先走——” 李聪聪拍腿道:“哎呀要走就一起,哪有丢下你的道理,你与我们年纪相仿,哪能赖你这般牺牲!” 熊荆于也道:“对,我们不要你的照拂,要么一块上去,要么在这里一并给埋了!” 季长风也一并和声道:“我轻功还行,不用你动作,我背你上去——” 白潮声喝道:“都给我住嘴!” 众人登时都噤了声,只听那白潮声吁吁骂道: “一个个都不知道什么情况是不是——那断崖有百丈之高,你们自己能上去都算菩萨显灵了,还指望带上我?我身作明堂当家,孰轻孰重不必你们教训,赶紧给我滚!” 他这么一喝之下,众人顿感羞愧,纷纷遵照他的意思,转身要退。 然而季长风依旧立在那里,不愿离开,李聪聪上前一把将他拉了,便走便道: “等我们都上去了,他再用轻功赶上我们,到时就算那四根荆木维持不住,地宫坍塌也不会那么快,他有时间上来的!” 这一走之际,众人心情甚为悲壮,心下都对身后那名坚守护航的同龄人衍生了相当的敬意。 巫胖子天疆练边跑边抹泪道:“早听闻我爹爹说,明堂都是忠义侠士,舍小我护大体,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熊荆于呵斥道:“死胖子别乱讲,什么‘舍小我’,白公子神通广大,定能安全脱身!” 季长风本就是心焦如焚,听了他二人的言语,当时一阵忧心又一阵宽心,七上八下,不得舒坦。 眼下终于到了断崖底端,巫胖子忽而叫道:“遭了!我不会轻功,可如何是好——” 其余三人闻言都是一惊。这胖子身形肥硕,斤两浑重,要担他上去绝非易事! 然而境况危急,耽搁不得,季长风咬咬牙,立时欺身上前,将那二百逾重的胖子往背上撑起,不顾他怎样惊叫,一个纵跃,就要抓壁登崖。 上去了五六丈,背上的胖子往后一仰,季长风登时手脚失衡,跌将下来,幸而背上有人作垫,只是酸麻,不致疼痛,然而这一举终是失效了。 李聪聪切齿骂道:“死胖子!看你这次回去还不好好减肥练功!” 巫胖子登时哭喊道:“哎哟哟——跌死我了——我要是能回去,定不来这中原参加甚么玄举了,怎这般苦哇——” 正值他们交口之际,空中一声清啸,就有片片翎羽跌飞下来。 众人仰面去看,见是一只展翅疾落的大鹭鸶,不由惊喜道:“难道是白少主来了——” 转念一想便知不是,白潮声适才说明身上已无鹭鸶幼卵,且那鹭鸶飞降下来的方位,分明是断崖之上。一时之间由喜转忧,不知来的又是何方神圣。 大鹭鸶来得极快,弹指间便是爪风袭面,欺近跟前,只见那上面立了一个杏红纱袍的男子。 李聪聪出身名家,见识较广,立时便将那人认出,惊叫道:“是明堂大教头——凤廉居士!” 他这么一喊,便叫其余人想起有关这凤廉居士的盛名传闻来: 十二岁入道,十五岁便以玄举第一的成绩拜在明堂二当家姑获仙子娥庆苏门下,精修畜生道鹭鸶门行术,只身降伏琉璃**魔罗睺,二十岁便跻身明堂教头之列,且名属前茅,为明堂的又一罕世奇才。 这当下,凤廉听了李聪聪的叫唤,转头看见他们四人,便驱使鹭鸶调转风头,喝道:“快上来——” 季长风当即拽起巫胖子的袖口,做个旋身,同李聪聪、熊荆于一并上了大鹭鸶的背脊。 脚下踩踏稳实后,他们便纷纷行礼致谢道:“多谢凤廉前辈搭救——” 那凤廉居士并不答话,转而问道:“白少主在何处,你们可知晓?” 熊荆于道:“望西北向飞就能看见了!喏,那个白影就是他——” 话音刚落,已见白潮声身形摇曳,飘悠悠的骑上鹭鸶来。 原来这世间的鹭鸶道行术,除去他,世间就仅有一人通晓。远远望见一只大鹭鸶疾飞,立时知道是师兄凤廉,当即使了轻功“逍遥游”,飞身上来。 他这一使轻功,真气分流,顶柱的四根大荆木立时支撑不住,溃塌下去,又是砾砾砂石簌簌而下。 巫胖子叫道:“快逃啊,快塌啦——” 白潮声笑道:“你叫个什么?还怕我师兄出不去不成?” 果然那凤廉居士放手一挥,座下的鹭鸶嘤叫连连,扑扑几下摆翅,便将迎面盖下的七八九块大滚石避过,倏倏然逆风而上,就要登上百丈断崖。 不过弹指之间,那断崖便赫然眼前。众人弃去鹭鸶,各自上崖,才落实了脚,底下便轰猎猎一片崩溃,有人一句放声:“我们快望外去罢——”便纷纷放足逃遁。 逃进了森火墓道里,才渐渐将声响断在身后。众人这才立定,喘气作歇。 凤廉居士见了白潮声的伤势,就要作问,后者摆了个手,抢说道: “我没事。师兄怎会在此,上面玄举怎么样了,桐心他们呢——” 第四十八话 尘埃落定 http://.biquxs.info/

“上面怎么样了,桐心他们呢?” 这是句问话,然而白潮声心中已自有猜测:大梵天能脱离桐心和三百明堂子弟,下到冥宫来,定是太王到场替他撑了腰。 思及此,果然听师兄凤廉道:“我来的时候,他们被大锦司给控住了,不能行动。我只好绕开他们,这才到这下面来找了你。” 白潮声点点头,见到季长风唇口微张,似有话说,片刻后又收了,便提点道:“季少侠有什么话说么?” 只听那季长风道:“是太王殿下!我们出来的时候,就是被他的人给拦住了。” 凤廉听了此话,倒也吃惊:“太王居然亲临了么?这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那魔物是??????” “晚些再跟您说罢师兄。”白潮声打断道:“太子苏醒,般若诞生,‘如是来说’失手,总之桩桩件件都是大事。现在要紧的,是赶紧上去跟桐心他们会合。” 一语道毕,脚下步伐发紧,不顾身后人,直望前行去。 后面师兄凤廉与那季长风有意要赶将上来扶他,毕竟是负伤行走,然而他心系他处,无暇耽搁,足上力道一步胜似一步,最后竟纵起轻功来。 身后的人也跟着他起了轻功,不过墓道狭小,并不能快上许多。 终于出了道,这时才发觉,外面已是繁星闪烁,暮色四遮了。放眼四顾,整个戏水楼空空如也,噤无声息。 师兄凤廉赶将上来,见了此情景不由疑道:“怪了——我来的时候,还有许多玄士被大锦司拘禁在房里的,怎现今一个人都没了??????” 白潮声心下已有猜测,并不答语,只是继续行。 出去十几个步,终于听闻一个道里的拐角踢踢踏踏,脚步迭起,且有一个少年的声语在呼唤: “快点快点,少主要是出了事,我——” 白潮声闻声大喜,立马迎上去,果然见到了侍童桐心。 那桐心率着明堂人众拐过了道口,看见自家公子赫然立在眼前,一时也是喜上眉梢,走近了却看见白潮声腹下受创,殷殷出血,霎时间里又作吃惊: “公子,你——是谁伤的!” 白潮声宽慰道:“一处小刀伤,没什么大碍。大锦司的没为难你们罢?” 听了此言,桐心脸上又愤又恨,只差跺脚: “那个太王太不讲道理了——我们才要将那云门的老家伙拿下,他就带着一大批大锦司出来围了我们,还颠倒黑白说是我们明堂看守不力,教那魔物逃出生天的??????” 白潮声笑了一笑,复问道:“委屈你们了。那这戏水楼上百个玄士哪去了?玄举作罢了么?” 桐心应道:“嗯,不知那太王搞什么鬼,突然扬言说底下魔物失控,玄举暂时作止,命令大锦司的人把他们都给遣走了。” 白潮声叹了口气,心下几番掂量,已自有了定夺,因向那桐心道:“你现在即刻替我备一架马车过来,快去。” 桐心应言离去。凤廉在一边听了他的吩咐,微一思量,猜度道:“你是要??????” 白潮声道:“不错。” 凤廉道:“我与你一并去。” 白潮声道:“不必了,有桐心陪我就够了。你应该不是一个人来临安的罢。” 凤廉笑了笑,道:“鱼夫人也来了。她也不放心你。” 白潮声道:“果然是三娘子啊。既然你们都来了,就在临安多玩几日罢,可别丢下三娘子一个人。这临安的杏花,可正是观赏时候呢??????” 话未道罢,白潮声蓦的忆起陷入般若幻境之时,那个一直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四处都是杏花味,橙子香,他一步步的走近,走近,最后竹叶一遮,终于看清?????? “白公子?白公子——” 连连两个呼唤,使他醒转过来,回头望时,正好对上那人的眉目,不由得心下一凛,“啊”了一声。 那季长风受他这一“啊”,倒也自惊到了,不过立时便关切道:“白公子,你怎么了??????” 白潮声微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暗骂了一声般若,后便强作镇定道:“我没事。你唤我做什么?” 季长风“噢”了一下,垂下眼帘,躲避与他对视似的,略为怯怯的道: “不好意思打搅了,就是想问一句,如今玄举取消了,那我们还有办法入修三大玄宗么,不会还要等三年罢??????” 白潮声这时才想到此处尚有四个应举玄士,突遇如此变故,定是惶惑的,因出言宽慰道: “放心罢,这种情况以前也有,接下来三大玄宗应该会自行举办考试,你们中意哪个门派,到时报名应举便可。” 道罢了,便见四人皆是脸色一宽,这当下倒使他颇有动容。 白潮声出身悬殊,自幼修玄入道,便一直在明堂,并无玄举经历。如此应举考生立在眼前,他倏忽间味出了他们的难辛。 这般思想着,他从腰间取出息壤锦囊,将一小团黑土倒在手中,鼓嘴一吹,黑土蠕动变态,不时便生了一株蕙草出来,托托的长了四片叶子。 白潮声将这四片蕙草叶子折在手中,分给眼前四人,笑道: “这些叶子你们且保留着。现下我有要事,过几日我便循着这些叶子来找你们,若你们有意加入明堂,便同我一同回襄阳总舵罢。” 此话一出,那神笔天师李聪聪先叫喊起来:“真的假的——不用考试吗?” 白潮声点头道:“在冥宫中你们的资质我已经见识过了,加入明堂没什么不妥,不必再考了。” 他这话说出,相当是借着私交给这几人通了后门,一列望去,都是暗喜的神色,唯那季长风一人,神情松弛似有怅然之感。 正感疑惑,忽桐心飞来报告,说马车已在楼下备好,便不再遐想,一个转头发足离去。 到了楼下,他一步登上马车,桐心执了马鞭坐在前头,问道:“公子,这么晚了,您要去哪?” “连夜赶路,去宫都。”白潮声悠悠道,“我要面圣!” 第四十九话 相倚相生 http://.biquxs.info/

话说明堂少当家白潮声是日面过了今上,正值隅中时候,才与侍童桐心行出了午门,迎面来了一名宫中内侍将他二人给拦了,凑近来与白潮声耳语了两句。 白潮声听罢后,遂叫桐心先寻个地歇脚,自随在那内侍后脚去了。 出去二三个楼阁,便进了一处花园,内侍退下,白潮声望前行了几步,果然看到那青王汤媵沃的背影。 这汤媵沃不日前化名“汤尚”,伪作太王麾下大锦司的模样混入临安玄举中,同白潮声一干人等遭遇了戏水楼诸事,堕入般若幻相不得自拔,最后关头被云门大宗师顺手携走,回到宫都大禁城休整了片刻才醒转。 这时听到明堂少主白潮声入朝面圣,两人本便相识多年,情谊恳切,便急唤下人将其邀了来一叙。 这当时两位故人相见,都是互戳面门,大笑不迭。白潮声率先止住了笑声,关切他道:“休整得如何?心神收稳妥了罢?” 汤媵沃笑道:“可别说了!那日可真将我的脸面丢尽了!” 白潮声道:“你自个儿要混进来趟浑水,我能奈你何?真不知你这个皇子怎么当的,一天到晚瞎管闲事。” 汤媵沃争辩道:“谁叫你之前不将我收入明堂!我这不是没法子了嘛,想着参加了这次玄举,就能名正言顺——” 白潮声打断道:“你就想着罢,就算你过了玄举,我们明堂没那般大的担心,将你收进玄门。” 汤媵沃嘿嘿一笑,转问起旁的事情来:“话说当时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当时你和熊荆于中了蛇毒晕厥后,我就已经知道了。你们四人都中了毒,修为又相去不多,何以你和那熊荆于先发作? “想来你动手斩除般若束缚的时候,被那女子识出了身份,这才点了两人的经脉,催快毒素以致昏厥,好拖住时间,以免身世败露罢。” 汤媵沃听了后怯怯一笑,道:“当时也是情非得已嘛,那姑娘倒厉害的紧,一个蜀中人,竟能识得我的宫廷剑法,我不想太快被你知晓,才委屈了她一番。她而今没大碍罢?” “她很好。” 这厢说起熊荆于,白潮声旁的印象没有,倒记得她与那季长风似乎颇为亲密。 再顺着思想下去,便忆起临安作别时候,季长风受了他的蕙草叶子,却一副怅然神色,不由得又自惑然起来,阴郁心头。 汤媵沃倒不留心白潮声的神色变化,只喃喃的说道: “那姑娘姿色形体都算不错,就是肤色偏黑了些。”转又觑了白潮声一眼,料想话氛尚可,因问道:“你和我父皇,都说了些什么啊?” 白潮声自打听了那内侍说青王有请,便知汤媵沃要追问此事。当下只是噤声,似笑非笑,仰看云天。 汤媵沃见他如此模样,心下略有丧气,哼了一声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是我二皇兄闹的动静罢。” 此前白潮声在殿内已同今上禀明实情,时下来到汤媵沃这里,倒不知当怎作说辞。 太子汤洗澄与花伶侬苏醒本就是朝堂与玄门的重大机密,且事关太王争权,更是秘上加秘。 太王汤觥壶权倾朝野、野心昭露是真,然而与汤媵沃还犹具表面交谊。 汤媵沃本人更是醉心玄事,无心朝政,再怎样叫他提防、成长,都是充不进耳去的。 且时机未到,还不至于坏了他们皇家子弟的情面。 当下思忖,且打作溜边球过去,往后风雨沉浮,自会教汤媵沃明白,因说道:“你倒也有点脑子。” 这话说来,全是当作私交之宜,并不忌惮,到了公众视野里,身作玄门方士,他还是要对汤媵沃百般敬重的。 汤媵沃与他打小熟识,称谓语调全作私便,倒也不怪他言语放肆,只说道: “他的事情,我没有兴趣,也不方便管。不过这次闹得玄举都取消了,是该让父皇罚他一罚。还有那个大梵天,你也不能轻易放过。” 白潮声听他只说玄举,不提太子汤洗澄、花伶侬等人,便知他掌握有限,还只当是玄门的一起事故,有意顺他话意,因笑道: “我能拿大梵天怎么样,那大梵天有你二皇兄撑腰,我自是动不了他的。” “那倒未必,你人证物证俱在,我二皇兄定是要还你个说法的。” “最多也就是敷衍搪塞,草草找些替罪羊罢了。玄门本就是倚仗朝堂而生的,哪敢与朝廷重子相搏。” 这话一出,倒是说白了玄门与朝堂相倚相生的微妙关系。 然而汤媵沃毕竟青年血气,复又争道: “你可是明堂少当家!当年西风断雁身作大国师,在朝堂上与诸位重臣分庭相抗,可是风光得很呢。你可不要砸了自家的威风。” 白潮声唏嘘道: “时势不同了,我师父当年就是管得太多,才与国主生了嫌隙。而今他不再担当国师重任,明堂的分量已经轻了许多,我只求做个明言进谏之人,对朝野权斗并无兴趣。” 汤媵沃听他如此思想,倒也勾起了自己的襟怀,道: “我要也像你们一样就好了,做个玄士,有事就抓抓妖怪,没事就喝酒看月亮,想想都自在。” 白潮声觑了他一眼,故意针对他道: “又犯老毛病了?你以为玄士是好当的?趁这几年你还有空当做个逍遥快活的公子哥,好好享受罢,到了后头,只怕你要哀怨更多。” 汤媵沃作声叹息,不愿去遐想白潮声话中的将来愿景,转了话锋道: “你还一直没同我说,那花伶侬与那魔物是怎生回事呢,怎那般相像?还有她最后恢复记忆了没有?” 白潮声一听他问及要害,本就下定决心隐瞒太子汤洗澄等事,不能与他吐实,又不愿打诳语,只好说道: “你不是玄门人,这些事就别管太多了。”复又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当下便要走脱。 “等等,你要去哪——”汤媵沃赶上前来拦了他问道。 “去临安,三娘子和师兄在那边等我,而后便回襄阳去了。” “那我便同你一起罢。” “你没有要紧事做么?” “你不是说了我得趁现在好好享受嘛?再说了那玄举取消,我得另想办法,来拜入你们明堂傅蜀留教头门下了??????” 第五十话 泼妇骂街 http://.biquxs.info/

且说这日放了晓,正是春光明媚时候,临安城东面的悦来客栈行来了一名唤作阿东的伙计。 这阿东在这家客栈里做了三年跑堂,这会儿恰是来应卯接工。爬梯上了二层,便听见一个女子嘶喉作吼的声语,登时本来敞亮的心情,略有些郁郁不快起来。 那值夜的小二见了他,急急的过来交替,一面行一面道:“那名客官酒钱还没付,你且珍重。”说罢还重重的在他的肩膀上来了两下,以示鼓励。 那阿东自宽慰道,作了这许多年的跑堂,什么人物没见过,罢了便自换上短打麻衣,行近去看。 只见那嘶吼的女子坐落在东首一个对街的晒台里,跟前一张桌上跌七倒四的许多酒瓮。 她赫然是醉了的,趴在那里,嘴上却不闲着,迷迷糊糊的凭着本能作骂:“没一个好东西——没一个好东西——” 阿东听了她这番骂辞,以为说的是前头值工的伙计,因料想这姑娘定是受了委屈,到这里暂作消遣休息,不成想被那上一岗的伙计驱赶,因而恼羞成怒,痛骂世间“没什么好东西”。 思及此,阿东因小心翼翼的上前,出口试探道: “姑娘,要不您先将酒钱结了,再要些什么,我给您拿上来?” 那醉酒女子将胳膊支起来,觑了他一眼,破口又是一骂:“你滚——” 阿东强作笑颜道:“姑娘,您且看仔细了,我不是昨晚那个,我们换班了??????” 醉酒女子骂道:“一样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阿东登时失语。这客栈的行客多是男子,寻常姑娘家都深居闺中、足不出户,他还是头一回遇上这般泼蛮刁女,当下也没什么主意,只好拿出以往对付男子的那一套: “姑娘,您要再不付酒钱,我可就要报官了——” 谁料那女子听了这番恫吓,不致温驯,反甚激动起来,一个挺腰,坐正起来,迷迷瞪瞪的戳着他的鼻尖道: “你去!你去啊!你去报官!叫那衙门老爷给我评评理!凭什么你们男人就能三妻四妾,就能入道修玄,就能不闻不问、不声不响的毁弃婚约!凭什么我们就得忍气吞声,就得这样子吃苦,凭什么——” 原来这说话人等正是那成都女玄熊荆于。她昨夜里兴起,问柜台要了壶酒,就着临街的晒台坐了,一面观星,一面品酒。 喝得多了,想起了未婚夫鹿见阳悔婚失踪的伤心事,竟停不下来,一瓮接一瓮,酒量大得惊人。 待到阿东上来时候,已自喝了有五六坛过去,愈喝愈伤心,逮着男人的不是作骂。 这会儿阿东正恼如何处理,上面的客房里便下来了两人,一大一小,正是李聪聪和巫胖子两人。 他们几日前在戏水楼事毕后,便结作一处,同住下来,昨夜皆睡得早,不成想熊荆于一人喝作了这般情形,忙上前拉扯。 熊荆于经他们一拉,也不识得是些什么人,只知是她最痛恨的男子,便猛甩一手,手上带了**劲,李聪聪、巫胖子二人一触到手,便给噼噼啪啪的摔了开去。 巫胖子作声吼,还要扑将上去,李聪聪出来一只手将他拦下了: “别去——她神志不清呢!这婆娘身上可都是**,可别一个不小心把我们给炸了!” 这话一出,不仅巫胖子天疆练发虚,那阿东听了也是连连后退,直退到梯子口,求助的望着他们二人。 李聪聪抱歉的望了他一眼,道:“别看我们,我们也没法子。” 那巫胖子道:“那我们该咋弄,熊姑娘万一把自己给炸了可怎么办??????” 李聪聪道:“你有没有什么毒可以让他昏睡过去又不伤性命的?” 巫胖子答道:“没有??????我爹爹只教我用蛊,不让我用毒。” 李聪聪道:“那只能她自己喝趴下去了。不过看这情形还难得很呐,蜀中的女子都这么能喝的吗??????” 他们二人这一阵对话间,醉了酒的熊荆于又是一通骂辞滔滔而出: “你们男人算什么——不就是比我们多带了个把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等熊奶奶我哪一日兴起,把天底下的男人全都给宫了!让你们都作了太监,生生世世来服侍我们!” 这时蓦地里有一声音扬起:“没错!宫了!都宫了!” 声音起来得突然,众人都不知是何处冒出,熊荆于自个儿也是迷迷瞪瞪的,四下寻觅。 不过须臾,那声音又铿锵有力的道:“妹子——望这边看!我在你对过!” 话未罢,便见对过来福客栈的二层晒台处出来一颗人头,毛发披散,醉眼迷蒙,俨然是为喝醉了的妇人。 她见到熊荆于望她这处看来,遂大喜道:“妹子!是我——我特服气你说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熊荆于当即应和道:“没错!都是狗养的!” “都是负心汉——” “都是登徒子——” “是猪屎——” “是狗屁——” “残渣——” “败类——” 她们二人隔了一条街过,这边骂毕了那边顶上,煞是精彩,引下面行过的人都驻足下来,一个个的仰面朝天,左边听毕了往右边去听,右边听毕了往左边去听,左左右右摆晃着脑袋。 有新上街来的姑娘,见到两个女人对骂,以为是正房和小三的戏码,听了旁边立久的人解说,才知骂的是男人,一时之间也听得投入,不觉里学了许多骂男人的词汇,计量着下回骂家里那位派的上用处。 骂到后头,两人都自歇了,一遍遍的吁着气,只听见来福客栈那位年纪较长的妇人喊道: “妹子——姐姐欣赏你的魄气!快到这边来,同姐姐喝上两杯!” 那边的熊荆于反邀道:“不!姐姐——您上我这边来,我来请您!” “上我这边——” “上我这边——” “我这边——” “我这边——” “这边——” “这边——” 最终那妇人服帖了,一拍大腿道:“好!大妹子你等我!姐姐这就过来——” 说罢了,她把手上的酒瓮啪的一摔,抹了一把嘴,众人已听她蹬蹬蹬的踩下楼来。 下到街面,只见她满脸通红,口喷酒气,满头发丝几欲冲天飞起,双脚赤着,扯开胯子大步大步的行过街来,整个的就好似话本小说里的母夜叉,登时将大日头下围观的行人纷纷吓开。 她一步步蹬上了悦来客栈二层的梯子,刚巧跑堂阿东挡在那当口,登时飞起一脚,嘴上骂道: “滚开——别挡老娘的道——” 只听一声倏倏,那阿东已摔在了酒瓮堆里,鼻青脸肿,叫苦不迭。 然而这踢脚的妇人并不顾他,一心一意寻到晒台上,在熊荆于对面坐了,笑道:“妹子好啊——” 熊荆于也一拍酒坛:“姐姐好!” “喝!” “喝!” 一下碰响,各自饮过了,啪的一下,将酒坛撑在下巴。熊荆于面目朝下,久不爬起,那妇人笑她道:“怎么?起不来了么妹子——” “笑话!我怎能给我们蜀中人丢脸!” “妹子来自蜀中?” “嗯——我是成都女子,名叫熊荆于。不知姐姐,怎么称呼啊??????” “哈哈——我素日里被唤的那些都不作数,今天高兴,我就告诉你个别的,我姓贾,可以叫我贾大脚!” 第五十一话 鱼夫人 http://.biquxs.info/

听了“贾大脚”的名讳,熊荆于登时便大声作笑,那贾大脚听她这般笑,也跟着呼呼喝喝起来。 等到熊荆于笑足了,她才拍了桌问她道:“妹子——说说看是哪个狗男人使你这般委屈,姐给你出出气!” 熊荆于因把鹿见阳弃魂失踪、自己修玄入道、伪作男装应举的事情一概说了。 旁边的李聪聪、巫胖子与其结交多日,却是第一回听她说起自己的来历,登时也是深感同情,慨叹女子不易。 对面那姓贾的妇人听了,更是拍案而起,摔凳大叹: “天下竟有这等负心败类!畏头畏尾不肯成婚就罢了,还玩失踪!居然还连累得你费了三年去寻他!妹子,你这番苦心,姐姐我真替你不值啊——” 熊荆于听了她的骂辞,心下略有不快。 世间人都如此,自个儿的东西,怎作糟蹋都不可惜,就不准别人多个只言片语的。 然而转念一想,那贾妇人说得也并非全错,先前她熊荆于怀有念想,自是没将鹿见阳与悔婚想到一处,只当他是遭遇变故,不得以而为之。 而今细细思量,竟觉有理,这样惨痛的现实反被别人戳破,她一时之间自是难以接受。 她当下忙转了话锋,要将这恼人的思绪给移去,因对那贾妇人道: “那姐姐您呢——您又在男人那里,受了什么委屈?” 贾妇人这时候倒收敛起来,咂了咂嘴,一个劲儿的说: “不是事,不是事,跟你比起来,姐姐那些还真不是事??????”说罢了就提了酒瓮,咕噜咕噜大口喝酒。 熊荆于见她如此,心下更生郁闷,想着自个儿都掏心窝子到了这般田地,她还藏藏掖掖,未免有赚人便宜之嫌,因说道: “姐姐!您这可就不够意思了——我都给你讲了这么多,您就这样敷衍我,可不像个长辈的样子罢——” 那贾妇人平生最恨不仁不义之人,当下听熊荆于说她“不够意思”,立时便起了劲,一拍桌案,本来隐瞒身份的意念也给抛到九霄云外去,抹了把嘴,便飒飒然的说道: “谁说我不够意思!我三娘子今天就来跟你说道说道!” “三娘子——您是??????” “不错!我就是明堂三当家鱼三轩的老婆!他们都叫我鱼夫人,亲近些的唤我三娘子,你叫我三娘子,或者贾大脚!都成——” 这下熊荆于可惊了个不轻。鱼夫人在玄门中人可是个铮铮响的大名号。 传闻她自小就跟了泰山的宗师练拳,一手拳功举世无双,三分拳力可断人筋脉,五分拳力可撼动山河,出到七分拳力,屠魂灭灵,人鬼共惧。无人见识她十分拳力使出的景况。 后嫁与明堂三当家鱼三轩作正妻,从此便只顾料理明堂事务,不问玄门诸事。 这位鱼夫人在街巷妇孺口中可是姻缘美满、家门幸极的传奇佳人,同眼前这位头发披散、衣衫褴褛、赤脚着地的泼妇,实在联系不到一处去。 那三娘子见她吃惊,自伸了手来,在她的肩上拍了两拍,宽慰她道: “没事没事——姐姐又不是母老虎。本来也不打算同你说明,怕生了嫌隙。但既然你我姐妹有缘,瞒着你终归是不好的。” 熊荆于咧嘴笑道:“姐姐肯与我吐实,妹妹自然高兴不过。不过姐姐,妹妹能问你个事么?” 三娘子道:“你且说!” 熊荆于道:“坊间传闻,您与那鱼三轩鱼公子可是恩爱得很呐,为何您似乎怨念颇深,愤懑不平呢??????” 三娘子笑道:“唉哟妹子这你就不懂了——我跟那鱼三轩的恩爱,不是你们想的那种,花前月下,举案齐眉,把酒言欢,我们啊——有打有骂的才恩爱!我打他越狠,他就爱我得越多。” 熊荆于听了这副言辞,心下暗想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夫妻?又问道: “如此说来,您骂他,不是心中有怨,反而是爱意过浓,无处可表?” 三娘子忽大声喉道:“屁!当然不是——” 熊荆于给她这一作吼,登时愣了,只看她将一脚踩在摔断了腿的木凳上,撇嘴骂道: “我当然是怨死他了!那狗屁鱼三轩,一走就是三年!三年!还不声不响的,一句交代也没有——我知道他是有要务!可我就是难受!就是想骂他!就是想怪他——” 熊荆于听了,暗下猜想是关于三年前明堂英杰大出走的事件。 那鱼三轩身居明堂的第三把交椅,也在三年前的大出走中销声匿迹,不成想他的夫人竟也不知晓他的行踪,真真是诡秘异常。 这时那三娘子骂得嘴累,擎起一坛酒,对着熊荆于道: “妹子——既然今日咱们二人投缘,我们就此结拜姐妹罢——” 熊荆于早便有结拜之意,然而听过了那三娘子的身份,又恐自己贸然提出,被人误会谄媚攀枝,当下听到三娘子开口,自是爽快应承下来。 接着便去拿酒,发觉坛中却是空的,一滴也没有,立时便拍了桌喊道:“小二——” 当日跑堂的小二阿东立时迎了上去,赔笑哈腰道:“女侠可有什么吩咐??????” 熊荆于对着他耳边吹酒气道:“给我再拿坛酒来??????” 那阿东脸露为难之色,支支吾吾道:“这??????女侠,你们这一桌的酒,都、都还没、没付呢??????” 对面的三娘子听了此语,顿时发恼,道: “区区一点酒钱,何以作这般计较!天底下的男人果然都如此小家子气么——” 阿东讨笑道:“女侠,这酒不是小的私酿,小的实在不敢做主,若是他日自家酿出了上等好酒,定请两位??????” 三娘子听他讲话扭扭捏捏婆婆妈妈,心下早已不耐,呼的一下立起,一把拽过了那店小二的耳朵,凑近了一字字的道: “拿、酒、来、听、到、没、有!” 三娘子本来手劲便大,这厢喝醉了,更是不能自主节力,拧得那小二嗷嗷惨叫。 当是时,三只小鹭鸶从晒台下扑飞上来,直袭三娘子的面目。 三娘子招架不及,双眼迷蒙,给鹭鸶逼到了边角去,这才放了阿东一条活路。 望晒台下的街路去看,正是白潮声、汤媵沃二人。 白潮声与汤媵沃穿过了街,上到这客栈二层来。 只见跑堂的小二阿东护着耳朵惨叫不迭,白潮声急上前,替他敷了些外药,且与了些银子,将他打发了去。 汤媵沃望醉酒的三娘子行去,一面行一面道:“哎呀呀——鱼夫人怎又跑出来偷喝了,这可又给鱼公子丢人了呀——” 三娘子怒道:“放屁——你别以为你是皇子,老娘就不敢揍你??????” 那白潮声恐她祸从口出,忙晃身上前,端端两下点了三娘子身上两处穴位,叫她昏睡过去。 反观熊荆于那头,知她尚有神识,不至发癫,便望李聪聪、巫胖子那头道:“几日不见,你们倒是玩得挺自在。” 李聪聪争辩道:“我们两个可不知啊,她自个儿要喝的。话说白少主,您的话还作不作数啊?我们拿着蕙草叶子,在这里都等了您好几日了,您再不来,还真当堂堂明堂少当家失信了呢——” 白潮声笑道:“我既已承诺,便不会改变。人都在这儿么,怎还少了一个。”言下之意,问的是季长风的去向。 李聪聪回道:“不知哩,昨夜里还有见他的,早上起来房间就不见人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正说着,连梯处一阵踢踏,有人行上楼来,正是季长风。 他满面倦容,眉头紧锁,似有不快之事。行到近前来,见到白潮声、汤媵沃等人,忙躬身作揖道: “季某见过青王殿下、白公子。不知二位在此,是有什么事么?” 汤媵沃笑道:“来请你来了!” 季长风神色不解,只听白潮声说道: “熊荆于,季长风,李聪聪,天疆练,念你们四人在本次戏水楼变故中辅助有功,特邀你们四人加入明堂,无须应考,可情愿呐?” 这番话说得三分严肃,三分俏皮,李聪聪、巫胖子二人不知这高高在上的明堂少当家也有这般玩笑时候,便配合着应道: “心甘情愿,请明堂收了我罢——” 说罢了,都是心下一阵狂喜,跻身天下玄宗之首,那是天下多少玄士耽而不得的奢愿。 正当他二人喜不自胜时,忽听左侧五步开外的季长风决绝的道: “对不起,白公子,我不能加入明堂——” 第五十二话 孙叔况 http://.biquxs.info/

在临安短住的这几日,季长风时时在打探师弟张雀先的消息。 他二人师出同门,结伴打姑苏来临安参加玄举,日前因熊荆于的缘故,两人离散了便再不曾会过面。 这日他起了个早,到城东去寻,竟真给他寻到了,只见河边的晨光里立了一个少年在练剑,一步一凹槽,一剑一噤鸣,正是张雀先。 季长风不扰他,兀自在一旁望着。 谁知那张雀先早知他到了近处,带剑旋了两旋,蓦的红莲盛放,飞剑而出,只觉眼前一花,季长风哎哟一下,扭头避去,眨眼间那剑便铛的钉在了他身后的柳树干上。 季长风知已露馅,赶忙赔笑道:“雀先??????早啊,我??????” 张雀先怒目圆睁,出声讥讽:“你还知道回来?” 季长风知这位师弟的脾气,当下便不等多问,把遇到熊荆于并协同其潜入戏水楼探风的事情说了。 不过他隐去了后面地底冥宫的一干事由,只说是不幸被困,后玄举取消,才得以脱身。 张雀先听罢了,觑他一觑,奇道:“你居然跟一个姑娘家的呆了那么久,就不怕师伯问罪于你么?” 这话听在季长风耳里,又叫他忆起了十岁那年被师傅抽鞭子的景况,登时惧怖不已,因说道: “那??????能不能请你,不要告诉师傅啊??????” 张雀先哼了一哼,不作他语。季长风见他如此,知是有戏,遂顺着话意道:“师弟,我、我给你买酒。” 听到“买酒”二字,张雀先自是心有所动,脸上也是松弛了许多,回过头来望着季长风侃道: “不成想我这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师兄,还会忍心给我买酒了——” 季长风嘿嘿笑道:“不是我一毛不拔铁公鸡,我有多穷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先前给那姓熊的姑娘搜刮了身家,身上的盘缠本来也剩得不多了,只怕给你买了酒,我便支持不了几日了??????” 两兄弟处了十余年的光景,张雀先自是明白季长风的难处的。 当下也不再去叼他的软肋,自行了去树干前将剑拔下,插回鞘中,一面返身行开,一面同他道:“还不快随我去见师傅。” 季长风听他这番言语,登时一惊:“你师傅——师叔来临安了?” 张雀先知他要如此问,遂早预备了答道: “玄举取消这般大的事,他老人家早赶来了。这几日就跟我住在一个客栈里。” “那我师傅呢?他也来了么?” 问这话时,季长风是隐隐忧心的,心下早计量起同师傅交代的说辞来。 然而张雀先道:“没有,就我师傅来了。师伯腿脚不便,你又不是不知。” 既如此,季长风长长的吁了口气,但安分下来时,心下究竟有些怅然起来。 不多时,二人便行到了张雀先短住的客栈里。季长风随在张雀先后头,直爬了四层楼,最终进了四层西北角一个背阳处的屋子。 屋子没掌上烛火,阴郁郁的,倒有一股清而臭的草药味,嗅了这个味,季长风便知定了那人就坐在里头。 果然,才将门闭上行了两步,便听左手十步开外有人在咳嗽。季长风走近了去,看见他的师叔孙叔况。 那孙叔况卧在一黑凤梨木床榻上,床榻中间做了点凹陷的设计,他睡在那里,形销骨立,森白如纸,两只手扒拉出来撑着,活似一具棺中的枯骸骨,蓦的给一只野猫触到了身子,憋足了气力将脑袋探出来望。 洞洞的两个窟窿眼,瞧在季长风身上,季长风霎时间里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野猫,被钉住了,死挣也挣不开。 季长风躬身作礼道:“弟子拜见师叔。” 孙叔况并不会他,招了招跟前的熏香到鼻里嗅,兀自问张雀先道:“换了?” 张雀先急应他:“换了。是迦南香。” 孙叔况点点头,不再作话。 季长风立在那里,有话要说,然而生来嘴笨,不善辞令,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张雀先知他底细,便替他解围道:“师傅,季丹适才已同我说明了,他那日受到生人胁迫,先行去了戏水楼窃取玄举情报,不经意被撞见,故耽搁了这些时日。还在玄举到底也是因故取消了,万幸没有误了他。” 这番话一则隐去了胁迫之人的女子身份,只用“生人”作替;二则带上玄举取消的事由,减轻季长风差点误了应举的罪责,说得婉转而漂亮,季长风暗暗感谢,且佩服十分。 听过了缘由,那骨瘦如柴的孙叔况依旧不言语。季长风与张雀先二人在原处立着,不敢稍却半步,半晌才听见孙叔况时断时续的说: “大后天,太一道,要自行举办,招员武会。” 季长风闻言心下一震。 他与张雀先二人自入道起,两位师傅便苦心授其武艺,殷殷寄望他们能修成大才,选入那三大玄宗之一的太一道门下,再作深造。 这是师徒之间一十多年的约定。 然而近日历过了戏水楼诸事后,他便对三玄宗之首的明堂心生向往,早前白潮声与他蕙草叶子时,他便是喜忧参半,纠结难解。 一面是师长之命,一面是心之向往,两难抉择,剪不去理不拢,日夜袭扰着他。 当下师叔在前,果然是那副言语,毋庸置疑的,就是太一道—— 然而他究竟是想驳一回,因鼓起勇来,慨然说道:“师叔,我能另择他门么?” 这话出来,在旁的张雀先已吃惊得回视过来。 他们二人师傅管教之严不相上下,且说这位孙叔况,言语之间从不添个主语,说与谁听,自个儿去猜。 他吩咐教导也是如此,做得对不对,自个儿悟,悟不出来,便是朽木泥顽,愧当于世。 因而季张二人从来都是对他们惟命是从,谨听谨行,从不敢有逾越之举。 正当时季长风出言驳问,是过去一十几年来都不曾有过的。 张雀先以为师傅又得噤声好一阵。 他与季长风素来最怕如此,说了句话,蓦的静了,走也不是,再说也不是,只能静静候着。 那就好似个临刑的人犯,眼睁睁看着刽子手的刀扬起来,又定在了半空,霎时间什么都慢了,什么都没声了,都在等那惊天动地的一下喀嚓。 然而这回孙叔况接的很快,他端了杯热茶,一面呵气,一面问季长风道:“想去哪?” 季长风道:“明堂。” “跪下。” “啊?” “跪下。” 一个扑通,季长风早给张雀先一脚踢在腘窝处,跪了下去。 孙叔况继续呵他的茶,呵得差不多了,便尖起嘴,战战的啄了一口,在嘴里咂过后,哈了一哈。他的眼睛依旧不看季长风。 “你师父腿脚不便,没来。替他打断他徒儿的一条腿,这点交情,我们还是有的。” 季长风心中有愤,然而张雀先在旁不住的给他使眼色,他便只好隐忍不发。 孙叔况觑了他一眼,又问:“想去哪?” “??????” “说,哪?” “??????太一道。” “不是明堂么?” “是太一道。弟子糊涂,请师叔责罚。” 孙叔况呵呵的阴笑两声,说道:“地上冷不冷?” “不冷。” “那多跪会儿?” “弟子听师叔的。” 张雀先忙打圆场道:“这春寒时节,地上自然是冷的。师兄自知说错了嘴,甘愿受罚,故不起来。师傅,您就看在师兄这般觉悟上,让他起来罢,这临安,可不比咱们姑苏啊。” 孙叔况听罢了徒弟的话,将嘴凑近茶杯又小咂了一口,完了才幽幽道:“起来。” 季长风才立定,便听那孙叔况蓦的剧烈咳嗽起来,一声强似一声,且浑身发冷,整副骨架都悚悚作抖。 季长风与张雀先吃惊,知是孙叔况旧病复发,忙围拥上去,关切问道: “师叔,药呢——您来临安之前,我师傅有没有把药配给您??????” 孙叔况大咳不迭,说一字断一字的道: “在、在——在我那、那——麻、麻——麻布、布包——包里——” 张雀先急去寻来,取了两颗黑色药丸,和了水叫孙叔况喝下,半盏茶后才缓和。 季长风一面拍着他的后背脊,一面听他断断续续的道: “把你二人——培养入太、太一道,是我——我和你师父,这么多、多年的心愿——你不必问、问什么缘由,做便是了——没有我们,何来你、你——你二人的今日??????” 第五十三话 杏红伞与白衣公子 http://.biquxs.info/

孙叔况的病况稳定后,季长风便向张雀先说明,自己的包裹在城东的一个客栈里,须去取来。 遂告别了张雀先,望悦来客栈这边行来,一路上都阴阴郁郁的。 行到客栈,遇见白潮声等人,听了他的邀语,心下更是沉闷异常。 当是时,他只好快刀斩乱麻,咬咬牙,发声回拒了那白公子。 话道罢了,四下都是悄然。季长风一直将头埋着,不愿去瞧他人的神色。 他自知白公子情深义重,一片赤心,因而心下生愧,思量着该如何作释。 就在他这一思想之间,只听得一个拂袖,抬头时,已不见那白衣少年的身影。 季长风诧异,顾望了一圈也没寻到,只好问在旁的人。 李聪聪与那巫胖子都瞠目结舌的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看向青王汤媵沃时,只见后者摇头叹气,唏嘘着道:“佩服,佩服。” 见他这般举止,季长风心中莫名的不快,然而对方身份尊崇,他自不敢造次,只好复问了一遍。 然而汤媵沃并不答他,反倒嬉笑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敢拒绝他的人。” 这头汤媵沃的声音刚落,那头李聪聪就叫喊起来: “我说季长风你是不是误吃了黑驴蹄子啊——明堂少主邀请你,这么大的面子,你还敢拒绝?明堂啊——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的!” 季长风听了更是添堵,故意顶他道:“你个小孩子别多嘴!” “你——”李聪聪立时给惹恼,捋起袖子做出干架的姿态,“你再说一遍小孩子试试——” 这时汤媵沃说道:“他往西面去了,你现在追还来得及。” 季长风闻言立时拔足往楼下跑。 一路上他专择那白衣裳的人看,插高簪抹**的象姑馆相公,呦呵拨浪鼓的七旬橘皮老头,擎了打衣棒在青石路上追娃娃的麻子脸女人??????都不是。 去了二三里地,看见一个阳伞店,里面立了一个白衣的背影。 行近了看,竟真是白潮声。他正拣了两柄伞在手里,犹疑不决,见到季长风来,顿时喜道: “你来得正好,替我挑挑,哪一把好看?” 季长风本便不是雅好之人,这当下将那白潮声手中的两柄伞左左右右的看了又看,都是杏红伞面黄竹骨,不识得有什么分别,遂谦笑道: “季某愚钝,看不出这两样伞,有什么不同??????” 白潮声觑他一觑,不满道:“当然有分别。” 见他不解,遂作释道:“这伞面仿的是杏花的颜色。杏花含苞未放时候,乃是全红,热烈,但是俗气;开放后逐一变淡,到了花落时候,就是全白了。 “因而,这杏花开放到五六分火候,就像素白的尺素书笺上落了一点胭脂红,最是好看。然而这个颜色却甚难调和,红一分或者白一分,都是不行的。” 季长风恍然,因笑道:“那??????这两把伞,哪把更接近?” 白潮声道:“自然是左手这把。但是这匠人画蛇添足,又在上面给我绘了些花枝,胡哨过头了,不干净。” 季长风道:“那便拿右手这把罢,上面什么也没有,而且颜色其实也相去不多罢。” 白潮声道:“不成,红过了一点,显得俗媚。而且还隐隐有个怪味,料来用的也不是什么好染料。” 季长风登时也别无话说,见那白潮声又在挑择店内旁的阳伞,心中略感疑惑,因问道:“白公子何以钟爱擎伞呢?不嫌??????不嫌烦琐么??????” 只听那白潮声悠悠应道:“我打小皮肤就不大好,不能在日头下晒太久。” 季长风又道:“那又何必专挑杏红色呢?能遮阳不就??????” 白潮声道:“不行,一定要好看。” 季长风登时又是失语,然而隐隐觉得,这白公子倒也是个有趣味的,不似平日那般沉闷寡世。 这么一想之间,那白潮声已瞧罢了店中的陈品,心无所善,遂道了一句“走了”,率先行出店去。 季长风愣了一愣,才要跟上,见到外头日光暴晒,灼眼烫肤,立时记起白潮声适才的言语,忙折返回去,随手捞了把伞,付过了铜钱,便急急将伞撑开,赶将上去。 那白潮声有意等他,故虽不回头,步子却自放慢了,这里才在嘟囔,怎还没赶来,便觉头顶一块阴影盖下来,转头去看,竟是那季长风擎了伞在替他遮阳。 “白公子不是说,皮肤不好么?那自是得??????” 谁知他话还没说罢,白潮声便将脸一阴,快走几步,躲开了伞的荫盖。季长风不解,赶上去道:“白公子你——” “把伞拿开,我不要这伞。” “为何?” “这伞太丑了。” 原来事出匆忙,季长风慌不迭的随手拣了一柄,不知那上头绣了好大一朵红花,看在白潮声眼里,自是俗气难当,不堪着眼。 季长风不知底细,本是讨好之举,这下倒引人嫌弃,故丧气道:“能挡太阳就好了罢,我可是特意买的。” 白潮声觑他一眼,终归是放慢了步子,入到伞的荫盖里,放声唏嘘道: “但愿路上不要有人认出我来才好。这么丑的伞,本公子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 季长风笑侃道:“白公子生得好,就是擎一把破伞,也有姑娘为你神魂颠倒的。” 这一番美言,听得白潮声颇为自得,兀自笑了。他这一笑,倒真如那杏林尤物,占尽春风,真有引人神魂颠倒之颜色。 季长风在旁看见,忙错开眼去,平定了些许,这才支支吾吾道:“适才在客栈,对白公子,多有得罪了??????” 白潮声道:“得罪我?得罪我什么?” “我???????拒绝了公子的一番美意??????” “哦,不就是不想加入明堂嘛,你另有他选,怎算是得罪我呢?” 季长风听了此话,只当白潮声真不在意,遂心下一宽,喜道:“那就好。白公子适才不辞而别,我还当是您生气了。” 白潮声不成想他竟这般便信服了,诧异之余,也自恼这人的榆木心思。 当下也无可奈何,只好问道:“那你想去哪个玄宗应考?不会是云门罢。” 季长风道:“当然不会!那云门大宗师我已与他交恶多时了,且那日在冥宫被云门子弟束绑,为了挣脱,我还对他们大打出手,怎可能还选他们,这不是存心给自己找别扭吗??????” 白潮声点点头,转看他处,道:“如此说来,是要去太一道了??????” 季长风咂了咂嘴,将要说的话在肚里嚼烂了,这才吐出来道: “白公子,我自小被我师父和师叔教养,他们一心只想让我们遁入太一,别无他选。我实有心傍依明堂,只是师命难违,也望您??????可以理解??????” “理解理解。”白潮声吁了口气,依旧看着他处,不曾回头望他一眼,“你师父,是孙叔况?” 季长风吃惊,问道:“白公子何以得知?” “姑苏剑道我还是有所了解的,那孙叔况在二十年前不就是凭借‘芙蓉一剑’扬名的么?只不过后来销声匿迹了这么久,我也差点认不出来你的招式。不过你那柄青剑,倒是绝对出自他的手中。” “青剑?”季长风霎时间里忆起,当日解救熊荆于时,大梵天也因其手上的青剑,推测出他的师门,遂惑道:“这把剑,有什么独特之处么?” “没什么特别的,但确乎是把好剑。上面有一个芙蓉图雕,很明显是孙叔况的手笔。也是,当年随他的剑法一并扬名的,还有他炉火纯青的铸剑才能。” 季长风因笑道:“师叔多年不曾铸剑,没想到能得到白公子的赏识,季某替师叔谢过了。” 白潮声听了这话,稍感诧异道:“你师叔?” “是,他是我师叔。” “那你师父是谁,除了孙叔况,我还没听说有谁得了‘芙蓉一剑’的真传。” “我师傅隐姓埋名惯了,不便透露名讳。打小就是师叔在教导我们武功玄术。” 这厢说罢了话,两人正好行到一处桥前,看到水上有人立在舟前放炮竹,炮竹落在水里,扑通扑通的起来好大的水花,将左右邻近的舟上人都淋湿了。 被淋的人倒也不恼,反随着也放起炮仗来,登时水花一朵接一朵的开下去,将整个河面都开遍了,立在岸上的人受到水花的淋,竟放声大笑,于是引了愈多的人去围看,一道看一道喝彩,甚是热闹。 白潮声看了一阵,忽而兴起,蓦的转身对季长风道:“我们也一块去放炮竹罢,如何?” 第五十四话 澌澌春日 http://.biquxs.info/

季长风犹未回神,白潮声已自行了开去,他赶忙跟上,一面跟一面问那人望哪处行去。 白潮声头也不回的道:“买炮竹,你知道哪儿有卖么?” 半盏茶后,季长风终于在河边一个街拐角处寻到了一个贩卖炮竹的小铺。 白潮声拣走了几样,随手留下个元宝便去了,将季长风与那照看铺头的小货郎惊得瞠目。 而后他们二人在河边雇了一名艄公,一齐上了船,还没立稳脚跟,白潮声便等不及的要去放炮。 点火,投水,扑的一下,水花起得又高又响,岸上围观人等又是一阵掌鸣喝彩。 这时候前前后后都是水花喷溅的声响,季长风抵挡不住,自悟了耳,喊白潮声道:“白公子——白公子!” 白潮声给邻船激起的水花溅了一身,正待要反击回去,听见他的喊叫,头也不回的道:“做什么?” 季长风捂耳喊道:“您不怕身子湿了么?”在他看来,白潮声是持身惯了的,在此处湿淋淋的同他人打水仗,实在出乎他的映像。 只听那白潮声道:“这种时候,就是湿了才有意思!” 正说话间,右首又是一个水花,直灌进船里来,季长风躲避不及,登时给浇在当面,湿了个彻底。 白潮声见状,嘿哈一下取笑他道:“你傻么?不会躲?枉你是玄门中人!还自小习武呢!” 季长风兀自笑了,没有驳话。 这时又有旁的船投炮击水,白潮声应衬不过,急唤季长风道:“快些来帮!” 季长风赶忙应了,入舱中取了愈多的炮仗出来,同白潮声一道回击过去。 三月特有的晴空,蓝一点,再蓝一点,像湖,刚醒的,上面的云扑簌簌的飞来歇在那里,飞扬的尾梢还在那里,像傲气的白鹅。 底下也是晴空,也是湖,不过上面泊了金色的大大小小的船,日头晒了,晕晕的起了雾,登时也是扑簌簌的鹅毛飞起来。 船上的人过了一十三道桥洞,像穿到了另一处地去,抬头湖水,鹅,低头湖水,鹅,真真仙境一般。 太明媚的春光,都叫人心疼的听见那日子在澌澌的流了去。 季长风听见白潮声哎哟一声,歪倒下来,他急要去搀。 这时他二人已尽然湿了,上上下下的衣服紧贴着肌体,季长风的手一触上去,像电着了一般缩回去,眼睛也跟扎了针似的,不断眨着望到别处去。 白潮声问:“我们还有多少炮竹?” 季长风望了一眼,道:“好似就最后一串了。” 白潮声道:“罢了,就这样罢。我们寻户铺子换衣服罢。” 他们去的是谷老头的估衣铺。立在店里头,季长风霎时间忆起先前同熊荆于一道来的景况。 好在那谷老头年老眼花,并不曾将季长风认出,否则一回浑身粪臭,一回上下淋透,恐要叫他当作趣谈,说与轱辘街的老妪翁人们作笑。 他二人换罢了衣裳,出来已是日中,季长风正思量着如何作别,却听那白潮声踌躇着问他说:“你——一道去用饭么?” 季长风惦记着要收拾包裹,回见师叔与雀先他们,因而是不能与白潮声周旋下去的了。 然而他生性淳厚,不善拒人,想着扯个慌好圆说,左思右想也没个好慌语,一时间里涨红了脸,心里的为难都表在了脸上。 白潮声见他如此,顿时要笑,到底是忍住,出声说道:“好了,你要有事,且就去罢。” 季长风恍的一下竖起头,望着白潮声道:“白公子——我不是不想??????” 白潮声道:“没什么,我就是看你陪了我一个晌午,现在到了时候,总得尽点礼数。并且今后一别,你入了太一道,我回我的明堂,指不定还能否在见呢——一点情分而已,不要就罢了罢。” 听他如此说,季长风心下倒是好一阵感动,暗想只是一顿饭,误不了时候罢,遂决心下来,对白潮声道: “白公子一片美意,季某当然不能辜负??????那——季某就,再叨扰白公子了??????” 白潮声听了又是要笑,心想这人一门心思都放在脸上给人看,说出来的话倒还算有点规矩。 因把他领到一处酒楼里去,选了二楼一个临街的晒台位置,点了几样小菜与酒,只等备上桌来。 季长风坐在那里,看白潮声倚在阑干上,看下头的顽童放纸鸢,脸上是很惬意的神色。 许久之后,他与明堂的其他人说这一日的情形,都作惊异的反应。 在他们的映像里,那年少成名、地位尊崇的明堂少当家白潮声,是不曾有过这样一时半刻悠然的瞬间的。 那日他们在那里用过了饭,碰了几杯后,季长风又开始思量着作别的辞令。 他在肚里打过了七八遍腹稿,才要开口,便见对面的白潮声正直盯盯的望着他,眼神热切,将他吸住一般,移将不开。 季长风鼓足了气,开了口:“白公子,我季某?????” “再坐会儿。” “啊?”季长风不敢相信似的,半蹲起身子道,“白公子,我确实是??????” “再坐会儿。”很笃定的语气。 “??????” “再陪我一会儿??????” 季长风登时不知所措。他身子半蹲在那里,这时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心里只一个劲儿的诧异这白潮声今日怎这般反常,想不出解,又听对面的人道:“坐下。”立时脚下发软,只得坐了。 这里坐下来,就听白潮声说道:“今天谢谢你了。” “谢??????谢我什么?” “没什么。” 这时季长风发觉白潮声的神色落寞起来。就要作问,却听他道:“好了,你去罢。”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听对面呵斥了一声,“走,快点。”声喉很大,语气冰峻,将他惊得战了一战。 “走。” “??????白公子,季某确是有要事在身,实在不便久陪,等到日后??????” “别废话,走。” 白潮声双眼直视晒台外,一眼也不曾看他。季长风心下别扭得很,只当是他脾气古怪,便自道了句告辞,将桌上的青剑拿了,移步道楼下来。 到了街面,他依旧觉得胸中闷了一口气,长长吁过后才觉松弛了些。 正要行时,忽见东面出来一人,行色匆匆面红耳燥,正是张雀先。 季长风急赶上前去,将张雀先拦了,要问何故匆匆。 只听那张雀先一面吁气,一面骂道:“你姥姥的去哪了那么久——我师傅他出事了!我要去寻人救他——” 第五十五话 九阴心结 http://.biquxs.info/

那季长风前脚才去,白潮声后脚便指弹飞石,将两丈外一桌围坐的四人之一打了个正着。 那人一声哎哟,跌下凳面,其余三人见了,都齐倏倏的立起来,各自拔了刀,怒目圆睁的往白潮声这边看。 白潮声见了他们这等仗势,冷冷道:“跟了一路,还不动手?有点太孬了罢。” 在阳伞店内遇见季长风后,他便察觉到这四人。往日里因他少年得志的声誉,总有人要暗中除掉他白潮声。 他只当这四人也如此。然而游迹了一日,还是了无动静,这厢季长风去了,没了顾虑,他才出手,将这几个人揪出。 听过他的讥讽后,那桌子南首的人喝道:“你是谁——” 白潮声微诧道:“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就来盯我的梢?” 桌子南首那人回道:“我们盯的不是你,劝你不要插手!” 白潮声霎时间里明白,因笑道:“不是我——就更不能让你们走了!” 正要出手,忽听楼下有人唤他“白公子——白公子——”气喘吁吁,很急的样子。 白潮声识得是季长风的声喉,愣了一下,那四人立时赚此空当,甩了个迷雾弹,迷蒙里几个纵跃,跳窗走了。 白潮声正欲追,就见那季长风寻上楼来,心急火燎的道:“白公子!您快与我来——我师叔出事了,急求您出手!” 还未问明,白潮声便给一把拽了衣袖,踉踉跄跄的拉去了。 约摸走了一刻脚程,来到一处客栈下,那季长风撒开袖子,躬身对白潮声道:“方才失礼了。然事出突然,请白公子出手,救救我师叔罢。” 白潮声道:“不去寻郎中,寻我作甚?” 季长风道:“我师叔的病不是平常人就治得的,平日里都是依赖我师傅炼制的药丸压制病情。 “今日病发,乃是药丸用尽了,我师弟已去请高人相助,但是他也没有十分把握,早前在冥宫里被白公子解蛇毒时,就听李聪聪说您医术高超,不在玄道造诣之下,因请你??????” 白潮声打断道:“行了行了,不就治个人嘛,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于是也不听季长风后话,直抢在前头,望楼上行去。 一直行上了三楼,忽听四楼处有打斗声传来,白潮声回头问季长风道:“你师叔住在几楼?” 季长风应道:“就在楼上。” 话音一落,两人都是脸色巨变,登时脚步加快,直抢上四楼来。 一上四楼,那打斗声听得更甚清楚,季长风当下听了,骇然道:“真是师叔房间!” 屋子的门板一经踹开,便听见一个老者的咳血声。季长风大惊,认准了声音传来的部位,拔剑在手,挺身而去。 白潮声随在他身后,看见这昏暗的屋内立了两人,一边是个栗栗欲倒、抚胸呕血的精瘦老头,一边是个挺胸昂首、杀气大盛的蒙面妇人。 这当儿季长风纵起“芙蓉一剑”,剑光灼灼,青莲怒放,直望那妇人要害刺出。 蒙面妇人见来剑汹汹,不好闪避,便腾起双手,将那剑尖收在掌内,两掌之间嗤嗤作响,雷电相交,风云涌流,龙虎互搏。 季长风见了,大惊一声:“流云掌?!” 一剑落到别人掌心,拔不出来,又刺不出去,季长风两难之间,正要弃剑回身,是时右首剑风大起,原是孙叔况一口气赚上,喘了个舒畅,立时挺剑来助季长风。 师徒二人用的是同一招“芙蓉一剑”,不过孙叔况剑光一开,出来的是一株萎萎病相的紫莲蓬。 势力蓄足,破风而出,弹指间开出三大朵藕紫色的水芙蓉,好似临死之间觅得了吃食,饿虎扑食的张了三张血口,龇咧咧的望敌手咬了去。 蒙面妇人见此攻势,急放掌撇开季长风的青剑,左掌一个兜回行路,直接对上了孙叔况的剑锋。 那孙叔况的剑锋好生了得,只听了个扑哧,陷入皮肉的声响,那妇人的手掌便给生生刺穿了。 妇人吃痛,却不嚎叫,咬牙将掌间积蓄的风雷之力放出,沿着那剑身蔓延而去,触上了孙叔况持剑的手腕,眨眼间就将那骨棱分明的皮肉炸了个焦黑。 孙叔况惨叫不迭,整个手扭折一般,诡异的蜷曲起来。 手失了握力,便把持不住剑身,那蒙面妇人使力一甩,即将那刺破掌心的剑刃甩脱。 她一个回身踢了抢占上来的季长风一脚,将后者逼开了数尺,咬此空当,瞅准了身后的窗翻出去了。 季长风待要追,白潮声一把将他拉住,劝道: “那人是琉璃轮的高手,不是你能对付的。还是快些去看你师叔罢。” 季长风听劝,放下手中青剑,急去看孙叔况。白潮声不待呼唤,也跟着近身上前。 只见那孙叔况正自拽了巾布咬在牙中,但仍禁不住两齿嘶嘶,虚汗满额。 他的一条烂臂早是皮开肉烂,溃不成样,白潮声伸手去触,本以为受了流云掌的风雷之力,着手会生烫,不料却是冰寒刺骨。 白潮声不由大感奇怪,换了一只手,还是如此。 他于是捏了孙叔况的手脉,要切他的脉象,不成想那孙叔况一个使力,竟将自己的手挣了出去。 只见孙叔况虽冒汗不迭,面白如纸,却依旧强撑了气力说道:“你——你是谁——” 季长风道:“师叔,他是明堂少当家白潮声白公子,自幼修习医术,或许有法??????” 话未道罢,已听孙叔况蓦地抢而骂道:“滚——让他滚!滚啊——快滚!” 然而他到底是痛苦彻骨,才喊罢了这几声,便再支持不住,昏厥过去。 季长风见他如此,更生着急,忙叫白潮声切脉施治。 白潮声本受了呵斥,不愿自讨没趣,然见季长风神色忧急,言辞恳切,也便不去计较,伸手去摸孙叔况的手脉。 他本睁着眼,切过了须臾,忽眉头一紧,立时将眼闭上,似要凝神。 这期间,眉头一开一锁,一开一锁,两相纠缠,折腾得紧。到了最后,眉头哗的一下松垮了,他的两眼也蓦地里睁开,瞪得圆而大,愕然听说: “错不了——这是太一道禁技,九阴心结!” 第五十六话 走后门 http://.biquxs.info/

“人体有十二正经,分属六脏的心、肝、脾、肺、肾和心包的属于手足三阴经,分布于四肢内侧和胸腹部。 “这手足三阴经与手足三阳经相互沟通,表里相合,但是‘九阴心结’这门禁术,能破坏三阴,使其与三阳经的匹配交合产生错位。 “一旦手足阴阳经的联合错位,整个十二正经的传注系统就会失调,本来是阴阳相间调和,现阴先阳行,气血失衡,运行紊乱,整个人如堕冰窟,心如刀绞。 “一旦到了正子时,体内大周天运行,更是推波助澜,痛苦异常。” 白潮声说罢后,看见季长风一副冥思锁眉的模样,遂挥袖道: “简单的讲,你师叔这个陈年旧疾,很严重,都是这‘九阴心结’引起的。” 季长风道:“既如此,那有什么办法没有?” 白潮声道:“简单,把心结解了就行了。” 季长风大喜:“那请白公子——” “我不行。” “为何?” “惟今世上,仅一人能解这九阴心结。” “谁?” “太一道九歌神祇之一——云中君华采衣。” 季长风噤声了。白潮声看他时,只见他面如白蜡,目光飘忽,昏涔涔的大梦初醒状,因笑道: “怎么——何以吓得这副狼狈相?与我同坐一处,也不见你惊惶啊。” 季长风赔笑道:“白公子说笑了??????我只是思想着,怎会这般巧合??????” “说来听听。” 季长风见事已至此,便不再欺瞒,遂慨然说道: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出发来临安应举前,师傅便叮嘱我与雀先二人,定要抓住此番时机,拔得佳筹。 “如此,我二人方可名正言顺的,投入他在太一道的故交门下。师傅的那位故交,听闻就是云中君华采衣??????” “??????如此说来,就是尔等徇私情走后门咯?” “可以这么说??????” 白潮声眼见季长风神色窘迫,眼神躲闪,不敢续声,顿时要笑: “这也没什么。先前我不也给你和李聪聪他们走了后门么?玄举不比科考,不见得就是干净透彻的。” 季长风毕竟心下难堪,还欲辩解,抢声道: “不过白公子——我拒绝您的美意,不是出于这个??????实在是师命难违,我若入了明堂,我师傅与师叔十余年的念想就全落空了,我实在不能??????” “知了知了。”白潮声挥手止住了他,又道: “你师傅倒也是敲得一手好算盘,将你二人推入云中君门下,不仅能让你们修为更上一层,更能承情将你师叔的九阴心结给解了。华采衣的故交——呵呵,有点意思。” 言罢,季长风正在发怔,白潮声便推了他两下,道: “适才那个蒙面人,你看出些什么了么?是你师叔的仇家?” 季长风显然还未回神,支支吾吾的道: “我不知道??????但她使用的流云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太一道的行术罢??????” 白潮声笑了两笑,立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土,道: “我对你们和太一道的恩怨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不过还是提醒一句,二十年前,太一道还未鼎革之时,‘九阴心结’是他们的镇教重术,阴狠毒辣,恶名远播。 “后来太一道残党被杀尽,唯有一人存活下来,那人也就成了这世上唯一一个能使用并能解除九阴心结的——所以,不必我多说了罢,不管你们与那云中君有什么交情,还是要小心为上。人心——思变。” 说罢后,他嘟囔了一句:“心结我是解不了了,那手臂的烧伤我也没有工具,帮不上忙,就先走一步了。” 一面说着一面行,不去顾身后季长风的迭声道谢,举足直行到门边来,要踏出门槛的那一刹,蓦的记起一事,便道: “对了,最近注意点周围,别给盯上了还不知道。”罢了便拂袖而去。 行到了街上,他还在思量着个中的蹊跷,出了三个街口,忽感晚风飒飒,有点着冷起来。 天将四合,街面人家犹未掌烛,街上的飘灯当当当的作声,很有些诡异。 白潮声遂紧了紧衣,正要续走,蓦的凭空一凛,掐指接住了迎头而来的一个飞镖,眼神逆了镖路去抓,看见前方正立着先前那蒙面妇人。 蒙面妇人勾了勾指,回身望街面深处跑去。白潮声确认了那人的意思,便举足追上。 离了主街道,四下愈加黯淡,直到了一处不见五指的窄巷子里,前头的脚步声才戛然息去。 白潮声瞥了瞥身周的地貌,自知身陷囹圄,如若敌手要偷袭,必难抵挡。 然而他满脸漠然,只冷冷喝道:“出来。” 瑟瑟然一股穿堂风乍起,直逼背脊。白潮声倏的一个旋身,只见一道白影一闪,并不真切。 疏落落的回到实地后,两人打过了照面,只听白潮声哑然失语道:“是你——” 第五十七话 太一道残党 http://.biquxs.info/

这天日入了,张雀先才从外头赶将回来,后面随了他请来的郎中。 两人一前一后,昏涔涔的推开了门,发觉屋中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季长风正自坐在影影熠熠的烛光里,为榻上的孙叔况拭汗。 走到近处,张雀先看见孙叔况一支右臂都扎了药膏绷带,不由骇道:“师傅这是??????” 季长风遂将蒙面妇人作袭、孙叔况手臂受创、白潮声施治包扎诸事说了,但隐去了“流云掌”、“九阴心结”等语。 张雀先听罢,只是垂头叹道:“都怪我不仔细!怎可将病发的师傅独一人留在屋里呢——”说罢了,急叫身后的郎中包扎施治。 那郎中不通玄门,自取了金创药与孙叔况的烧伤敷过并扎结起来。 至于孙叔况的陈年病症,郎中只是一个劲的啧啧称奇,胡口猜测是心脉受损,并不能诊出其中真正病因。 季长风恐张雀先心生焦虑,有心要隐瞒,然而眼见郎中在那里胡开方子,张雀先立侍一侧用心恳切,到底有些不忍。 待到郎中行去了,张雀先捏了药方对季长风道: “适才你一直陪侍在师傅身边,这回还我。你去抓药罢。” 季长风接过了方子,心下犹豫,终究还是说了:“雀先,你觉着这方子有用么?” 张雀先回过头,两只眼里透出惊疑来:“怎么没用?” “我是说,师叔这么多年来从没服过其他郎中开的药,这回突然这般操作,我怕有些不妥??????” 张雀先叹了口气,抢声道:“不然呢?有法子么?那师伯炼的药丸吃没了,这不才出此下策么?说不准还真好了呢,不见得只你师傅炼的药有效用。” 季长风知他说的是气话。孙叔况得病多年,张雀先身作他的弟子,时时都劝他去寻人作诊。 然而孙叔况不依,一直以来只服季长风师傅一人炼制出来的药丸。 因而张雀先颇有微词,只当是季长风的师傅医术不佳,还死要面子,不让孙叔况外求医治。 季长风咳了两咳,试探着问道:“雀先,你可知师叔在临安城有什么仇家没有?” 张雀先这时正要给床榻上的孙叔况更衣擦汗,手脚忙乱,只草草应道: “我师傅十余年来从未踏出姑苏,怎可能在临安结下仇家?” 季长风复问道:“那你可知——那云中君华采衣,同师叔是什么交情??????” 话未道罢,只见张雀先倏的一回头,两只眼森森然有刀剐之意: “你是怀疑,适才那个来刺杀师傅的,是云中君的人?” 季长风急摆手道:“不、不,我只是??????” “不可能。” “啊?” “那个刺杀的,不可能是云中君的人。” “为何?” 张雀先擦罢了孙叔况身上的汗,便取了件新净的外裳出来,要替孙叔况换上。 他一面谨小慎微的动作着,一面漫不经心的答季长风的问: “云中君是上一任太一正师的旧僚,鼎革之后还留在太一道的残党就他一人。就因为他这个身份,当今太一道的掌门,那个谁来着——哦对了,叫天逝恭凡的,对他云中君颇有猜忌。 “太一道其他几位九歌神祇也一直提防着他,不敢与他接近。以前那些应举遁入太一的新玄士,听闻了这位云中君的劣迹,也不愿拜入他的门下。因而这位云中君一直是门庭萧索,孤立无援。” 季长风恍然道:“所以才需要我跟你??????” “不错。”张雀先继续道,“所幸啊,那云中君与我们的两位师傅颇有交情,听闻有我们这样两个小伙子,便要拉拢我们俩投入他的门下,替他充盈门庭,继承绝学。” 季长风长长的“哦”了一声,说道:“这么说来,我们投入他门下,还是在帮他??????” 张雀先道:“对啊,就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还来害师叔?感激还来不及呢——咦,先前师伯不曾对你提过么?” 季长风摆头道:“没有,他一直只是跟我说,我与你遁入太一,是他与师叔毕生的心愿,其他的什么都没透露。” 张雀先笑道:“师伯倒也藏得挺深啊。听说大后天的招员武会,也是这云中君华采衣一手操持的。” 季长风奇道:“这招员武会何其重要,太一正师竟会放手给云中君一人操办?” 张雀先道:“不知。也许也是一番试探罢。噢对了,到时你可别不小心把师伯教授我们的流云掌给使出来了啊,好好用‘芙蓉一剑’。” 听到张雀先提及“流云掌”,季长风诧了两诧,支吾道:“你??????你是怕,被武会上的其他人认出来,会连累到那位云中君?” “废话。” “那‘流云掌’,真是太一道的玄技么?” 张雀先白了他一眼,不耐道: “不然干嘛不能用——不就是怕那云中君遭人构陷,说他外收私徒么?毕竟是我们未来的师长,总得回护着,他要是遭殃了,咱俩也别指望能进太一道。” 而后张雀先便再无话说,只觑着给孙叔况换罢了外裳,又拭过了额头的汗,回头看季长风还立在原处作若有所思状,遂将手中拭帕奋力一掷,糊头糊面的抹到季长风脸上: “还在这里作甚?!快给我抓药去——”说着就一脚将季长风踢出了门外。 这里且说季长风一人行在了灯火初上的夜街,蓦地里记起了白潮声临走前的警语,心下顿时慎然的同时,也自有了盘算。 遂一面行一面觑着周围,一路行到了一处药铺跟前,却不进去,绕了个弯,径直望那人烟稀薄的僻静处行去了。 行得愈深,四下便愈是静谧,因而有些声响便听得愈是清楚。 是一些脚步,琐琐碎碎的,点在檐瓦上的有些,踏在马墙头的有些。 季长风一面行一面听,一二三四,不多,遂止步下来,微一顿滞,蓦地里拔剑出鞘,直望一处街角大水缸去攻。 水缸受刺,喀嚓破作了碎片,躲在后头的人自滑步后退,避了剑锋与缸的碎片。 季长风不依不饶,做个蓄势,又是一剑。 这时那人的同伴出来了,脚步迅疾,还未赶到,先是暗器掷出,季长风回剑格挡,乒乒乓乓的响在一处,煞是好听。 后又簌簌风起,一连四个人跳出来,东西南北四处方位占了,将季长风围拢在里头,一声断喝,各起招来攻。 季长风不疾不徐,剑锋一开,四朵青莲齐齐盛放,只听各自不同的四声惨叫。 那四个围攻的人自跌出丈余,身上刀口殷血沁沁,再不能动作。 季长风欺近前去,抬剑架在了其中一人的脖颈上,平平和和的道: “我想见你们云中君,带我去罢。” 第五十八话 云中君 http://.biquxs.info/

月上梢头时候,季长风终于循着引路的人,悄悄来到了城中央的一处私宅前。 眼见那高墙林立,楼阁参差,季长风心里已有不祥之感。 近了一看,好大一块门匾,赫赫然写着“临安府衙”四个大字,登时惊得不轻,一扭头揪住了那人的脖颈子骂道: “怎么到临安知府的宅子来了?你这是要带我去报官?” 那人一路屈于季长风的威压,故不敢声张,急作释道: “不是啊大侠,这我们家云中君就住在这知府府上,您在这儿候着,我进去通报一声,立时便能放您进去。” 季长风思及当今朝堂立侍国主身侧的大国师正是太一道九歌神祇之一的山鬼,整个太一道借了他的光,同官家人素来亲近,于是将信将疑,松了手放那人通报去了。 过了半盏茶时候,那人果然急燎燎的奔出来,笑脸迎他进去。 季长风于是随在后头,一步步行进了这临安府衙内。 他出身贫窘,食不过糟糠,住不过茅庐,从不曾见过大户人家的住宅景致。 先前涉足戏水楼,已是开了一番眼界,不想这回来了知府门上,见识更甚。 且见迎面一个个行来许多丫鬟家丁,一班捧了痰盒掸帚,一班掌了灯油蜡烛,一班备了香珠绣帕,一班抬了桌围椅搭,一班擎了漱盂拂尘。 这些都是季长风不曾见过的伺候物什,暗地里已自咂舌了,断不必去说院落中的花灯朗挂,纱绫彩带了,都将他满眼灼得煌煌霍霍。 这下终于引进了一处南房内,进门便是一股椒兰的焚香扑鼻过来,整个内室烟雾缭绕,瞧不真切。 初始只是两个小童正自立在两扇门边燃草驱蚊,再望前行了八九步,又是两个小童一边擎了掸子,一边擎了帚子,正自清扫庭户,一边咬牙,一边抿嘴。 又是八九步,两个丫鬟匆匆的行出来,脸上沾了两三点茶渍,两三点糕垢,很狼狈的样子。 再进去八九步,就看见一个精瘦的老头坐在一条裘皮椅上,上面一个纯白银翅纯阳巾,下面一身鱼龙交尾云翳纹得罗大褂,烨然神气,光彩灼目。 季长风还没回过神来,已听这道人呼唤身边的丫鬟取了痰盒过来,将口中的一股粘水吐出,吐毕了声声怨艾道: “这都什么茶水啊——这临安知府就拿这个糊弄我吗?!” 复又说道:“适才那些香珠啊拂尘啊桌围椅搭什么的,通通都次得要命!这老东西,明天我定要质问他!” 这下季长风才知道,适才外头遇到的那些搬了许多物什的丫鬟家丁,都是因手上的服侍叫那人不满意,才给赶将出去的,不由咂舌称奇。 身后引路的人上前一步,告知季长风道:“这位就是我们的云中君。” 季长风扯了扯嘴角,稳定了心绪,上前一步作揖道;“晚辈季长风拜见云中君尊上。” 这时又一股香雾横过了,遮住了云中君的面目,只看见他的两只云头朝天靴,上面绣了两只苍牙狮子。 季长风候了一会儿,不见答复,复又请了一回:“晚辈季长风,拜见云中君尊上!” 这回礼毕后,才听云中君的声语道:“你不该来见我,小娃娃。” 季长风道:“晚辈知道,是唐突了些。” 云烟那头的声语道:“万一被天逝恭凡的眼线发现了,我可是百口莫辩啊——小娃娃。” 季长风讥言道:“天逝恭凡的眼线我不知道,但是云中君的眼线,确实是隐藏得不赖,若非友人警醒,我还真发现不了。” 云烟那头的人笑道;“是白潮声说的?哼哼!但是,你怎么知道那些眼线是我派出的?” 季长风道:“云中君要杀人,在我身边安插点眼线,很正常。” “杀人?”云烟那头愕然道,“你发现了?” 季长风定定的道:“云中君下手真是迅疾,如若我慢了半拍,恐怕我的师叔现今已经命丧黄泉了。” 云烟里的人顿了一顿,蓦的呵了一声,只听他笑道: “原来是这样——嗨呀呀呀呀错了错了——小娃娃,你是以为,我要杀你师叔?” “是。不仅如此,您应该还要杀了我师傅。” “??????有证据么?” “有。” “说来听听。” “其一,是九阴心结。季某不才,识得当今明堂少当家白潮声,他已告知与我,我师叔孙叔况中的九阴心结,世上唯你一人能解,也唯你一人能使用。 “其二,是流云掌。家师因与云中君颇有交情,在与您的交涉中习得了贵派绝技‘流云掌’,且一一教授与我和师弟雀先二人。 “因而,今日那蒙面妇人,我一眼便认出其施用的掌法,定是贵派的‘流云掌’。所以,这位刺客,与您是脱不了干系的。” 云烟里的人蓦的叫出声来:“你居然会流云掌——那老东西提防得很,居然将流云掌传给你!” 季长风道:“家师传授此技,是出于对此技爆发力与震撼力的赞赏,并无偷师窃学之意。 “且家师也一直叮嘱我与师弟二人,不到生死关头不能使用,从不故意卖弄,不会连累到云中君身上的。” 云烟里的人笑道:“听你这么说,你师傅对我倒是敬重回护得很! “巧了,我对你那两个师长也是十分景仰的,不然也不会同他们维持十余年的交情!所以,娃娃,你猜错了!这事,与我无关!” 第五十九话 季长风的推断 http://.biquxs.info/

季长风早知他要有这番说辞,遂挺直了腰板,一鼓作气的道: “云中君,您先别急着反驳,且听我慢慢说来。” 他咽了口水,作了番舒缓,复又说道: “恕晚辈直言,您毕竟是太一道残党,莫说新党的眼线将您看得很紧,您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就怕被冠上养徒营私,另谋反叛的罪名,因而只好小心翼翼,顾全自身,多年不敢收徒。” 说到此处,季长风特意顿了顿,见对方没有过激的言表,便继而说道: “这番将我和张雀先引入您的门下,定是时机契合,谋划已久。然而即便您不必防备贵派对您的猜忌,您也会忧虑到我的师傅与师叔这边来。 “毕竟他们教养了我与雀先一十八九年,本就情谊深重,而你我之间不过各取所需,情分淡薄许多。 “只要我师长二人存在于世,我与雀先自是先听他们的,不能忠心于您。万一我们抓住了您的什么把柄,构陷于您,那您收我们入门,就、就无异于——引狼入室。” 这时云烟里头有声音传出:“所以你认为,我为了让你和你那师弟忠于我一人,别无二心,最好的法子,就是将你师叔,还有你师傅,给杀了?” 季长风低声道:“是——” “哈哈哈哈哈——”那云中君放声大笑道,“哎哟喂——亏你个小娃娃能想到这一步!倒算有点心思。” 季长风蓄了一口气,慨然说道: “晚辈不计较过往云中君尊上如何利用‘九阴心结’控驭我师叔,今日来,就想请云中君将我师叔的‘九阴心结’解去。 “并且,并且答应晚辈,不再对我师叔与师傅出手——如若我师傅与师叔性命有恙,晚辈与舍弟张雀先,誓不投入您的门下!” 他这番话说得血气翻涌,底气十足,却是打过了十余遍腹稿才说得成功的。 先前听过了白潮声的警醒,并同张雀先求证后,他一个人行在街面上,东一件西一件的思虑良久,这才得出了以上的论断,当下是又骇又忧。 他自思量,当年定是这云中君在师叔体内埋入了‘九阴心结’,逼胁师傅与师叔二人,培养两名玄士投入他的门下。 如此这般借他之手养己之器,既避过了派中的眼线,又吹灰不费的得了两名成材子弟,实是好手段。 然而眼见他们师徒四人遭受摆布,行将溃散,心下忿忿难平,遂抓了监视他的人,一路来寻云中君,为的就是适才这番话—— 言下之意:就此收手,联门依旧;若不罢休,神仙难留。 云中君拂去了遮掩的云烟,探出头来,笑道:“是白潮声告诉你那是‘九阴心结’的?哈哈,也是——他肯定是认定,这世上唯有我一人能用此绝技了。” 季长风肃然铿锵道:“请云中君,解开我师叔的‘九阴心结’!” “别急别急。”云中君挥手道,“小娃娃,你心思能到这个地步,倒也是不易了。不过,你毕竟是嫩了些,漏过了最重要的一环啊!” 季长风咬牙道:“请云中君,解开我师叔的‘九阴心结’!” 云中君呵呵一笑,道:“娃娃,你??????” “请云中君,解开我——” “听我说完!”云中君不耐烦的呵斥道,“没大没小的,果真是那老东西教出来的!” 季长风听他出言不逊,冒犯家师,当下更是愤极,近乎要破口似的说道:“不准你说我师傅——” “呵呵呵呵——”云中君诡笑道,“你倒是对他敬重得呐——小娃娃,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师傅与我交好,居然也习得了流云掌,那可是我太一道的绝技呀,可从不外传的!” 闻言季长风心下一震。 他整个神色都恍惚起来,脑子里千思万绪勾结在一处,待到分理清楚,却是两眼惶惶,上下震悚,近乎站立不住: “你——你的意思是,我、我的师傅,他也是??????也是太一道残党?!” 第六十话 季长风的师傅 http://.biquxs.info/

依旧是很明媚的日子。季长风独一人坐在客栈的院落里,两手托腮,若有所思。他在想他的师傅。 与他的师叔不同,那是个肥胖而爱笑的老头。 不打人,也不骂人,只是笑,只是煮一屉肉包,分给自己和一条狗吃。 狗是抱养的,养了八年,也很老,两个老老的坐在一处吃肉包,笑得很满足。 他腿脚不利索,却爱爬树。 一棵老槐,很大,八丈来高,他爬上去,枕在上面睡觉,对师叔说,是为了晒太阳。树太大了,将日光都遮没了,他有风湿,得多晒晒。 其实都知道,不远处有一条小溪,一群村妇好在那里打衣沐浴,树高,在那上头,他能将她们的肥臀与小腿看个过瘾。 因而师叔总骂他。 他是兄长,半点面子也没有,被骂了,只是嘿嘿傻笑,过一会儿,也只敢说,师弟别生气,师兄给你煎药。 他煎罢了药,亲端到师叔跟前,讨好的说,师弟教武劳累。 还备了藕酥,或者冰糖,他知道,师叔虽然面恶,却也怕苦。 有时他也会亲自教自己的徒弟徒侄。 很厉害的功夫,两掌之间风驰电挚,但教得很慢,一天教一点,一天教一点,他说,不能抢了师叔的风头,免得他不高兴。 就是这样一个老头。胖,爱笑,煮肉包,养老狗,爬树,看村妇,给师弟煎药,不教武功——这样一个老头。 想到此处,季长风要笑;然而他很快忆起了云中君说与他听的那些话: “你可想过没有,为什么他只让孙叔况教你们功夫,自己偷偷摸摸教个流云掌,还不让你们说出去? “为什么他煎的药,能够缓住孙叔况的病痛?却不让你们去别处求医? “为什么他一心要你们投入我的门下,死活不肯你们另择他门? “缘由很简单——他也是太一道残党,我与他不仅是多年故交,还是勾结反叛的旧僚!他把你们两个送到我门下来,就是为了让你们深入太一道,最终再度鼎革,兴复旧党!” 许多言语,也是关于他师傅的:玄门残党,潜藏多年,养了两个子弟,盼着东山再起,重回江湖——这样一个谋略深远的弄权人。 一时之间,他竟也不知该信哪个。 此时此景,唯有一人能为他解惑。 恰这当时,张雀先就行进来了,告诉他,师叔醒了。 于是他随在张雀先身后,进去见到他的师叔。 一个精瘦的老头,又焦了手,又患有旧疾,实在可怜。 张雀先领他进去后,便自行开了,说是要去买早点。于是屋里只剩下他与他师叔二人。 师叔觑了他一眼,说:“你有话要问我。” 季长风听他如此,便不再踟蹰,直接说:“师叔,我师傅是太一道残党,是??????真的么?” 他的师叔哼了两声,许久不说话。这是惯例,总是须等的。末了,终于听见他说:“是。” “您和师傅,为什么不告诉我?”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么?” “那是云中君说的。如不是他,你们定还要瞒我??????是不是?” 这回他的师叔又噤声了。隔了良久,才听他继续说:“他还说了什么?” 于是季长风将那夜的谈话一五一十的说了。他的师叔听罢了,笑了两笑,问他:“你信?” 季长风回答:“不全信。” “不信什么?” “他说师傅用我和雀先勾结他是为了兴复残党。” “为什么不信这个?” “东山再起,重掌大权,这听起来更像是云中君的目的。他在骗我,挑拨我们师徒的关系。我相信师傅,他不是那样的人。” 这时孙叔况哼了一声,复又说道:“所以呢?你以为你师傅为什么瞒你,又为什么要把你和张雀先投入云中君门下?” “他知道云中君需要我们,定会将我俩好好栽培。他这么多年,只有这条人脉了,他希望我俩的前途安好。” “那云中君为什么要骗你?” “他想拉拢我,好让我尽心对他。而且,他还想杀了你和师傅,免得落下口柄——我找您,也、也是为了说这事。” “你想做什么?” 季长风垂下头去,可以看见他有咬唇的动作。他在犹豫。 这是生平第一次同他的师叔说这样多的话,他接下来还要征求师叔的同意,这是前所未有的,富有挑战的。 但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做——为了这几个从小到大的亲人。 “我想揭发他。”他这样对孙叔况说。 “揭发?” “对,就在招员武会当日,我会想尽办法,供出云中君与外勾结、意欲反叛的阴谋,到时,他这些年的处心积虑也就功亏一篑了,也就不能再对你们构成威胁了。” 孙叔况叹了口气,说:“如此也好,我也没想到,云中君会来害我。” 季长风低声道:“只是一件,您的‘九阴心结’??????怕是??????我本有想过,以此为要挟,让他将心结解除,但是我怕他要拼鱼死网破,将我们都杀了??????” 孙叔况笑了笑,道:“所以你才要来跟我商量,是不是?” 季长风点了点头。逼供云中君的企图只能暗中谋划,是断然不可叫云中君知晓的。 一旦他知道自己起了异心,便不会再顾其他,只求封口。 然而,纵是最终云中君落败,师叔的旧疾,便再无康复希望了。 因而他心下有愧。这个病折磨了师叔数十年,到底是要陪着他,入土作灰去,死也摆脱不了。 孙叔况不言语,只是望着他,脸上鲜有的出现了笑意。 季长风惑然,问他说在笑什么。他徐徐的喘了一口气,道:“你和你师傅很像。” 季长风问道:“哪里像?” “表面看,温驯服帖,实际上——自有一番城府。” 季长风也自笑了,回他说: “师叔这是在夸我么??????我师傅哪有什么城府,他不过就是个憨憨傻傻的老头而已。” 孙叔况道:“没有城府,怎么会隐姓埋名,欺瞒身份十多年也不曾说过?” 季长风一愣,这话到底是触及了他的心结。 一夜无眠,坐在院落里,他也在苦苦冥思,师傅为何从不与他说起。 这一十七八年来,他甚至都不知道师傅的名讳与岁声,难免有些膈应。 这厢听师叔提起,他也便壮了壮胆,问道:“师叔——那请问,师傅到底是叫什么名字啊?他以前在太一道,任的是什么职位?难不成也是九歌神祇之一么??????” 孙叔况摆了摆手,道:“往后,他自会同你说的。” 一语罢了,他便不再理会季长风,两只洞洞的眼,望着一处,没了光彩。 季长风循着他的所望看去,看到了一个窗台,上面日光的影子里,有一只枯蝶。 枯蝶要死了,还自扎挣着,一扑,两扑,到底是死了,滚在了泥尘里,一动不动。 季长风蓦地觉得那就是他的师叔。 第六十一话 招员武会 http://.biquxs.info/

到了太一道招员武会这天,熊荆于早早便起了身。 她更衣盥洗毕,吃了临安这时节特有的杏花粥,漱过了口,便去寻李聪聪与巫胖子二人。 将这二人拉了,就要出发,去给季长风助气。 这时才辰时三刻,李聪聪与巫胖子二人都是昏昏欲睡状,几欲要趴在熊荆于肩头睡着。 这熊荆于是何等样人,岂容他二人这般松散,反手两颗火雷甩出,将这两人炸了个竖发朝天,糊头炭面。 这还不行,她还要挥起她的两个拳头,威吓道: “再敢睡——老娘就让你俩一直睡下去!” 这熊荆于近日与明堂鱼夫人颇为亲近,自随了鱼夫人的口舌,张口闭口老娘老娘的,当全天下都是打她胎里钻出来一般使唤。 李聪聪与巫胖子这几日是无半点敢驳话,只得服服帖帖的随着她走。 走过了七八个街头,终是觅到了赶往招员武会的季长风。 他的身侧同行着一名少侠,听介绍是自幼的友人,姓张,名雀先。 这厢一一结识过了,便并肩一同行去。 终于到了武会当场,只见一块空地上高高架了一个台子,台子东首是坐席,西首是人群。 南与北各自立了些太一道的侍卫,都是云翳纹袍子,飘飘乎的跟天神立侍一般。 半炷香过后,东面一个大锣敲响,浩浩汤汤的行来了一伙僧人,为首的肉髻蛇耳垂,无外乎是云门大宗师大梵天。 再跟着西面一阵炮竹声起,烟雾缭绕间,又一伙道人健步而出,为首的鱼龙得罗纯阳巾,正系那九歌神祇云中君。 这二人临降,便是东一个锣响,西一个炮仗,引得熊荆于撇嘴讽道: “登个场跟要出嫁了似的,敲锣打鼓,还放炮。” 这厢说毕了,她望季长风那处去看。 她发觉季长风阴着脸,不言语,心下便有些膈应。 这小子有古怪。 思及此,她便凑上前去,刻意说道:“等会儿可得好好打,别给我们丢人啊。” 季长风回道:“噢。” 熊荆于龇龇牙,狠扇他的肩头道: “几个意思啊——哥几个起大早给你捧场,摆张阴脸!” 季长风憨笑了一下,回复道:“不好意思啊??????” 说罢了,又是一张阴脸。 熊荆于摇摇头,只当他是临场紧张,也便不再去叨扰他。 这时大梵天与云中君坐定了,场上的太一道考侍便开了卷,宣读起招员武会的考则来。 很简单的考则,两两相峙,两轮过后胜出的两位再较个高低,最终拔萃者遂可遁入太一,正式修学。 熊荆于听过了考则,立时欣喜,又攀上季长风的肩头道: “四进一——你小子几率很大唉!” 巫胖子立在一侧吃枣糕,冷不丁的说了一句: “倒也不一定,可别遇上什么天山剑客,龙岭盲侠的,这俩家伙最近声头可旺了。” 熊荆于觑他一眼,说:“死胖子,你是哪边的人?嗯?——” 熊荆于回护季长风,是因了长久来的歉疚。当初哄骗季长风,潜入戏水楼生了那样多的祸端,如是不幸,真误了季长风应举入玄,那她定要悔恨一辈子也不休。 好在诸事平顺,这当儿她还能立在这里,为季长风助气打力,自是庆幸不已。 旁人的一干挑衅,都给她一一驳斥回去。 知情的要笑她心善而事不善,不知情的还当她于那季长风有意,自是作出嗑瓜子看戏状,一切都了然于心。 不多时候,武会便开始了。 由那太一道的考侍擎着一个竹筒立在台上,筒里插了竹签,签上便是玄士的姓字。 那考侍当着全场人众,甩动竹筒,甩出两个竹签来,签上姓字的身主移步到台上,各自行礼完毕。 考侍退到后头,待到双方都做出预备姿态,便一棒敲响铜锣—— 锣响未息,台上的两个人影已交叠在一起。 日影偏了四分有余时,台上已上上下下过去了七八轮,考侍还没摇到季长风的名字。 熊荆于有些立不定,但她怕季长风跟着也焦躁,乱了心神,遂出声宽慰道: “你别紧张,很快就到你了,不会是什么强手的。” 其间有一个北荒的驱魔武士,身高有近九尺,给敌手呼了一掌,肱骨尽断,给四个人抬下了台。 熊荆于暗里吃惊,面上却镇定自若的对季长风道: “没事的,真遇到这么狠的,我肯定上去帮你!” 日影偏了五分,终于那考侍捏起了一根竹签,喊出了季长风的名字。 熊荆于拿出腰间一块布巾,踮起脚去给季长风拭汗,一面拭一面道: “到了台上,你且作一番长长的吁气,且莫要慌张——我和李聪聪、巫胖子都在这下头呢!” 那季长风见她如此殷勤,也便附和着笑了笑,眼睛四下里顾望,惑道: “就你们三个么?” 熊荆于道:“你是问汤仔——呸,青王殿下罢?今天好像有个大臣来找他,没一起来。” 季长风作了声笑,复又问道:“那??????白公子呢?” 熊荆于怔了一怔,思量了一下,回说: “他——好像这几天都没看到。前天听他说再过几日便去襄阳,后面就没再见他了。” 季长风点点头,嗯了一下,一个回身,挣开熊荆于拭汗的手,连做三个翻跃,稳稳的落在了武台上。 后面熊荆于喊着要他注意些什么,复要追上来,然而前头的人群很快将她包拢住,要说的话硬生生的断去了半截。 前头都是男子,生得高,将她的视野遮去了,看不清切。 熊荆于蹬高了足尖去看,还是一个个人头浮动,于是她卸了气,直接骑在了巫胖子的肩头上。 这一下起来半丈之高,什么都看得个分分明明清清楚楚。 季长风对面立着的人,六尺身量,形态伛偻,颓颓然半梦不醒状。 反观季长风,拔健如箭竹,英气如鹰鹫,立在那里,飒爽萧然,隐隐有脱尘绝俗之风,实在是好看。 熊荆于对比下来,心下顿生得意:此战季长风必胜无疑! 然而再看一眼,她的心思就变了——她发现了一件,叫她大惊不迭的景象—— 季长风没有带剑! “这小子怎么回事,难道是忘带了?不可能啊,剑客视剑如命,他怎么可能把剑忘了——遭了!没有剑,这小子该怎么对付啊——” 这时铜锣声响,那六尺男儿已发出断喝,刷刷两下戳出两指,直往季长风处攻来。 这一记杀招凛冽异常,且身形极快,众人才骇得一眨眼,便见那两指离季长风的前胸已在两寸之内! 熊荆于掩目大呼:这家伙怎么回事——怎么还不躲! 她遮住了双眼,以为定要听到季长风的惨叫。 然而惨叫是听到了,却粗哑十分,定不是季长风所出。 因而心生困惑,睁眼去看时,只见季长风依旧挺立当地,不过两掌伸出,掌中雷鸣赫赫,滋滋作响。 “太一道绝技——流云掌!请赐教!” 第六十二话 揭发与被揭发 http://.biquxs.info/

季长风这流云掌一出,举座上下无不哗然。立时就有人站出来痛指季长风道: “你们太一道这是何意?!为何将自家门人放出来应战!” 场上的季长风面向说话那人,徐徐说道:“这位道友——您搞错了!我并非太一道门人!” 这时又有旁的人要来驳斥他:“不是太一道门人!难不成你是太一道残党么!”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更甚。当场近百人的眼睛,都齐齐望向了座上云中君那处。 只见云中君脸色煞白,寡不作声,顿时闲言四起,整个武台会场好生哄闹,好似撒了一地的麦穗谷粒,引了乌压压的雅雀下来,四地里扑扑的拍着翅子。 这头吃毕了飞那头,那头吃毕了飞这头,满场都是唧唧啾啾扑扑腾腾,棱棱,拍翅子和叫唤的声音。 季长风一声高喝,止住了全场的骚动:“诸位安静!” 四下立时静了。 “你们猜的没错,我确实师承太一道残党。” 依旧静默,回声嘹亮。 “这位太一道残党,虽然不是云中君本人,却和云中君有脱不了的干系! “是云中君,暗中指使我师傅,授我玄术,将我培养成材,好让我避过眼线,遁入太一,为他所用!” 这一番话出来,就如同九天惊雷落在了此处,轰啦一个大霹雳,立时又有人坐不住了。 东首出来一人,直指着云中君骂道: “好你个华采衣!果然贼心不死!宗主念你这二十年来规规矩矩不曾僭越!你却私养外徒,意图谋乱!” 西首出来一人,显然是云中君亲信,直对着东面的人骂道: “你怎信一个毛头小子的话?那流云掌,说不准是派内其他狼子野心者教与他的呢?” 东首那人回骂:“除去你们云中君,派内还有谁是太一道残党?!” 西首的回应:“不是残党就没有谋逆之心么?那贼子勾结这小子把罪名栽在云中君头上,也未尝不可!” 云中君在这时出声打断道:“停——” 西首的人停了,然而东首的不是他麾下,自然不服,又要驳声,云中君斜睨一眼,满眼阴毒,顿时将那人吓得噤声了。 云中君道:“你叫季长风是罢?” 季长风昂然挺胸道:“正是!” 云中君道:“你师傅姓甚名谁啊?” 季长风道:“师傅性情淡泊,不慕名声,不曾与我说过姓字!” 云中君大笑道:“不曾透过姓字?哈哈哈——那你如何证明,我与你师傅勾结!” 季长风道:“我师叔可以证明!” 云中君道:“哦?你师叔是哪位?” 季长风转身面向悠悠众人,慨然道: “想必在场各位,有少许人曾经听说过季某。季某出身姑苏剑道,早些时候,是我的师叔,芙蓉一剑孙叔况,教授我玄术。 “二十年前,他被云中君下了太一道禁术,‘九阴心结’,从此只好听命于云中君,携手我的师傅,将我与师弟张雀先锻造成器。 “云中君为了能将我师兄弟二人顺理成章的纳入门下,就唤我们来参加这太一道的选举,只需走个流程,就要将我二人养作私器。 “季某之所以今日选择站在这里披露真相,就是因为这恶贼狡猾至极,眼见我二人就要遁入他手下,他惧怕我师傅与师叔走露风声,擒他把柄,便要杀人灭口,前几日——刚派了手底下的人,去行刺我师叔!” 季长风这一番累累迸发出来,气势恢宏,铿锵有力。 举座上下百余号人无不惊叹,一叹季长风口舌爽利,气宇不凡;二叹云中君华采衣城府深沉,手段残忍。 登时又是叹服,又是哼气。 这时东首又冒出一位老者来,向着季长风道: “少侠——如若你所言不虚,就快快请出你的师叔来,我们当面对质,也好真正揭露这华采衣的罪业!” 西首也跟着立出一位人来回护云中君: “鹤老头!亏你还经事多年!你难道就不怀疑,是这小子跟他师傅与师叔串通一气,故意要来害我们云中君么!” 东首的老者应道: “怕什么——这少侠说了,他师叔身上有‘九阴心结’,这可是仅有云中君师承一脉才通晓的禁术!如果孙叔况身上真有此结,那就定是云中君无疑了!” 老者话音刚落,东首几十人众便齐声呐喊道:“请出来!请出来!请出来——” 云中君见如此状,倒也无可奈何,只好摆了摆手,传声道:“季长风,你师叔在哪,让他出来罢。” 言罢,已见人群一阵骚动。季长风回头一望,果是师叔孙叔况行了过来。 那孙叔况行到近前,拱拳行礼道:“孙某有幸,拜见太一道诸位侠士!” 东首的老头领衔说道:“孙叔况!你且立定莫动,我自来探你心脉,便可断出,你是否有‘九阴心结’!” 说罢,那老者自拂袖下来,来到孙叔况近前,出指探在了后者的胸口上。 只一刹那的功夫,他便双目暴睁,怒向云中君道:“好你个华采衣——还不快快伏罪!” 这一声怒吼起来,季长风便知胜负已定,便背手直立,笑对满场风云。 那云中君此时却不慌不乱,只是问道:“伏罪?伏什么罪?” “孙叔况身上经气逆行,寒气逼体,定是九阴心结无疑!你还有什么话说!” “是九阴心结。可你凭什么认定,那是我下的呢?” “普天之下,除了你,还有谁会通此禁术!” “孙叔况,你来告诉他,还有谁,会使用这个禁术。” 此话一出,季长风暗感不妙。他转头去看,竟见孙叔况扑腾一下,跪倒下来。 “师叔??????你这是??????” 孙叔况不顾季长风的声语,一字一字的回云中君道:“回云中君,通此禁术的,还有一人,他就是季长风的师傅!” 霹雳——万里晴天的大霹雳!!! 不说季长风这头,就连西首老者那头,也惊得差点失语: “那不可能!‘九阴心结’唯云中君师承一脉习得,难不成这季长风的师傅是??????”话未吐毕,他已脸色大变,苦灰如石。 “不错。”云中君阴阴笑道,“季长风的师傅,也是我的师傅,也就是当年叱咤玄门与朝廷的大恶贼,太一道上一任掌门人—— “紫昆仑!” 第六十三话 兄弟反目 http://.biquxs.info/

且说季长风在招员武会上慷慨陈词,当场揭发云中君罪业,眼见就要一雪前耻。 哪知那孙叔况临场倒戈,反唇构陷,竟将季长风师傅的真实身世引出。 “他就是太一道上一任掌门人——紫昆仑!” 话语吐尽了,余音却还没消,举座百余号人瞠目结舌的木在原地,动不得也说不得。 只两对耳,久久的听着“紫昆仑”三字,荡远了,又绕回来;荡远了,又绕回来。 紫昆仑——紫昆仑——紫昆仑! 简简的一个人的名讳,却有如山中虎豹,海底蛟龙。 季长风立在那里,自是听木了,更不必说在旁的老者,更是石化一般,一步也挪他不得。 上百余人只听云中君长长的吁了口气,便见他徐徐下了高台,望孙叔况那处行去。 “肯定要有人来驳斥我,怎么可能是紫昆仑?是啊,紫昆仑是谁?二十年前,勾结敌国、练就邪灵,为中滇大战推波助澜,致使生灵涂炭—— “太一道鼎革之时,早给当今国主赐死了!怎生可能苟且至今?” 说罢了,云中君嘿嘿作了两笑,将手在孙叔况肩头拍了两拍,道: “接下来,就由你,来跟大伙说明白。” 孙叔况顺遂其意,因说道: “当年紫昆仑侥幸脱逃,并未殒身。他逃至姑苏,在我身上埋下了‘九阴心结’,从而威胁我为他卖命。 “这么多年来,他从不敢亲授自己徒弟玄功,就恐被人识出,上门追杀——所以,一直都是我在教授这两个后辈。 “紫昆仑对这两个孩子极为重视。他想通过这两个孩子,勾结太一道派内仅剩的残党,从而潜入太一道内部,伺机谋反,重起新天。” 云中君接口道:“这个所谓的‘太一道残党’,就是我——说实话,我也是前几日,孙前辈来拜访我,才知晓了这些事。 “只是很可惜,我,华采衣,身为太一道九歌神祇之一,对宗主忠心不二,断然不会私通旧僚、背叛太一!” 这当时,那位东首出来的老者忽放声大笑,直指着云中君鼻尖骂道: “说得好生冠冕堂皇!天下人皆知,紫昆仑早在当年死于凌,你拿一个死人来说辞,无从求证,叫人如何信服! “那孙叔况,也定是受了你‘九阴心结’的控驭,才随你一道,演了这出叫人啼笑皆非的好戏!” 这时台下有人发声呼喝:“云中君!若你句句凿实,且将那紫昆仑叫出来,向我们证明,这大魔头真的存活到今!” 刚韧而带有娇气,是个女声,众人回头,只见一麦肤少女骑在一胖子身上,识得的,自知是蜀中熊荆于。 云中君听了这一声喝,只是做一浅笑,悠悠的道:“叫不出来了。” “怎叫不出来?!” “因为死了。” “死”字一出,季长风蓦地转头,两眼钩钩,锋芒直射。他大踏两步,欺近身来,一把揪起云中君的衣襟: “你说谁——谁死了?!” 云中君将一张尖嘴凑近了,一字字的吐道:“自然是你的师傅——紫昆仑,他死了!” “你放屁——”暴喝声起,一拳抡出。 云中君受了一拳,想跌倒却不能,衣襟还拽在那人手里。他于是更要寻衅,哈哈大笑,放声喝道: “你打呀——打得愈重,说明你与那紫昆仑交谊愈切!再怎么打,你师傅也活不过来的!” 季长风一个嚎叫,手臂肌肉拱起,又来一拳。 这一拳挥到半路,便给一道剑光止住了。剑光是莲花模样,二十个瓣,同心并蒂,绛红色泽——回头去看,原是张雀先。 这位季长风的师弟擎着一把朱剑,一步步的行上台来,而后立定了,垂着头,不敢望自己的师兄。 师兄弟二人立在那里,相去不过十步之遥。 一时之间,四下的声响都消匿了。 起先季长风还能隐约听到云中君的声语,在说些做人证、明真相的话,然而很快便没了—— 私语,呼吸,呼喝,风动旗帜,头巾飘飞,都没了—— 接着,竹签筒,铜锣,旗杆,武台,武台四处的人,人的影子,太阳,太阳影子——都没了。 就他们师兄弟二人立在那里,相去不过十步之遥。 就他们二人。 久了,季长风张开口,想说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得。 看对面,张雀先也在动口,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好似是说了,却一个字也没听实。 因而两人在那里,谁也不知谁在说些什么,只是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到底季长风是听到了一句,很轻的一句,风吹过来,立马就散了。 他听见张雀先说:“对不起。” 这下听清切,蓦的合身一个激灵,上上下下悚然不已。 登时那些失了的都一样样的回来了,太阳影子,而后有了太阳,人的影子,而后有了人。 再后面:台子,台子上的旗杆,旗杆下的铜锣,铜锣旁的一个竹签筒,都回来了。 当的一下,整个的声响都明晰起来,季长风只觉两耳生痛,才要捂住,就听对面的张雀先说道: “云中君得知紫昆仑歹计后,不日前已将其除去,紫昆仑身死形灭,乃系我亲眼所见,绝无虚言!” 话音一落,西首就出来一人,威声赫赫的道: “云中君为太一道铲除余孽!汗马功劳,谁人可欺!” 口号一起,西首几十号人随了一道呐喊道:“谁人可欺!谁人可欺!谁人可欺——” 那云中君却在这时摆了摆手,止住了呐喊,回首面向大众,拱手行礼道: “华某不才,只能为我太一道尽忠如此!但一片赤胆,苍天可鉴呐—— “眼下,这紫昆仑的恶徒知我除去了他师傅这个大毒瘤,存心报复,故今日在此起声,意图毁我声誉!如此居心,若教此子跻身玄门,他日定成大患呐——” 这时又一人呼号道:“将他杀了!斩草除根!” 后面喝声迭起:“斩草除根!斩草除根!斩草除根——” 云中君大喝道:“好!众心如此,今日,老朽便来清理门户!!!” 说罢就将法诀捏毕,登时紫烟四起,氤氲全场,一个包抄,就要将季长风收拢在内。 正这当时,破空出来一只白鹭鸶,倏忽之间穿破紫烟,直袭云中君脑门。 那云中君正在聚气,哪成想有这般变故,急回头去避,这一避之间,法诀失形,术法便难以再继。 他登时愤极,望那鹭鸶来向去看,只见青天白日下,托托的出了一柄杏红伞,一旋一旋的落下来。 伞下有一人擎着伞,是个少年,着了件白衫,翩翩的,像个谪仙。 白衣少年落实在地,将伞收起,独面全场上百人,冷冷道: “我明堂的人,谁敢动?” 第六十四话 护短 http://.biquxs.info/

杏红伞,白玉衫,早给玄门人记得清清切切,除去那名震玄门的天才少年,再无旁人堪此装束。 这般变故,一叫孙叔况与张雀先双双色变,两两瞠目;二叫云中君不明究竟,一时哑口;三叫举座上百号人大气不出,看痴了眼。 声名显赫的白潮声,竟为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玄士,对立太一道九歌神祇! 那对面立着的云中君更是骇得险些站立不住,今日种种,都在他计算之内,独独这一出,是他犯梦也料想不到的。 然而他毕竟老辣,两下思量便镇定下来。适才一番剖解,季长风人心失尽,再无援声。 白潮声此举乃系逆势而为,纵是明堂少当家,插手太一道事由,也定是要落人口舌的。 这般思想踏实了,复又从容回来,一个笑,阴意更甚: “白公子,莫怪我提醒,你今日不该来趟这个浑水。” 话音才落,就听对面的白潮声说道:“明堂子弟,我岂能袖手?” 云中君道:“谅你是晚辈,我便不跟你计较。早先已拍定,这季长风,就是本派余孽紫昆仑的弟子,怎会无端端的,成了你明堂门下呢——” 白潮声道:“我说他是,他就是。” 这话才道毕,台下便刷刷起来三道人影。 左首一个小孩,背负狼毫;右首一个胖子,苗疆装束;中间一个女子,正是适才发喊的蜀女熊荆于。 他们三人立在白潮声身后,仗势十足,齐刷刷的将三对利眼,往云中君这边看来。 云中君见了这副阵仗,登时要笑: “我知道白公子与这季长风颇有些交情,但是呀——白公子,这毕竟是我们太一道的底盘,你要闹事护短,只带这几个娃娃,怕是不够罢?” 白潮声道:“对付你们,我一人足够;他们三个,不过是心切,上来助我气势。” “所以你今日当真要护短?” “这短我护定了!” “——拿下!” 号令下了,然而周遭死寂,全无一人敢动。 云中君四下顾望,好生羞恼: “都欺压到头上来了,你们还等个什么?!口口声声说忠于太一,这时候倒成了缩头王八!” 这一声骂过,还是无人踏步出来—— 一个“天道第一人”的威名,盖住了全场百余号年青人的血气—— 尽管那也是一位一十八岁的少年郎。 云中君见如此状,登时将一对牙都咬酸了。叫他同白潮声交手,那是定无获胜可能。 当下煽动群攻,只是为个构陷,好让白潮声担上插手事由、还滥伤玄士的骂声,不过现今这副景况,却是无计可施了。 白潮声道:“没人上么?倘或没有,人我就带走了。” 云中君气极,也顾不得辈分,张口便骂,要在口舌上讨回点面子: “你个娃娃,可别太恣意妄为了!明堂式微已成事实,你威风不了几年!依你这品性,只怕那明堂要陨落得更快!” 这话听在众人耳里,只当是气话,但也着实了煞了煞那明堂少主气焰,因而大家都听得乐意。 听在白潮声耳里却不同,他是拧作真的了,脸色一沉,就要同那云中君做个计较: “明堂怎了?晚辈适才没有听清切,还望前辈复说一遍。” 云中君不晓得白潮声的性情,时下已逞过了口舌之勇,便不再讨恼,只拂袖说道:“你没听清,自问他人去!” 白潮声当时就要发作,然而霎时间里耳里风声大起,一恍神已有一人行到了身侧,转身看来,云衣袈裟,不是大梵天是谁! 那大梵天渡到两人中间,一面看过了,复看另一面,后便拈须笑了,油油的,惹人生厌,开口说话,也是一副油油的腔调: “两位何苦争执不下呢?一个太一道九歌神祇,一个明堂少当家,总得留些余地,日后好相见嘛。 “云中君,这白公子要那季少侠,你与他便是了。既然紫昆仑那恶贼已给你歼灭,且留点情面,放这位季少侠去罢。” 云中君争道:“斩草除根,我不得不防啊——大宗师!” 大梵天笑道:“因而,白公子,你是否能允诺,这季长风入了明堂,定荫受教义,洗心革??????” “不能。”白潮声冷冷打断。 “白公子,你??????”大梵天复要说道,忽听白潮声背后那蜀女喝道:“白公子!季长风他晕过去了——” 白潮声听了这声喝,却不回头,依旧面着云中君与大梵天二人,只是口头吩咐道: “天疆练,将他背了,我们走。” 巫胖子听言,俯身将季长风背起,随在白潮声身后,与李聪聪、熊荆于并了肩,就要行去。 那云中君复要挡道,在旁的大梵天伸了手,将其拦了,又使了个眼神,劝他息事。 于是巫胖子背着季长风行去了,白潮声随在最后头,经过大梵天时,微倾了身子,压低了声说道: “别以为你有太王撑腰,我就动不了你。该我下子了,等着罢——云门大宗师!” 第六十五话 临别一晤 http://.biquxs.info/

话说太一道的招员武会上,季长风悲愤交加,到底支持不住,一口心血吐出,晕厥过去。 他再醒来,却是睡在了一个客房的榻上,床前无人,窗外也无人声,不知是什么时辰。 挣扎着起来,听到外面有打更声起,才知是入夜了,正是人定时候。 他坐起来,觉得浑身酸麻,便掖了帐子,放下两腿,就要下床活动。正这时候,他发觉了屋里有人。 就在十米开外,烛火离得远,照不到那头去,只是觉着一个影子在那里,死死的,一动不动,像长在了墙上。 季长风问了一声,擎起烛,一步步行过去看。近了,看见那人浑厚的背影,苍白的头发,一时之间惊住—— “师傅??????” 那人听了他的唤,一点点回过身来,面目给烛火一照,当真是季长风唤的那人。 季长风时下喜上心头,就要去拥他。然而转念又想到招员武会上的种种,浑身筋骨霎时间里都紧绷起来。 “不,我应该唤你,紫昆仑前辈,是不是??????” 那紫昆仑听他这声呼唤,不知作笑作哭,只是伸手去拍季长风的肩:“唉,这下巴尖得——怎瘦成这样。” 季长风静静的,由他摸着,不说话,只是两眼,钉着他看。 紫昆仑道:“怎不说话?” 季长风道:“云中君说,你已经死了。” 紫昆仑道:“我没死。” 季长风道:“你是谁?” 紫昆仑道:“你不信我?” 季长风道:“这样子玩很有趣是不是?云中君——” 紫昆仑道:“我真是你师傅——我的傻徒儿!” 季长风呼的一下甩开对方的手,咬字道:“扮了这一身,还贴了个人皮面具,真是下足了功夫哇—— “想借机来套我的话是不是?看我有没有跟我师傅勾结?门外肯定有人在记录——是不是!” 说罢了,他一下子蹿出去,啪啪两下开了屋门,对着外头喊道: “出来——都别演了!都给我出来——” 身后的紫昆仑急上前要去止他,然而季长风一个兜转,望窗边行去了,也是啪啪两下,将窗全开了,又喊: “在这边是不是——别藏了!都出来——出来!” 紫昆仑扑上前去,将季长风紧紧拥住,口上不住的劝道: “我的傻徒儿——真是师傅,你睁眼看看,真是师傅!没骗你,就师傅一个人——” 季长风给抱住了,浑身一暖,便再也支持不住,将嘴一瘪,啜泣的声就出来了,他使力的忍,使力的忍,到底是忍不住,哇的一下嚎啕出来,眼泪哗哗的直往下掉。一面哭,一面叫道: “师傅——我好没用——我好没用——” 紫昆仑一顿好劝,拍毕了胸,又去给他捋背,下巴抵在季长风头上,声声劝道: “哭罢哭罢——为师没用,让你受苦了呀——” 约摸两盏茶过去,季长风才一点点的止住,不过还有些抽噎,但也不妨碍说话。他盯着眼前的师傅,还是难以置信,一只手伸上去,一寸肉一寸肉的捏着。 紫昆仑给捏笑了,说道:“怎么——还不信我?” 季长风一抽一抽的道:“我被好多人骗了,总得证明仔细。” 那紫昆仑闻言心下一酸,复又抱着季长风道:“难为你了,唉——师傅再也不骗你了。” 季长风到底是个八尺男儿,适才嚎哭乃是情绪使然,这厢哭毕了,便觉着难为情,给师傅一抱,更是不自在,忙挣开了,自去拭掉眼里的泪。 紫昆仑笑道:“怎么,还不好意思了?你小的时候,可没少给我抱呢。你最没出息,给雀先那小子一欺负,就哭着要来寻我抱你,哈哈,还记得罢?” 季长风本还在拭泪,听到“雀先”二字,浑身一战,竟木住不动了。 紫昆仑觉出他的变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想说点弥补,到底说不出来,只是摇头长吁。 季长风道:“您??????为什么要瞒我?” 紫昆仑道:“毕竟是个喊打喊杀的名字,说与你听,对你没有好处。” 季长风道:“那师??????孙叔况呢?他身上的‘九阴心结’,真是你下的么?” 紫昆仑抿紧了嘴,久了,才重重的点了头。 “为什么?” “当年我奄奄一息逃至姑苏,无人肯施救于我,为了活命,我只好对他使了阴招,让他保我性命。” “那云中君呢?你真的是想勾结他,重兴旧党么?” 紫昆仑复又重重的点头道:“对。” 季长风无言。 紫昆仑接而说道:“当年鼎革后,留在太一道的残党,唯独剩他一人。我与他,毕竟有着师徒情谊,他知我大难不死,便答允我,将我栽培的两名子弟收入门下,有朝一日,让你们重操权柄,再起新风。” 季长风道:“但他背叛了你。” 紫昆仑点头道:“我千不该万不该,让孙叔况去与华采衣接洽。孙叔况本就恨我入骨,当时定是华采衣提出要替他解除‘九阴心结’,他才允诺合伙,将我引入瞉中。 “在你和雀先出发前往临安后不久,他便携了一伙太一道门人,前来暗杀我。所幸,我用龟蛇双吞的法门逃脱了。 “那华采衣不甘心,又在这临安城布下这么大个局,将你诱陷进去,那招员武会的手段,一来替他收拢了人心,消除了长久以来对他的微词。 “二来他还计划借机杀了你,让我心生复仇之心,好将我引出,再做杀招——两全其美,真是好手段!” 季长风道:“那您为何不早些知会我!” 紫昆仑道:“华采衣的人将你盯得十分的紧,我稍有点动作,还差点落了他们的陷阱!” 第六十六话 断义 http://.biquxs.info/

季长风微一思量,说道:“你是说,那天那个蒙面的女人?” “不错。” “她是你的人?” “是我派去,杀孙叔况的。”紫昆仑顿了顿,复又说道:“那天我瞅准了雀先离开,孙叔况又一副病发的模样,我便差了赵莺去对付他。 “不成想,这都是他们演的,为的就是将我给逼出来。幸好,赵莺最后没有性命之忧。” 季长风喃喃道:“演得真好。还跟我说,你已经死了。” 紫昆仑道:“那既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好给他的说辞圆谎,再来,将你惹怒了,也好多个借口,对你动手。” 季长风点点头,道:“是我没用。” 紫昆仑望向他,语气软了下来,说道:“我知道,这样多的事情摆在你面前,你一时接受不来。 “招员武会那天,我也十分担心你会遭了那华采衣的毒手,幸好明堂的白公子救了你,使你脱离了眼线,我才能到此来寻你。” 季长风道:“嗯。” 紫昆仑一时失语,片刻后才道:“你??????怪为师么?” 季长风道:“我不知道。现在我不知该信些什么,脑子很乱。” 紫昆仑道:“师傅瞒了你许多事,你怪师傅,也是应该的。” 季长风不语。 紫昆仑立起身来,望烛火那头行去,擎了把剪子,将烛芯的尾巴剪去了,使火愈明了些。 季长风看了过去。 逆着烛火,只一个剪影,却是很清楚——当真是瘦了,套件褂子,还很松垮,行起路来一瘸一拐,身上的褂子也随着一飘一飘的,再有那一头盖下来的长发,整个森森郁郁的。 化在烛火里,那火霎时间大了,如焦如灼,他的影子一点点的矮下去,像个死囚,吃过了最后一顿牢饭,听到外头打更天明,便要往死刑场去,一步一步,都是将死的心情。 季长风看了这个,险些又要掉泪。 紫昆仑扶着几案立在那里,好像也有掉泪的意思:“为师——败了。” 季长风听了这话,喉头哽住一般,说道不得。 “师傅这辈子,除了当年执掌太一,没做过几件得意的事情。现今细细想来,能叫我得意的,恐怕也只有你和雀先二人了。 “你不要怪雀先,孙叔况毕竟才是他的师傅,护着师傅,本来也是应该。可惜了,到底我也没能去看他一眼。” 季长风默默听着,忽觉着不对劲:紫昆仑这番声句,怎透出些遗托的意思来—— 当下便整了整神,回应道:“您往后,作何打算??????太一道,应该是??????” “回不去了。”紫昆仑笑道,“本来还想着,有朝一日能看着你和雀先在太一道执掌权柄,而今,是万不可能的了。” 季长风低声道:“我从未想执掌权柄??????” 紫昆仑道:“都不重要了。今天来,也是来看你最后一眼的。往后,你怎么看为师的种种,也任由你了罢——” 季长风蓦的立了起来,惊道:“您——您要去做什么?” “败局已定,我便去找那华采衣和孙叔况认输好了。” “去找他们?!他们现在巴不得杀了你!” “是——我想过了,总比往后龟缩余生,老死病死的强。” 季长风往前了一步道:“老死病死有什么不可以——你都这把岁数了??????” “只有我死在他们面前,他们才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紫昆仑盯着季长风,定定的说道:“否则,为了将我的行踪逼出,纵使你入了明堂,他们也有千百种手段来对付你——因为他们知道,我只剩你一人可以倚仗。” “那便让他们来找我好了!”季长风喝道,“有什么麻烦我自会解决,您不要自作主张替我决定!” 紫昆仑两眼钩钩望着季长风,蓦然间竟笑了。季长风争得正起劲,忽然间见他如此,心下一煞,不知作何反应。 紫昆仑一面笑一面道:“季长风。” “??????我在。” “在”字才出,季长风便觉面迎掌风,还未作应,便给一下劈在了枕后三角处,顿时眼前一黑,就要晕厥过去。 晕厥之前,季长风听到紫昆仑说与他的话是: “今夜过后,你我师徒—— “——恩断义绝。” 第六十七话 龟蛇双吞 http://.biquxs.info/

这里且看临安府衙内,不日前与季长风割袍断义的张雀先正自端了从府上索来的白木香,一步步行在廊子里,要送去孙叔况房中。 行过了两三条廊子,蓦的脚步一滞,险些将手上的熏香翻倒下来。 只见前头三丈开外的夜色里,一点点的透出来一件白褂,在那里一飘一飘的,十分煞人。 定了眼再看时,原是个人立在那里,离得远,心下还没底,才要走近,忽听了那人唤他名字的声语,霎时间就惊住了—— “师??????师伯?” 那人一点点的从暗处出来,看清切了,果真是他,不过瘦了好多,笑还是那样笑,只是脸上少了许多肉,便不似从前富态祥和,反还显出些森气来。 张雀先知道自己师傅与师伯的恩仇,是在出发来临安的前一天夜里。 那晚紫昆仑也有话与季长风说,孙叔况便逮住了这个时机,将张雀先引入房内,一五一十的说与他听。 彼时孙叔况已打定了主意,待到他们兄弟二人离开姑苏,就即刻联络云中君,暗害紫昆仑。 因而一路行来临安,张雀先始终对季长风心有愧疚,以致季长风陷入戏水楼失踪的那一段时日,他都盼着季长风就此没了,不要再出现,也便不会叫他知道真相了。 然而终了还是要的——那日在招员武会上将话说毕后,他反而是觉得舒坦了——情面断了个干净,不必再假意支持,倒也是个解脱。 他不是没有犹疑过。然而终究是寻到了托由。自小到大,虽与季长风同门,但师伯对于这个师哥,总要偏袒许多。 孙叔况要透与张雀先些什么,碍于紫昆仑的监视,却是不能。 因而张雀先对自己的这位师伯,不是没有怨言的。 当下紫昆仑就立在他的面前,他虽害怕,却也不虚。他有他的缘由——不愿平生同门到死,也只是给季长风做了陪衬。 紫昆仑到底不知他这般心思,到底是要问他:“为何选择背弃我?” 他昂起胸脯,慨然说道:“云中君应允了我,若我配合,日后定是他门下绝无仅有的继为弟子。” “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 “你与长风,十多年的兄弟情谊啊——” “您呢?您不也给我和我师兄,演了十多年的兄弟情深么?” 张雀先言下之意,说的是紫昆仑给孙叔况下了“九阴心结”一事。 纵使平日里孙叔况面冷辞硬,管教甚严,到底还是他张雀先的师傅。听到了这桩旧事,不免是要忿个不平的。 紫昆仑听说了,因笑道:“好啊——好。不怪你,不怪你。” “师伯不怪我么?” “你年纪轻,为了自己的将来,不奇怪。” “那么师伯今日,不是来取我性命的?” 紫昆仑笑了,又近了三四步,直到张雀先面前来:“我为何杀你?不杀。” 张雀先笑了一笑,目光蓦的一凛,一句放声:“你不杀我,我可要杀你——” 罢了便甩去手上的熏香,双掌间风雷骤起,直往紫昆仑面门击去。 这一下是出其不意,然而那紫昆仑竟闪得极快,连连四下挥掌,都不能击到分毫。 张雀先心急,又听对方说道:“你这流云掌还不成火候,还是乖乖使你的‘芙蓉一剑’罢!” 当下更是乱了分寸,给紫昆仑一眼瞅出了破绽,肩胛受了重重一顶,立时飞了出去,栽在地上。 他还没起来,先自懊恼,出门拿熏香时候忘记了带剑,否则运起“芙蓉一剑”,兴许他还有一战之力。 眼下这套流云掌不七不八,只能勉强作防身使用,真使来对敌,莫说是紫昆仑,就是对上季长风,也决无获胜可能。 这里才在懊恼,便听耳边当啷两声,竟真有一道芙蓉剑光出来,发的是紫色的光亮,直往紫昆仑那头刺去。 张雀先认出是师傅孙叔况的剑招,知道他与云中君已经赶到,便自宽了心。 当下孙叔况连出三剑,当当当的刺在了紫昆仑的后背上,不入血肉,反是撞上了铜铁硬物一般。 孙叔况知是紫昆仑的畜生道行术——龟蛇同体的法门,将后背化作了一面龟壳,坚硬无匹,刀枪不进、火焰难烧。 于是回身收剑,做个蓄势,就要攻击紫昆仑的头部。 这当时,紫昆仑身上的龟壳里蓦的出来三条大水蛇,血信狂吐,眨眼间就将孙叔况缠了三缠。 这水蛇有桶口一般粗细,这下缠上了,一弹指间孙叔况长剑脱手,二弹指间孙叔况面色紫青,三弹指间便听他嚎叫出来,全身还啪啪作响,似是骨头扭曲的声音。 张雀先眼见师傅落险,一声断喝,就要抢攻上来。 哪知蓦地里出来好大一股紫烟,烟里掺了好大一股雄黄味,那三条大水蛇嗅了,立时疲软脱力,松懈下来,刷刷刷的缩回龟壳里。 张雀先伺机欺身上前,将孙叔况一拉,拥在左坏,又连做四个滑步,退到了十丈开外才止下。 紫烟散了,咚咚咚的有脚步声,行出一个人来,果是云中君华采衣。 紫昆仑见了来者,率先招呼道:“徒儿,好久不见。” 云中君笑道:“是啊。只怕是——最后一面。” 紫昆仑也随同一并笑了,说:“这一局,是你赢了。” 云中君应道:“哟——恶名昭著的紫昆仑,这是服老了?” 紫昆仑笑道:“老了,不服不行。我早该想到,以你的残党身份,能在太一道幸留这么多年,还当上了九歌神祇的位置,手段定非以往可言。唉——骗了我这么多年,这一日,等了许久了罢。” 云中君听了此话,颇有些得意的顺了顺衣袖的褶皱,笑道: “仰仗师傅美言了。您的手段也不差,只是有时候确实糊涂,譬如这回。” “哦?这回?” “你既知我在此处,便不该来。”云中君道,“难不成你还想从我的地盘上,取了我的项上人头?” 紫昆仑听罢放声大笑道:“我只是来看看我的师侄,哪算得什么手段!哎呀,我这人,终究是念情啊。” 这头说毕了,他转向孙叔况那边,对孙叔况说道:“你身上的‘九阴心结’,似乎还没解罢?” 孙叔况身上伤痛复发,面如蜡色,听了此问,并不回复。 紫昆仑笑道:“可当心点——这‘九阴心结’,可是连我都不会解的!” 这里才将话说毕,紫昆仑蓦的将身翻倒,使后背上的龟壳撞击在地,龟壳面滑,在地上打起转来。 一旋缩两手,二旋缩两脚,三旋说了声笑,竟将头也缩了进去,最终落个龟壳在那里,犹在做着第四、第五个旋。 云中君见状大惊,急上前一掌劈出,将那龟壳劈作两半,只见壳腹空空,中无一物,顿时气得咬牙:“又是龟蛇双吞——” 后面的孙叔况听了此话,忙将身侧的张雀先推出,呵斥道:“还不快与云中君去追!” 张雀先应罢,回头已不见孙叔况身影,抬头时,但见一片紫云极快的望东面飘了去,便使了轻功,一道的望东追赶。 第六十八话 兔死狐悲 http://.biquxs.info/

季长风醒过来的头一件,便是追去那临安府衙寻人。 到了门前,遇上拦路的,季长风也不让通报,一径的往里行。 那些个门子将四根黑棍架在他的脖子上,直往外推。因了他们是凡身,季长风不能动用玄功,只好使了拳脚,硬望里冲。 三两下后,四个门子各自歪倒,季长风伺机就要夺门而入,然而门内倏忽间又闪出一人来将路拦住,定睛一看,正是张雀先。 季长风恨恨道:“人呢?” 张雀先反问道:“谁?” 季长风大喝:“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张雀先受他一喝,不惧不悚,只是觑他一眼,说: “你现今有明堂护着,太一道自是动不了你的。但你要敢大闹府衙,触犯了官府,恐那明堂再难护你。” 季长风经他一说,立时抿上了嘴,行了开去,在五步远处立定下来,背对张雀先,将头垂下去,似作隐忍状。 张雀先看着他的背影,徐徐的开口道:“师伯死了。” 听过了这话,那季长风并不回头,犹在背对着立着。 这临安府衙前头是个集市,本来隔了四五个街,并不受扰,然而这个时候却无端端的喧哄起来。 听在张雀先耳里,先是各色的叫卖,娇滴滴叫脂粉的,粗喇喇喊酒肉的,都分外清楚。 到了后头,这里啪一下,是个游街的奴隶行得慢了,给一鞭子抽在赤着的背上,那里当一下,是菜摊的贩子偷秤失了手,将一颗大砣子砸在了秤盘里。 再听下去,泠泠落落的,不知是舀酒还是舀醋,滋滋擦擦,不知是剪罗子还是剪缎子,愈听愈细,愈听愈细,简直有点什么响动,都一股脑的跑进了耳里——张雀先赶忙伸手去掏耳,这才稍稍平息了些。 这时终于听见季长风说:“谁杀的?你,孙叔况,还是云中君?”很沉很沉的语气,没有起伏。 张雀先回道:“不是我们。” 季长风那头顿了顿,复又问道:“那是谁?” “是个着了黑色莲蓬衣的人。” 这话一出,季长风的背影便一战一战的悚动起了,慢慢的声音传出来,张雀先才知道他是在笑。 “笑什么?你知道那黑色莲蓬衣的人?” 季长风嗝的一声将笑止住了,一点点的将脸转过来,说:“有必要吗?杀了就杀了罢,认就是了,何必再捏出一个黑衣人来骗我。” 张雀先争道:“是真的——昨晚你师傅无缘无故潜入府衙,中间使了‘龟蛇双吞’逃走了,我和云中君追过去时,正看到他和一个黑衣人在缠斗。 “云中君才要出手,那黑衣人手中便放出一条水袖,将你师傅——绞死了。” 季长风道:“水袖?区区水袖,能将我师傅绞死?” 张雀先道:“云中君也觉得蹊跷,但他是真的死了,没有龟壳,也没有蛇皮,不是‘龟蛇双吞’法门,是真正的尸体。脖子上有一道深红的勒痕,就是致命伤。” 季长风不语,待了片刻才说:“编得还挺细致。” 张雀先破口骂道:“我编个什么——我有必要编么?我们恨不得紫昆仑能死在我们手上,这样我们就能圆了先前在招员武会的诳语,真正驱除派内人众对我们的质疑—— “现如今我将真相说与你听,是盼你能好受些。” 季长风将头撇过,并不则声。张雀先见他如此,只道:“言尽于此,信或不信,且看你自个儿罢”,说着回了头,就要进府里去。 季长风在这时赶上来,将张雀先的胳膊勾住,说:“他现在在哪里——我想再看一眼。” 张雀先当下眉头就结了起来:“他的尸体现在在冰室里,我??????” 季长风道:“我只看一眼,不会偷尸的。师徒一场,我想送送他。” 张雀先见他如此,终究有些恻隐,遂咬了咬牙,将季长风引进门去。 他们恐叫人撞见,一路弯弯绕绕,终于到了后院,张雀先行到一块暗石前开了机关,石头底下出来一道暗门,两人张顾了一番,没有人,这才安心的下去了。 张雀先在前头引路,自觉寒气逼人,不战而栗。 回首看时,却见季长风一脸淡然,毫无受冻的模样,于是心生一想: 大抵他内心的寒冷,较这冰室要更甚许多罢。 当下竟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终于见了底,只见好大一个所在,四壁都结着厚厚的冰层,中间停了十来个冰床,个个都躺了一具死尸在上头。 张雀先正要开口指点,却见季长风无通自悟,径直的行了出去,在一处冰床前停了下来,竟真是紫昆仑躺的那处! 张雀先行过去,见季长风正对着紫昆仑尸身脖颈上的勒痕端详,因说道:“我没骗你罢。” 季长风道:“有叫仵作了么?” 张雀先一时语塞。 季长风见他如此,抿了抿嘴道:“我说笑了,你们恨不得留他全尸,好向太一正师邀功,又怎会轻易喊仵作来呢。” 张雀先听他这话又有刻薄之意,当下心生膈应,便要反驳道:“我能带你来,已是??????” “已是尽了很大的情面了是罢。”季长风打断道,“谢谢你,我的好师弟。” 一句话,又使张雀先没了后说。 这当时,那张雀先虽是给堵了个无话可回,然而他内心却有一番快活。换作他人,这时是定要将往日的对敌狠狠奚落一番的,但他不要。 他要对季长风好,纵使季长风再怎样的冷言冷语,放声斥责,他也要对他好。为的就是个快活。 一种诡异的、施舍过后的、崇高的快活。 他要做个高高在上的御者,毁了一切,再去安抚,毁了一切,再去安抚,一云一雨,都在他的翻手覆手间。 因而他是快活的。 正思想间,季长风已回了身,似要离去的模样。张雀先上前将他的肩头拍了两拍,说:“就这样罢。不管怎样,现今我是希望你节哀的。”说罢了,又一阵快活。 这当时,季长风忽的一下揪住了张雀先的肩膀,两眼惶惶的望向后头,失声道: “是云中君——” 第六十九话 不解之结 http://.biquxs.info/

季长风才喊罢,张雀先便惊住了,忙不迭的回头去看。就一眨眼的功夫,他的背上着了三处穴位,登时动弹不得。 “你——” 季长风不理会他,自顾着将紫昆仑的尸身背上,稳了稳重心,将那张雀先绕了,就要离开。 “季长风——你不能走!”张雀先出声作拦,“你出不去的,外面看守森严,你不可能带着他走。” 季长风立住了,觑了张雀先一眼,低声说:“你真好。” “??????你在说什么?” “孙叔况,云中君,都在你身边。”一个笑,自嘲的意思,“我都没有了。就这一个师傅,我想好好安葬。” 话已至此,再无闲言可叙,一个举步,就要望那冰室外的台阶登去。 他脚下的步子极快,倏倏倏的就上去了十来个阶,然而那出口处的光亮还是相去五丈高。 于是步上更疾,倏倏倏,又是十来个阶,一抬头,犹有五丈之差! 咬咬牙,再来一轮,登毕了,复去看——还是那五丈! 这下季长风便心生大惑:怎那出口,竟是怎登也够不着一般! 当即将心一沉,细细想了一想,蓦然通悟,一声断喝,开了天眼,望四处去看。 只见周遭弹指间变了景致,台阶不见了,出口不见了,一圈环顾,四面冰壁、十来个停尸床,那着了穴道的张雀先犹在原处,一动不动—— 他竟未行出这冰室半步! 季长风见如此状,知是中了幻术,定是有外人作诡,因说道:“出来罢。” 话音才落,便是一股紫烟爬地而起。 紫烟里透出一道人影来,一步步行出,果然是云中君的面目。 他自躲在暗处窥伺,使了一手“雾里看花”的修罗道行术,便叫那季长风如坠云雾,股掌受弄。 季长风受了这一番戏耍,自是忿忿,然而思及当前景况,只好竭力将怒气压下。 绕是如此,声音出来,还是冲意十分。他说: “人已经死了,恭喜你们,达成计谋。铲除余孽,歼灭旧党,云中君,恐怕往后太一道中再无人对你存有异声了罢。今日,莫非你还不知足,想将我也一并留下么?” 云中君笑道:“再怎么说,你也算是我的师弟。师兄岂能难为你。今日拦在这里,意思很明确,活人——可以走;死人——必须留下。” 季长风哼了一声,道:“那我要是不留呢?” 云中君拈起须来,哈哈作笑,蓦的放声道“那就对不住了——”说毕便一掌掀起,两声轰轰,直往季长风脑门盖下。 季长风出手招架,然而背上负重,肢体受限,左右格挡也滞缓许多。 三两招下来,身上已受了不少掌力,一经吃痛便要分神,手上一个不留意,便给云中君抓住了空隙,一个斜掌劈在了胸肋处。 梆梆两声响,整个人一时飞了出去,栽到地上已尽晕死,不通人事。 云中君得手收掌,两袖一甩,颇有姿态。又斜睨一下后方的张雀先,哼了一哼,隔空弹出两颗硬物,击在张雀先两处穴位上。 张雀先立时恢复,不待舒展筋骨,先是抢上来,指着地上的季长风道:“尊上,要不要趁机将他杀了!” 云中君摆摆手,说:“毕竟是白潮声的人。那家伙性情乖张,不要惹他。将他收拾收拾,送回去罢。” 张雀先点点头,复又说道:“适才弟子一直在观察,季长风见到紫昆仑尸身时候,神色震痛,不像有假。这应该不是他与他师傅串通好做的戏。” 云中君道:“也是,紫昆仑那样的老狐狸,就算是演戏,最后也不可能让这个毛头小子来把他接走。” 张雀先道:“可若不是演戏,难不成他真死了么?” 云中君觑他一眼,道:“尸体你又不是没摸过,心脉呼吸全没了,一个普通人能憋到这个时辰?” 张雀先道:“会不会是他给自己下了‘九阴心结’?先前我师父发病的时候,经脉逆行,也会一时梗塞,当场咽气。” 云中君摆摆头,回道:“下了‘九阴心结’,功力锐减,体质孱弱,随时有性命之忧。这亏损太大,紫昆仑不会走这一步险棋的。” 张雀先道:“他可以自己解啊!” 云中君听了此话,蓦的回首,盯住了张雀先道:“不行。” “为何?” “世上压根就没有‘九阴心结’的解法。这是个不解之结,一旦中了,就只能等死了。” 闻言,张雀先脸色大变,待要掩饰,却早已给云中君觑见了: “呵——是不是在怪我,骗了你师傅?” 张雀先急申辩道:“不、不是??????” 云中君见他如此,便一步步行上前来,凑近了,四眼相对,压低了声喉说: “傻孩子。成王成圣的道路,别说师傅了,到了一定时候,父母至亲,都可以——谈笑取之。” 话毕了,一个阴阴的笑,相差不足一寸,森气逼人。 末了,他倏忽间将脸错开,吭了吭声,说道:“把季长风送回去罢。然后,继续给我查那个黑衣人。” 张雀先回道:“是。”说罢,他做了两个箭步来到季长风身侧,将他背了,一步步加快往外行去。 一面行,他才一面发觉自己早是冷汗涔涔,轻裳湿透。 出了暗门,他自瞅准去处,径直的往东面行去了。 没有回顾,没有停步,因而他也便不知,在他头低低的望前赶时,有一道人影,悄无声息的潜入了暗门之中。 第七十话 再见玉树楼主 http://.biquxs.info/

这日熊荆于潜入了客栈的后厨,同里头烧饭的老妈子打过了招呼,遂自个儿动手,风风火火的做了一道水煮肉片。 做毕,欣喜着,小心翼翼的端了,一步一步行到那人的屋里去,门一开,两声叫唤,却无人回应。 顾了一圈,这才发觉是个空屋。 熊荆于登时有些惶恐起来。 她是来寻季长风的。 招员武会当日,她立在一旁,听说了整个来回,虽不能参透个中详情,然而她与季长风相交多日,依据季长风当时的言表,她立时断定—— 这个素来憨傻的友人定是受了摆布。 因而那云中君言之凿凿,她却是一字也不信。 最终季长风大悲大恸,吐血晕厥,她是恨不能言,悔不能察,几日下来都忧心忡忡。 不日前,她才从给季长风问诊的郎中那里套了话,知道季长风约摸在今日苏醒,便起了早,特意烧了个菜过来。 不成想却是一个空屋,早不见了那人的踪迹。 季长风经受了这般多的变故,心情定是极差,保不准便做了错想,要自寻短见。 思及此,她忙不迭的将手里的水煮肉片歇了,一个夺门,放足而去。 来到客栈的柜台,她揪住了一个跑堂的就问,有没有看见这样一个人,这样高,这样瘦,穿件乌衣,腰间别个青剑。 那小二略一思索,竟真想了起来,说是一大早便悄遁出去了。 听到这个,熊荆于也忙不上道谢,蓦的一甩头,又要破门而出。 那小二在后头喊她,她只作没听见,一心的只顾她的路,这才出了客栈的门,便迎面撞在了一个人怀里。 抬头,就要作骂,拳头也一并起来,就要挥上脸去。 然而她看见了那人的眼,登时便一惊,一惊之下,舌头打结,骂不出来,拳头也跟着定住了。 好深好深的一对眼。 这样一对眼,她再大的忘性,也是抹不掉的。 当下,只见她默默的收了拳,抿了嘴,换了一副细柔的声喉,有点作颤的道:“玉??????玉树楼主,你怎会到这儿来?” 这时她才想起,适才那跑堂小二喊与她听的话便是,“有人在外头等你”,当下更是心生窘迫,诺诺的道: “你??????在等我么?” 那玉树楼主冷炉烟见她前后如此变化,甚是滑稽,登时就要笑: “嗯,在等你。你要出去?” 熊荆于轻声道:“嗯对。我得去找我一个朋友。” “是上次那个男孩么?” “对??????我怕他??????” “他没事的。” 熊荆于蓦的一抬头,问:“你怎么知道?” 冷炉烟笑道:“今早我来的时候,远远的看见他了。他后面还随了明堂少主,应该不会有差池” 熊荆于听到有白潮声随着,登时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冷炉烟能撞见此幕,定是很早便来到此处。 思及此,她抬头笑道:“玉树楼主,你等这么久了啊??????” 冷炉烟笑道:“可不是。听闻你被收入明堂门下,这在玄门可是鲜有的事。我是特来拜贺的。” 熊荆于笑道:“也就你来拜贺了。这几日我行到哪,就有人说到哪,说法千奇百怪,居然还有说我勾引明堂少主的——” 冷炉烟道:“此番言论,都是妒者口舌,莫要去计较。” 熊荆于摆手道:“那是。换作平时,老娘早一个炮仗打过去。如今我也是明堂的人了,怎说也得宽耐些,可不能折了明堂的面子。” 冷炉烟笑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是好的。往后去了襄阳,也要这样时时克制自己。襄阳可不比这边,明堂素来以等级森严、管教苛刻闻名,到了那边,以你‘女玄士’的身份,想必还要招致许多苦头,你且宽耐着,莫要冲动,就当是锻炼心性罢。” 熊荆于连连点头,要对方住嘴的架势,说道:“你这口口声声,比我爹地还叫人生烦。” 冷炉烟登时噤了声。这厢静下来,他将适才的话做了番回想,确是急躁了些。因叹了口气,说道: “总之,多加保重。你未婚夫的事情,我会替你留意的。” 周遭霎时间里静了。两个人相互觑看着,看得久了,冷炉烟的一对眼便成了两口井,深深的起着波光。 波光里出来一个宫殿,宫殿后是一棵桂花树,树上栖了只雀,雀儿拍翅飞到云里,云一片一片的将一块月给笼住了。 细看那个月,幽幽的,好似个井,一闪一闪的起波光,波光里,又是宫殿,桂花树,云雀,和月影?????? 熊荆于一个哆嗦,往后退了三步。冷炉烟这时也将眼错开,不再去看。他怕自己动了感情。 熊荆于咳咳两声,强作镇定道:“楼主??????接下来是做什么打算?还留在??????芙蕖苑么?” 冷炉烟应道:“是。不然,也无处可去。”说这话时,眼是斜的,并不望对方。 熊荆于道:“嗯,也是顶好。听闻你工于箜篌,改日来拜,定要叫我开开眼界。” 这句说毕了,冷炉烟没有接话,登时又静了下来。 两人立在那里,互不打量,都自琢磨要寻个新话头,然而一时之间反应不过,一面懊恼,一面都盼着对方快些开口。 冷炉烟自知话到了这个份上,是当作别的时候了。然而他究竟是有些不甘。 有些话,他记挂了好几日,来的路上还在叨念,当下面对面的,却是给忘了。 其实也未必是忘,他是假托忘性,来将自己的怯懦掩去。 谁料熊荆于却在这时开口道:“玉树楼主,是还想邀我,做你的侍女么?” 冷炉烟一听,双颊立时臊红,支吾着说:“本楼主并无此意。先前那番说辞,只当你是个莽撞的小贼。现今你念想顺遂,已是明堂门下,哪还能再来叨扰你。” 熊荆于听说了这话,味出了三分掩饰,三分委屈和三分怨气,当下也不知何如,只是干瞪眼,没了后话。 冷炉烟见他如此,胸中的话更是吐露不出了。正烦恼间,已听那熊荆于说道: “玉树楼主要是没有旁的指示,我便先行告辞了。” 说着,那人便做了回身,就要别去。 冷炉烟在这时拉住了她。 她停住了。他伺机说道:“往后,还能再见么??????” 千言万语,终了只有这么一句。 熊荆于回头看他。他低了头,不看回视。算起来,也是三十有余的人了,这时候看来,却青涩羞怯,像极了少年郎的模样。 一刹之间,她再憋不住,一声噗嗤,大笑起来。 冷炉烟见她笑,心下更没了底。揪着的手也松垂下来,被唬住了一般。 正这时,熊荆于反过来,拉住了他。 “肯定能再见的。我只是去襄阳,又不是去戍守边境,干嘛说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好好活着啊,明年临安的杏花开了,我就来看你。多吃点,你可真太瘦了。” 说罢,还在冷炉烟的肩头上拍了两拍。 熊荆于这一番话,说得是俏皮,个中也不无情分。 她素来便感怀玉树楼主的照顾,本也盘算要伺空去拜访,然而诸事冗杂,一时抽不开身,今日见过,也算是将长久的念想给了了。 正当时,冷炉烟微张了口,还有话要说,却见客栈内奔出来一人,正是那跑堂的小二,急吁吁的,一径到了熊荆于跟前道: “女侠——你刚问的那人回来了!” “回了?从哪回的?适才没见到他啊。” “不是从这里,是后门。来了一驾马车,把人丢下就走了。人是昏的!” 熊荆于听说人昏了,立时着急,匆匆别了一句,便头也不回的赶入客栈去了。 冷炉烟意犹未尽,还要跟着,忽然听到后面有人说话:“你真放心让她去襄阳么?” 回头一望,立在那里的,赫然是白潮声。 “你可是忘了,白页生还在那边。” 第七十一话 错意 http://.biquxs.info/

季长风醒来,看见熊荆于伏在床前,登时两腿一伸,就要坐起。 熊荆于给他这一番动静闹得醒转,揉了睡眼,说道:“干嘛呢你——起个身这么大动静。” 季长风问说:“我几时回的?” 熊荆于回道:“约摸是巳时罢。” 季长风略一回想,蓦的一个骨碌,从床上滚下来,不及披衣,就要夺门出去。 一恍神,熊荆于已抢在跟前,将他一把拦住。 “你要去哪?”熊荆于问。 他回道:“临安府衙。我得去接回我师傅的遗体。”说着便要绕开。 熊荆于后退一步,复又挡道:“云中君不可能把尸体给你的。” 季长风道:“那我就偷,就硬抢。不然,等到他们把尸体给太一道全派上下的人看过后,没了利用价值,那华采衣不知会对遗体做什么!” 熊荆于道:“你现今的心境我能体会,可是劳烦你想想,云中君是琉璃轮阶位的高手,起码五阶!你要从他手下拿人,该不该思量妥当些?” 季长风道:“我没得思量了。就我一个人,横竖都是如此。” 熊荆于喝道:“你个二傻子你想什么呢!白潮声那天在招员武会说了啥你不知道么?你是明堂的人!明堂的人!我们都在这儿呢——要做什么,有我们替你商议,你不是一个人!” 季长风顿了一顿,咬唇,咽了两口唾,似在定心,复又说道:“季某——谢谢你们。这点事,不敢再劳烦了。” 熊荆于听了,登时也是发蒙。本以为适才的说辞能作些宽慰,不成想起了反效,不但没叫季长风打消执念,还引他话里生疏,用了“季某”的称谓,拉远了二人的干系。 交往多日,熊荆于只当季长风是个心肠耿直好猜之辈,今日对话却没了默契,始终拿不准他在想些什么。 她素来有一副伶俐的口齿,这当时也没了用处,接答不上,互相面对着,只是呆立。 毕竟是亲友离间、恩师长逝,此时再多的言语,都显得扭捏作态;反是无声相陪,倒许还起些效用。 正相持间,房门忽然开了,进来了白潮声。他见了屋里对立的两人,立时知道是怎么回事,吭吭两声,说道: “熊姑娘,三娘子那头寻你有些事,你且去看看罢。” 熊荆于点点头,回身在季长风肩上拍了两下,便自去了,走前不忘将门给带上。 一时屋里又是两人,不过错开丈余,各不看对方表情。 久了,白潮声说:“我不会安慰人。” 季长风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回道:“这几日,承蒙白公子照顾了。待季某日后得了斤两,再与白公子相还。” 白潮声道:“日后相还?言下之意是??????” 季长风转身,拱拳说道:“对不起,恐怕又要辜负您的美意了。” 白潮声见他如此,倒是意料之外,一个错愕,问道:“眼下境况,你不归依明堂,要到何处去?” 季长风道:“我??????还没想好。应该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罢。闯荡玄门,又不非得要依仗人势。” 白潮声听他这话,蓦的一个开窍。熊荆于死想不通的理,他在霎时间里竟猜了个七八。现今的季长风,定是敏感且多疑的。 这不奇怪。十余年来至亲至信的三个人,师傅,师叔,师弟,或欺瞒,或算计,或离间,或相残—— 至亲至信尚且如此,试问再能有什么人能令他信赖? 思及此,白潮声只觉喉头干涩,哽噎难言。作了几声咳,这才通畅了,因说道: “我这般对你,不是怜悯,不是算计,你——莫要错会我的意思了。” 季长风听了,一时也不知该答些什么,恐开口要支吾,干脆闭了口,不接话。 白潮声见他如此,知是给自己说中了,便直入话锋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同情你?我假仁义、滥充德,故意借此来圈养声名,好得个侠心义肠的称誉?” 季长风见他语气急切,忙回嘴道:“不是——季某绝无此意!” “你就有——”白潮声说着,一步步欺到近前来,“要不然,你就觉得我是在收拢你,好让你感恩戴德,日后为我所用,报复太一道——” 眼见白潮声步步逼近,季长风没得招架,只得步步后退。 嘴上一时也没了回应,两眼惶惶,实在不知白潮声此举的底细。 这当时,白潮声蓦的一个跨步,整个的贴近了。登时两人四目相对,鼻尖相去不足一粒米。 周遭的景致一时都失了真。能看见听见的,只有相互的一对眼,一口气。 “或者说,你怀疑——我在利用你。我想拿你做筹码,或者别的什么,好去跟那云中君一辈做周旋,将你做我摆布的棋子?” 一阵静谧。 窗外有野猫在叫,很凶。咣当一下,屋顶的瓦片跌在了地上。紧随着一个扑棱声起,是只鸟雀,很急的拍着翅子去了。 拍翅声远去,季长风咽了口唾,错开了眼,说:“对不起。” 第七十二话 余生劳你守护 http://.biquxs.info/

白潮声一时语塞,还没作应,季长风已让了出来,望侧旁行了两步。 他做了个长吁,复又说道: “你照顾了我许多,对我很好,我都知道。是我对不住你。我是真的??????怎么说呢——我怕。我不敢。” 白潮声回头去看,看见那人的背影,松的,散的,像一截嫩竹枝,才生长了不多时,给那风与沙一点点的往下压。 于是一日日的弯下去、垂下去,到底支持不住了,就要咔嚓一声,断作两截! 此情此景,叫白潮声生了些酸楚。他颇有些诧异,好不容易镇住了,才勉强提声道: “你是怕,我会像你的师叔他们一样,欺瞒,利用你??????” “不是。”季长风没有回身,然而声腔已十分悲切,想来定是泪意上涌,禁忍不住了—— “是我自己。我太没用了。本来以为,终于能好好的,保护他们一回。到头来,什么也没有??????” 说到这里,抽噎声起,料来是守不住,到底是落泪了: “?????他死了,师叔和雀先也走了??????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都要怨我罢。要是我能早些发现,兴许,兴许就??????” 到了后头,嚎啕逐渐把话给盖过了,季长风不再讲话,就是放声大哭,哭得腰弯下去,整个人蹲下去,近乎要伏在地上。 他好似个雷雨夜里的草团,缩缩瑟瑟的抖着,抖着,抱紧了自己,还是东歪一下,西歪一下,雷声有多大,雨声有多响,他也便哭得有多厉害。 近几日的颠簸屈服,都闷到了此刻,一齐发泄出来了。 白潮声立在那里,听那季长风到了这步田地,还是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顿时有些动容。 后来听那人哭,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进屋子说的头一句话——没安慰过人,不是虚的。 他不但没安慰过,见人哭也是头一回,尤其是个男人。 当下他只得怔怔的听着哭声,寸步也移不得,换在往日,他是早要心生厌烦的。然而此刻他却并无半分恶色,反而双眼凄凄,眉头紧锁,似也跟那季长风痛在了一处去。 久了,季长风哭声渐止,白潮声从袖里取了条帕子递与他。 季长风接过,将脸上的痕迹拭干净了,立起身子,慢慢平静下来。 这时他觉得又是懦弱又是可笑,连一点哭意都忍不住,当真是没用到了极点——好在是背对着那人,哭的模样没给看见。 两人静悄悄的,都要待对方开口。然而等了须臾,还是寂寂的,一时拿不清对方的主意,还是失语。 再等了片刻,终于听见季长风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白潮声想做点笑意,好缓和下气氛,然而又觉得不大合适,便立时止住了,只是说: “能哭出来,也是好的。” 季长风顿了一顿,道:“罢了。干了不少蠢事,也不怕你笑话了。其实我是知道的,不可能把他的遗体迎回来了——只是还是会有些不甘。 “本来是想,怎么做也不对,就这一桩事搏搏看,也算尽个孝心。到底还是不行。你现在看出来,我多没用了罢。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想过他的身份,也没去留意孙叔况和雀先的感受。我总是很天真,想着,都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没关系的—— “到现在才知道,朝夕相处的人,在某一日也会将你推入深渊,万劫不复。 “白公子,我承认,我是有些怀疑你的意思。但更多的,应该是自责罢。我觉得,我配不上你的好。 “我现在什么也不是,还有个紫昆仑弟子的骂名,人人喊打。你是明堂的少主,修为精深,广树人脉,前程一片大好。像我这样的,不配与你为伍。” 说罢了这一句,季长风又自沉默了。四下又是静悄悄,他待要往后说,却发觉已将话说了个八九分,再没别的可讲了。因只是立着,等着背后的人开口。 久了,他听见白潮声说道:“信我一回。” “嗯?” “信我一回。”白潮声说,“莫要再怀疑我。另,也莫要妄自菲薄。这般年纪,后面还有许多的风景,早晚是要振作的。 “遁入明堂,不过多一个援助的臂膀,无关同情,也无关摆布,而是??????而是一点情分。” 季长风怔住,没有接话。 白潮声接着道:“那日在戏水楼般若墓的冥宫里,你不是说了,要保护我的么?就冲你季少侠的这一句话,我可是记到了现在都不敢忘,巴巴的盼着你来相护。 “怎么,莫不是季少侠记性不好,须得我多作提点?” 季长风复要辩驳:“我??????” “你可以的。”白潮声抢道,“我不是也说了,本来我的拳脚就不大行,身边总是须有护卫看着的。所以——就你了罢。” “你就别说笑了,那桐心怎么办?” “桐心不日就要派到宫都分舵去行事,不能伴我左右了。所以,我只好来求你了,季少侠。” “不行的。我只是金轮阶位,哪有那个资格。” 白潮声再次打断道:“金轮阶位怎么了?你修的是人道技艺,真气修行没到位实属常事。 “做我的护卫也没那么夸张,只是对付些毛手毛脚的小刺客,那些大人物,一般都堂堂正正,不会有那些下作行径的。” “你是??????认真的么?” “我几时戏言过。” 季长风有些恍神。片刻,又见他摆头道:“不行,我不行的。” “我说你行,你就一定行。”白潮声定定的道,“把你的伤痛交给时间。时间会帮你治愈的。 “只是一件——时间治愈的是愿意自渡的人。你不渡己,旁人也难以渡你。” 一刹之间,季长风心口仿佛被撞了一下,麻麻的,烫烫的。 “所以,余生劳你守护了——季护卫。” 第七十三话 不速之客 http://.biquxs.info/

听闻季长风作了白潮声的贴身护卫,一时之间,白潮声房间的门槛都要给踏平。 先是桐心负了包裹来告辞。他在白潮声守了五年有余,积了不少情分,本身又是个性情人,一朝别离,端的是割舍不得,几欲堕泪。 换作旁人,白潮声是定要笑他乖张作态的,然而对桐心却不同,他深深知道这孩子是动了真情,便出声安慰道: “行了,又不是此生难见了,何以这般惨兮兮的?宫都到底是天子脚下,你去了,也能开开眼界。莫老随在我身边,短了你的见识。” 桐心又拉着白潮声的手,叮嘱了半晌才去。临去前,白潮声道了一声,“宫都水土或有不适,你切要保重。” 他听过后又是凄然,回头再要叙话,到底是给白潮声硬请出去了。 桐心前脚刚走,后脚就听门外有人骂骂咧咧的过来。 白潮声听了声喉,知是三娘子,会心一笑,率先起身将门开了。 只见那三娘子一手抓着菜刀,一手沾着鸡血,满面血污的奔上前来。 料是正在后厨宰鸡,听到这个消息,刀还不及放下,就一径的汹汹的来了。 一路撞上些住客,见了她这副阵仗,都骇得纷纷让道,只当她是要砍人。 这里只见她奔到白潮声跟前,开口便道:“我也要一个护卫!” 白潮声笑道:“哟——三娘子,就您这副身手,谁近得了你的身啊。” 三娘子争道:“也不非得是护卫,总之,你把那姓熊的女娃娃拨到我麾下来,莫要随了其他男子浊物到一处去。” 白潮声听了又是笑:“这我可管不着。要调迁生员,您管那招仪处问去。”说了举足便行。 三娘子急随上来说道:“既如此,姐姐我便自作主张,把熊妹子调过来咯——” 白潮声瞅她一眼道:“私调生员,杨真人怕不会轻易依你。” 三娘子哈哈大笑道:“我堂堂鱼夫人还怕他个杨铁面?只要您明堂少当家莫来过问,我自有法子与他周旋。” 白潮声无言以对,只好草草两句打发了她。还没得个半盏茶的闲暇,又有人来寻他。 这回是凤廉,很急的模样,说的却不是季长风的事情。 “总舵那边来了杨真人的传书,是要你快快准备招员事宜。” 白潮声听了,稍稍正襟了些。 三大玄宗招纳生员,向来都是合在一处,举行玄举。 眼下临安玄举取消,只得各自招生,近日里云门与太一道已陆陆续续的将相干事宜进行完毕,唯有明堂还静悄悄的没有半点风声。 许多有志报选明堂的玄士都在翘首,盼着那明堂快快招考,以期早日赢取考名,好遁入天下第一玄宗,圆了旧梦。 对这桩事件,白潮声早在心中有了决断。这时面对总舵招仪处的来信,他不假思索,断然说道: “回与杨真人,就说今年不招生员了,我们后头便启程回去。” 此话一出,叫他师兄凤廉听了都是一惊:“什么——今年不招了?” 白潮声淡淡道:“嗯,不招了。” 凤廉讶异道:“这是何故?” 白潮声道:“我自有盘算,你且这样与杨真人回复罢。” 凤廉道:“多嘴一句。你才接手不到两年,这般行径,恐要落人褒贬。” 白潮声笑道:“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总之不会害了明堂就是了。回去,他们要怎么苛责我,再看我的手段应付罢。” 凤廉见他如此,只好闭了嘴,不再争声,自下去筹办。 这位师兄虽在明堂供职已有十二年,却一直身列教头,没有进用,便是因了他与世无争、清冷无羁的性情。 当下听了白潮声的决断,竟插口了两句,想来心中定是骇得不轻。 思及此,白潮声摆头苦笑:师兄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其他几个老古董了。 这头一面苦笑,一面往内屋行去。 才进了屋,他立觉屋里坐了一人,脸上神色一紧,将门闭了,回过身来,作笑道:“今日的不速之客,还真是不少啊。” 才说罢,立时扑通一下,跪拜在地,依依行国礼道:“下士参见太子殿下。” 第七十四话 密谈 http://.biquxs.info/

原来那室内坐着的人,竟是当朝太子汤洗澄。他已换下了先前的九蟒玄衣,着了一身粗布衣裳,市民打扮,看着和气许多。 然而面目冷峻,眉宇森森,俨然还是帝王之相。 这厢见了白潮声的跪礼,只见他拂手道:“不必行礼,我早不做太子了。” 白潮声肃然说道:“储君之位犹在一日,您便一日是太子。” 汤洗澄听了,并不接话,自抓了一把桌上的杏仁,放在嘴里啃。 白潮声伏在地上,没有起身。半晌,才听那汤洗澄说道:“再不起来,还要等我去请你么?” 白潮声急起身立定,衣上落了灰,很是显眼。然而他只是立着,并不动手去拂。 汤洗澄咳呲咳呲的磕了这半晌的果仁,终于呸呸两下,停了下来。 他望着白潮声,上下打量了两番,说:“听闻,西风断雁将明堂托付给你了。” 白潮声回道:“此说不当。家师只是闭关,由我暂代管理,并不能说是托付。” 汤洗澄道:“你们明堂的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不必同我遮掩。今日来,是要与你说一件事。” 白潮声道:“烦请您吩咐。” 汤洗澄顿了一顿,将四下顾望了一圈,没察觉异样,这才说:“他在追杀我。” 白潮声听了,竟不作问,反而笑道:“情理之中。” 汤洗澄见他如此,心下颇有些不快,用手拭了拭嘴,复又说道:“你都知道?” 白潮声回答:“他不杀你,那才奇怪。” “为的是什么?” “您的储君之位。” “你倒是挺通透。” “时势而已,略有耳闻。不过,殿下,恕下士多嘴,您这位弟弟的野心,似乎还并不止于一个储君之位。” 汤洗澄怔了一怔,反问道:“你说的是,‘如是来说’么?” 白潮声肃然道:“是。” 汤洗澄笑道:“我将那半卷‘如是来说’交出去了,你要怪责我么?” 白潮声回道:“当年家师将这半卷‘如是来说’交予太子殿下,定是由衷相信太子殿下的决断。那日将‘如是来说’交出,想必殿下心中自有盘算。” 汤洗澄见他小小年纪,倒将分寸拿捏得极好,不逾越也不却让,当下心生欢喜,待要再试他一试,复又说道: “‘如是来说’的事情另说。他们真要去破解,还得费上好大的功夫。我此行来寻你,另有一番目的。你知道是什么么?” 白潮声回道:“下士猜测,殿下是希望我能助您瞒天过海,安全回到宫都,重整旧日党羽罢。” 汤洗澄笑道:“是这个意思。不过,别说是我的党羽,好像跟你们明堂毫无干系似的。 “他们的代号叫‘鱼肠’,知道了罢,跟你们明堂三当家鱼三轩可颇有渊源呢。” 白潮声恍然悟道:“原来如此。殿下是想将这群旧僚重新移交给明堂么?” 汤洗澄道:“是。” “恕我直言,殿下失踪已足有二十年光景,朝中虽尚有您的声名余地,然而您的弟弟太王崛起,接手大锦司,这些年在朝堂上可是广结同盟,声威日盛,您就不怕,当年听候于您的‘鱼肠’,现今早已人心离散、分崩离析了么?” “不会的。”汤洗澄定定的道,“我的储君之位二十年犹在,就是最好的证明。如若‘鱼肠’已经土崩瓦解,就算当今国主再怎么一意孤行,独裁专断,也不可能将我的储君之位维持整整二十年。 “‘鱼肠’组织之庞大,远甚于你的想象。”汤洗澄忽然间压低了声道,“他们大部分,都出身于你们明堂十二校尉的那支军队。” 听闻此言,白潮声合身一抖,虽是细微,到底给汤洗澄捕捉到了。 他看白潮声一副风轻云淡、镇定自若的模样,故意说这番话来引他吃惊,这下达成了,便有些得意,又抓了一把杏仁在手,洋洋的道: “这是玄门与朝堂共同的大绝密,你才接手不久,知之不多,不奇怪。往后我会慢慢告知你的。” 白潮声听了,有点怏怏的,问道:“既如此,您是打算将今上也一并瞒了?” “那是自然。”汤洗澄蓦然间肃然道,“送我回宫都重整‘鱼肠’这件事,太王不能知,当今国主也不能知。 “一旦败露,你们明堂多年来的回避与努力都会前功尽弃,再无转圜余地!” 白潮声做了须臾的思想,终于定下了主意,凛然回声道:“好——不过在那之前,殿下须随我去一趟襄阳的明堂总舵。” “去襄阳做什么???????”汤洗澄眉头一结,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一事,恍然道, “难不成你是要——对付明堂的内鬼——” 第七十五话 冰室夜话 http://.biquxs.info/

这晚云中君睡前多喝了两盅茶,在床上辗转了半夜,有些失眠。 他心下烦躁,反觉得有尿意,更是睡不着。起来方便过后,复躺回床上,还是觉得腹下一阵揪紧,好似还没尿尽。 一番折腾,叫他蓦的记起白天一条消息,那杀死紫昆仑的黑衣人依然调查无果,这下彻底睡不了了。 因起身披了衣,将一盏灯掌着,望外行去。 他行到后院,四张无人,这才开了机关,一个猫腰进了暗门,下到底面的冰室来。 到了,其余的尸体一觑也不,径直的行到了紫昆仑遗体跟前,将手上的灯凑近了,看那紫昆仑紧闭的双目。 看得久了,还不肯休,手伸出去,两指将紫昆仑的一只眼撑开,要看那死去的浊白的眼仁。 “还真是死了啊??????”半晌,才听他闷闷的喃道。 他将灯放在一边,寻了个位置坐下,望着床上的死人,有点出神。 他记起了许久以前,做“华采衣”的日子。 在紫昆仑数以万计的弟子里头,他华采衣是顶卖力的一个:洒扫浆洗,端茶递水,样样活计他都做得。 同门的师兄弟见他憨傻易骗,便诓他去替班,本该是每个弟子轮流去照顾师长的饮食起居,一番摆布后,倒成了华采衣一人的负担,日日夜夜,只见他一人在那里操劳着。 然而他做得很欣然,并不吱一声半响。他乐意这样,只因能离他的师傅更近一些。 那当时,每每为他的师傅更衣,双手抚上那衣服的纹路,鼻子里嗅到那内衬的香味,他都要恍神: 玄门三大宗之一的掌门、太一正师紫昆仑的衣裳!而自己是他的弟子! 恍神过后,便是一股血气上涌,一阵热烘烘的自豪。 然而尽管侍立左右,朝夕相待,紫昆仑却并不十分留意这位弟子。 因他实在是太不起眼了。禀赋不佳,又费时去做服侍,功课远远不及其他的子弟。 那些修为精进、勘破佳境的弟子破门而入,在紫昆仑座前任意谈笑,一脸自得。 华采衣只得在后头捏紧了扫帚的柄,暗自眼红。 他不甘如此,因每夜每夜的在枕前掌烛,默背那些内诀心经;公鸡未鸣,他已起来洗漱完毕,只身在院里打坐练气。 这样的勤苦到底是引人瞩目的,不多时便有人告到紫昆仑跟前,说他私练功法,图谋不轨。 告状的那人是紫昆仑座下的得意门生,受了多年的偏幸,心胸很是狭隘,最是见不得有人比他勤勉。 紫昆仑依他口径,暗中查访,落实了这一说法,最终竟断言道: 华采衣身作贴身仆从,却偷习玄功,是为暗藏城府,居心叵测—— 听过了这番言断,华采衣当时是忘神的。 他万不能料想到,因了自己日日夜夜的侍奉,竟被那紫昆仑当成了一名贴身的仆从! 受此误解,他立时反口辩白,称自己并非仆从,而是名正言顺的太一子弟。 然而那告状的人暗中作梗,全派上下无一人众替他作证,到头来还落了他一个冒充门生、自不量力的丑闻。 一时之间,他百口莫辩,只得跪在紫昆仑门外,请求正名。 那是个隆冬,大雪纷飞,他一连跪了十三个时辰,那扇门依旧是森森的闭着,未曾开过一丝一缝。 最终他在雪里昏倒,给人抬去急救。这时才有翻阅生册的人赶来,禀明实情,还他一个太一子弟的声名。 他以为事情就这般过去了。然而没有。 醒来后,有人前来传告,他可继续留在太一,但三年之内不得修习任何玄功典籍,且自此再不得欺近紫昆仑寝宫五丈之内。 经此一桩,他在太一道的声名坏到了极点。 一路行着,凡是碰头的,要么暗自讪笑,要么满嘴讥言,甚至有人故意挑衅,拳脚相向。 许多许多,他都忍了下来。 忍到了中滇大战,宫廷巨变,太一道经受鼎革,他才伺机而起,重起声名。 而今他已是堂堂赫赫的九歌神祇云中君,那些笑他的、讥他的、折磨他的,早给一个个的讨要回来,日久天长,已作不得什么了。 只是一件——他的师傅,他俯首哈腰服侍了无尽个日夜的师傅,却叫他记得铭心刻骨。 而今这位师傅也死了。就在他的眼前。 他呆呆的望着,梦里似的,仿佛那些端屎倒尿、做牛做马的日子犹在昨天。 他还在捏着一把扫帚的柄,望着那些谈笑自如的师兄弟们,好生眼红。 “真没想到,你就这样死了。” 华采衣将十指交叉,紧握在一起。这是他少年时期常有的一个动作。 “我有无数个时刻,都盼着你死。你奄奄一息,被我的弟子抓到我跟前。 “然后,我就穿着这身云翳得罗,一脚踢碎你的膝盖,让你跪在我跟前,就像二十多年前,我跪在你寝室外那样。” 冰室愈冷了。大致是到了后半夜。华采衣拢了拢衣,不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这当时,仿佛他真的跪在紫昆仑的寝室外,漫天大雪披头盖下,他紧紧拢住衣,却还是一阵一阵的打着战,从牙关打到脚踝,从肌肤打到骨髓。 “当年你逃到了姑苏,好不容易休整恢复,就急着派人来寻我,要我与你里应外合,重掌权柄。 “呵,可笑——风光的时候,只当我是个唯诺是从的仆人,落魄了,才蓦的记起我这个弟子来。” 这时灯火有些战动起来。整个冰室就这么一点光,临近的尸体给照着了,影子投到墙上去,大了五倍不止。 影子将华采衣围着,要促膝对话一样,灯火一战一战,他们也跟着动了,好似说到了兴头上,手舞足蹈起来。 “我高高在上的师傅哇,你怎死得这般轻松。我原已为你计划好了,杀了那季长风,将你引出,而后带你回到紫微顶,让所有的太一弟子都看看你当今的模样。 “唉,可惜二十年过去了,鼎革后都换了新的人,若是以前的师兄弟们看见你如此,与二十年前的你做比较,那才是一出叫人叫绝的好戏呢。 “看毕了,我再带你回你当年的寝室,不过也是可惜,那里早被修葺作了茅房,再没有当年金碧堂皇的模样了。 “不过,你也休要着急,你的那些玄功典籍,我一本本的都替你留着,就埋在那些茅房后头,你要是想念得紧,可以自己去挖出来,再瞧上几瞧。 “这时候你可能按捺不住了,怎么还不让你死呢?莫急,这就带你去。为了你人生最后一场告别,我还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份精致的礼物。 “是一个金刚琉璃鼎,内壁上涂了白蜡,还有四万四千四百四十四只蛊虫,每一只都用白蜡裹着。我会把你放进去,然后在琉璃鼎的下方点火,白蜡受热融化,四万多只蛊虫就会钻出来,侵咬你的血肉。 “待到你快忍不住了,我再将火熄去,琉璃鼎冷化,白蜡凝固,又将蛊虫包裹进去,这样,你就能苟延残喘一会儿。如此反复,一直到你气绝为止——是不是很有趣?” 说到这里,华采衣叹了口气,将头低下去,闭了眼,喃喃的说道:“可惜,你是享用不到了。” 这当时,他又记起许多事来。那个茅房,是他亲自督造的,建成之后,他每日都要行到那里去方便。 选那个鼎的材料时,他定是要金刚琉璃,因它透明,能望见里头人的惨状。 然而似乎都用不上了。 正嗟叹着,恍恍惚惚中,他听到一句话:“我享用不了没事,可以给你享用啊。” 话未听罢,他已是浑身一震,急要睁眼。 冰室昏暗,他还什么都没看清,便觉腹下蓦的一阵火辣辣的剧痛,竟是被一刀捅穿。 他目瞪口呆的将头一点点抬起,看见冰床上的人正慢慢的坐起。 “不要难过,我的好徒弟。那个金刚琉璃鼎,为师会好好给你享用的。” 第七十六话 死而复生 http://.biquxs.info/

紫昆仑的口中钻出了一条白蛇,蛇口一张,吐出一把刀来,刺破了华采衣的下腹。 华采衣一挣,只觉火烧一般灼痛,分毫也使力不得,当下只好调动内力,往受伤处围拥过去。 “是金乌刀,至阳至刚,专克你的玄阴体质。你抗不过的。”紫昆仑一面坐起,一面将口中的白蛇拉了出来。 “可惜你当年偷学了我的至阴玄功,如果只是循规蹈矩的学太一道的术法,今日被刺中,还不至于这般田地。” 华采衣愤极,就要立起,蓦的一使劲,却啪嗒一下跪了下去。 他大骇,复又尝试,还是下肢脱力,挺立不得。 “省省罢。金乌刀把你浑身的阴气都消解掉了,就算你是大摩尼修为,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复原。” 华采衣不听劝,试之再四,到底是不行,终于放弃,恶狠狠的瞪着眼前人道: “你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已经气绝了那么多天。” 紫昆仑洋洋的掸了掸衣,款款的将脚放下了床: “有一种药,叫阎王笑忘丹。服下后,七窍封锁,脉息全平,血液静止,颓颓然就如同死了一般。两三日后,将那笑忘丹的解药含化在口中,方可恢复身体机能。” 华采衣听了,骇然大喝道:“一派胡言!人体断气三日,就算恢复了,岂能还有命在?” 紫昆仑笑道:“我的龟息吐纳术早臻化境,只需事先在上丹田里囤一口炁,这口炁便可自行调理内息,且不被察觉,莫说两三日了,耐个八九天都不成问题。” 华采衣不甘道:“那你是怎么服下解药的?难不成——有人潜了进来?” 紫昆仑讪笑道:“现今,就候在门外。” 华采衣顿时气血上涌,喉头一甜,咳出血来。他一面吁吁的拭掉血迹,一面恨恨的道:“是赵莺么?” “是她。” “孙叔况那天就该把她杀了。” “对,可惜了。那是我唯一一次中了你们的圈套,你们却将她放走了。” “呵——那个黑衣人,是谁?” “你不必知道。” “你不说,我也猜得出。能使得那一手水袖功夫的,天底下挑不出五个人来,此时此刻,临安城内,还能有谁!” 听了此话,紫昆冷脸色一冷:“你最好别接着往下猜。” 华采衣见他如此,心中不快更甚,然而落人指掌,也便失了话柄。 当下,他只愿能多撑一时是一时,兴许待到张雀先亦或孙叔况发觉,他还有翻覆的时机。 紫昆仑自是知道他这般盘算,因笑道: “不必等了,好徒儿。赵莺虽也有心结在身,但起码是琉璃轮二阶的身手。有人来探,她立马就能知会我。” 华采衣被说中心事,顿生懊恼,直将头垂下。 紫昆仑将手伸出,要去抚他的后脑勺。华采衣一惊,就要躲开。 “别怕。就是,突然想好好了解下你。”说毕了,那只手复又上前,在华采衣的发丝里来回摩梭。 “你也老了。”紫昆仑淡淡道,“有白头发了。” 华采衣不语。 “这人哪,操劳一生,终是要作一抔黄土的。你早点歇下了,也是好事。” 一寸一寸,往前,再往前,到了面门上来,抚到了他的一对眼上。 “以前,是我眼拙了。怎就没发现,你的这对眼,表面风平,暗里波涛,是思虑浅薄之人所不能有的。”紫昆仑笑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如若不与我作对,你倒也是可造之材。” 华采衣怆然笑道:“蛰伏了二十年,你就空有这份唇舌了么?我华采衣不过一个小小的云中君,你扳倒我,算不得什么手段。” 紫昆仑相随一笑,冷冷道:“别着急。后面我执掌太一,定会让你看到的。” 说罢,他立起身来,在手上捏了一个法诀,断喝道:“请君入彀——” 话音一落,便出来两片大龟壳,啪的一下将华采衣关合进去,只上下余了两个通口,传出华采衣的两声痛叫: “紫昆仑——你做什么!将我弄死,别折磨我——” 紫昆仑森森的笑了,徐徐道:“不是还有个金刚琉璃鼎没用嘛,为师自要带你去享用的。” 话毕,他复又捏诀,左右两个袖子登时鼓了起来,蓦的两声血信咝咝,出来两条白鳞大嘴蛇,刷刷两下从龟壳上下两个通口钻了进去。 登时人声惨叫、血肉撕扯响在了一处,精彩非常。 约摸响了半盏茶时候,紫昆仑才捏诀,将两条蛇唤出。 进去时浑身白鳞,出来却是红淋淋的一身,拖在地上,醒目得骇人。 又一捏诀,将两片龟壳撤开,只听哗的一下,华采衣便掉了出来。 面目犹是清楚,不过两手两脚都断了,剩个上身与头颅,成了人彘。 紫昆仑觉得血腥,捂住了鼻,没有细看,便自转身走了。到了冰室外头,看见阶梯处立了一个蒙面的妇人,正是赵莺。 他行上前去,道:“清理一下。人要带上,我还要他的皮。” 赵莺点点头,自行去了。 紫昆仑正要往上登去,忽瞥到自己的身上有许多勒痕,便停下来。 他探出两指,将那些个痕一道一道的轻抚着,觉得生疼,便咝着冷气,喃喃道: “白潮声这手笔,可真够狠的。” 第七十七话 赵氏的怪病 http://.biquxs.info/

才拂晓天色,马漱便早早起来,挑了两担粥到集市来卖。 经过临安府衙时,他远远的看见了一个人,乌衣青剑,身姿拔健,十分眼熟。 行近了,看见那人眉眼,竹风清朗,煞是悦目,然而还是记不起来,便只作个以往的顾客,并不挂念,收了眼,就要自行开去。 还没行出五步,便听见后头有喝斥斗殴声,回头一看登时惊住。 只见那乌衣男子一股脑的望那府衙里头冲去,给四个门子用黑棍架住了脖颈,一个劲的望外推。 那男子不肯罢休,拳脚一开,三两下就把那些个门子收拾在地。 正看得起劲,马漱便觉肩上挨了一拍,回头看时,一名白衣少年正立在跟前,对他浅笑。 见了此人,马漱一个愣怔,蓦的将身子一屈,就要躬身行礼。 原来眼前立着的这位便是日前亲到他寒舍施治的白衣人。 当时境况从急,他只来得及问了个姓字,得知他唤作白潮声,是明堂子弟。 后到了临安玄举那日,纷纷扰扰的人声议论中,他得知了这位少年竟是名满天下的明堂少当家,当下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钦服。 自那日过后,他便朝思暮想能再遇他一回,好请他再施援手,将内人多年的怪疾一并除去。 这当时,心心念念的人蓦的现在眼前,可谓是苍天显灵,他因此激动万分,把持不得,怎能不躬身以对? 那白潮声见他突然这般,急出手将他扶住,颇为紧张的往府衙方位望了几眼,悄悄的对他说道: “这里不方便,我们到那头去说。” 马漱点点头,还没起身,白潮声早自转过去,望集市的方位行去了。 他急忙将担子挑起,加紧步子跟随上去。 到了集市,日头渐渐上来,那白潮声开了柄杏红伞,与他一同行在哄闹处。 行了些时候,便听白潮声问他道:“听说你素来在轱辘街摆摊,怎换了地方了?” 马漱听他此话,倒像有关注他的意思,便道:“轱辘街那边早些时候冷清,须得禺中时候才有人烟。所以,我一般都先上这边来。” 那白潮声听过后点点头,又自不语了。 马漱一面随在后头,一面思量着后面的话。还没想个仔细,恍惚间又听那白潮声问说:“孩子最近怎么样了,风寒好些了罢?” 马漱急应承道:“好多了。马某无能,还未能酬谢您。您开了方,又免了那药的资用,实在是太感谢了。” 白潮声笑道:“举手之劳,何必挂齿。”又转而问道,“你和你妻子成姻有多少时了?” 马漱见这问来得蹊跷,心下没有防备,顿时漏了一拍。 当下只诺诺的道:“倒是有——二十年光景了。” 那人点点头,又说:“二十年,你们夫妻二人定是美满得很罢。” 马漱听说了,脸上倒有些恹恹的,好似给说中了膈应处。 这里二人一道问一道答着,已行出了久远。越到后头,马漱答得越不经心。 到了一个沉默的当口,他终于定下了决心,蓦的将两肩的挑担放下,抱拳恭敬的道: “马某有一事相求,还请明堂少主恕我无礼。” 这话一出,便见白潮声微怔了一怔,复又笑道:“你要求我的,是你妻子的怪病么?” 马漱当即愕然,心中暗想他怎么得知。还在思解,便听那白潮声笑道: “那夜拜访,便已瞧出令正气血有些异样。不过当时有事在身,没能细看。眼见就要离开临安了,今日来,也是要遂了这桩心事。” 马漱闻言大喜,说道:“本来已经承蒙公子照顾,不敢再多奢求。然而今日得见,实在不忍痛失良机。 “贱内受患已久,多年来一直备受折磨,寻了许多郎中都无效用。后来有一个方士指出,那是一种玄门邪术,须得玄门中人才能解除。” “玄门邪术?可有说是什么?” “并不能够。因此我近几年一直颇为关注玄门传说,奈何一直得不到一名高人来作指点。” 那白潮声听到这里,便止住他道:“不必往下说了,带路罢。” 马漱听说,登时喜出望外。急将担子挑了,抢在前头,将那明堂公子一路引去。 离家还有二三十步脚程时,便见邻居的麻花妞奔上前来,急吁吁的对他道:“莺姐两个时辰前又没了气。” 她这一说没头没脑,将身侧的白潮声给惊到了。只见他蓦的回头,急道:“没气了?” 马漱知他不通详情,心下生骇,便赶忙作释道:“这便是那病的古怪之处。内人得了这病后,起初只是经期失调,气血衰竭。 “到了后头,竟一阵一阵的作出断气状。开始我也给惊得半死,过了半个时辰,她又复坐起来,呼吸通畅,恢复如初,宛若方才只是做梦。” 那白潮声听了奇道:“咽气了半个时辰,还能复生?” 马漱又说道:“不止半个时辰。到了后头,那时间是越来越长。最近一次,足足咽气了有半日才醒转。我怕再这般下去,恐她有朝一日,便再醒不来了??????” 说到此处,他倒是真情流露,心生伤悲,声喉有点噎了起来。正在吞忍时,已听那白潮声在身边宽慰道:“我会尽力的。” 得了此语,他顿时心宽许多。才要说话,抬头见那白潮声已随在麻花妞后头,望自家门户行去,登时手脚失措,慌慌的卸下肩担,抢上前来拦住。 看见眼前二人诧异的神色,他作释道: “内人多年瞧病吃药,却始终不得好转,这便使她有些讳疾忌医。等会儿醒转过来,兴许会有些言语不甚入耳,还望??????” 他还没说完,那麻花妞听了,已是笑出声来,对身边的白潮声说道:“没事没事,他啊,怕死了他老婆!” 这话一下戳中他的痛处,使他有些莫名的难为情。 幸那白潮声并未过多留意,只说道:“无碍。修道这么些年,魑魅魍魉见了不少,还怕几句话么?” 说着,便自绕开马漱,行进屋去。 马漱急跟随进来。他这一跟,心底是七上八下,一面欢喜,一面担忧。 喜的是到底寻到了高人,来给内人治病;忧的是万一不行,往后他还要向何处去寻诊? 且妻子的心性是再经不起折腾的了,再有个把药端到她的面前,只怕她要发疯。 一时之间,喜忧参半,忐忑不安。 麻花妞说得不错,他确乎是怕极了这位妻子。 这种怕,不是相对豺狼虎豹时的恐惧,而是一份荷叶捧水珠的战战兢兢。 他的妻子赵氏出身名门,后家道中落,二十年前流落在临安街头时,马漱有幸遇见,施了一碗粥将她救起。 她无处可去,便委身许与了他。二十年来,马漱对她是捧手里怕跌,含嘴里怕化,无微不至的料看着。 然而毕竟做过望族小姐,因了马漱卖粥的营生,赵氏始终有些看他不起。 邻里街坊常听赵氏在家中呼呼喝喝、砸碗摔碟,却不听马漱半点吭声,因此给马漱落了个怕老婆的笑名。 这里进去了,他便看见妻子赵氏端坐起来,正在床头做女红。 看见这三人进来,她脸色有异,不等她开口,马漱便抢先说道: “你醒了。这位是玄门明堂的少当家,今日来,是来给你,做一番,施治的??????” 这简简一句话,他说得心惊肉跳,开头一个“这”字,出口洪亮,是勉强提声之故,越往后说,他的声音便越弱下去,到了后面,跟蚊子吱吱似的,真叫人疑心是说与他自个儿听的。 然而说毕了,却久不听赵氏回声。他抬头去看,竟见那白潮声已自坐在了床头,给赵氏把起了脉。 而赵氏脸上看来,不愠不火,很安然。他顿时吃惊不已。 这时赵氏瞧见了他,丢了一个白眼,嗔怪道:“粥卖完了?” 马漱一愣,哦了两声,说:“还没。” “还没还不快些去!”赵氏蓦的喝道。 马漱战了两战,急应过了她,出了屋来,挑上两肩担,抬头看看日影,猜定了时辰,往轱辘街行去了。 这头一面行,一面不住的思想着: 莺儿怎么不抗拒白公子呢——那白公子竟真的神才如此么? 第七十八话 交易 http://.biquxs.info/

马漱走后不久,那邻居麻花妞也给请出屋去。 白潮声立起身,行到窗边,仔细检过,确定没有人围观旁听,这才回来,自顾自的在床头的案板上沏了壶茶。 赵氏将手上的女红放下,回头望着他,眼神有点哀哀的,没有说话。 白潮声见了,笑道:“是我的脸上有东西么?” 赵氏摇摇头,有点凄凄的说:“我有个故人,与你一样,也算个翩翩公子。”她两眼洞洞,似是想远了。 白潮声没有接话,自将茶端起,递与了她。赵氏摆手,拒了。他便收手,自啜了一口,道:“这茶不错,何处寻的?” 赵氏给打断了,有些怨他似的,忿忿的道:“一个茶商。” 白潮声奇道:“马大哥的相识么?” 赵氏哼了一声,道:不知求了几个人才辗转买来的。那些土郎中说喝茶有效,他就信了。” 白潮声听了此话,倒有些不忍再下口:“他对你挺好。可惜了,我帮不了他。” “帮他什么?” “治你的病啊。” “呵,那白痴。我早便同他说,是治不好的,偏不信。那些个无名方士江湖郎中的疯话,他倒听得仔细。” “你还打算瞒他么?今日这副境况,怕是捂不住的罢。” 赵氏没有接话。静了一会儿,她突然道:“快些给我罢。” 白潮声歇下茶杯,复行到窗边往外望,问道:“今天第几日了?” “第二日。” “还挺着急。” “我能不能潜进去还不一定呢。万一多耗了些时日,那老头可就醒不过来了。” 白潮声笑了一笑,回过身,从袖子里掏出一物,掷到了赵氏手里。赵氏举起细看,是个小丹瓶。 “含化就行?” “含化就行。” 赵氏点点头,将瓶子收了,喃喃的说:“现在得操心怎么混进去了。” 白潮声说道:“你可以即刻动身。季长风适才去了临安府衙,那边定是混乱的,正好给你偷个不备。” 赵氏闻言,立时从床上下来,披衣梳洗,整装完毕,就要出门。临去的一刹那,白潮声喝住了她:“慢着。” 赵氏回头,怔怔的:“做什么?” 白潮声堵上前来,说:“我答应你们的事情,办到了。你们答应我的呢?” 赵氏微微一诧,瘪了瘪嘴道:“等老头醒来,你自去问他不就成了。” “万一你们耍赖呢?紫昆仑的阴险,那可是臭名昭著的。” “既要怀疑,那当初就不该选择与我们合作——” “替我转告紫昆仑。”白潮声定定的道,“现如今我与他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如若他敢唬骗我,往后莫说太一道,整个明堂就算倾巢举力,也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赵氏听说,似给唬住了,怔在当地,一动也不动。 白潮声不再顾她,绕过去,吱呀一下开了门,迎着满面日光行出。出了几步,他停下来开伞,一面开一面对身后的人道: “马大哥是个可托付之人。已经这般光景了,还是安稳些罢。”说毕了,他自将伞撑起,一步步的行远了去。 行过了七八个街口,就到了自己住的客栈。远远的,他便看见熊荆于,与一个陌生的男子。 行近了,才发觉,哪里是陌生,只是太久不见,自己身量拔高,而那人形体消瘦,相较之下,不复往日光景而已。 他听见那人与熊荆于的谈话,后有跑堂小二出来传话,熊荆于听了,急急的去了。 那人立在原处呆立着。白潮声耐不住,到底是出声招呼了一下。 话音才落,便见其回过身来。还是十一年前的相貌,到今犹未变,且一对深深的眼,好似天地广袤,都能在这对眼里寻到所在。 不动则已,一眯,或一瞠,便山河飘摇,江海倾覆—— “好久不见。现今你竟直呼他的姓字了么?” 第七十九话 烟火须臾灭 http://.biquxs.info/

将别临安的前一日,傍晚时候,熊荆于牵了李聪聪、巫胖子一道闯进屋来,说要带季长风出去看庙会。 “就在城外的杏花林!还有烟花可看呢——” 季长风听了,倒是起了兴致。然而转念想到一事,便兴致全无,到底是回拒了,拂了他们的美意。 因了这场庙会,临安城内许多百姓早早便闭门外出,携了家中老少一同去耍乐。 未到暮色四遮,四下里已是悄悄的全无声息。 得了这场清静,季长风打坐起来更是入神,全然忘乎外物,两眼闭上,驰骋境外之境,待到睁开,已浑身大汗涔涔,抬头看天色,也全黑透了。 这时有人扣门,叩叩叩的格外醒耳。推门来看,却是白潮声。 “公、公子??????” 白潮声自行进屋来,兜了一圈,问他:“怎不随了一块儿去看庙会?” 季长风反问:“那公子怎不去呢?” 白潮声愣了一愣,转头寻了位置坐下,回道:“我不欢喜太过热闹的。” 季长风应嘴:“我也是。” 那白潮声瞥到他绯红的脸色,问说:“你在修炼?” 季长风点点头。 白潮声道:“怎这样勤勉?这几日听闻你都不同熊姑娘他们一起了,一直在练气。” 季长风听了,也行过来,挨着白潮声坐下。白潮声闻见他身上的汗味,有些不适,坐开了寸许。 “不勤勉些,我怎赶得上他们啊。” 这时窗外有更夫上街来敲锣,当当当的,竟是二更天了。 “聪聪是神血世家,修行天赋本就极高,才十二岁,就已是金轮八阶了;胖子也是,苗疆蛊巫大族,才金轮七阶,就能召唤琉璃轮阶位的古曼童。” 白潮声点点头,道:“是,他们都是天赋异禀,并且出身名门世家。” 季长风吁了口气,继续道:“所以说啊,你也是看上他们这些地方,才让他们免试进入明堂的罢。可我师承一般,天赋也一般,也没什么背景,远远及不上他们。” “所以,你才如此勤勉,恐落于人后?”白潮声有些动容,侧脸去看身边的人。 “笨鸟先飞,也就这个法子了。而且,我还答应了做你的护卫——唉可真是太为难我了,大名鼎鼎的明堂少当家的护卫啊——可真怕坏了你的名声。” 说罢季长风便自笑起来,带点自嘲的意思。 白潮声也随着一并笑了。两人这时都有点醺醺的,像喝了酒一样,想挨得近一些。 挨近了,还不够,毕竟是在一个屋里,上是屋宇下是地板,前后左右都有厚厚的墙围着,不叫人舒畅。因白潮声提议说:“我们到屋顶上去坐罢。” 季长风欣然允了。于是二人一同来到屋外,各自展了轻功,骑到屋脊上去。 抬头,一片星,一片云,一片天。像一匹孔雀蓝的缎子,给人剪断了,一飘一飘的。 织娘不经意,将竹香炉打翻在缎上,登时千点万点,没有掐灭的烟灰头,扑闪扑闪的撒在了上面。 缎子,孔雀蓝的、飘着的缎子,孔雀蓝的、飘着的、撒了千点万点烟火光的缎子——这样一片星云天。 他们坐在高处,能望见整个临安城。这时大半个城都是暗的,唯有城外东首那一块,灯亮如昼,人声鼎沸,往来如织。 有风扑上面来,季长风似醉了一般,指着东首那一处说:“真像天上的宫宇掉下来了。” 白潮声笑着道:“要不——过去看看?” 季长风转头看他,有点奇怪:“你不是,不喜热闹嘛?” “说笑的。”白潮声笑道,“现在过去,麻烦了些。” 顿了顿,他复又唏嘘道:“真快,就要走了。还记得,那天在杏花林,你牵着一匹马??????” 话未道罢,便听身边人吭吭两声。回头去看,那人已是绯红个不停。 白潮声便就此住嘴。脸上笑意却不减,另换了个话头说道: “那天,陪我去河上放炮仗,谢谢你了。” 季长风一呆,没有接话。 白潮声接着说道:“那天你急着要走的对罢?我看得出来。但还是被我强拉着,停了那么久。” 季长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原来,你看得出来。” 白潮声略勾了勾唇,将头垂下去,像看着城中的某处,又好似什么也没看,一对眼成了两潭水,本来映了些楼阁的影子,风吹过来,几条纹摆一摆,又自没了。 他在风里微眯起了眼,醺醺的,有点含混不清的道:“其实,我也就是想让你多陪一会儿。” “嗯?”季长风将上身直起,凑近了些,没听清。 “那天,我以为是与你最后一次相见了。就——你当时不是要去参加太一道招员武会了嘛,没留住你,还挺,挺??????不开心的。” 话到末尾,声喉渐小了,人也将脸别过去,恐给瞧见似的。 算作是头一回罢,他与人说出这般肺腑的话。往前,他是明堂的少当家,是个名震玄门的奇才少年。 但在这当时,他才觉得了自己的所在,觉得了自己是个名叫“白潮声”的鲜活的人。 “公子??????”季长风似也觉出了白潮声与往日的不同来,然而心下恍然,又嘴笨,不知该说些什么。 “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做我的护卫么?”白潮声问道。 季长风想了一想,有点难以启齿的说道:“是想让我??????多陪陪你么??????” 白潮声听了这话,登时忍俊不禁,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去拍那人的肩头:“你想些啥呢——真够憨傻的哈哈——” 季长风涨红了脸,复又说道:“是因为,我现如今一身清白,没有倚仗,你好用我?” 白潮声止住了笑,摆手道:“这只是一点。更多的,是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 “对。你罢,看着憨憨傻傻,也没什么城府,挺好的。”白潮声徐徐道,“做护卫罢,顶要紧的不是功夫修为,而是性情品质。弯弯绕绕太多,纵是个摩尼轮阶位的绝顶高手,用在身边,也不安稳。” 说毕了,回过头,见那人正呆呆蒙蒙的盯着自己,便提手去扣他的脑门道: “听到了罢。我可是对你信赖得很——莫叫我失望。” 季长风受他一扣,回过神来,将头偏过去,嘴上叨叨了几遍,这才正声道:“白公子,我这人嘴笨,说话??????” “嘴笨就别说。” “不,不行,你表达如此,我怎能沉默。”季长风争道: “现今我的景况,说是一无所有也不为过,好在有你一直在关照,才叫我有了去处。我季长风是个顶寻常的人,要说有点什么,也就一颗赤胆忠心而已。 “你且宽心,我既已应承了做你的护卫,定会忠心耿耿,尽全力护你周全,绝对不会背叛你的!” 白潮声听了这一番豪言,心下热忱,但面上犹是平常,口头也作疑道:“说得倒是轻巧,谁知你后头会有什么心肠。” 季长风见他不信,急争辩道:“天地良心,我绝无虚言——”罢了举手便要立誓。 白潮声见状急去拦住了他,笑道:“行了,口头说说便成,这誓不能随便立的。” 季长风因将手放下:“那你可信我?” “看你表现罢。”白潮声讪讪的,忽眼前一亮,指着东首叫道,“看——烟火——” 季长风一回头,恰是一个拖曳的烟尾长长的升上来,在空中剥的一下,十里千里万里的生发出去。 一时之间,天上一片杏花林,地上一片杏花林,人在当下望见了,好似也成了其中的一片红,在两个所在之间流连,一时不知天上人间。 季长风看见白潮声趔趔趄趄的立起身来,对着那一片天地喃喃道: “烟花过眼须臾灭,明德馨香万古牢。” 第八十话 酒馆一夜(上) http://.biquxs.info/

更夫在窗外敲梆子——一慢两快,平安无事——是三更天了。 酒馆里的人听到梆子响,扎挣着立起身来,行到柜台处付过了账,后便一个个的去了。 散到最后,馆子里还剩下四人,一个瞎子,一个少侠,一个醉汉,和馆子的掌柜老谷寿。 老谷寿行去闭门,这才发现外头已经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因闭过门后,他转身望着屋里其余的三个人,微微躬下腰,讨好似的笑道:“几位客官,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回家去么?” 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人答他。 老谷寿瘪了瘪嘴,将袖子一甩,悻悻道:“再过三刻就赶人。”说着,剪手在后,就要望后厨行去。 才行出五步路,便有人唤他道:“掌柜的——”回头,原是那东首的瞎子。 “做什么?” “过来。”瞎子将手招了一招。 老谷寿又一瘪嘴,只当他是喝醉,没好气的道:“这位爷,您要消遣,上那阁子去,我们这种小馆子,伺候不了你。” 说毕了,那瞎子还是招手:“你过来。” 老谷寿眉头一拧,到底还是行了过去。立在一旁,那瞎子斟了一杯,送与他。他摆手,拒了:“我不喝。” “掌柜的,这样不赏脸?” 老谷寿不答。 瞎子笑道:“这个时辰,料想你也没什么活计,且坐下罢,同我喝两杯,我同你叙叙话,你就当我不要脸,与你套近乎,可行?” 老谷寿见他言既已此,倒也不愿再拂了他的意,便将身上的褶子拍了两拍,顿顿的坐下了。瞎子把酒让上,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瞎子听到他咂嘴的声响,笑问:“如何?” 老谷寿给这一问,有些愣神:自家的酒,自没有说不好的理,说好了又显得厚皮,因拐了个弯子,答道: “这酒是酿与客人喝的,好与不好,自然该你们来说。” 瞎子笑了,呼呼哈哈,大气得很。末了,他说:“我觉着不错,只是一件。” 老谷寿来了精神:“如何?” “割喉。” 老谷寿吁了口气,笑道:“给你换一壶去?” “不必。”瞎子推辞道,“虽如此,但在这襄阳城内,说起酿酒,倒也没几家能越过你老谷寿的了。” 这话个中的意思,听得老谷寿颇有些得意。 “听说那明堂的酒疯子,也好上您这儿来啄几口?” 闻言,老谷寿的脸色紧了一紧:“什么酒疯子?” “哎哟,你在这儿开了十多年的馆子,不会不知罢?”瞎子笑道,“那酒疯子,姓白,听闻,是当年明堂的一位王牌天师呢。” 老谷寿咽了一口唾,转过头,将屋子四顾了一圈。西首的少侠一杯一杯的,没有停下的意思;北首那人,早趴在案上呼噜噜的睡起来。 他因歇了口气,吭吭两声,说道:“你不是襄阳人罢?” “此话怎讲?” “这个话头,在襄阳是开不得的。” 瞎子哈哈大笑道:“看来明堂在当地的声名还算立得住。哼——可笑。” 老谷寿奇道:“可笑什么?” “可笑这明堂要垮,只你们襄阳人还美滋滋的蒙在鼓里!” 老谷寿蹬的一下,险些就立起来,他急将指头贴在唇边作吁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一边吁,一边望四周顾去,“所幸是半夜了,要在白天给巡捕的听见,你可免不了一顿牢狱之苦!” 瞎子笑道:“怎么?说点坏话还得坐牢?”说着,又筛了一杯酒上来,洋洋道,“那我可偏要说个痛快了—— “那明堂三年前英才大出走,早就只剩个空架子,兴不起风浪了!偏偏那西风断雁在这紧要关头,还跑去闭了关! “嘿——留下个毛都没长齐的愣头青,有模有样的当起家来,近日,却是将临安招员的事宜都给搞砸了,你说,明堂不垮,还有谁垮——” “当”的一声,蓦然间一个酒壶拍上桌来。老谷寿与那瞎子俱是一惊,还未作应,便听见那人说道: “两位谈兴颇浓,不如掺小士一嘴何如?” 声喉清亮,郎朗少年,原是那西首的少侠,提酒围了过来。 瞎子与老谷寿正犹疑间,少侠慨然摆手道:“放心,我自个儿带酒来的,给二位斟上。”说着,泠泠就斟了两杯出来。 老谷寿受了适才那番话的惊,断然不敢再喝一滴;那瞎子犹疑了片刻,终是擎起杯来喝掉了。 少侠将下巴枕在两肘,趴在桌上,兴致洋洋的问道:“前辈,适才您说到,那明堂少主坏了临安招员,是个什么来由?” 瞎子呛声道:“来由!一个一十八岁小毛孩的伎俩,我哪知有什么来由!” 少侠眉头一锁,道:“既如此,那前辈何以说,明堂要垮了呢?” 瞎子笑道:“怎么?你是觉得我所言有虚是么?呵,年轻人,我明白你的心思,就你们这一辈,谁不是将那明堂当作心目中的修行圣地的——可那是三年前的旧事了! “现今你出了襄阳城去打听打听,有谁不是说这往日的玄门第一大宗气数颓危、大厦将倾的!一腔血气可以,莫要短了自己的先见!” 话音未落,那少侠已“啪”的一声拍了桌,刷的立起,将一只腿搁在凳面上,下摆一掀,就要作势,那老谷寿见了这等架势,急急后退,只听那少年郎一句句的说道: “自明堂建成已降,分舵上百、镇戍中原,除妖魔、斩邪祟,保百姓安乐、为今上分忧,数十年间再无妖祸怪象横行,这是玄宗分内之事,不必赘述。 “己丑年,中滇大战,宫都战火绵延南下,白骨露野、哀鸿万千,明堂既有奔赴前线之烈者,亦有救济苍生之仁士。 “那当时,且不说那些小门小派,就是三大玄宗之一的云门与太一道,一个忙着开山挖宝,一个忙着鼎革内乱,谁顾得上国难民劫? “再说庚子年,饥荒横生,又兼洪水,一夕之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难民数不胜举!这个时候还是明堂—— “捐出千石粮草,万两积银!灾后派出门生协助遇难百姓修缮屋舍、重建家园,这是何等的功德!那个时候,云门在哪里?太一道又在哪里! “在百姓看来,明堂早不可同那些江湖玄门一般比拟。在他们心里,明堂乃是民之所 托、国之重器!这样的大国重镇,岂是你说垮,就能垮的!” “你——”一番驳斥下来,那瞎子自是愤极,当下拍案而起,就要反唇。 然而,他才将身子挺直,便合身一战,悚悚的要歪倒下去,登时大骇道:“你——你给我的酒——” 少侠笑道:“平常酒,不过掺了些硫磺而已。” “什么——硫磺!你——” “妖怪——速速现形罢。” 第八十一话 酒馆一夜(下) http://.biquxs.info/

少侠一声断喝过后,那瞎子的身体登时噼里啪啦的响了七七四十九下。 响到最后,一副人皮破得七零八落,躯壳也不齐整了,只见背脊处划拉出一条线来,线口一开,钻出好一条庞然大物—— 通体焦黑,千手千脚,顶端扭了一扭,红扑扑的冒了出来,竟是一只红头蜈蚣! 这蜈蚣精现形,将老谷寿骇得险些失禁,一声怪叫,直躲在了少侠身后。 少侠眉目森然,凛然面敌,双手提到胸前,以便随时结印行术。 那红头蜈蚣受了硫磺的害,合身孱弱,不敢久留,尾巴打一个横扫,将身下两张桌面拍了出去,借了遮挡,就要飞身遁去。 少侠箭步挺出,悠悠两下将两个桌板避开,眼见蜈蚣要逃,急轻功跳起,一把抓住了蜈蚣的尾端,咻的一下拉扯回来,手上一使劲,将这三丈长的虫躯拍倒在地。 蜈蚣吃痛,还未将身体抬起,立觉背脊剧痛,回看时,竟是那少侠破出一剑,将他的下身穿透。 还未及一声惨叫出喉,他的身子已寸寸片片焦作灰土,只剩一个红色的头,扭了几扭,将一颗紫黑的内丹吐出,这才一并作灰散去。 少侠飞身上前,将那颗内丹抓在手里,欣喜道:“又得了一颗!” 这时有人声问道:“小兄弟,你收这内丹,是要作甚?” 回头,老谷寿正缩在柜台里,上上下下抖个不停,吐气都不能。 于是便转了身,望向北首那人,依旧是趴着的,一起一伏的打着呼噜。 少侠诧异,问道:“是你同我说话么?” 话音刚落,便见那醉汉扎挣着身子起来,拿手去拭眼睛,迷迷糊糊的回道:“是我。” 少侠笑了笑,将手上的丹收好,行回自己的桌上,满了一杯,道:“我要加入明堂!” 说着一仰脖子将酒喝了。才放下杯子,便见那醉汉已坐在身侧,两眼森森的盯着他道:“所以,收集内丹,好向那明堂证明你的功夫?” 少侠给惊到了,口头诺诺的说:“是、是啊??????” “谁应允的?” “自然是明堂招仪处的杨逑杨真人。三年前玄举,我没考上,便特意去寻了他。他答应我,待我收齐了三十六颗精怪内丹,便收我入门。” 醉汉听过了,点点头,没有接话。少侠拿杯起来,咧嘴一笑,道:“已经三十五了,就只差一颗!”仰脖,一杯下肚。 正畅快间,冷不丁听那边上的醉汉道:“可惜了。” 少侠不解,放下盏来,问:“您说什么?” “倒也算个不错的苗子。可惜。” “您是说我么?” “不然,还有第三人?” 少侠登时郎笑道:“不可惜——快了!很快,我也能成为明堂之士了!” 醉汉摇摇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是说什么?” 这当时,醉汉叹了口气,蓦的出手,一道黄影一晃,直袭上那少侠面门。少侠吃惊,才要躲避,却早中了,定神去看,才发觉是贴了一张朱笔黄纸的咒符。 “您——您这是做什么!” “镇鬼。” “鬼?——哪里有鬼!” 醉汉打了个酒嗝,懒懒道:“可不就是——你吗?”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吱呀,酒馆的门开了,雨声悉悉索索的大起来。转头去看,湿蒙蒙的雨夜里,立了一个人在门口,青衣斗笠,森森然的,看不清面目。 少侠叫道:“你——你是谁——” 那斗笠人没有应答,只一步步的行进屋来。行得极慢,身上的雨一滴滴的下来,啪嗒啪嗒,听在少侠耳里,好似成了锥头,一颗一颗的锥在他的心上。 近了,面对面的。然而没有话。须臾,只听那醉汉说:“巧了——今儿倒给你碰上了旧摊子了。” 少侠没有吱声。他浑身战栗,两眼钩钩,直盯着眼前的斗笠人。 他听见那人说:“走罢——” “去哪——”他瑟瑟的问。 “去你该去的地方。我会找人给你超度的。” “超、超度?——你是说,我死了么??????” “不然呢?”斗笠人森然道,“你自己看看,被咒符镇住后,你都变什么样了。” 少侠缓缓的低下了头。他看到了自己的一双手——一双烂了的,生满了蛆的手。 “啊——”一声尖叫,就要坐倒在地。 斗笠人刷的一下甩袖,放出一指,点在了少侠的眉心处。 修玄多年,他立知这人是在锁住自己的三魂七魄,以免惊吓过度,魂魄离飞。 “我真的死了么??????” “是。” “什么时候??????”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你在搜集某一个精怪的内丹时,不幸殒身的罢。” “??????我、我不能死。我还没、还没加入明堂呢??????” 斗笠人深深的叹了口气,道:“罢了——今生福薄,且待来生罢。”说着,袖口当头一罩,出来一道白光,立时就将那少侠罩了进去。 作罢了这一手,斗笠人掸了掸衣,转过身。 老谷寿早瘫倒在柜台后,一声不吭,定是昏了。 醉汉还伏在那儿,一杯一杯,喝那少侠余下的酒。 斗笠人道:“还不走?” 醉汉听说了,点点头,应:“快了。就差一杯。”说着,将手里的最后一杯喝了——“也算替他把酒喝完了。” 斗笠人没有吭声,蓦的一回头,就要拔足而去。 “嘿——”醉汉道,“毕竟是个有心人,而且凭着你的一句话撑到现在。卖点情面,超度的时候,上点心。” 不回头,只冷冷道:“是有心。不过可惜,用错了。” 醉汉没有接话。一转眼,那斗笠人已消失在雨夜中。 悉悉索索,雨还在下。只一句话,在雨声里夹着出了来—— “而今的明堂,不值他的这份心了!” 该章节已被锁定 http://.biquxs.info/

傍晚,一个女人来到店里。山的青尖顶翻了阵雨下来,这座山麓小镇的一街一巷,都漫着雨烟。烟蒙了夜色,她的影子一点点透出来,白玉衫,杏黄裙,凤目柳眉,粉面桃唇。我从摇椅上坐起来,好生漂亮的人儿! “小师傅……”她近了,放了个黑漆铁盒在柜台,“你帮我看看,它能当多少钱?” 是柄老洋枪,锈得够味。我托到手里把了把,枪膛堵了,弹匣也抽不开。“不好意思,太老了,不收。”我迎着她灼灼的目光,咬牙道。 她似是没听见。眼眸打着转,旋了一圈店内光景,旋到店外晃着的“一当方”招牌,竟掩唇窃笑:“你爷爷取的这个牌名,可真糙!” 我瞬间一悚:“你怎么知道我爷爷取的?” “我曾祖母说的啊。”她笑了,眼光一剪,把暮色都剪亮了,“她跟你曾祖父可颇有交情呢!你爷爷方两汉,你爸爸方悦波,可都在我曾祖母的膝上闹过呢!” 我听后感觉心都化了。难不成她还是我哪房远亲?我怎么没听我爸说过我有这么位漂亮姐姐。 她的眸光还在旋着,旋到屋外那棵歪脖子梧桐,又是眉开眼笑:“这是梧桐吧?”未及我回应,她又接道,“我老家也有一棵梧桐,比这株高了些。噢对了,小师傅,我叫素卿。”然后,她给我讲了个故事。 素卿认识的那棵梧桐,不远处就是大块的田洋。田洋里满是大豆菜椒等各类谷物蔬果,常有妇孺扒手入田小窃。素卿第一次去田里偷胡萝卜,便被守洋人发现了。那是一个初春的夜,守洋人当是野兔刨菜,一梭枪过去,中了素卿的脚踝。在春天的月亮下面,他们看着对方,一个悔恨盈眶,一个泪眼湿眸。素卿住进守洋人搭的寮棚内,咬着牙任守洋人为她包扎、换药、清洗、按摩。守洋人生得一副憨厚皮囊,肤色黝黑,笑起来一口白牙煞是潇洒,这人也如他的皮相一般实诚。他照顾起素卿,嘴边时时拎着两三个笑话,用在给素卿换药包扎的时候,跟一剂止痛良药似的,缓了素卿多少痛意。素卿原先的微词是少不了的,难免相怨相艾,给他照顾得久了,倒好生依赖起来。这么一来二去,不知不觉中,素卿竟生了几分情愫。惜这情愫生得可怜,那守洋人已是娇妻在室子女绕膝,两人纵互有绵意,也只得眉目相传,难以言表,更休提彼此成全。 “后来呢?”我问她。 “后来?后来我伤好了,就走了。” “就这样?”我大失所望。 她的目光又旋了起来,仿佛说的是一个别人的故事,讲得唐突,有了开头无结尾。我静下来一想,也是,一个已经背负家室的男人,我能祈求这样的故事有什么好结局呢!她看到店内我家牌位上的灵照,眸光一亮,直走过去。“那位便是你曾祖父吧?我曾祖母常念叨着他,我能给他上炷香么?” “随便你吧!”暮色已全暗,街上还浮着雨烟。我沏了花茶,邀她坐下同茗。店里的录音机放了一首歌,是高胜美的《滚滚红尘》,歌声漂泊到店外的烟里,沾了凉便退回来,满屋子都带了股湿气。“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转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素卿忽而问我:“你知不知道,你曾祖父怎么死的?” 我略一回想:“受不了批斗死的吧。” “哦?” “你不知道?我曾祖父也是个守洋人。他那会儿守的是地主的田,一到晚上就抓着祖传的洋枪在田边蹲着。后来土改后他继续受雇守公田,洋枪太老了用不动,只好用两三担大米去找山里的土匪,换了把新枪。有了新枪守田,老枪就给忘了,不知道丢什么地儿去了。 “后来外寮一个放牛的春哥从南洋过藩回来,听说了这事儿,才坦白当初是自己捡了那把老洋枪,偷偷到当铺当了钱,下南洋去了。哈!多可笑的事儿!我曾祖父挨了十多年的批斗拷打,硬是给他了活下来,等那春哥坦白还他清白的那天晚上,老爷子就死了。我听爷爷说,他临死前,嘴张着,想骂句粗话,骂到一半,就给倒下去了,满肚子陈仇怨气,都来不及吐干净。你说,可不可笑?” 素卿噤声了,她眼里灼灼的烛光似是给捻暗了。曾祖父灵照升起一裊森冷的檀烟,她看着那缕烟,唏嘘道:“千人千样苦,无人苦同般。这岂非一个惹人痛怜的故事?你怎么倒觉出可笑来?” 我一时愣怔,不知所答:“陈年旧事,跟一嘴巴子甘蔗渣沫似的,嚼之无味,弃了可惜,谁辨得苦甜?谁辨得真假?”屋外淅淅沥沥,似是小雨骤降。我重添了水,又一壶花茶温开。“说起来,我这曾祖父,倒也感叹过自己这一辈子,都不过偿还一时的孽债。” 素卿听见这句话,眼里凋萎的三尺梅絮又纷飞起来:“哦?” “他那柄老洋枪,可要过人命的!”我酌起茶来,且笑且谈,“一个女孩子,家财散尽,给坑卖到青楼去。路上逃了出来,逃进我曾祖父守的田里挖野菜,被我曾祖父一花眼给枪死了。当时他吓得不轻,卷一卷草席,就把人埋了,半句话都不敢对外声张。 “红馆子丢了个雏妓,许是作势找了一找,找不着,也就不当回事,竟然就这样给老爷子躲过去了。可怜了他后来饱受内心谴责,一直唾怪自己此般不幸,都是由了年轻时造下的那场罪孽!” 素卿站起来,她悠悠走到店门口。雨下得紧了,直打到梧桐叶上,一滴滴一声声,直教人发凉。 “说起这场罪孽,我的曾祖母,令有一番说辞。” “嗯?” 她悠悠转过身来,眼底似蒙上了一层雨烟:“一个可怪而可笑的故事,倒有些聊斋诡意,你有兴趣听么?”又是我不及回应,她已絮絮讲起。“你曾祖父杀了人,他可如何心安?夜里,他正辗转难眠,忽而听见扣门声。他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被他误害的女子。她化作女鬼幽魂,来寻他来了!寻他作甚?索命?不,不是。她不愿投胎,又不甘作孤魂野鬼,只好来寻他的枪——他的枪,有着沾血的戾气,那戾气,便是可滋养她魂灵的窝。 “女鬼心性不恶,深知在世不易,并无偿命复仇之心。你的曾祖父心揣悔恨,自知罪重,甘愿余生偿还欠下的孽债。一人一鬼此般安定下来,女鬼依附在枪上,就此与你的曾祖父形影不离。你说人鬼恋有多绮幻虚无?可便就此生了!鬼离不开人,人恋上鬼,多少诡丽情事,谁说得清?谁道得明呢! “你当他的老洋枪真是遗失了么!他是不愿,他是不敢。他的女鬼附在枪上,呈交出去,莫道阴阳两隔,更是两地相异,再难相见。他挨的批斗,多少苦多少痛,不过为了偷得与女鬼一夜的清欢。” 屋子里渐冷了。我看着对面的素卿,忽而觉得她美艳的五官都泛出森森的冷意来。我拭了拭眼,想再看时,却觉得渐渐看不清楚了。她的面容似是淡掉了,一点点淡到烟雨雨暮里去,留下白玉衫,杏黄裙还悠悠地摆在那里。我“哇”地一叫,浑身冰冷,直从凳上摔下来,震悚不已:“你……你是……” “这清欢,他偷了三十多年。他挨了多少打,都不肯把枪交出去。挨不住了,想死,同那女鬼共赴黄泉。可他阳间的债还没还清,老母奄奄,家妻体弱,揭锅无半粟米,叫他如何卸得下!女鬼跟着他,偷着多尝了三十多年的人间悲欢,也倦了。一切都该了一了。索性,她附了一个过藩回乡的春哥,借他的口,将你曾祖父从三十多年的苦水里捞了起来。 “一切尘埃落定后,你曾祖父死了,女鬼也走了。一个跑去阴间报道,一个随着老洋枪继续在阳间逗留。多可笑,跨了三十年,到头来依旧跨不过阴阳两相隔。 “你问我,她为什么不去阴间找他?他为什么不陪她留在阳间?不外乎他不敢见她,她也不愿见——谁知道呢!古往今来,多少痴男怨女,又哪一个——看明白了?” 我再看见素卿的脸从雨夜里现出来时,她已站在了柜台旁边,轻轻地抚摸着那柄陈锈的老洋枪,很慢很慢,仿佛她已经在那里摸了千百个世纪。我艰难地挪起上半身,终于听见她烟一般轻冷的声音:“如今,不知又是几个十年过去了。你投胎了么?现在在哪里?呵…… “这柄洋枪,还给你。我要走了。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她的眼底,淌出初春雨水般的温润,润成一汪水,水里倒映着一柄老洋枪,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一个死了五十多年的老人。 她转身离去的时候,我试图留住她:“你去哪儿?外面还下着雨。” “……他死的时候,也下着雨。” “……”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然后,她就走了。我跌坐在地上,恍恍惚惚地看着,柜台上的老洋枪,曾祖父灵前的竹香,犹未洗盏的茶盘,一切跟梦似的。收音机里传出高胜美的歌声,纠缠在数不清的雨滴里,久久地晃荡。 “来易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滚滚红尘里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第八十一话 酒馆一夜(下) http://.biquxs.info/

少侠一声断喝过后,那瞎子的身体登时噼里啪啦的响了七七四十九下。 响到最后,一副人皮破得七零八落,躯壳也不齐整了,只见背脊处划拉出一条线来,线口一开,钻出好一条庞然大物—— 通体焦黑,千手千脚,顶端扭了一扭,红扑扑的冒了出来,竟是一只红头蜈蚣! 这蜈蚣精现形,将老谷寿骇得险些失禁,一声怪叫,直躲在了少侠身后。 少侠眉目森然,凛然面敌,双手提到胸前,以便随时结印行术。 那红头蜈蚣受了硫磺的害,合身孱弱,不敢久留,尾巴打一个横扫,将身下两张桌面拍了出去,借了遮挡,就要飞身遁去。 少侠箭步挺出,悠悠两下将两个桌板避开,眼见蜈蚣要逃,急轻功跳起,一把抓住了蜈蚣的尾端,咻的一下拉扯回来,手上一使劲,将这三丈长的虫躯拍倒在地。 蜈蚣吃痛,还未将身体抬起,立觉背脊剧痛,回看时,竟是那少侠破出一剑,将他的下身穿透。 还未及一声惨叫出喉,他的身子已寸寸片片焦作灰土,只剩一个红色的头,扭了几扭,将一颗紫黑的内丹吐出,这才一并作灰散去。 少侠飞身上前,将那颗内丹抓在手里,欣喜道:“又得了一颗!” 这时有人声问道:“小兄弟,你收这内丹,是要作甚?” 回头,老谷寿正缩在柜台里,上上下下抖个不停,吐气都不能。 于是便转了身,望向北首那人,依旧是趴着的,一起一伏的打着呼噜。 少侠诧异,问道:“是你同我说话么?” 话音刚落,便见那醉汉扎挣着身子起来,拿手去拭眼睛,迷迷糊糊的回道:“是我。” 少侠笑了笑,将手上的丹收好,行回自己的桌上,满了一杯,道:“我要加入明堂!” 说着一仰脖子将酒喝了。才放下杯子,便见那醉汉已坐在身侧,两眼森森的盯着他道:“所以,收集内丹,好向那明堂证明你的功夫?” 少侠给惊到了,口头诺诺的说:“是、是啊??????” “谁应允的?” “自然是明堂招仪处的杨逑杨真人。三年前玄举,我没考上,便特意去寻了他。他答应我,待我收齐了三十六颗精怪内丹,便收我入门。” 醉汉听过了,点点头,没有接话。少侠拿杯起来,咧嘴一笑,道:“已经三十五了,就只差一颗!”仰脖,一杯下肚。 正畅快间,冷不丁听那边上的醉汉道:“可惜了。” 少侠不解,放下盏来,问:“您说什么?” “倒也算个不错的苗子。可惜。” “您是说我么?” “不然,还有第三人?” 少侠登时郎笑道:“不可惜——快了!很快,我也能成为明堂之士了!” 醉汉摇摇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是说什么?” 这当时,醉汉叹了口气,蓦的出手,一道黄影一晃,直袭上那少侠面门。少侠吃惊,才要躲避,却早中了,定神去看,才发觉是贴了一张朱笔黄纸的咒符。 “您——您这是做什么!” “镇鬼。” “鬼?——哪里有鬼!” 醉汉打了个酒嗝,懒懒道:“可不就是——你吗?”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吱呀,酒馆的门开了,雨声悉悉索索的大起来。转头去看,湿蒙蒙的雨夜里,立了一个人在门口,青衣斗笠,森森然的,看不清面目。 少侠叫道:“你——你是谁——” 那斗笠人没有应答,只一步步的行进屋来。行得极慢,身上的雨一滴滴的下来,啪嗒啪嗒,听在少侠耳里,好似成了锥头,一颗一颗的锥在他的心上。 近了,面对面的。然而没有话。须臾,只听那醉汉说:“巧了——今儿倒给你碰上了旧摊子了。” 少侠没有吱声。他浑身战栗,两眼钩钩,直盯着眼前的斗笠人。 他听见那人说:“走罢——” “去哪——”他瑟瑟的问。 “去你该去的地方。我会找人给你超度的。” “超、超度?——你是说,我死了么??????” “不然呢?”斗笠人森然道,“你自己看看,被咒符镇住后,你都变什么样了。” 少侠缓缓的低下了头。他看到了自己的一双手——一双烂了的,生满了蛆的手。 “啊——”一声尖叫,就要坐倒在地。 斗笠人刷的一下甩袖,放出一指,点在了少侠的眉心处。 修玄多年,他立知这人是在锁住自己的三魂七魄,以免惊吓过度,魂魄离飞。 “我真的死了么??????” “是。” “什么时候??????”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你在搜集某一个精怪的内丹时,不幸殒身的罢。” “??????我、我不能死。我还没、还没加入明堂呢??????” 斗笠人深深的叹了口气,道:“罢了——今生福薄,且待来生罢。”说着,袖口当头一罩,出来一道白光,立时就将那少侠罩了进去。 作罢了这一手,斗笠人掸了掸衣,转过身。 老谷寿早瘫倒在柜台后,一声不吭,定是昏了。 醉汉还伏在那儿,一杯一杯,喝那少侠余下的酒。 斗笠人道:“还不走?” 醉汉听说了,点点头,应:“快了。就差一杯。”说着,将手里的最后一杯喝了——“也算替他把酒喝完了。” 斗笠人没有吭声,蓦的一回头,就要拔足而去。 “嘿——”醉汉道,“毕竟是个有心人,而且凭着你的一句话撑到现在。卖点情面,超度的时候,上点心。” 不回头,只冷冷道:“是有心。不过可惜,用错了。” 醉汉没有接话。一转眼,那斗笠人已消失在雨夜中。 悉悉索索,雨还在下。只一句话,在雨声里夹着出了来—— “而今的明堂,不值他的这份心了!” 胡粉女人 http://.biquxs.info/

第六回了。金琏不觉间已将眼睛软作了一汪秋水,水里波光潋滟着摊前男子纸色的脸。他接去了胡粉,有风瑟瑟而来,不很冷,他却颤栗着紧了紧衣——果真是位病公子。但那又如何呢,第六回了,她眼里的水却早将他浸泡了千回百回。素缎,青玉,锦靴,俨然是哪户大户人家的阔少爷。足够了。 金琏特意将头微微偏过去,还频频作出颔首的动作,使流苏一跃一跃的,果然,她听见他说,你的发簪真好看。 她不答他,只虚拈着脑后的簪,娇羞的模样。她知道他看直了眼。 新发簪是金琏用当来的银子买来的,她当掉了当初成亲时丈夫送与她的碧玉镯子。红珠花,垂流苏,灼灼地放,曳曳地飘,不正是她与他吗? 他晃在风里的背影实在是单薄的,像片叶子。即便是叶子,也是长在扶桑,紫檀,花梨这样的树上的,不似其余的男子。金琏忆起她的丈夫,立直了,便从未见得有他摘不下来的果子。肌肉似砖块一叠叠地砌在他的胳膊上,抡到人脸上去,也是一样的分量,邦邦的一堵砖墙迎面塌来。因而金琏的皮肤上总浮着青的紫的积云。 左右一番寻探后,金琏终于明白,病公子是城北白府的独苗白景榆,自幼孱弱不堪,病重时连一双筷子都擎起不了。门当户对的傲小姐瞧他不起,直到去年才有药商之女委身于他。然而那位小姐命薄,有一晚她赴去幽会白景榆,路上遭歹人残害,就此香消玉殒了。白景榆痴痴候了一夜,黎明时听闻爱人死讯,一咳淤血,大病不起。金琏望着病公子离去的方向,默默唏嘘,原也是个辛酸的人呐。 回到家,金琏便将发簪裹在粗布埋在胸前,她不能让丈夫发现。然而,有一日,丈夫问她要当初的碧玉镯子,他要喝酒,没银子了。金琏自是要拒他的,送出去的礼哪有要回去的理?说罢还悄悄笼了下襟口。不料这样一个小动作给丈夫瞧见了,后者立时扑上来要掀金琏的衣裳,金琏骇得大声尖叫,轰地顿觉脑袋嗡嗡颤栗,颤着颤着将从脖颈上滚下来似的,原是丈夫刮了她一耳光,趁机将她胸前裹得严严实实的发簪夺了过去。 一盏烛在黯黯的屋角寂寂地颤,颤到金琏一张纸灰的脸,烛火霎时也煞得惨白了。金琏有如一张废纸给丈夫揉作一团丢弃屋外,她似乎听到了“破鞋”、“休书”、“不要脸”一类的词,她只恨恨顶了句,我卖我做的胡粉与你何干。她照旧卖她的胡粉,只不过不再同往常一般怡然自若,她的名声在左邻右舍已成了路面任人踩踏的烂果皮,连路上的娃子们都要站她背后啐她唾沫,然后又一口口“破鞋”地欢呼逃散。她的娘家听闻她的事迹后,立时托人给丈夫送去信函,痛陈教养不周,同她一刀两断。 第七回。这一回金琏怔怔看着眼前的白景榆,他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坎坷,依然木木接了胡粉,转身就要如残叶般飘逝。然而金琏拉住了他。她问他,你为什么要来买这种粉,你买它去做什么。白景榆回头看着她,他的眼睛也软作了一汪秋水,动情地飘转着涟漪,秋波映秋波,真是一番酥人的季节。 “我心里有你,但我不敢说。我想见你,只能借这个机会。” 金琏霎时眼睛花了。白景榆见她欲哭,登时乱了手脚,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然而他只听见金琏淡淡道,带我走吧。 最终他们约好了隔夜相见。分别前白景榆送了她一支金钗,日光下熠熠啄人的眼,金琏眼睛又是花蒙蒙的了。归去的路上,雀儿飞鳜鱼跃,小舟曳芳草斜。她盈盈进了屋,一柄金钗高高吊在发枝上,她的眼睛也高高挂上去,谁也不看,拾掇完衣物,盈盈走了,并且不忘捎走案上的黄页休书。走到巷子里,正有小孩抄上来要嬉弄她,她瞅准了一孩子脑门,嘭的一记砸下,那娃子扑通一下栽倒了,正好空出路来,给金琏莲步微漾地穿过去。出了巷子口,有惊鸦扑棱棱地飞远了,远远的山沟里是布谷鸟在哀绵地啼叫。 秋霜月下,金琏推开了那扇朱门。红檀香,花鸟屏,昏罗帐,帐后琴依依。她揭去罗纱,琴音正好停歇,白景榆正欲喝药,白襟白袖白瓷碗,碗里一潭水,水里掉进男子的眉眼,因而成了药。金琏有一刹那想要回头走,但她满眼为屋内红光所耀,终究停住了脚。 白景榆见到她,碗无声地从手里滑出来,叮铃作摔,然而这声叮铃入不了他的耳,他只看得见眼前的女子了。 “太像了……”他边走边说,“你终于来了……” 金琏蹙起眉看着他,正奇怪这句话的意思,蓦然想起——那在幽会路上香消玉殒的商家小姐——他是在等她! 金琏默默将手抚起了自己的脸颊。原来他相中的,只是一张相似的脸么?她正在恍惚中,眼前的病公子已经猎猎作抖,宛若被千钧重的大风撼动似的,抖着抖着就倒了下去。金琏吓得忙去搀他,正要喊人,手腕猛地给攥住——两汪澈净的水脉脉地将她浸湿,她听见他说: “终于等到你了……我可以安心走了……” 一卷帘外的风倏忽卷走了烛火。室内一片乌寂。金琏喊他,你起来!窗前一只惊鸦扑棱棱去了,尔后再无声响。金琏颤着指头去探男子的脉搏,下一刹,她已经咻地跃立而起,再一弹指间,她已飘摇在灯火幽微的街上,一户户人家的红光扎在她惨白的脸上,她的脸立时融了,滴滴答答软在青石板上。 翌日她颤颤躲在胡粉店的柜台后。顾客来找她买胡粉,她飞速地瞥一眼,受惊的鸟雀似的缩作一团,再不理人。人们都在说她:这破鞋怎疯了?直到衙门的人将她抓走,人们才知道她犯了事,于是议论更如凶水一潮潮涌上来:好端端的女子,偏要去攀结贵家公子哥,到头来还把人家克死了,活该。也有人可怜她,说她丈夫的不是。然而这样的议论只持续了三四日,很快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便不再有关于这个**的恶言。人们渐渐淡忘了一个名叫金琏的买胡粉的女人。 昏黄一倩 http://.biquxs.info/

傍晚,一个女人来到店里。山的青尖顶翻了阵雨下来,这座山麓小镇的一街一巷,都漫着雨烟。烟蒙了夜色,她的影子一点点透出来,白玉衫,杏黄裙,凤目柳眉,粉面桃唇。我从摇椅上坐起来,好生漂亮的人儿! “小师傅……”她近了,放了个黑漆铁盒在柜台,“你帮我看看,它能当多少钱?” 是柄老洋枪,锈得够味。我托到手里把了把,枪膛堵了,弹匣也抽不开。“不好意思,太老了,不收。”我迎着她灼灼的目光,咬牙道。 她似是没听见。眼眸打着转,旋了一圈店内光景,旋到店外晃着的“一当方”招牌,竟掩唇窃笑:“你爷爷取的这个牌名,可真糙!” 我瞬间一悚:“你怎么知道我爷爷取的?” “我曾祖母说的啊。”她笑了,眼光一剪,把暮色都剪亮了,“她跟你曾祖父可颇有交情呢!你爷爷方两汉,你爸爸方悦波,可都在我曾祖母的膝上闹过呢!” 我听后感觉心都化了。难不成她还是我哪房远亲?我怎么没听我爸说过我有这么位漂亮姐姐。 她的眸光还在旋着,旋到屋外那棵歪脖子梧桐,又是眉开眼笑:“这是梧桐吧?”未及我回应,她又接道,“我老家也有一棵梧桐,比这株高了些。噢对了,小师傅,我叫素卿。”然后,她给我讲了个故事。 素卿认识的那棵梧桐,不远处就是大块的田洋。田洋里满是大豆菜椒等各类谷物蔬果,常有妇孺扒手入田小窃。素卿第一次去田里偷胡萝卜,便被守洋人发现了。那是一个初春的夜,守洋人当是野兔刨菜,一梭枪过去,中了素卿的脚踝。在春天的月亮下面,他们看着对方,一个悔恨盈眶,一个泪眼湿眸。素卿住进守洋人搭的寮棚内,咬着牙任守洋人为她包扎、换药、清洗、按摩。守洋人生得一副憨厚皮囊,肤色黝黑,笑起来一口白牙煞是潇洒,这人也如他的皮相一般实诚。他照顾起素卿,嘴边时时拎着两三个笑话,用在给素卿换药包扎的时候,跟一剂止痛良药似的,缓了素卿多少痛意。素卿原先的微词是少不了的,难免相怨相艾,给他照顾得久了,倒好生依赖起来。这么一来二去,不知不觉中,素卿竟生了几分情愫。惜这情愫生得可怜,那守洋人已是娇妻在室子女绕膝,两人纵互有绵意,也只得眉目相传,难以言表,更休提彼此成全。 “后来呢?”我问她。 “后来?后来我伤好了,就走了。” “就这样?”我大失所望。 她的目光又旋了起来,仿佛说的是一个别人的故事,讲得唐突,有了开头无结尾。我静下来一想,也是,一个已经背负家室的男人,我能祈求这样的故事有什么好结局呢!她看到店内我家牌位上的灵照,眸光一亮,直走过去。“那位便是你曾祖父吧?我曾祖母常念叨着他,我能给他上炷香么?” “随便你吧!”暮色已全暗,街上还浮着雨烟。我沏了花茶,邀她坐下同茗。店里的录音机放了一首歌,是高胜美的《滚滚红尘》,歌声漂泊到店外的烟里,沾了凉便退回来,满屋子都带了股湿气。“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转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素卿忽而问我:“你知不知道,你曾祖父怎么死的?” 我略一回想:“受不了批斗死的吧。” “哦?” “你不知道?我曾祖父也是个守洋人。他那会儿守的是地主的田,一到晚上就抓着祖传的洋枪在田边蹲着。后来土改后他继续受雇守公田,洋枪太老了用不动,只好用两三担大米去找山里的土匪,换了把新枪。有了新枪守田,老枪就给忘了,不知道丢什么地儿去了。 “人民公社化那会儿,枪支弹药须全部上交给大队,不准私有。我曾祖父把新枪交了,老洋枪就惨了,到处找不着。镇上人人都知道他用过两把洋枪守田洋,交不出来,都当他是造反份子,直拎去拷打。到了**那会儿,他被批斗得可惨,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念头,听说他吞了耗子药,死不成。我爷爷说,他自个儿寻了根草绳子,打算到山沟里上吊,叫爷爷等鸡鸣三声后,到山里给他收尸。我爷爷哪里肯依,拼了命把他给劝下了。唉,那会儿的世道! “后来外寮一个放牛的春哥从南洋过藩回来,听说了这事儿,才坦白当初是自己捡了那把老洋枪,偷偷到当铺当了钱,下南洋去了。哈!多可笑的事儿!我曾祖父挨了十多年的批斗拷打,硬是给他了活下来,等那春哥坦白还他清白的那天晚上,老爷子就死了。我听爷爷说,他临死前,嘴张着,想骂句粗话,骂到一半,就给倒下去了,满肚子陈仇怨气,都来不及吐干净。你说,可不可笑?” 素卿噤声了,她眼里灼灼的烛光似是给捻暗了。曾祖父灵照升起一裊森冷的檀烟,她看着那缕烟,唏嘘道:“千人千样苦,无人苦同般。这岂非一个惹人痛怜的故事?你怎么倒觉出可笑来?” 我一时愣怔,不知所答:“陈年旧事,跟一嘴巴子甘蔗渣沫似的,嚼之无味,弃了可惜,谁辨得苦甜?谁辨得真假?”屋外淅淅沥沥,似是小雨骤降。我重添了水,又一壶花茶温开。“说起来,我这曾祖父,倒也感叹过自己这一辈子,都不过偿还一时的孽债。” 素卿听见这句话,眼里凋萎的三尺梅絮又纷飞起来:“哦?” “他那柄老洋枪,可要过人命的!”我酌起茶来,且笑且谈,“一个女孩子,家财散尽,给坑卖到青楼去。路上逃了出来,逃进我曾祖父守的田里挖野菜,被我曾祖父一花眼给枪死了。当时他吓得不轻,卷一卷草席,就把人埋了,半句话都不敢对外声张。 “红馆子丢了个雏妓,许是作势找了一找,找不着,也就不当回事,竟然就这样给老爷子躲过去了。可怜了他后来饱受内心谴责,一直唾怪自己此般不幸,都是由了年轻时造下的那场罪孽!” 素卿站起来,她悠悠走到店门口。雨下得紧了,直打到梧桐叶上,一滴滴一声声,直教人发凉。 “说起这场罪孽,我的曾祖母,令有一番说辞。” “嗯?” 她悠悠转过身来,眼底似蒙上了一层雨烟:“一个可怪而可笑的故事,倒有些聊斋诡意,你有兴趣听么?”又是我不及回应,她已絮絮讲起。“你曾祖父杀了人,他可如何心安?夜里,他正辗转难眠,忽而听见扣门声。他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被他误害的女子。她化作女鬼幽魂,来寻他来了!寻他作甚?索命?不,不是。她不愿投胎,又不甘作孤魂野鬼,只好来寻他的枪——他的枪,有着沾血的戾气,那戾气,便是可滋养她魂灵的窝。 “女鬼心性不恶,深知在世不易,并无偿命复仇之心。你的曾祖父心揣悔恨,自知罪重,甘愿余生偿还欠下的孽债。一人一鬼此般安定下来,女鬼依附在枪上,就此与你的曾祖父形影不离。你说人鬼恋有多绮幻虚无?可便就此生了!鬼离不开人,人恋上鬼,多少诡丽情事,谁说得清?谁道得明呢! “你当他的老洋枪真是遗失了么!他是不愿,他是不敢。他的女鬼附在枪上,呈交出去,莫道阴阳两隔,更是两地相异,再难相见。他挨的批斗,多少苦多少痛,不过为了偷得与女鬼一夜的清欢。” 屋子里渐冷了。我看着对面的素卿,忽而觉得她美艳的五官都泛出森森的冷意来。我拭了拭眼,想再看时,却觉得渐渐看不清楚了。她的面容似是淡掉了,一点点淡到烟雨雨暮里去,留下白玉衫,杏黄裙还悠悠地摆在那里。我“哇”地一叫,浑身冰冷,直从凳上摔下来,震悚不已:“你……你是……” “这清欢,他偷了三十多年。他挨了多少打,都不肯把枪交出去。挨不住了,想死,同那女鬼共赴黄泉。可他阳间的债还没还清,老母奄奄,家妻体弱,揭锅无半粟米,叫他如何卸得下!女鬼跟着他,偷着多尝了三十多年的人间悲欢,也倦了。一切都该了一了。索性,她附了一个过藩回乡的春哥,借他的口,将你曾祖父从三十多年的苦水里捞了起来。 “一切尘埃落定后,你曾祖父死了,女鬼也走了。一个跑去阴间报道,一个随着老洋枪继续在阳间逗留。多可笑,跨了三十年,到头来依旧跨不过阴阳两相隔。 “你问我,她为什么不去阴间找他?他为什么不陪她留在阳间?不外乎他不敢见她,她也不愿见——谁知道呢!古往今来,多少痴男怨女,又哪一个——看明白了?” 我再看见素卿的脸从雨夜里现出来时,她已站在了柜台旁边,轻轻地抚摸着那柄陈锈的老洋枪,很慢很慢,仿佛她已经在那里摸了千百个世纪。我艰难地挪起上半身,终于听见她烟一般轻冷的声音:“如今,不知又是几个十年过去了。你投胎了么?现在在哪里?呵…… “这柄洋枪,还给你。我要走了。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她的眼底,淌出初春雨水般的温润,润成一汪水,水里倒映着一柄老洋枪,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一个死了五十多年的老人。 她转身离去的时候,我试图留住她:“你去哪儿?外面还下着雨。” “……他死的时候,也下着雨。” “……”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然后,她就走了。我跌坐在地上,恍恍惚惚地看着,柜台上的老洋枪,曾祖父灵前的竹香,犹未洗盏的茶盘,一切跟梦似的。收音机里传出高胜美的歌声,纠缠在数不清的雨滴里,久久地晃荡。 “来易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滚滚红尘里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滇南往事(一) http://.biquxs.info/

那是三十年前。那时候,她是一条滇池的虬龙,修炼得道,化作人形,潜在深潭里,迷惑着头顶的青天白云。 那时候的滇池还不叫这个名儿,它叫奉耶湖。湖水是绿色的,一种怪诞的绿。她与他,就是在这个绿色的怪湖边——相遇的。 那一日,她正在深水中修炼,忽听闻岸上有人呼救。她看见绿色的湖水中,那名男子一面呼救,一面拼命往湖岸游去,脸色惶恐而煞白。男子的身后,是奉耶湖凶名远扬的绿皮大鳄。 眼见那凶鳄血口一张,日光里两下闪耀,就要将男子的左腿子咬了去——未等那男子尖叫,她已然出手。 一个旋身,她来到凶鳄左面,一掌呼出,正中下颚,那大鳄登时跌出十几丈外。 绿皮畜生不甘心,张了血口,还要上来。她怒目一瞪,龙威震慑之下,绿鳄堕入了万丈深潭。 她将男子拖上了岸。 “多谢姑娘舍命相救。”他这样说。 听了这话,她立时要笑:我堂堂虬龙,对付一条鱼,还需要舍命?于是她说:“救了你是真,没有舍命那么夸张。” 他当即佩服道:“姑娘真是武艺超群!这条鳄鱼凶名昭著,这般轻易就给姑娘收伏了,在下佩服。” 她听了又要笑:“武艺?我用得着那东西?我一出马——山中的狮子老虎,毒蛇猛兽都得让我七分,今天算你运气好,碰上了我,不然这会儿只怕你在鱼腹中已经化成肉渣了。” 他笑了笑,并不回答。 她问他,为何到此处来,寻鳄鱼咬么。他笑答:“姑娘真会说笑,我路过此地,见湖水是绿色的,心生好奇,便走近了瞧两眼,不成想一不留神掉进去了??????” “那你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我住这附近这么久了,这湖水一直是绿的,没啥稀奇??????” “原来姑娘你住这附近?!” 她立时语塞了,道:“是??????是啊,就前头一个小木屋。总之你以后别来这里了,太危险,有多远走多远去吧。” 他登时作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我这个样子,怕是走不了了——” 她这才想起他的腿上,急给他做了包扎。完了后他还是不能行走,她口上使拌,毒了他几句,最后撇撇嘴,道:“算了,你暂时住我家罢,伤好了再走。” 他立时大喜,她只是白白眼,别过脸去,不叫那人看清她的笑脸。 “对了姑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腴仙。” “我叫凯娄。” 她在湖边建了个屋,就这般同他住了下来。 开始那会儿,他无法行走,只好卧在床上,由她照顾饮食。渐渐的他能下床了,不过还要由她搀着,他在前,她在后,一点一点,小心翼翼。不可避免要生些意外,譬如他踩了颗石子,作了个趔趄,就要跌倒;她在后头,身量又小,给他倒下的力道一拉,也一并到地上去了。 她压在他身上,一齐的抬了眼,双双眼里的惊慌失措撞在一起,有如两个炽热的小行星。 那时她并不明了情愫之事——然而毕竟要脸红。他则要更羞,一整个脸烧的,烫了火烧云一般:“嘿,姑娘你压到我了,起来罢——” 她白了他一眼,挣扎着起了身。 他又道:“腴仙姑娘,我爬不起来啊,扶我一下可好?” 她只好伸手去搀。肌肤相触的那一刹,她的心中不自觉地漏了一拍。 后来,他的伤痊愈了,可自行在床下走动舒展,这倒也意味着,他们二人的日子将到尽头了。她这时略微惆怅起来,嗔怪自己矫情:本就该走的,住在这里,吃她的米,睡她的床,还要人日日照拂着,好生叫人厌恶的——然而还是抑制不住的难受着。她看他的眉宇,欣欣然的全是痊愈后的喜气,登时更要难过,还生了个坏念头:要不把他打伤,叫他再住上些时日?念头一出,她自个儿都给唬着了,于是还多添了一层纳闷。 她知他要走的,只是没料到他会不辞而别。 那个夜晚,她看着整个的空屋,心里头也是空的。床还温的,人走得不久,要追定是来得及的。然而她没有那样的举止,没有那样的勇气。 这几日的朝夕相处,令她的性情生了极大的变化。她念着他几时该换纱布,几时该喝药汤,日头不错时,她便念着要使唤他下床走走;日头不行亦或是下了雨,她便要忙着将晒的草药挪进干屋,还要担心睡着的那人是否盖好了被——许多的念。 她想她是着魔了,寻不到作替的猎物,一抽一抽的疼痛起来。 正当这时,“腴仙——”一声呼唤。轻——但是深。 她回过头去,看见了他。 “跟我走罢,这次——让我来照顾你。” 迎着那抹期待的目光,她点下了头。 滇南旧事(二) http://.biquxs.info/

他告诉她,他会吹一种笛子,一种笛声一出,便百花盛放的笛子。 她不信,缠了许久,定要他说出那是什么。 他始终不肯,但也允诺,将来有一日,定要吹给她听。 她于是做了梦,梦里他和她坐在高高的枝头上,一人吹笛,一人和声,下面开了花,蕙兰山茶杜鹃凌霄虞美人,这儿一扑那儿一扑,热热闹闹的。 她同他一并来到了西南滇国。也是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她身边立着的这个人,便是滇国第七十八代君王。 他们站立在百丈高台上,下面是他的子民们匍匐在地。 他问她:“你怪我么?” “怪你什么?” “隐瞒了??????我的身份。” 怪么?——自然怪的。如若她早知道他是一国之君,也许便不会那般鲁莽,随他而来罢。 一个国家的王君,要肩负的太多太多。 然而那又当如何?她不也隐瞒了自己虬龙的真身么?????? 有些东西,因谎言而生成,也因谎言而覆灭。 后来他们二人一同去觐见中原天子。 起初他问她时,她还有些犹豫——千年来,她不曾踏出奉耶湖方圆十里外,更别说离开滇南了。 但他这样说:“把你放在这里,我不放心。”很脉脉的语气,叫她一下子便折服了。 那是她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她问他什么是中原,他说那是一个水土丰茂的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帝王仁德载物。到了那里,那个叫宫都的地方,果真是繁荣的,绣楼锦阁,车马灯彩,叫她开了许多眼界。 她没有意料到,这么个繁华的城池,险些成了埋没他们二人性命的坟墓。 觐见那禁帝的前一晚,他们二人投宿了城中的一家客栈。 她找到他,表示要陪同他一起入宫。 “你在此处等我便可。我怕宫中氛围过于压抑,你适应不过。” 她不听,硬要随同,只为一颗焦躁难安的心。心不定,便不肯放他独一人前去——她害怕。 “带我一起罢??????我不放心你??????” 他愣了,许久许久。烛融出了水,在脚底下化出了花。 他拥住了她,颤声道:“傻子。” 很久以后,身为滇后的腴仙再回想起那一晚,总是痛悔不已:若不是她那晚的执意,兴许后面,便不再有那那样多的恩怨纠葛。 他们终究逃不过那一劫。 觐见之日,他们着了盛装,盈盈步入大殿,面见圣上。 他同那九龙宝椅上的禁帝行过了礼,回头望向她,重又说道:“这位是我滇国**、我后腴仙。” 震惊。双目瞠瞠,口舌无措。而后便是欣喜。 没人注意到高台上那位伸直了眼珠子的禁帝:“贵国天后,真当得起倾国倾城二字啊——” 后面入座了,奏了宫廷曲乐上来。她无心去听,只细细品着那番话,那几个字,“滇国**,我后腴仙”,这是婚允,定错不了的。于是笑,按捺不住的喜欢。目光一瞥,瞥到他,也在看自己,登时便羞了。错开眼去,看到那抹目光。 毒的,辣的,烧着的,震动着的——那禁帝的眼光。 她浑身颤栗。 出了宫,她说与他听——“没想到那禁帝竟如此贪恋美色”,当下二人定夺,速速离去,不再逗留。 可未等他们踏出半步,灾祸就临降在他们头上。 他生了怪病。初始只是高烧不退,紧接着便昏迷不醒了。请了大夫来,一个把脉,立时跌倒:“不是病,是毒哇—— “这是一种西域的毒草,被蛊巫练成一味剧毒,无色无味,中者高烧不退,五脏俱焚。那烧是退不了的,它会日益攀升,最后烧得个神志不清,寻常人还只当作是风寒过度,实则是剧毒啊,这毒,就叫‘火烧云’!” 她望着床上煞白如纸的他,忆起觐见那日禁帝赏赐与他的一杯浓茶——当他喝下时,禁帝那深埋眼底的阴狠与深邃——她立时懂了,懂了个寒冰彻骨,不战而栗! 一天两夜,她耗费了全身的精元,终于将他的剧毒逼出体外,最终她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醒来的第一眼,便是他的愁容。见她醒转,他欣喜万分,急将她扶坐起来。 “让你受苦了。”他含着泪说。 她戚戚的笑了,不答他,转而说了下面的话:“凯娄,你爱我么?” “自然是爱的,你何必明知故问??????” “既如此,等会儿禁帝派人过来,你切不要露面。” 他大惊:“你在说什么?” “那老狐狸老谋深算,定要派人来查访你是否已经中毒身亡的。到时你莫要出现,我跟他们的使节说明你已逝世,禁帝必会召我入宫。这样子,他们的目的便达到了,宫都的防卫会减弱,你也就有机会逃出去??????” 他盛怒,几欲要发作:“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抛下你??????” “听我的,那个皇帝不会拿我怎么样的。就算我进去了,凭我这一身武艺,要出来也是易如反掌的,你——” 目光相对,他的眼神,冷得吓人。 “你是不是要丢下我。” “??????凯娄?你在说什么?” “你想留在这宫都里,享尽荣华富贵,是或不是?” “我这一切都是在替你着想,你在想什么啊凯娄,你——” 正当时,一个侍从进来了,简简行了礼,说有人求见。 她心下一惊:果不其然,派人过来了!便要开口:“让他进??????”话未道罢,已是左肋一通,眼前天旋地转,就要昏厥。 昏厥之前,她感应到有人走进了屋里。 “滇王身子可好?” “好得很,有什么事么?” “皇上召见??????” “召见我是吧,走,我去。” “不不,是贵国王后——” “不巧,她已经先一步离开宫都了。” “什么——” 后便是无边的黑暗。 醒来时,她正坐在一辆马车里,颠簸,抽噎,颤动。一张蔫黄的信纸,摆在她的膝盖上。 鼻头一酸,就要落泪。她已料到发生了什么。 信开了—— “照顾好自己,我陪不了你了。 那个笛子,其实是历代滇王滇后大婚时,花神祭典上吹的镇国之宝——可惜我不能给你吹了。 很开心遇见你,腴仙。 再见。” 泪水滴了上去,后面的话,再看不清了。 还没当他的后。 还没听他为自己吹那个笛子。 还没在高高的祭坛上,与他一起接受万千子民的朝拜。 还没抱着孩子,同他一面和歌,一面教着孩子识文断字。 一切都还没,就要结束了—— 怎么甘心? 蓦的掀开轿帘——她恨恨的喝道:“掉头——去王宫。” 胡粉女人 http://.biquxs.info/

第六回了。金琏不觉间已将眼睛软作了一汪秋水,水里波光潋滟着摊前男子纸色的脸。他接去了胡粉,有风瑟瑟而来,不很冷,他却颤栗着紧了紧衣——果真是位病公子。但那又如何呢,第六回了,她眼里的水却早将他浸泡了千回百回。素缎,青玉,锦靴,俨然是哪户大户人家的阔少爷。足够了。 金琏特意将头微微偏过去,还频频作出颔首的动作,使流苏一跃一跃的,果然,她听见他说,你的发簪真好看。 她不答他,只虚拈着脑后的簪,娇羞的模样。她知道他看直了眼。 新发簪是金琏用当来的银子买来的,她当掉了当初成亲时丈夫送与她的碧玉镯子。红珠花,垂流苏,灼灼地放,曳曳地飘,不正是她与他吗? 他晃在风里的背影实在是单薄的,像片叶子。即便是叶子,也是长在扶桑,紫檀,花梨这样的树上的,不似其余的男子。金琏忆起她的丈夫,立直了,便从未见得有他摘不下来的果子。肌肉似砖块一叠叠地砌在他的胳膊上,抡到人脸上去,也是一样的分量,邦邦的一堵砖墙迎面塌来。因而金琏的皮肤上总浮着青的紫的积云。 左右一番寻探后,金琏终于明白,病公子是城北白府的独苗白景榆,自幼孱弱不堪,病重时连一双筷子都擎起不了。门当户对的傲小姐瞧他不起,直到去年才有药商之女委身于他。然而那位小姐命薄,有一晚她赴去幽会白景榆,路上遭歹人残害,就此香消玉殒了。白景榆痴痴候了一夜,黎明时听闻爱人死讯,一咳淤血,大病不起。金琏望着病公子离去的方向,默默唏嘘,原也是个辛酸的人呐。 回到家,金琏便将发簪裹在粗布埋在胸前,她不能让丈夫发现。然而,有一日,丈夫问她要当初的碧玉镯子,他要喝酒,没银子了。金琏自是要拒他的,送出去的礼哪有要回去的理?说罢还悄悄笼了下襟口。不料这样一个小动作给丈夫瞧见了,后者立时扑上来要掀金琏的衣裳,金琏骇得大声尖叫,轰地顿觉脑袋嗡嗡颤栗,颤着颤着将从脖颈上滚下来似的,原是丈夫刮了她一耳光,趁机将她胸前裹得严严实实的发簪夺了过去。 一盏烛在黯黯的屋角寂寂地颤,颤到金琏一张纸灰的脸,烛火霎时也煞得惨白了。金琏有如一张废纸给丈夫揉作一团丢弃屋外,她似乎听到了“破鞋”、“休书”、“不要脸”一类的词,她只恨恨顶了句,我卖我做的胡粉与你何干。她照旧卖她的胡粉,只不过不再同往常一般怡然自若,她的名声在左邻右舍已成了路面任人踩踏的烂果皮,连路上的娃子们都要站她背后啐她唾沫,然后又一口口“破鞋”地欢呼逃散。她的娘家听闻她的事迹后,立时托人给丈夫送去信函,痛陈教养不周,同她一刀两断。 第七回。这一回金琏怔怔看着眼前的白景榆,他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坎坷,依然木木接了胡粉,转身就要如残叶般飘逝。然而金琏拉住了他。她问他,你为什么要来买这种粉,你买它去做什么。白景榆回头看着她,他的眼睛也软作了一汪秋水,动情地飘转着涟漪,秋波映秋波,真是一番酥人的季节。 “我心里有你,但我不敢说。我想见你,只能借这个机会。” 金琏霎时眼睛花了。白景榆见她欲哭,登时乱了手脚,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然而他只听见金琏淡淡道,带我走吧。 最终他们约好了隔夜相见。分别前白景榆送了她一支金钗,日光下熠熠啄人的眼,金琏眼睛又是花蒙蒙的了。归去的路上,雀儿飞鳜鱼跃,小舟曳芳草斜。她盈盈进了屋,一柄金钗高高吊在发枝上,她的眼睛也高高挂上去,谁也不看,拾掇完衣物,盈盈走了,并且不忘捎走案上的黄页休书。走到巷子里,正有小孩抄上来要嬉弄她,她瞅准了一孩子脑门,嘭的一记砸下,那娃子扑通一下栽倒了,正好空出路来,给金琏莲步微漾地穿过去。出了巷子口,有惊鸦扑棱棱地飞远了,远远的山沟里是布谷鸟在哀绵地啼叫。 秋霜月下,金琏推开了那扇朱门。红檀香,花鸟屏,昏罗帐,帐后琴依依。她揭去罗纱,琴音正好停歇,白景榆正欲喝药,白襟白袖白瓷碗,碗里一潭水,水里掉进男子的眉眼,因而成了药。金琏有一刹那想要回头走,但她满眼为屋内红光所耀,终究停住了脚。 白景榆见到她,碗无声地从手里滑出来,叮铃作摔,然而这声叮铃入不了他的耳,他只看得见眼前的女子了。 “太像了……”他边走边说,“你终于来了……” 金琏蹙起眉看着他,正奇怪这句话的意思,蓦然想起——那在幽会路上香消玉殒的商家小姐——他是在等她! 金琏默默将手抚起了自己的脸颊。原来他相中的,只是一张相似的脸么?她正在恍惚中,眼前的病公子已经猎猎作抖,宛若被千钧重的大风撼动似的,抖着抖着就倒了下去。金琏吓得忙去搀他,正要喊人,手腕猛地给攥住——两汪澈净的水脉脉地将她浸湿,她听见他说: “终于等到你了……我可以安心走了……” 一卷帘外的风倏忽卷走了烛火。室内一片乌寂。金琏喊他,你起来!窗前一只惊鸦扑棱棱去了,尔后再无声响。金琏颤着指头去探男子的脉搏,下一刹,她已经咻地跃立而起,再一弹指间,她已飘摇在灯火幽微的街上,一户户人家的红光扎在她惨白的脸上,她的脸立时融了,滴滴答答软在青石板上。 翌日她颤颤躲在胡粉店的柜台后。顾客来找她买胡粉,她飞速地瞥一眼,受惊的鸟雀似的缩作一团,再不理人。人们都在说她:这破鞋怎疯了?直到衙门的人将她抓走,人们才知道她犯了事,于是议论更如凶水一潮潮涌上来:好端端的女子,偏要去攀结贵家公子哥,到头来还把人家克死了,活该。也有人可怜她,说她丈夫的不是。然而这样的议论只持续了三四日,很快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便不再有关于这个**的恶言。人们渐渐淡忘了一个名叫金琏的买胡粉的女人。 胡粉女人 http://.biquxs.info/

第六回了。金琏不觉间已将眼睛软作了一汪秋水,水里波光潋滟着摊前男子纸色的脸。他接去了胡粉,有风瑟瑟而来,不很冷,他却颤栗着紧了紧衣——果真是位病公子。但那又如何呢,第六回了,她眼里的水却早将他浸泡了千回百回。素缎,青玉,锦靴,俨然是哪户大户人家的阔少爷。足够了。 金琏特意将头微微偏过去,还频频作出颔首的动作,使流苏一跃一跃的,果然,她听见他说,你的发簪真好看。 她不答他,只虚拈着脑后的簪,娇羞的模样。她知道他看直了眼。 新发簪是金琏用当来的银子买来的,她当掉了当初成亲时丈夫送与她的碧玉镯子。红珠花,垂流苏,灼灼地放,曳曳地飘,不正是她与他吗? 他晃在风里的背影实在是单薄的,像片叶子。即便是叶子,也是长在扶桑,紫檀,花梨这样的树上的,不似其余的男子。金琏忆起她的丈夫,立直了,便从未见得有他摘不下来的果子。肌肉似砖块一叠叠地砌在他的胳膊上,抡到人脸上去,也是一样的分量,邦邦的一堵砖墙迎面塌来。因而金琏的皮肤上总浮着青的紫的积云。 左右一番寻探后,金琏终于明白,病公子是城北白府的独苗白景榆,自幼孱弱不堪,病重时连一双筷子都擎起不了。门当户对的傲小姐瞧他不起,直到去年才有药商之女委身于他。然而那位小姐命薄,有一晚她赴去幽会白景榆,路上遭歹人残害,就此香消玉殒了。白景榆痴痴候了一夜,黎明时听闻爱人死讯,一咳淤血,大病不起。金琏望着病公子离去的方向,默默唏嘘,原也是个辛酸的人呐。 回到家,金琏便将发簪裹在粗布埋在胸前,她不能让丈夫发现。然而,有一日,丈夫问她要当初的碧玉镯子,他要喝酒,没银子了。金琏自是要拒他的,送出去的礼哪有要回去的理?说罢还悄悄笼了下襟口。不料这样一个小动作给丈夫瞧见了,后者立时扑上来要掀金琏的衣裳,金琏骇得大声尖叫,轰地顿觉脑袋嗡嗡颤栗,颤着颤着将从脖颈上滚下来似的,原是丈夫刮了她一耳光,趁机将她胸前裹得严严实实的发簪夺了过去。 一盏烛在黯黯的屋角寂寂地颤,颤到金琏一张纸灰的脸,烛火霎时也煞得惨白了。金琏有如一张废纸给丈夫揉作一团丢弃屋外,她似乎听到了“破鞋”、“休书”、“不要脸”一类的词,她只恨恨顶了句,我卖我做的胡粉与你何干。她照旧卖她的胡粉,只不过不再同往常一般怡然自若,她的名声在左邻右舍已成了路面任人踩踏的烂果皮,连路上的娃子们都要站她背后啐她唾沫,然后又一口口“破鞋”地欢呼逃散。她的娘家听闻她的事迹后,立时托人给丈夫送去信函,痛陈教养不周,同她一刀两断。 第七回。这一回金琏怔怔看着眼前的白景榆,他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坎坷,依然木木接了胡粉,转身就要如残叶般飘逝。然而金琏拉住了他。她问他,你为什么要来买这种粉,你买它去做什么。白景榆回头看着她,他的眼睛也软作了一汪秋水,动情地飘转着涟漪,秋波映秋波,真是一番酥人的季节。 “我心里有你,但我不敢说。我想见你,只能借这个机会。” 金琏霎时眼睛花了。白景榆见她欲哭,登时乱了手脚,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然而他只听见金琏淡淡道,带我走吧。 最终他们约好了隔夜相见。分别前白景榆送了她一支金钗,日光下熠熠啄人的眼,金琏眼睛又是花蒙蒙的了。归去的路上,雀儿飞鳜鱼跃,小舟曳芳草斜。她盈盈进了屋,一柄金钗高高吊在发枝上,她的眼睛也高高挂上去,谁也不看,拾掇完衣物,盈盈走了,并且不忘捎走案上的黄页休书。走到巷子里,正有小孩抄上来要嬉弄她,她瞅准了一孩子脑门,嘭的一记砸下,那娃子扑通一下栽倒了,正好空出路来,给金琏莲步微漾地穿过去。出了巷子口,有惊鸦扑棱棱地飞远了,远远的山沟里是布谷鸟在哀绵地啼叫。 秋霜月下,金琏推开了那扇朱门。红檀香,花鸟屏,昏罗帐,帐后琴依依。她揭去罗纱,琴音正好停歇,白景榆正欲喝药,白襟白袖白瓷碗,碗里一潭水,水里掉进男子的眉眼,因而成了药。金琏有一刹那想要回头走,但她满眼为屋内红光所耀,终究停住了脚。 白景榆见到她,碗无声地从手里滑出来,叮铃作摔,然而这声叮铃入不了他的耳,他只看得见眼前的女子了。 “太像了……”他边走边说,“你终于来了……” 金琏蹙起眉看着他,正奇怪这句话的意思,蓦然想起——那在幽会路上香消玉殒的商家小姐——他是在等她! 金琏默默将手抚起了自己的脸颊。原来他相中的,只是一张相似的脸么?她正在恍惚中,眼前的病公子已经猎猎作抖,宛若被千钧重的大风撼动似的,抖着抖着就倒了下去。金琏吓得忙去搀他,正要喊人,手腕猛地给攥住——两汪澈净的水脉脉地将她浸湿,她听见他说: “终于等到你了……我可以安心走了……” 一卷帘外的风倏忽卷走了烛火。室内一片乌寂。金琏喊他,你起来!窗前一只惊鸦扑棱棱去了,尔后再无声响。金琏颤着指头去探男子的脉搏,下一刹,她已经咻地跃立而起,再一弹指间,她已飘摇在灯火幽微的街上,一户户人家的红光扎在她惨白的脸上,她的脸立时融了,滴滴答答软在青石板上。 翌日她颤颤躲在胡粉店的柜台后。顾客来找她买胡粉,她飞速地瞥一眼,受惊的鸟雀似的缩作一团,再不理人。人们都在说她:这破鞋怎疯了?直到衙门的人将她抓走,人们才知道她犯了事,于是议论更如凶水一潮潮涌上来:好端端的女子,偏要去攀结贵家公子哥,到头来还把人家克死了,活该。也有人可怜她,说她丈夫的不是。然而这样的议论只持续了三四日,很快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便不再有关于这个**的恶言。人们渐渐淡忘了一个名叫金琏的买胡粉的女人。 滇南往事(二) http://.biquxs.info/

他告诉她,他会吹一种笛子,一种笛声一出,便百花盛放的笛子。 她不信,缠了许久,定要他说出那是什么。 他始终不肯,但也允诺,将来有一日,定要吹给她听。 她于是做了梦,梦里他和她坐在高高的枝头上,一人吹笛,一人和声,下面开了花,蕙兰山茶杜鹃凌霄虞美人,这儿一扑那儿一扑,热热闹闹的。 她同他一并来到了西南滇国。也是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她身边立着的这个人,便是滇国第七十八代君王。 他们站立在百丈高台上,下面是他的子民们匍匐在地。 他问她:“你怪我么?” “怪你什么?” “隐瞒了??????我的身份。” 怪么?——自然怪的。如若她早知道他是一国之君,也许便不会那般鲁莽,随他而来罢。 一个国家的王君,要肩负的太多太多。 然而那又当如何?她不也隐瞒了自己虬龙的真身么?????? 有些东西,因谎言而生成,也因谎言而覆灭。 后来他们二人一同去觐见中原天子。 起初他问她时,她还有些犹豫——千年来,她不曾踏出奉耶湖方圆十里外,更别说离开滇南了。 但他这样说:“把你放在这里,我不放心。”很脉脉的语气,叫她一下子便折服了。 那是她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她问他什么是中原,他说那是一个水土丰茂的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帝王仁德载物。到了那里,那个叫宫都的地方,果真是繁荣的,绣楼锦阁,车马灯彩,叫她开了许多眼界。 她没有意料到,这么个繁华的城池,险些成了埋没他们二人性命的坟墓。 觐见那禁帝的前一晚,他们二人投宿了城中的一家客栈。 她找到他,表示要陪同他一起入宫。 “你在此处等我便可。我怕宫中氛围过于压抑,你适应不过。” 她不听,硬要随同,只为一颗焦躁难安的心。心不定,便不肯放他独一人前去——她害怕。 “带我一起罢??????我不放心你??????” 他愣了,许久许久。烛融出了水,在脚底下化出了花。 他拥住了她,颤声道:“傻子。” 很久以后,身为滇后的腴仙再回想起那一晚,总是痛悔不已:若不是她那晚的执意,兴许后面,便不再有那那样多的恩怨纠葛。 他们终究逃不过那一劫。 觐见之日,他们着了盛装,盈盈步入大殿,面见圣上。 他同那九龙宝椅上的禁帝行过了礼,回头望向她,重又说道:“这位是我滇国**、我后腴仙。” 震惊。双目瞠瞠,口舌无措。而后便是欣喜。 没人注意到高台上那位伸直了眼珠子的禁帝:“贵国天后,真当得起倾国倾城二字啊——” 后面入座了,奏了宫廷曲乐上来。她无心去听,只细细品着那番话,那几个字,“滇国**,我后腴仙”,这是婚允,定错不了的。于是笑,按捺不住的喜欢。目光一瞥,瞥到他,也在看自己,登时便羞了。错开眼去,看到那抹目光。 毒的,辣的,烧着的,震动着的——那禁帝的眼光。 她浑身颤栗。 出了宫,她说与他听——“没想到那禁帝竟如此贪恋美色”,当下二人定夺,速速离去,不再逗留。 可未等他们踏出半步,灾祸就临降在他们头上。 他生了怪病。初始只是高烧不退,紧接着便昏迷不醒了。请了大夫来,一个把脉,立时跌倒:“不是病,是毒哇—— “这是一种西域的毒草,被蛊巫练成一味剧毒,无色无味,中者高烧不退,五脏俱焚。那烧是退不了的,它会日益攀升,最后烧得个神志不清,寻常人还只当作是风寒过度,实则是剧毒啊,这毒,就叫‘火烧云’!” 她望着床上煞白如纸的他,忆起觐见那日禁帝赏赐与他的一杯浓茶——当他喝下时,禁帝那深埋眼底的阴狠与深邃——她立时懂了,懂了个寒冰彻骨,不战而栗! 一天两夜,她耗费了全身的精元,终于将他的剧毒逼出体外,最终她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醒来的第一眼,便是他的愁容。见她醒转,他欣喜万分,急将她扶坐起来。 “让你受苦了。”他含着泪说。 她戚戚的笑了,不答他,转而说了下面的话:“凯娄,你爱我么?” “自然是爱的,你何必明知故问??????” “既如此,等会儿禁帝派人过来,你切不要露面。” 他大惊:“你在说什么?” “那老狐狸老谋深算,定要派人来查访你是否已经中毒身亡的。到时你莫要出现,我跟他们的使节说明你已逝世,禁帝必会召我入宫。这样子,他们的目的便达到了,宫都的防卫会减弱,你也就有机会逃出去??????” 他盛怒,几欲要发作:“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抛下你??????” “听我的,那个皇帝不会拿我怎么样的。就算我进去了,凭我这一身武艺,要出来也是易如反掌的,你——” 目光相对,他的眼神,冷得吓人。 “你是不是要丢下我。” “??????凯娄?你在说什么?” “你想留在这宫都里,享尽荣华富贵,是或不是?” “我这一切都是在替你着想,你在想什么啊凯娄,你——” 正当时,一个侍从进来了,简简行了礼,说有人求见。 她心下一惊:果不其然,派人过来了!便要开口:“让他进??????”话未道罢,已是左肋一通,眼前天旋地转,就要昏厥。 昏厥之前,她感应到有人走进了屋里。 “滇王身子可好?” “好得很,有什么事么?” “皇上召见??????” “召见我是吧,走,我去。” “不不,是贵国王后——” “不巧,她已经先一步离开宫都了。” “什么——” 后便是无边的黑暗。 醒来时,她正坐在一辆马车里,颠簸,抽噎,颤动。一张蔫黄的信纸,摆在她的膝盖上。 鼻头一酸,就要落泪。她已料到发生了什么。 信开了—— “照顾好自己,我陪不了你了。 那个笛子,其实是历代滇王滇后大婚时,花神祭典上吹的镇国之宝——可惜我不能给你吹了。 很开心遇见你,腴仙。 再见。” 泪水滴了上去,后面的话,再看不清了。 还没当他的后。 还没听他为自己吹那个笛子。 还没在高高的祭坛上,与他一起接受万千子民的朝拜。 还没抱着孩子,同他一面和歌,一面教着孩子识文断字。 一切都还没,就要结束了—— 怎么甘心? 蓦的掀开轿帘——她恨恨的喝道:“掉头——去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