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无丫头》 第1章 豆蔻初芳羡宫墙 那是昭景三年的元夕。距离林怀章名落孙山已过去六载春秋。着一身半月未洗旧衣衫,簪一支分岔飞毛半秃笔,昔日神童混迹在那摩肩接踵的街道,于漫天火树银花下化作游荡的幽灵。他已离开自己身为五品中书舍人的好父亲,身畔无一侍从跟随。苏绣荷包席间刚被长姊求去——他也随心忘了干净。身无所长、两手空空,十六岁的林怀章被裹挟落进驱傩的队伍:铙钹和鼓槌上炽红布条蹭过他煞白脸颊。各色的旌旗招展淹没了他清癯身影;金毛狮王腾空越过他的头顶,金鳞神龙游弋撞过他的肩膀。尖叫、欢呼,各样的声挤红了他的耳朵。月光、鬼面,他的梦未曾清醒。 昭景三年,上元佳节。在其后无数的追悼诗文中,被侍中林怀章本人形容为与“四无丫头”相遇的第一晚,其实混沌以致在记忆里散出腥臭,孤单使他经年过后犹有泪流。他走过今生最长的路,见过了此生最热闹的长安,最后醉倒在不知哪处犄角旮旯,丢了一身袄子,还摔疼半面屁股——得,他这会儿想起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最初到达云香院时自己尚且清醒着,甚至牢记了才在亲爹面下发下的宏誓大愿:赌气只喝清酒,不沾荤腥。他曾经连脚步都可算稳健,进门来能避开大肚便便争破了嗓子的中年富户、绕过小心翼翼照顾着自己唯一一身体面衣裳的赶考举子、让开涨红脸面被赶回家去的倒霉相公、路过东张西望坐立不安的年轻后生,直至眼疾手快抢一张刚空出的椅子中中坐倒——一路安全。桌上茶杯是倒的,不知过了几人的口。他将其翻正,颇有闲情雅致将最后半盅清茶斟来,还要细细轻嗅。不要钱的茶淡得比水还没滋味,鼻孔里堵满的全是周遭皮肉热气。林怀章闭上眼,向后一靠,仿佛要自此睡了。随便哪处,只要不是家中。最要这腌臜地界,才显出自甘堕落的好处。所以他不曾招呼相熟的鸨母,无意轻车熟路转上二楼雅间,甚至没有找寻昨日还海誓山盟的小姐。饶是如此,依旧有龟奴眼尖,鱼儿似的从人山人海里挤到近前来:奉酒手提高,打恭腿就低;手下稳当当招呼着,还不忘抬眼往四面照应: “真怕您不来!小蝶姑娘哭晕过去几次,小的左右规劝说您学问高,一准又忙着钻研!这不,炉子上刚取下来的烧刀子,一直给您备着!您先暖暖胃,我给您呀,这就叫小蝶姑娘去!” “可犯不着。”林怀章向前一伸腿,冷冷将其截住,“瞧那戏台外里三层外三层,她生意正红火着,我可不敢打扰。你只管添两样小菜来,今夜我不饮酒,将茶水一应续着。再有,和门前老顾头说明白,不论谁来找,就说没见过我这号人……” “省得!哪怕您亲爹又杀将来,小的也装聋作哑了!”龟奴脸上才笑开着花,没留神一扭脖子又是向旁人献殷勤。才进院里来有几个簪花的脑袋,再看——身畔哪还有龟奴人影?远处却听他尖嗓子道恭喜哩!“……进士爷!欸!进士爷!——欸可盼着您来呢!……怎么就抬举,今年春闱几位高中魁首难道不是板上钉钉?……小蝶?别说小蝶,院子里都跟着沾光!您上头坐!小的给您引路……” 那几个簪花脑袋得意洋洋地,几乎就要从林怀章身侧错过去了。只是郎君年少,嬉笑打闹正互相畅谈起将来,斗嘴又互相诅咒。一个说“别吃了二两酒乐得找不到北,今年也做林怀章!”一个跌跌撞撞又笑“林怀章上次挨他爹打,只怕到现在都下不了炕!”最后一个将朱颜粉面一转:“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咱林大才子!大堂吃闷酒呐,怕不是刚被小蝶姑娘踹出门来!” “还真是林怀章!”勾肩搭背头一个绿衣郎跳脚更笑:“这家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几天不在云香院快活哇——欸,林大才子呀,今儿你宽容,把小蝶姑娘给哥几个让一让。你是早不吃十年寒窗的苦啦,哥几个出来可不容易……” “可不是!”第二个簪花脑袋拍肚皮也乐呵,“大不了,回头,玩够了,你给人赎身、娶回门!就像你爹一样——简直轻而易举,家学渊源!” 簪花脑袋呼喝着上楼走了。依旧乐舞声喧嚣,宾客们吵闹。林怀章又咽下一口茶,信手抽了纨发的鸡矩笔在口中舔湿,在讨来楼内侍婢的帕子,寥寥写下几字。这夜更天,当这几名簪花绿衣郎为争斗春宵一度正自个打得难解难分时,小蝶迎门离开片刻,其后就在帘外娇声轻笑。三人一个挤一个,抢上前去看清了那帕子上写的,远不是什么情诗,倒像是骂人: “春溪雪化跳蛤蟆,借风倚树恰戴花。 戴花沾香上房去,敢笑归雁色不夸。” 甚至头一行斗大墨字赤裸裸就写着:《戴花是呆瓜》。怎能不让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诸君,此时再寻仇,冤家对头岂非早跑没了影?别说,就他们倾巢而出这么片刻,人甚至回身捞了小蝶逾窗而走,在隔壁屋又是好一场风花雪月哩! 林怀章到底是吃了酒。仇家到底是找上门。跳窗遁逃,没忘了暖身的夹袄。何处醉倒,痴看了半夜飞雪。似梦非醒间,已是正月十六了。极目所尽之处寥寥终少有人影。或远或近也不再闻人声马嘶。恍恍惚惚,林怀章梦见昨夜。在他摔门而去之前,家中那一场惺惺作态的所谓盛宴。他记得正堂门前高悬的两盏灯笼,远远在风里摇晃、似明似灭。他驻足,看天上渐渐飘起雪;他大步流星,路过道边垂首正罚跪长姊那贴身丫鬟。越走越近了,主院内啊,像隐隐燃着了热火,最为尖锐的还得是县君的大笑,和小妹的嬉闹:“是‘元’是‘元’——我猜中,娘的谜面,‘夫人不在儿作伴’,是元、上元节的元!娘罚酒!” 林怀章那时就已经想离开。 小妹的娘,不是他的娘。他和长姊,早就没了娘。如今还要装作其乐融融,来演一番相亲相爱?已使他己欲作呕。所以踢开门扇,屋内满堂灌了狂风。他斜眼瞥见上座五品中书舍人着两梁犀簪进贤冠,服浅绯、跨金带、并青绶,皆是朝会公家装扮。右手边五品命妇县君林周氏满戴花钗,笑红着一张银盘脸。“快、给公子加椅子添碗筷!季尧!回屋去将你主子披风取来。这么冷的天,穿这么点……居然还热得耳朵红!”别中计,别以为这当真是关切,且听下一句:“是不是又去了什么居、还是什么楼?” 家宴已尽,酒炙嫌冷,林怀章不应不答,只劈手夺了长姊面前的银烧蓝暖酒壶来,仰脖大灌一口,又带着咳嗽去抢小妹手中的字条。上元节张灯猜谜,一家之主不许诸人出府玩乐,做个家宴勉强自娱自乐一番。手中这张写的是:“梁上立、做旁观”,用笔遒劲,字迹却显潦草,分明是他父亲的笔迹。有人脑筋一转又已猜出谜底:“就是个‘亲’字,对不对爹爹?爹爹罚酒!”可真该得她一帆风顺好时候!搂着林敛撒娇的,便是小女儿林怀敏。瞧今儿这一身团枝红翻领貂鼠大袄华贵万分,想也知道是前几日随县君回门时、她那位身居高位的外祖所赠。小小一只雪白娇嫩的人儿,缩在红亮厚实的大袄里,加之发间那几多粉色绒花的点缀,真真是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好一家三口啊!做什么他要横插其中? 门口封了厚重的布帘,屋外寒风按说绝吹不到此间。林怀章却只觉被料峭寒意燎着了心田,目光不由自主地避开,旋即落在下首垂首眼泪的长姊。好好的年节,她穿着旧年的衣裳,单插着支便宜玉簪,隔着两个空位敬陪末座,缩起身子只管将杯盏攥得愈紧。生母早已不在,那厢阖家欢闹得愈响,她便愈发呼吸滞涩、想要弃席而逃。“你应该这样做。”林怀章在心下向她默念,“正如我,哪怕妓馆醉生梦死,也决计不可回家来,与‘杀人凶手’同桌而席。”可他到底还是来了,他来了,便必然是要搅场的。伸手抽了簪发用的鸡矩笔,向前沾了不知什么汤汁,遮面的长发抛去脑后,他接着龙飞凤舞,很快在那字谜后各加三字,揉成一团向前丢去—— 不偏不倚,县君手中的梅子酒被砸出波澜,他实在忍不住,就咧嘴而笑: “父亲那字谜出得不好,儿子得补上几字。该是、‘梁上立者,非君子;作旁观客、亦、小、人。’” 咬着舌头重重敲下最后几个字音,林怀章薅了面前酒壶,赶在县君先头几乎是笑弯了腰:“去年京畿暴雨,朝廷拨款几十万两您娘家是没少贪啊?怎么就给小妹买这么一件貂鼠大袄?还是旁的都孝敬了国舅爷?” 仰脖再猛灌口烈酒,林怀章旋即转向安之若素、正低声抚慰周家母女的父亲: “宰相肚里好撑船,见异思迁能高攀!父亲雅量高见,前脚逐了犯妇出门,后脚就能娶回周家千金,何等能耐!可是十年前钱家获罪时您就是五品中书舍人,十年后换了周家攀附您还是五品中书舍人。这十年如一日的守贫藏拙,可更叫儿子佩服、佩服哇!” “林怀章!”那小妹妹终于忍不住,一拍筷子是挺身而出,“你看我和母亲不顺眼便罢了,连父亲都这样出言不逊,你疯了?!” “小妹一面说长兄不孝,一面指名道姓大呼小叫,你的孝道又在何处?”林怀章扯了嘴角冷嗤道,“对了,忘了你是周氏怀在肚子里带进门来的,恐怕本不是我林家人,何来兄妹情谊?” “林怀章!!”县君闻言,是咬牙切齿拍案而起,甚至拿自己才记入昭和堂名册的女儿抬轿,“马上宫中拣选,敏儿就要做入宫去做贵人,岂容你个嘴上没毛的放言辱没!” “宫中拣选,那我是不是也得提前恭贺长姊一声‘娘娘’?”转身向侧,望定末座西子捧心的林怀思,他竟然嗤笑:“收起你的眼泪吧,哭了一年又一年,说是血脉亲缘的,谁挂心,谁留意?好好擦点胭脂,过几日飞上枝头变凤凰,连周府尹都得行礼称一声‘娘娘’的时候,可就再也用不着耍你那一言不合就哭闹上吊的把戏啦!” 砸了酒壶,林怀章潇洒挥袖离开不是家的地方。饶是后半夜摔得直叫,还要趁醉连哭带笑,在不知那个巷子尾继续将父亲的谜题更改个乱七八糟:“‘梁上立者非君子,做旁观客亦小人。千年松柏输雪重,却笑霜草误亲伦。’……不,不对,是:‘云香院里深红帐,三秋斋内酒液凉。落第书生跌下榻,正人君子爬上梁。’,不还不够。得是:‘销金窝里深红帐,芙蓉锦上戏成双。贤妻良母揽进怀,正人君子爬上梁。’” 十六岁的林大才子满腹经纶、声名在外,兴致所至不知发过多少牢骚写过多少风月词,可从没有一篇似这般平仄颠倒,韵律不通。或许是他今日醉得狠了——那飞斜促狭狐狸一般的双眼已经涣散而迷离,间或还垂下一两颗豆大的泪滴;瘫坐箕踞,白费了这副匀停挺拔的好皮囊。这时候该有个美人儿——云香院的小蝶、千觞楼的胡姬、秋水梧桐斋的信施主、或者顾家宅院里的阿绿——婀娜多姿迎上前,和声细语扶他起来,再千娇百媚挽他上榻——如果他此刻还在那些温柔乡的话。 四方锡酒壶跌落地上,半冷不热的酒液缓缓倾出、濡湿了他镶着毛边的衣角。用作发簪的鸡矩笔又在此时巍巍滑落,打在乱堆满地的雪堆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便抓了那早干透了的墨笔来舔湿,在衣上狂书,在臂上龙飞凤舞。他要笑!笑得酣畅淋漓、没规没矩,便是他一贯游戏人生的浪荡模样,也是他所有为人轻蔑的不孝与荒唐。林家长子遮盖了双眼,闭上了耳朵,清醒时要狂饮,醉来要倒卧温柔乡。他要拥着那云霓一般的姑娘,要入眼满是金灿灿的笑脸,耳畔满是流水般的丝弦。他却还要唾弃周遭罗绮、将狭长的狐狸眼一促、再费尽心机找出鬓边一丝白发,做足郁郁寡欢的失意模样——在窑姐面前,这甚至比张家小四的腰缠万贯还要好用。既然无缘登科,何妨做了柳三变!他、他还要狂饮滥醉,还要……再去,将自己的人生毁个彻底! 可是他见到一位姑娘。 不,不是“四无丫头”。主人公嘛,何妨再晚一些出场。他那时候摇晃出巷子口,模糊不清的是天边连片的灯,还是今日盛会仍未收场?看啊,还是那些云霓般的衣裳,一片接一片挥过去,好像连九霄之巅也要被烟火挤满了!谁还看得见边关狼烟滚滚,谁还记得住去年暴雨汪洋!狐狸眼轻乜:甚至,为国丧终于结束而癫狂庆祝的人群,甚至看不见那一只癞皮狗:就滚动在簪花擎灯的那么多笑脸里,是一团霉黑的雪球。先是向前一趔趄、向后一跌脚、向左避、又向右跳。林怀章浸淫欢场多年,一双狐狸利眼看得很清:是个人。十五岁,还是个女孩,就京郊人,务农出身、浑身狼藉,却绝对皮肤白皙;瞎了一双眼,不影响她容色动人。她不是迷失此中无处可逃;更原非乞儿,即便正伸手、降膝,口中念念叨叨。 视线略向下一移,林怀章的猜测立时就有了定论。小腹微隆,她要喊冤。至于是什么冤,要没门没路冒险撞到上元灯会来,不用说了,京城旷日持久的悲剧,眼前这位不会是最后一个受害人。光彩夺目的灯车过了,光鲜亮丽的人潮也追去了,一瞬间就好像正月十六曲终人散,冬雪潇潇,覆盖了残花败柳,盲眼孕妇左右张望,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低头又是要哭。不远处巷子尾跌跌撞撞还又滚出来一团乱麻:“……新皇!燕儿!新皇帝!告御状!”赤裸焦黑的一双足乱舞着,麻草样的乱发扑住了盲女,将她清秀的脸面整个盖住,“灯会!大官!告……杨!杨珣、国舅……你去告状!!” 盲女被他带倒,期期艾艾着还要劝父亲躲进小巷,莫要因冲撞游人又讨顿打。什么时候?书僮半开玩笑似的,将京城口耳相传的也拿来逗乐:“‘烧人房,抢人粮,黄花闺女绑上床,旱地能榨银二两,穷乡僻壤肥杨仓;碎玉听个响,鲛珠照得亮,郡公府上舞凤凰,孤儿寡母,各投梁。’” 被扔出郡公府的窈窕民女,至此林怀章已见了第三位,其他两人在国丧前就落了胎,此刻不知又在哪家窑馆的床上笑呢!林怀章是否隐蔽处暗自将眼泪落尽。可恨两袖空空啊,他唯有将暖身的袄袍丢掉。此夜或许就冻死街头,或许九泉之下与生母养娘一应团聚?他不知道。醒来时候已睡在自己床上,书僮才热水为他擦了身,倒奇怪床前怎么还缠着那癞皮狗? 将眼睛揉了又揉,林怀章还是看不太清。“昨晚,得多亏了木棠。”书僮季尧在他耳畔解说前情,“不是她冲出去找遍了一大半勾栏又走了那么些大街小巷将您给找回来……您今儿也别吼她,由着她给大姑娘求情吧。怕是有火烧眉毛的要紧事,要不这小丫头敢只身冲去勾栏里找您救命?” 木棠?林怀章宿醉未醒,尚且不太能对得上号。听起来耳熟……“大姑娘身边就这一个丫鬟伺候,隔三岔五请您当救兵您都看烦了她了,怎么睡一觉就能忘干净?”季尧讶然,“您今儿总是好声好气听她把原委说完罢。再有……奴才求您!以后使性子好歹带上奴才一起!您要是丢了命,奴才,可不得被老爷扒了皮喂狼去!” 说话间连发髻季尧都替他整理好。向外一迈,小书僮自作主张就安排:“木棠,昨夜你有功劳。大姑娘什么冤屈,尽可讲吧。少爷还是愿意帮忙的。” 有片刻沉默,叩头声继而哐哐响起。这回林怀章想起来了,甚至当下就头疼欲裂。总是这么个声音,不由分说就要喊“主子又被二姑娘奚落,气晕过去了!”“主子被二姑娘抢了体己钱,就说要上吊!”“主子拿牌位要砸二姑娘——二姑娘哭得您在这也听见!”“二姑娘说主子抢了她一锅鸡汤,快闹出人命!”云云种种。使林怀章一年到头不得安生,难怪要避走别处温柔乡。今儿个又是什么?昨晚自己骂得酣畅淋漓,想也知道她俩后来一准不欢而散,甚至在那之前……嘿,他进门之前这贴身丫鬟不就在门前跪着,想是已经有了一场纷争了不是? “奴婢……那是奴婢活该……那个不重要!”下首五体投地一个小丫鬟颤声叫着先请罪,气都没捋匀几乎劈着声又高喊:“是县君!县君要给主子说亲,主子要上吊!” 胡闹! 县君是,长姊更是!一个变着法儿地异想天开,一个从早到晚寻死觅活,一年到头竟从没个安生!林怀章还身躺倒,直吩咐书僮将人扔出门去。选秀圣旨已下,哪能私自许亲,县君狂言唬人,长姊也信?“不,季尧,你跟着去,亲自亲眼给我看准了。长姊将要拣选,任是县君也不得无礼——挑两个伙夫一起去!县君敢闹,今日全京城就都要知道京兆尹的女儿公然抗旨不遵。还有长姊……!”他到底是安不下心,“再三不五时寻死觅活,就找人拆了她三福堂的房梁!” 一头落在枕上,片刻鼾声如雷。好梦似乎经久,朝阳却不过上爬了半炷香。这回连书僮也冒冒失失都冲进门来,张口就叫: “真不好!三福堂摔椅子砸桌子,大姑娘真悬梁人才给救下!县君调了家丁围院……木棠才去找老爷……您快点,您快点收拾着吧我的爷!” 林怀章没睡醒,林怀章已经懒得费脑筋。自己刚才威胁了些什么来着?呵,全忘了。闹?一年四季就没有安生日子,由她们闹!何妨坐山观虎斗,看父亲回来将她们一并责难,或是伙同县君干脆沆瀣一气呢……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据说亲家今日就上门,过了黄昏,长姊死也是陈家的鬼,再不可能入宫去给外祖伸冤。多和父亲心意啊。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揭发他抛弃病妻首鼠两端的过往。兴许京兆尹,已经给自己女儿授意,县君是以如此大动干戈无所畏惧呢。“是啊,父亲不会放长姊入宫的。钱家当年何其重罪!我那聪明绝顶的好父亲啊,为了自己的仕途当年可以和母亲一刀两断,怎么可能把母亲的女儿送去做娘娘……季尧哇!备酒,我们要去给长姊庆贺,庆贺她要出嫁陈家啦!” 几乎一跃而起,语气更加兴奋。他甚至脸上还挂着笑呢,长腿一迈,迎面却又撞见那冤家对头:好家伙,这才看仔细了。小丫鬟昨儿怕是风雪里跪了半宿又跑了半宿,脸红得简直像胖萝卜,只教人犯恶心!所幸那张脸立刻低下去,又匍匐在他脚底,哐哐哐要撞着地砖:“老、老爷不在……少爷少爷行行好,少爷少爷救救命……”老天啊,简直像念经一般,刺得他那空荡荡的心突突直跳! “还磕头?撞傻了!他就是故意不回府成心躲着长姊……你想不明白?你给我起来,现在立刻,滚回去告诉你主子:钱家的冤屈,先皇时洗不尽,现在更没可能!皇后做了太后,国舅如今是皇帝母舅!权势滔天非同往昔是怎么可能放外祖回京,放自己宿敌回京与自己做对……他恨不得外祖死在岭南!进宫去讨公道?白日做梦!兴明宫那是太后的天下,是杨家的天下,进宫去和姓杨的作对,她是想和母亲早日泉下相会?” 小丫鬟双颊还是肿着的,鼻尖双耳更是冻得通红,就像昨晚跪在院外般,一双膝盖好像生了根,他宿醉无力的双手竟然提不起、更撵不动。砰砰不断,回应他的只有更多的响头。还有那变调沙哑的嗓子,期期艾艾说着:“主子进宫不为钱家……为少爷!主子说见了新皇陛下!必定给少爷、说少爷好话!少爷大才!十岁就考会试!是之前的人没眼睛!新皇陛下如果喜欢主子,就会知道少爷,就会喜欢少爷,少爷想做什么不能做?” 她呜呜哭着,咬字虽然颤抖,居然还都清晰: “少爷,您和、您和主子才是一家人呐……县君找的人家,难道……怎么、有主子的活路……您看着主子吃了十年苦!主子就想进宫,为自己争口气!如、如果先县君知道……您忍心,婚姻大事,让您的亲姐姐!一辈子这样过……她过不了!她活不下去的呀!!” 季尧忙一旁帮腔:“这回不是作假。当真大姑娘上了吊,县君一旁看着——那个陈家,不过贩卖布匹而已。商贾粗鄙之人。县君真是要大姑娘的命!” “……来日二姑娘做了娘娘!”小丫鬟嚼着口水又叫,“周家,再添一个少爷……少爷您、您要怎么……” “你也敢……?”迎接她的是个枕头。林怀章怒火攻心背过身去,简直恨不得将整个床铺统统掀翻!“林怀敏尖酸刻薄——凭她也配青云直上?离了她那个京兆尹好外祖,离了京兆尹那位国舅师傅……国舅!长姊要进宫去同国舅斗,同太后斗,同京兆尹整个周家斗?季尧!荷包!”他甚至已经不再想回头去看她,“方才种种多犯忌讳我就当一句不曾听见。拿着银子堵住长姊的嘴。我去找父亲改换一家正经人家给她安心日子过。” 因察觉到下首还有话要辩,他甚至不耐烦自己迈腿就要离开,还不忘低头收买一句:“劝好你的主子,回头一块儿做陪嫁再不用挨周氏那母女打。季尧,带她回去。” 长姊身边的小丫鬟,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好打发?但凡瞧瞧她起皮发皴的双颊、抖个不停的瘦小身板、还有那濡着雪泥的单薄褐衣,你就知道这丫头遭不住诱惑,一个甜枣足够她粉身碎骨来报效。周氏母女到底也得顾着风度体面,一家人呢吵吵闹闹总不能真动刀子。对这丫鬟?那可就大不一样。一年里总有那么三四个季度林怀章都瞧她病恹恹半死不活着,求情之前或是之后总免不了填些新伤再多吃些苦头。这是奔着打长姊的脸面呢。说来也是可怜。如今林家大少爷大发善心许她不日离开此地、去另一方朱门绣户吃饱穿暖,十来岁的小丫鬟该立刻谢恩、抢着叩首、欢天喜地,不应有哪怕片刻的犹豫—— 林怀章的腿脚却居然被抱住。她甚至是了不小力气。 “主子……她想进宫!她不能嫁!请少爷帮……” 自觉犯下大错,脚底那瘦小身形很快收起胳膊向后一扯,更加用力地叩头,更加惊慌地认错。全是伪装,你听那张嘴里,居然仍旧不肯放弃。“奴婢就算惹少爷生气……!少爷打死奴婢也好!”这不就是长久以来捏准了林怀章好脾气,专在此低声下气,“可这件事对主子实在重要,是十年来忘不掉的……她总是哭,就是因为钱家受了委屈!她一定要进宫去讨公道!少爷您体谅体谅主子的、主子的孝心,您行行好!您主意那么多,您是大少爷,只要您说句话……” “你的意思,我若不帮这忙,就是不孝不悌?” 林怀章简直想笑了。他甚至伸个懒腰,回身四面往往,挑挑拣拣找不到心意趁手地家伙什儿,又像书僮招呼:“银子放回去,我镇纸……嗯,季尧,笔。你、长姊身边伺候的,伸手。” 就算是大冬天,就算是细细一支笔杆,照手心这么抽下去也有的疼。可再一次、没有半分犹疑,破旧的夹衣衣袖颤抖着抬起。托在手上的,却是不知何时已被那小丫鬟叠好的一身夹袍。 是昨晚他典给那盲妇的一身。 “季尧少爷人好……买回来了,还给了、他们好多银子。是那个姐姐,照顾了少爷。昨晚上下大雪,不然,少爷要被冻坏……” “你俩……”林怀章两厢一望,到底是回来看小丫鬟,“是你的主意,还是季尧胆子太大。主家的钱,竟敢自己拿去做人情。季尧。你来说。” “是奴婢……不是!是、是……”她大概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怯怯地又在掉眼泪,“那个姐姐说,也是受国舅爷……主子,也是受国舅爷……那么好的节日!她们却在受罪……奴婢、奴婢有罪!” “没让你说话。”林怀章拿笔杆推了袄袍丢在地上,接着又皱起眉头,翘了笔头戳进她略显宽大的衣袖,“二姑娘教训过你了?方才季尧说县君围了三福堂,你是二姑娘专门放出来的?她惩戒了你、又放了你出门?” 小丫鬟低不可察地“嗯”一声。 “为什么。” “……奴婢,笨。可能、这么大的事……说不动少爷,所以会、白跑一趟。” “你知道自己要白跑一趟,还一定要来?” “可、不一定……如果、如果奴婢再挨顿打,少爷就能愿意帮忙的话……” 她说着,将又黑又瘦、孩童般大小的双手自觉举高。 “只要、少爷愿意帮忙。” 此情此景,手中的墨笔哪还落得下去。本只是想做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好打发了这狗皮膏药、早早讨个清闲,这下倒好,逼得林怀章是气极反笑:“还知道自己笨。我看你是、笨到无可救药!”他说着,用那笔杆轻轻一敲小丫鬟的脑袋,“银子不要、前途不要,只管讨打。你这心眼是被石头长上了?说实话!是不是想跟进宫去光宗耀祖呢?你糊涂!就算!长姊能入宫,你瞧瞧你这样子,难道进宫去丢我们林府的脸?宫内的荣华富贵和你没关系,犯不着这么拼死拼活!” 小丫鬟还是回答:“奴婢知道。” 她的眼泪,原来真情实感,全都是为主子而流: “奴婢、毕竟、答应了主子……奴婢真的、看到主子每晚上哭,哭她的娘,哭她没有了的娘。奴婢、也没有娘。奴婢知道,主子受了多少委屈,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连奴婢都!连奴婢都不舍得……” 一咬嘴唇,她继而迟疑着抬起头来: “而且。钱家,是冤枉的,不是吗?” 那一双眼睛啊,圆溜溜的杏仁眼,蓄满泪水,却好似格外坚定,竟然还有直直抬起的一日,甚至就这么可称僭越地、定定望住了自己的少东家: “即使很难,可这是个机会。有机会做正确的事情,怎么会舍得、不去做呢?以后、不会后悔的吗?” 日头高了,阳光渐斜,恰此时分过窗扇,有一缕微光正落在她面上。好奇怪,林怀章竟发觉自己好像从不曾如此认真地与人对视,更不曾如此认真地透过一双眼睛,打量一个人的灵魂。眼前的丫鬟实则面熟,但他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她每次来去匆匆,下跪埋首、敛气屏息着请求。所以他从不曾注意,她居然有这样一双热气腾腾、又清澈透底的眼睛。是水,如镜。他凝神长望,仿佛就揽镜自照,竟然看见避而不谈、不愿直面的他自己。 “我……也罢也罢!”收起鸡矩笔,他接过书僮递来的发带,起身捋平了衣裳,“她既心意已决……为人子女,为母亲一族洗刷冤屈的确是她本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合该为她去父亲面前走一遭。但至于父亲还拿不拿自己当她亲生父亲……” 他望向屋外夜色微朦的天,才挺起的肩膀忽地松垮下去。 “尽人事,知天命吧。” “不成。” 林敛甚至不等他说完,斩钉截铁一口回绝:“她不能进宫。” “陈家贩布制衣商贾之家,林家的嫡女、长女,如何能许给那贩夫走卒?” “贩夫走卒?”做父亲的斜睨他一眼,冷哼出声,“你自己成日和行商张家那小子混在一处称兄道弟,现在嫌弃商人低贱?林怀章,临时编的借口,会不会有些太拙劣了?” 不等他找补,做父亲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声音接着就好像突然沉闷,或者说趋于和缓,甚至——如果林怀章并非怒火中烧的话,本应该听出其中有意掩盖、无从言说的复杂思绪: “放心,她不会嫁作陈家妇;但、也不会入宫去做贵人娘娘。实在不行……但这些与你无关。” 可惜,可惜。林怀章从不曾安安静静听清他父亲训诫,更从来不曾听懂父亲苦口婆心的每一句道理。他只怪叫:“我是她亲弟弟!”就像以往每一次争吵一样,言辞激烈、双颊涨红。此刻林敛眼中的他,莫不就是他眼中的长姊?同样自怨自艾,同样幼稚可笑。空长年岁,枉读诗书,总以为自己是伸张正义的忠烈之士——他却不过只是个仗着父子血缘横耍无赖的顽童。 林敛甚至懒得再看他: “思儿毕竟是钱家之后,身世牵扯复杂。新皇登基朝中风向未定,这关头上你让思儿进宫,你是要为你的康庄仕途赔上思儿的一世幸福?”一家之主略作一顿,声音已经极其凛冽冷淡,“林怀章,最近手伸得太长了。少自以为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先管好你自己!” “所以您是要儿子像您当年一样、作壁上观?” 一如既往的回应。总是那些陈词滥调,亲儿子又得急声厉色再吼过一遍,什么他母亲本是出嫁之人冠了林姓本不应该遭受牵连,如不是她丈夫“明哲保身”将她赶出家门,又迎风转向上赶着娶了国舅心腹的女儿云云:“国舅陷了外祖下狱,害钱家充军流放。您投效国舅,那与那刽子手有何区别!一丘之貉!您害了母亲不够还害了长姊,如今还要再断了她的前途!” 自己这儿子还号称神童呢,这么些年都没长眼睛看清楚,也没学会些新花样么?林敛实在无聊,甚至肯安心等到最后一个字眼随着口水蹦出来,再回身一巴掌打儿子一个趔趄。林怀章后退半步,接着却反而挺起胸膛,在冬日穿堂的阴寒风里站得堂堂正正。他一定为自己骄傲极了。为自己的愚蠢、粗鲁、无礼、和短视。 林敛心下轻嗤,面上却不由浮出几分若隐若现的笑意。破天荒头一回,他没有狂风骤雨般咒骂回去、更没有摔门而去,他只缓缓叹息: “无知竖子,如何大放厥词。” “母亲虽非我生母,但她教导立身做人的道理儿子字字谨记,不敢有片刻忘怀。”咬住后槽牙,林怀章深吸口气,“母亲、曾要儿子以父亲为榜样。她说父亲是不世出的英才,更是丹心一片的贤能。” 院外,是中书省同僚要到了。林怀章无意在外人面前自毁长城,所幸不再白费口舌,转身就是要走。却不过跨过门槛那瞬间,似乎有父亲低吟:“丹心碧血价高,实无必要。”——是自我开脱罢,无耻至极。林怀章甚至回以冷笑: “儿子曾以为您是情非得已,以为您至少对母亲对长姊会心存愧疚,可如今才晓得,您、原不配做长姊的父亲。” 他不曾回头。 檐下的灯笼昏黄,小小一盏照不清窗棂上残存的尘灰。雪绒打个旋儿,沾上她领口因经年积压而凌乱泛黄的兔毛滚边,濡湿已嫌老旧的袖口绣样;寒风慢慢地送,浸透一寸寸发灰的黛色锦缎,渗进内里移了位的丝绵。她像只细花杆似的委顿在娘亲的旧衣里,不妨就倚窗轻轻打了个颤。 捏着手里的帕子,她拭去又一滴清泪。 “父亲……当真……怎么舍得……就这般心狠!难道,就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林怀章!是不是你把事儿做绝!你一定又任性妄为说了狠话是不是?你……父亲被你气狠了,连带的受累的是我呀!我今后、我今后就是陈家的黄脸婆。林怀敏是那宫里的贵人。你还是林府玉树临风的大少爷。你们一个个,都要瞧不起我,要骑在我头上耍威风的。我便再无翻身之日……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林怀思本不是什么病弱西施:丹凤眼风情万种,高鼻梁坚毅凌厉,方下颌大气端庄,大家闺秀美人胚子,最讨喜的长相。她此刻再将烟眉深深一蹙,双眸含泪将落未落,就像傲雪寒梅终于被压低了头,格外的委屈可怜。可林怀章偏不懂怜香惜玉,叉腿箕踞着只顾烤火,对身边上演了无数次的闹剧是充耳不闻。尚是正月,天还冷得很。他出门作说客时走得匆忙,忘了穿件厚些的夹袄;方才又冒着冷风一路寻过来,眼下只觉浑身上下都冻得是鸡皮疙瘩。 “少爷。” 是季尧,自己屋里那书僮。来的虽迟了些,但还算是有眼力见。林怀章接了外袍披上,挥挥手打发他去院外望风。长姊还在一句又一句地诉苦,那些经年不变的牢骚裹脚布般又臭又长,听得他是又搓手又跺脚,简直恨不得能化作只苍蝇逃之夭夭。他抬了几次头,数次插话不成只能烦闷又尴尬地揉揉自己后脖颈。或许该叫长姊去父亲面前走一遭的。照她这么喋喋不休下去,任父亲如何油盐不进,到最后不都得乖乖投降? 时间似乎过了许久,或许也没有太久——毕竟案前的三支高香才燃过一半。解围的人恰在他濒临极限时到来。是之前来求情的那个小丫鬟。她此时仍未换下那身旧衣,肘间缝线还新裂了条口,内里填充的芦花似已漏了个干净。她却不再颤抖,不仅能将热茶端得稳当,甚至还有精力扶林怀思坐下、又跪在榻边仔细劝慰: “主子在这里哭得还不够多么,老爷什么时候听见过呢。少爷、少爷厉害,少爷必然还有别的主意。定亲哪有那么快,都、一定来得及的。” 她一边和声细语地说,一边怯生生抬眸寻求林怀章的帮助。后者借机攀住话头,一口气将自己的盘算和盘托出。父亲态度坚决,那就得从别处再做文章:“你现在就装病,严重些,教他顾不得给你说亲,也省得周家母女再起暗地里使绊子的心思。就、先拖个两三日,等入宫初选时我再想个法子……就说你拖着病体日夜为先帝爷敬香,感动上天引发神迹不药而愈,包你中选入宫!” “装……病?”林怀思咬着嘴唇,才止住的眼泪又断线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爹爹不放我参选,不就是怕被人知道钱家的外孙女还活着,怕我连累了他大好仕途。想当年,母亲也是重病在床,甚至被他赶出家门……你让我装病,你不是让我寻死?” 林怀章闻听这般奇思,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你是他亲女儿!”他便挠头便叫,“父亲再怎么样也不至于……” “周家母女多次要置我于死地,他何时关心?我晓得的,他一直希望我默不作声死了干净,席子一卷扔出城外去,他就与罪臣钱家再无任何瓜葛!我这些年我不敢生病我睡都睡不踏实!你还要我、要我……不行,这不成,决不成!” 到底是你自己家,怎么说得像个刀山火海。林怀章心下怨怼,目光不自觉滑向一旁的小丫鬟。对了,这会儿他想起来了,当初好像还真是自个儿指派这其貌不扬的丫鬟去伺候长姊,为的似乎正是李代桃僵。瞧瞧,该诉苦的是人家,没看见风吹进衣服里的时候,她那两条胳膊上的新伤可是明晃晃,还渗血呢。 “呶,你。欲言又止半天,有话要说?” 小丫鬟被他突然点名给吓到,忙跪直了身子。 “有话就说十万火急没看见吗。说!说什么都不罚你,说得有用了还得你换身新衣服。” “真?”小丫鬟闻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看他又看看自家主子,半晌才叩头直道自己有罪: “这事本来早该说,可、可老爷不许。奴婢现在说了,是犯老爷忌讳……”她说着,目光飞快向窗外一瞥,“昨儿、晚上,之前、主子还没睡,烧香的时候老爷他、他……来过!就站窗外头,就那块儿,看了主子好久。老爷他其实、是在乎主子的,他对不起主子,奴婢看得出来!可老爷不许奴婢把这事说出来,或许老爷是有老爷的难处……” 林怀章却摇头直笑。 “是真的!老爷那晚上那样子,好悲伤、又好骄傲、还好不舍。奴婢看得真真的!本来天底下父母,谁不爱自己孩子?”小丫鬟辩得急切,甚至僭越伸手,扯住了林怀思衣摆,“主子成日在自己院里哭,老爷兴许是真的不知道主子有这么多委屈。主子要真想进宫,就去找老爷说,说真心话、说掏心窝子的话!您是铁了心要去,老爷怎么会让您失望!就算不成、就算不成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嘛,总、总比现在干坐着……” 难道真口无遮拦嫌弃主子软弱、挑剔少东家无能?小丫鬟赶忙住口,起身将林怀思手中喝干了的茶又续上一道。炭盆里的火热渐渐消下去,衰白的炭灰间或飞起,林怀章拿火钳来通了火,又搓搓手: “去也行,最差不过白跑一趟。父亲既已拒了陈家婚事,又撤走了县君看院的人手,或许……或许,他多少还是有那么些、在意你的罢。” 他这大才子下场拱火,长姊轻易就诓走。长姊又借走了季尧,单留下个“没用处拖后腿”的小丫鬟同他大眼瞪小眼。这决议看似不错,毕竟这丫头又瘦又小实在寒碜,杵在一旁总是碍眼。可细想一下,又确实没有必要——她向来不是跪得低就是站得远,高门大户里有谁会注意到这么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 就像此时此刻,她还在屋角并腿局促站着。 “欸!我同你打赌,赌长姊要无功而返。” 小丫鬟似被他这提议吓了一跳,匆忙放开已拧出麻花的袖口,只说“不敢”,接着一蹦一跳跑出屋去,林怀章原以为她要逃跑,没想到不多时却看她独自一人不知从哪吭哧吭哧提了桶新炭进来。接着是添了火又斟了茶,擦了窗檐又整了床铺,如此里里外外忙完一大圈下来,林怀章却依旧盯着她看。 “……奴婢是真的、真没东西能拿来赌的。” “我不占你便宜。你若输了,我给你置两套新衣。你若赢了,除此以外你得答应我件事。” 这赌约倒新奇。小丫鬟只当自己听岔了,放了手头活计半晌不知如何是好。她这会儿正收拾起落在香案上的香灰,袖口挽起、胳膊上被紫色发青的道道伤痕看得愈发触目惊心。 “……疼么?” 林怀章才问一句,小丫鬟下意识便将双臂藏到身后,好像该为此羞愧的是自己一样,还得反映一下,才意识得到这乃是关切并非责难。她犹豫着似乎想点头、却又好像不太敢。 “再加一条,你若赌输了,让季尧拿药来给你治伤。” 石破天惊!水灵灵的杏仁眼当下要瞪圆了瞧他。 “我是你少东家,骗你个小丫鬟作甚。一句话,赌不赌?” “赌……”她连那字音都没说完全,忙又后知后觉跪下身来,“少爷仁慈。”她连声道谢,“可是、会不会、太过了……能不能、这样,如果待会儿奴婢输了,奴婢、能不能不要那些衣裳和药?只求少爷多待些时候,给主子想个有用的法子再走。让主子入宫去吧,让主子定了心。不然、不然,奴婢、怕主子又要哭个整夜了。” 原来如此。 林怀章才终于恍然大悟。 他原以为这做丫鬟的是晓得什么家国大义,拼上性命也要助长姊进宫去为钱家昭雪,现在这会儿才回过味来,她那哪里是赤胆忠心一片,分明是走投无路、为她自己个求援呢。她是三福堂的人,与长姊荣辱与共。若长姊当真嫁作商妇、人微言轻,自然护不得她性命。而如若长姊能得幸入宫,她或许鸡犬升天,也不必再惶惶终日。小丫鬟毕竟才十三四岁,身量不足五尺,瘦得仿佛一把就能掐断,眼下一团乌青,昨晚、或者前夜也熬了个通宵?得过且过,她现下必定怕极了林怀思无功而返又要彻夜啼哭,怕极了自己伺候左右不得安歇。林怀章想到此处不免叹气,饶她起身正要说些宽慰话,却听屋外脚步声恰在这关头沉沉响起。青色的酸风转眼就到眼前,小丫鬟没来得及抬头,就被扇得一个趔趄,第二巴掌眼看又要落下,说时迟那时快,当下竟是林怀章、挺身挡在她面前。 “这奴婢胡言乱语,你不知爹爹给了我多大难堪!甚至县君就在旁边看笑话……我不去还好,一去……” 林怀思甚至转身就坐在门槛上——到底还记着将母亲的披袄取下。小丫鬟接来叠好放了,才膝行爬去她身侧,低声下气请她责罚,只要别再彻夜不眠地寻死觅活。檐下的灯半黑不亮,连季尧面上的鄙夷之情都分外清晰,林怀章向他摇头,一把将长姊扯起: “没有主见便罢了,良心也扔了么?怎么像林怀敏一样二话不说就动手,你看看你现在这模样,岂非让母亲蒙羞!” “心狠手辣的能进宫去,良善懦弱的却只能被人欺,这世道,又是何等道理?” “可主子不能哭。”小丫鬟坚持不懈,到这境地还傻傻凑上前来,“主子要是哭了,主院就该笑了。奴婢听说很多人其实进了宫要寂寞干等到老,您的亲家富裕,说不准哪个好……兴许是,先县君保佑!才给您选的这条路!” 林怀章就眼瞧着她匆忙爬起身,捏一撮香灰撒到案下,又不知从何处抓了支红粉簪子假装是从披袄中抖落:“这不是您之前说过、先县君大婚时戴的簪子?”而后又故作惊讶,“香灰!主子!香灰!是先县君来看您!先县君要您安心出嫁过日子,您哭得这么伤心,先县君看了怎么能安心!” 她居然还有力气糊弄长姊。连林怀章都不由得心生敬佩了。甚至于等这晚后半夜,等林怀思念着佛经歪倒在蒲团上睡着了,再帮那小丫鬟扶长姊上床歇了,林怀章被送出门来,回首却居然还能看到一个笑: 她时常叩头埋首,使人看不清她的真貌;她向来浑身狼狈,更使人无心在意她的真貌。 可她本有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 黑亮亮、水灵灵,笑起来光彩夺目、美不胜收。那双眼睛在笑,是天真的、狡黠的、如释重负的、欢欣鼓舞的笑。她拿定主意又赢了赌约,她本就该笑。可她不过是个奴籍的小丫鬟,她又如何敢笑? “至少今晚上、还能休息一会儿……主子刚才说至少不是陈家。少爷您不是说,总会算是个好去处?” 林怀章看她的目光自此不再轻蔑。他终于问起那个沉思已久的问题: “你、名字?” “您、不记得奴婢名字?”她不免讶然,“您还曾经给奴婢起过名字,叫、‘四无丫头’,来着……” “我有吗?”他望向季尧,后者甚至憋不住笑,“我怎么不记得,‘四无丫头’?这不像是个名字。” “是少爷打趣,说奴婢、‘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她怯生生接话,这几个词却说得顺溜无比,想必是已为此怨念了许久。林怀章想起来了,他从前还自得来着——谁让她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车轱辘话,求人、救急、任谁听了都要厌烦。“少爷、说的、是没错……奴婢……” 她福身一礼,轻轻抬起那双好看的眼睛: “‘四无丫头’,木棠。” 敬皇帝昭烈皇后李氏,讳木棠,陇安人。初为婢。 ——《梁史·列传二·皇后》 第2章 惊惧喜乐会梦乡 京兆府位在横岭山腹,州境东西四百七十里,南北三百一十里。京师长安户万余,居城北、临皇城兴明宫,又有府邸官署百家。其间侍从奴婢恐不下三千余众。烧水洗菜,跑腿采买,洒扫洗浣,管家理财:只一个五品中书舍人宅中,诸如此类杂役便有二十又二。进堂近身伺候主家的,又各自有二三人,除三福堂那位“四无丫头”外,俱是年轻貌美、伶俐机敏之辈。同僚轻视,杂役妒恨——早非一日两日。卯初才扫雪,柴房不肯借铲;日出请早膳,厨房缺人捡柴;午后买胭脂,门房手头窘迫;晚间讨灯油,库房老鼠作怪。帮了这个帮那个,忙了这头忙那头,四无丫头两眼一黑,有时真不知自己醒着还是睡着,好梦噩梦惯来缠绕不休。她先做个美梦:长夜第一道月光下少爷红光满面从前门走进来;清晨第一缕阳光里主子珠翠满头从后门抬出去。“父亲明修栈道,原来暗度陈仓——你那日求情可入主院,站在周氏身侧?这便是了。据实相告,难免节外生枝。而今圣旨已下,林怀思三字赫然在侧。饶县君愤愤不平,父亲只管一问三不知——还能抗旨不成?收了弟弟一身衣裳,不许再哭天抹泪,这有一支金钗——我与你亲自挽上。” 本就是个爱慕虚荣的人,金饰往发间一插,连木棠都得惊呼,那神色顿时大不一样了:泪眼收了、怨气清了,嘴一抿头一抬,立刻贵不可言、仪态万方。林怀思本就是这样矜娇的官宦嫡女——如若母亲还在。木棠做了个美梦,梦里的林怀思竟不曾悲从中来。绫罗绸缎很快离开四方的宅院,烈日红映,今儿是个晴天。 木棠做了个美梦,就在正月二十,林怀思盛装入宫参选的那个中午。她梦见红光油亮、滋滋作响的上元夜盛会,京城冒着热气、滚烫灼手,像极了了林府家宴上那只肥肚子烧鹅。她接着梦见阿兄沾满泥巴的手: “快,燕谷偷了几个鸡蛋,刚烧熟。”他说这话时带着颧骨两团红、额角一团灰,用厚重的乡音连诓带骗,“嘘,别告诉爹娘。” 于是她摇摇晃晃跟着就走,从田垄、一迈腿就是人迹罕至处。阿兄松开她、向前转个弯,转眼就没了踪迹。千山叠嶂、万重屋檐,故乡在她望不见的遥远地方。 可她正沐着初春的阳光,是初春软乎乎、暖洋洋、蚕丝锦被一样的阳光。于是整晚盘发梳妆的手臂不再僵硬,小臂上的伤不再隐隐作痛,两手的冻疮也不再发痒,她从主家的软床高枕上爬起身,看见阳光透过窗格,一层明一层暗落在面前小圆桌。茱萸的暗纹细碎发光,桌上那是两身簇新的衣裳——练色的裙子、茜草染色的袄,她轻轻拂过,柔软的细绒刺红了指尖。 远处有什么声音一颤,锣鼓从正门响进来: “二位姑娘过选——大喜!二位姑娘过选——” 雄鹰展翅,扶摇九霄。 它掠过缠满西墙的狮子草,看似枯败的枝叶瞬间伸展,将红色的五星花密密开满;它掠过斜生东南角的李树,去年遭雷劈死的根系恍然复苏、继续向下盘根错节;它掠过屋脊上稀稀拉拉的杂草,青葱翠绿一时巍巍壮观。春日将要到来,那墙头会飞过蝴蝶,树梢会停着鸟雀,草丛中还要响起虫鸣,一声一声,彻夜不歇。 木棠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见清风穿堂而过,阳光忽而炽烈,春天、本该在这一刻悄然到来。 第二个美梦随即到来,与木棠没有太大关系,毕竟在主院挺直了腰杆、言笑盈盈的是主子不是她自己。但看着林怀敏那一张臭脸,她还是忍不住要觉得快意。她的头没有垂很低,面上的小心思实则一览无余。周氏忙着为自家女儿庆贺,林怀敏就算出声要罚,居然接着还被自己父亲阻住: “你母亲才出门为你和思儿上了香,入宫尚无定论,莫要见血光,令佛祖不快。” 小丫鬟上元夜曾因劝主子“少喝些酒”挨了掌掴,今儿个明晃晃对面笑了二姑娘却能全须全尾出来,焉能说这不是美梦? 更如梦似幻的故事还在后头。正月廿一,林怀思得了父亲允诺,同林怀章一同出京去谒佛,也算是求个好运。林怀思好容易扬眉吐气,连木棠都穿上一身新衣。将头发一缕缕编起、拿红色的头绳扎出两只小羊角,她跟在林府的马车后,第一次、得幸迈出这四方的天地去—— 抬头远望,雁过留痕乱了一朵云彩,枯枝高而峥嵘直刺其上,枯笔留白倒是种别样美感。街边房檐蓄了雪水,日光一打,将那青瓦映得锃亮。檐下往来行人早换了艳色娇嫩的衣衫,云鬓罗带擦肩而过,总使木棠不住地回头。此时清风微徐、天色正好,街边酥油的香气、茶水的热气还有蒸笼的雾气夹杂着正慢慢氤氲……她或许不是在做梦,她梦不出如此繁荣盛景。 也梦不出如此豪盛的酒楼。 出城往五佛山还得一个时辰,林怀章自作主张说要去这新开的铺子为长姊摆宴践行。留君楼位在东市最人来人往的所在,高三层、红漆油亮、门口尚留着爆竹碎屑,揽客的小二哥一袭干净清爽的短打,隔了十余步就小跑着迎上前来连连打恭,嘴角都快要咧到后脑勺去!还有……瞧瞧那桌上各式各样的菜品,有小碟、有大盘;有硕大的鱼头淋着红汤,也有整整一根肋排烤得焦黄;蒸笼叠了好几屉,卷子点心还缀了不同的色彩;汤品更是五花八门不重样,清透的粘稠的,盛在勺子上都晶莹透亮。右手边,就她此时此刻那右手边,小二哥刚送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面。那汤头上漂着油花,还撒了香菜葱花。食客捧起碗来,咕噜咕噜一吸溜就是大半碗下肚。又大又厚的羊肉块被他满口塞下,那腮帮子一动一动,鼓鼓囊囊时而有汁水溢出嘴角外…… 她哪里是走进了什么酒楼,分明是迈入了九天宫阙,被热气腾腾的山珍海味环绕! 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她不太记得——好像是少爷替位丢了钱袋的解了围,而后又攀住话头推杯换盏怕至少得说上半炷香时间——总之她盯着少爷身后那桌刚端上来的炙肉看得实在无可忍耐。昨夜林府为祝捷大摆筵席,她个小丫鬟站着伺候到夜半不算,回屋还得听自家兴奋过头的主子事无巨细将那宫中形状细细说来,甚至没空偷溜出门去捡几口残羹冷炙,现下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本可以再忍忍,不若不是身在山珍海味,却只能干瞪眼的话。 凌空丢来一个钱袋,沉甸甸,砸得她一个趔趄。 “还愣着做什么?上楼找你主子吃饭去,吃什么自己要,记张家小四的帐。吃饱了出去正好西市再走走看看,如果长姊有什么看上的,一并买了就是,不许委屈了自己个儿。我这、”林怀章说着,将身边脸红到脖子根的青衣后生一把揽过,“我这与刘兄结缘一见如故,还要向这上京赶考的举人讨教学问,不陪她出城了。记得替我给母亲多上三柱高香。还有,让小五驾车早去早回!” 于是她上楼去、连吃了两张胡饼,趁林怀思不注意。胡饼虽干却能饱肚子,不像桌上其余素菜,她吃不明白。“少倾要拜佛,不可不敬……”林怀思是这么说,然后雅间内就不见半分荤腥。木棠却并不在意——就算真点了什么鸡鸭鱼肉,她也定然不敢伸筷子的;还得是胡饼,实诚、管够。她于是伸手去拿第三张,却险些被嘴里还没咽下的噎住。主子在说什么,她忘记了,只讪讪收回手,跟着就下楼往外走。 行走在大梁最繁华熙攘的街市,她想起那座见所未见的恢宏皇城。 少爷惯喜宫体诗,她零散听过几首,却从来不解其意。儿时过年戏台上倒有不少穿金带银的天潢贵胄,她只记得她们的首饰头面闪闪发光好看得紧,记得他们气宇轩昂说话掷地有声,就像、对,就像街那边,八抬银顶舆轿里的那般人物: 先一只灼灼生辉的锦鞋、而后是另一只。蹦蹦跳跳下轿来的那不过还是个孩子,似乎与林怀敏差不了几岁,但周身气质可远远不能相较。那妙人儿发间还簪了一朵火红的绒花,小脑袋一晃一晃就像初开的牡丹,在倒春寒的冷风里歪了脑袋,回头就往身后玄衣狐裘里钻。 后下轿那人,有着一目西楚霸王的重瞳,是她曾听闻过的哪号人物?寒风凌冽,那双不怒自威的面庞却荡漾开来。她在撒娇,他在微笑。冰消雪融,寒冬便轻易烟消云散。这样的自在、温暖,正如木棠记忆里十一岁之前的每个年节。 阿兄早已离开,但她还有娘亲。 宝华寺免费赠香,她便也拿了三支,还学林怀思平日里的样子叩头敬上。这求祷很快应验,却不是应在她身上—— 下山之时,她看见了先县君。 就在百余步开外那棵桦树下,粗布衣衫的妇人分明望着林怀思的身影已痴痴了许久。无数次,木棠见主子摩挲那副泛黄的画像;无数次,木棠听姑娘说起娘亲哄她入睡时令人安心的笑颜……鬓间虽满生了华发,额上虽深刻了皱纹,但她眉目间依稀还能寻出半分昔年画像上那绰约的风姿,望向林怀思的那双深藏着爱怜与悲怮的眼眸更是带着独属于生母的那份舐犊深情。 先县君、林钱氏…… 她还、活、着?! 半空中、一道雷劈。 木棠做了个噩梦,就在五佛山。她梦见自己一个分心丢失了主子,等再回头,连先县君都一起消失不见。山上山下往来香客如云,她被这个绊了脚,又被那个撞了肩。五佛山的石阶高而陡,她险些要一脚踏空。 “诶——这位小郎君!到底有钱没有!咱这新开的酒楼生意忙,可没工夫陪您在这闲耗!” 耳畔炸起好大一声响,是小二哥将抹布摔在桌上。他吹胡子瞪眼睛冲着那弄丢了钱袋的青衣后生发难,却教木棠白了脸出透了一身汗。她从没有上过正宴伺候,更没有来过这般豪奢的地界,她一路踏着碎步握紧了手,本已局促不安。 木棠做了个噩梦,就在留君楼。 近在咫尺的肉香遥不可及,似曾相识的怒吼却震耳欲聋:“贼人……贼人?!诶你这无赖!空口白牙赖人清白!咱留君楼从西市开到东市,三家铺面何曾混进过贼人?咱留君楼不缺你那两小钱,挂在账上便可,撒这短命的大谎……亏你还是读书人!不成!在座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了,今日这事必要说个明白!咱去见官,让老爷们来楼里评判!” 唾沫横飞,嘴里还没咽下去的胡饼很快软了,还险些让她像孩子一样流出口水。她抬手要擦擦嘴角,却又很快反应过来如今身上的衣服可是金贵、不能随意糟蹋。她于是要抬手去拿第三张,却忽然就顿在那里。 林怀思倚窗而望,右半张脸正缓缓滑下泪滴。 “出京一趟回来一趟,不知还有没有时间在街上走走看看,以后……” 她的目光穿过彩绘的窗纸,凝神在楼下熙攘的街巷;她驻足在这人来人往的街边,许久才轻轻叹息: “怀章素日爱写那绯靡昳丽、哀怨悱恻的宫体诗,我曾笑他没有志气。”她说到此,突兀地转头来问,“如若当真有幸中选,你、可随我一同入宫去?” 你、可随我一同入宫去? 街那边转来两列全副武装的兵丁,八抬大轿里的人物有一目重瞳。那是她曾听闻过的哪位天潢贵胄?他就在街那头,看来却如隔天堑,高不可攀。她如何敢仰面而视,又如何……如何敢染指天家宫苑?!她吃饱了肚子,眼睛却想要流泪。她竟垂下脑袋: “奴婢……当不起……” “钱家的女儿也要入宫,她也配!” 木棠做了噩梦,在正月廿二,林怀思过选的那场家宴。庆礼盛大,大姑娘却依旧敬陪末座,老爷依旧搂着小女儿一句接一句地宽慰:“让你独自入宫为父怎能放心?”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决定,“不论如何自家人在旁,相互帮衬……” “那俩钱家的分明在笑话我,哪记得血脉亲情。你瞧,连那贱婢都在笑!”就算被父亲扯了坐下,二姑娘的眼白依旧亮晃晃的、要往她这头刀,“背后就是你这贱婢出谋划策,焉知便是长姐入了宫也不会带着你,有命笑、有命活吗?” “该害怕的是那‘四无丫头’,大姑娘进了宫,她还能有几日活头?” 木棠做了噩梦,在正月廿二,林怀思盛装入宫迎旨参选的那个午后。她在地板上睡僵了身子骨,有一阵子就倚着墙根发呆。阖府上下的主子已走了个干净,说是到傍晚才会回来,下午……少爷好像说有庶仆要来三福堂除草,在这之前得先将屋子内外洒扫一番,再去柴房新提桶炭。还有大姑娘的床铺,早上走得急,甚至还没来得及整理…… 她猛地跳起身。 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以为自己误睡了主家的软床高枕——都赖初春已有了些温度的阳光。她打开窗扇望不见陇安,回身就做起影子游戏。雏鹰迂回盘旋,穿过她想象中满庭春色。那些还未来得及绽放的景色,却正在进院除草的庶仆手下,一点点毁去。 噼里啪啦,像烧着柴火的碎响,那是冬日干枯了的狮子草被一片片扯断;呯呯嘭嘭,斧子剁进李树,木屑飞溅打响了砖瓦;叮呤哐啷,有人自头顶房脊上行过,泥土带着草叶从窗外高扬而下。 雄鹰还在飞,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 而后是窸窸窣窣,夜半老鼠偷粮般的声音渐响。她用单手捂了耳朵,人声就遥远而模糊。可这般情形实在上演过太多次,但就算她当真耳聋目瞎,她也能听得见屋外的一字一句,更看得清他们每人脸上那再熟悉不过的神情。 她听见有人没说出口的叹息: “这李树实在可惜。少爷做什么非要砍了,要是被大姑娘回来看着……” 她听见有人衡量已久的算计: “大姑娘以后、要么进宫要么嫁人,这院落左右都要空下来。这李子树死了没多久,现在拉出去横竖还能卖几个钱……” 她听见有人欲言又止的忧心忡忡: “可要是到时候二位姑娘真都嫁了,咱府上里用不着这么多人,岂不是该挨着发卖……” 有笑声铺天盖地: “瞧瞧!他要和这院里的争头名哩!白操心!该害怕的是那‘四无丫头’!大姑娘进了宫,她还能有几日活头?” 那嗓门尖细,就像晴空一道霹雳。雄鹰迂回停在云头,她要用两只手捂住耳朵。世界轰隆隆地震颤,外间的声音,却在她心底炸开: “今早送别时候,”他们说着又笑,“瞧她那样!还敢气红了脸!大姑娘选秀不带她去,那是该!” “还不是因她自己个儿丢人现眼!当年拿了五吊钱混进咱林府的门,滥竽充数……现今、那可是皇宫!‘四无丫头’,她也配!” “什么?什么五吊钱?” 他二人笑得欢,剩下那不明所以的找个空隙忙不迭要追根究底。尖嗓子便将他说了无数遍的笑话再讲一遍:什么她是拿五吊钱买了人牙子的后门,才被破格带来府上相看;赶巧那日县君正在气头上,随手便将这资质粗陋的指给了三福堂——这可不是存心要恶心大姑娘么?可笑那“四无丫头”,腹内空空,居然大喜过望,反将此事到处宣扬,何其鼠目寸光! 才进府不久的小庶仆被这突如其来的戾气骂得噤了声。那尖嗓子却不放他安生,压低声要加上一句: “她家里杀过人,她能是什么好货?” “嗐!小五哥,这可不兴胡说……” “真事!陇安那头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这话你可别和县君说!左右等大姑娘走了,她都得被撵出去的,咱没必要自个儿去触主子霉头……”他说着,向堂屋这头啐一口,直道晦气:“烂泥腿子还藏在里面躲懒!听见了不快些出门来犒赏哥哥!给你院子里做工累的满身大汗……没眼力见……” 外界喧嚣的鼓乐就是在这关头撼天动地响起来: “二位姑娘过选——” 木棠做了个噩梦,在择选的前一晚。二姑娘兴师动众,主子闭门不出,大少爷作壁上观,她独自出门,就在院子里跪坏了膝盖。“都给我看着,不许教她起来!”林怀敏在月下踱步,是暴躁的豺狼,明晃晃冲她亮两排尖牙,“好狡诈的丫鬟,诓得爹爹同哥哥一起做戏——不知如何死乞白赖!这样的贱婢,怎配吃我林家的粮,睡我林家的院!姐姐!你尽可做缩头乌龟不要出来!明日你我一同中选,妹妹我给您换了知书达理的进宫去伺候!明日你不中选,此婢卑劣也断不可留!明儿好日子,我尚且不愿见血。你怎么还不谢恩,快点磕头!” 主子入不入宫,同她有什么干系。 少爷不会怜惜,她早该认清。 她毕竟不是个人。只不过,是个“四无丫头”。 可她尚且还活着,在十六日晚些时候。二姑娘忙着庆贺,或许当下想不起她来。连几名仆役为迎接贵人娘娘都走得急,庭院还未彻底撒扫干净。李树原本的位置留下一个小坑,只一天功夫、不知从哪聚了小半洼雪水,在月光底下浅悠悠晃着。木棠提个黑黢黢的桶从旁走过,又倒退几步,照着那半明不亮的小水洼左瞧瞧右看看。头顶两个羊角包已经有些松散,身上的新衣辨不出颜色,但到底是完整的。她提一口气,拎起些精气神正要走,忽而又望见水中脏污般的一个小光点儿。 是今晚的月亮。 昨儿才从五佛山回来、今日又忙了一整天的小丫鬟就像丢了魂儿似的,站在直愣愣盯着那模糊不清的赝品发傻。她在那一瞬间想到很多事情,想到这些时日的美梦与噩梦,还有许久之前的美梦、与噩梦。县君院里的大丫鬟就在这个时候从她面前走过去了,不曾关心一句她在掉什么眼泪,不曾怒斥一句她在犯什么傻,来人脚步轻盈、行止端庄,几步就迈进堂屋里去,好似她木棠倒是个透明的外来客。 木棠知道她来找林怀思是为了什么。 中选的旨意下午已送到府上,林家并蒂双姝,双份大喜,各处议论的就都是接下来入宫的事宜。堂堂嫡长姑娘不可能带一个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的“四无丫头”进宫去,所以陪嫁侍女的名额尚是空的。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但她从来不曾想这么快就会有人上门来表忠心——何止,她迈出三福堂,见到家生子左顾右盼偷偷向此而来;她添了一桶新炭,连粗使的烧火丫鬟都揩着手起身也要一路去毛遂自荐。往来四五人,每个人都看到她,每个人都当她不存在。用不着威慑胁迫,更没有唏嘘寒暄,她就像那滩雪水,眼下是有碍观瞻,但明儿太阳一起,就很快烟消云散,本用不着理睬。 可她本是林怀思的贴身丫鬟,是过去两年有余、三福堂唯一的丫鬟。 堂屋的灯久久亮着,木棠蹑手蹑脚进去,屏风这头烧火丫头恭恭敬敬行了礼,打好架势准备滔滔不绝;屏风那头林怀思斜倚榻上似已昏昏欲睡。烛油留了一桌,炭盆里只剩下零星的火。她剪掉烛花、续了新炭、扫了灰堆,轻声细语请那烧火丫头离开。对方本还想辩解什么,向屏风那头一望,接着便没了声,而后有意或无意地、撞倒了就放在她脚边的灰桶。因怕惹出声响惊动主家,她下意识伸脚去垫—— 练色茱萸暗纹的裙子是新做的,地面是昨日才擦过的,眼下已近戌时。 有那么一阵子,木棠就盯着满地余灰出神。她是不是又做了一个噩梦?如若不是,她或许应该想哭,可她只鬼使神差地、抬头望屏风那头看;上下唇一碰,不成句的字音险些要从齿缝中漏出来。“主子行行好”?不成,“主子仁慈”?“主子赏个恩典,就让奴婢跟进宫……” 屏风上人影歪倒,出城奔波一日、焚香候旨一日,林怀思此刻早已陷于酣眠。主家还未拆散发钗、还未沐浴更衣、还未洗漱净口。木棠在一地狼藉中站了些时候,接下来却只想到:她得去厨房舀些水,将自己脏污了的裙摆清洗干净。 这毕竟是少爷赏赐、是属于她自己的裙子。 小丫鬟毕竟只有十三岁,难免少不更事、目光短浅,她不再一鼓作气求主子给自己谋个一劳永逸,反倒连鞋面上的灰堆也来不及抖,急匆匆就踏着烟尘缭绕“砰砰”跑出门去。 她却很快又刹住脚步。 视线向上——在雪水之上、月亮之下,月洞门边、南墙顶上似乎孤零零立了个雪包。她用力踮脚,隐约似听到一声鸣哨,而后、先抬起个绒绒的小脑袋,又伸出两只细小的腿爪,那团雪绒抖抖身子、就在她面前四下裂开—— 是只落单的雏鸟,通体雪白,才刚好好睡过一觉。抖抖翅膀、它再轻啼一声、左右跳两下,脑袋跟着一晃一晃。“趁来得及,先爬上李树,再跳去墙沿。”木棠瞬间便有了计较,“如果它要飞走,就一路沿着墙头跑去堂屋房顶,还可以跳主院房顶,这么左左右右的,我好像很快就能和它一样,飞出长安城,飞到月亮里的陇安……回家去!” 雪白的雏鸟腾空而起,就在前头为她引路。它越飞越小,化作一个模糊的白点;远远的月亮则越瞧越大了:黄滚滚、缺个角,像极了留君楼里酥油浸炸的那张胡饼。胡饼!她想到此,不免哀叹一声。她本该胆子大些、把那第三张胡饼悄悄带走的!留到现在,还能垫垫肚子呢! “……咕噜噜噜……” 好不争气,五脏庙偏要在这会儿叫唤。砍了树又拔了草,如今三福堂果然过于空荡,甚至都能听到回声。她为此莫名地莞尔而笑,好像不逐月而去也不再是什么大事。抖抖肩膀哈出口白气,她才收回视线要迈开步伐,下一瞬、却忽而向后打个趔趄—— 有人。 是陌生人。 面对面、三步开外,身高六尺有余,面庞打了蜡般亮得反光,两眼窟窿般黑得彻底。幽深好似鬼火的灯笼接着落地,她反倒将他看清: 褒衣帛带、束发巾冠,同样儒生举子的装扮,林怀章常年醉着张红脸虚耗白了双唇,却偏要乜起一双冷眼向上看、演尽骄矜倨傲;他惭愧抱憾红了面结结巴巴急白了双唇,缓缓如春风般温暖的双眼却望着地面,似已愧不能当:“小生失仪、搅扰……推敲学问忘了时候,又迷了方向,不知怎得走到此地,在姑娘面前失仪,搅扰姑娘安寝,又害姑娘受惊,更深夜重,实属不该,实属不该。姑娘且安心,小生这便告退,这便离开……” 他说着连灯笼也顾不得捡,一手虚捂住小腹弓身就是要走。 “正门不在那头。” 因这么一句简单的提醒,又引起好一段顾左右而言他的长篇大论,中心意思木棠费了些劲才听明白:他是暂住林府,全赖“林兄”一番盛情。于是她自然记起昨日午间留君楼那番混乱。如今她忘了对对面名姓,可到底记着他是“举人老爷”,这下是连新衣也顾不得,“哐啷”俯身就拜。 “不敢不敢,姑娘何必如此大礼,小生不过……” 他急急伸手要搀,却念起人伦大防,就这伸手也不是缩手也不是的档口,“咕噜噜”,是谁的五脏庙又在响,在寂静深夜听来那般清晰? 或许,刚才木棠听见的,不是什么回声。 “奴婢要去厨房,举人老爷要不要同去?” 三更半夜,他做完学问跑出来迷了路,不是为了去厨房弄一口吃食还能是为了什么。木棠脸上又漾起些笑意,深觉自己做了件好事儿,对方却连连摆手,面上困窘更似从前。“眼下天也晚了,厨娘们都歇了。要不奴婢给您下碗面,就当是给您赔罪。奴婢冒犯举人老爷,举人老爷又说对不住奴婢,一来二去干脆扯平了,奴婢不用跪来跪去,您也别摆手又作揖?” 可他还是不依。 好家伙,这么一来倒激得木棠火起。轻慢了贵客本是林府不是,何需他来愧怍难安?饿了就该吃饭、天经地义,又有什么难以启齿?她干脆撂了话头快步就走,他反正不识路,谅他也不敢不跟上来。那毕竟是举人老爷,是鱼要变成龙的准官老爷。她木棠或许后天就会被撵出门去饿死街头,但今晚、至少今晚,她偏要借这举人老爷的名头给自己下碗面,就算他当真不跟来也一样。今夜、她绝不要再饿着肚子入眠。 木棠曾做过美梦,梦中自己主子似的,偎着熊熊一膛灶火干坐着,就望着上下窜动的火焰发呆,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需做。她现在正做着这美梦,即使刘深已经离开。 他的确跟了来,跟来说了些话,看她做了锅面,给她搭了下手,还与她发了宏誓大愿:考状元、当大官、做好官。他还说起皇帝——他分明从未有幸一睹圣容,却莫名笃信即位登基的新皇必是位明君:“想如今外有燕贼扰边不休、楚国蠢蠢欲动,内有国舅一手遮天,外戚擅权。天下士子谁不求明君治世,可一展雄才伟略、匡扶江山社稷。”他说到此,放了碗筷缓缓摇头,“林兄、可惜、可敬、可叹。” 他说的这些太过深奥,木棠只琢磨起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琢磨他究竟是何模样,是否蓄了胡须,是否似孝定恭皇后貌美无双;是否好相与,是否愿为钱家翻案。后面这些思量她不曾说出口,只自己止不住地担忧。如若她也能跟进宫去,能在主子身边帮忙些许,能得到些许嘉奖,就像当日少爷说的那样,如若…… “大姑娘入宫光耀门楣,你却缘何愁眉不展?” 木棠将小脑袋抵在碗边,嗯嗯啊啊了半天,最终只是将汤头和素面呼噜倒进肚里。“我听林兄说起过你。”对面煞有其事般开口,吓得她自己将自己噎住,“午间你领了钱袋离去后,我曾问林兄,将十数两交在一名小婢手中是否欠妥。他不曾明说,但他的眼神、并未犹疑。”他说着,亲自起身盛了碗面汤双手递来,“所以小生相信,木棠姑娘必有过人之处,便是内宫凶险、也能兵来将挡、逢凶化吉。入宫尚有些时日,姑娘不该作杞人忧思。” “少爷……”她闻言转回头,却想起什么似的,再什么都没说。刘深是主动洗过碗筷才走的,临行前好像还很不放心留她一人在此,甚至要解了外衣为她披上。何曾、何曾有人对她如此关切、何曾有贵人…… 火堆“噼啪”一响,她忽然站起身来。 有人,今日晚间、五佛山上,就在她被浓雾所困,跑上跑下无从解脱之时,原有人将她喊住。那是个身着水白色褙子的年轻姑娘,身材高挑、气质脱俗,一看便是名门贵女,她却愿陪着素不相识的小丫鬟,从山脚一路寻到山腰。 “这是当朝侍中的千金。”林怀思向旁边一瞧,没说出口的责备尽数咽回去,弯了眉眼只伸手招呼木棠行礼,“我这丫头没出过远门,今儿怕是玩疯了,得亏有姐姐襄助。早就听闻姐姐鲜明,可惜未能早早相识,直到昨日才得以一见,实在可惜得很。” “贵人将要入宫,自然不能与落了选的民女相提并论。”何家姑娘听出她话里话外的炫耀之意,冷了脸应付得不咸不淡,“天色将晚,民女还得赶去上香,不多打扰。” 她回头,却对木棠淡淡一笑: “山间雾重,小心脚下、千万看准了路。” 木棠当时依言抬头远望,只见巍巍长安一派波澜壮阔京就在眼下展露无遗。而她先前心思纷杂何时曾看清?拾阶而下,长安城却又渐渐消失在一片烟雾迷蒙之中、再渐渐只余无边无际相似的屋脊。登高能望远,一叶能蔽目,她好似能想明白一些道理,好像又说不清楚。她只当自己又做了个噩梦,对偶遇先县君钱氏一事只字未提。可如今再想来……冷风自窗缝里燎过她的后颈,她猛地战栗。过去所有一切显露真容,她记起所有恐惧和喜悦的原貌: 小二哥数落的不是他,少爷替刘公子付过了饭钱;街对面八抬大轿中那是一对兄妹,左目重瞳的王孙公子儒雅随和、并非不苟言笑、威不可犯;她见到过县君,她不曾在五佛山走失了主家;晚间上门毛遂自荐的婢子无一人得了主子允诺,而刚刚,她才与一位举人老爷对面而坐。 大字不识的头脑虽然依旧混沌,但她已认清、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她并非当真做了噩梦,她只是惧于流落街头的未来,怕到动弹不得,要自暴自弃、坐以待毙;她并非当真做了美梦,她只是自我麻痹、愿长醉不醒:她想吃饱穿暖,想见识今日八抬大轿里的人物;她得了何家姑娘与刘公子温柔以待,不愿再委顿在林府别院卑躬屈膝。 她不想再挨饿受冻。她想学那只雏鸟,飞往那广阔天地, 她想要、入宫去。 “什么理由。” 林怀章瘫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挑着烛花,看似漫不经心,问起话来却端的犀利: “今儿个进进出出三福堂那么多少人,你却是头一个求到这三秋斋来的。舍近求远,理由?” “夜深、主子已……” 上首少东家随意那么一瞥,她立时将剩下的托词狠狠吞回去。 “你是觉得,单凭上次立了功,我就会对你刮目相看?你以为现在还和原先一样,我是那及时雨,长姊有求于我要对我无所不从?你以为、”他打个哈欠又伸个懒腰,一迈腿站起身来,“你伺候长姊惯了,长姊就离不得你?” 他一句句说得平淡,在木棠听来却撼若雷霆。他堵在上首投下一片愈发浓厚的阴影,木棠一缩身子,甚至觉得窒息。 “理由。” “二姑娘也中了选。奴婢对主子没有用,但至少二姑娘、二姑娘、”她急慌慌脱口而出,越说却声音越小,“如果二姑娘过得不顺意,宫里面却不能随意发火……” 她再也说不下去。 这实在是个愚蠢至极的理由、不、这甚至不能算作是理由。她本该寻一个非她不可的注解,可榨干了自己空空如也的脑袋,这却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这却是林怀章、唯一想听到的理由。 上首阴影下,那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瞬他抿唇而笑、继而又摇头叹息。火光照亮他头顶那一缕白发,他似有所觉要去剪灭烛花,却最终不过将那剪子放在桌上,就在窗边伫立良久。 “我是不是说过你很笨。” 她不解主家此言意欲何为,只嗫嚅着接话,又要讲“四无丫头”那陈词滥调,林怀章却并不给她自曝其短的机会,只没头没脑提起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所以你知道小妹也中了选。你可想过为什么?” 不等她回应,林怀章接着又自顾自说下去: “此次大选共得贵人七位,其中林家便占去两席。或许是我多虑,或许不是,可她毕竟是京兆尹的外孙女,京兆尹又是国舅的心腹。” 说到此处,他头一偏,压低了声:“名义上说是心腹,实际上么,难讲。” 木棠仍怔怔跪在下首,她大抵听不懂。林怀章便轻咳一声,转回身一把将小丫鬟扯起: “我只问你一件事。” 他捏住她双肩,就那么认真盯住了她,狐狸眼中射出两道精光,目光如炬似要生生在她脸上烧出个洞:“如若上次要被强行许亲的是林怀敏;如果有朝一日是她身犯险境,你唯有以命相搏,你可还、愿意?” 你可、愿意。 屋内没有冷风,木棠却冷不丁打个寒噤。那么多辗转难眠的长夜,那么多口干舌燥的噩梦,那么多酸涩的眼泪、与辛辣的伤痛。要求这年仅十三的小丫鬟以德报怨,实则不吝于羞辱。她有资格迟疑,有资格发怒,有资格掉头就走。 然而她没有。 捂住遍布伤疤的小臂,她只做起衣食无忧的美梦,她道:“奴婢遵命”——不仅应得飞快,嘴角还不自觉带起自得的笑意。只这么一句,她已然半只脚踏入了内廷,她知道得清楚。她还要将姿态做足,再添上些忠心: “如果、奴婢能进宫去,奴婢是受了少爷恩惠,是林府恩惠。”她边仔细琢磨,边小心翼翼探察着少爷捉摸不定的神色,末了郑重其事埋身叩倒,极尽虔诚。于是瞻前顾后、大惑不解的反而变成林怀章: “你不明白。”他斩钉截铁,“林府大喜事出却反常。那内宫乃是国舅的地盘,国舅又与京兆尹貌合神离。有朝一日朝中异动,难免殃及池鱼,到那时我要你押上你的性命!这不是儿戏。” 他说得那般义正词严,木棠却好像迷惑非常,她甚至经抬起头去看他。 林府两年有余,哪一日她不曾押上自己的性命? 入宫再艰难凶险,可如何能比得过过这衣食无着、朝不保夕的寒冬? 木棠略略低下头去,掩住自己唇边藏不住的笑意。并非是讥笑、更绝非苦笑,她在笑苦尽甘来,得偿所愿。她知道少东家已做出决定。所以她叩首谢恩,字句滚烫炙热、却不再颠倒磕绊。泪水溅湿地面,她躬身退步,就在门槛外错乱了一口呼吸。 卖入林府以来,她何曾以如愿以偿? 除了今日。 唯有今日。 呛住了口水,嗓子眼刺得生疼,可这小丫鬟眯了眼却是要笑。那疼痛毕竟真真切切,她并非在做梦。 屋外寒风暂歇,西面浓云被一刀裁开,露出一线红彤彤的曙光。长夜漫漫转眼就逝去,天际尽处似有鸣哨响遏行云。她还惦记着要再去厨房将新衣搓洗干净,当下却已迫不及待转起布满灰渍的裙裾,灰烬翻飞,她洒下一身碎金。 一步一步、她跑入晨曦。 第3章 一肚苦水二两酒 木棠曾是个漂亮姑娘,四年前,当她还叫作“李阿蛮”的时候。她曾有红扑扑的脸蛋,又圆又翘的嘴唇;她常常咧起嘴笑,将黑晶晶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她身量瘦小,两条腿细得像柴火棍,上蹿下跳却好像初生的雏鸟,总有不知从何而来、总也使不完的力气。她穿着一身即使洗了也很快会滚脏的粗布衣裳,鬓边总有两缕乱发;她却永远欢天喜地、永远兴致高昂。 可如今“四无丫头”穿了一身绣着暗纹的新衣,一丝不苟梳好了双丫髻,却依旧要被同行的笑一声“没有长相”: “兴奋到一晚没睡?这样无精打采。”趁周氏母女还哭作一团,林怀敏那贴身婢子悄悄退到她身侧来,“还是昨夜大姑娘也抱着牌位哭了一宿?我听说少爷可给你们三福堂又送了位贴身伺候的,你不用再守夜睡地板,要干的活也少了许多,怎么还不如以往精神。” “我哪里敢……”木棠咬住嘴唇忍住一个哈欠,接下来的话却不好再说。难道她要老实交代自己误会少爷好意,疑心生暗鬼只当那新人是来顶替自己入宫的么?“我伺候惯了,不习惯闲着。而且要入宫,事情也多……” “前晚上我可看见你就睡在廊下。”妙吟面上冷冷乜她一眼,嘴角却忍不住要偷笑,“可真是个没福气的。少爷专门找了人帮忙让你歇歇,你倒好,自己要找苦头吃。还不如以往,最起码还就睡床下面,屋子里头不用吹冷风。诶,你怕不是生怕大姑娘哪天晚上偷偷起来,撇下你进宫去吧。” 木棠轻轻一颤,不自觉往衣服里又缩缩。 “啧啧,我瞧你又瘦了。这几天厨房可是变着花儿给三福堂送各样好吃的,你连蹭一口的福气都没有?你这衣裳,还是好几天前那套,少爷对你们这么好,没说再送你身新的?” “少爷已经很好,我怎么、我也当不起……” 她怯怯地说,又憋住一个哈欠,眼角却不自主已有泪花闪烁。不是悲伤,她只是实在太困,等待林怀敏起身、等待宫车启程的这么些功夫都差点睡着。心想事成并非从来都是件好事,她得了林怀章默许,却声怕进宫不过镜花水月幻梦一场,日夜提心吊胆反倒疲累不堪。这怪不得她。她只是困在黑夜太久,已经不肯轻易相信黎明。 可正月廿八终究已经到来。 许久之前,大概是刚刚来到京城的时候,木棠曾梦见过那座皇家宫苑。高高的宫墙上接三十三重天;火红的宫灯一盏连一盏,将半个天幕映成星星海;琉璃瓦流光溢彩那么一闪,就好像南极仙鹤掠过晨曦,密铺羽翅沾染了氤氲仙气;监门卫重甲高戟,和年画里的郁垒神荼活脱脱一个模样。可是真正进宫的那日却好像平平无奇,甚至后来再说起,她对此的记忆已模糊到十不存一: 她不记得三更的街巷有多么寂静,不记得前往宫城的道路有多么漫长;她不曾在乎敬德门的牌匾是什么颜色,不曾在乎身畔的监门卫是如何威不可犯;她没有看清前来接引的姑姑是何种面貌,更不曾听清前来领路的小宫女儿说了些什么。她甚至忘记了宣旨那日司礼太监曾叮嘱过:入宫后贵人们有十日的别居考核,陪嫁侍女有数日集中训导。所以等再抬起头,她甚至不曾觉得此间与林府有何不同: 昭和堂明训所院落不大,墙角还栽着棵尚未复苏的梨树,粗看起来简直与三福堂别无二致;三五一群环发螺髻的年轻姑娘,也似林府盛宴时前来做客的各家闺秀;而其中被拱卫当中、正回过头来的那位,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更是像极了二姑娘林怀敏: “你!且慢!劳驾!欸——麻烦!” 双唇一抿,她用软绵绵娇滴滴的嗓子朝木棠叫嚷,“我问你,我们已在此等了有半时辰有余,你们那胡姑姑到底还来不来,几时能来?若她有事耽搁了,我们还要在此吹着风干等到晚上去……” 木棠尚没来得及回话,身侧却有风动。是为她领路小宫女儿,后退几步落荒而逃。黄鹂鸟略一怔,先扯起远山黛眉,再眯起冷胜冬日雪霜的眸子,口中却依旧要唱着婉转如春日黄鹂的腔调、不急不徐: “啧啧,宫里人好大架子!不过问她一句话!居然敢这般爱答不理!” 她一面软声向旁诉苦,一面漫不经心抬起手上环佩,叮叮铛铛间拂过耳垂两粒珠玉,将鬓角碎发别在耳后,又重新拿出来揉搓成一缕,“怎么说我们陪嫁进宫,未来是要做姑姑的,她竟、胆敢这般无礼!” 黄鹂鸟叽叽喳喳,从头到尾控诉的都是那领路宫女。可木棠熬了通宵未眠,一时糊涂、竟当面前那“林怀敏”是在数落自己个儿。腿脚酸软,她就差要叩头跪下,申辩求援高呼奴婢不敢!奴婢不是有意!奴婢只是怕、怕…… “怕露陷而已。” 所幸、在她闹出大笑话之前,有人已替她开了口。那人轻轻飘飘,似笑非笑,随口将全然不同的道理笑话般讲来: “那丫头哪儿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宫女。你问她呀,本就问错了人!” 黄鹂鸟倒竖柳眉,向木棠望望,两眼一挤满是狐疑:“可方才是你说、穿着橘色半臂裙襦又负责接引的那就是昭和堂一等宫女……” “我还说过,这宫里伺候的那都要腰悬木符以示身份。你瞧,她腰间可有此类物件?我还说过,除了咱做陪嫁的,普通人进宫那至少得做三年活才有机会升任一等宫女。她却不过十一二岁。还有那衣服,明显不合身呢。” 说话那人一袭红色夹衣,发间还别了朵绢花,火红火红的、烈得扎眼。她还又专门梗直了脖子,这便更加像只骄傲的公鸡: “所以我猜,这身一等宫女的皮子必然不是她自己的。眼下才刚过寅时,她多半啊,是个才入宫、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宫女儿,替不想起早的姐姐跑腿的。不信?待会儿再见,梅钏你试试她就是。基本功都没练扎实的小丫头,手上腿上没劲,一个不注意、那就要跌一跤的。” 火公鸡言之凿凿说罢,摇头又道自己不过是玩笑。那双狐狸眼很快散了犀利神光,疏离淡漠好似百无聊赖。一旁木棠却恍然心下一凛:博文广识的谈吐、细致入微的观察、鞭辟入里的分析、张扬率性的做派、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雅兴…… “简直和大少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妙吟凑近来些,小声嘀咕,“我跟二姑娘赴宴时见过她一面,那时候怎么没看出来她肚子里这么多墨水,连宫里的规章制度都门儿清!” “所以……这院子里的,你还认识几个?” “差不多都打过照面,不过有些不记得名字。刚才耀武扬威那个是四品军器监家的梅钏,听说本来要做通房丫头,日常就把自己当半个主子的,不知道怎么也跟着进宫来了。旁边……满身红的叫红络,还有……” 她话没说完,就应着那头招呼,笑嘻嘻赶上去热切攀谈,只留木棠傻楞在原地又犯起糊涂。距离迈入敬德门已经过去半炷香时间,天际已蒙蒙微亮。小丫鬟却好像还睡在夜色里,被疲惫与恐惧蒙住了双眼,只顾揉皱新衣衣袖,手足无措惶恐异常。可若她能仔细看看:周遭黛瓦白墙朱梁,画作般相映成趣,哪里是三福堂那简单装饰可比;歇山顶的房檐,又哪里是区区五品官宅邸敢僭越使用的仪制;还有面前那两人:火公鸡眼神四散流转,高昂了头颅正享受着周遭婢子们的夸赞,浑身上下哪有一丁点儿林怀章消极避世的懒散?黄鹂鸟四面呼应不时点头而笑,又何尝有半分林怀敏唯我独尊、自以为是的骄蛮? 院落那头各家陪嫁侍女围着那二人交谈甚欢,院落这头木棠一叶障目,只扯住新衣退后。她还险些撞着人——来人又高又瘦,向外一点脚,轻轻巧巧便将她避过。那一袭橘色半臂裙襦,炽热得仿佛晨曦的颜色—— 天光,好像就在此时畅畅快快地亮起来了。 “诸位,”那昭和堂一等宫女步履不停、行至院落中央先行下一个平礼,她声音敞亮清脆,轻易便引去众人目光,“实在对不住。胡姑姑有些私事,稍晚些才能过来。列位起早进宫多有辛苦,且先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姑姑安排得这般周到,实在是麻烦。”黄鹂鸟弯了眉眼,先声替众人道谢,“姑姑有事,我们等着就是了,天都还没亮呢,站着活动活动筋骨,岂不正好。” 除开角落里绞着手不知所措的木棠,两方和和气气又对面行过一轮礼,高个宫女向旁一让,身后三名宫人各脱了茶盘鱼贯而入。有人恰巧自身侧,与木棠擦肩而过。于是几乎是瞬间,木棠已认出她来:是方才所谓冒名顶替的那领路宫女。她年岁较自己还要小些,双颊微鼓、好像正忍着一个哈欠;双手微抖,迈的步子是一步长一步短;低眉顺眼,那呼吸断续而轻微。 她好像、好像另一个“木棠”。 天那边行来一朵云,遮住熹微的晨光。木棠捧着茶杯站在墙下,就好像做起沉闷的梦,在梦中看见她自己。她看见自己往“林怀敏”身前一站,高举茶盘垂首眯起眼睛;她看见自己脑袋一点一点,不过片刻便昏昏欲睡;她看见——最为清晰地看见,“林怀敏”一口饮尽了茶水,又将茶盏重重拍下;茶盘随即脱手倾倒,瓷盏摔碎、四分五裂,她看见、她知道自己会慌里慌张跪下去,甚至差点被碎瓷刺伤膝盖—— 然而那个“自己”并没有。 那……那不是她自己? 面前的景象骤然变换,就像戏班子才起了调就急着要谢幕下台。小宫女儿先高扬声调一声惊叫,向后猛地一跳。才背过身去的瘦高个儿立即循声看来。“正月里头,碎碎平安!”红公鸡反应迅速,黄鹂鸟跟着迎上前去,挽了胡姑姑的代言人热情洋溢要套起近乎。至于那闯了大祸的小宫女?早趁此机会溜之大吉。于是烟消云散,一瞬间旭日初晴,什么阴谋算计居心叵测统统消弭无形,只留下满地碎瓷熠熠生辉,攫去木棠所有的注意力。 她居然蠢蠢欲动,想上赶着将那烂摊子收拾干净。 不为别的,只是怕绊了谁的脚,又伤了谁的身。她是这么想,可林怀敏曾唾她:“自取其辱?天生贱胚子。”林怀章曾摇头,说她“蠢笨不堪”;连林怀思都嫌她“朽木不可雕”。或许她的确是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粗使丫头,就像泥地里的野草,就算有一天真时来运转攀上了房顶,也依旧要杯弓蛇影、画地为牢。所以她迈开步子—— “皇宫内廷,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周遭喧闹刹那便安静,瘦高个宫女似是早烦腻了黄鹂鸟百样殷勤却脱身不能,这下赶紧抽出臂膀,行至来人身前口称“胡姑姑”。众人见状纷纷行礼如仪,木棠更是深深埋头低首,就差要直接跪在地上。方才不过匆匆一瞥,她已望见那胡姑姑容色肃穆,仪态庄重,像极了初卖身为奴时那位永远阴沉着脸、口舌毒辣下手阴狠的路妈妈。她想到此,已忍不住两股战战,听到对面沉声发话,更要肝胆俱颤: “初入宫的陪嫁,一个个都这般放肆?文雀,是哪几个无事生非、在此搬弄唇舌?帮她们剪了舌头,省得将来祸从口出!” “才喝了茶润了喉,这些姑姑们自然要说些话……” “姑姑?”胡姑姑冷嗤一声,将似要劝和的文雀打断,“她们的主子眼下只是昭和堂择选拟定的宫人,等十日后领了天家恩惠有了位份,那才是正经主子娘娘。她们这几日,算什么陪嫁姑姑?和宫外各府上一样,都是伺候人的奴婢而已。现在就摆上了架子,以后、还不得翻天去!” “胡姑姑教训的是。”是那梅钏,又用黄鹂般轻柔明媚的声气浅笑颔首,“奴婢们、妄自尊大,唐突了文雀姐姐,唐突了胡姑姑。姑姑,海涵。” 她说着仪态万千跪身下去,可算做足了姿态。而后是红络、再是妙吟,有一个算一个,这明训所里很快乌泱泱跪下一片。胡姑姑冷冷扫视过,饶了众人起身,自己转身先去殿内落座:“文雀,遣无关人等出去。新入宫的,依自家主子的年龄排好队列,一个个上来问安。先行、后揖、再拜、三跪九叩、跪坐而后起身。第一日学规矩,先看看你们各自的本事。” 胡姑姑言行如风,木棠却听了却愈发惦念那堆无人打扫的碎瓷,很快分了心神。所以当众人异口同声说起“奴婢受教”,独她慢了半拍;接着一个接一个上前通报名姓时候,独她手忙脚乱。 胡姑姑紧皱着眉头,她余光扫得见。 “再说一遍,你们既进了宫,一言一行就得有宫里统一的规矩。诚然,你们中已经有人做得很好,的确是府上精挑细选出来的;但有人……”木棠简直觉得上首的目光就落在她背上,灼热滚烫就差要烫出个洞来,“走路都是大问题。文雀,取水碗。今日,就从这走路开始学起。” 文雀很快返身回来,就将水碗顶在头上,而后稳稳当当转左转右向各位行礼问安,随即讲些细枝末节、又死板无趣的规定。什么步子太大则张扬,太小则急躁,长短有定数,从哪到哪只能走十五步。木棠认真听了一会儿,从望而生畏很快转变为诚惶诚恐。她甚至快要喘不来气。曾经那路妈妈也曾立下森严规矩,顶碗站一宿是常事,洗不净衣服便棍棒伺候。可进入林府之后却好像无人在意她一言一行——她毕竟是那最不起眼的小丫鬟,伺候的又是最不受宠的主家。可林府的日子,又何曾算得上轻松? 瞧瞧这奇怪丫头,一不小心就陷在经年的恐惧里,反对现实置若罔闻。文雀做示范时她不曾上心,梅钏出列来练习时她也不曾注意,而等胡姑姑脸色一变将要发火,她却晕晕乎乎冲出来就要领罪—— 大殿内刹时一片寂静。 她感到四面八方的目光。 “有自知之明,还不算无可救药。”上首轻飘飘传来声叹息,“也好。文雀,你领人出去,单独教、慢慢教。基础功得打稳打扎实,我看她得从头开始,难度还不小。还有、四品军器监家的陪嫁,叫梅钏是么?”满怀无奈的声音一顿,木棠随即又听见那不显山不露水的怒意,“刚说的规矩这就忘了?摇摇晃晃举止轻浮、步子太慢惴惴不安。这个样子怎么能去贵人身边伺候?拿着水碗出门去,院子里有处标记好了的地,自己先昂首挺胸站直了、站够一个时辰,再来学习走路!” 木棠几近凝滞的呼吸忽而一松。 姑姑好像、并非、在责难自己? 她悄悄抬头,望见前头不远,黄鹂鸟正孤零零站在道中。她那天生的婀娜腰肢自然适应不了宫中铁板一块的规矩,就算是出门罚站,依旧免不了左右摇曳生姿。她站在院里,就在小宫女摔了茶盏的地方,就在没来的及扫净的那片碎瓷边上。胡姑姑要训诫的人是她,不止因她礼数有失,更因她前倨而后恭,自以为是。或许,她对领路宫女的那些小动作,都被当初等在院外的姑姑认得清清楚楚。 阳光高涨,晃花了她的眼睛。 就是这一刻,她彻底清醒。 色厉内荏的梅钏并非林怀敏,而只是和她一样的奴婢。赏罚分明的胡姑姑并非路妈妈,而只是她在明训所这十日的教习。是了!她如今终于记起胡姑姑,终于记起自己与主子分别,将独自一人在此地度过数天时间。这里不是周氏母女一手遮天的林府,而是明训所,昭和堂的明训所,是宫内的昭和堂。她已经身在宫廷,无论信或不信。 恐惧与喜悦浪潮般席卷全身,她猛一战栗。 我真的、真的已经成为……宫女? “愣着做什么,要你练习走路,你还想过去一起罚站不成。”名叫文雀的瘦高个宫女毫不客气,在她背后狠敲一记,“藏脑袋缩脖子塌肩勾背,您今年高寿啊?” 那头黄鹂鸟噤了声,身边文雀却是个牙尖嘴利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一上午连说带骂,吼得木棠耳根都疼。她眼瞅着梅钏终于摔了碗淋了一身湿,又打扫了乱局灰溜溜回去道歉;眼瞅着日头愈来愈高,各家侍婢都用罢午膳回来。入宫的第一日似乎与从前并无不同,她依旧饿得前胸贴后背,却不敢稍有懈怠:她自知与旁人差距甚大,哪敢不拼尽全力?可连累文雀操劳一上午,这让她如何能够安心? “已经午后了,文雀姐姐……” “还想着吃饭?”不等她说完,文雀便是一竹棍敲过来,“好不容易站姿才练好就要偷懒?背挺直了!绷住了!下面练福礼。右手在上,置于胸前。身子前倾一点!诶呀就一点过了过了!还有腿!膝盖!弯一点!蹲住了!我没说停不许起来!” 这就是她入宫的第一天。白日比往常还要缓慢而艰难。腰酸背痛甚至不逊于整日浣衣洒扫那时候;等好容易月上梢头,吃没吃几口,住的也是别人挑剩下的风口。通铺里头,名叫红络的红公鸡正兴高采烈宣讲胡姑姑铁面无私的种种丰功伟绩,她周遭照旧围了一圈人有说有笑,甚至包括今早才领了教训的那黄鹂鸟,还有与她同出林府的妙吟。那些个高门大户的奴婢,最差也是独门小户家的正经出身,不是她可比,也自然与她处不到一块儿去。木棠却好像全没看到。她穿着鞋子直愣愣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竟是想笑。 她怎会不想笑? 她当真进了宫、做了宫女;还有人不厌其烦、手把手要教她规矩;晚间抽查,胡姑姑不曾让她卷铺盖走人;她有晚饭可用,现在居然还有自己的床铺可睡!她能盖上厚实软和的被褥,还穿着几天前少东家才赏她的新衣!她甚至不必去伺候主子起居,不必守夜、不必二更就起! 翻过身子面对着墙壁,她用半面脸颊来回蹭着榻上细小的绒毛,又深吸口气,陶醉在这布料、而非草木灰炕的味道。这不过是个开头,过不了几天,等封位下来,她就可以回到主子身边。再然后,她可以顿顿吃到撑,她可以一直睡在床上,她可以和一路上见着的宫女儿一样,穿好看的橘色裙襦,束两个漂亮的抓髻!把小脑袋藏在臂弯里、她不住地偷笑。很快,很快!好日子已经开了头,她委实幸运至极! 这么欢喜着,不过片刻,她便已然沉沉睡去。今夜她没有做梦,她已身在其中,别无他求。 悠悠一觉已是日上三竿,外间人声鼎沸虽是热闹,然在林怀章看来不过是无趣之人空寻无趣之事罢了。转个身,眼睛还没合上,张祺裕就一阵风似的卷进门,径直冲到床前就扯被子。林怀章知他禀性,只得不情不愿爬起身踹他一脚: “大清早,又想整啥花样?” 张家小四拾起扔在地上的衣衫丢还给怀章,一屁股坐在八仙凳将瓜子嗑得嘎嘣响:“外面要吵翻天了,你也真睡得着,不去凑个热闹?” 身边小蝶先装得羞答答裹着缦衫溜出了门,林怀章懒懒散散一乜狐狸眼,人又睡倒回去:“不就是又招了贵客来,至多一掷千金搏红颜一笑而已,又不是没见过。在这歇着你要来闹,在家待着又得挨父亲训诫,真是哪都没个清静。” “不是你不知道,这回的贵客可新鲜,你且猜猜?”张祺裕弯腰凑到他身边,扯不掉被子就去咯吱人,“别睡了,太阳晒着猪屁股了!美人都走了有什么好睡的你听我说,李成在楼底下呢!对,就外号‘小李白’那个,刚从江南道游学回来。只可惜子虚那家伙假清高瞧不上这烟花地儿,要不今个,咱‘四大才子’也该得聚聚首了。” “‘四大才子’?”林怀章被他闹得睡意全无,闻听这话更忍不住皱起眉头,“就那名号,你还有脸在这吹!” 此番确不是林怀章故作谦虚,“京城四大才子”的名头,委实不大好听。说穿了,其实是民间戏谑、讥讽京城里头才高八斗,却不求上进,不愿出仕的这四人。眼前这家伙,其实就是个满腹经纶的混混。懒得科举,拿着家中的闲钱去买了个一官半职,还偏嫌麻烦,从不搭理衙内的事务,一年到头倒多是泡在秦楼楚馆里头哄小姐们开心。林怀章自四年前名落孙山后灰心冷意,成日里在这鱼目混杂的地儿厮混,偶尔也探听几句朝中的局势动态。两人见得多,年岁兴致相仿,便常常一同寻欢作乐。还有那黄延黄子虚,空得一双丹青妙手,却是画痴一个,隐居在京郊荒野之境,不问红尘俗世。至于今日这位“小李白”,一直是声名在外却求见不得。“所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别睡了别睡了!留君楼你姐的祝捷大宴我垫的钱都没问你要呢,现在要你陪我下去凑个热闹而已,怎么这么老大不情愿……是真有热闹!” 他说着扔了瓜子扯着还没穿好衣服的林怀章就往外走:“你是不知道,这李成出手那叫一个阔绰!早上刚来就拿十两纹银直接点走了莹儿。大家伙儿自然免不了议论,猜他是个纨绔子弟。诶你猜怎么着,正巧这家伙又喝了两盏妈妈的‘杏花村’,这酒劲一上来那可不得了,当下掏了块金元宝要与那些俗人赌诗。拿金元宝赌诗啊!实打实的金元宝,拳头这么大!呦,你没见下头那阵势,立时就炸开了锅啦!” “你家制金,拳头大的金子没少见,至于这么夸张?” “重点不在那金元宝,在我专门来提点你这份心意。”张祺裕说着伸手一拍他胸脯,挑眉挤眼洋洋自得,“够兄弟吧?” “你意思是让我赢了金元宝给你张小四,还我长姊的饭钱吧。”林怀章嘴上随意应付着张祺裕的喋喋不休,心下已暗自警醒起来。这么大做派,当真是李成喝醉了酒为人猖狂,还是生怕别人不晓得有他这个人?推开房门自阑干探身看下去,果然见一群大老爷们正围在桌前指指点点。当中稳稳当当坐着的那人想必便是李成: “这位王官人家产万顷不爱惜纸墨的,在下可心疼这清白之物,平白遭了你污言秽语的作践。” 声名在外的大才子哂笑一声,竟将那王官人的大作捏成一团扔到脚下。王官人见他如此轻蔑,当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挥起拳头就要打人。就在这当口,张祺裕和林怀章两人正好挤到近前。众人见他二人竟也来凑个热闹,登时就炸了锅。有不怀好意等着看李成砸场子的,有私下偷偷嘲讽三人的,还有不愿与这几人同流合污拂袖离开的。张祺裕环视一眼,却是笑意不减,还坦然向李成,毫不避讳朗声自报家门: “在下虔金号张祺裕,虽不敢说诗词大家,但对这舞文弄墨之事也算得略通一二。这位王兄既不服气,不如就由小弟来做个仲裁如何?小弟与二位皆不相识,绝不会有所偏私,二位意下呢?” 李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用手中的折扇敲敲桌子。张祺裕和林怀章看过去,见纸上是一首七言绝句,题目正是李成杯中佳酿之名,《杏花村》: “桃李浮生三日酒,云裳鸾发半含羞。 一杯风沙一身雪,一地残红一帘愁。” “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哪里就不如他了,这混小子竟如此羞辱于我!”王官人捡起自己的诗作,展开捋平了塞进张祺裕手里。他的这首题为《莺莺》,却是个未尽的残篇,只见写的是: “揽镜妆成囗囗囗,隔纱暗递美人波。 玉肌香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 林怀章及时捂住了嘴,张祺裕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唯独这自以为是的“风流才子”还有的辩驳,在一旁振振有词说什么作诗本就该慢工出细活,“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云云。张祺裕笑得不住,干脆拿了纸按在桌上,也不掭墨,抖腕挥笔一蹴而就,片刻功夫便将残篇改为成诗: “揽镜妆成销骨色,隔纱暗送美人恩。 玉肌香满芙蓉殿,露水漫湿并蒂春。” 他挥笔写罢,斜眼看出李成笑意,接着竟抬手将纸张撕了个粉碎。左右李成写的又不是首淫诗,自己瞎凑热闹倒显得不学无术。不过他的面子既跌了,一旁看笑话的那家伙也别想落下个好。但见他胳膊一展一收,就将脚底抹油正向开溜的林怀章按到桌前。 “我虔金号老四亲自磨墨奉笔,你小子别不识抬举。” “你惹了一身腥要我给你解围?欠我的下次连本带利再跟你讨。” 林怀章与他交头接耳嘀咕罢,落笔如有神助,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周遭看官各个伸长脖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念叨: “憔悴西山寒月老,孑然东苑玉梅疏。 洁身不匪丹青笔,长盼君恩守凤烛。” 李成与小姐调笑完,回头一见此名为《掖庭》的诗作,登时变了脸色。张祺裕打着哈哈,伸手就要去取那元宝,谁料王世元却展臂一阻,金元宝登时滚落在地。众人一低头一抬头,王世元便已揪住了张祺裕领口。 “我看你俩根本就是搭伙来拆台的!还在这惺惺作态说什么不偏不倚,我呸!这都写的是什么玩意!李成那春宵一刻多畅快,他这什么宫墙蹉跎凄凄惶惶的,文不对题,还敢擅作主张拿了元宝就想跑?想我王世元八斗之才举子之尊,竟然要受尔等小人的侮辱,实在是气煞我也!” 张祺裕闻言,如泥鳅一般滑脱了没系紧的横罗单衫,只着中衣笑倒在地上起不来身。林怀章只得挺身而出,拱手调停道:“是兄台误解了,李兄的诗眼非男欢女爱,而是一个字,“愁”。他是嫌长安酒质粗粝如饮风雪,比不上江南之酒绵长细腻似与高门贵女同欢,在这发牢骚呢。”简单解释罢,他又转向李成一拱手,“不过李兄,恕小弟实不敢苟同。‘杏花村’实乃出了名的玉液佳酿,李兄喝不惯烈酒兴许不喜欢,那剩下的半壶,就送给小弟可好?” “只要这位小兄弟不嫌弃。”李成掩下真实情绪,配合笑着将酒壶凌空抛来,“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不如你我二人到厢房品茶闲叙一番,慢聊如何?” “我也一道去!”张祺裕趁无人注意,揣了元宝藏于袖中,又扒着林怀章站起身,还一伸手将王世元一并扯过来,“这样,李兄王兄,相逢既是缘,咱四个一起上去喝一杯,这事便过了,帐就都算我头上,我请客赔罪。王兄你也莫再气了,你那诗是好的,我只是觉着有趣,并不是笑你,你就赏小弟这个脸面吧,如何?” 王世元听罢林怀章的解释,一口气卡在喉头正没处下台,见张祺裕主动和解,又有这等便宜可占,立刻喜笑颜开,欢欢喜喜便一同上了楼去。围观众人也都当看了场好戏,谈笑着四散而去。唯有李成狠狠剜了王世元一眼,暗骂了一句碍事的草包。 十日前自江南道游学归来,李成经族中表叔推举、去荣王府谋求从六品上文学一职。他向来自负文采斐然,经史子集各样典籍、诗词歌赋各样文章、表牒贴辞各样公文俱是信手拈来,怎料却遭了当头棒喝,竟被亲王傅评判说“措辞轻浮流俗、行文拘泥迂腐、见识短浅却刻意卖弄,委实贻笑大方”。他李成毕竟也是天子门生、康佑十年先皇钦点的进士。而那楚公历任三朝已逾古稀,老来兼任亲王府傅不过是圣上恩赐,有名无实。如此定论不是昏聩糊涂,就是他气量狭小不愿给年轻人出头机会。李成心下愤恨却又别无他法,一连在荣王府外绕了好几日,其后又被谘议参军撞见,得了好一通讥讽。他负气抱屈愈甚,这就跑到窑馆里来充大爷,结果又撞着林张二人。大才子的瘾还没过够,他当下妒火中烧竟定下条挟私报复的毒计—— 林怀章不是在诗中自比宫妃,暗叹怀才不遇,还明志‘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么,那他李成不妨助他一把,先将人灌醉,再怂恿他递了投名状去荣王府。等那识人不清的楚公将这小子也骂个狗血淋头,折了他自以为是的傲气,李成心头这恶气,也便算是出过了。 这日晚些时候荣王回得府上时,谘议参军就刚阅罢李成投递的这封匿名书信。彼时段孺人早已备好晚膳,荣王却毫无胃口径直回了别院。于书案后落座,自新送来的一厚沓公文中取出一本,戚晋再看谘议一眼,淡淡开口: “什么事,说。” “无事。”谘议拱手以应,“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前来毛遂自荐。属下已拒了他了。” “是楚公上次提到的李成?” “是中书舍人家的公子。”谘议答道,“虽有真才实学,但轻狂倨傲,行文绮靡庸俗、不堪卒读。且此人自四年前会试落榜便一蹶不振,终日放荡形骸寄情于杯中之物,对朝廷更是牢骚满腹。如此轻率之人,自然不配在殿下近前伺候。” 戚晋看着文书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裘鉴今日怎么没来?” “说是昨日受了凉,有些痛风走不得远路,特意让属下来问殿下讨个假。” “裘友年长,本不必日日在近前伺候。钟谘议也是一样。今日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不必在近前伺候了。” 年过六旬的谘议参军作揖退下。戚晋身后阴影中随即步出一人。那暗卫先去门边观察一眼,再回案前听候指示。 “一群迂腐陈旧的老古董。”戚晋面色不改,阅着公文暗自骂一句,“去再查一遍那中书舍人家的公子。还有,调查一下此人的消息是如何落到钟诤手中的。若王府上下有人和这老家伙通气,找个理由换了就是。” 暗卫颔首而去,门扇一开一合,好似只是一只蛾子振翅飞过,连屋内烛火都不曾颤动。侍立一旁的贴身护卫直到此时才终于开口: “殿下昨日所问国舅和周府尹之间突生嫌隙一事,亲事府已经查明。” “嗯?” “是黔中道。” “舅舅在黔中道手脚不干净,皇帝年前派黜置使去巡查,是针对他?” “国舅也是如此作想,因而防患于未然。日前周府尹与卫国公府疑似来往过密,国舅疑心是周府尹通风报信,故而传令昭和堂,在今年中选秀女中增了林府二姑娘的名姓——其中一人,正是周府尹唯一的外孙女。” “多此一举。”戚晋摇头,“卫国公府新丧,要说前阵子满朝上下都和姓秦的过从甚密。煽风点火拿此事做文章的一准又是宁祁。你差人再和舅舅知会一声,让他不要对右仆射偏听偏信。还有,黔中道到底怎么回事,拿我的名号去问,舅舅若不说,就私下着人好好彻查。” “恐怕此事不小。上月廿一,费州刺史付满堂曾以节贺为名派人去湖兴郡公府赠金一箱。府吏出门时抖如筛糠,似是受了国舅很大责难。” 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发展。荣王搁了笔放了书册,望向窗外凝神良久。 “今日该是、惊蛰。” 隐隐的,总似有一声雷鸣。 木棠彼时才走出明训所,刚为墙角一丛黄素馨停下脚步。明儿便是二月,这花骨朵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来。昭和堂处处有花有草,想来三四月里必定是花香不绝,就像曾经三福堂一样。这是她入宫后第一次念起那小院,念起在院角哭哭啼啼的从前。她总爱蹲在那李树下,半依半靠,就像当真有所依托,而且举目望去,在树冠边缘还能望见当夜星月。娘说可以将心事寄明月,她便抱膝絮絮叨叨,有时说着说着就睡着。或许正因如此,月亮便偷了懒、不曾将那些悄悄话捎去娘的身边,更不曾将娘的千言万语送到她耳畔。可是她还是要说,此时此刻,她双手合十,还要将入宫三天的细枝末节不厌其烦一一说来—— 就是这时候,她听见春雷,而后是断续的抽噎。今日文雀刚说过,栽着黄素馨的院角拐出去便是新入宫宫人们的住所。木棠悄悄探头,果然立刻瞧见那熟悉的身影:曾冒名顶替为自己领路、又摔了茶盘那小宫女,正抱着床被褥坐在阶下哭呢。 “又哭,你又哭!我们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单你要去找姑姑告状……” 属于一等宫女的橘色裙襦如今穿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的那几人身上,为首那人越说越急,好像倒是她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就连赵姑姑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还哭!待会儿赵姑姑来了,可就不是罚你在外面睡一晚这么简单了!” “大冷的天,桃灼你认个错扶个软,别把事儿闹大了……”一旁宫女正两相劝和着,不意一瞥瞧见木棠探头探脑的身影,登时竟惊得向后倒去半步。如今昭和堂里未服宫装的年轻姑娘,除了陪嫁姑姑还能有谁?她偷偷扯扯为首的那衣袖,后者正是生气时候,只将她甩开,望着哭个没完的小宫女还要发难。于是不过片刻,壮胆助阵的便已作鸟兽散。而木棠缩回身子,心跳倒比她们还要快些。 一如初入宫那日,她不敢出头。 可她想起从前倚树落泪的时候。 她曾抬头望月,幻想天雷一动,便有神仙淑娥下凡来携她乘云远去;或是天边刚飞去那只大鸟,会通灵、会报恩,会飞来载她归乡;实在哭得狠了,她也低头抠起石块,想效仿娲皇自己捏个泥人瞬间长大,默默地、就和自己肩挨着肩;她甚至曾抱过那棵李树,假装她是自己失散已久的至亲骨血。她曾经那样的孤独无助,就像如今一墙之隔的那小宫女儿。胡姑姑说对昭和堂上下俱要以礼相待,胡姑姑曾训斥梅钏前倨后恭,她又怎敢像初入宫那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如果她只是去做个陪伴,不说什么话,大概不会惹那一等宫女不开心;就算那什么赵姑姑来了,也不会因此发火……的吧? 她大抵算是拿定了主意,可刚站起身,听见墙那头陡然升高的音量便又倒身坐回来。她算什么,她怎么敢!可是那头较劲似的,哭声也越发洪亮而催人断肠,听得她实在抓心挠肺,让她片刻也等不下去。 “缩头缩脑,你将来要做贴身姑姑的!挺胸抬头!尤其宫人面前,你要灭自己威风,别人就只会蹬鼻子上脸!所以站挺直了!装也得装得像那么回事!” 文雀的训诫言犹在耳,她忽醍醐灌顶,抬起头来。 “……不过跑个腿的差事你也做不成,自己倒要叫委屈还要去告我的状?我还平白挨了赵姑姑白眼,我找谁去说理?我……” 一等宫女好像被人掐住了嗓子,抬眼望着院门口,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您、您……” 她说:“您”。 “我、奴婢……” 她自称:“奴婢”。 木棠轻轻松开被拧成麻花的衣袖。挺直了脊背,她要再向前一步。 对面急匆匆向她行下一礼,转身便躲进屋里: “都是、小事。”她结结巴巴再三申明,“误会!行了、桃灼你哭够了把被子抱进来行了!不然、不然要着凉!” 远处闷闷的似又有惊雷,木棠站在院中发了会儿怔,竟仿佛从黑夜瞥见了晨曦微光。有人惧她、敬她,就像对待主子那样。初一瞬她觉着惶恐,接着不知所措。小宫女儿抽抽嗒嗒清嗓子应了屋里,回头还不忘对木棠千恩万谢。她的声是哑的,眼睛是肿的,鼻头是红彤彤的,那句“谢谢”,是沉甸甸的。 迷茫化为轻风,簌簌将春花吹落,要将颤巍巍的欢喜种在她心底。她闭上眼,在晚风里缓缓呼吸,就这么一瞬,她的胸膛里,好像长满了黄澄澄的月亮。 她在小宫女身侧落座。 “你要不要、如何胡姑姑说?胡姑姑人很好,我、我可以、帮你?” 这句话她自己都拿不定,小宫女儿听了更是摇头连连:“胡姑姑只管明训所的事儿,我刚入宫,归赵姑姑管。赵姑姑说、替姐姐们跑腿是应该的,我错在被人看出来,我该挨罚。” 县君说代主受过是应该的,她错在受了罚还要哭。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都会过去。”木棠再吸口气,扔掉顾影自怜的念头,“就像、我从前也会委屈,但进了宫,她们甚至会怕我。所以、她们做的虽然不对,但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如果硬熬,总会熬过去……我看刚才那位姐姐好像也很委屈的样子,你要是劝劝她、哄哄她,说不定,她其实很好说话呢?” 小宫女儿半晌不答,好像很不愿再去自讨苦吃。木棠又不能将自己苟且偷生那套逻辑强加在别人身上,只能猜着她的心思小心试探:“或者,如果我以后能做姑姑的话……对了我是木棠,木头的木,棠是海棠的棠,不过我还不会写。我听他们刚叫你桃什么?好像跟我一样,也是种花呢。” “是桃灼。”小宫女儿勉强止住眼泪,小声强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的桃灼。” 瞧瞧,连刚入宫的小宫女都识得字会背书的。她在做什么?今晚才得了胡姑姑赞许,这尾巴便要翘上天了么?还想着要拿没到手的姑姑名号庇佑别人呢!胸中的月亮瞬间瘪了、漏了气,她讪讪应了几句,忽而又冒出个绝妙的点子: “那你、你既然读过书,以后有空的时候能不能教教我认字?从前没空,也没人愿意教我。但既然进了宫,以后说不定要做姑姑,兴许不那么忙……不,我就算是忙,也一定抽空出来向你讨学问。你愿不愿意教?我以后有月例了,付钱的!” “我那算什么呐。”桃灼不好意思般,挂着泪水“扑哧”笑出声来,“半吊子,认识几个字罢了。等你主子分了位份,我听说昭和堂还要再挑一位懂学问又能干的姑姑去伺候的。到时候你去求,人家一定答应,何必舍近求远,来问我呢。” “你说,昭和堂里还有更有本事的人,会去给主子做姑姑,能给我做师傅?”木棠难以置信般连问了好几遍,就差要跳起身来,“她是谁?你听说过吗?我要不要现在就去求求人家?这么样、会不会也不太好……所以会指派位姑姑,我还能做姑姑吗?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我学得很快,胡姑姑今天都夸我做的不错。而且文雀姐姐今天刚教了一遍,我走了一遍,昭和堂里面已经认了路了,我真的学得很快……” 她说的着急忙慌,末了还猝不及防狠狠打出个喷嚏,什么硬装出来的姑姑气场瞬间化为虚有,她照旧还是那个“没长相”的四无丫头。可在她自惭形秽前,桃灼倒擦干净眼泪,挽着被褥笑笑站起身来: “女官规制这些胡姑姑还没讲吧,姐姐你不用急,更不用怕。而且昭和堂挑的姑姑,必然都会挑最好的。到时姐姐近水楼台,又这般天资聪慧,要做学问一定马到功成!” 好家伙,不过片刻功夫,桃灼变成沉稳大方宽慰开解的那个,木棠倒忙不迭跟着起来要连连致谢——她不过才上下一碰嘴唇,冲口而出却是又一个响亮的喷嚏。 “惊蛰春雷。”桃灼两眼眯起,脸蛋蹭着棉被望着她偷笑。木棠弯腰弓背,竟也就跟着嗤嗤直笑。 今日惊蛰,春雷暗动,百虫复苏。所有蛰伏待机的,都将喷薄而出。 第4章 醉眼浮华险未筹 明训所的昼与夜,相差甚远仿若两个世界:白日里各家陪嫁谨守着胡姑姑小山般的规矩,一进一退不敢有丝毫闪失;可等到了晚上,小门一关,这偏院厢房立刻就热闹起来。被围在当中的永远是红络,她摇着鸡冠般的红绒花,将皇宫大院多少故事一段段讲来,有些惊心动魄、有些波澜壮阔,总是引人入胜、总是扣人心弦。今日就着那些画像,又是要大做文章: “诸位今日都看见了,荣王爷那一目重瞳,可是、西楚霸王……”说到忌讳处,她又故技重施,压小声量非要众人挤到她身边去,而后趁机作怪,要薅了这个的发饰、或弄乱那个的衣襟。一群小女儿家嘻嘻闹闹起来,才进得门来的木棠便愈发听不见后半截关窍所在。 小丫鬟爬上床铺,实在也想凑近些。 “荣王殿下可是嫡长子……” 梅钏抬手捂嘴,将声调拧了千回百转,酸溜溜地、透出些惋惜来。红络轻声一笑,偏不肯搭话往下说。才入宫的年轻姑娘们可是起了兴致,交头接耳猜测着那位荣王爷身为嫡长子却未能承袭大统的缘由。不知是谁?提了个狸猫换太子的头,紧接着七嘴八舌,众人很快补出一场大戏,什么荣王血统不正,皇位只得拱手相让云云。何其荒唐!连红络都憋不住,扑在床头笑弯了腰。 “所以红络、姐姐……” 满座敛气屏息要听个真相的寂静里,只有木棠颤巍巍的试探突兀响起。红络顺势一挥手,要将她也拉进这赌局:“李姑姑可是也要来猜猜?您昨夜才得了胡姑姑赞赏,当是我几位里头最聪慧不过的,必然一点就透,轻易、便能猜出其中曲折原委!” “胡姑姑只是……我只是、原来替主子梳头发梳惯了,顺手,胡姑姑奖赏我是……” “婆婆妈妈。”梅钏啐她,“咱们几个以后那都是各宫主子身前伺候、往来要互相照应的。单你一个,啊,每天独来独往,说出去好像挨了我们欺负似的。诶,你过来,”她说着,哪管木棠应不应,伸出白嫩的小手一把捏住木棠的细腕子,“红络啊,凭她见识广,净磋磨咱们几个,要吊人胃口,着实可恶。你呀,就替咱们报仇,想到什么敞敞亮亮地说;胡姑姑今早也夸过你,咱们都听得真真的。你呀,必定要一语中的,看红络以后还敢卖关子不!” 耳听着这般吹捧,木棠却愈发红了脸庞。毕竟今早那算什么需要费脑子的事儿呢?不过是认认后宫嫔御、宗亲玉牒画像,方便日后提点自家主子罢了。木棠不识字,是一张张照猫画虎、挑重点画过去的;而其他侍女,不是因红络曾说过的秘闻浮想联翩、就是因贵人长相想入非非,典章阁珍藏的画像是揭过去一张转眼就忘掉一张。就这,这会儿还兴致勃勃、欲罢不能呢。“我不是出挑,只是没出错……”趁周遭又嬉笑打闹的功夫,木棠讪讪撤回手来,还将好端端的新衣直往下扯,要盖住手腕手背的旧疮。一旁妙吟早冷眼将她那困窘看得一清二楚,轻轻将她向外一拨—— 于是不知怎么着,她就滚下床铺,又莫名与世隔绝了。 红绒花低下去念叨了些什么,有惊呼此起彼伏、而后又是窃窃私语,木棠一个字儿都听不清,她也不想听。她方才开口,不过是想要回自己画了笔记的手抄本,再去外面廊下用些功。至于荣王爷、还是其他什么贵人,那都是云端上遥不可及的人物。他们的故事与她毫无干系,她甚至不敢起那好奇念头。 文雀对她这自知之明大为赞同: “她们爱胡闹是她们自己的事,早晚有一天,该为这个吃苦头。”她当时行色匆匆路过,一时误会了木棠略显颓唐的模样;驻足再向内睨一眼,立时就冷了声调,“胡姑姑近来吃斋念佛、宽宏大度,说刚进宫,不必时时刻刻死抠规矩搞得人心惶惶。她们倒好,还以为在自家府上、是半个主子呢!要换做从前,早一个个打杀出去了,还能在这蟋蟀似的叫叫叫叫个没完?” 不知为何,今日她的心情似乎很是不好,说起话来就愈发夹枪带棒。木棠忙将她拦远些,还接着要软声替别人告罪。文雀皱着眉头看她,那神色已算得上嫌弃: “你是昨儿在桃灼那受了教,今天有样学样也要挨着罚还高声叫好?充老好人的面,做胆小鬼的事;想着圆滑世故,实在一整个糊涂蛋!” 她声音尖锐,句句刺耳。木棠挪着脚,甚至不敢抬头看她: “我没、文雀姐姐怎么知道昨晚上……什么挨罚、叫好的,她们、不过就是,在一起说说笑笑开心些,本来、也没错吧……” “你不在廊下罚站呐?吹着风,僵得杆一样。” “我是练习来着。练习怎么样站、怎么样合规矩,就像文雀姐姐你教过的那样。” 她说得那般认真,倒教文雀一时哑然。 “我是这么教你的?”文雀顺手就在她肩背上勾指再敲一记,不免怒极反笑,“我第一天是三令五申说过了,要先端住了仪态,人瞧着才有精气神。但反过来也是一样。你得自己心里头先有鼓劲,自己相信了自己,自己想昂首挺胸做人,那才能行得正坐得端。所谓不卑不亢、谦恭有礼,看似修的是行走坐卧的规矩,实则,修的是你的心。” 她收回胳膊,意味深长向木棠明显瑟缩的胸膛瞥去一眼: “不然,像你这样,自己打碎牙往肚里吞,自己心里头藏着气,又不敢发作,畏畏缩缩却非要挺直脊背站得板正,那不就是夹墙缝里、饿死风干的耗子,徒给人笑话吗?说吧,刚才到底受了什么委屈,非要一个人孤零零在廊下傻站着?” 这话或许木棠当真可以据实回答,毕竟午后是红络先求到文雀身边去,又由文雀作主请她将那手抄本借出去的。她最初还不舍得来着。一来,她知道自己画的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若被大家看到,挨笑话事小,被算个大不敬可就事大了;二来,那是今早胡姑姑刚送的、她今生第一本线装宣纸册页,她实在不想轻易给出去。 可求她帮忙的毕竟是红络。 “红络又怎么,她又不是主子。” “她要是主子倒好了。”小丫鬟恹恹道,“那我就知道她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就不会嫉妒她了。” “怎么,晓得自己比不得旁人,知道羞愧了?” “我本来就、不像妙吟跟着二姑娘,见过大世面。我本来不配进宫的。” 她深吸一口气,就地蹲下,一句一句声音细小琐碎,使人几乎听不清: “胡姑姑说过,京兆府、的州境,东到西有四百七十里,南到北、三百一十里,就光算京师长安,就有万户人家,富贵的做官的、不知道有多少,各家的奴婢更是数不清了。我从前没什么见识,总以为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可是……是我不够好,我太差劲,我可能是京城这么多奴婢的里面最差劲的那个。可是红络,她是最好的那个。她读过书,什么都懂,而且就像你刚才说那什么、都修了心的。我觉得我都不应该和她睡在一个屋里。” “小小年纪,心思倒不少。”文雀轻嗤一声,还抬脚要要去踹她屁股,非要将这蔫头耷脑的小丫鬟逼起来不可,“今早昨晚,胡姑姑夸奖的是她吗?她再有本事也罢,不上心、轻狂倨傲那就是一无是处;你再头脑空空也好,肯下功夫肯用心,总有一天能迎头赶上,怕什么?” 小丫鬟动动嘴唇好像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仰起脸来什么都没说。文雀却最烦她那水汪汪好似感动非常的眸子,当下一撇嘴直道:“得了,少胡思乱想。刚才说了,你得自己先相信自己呀,你难道不想在宫里做你的姑姑、过好日子吗?管好自己,少冲着别人泛酸水。你与她们就不是一路人。她们拿主子私事说嘴,你也别掺和。记住了。宫里面,凡事以自己主子、以自己为先。自私一点胆小一点,不敢管的事情不要管,不该想的事情也不要好奇,没本事的时候,明哲保身才是要紧。” 她撂了话头,好像这会儿才记起自己还有事要做似的,急匆匆便走了。又留下木棠一个在庭院内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初春的夜湿闷闷的,隐约似将有雨。她的眼睛是湿漉漉的,翻涌上心头的思绪更是沉甸甸的。就算并不能完全明白文雀那金玉良言,但毕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她已觉得有什么地方豁然开朗,要让她欣喜非常。“原来,入宫还有这般听高人说话、长自己本事的好处。以后该多和文雀姐姐、和胡姑姑、和以后、的掌事姑姑说说话,说不定当真、当真……” 她当真也能成为红络那般出挑的人物。 但至少目前,有一点她与红络的确相同:她们都在夜半悠悠醒来。彼时木棠刚做了个噩梦:毕竟睡前有一句没一句听多了身边胡思乱想,她梦见儿时村口看过的大戏,叫什么《纣王斩妖》的,可故事情节却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她先梦见纣王在赏舞时离奇身亡,而后却见姜皇后抽剑诛杀了妲己;殷洪在接过国玺时被殷郊当面揭穿假太子的真相。贤良淑德的姜后却居然与这外姓之人串通一气,下毒谋害亲自夺取王位。当殷郊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殷洪缓缓回身抬头,木棠看见的竟是那日布庄门前轿中男子的脸。瞬身浴血的姜后指着她,下令将她就地正法。她转身逃跑,文雀的声音在她身后桀桀响起: 告诉过你不该想的事情不要好奇,现在,是不是要赔上性命? 她在夜半大汗淋漓醒来,枕着身畔此起彼伏的呼吸,抓着被子角长久地望着墙壁出神。窗缝里有土腥气缓缓蔓延,仔细却听不见雨声,反倒是靠内角落里,窸窣响起些动静。莫不是红络昨日故事里咸和宫的冤魂来讨命?她敛气屏息等了一会儿,听见猫儿般的脚步从脑后床头悄悄走过。门扇轻轻拉开条缝,闷热粘稠的空气倏地挤出,清凉寒意丝丝渗入,要麻了她的手脚,让她嗓子眼里都失了声。 她本可以继续闭眼睡去。 憋气数过五个数,她小心起身,蹭着窗缝往外看:才下过许久的雨,外头不见月光,四下里凄凄惶惶地黑着,有道影子从墙根一晃而过。是人是鬼她瞧不真切,只那畏畏缩缩、鬼鬼祟祟的模样,实在像极了她自己个儿。 “开窗子做什么,冷风都进来了。”睡在一旁的妙吟咕哝踹她一脚,吓得她一个激灵、捞过被子闷头就倒。外头那才不是鬼,是人,是心怀叵测的……或许是坏人。鬼才不会那样小心翼翼、怕被人瞧见呢!是从屋子里出去、还是才进到屋子里做过坏事的?她该起身打量一眼,看看是谁的床铺正空着。可她不敢。 她不怕鬼,她却很怕人。 文雀说,宫里不敢管的事情不要管,不该想的事情也不要好奇。她记得牢牢的,就抓紧了被子甚至不再探头。半梦半醒间长夜很快过去,她早早醒来,看见地上零星尚未干涸的水迹,一路延伸到红络床头那濡湿了边角的绣鞋旁。真相已然呼之欲出,她却反倒左右划着脚,将水痕薄薄扫开。 昨晚发生的所有一切,她只当是一场梦。 今日七家侍女列了一队,由文雀领着去皇宫各处认路。七弯八拐从昭和堂出来,日头将将升起,冷清清照着宽街青砖,她一步步偷偷抬头向上看,将昨夜的恐惧慢慢甩开。入宫已是第五天,她可算终于能一睹这兴明宫庐山真容:瞧那大戏台雕梁画栋,御花园奇山秀木,各处宫室伟岸庄严。琉璃瓦九尺墙,彩绘飞甍金笔门簪,俱是精巧无双。明训所已与三福堂大小相当,整个皇宫地域之广,更是远胜过十个林府。光是走马观花就费去半日光景,再加上昭和堂内图册注疏讲说、答题考核,等晚饭终于放下来,堂内已需要点起灯烛。 捧着瓷碗,木棠只不断吹着汤头热气,并不举筷。也许就是这个时候,她终于认认真真下定决心,她要留在这里,要堂堂正正留在这仙宫一般的地方。她不要再睡在林怀思的脚下,朝不保夕挣扎度日;她不愿再卑贱如泥,做文雀口中那饿死在墙缝里的耗子干。她要留下,要吃饱穿暖、要学会许多大道理、要读书认字、要做红络、文雀、还有桃灼那样了不起的人物。课业还要仔细温熟,只是自己那份书札…… 长桌那头,一袭红衣快步正飞出门去。是红络。她又要去何处,可会与夜半的小动作有关?木棠一时不自觉竟也迈步而出,可四下里早已没了那鲜红的身影。也罢,不急于一时,等明早早起、找个四下无人的角落,再向她讨要罢。 可谁承想,红络竟一夜未归。 外间来了人,是个风尘仆仆的熟面孔,冲她作揖时还止不住地喘气。“芽娘,劳驾,”他断断续续,声音颤抖而急促,“国舅爷……劳驾通传……” “里头的灯都熄了郎中老爷。”珠玉似的美人儿却全当没瞧见,只一面轻轻呵着冷气,一面有意无意将滑落箭头的藕色横罗单衣扯扯、盖过袒露在外的亵衣,“国舅爷正睡得熟的时候。这会儿去打扰他老人家清梦,您的乌纱帽、和奴的脑袋,可就都别想要了。” 她这么说,却并不赶客,悠悠闲闲就半倚在门边就着月光瞧自己新染的蔻丹。对面愈发急头白脸,就差要给她跪下磕头:“当真兹事体大,一刻耽搁不得,否则也不敢求芽娘您关照通融。国舅爷近来夙夜忧心要求的好消息,这一耽搁,恐要变成祸事!” “每次都说是要事,桩桩件件都耽搁不得。”芽娘抿嘴嘀咕一句,忽而想到什么,不免立刻正了身子变了神色,“难不成……是黔中道?”她将声音压得很小,对面却连连摇头: “礼部、春闱。”急赤白脸的吏部郎中咬牙环顾四周,却到底只肯吐露这两个词,“烦请芽娘想个法子,此事非得上禀国舅不可。若当真能成……”他说到此,“嘶”地吸一口气,“您的蔻丹艳丽夺目,可这镯子,似乎却是旧色了。” “贴身之物,稀罕什么新旧,”得了这般允诺,芽娘故作讶然捏起袖角、复又莞尔而笑,便是在屋外萤火灯辉下,也看得对面那有了家室的一时恍然,“郎中老爷用心赤忱,就且在此处稍等。一会儿,屋里砸了桌子椅子的也不用急,待国舅爷唤您,您再拜进就是。” 她笑笑说罢,摇着腰上重重叠叠的缨络,蹑足几乎悄无声息地闪进屋中去。在角落点上烛火,再熏好燃香,脱去莲花青鹤的单衣,她转身裹了狐裘暖和好身子,这才迈入拔步床,钻进锦被就倚在那人胸膛,用鼻尖去蹭痒。 浓睡正酣的杨珣醒来时,不用低头,就看得见她含羞带娇、还泛着潮红的面庞。 和大梁上下大多数人臆想的不同,当朝国舅杨珣并非话本故事里写烂了的那般贪官污吏:脑满肠肥、满面横肉、面目可憎——恰恰相反,他那五官足可以算得上是俊逸不凡;便是经年养尊处优、不可避免地生了些懒肉,但还是要远远胜过寻常中年男子好些。芽娘出身千觞楼,三教九流见了不知凡几,能有福气最终跟进这位爷的府邸伺候,自然是愈发恭顺温婉、无有不应。她这会儿浅浅笑起,整个人容光焕发,比方才屋外还要美貌数倍,杨珣见了,一腔起床气竟就此松松快快地消了。芽娘再说起恭候在外的唐郎中,接着故意溜下床,装得乖巧懂事说朝政事务当得避嫌,而后果不其然、再一次被拉住胳膊,歪倒在那人怀抱。 经这么三番五次的折腾,唐泉进得门来时,好像已经等得没了脾气:“小的……吏部郎中唐泉,恭贺国舅爷大喜!”虽是道喜,他却一副哭丧的声气。软枕很快照面砸去,芽娘要看着他不躲不闪硬受了,这才倚肩去为杨珣仔细顺气。 “老子没空在这听你丧事喜报!” 国舅被她抚得舒服,眯着眼睛压声哼哼,“他娘的有屁快放!” “是、是。”唐泉连声诺诺,一双小眼睛使劲向上打量,“回国舅爷,礼部尚书……殁了。” “孙夷死了?” 杨珣猛地将芽娘一推:“你他娘的没骗老子?” “兹事体大,小的哪敢狂言欺瞒!”唐泉连连顿首,“师傅的尸首就在礼部会籍堂内,小的谁都没敢说,直接来找国舅爷您了,国舅爷您可要救救小的!师傅他的死,小的实在是无心之失!您明鉴!” 他一口气说罢,接着好一阵捶胸顿足,鼻涕眼泪抹了一脸,看得杨珣直犯恶心。芽娘有意加以抚慰,却被他再三挡下。于是她知道,自己该当出去了。她溜下地来赤足走得飞快,连那单衣都没来得及捡。可那唐泉偏偏是个声量大、中气足的,就算她出了门,前后原委还是难免听了一耳朵。总之好像是那孙尚书不知何故,今夜偷偷从后门溜走;早受了杨珣责命的唐泉趁机溜进会籍堂意图盗取春闱试题,却被赶回来的孙夷当场撞着。不肖徒弟就此气死了师傅,唐泉能做的唯有在处不要紧的地方放把小火引走了守卫,再翻墙出来马不停蹄地找杨珣救急。 按照唐郎中先前所说,春闱重事,礼部将由卫率重兵把持,与事诸人按律不可踏出礼部半步。如今他自己要冒着违禁杀头的风险出来,不就是火中取栗,要谋那空缺出的尚书职位么。可孙尚书,他又为何会违律遁走呢? “我爹爹还没睡?” 懒洋洋、软乎乎的声音忽在面前响起,芽娘回过神来,忙腆起笑脸行下一礼:“更深露重,郡主怎么来了,衣裳都没系好。国舅爷正在里头商议朝中大事,郡主不急的话,缓再进去?” 她说着要伸手帮那正哈欠连天的小丫头把火红的狐毛披袄穿好,杨绰玉却毫不客气,一把挡开她白嫩嫩、却光溜溜的臂膀。 “我做了噩梦……我和你说什么,你又不是我娘。”她揉揉眼睛,转身就是要走,“别和爹爹说我来过,我去找薛姨娘……” “薛娘子还有小公子要操心。晚上孩子闹腾,郡主越发要睡不好的。奴来陪、来侍奉郡主就是。” 新丰郡主懒得回头搭理,芽娘就赤足、亦步亦趋跟上前去。她毕竟只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外室,只要能留在郡公府和和美美过着这般好日子,任何委屈她都甘之如饴。 何况,有那么些时候,她的确很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红络死了。不知哪家父母,再也等不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教习期间私自潜出昭和堂会见赵氏秀女与恩美人,犯宫规大过,已乱棒打死。”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排在摇头惋惜的: “恩美人孙氏,蔑渎天威、私相授受,太后娘娘下旨褫夺封号贬为选侍,迁居审身堂”; 嗤之以鼻的: “赵氏秀女私自结交宫嫔、结党营私,已贬为庶人逐出宫廷”; 和幸灾乐祸的: “胡绯帘身为礼教司仪,管教不周,已罚入冷宫当值”之后。 于是事情就此天翻地覆地变了,快活日子到了头。上首太后那掌事姑姑抿着副薄唇轻描淡写将宫中异变哼哼罢,乜着双吊眼漫不经心再向堂下一一扫过,那各怀心思的陪嫁侍女们立时都两股战战、噤若寒蝉——毕竟都是十来岁的姑娘,朝夕相处之人转眼便死于非命,任谁人能不心惊胆寒? 木棠不然。 她只觉着悲伤。 死亡向来猝不及防、又教人无可奈何,她晓得,她再清楚不过,可她却依然忍不住追悔莫及、难免兔死狐悲。红络那些小动作,明训所内唯她一人知道。如果她能胆子大些,问出红络夜夜偷溜出们是为与主子私下相见;如果她能脑子灵光些,想到红络对宫闱之事无所不晓那是受了孙选侍提点;如果她能脚程快些,叫住昨夜那一袭远去的红色衣裙…… 如果有如果,红络她、会不会不会死? 可或许,她终究还是该死。 主子犯了错,不过降位、或出宫;帮主子跑腿的奴婢、却断无生理。代主受过,这本就是她木棠能留在林府的唯一缘由、亦是少爷此次送她入宫的初衷。今日的红络,莫不是明日的木棠?她清楚、她明白,她不自觉打着寒战。 今儿本是个好天气。 曾无数次,文雀领着刚入宫的孩子走过宫内漫长的甬道,看他们兴致勃发,哪里都觉着新鲜,哪里都叹为观止。他们会记住那些笔劲苍松的牌匾,记住那些气贯长虹的楼阁;他们会对御花园龙池水岸南薰殿念念不忘,会因春梅秋菊夏芍药忘怀所以;他们会很快爱上这皇家禁苑、为自己能身处其中而欢欣雀跃、不能自已。 他们却会很快发现,这一切原与他们无关。 兴明宫东西八宫两殿那是后妃嫔御所居,花园游池那是内宫命妇闲来消遣,乐福斋观音如来只普渡主子贵人,怀净阁藏经楼只为“有缘之人”而开;锱铢府里领出去的银子进的不是他们口袋,锦玉坊一批批的奇珍异宝不是他们能穿戴;戏台上唱曲歌舞是他们不可仰头直视,驯马场纵马驰骋亦是他们不可肖想。他们吃住在信善两坊、贴着墙根走,弓着脊背回话。琉璃青瓦光芒万丈实则远在天边,他们眼睛往下,只看得见砖缝尘埃。 可这兴明宫内,还有比为奴为婢更为可悲的存在。 就在她面前的审身堂。 冷宫本就萧条逼仄,一字排开的三间堂屋取代了原本正殿的位置,两边的走廊上胡乱扔着一些落着灰的物什,四方高墙围起一方狭小逼仄的地盘,屋顶相互倾轧,层层盘剥着好不容易从高墙上溜下来的日光。灰尘在半空起起伏伏,让心怀希望之人看了幽叹,让绝望疯魔之人笑得更欢。就这会儿,就在文雀随胡姑姑与前任交涉毕、踏进门来的这当口,东面的廊房里就忽冲出阵暗红的风,直卷到两人面前来: 那原是个身着喜服的女子,衣上并蒂莲挣脱了岁月黯淡枷锁,固执仍灼灼生辉;肘间磨破的丝线迎风起舞,似还兀自陶醉在多年前那良辰吉日中。她年岁已长,拖着皱纹的眼角实难压住双眼迸发出的热火,干裂的薄唇轻启,又仿若欲拒还迎。痴痴望着已然闭合的大门,她忽而娇羞一笑,低下头去,轻声如诉: “陛下,您瞧着妾这身衣裳,可还喜欢?” 文雀曾听说过她,在许多半真半假的故事里。那传说有些《楼东赋》的凄婉哀绝,又兼些《长恨歌》的如梦似幻、叹着造化弄人。曾经情若鹣鲽,如今却罗带两分,她总在酉时倚门而笑、身着霞帔,重陷入多年前暖帐红烛的那个长夜,做回先帝椒房盛宠的勉美人。这兴明宫有太多无可奈何、有太多情非得已,她不会是最悲凉的那个,却或许是最幸福的那个。她毕竟已醉在美梦,忘却了眼泪。 堂屋高椅上那位,挂着满面泪痕,却当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 “胡姑姑请起。”前礼部尚书之女孙沐雅依旧抿唇要笑,“没想到她们竟指了姑姑你来,这或许多少也算幸事。你也瞧见了那喜服疯妇,晚上、只怕不好安歇呢。还好有姑姑在,本宫、我这心里头,多少也安心些。” 她说着,为表亲近,还亲自要牵住胡姑姑的手: “姑姑来之前,可曾听闻赵家妹妹如何?此次是我太不小心,父亲恐怕要大失其望,还不定要在赵伯父面前如何转圜呢。我自少时便受父亲耳提面命,得恩需报。可是我不好,竟反为赵家引来祸端。过几日还得劳烦姑姑替我走一趟,往府上给父亲递封书信,请他转交赵家妹妹,略尽我歉疚之意。等过阵子,风头过去,我自这冷宫出来,再好好寻了珠宝,送去赵府赔罪。” 她如何知道昨夜礼部之火缘何而起,如何知道孙府现下已挂起白幡。她说着还念起皇帝,只道自己不过一时失足,家世圣宠俱在,还盼着东山再起。所以她只是懊恼、只是悲切、尚且还学不会恐惧。胡姑姑拿话哄她,她轻易就信;曹文雀软言宽慰,她也照单全收。在居安思危这点上,说实话她甚至比不得那初入宫、刚得了位份的良宝林。 林怀思甚至不在笑。 她也着实没什么可乐:与自己亲厚的赵氏早被逐出宫廷;只会拖后腿的那小妹,现下正因“御女”封位臭着张脸给她找事;分别数日,贴身陪嫁看着多少学了些规矩,人却愈发蔫头耷脑,瞧着都晦气;还有最重要的,不过才到露华殿,太后那位宠冠后宫的表侄女就已给她准备好了下马威: “诶你们几个!就说你呢!还不快来搭把手!没眼见的!” 红罗绿衣的宫女进进出出,有位年轻宫女儿站在门口、直冲她主仆二人招手。木棠偷瞧她一眼,却半步不动,还得做主子的自己去讲明身份。那宫女儿听了,只浑不以为意似的草草行一礼,掩唇笑说瞧宝林这衣衫首饰,还当时昭和堂派来帮忙的小宫女哩,而后等不及林怀思问,话头一转,自己就兴致勃勃炫耀起她们馨妃娘娘的恩遇来。什么这一拨是锦玉坊送料子的,那一波是皇帝差了送补品的:“陛下关怀体恤咱们娘娘,生怕娘娘累着,紧着一有好东西就忙不迭要送来。今日这倒还不算什么,宝林往后、要见的世面还多着呢!” “能有幸居于露华殿,沾上馨妃娘娘的贵气,实在不胜荣幸。”林怀思在袖子里绞住了手,面上却硬要做出那诚惶诚恐、不知所措的干笑。那小宫女瞧她这如履薄冰的样,只在心底嗤笑一声,不再与她计较: “后殿就在里面,宝林好走。奴婢此处还有娘娘交代的要务,脱不开身,就不为宝林领路了。实在是、露华殿惯来就这般繁忙,往后如有谁怠慢宝林,也请宝林一定多多担待。” “这个是自然,都是为娘娘效力,应该的。” 林怀思拘谨笑着对付罢这官样文章,急匆匆迈步就走。光一个宫门已经要费去诸多心思、如斯艰难,遑论其后一场接一场不敢有丝毫差池的拜会?她是心乱如麻,面对自家宫人参拜时都难免心不在焉,匆匆提点敲打上几句、取了礼当要赶去正殿。 昨夜一场细雨,今早地砖尚留着水痕,往来宫人裙裾翻飞,活像一朵朵浪花飘摇而过——这些她无暇多观;东海宽阔,露华殿正殿浑似拱卫最中的蓬莱仙山——这点她更是无心遐想;她入殿埋头就拜,看不见周遭桌案如何镶金嵌玉,插屏如何玉镂螺钿,飞罩如何雕饰繁复,灯笼如何彩绘细密,自然做不出木棠那诸多慨叹。林怀思只知道若与斜倚罗汉床上那美人相比,管他什么华室都要瞬间黯淡无光: 馨妃郑云娉着一袭牙色的牡丹纹金泥纱小衫,外罩一层五彩芙蓉妆半臂,肩搭一条红散花薄罗帔子,层层叠叠、将那青桃初熟般的身姿勾勒得似隐似现;发间却只委委斜插一支乌木简簪,鬓边几缕散发落在脖颈,愈衬得肤色雪白;面上未饰粉黛,长睫低垂,懒懒敛去凤眸万丈芳华;一双盈盈秋水未着风波,却仍有潋滟波光缓缓荡来;鼻头微翘、似小山一高;唇珠圆润、自然含羞带俏。所以林怀思那句:“早就听闻馨妃娘娘月华之姿,今日妾得以仰慕娘娘玉颜,是妾的福分。”实在是一腔真心,要木棠奉上前的那只寻常珠钗好像顿时无所谓寒酸。 “且搁着罢。良宝林有心,本宫欣慰得很。” 馨妃轻拢一下斜托的云鬓,无需抬手,自有贴身姑姑捧出一对蝴蝶鎏金耳环作为回赠。那耳环技法精湛:烛光下熠熠生辉,走动时摇曳颤动如天边星辰;白日里则栩栩如生,浑似蝴蝶歇翅。林怀思感念得紧,谢恩得勤,哄得馨妃心里舒坦,便再得了关照,得幸被带去一同问庆祥宫太后娘娘早安。 这是木棠第一次迈入三宫正苑。 她当时在想些什么?来不及害怕、更不知惶恐,露华殿到庆祥宫的路实在太短,她几乎来不及想些什么,就已伏在太后娘娘身前。那是个温柔的声音,和言关切要馨妃免礼平身。初出茅庐的小丫鬟却不知为何要发抖——按照胡姑姑的标准她这已算大失礼。 可幸、或可惜,太后全对此视而不见。准确来说,她对跪在地上的主仆二人一律视而不见,只拉了馨妃的手体贴入微,关切她侍寝辛劳,又说起皇帝所送的补药:“你毕竟年轻,不急那些时候,身子最是要紧。”她眯起眼睛笑,像是意味深长,“想来皇上也是体恤你,昨儿晚上就在长丰台歇息了。哀家想你这几日辛苦,便让熙昭仪过去陪了会。昨夜,睡得还好吧?” 说来奇怪,这不过是些家常话,馨妃却居然脸色陡变,当即俯身跪倒,直道:“妾知罪!”太后不动如山,只刻意等过五个数,才将右手向前一展。腕上金镂空填香镯撞着扶手,轻轻一声响: “记住了就好。起来吧。” 太后拖长了音,此话似别有深意,可当时的木棠听不懂、更无心分辨。她只听见殿外正渐次传进“皇上驾到——”,轰隆隆的就好像九天雷鸣滚到身前。农家丫头毕竟没见过世面,下意识地,她只觉得荒谬——大梁皇帝,那是个抽象的符号,是戏台上的花脸,是九天之上的传说,是虚无缥缈的神仙。这世间怎会真有这样一个人、九旒冠冕、穿金戴玉,活生生的、就出现在她面前? 缓缓在耳畔走过的,却是那样普通的一只乌皮靴。 十三岁的木棠将身子埋得更低,恨不得当场缩成一个球。十六岁的林怀思只当面前人是自己夫君,眼角眉梢漾起笑意,要学馨妃那般柔肠百转、俯首问安。 皇帝果然循声望来。 “对了,这是新入宫的良宝林。哀家给安排在馨妃的露华殿了。”太后笑起来,“刚才在这跪了许久,就等着皇上你来呢。行了,免礼起身罢。” 就在林怀思身后,木棠踩了裙脚、打了趔趄。身不由己地、视线向上一晃—— 她立时大失所望。 不见青面獠牙、不见道骨仙风,十七岁的皇帝与馨妃同高,身量纤瘦、肤色白净,两只眼睛一张嘴,多少能算是清俊,但过眼就忘,实在与曾擦肩而过的芸芸众生无异。他垂首而立、低眉顺眼,分明满面倦容,眸间更有掩藏不住的惧意。这般黄口小儿哪有半分天子威仪,哪里像是……大梁的皇帝? 他向太后欠身,言语恭敬:“若没有旁的事,儿臣就先去长丰台了。前朝还有要事待议……” “急什么?”太后不等他说完,挥手将他打断,“昨儿已在长丰台理了一整夜的政事,今日多歇一会,又有何妨?” “可左仆射等人都在候着……” “后宫新选了一批美人,这可是关乎皇家命脉的大事。她们一会就到,你挨个瞧一眼再去,看看喜欢哪个。她们父亲毕竟也都在朝为官,就算你迟些去,那些个当臣子的,为着自家女儿必定、也能理解。” 太后说得语重心长,皇上却依旧步履犹豫、欲言又止。一旁馨妃见机扑进他怀里,百转千回叫着皇上,撅着嘴撒娇嗔怪:“昨日操劳了一夜,妾没在一旁陪着,是妾的不对。今儿就看了妾一眼,又急着要走,是还在生妾的气么?”沉鱼落雁的美人儿面色粉红,眼眶湿漉,似雨后新荷般实在可怜可爱,令人爱不释手。便是皇帝、也立时转了性子,不但软了声,还要伸手去捏一把她俏嫩的脸蛋: “说什么胡话,朕怎会生你的气。倒是你,非要朕留下;少顷莫要吃朕的醋才好。” 他说着当真勾起几分笑意,就牵着馨妃去一旁落座。看似两情缱绻,可不过片刻,没半炷香时间,新人一齐,他便一面依依不舍说着情话,一面再次急不可耐要起身告退。这回太后不再强留,放了茶盅只是慈眉善目地笑: “你若坚持要走,哀家怎好悖逆皇上圣意。只是皇上进来辛劳,馨妃、良宝林,一起去送送。” 说是送送,其实不过是多走了那两步。林怀思只称今日诸事繁杂,又不敢搅扰娘娘与陛下,就堪堪驻足在前朝宫墙外。这本也不算托词,往各宫拜会,叙旧情、敬新识,不知不觉便已暮色四合。当主子的累了便回宫安寝,近前伺候的宫女内侍却还有自己的活计要做。 “李姑姑也去歇下罢。”掌事姑姑骆芷兰紧几步接过她手中铜盆,转手交给身后小宫女儿,“翡春呢?今儿该是她值夜,跑何处躲懒去了?” “周公公刚要了她去清点今日主子收得的贺礼,只怕还得忙上一阵功夫呢。”小宫女儿说着冲木棠一行礼,在她要开口揽活之前抢白道,“二位姑姑别操心,阿玄在廊下看着呢。我倒了水净了盆,一会儿也去床前顶着。” “我也可以搭手……” “李姑姑今日跟主子跑了一天,还不嫌累么?”小宫女吃吃地笑,“您的屋舍也打扫好了,像骆姑姑说的,先去歇了吧。明早您还得早起为主子梳妆呢。” 她说罢稳稳当当端着盆子快步便跑走了。骆姑姑向后不知道又去招呼谁,总之就把她一个人扔在此处。廊下打瞌睡的阿玄摸索起身,借给她一株火。她点头谢过,深吸气阖了眼,再搭上两只手,极尽虔诚,将这耳房小屋轻轻推开—— 这便是、独属于她一人的房间。 小屋不大,轻易就被烛火暖得明亮,她背靠住房门,目光流连过低矮的横梁、狭窄的床铺、和铺上仅只一个的木制凭几。几上摆了纸笔,这便是她自己的书案,是与少爷那般高门子弟、饱学之士一般无二的书案。她可以在此习字作画,就像那些贵人,像少东家!她放了烛台,委身上床,小心捉了那笔打量半晌,而后忽然挺直腰杆,假模假式、凌空好一通胡写乱画,接着将自己笑倒一旁。十三岁的小姑娘今儿一整天提心吊胆,说起愁来愁得认真,可一转脸这会儿兴致起来,很快就雨过天晴。她蹬掉鞋子,蹭身去内侧——还险些撞到烛台;她拉过被子抱了满怀,满首深吸一口气,又挪挪脑袋够住枕头。而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腾起身解下腰间玉佩,就对着烛火呵呵直笑。 那是她七品女官的官凭,因是近身伺候,不必穿女官公服,便以此来昭示身份。就这么个小玩意,威力可真大哩,今日跑进跑出已有五个小宫女因为它向自己行礼了。那情形,若是让娘看到,不知得有多惊奇呢。她挪走凭几倒回床上,仔细算了笔账。除了日常打点用度,在宫里过上半年总能攒下二两银子来。等到夏天,她就可以出宫去托人将银子送给娘亲,娘就可以离开那老光棍另寻个住处。往后呢,每月还有自己寄回去的银两,娘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不必再受气了。等到二十二岁出宫脱了奴籍,她一定已经攒够了很多钱,至少能够把家里的旧屋子翻修成砖砌的,以后也都再不会饿肚子了! 握着玉佩,想着日后丰衣足食的生活,没多时她便酣然入眠。就连梦里,她还不停笑呢。 第5章 宫门缘来灵堂误 天刚擦亮,露华殿便已经忙碌起来。西次间洗漱装扮,东稍间临两笔佛贴,后院小厨房已做好茶点,呷口茶压压胃再出门,正好能赶卯时三刻去庆祥宫问早安。太后浅眠多梦惯于早起,阖宫后妃嫔御跟着偷闲不得。馨妃承恩最多,歇得晚起得早,回宫来抓紧时间在东次间打个盹儿,等用过了早膳还得做些汤饮去昌德宫或长丰台面圣。 “宜昭容总说她父亲镇守边关、诸多辛苦,可那远遂关分明太平着呢,倒是本宫这宠妃做的,每日着急忙慌、倒像是在打仗。” 送走了请早安的良宝林,馨妃抽出发间冰凉沉重的珠钗搁在桌上,随手挽住那如瀑乌发,笑说着闲话懒懒起身: “早间东征西讨罢了,午后说不准又得去淑妃跟前演一出舌战群儒,等晚上了……” 她与陪嫁姑姑对视一眼,憋笑咬住话头。 “而且如今露华殿里多了个人,还得多听一份殷勤。兴明宫多了批年轻貌美的,往后,怕要愈发热闹了。” “是,咱们露华殿,是多了个人呢。” 雪苕将她的牢骚重复一遍,却微翘了嘴角,说得意味深长。馨妃跟着便也笑:“只要她听话……请早安便是这么个用处,逃也逃不得、躲也躲不掉,只得规规矩矩听上位者敲打。庆祥宫里要念着忠心,这露华殿莫不如是。只希望这良宝林是个机灵的,能将本宫一字一句,都铭记在心……你怎么只绾支翡翠簪子,本宫虽然说累,但也不至不饰珠玉、素面朝天罢,还将那金丝双钗左右添上。” “礼部尚书新丧,”陪嫁姑姑叹声气,压低音拖长了声,“国舅爷举荐心腹得了补位,太后娘娘高兴,所以庆祥宫里得戴着这金丝双钗、还有橘红缠花,显喜气。但昌德宫那头,陛下还悲恸着……” “要想俏一身孝。本宫明白。”馨妃这么说,还是耐不住要自那剔彩妆奁中再拈出来支天青色绢纱蝴蝶坠珠钗,“可女为悦己者容,再怎么素净,也得存着些小心思。骆姑姑!” 纤纤玉指自鬓边滑至衣领,她在镜中望见那才进得门来的掌事姑姑,“去找件玉色轻罗衫。本宫身上这蜀锦厚重、颜色沉闷,皇上看了,该愈发愁眉不展了。” 于是三拖两拖,快当正午这清水芙蓉才终于飘出露华殿的门去。向东几步路过御膳房,空气里已有些炊烟燎火的香气;御花园的桃花开了,远远就能瞧见,可惜她得一路往南、穿长街而过走到空荡无趣的前朝去。早春的太阳明晃晃搁在天边,她踏过一模一样寸草不生的砖石,走过漫长坡道,就在长丰台下沐着阳光等待。 有她这一株别样娇花,不植草木的前朝岂还能算无情? 可长丰台上,有那么多无情的声音正愈响欲烈。或许是猜忌、或许是委屈、或许是愤懑、或许是怨恨:因为无可奈何,所以言不由衷;因为心怀隐恻,反倒离心背德。馨妃站在楼下,一字一句听得再清楚不过;她却安之若素,只在脚步声渐次响近时冲那玄衣朱绶的身影侧身一让: “荣王殿下。” 她已将声音刻意收得低沉而平淡,但落在耳朵里还是莫名像那莺啼鸟鸣,饶是戚晋面色凝重,急匆匆走过几步照样要驻足回头: “皇帝正用得着你。” 他用重瞳的眸子冷冷上下一扫,那语气无端诡异,像是讥讽,又像是自嘲。馨妃却只笑笑唱个诺,权当自己这就算得了应允,提了裙摆便拾阶而上。皇帝正凭栏而望,看的大抵是荣王远去的方向。眼前溶溶春光,身披阴影难扫,他站在那儿,沉默、瘦削,哪里有一国之主的风范,分明不过是个年仅十七的青涩少年。所以馨妃别出心裁,偏要用些稚拙意趣来打破此间沉沉阴郁: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金丝笼子甫一打开,冠黄羽白的鸟儿立时振翅略出,就蹭着皇帝衣襟在楼宇外盘旋一圈,再落在房上横梁,“布谷布谷”叫得甚欢。 “这畜生不懂事,怎么将陛下御宝都掀翻在地了,雪苕,还不快帮忙捡捡。” 那满室杂乱纸屑分明是他兄弟二人方才争执所遗,馨妃装作不知直骂鸟儿糊涂,轻轻松松就劝得皇帝舒缓眉目、回转心意:“正月里南疆进贡的鹦鹉,怎么不会人语,倒学着杜鹃叫。”戚亘无奈摇摇头,走几步也蹲下身,和馨妃一起亲自去整理遍地狼藉,“馨妃怎么不曾好好进言,仔细教导?” “鸟儿蠢笨,听不懂人言,只顾学着熙昭仪宫中的杜鹃叫。虽然羽色艳丽像是穿金带银似的,但一开口,滥竽充数可是好笑极了。所以妾专门提了它来博陛下一笑……陛下笑了,那这畜生也算物尽其用了。” “你这鹦鹉价值千金,与熙昭仪的杜鹃作比吃味什么。”皇帝忍回唇边笑意,却顺水推舟由着她先撞着、而后牵住自己左手,“便是一样唱曲,惠仪宫、亦不可与露华殿相较。”情话说到这地步,馨妃已含情脉脉放了手中碎纸,柔弱无骨就要依近前去。绢纱蝴蝶已飞停在他耳侧,皇帝却居然迅雷般闪身一避。馨妃险些闪了腰,他趁机抓走她手下最大的那片碎页,赶几步直了身将其揉乱拍在案上,一扶发冠,顾左右而言他: “爱妃,今日怎穿得如此素雅,不像你平日的性子。” 终于等到此问,馨妃就着腰痛哼几声,故作悲戚才要将雪苕备好的话术拿出来说,可但听得“布谷布谷”,那不识时务蠢鸟儿非要在这时候飞出了楼去,还片刻便没了影踪。“瞧这长丰台,孤孤零零连只鹦鹉都不肯呆下去。”馨妃扶腰站起,咬着唇是十二分的委屈,“陛下勤勉朝政,可若为此累坏了千金之躯,便是孙尚书的不是……” “朕少倾去陪你就是。” 皇帝说得坚决,隐约还有些藏不住的不耐烦。馨妃愣怔片刻,接着却莞尔直道谢恩。朝政变故、兄弟相争,皇帝有的要烦要恼,那便让他自己烦恼去。左右人已经被劝到了露华殿来,算不负太后娘娘交代了。她拎了鸟笼自觉告退,脚步比来时还要轻盈好些。所以她哪里知道、又何曾在意,就在她背过身那片刻,皇帝已瞬间冷峻了神色。 他缓缓去桌案后,将皱折的纸片展开压平。 这原是他为殿试拟定的试题。 荣王方才是怎么说的来着?择新年祝祷以为试题,是在拿国之重典做儿戏——毕竟那祷文是老太师初拟,中书门下是吕尝审定。择他们的文段,何尝不是向世家卖乖、对老太师曲意逢迎? 皇帝轻嘁一声。 道貌岸然。 他那好兄长啊,哪里是当真忧国忧民。分明是怕他能凭此举得世家拥戴,怕他坐稳根基、将除自己而后快。他是那般恐惧,看见这试题的瞬间便要翻脸视君臣名分于不顾、当面怒斥皇帝于不堪。丝毫不顾那新春祷文引经据典、文采卓然,缅往昔之颠沛、期来日之光鲜,能定天下纷乱之心,能基昭景鼎盛之业,该是他幼弟登基以来第一届科举最佳引注。 皇帝却坐下,将那页纸片撕得愈发细碎,再飞扬洒下。 这本不是他拟定的殿试题目。 一个圈套而已,轻易就诱得荣王上钩。经此一闹,世家当明晰自己嘉许仰赖之意,反斥荣王小题大做,罔顾朝政纲纪。何况……春闱重事,荣王又是从何处得知殿试拟题呢? 皇帝自不会说是自己主动向兄长请教。因而朝臣只能将目光聚集于杨珣、聚集于他举荐上位的新任礼部尚书上。一石二鸟,借刀杀人。宜昭容这法子确乎不赖,只是晚上到底得先往露华殿走一趟。他理整衣衫,慢品了口绿蚁酒,心下本当觉着畅快。 可他依旧愁眉不展。 日当正午,万里无云,明晃晃的阳光晒得他有些喘不过来气。路过御花园时布谷又在叫,或是露华殿那只鹦鹉?他驻足回头,看见白羽振翅,旋即息停在一人发间。肉白的趾爪抓住桃红的飘带,她旋起练色的裙子,徐徐转过身来。 鹦鹉飞去了,她依势趔趄几步,随即被带倒。 他微眯起眼睛。 未着公服,腰栓玉佩,是陪嫁女官。他未曾开口,是对方先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口称死罪。死罪?是不曾注意圣驾,还是惊飞了馨妃鹦鹉?他失声而笑,那小宫女却狠狠打个抖,就差要把脑袋插进土里。 “朕是什么洪水猛兽,值得你这般畏惧?抑或是,你心怀不轨被朕撞见,才会如此魂不附体?是哪宫的宫女,在此做什么?” “奴婢、奴……” 不过片刻功夫,她已哽咽到话都说不清,还得狠狠一吸鼻子,才能颠三倒四将原委简略道来——“露华殿”、“太医院”,她实则只说清楚了这两个词。“馨妃有恙?不应当。你是陪嫁女官,却非郑雪苕。” “奴婢、是、是……良宝林……”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活像只小老鼠在地底啃咬,“奴婢是替别人……不干宝林的事!” “是么。陪嫁女官,不贴身服侍主子,瞎跑什么。” 此言并非是诘问责难。良宝林、陪嫁女官,这些已足够戚亘放下戒心——毕竟当初便是为了分夺太后势力,自己专门请中书令拟章大选,又费尽心力使馨妃提出要在掌事女官外分设陪嫁女官。所以眼前之人,便是可信之人;她的主家,便是可用之人。 “朕、今晚会去露华殿用膳。”他长吐口气,着意一顿,“还愣着做什么,不快些回宫报喜去?” 陪嫁女官好像是想起来,不过腿酸脚软只一步又跪在他身前,就势又给他叩头连连。戚亘本想说些什么,可这么看着,看着,好像内心深处有些什么别样的情绪在愈演愈烈。 “你只是、害怕朕? “为什么?” 陪嫁女官很明显怔了一下,又狠狠吞下口水: “您、您是……是皇帝、陛下……” 是了。就是这么一瞬间,阳光徐徐而落,将心头淤泥一燃而尽,站在瑟瑟发抖的小丫鬟面前,他忽然陷入一种久违的狂喜。对她而言,他当是生杀予夺的皇帝。他本是至高无上的天子、是圣人,是万民君父!不是太后可以任意揉捏的软柿子,不是馨妃可以巧言玩弄的痴情种,不是荣王可以耳提面命的幼弟,更不是、更不是世家可以支配摆布的傀儡! 而所有这一切瞬间的汹涌澎拜,仅仅来自于面前这陪嫁女官毫无保留的恐惧,与不假思索的臣服。 或许,他的确该当去一趟露华殿。 露华殿李姑姑是个傻的,不仅能被叩门声惊到摔下床来,还主动要向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解释前因后果: “我以为我错住了哪位姑姑的屋子,还想跳窗子逃跑呢。”她放了御膳房送饭的宫女进门,再自然不过将食盒接过,“毕竟很久没有人记得我姓李,而且姑姑这名头听起来好像很了不起,还年龄很大的样子。” 露华殿李姑姑有些无知,尤其在拿了米糕狼吞虎咽,眼睛都要瞪直了的时候: “我还没有吃过米……米糕是吗,和馍馍和饼子都不一样。一二……还有五个,我现在、早上吃了两个,中午还有两个,晚上回来当宵夜,还能有两个剩着!” “哪用这么节俭。”徐弥湘笑道,“中午主子例菜吃不了的,姑姑还有福呢!我听说今儿中午好像是水晶肘子。” 想及前几日试菜时品尝过的滋味,弥湘忍不住要咂咂嘴,于是下一刻,桂花米糕便慷慨递到她面前来: “你是不是没吃早饭,那干脆,你三个,我三个,大可以一口气、把它吃光!” 面对着一碟米糕,露华殿李姑姑吞吐间气贯长虹,简直吼出了平分天下的气势,实在令徐弥湘刮目相看。所以说当初不听父辈劝阻入宫的决定是正确的,这儿不仅能吃到美味佳肴,还能轻轻松松就认识些有趣伙伴呢。笑着咬一口那弹牙米糕,有一句没一句接嘴闲话,等到了点瞧着外间点了灯她却起身就走,半点不肯拖拉。 “做姑姑的第一天,木棠姐姐要一切顺遂哟。” 她往自己脑袋上指指,对面依言伸手摸去,这才发现自己翻滚了一晚早将发丝睡得纷乱,这便瞬间红了脸蛋。徐弥湘则转过身,翘起嘴角自个儿乐呵。 露华殿新来的李姑姑么,果然很可爱。 新来的李姑姑是个好说话的。阿玄最初察觉到这一点,是在今日清晨。他在廊下守夜,以天为盖地为庐睡得舒坦,醒来后正狠狠伸着懒腰,不巧那李姑姑正从耳房内出来,自己行止无状被抓个正着。昨日阿盛才因为走路太急挨了骆姑姑斥责,阿玄心下惶恐,匆忙欠身问安。可谁想对面倒吓了一跳似的后退半步,反倒要向他微笑回礼,道他守夜辛苦,该换班歇息。 “姑姑这发带格外好看。”得了便宜,阿玄立刻腆了脸卖乖,“我瞧着,好像是昨儿、主子绾的罢。这转眼就赏了姑姑,足见姑姑多得主子重用。桃红的,花一样,姑姑戴起来也好看。” 李姑姑本就粉着张脸,经他这么一吹捧,愈发晕头晕脑要红到脖子根。这会儿她终于不再将实情和盘托出,不说和昨儿各宫主子送来那些珠玉钗环相较,这簇新的锦缎实在拿不上台面,所以才被林怀思随手拿了赏人。“这发带、的确是新的,是主子恩赏。”她只这么含羞带俏,边说边吃吃发笑,“主子毕竟做了主子……好了阿玄哥,你快去歇了,好好睡吧。主子身边,我去伺候就行了。” 瞧瞧,人家还喊他“阿玄哥”!这新来的李姑姑,可当真是个好说话的,往后只要骆姑姑不在,或许还能偷个懒……愿景美好,前院偏殿的通铺又实在好睡,于是阿玄很快又睡了一觉。 那是比昨夜还要美味的一觉。 木棠、实在愈发荒唐。 彼时阿玄才与阿盛交了班,织菊正从殿外接了早膳进门,骆姑姑就跟在她身后,低身交代什么细枝末节,木棠站在她身边,迎几步上前,而后毫无征兆地,冲口就说了那句糊涂话: “骆姑姑,能您能做奴婢师傅么?” 林怀思以为自己听岔了,可没有,那唐突无礼的要求的确是真真切切、从木棠嘴里冲出来。未经主家准许,一味异想天开,她正要开口训诫,人“噗通”一声还给她跪地上,还敢大言不惭讲些颠三倒四、狗屁不通的道理。什么见贤思齐、知耻后勇云云,这边求她开恩,那边求胡姑姑赏脸,好一副虚心向学的殷勤嘴脸,看得林怀思实在腻烦: “故作姿态。”她放了茶盏,脸色冷下三分,“怎么瞧着现在,帮手多了,万事不需你来管了,这就有闲心不务正业了?” “奴婢是、怕扯了主子后腿。”小丫鬟又将那说烂了的忠心摆出来强调,“奴婢毕竟比不得别人,连个字都不认识,将来要是出篓子……” 她硬生生将话头咬住。 “奴婢不会给主子扯后腿。也不会误了其他事!求主子!” 林怀思并不应答,只那么淡淡地,又一抿茶。视线轻轻向旁侧一扫,屋内不知何时只剩她们主仆二人,想是骆姑姑也嫌她如此死皮赖脸甚是丢人,及早打发了那些个宫人内侍出门罢。“先起来,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她嘁一声,将那茶盏重重放下,“自己说,哪里做错?” 她分明直到此刻才郑重其事生气起来,小丫鬟偷偷打量她一眼,反倒将心按回肚子里面:“奴婢不该擅自问问题。不该……不经过主子你的允许,不该……” “所以你全都知道却就是要与我难堪!” 小丫鬟“刺溜”一下应声滑跪身侧,低垂着脑袋看似乖觉,却让林怀思无端火起。她要去呷口茶,可这不知什么茶水苦中生涩,委实难以下咽。还不是怪木棠偷懒!不守夜不泡茶现在还肖想要人掌事姑姑给她做师傅?被这金碧辉煌的宫宇弄得晕头转向把自己也当主子了吗? “奴婢、不是成心的。奴婢是真的很想、很想学会认字儿。所以刚听到骆姑姑四个字四个字往外面蹦,一时着急就没顾得上、没顾得上规矩……” “我不管你是从何起的念头。我只问你,为何不先过问我的意见?为什么要当着众人的面张口就来?你是吃定了我必须得应你,否则便像个不通情理的恶主子,教所有宫人心寒?” 小丫鬟抬起头来,显然已被她这几连诘问问呆了。林怀思知她想不了这么深远,于是叹声气,勉强软下声音来: “我自然知道你是一颗忠心,不会有旁的念头。但你这样鲁莽,到底是让我难做。何况不止于此,骆芷兰六品女官、掌露华殿合殿诸事,是馨妃娘娘近身的人。你有多大脸面,敢要她做你的师傅?她比你职级高,但也就只是个奴婢,你方才急慌慌跪下来,是跪我还是跪她?当着外人的面这般卑躬屈膝,你是在丢我的脸!” “奴、婢……” 小丫鬟垂下头去,不敢再说一字一语。于是林怀思伸出双手,方将她亲自扶起: “好了,吃一堑长一智,今日之过,以后不许再犯。怀章说你聪明,可堪大用,非要我带你入宫。你自己既然也爱学……好!那便跟着骆姑姑用功去吧。等等,这样也不好,骆姑姑是露华殿的掌事姑姑,不是我能发号施令请得动的。你殷切些,自己去问骆姑姑讨这个恩典。就说、我也欣赏她才学,劳烦她多费些心思。后殿的杂事琐事大可分给你些,她这不便有了教学的空闲?” 言传身教,何其殷切。林怀思不过嫌她鲁莽贪心,要她晓得这世上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哪里会当真为难她呢? 本是自己带进宫来的陪嫁,是最贴身的人啊。 宝林的陪嫁姑姑,实在糊涂。 “宝林虽如此交代,但、若李姑姑往后因此误了正事……不是责不责罚的问题。本就不应为了一己之私,耽搁了本身要务。但李姑姑既然如此执念……不若先在咱们配殿走一走,问每人都要项任务,赶今儿个都做完了,咱们再来说这识文认字的事儿。如此这般,一来看看你是否当真有开蒙的慧根;二来,也好证明你确是行有余力。” 骆姑姑话音未落,那陪嫁边得了大赦般,喜不自胜道着谢转身便跑,甚至忘了行走仪态规矩,更忘了该先问她这“师傅”要个题目。 所以说这宝林的陪嫁姑姑,何其糊涂。 “咱们宝林身边那位李姑姑,实在是聪明极了。” 夜灯亮起,露华殿门前摘了红纱笼。今晚有皇帝近身的人守夜,后殿宫人们便聚在一处说起笑谈起天。阿玄先感慨了一句李姑姑真是好运,织菊跟着便抢了话,全然不顾身边暗自翻着白眼的翡春: “她今早还说要帮我的忙,我哪有什么忙要请姑姑帮。当时我给主子沏的茶主子只喝几口便搁着了,我正怕主子恼了我,就这么随口说了一句。诶,李姑姑立刻就说,该是我的茶泡得太浓了。主子从前在府上习惯半夜才睡,进了宫这晚上没睡多久就得起来,早晨正困着思量着要睡回笼觉,我怎么能泡热茶呢。只用热水就好了。欸你们往后,谁要守夜的,也都最好记仔细了!” “这算什么聪明,不过是伺候主子时间长一些,瞎卖弄。”阿盛用肩膀一打这夸夸其谈的同僚,“今早她那出整的,没瞧见主子脸都黑了。到处主动帮忙,那叫收买人心!而且她这么说,咱们也不好真让人家劳累着,不就是、啊,帮忙端杯茶,帮忙布个菜。看着才十几岁还没及笄,长得也、还没翡春漂亮!欸你说人怎么就这么好运气?陛下刚抬了陪嫁做官儿,人一进来、轻轻松松就是七品姑姑。而且今儿怎么出个门的功夫,就撞见陛下、还能为主子讨来这头一份的恩宠?” “那运气还不是我给她的!”在角落里暗自憋闷了许久的翡春终于忍不住插话,“是我让她跑一趟太医院,她才有福分遇见陛下。而且我听前院的说,是馨妃娘娘的鹦鹉落在她身上,陛下才肯看她一眼的。和她自己,有什么相关?” “欸你居然请李姑姑为你跑腿,去太医院,见你那罗刹堂姐?”织菊连声啧啧,“胆子够大,心眼够小!” “还不是她今早、自己说自己不识字。我想试试她几斤几两来着。”翡春向旁挪挪,避开织菊戳来的指头,“结果你们也都看见了,我说什么她做什么,她不像我们的姑姑,我们倒像她主子似的。绣花枕头,以后……” “以后怎么?李姑姑今日立了大功,往后也是主子近身的人,翡春你就收心吧!能从清淑院出来就不错了,还做梦要当姑姑呢!” 阿玄插嘴笑了她一句,织菊阿盛跟着又乐,翡春正当发作,前院的宫人歇了班恰推门进来。大家就此赶忙各自散了。可这夜背对着片刻便睡死的织菊,翡春却到底是足足气了大半宿。那位李姑姑,名不副实,德不配位,还不如换她冯翡春做那陪嫁姑姑!将来,将来总有机会。将来…… 将来暂不论,这已是木棠最珍贵的一天。 又是一个清晨,她在手里倒腾着热乎乎的白面馒头,冲弥湘止不住地笑:“都是借你吉言,骆姑姑收了我当徒弟,昨晚上就先讲了好些道理。然后我昨天出去跑腿,撞着两位大神。谢天谢地没死也没挨罚,还倒捞了……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不会已经死了……你摸摸我,不是,我给你看个东西。” 她说着,叼住馒头就爬上床,要去墙根枕头下面摸出个绿色的荷包,又蹭着裙子下床来:“我就说,我还有白面馒头吃,热乎乎的,馒头不会骗我,肚子也不会。” 和她的肚子一样,那荷包鼓鼓囊囊,其上还绣了个歪歪扭扭的铜币。“是我自己绣的,”她这样洋洋得意,“我娘说招财。是真的,你看,我给你看……” 那是枚实打实的足两银锭。 都说祸从口出,她却因祸得福,如不是因这铜钱绣寓意甚好,就只能是荣王殿下宅心仁厚。虽然他那左目重瞳、不怒自威的模样,乍看去实在与“仁善”二字相距甚远。“但和胡姑姑给我看过的画像一样……该怎么说来着?” “卓尔不群、英姿勃发?” “对对!”木棠哪管听没听懂,欢欢喜喜点头认下。卓尔不群、英姿勃发,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气度。她还记得卷轴右上角那两个小字:其中有个不认识的,她还曾专门去问过红络。“是荣王殿下的名讳。”饱学之士趴在她耳边小声叮嘱,“亚日为晋,你认得就好,平时不敢乱说的。” “亚日?”木棠满是不解,“荣王殿下不是先帝爷的嫡长子吗,为什么是……” “他不是皇帝陛下,只能做亚日了。”红络随口应付,接着又挤眼睛一笑,“至于他为什么没当成皇上……这个我不知道啦,但还有些别的故事,你晚上把酥酪留给我,我说给你们听。” 站在露华殿外的宫道,沐着热烈烈的阳光,木棠回想起那一晚“姜后弑君”的怪梦,忽然就从脚底凉到天灵。入宫前一日,布庄门前、八抬轿辇……当日她所钦慕仰望的,梦中她曾长久凝望的,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天子的兄长,是面前正向她走来的荣王! “我都忘了、我当时是怎么了来着……好像是想到红络,然后不知怎么又记得死死的,只记得主子交代给我的任务是一整天都不许我下跪,但是荣王殿下就直直地这么朝我走过来……” “可你本来也没必要跪啊。”弥湘轻声打断,嘴里馒头已经嚼化,她却甚至顾不得咽,“路遇贵人,侧身避让就是了。你不会、就一直那么傻愣愣站着吧?” “我可能是腿软了,跪应该是跪了,就是、我喊错了……” “喊错了?” “……皇上万福!” 木棠不记得自己脱口而出时在想什么,就像她现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倒道旁,如何抖如筛糠。她单记得身侧脚步声骤停;记得砖石冰冷,北风忽而刺骨;记得那一声轻笑;记得有什么东西泠泠咂响。 她没有抬头,但余光也看得足够清楚。那是块冷硬的银疙瘩,两头翘起,形如小船。它睡倒在阴冷的天幕下,缄默地放着诡谲的光,只一瞬便攫去她全部的心智。于是其他所有一切都被她忘了,什么红络,什么姜后,什么布庄轿辇,什么荣王。她只看得见那一整锭银子,伸手便将其抓来。好沉,好冰,握在手里、揣入怀中,却是这般舒心。她长吸几口气,捧手站起。 “荣王……殿下?” 东西贯通的甬道上人来人往,可哪里还有那“卓尔不群、英姿勃发”的身影?“我当时就以为我做了白日梦,可银子又是真的。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后从太医院回来心还是跳的突突的,然后遇见馨妃娘娘那只好看的鸟,然后一转头对面就是皇帝陛下!我真的,差点没吓死!我说我这回总该死了吧,可是不知道怎么着……” “陛下留宿露华殿的事儿昨晚上就传开了。不过大家都说是因为良宝林和京兆尹的关系,宝林才能第一个得到这般恩遇。但依你所言,难道陛下是一时兴起,因为你……因为你什么?” “怎么会是因为我。我以为是因为馨妃娘娘。她专门让她的小厨房做了一桌子菜,对主子可好了。”木棠理所应当地搭了,满手捂住银子,又抿嘴笑着低下头去,“不过主子说我立了大功,不计较我下了跪,嗯,也不用再去帮别人的忙了。不过关于这个,骆姑姑说的倒是对的。昨晚上她说,主子不许我到处乱跪,是因为,‘学文先、学人’,如果,‘立身、不正’,学学问就是白学。和当时文雀姐姐说的一样。诶我正要说呢!嗯,你能不能帮我,把这银子,换成铜板?” “然后也是送去给、你昨天说的那位文雀姐姐是吧。”弥湘拍拍手,将剩下的一个白面馒头拿过来,而后毫不客气就堵了她的嘴,“一天能犯两样错,木棠姐姐最好担心担心自己!我昨天就说了,胡姑姑和宫里那些姑姑太监们的本来也相看两厌,现在皆大欢喜,还能乐得清闲。她毕竟还是管事姑姑,不像孙选侍被关了禁闭,还是能出来走走的,总不至于缺衣少食吧。” “可是、所以……” “我知道,我就把你这银子换了,问芊尔姐姐每天买个鸡蛋送去做束修就好了,这样可好?” “束修,什么?”木棠那面颊又微微涨红,还揣手将银子往怀里收收,“如果、你这么说的话,那……但这个钱,本不该是我拿的,我又没做什么……我娘说天上掉的好东西要和大家分的,就像……那怎么毕竟是审身堂,不是好地方。荣王殿下的福气,总该分一分给她们……但是御膳房的鸡蛋会不会很贵?我就一两银子。还能不能剩一点儿?一点儿就好。这毕竟是……” “我知道了会给你找头。”弥湘盖好食盒,一把抢过了银子蹬腿站起身来,“束修是学费,你就上了几天课,哪用得上一两银子。好了,我去收了碗碟得回去了。我看外面好像要下雨,木棠姐姐别再代别人跑腿了。你可是姑姑,记住了!” 二月初六,连绵有雨。 二月初六,前礼部尚书、忠文公孙夷出殡。 一辆辆马车碾过青石巷道,缓缓往孙府而去。有军士甲胄护卫的那辆最是不同寻常——因与当朝尚书左仆射同乘一车,左卫大将军特意调了亲近人手护卫。“忠文公死得蹊跷。”秦秉方如此坚持,“杨珣那厮日渐猖狂,难保他不会趁乱对老师下手。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老师教诲。” 吕尝没有再推辞,只是在来的路上多强调了几遍“谋定而后动”:“便就是杨珣动的手脚,我们眼下没有证据,就只能暂作忍耐。今日不管是荣王、国舅、还是任何一个杨党,该以礼相待就以礼相待。万不能闹将起来,伤了忠文公死后哀荣。” “国舅他老人家可不会来。”秦秉方气鼓鼓地向后一靠,“忙着为终于到手的礼部开庆功宴呢。忠文公要是早听了我的,调了左卫去会籍堂驻守……” “逝者已矣。” 吕尝捻须慨叹,“且让杨珣得意去。胜者骄,骄者败,如今又没有先帝护佑,他败局已定,你急什么?将要及冠的人,性子该当沉稳些。” 已知天命的人,唠叨该当少些。秦秉方直起身子又倚了窗,一面闷闷不乐听着师傅叮咛,一面拉起轿帘想探头去透透气。马车又转过一个弯,前面不远就是孙府,他已经能看到络绎不绝的宾客和府外的白幡。 “又发什么呆,国舅真来了不成?” “老师您看,”他往旁侧一让,手向道边一指,“身服青衿、学生打扮的那人有些古怪。他不像是来吊唁,倒像是在等来吊唁的某人。而且神情焦急又紧张,频频掩面,似乎是不想被谁发觉。” “嘶……”吕尝捋着胡须的手一顿,“他似乎有些面善,看着像……” 那双稍嫌混沌的眼睛忽然明亮。 “二郎,派你的人手去春江楼候着。记住,必得是亲信。一路小心,万不能让杨党发现。” “早说了让左卫跟来是有用的。”秦秉方轻笑一声,唤过车后轻骑跟随的属下安排妥当。再回头,他的面色却忽然不大好看。 “荣王府就在后头。”他如此轻声低语,“惹不起总躲得起,一会儿我扶老师快些进去,只要不对上荣王……” “所幸没遇上秦秉方。”戚晋先跳下车来慨叹一声,而后才回身去接自家表妹。因杨珣油盐不进只管在家听戏唱曲,做女儿只能自告奋勇挺身而出,替杨家走这一遭。她今日换了一身素净,面上隐去了机灵古怪,一双新月眉难得的老实下来,小鹿般的双眼早已酝酿起一阵雾气朦胧。整个人往那一站,就好像是“杨家无辜”最坚实有力的注解。 孙府的小厮眼尖,马上挤上前来打恭致歉: “荣王殿下,郡主殿下。主母悲怮过度,暂时不能亲自接迎,还望见谅。” 他那“谅”字一出口,杨绰玉的眼泪跟着就掉。她自觉对不起孙家人,咬唇还不肯哭得太大声。戚晋抬手本想揽她去处偏僻地界好好哄哄,却被小丫头捉了袖子拿去贴眼泪。 “瞧杨姑娘梨花带雨的,这是替忠文公,还是国舅爷哭丧呢?” 斜刺里突然扎出句讥笑,待看清了摇着肚子走来的那人,戚晋却只得将怒意强行按回心底。 “表舅。” “荣王殿下。”刑部尚书郑邑回个礼,冲一旁再敷衍点个头,“郡主。” “表舅百忙中还能抽空来致哀,实在辛苦。” “馨妃娘娘与孙选侍交好,因此特意嘱咐要替她将哀思带到。”郑邑捋捋络腮胡,小眼睛似不经意般向旁一瞥,“娘娘在内宫不方便出来,可国舅爷总是行动自如的罢,怎么也要麻烦他人呢?” 躲过了秦秉方,躲不过这郑邑。戚晋暗叹一声,悄悄上前一步将杨绰玉挡在身后。明明与太后、国舅都是表亲,郑邑对两边的态度却偏偏大相径庭。太后母仪天下他与有荣焉,国舅脑满肠肥他则嗤之以鼻。戚晋知道这回舅舅捅出这篓子事来,少不得又得被他逮着冷嘲热讽一通,于是在身后给个手势。绰玉领会过,马上打着要去探望郡夫人的幌子,绕开急欲阻拦的庶仆,径直往后堂去了。郑邑后脚就扯着戚晋去了处清净角落,压低声音追问: “元婴,这回的缘由你可清楚?忠文公当真是暴毙身亡?” 元婴是戚晋乳名,本不是他能喊,更别提被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叫出来。戚晋收起客套心思,简单敷衍道:“仵作都验过了,不容有错。” “这我自然知道。我的意思是,忠文公真正死因如何,重要吗?重要的是在朝堂众人天下万民的眼里,他就是被杨珣害死的!” 戚晋目光一冷。郑邑却未觉不妥,接着口无遮拦说下去: “我想你也心知肚明,他这又是在坏你的清誉啊!忠言逆耳,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太后娘娘她一辈子费心费力,可全都得毁在这个不学无术的弟弟身上。你看看历史上,哪个外戚专权能有好下场的?更别说是他这种人。我说实话啊,你再这么由他胡来,早晚有一天就是你,他也不放在眼里了。那家伙的胃口大着呢,只怕连这江山……” “表舅慎言。”戚晋皱眉道,“我自有分寸,表舅何需多虑。”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郑邑干笑一声,拍拍他肩膀,“若哪日你想通了,开口就是。我一定鼎力相助,啊。” 戚晋却忽而轻笑一声,点点头,也拍拍他的肩膀: “历史上外戚专权都没有好下场,表舅忘了?” 这话怼得舒畅!他弯了嘴角,面上礼数却一点不落,揖一礼再大摇大摆背手径直往灵堂而去,耳根这才总算是得了清净。言辞恳切慰问罢忠文公表亲,直起身子,他那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不由自主地落在前头靖温长公主身上。堂内几位僧人正忙着做法事,微弱的呢喃伴着木鱼悠悠的回音,在灵堂里孤寂地四处徘徊。单薄的烛光有气无力地垂在她肩头,流下一点微弱的影子。一时间,竟令他不由为之晃神。 他迈开步子,列位大臣及亲眷纷纷闪身为他让开一条道。一步两步,他已与她近在咫尺—— 烛火忽暗。 法器掀翻,佛经飞出,僧袍抖落,利刃出鞘。千万道影子同时向他袭来。 第6章 至亲至疏雨中雾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 木棠在梦中将《三字经》开篇十二字反复低咏,食指从第一撇描写到最后一捺,周而复始。此等用功劲别人可要看直了眼睛——林怀思也确实看直了眼睛。她夹着自己挑好的梅枝缠花,就坐在妆台前看着小丫鬟咕咕哝哝不知所云,直到骆芷兰轻咳出声为止。 “怎么进了宫有了自己屋子,倒偷起懒来睡不醒了?”她摇头抱怨着转过身,“站着也能睡着,真是开了眼界。” “奴婢昨夜教她开蒙,她许是学习用功……废寝忘食了些。”骆姑姑走上前来,顺手接过那支梅枝缠花,一面柔声细语地劝慰,一面向仓惶跪地请罪的傻徒弟看去一眼,“但做什么事总得有个度,就算是为了给主子长脸,也不能过分强迫自己啊。” “她惯来这样,做事太爱认真。依我说,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又不去考状元。”林怀思看着镜子理理鬓发,左看右看,就是觉着哪里不太对劲,“还是木棠来伺候吧。啧,眼睛青了一圈!昨儿你什么时辰歇的?” 这个问题木棠可不敢回答。毕竟说来丢人,那不过是简简单单十二个字,对于她而言却居然难于登天。先得读顺、理通、背熟,这就到了一更时分;而后因心疼灯油、更心疼笔墨纸张,她跑出去以指肚蘸水,借着月光和檐下灯光在阶上临写了百十遍,再拿簇新的毛笔在手心练习握笔姿势。如此一套折腾下来,她好像才倚门闭上眼,转瞬就被徐弥湘叫醒。用早饭时昏昏欲睡,伺候主子梳妆时哈欠连天,但凡找到个偷懒空档,两眼一眯站着就睡。 “清醒些,最起码得先去太后娘娘那儿请了安,回来再睡。”林怀思拢拢经木棠调整后的发髻,眉眼弯弯在晨光灯火中容光焕发,“你看看,你这双手这么巧,就该是绾发梳髻的手,不是捉笔拿刀的手。要不骆姑姑就别教了,教得累,学得更累,得不偿失。” 她这话音刚落,被彻底吓醒的小丫鬟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她脚边,又叫着主子开恩,说自己实在恐慌不安:“奴婢出身低、没见识,比不上别的丫鬟,要是再不想办法紧赶慢赶,怎么好、再、再在宫里,过这么好的日子……”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 “奴婢……不能再做‘四无丫头’。” “进了宫,已不算是‘没见识’了。”林怀思倒被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一乐,“至于‘没学识’……你既打定了主意,那就接着用功吧,别辜负骆姑姑一番苦心,也记着别误了正事!还有什么来着?‘没胆量’,唔……看来是没治了,还没说你什么又吓成这样。至于‘没长相’么……” 她嘻嘻笑着把木棠扯起来。 “我瞧瞧,虽然个子比翡春矮一点,但单看五官……这小圆眼睛小嘴的,还是木棠好看。” 于是七品姑姑经风皴裂的脸颊应声腾起两坨红晕,一等宫女精心妆点的双唇则紧紧抿起。骆芷兰接过后者手中才沏好的热茶,一面劝和:“都是小姑娘还没长开,没什么好比较的。”一面向翡春直使眼色,“初春微寒,一会儿宝林还要去庆祥宫问安,你还不快去,把宝林的锦帔取来?” 她这厢话音可刚落,庆祥宫的内侍跟着就气喘吁吁上门:“太后今日有事,各宫俱免了问安。”他跪了身如此通传,可至于有何要事如此紧迫,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木棠捂住还在发热的双颊,盼着主子能放自己回去睡个回笼觉;林怀思眼珠一转,反倒催她快些替自己装扮: “清晨人少,不若去御花园走走。好些日子可都没寻着空,按说桃花都快该开了呢。” 她这一去,却险些惹上是非。 御花园那般大,她非要去凉亭里,见那相伴而坐、正窃窃私语的另两位贵人;才入宫小姐妹聚在一起兴致高涨,非不安本分、要将前朝变故添油加醋讲来。木棠本在角落里歇脚犯困,骤而听得只字片语,也不得瞬间清醒了个彻底: “荣王殿下遇刺了,就在昨日忠文公……就是礼部尚书的葬礼上!” 说话的吴采女故作镇定,胸膛却起伏得厉害;一旁柔御女捏着帕子,已为孙选侍伤红了眼眶;林怀思一口茶水堵在嗓子眼里,愣怔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木棠向后偷偷靠住亭柱,已然脸色煞白。 遇刺?荣王?是自己前日遇见,还赏了银子那个荣王?就好像……荆轲刺秦王?刀光剑影,不该是戏台上的唱曲,怎会就当真、活生生的,就落在自己身边……就像红络那样!可荣王——那是宅心仁厚、贵不可言的荣王殿下,谁有胆子犯上作乱,谁又有本事公然谋逆?! “……听说为救靖温长公主,殿下划伤了胳膊。太后娘娘担心得不得了呢。” 只是划伤了胳膊啊。木棠立刻放下心来。那便算不得什么大事。小时候邻家的李伯也被镰刀划伤过小臂,敷上点草药还不是照样干活。更何况他可是王爷,看病的可都是御医,用什么进贡来的神奇药膏一敷,指不准疤都留不下一个。可此事说来还是奇怪:在忠文公的葬礼上,有人行刺荣王?那位忠文公……听柔御女的意思,该是孙选侍父亲。先是女儿获罪降位,再是父亲去世,连葬礼都不得安生。莫非,孙家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就像国舅爷? 她这厢想得出神,没发现骆姑姑说了些什么,劝得林怀思急匆匆抬脚就走,甚至连道别礼数都来不及做全。门窗很快被阖严,偏殿上下皆是一副严正以待的肃穆样子,唯有木棠还稀里糊涂不明就里,这免不了就挨了林怀思冷眼: “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怎可当真。便就是真的,也不该私下议论。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看见,岂不是要循了那孙选侍的老路?总之兹事体大,不许再提!” 后宫人心惶惶、众说纷纭,前朝何尝不是吵了个天翻地覆。朝臣们极尽臆想推测之能事,这边扯到忠文公死因蹊跷,那边便说礼部专党偏私;有人攻击唐泉资历太浅,马上就有人回敬对方冥顽迂腐;甚至还有人趁机指责世族擅权不余白衣卿相出路。本该引起轩然大波的殿选试题之变反倒销声匿迹、再无人提及。皇帝心下惋惜,本欲留内兄好好发发牢骚,可散朝后不过一转眼,目光所及之处便已没了秦秉方踪迹。 他已身在荣王府门外。 他从未如此后悔,昨日的冷眼旁观。若非如此,那什么金吾卫司阶定不敢浑水摸鱼对戚昙下手。戚晋自不会为回护她以臂扛刀。戚昙不会心怀歉疚,非要护他回府。秦秉方更不会一夜难眠,现在傻站在此处惴惴不安了。 “……元婴是因我受伤,我岂能不管不顾?你再吼一句,吵到元婴家法处置!” “可你总不能真跟他去荣王府!” 大将军缩起身子,端的是委屈巴巴,“谁知道这是不是又一出苦肉计。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浑身上下都是心眼,而且人家里三妻四妾的还能照顾不来?你别跟着瞎操心我看你今日也受了惊芸初你跟我回家我给你……” 堂堂靖温长公主哪里还跟他废话,提着裙摆钻进马车说走就走,只给他留下滚滚尘土。经年离心背德,人姐弟俩转脸就好得儿时一样。徒他这空有其名的大将军,一面得张罗着追缉刺客,一面得安顿亲信仔细搜罗那姓齐名毕的金吾卫司阶行踪,期间还得为妻子担惊受怕;一面得打听国舅动静,一面得请教师傅高见,此时被奉了孺人之名的亲事堵在王府外,他无所事事还免不了得猜猜吕尝昨日在春江楼和那举子到底说了些什么。 春江楼。 吕尝展开密信,草草读了一遍。 接着又细细读了一遍。 第三遍,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第四遍,倒背如流 一边假装看第五遍,一边急急地想着应对策略。 “能……能来得及吗?” 刘深越等越着急,生怕自己误了大事。吕尝小心翼翼地将密信收好,起身认认真真一揖到底:“替我多谢你父亲。若信上所言为真,拨乱反正之日,将近在眼前了。” 刘深闻言长出一口气,总算没辜负父亲一片苦心。离家科举的那晚,父亲郑重地将两份信交与他,让他一定亲自转交京城的孙尚书,并且千叮万嘱,此事万不可让他与孙夷以外的任何人知晓。可刘深却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他记得孙尚书曾是父亲的师傅,因此只当父亲这是要找旧日人情为他仕途铺路。对此等“徇私舞弊”之事,刘深自然不屑一顾。自来京城他就埋头只顾着备考,直到前些天,林怀章无意之中提到孙夷之死,他才忽觉此事非同一般。 “拆信细看后学生才知晓兹事体大。幸而真在孙府外遇上了左仆射。否则若耽搁了要事,或者被国舅发现……学生只怕百死莫赎。” “你父亲不好将缘由讲明,这不怪你。”吕尝看着刘深慨叹连连,“我印象中你还只是一个垂髫小儿,转眼之间……唉,转眼便是十年了啊。你父亲现下身体如何?这么些年东躲西藏可苦了他了。” “多谢仆射挂怀,家父身体还算硬朗。他带着学生四处辗转,平时做些小本买卖,也还过得去。” 吕尝点头道:“这事若是处理得当,令尊当年的冤情也能一并洗清了。对了,你现下在京城可有去处?” “那日刚到京城的时候,学生意外遇见了林怀章林兄。”刘深吞吞吐吐道,“学生、这几日一直都借住在林府。” “林敛的儿子?”吕尝若有所思,“也好,你就暂时继续住在那儿吧。” 他却不担心走漏了风声?刘深抬眸望他一眼,疑惑之情展露无遗。他才得知那林舍人可是杨珣身边周府牧的女婿,万一事情有个紧急,他身在林府总有诸多不便,可仆射却为何这般不以为意? “你与林府诸人还似寻常往来便可。有事也不必避着。就算林舍人知道了什么,也无妨。只是一样,你不能去参加今年春闱。” 吕尝说着呷口茶,招呼不知所措的刘深坐下。 “你儿时就被过继给了你伯父,所以可以安然无恙通过童试乡试一应审查,但会试不同。若被人查出你是刘疾之子,你的身家性命都要危在旦夕。且忍一时吧,你还年轻,下届科榜必能夺魁,不要争一时意气。” 不要争一时意气。这话吕尝也常对秦秉方叮嘱,可后者何时有听得进去的时候。这不,因王府闭门谢客,他徘徊少顷便起了翻墙的念头。得亏墙内有个思念已久的声音及时响起,那是靖温长公主戚昙正向府门而来: “……我说你、怎么就没个安分!去宫里还得要折腾半天要是伤口又裂了你还想不想要这条胳膊了啊?!” “母亲挂心,不能不去。” “你要真去了她只会更加担心。你听话,回去躺着去!伤筋动骨一百天,太后娘娘那头我替你……元婴!” 正门大开,秦秉方抬头,正与戚晋四目相对。眼风上下一扫,他随即勾唇轻笑:“秦大将军久等。回去仔细数数皇姐少了几根头发,好算本王的账呢。” “元婴!” 身后戚昙云鬓斜落、两袖翻折,追上前来却只急着为他披衣。而她自己分明一宿未眠、双目红肿,站在穿堂风里还冷不防打出个喷嚏。秦秉方看得心疼,也不理戚晋话里话外的戏谑之意,紧上前几步将人先搂进怀里挡了风再说。戚晋向旁一让,又见王府亲事牵了马来,便趁机跳下石阶去,单手执缰、翻身上马。 “还不快接皇姐回去。门口风寒,别伤了身子。” 扔了这句话,他一扬马鞭,几步就窜出巷道溜之大吉。气得戚昙是又叫又骂,因被秦秉方拦住,还险些对自家驸马大打出手—— 却到底还是看清了那低眉顺眼里道不尽的心疼和担忧。 “算了不怪你,是他混账。等这小子回来了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通不可,越大越无法无天,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倒是你,”长公主说着,一撞秦秉方的脑袋,又挽住了他胳膊,“都当大将军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似的,我要打你你就垂首候着?你……你关心我,我却这么对你,你都不委屈么。” “我替你委屈。”秦秉方也向戚晋远去的方向剜一眼,将同仇敌忾的样子做全了,这才收回目光来,“一晚上没歇好吧。走,回家去,我给你熬人参莲子汤补补,你好好睡一觉。” “全是被那小子气的,脑仁疼。”戚昙也不用他扶,提裙上了自家马车。一路上她那叹息是一声接一声,到最后还揉着眉心靠住了车厢,显然是烦闷异常,“好端端的,你说怎么会有刺客呢?还好元婴并无大碍。但也不知他这么不听话会不会落下病根。我原以为是有人恨毒了杨珣牵连到他,可当时有一刀分明是冲着我来的,这说不通啊……秦郎,今日朝堂上是如何形状,前后因果到底查清楚没有?” “差不多吧。”秦秉方看着她的面色,斟酌半晌才小心翼翼开口,“两码事。要杀他的是‘兴龙帮’,一个江湖帮派,牵连不到陛下身上,你放心。至于对你心怀不轨的,是杨珣手下,金吾卫司阶齐毕,他现下已逃出城外去了,不过别急,他跑不了多远。等他落网,唆使他的幕后黑手也逃不掉。” “杨珣。果然是杨珣。”戚昙波澜不惊都将话接过,接着揉起眉心不再说话,似是疲累不已。秦秉方就将她搂进怀中,变着花样轻声细语地宽慰: “杨家这次没有得逞,下次也不会。等我擒到了齐毕,便将杨珣那龌龊之心公之于众,看他还如何抵赖。放心,以后我要跟紧了你,绝对不会再让你涉险了。这次也都怪我,我要早知道你在灵堂里头,我……” 他话只说了半句,忽然僵在当场。戚昙瞬间反应过来,当即便挣开他的怀抱,坐直了身子柳眉倒竖、两眼一瞪: “你一直在灵堂外?你看着元婴身陷险境却不施以援手……你要看着他死?!” 秦秉方一怔,接着却低垂了眉眼,倒像是自个儿受了委屈,抿着嘴说得气弱声小:“我只当那些刺客小打小闹本伤不到他,哪里知道你也在灵堂里,又哪里知道会有人对你不利……你为他担心,我何尝不是为你担心,我也一晚上没合眼……行了行了这次是我不对,下次、没有下次了。我知道我错了,公主大人要打要罚,我认,只要你别生气了。” 他说着垂下头去,一副乖乖认怂的模样,纵使戚昙有气,这会儿也实在发不出来了。她只道“他是我弟弟”,“他是为了救我受的伤”,说到最后甚至忍不住两眼泛泪,秦秉方便再次将她搂住,一字一句说得诚恳: “我如今知道了,可之前……孝定恭皇后之死与太后脱不了干系;杨珣作恶多端、祸乱朝政;戚晋他、更是真真切切起过谋反篡位的心思。你曾经不也……” “那是曾经,是误会。”戚昙不耐烦地打断道,“他昨日救我全是下意识而为之,就算当时危在旦夕的是孟秋、陛下,他也一定不会置之不理。其实说起来,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太后是太后、杨珣是杨珣,当初带兵逼宫的是我们!杨珣毕竟是他亲舅舅,不能因为他帮自己舅舅说了几句话,就当他也有不臣之心啊。好了你别说了。昨儿一晚上他睡得不安稳,我看得出来,他其实也不愿意与孟秋手足相残,只是情势所迫、别无他法。我若多游说游说,总还有回旋余地。就这么定了。以后我往荣王府跑,你可不许说三道四!不然家法伺候。” “好,你说好就好。”秦秉方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顺承地点头,“公主大人吩咐,小人莫敢不从。” 见戚昙被这句话逗笑,秦秉方终于松一口气:“不过昨天早上你不是入宫去看七公主了么,怎么会又去了忠文公的葬礼?是、皇上的嘱托?” “嗯。我还没见着晓儿就先被陛下找了去。忠文公出殡是大事,太后娘娘却拦着不许他去,他就托我去看看。欸呀,”她说着说着,忽然又急起来,“我走得急,都没来得及和晓儿说一声。要不这会儿我们也进宫去吧,莫姑姑说晓儿最近想她娘想得紧,我们总得想想办法啊。” “一宿没睡,还操心呢。”秦秉方这回不由分说按住了她,不许她去知会车夫,“荣王殿下的事听你的,你的事听我的。七公主还小,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重要的是你。今天咱们就回家好好歇歇,不说什么是是非非了,好好睡一觉。我陪着你,哪都不去。” “你是要看住了我,哪都不许去吧。”戚昙笑着伸手去揪他的耳朵,“又仗着武功比我强欺负我是吧,好大的胆子!” 秦秉方自小就见识惯了她这作威作福的本事,当下也识趣得很,什么公主大人饶命之类的奉承话喊了一路。小两口打打闹闹着,昨日那番血腥暂且就算揭篇。可朝中宫内的暗流涌动岂会就此停止?不说别的,庆祥宫的烛火就彻夜未熄。三品女官马静禾才取了安神汤回到正殿外,就见得一个茶杯飞出来摔在她脚跟前。紧跟着响起的是太后的怒喝,灰头土脸的奉宸卫们急匆匆退出门来。一旁早有宫人上前来清理碎瓷。马静禾定定神,再深呼一口气,迈步进殿里,先奉了汤盏上前,再深福一礼: “太后娘娘用些汤,先歇歇吧。殿下没有大碍,前朝又有国舅爷在,娘娘不要太过忧虑,伤了身子。” “宫里面嚼舌根的,都处置了?” 马静禾心下一颤,偷眼去见太后正闭目养神,似乎没有格外动怒,这才敢如实回禀道:“宜昭容已训斥了柔御女和吴采女,罚了一个月禁足。后宫众人自然不敢再多嘴多舌。” “馨妃是做什么的,这种事情还要宜昭容去安排。”太后轻声叹息,“罢了,叫内殿伺候的都退下。你陪我、再等等元婴的消息吧。” 马静禾一颔首,心下微松。幸好得到消息后自己第一时间便换了批伶俐的宫人来轮值,目前为止算是没出什么岔子。太后娘娘正为着殿下的事心烦意乱,这当口,最怕有慌里慌张、笨手笨脚的火上浇油……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对,就是这种。 外间忽闻连声大叫。马静禾还没十分安下的心立刻又揪了起来。谁这般不要命!自己不是千叮万嘱了不可莽撞唐突的么?她紧退几步就要去训话,可那人转眼已到眼前,根本来不及阻止—— “殿、殿下!殿下来了!” “什么?”太后一惊,刚站起身欲向外走去,便见一个人影跪在了自己面前。 “母亲,儿臣来请罪了。” 穆慧皇贵妃曾打得戚昙三天下不了地;定昭仪曾罚戚亘抄了小臂高的经史子集;唯独皇后从来不曾责罚戚晋,从来不曾。她只会独自掩门,流泪直到天明。是那般无穷无尽、无可遏止的恐惧:今天爬树擦伤了手心,明天怕要从树上跌落摔死;今天没有好好温习功课,明天怕要被其他皇子踩在脚底;今天自己去御膳房偷吃点心,明天怕要被有心人趁机谋害;今天为弟弟出头直言不讳,明天怕要说了不该说的惹怒皇帝。 她怕,怕自己经年呕心沥血,一朝前功尽弃。 做母亲的幼稚至此,做儿子的也就只学会了迁怒于己。不用别人说、也不听旁人劝,清晨从宁泰宫中出去,他会自己去奉明堂从露白跪倒昏定。年少的孩童叩首发誓,绝不再任性妄为,绝不再以身涉险,绝不再让母亲垂泪。 然而昨日,他再度食言。 他并没有说多少肺腑之言,只是好好劝慰了太后一番,临了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对于刺客,母亲预备如何处置? “杀。”太后咬牙切齿,“千刀万剐,株灭九族。” “但儿臣认为他们有功无过,为国除害,是为大忠大义。” 太后面色一僵,马静禾更是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只有殿下面色不改,跪下身磕了个头。太后本想扶他起来,却被他阻住了手。 “母亲知道儿臣是为谁所累?” 太后怎么可能知道。就算她知道,也绝不会承认。母子二人四目相对,接着竟是清脆的一声响。 太后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荣王轻声一笑。 太后跪下去,抱着他哭了。 后来谁都没有再提此事。临走的时候,静禾给他装了一大包糖酥,太后看到了,没有阻拦。 早晨太阳出了没多久,到午后又是阴云密布。“看着该有一场春雨。”林怀思倚窗打了个哈欠,“这天气最适合午憩。”她说罢伸手去摘耳环,可左手居然扑了个空。 “主子的耳环不见了!” 首领太监周远在不远处叫起来,“快快!都快在殿内找找!是馨妃娘娘赐的蝴蝶鎏金耳环,贵重着呢!” 配殿面阔三间,进深一间,八名奴役一寸寸摸过去也就是转眼的事儿。织菊昨日才里外清扫过一遍,那地面光可鉴人,哪里有什么耳环的踪迹?骆姑姑止住乱成一团的众人,又及时叫住想跑出去的翡春: “不能大张旗鼓,免得惊动了正殿馨妃娘娘。” “娘娘不能知道,否则要怪罪……” “娘娘不会知道。”她和声细语,将林怀思扶回正位坐下,“许是清晨出去时,落在哪处道上了。沿原路走一遍必能找回来的。快要下雨,应该没有什么宫人、更不会有主子还在外间走动,快去快回,不过也就半柱香的功夫。” 木棠却费了将近半个时辰。 她先一路弯腰低头从露华殿找到御花园,一无所获。天色愈发阴沉,牡丹丛边那条崎岖不平的石子路更是看得人眼睛发花。前方不远就是凉亭,细密的雨丝却恰在此时落下。世界瞬间陷于混沌迷蒙,她举目四望,狠狠一吸鼻子又要蹲下身去。 她听见一声抽噎。 就在牡丹丛的那边,是一个不过三四岁的红衣女孩。这么小小年纪就要进宫,那可不是要哭么。鼻子莫名地发酸发痒,木棠忍住一个喷嚏,在她头顶弯了腰来挡雨。自己身子虽也不好,但好歹还有主子关怀,这女孩离了亲人在宫中无依无靠的,若是淋生了病怕也无人照看,那可是要命的事! 红衣女孩察觉到异样,噙着双泪眼抬起头来: “你……你知道我娘在哪里吗?” “你想娘了?”鼻子又在发酸,木棠捉了还没湿的那半面袖子,替她擦去脸上泪珠,“也是,还这么小……这样,姐姐教你个法子好不好。你有什么话,就跟月亮、跟风儿、跟今天这场雨说说。我娘说,我说的每一句话,它们都能送到她耳朵里去的,不管多远。现在既然出不了宫,见不了面……” “我娘就在宫里,她就在附近,我都捡到了她的耳环!” 红衣女孩急急争辩,还向她摊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手掌。天色虽依旧阴沉,可木棠看得是那般真切——不会有错,正是馨妃赏赐的那只蝴蝶鎏金耳环! “你是从哪捡来的,真是救了我一命!谢谢!谢谢你!我本来以为这回死定了,主子说不定又要闹……” 她说着伸手就要去取,女孩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宝贝往身后一藏。木棠扑个空跪摔在雨地里,锦玉坊才送来的生绢绣鞋溅上一串泥点。她急要撑起身,却又仰面滑倒摔了个屁股蹲。 “这是我娘的。” 小女孩抽抽嗒嗒辩解,“我不想害你摔倒,可这个我不给你。” “这是良宝林的耳环,是我主子的。”木棠看着自己一塌糊涂的新衣欲哭无泪,鼻头又酸得狠,她咽口口水抹把脸,依旧要柔声哄劝,“姐姐不会骗你。这样,我们先去躲雨。等雨停了你帮姐姐把耳环送回去,姐姐就帮你找你娘好不好?” “良宝林是我娘……” “良宝林才刚入宫,怎么会是你娘呢。”木棠拖长了音,感觉自己简直要忍不住下一个喷嚏。这油盐不进满脑子只有娘的孩子,根本就不该进宫来!“可能是样子像,但这耳环真是良宝林的,是馨妃娘娘送给良宝林的,馨妃娘娘你听说过吗?这么好看这么贵的耳环,只有馨妃娘娘有啊!” “馨妃娘娘。”小女孩再次低声喃喃。木棠几乎要以为她接下来的话是“是我娘”,但她没有。她探头向外一指: “馨妃娘娘。” 金丝绣线的华袍、簪花缀玉的发冠,御花园外砖石宫道上正急步而来的,那不是馨妃还能是谁?“荣王殿下留步!”她还如此高呼。馨妃娘娘,荣王殿下。自己该得离开、快些离开……可现在还走得脱么?万一被发现、被拿住,被讯问;万一被馨妃娘娘得知主子丢了耳环;万一惹得娘娘、或是主子震怒;万一自己要获罪;万一、万一、万一…… “荣王……哥哥。” 她回过神,见那一袭红衣正哭泣着、颠颠向外跑去。这场景总像似曾相识。有那么一阵子,她想起红络,又想起还被女孩握在手中的耳环。她不知哪个更重要些:是不愿再见到悲剧重演,还是不肯忘却主子的嘱托,抑或只是不愿这女孩受到伤害——出于最朴素的同情。那毕竟只是个孩子,一个与娘亲分别的孩子,正如红络、正如她自己。 她站起身,她追出去。 她冲上宫道,她揽过女孩,她跪倒在二位贵人脚下。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只是带……带黛儿去、去昭和堂办点事,没想到会冲撞到贵人,都是奴婢的错!黛儿刚进宫她什么都不懂,她只是想娘……她没有错,有错也是奴婢的错。要是一定要、要罚的话,请就罚奴婢一个人吧!” 她说罢重重叩头砸下,任白雨跳珠溅湿了眼睫。自己本没有一帆风顺的福气,她知道。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但凡见着个贵人就要吓得两股战战。她不配进宫,她早晚要折在这里。她依旧很怕。 十三岁的小丫鬟浑身湿透、裙摆挂满泥浆,颤颤巍巍跪在雨地中,垂头等着命运收割。可大抵这世间万物原是阴阳平衡、彼消此长的。她曾惯于卑躬屈膝,刽子手却愈发肆无忌惮;她终于昂首挺胸迎上染血的刀刃,反而震得对方虎口尽裂。这是命运第一次发现,她漫无天际的自卑与胆怯下竟涌动着一股无惧无畏的蓬勃力量。于是它害怕了,它退却了,它闪开了身,为她让开一条路。 于是她重获新生。 前来解围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姑姑。她举着一柄和她一样陈旧的黄绸雨伞,穿着身洗得发白的青纱公服,一路踩着小碎步,焦急却不失仪态地跑到那女孩身旁,一把打落她的手,将女孩拽到自己怀里来。 “好大胆的狗奴才!长公主殿下也是你敢动的?这么大的雨,回头长公主殿下要是落了病根,陛下必定拿你是问!” 她丢下这句话,也不管一旁二位贵人,抱起女孩转身就走。于是木棠听见一声叹息。“莫姑姑。”是荣王。他的声音像雨水一般沉重,带着不欲语言说的悲伤,和无可奈何的倦怠;他的声音像雨声一般微弱,可木棠偏就是听了清。 擅自出头的确愚蠢,但至少有件事她赌对了。雨天伤处会酸痛,荣王殿下今日又来回奔波,他现下一定已经疲累。何况他是个善人,他不会再多做追究。 可有人偏要让他追究到底: “妾方才记起,那女孩应是七长公主,唐氏所出。当时还是淑妃提的建议,说为了缩减后宫开支,请七长公主移去葆欣院,和小宫女们同吃同住。” 木棠没有抬头,但她听得清上首的刻意放缓的呼吸。他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她偷偷想。那位就是文雀口中“尚未画像”的小公主,是他的亲妹妹。而堂堂公主却居然独自一人在宫中乱跑,还和小宫女住在一处?馨妃提到淑妃娘娘,她莫不是…… “淑妃最近在整顿宫规,收效却甚微。”馨妃见他还不应答,又将木棠拉起来,“这新入宫的没规没矩,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宽恕。” 雨势渐小,冷风也住了。他抬起那双重瞳的眸子,就定在馨妃身上。 “淑妃糊涂。宫务繁重,你得替她多分担。” 他说罢便转身离去,连看木棠一眼都兴致乏缺。馨妃得了允诺乐得是忘乎所以,甚至不曾追问哪怕一句前因后果,丢下她便喜滋滋回了自己宫苑。一切就好像今日这场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遮天蔽日,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云淡风轻。这日晚些时候,木棠浆洗衣物时,那枚蝴蝶鎏金耳环的耳环忽然滴溜溜掉到地上,落在泥泞已干的绣鞋旁。冯翡春刚从身畔过去,正奚落说浣洗衣衫那是清淑院奴婢才会做的活计,下一瞬两只眼睛都放光。她很快跑进配殿,留下木棠一个人孤零零在院子里与周遭狼狈作伴。前殿、后殿、整个世界好像都喜气洋洋,而木棠,她想起荣王。 她错了。伤了胳膊不是什么“不值一提”、轻易就能完好如初的小事。遭遇刺杀会害怕、来回奔波会劳累,今日连绵有雨,伤处会疼会痒。他今天很不容易,她却要以此来算计、来为自己脱身,这是坏;认不出长公主,是蠢;随意便冲上前去胡说八道,是鲁莽。她远比“四无丫头”还要糟糕。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她忽然就懂了这十二个字沉甸甸的含义。她不该过分关注那耳环而敷衍长公主,她不该自作主张、自行其是,更不该一厢情愿、因卑微而生出偏见,对上位者的痛苦视若不见。他们也是人,或许,也会悲伤、也会哭泣。 她起身,先要去正殿认真道句“谢谢”。而后,如果有下次见面…… 她是否,也该对他也说声:“对不起”呢? 第7章 药方玄机连环计 其后的日子,雾蒙蒙总使人伤心。宫里的活计这样少,大多时候不过要她往后一站,陪主家身侧充个脸面罢了——偏她还是个“四无丫头”,今儿个主位面前吓抖了腿,明儿个姐妹眼瞧着撇多了茶,后儿个辗转反侧睡肿了眼——总给林怀思丢脸。凡粗重使力气的活儿,从前她好赖有些熟悉的那些,而今派给各样洒扫宫人,又不许得她自降身份。所以说这皇宫实在太好,金碧辉煌的,就暖呼呼照着她这滥竽充数者无处遁藏。馨妃不以为冒犯,后妃姐妹间多有和善,就连主家不过也叹声气翻个白眼儿,谁也不说拿她治罪,织菊几个还来体贴她是否那日大雨弄丢耳环心有余悸、郁郁至今。木棠便连受宠若惊的脸面都没有,愈发无地自容了,何况转天来接了要务,得往露华殿外头一走呢。 原是林怀思,也觉无所事事、闲来怠懒,因听闻宫中有开益、怀净阁东西相对,一个藏典籍、一个奉佛经,这便起了心思要木棠去问问有没有唐宋成名的话本诗集的,能借来打发时光。骆姑姑私下叮嘱,道那开益阁乃皇家御用,按律本非林怀思一个小小宝林能涉足。“但如今陛下尚无子嗣,遂英宫空落。良宝林又如斯盛宠……你且先去探探,机灵着些。” 木棠因而惴惴不安着去了。一路行过思萃阁,走过驯马场,脑袋不敢左瞧右晃,那心下却是不停抽着冷气的。等见了开益阁仰面三层高楼拔地而起,外无卫士房门紧闭,那更是蜉蝣见了华岳,颤然走不动道了。要她去做什么呢?一个惯常同文墨荣光无缘的粗鄙丫头,瘦削身躯撞开学宫殿阁,送上前去给人笑话?——她几乎成功预演了今日下场,尽管那开头看似绝处逢生——闻听门铃撞响,拾灯而下穿越汗牛充栋前来相迎的,原是受她恩德的故人: “姐姐?”来人惊呼,“——当真是你!” 灯火映照,那是张似曾相识的面庞;站在她面前的,却是个截然不同的人儿——换上浅粉色二等宫女公服,面上淡淡搽了些脂粉,杜桃灼今日说话但见清脆娇俏,哪还有曾昭和堂里那哭哭啼啼的小宫女模样?“本想得空了去找姐姐道谢,没想到这么快便能再见!姐姐别来无恙?”瞧着笑!多真情实意!太得意洋洋!人十来岁的小姑娘,但凡吃饱穿暖了,那就像初开的桃花,想不惹人注意都难!连杜桃灼这才进宫来、几天前还在被姐姐们呼来喝去、灰头土脸的,如今摇身一变都光彩照人。可独她木棠依旧瘦小羸弱,站在谁跟前都活像没长毛的小鸡。何况今儿越过她去,曾经是个在自己脚下委屈无能的妹妹,受自己庇佑照拂的后生晚辈。人人竞先争流,独她不进则退,你就瞧这两手又揉搓起袖边角,一双眼不自觉已惭惭低垂,唯有愈觉面上无光,自恨不堪受教的了! “哪里……敢……!”她惶然分辩,“我没、害了你……连累你倒楣……怎么好,你来……说谢……” 多谦虚,多诚恳!看了就让桃灼直摇头:“就是该谢谢姐姐!”她放下灯烛添两只手过来,将木棠双肩到手腕捏了又搓,以示亲切, “我是才入宫的宫女儿,至少得在昭和堂做了足月的,要分去哪儿,还得巴结着姑姑姐姐们——简直没个天日!姐姐曾经也看见,那角落最拜高踩地,新入宫来就是奴婢里的奴婢!要不是姐姐——要不是我就同管事姑姑讲,我与姐姐是交好的,她这才肯试我几分本事文采——赶巧新主子们入宫,各宫室都要添人要调动,选择这开益阁做事儿服帖的姐姐,可不就留出空来让妹妹出口气?”她接着蹦起脚来,好像说起这段运气就格外开心,“这不,才来几日,天天都琢磨该怎么感谢姐姐!今儿既送上门,得受妹妹我仔细孝敬!” 小丫头拉长声调融化了眉眼,简直像戏台上的花旦尖细嗓子满面扑红,只让人闹哄哄地开心。木棠却不敢傻乐哩!哪怕是林府到皇宫,人人都骂一句四无丫头呼来喝去,少见着此等吹捧更受不得这般热情,但这毕竟是皇宫里头,她反倒该吓个清醒!“别、胡说!”得快些叮嘱,眼睛四面八方还得赶忙搜寻,“给别人听见……给这里头姑姑听见……” “只有我,没有旁人!”桃灼回身一望,立时了然,“本有个可吓人的夏姑姑,昨儿生了病,另外两个姐姐去照顾她了。开益阁今天就归我打理!” 听,多么好消息。本来自家人照面通了气,主子要的书顺理成章很快就会到自己手里,不用求着谁,不用挨了训,姐妹俩再叙会儿话顺势偷会儿懒,这就叫皆大欢喜。可惜木棠毕竟愚鲁,利欲熏心。这会儿瞧得妹妹高就,就生出那些走后门耍滑头的心思来。往四面八方求贤若渴的眼神是愈不安分。天可怜见,她近来虽说开蒙,手头却不过一本《三字经》——还是骆姑姑一字一句亲笔写来,每日教十二字,当场只添十二笔,一字不多、一字不少,管她如何乞求央告,就说贪多嚼不烂。多少个不肯将歇的夜晚,四无丫头翻透了没几页寥落字句,望后续白页简直望眼欲穿!现下倒好,四面里简直被书山书海围满!要说叹为观止蠢蠢欲动,这话到嘴边反而她又说不出,只管打个岔,自去信步走走偷看几眼。有些书名她如今竟然也识得,尤其这一排:千字文、百家什么……该是百家姓,骆姑姑说过,是她不久之后该读的蒙书。她伸手去,五指轻轻贴近书脊,浅浅落下去。书封是深青色,摸着润滑、却又有些许的粗糙。一寸不到的厚度,可以写万千个字词,装得下古往今来几千年的故事,和无数个能人奇士凝练的道理。她只要翻开它,把那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就能像少爷一样,上得庙堂,出将拜相;再不怕没有衣穿,没有饭吃,连祖坟里都要冒了青烟——如果娘知道她能识字断句,真不知该乐成个什么样! “姐姐?” 匆忙转过身去,她背过了双手。 “宫里头规矩严,外头民间的话本子评书进不来。若非要看故事,那就只有《战国策》、《世说新语》一类,还有这《太平广记》。”桃灼走近些,顺手将那《千字文》抽了一起递来,“遂英宫里暂时没有小主子需要开蒙会用上这些书的,夏姑姑病着,想来也不会注意。你先拿去,就借你主子的名头。且不急着还。” 可得如何狂喜呢!四本大部头,沉甸甸这就压上她的胳膊——可不是累世荣耀,至此就摸着了个边儿?木棠当下连“谢”也不会说了,俩杏仁眼光瞪着发光,以为宫中安身立命,如此足以——夜郎自大,何其糊涂!所以立时进得门来便有教训等着: 你就听门铃声一响,推门而入原是个便装宫女。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腰间拴着的却还是二等宫女的木符,做的依旧是外出跑腿的活计。桃灼见了,自先轻视三分,当即跨步上前将其堵住,也要趁夏姑姑不在,抖一抖她一家独大的威风!可谁想呢?人居然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甚至话儿也懒得应,自个绕个边,径直就往向里,熟门熟路活像回了自己家一般。这便是奇怪。做不上女官的老宫人大多断了念想,只能年岁到了放出宫去,为此最怕行差踏错,从来都是缩头乌龟,哪会有这等我行我素不管不顾的做派?难怪桃灼发怒:“站住!你做什么?!”撇下木棠再追几步,她得鼓了劲装出厉声叱问,“你!就是你!做什么,找什么?来此可有主子的印信?” “你是新来的?”年长宫女闻言瞥她一眼,倒是云淡风轻:“夏姑姑许了我的,我可自己借书去看。你先忙,我识得地儿。不用叨扰。”言罢抬脚又是要走。可瞧这不以为意的轻蔑,岂不吝火上浇油!桃灼一把拽住她衣摆,声音更陡然拔高八度。要说空口无凭!开益阁岂容你放肆?要么交主子的手谕,否则便喊侍卫捉贼。那宫女闻言依旧不怯不恼,回身正正好将险些上前来劝和的木棠一指: “那她呢?”她嗤笑道,“她又是奉了哪位主子的令,要借《千字文》来看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便是无妄之灾。 小丫鬟小的自己一无所成,所以最怕遭人拆穿,当下竟是连《千字文》也不要了,和桃灼的情谊也顾不得了,当下夺门而逃,只觉心奔如雷,面烧有火,甚至仿佛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多出那好些宫人,来回来去都拿轻蔑眼光瞧她,有的交头接耳听不清,毕竟就是将她笑话——可不知这一路、这一刻!上回叶宝林身旁的梅钏见了她就笑;昨天主殿里雪苕姑姑分明看着她偷偷摇了头;就出门前,翡春才冲她大大方方翻过白眼——都怪这当空的烈日,何其炙热!烤得她瘦瘪了,矮小了,一口气缩回自个洞穴,要蜷起来掉眼泪了! 入宫快要足月,她依旧一事无成。 原本初七那日御花园平安脱身,她重获新生般突然曾想明白了一些道理:自己并非霉运缠身,恰恰相反,入宫以来处处交的都是好运——得诤友曹文雀,得密友徐弥湘,得良师骆芷兰;鸡犬升天做了女官不算,还几次三番因祸得福,在贵人手下交了好运。所谓扯着后腿让她如履薄冰的,实则是一无所长的她自己。想要配得上如今的运气,不褪层皮那哪能成?这些天跟在林怀思身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够,她得空便习文练字,连梦中都在呢喃背书,不就是拼尽全力,想永远留在这个瑰丽温暖的世界里? 可这样累出三层青眼圈的她,不仅比不上主子身边的翡春、比不上刚入宫的桃灼,甚至比不上那还在办事跑腿的二等宫女。这叫天资愚笨、无可救药,如何能不心焦、不气恼?翻身打挺坐起来,将新借来的书在桌上摆好,探身研墨,想是按师傅说的靠临笔来修身养性罢,可反倒是越写越慌张、越写越烦燥!别说按着的纸扯破了,悬腕的手抖不住了,你就看笔下“木棠”这俩破字!一横斜冲上了天;一竖粗胖扎根入了土;左撇短、右捺长,一个跛子站中央;三点臭豌豆,各个大如斗,房顶没处修,木上张不得口! 丢人……显眼!!简直擦砚台的废纸也不如!小丫鬟憋红个脸,挂在案头简直就要爆出满当当泪水来——可等等,且没空。没听翡春敲门来说么,主子午憩刚醒,找她近前伺候哩!这不就得慌里慌张打水洗了脸,稀里糊涂正衣服穿好鞋。才出门来又忘了书,才进偏殿又绊了脚。卧榻上皱眉头正品茶的福宝林打眼瞅见此等滑稽样,一时得呛了嗓子。 “不用……别磕头、停停,我是瞧着可乐,怎能算怪罪。”方若寒抚胸顺过气来,忙使贴身宫女将人搀起,“动不动就磕头告罪的——倒像谁欺负了你似的。没轻没重光听着咚咚得响,怪吓人!小小个姑娘家,磕破了脑袋得多难看啊。瞧,红了一片呢。不得,好好,擦点药去?这么瘦瘦小小的,这就跟了姐姐你啦,今年多大啦,瞧着可怜呢!” “她十一岁上跟了我,算是快三年了。”林怀思截住话头,放了茶杯只管摇头,“人是听话的,就是胆子小,偏又冒失。妹妹就别逮着她问了,少不得一会儿两股战战,又唐突了妹妹。” 再使个眼色,她这就是要让木棠退下了。放了书在这里给主子们消遣,你自己随便去御膳房跑腿还是关起门来面壁,总之不要再授人以柄。讷讷应一声,木棠的确是要走的,怎奈何福宝林执着不肯饶,口中说着:“所以姐姐更当调教!”当下竟追下榻来,一把捉了木棠的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可好一通仔细打量,“虽只有十三岁,瞧着也忒瘦了些!多吃点饭,小姑娘就要白白净净的才好,胖点儿有福,主子看着也高兴!胖点儿聪明,跟你主子久了,自然就学得灵光了!” 可不止这么说呢,人到了晚间还找太医专程带了药方送药过来。这回别说翡春看着眼热,就连林怀思,瞧她的眼神都带了些诧异,和福宝林姐妹叙话时更不自觉地拈酸吃醋。李木棠至此是否从受宠若惊中冷静下来,又从自轻自贱里清醒起来呢?要明白何谓炙手可热,何谓福祸相依;再念过百十遍“四无丫头”,晓得利害是非面前总归她这奴婢无足轻重。无非随波逐流,无从力挽狂澜,只管眼下吃好一剂药,吃饱一顿饭。晚上要睡梦香甜,谁知道来日是否大祸临头——别说危言耸听,你且看着,不出月余,谶语立即就应验: 引线出在那冯翡春身上。 吃惯了苦头的,有些麻木,习以为常,譬如林怀思;有些稚嫩,肖想救赎,诸如木棠;还有些张皇,昏招频出,就以今日之冯翡春为例。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前饿肚,在黄河水患之区;后为奴,于内宫幽闭之处。来去皆是没日没夜的磋磨,使她踏入露华殿这灼热人间界来,立时便扎根发芽,立志死不撒手。她所以瞪大双眼,将周遭游荡的一切以为劫匪、视作死敌;莫说织菊上手沏了她刚烧开的水她要大惊小怪害怕被抢功劳,就连阿玄守夜多听了主子两声使唤,隔天都能引动她醋意大发。如此情形,更别提木棠。陪嫁姑姑,七品女官,要是骆姑姑那等有真才实学,资历匪浅的也罢。偏是这个么连绣花枕头都算不得的草包。物不平,自然鸣。翡春当然是没有愚蠢到跑主家面前大言不惭煽风点火,她看得出自己取而代之那光辉灿烂的明天,为此不吝徐徐图之,一贯蛰伏待机——她不曾等了太久。三月底,几乎是立功的机会自己找上门来。 “有些好东西,你可自行出宫去买。” 就这么一句话,提醒来自于她的远房堂姐、就在太医院做学徒的冯济容。在此之前,抢活儿来太医院跑腿的翡春本自愤愤不平,又骂木棠将自己吃了半月有余的方子奉为神药推举给主子乃借花献佛、恬不知耻,又气主子欣然收下方子还拉自个做对比去吹捧木棠气色上佳更是任人唯亲、不分黑白。到头来她主仆俩亲亲我我一团和气,做主子的念起《世说新语》说要考木棠才学,做奴婢的才认了几天字也敢大胆子上前偷看;真正做事抓药去的还得她冯翡春,估计甚至没人注意或在乎。堂姐听她诸如此类的抱怨不是一日两日,当下接木棠的方子看了,先是叹气摇头,继而忽又灵光一闪,遂有以上之提议。 “那毕竟前不久荣王殿下负伤,太后娘娘关照得急,各样补药流水般送过去,就像你这方子上什么人参、大黄、枳壳,破气行滞,利水滋补,都要的最掐尖的那批。紧供着荣王府来,用一损十,你家主子而今说要,那自然是顾不上的了。” 翡春闻听,自然不信。木棠自个照方拿药一日两顿吃着,怎么就没见她们太医院敷衍过?“不是你们巴结着做姑姑的,瞧不起我二等宫女;就是姐姐你避嫌太过——还后悔当日伯父救我出苦海,根本不想帮我!” “这什么胡话!”堂姐立时拍案就急,“既然把你从死人堆里挖出来,千方百计送进宫今到了主子身前,必然要你出人头地!我欺负你什么!你那个陪嫁姑姑,顶天了就是个奴婢,拿些下脚料随便打发了——我敢用同样的糟践本材给你家主子吃么?而今就是这么个情形!奴才要吃糠,有的是!我屋头都堆着好些!主子要吃精粮——除了荣王府,一概免谈!那除非是、除非是……” 她做出灵光一闪的模样,返身去找一趟自个师傅,又拿封书信神神秘秘来见,指挥说宫外有几家她师傅信得过的药材铺子,拿她师傅手书去给人看了,且先不用掏钱,立刻就有上等药丸供良宝林享用。“寻常走太医院抓药,那是你分内之事;为主子殚精竭虑自掏腰包甚至出宫把事儿办圆满了,你家宝林如何能不重视你呢?” 对自家堂姐的话,翡春当然照单全收。竟是全忘了初入宫时昭和堂内关于夹带藏私出入宫廷一番震慑人心的讲演——她毕竟在偏僻地界两耳不闻窗外事足有四年不是么?何况一心认定所行光明正大,往来格外扬眉吐气哩!又奇怪这晚上模模糊糊有些晚霞,夕阳滚烫活像个蛋黄似的,被一汪云团捧在手心里,于缝隙间漫生流淌着金河。翡春驻足瞧了仔细,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这样被云团裹了得了安适自在,随时又有万丈光芒掩盖不出行将挣脱开去!别提一张小脸如何鼓鼓囊囊跑出热气,抱着包裹的胳膊更过了一遍又一遍战栗。似乎被放出皇宫的风一吹,她整个的便飘起来;迎着回宫的夕阳再这么一追,她的四肢百骸也该得要价值千金。少顷见了监门卫的卫士,翡春就这样格外不像个跑腿的黄毛丫头。她居然敢直起身儿来看人,解释来由时尾音都是上扬着的;连那方包袱——甚至是她自己给人拆开来,现学现卖还要说道说道这怎么样的大黄算是好材,怎么样的人参才算是上了年头。没瞅着人对视一眼,怎么径直就将她捉拿提走……? 馨妃得到消息,是刚刚结束昏定离开庆祥宫。太后娘娘近来为荣王之事食不下咽,连带着靖温长公主也被传进宫来耳提面命有那么几次。皇帝装傻充愣干脆就少往后宫里来,倒时不时往荣王府去做个样子。馨妃等一众后宫妇人无以如斯自由,遂侍奉太后更为勤谨,聆听训示愈加胆颤心惊。不止良宝林胆小,近来郁郁然食欲不振。馨妃自己也觉白日里胸气不平,入夜里少眠易惊,这几日才传了诸医官每日请脉,滋补气血的各样方子吃了没几帖,又是嫌苦,当下竟追念起曾皇帝身前玩转承恩的乐处。由是撇了良宝林,馨妃本要往前朝长丰台面圣去,庆祥宫里的内侍就是此时追上前来,说敬德门拿到一名宫人,形迹可疑,要良宝林去问话,并请馨妃共去听审。话里话外的意思,犯事的乃是露华殿后殿奴婢,和她一宫主位脱不离干系。却看那良宝林还愣怔呢,仿佛想不出自己坏了什么事儿似的。馨妃不过垫了七八分饱的肚子这会儿就闹腾,更嫌满面霞光灼眼,来回来去都使人心烦。果然,立刻就给她猜中,始作俑者好整以暇就在庆祥宫等着。怎么方才散席时淑妃说要留下给太后说戏那蠢笨由头,她就没听出个不对劲呢?找由头赖在庆祥宫,等安排好的嫌犯拿到,立时发作,抢先给太后上眼药。瞧,这不道中已经跪了个小丫鬟,且馨妃还认得:良宝林身旁的翡春,骆芷兰似乎提过一嘴好高骛远不堪大用,没想到真能做出背主忘恩的蠢事;面前桌上高高放了包裹,内里有些药材,不知是偷窃还是怎得。馨妃一眼看了大略,心下多有计较,也不理会淑妃虚情假意迎上前来请她秉公持正的笑脸,照面先托大骂了声不孝: “不过是些奴才的事儿,再怎么以下犯上手脚不干净,也不该搅扰到太后娘娘座前。淑妃你关起门来如何笙歌燕舞且不论,放肆到庆祥宫里,岂非太不应该!” 张口揭了伤疤捅了刀子,馨妃且不等她回嘴,自先奉了汤药上前,跪下只求太后娘娘平心静气,颐养天年才是道理。“荣王殿下得天庇佑,未伤根骨,眼见便是大好,反而娘娘为此焦心劳神气血不济,妾惶恐!今晚,不若妾留在庆祥宫伺候罢!”这话说来多乖顺呢,站在后头坐也不是跪也不是那束手无策一个良宝林看了都得嫉妒。方才昏定太后就几次三番喷嚏连天,这一回转进门,人更是萎在座上托了额头假寐无话。淑妃想要趁机做主,馨妃才不接招。当下以为擒贼擒王,讨好了太后便轻易逃过一劫,哪料人上座眸子恍然一睁,竟盯得馨妃无端心虚,向后险些将手中汤药撒漏。 “这是什么药?”太后定定发问。馨妃不知何故,回身向庆祥宫掌事姑姑一望,见那头脸色不好双唇紧抿,又忽而想起身后正跪着的翡春、以及摊开摆在桌上那包袱里些许药材,虽仍不知前因后果,但已是发怵不好回话了。太后见了,当下忿然动怒,竟是扬手砸了药碗泼湿馨妃一身——那情形,简直当下就要怒斥“拖出斩首”——幸而后者不过是随良宝林匆忙跪倒一个四无丫头的无稽幻想。不过有些缘由,木棠奇怪地猜了准。太后娘娘一贯抬举馨妃娘娘,寻常或许敲打、至多胁迫,总不至于真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除非……除非是真被触及逆鳞。而对于一位母亲而言,有什么还能比她本该继承皇位、却如今无辜受伤的儿子更加紧要呢?“你、你们……”太后急火攻心,当下甚至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亏得掌事姑姑前后招呼,馨妃还顾念着将功补过;却最恨淑妃事不关己,一旁煽风点火,这才将前因后果讲了明白。 按她的说法,翡春出宫采买,不是一拍脑门自个做主要为主子求个身康体健,完全受人唆使、走贩私运往来于宫外药庄与宫内太医院,以次充好牟取暴利。至于幕后主使,毫不意外该是她露华殿诸位,“恰巧”正掌管着太医院的馨妃娘娘。嚯!原来佛口蛇心,你馨妃如此贪得无厌!难怪荣王殿下伤病迟迟不愈,是尔等黑了心肝,欺瞒到殿下身上——还不认罪! 淑妃今日显然有备而来,言谈间太医院的证人也是到了。翡春不是方才喊冤,道堂姐支招临时起意,良宝林不知与馨妃无关么?立刻就有她堂姐济容前来对峙。至于说些什么,馨妃已经没有心情听下去。淑妃今儿个大张旗鼓,想必一切戏码台本毕竟是早都推演好了的。倒是这济容,额外装出一副惶恐姿态,一口咬定自个师傅与露华殿有何勾结她不知,只是可怜她入宫以来便受师傅欺辱胁迫,要做些什么哪敢说不?不过今儿个是想翡春身为露华殿宫人,替自己跑一回去去换药材怕也分内应该……无论真情假意,总归那脑袋越说越低,声儿愈不可闻了。翡春不可思议,当下眼瞧着就要发作,淑妃却哪容她争辩: “早就想说,你个小小鬼头谎话也是可笑。你说你堂姐言之凿凿,因宫中的药材紧着荣王府,顾不到良宝林,以至于你要出宫私自采买?——何其笑话!泱泱天朝上国,堂堂皇宫大内,还能短了一名宝林的份例,需得你们自己个儿出宫去丢人现眼?更别提便是你要出宫,何不大大方方去,何不求了馨妃去,偏要说什么‘盗走令牌’,独自逃出,分明是给你家主子抵赖干系!”淑妃说到此处,刻意将汗出如浆的林怀思一打量,手拍拍桌案,就像打下惊堂木,立时便有判决,“依本宫看,分明是馨妃串通太医院,着派你这小贱婢出宫低价买入糟践污材,混入太医院药库以次充好,再盗出珍宝换取财帛。还有这医女所言沆瀣一气的师傅何在?锁了人取了帐薄,开库房立刻真相分明不是么?” 馨妃至此一直没惜得打理她言之凿凿。这会儿太后缓过气来,馨妃自己多半也琢磨过味儿。自月初见了荣王殿下,背地里她与淑妃往来的确已不是一次两次。前两天太医院刚有声音,告发淑妃某位姘头盗取药材谋取私利。事关荣王殿下,眷礼殿那头不敢坐以待毙,竟是兵行险着倒打一耙,不惜构陷冯翡春,连累良宝林。这不,少顷进得门来,这人果然是位故人。冯济容所谓与“馨妃沆瀣一气”的师傅,名叫黄吉,的确月前受馨妃恩惠刚通过了六品御医的考核,才在露华殿见过。淑妃自以为拿捏了又一把柄,向后寸寸,昂首更得得意洋洋: “黄吉,便老实招了吧。”打断师傅怒而质问徒弟的唾沫横飞,按住徒弟试图栽赃师傅的满口胡言(多说多错,济容你可省省吧),淑妃知道打蛇要打七寸,遂以开门见山,“馨妃是如何贿赂你保全冷宫的罪妇孙氏,是否还要你为孙氏安胎以慰陛下——太后面前,谅你也不敢隐瞒!” 此言既出,下首良宝林都有些经受不住险些得闭过气去。淑妃该就知道,自己这局成功了大半。“馨妃渔利太医院祸及荣王”,这故事里有一处站不住脚,那就是馨妃既是表亲,又为同党,就算贪财,总要顾及殿下。除非……除非她见色忘义,根本早就背叛太后与荣王,其实与皇帝暗通款曲有些日子,甚至不惜私自委请太医,帮忙照看身为皇帝心腹的忠文公遗孤。“孙选侍昔日体贴赵家秀女,把自己赔进审身堂里。馨妃又心生怜悯,难道是也想入审身堂作伴么?”就这么一句话,淑妃几乎已经可以想象自己一家独大一手遮天的场面了!想想哇!皇帝年少俊俏,个性软弱;馨妃貌美艳丽,宠冠后宫。可若试问这盛宠中有几分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几分是日久生情心心相印——却旁人哪里辨得分明!馨妃乃太后表兄之女,同气连枝的血亲也投效了皇帝,可想而知太后将如何震怒,或许今晚她便香消玉殒,尸骨无存! 馨妃起身来冷眼睥睨并不接茬。淑妃已经指派人手搜宫。奉宸卫很快探查回报,去时小厨房正在给孙选侍煎药,药方就在一旁案上,现已带到。除此以外,卫士还意外发现露华殿外的红纱笼有逾制之嫌,故此一并带回。这红纱笼悬在各宫宫门外,因有象征圣宠之意,向来由彤记房统一掌管的:每晚戌时左右,彤记房的内侍都会向各宫送去更换好香烛的红纱笼并点燃。如宫舍内有贵人承蒙圣恩,则由皇上身边的随侍将红纱笼摘下,送回彤记房内。律典有约,妃位所用红纱笼,以竹为灯骨,漆朱描红;黄铜烛盘,阴刻采莲童子;内燃蜜蜡,外蒙暗花实地纱。而现下这对灯笼,玉为骨金为盘、上雕龙凤呈祥、熏香蜡、覆以捻金纱,乃是帝后大婚的规制。且这对红纱笼上还有一件蹊跷,其背面分写了“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四字,分明是皇上与馨妃的字迹。平日里这红纱笼高悬房檐之侧,落字处贴着后墙,旁人自难看出其中端倪。若非此番亲卫正撞见彤记房前来收回红纱笼,哪能发现此等暗度陈仓之事? 至此,看似馨妃背叛板上钉钉,反而这人却不急不徐向奉宸卫一望,问:“查明了?没有别的了?小厨房里没有毒药,床帏之内也不曾藏有兵刀?”接着自己却揭过那张惠及孙选侍的药方,反倒大大方方拿上前去给太后观摩。淑妃自以为胜券在握,尚且顾自呷茶,没留神好似一晃眼,只听得馨妃辩了一句:“翡春去取的药材,去年京郊发哄泡过水,的确养了霉,所以正是为给孙选侍——她戴罪之人,要她时刻反思警醒……”当下呼道大事不好,再跳起身来却居然为时已晚。 太后那鹰视狼顾般的目光,只这么一晃神,已经向她头顶招呼。 “妾、不知……不论如何……那郑氏……” 她该要说些什么,无从再争辩,因有宫人急急入内来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从令熙宫闻讯而至有一位宜昭容,听说是太医院手脚不干净,“体谅淑馨二妃辛苦”,已经半道截了帐薄,派人为了仓库,这就要代劳去。——偏就是这个宜昭容!自恃生父镇守西北边关,连太后也奈何她不得;又自逞有那么点儿聪明劲,横行霸道无所顾忌,替皇帝横插一脚这就要将太医院收复啦!如何能不唬得太后也急急往那前线一去,只管让淑妃闭门思过,甚至顾不上再怀疑馨妃春心萌动呢? 只这一切,对于木棠而言,不过是积蓄空中将落未落的雨。不知前因,未见后果。她奇怪淑妃何以与馨妃势不两立,更抑或为何馨妃轻易便反戈一击。这些内里关窍,得林怀思后来回到后殿来,关起门来后怕流泪。她甚至将木棠送去的那张药方揉了一团,跺脚大骂四无丫头不学无术,简直遗祸万年: “你是没有看清……什么给孙选侍的药方……你再看看!这分明就是你给我的这份药方!是福宝林送给你要你养身子,是你信誓旦旦给我拍胸脯保证……济容!你来说说,好好看看上面都写些什么?!” 冯济容才告发师傅,又得罪于淑妃,当下无处可去,顺理成章被带回露华殿,受馨妃安排,要来给后殿讲讲道理。继而那一字一句,才足以让木棠双脚冰冷、指节将袖角扯破。她说:“三七、活血,孕妇不宜;枳壳,主治胸胁气滞,有破气之效,孕妇不宜;肉桂,温经散寒,但药量太过反致内热,孕妇不宜……” 诸般种种,非但孕妇不宜,便是寻常女子,过食过量,也难以有孕。“你只管滋补养气,却不知要断送我一生前景!”林怀思是以对木棠大发雷霆,“否则……你以为馨妃娘娘如何辩得清白?正是太后娘娘看清,这张药方看似温养,实则毒辣,以为她千方百计要毁去孙选侍前途,好让皇帝陛下子息薄弱,荣王殿下还有一搏之力……这话……却又敢同谁去说!” 林怀思这便赶了济容离开,又揉起头发走来走去,又冲窗外给母亲发誓,显然不知皇帝与荣王神仙打架,她个深宫妇人该当如何是好……馨妃让济容来点明缘由,不就是让她投奔太后,行背叛君上之举么?可她……分明是陛下的后宫啊……! 是否有那么一刻,她回想起父亲曾斩钉截铁的拒绝,迟来地奢望起家门庇护,后悔进宫来以身入局?无淑妃兴风作浪的家世,无馨妃随机应变之智慧,婢侍蠢钝如木棠今朝开门揖盗,姐妹冷漠如林怀敏彻夜不置一词,甚至还新认了个口蜜腹剑的福宝林方若寒引为知己,她几乎、她几乎…… 长夜漫漫,小小女子轻易就万劫不复。行在这高墙深宫,究竟谁人可信,谁可托付? 第8章 自怨自轻志不平(上) 敲锣打鼓一场大戏终了,帘幕两合竟是满园寂静。此间不再有阴谋算计、不再有虚情假意,各怀心思的人将在夜里沉沉睡去。这皇城高深,从不闻虫唱鸟鸣。骆姑姑浅眠多梦,却总能听到些并不存在的声音。比如深秋枯叶伶仃,比如隆冬雪绒落在屋顶;比如台上灯花烧死了飞蛾,比如檐下灯笼蹭着了门簪;比如思亲情切的梦中呓语,比如满腹委屈的无语泪流。 实话实说,木棠的确无辜。莫说那药方玄妙深奥她一门外汉无从破解,就算她知晓其药理危险,又如何能明白宫中局势混杂?令牌又是冯翡春私自窃去,更算不得她的错处。可坚持要出去和翡春一起罚跪的,却正是她自己。 “不管怎么说,药方是奴婢拿回,是奴婢给主子引荐……如果当时奴婢多长个心眼请骆姑姑再看一眼……或许、就能就发现问题?出宫的令牌是奴婢该看好,被翡春偷走,是奴婢的不对!” 小丫鬟跪在下首声是飘的脸是白的连双唇都是抖的。春夜阴寒,她大半夜直挺挺跪在院里,连哭泣的声音也没有。直到清晨骆芷兰从她身畔走过,才看清了那张遍布泪痕还沾了乱发的小脸,和那对已经光彩全无又红又肿的眼睛。 “木棠已经领到了教训,宝林是否问馨妃娘娘讨个恩情……” 林怀思梳发的动作一顿,她将剩下的话生生咽回。 “且不论娘娘有没有这么宽容大度,你去问问她自己,看她愿不愿和翡春一起去清淑院。”发丝打了结,越急越梳不开,手上牛骨梳随即重重拍下,“……到底是她自己不中用,连妙吟都比不得。没见识没长相没学识没胆量要不是怀章非要我带着她……” 如果不是馨妃娘娘亲自发了话,冯翡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到清淑院这鬼地方来的。她烦透了永远洗不完的女官常服和擦不完的珍贵器皿,烦透了姑姑地动天摇的怒斥和棍棒相加的责打,烦透了双手泡皱结疮再被皂角染黄,烦透了腰酸腿软还饿着肚子当牛做马。她捱了整整三年!才攒下个赎身的零头而已,如果没有表姐慷慨解囊,她只怕时至今日还陷在这十八层地狱般的苦役。可谁能想到,如今推她再入此深渊的,却又偏是冯济容。“这叫‘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膀大腰圆的旧识最近好像做了些学问,引经据典表示惋惜,“也不好这么讲,过十天你还要回露华殿去的,总比我,就无声无息烂在这里要好。” 翡春没有接话,只眯着眼睛揉起自己红肿的膝盖。清淑院不比别处,除了暂存衣物器具的正堂,院内就只剩大大小小的水池。那水面上扑来的风都是冷的,冻得翡春愈发烦躁。她起身要走,双膝一软险些一头栽进水中;好容易站稳,迎面却瞧着那冤家对头。 她将准备起身行礼的青秀按住。 “一瘸一拐娇弱得大家闺秀似的。诶!李姑姑,来咱清淑院大宫女、青秀姐姐面前见个礼!”她扯着嗓子吼一句,又压低声咬牙切齿,“全是这村姑惹出的祸端,现在还有脸来卖惨。青秀你就这么站着,要她过来给你行礼还差不多。” 她说的不错,毕竟身畔大宫女的样貌本就与“清秀”二字相去甚远,足够具有威慑力:青秀双颊扑着两团红,肌肤蜡黄粗糙,一双牛眼睛炯炯有神。木棠呢,虽还穿着带刺绣的精细衣裳,可她本就瘦小,又哭肿着一双眼睛,此刻站在威风凛凛的青秀面前却浑像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宫女儿。所以她自然要福身行礼,还要低声道歉:“对不住,因为主子留我又说了些话,所以来晚了,还麻烦你们在门口等着,对不住……” 又是这副受害者的低姿态,翡春翻个白眼,妒火烧得是愈来愈旺。她本该径直走开,可青秀不让:“你是这里的老人儿,就带带她,把思萃阁刚送来的那批衣服领走吧。”她说着飞快一挤眼睛,于是翡春立刻就明白了对方言下之意:今日张姑姑不在,清淑院就是青秀、自然也是她冯翡春的地盘,要公报私仇,这岂非天赐良机?于是她二人的境遇很快天翻地覆——二等宫女忙着袖手旁观发号施令,七品姑姑倒要向她点头哈腰。二月里的池水依旧冰冷,翡春就坐在旁边冷眼看看她双手一点点揉搓得肿胀、冻得通红,还要幸灾乐祸,给她雪上加霜: “清淑院没午饭的,你再忍三个时辰吧。晚上要跑快些,明早早点起来,这里跟主子身边不一样,饭都要抢的,去迟了就只能饿着了。” 木棠却不曾答话,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像是全然不在乎。翡春看在眼里,刹那间是怒从心头起,一扬手直掀了盆底仍不解气。衣裳咕噜滚进水池,涟漪散开又消逝,她怔怔望着,不自觉间双眸已蓄满泪水。 “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 “……因为我没用。大家都比我厉害,但只有我是女官。我不配。” “因为你不懂珍惜。” 木棠一愣。 “明明有那么好的运气,你却居然都不要。一副末等宫女的卑微样子,摆出去都丢人。”翡春吸着鼻子,再将堆在脚下的衣衫一并踢下去,“这些衣服你不洗,大把的人排着队要帮你。你有福你不享。而我呢,我费了吃奶的劲才从这里出去,我每天跑前跑后,我得到什么了?连堂姐都要来利用我!” 木棠被她这副模样吓到,缩起脖子悄悄后退几步。 “对不起!我知道我不配,我出身不好还不识字我比不上你们。但我已经在学了!不成的话回去以后跟主子说换你当……” “我说的就是你这副嘴脸!”翡春猛地转过身来,声音陡然拔高,“那是福气!福气啊!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就你非要躲!你是蠢还是贱?” “我看你既蠢又贱。” 冷冰冰的声音忽自身后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狠狠一巴掌。翡春被扇得一个趔趄,脑瓜子要“嗡嗡”响上半天。“张姑姑。”她简直不需要思考,求饶的话就将脱口而出—— 然而木棠已经扶住了她,滚到喉头的恐惧被一并装回肚子里。她倒走两步站直了身子,对面如炬的目光将她上下一扫,接着就传来声冷笑: “别以为出去一趟找着了靠山,就能回院里来充大爷。”清淑院本是掌事姑姑张依呼风唤雨的道场,此刻她轻睨一眼,天色跟着就暗三分;再一皱眉头,眼角横纹都能轻易夹死翡春,“当初走的时候趾高气扬,如今再想回来,得灰溜溜爬回来。去门口跪着,给满院子蠢蠢欲动的看看,自不量力是个什么下场。” 翡春心下一空,咽下口水努力控制住发抖的手脚。她分明用了十成十力气,可为何胳膊还这样不听使唤…… 是身后。发抖的人不是她,是藏在她身后的木棠。 “姑姑,冯二和那位李姑姑,再过十日还是要……” “她以为她自己还能回露华殿去?”张依打断赶来圆场的青秀,扯动嘴角、似笑非笑,“只要我一句话,回报馨妃娘娘说她在受罚期间不思悔改、恣意妄为……青秀,你下半辈子,可就有人作伴了。” 翡春已麻木了手脚,“哐啷”一声摔倒在地的却是木棠。先跪了一整夜,又马不停蹄做了一上午粗活,小丫鬟如今是脸色煞白,双唇血色全无,痛苦得快要呕吐——这或许是因腹痛不休,或许是因绝望而恐惧。连翡春都被她这副模样吓到,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呢喃: “她好像说过,她饿过了趟会肚子疼……” “这糟心货怎么不早说!”方才横眉立目的张依瞬间换了张面孔,大步上前来将她挤开,俯下身柔声问了两句,又招呼青秀帮忙。木棠却是自己站起来,她甚至还在说当不起,都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当不起! 似乎是察觉到这怒其不争的目光,挂着泪花的眼睫一低一抬,木棠不再多说什么,只用力朝翡春一笑。那一笑带着些许的自豪和俏皮,像是在骄傲她如此夸张行径能支走张姑姑、好留翡春喘息之机。她也的确做到了,就像在荣王和馨妃面前全身而退那次一样,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我只是走运……”晚上并肩而坐时,她如此谦虚,“是殿下和娘娘人好……” “那今天呢。” “今天……我不是看你的意思吗?”她将双手夹进双腿间,颇为局促不安,“你让我不要说话,让我装得难受些,张姑姑就会带我去休息。虽然这样不太好……总之还是张姑姑人好。” “她那叫拜高踩低!”翡春恶狠狠打断道,“你是主子带进宫的陪嫁,主子现在圣眷正隆,庆祥宫里闹了那么一出还没受罚,这就是又讨得了太后的好。张依就是再眼瞎也知道见风使舵,何况你还敢哭、敢疼。要不是知道主子绝不会不要你,你怕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我是真的肚子疼,而且真的被张姑姑吓到了。我以前也不敢这样的。我以为她说的都是我,以为我真的回不去了,就突然很害怕,害怕到……” “但你不会比我更绝望。” 翡春武断道,“你不知道再踏进这里来的时候,就像、就像你以为噩梦醒了,但是其实没有,它不过是短暂地离开,然后埋伏在前头等着你。这晃眼睛的大水池,还有又小又挤的通铺……整个皇宫只有我们不许住在善信两坊,嫌我们身上脏!这耳房里甚至不能多开两扇窗!睡在这里就好像露华殿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但或许是一场梦也好,那就说明表姐没有真的……” 她没有哭泣,只是生硬地住了嘴。木棠恰在此时开始咳嗽,是那种断断续续、极其沉闷而隐忍的细小声音,在这过分寂静宫廷荡开层层涟漪,搅乱了每人心中难以倾吐的心事。木棠甚至觉着肩头一沉—— 那并非幻觉,悄无声息靠在她肩头的真是个乱蓬蓬的小脑袋。木棠当即吓得向前一蹴磕在地上,膝上的伤又锥心地疼起来。罪魁祸首急欲上前,木棠却向边一躲,再开口就是一连串咳嗽。 “王二你走路没声的啊!跟鬼一样!” “我瞧见你在哭鼻子。” “我哪里有……” “你就是有!瞧,还往出来冒呢!大姑娘家还哭鼻子,丢人!” “那是被你吓的。还有李姑姑,你瞧你把人吓成什么样了?还耍嘴皮子,快去道歉!” “我是冻着了,不干她的事。”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外面吹风,那可不得冻着么。”小宫女一本正经说罢,自怀中掏出个脏兮兮的破包裹,取出几片枇杷叶递过,“刚才看到你俩偷偷跑出来就知道偷偷咳嗽来的。呶,这是药,嚼嚼这个你就不会死了。快些,我还得拿回去放回何姑床底下,被她发现就不得了了。” “你就不能盼着人点好。”翡春连啐几声将她推开,“跟你说了何姑的东西别乱动,这玩意吃了坏肚子,你该找个时间给它全扔了。” “放屁!何姑天天嚼,精神头老好了,夜夜望咸和宫要望半宿,刚才睡下呢。”小宫女打落她的胳膊,又将枇杷叶递到木棠眼前,“原来那王二姐姐不就冬天总说冷、老咳嗽,何姑说她要死,她不是真就死了。何姑说话很准、药很灵的!” “什么都不懂的马屁精。”翡春推她一把,顺手抢了枇杷叶捏成碎末。小宫女险些尖叫一声,接着直冲她瞪眼: “冯二爱哭鼻子,明天我要说给所有人听!” “冯二?” 她二人斗嘴的功夫,木棠已缓过来劲,都有闲心好奇了。冯二、王二,皇宫大院哪有叫这种名字的。翡春听她如此追问是一脸不耐烦,但还是简单解释了几句。寻常人家的女儿名字多俗不可耐,入了宫按理是要重新取的,但清淑院这地方没有主子光顾,便省了功夫。按年龄,小宫女在王姓姑娘里排老二,便直接喊王二丫头。 “除了别宫贬过来的。”王二插嘴道,“她们觉着自己可能耐,非要叫曾经主子给取的、那什么花花绿绿的名字。” “就像何姑。” “才不像何姑!何姑就叫何姑,才没有叫什么何青秀何翡春何济容的……” “我看你是皮痒痒!”翡春怪叫一声扑过去,揪住了她又掐又拧,王二丫头又叫又笑,甚至也迸出些泪花来,“你的何姑那么厉害,那、怎么、不、继续、做她的掌事姑姑?” 王二一扭身逃离她的魔爪,蹭到木棠身后又趴在她肩头。 “那人家好歹也算半个姑姑!诶,李姑姑——你是真姑姑吧。之前新来的老问她为什么叫何姑,就因为她是半个姑姑。但她很厉害的。”她说着一侧身席地而坐,颇有说书先生开场的架势,“她是院子里的老人了,年岁大了本来要出宫了,哎不知道哪来的运气,突然就伺候主子去了,就成了姑姑啦。可咱们院子里的,哪做得成姑姑啊,过没十天半个月就回来了。不过还真不一样啊,比原来神气、威风多啦,真像个姑姑似的。好多人嫉妒她,冯二就是。呸!何姑比你厉害多了,甭管运气好还是咋的,起码人家到底做过姑姑啊。白天见你还对咱们这位真姑姑吆来喝去的,以为自己是谁啊。外头来的姑姑,那可比张姑姑还要厉害呢!” “听听,清淑院里都是这样的井底之蛙。”翡春满怀无奈,“就算你是戴罪之身来受罚的,在他们眼里却威风得很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这么一句话,几乎令木棠茅塞顿开。 “你上午说我不懂珍惜……你说,我有福不享,有很多人排着队帮帮我洗衣裳……” “我就可以啊。”王二丫头乐呵呵接话,“诶这里没别人,那我就是第一个!咱说好了。” 木棠缓缓抬头望向雀跃不已的小宫女,那眼神不解到已称得上古怪: “你想要我的什么作为回报?” “那哪里当得起!帮姑姑的忙本就是该做的,是沾光的事儿呢!” 当不起。这三个字何其熟悉。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等对张姑姑说“当不起”,说哪有姑姑来搀扶自己的道理。可现下有别人来对她说当不起,有别人将她当作荣耀,看她就如同看见了主子,因为她…… 因为她不再是林府那个不起眼的小丫鬟,不再是谁都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低等奴婢。权力这东西神奇的很,无需任何家世背景、不依仗任何知识能耐,甚至不问是何来路,只要她握着这女官玉佩一日,她就是堂堂正正、七品的姑姑。至于她浑身上下如何狼狈,来到清淑院时迟了多久,因腹痛误了多少工,这些统统不重要。 她甚至可以赖床、一觉睡到正午。 第8章 自怨自轻志不平(下) “慌什么。知道你着了凉所以一早我就和张依说过了,你要是养不好身子,回去怎么伺候主子?你生病嘛,总还要有个人照顾。”翡春睡在她旁边打个哈欠,先指指自己又指指窗外,“青秀都安顿下去了,有人帮咱们做活,你急什么?” “可这样不好,我们来是受罚的……我不该睡过头,我从来没有睡过头……”木棠这样急匆匆说着,才起身又捂着膝盖叫疼,还连打出好几个喷嚏。她的确是染了风寒,连嗓子眼都沙沙地痒,但这不是躲懒的借口。她该出去道歉、认错、求饶、做工,就像以前一样……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真喜欢自讨苦吃,还是害怕成了习惯。要我做了七品女官,我才不会难为自己。我先要上堂姐她家、问伯父去耀武扬威、再追究她出卖我糊弄我……哪怕、我管她是不是被迫的!如今在清淑院,更该做了天王老子,就是得横着走!” 她被翡春这篇不是道理的道理弄晕了,或是被自己的鼻塞头疼弄晕了,总之当她晕晕乎乎走出门去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不再是堆积如山的衣物,而是青秀那张过分殷勤的笑脸。她建议说该去太医院看看,目光实在真诚,木棠却觉着受宠若惊。今日的阳光很好,好像是入宫以来最明媚的一天。一排排琉璃瓦荡漾开一层层流光溢彩的涟漪,搅动她的心绪。她朝水池那边一望,忽然觉着委屈;向院外远眺,莫名觉着高兴。 所以她去了,一路或激动、或紧张,心跳得愈来愈快。她的脚步迈得轻盈,一点不像受了伤的模样;她沿着墙根走、不敢左顾右盼,生怕会被突然拿住。所以她理所当然地错过了太医院内的异样,不曾注意馨妃的掌事姑姑就在前院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当中发号施令;不曾注意整个太医院几近空空如也,只余前方间或有些人声;更不曾注意那药柜前站着的原是张熟面孔。 “木棠?我听说你进了清淑院,你怎么会在这里?” 木棠猝然回过神、下意识打个抖,待看清了眼前人立刻也生出一样的疑问:“文雀姐姐不是去了审身堂……孙选侍没事吧?” “她?听说了忠文公葬礼上的变故,整晚整晚的睡不好。多谢有馨妃娘娘送来好意,我这不是又来去了。”又高又瘦的宫女快言快语罢,见木棠欲言又止,当下只是摇头,“胡姑姑谨慎,馨妃娘娘用的是最好的方子最好的药材,你嘴上把门,不要听信什么风言风语。至于你……”话到此处,木棠少安心下来,立时就带出两声咳嗽。她这来意便不言自明,文雀却讶异,“你是受罚进的清淑院,张姑姑怎么会好心放你出来看诊?” “文雀姐姐也听说过张姑姑?” “宫里那些姑姑大差不差,都是这么个德行。”她哼一声,接着好像就已经得到了答案,“你依旧还是七品姑姑?” “是,所以大家都待我很好,过分的好。”木棠哑着声垂下头,“但毕竟我才十三,才进宫,这姑姑的名头,是、是借来的,是蹭的主子的荣光。她们待我却像待主子一样,我……” “你觉着欢喜,又觉着惶恐。” “是。我想不明白。” 配药的小医女将三副药包好了递来,文雀点头谢过,又请她帮木棠也把个脉。“我其实不用吃药,过几天自己会好。我只是、她们说可以出来,我就想要出来。但是我其实不用出来……”她说到此,注意到那小医女探寻的眼神,便刻意挺了胸膛,又加上一句“但是我如今是姑姑”还加重了字音。小医女还没什么反应,倒是文雀瞬间冷了脸,拨开她就是要走。 木棠急匆匆追上前去。 “李姑姑的威风还没耍够?” “我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刚才不是说我觉着有些害怕,她们说的或许不对,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便宜都占了,还狡辩什么?”文雀冷声道,“我问你,你是怎么进清淑院的?” “我……馨妃娘娘罚我……” “罚你。”文雀加重语气,“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是生了病……” “你刚刚分明说你不是来看病的。所以看病是个借口,你就是在享受特权,在躲避责罚,即使你知道这样不对,你依然乐在其中,你根本没有拒绝。嘴上说着不明白,身体倒诚实得很。” 瞧瞧这劈头盖脸的指责,何其强词夺理!她不过这一回、仅仅这一回想照顾自己身子,怎么就成了“躲避责罚”?下意识的回绝不过是源于根深蒂固的自卑,她其实当然想好好看医问诊,这又怎么是“借口”,是“享受特权”? 刹那间浑身伤痛好像一齐发作,她想要弯腰去捂膝盖,却又记起文雀所教的仪态,这便愈发觉着委屈。鼻子堵得喘不过气,她欲言又止半天,最后只赌气似的囔囔: “我不过是想做姑姑,做我本来就是的姑姑!” “现在想做姑姑,等做了姑姑就会觉着不够,还想做掌事姑姑;做了掌事姑姑还想要呼风唤雨,想要整个宫里的人都唯你马首是瞻,为此甚至向自己从前的好友下手。” 木棠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忿,觉察出她意有别指:“你说的这不是我,是另一个人,你讨厌的人。不管她是谁,我都和她不一样。” “我在给你举反面例子。”文雀忽然顿住步子,将她一直握在手中的玉佩夺过,“这东西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给自己长脸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很好玩?” 她盯着那宝贝琢磨半晌,她却只是将它放回木棠手中。 “搞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区区七品的姑姑就像这玉佩一样,看着光鲜,真要毁掉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你女官的身份、和这玉佩代表的是责任和义务,不是欲望和放纵!要是想靠它躺着睡大觉,那还不如趁早摔碎了干净!” 她疾言厉色如同晴空霹雳,不分青红皂白就打在木棠这才要焕发生机的枯木上。小小的火苗瞬时腾起,从脚底燎到后心,烧干了她的委屈。有股过分浓烈的情绪似酒一般蒸腾,不一会儿就充盈她整个胸腔。她在愤怒——这却是再好没有的事情。 十一岁前幼不知愁,十一岁后卖身为奴。在学会愤怒前,她早早先学会了恐惧,所以她唯有逆来顺受,从来不知奋勇反抗。而如今,名为愤怒的热火愈烧愈旺,她竟然有勇气要将那又硬又冷的宝贝疙瘩当场摔个粉碎! 她却并没有。她在愤怒中仍记着恐惧——这让她保持了难得的清醒。于是她没有哭,只是攥紧了玉佩向前走,她要琢磨那些本琢磨不清的问题。然而膝间疼痛依旧,她随即被门槛绊倒,玉佩磕在阶沿,刹那便四分五裂。 晴空朗朗,风声潇潇。她望着碎掉的玉佩,望了很久、很久。 见到木棠的第一眼,张芊尔以为她还在生气。那日自己随口说了句“她是奉了谁的令来借《千字文》”,不知怎得弄得这小家伙掉头就跑。如今再见,自然得将误会好好说清:“我并非有意作弄你,那日在开益阁只是随口一问,全无恶意。没想到会惹你不痛快。对不住。我这人不会说话惯了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昨晚弥湘给我送花卷时说到过你,芊尔姐姐。”对面倒了一丁点儿醋,有气无力翻了一筷子烩面,哑着嗓子依旧愁眉不展,“我信你,我不生你气了已经。本来我也没生你气,姐姐其实没必要道歉的。是我不好,胆子太小。” 芊尔干脆在她对面坐下来:“你有心事。在清淑院受了委屈?” 小姑娘摇摇头。 “我虽然只是个二等宫女,但毕竟在宫中年岁已久,或许能帮衬一二,就算给你赔……” “我想做姑姑。”对面突然没头没脑开了口,“我想过好日子,想过我本来该过上的好日子。” 她望着那碗又凉又坨的烩面,放弃了把它彻底拌匀的想法。 “可或许什么好日子本来就是不属于我的。我出身不好,不够聪明,长得又不漂亮,主子说我上不得台面,字写得不好看,二十天了还没学完《三字经》。我不像桃灼、和芊尔姐姐你一样,即会写漂亮的字,还读了好多书;我不像文雀姐姐一样懂那么多道理;没有翡春那么大的胆子。所以我、我想当姑姑就是妄想,就是摆不正自己的身份,就是错的,就活该被骂吗?” “……我曾经与你一样。” 芊尔没有插话,等她说完了许久,才看着那夜色朦胧的天空,淡淡开口。不像翡春因妒生恨怒其不争,不像文雀黑白分明不近人情。她感同身受,自然物伤其类。 “我也曾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好,尤其大字不识,实在贻笑大方,所以一得空就往开益阁跑。夏姑姑见我好学,格外喜欢我。她教我写字,教我作诗,教我对对子。我一直都想调去开益阁,但是屡次失之交臂。有一段时间我恨透了御膳房,恨透了每日挑水劈柴、洗锅切菜。御膳房的人也不喜欢我,觉得我自以为是、难以亲近。”她叹口气,自嘲一笑,“她们说的是对的,但我明白得太晚了。我一门心思学文章,却忘了自己不是上学堂考状元来的。如今倒好,一没能学到什么手艺,二没讨好御膳房的姑姑,明年就该出宫了,还是一事无成,到现在还得过来给信坊放晚饭的搭把手。” “但你可以回去做女学究。” 木棠说得认真,芊尔被她逗笑,随即又摇摇头。 “贪多嚼不烂,从目不识丁到学完《三字经》,内里要下的苦功可多着呢。你又不笨,何必妄自菲薄……就是自己看不起自己的意思。只是心思得用到正事上,埋头一味苦学其实是走岔了路。” “所以我不该光顾着认字,又因为、妄自菲薄,不敢去请教打扰骆姑姑,没有把那张药方拿给她看。如果不是这样,翡春就不会有机会偷走令牌,她就不会闯祸。御膳房就该好好做菜,我是主子的贴身姑姑,就该把心思放在主子身上,不能光顾着……嗯,光顾着妄自菲薄?” “光顾着自怨自艾,自己怨恨自己的错误和短处。” “那不是和妄自菲薄很像,为什么不能用妄自菲薄?” 芊尔不由莞尔一笑:“一段话里不好反反复复只用某一两个词,你以后就知道了,多的是近义的好拿来替换。再说,自怨自艾和妄自菲薄虽然意思相近但还有些细微的不同。妄自菲薄是认定自己做的不好因此而自卑,自怨自艾则是因此生出悔恨。你方才语义更多是说执着于对自己的不满,因此一叶障目,这就是自怨自艾。” “一叶障目?一叶怎么障目?人不是有两只眼睛么?盖上一只,总还有一只能看见……又为什么要给它盖上呢?” “不用这么着急。”芊尔笑道,“欲速则不达。你往后慢慢就知道清楚了。所以我说要学知识,也不囿于书本。处处留心皆学问,尤其是在宫里,能人异士多的是,向你刚才那样知道虚心请教不就很好?” “那我今天就学这两个词。自怨自艾,‘自’我会写,‘自子孙,至玄曾’,‘自修齐,至平治’,‘自羲农,至黄帝’,三字经里出现过很多次。”她说着反拿了筷子,占了小碗里的面汤汤头要在桌面上写写画画,“剩下的,‘怨’和‘艾’……” “你握笔不稳,手腕没有力道。”芊尔却打断她,还拿另一支筷子在她腕上轻轻一敲,“立起来些。练字要有精气神,不能有气无力。而且初学应该站起来练悬腕,否则写出来的字当然不会好看。” 这话若是骆姑姑讲来必定是道理的,可从芊尔嘴里说出,木棠却偏就要不服气:“可我每晚都练,练到二更才睡的!” “怎么练?” “先蘸些水直接在地上写,写会了再拿毛笔在腿上写,最后骆姑姑要查的时候再在桌子上、在草纸上蘸墨写。”她飞快应了,好像还有些骄傲,“这样就没有浪费纸和墨,我也没有浪费灯油……嗯,除了前几天,我生气时候写毁了几张纸。” “你是姑姑,怎么这么小家子气。”芊尔哑然失笑,“此处是皇宫,就算你夜夜点灯熬油也不会超了定数。再者良宝林圣眷正浓,就算有所短缺,只要你开口问,典功局也一定会给你补上。怎么能因为吝啬这些走偏门呢。练字就得好好执笔、蘸墨、铺纸,你光用手哪里有感觉,又怎么能练得好字?” 她这一席话何其振聋发聩,教木棠顿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文雀说女官的玉佩当是拿来用的,不是给自己长脸的,正是这意思!做姑姑是要这身份为自己所用,而非像翡春向往的那般、依仗权势作威作福。“女官的身份、和这玉佩代表的是责任和义务,不是欲望和放纵!” 文雀说的不错,她的确曾被那冰凉的小玩意攫住了心神,她的确为翡春口中的“天王老子”动了心,否则她不会大胆到私下来求医,更不会撇下别人在清淑院帮自己加班加点。她实在是做错了,她太容易被诱惑、太容易被说服,阿兄当年莫非也是如此?馨妃娘娘一片苦心,自己居然投机钻营,还不以为耻反百般开脱。若是让娘见了自己这副轻狂样子,定是要好好抽她一顿、再让她去爹爹阿兄坟上叩头请罪的! “我明白了,我该做姑姑,该照顾好主子,该安安心心用这身份去不断进步。而不是妄自菲薄、自怨自艾,然后又误了本职工作,还妄想着吃香的喝辣的,不肯好好受罚。”她如此说着,几口将冷成一团的烩面倒进肚子里,急匆匆想要走,又返回身,“芊尔姐姐,能不能再麻烦你一件事。我不小心摔碎了我的玉佩,我想留它做个警醒,不想去换新的,但是碎玉又不好随身带着,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左右我快要出宫闲来无事,我帮你打个络子好了。”芊尔点头而笑,她的面目映着在夜色昏黄的灯火,看来何其温暖而柔和。不同于王二丫头的奉承、青秀张依的巴结,她说这是歉意,和代替弥湘的一份关切。 于是木棠更不再妄自菲薄、自怨自艾。 皇宫内苑从没有真正的万籁俱寂。仲夏的晚风会吹散乌云,而这个春夜,你能听到抽穗拔节的细小声音。 第9章 月梅香冷水流深(上) “别把偷拿枇杷叶的事儿说出去,何姑很凶,会打人的。”王二丫头小心叮嘱。 “何姑从前做姑姑的时候,听说比张依还要恐怖。你离她远点,惹了她我可会见死不救的啊。”翡春郑重警告。 “咱们院子里有位大家都唤何姑的,年纪大了,脾性难免古怪了些。如有冒犯还请李姑姑多担待。”张依殷勤陪笑。 “你是外头的姑姑,何姑很想再出去,所以她若见到你、知道你的身份必定激动,到时候我们也不一定能拦住。”青秀忧心忡忡。 进入清淑院的第三天,木棠见到了何姑。当时正是午间,她因饿得腹痛难忍,便去找青秀讨了两个白面馒头。刚出门,连热气都没吞进肚里,她就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怪叫——是个老宫女,面黄肌瘦,额上满是皱纹,全靠吊着的一口气勉强挺着身板,整个人犹如一只空麻袋,似乎只消一戳便会颓然倒下。周身衣衫却收拾得甚是干净,虽有补丁但无污迹,连头发都一缕缕编好拢得光亮。就是这样一个外强中干的人,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蛮力,健步如飞冲上前来,抢过馒头一肘将木棠撞倒在地—— 四周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头。 老宫女别过脸去,将馒头挡在衣袖后大口地吞咽,转眼间便吃得干干净净。她喉间滚出一声含混不清的怒吼,目眦尽裂地瞪着倒在地上的木棠,指着她破口大骂。什么胆大包天目无尊长饱食终日碌碌无为无规无矩败坏风气,把她说得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一般。如此的癫狂疯魔,不是那位何姑还能是谁? 若是从前木棠或许会被骇到,但如今她已非吴下阿蒙。拍掉身上灰尘,她当即站起身来,学着儿时邻家秋婶骂街的架势毫不客气地怼回去,而且专拣痛处下嘴。何姑的心思,就是前几日她误入歧途时的心思,因深陷困境无法脱身满怀怒气,又自恃身份尊贵以为可以随意欺凌他人。木棠想像文雀一样骂醒她,可功力尚浅,废话太多,倒是把何姑越骂越怒。尤其是最后那句“做错事你就认罚!不服出去找你主子说明白还以为自己是姑姑呢!你半个姑姑都不算!”竟骂得何姑一屁股坐下去捶胸顿足地嚎哭起来。 身边所有人默默向外挪了一丈地。木棠更是傻在了当场,手足无措。她挠挠头又半蹲下来,想去拍拍何姑的肩膀可又觉得不太妥,这手举在半空是收也不是落也不是,倒是给了何姑可乘之机。她满把拽住了将人一扯,把木棠直扯到自己面前来: “哪能怪我呢。她做出那种事情来我难道帮她藏着掖着,那是掉脑袋的大罪啊。我那是救她的命!这个恩将仇报的王八羔子!” 何姑这话匣子开了就关不上,木棠却听得心下一惊。她忙四下环顾一圈,所幸并没有人往这边看来。何姑方才说“掉脑袋”,莫非有什么秘辛?如若自己能将功折罪…… 想到此处,她忙将人赶进东耳房,阖好了房门正欲细问,何姑却只贼眉鼠眼地瞅着她,半晌不发一言。 “你刚不气得慌吗,怎么不说了?” “我知道你。”何姑嘴角弯起一抹有所图谋的坏笑,“你是来受罚的姑姑。想听故事可以,不过得给钱。” 是个陷阱。木棠心下着恼,也不多说转头就要走。何姑忙将她扯住,连声软了言语:“小女娃急什么呢,来来来坐下坐下。我要的不是那货真价实的黄金白银,只要你把我从这儿弄出去就成。” “我没那本事。” “有人有,你把我给故事原样讲给她,她会放我出去。”何姑说到此,有意做一个很长的停顿,“这故事原本四年前我就要说了。今日对你、我只说大概,具体细节我要当面再禀告。现在,你一字一句,听仔细了。” 四年前的盛夏,天气阴冷得反常。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咸和宫内烟腾雾绕,总使人昏昏欲睡。何艳放了青纱帐幔,捧了香筒本要出门去,勉美人便是在此时叫住了她。雨滴簌簌,已在门边溅湿她的裙脚,她不等主家吩咐,自己便理所当然答话: “今日大雨,皇帝陛下不方便来;主子又在坐月子,怎么也该用不上这香。奴婢去熄了它,免得……伤身。” 她最后那两字念得很轻,又一带而过,淹没在雨声中自不会让不相干的听了去。勉美人在床头缓缓坐起,眼神由慌张,渐至落寞: “你将香筒留下。 “你,走罢……” 那声音轻缓懒散、低沉暗哑,带着潺潺雨水亦洗之不去的娇憨,落在何艳心底却是彻骨的冰寒。手中香气氤氲,越凝越浓,原本清冷的梅花香气,却在她往后一场又一场的噩梦里逐渐粘腻腥燥。 回到清淑院的第二年,她开始咳嗽。 “可该受天谴的,明明是她唐倾姚!”何姑咽回两声咳嗽,咬住牙嗤声冷笑,“若不是我在清淑院里勤加浣洗衣衫攒着银钱,又借来那些华服首饰……她当年不过一个小小舞女,哪有受宠获封的好时候。她做了主子,我给她做掌事姑姑,鞍前马后稳稳妥妥照料到小公主安然降世,她便用不上我了,要将我一脚踹开。” 她将手中的茶杯握得愈紧。 “自己做下亏心事,倒怕我口风不严,误了她锦绣前程,竟狠心将我又扔回这腌臜地界,明知道……”她说到此处,忽而咧嘴一笑,将那张遍布沟壑的面庞猛然堵到木棠紧眼前,“你知道她做下多大祸事?抄家灭族,千刀万剐犹嫌不足。她堵了我的嘴,我却偏要宣之于众!我今日便告诉你,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复又是止不住地咳嗽。那馥郁深厚的香气好似已尽数长进她肺里,生根缠绕带着雨雾绵绵寒意,让她吐不出放不下,要断绝她每一口呼吸。 可她还记得初识此香时的欣喜:“何等好名!”她曾由衷赞叹,“月影浮水去,寒梅暗香来。既兼文气,又不乏闺房情趣,是你爹爹取的好名?” 尚且只是御女的唐轻姚低垂了头,看不见面上情绪。她俯身深吸一口气,接着扇手咳嗽说太过刺鼻。那时她如何知道这是让她们扶摇直上的不二法宝,又何曾觉察这月梅香内暗含的杀机。 “可不是我……不是我害死了……” 月色如晦,阴雨缠绵,勉美人湿透一身喜服回到佛堂,先尖叫出声摔了香炉,又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文雀冒雨小跑过庭院,正听见这般嘈嘈切切的悔愧一遍又一遍响起。脚下香灰倾覆,她便先清扫仔细,又去解开灯罩引燃一支线香—— 勉美人几乎是立时扑过来,将其折断吹熄。 “嘘。”她神神叨叨,在唇边蜷起一根手指。 “不要。”她抬起一双媚眼,泪水同檐角雨珠一同跌落。 “别害他。”她一字一句端得郑重,还跪下身去要行大礼叩拜。 文雀捏着手里半截香头,半晌扶她不起,正当手足无措,幸有胡姑姑及时赶来。她见到那一等女官的公服,眉眼忽然就变得笑意盈盈:“艳姐姐。”她这么快快活活地招唤,“我将月梅香熄了,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好好过日子,你用不着回清淑院去避风头了。陛下不会有事,陛下……” 她摇晃着身子回身看向佛龛,笑得一时直不起腰。 “咸和宫没有佛堂。”末了,她突然正色道,“本宫初挪去咸和宫的时候,后殿本有座佛堂,可本宫不稀罕。陛下知道了,便叫人给改做了书房。兴明宫三宫六院的,可就只有咸和宫,是陛下亲自主持修缮。他还题了字,是什么……什么来着,好复杂的字,艳姐姐认识,本宫读不来,可陛下说没关系。好复杂的两个字,一直挂在那里,我从来也不觉得奇怪。”她说起先帝时那些遥不可及的往事,面上渐渐漾起笑意,她四面回顾,眸色又渐渐冷峻,“这里不是咸和宫。你不是艳姐姐,这是哪里?” 她实在无需有此一问,如此古怪的布局,如此逼仄的庭院,如此偏僻的地界,自然只能是只入不出的冷宫。这左配殿只北间辛辛苦苦隔出个出间小小佛堂,往南厢房也只摆了一张不大的床;右配殿两间库房,打点整齐了家当也就能凑半面墙;正中三间堂屋,西间养着的这位勉美人疯病发起来就没完,大半夜仍不愿回屋就寝;东间歇着的那孙选侍看着地上刚熬过两道的苦药,趴在窗边正抵着难受劲望眼欲穿。 所以曹文雀先回去伺候另一位主子,留下胡姑姑不知与勉美人说了些什么,但没过多久人也穿着喜服湿漉漉地乖乖进门来。她不过才坐下,热茶刚捧在手里,又忽而揪住了胡姑姑,急不可耐:“找宋至……要去找宋至。”她哑声反复念叨着这名字,目光四下流转,茶渣随手一扔就要站起来“他手里的药方……要毁了,不!也、也杀了他?” 她说着打个喷嚏,好像连自己都被这等恐怖的念头吓住。对面孙御女接着被药渣呛了嗓子;文雀一时着慌转了两圈寻不着茶壶;独胡姑姑不动如山,搭上两只手缓缓压住她落座。先用张干布包住她湿漉漉的头发,又捏了腕上搭着还冒着热气的湿面巾擦净她的手脸,勉美人便规规矩矩坐在那儿不说毁啊死啊的事了,只松松快快扬声唱起歌儿: “正月里雪落哟,孩子裹紧棉被—— “二月的白梅是黄色花蕊—— “三月三有兰汤曲水,清明天且看暮雨霏霏—— “孩子啊快出门去玩湿衣裳,青葱春光怎能轻易浪费—— “夏夜哟打起旱雷,归家来已经天黑—— “我的孩子啊在怀里入睡,茉莉香的清风你缓缓地吹——” 她抱着襁褓里的儿子,用如水般清丽的声音悠悠哼唱这歌,那周身蜡黄的孩子却死在她怀里;她为年幼的女儿梳发,用略带沙哑的音调断续也唱起这歌,晓儿拍手直笑,咿咿呀呀跟着她鹦鹉学舌。艳姐姐于是写了更多的短词,她在没有月梅香的庭院里唱起一首又一首的清曲,咸和宫就探进来一个又一个小脑袋。五皇子和晓儿年岁相仿,总是听不了多久就要一步一摔闹腾追逐起来;三位年长些的小公主惯爱看她随歌起舞,还要将自己厚重的华服锦缎换成不合规制的艳丽纱衣,她们踮起脚尖来转圈,好似逐风的蝴蝶;连三皇子有时也跟着一起边跳边乐;彼时尚未出宫建府的永王会在皇帝不在的夜晚偷偷地来,那失去了亲生母亲的半大孩子总站在窗边,就听她拍着晓儿的背,唱起这哄睡的歌谣…… 可那些孩子如今已尽数散了,那些快活而稚嫩的面庞便是在梦中也不再出现:五皇子随她的儿子去向往生;三位公主中已有人嫁作人妇;三皇子的痴傻之症仍未好转;永王登基做了新帝,更不再往这审身堂来。 时节更换,茉莉香的风断了,窗外是一场又一场下不尽的雨。 她在这雨里弄丢了她的晓儿。 胡姑姑要来换下她的湿衣,她却蜷起腿缩上床。眼前珠光迷蒙,烛火在泪水里斑彩辉耀,她举起火红的袖子,一时欣喜到忘情,一时又悲恸到失语。正红嫁衣,这是帝后大婚的仪制;椒房之礼,当年又是何样情深意厚。可这一切,岂非正毁在她自个的手中? “奴惶恐。” 大婚之夜,她跪伏先帝脚畔。他亲自蹲下身,要紧紧拥她入怀: “往后是妾,是朕的后宫;不再做那低贱舞女,不再是奴仆。” “妾有罪。” 山陵崩那日,她颓然倒在病榻前。他回光返照仍挣扎起身,要郑重握住她的手: “你是朕的妻……莫提那月梅香……只有些事……且取纸笔,你附耳来……” 他提着一声声破漏的气息,末了却在她耳畔促狭一笑:“总还是这、小儿女娇俏模样,轻易便红了面庞;似那、红茸一唾,檀郎谢女……梁帝、一去嫁衣在,归霞帔拖蜀帐昏……红脸庞,火嫁衣,你多笑笑,很好看。” 所以她带着哭红的一张素面,穿着陈年的喜服去送葬出殡。如今她又带着冻红的两团红晕,穿着湿漉漉地喜服抱腿缩在床上,时而嫣然而笑,时而泪雨不休。对面那世家女儿毕竟少不更事,便是见她几易神色,依旧放下药碗要心生羡艳: “若我能得陛下如此真心以待,便是如她一样疯疯癫癫沦落至此,倒也算是值得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曹文雀以为这孙选侍也悲伤傻了。她接着立时便为弥湘每日送来那两个鸡蛋惋惜。那鸡蛋水润润的,内里是流着黄的,她转手递给胡姑姑,胡姑姑转手就奉与那俩傻主子。孙选侍还好说,毕竟尚在病里,可勉美人……她又念起“有罪”,又说起疯话,可若她所言实则不假,那精心侍奉这样犯有十恶不赦之罪的主子的自己,是否也是罪不容诛? 烛火摇晃,雨声嘈杂,她锁紧了门窗。勉美人一声声忏悔被锁在门内、淹没在雨里,或许将不会传与旁人知晓。 “或许”。 第9章 月梅香冷水流深(中) 伺候着太后用完晚膳歇下,马静禾退出殿外。有内侍上前禀报,说散播谣言之人已经找到,就在配殿候着呢。那人曾是审身堂的掌事姑姑,刚调出来不久,私下里拿勉美人的疯事说嘴,听的人个个赌咒发誓绝不泄密,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一传十十传百,几乎要闹得阖宫风雨,更险些要传到正为兴龙帮刺客和亲卫奸细着恼的太后耳中去。马静禾心下有气,待那王姑姑自然没太客气,一进门就是声怒斥,问她可否知罪。 “奴婢不敢作假。那话都是她勉美人自个儿说的,真真切切,还不止一次。”王姑姑急忙跪了身,赌咒发誓煞是虔诚,“一到酉时她就换上喜服去门口说等先帝爷。有时候吧,等着等着她就哭,说什么,这话可不是奴婢说的啊,什么‘妾不想害死你;妾知罪;妾这就去陪你’之类的胡话,动不动要死要活的,奴婢还得拦着她。得亏她气力小,不费什么事儿。后来奴婢都提前把她绑上,这不就安稳了吗。” 姑姑说着说着还自己演起来,端的是活灵活现。但马静禾哪有耐心听下去? “此等大事,为何不早点报来?!” “大事?嗨,您别上心了。”王姑姑不以为然,只把手一挥,“疯子的胡言乱语,奴婢几个茶余饭后拿来说笑罢了,听不得的。姑姑……太后娘娘……可别当真吧?” 她最后轻声问得急促,就好像在马静禾心中猝然搅起阵阵涟漪。如若、如若勉美人句句属实,甚至如若!这便是她疯癫的原委?想当初这小小舞女不过是个一时的乐子,玩过了便不新鲜。谁能想到转眼五年过去,她竟能重新翻身获宠,甚至与先帝情深意浓到私下拜堂的地步!或许是她施下什么妖术,正像那月梅香。太后曾几次三番想找出那方子来,每次却都徒劳无功。若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机手段,何至于藏得这般仔细!可惜当时、当时再怎么想破了天,她们不过也只当那不过是些争宠的法子,先帝爷驾崩后自然便不必再引以为意。 直至今日。 有可能吗?御医的说法是先帝爷纵欲过度元气大损,才会突然心疾力竭不治。但若细究起来,那时节总敏感得不太正常:朝中正商议立储,殿下在外巡关,秦家军却驻扎在京城。于敦肃皇贵妃而言,这无异于天赐良机。而且当皇后得到陛下暴病的消息赶到咸和宫时,皇贵妃不是早就身在内殿、一副心怀鬼胎的模样了么?陛下当日还起身扔了枕头将其斥退,看似身体康健,并无大碍。皇后后脚跟着便告退,可还会及回到宁泰宫…… 时已一年,再想起当日形状,马静禾仍深觉胸闷气短、冷汗涔涔:她险些随主、死在秋雨迷蒙的那个黄昏。钟楼擂鼓,秦家军门庭直入,靖温公主戚昙随永王戚亘转眼就站在眼前。勉美人捧了遗诏而来、正逢其时;敦肃皇贵妃姗姗来迟,伸手便要当场宣旨—— 在这节骨眼上,皇后却转身就走。 扔下已蓄势待发的皇贵妃一行,穿过周遭手握兵刀的秦家将卒,她甚至因嫌累赘甩脱了簪钗环佩,衣袖腾起,就那般不顾一切飞奔而去。细雨,长风,咸和宫内,已熄灭所有明灯。 康佑十三年十一月廿三,先帝龙驭殡天,庙号成宗。 康佑十三年十一月廿三,靖温公主夫妇率军逼宫。 康佑十三年十一月廿四,永王戚亘登基为帝,建元昭景。 昭景元年十一月廿七,敦肃皇贵妃服毒自尽。 前尘往事,从此无人再议。 马静禾喘过两遭气,赶走王姑姑复又坐下身来,心悸暂缓,于是多年疑窦复又重生。勉美人手中那遗诏……她们不是没有怀疑过其间真伪——殿下身为嫡长子理应承袭大统,先帝爷也一直别无他意,怎会突然降旨传位永王?仅凭她一道圣旨、一面之词,实在难逃烛影斧声之嫌。若非秦家军势大,若非永王就身在京城,若非太后伤心甚过,怎会纵了他们浑水摸鱼去!后来卫国公战死沙场,秦家军赶赴边关;皇贵妃身死;勉美人痴傻疯魔入了审身堂。一切格局,其实早已异变。所以眼下……如能勉美人弑君,再顺势定她个矫诏之罪,殿下的皇位…… 或许当真能失而复得?! 算盘打得好,可惜当日勉美人红衣出殡太后震怒,咸和宫阖宫一并殉了葬去。如今知情者死的死疯的疯,何来所谓“真凭实据”?如此郁顿过两日,三月初二,彤记房递了消息来:陛下留宿眷礼殿,该得她马静禾走动一趟。可这事其实说来奇怪,淑妃成日寻欢作乐,仗着父亲是国舅爷心腹公然给陛下没脸——就前两日,好像还和一个叫御医如胶似漆来着——怎还能有承宠的机会。那御医听说名叫宋至,马静禾当时曾觉着耳熟,却怎么都记不起来,现下边琢磨着边走进眷礼殿内,迎面正闻着股熟悉的香味—— “姑姑也知道这月梅香?”淑妃将马静禾送去的药一饮而尽,又拿水净了口,随口笑说道,“是太医院宋至送来的,好用得紧,抵得上馨妃的倾国倾城了。” 又是宋至。 午后内侍回禀,已查清了此人底细。别的都不重要,只师傅那一栏令马静禾沉思了良久:前太医院四品医正,郭列,调配暖情香的好手,深受先帝器重,可后来却因一桩不知名的小事“触怒”敦肃皇贵妃,被当庭杖毙。他死后不多时勉美人便复宠晋封,咸和宫内,自此日夜燃起了月梅香。 这月梅香里,绝对大有玄机。 第9章 月梅香冷水流深(下) “这月梅香,他娘的当真是个好东西。” 夜深人静,枕着香汗淋漓的美人儿,杨珣含混不清、低喘着长出口气:“老子竟早将这玩意忘了干净。还是先帝他老人家的秘宝,他亲传,说这是要乐到天上去的宝贝,老子竟……一次也没试过。” “这却是为何?”芽娘微低头问他,“国舅爷英俊威风,或许用不上这……” 她的吹捧只起了个调,就见杨珣忽地怒气冲冲直起身子。若不是抽身跪伏及时,只怕她免不了要挨个巴掌,再被光溜溜踹下地去。 “他娘的嘴放干净些!先帝他老人家不英武威风?他不英武威风,还敢用着这鬼什子什么香?!” 他扬手扔了枕头,正将床头熏笼撞倒,蜜色的粉散了一地,青烟微徐,本当有一室旖旎。先帝曾坐在这清俊香气中,似笑非笑,望着金鸭香炉发了许久愣怔,直到杨珣出声去唤: “陛下身上的味儿,闻来好像不是这龙涎香?” “金鸭香销锦绣帷,笙歌丛里醉扶归。”杨珣还记得他先拽了句自己听不懂的虚文,紧接着又原型毕露,向他一勾手,挑唇而笑,“仔细嗅嗅,闭了眼。是否似乘风万里,呼吸紧滞;又似腹中生花,心痒难耐?” 杨珣少年时流连弦歌酒楼,当下立时醒悟。先帝笑着拍他一把,不及他问,自先乐呵呵应答: “是你选的妙人儿,献上这暖场助兴的绝妙好香。啧,怎么,这边不记得了?就你送来那舞女,唐轻姚,腰细腿肥,舞姿笨拙那个。” 杨珣略一思量,接着却立时大惊失色:“唐氏?她父亲做那劳什子暖情香买卖闹出过人命!她爹赔了命,她卖了身子当舞姬,宁祁当初找着她是看她漂亮不是让她来……” “这就是她父亲那‘闹出过人命’的月梅香。” 先帝淡淡将他打断:“轻姚自己糊涂,还以为她爹爹冤枉,又想以此为依仗,东山再起,所以私下找了郭列问询。郭列月前死了,换了他徒弟宋至,调香起来,倒也算个好手。” 无视身畔呆若木鸡、欲言又止的挚友,先帝掩去皇贵妃从中作梗一节,自顾自云淡风轻说下去: “这月梅香本来确乎有毒。毒性虽不显,但一旦戒掉此香或是纵欲过度,便成摧枯拉朽之势,非死即伤。不过,经宋至细心改制,如今,只剩益处,绝无毒害。那案上就是方子,你自己拿去。若懒得调制,去太医院自个问一声就是。” “那唐氏……” “倾姚是个妙人儿,朕方才说过了。” 他拿了茶盏在鼻下细嗅一番,眉眼间到底是忍不住笑意。杨珣从旁看得那般真切,便知道他本是用不着这香的。后来先帝力排众议,封贱籍舞女唐氏为勉美人,又私行大婚,赐恩椒房,于是杨珣知道,自己更用不得这香。 原因无他,只因这是先帝为数不多真心实意乐在其中的欢愉,他杨珣、便不愿分去毫厘。 他永远记得初遇先帝那第一眼。他看见的不是朝臣口中少年得意、天纵英才的千古明君;不是长姐口中痛失生母,无依无靠的的孤家寡人;他只看见一双热切而不安分的眼睛,看见那被礼义规矩、家国重任束缚下亟需放纵的灵魂。 所以当他献上舞姬唐氏,他们自然逾越君臣分别,成为莫逆之交。 “先帝他老人家还赠与我三领盔甲,前朝、当朝、往前数八百个朝,都没有的事。所以你,不许胡说、污蔑了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几杯酒下肚,杨珣的怒气逐渐缓和,靠在床头再说起今日之事还忍不住的高兴,“他那时说不定也想到了,这三领甲有大用处……柳仲德,从黔中道回来了……” 芽娘本掩唇悄悄打着哈欠,听到这话,酒醉和困意立时可全都醒了: “今儿下午请爷出去的,是他?他发现什么了?” “他知道……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杨珣打个嗝,翻着白眼思索半晌,一手拍拍芽娘漏在锦被外、白玉似的大腿,“天命所归,他主动来找我,主动交了老底儿,就求他儿子捞个小官饿不死而已……这事本来说起来麻烦,他身边带出去巡查的、开国侯那儿子——叫什么曹沆的,自个找着了什么劳什子证人,自己单独上了京,都不跟他说,也不信他话,就躲城外宝华寺呢……可是有了这三领甲,不怕那姓曹的赖头还不听话……那几个贱民到底他娘的得死绝户,不能妨了黔中道挖宝的大事。秦家!那群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抢嫡长子的皇位?老子总有一天,要把这位子给先帝他老人家,统统拿回来!” 这般宏誓大愿或许已到了梦想成真的关节:宋至跪在马静禾面前,垂头盯着地面,恍若凝视着万丈深渊。墨汁还在向下流,一滴,又一滴。他那右袖被墨汁浸透,掩盖了臂上的瘀伤。斜前方冯济容则已挽起头发,专要露出脖颈上淡红的指印给那掌事姑姑哭惨。 马静禾坐在圈椅上,揉着太阳穴将她打断:“所以他到底为何要杀害黄吉,你可知道?” “奴、奴婢……不敢说。” “天大的事有太后在,你怕什么。没有合理的缘由,我凭什么信你这荒唐说词?” 话问到这份上,济容自不必再继续忸怩推脱,她于是吸吸鼻子,恭恭敬敬行下大礼,就按照馨妃那陪嫁姑姑交代的,直道师傅撞见宋至的要密——他呈给淑妃的月梅香,原是有毒之物。 宋至猛地抬起头来: “马姑姑下午已连同几位院判验过配方,你怎又在此造次胡言?分明是你自己解了衣襟,又不知发起什么疯又抓又挠喊起非礼……” “那配方是假的!”济容猛叫一声,“月梅香会死人,他那师傅就是因此被敦肃皇贵妃灭了口!” 好似半空一道雷霆,宋至瞬间鲤鱼打挺般打个抖,脸色立时苍白如纸。 过去两日大起大落背后的所有用意目的,现在他已全数明白:与他本有嫌隙的同僚为何会忽而扶摇直上中了淑妃心意,半道截去娘娘原许与他的赏银;早已戒赌的妻弟为何突然又惹了催命的阎王债,惹得五六个壮汉打家劫舍找上门来要他筹出百两银钱赎人;还有今早,在他看诊告退之后,追出眷礼殿外的生面孔,为何要左敲又打,说是替福宝林给娘娘寻一味能成瘾、能让皇上魂牵梦萦的熏香。 彼时他甚至在心里计较着谋财害命的可能。毕竟济容才刚毒杀了黄吉,太医院里是个人都看出来。人运气好,撞上馨妃身边的陪嫁姑姑——那外行人,丝毫没被看出破绽。他想着若是自己也能有这般的运气……然后一脚就踏进这坑里去。是他自己重调了月梅香,是他自己将此物送去眷礼殿,是他实打实期盼能以此拴住这摇钱树,好度过了眼下难关。他今早曾甚为唏嘘,想当初先帝时仅凭调制暖情香这门手艺,他随着师傅是何等前途无量!哪想有朝一日竟也要沦落得以色侍人、淫技争巧的可笑地步;他亦曾深觉庆幸,敦肃皇贵妃已殁,他实无必要担心步师傅的后尘,荣华富贵分明已近在咫尺—— 此时此刻,听着济容没完没了的瞎话:什么假配方是黄吉帮忙研制,是他卸磨杀驴;什么她乃是收整遗物时无意发现了师傅日志,本只想问个清楚,却险遭杀人灭口;他已彻底终于回过神来。甭管幕后布局之人是谁,他都清楚对方所图为何。所以他叩首上告马静禾,请退了那朝秦暮楚的阴毒小人,他要说出那幕后元凶想让他说出的所谓真相: 勉美人唐轻姚、受敦肃皇贵妃指示,经年施用月梅香,谋害弑杀先帝,罪不容诛。 上首马静禾闻言呼吸一滞,接着果然放他一条生路。 这却不是馨妃那陪嫁姑姑早已选定的、胜路。 明儿个是上巳节,戚晓眼巴巴地盼了许久。皇长姐说好了要带她出京去玩,还说走之前可以偷偷带她去看一眼娘亲。晓儿好想娘,她一天天数着日子,但她只会数到十,已经十个十个好多个十天没有见到娘了。莫姑姑很好,葆欣苑里还有很多小宫女可以跟她一起玩儿,她觉得比以前呆在那个大大的院子里好玩多了。但是她还是想娘,好想好想。 吃过晚饭,不用莫姑姑哄,她自己乖乖地拆掉发髻准备早早上床睡觉,明天好早点起来去见娘亲。莫姑姑拿了梳子要帮她梳发,敲门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稀罕,少有人会在晚上找上门来。莫姑姑先出了门去,戚晓跟着跳下凳子、跑去扒着门缝偷看。有个穿着漂亮衣服的内侍正在和莫姑姑说话,但她听不清在说什么。她穿着单衣光着脚,没多时就打了个喷嚏。莫姑姑忙谢过了那人,回身将她抱回床上盖好被子。 “太后娘娘恩典,赏你明日去庆祥宫吃流水宴呢。咱们晓儿想吃的东西都有,有烤乳鸽、有糯米丸子、还有冰糖炖枇杷,想吃多少就有多少,你的小肚子怕要要撑破咯。” 莫姑姑说着,揉揉她的肚子。戚晓却没被她逗笑,只着急道: “可是长姐姐说要带我去见娘的,我不要吃好吃的,我要见娘!” 莫姑姑温柔地笑起来:“勉美人也得了恩典,太后娘娘还将你的坐席排在了她旁边,明天你可以和娘亲一起吃好吃的了。” “真的?” “姑姑何时骗过晓儿?”莫姑姑将想要跳起来的戚晓按住,又为掖好被角,“现在做个乖孩子,好好睡觉,明天一醒来,就可以去见你娘亲了。” “好!我现在就睡觉!” 戚晓迫不及待地闭上眼睛,她毕竟有好多话等不及要跟娘说。就前不久,她还让莫姑姑缝了一个小布包,装了好多东西要给娘呢:有她临的字贴,她绣的粗针,她昨天去院外面摘的桃花,还有她偷偷省下来的一小碗枣花蜜。她记得娘最喜欢喝枣花蜜了,每天早晨一起床,娘一碗她一碗,喝完了才许去做别的。但是现在娘在很不好的地方,一定很久没有喝到了。 娘会夸她懂事,娘会亲亲她的脸蛋,娘会唱起那久违的歌谣。就在明天、明天……好想明天,快些到来。 看见宋至上殿来的那一刻,郑雪苕的心猛地一沉。 昨日晚上还专门托主子去暗示了马姑姑“遇事万不可操之过急”,没想到她一点都没听进去。仅凭谋害先帝的罪名还不足以推断出遗诏有假,更不能逼皇帝退位。何况就是矫诏嗣位,也远不足以说服朝堂上那群老国公们倒戈支持荣王殿下。现在将此时公之于众就是前功尽弃,枉费她一番辛苦安排! 她曾在宫外找人去宋至家闹事,又笼络宋至死敌以淑妃喜好相告,还得派人手四处散播勉美人弑帝流言,最后派人假装福宝林宫女点拨宋至。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马静禾在眷礼殿闻到月梅香,从而自己追查出真相。雪苕从来都不打算简简单单直接带何姑面见太后说出一切,当然不。她要让马静禾记着宋至和淑妃的关系,再拿当年正是宁祁为国舅爷献上勉美人一事大做文章。她要让太后认定了月梅香、勉美人和宁家、和淑妃脱不了干系。她还得撇清自己,要让露华殿在整个过程中彻底隐形。当时忧心事关重大,她曾生怕如此皇家秘辛太后怕不会乐意旁人知晓,没想到今日他们竟要在众位皇亲贵胄面前公然揭发此事。早知如此,何必费心竭力,兜这么大个弯子! 太后不似她这般畏首畏尾,满心认定只在宗室面前定勉美人的罪算是给足了皇帝面子。皇帝虽然年轻、却到底该有些自知之明,未免将矫诏之事昭告天下拂了皇家颜面,他自当禅让帝位,如此和气生财,岂不最好?于是上巳节流水宴当着众位亲贵的面,宋至将整件事情,从勉美人之父因月梅香误致命案获罪流放,勉美人流落风尘,到她请郭列查证月梅香之毒,再到皇贵妃杀郭列灭口,她自己则利用月梅香重获圣宠,一桩一件尽数道来。当然,他没忘了将罪责全推到勉美人和郭列头上,只自责自己惧于皇贵妃威慑,不敢尽早袒露实情。席间众人听罢皆是面面相觑,就连荣王戚晋也是一脸愕然。馨妃更是吓得连连喘气直抚胸口,却还不忘依雪苕交代,一字一句祸水东引向前次险些置她于死地的淑妃宁悠: “妾记得,勉美人是右仆射献给国舅爷的。而与勉美人沆瀣一气的宋至又与淑妃过从甚密,难不成,宁家真与勉美人有所勾连?是、宁家、是宁家欺瞒了国舅爷!” 淑妃登时骇得哆哆嗦嗦,跌出席来跪倒在地。可任她如何赌咒发誓、如何争辩求情全是无用。若非杨珣从旁相劝,此时哪能是仅仅贬为美人禁足思过就能收场的?那宁美人,啜泣着已谢过了三次恩,这厢勉美人居然还稳当当坐着,只沉溺于逗弄晓儿,对席间杀气恍若未觉。 “娘……” 戚晓有些害怕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勉美人则带着温柔又哀伤的笑容,将女儿拥入怀中:“世间还有好多人爱晓儿。晓儿要好好活下去。”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缓缓叮咛。眼泪流下来,她在晓儿额间深深一吻,而后站起身来,牵着戚晓的手将她交给戚昙,自己则走到阶下,叩了三个响头。 “唐氏!”太后咬牙切齿,满腔怒火,“宋至所述,是否实情?” 勉美人看着太后,眼神又渐渐浑浊。她忽地笑起来: “皇后啊皇后,陛下宠了我四年,你恨了我四年,可是你知道,我从来、我从来都不曾恨过你。” 她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因为啊,因为我有陛下。我们是拜过堂的,那喜服是我一针、一线,绣了满仨月的。陛下很喜欢,他说我穿红色最好看,他走的时候还想看我穿。可是我的喜服旧了,都拆了线了,等我换上它,却再也没有人会看着我笑了。” 三月三兰汤曲水,殿外晴空无雨,可她却好像倏忽回到那个阴雨绵绵的秋日黄昏。她日夜畏惧的终于发生在身侧,皇帝从她身上跌下去,皇贵妃几乎是须臾便闯进宫来,声色俱厉斥她弑杀皇帝罪不容诛,那左卫已经上前,眼瞧着便要将她斩杀当场。她跪在床头,望着他苍白的面色,静静阖上眼眸。 可她却被拥入他的怀中。 皇贵妃落荒而走,她再抬眼,依旧泣不成声:“妾有罪。就算郭列不曾说,可爹爹就是因月梅香害死了人,郭列又被皇贵妃灭了口,妾早该想到,妾本来便知道。月梅香是有毒的,是会害死人的!妾不敢用,可妾又不敢不用……妾……” “朕知道。”他抬起已软绵无力的手,替她擦去面上流淌不尽的热泪,“朕知道你父亲离去后,你颠沛流离受了多少罪,朕知道你怕。可你是朕的妻……莫提那月梅香,妻者,无罪。” 她再说不出一个字,只埋首将自己的丈夫拥得愈紧。 “只有些事……且取纸笔,你附耳来……你多笑笑,再将那歌唱一遍罢,晓儿喜欢,朕也是、很喜欢的……” 所以她哑着嗓子又唱起那首歌谣,声音悠扬,是秋叶卷去枯叶的长风,沉甸甸、浸满酸楚悲伤: “夏夜哟打起旱雷,归家来已经天黑—— “我的孩子啊在怀里入睡,茉莉香的清风你缓缓地吹——” 他在她的怀里离去了,他等了她太久了。 他已向她伸出手。 昭景三年三月初三,上巳节,当着满殿亲贵勋爵,先帝勉美人唐轻姚向虚空伸出手去,停留片刻,忽自袖口拔出把匕首,径直扎进自己的心脏。 惊呼、尖叫,杯盏碰撞,桌椅跌倒,戚昙将晓儿的脑袋捂进自己怀里,堵住了她的耳朵。戚晋捂住嘴,险些当场吐出来。 一片混乱中,皇帝静静看向宜昭容。他二人举杯,无言共尽了一杯烈酒。 这一局,到底是他们赢了。 第10章 不谢鬼神谢故人(上) 张祺裕淋过霏霏春雨,挤进人声鼎沸的酒楼,三绕两绕直奔角落里把酒独酌的身影。条桌早被食客占满、座无虚席,他便蹭到林怀章身边硬挤出个空档,压着人新裁的衣襟一屁股坐下去。 还要薅了酒壶对嘴就倒。 “啧,这就没了,小二……诶算了,不喝酒,今日不喝酒,喝酒误事!” “你哪来的正经事可误。”林怀章懒得搭理他,只给自己夹了满满一筷子凉拌槐芽。他的筷子随即被按住,不用回头,他用余光就能看见那混混故作认真的夸张样: “我说的是上次,欸呀,这几天想起来真是后怕,冷汗直冒哩!上回云香院里头你才喝了三两就醉得没边,急着要去荣王府当奴才还不够,还真跟那李成推心置腹了!欸呀,你不说谢谢我,郑重地、好好地谢谢我,登门致谢,还得让我亲自来找你,你这小老弟脑袋不够灵光……” 张祺裕嘟嘟囔囔说着,好像还在记留君楼替他垫钱的仇,林怀章看在眼里,不由气极反笑: “小弟愚钝,请教哥哥我该当谢你什么呀?” “这还用我说?”张祺裕直拍桌子,“其一,要不是我拦着,你可真要给那李成交了底啦!差一点儿,就差这么一点点儿,眼瞧着你就要说到周庵、说到国舅、说到朝堂上去了,得亏我动作快……” “把我打晕?” “你是醉了,自己撞着了窗檐。欸呀说到这个,我瞧瞧你脑袋还好吧,别整破了相了没姑娘家要就麻烦了。”他说着真煞有其事要起身伸手,回应他的是林怀章毫不客气的眼刀,这痞子嘻嘻笑笑,立时又若无其事坐回身来,“其二呢,是我义不容辞,千里迢迢、辛辛苦苦把你送回家……” “把我塞上我家马车顺便去跟我爹告状?” “谁人胡说!哪有的事!”张祺裕两眼一瞪,端的是义正词严,“我当哥哥的照顾弟弟一向尽职尽责,流血流汗,不好这么诽谤的啊。对还有第三点,恭贺林公子即将高升,前途无量,我干了这……诶算了刚说了今天不喝了。但这个事你得谢我。你当时醉成那样,笔都握不住,那毛遂自荐的信还是我替你写的……不过荣王殿下也是古怪啊,我写的那玩意他都能入眼,还真就非你不可了。啧啧,和国舅爷真是一脉相承。” “你写的淫诗。” “我——”张祺裕一时语塞,回头看见林怀章那“我还不知道你”的神色,果断就放弃了掩饰,“我当时是、知道你不想去当走狗奴才,帮你打掩护,总归你得谢我。而且又是在云香院里,这兴之所至、写景抒情嘛……行行行我当时也是喝多了,所以说喝酒误事吧!再说还没吃午饭呢喝什么酒啊,小二!来碗烩面片!怀章你也来碗?我请你。这家店新换了厨子,臊子呛得老香了,你光吃下酒菜能填饱肚子?” 热气腾腾的面很快端上桌来,张祺裕暂住了话头,先猛倒了许多醋,又挖了两大勺辣油,将面拌匀了先扒一口满嘴嚼着,手下剥净两瓣蒜,这便再顾不得拉扯废话,埋头吃得酣畅淋漓。海碗很快见底,他连额上薄汗都顾不得抹,跑出去又盛了碗面汤回来。 “好好好乱冒你的名义乱写诗是我不是行了不,下回云香院里我做东。今天是有正经事找你。”他一边吹着热气一边道,“记得上次那个写淫诗的草包不?” “张祺裕。” “你小子怎么这么记仇呢。我说是斗诗那会儿,写了半拉子诗,圈圈叉叉那位。” “王什么来着?王宗……王宗元?” “王世元。你猜他老爹是谁?” “你这么说,肯定是个人物了。”林怀章沉吟片刻,“你不认识便不是经商的。朝堂上姓王的,中都督、监门卫将军、将作少匠、尚书右丞……” “别数了,官最大那个。” “王绶?这又如何?” 周遭人声鼎沸,无需刻意压低声音讲话,他便一口气喝干面汤,再坦然讲来: “他老爹不知道从哪里打点的关系,此次春闱,要点那小子做榜眼。” “榜眼?” 林怀章眯起狐狸眼,失声一叹,引得周遭众人纷纷侧目。张祺裕反应迅速,马上高声应和:“啊!对啊!周邦彦!周邦彦的《少年游》真迹是在我这儿。走走走,我回家给你取去。” 他说着一步跨出条凳外——险些被绊个马趴,而后扯着林怀章就走,还勾肩搭背又做出一副混混样子。待堂而皇之溜出了门去,他前后看看,似不经意地拿胳膊肘一捣对方胸膛:“以前还跟我说什么‘大隐隐于市’,这一惊一乍的你不如直接当场搭台唱戏得了。欸呀我真的是快要改变念头了,要你就这么去当荣王的细作,我早晚得被你带着一块玩完!”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光天化日成何体统。”林怀章一脸嫌弃地打落他的胳膊,还拍拍右肩不存在的尘灰。张祺裕却并不着恼,反倒愈发来劲。细雨迷蒙,街道上少有行人,他忽地挽住林怀章,学着小娘子的样子冲他直抛媚眼,嘴上说着什么“大爷发迹了就嫌弃人家了么”之类的胡话。林怀章连连作呕要吐,可一时又挣不开这力大无穷的。两人正自纠缠,忽听几步远外响起个熟悉的声音: “少爷!” 一身不怕雨淋的粗布衣,一双皮制快靴,木棠打着骆姑姑的雨伞,就站在不远处。 她今早刚得幸被放出了清淑院,回宫后没多久,便见许久不见的林怀敏一反常态、冒着雨跑来找林怀思。入宫以来二人一共聚了三次,次次不欢而散,今日她倒是真把林怀思当成亲姐姐,一进屋就抱住了不撒手。可不都是昨日那血光之灾吓的。昨晚上这娇姑娘就食不下咽,夜里更是做了一宿的噩梦,清晨坐在门口,非觉得雨地里有东西飘过去,就算令熙宫有宜昭容这员大将镇着,她也觉得不踏实,当下非要找自己林家的亲人不可。赶巧,今儿正是每月一次、宫女出宫归家的日子,林怀思本就想打发木棠去宝华寺上香,这便让她顺路回府一趟,将林怀敏的小布老虎取来。 “每次打雷你都要抱着它睡的,怎么入宫却忘了带了?” 娇姑娘扁起嘴,向旁丢个眼风:“都怪这丢三落四的,收拾行装时粗枝大叶。妙吟,你写的那张纸呢?给木棠让她一并带回来。” 那张纸卷很长,拿在手里能打着地面,怕不是要让木棠一介弱女子搬了整个林府进宫。好在木棠如今学得机灵,当面一口应下,背地里却打定主意借口县君不许她碰主子的东西空着手回去。这由头够精妙,值得嘉奖,何况她还在如此阴雨天气准确无误地寻找了林怀章。木棠一面畅想着回程该买些什么零嘴犒劳自己,一面跑近前去踮起脚尖为林怀章撑伞,还从袖中取了帕子要替他擦拭面上的雨水。一旁抱臂尴尬了许久的张祺裕看也不看,伸手就给她推回去。 “大老爷们淋点雨算什么,别把你的好东西糟蹋了。”他说着绕至木棠身侧接过雨伞,还又捣身边翻白眼的一肘,“让人小姑娘给你撑伞,大少爷架子挺足的,真不害臊。” 雨伞不大,罩不下三个脑袋,最后还是去街边茶馆里寻个雅间坐了。木棠虽与张祺裕素未谋面,但她早知道自家少爷与张家哥儿交好,再看眼前人这副德性,自然轻易就猜出他的身份。如此,她也不刻意避讳,当着他的面将宫中这几日的事情据实说了。林怀章半晌没有答话,张祺裕倒是听得兴致勃勃: “你说同样是正三品的将军,人老苏家的姑娘比那王世元不知道强到哪去了。要她是榜眼……不、她要真能去科考,那一准是连中三元呐。真可惜了。” 张祺裕敲着桌子叹气,林怀章则忽然喜上眉梢,在座的只有木棠糊里糊涂不明就里。“你不知道这事儿在宫外面是怎么个说法吧?”张祺裕为她沏了杯茶,主动解释道,“‘太后娘娘妒恨勉美人盛宠,诬陷其谋害先帝。勉美人不堪其辱,不惜自尽以证清白。’就这么短短半日的时间,那讴歌先帝爷和勉美人爱情的长诗都写了十几首了。啧啧,纤纤素手指鹿为马,女中诸葛舍她其谁啊。” “就算是这样……可又跟宜昭容有什么关系?” “我给你从头说道说道。”张祺裕将茶盏再向她推推,端的是兴致勃勃,全部见一丝不耐烦,“首先,我问你,勉美人被囚审身堂,她哪来的匕首自戕?” “这……”经他一提醒,木棠也觉出不对味来,“她在审身堂,审身堂现在的掌事姑姑是胡姑姑,胡姑姑为人很公正,又有能力,应该不会让她能拿到匕首。” “所以嘛,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呐,给她匕首的人呢必定跟她商议好了,拿她女儿的幸福,跟她一命换一命。那此人必然就是个有地位有权力的,后宫嘛,那就是位娘娘。你进宫也有一个多月了,你说宫里头有哪位娘娘是向着皇上的?” “可说到这儿,我其实有挺多都不明白的。”木棠向前挪挪椅子,“我其实自己琢磨了挺久,总觉得这些娘娘啊官老爷啊一派一派的乱得很,互相好像都不对付。就先分皇帝陛下和荣王殿下吧。皇帝陛下的母亲是已经去了的孝定恭皇后,孝定恭皇后曾经是穆慧皇贵妃的掌事姑姑——这些是训诫所里讲的,所以他们应该是一派的。还有最近宫里面都在说的皇贵妃的心腹、勉美人,还有现在的宜昭容。他们皇帝陛下这边我倒是理得清,另外荣王殿下那边我就糊涂了。他生母是太后娘娘,而馨妃娘娘是郑家人,郑家是太后娘娘的表亲;淑妃娘娘、宁家则是国舅爷的心。按道理说该都是自己人,可她俩却会自己斗起来。还有周家,二、贞御女的周家。周家也是国舅爷的心腹,可少爷之前说……” “什么心腹,周庵不过利用姓杨的敛财而已。你等着,杨珣一倒他立马就要跑。”张祺裕懒洋洋呷口茶,“至于宁家倒真是忠心,不过这件事一出,也没戏唱了。你呀,别那么迂腐,还化什么皇党杨党的,小孩子才信那非此即彼的一套。各人围着各人的利益打转,今天你死我活,转脸就同仇敌忾。正常。怀章让你保住两位贵人,那是要你学他爹,当好墙头草见风就躺倒,不是让你把这些都过去了的事钻研这么透彻——朝堂上站着的那群自己都糊涂呢。管好眼下,啊。快趁热把茶喝了,要不刚才淋了雨要惹寒气。” 他说着无视掉一旁杀气腾腾的目光,自己扶着下巴神游天外,没多久就笑。 “不过这馨妃说起来也好笑。她要借太后之手扳倒淑妃打压宁家,但怎么也不能说宁家与那勉美人沆瀣一气吧。宜昭容也是,根本不该插手,就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那勉美人,是宁祁献给国舅爷的,所以宁祁就有弑帝同党的嫌疑。那他们怎么不说国舅又把她献给了先皇,这国舅也不干净呢。而且这谁官大谁说话管数,宁祁撑死就是个跑腿的,国舅看着才像幕后黑手嘛。还居然敢在流水宴上说这话,这不是昭告天下杨家存了反心嘛。我看馨妃得好好谢谢宜昭容!不是她扭转了勉美人风评,左仆射一定借题发挥要将姓杨的下大狱!诶,怀章,不过你这机会可来了!” 这回换林怀章糊涂了:“什么机会?” “啧,李成说得那般起劲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是怎的?荣王本就想踢了姓杨的自己运筹帷幄去,这回太后自作主张下出这么招臭棋,他必定更加耐不住性子。你等着,过不了多久他和他老舅就得撕破脸。你、就拿王世元那事去做投名帖,等他知道了你的厉害,可不得把你当座上宾供着?” “科举舞弊可是要牵出杨珣的大事……” “对我说了他们俩早晚得分道扬镳。要不、要不他就不会舍身去救靖温长公主!” “是真的,荣王人挺好的。”木棠连忙插嘴道,“他受伤后我见过他,好像伤得还不轻,胳膊都吊着。而且有两次,我差点……但他都没为难我,他还给了我赏银,我都换了铜钱零花呢!” “听听,听听。”张祺裕苦口婆心,“人家真不是助纣为虐的,是杨珣狐假虎威。你不能把你母亲的事怪到荣王头上,十年前人家才八岁呢。” 林怀章放下手中茶盅,满腹狐疑地看他:“你收了李成的好处了?” “李成?没有。”张祺裕做贼心虚,闷头喝酒一样灌下一大口茶,“你爹嘛……倒是有一点儿。” 他说得支支吾吾,声音弱似蚊蚋,不过这说起林家老爷倒是提醒了木棠。自己不能再多加耽搁了,眼下已过了正午,现在赶去五佛山都说不好来不来得及在宫门落钥前回去。林怀章点头与她道别罢,等她一转身就面色不改狠狠踩了张祺裕一脚。那声惨叫,十里地外都听得到。 杨绰玉抬头看看墙,又低头看看墙洞。这墙足有三丈高,不搭梯子根本翻不过去,可她不敢攀高;底下的狗洞倒是可行,但草地上满是雨水,她不想把衣裳弄得湿漉漉的,贴在身上难受。 远处似乎已经响起骚动。 深吸口气,她拢了裙子趴下去,先将青伞收起来往洞外一推,继而就着草叶一寸一寸向外挪动。冒着腥气的泥水蹭上下巴,冰冷的雨水浇湿了头发,她才探出头去,屁股却卡在洞口,半晌进出不得。薛娘子说让她减重原来是有道理的,明明上月爬这洞还不甚费力,自己近来又吃多了么。身后喧闹声越来越响,杨绰玉左右扭扭腰、向后踢踢腿、向前拔拔身,好像拔萝卜一样,突然就蹦出洞外去。 来捉人的庶仆好像已经近在咫尺。 她手脚并用爬起来,连雨伞都顾不得捡,抹把脸就跑。湖兴郡公府附近皆是贵胄官宦之家,平日里四方甬道上就少有百姓,如今阴雨绵绵,更是连仆役也不得一见。杨绰玉急着想去卫国公府探望戚晓,但一来不认路,二来找不到人问询,三来还要躲着府上的家丁,只能见巷子便钻,见弯便拐。如此没头苍蝇般乱撞一番,等最后终于钻出去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她已身在成安门附近。城门附近少有商户住家,街道两旁空空阔阔,平日里会摆的茶摊汤铺此时也都不见踪影。 右前方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里有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孩。 第10章 不谢鬼神谢故人(中) 两人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杨绰玉一扭身钻上马车,接着竖起食指“嘘”一声,冲对面直使眼色。脚步声贴着马车渐渐远去,她又等了等,才要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偷看——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啊呀!” 她仰身向后栽倒,撞得身后那女孩一歪,码得整齐的三摞箱子齐齐滑动,马车随即向前一撅。老马扬声嘶鸣,拔起前蹄撒腿就要跑。男人忙去拽住缰绳,连吁了好几声才将那畜生堪堪拉住,再回身就要找茬: “你这小丫头胡闹什么真是,还没说坐不坐车先把车厢里甩得全是雨水泥点子,真作孽。”他嘴上骂骂咧咧,却又不上车收拾,眼睛直往小之身上瞄。瞧瞧她发间的金簪子,颈上的璎珞项圈和银打的长命锁,还有手腕上的翠玉镯子,件件可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贝。准又是个离家出走的贵族千金,手头阔绰着呢,先敲她些银两,回头还能去她家府上再讨个赏。这厢男人把算盘敲得噼啪响,那头杨绰玉则浑然不觉。卫国公府不能去。爹爹一定能猜到自己偷跑就是为了找表姐、去看晓儿,所以他会先带人去围堵,自己当然不能傻愣愣送上门去。 “你去哪儿?”她随口问向身边人。 “宝华寺,去上香。” 宝华寺?宝华寺或许可行,自己可以去给勉美人上柱香,求求菩萨保佑晓儿,捐笔钱帮爹爹再消笔孽债…… “我也去宝华寺!” “路费一百个铜板,出城门还要二百文过路钱。你弄的到处是水啊泥啊的我回去还得收拾得多给两百文吧,还有我箱子里的都是精贵的瓷器,叫你全撞碎了,看你小女儿家家的,少算你点,拢共算你五两银子吧。” 男人一边信口胡诌,一边使劲给旁边那丫头使眼色。只要她别多管闲事,他舍得也分她一杯羹。可说来邪门,那姑娘看着低眉顺眼该是个好讲话的,却竟然阻了贵族姑娘想去取簪子的手,反帮了旁人与他交涉:“刚才跟我讲好的一共三十文,一会儿功夫就翻了十番,没这个道理吧。再说……”她边说边眼睛乱瞟,不意看见被撞开口的箱子,这便紧赶在男人阻拦前一伸手扯出里面的布角来,“这是瓷器?” 这不识时务的!男人一时气结,却怕那贵族姑娘生气报官,藏着满肚子怨气要拉脸拉不下来,只能耍着白眼一扬手:“得得得,三十文三十文!一个子儿都不多收你的!钱拿来就走!这见鬼天气,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哼哧哼哧来回一趟就拉你俩人就六十文,我自己亏本喝西北风算我倒霉!” 他说着慢慢放下卷帘,再慢慢收回目光,果然是在最后一刻得到了那贵族姑娘的怜悯。“左右我没有现钱。”她这样说,手又往发间摸,“你就将这簪子收……” “我、我替她给了。” 又是那糟心的小丫头。男人彻底黑了脸,就摇着腿看她小心解下腰间荷包,看她仔细拈出三十个铜板,而后一把抢了钱就走。马车很快出城,颠簸越加厉害,杨绰玉左右晃着身子,眼睛盯紧了对面腰间的络子。 “你是宫里的姑姑?” 木棠默默向后挪了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那昨天宫里面的大事你可清楚?庆祥宫里、流水宴上的那件?” 木棠本想推说不知,但稍一迟疑,便将自己暴露无疑。杨绰玉立时兴奋起来,非央她说个明白不可。“这么大的秘密我不敢胡说,眼见搪塞不过,木棠干脆反将她一军,“除非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看你就不像寻常人家的姑娘,说不定没安好心。” “我没安好心?”杨绰玉嚷嚷起来,“我是为了要替天行道才问你的,才不是什么坏人呢。” “那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倒说说看你到底是谁啊?” “我……”杨绰玉刚开口便哽住。她记起之前三次偷溜出门结果被路人捡到送回家领赏的糗事,干脆把头一扬,装作满不在乎道,“你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告诉你我姓甚名谁。你爱说不说,谁稀罕。” 杨绰玉说着,转过脸去不看她,可没多时又耐不住寂寞偷偷掀了车帘想看看城外的景色。冷风一吹,她几乎立时被糊了一脸的雨水。木棠默默递过素帕。杨绰玉略作犹豫,伸手一把接过。 “说实话……你刚才真是威风极了。”她擦了面上的雨水,到底憋不住嬉笑道,“大侠风范,颇有舌战群儒的气势,你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就算木棠没学过这么多成语,却也听得出她言下夸赞之意,红了脸当即不好意思起来。杨绰玉见状灵光一闪,乘胜追击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而后使出招杀手锏,拿湿漉漉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瞧她: “好姐姐,你且告诉我罢,不然我良心不安。你是菩萨转世,救苦救难,你就渡渡我吧。” 木棠本来被她一通吹嘘弄得晕头转向,张口便要普渡众生。可这前因后果实在繁杂,她在茶馆里已经讲了一遍,实在懒得再重复一遭。正合计怎么能三言两语说清楚的时候,她瞬间回过味来:“这事儿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非要问明白不可?你又怎么就伤到良心了?” “因为……我跟你说实话。太后待我甚好,我不愿她是坏人。” “那你放心好了。她、虽然平时是挺可怕的,但这件事上,她不是坏人。” “我就说嘛!”杨绰玉立时欢欣起来,“昨天中午我吃坏了肚子——是吃坏了不是吃多了,薛娘子非说是我吃多了——没去晚上的流水宴,今儿一早才知道出了大事!爹爹又是老样子什么都不说还冲我发火,一看就很可疑。但勉美人那么漂亮,我很喜欢她的……好了结案了,这件事和、和太后没关系,我不用为难自己了。但太后本来就慈眉善目,哪里可怕?可能对旁人是不苟言笑了些……这样,她以后要是凶你,你就说是我的好友,她就不会再难为你了。” “这么大面子?”木棠闻言不禁咋舌,赶忙又重新审视了面前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一番,越看是越觉得似曾相识,“是不是正月廿七,你和荣王殿下一起去了家什么布庄?你不会又是位没画像的公主吧,我总不能就这么招公主喜欢。” “接近了。”杨绰玉伸出小指,“你发誓不送我回府,也别向旁人说,我便告诉你。” 说实话,木棠此时是有些激动的。她虽早就猜到这女孩是贵族出身,但人家既不算是自己的主子,也不曾耀武扬威,眼下又是在宫外头,她就没必要卑躬屈膝、巴结迎奉。只要不谈话、不对视就好。她本来是这样心思,可出城不过几里路,两人不知怎的竟越坐越近。这会儿她甚至挽着自己胳膊不撒手呢!她跟之前遇见的贵人都不一样,娇俏可爱没有架子,如果真能和她认识、甚至成为朋友……不是为了狐假虎威出去招摇,是为了将来说给娘听的时候,看她又惊又喜难以置信的表情。 于是她也伸出小指,两人拉拉勾,立了誓。对方随即附耳过来: “我叫杨、绰、玉。绰绰有余的绰,玉石的玉。” “你姓杨?那你不是……” “太后是我皇姑姑。”小之顿一下,又补充道,“也是我舅母。” “……啊。 “啊? “啊!!” 马车猛地一停,她的脑袋磕在箱子角上。车夫几步跳下来扯开卷帘,说已到了五佛山脚极不耐烦地就要赶人。杨绰玉冲她眨眨眼,拿起木棠的雨伞自己先跳下去。等马车哒哒的声音走了好远,木棠才回过神。她试探着伸手去摸了下杨绰玉颈间璎珞,马上烫着似的收回来。 “你那宝贝得收起来吧……今天下雨这山路上都没人,就我们两人上山,挺危险的。” “危险什么?” “嗯……怕有山匪?” “京畿重地、佛寺山脚,又下着雨,哪个山匪敢出来胡作非为?” “你这宝贝得有几斤重,一件怕都够人一辈子花的了,就算是良民,那看见了,万一起些歹心呢。就像刚才那赶车的,得亏他也就是发牢骚,不至于真就胡来。再说下雨呢,咱俩就一把伞,万一给淋湿了也不好,万一你不小心摔着还会沾了泥水……” “那你先替我收着,我没带包裹。”杨绰玉将伞柄递过,伸手要拆发髻却又不太会,终究还是得木棠帮她,“既然这么说,你也别提那那郡主的名号了。就喊我小之吧,是我的乳名。你呢,我怎么称呼你?” 雨声霏霏,她二人简单收拾一番,就这么挤在一把伞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走边聊。约莫走了两炷香时间,绕过最后一个弯,宝华寺的真容终于展露面前。小之驻了足,仰头看着冷冷清清的寺门。没有喧哗的钟声,没有呢喃诵经的僧众;只有雨声泠泠,沉闷的法鼓声隐隐。平日里浓郁的香火烟味杳无踪迹,只余青草湿漉漉的腥气。她未着锦舄,刀条儿鞋里浸满了泥水。石阶侧不见执戟擎旗的奉宸卫,头顶也无华盖如云。旧日里故弄玄虚的繁缛礼节尽数减去,留下的,就只有真心诚意。九天神佛必定要听得见她的祷告,要庇佑晓儿一生安康,要护佑爹爹回头是岸,要保佑勉美人早登极乐。 于是她迈开步子。 第10章 不谢鬼神谢故人(下) 寺门就在此时嗡声洞开,三个金吾卫装扮的彪形大汉并三名劲装青年共护着一家三口走出来。木棠低了头回避,小之却只觉得好笑——那金吾卫穿戴了全套的盔甲,甚至还配了宝剑,护送的却怎么竟是三个粗布衣衫、面黄肌瘦的平头百姓?走在最后的金吾卫手里捏了一卷黄绸布,却并不打伞,任凭风雨将其打得湿透——大不敬之罪,他们又如何当得起?还有那周身装扮,更是哪哪都透着古怪:他们踩着先帝的乌皮靴,却顶着恕宗时的虎头兜鍪;忘了绑系束甲绊,却多套了件云纹半臂;腰间皮带松垮地赘着,抱肚上斑驳生锈。这几人绝非真正的金吾卫军士。小之可以肯定。怕就是木棠姐姐方才说的流民盗匪,假借金吾卫的名号,以犯案为由威胁无辜百姓以勒索财帛。既然如此,她自然该伸张正义。寺庙门前,有何可惧? 于是她跑上前去,声色俱厉极尽危言恫吓之能事。木棠跟上前来,随即却冻在当场。两方已经离得很近,不过三四步的距离,足够她看清有人握上剑柄的手,和最前面二人眸中愈燃愈烈的杀意。雨声杂乱,洗刷着崎岖石路,打落树梢又滴在草野。她扯下荷包背过手,将铜板尽数攒在左手,又将包裹慢慢抖下来捏在右手;左眼睛瞄着道旁密林,右眼紧盯着面前众人。她竖起了耳朵,绷紧了肌肉—— 是对面先乱起来。粗布衣衫的男人左右一撞,将妻女向外一推。木棠随即将手中包裹往身边人小腹一砸,将铜钱尽数抛出。“捡钱了!”她厉声大喊,扯住小之一头就扎进密林中。白皮松的针叶划过她的脸,皂角的尖刺勾破了她的衣衫,时有斜生的树干拦住她的去处,时有盘延的树根绊着她的腿脚。天色阴沉,林间视线不清。但不过转瞬忽然就雨过天晴。阳光劈头盖脸地洒下来,映出身后不远处三个穷追不舍的人影。 “朝西面跑!” 她冲落在右后方的小之大叫。她曾和林怀思一起来上香,她知道西面山脚有村落。跑出林子、下山、求救!她撕掉了破烂的裙摆,拆掉了歪斜的发髻,忽然间就好想回到十一岁以前无忧无虑在山间疯跑的曾经。是了,她是在山里长大的女孩,左弯右拐怪得灵活,不像身后紧追着的满身累赘,不一会儿就绊倒一个。亦不想小之……她连哪里是西面都分不清,却差点要冲下那滑坡造就的陡崖。就在她身后,已有一人快要抓住她的衣带—— 木棠卯足劲猛地一冲,抱住她滚下坡,一路摔进坡下的小河。冷水泥泞糊了满头满脸,但身后绝对有人和她们一起摔下来。木棠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呼吸。早握在手中的木簪此时派了用场,她回手狠狠一划,接着就被拽起来,连滚带爬继续向前跑去。 四周再没有声音。这是幸、还是不幸?她们或许甩掉了追兵,可她们孤立无援——四面都是人家,为何!为何却无一人应门!甚至连这乡间小路都杳无人迹!小之失声尖叫,她回首,看见最后一个贼匪的声音。 她们已退无可退,对方已近在咫尺,阳光一凛,左手边赫然出现座关公祠。她却和小之一起、腿酸脚软摔倒在门口。剑风袭至,她向右一滚压住了小之。手臂旋即一热,她抬起头。 比太阳更烈的,是剑锋寒光。 它却辉耀在这夺命无常的胸膛。 血珠漫天洒下,他瞳孔中闪过一瞬的惊恐和疑惑,接着尽数褪色为苍白。那双鹰隼般锐利而恶毒的双目或许迟迟不肯阖上,那高大威武的身躯却委顿瘫软。尘土四散飞起,灼灼日色中收剑入鞘的那人是…… 先县君?! 强撑许久的气口瞬间松垮,她瘫坐在地,眼泪汹涌肆意。远方有马蹄“哒哒”作响,有人随即嚎啕大哭。木棠讷讷扭过头去,泪眼朦胧中似看见荣王殿下——正是荣王殿下,和正月廿七布庄外一样温柔的荣王殿下——正轻拍着小之的背正不住地劝慰,就像以前自己摔了磕了被土狗追了时阿兄会做的一模一样。于是她坐在那里看着,看着,突然就好想阿兄。想阿兄的笑,想阿兄的怀抱,想阿兄有些沙哑的声音,好想好想。要是阿兄没有犯下那桩滔天大错,要是阿兄也在身边,他一定会轻轻地卷起她的袖子,仔细为她洗净伤口,还会讲笑话给她,让她不要害怕。她侧过头,好像当真看到了阿兄正蹲在她身侧——她并不是眼花,的确有个人在为她料理伤口,但他不是阿兄。他刚为她洒了药粉,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卷白布,手法娴熟地替她包扎好。她甚至不再觉着疼痛。 “荆风,将她一并带回去。” 名叫荆风的青年向荣王一颔首,旋即回过头来。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木棠看清他的样貌——不算出众,甚至可以说是平平无奇,清汤寡水的五官组合成一张毫无特色的脸庞,叫人转瞬即忘;可他的眼睛……那是双虽无柔情却充满了力量的眼睛,刻意敛去尖锐可怕的杀气,沉稳坚实让人不自觉就想要依赖。 他不是阿兄,但却像阿兄一样让人安心。 “还疼吗?”他声音很轻,但干脆利落,“能走吗?” 木棠噙着一双泪眼,傻愣愣地盯着他。什么三魂七魄早被吓出了窍,她根本觉不出身上疼痛,也做不出反应。于是荆风径直抱她跳上马背。她就靠在他后背,感受着那份沉稳的温度,就像儿时夹在爹娘阿兄当中,暖暖和和很快就能睡着。但她并没有睡,清凉的风吹了一路,狂跳的心渐渐平静,痛意随即席卷全身,左臂尤甚。她下意识地咬住嘴唇,闭住一口气,左手狠狠在左胳膊上压下去——这是她受伤后的小小仪式,只要先撑过最疼的极限,接下来就不会再害怕了,她向来如此相信。 为了照顾伤员,马跑得很慢,即至城门已是夜色微浓。现在回宫一准来不及,再者小之又拽着她不撒手,于是不知怎么的,最后她居然就去了荣王府。荆风扶着将她送至厢房,等换好衣服还有郎中来为她治伤。不查不知道,一验才发现除了左臂那条狭长的剑伤,身上还布满了瘀青和擦伤。她想起关公祠前那惊险的一幕,接着终于记起先县君。 “只你们两人,何来什么妇人?”荆风却只是摇头。莫不是被吓傻了出现的幻觉?可最后那人分明是被先县君……她想得入神,被叩门告进的庶仆吓个抖,随后望着一道又一道摆上桌来的美味佳肴,什么想不明白的很快就忘了干净。“先吃些东西,休息好了,明日去殿下那回话。”荆风是这么说的,但她迟迟不敢举筷。这样丰盛的宴席,比林怀思例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宴席,她甚至不知该从何处下嘴。荆风坐下来给她舀了一碗乌鸡汤,还把糕点都挪到她左手边。那些糕点一个赛一个的精致漂亮,连味道都没有重合的,她却学猪八戒吃人参果,抓起来就往嘴里送,没几口就噎着,又得停下来猛灌鸡汤。她打了好几个嗝,可肚子还在叫。她突然就趴在桌子上,默默无语、泪流满面。 荆风不说什么话,但一直陪着她。 第11章 关山行役渴梅林(1) 她睡了好长的一个觉,做了好累的一个梦。醒来时喉咙干涩,双目血红。外间日头明晃晃照着,落在眼前竟使她觉着寒冷;庭院当中有个黑色的人影,她一时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阿兄。” 此话方才脱口,她已自知荒唐。睡在身畔的小郡主迷迷糊糊、囫囵念叨起“表兄”。她为小之掖好了被角,出神片刻,到底是不急不徐、简单穿戴梳洗了才肯出门去。 “木棠姑娘。” 亲事府典军站在淡粉色的杜鹃花旁,无波无澜的寡淡面孔不知何时似也被花朵染上三分暖意。他浅浅一点头,先要道声:“叨扰。” “殿下想知道昨日之事前后因果,因此需辛苦姑娘……” “奴婢明白。奴婢这就随典军去。” 小之不能因往事再受惊吓,她这做奴婢的却无甚所谓。没有犹疑、不曾推脱,她抬脚就走,离开花团锦簇的郁芳轩,路过春意热闹的小花园,拐几步进去冷寂萧条的朝闻院正屋,看荆风阖紧了门、关严了窗,隔绝了春光却点起燥热的火烛,就好像又落入另一场没有边际的梦魇。 这却不是属于她的噩梦。 追问昨日来龙去脉的是荆风,正位主座那人从头至尾皆缄默不语:她说自己不意弄丢了郡主的宝贝首饰,他不曾责难;再说及对面逃跑的母女俩,他忽然又变得很懊丧。荆风说昨天曾在五佛山脚遇到她们二人——正是她们指点迷津,亲事府才知道新丰郡主遇袭。当时事出紧急,荣王谢过了她母女俩就走,哪晓得自己就此轻易放过了此案最重要的人证。 “假扮金吾卫者为何要护送他一家三口,又为何要杀你们灭口,必须找出那母女俩才能问个清楚。”这是其后,荆风送她出门时轻声低语,“但现下泥牛入海,殿下如何能不愁。” 有亲事蹑足退下,门扇一开一合间火光猛地一涨,他的影子好像拉得更长。她再说起先县君林钱氏疑似“死而复生”,轻风短暂穿过缝隙,接着却扑灭纱罩流火。她轻轻抬眼,目光穿过黑黢黢的迷雾,直愣愣望向墙上高悬的山水写意。她不懂阳春白雪,她只看见枯草乱石、川流浅滩。荒野衰败而萧瑟、寂静无声,就像是霜后秋深,一切沉默、而死气沉沉。 所以她仓皇逃离——左右该回禀的不该提及的俱已交待清楚。现福身一礼,退后两三步,她那拉开门扇时动作有些冒失,所幸是没有折腾出太大声响—— 她抬眼,看见阳光。 “四无丫头”木棠惯来胆小如鼠,有个风吹草动便要两股战战,一到生死关头必定涕泪横流,可当昨日利刃横空,剑锋寒光耀目,攫住她心脏的、却并非什么惊惧惶恐。 就是那么一瞬,她忽而记起阿兄。 他是否也曾这般束手无措,就看着死亡当面劈落?他曾怎样魂飞魄散、又曾怎样万念俱灰?长风刹那褪尽颜色,她听见自己的泪水,除此外再没有多余的声音…… 不,还有一句: “还疼吗?”就在她身侧,阿兄的声音很轻,“能走吗?” 那不是她的阿兄,阿兄死了,她不愿为之哭泣。 是他自私自利,是他卑劣下作,是他罪有应得!可昨夜梦里,洪钟锣鼓四面响起,空谷回声一圈圈荡漾开来。她却竟然听到句本该永远等不到的辩白: “他不是坏人。” “他不是坏人。” 她站在朝闻院堂屋门口,仰起头,看屋外天高云低,院外虫唱鸟鸣。画卷上枯笔留白的霜秋窸窸窣窣,转眼就长满毛绒绒的春意。清溪婉转,烟柳拂去,这是流觞曲水、祓禊驱邪的上巳佳节,不是某个鲜血淋漓的梦魇。 至少,这不是她的梦魇。 “他不是坏人。” “她不是坏人。 “太后娘娘,她不是坏人。” 这是句蠢话,她不该在荣王殿下沉思时候多嘴多舌,也不该返身回来、画蛇添足。可是她唯有继续说下去。她不曾阖上房门,清风已吹灭了烛火,是非对错,她定要一一明说: “奴婢、斗胆……昨日宫中的事,并不是像大家以为的那样。勉美人确实是谋害了先帝爷,太后娘娘并没有错! “所以,殿下不用再为此伤心了。” 这最后一句说得很轻,她今日回话一向很慢很轻,再不见当日冲上宫道那样慌里慌张、糊里糊涂的勇气。接话的还是荆风,他在问“你怎么知道?”这问的本是“你如何能得知此间内情”,她听的却是“你如何知道殿下正为此烦扰”,自然而然就拿郡主来举例: “郡主问过奴婢,郡主很在意太后娘娘是不是好人,奴婢斗胆,想您也是因为这个、愁眉、不展。这是事实,确实是勉美人……” 勉美人弑君,太后本无过错。 上位尊者,缓缓抬起眼睫。 今年上巳节不曾祓禊驱邪,于是满身血污的噩梦再度上演。在庆祥宫、或是在他梦中——无甚分别。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的殿,如何回的府,单记得庑殿顶上黑云遮天蔽日,记得那夜疾风骤雨、电闪雷鸣。杜鹃枭声啼叫,门扇两面裂开,冷风穿堂而过,腥气缓缓蔓延。他带着满身冷汗惊醒,睁眼便见荆风立在面前欲言又止: “郡主离家出走,现下不知所踪。” 堂外阴雨潇潇,他从城东寻到城西,又依右骁卫所报出成安门一路策马急行;郊外春雨沥沥,五佛山脚有对母女,那妇人向山巅哆哆嗦嗦一指,神色凄然。其后积云两散,天光瞬间放晴,身后执杖亲事已遍山遍野撒出去,他却一引马头,夹紧马肚再向西而去。五佛山脚有个渭门庄,不论小之是自己逃跑、抑或有人相救,不是上到宝华寺,便是下到渭门庄。他凭直觉做出选择,到的不算及时,却也所幸不迟——小之瘫坐在地上,再两步外就是个利刃贯胸的死人。 但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仇啸抓住了个面上带伤的刺客,他亲自提审却徒劳无功。这一日奔波劳累,或许腹中饥渴,却食不下咽;或许精疲力竭,却寝不成寐。永夜漫长,及到天光大亮之时他已是头痛欲裂。有人敲门,只轻叩了一声。是荆风。戚晋揉着太阳穴,半晌才缓声应他。昨日救了小之的那小丫鬟随即被领进门来。照她的说法,小之周身首饰已提前取下,与那伙贼匪又是猝然会面,该不是专冲她这杨家女儿而来的阴谋。如若能找到昨日错放走的那母女二人……可人海茫茫,谈何容易!仇啸已退出门去做安排,下首小丫鬟接着说起所谓“真正”的救命恩人,却好像自己也拿捏不准。 “她先前与属下提过,”荆风接话补充,“说是林舍人的亡妻、钱遵的女儿救了她们一命。但当时关公祠附近再无旁人,许是我们去得略迟。” 当年林敛为向周庵和舅舅表忠心亲自逐了患病的钱氏出门,难道他从头至尾竟只是逢场作戏?如此对钱家是好事,可对舅舅……若林敛存有二心,周庵又是个捉摸不定的,还有黔中道、内情不明,兴龙帮余毒未清,一旦哪日一齐发作……昨日袭击小之或许也是那江湖草寇,是为上巳之变寻仇?血溅庆祥宫,勉美人何辜?她与父亲情投意合,怎会自绝后路。是母亲夹私陷构,为了他失之交臂的皇位,抑或是为了舅舅…… “她不是坏人。” 那瘦小羸弱的小丫鬟跪在下首,声音轻飘,却好像春风缓缓、吹开一扇窗。 他怔怔抬起眼睫。 第11章 关山行役渴梅林(2) 荆风似乎本想将她打断,却被上首一摆手阻止。 “她说的不错,是我不曾看清。”他说着忽而一顿,接着长长叹气,“连日郁结于心,或许、的确为此。” 这是今日,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沙哑干涩、满是掩藏不住的疲惫,他或许连夜未眠,他的确已经很累。于是她微微抬眼,正看见他缓缓阖上双目。 后知后觉,悔不当初。 阿兄是坏人。村头的孩童这么说,林府的小厮这么说,她这么恐惧、而后深信不疑。 阿兄是坏人,所以她该当恨死他。她剪碎他送的荷包,将他撵出自己的梦境。可她更恨的,实则却是她自己。是这样拒绝相信阿兄清白的、她自己。夜间睡在冷硬的地板,裹住单薄的夹衣,她无数次泪流满面,却等不到一个人跟她说—— “没有关系。” 清风如水,阳光凛冽。她直了身子,咬住嘴唇。 “就算误会了,那也是真的不得已,是因为身边所有人都这么说,是、是实在找不到开解的理由。但是不是、但是正是因为心底想去要相信,所以才会纠结、才会担心、才会恐惧、才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法不讲情理,可是人会讲,认为他做错了也不代表就是背叛……而且您这只是一场误会!只是担心、是害怕而已!一家人,又怎么需要在乎这个呢!” 她在清风吹拂的正堂愈说愈喘不过气,就像被熄灭的烛火烧烫了心肺,又被满屋阳光压低了身。她轻轻呢喃着“没关系”,却就此错过了他第一次正视。 第一次、长久的凝视。 “细作。” 这是许久以后,再说起今日之事时,戚晋不假思索给出的结论:“我当时认定你是世家、或是皇帝的细作。否则中人之姿、又年岁尚小,何来这般读心的本事?又何以护着小之从三名杀手底下全身而退?更别提仅用木簪子便重伤了其中一人了。”他说到此,笑得有些无奈,“木簪子,你自己难道不觉得这听来可笑?还有什么‘钱氏死而复生’,太像托词。倒不如说你和对面本是一家,所谓逃亡追杀全是一场戏,就为了救下小之骗得她信任。” “可是真的!入宫前在宝华寺外面奴婢就见过她一次了!”那时的木棠尚且看不穿对面引蛇出洞的真意,面对荣王殿下的道谢慌得是六神无主,只怕这德不配位又将引来灾殃,“而且奴婢的确没有什么本事,奴婢所做的只是尽力逃命而已!郡主对奴婢这样好,奴婢已经当不起,殿下怎么能……奴婢能或者是运气,怎么能算功劳?”她说着打个磕绊,因记起小之对自己负伤的执念,下意识捂了左臂抢话道,“况且说实话,奴婢当时并没有想救她……不是不想,是来不及想,根本就想不到,再说那一剑本来就是冲奴婢来的,奴婢是在逃命,在躲那一剑,只不过奴婢刚好跟郡主摔在一起,刚好又一滚压在郡主身上。是这么说来是对郡主不敬……所以奴婢,这不是奴婢的功劳。是先县君,要不是她,奴婢、真的会死!” 上首显而易见地一愣:“你、不想要赏赐?” “想啊。可是……” “可是好孩子不能说谎,会天打雷劈的!” 这是在她对郡主复述朝闻院问答时,被小之抢去的念白。木棠坚持自己所言要比这句成熟理智得多,但当时荣王的确在上首哑然失笑,她甚至能看见他轻轻弯起的嘴角。 “难怪小之对你如此亲近信任,两个小丫头,半斤八两。”他如此笑说,语气轻松欢快,令木棠几乎要放下悬着的心,可接着他却去问荆风,“她看来面善,何处见过?” “御花园,馨妃。” 亲事府典军的记忆如她料想的一般绝佳,上首尊者的态度也如她料想的一般瞬间转变。“还说不能说谎。” 他又阴沉了脸,疾言厉色,“上次在御花园,你胡说什么黛儿,难道不是信口雌黄?目无尊卑、口无遮拦、还敢在此大放厥词,巧言抵赖?!” 那一长串成语木棠一个都听不懂,但她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词。她上次的确做得不光彩,这便更加经不住责难。她甚至居然敢高声辩白: “奴婢是为了救人那不能算!算、不过奴婢确实有错。奴婢……” 她不过才鼓起勇气,立时又蔫下去。戚晋收了坏笑,自知自己吓唬人的坏心思就此落了空,但不知为何,他居然很愿意听她继续说下去。 “奴婢当时其实看出来殿下受了伤不舒服,是不愿意留在那里听馨妃娘娘说话的,所以、肯定更不愿管别的事情。奴婢冲出去的时候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知道殿下不会处置奴婢,才敢出去。可这样不对。” 她悄悄向上一瞥。 “殿下的伤,好全了吗?” 她怎能如此咄咄逼人。 他又该如何作答? 说自己已无大碍?笑话她大惊小怪?小丫鬟等不到响应,居然又自己垂着脑袋说下去。她不是母亲、更非皇长姐,她不会数落他毁伤身体是为不孝,不会责难他负伤奔波是为不智,她只说…… “殿下当时受了伤,面色都发白了,当时还下着雨,下雨的时候伤口最疼了。殿下还要进宫,还要出宫,来回折腾,一定很……” 他喉头一动:“一定,很什么?” “很、疼。”她轻声细语,言语间甚至不经意带了丝哀伤,“就算是殿下,也会疼,也会失望,也会觉着生气,自然也会误会,也会害怕。郡主说就是因为这样,您才很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为什么。” 这又是一句语焉不详、偏离本意的问话。他本问的是“你又为何会在意这些”,而木棠听的是“荣王殿下为何独独偏爱表妹”。这当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她却俯身一叩首: “郡主说在她眼里,您只是她的亲亲表兄。说到这儿,奴婢其实该替郡主求个情。但是这样的话奴婢又做的不对,又在犯刚才说过的错误。不,奴婢刚才说那一大堆——尤其关于太后,说没关系的那些——其实就已经存了私心了。因为不能在您不开心的时候求您,所以,得想法子,让您不要皱着眉头……但后面对不起的这些都是真心话!不,前面那些也是真心话!是奴婢必须要说的……奴婢说不明白了。”她放弃了颠三倒四的自证,自暴自弃般再一叩首,“奴婢是想说,奴婢只求您和国舅爷说说,别因为私自跑出去的事儿生郡主的气。至于奴婢、殿下要是恼了奴婢,奴婢认罚。” “你说在她眼里,我只是她的表兄。” 戚晋抬眼望向屋外万里无云的晴空,又收回目光,沉默良久。 “……在你眼里呢?” “郡主……很可爱。” 她没有实话实说道郡主像自己妹妹,她没有胆大妄为到那地步。但这句“可爱”好像已经算是冒犯?再者她又撒了谎,是不是还要道歉?犹豫不觉间她瞥见荆风的眼色—— “再多说些。”这是他示意的。 “趁机快走。”这是她领悟的。 于是揣着乱蹦的心,带着满怀感激,她鼓起勇气匆匆告退,不给自己再头晕脑胀、犯浑出错的机会。她走得也实在太急,甚至不曾阖上房门。又小又瘦的背影融化在满院春色,再推开圈圈微弱的涟漪,便似临江投笔搅乱碧水清溪,似天光破晓、似大梦初醒…… 要将所谓浓墨重彩的烦忧、就此渐渐洗去。 第10章 关山行役渴梅林(3) “黄牙菜煨火腿,鳆鱼豆腐,玉兰片,芋煨白菜,芙蓉肉,鸡松,那个是三笋羹,鸡汤小馄饨!待会还有我最喜欢的杏酪和假牛乳。” 小郡主探身半跪在椅子上,叽叽喳喳对木棠说得欢快。戚晋坐在对面八风不动,浑像这热闹全与他无关——可哪能呢,这家伙不就是贪郡主这儿的一口点心,才巴巴地掐着点跑来的么。荆风没有当真笑在面上,但不由也觉得心情舒畅:郡主并没有为昨日之事惴惴不安,比划着还说要习武练剑去做侠客;殿下总归换了心情乐意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也不再惯着他表妹想一出是一出。“可你不让木棠姐姐留下来陪我一起,木棠姐姐你又不许我报恩,金银珠宝什么都不要。你俩分明是联合起来,成心要让我难堪!” 小之说着揣了手往后一靠,要不是荆风赶得快差点连人带椅子仰天摔倒。“没规没矩,再闹腾绑了找人来喂你。”戚晋懒懒瞧她一眼, “袖口怎么回事?” 荆风眼尖,打一进门、早就瞧见她袖边那一大片墨色污渍,只不过主家不张口,他便权当无事发生。小之自己低头看看,伸手抓了木棠笑嘻嘻要人赔她一身衣裳:“我替你给你娘写信,可是写了足足十大页的纸,手腕都快酸掉了,还费了这身五彩绣……这样,你替我揉揉,我就不计较了。” 她嘴上耍着无赖,可木棠不过是无意间往她发间多瞥了两眼,她立马二话不说拔了银簪直接插进人家发髻,自己倒披散了头发像个疯丫头。这算什么谢礼?徒添烦恼倒差不多。瞧着杨绰玉抓了头发耍鬼脸的样,荆风可谓是满怀无奈。她那木棠姐姐原得赶时间回宫去,本不该被强留下再吃个午饭,更别提这丫头还偏不让人好好吃饭了。所幸戚晋终于是在这时候出声做了主,命荆风送新丰回家。小之马上又闹起来,非要先去卫国公府看望戚晓不可。她还转向戚晋,腆起个大大的笑脸,一口一个“表兄”,叫得再亲热不过。 “荆风!”戚晋猛地放下碗筷,“送她去卫国公府住上十天半个月,让她好好给秦秉方找点罪受!不把秦家二郎挤兑出京城不许再进荣王府的门!” “属下送郡主去国公府,晚上接郡主回湖兴郡公府就是。” 话虽这么说,可秦家那几个小兔崽子早望风而动跑出国公府外相迎,活蹦乱跳分明心痒难耐;杨绰玉更是一掀车帘踩着裙子就要往下跳,火急火燎分明玩心大发。还得是荆风一把这小祖宗揽住了安全抱下来。看这情形,今晚必定是接不走郡主了。荆风暗自摇着头回身,接着下意识猛一个侧身—— 他险些和木棠撞个满怀。 “啊对不起!”小丫鬟跌脚连退几步,下意识先去扶头顶银簪,“奴婢……奴婢该走了不是。郡主好心,说要捎奴婢一程,但到这里奴婢总该走了。本来这里离敬德门也没多远,不该再劳烦大家。再说郡主这都已经进国公府去了,你们到时候就说按她安排,把我一路送回宫去了,是真是假她也不知道。” 没见过世面的小丫鬟刚当了小半日的主子,早就困窘非常,当下哪敢再乘车坐轿,欠身道着谢就要落荒而逃,可荆风偏偏一闪身就堵在她面前,伸手示意是不由分说: “是殿下的命令。”他简单强调,“所以,木棠姑娘不必推脱。” “殿下……?”木棠有些闹不明白了。她想再问问,却拿捏不住到底该问些什么;她想到席间荣王殿下几次投来的目光,一时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才好。她想再去摸一把那发间那宝贝,可脑袋却先一轻。不用仰头,她看得见荆风手中银簪的光华。 荣王命贴身护卫送她回宫——这或许是仁慈的怜悯;荣王却要收回郡主赠她的宝贝——这或许是高高在上的轻蔑。两者并不冲突,混在一处却教她心里难受。或许是酸涩、或许是失落、或许是不服,她说不清楚。她只是忽然间觉得困倦,手臂剑伤也疼得愈发厉害。她只是糊涂了,沾了郡主的光便又想狐假虎威——她其实不过只是个没名没姓的贱籍丫头,不是么? 可是面前那亲事府典军,正和声唤她“姑娘。” “奴婢是奴婢,不是主子姑娘。” “木棠。”他从善如流应一声,浅浅一点头,又将什么冰凉入骨的东西塞进她手心里——是那银簪子,还有个白玉似的小药瓶,“伤处自己记得换药。簪子太过张扬恐会招惹是非,你自己收好,轻易不要取出示人。另外,五佛山上和王府内的一切切莫向任何人提及。良宝林若问起,你就说,昨日因落了包袱在寺里,又回去寻,故而未能及时赶回宫。晚上在林府留宿,今天被林怀章留住说话,又拖到午后。至于身上的伤,就说因丢了包袱,挨了林周氏的罚。” 他说得不急不徐,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可木棠却偏偏出了神。她想起今晨郁芳轩外那片葱郁。清淑院内愁云惨淡,肃杀萧条仍像是隆冬景象。可是郁芳轩外,却有着那样生机勃勃的天地人间:随意望去,四下目尽是星星点点娇嫩的色彩——近处是花苞透着白的浅粉、高处有枝条蒙着灰的茶褐,脚边还有草地覆着黄的新绿。这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尚不到农忙时节,春耕浅犁不需她帮忙,她便有闲暇去山上自在地戏耍。槐花一摘一大把,细细的花蕊能吮出淡淡的甜味,拿回去炒豆渣再好不过。还有一捧一捧的榆钱,自家地头的花椒芽,漫山遍野的野菜。春日的饭桌上总会多两道菜,她和阿兄两人的肚子都能吃得饱饱的。对了,还有地软!虽然找起来费力,采摘费劲,清洗更是噩梦,但娘亲包的地软包子可好吃,比肉包子还香,她跟阿兄比赛,一口气能吃八个,塞得腮帮子都满当当鼓起来…… 可阿兄早已不在。 可她还有娘亲,可她还活着,她还能有这般奇遇,能和郡主做朋友,能得荣王殿下关切,能与典军老爷对面而谈。于是她喜出望外,更受宠若惊,所以以前不敢问的,现如今她要迫不及待问出来: “这理由,难道也是殿下帮我想的?” “是我私自做主。编得不够圆满。丢了包袱是个错处,怕要连累你受罚。但……”他当真又仔细琢磨一番,却到底找不到更好的说辞,“这样,你想要什么,下次进宫,我带给你。” 可今日的好运实在已经太多,她哪里能再向他讨要。她只低头将俩宝贝握住:“我上轿去,荆大哥替我谢谢殿下。”瞧瞧,她如今都敢自作主张,称呼一句“荆大哥”!那声音浑像跃下房梁的小猫,蹑手蹑脚地、却活泼雀跃得很,教荆风跟着也淡淡地笑。她打起轿帘,阳光斜斜地落下来,暖暖和和的一捧正捂在她手心。右半张脸蛋不知何时被阳光烤得通红,有股久违的酥痒爬上她心头,她没多时就昏昏欲睡,就像…… 她说不出这个“就像”到底就像什么,只记起曾经正月里头的某一天,一家人在廊下吃过了晌午,阿兄就着水桶擦洗碗碟弄出些不紧不慢的声响,爹爹点着旱烟又进屋去填了一炷香,布谷叫了几声院角的狗儿跟着闹腾,自己靠着娘亲晒着太阳,揣了手让冷风钻不进来,不知不觉就开始迷瞪。晚上还要去看大戏,是镇子里请来的戏班子,村西口怕要人山人海,所以得赶早,一定得赶早…… 是了,就像那个时候。舒服得想要睡着,心下却莫名的悸动,总在翘首以盼,总使她耐不下性子来好好睡觉:轿子尚未落地,她便迫不及待跳下来。伸个懒腰、举目四望,那红墙似乎穿着风,琉璃瓦似乎就是骄阳,天高海阔一览无余,自由的生气竟恍若触手可及。 站在这样自由敞亮的天地人间,她好像什么都不怕了,不觉得受了殿下恩惠是多难以置信的事儿,不觉得在荣王府座上宾的经历只是一场幻梦。她堂堂正正地迈步,问心无愧地去主子面前扯谎。她知道林怀思根本不在乎她的借口是什么,更不会降嘴责罚。她毕竟才从清淑院回来不是么。 “去过了宝华寺就行。布老虎没拿回来吧,就知道你聪明。林怀敏她自己大惊小怪,可这是宫里,咱还能像以前一样惯着她不成。”林怀思对镜打量着今日翡春画就的新鲜妆容,歪了头又正回脸,轻描淡写一挥手,“不过样子还是得做的。木棠你就去走一趟,跟人道声歉。宫里和府上不一样,贞御女不会自降身份、与你为难的。” 早已晕头转向的小丫鬟真假不辨,照单全收。她甚至来不及回屋稍加安顿,腰间揣着那俩宝贝就兴致冲冲出门去。路上昂首挺胸——就像胡姑姑——点头与几个来往宫人见了礼,她是愈发兴致高昂,还琢磨着要将荆风教的谎话编得更圆满些:什么县君大发雷霆,不许她进贞御女旧闺、不许她染指贵人旧物,还已经赏了她一顿竹条(因此不必劳动二姑娘再加以责罚),诸如此类。描摹栩栩如生、细节详实可考,若作为戏本子搬上台,那定是能赢得满堂喝彩的!她是这样得意洋洋,以至于进门跪了身还忍不住偷偷要笑—— 而后被林怀敏一耳光扇倒在地。 “跑哪去躲懒了还有脸笑!”林怀敏一抽鼻子,隐约总像有点哭腔,“没心肝、没心肝的东西!我让你拿的东西呢?问你话呢你哑了还是聋了,包裹呢行囊呢?就你一个人、巴巴跑来碍什么眼!” 她甩袖子越叫越急,简直就要跺脚跑去找周氏县君嚎啕大哭。木棠立时便吓得傻了,像是跃上案来的鱼,紧绷住脊背伏倒在那冷硬的金砖,连动都不敢一动。她知道随之而来的将会是什么。耳中血流如沸,连带半个脑袋都嗡嗡作痛,鼻子只一瞬便堵住,眼底有什么光芒灼灼,却好像……不是泪光闪烁。心下一空,她忙向腰间一捂,五佛山上情急之下扯松了的荷包正大敞着口。她捏着内里葫芦形的小瓶,却摸不着长针样的银簪—— 再抬头,她仓皇伸手、要向旁一扑。 五色重台履却快一步,“啪”地一声踩住她右手。 “什么东西?妙吟捡起来!” 小丫鬟眼拙,不曾看出那银簪子大巧不工的门道;京兆尹家的孙女不过轻轻一瞥,已经黑透的脸瞬间气得发白。她没有再动手,只脚上用力,还狠狠左右一碾,就差没接过那簪子直接划烂木棠的脸! “你这……狐狸精!怪不得不记得正事,这是上哪逍遥去、从谁手里诓来的?!妙吟,报昭和堂,要监义院来、好好审审这贱胚子!” 妙吟的锦鞋停在一旁不曾动,木棠一点点直起身,怔怔望定了她手里属于自己的银簪子,忽然间只觉有股热火在喉咙里直往出冒:“不,这是奴婢……”她咬牙硬挤出丝丝颤抖的声响,可右手疼得像骨头要碎掉,“应得的”那三个字再怎么都说不出口。一切仿佛太医院里险些砸了玉佩的那日,她记起这般要使她炸裂的痛楚,当叫做“愤怒”。 可她焉能对贞御女愤怒?她唯有对自己愤怒。 木棠咬住双唇,重重一头叩倒,一下、一下、又是一下。眼下一圈圈发花又发黑。这是她行将坠入的深渊,是她本该无比熟悉、熟悉到不会犹豫、更不会反感的绝境。她本该跪倒、叩头、痛哭流涕、认罪求饶,将借口统统咽回去,将委屈统统置之不理…… 她本可以做到。 她曾经、可以做到。 “……是主子的。奴婢、替主子收着。” 上首不过哑着声冷哼应过,重台履不情不愿地抬起,她还要在一旁上下仔细蹭蹭鞋底,越蹭还越不痛快。妙吟捧了热茶汗巾,做主子的转身落了座,抬首又向殿外明媚开阔的天幕张望。木棠或该趁机退下,就像今晨在朝闻院中那般。可她不能走,她的簪子——郡主送她的谢礼还在对方手里。她不愿走,她实则也根本走不脱。林怀敏的到底没从她身上找出自己的小布老虎,目光接着收回自然又落在她身上: “主子的东西不好好收着,你是盼着那天要扔了砸了才痛快?你要拿自个脑袋来赔?兄长说你‘四无丫头’,我瞧、对得很!没用没脑子没眼力见没本事没自知之明!簪子簪子收不好,布老虎也拿不回来。带你进宫,有个什么用?仗着长姐对你好,要翻天了不成?长姐一向没主意,今天,我替她管教你!” 她说着又唤起妙吟,什么东西应声砸开了门掉进来——是枚银红的毽子,就跌在木棠身边,扎眼得很,小丫鬟却目不斜视,直将本就粗糙蜡黄的脸涨得越红。吴萃雨跟着几步跑进来,拾了毽子冲林怀敏点个头就算全了礼: “贞御女这好生热闹,”这掌事姑姑将配殿情形简单一扫,弯起嘴角半笑不笑,“宜昭容还怕御女心情不好,再闷在房里要闷出病,专门让奴婢来请御女同游呢。可是好像,御女没这个功夫啊?” “我本以为我能拿着我的布老虎,今晚就不用做噩梦了。”林怀敏深深叹口气,起的身来满腹委屈,“这贱婢怠惰,实在让人好气。得亏宜昭容有心,劳烦吴姑姑来一趟,是得出去透透风。我这会儿都觉着喘不来气。” 她这般发着牢骚,再自然不过跟着吴萃雨就向外走,从头至尾没有片刻犹豫、更不带一丝尴尬窘迫:她是当真不把责打宫女当回事儿。木棠毕竟签了卖身契,连命都是她林家的,区区打骂算得了什么?只是在路过木棠的时候,她欲言又止几番,想说些什么,又好像到底是不屑,嘴一撇,跺着脚伸着懒腰就跑出去了。留木棠一个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宇里、在这阴冷腥燥的大殿里,委顿凋零,然后腐败成泥。 转过身,她好像不认识这样湛蓝的天,不认识这样清澈的晴空。前院宜昭容正拉着周遭一圈宫人玩闹游戏,她埋头赶了快步,要离这些炮仗一样扎耳朵的欢声笑语远些、再远些。李家阿蛮、“四无丫头”,她早不再是李家娇憨纯真的小女儿,不再是郡主的“救命恩人”、不再是荣王府的座上宾。她只是没名没姓的奴婢,是林怀思的替罪羔羊,是林怀敏的泄愤对象!什么关切在乎本是她不能肖想,更与她无关!所以她不该委屈不该失落、不该伤心不该生气。她本生来卑贱,活该任人践踏…… 可、这明明全无道理! 她出透了三层汗,毁了这身绀色的新衣;虚透了两条腿,白费了中午才填饱的肚皮;挨了耳光的左半张脸好似被蚂蚁啃食,酸胀不已还烧得滚烫;僵硬发麻的右手不自觉又抠起左臂的剑伤。今日的阳光很烈、烈得灼眼;风声太慢、慢得挠心。有什么好不容易捧在手心的、精美脆弱的东西,在那一声又一声狗血喷头的怒斥中被砸得粉碎。她如何能够再自欺欺人、无动于衷? 她昂首阔步地来,却贴着墙根回去,眼睛里总似有东西忍不住要往外冒,可露华殿已经近在眼前。她该去下跪、谢罪,将一切据实道来,求主子帮忙圆谎,再听主子叹着气嫌她不中用。可她……她竟做不到! 她尝过了与郡主同榻而眠,与王爷同桌吃饭的滋味,一颗心,早就再回不去了啊! 人来人往,她在门前驻足而立,捂住通红的两面脸颊沉默出神。黄瓦流光迷了眼,似乎就是这么一个骄阳明媚的日子,有人曾对她殷殷叮嘱,说…… 躁动不安的心瞬间冰凉。 她转身,直奔审身堂。 第10章 关山行役渴梅林(4) 曹文雀正关起门来生闷气,见了那浑身狼狈的小丫鬟也不愿搭理,扭过身简单倒了杯水向旁递去,又不等木棠接过,自己仰脖一气喝干。 “你知道了?胡姑姑走了,这下不用怕会被说教,大可大大方方地来了。” 她自说自话,还要绷起一个极不自在的笑:“现在好啊,很好。胡姑姑出了宫,我便做了这审身堂的姑姑,曹姑姑。呵,胡姑姑说这是好事。她说她很想回乡去看看。我以后的月例给她寄回去,她也算是颐养天年了。” 小丫鬟就坐在她对面,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不搭腔。 “可她本该安心在女官所养老的。”水杯撞在桌上,“哐”地一声响,“她本该安心领着月例银子做她的姑姑,而不是这个年岁被撵出去,衣食无着,还要跋山涉水回去那举目无亲的地给人笑话。” 她一挥手,白陶小杯砸在地上,瞬间便四分五裂。 “宜昭容……亏我一直钦佩她。拿我来威胁姑姑,要姑姑替她递刀子。姑姑那么刚正不阿的一个人,到头来为了我,弄得不清不白连太医院都有人骂她罪有应得!她听也是错、不听也是错,那还不是宜昭容居心叵测!为什么,为什么就没人去骂那真正的罪魁祸首!” “宜昭容。”木棠轻声喃喃,“她在前院踢毽子,毽子怎么会飞到后殿去……二姑娘那么大声,她怎么听不见。她派了吴姑姑来打岔,可为什么,就不罚她!” 她说到此,也要和文雀一样鼓起劲来骂街,可接着抬手、锤的却是自个儿脑袋:“不对、不对!我!我又想不明白了。可我就是生气!二姑娘她凭什么……主子也、也过分!我知道这样不对,可就是忍不住这么想,我甚至想……我要是能当主子多好!文雀姐姐你当时骂我骂的好对,‘当了姑姑还想当掌事姑姑,当了掌事姑姑还想当主子’。可是……” “当了主子又能怎样?做了人上人好去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文雀咬牙切齿,声音低得像野兽嘶吼,“勉美人自戕,她死得不冤!现在倒是殉情啊伟大啊要给她供上神坛了是怎的?太后也不是什么好人,她吃亏她找宜昭容算账去啊,拿姑姑出气算什么?那宜昭容不就是有个在边关打仗的爹,这就成她丹书铁券护身符,她搬弄是非就没人管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什么那些所谓的贵人,全是一群道貌岸然之徒!他们互相攻讦,却要柿子挑软的捏,拿姑姑当替罪羊。他们根本不配做什么主子!” “不是你到底再说什么?” 背对背各自为阵、自说自话半天,木棠终于是转过来插进句嘴。文雀瞪着眼睛瞧她,“你还用问”几个大字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于是电光火石间,木棠真就全懂了——勉美人自戕,她何来的匕首?除非审身堂掌事姑姑大开后门。失职之罪,逐出宫廷已算得上幸运了。“宜昭容威逼利诱,她为了我,她没有错。” 她说着又赌气扭过脸去: “我也没错。你听见了,我骂就骂了,我就骂她宜昭容!姑姑说遇到不公就该生气发火,憋着要短命折寿,习惯了就麻木变成傻子。”她一抽鼻子,干脆将木棠也赶起来,“你、刚在念什么咒,审身堂偏僻也没有别人,敞开了骂!出出气!” 小丫鬟却半晌沉吟不语。 文雀轻轻一挑眉:“怕了?” “我的确有没做好的地方,值得贞御女生气。”木棠咬住嘴唇,说得认真,“我没有把布老虎带给她——我本来也没打算带给她,但是当时又应承了。所以她应该生气,但动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但我气的其实不是她,不是她、或者主子、或者哪个人,也不是命。我现在进了宫有吃有穿的、命很好了。我气的是、是为什么我就该受着她打骂不能反驳不能还嘴。明明郡主和殿下都对我很好,我明明可以站着说话,为什么要跪着挨打呢?我好像、都不是生气,就是……嫉妒,是像你说的那样,这山望着那山高,做了姑姑还想往上爬。你说这样不好,可为什么就不好呢?我又不做坏事,我只靠学习,只靠、立功?难道不可以吗?” “早觉着你与众不同,还真是个怪人。”文雀擦掉自己眼角泪花,回过头来就笑她,“好高骛远本来就不一定是坏事。不过此路实在太艰险,诱惑又实在太大,古往今来多少人都迷失了初衷了,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 “文雀姐姐你可以监督我啊。对!就当、继承胡姑姑的那叫什么、衣钵?做她想做的事儿,如果我走错了路,你就骂死我!” 看着小丫鬟那认真而渴求的目光,文雀一时竟哭笑不得: “谢谢你怕我在审身堂关得无聊,主动送上门来啊。要让我盯着也行,不过有个条件。” 她给自己再倒一杯水,转手却递出去: “袖子上,血渗出来了。这总不至于是贞御女打的吧。还有刚才总说郡主荣王什么的,交代清楚了,不许藏着掖着。” “可荆大哥让我不要……” 文雀轻轻一挑眉。 “好吧,你算例外。还有吗?” “起来。骂人。” “骂人?” “怒火不能积攒,攒起来会变质。等你怨恨贞御女甚至你主子、只想让她死,哪怕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的时候可就晚了。”文雀见她还不动,干脆上手把人扯去门口,“站直了,气息要足、声音要锐利,打蛇打七寸要骂得对面不敢还嘴。先说,你最讨厌贞御女什么?” “喜欢打人。” “那就骂她没教养!泼妇!还有呢?” “总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但她确实了不起啊,她外祖父是京兆尹,她还是御女是内命妇。而且她也只对主子和我不好、现在只对我不好,对别人尤其对老爷还是……” “你到底骂不骂?” “你那些词太难听了,我要是这么说也就是泼妇了。”木棠说罢自己琢磨半晌,而后小心翼翼看看她,又向外张望,犹犹豫豫攥拳捂嘴折腾半天,终于是憋出了一句: “我讨厌二姑娘!” 她声音细小,说罢怔了一瞬,而后一鼓作气、洪声如钟: “我讨厌二姑娘! “我不喜欢主子老让我去挨打! “我又不是个物件不是个东西……不是。 “我嫉妒他们,我也想过、好日子。 “我……” “我讨厌我自己。” 讨厌这样一文不名的自己,讨厌这样孤陋寡闻的自己,讨厌这样任人摆布的自己,讨厌这样仰人鼻息的自己,讨厌这样战战兢兢的自己,讨厌这样冲动冒失的自己。 讨厌被叫做“四无丫头”的自己。 文雀静静拉住她的手。 “我昨晚,其实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又回到宝华寺石阶下,只是这回她跑向寺庙。门内喃喃的诵经声甚是响亮,她拼命砸门,却无人应答。转过身,寒光瞬间劈下,她看见一片血色,她被笑声包围。迷雾之中,僧人们的身影模糊不清,但他们的声音却有如雷鸣。他们在毫不留情地嘲笑,嘲笑她的愚蠢,嘲笑她的自以为是。九天神佛的笑声亦闹哄哄响彻云霄,笑得最欢的当数弥勒佛祖。她捂住耳朵转过头,面前忽地又是关公祠门口。夺命无常追上来,她跑去取下青龙偃月刀,回身将敌人劈成两半。血溅在门口的楹联,她看见她唯一认识的那几个字: “烧香无益”。 烧香无益。烧香无益。 僧人们忽然冒出来,他们围成一圈,拍着手唱着。 烧香无益。烧香无益。 她在夜半念叨着这四个字醒来,迫不及待去问小之。小之迷迷瞪瞪,顺嘴往下说:“居心正直……见吾不拜,何妨……” “那前半句呢?” “作奸……犯科……睡……” 作奸犯科任尔烧香无益; 居心正直见吾不拜何妨。 左配殿北间佛香悠悠,不似郁芳轩花香清淡。头顶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万物复苏好像只是一刹那的事情。看着灿烂骄阳落在心底,听见火花迸溅,将胸膛内烧得沸热。有股野蛮的力量破土而出,肆意叫嚣着,要带她扶摇而上,去那九霄高空看看她曾经不敢眺望的风景。她的两颊不再燥热,双耳冰凉、鼻尖发痒,心脏却忽而鲜活—— 她不再乞求怜悯,不再奢求恩赏。她只想做回一个“人”,在十三岁这年,不是贱籍的奴婢,不是贵人主子,只是“人”。 凭她自己的力量。 今日本该是最好的一天,殿下不仅不再双眉紧蹙,甚至有闲心提议要去桑竹庭与他比武切磋。可亲事府的消息就在这时候撞进门。那不过是些管中窥豹的见闻、一些小道谣言、还有一些没谱的猜想,却教殿下立时如临大敌。 “黔中道有异变?”荆风明知故问。戚晋乜他一眼,将问题抛还给他: “黔中道大旱,事关百姓生民,柳仲德巡查回京却不第一时间进宫述职,反而先见舅舅,再会吕尝。你道为何?” “两方试探?” “他儿子要参加今年春闱,舅舅手下、礼部能安排中榜;吕尝那头,吏部能抉择选用。他。但他又有什么底气,能拿什么来交换呢。”戚晋思索着、自说自话,“或许是、黔中道几地刺史压下灾情不报原是为中饱私囊,他们又与舅舅走得太近,一旦事发牵连必广……不对,”他叩叩桌案,“去年大旱,灾情至今不曾上报。他们何来的油水可捞?事出反常,难道不为敛财?” “欲盖弥彰。”荆风应声,“殿下何不请楚公、谘议参军等人来一同商议。万一真有隐情,只怕会引火烧身。” “那几个老学究,翻来覆去都是明哲保身的大道理。他们只会将此事按住,可黔中道等不得了。”戚晋说的烦躁,视线不意望向窗外,却就此出神了许久。荆风本心痒难耐,见势正要开口、劝他去桑竹庭比划散心,却听他又问起林家那小郎君,“也不须他多能干,只要个能拿主意明事理的……仇啸,魏奏和冯应闲一并找来。黔中道的灾情得再确定确定,柳仲德那头的动向也得看着,还有身份不明的假金吾卫……燕使何时能到?吉连可有书信送来?” “原定二十左右。没有消息,大概就是最好消息。” 戚晋闻言点头:“今晚我这里还有得忙,你想活动筋骨上你亲事府抓几个人陪你去。”随即便不再搭理。荆风被其呛住,望了窗外是想走又走不得。燕国邦交重要,黔中道更是紧要。他如此搪塞自己。边关和黔地正民不聊生呢。哪像这长安城…… 长安不夜城,向来灯红酒绿。 今儿个张祺裕中途溜号,林怀章到底没能一醉方休,这会子踩着踉跄不稳的步伐回来,在院子门口还被门槛绊了个马趴。他揉着膝盖栽进门里去,烛火登时被风吹得一晃。 “季尧,去拿醒酒汤。”林敛坐在书案后,面上阴晴不定,“这副样子,还怎么说正事。” “孩儿知道父亲要说什么。”林怀章扒着书僮挣扎半天,才爬起身复又跌坐下去,“父亲想要孩儿去做那荣王的幕僚,孩儿没那个本事,也不感兴趣。咱林家有父亲一个佞臣就够了,孩儿?免了。” “放肆!”林敛快步走来,一巴掌将他抡倒在地,“往日纵你胡作非为是因你不过无知竖子,就算天天在云香院和张家那小子大放厥词,朝堂上也没人理会你。如今不同了,荣王能看上你的才学,那是你的福气!怎能推三阻四!” “我?”林怀章盘起腿,眯着眼笑起来,“我一个落第举子,劳烦他惦记。父亲您就告诉他,春闱该放榜了,那上面的,个个都比你儿子强。让他,另请高明去。” 林敛气得高扬起手,半晌,却只是轻轻落在林怀章肩上。季尧已识趣地出了门去,他叹声气,撑着儿子肩头也席地而坐。“荣王方才派人来府上,开门见山都说了。他欲与杨珣那厮分道扬镳,若是有机会,还会为民除害。为父从小就教你要识时务,你要想有一番作为,这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他说着一摊手,愈发殷切,“当初同意思儿入宫,也是想你姐弟二人联手,能有一番大作为。难道你真忍心看你亲姐姐在宫中孤立无援?有了荣王的支持,往后无往而不利。而且你母亲、钱家,都都翻案有望了。” “……也罢,”林怀章抿抿嘴,摇头苦笑,“孩儿知道父亲是为孩儿好,孩儿听父亲的就是。这荣王的价开得可真够高的,逝者已矣,翻案?又能有什么用。” “用处大了。” 林敛闻言轻轻一哼,“你母亲,她还活着。” 此言不吝晴空惊雷,劈得林怀章一个激灵。“早点睡,”林敛拍拍他肩膀站起身,语重心长,“明天早上,我让季尧送你去见她。” “可、可父亲——!当年您……” “不好好演一出戏,林家怎么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林敛依门而立,回头望望他,又摇头叹息,“要做墙头草,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他说罢便缓步离去,徒留林怀章愣在当场。十年的误会、十年的争吵、十年的固执……难道、竟全是个笑话?面前的夜色是深邃浩渺,模糊不清。他头顶只两盏灯笼,或许当真盲人摸象、自以为是而已。 他缓缓起身,剪去头顶刻意留出的白发。 然后清风穿堂,一朝、酒醒。 第12章 登堂入室鼓乐鸣(上) 林怀章骑了匹快马,未及天亮便出门去,及至渭门庄才方晨光熹微。有名妇人伫立村口,身形相肖,容貌却面生。他在一步开外堪堪勒住马匹,略一迟疑,接着翻身下马、俯身便拜。 “孩儿不孝,不知母亲在此受苦,实在该死。” “你……还叫我母亲?” 钱氏一身粗布衣衫,面上已丛生了皱纹沟壑。林怀章拜倒在她脚下,神情却是一如往昔的恭顺: “孩儿只有一位母亲。那周氏……” “这些话说不得!”钱氏连忙阻住他,又伸手将他扶起来,“你姨娘怎么不好好叮嘱你,如今林府的女主人是周家人,不论在哪里,不该说的都不许说。当心祸从口出!” 怀章点点头,不自觉地笑了。阔别十年,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对他关怀备至,这就足以说明父亲并没有撒谎,这招舍车保帅的确是他们二人商量好的。可纵然如此,他却到底还是鬼使神差地追问了一句。怨恨肆无忌惮地滋长了整整十年,他如何能轻易相信被掩埋尘封的真相? 钱氏闻言了然一笑,又轻轻摇摇头,像以往一样不给他留半分情面,直言道:“你这个性子,你父亲已与我抱怨许多回了。坏人难做,被自己儿子看不起的父亲更难做。好,我便亲口告诉你。赶我出门是为了保护思儿,迎娶周氏是为了保全林家。离开林家以后,我就住在五佛山脚,思儿每年来上香的时候,能偷着看看她。” 五佛山,难怪长姐每年都要去五佛山进香。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林怀章轻出口气,接着又因经年误会父亲而呼吸凝重。他左顾右盼一番,偏要故作轻松地笑起来:“父亲大人常来么?” “他就是想,也不好常来。乡亲们以为我姓张,丧夫后搬出城孀居,他呢,是我的远房族亲。虽沾亲带故,但也不好常来内宅,免得招人口舌,传出去就坏事了。” 母子俩久别重逢,一边闲话着一边往村子里走去。林怀章慨叹连连,正巧见了关公祠便硬要进去拜拜,好谢过正道公义护佑母亲康健无恙。可说来奇怪,这一路行来村子内外皆破落萧条,四下里似乎看不见人烟。这座关公祠亦是年久失修,匾额漆色斑驳,院墙砖瓦塌陷,但院内却洒扫得干净,并不见青苔荒草。铜鼎里积满了香灰,还剩小半支香悠悠燃着。林怀章走进祠堂,见关公塑像下摆了一把线香,便取来三支,借一旁烛火点燃,高举齐眉插入香炉,再磕下三个头。起身时候,他无意瞅见桌案下留残着几星新鲜红色小点,用力些还能擦去,但这尊关公像分明早褪了色,连泥身都有些剥落,这却是何处来的颜料? 他转过身,捕捉到钱氏眼中一闪而过的慌张。 “去年暴雨滑坡,村子里搬走了好些人家。这关公祠没人看着,没多时就荒废了。你若诚心要拜,一会儿我陪你上宝华寺去,这儿没什么看头。对了,方才忘了说,我在村外头种了三分地,收成不错,我带你看看去?” 她一面说,一面扯了林怀章向外走,这般焦急慌张,竟顾不上官宦人家的规矩。林怀章心下疑窦丛生,待下了田,这便愈发觉着古怪。 不对。四下里除了面前这三分地理得规矩,相邻的几片田都荒着稀稀疏疏长了杂草。杂草不高,看似是去年暴雨冰雹后才长起来的。他又看一眼母亲,分明保养得当、气度不凡,丝毫看不出风吹日晒的痕迹。怎得这村子里世代务农的逃了荒,母亲这做不惯农活的却能得丰收?再说父亲与她伉俪情深,费尽心思打点了一切,怎么可能放任母亲在乡下自力更生? 她在撒谎。这片田是父亲遣人帮她垦种,方才关公祠内那番说辞是为了支走自己而一时口不择言。母亲一定在瞒着他什么事。他想起那座关公祠:铜鼎里的香灰,干干净净的院落,那一把线香,还有…… 他忽而倒吸一口凉气。 桌案下的,那是血迹! 可母亲怎么会跟这种事扯上联系?他知道近些日子京郊有些乱,常有流民盗匪出没,还有那“兴龙帮”…… “母亲糊涂啊。”他扼腕叹道,“那‘兴龙帮’在忠文公葬礼上刺杀荣王殿下,如今海捕文书撒得满街都是,母亲怎么还敢回护这帮贼人?那关公祠,是不是就是他们歃血为盟的据点?母亲急着要支走孩儿,是不是里面还藏着人、藏着刀剑?” 钱氏双眸一颤,但瞬间便控制住情绪,只拉住林怀章的手,殷殷切切道:“我不是在袒护谁,我是不想将你牵扯其中。那什么‘兴龙帮’,不过就几个孩子瞎胡闹的。去年天灾人祸,附近村寨多有流离失所。我用你父亲的银钱救了几户。就是那几个后生,喊打喊杀的我劝不住,如今捅出这通天的篓子来。你父亲他派你来……前几日家书中他与我商议,我当时不曾同意。一来那些孩子各个人高马大,你习文不习武,怎好去招惹那些冤家?再一个你年纪还小,现在就去荣王面前做事不够稳妥。这渭门庄的几个孩子也不过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更不好……” “母亲。”林怀章打断她,“父亲到底与你说了些什么?” 钱氏看他一眼,犹豫半晌,方才不情不愿道:“他想让我帮忙,将拿住‘兴龙帮’当作你的投名状,好让你去荣王面前行走。不过此事你还是不要想了,我早将人赶走,那关公祠里什么都没有,也不知你是从何处看出了端倪。行了,今日我们母子团聚,不说这些杂事。走,回家,母亲亲手给你做长寿面吃。” 林怀章乖顺应下,心底却雷霆滚滚。若非那一星血迹,自己只怕真看不穿母亲有所隐瞒,更想不明父亲派自己前来的真正用意。他一直以为父亲不过是个饱食禄米、无所用心的小官,今日才终于管中窥豹,得见这般长远深沉的谋略。自己从前自以为在主持公正道义,实则终日抱怀才不遇之怨放荡形骸,到底年少无知,有眼无珠。可父亲为自己谋划的那前程…… 不知为何,钦佩归钦佩,他却并不乐意趁热打铁说服母亲相助,遂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不是因为他对荣王颇有微词,不是因为他对那素未谋面的“兴龙帮”抱有同情,更不是因为他沉迷声色犬马丧失了斗志。要大展宏图,面前既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却为何心生退意、踟蹰不前? 林怀章自己并没有答案。 回家后他翻了整整一日四书五经,又冥思苦想了一整天,每每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走到门口,仔细想想,却又收回手。第三日,一大清早张祺裕就跑来喊他去南院赌榜。那泼皮翻上墙头,嚷嚷得他心烦,最后被季尧拿根长竿赶了下去。可没过多久,又有人前来叩门。一下两下,鸡啄似的,教人愈发坐立不安。 可转机就是在今日出现。 第12章 登堂入室鼓乐鸣(中) 木棠本不想来。 三月初四出宫那时候主子不早交代,过了几天才想起月底太后寿辰,又催她问林怀章讨办法。如今不是在林府,往来行走哪有那么方便,尤其是在冯翡春私自出宫一事后。她得先去请馨妃娘娘的命,再去昭和堂填单子压指印,掐着时间来回。但这尚且不是她心烦意乱的重点。 事情已经过去四天,贞御女仍旧没有找上门,亦没将那所谓“良宝林的”银簪子还来。兴许是她忘了,兴许是她有意要给林怀思难堪,兴许是她想等木棠不在的时候再去露华殿煽风点火。总之木棠不想出宫,不想在踏入林府的地盘,更不想离开这熟悉的地方,不想再回到那处深不可测的皇城。 所以她就站在三秋院阶下,甚至都不进门,就照本宣科干巴巴说明来意,等着少爷指点迷津。“可奇珍异宝难得,时间紧迫我上哪去给她变戏法。置办寿礼也不是光挑些贵重的脱手就完了的事,里头的心思大了去了。良宝林没有交代到底要什么?” “主子说,请少爷拿主意。少爷的法子好,少爷……” “少给我脸上贴金。”林怀章扔了书卷,不小心还将已经干枯的墨笔砸下砚台,他干脆将什么笔墨纸砚一道扔远,“都已经进宫做了娘娘了,万事还要靠我这个不成气候的。自己多大人了没点主意怎么过日子。木棠你在旁边不提点几句,千里迢迢要来问我?” “主子信不过奴婢,觉的还是少爷厉害。可少爷要是想听……” “有话就讲不要吞吞吐吐。” “奴婢记得少爷认识位姓黄的公子,特别会画画的、那个‘四大才子’里头的那位。不知道能不能请他给太后娘娘画幅她喜欢的画,就江山啊,家国呀,或者山水什么的?” “这、兴许……”林怀章一拍手站起来,想着想着甚至一扫愁容,“黄子虚其人行踪不定、脾性乖张,他那画千金难得。以此作寿礼的确再好不过。你十日……不用,来回跑太麻烦,我到时候连母、我到时候给她送进宫去就是了。你回去就让她安安心心,平时自己也多动动脑筋。等寿宴过了以后……” 木棠就那么小心翼翼看着他,欲言又止。 “想讨赏?” “奴婢、听说今天科举要放榜。”她小心回应,“刘公子之前说要考状元的。少爷不陪他一块去看看?” “你说刘深?还惦记着呢?那家伙没享乐的福,关了门就念死书,住了没几天就搬出去了。不过今日既然放榜……”林怀章说着,狐狸眼一眯,立时就将那紧张兮兮的小丫鬟心事看穿,“出宫一趟不容易,想去看热闹?行,爷今天就带你去开开眼,谢谢方才分忧解难。” 明明一举多得,还赢了刚才林府门口张祺裕贿赂自己的半吊钱,木棠却好像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这一路东瞅瞅西看看,不想回宫的心思愈加强烈。今日本来艳阳高照,就是个喜庆日子。从清早起,礼部南院、贡院东墙附近就已经是人山人海、万人空巷。与殿试皇帝唱名赐第不同,会试张榜更像是个全民同乐的佳节。甚至还有不少节庆特有的庆祝花样,闱姓赌榜[1]便是其中最有趣的一样。这赌榜虽是“赌”,但玩得甚是风雅:押中头名姓氏者,有幸请头名分饮一壶茶,沾沾喜气,会元不得回绝,未中者也不输银钱。这把戏最初是贡院对门的薛家茶馆一手办起来,他家借着赌榜的势头还顺道办了斗茶会,整整一日来客俱不收钱,于是这名气是越来越响亮,到最后几乎包揽了京城的茶铺生意,老板薛牧成更是坐上了长安商贾“顺字盟”的第二把交椅,屈居做绸缎玉石生意的张家之下。张祺裕仗着家中荫蔽惯来在京中横着走,今天也颇为豪气地带着林怀章和木棠上二楼视线最佳的位置坐了,嘴里却还不住地抱怨: “我张家就是跟他薛家八字不合。我来玩了两次了,我三位长兄也玩了两三次了,加上家仆,押了得有二三十个姓氏了吧,愣是一次没中。这次我再不瞎掺和了,你们随意啊,试试运气。坐坐,这好像这楼又新装潢过了。欸呀,薛家的日子过得好呀,近来还抢起我家的蓝田玉生意了。不讲道义,野心大得很哩。” 张祺裕故意说得大声,丝毫不怕店家生气,气鼓鼓一屁股坐了又自顾自揉起腰。林怀章习以为常只顾喝茶,木棠则倚窗而望,目光掠过一张张踌躇满志又忐忑不安的面庞,落在他们身畔故作冷静的亲眷身上,又继而被四下里跑跑跳跳还踮脚要看热闹的小孩引去。“两只闷葫芦。”张祺裕忍不住嘀咕,“是要自己去楼下押宝的,呆在这做什么,还等薛家奉笔墨上前啊?木棠你不跟着一块儿去?凑个热闹嘛,真中了买茶钱我给你出。” 木棠不过十来岁的丫头,自然喜爱热闹,可她却怕极了这文人雅兴。笔墨纸砚俱放在一楼柜台上,个人自行写下所押姓氏与赌者姓名交与茶博士便是。她拿不准“刘”字繁多的笔画该如何写,这岂不是要当众出丑?得亏林怀章笔下也是个“刘”字,容得她照猫画虎。虽然七扭八歪,但到底算不得错。而落款“木棠”那两字更是赢了主家称赞:“不错,进了宫多少长了些本事。说说,还学什么了?” “只学了《三字经》。会写几个字,但姑姑说没有形。” “多练就好,只要选好摹本……对,张祺裕你不有个《颜氏家庙碑》的拓本一直放着积灰么,正好,颜公风骨雄浑庄重你学不来,改天给木棠拿去。” “什么我学不来,我是嫌他四四方方规规矩矩没趣儿。”张祺裕放下手中茶盏,向木棠一掀眉,“下去溜了一圈是不是净说了我坏话。诶,这茶没你的份啊,你不爱喝酒吗,爱关起门来伤春悲秋。拉你出来充个风雅实在不容易,又赔钱又赔货……” “袖子里兜的什么?” “我二哥走货新得的宝贝。”张祺裕故作正经,却不等对方再细问,自己迫不及待将那琉璃酒壶摆上桌来,“好东西,舍不得一个人糟蹋了,专为今天这盛会留着呢,你小子今儿个有口福了。” “偷的?” “二哥出去一趟几个月不着家,贴补一下他可怜小弟弟的思念之情嘛。”张祺裕说着嘘林怀章一声,又转向木棠,“你也当什么都没看见。这赌榜要闹好久,在这干喝茶实在无聊。小酌怡情,一点意趣……要不这给你也来点?” 木棠闻言将面前茶杯一把抓到手里,动作迅捷得就像只猴子。可他说的一点不错,揭榜的阵线简直长到离谱。直到烈日当空,手里的茶杯转过第一万八千转,才终于是听着了那象征连中三元的三记鼓声。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礼部尚书随即从贡院内走出,在榜下又絮絮叨叨了许久的官样文章,上谢天地下谢皇恩,佑我大梁人才辈出江山永祚之类,语句繁复、辞藻华丽,引得木棠忍不住跟着默念。揭榜随后开始,那长卷自东到西密密麻麻足有三百多个名姓,唯头三名遮了覆贴搞得神神秘秘。而且还要过上半炷香功夫,等第四名往后的热闹完了,奉宸卫才搭了梯子爬上去,手在第一张红纸上头顿了再顿,极尽缓慢地向下揭开。其下露出的姓氏—— 刘! 四下爆出一阵欢呼喝彩,木棠更是一手捏紧了茶杯、一手攥紧了袖口。红纸继续向下,其后那字是……“炎宋兴”的炎?不是深?“少爷那、那字……少爷?” “坐下坐下,那家伙发癔症,怕又记起五年前那事儿了。”张祺裕拦她坐下,见她不解,凑过来压小了声,“你没听说过?不能啊,就那满京城拿他当笑话的事儿?” “‘伤……仲永’?”木棠在脑海中搜罗一阵,终于想起这个拗口的典故。她听过林府庶仆拿此事说嘴,但当时根本不懂这词到底有什么好笑自家少爷,直到现下听罢张祺裕一番解释,才终于恍然大悟。 想当年林怀章天赋异禀,方幼学便已是举人。那年会榜上前后不见他名姓,只有前三甲还剩着。事有凑巧,那年的会元恰也姓林。林怀章一时激动,不等覆贴全部揭下就跳上桌扬言要大宴宾客,再抬头看仔细了才晓得自己竟然名落孙山。那情形,真真与今日一般无二。自那以后伤仲永的取笑传的满城都是,林怀章更是因此一蹶不振,整日寻花问柳无心向学。 “可是刘公子未必就……” “呐,第二名第三名都拿掉了,真没他。是叫刘深,没错吧。” 木棠马上站起身来,认认真真从头至尾寻一遍,甚至将眼睛瞪到发花,所以自然而然就错过了就站在人群里把酒言欢的刘深和新科会元刘炎。他二人本是同姓,意外结识后又引为知己,刘炎缺个书僮,刘深便去替了,正好从林府搬出来。至于另一位值得她忧心的人物…… 林怀章走了没多久,满面红光跑回来,直道多日的烦闷一扫而空。他终于是弄清楚自己的心结为何了:“儿时不知天高地厚,遭了次打击就一蹶不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生怕出了岔子连累祖宗,畏葸不前。但十岁落第,其实说出去也不丢人吧?” “不是十岁落第,是十岁就能会试是举人。” 木棠钦慕少爷才识,自然发自肺腑地吹捧。张祺裕则趁着这天赐良机公报私仇,狠狠骂了他一顿,到最后收不住嘴,甚至指桑骂槐地说起薛家。于是林怀章也做一回诤友,毫不客气回敬对方纨绔败家,懒惰散漫。这混混做久了的却浑不以为意,反倒说得理所当然: “生意有三位兄长管,我不好好吃香喝辣的,不是浪费投胎的运气?” 说到这儿,张家小公子的脑筋马上转到吃喝上来。吃了再多的瓜果喝了再多的酒饮还是免不了腹内空空。“干脆去膳阳居快活快活……是正经地儿,吃点好的,给怀章提前祝捷。虽然不是你中榜,但赌榜你赢了,这得庆祝庆祝。木棠也一块儿吧,你家少爷往后要去荣王面前行走,做正经营生,监督他,少喝点酒。” “少爷要去、荣王殿下……” 林怀章一把将张祺裕按回椅子上,还险些掀他摔个马趴:“吆喝吆喝嫌我死不够快?没影的事少拿来说。我还有事要出城,木棠得回宫。你自己去楼下抢茶喝给你醒醒酒!” 他说罢转头就走,急急匆匆。木棠被他最后一句点醒,跟着急慌慌下楼去要去见会元的金面,可希望很快又落了空。人家那杯是小二哥亲自捧去街上的,剩下茶壶放在桌上,她跟一群大老爷们挤了半天才抢到这么小半杯,还沾湿了大半衣袖。张祺裕就在这时挤到她身边来: “还没喝饱呢。诶,我要是你,就把这茶杯拿回去供上。茶水那喝了撒泡尿就没了,这茶杯可以真沾过光的,你要做学问,赶紧收好,回去诚心多拜拜。” “可这茶杯是店家……” “你左右看看哪个不是喝完了就偷么悄把杯子往袖子里揣的。”张祺裕说了半句,忽觉得不妥,赶忙改口,“不是,历来都这样,算在茶钱里头的。那偷偷摸摸的是怕别人来抢。人老薛家自己也知道。要不怎么这杯子上‘薛家茶馆’四个字刻这么大。你就拿着,算是替他家卖吆喝,而且我刚放了整整一吊钱呢,抵百来个这破杯子了。” “这杯子、真能沾上喜气?” “嗯。”张祺裕眼也不眨,认真一点头,“所向披靡,无往不利。你信就有。不过,主要还得靠这里。”他笑嘻嘻指指自个儿的脑袋,“得自己用功,这玩意、才能拿来锦上添花。” 得自己用功。 木棠将这句提点牢牢记住,捏着杯子回宫去,果然所有困扰她的恐惧都不过是杞人忧天。林怀敏不曾上门来寻事,林怀思也不再使唤她到处跑腿。晚上主子睡得早,她还有空闲挨个和偏殿的宫人谈了心。《千字文》学了一半,写的字也慢慢能看了。这日早上弥湘送来的还是她最喜欢的羊汤面,碗里净是大块的羊肉,比娘做的实在多了。木棠吃得开心,弥湘却在一旁唉声叹气。问起缘由,原来是芊尔曾经有个御膳房的好友,和她一样不务正业,每天往教乐局跑。先帝爷那时候教乐局尤其炙手可热,时常有宫女得到先帝宠幸,于是这里面便生出门生意来。要进教乐局的,先得交十两纹银;想进到先帝身旁献艺的,又得多花二十两。张芊尔那好友好不容易攒够了钱,不幸赶上山陵崩,举国服丧,结果在教乐局坐了一年冷板凳。好容易国丧结束,眼下就有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要想在太后娘娘的寿宴上出风头,还得再真金白银地砸进去。 “所以沉茗姐姐找芊尔姐姐借钱,芊尔姐姐又找我借钱,我……” 她说着顿一顿将木棠掏空了的荷包又装回去。 “你先听我说完。沉茗姐姐想当领舞,谈了半天价钱还要五十两,这辈子都凑不出来了。我是劝芊尔姐姐让她别瞎想了,那群家伙狮子大开口欲壑填不满的。可是沉茗姐姐是真心喜欢跳舞,要不也不会进宫来,让她放弃她哪甘心啊。所以我是想问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劝她别痴心妄想了的。” “那就是管事的不对,她们怎么不向主子告状呢?” “告什么告?主子才懒得为这点小事费工夫。何况各处所管事姑姑太监都是一丘之貉,惹恼一个祸祸一窝,到时候还怎么在宫里面待下去?” 木棠想起清漱院那位张姑姑,不得不承认弥湘说的有理。但自那日听文雀哭了一通之后,她就总心痒想伸张正义。贵人们做的不对她没本事管,但和她平起平坐的姑姑总不能再放过了。于是她冥思苦想一整天,到晚上想出个妙计。 先得拉翡春去找济容,问她要点迷香。从太医院回来,正好再去趟审身堂。勉美人的喜服刚被太后烧毁,但她平日里习的字还留着。然后……然后是清漱院。只要青秀肯帮忙,库房总能翻出来件红衣裳。迷药、勉美人亲笔、红色旧舞衣,一切准备齐全,拨乱反正的革命就此拉开序幕。 第12章 登堂入室鼓乐鸣(下) 赵姑姑又做了噩梦。 说实话,她与勉美人唐倾姚着实不熟,不过是新进教乐局的时候在一起住过几日罢了。她是做过一些撕了唐氏裙子或是藏了她胭脂的亏心事,但多年前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唐倾姚总不至于耿耿于怀到变成厉鬼前来寻仇的地步吧。赵姑姑白日这么宽慰自己,夜晚却总是睡不安稳。人精神不好,脾气自然更加暴躁。她今日又骂了一遍那些年轻舞女。想着天上掉馅饼不花银子便能出风头?没有的事!规矩不是她定的,何苦要到她面前哭穷?再有这等寻衅滋事的,这辈子就断了上台的念头! 赵姑姑气鼓鼓收拾完不懂事的,回到自个儿房间里,烧了三支香,才敢放心去睡觉。前几日她还担惊受怕辗转反侧,今日不知为何困倦非常,沾枕头便睡。真是念叨什么来什么,这夜梦里她居然当真梦见了唐氏!她穿着大婚那日的喜服,周身冒着寒气走来。长发垂下来遮住了面庞,她趴在赵姑姑身上,狰狞一笑: “赵如鸢,报应不爽,我今日便来带你去火山地狱接受天罚。你还不速速起身!” “唐、唐倾姚!”赵姑姑一声惊叫,“我与你无冤无仇,何苦来缠着我!你饶了我,我为你做法超度!为你多多烧纸钱!你积德行善!别、别缠上我!” “要我放你?”唐氏仰天长笑,“你这恶贯满盈之徒,就算上天乐善好施,也饶你不得!你恃强凌弱、欺软怕硬;收受贿赂、损公肥私。先帝爷真龙天子,本应享尽世间荣华富贵,你却因一己之私,以次充好、中饱私囊,合该千刀万剐、天打雷劈!” 唐氏说着,长发变成锁链,飞来卷住她的脖颈。赵姑姑被勒地面色发白,一个劲儿哭喊道:“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我改我全改!倾姚你饶了我!你饶了我这次!我去请大师做法让你好好投胎!让你、让你下辈子和先帝爷做一对神仙眷侣!” 唐氏的长发慢慢松开,她飘至赵姑姑面前,狠狠道:“三个条件,如有一个违背,我定不饶你!” 赵如鸢早被吓丢了魂,此刻哪有不应的道理? “一、为我做法超度,要替我与先帝爷修好下辈子的姻缘,但必须在你出宫之后的一月内,不能早,不能迟;二、往后不许收受贿赂,只以实力作评;三、今日之事,不许说与任何人!” “当然,当然!”赵姑姑连连诺诺,不住地磕响头,结果没多时脑袋忽然一疼,她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摔倒了地上,四下里却无半个鬼影。她慌里慌张爬起身就要躲出门去,哪料刚迈出一只脚,屋顶上却就掉下来件赤红的裙裾,正正好落在她面前。 这岂非正是勉美人那件破旧的喜服? 后来她倒在地上昏厥了不知多久,又躲回床上闷了许久被子,直到正午日头直照,她终于敢再次探头,结果居然再不见那血衣踪影。许是自己做了噩梦,自己吓唬自己,她如此想着,可正巧碰着个小宫女来将刚凑齐的银两交来。然而她不过才回身藏了钱,接着却不知怎得就睡倒下去,直到半夜悠悠醒转,一翻身却见枕边放着封墨迹未干的书信。 赵姑姑颤巍巍打开看了,马上两眼一翻,再次直愣愣倒下去。 木棠头晕脑胀着醒来。 “你这梦做得太离谱。”早膳时候,弥湘吸溜着馎饦如此点评,“宫里面最忌讳巫蛊之术,这法子从根上就立不住。而且你怎么知道赵姑姑就和勉美人相识,还欺负过她所以心怀愧疚?” “勉美人初入宫时不是舞姬来着?” “可赵姑姑并不是一直都在教乐局没挪过窝的啊。你绕了好大一圈,又是迷药,又是扮鬼吓人……还有那个,勉美人的笔迹是拿来做什么的?” “我还没梦到那块就被你吵醒了。”木棠将剩下半碗热气腾腾的早饭转到自己这边来,唉声叹气却半天都不举筷,“我昨天想了一天,晚上做梦的时候真的像真的一样,出了口恶气,好快活!可你又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 徐弥湘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你这么上心的啊。那我该一进门就告诉你,没事了。我借了她钱,沉茗姐姐已经定下来要去当领舞了。” “你借了她五十两银子?!” “她已经攒了二十余两,再除开四下借来的,要我添补的其实不多。再说嘛……”弥湘冲她一挤眼睛,“我这是替我爹爹破财消灾。” “你是说过你家很有钱,但也不能有钱到掏几十两眼睛都不眨一下,连少爷都不行。你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快点将这馎饦吃完了我就告诉你,我还得赶回去……”她嘻嘻笑着,凑到木棠耳边来,“寿宴排场大缺人手,我到时候也能掌个火切个菜的,正元殿上我伯伯怕能尝到我的手艺呢。好了,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就是个官儿,不是什么大官,要不也不会放我进宫来当宫女了。” 果然宫里人人都出身高贵,才华不凡,除她木棠以外。她原来盼着寿宴想见见世面,现在却只恨自己无能,为此辗转难眠了多日。三月廿九很快到来,这是杨氏作为太后的首次寿宴,自然隆重非常。正元殿内西侧是后宫嫔妃与世家命妇,东侧则安置下大梁勋贵遗老,及楚燕等国派来道贺的使臣。那楚国到底与大梁结有姻亲,甚至当朝天子也身沾楚国血脉,列席寿宴理之自然。燕人呢,却自登场之时便令堂上众人纷纷侧目。丰州至今战火不歇,西受降城还陷于燕人之手,更别提年前卫国公更是在鸣沙关一战中血染沙场、为国捐躯。秦府尚未出孝,燕人却居然大大方方来京祝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秦秉方已捏碎了一只酒杯,老太尉就差要当场退席。唯皇帝与荣王安之若素。尤其御座上、冕旒下那张笑脸,举杯还先来敬燕国可汗。使者随即出席,不请从者上殿,不宣厚礼进献,单单双膝落地,按大梁礼数竟五体投地。随即呈上的,短短一纸书,却重若千钧—— 是可汗亲笔,意在告罪称臣。 燕国去年年尾暴雪不停,多个部族被逼起事,烧杀劫掠此起彼伏。凡此种种朝中皆有耳闻,为此趁火打劫发雄兵、夺故城之言向来不绝于耳。不过是新皇即位,国库吃紧,心有余而力不足,引为一大憾事。今日忽见如此心腹大患竟自己上门告降,满座宾客无不哗然。唯皇帝与荣王终于忧心稍安。从正月里燕国王子阿史那吉连修书戚晋意图结盟开始,双方互通有无便从未停歇,却从不敢走漏风声,惹来朝野非议阻拦。而今乾坤既定,皇帝迫不及待要先尽一杯酒,再来共饮同欢。值此关头,却不是自家朝臣出来大唱反调,一马当先出言不逊的,竟是那楚人使节: “梁帝,忘性真大,几万边关子民的血仇,狂言欺骗几句便打发了,全无半分我楚国男儿的血性!早知今日,老太祖就不该千里迢迢将延吉公主嫁过来!” 燕梁结交,干他楚国人何时?椅背一靠双腿一翘,更是分外咄咄逼人。满朝才激起的怒气这下转而都要落在他身上,偏此人好似全无所谓,推倒酒杯起身竟然就要告退:“惭愧惭愧,我大楚可学不来梁国如此气魄,谈笑之间便泯恩仇。血债血偿,梁帝与燕国缔盟,便是与我楚家儿郎为敌。我楚人不是软柿子,只怕,今后更攀不起梁国皇帝这门亲!” 这愣头青假模假式摔了话就是要走,却自然要有人将其拦住。出席而来的乃是靖温长公主戚昙,身份恰切得很,面对楚人嗤之以鼻款款一笑先报名号:“延吉公主之女,大概也算得你半个主子。”就这一句,便教对面火气顿泄,进退不得。戚昙继而又笑,端的谦和有礼,“贵使匆忙前来,我等还未能好好招待,何必急着走呢。坐下来赏场歌舞,消消气,有甚么误会直说便是。还是……贵使本就是鲁莽愚拙之人,一定靠一时好恶毁两国邦交?亦或受人唆使,别有居心?若如此,本公主自当提点外祖。届时回国去,是功是过,是奖是惩,贵使当真不悔么?”说到此处,戚昙意味深长地一顿,俄而又莞尔笑道,“贵使若真想替楚国百姓出气,坐下来看支舞再走不急。到时候再回去告状去,外祖也不会觉得、你是因大梁轻慢心生怨愤才故意搬弄唇舌。本公主一片好心,贵使意下如何?” 楚人方才正气凛然,靖温就回以绵里藏针;前者故作姿态,后者就递上台阶;于是要走的自然留下,该归席却绕去护卫正元殿某一左卫身前抽来长剑: “本公主执剑舞,有何人击鼓助兴?” “何须击鼓,击箸便可。”秦秉方说着,将手中银箸向桌沿猛地一击,好一声响,浑似小鼓铮铮。戚昙点点头,才要运剑而出,又有一人借左卫佩剑赶来助阵。苏以慈已取下步摇,用发带绑了袖口,端的是将门虎女的英姿勃发。二人相视一笑,随着秦秉方猛击一声,错身一转,肆意舞起剑来。戚昙偏柔,软剑犹如蛇信四面舔舐;苏以慈偏刚,剑花转地虎虎生风。两人从开始各自为阵,逐渐彼此纠缠,戚昙的黄裳和苏以慈的蓝衫搅在一处,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忽而,秦秉方一掌拍在桌上,随着一声闷响,两人同时抓住剑穗,将剑身向楚使飞出。耳旁倏忽卷过一阵劲风,待那楚使低头再看时,面前桌上已是落了两绺断发,未及发作,下一招又已攻至眼前。秦秉方的筷子打得越来越快,二人也舞得越来越急,最后一声双筷碎裂之时,她二人的剑,堪堪架在楚使脖间。 “此舞名为‘鸿门宴’。” “又名‘唇亡齿寒’。”戚昙接话道,“只是可惜,为此舞碎了一双玉筷。但玉筷击碎尚可修复,同盟若损,战火再起玉石俱焚才真是得不偿失。” 苏以慈与她相视一笑:“所以贵使,以为此舞如何,可还满意?” 楚使看着两把泛着寒光的利剑,低头只是一笑:“方才说笑而已,梁楚之盟意义深远,哪里能轻易废弃?”戚晋在旁筹备多时,当即举酒而起: “如此甚好,梁楚燕共修旧好,以后边关永无烽火,三国百姓皆能安居乐业。且以此酒,敬盛世太平!” 殿上众人随即一起站起,朗声附和,声浪卷上正元殿房梁,震得木棠一宿未能成眠。 因靖温长公主和宜昭容已献上了剑舞,教乐局临时拿掉了沉茗她们的坐部伎,到头来沉茗还是没能如她所愿,“一举成名阖宫知”。但木棠在意的不是这个。她原和文雀一样,对贵人们曾颇有微词,认为他们不过是天生命好,却可以恣意妄为,践踏他人而享尽荣华富贵。她嫉恨过,怨念过,她在夜里骂过苍天不公,也在梦里做过大家闺秀。她心怀不满却又无能为力,所以才如此积极地想整治那赵姑姑。她以为自己是替天行道,她还为自己骄傲自满。 直至今日。 正元殿上的剑拔弩张才让她幡然醒悟,自己之前所思所为何其幼稚!贵人有贵人的责任,有比她更宽广的眼界,比她更高的能耐。她们能于谈笑之间制止一场兵乱,而她呢?费尽心机却依旧震慑不了一个肆意妄为的姑姑。她很想多做些什么,想成为靖温长公主和宜昭容那样有本事的人。只有有了那般本事,她才能真正替天行道,她不会像胡姑姑一样,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所以得自己用功,什么喜气荣光运气的,不过都是锦上添花。若是没有这个锦,天上掉馅饼你都接不住。” 张公子嘻嘻笑着离开了。木棠放下手中已被暖得温热的茶杯,翻身而起点燃油灯取笔润墨。她要从头开始,一笔一划习练《千字文》。 第13章 偷梁换柱深谋算(上) “又用袖子擦汗!” 在院子里耍了半日剑,苏以慈才进得门来,耳朵眼里就扎进句指摘。说这话的坐在书案前专心致志看着什么,连头也不抬: “出去找人把你收拾干净了,换身正经衣裳!” “我娘给我做的衣裳还不够正经啊。”苏以慈顺手接了宫人递来的汗巾,只管在脸上胡擦一通就算作数,“啧,膝盖这好像又快被我磨烂了,好姐姐你帮我补……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大红的封册,密密麻麻金笔记名朱笔记日,不是彤史还能是什么。苏以慈立时皱起张脸,眼神却向上,落在这管家婆的发间:攒金芙蓉锦鸡簪,珠花双小钗——不是她送的,不是皇帝赏的,插在那却甚是和谐;再看看那张精心修饰过、眉目如画的面容,低头沉思的娴淑仪态:吴萃雨从头到脚都似乎比她这灰头土脸的更像后宫命妇。连大娘都说,当日嫁进永王府的不该是她。可谁让人家、有个心疼自己闺女的好爹呢? 想到这儿,苏以慈不免长叹声气。吴萃雨应声皱起眉头:“该叹气的是我!都嫁人三年了,半点没有长进,一天到晚还是这身练功的衣服,动不动就上房揭瓦,皇帝怎么会爱来?你瞅瞅,光这个月,馨妃那儿人去了十八次,眷礼殿也有五次,连熙昭仪那儿都去了三次呢!你呢?除了前几天找你拿主意处置勉美人,皇帝什么时候踏进过令熙宫的门?还有昨天寿宴上,人长公主出风头你跟着凑什么热闹。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舞枪弄棒的坏毛病,一点不像个正经姑娘。” 苏以慈在她背后听着,压了嘴角慢慢摇头:“我的好姐姐,你可少说两句,额头要长皱纹了!分明不张嘴还有那么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一开口就变成我亲娘!” 她这么说着,忽而眉头一跳,抽了人家簪子打个转就往外跑。吴萃雨抬手迅速,抓了乱发起身就追:“才说你……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你给我站住!还回来!” “除非你答应、不再漫天操闲心!”苏以慈背过手,嘻嘻直笑,“我爹说过,等尘埃落定要接我回远遂关的。我又不是真要做人小媳妇,我管他皇帝爱来不来!不来还好!我乐得清闲呢!” 她说着跳着脚转身又要跑,却立刻就撞在什么人身上。她经年习武扎了步子立得稳当,皇帝倒是被撞得连退几步,抬起头来还要拿过分哀怨的眼神看她: “爱妃这么不待见朕?”他说着摇头,几乎要掉下泪来,“罢了,不扰爱妃‘清闲’,朕走就……你手上拿的什么?” 方才那一撞,苏以慈下意识便将双手护在胸前,她右手牢牢握着的、分明把带鞘的匕首。于是皇帝那可怜兮兮的样瞬间便收了,他要冷了眼睛、压着声音喝问: “不知礼数冲撞了朕不算,好你个苏以慈,你还想造反弑君呐?” “造反个屁!”苏以慈重新在腰际拴好匕首,气哼哼同他针尖对麦芒,“我要想造反,就该挑个晚上,翻墙溜出宫去,留你应付太后和前朝那群吃人不剩骨头的……刚闹着玩呢。萃雨,你那簪子就在桌上放着,我只抽出来而已……别瞪我了,我拿在手里的真就是我的匕首,糊弄你的!” 正殿檐下那一手抓着乱发的管家婆剜她一眼,转身进屋去了。皇帝跟着抬脚也要走,却被苏以慈快一步拦住:“您无事不登三宝殿,可上回的酬劳还没结清呢!勉美人那事不全靠我力挽狂澜,还有昨日殿上舞剑,怎么就长公主和驸马爷得了赏,我就一无所获,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为国出力,怎么还讨赏呢?动机不纯,志虑不忠啊。”皇上不以为意,径自走进殿内坐下,等了半天,见重新绾好头发的吴萃雨就站在一旁毫无表示,这才皱起眉来,“连个小宫女都如此大脾气。怎么,朕今日不赏宜昭容,连杯热茶都讨不得么?” “萃雨和我怄气,怠慢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别和她一般见识。”苏以慈说着忽而就堆起假笑,还亲自去一旁沏了杯茶来,又在皇上伸手欲接过之时忽然手腕一抖,将一杯热茶径直泼过去。赤金龙纹立时脏污得不成样子,皇帝甩着手要吼,她却先一步摔了杯子,“嘘……皇帝陛下,息怒!您要是大动肝火,声音传到庆祥宫去,让那老妖婆知道了您不是逆来顺受的……” 戚亘冷下脸,一把推开欲为他擦拭污渍的常福,苏以慈见缝插针走近去,捏着自个才用过的汗巾帮他把颈间的茶水拭净:“既然龙袍脏了,不如陛下晚上就在这儿歇了吧,明日再换了朝服去。足足一晚上的时间,向来,该够陛下和妾讨价还价算清楚帐了吧?” “苏以慈!”那张白净的面庞在眼前涨红,向来恭顺怯懦的皇帝已近乎咬牙切齿,“你父亲送你入宫来……” “是为了保您皇位稳固这我自然知道。但这是皇上和爹爹的交易,妾不过为个‘孝’字,勉为其难而已。如若陛下逼急了,妾、也做得不忠不孝之人。” “你真以为昨日是什么大功劳?”皇帝直勾勾盯着她,怒极反笑,“当着燕人的面给楚国人没脸,还不是得朕!私下里去劝抚转圜!皇长姐出头教训,那仗的是穆慧皇贵妃——人家楚国延吉公主的脸面,名正言顺!你呢?你真以为就凭你父亲镇守远遂关,那些楚人就会也敬你三分?你是朕的嫔妃!堂而皇之抛头露面朕没有处置你便罢了,你还敢来讨赏?” “说得好啊!”苏以慈击节而笑,“我昨儿确实是技痒了,那又如何?独留长公主一人在殿上难道不显得我大梁软弱可欺,只能依仗延吉公主之女才能去教训这些无法无天的外臣?妾不过是一介嫔妃,后宫妇人取他项上人头都不过探囊取物,他们楚人岂还敢有不臣之心?” 她言语咄咄逼人,却偏还要娇俏笑着、柔声细语,“其三,长公主拦下楚使处处刁难,当时气氛已是剑拔弩张。而妾是后宫中人,为太后娘娘献舞祝寿‘名正、言顺’。所以那剑舞哪里是为了威慑楚人故意为之,分明是助兴暖场的小把戏。昨日殿上众人不是哈哈一乐,一团和气么。哦,当然,除了那楚人以外。” 右靴踩上卧榻,扑满灰土的缚裤怼到皇帝面前,苏以慈依旧言笑盈盈,伸出一指点在他胸前:“至于安抚楚使,本就是陛下你的职责所在。妾已经拦下那胸无城府的莽汉,如果还要想法子去平息他怒火的话,何不干脆、披了这身衮服,自己去指点江山呢?” “常福!”皇帝低声怒吼,“滚出去!” “萃雨。”苏以慈不甘示弱,“麻烦殿外稍候,我与皇帝,有些私房话要聊。” 管家婆前后张望着,好像真怕她会将皇帝吃了似的,还得是那总管太监三番四次的催,才肯依依不舍出门去——不怪她,昨日正元殿上剑拔弩张,今日这令熙宫内莫不如是?武艺高超将门虎女堵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帝面前,两人正谁也不让地大眼瞪小眼。她腰间、可还挂着那把匕首呢! 门扇一开一合,不过呼吸之间殿内已空空荡荡,唯剩他二人对面僵持。苏以慈却几乎是应声向旁一转身,就在皇帝身边安然落座: “陛下耍得好威风,如今四下无人,就无需虚张声势充场面了吧。” 皇帝则立时向旁一挪身:“你毕竟是我的妃子,为何就不能顾一点朕的颜面?只一次也好……伸着手又要什么?好、好!朕加封、重赏!你二位兄长,满意了?” “欸呀,妾立的功,却是兄长得赏,陛下好没道理。”话是这么说,苏以慈到底肯收回手来斟满一杯茶,随便往皇帝面前一戳:“呶,说了半天口渴了吧。下次但凡把姿态做在前头,妾自然省得陛下的好,不会故意给您为难。” 皇帝并不接盏,苏以慈便自己仰头一口喝尽茶水,再拿袖子在嘴边一蹭: “今天跑这一趟不是专门为了跟我置气来的吧。我都听说了,想去祭拜孝定恭皇后,太后娘娘不许吧。嗯,我刚才说过什么来着?好像是,‘要先把姿态做在……’什么来着?” 她说罢翘起腿仰起头,就等着皇帝低声下气来求。那面红齿白的年轻帝王深呼吸过三趟,终究还是下榻来对这无法无天的丫头郑重一揖: “宜昭容神机妙算,一定已有计较。朕,请宜昭容高见。” 他说得勉为其难,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格外惹人厌。苏以慈便故意晾他半晌,才玩着杯盏开口道: “太后不准你去你就借楚人的名头呗。他们不正闹不痛快,就去祭拜祭拜他们的延吉公主,私下说和说和,矛盾也就了了。燕人晾在京中,你不想看看他们和荣王还有什么私房话要讲?我到时和你一起去,还有馨妃也得带着。宫里面不用愁,有福宝林……这事我好像没和你说过:上巳节之后福宝林来找过我,她的聪明不小,知道淑妃倒台、馨妃必然容不下她,便来攀我的交情。宫里面有她和萃雨看着,太后翻不出什么浪来。” “福宝林?” 皇上满腹疑惑,苏以慈懒得理他,继续思量道:“棘手的只是国玺了。跟楚人一起出去那就不好带在身上,万一有个意外……也不能让太后轻易找到……知道了!”她忽地眉开眼笑,“你明日去露华殿,把国玺托给良宝林收着。” “如此重宝,岂能交与露华殿!” 皇帝好像当真被她吓一跳,急得脸色都发白。苏以慈翘腿乜他一眼,放了茶水枕着胳膊笑得半天直不起腰。这不是赤果果的戏弄还能是什么?皇帝一时气急作势要走,她却也不拦着,就那么得意洋洋、看他下不来台阶僵在门前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得。 “我明白了。你说的是露华殿而非馨妃。你看中了良宝林?” 苏以慈反而笑得更大声: “陛下的眼界是只有后宫这一亩三分地?秦家那驸马爷、不中用啦?” 戚亘冷冷望着她,似乎对这答案并不意外,却要在她尾音落下抬头来看时又做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那你何必提及露华殿,”戚亘说了半句,忽而倒抽口冷气,“假药方一事第二日,你一连去见了三次馨妃,你与她达成了何样交易?” “可真难为您了,后宫前朝一塌糊涂还有闲心探查我的踪迹。”明知对面是敲山震虎有意试探,苏以慈却并不以为意,只一蹬腿从榻上窜下来,去亮格柜旁取下个黑檀木剔彩盒随手抛去,“当初那还不是、为了您,本以为馨妃有些真心,可她那陪嫁盯得紧,油盐不进。所以换个游戏玩。你,皇帝陛下,郑重其事,把这东西送去给良宝林。完了再说些好话,显得一腔真心、多信任人家似的。现在就去,妾就不留着您蓬荜生辉了。就穿着这身湿衣服演苦肉计去,那才入宫的小姑娘,很好哄的。” 她大大咧咧安顿罢,凑近些又小心点拨几句。皇帝立马舒展了眉头,忙不迭拔腿就走。 “……这、这……国、玺?” 面对着皇帝随手扔上桌的黑檀木剔彩盒,林怀思吓得一时呆住。身后那小丫鬟瞪直了眼睛,双颊骤然潮红。佯装醉酒的皇帝斜倚桌案,不着痕迹扫视她主仆二人一眼,心下对苏以慈的火气不免又积蓄了三分——无他,只因一切确如她所料、正有条不紊地进行。有求于人的滋味向来不好受,有求于人助长了无法无天的滋味更不好受,有求于人助长了无法无天却无可奈何的滋味令他想要拍案离席。可他没有。 他也没有全然依计而行。 苏以慈让他屏退除良宝林外所有无关人等,他却偏偏留了木棠在侧:这陪嫁女官怕他,他很是受用,存心要看她又被这国之重宝吓到微微发抖;苏以慈让他鉴心剖腹甜言蜜语,他却偏偏佯装醉酒假痴不癫,盒子一扔只顾自己惆怅:馨妃貌美无双,与之“花前月下”也算半推半就,良宝林材质粗陋,他可不愿自讨苦吃;苏以慈让他对前因后果三缄其口,他却偏偏假借酒劲将一切从头道来:他毕竟苦闷已久,却向来无人倾诉。 他甚至垂下泪来: “十年祭,朕欲祭拜母亲,却还要假托燕使的名头……这算什么。还要东躲西藏,外防燕人内防家贼,只能将国玺存于此处,朕这皇帝……” 何其窝囊。 这四个字他到底不曾说出口,是那小宫女犹犹豫豫叫起“陛下醉了”。或许他当真醉了吧,玉液琼浆毕竟已下去半壶。“喝酒不如喝茶。”那陪嫁女官还不死心继续规劝,好像他喝了茶醒了酒便会收回那烫手山芋似的。皇帝心下觉着好笑,一时兴起却叫来纸笔,泼墨挥毫,改动唐代联句茶诗一字,便当作是圣恩赐字: “素瓷传静夜,芳气满贤轩”。 芳气满贤轩。 “良宝林守顺敬恭,林敛尚才志贤,钱、钱遵,奋忠义杰。”他絮絮叨叨,两边强调了钱家,得意洋洋抛去一眼,“守好国玺,护好江山社稷,你、你父亲、你外祖,忠心贤良天地可鉴,沉冤、何惧不能昭雪?” 洋洋洒洒说罢了,他很满足似的抓一把新衣干爽的襟口,也不等对面回答倒头就睡。男女之情?那堪比利益交换。苏以慈到底女流之辈,短视天真自命不凡,何敢骑在他头上撒野?他转念便怒气冲冲,于是这夜的囫囵梦难免兵荒马乱。可这时候他如何能想到,梦醒之后不多时还将有大难候着,到那时他依旧少不得仰仗苏以慈大才,方得转危为安。 第13章 偷梁换柱深谋算(中) 那要命的消息闯进荣王府朝闻院里的时候,才方点灯入夜。荆风向门口靠半步,蹭着晚风悄悄打个哈欠。烛火落在眼前,烧灼得那端坐如松的身影也难免有三分颓唐——瞧瞧那堆得满当当的桌案!皇帝出京祭拜走得潇洒,留下一堆烂摊子给荣王这摄政:左手边最下面那几本是转接的鸿胪寺昨日奏报,一条条皆是京中百姓对燕人不满造下的祸端——冲撞声讨不一而足,燕人一时连门都不敢出。荣王才亲自去鸿胪寺探访过,知其所言不虚,还找不到功夫出力;摆在其上又有吕公代笔、老太师肺腑之言,是坚称燕国狼子野心此举不过为拖延时间诡诈之计,洋洋洒洒推敲了十数页;再上边随意左右扔着的几封不用看、便知是朝臣对此各抒己见的奏疏,大多是反对,夹杂有不满。就这样,文臣以笔为刀,武将骚动不安;三省六部的奏报雪花一般飞上来,出入朝闻院的官员更是走马灯般没个停歇。兵部侍郎跑得最快,问驻守丰州的左威卫是否裁撤回京,又叫苦道兵部拨银的奏请总被以国库吃紧为由打回重议,指着能趁荣王执政讨个方便;如今三国局面更改,找到制衡之法刻不容缓,礼部和鸿胪寺前后脚为此而来:梁楚之盟自然不能因楚使一意孤行贸然废弃,但如今燕国归顺,倘若日后燕楚烽烟再起,大梁又该如何自处?燕国因内乱而暂时退步,难保日后不会又毁盟弃约、卷土重来,与燕国该亲近至何种地步也需仔细拿捏。一群人争论半天却是无果,各揣心事而来,怒目相向而归,只留下荣王面前四散摊开的奏章,画满了批注删改;礼部尚书没多久又跑回来,原是忘了本该上报的殿试准备进程;其后还有太常寺关于年底祭礼的初步演算,侍中、左仆射几人新送来的每日答笺还堆在右手边尚未拆看。荣王就这么从三更坐到日落,累得亲王府记事参军写断了一支笔,主薄说干了嘴,东西阁祭酒跑断了腿,谘议参军、文学和友直道老骨头禁不起折腾一个接一个欠身告退。独荣王一个还坐在这里,面对着已然空无一人的堂屋,长久出神。 荆风觉得自己当去催一声厨房了,他刚迈开腿,那人偏在此时出了声: “亘弟,每日都如此辛劳么……” 荆风便老老实实站回来: “亲王府本非为治理朝政而设,因而一则、他们力有不逮;二来未曾准备措手不及。属下不力,殿下必然劳心。再者……” “或是这帮老臣有意刁难。” 荆风本想说再者当下恰逢多事之秋,这便悻悻然住了嘴。于是这人很显然又开始自暴自弃,还拿鼻子冷哼一声,越说越认真:“他们明知道我手中只有皇帝的一枚金章私印而无国玺,就算有何计较也是无可奈何,还得等他回京再行论断……何况今日来朝闻院里吵架的,有哪个是吵出了高低的?” 他郁郁说罢,一使性子扔了墨笔起身要走——该是想去散散心。荆风才舒口气,就见那太仓笔不偏不倚,正砸在急匆匆扑进门那人身上。亲事府典军毕竟眼尖,一眼便认出那低伏的面目——是本该随皇帝出京的左骁卫大将军张奉龙;更在昏黄灯光下辨出他满身血污。 于是连荆风也不由呼吸一滞。荣王更是下意识向后一躲椅子,险些摔倒——这几乎使荆风错过了张奉龙磕磕绊绊的报丧。 是的,报丧。 “……微臣是亲眼见到陛下的銮驾栽下山崖!何况有那许多刺客追下山……微臣万幸捡回条命,只怕万岁爷是……” 张奉龙再一叩首,声音之大犹如山崩地裂: “殿下节哀顺变!但国不可一日无主!请殿下尽快入宫即位,正统……” 他那规劝来不及说完,整个人已被不知何时来到身侧的荆风扶出了门去。“大将军伤重,好生照顾。”荆风郑重托付罢手下亲事,贴近前再行一礼请这左御卫大将军宽心养病,切勿劳心,回身再与典军魏奏耳语几句,让他封锁消息、速速去请京兆尹。 “京郊有变?”魏奏向灯火莹莹的内堂扫一眼,轻声耳语,“国舅那是否也应当知会一声,尽早做足准备?若消息走漏又被秦家军占去先机……” 荆风只是摇头。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或该先遣人往内宫走一遭,问明了太后是否始作俑者;可若这一切原是皇帝诡计,如此岂非正入其彀中?魏奏见他沉默不语,正要急请亲王府众吏前来相商,然冷风倏疾,房门霍然洞开,有道黑影夺步而出,须臾便几近淹没在滚滚夜色。 “他要去卫国公府。” 他是要去卫国公府,求仇敌出手帮忙。 荆风心下一沉,提脚跟上,身后魏奏急声安排,说是要着人死死盯住庆祥宫与湖兴郡公府,绝不敢让太后或国舅知悉了如此变动。毕竟真相扑朔、前路未卜,若有人推波助澜、火上浇油—— 必定万劫不复。 秦秉明爬上房顶已经有好些时候,戚晓在底下时不时仰头瞅一眼,再瞅瞅跑来跑去找得不亦乐乎的秦秉岚,拿不准自己到底该帮哪头。“下面、屋子里放了蜜饵。”趁姐姐离开,屋顶那皮猴子扒了瓦往下瞅瞅,又急忙嘘声向戚晓招呼,“你不许说话,我赢了我就带你去吃!” 于是戚晓便不再说话了,还要若无其事似的,自己去一旁找蚂蚁玩儿。秦秉岚又来问了她两次,到最后满院子喊着认输。秦秉明趴在房顶偷笑,好像故意要看他姐姐着急丢人的模样,偏就不愿下地来。后来皇长姐来找了,戚晓那御花园中曾有一面之缘的皇长兄也来找了。阖府上下亮起火把,她看见自己姐夫全身披挂,大步流星奔出堂屋提枪上马。戚晋追出门来似是想同行,却只得到秦秉方回头凶神恶煞一记冷眼: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这句话很轻,戚晓几乎听不到;这句话很庞杂,戚晓根本听不懂。戚晋却立时怔住,就站在檐下、一步也再走不动。秦秉方打马自身侧飞驰而过,左卫跟着走了个干净。戚晓孤零零贴在墙根下,忽然觉着害怕。 她本是想实话实说,告诉他们秦秉明没有丢,就在自家房顶上。可姐夫那样生气,她便什么都不敢说了。她只闷头跑回自个房里去,抱起被子念叨着没吃到嘴里的蜜饵。后半夜外头吵吵嚷嚷,后来她得知是秦秉明玩累了想下地又不敢,闹出很大动静才终于被解救下来。皮猴子哭哭啼啼拽着他姐姐衣角回来,还扁着嘴硬说自己才不害怕。“我在上头如履平地!和兴龙帮一样!要不是、要不是看夜深了不敢跳下来吓了人……” 秦秉岚不声不响把自己胳膊抽走,才八岁的小家伙立时就一个哆嗦。 “二哥说兴龙帮不是好人,你说大话、又不学好!” “才不是!”秉明嚷嚷着一吸鼻子,马上又扑来揽腰抱了自个姐姐不松手,“刚刚我在房顶上瞧着,嫂子还说呢!不能是兴龙帮干的、让殿下去查查鸿胪客馆……你们知道我刚才都听到什么了?” 戚晓本是被他吵醒,又不愿听着傻小子添油加醋再讲些什么可怕故事,干脆背过身抱着她的被子睡觉。只不过有那么一瞬,她想起皇长兄。许是半梦半醒人还迷糊,她总觉得昨晚皇长兄站在皇长姐身侧、就好像这会儿秦秉明抱紧了秦秉岚一样—— 虽然嘴上不说,但他们好像、都实在害怕。 ———————————————————————— 戚晋没有在卫国公府停留太久,甚至没有来得及尝一块蜜饵。鸿胪客馆急报忽至近前,道燕人于昨夜不告而别,一行十一人统统失去踪迹。尚书左仆射先接鸿胪寺卿呈报,堪堪在荣王前脚赶到。据新调任的典客令陈华所述,燕使一行是用银两买通了掌客张推,于昨夜子时时分扮成行商模样离馆。近来燕人惧怕京中声讨之势闭门谢客,连炊厨都是自己院中动手,因此整整一夜过去,鸿胪客馆才终于察觉异常。北院各间屋舍皆收拾齐整,不似为贼匪所劫掠;那收受贿赂的掌客张推却供述,燕人彼时似乎焦急异常,甚至见他不应,立时将贿金翻了五倍。临走时因张推对后门不甚熟悉,半天没找到合适的钥匙,燕人还连催了他好几声,分明慌张非常:“罪臣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城门已落那会也出不去啊。但他们是置若罔闻,只一个劲地催。后来罪臣是信了他们的话,想着他们既然说……已、已获了陛下恩准,那、许是有特权罢,便没放在心上。罪臣!有失察之罪,但绝无通敌之嫌啊!罪臣何尝知道他、他堂堂使臣竟会信口开河、虚言狂瞒?罪臣……实在冤枉!” “闲话少叙。”吕尝道,“燕人连日来还有何异样?最后进出北院的,又是何人?” 张推闻言脸色一变,不自觉就看向荣王。自寿宴之后,唯有荣王时常造访,最近一次就在昨日午后,与那燕使为首之人有说有笑,足堪亲近。鸿胪寺谁人不知燕国小王子阿史那吉连与荣王乃是生死至交。此次称臣献降,南下尽是小王子心腹;大梁朝中荣王早在正月便接信为此谋划,出力不相上下。降表献上,人却离奇失踪,要说荣王当真一无所知,吕尝未必肯信。总该私下去问个仔细。吕尝打定主意,却实在寻不着时机。才出大理寺狱,便得右卫回报:就在鸿胪客馆不远处寻到了一户大宅。当家的说那日黄昏有两个商旅打扮的人前来借宿,并包下了废弃久矣的养马院,直到夜半又有七八人前来叩门。三更左右,家中巡夜小厮路过养马院时见里面点着火光,时不时还有人声喧嚷,好心叩门想提醒他们莫烧着了院内旧草,谁承想却被人骂了出来。那院内还立刻落了锁——这不是心怀有鬼、有所图谋还能是什么? 秦秉方那头的噩耗接踵而至。 左卫到得迟,现场已然一片狼藉。后来清点尸首,随行御卫一百零五人连带七名楚人竟全军覆没,皇帝陛下及馨妃、宜昭容则不知所踪。现场留有刺客尸身十具,各自刺有狼头,与燕国可汗阿史那一族图腾分毫不差;所用倭刀也是燕国制形;样貌更是与逃走无踪的燕人使臣一一吻合。 至此,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燕人瞒天过海,声东击西果然不假。荣王暗通有无为其四下奔走究竟是受了蒙蔽、亦或根本就包藏祸心?昭论殿内一时刀光剑影,趁机发难者有之,叫嚣开展者有之,浑水摸鱼要拥戴荣王即位者亦有之。如非老太师范公靖不顾抱病之躯匆匆赶来,真不知该当如何收场!这方物议如沸稍稍缓和,正黄昏时分,庆祥宫又见马静禾亲自来催。据说太后闻听消息,急火攻心一病不起,荣王正想讨要个脱身机会,哪怕明知彼处也是刀山火海,却再无不从之理。宫门两合,太后屏退了众人,连静禾和荆风都不许侍奉在侧。亲事府典军在门口站了许久,还是被那掌事姑姑叫去门口说闲: “如此好事,典军为何闷闷不乐?”马静禾向内一瞥,大仇得报般端的欢快,“或许今夜、或许明日……到底老天垂怜,将殿下失去的、原物奉还。” “……国舅呢?” “昨夜吃醉了酒,这回还没醒呢。不过国舅爷来不来也不打紧,只要死灰不再复燃,我们、还怕什么?” 荆风面上无波无澜,心下叹了更沉重的一声气。怕什么?怕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更怕那家伙噩梦再演一不注意就走了绝路。他缓缓别过头,鹰一般的双目却立时轻轻眯起—— 不远处、有意外之喜。 第13章 偷梁换柱深谋算(下) 木棠其实并不想来。她毕竟藏了个绝不能在太后面前泄露的秘密,一个关乎主子身家性命的秘密。她又向来嘴巴快过脑袋,难保不会一个紧张就将林怀思藏着国玺的要事说漏了嘴。这些天林怀思本托病就缩在配殿一步不出,木棠跟着也是寸步不离。可今日出了这般变故,庆祥宫太后的急症闹到朝堂上都不得安宁,哪里是她们当缩头乌龟就能打发得了的?木棠赶着小碎步跑来送些补品,本打算一句话不说交了东西就走,陡然瞅见荆风的时候却脚下一绊就要打个趔趄—— 不需荆风来扶,她已自己站稳。 “身子还没好全?东西给我。” 也不管木棠同不同意,荆风接了宝匣就走。这本该是个好机会,木棠甚至都不必去进殿参拜。她本该掉头就走。 她却一直等到荆风再度出门来。 “太后不曾开门。”他暗下眼神,躲过马静禾的目光压低了声,“放心,她无恙。是为了留殿下说话的藉口。你怎么样?” “我本没什么事,身上那些是小伤,胳膊上也没划多深,疤早就掉了。”木棠轻声应着,越过他再向里望望,“殿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怎么连你也不跟在边上?” “要事,至少还需半个时辰,我送你一程。” 同亲事府典军一路岂不怕露出马脚?木棠本该仓皇谢绝,但她没有。跟在亲事府典军身边,只一瞬就像同阿兄走在回家的小路。对方问起她是否因丢包裹收了责罚,她掩下纷乱思绪,终究要绷起笑容:“我说了主子不会怪我,不会有什么事,就是……”她想了想,还是将银簪子的憾事按下不提,“郡主怎么样,她后来有没有再做噩梦,国舅爷有责罚她吗?” “殿下公务繁忙,分身乏术,顾及不到方方面面。但她是郡主,你且安心。” 正说话间,有只蝴蝶忽而从头顶飞过,荆风出手迅捷,闪电般将它捉住,捏着翅膀递给木棠。通体漆黑的小东西好像被吓到,即使荆风松了手,还是在木棠掌心里停留了片刻才振翅飞走。它摇晃向上,很快就越过屋檐,一转眼就消失不见。或许飞过这层层的屋脊,它也将回归山野林间? “我阿兄以前可会捉蝴蝶、捉蜻蜓、还有夏天的蟋蟀蛐蛐,纺织娘花姑娘。他以前还编草,弄成一大团乱七八糟的塞给我非说是个蝴蝶。” 荆风闻言,竟轻轻一笑:“我会。”经不住小丫鬟追问,他半带了些得意道,“蝴蝶、麻雀、小蛇、老鼠。还有凤凰,只要你能想到。之前说要致歉,这次入宫也急,下次再带给你。” “那我要只黄牛,我属牛。” 木棠说着,还蜷起手指树在脑后,学着黄牛哞哞叫,连荆风都被她逗乐,还忍不住要伸手揉一揉她的小脑袋: “昨日出宫没有乐够?这般玩心大发。” “嗯,”木棠顺口应来,却好像不明所以,“……什么出宫?” “昨日初四。” 可不是,每月初四,宫人放假出宫。上月初四她还在五佛山仓皇逃命来着。她本对这一天有许多期许,想着去湖兴郡公府外远眺一眼,而后找少爷张公子讨教讨教学问,若还有闲暇就去留君楼买张胡饼。结果到头来却唯有和林怀思窝在后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胆战心惊。想起这桩糟心事,那小脸上的笑意立时就淡了,她该快一步回宫去,把门一闩,就不怕外间天崩地裂了。 可她、偏就还不想这么快就与荆大哥告别,即便对方已经察觉她有所隐瞒,正欲试探追问: “谁人欺负了你?” “那是不是也有人、欺负了荆大哥、和殿下?” 她抬起那双晶晶亮的眼睛,一时竟将对面问住。荆风喉头一动,迟疑着、竟也缓缓点头。 “你可听说、今日前朝变动?” “我只知道好像出了大事,然后太后忽然生了重病,又这么严肃、要留殿下说话。是……很不好的事?你好像一宿没睡似的,有、这么严重?” 看着对面瞬间黑透的面色,木棠只觉自己心下不知何处也被搅得难受,干脆就停下步子,大起胆子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然荆风却先她一步开口: “木棠。”他郑重其事,微弓了身子、视线与她平齐,还伸手抚上她双肩,“你救过郡主一命,本不该得寸进尺。但……你可愿帮忙?” “我?不是有、太后、国舅……馨妃娘娘……” 她忽而住了嘴。 她缓缓、认真地点下头。 面前那人好像立时长出一口气,接着反倒要将他往回领。于是木棠马上就知道他要自己做什么了,一时竟难免有些失落。还以为是什么机密要务,原来荆大哥是要她去宽慰殿下,就像朝闻院里那次一样。可她那次做了什么?不过是在为自己开解心结罢了,一时激动狂言唐突,想起来她自己都觉着丢人呢。“荆大哥……”她便犹犹豫豫地叫,“我、都不知道……难道没有什么别的事儿……我上次是胡说的,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万一惹殿下生气……” 她这话才是胡说,她实则很愿意再见到荣王殿下的,即便会惹他生气。可荆风当真停下来,还认真思索:“旁的:兵、权、消息……你身在内宫……若皇帝将国玺留在宫中……” 小丫鬟几乎被口水呛住。 “殿、殿下、要、要国、国玺……” 她实在是吓狠了,一时间竟不避讳,这样大事张口就来。得亏今日午后有雨路上往来宫人本就稀少,这会儿前后目所尽处更是不见人影。荆风还在思量,末了好像觉着让她这个小丫鬟去找寻或许被皇帝精心藏匿的国之重宝委实离谱,又是拔脚要走。 小丫鬟倚住墙,却是一步也走不得了。 “那种宝贝,只有天子、只有陛下,不然就是、就是……皇帝还在京郊,殿下要它来……” “眼下非常时刻,机不可失。” “殿下他……”木棠忽而想起兄弟阋墙那诸多流言,瞬间便明白他言下之意,不由得高声惊呼,“可他这样,他更不能!他会被骂、会……这太危险!就算陛下现在不在……不能这样!会、会死的!” “说了眼下非常时刻。”荆风一皱眉,再压低了声,“战事在即,是为了江山社稷。旁的……” “是因为前朝的大事情。所以他一定要?” 对方不摇头,便是默认。 小丫鬟再深吸一口气: “这是……对的事情吗?” “对殿下而言,是。” 木棠只倒吸着冷气,忽然就再不说话了。那双璀璨的眸子此刻杂揉了太多思绪。有些是恐惧、有些是迷茫、少不了斟酌、还兼些焦躁。荆风就这样在一步之隔静静望着她,那神色已算得上狐疑: “你知道什么?” “如果、贵人……的权力、和责任是对应的话,那么,国玺应该也是?”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口中却念念叨叨不知所云,“所以如果是去做对的事情,是本来它就该做的事,就应该去做。对大梁来说,这也是对的事情吗?” 荆风没有犹疑、点头称是。 “所以……是什么事情?” “你要见殿下。” “我……”木棠一咬舌头。 “我要见殿下。” ———————————————————————————————————— 今日的黄昏无端地漫长,天色却在殿门大开的瞬间黑透。荆风看不清他的面色,只知他依旧步履不停,一步下石阶、两步就出宫门。长街甬道上了宫灯,影影幢幢,总似有人在耳畔招手。荆风前后一望,轻声开口: “有人知晓国玺下落,但定要先见您。” 戚晋停下脚步。荆风以为他要发火,但并没有。 他只问:“在哪。”语音平淡,甚至不曾扬声。 荆风清掉了驯马场周遭的宫人,站在马厩外把风。他踏过杂草,走入一片更加荒凉的月色。那月色里有个人,瘦削纤弱、哀怨愁婉,他想起嫦娥;可她抬起头,那双眸子、却莽撞地迸溅着热火。 她跪在他面前,她不在哭。 “皇帝死了。”他开口道。 “国玺。” 小丫鬟眼珠子跳跳,定定扬起脸望他。小窗的月光被阴云遮去大半,他忽然看不清她的面庞。 他便向前半步。 “我去报仇。” 这是第三句话。 这是他唯一还能说出来的三句话。 他伸出手,小丫鬟像是被此举吓到,又像是被此举点醒。她下意识想向后避,可是她没有,只那双炙热的眼睛瞬间便被泪水淬得冰凉:“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她稳住声调,接着再提声问一遍,“您知道您在说什么?!陛下不过是出宫去祭陵,他是陛下……” “他死了。” 戚晋别过脸去,渐渐咬紧了牙。于是电光火石间,木棠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的手不再颤抖,但她要虔诚叩首: “陛下洪福齐天,一定是、安安全全。殿下是太久没有休息,只要睡一觉……” “他!他死了——” “他和宜昭容在一起,宜昭容那么厉害……” “他死了!” 戚晋忽而爆出声怒吼,接着径直转过身抓住了她双肩,甚至不惜就半跪在她面前:“悬崖落马尸骨无存九死……十死无生!你以为宜昭容武功盖世无往而不利?那刺驾的是火拔支毕身侧顶尖高手连御卫大将军都难以招架何况她宜昭容?!他郊外遇刺我当承袭大统报此国仇你有什么不懂?!你信皇帝无恙,信宜昭容神勇,是我犯上作乱、其罪当诛?!” 小丫鬟被他劈头盖脸的无名怒火吓得傻了,待回过神便扑倒在他脚下,连叩了好几个响头。她将开口、劝自己切勿误入歧途,要自己领兵救驾、为国尽忠。怒火蒸腾化作声嗤笑,他搭手坐倒,就在这铺满乱草的马厩,屈膝箕踞、浑不像话!可他本就是这样目无纲纪礼法的乱臣贼子,他有什么好怕?! “……您为什么、口是心非、就是不愿说实话!” 月光忽地静了,孤寂卡在他嗓子眼里。小丫鬟的眼泪溅湿稻草,她披上一层衰衣。 “您分明不信,所以一遍遍强调,所以会这样生气……您干嘛和自己过不去。难道除了、皇帝无恙,宜昭容神勇,您是真相信自己、犯……诛……” 她到底不敢将那两个词完整说来。 “奴婢知道!奴婢以前……奴婢知道!可这样自己骗自己,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出路!可现在不是!您甚至都拿不准郊外到底发生了什……奴婢不是说您……奴婢只是说……荆大、荆典军没有休息好,您一准也没有休息好。没有休息好的时候钻牛角尖,钻不出来的!您、您现在该回去好好睡觉!” 她说着又“哐哐”磕头,仿佛用上十成十的力气,给自己刚才鲁莽犯上的一大通信口胡言赎罪似的。尘灰颤动凌乱飞了满室,他怔怔望着清疏月光,许久,却只是道: “国玺。 “我去报仇。” 木棠几乎已经说尽了这辈子所有不该说的话,可她一掐胳膊,顶着涨紫的脸面却还要继续说下去:“您说是燕国……报仇、是要打仗?又要打?不是才说了投降和好……” 老太尉赳赳欲战:耻令戎甲伤吾君,此仇不报非人臣;舒国公连连摆手:事态未明不可莽撞,小不忍必乱大谋;金紫光禄大夫忧心如焚:与燕纠缠不断数十年,正应当机立断、永诀后患;侍中瞻前顾后:鹬蚌相争,岂非又让楚人坐收渔翁之利;户部忧心忡忡:国库不丰,何来长途调兵的军费?朝堂众臣皆是肱骨,各有各的道理,他却只听得烦躁。面前这小丫鬟却说: “殿下您知道仗打不得!一打仗那、那要死好多的人!” 管那些肱骨之臣有何高见,升斗小民只关心自家一口饭、一条命。燕郊战火才息,天下才太平几日! 偏偏有人,要作梗生事。 “如果真的是燕人做的,他们没必要、没必要先来投降!直接派刺客不就好了吗?做什么要兜个圈子,自己打自己的脸,害怕大家不够恨他们吗?而且又不是他们跟着去祭祀,他们又不为祭祀路上离得近、好下手……会不会、是传错了,一处错处处错,这么大的事情,这么重要、这么……殿下您真的确定吗?奴婢不是说……” 荣王只是摇头: “求和的是可汗,刺驾的乃火拔支毕……皆是燕人,是我,引狼入室,是我,狼子野心。真假无异,既然朝野认定,何不做个彻底?” “……是有人故意……栽赃!”小宫女漏声惊呼,“不仅为燕人,还为殿下……那更不能让他们如愿!现在拿走国玺,岂不是中计!岂不是……” 她吓得脸白,“哐哐”又叩起头来: “陛下大幸!不会出事!求殿下!先救皇帝陛下!!” 那重瞳的眸子,就缓缓望住了她: “……还有必要么?” 小宫女不敢说对错,只能再叫一句:“殿下……您累了。但是、现在、最是……” “最急不得。”荣王摇摇晃晃,随即站起身来。 一个小宫女都明白的道理,他如何想不清楚?桩桩件件于他不利,他却正应按捺心思,等对方先露出马脚。还讨什么国玺,分辩什么清白,回朝闻院一觉睡到天亮才是正事。果不其然,三更刚过,就有人找上门来。秦秉方风尘仆仆,甲上带血,见面掀袍拜倒,先道节哀: “陛下……驾崩。” 正屋没有燃灯,戚晋静静坐着,面上辨不出悲喜。秦秉方只当他浓睡初醒来不及反应,接着越说越多,什么落在山涧下一时打捞不起,什么他受命回京先行传信。什么局势复杂,什么舒国公建议秘不发丧。千言万语,只为引出一句:“事不宜迟,殿下即刻起身,入宫吧!” 有那么一瞬间,戚晋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灵魂深处,好像在那沉默的月光里,只遥遥响起小丫鬟蒙着哭腔的声音: “他和宜昭容在一起,宜昭容那么厉害……” “宜昭容那么厉害!” 宜昭容那么厉害! ———————————————————————————————————— 木棠擦净泪痕、对主子撒了谎。木棠主动替班守夜,而后睁着眼睛,直到夜半。 鬼使神差般,她深吸两口气,俯下身去从主子床底一点点挪出红木大箱;打开三层重锁,借夜色掩护,再掀开那黑檀木剔彩盒—— 内里孤孤零零,只有一方砚台。 她伸手去摸,食指在壁上探到枚碎渣。有猪油的香气,似乎还是甜的。 才要起身找寻丢失国玺的小丫鬟忽而便软了腿脚,直愣愣跪倒在地。 宜昭容…… ———————————————————————————————————— 混账! 戚晋浑浑噩噩本要起身,眼角却不意捕捉到秦秉方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胃肠内瞬间翻江倒海,教他猛地跪倒在地,扶着桌沿拼命干呕。 这群……混账! ———————————————————————————————————— “这盒子里本来是我娘送给我糕点,我吃完了,盒子你拿去,随便装点压重量的,交给良宝林,就说这是国玺。”月前在令熙宫,宜昭容巧笑盼兮,新手将那盒子塞进皇帝臂弯,“良宝林胆子小,必定不敢打开来看。她要么、真为你保守了秘密。那她下了水没了退路,以后就是自己人;要么、拱手交出去……你猜希望落空,太后会不会恼羞成怒?” “你就去告诉荣王殿下——只告诉荣王殿下,说陛下已经殒命,时不我待,要他速速入宫即位。”今晚在京外,宜昭容神情淡漠,遥观着山下千家灯火,对秦秉方逐字叮嘱,“你说他累了,那他必然想不了许多。他要么、还撑得住,真上了隆安殿,造反之罪这便洗脱不掉;他要么撑不住……皇帝、也可高枕无忧了。” 木棠将合了檀木盒,原样返回,只做不知。 戚晋低头猛地咳嗽,还要扬声怒吼: “定是你眼拙看差了!”他硬咳着站起身来,做出十二万分的愠怒模样,“陛下真龙天子怎会有事?本王这就亲自去一探究竟!” 秦秉方果然立刻慌了神,赶上前来想要拦住他的去路。戚晋就势与他略作纠缠,一屈腿倒在地上,便当人事不知。荆风“慌得一跌脚”,拨开秦秉方怒斥一声,大喊大叫要庶仆立刻延请太医,砖头却又毕恭毕敬,将人逼出门再请罪,道殿下忧虑成疾不便待客,请秦将军先回府,等殿下醒转后必定要去城外亲迎陛下回朝。那秦秉方被这一招堵得哑口无言,只得败兴而归。荆风回得屋来,却见戚晋席地而坐撑着脑袋,居然……在笑? 他笑到双肩颤抖,却又流下泪来。 荆风叹声气,缓缓阖上房门。 第14章 白衣卿相绿林汉(1) 荣王一病不起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宾客盈门简直要将荣王府门槛踏烂。其实任谁都知道,戚晋至多是胃上有些小病,哪里用得着如此劳师动众的排场。可眼下皇帝不知所踪、生死难料,与杨党不共戴天的这波小吏为求自保,也只能跑来他这储君门前示个好。荣王当然不曾露面,但就是由孺人陪着在善诚殿小坐寒暄,那一个个的却都好像都已心满意足。可前院这般喧嚷热闹,后院东北角的朝闻院却冷清得恍若深秋。午间荆风送药进门的时候,见他正颓坐在桌前,双目无神地发着呆;身侧扔了一地废纸,写满了“望深则易怨,地亲则易弭”云云;面前那幅画墨迹未干,右侧山水写意,左侧大片的地方只突兀地画了一间马厩,空了几缕月光,马厩里寥寥几笔单单勾了一只蟾蜍。荆风见了,不免暗自叹声气。若换做平常,他定将那人找来府上,容殿下好好歇息几日,但如今非常时刻,哪有许多闲暇。他递了药盏上前,轻声禀道:“林怀章随父亲前来探病,称有良药,可医殿下顽疾。殿下是见、不见?” 荆风说罢又重复一遍,特意加重了“林怀章”三字,这才将戚晋从郁郁中唤回神来。 “嗯,嗯……钟谘议和裘鉴人呢?” “殿下卧病宜守,他们今晨会过段孺人,已回去了。” “没说什么?” “只送了些厚礼。” 戚晋冷哼一声,将桌上画作随手折了推去一旁。“事态不明,生怕惹上一身腥这跑得比谁都快。到底年纪大了受不得折腾。林怀章今年只十六是吧?”他说着眼神往地上一瞟,荆风立时会意,当即要出去唤人来洒扫清理,“只将这些烧了,桌上的……且先收起来吧。” 林怀章进门时,这间小屋已然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窗明几净。阳光洒过窗棂,落在荣王面上却是阴晴不定。但他省得规矩,从头至尾俱不抬首,就端住作揖姿势直言父亲被同僚绊住了脚,只遣自己先行前来问安,请殿下勿要怪罪。 “少拿这番腔调。”戚晋懒声道,“有话直说,本王没那么多功夫陪你虚耗。” 早先他便看出林怀章那份投名状乃是两人所写——被抹去的龙飞凤舞直抒胸臆、愁肠百结,覆在其上的宫体诗字体方正却艳俗不堪。再细细追查下去,果然查出此人虽放荡形骸于外,但胸怀锦绣才学不凡。戚晋烦透了身旁那群耄耋老者保守迂腐的废话,早就想找位锋锐机敏的年轻志士打开天窗说亮话,省了那些虚与委蛇。林怀章看出他心烦意乱,略一思索,也不再兜圈子,单刀直入道: “草民冒犯。殿下称病避祸只可为缓兵之计。如此但求安稳,空待陛下回朝,必坐失良机。” “依你之见?” “殿下顾念君臣之义手足之情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以至忧思成疾,此等大义如今却仅朝堂诸人知晓,民间竟全无知悉。草民斗胆,请殿下即刻启程,亲往山野拜寻陛下行踪。如此兴师动众,一来消弭百姓对殿下的误会,二者若陛下当真有个闪失,殿下光明磊落,理应承袭大统,再不容旁人置喙。” 戚晋听罢,却不似他想象的那般豁然开朗,沉吟半晌方才对仇啸招呼道:“去卫国公府递个帖。秦将军为陛下操劳多日,不能本王这一去就抢了他的风头。” “殿下莫急。”林怀章忙道,“秦将军只沿路知会一声便可。还有位重要人物,一定尽早请来。” “讲。” “右奉宸卫备身,曹沆。” “护卫柳仲德巡察黔中道那个曹沆?”戚晋一改倦容,眼神从阴翳瞬间变得锐利。他略微探身,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小子,“你有什么计较?” “宝华寺刺客背后关窍,可以籍此一探究竟。” 林怀章礼数周全,亦不媚不谄,行得从容、站得端庄。戚晋暗自赞了一番,又暗自思忖,若前后都是他一人谋划,那当真是位经纬之才;若全赖林敛周全,虎父无犬子,也可堪一用。于是等不及午膳,戚晋问京兆府调来二十名府兵便带林怀章一同出京迎接圣驾。这些府兵一是为掩人耳目,以免指名道姓单命曹沆随行令人生疑;二是为造些声势,毕竟京郊有秦家军在,哪里有真用这仅仅二十人动刀动枪的时候。 戚晋本想乘马,但为了带病救驾的名号只得闷在马车里,慢慢晃过去。秦秉方走了半程便耐不住性子勒马迂回,借口路途劳顿请他暂先休息片刻,自己领了人偷偷跑去报信儿。戚晋冷眼看着,不曾拆穿。果然没多久就等到他策马赶回来道喜,言说皇上洪福齐天,就在不远山上牛家庄暂住呢。这山间郁郁葱葱,山风甚至有些凉爽,林荫里疏疏拉拉有一星没一星漏着些许阳光。林间不闻鸟鸣,只有众人兵刀甲胄的碰撞声、与枝叶的摩挲声,无端显得空荡悠长。戚晋越走越急,最后甚至变成小跑,却依旧足足半炷香功夫才终于钻出密林—— 那是个很小的院落,院篱上孤零零栓了只正闷头啃草的山羊,角落里蹲着个老头儿,一边往后缩,一边神色不安地看看来人、又瞅瞅那只羊。唯一的一间堂屋老旧破败,拿黄泥堵了好几处豁口。柴门上零星布有虫眼,木色早被磨得发白。 戚晋在门前驻足、理了理呼吸。 他抬起手,推开房门。 ———————————————————————————————————— “哥哥!” 三岁的戚亘自门后突袭,尖叫着将他扑倒。 “不陪我玩不陪我玩……哥哥是大坏蛋!什么课要上那么久,明年了我才不去!” ———————————————————————————————————— “……哥哥!” 四岁的戚亘抓着他飞奔进门,一眼瞅见桌上的点心乐得跳起,却还没忘记要忙嘘身旁侍童一声,而后才端起小碟,再抓个锦囊颠颠跑着交来。 “是娘刚做的奶糕。藏起来藏起来,快,别让莫姑姑看见,皇后娘娘会说我娘的……不,你今晚就在这里用晚膳好不好,就让莫姑姑回去说今天赵御史布置的课业重,咱们下学晚,你还要来帮我练字儿!” ———————————————————————————————————— “哥哥。” 五岁的戚亘在桌案后抬起头来。他搁了墨笔,抓起那一沓沓纸页给戚晋晃晃: “娘罚我抄的书还有大半本呢。还有,娘说不许我再偷偷跟你去驯马场了。要是再摔着了,我就得彻底禁足了。呶,还有这么多呢……我昨天陪你跪了奉明堂,哥哥你今天该帮我抄书!” ———————————————————————————————————— “……哥哥。” 六岁的戚亘缩在床上蒙着被子,厌声厌气: “是父亲让你来的?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一个人偷偷跑出去。可昨天猎不到鹿,父亲发了好大脾气……我今天就差一点儿就能打到兔子了,就差一点儿……你陪我、去父亲面前认错好不好,我自己不敢……哥哥!” ———————————————————————————————————— “荣王。” 十七岁的戚亘就站在三步开外,阳光半落在他面上,他阴着一双眼,却热烈地笑: “荣王志虑忠纯,朕心甚慰。待回朝后,必重重嘉奖。” 他说着一击掌,还上前拉过戚晋双手——如斯亲密,如斯疏远,如斯真挚,如斯冷漠。于是戚晋便终于相信了,假传丧报要诓他“造反篡位”的,不是宜昭容,不是秦秉方,是站在面前,他笑容可掬的亲弟弟——不,是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的当今皇帝。 他退后两步,下跪、行礼、谢恩、请罪。戚亘关怀备至,亲自将他扶起:“荣王抱病之躯,何须行此大礼。即刻启程回京!莫让朕的好皇兄再累出个好歹来。” 戚亘边说边挽着他出门来,而后就站在檐下发号施令、指点江山,好一副帝王气派!那屋主老儿知道兵老爷非但不要抢他的羊,反要给他赏,兴奋地险些厥过去。几位贵人已经走了很久,他还在小院里不住地磕头哩。 第14章 白衣卿相绿林汉(2) 皇帝与宜昭容同乘一车,戚晋与秦秉方骑马护卫。一群人马浩浩荡荡,一路尘土飞扬,很快便至五佛山脚渭门庄。戚晋叫停銮车,借言关心陛下龙体,提议在此稍作休整,用过晚饭后再启程不迟。戚亘东躲西藏了几日,在朱家庄食宿粗糙,再经不住一路马车颠簸,自然欢欢喜喜应承下来。可怪这渭门庄似乎人丁稀少,兵丁几乎敲遍了全村的房门,好容易才弄来几只鸡鸭,简单做了,与贵人裹腹。戚晋举箸半晌,却终究是放了碗筷,还要额外加上声叹息。秦秉方瞧在眼里,忍不住出声奚落道: “荣王向来锦衣玉食,莫非嫌弃粗茶淡饭?” 他这话并非全然是因算盘落空而心头不快:少年将军向来好胃口,这几日奔波劳累却顾不全一日三餐,眼下食材有限,在座列位只有他身为臣下得敬陪着干瞪眼,他岂能不愈发更是窝火?戚晋看出他不满,站起身来让位给他,他却又连连摆手: “君臣有别,岂有殿下挨饿,却让臣下饱餐的道理?” “君贵臣轻,是啊,民贵君轻。” 戚晋悠悠然接了话慨叹,秦秉方却听得皱头。荣王知他年纪轻心气浅难顾虑周详,便主动解释道:“我并非是有所不满,只是想到这一餐虽看似寒酸,却是百姓年节才有的盛宴。我一行人走后,怕百姓要饥寒数日了,因此,实在食不下咽。” “殿下多思。”秦秉方不以为然,“借其饭食,自不会少了他们钱钞。难道您将秦家军比作匪患,将陛下视作昏君?” “是秦将军看得简单了。”戚晋摇头道,“就算多给银两,保他们数月丰衣足食,终究治标不治本,到头来还是穷困潦倒。难道,秦将军不曾察觉,朱家庄、及至渭门庄这一路,田中少有麦苗,圈中少有牲畜?京郊之地,何至如此一穷二白?” 他说到此,静静一抬眼: “去年仲夏时节暴雨不绝,另有一场冰雹,京郊农户几近绝收。彼时我尚在孝中守陵,更未戴州牧一职。赈济公文是周府尹所批,其后巡查京畿之地的,似乎正是秦将军吧?” 秦秉方不防着他扯到自己头上来,猛一愣,随即便急红了脸: “殿下此话何意?当日下官与柳御史同巡,并未有何异常……” “秦将军误会了,本王没无责难之意。”戚晋指指矮凳,让他先坐下来,“只是好奇,背后作梗之人使了何等遮天蔽日的手段,竟将周府尹、柳御史和秦将军一并瞒过,实不简单。若非今日偶然撞破,我们还在京城里做着高枕大梦,以为国泰民安呢。” “正是此理!不知是何人如此可恶?回京之后,殿下必要细细核查,揪出那奸佞宵小,以正国法!” 秦秉方怒发冲冠,荣王面有戚戚。苏以慈左瞧瞧右看看,总觉着哪里不太对劲。京郊赈济毫无疑问是被那京兆尹私吞了去,可这周庵乃是杨珣心腹,戚晋当着秦秉方的面提起这桩祸事,是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成?物之反常者为妖。她拭净了嘴角,忙去岔开话题: “荣王近日多有辛苦,快些用膳吧。侵吞国帑一事回京之后再议,荣王不必忧心。” “眼见凄凄惨惨,何能不动恻隐之心。”戚晋却退席出来,冲皇帝一拱手,“臣想于田间地头走走看看,暂不侍奉陛下,还请陛下应允。” 皇帝挥挥手,戚晋再作一揖,转身便走出小院。他并未带什么随从,只有荆风依然跟随在侧。两人去附近人家闲话几句,又去田垄间走了几步。绕过土戏台,村甸后的大柳树旁,有户人家屋内还亮着灯,戚晋信步推门而入,有人随即持刀冲出屋来—— 果然是曹沆。 “曹备身?”戚晋故作惊讶,“你何故在此?” “……殿、殿下恕罪!”曹沆认出他来,立时弃了利刃跪拜在地,一边回话眼神是一边还不住地要向后瞄,“属下……方才奉命叩门借食,正巧在此遇见了故人,因而留下来,叙了叙旧情。殿下,何以至此?是否有、要是安排?” “无妨,本王只是随便走走,顺便想问问渭门庄赈济之事。正好,既然曹都尉有故人在此,不如就请都尉为本王做个引见?” 话是这么说,他却不等曹沆回答迈步就走。那房内炕铺上躺了一人,挣扎着想坐起身。一旁坐着妇人跟着站起,要将女儿藏到身后。戚晋一眼看准了对方容貌,施施然、竟对那妇人作了一揖: “当日五佛山旁多谢尊驾提点,救得吾妹性命。当时情形匆忙,未及当面拜谢,今日荆风。” 贴身暗卫自腰间解下荷包递过,虽是随用零碎,也足有十两之多。那妇人见了哪里肯受,再三推阻道:“不过一两句话的事,打巧救了你妹子性命,那也是你那妹子命好,可不是咱出了什么力。怎么当得起官人这老些银子。官人快快收起。要真说起来,倒还是你妹子、那俩姑娘,救了咱一家三口的命,该是咱谢您大恩大德才是!” 那李吴氏说着对面跪下——虽被荆风速速阻住。两方好像就此瞬间拜了交情,眼瞧着就要无话不谈。跟进门来的曹沆急着想要插话,却被亲事府典军一记眼刀吓住。柳御史到底说过,便是荣王知晓黔中道旱灾前后因果也是无妨。只是他私下忧心:那作奸犯科的费州刺史毕竟受杨珣庇护,若被荣王知道了这层关系,只怕千里迢迢上京来,这御状却到底是告不得了。 于是他再欲开口,这会直接被荆风逼出门去。屋外风凉,月明星稀,时间似乎过了太久,又似乎只是转瞬,荣王出得门来冷冷看他一眼,旁的话也不多说:“时间不早,本王先行回去,你带他们三人随后入城,送来王府上便可。若是误了事,本王必定唯你是问。” 第14章 白衣卿相绿林汉(3) 如此安排妥当,戚晋只恐出来太久引苏以慈注意,急匆匆回去了。一路随行至此的林怀章却悄悄留下,又蹑足绕去关公祠外,听得兴龙帮三个头目言语。 粗声粗气吵吵嚷嚷的是赵老二,先前接待皇帝一行的院主。方才偷听了荣王一番义正词严的高谈阔论,再得知荣王欲替李吴氏一家伸冤,他真当自己走眼误会了人,满心愧疚,恨不得马上去京兆府自投罗网。表兄赵彰扯住他,好一通训诫: “老二呐老二,你怎知那荣王不是嘴上一套,背地里另行阴招?他将李家带去,不定是要杀人灭口,替他老舅消灾!你当真是好哄,怎不知三思而后行的道理?就是要去投诚,依愚兄之见,不如等他几日。待荣王将杨珣法办,再去不迟。” 赵全一拍脑袋,憨笑着抱拳道:“小弟鲁莽惯了,想不到这许多,还是哥哥有见地。那便等几日,只是该等几日好?” “不急,”鼻头带痣的赵老大赵朴一直在旁沉思,此刻插话道,“二位兄弟不觉得这其中,有一人甚是古怪?” “谁?”赵全一双牛眼睛一瞪,只当是出了叛徒,立时嚷着要去拿了那厮回来。谁料到老大说出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姓,倒教他立刻变了神色,倒替那张喻叫起屈来: “张兄弟是张大娘内侄,哥哥怀疑他要怎的?若不是张大娘费钱周全,我们三人哪还有命来?张兄弟坦荡荡一条好汉,不容你作践。” 赵彰眉头一皱:“你与何人不是交心的。他不过请了你几顿酒肉,赠了你把宝刀,你便把他看的自家兄弟还亲。说了你几次了,这人贼眉鼠眼不像好人,你居然还想着真将他收入帮中来,浑不像话!” “就算未入帮也已算得半个头目了。”老大忿忿道,“先前还没注意,帮中弟兄竟都跟他生死相称……分明一双狐狸眼睛精光四射,看着就不像好人!李家看院子的弟兄就是被他轻易诓走。还有老二,荣王一行也是他叫你去招待的,是不是?” “这个不假。”老二挠挠头,“他跟我说荣王途经此地,正是我立功的好机会。这个怪我,一心争功,未与两位哥哥说……这么说来确实不大对劲儿,他给我个小药瓶,说荣王人马众多,不好来硬的……” “你没真下药吧?”赵彰一时着慌,连忙问道,“跟他一起的是皇帝陛下!” “没没没!见到有别人我就没动那心思了。药瓶我还留着呢。”赵全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葫芦小瓷瓶来。赵彰一把抢去,拔塞一看,里面竟是空空如也,这登时是气得扔下药瓶,直拍大腿。赵老二不解,捡起药瓶来一看,只慌了一瞬,复又嘿嘿笑起来。 “你这糊涂鬼!不知道闯下多大祸事,还有脸嬉笑!” “表兄莫急,怕是你方才看差了,这一摔,里面的药丸儿都滚出去了。小弟我有谱,张兄打开给我看过,三个泥丸儿,我看过便收仔细了,错不了。” 老大突然拉过老二,严肃道:“三个泥丸儿?” 赵全莫名其妙点点头:“你老弟百米外射飞雀的眼神能有差?” “他要你去药荣王一人,为何会给你三个药丸?” “嗨,大哥你又多心。”赵全不以为意推开他的手,“万一一次不中,有人替他挡了灾?万一我不小心掉了几个,万一药效不够,三个保险。小题大做,怎给哥哥吓成这样。” 他话音未落,忽听传来院外一人声响,说得分明是“二兄弟此言差矣”。赵家三弟兄立时回身,各自抽了兵刃在手,随即却见张喻和几个小弟一起走进门来。小弟回禀,说在院墙外看见一人鬼鬼祟祟,便捉了来,不想是张兄弟。他们本不拿张喻当外人,这会儿自己请罪,说什么张兄弟本来预备给三位头目一个惊喜,全被自己没眼见搅黄了,实在该死云云。赵老大忍了怒气,让他们先行退下,待没了脚步声,忽而飞起一脚将张喻踹倒,拿大刀抵在他脖颈间,厉声喝问:“你到底是何人?” 赵老二尚且拉着大哥劝架,张喻却大剌剌全招了,将自己本名林怀章,全是为了荣王招安才混入兴龙帮来与众人称兄道弟;是自己以将李家所在告知荣王,引走看院兄弟;更是自己诓骗赵全下药等等行径说了个明白。这回换作赵全发怒,他撞开大哥的钢刀,拎起怀章将他抵到墙上,扬起拳头作势要打。林怀章见状忙高呼:“打死我你们也没有活路!” “此话怎讲?” 赵老大闻言忙拽住老二胳膊。怀章不回他话,低头看着胸口被赵老二拧拽在手中的衣领。老大只得拍拍他胳膊,让他把人先放下。赵全气哼哼骂一声娘,悄悄使劲把怀章摔在地上。这一摔可不轻,害这文弱书生老半天才喘过气来。 “换做是我,绝不会对有解药的人下手这么重。”怀章嘟囔着,揉揉胸口爬起身来,见对面三人俱是怒目而视,却越发没个正形, “我把药给二兄弟的时候,还送了壶酒,二兄弟忘了?百年陈酿,滋味如何啊?” 赵朴率先反应过来,惊得向后一退:“你!你将药……” 林怀章眯起眼睛一点头:“正正好好三人的份量,既不多,也不少。哎哎哎,千万别怒!这药越是情绪激动越是动武就见效越快。二兄弟,小弟我之前是跟你这么交代的吧?” 赵老二的胳膊举在半空中,是收也不是,落也不是,脸上憋得冒红,终于长啸一声,叹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与你肝胆相照,你何苦如此害我!” “二兄弟这话说差了。”林怀章摇头晃脑,“小弟我是为了三位哥哥,为了兴龙帮上下数十位兄弟好,才不得不作此不义之事啊。二兄弟视我为生死兄弟,我难道不当二兄弟是刎颈之交?若三位哥哥有个好歹,小弟一人也无颜苟活于世啊。” 赵彰上前一步,端的是掷地有声:“那你快将解药交来。” “什么解药?”怀章装傻充愣,两手一摊,“解药什么时候在我这儿?” 赵彰懒得与他废话,窜上前去迅速地摸了他全身上下,却并无所获。怀章趁机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待他搜完,方开口道:“好生奇怪,解药明明在赵帮主手中,搜我作什么?” 赵朴最是机灵,马上叮嘱老二此乃离间之计,万不可上了这厮恶当。林怀章则郑重一揖,说得虔诚: “老大你这便是冤枉小弟了。解药确实在帮主手上。来,我与你们分辩个明白。二月初六,兴龙帮在忠文公葬礼上刺杀荣王,自此便被海捕通缉。那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我知道三位勇士武艺超群,但朝廷缉拿,岂能有活路?幸而荣王殿下胸怀宽广,不仅不计前嫌,还赞赏兴龙帮忠勇无双,护下那李氏一家安全。若就此招安,钦命要犯变为座上宾,死路走活,这可不是解药么?” “感情你小子是给荣王做说客来了。”赵全怒唾一口,双拳一拍就要上前,“有这些屁话你与我三弟说去。反正老子跟他们杨家,不共戴天!” “荣王姓戚不姓杨!”林怀章跳脚躲过,连撤好几步高声道,“杨珣作的孽与他何干?三兄弟刺杀荣王被就地正法乃是他咎由自取,就是平头百姓,也有以命抵命的道理,难道只许你刺杀荣王,却不许荣王降罪于你?再说荣王并非杨珣之流,其清正忠直,二兄弟今日也有所耳闻。三位兄弟若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日后自有你们报仇雪恨的机会。就算事有万一,殿下力有不逮,但能跟随殿下身边为百姓谋个福祉,也总强过毫无章法一味喊杀,空赔了许多弟兄性命!” “ 赵全叫他说得哑口无言。赵帮主趁机将人拦住,追问道:“你如何也晓得李家?藏了多少花花肠子,若不一一说明,哪里可信!” “他们不曾告诉你?”林怀章故作讶然,“日前黔中道大旱,流民失所。州府官吏却横征暴敛、视人命如草芥。那叫小桂的女孩,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一家三口被曹都尉护着本要来上京告御状。可恨杨珣狡猾,拦路追杀。幸得诸位相救,小弟……” “又是杨珣这厮!”老三闻言一时红了眼,推开表兄轰然堵在林怀章面前,“你休得花言巧语,分明是要为了替姓杨的擦屁股!将人交了荣王,现在说替人伸冤,回头、回头就要杀人灭口!” “不靠荣王殿下,九州十境还有何人能为黔中道伸张正义?”林怀章展臂一挥,故意向后看看欲说还休的赵朴赵彰,“靠被海捕通缉、自顾尚且不暇的兴龙帮?靠神佛仙人靠命中注定?你们自己小打小闹成何气候,唯有跟了荣王殿下,才能大展宏图。二兄弟杀了那冒牌金吾卫救了李家三人,可若将此事禀报殿下,救的那就是黔中道数万百姓!你们已经别无退路,这不是可以挑挑拣拣做选择的事!我言尽于此,解药已双手奉上,是生是死,诸位自己决定。” “兴龙帮”被朝廷赶杀了这些时日,赵家兄弟东躲西藏,本就疲乏不堪,此刻听了林怀章这般劝谏,便是赵彰也难免有所动摇:“可万一是荣王派你来将我们诓去,好来个瓮中捉鳖……” “我以项上人头作保。若我有所欺瞒,就让兴龙帮其余的弟兄将我乱刀分尸,我绝无怨言!” “即便如此,荣王殿下也总得拿出些诚意来,不能只派你一人来信口雌黄。”赵朴说着,将还在气头上的二弟拉至身后,“这样,你回去转告荣王,让他亲自来请,此事才有的商量。” 他自以为想得周全,殊不知此话正中怀章下怀。刘玄德三顾茅庐传为佳话,荣王亲自延请义士一事流传出去,自也是无尽的好处。于是双方约定第二日下午,还在晚间用饭的院落会面。临走前,赵彰又叫住怀章,追问起解药下落。林怀章则连连摆手,非要容后再说。 “帮主勿急,这慢性药得到明儿晚上才会发作。明日我与殿下一同来,会面之后便将解药双手奉上。” “你这是何意,难道还信不过我?” “自然信得过,只是二兄弟……”怀章把手一指,“若是一时着恼,难保不会做出什么蠢事来。小弟得保证荣王平平安安回去,不然,吾命休矣。” 其实他哪来什么毒药,当真只是地上随便搓了三个泥丸儿而已,也根本没有将其扔到酒里去。不过靠他舌灿莲花和那栩栩如生的演技,竟愣是骗过了赵家三兄弟。第二日的和谈双方俱是客客气气。赵全闭紧了嘴一个字都没说。赵彰将去年赈济钱粮被吞、父亲告状被害、以及帮内弟兄因杨家作威作福所受种种罪债一一说明。戚晋分别许他三人以骁卫军职,并应允将其余属下编入翊卫府之制。当然无功不受禄,他兴龙帮还得先戴罪立功,将馨妃娘娘找到并救回宫中。至于杨珣之罪…… 戚晋不曾明说预备如何处理,只让他先整理好苦主状纸,一一验明再说。饶是如此,回去时他依旧是一路头疼。今日知道的新罪,以及昨晚上李家禀告的黔中道欺上瞒下、收受贿赂等十余项罪名,加起来足够舅舅抄家问斩了。舅舅必须要处置,不能由着他继续胡来。但是如何处置,何时处置戚晋还没有决断。他想暂先放放,容后再想,毕竟目前而言,他还有些别的要紧事要做—— 刺客尽数生死,刺驾一案扑朔迷离。那燕国纵然疑点重重,纵然昔日同盟毁于一旦,但,仍不能动兵。 荣王如此竭力阻劝,为此不惜抱病踏破了半个京城的官署门槛。皇帝“感念兄长关怀”,一切以荣王为先,不由分说硬是叫停了武将们赳赳欲战。荣王一反常态倒也学得见好就收,急流勇退随即称病闭门修养,将调查京郊赈济去向这烂摊子全权就丢给秦秉方。侵吞的财粮是被京兆尹周庵拿去孝敬了舅舅,他对此再清楚不过。让秦秉方调查此事,就是让他去和周庵作对。毕竟周庵可不像看起来那样是个好对付的人物,他父亲周光实与矩阳郡王朱戊豫、舒国公范公靖皆是过命的交情。虽然这些清流对周庵作为多有不屑,但必要时刻还是会多加回护。秦秉方血气方刚不知进退,难免不会惹上一身腥。何况如今老太师年迈,朱家势力落寞,世家更不会在此关头放他秦家一家独大。戚晋正好借他们之手削弱秦家军的势力。日后再提拔曹沆等年轻将领,与赵氏兄弟之类民间义士,或许……他就终于能夺回部分兵权。 此等谋划必得徐徐图之,戚晋就安心坐在家中休养生息,顺便看秦秉方的好戏。不少人又来探病,他单单将长公主戚昙拒之门外。戚晋不想再私下见她,不仅是怕她为秦秉方求情,也是因为如今他与亘弟岌岌可危的关系。他想让长姐离这场硝烟远一些。其后这些赋闲在家的日子过得飞快,刺驾真相尚未查明,转眼已是殿试之期。戚晋专门派人去录了榜单来看。皇帝钦点的状元名叫丁缪,年近不惑。榜眼则是中都督王绶之子王世元。这倒是奇怪,他见过王世元,不过是个死读书的酸儒,如何就得了榜眼?探花年岁也不小,二甲传胪乃柳仲德之子。戚晋似觉不妥,顺着名册看下去,及至三十七名方见会元刘炎的名姓。合上名册,他不由怀疑又是舅舅做的蠢事。正巧林怀章拜访,开口便禀王绶行贿舞弊。虽无纸上实据,但听过王世元吹嘘的人不在少数,足以立案彻查。正好,戚晋让他同亲王府同僚顺便查探一番,今科状元究竟何许人也。 及到晚些时候,林怀章急急前来,带来位喊冤之人。因有进士不满殿试名次,在贡院外聚众作乱。金吾卫已捉拿领头之人到案,原不是旁人,正是会元刘炎。而来王府喊冤的,则是刘炎书僮刘深。戚晋仔细盘问了一番,更觉奇怪。连书僮都学识不凡,主人何至于只得三十七名,想来他有所不满也是应当。戚晋便会了一贴,命京兆府将作乱进士暂放,并要刘深带刘炎前来府上问审。结果同来的不止刘炎,另有其同窗李延瑞、董渐图二人。戚晋考教了三人才学,暗中赞叹,心下顿生惜才之意,便请他一行先于王府暂住,科举舞弊一事再细作安排。 而第二日,亲王府探查到的消息,竟引出一桩惊天大案。 状元丁缪原非善类,他入京月余,便混遍了京城的秦楼楚馆。张祺裕也与他攀过话,听他说他老父可是位“仙人”,传授与他铁口直断的本事,张祺裕虽是经商世家,但他偏不信这个,揶揄了他几句便敬而远之了。亲王府原只查出丁家世代务农,得了这个信息,又细细查阅了他三代族谱,这才发现丁缪原有个曾在云泉观做道官的远亲。那人五六年前辞观去做了游方术士,自此飘萍无踪。如此看来,极有可能是这术士惑言杨珣,许是说了些拿长生不老之类的鬼话,才诓得杨珣将其子点为状元。戚晋为此专程去了杨府一趟,杨珣却对他的告诫颇不以为然,说到最后还将他一顿好骂: “我全为了你,好容易才求得远修大师指点,你这小子,好心全当驴肝肺!” “为了我?”戚晋隐隐感觉大事不妙,忙追问下去。杨珣起先不想说,终究磨不过他,松口道:“远修大师卜了一卦,占出了传国玉玺的方位。就前朝最后那皇帝,叫啥来着,带跑的那个,说是‘得国玺者可得天下’那个。到时候得了国玺,你才是真龙天子,那皇位还能跑得出你的手掌心?” “……那、国玺、是在黔中道……” “这你也知道?”杨珣开心地一拍他肩膀,“果然真龙天子!别着急,挖了一年多,就快挖到了。而且去年黔中道大旱,那就是惊着了镇国玺的神龙!这地方保准没错儿!” 戚晋被他拍得一塌身子,真真是犹如五雷轰顶:“所以……黔中道之所以不曾开仓赈粮,也不曾向上禀报,就是因为库银全被用于挖寻传国玉玺?舅舅,你可知究竟费资几何?” “你管那闲事。等国玺到手,天下都是你的,那点儿钱算什么!” 不仅杨珣不知底细,连杨府的账房也说不清楚。戚晋不敢再纠缠下去,弃了轿辇,自杨府牵了匹马,疾驰回府。好容易朝中有些进展,却摊上这桩谋逆大罪。若是让世家拿着了,足以让他再无回天之力。 除了大义灭亲,他再无别的选择。 第15章 亲缘情分终亏负(上) 木棠的小屋里有一扇小小的窗,但她得空待在这屋里的时候总是不见太阳。烛火悠悠燃着,照得纸卷发黄,她在灯下读书写字,时而就稀里糊涂跌入睡梦。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总是站在远处,远远瞟一眼都使她开心。可宝华寺的匾额那样宽大那样沉重,常常又压得她抬不起头。宫里的床铺软和,可惜她贪恋不了多少时候,每晚的梦又这样惊心动魄、稀奇古怪,早上被弥湘喊起来的时候她便总打着哈欠。今儿个她又倒回床上犯困,想趁着弥湘摆吃食的时间多蹭片刻瞌睡。可听着那头问起一句:“你这字是‘木’还是‘柰’写错了?”她那瞌睡立时便清醒了。 屋外还沉沉黑着,寻不见前夜马厩里的月光。 “那是随便乱写的,是错字!弥湘你别看!”她一边嚷嚷,一边蹬着小短腿挣起身,就穿着亵衣跑去将那张草纸一把抢了来。她扯得那样急,草纸又被墨沁透,只这一下登时就被撕成两半。弥湘尚在发呆,木棠已将手中纸张揉成团扔下,推着她便向外走。 “我没学问你知道这又写错了不许笑话我、不许向外说!好啦回去了我该收拾收拾干活了。” “可这粥……” 小碗都还是烫的,木棠却仰脖子就灌,没多时就喝个底儿掉,这就擦着嘴角吸着凉气将小碗丢进食盒塞给弥湘,顺道再抢了剩下半张纸回来。 “还有包子你没吃呢!” “呀我不饿!得要赶不及了!” 她一屁股将弥湘撞出门去,回身堵在门上,喘了许久的粗气才一点点展开手里皱皱巴巴的草纸来看。这半拉纸上但只抹了个硕大的黑球,木棠看着看着,嘴角却渐渐上弯。 她不说,没人猜得出这画的是荣王殿下。其实最开始她是画了眼睛的,只是越描越丑,最后就干脆全涂黑算了,反正那晚上天黑,她在马厩里见到的荣王殿下就是黑糊糊一团影儿;她不敢写“晋”字——一来不知要不要避讳,二来怕叫别人认出,便拆开来写了满纸。可亚日亚日,为何要当第二个太阳呢?她顺手再写下几个“大”字,略作端详,忽然又觉着自个儿的名字跟大字长得很像,便在下方添了个“木”字,再于底下打上两个点儿——那可不是一“大”一 “小”么。 她就这么闹了许久,最后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把那晚上和荣王殿下的对话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自己厉害,几句话的功夫就说动了荣王殿下,要不是殿下有急事要做,肯定要夸她的!正心花怒放,她又突然想起刺驾,又想起宜昭容那许多算计,登时吓得缩成一团。上次是忠文公的葬礼是荣王殿下遇刺,宝华寺前头是郡主,这次京郊甚至是陛下,馨妃娘娘至今还未回宫呢!她从前只当自己为俎上鱼肉,现在想到连皇家都如此朝不保夕,更是惶惶不可终日。而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药方里藏着步步陷阱,上元节有血光之灾,漆木盒又处处杀机,她惊惧非常,最后是蒙着脑袋,另抱着一床被子才敢合眼入睡。这夜梦里宝华寺前的假士卒又举着大刀追着她跑,她跳下一级级田垄,绕着五佛山跑了一圈,醒来时甚至累得气喘吁吁。 如今清醒了,她倒觉着自己好笑。宝华寺前那已经被自己打败的敌人,有什么好怕?她不曾落入宜昭容彀中,又有什么值得畏惧?她气宇轩昂地挺起胸脯,马上却又被哗哗拍响的门扇吓得一缩身子——她贻误了时辰,眼下是骆姑姑亲自来催。木棠洗漱打扮匆匆忙忙,哪里顾得上注意骆姑姑已捡起地上的纸团展开看了。等良宝林午间歇下,她便专门被找去问话。 “你写下这些东西,莫不是对荣王殿下……” “荣王殿下是好人!”木棠急声分辩,“我就是贪玩儿,胡写来着。姑姑别气我,我今晚上不了,一定好好温书!” “……你知道便好。”骆姑姑将那张纸重新展开,面上竟多少带了些笑意,“不过说起来,你这一页纸的字写的都不错。” “真的?是与我以前的比起来不错,还是跟一般人比起来也不错?” “还得再练。”骆姑姑无意助长她骄傲自满的歪风邪气,囫囵将此事揭过,又皱了眉头端了严肃神色道,“只是一样……你写荣王殿下名讳作什么?” “我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木棠略一迟疑,老老实实作答,“就觉得,荣王殿下又厉害、人又好,但感觉他老是不太开心,都没见着他笑。我其实,觉着荣王殿下挺可怜的,他不开心的时候,边上都没人哄他。然后我就老想这事,然后就想到《千字文》里的“晋楚更霸”,然后本来是想练字来着,写着写着就感觉还挺好玩的就、就这样了。” 连木棠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心思,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害臊,因此不敢让弥湘知道,但骆姑姑大抵是不同的。骆姑姑毕竟见多识广,一定明白怎么回事,她当下便据实说了。可骆姑姑哪里知道她与荣王殿下那些故事,只怕她想当然要去淌了浑水,便故意打击她:“你拢共见过荣王殿下几面,操心倒不少。”木棠本想分辩,但宝华寺的事荆大哥不让说,昨晚上又是她闯的祸,也不好说出口,于是便恹恹地闭了嘴,旋着脚尖垂着脑袋,老大不乐意地听骆姑姑数落。骆姑姑瞧她听不进去,干脆将荣王说得无比可怖,以为可以唬住她。木棠听了再憋不住话头,当下驳道: “干嘛都说荣王殿下可怕,他虽然装得严肃,但其实一点都不可怕。他心很好的!一个两个的都不信他。骆姑姑说我与他不熟,那姑姑你也与他不熟,凭什么中伤人家?” 见她如此冥顽不灵,骆姑姑干脆把话说开:“我虽与他不熟,但身边曾有与他相熟的人,清楚他的脾性。你只看到他好相与的一面,不知转脸他是何等的心狠手辣。不怕吓到你,在你这个年纪,殿下已亲手杀过人了。你这种小羔羊,可不得让他生吞活剥了去。往后躲他远点!” 木棠看出骆姑姑油盐不进,便干脆将这宝贵消息悄悄记下,然后假装吓得要哭,好好谢了骆姑姑一番,将此事敷衍过了。等再过几日,她便趁着去开益阁还《太平广记》的机会,跑出露华殿去找骆姑姑所说的那位“身边人”,非要问个清楚不可。也是巧合,她正和桃灼说着话,抱怨了几句骆姑姑管得也忒多。附近渐听脚步声响近,桃灼探头一望,马上脚底抹油开溜了,留下木棠愣在原地无所适从。那人站得远,屋子里灯火暗,她俩方才都未曾注意。但人家在开益阁当值久了,眼睛虽不好使,耳朵却灵敏得很,竟是把她们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就是木棠?” 木棠看她年纪,猜出她就是桃灼口中那个“可吓人”的夏姑姑,忙福身作礼。 “背后嚼人舌根,实在没有规矩。就是读了圣贤书,也是枉然。” 夏姑姑咬字干脆,一听就在气头上。木棠最怕姑姑一怒之下不许她再来借书,连忙喊起冤枉,说了与骆姑姑争辩那一番来龙去脉,还有意渲染一番,将自己讲得无辜可怜极了。夏姑姑听罢提了灯台照照她,怀疑道:“你为何为殿下抱屈?莫非关系不浅?” “不敢不敢!奴婢哪来那么大能耐,只是……仗义?不是,奴婢没那个本事,就是凭直觉,觉得他是个好人。” 夏姑姑听了她这话,心下已了然几分:“你说中他的心事,他在你面前哭了?” “那没有,只是快了。”木棠说漏了嘴,接着才反应过来什么,当即激动道,“果然就是姑姑你!骆姑姑说的人就是你!你真和他熟识?他到底……”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夏芳泽转过身,“你随我来。” 原来这开益阁二层还有个隐蔽的所在。那看似是贴墙的书柜,其实是扇暗门,内里更是幽深黑暗。木棠心下害怕,在门口踟蹰不前,等夏姑姑点上了灯,磨磨唧唧走进去,才发现此处是别有洞天。房间虽不大,无甚装饰,朴素至极,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但那遍地堆至屋顶的书籍,却给木棠一种上了琅琊阁的错觉。她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该从何处下脚,等听见夏姑姑的声音从书山后传出来,才提起裙子踮起脚尖,小心翼翼从缝隙里贴身侧过。没几步身子一歪,她却正正好倒进椅子里去。 四周腾起一阵飞灰,呛得木棠连连咳嗽。夏姑姑弹落床上的积灰,环顾四周,怅然落寞:“原来这地方是殿下最爱来的,这群小女娃不知道打扫,竟让灰就落成这样。” “殿下常来这里?那姑姑你与殿下很熟了?所以骆姑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唬你呢。殿下又聪明又善良,要不是太后娘娘逼他太紧……”夏姑姑叹声气,再望向木棠,言辞恳切,“好好护着他,这么些年,他不容易啊。我老了,做不了什么了,还好老天爷把你送来了。好好、好好地看着他,别让他什么苦都自个儿往肚子里咽。什么皇上不皇上的,做个潇洒王爷快快活活的不成吗,拉他去外面走走,一天到晚忙得,饭都吃不到点上。还年轻,不能把身子糟蹋了。” 木棠瞧着她越说越离谱,自己面上就越烧越红。她不过是个小小丫鬟,与殿下有过几面之缘罢了,哪里这般大胆,敢去越俎代庖?夏姑姑却只慈爱地看着她,拍拍她的手背:“没错的。我不会看走眼。别的话我也不好多说。慢慢,你自己就明白了。” 就为这最后一句话,木棠又纠结了好几天。到底明白什么,干嘛还非得“慢慢”明白?她怎么都猜不出夏姑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最后索性不想了,反正夏姑姑说了慢慢来。当务之急还是得好好温书,不多学些墨水,在殿下面前说话颠三倒四的,定要惹他不痛快。她已背完了《千字文》,下一本是《幼学琼林》,对于她而言可是更难了个台阶。尤其地舆那章,她哪都没去过,猝然知道那么多新鲜有趣的地方,是既好奇又生气——这样大好山水,自己却没福气亲自去一趟,可不得生气么。小丫鬟马上重新算了一笔帐,想着省吃俭用,出宫以后带娘一起去玩玩,钱不富余那就近遛遛,去看场华山的庙会就好。她只看过村口新年的庙会,两三场戏,游龙王爷和祖先娘娘。骆姑姑说华山的庙会比那大十倍,有数不尽的好吃的好玩的,全都是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呢。 如此定了心思,木棠便不再觉得那些地名难记了。日子一天天热起来,陛下关心荣王殿下身体批了他半月的假,这事儿让她开心了一阵。没多久,吴采女有了身子,皇上很是高兴,各宫都得了赏,木棠更觉快活。但阖宫的娘娘宫人们却没有一个笑脸,尤其是太后娘娘,脸青得像罗刹一样。不知馨妃娘娘得了这个消息,是会开心,还是生气呢? 上午木棠路过空荡荡的正殿时这么想,晚间馨妃娘娘便回宫来了。她是平安无恙,雪苕却遭了大罪。不愧是忠仆,她为了救馨妃可生生是舍了只手臂去!木棠打心底里佩服她,自己赔上月例换了些补品私下里送去。尽管知道馨妃娘娘对雪苕关怀备至,压根用不着她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不,等雪苕的身子好些,能走动了,馨妃娘娘还特地在招喜台办了场小宴呢。各宫的主子们都前去赴约,一时间格外的热闹。不同于往日,这次馨妃从宫外请来了川剧的名角儿。大伙儿平日里听惯了秦腔,还从未听过这南方的曲子,个个都觉得好奇,桌椅挪得近了三尺又三尺。头一场唱的是《秀才卖水》。看到尚书公子遭劫落难,在座的哪个不是捏帕拭泪。正愁云惨淡之际,李彦贵一挑水担,陡然变了张红脸关公出来。座下列位皆是长安附近生养,何曾见过“变脸”这种把戏,俱被骇了一大跳。尤其林怀敏,前阵子上巳节的惊吓还没过去,又被刺驾一事闹得惴惴不安,如今忽见这般凶神恶煞,登时吓得窜起身,右脚一崴,撞得身后桌子一晃,竟将后席吴采女撞得跌下地去—— 霎时间,四周乱成一团。有的急忙向后避去,有的快步向前抢上,惊呼尖叫此起彼伏。苏以慈怒喝一声镇住四方,拨开碍事的众人上前查看。那头萃雨早飞奔去扯了太医来。等内侍将吴采女就近送入教乐局,空荡荡的地上只剩血迹明晃晃得刺眼。 林怀敏瞪直了眼睛,往后挤着步子,撞到谁人身上。 林怀思记得她抬起脸来,说的最后一句话: “姐姐救我。” 第15章 亲缘情分终亏负(中) 宫里人向来拿皇帝当软柿子捏,这回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雷霆之怒。昌德宫的宝贝摔了一地,连苏以慈都劝他不住。林怀敏被夺了封号贬为庶人即刻发往冷宫,馨妃得了个连坐,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一月。只有太后娘娘在庆祥宫坐得安稳。吴采女这个心头大患被场意外轻松解决了,她高兴还来不及,晚上甚至胃口大开、还多食了两碗粥。后宫众人见连馨妃娘娘都领了罚,太后又不出头做主,于是人人自危,个个闭门不出,只盼着这场风暴赶紧平息。 唯独林怀思难以置身事外。 骆姑姑劝她,木棠劝她,偏殿上上下下的人都劝她。林怀敏本不是老爷亲生,就是弃之不顾也与家族兴衰无碍。现下自保要紧,何苦飞蛾扑火!木棠磕了好多头,哭得满脸泪痕,还是拗不回主子的一意孤行。她只得狠狠抱住林怀思双腿拦住她,说什么也不让她这时候出头。林怀思一时着急,挣扎中向后正踹着她胸口。木棠吃痛向后倒去,脑袋又磕在桌沿上,登时好一阵头晕目眩。可等她睁开双眼的时候,林怀思却正一脸关切地蹲在她面前。 “主子……”木棠心头一热,眨着眼睛又要哭。林怀思轻轻摸摸她的头,柔声问句还疼么,马上得了这小丫头忙不迭的道谢,“不疼不疼。不过撞一下,不碍事不碍事!主子关怀,奴婢……” 她话没说完,剩下的梗在嗓子眼里,却无论如何也出不得了。 她正对上林怀思的眼睛。 那双桃花美目里此刻婉转过许许多多的思绪,但没有一种能让木棠看得明白。那般好看的一双眼睛,是木棠今早亲手妆点,如今这样定定望着她,却竟令她后颈腾地升起一股寒意。 她要让她去死。 “别说那么难听。皇上那么喜欢你,你去好好劝劝他,让他冷静冷静,就知道不是小妹的错了。吴采女哪有那么金贵,跌一下就要小产呢。或是让他好好查查,等抓到幕后凶手,小妹自然就清白了。” “主……子!” 她在恐惧和悲伤下战栗着抬起头,眼里是最清澈的混沌,最绝望的希望。但凡林怀思认真看看她,就能明白她是那样天真、那样单纯的女孩,只要予她丁点的关心体贴,就能轻易换得她的以命相报。 可惜林怀思没有。 她站起身,风轻云淡地笑着,随手便将木棠推下万丈深渊。 但这世间,从来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电光火石间,木棠眼里的泪水散去,她哑着嗓子,低沉了声音。 “奴婢这样子不好看,主子容我回房收拾整齐,免得让皇上看了心烦。” 做主子的不觉有异,还虚情假意地大发慈悲,将她那对翠玉耳环提前赏给了木棠。她把自己感动得泫然欲泣,却根本没注意木棠根本不曾打过耳洞。木棠不说话,只双手接过,重重叩了三个头。 她不会去为林怀敏求情,反正谁都知道那是无用功。但她还是要去昌德宫走一遭。皇上正在气头上,这一去难保不会无辜受累。于是她换上自己最好的一身衣裳,在荷包里装满攒下的铜钱,把翠玉耳环塞进鞋里。 有钱能使鬼推磨。万一真到了生死关头,就算买不了一条命,至少可以死得不那么难看。 她收拾妥当,去露华殿的小厨房里做了一碟奶卷,端端正正走出门去。天色渐晚,夕阳落在新叶上,将嫩绿遮成一片荒凉。她一路不住地回头,及至昌德宫门口,正看见最后一丝余晖隐没在地平线下。 天边随即滚下一道惊雷,皇帝憋足力气暴喝一声,杯盏碎裂,无数膝盖磕在地砖上,她听见宜昭容一声叹息。她多想转身便跑,但她不是不仁不义之辈。林怀思予她吃穿住暖,带她入宫来领略了世界繁华光鲜的另一面;林怀思的母亲还曾在渭门庄救了她的性命。娘亲告诉她有恩必报,这是她最后能做的,她不能逃跑。 奉宸卫进殿去通报,她在殿外候着,反复念着初入宫时皇帝喜出望外赏她恩典的画面。皇帝喜欢她,因为她怕他。于是她马上放任自流,在天子面前泣不成声。她结结巴巴、心急如焚地扯谎,说林怀思歉疚不已,一时旧疾发作难以亲自前来请罪,便遣她送碟奶卷,明日再亲自前来请罪,当然其间还见缝插针说了些“皇上洪福齐天”之类的屁话。她低垂着眼睛,说着说着又噎住,害怕似地抹起眼泪来。可恨她到了关键时刻偏掉链子,只擦了两把却就再也哭不出来了。不是不害怕,或许正是怕过了头,她只觉得气血上涌,脑子发懵,什么都不想想,什么都不会想了。她埋下脑袋直勾勾地盯着底下金砖,深思游离。左膝盖下的金砖比右膝盖下的颜色深好些,这颜色是有规律的么?时间仿佛在空中凝滞。她盯到眼睛发花,终于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中气不足的轻笑: “是啊,朕当真是好运连连,不知失了皇子,还殁了吴采女。” 木棠马上磕头如捣蒜。除此以外,她竟想不出其他保命的法子。 戚亘蹲下身,冷冷看着她: “依你之见,林怀敏是否罪不容诛?” 一旁袖手许久的苏以慈闻言立刻抢过话头,唤了殿外侍卫随口安几个罪名夺去木棠女官之身,发号施令要将她打入监义院。 木棠的气息瞬间紊乱。 她紧咬住嘴唇,俯身叩谢皇恩。 皇帝站起身背手走远,没有回头。 夜深了,月亮没有出来,四下一片漆黑。除了石磨细碎的声音,四下一片寂静。 木棠一圈圈数着,一舀舀记着。 她数到头皮发麻,数到眼神发直。她跌倒,又爬起来。 这只是第一晚。她拼命在心里默念,第一晚。第一晚向来是最难熬的,只要坚持过第一晚,她就可以坚持过第二晚、第三晚、第四晚……她就可以活下去。 她必须活下去,她才刚刚见识到这新鲜的世界,她还要出宫去建一座好大的房子,她还要跟娘亲去逛华山庙会,她的余生不能蹉跎在这里。 纵然已是满身伤痕,纵然已是疲惫无比,她却一点都不愿哭。 她毕竟还有翻盘的筹码。 监义院已经许久没有新人进来了,或者说,目前活着的,只有三个先帝时的老宫女。她们有她们自己的本事,虽然百病缠身,却依然还在苟延残喘,甚至和这座院落融为一体,在沉沦中逍遥自在。院子的掌事姑姑早与她们熟识,彼此不像狱卒与囚徒,反倒像惺惺相惜的故知,像所向披靡的将军与其麾下的得力干将。木棠初入监义院,根本无需掌事姑姑出面,三个老宫女一顿拳打脚踢算是全了新入院的“规矩”。小丫头缩成一团,一直哭着讨饶,最后混乱地磕起头,奉上了荷包里所有积蓄,虽然又挨了一通羞辱,还被罚晚上磨完整两桶小麦,但也到底买来了个小恩典——没有人看着她,她多少可以偷一小会儿懒。 没日没夜的做工和无休止的辱骂殴打木棠其实早就见怪不怪。初卖身为奴的那些日子、和林府上的多数时候,都不比监义院过得轻松。所以她太清楚要怎么活下来,只需两个法门:示弱与讨好。老宫女想从欺凌中寻求快感,那她就满足她们。她只要活着,无所谓多狼狈,多卑微。 活下去只是第一步,她还要好好活下去。日复一日如此重担,以她的身体早晚得赔上性命。所以她偷偷藏起了那对翠玉耳环。掌事姑姑就算与那三个老宫女交情再好,毕竟地位有别,她或许可以利用这对耳环挑拨离间,然后取而代之。再然后,就是等着风波过后,皇上或是良宝林能善心大发,放她回去。 她对最后一点并不抱希望,但还是坚持盼着那一天到来。 四更天,戚晋步出王府,一旁夜色中忽然窜出个黑影,直冲他扑来。荆风反应迅速,身子一抖,迅速截住来人去路。戚晋听得一声惊叫,立刻转过身去: “放开!” 他这一句几乎是怒喝。荆风愣了一瞬,连忙松开钳住那妇人的手。戚晋急步走过来,轻轻搓了搓她的肩膀,柔声关切:“他可曾弄疼你?若是要紧,我派人去请郎中。” “我无碍。但宫里吴采女滑了胎……” “这我知道。无妨,你不用操心。先去府上坐坐,等散朝了我陪您好好聊聊。仇啸,留下来好好陪着夏姑姑。” “我找你是为了木棠!” 戚晋的步履迟疑了一瞬,夏姑姑马上绕到他面前,再自然不过地抬起手抚上了他的面颊。戚晋重瞳的左眼向左猛地一瞥。他微微后撤半步。 “我知道你早不是小孩子了,但你长大得太快了。这是揠苗助长,你不可能一直这么抗下去。木棠以后能帮你,你听姑姑的没错。她昨儿为良宝林求情,被皇上打入监义院了。你快派手下去救她。那小女娃,监义院那种地方怎么捱的过来!也许你不信我说的,也许你觉着现在这样挺好。但不管怎样,听姑姑一回,去救她出来。” 荆风轻咳一声: “殿下,时候不早。” “等我回来再说。等我,将朝中诸事处理完毕,你将前因后果仔细说来,我答应你一定救她。” “可你只要随便派个人进宫知会一声……”夏芳泽还想说什么,仇啸拦住她,生硬地请她去府上休息少倾。戚晋趁机钻进轿辇,他拉开轿帘,夏芳泽的身影却被荆风挡住。 “事态平息再说。”察觉到他探寻的目光,戚晋解释道,他声音轻微,仿若喃喃私语,“若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救她一时……岂非徒劳。” 荆风嘴唇翕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第15章 亲缘情分终亏负(下) 夜色浓重,正元殿上烛火晃晃悠悠,映出一张张变幻不定的面容。皇帝亲自走下玉阶,拍着戚晋双肩好一阵打量:“皇兄气色不错,可是已大好了?”他朗声笑说,一肚子虚情假意。戚晋拱手谢恩,满嘴阿谀奉承。殿上群臣跟着吹捧起他二人手足情深,说什么实乃江山之幸万民之福,兜兜绕绕好半天,才终于让戚晋得空将这关切一一谢回去,尤其与那中都督王绶往来寒暄了好几句。 “记得三年前父皇寿诞之时,小王的贺礼正是一株野山参,足费了三百两银子。”他说到此处,看一眼对方面色,笑着连连拱手,“中都督那株五形六体均远胜小王,必定价值千金。小王,可得好好谢谢中都督啊。” 谁都听得出荣王话里有话,立刻个个都三缄其口。王绶更是不自在地连连赔笑:“不妨事不妨事,只是一点心意,何足挂齿,荣王殿下抬举微臣了。” “是吗?”荣王一挑眉,“中都督年俸四百石,家中上下近百口,操持家业已属不易,还舍得为小王如此破费,小王实在是感怀非常。说到这儿,唐礼部,你是不是也得好好谢谢中都督慷慨解囊呢?” 唐泉“哐啷”跪了身,顶着满身冷汗咬死不知荣王所指为何。戚晋冷冷一笑,回身自袖中掏出一本奏折: “臣,参礼部尚书唐泉,私受中都督王绶贿赂,殿试舞弊,贻误良才!” 朝中一阵骚动。王绶叫的最是高声:“荣王殿下莫是受人蛊惑,误听谗言!殿下在家休养,昨日方才殿试,如何突然有此一说?” 吕尝趁机插上一嘴,要请荣王拿出真凭实据,当殿对峙。他毕竟早知唐泉手脚不干净,却苦无把柄,现下见戚晋竟愿出面检举,自然乐得隔岸观火。事发紧急,戚晋哪有心思干等着真拿到十成把握再检举揭发。现下他虽手头空空,却并不慌忙,只施施然道:“昨日礼部门前举子闹事,想必诸位朝臣皆有听闻,正是殿试不公以至群情激愤。昨晚臣已考较了几人才学,经纬之才臣犹愧不能及,殿试当日却只得二三甲之名,其间必有冤屈。陛下如不信,大可传一甲三人与会元刘深、及其同窗李延瑞、董渐图上殿,由陛下当面出题,腹中墨水一试便知。” 杨珣急声喊出声“不可”。柳仲德马上替他找补:“荣王说笑了,便是有真才实学,也不一定就能勇夺魁首。临场发挥、福报运气,都可能影响名次。就算今日一甲有个意外闪失,难道就能认定其为鸡鸣狗盗之辈?况乎昨日已经唱名赐第,陛下金口玉言,岂可草率收回成命?” “柳御史所言甚是。既如此,只能请中书令恕侄儿不孝了。”戚晋装模做样冲杨珣一揖,接着整整衣服,对皇帝跪拜下去,直称有罪,“臣虽清楚应当主持公义,护我大梁清正廉洁,但也不得不顾及伦常孝义。臣方才所言的确有所隐瞒,烦听陛下听罢再治臣包庇之罪。此次新科状元丁缪之父原是名游方术士,妖言‘状元非丁姓,江山祸不宁’,舅舅受其蒙蔽一时糊涂,这才铸成大错,望陛下看在他虔心为国的份上,从轻处罚!” 戚晋说得诚恳,实则却根本是谎话连篇。他只字不提那老道与国玺乃至黔中道之间的关系,反倒捡了一心为国的高帽先给舅舅戴好。那边杨珣初时抄起笏板就要去教训这小子,结果被身边秦秉方紧紧扯住,愣是动弹不得;等戚晋言毕,他却马上换了态度——全因他脑袋空空,还真以为戚晋是心怀坦荡瞒不住事,又见做侄子的如此努力回护自己,一时反倒感动不已,竟然欣欣然认了这套说辞。按照以往的情形,这会怕又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就在这关头,莱国公楚弘忽然横生枝节,说生怕那老道所言非虚,涉及国运兹事体大,一定要拿上殿来说清楚方可安心。满朝文武皆是赞同,于是提老道到案。他所述原委虽与戚晋相差无几,但此人回话时支支吾吾、眼神躲闪,分明是有所隐瞒。吕尝眸中精光一闪,大声喝道: “正元殿上,由得你戏耍!那预言究竟是诓骗还是确有此事,还不如实道来!” 秦秉方也凑上前去耍了好一通威风,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老道跌倒在地说不出话来。戚晋出言劝阻,少不得又与秦秉方夹枪带棒纠缠了好几个回合。正争吵不休之时,曹沆忽然出班进言,直指自己清楚老道隐瞒实情,随即请上李氏一家。李吴氏抱着孩子,哭哭啼啼说了半日依旧讲不出个分明。但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份上,朝中必然要彻查下去,她说不说都已经没有什么要紧。为免得落个渎职的罪名,柳仲德正要及早跪下身去叩头请罪,哪知被那老道眼尖看见,竟截了前去。 这老道经戚晋授意,故意将私自寻宝说成是为了皇帝为了大梁才采挖国玺,深怕前朝遗毒趁机作祟才不敢伸张,末了还信誓旦旦保证方位绝对无误,找到国玺只是时间问题。想当年,世祖皇帝身为前朝旧臣却拥兵自重,逼得顺帝携传国玉玺逃出宫庭。那据说是受命于天、王气所归的国玺自此下落不明。国玺一日不归位,梁朝帝位一日不正。故而建朝以来,此事一直是朝野上下一块心病。也无怪乎吕尝等人在请求皇帝即刻下旨赈灾之余,依旧试图说服皇帝继续在原址上深挖下去寻找国玺踪迹。 皇帝却一拍龙椅,龙颜震怒: “为这一块劳什子,已经赔进去多少人命,多少库银?尔等居然还执迷不悟!若国将不国,拿那受命于天的国玺,不过就是个自欺欺人的孤家寡人!此事休要再议。赈济一事,户部,袁圭,你与柳仲德即刻着手,一月之内下放到各家各户不得有误!大理寺!即刻捉拿付万堂一干人等到案。还有科举舞弊一案。暂免唐泉礼部尚书之职,移交大理寺待审。杨珣……”皇帝顿住话头,迟疑着向下扫去,但见朝中跪倒一片,却并无人出声,于是他袖中的双拳终于放心攥紧,“革职禁足候审,非诏不得出府。还有殿上这故弄玄虚的老道,即刻拖出去,斩首示众!夷灭九族!” 杨珣虽气得鼻子喷气,但念及仅是禁足待审,自己钻空子的机会多的是,朝中上下又无人为他说情,这便只能敷衍着谢了恩。而戚晋从老道吐露真言开始就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惊异样子,把自己从国玺案里拔得干干净净,还免于摊上不孝的骂名。这会儿他更是来劲,痛心疾首责怪自己没有早些知悉舅舅的糊涂事,主动请求连坐,暂交雍州牧职,并自愿罚俸三年,以充赈济之资,甚至说出愿自削爵位为郡王之语。这番请罪做足了样子,但内容却实则半虚半实——雍州牧本就只有闲职并无实权,夺了也无碍;剩下的,便仰仗莱国公楚弘救场了: “国舅爷毕竟也是为朝廷着想,再说荣王殿下不知者无罪,何况还有出保之功。如此重罚,岂不令朝中人人自危?” 楚弘言毕,有人马上连声附和。原是吕尝清楚荣王已经做了如此大让步,必是得给他个台阶下的。何况他实在洗得清清白白,找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惩治——若要认真说起来,皇帝或许还得谢他大义灭亲呢。于是他主动帮戚晋减了责罚,请陛下仅罚俸半年即可。但戚晋确也实打实地心怀歉疚,想替舅舅补些银两,于是坚持添至两年。皇帝顾着自己心怀仁德、手足情深的名声,金口一开只允了一年。至此君清臣贤,兄友弟恭,这场大戏好像终于能唱罢。此时已过正午,皇帝放吵了一上午的众臣回去填饱肚子,独独唤柳仲德一人去昌德宫伴驾。悠游自在用了午膳,晾了这御史大夫足足半个时辰,皇帝才懒声道: “知道朕为何单单没有罚你,还依旧派你去赈灾么?” 原以为是皇帝糊涂,不想他竟另有计算。柳仲德立刻伏低了身子,噤若寒蝉。 “杨珣说黔中道旱灾是因为惊扰了神龙,爱卿以为呢?” “微臣以为……似乎言之有理。” 皇帝向前一探身:“那就是说,那老道所卜之处确藏有国玺?” 柳仲德略挺直了脊背,做出一脸的恭谨:“回陛下,或许已经出土也未可知。” “这样最好。”皇帝意味深长地笑笑,马上又板正了脸,“但不论如何,工得停了,劳民伤财之事再做不得。” 柳仲德连连应承,又歌功颂德了一番。哄得皇帝是龙颜大悦,赐下御酒一杯。那酒色浅绿,面上还浮着层白沫。柳仲德粗尝一口,已忍不住皱起眉头。常福又烧滚一杯,双手奉上。皇帝还要放在鼻下轻嗅一阵,方才慢慢呷啜。 他闭上双眼,等酒已滚落喉头,这才满足地勾唇而笑: “这是朕自酿的绿蚁酒。不够纯,入口生酸,酸后转涩,但再慢品下去才能觉得出味道。比起那什么琥珀光的甘甜,可要更热烈、更有力、更尖锐。” 他漫不经心地玩弄着玉杯,转过头去的那一瞬,嘴角分明扯起一个淡淡的轻笑。 柳仲德的谄笑瞬间僵住,手中玉杯掉下地去。 方才那一瞬,他恍惚似看见了先皇。 第16章 收因结果身不孤 这日晚些时候,荣王府来了位贵客。 不需庶仆通报,戚晋就猜出来者是谁——上午刚揭了自家老底,除了周庵,其他人只怕避他不及。但就连周庵登门拜访也只是为了外孙女林怀敏。小皇帝在朝堂上言笑如常,并未曾表现出半分不快,大抵是只是想威慑内宫,并不想挑起朝廷纷争;但杨珣那头可就说不定了。黔中道事发,接下来势必牵扯出一系列旧案。周庵早就想好了把罪责全推到杨珣一人身上的万全对策,但杨珣虽然愚蠢之极,却也不会束手待毙。以林怀敏的安危作为要挟是最简单容易的杀招,周庵赌不起。 “微臣对殿下、对国舅爷都是一片忠心。只是有时为求自保,不得不有所冒犯。就怕国舅爷误会,同室操戈,倒给了旁人可趁之机。” “若本王力保贞御女无事……” 周庵连忙应道:“那往后风平浪静,黔中道和科举之过都不值一提。” 戚晋却摇了头。 “周府尹难得糊涂一回。若本王想息事宁人,今日早朝何必上本参奏?” 周庵自然早就猜出他的用意,但这种话不好自己说出口,这会儿又故作惊讶道:“微臣愚钝,未解殿下高义,殿下是当真要……” “知道什么都抖出来吧,没必要藏着掖着。”戚晋长叹一口气,“天道报应,合该如此。至于贞御女,且宽心,他不会再有作乱害人的机会了。” 送走了周庵,没多时又有人登门拜访,是刑部尚书郑邑特意跑来给戚晋通气。王绶行贿舞弊案牵连甚广,波及到一大半朱家军出身的武将。要夺回兵权,这是最好不过的机会。戚晋心痒难耐,却无动于衷。杨珣方才涉案,他总得避避风头,再说皇帝绝不会蠢到轻易卖他如此大的破绽。果不其然,所谓提点大理寺待审不过是走个过场。关了那些武将两日,皇帝便好整以暇地放他们回家去了,甚至连其俸禄都未动分毫。春闱科榜上虽除了涉事举子名姓,但皇帝居然特意增开了一届恩科,好补给这些武将子弟个进士身份。毕竟边关形势危急正是用人之际,先敲打一番,再给些特别恩典,这些莽夫岂能不为皇帝死心塌地、卖命搏杀。再者开设恩科也不会碍着那些白衣卿相的仕途,朝中自然无人反对。 于是抄家灭门之祸演变成一片其乐融融;偷天换日的把戏,却终于搅起惊天巨浪。 先是周庵直指杨珣侵吞京郊赈灾粮款,随后到案的费州刺史付万堂和扶阳县令王满生又供出杨珣受贿款项之巨。眼瞧戚晋毫无袒护之意,世家内讧许久,终于决定听从吕尝提议保下杨党牵连的数万贪官污吏,单将杨珣一人尽早除去。雪花般的折子飞上长丰台,戚亘御笔亲自起草了圣旨,要拿杨珣到大理寺收监。然而哪料到这厮仗着宣清公主的余荫,在自家府门前纠集起数十死士,扬言若是有人武力闯府,便是对公主大不敬,当诛九族。最后全靠秦秉方,他一人一枪,生生挑开条血路,将杨珣从软榻上径直绑了出来。 “你这卑劣之徒鱼肉百姓甚至意图谋反,这才是损伤公主声名的大不敬!” 秦秉方怒气冲冲啐他一口,见这厮还横眉立目叫嚣着待荣王即位必要他好看,忍不住先反手卸了他左臂,而后才将他丢给部属。院门外看热闹的围观者已经急不可耐了好些时候,那般喧嚷盛况,甚至超过先帝祭天巡游。秦秉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百姓趁乱报复,只要别让姓杨的真被打死,随便能交差便可。及至大理寺狱大门,秦秉方亲自把他拎进去。大理寺卿范自华见那昔日的天潢贵胄满身血污一副落水狗的惨样,不由挪开了几步掩住了口鼻。 “大将军,尚未审判便动私刑,实在不合规矩……” “群情激愤,实在是没法子。”秦秉方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皱起眉头,“这厮嚣张得可恶,你们过堂之时不是也有杀威棒么,算是提前打过了。接下来就是范廷尉的分内之事了,我不多打扰,告辞。” 范自华看着秦秉方大踏步离去的身影,怅然摇摇头。到底还是个孩子,还喜欢这种以牙还牙的野蛮手段。就算杨珣罪恶滔天,也该交由律法处置,岂可如此草率儿戏。他低声嘱咐属下悄悄延请郎中,万不能让杨珣在定案前不治而亡,而且仔细叮嘱了一定小心行事。如今朝野上下想要他命的人不在少数,如此重要人物,可不能出一丝一毫的纰漏。 接下来几日范自华忙得废寝忘食。一面得盯紧杨珣,一面还得处理堆积如山的案牍。他将那些欺压百姓的状纸放至一边,先集中注意处理两起十余年前的大案。当年他们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冤沉海底,甚至还险些赔上他父亲范公靖的性命。如今终于等到拨乱反正的一天,范自华只觉心情舒畅,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 钱家的冤案首先得以平反。下朝之后,林怀章同刘深一道,专程去荣王府当面致谢。 “不必谢我,当年的事本就是我不对。”支开了刘深,戚晋坦言道,“若我能早日下定决心,便不会有如此多人无辜受累了。” “大义灭亲本就不易,殿下无需自责。殿下肯为公正道义行常人所不能,实乃江山万民之幸。” 戚晋并不吃他这套,依旧神色黯淡:“若非当年父皇听信了我的一面之词;若非我因小节而失大义对舅舅无所不应……我合该与他一起受罚。” “殿下此言差矣。”见戚晋愿意在自己面前吐露真心话,怀章内心窃喜,也便不再一意奉承,而是直话直说道,“仅有殿下这个依靠,国舅爷岂能耀武扬威如此多年?” 戚晋淡淡抬眸看向他。 “殿下当年不过八岁,先帝爷真的会因为殿下一力担保而忽视确凿的罪证?” 戚晋盯了他许久,终究却只是“嗯”了一声,接着就岔开了话题去:“既然已经翻案,你知会刘深一声,让他参加此次恩科吧。你也去,任用的事情,本王来打点。” 林怀章刚犹豫着应承下来,太后派的人便进了朝闻院。今日是个阴天,乌云浓重,总似将有一场瓢泼大雨。戚晋在檐下站了一会儿,脸上晦暗不明。林怀章想出言劝慰,他却先摆了摆手。 “明日科考,你回去用功罢。” 说罢,他突然大步流星向屋外走去。仇啸甚至来不及取伞。他没有乘轿,甚至没有骑马,就这么一路走过去。天气越发阴沉得可怕,往来行人俱赶着小碎步寻着避雨之处。阵阵狂风吹得枝叶哗哗作响,他的衣袖鼓胀摇摆不定。天际尽头有闪电一掠而过。 他一路疾行,但步履稳当,并不匆忙。 在庆祥宫门口,他终于顿住了步子,福至心灵般抬头向西面看去。乌云阵中不知何时漏了一个豁口,淡淡一层天光散落出来。 “虚张声势。” 他自嘲摇摇头,再不犹豫,直接冲入正殿,俯身叩倒,接着自然挨了太后劈头盖脸一顿好骂:“那是你亲舅舅!是为娘亲亲的弟弟!你要了他的命,不如把我这条老命也一并拿去!若是、若是他有个好歹,你让我怎么去九泉下见你外祖!” 戚晋跪伏在地上,安安静静等母亲停下来喘息。他再次叩首请罪,而后轻声讲出李代桃僵的计划。太后听罢立时喜上眉梢,忙追问道:“那将他从狱中换出来之后呢?” “自然是隐姓埋名。”戚晋略一迟疑,还是一脸恭顺地回道,“母亲宽心,儿臣会替舅舅寻个好去处,保他逍遥快活。” “那怎么行,怎么能又去过苦日子呢。你想个法子,放他去外地做个刺史也行……” “母亲!” 他憋出一声低吼,身子却又俯低了三分。略作停顿,他悄悄清了清嗓子,依旧摆足了不容置喙的底气,硬梆梆辩驳:“母亲三思。只要有人知道他还活在世上,他便是死路一条!” “哪有那么严重,分明是你多心。”太后被他唬地一愣,声量不由自主地低下去,“再不行你先把他放出来,静禾去看过了,他要再在那鬼地方待下去可不得了。对,还有件事要与你说。你舅舅的事你先想办法,现下最要紧的,你赶紧把小之娶进门。” 戚晋猛地抬起头,他以为自己听岔了。 太后的柔和了神情,还走下阶来疼惜地将他扶起:“我自然知道元婴你也不容易,可万一、万一叫老二他们乘虚而入,你舅舅有个好歹,小之一个人要怎么办?还有那薛氏和你侄子。小之她一个未嫁闺女长期住在你府上总不是个法子,又不好进宫,总还是你娶了她稳妥些。” 戚晋一时愣怔,竟不知道要如何反驳。小之本是他皇姑姑与舅舅的孩子,算来与他有两重亲缘,自晚华故去,他便将小之看作自己嫡亲的妹妹……他怎么可能迎娶自己的亲妹妹? 这个荒唐透顶的主意其实是苏以慈旁敲侧击撺掇出来的,太后却实打实地认为是为杨珣和小之好。想当年杨珣的荒唐纨绔给他赚来了一身荣华,还给他赚来了驸马爷的地位。他人生中唯一的坎坷,就是婚后没多久宣清公主即难产而亡。但困扰他的不是公主死了,而是死的是公主。为了保住驸马爷的名头,他没法续弦,就算在外面播了一地的种,也没有一个能成为杨家正统的继承人。断了香火这事让他格外暴躁,导致有时他对女儿的态度糟糕透顶。另外一些时候他想到女儿身上流淌着皇家的血液,宝贝得恨不能把女儿供起来。若能让小之嫁给戚晋,既能保住皇家血脉,又能延续杨家香火,这法子看似再妙不过,如今局势紧迫,太后又害怕戚晋真的救不了弟弟,于是便急着要戚晋快些将事情办妥。 “刚才静禾还在看日子呢。过几天就是黄道吉日,正好也算冲喜了。” 开始戚晋说什么也不答应。但苏以慈的手段可不小,她不知下了什么蛊,迷得太后毫不听劝一意孤行。最后太后使出屡试不爽的杀手锏,捂着胸口一副传不上来气的模样。戚晋立刻慌了神,别说让他迎娶小之,就算是让他当场拔剑去昌德宫刺驾,他也无有不应的。但这口头应允自然只是缓兵之计,在杨珣定罪前,他总能找到两全其美的法子。可、呵,现下如何有两全其美!是他亲手陷舅舅入狱,是他,将害死母亲唯一的弟弟! 方才走出庆祥宫,他突然停下来,没头没脑地提起一句“小之缺个丫鬟”。荆风马上心领神会,迫不及待扭身就要走。戚晋却叫住他。 “严重的话,去找太医院……毕竟以后要伺候小之的人,出不得问题。” 他欲盖弥彰找补罢,待暗卫已经走远了很远,才终于忍不住向后一望。 那双重瞳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担忧。 第16章 收因结果身不孤(中) 天上有只飞鸟,遥遥地,像是个黑点,从云层里倏忽便穿过去了。天上的乌云淡了,变成雾一样、纱一样的白,若即若离的,还打起旋。视野里有好多黑点,好多的飞鸟,天际悠悠地拔高,阳光落在脸上、暖洋洋、冷冰冰,她想犯起瞌睡。 攥紧绳套的手便滑落了。 荆风就是在此刻、破门而入。 事情本不该演变成这样的,一切本不算太坏。木棠虽然又饿起肚子、又有做不完的苦工,但到底还活着。日子本可以这么过下去,就当她从没有进宫、从没有见到那般金碧辉煌的世界、从没有置身其中迷了双眼,她只要安安心心等一个大赦、或许……“或许”,再期盼着林怀思不知何时会姗姗来迟的怜悯。 她本该知足。 她不该铤而走险。 她实在也是饿极了,又无端发了高烧,浑浑噩噩间猛地一个心惊手凉、接着就像曾经三春院里的无数个夜晚一样,直怕自己没几天好活。她再等不得。所以第二天中午,掌事姑姑就“成功”在那三个老宫女的草席里翻出了木棠“遗失的”翠玉耳环,进而找出了经年累月不少私藏。其后发生的一切,本该与预演的分毫不差:掌事姑姑的确怒火冲天,老宫女的确危在旦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自己将得到喘息之机—— 可她忘了算上人数,更忘了算上人性。 掌事姑姑当时已经张了口,就要喊奉宸卫进院捉拿贼赃。戴罪之身罪上加罪焉有活路?三个老宫女一不做二不休,忽群起而上,捂嘴的捂嘴抓手的抓手掐脖子的掐脖子,几乎是转眼之间,那活生生的人便被掐晕丢进水井没了声响。“明儿一早再报,掌事夜半投了井,小丫头半夜打水吓着自己挂了梁,横竖和咱几个不相干。” 为首的找着根绳子进来,在手上随便一绕就腾起草木灰尘,呛得木棠直咳嗽。她咳着眼泪也要喊,可今儿的声全哑了,只能露出那么一丝丝呻吟;她连滚带爬也要跑,可饿了三天又折腾了三天的身子只够她倒在庭院。佝偻着的身躯渐渐近了,布满老茧与伤口的手抚上她粗糙的面颊: “多好的丫头啊,”她听到声叹息,“在这待久了还得废掉,倒不如今儿个,早给你解脱了。来生、记得谢咱几个。” 她已再无处可逃。 不同于五佛山脚那场逃亡,这一次的死亡来得安静而缓慢,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惊恐、去绝望、去悲伤、去迷茫。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会一点点失去焦距,那颗七窍玲珑心要一点点沉入泥泞。 阳光落在脸上,她睡着了。 —————————————————————————————————————— 荆风去得及时,太医说她并无大碍,安心休养几日便会无事。曹文雀却并不这么想。她在审身堂的院子里吹着风坐了大半宿,星星是清冽的,她的脸颊却微微发红。许多的人、许多的事、杂糅在一起,令她觉着恼火、却又无可奈何。所以她自然错过了前几次微不可察的低吟,及至清晨回屋去,那丫头已经能看着她咧嘴而笑。 “命都差点没了,还笑!”她高高扬手,接着却轻轻落下,“不识好歹、不知进退、不知深浅!入宫才两个多月就进了监义院,何等的能耐!主子们的事儿也敢插手——皇上给过你赏,他便喜欢你离不得你还会看你的面子饶了林氏?白日做梦!” 她越说越气,最后把脸别过去,不愿再看这死脑筋的。 “但凡荆典军晚了片刻……说什么死里逃生,我看你现在和死人也没什么两样!满身的伤,好了又争功去!耍聪明去!看下次还有没有人救你!” 回应她满腔怒火的,是那小丫鬟自被子下慢慢挪了手出来、轻轻揪住她衣角,文雀却将她甩开,霍然起身,望着东面监义院的所在又是一通好骂:“别跟我说你错了,错什么了?你没错!我气你?我气监义院那群杀千刀的!要不是宫里不能见血光,该枭首示众才是!让那些黑了心肝的都看看胆大包天会是个什么下场!” 她正当兴头,身后却传来几声沉闷而艰难的咳嗽。这最嫉恶如仇的只得暂时收了神通,先添了炭将炉子烧上,再暖了铁壶回身来照护:“你才醒还不知道,她几个已经在乱葬岗数一晚上星星了。我去接你的时候路上还有人说处置得太快,怕今后律法严苛。要我说,该!什么王八羔子,都进了监义院居然还敢变本加厉,那是由着她们胡来的地儿吗?自寻死路!诶……行了行了,我不说这些话吓唬你了。等等水烧热了我给你端来,先忍着点。只是,多少你得记个教训。下次再这么胡来,我可不给你收尸。” 木棠抬袖捂嘴堵住一声又一声带血般的咳嗽,缓缓坐起身来,却一时觉着恍惚。死里逃生、恶人伏诛,她该觉着开心?还是后怕,抑或是悲伤?毕竟是自己先断了对方生路。不。她捏捏堵得严严实实的鼻子,手不自觉想往下滑,却又一动不动。不,她一想到那些杀人犯、刽子手,就恶心得难受。她不要为险些杀死自己的人感到悲伤,甭管对面如何走投无路、到底有什么苦衷。可是张姑姑……掌事姑姑,本是不必死的,如果不是因为她。 眼瞧着木棠低下头不说话了,文雀反倒又紧张起来,炉子上水快要溢掉也顾不得管,只急得站起身来:“我不是批判你愚蠢,只是让你审时度势毕竟过刚易折。只要你记得聪明些保命为上……你可别是……觉着是你、害死了人?” 木棠尝试着想张口,可还是发不出声来,只愈发觉着口渴,于是她便什么都不说了。铁壶叫得愈发尖锐,滚水掀开了盖,文雀惊叫一声赶上前一把抓过提手,接着却被蒸汽烫着将大半开水泼在了弥湘脚边—— 提了重重一食盒才进得门来的小宫女向后一跳,险些被门槛绊倒。 “我的老天爷。”徐弥湘紧几步放了食盒,抚着胸口就去帮忙,“文雀姐姐这怎么了,昨晚也心不在焉……木棠姐姐这不是醒了吗,不是说没大事了吗?” 向来在胡姑姑教导下规行矩步的曹文雀这下似乎是觉着丢了大面子,倒了水便拎着空壶躲出去了。弥湘还在后面喊,要她不要去太久,防得美食凉透。“我今天多带了些,就是三个人吃也够。昨晚上来的仓促,结果你又没有口福,我和文雀姐姐一人分了一半,这便宜、也只算占了一半。所以今早,我拜托芊尔姐姐,给咱们都补齐了。来,清炖排骨,热乎乎的鸡汤,还有这个,我自己捏的小花卷,还不错吧?”她兴致冲冲地把菜肴一样样摆出来,还便有用心的将自己那碟小花卷摆在她正手边,“不管怎么样,多少得吃一点,这都是芊尔姐姐吩咐的,滋补的好东西。遭了那么大罪,不能光吃药。先喝汤吧,暖暖胃,勺子……在这里。” 即便依旧浑身乏力,木棠依旧要伸出手去。自己好手好脚的,哪有什么金贵?那鸡汤金灿灿、面上却不见半星油花,她捧起碗来只这么一闻,鼻子好像就瞬间通畅,有股热流继而沸滚全身。那是热乎乎、暖和和的香气,一口一口、是扎实的肉味、是真切的鲜美。食物的暖意要渗透她每一寸肌肤血肉,重新撑起她这副病恹恹的躯壳,她要想看见混沌不堪的暗夜一点点破开条缝隙—— 窗外,天已经朦朦发亮。 “我重新烧了壶水,包子也给你烤上了。” 弥湘回头去,不明所以:“什么包子?你还自己包了包子?” “昨晚的羊肉包子,木棠喜欢吃羊肉,我留了两个,烤着吃也好吃的,底下脆……但羊肉性热,又烤焦了,她只怕不好吃……” “今天带的已经够多啦!第一顿也不该吃那么多。往后有芊尔姐姐打掩护,我每天都过来。这顿吃不饱,下顿还有。你们想吃什么,我看努努力能不能自己做,想法子都带过来!” “嗬!已经有一个碗空了!”文雀凑过来笑道,“鸡汤啊。欸呀,刚院子里药差点煎焦了还没来得及说,等会还有一大碗苦药等着呢,这就喝圆了肚子,一会儿的药得往哪灌呢……” 弥湘顺嘴就接了话,和她一起闹腾起来——毕竟日日来此送鸡蛋,她二人也早已熟络。这会儿再加上木棠,三个人该是第一次一起坐下来吃饭。木棠说不出话,只看着她俩吵闹,右手一点一点,终于抚上脖间淤青红肿,又继而摸着自己圆滚滚喝饱了鸡汤苦药的肚子。昨日阴云早已散了干净,窗外阳光在照,床头挚友在闹—— 她缓缓侧躺下,什么都不再想了。 第16章 收因结果身不孤(中下) 木棠重获新生的这天,亦是她某位故人的大日子。张祺裕又坐在薛家茶馆自己那宝座上,独自一个,没有叫上林怀章。今朝赌榜的闲人寥寥无几,大抵谁都看出这次恩科时间仓促、摆明了是皇帝给武将们特设的恩荣——如此,还有甚做赌设局的意思?瞧这四周空空荡荡,连个谈天说地的人都寻不到,张祺裕长长打个哈欠,干脆趴桌子上睡了一觉。或许是昨晚笙歌酒宴折腾到太晚,他这眼一闭一睁,清晨变成了黄昏。视线模模糊糊怎么也瞅不清楚,他灌两口冷茶,带着满面压出的红印子下楼冲去对街,仰脖子钻研半天,最终是叹口气拍个脑门,完了又抚掌大笑: “一雪前耻呐苦尽甘来……错失会元又丢人现眼……嘶、这么说来……” 他到底是放弃了早准备好的那三千响炮仗,腆着脸两手空空就上门去道贺——甚至不往前院记个名。他自西墙翻进去,轻车熟路径直三秋院走,那金榜题名的大才子果然躲在这一个人偷饮什么珍藏佳酿,被他撞个正着。 “我看你爹前院摆的阵仗老大,几条街外都能听到响。你这小子,怎么不去人大宴上、好好给你爹长长脸面?” “大摆宴席所欲为何别说你看不明白,”林怀章看着他薅走酒壶、对嘴就倒,冷眼嘁声道,“不正是为了、给你这等要林家笑话的、做出个风雨不动、无所畏惧的样子?从头至尾,与我有何相干。” “老哥哥我不管那些弯弯绕,我是真心来祝贺你。十……几年来着?甭管几年寒窗苦读总算到今日算结了。这是大事!你既然不去前院庆祝、前院也不需得你……”张祺裕说着将酒壶一放,勾肩搭背就要往外走,“你这什么酒、光辣、只苦,一点不醇厚,哥哥我做东,咱俩去千觞楼,一醉方休!” “父亲还给刘兄及会元发了帖子……” “啧啧,人刘深拢共在你家住了几天,这就成知心故交了?这天都黑了还不来,小媳妇等郎君往半夜等啊?成日浑水摸鱼,你名次还还比人高上一名,指不定人自惭形愧,才不肯来呢!” 张祺裕嘴上如此说着浑话,心底可是真怕他一个人躲起来为周家那些风言风语困扰,这才非要找个热闹场子不可。可得亏如今林怀章收了性子没由着他胡来,否则若真去了千觞楼,那才真是自取其辱—— 有关周家母女的闲话,最初正是从千觞楼里传开来。 周庵独女十四年前莫名失踪又自行寻回,疑是与人未婚私逃又被情郎所弃——这事当年曾在京城掀起阵风雨,不过后来“吴惑言案”突发,时御史大夫赵茂及中书侍郎流配,吏部员外郎孙夷贬官外放,满朝文武人人自危,谁还有心关乎别家儿女私密。如今钱遵翻案、杨珣下狱,不知何人旧事重提,言之凿凿道当年林敛大祸累身、全靠不计声名弃旧妻、娶新妇,解了周庵燃眉之急才得其信任庇护。至于这燃眉之急到底为何…… “说话的人嘴脏,你何必往心里去。不过是些自命清高的,恨周庵与杨珣沆瀣一气却偏能独善其身;还有些跟着他俩脏了手的,恨他落井下石不讲道义;剩下些见着宫里你那小妹妹闯下大祸跟着瞎起哄的。不过都是些跳梁小丑,周庵有世家护着,位置稳固;你林家宫里有良宝林盛宠,朝中多了钱家助力,还有您这位新科的进士老爷,办个宴席都非一般的排场,还用得着搭理外头那些胡话?” 林怀章没有说话,只看着那家伙大呼小叫又拉他行起酒令,干脆心一横,也不再忧心未卜前程。至于什么今后荣王跟前行走参涉政事,步步谨慎不能再任性而为那都是来日烦忧,今朝既有酒、且今朝大醉罢。 三杯酒下肚,他嘴上就没了把门。 十杯酒下肚,他被张祺裕扯着转个圈又倒下,已然不分南北。 十杯酒下肚……满壶酒下肚…… 黄昏的天香得很,却使人晕乎,他横倒于室,哪里知道荣王府送来了什么贺礼,又怎知张祺裕自作主张替他回了什么信。他单听着那混混在笑,一声又一声,吵耳朵: “怎么不好笑?你说说这荣王、‘惨’呐——竟像个笑话似的……” 张祺裕盘腿打着酒嗝,兴致一来,也不管怀章到底还听不听得见,自顾自要大声念叨,“前脚刚、大义灭亲!这下终于、朝野、庙堂江湖的能有些好感了吧,这后脚,哈哈,皇帝就给他打回原形了——要他娶杨珣的女儿呢。得罪莱国公不说,还明摆着,那不就是向太后服软了,这可不就等同说他揭发杨珣是作秀么。笑话,天大的笑话哦!虽然比你爹那个——嘶别踹别踹了!我刚说到哪……我是说,就算、就算他日后真去砍了那姓杨的,也像是在玩移花接木……皇帝这招、玩得坏透了!快,进士老爷,找你拿主意呢……还不快、鞍马、出门去伺候着……” “……谁当的说客,谁想法子,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扰、好梦……” 在怀章迷迷瞪瞪推脱之前,张祺裕实则已经挣起身子去取笔墨,可那灌饱了酒的手腕早就虚透,笔尖拖在纸上不是分了岔就是洇了墨。送礼的庶仆接着被叫进门来,他附耳去只吩咐了两句—— 然后便一仰身子和怀章倒在一处,转瞬便是鼾声大作。 文雀一向醒得很早——他们为奴为婢的,一向睡得晚、醒得早,木棠也是。可她这几日却借着生病的由头、堂而皇之睡了醒醒了睡,着实令文雀有几分羡艳。 可是今天,木棠比她醒得还要早。 “我……又做了个噩梦。” 小丫鬟背对着她侧躺着,身子浸在阑珊月色里愈显得瘦削而孤寂: “我想……我娘千万不能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我就算以后攒了好多钱,也要结结实实的接她回家才好。钱花光了,我还可以下地干活,还能再挣嘛……” 她翻个身好像想坐起来,不意蹭着后背伤处时候却是一顿: “但我再回去露华殿的话……” 她没有说完,因为文雀刚寻了什么东西回来、交在她手里。冰凉沉重的,是小之送她的银簪。是她的银簪。 “原是你的东西,不算偷。以后收好了,可别让别人再看见了惦记。” “二姑娘她……” “当日陛下震怒,废了她的位份也送来了这审身堂,虽然就来了两天,缩在屋子里叫都叫不出来,还劳烦孙选侍去劝了好些时候——是孙美人,差点忘了,她也早得了恩赦回咸和宫去了,审身堂现下就供着您这一尊大佛,可得给我赶紧好起来。”文雀再一探身点燃油灯,面上那鄙夷神色被灯火映衬、倒夸张得阴险狡诈,“啧,开初觉得自己冤屈,后面不知从哪听到钱家平反的消息,又气又骂,哭得更狠。非说什么钱家人回来了,她爹爹就不要她了,我当时还听不明白呢。” 她说起宫外甚嚣尘上关于周家母女的议论,口中语气畅快,神色却莫名有些哀伤:“我当时本想说替你出口恶气,结果人待了两天便被放出去了。我还气呢。现在看来却正好,出去了正好让大家伙指点着笑话。你不知道,她新得了封号就叫‘贞’。毕竟是害死了龙种,就算皇上看周府尹的面子赦了她复位,这不还是要给她难堪。” 听到宿仇落得如此下场,木棠却全然开心不起来:“县君那事到底只是传言……就算是真的,也不是她的错。她从前可喜欢和老爷撒娇了,这下好,妙吟有的罪受,主、主子,面上少不得也得装个样子……虽然背地里不知道会怎么高兴呢。” 她轻轻说着抱住腿,眼神止不住地往外看: “这几天,没有来过什么人、找我的吗?” “昨晚上,不算很晚,荣王府来人,要转交给你这个。” 那是枚玉色的锦囊。她先摸出来只小牛犊:草扎的身子,墨笔点了两粒眼珠,端得神气活现。再探手进去,还有样生硬冰凉的宝贝,是林怀思送她的那对翠玉耳环——是先送她上绝路,又为她招来杀身之祸的那对翠玉耳环。“此物不详,是不该扔掉、或者贡给佛祖菩萨?” 可木棠哪样都舍不得。 第16章 收因结果身不孤(下) 是舍不得与前主子那点假惺惺的情谊,还是舍不得这值钱货?她自己都说不清。若非林府,她永远不会有机会见到这般高远天地;可若非林府,她也不会经年遭受非人之罪甚至险些赔上性命。文雀见她望着此物良久,只当她因怕损了主家赏赐遭怪罪而沉思,于是这才记起该将荆风昨夜转达的口信说全乎了: “别担心,往后不用回露华殿去了。荣王殿下指名,要你出宫去、给新丰郡主做陪嫁。荆典军说这事不急,你先安心住着,过几日等身子好全了我往外递个消息,再说出宫的事儿。” 木棠猛地抬起头来,一时愕然:“小、小郡主要嫁人?她才十三岁!殿下也同意?” “是典军亲口说的,应当不会有错:她正是要嫁与荣王殿下做王妃娘娘。” 木棠便全然糊涂了。 “国舅爷毕竟下了狱,他们湖兴郡公府朝不保夕,你跟着郡主去王府总是安稳些……好了,他没说一定要你去做陪嫁,可这出嫁关头指名道姓要你,还能是为什么?还愁眉不展呢,换了旁人早就了上天了!做郡主的陪嫁,做王妃的陪嫁,往后或许能当个通房丫头……便是侍妾也不无可能……你怕这个?” “……我不知道。” 小丫鬟垂着脑袋出了会儿神,什么都没想明白,倒把自己累得口渴。她抬起头来想讨口水,却见文雀不知何时捏着她的小牛犊也好似在神游天外:“你本无需害怕,怎么说还有荆典军……那日我赶去太医院时候,见他急得面红耳赤。我看荆典军待你、实在是用心极了!” 奇怪,这直来直去的姑娘少有这样不夹枪带棒、却含酸带醋的幽怨时候。弥湘恰巧在这时候进门来,快言快语直道文雀姐姐此时神色,和前些天还在露华殿里的木棠简直如出一辙。 她二人立时就吵作一团:“信口胡言!”“文雀姐姐分明在脸红……”“是木棠你有何见不得人的事……”如此这般你来我往,简直不亦乐乎。连弥湘都忍不住要凑个热闹: “打你来那天文雀姐姐就这样,三句话不离荆典军。我瞧着,多少得是有些问题!” 文雀那张脸“唰”地便红透了。木棠还自顾自的琢磨,竟是一点也不觉:“所以是荆大哥给你许了什么好处了?是小郡主、拜托他、撒谎说什么殿下要我去伺候她,结果你一眼看穿,所以他要你帮忙圆谎?” 文雀不应她。 “他是不是!他不会当场就杀了人、身上有血吧?” 这回是弥湘叫起来:“嘶!快别说!怪吓人!” “那就是……他看着太可怕,吓到你了?诶是不是给他知道了,五佛山上的事我全都告诉了你,他生气了?!” 文雀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是知道,可他不生气。否则……怎么还会给你送个锦囊来?” “那是、你也有个兄长,和他很像?” “木棠姐姐不开窍。”弥湘凑近前拿了那牛犊嬉笑道,“文雀姐姐已经及笄,荆典军能做到典军当已有弱冠……你还不懂啊,就是……” “她真还是个小女娃,一点不开窍,你这么说她也不懂。”文雀好气又好笑,干脆截掉她滑头,自个红着脸站起身来,“也没什么值得犯羞的,我就是看上了他了。如何?男欢女爱礼之自然。虽然这是宫里,但胡姑姑已经出宫去……你俩,总之不许乱说!” “怪不得……”木棠恍然大悟,“荆大哥、只当我是他妹妹。” “那再好不过!” 弥湘欢蹦着回身去取早点,还说要好生庆贺。文雀被她闹得没脸,却还要板起面孔来假做正经。可谁也不曾注意,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刻,被这晨风样的笑声一吹,床上那小丫鬟却好像熟透的合欢花,忽就坐直了身子、颤抖起每一根带着粉色的细小绒毛—— 怎么可能…… 怎么、可以?! 她又怎么能、这般后知后觉!! 这却不怪她。男欢女爱的道理她虽打小就省得,可自卖身为奴以来她便没被当作人看过,整日疲于活命,哪有肖想春花秋月的闲心和资格? 可她毕竟是个正值豆蔻的女孩。 “所以你与荆典军可算熟识?可清楚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先前不过听你说,可当日一见,不知怎得,竟就认出他了。是他的确非同凡响,不亏是亲事府典军。你往后、若真去了荣王府上,不妨也做个月老,给你的好姐姐,也牵个红线?” 木棠忽就有了主意:“如果我问问小之,让文雀姐姐你跟我一起去……” “净说傻话。”文雀却笑她,“人家郡主身侧多的是侍从,专门要了你去应是要报之前的救命之恩。我非亲非故,何能有这种运气?” “不是这么回事,小之她跟我说过,说身边并无固定的侍从,国舅爷说什么怕与下人熟络了会带坏她。这次、出嫁嘛,当然就得带陪嫁丫鬟过去了。你我两个人,说来兴许还嫌少呢。” “这种道理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文雀好笑道,“怎的,是怕我们这些贱奴脏了郡主娘娘眼不成?” 杨珣还真就是这么个意思。小之毕竟“血统高贵”,只该与贵族阶级来往,若是与身边的下人玩到一处去那还得了。于是自打她出生起,这身边的庶仆便三天两头地换。小之缺乏安全感,便格外地黏她表兄,若是可以简直要一天十二个时辰抱着不撒手。不过木棠如何清楚这个中缘由,对文雀所言深以为然。所谓“一齐出宫去”便不过仅只随口笑话,她们很快都忘得干净。 毕竟不作痴心妄想,早已成为她们为奴为婢的天性。虽然今日……木棠到底又破了些戒:徐弥湘听她二人言语,也追问起所谓“救郡主一命”的故事。荆风当日郑重叮嘱切切保密,换做从前还是林怀思附庸的那个小丫鬟,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宣之于口的,可今时不同往日…… “宝华寺风水不好,你们以后都少往那里去。”弥湘如此点评。文雀侍佛勤谨,可不愿听着冒犯话,干脆捏起个糖角子塞住了她的嘴。木棠在一旁看着,忽然有一瞬觉着恍惚。她好像进宫才没几日,才交了这三两知心好友,可过不了多久,她便将离开此地,离开……良宝林。无论过去恩怨对错,她与良宝林、甚至于林府都缘尽于此。此后,大抵再无瓜葛了罢。 她或许,也不用再害怕了。 十天之后,真正出宫的那日,她又做了噩梦。具体梦见什么不曾记得,只是夜半醒来口干舌燥、头晕脑胀,胸腔内一颗心脏还在狂突乱跳。于是她不敢再合眼,瞪着天花板挨过后半夜,从《三字经》默背到《幼学琼林》,又从《幼学琼林》想回到《千字文》。“乐疏贵贱,礼别尊卑”:说是有理,亦是无理;“聆音察理,鉴貌辨色”:做主子的、兴许也得像他们为奴为婢的一样处处警醒,就像殿下……可大少爷从不看别人脸色过活,小郡主也是,还有二姑娘和……良宝林;“省躬讥诫,宠增抗极”:当初陛下连日留宿、良宝林何等盛宠,欢喜晕了头就接了那所谓“国玺”,木棠自己也是,自荣王府受了款待就乐得不分天南地北,直到被林怀敏打醒…… 她曾弄丢了她的银簪子。 她起个大早,专用她的银簪子绾了头发。文雀帮她挽着包裹,一路送她到敬德门外。她曾在夜色中垂首踏入这陌生的禁地,不曾想有朝一日、竟能昂首挺胸迎着朝阳从这泥潭里走出。抬眼望去,来时两侧宫道旁枯木已尽是绿意。不过三个月,这天地、却好像换了人间。 她却已经历过许多的故事、许多的懊悔、许多的失落,现下还怀揣着许多的期许、许多的惶恐。车轮滚滚,她斜倚着车扇,一路揪住了自己衣袖,丝毫没有心情捞起车帘看看外间的风景,于是等下了马车被人领进偏门,这便越走越疑窦丛生—— 明明从未去过湖兴郡公府,这周遭景物却如何如此似曾相识?尤其是面前这间小院,上首的三个大字她如今已经认得。“朝闻院”,岂非正是荣王殿下当日问话的所在? 踏上三级台阶,领路庶仆推开房门。 落了阳光的桌案后,她避之不及的那人正缓缓抬起头来。 第17章 破而后立堪一醉(上) 他翻过一页公文,头也不抬: “坐。” 下首那小丫鬟没有应承,亦不谢恩,只向后避去几步,似是受宠若惊、似是无所适从。戚晋余光瞧着,心下骤寒,下意识便再翻一页折腾出些响动,方才缓言道: “你曾救小之一命,无须如此拘谨。且坐,本王有些话,需得仔细叮嘱你。” 她不仅不坐,反倒跪下身来。 戚晋便不再看她。 “现下小之暂住在王府,她若问及舅舅,你记清楚,一定回说我已将人救出,安置在隐蔽地方。她若吵着要见人,就让她来找我。其余不该说的话,一句都别多说。” 那扎着双丫髻的小脑袋闻言越低越凶,到末了是深福一礼——她依旧不发一言。 “你可以走了。” —————————————————————————————————— 她的确走了。 朝闻院不大,转过身,没几步她便已逃脱那令人窒息的暑热。才是初夏,她好似已经出了满身热汗,这便不由自主要渴求一渠活水,一捧绿荫。引路的庶仆很快停下脚步,协春苑已然近在咫尺,那满院奇花异草,是暗香馥郁扫尽疲乏暑气、绿荫婆娑遮了酷热烈阳。可站在这一步之遥的地儿,她却偏想起方才那处空落的所在——朝闻院不植草木,青石铺平的院子从不见半分生机,大太阳会直直打下来、大雨将铺天盖地浇下来,独独把那个人困在当中,解脱不能。 林府上三福堂虽破败荒芜,却也不至于如此寂寥冷清。 火辣辣的心思就这一瞬间便褪却了,她觉着恶寒,觉着伤悲——因她实在无能为力。不、至少她能陪在小之身边,为他去一份烦忧。至少。她于是终于迈步要走,那堂屋里就是在此刻乱起来。有甚么东西“哐啷”一声砸得门扇洞开,随即是几个婢子仓皇退步出来。再然后,有团软乎乎的粉色衣衫,猝不及防扑了她满怀。 时值五月,南风已是暖熏熏的。披头散发的小郡主衣衫不整,还是在风口狠狠打了个喷嚏,鼻涕眼泪的就不免蹭了她一身。 木棠却甚至来不及伤心。 她只见过小之一次,只知道这是个风风火火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一心想着仗剑走江湖济弱扶倾,便是五佛山上四面追杀也照样乐在其中。然而她现下却在哭。这不禁让木棠怀疑国舅下狱的消息是否已经走漏。“……姐姐,”双眼红肿的小丫头切切嗫嚅,“别人不和我说实话,但我知道……你告诉我实话……” 木棠毕竟大病初愈身子骨虚透,两人便一起歪身坐倒在道旁。绒草细密柔软,一切似乎尚未像木棠所想的那样无可挽回。 “……你都知道了什么?” “表兄老早就说要接我走,后来也一直说。昨晚上非要把我带过来。可我不想来。我不能走的。”小之蜷起双腿,伸手又在脸上乱擦一气,“我走了,表姐夫会来抄家的。我要等爹爹回来。之前我跟爹爹闹别扭,我好久、都没跟他说话了。可一转眼,爹爹不在了。薛娘子带小忻儿回娘家了……连芽娘也走了!那么大一个家,就剩我一个人……我原先总想一个人往外跑,可真剩我一个了,我、我住着没趣儿。表兄接我过来,可我不想在这里住,我想回家。” 木棠闻言,立时放下心来。不过是耐不住寂寞、想找些热闹,因此使性子发脾气罢了。果然还是小孩子。她于是软言宽慰,拿不过是一场误会之类的戏言去哄,请这小祖宗切莫胡思乱想。小之却忽地一把将她推开。 “骗子!”她野猫一般弓起脊背,瞪圆了还挂着泪花的双眼,“你们都是……骗子!当我什么都不懂!我知道!我亲眼瞧见爹爹在府门外安排下里三层外三层的死士!我听见、我只道表姐夫甲胄齐全拿着长枪闯上门来……我看到过血!那天死了人!爹爹没那么容易就能回来!你们不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自己……我自己去卫国公府找表姐,去找左卫跟表姐夫说,我爹爹他不该是坏人!” 她呛了嗓子咳着嗽,照样爬起身就跑。木棠哪里能追她得上,情急之下脱口便喊: “——郡主想知道什么?” 小之应声住了步子。 她却半晌不答话。 腰际的穗子缠成一团,轻易打理不开,她闷闷轻拽着,突然狠狠一抽鼻子,一屁股又坐倒在地: “我想知道,爹爹到底是不是……十恶不赦。我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等着,等着,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等着木棠矢口否认,等着木棠笨拙地岔开话题,等着木棠惊慌失措地连哄带骗。 可她没有 但她只等来了一句简简单单的“是”。 “骗子!”她涨红了脸扑上前去,眼泪刹那便夺眶而出,她失声尖叫,“都是骗子!我爹爹不是坏人!他、他只是被别人骗了,他那样的人,怎么、怎么可能是坏人?” 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松开抓住木棠的双手,站起身却是茫然打起转儿:“我、我去找……表兄不管我了,那我去找皇姑姑,我去找皇帝表兄。我爹爹不是坏人,是有人骗了他……我……” “我带你去。” 木棠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轻轻拉住她。 “郡主既然不信,那我带您去外面看看,听听别人到底是怎么说他的。我会骗人,王府的婢子会骗人,可天下人不会。不是每一张嘴,都会讲同一个谎。” 小之却是一怔:“可表兄不让我出去,门看得好紧……” “你在这等着,我去要一身丫鬟的衣服来。” 说罢这句木棠转身便走。只是不知是不是受小之感染,她最后那一声尾音里竟也若有若无、带了丝哽咽。 —————————————————————————————————————— 已是初夏,纯白的玉兰和梨花、浅粉的桃花和樱花,一样样都谢了,换成是芍药牡丹那姹紫嫣红大富大贵的热热闹闹开满整个世界。初生尚还卷曲的嫩叶早都舒展开来,变得硬挺、油光满面。杂七杂八的声音也都吵嚷开,从地底、天际、到那大街小巷。烟火缭绕,摩肩接踵,各色轻纱料子下那一条条臂膀已开始微微出汗。 这是夏天,一年内最为躁动不安的时节。然而这般热火朝天的世界,却好像独独与荣王府、与朝闻院毫不相干。望着那空荡荡的庭院,戚晋忽然勾唇轻笑。身前漫无边际的絮叨突然就停了,余光看到谘议弓下去的腰背,他竟愈发觉着好笑: “钟谘议怎么不接着说下去?本王,洗耳恭听着呢。” “属下……惶恐。” “谘议说的很对不是么。”戚晋收回目光,将手中毛笔一搁,却是好清脆的一声响,“什么大义灭亲,分明是无情无义。本王陷了舅舅入狱不够,还要将那些辛辛苦苦为舅舅鞍前马后的也一网打尽。自毁长城何其愚蠢,谘议劝阻,本王该谢你才是。” “殿下。”谘议唤他一声,好像对他这般阴阳怪气很是无奈,“殿下想要正本清源实属高义,属下诚心拜服,可现在不是急于求成的时候,大梁……” “大梁下至扶阳县上至京兆府,何处当真光明磊落无贪可查。新帝登基,天灾频发,燕楚在外虎视眈眈,当今朝政唯有“和”字为上。查察吏治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处置不当,要么党争愈甚要么人人自危。与其搅起一滩浑水,倒不如睁只眼闭只眼。” 他说罢一顿,听谘议附和着“殿下英明”,干脆扔了那奏笺唾一声“荒唐”。 参政足足六年,他居然还以为这朝中有什么黑白分明的正义,岂非可笑。那号称刚正不阿的范自华翻了五件大案,却不曾揪出哪怕一个案犯;吕尝连上十道奏本独参舅舅一人,却不曾牵扯出哪怕一个同党;侵吞京畿赈济的周庵安然无恙,王绶之子科举舞弊照样功名傍身:一个个说起来都有理有据,什么大局制衡道理一筐一筐。甚至他自己、分明也是一丘之貉,却还恬不知耻指着吕尝能肃清这群贪官污吏——如何不令人思之发笑? “殿下……” “钟诤。”戚晋突然抬头,“你是赵老大人亲自荐举,可还记得赵老大人离京前曾叮嘱你什么?” 谘议慌忙拱手,却并不应答。 “本王包庇纵容舅舅时你不曾劝阻,拨乱反正时你反倒力谏不能作茧自缚。如今十恶不赦之人逍遥法外,你又滔滔不绝,说什么、不识时务。”他轻声一笑,“‘规陪讽谏、参议是非’。这八个字钟谘议只怕当不起。畏首畏尾、言之无物或许更贴切些。” “殿下,属……” “钟谘议年长,每日往来诸多不便。明日起在府上安养天年吧,不必来回奔波了。”他淡淡说罢,顺手翻来鸿胪寺关于燕楚使者的后续牒文,“地上那篇、真知灼见,谘议自己拿回去保管,本王才疏学浅参透不得,别的浪费了谘议笔墨心血。” 他没有再抬头,直到日落西山,点上火烛。门外亲事递来消息,仇啸却立在一旁等到戚晋搁笔再上前奏报:木棠带郡主偷溜出门时留了字条,如今人已经平安无恙地回来,就在外间候着。戚晋甫一听罢便已将原委猜出个七八。他心下先是一松,接着却是一空。 他不必再为难如何告诉小之真相。 可小之到底知道了真相。 “郡主哭了没多时就累睡着了。”木棠进得门来,跪在下首如实回禀,“奴婢没有骗她说、国舅爷已经被救了出来,也没有告诉她国舅爷现在怎么样,因为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带她出去,是为了让她听听真话,免得她日后知道更加伤心内疚。” “我曾叮嘱你彻头彻尾瞒住她……罢了,且不论这个,诱拐郡主你可知该当何罪?” 他这会儿疲累头疼实在已懒得再计较什么是非,所谓问责之言不过随口讲来。那傻丫头却竟当了真: “奴婢知罪,殿下要是要罚……不论怎么罚,就算是要发卖。奴婢、也甘愿。” 她叩首,诚惶诚恐。可那双杏仁眸依旧晶亮,分明有千般思绪一闪而过。戚晋看得真切,自知她还有话要辩: “既知此举不可为,为何自行其是、一意孤行?据实讲来便是。若言之有理,本王可赦你无罪。” “奴婢愚昧。” 她诺诺着再一叩首,攥紧袖口陷于沉思,好花了会儿功夫才理清思路、或是说鼓起勇气开口:“奴婢知道这么做兴许不对。”她又强调一遍,“只是觉得,只是看郡主毕竟已经起了疑心,她本来就想听真话。奴婢、不是很会撒谎,就算会……也不应该。瞒着她或是骗她都不好。奴婢的确是在、自行其是,可那是因为——这么想或许不对——奴婢觉得,如果现在她认为国舅爷冤枉,因此而生气。等以后、有一天,她真正知道了真相,她会恨死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 她说到此,语调已不自觉漾起波澜: “……长痛不如短痛,逃避其实没有用。只有,认清了事实才能接受它,才能活下去。至少现在,国舅爷还在,她还可以去探监。即便……也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 “她才十二岁!” 戚晋扼腕摇头,“等她长大些,等她晓事了,未尝不能慢慢说服她接受。她才十二岁,行将十三,正该是无忧无虑的时候……” “可她真的是吗?” 小丫鬟竟然不由分说将他打断,那双蕴了泪光的杏仁眼随即飘起来看他。就像秋夜的深井,盛着一泓欲说还休的月亮。她的面目笼罩在太多庞杂的情绪里,竟是那样的痛苦、却又模糊。 “如果是的话,上巳节流水宴后她为什么会那样在意九长公主,甚至不惜偷偷跑出家、去宝华寺上香祈福;为什么她会和国舅爷赌气不与他说话;秦大将军去过郡公府后,府上已经没人了她为什么还是不愿意离开;今天又为什么摔了一地的东西赶走了所有人,反而在薛家茶楼听到一切真相之后反倒不哭不闹了?奴婢今日不带她出去,以她的性子,迟早要自己跑掉,到那时候身边连个陪着她的人都没有……还是殿下、殿下要亲自告诉她所有一切真相?” 她声调轻柔、浸满悲伤。可最后那一扬声到底不吝质问,实属僭越。她于是又埋首叩头,低喘过两声,将袖口再拧上两道,她居然还要继续说下去: “父母、亲人、不管谁有一天迟早都要离开,这是正常的事,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再说、现在什么都没有定论,郡主她有权利知道一切。这样再不济,她也会做好告别的准备,也会好好、去认真地道别。以后再想起来的时候,她也不会后悔不会生气,不会恨自己太笨太天真什么都不知道。痛痛快快哭几天,过几年总是就好了。有了伤就要看伤,那个、避而不谈,装作没有事情、一味藏着,会要命的。” “要命”二字一脱口,她竟然前后一晃身子,跟着要倒下去。幸而有荆风抢先一步,及时将她扶住。小丫鬟毕竟死里逃生不久、气虚体弱,今儿个又跟着食不下咽的小之饿了一下午肚子。朝闻院灯火昏暗密不透风,她头脑一热噼里啪啦吐出许多真情实感,难免头晕脑胀、喘不过气。戚晋才站起身,接着竟忽然僵在当场—— 若非此刻她为了透气扯松了衣领,他如何能看见那道有意遮掩的淤痕? 当日荆风回禀,只道她安然无恙,别的半句不曾多说。安然无恙?进了监义院怎会安然无恙?安然无恙怎会如此虚弱不堪?荆风根本就不擅撒谎,可笑他竟还信了那番鬼话! “奴婢没事,奴婢很好。”那被他所害的小丫头居然反倒惴惴不安着请罪,“不必劳烦荆大哥,奴婢只是中午没吃饭饿着了,仪容不整,是奴婢的罪过……对了,殿下救了奴婢,奴婢还没来得及谢恩。” 她似乎是觉着丢人,又拢紧了衣服慌里慌张叩首在地。那响声沉闷,好似就砸在戚晋心上。 “……你晓得什么。” 他扶住桌沿,狠狠喘声粗气。荆风迅速向上一掠,终究是没能阻住他的剖白: “我对你,分明是见死不救。” 小丫鬟肩头微微一颤,却没有抬头。 “廿七早上,夏姑姑来找过我。只需一句话,只需一句话。”他倒进椅子里,抬手掩了面目,半晌,才轻声道,“我本能轻易救你出火海,我却足足晾了你四天。你凭什么仰仗于我,我有什么值得你托付,尤其在那座皇宫。天真鲁莽、初生牛犊,你该吃些苦头,长点记性。” 他说得咬牙切齿,可一字一句却那样沉重。四下里一时归于沉寂,连远处花园里的虫鸣都居然显得清晰。她会伤心、会痛恨自己卑鄙龌龊。她也会离开,像定娘娘、像亘弟、像晚华、像夏姑姑…… 像舅舅、像小之。 “殿下这么说……奴婢的确领到了教训,不能自作聪明。”木棠短暂一顿,重新直起身子来看他,“但毕竟是殿下救了奴婢,奴婢,总还是得道谢。” “因为你是丫鬟我是王爷。要么你自视卑贱,不敢怨我。要么你惧我怕我,心下郁愤,礼数却总得做全。” “不。 她轻声道: “因为奴婢还活着。” 戚晋骤然抬头。 那不过是短短的几个字,却像九天之上沾染了阳光的羽毛,轻飘飘落在他心上,挠得他百般沉重的心思瞬间一空。 “不管怎么说,殿下最终还是救了奴婢,但凡荆大哥晚来一点点奴婢就真的死了,这确实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而且奴婢还活着,活得很好。奴婢从前,也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觉着自己没本事,成天想一些得不到的东西,但这些其实跟死比起来一点都不可怕。只要能活着,就该开开心心的。不过是点小伤小病,总会好起来,不算什么,真的。只要能活着。所以、不管怎么说,奴婢都得得谢谢殿下。以后,奴婢……” 她突然竟仰起头来,用那双晶莹透亮的眸子热切而真挚地望定了他: “奴婢不会像殿下一样,忙着因为这个怪自己,因为那个生闷气。就算有天大的事,哭一场、睡一觉也就结了。憋着憋着,早晚得憋出毛病来。” 戚晋何尝不是直直望定了她?相顾无言,犹胜絮语千行。连荆风都看出门道,蹑手蹑脚出门去知会亲事延请郎中。门扇一开一合,她似是回过神想借此溜掉,就像一阵风,一场梦。于是戚晋脱口而出: “你留下……留下来用晚膳。小之毕竟已经睡下,再者、等郎中来了……” 木棠鬼使神差般立刻点了头。 她几乎马上便悔不当初。 她一贯没有吃相,尤其是面对满桌珍馐,还腹中空空的时候。上次得幸与荣王殿下同桌而席,她只敢护着自己那碗小馄饨,根本不敢伸筷子去跟两位主子抢食,最后是看他俩吃饱了,才不过悄悄蹭了几嘴。但这样未免又让她心里不痛快。明明就在手边,却巴巴地吃不到嘴里,天下岂还能有比这更残酷的刑罚? 不仅有,还就在今日。 没有小之在侧古灵精怪的插科打诨,这样硕大的桌子,就只有她和荣王殿下互相干瞪眼,怎能教她不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满桌那饕餮盛宴,又实在看得她两眼发直,尤其是上刚呈上桌那盘羊肉,明晃晃的油汁挂在骨头边,她不错眼珠地瞅着,腹内馋虫直叫。或许可以兵行险着,等个荣王低下头去的机会,便是只沾沾肉汁嘬嘬味儿也成。她本快要勾到了,她的眼睛已经亮起来,可是就在这关节上,另一双筷子却从旁一挡,轻易便将她架开。 小丫鬟抛手扔了筷子,撞着椅子站起身,险些将自己绊倒。戚晋拿筷子的手一掩嘴,实在忍俊不禁: “不是不让你吃饭。只是羊肉性属温热,你发过烧,身子还虚,这道菜动不得。” 他与仇啸附耳叮嘱几句,又招呼她落座: “我吩咐得迟了些,这些菜油腥重,你先用点粥,垫垫肚子,少顷雪蛤炖好了你再慢慢吃,不会饿着你的。”他一面笑着,一面亲手去帮她舀粥。木棠哪敢劳动荣王大驾,当即向前一寸步要去抢碗,可是那样又慌又急,却居然直直撞上他的手—— 甜白釉菊瓣碗摔落,神仙粥滚烫泼湿她腰际,她一退步,只是转瞬、便跪伏于地: “奴婢衣服脏了,有失礼数、仪容,奴婢冒犯。奴婢、奴婢该走……” 她又在说什么胡话?又要走去哪? “天这样晚,郎中早都回家去……啊。”她说着,结结实实打个磕绊,“如果是因为奴婢,奴婢没事,奴婢好得很,奴婢回去,伺候郡主。” 她说罢竟然不等主家应允,自顾自逃命般遁走,没几步居然又绕回来,大言不惭请他开恩: “奴婢方才想起,郡主身边好像、人手不太够。奴婢斗胆,奴婢在宫里有位、认识的良师,不知能不能、有幸,将她也调来郡主身边。多一个人盯着,那样、奴婢就不好一个人带郡主偷溜出去玩儿了。” 戚晋不解其意,荆风却略作一惊。 “她叫曹文雀,是内宫的七品姑姑。手脚麻利,守规矩、热情、能干,比奴婢、要强很多。如果、如果奴婢没有福分伺候郡主,换她来,会做的比奴婢更好!” 戚晋面色又肉眼可见的黑了三分,荆风从旁瞧着,忍不住出生帮腔:“此人属下识得,的确稳妥。木棠身子不大好……” 戚晋几乎立刻点了头。 第17章 破而后立堪一醉(下) 这些年来不知道是第几次,木棠彻夜难眠。她有时觉得燥热,有时又想要哭泣,有太多的情绪,她想不清、理不明。她甚至不晓得自己是当抱憾、抑或懊恼、还是庆幸? 自迈进荣王府那一刻,她不知从何处、竟生出了被逐出门去的渴望。发卖也好,打杀也好,她此时竟全不在乎。她只知自己不能留下。便是并不贴身随侍荣王,但只要留在这座府邸,她便永远断不了那般痴心妄想。 即使她知道这将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所以她偷带小之出门。所以她敢出言顶撞荣王。所以她力荐曹文雀代替自己。所以她此刻目不交睫,只长久凝望着那赭色的房梁。 不、若要说起,她本不敢对小之据实相告,本不敢为此分辩以致扬声质问荣王,本不敢替曹文雀讨问恩赏。很多决定在事情发生的那一瞬便改变了。若非要问,她只是不忍心。 不忍心看小之和荣王困于自己曾领受过的痛苦与绝望。更不忍心让自己身败名裂、走上穷途末路。即便她本不该自作主张、本不该争锋相对、本不该妄自托大。是对是错、是福是祸。她不愿想了。她只念着他投来那许多个眼神,和两手相撞的那一瞬。她在荣王府、协春苑、东厢房,守着一方小床。就如同从前在兴明宫、露华殿、小耳房;如同从前在林府、三福堂,主家床头。可许多事又已经不一样。林怀章惯爱乜起眼睛看她,那神色中总有一丝不以为意的轻蔑;林怀思时常飞快投来一瞥,并不曾正眼瞧她;可荣王殿下,自朝闻院那次应答之后,那双重瞳的眸子却好像时时刻刻都盯紧了她,似在审视她的用心,似要洞穿她的灵魂,似将…… 木棠猝然坐起身,点上灯。空想无益,适可而止。既然浑无睡意,就该好好去温书习字。是的,如今在这荣王府上,属于她的小屋竟比皇宫里还要宽敞许多。床头添一架亮格书柜,临窗摆一张桌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好像她真是位主子、是个文化人似的。小郡主那头照旧有下堂婢守夜,甚至都不需她轮班照顾,而她甚至还没问明她们的名字——瞧瞧,这可不是把自己当主子了吗? 可她并不觉着羞愧。 那么,或许……关于荣王,她亦不该一味妄自菲薄……不、是自惭形秽? 清淑院里冯翡春的怒斥字字诛心,言犹在耳。她坐直身子,认真提笔。 这好运既然到了头上,就再没有避之不及的道理。 ———————————————————————————————— 曹文雀第二日便来到府上,和她一同做了贴身婢,得享一间西厢房。那老古板开心了没多久,转回头又严阵以待开始交代她王府上下各处规矩礼节:“你仓促进宫,在昭和堂学了没几日,只晓得些宫里那皮毛学问……还不信?你知道王府里厨房怎么走,车马所怎么走;谁统御庶仆,谁主管账薄;出行该问何处讨要仪仗,贼匪该请何处擒拿追缉?” “我知道最后一个,”木棠小声嘟囔,“是荆大哥。” 文雀勾起食指,狠狠在她脑门敲上一记: “还有脸喊人荆大哥。亲事府典军正五品上有两位,他只管日日贴身护卫,必然还有一位才是真正统辖亲事、调度用兵的。下面两位副典军,你又可知姓甚名谁、如何模样?执杖亲事护卫王府,执乘亲事供进骑乘,还有那帐内府、鞍前马后仪仗卫从的,服色得认清了,真有个万一可不能混淆。还有管理食封采邑的亲王国,辅佐参政议事的亲王府,以及身负皇命的诸位吏员,虽然与我们无关,不用打太多交道,但也总不能一无所知。这还不算下面的庶仆、奴婢……这王府上的规矩啊绝不比宫里少。我初来乍到,有许多也不知道,所以专门请了瑜白晚上来给我们讲讲——就是在郡主近前伺候的婢子。清秀些的那位名叫瑜白,黝黑点的叫琼光。这两个近身婢你总都得认熟了。还有下堂婢八人,名字和脸得对上,还得知道谁负责收拾器具,谁负责看管财物,谁负责洒扫,谁负责浣衣,什么事得指挥谁,一样都马虎不得。” 木棠没有答话,总觉得脑子有些发懵。不仅那些闺房话再说不出口,连打定了的信念也幡然倾覆。她好像忽然离荣王殿下好远,如云泥之别,中间还隔着瑜白、隔着琼光、隔着什么亲王府、亲王国、帐内府和亲事府,隔着数不尽人山人海,隔着银河鸿沟。才燃起的少女情思瞬间化作灰烬,她死心塌地、只一心一意照顾小之,却依旧无法哄得那娇憨丫头一展笑颜。其后一连几日,她再不曾见荣王一面。她或许该习以为常。可这不应该。小之如此悲痛欲绝、郁郁寡欢,他身为表兄怎忍不闻不问,任她自生自灭?或许是避讳,出嫁之前新娘子不该与新郎官见面?抑或着……殿下心怀有愧,有意避而不见? 白昼渐渐长起来,这几日却很快过去。这天哄着小之睡下,她和文雀掩了房门出来,因终于理清了王府上下一应事宜,终于有闲心就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聊起闲话。文雀仔细问了好几遍那日荆风帮腔的情形,捂嘴直乐。木棠正笑话她起劲,不意间一瞥,竟看见荆风无声无息,就站在文雀身后—— 他轻咳一声。文雀转过头去,马上跳将起来。 “曹姑娘是否方便,在下有几句话、私下谈。” 他的神情有几分不自然,不过在夜色中看不真切,倒是那声调,古怪做作得紧。文雀盼不得与他私下独处,只不过面上多少得做个忸怩的样子。谁知那头却是个不解风情的,径自转身急匆匆就绕出了门去,好像根本不在乎她有没有跟上前来。文雀低声骂一句,木棠却看得羡慕,五品典军,若有主家恩赐,兴许也有幸配得上的。哪想她那镜花水月,不过是痴梦一场—— 她梦中那人一袭玄色衣裳,踏着月色走到她面前来:却是身形不正、踉踉跄跄;虽然身后还至少跟着两名执杖亲事。于是她清清嗓子迎上前去,只能赶客道郡主已然歇息:“殿下明日再……殿下您喝了酒,好多酒。” “我不找她。”戚晋摆摆手,勾唇一笑,眼里却滑落出一股浓重的忧愁,“去年,协春苑赏花之时,表舅埋了壶花雕下去,你去掘出来,我贪杯呢。” “可殿下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要醉了,喝醉酒睡觉起来,容易头疼。” 她忧心忡忡,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戚晋本该心软的,但他已醉了三分,再加之这几日心思郁结,愈发想要不管不顾狂醉一场,当下径自推开木棠,抬脚便要自己去附近翻找。那不管不顾的声音果然在身后急急响起: “殿下若是要喝,若是……奴婢、奴婢陪殿下一起喝!” “你?”他回过头,嗤笑一声,“狂言逞能。酒烈难驯,只怕你甫一沾唇,便要不省人事!” “可一个人喝醉会难过,两个人一起喝醉,就是潇洒,是爽快,大不一样。”木棠搬出林怀章曾经酒后戏言,却说得认真,“殿下就让奴婢试试。奴婢虽然的确是生手……这样,殿下、不妨让让奴婢。就请殿下答应,只喝到奴婢喝醉为止,一杯都不多贪。” 戚晋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那我只有祈祷,你是天生海量了。” 木棠向来不喜欢醉酒之人,他们不是放荡形骸,就是沉湎于悲怮中无力自拔。然今日情形却恰恰相反:这杯中之物,却居然当真帮得他暂排忧思,一吐为快。彼时一壶酒方才下肚,木棠虽觉腹中烧得慌,头脑却依旧清醒,连困意都不曾有。她正琢磨着装醉的法子,谁知戚晋坐在她身侧,忽而就泣下泪来。 他没有伸手去擦,由着泪水肆意流淌。他梗着脖子,抿紧了嘴唇。 木棠不说话,她在等着他自己开口。 “舅舅定了斩监候。 “我害了舅舅,又害了小之。再开罪世家诸公,里外不是人,两头不落好。”他如此苦笑,“舅舅,本该是斩立决,是范廷尉!非说案件未审清楚,一意孤行。偏偏、人人都当是我有意包庇。钟铮谏言不错。是我愚不可及。若要偏私血脉,黔中道大旱就该四下去设法转圜,科举舞弊也当秘而不发;若要奉公守法,就不该纵着他胡作非为,甚至为他上书向父亲求情……自作孽,不可活。” “可您并非圣人,怎么不会犯错。”木棠将还满当的酒壶悄悄藏在桌下,轻声喃喃,“再说,又没人真的怪罪殿下。即便就是错了,殿下已经知道了,已经改正了不是么。” “你是没见今日早朝那般阵势。”他抹把脸,嗤声而笑,“一个个的,恨不能拿连坐之律将我就地正法了永绝后患的好!大错既已铸成,覆水焉能再收。有些东西一旦失手,就再也不会赎回来了。” 他屈起一条腿,面上的泪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明晃晃得扎眼。 “而你道更可笑的是什么,舅舅已经必死无疑,他手下那些贪官污吏却居然被吕尝保下,一个个快活的很,逍遥自在更胜从前。只是从前所有流入湖兴郡公府的银子,如今要换个去向。而我、我与吕尝又有何异同。连参奏舅舅,我都是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甚至还使满了伎俩,费尽心思从里脱身。赵老大人昔年教导,何止钟铮,我自己何尝不是忘了个干净!卑劣龌龊,满肚子蝇营狗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能算是个……什么东西。” 木棠没有答话,只看着他抬手藏了面目,又长久陷于沉默。 她斟满一杯酒。 “奴婢不知道朝堂上那些事情,也不好说是非对错。只是对于奴婢,殿下是好人,从来都是。救了靖温长公主的是您,救驾的是您,为兴龙帮、不计前嫌,替他们报、洗刷冤屈的也是您。这些事情,连奴婢都知道。天下人各个都知道。殿下……要是不信的话,也学小之那样,换身衣服去外面走一趟就知道了。至多再哭一通,哭出来总归是要好些。” “说什么胡话。”戚晋哑然失笑,拍掉她的手,将那鋬指杯抢过来,“你是个小孩子,小之也是,遇事便哭,何其幼稚。” “可殿下现在,不就是在哭吗。” 那本已醉了糊涂的人闻言竟险些要跳起,扔了酒杯是湿了衣裳都不顾,满手要去擦掉泪痕:“胡说。我何时、我怎会无理取闹、意气用事。分明是你这丫头,含血喷人……” “还嘴硬呢。”木棠翻出素帕来替他擦拭,嘟囔着像在赌气,“殿下还没弱冠呢,也就比奴婢大上四五岁,不也是孩子?” 她埋头擦得认真,不曾注意上方戚晋已经住了满嘴胡言乱语,就那般定定望着她愣神。那么片刻烛花爆燃的功夫,他想过了些什么?他的确是醉得狠了,再回神只听得自己丢盔弃甲,已要认负投降: “不必再擦了。既已湿透,换了就是,何必……庸人自扰、在做无用之功。” 小丫鬟好想听懂他话外之意,抬起晶亮亮的眼睛来看他:“殿下当真想通了?不再自怨自艾,不说一醉方休了?” “喝不过你,我怕是当真要醉了。”戚晋半真半假地戏谑,俄而又正色道,“你说的确乎没错。哭一场,确实有用。可你这小丫头哪来这么多好主意?长痛何如短痛、人生苦短终有一别之类的道理,你又是从何学来的?小小个丫头,懂得倒不少。” 木棠浅浅低下头去,所有强作镇定的笑容在那一刹尽数熄灭。 “殿下醉了,脸都红了,奴婢去找荆大哥去。” 她说着跳起身,简直是落荒而逃。屋外风清月朗,她却被不知什么东西迷了眼,骑驴找驴白跑半天,才发现荆风实则早就候在了门口。戚晋醉里睡去占了她的东厢房,此间事务再不归她管,她只能去西面与文雀挤挤。那牙尖嘴利的丫头果然问起殿下,她慌忙之下话锋一转,倒逼问起文雀来。 曹文雀捂住脸,无语凝噎。 她原做了百八十种设想,甚至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直陈心意。哪料荆风开门见山只是公事公办,三言两句知会过了就去东厢房门口站桩,半分闲余不给她留。文雀唉声叹气怅然失落,木棠却听得羡艳不已:他越过自己、单单只知会了文雀——这不是偏心,还能是什么? “罢了,这些事顶多算锦上添花,没有便没有了,犯不着为此心烦意乱。你只要记住几位主子的情况,这才是正事。”文雀晃晃脑袋,盘腿坐起来,“王府里几位主子五毒月都回了门,没多时便要回来。段孺人娘娘贤良淑德,不必害怕。但如今国舅爷倒台,国舅爷有位姨娘、姓薛的,或许要借住过来。这位薛娘子自打有了孩子,便喜怒无常、对下人非打即骂,私下见了你最好给我躲远点。哦对,还有位段媵侍,是孺人娘娘的陪嫁。算上咱们院的,一共就四位主子,总应比宫里面轻松吧。” 她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木棠再没认真听了。她只觉得心口有团气,又莫名堵得慌。听长相描述,正月里在布庄门口见到的应该就是国舅爷那位薛姨娘。她当着荣王的面都敢摔碎玉镯大发雷霆,自己该如何在这大佛下安稳讨个生活?还有段孺人……他是有孺人的,还有媵侍,自己没名没姓的,做什么春秋大梦呢!再说小之还伤心着,殿下也是…… 这荣王府,当真未必就比林怀思身侧清闲。 于是再一次,她辗转难眠。 第18章 富贵何需羡或愧(上) 五月毒月,规矩纷杂:姬妾媵侍俱回门,修身养性禁杀生。戚晋由是惯爱这忙里偷闲的时节。可今年五毒之月、却过得甚不太平。舅舅的事闹得鸡犬不宁,求情的责难的趁人之危的不怀好意的各路心思蜂拥而至,以使他目不暇应。楚国老太祖连发三道亲笔御书,质问自家使臣究竟为何而死;燕国据说国内动荡愈甚,阿史那修书只有求情拖延;戚晋一面要敷衍,一面得回护,是忙得俾夜作昼,三不五时还得去庆祥宫听训。直到这晚终于借着酒劲,一觉在协春苑东厢房酣眠到天亮。 一整晚,他只梦见木棠。 就像山那头飞过来的野鸟,风霜雨打的,湿透藏污了洁白的羽毛。在陇安县泰生乡李家村常被人夸美人胚子的木棠一脚踏进长安满城春色,轻易便暗淡无光——身量不过五尺高,皮肤粗糙暗沉,打眼看去就只瞧见那小鸡嘴略凸、山根低平、眼距偏窄、眉毛又短又淡;她又时常俯首帖耳,没长毛的小鸡仔般颤颤巍巍,简直与河沟里的碎石子儿没什么两样——所以林怀章哂笑她“没有长相”,总要提一嘴这丫头难登大雅之堂。 可越过那满身泥泞脏污,戚晋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木棠:丰润圆满的唇时常半咬着抿起,惴惴不安下其实藏着股不肯将息的韧性;鼻子山根虽低但宽窄合宜,搭配上小巧的鼻尖,倒显得质朴又不失机灵;偏窄的眼距使她定睛时愈发炯炯有神;短而淡的眉毛似春风化雨,温顺而格外平易近人;最妙的当属那双圆溜溜的杏仁眼,当她抬首时,总一刻不停、迸溅着生命的热力。 还有太多太多,不可言说的复杂思绪。 循循善诱、鞭辟入里或许凭依的是学识才智,但那丫鬟的道理分明句句发自肺腑、从心而出。感同身受和对症下药可不是轻易就能拥有的能力。长梦自此乍醒,他怔怔良久,终于记起四月小之代笔寄给她娘亲的信函好像尚无回音。还有,今日五月十五,是小之生辰,亦是她生母宣清公主的忌日。他躲了数日,今儿总该好好去看看她。 屋外天光大亮,日上似已三竿。“郡主已乘车入宫。”门下近身亲事如此提点,“亲王府递了病假奏请。但殿下也当启程了。” 他误了早朝,还恐怕要迟到自己表妹的寿宴。木棠所言不差,沉溺杯中之物果然不该。他甚至没那个精力骑马,就连马车颠簸都扰得他头痛不堪。他只盼着母亲当真信了自己之前李代桃僵那番谎话,尚未将舅舅收监待斩的判决告诉小之,否则…… 她已经失去了母亲,自己焉能坐视她再失去父亲。 他并非未曾动过找个替罪羊的念头,可吴惑言案腥风血雨不是作假,兴龙帮众人家破人亡不是作假,黔中道饿殍遍地更非作假,吕尝所陈十条罪状件件当诛,他已非黑白不分的垂髫稚子,身为大梁亲王,怎能纵此等恶徒继续逍遥法外。 可他却已经如此听之任之了近十年。 而当今天子,已忍气吞声了近十年。 他拐去昌德宫为误了早朝请罪时候,皇帝就频频说起杨珣。戚晋波澜不惊一一应过,又对上首那位拐弯抹角提起的整饬吏治一事保持充耳不闻。皇帝不过是说说罢了,世家坐大,他初登大宝多的是无可奈何,自保尚且不易,怎会有闲情逸致自找麻烦? “可皇兄,你毕竟姓戚。” 千言万语化为一声轻叹,戚亘坐回御座后,再不赘言。可便是这短短一句话,却在戚晋心中搅起波涛汹涌,令他明明走到庆祥宫宫门前,却生生住了步子绕回来。 他并没有进殿。皇帝却已经看到了他,还让常福追出来将给新丰郡主的生辰礼奉上。宝匣上附有一封御笔亲书,宝匣内盛的是圣旨,戚晋无需拆看,便知道其上写的是什么。 他到底得进殿去谢恩了。 “请陛下收回成命。” “朕送与表妹的贺礼,何需劳动皇兄来婉拒?” “新丰郡主不过十三岁,现在非常时候,住在荣王府上臣好歹能有个照应。秦秉方强闯入府时她正在家中……怎能让她再返故地?” “朕只是将湖兴郡公府赐予她,让她有家可归,也维护了皇姑姑故居。至于她愿不愿回去,那是她自己的决议,如何倒成了朕强迫了她了?”皇帝说到此,放了御笔亲自去扶了戚晋起身,“她亦是朕的表妹,朕如何会害她?她上午曾来求见,当时朕忙于政事,无暇他顾,因此心怀有愧,特意写了这封家书,烦劳皇兄转交。” 他一气说罢,也不给戚晋辩驳机会,向常福使个眼色就是要送客:“时候不早,庆祥宫应该已经开了宴,皇兄别让太后久等。朕还有要事,就不去凑热闹了。常福,代朕送送皇兄。” 常福却一路跟他到庆祥宫,摆明了就是要看着他宣旨。今日杨绰玉穿的乃是昔年御赐宣清公主的一身牙黄金宝地襦裙,可惜她不本比她母亲身段婀娜,略显富态的小身板塞进那堆衣服里本就违和;何况今日喜事,她却丧着一张脸,听了圣旨阅了家书愈甚,这席间气氛就愈加尴尬难堪。 “别怕,还有你表兄在呢。”太后柔声劝道,“随便向大理寺打个招呼,再不行私下里运筹一番,你爹爹会没事的。放心,你表兄应下的事,何曾有做不成的?到时放了你爹爹去外做个小官避避风头,过个一两年也就安然无恙回来了,咱们小之别怕,啊。” 太后探寻的目光正向此望来,他应点头附和,便是装也得装得胸有成竹,可他只一偏头,半晌不敢去看小之。 “可惜了今天你生辰,你爹爹却不在,等他出来了让他给你补上。晚上回去再让你表兄好好为你庆祝一番……” 桌椅哐当,脚步凌乱,那袭黄衫在他余光中倏忽远去。瘦小的贴身丫鬟最先追出门,而后是马姑姑,连太后都动了身,只有他依旧坐在原地。 他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口干舌燥,脑袋愈发沉重,他实在想要再睡一觉,好好睡一觉,躲个五毒之月的清闲。可他没有,他站起来在走。后院梨树下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听着那珠钗首饰摇晃撞响,零零碎碎的,愈加使人心浮气躁。 “……郡主若要回郡公府,奴婢也一同……” 他皱起眉头。小之厉声尖叫: “我哪都不去!”她涨着脸回身,只一瞬便盯住了戚晋。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满满当当只写了两个字: 失望。 “没听母亲说么,一切无虞。”他向前一步,强打起精神,硬撑起个笑脸,“你且在王府安心住着,舅舅不会有事,表兄答应你,过了这一阵,表兄带你去……” “表兄的意思,就算爹爹罪恶滔天,也可以不受惩罚是吗?” 他在廊下站住。 “如果是这样,那表兄从小教导我的公正道义算什么?善恶有报,难道只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谎话?只要大权在握,便可以不辨是非、指鹿为马?” 大梁新丰郡主乜起红肿的双眼,一字一句却端得掷地有声: “如果表兄一意孤行,愿为小节失大义,那从此以后,休怪小之看不起你!” 木棠说的不错,他的小之,早就长大了啊。 “我去效仿管宁割席,从王府搬出去,睡大街睡荒郊野外全是我罪有应得!郡公府郡公府,那是他的府邸,我也不要沾染!”她一面抬手擦着眼泪,一面气鼓鼓就要向外走。木棠一步滑跪,依旧截在她先头: “咱们不去郡公府!国舅爷做错事与咱们小之、与郡主并没有关系。郡主不是好几次都替他行好事、积德的吗?郡主知道是非,郡主并没有错。郡公府咱们不去就是了。郡主没必要自己惩罚自己饿肚子吧,何况那还是生辰的长寿面。咱们先回去吃饭,吃饱了,有力气了,再慢慢说好不好?” “可我不要这些!”小之晃晃脑袋,又伸手把满头珠翠拔了个干净,“皇帝表兄说的不错,他到底是我爹爹,我周身荣华富贵,不全是他搜刮的民脂民膏?我有何颜面顶着这郡主名号,在王府上养尊处优?他欠了债,我合该帮他还的。何况他下在狱中,我为人子女,哪还有心思庆什么生!” “胡说什么。” 戚晋叹一声,走近前来曲了膝,与她视线平齐,“你母亲是宣清公主,你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本就是无上尊荣,与舅舅所犯之事何干。表兄少顷再去向陛下请道旨,将湖兴郡公府改回了宣清公主府就是。你是我皇姑姑的女儿,是我的表妹,表妹来表兄家中暂住有何不妥。” 他再犹豫片刻: “你今日过了生辰便是十四,是明事理的大孩子了。既然如此,表兄有个秘密,请你帮忙保守,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姑姑。” 在杨绰玉十四岁生辰这天,他到底告诉了她,她即将失去父亲。十四岁的小郡主泪雨滂沱,终于扑进他怀里纵声大哭: “我其实……我不想爹爹死。”她努力申辩,“可是、但是……表兄,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让我再去看爹爹一眼。我先前生他气,没和他说话。我总得和他、再说句话……” “表兄答应你。别怕,有表兄在,表兄会一直护你无恙。” 戚晋此时说得真挚,午后却并不曾与她同行。这还是木棠出的主意,说是该将预备要送的金银珠宝收起,去集市上买些平民喜爱的小玩意来,一是图个新鲜有趣,二来平易近人些,免得小之不肯接受。“而且,殿下能不能亲自去。”木棠看一眼被太后、静禾、文雀围住宽慰的小郡主,回头来忧心忡忡道,“郡主这会儿哭累了,一会回去肯定得睡一个下午。殿下也不用陪着。所以能不能烦劳殿下去集市上走走,也算是散散心?” “她近来日日如此?” “没有,只今天特别凶些。但本来夏天午后就容易犯困,她本来就是得午睡的。”木棠说罢,似是见他还不放心,又加上一句,“有这么多人陪着,郡主也很勇敢,她能挺过去的。之后还是得殿下准了,许她经常出去走走。如果殿下有空的话,也多陪陪她,实在不行和她一起吃个饭也好,这种时候,是很容易没有食欲的。” 戚晋记着她最后这句,额外相中了一套松下老虎的碗碟。那碗碟瓷胎虽非上品,但绘像生动可爱,正好小之肖虎,兴许能哄得她多吃几口。瓷器店一旁是家首饰铺子,他闲步路过,打眼突然就看上件项链。珊瑚的珠串,缀着一个羊脂玉雕的牛头,一红一白,煞是好看。戚晋记得小之说过木棠比她大一岁,那便该是属牛。这丫头已救了他多次,尤其是刺驾那回,他早该送她份谢礼。 “但、木棠曾被勒伤。” 荆风欲言又止,等出了店门才冒出句扫兴话。戚晋回眸看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只径直去街对面买了几张烧饼。她们刚用过午膳便驱车回府,想来木棠还饿着肚子,再说兴许小之也会对这新鲜玩意感兴趣。热气腾腾的饼子包在油纸里递过来,他嗅着芝麻的香气,忍不住揭开咬了一口。虽外酥里嫩,但因是豆面制成,嚼在嘴里总觉得有些粗糙。他昨日醉酒,今儿一贯口渴得紧,却到底不愿浪费粮食,非得遣荆风讨口茶来硬咽下去再说。 “可似乎何时,曾尝过这般滋味……” “京郊农户会以豌豆磨面。”荆风提点道,“城外操练时,殿下曾说不喜欢。” 戚晋斜眼刀他。知道自己不喜欢还不拦着,非等吃到嘴里才做事后诸葛。贴身亲事却笑笑,好像很得意似的,或许想要激他与自己酣畅淋漓好好打一架。 才要抬起的手却停在半空。 豆面。 这几日朝堂上下正在为赈灾款项犯难。京郊和黔中道俱急着用钱,边境不宁亦需留足军备粮饷,可今年国库紧张,就算搜刮了杨珣贪污的银两也只是杯水车薪。但说来正巧西北丰收,豌豆玉米等杂粮倒是富裕得很,价格也便宜得多,不如就用这些杂粮面粉暂代替了稻米小麦,权作应急,待局势平缓下来再从长计议。 他想及此处,匆忙跃上马背,拽回马头,急着要入宫去找皇帝,可接着又勒住缰绳,唤来仇啸: “去请周府尹,有要事相商。” 第18章 富贵何需羡或愧(下) 木棠刚被小之喂了个饱,这会儿看着仇啸送过来的两张烧饼,一阵不知所措。但无论如何,总归是得过去谢个恩的。小之方才睡下,文雀不放心留在宫里、说要去请太医开张安神方子,到现在还没回来。所以只能她自己走这一遭。朝闻院附近的执杖亲事多加了两班,正屋关了门,内里该隐约传来些交谈的声响。她思来想去就站在门口,直到有个身形壮硕的中年男子自堂屋出来,就与她擦肩而过。 “没必要如此着急,吃饱了再过来不迟。”待仇啸通报过了,她终于得以入内谢恩时,戚晋正顾自斜坐着不知在想什么。她跪下身一叩首,果不其然讲出口又是些扫兴话: “……奴婢、其实已经吃过了。所以先来谢过殿下。殿下赏的那些,奴婢和文雀是留着晚上吃的,可晚上过来又太晚……” “没那个必要。”戚晋不以为意,“本也不怎么好吃,只是想着小之或许会喜欢。晚上自然是做了你……小之爱吃的去,不会委屈你。” “还有那些贺礼,郡主睡了,还没来得及看,不过奴婢觉着,她一定会喜欢。” “嗯……你跪着做什么。”戚晋从方才的商讨中回过神来,马上示意荆风去扶了她起来,“荆风说你膝间有旧伤,今日又有刮蹭,回头江院判来了一并看看。坐,以后来我这里别跪来跪去的。” 木棠掀眼偷偷一瞥,诺诺应下,可落座时候却还忍不住向屋外寻去。这就轮到戚晋好奇。 “你想知道方才本王与周府尹谈了些什么?” “不是。奴婢从前伺候良宝林,随她进宫之前奴婢在林府上、见过周老爷来过几次……” “你怕他?” 木棠垂下头去,咬唇“嗯”一声,接着只怕自己无意冒犯,忙又找补:“奴婢其实不是怕周老爷,是怕、县君。周老爷不常来,来了也不与宝林说话,奴婢其实只是面熟,并不晓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请周府尹前来是为了赈灾款项。”明知木棠别无他意,戚晋却还是自证清白道,“只因国库亏空,钱粮不足,全是为了朝政、公事往来,绝无私交。” “奴婢知道。”木棠接话道,“这是大事,奴婢也听说了。那,殿下现在可有法子了?” 戚晋不答,反倒问她:“若换做是你,你要如何处置?随意说说,不必拘着,我想听些不一样的。” “那、缺钱这种事,多半官老爷们想多了。”木棠不假思索,张口便道,“都快饿死的人,哪那么金贵,随便能填肚子就行了,就是掺了沙土的饼也是顶香的。买一斤好粮食的钱,能换十来斤粗糙的吃食,这么合计合计,兴许就该够了吧。” “你这脑筋倒转得快。”戚晋咋舌道,“我好容易才想出的锦囊妙计,你却脱口而出。这么说来,兴许有些事情,我当真该问你讨教讨教了?” “殿下又打趣奴婢。”木棠臊道,“是以前、有逃荒的逃到村子里来,奴婢见过,知道官府赈灾的时候怎么办事的。殿下毕竟没实打实挨过饿,真能想到就很不容易了。不过是身份不同,见的想的都不同,没什么好表扬的。” 戚晋听她这般谦虚,反而愈发来了要考她一考的兴趣,他甚至专门坐正了身子: “那还有一事,你听仔细了。舅舅涉案,本该牵连出周府尹一干人等,但周府尹做得巧妙,又借着与舒国公的交情,竟完全脱了罪责。可是舒国公那个直来直去的儿子——就是大理寺卿——却坚称案宗未明,一意要追查下去。依你之见,我又当如何自处呢?” “殿下想站在哪一边?” “贞御女是谁救的?” 木棠马上反应过来。 “那、殿下您把这法子教给府尹大人,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大理寺卿少不得也得让一步,但是面子上大家都好看。”这回引经据典的出处,自然又是儿时旧闻,“以前县老爷的侄子杀了人,最后什么事都没有,说是将功赎罪了。可他那侄子,大家都知道就是个草包,哪来什么真本事,乡里乡亲的都说是师爷出的主意。这不就跟殿下您说的这个,是一码事嘛。” “你出身乡野,见闻竟然不少。” “村里农闲时候最爱碎嘴,十里八乡的故事漫天都是。奴婢又好听故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自然都听了一箩筐。” 她已经尽量克制了声调,可不自觉地、总还透出些哀伤。戚晋立时误会,只当她不喜周庵,因而视包庇周庵的自己不堪——这算什么话!木棠将险些冲口而出的情深意重生生咽回,酝酿再三,缓缓起身,依旧要去案前郑重跪下: “奴婢懂的,不过是些旁听来的便宜道理,朝堂上那么多聪明人,具体是怎么个情形奴婢哪里分得明白。殿下怎么做都肯定有殿下的道理,奴婢虽然不清楚,但相信殿下为人。殿下本也不该拿奴婢这等下人的话当回事。难道奴婢说、看不起殿下,殿下还真要伤心不成?” “那如若……我仅是为了自己,有意袒护纵容,不为伸张正义……” “殿下。”木棠轻声唤他,“您今日去了趟集市,除了豆面饼和贺礼,还看到了什么?夏天了,晴天更多,白云更少;来来往往大家的衣服会穿得更鲜亮,在店外摆摊的小铺子会更多。殿下可有停下来,在街边喝一盏茶?” 荆风攥拳咳个嗽:“一口。” “奴婢的意思是,”木棠向后瞥一眼,还是不懂她的荆大哥在打什么哑谜,“殿下您太累了。累的时候又不得休息,就会想太多、钻牛角尖。就像那日在马厩、像昨晚上一样。一时找不到思路,又焦急又没有办法,就只能关起门来自个儿怪罪自个儿,自怨自艾、妄自菲薄。” 她想起清淑院里那些曾经。 “但是等喘口气,去天底下走走看看,看看红花绿叶,看看大家快快乐乐的日子,脑袋轻了,视野也就跟着开阔了。所以奴婢请殿下亲自去集市上走走。殿下今日的面色,实在很不好看。” 木棠顿一顿,深吸一口气。 “如果、殿下一定要问奴婢的想法的话。奴婢刚才说了,殿下是好人,也一直这么认为,不会因为周府尹、还是国舅爷、还是别的什么人改变。奴婢见过的官不多,见过的主子却不少,没有人能比殿下做的好,没有人像殿下这样……您、做什么?” 她惶惶然要起身,却一屁股坐倒。因看见上首那人绕出案首,竟端端正正、执手向她深施一礼。 小丫鬟那双颊,瞬间便烧透了。 “殿下……奴婢……” “宝华寺前你以身涉险、救下小之;刺驾案发,因你提点,我逃过一劫;进府以来你身带伤病,仍照顾小之周全;桩桩件件是为大恩。还有你数次提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当算我半个老师。” 他说着再次拱手,一揖到底: “这是谢师礼。” 木棠坐倒在地,喘起粗气,确实半句话也不会说了。 她只觉着热,好热。 “我、原是想送你个薄礼,只是……” 黑珊瑚玉牛头项链已被他不自觉摸出了袖口,木棠立时向后一缩,不住地摇头: “殿下说笑……”她咽下口水,“这样好的东西,奴婢哪配得上。快、收起来,别磕了碰了的,多不好。” 嘴上虽是回绝,她双眼却直愣愣盯住了那宝贝不舍离开。戚晋看得真切,哪还管什么杯弓蛇影的忌讳,当下蹲下身来,径直将其放到她手中。 “奴、奴婢把这个当生辰礼送给郡主!” “不行。” 小丫鬟立马蔫下去。 “殿下……奴婢、方才反应不过来,受了殿下的礼,已经是僭越,已经是够了……如果非要说礼、那个豆面饼……不行再多买两个烧饼……” 戚晋哪里还听她期期艾艾着废话,抓起项链竟是要亲手为她戴上。他已离她那样近,近到她呼吸都吹到他喉头上,近到她看得清他领口赤金螭龙的纹样。 然而他的手却停了。 深红的勒痕虽已消肿、仍旧刺目。木棠不再说话,可整个身体却已经僵硬到微微颤抖。不到半月之前,那几个犯妇便是这般将绳索缠上她的脖颈,要诬陷她害死掌事姑姑,自己畏罪自尽。但凡荆风去晚了些,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 岂非又一个定娘娘? “殿下。”木棠轻声絮语,瞬间将他唤出积年的梦魇,“奴婢惯爱留疤,那个痕子总不肯好,很难看。所以,或许,有个项链遮住,也好……” 她惯来如此,从不愿为过去的伤心事束缚住手脚。戚晋敬她惜她正因如此,当下也不再犹疑,就探身去尽量轻缓地将项链系好。木棠缓缓抬起手,摸过一颗颗黑珊瑚珠,一直摸索到那个玉牛头。 “很好看。” “殿下……不要胡说。”她绷紧了嘴角笑意,指尖甚至在微微颤抖,“奴婢不该戴这样贵重的东西,肯定是不好看、不搭调的。” “方才你那通切勿妄自菲薄的道理这么快便忘了?”戚晋自仇啸手中接过镜子,亲自照与她看,“名门闺秀穿金戴玉,不过仰仗的是家门荣光;纵然有些资质不凡的,也断然脱不开门第熏陶。而你不一样。你仅凭一己之力能走到今日,实属不易。我见过的所有女子,谁人都不可与你相较。相信我,你配得上比这珍贵千万倍的饰物。” 他郑重其事,就在半尺不到的距离,淡淡地笑: “所以以后,不要再自称‘奴婢’。” 那双小短眉轻轻抬起,杏仁眼随后淋过春雨。他看见碧波荡漾,她的眸子,竟明亮胜过万千星河。 泪水流过她抿起的嘴角,眼泪,却并不是苦的。 今天的木棠有些过分活泼。瑜白看着她将下堂婢的活计抢去,将庭院洒扫了一遍不够,还将自己才拿出门来的茶具不由分说一把抢走。待她愣了半晌跌脚追去,人早已挽了袖子,自己吭哧吭哧打了桶水,又要拎去厨房起灶烧火。于是瑜白才知道连郡主都以礼相待的这位贴身婢不但没有半分架子,还有一手烧菜的好手艺。她甚至才是个半大丫头,烫杯涮洗时都要溅起水花来玩,难怪得郡主如此喜欢。 今天的木棠有些呆呆傻傻。琼光黄昏出门接晚膳时就见她坐在石凳上托腮发呆;换灯油回来又见她蹲在地上看着队搬家的蚂蚁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不过小郡主也惯来这样,时而望天时而看地,心思从来是她们这些寻常婢女捉摸不透。今日自己该在屋外守夜,琼光就在檐下偷看了许久,想琢磨出些门道,却只听见那木棠时不时吃吃在笑。或许并没有什么学问,仅仅只是缘分。可郡主还伤心着,她又有什么好笑? 今天的木棠有些鬼鬼祟祟。她去朝闻院谢恩完是揪着衣领左顾右盼着回来的。下午三不五时又得探头探脑退步躲进东厢房里不知做些什么。晚上那屋里点了许久的灯,桌案前却不见她一贯奋笔疾书的人影,倒是床上莫名鼓起个大包。 于是文雀推开门,将被子径直掀开。小丫鬟立刻吓得个鲤鱼打挺,又马上缩肩护住脖子。 “是要自己老实交代呢,还是要我动手?” 木棠抿起嘴吸下鼻子,继而莞尔直笑。她一手捞过被子,仰面扑倒,自顾自又将自己裹成个蚕蛹。她继续在内颤抖,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抑或又哭又笑。 “荣王和你说什么了?” 那又哭又笑的颤抖立时便停了。 “没有……什么,”细细小小的声音从缝隙里小心传来,“文雀姐姐你、胡说什么。” “弥湘都看出来了。她专门请我照看好你。你还不说?再遮遮掩掩的,我去先找你荆大哥,再找……” 她这装腔作势的威胁还没说罢,人自己掀了被子坐起来。她脖颈上多了件黑色珠串,她放开手,露出最当中那颗玉牛头。 “你哪来这东西?”文雀倒吸一口凉气,赶忙回身将门窗统统关严实,“我知道你不会小偷小摸,但这般贵重的东西……” “是荣王殿下赏……是殿下给我的、谢礼。”她仰起头来鼓起脸颊,可谓好不骄傲,“谢我、救了小之……虽然我说了很多次我没有救啦。后来还有一次,我都没有跟你说过的,还有……好多好多。荣王殿下说谢谢我,当着我的面说的。他亲手给我带上的,好认真的!” 文雀皱起眉头,上手去摸了摸那黑珊瑚,又轻轻一碰玉牛头。 “你,”她开个头,又住了嘴,反复思索,却好像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不是,当时弥湘说的时候我还不肯信……不是,你、你真的对荣王殿下、动了心?你居然不怕他?” “他赏给过我足足一锭银子,你还记得不。他不是坏人,我干嘛要怕他。”木棠说着,小心翼翼将自个的项链满手握住,低头摸索着又傻傻地笑,“我、仰慕殿下,这有什么奇怪。殿下那样好的人,谁见了不会动心。可是他总是那么累,我就忍不住、总是想多说些话。” “你和他说什么了?他又和你说什么了,昨夜,和今儿中午,还有以前?” “他谢我,然后夸我,让我不用下跪,说我不是奴婢。”木棠晕晕乎乎,一下下扑闪着眼睛,“从来没有人……刘公子关心过我,少爷从前也对我很好,荆大哥也照顾我,但是、和殿下不一样。殿下、他会看着我说话,他那些话,只是说给我听……” 她说到一半,忽然吓着似的抬起头来握住文雀的手: “你说、殿下他会不会……” “会不会对你有意?”文雀再自然不过地接了,接着却只是摇头,“荣王殿下只是为主子好,连带着对你好些,你别想岔了。你虽不至于真是什么‘四无丫头’,但到底才貌家世样样都比不了京城这多少贵族姑娘。殿下怎么可能真对你对意?就算有,也不过是一时看着顺眼,顶天了你也就是个侍妾的命。你说你现在跟在主子身边,主子又喜欢你,以后脱了奴籍兴许能嫁个小员外呢。可别自己想不开,好好的前程统统都断送在自个手里!” “可殿下说我比、我和她们不一样。”木棠闷声争辩,一手抓了抓了项链勾唇又是想笑,“他是真当我好,要不然不会行那大礼,更不会送我这么贵重的项链。连你都说贵重,肯定不是随便给的!” “可郡主不也送给过你那银簪子?我们看来贵重,那在贵人看来却不值一提。良宝林初入露华殿时,你说馨妃就赏过她对价值不菲的耳环,那也不过就是寻常见面礼而已……还看呢。”她阴沉下面色,干脆一把拍落她的手,“您好好想想,宣清公主仙逝得早,可郡公府上那种事儿何曾断过?除了那薛娘子家产万贯,还得幸有了个儿子——就这样还只是个没名份的外室。国舅爷姑且这样,那荣王殿下日日往来着不说耳濡目染,血缘他都断不了。甚至你睁眼去看看,从你那林家大少爷到满京城达官显贵,谁家里不是三妻四妾的,谁不是闲来无事就要往那男女欢场走一遭?男人自古都这样,甜言蜜语几句你就昏头昏脑。你看看孺人娘娘的出身,再看看你自己。那就算是那位媵侍,人家也是与孺人娘娘沾亲带故、是正经好人家的姑娘。咱这种奴籍的,安守本分就成了,哪那么多痴心妄想?” 要说她配不上荣王,木棠并无异议。但要说荣王殿下有那种歹意,木棠怎么都不信。她甚至还气得鼓起脸来,轻轻捶回去: “姐姐这不是胡话?荣王殿下要真有那个意思,满京城漂亮姑娘多的是,像你说的,我又不好看又没见识的,他何苦、作践自己。而且荣王殿下和他舅舅不一样,才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如果他不是好人,荆大哥干嘛忠心耿耿地跟着他?你不信我,你信信你的荆典军啊!” 本气急要走的文雀被她拿住命门,只能摇头叹气在床尾坐下,将道理再掰开揉碎了讲给她听: “好,退一万步,就当荣王殿下确实不知为何、对你有真情实意。可你有没有想过孺人娘娘即将回府,此事继续演变下去被外人知晓,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是奴籍,只是个婢。他是天子兄长,是亲王殿下,你知道别人会怎么说?” 木棠一点点松开才捏在手里的被角,渐渐地不笑了。 “人家是荣王殿下,不会有人认为荣王殿下有什么不对,只有你!会沦落为千夫所指的下流胚子。就不说、让人指着骨头骂了。孺人娘娘不用知会殿下就能打杀了你,或者将你卖去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贬入贱籍,生不如死,这是你想要的?” “我……” 木棠咬住下唇,再不说话。 “你刚入宫檐下罚站的时候、在太医院里和我发脾气的时候、骂林怀敏的时候,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曾经夜夜点灯熬油是为了什么。你曾经说,害怕浪费灯油、浪费笔墨纸张,装订成册的书你都没有。你今天空点着灯,放了笔干了墨,摊开着书册,却在这里傻乐。你自己想想清楚,为了一个梦,值不值得。” 她说罢拍拍衣衫,自己起身走了,留木棠一个在这间广阔厢房里,沉默良久。文雀向来非黑即白,所言常常咄咄逼人、过于苛刻。木棠知道,所以并不认为自己当真数典忘祖、有违初心。努力学习是为自己立身做人,不为一飞冲天一雪前耻。而情窦初开本是美好的事情,她并不曾动过攀附权贵的念头,甚至不曾奢望荣王的目光。 她喜欢荣王殿下,情难自已。荣王殿下赞扬她,她欣喜若狂。这本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情。 只是她会沦陷得更加彻底。 可她却不能。 文雀这严师诤友有些话到底说的不错。如果、假使他们之间有一丁点的可能,那便只能是那种摆不上台面的关系;即便她只是一厢情愿,但只要为人所知,也必定是千夫所指,死无葬身之地。谣言利剑足可杀人,这个道理她本该刻骨铭心。 她望向桌上莹莹火光。 无论如何,她总还该学习。 接下来几日戚晋不曾再找她,她更不会主动凑上去问东问西。小之玩心收起,不哭闹的时候多半坐在案前读书习字,木棠这便正好做了她的伴读,有什么不会的,还能直接向她请教。她收了项链,读了更多的书,认了更多的字;独自一人时,却握着那个玉牛头,依旧要做更多的梦。 或许,仅仅只是梦了。 她毕竟还有娘亲。 第19章 恩惠荣光费思量 林怀章金榜题名第二日,宫外头便递进来一封家书。良宝林并没有急着拆看,而是兴致勃勃插遍满头珠翠,五光十色要跑去令熙宫耀武扬威——当然最后并没有成行,她甚至连露华殿后殿的门都不曾迈出。只因那时案上的香忽地断了,翡春照顾不及还险些冲撞了主家。林怀思欲言又止似是想要训诫她几句,最终却只是默默回身坐下。 会不会有那么个瞬间,她也会忽然念起出了宫去的木棠? 翡春没琢磨明白主子脸色,先把自己臊一身鸡皮疙瘩。李姑姑出宫那是高升,还给自己留下这陪嫁姑姑的肥缺,皆大欢喜的事儿,有甚么值得哭哭啼啼。可午后主子当真哭了,就在吃了一口百果糕之后。她甚至站起身来,说要问馨妃娘娘求个恩典出宫去省亲。而她母亲亲笔写的家书还被捏在手里,一个角都没拆开呢。 林怀思知道母亲还活着,知道母亲已经归家。她根本不需要看那封家书,或者说她不舍得看。这其后的几天,她夜夜将母亲亲笔压在枕下,就好像令熙宫里,林怀敏夜夜要抱着她的布老虎一样。 布老虎是林敛送进宫来的。虽无一字书信,却甚过千言万语。在审身堂里蔫头耷脑的娇姑娘于是哭得更凶。同处一宫的苏以慈就愈发坐不住。一天十二个时辰,她得有十个时辰泡在长丰台,于是外间说起便是宜昭容忽然转了性子,终于晓得妒忌露华殿那风头正盛。却好像没人在乎长丰台前朝勤政之所,原是她不该来。 更是她不能来。 苏以慈实则也没有真上三层那御书房去——皇帝近来烦心,她才懒得搭理。何况等到日中午后,人自然会劳动大驾亲自下楼来请她见教。这日天低云重,她格外添了盏灯火,就窗捧着本不知什么书看得津津有味,连皇帝在身后站了半晌恍若未觉。“所以昨日端午,您这皇帝到底怎么过的。”待对方终于问起,她随意将那诗集一拍,仰身懒懒横倒在卧榻之上,张口只岔开话题,“当真去了朱府,陪新丰郡主一道折柳庆贺?” “杨绰玉没有赴约。或该说,是荣王婉拒了太尉美意。”戚亘理整衣袍,规规矩矩在凭几那头坐下来。苏以慈却还要向旁一侧身子,浑像是避之不及: “所以您这陛下亲临的荣光,转手就赏了馨妃娘娘。”苏以慈偏支起头,浅浅笑起来,“露华殿闹得半夜不休,妾自然听得见、也望得见。唉,可惜、可惜呐。连老太尉都还念着这门亲,记着那新丰郡主怎么算都还是他妹妹的外孙女。您倒好,姑父收了监,表妹孤苦伶仃,您还有空夜夜欢歌,温柔乡里快活呢!不怕太后一个恼火,扒了你这身皮!” 她说着向前一揪对方衣领,笑得竟有几分像祸国妖妃,再加之那语调婀娜,连戚亘都一时看呆——然而这不过是片刻的事。她好像一个鲤鱼打挺,立刻就坐起身来,还盘起腿浑然又是大将不拘小节的风范:“不过倒是很对。太尉顾念血脉亲情要回护郡主,太师却恨极了杨家。你夹在两头谁都不敢得罪,去露华殿假装荒淫无道、也算是个解法,虽然很蠢就是了。” 她自顾自发表罢高见,抄起那什么诗集又低头琢磨起来,好像全将皇帝置之脑后。宜昭容太过聪慧,慧极则骄,骄则刻薄,这还没搭几句话,就原型毕露将堂堂九五至尊贬谪一通,教戚亘如何能不恼不怒? 他伸手、要抢过她的诗集:或许是想要撕毁一泄怒火,可那将门虎女比他动作还快,左弯右绕逗鸟似的与他你追我赶罢一大圈,末了全无风度地将书盖在自个脸上,还长吸一口气。也直到这个时候,皇帝才终于偏着头,看清了那蝴蝶装的诗集封皮: “《秋虫集》,李玉善。这又是何人?身在曹营心在汉,你妇道何在?” “妾是在认真学习。”苏以慈拖长音,挡在书页之后还撅嘴狠狠吹口气,“李玉善李成,‘京城四大才子’,绰号‘小李白’那个李成,没听过?朱家端午盛宴,结果新丰郡主没去、你也没去,人开了诗会自己乐得自在呢。后来风流传出来,京城里头有依题和诗的,好像那些学生什么的最推崇这小李白的作品。有一个算一个,都说朱家都是武将,正好缺个能代笔、拽点文章的食客。” “你是觉着,文武必有一争,这些学生是受太师之意。无论诗会、还是李成,都是个迹象?” 苏以慈一把揭了诗集,大眼瞪小眼瞧他半晌,末了忽地“扑哧”笑出声来: “胡想什么!”她甚至拿那诗集拍他,“我是野着大的,经史子集囫囵学了个大概,正被萃雨念叨着说要好好长点文采,是专门求了他这诗集来看。你呀,人生不只是朝堂上你来我往那几斗子事,自己总还得有些喜好、有些兴趣。哦对、你该是有的,不管是假戏还是真做……瞧这面色白的,除了吃饭时候就没离开露华殿的床吧?” 她这该又是句幸灾乐祸的讥讽,可偏那音调不知为何软了几分;双眉微蹙,又似乎真有些关切样子。戚亘的怒意瞬间就灭了,只那满腔烦闷是扫也扫不干净:他当真取了《秋虫集》来,却不过翻看几眼又放去一边:“文人墨客,最是无用,最是可恼。哪及燕国火拔支毕……却有个指鹿为马的周庵。” 苏以慈一挑眉毛:“怎么,有证据了?刺驾和袭杀楚国使者的,真是火拔支毕?” “人都死了个干净,难道要去阎王殿里问个究竟?楚王急着要个答复,可汗又亲书致歉。燕楚皆是我大梁合盟,你让朕怎么办?” “和稀泥呗。”苏以慈一眨眼睛,“不管怎么说,火拔支毕他们主战派的心思到底是落了空。这哑巴亏我们就算吃了,边境也不会再有战火。只是他未必、甘心,会就此罢手。如果燕国、阿史那一族镇不住他,那么早晚,和燕国的这场恶战,还是得打起来。” 戚亘听她这样说,却是叫苦连天:“黔中道急着拨款救急,连京郊也是一塌糊涂。去年这天灾本就要榨干国库,加上军费……” “周府尹昧的那几万万两吐不出来了?” 皇帝只是叹息。 贞御女无罪开释,周庵清清白白。他自然没机会知道周家家私几何,更不敢想京兆尹尚且如此,那吕尝府上、范姓田仓里还会有多少余粮?杨珣落马,其下贪官污吏为求自保、贿赂朝中几大姓的只怕就有黔中道赋税总和,再加上经年的囤积,放出去的阎王债……国库吃紧,他世家做大,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现下、却还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得等,得忍,等到荣王先沉不住气,与世家鱼死网破——若非如此,他去年年中便不会力排众议,非要将在外守陵的皇兄开赦回京,再许他参政议事,一切待遇封赏如常。所以他该当得忍,他现下仍旧在忍,即使在面对着苏以慈这贴身军师: “国朝经不起风浪。不可无端揣测,引得朝臣互相参奏。荣王那日在殿上慷慨陈词、一桩接一桩……朕已听够了。” 凭几上,推来一只茶盏,而后是滚沸的热茶、飞流而下。 “陛下累了。”苏以慈难得温顺一回,献茶时却并不看他,“该喝杯茶,清清火……无论做什么事,总得有个限度不是。” 怪哉,这寻常关切体贴之言落在戚亘耳中,却偏偏要变个味道:临朝理政夙兴夜寐,怎么听怎么像巫山云雨心动神疲。戚亘将那茶水一泼,登时大为光火: “污言秽语……苏以慈你心术不正、诽谤皇帝,论罪当诛!” “妾当诛,妾该死,妾惹陛下生气……还惹陛下……吃、醋。” 冷不防地、她凑到皇帝耳畔,吃吃笑着、要将那最后两个字音咬得清脆而娇俏。回身再拿了《秋虫集》,活像是有意要戏耍皇帝似的,苏以慈几步便跑掉。凭几上她添的那株灯火被风扑灭了,戚亘望着她那大步流星的洒沓背影,摩挲着茶盏不觉坐了很久。 很久。 其后一连几日,皇帝不曾诏幸露华殿。后宫诸人的日子一样寻常地过,倒是年轻帝王快要憋闷出毛病来:他已做足了姿态,只等苏以慈乖乖上门示好,人却不解风情,改去驯马场成日的撒欢——这算什么话!如不是因她宜昭容不待见露华殿…… 戚亘实在将苏以慈临别那句“吃醋”听反了来。 是她宜昭容、在吃馨妃的醋,连带不喜林家姐妹,所以不安于室;抑或她恼恨林怀敏害死龙嗣却逃脱责罚,连带不喜良宝林,再顺带脚迁怒馨妃,所以东游西逛向来都避露华殿而行。“亏您还是在兴明宫里长大的。”若是被苏以慈听到,她必定这般嗤笑,“令熙宫在露华殿以北,中轴线边上,我这几日逛御花园也好、来前朝也罢,或是去驯马场,哪样都无需经过露华殿——哪里是存了什么心思,看她馨妃不顺眼?” 但皇帝依旧一厢情愿——却当然不会宣之于口,更不会望眼欲穿、等着那男人堆里长大的将门虎女自己开窍。赶巧咸和宫孙美人在这时节来问安:孙定这独女入了趟审身堂,是愈发热情如火、却温婉乖巧,最能抚平他求而不得那满心焦躁。他也的确想念母亲曾居住的咸和宫。 而去咸和宫、总免不了得路过令熙宫的正门。 所以孙美人一朝得幸,几与倾国倾尘的馨妃娘娘平分秋色。咸和宫更是忙碌起来,迎来送往熙熙攘攘,站在西面开益阁三层楼上,看得更是清清楚楚。 桃灼忙里偷闲,总要凭栏望个不住。 夏姑姑曾经冷眼瞧见,却不说什么,回头只没日没夜给她派活。今儿个是将阁内里里外外连带小密室全数清扫一边;明儿又让人掸去书阁飞灰;后天太阳正好,将一楼放久了的蒙书拿出去晒晒;大后天落了雨,按吸湿的方子配了药盒、每间樟木柜下层都整齐摆好。白天得为共事的宫女姐姐端茶递水,夜来得为夏姑姑守夜扇凉。连那俩宫女姐姐私下都嘀咕,说自从出宫见了一回荣王,如今夏姑姑也摆起威风、和以前无为而治时大不一样。桃灼听了愈发心下带气,却半分不显在面上,做活只管愈加勤谨,侍奉只管愈加虔诚。夏姑姑看在眼里,却从不说什么,只在某个清晨望见她跪坐床畔昏昏欲睡的模样时,浅浅叹了声气。 桃灼却立时醒了。 “姑姑、有什么要交代?”她立即摆正身子,“早饭奴婢方才去取回来了,掐着姑姑您醒来的点,现下该还是热的。一早开阁,锦玉坊昨天发的纱帘也都给换上了。原来那铜铃不好拆,坠在纱帘上也嫌重,奴婢去套了几个小小铃铛,拴在帘脚了。夏天了,就算一向开着门,只要有人掀了帘子进来,阁里面也都听得清楚。” 才入宫的小宫女能如此踏实机灵、样样事情做在先头,这本是该当称赞的事儿。夏姑姑却反而愈发生气,她甚至要找了笤帚来,在桃灼手心狠敲一记: “第一下,罚你不请命令,妄自尊大、自作主张。” 桃灼一闭眼睛,闷闷受了。 “第二下,罚你邀功心切,急功近利,心术不正。” 熬了近半月的小宫女眨眨眼睛,愣将眼泪咽回去。 “第三下!罚你不知争辩,逆来顺受。” 才不过三下,桃灼那小手已然通红。忍了多时的眼泪终是喷涌而出,她甚至歪身坐倒,再不顾什么规矩仪态。夏姑姑便扔了笤帚,反扶她起来: “你才进宫,只看着咸和宫光鲜亮丽,却不知这后宫处处是险地,步步有荆棘。你一个小小宫女,就算真觅得了机缘,也是鞍前马后劳动的命!就像这几日一样!甚至比这几日更胜!宫里磋磨人的法子你不曾见着,恼了主家,随便叫你掉层皮!” 夏芳泽谆谆教导、苦心孤诣。桃灼满耳朵听着,却实则不往心里去——她却还要在面上装出十二分的悔不当初,甚至抱了姑姑装出犯错的小女儿样子来嚎啕大哭。所以其后不久,夏姑姑难得放了她半日短假。她不曾添补脂粉、凭栏算准了时辰,就这样红着两只眼睛出门行走—— 她的人生、就在这一日彻底改写。 ———————————————————————————————————— “木棠?” 咸和宫道旁有个哭红了眼睛弯腰低头的小宫女,直到险些冲撞御驾才慌里慌张埋头跪倒。望着那颤颤巍巍的小身板,戚亘恍若回到鹦鹉盘飞、桃花缤纷的那个春日,下意识竟脱口而出。回应他的是更短促的气息、更圆润的腔调、更逻辑分明的求情、和更清丽娇俏的一张面庞。夏日炎炎,二等宫女的蓉粉色衫裙被风吹起,似一呼一吸,要将暑热统统吹去。 宜昭容桀骜不驯、自以为是,向来惹人恼火,他原以为孙美人当真谦卑柔和。可回头来,最惧怕他这天子权威的,还当是这等宫人奴婢,不是么? 望着上首伸来的龙纹衣袖,杜桃灼知道自己赌对了。夏姑姑那长篇大论的道理迂腐古板,哪比得上木棠姐姐曾说与她听的无心插柳?所以如今夏姑姑还守着书册长灯,李姑姑却高升去了荣王府。而她杜桃灼胆大心细、活学活用,旗开得胜甚至行将压过李姑姑一头。 目光向上,便是没家世的小宫女又如何,她偏要做那最靠近太阳的云彩。 ———————————————————————————————————— 六月初一,幸宫人杜氏。 ——《彤史·昭景二年》 六月初一,宫人杜氏因幸封选侍,赐号“如”。 ——《昭和堂每日记档·昭景二年》 ———————————————————————————————————— 这日早些时候,杨绰玉再次入宫来,一时为昨日匆匆离去向姑母致歉,而是依戚晋的吩咐,要借机讨个长公主封号。“皇帝那边交给我,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撒娇放赖由你。只要说是为了日后出嫁考虑,母亲不会不允。” “我才不会又哭哭啼啼。”小之如此认真强调,“昨天大好的日子,我本不应该闹得大家都不愉快。今儿进宫去可得哄得姑姑开心些。因为爹爹的事,姑姑肯定也伤心很久了……我这就进宫去!” 话虽如此说,可那庆祥宫里原已有了两位梨花带雨的美人儿,她若是满面春风,那才像没心没肺的。馨妃跪坐东面,孙美人错两个身位跪在下首,皇帝站在一旁,哄哄这个劝劝那个,忙得是焦头烂额。所以小之立刻就哭了,或许是为了壮壮声势,或许是失望她这皇帝表兄有心流连花丛却无心赴她的生辰之宴,又或许、是因少顷出宫后终于将去大理寺探监,总之她那豆大的眼泪说落就落,嚎啕恍若雷霆、震耳欲聋,轻易就压过两位妃嫔柔弱可怜的殷殷切切。她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奔去太后怀里,断断续续地诉苦,道有人因为爹爹的原因奚落欺负于她——何等可哀可怜!便是皇帝也皱起眉头,太后更是气红了脸: “何人如此大胆?元婴没有替你出头做主?是哪家的狂徒逆贼,什么名?” “不怪表兄。”小之吹个鼻涕泡,软着身子滑坐到地上,接了木棠递来的绣帕,捧脸自己将眼泪擦干净,“本来也是爹爹不好……他不说,天底下说嘴的人多了去了,难道要一个个、都把人家嘴堵上不成。只是,只是这样下去,我……” 她又抽起鼻子,只这一次雷声大雨点小,全是装出来的哭腔: “我怕是没人要了!” 尾音落地,她片刻不敢停,紧赶在太后开口让戚晋娶她之前抱住人大腿、撅嘴嚷道:“皇姑姑你许我做公主罢,我现在不过是个郡主,没了娘、又会没有爹的郡主,算什么呢?这么多年,谁还记得我娘是宣清公主?以后日子长了,自然也不会有人记得我爹爹是国舅!小之不想连累表兄护着我一辈子,所以只要我做了公主……那就都不一样了,再不会有人欺负我、当着我的面嘲笑杨家了!” 小之字字句句说着父母亲族,太后不能不认真以待:毕竟若小之当真晋封公主,她的子嗣随之姓杨自也名正言顺,杨珣何需再愁香火枉断?何况眼下皇帝就在殿内,还有软肋正握在她手中: “皇帝你若允了,这二位红颜祸水究竟谁是谁非,哀家、都就不追究了!” 这算是什么话! 最初听到孙美人与馨妃起了争执时,戚亘曾下意识激动不已,是连走带跑赶到庆祥宫,装着情深义重、左右为难,实则极尽煽风点火之能事,定要算馨妃个大失仪好好打压露华殿、甚至庆祥宫一番。哪知不过片刻之间,却竟被反将一军:太后的表侄女如今变成他的爱妃,该为馨妃失仪连累的自然也变成他这“情种”,偏偏他还不好突然翻脸无情……哪有这样的事情!都怪孙美人,好端端与馨妃较得什么劲!还有苏以慈…… 那罪魁祸首却恰在此时安步当车忽然上得殿来: “不过都是些小事,太后娘娘何必放在心上,当心凤体要紧。”她悠悠然跪倒,看也不看一旁铁青脸面、眼神做刀的皇帝,“孙美人虽然冲撞了馨妃娘娘,但她这不都哭成这样了,肯定不是成心的。这虽有小错、但无大过呀!馨妃娘娘处置是偏激了些,但什么‘送去审身堂’,想来本就是气话,孙美人不该当真的。而且馨妃娘娘对陛下,情深意浓,想来近日本就多有不快,就算是无故找茬,那也该在情理之中。欸呀,两方说起来,都不过是对陛下拳拳真心。何必非要分出个善恶对错呢。” “她二人视宫规于无物,这是作践祖宗礼法!气量窄小,因一点琐事,就惹得阖宫不安!又在此哭哭啼啼,有失皇家颜面。”太后冷哼一声:“在宜昭容看来,她们倒是清清白白,反而是哀家这个老太婆、愚顽了?” 苏以慈口称不敢,却接着貌似关切,望着新丰郡主追问她何以满面泪痕——这便是驳斥了太后“哭哭啼啼便是有失皇家颜面”之言之凿凿。接着话锋一转,她不再掰扯孙美人和馨妃是是非非,只道自己父亲在边关拼命,新丰郡主为人子女的心情自己也能体谅一二:“所以为了不让父亲挂怀,自己的日子更该好好的过!依妾说,的确该加封公主,这样朝野上下自然不会有人再为难……哦,等等。” 她说着一顿,极为夸张地一拍脑袋。殿内无数双目光便都盯紧了她。 “妾忘了,这事还没这么简单。大理寺的卷宗还没审完,那正是非常时候。现在骤然提加封一事……”她皱起鼻子摇摇头,“太师、左仆射……朝堂上,不知会怎么吵!所以依妾说,不如这样。就同年纪尚小、暂无封号的长公主一同加封,这样就是国家的喜事,不是杨家一家的喜事。正好办得盛大些,也祛祛毒月的晦气!” 她这看似是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实则根本是设了个太后避不开的圈套:长公主里尚无封号的,除了勉美人唐倾姚的女儿戚晓还能有谁?唐倾姚弑帝大罪,太后恨其入骨,岂能认她女儿公主之身?可若是戚晓都不能加封,同样罪无可恕的杨珣之女,又何来逾制晋封资格? 太后要么就坡下驴,忍着恶心许给唐氏之女荣光;要么就彻底断掉晋封杨绰玉的念想。怪不得她没有申裁后宫嫔妃口角的心情,将馨妃和孙美人轰了出去。皇帝乖觉道了告退,却在宫门外等着最后出来的苏以慈: “好算计。”他冷笑着抚掌,“唆使孙美人招惹露华殿,一石二鸟啊,苏以慈。朕可真谢谢了你!” 他原只为说这一句话,气罢了便走,大步流星。“莫名其妙。”苏以慈嘁道,“她真以为是我撺掇的孙美人不成,还一石二鸟。露华殿庆祥宫都在一条船上,怎么就一石二鸟。” 她说着转回头,却见吴萃雨正望着她,那神色足可谓古怪至极: “怎么?” “你真的看不出来?” “我看出来他往西面去了,但不知道是要去咸和宫还是露华殿,这是要去关照哪一个。怎么,你瞧出来他更喜欢谁了?不能是孙美人吧,馨妃那么好看,连我喜欢……可孙美人,她父亲是忠文公啊——诶,咱们要不要绕绕路,追上去看看?” 吴萃雨拦住她,压低了声,实在恨铁不成钢: “两只鸟儿是孙美人和馨妃——皇帝以为你要同时打压两宫恩宠——因为吃醋!可你又不认,他生气,所以才要去找馨妃——或是孙美人!” “他生我的气?!”苏以慈扬声一叫,浑不知羞耻似的,“因为、因为我吃他的醋,我却不认。当然!这种事情,怎么当着大家的面承认?” 她说得敞亮而豪迈,却没有一分一毫的羞赧,她就是要庆祥宫里里外外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厢情愿的傻姑娘总比谋划着家族前程的将门虎女好对付,让太后以为她今日所作所为只因吃醋总比以为她对杨家怀有敌意的好。所以她从来都专门做出副自以为聪明为所欲为无所的轻浮样子:一来无拘无束的确痛快,二来她的敌人们会因此心生鄙夷、鄙夷然后轻蔑、轻蔑所以掉以轻心。 可刚满十三的杨绰玉却看穿她的画皮: “苏家怎么教的女儿!”出得兴明宫,她在马车上扭来扭去,愤愤不平到甚至坐不住,“果然是蛮荒之地长大的,满肚子坏水!装得大大咧咧、没脸没皮——这样的人,有什么底线可言!满宫嚷嚷什么当真在吃醋,岂是闺阁妇人所为?定是还揣了什么坏心思……不行,我这就要回府告诉表兄去!” 木棠依旧坐着出神,文雀没有拦着她,马车却也没有听她命令停下。 “你都看见她今天那手段了!口蜜腹剑,一边说什么感同身受一面挖坑下套。就这样的人,姑姑发火赶了她出门,她照样开心成那样,肯定藏有后招。不定回去要和皇帝表兄吹什么枕边风……皇帝表兄就是被她带坏的!要不然,才不会和我爹爹、才不会……” 她一屁股坐下,又抽起鼻子。 她只是很不敢真去大理寺见爹爹或许“最后一面。” “我们回去吧,五毒月去牢狱那种地方,阴气重,不好的。” “今日已六月初一了。” 杨绰玉含泪瞪文雀一眼,默默起身换边挨着木棠落座: “我刚哭了一通,我困了,我要回家睡觉。木棠姐……” 她才要撒娇耍起无赖,木棠却骤然一个激灵、好像终于从什么太虚仙境回过魂来:“我知道了……我晓得……得回府……” 曹文雀眼神如刀,已在她身上开了数个窟窿眼。杨绰玉托腮堵在她面前,弯着一双新月眉得逞地笑: “我们回王府!木棠姐姐你说的!” “我……”木棠四面一望,悄悄吞下口水,“刚才、大家、在说什么?” 她不是从刚刚才开始走神,打从今儿从朝闻院出来,她就已然心不在焉了。在那之前,戚晋安顿了杨绰玉入宫讨要晋封的行程,末了单请她留下,说是还有“要事叮嘱”。荣王才表明自己并无迎娶小之之意,还能有什么事比这更为重要?他就坐在案后窗边,清晨的阳光斜斜地落了,将那身玄衣照亮一隅,却使得他的面目那样模糊不清——可木棠知道他在笑,笑在心里,就想这夏天的阳光一样,刺刺的、火辣辣的,使她的心突突地跳。 他抬起重瞳的眸子,将要开口。 有人却在此时闯入。 “林文学前来参拜。”仇啸通报。这之后不知荣王应了些什么,木棠仓皇一回首,忽然就对上位故人:林怀章褒衣帛带、垂首告进,木棠不自觉脚下后退,直到跌坐进正位圈椅里。 戚晋看她一眼,竟是觉着好笑。他不仅不为她解围,还煞有其事让仇啸去门口护卫,分明要堵死这丫头逃跑的路。而后两人对罢虚礼、你一言我一句当真议起正事,全当木棠不存在。林怀章殿试又点了探花,被荣王讨个恩典要走、暂代亲王府文学一职。其职责说是“雠校典籍,侍从文章”,实则倒不如说就是个谋士。这不,今日第一天参拜谢恩之余,林怀章已迫不及待建言献策:眼下虽多事之秋,但亦不可一味只求明哲保身。皇帝的态度昨日已经分明,合该忠君之事,如陛下所愿大刀阔斧纠贪反腐,以正风气。殿下囿于朝中非议不能自拔,这是舍本逐末,万不可取。单单这番话,已比从前亲王府诸人加起来都大胆冒犯地多。戚晋却不以为意,只轻哼一声。林怀章跟着轻笑,随即将视线转向木棠: “请问木棠姑娘,有何见教?” 他如今不仅软言温语,开口居然还唤她“姑娘”。木棠方才竟还以为他不曾注意到自己,缩成一团往后挪个椅子,只想见机溜号。可这下好,连荣王都要循声望来。堂内四下寂静,她听得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奴……”她开了个口,又想起昨日荣王那番衷肠,立刻将谦称统统咽回肚子里,“林、文学、大人!说得对。嗯、皇帝陛下毕竟是陛下,只要和陛下一起做事,不就怎么都对,不会有人再敢殿下的不是。” 林怀章笑笑,回身执手再劝:“便是吕公寸步不让,朝中群情激奋,届时殿下仍可说是代行陛下密令。但凡做足了姿态,至少舒国公会对您另眼相看。等舒国公开了金口,吕公作为晚辈,自然也没有一意孤行之理。” “说得轻巧。”戚晋冷笑道,“皇帝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我要真入其彀中,只能是替他受过,为他所累。等肃清风气遂他所愿,兔死狗烹,岂非鸟尽弓藏。” “殿下若要讨得陛下允诺,眼下可正有一天赐良机。” “赵茂。”戚晋眼都不抬。 木棠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林怀章退后几步,压低声主动为她作了解释。原来这赵茂乃是英宗时期御史大夫,因迎恕宗回朝大功,与舒国公范公靖、矩阳郡王朱戊豫、周庵之父靖国公周光实、前任礼部尚书王会德等人并称“竟元五贤”。然而纵这般卓着功勋,只因直言进谏触怒先帝,却到底还是落了个抄家流放的下场。彼时杨珣在其中可没少尽冤屈构陷之能事。如今时殊事宜,国舅落马下狱,范自华翻出当年旧案,老太师终于难得一次没有与儿子唱反调。以他为首,接连数人上书,请陛下免去赵家罪责,准赵茂回京修养。皇帝却并没有立刻允准。就为这事,今早朝上可起了不小纷争。有人认为赵茂当殿拔刀行凶其罪不假,并非杨珣蓄意诬陷,如何能轻易赦免。老太师却坚称赵茂那是一心为国,走投无路下为锄奸佞一时忘失礼法,情有可原。皇帝端坐御座,看着朝臣又一次争先恐后、吵嚷不休,末了却只推说容后慢议,急急叫了退朝。当时戚晋未作他想,此刻经林怀章提醒才觉出古怪—— 皇帝与世家向来同气连枝,何以单单在此事上起了分歧? “除非……陛下清楚,当初先帝为何执意要流配赵老大人。” 玄康之治后成宗耽于玩乐,连戚晋都已经忘记了父亲意气勃发的模样。但那毕竟是他天资聪颖、勇冠三军的父皇啊,冒天下之大不韪降罪功臣绝不会、更不该只是意气行事,这背后…… 他眼光一亮,豁然开朗。 父亲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是听信舅舅谗言恼了赵茂,而是想借题发挥,杀鸡儆猴,从赵茂开始拆散“竟元五贤”连横,瓦解由他五人延伸出的世家势力。可为什么他后来不再继续,是见太师太尉年老,经此一役已心生退意?父亲未竟之业,皇帝、竟然要一力扛起,莫不是自己一向小瞧了他? 林怀章识趣得很,见荣王陷入沉思当即站起身,自谦说一点愚见,惹人笑话了,言毕便作揖告退。身为谋士,第一要诀就是点到为止。太过聪明知会显得咄咄逼人、不识抬举。具体决策,毕竟得留主家自己拿捏。他步伐稳健,即将迈出门去,戚晋却在此时猝然出声: “有劳林文学。”他淡淡说罢,向木棠招呼,“代本王送客。” 早就如坐针毡了许久的小丫鬟匆忙起身,就差没直接跪扑到地上。她迎着阳光碎步出去,荣王兀自陷于沉思,再不曾看向她的背影。而她更是念着林怀章讲了一半的谜面,一路沉吟不语。直到除了朝闻院,曾经旧主突然停下脚步,却被她径直撞上来。 木棠好像又变回林府上的“四无丫头”,膝盖一软双肩高耸,就差要跪拜讨饶。可她没有,也不知为何,却反而红透了面庞。林怀章煞有兴致打量她几眼,忍不住就笑: “也是,有了心上人了,就忌讳了。可不再是、原先那个不通人事的小丫鬟了!” “少……林文学大人、公子!林公子别胡说!” “我虽一贯爱胡闹,这句话可是顶真的。”林怀章左右望望,又拍拍她肩膀,要她抬起眼来,“你若害怕,这花园里四下无人,我可以实话实说了?知道我方才为什么专要请你见地?” “不是、公子随性惯了,一时又忘了规矩?” “你可少数落两句罢。出来前父亲还专门为这比天大的规矩说破了嘴皮哩!”林怀章一拍脑门,显然是烦躁非常,“我早就收敛了心性,连云香……嗐,不说这个。王爷让你在旁听着,就是想让你跟着学学。我如今是亲王府文学,自然要顺着王爷的意思来。” 他如此说罢,见木棠垂下头去好像似懂非懂,只能将道理说得更明白些:“王爷专让亲事退下守门,却不认为你是无关之人。我进言之时他还频频向你投来目光。你在这荣王府上有做出了什么大事,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会看错人。原还担心御女的事会牵连到你,没想到祸福相依,峰回路转了。能与王爷做个伯乐……你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 他拍拍小丫鬟的肩膀,再不耽搁,抬脚边走。 “可殿下……少爷您……” “少说两句,嘴上把门。”他大剌剌一挥手,“记清楚你现在的主子是谁。荣王府的人,不许再叫我少爷,便是以后见了宝林娘娘……可惜了。” “可惜、主、宝林出事了?!” “她很好。母亲已经回家,她正得意……”林怀章快嘴应了,眼角瞥见小丫鬟瞬间古怪的神色,马上改口,“她说曾去求过陛下,奈何陛下正在气头上,不愿相见。本想送你出宫,又阴差阳错、失之交臂。失了你这个好帮手,她也很是自责。你以后去宫中走动的话,得空不妨去看她一眼,她还是念着你的。” 木棠闷闷应了一声,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落寞。林怀章不比张祺裕,向来不愿也不会哄人,便将话题一转,自顾自道:“如今我再不是伤仲永,中了举,现下是王府的文学。还有刘深也得偿所愿,点了榜眼,光宗耀祖呢。以后虽会常来,不过可不敢与你走得太近,你自己也惦记着分寸。” “嗯。”木棠乖乖应下,“那……但刚才你们说的那个奴婢真没听明白,您能不能,再多解释解释?几句就好!” 两人这时正走到侧门口,林怀章回首望去,长叹一声气。 “知道吗,荣王府,就是从前的赵府。” “赵、是你们刚才说的那位……” “是。赵公一生清廉,宅子也不大,只是很爱侍弄农事,因此还特意在后院开了方菜畦。” 木棠恍然大悟,跟着也向后一望:“就是方才那片……就说怪不得,好好的亲王府,怎么会荒着块菜地。而且地方也不大……所以呢?赵老大人的宅子、和你们方才说的那些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像所谓公正道义,向来最无关紧要。” 林怀章嗤笑一声,转过身便走。 “去问殿下,我要避嫌了。” 木棠并没有去问荣王。 殿下着意留她旁听,就是看重她、有意栽培。她便不能辜负,一定要自己钻研出些门道来。小丫鬟性子死倔,认准了一件事,便一心扑在其上、不成功便成仁。回协春苑时她在琢磨这事,启程入宫时她在琢磨这事,庆祥宫里哭声一片给小之递绣帕时她还想着这事,直到马车颠簸着,使她终于看清了方才眼前上演的那出大戏。 “我知道了……我晓得……” 醍醐灌顶。 今日庆祥宫里这出原与她困扰之事如出一辙——先帝爷或宜昭容,是蓄意、挑起两方争斗:馨妃名正言顺处置孙美人,却因私怨一时做的过火;正如赵老大人直言参奏杨珣,却因在先帝袒护而气急拔刀。苏以慈是为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先帝爷…… 岂非也是此意? 先纵国舅无法无天,引赵老大人愤而参奏;再佯装闭目塞听,惹赵茂怒火攻心、“当殿行凶”;随后雷厉风行、抄家流放,杀鸡儆猴……如此手段,不愧是先帝爷!木棠如今想来,都觉透骨胆寒。原来听多了街头巷尾口耳相传,只道先帝沉湎声色犬马、任信佞臣,谁想他竟有这般深谋远虑。可为何、后来……不理朝政亦确乎不假,玄康之治的确只得十年。是他逐渐假戏真做,还是国舅欺上瞒下的本事实在高超?还有陛下,他既然能与先帝爷想到一处,怎会干出过河拆桥的蠢事?世家明明处处相帮,他皇位未稳,原不该如此急切才是。这其中,莫不是还有什么算计? “得回府……” “木棠姐姐说要回府!” 小之虚着声叫嚷,她总算是回过神来:“可国舅……” “我爹爹才不在大理寺狱,他在家里等我回去呢。我不去那阴森可怕的鬼地方,回家!” 她没有回家。 只不过是说说罢了,她自己话音未落就又坐下来小声啜泣。木棠抱住了她,吹嘘不断:“我才想通好些道理,才明白刚才是宜昭容在背后捣鬼,哪里像咱们小之,火眼金睛!小之你今年十三,我的生辰还没到,我也是十三,虽然大你几个月做了姐姐,但好多事情,还要劳烦咱们小之教导呢!” 她轻轻握住那小胖手。 “小之这几天好乖,今天庆祥宫里也做得很好。我是很佩服的。待会我和文雀姐姐,会陪你一起进去。当然如果你真的害怕,我们今天就不去了,我们回家。可是我们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你愿不愿意再努努力、勇敢点,给我们做个榜样?” 小之抽抽鼻子。 “一言为定,你们要陪我进去。” 她们并没能陪她入内。 范自华亲自镇守,八字眉毛一撇,并不许她俩小小婢子、无关人等擅入。木棠跪着才求了一句,是小之自己做了主、请范廷尉关照只领她一人前去。文雀尚且惧于此地阴暗潮湿、萧肃恐怖,坐立不安。木棠却再次陷入深思、全然不顾。后来过了不知多久——反正还没等她想出头绪来——已是花甲之年的范廷尉亲自搀着小之出来。方才木棠还有些怨他不予通融,这会儿见他待小之满是长辈的慈爱体贴,同时又不失大理寺卿的威严刚正,却默默改观、敬了他三分。只是她这心下,却是疑惑愈生——如今看来,所谓“竟元五贤”,赵老大人清正廉洁;其后代统称“世家”的,有范廷尉刚正不阿。只有周家的女儿胡作非为了些,先帝爷和陛下却何故偏生要与他们为难? 不过现下她可没那格物致知的闲余,小之哭得厉害,她和文雀使劲了浑身解数却依旧无济于事,只能盼着殿下解围了。木棠因此不时催促着轿夫,可千盼万盼好容易到了府门口,却与别家马车挤在一处—— 今日归家的原不止她们一路。段孺人、段媵侍、薛娘子还有杨忻。荣王府余下四位主子,一齐回来了。 第20章 贞洁贤良慕萱堂 六月初的天,连屋内都燥热难捱。云香院又是垂幔纱帘又是熏香扑烟,弄的是昏黄闭塞,愈发令人呼吸短促、血气上涌、一转身就要轻解罗衫——信或不信,炎炎夏日乃是各家秦楼楚馆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腊月里还在歌台唱曲暖场的小姐,如今得一掷千金再寻些旁门左道才能勾入帐中。瞧那前襟大开,隐约总有汗迹,却透着芍药般勾人魂魄的清香;游蛇般的腰肢往里一寸,皱了身下榴花红的锦缎:花瓣凋零,一路纷扬向内,在那无人可知的幽暗迷处,在那百花堆砌处,冷青的鳞片、血红的信子、深黄的竖瞳一闪而过。 背对软帐内危险而迷乱的所有一切,张祺裕翘腿啃着杏子,似不经意地、只盯紧了门扇。而后、在床上那尤物袒露无遗又出声娇嗔之前,有人闯入此间来。 “大好时光空虚度!整两个月!咱探花老爷终于舍得回这腌臜地界?” 进来的是林怀章:神色恍惚;离去的是那美人儿:羞愤难当。张祺裕哪个都不留,击节起身便是要走: “该来的早不来,不该来的又被气走——今晚上我可不愿孤床高枕草草将就!你既然回来,咱得好好庆祝!千觞楼、顾旁居、鹄鹧筒子、还有对面那家新开的尘风观,我早想去一探究竟……” 他兴致昂扬只到一半,终究是自己乖觉坐回床头来: “早知道会这样。你嫡母回来,周氏却仍旧是一家之主。钱家脱罪,喜事;钱林氏回林府,坏事,糟糕透顶……难为你忍了近一月。有什么牢骚,你尽管说,我听着。” 话虽如此,他却上手将酒壶抢过: “天热、喝茶……吃杏子。降火。” “哪里须得降火。”林怀章冷笑道,“她二人古怪,倒使我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就说第一日:相见恨晚。” 京城不比郊外农庄,天高地阔。一别经年,再次迈入林府大门时,林钱氏居然只觉着燥热。或许是因庭院狭小、屋檐倾轧;或许是因回廊墙缝、步道园林:点点滴滴已尽是另一个人的印迹。林敛亲自前去将她接回,周氏县君却不在主院廊下等待。这日稍晚些时候,与林怀章话罢旧事,钱氏路过正堂,看见一个萧索而孤寂的影子,那怀中还不知抱这个什么小玩意——竟像是个婴孩。于是钱氏理所当然便不请自入,而后就从这只布老虎开始,再自然不过说起林怀思儿时自己亲手纳的虎头鞋。林怀思的虎头鞋早被丢去了不知何处,林怀敏的布老虎却在次日便被送入宫中。她二人念着同在宫闱的女儿,居然秉烛夜谈,直到三更天。 “第二日,相交甚欢。” 中午钱氏亲自下厨,为林怀章做了他儿时最爱吃的芙蓉肉片。做儿子的却只顾“用功温书”,竟从不曾踏出房门半步。周氏顺带嘴奚落了几句,她二人不知怎得就当着林敛的面讲起人独子的糗事来:从蹒跚学步到饮恨南墙;从性情大变到流连窑馆。她俩笑着笑着又陷入惆怅。那晚林怀章被迫喝了三道茶,吃了两份宵夜。这之后本想出去走走消消食,却被二位嫡母认为又要误入歧途。其后几天林府都锁了门,他又不想翻墙。 “所以你缺席了莹儿姑娘的盛典、还有尘风观开市的盛况……这不怪你。之后?” “原型毕露。”林怀章摇摇头,将手边尚还温热着的茶盏推远些,仰脖狠灌口酒,“第三日,相看两厌;第四日,相安无事……” “第五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张祺裕兴致勃勃抢了话,咬着杏核嘻嘻笑补充,“对你爹而言。齐人之福,羡煞我也,难为你还坐得住。” 林怀章没有应声。 “你没有?好家伙,到底还是翻墙溜出来了?去了哪?千觞楼的胡姬……” “我只是闭门不出。” 母亲虽已安然无恙回来,但一切却与林怀章想象中阖家团圆的温情脉脉相差甚远。等最初几日欢天喜地的气氛过后,林怀章竟不知该如何自处:除了新添了些华发皱纹,钱氏一如怀章儿时记忆中那般慈眉善目;判若两人一去不返的,实则是林怀章自己。 十年时间转瞬即逝,他早不再是谦恭温顺、彬彬有礼的垂髫小儿,便是现在迷途知返收敛了心性,但玩世不恭、愤世嫉俗的里子却只能勉为遮掩,非能一日摒弃。放在以往,这般顽劣不堪定逃不了母亲严词训诫甚至体罚责打;可如今…… 钱氏甚至不能说出什么重话。 他们不过名义上的母子,本非亲生,分离十年,更是生疏以致尴尬。更何况男女有别,太亲近自然不妥、太疏远又教人伤心。他无以应对只关起门来踱步,而隔着一堵院墙,他依旧听着她的叹息。 “或许我不该听信木棠之言。” “你不过是想良宝林留在家里替你转移你母亲注意。可真说实话,就算良宝林不进宫,她俩久别重逢却也不会多高兴。”张祺裕说着抢过酒壶来往后一避,就这么穿着鞋子翘腿上了床,“不信?自己的亲生母亲分明还活在世上,还离得那么近,就在五佛山脚下住着,却放任自己做了整十年没娘的孩子。你曾经说周氏县君还有你那妹妹如何奚落她如何给她罪受,她如何夜夜抱着灵位哭哭啼啼觉都不睡。现在倒好,白哭了十年!甭管她父亲母亲有甚么苦衷什么算计,她只会觉得自己被抛弃,被她亲生父母一起抛弃不要了。她要是现在还在府上,啧啧,你家房顶可真就保不住咯!” “宝林娘娘不是泼妇。”林怀章冷他一眼,“而且你和我家房顶什么怨什么仇?” “要不是你没地住了,怎么忽然就想起要回云香院来?” 林怀章没有说话,所以张祺裕便什么都知道了: “她要与你爹和离。” “外祖流配在外,落了一身伤病,又年事已高。好容易沉冤昭雪重回京城里来,母亲自然放心不下,一定要回钱家贴身照顾。左右她也与周氏合不来。” “你才说过她俩相交甚欢,还有相什么?” “她们是母亲。”林怀章着重强调,“那是为了宝林娘娘、为了贞御女,为了我,她们必须和谐共处。你家里三个娘,你有什么想不明白?” “你又有什么想不明白。”张祺裕再抓个杏子,还抛手丢给他一枚,“都这么些天了,你自己都说和钱氏在一起怎样都尴尬,比起来周县君或许倒更像你母亲——就算你向来不待见她。连你这身衣裳——竹布纱罩,这天儿最透气凉快——不也是去年她给你裁制的?” 钱氏实则提议过要亲手为他裁制夏衣,可他一来不好使母亲辛劳;二来夏衣单薄贴身,让并非生母的钱氏来做着实古怪;三则左右去年的衣衫还能穿:陈家虽做不成他姐夫,但的确是制衣的行家里手。“后来她说要给宝林娘娘裁一身,又说起外祖……” “所以你早已不是她儿子,你母亲根本从来都是周氏县君。”张祺裕摇着腿打断他,“现在钱氏平安回家,你林府上照旧一家三口:一切如旧,再好不过,你又有什么好伤心……都说了让你喝茶,吃杏,消消火,酒坛子里泡大的你抱着这浊物就不放!” 林怀章摩挲着手边酒杯,好像倏忽便陷入沉思、抑或是追忆。就在这么个暑气蒸腾的时节、在这么个恍若黄昏的漫长午后,他一晃神,好像忽然就扒在十年前母亲的窗畔。外祖家出了不知什么事,母亲闭门锁户、已有四五日不再见她。他连长姊也不知会自己偷溜出来,就在一个黄昏、看见母亲提笔却笔、借酒浇愁的身影。只是彼时尚且只有六岁的林怀章自然不知杯中之物深浅,只道母亲是偷偷藏起来要独享这宝贝。晚些时候父母出门,那是林怀章第一次醉酒。 好像就是第二日,母亲选择了离开。 那晚发生了些什么,他无从知晓,只知中途听到什么响动曾经惊醒,起身是风吹开了窗扇,满室纸页凌乱。再醒来他不知怎的躺在自己床上,当天便挨了父亲一顿好打。养伤时间家里各处的议论不曾传进门来,他是很久之后分明听说了两件事:一是府上曾经进过贼人;二是母亲曾收罗证据为外祖写过封陈情书,可后来却一并不知所踪。而直到今日,他才恍然惊觉此两件事竟发生在同一晚——就在他初次偷饮醉酒的那晚,就在母亲“因病”被逐出家门的前一夜。 带倒座下矮凳,他一步三晃、连奔带逃地离开。今早钱氏正式搬离林府,他却甚至不曾前去相送:或许是出于恐惧、或许是不知所措、但无论如何、总归都是不孝。张祺裕“呸”地吐出枚杏核,百无聊赖自言自语,说起该让三娘做个百杏宴,不怕这失魂落魄的家伙不来:“可到底是当了官。”他摇头晃脑,半是落寞、半是慨叹,“只要别像李成,为了做个食客把自己弄成个优伶……呵。” 他忽而轻声嗤笑: “怎么说,别的本事没有,跑得倒比兔子还快。毕竟当了官,这倒真是个保命的本事哩!” —————————————————————————————————————— 荆风本可以脚底抹油早些溜号的,都怪戚晋死心眼非要留在范府听老太师长篇大论的训诫。贴身暗卫向来站在影子里,离酷夏永远差着一步距离,可是饶是如此,今儿下午也将他憋闷得不轻。老太师听信了皇帝之言,一门心思认准荣王近来所作所为件件居心不正:杨珣下狱,他避之不及是以退为进别有用心;皇帝下旨赐郡公府与杨绰玉,是他心怀不轨一力劝谏——他包庇杨家之心昭然若揭,所以主张点到为止、不再追查到底的必然是他而非吕尝,私下里收拢贪官污吏的也必定是荣王而非左仆射。 “你是亲王,堂堂正一品的亲王!”年逾古稀的老太师抱病起身,何其痛心疾首,“便就是为稳定着想怕乱了朝政,那也该想方设法的去解决这个问题,不是以此为理由去姑息养奸。仅仅一个付万堂就能昧掉五百万贯,朝中多少道府,大大小小藏了多少个付万堂,杨珣那金山银山难道是黔中道一家供起来的?这随便揪出来一个,就是万万户十数年的口粮!你是先皇长子,是皇帝的兄长,你尚且如此年轻!如何就投鼠忌器,只记得官官相护,不记得社稷生民?还有杨家那座宅子,逾制所建藏污纳垢的酒池肉林,你还求着派给郡主做什么?拆了清算清算填补窟窿去怕都不够!真将那院子推倒了,才能教天下都知道杨珣永无死灰复燃之日,知道你志虑忠纯、无所偏袒!” 老太师字字珠玑,句句振聋发聩。如果这不是个无处可逃的陷阱的话。 荆风根本不愿去,进门第一瞬间就想翻窗而逃。可戚晋偏眼睁睁自己入其彀中去——他本该最清楚这其中关窍!吕公讲究制衡不愿深究,老太师则是非分明定要公事公办,他二人这阵子正为如何处置杨党余孽争执不休。所以皇帝赐下圣旨,借戚晋之口将湖兴郡公府转赠新丰郡主——祸水东引,老太师对他贤婿的怒火今日可在荣王身上撒了个干净。但这障眼法毕竟治标不治本,政见不同贤婿泰山迟早还将再起嫌隙。郑邑甚至为此拟定过离间计。 所以皇帝必然不能轻易同意了赵茂赦免。 荣王已如斯声名狼藉,为今之计必然乖乖就范投效皇帝、为他冲锋陷阵扛了那肃清吏治、反对赦免的大旗。而他自己只需在恰当时候和起稀泥假惺惺做个明君。最终结局将与今日这出无甚异同:荣王会替他担下罔顾忠良的罪责;世家则重新团结紧密、且对他感恩戴德。所谓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不外如是。 所以戚晋沉默以应,从头至尾不发一言。 他却不在忧心未来。 连太师他自己也曾护下侵吞国帑的周庵,凭什么偏他戚晋得处处不偏不倚,时时刚正不阿?朝中上下,又有何人就敢说清正廉洁;九州四海何时又如此非黑即白?他虽然连眉头也不曾皱,但这满腹怒怨荆风可听得太过真切。贴身暗卫记起初见之时,对面明明还是个过分活泼好动的皮猴子,当天就因自己说话太冲扑上来昏天黑地打了一架不算,后面还又追到小黑屋里和挨罚关着禁闭的自己又补上一架——那时候荆风还不是惜字如金的亲事府典军,戚晋自然也不是常年冷若寒霜隔三岔五偷偷关起门来生闷气的荣王。可是正如在文雀面前,荆风总有许多话想要一吐为快一样;在木棠面前,这人总似有几分儿时生龙活虎的模样。就比方说现在,木棠冲进堂来的那瞬间,荆风就看着一旁那黑似锅底的面庞瞬间被膛火烧亮:光彩夺目的,还隐约透着些红气,他甚至笑起来,连重瞳的眸子都跃动放着光。 “我不该总在她面前眉头紧锁,会让她担心。”这句话是昨晚戚晋对他郑重强调。或是自言自语?荆风不在乎。 “朝中明枪暗箭经年不休,总是那老几样,谁在乎!”这是荆风在这一刻读懂的。荆风忽然很在乎。 林怀章更在乎。 他经钱氏提点,从钱家脚不沾地赶来,还未上堂便道尽忠皇帝非是良策,接着俯身告罪直言自己近来因家事分神所言不妥。于是前一瞬还乐呵呵蹲在木棠身边那人应声站起,背手冷他一眼,多少有些唯荆风能察觉的慌乱。黄毛后生还在说什么“此番恐无法可解”“并非总能算无遗策”“眼下当静观其变”云云云云,一句一句接一句,戚晋的眼神便不由要向木棠那头瞥去:先一眼飞快的、再一眼轻飘飘的、忽一眼偷笑的、而后是一眼…… 暗淡、沉默、继而怒气汹汹的。 目标就在木棠膝间,是团脏污、兼有血迹,印在蓝白色的裙裾上甚是扎眼。偏生她自己还全然不觉,不光方才要急不可耐跑来讲些戚晋早就知道的道理,这会儿还误解了上首神色,举一反三主动跳起来要去送林文学出府。戚晋下意识向前一倾身,却到底收回了袖中欲举的手,只是硬挤出个笑,轻轻点头。其后,几乎是她刚刚离开朝闻院的片刻,荆风便蹑足跟上前去。 他根本不该跟出去。 —————————————————————————————————————— “她与林文学邀了功。 “林、林怀章避了嫌。 “而后,她问林怀章要了字帖。说了些读书所感。” 小姑娘一本正经,还边说边点头,一时将林怀章都惹笑: “原来书中写的不都是对的。有些就像我娘以前讲的故事一样,离奇、有些莫名其妙:哪有人眉毛有八种颜色的?重瞳倒是没错。但那些周文王啊重耳啊什么的,肯定都在胡说八道。” 小道树影婆娑,墨渍润透宣纸:先印成道微笑的断弧,又四面弥散开糊成一片深沉的阴影。荆风上前去撤了污纸,顺手接了毛笔搁下: “林文学作了提点,后说起钱氏。她说愿良宝林去信,以作慰藉。” “她自己提议?” “林怀章已婉拒。”荆风赶忙道,“其后。济成堂的郎中替她看了病,但又被薛氏请去,少顷才能来复命。另外,木棠既有临写字帖之意,属下便取了《皇甫诞碑》拓本已送去东厢房。” 故事告一段落,就这样。他说罢便牢牢闭嘴,可戚晋偏还等着他。他漏了节重要信息,关于木棠膝间的伤。荆风佯装无事干熬了一会儿、又一会儿,终究是躲不过那双重瞳冷冷探寻的目光: “段孺人请了薛氏及其子——是国舅外室和国舅……” “我记得。” “请他们来暂住。毕竟郡公府……” “我知道。” “郡主正巧一起回来,从大理寺狱……” 荆风知道自己笨嘴拙舌,所以向来三缄其口,可现下越是避而不谈,却反而说出更多扫兴话。上次口不择言而不自知后八岁的戚晋扑上来和他打了一架,荆风想起往事,悄悄向后退去一步: “郡主、下马车、跑得快。正门口、撞到薛氏乳娘。薛、氏、其、子……” “便是外室之子一样姓杨!又不在母亲面前,用不着装模做样!” “杨公子、小公子险些落地木棠飞身去接摔倒磕了膝盖。” 他等了一会儿。 “……木棠方才回去后薛氏已送了补药,并当面致、谢。” “致什么?” 他真不打算再说话了。 “仇啸!正门前亲事调进来,本王有话……” “致歉。” 戚晋重瞳中那最后一缕霞光应声熄了。他看向荆风,似乎有些困惑不解、又似乎总有些绝望。“是时候适可而止,何苦自寻烦恼。”终于!一句言简意赅的金玉良言!荆风尚未开口,戚晋却已经听懂。他已听懂所有欲言又止的顾虑、所有谨慎克制的规劝,所以他起身出门,不再于此虚耗。 他甚至更加怒火冲天。 木棠不知爱惜自身、只知卑躬屈膝:对林怀章如是,对薛氏亦如是;所以倒不如随了她去!便让她好好当她那无足轻重的小丫鬟!不必将她已赎回良籍的消息告知!戚晋大步流星的背影如此嚷嚷,荆风却乐得听之任之。他甚至将木棠的卖身契再度仔细收好——中午赶时间跑了趟京兆府改了手实,刚一回来又被老太师喊去;荆风尚未来得及将此物交于戚晋、由他物归原主。 无妨、不若再等上些时候。 这却是个天大的错误。 —————————————————————————————————————— 是从什么时候起,木棠开始心不在焉?入宫时她不曾关照小之的眼泪,探监时更不曾留心刑狱之阴森,就连今儿正门外那场闹剧,若非文雀提点,她也无从知道仔细。彼时文雀先下马车去接郡主,回身时将将看到薛绮照的小动作。国舅这外室本就一袭玫色衣衫,浓妆艳抹活像只红腹锦鸡。此刻站定在正门前阳光下,吊着眼角、扯起嘴角——已经诡异十分,她有搭手横在颈间快速一划,对着杨绰玉笑得更欢。郡主从大理寺狱出来,本就伤心,一眼瞅见她这瘆人模样,险些没从马车上摔下来。文雀伸手去拦,衣袖瞬间便湿了大片。杨绰玉甩着眼泪捞起裙摆闷头就跑,没几步就撞上乳娘。 乳娘脱手,杨忻跌落,玫色衣衫那国舅外室却勾唇而笑;木棠飞身扑出,乳娘抓住了小衣,杨忻纵声而哭,那始作俑者却轻声叹息。 “你是不是看错了?小公子可是薛娘子的亲生儿子!”木棠斜坐在床边先塞口胡饼,鼓着腮帮子囫囵来问,“就算小之曾经说过薛娘子不喜欢她、但那也是不喜欢小之,小之又不是她亲生……她总不会是苦肉计?为了陷害小之?” 从结果上而言,最终唯一受害的实则只有木棠一人。她抻长着胳膊摔倒在阶上,正磕着膝盖骨;气都没喘匀,小腹又遭了薛绮照一脚:“笨手笨脚慢得乌龟一样!得亏乔嫂反应快……你、你是要我的忻儿命!”她骂得这般狠毒,所以木棠必然言之凿凿说文雀看走了眼。小丫鬟接着低头撕一口胡饼,再探手从床头亮格柜上拿下来个小药瓶: “这当初二哥送的,老金贵了。我没什么大事,少擦一点点就好……干嘛这么看我,你中午在宫里伺候着也没来得及吃,咬一口?” “我真不知是该说你心眼大,还是骨头软。”文雀蹲下身捞起她裙子,先要用湿帕子擦净血污,木棠就嚼着她那口胡饼,久久不曾咽下去,“让你逞能。我瞧你当时疼得眼睛都睁不开!还替那罪魁祸首开脱。我可是看得真真的,什么后怕,是失望!恼羞成怒所以迁怒于人。她又拧眉头又咬牙切齿,分明是真要吃了你!” 此言半分不假,那浓妆艳抹的红腹锦鸡曾那样气急败坏,拨开张臂阻拦的小之,推开以身相护的文雀,还要对木棠拳脚相向——可她自己却先照面挨了一耳光。“还得是孺人娘娘!”再说起此节,文雀依旧要击节叫好,“荆典军之前说她吃斋念佛,我以为会是个温吞性子,没想到这么是非分明。倒是那薛娘子,色厉内荏、小人都不如!” 倒跌两步,甩开前来搀扶的婢子,再抬起的竟是张泪水涟涟的面庞:“舍悲姐姐……”不可一世的红腹锦鸡颤抖双唇,难以置信般喃喃低吟。段孺人却将她看也不看,牵过小之便走。薛绮照立时亦步亦趋跟在其后。她依旧淌着泪,是那般手足无措;她甚至险些踩住裙角绊倒,口上念念叨叨片刻不停依旧要争辩讨饶;杨忻缩在乳母怀中,正放声大哭,她这做母亲的却看也不看…… “这个确实,我也看见了。但我觉得她不是不在乎小公子,她只是真的委屈。”木棠吞下口水,小声争辩,“国舅爷大势已去,郡公府独独赐给了小之。短短一个月她经历了这么多,家没了,得来王府借住,结果又差点摔了儿子,还当着大家的面受了这么大侮辱。她毕竟是做主子的,哪能挨人耳光呢?就算是段孺人……” 文雀轻嗤一声: “荆典军说她与孺人娘娘私交甚笃,是孺人娘娘一力恳请,殿下才准了她带小公子前来借住。”她放下药瓶接过剩的半张胡饼,并排坐在木棠身侧,“什么姐妹情深,也不过如此。她句句喊着‘舍悲姐姐’,可她的舍悲姐姐只管关起门来和小郡主说话……这都多久了还没出来。她呢,一个外室,只有挨人耳光的份。王府、皇宫,内外命妇都是一样。有宜昭容那样借刀杀人的,有馨妃娘娘那般一手遮天的,剩下的、就都是孙美人那等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只能逆来顺受的……你上哪去?” 其后很多事情失去控制,便从当下木棠被她不知那句话点醒、夺门跑去朝闻院开始。但若依照木棠自己的话说,这当是诸多好运的开端。就算殿下早就知道那是个陷阱;就算她咋咋呼呼不讲礼法冲进朝闻院,他却不仅不着恼、反倒还要郑重道谢: “我纵然知道皇帝此举乃是围魏救赵、”他说到此,甚至不由得轻笑,“围赵救吕,但不是你,我下不了决心。” 那双重瞳的眸子被霞光柔和,她听到窸窣的笑意。远处花园里有树紫薇开了,将所有抓耳挠腮不得其解的困顿、所有心惊肉跳深不可测的算计抖了干净。她伸手抓上脖颈,空空荡荡,她不曾戴着那条无价之宝。她只摸着自己的心跳。 她怎敢再待下去。 她追着林怀章逃跑。 —————————————————————————————————————— 有片新叶,摇摇晃晃落在她左眼,就在晚霞隐没的最后一瞬间。眼睫扫过幼嫩的叶脉,似晨光将晓时的露水,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要轻轻拨动她的心弦。林公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可荣王殿下分明就如西楚霸王一般生有重瞳。那双眼睛是跃动着的、是不安分的、是蠢蠢欲动的,就像他玄衣上那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长眼螭龙。它一见自己就趴下来,挤眉弄眼皱成条小蛇;林公子一进门它又霍然而起、抖抖精神吹胡子瞪眼睛。直到这会儿功夫这小姑娘才回过神来:方才朝闻院里,荣王殿下竟是先起身来迎,又扶她落座,说话时候甚至半蹲半跪在她椅边,好与她视线平齐;他总是在笑着的,却又在林怀章扬声奔来时背手站起、瞬间该换了一副不咸不淡的面目——他本有目重瞳,就像有两双眼睛,两副模样。而木棠甚至不觉得受宠若惊、她甚至并不开心。她只想起炎炎夏日,他那身料子厚重、又黢黑吸光,岂不闷热!第二次,她想也不想就要转身往回走,而且跑快些、去告诉他…… “……我该如何告诉宝林娘娘,母亲已与父亲和离。” 又是这两个古怪的字眼: 母亲。 木棠跑着神、林怀章喝多了酒;要回朝闻院的一时愣怔;要出荣王府的驻足不前;一个说起家事,一个又念及皇宫。“太后娘娘……”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是他的母亲?! 母亲。 这两字节到底拗口。她换成娘亲。 娘亲。 娘亲…… 杨忻的娘亲后来亲自来东厢房向她致歉。尚未满一岁的孩儿闹腾,扰得她不得将息,所以时而大惊小怪,这并非她本意。薛绮照已换下那身斗鸡式的艳俗衣衫,洗去妆饰、只轻挽了一个单髻,说起话来居然是眉目柔和、五官清丽,连小之都软了心肠,请她进来摆了冰缸的屋内纳凉。这样其乐融融的景象,木棠在林府上从没见过,如今竟然觉着眼生。“但要不了多久,等到我攒够钱回家去,我和我娘,就会这样坐下来,围着桌子、点着灯吃饭,夏天要开着门,冬天要暖上炕……” 她没将这心里话讲出来,唇边的百果糕却自己掉下一小块、正落在桌案字帖上。这糕点本松软甜糯,可在小之手边放了一下午,现在已有些发干。饶是如此,她依旧连残渣都不舍得丢弃。“再说这是落在书上,沾了墨水的。”她说着洋洋得意、将扫在手心里的碎渣舔尽,“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这是欧阳公的《皇甫诞碑》,王府庶仆才送来,是殿下的心意。” 他甚至还送来位郎中。那位老先生枯着一双手,把过左边又去探右边脉息,一会眯眼一会抚须,前前后后快盘问了她一炷香时间,到了了便摇头边危言耸听,说得她气虚体弱、好像将不久于人世——这不过是些夸大其词、吓唬小孩儿的把戏,不足为惧。木棠只怕他如实回禀给殿下,令殿下嫌弃她无用将她打发回家……或是、听了忧心? 不用文雀批判,她自己都觉着荒唐。可她依然在老郎中离开后翻箱倒柜,想找些银钱好贿赂人帮她三缄其口。五月的月例还没发到手里,她最后攥着那素银簪子追出门去,第三次一时兴起的逃跑、终于是被曹文雀逮住。 “骆姑姑说我现在还不能临帖,怕揠苗助长……练字练得有形无骨……我得去问殿下拿个准话。这也算是正事!急事!耽搁不得,和之前那次一样!” 文雀不听她废话,径直将人赶进东厢房去上药换衣。主子吃饱饭正翻看着闲书,她们尚有些偷闲余裕,还有小半碟百果糕可享用。“自己裙子脏了都不知道换,还想着满世界乱跑!昭和堂里第一课就讲的行走坐卧,多久了还这么风风火火。今日事情这样多,你该得好好坐下歇歇!” “我总得去谢恩……” “明日再去!请守门亲事给典军老爷传声话便是。不该为这点小事惊动殿下。”文雀将人按住,又不免好奇,“所以你突然跑去朝闻院是因为什么?今儿、又见着殿下了?” 就是这么突然没来由的,木棠忽然不想去阻拦郎中的消息了——且听之任之,看看殿下听了郎中实话会作何反应?她光是想想都觉着心下滚烫、魂儿在飘。于是她又想起殿下、想起林公子、想起“一叶障目”,想起先县君——现在当是县君,便是和离,受其父荫封,钱氏至少也当是个县君。她说着说着陷于沉默,她还得挖空心思给林怀思去封信。早在年初五佛山上,她便已知道县君尚在人世,如若自己当初便实言相告,宝林是否便不会执意进宫去? “如果娘早知道爹爹……会不会不会同意嫁给他,娘亲就还活得好好的……” 小之翻个身,揽住木棠胳膊,也在睡前念起娘亲,“薛娘子再怎么色厉内荏,抱着小忻儿的时候,望着小忻儿的时候,眉眼弯弯,真的很好看。虽然她经常乱发火,但小忻儿有她做自己的娘,多好……段家姐姐下午安慰我来着,可她虽然小时候在佛堂,但现在长大了也有娘家可回,能和自己的娘待上一整个月……” “如果小之不嫌弃的话,”木棠凑近些,轻声切切,“我把我娘借给你。上次送回去的信还是你帮我写的,你还记得?” 于是终于,木棠也说起自己的母亲。 而她却甚至不知该当从何说起。 是那般朝夕相处、血浓于水的存在,就像呼吸一样永志难忘、就像阳光一样亘古长存、就像冬雪夏雨一样理所当然,所以她从来不曾说起娘,就算背井离乡、已然分隔数年。她只是会望着月光,就像倚靠在娘的肩头、就像能望见娘的面庞。 是浩瀚如海、无从独取一瓢;是普通如春草、无以大书特书。娘虽掌勺下厨,手艺却绝比不上林府厨娘,更遑论皇宫里的御膳房;娘虽手脚利索,干起活来却也比不过田舍间寻常可见的精壮后生;娘虽胸有丘壑,认知见地却更比不得林公子堂堂探花郎。娘说起来好像平平无奇、和天下所有的娘没什么不同。可那是她李阿蛮的娘。那眉眼间的皱纹、手上的厚茧和伤疤独、还有怀里的稻草灰味道,都独一无二、只属于她李阿蛮的娘。 李阿蛮,想娘了。 “姐姐。”小之鼓起脸来,呐呐喊她,“我记得你有好多话要说,累酸了我的胳膊,给我衣袖都蹭了墨!你收到的回信是不是也厚厚一沓,要你读三天三夜都读不完?” 她从没有收到过回信。 对于木棠而言,从这一刻起,才算是真正昏昼交接。晚霞稍纵即逝、黑夜扑面而来、暑气却依旧萦绕不散。她依旧念着朝闻院,依旧抬头远眺,她望着月光依旧要笑,她却很快将笑不出来,就在三日之后的更夜。 事情其实是一点点发生的。六月初二,小之难得起了个早,掐着下朝时间就去朝闻院守株待兔。她眉眼笑笑挽住表兄胳膊,不知怎么又说到陇州,木棠抻长脖子还待要听,却被文雀拦在阶下。 这日或许有风、或许有雨、或许烈日绚烂——毕竟昨儿晚霞耀目,可木棠却说不清。她最初只记得自己有些饥饿,总想吃碗羊汤面;后来视线不知怎得、又被段孺人腕间的五色线吸引去。准是人母亲系上的,或许还去宝华寺里请过佛。接着不过片刻,她已经能想到很多故事:想段孺人回门去、母女重逢是如何半喜半悲;想段孺人在娘家和母亲对面穿针引线、绣起香囊;想段孺人亲自下厨、阖家一起包了粽子又在后院启出雄黄酒;想段孺人母女对酒夜谈,话到天明。 段孺人在院内恭候传召站了多久,木棠就无边无际想了多久。甚至远不止,她后来总忍不住摩挲着腰间荷包。陪小之抚琴时如是,临案提笔时如是,六月初三接了太后送来的香囊时亦如是:“既是驱蚊的,往临丹阙也多送几份。小忻儿咬得浑身包,那么小小一点,怪可怜的。” 小之毕竟心肠软,前日不快说忘就忘。文雀却立时就黑了脸。让尚未足岁的小儿如此遭罪,薛娘子这母亲委实太不称职。小之却说怪不得她,她自己的母亲才叫一个无情无义:“段姐姐都让我多体谅她,她五月回门去,是吃了好多苦的。没有床裯、没有冰块、少人伺候——她自己的娘甚至要将她扫地出门!若不是段姐姐,她必定要流落街头。她可宝贝小忻儿,我一向都知道,这几日照顾不周,不是她的错。” 文雀对此嗤之以鼻。木棠却沉默着,摩挲荷包的手指不觉已有些发抖。后来她亲自去了临丹阙一趟,出来后还频频回头,总要看着窗上他母子相偎的倒影恋恋不舍—— 这是她今夜的梦。她第二次梦到娘亲。 六月初三,夏姑姑离宫住到王府上来。木棠拽了文雀一起前去问候,没几句话就听她叹起红络。做师傅的嘴上骂着那小妮子自不量力、自以为是,以为承恩于贵人便能一飞冲天,可眉间却尽是放不下的担忧与关切,或许与曾经薛娘子母亲的神色如出一辙。木棠不曾亲眼见证,但她就是知道。薛娘子必定并非当真为母亲所厌弃、就像薛娘子并非当真厌弃杨忻一样: 因为她们是母亲。 看了好几日的荷包这便被解下抱在怀里,她却半宿没睡着觉。东厢房外阴云密布,教她寻不到月亮,也不曾看清摸黑而来的那鬼魅身影。荆风见她还未歇息,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他。但她好像已经知道他不欲吐露的实话是什么。 贞御女的娘费尽心力将布老虎送进宫里;良宝林的娘已经回到她身边;段孺人的娘为她系了五彩线;杨忻的娘愿为他日夜不得安歇;薛娘子的娘、和桃灼的“娘”,在等她们幡然醒悟;连小之的娘,都为她守着宣清公主府,守着那公主名号。 只有她李阿蛮的娘,再不要她了。 荆风已安顿好马车,她在夜半离开王府,不觉得困倦、不觉得悲伤,她只前胸贴后背、无止尽地饥饿。腹内针扎似的痛,她好像又回到清淑院,又饿肚子没日没夜的做工、又突然醍醐灌顶,被文雀骂醒看清了脚下的路。有所不同的是,上一次她知道自己要做姑姑,胸膛被热火烧旺;这一次她却认清自己只是个奴婢,周身接着被入骨的寒意吞没。 所幸她已不再饥饿。 文雀实则早已聒噪了无数遍。在朝闻院内遇到段孺人之后,在听闻薛娘子的诸多流言蜚语之后,在经受夏姑姑旁敲侧击之后。 六月初一,小之先进得朝闻院正堂。段孺人则晚了半步。仇啸迎出门来,段舍悲颔首以应。“不敢打扰殿下与郡主,妾在此处候着就好。”她笑得浅淡而温润、像恰到好处的和煦春风;字音清晰而柔和,似宜室宜家的白玉兰花。那玉兰就此在春风里候着,不寻座、不回退、不避太阳、不避风口、无谓蚊虫,她就那么垂首挺胸站着,不动如松、极尽谦恭。昨日正门外那一出仗义执言,已使文雀对她刮目相看;现下再见她如此进退有度、礼数周全,更加是肃然起敬。有此等当家主母般的人物循规蹈矩率先垂范,朝闻院、乃至荣王府,都不会再是木棠能撒欢乱跑想一出是一出的地方。她于是拉着这怔怔出神的丫鬟后退了好几步,轻声低吟吩咐了,对方却好像浑不在乎。 木棠甚至不觉着失落、羡慕、或是嫉妒,即使在看见段孺人独自一人堂堂正正入内与荣王独处一室,她俩却不得不随小郡主退步离开的时候。“人家是孺人娘娘,本就是殿下的姬妾……”她攥着腰际的荷包,随口说起这戳心窝子的实话,却好像心不在焉,“理所当然的事,我要生什么气?” 临走之时,文雀不过是看见荆风走出堂屋叫住段孺人那贴身婢耳语了几句话,便已经烦躁不安到傍晚。她甚至本是敬重那位佩江姑娘的。昨日孺人娘娘和小郡主关起门来说话,佩江就一直尽职尽责守在门口,规行矩步比她主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奉茶打扇,又见得她手脚利落,文雀便更是喜欢——便是这样本该与她意气相投的人物,不过是和荆风多说了几句悄悄话,就让文雀转身气走。木棠却怎么能够不全将段孺人放在心上? “你不觉得她专门克你?她一来就着手安排亲王国整顿着王府上下的礼法规矩。正门前坐视小郡主撞到乳娘的亲事都领了罚;不仅朝闻院,王府内各处行走都需要主子印信,你再不能做你那‘半个主子’……你不在乎?” 木棠只是在听说亲事挨罚的时候抠紧了荷包,她却接着要笑: “这是好事。你喜欢、你开心。我也该、替你开心。” “我是怕你哪天犯在孺人娘娘手里,哭都没处哭!” 这话六月初二才说过,六月初三就有几个下堂婢在段孺人跟前领了罚。她们私下拿薛娘子商贾出身和外室身份说笑,道那不过是个摆不上台面的骚货,何德何能收受郡主的香囊,又何德何能肖想攀附殿下做主子?王府里乱嚼舌根的被拖下去掌了嘴,王府外街头巷尾可不知还有多少如斯嗤笑。薛绮照原本多少有国舅作为倚靠,如今杨珣伏法,茶余饭后连贩夫走卒都敢肆无忌惮、说这薛家不孝女自作自受。甚至在她自己娘家,扎耳朵的风言风语也片刻不休。她后来躲去段府、又依附段舍悲躲来王府。可大错已经铸就、岂是能躲得了的? “所以你看看薛娘子,自己也收收心。”文雀如此殷殷相劝,“那薛娘子,母家怎么说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她甚至还为杨珣生了唯一一个儿子;和段孺人还是闺中密友;可到头来,还不是名分名分没有、身家身家没有,竹篮打水一场空。杨珣还是个不讲究的;荣王府处处规范典仪,更不是你该异想天开的地方!” 木棠垂眸嗯嗯应了,转脸却将这番叮嘱抛掷脑后,只不断说起薛娘子可怜。于是六月初四,听闻夏姑姑出宫入府,文雀便在大半夜主动拽了她去,以问安的名义,要她听姑姑将道理说得更明白些。 夏姑姑本不必出宫安家的,她年逾四十,原可以迁去昭和堂安度晚年,全是被桃灼伤透了心,不愿再面对宫里一茬茬花朵样娇艳、却野心勃勃不安于室的小女孩。“木棠和桃、如选侍可不一样。木棠是要自己学些本事,去写话本做女先生、自力更生的。”文雀瞟瞟又在出神的木棠,看似帮衬,实则根本就是旁敲侧击,“她才不会沉溺空想,指着荣王殿下恩情,背靠大树好乘凉。咱木棠是个聪明姑娘,是不是?” “桃灼那如选侍的名号……好像让大家笑话她似的,的确不值。”木棠顺口便答,“皇宫啊,连淑妃娘娘都栽了跟头,桃灼……我很担心她。” 夏姑姑对她这个反应大加赞同,明里暗里说了许多做人莫太贪求,德不配位必不会有好下场之类的话,说着说着又点头道木棠现下已做得不错:“你如今跟在郡主身侧,时时能有个照应。尤其等郡主嫁过门之后,你的担子可不轻,要帮助郡主好好服侍夫君,也……注意点分寸。等郡主懂事了,给你找个好人家,就有你的好日子了。” 木棠又“嗯嗯”地应声,哪管听没听懂。文雀却红了脸庞,心下已隐有些怒火。夏姑姑从前多次交代她照顾殿下,没想到原来竟是这龌龊意思——她竟让木棠去走那条为人唾弃的路子,顶天了做个通房丫头、随主侍奉夫君——亏得荣王殿下如此用心待她!听闻她出宫归乡,殿下立刻派人前去接应,又专门叮嘱段孺人需以上礼待之。她却当荣王殿下是如此不堪的做派,甚至早就已经为他寻好了填房;文雀接着又为木棠不值:桃灼攀龙附凤,夏姑姑大为光火;木棠堂堂正正,夏姑姑却偏要将她往旁门左道上引。这两面做派,何须敬重! 文雀草草应付几句,拽着木棠便走。回协春苑后还不忘又宽慰又叮嘱,说了好一阵子话。木棠将腰间荷包解下,抱在怀里不知又在出什么神。她这几日总是如此,宝贝着那绣了铜钱的荷包,心猿意马,不知所为何事。或许当真是被段孺人伤到、不愿做第二个薛娘子或如选侍,自己断了念头却不情不愿着罢。因有此想,文雀便不再过多打扰,回了西厢房留她自己清净。可哪承想,这几乎差点成了她与木棠的最后一面。 第二日一早起来,东厢房已然空空如也,木棠早不知所踪。 第21章 星火满庐灯满楼 木棠的卖身契揣在身上第二天,荆风趁段孺人前来拜会,专门找了其贴身婢去暗处叮嘱。段孺人康佑十一年入府,当年随戚晋京郊练兵、次年出外巡关、再一年回京守陵,算来荆风见她主仆的次数不过屈指可数;而素日里清辉阁便是有事请教,也顶多去烦魏奏或仇啸。他这荣王的贴身护卫,竟是直至今日才初次和佩江搭上话来。对面因此多少有些过于慎重,尤其在他左思右想开口先问薛氏的时候: “前次已请过殿下意见,薛娘子可带着小公子暂住王府。”她颔首低眉、不咸不淡地强调,“孺人将薛娘子安顿在临丹阙,这点亦是同亲王国商量过。殿下,是有异议?” 临丹阙虽位于前院、毗邻主殿善诚殿,但与戚晋工作起居的朝闻院相距甚远。这自然是最好,任她去别处发疯,可别犯到殿下跟前来。荆风光是想到那喜怒无常的疯婆娘,都觉得要起一身鸡皮疙瘩。偏偏逢年过节陪殿下去郡公府赴宴,总少不得与这位薛娘子打交道——就今年上元,她撒了好大一场泼,说要在郡公府憋成哑巴;殿下看在小公子份上、好心带她出门散心,她却没多久又不知为何闹起脾气,甚至在哪家布庄门前摔碎了国舅才送的玉镯。国舅或许就喜欢她这敢爱敢恨的小性子,戚晋从来敷衍则过懒得搭理,荆风则只想敬而远之。可他今日却不得不多问这一句:昨日正门前责打木棠一事,已经让殿下很不愉快。得亏是这几日朝中事忙,还没说起责罚…… “孺人已罚薛娘子抄写《女诫》三遍,且临丹阙每日例菜减半;如有再犯,即留下小公子、逐其出王府。孺人不会因私废公,请殿下放心。” 瞧瞧,清辉阁的一个个开口就是这公事公办半分不留情面的冷漠态度。荆风便是再不满薛绮照,此刻也实在不好多说什么了。于是他只点头,再说起另一桩要事:“郡主孩童心性,协春苑内已亲如一家。其一应事务自有殿下关照,毋需孺人费心。” 他这话听起来是说郡主贪玩,请段孺人勿以陈规俗矩约束;实则根本是要给协春苑里几位姑娘一并讨张护身符——尤其是木棠。这卖身契还在他手里握着,王府上下还拿她当奴婢呢,不是么? 戚晋可不是,他第二日又为这个发了好大一通火。彼时薛氏抱着顽头顽脑的小公子前来,说替孩子要来拜会他表兄,只见个面便出来。仇啸不知底细,只见她说话时温柔娴静,小公子还刚被院中蚊虫又要个包,当下便动了恻隐之心。殿下正当用午膳,晾她抱孩子站在一边自说自话了没多久,她双膝一打弯,跪下身可好一顿泪雨滂沱。从她儿子夜夜啼哭说到正门外那通冤孽;未曾非议郡主,只抱怨王府的奴婢又笨手笨脚又爱蜚短流长。戚晋哪里知道有人私下议论她出身卑鄙,当下只当她对木棠还有不满,难得拍了筷子好一番疾言厉色。要不是亲王府就在门口候着议事,荆风看他得亲自将人扔出正门不可——这本该是将木棠那卖身契物归原主的好机会。 可薛绮照居然一扭身起来,泪水换笑言,将孩子交在乳母怀里、自己又夹菜又斟茶,甚至就要贴在戚晋身边。于是戚晋自己走了,逃也似的溜得飞快。连荆风都直犯恶心,陪他在亲王府宵衣旰食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夜半,夏姑姑即将离宫返乡的消息递上来。 “木棠和、木棠去问了夏姑姑安,离开时却心思不宁。”六月初四晚些,他如此回复。戚晋停了笔,好像有些不太明白: “她去找夏姑姑做什么?她们认识?” 这人可不是忙糊涂了,木棠罚入监义院的时候,可不是夏姑姑特意出宫来找他求的情么?索性话一脱口,戚晋自己也反应过来。他摇摇头,却依旧不提起那张卖身契。忍了整三天,荆风终于要耐不住自己开口了,可就当这时候,派去陇州的亲事终于报上堂来—— 烛火一扑,天色瞬间暗了。戚晋的重瞳落在阴影里,连呼吸都倏忽艰难。 贴身暗卫于是亲自出马,在一更天的协春苑,捉着那望云沉思的小姑娘: “收拾东西。”他说。 “我陪你回陇州。” —————————————————————————————————— 车架出了长安,月光便从云层里漏下来。木棠几乎是片刻便陷入睡梦,有些见不得光的往事迫不及待地铺陈,轻易便堵住她的心口,将刺骨寒意渗入她的骨血。三年前的噩梦依旧在她脑海里上演、一遍遍、一遍遍,声嘶力竭。她所以不敢入睡,直到此时此刻,她已坐上归乡的马车。 三年前,六月初三。阿兄年前争气,从力役转投兵役,又加上家中借钱,得幸拔入京城做了左卫。家里吃穿用度渐渐松活,虽然农务是半分不少。爹爹说要趁丰年多垦种,以防再荒年遭殃。每每天还没黑,木棠就累得哈欠连连。六月初三的那晚上,她早早上床去,做了一个很长很难受的梦。她不记得是什么内容,只记得醒来时热得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夜色漆黑,上屋还点着烛火,她看见娘亲映在窗棂上的影子。院墙下水缸快要见底,她探入大半个身子,不意晃动出些声响。那晚浓云密布,水缸里不曾映出星空,她打湿了袖子,只觉得清爽。 而娘亲的手心,却那般冰凉。 阿蛮乖觉地认错,自己不该玩弄水缸、不该闹出动静惹得娘出门来看,她任由娘亲将自己扯去上房,垂首准备听训。娘背对着她,肩头淌满了烛光。 屋外的风在这时起了,阿蛮在打个摆,惶恐从脚底漫生上来: 娘在哭。 娘,居然在哭。 娘从来不曾垂泪,至少在阿蛮面前不曾。阿蛮的娘顶天立地,不管是外婆去世、舅舅将她拒之门外的那个长夜,还是阿兄顶税被征入徭役后久别的数个月,抑或曾颗粒无收的那个灾年,她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不论如何都要昂首挺胸、勇敢地活着、她如此言传身教。不用害怕、不用退缩,即便有朝一日,爹娘和阿兄不能再护着她。 有朝一日。康佑十一年六月初三,便是这个有朝一日。 娘亲抱住她,转瞬便泣不成声。 后面的记忆早已模糊,阿蛮大抵是睡着了——在这种陌生的极度恐惧之下,何等的不可思议。第二日她睁开眼睛,看到挂的老高的太阳,却寻不到爹爹,更找不到娘。她那日没有下地,就坐在门槛上望着近处田地阡陌、望着远方崇山峻岭。那日的风很慢,她的影子很长,她等到再次睡着,却就此错过了自己最后的平静时光。 爹娘回来了,她熟悉的世界却开始天翻地覆。家里的物什一件一件消失,阿兄的衣物更是转眼就全无影踪;爹爹整日整日地不见人影,她有时半夜醒来,看见他望着月亮抹着眼睛;她开始干更多更重的活,开始吃不饱;邻家的玩伴开始冲她扔石子儿,花样百出地骂她坏透了心眼;村里亲如一家的叔婶都躲着她走,便是见面也要装作不识。诸如此类的变故持续了许久,在李阿蛮记忆里却好像快得不过一眨眼。 她再抬眸,看见爹爹在自己面前倒下去。 他再没有起来。 阿兄或许也像爹爹一样,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那晚上娘亲多烧了一份纸钱。 再一转眼,连娘也变了。就在爹爹去世的第二天。口口声声“再穷不能穷志气”的娘带她去找了牙婆,是为了凑够丧葬费,娘这么和她说。可她随后却在包裹的暗兜里发现了自己全部的卖身钱。五十贯铜板,一个子不多,一个子不少,全数从暗兜里交到牙子手上。她于是被带去给京城的贵人们过目,不知怎得便入了林府。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的腰背一天天塌下去。后来有一天——大概是一年多以后——她看见少爷怒气冲冲从外面回来。听说是他发现常去的勾栏竟私下干着买卖清白姑娘的勾当,告到衙门里却居然无人理会,当下急着要去找老爷帮忙。“可少爷不是一向喜欢去那种地方?”阿蛮不明所以,“为什么这次、这么生气?” “嗨,那哪能一样呢?”小五哥嚼着草根,嬉皮笑脸凑近些,将口臭气都扑到她半面脸上,“那可是好人家的女娃儿,怎么会愿意做那种行当?污了人家名节,可不是要人家命么?” 污了名节。这话阿蛮听爹长吁短叹地说过,听娘愧不能当地应过,听村里乡亲们连唾带骂数落过,可她不懂什么是名节,脏了又有什么要紧,擦擦洗洗就是。她只知道她不喜欢小五哥贴在自己身侧、不喜欢他这样似笑非笑的模样、更不喜欢他在自己身上游走迷离的目光。 他甚至伸出手来,木棠倒退着跌倒。 “我要是真挨着了你,扯开你的领子、把手往下一送。再关起门儿来,和你嘴对嘴……” 他“呸”地一口吐出嚼烂地半截草根,哈哈大笑: “这个,便叫污了名节。” 十二岁的阿蛮忽然什么都懂了,她掉头就跑,竟是冲去灶房将阿兄送她的鸳鸯荷包剪了个粉碎。布料碎片被膛火舔尽吞没,她跪在灶前,满脸满目,已被映得血红。 阿兄。她的阿兄,她的好阿兄,会趴在地上让她骑大马的阿兄,会给她包好吃的地软饺子的阿兄,会编草蛐蛐儿逗她的阿兄,会挺身而出自愿服力役抵税的阿兄,会想尽一切办法投效兵役说要立大功赚大钱给她添嫁妆的阿兄…… 他怎么可能、他怎么能!做出那种……那种事! 可她听爹爹说,此案是荣王殿下亲自审过的——荣王殿下啊!天潢贵胄岂能有错?她宁愿自己不明白了。当年爹爹四下借款说要送阿兄上京城沾光去的时候,她本该和娘站在同一阵营死命拦着。从力役放出就好,回家就好,何苦去做左卫……里长的表侄都笑说灯下黑,左卫皆是兵痞混子老油条,可是、可是那么多人胡作非为却都能安然无恙,独独阿兄、独独阿兄要丢了脑袋…… 李阿蛮的脑袋,却自此再抬不起来了。她甚至不再是李阿蛮。她唯有在梦中才是李阿蛮。她故此不敢做梦。 可今日在归乡马车上,她却居然做了个美梦。 屋外纷扬起大雪,不知何时已是年关。李阿蛮没穿好衣服便跑出门去,在冷风里连打几个喷嚏。有个温暖的怀抱随即将她罩住,是阿兄。今年他带了好些吃的回来,尤其是那好大一块猪肉。娘在案板上剁肉剁得震天响;阿兄手下的擀面杖有来有回,哐啷哐啷拖着面皮转圈;火焰细细碎碎地燃起,她守着锅中快要咕噜噜冒泡的水;屋外头爹爹刚刚引燃了接仙人的炮仗。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她捂住耳朵,浓烟四溅开来。往事被风吹去,她站在一片烟海,上无片瓦,下午立锥之地。炮仗还在响,劈里啪啦,劈里啪啦。有人猛地拽住她的胳膊。 “……阿兄?” 荆风那张平铺直叙的寡淡面目,在尘土缭绕中显出莫名的忧愁。 —————————————————————————————————— 亲事府典军自小无父无母、亲缘福薄,随师傅习武也不过只到十岁,还是少不更事的时候,不仅不晓别离苦,一进长安更是乐不思蜀。所以他自然想不出亲人离世该当是种什么滋味。 可是他见过。 他与戚晋初遇是在十年前。定昭仪投缳自尽已有数月,六公主病故才方不久。深山里长大的毛头小子开口就笑戚晋成日不声不响似个闷葫芦,那闷葫芦立刻炸开膛,扑上来连撕带咬甚至抢先在他头顶敲一个包。当夜第一次关了紧闭的荆风想明白了三件事:其一,自己该学会闭嘴,依样也化做一只闷葫芦;其二,主仆有别,就算戚晋先动手,自己也不能恃强凌弱、甚至不能点到为止,他一根手指头都不改动;其三,亲人故去是个硕大的创口,会让人变得缄默、更会让人变得愤怒。 或是变得更加消沉而软弱。 皇后与皇贵妃分庭抗礼、势成水火,他跟在戚晋身侧、甚少见到戚亘。印象中那是个太过纤瘦白净的少年,就像纸画泥捏似的,还见不得太阳,多数时间都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便就是封王建府的庆典上,他也依旧像个格格不入偷穿了长辈华服的孩子,中气欠缺、眼神飘忽,后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所踪。他会了荣王意,偷偷去寻,在最里别院中瞧着年轻永王对画出神的身影。那画中之人荆风并不认识,但戚亘在喃喃娘亲。 封王称帝,称孤道寡,没有依靠、无路可退。彼时戚亘如是,后来的戚晋亦如是。山陵崩的消息传来,戚晋正在远遂关巡边。荆风同他一起星夜兼程跑死了五匹马,回到长安连兴明宫都没能进,就被新皇一道圣旨打发去了京郊守陵。全副武装的秦家军精锐“随行护卫”,戚晋却一路无波无澜,只当一切如常。 他不能为父亲离世悲伤;他更不能为戚亘即位而恐慌。日月天地已换,疾风骤雨不歇,他唯有迎难而上。 后面有好消息传来——不全然算是好消息。先是穆慧皇贵妃自尽,后是卫国公战死。皇党连失两员悍将,赦荣王回京的圣旨很快便不情不愿地下达。再次回京,戚晋没有急着进宫、没有忙着回府,反倒是拐去卫国公府,就站在门外望着满院白幡出神了好些时候。少了卫国公荫蔽,秦家兄弟好像一夜之间忽然学会了待人接物,甚至彬彬有礼邀戚晋入府坐坐。戚晋却上马就走,只当如此能放心将新丧母的皇长姐交由秦家照料。 秦家兄弟的蜕变却不过是昙花一现。 秦蛰在世时他二人便惯爱意气用事,秦蛰故去后他二人反倒更心浮气躁。秦秉正说要向燕贼复仇,带了没多久就请旨挂了左威卫大将军之职又领兵出征。秦秉方每日又扎在军中,将家中大小事务全丢给年逾五十的母亲照料。老夫人一边带着两个总角孩童,一边还得宽慰丧母的儿媳靖温长公主,朝中上下都道她辛苦,独独皇帝会觉着羡慕。 秦家兄弟毕竟还有母亲在堂,还有任性而为的资本。他却已经什么都不剩。 如今的木棠是否也是这样,会羡慕良宝林、羡慕段孺人、甚至羡慕薛氏、羡慕小郡主?她抑或将选择逃避、将陷于愤怒?荆风无从得知,因为对面一路上累过了劲似的,眯眼只管睡觉。午后他安顿执乘亲事找处驿馆歇下,叫她不醒终于伸手去轻拍时候,这才惊觉这丫头不知何时已发起低热。木棠恰巧睁开眼睛,默默却只抱臂一缩: “我没事,不打紧。” 她说着眼神向外一送,刹那间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接着明明有所畏惧,却还是一扭身挨下车辕;驿丁前来牵了马,她却不进驿馆,反依着官道继续走;荆风将她喊住,她竟回身行下大礼,认真得令亲事典军都要打个寒战。 他恍然倒退一步。对面抬起头来。在那一瞬眼神的交错里,她的歉疚与羞耻化为试探,他的同情和担忧却变成躲闪。于是短短一瞬间,在北风吹起、越过千万寒山的一瞬间。他说不出口的话已说尽了;她不愿听到的事实已经讲明了。 那封寄给娘亲的信,是再也送不到了。 —————————————————————————————————— 李阿蛮的家很远,木棠的家很近。远到她三年都不曾涉足,近到再有半日便可到达。马蹄声由远及近,院角枣树上布谷惊飞,乌泱泱扑腾着远去。柴门破败,福字斑驳零落,桃符陈旧黯淡。庭院空旷,没有农具,没有人烟,映入眼帘的只余丛生的野草,荒地上,泥墙里,瓦缝中…… 这是她的家。 这却不是她的家。 时近黄昏,漫天火红却恍若烈日当空。她走上屋后南山去,走过山脚早已干涸的潜流、走过半坡上早已枯死的椒树、走过山腰遍生荒草的坡田,走过山顶破败漏风的小屋。她走到山背后,来到爹爹和兄长面前、来到娘亲和…… 面前有两座新坟,一大一小。大的那座面前插了块槐木——那并不能算是一块墓碑,不过是随意劈了一斧子的柴火,其上布满粗糙的毛刺,既窄又短。碑文潦草丑陋,但每个字木棠都识得: “妻 赵王氏之墓 夫 赵……” 碑文仅写到“赵”字为止,剩下的用极小的字体憋屈地挤在四周,几乎糊成一片,最后不得不半途而废。那这并没有阻碍木棠认出立碑人的身份。泰生乡李家村里姓赵的,只有那个外乡来的老光棍。对于木棠而言,十岁之前他曾是孩童杜撰中拥有无数神秘故事的怪老头,十岁之后…… 她看向另一座坟。 那座坟头更小,更光秃秃孤零零,甚至连柴火劈成的墓碑也免去。不需荆风说,她便已经想明白——她曾有个弟弟,或是妹妹。那个小家伙或许没来得及来到世上,却害死了她的娘亲。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去年冬月。”荆风答。 去年冬月,还是她挨饿受冻的时候。她想到这儿有一瞬竟勾了嘴角,这便让一旁的荆风大惑不解。她不像他曾认识的任何一人,她不逃避、不愤怒、不怯懦、不勇敢、不一鼓作气迎难而上、亦不曾一夕之间改头换面再非吴下阿蒙——她只是在那里出神,就好像等待母亲下厨一样简简单单地出神。她一伸手,没使什么劲就拔下那不能称作为墓碑的槐木——就像随手取出木筒中的筷子;再远远一抛,好似丢给邻家猫狗一块已经没味的骨头。她接着睡倒下去,就像每一个寻常夜晚,依偎在母亲肩头。向上看,满天星火,她从没见过这般绚烂的景色。 李阿蛮只是好好睡了一觉,这次、真的做的是美梦。 —————————————————————————————————— 泰生乡李家村,战无不胜的亲事典军手足无措已经许久,却直到木棠睡倒下去才缓出口气。是自暴自弃的悲伤,他该将这丫头抱下山去。她还发着烧,总不能真以天为庐地为盖睡过一整晚…… “……总不能在山上过夜。”好似已经睡熟了的人儿却应声缓缓坐起,“还是我已经睡过了时候?荆大哥?几更天了?” 她说话时迟疑含浑,带着口水般喃喃不清;她还揉起眼,凌乱了鬓发,好似当真大梦初醒;连那珊瑚玉牛头项链都从松垮的领口掉出来,荆风便立时避开眼去。 要不是一旁亲事帮他应声,他甚至也要以为方才片刻既是数更,眼下即将天明: “木棠姑娘你才睡下,天才刚黑。” “是么?我做了个很长的梦,还没全醒……我总记着娘说,不能在山上过夜,我想、我该回家,睡一觉。”她说着晃晃脑袋,张臂好好伸个懒腰,“劳烦荆大哥,跟着我一整天。能看得清路吗,‘白水黑路麻石头’,是我娘……我娘曾经说过。” 她连改口都改得这么流畅而自然。荆风几乎真要放下心了。 可她没有站起来。 这倒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她只是顺手拨拉着杂草,百无聊赖似的。荆风直到此刻终于能有些用武之地。他片刻便编好只草蛐蛐,逗得木棠竟然要笑: “所以荆大哥你什么都知道?” 荆风毫无防备,立刻就应了声。 “那位张家姑娘?” “她还好。已嫁人生子,不愁吃穿。” “荆大哥。”木棠又唤他,“你不用这样,我不怕。你尽管说实话。她损了名节,如何嫁人生子,又不是蛐蛐,全不在乎……我不该这么说人家。” “又未曾得逞。”荆风忙道,“她搬家避了谣言,自然一切无虞。” 木棠眼仁一颤,猛地转去看他。 “怎么,你不知道?” 他们什么都未曾说过,她从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敢知道。可是今夜,她却必须什么都知道。她那杏仁眼灼灼放光,几乎要将他洞穿。无所畏惧的亲事典军则忽然想溜之大吉,却退无可退,只有怨怼起殿下。那家伙只管自己缩起头来做王八,骗要自己来做坏人、揭人家陈年的伤疤。不、也怪他自己个儿,当年这事、不还有他的“功劳么?” 他咽下口水: “我还是,从头讲起罢。” —————————————————————————————————— 前任左卫大将军因贪污渎职倒台时,戚晋新得亲王之位不久,正急着施展拳脚。可等他野心勃勃接下左卫重担,这才发现这原是块烫手山芋。所谓左卫精锐早在老太尉亲孙子手里乱成个泥潭,那些卖官弼爵的兵痞流氓根本不拿他这个小王爷当回事,当面送笑脸,背面口水漫天,欺上瞒下为所欲为日子照样风生水起。在莱国公建议下,年轻荣王拉了队伍出京整顿操演,却机缘凑巧,借了秦家军好一场东风——两军驻地紧临,左卫自以为是,秦家军骨头硬、拳头可更硬。才十五岁的戚晋大喜过望,听之任之;秦秉正公报私仇,也睁只眼闭只眼,于是两军矛盾愈演愈烈,终于是在起命案后达到顶峰。 当时有三个左卫偷溜出营地,想趁夜色强占了附近村里才看上的姑娘。好巧不巧,那姑娘的弟弟却正出来找她。“只是想要别喊出声来惊动了旁人,并非故意要将那孩子闷死。”这套说辞隔壁根本不买账。秦家军那群那老爷们常年离家在外,时而遇见张家男孩在军营附近玩耍,混熟之后又时常吃到他带来的点心,这便愈发把他当亲弟弟心肝宝贝看待。如今张家小儿被左卫误杀,秦家军一时间群情激愤竟是倾巢而出,连杀两人,只剩李阿勇藏在树上瑟瑟发抖。私斗杀人,何等重罪!秦秉正却一味翘着腿装傻充愣,推说空口无凭,决计不肯交出手下犯事的亲兵。戚晋也不与他废话,揪着李阿勇将那带头的秦家军自营帐内扔出来。荆风上前一步—— 剑光两闪,左卫李阿勇和秦家军郭庆的血落在一处。 满营军士,看得何其清楚。 所以无怪乎戚晋与秦家的梁子越结越深,以至秦秉正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率军逼宫扶持戚亘上位。说来讽刺,其后戚晋被逐出京城守孝皇陵,他杀鸡儆猴好容易震慑收复的左卫兵众就在这空档全数拱手让给了秦家。错失皇位又痛丧兵权,如今积困,倒多要拜那次年少冲动所赐。他是否曾经懊悔?荆风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昨夜亲事将木棠身世据实禀明之时,他的呼吸明显暂停了一个瞬息。甚至现在,连荆风自己都小心翼翼,只怕木棠将抬起的眼光里、会满是愤恨、失落——最起码也得有些困惑。 可天已黑透,他实在看不清她的双眸,只听着她声音有些沙哑,手中更接着什么冰凉的珠玉—— 是那副珊瑚牛头项链。 “爹爹变卖了全部家当,我原来以为已经赔干净了,我不知道她弟弟……这条项链,麻烦荆大哥帮忙兑了银子送去张家。剩下的,我慢慢、我每月攒银子还给她家。” 月色落尽山崖,她看着山脚那处漆黑的院落,任由腹内刺痛翻滚,却连眉头也不皱: “我们下山吧。” —————————————————————————————————— 山路崎岖狭窄并不好走,荆风眼睛尖,木棠却居然比他走得更快些。那间荒凉破败的小院里外都已经被王府亲事清扫干净。没有了各式家当,这不过十步宽的堂屋竟然显得宽敞。床上铺着新被,她钻进去却嗅不着炕味霉味汗臭味,左右更是碰不着人。一颗心空落下来,她突觉着害怕。 也是,曾经嫌挤的四口之家,可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啊。 荆风以为她已经睡着,蹑足退出门外。木棠却不过是背过身,睁眼等着日出。她渴求睡梦,她却不敢入眠。天光渐渐亮起来,又慢慢阴沉下去,空中飘起绵绵细雨。荆风合了窗扇转过身,正看见木棠眼里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喜。她甚至张了张口,分明是在唤“阿兄”。但她立刻清醒。 “不再睡些时候?” “我已经醒了,没必要再做梦。”她坐起身,望着窗外的雨丝发怔。荆风替她披件衣裳,略一迟疑,方低声道: “我自小嘴笨,许多话本不该讲,也不该由我来讲。” “但该讲的人却都没有告诉我真相。”她接过话去,抬起头来看着他,“荆大哥,谢谢你。” 是他亲手杀了她的兄长,她却不仅不怨不恨,反倒要道谢,天地间何曾有这般荒唐的道理?荆风不知如何接话。木棠也陷于沉默,良久,方怅然道: “有一阵子一直在下大雨,村里家家户户都说是有龙来了,结果不过是条长虫,不知怎么就死在村西口。真见了,反而就不吓人了,家家还都分了几块肉回去。娘就说,只要能看清楚的,管他什么怪物,都不害怕,毕竟要是见不着,想打也没法打……如果我不知道真相,不知道张家弟弟也被害了,我或许会怨这世间不公,或许觉着赔偿清楚了,我不该再失去娘亲。但我现在才知道,还远不够。” 她说着说着,突然笑起来: “但这故事还没完。第二天,拿了蛇头去熬汤的二平家中了毒,他们又说是什么那蛇的魂魄在报复。我不怕长虫了,可怕鬼得很,你可见不着鬼的影子,更不可能打它。但现在……现在我不信鬼了,我倒是很想真的有鬼。” 她抽着鼻子,笑着摇头。 “又没有鬼,也没有神,我还很怕死,那就只有,努力地、好好活着了。” 她话音落地,一阵轻风推开窗扇,将温柔的阳光漫洒进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窗外枣树已经抽了新芽。她长长伸个懒腰,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荆风看她的眼神里,自此带了三分敬意。 他以为她满身狼狈、却绝不摧折;她以为自己已经熬过风雨。所以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翻找出一页折好的纸来递过,木棠也一定要轻松惬意地笑着来拆看。 “这是、你的卖身契。自今日起,你不再是奴籍。殿下另赠与你一百两银钱,你足可留在家中,翻修宅院,嫁人生子,平安喜乐过完此生。你可以留下,或者……” “我随你回去。” 可他们都错了,错得离谱。 她实则是催折了多次,却硬生生从断枝上不断抽出新条来;至于现下丧母之痛?她根本连发生了什么都没能明白。她只是想起娘亲从前哄睡的故事,记起自己曾觉得嫦娥抛家成仙难以理喻。可现在,她却突然也想搏击而上,去看看那温暖烂漫的九霄晴空。荆风编就的草蛐蛐被她攥在手里抠破了好几个窟窿,儿时旧友惯爱捉蟋蟀、花姑娘,掐头去尾的,她其实当时就不喜欢。她全都不喜欢。 云下风雨不歇,忍冬掀翻了旧土。水灯渺远已倾覆忘川,她展开洁白如新的羽翼,却竟已染尽世间尘泥。这却不是她的错。养不教父之过,阿兄所做的一切,却干不到她这小妹妹一分一毫。“这道理我和小之说了太多次,我当然想得明白。所以我要回去,我、还有些想要的东西。” 荆风点头一应,转身刚走到门口,却又回过身来:“还有件事。亲事府典军乃殿下亲卫,在此之前,我从未离开殿下如斯之久。” 木棠该是明白他意思的。但不知为何,她却缓缓收敛了笑容。 第22章 分惊担忧又说愁 戚晋跑了趟鸿胪寺、进了回宫、出来后去范府领了通骂,剩下时候就躲在亲王府心不在焉。延州新发现了些蛛丝马迹,虽仍然无法确切证明楚使身故乃燕人作祟,但朝中义愤之声已愈发沸反盈天。尤其秦秉方,他与那火拔支毕毕竟有杀父之仇,这几日四下游说是非战不可,振臂主和的戚晋这便不出所料、又成了众矢之的。眼前楚傅在劝慰、裘友絮叨不停、林文学翻书不语、冯应闲还等着召会。戚晋却只盯着窗外发呆。天色已经黑透,闷闷地下着雨,他不知怎得想到协春苑那繁花或许将委顿一地。昙花仅只一现,欢愉终究难以长久。扣了几日卖身契终究不过白费功夫,到头来还是他自己将她赶走。且此一去,他知道她不会回头。 “她回来了。” 亲事典军卷着雨水扑进堂来,满屋子吵嚷瞬间休止。戚晋望着他,好像半天没有听懂。处在亲事府众人目光包围里,荆风清清嗓子,只肯极其别扭地跟一小声:“木棠”。戚晋那双重瞳却并不像他料想的那般瞬间亮起。对面只是缓缓站起身,似因久坐有些疲累,面上却无悲无喜,简直和昨夜的木棠一模一样。 可现下的木棠不是这样。 见到戚晋的那一刻,杏仁眼中竟瞬间蓄满泪光。她下意识便要关门。他急伸手阻住。门扇猛地一声响,像漏了好大一股风,雨珠一时席卷,泼湿了她的衣襟。他们僵持在风口、淋着一场雨,相隔咫尺。可这咫尺之遥却就是天涯。檐下灯笼一晃,映红了她的脸庞、和他的重瞳,映红遍地雨水,和雨水倒影的夜空。其间或许有悲痛、或许有伤病、或许有愤怒、或许有愧疚。荆风哪个都读不懂,只庆幸文雀带小郡主去临丹阙听戏未归,现下院中别无旁人。或许、连他自己都该退远些去。 毕竟她垂了眼睫,甚至不愿再看他;门扇拍在墙上,他闷头说起胡话: “为什么?撕了卖身契、收了银两,你该去过你的日子!回来、你还想做奴婢?” 他鼻子喷气,似是居高临下。从来胆小乖觉的四无丫头此刻却扬起泪眼,满不在乎顶回他鹰视狼顾的怒意: “奴婢是杀人犯的妹妹,奴婢本来就是奴婢。” 远方劈过白光,天旱着却一声不响,戚晋湿透大半衣裳,几乎要暴跳如雷。 “殿下曾说过的那些都是谎话!殿下不觉得吗?” 她的声音很轻、接着猛向前一步;他的呼吸很重、却就此怔在原地。他们已经相距得太近、连影子都在廊下重叠。她的泪水刺在他心底,他的叹息落在她眉梢。“你就这么轻贱自己?”他余怒未消;“你就这么希望我恨你?”她失望透顶。 有一阵子,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文雀姐姐一直说,我在、异想天开……所有的一切。她拿段孺人规矩严吓我,拿薛娘子的流言蜚语吓我,拿桃灼走了错路吓我。可我没信过,直到荆大哥说要送我回家。” “是关切,并非扫地出门。” 荆风不合时宜地插一嘴,又马上在戚晋眼刀下隐没了身形。“我知道。”木棠直摇头,“可后来……那张卖身契、一百两银票。殿下就这么笃定了奴婢、会恨您,再不会回来?” “卖身契、原本早该还给你。并非……你不再是奴婢、不该伺候小之、不应……” “不应留在王府?我如果留下,就只能做个奴婢?” 小姑娘说着竟嗤声而笑,抬袖自己在面上胡擦一通:“也是。在殿下眼中,我本来就是个是非不分的奴婢。就算阿兄违反军令本就当、斩,我也要认定他无辜、无罪。把我家破人亡的债,都算到你荣王殿下头上?殿下以为,奴婢就是这么个愚钝可恶的丫头?” 重瞳的眸子钉在夜色中央。她吞口气,狠狠咽下眼泪,却撇开目光: “殿下之前说了那许多话,什么不用跪不用称‘奴婢’,了不起很特别之类,原来都是假的。殿下都不曾听听我的想法,凭什么就替我做了主张要我留在陇州。还是……还是殿下、殿下知道了我家事情,知我不配在殿下、在郡主身边伺候,是因为我是杀人犯的妹妹。如果这样,我现在就走。” 她没有走,戚晋居然也没有拦。 “一派胡言。” 他说罢才撤一步,将她严严实实堵住。他不知何时已伸手抓乱了头发,显是气急败坏、无计可施:“我怎么知道你还愿意回来?就算你与小之亲如姐妹、可段孺人、薛氏……曹文雀说的句句都不算错!你、你到底不该……” 回来。 实在是他自私,这两个字竟烫嘴似的说不出口。木棠眨眨眼睛,望向他的目光已有些奇异: “我不想做奴婢……这是我的实话。殿下?” 戚晋不答。 他依旧心如擂鼓、思海澎湃、气喘如牛、双目通红。倒是她五脏庙先出声应答。小姑娘风寒体虚、食欲不振。荆风终于是插了句实在话。戚晋眉眼一低一掀、如临大敌般叫起江院判、招乎起厨房。在这节骨眼上,木棠却居然还要气他: “奴婢不用吃……” 所幸她这病里胡言只说了半句便僵住——藏在袖子里的糕点自己滴溜溜滚下地来,掉在阶下泥水里。那是千觞楼做的七返糕,小之的最爱。刚才回来见在桌上剩着,还不算凉透,木棠便自己摸了来。她要关门时还藏在袖里、争辩时渐渐就松了手,直到此时落在大庭广众、委实丢人现眼。 她实在是想藏回厢房去了。荆风正冲口而出:“可千觞楼是……”戚晋哪管雨势不休,径直钳住她手腕、迈步便走。 所有的失落和怨气梗在喉头,小姑娘的双颊烧得更红。 —————————————————————————————————— 一楼火树、满目澄红。雨水里的千觞楼光华万丈、耀眼夺目。她隔街而望,抱臂将领口揪住: “所以,这里是……” “京城里有名的勾栏,茶酒糕点也是一绝。” “殿下要把奴婢发买来此处?” “我倒怕你艳慕千觞楼姬子富贵、要乐不思蜀。” 木棠于是还走在他先头,小跑似的、将发间银簪一颠一颠。郡主的饰物到底宝贝,有人远远一瞥、已识货迎上前。木棠却偏不坐、就要在二楼倚栏站定,招摇四顾就是不转过身来。 “骗人。”她气哼哼道,“光我一眼瞧见,有七八九十位姑娘……正经人家好姑娘。不过是个有跳舞的寻常酒楼,才不是什么下作地方。” 她接着却自己乖乖坐回来。 “怕了?”戚晋一挑眉。 “舞台上那些姐姐光胳膊、露肚子……我瞧着害臊。” 千觞楼毗邻鸿胪客馆,本来只是个人来人往行商走客听曲观舞的酒楼,只因多养胡姬、多做西域舞曲,却居然像极了风流烟花地。眼前那小丫头嘴上逞强、身子却不自觉缩成一团,还一圈又一圈拧起袖口。荆风张罗放下了竹帘。戚晋直接将她的椅子拉到自己左手边。 “这样害怕,为何还要来。” “能在这样显贵的地方、上台去打扮起来跳舞,已经是很好的事情。”木棠切切道,“刚才底下走过去、伺候那些露肩膀的漂亮姑娘的,叫小春的、从前乳名叫小春的。在牙婆那里,我和她挨边儿睡。要是我现在下去问她,问她愿不愿意上台去、卖笑。你信不信,她会跪下来谢我?” “你和她不一样。” “我比她幸运。” “你已……你进过清淑院、监义院五佛山九死一生,荆风说你在良宝林身侧常挨打骂,这也算幸运?” “我是奴、从前是奴籍。奴籍不算人,活着、能吃好穿好、像我现在这样、简直是顶了天的幸运。殿下要生气便生气,我毕竟做惯了奴籍,低声下气久了,一时改不过来。” 她说着揪一把才送上桌来的七返糕,塞得两颊都鼓起来: “而且天底下、多的是我这样没福气的人、多的是比我更没福气的人。翡春、小春、还在林府上做奴婢的,在天南海北做奴隶的;还有贱籍,卖去窑馆里的——不是青楼,不是少爷常去的云香院那种地方,不会打扮得漂漂亮亮,不会有文人去写诗、喝茶,只做生意,从早到晚、没日没夜,那可比死了还难受。就算皇宫,也有清淑院和监义院。刚入宫的小宫女也得乖乖挨欺负。他们的日子不也是照样过?不让他们这么辛苦着、才是真真断人活路。殿下要生气,同他们、一个个都去生气好了。” “但你已不是奴籍,你不是无路可走。” “我不是。我当然还有些、别的原因。我只是在异想天开。” 再一次、他们异乎同时陷入沉默。千觞楼里灯火旖旎,正缓缓点燃着只挂了一只灯笼的东厢房照不亮的思绪。她喝口茶,彻底擦干了眼泪;他则叹声气,自嘲苦笑。 到底是他自己糊涂。假冒为善、却想着欺世盗名。 太师责难、朝中非议。他只道自己不曾偏袒舅舅,问心无愧、却平白受屈。可与木棠、与这千觞楼的婢子相比,何其可笑。他们所言不假,他的确曾包庇舅舅、不止一次。并不是此番为求自保‘大义灭亲’了,以往错处就能一笔勾销。老太师骂的不错,他合该受着。如木棠所言,天下含冤受屈之人不知凡几,他却只顾朝纲稳固、只知袒护贪官污吏。满口空虚‘国计’,充耳不闻‘民生’。什么荣王……混账透顶! 一旁小姑娘七返糕脱手,撒了满裙褶的荏子,她居然还要一粒粒拾起、塞进嘴里。她那身衣衫旧了,往返陇州又遍染风尘,再兼之方才斜斜吹落的雨水,在戚晋看来已算脏污得不成样子。可她狼吞虎咽浑不在乎,她说这是她自己的活路。 她不再是奴婢,可或许她一直都会是奴婢,永远似这般惶惶不安、却心满意足。可如若她不曾落难、不曾背井离乡卖身为婢……十三岁的李阿蛮,会是个什么模样?山野里吹着风晒着太阳长大,她会有红润的脸庞、和挺直的胸膛;不再一味谦卑恭顺,她会牙尖嘴利锱铢必较、就像方才那通洋洋洒洒的道理一样。他管中窥豹,短暂地瞥得她生而为人、生机勃勃的那一闪光;自然愈发嫌恶她平素奴颜婢膝、灰头土脸的模样。 可若不是他当年初出茅庐、全无章法,立威心切、草菅人命…… 四面的灯火灭了,一楼台上拉了帘幕。他收回目光。 —————————————————————————————————— 先探出帘幕的,是只玉润珠圆的足。那趾尖绷紧向前划个半弧,转瞬有如蝴蝶飞上半空,一闪、便不见了。鼓静着,一如满座看客。而后鬼火腾起、直冲霄汉,却接着化作星光一点,被双丰润殷红的唇衔住。火光忽短忽长,将簪满金玉的脑袋照得愈发光彩夺目;胡姬缓缓伏于地底,而后琵琶由轮到扫、由轻至烈,胡笛裂云一声颤!荒漠王帐要被熊熊篝火彻底点亮! 木棠从未观赏过这般摄魂夺魄的表演,现下已看得痴了。向来宫闺官宦行舞奏乐皆讲究庄重高雅,便是太后寿宴上那场胡旋舞,也不过摇铃拨旋赠几分热闹劲罢了,哪来今日这般摄魂夺魄、勾人心弦。但见火光忽明忽暗不可捉摸,凭火起舞的胡姬更加变化莫测。那舞台上吞云吐雾蛇妖似的,摇着闪闪泛光的鳞片,于鼓乐间游弋翻走,或松或紧,时快时慢,半揉半挠间就这么一点点握住看客一呼一吸…… “木棠。” 那不过是一声很小的呼唤,却有如一瓢冷水,瞬间将她激醒。 “我们得离开了。” 戚晋抛个眼色,目光望定了才进得门来的位耄耋老者。“莱国公、兼亲王府傅。趁台上高潮,我们绕到他身后,快些离开罢。” 他说要走,她便哒哒地跑下楼。不是身为奴婢对主家言听计从,她知道他是怕又挨着说教,却并不点透。毕竟她自己也实在需要些新鲜空气了。身上被烛火熏得燠热,嗓子或许是吃多了荏子的原因哑得难受。她躲出门去,长街夜风先在面上激起些微寒,雨点随后落了,将她不知何时溢满的泪水冲洗干净。她回头望去,千觞楼楼高百尺,可摘星辰;满楼灯火幢幢,浩瀚璀璨有如白昼。再这般灼灼灯火映照下,本就夜深少人的长街更显空旷萧条。楼内的乐鼓却还隐隐响着,似回声般,在她心田撞击荡漾。她总像对面照着那毒蛇,唯一隅杯水车薪的烛光,在这照不透望不见的深夜、身在荒漠、无所凭依似的。她唯有用尽全力地僵持,不敢后退、不敢回头,哪怕眼见风暴将近,长夜却永无止休。 头顶的雨却停了。有个高大缄默的身影还似来时一样,为她打起一面伞。 是那样熟悉的存在、那样熟悉的温度,她才盯久了舞台上潋滟华光,难免眼睛发虚;又毕竟大病初愈,恍惚之下竟是冲口道了句—— “阿兄”。 晚风又吹起了,一阵阵檐角雨水,簌簌遮挡了她的视线。雨伞骤然高提,身旁的面孔立时清晰。那不是阿兄,自然、不可能是阿兄。木棠没有去看个仔细,她只是瞬间扭过了脸,低低道了句“对不起”。 “不必。另外,你若不嫌弃,”荆风语气犹疑,语速却飞快,“以后我做你阿兄,算是赔你……” 戚晋自顾自走远了些,竟来不及阻止。而木棠竟应声:“好”,又说句:“谢谢。” 荆风捅人心窝子继续毫无章法说下去: “我肖午马,虽不知生月,但逝者为大,合该称呼他一声长兄,你便唤我……” “二哥。” 木棠咬住了字音,认真念过一遍,又将这简单的音节在舌尖反复咀嚼。二哥,她如今有二哥了。这该是怎样的喜事。天大地大,她总还有处栖身之所,有二三好友,还有二哥,再加上位郎中。不是上次给她看诊那位,似乎等了许久,却让殿下放心,说她并无大碍。她望着窗外出神,雨却不知何时停了。她嗅着青草的腥气,想到此后几日将不间断的苦药味道,抬眸又接着见到忠言逆耳—— 曹文雀欲言又止,离她只剩几步路。 —————————————————————————————————— 今晚虽轮不到她守夜,身为近身婢,琼光却依然睡得很浅。荆典军一进院,她便从耳房出来;木棠收拾行装时她就在一旁点灯照火打下手;后来他们走了,她又依着典军嘱咐,将东厢房上下洒扫一遍,床褥也统统换了新。木棠已将书籍纸册全数带走,这小屋内便突然显得空荡,竟让琼光一时觉着她是不会再回来,要开门等着新人似的。可典军还吩咐了,木棠不过是娘家出些事儿需得亲自料理,让她一定将话传妥贴了,不许让郡主操心。她就是这么原封不动跟一大早便来推门寻人的文雀说,可对面却好似满腹狐疑。那忧虑不解甚至明晃晃写在脸上,连累郡主连早膳也用不进去。 杨绰玉跑出院外、跺着步子回来。她是殿下掌上明珠,向来说一不二、便是上房揭瓦也无人敢拦。可今儿个却居然被值守亲事挡在朝闻院外。殿下早朝尚未结束,不敢请郡主顶着日头在此久等。守门亲事是这么说,可小祖宗才不买账:“我都瞧见正堂的灯火亮着,甚至还有亲事府的吏员来拜会呢!” 木棠远走归乡,再无人能劝慰这位脾气大、认死理的祖宗。她上午扔了一屋的书,让琼光收拾得腰疼;下午又满王府乱跑,追得琼光脚酸。所幸郡主毕竟是郡主,闭着眼睛也能撞着运气。第二日午后,她们就在后院遥遥瞧见殿下的身影。小郡主张胳膊就跳,殿下却脚底点火就逃。有个胆大妄为的亲事冲上前来将人拦住,人高马大的,连琼光上手帮忙都挣不开。小郡主挣红了脸、揉乱了衣衫,蹬腿退几步照着那亲事劈头盖脸好一通火气,却并不是骂其毛手毛脚、轻薄非礼,而是怒其束手束脚、对殿下所言奉为圭臬、助纣为虐。对面的眼神一时就变得很奇异。文雀必定是瞧见了,才劝说郡主去找孺人娘娘。只她话说到一半,郡主眉毛一撇,探手就将身边那亲事揪住: “段孺人不管家,找她白费功夫。你!跟在表兄身边的,我时常见着你,你也是亲事不是?你陪我,去亲王府。” 她语速飞快,不容置疑,好像真是位长公主在发号施令。面前之人瘦削沉闷、腰背微弓,闻言却不拱手应答。琼光早见着他并非亲事装扮,此时想起来,这是和荆典军一样在殿下近前伺候,叫什么仇啸的——名字实在奇怪。他幽幽开口,声音沙哑,更无端让人心寒: “女眷不好擅入亲王府。要找谁,我问空闲,请去协春苑。” 他不敬主家,不谦自称,两眼间黑成片乌云,说出的话却入情入理、有用的很:“要想知道府内下人家世变故,可找户曹参军。”直到这个点儿琼光才反应过来。郡主、或者还有文雀如此惴惴不安,并非因为殿下幡然变脸之举,而是忧心着木棠已大祸临头。或许连文雀方才那句:“不如真就去问段孺人……”也是一样的意思。她们以为是段孺人为难了木棠,却找出归家的由头?为了什么?段孺人为人和善,可绝不会不声不响下这般狠手、更不可能驱使得了荆典军。有些猜测、有些原委,文雀知道,却连郡主都不肯说,琼光自然也不问。他们为奴为婢讨生活的,日子就该糊涂着过。就像那位户曹参军—— 为了仇啸一句话,他大中午的从倚窗打盹中惊醒,提着身横肉挪着小短腿穿过暑气,迢迢奔到协春苑里来。“木棠姑娘安好着。”圆脖子一短一长,户曹折了帕子边擦着汗,顺口边不问自答,“家世清清白白,绝无问题。郡主别听谁人胡说,自家平白生疑心!” “我只是想知道……” “您不信可以看看她手实……下官前些天才从京兆府批回来,还在身上揣着呢。”户曹并不给郡主插话空闲,一把捏了汗巾,立刻从袖子里一掏,递来的纸页四四方方平平整整,全不像是随身携带了数日的模样,“您看看,世代务农,绝对的老实本分。母亲健在,父兄早年病故……” “……她什么时候成了良籍?” 文雀猝然惊呼,琼光被吓个抖。户曹却早有预料般松松快快喘口气,接着鼓鼓囊囊提起脸颊二两肉:“六月初一,郡主您生辰后一日。殿下发话,许她脱籍为良,荆典军亲自操办。” 户曹参军带着张晒红的脸面,不用挤眉弄眼就十足的喜气洋洋,曹文雀却好像被雷劈到,脸色跟着外面的闪电瞬间煞白。夏日的雨说来就来,户曹却不敢在郡主闺院久留,说什么也要冒着雨告退。暑热一时难消,他那萝卜似的短胖腿摇晃在雨地里,甚至显得快活。下雨总归是好,郡主不好再到处乱逛。琼光刚如此安下心,就听文雀突兀劝着说该去临丹阙走走。 她最初想找段孺人打探木棠的消息,这会儿又想找薛娘子打探段孺人的消息?段孺人究竟有甚么奇怪,值得她这般惦记? 琼光心下直嘀咕,嘴上却一句话不说。她毕竟只是个近身婢,这回甚至没有被主子带出去。终于难得有了些空闲,她与瑜白说了会话,就抱着廊柱望着雨发呆。或许是雨太大、或许是她太过出神,她却居然不是第一个发现亲事典军和木棠回来的人;她却是第一个望见了殿下,赶了大家退出院外的人。雨声时大时小,院内的吵嚷忽远忽近。有几个下堂婢想要看看热闹,殿下抓着木棠手腕负气离开时还险些和她们撞在一起。再之后文雀嚷嚷了一整天的段孺人终于纡尊降贵亲自来了,字字句句围绕木棠,问她们木棠是否是小郡主贴身婢、是否自宫中来、为何出宫、是否于郡主有救命之恩、前日归家所为何事云云种种。负责洒扫伺候的婢子哪晓得那么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囫囵应了,孺人却也不生气。“只是些小事,让奴婢们不用在意。殿下不许她插手协春苑,我不会忘了规矩。” “咱们院里却已经有人忘了规矩。”待孺人走远,瑜白如此悄声说笑,淋了半天雨的大家伙跟着就乐。倒不是嫉妒不平,单纯凑在一起瞎乐几声,快活快活罢了。年纪最小那名下堂婢还揪着裙摆、东一脚西一脚踩起水花。新丰郡主就是个不安于室的闹腾姑娘,孺人选派来协春苑的婢子也都是些开朗活泼的。郡主平日里还总拉着大家一块儿嬉戏。可这个不需要提心吊胆侍奉主子的雨夜,才算得上她们真正放松的片刻间歇。 天上浓云拥着,不知什么时候太阳便落了。四周黑恻恻的,于是点灯的点灯、传膳的传膳、洒扫小道落花的洒扫、剩下的得赶紧更衣候着主子回来。小小的欢愉就这么过了,谁心里却都没有不痛快。做奴婢嘛,本就没有什么自由可言。郡主回来的不算迟,睡下也按时间。琼光收拾收拾准备上夜,又见着文雀望着东厢房发呆。 “木棠回来啦。”她下巴往那一抬,“可算回来了,郡主明天总能安心了。这下她又是良籍,又在殿下面前得脸。协春苑在王府里头可最气派了,清辉阁都敌不过呢。” 她接着将段孺人那些问话简要说来,本只是想请文雀放下不知悬的什么心,可对方听罢竟然拔脚便走。左右郡主已经歇下,且由她去。接连在王府上下转了两天,今儿又在临丹阙听了半日的大戏,郡主本该困极了,可她起身好几次。最后一次非说外面有人,琼光找出去,险些被吓到。是仇啸,不知为何就站在门外,一言不发。她只当是殿下有急事,对面只道不妨,回首张望着好像要走、却好像又走不脱。最后是郡主亲自裹了小衫起身,打着自己的伞递出来给他。 下堂婢围过来,又添伞又加衣、还有的在扇扇。郡主一字一句认了对不起,说午后并非存心与他为难。对面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听了,眼中什么思绪在夜雨里晦暗不明,琼光只瞧见那一双打手将伞骨捏得愈紧。 他从始至终没说什么,只道“无妨”,而后和悄无声息地来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再然后文雀回来了,也一样闷头回了西厢房;木棠也回来了,第一句话便是劝她上耳房歇息,由自己代为值夜。 琼光却只是去了门外。不知为何,她感觉好像每个人都要比郡主疲累万分。仇啸如是,文雀如是,木棠更如是。或许是、大家以为的好运,并没有落在那人身上。她不怎么好奇、更不在乎。不论如何,今日能戏雨踩水,和同伴们一起,这已算是她自己得来不易的好运。 所以最终,她到底是回耳房歇息了,难得有一次睡了整觉,做了美梦呢。 第23章 霜雪列缺六月天 对木棠而言,这已是她最为幸运的一天。她认了二哥,回到王府还有杏林高手在候着看诊——不是戚晋吩咐的江院判,更深夜重、雨大路滑,不好劳动老先生,也以防别人听得消息误认为殿下有恙。段孺人专门派了人如此解释,木棠却并不在意。她只道自己当是欢欣的、满足的、乐在其中的,即便她见着文雀时已懒得弯起嘴角、连多说几个字都不肯。 文雀或许因此生了她的气,她却甚至不曾在意。 她没有回屋,话别过文雀姐姐,接着又去正堂。小之不知是本来就没睡着,还是被掀帘声惊醒,就这么光着脚跳下床,直直撞进她怀里。她们就此说了半宿的话,多数时候是小之在喋喋不休;她在熹微灯火下瞪着眼睛直到更夜,却头不疼人不困眼不红,不打哈欠、也不咳嗽。倒是小之默默没了声,又在她起身将走时将她拽住,眼泪珠子忽然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爹爹不在,表兄一天到晚也不来,连姐姐也走了,招呼都不打一声!我晚上起来好几次,院子里都看不到人。除了白天那位侠士一样的……可是除了院里奴婢,和江湖义士……如果我不是郡主了,是不是就没人再要我了?” “我没有走,我这不是陪着咱们小之呢。”木棠拿素帕帮她擦去泪花,软言宽慰,“之前出去得急没告诉你……不告而别,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不会了,好吗?殿下他不好过,朝中的事情忙得很,一时顾不过来,等他有空了,一准过来看你的。”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总之实在是心焦力竭,随口说来这话总像搪塞敷衍。小之腾起身扔了被子,嘶声做怒: “骗人!都说要陪我玩,最后都不作数,还以为我是小孩子自己就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段家姐姐前阵子才说要带我去城外玩儿,现在连个人影都见不到!表兄是、你也是,根本就没人想和我一起玩儿,根本就没人!” 她说着一屁股坐下去,团起身,埋头哭得耳根发红。这些日子木棠断断续续知道了些她的故事:亲缘福薄,一出世便没了母亲;父亲对她一会儿视若珍宝,一会儿又恨之入骨;皇姑姑和表兄待她虽好,但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一次面;她从没有玩伴——半是因为国舅爷权势滔天,半是因为杨珣行为卑劣,京城里同龄的世家姑娘都躲她走;甚至连相熟的仆从没有。在这种关爱与陪伴极度匮乏,物质生活却无比富足的环境下长大,难怪这丫头看似无忧无虑娇憨任性,实则内心根本怯懦得很。她甚至不知该向何处寻求安慰,所以稍有不快,便唯有孩童般闹个天翻地以作发泄。可今天居然不同,或许她已经接受自己将要失去爹爹的前景,装腔作势稍发点火,头一歪接着枕住木棠左臂,挂着泪花百般委屈: “我只是、想爹爹了。 “纵然他时常无端发火、不讲道理;纵然他还带回来位薛娘子;纵然他更爱小忻儿,但他、他依旧是爹爹……况且我已经没有了娘,我已经没有了娘……” “我也没有爹爹。” 木棠走着神,竟然顺其自然张嘴便来,甚至没有一丝磕绊、犹豫、或颤抖。她就这么平平淡淡说罢,接着却陷入长久的沉默,直到被小之揽腰抱住: “我知道,还有许多人被我爹爹害得家破人亡,我有今日,全是天理报应。但或许、或许像你和表兄总说的那样,我或许也能算是无辜?因果轮回、有失有得,苍天夺走我一个爹爹,还给我一个姐姐……我、我认你做姐姐好么?” 木棠如何能够忍心说“不”?何况她自己,岂非也正需要这般慰藉?她道一声“僭越”,接着却嗅到窗外暗香。胸中浊气缓缓吐尽,初夏未伏,大雨方歇,这本该是一年内最好的日子。昨日她有了二哥,今日她有了妹妹,这的确她离家之后最好的日子。 所以她取下了小之所赠的素银簪子,绑上艳红的两缕发带;将衣柜中最接近素孝的衣衫,拿去厨房请人烧掉,丝毫不顾那是林公子送的、她今年第一身新衣;她撞见也来烧碎伞骨的仇啸,头一次昂首挺胸,直至与对方擦肩而过;她穿上桃红柳绿各色张扬的裙子,见着人就笑,将大事小事做得更加妥帖;她一天十二个时辰地待在小之身边,花样百出逗她开心,却甚少再往朝闻院去。妹妹比起二哥来更需要照顾,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再说府上不还有位夏姑姑,何需她自作多情。 那日千觞楼里,她已将自己的真心说了半句。对面没有回应,所以她便忘了。不是存心有意,她只是真的陷入更加迫切的志得意满里,再无暇他顾。戚晋亦不再见她,有意无意、甚至又几天不曾迈入协春苑的门。所以当六月十二,不得不在朝闻院重逢时,两人竟都不约而同有些手足无措。木棠站在门边上,绞尽了袖口;戚晋不曾抬头,却落笔写了错字。荆风谁都不提醒,就任由他俩自己冰冰冷冷来回拉锯去: 木棠要追问:“改姓?” 戚晋就再重复一遍:“是赐姓,认祖归宗。” 木棠咬咬牙道:“可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她父亲……国舅爷马上、她怎么好连爹爹唯一留下的姓氏也弄丢了……” 戚晋就扔了笔杆。 荆风趁机去换了纸,又马上退后几步,等着这心烦意乱的家伙大倒苦水。可这回居然没有。倒是林怀章偏要在这时候候在门外——明明是戚晋传他,为了今日朝中官员任调一时;这会儿却莫名又发起什么干火,“哗啦”退开椅子起身就走,急得好似要躲避瘟疫。木棠想说些什么,张张口,声却是虚的、变调的——她曾恬不知耻、自认为自己有所成长,无论语气想法姿态都沉稳成熟许多,但偏偏就是面对殿下,总不免要露怯。她慌里慌张竟说:“要不请林公子拿主意……”戚晋便反倒走得更快。她只有当着旧东家的面再喊:“我会安慰好小之,我不是……我发誓!” 只一转瞬,目之所及处已不见他的身影。木棠站在空旷的庭院内,顶着肆无忌惮洒下的烈日,轻轻咬住嘴唇。二哥拉她进屋坐下,有请林怀章来讲,一定要她知道赐姓一事非同小可,绝不可纵小郡主任性胡来: “若非借言清理门楣,扫净国舅污名,传继宣清公主荣光,长公主之加封舒国公必定不肯松口。正风头上,我听闻殿下已为此事往范府跑了五趟。朝中又正动荡着,舒国公主议,官员大批调换:与世家走得近的、补缺右迁,从前国舅身边的、除了京兆尹得了御史台、其余一律明升实降。舒国公之子、之婿,都当了一省首脑把持门庭,殿下实在是难为。赐姓国姓是最上等荣耀,以后堂堂正正、自无人敢说三道四。此次实在处处难为,势在必行,郡主那头……” 木棠才发下的宏誓大愿根本一句空话。她谁都帮不得。夏姑姑回了旧乡,朝闻院的灯火愈发无所顾忌地亮到更夜;小之独自去了趟大理寺狱,回来后接连两天水米不进。木棠陪她饿得心慌气短,连喝药都忍不住要吐;文雀终于舍得劈头盖脸将她狠骂一通,她被撵出朝闻院,却并不想去厨房讨食。 美味佳肴接着自己送上门来。 继姑姑们告老返乡后,今日到了年纪的宫人也被放出来。弥湘托张芊尔送来一盒自己做的春卷,外附两封信。春卷凉了大半,外皮不再酥脆;盐放得清淡,菜却炒得有些焦。木棠一小口一小口嚼着,单手抖开面上的那封信。是弥湘亲笔,告之自己已正式拜师学艺,连刀功都正飞速精进。木棠不由莞尔,不仅是为这旧友高兴,不仅因为托弥湘的福能有东西垫垫肚子,更因为如今她通篇看得顺畅,一个不认识的字竟也不曾遇着。她于是擦擦手,再打开第二封书信—— 是林怀思的字迹。 开头没有称谓,她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写给自己的信。但她飞速将其折起收好,或许回去后让文雀姐姐代个劳吧。小盒里还剩三个春卷,她被勾起馋虫,正是食欲大动的时候,却在这关头灵光一闪,己所不欲偏施于人,就要端去小之面前大快朵颐。小郡主揣手捏着肚子左躲右躲,气得脸都涨红,却到底是挨不过,伸手将最后一个抢去: “这么小一个塞牙缝都不……好啦,我是饿了,姐姐帮我去找食官长问问吧。” 她可怜兮兮地舔尽手指嘴角,气哼哼的眼神只往院外丢: “表兄欺负他,该他苦兮兮受罚去!我饿什么肚子,我吃饱了,再好好和他生气!” 她却根本没有寻找机会。正午后,孺人段舍悲来协春苑拜会,这回却不再讲什么大道理,只不咸不淡知会一声:“下午何家妹妹要来府上品茶论诗,几位姐妹在花园里若是弄得喧闹了,请长公主一定多多担待。” “何幼喜?”小之停下沾满蟹黄的筷子,“就是侍中何仁那个女儿,京城第一才女,‘不蒙尘的美玉’?” “长公主也曾听闻她芳名?”段舍悲故作讶异,“幼喜生性谦和,不喜出风头,所谓传世名作,有幸一读的人可真不多。今儿是赶巧,她父亲昨日得旨,刚进了尚书左仆射,我借了同她庆祝的由头,好赖是说得她肯赏个光,连带我院里的媵侍一起做个诗会、热闹热闹。夏天嘛,天热难打发,就在花园里头,摆些点心茶酒,也消消暑热。” 她这番话以退为进,句句不提邀请小之,却句句勾人心肠。偏要小郡主自己偷偷摸摸、先头埋伏在花园里佯装无意路过。也直到这时候,小之自己才觉出些国姓公主的好处来:她早听闻何家姑娘听说是个直楞性子,纯善得紧,半点见不得脏东西,更看不惯自己爹爹;早先宴席上不过遥遥一见,她甚至不敢近前去自讨没趣。可如今她归了国姓,长公主之尊荣耀非常,任何幼喜再如何不满,至少也不敢表露在面上来。她这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何幼喜见礼时不卑不亢,待落座寒暄几句更是渐渐热络起来,连带对小之身后的木棠也热情非常,接了茶盏来的时候还专门道了声谢。她今日身着一袭白莲绣枝蓝色轻容纱裙襦,斜插支錾刻简簪,妆容素雅清淡,似林间活水似的,儒雅和善甚至更胜于段舍悲。她问起木棠,是否曾是良宝林身侧丫鬟;五佛山上她为丢失了主子的木棠指点迷津,这份恩情木棠至今还记得,应答时于是多蹲了些许,还问琼光多取来把小扇给她身侧的婢子用。席上如此一团和气,小之趁机提出要压一两赌资,斗诗会会这位大才女。何幼喜却啐一口,直道金钱俗气: “既是风雅之事,那便不能落了凡尘。这样,待会儿败者下厨,再做几样花食点心来佐茶如何?” “‘君子远庖厨’!”小之把脑袋摇成波浪鼓,“那般下人的活计,可脏!” 何幼喜闻言只笑,好像是觉着此言幼稚。段舍悲与她不愧为闺中密友,立刻便接话圆场: “能得幼喜这大才女诗句一观,就是顿顿烟熏火燎也是值得的。长公主若是不愿意,待会交给妾一人便好。长公主毕竟还小,无需这般劳动。” “该是贱妾侍奉……” 吞吞吐吐想要插话的是段媵侍。她陪在段舍悲身后,又坐在外侧最靠步道的地方,就连木棠都不曾注意。现下看仔细了,才发现这原来竟是个不输馨妃的美人胚子——面若梨花胜雪,容颜娇似春月,身段纤细袅娜,又穿着一袭杏色轻纱,本该沉鱼落雁、摄魂夺魄,可偏生她身上有股无端的拘束紧迫感,那双本该顾盼生情的桃花眼却死气沉沉宛如一谭死水,内里原本只有恭顺,现在被满座这么一瞅,更是塞满了不安。这样的精气神木棠实在太熟悉,这岂非正是从前、甚至现在有些时候的她自己? 她已经知道这媵侍要说出些什么话来。 “贱妾冒犯。贱妾是想说、贱妾原来常下厨房的,也算有些手艺。长公主、主子娘娘、还有何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炊厨不如还是交给贱妾,贱妾……” “好了这事情待会再说。写诗是正经事。何姐姐既然厉害,出题的便宜可不能再抢了去!” 段姬好不容易表忠心的机会便这么轻易被打断。满座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诗眼上头。这园中草木繁茂,独独她一个身后没有树影遮挡,她坐在一片阳光里,可却是那般的不相称。或许正如在不远处探头观望、又跺脚离去的薛娘子;或许,正如木棠自己。 才想着,便有人点了她的名。段舍悲刚道要将春夏秋冬四季景物,与风霜雨雪各色天气打乱了搭在一处。何幼喜抬头看到木棠似有话要说,便给她个机会。可是段姬先微微摇了头,倒使她替人诉苦也不是,矢口否认也不是。“有话直说。”何幼喜不依不饶,“不妨事,都是自己人怕什么。你想到什么新鲜主意?若是好玩,我们便依你的法子走。” 她这句话可是提点了木棠。方才不是提起“风霜雨雪”吗?木棠便将自己学《幼学琼林》时的遐思脱口说了:“奴婢想起那些神灵名号——青女、列缺、阿香、律令,一个个,名字都特别的很,很不像是寻常见到的。虽然拗口,但好像,的确听起来、非同一般。” “这话不假。”何幼喜闻言笑道,“不如这样,将风霜雨雪各位神灵名讳写在纸上,春夏秋冬也写在纸上,每人抽签,就以名讳为题,不限韵脚,律诗绝句均可,看谁破题精妙,如何?” 说话间,段舍悲身边佩江已经去取了笔墨纸砚以及竹签来。何幼喜提笔将竹签上前次的诗题抹掉,在底下又添了几笔蝇头小楷。而后每人自两个签筒中各抽了一支。小之这题目可是艰难,要在夏日写雪神滕六,木棠在后面看着都犯难。她却不过思索了一瞬,马上又欢天喜、眉飞色舞,扯了张宣纸专程跑去花园外佛堂里写,说是怕被别人看着。她写了涂,涂了写,倒是最后一个交卷的,却还要急着第一个展给大家看。 只见那纸上写的是: 《滕六》 日长追讨藤萝影,忙扇催茶梦卧冰。 婢子惊呼窦娥冤,脚边滚雪闹裙襟。 “还不错。”何幼喜点点头,“生动有趣,也算点题,已有了‘诗意’了。当然还是有些词句晦涩、音律不通的问题。但在长公主这个年纪,已属不易。长公主天赋不低,日后多思多想,大有可为啊。” 小之自觉自己这是惊世名作,不想到头来还是被批驳了一番,亏得何幼喜也多有褒奖,捧得她丝毫生不起气,甚至兴致不减,伸手还要抢了段舍悲的诗作来。段舍悲抽的是春日、月之神素娥,写得也是中规中矩: 帘外春声乱,潺潺洗月颜。 人间欣喜时,难免欲同欢。 “也算有趣,但比不上长公主新奇。”何幼喜评点道,“平实质朴,比上次你无病呻吟的那东西进步多了。” “我知道自己没天赋,想着写个绝句就行了,少两个字少出些丑。”段舍悲谦虚道,“幼喜你待会儿再仔细指点指点我,我觉得好像能想到些东西,可就是写不出来。对了,你的呢,快拿来让我学习学习。” 何幼喜慢悠悠把段舍悲的宣纸折好还给她,而后才不急不忙展开自己的诗作: 《列缺》 晚风泼墨云宣皱,力透山河一笔收。 檐下飞白留半尺,金井又补几叠秋。 “好!”小之猛地拍手一叫,“虽然……我也不知道哪里好,但感觉就是、就是很对!果然舍悲姐姐没看错你,那我要早知道,我就不比了。输赢已定,就没意思了。” “怎么就输赢已定了?”何幼喜向后一转,看向段媵侍,“这不还有一位么。王府之内,藏龙卧虎也未可知啊。” 段姬好像被吓一大跳,扭扭捏捏将浸了墨的宣纸贴在胸前,结巴着直道不敢献丑。段舍悲拦住跃跃欲试想去抢诗的小之:“既是要玩便好好玩,输也要输得大方,畏首畏尾不战而降,才应不齿。” 主子娘娘都已发了话,做媵侍的哪里还敢躲赖。她的题目本不算很难,是写冬日的霜神青女,但她却写得甚是悲凉: 晨昏时敬奉,田上草丛生。 终了招青女,雪霜覆院门。 “没趣!”小之恼道,“大家都很好玩,只有你写这些丧气话,算什么道理?” 段姬被她这么一说,脖子都缩进肩膀里去:“贱妾已经说过,不敢污了几位眼睛……可,是主子娘娘……” “今日作诗只论本事,长公主何必如此脾气。”段舍悲还未出言回护,何幼喜便冷冷回怼道,“若不喜言辞悲切,那千古名作大多要没眼看了。连李义山尚且要冤一句‘青女不饶霜’,段姬在格调之内,又有何写不得?” “长公主还小,小孩子自然是喜欢愉悦欢欣的。”段舍悲赔笑道,“今日几位姐妹难得一聚,何必闹得不愉快。这次赌诗,我是认输了。愿赌服输,去做点心去。” 段姬跟着起身,嚷嚷着非要自己代劳,小之却突然斜冲出道将她拦住,骇得她登时脸色都发白。小祖宗却只是认认真真想要道歉,接着还兴致勃发要跟去厨房一块儿闹腾——准确的说是蹲守一线、时刻准备偷吃。她饿了两天,就算中午饱了肚子,这会儿还是喊饿。段姬第一碟牡丹酥刚出油锅,几乎紧接着就祭了她的五脏庙。如此费过不少光景,待小之两颊憋得鼓鼓囊囊、蹦蹦跳跳回去时,何幼喜和段舍悲已经拉家常拉出了五里地。便是小之一意追问,也不知该如何说起了。 “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段舍悲拉凳子扶小之坐下,又为她添一盅茶,“刚说到幼直要准备参加乡试了,幼喜担心得不住呢。” “幼直?何幼直?是那个过继的……” 小之快言快语,何幼喜并不见怪,只点点头道:“近日父亲公事有些坎坷,由是幼直的学业盯得格外紧。昨儿晚上检查课业又发了通火,连家法都请了出来。这孩子虽年纪小,但天资不错,又勤学肯练,不出意外今年定能中个举人。可家父所望甚高,命他是非取解元不可。我瞧他,已经连着好几晚睡不着觉,背书能背到鸡鸣天晓。” “望子成龙,人之常情。”段舍悲说着也叹口气,“可惜你是女儿身,否则何伯父也不需如此折腾了。” “女儿身又怎么?”一直默默旁听的小之又嚷嚷起来,“我就觉得何姐姐学富五车,有女如此,平生足矣。何仁还有什么不满意?” 她这话实在戳到何幼喜心坎子上。身为前任侍中、现任尚书左仆射之女,幼喜虽得幸有个好出生、好父亲,还曾在私塾中就学,但也不过添了一肚子不合时宜罢了。莫说是无法通过科举大施拳脚投效家国,就是闺中闲余推敲得到的佳句,也不好传于市井知晓;上门提亲的媒婆还嫌弃她没有贤妻良母的风范,不安分守己将来定要招惹是非。“幸而家父不曾在意。若是没有良缘,待字闺中又有何妨。只是我自己,不愿如此庸庸碌碌、蹉跎岁月。” 段舍悲忙着宽慰开解,小之却悄悄冒出个歪主意。她趁众人不注意,偷了何幼喜方才的诗作藏在袖子里,等傍晚一回协春苑,便急着要木棠送去给林文学: “我知道姐姐原来是林府的人,你和文学的关系应该不错吧,能否托他、将何姐姐的诗传颂一番?” 她这可是问对了人,也幸而文雀才出门去办事不曾听见。木棠早存了一样心思,和她是一拍即合。毕竟若连堂堂二品之女才高八斗的都束手束脚一身才华全无用武之地,那她苦心求学,岂不是白费功夫? 于是她马上便应承下来,而且立刻借着外出给小之买零嘴儿的名义偷溜出门,摸到林府去找怀章。三秋斋内响着两个人的声音,间或提起句李成。她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叩门,恰逢季尧打开门扇走出来。 “木棠?”林怀章随即站起身来,“你缘何到此,殿下有吩咐?” “是、先关上门说。”木棠缓步走到个不远不近的所在,看看一脸若有所悟的张公子,双手将信封递上,“是长公主遣我来寻你帮忙。嗯、长公主有位朋友做了首诗,想问问看有没有诗会之类的,能传扬出去最好。” “若想借此出名应当携诗去拜会重臣大家,以作引荐呐。找怀章做什么?”张祺裕嘴上否决,手却已接过信封来,轻快一撕,便将内里的宣纸抖落开来,“哟,遒劲潇洒,最起码这字就写的不错。嗯嗯,啧啧,怀章你看看,我怕李成位置不保了。” 怀章垂首一看,也不经连连赞叹。小之先前叮嘱她,最好等这诗传得满城皆是,再言明作者,这样才好一举成名。若是提前泄露了,指不准林怀章也与左仆射等沆瀣一气,不愿帮忙,免得屈居女子之下面上无光呢。她记得牢,张祺裕却问都不问,就该拍胸脯做保: “包在我身上。不出三天,京城家家户户都会倒背如流……” “你别是去朱家抢李成的肥缺!” “我知道。”张祺裕瞪他一眼,“长公主不愿声张,我自不会胡来,一切都依长公主殿下的意思。若是有其他吩咐,木棠,你只管随时去张家知会。不是殿下的事就饶了这家伙罢,看他这一天天的,能累白半面头发。” “那天说、什么官员调任。又出了岔子?” “倒没有。”张祺裕嘴快道,“只是他们想差了,原以为吕公和舒国公政见不合,谁知道根本就是一路心思。稳住周家,无用的小吏打压,有野心的京官收用,大刀阔斧,简直要势大成第二个杨家!你家殿下又担心着国库银子、还有燕国……” 他话说一半,自己咬断: “纷乱复杂着呢,李成还要这节骨眼上投机钻营,啧啧。好了,多的你听着也烦,你就安心回去复命,等着领长公主的赏……还有什么事?” 木棠欲言又止,他回头看一眼又临墨提笔要赶活的林怀章,干脆把人赶到厢房去。林怀章曾说学而不思白读书,木棠记得清楚,今天只想多问一句何幼喜这诗到底好在何处,却怕占用了前东家宝贵时间。张祺裕窑馆里胡混的,说多说少也是不打紧。他还真来了劲,摆开国子监博士架势,从先秦乐府说到新体诗词,从平仄韵律讲到用典对仗,鞭辟入里、侃侃而谈——可别提,这混混正经起来还真是能耐不凡。木棠听得忘了时候,赶回协春苑时小之已经安歇。文雀出得堂屋,冷然给她个白眼: “才认的妹妹二哥丢下不管,倒要奔着上旧主面前讨殷勤去!分明已是良人,还想着给别家做奴婢?” 木棠被她问得迷糊,以为她得知了自己和小之的盘算,又怕她瞎猫逮着死耗子,要诓自己不打自招。对面一皱鼻子:“自己闻闻你身上那胭脂气味,不是去找了林文学,你一个大姑娘还真上楼里面喝花酒去了?” 木棠真四下嗅嗅,像是花蜜香味,浓浓的,好闻着呢。林公子近来收心向学,这女子胭脂味道多半是张公子身上沾着的。他从来只管及时行乐,可不是已经学富五车、又身家富贵、合家美满,别无所求?木棠心下打个寒颤,神色一时落寞,文雀看在眼里,该是摇头想走,却实在抵不住心下闷了多时的火,径直将人揪去了厢房盘问。 她实在有太多该问。 “第一件,你是不是对旧主有意?” 木棠懵然不解。 “第二件,你这些日子,伤的什么心?” “我、明明高兴着。我在走运。今天还得了张公子教导……” “扯谎。”文雀冷声道,“你时常发呆,一发呆就摆出这副死人面孔,要哭不哭。眼睛一向耷拉着,光嘴角扯得狠。我问你,你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值得你这十几天天天如丧考妣?” 木棠打个抖,却不答她。 “好,第三件。本该是第一件。六月初一,你在朝闻院和殿下说了什么?郎中看病看了个什么结果?其后我见天的叮嘱她不可逾矩,你从来只当放屁。心不在焉,又是为了什么?” “你在这些拿在一块说。”木棠切切道,“你以为是什么?” 文雀以为是什么?还籍、郎中、归乡。三件事加在一块、还能是什么?当日听着户曹参军贺喜,她脑子里却几近唱起丧乐。六月初一,朝闻院内半推半就;殿下随后送来郎中,赏她脱籍为良;她月信不来,疑有消息,殿下先着亲信送她回乡;其后风声走漏为孺人娘娘知晓…… 段舍悲晚间试问协春苑婢子时强调“不会插手院内事务”,可如若木棠已是良籍,并非奴婢……她这名义上的王府女主人,处置一个肖想攀龙附凤的小丫头,岂非易如反掌。文雀惶惶曾跑去清辉阁,想是求情,可跪下身来,却竟不知接着该当如何是好。那日早些时候薛娘子去清辉阁说话,留了儿子两手空空回临丹阙要对小之笑,说左右请了戏班来,也怕小儿受惊——那时,何等洒脱而快活。可文雀才跪下去,夜深雨大,她却自己一个深一脚浅一脚找过来,哭哭啼啼非要段舍悲把儿子还来,还将挡了路的文雀一把拨开。浑身雨水冰凉,热晕了头的文雀总算能稍微冷静。木棠既已回来,还同殿下一起出了门去,就等她回来,亲自照面问问! 木棠回来了,和典军老爷一起。她听着声“二哥”。 几日不见,小丫头虽依旧瘦小孱弱、依旧印堂发黑、眼下发黄、但她却不再畏畏缩缩、甚至有几分自得。那双杏仁眼亮亮的,像地上雨水倒影的月光,温柔、闪耀,却带着份不可捉摸的疏远、和清冷。她走上前来,依旧掩藏着什么,依旧不会告诉自己;她依旧假模假式地笑、看见文雀周身狼狈也敷衍只道句“辛苦”和“谢谢。” 文雀忽而觉得很累,很多话她不再问。她眼瞧着殿下忽又与这丫头生分、连带不待见协春苑;又见着木棠将日子一样过,一样假模假式地笑,掐着声调说话。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该从何问起,甚至不知如今的木棠、还是从前那个能听进去金玉良言的好学之士、抑或变成了杜桃灼那般得了甜头便醉梦不醒的死心眼儿。所以她什么都没有问,木棠更是什么都不打算说。就这会儿,文雀忍无可忍终于发作之时,她还和衣躺下去,片刻就睡着了。 她还有事瞒着自己。 第二日一早,文雀便知道了。 薛家茶馆门前贴出张佚名诗作,一晚上功夫就传遍京城。小郡主听了正拍手称快,最新的消息又撞进门来——不知谣言从何而出,但忽然间人人都传说这首《列缺》是今年新登科的一位进士所作。到中午时候,人进士自己都站出来承认了传闻不假。那甚至是个相熟的名字。入宫前夕,饿着肚子的木棠撞着过一位饿着肚子的举子,对方围炉夜话、剖析利弊,才有了木棠其后大胆恳求林怀章、受恩入宫的幸运。 这位一夜之间人人称颂的麒麟才子,是恩科榜眼,姓刘名深。 第24章 走投无路有良缘 “怕什么!便让何家姐姐和他当面对质!本就是要张扬出去,这下也是正好。只恨那刘生,坏了我们好容易筹谋的大计!” 杨绰玉正义愤填膺,段舍悲却好巧不巧找上门来。她本是来寻问情况,想找些线索好按图索骥,哪想正撞见小之不打自招。木棠早先被黄吉欺瞒后便生出些不必要的猜忌之心,当下见事情败露,忙于与文雀交换个眼神正提心警醒着,却不想段孺人没有坐视不理,没有告诉旁人,也没有借机生事,却居然关起门来严肃认真地与小之来了次促膝长谈,言辞恳切: “不问即拿便是偷。不论你有怎样的因由,这一点你都是大错特错。其次,你不是幼喜,你没有立场也没有权利替她做决定。我权且当你是为她好,但你还小,许多事情认识不全面了解不清楚,不该私自做如此重大的决定。以后记好了,清辉阁离你不远,左右我闲来无事,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这可是头一回,有人这么黑白分明一视同仁地和她掏心窝子。小郡主从来那些道德观,多半靠书中圣人云,余下靠平日听他家言。她自知要做个通情达理、是非分明的,可有时总难免自以为是、胡作非为。真遇上段孺人这样打脸面的,虽然道理都明白,但心下却难免觉着别扭。段孺人握了她的手,说得愈发情真意切: “今日的话你或许觉得不合心,觉得冒犯。那是因为自家府上,荣王殿下朝政繁忙,教育之责我多少得分担些。外人面前,我自会敬你长公主之尊,不会给你难堪。幼喜那边我待会儿再派人去一趟,就说散席后忙乱中遗失了诗作,被家中下人捡到,传了出去。这样就不伤你的名誉。但这件事到底是个麻烦,你该好好协助我,帮幼喜解决妥帖了,否则坏了人家终生大事,就真莫能赎清了。” “哪那么严重……”小之死鸭子嘴硬,闷闷不乐,“我也是为何姐姐好啊。空有一身本事却无人知晓,那滋味肯定不好受。而且现在只要她出来说清楚,就能扬名立万,上门提亲的人只怕要踏破门槛呢,怎会影响到她的终身大事?” “你还小。”段孺人又是这样说,“很多道理都不明白,单凭猜测空想,不是好心办坏事么?眼下那个刘生大放阙词,难道幼喜还能抛头露面、真去与他对质不成?眼下是怎么走都是错:若让他自己说明原委,这事传扬出去就坏了幼喜的名声;若他不肯退步,幼喜又要吃个哑巴亏……” “就让何姐姐去当面戳破他的牛皮!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什么?” “你当她至今找不到夫婿是为什么?”段孺人终于忍不住愠怒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人家高门大户要娶的是温柔体贴、勤俭持家的媳妇儿,不是成日里曲水流觞、吟诗作对的状元郎!何伯父费了好些钱财才买通那些媒婆,要她们私下里悄悄留意着乘龙快婿,不要大肆张扬,结果让你这么一捅,闹得人尽皆知。何伯父这些天本就烦心疲累,这下又难以安眠……你还觉得这是件小事?” 小之终于是咬着嘴唇低下脑袋不说话了。木棠被骇得愈甚,连连悔不当初,甚至一时都想不到自己大可去找刘深四下问问清楚,或是找林公子他们拿个主意。屋内一片缄默,段孺人又叹声气,早先派去何府致歉的庶仆上前来回话,道何家姑娘早出了门去,并不在府上。 “你可问清楚,她去了哪里?” “她……”庶仆说得迟疑,好像自己都不大相信,“说是……刘家、找那榜眼郎君去了。” 段孺人连忙站起身来:“何家没有人拦着?” “看门的说了,他家姑娘一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敢拦。他家老爷又不在府上……说是一大早天刚亮就走了,肯定早到刘家了,您现在追过去,必定迟了。” 接着,仿佛要印证他所言不虚,有个出门办事的婢子前来回话,说听道街上人人都传何家姑娘要和新科榜眼在春江楼一较高低,就今日午后,邀有兴趣的都去观看。段孺人愣了一瞬,旋即吩咐下去备马套车,她要亲自登门何府问个究竟。“长公主你你不能去!尚未出阁,你不好抛头露面,今儿个,就好好在家反省。” “之前又不是没去街上行走过,凭什么这次就不可以?” “那是三五一群的丫鬟婆子跟着,不过去临街的铺子闲逛。如何能与这次的闹剧相提并论。”段孺人耐着性子教育她,“若劝不住幼喜,我便跟她春江楼去。届时三教九流都要去看热闹,你身为长公主怎能混迹其中?不说有失身份,就怕一个不小心,人都要丢了没处找!” 小之悄悄拽了拽木棠的袖子,后者却只顾自己出神,哪有闲心给她作保。她想要硬闯,五大三粗的亲事却跟着就堵了门。到头来她唯有望着外面阴郁的天空嚎几嗓子,讨支来香插在屋内的小观音像前,借些怪力乱神的歪道,求西天观音、东方三清、儒家孔老、释家佛陀,有一个算一个别让段家姐姐危言恫吓成真:“以诗斗法势在必行,最好能觅得伯乐知己……要是能成就一桩良缘,信女就修一座大大的庙宇,以表谢意!” 这些话她在心中默念,没叫身畔那不信鬼神的听见。但或许漫天神佛本就是照人下菜碟,木棠身无分文,难怪处处事与愿违;小之出手阔绰,立刻就所愿得逞。当然据张祺裕所说,这一切得归功于他自个儿—— “此事因你而起,你责无旁贷。” 瞧见没,林怀章盖章印戳的。 “诗是你贴的。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贴在薛家茶馆门口。” “我给他们介绍客人,怎么就错了?” “礼部门前堵了路,责任归谁?” “那人老薛也没给撕下来啊。那家店在礼部边上本来客人就少,除了三年一次放榜时候……他自己要客源,被罚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我鸟事!啧,你别又摆这副表情,我这不是一路都陪你走过来了嘛。行行行!我负责我负责。不就是个书呆子,给点钱打发了呗,谁和钱过不去呢。” 可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难得金银财宝也有不顶用的时候。刘深不受他“不义之财”,更并非“贪图虚名”:“我之所以有幸与刘炎相遇。”小郎君一开口,脸就烧得通红,“承蒙她介绍。” “他?”张祺裕一听,眉毛翘老高,“谁……找你约架这个?战书都下了这谁啊这,脾气这么冲……何幼喜?” 刘深“啊啊”叫着扑上前,从他手中扯了邀贴,又摩挲抚平着好似局促紧张非常:“既有一面之缘,又曾蒙她恩惠。所以自作主张,想帮她挡挡。不承想,反倒、将她热闹,反而更连累她名声。” “何仁的闺女会写诗?”张祺裕连连咋舌,“连我都不知道。嘶……等等,她未具真名,你是猜出来,那《列缺》是她所作?” 刘深欲言又止,耳根子快要滴血。张祺裕再往桌案上仔细望去,忽而紧步窜上前,抢在刘深之前将东西到抓手。“诗集?闺中之作……这东西你都有,诶你们不会私定终身了吧?” “张兄莫再打趣!”刘深拘谨,哪里受得住他这般揶揄,当下局促转过身,还走远了几步,“是她、她哪日不小心掉的。我与炎兄弟说史论道,她即兴有感成诗一首,就记在这诗集上。兴致所至谈天说地,晚来她忘在了桌上……” “你没还回去,还不问自看?不像你这恪守夫子礼法的儒生所为啊。”张祺裕贼笑着,便是被林怀章踹一脚,也要咬牙将剩下的话说全乎了,“我瞧!她许是故意而为之,以诗作饵,愿者上钩哇!” “少说浑话!”林怀章终是忍不住,上手又是一肘,打得那混账半晌嗯嗯啊啊嘴里漏风,“当下要紧的,怎么拦住何姑娘。张祺裕你挑的火你自己说。别废话,甭打岔。刘兄弟刚才已经说了,他与何姑娘已分说明白了,是人何姑娘执意拼了自己的名声,也要冒一次险。咱们总不能将人捆了绑了……” “你们死脑筋在这还废什么话。”张祺裕擦擦口水吃吃笑道,“人姑娘自个的意思都摆明面上了,把后路都断了,可不专为刘兄弟留着门呢。咱下午就去!堂堂正正跟她比个局,陪她过把瘾,把她哄好了,然后回家……好好准备彩礼吧!” 他勾肩搭背一拍刘深胸膛,也不管后者连连摆手直道趁人之危,岂是君子所为,不理身边诚惶诚恐说起要请左仆射出面干预,连对方一揖到底也给打断,满不在乎继续把自个那歪屁股经念下去:“你总得让人任性一回,等她撞了南墙自然就死心。不然以后天天得跟你叨叨,什么‘啊,当年你若让我试一次,说不好我就一飞冲天,名扬天下,还封侯拜相呢’。你听老哥哥的,以后有她谢你的时候。不然你问林怀章?” 话说到这份上,那家伙只怕左仆射掺和进来事情将无法收场,摇头叹息再不情愿也只能将这榜眼摁住了再说。有他撑场帮腔,刘深自己在男女私情上又是个没主意的,这么三劝两劝,晕晕乎乎竟也就听了,只是临了郑重嘱咐他二位始作俑者要务一件:今日下午务必看管好大门,绝不能让市井之徒混迹上楼来腌臜唐突了人清白姑娘。张祺裕听罢是直拍胸脯:“包在身上。干脆包了那楼,我和怀章就在门口替你把风,对不上对子,不许上楼。保证你们身边尽是风雅之士,不会随意评头论足、嬉笑讪骂,如何?” 他这实在是个蠢主意:满腹锦绣者,未必真君子:落笔之乎者也文章响,出口呼爹骂娘田舍郎的大有人在——他自个和林怀章,不就是力证?可今儿不知道是云头太闷,还是时间太赶,他俩一周转起来,竟愣是不约而同把这个理儿给忘了。今日斗诗二人:刘深才初露头角,何幼喜更是籍籍无名,哪有认真求学问之人肯将大好春光浪费在他二人身上。前来观战的,多是些自诩清高,眼尖如刀的穷秀才老学生。所以果然像刘深害怕的那样,出了大乱子了。 何幼喜落落大方,经史典籍倒背如流,作对精妙,五步成诗,就连策论,虽不深刻,倒也答得有理有据。然就在刘深准备举旗投降之时,一旁突然有人站起身来,愤愤不平大喊此间必有猫腻,马上就赢得一众附和之声——这便是帮想来看笑话的无赖,以为自己可以随意对新科探花及左仆射之女评议一番,好凸显自己学富五车。而这厢话音未落,另有一小撮人跳出来反对——这便是指望着卖给何幼喜人情,好攀上何家这门亲的酸儒。两派人马吵得不可开交,言辞愈渐激烈。这边说何姑娘对联诗句凝练简洁,颇有绘画之美,绝非十来岁的女儿家所能作出;那厢便吹捧左仆射劳苦功高忠心不二,不许他们辱没何公清誉。讥讽者拿她年纪性别做文章,奉承者用她家世门楣扯大旗,可就是没人把何幼喜本人当一回事——人虽各有志,穷酸骨气在座列位却一般无二:要承认自己寒窗苦读数十载,到头来还比不过一个小姑娘?没有的事! 诸般嘈杂终结在一声霹雳。不是打雷下了雨,而是刘深抄了条凳拍了桌。楼外的天黑着,楼内的云阴着。中规中矩的儒生早扯劈了声,换不来一个眼神;他于是甩脱了面子教养,又在满堂寂静中抖起衣袖。 他立刻打恭、作揖,赔起不是,又赌咒发誓:“小生弃权认负,何姑娘技高一筹,《列缺》一诗更是她亲笔所作,千真万确!抵赖不得。小生贪天之功,却也非鲜廉寡耻之辈,在此字字从心,句句切真,甘受何姑娘责罚。若再有狂言虚瞒,便叫小生生无所依、死无全尸、挫骨扬灰、受万世唾骂!” 世间静了一会儿。 而后大雨瓢泼。 事到临头翻桌子,这不是戏耍嘲弄还能是什么?亏的是一群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没得舞刀弄枪,一张利口却积毁销骨杀人于无形。张祺裕冒着一片唾沫横飞冲进去,以银钱做盾抢这愣头青出来。后者抖手擦汗道着谢,甫一抬头,继而又愣在当场。 不知何时,何幼喜已不知所踪。 —————————————————————————————————— “我让王府亲事在门口守着,没有人敢追过来,你且放心。那群学生不过过过嘴瘾,最不敢生事的。” 春江楼下积雨巷,她原在不时探头张望,闻言撤回身子,摇头低声:“我只是在等一个人。” 她略作一顿,忽而噙着泪笑了: “我一向听从家父教导,循规蹈矩,礼数教义不敢有违。就这一次,既已遇上,便想放胆一试……不见棺材不掉泪。我自会吃一堑长一智。如此也好,了无遗憾,可以,开开心心嫁做人妇了。” “你要嫁人?”段舍悲讶异道,“伯父看上了哪家,你知道是怎样的人?家教严苛否?是否三从四德不许有违?” 说话间雨势渐大,舍悲挽起她的手想拉她上轿慢聊,她却还站在原地,向春江楼张望着,张望着,忽地一笑。 “志趣相投,家世清白,就是性格怯懦了些。”她说着,向外一努嘴,“瞧,来了。” 段舍悲也向外望去。 是那刘生,正冒雨小跑而来。 —————————————————————————————————— “所以说,要不是我把那些混账羔子都放上去了,他刘深哪来英雄救美的机会。我才该是他俩真正的媒人才是。” 林怀章站在刘家门外,抱胸看着张祺裕发牢骚,一言不发。 “诶你倒说句话啊,你说他老刘家该不该把我奉做座上宾?” “人家又不是没有请你,你站在门口摆姿态给谁看?” “可这左右干刘炎什么事,不能因他捞着了个状元,就请他做冰人。倒显得我俩无关紧要蹭席似的……” 刘深恩科榜眼,其父刘辰为忠文公学生,日前平反中书省补了个肥差。一家子新贵旧贤,要迎娶的又是左仆射之女,纳采小宴,受邀的不是旧日亲朋,便是达官显贵。林怀章区区荣王府文学,还是靠着准新郎官的交情混迹其中。张祺裕一声名狼藉的挂名小吏,登门即是恩,哪由得他唧唧歪歪?林怀章自顾自要走,那家伙又贼眉鼠眼追过来,左望望右看看,自知不配其位办慌里慌张。 “做贼心虚,怕薛娘子?她一个外室,岂登得大雅之堂?” “我来得,她怎么来不得?她和王府孺人有交情,孺人又要为何姑娘送嫁,说不好,说不好。”他这样说着进了正院,四下看仔细了,连连抚胸舒气,“你是不知道,自从她有了个儿子,那叫一个……她本也不好相与,就是个烦人精!但这回不一样,那杨家不是落魄了,她娘家都呆不下去,连亲娘都给她脸色看。啧啧,当初劝了八百回,谁让她上赶着去作贱自个,我都替她家丢人!” “您可用不着操这闲心!” 就这尖锐刺耳的声,回忆起来都令张祺裕头皮发麻。他直接一缩肩头,倒吸口冷气,接着变戏法似的,眼睛眯了,两腮鼓了,两瓣嘴翘了——林怀章就看着这家伙瞬间变出个假笑,极为热忱地转回身去: “杨府夫人!” 他弓了腰,拉长声调叫一声,“好久不见,您老——别来无恙?” “少装那副腔调!恶心!” 薛绮照鬓边簪了好大一朵红绒花,热烈烈压过她的满面寒气去;一身藕荷色蕉纱衣,少女娇艳的色彩却衬得她蜡黄憔悴,活生生老了近十岁。张祺裕愣是瞧得打个嗝,好像被她那满面脂粉呛着了嗓子:“大好的日子,杨府夫人怎么八字眉毛?给薛叔介绍那么多客人,还找我寻仇?这做事也忒不地道!” “那也犯不着老会长、越、越庖越……犯不着老会长特别关照!我薛家、‘光明磊落’,县上的玉石生意是……总之你转告你那几个兄长,少操闲心,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断人财路!” 薛绮照越说越急,不自觉就转起腕上厚重的玉镯。她明明是想指责自家新做起的玉石生意遭了虔金号阻拦,话却背得七零八落、颠三倒四。张祺裕知这姑娘肚子里没几口墨水,不过是道听途说了自家兄弟埋怨,这便也不放在心上,大剌剌一挥手: “生意上的事儿我管不着,你也知道。而且几年了你也不学着改口,该是‘我们杨家’,不是‘我们薛家’,你呀……还带着这块笨料!颜色浑浊发闷颗粒粗糙,雕工也是个新手,这料子根本就不该用来打镯子,赶明儿我送你个……是你爹送你的镯子吧。你说说你娘家,自己家住不下去,还帮娘家人瞎操心,你这菩萨心肠啊!实在不行你开个口,我让我大哥去你家疏通疏通……” “疏通什么!”薛绮照红了脸将手一藏,厉声呛道,“要我嫁去你们张家,每日跟在你身后替你擦屁股、替你料理那些青楼小姐?!国舅爷还没死呢!我依旧是贵人!你一个小小商贾、纨绔、无赖!你有什么资格来怜悯我?!” 这话根本戳人脊骨,讥讽商贾低贱连她一个外室都逼不得。林怀章尚且看不下去自行离开,那正主却全无所谓似的,一晃身子,直往她身后瞧: “行,你说得对,杨家夫人说的都对……小侄儿怎么没来。这一转眼算算都快一岁了,我是不是都该准备生辰贺礼了?” “是乔嫂怕小公子被喜乐炮竹惊吓,而且小公子前几日好像没睡好,乔嫂就问孺人请示过了,没让小公子跟着出来。” 到了这个点,听了身侧婢子回报,薛绮照居然才得知自己儿子的动向。她下意识要作怒,扬手蹭过鬓边绒花,手就紧了有松,还清清嗓子,晃着蕉纱袖子装出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不来就不来!关我什么事。我是国舅爷的人,来道喜那名册上登的都是我自己杨薛氏的名字,谁需要他一个小孩子充门面?倒是、张祺裕你!不过家里有两个闲钱,给我们这些贵人送货跑腿的,怎么也进得了何府左仆射家大门?怕不是翻墙根、又偷溜进来……你该滚出去!” 她念的是左仆射,射箭的射。张祺裕听了就笑。抹得鲜红滴油那血盆大口快要吃人,他看准时机马上开溜。可不是吵不过薛绮照,只是跟她吵架向来落不着什么好。自小到大每次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掉金豆子,再高歌猛进的势头也要全数作废;等她回家去告状,第二天他还得凭白挨顿打,实在不划算。生产之后这小姑奶奶就更惹不得。一共见过两次面,没事找事也要跟张祺裕吵架,还偏要装得自己多幸福美满、多金尊玉贵一般。张祺裕是个爱闹腾爱开心的,也不去拆穿,只离她越来越远就是。 随她独自一个还在原地叫骂不住: “没心肝的东西。自私鬼!不过是个纨绔,他家也不过沾了时运的光,把自己当本事了!我看他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要败光家财,或者被赶出门去……”她咬着舌头喘口气,视线又被满目的红色撞疼, “何家……教的什么女儿!一整个骚狐狸,把舍悲姐姐都诓了去!家事都不理,就忙着喝诗赋茶……哈!厉害得很呐!什么千古名句宝贵成那样,还要来我房里搜。她姓段,人家姓何,她巴巴地给人家做什么娘家人。陪她出嫁,还要陪她进洞房不成?” 指名道姓骂主人,何等气魄!她却根本是个虚张声势的胆小鬼,声量小到身边婢子都听不着,眼角一抹泪流得更隐晦。她还看得清,她的舍悲姐姐坐在正屋准新娘子身边,面色喜色多得快溢出去。一旁何幼喜却反倒坐得安稳,嘴角只一抹淡淡的笑意,好像这一切水到渠成的幸福全同她不相干似的——何其可恨!甚至连薛绮照自己、都到底要上前道声恭喜。如此川流不息的人来了,川流不息的人走了。大雁羔羊彩礼到了,纳采始,纳采毕,何幼喜不曾见着自己那如意郎君,心下却觉着高兴。 今日阳光融融,鸿雁高飞。天地广阔、花红柳绿。有人仰首出神许久,如新娘子一样,心头有什么浊气好像也缓缓地松了。木棠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见着许许多多的笑脸,听着许许多多的道贺,有的是刘公子尚未摘取功名的同窗,有的是刘父落魄时走街串巷卖凉面豆腐的旧主顾老街坊,有的是何仁同僚、高门显贵朝中要员,有的是府上色役、奴籍的仆从丫鬟;有人带了大绒花,有人两袖清风;有人出口成章,有人磕磕绊绊。何家的院落好像一个微缩的五湖四海,汇集着各样故事,浓缩了人生百态——满园争春的协春苑,比起来居然寂寥而孤单。夏日的风吹透了衣裳。木棠打个抖,却将眉头舒展。 世间很大,她还活着。 就算独她一个活在这世上,想也足够。 身畔有人絮絮地,又说起刘家不易:为替学生吴惑言伸冤,刘辰被国舅追缉,丢下大好前程安稳人生流亡辗转沦落成个小货郎;纵然如此,依旧教子有方,风里来雨里去攒够其子上京的银两,又有勇有谋探查明黔中道大旱幕后真相。如此才有吕公发声,范廷尉翻案;再往后有左仆射扶持、榜眼功名在身,子子孙孙自是享福无尽。所谓否极泰来,何等风光!连做冰人那状元刘炎,都觉沾亲带故脸上有光哩! 在场最红了脖子的,却是木棠。 或许是小之讨的那口酒太辣,或许是今日的太阳太大,她先是眼热、口热、而后心窝烫得没处说。后来回王府去,倚上门、掩上窗,她点一盏灯,提笔却总也落不下去。今日陪小之玩闹,她也在发髻上束两条铃铛,头脸稍稍一晃就窸窣清脆地响;身上这件赴宴贺喜的衣裙是问弥湘偷偷借的,颜色像杜鹃花,艳得很,却有些松垮,腰间系带多缠了几道,袖子有些长,要伸手捞住。她在灯火下转转衣袖,眼见着流光溢彩、耳听着铃声叮当、鼻子里还嗅着绵醇酒香——是殿下所说,去年赏春时埋下的花雕。小之一时心血来潮亲自给启了出来,还剩半坛,她盛一小杯,却只喝一口。文雀不肯受用,剩下的此刻就在木棠手边搁着。刚进王府有个晚上,就在这个屋子里,就得谢这口酒,她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听到他的实话。可近来他牙关咬得更紧,赌气似的,照面就逃。木棠却浑浑噩噩着,甚至记不起生气。 可她现在要出门去,就像是只什么不知名雀鸟,满插了偷来的艳羽,大摇大摆仰头走出去;那人在院外犹疑了有些时候,四下环顾、却偷偷摸摸要走近来。谁都没来得及说话,木棠的肚子先要咕咕叫——纳采宴人来人往,本就不是安稳吃饭的好时机;小郡主闹腾坐不住,她又是个随扈添头,自然是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对付口腹之欲。肚肠作响是大失礼,林府的路妈妈这么说,宫里的骆姑姑也这么说。可刘公子——榜眼郎并无责难,面前的荣王殿下…… 他不声不响,全当没有听见。 后来又是这间小屋,又是这杯酒,只是豪情壮志仰脖灌酒的、变成是木棠。都是饱肚子的粮食,放着也是浪费。她这么叫住要去叨扰厨房的二哥。戚晋微侧过头,倚门长望不言。草丛里的蛐蛐在叫,风声或嫌稀疏。木棠坐在案前,也不曾抬首。 “你不生气?”她问,“不再拐我去百觞楼万觞楼的,怒气冲冲,话说一半,光叫我猜东猜西?” “我来看小之。你乐意饿肚子,干我何事?” “可、我回来了。” “嗯。” “不是说从何家。” “……嗯。” 她说得干巴,对面回得更是敷衍。这使她觉着丧气;他不回头,却好像读得出她所思所想——抑或着他根本是通过荆风早知道了所有细枝末节,捱不住要来指点一二: “小之胡闹、你后悔什么?” “是我把何姑娘的诗交给了张公子……” 她没提林怀章,那人就微不可察地舒口气: “知道她为何急着出嫁?” “她与刘公子情投意合……”木棠说着,自己摇了摇头,“你说‘着急’,那就是因为春江楼的事儿。” “为何?” “因为没人信她,她死心塌……灰心、心灰意冷,还有段孺人说的,坏了人家清誉。” “又是为何?” “还能为何?被人那样说,谁受得了。” “谁‘那样说’?” “看客、大家……听见了消息的……春江楼上那些人。” “他们不重要。” 木棠抬起眼来,不解其意。 “未中举的秀才,本事没有闲话不少,粗浅质朴的瞧不上,技法卓绝的看不懂,但是最喜评头论足,而且有模有样,不依不饶。同他们、根本较不得真。” “所以,是她找错了人?” 戚晋轻轻一点头:“左仆射早该给自家女儿牵线搭桥,直接将诗文编纂成集,投到老太师或是中书令这等大家门下,或赞或批,都有意义得多。但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到今日满城风雨、别无出路的境地。” “所以不仅刘家那样落魄的,连带何姑娘……何姑娘本来也是能出人头地的!段孺人说的那些话不对,并不是她身为女子就怎么规定忌讳没有出路?”木棠两眼放光,将满头铃铛晃得响,“可、可这样,是我!是我害死了她了,我都没仔细问……” “是她自己!对左仆射言听计从,安于现状却满腹牢骚,从没有穷尽一切办法真正去争取去反抗;面对机遇又仓皇决定、轻易放弃——全是她个人的抉择,干你什么事?” “段孺人说这样不对,不问即拿便是偷……” “她拿深闺里安身立命的准绳来要求你,你不理会她便是!她们不经世事,自然能保得一身清白。人各有志,何必勉为其难?” 就这么几句话功夫,木棠站起了身;戚晋转回了头。案边墙上歪斜写了两联随笔:“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十手所指,此心安可自欺”,是《幼学琼林》摘句,一笔一划何其认真。戚晋只一瞬便读懂很多东西,木棠望着他,却听到更多纷乱的声音: “我知道。”她轻轻吞下口水,“我自己本来也不算是个好人。进林府的机会就是靠贿赂来的……可是、殿下这些话,是不是说的,其实是自己?” 才要张口的戚晋忽地、就怔了。 “如果说、我算是个推手,何姑娘是真正做决定的。那、殿下其实也就是个推手,我阿兄才是真正做决定的。你不让我自罪,是因为你也不觉得你曾经做错了。你跟我着急,是、你在和你自己着急。” “……你吃醉了酒……” “你跟我道歉。” 她闷头闷脑,无端蹦出这样一句话,命令似的,蛮不讲理得很。满头的铃铛,晃得更是胆大妄为、全无规矩。酒香撞得他心口一空、烟气却冲得他眼睛作痛: “又要说我不过垂髫稚子、不谙世事,过往之罪、非我之罪?” “这本就是实话。殿下该自己记着,不要每次都非得让我来说、像我幼稚、可笑、在乱说话、摇唇鼓舌。我本不是好生议论,只是想……共话衷肠。” 她又说着书中才学来的字句、郑重抬起头: “的确、我说实话,我确实自轻自贱,我、讨厌我自己。我不是什么好人,稍微表扬两句就会翘尾巴,清淑院那时候还拿着个玉佩狐假虎威。眼睛大、胃口小,本事没有……文雀姐姐说我白日做梦,我的确是白日做梦,想像刘公子的父亲一样,想像何姑娘、走对了路子的何姑娘一样——你说她没有做好准备、所以段孺人说的就是不对是不是?实际上,女子真的是能、建功立业的?” 他鬼使神差点了头: “当真。你回去翻书看看,蔡文姬、鱼玄机、谢道韫、朱淑真……” 接着却又摇头。 “这些女子大多出身钟鼎之家。但便就是名门之后,自本朝以来,也鲜有能出人头地者了。前朝胡妃擅权祸国,高宗便着意打压女子地位。皇长姐天资聪颖、卓然不凡,最得父亲喜爱。若她是男儿身,如今龙袍早该换人穿。苏将军之女既有跃马提枪之能,也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过拘在宫中,做个二品昭容。天下定国安邦之才多如牛毛,可惜大半都埋没于泥沙之中。虽有科举,但选官任用……说来说去,总是隐祸。” 这原是他素来心结,更是近日烦忧,就是眼下这时候,忍不住也要随口一说。早前看中的几位进士除了林怀章外,余的皆投效了世家门下、做了那些大姓的女婿——选官任官的渠道被毕竟牢牢把住,要想出人头地,他们委实没有太多选择。像林怀章,就算入了亲王府文学一职、官拜从六品,却到底不过是王府里的食客门人,上不得朝、入不得政,比不得三省六部正儿八经的京官,甚至与京外县官相较都要落于下乘。可如此说来,近年来又有谁人是从地方累官入京的?就算有,也得拜世家明面上举荐推引,暗中打点关系。范朱王吕,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可真正身价千金的,却该是他面前这十三岁的小丫头。 “身为女子,若要名垂青史,只怕也唯有……你只十三,还同你没什么关系。” 但就算他不说,木棠却已经明镜似的清楚。他说的是文雀姐姐唾弃的那条路,是夏姑姑担忧的那条路,是桃灼和薛娘子义无反顾走上的那条路。那却不是她的前路。她长兄除罪而死,她曾卖为奴籍,从监义院出来的她自己,甚至够不到国舅爷外室的位置,说是那千觞楼的胡姬还差不离。可殿下方才说,何姑娘本不该在意春江楼俗人非议,那她岂非也毋需在意世间人云亦云? “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不愿再做奴婢。” 什么时候,戚晋看向她的目光已带了几分期许,与惊喜:“你回来,是为了你自己。” “还有……”她咬住嘴唇,“刚才说的,殿下该跟我道歉。” 她说得很小声,却很认真。那张娇小的面目浸在灯火辉映下,掩去了苦难的印记,红润润的、开始展露出些少女的气息。或许还窜了点个头?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可不是春日嫩笋似的,一天胜似一天的容光焕发。或许大雨过了,她也将剥露初自己原本的面貌——那又会是什么模样? “你,就跟我道歉。没有人、这附近。” 是这样无可奈何的模样,是这样一意孤行的模样?酒香满面扑来,戚晋这回当真从了。酩酊大醉般,他甚至郑重一揖: “对不起。是我连累……” “我原谅你。” —————————————————————————————————— “阿兄违反军令本就当斩。 “殿下以为我要认定他无辜、无罪。把我家破人亡的债,都算到你荣王殿下头上? “殿下以为,奴婢就是这么个愚钝可恶的丫头?” —————————————————————————————————— 时至今日,戚晋才算真正听清了曾经雨落黄昏里,她每一句委屈、每一声不平。她却已全部忘了,或者说不再在乎。头上铃铛撞一撞,她在灯影里轻轻笑着,长呼口气。从无怪罪,何须道歉。不过为他讨个心安。自此落笔结案,前事毋需再议。 戚晋端住了礼。 他却要继续说下去: “是我……不肯置信,百般猜忌——是我误了你一颗真心;是我!自私自利,明知你在病中,却恼羞成怒、无端向你出气;是我,愚不可及,不知低头、不知珍惜;是我错上加错,因愧疚追悔反倒退避三舍,又不讲明因由,反留你孑然一人……对不起。” “……我,原谅你。” 这一回,木棠许久才回他。心热眼热,他看着她杜鹃花般娇红的面容,看见双双缓缓敛去泪水、却依旧清润透亮的眼眸。烛火星火倒映其中,竟使他不舍呼吸惊动。 “还有一句,”他于是敛气屏息,“是谢谢。 “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回来。谢谢你虚怀若谷,雅量能容。谢谢你原谅我……所有的一切。” 灯火熹微,杜鹃轻声在叫,木棠这么望着他,忽然一把握住他行将放下的手。 戚晋一颤,反挠挠她手心。 “……我也在。” 于是永夜就此离去。 第25章 月升月落暑气横 初伏未至,夜短昼长。各样的祝喜庆贺总不绝于耳,有些隐祸却秘而不发,就像旱透了的天,干等着不知何时将惊起的第一声雷。 端倪已经初显,只是时人大多视而不见。 六月初二,吕尝擢升尚书令。他却不摆酒、不设席,单单去了人卫国公府,关起门来同左卫大将军讲讲道理。四方轩阖门关窗,却架不住争执之声隐隐传出,招来自家皮猴子扒窗偷看:老师傅真糊涂,犯了大错的官儿他要护!京兆尹手里不干净,偷昧了京郊赈灾款,吕公却一手安排其调去御史台,不降反升当了御史大夫。二哥当朝质疑,现下更加据理力争,却就被亲师傅按住了教训。“年少轻狂,不讲章法!杨党余孽要处置,也该从长计议!从者贬、主者收;庸者除、善者用。今日这朝中调任,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老太师仔细斟酌推敲,容不得你来放肆置喙!” 偷听了半晌墙角的秦秉明于是回去替他二哥喊冤,甚至横躺上书案,让三姐没法继续临帖、继续置身事外: “二哥蒙冤,你不说替他击鼓去,没心肝!” 他随后被亲姐姐逼上房顶去。 秦秉岚如今已十一岁,穿起了裙、挽起了发,可不像那小皮猴子动不动就爬树上房,没轻没重。她挽了袖子,站在檐下说教,上头却石头似的不开窍——太阳那么大,也不晓得他怎么呆的住! 做姐姐的苦口婆心:师傅教育徒弟,哪用旁人多嘴;皮猴子却负屈抱怨起天下夫子:莫名其妙、古板守旧、不通情理,才学的成语呼啦啦用了一大堆。做姐姐的便循循善诱:吕公足智多谋,必然有其道理——贪官污吏要分势化用,哪那么容易一网打尽?皮猴子却挤眉弄眼,只嫌人吕公因小失大,没有魄力。 他说着还哼起曲儿: “百善孝为先,孝先有泰山;泰山提了尚书令,富贵好处用不尽:杨姓黄金千万斤,杨家良田千万顷,杨党官吏千万名,统统抬进府衙里!” 吕尝字孝先,泰山岳丈即是舒国公老太师,这可不得了,不知从那条街上听来的浑话,敢指着两家显贵鼻子骂!秦秉岚回身拎了扫帚提了水桶,连打带泼愣是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重重跌了个屁股蹲,然后揪着他耳朵去找母亲讨罚: “让你偷溜出去和那些没根没底的乞索户玩闹!夫子教的书不好好背,不该背的记一箩筐!当我的面上房,我让娘请家法,打你屁股开花!” 秦家三姑娘一向说到做到,今日却破天荒头一遭:秦秉明竟然保住了他的屁股蛋子,和他在玩伴面前的“将帅”威严——国公夫人现下被吕公缠住,可没空听女儿的怒气冲冲——当然,这也只限于今晚。等今晚二哥领了家法,第二天下不来床的还是轮到他秦秉明。“我只是替二哥叫屈……”他皱着一张脸,鼻涕眼泪都要流到嘴里,还忘不了死鸭子嘴硬,“二哥伸张正义,怎么就有错?还是他师傅太……欸呦喂!我还是不是你亲弟弟!” 他这回多少算领到了教训,至少不敢当着姐姐的面再编排夫子、讲些道听途说的坏话。一扭头,拿被子堵了嘴,他却还要念念叨叨,嫌二嫂太不仗义,娘请家法处置二哥时不拦着,自己英勇就义也不说来看看,却不肯稍微仔细想想,戚昙长公主至尊,可哪有那个闲工夫? 为新丰郡主和戚晓晋封长公主一事,她冒着暑热跑了多趟内宫和范府。昨晚刚一回来,没来得及歇脚便又被婆母叫去。信国夫人才同吕公说了许久话,这会儿要先吞口茶润润嗓子,又招呼她坐下: “长公主殿下奔波,实在是受热了。只是二郎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等下人再上了冰梅酒,看着戚昙面上潮红褪去些,国公夫人才将今日朝中变故草草提过,接着摇头连连,“眼下看着是他们范朱吕周世家得势,要妥协的地方可多了去了。他们自己为了周府尹——如今该称御史了——自己都分说不明白,还想着吞下杨国舅留的肥肉。二郎在这关头趟浑水做急先锋,可不是自个往陷阱里跳?” 她这般叹着,挥手让下人去先请出家法: “我待会好好罚他,借个养伤名头,在府上休息些时候。殿下您一肚子的学问,您也好好劝劝这孩子,不必说太明白。只让他知道,吕公、世家面前,和陛下面前,都乖乖做个听话识相的就好!” 戚昙可不仅要从旁规劝,等回了自己院里关起门来,她和丈夫还有更多道理要讲。她才听宜昭容透露,吕公昨日进宫,皇帝陛下先试探了,意思是赵御史先恕罪,不复职、不返京。明面上说的是担心年纪太大、舟车劳顿,可卡着官员任免的口子提这事……宜昭容当时慨叹教坏了个小白兔,戚昙听见弟弟懂得吃拿卡要,竟然还倍感欣慰。夫君那点做样子的小伤,就愈发放不进眼里: “你说你啊,明明得了个进士,怎么还像个草头将军一样,直来直去、想什么就说什么。周庵的罪名不止一条,可定下来的、一条也没有!反倒检举杨珣有功这条,朝中上下人人都认,就你不认。不认便罢了,让他去做御史大夫,这是老太师和三省和陛下商议后的决定,单单你又不认。好端端上着朝,当着大家面追着周御史没定的罪名嚷嚷,让满世界晓得世家沆瀣一气互相包庇……你师傅没拿戒尺敲你,都是看你快要及冠的面子!” “母亲又不给我这个面子。”秦秉方夹起脑袋着恼,“我快要弱冠,也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次,还得受她棍棒,传出去让全京城都看笑话!你们众口一词,各个都说我糊涂。可这些调动任免、根本就是舒国公一个人说了算,他说让师傅尚书令,师傅垂涎了许久的位置这就到了手里;他要说处置周庵,连陛下都不敢说不,手到擒来的事。说穿了还是顾念他们‘竟元五贤’的旧情……” 戚昙没有让他继续放肆下去: “我听下人说,秉明晚上念了首歌谣,恼了他姐姐。该是去街上玩的时候不知从来学来的,”她阖了窗,屏退了下人,凑到他耳边,“‘百善孝为先,孝先有泰山;泰山提了尚书令,富贵好处用不尽:杨姓黄金千万斤,杨家良田千万顷,杨党官吏千万名,统统送进府衙里!’” “何人如此大胆!”秦秉方一骨碌爬起身,又被她戳着伤处按倒回去,一时疼得呲牙咧嘴、连连讨饶,“小弟年幼胡闹,这浑话不会被师傅听了去?” “我要是他,才懒得再找你们秦家人的麻烦。”戚昙站起身来,冷他一眼,“自顾尚且不暇,何苦拼着老脸来贴你兄弟俩的冷屁股?你稍稍用些脑筋!你想想,擢升尚书令的圣旨是今日当殿宣布,连你、连我,事先都毫不知情。秉明昨晚上出去玩,就已经学着这歌了——谁人如此未卜先知,民间的消息,还能比朝堂上快一步?” 才要挣扎起身的秦秉方就定在那里,大夏天的,额间倏忽渗出一层冷汗。戚昙照头丢了帕子给他,随手再递一盅茶: “今日这事里里外外的,没你想那么简单。何仁从侍中调了尚书左仆射,这已经很不寻常;范自华从尚书省转向门下做了首脑;柳仲德从御史台调往刑部;周庵倒做了御史大夫——四品往上,不同衙门间互相调任,陛下要收权,舒国公要给自家谋权,这已经太大动静。更别说下面三省六部各处的升迁任免,京外州府刺史的改任迁徙……好了!瞧着你又打瞌睡,余的话我不说了,省的难为你。” 她将分文未动的茶盅在一旁花凳上搁下,自己就在床头坐下: “只是你多少也长点脑子,吕公要打点那些杨党余孽,道阻且长着呢。这次儿歌的始作俑者,对吕公不满放出消息的,还不晓得是杨党旧人还是自家反骨。这时节他肯为了你咱在府上耗去大半日……你师傅真心为了你,别狗咬吕洞宾!” 她越是这么念,那大将军就越是垮了脸,到了了还要蹭到她怀里,小媳妇似的,好不害臊!“长公主明鉴!小的愚钝,本就对付不来这弯弯绕,哪日能领兵出征痛快打仗……”他提及兵刀之事,两只眼睛亮起来,“我才听着火拔支毕蠢蠢欲动,或要东山再起弑王夺位,阿史那王年纪大又昏聩,小王子太年轻……” “还有脸说别人年轻!”戚昙毫不客气,将他一推、向后站起身,要不是左左卫大将军身手矫健,简直就要狼狈不堪倒栽下床底去!“国库紧张,要打仗可没钱!我这几天进宫,每次都撞着宜昭容诉苦呢。你还是收心!好生养在家里……婆母年纪大了、经不得暑热,不如就移去别苑,避两日暑。让秉明也去山野园子里好好撒撒疯。只可怜晓儿,走到哪儿都孤孤单单。不说添个人口,陪陪我那可怜妹妹,借这机会,再将我的生辰宴操办好了……” 本唉声叹气的大将军这会儿抖擞精神,瞬间整个人都亮堂起来。可惜他母亲虽然手下留情,但要是大动干戈,未免还有些不方便。也只有这时候,戚昙才和他小声说两句婆母的不是。不过少年人正精神着,要养伤也不过三两天光景。日子还长着,怕什么? 戚亘却实在耐不住了,他已有数日无法好好睡个觉。他先头照旧往露华殿去,馨妃不饰妆容、乌簪斜着,小衫落肩、不着鞋袜,总勾得他内火虚旺;稍走两步,都没进次间,梁上鹦鹉一声声又叫得任心烦意乱;内殿奢靡无度,五步一冰缸,十步一熏笼,消暑避热的宝贝落在眼中、却不吝火上浇油。黔中道的赈济西缺东漏,秦秉方不长眼带着一帮武将天天叫着开战,六部天天被捉来跟前精打细算想着开源节流,没成想就自家后院、竟露着这么大个钱窟窿,简直让他眼前发白! 第二日他转去了咸和宫,结果又掉进火坑——字面意义上的火坑。恩美人贤淑美名在外,处处替他着想,竹席不铺、珠帘不换,茶叶少用,连御赐的玉扇都不肯拿出来;光开着几扇窗,硬受着暑热,还一刻不歇做起针线活,说要补贴用度。戚亘才进去又出来,青砖都嫌烫脚;七拐八弯说去令熙宫坐坐,苏以慈正耍着枪,满身臭汗差点没甩到他面上来。 “不像话!”皇帝气得直跺脚,“舞枪弄棒、大汗淋漓、仪态全无,你是后宫嫔妃,还是武将莽夫?!”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太阳晒就得出出汗,要不会中暑。”苏以慈把枪一丢,接了萃雨的帕子胡擦一通,“陛下您要耐不住,就去园子里躲躲。我听后宫各处都在念叨。去年守国丧就算了,再以往先皇时候可是每年一入夏就去行宫的。那时候跟着您这永王,承华宫边上,还能蹭个小龙池清浴呢!今年瞧着都快入伏,昭和堂还没动静。又老不见您天颜,大家想吹个耳边风,怕都是没福没空!” 怎么没福没空,分明个个见缝插针、宫宫翘首以盼。露华殿里馨妃呵气如兰细细恳请,咸和宫内恩美人借宫女之口明贬实褒满眼希冀,连苏以慈都这样不懂规矩!当家作主,需守一毫一厘。眼下处处都是讨钱的口,让他如何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带着一班后妃朝臣去承华宫享乐去! 在这场与暑热抗衡的大战中,后来获利的却是新入宫几名低阶嫔御。她们大多屋子小,屋檐低,日光稀少,用冰更少,不识趣的话更是半句不提,花样倒是见天的推陈出新。今日如选侍用了些巧思折来些荷花又养起盆锦鲤,明儿个柔御女亲自下厨,冰豆腐杏仁酪一样样地续;良宝林托弟弟带来些楚国的奶品制了酥山;福宝林么,名字就叫若寒,听着便喜气。皇帝由是勤往眷礼殿去,有几次却又见着来此闲话的熙昭仪,而后不出意外,总要再听一遍迁居避暑的哭请。她甚至借了自家表姐来扮可怜——楚环忌日在秋日里,这才六月份,好端端哭什么丧?戚亘于是不再往后宫去,可何刘二家的喜事听着更烧心窝子。他时而走到令熙宫门前,却再迈不开步伐。总得等过了这几月,或是寻找了好的消暑妙法…… 那头荣王府内,大热的天木棠却要抱着被子睡觉——都赖小之,白天想的夜里说的,尽是已逝的死人。木棠早知道宫内的熙昭仪是莱国公楚弘的外孙女,却不知她竟有位表姐姐,原是许给荣王殿下做正室的,只是大礼才备到一半,人却被一场秋风卷走了性命。王府上下不觉得惋惜,奔波劳碌日子照样地过;皇后不觉得惋惜,甚至有意将段氏扶正;独独段孺人,时至今日旧事重提,依旧慨叹连连: “她病了,看了几个御医都不得好。我早听着这消息,该请父亲帮忙求医问药,至少也多来榻前侍奉着,躲在佛堂里诵什么经祈什么福……连佛祖也只顾得西天极乐享无尽,再顾不得人间疾苦千千万,竟就让她、那样轻易地走了。她走了,我却不该占了她的位子,我更不该嫁进来,我怎么好再嫁进来!” 她捏了帕子试泪,说自此之后不再焚香祝祷、不再吃斋念佛,连王府的佛堂都不曾踏足。她甚至多番强调,若非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孝责难逃,皇命难违,她实在不该嫁入此门。外间的日头晃眼,小之眯起眼睛,没事找事非说这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什么风寒早夭,补丁就是这段孺人在背后捣鬼! “往日孺人娘娘的为人大家都亲眼瞧着,便是您偷藏了何姑娘诗作,孺人娘娘也不曾借机生事——她现在依旧是孺人!不曾有半分为了觊觎王妃之位的心思。无凭无据,怎能这样栽人污名?”文雀一板一眼,毫不客气,“陈年往事,无端揣测,反倒会闹得鸡飞狗跳!就算真有问题,彼时楚姑娘尚未出嫁,是在自家府邸染的病,您在王府里问,本就是南辕北辙!” 到这时候,上下几个人劝着拦着,小之才扭扭捏捏、极不情愿地、关起门来: “我昨夜梦见楚家姐姐。 “她说她是被人害死。 “我跟她立了誓,要缉拿真凶的。” 这神鬼之事每讲一句,文雀眉心肉就跳一下,她甚至将木棠的袖子扯歪——言之凿凿的劝阻者就此变成惴惴不安的同谋者,这日晚些时候,被戚晋一声轻唤吓得打颤的,却是木棠。 “这么晚从何处归来?莫不是做了亏心事,心怀鬼胎?”戚晋赶几步,迈过正门转到她面前来,“或是哪晚上,见到我装神弄鬼了?” 小姑娘低下脑袋,他越瞅就越低,都快打到脚面上去。戚晋就弯了腰凑到她眼跟前,挤眉弄眼连摇头带叹息: “你或许不知道,我若睡着了,常常鬼附身,要吃人的!想活命,该离我远些!” 木棠猛一仰头,险些撞着他下巴,而后连啐好几口,直道此话不吉利。“殿下王者之气,哪来的鬼怪不长眼睛,敢近你的身?”她丢了话头,自己却跑了,全像又生着气似的,几乎要脚不沾地。戚晋望了许久,荆风便又得打点人手听墙根、搞推算,最终的回报是小之在闹鬼故事,东厢房今夜留了盏灯。 “殿下真吓着她了。”连荆风都这么说。戚晋顺手取了贴身的金贴银匕首,干脆让他找借口送了去。第二日清晨,有惊喜就在朝闻院外等着。早起参朝是二更天,连月光都稀疏寡淡。有只小兔子跳下姮娥怀抱,就躲在转角李树后探头探脑。戚晋装作视而不见,疾步如风、却在冲出甬道之时向右猛一跨步,吓得她一跳脚,简直愈发火冒三丈: “我想来谢你,你又、故技重施,怎么和小之一个德行!” 木棠说得咬牙切齿,声量却很小;倒是戚晋,笑起来要惊起只飞鸟。“小声些!”她东瞅西望着连声嘘他,“别闹起来,被巡夜亲事瞧见了,我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怕什么?”戚晋成心作弄她,声量陡高,“你既是个兔子精,本来狡兔三窟,就是该钻洞的。便是引来了人,你几步就能跑没影。诶这倒是该让阖府上下都来开开眼界,荆……” 绣着草叶的云头履突然踮起,孩童般大小的手猝然覆上他的双唇。 ———————————————————————————————— ——是柔软的。 ——是温热的。 他重瞳的眸子里腾起火。 她杏仁眼里有一汪月亮。 呼吸声微不可闻,心跳却忽如擂鼓。 她向后一跳步;他竟背过身去。 “方才……” “我不是、我只是……想你起得这么早……我本只是想来学习……” 那贼兔子自己都辩解不下去,沾着满头满身的桂花,跃下树枝扭身就跑,眼瞧着就要扭过转角没了影。戚晋又唤她,比昨晚门前那声叫得敞亮,却不再将她惊动: “午膳后—— “你代小之谢恩。我、把今日朝中的事都讲给你!” 他也不知自己缘何有此提议——他不过想见她,需得找个借口,什么传授朝中变动的蠢话就脱口而出。早起参朝,他却一向走着神;今日却的确有大事,不至于让他对面尴尬、无话可讲: 新迁任吏部尚书的柳仲德具表贺文,言就在停工之前,黔中道已将传国玉玺挖出,昨日这宝贝刚在层层护送下送抵京城,就在左卫呈上的金盒内。这戏做得足,朝堂上下竟也无一人将其拆穿。便就是照着前朝记录仿制的赝品又如何?大梁只缺这么一个名号,管他是真是假,一律视作天命所归就是。各样心思的人这回便难得的统一,山呼万岁众口一词。甚至连戚晋也不例外。 木棠才咧起的嘴角却缓缓压平成一条线。 百花宴刚送去协春苑,她几乎是立刻便跑来谢恩。整个人满面通红,炮仗似的,眼瞧着就要炸个四分五裂。她却得意洋洋,说自己才有大功劳:小之对庖厨之事感了兴趣,却抹不开面子往伙房走。她借方才那场百花宴的机会,劝动长公主下午将亲自动手。 她说这话时依旧是笑着的,沾满桂花四下偷跑的兔子变成不知疲倦的夏日烈阳,晒得戚晋都眯起眼睛;她接着听闻国玺重现于世——何等大喜,面目却一瞬隐进屋内阴影里,连嘴角都轻轻一打颤: “可这样一来、陛下……皇帝不是……” 戚晋没有让她哆哆嗦嗦把话讲全,拉了脸拍下笔故作严肃: “怎么,你盼着我造反不成?皇权稳固,乃万民之福,你怎敢出此妄言!” 他这把戏玩得太多,木棠耸肩缩脖子的惧意都变得缓慢而刻意,大逆不道的话,她凑近些,还要接着说下去:“我是说,陛下、还有宜昭容,算计……对你不好,连我都知道——赵老大人那次,还有国舅爷改判,小之的生辰礼。你维护他、维护朝廷,他兴许、却并不会领你的情。” “何止。”戚晋只是笑,“刺驾案当时若非你提醒,若我真信了秦家小子那通山陵崩的鬼话,当真入正元殿去即位,你猜,我的下场会是什么?” 小姑娘抬起眼来,那双杏仁秋泓竟瞬间冻结。 戚晋先一步,将她冰凉发抖的手轻轻握住: “不必怕他,若论六亲不认、无情无义,你面前这位倒还要比当今圣上强些。他欲栽赃我谋反,却不知这兴许并不是栽赃,我本就是要……” 木棠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胡言。”她一抽鼻子,别开眼神,“我知道殿下你不会。” 戚晋便一挑眉。 “他是你弟弟,你对小之对太后、对国舅爷、甚至对薛娘子都那么好,薛娘子那么骂你你都不生气,怎么会跟自己亲弟弟刀兵相向。何况就算刺驾当时有这样的缘故在,赵老大人的事情上你不还想着帮他。别辩解,你不是因为林公子说的那些什么考量什么理由,你就是下意识想帮他、维护他……还骗我、吓我……还是这些道理你自己从没有想明白过?” “我的确从没想明白过。”他再不多做掩饰,坦坦荡荡就点了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若非有你这等……” 气哼哼的小姑娘眼神就瞧瞧探过来,瞧着那红晕又要烧透她整张脸。戚晋却偏偏要说出些无关紧要的话来: “有你这等胆大妄为、直言肯说的。这些话毕竟犯忌讳,连林文学都不敢明言,你出了朝闻院,也不可跟任何人分说……怎么又急眼了,我叮嘱你、叮嘱错了?我句句从心而来,你何必这般大失所望,除非、你自己别有用心!” “我没有!薛娘子才有!”木棠捂住脸颊向后一退,迅速将话题扯远,“她就是奇怪。早上我和小之还有文雀姐姐本来是要一起学习,谁开小差谁要受罚的,可中间她不知为什么很着急地跑过来,吞吞吐吐了一会儿什么都不说,突然自己生气走了。殿下知不知道怎么回事?而且我觉得她怎么一直都奇怪,一会儿开心温柔、一会儿……叫做喜怒无常是不是,那个词,我记得的,就叫喜怒无常。” “今日是杨忻周岁宴。薛娘子也给殿下送了请帖。殿下要去?” 荆风这话插得恰如其分、自然而然。戚晋却悄悄瞪他一眼,恨不得把这家伙嘴给堵上。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姑娘急声嚷嚷:“当然要去!”活像和杨忻沾亲带故的是她自己个一样,“小之当然也得去!国舅爷生死未卜,难得有这样的时候。周岁宴要抓阄,是个很重要的时候,能一家人在一起……” 她才透亮的双眼,瞬间熄灭如飞灰。 就像她假装去莱国公府探寻访案,实则悄悄找了道士和尚询问,也想学小之梦见往生之人、却凑不够银钱败兴而归那晚一样; 就像她恼羞成怒、反而点灯不熄的那夜一样; 就像她若即若离、想靠近朝闻院又不敢的那个清晨一样; 就像她飞奔来谢恩,又猝然得知他险些命悬一线那瞬一样; 她接着微笑、迷茫、羞赧、局促,手足无措、又兴致勃勃,满面愠色、又笑逐颜开;就像她近来每一次失败的遮掩一样。她这回借故离开得更早,那小小的身影轻易就被阳光熔尽。戚晋长久望着,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诡笑,放下了插科打诨的试探。旱得发白的长夏,远处,却已隐隐响起雷霆。 ———————————————————————————————— 木棠心间有粒刺。椒枝似的,不疼、却麻得狠劲。外间阳光依旧、花草依旧、盛夏依旧;欢笑嬉戏却尖锐突兀、世界陌生得令她惶恐;她不知小之为何忽然转了性子、再也不提为楚姑娘伸张正义;不知为何堂堂准王妃,亡故之后干脆在整个世界消弭了痕迹;更不知为何连荣王殿下,都时刻命悬一线、险些万劫不复。她就像困在小小一个水泡里,外面的声音再进不来,里面的她更出不去。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她早已经无药可医。 “——阿嚏!” 小之拍手直笑: “你这样像戏里的丑角,涂白脸的奸角!” 宣清长公主说是来学习,暗地里却拿了面粉偷袭。文雀闪身躲过,木棠冷不防被扬了满头满脸,不住地连咳带呛。她擦去满眼泪花,看见厨房内满地铺白,心疼得鼻头都发酸: “浪费什么……怎么也不该糟蹋粮食啊!糟蹋粮食挨雷劈、下辈子会饿肚皮!这么些……这么些,该得多少人的口粮!” “待会儿拿去喂鸡,就算不得浪费了呗。”小之自以为得意,又递去只小木碗,“不过我自己也够呛,我不扬着玩了,姐姐你帮我掺些水,我自己揉面去。完了也上锅蒸了,我自己吃个干干净净,这样总不算浪费。” “还得你说才管用。”文雀在一旁小声抱怨,“我刚才说了好几句,这小祖宗可全不放在心上。还说要做蜜糕给小公子当生辰礼,照她这么闹下去,怕到天黑了也做不出来……诶!又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今晚,是杨忻的周岁宴。 一家人要热热闹闹坐在一起。便是没有他生父,还有他表兄、妹妹、姨娘,和、娘亲…… “周岁宴,还得抓阄的吧……” “是这么个习俗。”文雀应道,“你抓了什么,顶针、种子、吃的还是玩具?” 木棠捞起盆中已经成型的面团摔打在案上,再扑上一层面粉: “没有别的,就是这个。” 娘说过好多次,阿兄也说过好多次,她当时没有丝毫犹豫,手直勾勾就往面缸里伸。爹爹想拦着她,还是娘说小孩子没关系,由着她瞎闹胡玩,甚至还在一旁帮腔: “这是好事啊,阿蛮以后能吃饱肚子的。” 后来娘说一次,她就反驳一次。左右当时她面前孤零零只有一个面缸,她还能摸到别的东西不成。“那年头还穷嘛。”娘总会不好意思地笑笑,“笔杆子呀啥的又用不上,还浪费钱。不过年岁这不是慢慢好起来了。以后啊,咱们阿蛮和阿勇,一定顿顿都能吃得饱饱的!” 以后? 哪还有什么以后。 吃饱与饿死,又有什么区别? “木棠!”文雀的尖嗓子猝然响起,手下面团登时被她压扁,“你怎么回事?身子又不舒服?厨房里太热,你要不出去喘口气,我看着小主子。” “我没事。” 我自然没事。 从来都没有什么大事。 “我从前想不通,不知道、抓面粉原来是这么个寓意。加点水、加点油、加点盐、加点酵面,加点糖;加点花瓣、加点蔬果、加点肉。什么都能包,还能成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虽然要任人搓圆拍扁,但你看,这么揉着揉着,它就光了,白滚滚圆胖胖,很好看。要是不经历这些,就像小之闹我的面粉一样,没个形状,柳絮一样风一吹就跑,还不能拿来吃,只让人呛着咳嗽。” 她回头笑看一眼文雀,下手将面团压得愈扁,再擀圆摊开,撒了玉米面又叠在一起。刀头哗哗作响,还缺羊肉块、羊肉汤,猪油…… “主子要做的是蜜糕,你切的是面条。而且还没醒面。” “蜜糕是你提议的你自己做,我做的是宵夜,本来就不一样。” 她手下片刻不停,还有心情回嘴,但那场生辰宴之后…… 她到底没能撑到所谓的宵夜时候。 荣王府四位主子齐聚一堂,临丹阙的烛火点得亮堂。木棠却僵在最角落里,静静只望着窗外的月光。无数喧嚣吵闹的声音萦绕耳边,可她听清了记住了的,只有几个字眼:姐姐、兄长、好阿兄、还有…… 还有“娘”。 “你摸摸、忻儿手腕有这么粗!舍悲姐姐才送的银镯子就要套不上了,可不是我这做娘的功劳?” “忻儿才不喜欢蜜糕,会弄得满手都是,来,让给娘,娘替你吃……呸,怎得倒是苦的?” “我知道郡、长公主一向瞧不起我这后娘!” “我管她做什么,她金贵着,我又不是她亲娘,我甚至算不得她的娘,自然管她不到。我只管我的小忻儿,要长得白白胖胖!” “险些忘了,还得抓阄!忻儿别闹!乖乖听娘的话,待会就抓那拴了红绳的印,将来能做大官的!” “这谁放的匕首,别伤着我的小忻儿!来、不哭!娘抱抱!” “抓着匕首也好,以后咱们做大将军……不行,可不能上战场,娘要睡不安稳觉!” “今儿一过,忻儿就满一岁了。前些天已经快会走路,舍悲姐姐你说是不是过几天就会喊人了?来来,先认认,苦瓜脸还生气的是你姐姐;她身边是你兄长,你好阿兄,给你送了大礼呢!这是你姨娘,叫姨娘……不行,不许叫姨娘,第一声该叫‘娘’。” “忻儿和娘最亲,是不是?忻儿第一句话,一定要叫‘娘’,嗯?‘娘’,‘娘’,别看你表兄了,好好跟娘学,很简单的,‘娘’,就这么一个音。” 只有一个音,只有一个娘。 我只有一个娘。 我娘……她死了。 我,没有娘了。 烛火噼啪轻响,好似黄河决堤。那条狭小的隙口一路裂入无尽深渊。潮水汹涌倒灌而入,她的天地,刹那便分崩离析。 我娘死了。 死在去年年尾,死在陇州。 她掐住了手腕,任这九霄雷霆一遍遍滚过心头。 陇州祭拜当日她其实并不伤心,一点也不,回来之后也不过只觉得麻木,就像睡过了趟,醒来后隐约的头疼。她知道娘亲死了,可死了便死了,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有甚么要紧。她不该质疑、不该愤怒、不该伤心,她娘早就不要她了,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她不在乎,一点也不。 可是那座柴火劈就的墓碑,离她越来越近了。 其上凌乱的字迹,越瞧越清晰。 直至此时此刻。 直至此时此刻。 娘不会再抱她坐在膝头,不会再给她唱曲儿哄睡,不会再给她做羊肉汤面,不会再对她笑,不会再跟她说话,不会、不会、永永远远、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没有将来、没有来世,没有神佛更没有鬼怪,什么都没有、她什么、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连眼泪也没有。 村子里遇到红白喜事,一定要请唢呐对庆喜报丧。凄哑生涩的乐曲漫天响,她曾见着李二伯七尺的男儿哭天抢地闹起来,扯着衣服要往墓碑上撞;她曾见着燕谷他娘不言不语,眼泪雷雨似的浇湿坟头新土;她也曾听见山头那户人家夜半时断时续的哭嚷,就像树上猫儿再叫;她更曾听说隔村有位老妪盼子不归,哭瞎了一双眼睛。 可是阿兄没了的时候,她浑然不觉;爹爹倒下的时候,她怔然发傻;如今连娘亲也没了,她只觉得屋子里吵闹,脑袋闷着发疼。宴席转眼就散,她一个人落在最后,不知不觉就离嬉笑声远了些、再远些。出临丹阙向右,跨过花园,路过那片荒芜的耕地。她推开哪扇偏门,绕入哪处庭院。灯火在门那头,此处只有一瞥月光,就落在眼跟前,她却懒得去看。陇州已不是她的家,她没有话要求月亮捎带,自然不必讨它的好。她靠住门滑坐到地底,只是埋首捂住脑袋,深吸口气、再一口;抽抽鼻子又使劲儿,她依旧憋不出眼泪,脑袋却愈加发昏。没有娘,没有爹、没有阿兄、没有家,她是没人要的孩子。她实在用不着哭。 她就这样发怔了许多时候。以致她以为自己已经睡着,门扇的轻响是她的幻觉——可却不是。左侧门扇的确被轻轻顶开个缝隙,有个两指做足的小家伙背上驼了块糖糕,轻轻蹭到她脚边来。 “我没有娘了。”她轻声喃喃。 “但是我有蜜糕。” 伸进门来的是他宽大厚实的手,轻轻响起的是他低沉清朗的声音。木棠出了一会儿神,才将他手背上的糖糕摸了来。那两指为腿的家伙就转个圈走回去,还自己乖乖将门原样合上。 “……你、为什么要来。” “夜半望月,可惜今夜有雨。” “为什么,不避雨。” “我想等雨后碧空。方才说了,我是来望月,雨后蟾宫自然更加皎洁无瑕。” “可惜那场雨兴许下不来了。”她将蜜糕握在手心,环臂把自己抱紧,“电闪雷鸣、不是什么好事,会淹了庄稼,还要劈了屋子,扯烂窗户。我很怕,我不敢。” “闷云无雨,那我就赏云。” 她将脑袋靠住膝头,良久无语。夏日的夜当是烦闷的、聒噪的,此刻却居然缄默、而冷清,唯有细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又在夜风中轻易散去。她搓搓被蜜糕粘腻的手心,终于想起来,这当是文雀做的那一盘:“放了莲子碎,但莲心可能没去干净,小之一直在旁闹腾,文雀姐姐顾不来。” 他没有说什么,但第二块蜜糕马上就被驮进门缝里来。 木棠却将那蜜糕放进他手心里。 “我喜欢吃苦的。莲子苦、怜子苦,苦是应当的。”她说着,将握了多时的那蜜糕一口吞尽。门那边也传来些窸窣的咀嚼声。她向上抬头,看着半明不暗的月亮,依旧与陇州一般无二的月亮,依旧与儿时一般无二的月亮。他抬头看到匾额题字,依旧与少时、一般无二的匾额题字。 “此处名为‘桑竹庭’,我有些时间不曾来此习武,或许有些荒落。靠西墙下,有一株桑树、两支竹子比其他的要低矮些,是被你二哥剑风削去,不知还活着不曾。” “花花草草的,韧性很强。越剪短,越爱长……你刚说习武,就是和二哥一起?” “嗯,虽然次次落败,但的确酣畅淋漓。不论心中有何苦闷……你愿不愿试试?” “……我兴许不需要。” 月光被云层掩去,她站起身,用那沾满蜜糖和莲子碎的手拉开两扇大门。视线随即被那身藏蓝的衣衫填满,细小流淌着灯火、点缀着光点的,浩渺博大、深沉温暖,就像宇宙洪荒、那浩渺星空。 她张开双臂,扑向此中。 “我不是一无所有。我有二哥、有文雀姐姐、有小之、有弥湘、有吃有住,有手有脚。” 身后悬空的手,缓缓轻抚上她的后背。她的双眼,便终于淌出两滴泪。 “你还有我。” 他慢慢、慢慢将她抱紧。 阴云丝丝缕缕地去了,月光清疏而缄默——这是曾经照在南山的月色,是曾经照在茅屋的月色,亦是曾经拂过碑铭的月色。茅屋虽破,能避风雨;寒舍虽贫,能安一隅;月光虽轻…… 可贯今昔。 “我毕竟还活着。”她轻轻喃喃着,松开戚晋向后退一步,垂首去搓起粘腻的指间,少顷,却忽而抬起头来: “我是不是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也弄脏了你的。”他一晃手,“扯平了,不用道歉。” “但我还吃了蜜糕。那是给小公子做的,就算小公子吃不得、薛娘子也不喜欢……” “我很喜欢。”他眉眼带笑,轻轻点头,“薛氏既不喜欢,放在那里也是浪费,我私自作主偷吃了你的心意,你不会生我气吧?” “不会。只是我刚才吃到的,就有些是苦的。你要是喜欢吃,我再给你做一碟。” 木棠说得认真,甚至马上就要走。戚晋就跟在她身后,在路过协春苑的时候却拉她进去、郑重叮嘱: “今夜太晚,你该好好睡觉。明日、明日再做了,我一定敞开肚皮好好吃。” “那以后每天早上我都做给你,反正我也要早起。”木棠望着他眼角眉梢的关切,鬼使神差般喃喃道,“就算是……就算是我交的束修,毕竟你教了我那么多朝堂上面的大道理。不过今晚上吃过了蜜糕,明天要不要换些别的?你随便点,我什么都会做。” “甜的。”戚晋没有半分犹豫。 “甜的?” “蜜饯果子糖糕麻团,只要是甜的,样样都好。”戚晋一口气说罢,一倾身凑到她耳边去,“只是一定别让段孺人发现……算了,你趁人不备,买些蜜饯果子来我就好,早起下厨很是劳神,你睡得本就不多,没必要这样辛苦。” “我乐意、”她大话说了半句,又将舌头咬住,“可我还得看书、还要照顾小之,小之是我妹妹,二哥是我二哥,哪样都落不得……那也好。正经铺子里做的,必定要比我做的好吃、更花样百出。但为什么要‘趁人不备’?这不是个好词。” “您同情可怜则个吧!”他连连拱手,“母亲说吃甜食不好,都出宫建府了她还放心不下,还要买通了段孺人做眼线。所以我的身家性命,可都压在你身上了。要是走漏了风声,我就唯有去见阎王爷……” 这回木棠大大方方,一把捂了他的嘴。 她接着、却终于是诚心实意、缓缓地笑了。 往后的日子,小姑娘得空就往外跑,京城的各式甜点很快被她尝了个遍。有一日她又趁着午憩时间跑出去,恰好在千觞楼门口撞见直揉眼睛的张祺裕。两人闲话几句,张祺裕听她问起可口点心,马上应声道就这千觞楼、那荔枝膏可谓一绝——“是专从岭南快马运来的荔枝,多汁多甜,还是楼内的胡姬亲自下厨。‘指若削葱根’呐,看着就叫人骨头酥,那双葇荑做出来的,沾了清香馥郁,只尝一口……” 木棠这回是真羞赧无措、脸红到脖子根。她讲他喊住,又求他帮忙——她自己依旧不敢独自一个、去那露肩膀露肚皮、缠着蛇敲着鼓的晦暗地界。张祺裕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接着向里一歪。一楼的戏台上有人正在翩然起舞,引得下面人山人海一阵接一阵的叫好,看样子很是热闹。张祺裕不等她看个分明,拉她到街对面的榆树下,连唾带叹又揉起眼睛: “你可知那上头跳胡旋舞的,他娘的竟是个男子!” “男子?”木棠瞪大了眼睛,马上也皱了鼻子,“男子?” “可不是!亏我还听说什么千觞楼得了位大美人儿,专程来的,实在扫兴。这地方啊,我是打死也再不去了,实在对不住,帮不上你忙,你找别人、你去别处瞧瞧,我请你都行!” 他话都说完,连影子都已经逃跑。木棠叫又叫不住,进又不敢进,竟是自己掏钱买了几颗新鲜荔枝,还专程往宫里去了封信,要向弥湘讨学。今日油纸里包的是栗子糖,新家铺子的,五天前买过,正好在归家路上。她回府、还要再支开厨娘,熬一碗融融的红薯甜粥。三伏天,总该吃点热乎的,养养肠胃。他不是常忘记吃饭,时而胃疼么? 今日天黑得早,墙沿却是有灯的,她不必怕。门前亲事不曾拦着,她长驱直入,却见正屋阖了所有门窗,却不点灯火。月光斜入,她放下食盒,接着却听着他发紧沉闷的声音: “烦劳你、走一趟大理寺狱。 “舅舅要见你。” 第26章 逐波踏浪雷沉沉 文雀开始在主屋等她,后来在协春苑门前等她,再后来干脆去正门前等她,从正中午阳光灿烂、蝉鸣声噪,等到黄昏天将欲雨、乳燕低掠。“你只看顾好姐姐,别让她出什么事就好。我身边有瑜白和琼光、不用你来伺候。”小之如此义正词严着,将她推出门去,“今日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心慌得厉害。上次荆哥哥陪她回家去几天都不回来,这次……谁晓得又是什么事?” 文雀已做了许多猜想,备了多番应对之策,可就是怎么也料不到:有朝一日,竟会看见这炙手可热的小丫鬟被典军老爷追着跑。他俩一晃眼就从面前过去,快得像阵风;接着又倒退回来,踩着她的脚。 “你怎么在这里?”木棠白着一张脸,满头虚汗,身上衣裙沾了稻草尘灰,实在狼狈不堪,“小之、她怎么了?她是不是……” “她担心你,怕典军老爷将你拐跑,又一去不回。”文雀视线向旁一扫,荆风立时后退一步,别过头去,“小之好得很。倒是你,怎么这副尊容?” “所以小之不知道?” “知道什么?” 木棠顾不上多说,转身又要跑。荆风这回是拦腰将人抱住:“你受了惊吓、当歇歇,不必急于……”文雀听着他压声如此叮嘱,又见木棠毫不领情、挣扎着还是想逃: “我陪小之去过大理寺狱,我真不怕他,可是殿下……我得找殿下去!” 大理寺狱。 大理寺狱? 文雀虽说问心无愧、犹怕刑狱之所阴冷煞气。木棠如今嘴上装得无畏,实则方才连门都不敢进。大太阳还明晃晃晒着,大理寺狱内却阴暗得恍如蛇窟狼窝,光影在脚下突兀地划分出两个互不干涉的区域,寒气照面扑来,她连眼睛都觉得疼;再想起监义院,她更忍不住要咳嗽。今次与上番不同,她当真要去见杨珣,见那位曾经权势滔天、如今却沦为阶下囚的国舅爷,而且还不知为何。戚晋只道舅舅有事嘱咐,木棠猜测、或者希望是关于小之的。仅仅、只关于小之。 身边那高大的影子靠近半步,有狱史跑上几级高阶出了门来,口拜“荆典军”,将查验过后的教书双手奉还:“狱丞还有公务,不便出来迎接。典军既然识得路,一切但请自便。只是国舅事犯非常,少顷这张狱丞签页还得交由守门狱史验看一番。” 荆风道句“劳烦”,折了戚晋亲自签押的教书并狱丞的签页收好,再伸手,居然是来牵木棠: “里面黑,跟紧我。” 他说罢顿一顿,又有些不自在地补一句: “别怕。” 所以木棠便说自己不再怕了,即使阳光倏忽被阻绝在外,转瞬便遥不可及;即使她手心已经冰凉生汗;即使照着幽幽灯火迈下数不尽的台阶,她是瞧得眼儿发麻、双腿打颤。或许她是当真花了眼,不然能是真在那阶下见着了血? “害怕就闭眼。”荆风见她驻足不前、一把将她抱下石阶来,“前面都是坦路,我引着你,不怕磕绊。” 她摇摇脑袋,只不自觉贴近些,再走没几步又整个缩到他身后去。大理寺狱和上次来不一样,上次这里是小之心酸垂泪之地,此刻这里却好像变成个坟场。她不敢四下打量,但还是看见两侧不少倒在地上的阴影。那些阴影褪了色,沉寂在囹圄中,生死难辨。前方又传来一声泠泠脆响: “冤枉呐,冤枉!” 紧接着是一连串模糊的呜咽,她别过脑袋,被荆风环臂抱起,全然不敢去看那狱史在做些什么。身边的声音忽而嘈杂,一片混乱中有个干瘪的声音格外突兀,木棠竟听清了,那人正和着手上的拍子,不着调地高唱: “费尽心机十余载,前功尽弃只一夕……命啊命,都是命……” 腥臭的风从耳边滚过去,她捂住了脑袋,脖子疼得一如被套索扼住的那个艳阳天。她将二哥抱紧,二哥却正要将她放下:七歪八拐,他们竟然已经是到了。 她答应过要来探望他舅舅,不能到了地却落荒而逃。 她掐紧了衣袖,转过脸来。 这处监牢收整得干净,一旁甚至摆了多个消暑所用的小水碗。栏槛之后,那人盘腿坐着闭目养神,连狱史开门的声响都置若罔闻。他并不胖,甚至有些消瘦;衣服穿得整洁,但露出来的脖颈侧能看见几道已经结了痂的疤痕;五官清俊,身量匀称挺拔;面容平静,像是在参禅入定。木棠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脑满肠肥、满面横肉的首奸巨恶,就像戏台上演的那样、像街头巷尾流传的那样。必定要眼放精光、嘴带狞笑,牙齿挤得格格响,一眼便能让人看出绝非善类,二眼就要吓人屁滚尿流。木棠怀着这样莫大的恐惧走到这最内侧、看管最为严密的监牢来,一眼大失所望,二眼继而大喜过望。胸膛剧烈地起伏两下,她站正了身子、才要开口。 他缓缓睁开了眼。 “你就是,现在伺候小之的丫头。” 这不是个问句。 “荆风,你给我杀了她。” 这只是道命令。 因高居上位,终年对下属仆役呼来喝去,他声音响如铜锣;因沉迷声色,终年同小姐醉生梦死,他眼神毒如虫豸。虽只一瞬间,木棠只觉浑身衣衫都被他扒了个干净,待宰羔羊似的、更无处可逃;四面砖墙铁栏合围,要困她双足、断她后路。就像飞鸟凌空的那日一样,像云移风尽的那日一样,像监义院营救引颈就戮的那日一样。木棠就定在那里,忽然什么话都不会说、连声都不会发了。杨珣干脆自己起身、漫不经心扑上前来。 他要扼死她。她却握上腰际戚晋赠与的匕首。 荆风已站在她面前。 他什么都没有干,杨珣自己仰面扑倒、激起一室稻草尘土。养尊处优的国舅爷吃痛、目眦尽裂,各类不堪入耳的话张口就来。荆风捂了她双耳,转身便要送她出门。杨珣鼻子喷气,厉声高喝: “不让老子来……荆风,你杀了她!我命你杀了她!她会害死元婴……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我是死定了的人,我还得替元婴、替先帝他老人家除了这祸害,你给我回来……给我、让开!” 是木棠突然甩脱了荆风回过身去,就直直堵在他面前: “你、殿下……”在这时节,她居然打起磕绊!连杨珣都略作一愣,接着却咧嘴笑了。豺狼虎豹般的恶相收了,只一瞬间,他竟由做回那个英俊儒雅的普通中年人,即便周身狼狈、即便已身陷囹圄,但他再没有什么可顾及——一个连话都说不周全的奴婢,一个战战兢兢连看他都不敢的小孩,便就是元婴对她动了真心,又有什么要紧? 可是、也实在可惜。真不懂那孩子什么就看上了这等货色,便是说吃腻了要换换口味,也不至于这等不管不顾、给杨家丢人!他用无比露骨的眼神再在她全身游走一番,而后失望至极地啐一口,砸吧着嘴直摇头。那贱婢已气得全身发抖、荆风又是推着她要走。杨珣便终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径直甩在她背上。 “收好!等小之结婚那日给她看。元婴选你去伺候小之,你就给我好好伺候着。谁敢欺负她,一律弄死了喂狗!荆风你也给我盯紧了元婴,不许他放长公主胡来!婆家必须是京城里、三品往上数!不入赘也行,儿子必须姓杨!这个没得商量。还有……” 他一步步走到木棠面前,直勾勾盯紧了她双眼: “我什么时候死是我的事,不许告诉她。” 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有点儿像是个爱着女儿的父亲。但之所以像,却正因为他本不是。 —————————————————————————————————— “对不起。” 才出得大理寺狱,荆风闷头闷脑就要向她道歉,接着又说:“你本不用来。” “我答应了殿下,自然要来。这封信还得我收着,往后交给小之呢。” 她轻声细语地说,接着将衣领袖口紧一紧。外间不知何时好像变得比那牢狱里还要阴冷,连好端端艳阳高照的天也染了疫病似的,沉重阴暗压在头顶、竟无一丝喘息之机。她无端想起正午朝闻院那密不透风的正屋、想到他晦暗不明的面色,接着心下更是一空。 “国舅爷、是不是改判了?原本定的是斩监候,不该这么迫切要把这信交给……” “斩立决。”荆风说罢、又补充一句,“今日、早朝议定。” 那小之、殿下…… 她自然奔跑起来。 —————————————————————————————————— “你只需看顾好小之……不许逞能!” 这是第一回,荆风这般疾言厉色,一时间还真有些亲兄长教训妹子的风范。探头探脑还想跑的木棠被他摁住了,一路只管往协春苑拎。“可我不能、我不该……我会露陷!”木棠就只能这样委委屈屈地叫,“上一次、国玺……我藏不住事,二哥你知道。”荆风于是转向文雀,后者却在他出声恳请之前先点了头。协春苑这晚便难免空落,王府其他各处,今夜、却有大热闹。 仇啸本当挂剑而去,杨珣即将伏诛、大仇得报。赵家暗地里重借兴龙帮之名,昭告诸位苦主将于明晚在渭门庄肆筵设酒、要大举庆祝。仇啸不会前去、但大抵也再无留在荣王府的必要。荣王才被太后传进宫去,荆风听着消息叫了车马要去崇文门外等候。朝闻院内一时只剩仇啸和那无所适从的小姑娘,这的确是离开的好时候。 他从正屋出来,看见木棠站在东面院墙下,好像今日才发现此处留有一扇小门。“背后是亲王府。”左右都是要走,他不吝出声提醒,“亲王府女眷本不该涉足、上次在、长公主面前……你当时不在。” “我、”她结结巴巴,背过了手,“我只是怕殿下伤心、待会会避着不回朝闻院,干脆就会待在亲王府用功,可他又不该这样……那我、我不过去,我就去屋里呆着,你别告诉二哥。” 她说着路过仇啸,后者却将她拦住,将自己左右已用不着的钥匙交在她手里——为了什么?仇啸自己也说不明白。他甚至不听她感谢,接着又要离开。这一回,他在协春苑外停下步子。 出了朝闻院、向东走角门便可出府,他却偏向西、专往此处而来。或许是想看看杨珣他亲女儿、会不会为父亲哭声丧;或许是远远的,便已听见了如水般的琴音。他走近些,在院外梧桐下站了些时候。 或许他不该将她赠与的伞烧掉,完璧归赵、才是圆满。他这么想着,上次见过的婢子又出门来,手中举着的、是又一把新伞: “眼瞧着快要下雨了。典军别淋着。”她袅娜婉转、声音黄鹂一样好听,“长公主还记得典军指点迷津的恩情,特遣奴婢来道谢。今日典军到此,可是还有见教?” 那把伞很轻,伞骨是江南凫水竹染色,嗅来犹带淡淡清香;伞面是青绸细绘、颜色艳丽。仇啸儿时不曾见这竹、用不起这绸、更学不来这清雅腔调、悠扬琴音,可在长公主眼里、这不过是可以随便赏人的玩物、触手可及的闲艺。 仅此而已。 杨珣虽将伏诛,他的女儿依旧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仇啸不打算离开了。他这次并没有将这伞拆了烧毁,只是拿在手里径直出王府去,打了小半罐青蝉小曲,且便算是庆祝。如此,待回了朝闻院,木棠已经离开,小门是合好的。雨就在这时候落下来。 —————————————————————————————————— 户曹参军有些惆怅。若是能早些离开便不用淋雨了;或者晚些离开,也可在亲王府里借把伞。黄昏时候他本是要归家的,不过是凑巧、在墙根下看见个鬼鬼祟祟的小丫鬟。亲王府不准外人擅入、更别提女子、更别提奴婢,他本想去唤亲事,又见她身形瘦弱、神色焦急而心下不忍——也亏得是这点怜悯之情,使他免于大祸。他接着知道这就是那位木棠姑娘,那位荆典军亲自更籍、殿下亲自嘱咐他把紧口风、对外只称她家世一概清白的木棠姑娘。户曹自己有三个成了亲的儿子,殿下对她那点心意一看就透,当下竟全把只是良籍的木棠当了半个主子,不仅助她避开巡逻亲事,还陪她一起、就在书阁等了许久——户曹本人当然是站在门口等着的,直到天色渐晚,眼瞧着雨就要落下来。 也是怕家中河东狮吼,户曹急着赶路,一时间竟忘了背把伞。他前后困顿的交口,却是王府的马车正好路过。荆典军拿了伞来,说是殿下赠与,户曹那里敢受!谦辞几句,便是将木棠的去向交待了个明白。王府的马车很快启程,户曹又淋了会儿雨、却深觉自己做了件美事,红光愈发满面,就差让自家妇人以为他在外有染——这些旁舍后话、在此不提。单说回府之后,荆风直奔亲王府找着了那不安分的小姑娘,这回是和颜悦色,道殿下在桑竹庭等着,如果她一定放心不下,现在即可过去。 “或者、我见你今日到底被吓到,面色发白、神色恍惚……” “等一等。我还该回协春苑、看看小之,还有……” 她抬起头来: “还得拿点东西,怕得劳烦二哥帮忙了。” —————————————————————————————————— 回复大理寺狱内情形时,荆风已隐去了国舅那无端的杀心,到头来却还是挨了戚晋一眼刀——自己撒不来谎瞒不住事,早该有些自知之明;其后户曹参军提及木棠,荆风向旁一让让车内听得清楚,接着却又挨了戚晋一眼刀——这回是戚晋的小心思被木棠猜得一干二净,是他该有些自知之明,拿自己出的什么气;再之后、帮木棠搬了那坛子酒入内时,荆风第三次挨了戚晋眼刀——或许这回是木棠该有点自知之明,懂得适可而止,切勿逼人太甚。 瞧瞧,那家伙面上的笑、不已经假得瘆人么? 桑竹庭内久不留客,依旧是素日小憩赏花时一凭几一榻、一桌几椅的简单陈设,戚晋正经危坐,一面绷起些笑意糊弄木棠,一面盯着外间愈下愈大的雨,眉头轻跳:木棠没有将屋门合上,说是消消暑气;此地也未曾更装纱帘,有些雨珠都跳进小屋里来。她合了伞,大大方方坐到他身边,又招呼荆风一同落座,还要她二哥帮忙添酒。 “怎么突然有了这般雅兴?”他这般明知故问,“我入宫、不是去听母亲训责,只是有些公务在身……” “此地无银三百两。”木棠可不上他的套,“你心里为国舅难受,我知道。要不然我一进门,你就得问我下午在大理寺狱好不好。” 戚晋那喉头就上下一动:“舅舅他……” “国舅关心小之。想瞒着小之。我之前虽然说瞒着她不好,但这回真、到时候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现在是睡下了,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多想什么,晚上还练了会儿琴。我就麻烦二哥,帮我启了这酒出来。” 今日用的是她才去厨房偷的海碗,扑嗵嗵满上了,还真有那么些青梅煮酒论英雄的豪迈感。 野外、响起第一声雷。 “我就知道殿下要躲着我,躲不过去就要骗着我。所以拿这酒、换些真心话。还是上次在东厢房剩下、小之又尝了点,剩的这些,干脆今晚上就一醉方休,我和二哥、两个人陪着,就不是自己喝闷酒,总能发泄发泄。” “你这又是要逼我哭呢?”戚晋举碗而笑,“还是专程炫耀自个酒力过人来了?不论怎么讲,你二哥喝不得酒,去厨房、取些水来。” “已一并取来。” 荆风放上桌、盛水的是个玉壶,盛酒的倒是粗碗:实在奇怪。第二声雷惊起,戚晋也不含糊,抬手便干了那碗中之物,木棠则定定望着他,好像已看出些端倪: “你的脸色比我还不好,尤其打雷时候。因为什么,你可以现在说、可以醉里说。” “这是个问题。要问问题、得做游戏。不然只让你在此盘问我,自己滴酒不沾、岂非占了大便宜!”戚晋还是一样地笑,好像当真乐在其中似的,“可惜此处只你我三人,凑不出席纠、更别提监令明府,寻骰子令旗又是麻烦一桩,行令作诗怕又是欺负了你……便做些简单的,以雷声为令,单凭速度取胜,谁落于人后,谁再来答问。” 他话音未落,雷霆便轰隆隆再响过一声。木棠下意识举碗便饮,荆风那碗水喝起来更加容易,却还是在戚晋眼神恐吓里不情不愿才下去;余下提议的按兵不动,就在这笑呵呵等着她来问。 “我只是、想起守陵之时,京畿绵延不绝的大雨。” “去年夏天,京郊还下了冰雹,毁了庄稼,大雨又冲垮了山,五佛山下的渭门庄因此都没了人。”木棠记起这桩冤孽,打个酒嗝,自己把自己呛住,“皇陵都在山上山下,那当时,你是不是也很危险?” “你二哥夜半被雷声惊醒,救了我出来。也幸喜是这大雨,免了某些人的劳师动众,去年夏日还算过的安稳,或许他们以为,我这不肖贼子、自有黄天来收。”戚晋说着晃晃海碗,自得其乐的,浑像是在什么讲于己无关的笑话。木棠却拍拍荆风,一口气将满上的酒喝干,再急急来问: “真的会有、就像刺驾、像之前忠文公葬礼上……你在郊外呆了一年?只你、和二哥?那一年是怎么过的,你的胃病……” 戚晋向她一晃手:“五个问题了。莫要贪心。酒一碗一碗喝,故事、要一段一段听。” 他话是这么说,可两海碗足四两的酒一股脑灌下去,连木棠都难免有些头晕。她是来灌醉人的,哪能先被人给灌醉,当下拍案,直道这游戏不好玩,这却惊起第四声雷——荆风反应迅速,连戚晋都快她一步,小小个人儿在两边鹰视狼顾的注视下,就差要缩到桌子底下去。 “刚才我还有问题没问,先来后到……” “方才不曾打雷,你抢喝的那碗、不作数。要论公平也可。答完问题后,自饮一杯,补上就是。”戚晋呵呵笑着,看荆风再给自己添满,“我只一个问题,户曹参军、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就是脱籍的那些事。” “没有旁的?” “他又不认识我,还能跟我讲什么?还是、殿下还有事要瞒?” “这是下一个问题。先喝酒,你方才索要的公平,你先自己以身作则。” 听闻户曹参军不曾走漏风声,戚晋按下一口气。不为旁的,只怕这丫头听说自己篡改了她身世,又要当自己瞧她不起视她不堪、生出些别扭心思。他这样三心二意着,都不曾注意木棠偷洒了半碗酒,又将个油纸包放到面前,贿赂一样,一定要他尝尝: “才想起来,中午买的栗子糖都没来得及给你。我当时还烧了红薯粥,本来是热的暖胃的,这会儿却早凉了。明天、明天我再补给你。” 戚晋点头应下,没有告诉她这栗子糖凉了、也不再酥脆、甚至有些恼人的黏牙。雷霆又起,他们却谁都没有举碗,倒是木棠,已经忍不住晃起脑袋。 “夜已深,又喝了这样多的酒,你该回去歇息了。少顷雨越下越大,路更难走。让荆风送你,再让厨房送碗姜汤,做点点心。光这样猛喝酒不垫东西,很伤肠胃。” 他说着,又笑起来——并非虚与委蛇,这回荆风看得出,他这笑何其认真,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唯有更加从心而出: “多谢你今天愿来陪我。你且放心,舅舅的事、早晚而已,连小之都不再哭闹,我有什么过不去?母亲那头,这月余听训早听得耳朵起茧,寻常事,我不会较真。我只是上次和你……想起许久没来这桑竹庭,纳凉的确是个好去处。我就在此地避暑,你快些回去吧。” 二哥让她适可而止、户曹拐着弯隐约觉得她多管闲事,她在大理寺狱内岔的一口气现在都没平过来,眼下喝多了酒、更绝困倦。但她看得很清楚、听得更清楚,戚晋情深意切,所言非虚。 所以她便走了,去自个床上、听那一声声的惊雷。暴雨如注,暑热一扫而空,这本当是酣眠入梦的好时候。 她却忽而又坐起了身。 殿下酒力不如自己,怎会自己半醉、他倒若无其事?更古怪的,是他今日永远笑着的那张脸,永远软着的那些话:他总在哄着自己,半真半假的,当时酒中不加分辨,现在想来却竟格外扎耳。 雨浪推开房门,狂风拍折了伞骨。 她顶着风雨离开。 —————————————————————————————————— 荆风靠墙站着、片刻便睡得死沉——原是滴酒不沾的人,接了自己偷换的两大碗酒、还强撑着协春苑厨房各跑一趟,委实是难为了他。戚晋就站在门口,望着当空闪电惊雷,许久、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庭院空旷被雨填满、墙角桑竹快要连片催折,段孺人刚派来问询的婢子被门前亲事挡回,木棠被他自己亲自骗走,天地之大,如今当真只剩他孑然一身。 就像十年前,那一夜。 他揉起眉心,掐了胳膊,又借了那冷雨、将沉昏的思绪浇清醒些。胸中有团火、正隐隐地、燎得他难以忍受。烈酒虽未沾唇,但有些肺腑之言已欲倾泻而出,连他自己都奈何不得,所以弃了亲王府不躲、舍了朝闻院不回,专在此冷清幽僻处、想寻得某个人、某段月光。可今晚没有月亮,那丫头已经离开,他不曾吐露只字片语,唯这狂风浪雨、不眠不休、不离不弃。困倦疲乏深重、内火虚旺,他或许到底敌不过睡意、又将折戟在那段惨烈的梦魇里。眼前已绕着那许许多多的面孔,有些是往事、不可再提;有些是新识、不可妄语。上午舅舅的悲号已经远去了,他记起木棠那生了血丝的杏仁眼、那苍白惊恐的面目、那羸弱不堪的身板。或许他已经在梦里,才见得她去而复返,所有难以启齿的、或将就此一吐为快。 电光闪彻天际、雷火漫天起。他接着猛一扶门框,瞪直了那双重瞳的眼睛。 耀目的白光里,有只胖蚕、或是乌龟的,正一步步、缓缓走来。 —————————————————————————————————— “你!”他一口气梗在喉头,开口竟唯有气她糊涂,“已过更夜、不好好休息……别说今日受了惊又喝了酒,这样狠的天气、你又闯出来做什么?!披个被子便挡得住雨吗?丝绵浸了雨更沉,你这细胳膊怎么举得动!” 瞧瞧,这样疾言厉色的才是实话。他还一把将人湿透的被子掀了,合了房门拉她进来:“便是头上没湿,裙摆是不是还滚了泥?满鞋的水,且脱了鞋袜上榻去,此处还存了几条丝被。你既然来就不要再走动,在这歇一夜,我回朝闻院去。” 木棠没有追他、更没有拦他。她跺跺脚,倒倒鞋子里的积水,转身要去她扶烂醉如泥的二哥。荆风那习武练剑的精干汉子、岂是她一个才五尺的小姑娘顶得住的,所以戚晋再不情愿、也唯有回来帮忙。橱柜里只两条被子,她分一条给二哥,怀里再抱上一条。 “我就知道你俩耍了小把戏。二哥送我回去的时候,嘴里其实有酒味。我当时困了,完全没注意到。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的,但二哥的能耐,我也不意外。但有些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戚晋知道她想问些什么,更知道自己又当落荒而逃。然而倾盆大雨,他唯有背过身去,哪还有处可躲、有路可逃? 木棠便什么都不问了,只牵住他去桌边坐下,再将那被子抖开来给自己和他一并披上。“虽然是夏天,但毕竟半夜里,还响着雷。二哥喝了酒、我不想和他挤到一张榻上去,就这么睡……你还不想睡?二哥站着就能睡,你还能睁着眼睛睡不成?” “我今夜本不该睡……”戚晋垂下头去,声音已有些哑涩,“你步步紧逼,非要看我痛哭流涕么?” 木棠什么都没有说,两行眼泪却自己落下来。不同于雨丝,她的泪水是温热的,落在手背上、更使戚晋恍然心惊:“我并非怨你……” “你不想说、就不要说。我不是来逼你,我只是想陪你。你不用哭,我替你哭就好。你要是怕雷,就拿被子全拿去盖了脑袋,我不用睡,也用不着被子。” 或是下午被吓到,或是此刻为他担心,或是酒后容易动情,她说着抽抽鼻子,眼泪接连而落,实比他方才那满面笑更真心实意。无端的,他念起怀净阁里那一座白玉观音像,转瞬间便好像已经跪在菩萨座前。他于是开口、祈求,字字艰难而痛苦、声声悲怆而短促:“我曾说过,我梦中鬼附身、会吃人的……尤其在这般雷雨天。” 玉佛像静静立在身前,他赶她不走、便只能祈求一份虚无缥缈的神明垂怜: “你若,坚持要一意孤行,你今夜便看好了我,别使我睡着,算我请你、求您、济危救厄,但行好事、莫问缘由。” “你就在这里睡。”莲座上那观音轻声应他,“你就在这里睡,我看着你。从前我娘讲的,被鬼附身的话不能去床上睡,要在一个不舒服的地方,睡得不深、就不会被鬼压住。我在这里帮你看着,鬼不敢来,就算来了,我叫醒、你再接着睡。要是、雨大得大了,水淹上来,我也替二哥叫醒你。” 他眨眨眼睛,借电光看清了面前她红润的一张脸面。不是观音,他挣扎起身,不拜观音。他不该如此病急乱投医、不该求到这小丫头身上去、不该骇她、害她…… “喝了酒的人是你,受了惊的人是你,该好好休息的……” “是你。” 木棠一扯他衣袖,他却自己坐倒。 “那天你说要赏月,可我让你空赏了一场没下下来的雨。今天……这话说不通,你就当去梦里赏月吧。我本来在宫里就只睡一个时辰半个时辰的,明天我跟小之告个假、再补觉就是了。你还有朝中那么多事情要烦心,不能这么硬撑着把自己累倒。明天起来了再费脑筋想办法,说不定国舅能再改判呢?” “异想天开。” 他又眯起眼睛,重瞳的眸子终究敌不过开始溃散不清。脚下轻微一响,是木棠看他嘴硬,自己将剩个底的酒坛挪到身边、撞着了椅子腿: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要做游戏的,你却赖酒,剩下的这些,你都该喝掉。” 于是戚晋终于知道,今夜,他是再也、再也逃不动了。 —————————————————————————————————— 变故发生在后半夜。 木棠撑着脑袋,正昏昏欲睡间,忽被天地巨变惊醒。来不及躲闪,狂风猛撞开窗棂门扇,雨水随机倒灌而入,泼湿了她从头到脚;电光直晃晃斜劈,雷声狂暴犹如不周山倾,她跳脚惊起带倒了椅子,压伤了胳膊。就在这关头,就在这一瞬,有声痛呼应声而起。似闪电锋锐击穿地心,甩胳膊抖水的木棠登时便僵在当场—— 她甚至不敢回头。 那实则不过是蚊吟般的几声低呐,却似大理寺狱囚般刻满绝望、又如无措孩童般满是惊恐。他不知何时竟已是大汗淋漓,满面泪痕,看着是痛苦非常。连方才那样惊天动地的雷都吵他不醒…… 他到底……梦见了什么? 木棠哪有空细想,是手忙脚乱翻出帕子来、左手扇着风右手就要上前去擦。可这才一挨到他的额头,她手腕却被一把攥紧了——便是梦魇之中他依旧力气不小,木棠受惊吃痛,竟愣咬唇咽回了气,到底不曾叫出声来。又一道闪电当空砸下,夸大出他几近狰狞的面庞。他那双眉拧紧,眼睫不停颤抖,双唇翕动,似在急切地呼唤什么,捏着木棠手腕的右手更陡然用力。雷声震响,雨声犹如狂暴的鼓点,冷风直灌进木棠湿漉漉的衣衫,她却连喷嚏都不敢打,就这么慢慢跪倒一旁,一动不动地等待。 唯有等待。 等待世界重陷入漆黑一片,等待他呼吸渐渐平缓,等待风声渐慢、雨声渐轻。她悄悄伸出左手,覆着他的五指,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腕挣脱开来,一屁股就瘫坐在地。手背捂嘴才喘过两口气,她迟疑着、一寸一寸再向上瞥去,逐渐凌乱颤抖的影子旋即竟塞满了视线。 她阖上双目,停住呼吸。 “殿下。殿下。戚晋……” 她想揉揉眼,可面上的雨水冰凉;她想靠近些,可身上已被脏污湿透。她唯有就这么半跪半蹲在桌边,伸了唯一温暖干净的双手再次将他握住,甚至记不起、更腾不出空将自己带倒的椅子扶起。她要握着他的手,将自己仅剩的温度一丝不留传到他心底;吸吸鼻子、咽下口水,她扯着发虚打颤的嗓音,犹豫着开口: “天黑黑,快入睡,阿……阿蛮在这慢慢陪。眼睛眯起、被盖好,转眼就到山背背。山背绿草满芳菲,风儿香来水儿美。追啊追,追啊追,追着天边燕儿飞。采朵云儿轻轻吹,絮儿要向何处归。追啊追,追啊追,梦里撒欢不觉累;好梦起来天色早,更多滋味待明朝。” 她唱起儿时娘亲哄她入睡的歌谣,任这熟悉而又久违的旋律在舌尖喉头滚过一遍、又一遍。他的面庞慢慢舒展,眉头也不再紧绷,似是暂且摆脱了梦魇——然有前车之鉴摆在眼前,她如何还敢贸然松手离开?她就一手握住了他,跪下将跌落一旁的锦被够过、用另一手替他盖好,这却还不放心,又在被子底下合了双手去捂他的手心。唯有手是暖的、唯有手是干的。她挂着满头满面的雨水,脖子冰冷,身形颤抖,就此跪了后半夜。直到清晨时候,她唯一藏在被子下的手心、几乎要烧起团火。 戚晋正是被她热醒。 他迷迷瞪瞪地睁了眼、四下一望,在发现自己面前趴着个人影的瞬间醒得彻底。他要抽刀在手!但手…… 先是一愣,再是一惊,他接着便赶忙去试她的额头,可真是起了高热不假!“荆风!”他将她打横抱起,鸠占鹊巢大梦初醒的贴身暗卫自己带着被子滚下榻来,他于是唯有再向外疾呼:“江院判!要快!” 院外脚步声立时匆忙,他却依旧急不可耐。勉强安顿了木棠、正当要出门去再唤了人来帮忙时,他却忽而就定在原地。 昨夜……那梦魇……是因她…… 檐下滴滴点点依旧窸窣落着雨,阶下已是积水空明。他缓缓回过头去,看见她的胸脯艰难地一起一伏,小脑袋忽地滚下被角;湿漉漉的衣衫黏在身上,头发早就凌乱不堪。 然而就是这么一瞬间,连绵细雨远了,尘世喧嚣忽如潮水般散去—— 她成为,他的生命。 第27章 雨浊幡白惠风静 荆风醉得不是时候、醒得不是时候、出门更不是时候。戚晋和木棠最初彻夜对饮畅谈那次他不在身边,因此对小姑娘的酒力有了错误判断。本以为陪上半碗就顶了天,没想到这一遭干脆去了半条命:连塞外搏杀狼群那回都不曾这么难受。他原本趁去厨房取水的间隙,还讨了仇啸新得的小半罐青蝉小曲[1]。此酒入口绵、后劲大,多掺上些水根本喝不出酒味,过两个时辰却必定要倒。戚晋换酒、换去的实则是这样加了料的“白水”——哪能真如这人的意,平白由他发疯不睡觉? 可荆风比他倒得更早。 贴身暗卫几乎没有在床上睡过一个整觉,大多时候都是两眼一眯、说睡就睡,说醒就醒,醒来立刻拔刀就能战。然而今天他稀里糊涂掉下榻来给木棠让了位置,自己甚至有些站不稳当。屋内情形更是看不清想不明,他只知道殿下在焦灼、于是两脚就往外走—— 然后迎面却见着最不该撞见的人。 曹文雀受胡姑姑耳提面命,有无数条奉为圭臬的死规矩。“白日不宣淫、入夜不纵酒。”这是其中无关紧要、几乎与她无甚关系的一条。可是现在醉醺醺的典军老爷就站在她面前,护腕松了一只、绢甲歪去左半边、盘领略开、短勒乌皮靴发皱。他眼睛肿着,又猛一下站直,低了头,就杵在面前干淋着雨、不知回避,也不错身离开,分明是自知理亏。要职在身、还要偷闲好酒,这岂是君子所为?文雀瞧他的眼神便淡了,开口问起话来,往日那欲说还休的娇羞也散了: “敢问典军,木棠可在里面?” 瞧,连“老爷”这称呼也给免了。她端起架子来,唯剩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漠态度。荆风尚且搞不清内堂情况,于是也清清嗓子,只道“不方便。” “木棠不愿如实道来,典军您也要遮遮掩掩,府上的奴婢们倒是捕风捉影,有些话传得厉害。”她走近两步,到底举高了伞,给他遮上半面,“木棠年纪小、不懂事,做事不计后果,如果此事传到、清辉阁去……” 处置交头接耳的奴婢,是清辉阁传的令;停职传出消息的亲事,是段孺人请教亲事典军魏奏拿定的主意。前脚送走了文雀,后脚便有亲事如此回报,荆风觉得还当安排些什么,戚晋却在榻边发怔,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 天光渐渐亮了、又暗了,宫内的人来了两拨,这人只做不知。后来是那马静禾亲自跑来:太后听得王府一大清早便请了江院判,又见戚晋关门闭户,只当他昨日被自己气出了好歹,险些自己个就要出宫来探。戚晋这回终于不得不出去了,他阴着一张脸,马静禾应当看得清楚,可是她接着却道:“殿下既然无恙,那国舅爷的事可半分也等不了了!怕是明儿个就要上刑场!太后内外忧心着怕得大病一场,殿下可快些、拿个主意,别再拿身子不适当借口糊弄太后!” “……我、无能为力。” 荆风在屋内听得悬心,木棠恰巧也睡醒了来。马姑姑捶胸顿足的声音一丝不落传进二人耳朵里,她将要夺门而出的二哥拉住。 “太后不过说你几句,便是一时气急说了重话,殿下也该体谅她苦心,怎么还像儿时一样,赌起气来就关门不出,今儿连朝都不上!你可知你吓坏了太后?眼下还有正事要忙,奴婢知道你不是真绝情绝义……” “我是。” 马姑姑一时顿住,好像不知该如何是好。木棠则悄悄凑到二哥耳边:“他、到现在都没出过门?早朝真都没去?” “你烧着、殿下不放心。” “我……”小姑娘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一摸额头,又去试荆风的温度,“好像是昨夜淋了雨……外面的雨好像、还没停?” “总比昨夜小。” 就是这么一句话,教木棠坐起身来,肃穆了面色,拉住荆风好一阵叮嘱。后来荆风出门去传话,正是他二人僵持时候。戚晋听罢先一看他,再一望屋内,重瞳的眸子左右动动,终于执手,对马姑姑行下一礼: “此事并不是不可谓,只是、需做些手脚、借些玄学因果……我去各处走动就是。忙起来顾不得入宫请罪,烦请姑姑一定照看好母亲。切勿让她心急上火、有个什么闪失。” 马静禾显然是听了太后吩咐,听见他满口答应还不放心,一定要追问细节。戚晋便用“天机不可泄露”来搪塞:“兹事体大、不敢走漏风声,否则若舅舅真丢了脑袋,姑姑肯以命相陪?” 作为儿时教养姑姑,马静禾最是知道他脾性,眼下也唯有眼睁睁放他大步离去,自己想个说辞回宫去复命。太后不是个好糊弄的,其侄女更不是。午后木棠自己回了协春苑,在文雀之前,是小之先急不可耐跑来逼问: “你怎么又生了病?江院判是为你来的?怎么说?可开了药?要养多久?昨晚上好大的雨,你去桑竹庭干什么?还有昨天下午,荆哥哥陪着你又去了哪里?难道家里又出事了?你有什么事都告诉我,别怕那些嚼舌根的,段家姐姐都已经罚了他们了。但你昨晚上既然和表兄在一起,他怎么样,睡得还好么?” 长公主劈里啪啦抛出一连串问题,木棠只咬着最后一条反问,对面直摇头,说这是她表兄的老毛病:“一到打雷下雨的坏天气准得做噩梦。当时在宫里头,有莫姑姑晚上陪着好像还能好些。后来好像越来越严重,有时候他自己都不肯睡觉,宁愿一晚上睁着眼睛硬熬着,可这样也不好受——他不做梦,难道就不会想起以往那些事情吗?” 话说到这份上,木棠自然要刨根究底。小之坐到床边上来,挥手把憋了许久还有话没问的文雀赶出去:“十年前的事儿了,晚华姐姐生病来着——就是六公主,你应该听过——在两岁上殁了,就在打雷下雨的晚上。表兄那时候还小嘛,怎么都过不去,积在心里面就成了个疤。之前三表姐和四表兄也是小小时候就去了,但他没亲眼见着,又不是皇姑姑所出、一母同胞,说起来也不至于有多伤心。可是晚华姐姐呢,她如果还在的话,表兄对她或许要比如今对我还要好许多,我兴许都要嫉妒她。也是她不在了,表兄才格外对我好——皇姑姑总说,之前让他带我出去玩儿,他还总嫌我太小一只不答应呢。” “……是因为这样,你的乳名才叫小之吗?” “最初是皇舅舅随口这么说的。我一岁时候吧,过年、爹爹带我进宫去。皇舅舅抱着我就说怎么这么小一只,不如就叫小只,小只又不好听,皇姑姑说就叫‘小之’。爹爹那时候还不同意来着,说这样叫我怕是长不大了……” 她叽叽喳喳说着,忽然陷入沉默。 国舅、的确是看不到她长大了。 木棠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得知了真相,先岔开话头,等到晚些时候见了她表兄才提起来。“我、一会去告诉她。”戚晋简单应了、又扶她坐下,“你感觉如何,烧可退了,药可按时喝了?” “国舅爷……” “明日午后。我陪小之去。” “那太后娘娘……” “你给我出的法子,至少能瞒她到最后一刻。或许、再寻个身形样貌相似者、也能一直瞒下去。 “可我不能瞒着小之。如你先前所说,我不能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给她,这未免太过残忍。” 木棠则将他握住: “我和你一起去。” 宣清长公主戚绰玉这回罕见地没有哭闹、更没有撒娇放赖。她坐在远处薛家茶馆楼上,躲在表兄怀抱里、牵着姐姐的手,听见浪潮般的怒骂变成浪潮的欢呼,抬头,是缠绵了三日的乌云瞬间散尽,阴雨骤停、阳光遍撒,那欢天喜地矫手顿足的、便再掀起一层狂浪。回去时候,戚绰玉一个人走在先头,她甚至专程绕去朝闻院,只为了向仇啸道一句“恭喜”。 是的,她儿时曾遇见过三次刺杀、两次绑架,她其实看得懂对方眼中一直藏着股恨意,更清楚知道这恨意根本是冲她而来。她曾想要弥补,可在今天亲耳听着、亲眼见着才知道,什么歉意根本于事无补,他们要的只是罪人伏诛、血债血偿。 民间有人大做文章、说杀了这罪行累累的恶徒祭天,果然止了大雨,免了如去年那般的一场大祸;朝中却不曾那般喜气洋洋:秦秉方是恨今日不过死了一个杨珣,曾经同流合污的调任的调任升官的升官,一个个现世安稳,经年怨气吐不干净,反教人直犯恶心;司农寺、都水台及京兆府则新领了要务,为了教化民众稼穑诸事,尤其防洪利水、抗旱治苗,寻访古论的、着书立说的、亲临稻田的、深入乡野的,上上下下忙得俾夜作昼,有些数日不曾归家,大有大禹遗风。其中恩科状元张经鸣学识广博、不耻下问,倒是借此造下了一番功绩。提出此议的荣王宵衣旰食了好几日,倒险些积累成疾,还是在老太师责令下省得自己不是务农教学的料,乖乖推位让贤,回府来找木棠的麻烦:“你那日提起一场大雨只怕京郊才恢复的农田又要毁于一旦,这等防患于未然的重业,本就该交由你来做。” “当时也是为了让你装个忙碌样子,好骗过太后娘娘去。哪知道你真就这么忙。”木棠那一场大病已好了七八,又是开了门拿了些瓜果,大半夜不肯就寝,边消暑边同他闲话,“不过,小之这次好像是真的忽然就长大了,得亏是让你少操了好多心。不然,只怕殿下真要累出病来。只是太后娘娘那头、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连小之都能明白的道理,她偏偏冥顽不化。杀人偿命,理之自然,哪容得舅舅一而再、再而三地视我大梁法度于无物?她怕对不住外祖,一定要守舅舅无忧无愁,这反倒、才是真真害死了他。” “也不能全怪太后娘娘。”木棠想起小之所言、那位早夭的六公主,心下一时也是酸涩,“她不过也是想守着自己的亲人,她过得也不容易,那些事、也不是她做的……” “母亲就算日夜担惊受怕,也不是她残害旁人的借口;舅舅再如何少时困厄,也不该利欲熏心、犯下数条非死不可赎的重罪;我就算年少无知,却也不当助纣为虐、冷眼旁观经年,只道于己无关。” 这回是他、先握住了木棠的手。 “可惜这些道理,我知道如今才肯明白。何其糊涂、何其荒唐。而就算现在,对母亲,我也……” 他顿一顿,将重瞳的左眼隐在火烛照不亮的另半面: “你为何从不问我,我那日所做的噩梦,究竟是怎样的。” 那其实是阳光明媚的一个春日。 骑射课结束得早,他从驯马场出来,想法子骗走马姑姑,揣着替亘弟抄写的诗文要偷跑去咸和宫玩儿。那日的风吹得很轻柔,不会使刚出了汗的他觉得寒冷;太阳淡淡照着、又不至于使这早春过于燠热。彼时的戚晋,不过是个还不认同主仆分别的垂髫之子:见着行路宫人他要欢快问好,见着母亲身侧的内侍总管则要赶紧躲藏。母亲向来不许他同咸和宫及眷礼殿走得太近,就那年年节,他还因私自推了宫中大宴、跑去审身堂定昭仪及亘弟包饺子听了母亲好大一番泪水涟涟。杨泽在皇后近前伺候,眼睛尖、舌头长、走得还不慢,将将够戚晋躲进一旁甬道,他很快就一阵风似地卷过去。定昭仪近来不知又犯了什么错,引动父亲雷霆震怒,才从审身堂放出来,又闭了宫门挨着禁足。连亘弟为生娘打抱不平,都受了父训要抄写诗文百遍。如今杨泽自咸和宫而出,鬼知道是又憋了什么坏主意!戚晋干脆就翻起宫墙,攀着院内的梨树跳下地去。 好奇怪,前院尚有宫人来往,他越过垂花门,定娘娘和亘弟所居的后院却空空荡荡。亘弟这几日在皇贵妃娘娘那里听训习字,现下算算时间,总也也该得回来了罢。他呼唤几声无人应答,就在后殿推门而入—— 这一眼,便是此后十年永无止境的梦魇。 圆凳歪倒,人影高悬。素服披发吊在梁上的,那不是禁足思过的定昭仪、还能是谁?!接下来的一切在梦中重温过太多次,挣扎过太多次,却失败过更多次。他却不记教训,总以为自己当能救下定娘娘,只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那套动作已在梦中练习得行云流水,他无数次抄起圆凳,无数次爬上去将她抱住托起,无数次同她一起摔下地来,无数次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太医…… 然定娘娘在他身侧,一次又一次,没了呼吸。 那日傍晚,忽而暴雨如注。母亲将想要去探望亘弟的他死死抱住,泪水湿透了他肩头。他想起杨泽,自然、就明白了一切。 “他将来是要与你争夺帝位的!母亲除了先下手为强,还有什么选择?!” 是啊,她没有选择。他自然不能去责怪自己的母亲。而他又有何颜面去面对自己的胞弟?他害死了亘弟的亲娘,又在亘弟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离他远去。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自私自利的道路,于是天罚很快降临。他最亲最爱的小妹妹,只有两岁的戚晚,突然就发烧呕吐,死在了同样暴雨如注的深夜里。那是他那么可爱的亲妹妹啊!是他的过错、明明全是他的罪责!如果他能早些听进母亲劝诫,不与咸和宫亲如一家;如果他能更努力上进讨得父亲欢心,不让母亲惶惶不可终日;如果他能以诚相待,告诉亘弟一切真相;如果他那日能去早些、不躲避杨泽,径直冲入后殿救下定娘娘…… 那般明媚的阳光,自此再也不见了。 “所以……只有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 “太后娘娘身边,我好像没有见过什么内侍总管……” “畏罪自裁。他当日未曾复命,是径直出宫、死在了私宅。” “那、陛下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 木棠满面泪花收到一半,戚晋抬头避让,却见戚绰玉独自一个抠着门框,一双兔子眼睛竟比他二人还要红得可怜。她改了国姓,不再是那认罪伏诛的罪人之女,甚至无法为他披麻戴孝——虽然要让兴龙帮那样的仇家放过她,这是唯一的办法;可戚晋自己一手放任酿成此等人伦大祸,他自己却无法一视同仁,还在此矫词诡诈,维护自己同样恶行累累的母亲……他有何面目再去面对她? 他霍然起身、快几步,又顿住,该是想要落荒而逃、却又无法弃他无父无母的妹妹于不顾。绰玉一吸鼻子,径直将他抱住。 “我不怪你,表兄、真的。 “我也、不该再哭鼻子了。 “爹爹他咎由自取,我为他守灵设堂,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却哪里有钱、有地、有人去招魂祭幡。他就算处斩、也是太轻,我知道。 “表兄不应该伤心,我也不该哭。比起你身边那位典军、比起兴龙帮,比起渭门庄、比起黔中道,我有什么脸面、凭什么哭?锦衣玉食、遍身罗绮,我不思悔过,反倒要哭天理昭彰吗?” 才满十三岁的长公主满嘴道义、句句报应,一字一顿却声声嗫嚅,抓紧了表兄的衣襟。戚晋打蛇随棍上,也附和起那什么不知所云的歪理,什么心口不一、假冒伪善、哗众取宠、首鼠两端、两面三刀、口蜜腹剑、欺软怕硬、色厉内荏、无情无义、不孝不悌,骂起自己来四个字四个字,简直毫不留情! 他一边信口开河,一面却要向内偷看,想木棠是要更加泪如雨下,还是怒火中烧、抑或惊恐万状、无以言语?贴身暗卫察觉到他的视线猛地收手,几个熟透了的柿子滴噜噜滚落地上,就差要摔成柿子酱,得亏木棠接得及时。她接着又叹气又摇头,自己一口吞下一整个,回身瞧见戚晋的时候,就剩个果蒂剩在外头,不上不下的、倒有些尴尬。 戚晋便看向荆风。 “空腹不能吃柿子。”亲事典军一本正经,连喝了几日苦药的木棠连吸带吞的把那柿子咽下去,赶忙就喊起冤: “一肚子汤汤水水,严实着呢!我不就是因为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这会饿了,想啃个柿子——还是小之那贪来的。你们出口成章的说了好多,我一回头、我柿子就不见了,就知道是二哥藏了。” “你们兄妹俩……”戚晋哑然失笑,可还没等他讲出个四六来,自家表妹却已然偃旗息鼓、放下执念讨食去了,而且自己一面嚼着,一面还要向他劝降: “果然有好吃的、就犯不上生气了,表兄,你也来些?我房里还有,下午送来的……也有可能被文雀给扔了。诶、要不知会厨房……不行,我吃这半个就顶着了,分明晚上没吃多少的。” 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这不还是小女儿模样,竟全不见方才那般长公主知事明理的风度。戚晋呢?更是装不下去,他自己要腆着脸来问: “除了讨要柿子、木棠,你方才,再没有旁的心思?” “殿下要说出来喘口气,已经做到了,剩下的事情,是对是错、你自己心里明白,不是吗?” 戚晋一时心虚,无从辩解。他早知道木棠有良策妙法、更有些惊世骇俗的道理要讲,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将陈年旧事一吐为快,又在此自轻自贱、有意激她不满。他实则早想得清楚,却不愿怨恨母亲、不肯归罪父亲、更不愿追究舅舅过失。隐隐约约的,他总不想做那不孝不悌的恶人,可她、她方才又哭什么? “你说到你妹妹,我想起我阿兄。” 好嘛,才热络起来的东厢房瞬间又冷得像个冰窖,连荆风都要无奈扶额,木棠却浑然不觉似的,还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伤心、我就哭了;我觉得饿了,就去找吃的;吃的开心,就顾不上伤心。这很自然的事情。不像殿下,伤心的时候要和别人比较说自己没有资格;忙碌起来甚至顾不上吃饭,要给自己整出毛病来。天下这么大,一个人比一个人过的惨,一个人比一个人活得好,难道要定个标准,就只有被认可了的、活得好的人才能笑,活得差的人才能哭?大家出身不一样,天南地北的,见过的事不一样,活法也不一样,但这点感情总是平等的、都有的,自由的,没有对错的。” 屋内的烛火灭了一瞬。她接着毫无征兆地、又转向小之,险些吓那孩子自己噎着。 “小之也是。还这么小,不用勉强自己的。你现在是长公主,也长大了,但长大不是、就自己要找委屈受。咱们既然伤心难过,就、协春苑关起门来,自己办白事,别人不会知道。你就敞开了、天天哭,我陪你哭。” 小小的人儿抬袖擦了嘴边果汁,吞着口水却道: “不。 “我,我只为他哭三天,就办三天,不用摆设灵堂、不用请神拜佛,简单挂了白幡,就只挂正堂一间屋子,只三天。” 她说着、再认认真真把面上泪痕蹭掉: “我会好好哭,因为我没有了爹爹,即使爹爹不是好爹爹,一年到头、见不了我几面,时常责难我,时常又疏远我,总恼恨我为何不是个男孩;但以后、连好爹爹的念想都不能有了,我要为这个哭一哭;还要为我的坏爹爹哭一哭,所以不能太长久、不能太隆重,简单置办、只三天。” 木棠抬起眼来,看清了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呢?戚晋。今日下午我们一起看见,雨已经停了,你还不肯看见太阳吗?” 她说着,将那最后一个柿子递去。 戚晋心里实则已有株太阳,喷薄灼热一日胜似一日,早使他心痒难耐;还有味复杂滋味,初时酸涩苦口,如今却沁人心脾,就像手中这柿子。“好,就三天。”这般鬼使神差地应了,他接着喉头一动: “我与你们、一同。” 祭奠亡母、拜别亡父、悼念幼妹、缅怀庶母:协春苑内、确实需要这样一场无谓隆重的仪式。兴明宫的祭礼却早已落幕。就在昌德宫后殿明间、无人所至处,独戚亘一人、更简短、更简陋。皇帝含笑而入、试泪而出,站在玉阶下,抬首驻足了许久。 宿仇已结了大半。风停雨歇,明日,是个晴天。 祭礼第一日,小之睡了懒觉,木棠早起带上庶仆奴婢布置妥当,再迎了戚晋进门,忙前忙后自无暇为文雀分说因果。荆风自作主张拉人去僻静角落简言几句,成日冷着张脸、拧着眉毛的姑娘就撇了他,跑去向他妹妹嘘寒问暖,而且跟着也要掉眼泪。协春苑内一片愁云惨淡,独自小无父无母、惧于严师宁愿漂泊在外的荆风局外人似的,同悲不是、劝和更不是。服白居丧那三人一宿未眠,直到天际鱼肚白,正昏沉时候,忽被冲入堂来的薛绮照惊起。 祭礼第二日,临丹阙翻了天,闹出好大声响,协春苑只作不知。当晚薛娘子容光焕发带小公子来守夜,换了他三人暂作休息。段孺人故而也陪同在侧、小心翼翼,权当是舍命陪君子。 然而祭礼第三日,小公子踩着晨曦惊声哭闹,薛绮照一跃而起,接着狠狠向杨珣牌位啐口唾沫,扔了儿子自己抬脚就走。段孺人吓得连声致歉,又慌忙追出门去,将将与木棠擦肩而过。乔嫂随后将小公子抱回,于是再没有外人在场,这日的祭奠难免逐渐敷衍,到下午时候,这几人跪着百无聊赖甚至比拼起鬼故事。木棠说夜行孤村的书生,小之讲京官家中怀孕投井的婢,戚晋说起前朝废帝之死,荆风沉默半天,只道他儿时有次眼花以为撞了鬼,后来果然是假死遁走又意欲折返复仇的凶嫌。“所以结果呢?”小之还要追问,典军老爷就把脸一拉,简简单单只吐出三个字: “死透了。” 他也不说挨师傅罚整三天没得睡,也不提自此但凡下杀心必定斩首、无出其右。三伏酷暑天,文雀抱起胳膊,却已经连指尖都在隐隐颤抖。她该想借故离开,又不敢夜下独宿,只能退几步靠着门框,眼一眯睡起囫囵觉——她本不该偷这个懒:等再睁眼,堂内白幡撤尽、人更是走了个干净。她怔然片刻,忽一骨碌坐起,又忽而拔足离去。幸喜王府内就有处佛堂,否则她可不得着急忙慌上五佛山去? 小之这会儿就在五佛山上,荆风正陪她一起。原本说好是一起出街散心,她临时变卦非说自己做了噩梦,要荆哥哥陪她烧香拜佛去。“祭礼是不是再续一天?”木棠满腹狐疑、又忧心忡忡,“可你昨晚睡得不算晚。面色也不像是被吓到了,要是说没睡好,文雀姐姐才是没睡好的吧。” “我是梦见爹爹,我不怕,我还开心着呢!行了这不是个噩梦。只是他让我去宝华寺,我自然不能不孝。京郊路远,又没什么好玩,一来一回太折腾,我和荆哥哥去就成,你与表兄就在长安城里,随便逛逛。” 这出街游玩的主意原是昨夜由小之先提起的。她一伸懒腰喊起累,整个人接着趴倒在地上,说羡慕人世间自由自在的阳光,不愿再困在这白花花的小院里终日愁眉苦脸。戚晋跟着复议,小心翼翼、却看向木棠: “不若、就去东西二市走走?这些天来,我也实在、想喘口气。什么也不去管、什么也不去想,自由自在地过一天。我想,只去看看太阳。” 木棠自然是要同去的,戚晋接着就起了歪心思,非说要偷偷摸摸、易容装扮,做一副寻常后生呼朋引伴的随意样子。他起了个大早,这会儿正把荆风按住,非要人给自己参谋参谋。荆风就在一旁摇摇头、又摇摇头: “像草莽英雄,恐官兵追问。” 他便取了那两片扎手的络腮假胡,换一身士子的青衫直裰。 “不够文弱,不肖学生。” 第三身粗布衣衫依旧不对味。 “殿下气宇轩昂,不似寻常百姓。” “这样如何?”戚晋顺手拿起个斗笠戴在头上,可算是将那双重瞳鹰眼遮去了七八分。他自以为得意,荆风依旧要泼冷水: “艳阳高照,何用斗笠?” 他这么说罢,终是忍不住自己上手——不过是简单几步,先绑上头巾,再把袖口裤脚全挽起来。“距离远了,无人会注意重瞳。”他这么说着,抹了亲事些才取的灶灰还要上手,却被戚晋一把打掉胳膊。 “胡来!”这人甚至端了荣王的派头来叱他,“我看你早对本王心存不满,有意挟私报复!便就是路边寻常人家,也不曾这般脏污不像话!” “舍不得好皮囊,便换不得自由。”荆风安然以对,又将那盛了灶灰的小碗往前一递,“京中不乏眼尖如鹰者,譬如秦家。若被看出端倪,让太后知晓、查得木棠身份……” 他忍住笑再一拱手抱拳: “我为妹妹着想,还请殿下、成全。” 戚晋怎么思来想去,反复看了七八九十回铜镜,是抹了洗、洗了又蹭,到最后还是认了命、就这么灰头土脸进协春苑去——如不是荆风毕恭毕敬跟着,连守门亲事都要将他拒之门外。小之打眼就笑,木棠跟着转回头来,不知不觉就愣了些时候。 “怪你二哥。他出的馊主意,诚心要给人难堪。” 戚晋别过脸去,木棠跟着就转过去: “……我倒觉得,这样,很好。” 收掩了毕身锋芒,他的确像是市井小民、平平无奇,可在她眼里,那重瞳的眸子、锋锐的眉梢、一样样照旧光华逼人、贵不可言。所以她照样不敢与他并排而行,出王府后甚至先赶了好几步路。算来只有入宫之前,勉强算是与良宝林一起游玩过一番,其后不是全心陪着小之、便是赶着做事来去匆匆,她实在也想有闲庭信步、安步当车晒着太阳、路过一间间铺面的清闲时候。深吸口气,她连脚步都变得轻盈,戚晋背着手跟在身后,直到拐到正街上,才猛然追上去一步,再自然不过地挽起她的手。 阳光漏过树缝,她有些发怔地仰头望去。纵然视线被蛰得模糊,她却依旧看清了他的眼睛——苦闷阴郁不知何时已尽数散去,那双重瞳的眸子此刻竟如春水般清可见底、甚至隐约可见稚子顽童的澄澈心性。“前面有逗蛐蛐儿的,去看看?”戚晋见她不应,干脆转过全脸来,让她看个仔细。 “你二哥心术不正,到底得将这脏污擦去……你可有绣帕?” “我没有、我不要,我就喜欢这样。”木棠咧着嘴笑,“我不是嫌弃、我是想说,斗蛐蛐那种败家东西,你喜欢?” “老三惯爱此道,我旁观过几次……你若不喜欢,不去便是!” “跟我没有关系。今日是我、陪你散心,没有规矩,不顾体统,不管是非。”这是他们出门前定下的“约法三章”,木棠可记得仔细,“你想去就去。那边人多,我不想去挤,我在这里等你。” “你还记得回去的路?” 他这话问的,木棠都觉得好笑,她出府买糖不知多少回,岂能这点小道都记不明白?戚晋闻言立时喜上眉梢,一刮她鼻子扭头就扎进人群中没了影儿。木棠本以为他只是看看,哪想到没多时仇啸就跑来求救,说他方才一时兴起、竟还想要问自己拿银子去赌一把。“那劳烦仇典军,就说、我肚子饿了,他不出来我就先走了,你看他就不就范!” 嗬,这人是被拉出来了,但还记着仇呢。没几步就有一家羊汤面小铺,木棠正想着要大快朵颐一番解个嘴馋,可戚晋偏说起什么“性属温热”的道理,怎么都不依。他还拉着木棠转个身,按她在街对面那同样寒碜的小摊前坐下,单要了两碗米皮。 “等你身子好了,下次我再陪你出来吃,如何?” 这还不算,他甚至要店家别放辣椒,何等公报私仇!木棠恹恹将麻酱拌匀,扒了几口,抱怨说没有味道。戚晋把自己的碗伸过来,可是与她一样,同甘共苦挑不出错处。闹得木棠唯有向小之讨学,不讲道理故作可怜:“那这次算了。接下我要吃什么,你不许再管东管西的,像那老郎中一样。” “只要你喜欢,吃什么都行,”戚晋满口答应,“顶多回去再多喝两大碗药么,管它多苦,又不干我事。” 木棠甩手想去捣他,却不妨着扬起筷子带起酱汁溅在两人身上。戚晋眼睛一眯,立刻故作严肃: “只此一身衣服,还被你毁了,你、合该赔我。” “你也学我、学小之,找机会就狮子大开口,乱耍无赖。”木棠回过身去、不搭理他,“那……吃什么你选,去哪儿我挑。” 可其实她哪里有什么好点子,无非是看见哪里有趣就往哪跑罢了:去铺子上挑了块镇纸,又围观了半场泼妇骂街,钻去最前头看了会儿猴戏,后来又跑去观摩了一番街边棋局,东逛西跑、漫无目的。这样漫无目的日子,却最令她开心。薛家茶馆搞了新花样,请人来说书唱曲,木棠说一定要进去听听,最后听得入迷的却反而是戚晋。那说书的一会儿吟诗一会儿作对,她连蒙带猜还是只能听个大概,戚晋开初还为她小声讲解,说着说着自己就没了声。木棠抠抠桌沿又转转茶杯、拧拧袖口又揉揉眼睛,瞧瞧楼顶彩绘又瞧瞧四处看客,视线无所事事游走一圈,最后不由自主还是落回在身边人身上。 她枕了脑袋,不知不觉也看得入迷。从前和他离得如此之近的时候,从来都没心思去评判他的样貌,今日得亏他没注意,自己这才算是有机会看仔细了。那双眉毛生得浓密,起落锋锐干脆,偏偏走势平缓,配上略低平的眉骨,竟少了几分剑眉的凌厉,反增了一丝欲说还休的柔情。左眼重瞳、却眸正神清;鼻梁直挺,更显出股桀骜的少年气;再想下双唇不厚不薄,平日里紧紧抿起稍显刻薄;沉默时一动不动略带些苦相;这会儿笑起来,却竟是十足的清爽——上半张脸温润如玉,下半张脸棱角分明;旁人却从来只畏于他嘴上的威严疏离,全对他眼中的赤诚温柔视而不见;他们只斥他无情无义,从来不肯怜惜,他也是如此好看俊俏的小郎君哩。 想想,不过五个月前,她还在宫道上颤颤巍巍给他磕头呢,哪敢多看荣王殿下一眼?此时此刻,多谢他那身粗布衣衫,远在天边的看来竟那样触手可及,是要诓她飞出无数的心思,动起不该有的贪欲。一点点,窗缝里的阳光融化了滴在眼睫,木棠嗅着茶木香痴痴望着他,不知何处觉得酥酥痒痒的,就像是心底打了个颤巍巍的嗝。它不小,却很轻,足够把心悠悠晃着颠翻个个儿。不急不徐的风吹着,梦里人就在眼前坐着,日子正好,阳光正好。她好像,已经别无所求。 只要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戚晋却只盼着那说书的讲快些,将此章结了,自己好趁击节叫好的空隙松动松动,顺便偷眼去瞧瞧身边。他本是在悄声解释故事的,可木棠心不在焉,他一看那双滴溜溜乱转的杏仁眼、立刻连呼吸都紧张,唯有正襟危坐、却实在如芒在背——尤其她还盯着他,那样认真的盯着他。此时小之约莫在拜佛,她却都不会这样认真端详佛像;荆风还说不信神佛,如今不也得乖乖跟去?荆风……他想到这先前嘴贱后来手段下作的贴身暗卫,一时又叫苦连天。别是面上的灰真的抹多了,真变成戏台上的丑角——否则木棠何至于打量他许久,还好似偷偷在笑?说书先生一句又一句,一旁红衣姑娘抚琴一曲又一曲,他捱得心焦口燥,到底忍不住要借斟茶倒水的功夫向旁偷窥—— 木棠马上坐正了身,又是挠头又是清嗓子。可即便如此动作不雅、礼数全无,她依旧还是那样耀眼夺目的小姑娘。短眉毛似不经意地一提笔,自有种从容而淡雅的可爱;鼻尖微翘,好像平地一座小峰,方才刮过是软乎乎的,是他这会儿又犯起手痒;她还咬起两瓣唇,半开牡丹初含露,可要让人欲罢不能——更别提她那双眼睛!她的眸子里有一株热火,那曾是舍生忘死的炙烈、是誓不罢休的倔强,现下却是无以倾吐的羞赧,在这黄昏光影中扑腾跳跃着,愈使戚晋燥热难耐。 所以先一步,他自己先躲出了门去。木棠随后跟来,看着不知何时已经暗沉的天色,难免就有几分落寞。晚间有宵禁,临街铺子一个接一个开始收摊,该是回府、梦醒的时候,可她怎么能甘愿?夕阳红彤彤映着,他俩拉出若即若离的两个长影,忽左忽右、一前一后,不似来时相伴执手、竟然一路无话。街边的树老了,人稀了,连马儿喷的响鼻都沉重了。木棠随眼一瞥,接着却忽地顿住步子。 就在前面巷子口,有个少年牵着匹清瘦黄马,四下张望着匆匆归家的行人,欲言又止、又急不可耐。一与木棠探寻的目光撞见,那少年立刻就殷勤起来,手上缰绳缠两道,硬要将那马牵到她身边来: “姑娘好眼力!这可是好马、名马!摸摸看!还是家父原来走镖时买的,花了老大价钱!现在虽然是上了年纪,但听话、经用、聪明!吃得少、跑得快,驮人开犁都不在话下。我家里养了这数年,实在也是不舍得,可是母亲生病,实在没法子……您要不是试试骑骑,绝对值当!生意要是赶快能做了,我这不正好抓了药,还能赶宵禁前回家、伺候母亲去!” 一听对方是卖马救母,木棠立刻就心软了。而且说巧不巧,这马右腹上有块铜钱大小的黑斑,可正好与兄长转投军役时爹爹托人贱买来送去的那匹。见她神色犹疑,少年赶紧趁热打铁: “就图个一时救急,我也不多要,就只十两银子,一分不多,你们牵走便是。” 木棠咬唇思量半天,小心去探一眼戚晋——平白无故,她怎么也不好向他讨要如此重礼,可这孝子又委实可怜。少年大约也看出这位爷才是主事的,跟上前去天南地北又是好一通吹嘘。戚晋不为所动,只绕着马瞧了一圈,心中便有定数: “耳如秋叶服帖不张,眼似乌木浑浊无光;胸缺肉、尾少毛;气短鬃长,足白齿黄。近二十岁的老马,喂不肥骑不住更不能拿来耕田,唯有浪费草料钱,你倒贴都算我在做赔本买卖。十两银子,漫天要价?” “您目光如炬,内行、内行!”少年眉心一跳,接着却马上鼓起双颊、憨笑愈甚,“是、年纪是大了些,咱家没条件也没给喂不好,害的它这样清瘦,但绝对是良种!怎么讲这西域的宝马,那当时都是拿金子换的啊!而且您别当买匹马回去没用,那要是出门做生意,走人户,可不都用得着嘛。老马识途,这是好货!” “就算这样,十两银子也太贵了些。”木棠后知后觉,也觉出情况有异,“你母亲生什么病,需要十两银子看病?看病急着付的诊金药钱都是算铜板,你既然着急就不会去请名医,怎么会开口就要银子?到时候零碎不好算账,不是麻烦?” 少年还未答话,突然见戚晋身后已窜出道影子直冲自己而来。缰绳一抛,他登时撒丫子就要跑,可不过才跑出一步,便被脖间利剑呛住步子: “这、这位爷……”才信口开河的青葱少年人这会儿就吓得两股战战、面如土色,他一咽口水,居然到这份上还敢强词夺理,连戚晋身后诸亲事都互看一眼,以为诧异,“您这是大街上,热闹着呢,这是、是要明抢不成?宵禁了、金吾卫、还有京兆府的军爷们巡街呢。您这、您这不放,我可就要嚷了啊!” “此非西域马,而应产自川西。”戚晋顺顺马鬃,看都不看他一眼,“盗马敲诈,送去京兆府法办。” 他将京兆府三字说得何其云淡风轻,那特意收敛的锐气继而展露无遗。少年梢一打量,顿觉大事不妙,“噗通”跪下身是磕头求饶了个不住: “是是是!爷您明鉴!马是顺手牵的,但小的确实有老母要奉养!几位军、是军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冒犯了!您、您就将这马牵去……要不小的再找匹马送给这姑娘?绝对是西域好马,不高不壮,吃草不多,女儿家最好骑的那种!白马!” “油嘴滑舌。扔去京兆府让他们好好查查!”戚晋皱眉骂过,又叫住仇啸,“但若他家中确实困难,也容缓刑轻判。还有,找失主把这马买下来。” “可你不是说这马不好?”木棠看着那还有话争辩却被不由分说提走的少年,忍不住回头追问,“而且既然他是骗人的……” “确实是良种,若初学骑马,老马也当稳当些。再者,你不是很喜欢?”戚晋说着,突然“扑哧”一笑,“原本七夕女子节庆,我却没想好该当送你什么礼物。也是彼时小之郁郁不安,你陪同在侧、也无心思庆祝。今日十七,可补了七夕的祝贺,只是、分明小女儿投针乞巧的日子,我却送你匹马,岂非很好笑?” “你今天、一直记得,要补这个七夕?” “我知道你未曾求姻缘……也不必!”他自己将话头咬住,“你既然曾立志要出人头地,何必求织女,不若拜魁星。” 两人边走边聊,没多时已近了王府正门。戚晋再无顾忌,伸手牵住她,一路走回朝闻院里。他方才所言远非一时兴起,院中香案早已摆好,蓝面纸人红角羊头样样俱全,就算木棠不信神佛,这会子为着不辜负他的心思,也点点头,松开他的手,要上前去拜。 她在软垫上跪下,膝盖甚至都没有落稳—— 一道寒芒突从屋顶跃起,直冲戚晋而去。 第28章 人间喧闹落花轻 事情发生得那样快,木棠只瞧着眼前影子忽地一晃,自己随即被拦腰抱起,不知怎么一回头、就正好躲在他胸前。夏夜本非幽静,虫唱鸟鸣倏忽远了,刀柄相撞更微不可闻,她连自己的呼吸都觉着吵闹而拥挤,一下下的、热气打在他胸前褐衣、吹动了尘灰、扰动脱线的细绒,满面扑回先燎得她耳聋目盲、无以应对——她甚至还是跪姿、都忘了落下地来。她接着却想起,今夜、是他要补过的七夕。 于是骨头便酥了、腿脚更软了,便是他将她放下又转过身、她一样晕晕乎乎、几乎就要原地坐倒。隐隐约约、只看见四面寒芒暴涨又寂、火光腾起又落,是有人的提灯脱手跌落,灯烛引燃油纸,照得文雀匆匆离开的身影摇曳不清。 她可该追上去? “快走。”身畔那人仓促叮嘱,“随文雀回去。此地不安全。” 这里是朝闻院,还能有什么不安全?她与他目光四对,却忽然发现他眼中有一味自己读不懂的情绪。是紧张,却不是因儿女情长的手足无措,只是紧张,是身处危境才会有的那种肌肉紧绷、蓄势待发的敛声屏息: “或许还有刺客。” 刺客? 只这么两个字音,却敲碎蛋壳似的、忽地击破所有欲说还休的顾忌,让她登时盲人复明:几步开外、二哥半身浴血、脚下血流成河。静谧悠长的夏夜登时炸响,便是戚晋及时遮住了她的眼,却依旧为时太晚。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走!” 木棠被他一推,就这么踉踉跄跄向前扑倒、又仓皇爬起。有些声音在脑海中盘旋叫嚣,她是个累赘,她该离开,可王府的亲事、执仗亲事、亲事府典军魏奏都在哪里?文雀姐姐曾叮嘱过,她曾牢牢记下的那些…… “弃子。” 荆风从尸体旁站起身来,打断戚晋怔然远望的目光: “还有人。” 仿佛为了印证他所言非虚,紧接着便有十名黑衣人从不同角落杀将出来,几乎转瞬便将他二人分隔合围。戚晋将将接过荆风抛来的利剑,电光火石之间便拆过十数招。这回的刺客与忠文公葬礼上的大为不同,各个皆是顶尖高手,刀法紧密、配合巧妙,在这样合围杀阵中诛杀一人便足称幸运,斩杀两人实属勉强;提剑再战、左逼右让,已是疲于应对;破绽接踵而至:他向后一仰,虽堪堪避过一击,却操之过急脚下一绊却险些失去平衡。只这一刹的破绽,便足够他死无葬身之地。下一刀迎面追来,他化解不及、更退无可退—— 胜负片刻便已分明。 饶是缠斗之中,荆风依旧有空分神,见势不妙是一脚将黑衣人手中朴刀踢出。寒刃蹭着缝隙撞进包围圈内,正正好将近在咫尺的凶器铮然击飞。甲胄之声随即喧嚷,戚晋借势就地一滚、扯倒香案抢入其后。 随即万箭齐发。 除被荆风刺穿胳膊钉在地上的一人外,十名刺客全数当场毙命。箭风刺破蜡烛,纸人粘火就烧。戚晋弃了滴血长剑直起身子,目光越过迎风翻卷的火浪,只一眼便望定了目标。背身紧贴着月洞门,她是双股战战、满面煞白、却还要硬梗了脖子向这头寻望。戚晋挥手阻了上前告罪的魏奏,踏过火海,一步一步走到她身旁。那双杏仁美目冻结着、始终黯淡无光。她甚至不敢抬头来看,反倒要跌坐在地。 戚晋以手握拳,悄悄将她扶住。 “有你二哥在,无事。” 她好像没有听懂,眼神照旧是目的,双唇照旧是抖的。她盯住了他衣上血迹,想要试探的手握在当空、进退不得。戚晋退后半步、转个圈让她看了仔细,伸手又接了身畔不知何人递来的披风,还不忘将面上血渍擦去。“殿下无碍。”帮腔助阵的原是荆风,他自己还泡在血雨里,却毫无自知之明上赶着来坏事,“我亦是。这、不是我的血、更非殿下的。” 如不是怕木棠再受惊,戚晋简直要回身一脚把这笨嘴拙舌的家伙踹出二里地。得亏魏奏还算有眼力见,强行把人拉了走。木棠到这时才长喘口气,又狠狠咽口水,咽下口水,碎石子似的声音旋即削薄了递出来:“文、姐姐、我们、我们去找亲事。当班的倒了、方才跟、跟我们出去一天的他们还没走,但是换了甲胄,还得拿箭、拿刀……好快、又好久。” 她连音调虚浮都在嘴里,好像嗓子全然不曾用力: “是、就这么些人,擒住了,还是……啊!文雀她、她先回了协春苑。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目的,害怕……嗯,哦、段孺人、还有薛娘子,魏典军好像、安排了吧……是安排了的吧,你问问,你快问问。然后,你……我得赶紧、我得回协春苑,我不该跟过来,我得回协春苑。” 戚晋揽过她那过分用力、梆硬一块的腰身、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不用怕,先呼吸、吐纳。且放心,他们的目标是我,小之不会有事。我先送你回去。只这几人,俱已伏诛,无甚可虑。至于幕后元凶,少顷审审,自然分明。” 他这是提前先铺垫上,免得一会儿自己离开时又惹她担心。大话说得简单,他却早做好了一无所获的准备:依这伙刺客组织之严密、武功之高强来看,绝对是群死士,只怕没那么容易开口,或许今夜还会再有变数。可哪想到他不过才从协春苑回到郁芳轩,荆风便回禀近前、道那活口已然招了个一干二净: “江湖亡命徒,受重金所托。雇主身份不明,更未透露目的,但据此人交代、曾无意中见过对方腰间鱼符,字样并未看清。另,王府亲事布防图亦是雇主亲自交与。魏典军从旁确认,与实际情况半分不差。此事,可要传令彻查?” “不必。问题并非出在亲事府。主事为朝中人,寻常总要来王府走动,但凡别有用心,记个布防不在话下。”戚晋叩叩桌面,向外唤来仇啸,“知会冯应闲一声,让他着手受伤兵士批假抚慰之事。失职之罪,让魏奏自省。” 如此,亲事府打点安排罢,他又转回头来追问荆风:“还有件古怪。最开始抢先出手那人所图为何,你可明白?” 彼时他方才回府,寻常装扮未配刀剑,又有木棠在侧需要看顾,这本是下手的最佳时机。就算最初那人贪功冒进,其他人也该当机立断,一拥而上、群起而攻之。但他们偏偏按兵不动,坐等同伴送死、坐等木棠前去通风报信、坐等荆风递了自己佩剑给戚晋、坐等他二人起疑准备,这才拖拖拉拉显出真身。 “或是江湖浪人,不知进退?”荆风说罢,自己都不肯信,“他们分头行动:有人自角门潜入,有人翻墙而入,有人走屋顶、有人顺墙根,一路击伤数名亲事,魏奏却不闻任何异动。可见行动统一、进退有矩。” “先不提这个。依你之见,他们想让我们以为罪魁祸首是谁?” “陛下。或是世家。” 荆风毫不犹豫。戚晋却一口否决: “师出无名,要动手早该动手,何必等到今日。那位雇主,行事如此隐秘,却偏偏被人看见了鱼符?疏忽、还是有意?如此重罪,非死士不敢为,此人却知无不言,其间必定有诈。” 荆风想起那人满头大汗、咬牙硬挺的样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当时隐隐的古怪感从何而来。废了手臂、脏腑重伤,仍要坚持有问必答,确乎像是受人指使、有意引导。戚晋深以为然:“假借皇帝之名行刺,离间计、要乱大梁朝纲——燕、还是楚?故技重施、犹未可知……我曾巡检远遂关,并非梁燕边关,总不至与哪家燕人私下结了宿怨,以致今日小不忍乱大谋。如非燕人……” “强攻之人武艺远在其后诸人之下。”荆风出声提醒,“不似意外、不为争功、并非私仇,便唯有……” 标靶、警告。 戚晋猛一抬眼。才传了话走到门口的仇啸不得不再跑一趟。“今夜之事严肃口风、禁绝泄密,违者以谋叛论处。另外即刻请莱国公与林怀章到府,要事相商。”他将后果强调得如此言重,又夤夜请亲王府来此,只因前次刺驾案一案已闹得朝中群情激愤,恐经此一事有战火重燃之虞。吩咐了仇啸却还不放心,他接着亲自去亲事府下令。消息需得按死了,得让幕后之人不知底细,他才好观其动向,推测其真实意图。魏奏今儿个第二次骇到剑都拿不稳:是他自作主张,就在刚刚已放了受伤亲事回家修养,这一出了王府的门去自如泥牛入海、覆水难收。荣王只是摇头,却也未曾过多责备,返过身倒责难起荆风: “早就想说,你额角血渍都干了,方才收拾仪容怎么不仔细些。少顷来了满朝文武,你还要吓晕几个去?” 他说罢气哼哼就走,荆风向魏奏使个眼色,快步追近些去,也小声抱怨:“……殿下也该注意些,莫要将属下佩剑随意乱丢。血迹未净、丢在香案下烈火焚烧,积了焦灰、很难擦洗。” “不过一把寻常凡铁,何至于如此狭隘。我看你用那刺客的陌刀也是趁手,便是赤手空拳……” 他忽地停下步子,目光如刀就像要将荆风刺穿: “你话里有话。” “木棠不过一个寻常姑娘,何至于如此狭隘。”荆风原话奉还,却是一语中的,教那人的面色愈发不好看,“此夜还长。殿下且暂放下木棠。”也不能一遇到烦心事,下意识就想讨协春苑的安慰吧。这句话荆风没有说出口,但那人大概是懂了的,等他收整停当再回去,也便没有把他再往外赶。荆风后来上了一回朝闻院的房顶探寻刺客痕迹,就看见满城官署府邸渐次亮起灯烛。长夜漫漫,即将到来的黎明,又能好到哪里去? 戚晋彻夜不息、应对罢来来往往各路人马,第二日早朝,却还有更坏的消息。燕国火拔支毕举兵反叛,攻陷王帐、挟持可汗。阿史那急信求援,今晨刚刚送到。火拔支毕只恐梁国应诺,为此雇佣江湖人士刺杀与阿史那较好的荣王。如此推论,经朝臣三言两语,似乎就成不争事实。戚晋此刻再拿天灾人祸、国库空虚巧言推辞,实在就不中听了。他却迟迟不发一言,到底援助也不是,维和也不是,两面为难。秦秉方好了伤疤忘了疼,立时就要跳出来。师出有名,当下岂非天赐良机? “燕贼本自可恶,正欠王师浩荡扬我国威!暂且只论今年,兵部的加急塘报几乎从未断过。燕贼打的是游击战,假意称降后丰州诸城依然骚扰不断,实属大患。具体情况,陈尚书,少顷还得劳您讲几句。钱粮之忧的问题嘛,对内缩紧用度,募集军资;对外,请靖温长公主修书一封,有楚国相助,自然不成问题。” 兵部尚书其后出来说了没两句,秦秉方还真认认真真分析起兵事,从需多少兵卒、甲胄、粮草、车马、军械,到如何调兵、何时开拔、何处驻扎,如何进攻,火拔支毕几个子侄如何一一击破,和兵部尚书及朝中诸将军商讨,简直快要把正元殿变成前线牙帐。主战派声势浩大,主和派亦不肯轻易退让。先是尚书令吕尝连驳数人,尚书左仆射何仁和侍中范自华紧随其后,所言句句鞭辟入里,就说这求援书信,焉知不是燕人君臣做戏,又一场骗局?他燕人内斗,大梁隔岸观火就是。不战自胜,又何必发兵?秦秉方自哑口无言,诸将军却还有话要驳,皇帝见状忙和起稀泥,以“主不可怒而兴师”为由、令新走马上任的刑部尚书签下军令状,半月之内先破荣王府遇刺案再做区处。且任他两派去暗中交劲,至少算是保了明面上半月的平静,到时再拿善法,为时不晚。 朝中争论不休,荣王府上也不安宁。经此一遭,几位女眷本就睡不好觉,偏偏薛绮照又要生事。先是咋咋呼呼乱喊什么有刺客保护小公子,然后却又把进院护主的亲事骂了个狗血淋头。如此鸡飞狗跳,折腾得戚忻哇哇大哭,乔嫂正悄声劝着,不妨着主子没来头的怒火撒到自己身上。七月的夜晚已渐凉爽、可称舒适,但也断没有将亲生儿子和乳母一道撵出去过夜的道理,更何况杨忻还热起了痱子,稍一动弹此刻又惊醒啼哭起来。满院哀求继而四起,薛绮照反倒一跺脚,恶人先告状要上朝闻院评理去! “还嫌今晚的事还不够大?要不要借你个火把,一把火烧个干净!” 段孺人迎面而来,神色憔悴,却少见的疾言厉色。薛绮照本只是双眸含泪,闻听此言登时一捏袖子哭得万般委屈,甚至扯了人胳膊,就要往临丹阙里拉: “舍悲姐姐留下来好不好。我……我怕、我怕就像楚家姑娘……” 她专门只说一半话,提一嘴楚姑娘就又去可怜兮兮哭天抹泪。段舍悲被她闹得没法,终归是放不下心,接了小的、哄着大的亲自送人回屋里去。临丹阙尚且如此折腾,直到夜半才肯吹灯,那协春苑更是不得安歇:大放厥词的是小之,见了表兄先揪住了上下检查,然后就爬起身嚷着要去捉刺客——就连这夜梦中都不安分,喊打喊杀伸胳膊踢腿,简直要将木棠打个半面青紫、再挤下榻去! 好似全不在乎的是木棠。荣王应付着小之叽叽喳喳,反复立誓作保时望的是她,她却视若不见;荣王临别时在杏树下与她再三叮嘱,她好似闻所未闻;荣王行色匆匆地去了,又忽而返身将她拥入怀中,她也呆若木鸡般、半分不动;其后小之吵着要护她周全,拉她同榻而眠,她未及宽衣便上床躺倒,从来不发一言。 文雀本该斥其失礼、怒其恃宠而骄。文雀却只跑去耳房、和近身婢凑在一起互相慰藉。瑜白和琼光不过听闻朝闻院异动,便已吓得魂不守舍。文雀本就惧于鬼神,一整夜更加不敢合眼。亏她昨日还在佛堂诵经祈福整整半日,亏她昨日还早早去正门外接迎长公主回府!戚绰玉讲起自己还愿该捐座观音庙——只用自己的银子,不许表兄置喙;这么蹦蹦跳跳在先头发着宏誓大愿,典军老爷跟在后头却忽而拽了文雀衣袖。朝闻院设了祭坛,拜魁星。他轻声透底,少顷木棠会去,如果你有愿一同参拜,殿下不会不许。 总而言之,如若她不去接迎长公主,自然不会遇见典军老爷;不遇见典军老爷,自然不会知道朝闻院有拜魁星的祭坛;她不知道自然就不会犹豫思衬后动身前往;她不在那一瞬间踏入朝闻院,自然就不会看见令她永生难忘的那一幕—— 那是个血淋淋的脑袋,典军老爷一剑下去,就和掰断玉米棒一样,干脆利落就掉下来。鲜血瞬间喷了他满头满脸,烛火烧透了灯笼,他回过头来。 文雀儿时在家连杀鸡都不敢围观,帮父母磨些豆子就算顶天。初入皇宫,还曾因宫人口耳相传的那些鬼怪故事吓得接连几晚夜不能寐。所以她必然要信奉胡姑姑关于黑白是非的坚持,人间无冤屈、罪者各伏诛,守正道格本心,自不惧外物侵扰。 可那个脑袋咕噜噜滚到她眼前,那样一双赤红的眼睛瞪圆了、仍似怒发冲冠。什么阴司报应、什么其罪当诛瞬间便一钱不名。她唯有逃跑、逃跑、却总逃不开那怨毒阴狠的眼神。他或许已经缠上了自己,已经记下了自己的容貌身形?文雀挤在瑜白和琼光中间,眼前怔怔地总是朝闻院内血色漫天,连鼻腔内都聚起越来越浓的血腥气,使她几欲作呕。 她最后是偷跑去了正堂,要替了下堂婢守床——期间还险些被院外不知站了多久的仇啸吓到失声惊叫。这夜太长、太长,长得令人心惊肉跳、长得令人无法忍受,后来连木棠都起身下床来,与她并肩坐倒在地,就硬受着长夜寂静。直到第一缕晨曦破晓,文雀狼追狗撵般就跑出门去,说要去宝华寺上香,还一定会替木棠捎一柱。木棠接着也很快离开,朝闻院和郁芳轩内却接连扑了空。殿下早已离开去了早朝,想来该是一切无恙。她望着灿烂朝阳,无端地、忽而从胸膛里破出一声大笑。 她好快活,好畅快!她大口地呼吸吐纳、就差把心都吐出嗓子眼!来不及回协春苑,她接着拐去照壁外,正撞见好一场热闹:太阳打西边出来,薛绮照难得的殷勤,不仅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甚至早早去府门外候着,还顺手扯了段舍悲一道。眼下连小之也跑来看热闹,王府的主子们可算是凑了个整齐,跟在一旁的庶仆丫鬟更是数不胜数,乌泱泱的人群推推搡搡,很快就将木棠挤出去——嘿!瞧这阵仗,不知道的人,只怕还以为王府大喜呢! 木棠弯了嘴角就是要笑,这样明媚的好日子,她继而却克制不住地遍体生寒。一夕之隔,已恍若经年。曾也有这么一个和风煦暖、不热不寒的好时节,粗布衣衫的他行走在身畔,轻轻牵起她的手,走到人海中去、走到云端上去;她以为自己已然够到了天际。 可那捧阳光,或许终究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所有惊鸿一瞥的、终将转瞬即逝。 阴谋算计、刺客追杀……从前她只知身受泼天富贵便逃不得重任在肩,更知外人道光辉灿烂、贵不可言的,实则是枕戈待旦、朝不保夕,可她何曾亲身经历这般险境?宜昭容能为陛下分忧解难、馨妃娘娘能为陛下宽心抒怀,段孺人可为他打理府中琐事……而她自己呢?就算今日等到了戚晋,她又能做些什么,帮他追缉真凶么? 她站在角落里,偎着一缸清莲。晴空碧色天在水,洗粉吐白云生莲。她却看不见莲花灼灼,只见有莲瓣悄悄卷起,几近萎靡枯败;只见清水浑浊,静波搅起涟漪——荣王回府,仪仗盛大、四面喧嚣简直要倒过了天!她忽地想起《千字文》里曾背过的几句:“户封八县,家给千兵;高冠陪辇,驱毂振缨;世奢侈禄,车架肥轻。”用在此处简直再合适不过。初入王府时她心有余悸,后来日渐糊涂,从不曾想入宫当时为宫殿楼宇、皇家威仪所震撼,她甚至不以他为荣王殿下。可是这一日总要到来。数不尽的人影子从身侧滚过去,闹哄哄的,卷得她闷头打转。阳光散了、轻风冷了,摩肩接踵之地空空荡荡,只留下些许水沫。夏日将尽,时殊世异,何止这些莲花大限将至,连协春苑里头,不知何时都铺了落花一地。白色的是女贞、橘红的是萱草、金灿灿的是金丝桃、还有粉白落泥的,是合欢。昨夜无风无雨,她不曾注意是从何时起,今儿两朵、明天两瓣,就这么一点一滴聚成这一副初秋景象。小之说踩着娇嫩、看着漂亮,何须辛苦扫去。可当少了满院欢笑、少了人来人往,她独自一个站在这里,举目四望、眼见却唯有一片狼藉。树上生、地下死,这是这么泾渭分明,毋需自欺欺人。就似昨夜朝闻院内,一刀生、一刀死,阴阳两隔、简单得却就像一次呼吸。 她迈进西厢房,返身阖严了房门。 她最初或许当真是害怕的,可后来又想拍手称快,现下觉着自己无情无义,转瞬又自恨黑白不分。她下意识想去朝闻院论辩,可那曾经出入自由的冷清地如今撒着一地血、烧了半宿火、围了三层亲事。为防惊动阖府上下,还在仔细清扫。他们这样说。殿下在郁芳轩。那原也是个听琴赋诗的风雅之所,风月花鸟胜于桑竹庭、却逊于协春苑——他现在可在那里?段孺人贤良、段姬美艳、薛娘子泼辣、小之娇憨,还有数不胜数各具妍态的婢子,一个个塞满郁芳轩。他却不会乐在其中,他必然只觉得吵闹。他却绝无暇分心,但更不可能如往常一样腿一迈就走到协春苑里来了。 可她还不知道,他是否安好。 昨夜他说了那样多的话,她却一句也不记得,甚至眼前像绕着团雾、隔着阵雨,连他的模样都不曾看清。他曾否受伤,无论是刀剑还是剐蹭?他曾否受累,无论是昨夜还是今晨?他曾否负屈,无论是庆祥宫还是正元殿?昨夜之事不是安然无恙这么个简单结果,追溯元凶、朝政动荡、甚至还有最初、生死交错的惊悸,桩桩件件都足够他心焦神疲。 而她却居然无能为力。 她随意不再是奴籍,却依旧无足轻重、没名没姓,连迎他回府、站在他身侧都做不到。昨夜她不曾问问他,今日花落了,便没有机会了。二哥必然守在近旁寸步不离,她除了等着小之回来,还能向哪去打听消息? 她大约是在哭。 她回身打开门扇,她不愿再哭。 荆风再见到她时,她是笑着的。吵吵嚷嚷的女眷刚散了干净,郁芳轩内愣了一会儿,戚晋放下茶盏,倒靠在圈椅里,揉起太阳穴。他接着会问出些什么,荆风心知肚明;他甚至还站起身,显然迫不及待。 木棠就是在这时候进门来。 她发间落了朵合欢,外粉内白,似春日风絮,捉摸不定、闲愁几许。戚晋伸手轻轻捏住,望了些时候。 “早朝、出了事?” “昨夜疑似燕人行刺。秦家想出兵。” “出兵?” 她眉头一跳,好像吃惊不小。戚晋便拉了她来主位坐下,自己倒蹲在一旁:“无妨,暂时压住了。等此事水落石出以后再说。不必担心。你昨夜……” “这些无关紧要!昨晚是已经审清楚了?如果真的是燕人,上次冲着陛下,这次冲着你,总不能就这么轻易吃了哑巴亏。我的确曾听说秦将军英勇无比,曾立过不少功,年纪轻轻就是大将军……” 她话音未落,却听戚晋嗤声一笑: “那是卫国公还健在的时候了。如今秦家军在京城驻扎一年有余,不日日操演,哪有那么容易上得战场。再说就算要出师,也轮不到他掌兵。能做常胜将军,可不一定就拿得住帅印。人就是个血气方刚的愣头青,若带着属下一起心浮气躁……” 他说着又摇头,自己反驳掉刚才这番戏谑: “或许是我多虑。他这号三箭定天山的人物,也许正应出征。同燕人作战,。毕竟要的就是速战速决,否则漠北苦寒之地,敌方占尽地利,又尽是骑兵,拖一日,胜算便少一分。再者有他长兄相助……但楚国那边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上次楚使在我国境内出事,吕公拟定的交代尚不知他们是否接受。再加上燕人称降……如他们不肯借兵。麻烦只会更大。” “对了还有,你之前说赈灾的钱都很紧张,但要是要出兵的话肯定要一大笔钱。凑得够吗?还是就定了一定要打,我总觉得不论怎么说,还是不打仗比较好。你不也说没有确定,昨晚上就一定是燕人做的么?” 国库紧张那还是她初入王府、五月份时候随口一提,戚晋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清楚,忍不住便笑了。他本该问问她是否安眠,可有疑惧,再三保证安慰、或许再加上一个拥抱。可此时此刻他竟然发现,他的木棠,从来都不需要,一点也不需要。 她已经选择了义无反顾的勇气,就像那夜桑竹庭外,驱散云雨、拥住月亮。 所以他笑了,从欣慰到惊喜,从感动到疼惜,他握着那朵合欢,越笑越停不住。于是木棠便也笑了。她本鼓足了勇气、扔掉了顾忌,不管自己是什么身份,不去和段孺人她们作比较,横冲直撞地来了,她只想看看他好不好。而看着他眉梢眼角的笑,看着他生龙活虎的笑,她更是什么都不在乎了。朝政纷扰又如何、九死一生又如何、云泥之别又如何? 她不过只想看他笑笑。 “我要是说错了你纠正就是,嘲笑我……我说的不是事实?有甚么值得可笑?” “是是是,你说得对极了。我这是高兴,高兴我怎么有个你这么聪明的……” 她甚至有了故作嗔怪的闲心,他跟着就长了信口开河的逸兴,只那句子终究断在半道。笑容僵在面上,他想要掩饰、却总要变成窃喜;飞快一掀眼,又变成试探打量。倒是木棠接过合欢自己簪在耳边,落落大方: “是朋友。” 她这句话说得分外郑重,可在戚晋看来却好像呵气如兰,将股清风吹到心底里去。尤其那朵落英,衬得她潮红的双颊愈发娇俏。她就像是朵合欢,温柔却挠人;她曾经沾过泥泞,捧在手中才会这般沉甸。 朝闻院未植草木,是因为有她这朵合欢,便已足够;郁芳轩花香拥挤,与她这朵合欢相比,却不值一提。 “你算什么朋友。”再开口,他却偏要说起反话,“整半日不见人影,不知我多……不知关心体贴,也能算作是朋友?我差点就得登门去请你!” “可到头来还不是我来找你?先前你身边美人那么多,除了小之、薛娘子、段孺人,一个个的,可恨不得看紧你、一步不离的!我哪里和她们争抢去?” “她们不过也是害怕罢了,”戚晋只听出她揶揄之意,却听不出其中暗含的醋味,只应声笑道,“来看过了定了心,这不也都回去了么。从前朝闻院,你可是想来就来。我还得陪同磨墨、为你答疑解惑,这般待遇,可不是比她们强太多?” “可段孺人……她们,在正门等你的时候……” 她坐正了身子,不打算再自己东想西想了:“我实话实说,我昨天晚上真的很怕,刚才有一会儿、也很怕。但现在不怕了。照壁旁的莲花快枯了,协春苑里也有些花落了,这本是寻常事,反正秋天快要到来……总之,有些事情我不打算去害怕了,除了朝闻院,就算他们打扫了,可能依旧血腥气重。” “好,我搬去桑竹庭。”戚晋说着,要趁机再一刮她的鼻尖,“你这般盛情、实在辜负不得,我就在桑竹庭为你守着门庭,看你、还有何要惧?” “我不是说求你……你分明早就打定了主意,还要赖在我身上!”想到那桑竹庭距协春苑更近、只隔了一片业已荒芜的菜畦,木棠就觉得心下有火在烧。她于是匆匆忙忙地走了,赌气一样,把笑脸藏在风里。戚晋下意识伸出手,正好接住她发间飘落的合欢,像掬起一捧水,拈了一缕空气,若有若无、总牵得他心神荡漾。其后段媵侍求入叩首说了些什么,他也全心不在焉,直到听到明日午后的诗会还将邀请阖府上下同乐时,才肯抬眼来,看一看自己都不曾记得的这号人物。段姬,好像是、段舍悲房里的陪嫁罢,做低伏小这战战兢兢的模样,倒和从前那丫头有几分相像。所以他兴致冲冲就准了,甚至如果不是还有要务在身,届时也是要去助个威的。段姬谢了三次恩,一路直到回了清辉阁厢房才就着冷掉的茶水喘气。身边婢子没个眼色,还在担心她自作主张,会不会犯了主子娘娘的忌讳。 “主子娘娘只说要请刘家新妇,媵侍您却说所有人,岂不是连丫鬟庶仆也全算上了,到时候会闹成什么样子!” 段姬放了茶盏、只是苦笑:“你忘了进去之前,我们听见了什么了?” 婢子将眉头一拧,张嘴就要说些刻薄话,段姬却仅仅是摇了摇头。殿下对那小丫鬟何种态度,她今日已经听得一清二楚。嬉笑、打趣,怕是长公主近前也没有的自在!再想想先前桩桩件件,先是荆典军亲自护送回乡,后又留宿桑竹庭;主子娘娘不置一词,倒将猜测说嘴的下人好一通责罚。“你还要步其后尘?时至今日,你怎么敢取笑于她,还觉得那个叫木棠的小丫头只是一厢情愿?” “老天爷啊!”婢子惊叫一声,“那可不得了!凭她那副长相,那个出身,还能踩到了媵侍您头顶上去不成!她只是个奴婢!” “早就不是了。”段姬一笼身上月白的纱衣,依旧是摇头、依旧是不咸不淡,“只要殿下开心,踩就踩了吧。咱们不过讨口饭吃,何必去触殿下的逆鳞?如今既然殿下喜欢她,咱们就帮衬着她点,没坏处。就像方才,殿下知道她也可以参加诗会,肯定想办法帮她出风头。你没瞧见,殿下当时笑得有多真心?” “可、万一叫太后娘娘知道……” “少说几句。”段姬啐她一口,“随机应变,如果实在是……咱们不用明着奉承,和协春苑交好就是了。真到那时候……” “总会有那时候。” 连身边的婢子都忿忿不平,段姬又何曾是真心为旁人欢喜?何况是这样卑贱的小丫鬟,甚至远不如自己的小丫鬟。没有靠山、没有容貌,却竟然有这样旷古烁今的运气?不,世上没有这样便宜事,不过是运气、一时走运而已。殿下保不住她,殿下不会保她,殿下不可能真心喜欢她。那小丫头怎么知道,等过了这段飘在天上的日子,她会摔得多惨。 仿佛为了呼应她心下哀戚一般,外间的狂风突然卷起来。门扇推开、珠帘撞响,满院落英缤纷,她竟骇得抚住胸口连退好几步。或许她原不该趟这混水,安安静静过日子就是了,何苦自找麻烦。可殿下那时的笑却做不得假,万一这丫鬟真是良人,万一人当真命里显贵…… 她得先看看这小丫头作的诗。 第29章 梦借黄粱勿贪欢 木棠曾经向往、如今却烦透了写诗。所谓叶公好龙,唯有自己亲自提笔,始知这五字七字的虚文拽起来有多难。她自己在东厢房憋了一个下午,眼看着夜越来越深,白日越来越近,唯一的收获是发现自己原来脑袋空空、言之无物,明明千言万语、出却出不得,就像被闷气堵了胸口,委实憋屈。墨汁干涸,她劈了笔尖,一边心疼着、一边这七窍玲珑心就要碎成粉末——自己几斤几两还没个谱么?瞧瞧这糊满墨水的手,就这一日废掉的笔墨纸张,简直够刚进宫时候省吃俭用用十天!早知就不该托大,就算不让他帮自己作弊,总也该求他给当个老师。似这样闷头蛮干下去,何时能是个尽头哇! 她第十次揉起满头乱发,视线第九次向右手边飘。《王右军诗集》里夹着一首业已完成的五绝,是上次诗会后她自己捣鼓出来,删删减减,改了许久。若实在写不出,用这个充数…… 可不行!那里面写的是些什么混账话啊,显得她狂妄可笑。闺阁聚会,合该写点贵妇们喜欢的山水花草才好。协春苑里花草丰茂,多的是让她触景生情的机会。不过二十多个字、怎得就这样难! 眼神向下游移,桌边那副亲笔临写的对联在灯光下晃着、格外刺眼: “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 十手所指,此心安可自欺。” 她叹了口气,重新坐直了身子。 还得耗下去,今日非得把这字句从脑子里抠出来不可。如果连吟诗作赋都不会,她要怎么成为人上人?披着一张靠运气、怜悯、施舍,或者是婚姻讨来的皮囊,面上金碧辉煌,内里却空无一物? 木棠才没那个胆量。 大不了今晚上不睡了就是。娘常说“天道酬勤”,只要把自己逼上绝路,总能写出个不至于招笑话的四句对子吧。烛膏长长燃着,她揭过一张一张;她咬起笔杆又挠挠头,把墨汁沾到其他各处不相关的地方去。清晨小之打眼要笑,接着却认认真真要好生吹嘘: “姐姐这么用功,我们协春苑可多半要靠你了!这样,也不难为你,也不难为我自己。到时候我在主子里拿个第二,你在庶仆里拿个第二,就让咱们协春苑、好好出出风头!” 木棠连连摆手,文雀却早一眼把她的小心思看穿。生捱硬熬了通宵,可不就想着一鸣惊人,让桑竹庭那位、高看她一眼么?为了男女私情才肯发奋图强,用心何其不正!不过总好歹她还记着些廉耻,好坏输赢皆是自力更生,不肯假手他人。她甚至将唯一誊了成诗的草纸一直藏在袖中,任长公主如何争抢、连润个色都不肯。这却坏了大事。那不过是张寻常草纸,脆得很,笔拖下去都会破,遑论被她捏了半日,手心汗湿早浸污得不成样子,竟是连她自己也识不得了。 仓皇勉强、临时拼凑,她根本不记得那些拗口字句。薛绮照在远处扇着凉扇看着笑话,把脚都翘起来。瞧她抓耳挠腮、冥思苦想的样子!犹豫来犹豫去,笔肚的墨汁都掉在纸面上。这就是传闻中格外得荣王殿下喜爱的丫鬟?这舅甥俩果然一个德性,专爱着一无是处、只会丢人现眼、还偏无自知之明的。她薛绮照不就腆着脸来诗会蹭热闹了么。薛娘子甚至哼口气,自己都瞧自己不起。可她怎能不来,坐视舍悲姐姐被那姓何的狐狸精又抢了去! 就她冲何绰瞪眼睛这功夫,石桌前木棠终于落下第一笔,随后是第一句。字体歪斜,横平竖直工整到死板,顶天立地格外局促,大白话粗陋不堪,说来更使人笑话。她不敢抬头,抠了桌沿眼睛乱飞半晌,好容易将下一句将将记起。落笔匆忙,字体粘连愈写愈丑,她却全然顾不得、甚至连墨也不蘸,就这么满篇飞白收尾了事。小之见她搁笔,也不等那主考官发话,自己蹦蹦跳跳窜上前去,一字一句仔细念来: 诗题很普通,就叫《协春苑》—— “蝶群黄粉绿。” 薛绮照就笑。 “偷去百花衣。” 段孺人也要弯了眉眼。 “招展得佳婿。” 段姬正了神色。 “芳姿便难寻。” 何幼喜面色一黑。 这刘家新妇越是吃瘪,薛绮照就越是高兴。连带着,连那局促不安的小丫鬟好像也顺眼不少。她专要解释起末句意思,哪管捅到了主考官心窝子:“蝴蝶春夏就飞出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就是为了找个情郎。她们秋天就没有影了,就应该是结了婚了,不再出来抛头露面了。” “可不是!”薛绮照拖长音,乜了眼睛忍不住笑,“是了,连这小小的花蝴蝶都知道嫁了夫家就要好好相夫教子、守好妇道,不好再出来、抛头露面的。可是有些人,却连蝴蝶都比不上呢。” 段舍悲这时候晓得来劝和,薛绮照才不要搭理。小丫鬟也是,到了这节骨眼才晓得自己说错话。说错话就快点噤声下去,还在此辩驳什么,不晓得越描越黑、没看见何幼喜那结了冰霜的面色吗? “你若无意冒犯,下次就琢磨些立意高远的佳句来。”果不其然,就是个心胸狭隘的寻常妇人,瞎吹什么“不蒙尘的美玉”!“别再拿这不过比拟有趣、算不上诗的句子来浪费时间。” 银针的梅子酒刚好递到手边,薛绮照欢欢喜喜一口饮了大半杯,接着却要呛到。段舍悲在为她说话——一个小丫鬟,也值得她这样上心?她甚至偏去一旁,接着情真意切要劝慰起人大才女!“木棠毕竟是个姑娘家,又不是人人都像你那般天赋异禀,话说得太重要伤人心的。你瞧瞧今日,每首诗你都要纠结立意,还说不在乎李成的诗评?他那是男人的要求,本就不该拿来约束我们女子,再说我们要那些志向、抱负作什么?他是妒忌你的才情,你千万别当了真。” “舍悲姐姐,这话你可说得糊涂。”薛绮照唯恐天下不乱,身子一歪笑盈盈也凑近些,又把手腕上两寸厚的玉镯转到人眼皮子底下,“何娘子、刘何氏,人家是何等人物啊!天之骄女,大才女!怎么能拿咱们普通妇人的眼界去诓人家。刘何氏、刘家娘子,您就继续、和那李成——也是大才子的,多学习学习!说不定,赶明年、中状元呢!” 她话中含酸带醋、咄咄逼人;何幼喜便冷着脸装聋作哑、少言寡语;小之急不可耐、只顾着要替木棠走后门;段舍悲几头打着圆场。这不伦不类、乱七八糟的诗会竟是闹了半日才草草收场。杨绰玉得了探花,榜眼被何幼喜钦点给了那默默无闻的段媵侍。后者本在凝神沉思,听到点名是吓得一哆嗦,忙不迭起身给长公主殿下赔罪。小之手一摆,哪有心思理她,火急火燎地何幼喜要快些继续讲下去—— 木棠居然首战大捷,一举夺魁! “果不其然,我又小瞧了你,居然还自作主张说什么要替你先把把关。倒显得我轻狂孟浪,该打!” 自昨日被这丫头义正词严拒绝后,戚晋便总不自觉跑起神。好容易散了朝,马院内就有人通报了结果,他闻言是一跃而下,甚至顾不上先去表妹那里做个姿态,径直往人东厢房跑。木棠正在桌前用功,被突然冲进来的他吓一跳,笔画立刻又岔出半里地去。 “快,写得如何,快给我看看。”戚晋兴致冲冲凑过去,自身后环过木棠、双手撑在桌上,自顾自念叨,“‘天高无法探,问借箭光寒。射下云一片,摸得日色嫣。’嚯,这样大的口气!真是你自己所作?如此气魄,哪像个小女儿家,倒像是……开国皇帝了!” “少取笑我。”木棠红着脸,轻轻将草纸扽下来,“不是这个,这是我改了好久的,这些东西我当然不敢拿给别人看。是这个。” 她将自己新抄写宣纸抬手递上。 “我、算作弊啦。都是花里胡哨,糊弄人的东西。不过就是从人家大家的诗文里扒拉些文绉绉的词,换了我自个儿的大白话罢了。而且可能王府里面,庶仆婢子都循规蹈矩惯了,一共也就我和瑜白两个人写,所以我这其实也就是倒数第二而已,跟她们做主子的没法比……嗯?你这是做什么?” 木棠自顾自说了一气,等再回过头来,才发现戚晋不知道从何处变出一大堆东西:床上堆的是珠钗首饰、胭脂水粉,底下摆的是笔墨纸砚、字帖书册。他刚拿起几本书,正望着她三层的小书柜自言自语: “干脆给你换个书柜。可这屋子也太小……” 在他说出何不干脆换间屋子之前,得亏木棠及时出声截住。那家伙回头却笑,分明做的是强买强卖的勾当,浑身上下却一股子一尘不染的少年气:“状元有鹿鸣宴,咱们的小状元当然也得有些奖励了!这算什么,等给你换间……” 想靠戴高帽糊弄过去?木棠可不吃他这套!当即又将他喝住。张口就来,分明是借口。这些七零八碎的物什分明是来之前便买好了——或者,按照他们贵人的习惯来说,该是几天前就派人通知各家老板了。那时连诗会都没有影,他如何就真能未卜先知? “那就是……”戚晋转转眼睛,压抑多年的调皮劲儿在他面庞上渐渐苏醒活络。他憋着笑,换个说辞,“多谢你、陪我出门散心。” 木棠仍不肯受。 “那日在东市,我看见你在许多商铺前流连忘返。可惜碍于改了装扮,不好一掷千金。昨日又忙,今天给你补上,不算迟吧。”戚晋说着,眼神忽而往木棠领口瞟去。木棠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又抬头一看,就看见对面那人的脸面反倒飞速蹿红——为了什么?她甚至不明白。脖子而已,成日露在外面,又不是不曾见过。他甚至将书册随手一搁,争辩起来竟手足无措: “误会、罪过!我并非有意轻薄……无非是想起先前送你的项链……实在一时开心,并非有意唐突!男女有别,是,我、也不该在你房中久留。你别生气,我这就走。” 她要生什么气?他又中什么邪?他惶惶然还一作揖,转身就是要逃,哪管段姬就站在门外,险些与他撞个满怀。协春苑的花落了。飘在他发梢,又吹落他脚下。他踏着落花快步离去。 他不曾回头。 —————————————————————————————————————— 最清楚其间曲折的,必然是荆风。就昨日午后,前脚刚煽动木棠未果,后脚庆祥宫听了煽风点火却寻上门来。其实刺杀发生的当夜戚晋便向宫中去了信,第二日一散朝又在太后身畔坐了半柱香有余。两日过去,她怎得还放心不下?想是这么想,戚晋却半分不敢怠慢。舅舅的事已使她足够心惊胆战,吃不下睡不好,难免比平日更患得患失。这不,才走到宫门口,这氛围就已经不大对:没有蝉噪、没有风鸣,他不用聚精会神,就能听见母亲无声的哭泣。 莫不是、舅舅、她已看穿自己的把戏…… 他匆忙进得殿去,俯身就拜。假充“舅舅”之人尚在赶往鄜州道上,任她如何起了疑心,一时也查证不得、只要自己谨慎仔细不要再露出马脚,再瞒过一日、一旬、一月、一季、一年…… “元婴,你跟母亲说实话。” 他缓缓吸口气。 “你是不是、要领兵,去燕国……拼刀枪去?” 戚晋一怔,这却是从何说起?“出兵一事尚未议定,便就是要整兵出征,儿臣也绝非挂帅之选。”他略一偏头,向身后昌德宫瞥去一眼,“儿臣、总归是得守在长安城里,有人、才能放心。” 纵然听了他亲口这样保证,太后那眼泪一时仍止不住。戚晋起身自桌上各样夹了些菜,亲自去榻前侍奉。舅舅下狱后这几月,母亲清减了好些,尤其这几天,惊心动魄的消息接二连三,鬓边都生了华发。就这样,今日还偏听偏信、不肯用膳。“母亲若继续这样,拖出病来,往后还如何照顾舅舅?连小之怕病气,都不好再常来。捕风捉影之事,何必杞人忧天。儿臣今日就陪在这里,看您将这些菜吃完。” 一提起杨家人,太后立刻就咽下愁绪,拭掉眼泪动了筷子,嘴上却仍是絮絮叨叨,片刻不闲:“你还有脸提你舅舅,提小之。你舅舅外放,一路不知要吃多少苦,还不是你不肯好好打点。万水千山的他再想到你、想到小之,忧心如焚又怎么睡得着觉!” “儿臣和小之……” “哀家没说完话,你插的什么嘴!”果不其然,又是同一套说教,戚晋几乎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还要什么,就趁接粥碗的功夫,多少往旁边躲一些,“……吴采女之前都有了身子,要是生下来,那更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你该为自己好好打量,为哀家做些谋算,不要光躲去朝闻院,别的没有,唯有血光之灾!段姬貌美不输馨妃,段孺人聪慧识大体,你若看腻了她们,重新挑选就是。你那王妃之位也空悬太久。正好,大婚操办起来,你自然就不用上战场了。静禾!先前让你挑的世家女呢!名册快都拿过来!” 多说无益,戚晋碗一放起身来干脆要告退。太后猛一急声:“你还要不开窍到什么时候!”她将碗碟摔尽,“你府上乱成一锅粥,别以为哀家什么都不知道!” 戚晋的步子便惶然定住。 耳根好像瞬间烧红,他静静、握住衣袖中的手。一旁马静禾上前来收拾过碗筷,又赶走殿中宫人,留他母子两个僵直在此处,谁也不让。“那不过、是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你就放纵她、任性胡为,竟做了大半个主子!说出去,简直要让全天下笑话!” 他或许该回身跪拜、说些软话;或许该寸步不让、据理力争;或许该就此离去,只派亲事看管好协春苑。但无论他如何选择,最终结果只有一个。母亲必要彻夜引泪、积郁成疾,所以他不能这么做,那是他的母亲。 他却、更无法放弃木棠,这对她……未免太不公平。 “你这孩子,平时看着聪明,怎么在这问题上一次两次犯糊涂!上次看她可怜,带她出府——这已是无上的礼遇。现如今,薛氏、一个外室,借居在王府,成日还耀武扬威,欺辱到小之头上!下人编排的话没少往外传,简直全京城都要知道此女心思卑劣、手段下作,眼中只权势富贵、身无长物——就差要连着你舅舅一起骂!你还坐视不理,让小之听见,她该如何做想?” 戚晋喘过两声气,回身来依旧扶她坐下:“您也说,是下人编排,故此不可全信。薛氏、孤……如今、郡公府改做了宣清公主府,她自不好回去。杨忻才刚一岁,又如何能使他们母子分离?后院之时,不过净是些你来我往、夸大其实。母亲、应该修生养性,不必成日为坊间流言蜚语操心。这样,今夏却是太热,过几日母亲和小之去京郊山庄避避暑,有小之陪着,母亲好好修养身子,仔细散散心。” “伏天都快过了,何必动那干戈。”太后软了言语,依旧只是摇头,“哀家也知道,前朝用钱的地方正多着。他皇帝以身作则坚守兴明宫,哀家移驾了,可不是给你招骂!再说,哀家不在京中盯着,指不准你这孩子死心眼,又给自己揽下什么祸事。让小之出门去玩玩吧,往年这时候,她该在她爹爹的别业里喊着无趣,已嚷嚷着要回京来了。” 戚晋颔首应下。 从庆祥宫出来,时候比预计的要早上好些。正好,还能往长丰台去一趟。皇帝的态度这几天实在令人捉摸不透,他总不能干等着,还得先去将利弊讲明,以防他真被秦家那贪功诓了去。可是说曹操见曹操,他正在长丰台下迎面撞见秦秉方。这却尴尬。若早些来,他可在二楼与这冤家擦身而过、佯装不知;若晚些来,广场宽阔,躲这就是;可现下两人在阶上狭路相逢,一个要下、一个要上,竟是别无他法,唯有正面招呼得了。 “秦大将军,来得殷勤啊!”戚晋率先发难,秦秉方便一提手中食盒,说是替长公主跑腿,来送些亲自酿的葡萄酒。这话可没错处能挑,戚晋压下眉毛,沉默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要问,“皇长姐、近来、一切可好?” “生辰时候没个人影,现在想到来问了?杨珣伏诛,大快人心,好得不得了!”秦秉方自知所言妙绝,嘴角忍不住就翘起来,“点了戏班子连唱了两天,秉岚秉明、还有你那皇妹,都听得入迷,卫国公府上下,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皇妹?”戚晋不解其意,秦秉方才消下去的瞬间又暴涨起来。他竟是直接撑了栏杆一跃,就绕过戚晋跳下地去,“勉美人的女儿,没娘养还是芸初接去府上的!荣王殿下学得大禹风范啊,不把自己弟弟当回事;不把自己长姐当回事——几个月了不见一面,就方才简单就问这么一句;更不把自己妹妹当回事。七长公主生母虽然出身卑贱,不过是个乐姬,但她怎么也是公主之尊、是殿下的亲妹妹。她母亲勉美人,更是先皇的心头好,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一段佳话!太后大义灭亲,殿下也不闻不问,想必也是瞧不起她母家,根本就没将她当作妹妹。可怜啊那孩子,刚来府上夜夜喊着要去找娘,甚至说要来找你说情。就这、芸初还不愿责怪你、说你的不是。甚至前几天还说要来看你,怕你因为杨珣……” 他气哼哼一扭头,好像是自己才说漏了嘴,怕这家伙真找上门来又让芸初伤神。“荣王殿下既然不问私情,那今日来找陛下,就说朝事。公事公办,是或不是,都是为大局考量,可别将您和太后的聪明,染到这涉及黎民万民的地方。” 他说完就走了,倒是戚晋沉默许久,一言不发——与往日戚晋夹枪带棒语带讥讽、秦秉方抓耳挠腮面红耳赤的情形可是调了个个。他所以必然心下窝火,荆风知道得最清楚,这不,非腆着脸走一回卫国公府,回来了歇不住、立刻又要往协春苑走。东厢房已经亮起了灯,那个小小的影子照在窗纸上,时而提笔、时而挠头,有时趴下、有时坐起。戚晋就站在阶下静静看着,直到有朵合欢、落到他面前来。 他伸手、又放手,而后从袖子里小心取出朵白兰。是在四方轩外看到的,皇长姐说是南蛮的稀罕之物,卫国公曾经因缘际会得了几株,用心栽培着也日渐繁茂。只是他走之后秦秉方不勤农事,虽有国夫人日日照料着,却也难免衰微了些。戚昙说着就要掘根相赠,戚晋阻住她,只俯身拾起一朵落花。 虽是落花,沾染了尘灰,但他不知为何就是一眼相了中。送给木棠,她正好夹在书中,也有一隅清雅,不致苦读死书、累得烦闷焦躁。昨日派人去置办的货物明日便能到,不妨就留着届时一起、还有长姐的葡萄酒,正好给她祝捷。 现下,还是不去打扰她用功了。 话是这么说,戚晋走的时候却是一步三回头,恨不得将眼珠子留在协春苑,或是干脆在那院中站一宿。他后来也总在走神,处理要务时、临朝参事时,脑海都好像被那个小小的影子塞满,甚至自以为甜蜜。可是当记起曾经那珊瑚玉牛头项链,下意识寻望去的时候,重瞳的眼竟逐渐看见两个重影的人儿。一个是火红、珠光璀璨、却清甜沁脾的梦,她脖间的珠玉隐遁在红色的盖头下;一个却冰冷刺骨,她脖间或被绳索紧套、使她面色都涨紫;或空无一物,就如当下,就如现实。 她那项链是彼时身上唯一可堪一用的,她要换了银钱偿还给殁了小儿的张家。是啊,她长兄已故、身负恶名,连她自己都是曾进过监义院的“罪奴”。他想起母亲口中的薛氏,想起秦秉方口中的勉美人。岌岌可危的幻梦便瞬间清醒。 商贾之女、寡廉鲜耻,饶是外室,也太过抬举; 乐姬出身、卑贱粗鄙,便是真爱,也不得好死。 这却不是他记忆中的薛氏、和勉娘娘。薛氏逗弄孩子时,神色柔得像是春水;说起对人世间的期盼,满面的热烈、就好像木棠。勉美人会在傍晚唱起歌谣,声音像云朵一样,身姿还要比云朵更轻。她不止对着皇室的孩子们微笑,对着皇宫中的孩子们都要微笑,她总同父亲相视而笑,她总是在笑,就好像木棠。 薛氏之恶不过小打小闹,在京城传闻里却已臭名昭着;勉美人之过无非听命行事,在宫廷秘闻中却是罪不容诛。薛氏嫉妒着杨忻,勉美人护不住戚晓——身份卑微,连自己的孩子都无能为力,何其可悲! 而木棠呢? 他甚至不敢一想。 袖中的白兰皱了花瓣,黑了边。许是被蝴蝶偷了芬芳、裁了衣裳,往后招展得佳婿,芳姿恐再难寻。木棠如此慨叹,从来都不愿为人掌中之物,一贯眼热着头顶日色温暖,说不惧九霄阴寒。戚晋却唯有冷眼旁观着,不敢试探、不敢插手、不敢专断。 舅舅的生死,他可以阳奉阴违;木棠的前程、他不能拿来做赌。所以他自然转身离开,又藏了笑、又冷了脸。荆风只觉得惋惜——若在协春苑多留片刻,他或许有空去看一眼曹姑娘的。 他接着更为戚晋担心。 这家伙已经心不在焉了一整晚,甚至第二日上朝时都还在沉思走神。御史中丞启奏了什么他不曾听见,单被突然炸起的交头接耳吓了一跳。御史大夫周庵日前才与老太师和解,全心全意主和。御史中丞徐空此刻绕过他突然上书,分明来者不善。而戚晋当下甚至不知这徐空究竟将矛头针对了何人——或许正是那跟出来喊冤的气急败坏的莱国公?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昨日才得了皇帝私准,将荣王府遇刺一事定为流寇了事;负责查察此案的刑部尚书李志奂会意,正在筹备各方证据——这一动向,武将们不会不知、更不会坐以待毙。李志奂本为人清正、无贪可查;行事又果敢周全、密不透风。有人因而要从他师傅下手。莱国公楚弘年老无子,李志奂正是他一手栽培的爱徒,甚至说是义子也不为过。一旦扳倒楚弘,李志奂必受牵连,或许能就此再大做些文章。 然这一切,同他荣王有何干系? 出兵与否,灭燕还是救燕,他是最没立场、也最不当发话的一个。楚公也不过在他亲王府兼任傅这一职,说亲近不亲近,更用不着操心。何况楚宗道本人虽私德不修,但大事上从不糊涂,哪会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人手里;皇帝惦记着国库,大概不会轻易松口发兵;更别提此时此刻,对面跳出来的唯有御史中丞一人,连秦秉方都探头探脑看着热闹呢!自作主张、跳梁小丑而已,何足为惧。 楚弘却好像已气得不轻: “你这无知竖子,如何含血喷人!小小一个御史中丞,污言欺辱国公,还不退下!” 斥其退下,而非追问其罪——这岂非是楚公自知理亏、不敢争锋?“莱国公自己做下的勾当,民间都传得沸沸扬扬。天子近前,还如此巧言抵赖,不怕欺君之罪么!”徐空说着,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凌空一展,噼啪一声响,“下官这里就有首七律,乃是那‘小李白’李成代笔,帮莱国公所作的风月之词。生动有趣、韵律佳妙,一经传出,数家教房依此谱曲各自传场,可是名动一时啊。诸位同僚兴许还闻所未闻,可否请莱国公成全,容下官念来一听?” 风月词、教坊事?这算什么。朝野上下谁都说莱国公是因两子俱亡,无人传承香火,寻花问柳那是无奈之举、甚至值得同情。戚晋虽不以为然,但旁人内宅事,自己也不好置喙。怎么偏这徐空昏了头,敢如此咄咄相逼?诸位朝臣又是中了什么魔,一个个窃窃私语轻声窃笑,却无人出声分辩?莱国公已经气得发抖,眼瞧着就要扑上前去。御史中丞便将那诗作揉了团扔到他脚下,自己一转身,跪拜在地: “楚弘身为从一品国公、正二品特进、荣王亲王府傅、更是熙昭仪娘娘祖父,德行大亏,不知羞耻,竟做下如此荒唐之事,以致流言纷起,上有伤陛下颜面,下有失同僚清誉,还望陛下,从重处置!” 皇帝却只轻笑:“徐卿家此言,自己不觉得好笑么?” 徐中丞本以为十拿九稳,哪料皇帝这般态度,当下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再喊了句“陛下!”皇帝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这一摆、就帮戚晋将心按回肚子里去: “朕知道徐卿家是为了朝廷着想,但也没必要以情理相挟,逼人太甚吧。且不论此事到底是不是子虚乌有、民间小民信口雌黄,就算、好,莱国公当真有断袖之癖,既不违法,又是自家私事,何至于吵吵嚷嚷到这大殿上来?” 龙阳之好? 那执着于自家香火的老顽固,居然有朝一日也会染上这种嗜好?难怪周遭列位都憋不住要笑。这点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过照今日情形来看,皇帝明显想打个太极,当作个笑话结果就是。偏偏那徐空也不知为了什么,一根筋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嚷嚷着还说什么忠心。皇帝收了笑,自然也不再客气: “好,就算你所言不假。一时动情、自家私事,却与公务、与朝廷有何相干?有伤风化有损颜面这种帽子,未免太大了些!你御史台,今日要参莱国公钟情男子,明日又要告何人出入秦楼楚馆,到后天,还要追查到人夫妻房中去不成?不去督察可有人贪墨、可有人渎职、可有人阳奉阴违、可有人损公肥私,专揪住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大做文章,搅得朝堂不宁人心惶惶。什么忠心,分明是其心可诛。” 从皇帝一开口,四下就噤了声;最后字音落得悠悠,竟还像聚起了些回声。七月正热烈的空气缓缓冻结,偌大的正元殿内一片死寂,逼得那御史中丞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连头都再抬不起。正当他犹豫是否该请罪之际,皇帝却突然又是轻声笑了: “徐卿家这下知道小题大做上纲上线的感受了?”他一面笑说,一面示意身边总管太监下阶亲自将人扶起,“朕不过戏言一句,徐卿家忠心无二,朕心里都清楚,以后记住,不要再犯就是了。不过周庵,御史台最近是不是很闲呐。还是说你自京兆府新调任,有些力不从心?都是同僚,别抹不开面子,有事,该向柳尚书多多请教才是!” 周庵浸淫官场多年,皇帝这两下子旁敲侧击还吓他不到。他干脆自己出班来下跪请罪,说得赤诚演得生动,就算皇帝真有心动他,只怕一时也不好发作的。正元殿于是演尽了君明臣良,戚亘实则却憋着气,晚些时候要去令熙宫撒呢! “这老奸巨猾的,一有机会必然趁机作乱,遇事就浑水摸鱼,完了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周庵算一个,还有那范家人、吕尝!各个功深德厚、面上一团和气,实则全是狐狸,又抱在一处朋比为奸,委实可恨可恶。” “都知道生气没用,还要气。先喝茶吧,就是令熙宫的茶比不上露华殿,陛下可别怪罪。”苏以慈一面明目张胆说着酸话,一面接过萃雨泡好的茶盏,言笑盈盈双手奉上,“几位国公年迈,除了范家有侍中撑着,其余府上哪个就真容易了。陛下该多体恤关照,都是功勋世家,别坏了和气。” 戚亘哪里不明白她言下之意,抿着茶笑了笑。这一笑,又想起早朝上那件稀罕事。“熙昭仪的祖父有这癖好?”苏以慈闻言也是一乐,“恐怕连熙昭仪都瞒在鼓里。我知道军营里常有爱这么胡闹的,没想到莱国公一把年纪,竟还不输精壮后生。” “熙昭仪既然不知,你可想、做件善事?” “不要。”苏以慈干脆利落、一口回绝,“说出去熙昭仪一准要不开心。熙昭仪不开心,就没人哄着馨妃没人给她出主意,说不好她还要跟孙美人搅到一块儿去呢。我看她俩最近越走越近。啧,还是后宫人太多,以前怎么说有淑妃娘娘管着,现在……你的后宫,居然要我来操心!真是混账。” 戚亘更进门时她还装着大家闺秀模样,这会儿说着说着就逐渐原形毕露,哪怕萃雨就在身后轻咳呢,也是充耳不闻的,整个人甚至几乎要横趴过小桌去:“所以你究竟如何处置了?不对,得先问你到底拿没拿定主意,这仗、咱们究竟还打不打?” “自然要打。”戚亘毫不迟疑,“燕贼欺人太甚,卫国公血仇未报,丰州不堪其扰,西受降城尚未收复,焉有置之不顾的道理?” “明明天天念叨钱不够用,还乱应承荣王那什么小伎俩……” 戚亘一挥衣袖:“钱省下来是要用的,又不是放那里看的。这是刀刃,该花多少就是多少,朕又不是守财奴、叫花子!” “你那御史中丞的忠心才是真真的。”苏以慈就笑,“他奏议的事儿,怎么处理了?” “徐空不堪重用,此举、舍本逐末,愚不可及。” 苏以慈皱起鼻子,鄙夷之情简直肆无忌惮。她甚至一蹬腿站起身来,自顾自去一旁吃饭、喝茶、又翻书,就像“孺子不可教也”几个字明晃晃刻在后背上。戚亘瞪她几眼,终究是追上前去将那什么《秋虫集》抢来,干脆撕了个粉碎,以泄心头之恨。 “你吃玉善公子的醋哇!”苏以慈就笑他。什么玉善,戚亘气哼哼低头去看,李玉善,可不就是早朝纷争那始作俑者李成么?这没有脑子的糊涂东西,也只有她苏以慈才会当一回事!“人家胸怀锦绣,文采斐然,可不像某些人,饭喂到嘴边都不会吃的。” “狂言!”戚亘要再给那堆破烂补上一脚,哪怕一旁苏以慈好像愈发兴高采烈,“他、功名未就、一介愚夫!早上去朱家求做食客,扭头又替楚弘代笔。东食西宿,还要将那代笔的淫诗情诗四处招摇。今日之事,楚弘定不容他,朱家亦要将他逐出门庭。这样自负愚蠢的货色,你也拿来和朕比较高低?” “妾一介女流,不懂帝王之术。”苏以慈撑了脑袋,笑嘻嘻摇头,“只晓得玉善公子文章漂亮,却不知陛下、您是有什么深谋远虑?先帝时候,太常寺卿早起上朝觉得饥饿,路边买了个胡饼边吃边骑马,就这、当时那御史大夫赵茂说是……啊,仪容不整、有失体面,参得人家直接罢了官。莱国公沉迷酒色这已经是大问题,更别说对方还是个男子,传出去让全天下笑话。他年纪大了,该休息休息。顺着他这条线又能查到荣王,解你心头之恨,难道不好?” “朕是在治国,不是在与何人斗法!”戚亘提高声量,试图在势头上先压倒了她,“这互相攻讦的先河万不能开。否则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思为朝廷效力?况且就徐空那点不上台面的便宜伎俩,还敢自作聪明大肆张扬,实在贻笑大方。朕若听之任之,便是昏聩愚钝、何堪大任?赶明儿,荣王大可以以此为由废了朕、收回他心心念念的宝座去!” “说是这么说,但也没有你这样一条路走到底的,你但凡稍微拖他几日,好好借机行事,最起码先将那姓周的治理了再说。回头好好赏赐熙昭仪、安慰她祖父也就是了。现在这么闹,出兵的事,还能有把握吗?” 皇帝冷哼一声:“秦朱二家若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此仗必定要输,正好就别打了!” “龙椅都没坐稳,最需要一场大捷的人就是你,少在这什么装事不关己。”苏以慈才不和他客气,“出征的人选可定了?” “……正要与你商议。”皇帝站在那儿憋着一肚子气,想要寻个台阶下聊点正事,又抹不开面,最后伸脚将李成那堆破烂踢远些,才肯对面落座,“朕在想,要不要……改派荣王挂帅?将秦秉方留在京中?” “你要他代你去‘御驾亲征’?还是说,对秦家军你已……” “兼而有之吧。如今秦家军要是再上战场,势必要与燕人搏命。燕人人高马壮,自不能去强攻、硬碰硬。这么瞧朕做什么,朕若这点思量都没有,太傅的课,怕就是白上了!” “也是。还要向楚国借兵,楚国也是个泥潭子,派位亲王去,随机应变也好拿主意。啧,就是只可惜啊,你这好心只怕全要当作驴肝肺了。天大的功劳拱手送去,指不定人家在背后怎样骂你居心不良呢!” “朕是居心不良。”戚亘微乜了眼睛,探身靠近些,还专门压低了声,“但一朝亲王,绝不能在边关送了命。” “你不是从前说,不许我害他性命?” “就算只委以黜置使之职,督军出战,兵权也岌岌可危,再仁慈不得。”说到这个份上,压了多日的心头话一时也就托了口,戚亘“嘶”一声,接着又叹气,“若是杨珣伏诛那日,太后能出宫去他荣王府上,只需一把火,或是借借那些刺客势头,替朕免去许多烦心。现下,就还得再麻烦宜昭容。荣王出征,太后必定提心吊胆。她近来身子本就不好,如果再知道杨珣早已斩首……” 苏以慈也探身凑近些,笑得比他还要阴恻恻:“您有这白日做梦的闲心情,就该将昌德宫的牌位赶紧藏仔细。怎么,天天晚上钻进去半个时辰,还不许别人看出端倪?今儿是妾,明日发现的,就真是太后了。” “你不曾进去,凭什么空口胡言。”戚亘微低了眼睫,仔细斟酌了自己呼吸,瞧瞧近前这双浓眉,怎么看也不该是个姑娘家,可那双唇、那纤长的脖颈、精细的锁骨……他轻轻一咽口水,“朕、以孝、治天下,宜昭容,可有异议?” “杨珣死那天烧个香行了,现在把你的孝心吞回肚子里去!王府有亲事跟着他巡边交过生死,太后身边的奉宸卫也是他亲自选进去,你要动手,凭什么动手?” “那便先将、太后那些亲卫,换个七八。宜昭容少时出入军营的,想来,不算难为吧?” 苏以慈故作夸张地啐他一口,右手一拳就递过去。拳风刚劲,却将将在戚亘胁下挺住,衣襟震动,皇帝随即出手,将她轻易架住 “国丧之日,就是你出宫之时。朕全心全意为了你,你不要不识好歹。” 一只手、两只手,他覆上她的拳头。在这么方寸之间,她尚有十数种解法脱逃。 这一次,她却没有。 —————————————————————————————————————— 木棠已经有些想放手。 桌角草纸堆上压了个小酒瓶,不用打开就能闻着葡萄醇厚的香味,她头一次喝这酒,入口竟先是涩的、而后是苦、细细琢磨竟还有些酸,浑不似往日那些或绵柔、或热辣、入喉回甘的。到底是她没有才学,连这杯中之物都品不明白,平白浪费粮食。她将酒瓶仔细收了,就坐下来发愣。 她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从陇州李家村到京城林府,从杂役婢子到贴身女官,从监义院到荣王府,从目不识丁到识字作诗,这一路走来,或许她的运势已然到了头。方才戚晋离别的那一眼,先甘甜、再热辣、而后绵柔,接着却忽而苦涩泛酸。于是她便什么都懂了。他在惧怕、他有忌惮,而她、不能使他难为。 再者,她也实在有些累了。 向外一望,庭院中好像是段媵侍在候着。木棠摇摇头伸个懒腰,返身关了门出东厢房去。小之午睡未起,该劝她晚些时候再来…… 段姬回过头。她原本等待的,就是木棠。 “我本是来向长公主再次致歉,也来恭贺姑娘夺魁。可不想,方才……错见到了荣王爷。” 她轻轻念那最后三字,分明就是在试探木棠反应。小姑娘闷闷不乐,她便接着愈发软了话头: “我实话实说,我听了到了些争执……我不会告诉旁人!我、原本也不敢偷听,所以、还应该来向你赔罪。啊、这带的贺礼,也当做是赔礼,姑娘请收下吧。” 倒数第二而已,哪需要昭告天下收取贺礼?她和戚晋又哪来什么争执,如何见不得人,何用赔罪?木棠正不知所谓,段姬身后的婢子却不将礼当交给她,径直托着承盘就去推她的房门。她赶忙回身没喊住,登时慌了神。段姬看定了她神色,就紧紧跟着也进门去。目光随即扫过满柜格琳琅满目的宝贝,接着不偏不倚、正落在案头某张折皱的纸页—— 只见段姬脸色忽变,竟涕泪涟涟、跪下身来。 第30章 再起烽烟别长安 村里的孩子长大得早,她早早就记得那些日子,门前的田青着,负了霜,天上的太阳熟了,屋舍间烟烧得厉害。自己瞪着眼睛看叔祖的腿脚从小庙绕回家门,来来去去的,一个荒年就过去了,而后是又一个荒年。她长得很细,春日里的柳枝似的,哆哆嗦嗦,浑身上下都冒着青涩。村里人的眼睛总围绕着她,无数双嘴挑挑拣拣,将她从头丈量到脚。眼形太柔,水性杨花;鼻子太挺,心性过高;嘴唇太红,搬弄是非;肤色太白,不事生产;腿脚太长,不安于室。在她还只是垂髫稚子时,人人都将她当女人看待,于是后来满当当的“聘礼”真的送进了小院。京城里的富户亲自来了庄子,轿子摇摇晃晃一抬,就将她接走,送到二层的绣楼里去了。她据说是要做奴婢,却从没见过主家;他们不让她沾了阳春水,反而堆给她琴棋书画,送给她锦衣玉食。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她却实在有些害怕。 外人后来说起,都含酸带醋地说她好运。楚家姑娘病故,段家的嫡长姑娘没捞着好处,倒给她这原定的陪嫁丫鬟补了个媵侍名号,一道能坐软轿出嫁;区区纳个妾室,原本不能算作婚礼,荣王爷还是从京郊操演中抽身回来,给足了段家面子;再然后,她数了好些日子,清辉阁的夜晚永远是空落落的,无论主子娘娘那儿、还是她这厢房。她开始觉得庆幸、而后又生出惶恐。她甚至将各色绫罗绸缎收回陪嫁箱子里,素面朝天只求一碗清粥小菜。 这样谨小慎微的日子在昨日作结,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或许在今日告别。 她流下眼泪,跪下身,诚惶诚恐,却反倒骇得面前小丫鬟向后一跌脚,撞着了身后婢子。那手不老实的婢正想摸摸看架子上歙砚是否真货,差点一失手惹出大祸来。段姬见了,神色陡然又慌张三分: “木棠姑娘,全是贱妾糊涂,竟纵容婢子闯了您的门,冲撞您尊驾……勤欢,还愣在那里做什么?怎么还愣着,快过来、给主子娘娘磕头赔罪!” 她到底是个从六品媵侍,对着个小丫鬟开口尽是谦辞尊称——礼数颠倒,成何道理?木棠这回不仅愣了,甚至一时面如土色,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才好。段姬摁住想要起身的婢子,连声请她不必惊慌,早晚都得是自己主子,一切全是应当:“殿下如此敬重木棠姑娘,姑娘不过暂时没有名分,日后……主子娘娘那里贱妾都可以去说情的,绝对不会碍着您过门!”。 她是这样此恭顺,任哪家的当家主母都绝对心满意足;她已交出投名状,但凡有些野心的必定要欣喜若狂。可木棠反倒着急上火,几次三番求她不起,眼见着几乎要哭出来: “您再不起来就是要我的命!” 话说到这份上才算是管了作用。木棠随后的祈求就多半变得有些像是命令。段姬走了——并没有多久,她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半羞半恼的否认究竟是何道理。绣楼上曾妈妈曾经教过,这招叫做欲拒还迎,愈是着急撇清、实则就愈是迫不及待。她却没有急着做什么,而是坐下来等,又派身边婢子去望风。第二日上午,荣王爷还没下朝,楚傅那三两事已传得人尽皆知。段姬挑了午后前去,在甬道上恰巧遇着才传过话要回桑竹庭的荆典军。 对方没有向她行礼,甚至权当她不存在。段姬也是灵机一动,才回身请他暂住。那双老鹰一般的漆黑眼睛随即将她盯住,她却张口结舌、反倒心如擂鼓。“顾此失彼,媵侍不若修身养性、珍重自身。”亲事典军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必然早就知道了她那些小动作,如此还肯提醒规劝,实在是一番善意。换了以往,段姬早喏喏应着忙不迭退远去了,可这一次,她柔了声音,却居然硬了身板: “说句冒犯的,贱妾其实和典军一样,所有的都为了王爷而已。典军是王爷最最贴身的人,知道的,必然比贱妾多得多;要操心的便更是。王爷闷闷不乐,其实只需典军劳个烦,牵线搭桥多说那么几句。有时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不过是隔了些距离、欠了个点破的机会。各自烦闷到皆大欢喜、片刻须臾而已,何乐而不为呢?” 对面依旧无波无澜地、对她简单一抱拳,接着转过身又往来路去。于是段姬心满意足地、只等人家上门来道谢了——荆典军可是那木棠姑娘认下的哥哥,必然知无不言,要告诉她自己在期间出的力、费的心。来日等她真做了王妃娘娘,必定要记得最初承自己的恩情。如此、往后也不必日夜惴惴、不安枕席。虽然依旧难免让段家失望,但王府内、或许终将会有自己一席之地。 木棠没多时便来了,段姬刚亲手制了酥山、这就笑脸去迎;她接着却驻足在门前,心沉海底。 她原本以为自己和木棠是肖像的,有着一样卑微的出身、一样狭窄的眼界、一样固执的胆怯、和一样容易满足的一亩三分田;只不过她有副更招人垂涎的皮囊,木棠则多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气运。 可她们从来无一相像。 同样天灾谷荒,她尚且知道独善其身、晓得叔祖愚鲁;木棠傻愣愣送别了兄长,却连哭都不知一哭;同样卖身为奴,她抹白了一张脸面,仍免不了关起门来小心度日;木棠满身尘泥、却居然心比天高,汲汲营营无孔而不入;同样识文断句,她不求甚解、囫囵吞枣尚且能充个学究;木棠日思夜想却免不了处处碰壁,连上个诗会都能贻笑大方。 就是这样的木棠,却硬生生在今日止了风风火火的步子。此刻回头,还要向她道一句谢。“媵侍您的好意……从来没有人这样过,今后、或许也不会有。” 杏仁明眸眨一眨,亮光忽闪忽闪的,却居然像孤零零的泪光,无端让段姬觉出落寞: “所以,都是些不会发生、也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所以,媵侍娘娘,请您、不要再用这种热情了。” 她不仅这样说,甚至身体力行,第二日便随长公主出了京去,段姬便是再有心只怕也没处使了,而且现在她更不敢去问荆典军,关于那一日,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那一夜,清辉阁东厢房的火烛燃到很晚。协春苑东厢房也是。而菜畦那头,桑竹庭里更是彻夜通明。木棠在桑竹庭、在清辉阁那几番言语,无不字字诛心。 彼时她冲进门来,见到刑部尚书的瞬息却低下头去。她喊起殿下,自称奴婢:“奴婢……冒犯、长公主、想、问、殿下您、是否……一切安好……因为、楚傅、莱国公……” “真真坏事传千里!不过短短半日,京中谁人还不将师傅当作笑话,津津乐道。”李志奂愁眉苦脸,嘴里却依旧要劝解,“毕竟……熙昭仪娘娘身在后宫,陛下又诸多回护,虽免不了蜚短流长,但明面上……师傅倒要致仕,我好赖说得他肯留在京中,否则回乡去,无人颐养更是麻烦!至于原本说定的流匪……” 他说到这里,还专门转向木棠,要遣这“无关人等”退下去。他没有开口,是木棠自己道着“冒犯”、“罪过”、“糊涂”之类欠身离开了。之后荆风说她去了清辉阁,这才将自己自作主张的原委如实说来。戚晋本不敢再去叨扰,可如今此行却非去不可: “所以,都是些不会发生、也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所以,媵侍娘娘,请您、不要再用这种热情了。” 而他都听到了些什么。 她的声音沉稳、悲怆、带了几分无人识得的委屈,却讲得端端正正、极尽克制。戚晋好像被照面狠狠锤了一把,他甚至没有进院子,因知道她已早一步做出了决定——他们唯一的决定,他们自以为正确的决定。一切就像是晚华离去的那个夜晚,像是一阵风、一场雨。从来如此,从来如此罢了!是他一晌贪欢,一时糊涂。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早该看清自己不过一不过一枚看似锋锐的石子,裹挟洪流之中,除了顺势而行,从来无能为力。 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彻底自由的命运。 这一夜很长,这一夜很短。天际渐白,他抬起充血的眼眸。 再一次,他选择做一个缄默的懦夫。 —————————————————————————————— 还有不到一月便是中秋,靖温长公主已经开始变着法地往娘家跑,连带自家驸马也一起三天两头地往长丰台撵。今天带了葡萄酒,明天就是戚昙亲手绘的扇面,后天一小罐南疆的茶叶,再一天下起大雨,干脆就说要去送伞。戚昙催得殷勤,秦秉方跑得热心,夫妻两个却劲往两面使,揣着截然相反的两路心思。戚昙让丈夫多往陛下面前去,好提醒皇帝他们一起长大的情分,让皇帝不忍派他上战场去送死;秦秉方却借机大吹耳边风,边口若悬河边拍胸脯立誓,就差要提刀上马,立刻就赶去丰州取火拔老贼狗命。往往等夜深了,戚亘听够了大将军雄心壮志,苏以慈听够了长公主软磨硬泡,两个人不约而同、就坐在一处叹气。 秦秉方真领不得兵。皇帝暗自摇头。一心复仇、急功近利。留在京中那一千余秦家军,撑死也就能充个奇兵。卫国公阵亡、二子年少,秦家军长久不操练,早就徒有虚名、一盘散沙,千里奔袭、岂非败不旋踵? 皇帝有所隐瞒。苏以慈心有不满。明明是秦家军今非昔比,不可一战,还说什么有所忌惮……怕不是想着借父亲的势、要苏家去前线拼死拼活,留秦家给他看家护院罢了!此战当打、却不能久耗。但凡能有个机遇…… “阿史那的使者快要进京。” 苏以慈眉毛一挑:“是可汗、年老昏聩的那个阿史那,还是小王子阿史那?” “他叔父空占王位不理事,决策是阿史那吉连定下。” “来喊救命?” “来给火拔支毕捅刀子。” 苏以慈闻言,自然就起了兴趣。皇帝附耳过来切切几句,说得她几乎立刻眉开眼笑。 “你有了想法?” “我只想到几个人。”苏以慈笑道,“或许、顺水推舟,还正好能卖个人情。” 她说着盘腿上了榻,一根根掰起手指头: “荣王府友,林怀章,其一。 “林家子挚友,‘虔金号’老四张祺裕,其二。 “多数事情都能交给虔金号去,剩下宣清长公主那头……你、记不记得,良宝林身侧原来有个陪嫁女官?” “入了监义院,全是她自作自受。” “她早被荣王要去,给宣清长公主做婢子去啦!您老贵人多忘事,妾……哦,这个或许真没跟你说过,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说着一扒拉皇帝黄龙衮袍:“让秦大将军左卫盯紧了林张两家。燕国使者的提议,咱们慢慢算;这个句,也先观察者看。他们二位,将来或许是要帮大忙的,左卫别跟太紧、别放太远、也不用太着急,总得等荣王领兵出京后……” 戚亘微眯起眼,正看见她极其灿烂地抬头一笑: “所以陛下,预计要给妾身的父兄、何等封赏?又要打仗、又要演戏、还要看好荣王殿下……” 吴萃雨站在靠近门口的凉快地儿,依着冰缸——或许正因如此,她心下才忽然打起寒颤。 她已知道苏家人中谁将受到皇帝封赏、甚至已经知道那封赏会是什么。馨妃必定不平、熙昭仪必然眼热,然而在吴萃雨看来,这却是再糟糕没有的事情。 连她都开始想念宫外那广袤自由人间,想山谷草长、想山坡树高、想羊走崖,想马跑道。她却不过是闲来追忆、至多梦中浅尝,有些人足比她幸运。孟郊道“南山塞天地”,足见终南山气势之磅礴,木棠初入此境、好似飞鸟投林,当真要“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杨家别业置在山腰,与翠微宫骑马不过半日距离,虽不似帝王行宫开阔巍然,开山引水亦别有番风景。林野间山风稀少、日色疏落,饶是日日勤起的木棠至此也要偷个懒,更别提小之,非日上三竿不起,非月上当空不眠——据小之所说,深谷夜色才是最绝妙风景。第一日寻幽探微行至深夜、忧心无处可去时,就是她笑嘻嘻领众人转个弯,面前又是一处二进小院,甚至有部曲远远就来迎接。“我爹爹南方长大,从小没见过这样奇绝的险峰,专门向皇舅舅讨得恩典,四下修的都是院落,行路累了好歇脚,连皇舅舅避暑时也会来坐坐。”她此时说话还兴致勃发,休整歇下却蜷在被子里自己把自己抱住——住着父亲的院落,临近舅父的行宫,焉能不思故人? 后来围场习猎,木棠念叨起二哥,有人又起了别样心思。小之居然是马上能手,弯弓引箭真能猎得鹿的;文雀却嫌血腥,别开眼去不时作呕;木棠讨了弓箭来,寻了个无人方向也要学射,是箭杆松了弦还绷着,羽箭掉了地,平白让小之笑话。“要是二哥在、就好了……”她自言自语,“君子六艺、我也该学学……” “礼、乐、射、御、书、数,你差得还远。”文雀跟上前来,不说荆风,单问起她那匹老黄马——就是七月十七他俩一起出去,在街上看见的那匹:“你该将它带来,老马温顺,咱们在这里闲着,你总可以先学骑马。” 于是乎,连木棠也开始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别的不论,她就想那匹老黄马。当时没寻找失主,戚晋留了银子,暂时领回了府上,她每天早上要替它梳一遍毛,用上好的粮草喂着,可怜它还是一般无二的精瘦,浑像木棠自己一样。或许这就是各人的命数,强求不得。她这样认准了,第二日曲水流觞时,第三日登阁远眺时还是难免恹恹。小之不曾在意,还是文雀凑上前来: “想京城了?还是、想京城里某个人了?” “我想我那匹黄马。” “欲盖弥彰。”文雀唾她,等这晚主子歇下,更要跑去人房里堵门,“日日心不在焉,还不想交代你和殿下出了什么变故?” 其实哪有什么变故。她只是那日听了二哥诓骗,以为殿下有急事相商,却撞着不知什么大官,因而无地自容而已。荆风其后向她赔罪,说出门之时桑竹庭并无旁人,全怪自己来找木棠前耽搁了时候。李尚书恰巧登门,他应听属下禀报过,却居然也不曾放在心上。“所以说回来,还是怪文雀姐姐你,”木棠蹭过来些,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那天二哥先来找你,你和他说了什么,让二哥魂不守舍,是还害怕那天看见他杀人?” —————————————————————————————— “我日夜礼佛,一切都好。” “巡逻加倍,夜间多有扰动……” “我、一切都好。” 她丢了话头,转身便要回去,荆风偏在这关头记起段姬所言,居然张口还有要辩: “我不是你以为的人。” “……我以为你是什么人?” “杀人如麻、心狠手辣。”果然是和戚晋师出同门,自贬起来毫不留情,文雀没有搭话,接着却问他: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荆风眨眨眼,好像有些琢磨不清楚,更分辨不明白,文雀接着就转而称呼他“典军老爷”: “典军老爷位高权重,时间宝贵,不该也没有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我们不过见过几面,其实典军老爷根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典军老爷,我们更没有互相认识的时间和空闲。有时,一叶障目,一时糊涂,细想想,却是挺没必要的。” “天下事并非桩桩件件谋定而后动,似姻缘不过媒妁之言……” “典军老爷提到姻缘,可是要娶我?” 荆风就把脸憋到酱紫,不说话了。 “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楚家姑娘早夭,说是准王妃,可如今府上谁还记得她是谁?这事连主子……连木棠都过不去,方才听说了莱国公的事,又长吁短叹了好些时候。你专门替殿下跑一趟,不也是为了让木棠不要为楚家姑娘伤心?” 文雀咄咄相逼,接着把头一抬: “她当然不会伤心,有缘无分之人,不值得在意;但我知道她会害怕,害怕也变成这样有缘无分之人。典军老爷,我不想物伤其类,更不想提心吊胆,不值当,更没有意义……总之宝华寺的签文是这么说的。” “你信签文,不信自己的心?”木棠听到此节,不免咋舌,“我不过跟你提过一回二哥,你自己说当时在太医院你一眼认出他的。你想伸张正义,二哥有这个本事。你原来天天说他这好那好,让我不要胡思乱想,现在为什么自己倒胡思乱想了?到底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因为刺杀当时她幡然醒悟,自己原来对他一无所知?因为宝华寺里福至心灵,想明了他重任在肩,不是她可以肖想觊觎?又或者木棠与殿下莫名闹起别扭,连他也不再频频往协春苑来?期间变故,连她自己也说不很清楚,只是忽然觉得竹篮打水要一场空,于是溪边不去了,篮子也不要了。最勇敢的最克制,最热烈的最清醒,就像她,就像木棠。 就像小之。 她大半夜披衣闯进来,身后追着瑜白琼光,洋洋得意地,说自己有了绝妙点子,让荆哥哥护卫她闯荡江湖。如此,衔了长江头尾,害怕他俩没空叙情,思君难见?她接着转向木棠:“姐姐就更新还高兴,表兄也是,你们怎么自己糊里糊涂。表兄如果不在乎姐姐,他随便用荣王的身份来压你,自然心想事成——就像爹爹和皇舅舅一样;你要是不在意表兄,不害怕拖累他让他难为,你就该如狼似虎扑上去,咬定了才不放手。他退了一步、你退了一步,因为你们在乎,就像勉美人,像……或许像我娘,我希望像我娘,我不知道。” 围炉夜话因此变得有些沮丧。小之想有个娘,见到哪户寻常人家都眼巴巴地羡慕;文雀知她“闯荡江湖”乃是无稽之谈,心下却莫名起了希冀,接着却是无边落寞;木棠呢,实则早就明白小之嚷嚷的道理,更清楚这其实于事无补。 她和戚晋并不在同对方生气,只是不约而同地丧气,而后心有灵犀地决定要理智一些,仅此而已。 可她一路与他相知相识,靠的岂非正是莽撞和自私? 她想起今日午后,断断续续下了一阵小雨。她们躲在树林里头,还是有水滴零散掉在头顶。旁人倒没什么,单单木棠就好像破了头皮,流了血一样难受,接着又开始隐隐头痛——那日在桑竹庭吹透了冷雨、稀里糊涂又睡了一晚,江院判就说结了病根不易好。她不放在心上,更不会向旁人提起,可是如若此刻他在身畔的话,就算有树林荫蔽,他却还是一定要给她撑伞的。 她到底想他了。 民间纷纭在传,说边关燕人侵扰再起、怕是战事将近。甚至就在凤翔府,她都听说年轻将领们群情激愤,各个请缨出征,老太师劝阻不成,一时着急上火还生了场大病。想必此时此刻他必然又宵衣旰食,甚至又顾不得按时吃饭;花园那头的灯火又要燃到深夜,良辰美景一墙之隔,却可惜无暇他顾。也不知他要多久能抽出一次空,像她现在这样优哉游哉地听一听风,看一看云,在最后离别的日子再观一场雨。如若她能有何娘子、或是宜昭容那般的才学,能有小之这样射御的本事,如若她能做些什么,而不是唯有躲远些不要成为拖累…… “虽然没再打只鹿,但兔子也差不多!”小之无论如何都要给她表兄一个惊喜,王府亲事就冒雨在围场支了雨棚,好歹她捉着只兔子便算尽兴。亲事将兔子装好,她要抱着那鹿皮袋子,踩着一靴子的泥土就“哐哐哐”踏上马车里来,“等回去了,我要亲自下厨,做个兔肉大宴好好款待你们,尤其是表兄!让他不放心我,让他说我还小!” 她如此兴致勃勃地翘首以盼着,可这份希冀几乎转头就落了空。回到京城时已近黄昏,戚晋却并不在府上。小之一刻也等不得,出了郁芳轩扭头就去找段孺人。后者是安坐家中没错,但却有所顾虑般,“嗯嗯啊啊”问一句缠三句,不然就干脆岔开话题天南地北地胡扯、甚至念起佛经。小之知道轻易撬不动她的嘴,也不耽搁、马上出门就去找薛绮照打听内情。 “你当真想知道?当真?”薛娘子神色慌张,脸上还有泪痕,拉着小之的手坐下后更是将这问题翻来覆去问了好几遍,却依旧不肯将始末缘由如实说来。小之急得抓心挠肺,以去表兄面前告状相威胁,后者却满不在乎,知道她说要和段舍悲告状:“就说你全告诉我了,还撺掇我胡来!” 果不其然,这才是薛绮照命门。她马上软了声,四下里一望,凑近前去小心开口:“是王爷叮嘱,一定要瞒着你。反正你别胡闹,乖乖在府上呆着就好,吃穿用度一律不会少你的。我都不忙,你更没什么好慌。” 小之还眨巴着眼睛连连点头,木棠却瞬间方寸大乱。 薛绮照却一刻不停、将真相如实说来: “今早的圣旨。下午,王爷便领兵出征了。” 领、兵、出、征? —————————————————————————————— 八月的天很热,燥热,使人总是渴雨。可长安城如若有雨,必定是暴戾猛烈的骤雨,只劈里啪啦发一通狂,转眼就没了踪迹,不仅算不上凉爽,甚至惹人烦躁;不像京郊林野,雨势缠绵、谨慎,寂静无声。下一次落雨、会是什么时候? 比长安更北的地方,雨势是会会像燕人一样野蛮,还是像旷野一样缄默呢? 泡满了雨水的浓云会遮住夜空,纷纷扬扬的雨雪会遮住视线,那举头望去,还看得见明月吗? 若把心思讲给风听,讲给月亮听,祂们会把同样的声音送到你耳边吗?会告诉我你能否吃饱睡好、是否依旧彻夜不眠吗? 最木棠拿起笔沉吟了半晌,最终却只画了一个不规整的圆圈。她歪头看看,把它涂黑,又在里面写了好多好多字,好多好多没人能看到的字、连她自己都不行。最初的几日,她还想去看看桑竹庭、又想去朝闻院走走,可后来连这个也不行了。小之说表兄既然离开,也没什么必要赖在王府,她想家了。于是木棠跟着辗转宣清公主府,在那亭台水榭穷奢极欲的所在不赏景、不观水,每晚就坐下来涂一个黑圈,把无数的字写下来、然后忘掉、然后按部就班地过她的日子。黑圈一天比一天满,月亮一天比一天圆,快近中秋了。她甚至开始偷偷拜神求佛,因为接连几晚的噩梦,比他那电闪雷鸣、经年不休的梦魇还要可怕百倍的噩梦。她在小屋里跪下来,而后祈求,全然忘了这些所谓神佛是如何欺软怕硬,又如何不堪一击。她此刻真心祝祷,纯粹病急乱投医,而后她听见九天震动,是命运在肆意嘲笑。 她被面前突然抬起的高坎绊倒,差点摔得头破血流。 就在中秋团圆日的前一早,小之不见了。 —————————————————————————————— “我在寅时一刻醒来过一次,主子还在,睡得安稳。之后都没听见什么声。卯时三刻正常醒了要给主子起居做准备,床上、被子还在。然后是、琼光进来端水,我去请主子起床……被子里面,塞的是枕头!那么薄的被子,如果不是垂了纱帐,我早该看出来不对劲的!” “所以你卯时三刻也只是看了一眼,确定不了小之当时确实在床上?”木棠将瑜白打断,后者一听,吓得愈发面色惨白。文雀先扶她坐下休息,琼光才回院子里来,神色更是匆忙: “我又找了一圈,这回连王府调过来的亲事都出动……才发现、是、是南面角门,在花园后头、下人采买蔬果走的那个。是王府亲事,被砸倒了,才发现了叫醒来。说天快亮的时候长公主殿下在转角处叫唤,说扭了脚,他过去看,就挨了一闷棍……哦对,不是,角门是上锁的,是附近有个洞,公主府空了些日子没给补上,主子从那里逃走的!” “亲事有没有看清她的穿戴?” 琼光挤眉毛咬手,结结巴巴:“这个、好像、说……对对,亲事说转角黑的,他才不知道主子怎么了,才过去看。他没看见主子!这、这该怎么办!” “她穿衣打扮都要人伺候,她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些什么衣服。昨夜的那身藕粉轻容纱……” “我被主子拖住了说话,就在屋子里还没拿去洗……”瑜白在一旁惊叫一声,“确实是不见了!这样、至少咱们好找!” “她不会纨发,至多簪了个简单的髻……我教过她的。琼光,你先告诉亲事,往外头找、甚至……京外,城门口问!她绝对是谋划很久了的,王府巡逻愈发森严,所以她才要回公主府来。她策划好了,不声不响,要去追军队,找……她还要骑马!我去马厩!” 从前郡公府养马不拘银钱只讲排场,匹匹膘肥体壮、昂首挺胸;便是后来杨珣伏诛,改换门庭,阖府上下也不曾有一处怠慢过,因此木棠一只需一眼便能看出,少了的是自己那瘦弱年老的黄马。它不如别的马金贵,因而栓得随性,且如果孤身一人骑乘宝驹、又这样年纪轻轻,必然会被守城郎卫拿住了仔细盘问。她果然是有备而来,她当真要出城! “文雀姐姐,你马上、去告诉段孺人,请她出面帮忙。不仅是亲事府,恐怕要请到卫府!一来一去太折腾,我先去追。上次走凤翔府在南面出的是新安门,她每年要走一趟……西面去宝华寺是成安门……不对!大军出征是往北走,先往东,是建安门!我、请位亲事,骑马,去建安门!” 得亏她当机立断,段孺人家常琐事能打理得井井有条,遇到这种变故却也要慌了手脚——连佩江手中的梳子都断成两截!王府亲事原本被派去几处城门知会——这是段舍悲的意思,可她哪里知道落门需得要陛下诏书手谕,听了典军魏奏提醒才慌里慌张换了衣衫、亲自跑去卫国公府求长公主帮忙。如此一来二去折腾够了,等城门戒严已是日中。她顾着小之未出嫁的名声,居然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绘成图形四处张贴,连寻访的左卫都仔细叮嘱了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大肆声张。文雀看得着急,这日结束后上起火——主子聪慧无比,这么遮遮掩掩定会打草惊蛇;况且依照时间算起来,小之此刻只怕早出了城门,在城中查访不过是徒劳无功!段孺人却不听她的,坚持小之半夜离开出不了城,就一定会躲在某处,就一定会有人看到。说不好她在城中遭遇了什么,根本没有机会出城。连文雀都请了王府令牌,自己也找处城门去寻。她却走得太急,光靠两条腿、哪赶得上四条腿的马匹? 即便那是匹老马。 木棠已经看见那匹老马。 每当她向自己的无能为力屈服,企图祈求神仙指出一条捷径之时,命运就毫不留情地滑向更艰难的方向;而每当她撸起袖子准备要迎难而上时,命运却顺从地闪身让开一条康庄大道。就比如此时、此刻,当她惧与小之即将面对的命运,骇到瑟瑟发抖却执意追出门去、不肯将息时,那识途的老马自己一步一步,从远处官道上显出身影。其上负有一人——是熟悉的,使她终于心安;一旁跟着一人——也是熟悉的,却使她心慌。 她跳下马来又爬起,先赶上前去。如果不是大声叫了“张公子”,随行亲事的利剑恐怕已然出鞘。 “小之、这怎么了、怎么这样……你你在哪里见到的她,你要带她去哪里,怎么、怎么回事?” “不不你先别哭没事没事。”张祺裕手足无措,先松了缰绳又马上捞住,想去拍拍快要急哭的木棠又想去照顾睡梦正酣的长公主,手足无措间得亏是有王府亲事来帮忙。他退一步,自然就让看那一看就不好惹的兵士,而后面对木棠,语速瞬间快得离谱: “睡着了毕竟此时已经午后。你认识是你主子?那我岂不是捡了个公主?公主每日要午憩很说得通……别误会!我好端端在人店里吃饭,是你这公主娘娘自己牵着马走进来我记得见过她模样好像是在刘深纳采那日的宴席,我不知道她是谁但看见出手大方眼神懵懂孤孤零零的就知道是偷跑出来的大家闺秀,老马识途可谢谢它帮我把人送回去,这不刚好遇着你、更省事!别皱眉头,小姑娘皱眉头不好看,你让您那位军爷检查检查这好人家的姑娘我一根汗毛都不敢动!而且官眷诶!我一破走商的动人官眷是嫌我一家十三口通通活腻味了?” 身后亲事将小之扶稳了,冲她点点头。木棠弯了身子,有一阵子喘不上来气。张祺裕不以刚才那下意识的敌意为冒犯,一边给她打扇,一边耐心劝慰:“你都这样,府上快翻天了吧!主子丢了怎么都是罪过……嘶,你要不要,我给你寻个住处,你躲一晚?诶,这样也不好,但你不是奴婢啊,听我的,别死心眼,管他谁要罚你不认就是!都吓成这样了,人是你找到的,大功!将功补过嘛……让、让这位军爷——是自家府上信得过的吧——先送公主回去,也别让别人操心了。你才受过惊吓吃了风不能骑快马,我陪你,牵这老马回去。你骑着也行,我给你牵绳。” 话是这样说,木棠可不肯无功受禄,他二人就慢慢走着,单听张祺裕天南地北地胡扯瞎聊。他自己先抱怨三嫂,说是蓝田县一处货源出了点小问题,恰巧三哥又突然生了病,生怕三嫂家带人打起来,只能赶当天亲自出来跑这一趟。接着话头一转,又说幸运——阴差阳错救了位长公主,算木棠幸运。“才十几岁来着?这么小一点,就敢一个人跑出去追自个儿表兄,她难不成还真想上战场?啧啧,怕不是被杨珣惯坏了——这话我也只在你面前说,你别嘴上没把门,让长公主恨死我。欸呀,在那之前,我先会被大哥打死吧!” 他自己抖抖肩一个激灵,马上转过来严肃了神情:“所以、谁都不能说!得亏你府上那位军爷不认识我,要不……得是天大的罪过!” 木棠如何不知道张祺裕的言下之意是什么:他浪荡风流京城里素来出名,和长公主单独相处那会传出何等风言风语!小之尚未婚配,木棠省得其中利害,心下又要打起冷颤,她于是将话头扯开,借这得来不易的机会,先安慰安慰自己另一种噩梦: “所以、张公子,您能不能劳烦,帮、帮长公主想想。你都猜出她是为了、殿下去的,你知道她担心殿下,所以,她的担心,是不是多余的?” “这个,真不好说。”张祺裕将缰绳在手上绕两圈、再一咂么嘴。木棠被他闹得心慌,当下竟脱口而出: “所以真会变天?等他回来、就像守陵那时候一样?可他为什么要去……这仗为什么、就不能不打吗!” “你看看,你自己都这么聪明,一语中的了,我还有什么能说的?”他嘴上这样奉承着,接着拍拍扇骨,还不忘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不过,你对长公主这么忠心,这么着急要知道清楚,那我斗胆,不许嫌我话多、烦人啊!首先危不危险这个,肯定危险,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好处荣王殿下干嘛非去不可呢?图利嘛,他要是能一举解决燕贼之患,大功啊!还有什么可怕?再说这次的战事,你也觉得突兀,是不是?没来由啊!有人行刺荣王,没错。不能姑息养奸,也没错。但这仗到底为什么非打不可,为什么要急着开战?你说说?” “不是皇帝想对殿下……” “跟荣王殿下无关,不过顺道把他捎上了罢了。”张祺裕看她着急,便又摇起扇来,好循循善诱,“你也知道,朝中有世家和杨党之争。还有……上次茶楼里说过,我就不具体讲了。那上次也说,盟友这东西吧,不过一时利益罢了。有同盟之时,就有毁约之日。分分合合,绕不开的。” “所以、是、世家……内斗?” “对啦!”张祺裕猛一合扇,整出些轻响,“支持出兵的是哪些人?” “我知道的,卫国公府——秦将军,然后老太师那边是朱将军……” “反对的呢?” “老太师、尚书令、楚傅莱国公,还有他的学生,上次来过的是刑部尚书。所以是他们在互相夺权?” “谁和谁夺权?” “太师和……太尉……” “文臣武将之争嘛,历来如此。你说要边关当真和谐了,舞刀弄枪那些老将军不得闲得长青苔去?啊,虽然到底不至于不至于狡兔死走狗烹,但他们在朝中的影响到底是要日益的。所以他们巴不得打仗,越激烈越好。什么战争,那都是赤裸裸的功劳啊。功劳就是权啊!权就是钱啊!谁和钱过不去呢?” “可、可打仗起来,会死人,会死好多人!” “你还是太局限。你想想,要是真能挫挫燕贼的锐气,立下不世之功,他们可以安然躺着再过十年,那边关老百姓,不也可以安居乐业十年吗?上次说过,凡事不是非黑即白,不要钻牛角尖。这些武将是不是为国尽忠?是。有没有自私自利?也有。不矛盾嘛。人又不是铁疙瘩,哪能没些个私欲呢。为国尽忠的同时还能捞一笔,那可太划算啦!” 木棠闻言,不禁陷入沉思。她过去看问题是否过于绝对了?戚晋也说过,绝对的道德制约只在闺中有用,平日里、尤其是官场上,人人都撒谎,一举一动处处都藏着百八十种心思。但要说那些官老爷们是坏人吧,也不是。老太师那样对戚晋,他还是受万人景仰,是了不起的大忠臣呢;秦将军差点将戚晋害死,他还是忠良之后,是勇猛杀敌的打英雄呢! 她想得入迷,张祺裕就又要给她打扇,手上绕短了缰绳一时解脱不得,倒挣得那黄马长嘶一声,吓得木棠一个趔趄。张祺裕虚扶一把,将扇子还手别了腰间,咧了笑,没话找话:“说来我也真是不明白,王府啊,就算不是王府,长公主府吧,怎么就、这么寒碜的老马,竟还入得了长公主殿下青眼。诶,不过小孩子嘛,很难讲,是不是小的时候买的,养出感情了这都?” “这是上个月才买的,也不能算是王府正经的马。”木棠将事情原委简单讲过一遍,忽然又有了个好主意。张公子门路广阔,何不托他追查失主?马匹老弱,主家必定不富裕,丢了马可是很大的损失,轻易担当不起。张祺裕痛痛快快打了包票,接着却马上补点说明: “事先说好,估计多半是旅人所失所以不曾报官,那样的话几乎没可能找到失主。我也不是万能的,到时候可千万别怪我。” “今日张公子能帮忙找回小之,就已经是大恩了!马的事是我多求了,怎么敢怪罪!” 她这样说,不管张祺裕如何退阻,还是认认真真行了大礼。对方马上扶她起来,满面的笑却怎么都压不住,一开心还满手的宝贝要往她荷包里塞。“蓝田玉料,稍微有点瑕疵,没什么都受不得!你今天太折腾了,回去指不定还怎么着呢!明日不还十五,中秋节,你拿着上虔金号来,随便找一家铺面换点钱,买点好的,吃的喝的的……我这不也是为了长公主带的铜板都……不说这个。到时候我有什么关于失主的消息,就让店伙计告诉你。” 木棠此刻是千恩万谢,回了王府是千叩万拜,等见了小之又是千言万语说不尽,时刻瞪圆了两只眼睛,恨不能十二个时辰不错珠地将她看紧。于是八月十五便变得无端漫长,她们自宫宴上回来,看够了太后娘娘的眼泪,又被临丹阁拉去——因小公子学会了说第一句话,又看薛绮照兴奋哭了半宿。睡下时已经很晚,直到天光已曙,小之仍旧睡得昏沉,木棠翻个身坐起、却从来睡意全无,本想趁这机会出门去找张公子,反复斟酌了却到底是绕回协春苑来。 无端地、她也想起自己的娘亲。 当日午后,是林怀章亲自寻来。他一开口,黑着两只眼圈的木棠简直要跳起来: “和亲、小之?不是……什……出去说,出去说!” 她先是出了协春苑,觉得不大妥贴;又出了仪门,还是忍不住要东张西望;最后不用出乌头门,就能看见张祺裕歪着一条腿无所事事,他三人上了马车,就在巷子口上个薛家茶楼,关起门来,才终于能仔细说话。 “毕竟是、这样大的事……小之、文雀姐姐,还有段孺人……还是先问清楚了再说。怎么回事,怎么突然……” “是听我父亲亲口说来。突兀也该是他燕国突兀。他们可汗估计也是真怕了,走投无路,求大梁援兵,又要称臣又要和亲的,后者拟定人选,正是宣清长公主。” “宣清长公主虽然两头沾亲,不过到底不算是正统公主。舍掉她一个,换边境长治久安,很划算。”张祺裕侧支起一条腿,一副混混样子,事不关己地说起浑话来,“看来,咱们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这突然就,多了种伤感的情绪,都想哭了。诶你这没心肝的,我说我都要哭了,给我递个汗巾帕子啊!” “你少来。”林怀章睨他一眼,又转回向木棠,“不会成功的。三国既然想打仗,就不会让她嫁过去。” “……三国?” “燕国火拔支毕要一雪前耻不肯称臣,咱们有朱家要维持地位与文官抗衡,难道楚国无人想看鹬蚌相争,做渔翁得利?”张祺裕插话进来,一挑眉毛,“不然,你以为刺客是谁派的?” 木棠倒吸口冷气:“是……楚、楚人?!” “大差不差,是朱兆的手下。”张祺裕挺直了身子,认真道,“马主查到了,是朱府一个仆役家的。他那匹老马莫名其妙让他主子给要走,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去你说的、那盗马贼交代的客栈问了问,丢马的,是个楚人。” “来……和朱家合作的?可为什么当时官府没有问出来?”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何况他要是敢说,只怕追究起来罪责不小。我不是官府的人,给的钱又够多,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咯。”张祺裕摇着腿嬉笑,好像对此颇为自得,“看来应该是朱家怕来谈事的那楚人被发现身份,出关不太好走,所以特意选了匹老马,应该还寻了些寻常衣衫,教他装成平头百姓。可是巧了,谁能想到呢,没想到就这么匹老马,才送过去,转眼居然还能被人偷了去。你说说,这盗马的,是立了大功、还是犯了大罪呀!” “将功抵过。不是他,我们何以发现居然有暗度陈仓、参与其中。”林怀章接话道,“从前不知所谓的,如今全都一目了然了:之所以有刺客提前出手,因为人是朱家安排。他们只想挑起战乱,并不想真的行刺成功。那枚弃子,就是个警告。” “可那万一暴露了,被发现其实是朱家的手下……” “皇帝会替他们兜着。反正对他百利而无一害。”张祺裕说着,连连赞叹,“这刺客的招数实在是绝。一旦得逞呢,好事,帮助皇帝巩固皇位;失了手呢,分开来说:他们开始时装作是皇帝的人马,如果荣王信了,我朝内乱加剧,楚人得力,朱家武将也要受到倚重,浑水摸鱼,不亏;然后内里再套层燕人的假身份,这不就最近朝野上下吵吵嚷嚷的,都说要出兵,他们不还是获利,实在不行真被发现了,朱家——皇帝肱骨、文仪敬慎皇后母家;楚国呢,孝定恭皇后的母家,都是皇帝自家人——都是沾亲带故,皇帝哪肯丢自己的脸面?这是盼着此战起了便不休,最好连燕国可汗一并杀了,不扫荡了阴山誓不罢休哩!” “本来大好良机。为襄助可汗声讨叛臣火拔支毕。待夺回西受降城,便和亲罢战。上兵伐谋,这群武人却只想烽火越旺越好,最好血流成河不可,人心可畏,何其可悲!” “……但是、燕人、他们的可汗、真的能信吗?西受降城还在他们手里……” “是在火拔支毕侄子手里。卫国公也是死在火拔支毕手中。火拔支毕是燕国前任可汗姻亲,与现在王座那位,有仇还没算完呢。”张祺裕侧过身来为她解释,“你别看他们燕人四处劫掠多轻松潇洒,那马背上的国家实际上最是动荡不安。安定不下来、又没有文化,除了打打杀杀就是打打杀杀,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马背上挣的所谓辉煌长久不了,最后还是逃不掉要衰落分散的命。不过他们本来也是部落混居,轮选个王,还镇不住四方。你不知道,阿史那一族上位时闹出多大动静。历来在可汗位上死于非命的,那都不下十人!要么他们可汗做什么要投降?是知道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坐看我朝进步,到了了他们迟早是个‘死’字。但这些话——今日所有话,你听过了都当没听见,都是绝对机密,说出去,谁知道哪天要掉脑袋。” 他神经兮兮说罢,接着却一反常态站正了身子,居然对木棠行下一礼。木棠从沉思中惶然回过神,接着又是一惊: “所以为什么告诉我、这又是……啊!你、你要求我帮忙,让我?送长公主、去和亲?” “跟我家商队一起走。正好要去燕国送货。商队里都是靠得住的人,也能瞒过朱家和楚国的主战派,随行有镖师,很安全。” 林怀章也向前一探身子,殷切道:“父亲已暗中与来求亲的燕人通了有无。他们会装作和谈失败打道回国。木棠,我知道这是个重担,如若能成,不说永保边关安宁,但至少边民能休养生息很长一段时日。眼下这一仗打不起来,能挽救数万人命!往大里说,若是三国合作,共同发展,那当真是大同,福泽万代!你……先同长公主殿下仔细说说,我相信,她是个深明大义之人。” 木棠一字一句听得仔细,她却久久没有说话。她想去,她当然想去,但她怕。她怕见到他,怕这么自作主张近乎胡闹的私下和亲;更怕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和亲的是小之,她必得问问小之的意见——这本是推托之词,然而谁能知道,不仅小之没有没有半分犹豫,就连段孺人和薛娘子,也都一口应下、愿意放行。 “这可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儿。小之的这性子,或许去西域也更合适。”段孺人是这样说,“但是张家的商队靠不靠得住?不然我再安排人手一起跟着,以防不测。” 薛绮照则是把自己给儿子求的平安符拿出来给小之备上:“离家那么远,路途凶险,还是得佛祖保佑保佑。若实在危险,就去驿馆找咱大梁自己的官儿,咱不和亲了,回来就是,安全最重要,啊。” 只有小之自己一点不担心,她觉着自己是要去做一件足以彪炳千秋的大事儿,顺道还能见见表兄,可激动得不得了呢。初听到这个消息她便急不可耐地要回房收拾行囊,但这次的行动乃是绝密,关乎数万人生死、千家万户安宁,因是必得仔细挑选人手,订下万无一失的计划。小之等了一天、两天,等到开始泄气,外头才终于传话过来。一切纸上谈兵的,就这样当真即将成行。 出发的这一日,木棠永远铭心刻骨。天还黑着,王府的侍卫先去放行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段孺人和薛绮照站在门口的灯影里,小之拍着手,在马车旁蹦蹦跳跳。 有蝉在叫。 她捏着袖口,咬着嘴唇,直愣愣地望向前方。这是如此浓稠的夜,如此孤单的夜,如此清幽的夜,如此喧闹的夜,仿佛不会结束。 仿佛不会再来。 马车缓缓启程。她掀起车帘,角门的灯火引燃了一隅天空,清风中已有了些许凉意。她算起日子,眼角不知为何有些湿润。她要赌上一切、抛下已经吃饱穿暖的人生,去迎接猝不及防的坎坷,就从今日,九月初一。 有叶子落了,秋天当真来了。 车轮滚滚,载她奔赴一往无前的命运。 第31章 茅庐初出多踟蹰 京都城门丑时二刻开启,赶着出入的自更夜里就排起长队。杨绰玉一行随商队自东建安南门而出,却片刻也不曾耽搁,顺畅得很。薄雾般的黑夜里,遥遥拉下了那些挑担的贩夫、打哈欠的孩子、负书担橐的远行客,还有刨蹄子的驴、打尾巴的牛、前扑后跃的狗……以及那座拥挤繁华的城。 木棠捂嘴掩下个喷嚏,放了车帘缩身坐回来。 早过了立秋,昨儿又刚下过一场雨,半冷不冷的,加衣嫌热,脱衣嫌冷。车轮滚起些泥点,秋风吹着;他们却一路向东,仰面得见天际曦光欲曙。可说起来,木棠既无半分翘首以盼,更不知怅然若失,只是不可避免地、总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害怕—— 自己似乎不会再有运气,能够回到这皇城宫阙里来。 文雀给睡熟的小之盖上件短袄,踢踢脚让她自己也披件衣裳去。“少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家婆轻声絮语,威势可半分不减,“张家商队这般财大气粗,通行打点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定一路顺利。今儿晚上看样子能按计划到达咸阳。前几天适应适应,后面走快些,才不耽误你带小祖宗全须全尾去见情郎。” 木棠咬住下唇,将袖口绞得愈紧。 其后小之砸吧着嘴醒来,糊里糊涂揉着眼睛发了会儿呆,再看见她姐姐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念叨起千觞楼的豆花酥。文雀立时如临大敌,她自己却打个哈欠,心不在焉只说虽然惦记,但更想留着肚子给边城美食哩! 她边说边将自己姐姐偷眼打量,这些话分明是说给木棠。的确,有那么一瞬,木棠确乎想起初入露华殿时小屋内那第一口松软热乎的米糕,想起荣王府里第一晚精致油亮的小馄饨,想起初入王府当夜没尝进口里那一筷子羊肉,和溅落在桌边的那一碗粥;想起月夜下沾满双手的莲子碎米糕,想起某场大雨中辛辣的花雕,想起雨过天晴那夜一颗软烂的柿子,和七月十七街边没有辣油的米皮。早起无心用饭,她现下腹内空空,少顷正午、余后前路恐怕都不会再有这般炊金爨玉的好时候。 可是秋天,已经到来。 农忙时节,不止茶铺饭馆,连驿亭都人手紧张;草草对付了便饭,小之在不久之后又叫停马车,先要摘梨佐茶,后要打枣戏耍,心思一会儿一变,连累得整个队伍停滞不前。后来商贾们下了马车,嘻嘻哈哈名为帮助实为搅场;镖师们也下了马,瞻前顾后愈发急不可耐。木棠眯眼看了会儿太阳,惦记着眼前和小之打成一片的陌生人,又操心着远方沉默不语的镖头,踢着脚碾着落叶,还是忍不住要和回来取水的文雀念叨: “……你看、镖头他是不是不太开心?我总觉得他脸有些黑。虽然张公子说是他三哥的岳父,说是知道小之身份就是要保护小之的……可是我们这么耽搁,怕是到冬天都走不到丰州。人家说不定也是真不开心。那些商队也是,明明是要认真走商的,干嘛闹的这么热情,是不是也知道什么、别有所图?” 曹文雀早发现她此前夜夜偷溜出门,疑是与张家四公子私会,现下听她自己提及,自然抓住了要问个仔细。木棠却自认没有做错什么。为了学习、哪还能有错?再说自己白日里七八个时辰都守在小之身畔,吃穿住行身心康健没有片刻懈怠;便就是向张公子讨学,也只敢看小之睡下才偷偷去,不到一更就回来补觉。她本也没想着临时抱佛脚恶补州县、兵制、乡官等等杂项,还是那日听张祺裕来送过所后不知不觉说漏了嘴: “死心眼……秤砣疙瘩!你瞧瞧,为了给你们多做了两份过所,有备无患,专门找到周庵去卖脸!” “可、周老爷都不在京兆府了,那这岂不是偷偷搞的,不是违法!”小姑娘闻言吓得打嗝,“万一、被查出来……而且他那么不喜欢、周家,为了小之和殿下又得去找周老爷……会不会、也牵扯你?连累你和林公子……” 张祺裕连连摆手。谈何连累?自家分明有得赚呢!前些天太府寺京市令和少府监掌治令轮番上门,他那年少有为的三位兄长一个不落、连带父亲一起关起门来严肃认真探讨了好些时候。官府的请帖已至,却之不恭,再说可以借机开拓新商路,还能可以免去大半算缗钱,甚至有机会搭上少府监的关系,自然得富贵险中求。可林怀章呢?却又是为何自毁前程,如此劳心费力? “虽说人家是亲王府吏,少不得为你们筹谋周全。毕竟外有楚人、内有朱家,各个虎视眈眈,指不准姓杨的还有些仇家在外,等着祸害长公主……” 他如此说着,想起前一日在那家伙面前信口关切长公主那几句不应该的话,什么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本不必去,大可偷梁换柱云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其后一大早,对方就将备用的过所亲自送到他手上——不仅有宣清长公主的,甚至还有商队镖局、乃至荣王殿下的,说是好让木棠随机应变。林怀章现在可不是已经在随机应变?明知此途凶险,明知和亲成功之后皇帝就将算计起荣王性命,明知兴明宫此时此刻已盯紧了他一言一行,却还是要这样义无反顾一脚踏进来,甚至说这是机遇,而且闲情逸致的,自得得很。张祺裕红得发黑的一张脸面就拉下来,一双眉毛更是拧成疙瘩: “你真要去?” “东西已送到,我还要回去陪我父亲。”林怀章说着,抬脚就走,“也不必骂我蠢,我是劳烦你、请你将一应物件送去荣王府。我自己近半月不曾踏足亲王府,将来要分辩什么‘诱拐长公主’的罪名,不也容易?” “你怎么……没瞧着又要下雨?我给你找伞……一场秋雨一场寒,让我二嫂再给你备些厚被棉衣……” “我是去坐牢,用不着。” 当事人悠哉游哉,张祺裕却一口气呛住: “……你爹!是你爹在皇上面前给你揽的活,肯定上上下下都打点谋算妥当!你就去大理寺狱走个过场……要不你现在就向皇帝投诚服软,省的荣王好端端回来人家拿你祭旗……林怀章!” 秋雨说来就来,不过片刻已浇湿了他二人的衣袍。张祺裕在廊下停住脚步:“你是探花郎!前途无量!便就是荣王死在边关,还是少不了你平步青云的好日子!又是出谋划策又是伪造公文,你……真不要命了?!” 雨雾迷蒙,褒衣博带的身影没有驻足、没有回头。这一别、却是比往日歌舞场里狼狈为奸时还要情意深重。“林公子一定也知道这一战对于张家、甚至商会来说生死攸关,所以一定要帮你……可他为什么会去坐牢?小之和亲是陛下默许的,他不过一时担点罪名,你们在怕什么?” 私放宣清长公主“和亲”,以诱拐之罪收监林怀章,待荣王班师回朝暗下杀手,逼探花郎易主效忠——皇帝那点小算盘,林张二人看的比谁都清楚。林怀章要一赌气运自愿入其彀中,张祺裕不想让才开蒙的小姑娘跟着担惊受怕,居然难得的闭紧了嘴。木棠好像很好糊弄,又好像很不好打发,再相见径直将他缠住,说是要讨些学问: “我还不知道领兵、出征是怎么个法子,然后郡县各处的规矩、风俗什么的也都不知道。你们都说万一——林公子都冒险做了三封过所——那么万一肯定会有的。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干,光等着你说的卢镖头救命啊!” 白日里得应付越来越没耐心的小之,她便唯有戌时之后才能得空留出来,向这混不吝的大才子讨学。虽说一个两个都是彻夜通宵熬惯了的主,但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怎么说怎么不大妥当。张祺裕其后就把人喊到自个家里来,有三娘亲手准备的宵夜相佐,挑灯夜读、说书讲义也变得生动有趣许多,虽然他最后总难免摇头唏嘘: “或许……长公主本不用去。” 临行前几日,木棠最后一次来到张家。望着渐成风骨的字迹,张祺裕如此摇头感慨。木棠不应,反催他抓紧时间再多讲几章书——连她都明白,张祺裕此言无非白日做梦: 皇帝容不下杨珣之子,否则不会专门点名宣清长公主出嫁和亲。 皇命既出,杨绰玉已无法再留在长安城里。 可如若长公主不隐匿行踪北上,林怀章自然无罪可责,自己家也不用把脑袋挂腰上。自此一别,许多事再不是自己能掌握,张祺裕那不安分的就眸子向旁一望:“活着。”收敛了颜色,此时此刻他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天资不凡,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万事避其锋芒,能躲则躲,能逃则逃,保命——比什么都要紧。” “还有两句,先教完,我都记会了,才好活命。”小姑娘用笔杆点点书册,急急地催: “不过,我都知道。真的很,谢谢。” 有片秋叶落了,就像她这几个字一样,轻飘飘的、又好像沉重得很,混在夜风里呼呼然一吹,好像拨云见月,有些局促无法的,忽而便释然了。九月初一,商队离京,张祺裕没有相送。他将去林府上,也简单道一声谢谢;九月初一,离开了长安城,木棠却似乎不再和文雀交心。 泄过卢镖头底细,她接着不再多说半个字。其后不久,当马车再一次停下,连卢镖头都要走近前来问一声时,又是她自作主张上前,反支了文雀姐姐去看顾小之。她其实与这位虔金号的三亲家素不相识,只是见着来人额头宽阔,稀疏留着络腮胡,脖子又短又粗,虬结肌肉隐在层层劲装下,山峦磐石般缄默、稳固、坚不可摧,于是不假思索的,便知道他正是卢镖头。 她却居然仍不肯全然放松: “您体谅,小、公主玩心大,撒欢了一两天,就收心的。您、担待。” 声音发紧,身板为防发抖反而挺得梆硬——终究是生人、终究是孔武有力的生人,怎能教她不慌张、不有所防备?往常在王府上,每次要劳动亲事时她总是这么一副小里小气的局促样子,对面往往无视私下里流言蜚语,光看她长公主贴身婢的身份就和蔼有加、笑脸相迎。今儿个却因此触了大霉头。卢道走南闯北几十年,习惯了时时紧绷、处处多思,既知小之身份贵重,想当然就以为长公主这贴身婢是在和自己冷言冷语耍威风。喜怒虽不形于色,可并非全无喜怒,身为镖头,哪愿意被个小丫鬟呼来喝去? “身为奴婢,规劝主家是你分内职责。”略带沙哑的声音马儿响鼻般喷出来,不很响亮,却撞得木棠几乎站不稳,“民间不比皇城,担不起她如此任性。最好到此为止,明天要赶回路程。要明日在这样……” 他冷冷将木棠一乜: “没有用处的蠢货,我不会留在身边碍事。” 秋风漏了一瞬,木棠放开了袖口,接着又在文雀面前摇头。后来的路摇摇晃晃的,更是让人坐不住,于是这晚他们到底来不及赶到咸阳,幸好到底有个歇身之所。那是个不算镇甸的村寨,迎面高二层的客栈便显得略为突兀。“为了接引南来北往的商户,特意东南西北各起一座,可气派。”张祺裕曾经说起,还替别家得意洋洋,“薛家就该收心,茶馆酒楼到客店大有可图,盯着我家的金银玉石做什么?” 此时此刻,虔金号满载珠玉的车架缓缓驶入薛家客栈,客栈伙计和商队成员混在一处,你来我往倒是分不出彼此的热闹。有些路过归家的农人也忍不住要驻足张望,垂髫孩童更是风絮一样一滚就是一大团,蹦蹦跳跳、吵吵闹闹,又好奇商队那一辆辆马车、更垂涎镖师的劲装与刀剑。小孩子又讲不通道理,一来二去是越闹越欢。不仅卢道,连身畔负责护卫的两名士卒都跟着草木皆兵,要上前去一探究竟—— 除了镖师,林公子还专门劳动亲事府,为宣清长公主在军中寻了两名护卫。鼻头带痣的是左骁卫翊府旅帅赵朴,个头高些的是队正赵全,二人一对兄弟。小之抬眼一扫,懒得记名姓,只管照老大老二来喊。不同于镖师,他兄弟二人皆作寻常百姓打扮,刀剑藏得隐秘,人也远比卢道灵活,几句话好像就劝了和。正是黄昏,天边的夕阳烈得烫人眼,木棠仔细去瞧,总看不清那头细节,只觉得赵老大的脸似乎忽然又黑了些,连带鼻头那颗黑痣也隐形了些;老二左顾右盼,更也像有所隐瞒。 “一场误会。”赵老大如此回话,“毋需多虑。” 木棠却甚至站不住了。她就要亲自去门口看看,或者逮个孩童来“威逼利诱”一番。轰隆隆,商队的马车一辆接一辆要走去后院马场,很多个脑袋又绕到一人身畔。依旧是陌生的人影,深褐色的衣裳、个子不高,想来与方才的插曲无关。有片叶子从眼前吹过去,那身影游魂似的立刻便不见。店门口跟着传来一声吆喝,有个矮胖圆脸的中年男人正冲她们挥手: “麻利进来收拾了,待会一块吃晚饭。嗐!都这么熟了,还扭捏什么?卞老头都说了你们的伙食跟我们一道开。几个小姑娘家带俩后生,能多吃几两饭去?” 方才道旁嬉耍时甄别挑甜梨酸枣的胖肚子这会儿露出真身,原来是虔金号最好的厨子。今日第一天歇得早,他刚去借了厨房来,准保晚上这顿色香味俱全,一洗乏气。他话未说完又被人叫走,跟着是才同农户讲过价,一筐梨子只花了十个铜板的那俩矮个子走来。他们再度发挥会计专长,三下五除二甚至帮她们办妥了住店琐事。薛家客栈的上房本来一共两间,足够宽敞,赵家兄弟却说奉命护卫该寸步不离,非要跟过来打地铺。于是木棠只能暂且收心了,她知道小之即将犯起别扭拉下脸,还不完全是因为得与男子共处一室。 “风寒也是会死人的!”小公主这般斩钉截铁,“而且想要追我的那些人,现在可能都还没发现我已经不在长安了。不必如此大惊小怪。你们若是睡地上生病了,往后的路才更难走呢!” 赵朴轻嗤一声,老二却笑得率性,什么漏风漏雨的破庙都睡过了,大老爷们皮糙肉厚,有什么金贵?这下连文雀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面前二位都是有故事的,小祖宗那浪迹江湖的心思必定又要痒个不住。这样说话下去,恐怕今晚也没个清闲! 她却是白操心一场。赵家兄弟的故事并不肯吐露:老大脸色铁青,甚至连老二都浑不自在,左顾右盼就是避而不谈;小之好奇的故事原在别处:商队叫了晚饭,他们几人下楼去赴会。一楼厅堂又有位被商队合围当中的老者身上,看年龄地位,该是那圆脸厨子口中的“卞老头”,商队主使之人。老者听身畔提点转过身来,眼神飘忽、多少有些迷茫。他身侧有人便又凑身来悄声说了些什么。木棠没有看清他的面目,单认得那不高的个头,和褐色的衣裳。 店外,马车旁。 老者走上前来与小之寒暄时,那名男子紧随其后,也是热情招呼,但却在看向小之那一瞬息撇开目光,低了头弯了腰,似有弓身退步之意。眼见卞老与小之相谈甚欢,他摸了两把下巴长须,更是忍不住开始偷眼打量。“人老多忘事,怎么忘了引荐郭蒙郭爷。”卞老突然一拍脑门,身躯微侧,左手一展,“咱‘虔金号’二东家的岳丈大人。我这个小老儿就是图个名姓吉利,挂个名号,咱这真正管事的,还是这位郭爷。几位往后若是有时,我说不上话,只管找郭爷就成!” “不敢当。”郭蒙拱手而笑。瞧那一副文质彬彬的长相,不见一丝皱纹的面庞,还有瘦削好似不堪一击的身材,要不是笑声还算粗犷,当真看不出如何能当得起一声“爷”。但林怀章曾道,身居高位却又不甚起眼的——尤其是云淡风轻不骄不躁之辈——必然是深藏不露,定要万分警觉;再加上这位郭爷如此特殊的身份,和他方才那些细小的举动,木棠几乎马上就能断定,他也是张公子某位知晓内情的“心腹”。 张公子从未提及的那位心腹。 她一直在寻找的,那位心腹。 “如有万一,拿着第二份过所离开商队,单独行动,卢镖头会派人保护你们。” “你是怕商队内会有奸细?” “胡言!”张祺裕曾用力呸一声,“此行用的都是几十年的老伙计,谁出问题他们都不会出问题——但是长公主的真实身份还是不敢往外说。我这是自私自利,求你们行行好,如果真有人冲长公主来,你们就走远些,商队几十万两银子的货可不敢因此耽搁了。可好?” 他在撒谎。 先和亲、后互市,因和亲有功,得以开辟商道。若小之意外身故,两国建交无望,虔金号要从何处挣银子去?更何况张公子亲口说过,那些货物其实无甚重要:“三哥才捡出来压箱底的些陈年杂货,丢了便丢了。只要到时候能赶上机会先蹭上一杯羹……” 金银玉器一文不值,参与开商互市的机遇千金难换。 小之本人的安危不值一提,和亲的意头、和亲的圣旨才是重中之重。 她从没见过那样一封圣旨。 圣旨在商队手中。 在这位郭爷手中。 木棠不知张公子为何躲躲藏藏、不肯实言相告,或许是信不过她本事、怕她节外生枝——这倒不算什么;可怕就怕这圣旨上实则动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手脚,要于小之、甚至殿下不利。所以就是在出京之前,她都已经打定了主意: 即使冒犯、即使冒险,她一定得亲眼瞧一瞧那卷黄绸。 就在今夜。 “卞老头!您老站那么久身子骨还受得住吗?坐下慢聊!” 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声吆喝,郭蒙应了一嗓子,便要扶卞老入席。卞老顺手牵过小之,缓步走到桌前,却并不落座,只是轻轻敲了敲桌沿。众人知他有事要说,稀稀拉拉放下碗筷,向此间望来。卞老将小之请至身前,正欲说下去,那桌却有人先站起了身: “卞老,是我镖局不力,该由卢某来向虔金号诸位解释。”说话的正是卢道,他抱起双拳,向众人一拱手,“诸位也都知道,因燕贼侵略,北上路况复杂,京中除了大镖局,敢作保的实在别无二家。可就算是我大镖局,有能耐凭本事论,人手也是紧凑。这位杨姑娘,北上省亲,正好与诸位同路。大镖局此先与郭爷、与大东家一齐商议过,所以是一起启程,一路保镖。在此如有烦劳冒犯诸位,请诸位多多担待,卢某在此告罪谢过。” 他话音刚落,方才关照卞老的那亮嗓子应声就跟着吆喝: “卢爷您这就是说笑话啦!咱们哪个是铁石心肠,用得着您这么见外?”那人一边说,一边笑嘻嘻还要向四面招呼,“今儿一天,咱都认识了不是!往后这多几个人,咱们一路上也热闹热闹!诶!不过杨姑娘,丑话得说在先头,咱大老爷们粗贱惯了,要是不小心腌臜,直说就是,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就像……那厨子!嘴里没个干净,别看他帮你摘了梨子就感恩戴德的!那俩瘦皮猴,打算盘的数算盘,八百个心眼!你没事少跟人……” 这长舌的自家短还没揭完,便被厨子摁住了灌酒,一伙大男人拍桌子鼓掌的笑了个欢畅,甚至小之都要去捉酒壶——可得亏是被文雀眼疾手快给按住: “主子喝不得,您才十三。” 周遭明明闹哄哄的,却不知为何把她这句低不可闻的话听了个清楚。那快言快语的汉子自个夺了酒壶一杯干倒,又故作夸张地挤眼睛甩手,说这玩意又辣又烧,可不是什么宝贝:“要我说,甭玩那些虚的,颠了一天,赶快坐了吃几口热乎的吧!” 卞老打起哈哈,假意斥责几句快嘴汉子,再恰到好处语重心长关怀几句小之,于是一众人等终于稀稀拉拉举起筷子,交杯换盏间天已黢黑,不知是谁提起些奇闻轶事,甚至长了胆量笑话起明日将歇脚的百福镇名号由来:“当年泰成之变,显宗篡位,尚是太子的恕宗北逃,就在这地界,佛祖显灵,避开了三轮追杀,连人带马一下就逃出百里开外。所以不仅有百福,小小个镇子还修起城门,越来越热闹,快要抢去新丰的市集哩!” 恕宗也算小之祖辈,新丰更是小之为郡主时的封地,她自然好奇心起一发不可收拾。可卞老说到精彩处却偏偏戛然而止,说是明日路上再见分晓: “杨姑娘若是起迟了,那这故事,可就没得听了。” 花白的眉毛一挤,两小眼睛笑得极为自得。小之皱了眉梢都没说什么,身后有人一提眉毛简直比她还要迫不及待十分:“是单不给她讲,还是……” 赵老二话说到一半,在自己大哥的怒视下悻悻然住了嘴。先前那个快言快语的汉子插话又笑:“卞老头肚子里也就那二两陈谷子烂芝麻!咱早都听腻味了。他要卖关子咱这儿倒是可以走后门。不过他那故事实在没趣,明儿咱讲新鲜的,前几天刚听来的书,那才叫好玩儿!” 商贾们由是又闹腾起来,这回却没有掰扯太久——至少杨绰玉先被赶上了楼去睡觉,他们说是收拾残局,只不准还有许久要聊。二楼宽敞的上房撞进五个人,忽而显得拥挤;也黑得很,院门的灯灭了一盏,隐隐约约还似有笑谈飘上来——又忽而使人觉得冷清。小之连衣裳都不换就在床上倒下,说什么也不肯再起来换衣洗漱。文雀逼急了她还要掉金豆豆,甚至说什么游罢了百福镇不若回长安去。文雀犯起犹豫:“主子的确不是非去不可……” “我们只能往前走。” 木棠走近几步,打断她那菩萨心肠,也不接热水刚烫好的帕子,反而帮小之将薄被盖上,甚至于自己也一并躺下。她又将被子拉过头顶,不知是说起什么悄悄话。后来灯熄了,话断了,文雀不知何时都已然睡熟,半夜里就算被戳鼻子额头,也不过轻哼几声,决计是轻易醒不过来的。 于是木棠悄悄坐起了身。 屏风外头,赵家老大果然还醒着,但就像她猜测的那样,他们俩兄弟只负责保护小之的安全,对她个小丫鬟三更半夜要去茅房、还是要去偷情、或者要去通敌,一概不予关心。她穿好鞋,按照晚饭时偷耳听来的那几句,蹑足下楼找到对应的房门,敛气屏息。 而后抬手,终于叩响了房门。 秋虫嘶嘶低鸣不绝,烛火一盛一灭。晦暗寂静中,无论是十三岁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还是早过不惑稳如泰山的一把手都不曾注意,转角里有双眸子,正冷冷向此望来。 第32章 一念之差负百福 入秋了,城门口永远是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的农户拉着车赶着牛催着小儿扛着锄头,旱烟燎过去,泥土尘灰扑过来,黄灿灿的太阳在烟雾里柔和得更加懒散。守门郎两眼一眯,总像见着了求之不得的夕阳。踏破夕阳而来的,却尽是麻烦: 先是马声,随之车轮滚滚——六辆马车,三辆载货,三辆载人;七匹马,统一劲装:是镖师。眯缝的双眼定定紧瞧了仔细,本歪着的那条腿接着就打直了,靠着城门无所事事的身子也挺拔了,污满泥点的皂靴两下一碰,蒙尘跑线的缚袴抖两抖,胸甲被唾沫擦亮,上任第一日的守门郎握紧了自己油光锃亮的枪柄,将掉漆那一块握在手心,旧色的红缨紧贴着面颊。 “站住。下马。” 守门郎个子本就矮,声量更不高,平铺直叙极尽冷漠无趣,隐隐还透露出几分不耐烦——总该是像极了行家里手,半分不露怯。有名老者从领头马车出来作揖,跟在其后的是褐色衣裳的中年汉。其手内掌有早已理整的一叠过所,先交给老者,再由老者交与守门郎。 “军爷,烦请勘合。” 跟着过所递来的还有个荷包,分量不轻不重,对付他这么个小小门卒恰切得很。“行商走货的东西多,要说清点不免得费些时候。眼瞧着夕阳西下快落门了,军爷不若行个方便。您早些回家歇息,小的们早点进城去找个地儿歇歇脚,岂非两全其美?南来北往的生意人,最怕麻烦,可本分着哩!” 这么一通说辞,加上这么一包银钱,已助虔金号畅通无阻过了建安南门在内的三座城门。百福镇的守门郎眼睛懒懒一低,却居然不肯买账。这守门郎原是有望升去县衙缉捕贼盗的,百福镇里谁不晓得最他蒋良眼睛毒、心思多、轻易不肯罢休。现下,就这么片刻功夫,蒋良那眯缝的眼睛便已瞧出多处端倪: 三辆马车的大生意,不赶时间去泾阳城做休息,却偏取百福镇弹丸之地安身——其怪一; 落在最后那辆马车制式不同,垂的纱幔而非粗布,明显载有女眷——商队走商,女眷随行?其怪二; 领头镖师催马向后,不顾货物,却顾那女眷——其怪三; 褐衣汉袖口有星疑为血迹的污渍——其怪四; 他向前一走,褐衣汉紧步就跟——其怪五。 “既然要赶着进镇去,就别耍甚花样子。先把人清点了,自己安排。” 蒋良将荷包原样奉还,提了精神有意为难。那老头神色如常地笑着弓了弓身,转身四下招呼。蒋良趁机向后,任他褐衣汉一路跟随,却不曾听着什么劝阻。再几步之外有商贾好像接着了什么暗示,推推搡搡就吵嚷起来。最后边才下车来略带不快的高个姑娘就定在原地,身后还有人向旁一步,不远不近将她避开—— 未着劲装,却也是个练家子——除了镖师,最后这辆马车里的这大人物还自个儿带了护卫? 其怪五。 至于这护卫和婢子间有所嫌隙,怪哉之六。 前面吵嚷不休这两商贾不过是虚张声势、调虎离山,蒋良便也不搭理,长枪一打,径直往最末而去。褐衣汉立时就比他领先一大步,先伸手问那高个姑娘索要公验,而后自己双手奉来。蒋良低眼一扫:五品官儿的千金,难怪这副排场;两名奴婢,一人该就是这高个姑娘,还有一人,左右却不见。“女儿家,方才吃了些酒,现在还在车里睡着。仪容不整,不好惊扰。”蒋良闻得褐衣汉肺腑之言,只将眉毛微微一抬: 此言意味,不像商贾奉养官眷,倒像长辈照拂小儿,遑论这褐衣汉一路如斯紧张—— 其怪七。 “那便收拾齐整下车来。”蒋良话音而落,接着上前便是要去掀帘。那出手迅捷、力道蛮横,竟将扑身阻赶的高个侍婢打得身子一歪。褐衣汉跟着要开口,却有位年轻镖师一步窜来,气势汹汹要他这打人者致歉。 蒋良瞪着他,冷嗤一声: “出入城门依律就该一一勘合。你家主子懒得下车,我当然只有掀帘查看个究竟。还要问王法,这就是王法!我便是现在拿了你,更是王法!” 年轻镖师才不受他之威,站直了身子来愈发壮硕魁梧,快要比蒋良高出一个头去:“小小一个没品的门卒何来监门卫的派头!还欺负弱质女流!有本事你同爷爷我比划几招!什么东西……” 那年轻镖师被镖头强行拉走时嘴里还在斥骂不休。蒋良抱着胸挖了挖耳朵,就等着那小老头给自己赔罪。果不其然,荷包立刻鼓了一倍,这回蒋良欣欣然受了,接着却立刻翻脸无情:“人多,勘合不完,明儿再入城吧。”他说完背手就走,管那小老儿赶上前来说破了嘴,也权当作耳旁风毫无反应,直到城门前才猛地一转身,吓那小老儿险些撞他身上: “再多说一个字,我马上把您送牢子里过夜去,也算是进城了,不是?” 小老儿面上僵了一瞬,连连作揖,双唇抿紧淹没在长须之下,再不支应。蒋良摘下兜鍪大步走进门去,自己哼哧哼哧将城门阖严,自己擦着枪柄回家要歇息去。门外那十几二十号人一晚上要在野外如何对付? 自作自受,干他鸟事。 然而不过一天光景,他便知道自己与多么大好机会擦肩而过。 这日平平无奇,依旧浑浑噩噩。算上清晨上山采枸杞的,午后赶马走人户的,黄昏谢田归家的,来来往往总是那么些熟脸,都犯不上查验过所,当然也没有什么过所可查。这其实才是这百福镇的常态。蒋良听父亲说恕宗逃难的故事长大,最清楚这守城的工作有多金玉其外、无聊其中。可到头来,却是他自己放弃了守捉官的美梦,领了前任老头的长枪,来老老实实做这无聊透顶的守门郎。他可有不甘、可有埋怨?他本没做错什么,可弟兄们谁都不再和他往来,连行走过客投来的眼神都透着鄙夷和古怪。昨日那样的大马车往后也不会再有几辆,他该远离麻烦,学会靠着墙睡觉,学会打发这无聊漫漫余生。 再或者、换方天地,到无人识得处去。 这样求之不得的机会、一举翻身的机会,在这日递到眼前:又是黄昏,又是马蹄,又是大队的人马。蒋良本以为又是昨日的商队,倚在墙上半天懒得起身,直到飞尘打到睫前,懒懒的眸子才猛地聚神、睁大。 来者是官兵。而且打着骁骑的军号……除了何等大事,以至于京中要派出左右卫精锐?他向前一赶、险些绊倒;伸手戴正了兜鍪,险些又遮全了眼睛。高头大马在他身侧堪堪停住,略带嘶哑的嗓音厉声喝问: “可有商队打此经过?” 蒋良没有犹豫,狠狠点了头: “昨儿晚上到的,但没进镇,今日也没见,应是从山上走了。” 圆头高靿靴一夹马肚,蒋良迅速让开几步。紧接着一声马嘶,那人又勒马回头,追问道: “商队中可有一辆马车?” “有。” “车中之人,你可曾堪合?” 蒋良略一迟疑,最终却只道“不曾”。 “此事不可声张。否则军法处置!”那位将军丢下这句话,转身领着十余骑,须臾便消失了踪影。蒋良在尘土飞扬中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回忆起昨晚情形。马车旁那高个奴婢,她身后并非镖师的精壮汉子,疑神疑鬼的褐衣汉,还有马车里、那位五品官眷。 左右卫戍卫京城,也为大理寺拘捕凶嫌。难道昨日他竟错手放过了什么要犯?难怪那奴婢如此紧张要扑上前来拦着,也难怪领队的老头出手大方还不敢再纠缠。可若是如此……岂非大憾! 这本可以是他成为守捉官的最后机会。 心烦意乱之间,蒋良甚至将长枪在黄土地上磕了一把,而后免不了细细察看了一番。枪柄并没有损伤,他却多盯了些时候。一会儿回去还要张罗着做饭,昨晚上回去只顾吃了些闷酒,竟忘了挑水;明儿、往后,独自一人缩在这方寸之间,还有何活头!蒋良想得烦闷,最后锤了两拳门,干脆自外间落了锁,去山上找自家大哥蹭饭吃。黄昏瞬息便过,他却不走山路,钻密林抄近道要赶时间蹭顿晚饭。夜色渐深,不知何时四面虫声便寂了,是已然秋深,还是有大虫埋伏?他将长枪握紧,再回头,迎面撞上张蛛网。 远处传来声模糊的尖叫。 侧耳听准了,蒋良没有犹豫,找准方向一路狂奔。树木向后退去,远方夜雾里渐渐显出一座茅屋,就在王家桃园里。现下早过了桃子成熟的时节,那座茅屋应没有人守夜才对。蒋良绕过桃树,撞开房门。打眼便见地上有把朴刀,他飞身一脚,将其踢到角落。再回头,幸而不曾见到,然…… 面前直愣愣盯着他的人中,有两人是他曾见过的:昨夜马车旁那个奴婢、和随身一名卫士。 剩下那个…… 他已找到左右卫要缉拿的要犯。 —————————————————————————————————————————————— 木棠是被文雀摇醒。外间天已经黑透了。马车里没有小之的影子,远处的篝火倒是照得亮堂。“小祖宗都比你醒得早。”文雀一边数落她,一边纨好车帘,“大家都吃过了,就你还犯懒呢。” 天干物燥,小心别烧起山火。这是木棠下意识想到的。她接着却暗自摇头,整个人倚在车厢边,好像没了主心骨。商队能想的事,焉用她个小丫头来操心?她大可以继续睡去,继续在似梦非梦里惊慌失措、继续在心魔癔障中躲躲藏藏。昨日夜半起身,回房已到了清晨,她其实却并不困,或者说不敢困。午后她却执意要跟着小之一起眯一觉,就算是现下,她依然无可抑制地想要钻回马车里去。 她不过是不敢醒着,不过是不敢负责。 昨夜郭爷被敲门声所惊洒了墨,见她问及圣旨却反倒若有所思。“小四公子说,若你不来,有些事不必叫你知晓。可你若来了,必要时刻,恐怕得劳动你……” 先交在手里的,只有一封书信。 她很快却被此分去了注意。 那封书信实则也写得简洁。不过是交代说郭爷要忙顾行商,卢镖头得统领镖师,如有万一,需她木棠自己保护长公主别路而行——单她一个。没有郭爷、没有卢镖头,没有任何人随行作保,一切都得依托她这才开蒙的小丫头随机应变。“你既寻上门来,难道不就是想要出份力?”面对她的惶惶不安,郭蒙如是回应,“小四公子信得过你,郭某自然也得烦劳木棠姑娘、鼎力相助。” 可她什么都没有做。 守门郎要一一查点人马货物时她在装睡;赵老大轻声讥讽小之补觉时矫揉造作时她在装睡;商贾们为转移注意力闹将起来时她在装睡;蒋良险些解开轿帘时她在装睡;镖师义愤填膺为文雀出头时她依旧在装睡。前后打着圆场的是卞老,沉着小心不忘见机行事的是郭爷,时刻警醒又喝止了镖师的是卢镖头。她睡在马车里,就好像一切与己无干——她多希望一切与己无干!多盼着事事能有他人经手!就现在,她甚至都不想追去小之身边!要是没有跟着离京就好了,要是没有私下找郭爷就好了,要是不冒冒失失应下张公子请求就好了,要是…… 不自觉地,她心中竟冒出和清淑院里一样的想法来:要是还留在王府上;要是还留在林府里;要是还做着她的木棠姑娘;要是还做着她的小小奴婢;要是不曾自作主张接下这烫手山芋;要是不曾自以为是毛遂自荐……要是一切如旧,雪就那么下着、风就那么吹着,要是还在陇安…… 火光突沸,吆喝声咒骂声忽而暴起,人影继而凌乱。 有人打了起来,是赵家老二,和某个年轻镖师。看对面心气劲,怕就是方才百福镇门口,对那守门郎咄咄相逼的——眼下这嘴里还不住地骂着“狗兵流子”,也难怪赵老二要动粗。她站在那里看着,瘦瘦弱弱,影子一样安安静静在篝火找不到的地方站着。睡乱的头发又被风糊了满脸,就像夜色要将她用力抹去——她和周遭的一切是多么格格不入!火光映衬那半面张张都是笑脸:商贾鼓掌大呼过瘾,镖师泼酒撒欢;浑似平日里便惯于拿互殴逗乐!连小之都跃跃欲试,赵家老大都摩拳擦掌;文雀将前者拉过,在后者出手前先仓促出声: “赵老二!罢手!不关汪大哥的事,有甚么不快,你尽管冲着我来!” 赵老二又挡下汪则虎一拳,向后一退,扎住了马步。她急声又喊: “不就是进不得镇甸,得露宿郊外么?我知道你不快活!可是我惹恼的那门卒,汪大哥不过为我出头,你不能是非不分为难人家!” “曹姑娘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赵老二闻言却是一笑,“要说在山里过夜,老子还乐得自在呢。这一架不为你,是这小子,出言不逊,该打!” “小子?”汪则虎一把架开老二的拳头,拳风随即雨点般袭来,“不过整了身臭皮囊!真当自己是什么军爷?尊卑不分,爷爷我今天还就非替你爹娘教训了你不可!” “爹娘”二字出口的刹那,赵老二的笑意便瞬间蒸发了。他后撤半步,嘶声低吼骂了句娘,整个人就大虫般滚了上去。两人皆是人高马大,转瞬就打得难舍难分,一下撞着篝火、一下滚倒在地。赵老大急得干瞪眼,嬉笑的看客也渐个噤了声。就这时候,眼见有黑影一卷而过,错觉似的,待定睛细看,那两人不知怎得竟已拉开了一丈距离。卢道趁机拦上前来,对着汪则虎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斥责。赵老大自然也赶紧扯住自己弟弟去了别处细说。一场争斗就这样消弭于无形,四下里人人稀稀拉拉的,勾肩搭背的回去马车打哈欠的,连文雀都去关照小之,各个散得干净。只余木棠站在原地,定睛还要向对面看其。 那人就站在那里,就像方才站在汪则虎身边,昨夜站在楼梯口那般,大大方方地站着,似乎并不怕有人注意。他像是风、像是夜,像是一切习以为常,以至会令熟视无睹的事物,就像二哥,却和二哥很是不同他的目光很冷,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他的目光又很露骨,好像要把人从头到尾窥探个一清二楚。 木棠打个冷颤,依旧要向对面一点头,全做挡了恶架的谢意。郊外的风一时冷得紧,她喉中泛酸,低头就是要走。接着却险些装上一座山。卢道上一瞬还在远处教训汪则虎,此刻却已在几步远外等她——还是她惧与那样一双冷眼,出神发怔了不知多少时候。她往前走,对方也转过身,三走两走便远离了篝火,密林里甚至不见月亮。 她拢拢衣裳,将袖口绞得愈紧。心跳得唐突,她似乎已经知道对方将说些什么: “你这贴身侍婢,到底是怎么当的?!” 小土坡崎岖不平,她被这一声狮吼撞得几乎站不稳。可对面所言,桩桩件件岂非实情?不曾劝诫主家游兴适度,不曾保护主家安危清誉,甚至方才有人擦枪走火之时还愣在一旁事不关己,她不肖贴身婢,竟像半个主子似的,委实可恶至极!就卢道斥骂这当口,她居然还能站得无动于衷。月光稀疏晦暗,她面上没有悔愧,低头怯怯地直道抱歉。 “如非郭爷叮嘱,在咸阳便将你发卖了去!也不知小四公子是怎么就看中了你。” 远处有人寻来,卢道的怒气因而匆匆作结: “既是个没用的草包,干脆就什么都不要做,只管将长公主看好!这一路全听我和郭爷安排,别的,少瞎掺和!” 卢道走了,文雀近了。木棠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吃,回马车里便就是睡了。抑或她终于彻底清醒了。她无路可逃,无可推卸。卢道和郭蒙,各有其志、各有其短,皆不是小之可以倚重;商队和镖师,不明真相、偏爱热闹,绝非小之应该结交。 已经入秋,野外的风冷得动脚。她裹了毯子,依旧要在车里打起冷颤。 卢道严厉警告的不可,如今是她必须为之的仅有。她每每想及,已忍不住要呕吐。 —————————————————————————————————————————————— 长公主不大对头。木棠更不对头。尤其在今早。昨日她二人便浑浑噩噩睡了一下午,长公主喃喃叫过爹爹又叫姑姑;木棠不发一言;今早长公主说做了噩梦,揪着草叶不发一言,木棠去问明了缘由,却立刻找到卞老和卢镖头要小题大做: “是我家姑娘!”她甚至专门提了嗓门,有意要让周边正稀里糊涂就凉水对付早餐的商贾们一并望来,“她昨天晚上做恶梦,梦见文雀姐姐当时没及时拦下,正是午睡时候衣衫不整的,叫那守城的登徒子真掀了帘子,给轻薄了!心里怎么都不畅快,总觉得委屈,就说、非要回去打他一下不可。这实在没办法,你也知道姑娘脾气,不合意的就不肯走的。那反正也不耽误你们,就我们仨,快去快回,也就个一两天、就追上你们了,不耽误事!” “杨姑娘人本就是名门闺秀,自然是看重名节。”郑宣扬声附和,“回当然得回,但就你们三个姑娘家未免有些不太安全。你们杨府的侍卫不跟着么?” 赵家老二还没说话,就被卢道以受伤为由堵回去,接着严丝合缝便推出自己儿子与赵老大同去。少镖头卢正前高高瘦瘦、白白净净,却和他风吹日晒的父亲大不一样。文雀没同他搭过几句话,总觉得不放心。人在外面赶车,她在车里甚至都觉得不自在,总想问木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想了几次却到底没说出口。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瞅着快到百福镇了,木棠叫停马车,说要去林子里解个手。小之摇摇脑袋、活蹦乱跳的,看样子早将什么噩梦忘到了脑后,拽着她姐姐也说要同去——文雀自然没有落下的理由。甚至于赵老大略作犹豫也是想跟,还是被她喝退: “姑娘们的事情,你还要从旁看着不成?” 昨日这厮就因长公主贪睡不肯下车堪过而心生愤懑,当下那颗黑痣有一瞬快要喷出火。卢正前将人拉走,文雀紧赶几步,越走却越觉不安。或许该让卢少镖头远远跟着的,不过是解个手,她二人还要走多少时候?日头才出来,却懒懒散散没什么力道,折过层层秋叶更显阴暗萧瑟。她们行了快有半柱香功夫,木棠回身望不见那两男人身影,竖起根手指,轻声来问: “想不想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小之自然是点头。 “那就脚下放轻点,别说话,不然叫外面那两位听见了,就不许了。” 小之轻易被她哄骗过去,文雀可不吃她这套。木棠注意到她寻根究底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现下毕竟还没有解释原委的功夫。摇头晃脑到处好奇的跑在前头,忧心忡忡左顾右盼紧跟身后,满腹狐疑缄默不语落在最末,她们三人就这么绕着山腰转了一圈,又下到山谷中。小之看到潺潺溪水,马上就走不动道,挽起袖子捏沙子捞石子,玩得不亦乐乎。文雀见机将木棠拉到一边,总算有机会小声来问: “是不是林公子、张公子跟你说过什么?我们这是去哪?” “算是……也不是。是有第二份过所,我觉得是应该趁现在分开,单独去丰州。” 她自包裹里掏掏,将剩下两版过所看仔细了,又交给文雀: “最初用的身份不是五品官眷和婢子,然后那个公验虽然是走正道请京兆府开的真东西,看不出异样,但是过关得勘验过所,少不得会留下记录;过所上面又早就写明了接下来要走哪个州哪个县。不管是谁,只要有心查一查,就知道我们已经走到哪里,还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危险得很。所以要想不被追上就得分开走:商队拿着圣旨走大道,我们带着小之抄小路,用第二套过所,嗯、倒回去,从新丰到渭南到华州、同州、丹州、然后延州走夏州,走东北面绕一下。虽然张公子说的是让卢镖头或者郭爷来安排……但我实在觉得等不及了,我们已经出来第三天,怎么着京城里头都应该已经发现了。而且机会难得。百福镇不完全算是个城关。如果他们这时候追上来,百福镇没有记录留下,就一定得追到下一处去核实,这才能知道我们走了小路。我们这时候绕回来,走到他们身后去,走他们已经排查过的镇甸,总能安全一些。” “你这决定,卢镖头可知道?” “他、嗯,我觉得有点不可信。”小姑娘神经兮兮,将袖口又拧过一道,“不是不可信,是因为太在乎,所以不可信。我不是因为他讨厌我,是因为他、因为他讨厌我的理由。” 他太在乎这一切了,太计较此行得失。薛家客栈外对些孩子都草木皆兵,百福镇外又催马向后露了马脚,昨夜镖师斗殴更已记不得阻止;小之频频下车耽搁行程之时他忍无可忍,百福镇不得入城时更追悔莫及:但凡与既定行程有所偏差他便心烦意乱,甚至要找一个小丫鬟发泄,这还哪里像是个行走江湖几十年的行家里手?急功近利,所以提心吊胆,而后身心俱疲,到最后为达目的,谁知道他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还有郭爷,郭爷倒是没有这样,但说起来,他的职责,其实只有圣旨。”如小之岌岌可危,为求自保他或将置之事外——就像昨日掀帘的那片刻一样。他只会在危机到来前尽可能地打岔、挽回;在那守门郎真正伸出手来的时候,敢以身相护的却不过只有文雀而已;甚至在那之后,木棠也再不曾闻听他的声音。只需圣旨送到,和亲的究竟是谁从来都无所谓;张公子专门写信让她情急之下全权做主,或是知道郭卢二人,从来都靠不住。 她从来都没有选择。 “可赵老大和卢正前面前,你又为何不明言?” “赵老大不对劲,我知道又是我自己觉得,但我就是觉得他不像什么面善的人,他和赵老二还有隐瞒的事,而且他们不喜欢小之。他老挑小之的刺不是?卢公子、少镖头,是张家三公子的小舅子,但是他父亲……临时想的这个理由,又说是去解手,赵老大不跟着,他又怎么能跟着?顾不了那么多,总不能在官道上掰扯,万一追兵来了……我总是解释清楚了?我们也不该在这耽搁。先山上躲一天,找机会进镇甸,找个官府的人……” “东西都在马车上。” 文雀就叹声气,着急忙慌挽袖子要跑的那蠢丫头继而就定住了。“行囊、银钱,所有的东西。且不说我们三个女孩子会不会遇到危险,没有钱,我们只怕半步也走不得。” 她背对着文雀,后者看不清她的神色,单知道她在呼吸吐纳,连脊背都颤抖得厉害。腰侧的荷包越急越解不开,她甚至要去拔下发间银簪;一会儿口中念念叨叨,一会儿又转身要找回马车去。文雀向前轻轻一抬头: “还有,主子快跑了。” 平心而论,她此言并无责备之意:易地而处,她不认为自己会比这丫头做得更好。可对面却好像晴天挨了霹雳,踩着溪边湿滑的石头自己扭了脚。这密林之中,文雀本就不怕追不上养尊处优略显富态的长公主;这下倒好,听着了声音,杨绰玉自己红着眼睛找回来和木棠要说对不起。 文雀从来都想得不错;主子之所频频叫停马车,名为好玩、实为拖延;主子从来不曾被噩梦所扰,坚持要回到百福镇也无非障眼之法。她不想离开,她想要回家。哪怕是文雀和木棠搭话的这么片刻,都要偷偷溜走。她总是做梦念起国舅和太后,一晌贪欢总长梦不愿醒,不是么? “我们……不是不能回去。” 这是文雀早就想说出口的话,她在两人身畔坐下,搭着木棠的肩膀,劝慰主家的泪眼滂沱: “左右也没有银钱,和亲的是宣清公主戚绰玉,又不是杨绰玉。我们回去,有太后娘娘在,想来、一切应当无虞。陛下如要和亲,自然有他的法子。再者,如此,木棠你也不必不安枕席了,不是么?” “……我们不能回去。” 薄衫袖子落下,黑瘦的细胳膊几下将眼泪满面抹开,她支起埋在膝间许久的脑袋,鼻尖两颊业已红成团:“见了殿下,和不和亲另说……也唯有见了殿下,才能安全的。”她说着,又猛一吸鼻子,“现在京城里头,殿下不在,国舅爷也不在了,只有太后娘娘……如果殿下再不回来……” “表兄为什么会回不来?” 一个杞人忧天,一个小题大做,文雀简直头痛了,这岂非要将自己往火坑里推!她不是不晓得木棠少眠多梦所以神经紧张,不是不理解木棠重任在肩难免疑神疑鬼,不是不体谅木棠初出茅庐自然手忙脚乱,可这仍然不是她自行其是、莽撞冒失,接连造成大祸的理由——想想看,如果不是自己提醒,她方才又要丢掉主子,第二次!“谁都别分辩这些说不清道不楚的。你俩状态不对,都该好好睡一觉,尤其木棠,怕是自殿下离京,便没有睡过个整觉。” 她将还在钻牛角尖那可怜孩子转过来,揽进自己怀里: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仓促上阵,忙里难免出错,不需要自责。无论最终是怎么决定,我们都会有办法的:如果要回去,那没有什么可操心的;如果继续北上,我这里还有三贯,多借宿,少花钱就是,生钱的法子再慢慢想。咱们自己要先稳住,自己不能乱。溪水里照照镜子,收拾整齐了,别红着两瓣脸猴子屁股一样,别说卢镖头,我瞧了都不喜欢。荆典军认下的那个妹妹,长公主、殿下都喜欢的,可不是这样慌里慌张的木棠。” 她说着将自己绣帕递过,站起身来,又去拉小之。本是想带她爬高些看看京城方向,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身后那小姑娘已经咬着银簪捞着头发自己站起来。虽依旧涨着一张脸,虽依旧要挂着泪花,她挺直了胸膛,一定要扬起脑袋: “我、我和张公子背过这附近的城镇方位,至少、今天,不进百福镇,我们赶不到镇甸里去,先往西走,过一座小山,会有人家,得抓紧时间……赶不到农家,有那种田舍里守夜的小屋子,也能对付。正是秋收,地里都能借点吃的,关键是……” “关键是你不能再自作主张。”文雀柔着声音,道理却半点不肯落下,“你从前总捉过野鸡,赶急了的时候,野鸡可还顾得上自己在往何处飞?我们有三个人,三个臭皮匠,总顶一个诸葛亮。不能再单凭一个人一拍脑袋,就不知把大家往哪里领。你方才说的,我觉得有道理。就算主子想回去,农家冒冒险,就像是玩耍,也不在乎多浪费着几日吧?” 小之将眼泪咽回去,撇着嘴点点头。 “好。那我们,就暂时不要做决定。是回,还是走,到达下个镇甸前这几日我们慢慢想,互相都说说,慢慢决定。但有件事情,我们现在必须要做。” 她没有向西,反而向来路走去: “前路不定,我们不能没有银钱;山路危险,我们不能没有保护。所以首先,得将马车,和两位爷,一起找回来。” —————————————————————————————————————————————— 曹文雀知道自己做了此生最为错误的决定,当白日逝去、月光照亮赵老大的朴刀。或许本来也不是那么错误,如果卢正前没有偏听偏信轻易就被诓走去找人家探路的话。他们现下歇息在一处茅草屋中,灶膛不太热乎。小之并没有说什么抱怨,赵老大却默默站起身来,说是要去再拾些柴火,却默默闩上了门。 后来的事情,文雀其实已经忘记了多半,尤其自己做了什么,木棠的匕首又是从何而来。夜半梦回,振聋发聩的,总是长公主不慌不忙的尾音;似幻似真的,又是那张嫩豆腐般的小脸上极不相衬的悲戚与怒火: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家,但你用不着连累她们两个。” 赵老大没有动作,他甚至没有抬手。小之也没有再向外——文雀将她抱住,她也走不出去。所幸她的嘴还是自由的,她继续说话,波澜不惊: “赵朴,兴龙帮二当家,表兄招安了你,做左骁卫翊府旅帅。你和你弟弟赵石、还有你表兄因为去年京畿暴雨没了家,赈灾款没到手里,你父亲去讨说法……死在了我爹爹手里。我爹爹造过很多冤孽,大部分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你们。” 云层遮去月光,赵老大伏于夜色,一言不发;她却将对面盯紧,眸子里微不可察地、沉沉跃动着火: “你们兴龙帮,刺杀我表兄,刺伤了我表兄。我表兄没有过错,他以德报怨,为你们声张正义;他不计前嫌,容你们戴罪立功。所以我也不曾多说什么,我曾想待你们好些,弥补我爹爹的罪过。我爹爹他、已经死了,以身正法,罪有应得。可现下,你还要来杀我。其情可悯,于理不容。” 她深吸一口气: “你一心复仇,自认与我不共戴天,自然可弃法理道义于不顾,陷江山社稷于危境。可是赵朴,你可以杀了大梁长公主,国姓长公主,姐姐和文雀无辜之人的鲜血,你可也敢沾染分毫?” 赵老大的朴刀落了;草屋的门被踹开。一切好似已经结束。 一切却才刚刚开始。 第33章 前路坎坷莫回首 阿蛮已经很久不曾闻着柴火的味道,不曾染着灶灰尘土、蜷缩在土坯麦秸的小屋里睡上一个安稳的好觉。这儿的炕床和家里一样,依旧比她两条腿略高些,上炕时要背身蹦一下,下炕时要转身溜下去。被子是陈旧的,挨在下巴边上是一口口的霉气;内里松散的芦花勉强应付得了初秋,再过些时日大抵就该烧起炕,火力总会在夜半达到巅峰,从前的阿蛮会踹掉薄被,偶尔因此染上风寒;如今的枕头却比从前家里的精致许多,是小老虎的样式,个头不大,分给小之多半面,自己这头就只能压着个边儿。木棠侧身挨着枕头沿,抱起一个被子角,听见院外寂静无声,睁眼则是一片漆黑。 她所以当然睡了个好觉、不长,却很是难得——她在梦里见着母亲。好像还是背井离乡的那日,这回娘不让她走,害怕山高路远,一去无期。她笑呵呵地、倒说起昨夜的功绩:第一时间拔出匕首来的是自己;帮腔附和提及赵老二,劝赵老大放了朴刀的也是自己;甚至于其后三言两语以做了噩梦对付了守门郎盘问,让大家免于露宿荒郊野外的也是自己。她配得上张公子的委托,值得让人放心。 她而后转身,却对着小之、笑得慈祥而骄傲、还兼有几分疼惜。死里逃生,昨夜已是第四次,怎么说她都该向小之一样,学着不再害怕。她或许已经做到了,醒来时枕边是干的,长夜未半,她亦不觉得惊慌、不曾颤抖。胸膛里头有股说不明的滋味,冲得她想要咧嘴而笑。她把半面被子全数给小之盖好,抱膝琢磨了一会儿,而后犹犹豫豫站起来跨步、险些踩着熟睡的文雀、一点点探身溜下炕去。 赵老大放了朴刀并非是突然洗心革面,而是他本就心怀不忍、犹豫未定;守门郎不曾相信她随口编造的谎话,他们该趁夜色离开。不过在那之前,她总得先去探探情况。 有人在门外等她。 “你不该这么早醒来。” 初秋的寒意这么一凛,她短暂的梦醒了,眼前却模模糊糊,看不怎么真切。正是更夜里,院门上只孤零零吊了一颗灯笼,颜色陈旧积了经年油灰透不出什么光彩。她一呼一吸,都好像听着远山的回声。她马上就想起昨夜用作招待的那一碗甜醅,胸中的快活劲儿瞬间就要馊坏——可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自己仍旧好端端站在这儿,无病无痛的,不是么? “并非什么迷药,不过有点酒劲。你们实在需要好好睡一觉。”对面依旧平平淡淡的,好像也不打算追问她为何能一切如常,还醒得这样早,“我长兄已去知会左卫,所以你不用想着去哪里,安心坐等便好。” 她往回看,东面屋子是黑的。说要抱剑护卫的卢公子和赵老大好像也不见了踪影。蒋家大哥怕是昨夜便已经离开,此时此刻,左卫想必已近在咫尺。于是胸腔里那口气终于使涌上来了,浑浊沉重说不明白,却仅使她落了一滴泪,那却是欢愉的眼泪,庆贺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精疲力竭后的堕落总会令人觉着甜蜜,就像曾经在清淑院一样;她很快将觉着惶恐而羞愧,也是曾经在朝闻院的模样。 可在那之前,蒋良在说: “不必怕。 “昨夜我听你们议及国舅。我知道他已经死了痛快,但杨家树大根深,依旧还是不好对付。我不管你们到底是哪家的女儿,不管你家老爷因何事招惹杨家报复。你只要知道,左卫是秦将军一手带出来,绝对能护你们安全。” 卢公子跟着文雀喊主子,木棠只叫小之,赵老大一言不发,昨儿一夜、甚至于彼时百福镇门前,竟没有一人真正喊过“杨姑娘”。几本过所上都道小之姓荆,蒋良不至于全信,却也无意再寻根究底,一门心思就这样简单笃定了他们是北上逃难的官眷:“回去睡罢。左卫来了,我自会叫你。 木棠几乎当真要走了。 她更险些要说出些胡话来,比如哀求: “……我们回京、主子自然没事,我们做奴婢的却唯有死路一条!” 守门郎与大理寺那些狱卒门子有些相像,必然早就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眼泪、听烦了各种腔调的诉苦;她若跪身祈求,接下来只怕就唯有吃闭门羹的份。 再比如说利诱: “你帮我们逃跑,我们有钱!” 清淑院里她曾学到过钱权的妙用,或许还能现编位子虚乌有的姨老爷出来抬价:“我家老爷受难,姨姥爷还在外做官!说好要去祝寿……不能回京去、你帮我们离开,姨姥爷能调您去做大官!” 再或者威逼: “你不是左卫,怎么知道没有奸人在其中,这一旦出了问题,姨姥爷必定不会放过你!” 当然不能这么讲,威逼利诱也得有些资本才行,否则不但缘木求鱼、甚至将是火上浇油。她在监义院惹祸上身的瞬息便已想明着道理,后来某次闲话之余,更是得到过别人的指点和肯定: “威逼,得逼人无路可逃;利诱,得诱人梦寐以求。更重要的,你道是什么?” 他向来这样,偏停在最要紧的地方,要考教她的能耐。于是木棠跟着就提到“能耐”。 “自己要真的有本事做到这些。” 他只是摇头,含笑不语,二哥便帮着搭话了: “是让别人、相信。” 只要让别人、相信。 身份成谜、受左卫追击,昨夜狼狈不堪,看起来不过是个顾着逃命的小丫鬟,毫不起眼、一文不名。她自不可能在这片刻便使对方相信,她足以牵线搭桥,而她主子小小五品官眷背后真有位神秘的“姨姥爷”,怀藏手眼通天的本领,却坐视自己后辈东奔西逃。所以威逼利诱不得,她想尽了所有的法子,好像就只能呆立此地,等着包抄上山的左卫…… 左卫……报官?在此入夜之时? 守门郎原无品级,蒋家大哥更不过只是布衣白丁,无门无路别说通报左卫,只怕半夜三更连里正的家门都叩不得。这点考量不是向张祺裕临时抱佛脚学来,只是王府上耳濡目染着,不知不觉便笃定了。而更重要的是,她已听清了自己的心: 就像八月里不知多少次望月怅然。如若她是蒋家大嫂,丈夫入夜离开,自己倚门而望,孤身绝不成眠; 就像梦里不知多少次怨愤不平。如若她是蒋良,绝不会请兄长深夜下山报官,将兄长一家拉入岌岌可危的境地。 堂屋内尚且寂静着,月光下照不出半个人影。“你没有找左卫、现在……至少现在没有。”蒋家大哥和婶子都歇在堂屋、无人报官;昨夜的甜醅醉人、却不曾下了药。 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狂言欺瞒。 木棠欢天木棠欢天喜地、一时忘情,转身就要走。盘算打得噼啪响:先叫醒卢公子、抱小之上车去睡。有少镖头在,蒋家拦不住他们;可脖颈后,转瞬有凉风将要落下。破空之声先一步先袭过她耳畔——倒下的竟是蒋良;落在地上的利刃未曾出鞘,银质、錾花、贴金,是她的匕首;站在远处的赵老大,胳膊还未曾放下。 他的朴刀落在了茅屋内,后来和卢公子的佩剑一同被蒋良借机取走。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解救了她击倒了蒋良的,是戚晋送她的匕首。 行将十四的小姑娘愣了少顷,酸水随即呕出眼睛。 她终于、终于开始颤抖。 —————————————————————————————————————————————— 长安城内,从来多的是不眠夜。昌德宫灯火通明,先是左卫一无所获的消息递进来,随后是靖温长公主掐着宫门落钥的点也撞进门来。良宝林堪堪回身,才要劝阻这来者不善的陛下明日还得早起,请她容后再议,却竟是被靖温一把推开。 “小小一个宝林,也配在昌德宫伺候上夜?还不出去?!” 来时娇俏的脚步如今慌乱地去了,宫门四合,灯下之人抬起手来,执手端正,先道:“皇长姐勿恙”,又端帝王之风,旁侧一指,便是赐座。披风跌落,初秋寒气却转瞬拍至案前: “元婴才离京,你便已经迫不及待、要庆祝国丧了么?” 皇帝波澜不惊,只是苦笑:“皇长姐误会。朕明日启辰、华山祭天,是痛天下万民,乞苍天怜悯。去年京畿暴雨,黔中道大旱,如今黔南又逢洪涝,边关亦是不安。桩桩件件,皆是动摇国本之重事。”他说着,还将周庵从黔南发回的奏报自戚昙掌下抽出,再将右手畔左武卫状报轻轻拍拍,“皇长姐也知道,近来朕不好过。寄予厚望的苏钦,据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丰州不去,直奔王帐。武将不好管,朕唯有寄希望于荣王。此次动兵家底都赌上了,若不能奏凯,朕恐怕,便要下罪己诏喽。朕有何理由,在此关头与他为难?” “杨珣死了,小之丢了,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已经开始复仇了。”戚昙乜他一眼,冷冷在一旁落座,“还有秦秉方那个有拳脚没脑子的,不声不吭,领了左卫便追出京去——还说为怕我忧心——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这也在你皇帝陛下的算计里?无君命私自调兵,明日早朝他怕要被参个体无完肤!苏家自以为是命不久矣,秦家自毁前程罪在不赦,武将当中就只剩朱家乐得高兴——你这大孝子,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皇长姐便怎么看弟弟的?”皇帝一声叹息,“姐夫出兵事起匆忙,连我也不曾知会。当然,我知道他是替你、忧心小之安危,所以明日早朝,我自会说他已请了我的口谕……” 余光瞥到了什么,是儿时再熟悉不过的怒气,于是他闭嘴、噤声了。 “小之失踪,是你一手策划,为了瞒天过海,以她牺牲、终究要向阿史那叩首乞和。老太尉如若得知,必定勃然大怒。你设计让秦郎第一时间发现此事,拿他的兵权、以他的失势,平息亲亲舅公、煌煌朱家大姓之怒。可往后边境太平,舅公年逾古稀,武将们又还能有几日风光?最终炙手可热、立于不败之地的,也就唯有你、皇帝陛下而已。” 戚亘大约过了许久,才低声应了句:“皇长姐……高明。” “可何止?您皇帝陛下的算盘又何止这几斤几两?不要以为我身在宫外、嫁作了人妇便耳聋目瞎!奉宸卫准备拔擢一批行伍军官入宫随侍,是你的手笔,还是宜昭容的主意?趁着太后为小之不辞而别心慌意乱时下手,你们夫妇俩,可挑的好时机!还有!” 皇帝很应景地一抖,戚昙喷火的眸子却忽地低垂下来,喉头动了又动,她似乎根本问不出口。 “皇长姐请放心,公私有别,我明日登山祭天,不求杨家罪有应得,不求自己大仇得报,只求天下海清河晏,再无战祸、再无硝烟。” 至于余下的说不得的,自然早就在昌德宫后殿明间、孝定恭皇后牌位前分说仔细了。所以他现在甚至还能笑得出,还敢留长姊在宫里住。到头来甚至是戚昙将他叫住: “你与秦郎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你该当知道,他原本、实则也当不起左卫大将军的位子。无非受父荫、沾功勋。如今父亲已不再,功勋也早没了意义,他一非笼中之物、二无左右逢源的手腕,激流勇退,或许、是因祸得福。” 皇帝正要离去,此时停住脚步、却也不回身来看。灯火悠悠然晃在她脸上,一摇一摆,连影子都惶惶不安,于是他实在也无需回头了。 “皇长姐看事通透,理之自然。” 殿外上弦月只有一线,却荧光逼人,令他抬头长望,还要长舒口气。 该当是快活的一口气,戚亘却继而,只觉心下酸楚、心头无言。他这夜宿在咸和宫,做了一个很遥远的梦。梦里他正奉母训执笔临帖,有人骑在墙头招呼了一声又一声: “嘘……亘弟! “亘弟! “别抄书了,出来玩儿!哥哥给你捉蝉去! “回头我替你抄,快去快回,定娘娘不会发现的!” 可是哥哥啊,夏日已经尽了,蝉尸都落进地底,再也找不到了。 他起身,阖了窗户,一切都静下来。回身再看,左卫的新消息被翊府中郎将截住,不知何时已摆在御案上。百福镇有名守门郎向县衙旧友飞鸽传书,言说已寻见“要犯”踪迹。中郎将按兵不动、快马回报,甚至连左卫大将军秦秉方都不曾通报知晓。尤是皇帝御批罢,闲暇之余还记住了此人名姓。左卫自然不能追回和亲的长公主,这翊府的中郎将有此觉悟,倒是个可用之才。彼时晨光熹微,天似是要亮了,却总还沉默地暗着。戚亘不过抬眼一望,又接着掭墨提笔。 往后余生,都会是这样一般无二的、漫长日子。 —————————————————————————————————————————————— 眼下才不过是初四,他们却好似已离开长安太久太久。木棠一路抱着匕首怔怔出神,过往的故事没完没了地在脑海反复、甚至于未来未发生的故事也不受控制地一遍遍预演。她大概在想象中又过满了春夏秋冬,待小之睡醒、回过神来,身畔同行之人、却依旧是陌生人。 外间驾车的是赵朴,曾经兴龙帮的二当家。忠文公葬礼上行刺戚晋的就是他们,不计前嫌换来的却是恩将仇报,木棠只觉心下一抽,要将自己那小匕首握得更紧。他昨夜还曾说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甚至连带不知何人的宿仇也要一并报在当下。木棠唯有以其兄弟苦苦相劝——赵老二童稚心肠,焉能见仅存的亲长自毁前途、铸成大错?赵朴或许当真听进去了,刀落的片刻便重新和他们站在同一阵营,回身预备对抗越来越近的脚步——如果不是文雀出手、拿锄头打了他肩头,他只怕就要扑住蒋良,将危险在萌芽之初便赶尽杀绝。 可到头来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还不是将蒋良击晕,只是这回用的是偷得的匕首。木棠方才已经反复检验了几遍,刀鞘侧面撞出了处凹陷,尾部多了几道划痕,不知是不是与此有关。她将匕首擦了又擦,对赵老大的怨气亦攒了又攒,如果不是急着赶路没空停下来说话的话,她一定要先将这心存不轨之人赶走的。可是……还有一桩事横亘在心头,她甚至不敢去想,稍一动念便觉得冷汗遍生—— 赵家兄弟、兴龙帮故人。亲王府拣择怎会如此粗心大意,将杨家的血仇送来护卫杨家的女儿?亲王府友、林公子,又曾否在其间起到什么作用?良宝林那一宿宿的啼哭声又萦绕耳畔,她不得不记起少东家对国舅的无数讥讽怒骂。而如果当真是林公子要替钱家报仇,那这几份备用的过所,岂还敢用? “别替那混小子操心。他呀,死要面子把什么忠肝义胆侠骨柔肠看得比命还重……我可真怕他把小命赔里头!” 张公子曾经如此连唾带骂,今儿中午他们就当真平安无事拿第二份过所进了新丰的地界。卢正前想找商会更换马匹,偷偷向老爹递消息的小心思是藏都藏不住。木棠便在伙计上前接待时没事找事故意吵了一架,一行人接着被扔出店外,少镖头找位信使的盘算自然全数落了空。 “虽然……主要是我三哥给他做保……要是让我说……不如去大镖局找卓爷另要些人手。三嫂和他家里的,啧啧,不上道。” 临行前某一个夜晚,说文解字招来张家老三扒窗偷看。张卢氏赶来相劝,端的是贤妻良母派头,张祺裕往外丢一眼,脸却变得格外臭。 三嫂出身习武之家,按理来说该是个不拘小节有勇有谋的奇女子,可张小四曾日夜翘首以盼着,最终却大失所望。斤斤计较、婆婆妈妈,还有些色厉内荏——继承自她做镖头的父亲。将长公主托付给这样的亲家,福耶?祸耶?连张祺裕都说不好,可官府不肯出手襄助,作为商贾,他实在别无善法。 “你只记住,卢镖头不大可信。他那个儿子,更好不到哪去。虽说同父亲走了几趟镖,心底里想的却尽是偷懒睡觉的容易事。一个风里来雨里去走镖的,把自己打扮成个富家公子——可不是等着人上门来劫道!当了婊子还想着立牌坊,混吃等死还想他老子将镖头之位传给他。心眼大本事小,自己走出去三里地就要喊爹娘!三嫂还非要让他一起去蹭份功劳,你说说,成什么话!” 张祺裕这样瞧人不起,人卢正前也有自己的牢骚要发。他父亲对木棠这丫鬟的态度他瞧在眼里,有样学样也是说不完的挑剔:从昨日清晨不告而别险些拐跑了长公主,到昨儿晚上对那守门郎信口开河,带大家自投罗网入了贼窝,桩桩件件都是蛮横自大的臭脾性——小小一个丫鬟,还真能由着她做主了不成? 晚些时候,又轮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安营扎寨之余两人便起了冲突。木棠满手捏着她的匕首,不和他掰扯前尘往事,鼓起脸字斟句酌地论辩: 就算传话之人的确是商会里的老伙计,怎见得又当真靠得住、信得过?中间但凡有了一点纰漏,那就是向不知何人暴露了长公主行踪,马上就会大难临头;就算消息确为卢镖头所得,一旦惊扰商队,长公主身份将人尽皆知——岂非大麻烦;而若不曾声张,失而复得下卢镖头必定更加瞻前顾后、更加言行失常——这更是不智之举。 卢正前一个白白净净、温文尔雅的公子哥儿,听她对自己父亲出言不逊登时也黑了脸庞。眼瞧着要收不了场,文雀从不知何处冒出来,每人各打五十大板,还要去收木棠的匕首。“不安全,就算是殿下的宝贝我先给你收……” 她话才说了半句,接着失声惊叫: “主子……是不是上了树!” 整整两日只睡了半个时辰的木棠太阳穴突突一跳,接着扬起嘴角,却说要同小之学习苦中作乐的精神、勇往无前的魄力、和乐善好施的心肠。就刚刚,小公主险些踩着一只受伤的雏鸟,接着在赵老大的指挥下就爬了一米高。木棠卷了裙子跟上前去,三下两下就攀上她身侧的枝桠,接了颤抖不休的幼鸟上至树冠处,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再劝它几句……”小之跃入赵老大的怀里,还仰头要向木棠高喊,“让它别怕,它妈妈一会儿就回家……” 于是不知怎得,连木棠也多看了那一窝雏鸟好些时候。成鸟不知所踪,或许是看到她在附近、不敢回来。她其后就赶了众人离那棵树再远些。 “还有,我刚刚做了决定,要和你们说。” 小之回到坡上,视线依然望着那处鸟窝不放,胳膊也一直搂着赵老大不放。甚至于赵老大看她的眼神中也莫名多了几分对小妹似的偏宠——卢正前对木棠发难、文雀劝和,才不过放他二人独处了片刻!仇家对头怎么忽然就变成亲戚故友,让人简直忍不住要害怕她接着说出口的话: “我要和亲去,替我、爹爹赎罪,也是为了百姓、为了家国天下,这一点以后不用再议。我也确实是想去丰州找表兄了。嗯……有时候,可能也想姑姑。但是我要是再说回长安,那一定都是气话,你们千万不要当真。” 小公主说起这般深明大义的决定,面上却是洋溢着光彩的。文雀眼神中再添了几分敬畏;木棠却不过只是抿了抿嘴——她早知道小之决绝,从来都不曾顺从什么打道回府的心血来潮。替国舅赎罪,这是她唯一的道路,在昨夜赵老大复仇之举之后,小之自然会想得更加明白。 至于赵老大…… “他与我们同行。” 卢正前松口气,文雀变得紧张兮兮。至于木棠?她和张公子一样,没有太多其他的选择。出行在外,多个人多份力。赵老大既肯知错就改,凭什么不能有第二次机会?更何况和赵老大在一起时,小之笑得是那样的开心,自从他领兵出征后…… 木棠只是将匕首藏得更隐秘、易取;睡得更少、更加警醒;白日里却一定笑得更多,要同小之一起游山玩水,好似乐在其中。她曾经也想周游天下的,在宫里学习《幼学琼林》地舆章之时。而北上这一路各色风光景色、又何曾断绝? 虽然没空专程奔赴华阴拜一拜华山,郑县附近的大小山峦之奇绝却也不遑多让。他们一头扎进树荫阴翳,恰恰好远离了华山祭天的御驾。年轻皇帝的英姿勃发却很快就传遍附近大小村寨,各式各样的消息传说从村民嘴里说到他们耳朵里。大部分是念叨着赶赴战场的儿子、和无人耕作的土地,指着皇帝贤明、天降好运,保佑自家儿郎及早平安归家;还有些说起县里结伙而行的恶吏。小之蠢蠢欲动,不是想上阵杀敌就是要主持正义。可他们隐匿行踪,却根本什么都做不得。强龙不压地头蛇,公主的名号在这深山野岭里只怕也不好用。“再说不还有皇帝陛下,他亲自来了一趟、自然也都知道这些问题。他会处理的,用不着我们来操心。” 他不会处理。若要说起,今年的赋税还要较去年举国斩衰之时高出一个点。各郡县榨钱的法子更是逐渐花样百出。同州冯翊县,荒废已久的兴德宫和司马迁祠忽而说要抽人看护,其余各家还需些添钱尽点心意——自然,这心意最后全都进了县衙的口袋。麝香生意收为官家所有;苦泉也划归官府地界,饮了苦泉水所以滋味肥美的羊羔自然也得分给官府三成。再向北走,合阳送走了壮年劳力,妇孺老弱都下了田间地头,文母太姒的庙宇寂寥冷清,还得了小之好一通不满。而同样是穷乡僻壤,丹州的境况却要好上许多。义川县令与云岩代县令曾是昔年旧友,六月才双双调来此州,自己亲自带头开荒扩土、治农务桑,妻子领农妇纺麻布,以便往来汾川、门山做点小本生意。此番种种说不上多治本,但大街小巷那股子气劲便大为不同。小之在借宿人家落了件首饰,最后还是县衙遣人来追——此事作为美谈,一直说到他们进入延州地界。 从延长起,他们便要转向西边行进,抄近道从夏州直抵丰州。 九月十七,不过才刚正午,他们便已找到了落脚之处。原说该吃顿饭、歇一歇,明儿一早走官道、过延长、走肤施而去。可饭间小之因听了些志怪传说,当下就要要上骷髅山,往那传言有厉鬼作祟的神庙走上一走。木棠不信鬼神,却瞧仔细了对坐老者欲说还休的古怪神色。文雀凑近些来,想讨她的小匕首一用。即使现下晴空朗朗,即使一路行来已是顺之又顺。 骷髅山神庙建在山顶,爬上去要费些时候。传闻此地曾是血雨腥风的古战场,境况惨烈到要以庙宇来镇。方才借宿人家那位鲁姓老者提及传闻时连连摇头:多事之秋、北面边境兵荒马乱,连厉鬼也趁机出没作祟。就这几日,神庙附近连着没了数人踪迹!镇子里老老少少不敢再上山去耕作,该秋收的土豆都烂在地里,木棠听了格外心疼。所以小之一口就给自己找了驱邪的差事,甚至现在拽了赵老大就冲在最前头。秋深了,太阳落得愈早,他们寻着神庙时正见着灿灿夕阳落在两联苍劲衰败的楹联前: “阳世奸雄作奸犯科皆由己 阴司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 “瞧瞧,这就是辟邪的所在,你们还有什么好怕?”晚照转瞬隐没,小之在阑珊夜色里转回身招呼,两眼炯炯放着光,“要是真有厉鬼,我要捉来好好盘问盘问那头的情形……呀!可别听着声,这就溜走了!” 在赵老大回过神之前,她已向庙内跑去—— 有道影子,悄无声息地、瞬间从庙中卷出来。 第34章 白骨刍狗鬼剃头 九月十六,日当正午,延长县主街空空荡荡,除了北面衙门里刚散出那一群外乡客:有人摇头扼腕,有人面色凄惶,有人怒不可遏,有人西面张望;近十人斜领布袍,目有精光;又十人扎袖挎刀、孔武非常。于是主街上客店老板便知道,这是挨了县老爷“剃头”的商贩和镖师,当下就要闭门谢客。有镖师快步赶在前头,横身一撞就将门扇冲开,其后跟来的小老儿嘴上念着赔罪,手里接过一整袋铜板,连跑堂的小伙计都探头来看。小伙计胳膊腿露一节在外头,瘦得螳螂成精似的,见了商贾的钱袋,却好似立刻认着新爹,帮忙揽了几个包袱又要去牵马,乐颠颠就要请人往上房安歇。 店老板冷声将其喝住,打发了她去伙房帮厨,自己领了几位去后院二楼。这儿一整层房间打通,本就是给自家伙计仆役居住。不过近来生意不好,才一个月不到人手便已遣散大半。店老板曾想关门歇业,思来想去却又不肯坐吃山空,半开着门只等路过之人进来吃顿便饭而已。“延长的客店最近都住不了人,尤其外乡远行的,有钱都不敢收。您几位就当自己家里,今晚先在这凑合凑合。要是巡街衙役找上门,别出声,人不会来后院查,前头看一眼也就走了。等明日城门一开、趁天不亮、赶紧就走吧!” 他此时说得情真意切,好像嫌弃才到手的铜板都是麻烦;晚些时候去送饭,却从随口攀谈论到家长里短。足有一个月,这家小店开着也不是,关门更不是,两进两层的院落,就剩一个患有腿疾的表侄、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加他三人勉力支撑。心中闷苦,更嫌孤独,今儿见了这么些生面孔,再想起以前往来热闹,两口酒下肚牢骚就说也说不完: “实话讲,咱延州,又偏、又穷,可怎么着和丰州边境也离了些路程,从前怎么也不想,会受连累吃这样的苦!”他说着又是摇头,“其实打从去年年尾上、卫国公老大人战死了,他边关人心就散了!三不五时就有逃兵,一路南下逃到咱延州来的。县老爷不管,州老爷更不爱管。乡野里乱得很、但也不是不能过日子。直到……嗐,这话我也不敢瞎说,人官老爷的命令,咱小老百姓也说不明白。就是听说,荣王殿下领兵经过丰州时候,怎么着又发现还有些燕贼奸细混进来,发了老大的火,让州老爷仔细抓抓。这上下抓起奸细和逃兵来,可不知道就把多少人抓到牢里去了!” 他说着将酒杯一镇: “容我多嘴,您几个,可也是这样,给县老爷拿去‘剃头’啦?” 都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县狱里塞满了所谓“奸细”,没钱也得榨出三升油来,可不是与剃头没个两样?延长本地人尚且避之不及,县中各样生意跟着萧条;更别提“来路不明”的外乡客: 商队从肤施向东,本是要通过延长往北走绥州、银州,绕胜州去往丰州。那肤施好赖是州治所,抓起奸细来多半像是敷衍,场子虽大但无碍民生。他们接着老老实实按着过所申报往延长来,哪料前脚一过城门,后脚就被捉去了县衙。卞老头缩手缩脚小鸡一样,先贿赂了禁子,被领去后院花了半车宝贝总算把众人捞出来。此刻坐在一起唉声叹气,连镖师都觉着窝囊,暗地里还要打听一句,这县太爷到底是何方神圣,敢如此阳奉阴违、无法无天?店老板摇摇头,出门要走,最终还是坐回来。手头添了一整吊钱,这才换了他知无不言: “就是咱自家乡里的泥腿子,都说,是吃了绝户、攒了一大笔、攀了京中贵人的恩宠!如今那靠山一倒,怕是担心自己没几天活头……嘘,都说趁乱再敲一笔,就是要跑呢!” 京中倒台的高官,除了杨珣还能有谁?商队于是心下了然,后半夜送走了醉醺醺的店老板,跟着就有人拍了板: “国舅爷都赔了命,亏他下头这些蝗虫还在作威作福!咱不如真刀真枪干他一干,连本带利把给出去的,也都给讨回来!” “低声些!少出头!走这一遭本就是赔本生意,给县爷的也就是些大件粗货,带着嫌沉,没了正好,安安分分明儿便走了,还嫌祸不够大,想着引火烧身呐?” 卞老头毕竟年纪长些,一个劲念叨着和气生财,那刺头儿郑宣却说不是这么个理: “眼下是赔本,以后修通商路,总是该做买卖的!像延州这般穷困潦倒,咱以后向谁做生意去?那姓田的县官多做一日,往来走商可不得多受一番敲诈。百姓穷、县官狠,咱辛辛苦苦修的商路,怕就得在延长这断两截!” 有人跟着附和。同为一县之长,田蓬吃拿卡要、谷满仓肥,他那寂寂无名的肤施同僚焉能不眼热。“不妨顺水人情,送件大功劳。到时官家民家,咱是两份的恩德,岂不快活?” 可不愧是采买谈价的行家里手,这么几句说的是连卞老头都动了心。赵老二和汪则虎几人跟着起哄,无数的眼睛最终都望向郭蒙。时已四更,窗外的鸟都不在叫。“今日劳累、明日再歇一日,后早启程。”随着这般语焉不详的回应,蜡烛正好烧灭了影。再等众人叹气的暗骂的嘟囔的各样睡下,天际隐隐便要破晓。郭蒙轻轻起身,蹑足开了门出去。那螳螂精般的小伙计、早在此等了不知多少时候。 她轻轻一咽口水: “我们……我是说、我们……能帮什么忙?” 这家小店的财运由是从这一夜开了头;而城南骷髅山上,木棠忌惮已久的厄运,却也终将降临。 自蒋家院里离开,她开始做梦,很多很多的梦,大部分发生在青天白日、和大太阳一样真实:山有落石水有急,林中卧虎云藏鹰,富甲一方多奸计,穷乡僻壤生刁民。她好像和大家站在一处,面上绷了笑,嘴里说着好;却好像又飘在高一些的地方,要看穿这人的思量,听清那人的私语;看仔细这片阴影,再听明白远方的雷雨。尤其进了延州地界,她小兽般总觉着不安,眼睛一刻也不肯闭上,筷子捏在手里很多时都忘了往嘴里送。她不想上骷髅山来,不想进神庙去,或许是早已预见了其后发生的一切? 她所有的提心吊胆、所有的杞人忧天本该应此时此刻。 她所有的蓄势待发、所有的焦头烂额本该都为了此时此刻。 可她什么都没有做。 扑倒小之的是赵老大、擒获厉鬼的还是赵老大;卢正前至少拔了剑;文雀畏惧鬼神之说,掉头就跑情有可原。她这最早有准备为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又为何在其后仍然郁郁寡欢? “我不信有鬼。” 这是谎话。 黑黢黢的山顶,她实则什么也不曾看见,之前看不见厉鬼,之后更看不见那所谓厉鬼被打晕擒住后显出的真身:一头乱发,一身单衣,衣上有血,身上有疮,新旧印记累累重叠,布满外凸胸骨,向下、小腿根几乎要露出白骨,毋需打扮,可活脱脱就是地府脱逃的恶鬼,哪里有半分人样!再加方才提刀冲出的那一声大吼,连卢正前都有片刻提不动剑。此后众人进庙点了火,瞧见再无其他异常,才算是敢聚在一起坐下来喘口气。“准是燕贼奸细,乔装打扮,图谋不轨。”宣清长公主先下了论断,“我们将他擒住了,赶紧得报官。表兄在意得很,得给他省点麻烦。” 木棠走近些,如今隐约能看个大概,接着立刻就能肯定,这人必定不能是奸细。他所用的陌刀长柄精铁,乃是卫府规制,且坑洼遍布,显然已经历了多番苦战;衣料看似寻常,领缘却隐约可见几丝突兀的红色线头——或是割断了右威卫军记带;铁色衣、圆领袍,非寻常百姓服色;看他腿脚溃烂,更知是翻山越岭行了远路;躲躲藏藏、草木皆兵,不是南逃的右威卫、还能是谁? 再说了,延州根本就没有奸细。 “表兄说有,那就是有!”小之不听她的分析,一口咬定,“右威卫是秦将军所掌,秦将军那是卫国公的儿子、名门之后,治军必然有方。这些天听延州上下谣言四起,说什么右威卫不战而逃。我看,全都是这些奸细乔装打扮、从中作梗!我大梁的将士英勇无双,训练有素,怎干得出临阵脱逃、目无法纪的恶行?” 她一面说,一面还指挥赵老大要将此贼捆紧些。 “山民不是说这厉鬼连害数人吗?必定是在此舆图谋不轨,怕被撞破阴谋,才杀人灭口。他要真是我大梁的兵士,哪有对平民百姓刀兵相向的道理?” 小之说着肉干也顾不得吃,要去庙里上蹿下跳,说一定要揭穿他们藏匿于此的阴谋诡计。木棠阻住要上绳索的赵老大,又快几步将这不安分的丫头扯住。此庙年久失修,黑灯瞎火看不仔细,只怕地上有石头绊脚、头顶房梁会垮掉。再者说此人并非奸细,延州从头到尾都没有奸细——这里离丰州前线路途遥远,哪值得奸细大动干戈远道而来,这座小庙里更不可能藏有什么秘密。小之对她表兄捉拿奸细的命令深信不疑,闻言眉毛一挑,却怀疑起木棠的用心: “怕不是看姐姐你误听人言、生表兄的气,专要和他作对?他说什么、你就偏不信什么?” 那是快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就在中午的饭桌上,邻家寡居的小老儿跑来打秋风,闲话说起来就没个住,从延长县令穿开裆裤的往事说到刺史大人接待荣王殿下的情形。传了几手的消息被他说得栩栩如生,竟好似自己个亲眼见着了一样。什么荣王殿下如何对刺史大发难,刺史大人如何有苦难言,还有当夜被送进主院的几名姑娘如何窈窕可人,荣王离开时如何态度大变、怎样和煦而亲善,此类种种。末了还拿他们几个姑娘后生的打趣,慨叹说青年人最是精力旺盛,军队里那一群大小伙子可不知该如何捱日子哟!老鲁叔随后把人撵走,回来时木棠那一碗素面几乎仍没有动。她说不该浪费粮食,回过神来埋头吸溜,把两滴眼泪没声没响地掉在破瓷碗里。 也不知是为何,想起他的瞬间,她便记起委屈。所以她从来不做关于他的梦,从来也不敢想他现下身在何处,又是如何光景。她这回无可避免地听着了,接着又觉着憋屈。明明是右威卫的逃兵,乱的却是京师和折冲府的军心,他所以只能以奸细推诿,再强令州府以清剿奸细为名,将这些逃兵一网打尽。都怪右威卫、怪那延州刺史!一个是秦家人,一个是吕公的学生。都不在京城了,还是这些人要给他生事,让他为难! 瞧瞧这昏迷不醒的右威卫逃兵,她对大将军秦秉正的怒气就再添上几分;想起眼下延州民生凋敝的情形,她对州刺史和县太爷的怨气无从发泄。卫国公在时为何从不见逃兵?丹州百姓又何以苦中作乐?将帅无能、累死三军。身为黜陟使的他甚至有所顾忌、无能为力,而她又做得了什么? “要不然、我们要不然带他下山。是不是奸细的,先治好了伤再说。” 此言一出,不光四面八方的眼神要变得奇异,连她自己都觉出荒唐。山路本就不好走,此人重伤在身更受不得颠簸。方才吃了赵老大拳脚,说不定已没多少活头。“那不然,总是先给人包扎了,伤成这样还要用绳子捆上,也太、太说不过去……” “你知道他没有同党?你知道他不是装晕?你知道他不会背后偷袭?” 方才还被厉鬼吓得腿脚酸软的卢正前此刻说起道理,声如洪钟轻易就堵得她哑口无言。文雀从他身后钻出来,抱着肩膀说无论如何还是得报官: “管他是逃兵还是奸细,也不能一直将人栓在这里。我下山去,找中午借宿的人家帮个忙。然后我回来咱们就走,别为此暴露了行踪。” 文雀说着就是要走,却居然接着就绊着什么砖瓦朽木。小之看得咯咯笑。卢正前赶紧去扶了人。赵老大刚打完一个结。就木棠站在那里,嘴里还在叨叨: “我就说……都不听我的……人伤成这样,能有什么危险。鲁大叔这会儿怕早就睡了,也不好吵人家起来……” “逃兵是贼。他一人叛逃,全伍皆斩。我要是他营里兄弟,早一刀取了他狗命。”赵老大将绳结再绕一圈,声音冰冷,“这样忘恩负义的,有甚么值得包庇?” 木棠终于不说话了。 她只不过是觉得人有权力怕死,只不过觉得罪在将帅,只不过是想做些什么,只不过因一瞬的恍惚,生起片刻的希冀—— 如若阿兄曾叛逃了左卫,如若阿兄不曾身领军法,如若阿兄能活着回家…… 这右威卫的家人,一定还在等着他。 那头文雀还在切声说自己不曾扭着脚。卢正前却颇为大惊小怪,反对那重伤垂死的青年不以为意,说什么夜里下山太危险,明日扔他在这里,去县衙报个信便是了。文雀依旧是不肯听: “……不过他确实是伤很重,要是到时候真死了衙役不得白跑一趟?赵老大,您要不先帮忙止了血。他是奸细,总还得留着命将所图为何交代个明白。” “此人神仙难救,活不过明晚,没必要。” 文雀同卢公子挨在一处揉起脚踝,小之又同赵老大相傍打起哈欠。烛火空荡、神庙前后透风。躺着的那人身躯时不时微微颤抖,饱经风霜的面庞因疼痛皱在一处。可他至少仍然活着、现下、此刻。 “我……我现在就下山去!” 无论是救人、还是捉人、真真再耽搁不得。陇安泰生乡多山,夜行山路她本也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早该去找人相救,而非傻乎乎论辩是非对错。“先止血、然后,看好小之。赵老大、卢公子,麻烦今晚都别睡,也别离开。我赶后半夜回来。” 她千叮咛万嘱咐地离开,自己却忘了带个火把。或许是太久没爬山,或许是今夜云厚没什么月光,这郊外的夜色远比记忆中黑得过分,真真伸手不见五指,她偷懒走梯田间跳下去,想着不要踩坏了人家土豆,却一脚踩空狠狠栽个跟头。她更害怕自己没用,反而跑得更快,摔得更狠,及到鲁家门外实在是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只有院里的狗嗅着生人气息起身来刨地踢脚,呜呜地叫。木棠匆忙嘘它,跟着连连后退,好像终于记起此行多有不该——村里家家户户正畏于县衙横征暴敛,怎有报官的胆量?进城一番诸多折腾,妇孺老弱又岂可劳动?夤夜打扰本是不该,上山救人更是枉谈。骷髅山厉鬼害人,不讨命便罢了,凭什么以德报怨? 行囊内本有止血药,救与不救并非能不能,而是肯不肯。她下山来或许找的不是帮手,而从来都是帮腔。可或许赵老大是对的,文雀姐姐是对的,小之是对的,卢公子是对的,那是个不配获救的罪人,她执着于慈悲,为的不过是自己心安理得,求的不过一点无谓的幻想。 自私自利,何其可恶。 她却还不肯离开。 狗儿又吠叫一声,屋门缓缓打开条缝。那不过是一株很小的火苗,草心撵的引,黄泥烧的烛台,内里漾漾灌了水,极尽所能地节省;那星微光却忽而膨胀,点亮她全部的视野。很遥远的以前,家里也是用着这样一盏小灯,外婆和老鲁叔一样慈眉善目,会在夜半迎出小院来,暖和她的小手。该说的话怎么也出不了口,她好像变回一个十三岁的孩童,缩在炕上看着佝偻的影子来来去去,不仅不怪罪,还给她带来满当当的面汤,以及许多絮絮叨叨的慰藉。她实在是腿也酸了,心也焦了,头也疼了,却迟迟不肯伸手。 所有贪求的,才会不敢领受。 她早该想明白的,急着揽活下山,更是为了躲避。躲避所有令人头疼的推演盘算,躲避所有争锋相对的反驳论辩,躲避所有不得有误的小心谨慎。她想回到这处小院里来,讨个觉睡、讨口水喝,可她又怎么能?她甚至本不该耽搁!右威卫还等着、所有一切都等着,她张张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时急得发抖,又委屈得要哭。 “不忙,不怕。”鲁家老妪给她披条薄被,颤颤巍巍地哄劝,“是不是见着了什么影子?不怕啊!没有什么厉鬼,隔壁吴老四骗人的,那是谎话,信不得。就是有,也是不伤人的。就是个逃难的,或许是逃兵……庙里的供品丢了几次,有人家又在附近丢了狗……倒也不是说就是他做的,都没人见着他模样,用不着怕的啊!” “同行那几个丫头,可是因为这个走散了?”老鲁叔听不着回答,就自己摇头叹息,“可真是作孽!当初是看日子不好过,左右粮食种了也得缴出去,也不晓得是谁、借了这由头不肯上山去垦种。难免这谣言越传越厉害……可说起来,这世间的鬼,哪儿有活人可怕,有当官的可怕?乖孩子你只管将面汤喝了,安心睡一觉,明儿一早我陪你上山,找你姐姐妹妹去。” 老人家的关切无孔不入、满当当挤在木棠心口。烛火落在手边,夜色柔缓,她当真忍不住要落泪、要嚎啕大哭,却又想要逃跑,去山上保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老鲁叔还要说些什么,远远的、却又什么声音忽而沸反盈天。马蹄、鸡叫、犬吠,还有听不清的尖叫和怒骂,什么摔碎了、什么又被推倒。夜色骤然烧得热烈,竟是火光陡然冲天。老鲁叔探头出去,再回身却居然不见半分慌张。罢田久了必要招官爷不快,早知有此一日罢了!一把老骨头,没什么好在意,倒不如拼一把,帮吴老四把他儿孙抢回来! 一旁连自家老媪都摸出了锥子,他就将木棠往外一推: “跑!快往山上跑!别怕那厉鬼,往神庙里跑!至少能挡风遮雨,至少是神庙……” 衙役分明近在咫尺,木棠没有报官。村子在面前陷入火海,她口干舌燥,不曾讨得一口隔夜的面汤。 一无是处的、终究是她自己;能力挽狂澜的,唯有长公主。 她没有哭泣,她转过身、跑起来。 —————————————————————————————————————————— 戚晋从不曾告诉任何一人,十四岁得封亲王之后的日子,他过得有多么惶恐。此先无论是工部屯田司,还是户部仓部司,抑或是那大理寺,来回来去他不过就是个空戴虚衔的“学徒”。决策无需他来拟定,答问无需他去应对,三不五时的,还总有人夸赞他孺子可教、替他向上表功。然自从康佑十年起,一切都忽而变得锋锐而凌厉。尚书省的重任忽然之间全数压下来,跟着就是百废待兴的左卫等在眼前。十五岁他几乎整整一年不曾回府,岁底加了甘州刺史,没多久就是第一回离京远行。加在身上的名号愈发地响亮,什么陇右道黜陟使、甘州大都督、还有一如既往的左卫大将军,他却愈发地寡言少语,愈发地彻夜难眠,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白日里行尸走肉般不知该做些什么,夜里阖严了门窗要呆坐通宵。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曾做好准备,他却更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他不是没有挣扎过、没有奋起反击过,然躲不过的,到底还是那一败涂地的结局。 他最终的溃败隐没在康佑十三年那个漫长寒冬里,默不作声、无人问津。不敢让皇陵里列祖列宗轻看、不愿让生死相随的的荆风泄气,他反倒一切如常地,将那段日子度过去。再回京来,朝中机锋好似豁然开朗,见招拆招好似也逐渐得心应手。他却仍旧鲜少提起过去,从来羞于承认曾经。 除了在一人面前。 那一人,正经历着与他一般无二的力不从心。 木棠一整晚都是恍惚的,下山时脑袋重,上山时腿脚轻。她或许跑得太快,险些都错过了漆黑一片的神庙。她该有太多话要说,接着却有很长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文雀和卢公子不知所踪,听到异动匆匆赶回、看见那逃兵的尸身时也是茫然不知所措。后半夜众人走的走睡的睡,谁知道他怎么就不声不响咽了气。“总算了了桩恶业,也算是报应。”小之快言快语,连文雀也说少了件麻烦,独木棠面色惨白,就那么枯坐半晌。 她甚至不知她的名姓。 神庙寥落、神像缄默。天地不仁,不在乎曾经杀戮,更无谓今日血光。后来谁都没有再说什么,文雀帮小之在别处重新整理了床铺,卢正前和赵老大一人一个,将俩姑娘家跟得寸步不离。木棠自己跪坐一旁倒空了水袋,一点点替那逃兵擦去面上血污,又勉强理整那一头乱发。素帕拂过对方脖颈,却忽地停住。她怔了少些时候,又凑近些、甚至借了支柴火去看他的双手。 她于是什么都知道了。 柴火落地,她起身,拔出了刀。 —————————————————————————————————————————— “……你做什么?” 先回过身的是文雀,她下意识向后一绊脚,刚刚好又撞在卢正前怀里:“别是真见了厉鬼……他变成厉鬼了吗?在哪?!” “……什么鬼?”才刚眯过去的小之猛地弹起,眼睛都睁不开直往周围一顿乱砸。卢正前一手握上长剑: “发生什么事,你不要胡来。” 只有赵老大,从来一言不发。 “他不是自己咽了气,那个逃兵,赵老大,你杀了他!是你!” 文雀吓一老跳,这丫头怎么目眦尽裂说起胡话。卢正前再次警告她将匕首放下,连小之的瞌睡都醒了大半。“文雀姐姐你不在,”她咽一下口水,声音颤抖,“他死的时候你不在,卢公子也不在。只剩小之和赵老大。是赵老大、趁小之睡着,偷偷起身、掐死了他!他脖上有伤痕,因为本就脏乱看不出;他指尖也藏了污垢,有些新鲜的,是抓挠你胳膊而留下。” 她还记着自己险些被人扼死,记得自己的双手是怎样狂舞,如何抓破了一名老宫女的脸,还在自己脖间留下些深深的血痕。她更记得被扼死是一种多么缓慢的痛苦,记得那样扑面而来的绝望和无助。赵老大闻言下意识看向双臂,于是一切皆已不言自明。她向前一步: “为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 赵老大便也不再挣扎: “他是右威卫秦家军,又是逃兵。秦家与杨家有宿仇,他唯一戴罪立功的活命机会就在眼前。而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偏低了头看向小之: “此人半死不活,总归是个麻烦。长公主心善,还请我为他治伤。再这么发展下去,他迟早会带给我们灭顶之灾。所以,是的,我杀了他。” 他向前一堵,巍然挺直了胸膛,背过了手: “你要取我性命,为了一个素昧平生、本就垂死的罪人?” 月光凄凄惶惶落在他的面上,好像照着荒漠,好像落在水里,似乎那是张圣洁污垢的面庞,却摇曳着扭曲而变形。还有他鼻头那颗黑痣,那颗该死的黑痣,令她觉着恶心。“赵老大你!你要真杀了人……”文雀被卢正前擒住。后者握了剑柄又放,似乎拿不定主意。小之踩着自己裙角站起来,直扑去赵老大面前: “他为了我!你不许难为他!” 二更天的黑影在眼前晃着,她想要呕吐。她还有什么可说,本有什么要求?她甚至不能剥夺小之的一时所好,又怎能央她冒险公开身份,去救那一村子的萍水相逢之人? 那么、她去救。左右她已无法再与这杀人凶手同处一室,左右她实在百无一用……那便自投罗网、再去做些无谓的蠢事!她要下山去,回家去!不知为何、双腿却竟无端地沉重,镣铐似的,使她一步也走不得,甚至使她站不住。眼前黑影直冒,是她终究花了眼? 还是有个瘦削人影,才撞进此间。 “老鲁叔崴了脚,我爷爷非让我追上来找你这姑娘家、知会上一声大家没事,州上后头来人说要放了……” 吴老四的小孙儿边喘着粗气边滔滔不绝着,忽而似意识到什么,一时竟怔住。 随着他的视线,木棠看见自己手里出鞘的匕首。 神庙当中还有一具尸首。 尸首上落着她满是脏污的素帕。 “哐啷”一声,匕首落了。她紧绷了半月的弦、断了。 —————————————————————————————————————————— 要问一生中最为恐惧的时刻,五岁的阿蛮会说,是被阿兄诓骗上树不敢下来的那次;八岁的阿蛮会说,是娘一言不发带大家赶夜路回外婆家的那个晚上;九岁的阿蛮会说,是娘亲流泪失声的那一夜;十岁的木棠会说,是挨路妈妈打以为自己会死掉的那个下午;十一岁的木棠会说,是二姑娘白眼一乜的每个瞬间;十二岁的木棠会说,是战战兢兢发高烧昏倒在柴房的那个三九天;十三岁的木棠会说以上都不过尔尔,哪怕五佛山的追杀、哪怕监义院的生死一线、哪怕朝闻院的人头落地,都比不上此时此刻。 她实在已山穷水尽的、此时此刻。 雷霆暴雨好像远远的,在谁的梦里啸叫起来。是谁倚门远望、宁可彻夜不眠?因无能为力而惊惧、因无路可退而绝望、因无可挽回而狂怒,于是即便晴空万里,大雨也终将落下来。她抱起脑袋,无声地尖叫,而谁,又有谁会守在她的身侧?! 天边轰隆隆想起的,不是雷霆。先一声尖锐的,是文雀的声音: “这就是你们说的厉鬼,寿数已尽、再不能作恶。”她一步跨来挡在面前,又将那把匕首拾起,“方才忽然冲出来,吓人个半死……想来因为是鬼,就算真捅到了,也不会见血的吧。” “你方才又说,鲁叔叔怎么了?可要紧?”小之揉揉眼睛,跑过来抽着鼻子殷殷切切,“州府来人,他们是如何得到了消息、又怎么得知了消息?” 卢正前不着痕迹、抽走了赵老大腰际的朴刀。 “可需要我们也去帮忙?” 被众人围着、这么三言两语打岔着,小孙儿毕竟年轻,回过神来竹筒倒豆子般说着说着又乐开了花。什么姓田的原来才是燕贼的奸细,幸而是被身在肤施的刺史大人侦知,趁夜一网打尽。他派来捉拿村民的恶吏自然也被叫了停,大家各自暂且回家,听说过几日兴许还有钱拿。 “瞧瞧,峰回路转,福无双至!不用怕厉鬼作祟,也不用再上山来。且等着官府的银子喽!正好地里的土豆都快坏了,也犯不着再去撒麦子,可得好好歇歇腰……” 山一般的人墙背后,她缓缓、抬起挂满泪花的眼睛。 —————————————————————————————————————————— 她已经很久不曾凝视这样深不可测的黑夜。 从前的林府、王府,还有皇宫,灯火一处比一处明亮,卫从一处比一处拥挤,便是入了夜,周遭的珠玉绸缎依旧是亮闪闪的,所有的吃穿用度更是虽是齐备着的。所以晚上总是松松快快一晃眼就过,日子好像也这样松松快快一晃眼就过,其间贵人从生到死,好像都这样在静河上摇着,说不出什么烦恼,叫不出什么苦痛。郊外的夜则不同,不是灰头土脸、便是危机四伏。庙里一盏火光,似泥牛入海;星星离得很远;犬吠鸡鸣不闻;草叶悠悠一晃,风去了,却不知去了何处。夜是望不见的湖,是没有尽头的梦,是缄默的深渊,任谁身在其中,都不过渺如沧海一粟。可这世间有些事由,竟又是颠倒错乱的:孤村荒野里习惯了朝不保夕的木棠竟执拗于痴心妄想,高门大户里无忧无虑的杨绰玉却居然有当断则断的觉悟—— 赵老大已经离开,她换掉了染血的衣裙,此刻披衣坐在阶下,好像掉进了黑色的夜里,再也爬不出来。 “地上凉。起来,坐个垫子。” “……会弄脏。” “弄脏了就洗,洗不干净就买,不差这些钱。”文雀说着,干脆将人给拉起来,铺了软垫又给按回去,“这是你第一次来癸水?你都快十四了!肯定是以前没吃好,这些天又不肯好好睡觉。你看这晚上这么闹腾,小祖宗照样沾枕头就着……是不是肚子疼睡不着?腿还酸不酸?明天上县城给你买些红枣去。” 她自己也坐下,还凑近些。 “我瞧见你当时脸都煞白的,却不见你真哭出声来。在想什么?是不是为了殿下?” “……没有。” “还狡辩,一路关心太过、忧虑太甚、言行失常的,不是卢镖头,我看是你自己。你怕他妹妹出了什么意外,他要和你反目成仇?自己钻牛角尖,都不留点喘气的空余。” “不是的。小之……不仅是他的妹妹,”木棠说着,将小脑袋抵在膝上,“她喊我姐姐,说要分我的娘,也给她做娘。” 她又擦掉一滴眼泪,不说话了。 身边人欲言又止半晌,无数次被咽回的问句终于是在这个一波三折的深夜递出来,文雀是在说:“那你呢?你可曾、将我真正当作姐姐?”不带责难、却委实有些不满,“从丁母忧回乡、帮何家姑娘扬名,与殿下的种种,如今出京这一路,你有多少事瞒着我,有多少话,不愿、不肯、还是不屑于同我说?” 这质问说出口来,本是要毁掉一段友谊的。发问的必定十分愤慨,受问的或不屑一顾、或悔愧万分。可今夜她们并肩而坐,呼吸是一般无二的平缓与悠长。他们都记得赵老大拔刀时,一个是如何想也不想掏出匕首;吴老四错愕时,另一个又是如何当机立断圆回场面。 她们都曾挡在对方面前,还何所谓误解呢? “我只是怕你像今天一样,自己憋坏了。” “……我、我不敢……我总怕你骂我。” 发问的错愕难当,答问的悲不自胜,今夜之事桩桩件件、走向的都是无人料想过的方向,就连木棠也承认,她并非想对赵老大发火,甚至或许并不为了惩恶扬善。说来说去,为的终究不过是些自私的念想: “同样是要杀人,我阿兄赔了命;他为什么不用。赵老大、他刚刚又真的杀了人,可是小之不让别人动他。我阿兄就那么死了,我却恨他。我甚至想、如果他早早死了,不在左卫里惹出那般大祸……至少,至少,我爹、我娘,都还在……我知道他不是坏人,他不可能杀人,但我不信他,我恨他。” 他毕竟毁去了她的所有一切。包括他自己。 但他已经死了啊,连尸骨都不曾还家。 第一次爬树,最终是阿兄一手抱了她下来;往山那头走不完的夜路,后来她交替睡在爹爹和阿兄的后背。阿兄给她买了个鸳鸯荷包做生辰礼,却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呱呱落地;阿兄也曾想要出人头地,说做了左卫就有钱给小妹做嫁妆,说会将她接进长安、看看大梁的都城;他来信说自己要学着认字,给她取一个比周遭伙伴的姊妹们都好听、上得了台面的漂亮名字…… “我好多好多次,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当了逃兵,或许也很好……我却救不了他。或许、是因为我说要带他走,要给他治伤,赵老大才会觉得危险,才想要杀了他?” “又胡说!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唯一一个在乎他的,这难道还不够?” “……当然不够。” 她救不了一个逃兵,救不了延州的百姓,或许也救不了小之,救不了……所有一切。她是这么渺小、这么无用,她配不上那把金贴银的匕首,当下甚至将其推还。 文雀没有强人所难,自己带了些笑,一挤眼睛: “还说呢,你还有事瞒着我。比如说,他为什么要送你把匕首?” 瞧见小姑娘又郁郁的不应,文雀自己先捂了嘴,小声来分享秘密,说这回换她来笑话自己痴人说梦: “我其实——你可不许跟别人说——赵老大动刀子那天晚上,想起某个人,想他神兵天降,觉得只要有他在身边就会很安心。我一直想惩恶扬善,这你也知道。胡姑姑曾说没有暴力,法度就是一纸空文,从来皆是此理。我又没有习武的本事,不是那块料……” “所以你和卢公子也……” “小声些!”文雀向里瞅瞅,匆忙嘘她一声,“我和他清清白白,可什么都没有啊!不许胡说。” “我看见你扑进他怀里。”木棠还伸出手指头,“两次。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直跟在你身边今晚上,苍蝇一样,很讨厌。” “倒也不用这么说人家。都是误会。我被厉鬼吓到,一时看错了眼。当然,都是年轻时候,日夜处在一起,他起了心思,也是正常。我可跟他说清楚了啊,就是小之睡着以后……我或许不该叫他出去的。” “他活不了太久,赵老大那么做,或许能让他早些解脱……”木棠如此替她辩白,自己却都不大信。文雀见她又压平了眉毛,赶紧就迫不及待靠过来: “所以呢!你不喜欢卢公子,就该多和我说说你二哥的事儿。我自己呢,也想不明白,该是和他不熟悉的,但这么些时日,总是忍不住想起他来。可他白日纵酒,按胡姑姑的话说……” 木棠颇为古怪地瞅她一眼 “就在你去桑竹庭过夜之后。” “你说……那个!”几个月了,木棠可总算是反应过来,“你和他生气是因为那个!你不理他是因为那个!天爷!二哥可不得冤死!他自己怕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你急啊?你现在知道着急了!你误会二哥这么久,我不想让二哥喜欢你了。” “好妹妹。”文雀甚至跪到她身前来,“你就发发慈悲吧!总得让我知道是如何误解了你二哥,莫使他遭受不白之冤呐!你快说说,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以后不挑你的刺、不把你当小孩子看,不棒打鸳鸯,你说什么都好,只求你别卖关子了!” “真的……我说什么,你都应?” 杏仁眼亮亮地转一圈,文雀发现自己好像掉进了陷阱,但很奇怪,她竟全然不在乎、甚至觉得开心。 “……我没说你骂的不对,你从来都骂的挺对的,我自己做贼心虚而已。我初出茅庐,有许多想做的事,可不知怎得,总做不成。你刚才说不能憋很多事在心里,确实是,我需要一些帮助。一个人单打独斗的,差点被守门郎打晕,也没能救下……可是我还是想做。所以,我又瞒了你一件事,你、不许骂我?” “方才和那孩子悄悄说了什么话?除了请他代为安葬了那逃兵以外?” 她附耳过来,不过片刻,文雀却眉开眼笑,甚至第二天,还要将这谋划也讲给长公主听。三个女孩子你一言我一语,昨夜的剑拔弩张与千钧一发就这样、好像无人再提。他们下山去延长县住了一日,补足了精神又耽搁过一天,直到第三日中午才出发去往肤施。 第四日,本该前往绥州的三辆马车,也绕向西面。 坊间近来传闻四起,说那骷髅山神庙原是埋藏玉石的风水宝地。一个个嚷着罢田等着官府赈济的农民本弄得延长主薄是焦头烂额,这下可好,几块碎玉几易其手,就轻松买得众人争先恐后,唯恐抢不着彩头。商队听闻自然是好奇,待买得了那所谓的宝玉一看,可不正是自家蓝田的料子?路过的小伙计偷眼瞅着,快言快语: “这不是吴四叔挖得的宝,我昨儿回乡去,还听他吹嘘呢!” 商队赶忙抓人问仔细了,再去城门口打听清楚,由郭蒙和卢道二人做主,宁肯违逆过所申报这回也得追着长公主走。何况夏州有故人、说来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小店接连送走了两拨客人,再一次陷于空空荡荡,这几天路上行人却已渐渐多起来。店老板揣着酬金心满意足,只等生意渐渐恢复,却不想从今而后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商贩落脚,都专门要寻到这平平无奇的二进小院里头——盆满钵满的热闹,可要远远出乎他最离谱的幻想! 九月廿五,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离开百废待兴的延州。前路距离丰州边关,仅剩下夏州广袤的距离。 第35章 走马摸象梦来迟 “为什么……是夏州?” 时间倒回出发以前,木棠曾经扭扭捏捏向张祺裕提出过这个问题。她前一天刚刚找去亲王府,请户曹作保看全了边疆舆图,将倒背如流的各处关隘一一对应再记清了,心下却愈发忧虑。“……不是不相信你和林公子、我就是……我可能蠢、说的又是胡话……” “夏州以前地广人稀,前朝时候扔去过不少囚犯;就是如今燕贼也经常南下劫个羊迁只牛的,你怕这些?” 木棠一时答不上来话。 “……我只是、看有些荒漠,没什么城镇,怕、遇着狼……” “啊那个,不用担心,我说的你也不用担心。夏州两座都督府,大军行进和物资调配都要从他们那边走,现在应该再安全也没有。你看看东西两路得多绕多少功夫!又是捷径、又安全——有镖师在,还有你王府自己的护卫在,有什么好怕?” 在卢正前看来,这色厉内荏的丫头早就已经被彻底吓垮了。自从骷髅山上下来,她就闷闷地总没什么精神,长公主的话应不了几句,多数时候就在倚窗发呆。大事上是再不指手画脚了,却全然变成个木头——过丰林后遇上劫道的那次靠他自己挺身而出,在金明县里险些被国舅门生故吏认出来那次靠文雀舌灿莲花,她除了和长公主一起站得远远地、像个主子一样事不关己,还能做点什么? 偏偏这臭丫头的性子还变得格外乖张,瞧见他离文雀近一些就要皱眉头,白日里合了车厢门、晚上拉被子盖了脑袋,更不知是给文雀灌了什么迷魂汤。本来还惦记着自己恩情的姑娘这两日是肉眼可见的冷淡,明明吃住一处却常常看都懒得看他,嘴里还一直要念叨着“不安全”,想着劝主子改道而行,或是干脆就此逃关。前路关口在过所上写得清清楚楚,焉能信口雌黄?离丰州路遥仍有千里,边关气候变化莫测,又怎能冒险而行? 所幸长公主没那么糊涂,便就是借宿乡亲父老和城门关令又拿“奸细”的胡话来劝解,她也是打定了主意,不偏不倚、专要往宁朔县里去。何苦舍近求远,何妨随遇而安,又何惧贼人暗探?瞧瞧这气概,虽是杨家人,却也不愧为金枝玉叶,可那里是一旁这自以为是的小丫鬟能比? 若让小之说,她早就察觉出姐姐郁郁寡欢,这个“早”,甚至可以一路追随到出京避暑的那段日子。但那时的她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着迷。若想爹爹一日一个的换,必定是没有痛苦的,可爹爹也不见有多么快乐;舅舅宠爱勉美人时,连爹爹都跟着闷闷不乐,可是倒是觉得舅舅开怀得很,就像离开这座皇宫,去到很多美丽灿烂的日子;从眷礼殿到靖温公主府、再到卫国公府,表姐夫可没少被表姐打得四下乱窜,他二人后来琴瑟和鸣,却还是爹爹恨得咬牙切齿的佳话呢! 对男女之情尚且懵懵懂懂杨绰玉已经知道,痛苦是好事,思念是好事,不告而别却是情之大忌,她那表兄更是个没胆子的怂包!她偷偷追出京去,本也是想替姐姐发顿火,可后来发现不需要了,姐姐的眉头却一天天越锁越紧。所以她当然要请赵大哥留下——这样姐姐就不会成日的提心吊胆;当然也要随心所欲玩他个花样百出——陪自己走走停停、游山玩水、捉鱼赶鸟,姐姐总会放松很多吧!她甚至当真姐姐的微笑骗过了,直到骷髅山上,直到那把匕首颓然落地。姐姐在她背后落泪,她都听得到。 后来姐姐还是要装笑,可小之知道她不开心,于是往后的这一段路自己也恹恹地没什么气力。该替姐姐多分担些,再做点什么?遇上劫道,她死死抱住了姐姐——这使她觉得自己有了些用;后面险些被爹爹故交认出,又有文雀当机立断,免去了姐姐大费脑筋——她也记着感念,后几日的脏衣裳是自己给丢了,没再劳烦文雀动手淘洗;可是姐姐后来反而数落她,说她区别对待,原是不该。姐姐救过自己的命,又让表兄那么喜欢,当然不能做粗活;赵大哥是英雄,卢正前是别家的镖头,同行之人就这几个,文雀又是奴婢,多做一些岂非理所应当? 姐姐听了叹气,还想说些什么,文雀截在先头,数落她越俎代庖、要抢自己的工——就前天晚上,明明还来着月事淌着血呢,还要帮忙装点车厢。那可都是重活!文雀这么叫了,姐姐跟着不服,嫌弃她和少镖头走得太近。而后小之也不开心。那晚上她们半宿没睡,可接着很快就把这些不快忘掉。他们有了新的烦恼。文雀念叨起奸细;姐姐担心起前路坎坷;连少镖头都不再为劫道之时没抽出来的剑害臊,开始计算大梁此战胜负。马车内外愈发沉闷不堪,小之愈发打定主意,偏要往那所谓的虎山走上一趟。 想最初,是塞门镇借宿那家掌柜的说夏州有奸细,且尚未肃清。彼时经过了骷髅山一事,大家渐渐信了木棠所说,谁都不再把“奸细”真当回事。可离宁朔越近,事情便越不寻常。几处小村寨都日夜闭门不出、还在自家院里挖下许多藏身之所;而距离宁朔县城还有十里路,道边已经可见以天为庐地为盖的牧民。仔细一问,说宁朔的规矩一天一变,今日只核准三十人入城,多一个都不放;如无过所,则需请里长作保写信,否则一概不认良民身份,牢里都不收。他们这些受燕贼劫掠又不堪战火的牧民早就没了牛羊,想来县城投奔亲友,如今进又进不去、回又没出回,只能在近处凑活一宿,明儿再看看情况。小之听罢这话自然怒火中烧,本该是进城去找县令评评理的,可扭头看见了姐姐那副如临大敌的面色,不得不暂且委屈了心思。就算之后守城兵丁难为,她也没使小性子,反倒和颜悦色地讲理呢。 校尉并不听她分说,也不看过所,长枪只向卢正前腰间一指: “练家子?城外呆着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文雀总觉着身畔木棠有一瞬下意识的开心。 她最近总是这样,神游天外着、不知在为何事在乐呵。主子最近没什么兴头,上车就睡,她可是看的真真的。这姑娘时而是眼珠子跟着车窗外的飞鸟来回乱转,时而是要伸手去折一把路过的枯枝,主子看不上的落叶她兴致冲冲藏在怀里视若珍宝,主子都不忍心拆散的幼犬她想问人主家买下一路带走。她有时候还在梦里笑,梦里醒来坐一会儿也要笑,问又不说做了什么,更不曾向自己讨要那把金贴银的匕首。她或许是胆子变大了些、重又适应了这朝不保夕的日子,还新懂得了谋定而后动?劫道那日她就没忙着上前拼刀子,护着小之就要断车骑马而逃;险些被认出那日她也一切如常、不像自己险些不打自招。她好像也不再避讳说起随军远征那两人,尤其是她二哥,为其做完说客还不忘看家护院,将她和卢公子一举一动盯得甚紧,甚至积攒久了还要当面来分说。 文雀没和她一般计较,却羡慕她看天看云的这份恬然自若。最起码文雀自己自打进了夏州地界,提心吊胆是没有一刻停歇,且愈近宁朔愈烈。在城门外被阻住时,她几乎片刻就汗出如浆,是又怕主子冲动做了出头鸟,又怕对方油盐不进蛮不讲理,甚至动了请孔方兄来行个方便的歪心思。索性是在此之前城内已出来了一人,方下颌、四短胳膊腿、宽壮一个身子,活像神龛里泥像复活;见了主子五品官眷的过所、画龙点睛似的一张死气沉沉的面庞更是变得活络。他们由此顺利入了城,文雀却连松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一眼就瞧见一旁巷子里杀狗剥皮的一群流民。她又是吓得往卢公子身畔一钻,木棠如炬的眼睛跟着就寻来,主子跳下马车,好像还嫌现在的状况不够乱。 她甚至要一路闲散走着找旅店去,挽着木棠一起。卢公子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文雀落在最后,不知不觉就又看见许多令人不安的细枝末节,比如满街关门闭户的店铺,比如街头巷尾躲不过的乞索户;比如不闻的鸡鸣犬吠,比如看不见的嬉戏孩童;比如身后忽远忽近跟来的几个闲人,比如探头探脑的一群氓子;比如破落斑驳的城隍庙,比如戒备森严的定襄都护府,比如大门两开的县衙;再比如要被押解回衙门的逃兵,比如才被扶出都护府上马赶追部队的伤员;再再比如一路跟来、如今又藏在巷子里探头探脑的那座泥神像。 如不是她自己阵脚大乱、草木皆兵,怎么会将前来救苦救难的泥神像当作是奸人? 文雀自己都觉着好笑,接着也便不再想了。今日霜降,早晚冷得突兀,中午却还算暖和。入城不易,明儿或许能捱到中午再走?天空阴沉沉的,总似将有场大雨,她不知怎得忽地念起木棠母亲的说法,想找一找今晚的月亮。 荣王殿下所代行军大总管一职到底要交还给左武卫苏将军,以黜陟使为名不戴军职,或许不用上阵拼杀?想想之前木棠梦里如此喃喃时她曾是多么不屑一顾,今儿个竟也像救命稻草一样庆幸起来,跟着神游天外险些撞倒客店小二哥的面碗。对面笑笑,说跋山涉水的来探亲本就不容易,夏州戒严,连累姑娘吃罪。左手边卢正前和右手边木棠的目光一起寻过来,其后文雀搭话言笑的功夫,可又不知那两人腹诽了几车酸文呢! 这时节文雀尚且还能时不时的分心尝个乐、说个笑,但不过饭后没多久,她和主子私语罢了,回房去偷取银钱,跟着却像被冰水从头泼到脚。 随身携带的银票不知何时只剩五十两,碎银铜板则尽数不翼而飞。她找遍马车上下所有行装也是一无所获。后来说出去,怒不可遏的自然是卢正前,挨骂受气的自然是木棠,出言回护的自然是小之,息事宁人的自然是文雀。“还不如快算算,手头还有多少,银票得到朔方银局去换,走朔方郡门不知还要不要资费……木棠别弄你那银簪子。卢公子也少生些闲气。是我这几日分了心,好几日没顾得清点,剩下这些总得多做了记号,回头还能算账……” 木棠已经落了发,在小桌那头把自己所有值钱物什一样样码起来。丑荷包里装着不多银碴子,算不到五两,铜板就两吊。她放了银簪子,还要伸手向文雀讨要那把匕首,却被突然拍桌而起的卢正前吓一跳。 她一扭身子,拦到文雀面前来: “你别气!不是文雀姐姐的错。或许是、零零散散花掉了……小之萝卜坑里都要扔点银子的。大家又一直在紧张、总是有事……” “你还在拿长、主子说事!”卢正前怒火中烧。 “你不许吼我姐姐,钱就是我花的,我们花我自己的钱,用不着你来生气!”小之分毫不让。 “五十两不够走丰州吗,怎么又吵……木棠你学着不给自己揽罚了,待会给你庆祝庆祝。”文雀就这么说着,扯了那火药桶出门,顺手接了店家的热茶,不一会儿又回来东拉西扯说起都护府、说起泥塑神、说起边关大家都在意的那几人。吃了些土豆白菜,再拿热茶这么一垫,成日在马车上颠簸的人儿不免就生出疲乏。卢正前都懒得再多嘴置喙,或是想着等到见了父亲再诉苦。文雀再将她那些宝贝给木棠揣回去,看小之挽了她臂膀嚷嚷说要一起午睡;而后、不久之后,再唤起小之,请动少镖头,蹑手蹑脚地将木棠一个锁在里屋。 他们轻声离开。 —————————————————————————————————————————————————— 苏以慈做了个梦,在她从咸和宫一场闹剧回来的当夜。寿星公连绵不绝的哭声萦绕耳边,后妃嫔御们的讥笑更吵得她头疼。破天荒第一回,她要萃雨翻出些甭管什么香赶紧点上,就算是皇帝所赠她也不在乎了,只要能安神静气就行。后来嗅到的味道却是淡淡的,像梅花、又像松雪。她迷迷糊糊地睡着,做了个不算太好的好梦。前半截和现实相差无几,还是如选侍生辰,福宝林请了熙昭仪带头不请自入。大好的日子,刚满十三的寿星又变回奴婢,服侍罢左边又得去问右边赔罪。露华殿宫人照旧专程上门来挑事,苏以慈照旧听得火大,轻易咬了钩风风火火就冲出门去。这一回她却没有声色俱厉见一个骂一个,最后搞得还是位份最低的来乞怜求饶,她只说大家伙实在闲的无聊可以上令熙宫踢毽子去,为了皇帝争风吃醋,岂非太想不开? “皇上点了你福宝林的名,如选侍半路截了你的道,这该算好事,要我我谢她都来不及!皇帝、一个乳臭未干的娘娘腔,毛都没长全,福宝林你图他做什么?” 梦里大家都笑起来,打扇掩唇囫囵说起苏以慈听不懂的话。有人则在一旁重重叹气,她回过头,看见娘亲、母亲还有哥哥围坐一起,和初入京那次一样,操心起她的终生大事。可爹爹和二哥呢,他们又在哪里?山一样的圣旨压下来,山一样的城池抬起来,她听到自己在念“敕封左武卫大将军为关内道行军大总管,提调征燕一切事务”,一字一句,却是男人的声音,是皇帝的声音。而后爹爹转身不见了,跟着身边有人在哭,是萃雨。于是她们很快又吵起架,就到底是苏钦这主将维护吴尚多些,还是吴尚这稗将回救苏钦多;是苏家女儿该彻夜不眠,还是吴家女儿该垂泪天明。最后两人一起都笑,说自己糊涂。 镇边三十载的常胜将军,还能拿不下天时地利人和这势在必得的一仗? “等爹爹和二哥回朝宣露布,我就回家、跟着一起去阳关去!” 她这么说着,一扭身就窜上屋顶,没有旷远广袤的天地、不见浓烈宣泄的色彩,层层叠叠的屋檐形态各异、却像死鸟的翅膀一样僵立在眼前,她寻不到长安的秋。 她不喜欢长安的秋。 她睡了没多时又醒来,远方似乎有人的脚步远去了,她不知道是否听错;该记着第二天问问萃雨的,她也忘记了。 也就是这一夜,朝中奏凯。据说苏钦出战大捷,协助可汗光复王帐,火拔支毕连夜遁逃不知所踪。于是后来又有一场大宴,更多的人要把酒言欢。只有苏以慈早早地退席离开。这夜的梦里,战火燎原,千里焦土,鬼哭神嚎,爹爹迎风而立,长髯枯白。这样的胜利,有人却欢天喜地庆祝,岂非可笑? 泪湿枕席,苏以慈不愿再做梦。 —————————————————————————————————————————————————— 张祺裕做了个梦,在第一次解救林怀章的清晨。李成自被朱家除名后销声匿迹了一些日子,后来是不知又碰了什么壁,心性大变,发癫发到京兆府去,检举罪臣林怀章暗行不轨、密谋反叛,有书信为证,论罪当诛。亏的是在他进得京兆府门庭之前,张祺裕正巧去找自己上司递交辞呈,这才把这醉醺醺的混账拦下,扔给大镖局去处置。从前林怀章还笑话他这挂名书吏不上不下的无聊没趣,今儿个救了那混账性命的,可不就是这么点儿聊胜于无的机缘? 李成的酒壶被他薅到了自个手里,灌一口,可的确够劲。从前嫌弃京城酒质粗粝的江南才子也有这放荡形骸的一日,或许该当唏嘘。今天太阳很好,他不多时就眯起眼睛,险些栽在巷子里径自睡去。但他还在走,走啊走,脚下自己照着路,带他到吵吵嚷嚷、香飘十里的地方去。满眼那姹紫嫣红,比太阳还要晃眼。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大抵是些恭维话,听语调就猜得出来。还有人扶着他,他好像踩在云上,深一脚、浅一脚…… 前面还有个含笑的仙女在望着他。 后面的事儿他就不太记得了。他说了很多话,或许念叨了秦秉方两相为难被朱家狠坑了一把、林怀章那小子何必这么讲义气、国舅爷死得好死得妙两位宣清长公主却太倒霉云云,也或许他只敢在心里嘟嘟囔囔评头论足,嘴上不过是埋怨三嫂又斜眼看自己,二哥管的分店老是出事儿,还有大哥家两个小鬼头不知道好好念书认字之类的鸡毛蒜皮罢了。再或许,他还在为薛绮照鸣不平。听说段孺人回了娘家,薛家又不要她,唯一的儿子还被太后要了去,今日是她生辰,还不知在哪哭呢…… 有人娇声软语应和了些什么,张祺裕忍不住咧起了嘴角。 管那蠢丫头做什么,她又不曾来找自己救急。自作自受,且由她去。自己只消在此好好睡一觉……云香院的床……真软和、好舒服……就是这小姐,没见过…… 张祺裕睡在妓馆里的又一日,他的长兄烧毁了薛娘子亲自送来的又一封书信。即使这回,不求出力、不求出计,只求这昔年青梅竹马的旧友收留,好好、过一日十九岁的生辰。 —————————————————————————————————————————————————— 木棠不再做梦,从骷髅山那夜之后。她大抵是太过困倦,所以才不再梦见什么、或是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再或者、是不在意梦见了什么。白日是这样鲜活,单看太阳热烈烈照着,飞鸟是自由自在的,枯枝是峥嵘奇绝的,落叶是厚积薄发的,她用不着再向梦里寻什么寄托、也不必在乎梦境的危言耸听,不是么? 所以不知怎得,她好像就当真不害怕了,即使在又见到刀子的那一夜。彼时她清楚知道,借着田县令伏诛的由头,延州刺史正动员乡官直至各县各镇、每家每户,要好好纠一纠各地违法乱纪的污秽风气;她清楚记得前一夜听人说起,里长重新组织了乡兵,近几日要昼夜巡逻;她更清楚看见了面前自称劫道之人、手中那兵刃是陈年锈钝的,腿肚子是打颤的。她盘算过所有的一切,却独独不曾想起那把匕首。后来乡兵及时赶到,该是运气使然。她不说庆幸,却也自认实在无需后怕。所以金明县中,她好像更无所畏惧。那小吏已是败家之犬,便是认出小之身份也不敢沾了官衙的边,遑论报案。朱家不至于如此小题大做,更不会手眼通天到这穷乡僻壤来。甚至于什么“阻拦长公主和亲只为争功”的说辞,如今想来也有些说不出的夸张和蹊跷。看天看地的时候她总在琢磨,所以自然就没听进去关令好言相劝,或是乡亲危言耸听——甚至连带自己曾经的杞人忧天她也一并忘了,一路悠游自在地、就随小之往那宁朔城去。 也就是在这里,美梦醒了。 她走在前头,却看得比文雀更多:野狗的哀鸣已使她心惊肉跳,进出都护府的伤员更使她久久无法平息;满街画影图形的海捕文书挤占了她的视野,尿骚血腥又冲撞满她的鼻腔。她好像一点点活过来、活到这纷扰尘世来。她记起羡慕和嫉妒——在跑堂小二哥向文雀示好的当口;她又接着含酸带苦——在听店伙计闲聊说起荣王殿下的时候。 那边的叹息、笑骂、推搡和吵闹都是遥远的、飘渺的、有一句没一句,听来不太清楚。她枕了小臂,轻轻咬住了衣袖,眯眼虚化了光影,照着那群伙计的轮廓,勾勒出一个念念不忘的背影。 那却只不过是一个幻想的背影。 她自然觉着不公。 她甚至不曾听闻关于他的传言,一时间竟想不出自己与这侃大山的伙计又有什么分别。可她就是要不知好歹去多管闲事、就是想理直气壮着自以为是,那影子毕竟离她那么近,好似一伸手就能够到。他还在微笑、在道谢,重瞳的眸子照着光,比太阳还要温暖!可那些骄阳似火、绿荫习习的日子,却又竟然幻梦一样不可捉摸。这如何说得通,她自然该愤愤不平,甚至于敢争锋相对、顶回卢公子的无名之火: “你别气!不是文雀姐姐的错!” 她实则只扬声怼了第一句,而后气势越来越弱,等被小之拐上床去的时候,枕畔都觅不着心跳,指尖发梢泡在霜降的寒气里,却忍不住开始微微战栗,眼泪跟着就要涌上来。 午间桌上无酒,点菜无肉,说是荣王殿下颁布的禁酒禁屠之令。夏州本不富饶,牧业又被燕贼毁去大半,大战在即杜绝奢靡风气理之自然。可此地又同时承载着转运军需的重任。肥羊美酒供给着前线将士,本就一无所有的饥民岂非要看绿了眼睛! 如果有个万一…… 她将被子抱紧些,弯腰弓成一只虾米。 而后、几乎是转瞬,她做了梦。 她身在朝闻院里,眼前的匾额这么说。周遭树林荫翳,却像桑竹庭;花香浓郁,又似协春苑。天色灰蒙蒙的不敞亮,时间是霜降的今天。她忽而记起就是在这个地方,自己曾听过张公子的许多训诫,比如说: “你总是忙于解释,却忘了应对。” 明明看出来守门郎不曾报官,分析判断却到此为止,竟然当面将其拆穿,也难怪对方会想要解决她这麻烦;明知骷髅山神庙里那人是逃兵,却随口就说,更不曾想及赵老大会因此起了杀心。她从来只思考对方是什么、为什么,却竟然从来不琢磨自己该怎么做。活该她次次功亏一篑、每每前功尽弃。 “或者、也可以说,你从来只管似是而非,不深究因果。”也是在此处,后一晚的梦里,是林公子对她徐徐道来,“既然觉得赵老大不对劲,却为什么不想明白他看小之的眼神叫做仇恨;既然看出卢公子对文雀姐姐有意,为什么不曾推想他二人会在夜半一起离开,留给赵老大可趁之机。遇事不单要多思,更该深思、远虑。谋定而后动,欲速反倒不达。” 后来连二哥都在这里说,让她歇歇,有些事情时也命也,不若随遇而安。这一个个的告诫她都听了,都信了,可一醒来便全数忘了。她甚至不记得那屋子里有一面屏风,屏风上有一道影子,人来人去都在那里,静静的、从来不说什么话。那影子广阔、高大,令她鼻尖泛酸、想扔掉此前所有的反思与审慎—— 她不过想揭开那面屏风,回到那一间小屋,而后再看一看那晚的月光。 可是乌云散了,太阳露出来,即使是在今日霜降。晴空上霍霍飞着许多的鸟,她看得踮脚,跟着渐渐跑起来,跑过无数的门槛,跑上山顶上去。山顶没有寺庙、没有神庙,她伸出手。 她想要、摸一摸太阳。 木棠醒来了。 眼睫懒懒搭在被子边上,浑身上下意外热得舒服。耳畔终于有心跳轰隆隆地响,酸甜苦辣诸多滋味姗姗来迟、一时涌上心头。就像冬蚕复苏,像蛰虫始动。她等这一日等了许久,今日毕竟是霜降。她接着起身,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一场一直以来最避之不及的噩梦里,她或许还没有醒,一切还没有结束:室内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寻不见;推门不动,反听着泠泠的响声——门外落了锁。她被关在这里。 独自一个、被丢在这里。 她打了个喷嚏。 先是无可名状的恐惧,再是莫名其妙的雀跃——她不怕恐惧,她却还敢于恐惧,她还感觉得到恐惧,哪有比这还妙的事情?屋内没有点灯,时间或许已经黄昏,屋内暗得她什么都看不清。所以她自然错过了堆放一旁分毫未动的行李,打开窗户喊来店小二之后,还差点一脚踩空带梯子摔下去。“你主子要走了钥匙,小的也不知道……”对面如此连声致歉,她却心不在焉的、因一身单衣在穿堂风里狠狠打个摆。谋定而后动,又忘了这一节,本该多穿件衣裳的。 但也不用,前厅人已经来了,她听着小之气呼呼的呼噜声。“本来看见那家羊肉包子的招牌……找上了人家里还是不卖。胭脂铺子也关门了,白跑一趟……”小丫头通红着一张脸,委委屈屈扭头去发难,“而且我就说一只锁关不住姐姐。” “啧,才说你懂得自珍自爱值得褒奖。” 文雀看着她摇头,上楼去给她取衣裳。卢公子自己走远了些,木棠便拉小之一起去里头坐下,问起她如何又馋虫作怪,随身的胭脂又怎么不够花。“姐姐糊涂!”小之一皱鼻子,“你总不会也忘记了,今天到底是谁生辰?” 康佑二年霜降,李氏阿蛮生在陇安县泰生乡。至今还差整整一个春秋,她便要及笄。 小之什么都知道。一定要入宁朔城,是不肯让她在荒郊野岭庆生;将她反锁房内,是要悄悄准备惊喜。虽然据说这惊喜落了空,小之甚至又犯了错。这回她自己知道,说起来都犯着扭捏: “我、回来的时候遇见个大婶带着女儿,你没瞧见,鹑衣百结、披发跣足,大冷的天冻得直哆嗦!说是寻亲无果、流离失所,饿得瘦骨嶙峋的。我就把拿出来的那些银票都给了她们了,够她们雇个马车回家,也算替你积德,这样也能算生辰礼……还有文雀说她还有主意……” “……你到底给了多少?绝不止五两银子吧?” 卢正前已将声音尽力放缓,却还是有如平地惊雷,吓小之一跳。他见状忙做一揖,口中称罪,斜眼却依旧要睨木棠,好似这所有一切依旧是她的罪过。可不是?不是为了给她这丫鬟操办生辰,主子能去何处大发善心? 木棠却居然不以为冒犯、更不觉得担心。就算是小之将剩余的银钱一股脑都丢了又如何,人自己都说该典当就典当,一马车的宝贝,还怕短了用的?文雀从楼上下来,听着这句差点脚底打滑滚下来。卢公子赶忙去底下接着,眸中也是难掩失望之色。只有木棠好整以暇接了衣袍自己拢好,只专心寻根究底: “可我没有说过,你是怎么知道……” “表兄写了家书,正月十六到的,你正好出门,我故意没告诉你。”小之说着,兴致勃发一挤眼睛,“表兄说让我照顾你,说了好多好多……呀!我本不该透底的,他让我守口如瓶来着……但反正说也说了!他说一月之后霜降就是你生辰,让我好好帮你庆祝;说要给你备酒、好好做一顿羊肉;但你浅眠多梦,总得找太医再来瞧瞧……还有什么、哦,让你别嫁人,安心等着……噫,我害臊,不说了……你上哪去?” 这回是木棠自己反锁了门,自己关在屋子里摸索着点灯。映像里似乎曾见过这样一封信,果不其然、就装在最随身的行装里。家书不长不短,前两页叮嘱妹妹、后三页关照母亲,龙飞凤舞、枯白飞墨,木棠读不大懂,却到底看出没有一字与她相关。甚至没有一字与他自己相关。他只说往后每月会寄来一封家书,请表妹照顾好母亲,勿要使小性子擅作主张。算算时间,第二封家书怕是已经送进了京城里,小之却已经看不到,而他、更不会知道…… 她将那沓信放下、又拿起。双手摩挲着,想要懊悔不迭、却反倒居然下定决心。 她想要那一轮太阳。 她想要上丰州去。 她转过身,撞倒了桌边的信封,信封背面小小勾勒了什么,憨态可掬的、是只小小的蟾蜍,在满月里弯着嘴角笑。木棠看了又看,总觉这蟾蜍的样貌似曾相识。黑亮亮两只圆眼睛,杆一样精瘦的胳膊腿,还有其下坐着的那条牛头项链…… “他怎么回事!你表兄!离谱……哪有这么、欺负人!还说、还说我……” “木棠姑娘花容月貌、美若天仙。”门口有个小二哥躲开险些被拍飞的门扇,弓腰拱手、笑语盈盈。 “木棠姑娘、小可能否有幸?”楼梯上又是名年轻伙计向她伸手,要扶她下楼去。 “木棠姑娘,生辰吉乐。”就是在落座都有人来推椅,眼瞧着上菜的伙计那鼓包一样的笑脸,木棠干脆一把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去。 对座小之终于憋不住乐,果然是这丫头的浑主意!“该怪文雀,她说你现在最想要的,是……”她探身子过来,压得桌子一歪,有些酥酥痒痒的话就飘到木棠耳朵眼里去,“做个、女人。” 可哪有这样做寿的!文雀姐姐看着古板守旧,却哪晓得骚在骨子里!木棠脸红得滴血,连声讨饶让小二哥先罢了戏瘾。想到那将自己比作蟾蜍的家伙,短眉毛挤在一处,可越发古怪有趣。小之又笑她像丑角了,木棠可不应: “你什么时候不学好,也跟着说谎话!你表兄洋洋洒洒、一个字和我沾边的都没有。你们兄妹俩,才是一对丑角!” “我都知道的事儿,我表兄还能不知道?他那些话不用说,是托蟾蜍、都告诉我啦!” “蟾蜍说恭喜恭喜:木棠快要长成大人!举杯啊!” 先是文雀、再是小之、而后是不情不愿的卢公子。无人再提身无分文的困窘。便是淡得没味儿的茶,也够醉在今宵了。锣鼓喧天好像就在此时想起来,据说苏将军大捷,王帐已尽在梁军掌控。于是满桌满街呼喝、捧杯。木棠自己更是扬脖要一口气将茶水喝出万丈豪情。 这是她九岁以来唯一的生辰,也是最好的生辰。却绝不会,是未来最好的生辰。 而后夜深了。 她又躺在床上,这回是拉起被子角,偷偷往里瞄。 她知道自己本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干瘦干瘦还像个小孩儿。可到底是十四岁了,有些地方总开始慢慢抽笋发芽。她自己偶尔瞥见,颇为得意;别人却依旧对她视而不见,这使她难免失落。她曾经羡慕文雀、羡慕人高挑匀停的身材,和经过了皇宫择选认可的相貌,羡慕被当成女人的滋味、羡慕男人们随之而来的殷勤…… 可文雀不是她。她从不曾光彩照人、做不到手脚麻利、并非贤妻良母。她实在不适应也不喜欢旁人聚焦来的目光,方才唯有惶恐不安、如坐针毡。所谓殷勤,她曾夜翘首以盼,却实则叶公好龙;所谓戏谑、却原来才是她心往神驰。抱着那信封、捏着被子角,她这夜终于是认认真真地睡去了,无所谓做不做梦,无所谓在梦中见到什么。云雾远去,月亮高高照着,一头是丰州、一头是宁朔,离得那样远、又那样近。还有藏起来的一头,默默照着陇安。 是的,在十四岁的第一个梦里,木棠终于肯大大方方承认: 她想家了。 第36章 秋草霜天净禅寺 木棠已过了十三岁,小之依旧是十三岁。小羊刚满十三岁——准确地说,她猜测,然后决定昨天是自己十三岁的第一日。 十三岁的小羊昨日美梦成真,今早大难临头。 娘说让她跑,她就用力跑。但她不知该往哪跑,要跑多远。天色阴沉、似乎永远不会亮起。她看不清前路,却过了很久才第一次摔跤。她是故意的,这样就可以在这家店门口多蹭一会儿,多闻闻里面飘出那热乎乎的、油和麦子混合在一起的香气。她抻长了脖子,视线悄悄向上一丢,然后她看到了一个人。 好巧不巧,那人也看见自己。 温暖昏黄的灯光里,她见着那姑娘裹着一件镶着毛边的夹袍——不是昨日那件;目光一如昨日般悲天悯人。所以小羊跪回身子、在客栈阶下的尘灰里,磕下一个响头;她纵声大哭,是那般不吝猿啼猫哭的嚎啕。夹在在灰蒙蒙的浓云、和黑色泛白的街道间,无依无靠一个小羊,羊羔般孱弱渺小。于是这出戏码,无需乐班已达高潮。 台上看客,自然为之动容。 ———————————————————————————————————————— 骨头错位,“啪”的一声响。 密布的浓云陡然裂开一条狭缝,刺目的阳光倏忽劈落在魏铁冒着血的鼻梁上。捏着领口的手猛地一松,他仰面倒下,扑起一片尘灰。四个高矮不一的乞儿合围上前,一旁响起呜咽不清的哀鸣。透过人影铸成的铜墙铁壁,魏铁看见张氏眼中滚出两串白色的泪光。那泪水慢慢滑落、润湿了那人藏满污垢的右手。另一只同样浸满脏污的手,捏在张氏脖颈上,青筋暴起。 “妈的。”魏铁喷出一口血沫,含混不清、似有似无地低骂。迎面袭来的暴击陡然加剧,他抱起双臂夹紧脑袋,低吼一声侧滚撞出,而后跄着爬起,抬手擦去了面上污血。对面矮个子抬手止了再一波的进攻,扯开破锣嗓子,不紧不慢竟为他击节叫好: “小兄弟能耐!得!你昨日那笔横财,咱只拿一半、可够不够义气?见者有份、咱也不白讨。你往后呢,不用她母女到处讨生活,就在咱这地界住着,当咱的人,连官儿都不怕!怎么说?” 若非相距太远,魏铁这一啐足可以喷他满脸。 于是雷声忽起,干瘪的拳头接连送上他小腹。张氏的呼喊倏忽渺远……身畔怒吼、嬉笑、唾骂却吵得他头痛。他砸在地上,眼前金星直冒。寒风一掠,他连汗毛都在战栗;血嚼了满嘴、雨又灌进他的后脖颈…… 那雨水却是温热的。 冒着骚气的。 他们在笑,张氏在叫。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魏铁似乎又看见那道突兀的阳光。或许是回光返照,它就落在街角,一个小女孩身上。 仅凭直觉,魏铁知道那不是小羊。 ———————————————————————————————————————— 卢正前绕过杨绰玉向前半步,将剑横在胸前慢慢抽出。泼皮们四下环顾有意后撤,矮个子却若无其事束紧了犊鼻裈,这才缓缓转过身来,边弓腰边笑: “您就是、昨儿赏了这娘母俩的大善人吧?”他说着,有意无意瞥向被几个姑娘家护在身后的那个叫小羊的贱丫头,眼神再迅速向张氏身上一瞟。连小之都看得出其中的威慑意味,当即从卢正前身后钻出来,一字一句,端得掷地有声,还颇有些侠女风范: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由得你欺男霸女为非作歹!这般好吃懒做混吃等死之辈,不晓反躬自省改过自新,反倒无视法度目无纲纪在此公然劫掠钱帛,是可忍孰不可忍!还不即刻放人、束手就擒!” 矮个子并不慌张,只连连道好,等杨绰玉发完威才忙不迭解释,说这一切原是误会:“您昨儿个,那是被他们仨骗啦!这娘母俩都是贱胚子,瞧着您心善,糊弄您银子呢!还、还有这小子,也都是一伙儿的!他们这跑了好些镇子,骗得人还真不少哩!这不、正巧撞在小的手里,小的替您、教训着呢不是?” 矮个子说着,向左一示意,让手下放开张氏,自己后退两步,又腆起脸面:“您不信自己个儿问问,她们昨儿扯的那烂账,今儿怕自个儿都忘光了。您要让她们说说,从哪里来,为什么没了钱、要往哪里去,和昨儿的口风一定八竿子打不着!您心好,不忍心怪他几个。小的却就见不得这黑心眼的。可不正替老天爷做事呢?” 文雀与木棠不约而同向小羊看去,见她是自觉低了头一言不发,卢正前尚未出鞘的剑也想要慢慢收回。唯有杨绰玉正在气头,气势凌冽反倒更胜: “本姑娘的银子,爱送谁送谁,何时轮到你一外人多嘴置喙!明明就是要抢夺钱帛,何必如此欲盖弥彰!若你方才和盘托出自认其罪,本姑娘还能敬你有骨气敢担当,如今这副道貌岸然之态才令人恶心!卢公子!仔细教训一通,下手不必留……” 她是被木棠塞进车厢里,甚至没给留回嘴的机会;甚至连卢正前跟着都被往回一推。“还不快走?”这句是冲那群泼皮喊的,“还等着挨揍?”木棠接着又转向似乎想要道谢的小羊,一摊手掌: “钱呢?” 小羊缩起肩膀,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母亲正查看那名男子的伤势,迟了片刻才来马车前回话。张氏开口唱起一连串唯唯诺诺的千恩万谢,又说自己身世可怜、又逢此大劫实在命途多舛之类,绕来绕去尽是这般无用屁话,就是对行一事只字不提。文雀直翻白眼,木棠正要开口将人打断,小之却恰逢其时从车厢里钻出个脑袋: “我忘了你说家在哪,不知与我们顺不顺……” 木棠一把给人摁回去。 “小羊是不是……你去、去看看你那叔叔身子怎么样,钱拿着自己把伤治了,安置个家业,别再做这亏心事,小心夜路撞鬼!” 快刀先斩乱麻,大道理其后再说。她接着催卢公子起车。天黑得早,还得赶着投宿去,没工夫纠缠浪费在这上头。文雀劝着小之,还说得是小心为上以防为朱家获知的那一套不同逻辑,木棠却不这么讲: “你刚才要叫卢公子是不是?叫卢公子去好好打他们一顿?他们手无寸铁,你分明都看见了。你这样做、也算欺负人的。” “是他们先……” “不分先来后到。巷子里那些人都没有什么区别。那母女俩说几天没吃饭,你没瞅见回话矮一些那位,饿得都浮肿,整个人要胖一圈?刚才道理已经说得很清楚,你自己都知道他母女俩是骗子,但你依旧可怜他们、昨天扔出去的钱不讨要,还说要送佛送到西。那犯了错的泼皮,又有什么不可原谅呢?” “可他们要是敢作敢当,认了也罢,偏偏巧言抵赖,前倨而后恭,我怎么就教训不得?” “你凭什么教训?”木棠认真道,“下意识能想出说法应付你,那是他们求生的能耐,我还都佩服呢。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更没有什么道德,有时候连骨气、还有什么自尊都能扔了的。见到钱,哪有不扑上去的道理。那抢的不是钱,是命啊!你要真让卢公子去打他们一通,你伸张了正义,他们却怕是今晚就要咽气!” 小之好像被吓到,往文雀怀里缩缩: “有……那么严重?那我是不是、有点、十恶不赦?” “文雀姐姐你瞅瞅,和她表兄一个模样,专要寻自己的不是,白的也要说成黑的,好的也要说成坏的。”回应她的是文雀的笑:你不自己不也是这样偏好?木棠便不说了,只同小之道,“你一路积德行善,扔钱扔到宁朔县外,怎么算都足够了。咱们也得考虑自己,钱不够,以后住不了好客栈,得去寺庙和人家借宿。所以呢,这回就这么算了,那些骗子算他们挨了打得了教训。但下一回,你不能再这么自作主张,记下了?” “所以我们以后都要见死不救,由他们自生自灭?” “可这也不是我们的责任啊。刚刚那些泼皮,大多是周边的牧民、或是本来就不富裕的,燕贼来了又走,正经营生所以做不下去,只能偷啊抢的,混一日是一日。天下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你一路走来不是也见了不少?每次都说要给钱,但这不是你的义务。该救他们的是皇上、是大小当官的,甚至是他们自己。就是和我们没关系。而且、我们也不一定真有那个本事。一会儿、上了寺庙。你不如、求菩萨去!” 出宁朔县向北有段秦长城,秦长城边有座净禅寺。 净禅寺有只猫。 杨绰玉半夜睡不着,不念佛经,倒念起这只猫。郊外风餐露宿的二十多天里她抱过狗抓过鸟逮过鱼赶过鸡,就是没有亲手抱过猫。苏钦的孙女有只雪白雪白的小猫崽,但人家不给她玩儿,而且那丫头特别凶,见到她就要跟她打架。 杨绰玉一直很想有只猫。 偏生那家伙就在房梁上叫唤,跳来跳去,爪子轻轻地响。木棠睡得沉。文雀翻了个身还拿被子把脑袋蒙上。杨绰玉睁开眼睛,在一片漆黑中直愣愣盯着屋顶。这儿毕竟是寺庙,就算卢正前有飞檐走壁的本事,也不好就上房梁去把那只猫抓下来。她却只有这么干盯着,盯着盯着就生气,气着气着又睡着。 她梦了一夜的猫。 白猫黑猫橘猫、大猫小猫奶猫,一群群聚在佛像下,仰着脑袋叫。弥勒佛大抵是被吵了个烦,走下玉座是掏出自己的大布袋、往地下这么一撒,滚不尽的那可都是金豆子!猫儿纷涌而上,嘎嘣嘎嘣、嘎嘣嘎嘣,嚼骨头一样,吃得可香! 怪梦。小之打懒腰起来坐了会儿,赶晨钟跑去问庙里的和尚潜心求教。对方双手合十报之一笑,却道才疏学浅,不敢妄自解梦。身后木棠的喷嚏响得连天,文雀将她往后推推,自己上前插句嘴: “弥勒佛是未来佛,那岂不是意味着主子未来能有许多猫养。养猫得花钱,这倒是真理。” “可我看猫儿才不喜欢我,贼溜溜的惯爱戏弄人!在找不到够不着的地方叫得一声一声,像是什么成了精的女妖怪……欸呀,戒嗔戒痴,罪过罪过。” “女施主说的,可是这只猫?” 小和尚并不意味冒犯,说着蹲下身去,左手搭在地上一展。霎那间仿佛法术般,不知从哪里就变出一只橘色的猫沿着他的胳膊一路灵巧地攀至肩头,教小之看得咋舌。和尚轻抚着肩头的小猫,缓缓讲起起陈年轶事:“多年前庙宇因地震受损,唯独天王殿屹立不倒,弥勒佛像之下,还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小猫。灵宝大师为它医治喂食,它便在净禅寺住了下来。它最钟爱的栖身之所,一直是天王殿弥勒佛祖座下。那只灵猫故去后,佛祖座下多了另一只橘猫。再之后,便是它了。” “那它可不是与佛祖有缘?”小之一惊,双手合十连连鞠了几躬,“欸呀,昨晚上还怨它来着。初来乍到,不成礼数。罪过、罪过。” 她话音落了,身后应声起了道惊雷。木棠掩袖离去,小之看得担心,自己也要追上去,那橘猫却忽而一跃,奇准无比地跃入她怀中,甚至颠得她要向后倒半步。小毛脑袋就在她胸口蹭着,可不是让她看了个惊奇!和尚只道:“施主自便。”便施施然离去。今儿的天色依旧不怎么好看,积蓄了许久的雨却到底下不来。那橘猫在她怀里闹够了,又跃上水缸玩闹、又去拨弄松针。小之跟着兜兜转转,全将今日还要动身的大事忘到了脑后,就是文雀追问,也拿姐姐生病需要歇息为借口推脱。可就是这么回身搭话的一刻,那猫儿居然就不见影子了。缘分不可强求,小之便权当散心——又是深秋、又是小庙,景色建筑实在都与京城相差太多,没什么好赏玩。她于是两步三步,很快就找到天王殿里。可不是弥勒佛又显了灵!暗棕色的毛团就在殿内卧着,逗弄着不知什么玩意儿。小之正当上前看个仔细,却见有双乌青的皂靴从殿内摇曳着烛光的阴影中走出,在猫儿身侧停住。绣着暗纹的衣袖垂下,白皙有力的手准确捏住橘猫的后颈,将它轻轻提将起来。 “你!你干什么你!” 那双手的主人便闻声望来。 小之不像京城里其他寻常闺秀,有一门不出二门不迈那许多规矩,光在自家府邸来送礼的男子便被她瞧了个边,还有荣王府上的、皇宫里的,乃至京城大街小巷的。清贵、雍容、俊逸、硬朗,各有一番不凡风度。相较而言,面前这青年男子实在不甚出奇。五官虽可称端正,还极其难得的有双菱唇,唇边的胡须更是蓄得整洁,只可惜鼻子略塌略大,平白坏了一番好皮囊。但要换个年头呢,也多亏他这鼻子看来粗笨,才不至于精巧太过显得贼眉鼠眼;反倒是衬着他满腹经纶,显出那固守本心的高洁品性来。 杨绰玉一时就看愣了神,任由对方将猫儿放在自己怀里,又看他进门去捧起地上什么东西,又叹息又作揖。小之上前几步,见他手中捧着的竟是只死去的黄雀。男子还没说什么,罪魁祸首自己下地就逃。“生死有命,也不能怪罪这只畜生。”对面只是摇头,“姑娘不必为此伤神。在下会去寻个所在,让着鸟儿入土为安。葬在佛祖脚下,来日早登极乐,也未可知。” 话是这么讲,可小之足有半天都好像回不过神来。她知道猫儿要逮小鸟吃,可怎么连寺里受弥勒佛护佑的猫也要杀生。这道理她反复琢磨不明白,一个人念念叨叨,木棠就止了牛饮,捏捏鼻子去追问文雀前后因果,而后忙不迭就说要走。小之自不乐意,想去找那猫儿玩,此刻又觉得恶心,纠结来纠结去、就倚在门口发呆。这寮房位置偏僻,小院仅栽了一棵云松,就靠在角门旁,却不偏不倚正遮住了她视线。但她听着声音,是有人、正快步向此而来。 一名中年男子,不是和尚。卢正前上前几步挡住了,低声说过什么,送人远去再回来交待: “是那位公子身旁的家奴,传话来说觉得方才惊到了姑娘,特此前来道个不是。” 说罢,他将手一展,一只小巧玲珑的彩色瓷公鸡就跃入眼帘。不过是乡野间小摊贩粗制滥造的玩意,色彩都上得不均;单那两粒眼睛点得巧妙,也能算是神气活现。“可他一个香客,怎么揣着哄小孩的东西。”木棠探来一眼,皱皱鼻子咽回又一声喷嚏,“何况、就只见一面,至于这么用心?” “是他买给自家闺女的。还说手边没什么贵重之物,请一定别嫌弃。” 可不是!蓄了须,看着年有而立,成家立业想是应当。文雀暗舒口气,小之好像也不觉得落寞,继续是兴致勃发地讨问人姓名住处,好方便回礼才是。闻听对面回程路远,要再次借住一宿,这又立刻扯上她好姐姐当挡箭牌,说也要再留一晚。木棠劝阻的话没说出口,咳嗽声倒是连天不断。她那身子骨本就不怎么好,舟车劳顿劳神费心了一整月,到现在才出毛病文雀已是要谢天谢地了,何况只剩下十来天的路程,料也不会再生事端。又是这一回,文雀临阵叛逃,竟帮了对家说话: “我方才也在主子身边,看见那位公子真真是个神仙人物。必定六根清净、慈悲为怀。说不定大小也是个官。能结交这样的人怎么样都算不上坏事。再说出了净禅寺,咱们说好逃关不入朔方,一路向北得过两片没人的荒漠。你最好这两天身子养好,没有后顾之忧才好。” 连卢公子都点了头,木棠还能说什么?唯有再多喝热水、寻点草药把这两天撑过、盯紧了小之再说。可不仅是怕这丫头又会像对待赵老大那般与生人推心置腹。按照文雀所描形状,此人衣着谈吐皆是不凡,就算不是公门中人,只怕也不好糊弄。夏州形势纷乱,在这关头遇上这么一位不知是敌是又的人物…… 或是风寒、或是心悸,木棠只觉背后冷汗直冒。 ———————————————————————————————————————— 午后木棠睡了一觉,转眼就是未时。借宿旅人与寺中居士正要同用斋饭,可是结交新识的好机会。小之本不让她起身,可已经错过了上午意外邂逅的木棠哪里还躺得下去? 他们去得不早也不迟,那位公子已经端端正正在屋内坐着。无需小之介绍,木棠一眼就认得出。蛟龙岂是池中物,那人周身气度可与低眉顺眼的居士、或是长途跋涉的旅人们大为不同。带着些僧人们的超然物外,还匀和了一番胸有成竹的气定神闲;一身素色的衣衫,仅在临近袖口之处极其克制地绣了些许暗纹;头发梳得光洁,笑容恰到好处,不卑也不亢。明明身在偏陲之地,这位公子却竟然让她有一瞬见到林张二位的错觉。于是乎她放松了心神——仅只一瞬,接着反倒打起十二分精神。本就没有什么食欲,屋中人来人往又使她觉着拥挤,没多会儿功夫胸闷而后鼻塞,可难受了个紧。所幸食不言寝不语,寺庙男女分隔,小之与那公子更是半句话也不曾搭上。杨绰玉好赖起了身,那头的椅子跟着一撤,木棠忙不迭跟着站起,接着头晕目眩却险些栽倒—— 那温润浑厚的声音就终于响起。 “你身后那位姑娘、可是抱恙在身?”年轻公子微皱了眉,目光越过小之,面上似有不忍,“寺中有备药材,在下可以代劳,去问住持请了来。” “可不必!老毛病,犯不着浪费药材,捱几日就能好,不算大事。”木棠忙声推脱。对面似乎察觉到她的防备,自嘲般只是笑: “是在下逾矩,多有冒犯,二位姑娘千万别介怀。只是……就算不当说,在下也得再劝一句。明日下山,二位姑娘最好还是入朔方郡去看看。城东门附近、有家吴姓药房,老先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这边陲之地凛冬严寒,一切还是以稳妥为上,否则若留了病根,日后可是麻烦。” “你是朔方人?” 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小之这不安分的嘴巴!才不过木棠躬身隐忍这么点间隙,她已问出对方姓江名钊,乃是顺化县县衙主薄,接着兴致所至、脱口便道: “那夏州刺史孙固、你可算熟识?” 江钊回之一笑。 “在下身处微末,如何有幸?不过有过几面之缘罢了。姑娘此言,所为何意?” 小丫头伸手,将木棠发间的银簪摆弄摆弄。 “这是、我母亲留给姐姐……就在我爹爹葬礼上。当时谁也不知那湖兴郡公这样胆大,我爹爹都走了,仍不肯让他安息。” “令尊是……” “你可曾听说、忠文公?” 可不愧是经年在国舅身侧耳濡目染惯了的,她这一通信口开河着实在让文雀大开眼界。不单语句流畅毫无磕绊,倒换阵营毫无障碍,时不时还没忘了捏袖子掉两滴眼泪,分明是忍不住的哀恸凄婉。于是任谁听了都得相信,她就是曾经的礼部尚书、忠文公孙夷的亲女。如今为杨家迫害,不得已才离京北上来投亲。江钊自言只从砥报上知悉了忠文公病逝一事,不想其中竟有如此一番曲折。他接着却不曾义正词痛斥杨珣,甚至半句不曾论及朝政,只关怀同情了小之一番,并言辞恳切表示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 “这样最好!”小之忙道,“夏州刺史孙固与爹爹结过族亲,又离京远,母亲说是最好的去处。她要给爹爹守坟,只给孙表叔写了封家信。可那家信、却、却给丢掉了。因为怪不得谁,还是在延长,不知道你听说没有,有个窃居县令之位的奸细……” “孙姑娘不必分辩。在下即刻回房修书一封,请刺史府官吏通融照应。以便姑娘行走就是。” “如此,岂不是太劳烦江主薄?” “不妨。”江钊轻笑道,“眼下非常时期,过往盘查格外严格。姑娘要去刺史府得先向县衙递贴,但就怕那些人有眼不识泰山,反而唐突了姑娘。在下一会儿会将书信遣家仆亲自送到姑娘房中,这有备无患,多少能行个方便。” 他说罢也不耽搁,行了礼便快步离去。小之等回了自己屋子才得意起来,自夸一句又一句,文雀的赞扬更是跟着停不住——她这回真是立了大功!若能攀得夏州刺史的交情,岂还怕手头拮据、怕关卡难过、怕路远迢遥?“也是巧,姐姐这簪子,当真是忠文公葬礼上,他郡夫人交在我手里的。当时不是进了刺客,说是防身,我后来怎么就忘了还了,她也没要。” 小之说着将那素银簪子再一打量,摇头称奇: “样子也太普通,我哪儿记得这簪子到底是哪来的。因缘际会,没想到能在今日派上用场。进了朔方,一切都好说了。我记得什么时候听表兄还是爹爹说过来着,夏州的刺史清正廉洁,是不可多得的好官。等他明晰了此间是非曲折,不会同朱家那群大老粗同流合污。我们就在云中都护府的保护下去丰州,一定安全极了!” 这番胸有成竹固然说服得了文雀和卢正前、却哄不过木棠。若那孙刺史当真清正廉洁,怎会任由宁朔朝令夕改、放任子民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夏州天高皇帝远,他们要虑的早就不再是朱家的阻截。奸细、逃兵、灾民、官府,意外可能出在任何一处。 这意外先就出现在门口。 彼时候着江主簿的信笺,木棠撑着脑袋点灯熬油、却是昏昏欲睡。小之还在说佛,这会儿讲到屈师纵鲤的故事,门扇忽而砸响,用力蛮横、全无规章。木棠猛地睁开双眼,毫无来由的,她知道来人不是江家家仆。 灯火落在挤作一团的三人面上。站在最前手还举在当空的,是个面庞黝黑的中年男子。粗眉大眼,五官长得极为肆意放荡,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善茬。紧贴在他身后的妇人低眉顺眼,似乎是做低伏小惯了的。缩在她怀中的女孩眨眨眼睛,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木棠从桌子这边向外一扫,登时就记起这家人来,无名之火继而窜起冒起:怎得,平白捞了四十六两五钱银子还不够,居然还有脸巴巴地追到这山头寺庙里来吗?文雀更是二话不说便要关门。那似乎是姓魏的男子眼疾手快,一手将门撑住,一手将攥得皱巴巴的书信径直递来。 “这是那主薄大人,要转交你家主子的。”魏铁腆着脸,哈腰连连,“可不是巧了怎得,咱几个才说谢你主子大恩大德,来上香求佛祖保佑好心人。正不好,就撞见主簿大人的家仆。听说是要送来给你家主子的,咱就想着顺道,再过来道声谢。”他如此说着,宽厚的巴掌一把揽过小羊的小脑袋,不由分说就要将人往屋子里推,“去去,给咱恩人磕个头!” 绰玉马上就从床上跳下来,眼瞧着乐呵呵就要去寒暄。这回木棠终于赶了及,接过江钊的书信、大惊小怪说这大半晚上的,可不得找个倒霉鬼去登门致谢。“寺里倒是没什么可怕,不过说回来,我们几个女孩子还是不好乱跑。不然,魏大叔再麻烦你,替我们去道声谢?” 文雀后退半步,悄悄冲她一点头。 虽不知江钊住在哪个院落,但只要能抓紧魏铁这一来一回的空档将小祖宗哄上床睡了,那就是万事大吉。事情确乎如他们期望着发展,最关键时刻——小之被子都已经盖好——却终究是功亏一篑。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叫魂般响起。“主子才睡,不巧。有话明儿再说吧。”文雀毫不客气就要堵门,可那魏铁却伸出胳膊来卡住条缝,接着义愤填膺说有要事必得让她们知道: “那江大人可不是什么好人!我不知道你们找他要做什么,但一定千万得小心着,不能着了他的道!” “怎么说?”木棠登时警觉起来,小之也歪头来看过。魏铁一闪身挤进门内,却被卢正前堵在最门口。饶是如此,他也要故作神秘兮兮,清清嗓子、左顾右盼道: “我刚瞧见他——亲眼瞧见的——他进了别人的屋子,是个小娘们出来开的门,两个人紧张得很,做鬼似的。大半夜男男女女,能是什么好事?这佛祖眼皮子底下,可不是、可不是大不敬!” “魏叔叔你先出去!”杨绰玉往被子里一缩,发号司令,“文雀,更衣,我们看看去!姐姐你别管,你睡你的,我们和卢公子一起。要是真有这种事……何况他都做了爹!要是真有这种事,可绝不能放了他!” 她不仅嘴上说得雄赳赳气昂昂,带队突袭时也是一番王者之师的风范。可怜木棠一个人打了几个喷嚏就落了单,等回过神来时前后哪还有人迹?黑灯瞎火、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她又该往何处去?可等等……也是她生病糊涂了,直到这时候才记起,居士们和借宿旅人明明都住在同一处院落,就算男女各居别院,也应该隔墙就到,怎么会走了这么久还没到江主簿的居所?总不会是…… 魏铁等人见财起意,有意诱骗要去僻静处谋财害命! 木棠愣了一瞬,太阳穴的血管直突突,本就一团浆糊的脑子也开始隐隐作痛。她扶着树干干咳出几声,恍惚中似乎见到一团橘色的毛球自树梢轻跃而下。这回不是错觉、不是梦。是那只猫。小之曾求之不得的那只猫。 一片漆黑中她只看得见它橘色的皮毛,竟像发着光似的,岂不奇异?它绕了两圈,回头看看,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走了几步,复又回身叫唤。木棠哪再顾得上对神鬼之说不屑一顾,深一脚浅一脚便追上去。不知跨过了几重院落,不知绕到了哪个方位,橘猫最后在一处点着灯的柴门外停下脚步。门还留着一道缝,猫儿几步窜进屋中去,轻车熟路地钻进炕上那女子怀中。 杨绰玉就在对面坐着,才抬袖擦去面上清泪,又弯起嘴角探身去逗弄猫儿。木棠进屋之时,还听见她在学猫叫。 屋内不见魏铁一家的身影。卢正前与文雀站在杨绰玉身后。江钊坐在窗边桌前,见她进来还起身致了句歉。他面上混合着担忧和喜悦,仿佛一路苦修终于得见圣迹的虔诚信徒,在这昏黄灯光下便显得尤为神圣。炕上的陌生女子与卢正前俱是一脸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文雀则紧蹙柳眉直出粗气,显然怒不可遏。桌上有张揉皱的纸,木棠悄悄展开——可不得了!这不是宁朔县里满街都是的那张海捕文书?县市舞弊:午花,这上面所画之人…… 她有些眼花,可看来看去,总觉得这身形容貌,与那炕上陌生女子有着说不出的相似。“……太晚了,打扰人家休息,不大合适?”她自然没有敢直接出言相问,只委婉劝着逐渐沉迷于逗猫的绰玉,“有什么事儿得明天再说吧。小之,我们得回去。” “也、是。”绰玉跳下炕来,又摸了两把橘猫的脑袋,才恋恋不舍地告了辞。往后回去这一路,木棠还没发问,倒是文雀先挑起话头,道是那午家女活该,不许小之多管闲事。明明昨儿才应了木棠,说好要量力而行的,这丫头现下却又变了脸,嚷嚷着说她本就无错:“替考本是为了尽孝,何过之有?明明是法不近人情,她是被逼无奈,她才是受害者!若女子可以科举,她早去自己拿状元了,他们午家何至于苦兮兮地指望她那个可怜弟弟!” 文雀本就是个认死理的,这回似乎是格外害怕杨绰玉搅进这团乱局中去,竟是连主仆尊卑也不顾了,扬声就呛:“替人代考本就是违法,是大罪重罪!与她是不是女子有甚么关系?错就是错,就该依律处置,就算主子你、你这般身份,也不该擅自做主、做这般大的主!” “文雀你!”小之一时气急,脸都憋得发红。她想开口,又闭了嘴,转身急匆匆走了几步,又一脸痛心疾首地回转回来: “人家江主薄,肯冒着丢官杀头的风险为她谋求生路。空明大师,慈悲为怀肯收留她一个逃犯。还有你们最看不起的魏叔叔,也是两肋插刀、绝无二话,怎么独独你就如此冰冷无情,怎么你就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本公主告诉你,这事儿,我管定了!你一个做奴婢的,以后管好自己的嘴,不用你来对我指手画脚!” 杨绰玉怒气冲冲说罢,扭头就是一路小跑。卢正前追上去,木棠留下来,握住了文雀的手。 她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出口。 “木棠。” 文雀叫她一声,而后便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气。天际浓云不知何时遮住了月光,脚下的小径隐没在夜色中几不可见,明明只剩下几步路,此时却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如此阴沉的黑夜,江钊那张沐着佛光的脸忽而就浮现在她眼前。浓重的寂静下,心跳一声声,渐渐清晰响亮。 不对,有些地方,有古怪。 “你还在怀疑江钊。”林怀章倚在薛家茶楼的凭栏上,手中转着晶莹剔透的玉酒杯。楼下人群熙攘,浑似记忆里南墙赌榜那日。木棠向左看去,张公子的衣袖落在桌上酒渍里,晕出淡淡的一圈深青。 “越看起来纯良无害的,越是扮猪吃老虎,就比如说你!”张祺裕说着,手中折扇向林怀章胸口一敲。林怀章顺势将折扇夺过,展开来一面轻摇着,一面扯开椅子争辩: “他救了那鸟儿,又要给小之写信做引荐,还要帮那非亲非故的午家姑娘,这样的人你都要怀疑,是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浅薄!”张祺裕笑骂,“舒国公那样的大忠臣,你和戚晋不还是着了他的道,骂了人家老久?那官场上的清官好官,背后的烂账多了去了。看起来人模人样的,谁知道他背地里有甚么算计呢!” 他忽而转正身子,收起了笑意,严肃十分直勾勾盯准了木棠:“这人古怪,原因至少有三。其一,他既然当小之是忠文公的女儿,无依无靠前来投奔远亲,怎么会将写有小之身份的引荐信轻易交给那魏铁个陌生人?其二,小之假称是孙固的表侄女,孙固是州刺史、是他江钊的顶头上司!有这般要紧人物在寺中住着,他怎么还敢冒险去看那午家的逃犯,而且还能如此轻易被魏铁发现了去?其三,这便是最好笑的了。”他说至此,咧嘴笑了三声,“午家这女儿代考到底对不对根本不重要,总之她是个是州府通缉的重犯就是了。江钊、顺化县主薄,哪根筋搭错了要帮嫌犯逃跑?科举是大事,想想之前春闱那一场大祸。这要是被发现了,是要抄家掉脑袋的!” 林怀章拿折扇将他向后一拦:“就你大道理多!全都是没影的瞎猜,小之他们理你吗?一天天杞人忧天,到头来除了惹人烦,人家江钊那算计你也阻止不了啊!” 张祺裕愣了少顷,忽就贼眉鼠眼地笑开了怀: “简单简单!若江钊没那么聪明,多提防着就不用怕他。若他当真有咱这种本事,那他就绝对会小心行事,保护起小之来只怕比你还要卖力哩!没必要一天天愁眉苦脸的啊木棠,船到桥头自然直嘛!都走了这么远了,还怕这最后两步路吗?瞧、身后面。呶,开心些!” 她猛地回过身。 戚晋站在漠上,眼中带笑地望着她。一月过去,他终于在她梦中开口: “还有十天。 “我等你。” 第37章 赤诚公正未必真 一早起行,到达朔方县时已是正午,有江钊随行作保,守城校尉随意问讯了两句便欣然放行,态度与前两日宁朔那百般刁难可谓是大相径庭。文雀道是玩忽职守,杨绰玉却对这久违的特殊礼遇很是受用。两人于是又争执起来,说着说着还扯到午家女身上去。车厢本就不大,说起话来还有些回音,山路颠簸都睡得死沉的木棠自此便醒了来。 用手肘堵住嘴,压住连连的咳嗽,也不去理会是非,她只管掀起车帘向街道上望去。州府的车马道比宁朔县城要宽阔得多,可惜还是一样的萧条。天色依旧是阴沉,风吹得人汗毛倒竖,江钊走窗边打马而过,更吓她一哆嗦。马车跟着就停,刺史府邸已是到了。江钊和卢正前先去通禀,不多时便有庶仆带了马扎迎出门来。素色衣衫的中年男子对下车而来的小之一揖到底,自言是府上管家,先请列位先去歇息。如此一切顺畅,谁不是长舒了一口气,只木棠依旧要犯嘀咕:私府管家,并非州府官曹,怕是那位刺史大人有所防备、不欲声张哩! 她这样想,风又忽而发狂,下车时险些一脚滑落,幸是江钊眼疾手快、回身来扶: “少顷安顿仔细了,在下带木棠姑娘去药堂看看、如何?” 他说得这叫个光明磊落,却居然硬是被木棠听出杀气腾腾来:孤男寡女、又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州城,岂非人为砧板我为鱼肉耶?偏那家伙光风霁月还要向小之再提一遍,倒显得连声婉拒的木棠做贼心虚。于是小之可不再纵着她去: “文雀有一点没说错,你的确不自爱。反反复复总生病、病了还不爱好!这到了边关哪能吃得消?还说不用。待会儿见过了表叔,江叔叔识得地儿,带我姐姐去好好看看,最好这次好全了,要不总让人提心吊胆。” 文雀难得和小之站在统一战线,挑嘴又是说教。身畔江钊却抿了唇有的笑呢!另有图谋既然躲不过、或许便唯有像林公子梦中所言,“随遇而安”。左右还有时间、等刺史大人回府、双方面见过、陪小之用了午膳、再收拾停当……一来二去,拖到晚上也是有的。 她并没有如愿以偿今日逃得一劫、但在此之前,她心态已起了很大变化。原因只在刺史孙固与小之一番闲叙。公务繁忙,孙固过了晌午才匆匆赶回来,见了银簪捶胸顿足直道自己无用、又泣泪哀痛表兄表嫂委实可敬可惜。说来已是多年之前的事,他承恩于因言获罪贬官夏州的忠文公孙定,因同姓结为族亲。其后逢年过节往来不断、也算旧情不绝。今日这一通热情洋溢、文雀说刺史重恩委实难得;木棠却道无非逢场作戏、还有些夸大不实之嫌。他不过看过一只银簪,连过所也不瞧,小之道什么他便是什么——天下如何有这样糊涂的刺史?或是不在乎这点小恩小惠、或是看小之翻不起什么风浪、再或是…… 不知是否是错觉,木棠总觉这孙刺史说话留三分、眼神多试探,好似在场诸人谁也不信。虽然其后花厅用膳时,小之提及为午家女翻案,他又想也不想应得痛快——抄家砍头的重罪,就这么三言两语便交代了。孙刺史言语轻快,小之连嘴角都是弯的。木棠在一旁开出觉得不痛快,不多时却想明其间道理: 大战在即、奸细未清、饥民未济,对这关头上日理万机、焦头烂额的州府首脑而言,乡试冒名顶替确实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这道理长公主殿下早就清楚,所以她必定要“多管闲事”——只多说一句话便能沉冤昭雪、何乐而不为呢? 不是视若儿戏、并非冷漠无情、毋需感同身受、不必义愤填膺。这就是权力,这便是能耐。而她背靠小之、倒也能借几分刺史大人荣光,焉用怕他江钊包藏祸心?意图不轨? 他不过只是想借花献佛、为刺史大人的表侄女、略尽一份绵力。 所以出刺史府问诊这一路,他走的是端端正正,还与木棠错开一段不多不少的微妙距离——多一份则不好回护、少一分则形同冒犯,他将这点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去程不说什么、药堂内又做足了风度。及到回程路经无人所至处、才终于试探一句: “长公主那头,可需我帮你告假?” 略带沙哑的声音囫囵响起。鱼儿咬钩了。 —————————————————————————————————————— 认出长公主身份不是难事,昨夜斋饭后她那通告白、实则处处都是漏洞。她张口先问孙固:按礼原不该直呼自己表叔、封疆大吏名姓;她接着念起父母,已逝之人仍道“爹爹”:全无敬意;在世之人却念“母亲”:好似遥隔千里。于是江钊知道她并非忠文公之女,甚至远要比那贵重。尤其当她说起“湖兴郡公”。 世人提及杨珣,多作“国舅”,少称“尚书令”,深恶痛绝者骂声“杨贼”,正法伏诛后也有人直称名姓。以湖兴郡公爵位相称者却实在少见。或许、除了一处—— 杨家匾额。 对面在提及杨珣时打个磕绊,下意识以此指代,因为湖兴郡公府,就是她的家。 她父亲是湖兴郡公杨珣,处斩不久,她仍唤“爹爹”;她母亲是宣清公主,仙逝已久,她只敬“母亲”。她是京城丢失的宣清长公主戚绰玉。下州刺史四品衔,在她面前自然不过尔尔、不值一提。 —————————————————————————————————————— 对面忽而开始咳嗽、一通又一通、咳得直不起腰、站不起身。江钊好一番抚慰,还去敲开铺门为她讨了碗水。小丫鬟于是将面目隐在水碗后,是惊是虑再看不分明。江钊便也不再兜圈,: “长公主驾临,下官身系衙门,敢不忠君思报?却不知长公主何以至此、又缘何隐姓埋名?今日狂言冒犯,只请姑娘解惑。下官虽不过小小主簿、人微言轻,却、愿忧长公主所忧、敢效犬马。这夏州毕竟是非之地,长公主只身犯险、恐非长久之策。” 他一句说明自己并无恶意;二句问起此行原委;三句陈明忠心;再道形势危困,说罢还做了全礼。小丫鬟若足够聪慧、便知该借力而行;若徒有其表,受礼有愧也该方寸大乱。他甚至再加些砝码,将腰间钱袋解了递去—— 他却没能碰着对方。余光上下一找,那丫鬟居然在地上跪着呢!哆哆嗦嗦的,可吓得不轻:“奴婢主子……是忠文公的女儿……江主簿……饶命!” 她甚至叩了个头,十成十的惶恐。江钊不禁哑然失笑。 竟是这么个粗陋之才。 也罢、也罢。他扶人起来,是再三保证守口如瓶,不会让长公主知道她说漏了嘴,好容易才哄得这丫鬟止了啼哭。人不堪用,礼却不可废。自己等待多时的亨通官运,少不得还得依托这对心思单纯、怯懦无能的主仆哩! 多年后茶舍间,再听闻昭烈皇后在夏州的奇遇,侍中江钊却唯有打扇自嘲的份。毕竟年少轻狂、初出茅庐,不知怎得竟反倒被个小丫鬟哄了去。以至于后来夏州那场大祸,本该是他声名鹊起的良机,却最终倒成了她功在千秋的实据。 他到底、还是轻视了她。 —————————————————————————————————————— 小之仍在花厅同郡君闲话,文雀及卢公子陪同左右,木棠便径直回了西跨院,关了门放了药,就在桌边坐了许久。 自己不是那江主簿的对手,她很清楚。所以与其对峙下去被抓住更多把柄,倒不如装疯卖傻、先逃再说。大人物面前要伏低做小、小人物面前才要耀武扬威。江钊又非敌人,也不怕他敢对自己不利。 是的,那一大段剖陈心迹木棠竟全都听懂了。说来说去他无非是想攀上小之这位长公主,图个知遇之恩,肖想一飞冲天。所以他自不足以为虑。木棠在想另外一些事情。 小之、为何要隐姓埋名;我们究竟、有何顾虑。 张公子曾说这是皇帝的意思。一怕武官阻挠、二怕楚人作祟、三怕冤家寻仇,所以不可声张,等到丰州再宣圣旨。戏台上的和亲却不是这么演的。必然昭告天下、队伍庞大,浩浩荡荡极尽铺张。如果真这般堂堂正正,武将反倒不敢公然反对,否则便是抗旨;楚人也不敢暗行不轨,否则便是公然与大梁为敌;任他什么仇家更不敢对和亲的公主下手,甚至根本不会寻到可趁之机。 皇帝言行相悖,能作何解释?不是张公子撒了谎、便是皇帝另有所图。仍是出京第一日的忧思,她当夜却实则并不曾如愿看到圣旨。 可如今、商队又在何处呢? “你在这里!怎么样,大夫说要不要紧?药怎么放在这里也不煎,想什么呢?” 小之扑回来,叽叽喳喳还有许多话说,木棠嗓子本不舒服,也只有由她闹去。自己在这冥思苦想能有什么用,随遇而安、随机应变就是了。前方便是丰州,此地还是刺史府,有孙刺史和江主簿照看着,用她一个小姑娘费什么心神?还是专心养好身子比较要紧。 可不是,这第二日一起来,她嗓子彻底就哑了火,半点声也挤不出了,所幸倒不曾发起高热。小之按住了她不许她起床,拉了文雀出门去玩,回来时又是吵吵嚷嚷、怒气冲冲,甚至连带孙固一起骂: “……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你们都分不清!还和孙固串通一气!我找我姐姐去评理!” 木棠把脸埋倒在被子里。 救命、她不过是想好好睡一觉。 “我就说姐姐还在睡,你们非要回来打扰她。现在去县衙!回来了姐姐正好睡醒……卢正前你还堵我?” 清脆利落,是一记巴掌响: “昨儿个还一幅幅义愤填膺的模样,现在见了血胆子都吓没了!他们怕,我不怕!”杨绰玉气势汹汹,好不威风,“人命关天我岂能袖手旁观!你们如今畏首畏尾,就是为虎作伥!让开!连本公主的话都不听,是想犯上作乱吗!” 木棠还能如何?唯有扔了被子坐起来,正好就和面无血色的文雀对上眼。 “午花死了。” “他们非说魏叔叔是嫌犯!简直岂有此理!我现在就去堂上,看他孙固当着本公主的面,还怎么官官相护!” “审案的是县太爷我的祖宗,刺史大人可没那个闲工夫……您可小声些咱在人家里呢……木棠,你不来帮忙?” 木棠那小脑瓜子里,现在根本就是一团浆糊。 午花身死,魏铁被拘?江钊安排,由魏铁另行一路,保护午家姑娘进城、自寻馆驿入住,只等旧案重审到衙开赦。在这关头,有谁会暗下杀手?却为了什么?仅午花一人为自家弟弟代考而已,没有合谋没有勾结;此次更是要免其死罪,而非追查罪责,又有谁会害怕牵连、多此一举? 小之又叫起来: “……小小一个宁朔县令算什么东西?就算他午献是三品大员,也没有栽赃陷害却全身而退的道理!” 午献?莫非是午花的父亲?他即是县令,那…… 小之认为这位午县令才是幕后黑手,杀死亲女、嫁祸魏铁、只怕牵出更多隐情?哪有这样的事情!不管这宁朔县令背后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孙刺史政务繁忙,代考案必然草草作结,几乎不可能一路顺藤摸瓜查到午献头上。况且他身为人父,虎毒不食子,又怎么可能为了这没影的事,对亲生女儿痛下杀手? 等等。 江钊为何安排他几人投宿别处,不直接领来州府呢?他身为一县主簿,大可以以捉拿要犯为名,禀了刺史就是。如此大费周章,是因有所顾忌、还是有所企图? 这会是、他引小之发现午花的用意吗? “反正怎么说,宁朔县令擒拿不力,一个月了不曾拿住藏在净禅寺的午花。以这名头足够拿他到案。宁朔县城民不聊生,也是他的失职。大好机会,还能放了他不成?” 小之正嚷嚷着,府上庶仆前来传话,说郡君请了杂耍艺人,邀她前去观赏表演。小丫头闻言果然心动,可似乎又放不下伸张正义的宏图伟业,纠结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眉毛一挑,自己跃到木棠身边来。 后者便知大事不妙。 “杀人大案就算审结也要刑部核查批复,一来一回得要些时日。况且今日不一定就能结案。姐姐,不如由你先去探探情形,我们好商讨对策。要是有何不公,回来告诉了我,我去作主。” 不等木棠应诺,她说罢就走,依旧喜气洋洋的、好似已忘记了午家女的冤屈。门倒是大开着,把些寒风都倒进木棠的衣袖里。文雀也只顾得上安慰她几句,接着提裙便追。留下木棠一个,站在桌边,手心握得微微出汗。 她从没看过堂审,她有些怕。 可正因为怕,所以她必得去。 —————————————————————————————————————— 县衙门前闲人寥寥、尽是些上了岁数的老翁老妪。堂上衙役并非凶神恶煞、也不曾见着什么不堪入目的酷刑。魏铁被提上堂来时挺胸抬头,不曾喊冤叫屈,倒显出副几位别扭的英雄气概。身边有人小声议论,大多是骂这厮犯下滔天大罪静还不知悔改着实可恨。堂上县太爷也是如此将其怒斥一番。可魏铁依旧丝毫不惧,反而怒道: “小人一句话都没说,大老爷上来就是好一顿臭骂,这难道是拿了别家的银子,便要认准了小人就是凶手不成?” 被代罪之人当面顶撞,朔方县令也是平生头次。他合上手中卷宗,带了笑来诘:“不论你是否真凶,上了公堂还如此倨傲,岂非藐视律法、公然视朝廷于无物?本官本应先打你十记堂棍,诸衙役近来缉捕细作辛苦,暂且不劳动他们。师爷且先记下。魏铁,你既自持无辜,且将与午氏因何相识,为何结伴而行,以及昨夜下榻后、至今日报官前,桩桩件件都清楚道来。” 眼见县太爷这般好说话,不仅木棠敢凑得更近些,魏铁更是来了气力,洋洋洒洒从张氏孤儿寡母如何可怜、自己如何心怀不忍一路同行说起,一路讲到命运不公、到头来还让他摊上一桩命案,何其可恨!身侧纭纭非议渐渐变为声声叹息,木棠却愈发嫌恶。分明一套避重就轻的把戏,除了勾起听众同情,与梳理案情全无干系。油滑至此,当真难保那午家姑娘是被他所害! 木棠这么想着,就去看桌案后县令的神情。他靠着椅背,虽时不时点点头,但却至始至终一脸淡漠,丝毫不为所动。或许这县太爷也知晓小之与刺史的关系?同江主簿一样,忙着巴结,所以置身事外,由着魏铁引导局势?这不,好容易听魏铁絮絮叨叨讲罢细枝末节,他也不过懒懒来问: “依你所言,昨夜你与死者分房而住,自晚饭后便再未见过面?” 魏铁自然点头。 “那你半夜可曾听到什么异常响动?” “大老爷刚才是没听见?小人不是才说了,小羊那丫头天还没黑就喊累,小的几个就早早吹灯去睡下了。这每天累死累活的,半夜天塌了都醒不来的。” 他这么轻轻松松笑着说完,似乎是反应过来不对,马上又换作一脸沉痛:“怪我,怪我!早该想到的,她这么危险,大家伙就该住在一处!我打个地铺不就成了吗,做什么要分房来睡。不然这好好的丫头,怎么能被那、嗨!是我窝囊!还给小羊吓坏了。怪我!全他娘怪我!” “你的意思,她本就身处危险。有人要取她性命?”县令精神一振,果不其然抓住字眼开始循循善诱,“你既说自己无罪,可是已知凶手是谁?” 魏铁突然梗了声。他抬头看一眼县令,接着忽而回头向堂外看来,视线不偏不倚就落在木棠身上,骇得她缩起肩膀就是要藏。 但她没有。 她看见魏铁的眼神在落在自己身上那瞬蓦地亮起来,她听见魏铁高声陈请让自己上堂作证。从头至尾她都极尽克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就这么淡淡站着,冷冷看向上首。不管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她都不该参与其中,对一方县令不利的片面之词不该从她的嘴里草率说出。开始时她是想打着说不出话的幌子,后来她脑中冒出个更聪明的主意——自己大可以仗小之的势,趾高气扬好似来监工。县令不敢得罪刺史大人的座上宾,自然也不敢把她拖进这潭浑水中。 由是她就那样淡漠地站在原地,听县令一拍惊堂木骂魏铁顾左右而言他,听他二人磨磨唧唧地扯出科举弊案,听四周闲人窃窃私语愈甚。此案今日未审结,木棠猜出那县令看自己如此置身事外,打算晚上再去探探刺史大人的口风,于是先行一步要回去同众人仔细商榷一番。她走得快,及至刺史府门前的巷口手心还是湿的。可就在停下来喘口气的当口,几步开外突然走出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就从那已经落了大半阴影的小巷中。木棠想问个清楚,可又不大敢。是对方先出了声。他拱手抱拳,声音不大不小,端的十足诚恳: “我只是放心不下,并无恶意。” 黄昏的最后一抹阳光不偏不倚落在赵老大鼻头那颗黑痣上,木棠似乎是觉得晃眼,便躲闪了目光。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既避之不及恐他挟私报复,又心怀恻隐自觉当日逼人太甚。她于是指指自己嗓子,摇摇头、欠身便要走。 赵老大又叫住她。 “转告卢小公子,让他一定仔细防备着。宁朔县里那群泼皮追了来,许是怀恨在心,有意报复。” 木棠手心又开始出汗。她咽了口水,转过身来,浅福了一礼。 “谢谢。” 做了个这般的嘴型,她便进府去了。这一路步履不停,她把袖口拧成麻花。小之还在花厅,正和孙家的两个女儿玩得开心。木棠前脚刚迈进门来,孙刺史后脚便到。孙家两个小姑娘瞬间噤了声,由母亲牵着急惶惶避出了门去。杨绰玉本意犹未尽还想说些什么,回身一见孙固登时便换了心思。 “孙叔叔安!可是县令审出什么、为魏叔叔沉冤洗雪了?” “不急。嫌犯嘴硬,此案确实也有几分疑点,还得详查。” 孙固说着亲自去沏了杯茶,试了冷热,转身斥了庶仆几句,再回头来陪笑,“乡试舞弊自案发已有月余,宁朔县竟半分都没有追查到案犯行踪,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午献其人还有蹊跷,姑娘且安心在府中住着,水落石出总有时日,何必急于一时?” 一旁庶仆已经换了新烫的茶水、并添了炭的暖手炉上来。杨绰玉抱着暖炉看文雀扇着杯上热气,不由自主便皱起眉头: “我识得魏叔叔,他古道热肠,决计不会助纣为虐,更不会害人性命。你且先放了他。快冬天了,大牢里不好过,他才挨过打的。” 木棠赶忙咳了两声。杨绰玉不曾理会,只盯着孙固看。孙固抬眼、又低眼——不过仅仅一瞬。他再次抬眸,眼中似笑非笑,已是不怒自威之态: “这恐怕,不符办案流程。人命关天,本官不敢如此儿戏。” 这倒是大大出乎木棠所料。杨绰玉更是气结:“由我作保,就让他与卢公子同住!上下有刺史府的衙役看着,等案情明了,判他无罪了,再赦他自由之身,这也不可么?” “不妥。” 孙固只是摇头:“如此重犯怎能近得姑娘身侧。出了万一,本官如何对得起忠文公在天之灵?况乎本朝律法,杀人嫌犯不得保释。本官依律行事,还请姑娘多多担待。若魏铁当真无辜,本官自然还他清白。” 他说罢,轻飘飘睨来一眼:“还是说姑娘,信不过我这个表叔?” 过这样的语调杨绰玉再熟悉不过,沉闷、沉重,咬字如刀,可不正是自己父亲从前威慑八方的惯例?到此份上,便不能再争、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乎她尚且不曾提及自己的身份。孙固招呼罢庶仆,回身又是一样和煦的笑: “天气寒冷,花厅这透风的地儿实在不该久待。孙姑娘且随庶仆回房,晚膳厨房会尽快送去。” 见杨绰玉依旧欲言又止,孙固便恭身做个揖。有理有据、礼数周全,从头到尾他都挑不出半分错漏。杨绰玉满肚子的气只能留着回了屋关起门来冲文雀乱发泄一通。木棠说不出话,只能挡在文雀面前拦着,睡在她身边陪着。脑中千头万绪、琢磨不透的事由不减反增。文雀还又转过来: “还有件事……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你可记得宁朔城门外、帮了我们的那名校尉?长得很像泥塑神那个?那天,我见他在宁朔县衙外鬼鬼祟祟,今儿下午,又见他来到刺史府中。当时我们用的过所上,主子姓荆不姓孙,是五品官眷不是忠文公的女儿。会不会、是他将这事告诉了刺史,刺史今儿下午才会态度大变,不把主子当一回事?” 再或者、此人根本就是孙固的眼线。 一根盯着宁朔县、盯着午献的眼线。 难不成又是延州旧事?刺史忍不下县令,欲以奸细之名拿其下狱?木棠只觉头疼。她很快却更有大霉头要烦。第二日一早,文雀先惊叫起来,说小之曾有件绣着凤凰的锦袍寻不着了,恐是清算可以典当的行装时拿出来丢在了宁朔县衙。那锦袍是先帝所赠,昔年说是僭越,如今更不敢随意丢弃。可现下外有江钊内有孙固,刺史府旁还游荡着个赵老大,文雀看护小之离开不得,所以即便木棠咳得腰都直不起来,也唯有乘车、快去快回。 “这么大冷天的也实在是难为你。但这般大事我也是没别的法子了,卢公子走不脱,主子那个脾气还得留个人陪着……” 文雀的声音渐弱。木棠终于扶着桌沿站起来,抬头一眼,正看见窗外的漫天飞雪。 她突然就想起那萦绕她经年的恐惧。 一如既往,她开始害怕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 第38章 雪色弥漫日色昏 车夫落下厚重的车帘,跳上马背一扬长鞭。大雪纷扬,不多时便没了马车影踪。文雀扫去跺掉肩头鞋尖的小雪包,低低叹一声,踏起急促稳重的步子转进了角门里去。往来的孙府下人已有识得她的,出言提醒了一句。文雀欠身谢过,依言径直往后院而去。 才一会儿不在身边,小祖宗又是个大变脸。刚才那焦急烦闷尽数散去,她正开开心心地央孙家姑娘出来一起玩儿。这么兴致冲冲上去,却是冷脸贴了热屁股。她说要打雪仗,郡君说有损闺阁仪态;她说要堆雪人,郡君说太过劳累;她说要煨火赏雪吟诗,郡君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那你到底让两位妹妹闷在房中做什么?” “自然是绣花了。”郡君展颜一笑,侧身让出道来,“前些日子新请的师傅,曾是御前的绣工呢。方才还新泡了壶金骏眉,姑娘快进来躲躲雪暖和身子,也听个热闹。” “绣花?没趣。”杨绰玉把嘴一撇、转身就走。文雀和卢正前便在她身后紧步跟着。脚下路滑,文雀低垂了眉眼仔细着,一个没注意差点撞在忽然停住的主家身上。长公主殿下转过身子,打量他二人一眼,横眉立目愈发不满: “这样好的日子,难得见这般大的雪,干嘛一个个都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他们不同我们玩,我们自己回院里去玩儿便是了,何必不高兴呢!” 文雀点头称是,却并没有实话实说。她操心着木棠,又本就不喜欢下雪,如何高兴得起来?下雪的早晨得早早起床去扫宫道,那活计她初入宫时做得不少,又累又易挨骂,实在折磨人。后来入了昭和堂,每天琐事不断,来去匆匆,既恼雪花迷了眼、又怕脚底打了滑,可不是恨透了这鬼天气?卢正前也是一样的心思,文雀大抵猜得出来。保镖出行在外,若荒郊野外遇上大雪纷飞那就不仅仅是路途艰险的问题了,若不赶尽找到人家借宿怕是性命都堪危,哪还有那赏雪的闲心? 木棠也不喜欢下雪。更准确地说,她怕下雪,更怕化雪。 冬日里本就冷,化雪的时候更是刺骨的严寒。她在林府上那两三年,就只一床薄被,两件旧袄。本就吃不饱饭,白天冻得打哆嗦,晚上冻得睡不着,她便总生出熬不过去的错觉来。不过冬日里也有一桩好处——她不必再怕林怀敏的藤条和板子,那般火辣辣的疼,说起来倒还能让身子暖和不少呢。 她曾因这个偷偷笑起来,恼得林府二姑娘踢翻了炭盆。那是上好的银丝炭,比从前家里用的金贵得多,少有烟气,落在身上也滚烫得多。相较之下,现下的舒适是怎样的不可思议。她一手抓着文雀给她带上的暖炉,一手捏着夹袍的滚边,缩在角落随着马车颠簸剧烈地咳了一波又一波,就差要把肺也咳出来。脑子有些昏沉,她不住地想着那许多人。 她想起昨日,乃是寒衣节。 进了审身堂一遭,不晓得林怀敏的泼辣性子有没有收敛些许。良宝林那头,若翡春能如愿顶替自己做了七品姑姑倒也挺好。离开林怀思已有半年,她会不会偶尔想起自己,关心、不,好奇自己在王府的境遇呢?如果她知道自己如今来了夏州,游回作何感想呢? 木棠忽地记起那对翠玉耳环,就是良宝林临别时所送的那对,时至如今还一直在腰间的荷包里装着。前阵子缺钱用的时候,她想过当了头上小之送的银簪子,犹豫过要当了戚晋送的匕首,但就是没打过这对耳环的主意。倒不是因为在意、或是舍不得。她总想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了,能大大方方地将其物归原主了去。 就凭一对翠玉耳环要买她的命,她可不卖。 嗓子刺得疼,她便不再去想那一场反复在鬼门关前打转的噩梦。她想起弥湘,觉得开心;想起桃灼,又难免担忧,思绪悠悠晃晃地荡漾开去,她又想起红络。 昨儿个寒衣节,她是不是该烧些纸钱给她的。 她没有给他们烧纸钱。人死就是死了,死得干净彻底,不留一丝念想,烧什么寒衣,不过是活着的人为自己讨个慰藉罢了。只有活着才有喜怒哀乐,活着才会烦恼难受。可他们却连烦恼难受的机会都没有了啊!天下既然有自己这样的不孝女白眼狼,自然也会有午献那般的无情无义的父亲。她如今再到宁朔县来,或许……可是天赐良机? 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木棠收了想不明的思绪,举着伞下车去,却险些一脚滑倒。她重新理了仪容,装出些说一不二的气度,一番恩威并施轻易唬得小二点着烛火带她去了库房。可才取了金凤夹袍,只一个转身,她却险些同小二撞个满怀,那宝贝更是差点被火烧了去。如此一番折腾下来,等坐上车将凤袍反叠了装入箱中落了锁,木棠却依旧觉着不踏实。犹豫半晌,她到底还是叫住了车夫。 “您可知,县衙在哪儿?”她强忍着不适,尽量撑大嗓门,“能不能麻烦你绕路过去,耽搁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马夫不咸不淡地应一声,掉过马头。木棠一个摇晃,脑袋又磕在车厢上。她揉住脑袋,有些怕自己的希望落空。 如果孙刺史有意为难、就是想对午县令不利,那他可能根本没知会过午花的死讯。午县令没有派人前往堂审就不奇怪了。那午家姑娘躲了这么几个月,追捕看起来也很是松懈,保不齐就是她父亲想私下处置,大事化小呢。 她还是不愿不信,午花的死会和她父亲有所牵连。 马车在县衙偏门停下,门口的雪地里零散埋着一些纸钱。木棠并没有做多想,大户人家人口多,这祭奠不一定就是为着自家姑娘。何况午花的尸体还躺在州府的仵作房中,要祭奠总得先把人接回来下葬吧。偏门门口没有衙役,她收了伞站在檐下局促地叩响了门环。等了半晌,才有小厮来应门。他只将门开了一条缝,打量木棠一眼,懒声说一句今日太爷不坐堂便要关门。木棠忙伸手去阻,险些夹着了手指。 “我是打……”她本想拖了刺史府的名号混进门去,可又怕那个把小之都不放在眼里的刺史老爷秋后算账,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眼瞧着那小厮又要闭门,她脑筋一转,忽而计上心来。 “这耳环,”她伸手去荷包里掏出那对翠玉耳环递去,“是你家姑娘的吧?我有大事要见太爷,几句话,就几句,说完就走,不耽搁。” 那翠玉耳环再普通不过,只怕稍微有些家室的姑娘妆奁里不会少。况且主子有什么首饰守门的下人哪能知道得清楚。木棠纯粹是抱着瞎猫逮着死耗子的心思试他一试。果不其然对面态度软了下来,但也不放她进去,只接了耳环让她在门口稍等,转身还是合上了院门。 木棠既怕那位县令当真要见她,更怕那小厮是哄了她的东西去,心跳得就愈发快。她握着已经凉下来的暖炉在门口跺着脚,白气呼得一下比一下浓重。恰在这当口,有人脚步匆匆自院内往偏门而来。于是她赶忙整顿了衣服,板正了身子—— 来人是个年轻姑娘,看着与午家女差不了几岁,衣着简单但暖和,发髻上也不见什么首饰,但气度不凡,一时让木棠摸不准她到底是丫头还是主子。正自犹豫间,那姑娘先探头去向外扫视一番,随后眉睫一低,给身旁的仆役使个眼色,挽了木棠就向里走。 “莫怕,着人去同车夫说了,耽搁不了你半盏茶功夫。”姑娘言笑晏晏,没几步便带木棠带到了一间偏房中。阖上房门后,她福了一礼,才自我介绍,说是午家长女,略一思索、却并不通名姓,“你且唤我长姑娘吧。不知姑娘是何人,来我家、有何贵干?” 她或许本不该来。 长姑娘看出她有所顾忌,当即直言道:“你是从州府来的,我识得刺史府的马夫。你那对耳环是我送给小花的,是不是她在州府出了什么事了?” 长姑娘说着说着就着急起来,几步走到木棠面前牵起她的手,端的是一片赤诚:“她要是有个好歹,我……是我对不住她,所以一定请你告诉我她到底如何了?你放心,我绝不会牵连到你。请你体谅体谅,一定告诉我实情!” 小花? 等等。 “午花她、是你的侍婢……” 电光火石间,木棠全明白了。 同样一对耳环,同样一个主仆情深的故事,荒唐,简直太荒唐! “是……午荏!那字是午荏、不是什么午花!你是午家长女,作弊的人……是你!” 木棠直直望向长姑娘,沙哑的嗓音里已不觉带上了几分怒意: “是你、你爹,因着名字相像,你拿那耳环买了她的命,让她替你担责,替你被追捕,替你东躲西藏,替你……替你去死?” 午荏被她说中,面带有愧,垂了头,却还有的分辩:“姑娘说话怕是太严重了些,她是我午家家奴,替主分忧本是分内之事……” “那你科举作弊也是分内之事么!” 木棠陡然提高了声音,眼中已是两行泪水簌然而落,接着也不愿再与她废话,抬脚便要走。午荏在她身后又出了声,声音颤抖瑟缩,居然仍旧满怀委屈: “怪不得我,我就只那一个弟弟,偏偏还是个痴傻的。为了我午家的荣光,为了爹爹的期盼,我还能怎么做?” 木棠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嗓子眼里又是声咳嗽,她抓住门框、喘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不忍:“午花死了,尸体在府衙。你要是还有半分良心,请去替她收个尸。我替她,谢过。” 她没有回头,只管猛地一拉房门,冷风卷了大雪登时便扑面而来,一时迷了她的双眼。而等她咳了半天缓过劲来,再直起腰时,竟然看见了个她万万想不到的人物。 薛家客栈里那个无功而返的深夜,就是这么一双眼睛,曾在楼梯口冷冷盯着她。 —————————————————————————————————— “十月初、飞大雪、窦娥冤哪。那孙固也不知又上了哪里,魏叔叔在牢里不知有无冬衣穿。诶,文雀你说,孙固不放魏叔叔出来,可没说不让我们去探监呐!要不、置办些衣裳被褥,加些吃食,你代我去看看他?” 文雀看一眼那纷扬大雪,再看一眼檐下无所事事的主子,可恼着这回要如何推诿,院门外就转过个救命恩人来。江钊仪表堂堂、待人谦和、相处两三日下来,除了木棠谁不喜欢。此刻长公主打眼瞧见,站起身连连招呼,就说请他帮忙,往牢里走一遭。江钊听罢执手,先说孙姑娘仁慈: “只是如此一来,恐怕,要坏了大事。” “怎么说?难道你已有办法救魏叔叔出来?” “并非在下。”江钊浅笑,“是百姓。” 于是乎连文雀也围近些,听他鞭辟入里,将如今形势利弊缓缓道来。经昨日堂上一审,如今民众口耳相传,多认定了这位慷慨帮助张氏母女的必是名义士。魏铁为人伸冤、反受累下狱,可怜可敬,可不能放脱了真正幕后黑手。“在此关头,魏铁越是凄苦,反倒越是胜券在握。下雪本不冷,魏铁正值壮年,挨这几日,想必不会有大碍。” “原来还有这么些道理。”小之啧啧感叹,“你和我姐姐一样,寻幽入微,总能想到些出其不意、又事半功倍的好点子。可惜姐姐不喜欢你,也没说为什么。我想,许是江叔叔你风度翩翩,她怕自己见异思迁!” 大家伙于是都笑。除了卢正前。他还专门再站得离文雀近些。江钊接着自然就问起木棠病情,以及为何她今日不在主子身边。听闻那丫头有事前往宁朔,江钊略一思忖,接着摇头叹息: “可惜,在下怕是没机会再见她,无法与她交心做个朋友了。等她回来,孙姑娘但为在下美言几句,只求她呀,别四下说在下的不是就好!” 小之跟着站起来:“怎么说?你要走了?” “在下顺化县主簿,自然有公务在身。这次是为小女病情,告了假,烧香拜佛、求医问药。假期今日便尽,午后在下便要启程。特来此,与孙姑娘告别。” 他说罢拜下一礼。小之慌忙要赦、手伸出来又捂在胸口,好似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我一个人闲极无聊,才说江叔叔来了,陪我堆会儿雪人……午后走、那、走还有些时候……” “小女的病情虽不急、但耽搁久了,也是不好。”江钊浅笑道,“不过,孙姑娘既然有此雅兴,在下也可省了饭食,陪上孙姑娘半个时辰,等这雪小些,快马加鞭就是。” 这下小之可是乐了个不得,甚至一时欢喜只扑进人怀里。江钊也是没料到她这样热情,当下打个趔趄,还是被文雀即使扶住。小之只管咯咯地笑,抱了人家腰还不肯松手。“小祖宗欸!你还没出阁、光天化日,还不快些……” 文雀没有说完,小之“噫”一声,道是奇怪: “江叔叔,你腰上……有血滴子?” 血渍只有一星,落在褐色腰带上本不分明,可今日落雪照得亮堂,小之又靠的这样近。江钊看也不看,直道“罪过”。“前些日子干燥得过分,天天盼着雨水,到今日才有雪来。可是来得太迟了些,今早在下上火流了些鼻血,再过几日,怕就得问木棠姑娘借方子抓药了。” “那可不行。姐姐是风寒,你是风热,不一样。药方怎么能用同一套、”小之自顾自答了,颇以为自己能耐,“不过这几日我们都在一起。一个风寒、一个风热,人和人的体质、有这么大差别吗?” “所以孙姑娘不必忧心魏铁,他或是体热之人,下了雪反倒觉着自在呢。”江钊接上话头又绕回来,小之一拍手,这就照单全收。今儿个的雪下了一会又放缓,飘啊飘的聚不成堆,他们唯有在桌上凑活,勉强算拼出来个小圆球。就这时候,江钊好像听着什么,起身去院外叫住一名庶仆,接着问了些什么,回身告罪就是要走。 “前堂……小事,孙姑娘不必记挂。在下去看看能否帮得上忙,去去就来。” 他紧赶几步,又在门前回过身: “一会儿雪怕要下大了,孙姑娘不妨回屋去等,免得也招了风寒、或是风热。前堂事务繁杂,往来庶仆匆忙,或许会有冲撞。烦劳卢公子看好院门。在下回来之前,莫要松懈。” 他几乎是前脚刚走,文雀还没来得及说他此言古怪,墙那头跟着就有人翻进来。卢正前却不曾察觉,非要人走到跟前才惊呼出声,剑都险些给摔地下。 “赵老大?”文雀奇道,小之立刻就从屋内探出头,见是旧人无误,蹦蹦跳跳又要扑怀。赵老大拿剑一挡,却说已没有事件: “州民暴动,谋划劫狱,而后还要冲破刺史府。趁来得及,我们现在快走!” “你怎么知道。”文雀向旁一跨步,将主子挡住,又悄悄示意少镖头,“州民、没有那么大胆子吧。我们在延州时田蓬捉了一整个村的人,也不见有人反抗。他们又为了什么?” “自然是有奸细煽动!”赵老大压低了声,急无可急,“我总觉有泼皮在刺史府外游来晃去不太寻常,特意混了熟,亲眼见到他们如何受人煽动,今早如何认了计划筹备着要大闹一番!劫狱是为了救那什么凶犯,冲府是为了捉刺史、他们要造反!我没工夫骗你们!少镖头在,我还能谋划着什么报仇不成?!” 文雀与卢正前对视一眼。江钊方才的离开和叮嘱可是为了此事?“他说不能走,关门关窗守好……” “我们不走。”小之却从他二人夹缝里钻出来,“临阵脱逃、没有这样的事!赵老大你来了正好,我们先、找郡君去!” 后院雪小,往来庶仆偶尔还是会滑脚;那前堂往来早已踩出几路泥水,各人慌张自不必说。衙役府兵早被刺史调出另用,若暴民此时攻入,生死当真难论。偌大一个刺史府竟似滚沸的开水般,烧心窝子的吵嚷。出刺史府,朔方几条主街却静得反常。北面州狱雪花都落不到地上,小巷里的阴影却重重叠叠,眼见一触而发即成雪崩之势。再东面,云中都护府快马出入,泥泞溅满辕门,各路消息一时吵了个痛快。监视多日的奸细终于在今早有了动静,顺藤摸瓜还叫暗探抓着其潜伏已久的头目——这当是大好消息,今日收网大可将这些燕贼一网打尽!可说来奇怪,探子尾随那头目一路跟至别院,却见他久不出门,原怀疑自己被发现打草惊了蛇,掀瓦一看,才发现此人不知何时竟死在了屋内,伤口只脖间一处,很是细小,一击毙命、不曾挣扎,显是亲近之人所为。正调兵遣将都护府众吏哪个不是骤然变色。朔方郡内、竟还有第二股势力?如何此前竟从不曾听闻?! “混账东西!死了个把人而已,不定是私仇、或是起了口角,怎能为此事乱了注意!大战在即,尔等吵吵嚷嚷面有戚戚,我云中府、军威何在?!” 刺史孙固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将呆若木鸡的僚属痛骂一通,余下各自依计而行。余下几路奸细的行踪尽在掌握,等州狱终于闹将起来,都护府主力精锐立刻调出半数、前往镇压;宁朔城袁九发信,另一营既往宁朔城去、擒拿反贼午献;不过这么片刻,云中都护府便已搬空。连带城中几处转运辎重的大仓也皆被调走了人手。 除了孙固、依旧坐镇云中府、不撤不逃。 是成是败,今日终将论断。 —————————————————————————————————— 木棠没有向后退。 韩告武功高深、行事莫测,不动则已,行必有方。今日宁朔县衙相见绝非意外,她在等他自己开口: “你自州府而来。 “长公主,身在州府。” 午荏仓皇离开、许久未归,韩告本是来寻人;方才问过门童车夫,寻至此间已在门外听了不少时候。此刻见了木棠,也不过简言确认一番,接着就是要走。木棠随即快步跟上,他余光瞥见,居然又开口来解释: “卢正前不堪用,我们要快速前往州府。你可同行。我救过午献,他会帮忙。” “所以、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你们一直在找我们?” “从一开始。” 所有人、商队、镖师,从一开始就知道小之的真实身份;然而便是这样,他们那日匆匆离开之时,却没有一人阻拦。卢正前确乎少不更事,卢道却又为何作此安排? 更重要的,是那封圣旨,到底写了什么? 他们绕过后花园,木棠抬臂挡回不少咳嗽;雪花时而迷了眼,远远的却有酒令吆喝起来。二堂里生着火、跑着烟,满座挤挤攘攘,风尘仆仆的生意客和县太爷推杯换盏,五大三粗的镖师与衙中文吏同在一席。桌上溅了酒、杯盘狼藉堆了骨头,下人鱼贯退出,风雪的呼啸挡在雕花的门扇后。郭蒙站起身来,有人为她让了座。 记忆里的郑宣就是这样热情,木棠咳得肚皮疼,也不再谦让,解开袍子坐下来。那头韩告道着叨扰,说立刻便要动身前往刺史府;卢道却将人撵出门去,临了还不忘刀一眼木棠。郭蒙随即追出去,木棠咳嗽声密,却还没容得说话的间隙。赵老二又扯她坐下,死活不信汪则虎那信口开河: “他非说他韩老弟能掐会算,今儿要把长公主给算过来。我该不相信,这却邪了门了,你给说说,到底怎么个回事?” 如果不是心口堵了那许多事,木棠一定会先反问回去,看这离别前才打了个你死我活的汪镖师和赵老二如何竟好似混成了亲兄弟。有人推门进来,是午荏新补了脂粉、姗姗来迟。她此刻面上已不见泪痕,赵老二一见便红了脸,大呼小叫又要找这未过门的媳妇吃酒。午荏浅笑应过,附耳与父亲说了些什么。那面容干瘪的县太爷终于向木棠往来,却也不过干巴巴只道两字:“多谢。” 韩告与郭爷卢爷还不回来,木棠却已经饿得发慌了。不过往桌上望一眼,她接着却咳得愈发厉害,甚至觉着恶心。雪过天冷,城里城外无声无息不知要冻死多少人,县官启酒行屠,却自然无可顾忌;州府里还停着午花尸体,她主子换了清名,却已议起新婚。 世间诸多事、从来太荒唐。 远处,响起惊呼: “了不得——太爷!!” 有名庶仆将门撞破,又勾了跌倒在地。风雪拍进堂里,撞得木棠打个摆,又听那人连哭带喊:“州上头闹起来!劫牢、暴动,给刺史府围了去!刺史老爷调兵……找太爷、定襄府支援!” 他甚至来不及爬起身,抬手将枚铜章、连带刺史鱼符一同送上: “来不及请军令……是郡丞骑马亲自来报!耽搁不得!太爷可快请着吧!朔方要守不住……要出大乱子!!” “你是说……朔方要失守?”午献胡须发抖。 “长公主……还在州府!”赵老二酒杯跟着就掉。 “郡丞现在何处?”韩告高声来问。那庶仆哭丧个脸,赶紧着又磕起脑袋,说人撂了话头就走,该是又赶了回去,自己吓了不得,那儿还记得起挽留? 堂内一时静得可怕,风住了,连雪都消了。午献同韩告对视一眼,劲装佩刀的练家子跟着纷纷站起来。卢道仍站在门外,他却已没有选择。 “如此,我又承了韩老弟的情了。” 风萧萧、雪飒飒,镖师拱手、衙属揖礼,好一派同仇敌忾的气概!定襄都护府行将全数调出、补往州府。夏州生死,在此一役! 有个破落透风的声,却在此响起: “不能……不能去!” 桌案那头,木棠已支起她摇摇欲坠的瘦弱身躯。 —————————————————————————————————— “郡丞……他并非怯阵遁逃。 “他就是埋在刺史府内、最大的奸细。” 就在今日上午,顺化县主簿还不过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小吏,刺史府内连庶仆都稀罕搭理;但经方才一番指点剖析,满府僚属现已对其能是五体投地。“若非此贼挑拨,刺史怎会以为午献怀有二心!”朔方县令怒不可遏;“我等不察、竟被其窃印走脱,着实可恨!”录事参军懊悔不迭;“他怕是以为大功告成、便要伺机逃脱!”长史咬牙切齿。一派群情激愤中,江钊骤然惊呼,却道:“大事不好”。 “这便是他们的计划……否则何至于盗走印章及鱼符!他要去宁朔诓兵!此时定襄府出动、必定与刺史派去的云中府相遇。云中府仍以为午献乃反贼;午献却必然认定云中府全军覆没、否则何至于调遣定襄军备。双方皆以对方为贼,岂非大水要冲了龙王庙!” 他这厢话音才落,余音在堂内回响得阴恻;堂下有庶仆来报:暴民冲门,怕已顶不了太多时候。江钊当机立断,领众人退入后院、安顿庶仆档门死守,又自后门连放数人分头从东西城门前往云中府及宁朔通报。各官吏眼瞧着生门,哪有不心动的?江钊侧身一让:“列位有顾家者,速速借此脱困。府中尚有女眷,江某不能同行。前路、各自珍重。” 他接了庶仆递来的斧头,就是要往西跨院去。身后渐渐、竟也跟上数人。县令说哪能惧了这些乱民;长史对自己上官一网打尽的计划深信不疑;司马本自司兵、又有何惧? 江钊也是一般。 毕竟那西跨院内,就是他必胜的绝计。 —————————————————————————————————— 赵老大说过,刺史府外有泼皮聚众;昨日堂审后,大街小巷已多为其不平之声;夏州禁酒禁屠、官仓却肥满,值此大雪,民怨自然一点就燃。 可那却到底不过是些平头百姓。积贫积弱、手无寸铁。他们索求不过一个交代、一个信诺。这些东西,宣清长公主便给得起。 夏州不能乱,定襄都护府不能擅动。何况对面并无兵符将令,郡丞不知所踪、如何取信! 午献或也知道,围困在义薄云天的镖师与衙署中间微皱眉、轻咬牙,抬手又放,欲言又止。这般瞻前顾后的脾性、这般首鼠两端的胆识,如何但得定襄府重任!孙刺史又怎会将身家性命托付…… 木棠忽而一怔。 困顿许久的那些个疑虑霎时都澄清了,所谓福至心灵,她忽而就想明白:为何朔方县令堂审中有意诱导,要将祸水往午献身上牵引;为何孙刺史不肯轻放凶嫌;为何午献从不曾听闻午花的死讯;为何江钊要引诱小之为午花翻案;以及为什么,孙刺史会在宁朔的城门口布下那泥塑神、用作盯梢午献的眼线。 他信不过午献。因为心怀疑窦,所以想要以午花之死大做文章,拉其下马;还有江钊…… 他也想除午献而后快。 念起那样一张虔诚的面庞,无端地,木棠却相信他不是奸细。 奸细、或许是那郡丞。手无兵令,调兵之说不可信。 县令终是要走了,镖师们前呼后拥这也要上马去,文吏们跟在后面,被北风吹得缩起肩头。木棠张口就吃了冷风,呜呜着掩袖打个喷嚏,鼻涕眼泪一块儿流。她接着却将一旁冷席残酒顺手抢过,仰脖就是一饮而尽,嘶嗓子就是尖叫: “不能……不能去!” 她索性边哭边喊,活像被吓没了魂儿: “私自调兵……谋反……会掉脑袋!” 午献已停下脚步,郑宣凑过来就是要堵她的嘴,说这话大不吉利。木棠却一扭身子、鱼儿似的跌到地上,放开声断断续续只管哭: “云中府、云中府都守不住要是……再去……送死……” 这下连卢道都要来骂她住嘴,一旁赵老二更是气红个宽脸庞:“原没见着你这样胆小自私!长公主陷在里头,你倒顾着自己死活!” “长公主有你哥!她是长公主!!”往圆桌后一躲,木棠叫得愈发惨烈,连桌子都带着一块儿颤抖,“流民作乱……那不过要个公道,她能证明自己身份,谁敢、谁敢害到她!有你哥、有少镖头……你们自己的亲戚、能耐得很!现在、倒不如担心担心、起兵造反、我们的脑袋!!” 她本不该拖拖拉拉说这么长一段话,可是气一喘上,话头自然而然就断断续续,舌头一如既往地捋不直——和从前大字不识时一个丢人样子。她本也没机会废话这么久,对面大可以一走了之,卢道甚至可以径直赏她一巴掌。可是午献不声不响站定在那里,卢道怒目圆睁也停在门口。一个偷梁换柱不敢声张女儿罪责,一个疑神疑鬼不敢担负长公主安危,他们本不是孤注一掷敢拿身家性命的角色,裹挟在群情激奋当中,不过需要一个不落颜面的台阶。 惊惧失常的木棠、就是这个台阶。 走远去的镖师回身看看,一个个又退回来,有那么片刻谁也没有说话,除了木棠漏着风的喘息,堂内一时静得怕人。报信的庶仆前看看后看看,头一个嚷嚷: “可这人都来请了,太爷咱要是不去,不是、不是抗命么?” 午献的胡须眼瞧着一根根平整下来,铜章鱼符被捏在手里,转向卢道,于是后者的胡髭跟着就要炸毛。 “麻烦卢镖头会故人之时,顺便将主薄遗失的印章交回。我会点十名精锐随行护送。也请卢镖头一并转达刺史,眼下确实局势动荡,一切小心为上。没有刺史军令虎符,我午献不敢任意调兵。今年的考功官快到了,午某是个俗人。为了头上这顶乌纱帽丝毫不敢逾矩,请刺史,见谅。” “也不能去!” 木棠一手压着了堆在桌上带着肉汁的骨头,身子跟着一滑一斜,下意识居然还有要嚷: “宁朔还有大仓,全是辎重。要守的、要人手!” 瞧这发号施令的气势,竟像宁朔城归她当家做主了似的,哪还有方才胆小如鼠的丑态?冷风一激,周遭好像都回过神,无数双眼睛随即向此望来。是韩告,立刻又补上一句: “我们留下,还能尽些绵力。” 事情便这样定下,尚未出师的纷纷偃旗息鼓,午献定了心神,各自重新派了要务:文吏安抚百姓;定襄兵增守城门及各处大仓;衙役加倍巡街,镖师几个则找起那尊泥塑神的踪迹。他们到的该是时候,袁九见定襄府异动,只当午献终要举事,正当向孙固报信,索性才要动手便被拿住。众人才要松口气,城头来报,却说有大军、打云中都护府旗幡、浩浩汤汤正向此而来。 韩告向旁一寻,与汪则虎打个商量退步跟去。 小巷里,那丫鬟苍白着面色,开口却道:“得请你、绑架午荏的弟弟。” —————————————————————————————————— 事情实则发生得很快,在那之前则是过于漫长的等待。有仆役曾道要挟主家逃跑,却被郡君断然拒绝。他自己将要逃命,又回来试探小之。“背主弃信,我凭什么信你?”而后他们便再也逃不走了。 暴民找到后门,冲入府中实在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中,穿云响彻的却是江钊那一句:“她是长公主!缴械住手!!” 刺史府的大乱,自此便结束了。 云中都护府内,趁虚而入的燕人及其武装被关门打狗,捉个正着。两府上下的内奸也被一并捉出。孙固接着赶去刺史府,却见暴民已纷纷弃刀认罪,他于是先罪己、再施恩,甚至还赞之有胆识有血性,往后填入都护府,正好能送去边关助阵;军中吃喝不愁、还有贴补款发往家中、于是满院乌泱乌泱的,又开始谢太爷深恩厚德。日当黄昏,孙固的肚子却还饿着,见了郡君也只来得及安顿她烧饭,接着还得等宁朔的消息来。 郡丞挑拨一事,直到此时此刻,才经由江钊传上来。孙固于是亲身追出去,空留两个女儿追在身后哭成泪人。 雪停了,黄昏里夕阳短暂地照出来了。 小之在远方看着,不曾说话。 —————————————————————————————————— 江钊派去追截云中军的庶仆到的太晚。他遇到的已是返程大军,和业已被擒获的午献。庶仆吓得从马上滚下来,表明身份张口就问定襄府伤亡。 “午献开门出降,我们不曾废一兵一卒。”此时说起来,那校尉也颇有几分不可思议,“你又是受谁之命前来,朔方可有变故?” “还是那些流民,这会儿这么样了我也不晓得!我是逃出来……宁朔没事,便是大好!可、你们怎么只剩这么些人?” “我留了人手,协助定襄府护卫城中,又带了这逆贼先行复命。”校尉说着,又乜午献一眼,“既然遇见,不妨同行。回到朔方郡内,想刺史也已将奸细扫清。到时审问此贼,即可知余下细作所在。兄弟们再抗几日,可终于能有好觉睡!” 一干将士原是为酣战一番做足了准备,此时说起,自然也都是言笑痛快。只有马下受缚的午献脸黑得像锅底。一城县令,如何能受此折辱!当下可正气得牙咬,恨不能取那叛徒狗命! 如不是韩告背后捅刀,绑走他那痴傻孩儿要挟,他如何出城肯降! 午县令如此委屈,对面庶仆也看得分明。他本想说明原委赶紧放人,可自己不过小小奴役,那些军爷未必肯定。当下也只有再委屈太爷些时候,等遇上孙固本人,这误会才终于开解。 天色此时已全然暗了。城门一整日都是紧闭,木棠是直到第二日一早,在宁朔县主簿的随行下才得以入城、与小之团聚。江钊就在前堂,她来时路过,却也没必要去问。而昨夜在宁朔,她已终于从郭蒙处、得知了心心念念的真相。 “从来,都没有什么所谓圣旨。” 剩下的话,他也不必再说了。 算不上欺骗,张公子的确从未与她提及圣旨一事,不过说起和亲,她理所当然,以为此事已定。实则不然。因未昭告天下,宣清长公主并非为和亲北上,而是无故失踪。至于她失踪后是生、是死,皇帝不会在乎。 张公子也曾深觉有愧,故而精挑细选亲信,请诸位照看小之性命,又找来镖师护其前行。卢道却甚为不满——如此,虔金号脱得干系;长公主安危便全数成了大镖局是非。他所以坐看长公主离去,商队众人亦不曾阻拦。谁都不想引火烧身,除了韩告。 “你曾是午家恩人,他们信你。他儿子还是傻的……当然,你可以不去、那我去!” 韩告却连犹豫也不曾。他说如此,也算挽救午献性命。县令为了儿子,其后果然丢盔弃甲、无有不应。卢镖头却说自己儿子矫揉造作、百无一用。今晨父子会面,卢正前软了手脚、泣不成声之时,他却撇了脸还有的嫌弃。文雀冲出来要说话,他跟着冷了眼顶了牙。木棠恰从门中进来,他余光瞧见,却居然抬手、迟迟、将儿子揽入怀中。 昨夜,却是他、曾抬手赏过木棠一巴掌,在尘埃落定之后。小丫鬟逾矩冒进,连累堂堂镖头心惊肉跳,这一耳光也算立了规矩。木棠猝不及防,半面脸颊立时血肿,及至今晨也不曾消下去。 她缓缓抬起头,双目充血,明明没有用力瞪大,却好似目眦尽裂。 咬紧了牙,她甚至还抬起了手。 走南闯北的老江湖突然就轻颤了一下。她看在眼里,硬咽下一口气,再开口、是一声微不可闻的: “对不起。” 小小的雪绒落在左边脸颊上,冰冰凉凉的,倒是舒服。城内后来喊杀声忽起忽落,她就在县衙里看了一晚的月亮,怔怔地、总像在发傻。甚至于小之扑入怀中之时,她仍半晌做不出任何反应。 直到文雀将那把金贴银匕首换来,握着她的手将其满把抓住。 刀鞘是冰凉的,丝丝入扣、寒彻肺腑。 她闭上眼,心底淌着血、双唇在颤抖。 她毕竟只有十四岁。 第39章 波沸寒潭声喑哑 今日不过是王乌参军北上的第二十一天,他却好像重活了一辈子,再不是华阴县槐树庄某个没名没姓的庄稼汉了。那经年累月在田地间弯着的脊背如今拔直了,参差不齐总在飞着唾沫的一口黄牙如今也咬严了;窄小一双老鼠眼如今不再滴溜溜乱转;喧宾夺主的一对儿大浓眉如今也堂而皇之显出威严。他提起铁打的两条粗壮小腿,从肥沃富足的关中平原走出来,先甩掉身后老娘的涟涟泪水,而后在坊州高高低低的崎岖山路上忘记应征入伍时的热血澎湃。与他同年入府有个小子一觉醒来弄丢了看管的毛驴,挨军棍去了半条命;右虞侯某个拉来充数的倒霉蛋骑马摔下山崖断了两条腿,全军从上到下陪着一起加练遭罪;火头军里忘了是谁鬼迷心窍接了乡导猎得的野味说要加餐,结果放倒三十多名大小伙子害自己丢了脑袋。王乌身在中军,行动早、下营晚,夜间还兼有排班巡逻,最是清楚行军有令,操演无尽。弓手弩手、跳荡奇兵,还有那卷幡簇队,说起来一个比一个神气,演练起来却一个比一个要命。甚至有一次,他亲眼看见荣王殿下夜半视军时也要偷偷打个哈欠;更是听弟兄们说起,自家右卫将军为属下鸣不平,还当面锣对面鼓要和荣王殿下争争待遇——这恐怕是十余天以来,最接近营啸的时刻。彼时过了羊泉原,他们刚陷入丘陵沟壑,又遇连绵秋雨,行军本就缓慢,四面又总有人耐不住跟着起了抱怨。王乌穿戴好了自己十余斤的盔甲,昼夜不敢脱下,所幸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帮闲来务农的府兵好像就这么磋磨着、真成了支训练有素的京城王师。规矩成了习惯,便不会再使人惧怕。上上下下的话头再度活络起来,王乌今天听着内部消化的奇人轶事,明天又听着自家兄嫂的鹣鲽情深,一穷二白的小光棍,憋不住火也就想起经村过店瞧见的漂亮姑娘。只要一瞬间,他脑子里的大戏就能唱到儿孙满堂。 所以当进入延州,四下里渐渐说起右威卫逃兵之时,他嗤之以鼻;周遭夸大起火拔支毕之能,将其吹嘘成杀神附体之时,他反倒跃跃欲试,又记起曾经的豪言壮语。心随意动,而后时来运转。生事造谣的怂蛋一连十四名当众问斩;王乌却因拦下为首叛逃者被选入了跳荡精锐。荣王殿下后来说这都是燕贼奸计,意在溃散军心。王乌理所当然地信了,甚至不再惦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的新娘。 ———————————————————————————————— 延长县令田蓬又惦记上了新的姑娘。可这回不是为他自己个儿。是为刺史大人解燃眉之急,为江山社稷平内忧外患。他挺起胸脯,俨然赤诚无二。临阵脱逃的右威卫、哗变内乱的京师,还有那位即将前来兴师问罪的荣王殿下,可不都是在外漂泊太久,腌臜男人堆里泡久了,少了点荤腥?小问题、好解决,都不用刺史大人开口,他就挑了五位美人儿洗干净了送去肤施刺史府上,还附带一妙计,说要上下倡导民众克己奉公、齐心协力“劳军慰军”。延州刺史洪右鹊当面笑着应了,回身却气到发抖。为了应付这般不减反增的压力,当夜他先享受了一番延长的孝心,第二日接迎关内道黜陟使并代掌行军大总管帅印的荣王殿下时,整个人便格外容光焕发、格外机灵。荣王到底发了通火,一半冲他,一半冲那位记恨着春闱之仇、一路唱着反调的兵部侍郎朱兆。两边都不过做个样子,洪右鹊再清楚不过。当下是这头赔完了笑脸,又去右卫劝和。他虽不过边陲之地、区区下州刺史,但到底顶着师傅吕尝的名号,多少也能说得上话。别说那朱家人得感念他费心提点,连荣王殿下都得给他三分薄面,第二日得来谢一声。田蓬其人虽然愚不可及,但至少足够了解那位已被枭首正法的国舅爷。外甥肖舅,这轮殷勤总算没有献错。洪右鹊得意洋洋送了大军回府,却见着自己重金买回的伎颤颤巍巍守在门口扑通跪下告罪。荣王昨夜溜出府去不知做了什么,总之不许她向外声张。伎子涕泪涟涟,洪右鹊急得跳脚,虽然反复念叨着自己靠山稳固、毋需忧虑,却还是好好就着面前肤如凝脂的上等货色好好发泄了一番。黜陟使的免任令到底不曾到来,或许是洪右鹊精神大好,将州城的“奸细”大张旗鼓抓了个干净的缘故。于是乎他自然而然将功劳全数揽给自己,顺带脚还找好了替罪羊。 他与田蓬无冤无仇。可惜师傅与国舅爷胜负已分。他又向来衷心孝顺。 再往北,进入夏州,人心却不是这么长的。换言之,和井井有条的延州不一样,夏州本就地广人稀、贫瘠穷困,前期补给线还没有拉好,大军远道而来、人困马乏,那更是彻底乱了套。顺化县主簿江钊都忙得没空去给女儿求医问药,自家只管混日子和稀泥的主官一天一个主意、折腾人不说,还全然不见成效。前一天说要全城戒严,以防异心生变;再一天又说要全城动员,保障后勤建设;这边刚念叨着休耕停牧,再捱最后一个寒冬;转脸又下令狠抓生产,还得立刻就做出成效;推脱公务时讲顺化县并非都城,百姓都是安善良民;稍有颠簸又叫遭了奸细混入,要满街悬赏布告。之所以没闹出大乱子,还得是下头那群尸位素餐的小吏。大家伙只管把自己忙得团团转,文书工作都忙不及,政令哪赶得上下行到乡里。江钊就这么当了几日陀螺,眼瞅着荣王殿下便要驾临夏州,仅在家里吃斋念佛是不够了,愣是先斩后奏告假上了一趟朔方。此行说一无所获也是,说卓有成效也是;说败兴而归也是,说喜出望外也是。他找借口在刺史府赖了半日,荣王殿下却至始至终只在都护府与大军两面来回,从不曾踏入此间;因缘际会他却听得府上庶仆碎嘴,叹息自家太爷事事不顺,郡君成日掩面不出,准是又遭了大罪。江钊知道郡君出身名门望族,心弦略微一动。可现下、却到底不是贪多冒进的时候。 回到顺化县,给女儿煎了药,拿新买的骨哨哄她上了床,面对妻子无声的宽慰,他却只是笑着摇头: “我误了一件事。” “夫君算无遗策。” “不。”他轻声答,“这一次,我没有料到、‘民心所向’。” 孙固做的太少、又实在做得太多。无家可归的流民、妻离子散的惨剧赤裸裸展露在京师面前,登时燃起了那些精壮小伙子满腔怒火,才因逃兵一事萎靡不振的士气登时高涨,就差不能立刻赶赴边关,手撕了肆无忌惮的燕贼蛮子。等荣王的教令确凿无疑地降下,孙固登时跟睡醒了似的,上行下效那可叫一个雷厉风行。“我或许……并无用武之地。”江钊就浅笑,“但于国于家,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如若左武卫也似这般全无用武之地,于国于家也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西受降城不会拱手相让,边关将士不至脱队遁逃,连带丰州百姓都至少还能有个苦日子过过,总比如今这般惶惶不可终日好得多。可偏偏左武卫那些当官做将的不这么想,总还以为自己时乖命蹇,离不世之功实则只差最后这么一丁点无可厚非的距离。于是他们愈要咬紧牙关憋足一口恶气,甚至昏了头脑要向别处讨点便宜——有那么几次,甚至劫到自家无辜乡亲的头上。丰州刺史大抵偷偷向上奏明了些什么,丢城折将时都未置一词的新帝即时发文来讨罪。虽说最后终究是网开一面、允许秦家军戴罪立功,但这所剩无几的人心,却也就此散了彻底。 而后具表称臣的燕使上了京。 大营里人影不声不响地散了近半,秦秉正无心再管;谁人私下调兵外出,他也不再过问。火拔支毕背主而反挟持可汗,他权当看个笑话;苏钦大败宿敌一雪前耻,他连贺信也懒得敷衍。如今战火重燃,京师近在眼前,他却反倒喝醉了酒,倒头睡在大将军的行辕里,两耳不闻窗外事,闲散纨绔般自个乐得自在。 所以难免荣王到来的当夜,右威卫大营便见了血光。 正是午后,闲散才用过饭食,大太阳照得人懒散,右威卫翊府左郎将蔡筑一如往常上马去、往各营走过一遭。振臂呼喝三五通,今儿三三两两却乏人响应——一群软蛋!还不是畏惧于当年荣王任左卫大将军时、追到自家大营中来为属下报仇,甚至不惜血溅当场的狠态。区区黄口小儿,让他们这般讳莫如深;难怪斗不过燕国那老谋深算的火拔老贼!座下马儿气得喷气响鼻,蔡筑干脆等也不等,就带着几名兄弟摇枪纵马,出营直取黄河几处丰水小道。可恨可恨!命衰时鬼也来欺!河道干枯前后空荡,却哪有什么人影?身畔兄弟转着马已有些忧心,掐时间算着这会儿回去还赶得及点兵。蔡筑闻言却把鼻子一拧。从前独他们右威卫一支镇守丰州,草头大王自在潇洒,只管多砍几个燕贼脑袋好报功,多抢几只牛羊好饱肚,谁理会他什么点兵宵禁!如今不过来了个有名无实的荣王,多几路抢功的小白脸,竟将自己兄弟吓得这般畏首畏尾,都挺不直脊背!他还偏就要多杀几个脑袋,给那自以为是的小娃娃看看,战场刀剑无眼,可不是个没毛后生能指手画脚!还得是自己,最是自己忠心! 天色日渐昏暗,远方响起骨笛。 十六出征,如今三十有四,奔波劳苦半生,他时至如今仍未议婚娶亲。可在今日、偏在今日!偏在阴山那头,偏偏、一眼惊鸿望定了的——却他娘是个燕人?何等奇耻大辱!怎堪忍受!于是就在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阴山的笛声断了,岭北某个曾在山间牧牛驱羊、卷叶吹笛的少年,也再回不来了。农具和兵刃先后在他手上磨出老茧,间或曾给他添上伤口,可前者仅能使他果腹,后者却使他彻底沦为畜生。他那张红彤彤的面庞上如今凌乱长了一团团胡须,远远看去,竟有些像茹毛饮血的燕国蛮子了。在河道里洗了血,蔡筑就在这最后一抹晚霞里低头发了好一阵愣,似乎忽然就看不明白了自己的模样。 一旁兄弟在催他,他们该当回去了。 夜色不知不觉已无处不在,风声聒噪得令人心潮澎湃。马儿比来时跑得更欢,营地的篝火却猝不及防、在抬头时猛然照面扑来。他只来得及夹紧马腹、一引辔头,腾空跳过拒马的那一瞬间,耳畔有什么、不是风声、是杀气、倏忽一卷而过。 他的佩刀只在转瞬便被夺出了鞘。 随马蹄一起落在地上的,是他自己胡子拉碴的干瘪脑袋。 篝火沉沉。大营四寂。荆风收了刀便走,片刻不曾停留。秦秉正双眼喷了火,脸黑得像打旱雷的天。荣王不过冷冷将他一扫,一字一句,竟又是旧年仗势欺人的可恨模样: “军法明令,私自动兵者,斩;隐欺物资者,斩;驳逆军令者,斩;军中奔马,亦是违律。身为副将,执法犯法罪加一等。数罪并罚,定斩不赦。” 高调起在这里,他接着又一转口风,居然扮起仁慈,说什么念及右威卫御敌劳苦,今日网开一面,要众人到案自首,即容戴罪立功。仅仅只是余光,秦秉正便知道,自己属下已有不少人两股战战、几欲动摇。他总该说些什么,他或许什么也不必说。不知不觉间,秦秉正那右手已经握上剑柄,荣王却好像看得很清楚,掐准时机手向旁侧一展—— 亲事典军交在他手里的,明晃晃一封圣旨,黄绸蓝字,字字重若千钧。 秦秉正忽而就恨,恨他最该感谢的人,恨替他为父报仇、杀了火拔支毕威风的大恩人。陛下圣旨写得清楚,此战兵分两路,西路由荣王暂代关内道行军大总管,到达丰州后即行交印于左武卫大将军苏钦。可偏偏这苏老将军人老心不老,甫一开战自先一溜烟攻上了王帐,丰州城却是连个影子都不打算来。他既不来,荣王便仍是大总管,仍旧要压他秦秉正一头,张口就能免掉他这大将军,还拿重瞳眸子居高临下、要他亲口来承认有罪。他跪在地下,但听得风声烈烈,眼前只有蔡筑半截吹着风、凝了血的残破脖颈。荣王又在喊些什么,左不过是些大话,什么平燕山、杀火拔之类,净是他从前扯着嗓子念叨过八百遍的烂词儿。可如今一声接一声,周遭竟有如雷声沉沉,呼喝响应渐次而起,直至震耳欲聋。 秦家子早已凉透的热血、自此、终于再度沸腾。 ———————————————————————————————— 九原县令是在当夜亥时来到刺史府上。听闻荣王今日扬刀立威,却好像并无穷追猛打之意,排兵布阵的操演转手就让给右卫将军,自己则要好好做一做这黜陟使,查清丰州上下的民生吏治。各级官吏立刻又劳动起来,司马、长史、各位参军又挤了一屋子。亲王府几位参军陪同,摆足了要整理州治的架势,刺史却期期艾艾只管诉苦,一阵说右威卫蛮横,一阵哭秦秉正鲁莽,一阵又吹捧荣王深明大义,扰得在场各个不胜其烦;一追问民生细节,他便全然推脱给九原县令。后者便不得不在夜半顶着风跑上刺史府,本就充血的双眼更显浑浊,花白的胡须都吹得颤抖,才不惑的人竟然摇摇摆摆就似已风烛残年。 “尔姓兰、名为敬德,玄康五年的进士,曾做过户部度支员外郎。” 荣王自己做仓部司郎中时,就曾听侍郎几次三番提及兰敬德此人,因其才情惊艳、却开罪国舅外放为县官,经年引为憾事。今日得见,任世殊时异,兰敬德顶着一副枯朽皮囊,经事论道却依旧卓然不凡。外放二十一年,以县令治州府,教化黎民、归化流蛮,州内虽牧业不兴、农耕不祚,却倒颇有一番安贫乐道的自在。上下民心所向,更是右威卫勉为支撑的最大依仗。荣王听他两日讲罢州中大小事务、各样利弊、多方诉求,又随他在九原东南西北各走了一遭,兰敬德自己的身子骨却是先撑不住了。“不妨事。回去吃服药,压压就好。”县令咧着满面沟壑,只是苦笑,“终究是南方生人,受不惯漠北的气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荣王于是攀住话头,终于拐弯抹角、问起苦苦追寻的某一人行踪,甚至为此留在县衙,迟迟不曾回刺史府。结果朝思暮想的依旧没有下落,意料之外的却居然送上门来。人九原县的大狱,他居然捉着自己本该远在长安的亲亲表妹。后者在黑灯瞎火的监禁后先嚷起来,一蹦三尺高、就差打着房梁。 杨绰玉实在有太多话,想与自己表兄说个痛快。为此她甚至撇下发烧畏寒的木棠慢行,和文雀今儿赶今儿一早就到了九原县。夏州刺史府的随行护送偏差着最后那么一里路,说是回去还得处理烂摊子掉头就走。于是不意外地,没了官方保票,她们立刻就在城门口吃了闭门羹。临时顶班连校尉都算不上的衙役小胡子两撇、一身黑皮瘦得发干,脑门被挠得秃亮,高高扬着还要反光;说起话来含混不清,脾气倒大得吓死人,是门牙一顶身子一堵,叽里咕噜满嘴喷沫。这老衙役混了半辈子公门饭,早学会了一根脊骨软硬两种长法,如今接了刺史大人巡城严令,借了荣王殿下荣光,那不更要抖擞精神,好好狐假虎威一番?小之当下被掀得连退几步,却居然还能牢记着木棠姐姐的叮嘱,没抖出身份较个高低。看不过眼的是曹文雀,把自个送进大牢是赵老大,小之受人牵连,说来还颇为无辜呢! 她不仅不急、还不以为意,还是等到晚上,听门子说荣王殿下来了县衙,这才重新拾起自己长公主的威风。理理周身华服、虚扶皓腕珠翠,宣清长公主在县狱的浓夜风烛里施施站起,容色倨傲、语调骄矜,口气狂放、不容置疑。彼时兰敬德送走了荣王殿下,自己刚刚才歇下,听见庶仆通报却登时掀了被子,在北疆十月的冷风里幡然坐起: “宣清、长公主?”他抖了抖手,捻几根白须,不知不觉搓成旋儿,“是……国舅的、女儿?” 庶仆哪里懂这个,只说同行的有位姓赵的自称是左骁卫翊府旅帅,官凭鱼符验过,并非作假。“姓赵?”兰敬德咳了两通恶气,眼睛接着却全然亮了。 来不及披衣,他已急急走出门去。 ———————————————————————————————— 戚晋站在十步远外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更不曾动作。兰敬德先赔了百八十个不是,还是小之是非分明: “是我自己不欲声张,姐姐说前线要打仗,我一个长公主过来,像是踢前要认输和亲一样,总感觉会坏了军心。贵县的狱政治理得好,我也算不上遭罪。” 她一面说,还一边将尚在病中的半百老者搀起来: “贵县方才就行了那样大礼,现在又这样客气,倒显得是我冒犯的不是。夜深着,您穿得这样少,快些回去。我同我表兄一会儿一起走,您也别送,省些劳心。” 小丫头扭回头来,很得意的,知道自己表兄接着必定要夸赞自己。她自觉自己这就算是长大。可表兄望着她,只是问: “你还想去哪里?” “自然是和表兄一起,表兄你去哪里,我便去……” 小之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此刻就卡在被表兄丢回大牢和扔回长安的缝隙里,只剩苟延残喘这么一口气。甭管解下来在说什么,表兄大发雷霆是免不了的了,要是姐姐在……可方才听门子说表兄近来辛苦,自己送上门来当累赘麻烦也的确很不应当。她于是不再辩解,干巴巴只道: “我知道、知道错了……” 后面的话,她那饿了一天的五脏庙替她说了。长夜里风又吹着,天是冷的,寒气从门缝窗沿里溜进来,小之没等到荆哥哥给台阶打圆场,自己再狠狠打个喷嚏。出京这么些时日,风霜辛苦,她的确是清减了好些;北国干燥,豆腐般白嫩的小脸上多少粗糙起了皮,小嘴也裂了些纹。这会儿一整个缩在兰敬德的棉布斗篷下,惨兮兮的实在可怜。荣王微眯起眼,好像正待要饶她条小命,有封急报却不偏不倚在这时撞进门来。 “是、夏州刺史亲笔。” 见荣王尚在出神,亲事只能轻声提点。兰敬德知是要事,吩咐着备下笔墨,要请长公主去后院用膳。门扇两开,案上的油灯灭了一瞬,再睁眼时候,小丫头抽着鼻子一旁走过,却猝不及防地、抢了公文便跑。明明还饿着肚子、也不知哪来这么多精神!门外文雀正昏昏欲睡,半晌回不来神;兰敬德疾步要去追,却被脚下门槛绊倒,幸是有荣王殿下及时扶住: “不许胡闹,牒文还来。” “偏不!瞧你那一双兔儿眼,还想俾昼作夜?皇姑姑管不着你了,你便这样没节制地作践自己,要是让姐姐看着……你都不问我姐姐在哪里?!” “小之。”他站在风口,沉声再唤她一句,“你是长公主,该明白国事当先的道理。千里迢迢北上来此,我相信,你也不是意气用事。” “主子不是一时兴起,我们是被骗了……”文雀话未说完,赵老大便在一旁将那牒文夺去。小之还欲再闹,这回是被文雀摁住。她伸胳膊踢腿甚至上口要咬,却在戚晋注视下,讪讪又住了: “……夏州又没有什么要紧事,暴动都闹过了,也就是洒扫清尾,如何就急在一时……” 横风一扫,那双冰封了多时的重瞳,忽而就在这片刻爆燃起来。 他甚至微不可察地向后退去半步: “你们、是从夏州而来?” “何止呢!亲身经历!孙固有甚么藏着掖着不肯和你这黜陟使汇报的,我都知道!还有姐姐,当时还是她留了匕首给我们……” “大家都没事。”文雀适时插话道,“木棠应该这会儿也已经进城住了传舍,只是不知道是在哪,她和韩镖师一起……” 总是安全的。她想这么说,可是面前人影已经不见。后院飘来股烟气,该是为长公主的夜宵开了灶。小公主心满意足地转身就走,曹文雀频频回望着,却总觉烟味呛鼻、喉中干涩。县衙内隔五十步才肯将将点一盏灯笼,这边关的夜色昏黄的很,她仔细瞪花了眼,却自始至终不曾瞧见自己梦里的那个身影。 赵老大走在她身边,她没多时烫着了手、又咬着了舌头。膛火层层叠叠地涨,如鬼似佛一半,就烙在她眼底、长进她心里。她后来想,或许在净禅寺那时候,该多少两柱香。为主子、为木棠、为她自己,为所忧已经犯下、和将要犯下的过错。 今晚某家客栈里将会发生什么,她不敢再想。 ———————————————————————————————— 今晚青柳客栈里发生了些什么,荆风永远不会问,即便一方是自己背有血债的妹妹,一方是自己胜似亲生的兄弟。前者今日如何病骨支离,他已亲眼瞧见;后者一路如何动心忍性,他更是感同身受。他下得二楼来,在青柳客栈的厅堂里,想起近来很多个黑夜。值得喟然慨叹的,却不是华原将帅之争,不是肤施是非之论,不是宜君暴雨之变,更不是三川洛水之险。兵部侍郎朱兆虽记恨荣王曾搅黄自己子侄仕举前程,时时偷施暗算、处处阳奉阴违,但殿下一旦拿圣旨来压,他除了低头认错,自也无可奈何;延州刺史纵然心机深沉、狡猾多端,自恃有亲师吕尝庇佑,不将殿下放在眼里,彻查奸细的风声却到底是放了出去,也还压得住军中怯阵之语;宜君的暴雨碍有密林,三川的大水幸有乡导州民,折腾归折腾,倒也算不得危急。 真正烧心燎肺的,是坊州某位年轻丰腴的女乡导,是鄜州某个替乡亲送衣送食的小姑娘,是肤施某个腰肢柔软的伎子,是朔方某个借故攀话的寡妇,是楠乡郡王座下几名高鼻深目的胡姬,是刺史府里一位心比天高的奴婢。梅兰竹菊,各样芬芳,却累计起撼天动地的力量。高山不声不响,内火却早就烧透了,就差那么一捧雪照头浇下、当场就能碎得干净。所以荆风在得知宣清的下落后主动退避三舍出了县衙;戚晋本该紧随其后,可荆风随即却见他健步如飞上马便往刺史府相反方向走。九原郡内戒严,唯一开门客舍的只有靠近药铺的青柳客栈一处——多谢了近几日上下走访,荆风早已对其方位谙熟在心。他没来得及追上平夷那般千里宝马,却到底刚刚好打断了一旁察觉动静、疑有贼盗的镖师;错身而过间又抽出他人腰间佩剑,劈飞砖瓦扎中了房上暗中跟梢的右威卫臂膀。 “……是我二哥!” 这便足够他们收手了。虽然乱扔对方武器这事……按照以往和秦家兄弟的经验,足够再惹起一场争斗。但那镖师没有。他甚至先一步回堂中去,不过捡了自个宝剑耐心擦拭。荆风跟着也退远几步,整个亲事府更是远远尽候在巷口。丰州物价贵、烛火稀,一眼望去哪能见着灯笼——除了右威卫手中一定要擎着的火把。同一个人,先后受命来催了三道,一次比一次“事态紧急”。荆风不曾叩门相催,最后一次反倒抢了人家家伙什,对面自然就知难而退。巧的是那厢马蹄刚远,身后那等了许久的影子就长起来。大概已是更夜了。他迎上前去,却居然忽而觉得那身玄衣看来陌生。火光一扑一灭,日夜似这般如影随形着,荆风竟从来都不曾发现此人已有多久忘了剃须;眼下更说不准这副脚步虚浮、面色潮红、神色懊恼、目光飘忽的模样,到底由来多久,可是勤劳王事的佐证?他身上多混了股霉灰味儿和药渣苦气,这个荆风却可以断定。还有一股不易察觉的温度,是那样微不足道、却厚重绵长、温柔而坚定。 他摘下了掉出襟口的黑珊瑚玉牛头项链,连带那般温度交到荆风手里,还有他说不出口的悲伤与痛心。荆风以为他本当时开怀的,正如出兵这一路,他本该是松快的。远离了母亲的规训,远离了长姐的祈求、远离了弟弟的异心、远离了朝堂的算计,平夷运蹄如飞,他走过山川树林与小溪,一日之中总有片刻举头长望,望着太阳,重瞳静静闪烁。这样的日子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尽头,这样的日子却好像转瞬即逝。他们在宜君收到了小之的回信,彼时山北秋叶已落了七八。荆风就看着他后半夜披衣起身,将信上所引杜十三那首《怅诗》浓墨抹尽,又手馋笔痒在一旁勾出树海棠。花枝尽态极妍,骨朵春光饱满,与主帐外风吹雨斜浑然两重天。他在那里看着看着,一时好像就忘了时间。 “临行前,靖温长公主已允诺对王府多加照拂。” “但林怀章这十日的呈表,还没有送到。” 此番顾虑并非全无来由,九月才开了个头,京城丢了个公主的消息就传得各州各道无人不知。如此广而告之要削去杨家女儿的印记,暗中推波助澜的是谁连荆风都心知肚明。“有木棠在。”戚晋如此下了定论,重瞳却依旧深如坊州的山壑: “可是,为什么。” 他实在有太多想不明白,愈走愈甚。溜出延州刺史府的那夜,他走过许多大街小巷,前后却望不见炊烟灯火,侧耳更闻不着鸡鸣犬吠,好似他们还陷在哪处深山大泽里,一时连出路都寻不得。“分明国库疲敝,还要举国之力赌一场大胜,调集左武卫、右威卫、右卫三路大军,甚至借来楚国助力,说是为保江山社稷,可抽兵丁便留下荒田,集军费便留下重税,今日为稳军心搜查奸细,延州眼瞧着也得为此闹个人仰马翻。兴亡百姓苦,此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说着望向月亮,好像不指望荆风能够作答;声量渐低,好像也根本不是说给身畔亲卫听: “一方刺史,无大过、又仗着吕公荣光,我这挂名的黜陟使竟也没奈何,这亲王名号,又能做些什么?” 昔年陇右道巡访时他不明白的,如今依旧是一团乱麻。只是在这一夜,他知道了这些统统无甚重要,真正要紧的是见到自己妹妹的那一眼,是拥抱另一位小姑娘那一些片刻、却永恒的时间;是她那一双怔然发傻的明目,是她沉沉睡去后,滚落地下的包裹里稀奇古怪的一些小玩意、和杂七杂八记满了的几张纸页;是一晌贪欢,是晚风沉静,是月光如晦,是不可言说。 答案近在咫尺,他却隐约已经知道,自己从来都无力负担。 留下那串项链,他想要离开。 暂时、最好,不要再回来。 第40章 窗外月光飞野马 内乱后第二日,夏州刺史府某位无名小卒的新妇早早便候到门外来。外间夜色浓重,独独刺史府灯火通明,像烧了满膛的柴火,热得令人难受。高卢氏反将芦花填的新袄裹得紧些。那本是她娘家的嫁妆,上月里东拼西凑仔细做了,宝贝似的抬到朔方来。在家穿了浪费,州城戒严又出门招摇不得,大红喜服就这么在床头积了月余的灰,如今拿出来,也不过是掂量它暖和,怀里的烙饼能多保留那么片刻的余温。踮起脚朝里看看,她又打个转,火光照在脸上,映出三层肿眼泡、一双乌紫唇。通红的新衣沾了饭菜味儿,她也不再是娘家的小女儿了。甚至于短短两天之前,她险些就要变成寡妇—— 夏州祸乱当日,高如进第一个逃回家中,却也第一个匆匆离开。妻子再未能见到他,连他行将护送重要人物北上的消息也是同僚传来。夏州以北,那就是丰州。丰州再北,便是燕国。便是听到过苏大将军大败敌军的消息,对如狼似虎那些个燕贼的畏惧,仍旧深入骨髓、久不能去。可她此刻站在空空荡荡的长街上,却好像忘却了不久之前此地的一场大乱,看不见周遭还未清扫的满地狼藉,听不见如今城中万籁俱寂。门卒瞧她眼熟,心有余悸却连搭话都不敢。于是日出东方之时,她终于忍不住跑到东角门去,这就正瞧见了某个将要阖门退回的身影: “请等等!劳驾!奴是县尉高如进的妻,想来送行,有些干粮……” 那人闻言转过脸,一张清秀的面孔衬在灯火晨曦之下更显出几分慈眉善目的神性,他手中甚至还拎着串佛珠。高卢氏登时却怯了,冒犯刺史府衙,惊扰九天神佛——她实在太过胆大妄为了。往后一退,脸儿一低,她自然就错过了对面下意识远眺追寻的一眼,跟着就信了对面一番鬼话: “原来是嫂子。实在对不住,”江钊甚至对她一揖,“近来事多,人手忙,您也晓得。高县尉立过大功,更得了上官青眼,现下只怕还得在前堂忙几日,顾不得回家的。府上有公出,吃喝不愁,粮食贵重,您拿回去孝敬公婆,也别委屈了自己。” 他口称嫂子,既说高如进不必北上涉险,又句句真心关切,高卢氏哪能不安下一颗心呢。“阿弥陀佛。”新妇便连连致谢,“只要别是去那鬼门关就好!都说鬼怪见了燕人都要躲着走,别提那姓‘火’的……戒严时候到处传什么瞎话,说那冤家吃了苏将军大亏,马上就要来报仇……青天白日,吓死个人!” 她如此絮絮叨叨舒了口气,又将怀里的烙饼拍拍,很小心的,说如今兵荒马乱,能匀出这么些能垫肚子的扎实货可是不容易,要是她丈夫去了丰州——那荒凉地儿,更是连这荞麦面都没得吃——得是刺史大人看重他衷心,一切万幸! 此时此刻,县尉高如进护送宣清长公主,已经快要离开朔方。 宣清长公主的身份,能不伸张就不要伸张,否则大战在即,和亲公主先赶来待命——这算什么道理?所以同行县尉也只能得走得不声不响,连自己妻子都不能知会。哪怕长公主贴身一路随行的丫鬟,生起病来发了烧走不动路,也只能被暂且抛下。这不,江钊才为其请了位针灸大夫来,后脚遇上高卢氏,随口打发几句;又有镖师送上门来。对方听他通过名姓,当下眉头一压,不知有何过节——或许是为了午献。大镖局有名镖师与午县令称兄道弟,却在关键时候背后捅刀绑架了对方的小儿子,这事江钊听长公主念叨过。如今午献经查证一切清白,已放回宁朔县官复原职;江钊自己则积功留在了刺史府内,自此不必再惦记县令的肥缺。两全其美,自然不必再无端树敌。所以不光要笑脸相迎,还得拿出连日来接待老百姓求告的亲切样子,张口先请:“尊驾……”后者却不肯受,下巴一收,冷眼只将他一扫: “长公主,还在这里?” 江钊只笑:“顺化县新得了处铁矿,听闻虔金号借了午县令荣光,有大生意要做,自然不必再北上;官家的事,有专人相护,也不须尊驾操心。”他甚至让出条道来,好似真心要带路引荐般,“尊驾功德圆满,可需要去孙刺史面前,讨个赏?” “我有样东西。” 韩告说着,自怀中小心取出一方丝帕,打开来内里是一对翠玉耳环。颜色浑浊,切工敷衍,绝不像是长公主所用之物。果不其然,他说的是:“要还给,长公主身边的一位姑娘。”江钊便奇: “你既知长公主……又怎知,她还留在府上?” 韩告道:“我卜了一卦。” 刺史府才被暴民们通了数个窟窿,这节骨眼最忌讳消息走漏,饶是江钊也不由得紧张,却不想听到这番不着边际的说辞。韩告见他不信,又道: “我还卜出,她今日要离开。正好,就在现在。” 木棠本在病里,经过前晚那样一闹,自然轻易不能成行——这是顺理成章的推断;小丫鬟又是个劳碌命,哪敢当真休养生息——这也用不着猜。对面用算卦来敷衍,显然是不欲多言。江钊便先行离开,问同僚借了件羊毛大衣,又问府上讨了匹送信的良驹。如此心意,韩告却一早就置办全了——商队毕竟要留在夏州,有更多可以灵活支取的宝贝,不是么? 显然这大镖局的镖师有志广结善缘,一县之长要称兄道弟,长公主身侧的丫鬟也要抓住了不放。江钊倒真有些敬佩他了。午后他们离开时恰巧碰上自家妻子携女儿前来,她不过匆匆擦肩而过掠过一眼,却信誓旦旦:“不为别的。”她神秘一笑,见丈夫半懂不懂,又补一句,“夫君没看见,那镖师瞧见那姑娘的时候,眼睛止不住总是在笑。” “她尚未及笄。”江钊大惑不解,“韩镖师,至少二十有五。” “去丰州一路还长着,”江万氏意味深长,“有些事情,谁知道呢。” 韩告却已经后悔。 夏州冷,丰州更冷;夏州荒,丰州更荒。夏州的冷是迎面燎来的刀子,丰州的冷是蚀肉浸骨的懵怔。即便他这等边疆长大的也遭不住,整个身子好像要被恶风吹透吹化,直恨不能给座下马儿添了双翼,赶紧去追上长公主的行辕,好脱身回朔方暖和去。他们行了三天两夜,拒马远望,却尽是荒漠连天。别说夏州那样零星的镇甸,连个狼影子都瞧不见。是他们走岔了道,还是长公主遭了劫?将腰间佩剑揣在怀里,韩告执缰的指节发紧。卢镖头劝过他,郭爷劝过他,是他不知为何吃了秤砣铁了心,一门心思要挨冻去,如今看来,却好像反倒吓着了她。似宁朔祸乱当夜,急功近利、贪得无厌、胆大包天、刚愎自用,那般千载难逢的人物,如今为何裹紧被子缩在车厢里,连日来甚至没有半丝声音? 昙花一现,或是他看走了眼。 走过石子岭、绕过胡洛盐池,又一片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他们第一次逢着行人。此地临近丰州州城九原,天气却反倒转暖,韩告鼻子灵,更嗅得出稀薄的血味、和烟气。横剑立马,最好眼前能是官军;来者却不过一匹马,一对夫妇。马是矮马,肩长股肥;人为逃荒、满目萧肃。据说西受降城的合攻早在月初就已然开始,连夏州四县都因此乱得不成样子,偌大一个九原郡,迄今只逃出来这一对夫妇? 韩告没有收回宝剑,时值黄昏,暮色四合,渡鸦飞远,夕阳一线落在来人眼前,又缓缓西移掠过他刀剑寒芒。对面有人便喊:“燕狗!劫道!”矮马立刻吓得蹬蹄、甩脱了所负箧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扔了满地。大多是书本册页,还有些衣衫家当。韩告按住座下也跟着奋蹄嘶声的百色马,静静将长剑还鞘。刚才那下颠得不轻,车厢内如何昏昏欲睡都该瞬间惊醒。可后来依旧没有人下车,就如对面那家丈夫晚间安营扎寨时坚持坐在十丈远外,不知是为散落的行装生气,抑或心有余悸。扫去骆驼刺,折来些梭梭草,这夜草草将就的篝火边,只有那陌生妇人肯过来与韩告挤一挤。她长一双三角眼,因烟气微眯起来,却仍旧精神得近似泼辣;约莫刚过了三十岁,脸上仍肥嫩有肉,两颊经年受风却满是血色,像是既吃喝不愁、又饱经风霜——这样当家妇人自然不好惹。她丢下丈夫丢得果断,大踏步又迈得宽阔,到篝火旁一屁股就坐下来,还不忘用那变了调的延州口音抱怨: “净是些没用货色,非要生拉硬拽着当宝贝。你别管,我也不给他收拾,就丢在这儿喂老鹰去!都不做教书匠了,你说说,要那纸儿本儿的,还能有什么用!” 韩告从没有想要帮忙,更不觉自己方才悍匪一般的恶行恶状有所冒犯。那妇人不曾与他论理,摘了雪帽松散了一头乌发,抖抖肩又靠过来: “荒郊野岭能见着人不容易!刚还以为撞见了燕贼——嗬!怎么没把那姓袁的糊涂家伙吓死过去!说是怕那群狼崽子,拖家带口地跑,可要是路上反而遭了燕贼……倒也算清闲了,省心!免得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从临真大老远跑过来,如今又大老远奔回老家投亲戚去!” 她声量高,叫得乌鸦都歇不住脚,袁先生更是叹气又摇头,赤果果又那副老学究派头;该想要再离远些、荒郊野外的到底又不太敢。做妻子斜眼瞧了仔细,当下竟然愈发矫揉造作,整个人都快要贴到韩告身上去!兵荒马乱,笔杆子靠不住,还得是能拿刀使剑的让人安心。她如此娇声嚷着,韩告却只管一闪身又躲到篝火对面,再拿话来堵: “苏大将军已经打了胜仗。火拔支毕末日将至,有什么好怕?” “我家大老爷占卜,卦象可不是这么说的。”袁家妇信誓旦旦,“你是外乡人,没听说过、更没见过那群狼崽子。尤其那领头的,狼王转世,当年杀得整个燕国寸草不生。要不燕人怎么能没地去、没饭吃,讨要到咱们家里来?欸呀,前些年呢,那也是来了位大将军,和如今一样多的人手,一样大的阵仗。也说能干得不得了,每天一场胜仗地打,搞得娃娃们天天上街放鞭炮,一个人影都逮不着。最后呢,还不是让人狼王一刀砍了去。一个燕人,抵咱梁人两个高,手一捏,马都能被捏死!何况奴家一个小小女子。” 她说着蹲步兔子似地赶上前来,脸一变,忽而又笑: “不过,倒也是亏的有那些燕人,杀得城里城外尽是些没爹没娘的小娃娃,要不就姓袁的那本事,上哪能当爹做娘地充学究去?我跟着他,早晚得饿死。你这有本事的还是不一样,去了参军,给人保镖,吃香喝辣,倒也不愁——你为这个,专门上赶着往战场去?” 韩告烦闷之至,已经不由握上了剑柄。袁家妇跟着落眼,不知怎得就在火光凛冽中看清了他腰间那块大镖局的令牌。嚯!这下更了不得,干脆一整宿都没得睡!袁家妇不知怎得就打定了主意,非要雇韩告保他夫妻二人回延州临真,甚至跑去翻出了压箱底的狐裘大衣来做报酬。狐裘一匹值千金,韩告并非不曾心动,但他到底还是拒绝了,且借了神明之口——否则如何劝得动?所谓数术,他自认也使得一二。京中临行前亦曾起卦排盘,占者一如不远处那位童生所中,也是凶象。只他不信罢了。且不仅不信,现下还又卜一遭:否极泰来,无往而不利,袁家妇亲眼瞧着。如此再踟蹰不前,还能所为何来? “那、不然,还得问镖师老爷,借点东西。” 此地已经极北,又近深冬,酉时日落,辰时日出,足足七个时辰都陷在黑夜里,轻易不可琢磨。袁先生离得远、木棠藏得深;一个担惊受怕,一个大病初愈,更是不知何时便已先后睡着。狐裘大衣终究却还是被留下了。该是“被马儿跌落在了地上,不曾仔细瞧见”。 “几家娃儿拼出来的谢师礼,他本也当不起。” 何止当不起,做丈夫的甚至从头到尾都不曾注意行李中少了什么,第二日糊里糊涂告别了就走;木棠好像也不曾注意车厢内多了件什么宝贝,顺手也揽了裹在身上。可是多亏了这张狐裘,就在朔方郡门口换了他们轻松过关。彼时已当落钥,他们从西面偏门而入,顶班的老衙役玩忽渎职,含饴弄孙正乐得自在。西门出出进进向来也就是些去右威卫营里做工买卖的本乡人,杨绰玉那般阵仗已经是数月不见,他自然不认为就在同一日还能再出现如此意外。在城门口帮忙盯稍的老妪则和他不同,远远瞧见了马车先点头哈腰,等见了狐裘更是眼睛都直。“这几天暖和起来,穿不得这个。”她回头瞧瞧无暇他顾的自家老头,上手将车帘阖了严实,小心叮嘱,“哪家的千金呐,打量着看胜仗,瞧相好来的?京里来的亲王大人最忌讳这个,才闹出了人命来!可赶紧、别显摆风头,住一宿心意到了就回家去吧,啊!” 远远的,十数人的民工队将要回来了。等完了这一波,城门该彻底落下,身后老头子也哄劝着孙儿,已经在磕鞋底了。老妪便赶忙将马一拍,还指明了客栈方位。京里来的亲王大人虽说最恨军中儿女私情,连右威卫的大将军都说杀就杀。可方才她提到“相好”之时,那小姑娘忽而掀了侧帘,似乎有千言万语想问,又一句都说不出来,只那双杏仁般圆润的眸子满溢了泪水,有一瞬亮如天边群星。老妪竟然福至心灵般,回想起自己年轻时,那些有悲有喜的好时候。那只不过是个小姑娘,哪能和当兵的大男人相提并论。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乐意做什么便由得她们去。她们幼稚却明媚,总该有用不完的好运气。 时年二十有七的韩告,好运则早已用尽。 城内现今只开着一家客栈,寡居的老板娘脾性乖僻,这几日正和儿子为娶媳妇的事怄气,厅堂里伙房中乃至饭桌上,你来我往都不绝于耳。老板娘骂:“人家新丧父,这时候你也有心思去占便宜?”小掌柜就嚷嚷:“真心实意的,谁在乎这个?”老板娘又拿时节特殊来吼:“自顾不暇,都没成家立业你还有空想东想西!”小掌柜却不以为然:“年纪轻轻的,谁又在乎这个?”当后来老板娘催着儿子参军,反被后者拿蔡筑之死来回怼:人右威卫那左郎将,大将军!寻常动个心思就能丢了命。她儿子若进了军队,还能保得住自个脑袋?“那是荣王殿下新官上任三把火,右威卫可从没这种事。”老板娘说着摇头,“是可惜蔡将军……但也该他活该!和燕人搅和在一起,准没好事!” “那儿子瞧上的又不是燕人……” “你要是敢和燕狗混在一起,老娘第一个打断你的腿!” 老板娘将筷子猛地一拍,连韩告都被吓一大跳。小掌柜的用鼻子哼出口气。面色苍白有如阴山积雪,愁眉苦脸好像已经断了双腿的,却又是木棠。或许韩告的猜想并没有错,她的确已经有了意中之人,就在那位荣王殿下身边。她主家本就是荣王殿下的妹妹,寻常往来不少,一时情动也是在所难免……可她才不过十四岁! 十四岁的木棠却已经敢学小掌柜的翻窗。 九原少有外乡人,这城中最大的客栈也不过只一层楼七间客房,东西及南面围起,当中庭院为防寒加了门墙屋顶盖成间小小饭堂,伙房则单独修在后院里头,免得烟熏了来客。老板娘母子睡在东面两间厢房,木棠和韩告则在最西面挨着院门。西墙窗户再一挑,跟着就是暗巷。韩告将床挪去窗沿墙根下,才眯了眼、没多时便听见些窸窣响动。先是猫叫——模仿得拙劣;后是脚步——落得轻悄。二十五步,将将够从东厢到西门——是小掌柜,大约夜半私会情人。韩告没心思搭理。但接着,风声也吹进隔壁窗扇—— 是木棠。韩告站起来,只一步就跨出窗去。正是夜深,目之所尽处不见丁点灯火。他一袭黑衣侧身而立,墙角相拥低语的有情人不曾察觉,跟着也跨坐上窗沿的木棠更不曾留意。一袭单衣,未着鞋袜,她披散着头发甚至探回身去又要够什么——或许是那件狐裘。不,她只是抓着了自己放在案上、干瘪的一只小布包。宣清长公主随身十口箱子,虔金号满载了三辆马车,小丫鬟全部的家当却只有这么一只布包,半斤都用不到。韩告只见里面有一本书、一支笔,或许还有些衣衫首饰,至少值得她在夜半仓皇逃跑时仍不忘贴身清点仔细。围攻西受降城的战役已然打响,就算九原尚未全城戒严,城门也毕竟申时便关,到巳时才会再开启。远方时而亮起火把,或是巡街的右卫兵士。小掌柜与他意中人皆是九原土生土长的良民,便是遇上了也不怕。可木棠又为何冒险,又是想去哪里? 这十天旅程,她几乎什么都不曾做。不出声、不露面,万事顺其自然,就像一团空气。韩告甚至主动提议,送她去刺史府求见早该到此的宣清长公主,她那时也不过低了脑袋,仔细要数自己荷包里还有几个铜板。离家出走容易,认亲归位要看命。依孙刺史的态度,随行县尉多半不会为她出头作保。见不着荣王殿下,长公主今夜就还得寻回来与木棠挤在一处。所以少不得找家客栈,要间屋子。韩告明白她担忧,更不曾让她破费,她看似受宠若惊,后来却到底连句“谢谢”也不肯说。是宁朔那夜惊得狠了,还是镖头那一巴掌打得重了?她缩手缩脚、做了一路乖顺的哑巴,却在到达九原的第一夜,爬窗要跑? 或许正是要去荣王身畔,寻她那位“二哥”…… 该是情郎。 又呼一口气,韩告一手支起窗扇,打算回去继续睡觉,睡好了天亮去找卢正前一并回夏州去。可是就这个时候,又一阵风擦过耳畔。接着是马蹄,渐次轰响、直冲此间而来的马蹄。于是转瞬之间,好像很多事情都乱了套:小掌柜一个慌张已经扭了脚,木棠跟着就仰面栽倒;韩告向前一步,有人不由分说反将他隔开;咫尺之遥,他看见一个拥抱。 手上收了劲,他冲着讨巧去,不过运势如飞试图抢个先机。未曾想他快,有人却比他更快。他先扑个空,接着腰间居然也是一轻。就这么错身而过的空档,他甚至看不清是谁抽走了他的配剑,又是扎中了何方宵小,他忽而觉得自己实则什么都不明白。木棠叫:“是我二哥!”她说的是站在韩告身前,腰细臂长、其貌不扬的练家子;并非将她抱在怀中,一言不发的玄衣客。 有啜泣声,是小掌柜那意中人。 韩告便从他们身侧离开,安抚过受惊的小掌柜,后来在堂内坐了很久,将自己沾了不知何人鲜血的宝剑用紫帕慢慢擦拭。先有马蹄响了几趟,一趟比一趟焦急;后来亲事府更是直接找他传话,打了荆典军的旗号,也是“要事相邀”。临行前,不用卓爷专门叮嘱,韩告自己就搜集过长公主及随从所有能找得到的信息。他知道木棠姓李,那么她二哥便不该是所谓“荆典军”。 抱住了木棠的那身玄衣,姓“荆”,属于亲事府的典军。 他已经知道对方要叮嘱些什么。 他却并不打算欣然从命。 荆风不是今夜第一个走窗户的,今夜却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遁窗而逃。前脚才“恭送”走前来打探消息的秦大将军,回身听手下亲事回报韩告拒意时,又闻原处疾步匆匆,分明再熟悉不过的鼓点,当下便道大事不好,来不及寻摸退路,顺手推窗一个鹞子翻身就地滚入房内,正正好就落在仍凝神遐思的戚晋面前: “文雀。”贴身亲卫小声往外一瞥,“曹文雀。” 戚晋看他的神色便古怪: “那你滚出去啊,滚进来做什么?” 荆风情急之下只想回避,哪想得出文雀本就是为拜见戚晋而来——此时此刻,已听门外通传。他自投罗网,眼下焉还有处可藏?仓促间竟又是要去推窗。戚晋皱眉就看着他,倒是他自己似觉窘迫,犹疑再三,转过身来道: “韩告不愿前来,但他今夜‘什么都没看见’。还有,秦将军离开时神色正常,应该、确实只为告罪而来,不知今夜房中之……” 话未说完,但见戚晋直接抢步上来,将那窗户“哗啦”狠劲向内一合。门外曹文雀影子吓一颤,戚晋一记眼刀跟着就削来。什么“房中之事”,平白坏人清誉!何况本也无事发生!开着窗户如此胡言乱语,若秦秉正走慢了些,抑或那房上偷窥的右威卫多看到了些什么……荆风知他烦扰,三缄其口抚上窗棂好像仍惦记着要逃,却再次忍不住开口道: “韩告,可信。” 方才交手虽只一瞬,荆风却知道与秦秉正那银样镴枪头不同,那镖师面如石、唇似刀、肩宽臂长、背厚身高,乍一看危于猛虎,险胜寒潭;但底气稳、中气沉,却是个石头性子,绝非不义之徒。所以韩告说什么,他便照单全收,甚至如若明日折返夏州,或也可邀对方同行。戚晋点头允了,他再一次做了预备姿势,却再一次…… “婆婆妈妈。文雀已经知道你在里面。”戚晋叹气道,“你到底想委托我问什么,自己问她去。” “不,属下……是想问殿下的。” 他终究是阖上了窗户,缓缓站起身来: “久别重逢。如何?” 如何? 如何滋味? 如何自处? 本当如何? 实则如何? 如何算好? 如何算糟? 她曾如何哭泣,如何受累,如何将自己折腾到形销骨立;又如何咬紧牙关、如何苦心竭力,如何跨越过这千山万水的距离;她是如何吹过风,如何淋过雨,如何在双眼里沉淀了月亮的清辉;又是如何欢笑过,如何得意过,如何蜕变成如今含翠欲滴的模样。她是那样美丽,一双小脸愈发舒展,分明已含苞待放。正是十三四岁好时候,不过短短两个多月,小姑娘便好像要长成大人:眉目更舒展、双唇更丰满,脖颈往下、更是隐隐有了女人的风韵。可她又是那样清瘦,抱在怀里都嫌骨头硌人。两颊已有皴裂、双手难免发紫,她就像果子酿出的汁水似的,香醇里带着酸涩,后味更沉沉有一番不欲言说的苦涩。 面前的曹文雀,却不肯据实相告。 “朔方当时形状,奴婢也不过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而已。宁朔发生过什么,木棠,她从不肯说。” 她说得摇头,目光越过戚晋,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定格。荆风或许藏在那里,或许不在,她不知该不该问一句。可接着又是戚晋先追问她,关于之前所有的颠沛流离、或还有些“危在旦夕”。文雀本当开口了,可略作犹豫,她忽而又觉得不公: “奴婢……没有办法,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概括。分量太重。木棠真的花费了太多心血……” “你、也和荆风一同回夏州。” 戚晋站起身来,向旁一跨步,将躲在身后无所适从的家伙彻彻底底露出来: “还有,荆典军,去请兵部侍郎来。此行,他也与你们一起。” 跑腿传话小事情,从来都不过交代给仇啸去做。他今日点明了荆风,岂不也是让他顺道送送曹文雀,也多一份“久别重逢”的难言滋味?文雀已经告退,荆风又在门口回首,他还是想知道一个答案,或者、至少一点忠告。戚晋便只能说: “不要……想得太多。” 他自己却已经做不到。 他怎么能够做得到?从看到她一身单衣出现在月下的那一瞬,从看到她腰上牢牢拴着的金贴银匕首的那一瞬,从她瑟瑟发抖狠狠打了喷嚏的那一瞬。他正是想得太多,所以有一瞬才什么都无法可想。他抱住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就那样真实得贴在他的胸前——此时,此刻,他甚至仍能感受到那份呼吸的温热。他想起许多许多的梦,许多许多的胡思乱想,许多许多的有苦难言。他想要的,更多更多。微微低头,他靠住她单薄的肩,深深、缓缓、吸了一口长气,又不自觉地,将她拢得愈紧。要她肩头蹭蹭鼻尖,仔细攫取她周身每一寸体温;要轻轻向下,吻遍她的…… 他想的,的确太多了。 风声渺远,烛火低垂,在他恍然醒悟之前,怀中的呼吸忽而绵长发懒——她竟然不知何时,已经陷于浓睡。万幸她已经睡着!为何她这样轻易便睡着?她还在自己怀里,他们仍站在街上,窗户那头便是小姑娘家的闺房。他不能一走了之,更不能当着那镖师的面绕进院落厅堂。眼前,毕竟只有一扇窗。 堂堂荣王殿下,也终究走了一回窗。 他于是又有很多话要说,关于忽而想起的遥远童年,关于童年时那些翻窗跳墙的过往,说给木棠一准要唬得她瞪大眼睛、哄得她前仰后合。可她已经睡着,还很舒坦的,即使那床板有些硬,床单有些旧、枕头有些高、被子有些薄——有个角还漏了刨花。她甚至翻了个身、又蹭蹭脑袋;蜷起双腿,又捏着被角。她从不曾落泪,这会儿却竟还淌起口水。像那无忧无虑的孩童似的——她本也不过只有十四岁。若是能早一点相遇呢?李阿勇犯案当日若他能多问一句家中难处呢?初至左卫当时若能多了解一番新兵家境呢?在那之前的之前,如若他能见到当真无忧无虑的李阿蛮,如若他自己也还是那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窗外的火把走远了,漆黑夜色当中,他给她擦了口水,又自己仰头止了点鼻血,该是要走,却到底又在那床头坐了些时候。丰州近来燥热有些反常,迄今不曾下雨落雪,空费了兰敬德休牧改农的一番决心。老百姓们支援后勤却格外热闹,街头巷尾更一刻不停沸腾着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意。军营的操演一刻不停,前线擂鼓响若雷霆,他躲在此处,却想念当年巡边那些无所适从的艰难时候:阳关不同九原郡,九月里便是万里银妆、天地苍茫。驻守梁楚边关大将军苏钦善战者无用功,数十年枕戈待旦,却从来风平浪静。时年十六的戚晋心生敬仰,曾匿名投入军营,做过一月多的无名小兵。那一个月,在西北边陲的风雪呼啸里,不见长安朝堂宫闱,不闻边境狼烟烽火,倒真像是隐居遁世、轻易便心无旁骛。而如今,如今的丰州,又何时能得那样一场瑞雪呢? 雪落在肩头,她的呼吸吹过他的心头。 他实在……有些害怕离开。 门外的风吹得烈,刀子一般瞬间就刮了人清醒。他不过驭马走出那条巷道,再回眸,如斯良夜,再不见那束微光了。或许那当真不过是场梦。正如她从始至终都不曾正眼看他,更不曾说过哪怕一句话。她叫过了二哥,跟着就垂身发抖;她由着他拥抱,不过片刻便自己睡着。她不曾哭,更没有笑,分明近在咫尺,她却好像一个幻影、摇曳在遥远的长安。可是胸前她沾染的霉灰味儿是真实的,袖边她口水留下的印迹是真实的,指尖她那份沉甸甸的温度更是真实的。那么若非她实在精疲力竭,便只余下一种可能—— 他不愿去想那种可能,于是回刺史府那迢迢远路,他便唯有想了更多,其间有懊恼、有庆幸、有自嘲、甚至怨恨,有一瞬的愠怒。尤其当文雀义正词严,只字不肯透露——他几乎当真要打定主意,当即起身一起折返夏州,去看看她走过的路,听听她的故事。可他不能够。夏州乱则乱矣,毕竟已经平息;西受降城久攻不下的症结仍在九原,兵权威信、大多仍握在秦秉正手里;右威卫的内奸未除,火拔支毕的动向不明—— 日出东方一线,朱兆已候在门外。还有这位兵部侍郎,仍需好好修理敲打,所以当下…… 他站起身,有一瞬甚至嫉妒荆风脸上朝阳落下的那半面红晕。 第41章 似曾相识得自在 木棠想,自己一定做了个美梦。像……正午的阳光,像热乎乎的烧鸡腿,幸福到令她牙间“咯咯”地颤。她在林府上有幸消受过一回,是那般软烂脱骨、又热又香的烧鸡腿,只消挨着鼻子一闻,从内到外就全都舒坦透了;再一口咬下去,皮糯、肉嫩、骨酥——她简直忍不住要跳脚了!是梦见了烧鸡腿吗?舌头在嘴里一打转,翻不出塞牙缝的肉丝;呵手吹口气呢,也嗅不着肉香;肚子更是空空荡荡。不。比有肉吃还要快活。她想呀想,却什么都记不起来。外面的太阳一准老高了,照在眼皮上隐约一片流光溢彩,仿若微醺。她攥着被子使劲伸个懒腰,薄薄的床板在身下发出轻微的声响,脚尖再这么抻一抻,更是暖和得好像要和被子化在一起,说不出的舒服呢! 那就……嘘。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别惦记荷包空空,别操心小之安危,什么都别管……枕上偷闲片刻,千金也难换!不信?看看那些个名门闺秀、后妃嫔御,金尊玉贵的,却还不是得天不亮就得爬起身来,梳妆打扮、请安奉茶,年头到年尾也没个安歇。而她这么个没名没姓、一无所有的小小丫头,却躲在这边陲之地,竟敢如此放肆地偷懒?她便是要继续睡了!就着那个不知名的美梦,继续睡他个天昏地暗!被面软乎乎地、将她包裹得仔细,就好像一个沉甸甸的拥抱,一份贴着心间的温度,细腻无声地滋润,教她不再害怕这一路风风雨雨。有一个拥抱……在昨夜,窗外,巷子里…… 关于那个几乎不曾入梦的人。是一个拥抱,是他主动。自己把脑袋埋进去,就在他胸前,甚至听得到……他的心跳?就在窗外,就在昨夜。嗬呀!她侧身蜷起来,轻轻咬住了指尖。那大抵是个梦,她昨晚就觉得那是个梦。怎么会……哪能够,这么轻而易举、一声不响地,她一抬眼,就看见那目重瞳?不,她什么也不曾看见。夜黑得像一场梦,没有灯笼,没有月亮,她从窗台上掉下去,掉进一口深井,掉进一个池塘,掉进遮住月亮的云朵,掉进一个幻象。 他是一个幻象。 所以用不着心惊肉跳,管什么礼数全无!便是在梦里又睡着、便是睡着又流了口水,她也听之任之、不晓得丢人现眼了;还有被扯松了系带她那贴身包裹,多少宝贝就散落在小巷尾,自然用不着惦记…… 她还是坐起身来。 阳光水汪汪的,折过严丝合缝的窗扇落在小桌上,其上素锦的背囊看似竟好像在发光。她披了狐裘起身,踮脚推窗而望,单看见小巷干干净净,却自己看不见自己脚底属于昨夜的尘灰。那大抵是个梦吧,毕竟包裹里的宝贝也一样不差:塞在最里的是她自己临写的一卷《幼学琼林》,皱皱巴巴卷了页、泛了黄、面上还沾了些脏污;其上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的是二哥送的《皇甫诞碑》拓本,她看得珍惜,如今竟还像是簇新的。最顶上的小布包继而拿起,底下压着的几张信纸险些飘出来。一张张数过去,不错,都是北上这一路她自己歪歪扭扭的笔迹: “新丰、柿饼……田家之乐,与长安无异……多食坏肚。” “华州花蜜黄,葡萄绿,上品。” “苦泉水羊肉。” “油糕不油,炸油糕香。” “延长枣红,不如家中甘脆。” “延州酒,平原督邮。” 嗯,或许还能加上一句:“入丰州,多尘饭涂羹,半菽不饱”。倒也不好,有些言过其实。九原郡外那户人家那户人家至少还有麦芽糖以娱孩童,她买糖时也着意多给了几十个铜板,够他们吃几顿饱饭,总不至于真就抹月披风去……虽然那糖块偏硬,也不知好不好吃。她接着小心将那最小的布包枕在膝上,打开来仔细清点:一片色彩绚烂、不着焦枯的完整枫叶,一根笔直纤细的枯枝,一片被洗白晒干的鹅羽,一小块溪边疑似宝玉的石头,还有丰州郊外新买的几块麦芽糖。杂七杂八,个顶个的漂亮,但实在不值什么钱。她将这些破烂时时刻刻贴身收着,却把小之专门做给她的新衣留在朔方刺史府,任其在民变里不知所踪,甚至时至今日,依旧不觉得心疼。那是打膝盖的长袄啊,灰鼠里子、彩绣面子,和高卢氏那身一样鲜艳,却暖和得多,光把手伸进去一捂整个身子都跟着热乎,和现下这毛硬色暗的狐裘可不能比。这却还是旁人不要的,得之不正,穿起来更好似在热锅上蒸着一样,光叫人惶恐。她试过反着将其穿起来,又觉得扎脖子,干脆叠好了也放在小背囊里,却太厚太沉,系都系不上。那教书先生的妻子可是因为携带不便才发火儿将其丢弃?她怎么知道,她那时候缩在车厢里,迷迷糊糊地,只知道喘不过来气,又不敢下车去。有人一路与她同行——这是好事;可同行之人偏是韩告——这又使她几次三番想要落荒而逃:是她,唆使他背信弃义绑架午家小儿;是她,连累他铤而走险受人唾弃;他却一言不发,只送回那对翠玉耳环,淡淡道句谢——岂非别有居心? 她却连马车都逃不出去,只做了很多的梦。梦里行在一望无尽的大漠,周围萦绕着狼群幽绿的眼睛。噩梦在昨夜终于停了,太阳这会儿还闹烘烘地在她肩头窝着、在她耳边趴着。她放下叠好的狐裘,也搁置下韩告要以此陷害她偷盗的念想,站起身先满满伸个懒腰,然后就出门去。先和韩大哥道歉,然后去找小之。瞧,事情从来都很简单,用不着杞人忧天。 她却不过只迈出去一步。 厅堂上下四方遮严,大中午照样是个黢黑的洞。除了她屋子里,和隔壁窗户里透出的淡淡阳光。隔壁,东南角本该是韩告住着的,如今却门户大开,已然人去楼空。住店钱好像昨日他已经给过,木棠本想回头问小之借了还他…… 她又往后院去。 方才就听着些人声驴叫,夹杂着辛辣炊烟,还有滋滋冒泡儿的饭菜热气。她早就该饿了,口中一直泛酸,总想吃些甜的,像糖水;或是软的,像白面。两样最好都要,如果她能付得起。荷包里还剩下二十三枚铜板,共几粒银渣。算不得富裕,但也没什么要紧。上个月毕竟过了十四,算上虚岁便是十五,她已经算得成年,打些杂工、种田犁地、或是牧牛驱羊,或许……至少当下总能够吃一顿饱饭。她这么想,脚步还是犹豫了一会儿。通往后院有扇小门,她一时竟也不敢推开。近乡情更怯,她居然害怕遇见美梦、更怕噩梦醒来。 她推开门,阳光满当当迎面而落。她回到王府的夏天。 七月初的某一天,她从朝闻院离开时天亮了不久,府上庶仆赶了菜车正转进东偏门来。执杖亲事刚刚交了班,擦肩而去有几个大小伙子热热闹闹凑上去帮忙。远处鸟啼渺远,头顶寻不着绿荫,她却站在那里看了又看,猜测着今天中午能有些什么开胃消暑的好菜,嘴角不知不觉就翘起来。小之刚夸她记性绝佳,书背得比谁都快;薛娘子还嚷着要听戏听曲,说不定今日就有缘沾光;许久没有下雨,说不定什么时候殿下还要去华山求上一求…… 她在门槛上坐下。 严夏转眼换做深秋,卸车如今是装车,站在老板娘身边那执杖亲事转过来一张小脸盘,俩浑圆眼睛将她一打量,刚蓄了些胡茬的唇瓣便欢快咧起,带动了一对胖蚕豆似的耳朵:“快快快,刚又热了一遍。”他小步回灶房去,满当当端来一碗白嫩嫩、还冒着骚气的羊奶,“荆典军专门嘱咐,知道你身子不好……” 七八月里,有时候她也跟着小之似这样径直跑去厨房,端个小板凳等着讨食呢。羊奶刚刚热好,转眼就结了一层奶皮,她拿手捏起来吃了,又要舔手又要吹气。驴车刚刚装好,满当当有些食盒、有些被子衣服。空中忽上忽下飘着尘灰,驴子刨刨蹄,还要带起来稻草碎屑。她却偏就要坐在这里,两手托着碗,看小亲事帮老板娘张罗不知道什么。她也知道,自己这一觉睡到大中午的懒虫,本来也没什么忙还用帮。这不,老板娘在抹布上揩揩手放下袖口,去伙房边上给那不知是谁的神像添柱香,赶着驴车就可以出门了。小亲事笑着再起车扶一把,好像一路送佛送到西,还要跟到不知何处去。就连木棠放了碗,也跟在后头,还要老板娘回头来赶: “闺女!灶上给你热了饭,自己吃别忙!和你一同来那后生今儿一早便走了。和我那混账儿子一样靠不住。招呼不晓得打,一句谢也不会说,还不如这位毛手毛脚的小军爷。” 她说着又笑: “欸呀,瞧这大胖耳朵,多福气!行了,你甭送了,两步路的事!有什么要的自己张罗去。帮我看店啊!” 小亲事应一声,仰头看着人家出了门去,是先讨鱼符又行礼,竟令木棠要放空碗的手不知当如何是好了:“鄙姓童,名昌琳。行三,肖猪。康佑十一年选入亲事府备身,次年任荣王府执仗亲事。在此,多谢木棠姑娘救命之恩。” 两眼一提,似是看出木棠不知所措,他轻笑着提醒: “七月十七,要不是木棠姑娘——你,及时将轮岗歇下的兄弟们喊起来捉拿刺客去,我们这一班人马,可不全都得掉脑袋!” 七月十七……木棠略一想,险些就要倒进门后阴影里。夏日炎炎不仅是好事,她曾经吓得半死,后来甚至走不动道!“那是、文雀姐姐功劳。”不掺水,真真救急救火的大功劳,文雀姐姐……可从没吹嘘过呢。 “……文雀、姐姐呢?” “自然在她主子身边。”童昌琳应一声,又凑近些仔细将她看看,“好像确实不是,我只记得是长公主身侧的丫头,可没认清是哪一个。荆典军让我来看他妹妹,我就一直记着要亲自谢你……那改天,备点礼当再去谢她。” 他说着又回灶房去端饭拿菜,两手端俩盘子,中间还要顶一碗汤面,看得都吓人!“你回刺史府谢她不就好。”她忙去接了汤面,又嫌烫手,小步得紧跑去饭桌上放着,“送她礼物,她肯定也都不会要的。或者你可以给我,我偷偷给她。我以前也见过你,也不知道你的名字……童大哥?” “她不在刺史府。”童昌琳顺口应道,“长公主这回犯了大错,殿下生气,命她留在县衙帮忙、静心思过呢。所以荆典军专门让我来告诉一声,让你就在这儿住着,不用惦记着去跟前照顾。” 才要坐下来的小姑娘便顿住。 “那小祖宗,从前也爱到处乱跑,但没一次是这样直接跑到战场来的。连荆典军都生气。能长个教训也好。倒是麻烦了你和、文雀是不是?” “小、公主……挨骂了?” “自然没有。殿下气归气,看见她受累还是心疼的,哪舍得下嘴。昨儿还不知怎么自己把自己搞到人家州狱里,可怜兮兮……” “怪我。” 她本该这么说,本该去刺史府,当着二哥和他的面这么说。将自己如何三心二意受了陛下蒙蔽,如何自以为是北上来争功,如何偷懒贪闲放了小之自己上九原诸节一五一十诚恳道来。可是她不知何时又转回堂内,又泡在这样沉默的夜色里,甚至看不清手边两碟酱菜是什么颜色、猪油汤面有几两。可如今早不是夏日,她不在长安。没了小之这层羁绊,她或许连他的身畔,都望不得一眼,又拿什么去请罪、去认错?所幸她没有穿着那件狐裘。有更宝贝两样东西却接着交在她手上: 一串黑珊瑚玉牛头项链。是昨夜梦中,垂下他领口的那串。黑珊瑚太黑,夜色里她看不见,可当中的玉牛头分明就贴在她耳边。她记得,玉牛头温润圆滑,似昨夜的月亮,更仿佛曾经桑竹庭外的月光,是她盼啊盼,不该得到的念想。玉牛头此时已静静握在她手中,却浸满九原的寒气,触手生凉;黑珊瑚一颗颗油光水亮,又不知曾受了何人温养? “荆典军今早去了夏州,刚好等不着见你。所有人都去了夏州,甚至连那位镖师,姓韩的那位。项链是他替你赎回来,让我物归原主,还有这个。” 鱼鳞纹的钱袋,内里估摸有十余两,沉得她甚至拿不住。 “一路照顾长公主辛苦,荆典军说特意给你的谢礼;北上蛮荒,吃穿比不了京中,再加一些补偿;还有这两个月的月钱,不在府上想来也没得领。” 木棠低头望着手中项链和那鱼鳞纹钱袋,神色变了又变,到最后抬眼一望,却是瞧向后院。小门还开着,一时风起,阳光却将一切尘土飞扬模糊成刺白。就是这么近、这么远,这么眨眼,这么真实、又这么不可置信。 她放下项链和钱袋,却伸手将汤碗抱住。 至少她知道,她该当要走出去。 ———————————————————————————————————————————— 九原郡小、屋少,东一户西一户四面零落着,街道更不像街道。正是中午,举目炊烟却寥寥——并不像朔方诸人皆有畏惧,更不似宁朔人人闲散无事,往来擦肩偶尔几人各自行色匆匆,分明是各有要事。童昌琳捏着自己被吹冻的胖耳朵,回头也要往身后张望。木棠记得,舆图上说九原县往西有鸡鹿塞,昨晚落钥前,西门出出进进一时也是热闹,莫不都是走了鸡鹿塞,那以前的隘口,如今的……军营?北面乌加河还有黄河,小掌柜不知去了哪里捉鱼;东面还有片内海;再往北又起了山,她昨晚进城前都看了见。朔方虽然冷清,但到底是州城,高墙大院总还有些派头。这九原郡不过走了几步,她却觉得不过像是个大些的村寨,将就在山下紧着点平原围了片地,糊涂度日,如此而已。 眼前呼啦啦、这会儿忽跑过一列小队。朱犀甲、兽文具装、赤缨拂,如她记得不错,当是右威卫的军服。童昌琳方才为她指点,丰州刺史府就在他们前进的方向。木棠抻脖子要瞧,旁边又落了声轻哧。她记起右威卫乃是秦家的地盘,京城内的秦小将军、靖温长公主的驸马似乎就历来与他很不对盘。况乎进城时那位老媪似乎也说起过,他和右威卫……似乎又有些不愉快。她却什么都没有问,毕竟他们已在赤脚学堂近前。当真不过几步路,“赤脚”落魄,不过是不知哪家荒废的院落,连大门都是坏的,内里更是干干净净、堪称一贫如洗。四下里十三四的少年不过一两名,四五岁的孩童竟占了多数,捧碗不是席地而坐,便是蹲在墙角,连张桌椅也寻不到。只是就这样简陋破败的学堂里,竟也供着一尊和青柳客栈中一般无二的神像,不过不是泥塑,而是一副年久斑驳褪色的画像。甚至方才在街角,她曾经也踩着一碗泡软了的汤面。童昌琳说每日来送饭的人家感念赵夫子恩德,这是专门供的一碗“神仙饭”。那所谓赵夫子,可不就是面前这画中老者?木棠绕过孩子堆凑近些去,见画中人,长须白眉,背手而立,深思怅然,气质伟岸;分明着两梁冠,却麻衣布鞋,腰间又有坠玉。旁书上“赵夫子深恩厚德,万寿无疆”。所以,到底哪路神仙叫做赵夫子,又是这副古怪装扮?木棠说不出来,从贴身包裹里掏了块麦芽糖就去哄骗小孩。 “赵夫子?赵夫子就是赵夫子呗!”那五岁的孩子认真谢过了她,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活像小鱼吐泡泡,“赵夫子是……恩人,是师傅的师傅,很多师傅的师傅。” “我知道赵夫子是谁。”童昌琳跟着悠悠然也把脑袋凑过来,“能不能……你这是什么糖?好吃吗?” “小军爷?!木棠!”老板娘却正好在这时候叫起来,“有事?” 童昌琳东西送到,自然是该回刺史府公干的,木棠狼吞虎咽了汤面小菜,接着送人的名义跟出来,想着看一眼刺史府——就一眼。可老板娘分明叮嘱过,要留人看店,她怎得也忘了个精光?“不算事。”见木棠局促不安,老板娘还上手将她冰凉的小手搓搓热,“正打仗呢,哪有什么远来客。对门恩济药庄人一直都在呢,我这马上也都回去……还是没有吃饱?” “我们……顺路来看看……” 她还落了新得的钱袋。她甚至没有付今儿中午一顿的饭钱。一旁却陆续有孩子吃干净碗底,抹抹嘴又拍拍腿,廊下拿笤帚做戒尺的女夫子监督下一个个去冲赵夫子拜拜再进门去。有好学的摇头晃脑,已经回味起今早的课业,就方才搭过木棠话的那孩子,有模有样,念叨的正是《幼学琼林》。老板娘会错了意,还以为她也有心上学,就要去向夫子打声招呼。几乎是瞬间,她扭身又是要逃。 “孔夫子讲有教无类,这又是赤脚学堂,收的竟是没地去的孤儿……” 童昌琳忽而想起什么,直道说错了话: “不过你总可以……” “刺史府到了。我送你到这里。回去,钱袋子……我还要替顾婶看店……” 瞧,她的本事就这么大,只够从青柳客栈走到刺史府——才短短不过一炷香时间。她却以为这并非临阵怯战,反倒是自己已经想得足够清楚:外出可以到此为止。再追溯丰州与夏州有何不同、有何隐患也不过是无用功。她自己草包脑袋,侥幸苟活至今,还奢想真像文雀姐姐一样,做什么扭转乾坤的大英雄? 她该先将拖了六个月的《幼学琼林》背完。她却实在连第一页都不曾翻开。也不知为什么,守着这样透光的窗扇,她依旧胸闷气短,还和马车里一样无精打采。老板娘顾婶怕她冷,本说她可以搬去正排的上房去住,有炕烧,每日只用多百文钱。她攥紧了满当当的钱袋,不是没有动过念头,可最终不过只花二十文钱买了一盏最便宜的油灯而已。晚间小掌柜带回半桶小鱼,因要陪心上人丁忧居丧不便食肉,想折价卖给木棠。小姑娘挑来拣去,到底还是舍不得。虽然她自己说并不是吝啬,只是顾忌……顾忌着她不敢确认的那个猜测。 她住着昨晚的房间,床上还是那条薄被,里侧照样留着那处破损,仍时而漏着木刨花。要是做昨夜没有发现那处破损、不曾想着自己修补,她便不会摸到内里暗绣的那处军号,不会仿佛见着又一个军记带般手足无措,不会想也不想翻窗就逃,也就不会…… 那就是个梦。 她今夜点了烛火,却始终不敢翻看。就像便是顾婶教训了儿子,免费端上来一条鲢鱼,她也不敢提起筷子。韩告已经离开,童大哥也别有要事在身,她翻出自己的手记,提笔复却笔,到底是早早上床去。再一次,她掠过了床畔一星血迹,还将项链仔细带上,认定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该想。 她只需要好好、睡一觉;随便美梦还是噩梦。或许她还没有醒,才这样前瞻后顾、惯爱庸人自扰。 小之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却已经快一晚没睡。最后还是准备归家的兰县令发现,托有要事的幌子派人来请。这一晚进了县衙正堂,屏退了衙役,老人家却只是晾她在旁,自己缓缓扇扇熬着汤药。小丫头自己气倒鼓鼓坐下来,义愤填膺先骂那荣王殿下。搭上帕子端下了陶土砂锅,换上紫砂茶壶,火苗一会儿一会儿地冒,火星一点一点地飘,兰县令并不回避、也不说不悌不敬,安安静静地,好随耳闲听个寻常故事。小之挪着短胖腿也凑近些,边烤火边伶牙俐齿地挑剔。按她的说法,她那不谙风月的蠢表兄,可让姐姐吃了好大委屈。首先一件不应当,从相遇当夜撇下她离去说起: “姐姐是什么洪水猛兽,以使他这般避之不及?见了一面匆匆就走,甚至都不接她进府,由她上那什么客栈去住!一句解释没有,一句口信没有,两月前就这样处心积虑、闭门不见,到现在了还冥顽不灵!姐姐也不为自己争辩,还给他找借口,所以他才不知道姐姐有多怕被抛弃。我知道,骷髅山上,她还想找家呢。山高水远地来了,也是为了找个家,到头来发现自己不过找到个幻象。姐姐不说话,但她心里该有多苦哇!” 兰敬德清了一道茶,不紧不慢再续上一道。 “他明明在乎……在乎得要命,却偏偏要将自己刨除干净!还让童哥哥打着照顾荆家妹妹的旗号去看护她……我表兄是怎么对我的,亲妹妹才要晾在外头吃苦受罪呢!当哥哥哪有这么体贴入微好说话的?我今儿去,还看见有处观月小院,分明桩桩件件都是细心给姐姐添置的,还翻脸不认,非说是早知道我要来,给我预备……他要是早知道我要来,何至于发这么大火,罚我思过做什么‘奴婢’?” “长公主,好像对来县衙州府帮工有很大意见。”兰敬德笑笑,放下才烫过的茶杯,虚搭个礼,“下官却很感念长公主纡尊降贵、不辞劳苦……” “您这才是对我有意见。”小之气道,“和大家一起能做点实事也好……我只是、嗐,娇生惯养,埋怨几句。表兄罚我本是应当……也不全然应当。我是一心为家为国来的,可不能算我做错。姐姐更是无错、有大功!他却那样对姐姐,连项链都还回去,完璧归赵、是非两清似的、只管让人伤心!还有……还有那些桃花债!” “长公主慎言。”兰敬德立时正色道,“荣王殿下立身清正,切勿胡言诽谤。隔墙须有耳,若被闲人听去……” “闲人都这么说。我知道是胡言,可姐姐未必有这信心。不说远的,就九原县内外,没少有姑娘得他关心吧?听说刺史府上有名奴婢,父亲、父亲新丧……这样兵临城下要紧时候,他还专门过问, 给人家准了两月的假!人家还要当那奴婢受了什么恩惠、得了什么缘分呢!亲善和气是好事,但也不能总这样没有避讳,有一天、早晚得传到姐姐耳朵里去。” “殿下无论贵贱、老弱妇孺一视同仁,如何就是龌龊事。” “我也没说……只是怕姐姐胡想。”小之恹恹道,“还有今天、跑去说要参军的那孤儿姐姐。男孩子要参军嘛,要不让他去、要么打发他走,不清不楚和他姐姐纠缠什么?他是亲王,为百姓这么点小事提都不用提,还好意思等在那里看人家谢恩!我都替他害臊!倒不如、倒不如和荆哥哥一起回夏州去,免得瓜田李下,有理说不清——他怕是也不会说。长了张嘴,惜字如金,只管教训我用。” 到她差不多抱怨完的时候,兰县令的茶正正好沏出杯中来,长叶一沉一浮,可像极了她此刻心境,品来却是不一样的味道。“可我也不是多管闲事,自以为有理。我爹爹、还有皇舅舅……缘分坏在哪里,儿郎们如何见异思迁,女儿家如何怨天尤人,我再清楚不过,我不想表兄和姐姐变成那样。” “如何模样?” “一个有话不说,一个多疑多思,大好良缘兀自蹉跎,不是天下第一憾事?” 兰敬德却道:“长公主只拿两个例子来说事,却是万万不通的。这天下,仓米粮税都因年岁地域不同各有增减,遑论人事。” 他接着放下茶盅,添块炭通通火,又将自己的小药锅架到炉上去: “下官冒犯。长公主,可愿听个故事?” ———————————————————————————————————————————— 故事有个俗套的开端:进京赶考的举子,爱上了一位姑娘。二人草率见过一面,举子便搬去姑娘家借住——这等同于昭告天下,他二人已割臂为盟,相许终生。可这姑娘出身微寒,并非是什么名门闺秀;那举子恃才傲物,却原来是个轻浮浪子。就算后来一试及第,中在一榜三十七名,这新科进士却反而怨姑娘家风水不好,耽搁他一举夺魁。进士嘴毒、话多,在京城逐渐混开便暴露了本性。那姑娘明知他四处树敌、四处留情,却还心甘情愿嫁给他。两人就这么过下去,有了孩子,积功做大了官,进士和姑娘就渐渐变成亲人。等到大难当头,做丈夫的反倒愿意一纸休书弃了发妻。发妻不肯,于是第一次,他们失去了孩子;而第二次,这犯官失去了所有。他不再意气风发、不再意气用事,来到边陲之地、心灰意懒,随手不过帮乡亲做些小事。却因此,有个一生未嫁的老姑娘,来向他求情。他不敢耽误,她不愿放手,两人就此,僵持了整整十年。 ———————————————————————————————————————————— 兰敬德在此停了话头,因门外有庶仆在喊“太爷”,说他姐姐刚到,带着几副新抓的药。锅里那些差点熬干,兰县令此刻竟有些手忙脚乱,连一旁若有所思的长公主也一时不顾。由是当后者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险些竟将药渣倾到地上: “你没了孩子,我可以做你女儿。” “长公主!慎言。下官惶恐……”兰敬德只有摇头,“方才不过是个故事,所说的,并不是下官自己。长公主身份贵重,请勿胡言儿戏。也不必,太执着于他人是非对错。” 门开了,有名一身红衣的中年妇人候在屋外,却并不进来。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长公主喝了茶,睡一觉,便将今夜这些不忿,通通忘记罢。” 兰敬德说着,不许她搀扶,自己一咬牙站起来: “明日、还该早起呢。” 童昌琳第二天一早便回来了,带着匹枣红的马,还有数不清的规矩。又是“奉荆典军的命令”,“替他照顾妹妹”。可荆风奉命去夏州,一来一回哪有那么快?“不管怎样,暂时不许你劳心费神。”他不由分说,进门先将笔墨纸砚统统收走,“对街有家药庄,我陪你去看病。” 他这不说还好,一提起“看病”、“吃药”,小姑娘的面色是瞬间刷白。她自认好容易缓过了精神,最怕被江钊和小之盯着、苦药当水灌的日子,当下更是讳疾忌医,百般的不愿。“已经好全了,还费那个钱做什么?”她嘴上言之凿凿,心下却清楚得很。按照王府上那位老郎中的吓唬,什么气亏血虚,没几年活头;再加上这北上一路的折腾……万一人把了脉,张口就让她回家打棺材? “我、休息就休息。才好的,那就多养一天,用不着看病。” 话是这么讲,可这晚上她到底又开始睡不着觉。迷迷糊糊醒了数次,后来还做了个噩梦。梦里许许多多的鱼将她淹没,绣着铜钱的荷包便从她身上飞走,周遭群山峻岭倏忽夷为平地,回长安的路也消失不见,她仍在草地上贪睡懒觉,即使所有人都将她丢弃。这却的确是个好觉,挂着眼泪醒来时被子又是异乎寻常的柔软,周身亦是懒洋洋的温暖。无所谓时间天气,她攥紧了被角,把自己箍在床上,暂时不许起身。起来又能做些什么呢?小之在县衙好像分身乏术,文雀姐姐和二哥一起去了夏州;赤脚学堂用不着这么多帮工,客栈私人杂务也不太好插手。童昌琳昨儿倒是给她找了话本虬髯客与红拂女的故事的确荡气回肠,但她看着看着又会偷偷换上自己《幼学琼林》的抄本;枣红马儿性格活泼喜爱闹腾,时不时的响动更搅得她坐不住;后来虽然也偷偷带她溜出门探望小之,却也不过早去早回。而出了九原郡,鸡鸣塞……军营那头,会不会有什么活计缺着人手呢?这城中百姓多少也有去浣衣缝补、徙木造车的罢。可她针线活儿只会皮毛,力气又不够大,连脑袋也空空如也,去了也不过就是添乱。而且不论哪样,一准都算作“劳神费力”,童大哥不许,她也总不敢又翻窗逃跑去。 她千里迢迢跑到丰州来,还能再跑去哪里呢?她甚至开始同情良宝林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实在也没那么好过。既然人生一马平川,自然时如白驹过隙,感觉不到便贴耳侧飞走了。所以无怪乎小之变着法儿地贪玩,上蹿下跳能从早折腾到晚。对于童大哥而言,或许……这几天的她自己也是这般状况百出罢。 福至心灵,她忽而坐起身来。 所以……何不向小之学个彻底?她当即换了衣裳——专门披了她的狐裘,这便更像了几分——下楼去,本想开口就道自己曾经有匹老黄马,差不多已晓得怎样驭马,只用他教教上下停转——用不容置疑、还带点委屈好像已经给出了让步的语气。但顾婶正缠着童昌琳呢,好像是小掌柜的昨夜一整夜都不曾回家,请他出城去看看。“两条河一片湖,这么大的地方,你晓得他具体去了哪儿?”当亲娘的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犹犹豫豫却不肯说,木棠马上就反应过来,一颗心立刻就跳得雀跃。她马上就要求童大哥带自己学马、最好还能出城上鸡鸣塞去——却不是为了她自己。一箭双雕,助人为乐,多好的事情!童昌琳却又说什么、学马没有她想得那般容易云云。“学马先相马,上马先摔马,至少得明天才能自己骑着……” “相马我会!”她接话道,“就像它。耳如秋叶服帖不张,眼似乌木无光;胸上没肉、尾上……尾上少毛;鬃毛长,还有蹄子白牙齿黄……” 身畔忽而涌现一股杀意,她连忙道: “这些一样都对不上,是真的好马。” “我的狗儿,自然不是凡品。”童昌琳果然给梯子就上,当下得意洋洋,甚至吹嘘说自己生下来就长在马背上,相马、骑术可是连专供车马仪仗的执乘亲事都不能比,“甚至连荆典军……当然,他本来也不怎么用得着骑马,但他妹妹,没想到,居然还算是个专家?” “我……”她自然没有说自己这几句也是照样抄来的,只问,“你说狗儿,是它的名字?小狗的狗?” “我挑的马,我起的名。每个人都要问一句,还都嫌不好听。”话是这么说,他脸上神态可还是满意极了,“活泼聪明、又亲人爱闹。我当时顺口说像狗儿似的,他自己应声呢!那就叫狗儿了。你叫他试试,很灵的!” “狗……儿?” 木棠轻轻呢喃一句,几乎立时就想出童大哥牵着它轻描淡写念出这昵称时、一旁二哥……甚至另一人好笑又无奈的神情。她跟着也笑了,枣红的马儿好似听懂她在嘲弄,又哼鼻子又踢腿,动作却不大,分明是在闹别扭。木棠于是又念一声,还大胆子伸手去摸摸哄哄:“狗儿。它这么聪明,肯定乖,摔不着我,再说,我本来也会摔跤。” 儿时跟着阿兄爬树摘桃,她自然早就知道如何不受伤地跌倒卸力。顾婶从旁又帮一声:“又不是泥塑的娃娃,有力气了尽管让她闹去!”甚至还体贴地借了她身不怕脏的粗布衣裳。瞧瞧,连狗儿都在一旁嘶声不休呢。再瞅童昌琳自己,岂非有意炫耀骑术,也早就已经迫不及待? 草草先喝过了羊奶,木棠拍拍手,对这及肩高的马匹上手的确很快,从站立到跑动拢共不过半炷香时间,除了沾了些脏污、掉出来了胸口牛头项链,当真是一点也不曾伤着。“要不还是先取了,免得磕碰,我给你保管着?”他说着伸出手去,“你属牛是不是。难怪当时在朔方时候,荆典军专门让我挑几块牛角买回去,该是给你打梳子。小姑娘家这样乌发漆黑,是该用牛角好好养养,我记得那牛角黄色杂色黑色各样都有,件件准保都好看!” “他、不能是……和我有什么关系……”木棠偏头摸摸发顶,浑不自在从他身旁走开,又上马去,“或许、就是照顾乡亲生意。” “不是这么回事。”童昌琳扶她一把,接着又笑,“当时说要禁屠嘛,朔方场面上的牛羊制品基本都被官府买回来、得管控着,我还是去库房挑的——当然是给了钱。兴许是近来忙着、还没顾得上打制,等他们从夏州回来……” 他话未说完,或许是提到夏州,狗儿忽然就兴奋起来,飞一般就从后院撒蹄奔出,木棠险些要被甩颠出去。童昌琳反应快,抄近道一闪身就跳过墙头,正好就落在马上——在她身后,甚至一手就将缰绳拉住: “手放松,腿也是,别怕,不用一直夹着它。这家伙欺软怕硬,专门吓唬你玩呢。再放一点,它自己不会撞墙的,脚上蹬住了,往下坐实。” 他说得轻松!狗儿依旧如离弦之箭直往前飞,在长街甬道间好一番左突右进,丝毫不见收敛。这一下像是要撞上灯笼,那一下又像是要拍在墙角,木棠连呼吸都来不及,就瞧见西城门简直已经近在眼前!她脱了狐裘,衣着略显单薄;浑身上下绷得梆硬,没多久甚至觉得酸痛。烈烈阳光在头顶照着,迎面风声滚入浪潮。先撞疼她的胸口,又快削掉她的耳朵,拧红了她的鼻尖,更冻僵她的双手;风声唳唳,将绣着军号的薄被甩在身后,将满街满巷的“赵夫子”甩在身后,将《幼学琼林》甩在身后,将刺史府甩在身后,将整个九原郡统统甩在身后。她张口就灌了风,接着又被刮出眼泪,她却想要大叫! 没日没夜的惊惧慌忙几乎在此刻窜上顶峰。而后——在她当真叫出声的那一瞬间,一切好像都已经不再重要。什么都无法可想,这却反而使她头脑清澈;埋头要坠下万丈山崖,却居然使她古怪地快活。或者她只是觉得自由,在这凌空腾飞的一瞬。 她变成一只鸟。什么也不用做。 “你是当真喜欢骑马!”身后童昌琳笑着高喊,“差不多了!刚才跟你说过怎么停马,还记得?坐稳,胸前打开,稳住,先让他知道你在做主!” 他这么说,在木棠放松身子掌握到法门之前,他们忽而就置身城外,狗儿已经自己停下来,还恍若无事般扫着尾巴去啃地上的梭梭草。童昌琳再“吁”一声,先跳下去张臂要接,木棠才不用呢。再喘过两口气,拧拧冻红的鼻尖又搓搓手,她从另一侧堪堪滑倒,什么也不管,就仰面倒在地上。鼻子里呼进的风是冷的,吐出的气却是热的。再向上,她看见一个模糊而虚假的太阳,就像灯罩里的虫,实在叫人好笑。 “我坐过一回二哥的马。”她捂了嘴,闻到衣袖上混合马粪柴火和皂荚的气味,深深吸气,这样缓慢地品味,“走得很慢,路很长,我只觉得头晕。坐了很久马车,有些地方车轮子吵,又颠得、屁股疼。” 她最后这句声量很小。小姑娘终于开始开窍,已多少知道不好意思。童昌琳不知听清没有,哈哈乐着也要转过来。木棠自己又往远处滚过一圈: “不能这么……我想在这里躺着,躺好——久!我小时候去山上,我阿兄砍柴,我能躺一中午,睡着又醒来。我就在这里——你记着这里是哪里?童大哥你骑狗儿,先去问问小掌柜的踪迹。” “可顾婶不是没说他去了哪里?” “就是鸡鹿塞……军营啦。十月中了,乌加河还是黄河早该冻上了,他上哪里能去捉鱼。再说前天送去学堂的衣服什么的,客栈用的被褥……” “你的意思,”童昌琳正色道,“青柳客栈与军队,私相授受?” “我可没说!”木棠马上坐起来,“军民一家亲,你说的。人家兴许不在乎这个。我不晓得。但如果不是军营,顾婶为什么单单找你帮忙。左邻右舍明明都可以问问的。我不知道。丰州……和夏州很不一样,他们真心拥戴右威卫。当年卫国公立过大功嘛。现在又不让放牧,右威卫给大家活做,换点日用品、吃的什么的,也不能说就不对吧……” 她说着又埋头趴倒: “我……胡说的。” 身边毕竟是亲事府执杖亲事,还是跟了他近四年,沐风栉雨、见多识广的人物,哪用得着她在这里自以为是、高谈阔论。童昌琳接着却居然也躺下来,且就在她身边。他甚至悠哉游哉枕了脑袋又翘起腿,还叼根草叶在嘴里: “我本想,人是与情人在哪里快活,忘了时候;要是犯在了军营里,那更用不着我们去解救。事是他自己做的,后果得自己担着。再说殿下早有应对,他一个小老百姓,不会将他如何。” “殿下早有应对”,是那人早就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之处,早就预备要整顿风纪,不许右威卫再打着接济的幌子糟蹋军资?右威卫盘根错节不好应对,更何况他已经与之起了些龃龉…… 城门口老媪曾经说过些什么,又是怎么回事? 等等,她才不想知道。 顶着迷离昏黄的太阳,她很快又睡了一觉。这一次却是轻飘飘慢柔柔的,就像曾经被阿兄忘在树上的那个正午。绷紧的双肩如今松垮了,紧皱着的眉眼如今也舒展了,她的胸膛内飘了一朵云,扫却远虑,忘却近忧。她只是李家村的没名没姓的野丫头,不过认识一位灶王爷,才做不得王府幕僚,更别提做英雄。 即使亲事府的庆功宴,行将自己找上门来。 第42章 徘徊招展燕归来 长风刮得萧瑟,天色好似洗了多次的旧棉被里子,黯淡萎靡不见一点精神。夏州的戈壁沙漠又亘在眼前,一声不响总也走不完似的,更叫人烦心。荆风从前想过重走这段路的日子,应当是在隆冬,最次也该当是初春,旌旗招展、鸣锣响鼓、列马行辕,他依旧会在大军最核心的位置,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由着殿下消化这场大胜带来的重重危机。或许,有时再提一句等在长安的妹妹们,以此来装饰光明前景、抑或增添不安的赌注。但他从没想过同样在十月上旬的某一日,自己赶天不亮就得匆匆出发,而且为的是一个比来时更加百废待兴的夏州。孙固先前呈报事变时,是用尽毕生所学使尽了春秋笔法,冲府造反模糊成小打小闹,两府内乱说成是日常操演,难怪戚晋看过邸报也不曾放在心上。得亏是宣清快言快语戳破真相,文雀其后又道事起非常。戚晋甚至做出过最坏的猜测,如若余毒未清,乃至朝不保夕—— 此战才开了个头,便已经要输掉大半。 荆风瞅见他眉心肉直跳,却见他接着稳当当坐下来。火拔支毕不知所踪,西受降城久攻不下,他自然不能大张旗鼓、为了一场不知深浅、业已结束的祸乱风风火火移驾夏州。他点了兵部侍郎的名,后者甚至兴高采烈——在听到荣王将关内道黜陟使的符节交给荆风代掌之前。 荆风却实在觉得头疼。他自小是作为贴身暗卫被送进的皇宫,如今领的又是亲事府典军的武职,本非出谋划策的军师;区区五品官阶,又凭什么压住老太尉的亲孙子、正四品上的兵部侍郎?倒不如上战场去拼他个真刀真枪!朱侍郎本人却不这样做想,好像能离开前线危境便已使他足够舒心。他甚至有闲心换了马车、卸了甲胄,不紧不慢总悠悠在亲事府仪仗后头。老太尉自己是行伍出身,年逾古稀也不肯轻易下阵,孙儿辈却躲在长安温柔乡里,竟然养出一副丰腴体态——或许有一部分,吃的还是楚国的俸禄。 朱家究竟和楚人做成了何等交易,夏州之祸是否有他两家手笔——现下一概不得而知,所以才专程请他以行军副总管之名亲临现场。荆风麾下亲事带出五十名,多半还是用来将他盯紧。每日一言一行,戚晋都叮嘱要写仔细了当夜送来。所以同行还带了名记室参军——此刻就落在队伍最末,百无聊赖正与曹文雀闲谈。 是了,还有她。 如若说其他诸人皆是精打细算、各有用武之地,那曹文雀就是这其间唯一异数。陪在长公主身侧,有名姓卢的年轻镖师主动请缨,足够还原朔方刺史府当日情形;宁朔县也有韩告一路相随。还用她画蛇添足折腾什么? “以防小之偷奸耍滑,让文雀替她周全辛苦。”戚晋如是说,“还有,木棠……” 所以荆风该同她搭话,不着痕迹地问明了自己妹子一点一滴,最好和朱侍郎相关一样罗列条理随整随发。他却直到夜间抵达朔方,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临别前曹姑娘拒绝理由充分,他们互不相知,更谈不上相熟,有缘无分,本就没什么可聊。一别两月余,实话说荆风甚至不大记得她的长相,在长安婢子里鹤立鸡群的个头放在北国也瞬间泯然众人。她的容色气质却好像已经改变,眼神更机警、唇线更锐利、下颌更收紧、步履更急促,来来去去,反而更加要吊着荆风一口气。他时而向后无意搜寻过去,往往最后却撞上那卢小公子的白眼——这位年轻镖师总跟在她不近不远的距离,荆风哪里晓得是否经过了她首肯,他二人间又曾经有些什么故事。 不仅戚晋不知道木棠曾经经历。他也不知曹姑娘一路如何艰险。可卢镖师知道。他们同吃同住,毕竟已一月有余。 ———————————————————————————————————— “所以卢正前一五一十已俱禀明……” “不忙那个。”戚晋将他打断,“十月十三,抵达朔方当夜,朱兆是如何为难了孙固。再说一遍。” ———————————————————————————————————— 孙固早得了信,却甚至不出城迎候;见了仪仗也是先拜持黜陟使符节的荆典军,后问行军副总管、兵部侍郎安康。“事态已经平稳,本不敢惊扰殿下,更不敢劳诸位大驾。”话是这样说,他却早就安顿好刺史府诸位参军、罗列有文书记撰以供参详。反倒接风洗尘他是连样子都不做,说是谨守着戚晋禁酒禁屠的命令,要与州城上下同甘共苦。好一副胸有成竹、两袖清风的模样!朱兆懒懒将堂内一扫,只将鼻子一哼: “哪用你亲信来串供糊弄。冲府犯事的暴民呢?提上三名,我与典军各自审审,便知仔细。” 孙固却道:“无人在押。” 朱兆猛一提眉:“当日共有几处官署受害?行凶者各有几人?” 孙固答:“州狱及刺史府约百余众;云中府十三人;云中府甲字仓三十五人,乙字仓十一人。” “一人未捉?” “百姓受贼人挑唆,一时糊涂,法不外乎情理,更不责众。更何况现下与燕国一战,正是为了黎民百姓,哪有在此关头反倒伤及同胞的道理。” 朱兆闻言只是冷笑,却不细问捉了几名细作,交代了何种底细,只道: “刺史府冲府百余众,我瞧这上下连副砖瓦都不曾破损;云中府及仓库袭击者稀,应当更加无虞罢。” 孙固暗自吸口冷气: “云中府一切勿恙。甲字仓焚毁,乙字仓所囤兵铁,丢失一百二十三件。” 这下可了得!莫说朱兆要拍案而起,就是荆风也想怒斥一声为何不及早报来!云中府从前便为戍边的右威卫承担转运军需要务,积年脯糒被服大多存在甲字仓,与如今右卫的物资相区分。夏州今岁用作贡品的十领白毡则与更换修补的刀剑弓矢一道存在乙字仓内。暴民动乱,不外乎为求个活路,哪能生生烧毁粮草衣物、又放着贡品不动,却竟偷些兵器的道理? ———————————————————————————————————— “有漏网之鱼。” “朱侍郎并非此意。”荆风苦笑道,“他认定内外勾结,孙刺史蓄意欺隐,意在叛国。” “大帽子扣得够迫不及待。”戚晋嗤道,“秦将军勾结孙固,倒卖军用物资谋取私利的确是有些时日。夏州乱起来,倒是给了他们平账的好时机……让朱兆去吓吓那老奸巨猾的,也没什么不好。” “任他咬下孙固,下一个,便是秦秉正。” “卫国公早已作古,俩儿子没一个能接衣钵的,朱家还怕个什么。”戚晋说着又摇头,“到底秦家儿子还使得动枪,哪比他朱家人……” “是。所以属下想,一则孙固确实治理有方,夏州暂时离他不得;二则右威卫人心涣散,辎重浪费在他们手里,倒不如让丰州百姓换了去,吃穿用在实地。” “他们拿什么换。”戚晋却道,“劳力,还是银钱?右威卫若深孚众望,保了边关安宁,还用百姓如此‘乞索’度日?军费是一项支出,赈济民生另有他算。二者混为一谈,因小失大,还道划算?” 荆风心中一凛,忙道不才、狭隘,戚晋则摇头又说无妨:“查夏州的第一把火,也的确不能让姓朱的壮了威风。你回信上只将他一字一句写了清楚,却没说你自己是如何按下事端的。朱兆可有不快、可有异议?孙固又是如何反应?” 荆风笨嘴拙舌,能巧言令色教兵部侍郎心服口服?何况当时那张留着胡髭的宽厚面孔已经燃着怒火,黑浓眉一挤,朱兆轰然站起身来,一时简直地动山摇。荆风知道说话已经没有用,符节对方更是大可视若无睹。他低声吩咐几句,亲事府便散开来截了刺史府庶仆又阖了堂门,他自己起身上前去,一手静静将朱兆将欲唤人的臂膀擒住,再将那堪称伟岸的身躯一点一点按回座椅上去。 “朱侍郎,远道而来,辛苦。”这句话要说得风平浪静,还带点笑意,与对方大汗淋漓却无力抵抗的困窘相得益彰,“两处大仓失窃详情,亲王府、会与孙刺史查证。朱侍郎既已疲乏,请先休息。” 戚晋会斟酌考虑分寸,荆风却不会。他毕竟只是个愣头愣脑的武夫,却又是掌着五十名亲兵、身手不凡的武夫。暂时驳了面子又如何,殿下必定还有后手,教对方报仇不能。他面上的笑容由是自然不需要变,单站起身一挥手,门扇洞开,便可以送客了。 一起离去的除了这团烦闷腻人的热臭气,却还有一个高挑红衣的背影。方才屏息凝神,只顾思衬应对之道,荆风竟从不曾发现她是何时到了这里——对于他而言,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疏漏,不可容忍的失职——是方才确乎慌了神;还是北上路漫漫,已经变得迟钝? 他接着,更犯下大错。 “擒在狱中的细作当夜猝死三名,是、属下失察。” “你盯不过来。再者,死人往往比活人有用。”戚晋淡淡道,“朱兆去之前,孙固拍胸脯保证事态业已平息;朱兆一去,立时就无端死了疑犯。你说,除了他,还能是谁的手笔。” “孙固。” “他没那么傻,还等着撬开了这些贼子的嘴问出情报好邀功呢。而且他已自顾不暇,哪还有胆子自寻死路。” “未必。”荆风却道,“州内民生如今确实被他治理妥当。所谓‘一仓被毁、一仓失窃’,恐也是他自己故布疑云,卖的破绽。第二日查账,数目样样吻合,连丢失的兵器也查出是积年折损,先前清点时不慎遗漏。账目属下当日寄回,可有勘误?” “高人所为,工整机巧,兰县令都寻不出破绽。”戚晋道,“补账的是谁,可有眉目?” “顺化县主簿,江钊。” ———————————————————————————————————— 他从最开始就是紧挨在孙固身畔的那个,朔方上下,更好像处处都是他的丰功伟绩。无地为“流”、无房为“氓”,因燕贼劫掠,城中似这般流氓者近来激增,才致使日前大祸。指出这一关键症结的是江钊,引导诸人参军讨生活的是江钊,一手操办了统计户口、选拔入伍的还是江钊。如今朔方街市改头换面,全该算他的功劳。翻找出犄角旮旯里的兵器损失记档是江钊,对甲字仓历来出入结余对答如流的还是江钊。孙固能逃过一劫,他更堪居首功。何况此人便是在内乱当中也出过不少气力。稳定军心、率府上众人档门死守的是他,及时辨出郡丞窃印图谋不轨的是他,派出小吏几处通报警告的还是他。他甚至为宣清长公主作保,助其顺利受了刺史府庇护;更在关键之时挺身而出护了她平安。夏州百姓谢他厚恩,孙固为他邀功,连小之都对他念念不忘。 “天下没有这样无处不在的能人。除非,他自己即是始作俑者。” “的确。”荆风道,“他与祸乱当日死于非命的细作曾有一面之缘。因此特意找到属下告知,这细作,并非燕贼。是楚人。” 这话实则是江钊悄悄对文雀说来,还道自己拿捏不住。文雀自己也拿捏不准真假对错: “他本是菩萨心肠,现下又确是在为父老乡亲着想,他该是个圣人。”这居然是她与荆风分别月余,面对面说的第一句话——第一句话,全部关于第三个人,“可如果他确实做了假账……我有时,大约也会识人不清吧。” 她又问荆风:“依你看,他是好人么?可值得相信?” 荆风只道:“他和孙固,是同类人。” 机关算尽,全为了锦绣前程;名利掺杂着民生,到底没忘了自己是官,还是梁人。朝中太师如是,尚书令如是,甚至连荣王与皇帝,也莫不如是。所以戚晋自然批了孙固其后呈请,彻查宁朔县令纵女舞弊一案;又顺水推舟,将这“顺化县主簿”,登时擢为了宁朔县代掌县令。角逐角力暂时告一段落,他歇口气,接着还是要问,问出口的却是: “曹文雀可说了这一路……” “有人请功。”荆风淡淡道。 孙固力挽狂澜,立下大功;朔方宁朔二县,多的是等着表功的眼睛。其中尤以卢家父子为首。他二人本就与文雀走得近,答了荆风几次问询,更觉亲近。有儿子护住长公主,有老子护住了宁朔的大仓,两头功勋,可不得好好赏上一赏。荆风记得自己大抵是应过,所以更不知最后他二人怎会闹到朱侍郎面前去,说要求亲。 “这节你没提过。”戚晋蹙眉道,“为谁?为何问朱侍郎?” “文雀是王府奴婢。他们自认你不在,当以朱侍郎做主。” “你该不会,又下了他的脸面?” “这只是个笑话,文雀不是谁家奴婢。”荆风道,“虽然、现今仍是奴籍。只是个笑话,没有因此与朱侍郎再起纷争,殿下不必惦记。” 戚晋依旧盯着他看,再开口,连声音都已经发冷: “你应该知道,自己不会撒谎,更瞒不住事。”他定定道,“卢家父子还说了什么,讲。” 荆风要怎么说出木棠劳心劳力却换来的那一巴掌? 他甚至不知卢正前为何忽而暴露,当面揭发了自己父亲的短处。正如文雀不解木棠为何对此只字不提、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她甚至还反倒来问文雀: “我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可是看了几遍,又觉得不会认错……卢镖头,他怎么又来九原了?我感觉……他总像是跟着我?” “这会儿,还在街角呢。”文雀探头一看,又摇头坐回来,“不是自己做了亏心事,怎至于坐立不安,如此着急忙慌?胡姑姑从前身体力行,知错便要道歉,道歉不够,还当受罚。他只想求一个谅解,自己既不认错更不想受罚,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你不会给二哥认错了吧?”木棠看着她,颇为忧心,“虽然是误会了他早上喝酒,但你也没因为这个骂他、给过他脸色呀。你去道歉,他会更糊涂,更不自在的吧……你总不会,还让他罚你?” 文雀却把头一抬: “理当如此!” 胡姑姑从前错听人言,误会一名没品级的小宫女偷盗,不仅在昭和堂内公开致歉,还自罚一年俸禄全数赔给了对方。那一年她连吃饭都格外简陋清淡,文雀跟着吃糠咽菜,自然记忆犹新,所以见到荆风的第一面,开口先就要道歉。对方却径直从她身侧走过去,揽缰上马,走在遥远的前列。刚换了班的瘦高个亲事勒马因此等了又等,专找她要说句软话: “荆典军就是木头。您别看他说什么,您得看他做什么。才催了一通,要赶晚上入城去。还不是怕露宿野外委屈了嫂子您。” 文雀却把脸面一黑:“我今天早上才第一次学会的骑马。他还要赶得再快些?” 瘦高个儿一引马头,讪讪地就离远去了。有个大鼻子跟过来,说她骑乘的可是荆典军自己的宝驹,最是乖巧听话。“他连道歉都不听,如今还得我去道谢?”大鼻子面上尴尬,余下还有什么话,被魏奏一声喊搅散了,要到月上梢头,由另一位古灵精怪、耗子般的小亲事说出来。当时文雀瞧着孙刺史、江主簿、卢公子、还有府中庶仆一干人等聚在正堂,却见那亲事要将自己往后院领,顿时大为不解。小亲事点头频频,道:“事出紧急,典军有的要问要查……嫂子您却不用,荆典军,特别关照您先好好歇着。” “他真就是这样公权私用的?”文雀眉毛一挑,“还是说,你们本不需要我帮忙。要我白跑这一趟,是我曾误解污蔑他的报应?” 小邵到这里终于领会了弟兄们说的:“这位嫂子不好对付”是个什么意思了。由是其后他也多嘴说了那么半句,立刻就又有愣头青去人姑娘房外来回徘徊。夏州刺史府如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加上来回巡逻的动静,本就让人睡不着;入夜又点满了灯笼,屋外那影子来回晃着,更是让人心烦。曹文雀才躺下又出门来,檐下那张稚嫩的脸庞立时溢满惊喜,忙不迭地就说巡边之时荆典军如何救了大家的命、其后数年如何武功胆识以身垂范。后半篇求她高抬贵手、日后莫要河东狮吼的情真意切还没来得及开口,上首那冷淡至极的声音便沼泽瘴气一般冒出来,令他差点记不起逃跑: “上次桑竹庭的事儿,您还没有长个记性?” 她说着,在鬼火幢幢中一步步走下来: “七月初四、一夜暴雨。其后传出了消息被停职处理的,我打听过,就是您吧?”她说着,浅浅还笑,“我不知道亲事府的规矩是什么样,但如果是内宫守卫,骚扰女眷、夜不归宿,结果无一例外,只有死而已。” 那孩子于是落荒而逃,倒也算替木棠出了口恶气。可这人走了,庭院内空了,她反倒长出口气,缓缓红了面庞。她是来致歉,不是来挑事的,为何但凡开口必定尖酸刻薄、含酸带苦平白讨嫌?她该为这个道更多的歉。今日她总是这样想着,下次再对上哪位执杖亲事的笑脸却还是无端厌烦——或许她厌烦的根本不是大案当前依旧嘻嘻哈哈没个整形的样子,而是他们嘴里一声又一声念不完的“嫂子”。 嫂子?凭什么?俩月未见,她甚至不曾与他搭上话。她甚至不知他当下在忙着什么,自己可能帮上点忙?所幸这恶名声传出去,如今没有执杖亲事敢与她搭话。她往正堂去,有些年轻后生还要纷纷避让,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正巧在杜门谢客前进了堂内,旁听得好大一场纷争,而后…… “我便更是不明白了。”三日过去,在木棠身畔,她依旧有的叹息,“我之前就是误会他不务正业,因此将他整个我未知全貌的人生一道否决。管中如何窥豹,盲人如何摸象。胡姑姑也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孙刺史明显有所隐瞒,朱侍郎要查他,该是大快人心的事,偏他要拦着。当时,我竟又觉得失落——只是失落,还不愿就此失望。之后,江主簿——偏偏又有个活佛在旁对照着……可他那活佛,原来也是假的。” 可他说起朔方上下安居乐业时笑容是如此赤诚;说起刺史如何兢兢业业时语气更不似奉承;私下说起那名死于非命的细作,面上除了忧国忧民,竟还有一丝物是人非的怅然。“我又见了江主簿那女儿,生着病细胳膊细腿的,但确实懂事,实在招人喜欢。” “他不是什么活佛,就是个普通人。”木棠道,“虽然有坏心眼,但毕竟也是个普通人。就像以前张公子也说……当官的,从来都这么复杂,光想想脑仁就疼。我觉得,根本就说不清对错,只能相信……” “我如今,是相信了。”文雀道。 这说来,还得要谢谢卢家父子。虽然文雀早已不胜其烦。她这头卢正前日日跟着要卖乖,荆风那头卢道又见缝插针惦记着邀功,父子俩沆瀣一气,实在两头讨嫌。有那么一次,在文雀终于见了他一面、将细作可能是楚人的消息如实告知、多少算搭了一次话之后,因瞧着他面色发白,两眼发红,再想起一连几日他似乎都不眠不休忙得脚不沾地,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地就飘在这寒风里,她自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刺史府开仓赈济、发下去不少干粮,她在左右帮忙时就望着一筐红亮亮的枣子发呆。红枣补血益气,她还是自讨腰包才问郡君讨来不多几颗,想着做了碗羹送过去,走到一半又嫌自己糊涂,忽而记起害臊。人在道中这么傻站了一会儿,恰逢卢正前遥身子路过,当下大喜过望,一手抓过竟是就仰脖喝了个干净。 “你这冤家!”她当下急得跳脚,“这红枣宝贵得很,你就这样糟践!别吹嘘你又立什么功,金丝枣银乳酪都当得起!要不是木棠……碗还来!本事不大嗓门山响,不要脸面。” 换了寻常人,准该知道自己贪了不应该的,多少记起害臊。卢正前可不同,正洋洋自得哩,还非要跟上来与她论个短长。他保护长公主一路平安功在社稷,如何就比不上那尸位素餐的“典军老爷”。“不过就是殿下的影子尾巴罢了,长得普通、没个主见,光会传个话,你瞧上他什么,巴巴地贴上去!韩告还说他心思轻浮,与旁人有染……” “卢公子!”文雀扯着碗沿用力一拔,险些将其跌在地上摔个粉碎,“背后论人是非,非君子所为。更何况眼见不一定为实,你照了几面,凭什么言之凿凿,轻蔑典军老爷说什么泛泛之辈。一路过来没出大事那时我们运气好,是主子功德无量,你也好意思给自己贴金?还有你那父亲,从始至终又出了多大的力,有甚么脸面敢讨要恩赏?” 她后来想,或许是这句话说错了强调,竟令卢正前听成了鼓动教唆,使得他亲自屁颠屁颠跑去自个邀功去。消息又是执杖亲事传来——文雀都没听个仔细,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典军老爷还忙着,他怎么如此不识趣,还敢去扰人休息?她走得急,在石板小径上扭了脚;来得巧,又在堂外扎了耳—— 卢正前正在向上求娶:问的是朱侍郎、并非荆典军;讨的是奴婢,求的是妾;言语如常不以为意,好像只当个随口笑话,想上头兴致所至、赏上几两银一样。文雀在屋外停下脚步,忽而抬起头,想看一看月亮。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她的余生好像就这样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被锚定。很快、下一个瞬间,朱侍郎会一挥手,她就会被卖掉,甚至毋需知会她当下的主子——是了,她有主子,她不过是名奴婢。这突如其来的认知足以使她低下始终梗着的脖颈,收起面上轻蔑傲气。在那永恒的一瞬,月光是冷的,她不由得胆怯。 接着响起的,却是余生本不可再闻,他的声音: “婚姻嫁娶大事,卢公子,首先当问她本人意愿。曹姑娘本人,是否已经答应?” “她?……是纳妾,并非娶妻,何用如此较真?” 房门忽地就在文雀面前打开,满室光辉皆落在她身前。荆风站在门口,背光而立,神色如常,只是将她看定: “曹姑娘,你是否答应,嫁与卢正前,为、妾?” 文雀竟怔了,连脚腕扭痛也一并忘记。内室朱侍郎似乎已懒得再看这场闹剧:“不过一个妾……” “是妻是妾,皆是曹姑娘自己的事。请侍郎,不要越俎代庖。” 使曹文雀全心全意选择了相信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并不是说:“这是荣王府杂务,文雀是荣王府奴婢,请侍郎不要越俎代庖。”他说,这是她曹文雀的私事,只与她一个人有关,只能由她自己做出决定。 “我……” 向来伶牙俐齿的文雀,如今却不知该当如何措辞连句了。或许正是有太多想说,才会如斯张口结舌。可她也用不着说了。卢道远远骂一句“混账小子不识礼数”,正天雷一般轰隆隆滚过来,薅了儿子就要走。他父子间你来我往不知又起了什么龃龉,文雀看着荆风发傻,一句也没听。她只知道卢正前最后在喊: “分明是木棠……阻了出兵的是木棠!你倒还赏了人一耳光……!” 荆风的目光瞬间便不在文雀身上了。 朱侍郎很快被送走,大门又在她面前阖上。门前亲事犹犹豫豫,到底推举出个倒霉鬼来劝: “典军实在是这几夜没得睡,嫂子甭怪……” “我不走。”文雀却勾唇一笑,抱胸一旁站开,“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她后来等不住,是冲进堂内说的,只一句: “我不愿意。 “嫁入卢家,正妻、小妾,我统统都不愿意。”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连卢正前都懒得回头看她。荆风却点点头,还要说句谢谢。于是她照旧在门外等着,等着阴晴不定的卢家父子沉默离开,等到檐下灯火都快要烧尽,朗月辉光渐渐露出真迹,等到他踏着月光一步出来。 她还有句该说的,是“对不起”。 “我误会你那天故意不守规矩吃醉了酒;虽然不知你是否在意这个——哪怕一点点。木棠已经告诉了我,你那天是替殿下受过,并非有意放纵,我看轻了你,是我的不是。” 对面沉默了少顷,又道: “谢谢。” 他再等了一会儿: “执杖亲事,你是否也要……” “别得寸进尺。”她忍不住要笑,“对他们,我问心无愧。” “亲事年纪小、爱闹,何必吓唬他们?” “这就是你的不对。你没听见他们喊‘嫂子’时候那挤眉弄眼的样子……”她想起对面站在灯笼下,面上本就该是潮红的,也就不去看他脸色,“他们是亲事,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一言一行自有定数。你把他们当孩子看,包庇纵容;却不知换了魏典军,早一个个拉出去打板子了。我几句话堵回去是不想搭话,可不是为了他们好?” “如此……”荆风满怀无奈,朝她一拱手,“我待他们,谢谢曹姑娘指教。” “是文雀。”她愈觉理直气壮,笑得更欢了,“不过,典军老爷比起官老爷来说,倒更像名江湖浪客。或许到不该被这诸多条令束缚。至少,木棠口中,我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名侠士。这几日周全夏州上下,我亲眼见到的,如假包换,也是名君子。” 荆风却摇摇头,显然是困得狠了:“你在给我戴高帽。”他忽而又一睁眼,“还是给我下套?” “我不知道,对卢家父子,典军老爷是否当真惩恶扬善、行侠了仗义?” 她在问木棠二哥是否为那一耳光给自家妹子出了气,荆风却立时误会:“婚姻嫁娶,你个人私事。我何来立场,替你冲冠一怒。” 胸中热血忽而一涨,文雀竟上前去,有些话,她觉得终于该要说清。她却不过在说:“您是行侠仗义的英雄”,还是这么句,以及连偷带拿的:“或许,像木棠常说的,朋友,可以么?” “可以从今日算起。” 这句话囫囵不清,他说罢又匆匆离开,活像落荒而逃。晚风瑟瑟,月光从他的影子里流出来。再一次,文雀却追上前去: “既然是朋友,那我、愿意帮你一个忙。” ———————————————————————————————————— “所以你就出卖了我。” “是帮你出气,不是出卖。”文雀纠正道,“而且这其实也算惩罚:典军老爷来审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等了一会儿。 “殿下想知道你这一路经历过什么。典军老爷想知道我这一路经历过什么。正好我和你一直都在一起……谁想到呢,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再说,我想人家该是要给你出气的,就像卢镖头,怕是被你二哥吓得狠了,这不夹着尾巴就要来赔罪?他爷俩争功,我却给你报功呢,不要化这么一张死白脸,瞧我怕鬼专想着吓唬我。” 文雀告了假来与木棠同睡,进门恰赶上她从亲事府的庆功宴上回来。那群半大小伙子也不知哪里得的灵感——或许是童昌琳通气,说她已经瞧了千八百遍恩济药庄门口小摊——送了她铅粉、眉黛还有胭脂,瓷盒子一整套,上面还画了小松鼠呢。她一步一小心地捧回来,听文雀洋洋洒洒的时候就点着自己那小小油灯对镜描妆。小姑娘或许当真是长大了,也开始在意容貌,何况童大哥今儿也说过,她本是很好看的丫头,再描画描画,指不准也能扮个大家闺秀哩。 “还敷呢!下手没轻重的。转过来。”文雀见她不停,径直把她圆凳扯过,而后“嘶”地老长一声,向后一仰委实避之不及,“当真鬼一样!还得是枉死的鬼,阴气最盛、半夜出没专吓人的。我去给你打水,自己擦擦。给主子化得俏丽,给宸宝林化得清媚,就给自己化成张白纸,专挑着我吓!我出去了啊,回来时候、不许突然窜出来啊!” 木棠恹恹垂了头,又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忽缓缓僵硬了脊背。文雀走到门口也记起什么,从缝隙里探探又大叹其气: “忘了外面还守着个卢镖头呢。真搞不懂。你二哥和他说了什么,苍耳一样粘着,阴魂不散……” 她接着果然还是尖叫起来,毕竟木棠那张惨白的面目无声无息就凑到身边。那头卢道险些要抢门——如不是童昌琳截在他先前。 没有人知道他爷俩到底中什么邪,除了韩告。准确说,他已经警告了多次。最初将被遗忘在九原县狱的卢正前救出时,他就警告过第一次: “牢是你自己陷进去,我不管因为什么。总之我救了你,别和我发脾气。” “你救我?你拿卓爷的名号来这化外之地救我?”卢正前抖抖身子走上地面来,却在触及阳光的瞬间猛一瑟缩,“少蒙人。是那典军老爷开的恩罢。我该去谢谢人家。嗬。典军老爷。人家的地盘,要杀要放一句话的事。赵老大都跟着文雀一同出去了,单我落在这儿过了整夜,我还该谢他……” “用不着劳烦典军。某位亲事随口一句话便够了。自己能耐不成,少埋怨人。” 尽管如此,韩告到底还是伸手扶了一把,又怕这孩子自此自暴自弃,不由又多说了一句: “那亲事典军,也未必是什么英雄。” 卢正前自然就问:“你见过了?” 韩告点头道:“来去疾步如风,分明心思浮躁;步子踉跄,身法比不过李家二哥,尸位素餐。凡人一个,用不着与他计较。” 他接着似觉不妥,马上又警告一遍: “可到底是官家的人,你也少招惹。” 卢正前却哪里肯听,甚至将其后韩告郑重叮嘱的“一不两少”也抛掷脑后:“不向官家邀功、少与镖头起纷争、少自作主张”。他毛遂自荐,很快就跟着文雀回夏州去。韩告从旁看着他那副兴奋与恐惧夹杂的白净面目,也懒得再说什么,不过来来去去,总跟在他身侧。 他知道这小子的日子,即将过得精彩纷呈。 可不是,刚回了朔方,他便先挨了父亲劈头盖脸好一顿训斥——一为他弄丢了长公主近臣的宝座;二为他甚至输给了赵老大这等前科的罪人;三为他无功而返,竟还不提前告知。第二天一早,卢正前红着张脸面回到刺史府,很快知道荆典军力挺孙刺史的消息,而后见着明显一宿未睡的曹文雀,面上于是红晕愈甚。“少白日做梦。”韩告跟上去一步,将这望着姑娘背影的痴汉拍醒,“你不知道,她步履轻盈,当下是要去见江主簿?” 卢正前于是更加愤愤不平: “他江钊所谓立功,也不过做了些芝麻大小琐事,尽是案头的活儿。手无缚鸡之力,长公主那日全是靠我护着!何况我护了长公主一路!这样汗马功劳,我不信……” “再给你个建议。”韩告道,“忘了我之前说的。你要表功,现在就去,找典军还是侍郎,随你,只是不要先问你父亲。” 卢正前还是没有听。 卢正前还是挨了骂。卢道不求赏赐,只需让殿下记住自己这么个人。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功不曾许则恩不可窥。众人只将知道他得了官家知遇,却不知功高功浅,倒是任是卓爷、恐也要让他几分。这样春秋大梦哪能为儿女私情让步?何况他本不喜欢文雀那般“口多言”的年轻姑娘。 至于后来如何父子反目、如何祸起萧墙,韩告已没有兴趣知道,他得往宁朔县,先通知午献江钊来者不善、做好准备。还是后来他才听说,自己似乎曾认错了人。那夜里窗下抱住了木棠的并非亲事典军,而是荣王殿下;且很显然,她对他“很重要”。有多重要?至少够卢道为一耳光耿耿于怀追上九原去赎罪。李家二哥——荆典军所言又是否有所夸大? 武艺可见人品,他不是会撒谎的人。 于是韩告觉得,自己有理由也去一趟九原。为革职待审的午献、为心如死灰的卢正前,却最好不要是为了他自己。 可他总还忘不掉她的眼睛。 那双惊恐万状、却饱含热泪的眼睛。 第43章 积毁销骨且破釜 消息递进门内的时候,戚晋刚勾画完许多鸡零狗碎的杂物。有羽毛,悬在天上;枯树光溜溜掉干净了落叶,一旁小溪还静静在流;枫叶渐渐漂远了,有颗石子留在原地,依旧发着闪亮亮的光。他没来得及勾画她的背影,然后荆风说: “亲事府为她办了庆功宴。今晚,现在。” 于是忽然间,想见她的心情便再也抑制不住。 庆功宴就设在刺史府后院,天色渐晚,她自夕阳中骑马而来——准确来说,与童昌琳同乘一骑,但戚晋习惯性略过了执杖亲事,只见大病初愈的小姑娘穿了身旧色的衣裙,披着件劣等的狐裘,裙摆散开在枣红的马背上,像煮开的水花一般上下翻飞。她低头瞧了瞧,为此乐不可支。几日过去,她两颊多了些红润血气,眼睛被寒风吹出些泪花;偶尔咬了唇,依旧是不知所措的局促;可下马时又能准确无误地跳到童昌琳的怀中,多少学会了不拘小节。然后戚晋就想,想她在同州的密林里是何模样,丹州的村舍间呢,延长的骷髅山上,还有宁朔的县衙内?想她孤注一掷时,想她自由自在时,想她担惊受怕时,想她茫然无助时……近在眼前的她,却忽而令他掏心掏肺地思念。旁人的言语果然太轻,不足以描画出她经历过的风霜雨雪,不足以还原缺失的那么多日日夜夜。他喉头一动,几乎当真要走出去了—— 一串黑珊瑚的项链,从童昌琳怀里掏出,系在她的胸前。 这一瞬间,她忽而就变得遥远,更不可靠近;他的存在,又变得这样可笑、而无用。曹文雀曾经为她表功,小之则给她叫苦,荆风说一路平安,偏偏戚晋怎么也想不通。她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太平天下,如何屡建奇功?她似乎又只是个没名没姓的小丫鬟,不过仓皇逃命,却反而招人嫉妒。他所幸不曾见到卢道,否则…… 可他也不知自己当如何区处。 他只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像她的样貌,就这样在夕阳里发着光,却如梦似幻,不可捉摸。她还在笑,还会欣赏一节枯枝,捉住一片羽毛。功劳之下的恐惧使她珍贵,恐惧之下的爱使她崇高。这二者此刻却令戚晋厌恶,更使他心碎。 而后他转身离去了。 他不再勾画溪边背影,他像画一只眼睛,却画不出。她的眼睛,不似他的重瞳,简单多勾勒个圆便足以概括。她的眼睛太复杂、太恢弘,要让见者落泪,而后自惭形秽。可戚晋不想面对这样一双观世音般的眼睛,他是凡世俗人,只想念凡人真实的温度、与心跳。他接着又大惊失色,痛斥自己愚昧,又痛恨自己轻浮。他觉得自己该当去致歉,这是个很好的借口。 但是他走不脱,已经有庶仆进门,带着他等待了多时的信号:“刺史老爷要事,先要奴才通禀一声……”那孩子偷偷抬眼一打量,好像不太敢接着说下去,“最好是……先请秦将军来……” 天色好似在这一瞬间忽地黑了。他看了一眼烛火,随即点了几人名姓,让仇啸各自知会,又翻过那页草纸,亲笔修书命荆风送去。他而后短短歇了片刻的觉,就在这须臾间隙。 九原已无叶可落,他听到风飘落地上的声音。 其后公堂很快搭起,就在东跨院。往南一墙之隔,交了班的执杖亲事们正围着他们的小英雄,兴致勃勃要听她将一路惊心动魄娓娓道来。祝酒、惊诧、倒吸冷气、抑或拍手击节,荆风耳聪目明,在这头也听得一清二楚——他却不该听见。他要请的人没有来,眼前早有预料的事,终于发生也难免使人兴致乏缺: 比如说隐藏在右威卫的内鬼。 “是……右威卫、翊府、中郎将,赵东的裨将。” 刺史李通好容易捉住了秦家软肋,要将举报说得缓慢、郑重,面上显得赤诚而衷心、再加几丝嫉恶如仇与无可奈何。他接着却忽而促弦转急,不余任何反驳扯皮的空当,人证物证立时传上堂来、摆开一排。九原不曾戒严,尤其西城门格外畅通无阻。州府蹲了多日,先捉住放心大胆出城传递情报的燕国探子,而后审出这惊天大案。夜冷着,只这么瞬息,无人再能看清秦秉正的面色。想他右威卫翊府旗下,左郎将蔡筑已被枭首示众,如今中郎将赵东的裨将又投效了敌国,这右威卫主将的位置,他算是彻底做到了头。戚晋没有说话,当着列位同僚面前,是秦秉正自己“噗通”一声撩袍跪倒。他说——声音如常,只是无端像带着回声,和卫国公阵亡后的声响别无二致——他说: “赵东……无罪。” 右卫将军时丰上前,取过他将印虎符双手奉上。朱兆的眼睛跟着一路上移,接着又闪出精光: “赵东原在燕然都护府,并非卫国公麾下,与燕贼并无不共戴天的血仇;手下兄弟倒是多有伤亡,对秦将军心存不满却不无可能。如今蔡筑一死,狡兔死走狗烹;自家裨将再劝,焉知他不会一时意动、随其归敌?” “的确。燕人的胃口,的确不会仅止于一个裨将,所以,” 将印虎符暂时搁在案上,戚晋接着站起身,却将秦秉正亲自扶起: “赵东,还将有大功。” 如今西受降城主将乃火拔支毕亲外甥果那正。这裨将再手眼通天,也不过只是果那正一人的耳目罢了。要知道火拔支毕的踪迹,得下重饵。赵东,翊府中郎将,分量不轻不重,但至少值得一试。打草不能惊蛇,虽然有些东西,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 从今夜起,一切都不能再回头。 “故城久克而不能下,隐疾久患而不能查,即便有右卫助力,围城迄今十二日而不能得。” 荣王戚晋,缓缓背过身去,将印虎符,已在唾手可得的距离。他却不曾伸手,不过喉头轻轻一动,声音有意压得低沉,堂外,又适逢风起: “从今日起,中路军,右威卫及右卫,进退区度,一律听从本王号令。 “秦将军仍戴原职,但,一举一动,须有本王调度。否则,视为谋反叛国,人人得而诛之。” 荣王、行军大总管、关内道黜陟使,代天巡狩,言出如律。堂下众人纷纷跪拜领旨,百样心思一时喧涌如潮。戚晋又道:“此为其一。”而后,便唯剩敛声屏气,连那地毯上的绒毛、也再不能被吹动半分,“其二。” 他转身,望向朱兆: “夏州之乱,根源未解。一切军需用度,自此改由大同道行军副总管、胜州刺史吴祚孚一应安排。” 秦秉正晾在下首,此刻已不辨悲喜。这下便换了朱兆来猝不及防、再来怒不可遏。夏州出事,孙固不可再用。输送后勤舍他其谁?到手的鸭子,竟然还能拱手让给东路?可不等他眉头扬起,荣王摇头叹息,先点他来问: “朱侍郎才劳动了一趟。朔方如何情形,想必远比本王看得真切。前几日侍郎多番上书,直道后勤危矣,如今改弦易辙的消息,便由朱侍郎代为转达,可好?” 到了这生死关头,连荆风都知道他唯有搬出他太尉爷爷来作保:“臣……斗胆。”咬牙切齿,他甚至抬起一张涨红脸面,“臣幼聆祖父训导,自认军需转运可堪行家里手……” “朔方州狱死了三名细作。凶手是谁,难道朱侍郎已经查明?” 那宽厚身躯微不可察地一抖,再不动了。 “如是,那么如何避免祸事重演,朱侍郎必定是不二人选。” 戚晋在笑。笑得温柔,问得耐心。可那双重瞳啊,却冷若寒霜,更深不可测。他就盯着朱兆突突直跳的眼睛,盯着他哐然叩首,盯着他领旨告退。他撅起身来,腰上的肥肉跟着震颤;他退出门去,一步比一步踉跄,令回首目送的李通暗自发笑。戚晋看得仔细,接着自然便道:“其三。” 李通忙回过神来。 “接下来攻坚克难,少不得倚仗城中父老乡亲。秦将军从前给民工开多少?双倍酬劳,出体力活的包两顿餐饭,刺史府公出。” 不等他欢欢喜喜应下来,暗自长舒一口气,戚晋又道: “只是李刺史少往民间去,万一内情不清,贻误时机……兰县令。” 后者颔首以应。 “九原县各家各户收入、税出、人口是你亲手整理,你又做过度支员外郎,这事交由你来办再恰当不过。秦将军想来从前不曾过问这些细枝末节,宁朔代县令江钊会协助你。先,拟定一套标准规则,帮工人等要一一造册登记。另外停牧改农你已经在做,就趁此机会选些人手好好去做。两边任何进展、任何差池,均由你一人负责,明白?” 责权对应,他一人负责,便是一人掌权;这么区区几句话,刺史便近乎要被架成空壳。当然不,还有“要事”,只能李通去做: “烦请李刺史,颁道戒严令。捉拿奸细,戒严巡城这等大事,还得请李刺史不辞劳苦。” 他说着还郑重做了礼。 这场戏酝酿多日,本该就此落幕了,可李通面上挂不住先走了,兰敬德身子骨不好跟着走了,连右卫将军也趁机离开,堂内不知何时只剩下秦秉正一人。荆风送了客,回身将房门阖严,又落下棉帘。秦秉正便终于肯站起身、抬起头——此时此刻,败军之将,用夹杂粗气的腔调,他居然还有的兴师问罪,甚至理直气壮? “……之所以杀蔡筑,就是为了让军中传言你我不和,诓那细作去找燕贼通风报信?” 大梁四军合并,内有嫌隙、有机可趁。火拔支毕必然大喜,大喜则大意、大意则大败。荆风站在一旁,以为秦秉正想通了这层道理,接下来多少要慨叹一句蔡筑死得其所,却不想他反倒恼羞成怒: “你我本就不和,何必多此一举?蔡筑跟随父亲二十一年,没有功劳有苦劳,说杀就杀,是否小题大做、亦或、挟私报复?!” “我杀他是因为他违反军令,按律当斩。”戚晋冷冷应过,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嗤声而笑,“早听闻卫国公治军严明,当年我执掌左卫时亲身领教过,自叹弗如。不想没过几年,秦将军倒带头反起规矩来。孝顺子,孝顺得好哇!” 他在激将,在等对面怒火中烧之际口不择言,以那夜客栈里的“把柄”来反唇相讥。可秦秉正没有,只不过险些撕碎了重帘、撞倒了门扇。反倒他这一腔隐火,最后居然无处发泄。夜黑着,他重坐在案后。隔墙欢闹声似乎停了,荆风说她已经离开。今夜大获全胜,或许他们也该祝酒庆功,可这不过仅仅是个开头。 那么就以今日、暂时作别。 野外的黄沙刮得山响,天上的太阳掉在地下,在手边、在心尖,烧破了一个又一个窟窿,淌着沸滚的血。手边的青梅酒向来是冷的,却解不了口干舌燥、缓不得心焦神疲。“荆风。”他简单地叫,“你帮我,再走一回窗户。” “属下不是小偷。” 他支了脑袋,呼吸缓慢而粗重,心灰意懒间哪还有意与这楞头较劲:“去你妹妹房中。”他顿一顿,“替我……借一样东西。” “偷什么?”荆风问。 “一块……石头。” 接荣王殿下令,丰州驻军一应暂停攻势,枕戈待旦、重肃操演,外人看来却好像就此享了清闲。长安城内近来涌入各国庆祝千秋万岁的使节,倒愈发忙得好似战火连天——尤其那内宫御膳房!姑姑们有的颐指气使不必亲自劳动,年长的大宫女们推三阻四偶尔也能得个闲,唯有徐弥湘这等才进宫刚上了案台的,东奔西跑是哪儿都得搭把手。除了为陛下备寿试菜调整的内膳所她进不去以外:每日下午得为最近常进宫来的靖温长公主准备十几道流水小食,择菜洗果足够她两只手都泡皱生了冻疮;庆祥宫又要各样孩童零嘴,炒糖砂更累得人胳膊仿若千钧重;令熙宫指名道姓,近来总是贪一口漠北的烤肉,烟火燎人怕是要把她那小脸蛋熏黑几个度;露华殿的良宝林也勤往这头走,变着花的点些茶果要去与陛下消遣。弥湘从前还说要将芊尔姐姐留下的记札认真研读清楚——哪还有精力和空闲! 月当半空,她一屁股躺倒铺位上只顾得喘气的时候,也就只能听姐妹们聊些八卦是非来打发时间了。都是些十来岁的女孩子,好奇心重,偏这宫里故事又多,听个一知半解就要聚在一起以讹传讹,时而大惊小怪,又纷纷乐在其中。 有一夜她们说,离家出走的宣清长公主殿下早就死在了外间,民间有人见到了尸体,陛下还不肯认呢!下手之人必定与国舅有血海深仇,据说连她身边的丫鬟都不曾放过,杀猪一样骇人哩! 弥湘背过身去,打定主意要起来写封家书托父亲问问仔细。她却几乎立刻便睡着。 又一夜她们说,馨妃娘娘如今可是对陛下动了真心!边关战况焦灼,从早到晚都是露华殿的伴驾伺候,可不是发了同甘共苦的誓言是怎得!馨妃娘娘近来冬衣添得臃肿,谁又晓得是否肚子里已有了动静? 弥湘拿枕头盖了脑袋。老天爷,明儿个只怕良宝林又要来“叨扰”!露华殿风头既盛,怎得不去劳烦他们自个的小厨房? 再一夜她们又说,陛下近来恐怕不太好,有姐妹瞧见在稍间望着孝定恭皇后的画像流眼泪呢。小皇帝毕竟年纪轻轻,可不是畏惧着边关战况,又怕了各国使节?难怪他今儿早朝连状报都不愿宣读,下旨放权竟让荣王一应掌管;使节们困顿在鸿胪客馆,甚至至今都不得召见!还说什么……寿宴也不许大肆操办! 弥湘偷偷长出口气——却只出够到一半。虽说总算能歇歇……可寿宴、使节接待这些……本就和她不相干呐! 同住一屋的宫女姐姐们却显而易见地精神起来,夜里闲话也越传越离谱——说什么宜昭容如今频繁进出庆祥宫,准是向太后娘娘投诚!尤其今儿个,她还站在太后娘娘那头,帮着数落陛下呢!还有更了不得的——她们说,杨忻或许都不是国舅爷亲子——要么太后娘娘怎么就发了大火,将他赶出了宫廷?想她母亲商贾出身,又是自己求到国舅爷床上去的下贱胚子,借腹生子以此攀龙附凤……也未可知呢! “诶……弥湘?上哪去?” 都是谣言。她才不要听这些,她向来都不喜欢听这些。她不要再睡在这间屋子里。借个值班名义,她要写家书,要看芊尔姐姐的手记…… 没多久,她还是在内膳间睡着。 撇了管家婆,苏以慈决定自己来御膳房偷些吃的,她却只摸出来一罐蜂蜜,然后撞着一个呼呼大睡的小宫女儿。“我肚子饿,中午明明摆了一桌菜,却一口都没得吃。萃雨偏不信,晚上只让我喝一碗稀粥,怎么能喝得饱……” 那小宫女儿跌坐在地上,没声没响看了她片刻,忽而埋头抱住了膝盖,又没声没响地哭。瞧瞧,这后宫里的小女娃!一有风吹草动就哭哭啼啼!苏以慈撇了嘴,接着却要笑——她们不是说皇帝也总是这样么?白净的面上要遍布泪痕、瘦弱的小身板颤颤巍巍,再捏个帕子,小姑娘似的想亲娘呢! 可惜她没亲眼看见;可惜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尽管连苏以慈也觉得,他本当如此。 去年举国斩衰,今年十月廿七才是他登基以来第一个万寿节。偏在这关头,内外交困,哪头都要人好受:苏钦抗旨攻下了燕国王帐,火拔支毕却不知所踪——国库吃紧,他咬牙投下的这场豪赌谁知能不能迎来最终胜利?没有苏家坐镇,丰州荣王轻而易举便压了秦家威风,右威卫加上右卫共十三万的兵力,万一荣王就此反戈逼京?各国使节齐聚一堂,各个狼子野心不怀好意,摆明了要试他这黄口小儿深浅,万一他周旋不及,被看出了国力空虚的破绽? 光是想一想,连苏以慈都觉得如在火上炙烤般的难受。 十月二十一早,八百里加急,荣王有奏折直抵长丰台。于此同时,却无一家书送往庆祥宫。重申衷心,减少猜忌,他一定已经有了大动作,是以如此迫不及待。苏以慈暗道不好——要是父亲接旨去丰州领了行军大总管一职,何至于今日?她于是马上溜去庆祥宫,说是安抚太后,实则为了防止寻仇。可皇帝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实话说,他冷静到即使苏以慈也觉出胆寒: 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做。 荣王要发号施令?那便由他去!自古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不过不咸不淡叮嘱一句咬死盯紧,不可急功近利;使节既然为了祝寿而来,那便等到寿宴当日再行传召,远道而来就在鸿胪客馆休息,让他们看看长安如何富庶,王帐大胜又是如何鼓舞人心!激励前线将士,寿宴尽量一切从简;孝道当先,皇帝率先垂范,这几日侍奉太后更为勤谨。 风吹浪打着,这么个嘴上没毛的小子却居然当真岿然不动? 嘴上不说,苏以慈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而后就像萃雨警告的那样,跟着就出了麻烦。 今儿中午,苏以慈前脚刚告进,皇帝后脚又跑来与太后共进午膳。杨忻近来一天一个样,已经能够吃点辅食。太后总爱抱他在怀中,连饭桌上也不例外。苏以慈本就不喜欢小孩儿闹腾,今天又多看了两眼戚亘,没留神就在她手边,杨忻小手抓一抓,先扯住了太后头发,又攥紧了她发间金簪。 泠泠一声响,诞育嫡长子时先帝爷御赐的金点翠二龙戏珠簪打在桌沿又摔落地下,折了龙爪点翠、断了龙角珊瑚、散了龙身辑珠、损了祥云金錾刻。大殿一时安静,静得发冷,苏以慈的筷子才刚刚拿在手里,满桌珍馐还冒着热气儿呢! 在太后怒不可遏骂到薛娘子之前,在杨忻纵声啼哭之后,苏以慈不知怎得,便抱那孩子离开了。皇帝慢一步退出殿外,接着却与她并肩同行。“你抱他上哪去?”他问。“还给他那商贾出身的低贱母亲。”她答。 他淡淡地、便笑了。 “别人说起薛娘子,都说她不过商户之女;可杨忻,我想,现在只需要他母亲。”她说得认真,身畔笑意却忽而冷淡,抖抖肩膀,她重新扬起声,少不得又得阴阳怪气一番,“妾是说杨忻?怎得,他是故人之子,就不配陛下赏什么恩典?寿节将近,您得积德!” “还有十日。”戚亘眼瞅着她,似笑非笑,“宜昭容的贺礼,想必已经置办妥当了?” 糟。吴萃雨多番提醒过,她却从没上心。毕竟那时候,哪有比父亲赫赫战功更耀目的贺礼呢?谁想后来功成了过,她或许当真该像萃雨建议的那样,学会夹起尾巴做人。 “拿不定主意也不是大事。”戚亘道,“朕……有样心爱之物……” 杨忻好重,苏以慈有些抱不住。她跌脚向旁侧一歪,戚亘伸手便来扶。她下意识本当避开,可昌德宫外,托盏愣怔着的,是良宝林在那儿。露华殿风头太盛,吴萃雨已经念叨了太多遍。 她不想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所以她逃到了御膳房来。就像还在阳关的时候,逃到火头军的营帐里去。可兴明宫毕竟不是边境,她面前如今只坐着一个哈欠连天的小宫女;要讨点食来,对面还大大方方说自己不乐意: “我今晚,实在不想再做饭……即使,我乐于此道。” 那就不要做!苏以慈立时被说服。少吃一顿哪里就饿死了人呢,何况这案头,不还摆着罐蜂蜜?有气无力的小宫女又摇头:“食材都登记在册……”她抽个鼻子,站起来浑浑噩噩又道,“得和姑姑买……不如拿来做了蜜饵,当作给昭容娘娘的宵夜……” 昭容娘娘却一声不响、就此转身离开。 夜里风冷,御膳房不点火到底睡不住人。弥湘眨巴眨巴眼睛,抱了蜜罐,许久,就靠在那里。以为是梦寐以求的事情,经年累月下来也会枯燥无味以至于心生厌烦吗?抑或娘的劝阻实则是对的,自己无非是被美味佳肴欺骗了眼睛,一时兴起、却对其间辛酸苦辣没有丝毫预计呢? 如果木棠姐姐此刻在这里……她会说……面上的泪水酸涩、却是温热的。筋疲力竭之下,又何尝没有些许心满意足?如不然,还何苦念叨着芊尔姐姐的手札?她会说,四下帮工,是求学讨问的最佳良机,应该乐都乐不过来!可是她,她如今又在哪里呢? 其后几日太后娘娘肆宴设席,请不动靖温长公主及又去请义宪长公主;徐弥湘愈发兜兜转转,就快磋磨成个陀螺。她最终生了场病,还被令熙宫的姑姑看到,饶了她出宫回家休养两三日。娘给她又按摩又煮药,絮絮叨叨地数落。人又不是拉磨的驴,生来就不是连轴转的,总要歇息,总该有退路。她趴在窗边,看着天际飞鸟,却觉得世间太多人的人生,并不是这样。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放弃的能力,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退路。 薛绮照便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快要走到了死胡同。她原本就请人代笔,给张家一连去了十三封信,却件件都石沉大海,后来干脆跑去段家找她归宁省亲的段姐姐哭泣: “你说说宣清长公主……我心底总没有底!算命的一会儿说他张家这是大生意,往后要飞上枝头彻底越过京城这么多商户去……另一家又说他们为此触了大霉头,要连累整个‘顺字盟’!不论如何,这事可和我没有干系!” “我瞧着是小公子进了宫,有太后娘娘照拂着,你身畔空落下来,便没了主意了。成日净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段舍悲放了笔墨,亲手接了茶来拉她落座,“你是出嫁的人妇,又惦记旁人家的儿郎做什么?左右闲着,不如帮我盘算盘算万寿节的礼单。陛下即位,这才第一次为生辰庆祝,自然会办得隆重些。殿下远在边关,我们得置办全了,别出什么差错的好。” 薛绮照在段家借住了这么些时日,此刻听到万岁寿宴,登时眼眸亮得恍若青葱少女,一改寄人篱下的颓唐劲儿,竟连嘴角都笑了不拢。万一她讨个恩典,也进宫去!远远总能遥看一眼自己那才满周岁的孩儿,甚至说不准、还能亲亲抱抱,甚至将杨忻接回自己身畔!到时候有国舅爷的儿子傍身,父母兄弟,哪还能再将她拒之门外!她这么志得意满着,像刚下了蛋的老母鸡一样,连腰杆都先挺起来,还又寻出一身玫红的衣衫穿上了身。 可接着,世界再次天翻地覆。 在寿宴之前,杨忻先被送回她身边——据说是惹怒太后娘娘,触了很大霉头!甚至段府的郡夫人都趁女儿不在派人来通了话,希望她识趣些,自己收拾东西离开。 “我是小公子的母亲!是国舅爷儿子的亲娘!是殿下表弟的……” “哪有什么小公子?”来人嘁道,“谁晓得这家伙是不是杨家的骨血?再说,是又怎么样?国舅爷都不在了,太后又不认,一个一岁的孩子值什么钱?就算、就算国舅爷依旧威风,就算威风的国舅爷认了这个私生子,你也不过就是个外室,连名分也没有,哪里就当得起‘母亲’二字?” 传言说,这粗鄙卑贱的薛娘子居然和段府下人打了一架,是被抢了儿子扔出门外的。她家父兄早在外间候着,绑了人就扔去了郊外庄子还是佛寺的静修,总言之是少了桩罪孽,阿弥陀佛。张祺裕边听边笑,听完了又掏耳朵。人教人死活不听,事教人一学就会。就像老卢镖头,这不终于晓得了以礼待人的重要?“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呐。”来信浸了酒,墨渍污出一团,他索性将其团了扔远,权当不曾看见。他和宣清长公主的救命恩人可算不上熟,又凭什么告诉卢道:亲事典军所言不假,他妹妹的确与殿下关系匪浅? 他接着提笔,却要给木棠写一份信,关于薛娘子、关于祝寿使团,关于卢镖头。前二者关于殿下,最终被他整页烧毁;后者只关乎她自己,且算作善意提醒。他们毕竟是朋友。 另一头,他所谓至交知己,又险些惹上大麻烦。 从苏大将军大获全胜开始,京城内早就开始疯狂庆祝;再加上各国使节,那更是异乎寻常的热闹。是非流言便几天一变。张祺裕最初不知在哪家妓坊听到李玉善李成的名字,说他行踪诡秘、花钱却有如流水,准是找着了新的靠山;再一天、云香院里,又有人说他靠坑蒙拐骗,花的其实是张家小四的银钱。闲人津津乐道之时事主就坐在一旁,当即拍案而起、怒证清白;于是第三天,谣言便传:李成与张祺裕为争“四大才子”头名大打出手;第四日,还被关在大理寺狱的林怀章也莫名其妙加入了混战,甚至于在接下来的日子逐渐取代李成、成了街头巷尾新的热议焦点。关于他的问题从来只有一个——林怀章,天字第一号风流人物,上百窑姐的心头好,眠花宿柳成性的逍遥客,如今近两月杳无踪迹,究竟是去了何处?无数张嘴巴紧接着开发出了无数新的议题。昨儿秋明坊里有人说文人相轻、罪在李成;今儿千觞楼里又有人打赌保票说他沾上赌瘾,跑去了不知那处山沟避祸;再明儿云香院里,又有姑娘哭哭啼啼,说搞出命案的是他林怀章自己,因怕家中责难、索性带了心上人远走高飞。张祺裕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来都一笑置之。直到这日,有人猜测这亲王府友早成了荣王心腹、为报雄心壮志是一同北上征战了去,这么传着传着,林怀章幼学中举、十六榜眼的奇迹又渲染起来,“京城四大才子”的另三位后来不知怎么就径直被被扫地出门。李成据说为此又大醉了一场酒;张祺裕也一连几天没了踪影,为此又惹起一番另猜疑。 在这样混乱而吵闹的十月里,京城迎来了第一场小雪。稀稀拉拉,未落即化,天气却骤然寒冷,已经需要装上两层门帘、换上及腿长袄。季节变迁一如既往,从不会为流言所扰,不会为人心变更,却左右着太多人的命运,乃至牵连整个王朝的兴衰。对于前线而言,隆冬便是最大的宿敌。朱兆最初都叫嚣了几次,该当速战速决,在三九前诛杀火拔支毕;对面向来藏头藏尾,岂非也在等待天时站到燕人这边? 丰州迄今为止,不曾落下哪怕一场雪。如果这种状况持续过了小雪节气乃至冬至,今年年关必定要滴水成冰、分外严峻。在这关头偏偏按兵不动,荣王殿下在想些什么? “一准是吓破胆了。还没弱冠呢,只知道跑来家家户户问问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的孩子,怎么能会领兵打仗呢?” “才不是,我表兄看见他去妙慧寺上香,本家的五哥女儿在府衙当差,还瞧他又是卜卦又是推演,求问不知道什么东西呢!” “更不对!我妹子就住在北堂口,荣王府的人一天三趟的跑,找赵夫子救急。他是在等赵夫子拿主意!” 毕竟年纪轻轻,又重任加身。面对火拔支毕这等悍敌怎么样都会找不到北的吧!要么躲在府上做了缩头乌龟,要么求神问佛,要么就只能找救兵,他还能有其他法子吗? “当然有!亲王殿下才用不着在乎输赢,反正妹妹都来了身边,送出去议和不就是了?我丈夫在县衙当班,我自然是晓得!我还知道,人家才没空搭理这些小事,从来身边都带着个小丫鬟,吃住同行,片刻不离,在忙着年轻人的大事呢!” 似这般,城中百姓议论纷纷,右威卫等着看笑话,连右卫暗中也有轻蔑之语,甚至据传西受降城里果那正已经摆酒设宴,提前开始祝捷,反倒是那向来与荣王唱着反调的兵部侍郎,不知收了京中什么信件——圣旨、还是家书?——自此不下绊、不嘲弄、不出头、更不出手,一声不吭只管当个死尸。荣王便懒得过问,彻底便当他不存在。甚至连亲事府涉及木棠和童昌琳那些流言蜚语,戚晋也好像充耳不闻。至少看起来他没那个闲心: 在城内走街串巷罢了,如今改出城去东奔西跑、夜里又整宿地点灯熬油。丰州各处山川河流恨不能亲自踏遍,一应地形走势早都得成竹在胸;右威卫历年大小战事得评判个优劣,西受降城曾经的户口税赋更当用作今日之推演;敌军主帅火拔支毕、西受降城主将果那正那更得谙熟胜过故交挚友,生平要精确到日、交游要追溯到人,闭上眼睛,都能做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作战无非只是达成结果,备战当是重中之重——可他已经误了。备战怎么能备到前线来,又怎么能边提心吊胆着敌方突袭边不眠不休地临时抱佛脚? 或许大战已经开始,或许他已经输了。尚未弱冠的荣王殿下,也会失眠、也会害怕,也会为亲事府流言所扰,也会荒唐可笑地、偷偷在手心握紧了一块石头。他也想要嫉妒,想放纵愤怒,忍不住胡思乱想,一不留神就分心旁顾。熬红了重瞳的眼睛,他却从不曾等到她的身影,甚至哪怕只言片语。 满城风雨,她从不在乎。 第44章 尘缨世网怎堪渡 她在想另外一些事情,一些她已抛弃的设想,一些从来不假思索便能证否的命题,一些她甚至深恶痛绝的可能。她那颗七窍玲珑心全扑其上,其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想: 这世界上,到底是否有神鬼呢? 木棠并非那种糊涂蛋——命乖时骞时怨苍天不公道世间无佛,时来运转时又说老天开眼多谢神仙垂怜。不,她此时的重新审视并不为解读自己近来连番的好运,更不为寻找未来一帆风顺的依托。她已经知道,就算有神仙也必定欺软怕硬、嫌贫爱富,与凡人一般难以免俗。你看,宣清长公主的祈求换了何家姑娘一桩好姻缘;薛娘子求给小公子的符纸,又泽被木棠免了她几夜噩梦呢。 她近来连续做梦,梦完了爹爹又梦娘亲,梦完了娘亲又梦她赌气不想再见的阿兄。每个亲人笑嘻嘻向她伸出手,说要带她回家,说心疼她操劳。木棠几次三番地心动,可胸前总有金光骤起,淹没他们一切身影。那是薛娘子送给小之的符纸,五佛山上求来的,离开夏州时被送到她手里。她的面色近来愈发苍白,晚上更好像全盲一般什么都看不见,甚至以为铅粉没色将自己妆点成个所谓厉鬼。她摸着心跳,斟酌冥冥之中那点儿福至心灵。她似乎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却自然不肯轻信。 这依旧不是她思考神鬼之说的理由,这是她讳疾忌医的理由。她不想在郎中嘴里听到验证,她不愿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何况如今,她又有些事情想做。躺在床上掖了被角,背对曹文雀,她想起今晚庆功宴上锅茶的咸气,又回味起沙葱炒鸡蛋的鲜香,她吃了结结实实的炙羊肉,又喝了点儿带着芝麻香的骆驼酒——但这些统统都不值一提。她永志不忘的,该是围坐周边每个亲事赤诚的笑脸,和那些不绝于耳的称赞与鼓励。好似……好似她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英雄,值得挺胸抬头、大可志得意满。文雀常骂她的,“胆大妄为”,他们说是“勇气可嘉”;“好高骛远”呢,是“胸怀大志”。何况她不是“面黄肌瘦”,有这样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她是很好看的小姑娘呢! 恍恍惚惚间,她的天地好像忽然开了一扇窗;不、像是从前的围栏拆去,四方的高墙也消失了。她好像能去到很多的地方,飞到很高的云头,做所有她想要做的事情,成为所有她想要成为的人。她是因为这样,才开始琢磨神仙的问题。传闻中那些神仙不乏凡人出身,二郎真君是李冰的儿子、真武大帝不过是蜀国的败军之将、嫦娥仙子干脆是走了好运,释迦牟尼最初好像也是别国的王子呢。如果他们当真存在,如果凡人连神仙都做得——哪还有什么是做不得? 木棠没有想要做神仙。她只想……做个英雄。小小的英雄,足够让自己开心、让自己也喜欢自己的英雄。当然、最好是、能不逊于荣王殿下的英雄。不是说必须要挣到那样不可想象的功绩,她只需要有这种认知的勇气便好了。是啊,她还有更多要学习、更多要经历,就像他:树立威信?任左卫大将军时已经践行;领兵打仗?更曾在苏大将军手下亲自领教。所以眼下的小风小浪自然不足以成为他的困扰。她也想要做这样有底气的人。 所以第一件事情,她一定要去看病。而后就在对街恩济药庄,她真真撞见了下凡仙人。一身红布衣、高缠发髻,敛裙蹲身,在后院和小伙计一起清点摊放地上的药材。红衣妇人先瞧见了她,小伙计的声却抢了先: “前屋等着。东家回来还早。” 然后木棠才记起,自己瞒了童大哥偷偷溜出来,可钱袋昨儿还因为骑马碍事、放在他那头保管——又是这样,浑身上下只剩一支银簪,一把匕首——她早该将些银票缝在衣角腰侧的。可近来实在懒散混账不像话!她一觉睡到大中午,来的时候甚至又走的窗户;在这戒严的九原郡行走,凭依的还是文雀借她桃木符。“兰县令说凭这个可以自由出入,我跟着小之,没有用得上的地方……但你也别太胡来,总该和童亲事一起!”她自己答应的事,还转头就忘。这么桩桩件件,哪里配当什么英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后院的红衣神仙,却什么都不在乎。或许她只看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姑娘,看到一个窘迫至极、又冻得措手的孩子。从伙计手里得了药材钱,红衣仙人神之子想也不想就上前堂来:“坐椅子上歇着吧,老先生去给李刺史看诊,回来还要些时候。脸色这般不好,我去倒点水,暖和暖和身子先。” 木棠昨夜愚昧、方才慌张、此刻又糊涂。她此刻仍有些醉着酒,腹内依旧空空,此刻但嗅着那暗红的衣袖上药渣苦气,见其缭绕浑如仙气飘飘;又听那声音慈悲温暖,好似娘亲的催眠曲,更使她昏昏欲睡;那佛像般深邃的面目,淡淡地还冲她在笑!十四岁的小姑娘听不进去文雀谆谆教导、更逆反卢镖头的耳光,可她遇见一个神仙——像母亲一样的神仙,轻而易举地,就这么被说服了。她在恩济药庄的椅子上坐了会儿时间,直到四肢逐渐暖和,直到头脑逐渐清醒,直到呼吸逐渐平缓。四下里已寻不见临凡那一袭红衣,可是拿在左手里是沉甸甸的钱袋:铜板上还粘着尘灰和药草碎屑;捧在右手则是满满的红茶,茶水还烫口呢! 她几乎立时便认定:神仙是真实存在的;她接着坚信:自己绝不会这么简单的死掉。于是就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她向前一步,厄运就后退一步。日夜畏惧的、真的不过是点小毛病而已。 “就是雀目。”郎中好容易回到药庄,先放了药盒又柜后摇椅,连脉都懒得把,偷偷还又打个哈欠,“晚上不易视物,就是点油灯做活久了,累着了眼睛。红枣、核桃、肝脏、鸡蛋,家里有门路的话就找这些补物来吃。要没那么方便,少做些活计,日落而息,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少吃辛、多养着,别着了风损到脏腑便好。” “是、真的?”她到底一愣,竟好像不敢相信,“所以、先生、这么说,我不会死掉?还可以……我连药都不用吃,就可以好好活下去?” 老郎中啐一口,又直挥手: “小女娃娃,不嫌晦气!赶紧回家去将歇!大中午了……我也要寻个午觉……” 积云散了,出门时候,天气豁然晴朗。这十四五岁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丫头,心中阴燃着的欲望也就此彻底被煽动起来了。她怎么可能不昏了头呢?她觉得自己不会死,她就真的身康体健;她相信自己无所不能,自然就能成为英雄!她已经是英雄!所以再没有什么好怕,没有什么需要顾忌。就算卢道跟踪尾随最终跳出来不知要做些什么,她也不要害怕——可不是接着就有童大哥及时赶来?童大哥数落她独自离开,她也不再心怀有愧——毕竟听她说起还钱谢恩,他倒要更加兴奋哩! “九原这样天下大同!又是赤脚学堂又是无名侠女,好义气!” “就像红拂女、和虬髯客!”木棠立刻应道,“也是卫国公呢!” “那你知道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先生要睡午觉,我一时得意忘形……” 她这回甚至没有懊丧,立刻径直去问还在上下忙活的小伙计。“赵家婶娘住在……”他忽而看见木棠身后童昌琳那亲事府服色,立刻又连连摇头,“我哪里知道,不熟。” 这欲言又止的态度令童昌琳大为不满——九原人如何好赖不分,竟将殿下及整个亲事府当作洪水猛兽?木棠却神采飞扬,简直没有比这更开心的时候。她甚至立刻就提出,要来药庄帮忙:“你东家受李刺史看重,前线和军营里乃至整个九原郡的受伤病痛,接下来肯定有的忙。我打白工,每天早上来,到中午。不要吃,也不要住。” 小伙计看她的模样,好像看见了一个满口胡言的傻子。 “我、方才受了恩德。更该做些什么,传达、赵夫子的好意,不是么?” 果如她所料,在这九原郡内,赵夫子可比什么符令权位好用得多!甚至那小伙计,几乎立刻就变成她自己人。果真是时来运转、所向披靡!不仅又有立下大功的契机近在咫尺,那神鬼争议,更是再也不成问题!“我……什么都没明白。”从药庄出来,童昌琳回头看看,又朝她看看,“不回客栈……你还要去哪里?” “去赤脚学堂。”木棠理所当然道,“上午、去药庄。下午,去学堂。都是学习,哪边都不落下。” “我还是……我还是不明白。” “他说‘赵家婶娘’。”木棠言笑盈盈道,“‘赵家’。而且,一看到你这位亲事,立刻就不肯多说了。昨天,庆功宴上,你们说起赵夫子。说赵夫子就是曾经的‘竟元五贤’,后来被流配到此、前阵子又被赦免的赵茂老大人。荣王府就是他曾经的府邸,他曾经是、是殿下的老师。” “……你是说,那位‘红拂女’是……” “你们不是还说,他一直想见见昔日恩师。赵老大人却一封信不回、闭门不见,甚至周边邻里看见亲事府来人都要帮着一起赶人吗?”她点头笑道,“是不是就是、方才那伙计的样子?” “赵家……郡夫人,早就亡故。在赵老大人流配之前。” 童昌琳这么说,木棠却毫不在意。不是妻子,那便是姊妹,或者续弦,总之是相熟的。再者说,她也实在该亲历亲为去做些什么。前几日小掌柜的去军营里帮忙,临行前多番喊了她,可她针线活儿不通、力气又不够,如今还病怏怏的、眼睛又不好使,实在百无一用,只能添乱。但她可以去药堂,她识得几个字、洗药煮药也不在话下,说不定还能自学成才用在自己个儿身上呢!想想看,会读书认字、还会治病救人的李家女儿!或许她能够换一个名字,或许换回自己的名字。她早就不再是奴籍,自然大可变得更了不起一些。就像赵家。赵家婶娘不是神仙,但赵夫子已经快要成为神仙。就算是被流配的犯官,他依然备受景仰——还有比这个更鼓舞人心的吗?那些成了仙的凡人或许不是真的,但那些口口相传的信仰是真的。他们的努力是真的,功绩更是真的,而这些,木棠这个小小凡人,应当也做得到。 —————————————————————————————— 她做不到。 —————————————————————————————— 九原、丰州。好一泓清冽秋水,看着碧波荡漾、波光粼粼,似乎众志成城、世道大同,只一眼就肃然起敬,再一眼必然心向往之。人人交口称赞,道是成神成圣的风水宝地!谁又记得,今秋不曾下雨落雪,所谓甘泉镜湖,转瞬便是昨日黄花、海市蜃楼。湖边的树死去了,树根边落叶尚来不及腐烂。向上看依然有春光灿烂,谁相信眼下已近冬日,谁又能听见周遭苟延残喘? 木棠看见自己正陷在泥里。整个丰州,早就成了一滩巨大的沼泽。风不吹,人不动,它就静静蛰伏;但凡鸟儿多叫两声,没声息的,它就要吞没高山、颠倒云彩。而这一切,眼下已经在悄然进行——从荣王殿下接管右威卫的昨夜起;从兰县令算清了辎重结余又盯紧了军需用度的今儿中午起;或许能更早些,从右卫抵达州府算起;甚至从火拔支毕犯上作乱算起;从卫国公马革裹尸算起。丰州早就死了。场面上热烈激舞、扮演着仁义礼智信的只是一张皮。木棠很快知道这一点,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一点,甚至包括火拔支毕。 九原百姓已经知道这一点,比任何人都早。是他们撑起了舞狮的那张皮,所以当谎言被拆穿时,他们自然散去得无比容易。县衙的新规敲锣打鼓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知道自家后院不会再挑入一担担鱼虾蔬果,西城门更不会再走入一辆辆载满被服炭火的马车。而横亘在他们面前,是几乎整个漫长的冬天。 这天早上,木棠出门时是五更天,青柳客栈不声不响,死寂犹如坟茔;中午回来帮工做饭,日已高升,东卧房和灶膛照旧黑灯瞎火关着门;等晚上再回来,小掌柜早先带回的干粮——冻鱼和熏鱼干,仔仔细细都排在地窖里。老板娘全家大小齐上阵,要盘点清楚库存,想尽办法精打细算。木棠站在正堂门后举着自己那小烛台,忽而就耐不住地厌烦: “不会有那么久。”她轻轻喃喃,“如果有雪,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如果冬天冷,战线拖长,州府肯定会开粮仓。学堂这几天的午饭已经是县衙在接济。去军队里帮工,不是也有酬劳,还能管饭?” 主家各自忙着,没有人来应。甚至连木棠也生出些恍惚,好像又回到长安的每个十月,回到哆哆嗦嗦数日子、斤斤计较仅剩活头的从前。她那时候想,世界上最好再也不要有冬天。可如今她是自己汲汲营营、奔到大梁最严峻的寒冬里来。甚至一来就见到有人披麻戴孝,得知小掌柜那位准岳父已经死在了十月开初。这是个噩兆,准备自诩神明的小姑娘立刻翻出钱袋,每晚多加了一百二十钱,换了烧炕的上房去住。可她却反倒愈发睡不好觉。就在这一晚,小掌柜的情人为守父孝,退了刺史府借住来此,后来就从成家说到立业,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不知何时打定主意,想趁还能出城帮工,和情人南下去做点生意。顾婶却自然暴跳如雷。东卧房里其后吵了近乎一整宿。木棠裹着被子跳下热炕,倚门去居然还想听个仔细。 童昌琳自然也没得睡,还瞧见她的影子,想当场便带她回刺史府去住。“升斗小民,人心凉薄。”木棠看不见,但猜想他绝对是打了个哈欠,“右威卫无能,竟然眷恋;殿下殚精竭虑,他们却立刻要作鸟兽散。为这些人,当真是不值。” 可张公子说,这世间的道理,向来不是非黑即白。无能的州府或许是无为而治的州府,无能的皇帝或许是大智若愚的皇帝,无能的军队,或许是相安无事的军队?木棠哪里知道。她只晓得打仗不太好;可真到了太平盛世,青柳客栈便会门庭若市吗?会不会小掌柜的还是想要离开?顾婶想念从前右威卫独当一面的日子,或许其实是想念从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好时候? 那哪里是什么好时候。燕贼侵扰,右威卫无能,牧业不兴,多少孩子甚至没了父母,挤挤攘攘只能将就在赤脚学堂破落宅院。得过且过惯了,谁愿意刮骨疗毒,拼一个一劳永逸的以后? 童昌琳暗笑一句愚蠢短视。可木棠自己岂非也是这般愚蠢短视?所以她反倒更不想离开。何况,怎么说这里有一位母亲,有一位不舍得让儿子离开自己的母亲。她连那些吵架都听不倦,怎么舍得离开?“你如果不喜欢。”她这样对童昌琳说,“会鼎力支持的,对街就有。恩济药庄可盼着打起来赚大钱;也盼着仗打完了,门口的胭脂铺子能重新开张。我现在也在那边帮工。趋炎附势……我也有。” “你不一样。” “我也是平头百姓。大家有的恐惧,我也都有。大家会做的糊涂事儿,我也会做——那其实算不得糊涂事。尽管我也不希望大家这样。” 童昌琳却重复一遍:“你不一样。” 或许吧,或许木棠要更加急功近利、会更加自以为是。她甚至觉得如今药庄就得收拾准备起来,最好多多囤了药材,以备不虞。小伙计才不把她那胡话放在心上,甚至觉得赵家姨娘不来最好,省得每次都拿走多于卖药的一大笔钱。木棠直到这才知道,这所谓恩济药庄,居然最初也是赵茂一手开办起来的赵家药庄。老大人颠沛流离大半身,渡人渡己,后来身子骨挺不住,转手这才送了人。小伙计为此生出很多不满,总觉得既是赵家自己的药庄,甚至根本就不该支给赵家姨娘买药钱。明面上却侍奉东家勤谨,等着这药铺子最终传到自己手上呢!甚至这么些天了,私下也仍然不肯将赵家姨娘请来: “人家要是又见了官家登门,回头找到东家,东家找到我……我可不想被撵出去,做冻死骨头。” 十月二十,九原主街上,一大清早却就添了这冻死骨头。木棠慌里慌张,赶忙往药庄里去喊人,老郎中舒舒服服躺在柜台后头,只管抻脖子一看,连屁股都懒得挪动。“许家的疯子,总算是死了……”他这样喃喃着,好像很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小伙计在后院里又跟着笑: “定是这几日县衙送饭,少了他的白食!” 最后连来收拾的衙役都嘻嘻哈哈,一席铺盖卷了就走。天底下这人活着就是精打细算紧赶慢赶的苦,到死了,却就是这么轻描淡写不值钱的事儿。就像曾经右威卫有名逃兵,抢不来口粮,死在骷髅山上。今日这许家的疯子因右威卫不得倒卖军需,找不到“神仙饭”,也会简简单单、堂而皇之饿死在大街上。他不是这个冬天第一个死去的丰州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全城赤脚学堂里跑掉的五六名夫子,据说就有人折在半道上;还有十来岁的孩子互生情愫,贪玩厌学连着几天背不出新学的《礼记》,最终双双被夫子赶出了学堂。 “等战事结束,那还有你们空坐学堂摇头念经的好时候!虚度光阴、浪费口粮,不如就学那许疯子,饿死在外头!” 甭管夫子所言是关心还是恐吓,是夸大其词还是煞有其事。木棠都已经恶心透了。她回到青柳客栈去,一整天水米未进,缩在暖炕上依旧一阵阵打着冷颤。童昌琳说要为她寻郎中,可隔街的老郎中,是不会给除了刺史府以外的其他地方看诊的;而她木棠和九原无数的躯体一样,生老病死由天,又凭什么横加干扰,为什么不肯认命呢? “不去找那老家伙。”童昌琳急红了一双胖耳朵,“你是救了夏州的人,你是救了长公主的人,无论什么,你当得起。” 他离开了。 缩在被子里,木棠迷迷糊糊,终于又一次梦见了母亲。 —————————————————————————————— 她从长夜里醒来,天光已然大亮了,否则她看不清坐在一旁那红衣妇人的模样。她却觉得自己仍然在做梦,否则不该看见这样笑眯眯的神仙。可赵家婶娘的确坐在她床头,身后,还立着童昌琳。 “他说,你得了心病。” “殿下也是……” 她没能挣扎起来,又被按倒回去。 “殿下没有心病,赵茂手里也没有处方。你的心病,我却可以试上一试。” 赵家姨娘这么说,可木棠还是要讲。燕贼虎视眈眈,意欲推倒了‘赵夫子’这尊大神,毁了九原主心骨。戚晋三番四次去信,操心得夜不成寐——不仅为赵老大人,更为大梁。可赵家姨娘却说,眼下这般,才是最好的。声量款款,说的却是不容置辩的道理:“否则,袒护犯官、结交乡官,哪一桩,对殿下,都是雪上加霜。你是王府的丫鬟,你应当懂得这些。” 可木棠非说她如今不是“王府的奴婢丫鬟”,偏在这等细枝末节较真。赵家姨娘于是更有理由来回绝: “既然如此,赵茂与你素昧平生。他是生是死,又与你有何干系?” 自然有干系,有大干系!赵茂,前任御史大夫,竟元五贤,何等贤明,曾经迎恕宗回朝无谓声名,怒斥先帝爷昏聩无惧生死,当殿拔剑刺杀杨珣无问成败。如此至忠至贤之臣,却难道舍生取义,就要命丧燕贼手中? 身为梁人,她怎么能够同意。 对面忽而,就忍俊不禁: “傻孩子。”赵家姨娘扶她坐起来,又拍拍她骨瘦如柴的小手,将童昌琳才煎好的药碗暖暖和和贴在她手心里,“你这样的年轻人,生命再可贵没有。可等到人老了,风烛残年,早就油尽灯枯,又有什么放不下呢?”她说着摇头,已是面有戚色,“自上月中了风,卧床不起。八十多岁的老头子了,本挺不过这遭。生死乃天命定数,对他而言,能走得舒坦些,便算是喜丧。” 可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鳏居的父亲死了,无人理睬的疯子死了,背井离乡的教书先生死了,无家可归孩子或许也将死去。可才洗刷了冤屈的贤良、才开赦了罪名的重臣、举世瞩目的英雄、备受敬仰的神仙怎能也这样,不声不响,就消失在某个寻常冬日里,像落地的一片雪,像腾空去的一缕烟? “别再说什么‘英雄’,更别提‘神仙’。来来去去这样唠叨,我都替他听得头痛!迎恕宗回朝,那算什么功绩?运气好,赌赢了而已。而且别看他现在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出,从前也有风流时候,甚至骗了好人家姑娘呢!风里来雨里去没学着本事手段,后来光省心省力做了个冥顽不化的老顽固,竟然反倒有人歌功颂德,说什么‘百世流芳’。当殿行凶,真的刺死了国舅么?莽莽撞撞,除了害了自己,害了家人,还有何益处?风流客、糊涂鬼、死心眼和臭赌徒——这些才是他。当不起尊敬,他值得可怜。” 糊涂鬼、死心眼、臭赌徒——这也是木棠,所以她不可置信: “……英雄、神仙……也值得可怜?” 赵家姨娘便又笑了: “要非说是英雄,这天下认真生活的,人人都是英雄。活在俗世间,又何必非要选个活神仙?” 这论调新鲜!竟让木棠忙不迭要向前探。难不成,所有人都能算独一无二,人人都值得推崇敬仰?就像帮忙送饭的顾婶,像照顾她的韩镖师和童大哥……甚至像她自己?!庆功宴上,是不是那些亲事们交口称赞,曾唤她为英雄? “你认为,”赵姨娘反问她,“什么样的人物,当被称作是英雄?” 木棠早就琢磨过这个问题,此番回答得不假思索,且坚信天衣无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天下皆不愿而挺身而出的;不惧苦难,能经受住常人不能忍受之苦的;能行常人不能行之事,造下不世之功的。这些,当是英雄。” 赵姨娘却笑道: “若如此,我希望天下无英雄。” 那不过是恐惧之下的苟延残喘,是痛苦之中的自欺欺人,是一文不值的浮名虚利,是遥不可及的奇闻轶事。怎么能够这样狠心、怎么能够这样糊涂,命之为“英雄”。木棠怔怔然听着,腹中长篇大论全数便泡软泡散了。那些酸水还反出眼睛,令她的视野一片模糊。 “就像你这孩子。明明素不相识,明明知道在做无用功,却天天早起来药庄寻我,想救我相公性命,这样的‘英雄之举’,我不愿意见到。如若我是你的母亲,我更当深恶痛绝。” “那不是英雄。”木棠老老实实承认,“我是为了,为了自己,为了帮忙,为了问心无愧。这是自私。” “自私,”赵姨娘依旧要笑,“那是再好不过的天性。自私,很好。” 顾婶自私,不肯放儿子离开;小掌柜自私,要往南方寻条生路;老郎中自私,世间疾苦不闻不问;小伙计自私,成日算计还没落到自己手中哪怕一分一厘;逃走的先生自私,拖家带口要远离硝烟战火;两厢情愿的孩子自私,只想青春年华一时欢愉。所有这些童昌琳嗤之以鼻的自私,却在赵家姨娘面前,毫无理由地统统开赦了。她说: “人要活下去,就当自私自利。” 她说: “只要不损伤了别人利益,区区自私,岂能算罪孽?” 她说: “我倒、宁肯这世间多些你这般的自私,少些你认为的英雄。” 她说: “人人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用去为别人牺牲什么,那才是真正海晏河清,真正、大同盛世。” —————————————————————————————— 可振聋发聩这些一字一句,统统都不重要。真正说服了木棠的,是喝了药之后,迷迷糊糊赖在赵姨娘身畔睡过的一觉。她是那样的美,不同于顾婶,说话总是柔声细气,面上总是带着温暖笑意,尤其是落在木棠身上的眼神,似有千言万语,总像一位母亲。嗅着她身上的药渣苦气,在她身畔被她这么拍背哄着,木棠便也什么都不愿想了。她舒舒坦坦,也只念起娘亲。她的娘亲该算是英雄,小掌柜的娘也是英雄,赵家孩儿的娘是英雄,旁人的娘也都是英雄。母亲是英雄,那父亲也是英雄,做孩子的也是英雄。活着,本来就是英雄。 她想做英雄。她想做像娘一样的英雄,想做能让天下的父母子女认真生活的英雄,想要家人不离分,路无冻死骨,想要天下无寒士,想要孩子有书读。治国齐家,她做不到,可她相信,她相信有人能够做到。 她想要站在他身边,即使不做英雄。 午后日头最盛的时候,木棠醒来、而后看清。她看清人间的无数可能,看清人间的信仰,看清她的世界,也看清她自己。她随后在大战前夕的风雨飘摇中站定,不再畏惧、更不再盲从;她甚至不去在意那个愈传愈凶的谣言,关于荣王殿下和他这几日出入相随的神秘婢女。即便她去过一回刺史府,帮年龄相仿的年轻姑娘送谢礼交在亲事手上。正如她听闻小掌柜的恋人也曾受他恩惠,却只管将熏鱼干下饭、大快朵颐。后来药庄当真渐渐忙活起来,学堂气氛也日渐肃穆。好像所有人都知道,火拔支毕即将露出头来,他们终将迎来一场恶战。只有木棠不急不换,木棠从来安之若素。 她已经拥有,自己的英雄。 第45章 不入西州别闻歌 一年孝期已满,赤甲之下,秦秉正却仍旧服白。直到报仇雪恨,直到亲手割下火拔支毕的首级……他曾经如此对弟弟、对母亲发誓。母亲却道: “你不必这样做。” 信国夫人神色冷淡、语气无奈,似乎认定他在异想天开。于是秦秉正很快离开京城,去往边关的路却并没有记忆中那般遥远,阔别已久的九原竟比故土使他觉得亲切。翊府中郎将赵东等着他,没有一句废话,只问:“怎么打?”秦秉正便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松活了,好似有许多使不完的力气从各处涌出来。提枪跃马,逆风而立,他想自己或许有了些生父当年的风范。他甚至以为这样很好——没有了父亲的耳提面命,没有了军法的重重束缚。卫国公的爵位,很快他将会亲手挣回来。可是、可是…… 太多的可是! 可是兵部吝啬,军费一压再压;可是百姓愚蛮,帮工锱铢必较;可是手下怯懦,各个临阵脱逃;可是敌将奸诈,行踪难以捉摸。他想扭舵回船,右威卫哪里还听他号令。为什么会向州民倒卖军需,为什么会和孙固沆瀣一气,为什么有人杀良冒功,又为什么有人私自动兵?他不知道,他焦头烂额,他怒火中烧,他却更加力不从心,更加茫然无措。火拔支毕输了,却是输在苏钦手中;荣王来了,又要骑到他头上去。“代行军大总管”变成“真行军大总管”,拿着圣旨一脚踏进他乱成一锅的大营,挥手先砍了他中郎将的脑袋。想想那日的戚晋,多威风、多英武!赵东甚至提醒他准备好将印虎符。可人呢?一转身就回了刺史府,竟好似完全不在乎他这一亩三分地;或者存心要等他出丑。其后三日,秦秉正亲率中军出战十三次,西受降城次次坚守不出,到最后甚至绑了城内梁人来威慑。那夜荣王邀约传来时,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他实则是松了口气的。 军权全然让出之时,他又曾作何感想? 大太阳依旧晒着,秦秉正端坐中军幕府,“有仇必报”这四字已思考到第七日中午。这右威卫大营借了汉时旧址,原选在狼山峡谷,最是荒凉地界,距离九原郡快马也要跑上一个时辰。他不曾想荣王当真会抛下昔日看山玩水形影不离的奴籍情人不顾,拿着他的将印虎符一头扎进来,真恬不知耻代他做了右威卫大将军;还说什么“疏于操演”、“良莠不齐”,上任第一日,大刀阔斧就搞什么抽查检验,近五团千余众当即被发回原籍。剩余全军不再遵循五更起日落息的规则,跳荡队、奇兵队、驻队等轮番排演操练;角抵、手搏、骑射札甲木畜等随时进行;荣王亲自视军。秦秉正耳闻着鼓声角声钲声声声不休,眼见着全新的弓弩刀矟毡帽被服不断送来,忽觉自己身在这激流湍急之中,却好似成了唯一一个无所事事的异数。似乎是梦中,四面议论纷纷,众军士各个用他母亲般冰冷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说他不过就是个跳荡小兵,说他年少轻狂,说他一无是处,说他不如早日回去袭爵,延续香火才是正途。即使此时此刻,日当正午,那些流言似乎也在他耳畔喧嚣不住。可但凡他睁开眼睛看看:如今右威卫上下除了他这“大将军”,还有人能得享交头接耳的空闲? 披挂整齐,他出门去,却不上马。东校场内有名小兵射飞了箭矢,他凑巧路过,一脚将其踢出,正正扎在木人咽喉,透甲入、破甲出——这或许是他今日、甚至日后,唯一值得吹嘘的战绩。这么想着,属下的呼喝声他自也没心搭理了,去四面烽燧巡视一圈的兴致也立时化为乌有。或许他还可以回九原郡去,听父老乡亲又追忆起父亲,再受一点爱屋及乌的恩惠…… 还是罢了。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闲散了一会儿,他自己也不晓得走到了何处,忽而是见到东南角烽卒刘盛行色匆匆,正要往幕府去。“自九原方向,来了名女子。”见了自家将军,刘盛忙见礼回禀,“自称荣王府奴婢,道有密信一封,着急求见殿下。手中持有亲事府鱼符。属下不敢擅专,才要去向殿下一问究竟。” 荣王府奴婢?秦秉正这些日子岂非已经听了太多荣王与某位荣王府奴婢的龃龉?肖小六跟踪荆风不成反为其所伤的那夜,不也曾道荣王行色匆匆前往青柳客栈,似乎只为见一名小小奴婢?“是近来贴身相随荣王的那人?”烽卒哪里识得,只道不知,“腰间,可拴了一只草牛?” 这便是了。多半那密信也就是个托词,不过分别太久,春闺落寞,要来探探情郎。蔡筑才为情而死,他荣王殿下却得以如此快活么?甚至、连秦秉正自己…… 他曾经,是有名未婚妻的。 那已是十年前的往事。他与同在太学的吴惑言志同道合引为好友,又对其小妹一见钟情,私定下婚约。正是壮志未酬、志得意满!谁想青天白日,好好的人在街上走着,竟能被杨狗一时兴起就掳了去。吴家本自不易,父亲早亡,族亲吃了绝户,吴惑言孤身带妹妹上京,曾卯足了劲要力争功名。可小妹一朝羞愤而死,功名,好像全然就没了意义。杨珣十条罪状,件件是秦秉正帮忙整理。登闻鼓还没来得及响到御前,却连吴惑言自己都没声没息丢了命。彼时刘深的父亲任太学博士,正是吴惑言亲师。他也曾呈请大理寺追查到底,反被诬陷贪污渎职,要不是收拾铺盖溜得快,几乎也要搭上性命。事情越闹越大,孙夷被贬夏州,钱遵全家流放关外,朝中数位大员接连折损,一时朝野震动,人人自危。反倒是那罪魁祸首,因有皇长子戚晋替其辩白,竟然安然无恙,平白竟又做了十年国舅!如今就算后者认罪伏诛,吴家兄妹的血债,哪够偿还。 “自作……自受。” “将军。”眼瞧他渐渐攥拳咬牙、目眦尽裂,刘盛心中连连大呼不妙。叫一声不应,他忙不迭低头就要走。可是已经太迟。秦秉正发号施令,计谋用的是欲擒故纵、目的依旧是害人性命。可这人不是敌军,他们不在战场。他要杀死,那名来通风报信的奴婢: “放她进大营、不,指点她,将大营口令告知,请君入瓮。只要她踏过拒马一步,就地擒了。知会赵东,让他亲自看住,不许走脱。等我处置。另外,再去请几人来。” 轻声安顿罢,他接着脚不沾地、很快在北面拨给右卫使用的校场上找到荣王身影。右卫将军时丰站在旁侧,他二人似乎又在商讨什么以右卫将帅操演右威卫士卒的歪理——难道要从头至尾,彻底将他秦家军换个干净?!秦秉正心下大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偏知会了一旁折冲府卫士前去代为奏报。如此小事,时丰看来兴致乏缺,却随口应了最关键的一句:“女子入营,一律当斩。”身侧戚晋闻言侧目,似乎有所察觉;于是身后那悄无声息的影子,兔起鹘落般,在天幕下晃个影,只一瞬便不见。就像昔年兴明宫武场内,怎么也摸不到的那寸衣角又在眼前盘桓。曾经十岁的荆风连挫兄弟二人,给了秦家好大难堪。此仇也该报在今日。今日,纵他如何迅捷如电,任他如何身手不凡,一切却已经太迟—— 右威卫将军董博孺、折冲府几位郎将、以及翊府法曹此刻已身在幕府,要好好审审那混入大营的奸细;而后,不出意外,还会捉到前来救人的“亲事典军”。一名情人,一位亲信,他倒要看看荣王殿下是要铁面无私、秉公执法;还是巧舌如簧、自毁长城? 无论哪样,他都已经胜利。 —————————————————————————————— “我居然还以为,边关前线能够很好玩。” 一屁股瘫倒在地,小之第无数次玩弄起原本拴在腰间的草牛。这小玩意点了两粒眼睛,分明是草编的,却居然活灵活现。荆哥哥曾经用这玩意讨姐姐的好,离开夏州前,姐姐又将其交到她的手里,聊作安慰。如今姐姐也入了九原郡,俩人的境遇却好像颠倒了个——如今是她木棠无所事事还能有亲事贴身陪同啦,小之自己呢,莫名其妙、被踢去做什么“洒扫丫鬟”?还是她亲亲表兄的主意! “哞哞哞!坏牛!谁拿谁倒霉,每天做不完的工!” 戚晋可不是嘴上说说。第一晚从郊外回来,当她抱怨起骑马劳累时这家伙可是直接把人小表妹扔马厩里让去刷马的。月黑风高,小之这会骑射的都险些被马匹踹上一脚;跌脏了衣服让她自己去浣衣,好家伙,衣裙挂着水就搭在盆沿,一晚上统统都冻上了冰;砍柴不知道用斧子,揪着烧灶的小枝一个枝桠一个枝桠地掰。磨洋工花样百出,偏学习也不肯用心:分明出城勘探带了她随行,诸参军问答推演时也许她在旁奉笔磨墨,她却居然还以为自己表兄在无所事事? “哪家大帅是你这么当的!不入军营、不上前线,不知所谓、不务正业!” “没见你瘦多少。”她那亲亲表兄头也不抬,接着颁发新的指令,“去厨房,从今以后,由你下厨。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如今自己送上门来,住在我这矮檐下就乖乖低头,少想偷奸耍滑的把戏。让小邵看住了,不许留情。” 这事换在文雀那儿,却就是另一番说法了;小祖宗这些年离家出走的手艺日臻纯熟,下一次在走动i跟着难道能自己讨生活?眼下厨房就算烧了一回两回,总也比将来饿肚子要强。再说,吃苦受累可不止她一个——曹文雀虽被荣王专门叮嘱,大可看书偷懒,就是不许帮小公主的忙;但这几天花样百出的“美味佳肴”可是一样都躲不过。面对这黑乎乎发着腥臭的“鱼饼”,据说殿下和亲事典军吃得那叫一个满不在乎。文雀却实在欲哭无泪。同样都是初次下厨,小公主怎么就和弥湘天上地下怎相差这么辽阔! 所以她觉得,自己自然是有必要讨一些补偿的。 “这个牛?你喜欢啊?” “典军老爷编的……不是,您不是嫌它不详吗?正好赏给奴婢?” “还说呢!”小之捂脸滚过一圈,又拍地又踢腿,连哭带嚎,“表兄都去军营了!他去那么好玩的地方就不带我!!不带我就不带我,该做的事儿一件不少做!!” 她嚎着嚎着又支起身子,拿那泪汪汪的大眼睛直冲小邵眨巴: “邵哥哥,你看见的!我这几天进步好大了!院子要扫,我扫干净了吧!早上要做饭,我做的饼总是能吃了吧!昨晚上还帮兰县令整理用工登记,我也没出错吧!欸甚至!昨天我洗的衣服我都知道挂起来了!衣服厚我没力气,一个人拧不了那么干,晾几天,总就好了嘛。邵哥哥!” 小邵一边左顾右盼,一边以肉眼不可察的速度向后直退。 “邵哥哥!今天没活了!又是正午,我饿了!你就放我出去,我找姐姐吃个饭,我这几天都快瘦成干儿了。你不疼我,你们统统都不疼我,我找我姐姐去。姐姐还给表兄抓药来着,啊!是不是还没给表兄送去,是不根本没喝?” “好像是……” “哈!玩忽渎职!这下犯在我手里吧!”小之说到这儿,忽而一跃而起,甚至一扫连日来的颓唐丧气,又是一副让全体亲事想要哭爹喊娘的机灵劲儿,草牛“啪”地就被她丢到地上。文雀眼疾手快,捡了又要问恩典。小之可和小邵你来我往地缠上话头,管不了她啦! “而且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故意的!”得意洋洋地,这丫头觉得自己还有把柄攥在手里,“荆哥哥是故意的,你们都知道!他故意让童小琳去保护姐姐,童小琳那家伙最没分寸感,最爱胡来了!快二十岁了一天傻乐呵,你们办庆功宴那天我就看见了,他和姐姐挨得好近好近……啊!是不是也是你们调教的?你们一个个,故意让我表兄吃醋,让他生气,害他一天天的,就知道攥那个破石头!姐姐在清水河捡的那什么破石头!要不他就来报复在我身上,不给我好日子过。你们要对无辜受累的本公主负责!” “祖宗!”小邵连连摆手求饶,“和卑职真没关系!荆典军怎么想,卑职又怎么知道……” “欲盖弥彰!等表兄回来我就告诉他,是你们合起伙来,要拆散他和姐姐。一肚子坏水!呸!你现在就放我离开!” 啊,纵然不用时刻在近旁伺候,依然免不了被吵得脑仁疼啊……文雀拍拍脑袋,又想木棠还在身边了。就在这当口——就在她还没有想出法子劝阻,小祖宗却已经推开亲事要往出去跑的当口——守在院外的另一名亲事举着封信冲进来。这留了胡子的“鲁叔公”避得及时,是没撞着了主子,倒是把自己摔个狗啃泥。那封信呢,自然也是被小之一伸手就抢了去。 “属下是想找小邵打个商量……殿下您怎么、怎么说拆就拆!” “主子!”文雀跟着也急,“亲事府的要件,您不好这么……” “嘘——” 一时间,风静了,周遭三人也都没声了,或许是人人都看见小公主那圆眼睛正颤抖着上上下下、一目十行,一双新月眉更是立时绷紧。肃穆了面色,她似乎看起来当真有些国姓公主的威势与派头,她甚至接着毫不犹豫,立刻就开始发派任务了: “亲事府是不是之前去过赵茂家好几次,知道怎么走?” “卑职去过。”“鲁叔公”立刻就应。 “那你去,不要打草惊蛇,先、望个风,看看他家有没有异动,有没有奸细、有没有燕贼,有没有坏人。” “难道赵老大人……”文雀不免惊道。小之倒是翘唇一笑,满不在乎似的: “他家邻居觉得不妥,给表兄写的信。或许有刺客已经去了,或许已经得手,或许还在路上。你们之前都说,燕人想要他的命,表兄不许,不是么?” 她接着转向小邵:“你去找兰县令,借点人手帮忙。或许需要更严格的戒严,如果燕贼真来了,可不能轻易放走。文雀你去和姐姐说一声,要她自己小心。我呢。” 将信封了收好,她马上大踏步又要往外逃: “护送密信,本公主,当然责无旁贷!” 小邵向后一个滑步,立刻就截住她去路;“鲁叔公”速度更快,连院门都给她锁上;文雀一手捏着草牛,只来得及揪住她衣角: “女子不得擅入军营,违令者斩!” “我这不是擅入!”小之理所当然道,“军机要件!八百里加急!而且我是公主,视察大营,有何不可?” “出了荣王府没人知道您是公主!”文雀急声道,“宣清长公主已经在京城失踪,您现在是殿下身畔的奴婢。谁会认得您!” “那我知道。”小之一眨眼,就嫣然一笑,“我们去找、姐姐去。” —————————————————————————————— 不过是几天没见,小丫头好像忽而就灰头土脸,活像又在火光一片的朔方刺史府进出了好几个来回。她一个人跑过来,后面才跟着王府亲事,连童昌琳刚回头时候都被吓一大跳。 “这些小事……不对,是大事,我回头再跟你慢慢抱怨。”小之拉了她,回头又甩个冷眼,“童小琳,嘁。外头守着去,离我姐姐远点!” 右厢房杂物间里,小伙计已经第三次探出脑袋。木棠知道他即将拿出未来主人翁的派头来赶人了,只能连声劝着,要哄这位不知为何又犯了脾气的小祖宗乖乖回去。可她接下来一开口,几乎每一句,都要唬得木棠呼吸骤停: “我找你,是因为赵茂快死了。或许已经死了。说不准。 “嗯,应该是燕人捣的鬼吧,我猜的。说不定、会趁机打进城来? “不过你放心啦。邵哥哥已经去找兰县令了,正好一起,要是他姐夫没事的话,一会儿会传话的。 “不过我觉得这消息还是得让表兄知道,文雀先去军营那头送信去了。” 小伙计开始还大开了门捋袖子要杀出来,到后来直接缩回阴影里还锁了门了。木棠欲言又止半晌,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赵老大人……燕贼……不是,什么叫姐夫?” “兰县令的姐夫呀。”小之道,“赵茂。这个不重要,现在恐怕就有燕人在街上乱砍乱杀呢!我来保护你的,关门,先不出去,接着还要戒严呢。” “你刚说……文雀姐姐、出去了?” “嗯……她说我去不安全,然后这次她想当英雄嘛!” “那为什么没有亲事跟着?” “要知会兰县令,盯紧赵家,我身边又不能少人……” 不等她掐指头盘算完,木棠已转向童昌琳。此时离开当是擅离职守,叫魏亲事知道必定又得挨罚。童昌琳还是二话不说,出门上马就走,为此又惹得老郎中慢吞吞探身来看。后院,伙房外就有个神龛,供的居然不是赵夫子。木棠一时想起,连忙拉小之去看: “求你的、什么神都好,求求文雀姐姐!平安没事……” 她现在只这么一想,简直就要浑身发抖: 女子……擅入军营…… 会掉脑袋。 文雀现在身体力行地领会了什么叫做军令如山。不,是即将领会。她被绑了手脚关在不知那处营帐中,堵了嘴,要叫也叫不出。当然她并没有大喊大叫的欲望,那实在丢人。虽然触犯军法这点已经足够她无颜再见胡姑姑,但说来奇怪。她居然并不后悔。烽燧指点了路,她自己决定要走进来。为了传递一封关乎到殿下乃至整个丰州的信,便是死也应该—— 不。那封信还没能送到殿下手上。所幸仍在她怀中揣着。捉她的将官很快离开,或许正是要去知会殿下,毕竟她拿着鲁叔公的鱼符——县衙的出入符借给了木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到时候,等殿下来了,再赴死,应当就了无遗憾了吧。 不。她仍旧忍不住要生气,气得要死!城中混了燕贼刺客!这样大事,他们怎能如此装聋作哑、反将她绑在此处!她在烽燧外简要讲过一遍,被捉时大喊大叫说得更清楚。可对面冷冷只道:“女子,不能入军营”——这又是谁定的破规矩!她被塞住了嘴,却露着鼻孔呢,一路进来净闻着男人们的臭汗气。他们还居然以为女子低人一等,进来就要人脑袋? 不是这么个道理。 她或许是被熏闭了气,接着发了一会儿怔,心下又自我驳斥: 是非军中之人,不得擅入军事重地。不当兵的男人也同样不许涉足。不过因为女人都当不得兵,当不得兵理所当然就该被拒之门外……可女子,又为何就当不得兵?反王莽有迟昭平,起义做皇帝有陈硕真,当朝后宫里不还藏着一个武艺高强的宜昭容? 寒风一吹,她忽地打个冷颤。脑中如遭重击一般,忽而好似看见了数月前、决定为弟替考的午荏。与此时此刻的她,同样的愤懑、同样的不平,有着同样扭曲的面目,跳动着同样躁动的一颗心。她违了军法,她违了律法,分明是如出一辙的恶行。曾经主子为人家辩解,说是错在刑律——若女子能光明正大自己去考状元,又何必辛辛苦苦,给自己那痴呆弟弟做嫁衣?文雀倒好,振振有词地,却一门心思认定错就是错,旁的一概不听——呵,好正确,好伟大!可是……可是也好无情。 胡姑姑若是知道,可会疾言厉色、骂她过犹不及? 到底刀不落在身上,是不会觉得痛的。可按军法来讲,这刀本就该落在她脖子上。如此百般辩解、死不悔改——胡姑姑若是知道,可会痛心疾首、骂她执迷不悟? 幕府外头,一阵是脚步声齐齐整整地去了,一阵又是喊杀声热热闹闹地起了。每一惊一乍,都唬得文雀要缩了脖头。这一下,敲掉她追名逐利的祈望;那一下,剥离她自欺欺人的迂腐;大片刀再晃个那么两下三下,她就变成就只晓得尖叫蹬腿的动物——就像母鸡。就此时此刻,冲上她脑海的全变成典军老爷的面庞,再勾勒一会儿自己在典军老爷面前鲜血四溅的场景。典军老爷砍掉过很多个脑袋,想来肯定是不怕的。但她怕,怕得要死。就像七月十七那晚的刺客……老天爷!可别是那无头冤魂当真缠上了她,要她以同样的方式抵命!可她明明去宝华寺求过,捐了一千钱香火,磕了十个响头呢!她明明已经求过福了,宝华寺向来灵验。那冤魂,一个罪人,凭什么、又为什么要抓住她不放…… 不该是这样,她求过佛,她不当死。 于是接着,兵幕一扯,所谓佛祖庇佑马上哐啷哐啷、扯着甲胄撞着剑,几步就站在她面前。是捉住她的那名将官,大方脸,络腮胡,似乎是什么中郎将,仅次于大将军和将军的大官。方才他说要去通报,这会儿却一个人回来。岂非意味着殿下不会来了,典军老爷也不会来。中郎将马上抽出剑,她一条命就没有了——甚至连信也没能送到!就在这样臭气熏天的腌臜地界!宝剑轰然铮鸣,她立刻闭紧眼睛,喉头只觉干涩,她忽而渴求一碗豆浆。化了麦芽糖,甜腻腻、热腾腾,还冒着豆腥气热豆浆。而后——漫长的一瞬过了。她甚至不曾觉察到自己手腕松了,脚腕也松了。还要那中郎将来碰她,又向门口一指: “现在,离开。” 文雀愣了愣,单看见自己腰间才系上的草牛掉在地上,怕是被方才一剑一起斩断。她附身将其拾起,指尖颤抖而冰凉,却如遭雷击般,将莫大的幸福感一路溢满心头。她尚且还没有死——哪里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管他什么军法刑法,天地良心,她此刻只能想着活命!她甚至恍恍惚惚,站在那里都动弹不得了。中郎将满不耐烦,扯了她就往外走。身后有甚么红衣的人影错身钻进去了,她竟也不曾注意。她只一头就扎出幕府外,仰头能看见晦暗不明的天,鼻腔中忽地灌满了凛冽寒风。她的头脑,跟着也骤然清醒: 那封信…… 就这么几步的距离,却是生与死的距离,咫尺便是天涯。离开那濒死的一瞬,哪怕是逃出仅仅一步,她也立刻从动物变回人,又从人变成曹文雀,变成昭和堂养出来的石头,变成认死理的糊涂鬼。糊涂鬼立刻又认定,还得去送信,哪怕军法处置,也当甘之如饴……糊涂鬼却来不及求情,更来不及逃跑。远方轰轰隆隆,好像滚滚雷霆向此压来。中郎将忙把她一推,她倒进对面另一营帐里,手中的草牛却掉在道中;再取已经来不及,有无数双皂靴,已经劈里啪啦踩过去。有争执声,似乎是方才那位中郎将出帐来,低声劝阻事情不该闹得太僵。右威卫将军、折冲府郎将、翊府法曹,列位将官俱已到齐,要看自家大将军扳回一城——用一名无辜之人的鲜血;再坐视荣王才夺取的兵权土崩瓦解,冷眼旁观整个初具规模的大军分崩离析。文雀哪晓得这些,她只觉得庆幸,因那兵幕底部空隙里,她旋即已看见了典军老爷的身影。 生与死、一线之遥。她躲在北面空帐,听见了南面幕府内、接下来所有混乱声音。 —————————————————————————————— 戚晋已看见那只草编的牛犊。荆风行在他身后,自然也不曾错过。他们谁都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很快、在他们进入营帐之后,亲事府会将此地团团包围。今时、今地,所有一切将会变成绝密。戚晋来时是行军大总管,离开时这头衔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更不许有任何质疑。为此,哪怕不止一人将付出性命。 列位将官让开两侧,秦秉正回过头来,赵东神色犹疑,戚晋握紧了手中石头,淡淡地,面上依旧有笑意: “时节非常,为防奸细作祟,本王还是亲自来一趟的好。” “殿下、英明。” 颔首搭礼,秦秉正掩下看见荆风同荣王一起出现的失落;也掩下愈发汹涌的复仇快意。他甚至舍得向旁一让,请荣王掀帘先进。身后赵东却再退几步,已不忍心看他一败涂地的定局—— 幕府之中,只捆了一人,一个女人,一个身着红衣的女人,一个在场众人统统识得的红衣女人: “赵家……姨娘?” 秦秉正自目瞪口呆,一旁几名郎将已跌脚慌了个不住,纷纷上前去要解开锁扣。到底赵茂在九原声名远播,连带他这实则未过门的妻子也做了“半个神仙”。这右威卫大营,赵兰氏别说来去自如,就是指点规训,下头也得战战兢兢无有不应的。更别提当下这节骨眼,李刺史刚在奸细一事上抓了右威卫把柄,兰县令炙手可热又大有取李通代之之意。作为兰敬德唯一的血亲,又有谁不想鞍前马后对她献个殷勤? “女子不入军营,算来该是各军约定俗成。《梁律疏议》里,其实并无此节罢。” 唯一不相干的时丰站在一旁,抚须轻笑。秦秉正赤红着面目,想也不想,飞也似地跟一句:“右威卫有。”俩折冲府郎将手忙脚乱正嘘寒问暖,将军董博儒默默地往后退去半步,还有那不知怎得坏了大事的赵东、此刻甚至寻不见人影!此情此景,如何不令他颜面扫地、暴跳如雷!尤其指指点点的,偏还是这右卫的将军! “无论身份、违者皆斩。右威卫军法,还用不着右卫来指点!” “不是什么死规矩吧。”就在他身后,云淡风轻的,又是荣王那该死声音,“本王记得。右威卫中,曾经就有人当众破过这规矩。不,两人,一对兄弟。人尽皆知,难道,独独右威卫的大将军,一无所知?” “那时候太早了。大将军的生父,秦疆也不过十来岁,才投入军营打拼。秦疆跳荡立功后随军回到老家附近,新妇就曾来军中探望。好像,就是在那之后,才有的秦大将军罢。”时丰接话笑道,“后来令尊不幸为国捐躯,令堂殉情。卫国公收养了自己唯一的侄子,一心戎马,也无心成家。直到右威卫成了秦家军,卫国公终于寻着了信国夫人,还热热闹闹,在胜州大营办过大宴呢。算来,彼时大将军应当已经记事,难道,也没有一点印象?”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作,自受。 后来营帐中有几声轻响,好似秋风落叶,漫不经心。文雀却想,该是秦秉正下属面前被揭穿所谓家丑,气急败坏间眼见便要夺枪拔剑;典军老爷大展身手,瞬息之间胜负便分。荣王甚至兴致乏缺,只管转向赵兰氏,问出那个文雀挂心许久、而他大致已猜出的问题: “您今日来,为何?” 密信还在文雀手里,写信人是街坊邻里,自称察觉到赵家有异,怀疑赵茂已被燕贼所害,才往常来叩门的荣王府求个真相。而赵兰氏此刻出现,一切已经不言自明。她随后也先出得幕府外,有一瞬身形不稳,幸有赵东候在一旁及时搀住。文雀还听见,他低声喊了句“伯母”。李代桃僵救了她的,果然就是赵茂这位未过门的妻子。同姓之人攀个亲戚不过寻常事,赵东原在燕然都护府麾下,自然早就相熟。 营帐内,后来又是戚晋那波澜不惊的声音响起来。文雀侧耳倾听,似乎这右威卫大将军终于被贬作了跳荡队正——只管五十名小兵,却尽管冲锋陷阵,可算合了他心意!文雀自觉得吐干净了一口恶气,甚至顾不得自己该当如何离开。所幸就在亲事府随荣王撤去后,竟是赵老二很快找上门来: “典军专门叮嘱,要我送你出大营,你换身衣服。” “汪镖师?”看清了他身后进帐来脱衣那人面目,文雀却吃了一惊,“你不是、你二人,当初不是不共戴天一般,打起架来竟像斗鸡!怎么如今倒……我记得你从前瞧不起军士,为此还和蒋良起过好大冲突!” “都是往事,切莫再提。”汪则虎递过甲胄来,连连摆手,“不打不相识。这姓赵的拍胸脯担保,报国立功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我又凭什么不能来。如今是右威卫麾下,不做镖师,要不然,今日倒还不好救你。平白多领甲胄,还得好一番手续呢!” 男人之间,多的是这样想不明白的兄弟。就像那李通和兰敬德,看着争权夺利,谁知实则竟然惺惺相惜呢。接了对方求救,李通随即派出全部人手将街道清空,甚至前往大营要还了所有帮工良民。前来接应的童昌琳和曹文雀混迹其中,却险些连西门都再进不去。 过了十道手续,劳烦了亲事典军魏奏,再踏入九原,时已黄昏。日光稀薄,阴云渐浓,眼前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众军肃穆,独狗儿的蹄声泠泠清脆,恍若无边死寂中,战鼓隐隐雷动。文雀仰头看去,就在她九死一生的今日,有名先贤作古归西。右手、左手,一家一户,接连打起白幡,在这白昼的最后一刻,在这黑夜驾临的瞬息,她仰面,眼睫沾染了些许凉意。 白幡招展,随风而上。是雪花,一点,又一滴。 今日十月廿三。 小雪节气。 第46章 狂风落尽深红色 一扇单人通行的小门,去了门槛,门楣上剩下些昔年桃符残迹,不染灰尘,却难免虫蛀雨洗。西门靠角落仔仔细细堆了些柴火,干草、麦秸秆、枯枝一样样捆了码好,斧子放倒在一旁,显然已许久未用。上无片瓦,黄昏这么些时候,飘扬小雪随落随化,已浅浅沾湿了一层。西南角厨房里才封了烟、起了火,锅灶台面干净到有些无趣,抬头不见灶王爷,挨墙根也只摆了一只碗、一双筷。一旁的水桶空了大半,看着倒还清澈,尝来却略咸乃至发苦,不知是何处汲的井水。从厨房里出来,左手畔小屋落了锁,倒是单独悬了副匾额,写作:“青陵台”。结构浩然大气,运笔却频频颤抖,收笔更失之潦草,左右又无联句相称,和京中赵家故宅里旧年书房相去可谓甚远;何况一旁庭院中,时而还走着几只鸡。日光已全然收了,不知今夜应节候的雪还当下到何时、何样地界,该赶了鸡回笼,再往东墙下猪圈里添一把草料。南面菜畦里小麦苗也该趁机封冻水覆干土才是。 此时此刻,木棠就坐在九原郡内唯一一块尚还活着的菜地旁,她却什么都没有做。 是夜,落雪,她什么都看不清。不知小之是何时去了厨房要做一封正经供奉的神仙饭,不知童昌琳如何捉鸡捉得左支右绌不得其法,不知曹文雀是如何忽然就安然无恙回到身边。她在这里席地而坐,眼睛哭得有些累,鼻子连喉咙一起堵上,聚精会神地、却长久望着面前的灵堂。那是上屋正房,赵家的身后事早就在书房里齐备着,周遭邻里帮忙,很快就铺设整齐。内里点了两只蜜蜡,还是昔年离开长安时的旧物,光亮小、不稳固,隔了一扇门,更显模糊。上屋窗扇上的影子,落在木棠眼中干脆就失去了人形。可她知道戚晋如今在那里,独自一人,将要守过整个夜晚。所以她依旧坐在这里。 雪,继续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十月末,阴山的寒风向南,一路掠过了夏州的戈壁,飞跃了延州的丘陵,惊动起鄜州的候鸟,又冻结了坊州的河流,它自京师的旷野上呼啸而落,一路吹进兴明宫、天子明堂。丰州刺史状报上寥寥数语:已赦犯官、前任御史大夫赵茂十月廿三私宅病故。满殿朝臣来不及错愕或唏嘘,内侍监常福吟诵不停: 十月廿三夜,中路行军代总管、荣王戚晋亲自挂帅,率右卫五府右威卫三府合万三千人进攻西受降城。 皇帝到此时才微微抬手,示意暂停。 今日万寿节只剩不到一天,新帝离十八岁仍有一日,即位至今也才不过一年有余。左手旁心腹捧着的,或是他亲政第一桩丰功伟绩,或许是遗臭万年的第一件罪证。十八岁的戚亘喉头微动,他不敢继续听。 堂下臣子垂手侍立,看不清他面上悲喜,听不见他心下畏惧。正元殿外,各国使节离得更远;长安城外,各州各道,还有万万数一无所知的百姓。他可以怯懦一瞬,只此一瞬。 不,得比一瞬稍长些。领兵上阵的,毕竟是他的亲哥哥。他唯一的亲哥哥,他曾落败给秦家兄弟的亲哥哥,如今在丰州要面对杀死了秦家家主的宿敌。他几乎克制不住地口中泛酸、眉心肉跳。轻轻捏住了衣摆,比一瞬稍长的一瞬也过去了。常福领会过眼神,接着向下诵读,这片刻的间隙,在任何一双耳朵听来,都可以忽略不计。 状报上接着写:大喜,荣王殿下大破敌军,枭主将果那正首级,光复西受降城。 大殿上下冷了片刻,山呼随即次第响起。明日万寿,这岂非是最隆重、最恰切不过的贺礼?皇帝依旧端坐,神色之中如一,也只有邻近如常福、心腹如常福,才能够、也胆敢看清—— 御桌下,戚亘的双手微微颤抖,握了又松;龙椅上,皇帝却淡淡展露了笑意。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京都人精、马快,就这一天传言都要翻几番。从夺坚城到掠王帐,从果那正到火拔支毕,大燕转瞬国灭,悍敌全族伏诛——如此胡言乱语大有甚嚣尘上之意,又恰逢万寿佳节,几乎整个长安都快状若疯魔!那前线战地,却偏偏吹着相反的风向: 据说西受降城百姓凄惨异常,救护照顾要平摊到九原每户人家头上来——这是其一; 守城燕军的财宝被右卫据为己有,且不会再有右威卫当家时派给乡亲的甜头——这是其二; 悬首城门的那敌将果那正乃是火拔支毕亲亲侄子,后者引天一怒正快马加鞭要袭杀右卫、破关屠城——这是最重要的、其三。 如非李通早有远见,封锁东西城门、戒严大街小巷、甚至挨家挨户上了封条不许出入,此刻丰州九原、只怕要逃成一座空城! “家家白幡,户户致哀。悼念赵老大人,何来空闲,何来异心。”荣王听得摇头,自己却都不信,甚至又命亲事传令兰敬德,务必不辞劳苦,千方百计安抚民心;还接着又与时丰商讨,要借万寿节大捷之名将西受降城收缴一应金银粟帛分派下去。右卫将军闻言,不厌其烦,将长史及兵曹等才报过一通的数字再念一遍: “西受降城,城墙破损一百十二处,伤者平民五百四十众——还在统计,仍不是最终结果。一座空城,得不偿失,哪还有获利?” 何止,修葺城墙、救治伤患、打扫战场,这桩桩件件都是费钱差事,甚至得想办法向朝中再讨要不少。才发回去一封简报,接下来各样统计、调度、安排、奏报,还有的他忙,甚至或许比此前通宵鏖战更费精血——他已有多久没有安稳睡过一觉,没有按点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何况眼下要操心的还远不止一个西受降城,不止一个九原。还有那看不见的阴山以北,和中原长安…… 以及更近的,她的身边。 “我知道。”荣王闷声应道,“我知道……还得去请、兵部侍郎……” 时丰见他脸色本就不好,说着说着声音还小下去,还当他有伤在身不曾言明,一时着慌。不过是又犯了胃病,亲事典军却轻车熟路地、连医官也省得知会,只管要些糖水来。 吃痛遭罪,全是他活该。 从廿三那日午后右威卫来报起,这人实在就已经很不对劲。可若让他自己说,他自己也说不出个道理——右威卫拿住的绝不可能是木棠,他该有这点信心。可他偏就没有。凡事总会有个万一。他凭什么如此笃定?右威卫冲着他而来,他身边拢共只有三个姑娘。七成可能是替主而行的曹文雀,两成可能是又偷跑尾随而来的傻表妹,一成可能、甚至不到一成可能,是察觉了什么异样不得不来的木棠。 如果是木棠,如果是木棠…… 如若,秦秉正咬死了不放…… 他想,自己该是不吝于亮剑见血的。可就算身为黜陟使,按律他也无权伤及朝廷的大将军。到时论罪问责……除非干脆举兵谋反? 前往幕府的一路,他到底转过了些什么荒唐念头,他自己都觉得窒息;幕府外看见那枚草牛的一瞬,他甚至已经想要拔剑。哪怕是见到了赵兰氏的面,好像很久很久,他仍觉得喘不过气来。纵然嘴里戏谑着秦家昔年旧闻,眼前恍恍惚惚的,却竟然全是她的面容。悲伤的、痛苦的、孤寂的、落寞的,各色各样,像天上飘落的细雪,轻描淡写,似有似无。她好像不存在了,他甚至记不起她的眼睛——据说她得了雀目,一双明眸善睐被黑夜遮住,前后左右,或许从此以后,也都寻不见了。 可她还在。 就在赵家庭院,孤孤单单抱膝坐着,小小一个,像是月亮滴下的光辉,却这样鲜活地存在着。仰头不语,她在沉思什么?他在小门外下马,离她不过十步距离,几乎转瞬就可以去问个清楚。可他没有,他的眼前已经模糊。赵兰氏自然误解,以为师徒情深意重。他随即却转入后门。即便心头血如何滚沸喷涌,现如今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实在不能…… 这夜,毕竟将有一场大战。 李通捉住的奸细放回了几名,将里应外合的消息撒给了西受降城每一个梁人。今日赵茂仙去,整军素哀,全城服白,他却要留下个替身在守灵整夜,而后借小雪掩护,出其不意、要去奇袭夺城。赵兰氏毕竟不曾全了夫妻之礼,被他轻易挡在灵堂之外。上香全了礼,他接着又要离开。可他又看见了她: 抱着逃出生天的曹文雀,她在哭。 据说卢道的那一耳光,她挨得怒火冲天;骷髅山上持刀缉凶时,更当是正义凛然;即使清淑院命悬一线当时,她也只记着垂死挣扎——她身上长满倒刺,惯爱张牙舞爪,又喜自欺欺人,这样的木棠,现在在哭泣,因为险些失去了朋友。而这位朋友,几乎已经是被戚晋放弃了的。 那七成是曹文雀的可能,被戚晋漠不关心地忽略掉。曹文雀最知道规矩,若她愿意入营来,便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舍掉她,保全自己的权威,这是最不需要斟酌的交易。毕竟荆风与她似乎早已说开,二人再无关系。可木棠呢?一旦当真失去了“文雀姐姐”,她又该伤心成如何模样?他竟然也全然不曾顾及。那个近乎一无所有的小姑娘,他凭什么要求她继续失去? 西受降城里那些一无所有的梁人,他又凭什么要求他们继续奋不顾身、起事响应? 故城已近在眼前。 右卫翊府攻城,折冲卫士备战,右威卫运粮厄援,皆是连日来已训练有素的阵型。对楼、云梯、天桥、鹅车一一齐备,自东路转运的撒星炮、七梢炮也俱已就位。只等火箭越空,梢炮轰过一轮,接着填壕桥城,内外接应,这一仗轻易就该赢。可戚晋到底还是怯阵了,转令黄泥小炮齐发,先打开城上防守豁口,梢炮只作随时救急。由是那城头敌军伤者仍能起身作战,甚至擎火把烧了两座对楼——此举却实在大错特错。稀疏小雪下对楼很快烧毁,备者立时殿上;若被推倒对楼堵路不前,那才真是无计可施!时丰察觉他束手束脚、有所顾忌,很快便自己开始发号施令。戚晋却还得等魏奏赶来提醒一句,方才如梦初醒—— 时不我待,要抢先争功,他只能瞄准了果那正项上人头。 荆风至此已经很是无奈,又见他举弓许久仍不发弦,自己便只能再引缰向后退退,没声没息地悄悄只射远处纵马逃跑的那个马屁股。毕竟大势已去,果那正身畔只剩不到十名近身亲卫。纵然冠戴不整,这少年将军感觉却依旧敏锐,几乎在坐骑中箭的瞬间便踏马而起,向右撞倒一名卫士夺马继续向北城门而逃。马蹄飞纵,只片刻那卫士便做了亡魂,倒唬得其余同僚却步不前,眨眼也被执仗亲事取了性命。戚晋坐下平夷乃千里名驹,西受降城各街各巷又早都烂熟于胸,此时再抄个近道—— 那长发虬髯的脑袋便已经拎在手里。 全无尘埃落定的安心,更无大功告成的欢喜,戚晋放缰由着平夷多走了两步,一时只觉得莫名。今夜之前,他甚至从不曾见过果那正其人,可按说两国交锋他们该是有仇,他便得认真筹谋一番,千辛万苦只为今时今日来砍掉这个根本不认识的脑袋。但就在他身畔,触手可及那么真真切切一个木棠,天长地久那般愈酿愈浓的情感,他却偏偏椅子都说不得,一下更碰不得——这世上的事,颠三倒四、毫无章法,岂非令人困惑? 西受降城这场火,一烧,便到了今夜,已是冬月初四。进进出出各样人等已经快把府衙门槛踏平,戚晋自己都落座又上马,四面不知转过了多少来回。战事要收尾、百姓要周济,果那正之死更令人焦头烂额。军功着则天子忌,他几乎是在马背上一段段简要写了状报赶忙就加急得发往长安;再北面,死了侄子的火拔支毕必定再按捺不住,加上赵东近来旁敲侧击,就这几日,宿敌就将显露踪迹,还有一场大战已经迫在眉睫。身畔荆风到底不熟于骑马作战,再看战报结果,或许还得将秦秉正调来一用。凡此种种,尤使人心焦神疲。偏恨荆风这混账还言辞凿凿说他魂不守舍,正好胃痛能清醒清醒——要不是实在没有力气,正该酣畅淋漓、再好好同他切磋切磋! “逞能。”贴身暗卫摇头叹息,“亲事府在煎药。良方,养气凝神,治疗胃疾,早该服用。” “杜令济……”戚晋咬牙想破了脑袋,到底是记起那随行医官的名姓,“不是被派去了给百姓……” “是木棠。”荆风却道。 珍珠母、海南沉、白及,药方上多的是诸如此类名贵药材,就算她在恩济药庄帮工也要价不菲。大抵是在庆功宴上听了亲事们闲话,十月廿二一早便连药方带三副药一齐送来,小邵其后告知过荆风,后者倒是毫不在意。“治标不治本。”荆风如此分辩,“没空睡,和睡不着,不一样。” 那他就一声不吭,生生憋到今时今日? “薪饷……给她发了多少?” “三十两足整。” “药钱……” “二十一两十三钱五厘,童昌琳其后垫了……” 戚晋当下哪还管胃痛,径直起身就走,甚至还又叮嘱魏奏,余下两副药一副也不许擅动。小雪早就停了,如今连路面都是干的,或许还残存了些血迹。他需要很快回到九原去。此件事了了大半,赵茂出殡他不曾赶上,如今总该表个心意,顺便也料理掉九原近来要务。时丰自然没什么说的,还得请他顺寄一份哀思。当然守在一旁还有不满的又是荆风。一去一回,他这一晚上岂非也甭想好好歇息,再说若火拔支毕就在今夜,忽而趁乱攻城? 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数日无人清扫,赵家宅院此刻已是满地铺白。赵兰氏红色的裙裾在纸钱上曳过,时而往菜园看一眼,时而去猪圈添些草,好似已经继续平平淡淡过起了日子。虽满城戴孝,却满城戒严,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赵茂的身后事便难免失之潦草。天使今早刚至,传旨追赠太傅、尚书令、丰州牧,谥号定为昭刚。所谓“明德有功曰昭,强毅果敢曰刚”,前者赞颂迎恕宗回朝之伟绩,后者褒扬当殿拔剑诛杀杨珣之壮举。如此盖棺定论,太后却一反常态并无异议,或许是朝中已发生了些不太好的事情,使她自顾不暇、或不得不做出让步? 再或者,连她也隐隐担忧,诛杀果那正,只会让荣王锋芒太露。正如赵茂当年罢官流配,岂非也是其倚功邀进、染指朝堂,为先帝忌惮的缘故? 黄土一抔,生死两隔,恩仇是非也就此远了。不必再忧心忡忡、不必再战战兢兢,便是荣王快马至门前,如今也大可由他自去区处,赵兰氏仍旧侍弄农务,连身子都懒得直起。那欺师灭祖的年轻人不得不在她身后站了些时候,开口还得自己来讨点近乎: “昭刚。二字谥号,君恩浩荡,悼文多半会由皇帝御撰,老太师亲书,他日勒碑刻铭,自然流芳百世。” 赵兰氏没有应,自然也不曾看见身后那目重瞳如何阴翳遍布。师徒一场,他毕竟停歇片刻,不情不愿、再来轻声追问: “但事实,是否当真如此?” “殿下想知道什么?”赵兰氏冷声道,“不如让县衙……让州府来拿了妾下狱,自然一清二楚。不必顾忌师徒情谊,本也没有什么师徒情谊。” “正是为了师傅,我今日私自到此,不得不问。门外守了亲事府,此处只有你我二人。” 见赵兰氏随即望向荆风,戚晋干脆打发后者也出门去。 “请教:师傅,究竟为何而死;何日何时身故;临终前,又有何交代?” “殿下攻克西受降城,想来已经捉住果那正的心腹,或许,还有那些间谍密探的接应人。”赵兰氏点头站起身来,“所以殿下已经全部知晓,又何必来问?” 说来时丰当真禀报过此事,不过才两日功夫还未曾审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戚晋自己更是不曾在意。只是他方才念及木棠,再随之想到灵堂,忽而便惊觉赵老大人的尸身与这几日随处可见的死者不大一样:似那被他误认为老者印迹的尸斑,以及与炊厨烟气混在了一处的隐隐腥臭。何况还有邻人那一封密信,提到所谓“燕人刺客”。如今局势方安,他不能不来多问些什么。 “他们来过。”出乎他的意料,赵兰氏语调柔和,承认却竟然很是爽快,“二十那日,来取我相公性命。他们没有得逞。” 她接着深吸一口气: “是我,替他们下了手。 “我的相公,亡于十月二十,而非小雪当日。 “九原严寒,多放几日,不会有太大差别。所幸戒严令一出,也无人前来致哀。时间早晚,更无人看得出来。也就是……平四家的——往日照顾他往来忙碌,他一去,我倒清闲下来,日子久了总能看出异样,早晚的事。” “为何?”戚晋问。 “梁人,不该受辱于燕贼。”赵兰氏答,“如果是刺客,不若是我。” “……你方才还提到间谍密探。你与燕人,还有什么干系?” 还能有什么干系?她以自己姐弟二人受累与大梁国舅为名,道自己与梁朝结有深仇大恨。那所谓的刺客不过也就是些半大孩子,见她亲自下手便也收刀离去了。就这么简单,本该就这么简单。可在她死了丈夫的同一天,她却好像忽然有了个孩子。在那青柳客栈,在木棠床畔,白驹过隙的那个中午,她短暂地享受了片刻此生无法触及的欢愉。漂泊半生,独自将幼弟拉扯长大,纵然长姐如母,却到底不是母亲。她的相公背井离乡、家破人亡,在九原与她相遇之前更是就没有了亲生孩子。 但他还有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心比天高、却处境堪危的孩子。兰敬德是她亲弟弟,赵东是赵家族亲,她甚至无需格外留意,她便什么都知道。况乎赵茂中风前便忧心许久,便是中风后,依旧心心念念,不敢与荣王重逢。然这些殚精竭虑,又有什么意义。 她摇摇头,自己又笑: “本该在出殡当日,燕军奇袭丧仪,殿下就此不知所踪。彼时妾以为,您会愿意尊师重道,主丧启殡;也会愿意听从昔日亲师意愿,李代桃僵,就此隐姓埋名;妾也以为……连木棠都守了整夜,妾想荣王殿下您会虔心守灵,至少廿三当夜,不会从后门偷偷离开;不会出其不意,当夜就发起攻击;更不会这么快,就取得胜利。” 说来倒得要谢谢她节外生枝,如非她暗通款曲,麻痹敌军一心等着所谓出殡的机会,西受降城一战焉能如斯顺利? “这依旧是通敌卖国。”赵兰氏道,“或许,那日说给刺客的,不尽是谎言;或许,他走了,我也到底是有些糊涂了;或许,敬德窝囊受气、依旧卖命卖力,我实在也是倦了。他们口中的仁义道德,他们要扞守的青天白日,这么些年,我看累了。” 她接着放下挽起的袖口,重束了纷乱的碎发。冷风从门缝里送进来,吹灭了案上灯盏,吹动了那一尾鲜红裙裾。她说:“与兰敬德无关,与赵茂无关,通敌卖国,只是我——兰姐儿,只是我。兰姐儿通敌叛国,殿下裁决就是。” 夜色深了,戚晋走出门来,就在廊下席地而坐。菜畦旁如今空了,不会有人再等他,他却只想做个梦。 是真真切切地、在她的身畔,睡个好觉,做个好梦。他会告诉她,童年时代赵夫子曾如何耳提面命是非廉耻,如何谆谆教诲安身立命,如何高谈阔论家国天下;如何在他贪玩懈怠时疾言厉色,如何在他不求甚解时苦口婆心,又如何在他求知若渴时诲而不倦。父亲无暇他顾,母亲患得患失,思萃阁与师傅一起的日子又过得太快。他最后甚至来不及送行,却居然第一次鼓起勇气,跑去忘记了哪位嫔妃宫所同皇帝父亲硬碰硬。 “旁的少说。”重重帘幕后,那人懒懒一抬手,“礼记是不是才学过?‘凡官民材’,接着向后背。” “凡官民材,必先论之。论辨然后使之,任事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爵人于朝,与士共之。刑人于市,与众弃之。是故公家不畜刑人,大夫弗养,士遇之弗与言也;屏之四方,唯其所之,不及以政,亦弗故生也。” 时年六岁的戚晋越背越斗志昂扬,竟以为自己只需一字不落倒背如流,就能证明师傅教导有方、不可替代,就能将师傅从边关蛮荒之地救回来。可他接着却挨了戒尺。不为他背诵有所错漏,不为他多管闲事,父亲连理由都懒得给,只道: “朕是皇帝。朕说你错,你便是错。朕说你该受罚,你便该受罚。 “这就是皇权。” 这样生杀予夺的皇权,如今握在他那生性怯懦的小弟弟手里。他那小弟弟,才过了十八岁的生辰,他甚至来不及去道声贺。还有生辰礼。昔年定娘娘曾送给过他一个从楚国带来的小银镯。因怕母亲生气,他从来都收在箱子最里。前些日子想请长姐找出来做寿,提笔落笔,最后还是作罢。是为皇帝过万寿,不是为他小弟弟庆生。他该心明眼亮,晓得察言观色,时刻小心提防。可他现在不想,他现在只想坐在她的身畔,挨着足以让他安心静神的存在,看雪看云看月亮,看事如白云苍狗,人间却一尘不变。他想要这样懒散的日子,想要一些足以放纵的疲累与困倦。 他起身,去往恩济药庄。 赵兰氏……兰姐儿方才曾说,廿三小雪,在他偷偷脱逃的那夜,她却坐在菜畦边,痴痴守了整夜。其后西受降城百姓送入九原郡救治,她在药庄帮工,岂非更加不得安歇?所以他自然有必要去,为了她,不是为了自己;纵她去睡个懒觉,而不是他自己;还有、或许给她一个拥抱,不是给他自己。 赵家宅院离恩济药庄约莫半炷香时间,小石头不自觉握在手里,他下马就走过去。正是深夜,远远的却还能看见彼处灯火不歇。像火膛、像月亮,明亮熙攘,渐渐就牵住他整个目光。他就好像那撞进灯火的小虫,糊里糊涂,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了。或许会有鲜血,一片混乱,少不得呻吟与催促,小姑娘灰头土脸,累得眼皮子打架,还一定要强作英雄。她抬头来,看见他的身影,接着会愣怔,泪水肆意。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将她拥入怀中,共享一些温度,交换一些无奈,互诉一些沉默。仅仅这些,此时此刻他想要的,仅仅只有这些。 可他看到了什么。 药庄门口喜字挨着白幡,内堂张灯结彩,后院轻轻地、还有人唱着歌儿。是哄睡的安眠曲,不是他曾听过的词,更活泼、更欢快:“阴山冷啊狼山远,不如大梁的火堆边。白云青天日日闲,跑了燕人没了债,好日子彩头不会偏。”声音脆嫩,使他一时失神;跑上堂来的小女孩儿倒也不怕生,嘻嘻哈哈就指了青柳客栈,说教她歌儿的姐姐就住在那边。时丰说西受降城百姓伤者五百四十众,连青柳客栈一时都住不下,前堂撤了桌椅,全部安置了铺盖。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没想好该向何处寻找她的身影。灯火一短、影子一长,后院小门里,提水走入的是他梦中的姑娘: 她穿了一身红,扎起两个小角,束了桃红的发带,面上甚至涂脂抹粉,桃儿似的,眉眼弯弯。明明点灯熬油坏了眼睛,如今甚至还不长记性,以为自己熟门熟路,忙活到这会儿依旧神采奕奕。倒是戚晋自己呢,风尘仆仆、眼青唇白,甚至这会儿借了灯火,似乎才瞧见手掌外侧似乎还残留着血污。他低头看了片刻,忽地一个激灵,懒洋洋的心神骤然被吓了醒。三步并作两步,他来到她的身畔,接过水桶来,弯腰伸手,那块石头悠悠然便滑落了。井水刺骨、水桶粗糙。他洗掉了血渍,双手却依旧血红。微波清漾,悠悠摇晃着的倒影,是她红衣如花、发带似桃,是她脖间那一串滴溜溜摇摆的珊瑚,还有…… 她将要伸出的手。 他在水中试图握住,却扑了个空。 “荣王……殿下?” 戚晋猛地直起身,水花溅开一圈,落在他的靴畔,扑了她的裙摆。亲眼看看伤患安置情况,荣王来得光明磊落,本没有什么好遮掩。他大可以现在就问: “青柳客栈共有伤患几人,轻伤几人,重伤几人?孩童几名,老者几名?看护几人,何种待遇?” 老郎中全无准备,应答自然哆哆嗦嗦、前言不搭后语。戚晋就不为察觉地,轻出一口气: “这些情况,当每日仔细记录下来,送去刺史府……找识字者,两人来做。” 老郎中赶忙应诺。 “伤患固然重要,看护内外忙碌,也不宜过分操劳。尤其年纪小的,像她,”他向旁侧一让,却并不回头,“似乎才生过病,不必再做提水这样体力活。冬日吹风受冷,手上只怕又要结了冻疮。这是……荣王府的人,就让她负责日志记撰。兰县令派来的,再找个人协同。” 稳住嗓音颤抖,他草草再一点头:“谢谢。” 而后他便离开了。 此一去,或许不再回头。 第47章 蒲草悬火铁衣单 在木棠看来,戚晋或许在挟私报复。正如她曾陷在夏州危境内,他却一无所知、束手无策一样;如今换做他在那西受降城前线战火里,换她一无所知、束手无策。但她哪能当真就坐以待毙呢?她在赵家宅院陪着他,陪着一个明知不是他的背影,直到大获全胜的消息传来。 屁股坐得疼,腿坐得僵,眼睛酸疼发花,连同脑袋也是沉甸甸的。她长长伸个懒腰,接着却挂上笑容。她忙不迭要去做些什么,要将高昂士气传染遍九原的每个角落……至少恩济药庄和青柳客栈的每个角落。赤脚学堂关了门,青柳客栈收拾了桌椅,恩济药庄摆开架势,童昌琳前后搭着手,她却只管剪了些彩色布条四面欢欢喜喜挂上——还是用从前右威卫的被服改作铺盖后的剩下的边角料。其后一连几天,她每日要小心翼翼拿出胭脂和铅粉来化上。西受降城终得解放的乡亲本就不容易,哪能再坐视他们愁云密布、唉声叹气去? 青柳客栈大堂安置下三十六人,另外腾出来的五间屋舍安置了十名重伤者。其中有一人是被黄泥炮丸打伤了脏腑,一人是被火箭烧伤了大半个身子,一人被利剑断了臂膀,还有两位是饱受燕贼摧残气若游丝的姑娘家。来来去去经过那些屋子,向里稍望一眼,木棠的笑意就要减淡几分。他们大多与家人失散,茕茕孑立,又困于苦痛,时不时就有一了百了的念头。顾婶劈头盖脸骂过,小掌柜强颜欢笑劝过,连童昌琳都推心置腹关照过,只有木棠什么都不曾说。她历来怕死,自以为可以为哪怕苟延残喘付出自由乃至尊严的代价。可她到底从来都是身康体健的。如果有朝一日也落到如此病痛缠身、康复无望的时候,是否也会如此心灰意懒、甚至存了死志呢? 她有点儿害怕这么想,后来几天都在大堂内和药庄里帮忙。吃糠咽菜饿坏了肚子的小女孩儿后来能赖着她学歌;哭瞎了眼睛的妇人竟与摔了腿的劳工丈夫劫后重逢;日日咳血的老头儿逐渐也能站起来走两步路。她听了很多故事,关于西受降城的陷落,关于燕人的蛮横,关于小雪当夜的起义,甚至还包括未来的种种期许;有友邻同舟共济,有家人生离死别,有萍水相逢一次举手之劳,有默默无闻曾经雪中送炭,亦有亲朋反目、情人陌路,君子渡河而死,小人苟且偷生;无数次希望落空,有人悬梁自尽,有人做了行尸走肉;小雪一战,有人生生死在黎明前头。如此多细数不尽的悲恸,此时却化作几句轻描淡写的回忆,说罢也就揭过,反倒使旁观者许久不得平静。 从前林家那些渺如尘埃的日子,竟忽然显得自在而可爱。上至老爷,下至主子,毕竟各个都不是坏人,就连林怀敏也不过就是迁怒撒泼,可并非成心要她木棠的性命。她想不出如若自己陷在敌营中,要如何在那如狼似虎的燕人手下讨生活。她会先被吓个半死,彻底冻住了脑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可没道理可讲,没花招可耍,连神仙,都没处求去! 所以西受降城光复,自然更加值得隆重庆祝,她接着甚至将林怀思曾送她的发带找出来,在头上也增一抹鲜艳色彩。她睡得更少,说是兴奋不已,实则根本就安不下心。十月廿四过去了,十月廿五过去了,十月过去了,十一月又开了头。日子风风火火向前,她固执己见扮尽了笑脸,却愈发觉得自己好像那戏台上的丑角。兜兜转转帮不上什么忙,还净在嘴里念些歪理,就坐视身旁看护们一个个累得发晕! 十月廿三的小雪早就没了踪迹,冬月更冷了些,寒气淬骨,光淘洗些止血用的棉布条手指就僵硬几乎不能弯曲。衣物被单这些大件是童大哥出力,也不知他是怎么受得住。顾婶每顿要炒整三锅菜,下两大锅面,手掌都快磨出了火星子,眉毛还险些被灶火燎去。小掌柜的跑腿取药煎药,来去人影如风,晕头转向曾经磕着了门;就连药庄的伙计都被拉上战场充数,望闻问切才似是而非做个大概,又被师傅喊去和官家分药材对账目。就这么在血腥气和苦药味里泡着,好似桃红的发带颜色旧了,新补的妆面气色垮了,连齿间鼻腔里都被腌透了,整个人好像地窖里那一串熏鱼,半死不活就要这样过了一整个冬天。 可木棠不想。 某一晚她靠墙久不成眠,干脆就想拆了发带,重新挽了银簪,再去后院打了水将这荒唐的面具洗个干净。没必要自欺欺人,要害怕便畅畅快快地害怕,想开心就直截了当去欢笑,别执念于什么歌儿、什么装饰,什么手段、什么形势。她轻手轻脚,好赖没在一片漆黑中磕着绊着,也不曾惊动睡得死沉的童大哥。水桶不算沉,腰却依旧有些酸,她想堂内多少留了灯火,对水揽镜能洗得仔细些,正好也省得有人半夜需要用水,便还是一步步提水走回来。可是这一瞬间的风似乎和方才很不一样。像是硝烟,内里却落了眼泪。她往门边看,隐约似乎有个影子。那影子忽地向她走过来。 木棠从没有像今夜这般痛恨这双雀目,从没有像今夜这般悔不当初。有人就站在她身边,是她日思夜想的温度,她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他的神色,看不见他是否安好,看不见他为何而来。他将水桶提去了,她下意识便伸手向前。项链从胸前掉出来,滴溜溜地,水波一般来回轻漾。甚至或许、已经撞在他的身上。 老郎中今晚恰巧在此安歇,闻听响动擎了烛台上前来,水面破开,泛起粼粼的光。她先瞧见落在期间的一颗星星,待下一刻反应过来,一口气干脆就扑腾在了嗓子眼里。 那是块石头。 是她的石头。 罢交城外,清水河畔,他们短暂地停歇。小之玩了个欢快,她守在一旁提了裙摆蹲下,一眼就看见河中如玉温润的一块石头。圆滚滚,掌心大小,没有棱角,没有褶皱,颜色均一,不参杂质,实在是因缘际会的宝贝。她立刻就想拿给他看,耀武扬威地,说自己随眼一瞥就能有这样田里掘金的好运。就算不是璞玉,那也好看难得极了,和其他洁白细密的羽毛、光洁直挺的枯枝、橘红如夕阳的落叶一样,实在想一样样排到他面前去。 她当然没有找到机会显摆。抵达九原的第一晚,梦里她将满包裹的宝贝散落在窗外小巷…… 那不是一个梦,所以他知道这块石头。 他与自己心意相通,所以他拿走了这块石头。 那高大的影儿此时就在她身前,一句一句还在说着什么:说她辛苦,说她体弱,说她识字断句,说她大可做些简单活儿。他还说谢谢,替她说谢谢,还是……为他自己说谢谢?她好像忽地就被纳入他的生命里了,快得比那日狂奔的狗儿还让人头晕目眩。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鼻酸,伸手去只想牵住他的衣角,再踮脚看清他重瞳的眼里,自己究竟是如何倒影。他依旧一身玄甲,简直无隙可趁,夜色一般拦不住的,忽地又远去了。他甚至没有回过身来再看她一眼,没有对她开口说哪怕一句话。 她把宝贝石头从冰水里捞出来。十指刺痛,她不想在乎。 她只想稀里哗啦地痛哭。 夜幕满当当放开烟花,一朵接一朵;苍穹熠熠闪遍了星星。那些烟花和星星,全掉到她胸膛里来了!火花四溅,迸得她站不住脚;星星四角尖锐,刺得她双唇酥麻;向上!她喉咙里还飞起一只鸟,要她追出去,跳到云里去! 她跑出西门,二哥在身后追着她,又绕到她面前来。方才他已经问过一遍,她显然不曾听见;此刻清清嗓子,他唯有更加和声细语,希望她这回能够明白: “你可、安好?” “他、殿……不是、晋……” 冲着自己二哥,她立刻就通红了一双杏仁眼儿: “他、他去哪儿?我……” 双手不自觉地,将那块石头向前一送: “……我、给他。我送给他。”她低头看一眼,咬着嘴唇又吃吃地笑,转瞬雨过天晴,欢快得简直要跳脚,“我送给他。我……这个很好看,是不是?” “我们要回西受降城,”荆风却道,“火拔支毕随时有可能现身。” 小姑娘猝不及防“哦”了一声,低头想一想:“那我就先拿着……”她还是要笑,还是那样羞赧、却心满意足、要翘着眉毛的笑。荆风在心底将那欺负妹妹的家伙骂到第一千零一遍,可该说的话,总归还是得说得更明白些: “他不会回来了。 “我们会从西受降城回来,但……”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就差转身要逃,却到底绕回来,“你想做什么,学学问,做女学究?” “都可以没关系哪怕种田只要……” 好天气被剪了个破口子,“噗”地漏了风。在他对面,小姑娘冷不丁地颤抖。就这一瞬息,她面上的笑意已全消了: “二哥。”她轻声唤,口中还倒吸着冷气,“我怎么觉得好像……回家那天,说要赠给我,百两的银票。” 她缓缓抬起头来,一片漆黑中,仍旧将荆风盯紧,令后者竟好似掉入陷阱般手足无措,却逃无可逃: “你告诉我,不是那样的。二哥,你告诉我。不是、不是完璧归赵,不是……” 不是就此作别。 “木棠。”荆风忍不住,已将她抱住,“我希望,你一切安好。” 他未着明铠,胸前转瞬就湿了大半,连内衬的软甲都透着冰凉彻骨。她随即将他推开。 扔掉那块石头,她还回身去,将所有的稀奇宝贝一股脑全填进伙房灶膛。荆风紧跟着依旧抢救不及——他到底是吓了一大跳的。哪想平日里可怜巴巴的小妹妹,也有这样壮士断腕的倔脾气呢。甚至连带那些纸页——认认真真品鉴了每一地特产,心心念念要挑给梦中人的那些记撰——她也三下两下就撕个干脆。点了火,灭了火,她起身回去,扯了被子蒙头就睡。 如今还是靠着墙根,还是打着地铺,和从前林家三福堂里有何不同?什么挣扎、什么磨难、什么成长,统统都做不得数。她花费了多少努力,才能走到他面前来。可原来对方一心一意,竟只想将她推远?文雀姐姐说得对,她不要再在这些虚无缥缈的幻想上浪费气力。二哥说的对,她该一心一意做学问,或许做个能挣束修的女学究。 可盖上了被子,豆大眼泪还是啪嗒嗒的掉。从前林府上无声的哭泣,她原来已经做不到。她或许是退步了,变得更加糟糕,连这样平淡无奇的黑夜,此刻都被无端迁怒,令她深恶痛绝;她或许变得更加脆弱,好手好脚、吃饱喝足、有的遮风避雨、能自己讨生活,从前梦都梦不来的好时候,她有什么好哭?她于是接着后悔,对他,对二哥,对那些宝贝。后悔得肝肠寸断,更是睡不下去!她又生气,气自己执迷不悟,不争气更不上进。实在可恶,深更半夜扰人病患休息;又实在无能,于他、于九原、于所有人! 她哭得更厉害,拖着被子就跑去后院缩着,荆风瞧见那止不住的颤抖。他便唯有飞也似地逃离—— 得去请救兵。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丰州刺史府内先撤去了椅子,而后是西受降城,荣王不知为何,忽而就偏好站着办公。时丰来来去去了几趟,总想问一句又怕自讨没趣。如此过了一两日,东路传信:乔巴山附近疑有燕贼踪迹。秦秉正磨刀霍霍按捺不住,荣王却沉吟许久——或许又是在神游天外。至此,时丰才终于觉得自己得多句嘴: “殿下宿疾在身,大敌当前还是得多加修养;固本培元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操之过急反而容易精疲力竭。” 练武先练行走坐卧、站立深蹲,这右卫将军自然以为他这是抓紧时间抱佛脚练习气沉丹田稳固重心哩!至于时不时的恍惚,必然是累过了趟没得歇。为怕他丢脸,这话还是刻意等秦秉正走后来关心。与往常不同,这次戚晋还是很久才给出回应,就像仍旧在走神一样,也不过简简单单只嗯了一声。果不其然,多管闲事。所幸亲事典军恰在此时上得堂来,说着“私密要事”,主家令都不请,上来就要送客。时丰倒是乐得离开。他与一名高个姑娘擦肩而过,也没多想想,如今丰州与西受降城有什么事情是关于某位姑娘,他这右卫将军却不能听的。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曹文雀并没有向荣王行礼,倒是毫不客气、上来就将枚信封拍在桌上: “您可以读读这个,看看被迫打道回府的卢大镖头是如何卑躬屈膝、用尽春秋笔法向木棠叩首讨饶的。” 戚晋没有看她,荆风跟了一句:“九原戒严,卢道已经回程。昨日午后寄来致歉信。” “所以呢。”戚晋冷声道,“与我无关。” “如果卢大镖头也知道这事与您无关就好咯!他要立刻抖擞夹起来的大尾巴,再为自己竟然害怕一个小小丫鬟气得七窍生烟。指不准,在战火平息之后,更要找木棠报仇!” 戚晋背过身去不愿看她,嘴里依旧道: “与我……无关。” “这样奴婢就终于全明白了!”文雀扬声道,“典军老爷曾经说——在我们成为朋友之前——没有立场替我生气;他却自然有立场给他妹妹出气,可以夸大其实吓死那银样镴枪头。殿下也这样认为与木棠毫无瓜葛,所以对卢道那卑劣行径从来不置一词? “不,”她又道,“您只是不相信自己。” 她接着转向荆风:“假如我们全无干系。卢镖头砍了我一刀,你会不会替我砍回去?” 荆风点头道:“以眼还眼,匡扶正义。” “好,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你怕不怕之前杀死的燕人、还有刺客,回头报复,伤害到我?” “不可能。”荆风毫不犹豫。 “那你更不会因为有此顾虑,就对他们手下留情?” 后者自然否决。文雀继而又看向戚晋: “殿下,您呢?” 荆风心无杂念,因他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凡是他打定主意要保护的,必定安然无恙。无论以寡敌众,无畏诡计阴谋。这已成为他存在的客观事实,他必须深信不疑,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但戚晋不同。 他不觉得自己能够保护木棠,无论是过去、现今、还是以后。 “那是因为,殿下没有下定决心。”文雀道,“缇萦年纪弱小,却敢一路西行上书救父;宋末的钓鱼城,能在蒙元铁骑下坚持过三十余年。心如磐石一定要做到的事情,怎么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殿下以此为理由,不过是根本没下定决心。您根本从不认为木棠有所特别之处,所以即便现在,右威卫不会再盯着您身旁的奴婢大做文章,您却反而退避三舍。” 她说着冷笑一声,竟然唾了声“懦夫”。荣王闻言忽地便怒了,重瞳的眸子里猛地喷了火,几乎要将文雀吞没。可荆风先挡在她前头,低声道:“有愧于人。”可不是,他曾打算坐视文雀去死呢。眼前的人就变成头困兽,走来绕去,因无计可施变得更加怒不可遏: “你懂什么!”他低声嘶吼,“长安、燕国……你懂什么?!” “奴婢不懂,难道木棠就懂?” 就这么冷冰冰的一句,对面的火气立刻全都卸了。他怔在原地,张口结舌,好像已说不出什么。文雀并不打算饶过了他,反倒向前一步,一句一句,专要找人心窝子捅: “那丫头满脑子胡思乱想,还以为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她已经无家可回,还以为自己终于有运气否极泰来,却不过就是个玩笑!我去青柳客栈帮忙,她闲下来就哭,眼睛本就不好使,现下更肿成核桃!就这样,她还不肯歇,为什么?因为她害怕,因为她也知道救命稻草就是稻草,不堪一击根本就救不了命。多学一点,讨点经验,将来就饿不死。您知道这些天她在想什么,在想回家种地,觉得九原人不会做的事她学会了,以后还能再回来教书育人地赚钱。可她就是没想过再找她二哥或是找主子说情,更没想过来找您。” 文雀摇摇头,又叹声气: “因为奴婢不懂的事情。她太懂。她不懂也要以为自己很懂。她会说您有难言之隐,您做的决定必然深思熟虑,她肯听。” 话说到这份上便差不多,她毕竟不是来好为人师,更不是替木棠叫苦叫屈。说实话,她倒更希望荣王殿下坚定不移,木棠也能大彻大悟,最好以后形同陌路,对谁都更好。要不是典军老爷言辞恳切,要不是主子跟着也下了命令,她何苦跑这一趟,来人家荣王面前大呼小叫地责难? “殿下已经决定好的事,看今日意思也不会再回圜。好,至少木棠以后能歇歇她那双眼睛,不用再一整个晚上、眼巴巴瞅着个虚无缥缈的影不睡觉。” 荆风伸手拦了她,还想请她多说些什么,文雀毕竟口中干涩,也终于是懒得废话了。可这一次,在她即将推门离开之时,竟是戚晋出声将她喊住: “那一夜……小雪那夜?她、是否,曾很害怕?” “偷袭了西受降城,真刀真枪,她怎么可能不害怕?” “大胜的消息几乎第二日一早便传回九原……” “奴婢说的是小雪当夜!”文雀加重声音转回头来,“她当然知道那不是您的影子,就算她看不见。您来了又走,不知所踪,又是那样好的天时地利,她说换了她,也是要抓住机会立刻发兵的。” “她知道?”戚晋迟疑道,“那她还……” “她能做什么?”文雀嗤声道,“她一个小丫鬟,什么都做不了。她只是不希望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可终于,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换了奴婢,奴婢得比她哭得更厉害。” 她顿一顿,又道:“不过,如今殿下也什么都做不了了。所以奴婢该告退。” 这次她没有停留,终于是走了。荆风也跟出去,正堂内,很快剩下戚晋一个。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缓缓合上眼睛,想象回到那一天深夜的青柳客栈,想象她依旧站在自己身后,这么近,温热的鼻息都渗进明光铠缝隙、绵软细密,使他心尖充血、浑身战栗。他已回味那一刻回味了太久,为此甚至舍弃了椅子,竭尽所能地站着,就好像身后某处,还躲着那梦寐以求的姑娘。之前每一次的回忆里都带着诀别的不舍与苦涩;但这一次,他却是当真很想回到那一瞬间,想在睁开眼的漆黑夜色中回身将她抱住——真如数月以来每一场化为泡影的梦境。 呼吸到第三次,他睁开眼,眼前光如白昼。他在西受降城,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最好的决定。 可他实在高估了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 荆风过于贴心,将青柳客栈及恩济药庄每日记录的病患情况额外讨了一份日日都及时送上。那笔迹清秀俊挺,自然不可能是木棠的。他所以做梦,连伏案小憩的片刻都做梦。梦里反反复复的是那日她与童昌琳同乘一骑的笑脸,是她跃到那混小子怀里翘起的尾音,是那不知轻重的混账给她戴上珊瑚项链时指尖与她肌肤相触的一刹。他记得很清楚——即使在梦里,北上时时卢正前,九原郡里又是童昌琳,各个与她朝夕相处一月有余。从前便是在王府上,他和木棠也是十天半夜月地难得见一面。算来,竟已经有旁人与她更为亲近? 她在梦里与童昌琳跑马,童昌琳绕过她的腰、握了她的手;她在梦里与童昌琳闲谈,童昌琳为她指点着天边月亮星星,说起远在天边的故乡;她在梦里与童昌琳协作,童昌琳帮她在冰凉的井水里浣衣又在穿堂的冷风里执笔,还讨了药膏细心也给她双臂双手上一份药。卢道拦街骚扰、衙役巡街戒严、燕人从阴山打到了门前,她什么都不必怕,她身前有童昌琳。 童昌琳童昌琳,梦里全是他那胖耳朵!贴在她耳鬓的,蹭过了她鼻尖的,逗她咯咯发笑的,迎亲时高高竖起骚得血红的!梦境向下狂奔,几乎片刻他都要喝上他二人的喜酒,要看小之送她出阁,看荆风亲自给她落下盖头,甚至到了了还要他上前去唧唧歪歪说什么祝福!童昌琳,玄康十九年生人,至今未有婚配,还偏是个不知分寸的糊涂性子,在梦里笑得极其快活而欠打,还伸手这么一搂,木棠跟着就走。他追出去两步,却竟然什么都说不出。 他从前自然用不着着急,可他终于已经失去了她。 聊作慰藉的小石头,如今物归原主。噩梦骤醒时他除了剩下那两副药,身畔竟寻不出半分她的印迹。也只有剩下那两副药。东线好消息传来时,他好巧不巧又犯了胃疼。在时丰急声关注下、在秦秉正幸灾乐祸下,他却坚持回绝了贴身暗卫那居心不良的请求。现成药用不得,医官随后终于是上堂来,却见荣王面色似乎愈发难堪: 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火拔支毕麾下豹师被右卫大将军韩寿春全歼于乔巴山;但火拔支毕依旧不见踪迹。且尸体只搜出三万余众,在他带出王帐的十万人中远算不上主力。 但不论如何,至少、如今他该是有理由,立刻再回一趟九原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林府的冬天总是咯吱咯吱地响,清扫滚边袄子、拨弄炭火、封写冥票。三福堂冷清,就只有这些了无生气的细碎动静。再有就是踏着满园的雪匆匆来去。皇宫里不一样,到处都是热闹,四面都是人影,红红火火就像暖了热炕过年,便是困极也不肯将歇。王府的冬天……或许会处在二者中间。围起一个小院,不过分热闹,也不过分冷清,有那么几个人,各个喜气洋洋,就像从前在家里一样,这便够了。 边关的冬天,木棠本以为该是野风呼啸,什么也看不见;旷野渺远,什么也寻不着。可现下却恰恰相反:她陷在人堆里,耳边争先恐后更吵着不同的声音: 昨儿晚上,文雀姐姐絮絮叨叨,说男未婚女未嫁,相从过密传出谣言影响清誉。“小祖宗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不过就是在殿下身边跟了几天,殿下还没给她好脸色看过,就这,不知多少人说殿下一心儿女私情,置大局于不顾。甚至那天右威卫都以为我是那名‘奴婢’,要杀了我给殿下找不痛快。这儿虽然不是京城,人也不少,风言风语可也没停过。早说了就该这样,自己走自己的路,对谁都好。” 马上隔天一早,木棠去刺史府交日志,小之见缝插针又大声发表反对意见:“为一点空穴来风的事儿却步不前,可不是因噎废食?谣言毕竟是谣言,信不得,没什么用……像我爹爹,满城风雨影响他大权在握吗?反倒是赵夫子……手里有权,什么都不怕的。” “她过意不去。”文雀小声同木棠咬耳朵,“从出殡回来就闷闷不乐,毕竟赵老大人是因为国舅才……” “我听得见。”小之皱眉道,“我不是因为那个。我……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做的时候是一时气急,后来不知怎么,竟然就无法挽回了。赵夫子在这蛮荒之地不声不响就走了;前两天打起来,往后还要打起来,更不知要死上多少人,明明该有一劳永逸的方法。如果皇舅舅当初能下定决心,如果表兄以后能下定决心……” “她想去和亲。” 木棠小声向文雀通气,小之果不其然又立刻听见,嚷嚷自己必然要去,否则千里迢迢跑来这冰天雪地难道只为耍脾气?“于国于家,我能有什么用。又不能去做绿林好汉伸张正义。也就能替我爹爹,弥补万一罢了……只要能少死几个人!赵夫子,说没就没了。好容易的一件事!满城戴孝又如何,功在千秋又如何,装棺里一抬一埋,他埋这头,我爹爹埋那头,都入了土,谁也再管不到谁。所以啊姐姐,总不能到了这样无法挽回的时候再去后悔吧。活着的时候,有什么好怕啊!” “木棠知道。”文雀不耐烦道,“问题是殿下不知道。除非主子您去找您亲亲表兄讲讲道理……” 最终去讲了道理的却是她曹文雀自己,而至于结果?当事人并不在意。她直到晚上才回来,从赵宅第二场葬礼。 赵夫子续弦有妻,冬月初六,妻殉情死。别无亲族,乡官代为设祭。木棠闻讯和小之一同前去,却在当场见到依旧一身红衣的赵家姨娘。后者如今将钗鬟去了,改回闺阁女儿发式,就在书房独坐,举目四望,好像总也瞧不够、看不完。赵家姨娘去了。面前人如今是兰姐儿。出殡之后她便随弟弟回县衙居住,昔年赠与情郎的院落终究是要空下来。家畜尚可带走,才栽下去的小麦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城外如今也在试种,来年春日,或许,九原不会再饿肚子。” 拭去一滴泪,兰姐儿轻声细语:“他与妻子在天之灵,届时或许也会欣慰吧。” 小之是不好意思见赵茂遗孀的,早早就躲了出去;木棠本想问些什么,到了了却也没问出口,她大抵知道对方的回答,一定是一句风轻云淡的“值得”。可说起赵老大人和亡妻,那身红衣上掉了眼泪;说起兰姐儿和以后,那双眼睛却隐约有光。曾经文雀姐姐无数的叮咛再次于木棠心头颤动:或许、顺其自然,能够一直做木棠便已经很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到了了血本无归,又有什么意趣?就像小掌柜的为追那姑娘和母亲闹了不知多少场,对方却在戒严前便离开九原,一去不回。世间缘聚缘散,又如何说得清? 可她……总还是有那么些不甘心。 她想向文雀打听,后者拿着荆风才送她的草编小猪呵呵瞎乐,心不在焉;倒是一旁养病西受降城乡亲耳聪目明的,且一传十十传百,又一个胜一个的热心。吴家的妇人说女追男隔层纱,就得稳准狠死缠烂打;顾婶从旁直摇头,就得耐下性子,这叫欲擒故纵;小六郎的爹说自己曾经登高远眺,就在某处悬崖畔第一次牵了孩儿她娘发抖的手——可作为参考;他邻家夫妇说他才丧妻精神恍惚:如今大冬天,又正打着仗,上哪儿的山头不要死活受冻去? 青柳客栈正堂歇着的毕竟都不是什么大病。木棠拿着日志这里记一笔那里写一句,就听着这头的叮咛,又闻着那头的好奇。她自己倒没说什么,是童昌琳觉得冒犯,一个个请大家闭了嘴,又单独将木棠叫出客栈问个仔细: “你如今看见,这就是八月王府里曾有的架势。如果你往后回去,却与殿下生分,各院的奴婢必定……” “我、不想回去了。” 太阳底下飞去一行鸿雁,墙根下又窜过去一只老鼠。木棠蹲下身子,干扰了一只蚂蚁的行进方向,随后在不远处找到蚂蚁窝。蚂蚁绕绕路还能回去,她不一样。她是掉了队的雁,是要逃着打的老鼠,甭管何处,乱钻一气罢了,哪能有什么祈求。 “你别听嫂子胡说。荣王府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弟兄们各个亲眼瞧着,殿下……” “我是不是应该哭一哭?”她却问,心不在焉地、懒懒仰头来看,“为自己不自量力,为自己好高骛远。所幸我现在不过十五岁,我现在做错了,我还来得及改。” “我们要不去骑马……” “我们回去。” 她站起来拍拍裙子,退一步拉了止步不前的童昌琳。剩狗儿被留在院外,无聊刨了刨蹄,又低声嘶鸣。不远处传来应和。它抬起头,看见了平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他们的确是该回去了。火拔支毕断尾求生,怕是赌上了同归于尽的决心。为此小之必须立即收拾行装往南避祸。自然,文雀和木棠也该一起。北上一路的宝贝扔了大半,《幼学琼林》又已经学完。木棠将狐裘穿在身上,几乎就两手空空地来。小之先当“奴婢”、而后“服丧”,一箱箱的华服首饰几乎动都没动,甚至不需要打点;文雀呢?只管栓两个草编的小玩意便能走了,这会儿她就得去催催马车,尽量赶早出发,赶明儿去胜州过夜。小之趁机又睡上大觉。木棠凭窗坐着,不敢向外看哪怕一眼。 今日一别,便是永别。往后就算小之还要北上来和亲,她也打定主意不一路相随了。毕竟脱了奴籍,她又很想家。就算要抛弃妹妹、抛弃二哥、抛弃文雀姐姐…… 她要回去,做她的李阿蛮。 所以她接着就想,最后总该有个告别。荣王如今就在刺史府上,在前院,和她好像隔了万水千山,又好像不过隔着些画上山水,一提笔便能触及。离出发还有些许时间,足够她走过去,道声谢,郑重地离开。再补点胭脂,她一定要笑着,就像七月十七那样明媚的阳光,笑着,去和他道别。 “多谢关照。 “往后……珍重。” 就这么两句话,很简单。 狐裘披着嫌热,她抖脱了肩,其后不自觉地滑落。她出门去,只一瞬,鼻头耳尖便被吹红。 迎面,是他,来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甲胄齐全、身披战袍,他已经做好浴血奋战的准备。对面是曾斩落卫国公的狼王,他一定不会承认,自己实则很害怕。所以他应当再三检查军阵、舆图、兵刃、补给:诸如此类,有太多事情该忙,有太多地方该去。他唯独不该来到这里。 可他还是来了。几乎瞬间,她便掉下泪来。都怪这该死的雀目,青柳客栈里的两个夜晚,她什么都不曾看见。已经整整三个月了啊,她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浓眉乱了,眼睛都熬红了,甚至还生了些胡茬,双唇干了又发白,整个人都蔫蔫的瘦了好几圈。老天啊!她怎么从来不想仓促掌兵他该有多么累、多么忙!她居然还要生他的气,还扔掉了他喜欢的漂亮石头,还说要自己回家! “……跟好亲事府,不要逞能。” 大敌当前,他专门跑这一趟,就只为说这一句话? 天际方白,四下摇着火把,他又要转身走了,回到她看不见的夜色中去!庭院外忽而响起嘈杂的声响,门窗上掠过许多纷乱的影子,不是在准备出发的亲事,就是在打点府衙上下的庶仆。人影来来往往实则已经许久,但唯独在他离去的那一瞬,她才堪堪注意得到。继而,就像湖水搅起波澜,接天浪涌不歇,她好像看见最后一抹月光汇入大川,就此消失在这茫茫人海。桌椅碰撞、门扇扯响,那个萧瑟的影子被来来去去的火把和烈红飘摇的晨曦映照着,竟是那样模糊不清。 他要走了。 她在颤抖。 他要走了,再也……不要回来了…… 不可以。 不可以! 一步跳出门槛,两步、三步、几乎是片刻!她便环抱住那身耀目的明光铠,贴住那红地金团花的战袍。明光铠冰凉,麻意就瞬间缠上她的双手;锦帛战袍上生着细绒,刺得她双颊登时血红。 “我……”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单将双臂绕过他腰身,想死死抓住什么,却不过摸着他胸前护心镜。脑中轰鸣不休,她却……绝不要松开! “你不要、不要做英雄!打不过、打不过就跑,有二哥!你能不能……能不能回来?” 她不想哭,可哭腔自己飘出来。身畔步履匆匆、行人不歇,火光明亮竟如白昼。她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却将他抱得更紧,甚至当下竟生出些愠怒! “我知道你是亲王殿下你有你的规矩体统。可我只是一个小丫鬟,我没什么名声需要在乎!谁要说谣言,尽管都去、去说!我自己丢人现眼,我可恶至极,我自己认!你不要走,不要走……让我,就这么一会儿……” 就这么一会儿,她已经泣不成声: “我……好多时候,我怕……我想你在。暴民作乱的时候,我后来想,你凭什么不在我身边,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一路走来费了多大力气,不知道我吃了多少的苦……才能够站在你的身边……可我呢,我这么该死,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么累了,我还怨你……我都、不能穿个铠甲、充个将军的、陪着你……我好没用……我就保护小之,你不要分心就好!我只要、这么一会会儿,让你知道,我陪着你,不管在哪里……戚晋!” 豆大的眼泪骤然落满他的战袍。她埋头在他背后,几乎是用平生最大的音量、低吼出平生最大的勇气: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北风扑棱棱吹散了她的发髻,将所有的字句颠倒,将所有的理智搅乱。她看不见他的脸,甚至察觉不到怀中挺尸般骤然的僵硬。她抱着自己的爱人,此生此世,她也再不要松手! “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每天都想你……我说我不想哭,我想对你多笑笑。可你总是要惹我哭。我知道你有很多顾忌,你有很多道理,我想说好,我想让你开心可是我做不到。我就是这么自私,这么可恶。我、我还要见到你。等仗打完了,我要回来,我要死缠烂打,要欲擒故纵,要带你去悬崖上……我不害怕悬崖的。可我怕……” 他的呼吸忽而急促,她便急声赶在先头: “你不要说话,不要回答我。但也不要又一言不发说走就走,让我都找不到你!我只是想……如果我能再见到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来九原的第一天晚上,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 她说着,忽然松开手臂,后撤几步。擦着面上擦不尽的泪水,她只想蹲身背过哭个畅快,哪里敢再看他? “你走……我保护好小之。等咱们赢了,你肯定要回来找小之。我就在她边上,你躲不过……我、我这样,是不是很糟糕……我在胡言乱语,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别管我……” 在她身畔,是他的身影,缓缓也蹲下来。如今她眼前又花了,看不清他投来的目光已经不同。不再有迟疑、不再有苦恼、不再有嫉恨、不再有疲惫,他望着她,是那样的沉着、却坚定;那目重瞳如今闪耀如她的泪水,翻涌着炽烈而庞杂的热火,要照进她心底,点亮她整个的生命: “礼尚往来,公平交易。”喉头颤抖,他轻声细语,一字一顿,“你,也不许做英雄,不许逞能,不能再像宁朔、不能再像骷髅山、不能再像百福镇。” 小姑娘全然怔了,接着猛地打出个嗝。他全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平平安安,等,我去找你。” “你说话不算话的。”她犹豫着嗫嚅,“除非……拉钩。” 戚晋的手宽厚,将她的鸡爪子一把握住。冬月十日的清晨风大、云厚、日光稀薄、灯火灼热。木棠记住他的背影,记住那身飘摇远去的战袍。她要接着祈求上苍,要将他的一切一切,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可那时她哪里能想到,率先食言而肥的,居然是她自己。 第48章 凡鸟铩羽玉龙寒 记忆里,皇宫好像甚少有艳阳天,头顶积云似的,总有那样多的规矩抬过去,又这般多的条例压过来。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却也太无聊、太无趣。各宫殿前的门海晃也不晃,游廊上的横枝也不会再长长,那么多红衣绿裙的女孩却画儿似的,干干净净、没有声响,俱是一般无二的模样。他的皇帝父亲有时候确实是看了画,头一点,宫人内侍就开始依序工作:从昌德宫到彤记房,彤记房再知会了尚药局和锦玉坊,昭和堂备了上夜人手,锣鼓喧天的一队人马再要往具体宫室走一圈,又绕回昌德宫来——如此循环往复、严丝合缝。后来有些时候,父亲听了舅舅胡言,也会嫌没滋没味,只靠一时意兴亲自去到哪处温柔乡——他甚至还曾在咸和宫布了喜堂。可这一切依旧是他想要,依旧是君恩天威,后妃嫔御唯有接旨叩谢的份,哪有姑娘大步追到他身边来,连哭带喊、红着脸叫一声“喜欢”? 他有。 父亲口中的“皇权”,便瞬间一文不值了。饶是九原极寒之地,也会应声春暖花开。那暖风醺醺然,使他的步履稳了、心端正了、手上有力了、双眼明亮了。因为背后贴着的是她蹭来蹭去的小脑袋,耳朵里飘着的是她嚼着口水的声儿。她哆哆嗦嗦、颤颤巍巍,说: “戚晋,我喜欢你!” 叫的是他的名字欸! 于是她不再是画上的人了,不再是筚路蓝缕却力挽乾坤的“菩萨”,不再是童昌琳身畔转来飞去的“典军妹妹”;不是一段他不曾涉及的故事,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影儿;她从莲座上走下来,从长安、从青柳客栈一步步走过来;先生气、又打嗝、哭得涕泗横流,小手皱皱巴巴,全是咸兮兮的眼泪。戚晋将她握住了,实在想说一声“谢谢”,喉头却跟着哽咽。 时隔三月,他们终于,再次重逢。 荆风道“恭喜”,他把头一扬,装模作样:“你、文雀,她找你做朋友?”区区朋友,“文雀会对你哭吗?即使你救了她一命。”肯定不会,“你妹妹,”他又笑,“好有眼光。” 仇啸方才被派去安顿车马,一来一回片刻功夫,仰面忽然就反应不过来,生生在院外停了些时候。近来绕在他面上的怒气郁气病气通通散了,甚至连那故作老成的姿态也全垮了,哪还有什么荣王威仪,哪像是得杀伐决断的大总管!眉头松眼儿翘,抿了嘴只管笑,白瞎了那西楚霸王的重瞳,竟全然变成个寻常少年了。他抖抖肩拽拽铠甲又上堂去,见到李通的第一眼忽而又换个模样。仪态端方、不疾不徐,笑意更浅淡、目光更机敏,整个人成竹在胸,舒展恣意,却又高高在上、时刻警醒。不再是先前那个疲于应付的愣头青,站在李通面前,此刻是真正的王。 他是十八岁的清澈少年,也是大梁的王。所以他开口第一句还是问公务:“秦秉正可有消息”;追去阴山扫荡余寇这要事暂无进展,他却也无甚所谓。西受降城有时丰,九原有李通和朱兆;他是王,自不必事必躬亲,这会儿甚至还有闲暇功夫,去和荆风真刀对真剑切磋一番。剑风指胸、又扫腿,荆风刻意慢了半个身位,他却一点不带留情,利刃卷过对面衣袖,立时便破开个豁口。所幸是衬有软甲,不曾伤及分毫,只是荆风低头又抬头,手足无措了好些时候。 “学艺不精、疏于操练了罢。”还剑入鞘,这罪魁祸首看似云淡风轻,嘴上却还不饶人,“文雀不在,何须着慌。不过,她是你朋友。见你落败丢脸,想来也无所谓罢。” 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复复蹬鼻子上脸,还忍他做什么?荆风竟是将自己手中朴刀一扔,又将对面握着的长剑夺回重新拴好:“我妹妹和你没有婚约。”这句不够,还得再来一招,“你也没应她。” “火拔支毕还活着。”戚晋从旁看着,无动于衷、理所应当,“三日,最多三日。他活不过这三日。” 毕竟这一仗,本就是在领兵出征前便胜利了的。 可不是,他这厢话音刚落,今日第一封信便呈上前来。大好消息。就在阴山,右威卫斥候查探到燕国牙帐,粗略估计足有两万人众;更要紧的——秦秉正亲自带兵突袭过一轮,虽没能讨到便宜、但却面对面看见了火拔支毕本人。看来乔巴山本是他们的撤退之选,火拔支毕或许察觉异样后便率残部向南而逃,翻过阴山、度过冬月冻结的乌加河,真正目标果不其然当是丰州。如今豹师占领山顶险要之地,期间还多次试图引发雪崩。秦秉正手下只五千轻骑兵,因此发函讨要增援。“明日大雪,派几路折冲府去,团团围了便是。不费一兵一卒,教他自取灭亡。”朱兆如是满面喜色,荣王却暗自摇头。从舆图上看阴山绵延起伏,东起河北道、西接狼山,燕人世代在阴山一带征讨游牧,不但围困不及,反倒容易纵虎归山。何况大雪而后便是三九,届时战线拉长、攻守易形,反是大患。西受降城、乔巴山,才接连搓了敌军锐气,正该一鼓作气、穷追猛打,只要火拔支毕授首,余下管他多少精兵统统都不足为虑。偏偏秦秉正还与其有着杀父之仇,若报仇雪恨一时怒气填胸自乱阵脚,那更是大憾!荣王即行传令,前军倚仗骑兵优势、勤打多退,先牵住了敌军、不可轻举妄动;随后调集右卫两万兵力、挥师直指阴山。 冬月渡河、风声朔朔;人声稀、百队犹如一人;马蹄响、洒沓恍若雷霆。乌加河冻结冰层,反照日光五色,上贯天地。狻猊旗开路、青隼荡幡傔护在侧,跳荡、马军、奇兵、战锋依序而发,片刻便列阵阴山脚下。南坡陡峭南攀,敌军恃险逞固,右卫弓弩手随即向前,战锋殿后,持盾在前、陌刀在后。角声但响,引箭弯弓,倒是敌军竟应声狂呼大叫、倾巢而出,一时战作一团。旗阵随即变换,荣王率首领骑兵抄后,战锋队迂回、跳荡队抢入。无处不闻喊杀震天、四面尽是刀光剑影,不过片刻便杀得浑身浴血、刀口卷刃。执仗亲事派去戍卫宣清长公主避险;如今荣王身畔除了亲事典军荆风,余下皆是寻常亲事,虽令行禁止,配合却当不得默契,被一名敌军从空当抢入,眼瞧着罡风迎头便落。荆风及待回身要救时,右臂先中了流矢。长剑落,左手捉,迎势一格——剑器轰然铮鸣,敌军双臂震麻;长剑随即向下一游,立时割开长髯及其喉管;再挥手挡开一箭,回首来方才偷袭者已然人仰马翻。燕人本人高马大、势大力沉,今日更状若癫狂,一个个目眦尽裂、牙关紧咬,来势凶猛,好一通横冲直撞!一直到黄昏近晚,尸横遍野,才堪堪驻马稍歇。不知火拔支毕是否伏诛、更不知敌军仍有多少后手,长夜将至,右卫及秦家军随即退至大营,清点缴获、救治伤员,自不必说。荆风右臂有伤,仍不肯休息医治,便唯有将医官杜令济请入中军大营来。 酣战半日,营中只剩医官、荆风及荣王,各自沉沉不语。想清晨送别,何其情意绵绵,何其容光焕发。正是自由自在天高海阔的好时候,正是情深意浓心旷神怡的好时候,扭头竟要来杀人害命!无怪乎他方才百般的不适,下手犹豫、反应不及,才致荆风毁去半个臂膀。后者倒是神色自若,还请他不要再来回踱步、心事重重: “属下学艺不精、疏于操练,烦殿下操心。” 他这样说,却莫名显得阴阳怪气。戚晋回身就瞪他一眼: “是这波燕军……不大对劲。” 秦秉正随即掀帘而入,带来的消息果如他料想:火拔支毕未死、未伤,现下再次失去踪迹。方才斥候再探,山上似乎已无敌军踪迹。若非悄无声息忽而尽数撤走,便是业已全军覆没。攻势强劲、后继却乏力,不似火拔支毕一贯作风;何况他们本可以遁入阴山再作区处,又何必要自费优势,恰在梁军列阵时下山来厮杀?火拔支毕莫非已死在别处,当真是残兵败将苟延残喘、意图报仇雪恨?否则…… 今日第二封信随即送到。却并非火拔支毕调虎离山、九原围困危急的噩耗——西受降城及丰州各有数万兵力,本无甚可惧。那封信原是从燕国王帐发来,苏钦亲笔。今日午后送抵九原刺史府,其后又一路追来。苏钦兵镇阳关,经年守着梁楚边界,与火拔支毕这等燕国悍将直到九月里才初次交手,首战却大获全胜。他却道这是因为火拔支毕已经改变。旧汗被诛多时,他这姻亲早没了立功自保斩杀卫国公那时决心;朝中打压磋磨,更没了提枪上马横扫天下曾经雄心。举兵谋反为时太晚,穷途末路已是必败无疑;年岁渐长,英雄迟暮,当年的西域战神如今也学会了落荒而逃、狡兔三窟。这却最是苏钦所虑。 乔巴山一战只是开始,疑兵东南西北至少还得冒头个两三批。如此掩饰自己真实行踪,苦苦蛰伏,必定只为了一招制胜,而那最终的目的、翻盘的指望,信纸上只写了两字: “丰州。” 丰州有粮草辎重,是梁朝南下咽喉;丰州如今还有位亲王,有位前来同可汗和亲的公主。劫粮草便不愁凛冬;夺丰州便可南下长驱直入;杀了荣王或公主,梁燕和亲和谈成了一纸空谈:两国再次势成水火,他火拔支毕却摇身一变,将从燕国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将重新成为可汗肱骨之臣—— 无论为哪样,丰州都是他志在必得。 然这一战,大梁但求速战速决,本就拖不起。 留万人驻守,秦秉正做先锋,荣王随即整军退回丰州。回城时天光一线,已是大雪节候。丰州下辖三县,九原暂安,东南丰安县转运辎重、亦是长公主南行避祸途径之地。有兵随即发往。第三封信,就是这之后递上堂来。 那是被敌军扔下城墙的一领凤袍,一领染血的凤袍。 丰安陷落,就在今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昨儿晚上戚晋才肯给人恢复公主身份,今儿一早就急着要出发赶两日行程胜州连谷。又月余吃不好睡不好,还忙里忙外地受累,或许还在赵宅过了病气,小之几乎是启程没多久就发起烧,整个人没精打采地、呼呼只管睡觉。幸有丰安县就在东南方向,只消半个时辰路程就到。城池本就小,长街空旷,半点不问人声,行车跑马更格外畅快,没几步就是县衙。丰安主簿东贯才得了亲事府知会,赶忙肃正仪容、率了皂班衙役在此接应。木棠从马车里先探出头来,短眉毛就皱了没停。县衙四进院落,坐东朝西,正门踏入左手牢狱、右手班房,各自人声鼎沸;再向东过仪门南北兵曹法曹等各曹司倒是空空荡荡,大门有开有关,但见案上凌乱,却不闻人影往来;再向外据说建有两列吏舍,以供值守歇夜方便,现下大多也都空着;向东,迎面终于得见衙门公堂,却连门都合上;南北银局税库如今承接着东路辎重转运,该说是仓满囤流,把守却委实疏松。最后一进自然是县令私宅。正房已被腾出,县令本人倒是不见踪影。忙于民事,一时不得抽身拜见——主簿如斯连声致歉。郎中即刻便到,庶仆衙役随意差遣就是。他说话这功夫,文雀已将小之一身凤袍解了收好,扶人掖了被角睡好;门外亲事府各自排版散开,木棠悄悄就门偷看两眼,又被匆忙进门来送茶的庶仆撞个肩膀。文雀眼见瞧她心猿意马,尖嗓子脱口就叫: “丰州的官老爷勤政爱民,一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连殿下来了也要入乡随俗,门口那丫头看也跃跃欲试哩!” 这刻薄话本是打趣,主簿却直当她不满县令怠慢,登时冷汗连连: “长公主驾临,太爷是该来亲迎不错……实在、今日太不凑巧。马上大雪节候呢,黄河就快冻结,太爷带了一班兄弟和乡官得赶时间要捉鱼去。过冬的粮,得顾着丰安上下八百户,一丝一毫懈怠不得,得请长公主多多包涵!” 同样北邻黄河,九原郡靠军吃军大可一劳永逸,丰安县靠水吃水,这结冰期就成了大问题。今岁天气嫌暖,到小雪才连雨待雪落了点敷衍了事,黄河这两日才开始流凌,难怪合衙属众倾巢而出,连城里似乎都没剩几个人。木棠于是自然也要去看看,身子才滑溜溜蹭过门槛,主簿立刻就高声将她喊住。 “我、想、走走……随便看看……不方便吗?” “这实在是对不住。”主簿撑着笑脸,对她这无名丫头依然要软些说话,“城中现正在戒严,无令出街乃是违律,徒刑起步。姑娘初来乍到,班房弟兄尚不识得。万一有个冲撞,岂不坏事!” 这倒是骇人听闻。竟然比九原还要风声鹤唳,是因为有辎重囤存,才上纲上线至此?木棠摸着腰间还拴着的九原县行走令牌,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想讨个类似凭依。主簿先迎了郎中进门,请她出院来又是摆手又是作揖,难为得很。据他说便是吏员衙役,自由出入的明符也非随身携带;得提前报主官核实,记录日期因由及地点,当面发、时过即还,且需勘合仔细,如有申请不合之处还得县丞垂询。不在县中公干的,要一份明符更是难上加难,得由户曹法曹一一审过,再报由县令核准后亲自签发。不等木棠惊诧,院门执勤的童昌琳先招乎起一对胖耳朵,吓白一张脸: “没事找事,不是光给人罪受!又不是州城,这般谨慎要怎得?” “正因不是州城,没有赵夫子泽被,才不得不严峻律法,”主簿说得摇头,“否则,丰安何以至今日?” 他口中苟延残喘的今日,县狱人满为患、满城街巷空空。每十日县衙会着人往各家各户送了鱼米食粮;丰安百姓自家开掘掩藏之所,不得出外一步。云头鸟雀希声,云下人心浮动。今日邻里闲谈是过,明日逾墙探亲便是罪;怠工壮年入狱劳作,老幼妇孺腌肉做饭纳冬衣也不可停歇;但有不满衙役立时上门警告,若言语不忿那更是就罪无可逭。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丰安县分明已然千疮百孔,县令却硬生生靠着严刑峻法四面亡羊补牢——似这般愈演愈烈下去,可还能……撑得住哪怕一天? 于是木棠便知道,有一些糟糕至极的事情将要发生了。就因为她一时冲动贪求了不该奢望的东西,就因为她离好运终于只剩咫尺距离。所以小之会立刻生病,明日又该大雪,他们就将困在这岌岌可危的堤坝之下……她自然是不能坐以待毙!如果出不去,或能找名庶仆或衙役,连写带画说一说丰安城地形构造…… 小之堪堪醒来,却已经在找她。 不比九原得过且过,丰安上下盼着大胜就好似盼星星盼月亮。往后院伺候的庶仆衙役由是格外殷勤。就连县令,晚间回得堂来,屁股都来不及坐热,也得逮位亲事就追问前线战况;到最后甚至告进长公主闺房外去;三斤重的大鱼摆上了桌。他却无心用饭,马上跑去盯着主簿将今日转运军资仔仔细细再核对两遍,而后又将过冬库存重新盘算打点。如此殷切心意,军情私密却毕竟不好相告,童昌琳正巧这会儿换了班,便自作主张也想来税库搭把手。脯糒被服每日辰时入、酉时出,当日转走,不留存余。今日捉鱼回来得晚,这会儿装车发车便尤为繁忙。童昌琳一直到歇下来喘口气,才恍觉自己身边这位居然认识:是韩告,曾委托他帮忙救出卢正前那名镖师。他倒是不慌不忙,张口便坦诚自己是帮卢镖头的忙。九原戒严进不去,就在丰安等一等木棠姑娘的谅解——这卢家父子,如斯难缠,实在是厉害!总该得让殿下好好治一治!这样烦着,连韩告看起来都有些面目可憎,童昌琳就是不明白。这丰安县官看似铁面无私,县城上下管得是密不透风,怕是连只苍蝇都不肯放进来。他一介外人,京城大镖局得镖师,怎得却在此做活?莫不成这丰安县令也曾受他救命之恩?” “不曾。只是曾在丰安住过些时候,与大家都算相熟。”韩告手下不停,再将最后一担冬衣垒好,拍拍手先知会了主簿,再来问他,“长公主……不和亲了?” “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说起这个亲事府上下哪个不头疼,“丰州这鬼天气就够她卧病在床,谁敢把她送到燕国去?估摸这回南下了,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你要是替你家镖头道歉,最好这会儿就去。木棠眼睛不好,瞎转一圈也就该睡下了。” “……长公主,抱恙在身?”韩告问,“现在如何?” “烧早退了,不过贪睡而已。”童昌琳说着,自己却忽而要笑,好像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又和这陌生人要混成了把兄弟,“韩镖师不会生气吧?你们尽心竭力好端端把人送来,一到我们手里,却三病两痛的,实在不大像话。” 他话未说完,兜鍪却随即挨了一巴掌,震得他脑仁作痛。亲事典军魏奏哪许他与无关人等闲聊太久。一旁值班亲事趁机笑话:“少给亲事招徕污名!”“分明惹大祸的是你自己!”接着果不其然,也挨个吃了魏典军眼刀,等到了胜州都得加练挨罚去!一张张年轻面孔立刻就铁青着老实了。将童昌琳往后一扔,这名副其实的亲事典军还一跨步站到他面前来: “韩告?” “是。” “大好身手,别在这浪费。巡夜望风从前常做,没问题吧?” “为长公主、自然。” 魏奏点点头,就是要走。大镖局做事,却从来没有免费的道理。韩告往前一追,就是要见木棠。为卢镖头致歉,光明磊落,也用不着他别扭心慌。虽是护了长公主一路的自己人,魏奏却还是亲自跟着,而且先在前头叩门请进。几位姑娘才用过晚饭,小祖宗又喝了药,精神大概是好了很多,和文雀一左一右抓住木棠问个不放: “……我当时竟然睡着,一无所知…… “人来人往的……你还抱了我表兄?!” “我去催了马车回来就见她哭鼻子哩!这一路闷闷不乐,殿下是拒了你?” “……姐姐你到底怎么说的?表兄怎么回的?!” 似这般,夹杂着无数尖叫、吃笑,又拍手又跺脚,闹得简直不成样子!木棠的声音细小虚浮,夹在其中更是分辨不出来。她说: “……只是那些想说了很久的……” 她犹豫:“就、我不走了……” 她转来转去:“谁让他先来找我!” 知道木棠打定了主意,知道殿下自此要安了心,魏奏不免也终于长出口气。童昌琳那傻小子也是好运。昨晚回丰安,才随殿下一起、亲眼见他在青柳客栈和木棠姑娘勾勾搭搭;难为殿下发了老大脾气,居然催他做媒赶快将小童嫁了省心。是的,殿下用的是“嫁”这个字,再过几天,只怕要亲自将小童踹出门去! 如今殿下那头,却不知是何种情形。荆风是要像小公主一般兴致勃发催婚又催生,还是和文雀一同挑三拣四继续痛陈利弊呢?他站在门口一时出神,不见屋内木棠姑娘是如何揉红了额头眉梢,自然更顾不得身后镖师又何时一言不发冷淡了面庞。后者甚至本转身要走,适逢屋内断续有声又叫: “我、我不知道!我没有那样好运!登高跌重……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他还要去杀人……为什么偏要打仗、偏要害人性命!” “难怪从马车上就小动作不断,攥衣袖又拧裙摆、撩头发还咬手指、抖腿跺脚,薛娘子那符纸都在你手里磋磨一路了,还不放心呢!”文雀轻叱一声,回头又与主子调笑,“您这身体见好。倒是木棠啊,过不了几日,怕就该衣带渐宽,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不是这样……不只是这样!我只是、只是心跳得厉害,总觉得不大对,恐怕要坏事……”木棠说着将符纸又攥在手里,这回径直凑到姐妹身边来,一张面目红的红白的白,怪得吓人!“我刚才去县衙里也不过简单转了转什么都看不见,外面县里面更是一无所知。这几天要是打起来,要是战火也烧刀这里来……” “呸呸呸!火拔支毕那等宵小,荆哥哥一个便能干掉!七老八十了怕他作甚!分明被咱梁军打得抱头鼠窜呢,干嘛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主子不懂,人家担心情郎呢!” 这话音未落,俩人又偷尝禁果似的笑得偷偷摸摸、耳根都发红;倒衬得木棠凄风苦雨,格外突兀。以一敌二,哪有胜算。所幸韩告这援军终于是送上门来。文雀忙不迭给主子穿好衣服、又扯开屏风,他本当在明间道了歉就走,可他拖延了片刻。木棠果然要问:“不知……你是不是很熟悉丰安?能不能讲几句,万一有天要逃……” “都说了火拔支毕纸老虎!你怕他,我不怕!到时我罩着你就是!” “主子你自己病都没好,还说大话!” 韩告顺理成章,就此多留了些时候。 火拔支毕,泰成年间生人,十三岁杀狼王,十五岁当将军,十九岁一统燕国东十三部,英宗在位期间举兵来犯十数次,一路侵吞至贺兰山一带,又五次被老太尉驱返。英宗曾计划御驾亲征,未成而崩。恕宗即位后幸而是有卫国公秦蛰横空出世,同老太尉大小四十余战将其阻在关外,丰州、胜州、灵州才捡了些短暂太平日子。待到先帝治时,火拔支毕久无功名渐觉力不从心,为此不惜斩杀自己妻儿三人,转而与其后的末贺夺可汗结为姻亲,助其谋杀侄儿、夺取汗位。好景却不长,在楚国为质的阿史那吉连一家闻讯逃出,正是在当年巡边的荣王帮助下辗转回国,一举歼灭叛军,即位称为多禄可汗。火拔支毕被逼南下,靠着杀死卫国公的功勋才在朝中勉强立足。如今再反多禄可汗,他已是退无可退。焉知不会狗急跳墙,似杀害秦蛰那般,再使大梁朝野震动? “边关有儿歌:‘火雨血雨纷纷下,拔城倒寨眼不眨。支离破碎千万家,毕露凶相有狼牙’。说的正是火拔支毕。孩童年少,照单全收。北国恶魔,光是提及也足够人胆战心惊。” 他这不说还好,洋洋洒洒又讲故事又唱儿歌的,在这寂冷夜里不知不觉就将俩小姑娘唬上床缩被子里抱一起。文雀就算冒大不韪也要和主家挤一张床睡;小之睡了一路过来的,更是困意全无。反倒是本就惴惴不安的这会儿倒镇定自若、淡淡却道有何可惧: “兵书上说,要先胜,而后发兵。我们必定是要赢的。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燕人那头。他反了又反,在燕国也是乱臣贼子,苟延残喘,又能到几时?” 韩告便多看她两眼。 她大概已经下了什么决定,杏仁眼沉默,头颅却轻扬。无知者贪心,向来一意孤行;贪心者怯懦,宁肯自毁长城;怯懦者绝望,而后向死而生;绝望者无知,竟然异想天开。哪一种是她,亦或全部都是她。月余未见,结蕊幼枝又绽开两片花瓣,映衬着却是夕阳惨淡倒影,教人看不清本来颜色。韩告无意纠缠,终究也离开。 冬月十二,大雪。 醒来时天色依旧漆黑无边,隐隐约约似是蓝灰色的云涌在当空,稀疏已有些雪花飘落。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将门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该是围炉烤火,大口吃肉的好时候,县衙里正巧做了羊汤面,那羊肉鲜嫩肥美,油汁浸着葱花厚厚铺了整一层,远远从厨房里就香飘万里,勾人馋虫直闹、简直睡不下去!半梦半醒熬了一宿的文雀先起了,大病初愈正需要些热乎乎烂肉长精神的小之也起了,剩木棠扭扭身子,还是想睡。也不是做了好梦,也不是睡得舒服,只是这一刻,乍醒还困,天色似亮非亮,被窝里暖暖和和,面上却沾点寒凉,窗外轻轻落了雪,款款送着风,还有羊肉香气隐约,却无需急着抢食。缓慢、慵懒,令人无法不眷恋沉迷。再深吸一口气,缓缓吐纳,她喜欢肚皮这样安静的起伏,像是提醒自己,她还简简单单活着。 只是作为一个生命,这么自然而然地在天地间存在着。这便足够。 小之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已经迫不及待捧了碗先转回来,饿极的小虎般埋头吃得欢快。“姐姐醒了,刚才就醒了,我知道。躲被窝里不出来,羊肉汤都顾不上,嫌冷呢。把我那袍子拿去。她那狐裘又粗又硬,重兮兮的才不好穿,”她对文雀说着,又探头去门外看一眼,“下雪了呢,好好下大一点!下大雪不好走路,停一天,明天再走。说不定到明天表兄都已经大获全胜,正好不需要走,省得来回麻烦。” 她随口一提的所谓“袍子”,就是丢在宁朔客栈木棠不得不折返去取的那件,紫色锦缎面、四襈织金,旁绣梧桐上栖凤,斗羽幻彩巧夺天工,下衬紫貂皮毛,领口袖端再用野雉羽毛编织装点,木棠身上只一件小衫,披着这凤袍都嫌热。小之昨儿还穿着它在马车里闷了不少时候,难怪要发烧! “你刚从热被窝里钻出来,当然不怕冷。”文雀毫不客气、上前就把她要脱衣的手按住,“下大雪还有的冷呢,仔细穿好。你要是跟着也病倒,我一个伺候你俩个还不得跳黄河去!” “那我也总得把衣服先穿好了……先吃饭,万一洒了汤呢。而且凤凰的,要是让县衙里看到……” “就说你是长公主呗。我是你的小小丫鬟,昨儿胡言充大闹着玩的。”小之嘴快,放了碗筷又穿鞋蹦上床蹭到她身畔来,“我好赖也打了这么久杂,很会伺候人的,怎么样姐姐……还是,我该唤‘表嫂’?” 她越说木棠那小脸就越垂,偏还她越垂越要看,俩人最后一起栽倒床上,好似还能这样闹上一整天。“规矩!”文雀才要这么说,却听远方炸了山响。木棠面上笑意登时冷却,霍然起身就要去看——丰安本就不大,浓烟重火在县衙后宅也看得真切。火起正北,似是城门。门前值守的小邵和童昌琳望风而动、收队上前: “先回屋。院外自有亲事查看仔细。想来不当有什么要紧。” “或是转运进城的梢炮颠着颠着怎么就炸了。”小之呐呐。 “或是面粉……炮竹……茅房……”文雀思衬。 唯有木棠当机立断,阖门系整衣裳将头发也两下挑簪子盘好。再回过头来,她的眼睛已经瞪大,眸子正轻轻颤动。文雀不意对上她视线,登时着慌: “不会、不能是……” “火拔支毕——正在攻城!!” 随疾呼砸进院内的是韩告。执仗亲事随即围上,又有衙役连跌带滚高声通报,俱是一般无二的噩耗。正屋门扇登时便开,身披凤袍的木棠站在中央,两步便赶下石阶: “从北门来?南门还能不能逃?” “长公主大病初愈,不宜受风……”小邵迟疑道,“黄河初封,也受不住这么多马蹄。” “燕贼打丰安,无非为了辎重,或是长公主……”鲁叔公跟话,“他怎知道长公主在此地,有内鬼?”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就往韩告身上招呼,得是有魏奏一声暴喝:“胡言!”接着又点兵遣将,要往北门一探究竟。只要想法撑个一半日,等丰州援军到自然解围。“为首是火拔支毕本人!”韩告一改寻常缄默不言模样,拔声竟然怒吼,“快班燕六郎全家死在他手里不能认错!丰安各处有隐蔽之所,行李别顾了,现在立刻!随我就走!” 木棠却觉不妥,分明他昨晚才说火拔支毕到一地烧一地,躲一时哪能躲得了一世!从南门出去,很快就是九原…… “你看看她俩,哪个还骑得动马?” 这倒是实话!一个病着,这会儿软趴趴又仰天晕倒在文雀怀中;一个整晚都没睡好,快要抱不住小之。早上才看得清楚,她俩眼眶一个赛一个的青黑,哪挨得住冬月疾驰寒风!燕人精于马术,又为着小之而来,如今纵马遁逃,只怕就要当了活靶子! 可为什么偏就要逃呢?似魏典军所说,多少抵些时候…… 不,抵不住。 摇摇欲坠的丰安、忙碌不歇的县衙、空空如也的长街,哪里抵得住一个穷途末路的狼王?得要跑、不、得要逃、不、不、不……不能逃!还是躲?魏奏已然发号施令,众亲事即刻上马:“王自度!马静伯开道!童昌琳!邵华!护右翼!鲁显!刘安在左!马麟去调衙役二十人,与姜作一同殿后!余下人等全数支援北城门,两个时辰,至少两个时辰……” “来……不及——!” 木棠向前一挤,尖声就叫:“现在或许已经城破,城门本就不高!来不及!韩镖师!”她几乎是扑过去,伸手将韩告抓紧,“带亲事抄小道,带小之躲着,动静太大今日援军一定会来明日就一切安全!我去叫衙役,我去逃!” 正好穿了这身衣裳,滥竽充数便做一回长公主!只要敌军清楚看见长公主在逃,必然穷追不舍,再顾不上搜查小之!从南城门出去,前方便是黄河,前两匹马过了,燕人大军势必破冰落水,届时无论顺流往下还是回转九原都能拉开距离!那便是生路!! 小邵要来抓她,魏奏要来阻她,文雀在身后高喊,鲁叔公在一旁摇头。她低身一钻、一扭,游鱼似的,居然立刻就逃出包围圈。马麟才将衙役调来,自己下马正要报,木棠跨两个大步,趁机竟然翻身上马夺缰便逃。向外一重院是正堂,再一重院是诸曹司,再一重仪门后左手班房人去楼空,右手牢狱哭叫声渐沸。北城门又是轰然一声响,刀兵铮铮静了片刻,喊杀随即沸反盈天。 甚至已经看得见,燕人黑底狼旗的滚边。 宝华寺的符纸就在胸口揣着,缰绳在手腕绕紧,她轻轻一吞口水,将凤袍系带打成死结。北面燕语呼喝就快要吵到耳畔,她甚至看见了火拔支毕小山般伟岸的身躯!引缰一夹马腹,离弦之箭随即震弓而出。绛色马鬃忽起忽落,烽烟缭绕飞一般甩在身后。焦糊气息倏忽被长风吹远,雪花飘摇粘在鬓边。云层分开一线,几缕姜黄的阳光正落在长街中央。她穿行其中,就披上一身暖阳。 就是今日,李阿蛮要成为英雄。 南门本就近在咫尺,纵马更是转瞬便至。但闻铮鼓雷鸣,南门外竟恍若九天威龙临凡——瑞红葛布扯成片,绀色须尾摇成团,是梁军军旗!是大梁的援军、成群结队迎面而来!!身后随行衙役有的应声痛哭,有的招手高呼,有的喜不自胜,有的驻马停足。独木棠屏住呼吸、竟瞬间如坠冰窖: 朱犀甲、兽文具装、赤缨拂、貔貅旗……来的是右威卫,秦家军;若来接应小之便不该如此大张旗鼓;若要与燕贼对垒合该去南门厮杀。百余骑独独冲此而来,岂非前后夹击…… 瓮中。 捉鳖。 震弓离弦是“噗”的一声轻响,那飞羽蹭过她的鬓发,震掉她的银簪、射落鬓边那朵雪花。电光火石间但见得马蹄高扬,闻听一声仰天长嘶!她竟甩下溃散的衙役,返身迂回直取那火光接天、黑旗拥簇的燕军所在! 漫天箭雨接踵而至,刹那间竟如蝗虫压境,只一瞬、便将头顶煌煌烈日蚕食干净。鼓破雷鸣、刀剑铮然、凤袍飞卷、北风凌冽!尘土一泼、旌旗半卷两面拉开—— 于是这场大戏,终于缓缓升台。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路边屋檐歇了只鸟,灰羽、红喙、愣头愣脑。今日城中轰鸣,她第二次掉进某处宅院才泼过污水的泥泞。她又第二次爬起,挥动沉重翅膀,要追寻那一瞬业已逝去的阳光。飞一下、掉两下,她振翅不停;向上、向上!她逆风穿行。九足金乌尖啸,她的羽毛几乎要燃烧;浓云压境,她快将无法呼吸。 那么近,离涅盘重生,只剩那么近的距——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云忽清。 风忽住。 有片雪花,融化在她鼻尖。 微光轻轻一颤,却被十步开外暴涨寒芒夺尽光彩。 那是支利箭,三叉、两翼倒勾,暗带血槽。它自遥远的长安煅铸,而后千里迢迢运上漠北、领在某个秦家军的箭袋,被期许着枭敌首、摘红缨、定阴山。然此时此刻,它却正缓缓破开虚空,即将从容不迫地撕裂宣清长公主冰冷的金丝凤凰,再准确无误地扎进梁人儿女温热的血肉,最后毫不留情地拆穿十四岁小丫鬟虚无的英雄幻想—— 利箭,中的。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汗。 多的是汗。 几乎要将她拧干榨尽的汗。 手里什么也没有,肺里什么也没有,胸膛里什么也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好像背后被人拍了一掌,五脏六腑、三魂七魄统统被拍飞不见。靴子里汩汩灌了太多的汗,她踩不住马鞍;面上泼了太多的汗,她什么都看不清。天空一寸寸地高了,世界空洞而安静。马儿缓缓住蹄,一片灰色的尾羽,飘飘然落在地底。 大雪,纷扬。 看着天、看着云,托名英雄的丑角终于将一切都忘记:忘了戏文念白、忘了唱捻作打、忘了戏台忘了看客、忘了功勋忘了喝彩…… 唯独一样—— 她仍记得恼怒。 第49章 抢生斗死雪淋漓 积云冷着,大雪几欲障目。丰安城外列阵兵马,三万铁骑将其团团围困。军旗猎猎,长缨招招,马不动、人希声,城墙那头的丰安,是座死城。 从北到南,院落间间空落;小巷歪七扭八,歪倒苦寻无果的燕军。战袍撕破,面颊和血覆了层层尘土,从乌布苏诺尔湖到黄河,他们的肚子如今瘪得像冬日落单的狼。所谓最后的希望:城东大仓排着冻鱼百斤、粟面二十斛;县衙银局地上扔着银锭二十两、康佑重宝二十斤——悉是无用铜币;空置税库暂置军需,也不过冬衣三十领、干肉十斤、炭火十筐。 仅此而已。 雪绒滚成团,浩浩然无声地落。落在梁军兵幕绒帐青金的尖顶、落在燕军残损透风的甲胄、落在丰安空洞冗长的街巷、落在县衙两相大开的仓门、落在桌倒椅歪的诸曹司,落在正堂下已无生气那具焦尸。 曾经的丰安县令身上,最后片刻的火光闪了两闪,终于也息了。 长夜,自午后而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乌且狐走进门来,坐下,而后等待。珊瑚珠串的项链在手里摩挲,他抓住那个玉牛头,又松手放开。梁国天干地支他是清楚的,戚绰玉属虎、不会无端带着个牛头项链。何况她的手——冻疮留下的疤、皲裂、老茧,又瘦又黑,没二两肉,的确不像是梁国最金贵的女儿家。 细作回报,有另一人配此项链,曾在青柳客栈受荣王关照,与其交情匪浅。 所以她暂且还自由自在地昏睡着,躺的还是县令后宅正堂高床。左腿中了一箭,到底也舒服不到哪去,面上又是汗又是眼泪鼻涕,眼睫颤个不停,连牙关都咯咯直响。还是个孩子呢,就被推出来送死,可见梁人无心,荣王无情。所以今日无论受了什么,也用不着来怨大燕。大燕的姑娘砸碎骨头连着筋,远比她值钱,他自也用不着手下留情。 仿佛察觉到这般杀气,她接着醒了。醒得突然,立时起身就要逃。腿上还插着半截箭,她能往哪逃?腕子一圈圈拿麻绳捆了、向上还拴着横枨,她连支起身都做不到,接着重重又砸倒。眼见此情此景,乌且狐立时就气。乖乖认命就是,何必无谓挣扎?恐怕接下来也不会老实回答问题,还得他多费力气来装模做样。他原地急踩了步子,装作刚刚找到此间,高声就道:“长公主莫怕。小的曾受可汗恩德,特来相救。”带点喘气,仍将每个字咬得足够办证清楚,生怕她恍惚失神听不懂,“您是大燕未来贺可敦,请随小的逃走!” 不该这么讲,她一个替死的奴婢,怎知道贺可敦是何意?他该说得更明白些: “你们大梁的荣王,救过我们王子。因此有缘约定姻亲、您难道不记得?” 怎么还是这一副聚不起精神的样子!茫然无措地、竟好似一句都没听清?刚才起身逃跑那机灵劲去了哪里?!难道还得他先找医生、再来继续? 大帅可等不起。 他凑上前去,几乎就追在她耳朵边上,音量大得仿佛外间雪里落雷:“那你们长公主现在何处?!她处境危险,小的还能救她!” 这话说的是很真切的。现在找到梁国公主,还能起个胁迫作用。至少不会立刻要那金尊玉贵的性命。可这替身不知道听成了什么意思,竟然登时火起,又不知哪来力气将他一推: “你滚!”她哭。 “……骗子!燕贼、滚开!!”她喊。 她还滚向墙那侧缩身不知道要找什么。或许是她腰间那把匕首。扑了空紧接着甚至去够小腿箭杆,难道还要将起拔出来做武器不成?一个俘虏,孤零零陷在敌营,生死握于他手,竟然这样的不安分、这样的……不识好歹!她凭什么?她好大的胆!! 他又凭什么?他好大的胆!!燕人!先来杀她、再来囚她,又居高临下、开恩一样说要救她?不!甚至救的不是她!他要救的长公主,为的是可汗,和她这痛得死去活来的有什么干系?他要走了,要丢下她……在这虎狼窝里,又有人要丢下她孤孤零零! 燕人该死、果然全都该死……她一缩身子,竟然想要哭了。该死该死统统该死,腰间居然是空的,要她能怎么办?她谁都不求,靠自己……给条活路哇!她已经不是吓得想乱砍乱戳,她气得想破口大骂、她急得想去毁天灭地!她快要死了……凭什么! 她向下坠。 她好像当真要死了。 她一脑袋结结实实撞上围子,疼痛立时滚了好远,连带燕人凑至近前的面目……高耸、崎岖,像是乱石堆砌,竟不像是个真人。瞧他一下下,上岸的鱼一样,还傻张嘴呢……她吃吃竟然笑了。耳朵里这样鼓胀着大泡泡,她什么都听不见,也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她或许可以接着睡觉!稍一响、她的心尖却刺挠——要是一觉不醒…… 所幸左边脸颊猝不及防疼得发狠,耳朵眼里血流声瞬间沸腾。她就这样清醒了。燕人的问话噪杂不清,回声震动却又响若惊雷: “替身,我只问一遍:长公主,在哪里?” “我……”她鼓劲开口,“我就是……”她穿了凤袍,她自然就是,这念头又使她尤为可乐,“燕贼!你敢冒犯公主,要……杀了你!”还能这样虚张声势吓唬人,谁说不好玩呢? 燕人头一歪,嘴角冷冷扯高: “想不到,荣王的相好,是这么个倔骨头。” 他说什么? 谁是荣王? 什么是“相好”? 荣王的相好、是谁? “青柳客栈,珊瑚项链,”他将手中一晃,她早被剥去了凤袍,领口大敞、空空荡荡,“你不是长公主,你是荣王的相好,李、木棠。”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礼尚往来,公平交易。” “平平安安,等,我去找你。”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这样说的人,现在又在哪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她又身在何地? 似曾相识,好似昨夜就在这张床,自己曾与姐妹同榻而眠——仍是县衙后宅,时殊却世异。昨夜她是座上宾,而今她是阶下囚。面前的是燕人,门外也是燕人,城里装满了燕人。要去上战场的,原来竟然是她自己。 多不……公平。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不、不是……”她挣扎起身向后缩去、怯怯嗫嚅。 “不是,怎么能是。”她红了眼眶、手凉心慌。 “不……我哪里去做他的相好,我凭什么……我只是个奴婢,我是个奴籍!”她忽而失声大叫。 “可我本来……我不过想做个英雄,你们为什么要杀我我已经什么都……”她啜泣、泪雨滂沱。 “什么都没有了,你干脆杀了我!你们、燕贼!”她大骂、怒火冲天。 她向腰间摸,腰间是空的;她向头顶摸,银簪竟也不见!两手空空,她拿什么防身、她用什么反击!用牙、用手、或许她可以将绳索咬断?恰此时、眼前寒光一凛,被那燕人拿在手里,是她的匕首、银质的,贴金的,篆了花纹的,是她的匕首。她下意识就想去抢,直挺挺就撞在那燕人身上。手中!她已经握住了刀鞘,就这么向前乱捅一气,就好似要将天下不公撕个粉碎!扯着劈了的嗓子奋力嘶吼,将所剩无几的力气耗个精光! 可她输了。 燕人只要这么一抽身,她便重重扑倒。手上不见血,那匕首高提,出了鞘、冷冷放着光。 咬住嘴唇,她偏要擦去泪花。 有爹、有娘、有兄长,他们在那头,她要去团聚,她不害怕。她要瞪着眼睛,看他探身而来;要瞪着眼睛,看那凌冽寒芒扑在面上;不能缩肩膀、不能牙齿打颤,堂堂正正她至少能死得像个英雄、她不害怕。 于是这世间加诸在她身上的万重枷锁,应声而断。 “下床来。”那燕人说。 “中原女子,杀了我,我放你走。” 绳索断了,拴住她手腕的蛮力松了,冰凉匕首躺在她手心。燕人有两个她那般高,连投下的影子都这样重若千钧。她只不过掉下最后一滴眼泪,而后一圈圈将麻绳拆除,握实了刀柄,先落腿、再站起—— 她却立刻扑倒,摔得眼冒金星。 刀刃割破了手心,拽着床单湿透了血迹。她要站起来,要站稳,刀尖冲前。燕人在摇晃,前后、左右,上天、又入地。或许是幻想,或许是个影子,她不在乎、她要瞄准…… 她大吼一声、向前扑去—— 乌且狐不用躲,略一侧声便将哽咽栽来的丫头拦身抱住。是个硬骨头,可怜呐、可惜……他却来不及叹息,右胁下忽而冰凉入骨,刀尖——仅仅是尖头——就在他分神这么片刻已没入他的血肉。被愚弄的愤怒、功亏一篑的惶恐,好像都一下就都漏光了。他不由自主地放手。那中原女孩就软软瘫倒在地。她尚且不曾昏厥,她仍旧不肯服输,她还拽着他的靴头、还想站起。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何以有鹞鹰的勇气、灰狼的凶狠、雪豹的机敏——她竟然,恍惚好似他们的大燕啊。 那个光华已逝、一去不回的大燕。 而后她打了个喷嚏。 毕竟单衣开着襟口,就这一下,攀住他的手便彻底没了力气。乌且狐站在原地看着,不知怎得自己也应声响个喷嚏。外间的雪确实太大。陷在这里的,不止她一个,不是么? 北国的冬,连绵、深厚、无情、也凶恶,谁都不能幸存,他们是一样的脆弱。 所以乌且狐忽而就不想且战且逃了。他从王帐一路来到丰安这间空旷屋子里,第一次挂彩,才晓得自己何其卑微,何其无力。北风刮,不为谁的征途助阵;暴雪落,不为谁的野心让步。没有粮草、没有兵丁,在这里折腾一个孩子,能改变什么?大帅需要一个长公主在手,却没说要长成什么模样。那便是她好了。他无心再继续纠缠了。 他却没能走出这扇门。 就在门前,又一刀扎入他胸口,这次真真切切没入至刀柄,离心脏只堪堪偏了半分。他低头、又抬头,他想不懂: “多利世……”他喃喃,口中不自觉已有血涌,“是你……引来右威卫……内奸……” “错了。”右副将乜眼而笑,面上旧年伤疤蜿蜒颤抖、越发触目惊心,“是你。我就在门外听仔细了。你自己交代,曾受可汗恩惠,还要救长公主逃跑。大帅让我来盯住你,是大帅未卜先知。你手下内奸假传消息,说什么丰安仓满囤流,将我们引入歧途;捉住了在此安身的公主,却又是个假公主;我军刚入城,梁军的右威卫已在南门等着……一桩一件,是何居心、还不肯就死么?” 一连串燕语念起来仿若咕哝冒泡,他喷了对面满脸唾沫,而后刀一转、一拧,随即带血拔出,又狠狠捅入。话已经说完,这一次找的是心脏。乌且狐连声都没有,一张面孔已经惨白,软塌塌仰头便倒。多利世跨步上前拔出刀来,又在同袍尸身上擦净,抬眼一看,抓住那替身头发,一路将她拖去正堂院外,就将她扔在阶下。院中已跪了五六人,悉是梁国的官吏,多利世扔了匕首、拔了马刀,撂下替身走几步又退回来,抬腿贴心将一旁县令尸身上积雪扫净。他还单膝跪下、轻声来问: “认得?” 替身的眸子散了又聚;她在向前看,却好像什么都看不清。多利世便将其拎起,指给她看哪里原本该是脑袋,哪里该是眼睛。“糊在一起,是认不出。看这头,新鲜的,现杀。” 提她后领多走两步,手一松,他站去最左手那俘虏前头: “官职?”他问。 “法曹。” 小老儿胡须沾满雪花,微不可察地颤抖。多利世掌兵,梁国话不及管细作的乌且狐精通。他自也没空了解什么细枝末节,大敌当前,他只要一个结果,越快越好。 “是官。那、认得公主?” 小老儿只是点头。 “公主在哪?” 小老儿不说话了。他不说,还有五个。算上那替身,还有六个。多利世随即扬刀便砍,惨叫声立时响彻九重云霄,小老儿捂着鲜血喷涌的断臂仰头便倒。这一瞬连半空的雪团都染成红色,多利世却不过将面上随意一擦,又将手中断臂向那替身面前一抛。 他站去第二人面前。 “我、我、我只……帮忙……我不是官!” “公主,在哪?” “我不知道、不是谎话、我真不知……” 左手扭住发髻,右手提刀压上这年轻后生脖颈,他却向旁侧一扫:“孩子、还小,有人要救吗?” 一张张苍白萧索的面孔,飞雪落下,无人应答。 右手落下,左手抬起。滴溜溜一个脑袋,飞溅着血花凌空落去那替身怀里。 第三人,他已用不着问话。抬脚踩住肩头将其压倒,刀刃冲下,轻轻这么一划拉,便剖开此人肚皮。“下雪,很冷。”他推心置腹,“肚子破了,会着凉。好好想一想,你还有很久才死,好好想一想,能不能想起,长公主在哪?” 俘虏身旁自有属下看着,他抬脚在雪地上擦擦血污,向右、又觉得没必要这样继续浪费时间。开膛破肚的暂且晾着,趁此机会倒可以好好问问那替身。长公主身旁奴婢,总不能再一无所知;十来岁的小姑娘,嘴还能有这么硬? 他提刀走过去,刻意走得不紧不慢,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将落雪踩实。替身单衣赤足跪在雪地,面前断臂依旧躺着、怀里脑袋依旧抱着,左腿箭杆依旧插着。多利世抬刀将旁的杂七杂八劳什子拨走,想来她已经看得足够清楚。所以她尖叫,而后痛哭: “我说!我说!!” 她高喊。多利世就将马刀入鞘。有人说,他自然要仔细听。他只是想要个情报,又不是什么嗜血怪物。替身声音实在很小,半是颤抖、半是哭腔,又嘶哑又带着口水,他还得蹲下身离近些才不会错过只言片语: “主子、我主子跑了……她跑了!从南门!!我们有军队!右威卫来接应!她跑了!我不能跑!得让你们以为她还在……她没有跑……我才是替身!我专门来骗你们!!” “你是说……”多利世的梁国话实在不太好,说得不好、听得更不好,他得确定仔细,“你们公主,不在丰安。现在、已经跑掉了?” “她当然要跑!!难道像我!留下来等死!” “右威卫、是来接应她?” “接应、断后!……随你怎么想……!” 她话说得太急,吃了太多雪花,忽而开始咳嗽。看那慌张样子,好像确实不是撒谎。南门右威卫全军覆没,又实在查无可查。多利世缓缓起身,一颗心终于是落进谷底。梁军围而不攻,城中粮草稀缺,两万残部可能挺得过一日?就算是一日,只要梁国公主还在城中、管他找不找得到,至少也好拿来大做文章。届时威胁示众,等敌军主将自乱了阵脚,以弱敌强又有何惧? 可要是那公主已经逃出、已经回到小王爷的身边…… 想也不想,他接着一脚狠狠踩在这该死替身左腿伤处。登时只听一声凄厉惨叫,小丫头立时就没了气息。多利世蹲下身,单手掐住她脖子,不需用什么力,就好像捏爆沙果一般,那张小脸很快红透快要涨破。在那之前她终究是醒了,眼神恍惚,多半已忘记方才自己答应了什么。 放了她,等她喘过两口气,多利世随即挥掌、狠狠掴在她左脸: “混账!”他大吼,这是他唯一知道的一句梁国骂人话,希望音是念准了的,“骗我?!你们的公主,刚刚捉到,就在城中躲藏!” 那替身伏地懵怔了半晌,口中淌着血、又和着口水,迷迷瞪瞪却还挣扎着抬头要看,她自然看不清。雪势大、伤势沉、她能看清什么? “戏耍大燕,你该死。” “……我没、有……”她垂下头去,眼神涣散,口齿愈发不清。血水吐了一口又一口,她还在说,仍不松口,“公主……跑了……你们、捉不到……” 胸中有恶气翻涌,多利世霍然起身,去断臂那人身畔——他还剩着口气。他居然冲多利世狠狠地笑: “你们捉不住长公主,今日,就是你们死期!” 县衙内所有俘虏,已无继续拷问的必要。多利世简单地下令,暖融融血泊很快将融化漫天飞雪——到那时便是玉石俱碎、出城决战的时刻。但在那之前……他回过身,看十四岁的奴婢一点点爬着,偷偷向后居然还想趁机逃跑?不是她欺瞒愚弄、不是她拖延时机……梁人公主,此刻当已死在大帅刀下!届时可汗还拿什么和谈!大燕该举国之力、全了大帅一统霸业! 全是因为她! 大帅交代,要留她一口气。决战前拉去城门当荣王的面杀了剥皮,好替报侄儿枉死的仇——却不如现下就将仇报了,到时有个齐全尸身够得演戏就行。多利世才要抽刀,却忽而一个激灵、计上心头。这梁人不是一个个铁骨铮铮、最爱同仇敌忾么?好,便让这荣王的相好,把半条命送在他梁人自己手里!一手拎了那烂泥般的身子,没几步他便走出仪门。梁人的监舍修得结实,只是阴冷潮湿、人满为患,就这么些囚犯于他而言也是个难题。踏过狱卒尸身,左右自己人打开牢门,与院中那些官吏不同,这回是一张张木然无神的面目缓缓望来,一个个疲惫怠懒的身子默默向后退去。手里半死不活的丫头丢下,他转过身,还要道一句劳烦: “这是、公主。你们饿肚子、蹲牢子;他们吃得饱、过得好。现在,尽可报仇。我要去城头看看大帅,等会回来:她还活着,你们就、不、要脸……” 属下接一句:“不识抬举。” “你们,不识抬举,全部都死。” 多利世苾结利匆匆便走了,哪管雪天路滑、眼前迷离。再如何,真刀真枪拼杀也总归强过他在这费尽脑汁—— 梁语,实在是累舌头。 快马飞出正门,东面远处突然腾起烈火。浓烟滚滚、火光亮如白昼,对街房顶上,有个影子正要飘落。 韩告将他按住。 亲事府麾下虽不说身经百战,但没有一个爱哭鬼。马麟此刻却赤红眼眶掉了泪。大鼻子横亘当中,泪水要落不落,更使他看来可笑。他本就可笑,可笑之极。身为执仗亲事,能被个姑娘家夺去马匹,甚至第一时间,他还想不起来追击。童昌琳先唤了狗儿让给他,而后是朱戴和方廷相。长公主身侧还剩十三人与一名镖师、大抵是够用的。木棠身后只追着二十名衙役和他兄弟四人,没多时却坏了大事。 右威卫。号令放箭者他看得清清楚楚,右威卫将军董博儒。秦家军小人之心竟要同室操戈?!衙役纷纷落马,前方朱戴翻身栽落,右手方廷相一箭穿心,木棠引缰回马,从他身侧狂奔而过;童昌琳追着,一箭随即擦耳而过。马麟随即也逃,挡开两箭,在避无可避时下马藏入巷子口。那头小童翻身下马已被人救走,他随即攀援上房,却到底是去晚了时候。 他亲眼看着木棠中箭、坠马在燕军阵前。县衙其后被燕军血洗,转运安置了自家伤患,房檐上都守了精兵,他不得靠近;雪势太大,他更什么都看不清。直到这燕贼将军从正门而出就行在他脚下,马麟想,自己至少能杀了他。 “你打不过。”不知何时来到身畔的镖师大放厥词——他为何至此,难道是长公主……“公主安好。所以我们总该还能做些什么。” 远处浓烟滚滚:城东粮仓失火,难道是他的手笔?“火拔支毕是围了五百精兵,但经不住乡亲们人多势众。东五户劫杀落单者一二,东十二家墙头落石砸伤一二……左支右绌、人困马乏,很容易找到空隙。县令上月带大家挖的藏身处,妙用无穷,只是……” “他自己,恐怕凶多吉少。”马麟向前一点头,“木棠也陷在那里,不知在何处。” “有人会知道。” 韩告并非只身前来,魏奏慷慨借了执仗亲事三人,小邵身法敏捷、丁四郎百步穿杨、鲁叔公力能扛鼎:一人南角偷袭、一人北路发箭,第一进院落利落解决掉房顶精兵;余下三人杀死正门守将,小邵房顶哨声指引,又擒住一名巡逻兵。得知木棠被丢进了大牢,几名亲事立时慌神,所幸有韩告将人叫住: “丰安律法严苛,在押之人皆非大奸大恶。她一时无碍。” “总归是大牢、她有伤在身……” “噤声,”韩告寒眸一冷,将脚下意欲趁机出声呼救的燕军踩断了脖子,“不清掉县衙守军,我们全都要送命。先杀人、后夺刀。此獠说火拔支毕及右副将不久还将回到大牢。到时,我们再送他们一份惊喜。” 东边云露一线,月光静静当空,照亮丰安重重房檐皑皑雪,照不亮丰安街头巷尾血和泥。这头那头的百姓藏头露尾,这头那头的惨叫才起又落。执仗亲事从排查清了第一进,又偷来武器,教牢中囚者鱼贯而出,群起而攻,待清扫了县衙上下守军,再改换穿戴、列阵持戈。执仗亲事四人则改作囚服就混在牢中,只等多利世率军归来—— 关门、打狗。 凌空飞去了一只信鸽,振翅三两就越过暴雪、穿出浓云、一晃自月下掠过。城外梁军围扎好兵幕,各架锅灶,大块羊肉趁辣椒浓香如利箭,正射得城头燕军守将站立不住。信鸽寻迹而落,丰州刺史李通拆信看过,快步直入主帐。不久另有梁军各持锣鼓,用燕语齐声高呼: “火拔支毕——冬月十二子夜死——” 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壮如一声、连城中各自遁藏民众,也从不知何处应和: “火拔支毕——冬月十二子夜死——” 整十声过,角声一叠。众军又擂鼓倒数: “冬月十二夜——酉时——整——酉时——整——” 至亥时,则每刻一报。亥时三刻过,又有果那正断首尸身插旗被弃于城下,放群狗害之。荣王骑马,就在不远处掠战。当是时,那城头忽有利箭满弓而出,力可透七层甲、直取荣王咽喉。他身侧既无守军,只一名侍卫右臂带伤,眼见那箭声呼啸,立时便至!侍卫骤然拔剑来挡,利箭登时偏转、直挺挺贯入一侧地心,尾羽仍铮铮摇晃!如此准度、技巧、力道,足以令天下悍将胆寒,更遑论此人右臂带伤,马背作战如何平衡!城头那遥远伟岸的身影晃两晃,不着痕迹矮下去。荣王便知线报不假,果然从西受降城城破那日,火拔支毕就害有心疾,情急则发。粮仓烧毁、大军压境、侄儿面前受辱,荣王坚不可摧,如何能不情急! 自城南,又擂鼓吹角。秦秉正率队精锐想已破门入城。北门外锅灶收拾已毕,喊杀声继而震天破晓,一时间竟凌空七尺不见雪、入地三分不存冰。燕军既累且饿,既惊且慌,登时溃不成军。待梁军占得城门,四下却仍不见火拔支毕身影。荣王纵马直取县衙,荆风紧随其后。不远处就在县衙门外!右威卫翊府、秦家军最初十二人已将末路狼王合围当中。秦秉正冲在先头,却三番四次失手。若不是荆风揽身捡石照心窝打中! 卫国公佩剑铮鸣,一击饱饮了宿敌鲜血。雪花飘散,迎风踏来,狼王朗声大笑: “多利世——杀了她!” 荣王跳马抢入县衙,他再也什么都听不到。 子夜,暴雪继续下。 第50章 槁木捶灰花飘零 好冷。 戚晋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手里正拿着那领凤袍。凤袍上有血,左下角。按身量高低,算来箭中在小腿,暂时不会致命。他这么想,不自觉就将凤袍在手中收好。身后李通和朱兆依旧吵闹,一个告罪一个请缨,长公主负伤被俘的消息使他二人终于晓得恐惧。可如果中箭的不是戚绰玉—— 他便什么都没有说。 火拔支毕虚张声势要他忙中出错,那他反倒要不急不徐、围而不攻。不单如此,李通还找来一名府中婢女,结发钗鬟就扮作宣清在营中走来走去。攻打西受降城时的炮火悉数收起,连带发兵也不过一万之数。要让城中燕贼知道,大梁无所畏惧,甚至根本懒得大动干戈。虚张声势么,谁不会做?他甚至端坐主帐,提前将奏呈皇帝的大捷写好。 他的笔依旧拿得很稳。 他的五脏六腑依旧冷得怕人。 荆风在一旁坚持要站着,但凡察觉到他的目光便笑笑说不疼。毕竟衬有金丝软甲,又是流矢,伤口本就不深。何况立时就有医官诊治,他更不曾深陷敌营。 戚晋深吸口气,似乎已写不下去。 而后亲事府的信鸽晃晃悠悠飞来了。丰安人手紧张,有时就用信鸽同刺史府传递消息,李通如今就候在城下,不知那鸽子是否多绕了一圈,多费了不知多少时间。消息很短:“县衙后宅。安全”。就这么几个字,荣王霍然起身出帐去,开口就要果那正无头的尸体。他的胸膛现在开始燥热,整个人更是无法安定。他必须骑上马、拎上枪,立刻发号施令、立刻破城而入。可他没有。感谢这恰如其时的大雪,他的头脑依旧冷静。他甚至想出一件蹊跷:秦秉正言之凿凿火拔支毕领兵在阴山逃窜,不到半天怎么又会攻克了丰安出现在不远城头?或许是他眼花,毕竟雪势渐大,天空中竟好似茫茫缠了白雾,百步开外就什么都看不清。这不是攻城的好时候,更不是守城的好时候。前军起灶生火吃了半肚子雪,南城门角声总该响起来了。 天气实在太冷,战袍领缘的白裘都沾着呼吸湿气挂上了冰凌,一呼一吸随之就有了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短促,像野风怪叫、似隆冬呻吟。而后天地间更加吵闹,刀撞着剑、马踏着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好似雪花就在他耳边打架似的,那么近、又无处不在。南门破、而后北门破。县衙转瞬即至,快得好似一个梦。他该下马来身后洪钟撞响,轰隆隆余音绕梁,竟撞得他一个趔趄,左脚踩右脚就在正门外绊倒: “多利世……杀了她。” 手脚并用爬起来,他竟然发现自己好像不会走路了。班房从右手拨过去,仪门一瞬间就从头顶坠远,诸曹司一扇门接一扇门,向后飞逝实在眼花缭乱。太漫长的路、太短暂的路,就像从梨树跃入咸和宫的宫门,窜上去、脚点地,只要这么一瞬,越是着急、却越是不敢走完。面前摇摇晃晃的那是咸和宫的连廊、还是丰安县衙的公堂?他又走入哪家后院,是兴明宫、还是边疆? 腥臭气儿,腐尸味儿…… 有人睡在床上,有人悬尸房梁。 他终于在门前跪倒、狠狠就撞在门槛上。手肘拄地,肠胃翻涌绞痛,他什么都呕不出来。荆风紧随其后才要去扶,却见他一回身拔了自己长剑出鞘,大步流星行动忽而又快到不可思议—— 床边有个人影,他不认识,那便该死。 他险些将韩告劈成两半。 韩告反击的匕首险些捅进他的胸膛。 荆风身形瘦削,好处就在当下显现出来:只一个扭身就插在二人中间,短匕格住长剑,登时就迸了火花。韩告随之收手,戚晋却依旧暴怒,抢匕首竟纠缠不放。荆风和他对了三招,这回没有手下留情。一招夺了匕首,二招收了剑,三招将人挡远: “自己人,是镖师。” 对面气喘如牛,重瞳愈发喷火。倒是韩告向后退半步,声音谦和: “她没死,胡医在救。此处有、亲事。殿下攻城克敌,军务正繁忙,大可放心去。” 戚晋几乎应声走了。 又几乎眨眼就回来。 有亲事三名,跟着就将韩告请出门去;又有亲事五名,各往周边城池延请名医;医官杜令济跟入此间,和燕人留下的胡医交谈在一处。戚晋这回就站在门口,他的面色已经铁青。 门前向内倒了个燕人,尸体都还留在原地;地上遍布零散血迹,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争斗?这么空旷的屋子,他站在这里,听不见她的声音。模糊的轮廓里,她的胸膛似乎起伏得尤为艰涩,面庞更红得好似膛中炭火……她要死了,同样死在这么触手可及的距离;他来得太晚,他还是无能为力。 “她还活着,箭伤感染,在发高热。” 荆风这么说,他不信,他等杜令济来回话: “箭尖蹭着骨头,不敢从另一头穿透取出。有倒钩,也不能硬拔。胡医已研碎了羊肠敷着,过几日清除腐肉,好将箭头取出。或许运气好,这条腿还能留着。现在最要紧的是得赶快退热。刚开的药已经熬上了。木棠姑娘身上还有些小伤,最好是请女郎中来看看。” “嗯。”他答应,不晓得自己是在答应什么。要是木棠在身边就好,只用碰一碰手,他脑袋里就不会嗡嗡地叫了。他想她,他就走近前去,却发现原来她就在这里,不知怎的,满头满脸的虚汗,眉头紧锁还不停打着冷颤。大雪啊,天太冷,准是受了寒。他捻袖去替她擦擦,才抚过她额前碎发,接着却在她耳边一顿。她的左半边脸,不仅红、而且还高高肿起;甚至连脖颈上……!为什么,他想不懂,很长一段时间就怔在那里。荆风唤了他第三遍,他的视线落了,床沿几抹血迹却随之映入眼帘。随之向上,她的手腕尚留着圈清晰可见的淤青;视线再向里,手心白肉翻卷,大剌剌是数条刀伤。甚至她的脖颈也是血红,触目惊心还留着指痕——这是他的木棠吗?他会不会认错了人? 方才、杜令济还说什么…… 他阖了双目,不敢再向下看。 可他一定要看。 左腿垫了软枕支起,除去了衣裙,箭杆没入腿肚半寸,上下划开条更宽的豁口,内里填满了粉红的羊肠。好像某种不知名的怪物啊,密密麻麻、腥臭扭曲。到处是业已干涸的血迹,床褥上、地面上、她麻秆似的腿上、她赤裸的脚上…… 足寒则体寒。如此大雪,她怎么不冷?心念一动,手中立刻就扯了战袍来轻轻盖住,他探身又去捻了被角。却好似半桶水一样,心下跟着就波涛汹涌地晃荡。尽管羞于承认,但他的确曾梦见过她不着鞋袜的模样。一双光滑细嫩的纤纤玉足,踏过花瓣,没入浸着月色的河水中去。她抬眼向他笑,向他踢起一圈圈水花;她伸手将他握住,十指洁白无暇、水葱一般纤长;她摇身飞舞,一身鹅黄的纱衣旋转起伏,胜似月宫仙姝三分—— 可她怎么会是月宫仙姝。这样一双脚,这样一双手,这样一个人。陈年的冻疮与老茧、新添的皲裂、一副残破躯体,千疮百孔,好似被野虎啃食过的尸首。她或许是还没有死,但这有什么分别?他居然还妄言喜欢,整三只瞳孔有哪一只看见记住了她周身一点一滴的苦难?甚至她沦到这般田地,原本也是拜他所赐不是么?是他杀了她的兄长;是他毁了她的家;是他让她去伺候小之;是他在城外好整以暇列阵干等着,他如今又来说同情、说心碎? 他凭什么? 她又经历过什么? 丧兄丧父后的日日夜夜、背井离乡的日日夜夜、林府为奴为婢的日日夜夜、露华殿挑灯夜读的日日夜夜、王府哄劝小之的日日夜夜、翻山越岭的日日夜夜、困在药庄的日日夜夜,还有、今夜。胡医惶恐不已,直道自己只最初被推来看了伤势,其后左副将接手、又见右副将向此而来,他其后还是去照顾挪入县衙自家伤兵,照样是忙得脚不沾地,到了了才被你们这群梁人拎进来治伤,从头到尾哪里晓得什么?魏奏跟着就说他们押下了一名俘虏,大略见到燕人右副将将木棠姑娘拖去公堂外…… 戚晋挥手,亲事典军便识趣噤声了;他又落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发怔。宽厚、有力,还沾着血,是啊,他可不是沾着木棠的血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那我又有什么理由,还恬不知耻活着呢? “救救她。” 扶着床沿,他开了口。那声音太过低沉,都听不出颤抖。他对胡医说,对杜令济说,言语平淡,极其敷衍,似乎并非出自真心。 沉默半晌,他又补一句: “别让她死。” 然后荆风说: “女郎中来了。先回避?” 不等他回应——只怕也等不来回应,就像告知一样,荆风随即就拦他要出门去。他又看见血渍,这回是在荆风身上,方才好像发生过什么,右臂伤口迸裂,这家伙却居然仍由鲜血淌着。好像啊!好像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只管抱着晚华哭得伤心,想体贴关心的静禾姑姑却反得了他好一通狂撕乱咬。他向来如此,一旦伤起心来,不光自己要死要活,还非要去连累旁人。十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没学会担当? “请郎中进来。你去换药歇息。” 荆风不肯。 “你体谅。我不能走。我要在这里。” “一天没吃饭。你的胃病……” “你去吃饭。我陪着她。” 荆风不想动用蛮力,就贴近些附耳低语: “女郎中得全身检查,要去除衣物……” 他只是摇头。 将定娘娘救下横梁,许许多多的人就挤上前来把他带走,而后定娘娘死了;晚华生病是关起门来诊治他进不去,晚华也死了。 他就在这里,他哪也不去。 “如果你非要一个首肯……”他轻声道,“二哥,我想娶你的妹妹,你肯不肯?” 荆风哪还能说出话来,只管点头。 “那、请、让我在这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日出一瞬日落,丰安的雪不停。他的木棠要死掉了。死在他面前,死得窝囊而委屈。她身上有那样多的旧疮,几近体无完肤;气血两亏本就该精心安养的人,早就经不起任何折腾了。何况她用不进汤药,只能换了药力不足的膏药暂且敷着——杯水车薪,失血过多又感染严重,胡医和杜令济说,她挺不过今晚。 多少,算是个好消息。 不再忍饥挨饿、不再沉浮挣扎、没病没痛,就这样睡去吧,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和爹娘兄长团聚,过回一家人安安生生的好日子,不会再有他去打扰了。听,她正叫爹爹呢,双唇颤抖、一声又一声,却连气声都发不出。她丢了家、丢了尊严、丢了安宁、丢了康健,现在还要丢掉性命。从头至尾,他却只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甚至他只盼着她快些死掉,连给她一点点坚持下去的力量都不能够——额上贴着药膏,面颊涂了药霜,双手缠了细布,身上擦了药粉,从头到脚,他的确是一根指头都动不得了。除了等着上苍决断,他已然无计可施。所以他就候在她床前,等到晨光熹微,等到他自己摇晃起来,险些要倒下。 文雀进得屋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双手撑地,大口喘息的模样。 “木棠!她难道……” 她这么一嗓子,惊得外间亲事郎中一堆堆往近前赶。胡医去看腿、杜令济去试脉,两人异乎同时地、脸色立刻阴得好似大雪飘摇的天: “毫无起色。甚至比昨夜……还要弱上三分。” 戚晋缓缓抬起头,看她已经不再唤爹爹,口中似乎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整个人就向后一倒—— 文雀大步就上前来: “脉象再弱也还有。还没死呢!哭什么丧!”她说着招手,赶公鸡一样把层层叠叠的亲事往屋外赶,还有荆风、和他正扶着的荣王,“一个两个,眼圈黑得鬼一样!要吓死了木棠还是无常!统统都滚回去!我看着这丫头——她什么没经历过,我还不信她敢就这样一翻白眼去见阎罗王!” 荆风替戚晋顺着气,连声嘘她,她不仅不听,甚至大剌剌凑近了一插腰,愈发叫得震耳欲聋:“木棠!”连口水沫子都喷到病患面上,“谁天天念叨要当要当人上人,要当英雄,要当荣王妃?!没胆子活过来,还有脸大放厥词?你要死了,看样子这荣王殿下和荆典军也都活不了了。阴曹地府见了面,你准备拿什么还?恩济药庄老郎中亲口说过,你不!会!死!你才十四岁、你怎么敢死!你给我撑住了这口气,一意孤行逞什么英雄,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闭嘴。”戚晋摇晃着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推开,“不要吵她,她要睡,你让她睡,让她好好……” “你疯了?”文雀吃惊不小,登时岔了口气,“你不要她了?你不治她了?你是荣王殿下!你不治她,你让她去死?!胡言乱语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潦倒落魄,连街上的乞儿都不如!懦弱无能,你还是我们大梁的亲王吗?你放弃了她,连自己也一起放弃,你要陪着她一起去死不成!!” 戚晋垂着头,眸中没有半丝波动: “你不懂。” 文雀看着他,半晌,竟忽然抬手,用尽全力扇了他一记耳光! “她满心满眼只有你!你敢放弃她,信不信她轮回转世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你!她要活着!!吃苦吃痛她自己要活着!!你要杀她、你现在就去她耳边告诉她!说你要杀她!!” 她扯了人一转——戚晋本就郁郁沉沉,被她这一耳光扇得不知所谓,晕晕乎乎就真走过去扑倒床头。他跪在那里,就好似信徒在菩萨座前叩首;又好似孩童在师尊面前聆训;又好似少年郎墙头马上,一见知君即断肠。人潮汹涌,他只看见了木棠。 强颜欢笑的木棠,默默垂泪的木棠,狡黠聪慧的木棠,野心勃勃的木棠;薛家茶楼红了脸庞的木棠;兵部尚书面前转身遁逃的木棠;青柳客栈外沉沉熟睡的木棠;入夜提着水桶摇摇晃晃的木棠;清晨抱着他哭喊着“喜欢”的木棠…… 还有更多他错过了的木棠。 儿时爬山下水的木棠;家变时糊里糊涂的木棠;做奴婢卑躬屈膝的木棠;怨怼天道不公的木棠;做梦一步登天的木棠;在宁朔做了英雄的木棠;在九原闲不下来却自由自在的木棠。他认识的木棠太少,不过万分之一;他忽而无可忍耐,想认清她点点滴滴。 他实在很贪心。 她不能就此离去。 “是我错了。”他终于肯承认,“是我怯懦。盘算着可能、假想出坎坷,立刻就退避三舍。可是我错了。木棠啊……阿蛮——是我在这么叫你,你听听我的声音,能不能不要和你爹娘离去? “阿蛮啊——我要怎么告诉你,我有多么、多么爱你? “我求你、请你……坚持、你撑下去……不为了我,你为了你自己。你要活着,要光明灿烂地活着、要热火朝天地活着,像太阳一样活着,像月亮一样活着,像李阿蛮一样、勇敢地活着。你的家,在这里;你的命,在这里;你的人生,在这里啊……” 他的话音悠悠然落了,雪花从窗缝里吹进一两朵,就融化在她的额前。她忽而颤抖、连咳带喘、狠狠地落泪;她仍不肯睁开眼睛,可几位医生都说,她缓过来,暂且是不会死了! “虽然烧还没退,可能随时还会有危险……” 这句他已经听不见。两眼放光,他看向曹文雀: “你早知道这样有用?!” “我不知道。”那高个姑娘深呼一口气,终于放松了攥紧的拳头,“是典军老爷非拉我过来要骂醒你。你是她的命根子,你该打起精神来,跟她爹把她抢回来啊!所以现在,请殿下出去休息梳洗,吃饱了肚子多喝水,接下来还有的要熬。我在这守着,她要有个差池我拿命赔给你……殿下!照我说的做吧,别让她晕晕乎乎的,还为你担心!” 戚晋是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从今日起,他要活出两个人的生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曹文雀忽而就觉得可笑。 她自己,小小一个奴婢。两天时间,得罪了长公主又吃罪于荣王殿下。不得好死的不是木棠,该是她自己。 “……我只是请你来劝几句……” 瞧瞧,典军老爷还打算赖账。 她转过身,毫不客气就对上那家伙躲闪眼光。她前进,他就后退,最终靠在墙根还一趔趄,全然不见艺高人胆大的本事。“对不住……”他只能先讨饶,还单手打恭,“实在事态紧急,我一时慌神。我嘴笨,只能找你帮忙。对不……” 她却并没打算放过他: “还有你。胳膊上,血渗出来了。你也给我滚出去。” “……木棠……” “小主子那需要你;亲事府也需要你。”文雀坦坦荡荡,接着就说自己和宣清长公主好好吵了一架,说来讽刺,这一回是她背信弃义,自然就丢了道德制高点,更没脸在一旁碍眼,“她一直说要去救木棠……我没让她去。她现在不知道木棠到底怎样,但能猜出来一定不大好。而且她知道,这一战,亲事府牺牲了两人,伤了一人。说是为了木棠,也是为了她。从长安撑到现在,她撑不住了。” “……我这就去看她。” 从正堂一步出来,他先呼着飘雪的凛冽气儿。直冲鼻腔、直入肺腑,立刻就将浑浊的羊肠腐臭洗刷干净。这世界洁白、苍茫、却居然明晃晃地亮堂,让人直起身子来,撑破了地底那些长睡不醒的梦魇。他踏出一只脚、发力很轻,在厚达一尺的雪地上照样留下个深深的印迹。宣清就在北面厢房,说来不远,如此趟雪拔腿却到底走了有些时候,直到空中飘散的泪水酸味渐浓。宣清据说才哭累了睡下,魏奏带了门刚出来,远远先向他嘘声。 他二人便一齐走开些。风雪潇潇,彼此的声音甚至有些听不着: “小童如何?”荆风先问。“你,别管那么多。”同僚叹气,“这时节,谁都不太好,我们只能各顾各的。小方、朱戴、还有马麟的身后事……冯应闲在操持。马麟……他本能活命……” 却还是折在了燕人右副将多利世苾结利手里。 “不谈这些。殿下……现在怎样?” 隔了簌簌惨败雪花,依然得见荆风那黢黑面色,魏奏便心下了然: “怪我。她冲出去时我本该拦着……要是没有右威卫……这节你怕也不知道。小童亲眼所见,还没来得及同殿下禀报。人命关天,报仇也不急于一时。看殿下昨日对那韩镖师……万一他真会去砍了姓秦的……” “活该。”荆风虽如此恼恨,接着却又点头,“我暂时不说。亲事府折损,也别传到我妹妹耳朵里。”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说了什么漏了什么,大风大雪的谁又能记清楚呢?眼下丰安一团乱,李刺史好歹能拨人来代管;京城有什么回话两位文学还有长史司马也能应对一二……长公主同你更亲,但殿下身边……” “文雀在。” 魏奏继而竟无奈笑了: “殿下也受了她好大难堪?弟兄们这下可心理平衡了……也得是有她……长公主、甚至连那韩镖师都被训得服服帖帖。这般威力的炮仗,你真得好好珍惜。”他说着点点荆风伤臂,“小祖宗这几天不安稳,睡不了多久。你还挂彩呢,先去处理了,我照顾就好。” “不……”荆风却道。 他只是不敢再在木棠身边呆下去。 宣清闹脾气不过寻常事,纵她出门去走走……或许再像木棠往日那样,换身粗布衣衫,去听听民间的声音。午后猝不及防地、大雪忽而停了,天上甚至明晃晃挂上太阳。县衙四处立刻着人清扫,趁着铲出条路,还来不及收尸时候荆风就先纵马带小之出门去。他们很快在二进院落遇见韩告。丰安县衙几乎全军覆没,大抵只剩主簿一人,衙役几名,还有这来帮工的镖师。清扫庭院、修复旧档、重编户口,他件件好像能帮上点忙,又好似无能为力。小之立刻就扭身子跳下马来,虽也无处上手,却说什么都不肯走了。荆风哪还惯着她,钳子般一双手不由分说就将她抱回去: “你得看看这座城。一草一木,一家一户。然后你才知道,所有人拼上性命,除开你还为了什么。” “我可以带路,如果需要的话。”韩告道,“顺便盯对一遍人口。雪下得大,你们一会儿都找不回来。” 他三人便一起出去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各自无话。直到撬开第一户人家的房门,听见第一声战胜的欢呼,渐次又聚集起乡里乡亲无数热情面庞。韩告同荆风退在不远处,都想说点什么,又都不好开口。倒是荆风先说: “她还好。” 韩告就道:“文雀叮嘱过我,我有分寸。” 荆风又道:“谢谢。” 韩告道:“嗯。” 他二人又沉默片刻,直到长公主同周遭逐渐热络,也在不知哪段故事里叫了好。韩告方才又道:“她、不是你亲妹妹吧?” “……与你无关。” “我只是在想,这样的曲折,对她而言,好像有些习以为常。这却不大说得通。”举目远望,仍是白昼,落在面上却只有无尽的雪花,天空依旧是看不见的,“星星只在黑夜里闪光。她之所以璀璨,却因为她遭受了太多苦难。殿下想要她自此安然无恙,就是想让她自此默默无名。如此,当真公平么?” “……她只有十四岁。” “是啊,她以后的路还长。”韩告转头,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他们以后的路,都还长。是你的妹妹,是你的主家,别让他们后悔。”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你……会不会有一些后悔呢? “后悔遇到我、后悔相信我、后悔……喜欢我。 “我终于知道,那一夜你为什么不肯正眼看我。眼泪、还是笑容、都不肯施舍。你以为你在梦里,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恨我。你应该恨我。我为什么不在你身边、为什么对你经历的一切一无所知呢?你文雀姐姐说的不错,故事,从他人口里说出来,轻描淡写,不吝是种轻蔑。真正的印迹都留在你身上,留在你的灵魂里。你和夏天的木棠已经很不一样,不是么?你要更勇敢、更聪明,可是又好惶恐,又好疲惫。你以前还肯放过我,如今你却不会了。我或许改为此而窃喜,可我做不到。 “阿蛮啊…… “我想看见一个自由的你,一个不必战战兢兢想着做英雄的你。如果你兄长犯事时,我肯多问一句家中境况,说不定、去你家里走走…… “那个时候,我能看见一个怎样的你呢? “彼时的你,最好不要喜欢上我。 “但我,我爱你…… “我好后悔,为什么你用尽了所有勇气说喜欢的时候,我不能抱抱你,不曾告诉你你对我有多么重要,你自己、在这世上、有多么重要。如果你也能像我珍惜你一样、珍惜你,你会不会记得害怕、会不会不舍得去死? “我又有什么立场来说这些。 “童昌琳大概有很多话要说,魏奏……还有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镖师。可你让我又怎么去听。听别人轻飘飘给你叫屈?我已经看得很真切……除非你醒来。你用你的眼泪告诉我,你用你的愤怒告诉我。你好好活着,来恨我、打我、骂我…… “你当时……你当时,你该有多害怕啊…… “我在这里,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你文雀姐姐在,非要我实打实睡够四个时辰再来看你。我一会儿梦见你生龙活虎,一会儿又梦见你瘦骨嶙峋。我怎么睡得好……不知道你有没有梦做,梦里还记得疼吗?一晚上、你又挺过了一晚上,好谢谢你……我说我要在你身边的,我走了,你会不会生气? “我跟你文雀姐姐说今天我不走,她倒先发了好大脾气。不知道怎么就这么爱数落人,怪得牙尖嘴利。你日日得受着,实在了不起。不过能有人这样直言肯谏,也是种幸运。她同我说你初入宫的事儿。换了我,才不同这嘴臭爱挑刺的认朋友…… “隔墙须有耳,行,我们不说她了。还得谢谢她呢,嘴对嘴才能把药给你喂进去。瞧你没皱眉了,是不是不疼了?你是不是只在睡觉?我这么自言自语,会不会吵到你?我怎么这么烦人,你就这样骂我一句? “天,你好漂亮……” “不是我轻薄啊。只是这么近得看着你……不赖我动心。小童他们是不是还送给过你胭脂铅粉,文雀说你妆点过,就像那晚青柳客栈里……我都没仔细看看你。我那天……突然就忍不住地想去看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要守着我,还给我买药……你自己兜里才几个钱呢,文雀还说你根本是个财迷。你该是攀龙附凤来喜欢我,却为此做了散财童子……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有什么值得? “或许你总是把自己看得太轻。你看,你勤学好问,又有灵心慧性、不过是生不逢时,没有一飞冲天的契机;你本来就很好看,皎如天上月,胜似月中仙,只是连年操劳皮包骨头,又浑身是伤。别听你文雀姐姐成日地泄气,你想要什么、都…… “她自己不需要休息的吗?做什么盯梢一样…… “好了好了不说她。我夸了你这么久,你来笑一笑好不好?我、其实也买了些……牛角梳、胭脂什么……没好给你。等你醒来,我给你绾发。你想要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你要做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你已经是。等你醒过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文雀说、说你昨晚上被魇着了,又在喊爹爹……是不是很痛?我在问什么,一定很痛。对不起,我只能看着你遭罪,什么都做不了……若是我、换成是我就好了,你怎么能……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醒来好不好……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罪该万死、我无可救药!你醒来好不好!我求你……你醒来,我求你醒过来…… “……我和你文雀姐姐又吵了一架。怪我。 “又下雪了。这四天来已经下到第十场雪了。说不定等你醒来,雪就终于停了。 “小之……这几天总说要来看你。我不敢放她进门。她被你吓到,脾气更怪了,说什么都要去和亲……还没同你讲过,燕国那个小王子,阿史那吉连同我算是故交。我去阳关巡边,他出使楚国半路遇上风暴,后来又被狼群追了几天,还是我救的他。他说自己将来是燕国的王子,非说要娶我妹妹作为报答,我哪肯同意呢,结果现在兜兜转转一圈……是个聪明善良的家伙,待人和善有礼,就是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改掉当年那点小孩子脾气。小之跟了他,也许会幸福吧……我知道她喜欢那样的男孩子。要是她不喜欢,我就找人替了她去,咱们一起回京,一起回京过年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谢谢你木棠!真的、谢谢!谢谢你…… “须补骨先生和杜令济、还有兰姐儿、还有夏州来的吴堂春、九原的宋明、胜州的好几人,各个斩钉截铁,都说你不会再烧起来了!只有那胡医又说,说你不一定醒得过来……我说你不会的。你已经这么厉害,这么勇敢。我在这里,我守着你,你不用着急,慢慢好起来。养身子嘛,记不得,病去如抽丝呢。你二哥换了文雀姐姐去,大概、今晚大家都能睡个好觉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木、木棠!木棠!!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阿蛮!木棠!! “天啊…… “你方才、你险些吓死我,我以为……我以为…… “……木棠?!” 雪势渐小,不知何时终究是停了。清晨的阳光落在她眼睫,随她缓缓睁开双眼,又溜进了她眼底。 她眼里……有光。 戚晋眼里大概也有,是泪光。 她醒了没多久,但须补骨先生说她挺过来,不碍事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再醒的,正好还能趁她昏迷功夫,赶紧将腿上的腐肉清掉,将箭头拔出来。戚晋就等到他上好药包扎好伤口,才终于扶着魏奏,缓缓站起身来。 他坐得太久,都不怎么会走路了。但他还笑,说自己可以先替木棠摸索摸索,回头等她能下地了才好教她。等出了内室的门,他的笑却突然顿住,紧跟着身子一歪就瘫倒在地。 抬手掩面,六天以来,他第一次痛哭失声。 “好好哭一场,再仔细梳洗一番。”文雀也走出来,就蹲在他俩身边,“我猜等她醒了,你一定有很重要的话同她说。这一次,打定了主意,不能翻脸不认。要不然,我会替你说。” 戚晋曾踌躇不安,曾后悔不迭,曾自怨自艾,曾怯懦退缩。但在知道他们还能拥有未来的这一刻,他还能管得了什么?他爱她,这不是什么需要斟酌、或是羞于承认的事情。 他要告诉她,要用同等的热情与惶恐回应!只等她再次醒来…… 等她、真正醒来。 第51章 涅盘破茧鸣凤凰 陇安县泰生乡李家村零零散散有好几座庙。乡里大集旁那座据说最为灵验,每到年关都要重漆一遍塑像再敲锣打鼓请诸天神佛来下凡听戏,就是平时也香火旺盛,门口要聚起好些零散小贩。高个子阿叔总会卖一种不知怎么做的小糖块,耐咬、费牙,含嘴里能吃一天;灰白头发的奶奶每次逢集都会摆出新纳的虎头鞋,不买也没有关系,甚至远道而来走烂了鞋子也可以拿来摊前,修修补补不要钱;靠墙根风雨不动支着张桌子,乡上那名老秀才总是靠着他代写、读字的幌子仰天发呆,村里人精打细算,符纸黄钱随便画个圈作数,只有要紧时才找他读信,小孩子们倒时常踮脚偷沾了他的墨水互相画脸玩儿;邻近的妇人有时会挑一篮子鸡蛋就在对面一站,每每见到小孩闹腾都要环抱了篮子心惊胆战,可毕竟鸡蛋金贵,来给家中病患上香的大多会照顾一两个,最这庙门前生意好呢。 在不知道怎样的日子,李阿勇想起这座庙,想的却不是庙门前各样层出不穷的花样,更不是庙门外逢集时候的热闹。 他想去磕头、上香。 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阿蛮去爬树,他凑巧看见野鸡一跃而过,情急之下自然就追了去。等无功而返回来,阿蛮已经在地上躺着,小脸儿已经嚎得通红。他背她回来,山间小路崎岖,走一步背上就哭一声,到家见了娘反倒把脑袋一藏,不敢下地也不敢看她。阿勇路上就招呼了渠头四姨找柳树叔来。听说是阿蛮从树上跌下摔了腿,那赤脚医生很快就到,所幸骨头无碍,只休息几天就好。可阿蛮分明疼得厉害,难道还要这样疼上好几天? 送走了柳树叔,娘叫住想要一溜烟跑走的阿勇,就让他站在院子里罚站。娘没有关门,他依然听得见阿蛮的啜泣,他怎么能无所事事站得住呢。上次她被鸡啄了手都哭了一中午,白嫩嫩豆腐一样的小手后来肿了好久,实在造孽。而且他的妹妹生得这样好看,圆溜溜一双眼,小小一点鼻子一点嘴,配一张软乎乎鼓着肉的小脸蛋,就该像好人家的大家闺秀一样金尊玉贵地供着,哪敢有什么磕磕碰碰呢。她却惯爱留疤,就算这回骨头没摔伤,小腿上那好几道老长血痕想来也得养上好久,哪天让隔壁家燕谷看见了又笑话…… 他还是想去拜神仙。 他这么一想,娘就在屋子里叫他:很不耐烦地、让他麻利去集上扯那一门心思做买卖的赶紧回家。李阿勇想大好机会,一脚跨出门去,接着就被风风火火的亲爹“砰”一声装回来。爹爹两手空空,满脑门的臭汗,抻脖子往上房一望,抓着阿勇就哗啦啦直喷唾沫。乡间的消息传得快,他听到的版本是小女儿摔下树一脑门撞上了石头,这就命不久矣,登时吓得连没卖出去的半篓子花椒也不要了,还在渠里扭了脚,险些踹破一双鞋。等到了家门口听了儿子一番话,他却犹犹豫豫不再往屋里去。闺女慢慢长大,才张罗着让母女俩分房睡,这会儿光着腿说不定还在换衣服更不好…… 而后娘在上房一声吼,爹忙不迭就窜没了影,阿勇犹豫再三,跟着在门外偷偷地看。嘶,那几道血口子怎么比刚才看着还要严重好些,爹只一眼声音都抖:好疼好疼,不哭不哭,想吃点啥,爹爹带你去庙头骑脖子看大戏!妹妹这会儿是不哭了,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她就直愣愣看着爹爹,竟好似整个人泡了水脱了力,不声不响就精疲力竭。尤其那双眼睛,不再生机勃勃带着笑,不再一往无前发着光,居然伤痕累累、支离破碎—— 她软塌塌倒在爹爹怀里,没有眼泪。 李阿勇才要进门的脚就停住,他把什么都忘了。娘倒是拍案而起,说天杀的野狼!对,是昨儿晚上爹爹上乡里集市去,家里溜进野狼,咬伤了阿蛮。瞧那小腿上好清晰一排牙印,甚至都……撕去了一层皮、一层肉!爹爹简直立刻就要抄家伙出门,喊了左邻右舍把南北两片山翻个遍!阿蛮将他扯住: “爹爹别走……”她哀求。 “我、我怕……”她嗫嚅。 于是爹爹没走,娘没走,阿勇也没走。天不知怎么就黑下来,一家人坐在炕头将她围住,烛火只有短短一根,影子长长地打在墙上不停地晃。她就缩在爹爹怀里,拉着娘的手,望着阿勇,一句又一句,连叹息带喘气,说她好累、好累,她好像歇息,她好想回家。这不是就在家里,爹娘都在?阿勇这么冲口问了,妹妹那张小脸立刻就变得瘦削到凄苦,简直像是个骷髅架子了。她的眼皮子更重,就快要抬不起来: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 她说着垂下头,连影子都瘦瘦小小。渺如尘埃的阿蛮曾经恐惧,逃跑一刻不停;不名一文的木棠曾经愤怒,挣扎地动山摇。于是她跑断了腿、震垮了山,终于被压在这般境地。石块一下下撞着她的脑袋,蔓生毒草攫住了她的心。哭不得,呼不得,生不得,死不得。她向下坠,从头顶、到脚底;时间向下坠,从亘古,到永恒。 所以,还怕吗? 不怕了。 还恨吗? 不恨了。 那用什么来抗争? 抗争……什么呢? 她累了,她想回家,这大概不是什么太过分的要求。所以接着,她就要睡着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阿蛮不疼的啊,爹爹带你去骑大马看大戏!” “又哭鼻子,小伤小痛咱们要做英雄的呢!要不娘给你讲故事?听故事就不能哭鼻子了啊?” “山那边刚来了耍戏法的呢,阿蛮阿蛮,要不要哥带你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戏台很小,天地很大。九州四海多少故事,她才不过亲身经历了一点点而已。 所以她驻足、回头。 她的不甘,也只剩,这么一点点而已。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有一个声音。 温暖、却悲伤;柔软,却苍凉。悠悠然,在这最后的一瞬响起了。她听都听不清,不甘愿却忽而就变成不忍心。她想、在想些什么?她居然从爹爹怀里探出头来,又将娘亲放开。不知不觉,她要再一次离他们远去了。似乎除了恐惧,除了愤怒,她本有别的力量;除了好奇,除了英雄,她居然有旁的向往。她踮起脚尖,向上轻轻一点,便触到太阳。 于是刹那间天高海阔、万木逢春。 她嗅到落雪和着泥土的腥气,冬风寒气已在她的指尖战栗。她一步步向前,那沙沙痛苦的声音,就快要被她捉在手里—— 即使入骨疼痛也一步步将她拥紧。 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又忘记不知为何而生、那片刻的勇气。泪水刺着眼睛、又灼伤干裂的喉咙。心脏狂鼓快要炸裂,她依旧找不到空气了;什么肿得难受,又是哪里痛得刺骨?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她的头脑却居然一点点清醒。妹妹……有人要杀她;燕人,拆穿了她的什么话;又是什么得不到的承诺,使她心惊胆战;还有什么威胁……她得立刻爬起来! 她做不到,她想要痛哭流涕;她哭不出,一张面庞已然扭曲。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谁在骗她?!凭什么要扯她醒来!!她明明已经回家了,她明明可以和爹娘阿兄……她要回去,不要再这样可怕的世界停留,趁后悔不迟,现在立刻就要回去!!! 那千疮百孔的身子直愣愣一挺,接着立刻软了。 她再次昏死过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世界很静,没有鸟叫;墙根屋檐堆了雪,四下里明晃晃地亮堂。戚晋一步迈步过那门槛,居然伸手将门框上扶一把,甚至许久沉默在那里,不曾注意到石阶上眼巴巴坐着的小表妹。他能想些什么呢,在亲眼见到木棠那般痛不欲生之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尖叫却已经刺穿了喉咙;她咳嗽,依旧没有声气,一双杏仁眼立时冲下滚滚热泪,却使她几近无法呼吸;她的腿已经绷直,指节都发白凸起,她大概是离岸的死鱼,甚至失去了扑腾气力;蜡黄的脸片刻便涨紫,她的眼睛却睁大,活像是怨鬼借尸还魂。有人将戚晋一拨,他就势跌下了床去。荆风扯了他出门,他勉强着回过头,幸而是看见了文雀的身影。 原来……原来文雀是错的,他才是对的。无知无觉才能无病无痛,她果真不该醒来。下一次、再下一次……漫长余生,如此病痛,她要如何去忍受? 众位先生会诊,说现在已是大好——这就是大好?照此调养下去,或许能保住左腿——或许?他所以必须要离开,立刻,马上。他想去找木棠,找从前那会说话的木棠,时常笑言弯弯的木棠,或许找那个要和他生气较真的木棠。所以,他要去哪里? 他在门前驻足。 他终于是发现小之了。 “……天寒地冻,”他刻意调整了声音,还是不由得颤抖发紧,“坐在这里吹风?才发过烧,不长记性。” 小丫头就把冻红的鼻头搓一搓,又抱膝埋到臂弯,看起来更可怜没有:“我当时要不是发烧,就不会停在丰安,姐姐……姐姐到底怎么样?” 戚晋当然不会回答她。亲事典军魏奏就上前来打圆场:“长公主当时发烧,没精神只爱睡觉,木棠姑娘也是这样,赖床,自然没工夫见您。您还是回去……” “谁发烧会爱睡觉的!”小之一扭身子,分明油盐不进,“我那时、兴许是吃坏了肚子……姐姐之前发烧,每次想睡都睡不着。我在一边就看她又打冷颤又翻来覆去的,难受得紧呢。再说我没吹风受凉都要发烧,姐姐就穿那身单衣,大雪当真好大的雪……” 听到此节,杵门边上发呆那石像忽而便浑身冷汗地活了。他一把将小之拉到身前,又看她面色又去试体温,还立刻就喊起几路郎中。“用不着大惊小怪,我睡了一路第二日就好了。也没有别的症状,也生龙活虎的,好着呢。许就是那早上吃了什么赤豆醪糟,喝不惯丰州的酒……” “赤豆醪糟?谁给你的?” “是刺史府庶仆送的早饭,我哪里知道?” 而后按照串通好的,魏奏就该在这个时候请令。说通敌叛国赵东那裨将并燕军俘虏在州府关了七日,李刺史不知当如何区处,日日来问呢。果不其然,荣王闻言是上马便走。心惊胆战了整整七天,他岂非正需要好好透透风? 丰州的寒风纵然凛冽,却居然吹不开漫天阴云密布,更吹不散萦绕他心头若有若无那腥臭恶气。郊外旷野尚且如此,丰州刑狱内自然愈甚。刚沏的热茶被他一气喝干,却仍旧是口干舌燥、燥热难耐。火拔支毕左副将乌且狐手下几名细作被拷问了几日,现下是皮开肉绽,甚至没有鲜血可流。戚晋固然余怒未消,犹嫌法曹下手太轻;他却不由抬袖掩鼻,反胃作呕是片刻都呆不下去。从丰安逃到朔方,他再经不住这样似曾相识场景。松松襟口,他甚至想要除去甲胄。州狱不见天日,四面里鬼火幢幢;那丰安县狱里,木棠是否吃苦受罪,也是一般无二的绝望? 不。她咬死了就不会松口。燕人这细作则知无不尽。法曹呈上口供:阴潜朔方、刺探军情、刺杀赵茂、乔装西受降城难民,桩桩件件,大抵是戚晋业已知悉;唯独一样——阴山佯攻,暗度陈仓果然是有备而来:乌且狐在此之前就得到消息,冬月十二大雪当日宣清长公主下榻丰安县衙。但原计划分明是连夜赶去胜州,如非她临时起了高热…… “赵东裨将,人在何处?” 同样在押,叛军李既远的待遇显然比燕贼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单人监牢、不曾上刑,甚至衣着洁净。法曹多番申诉绝不是受了秦家军好处,只是这厮本意不坏,自己认罪伏法倒也干脆利落,有问必答从不遮遮掩掩。昔日同僚情在,实在犯不上为难。他这话音一落,荣王的眼风立时就扫过来。才在细作面前被挑起的轻浮心思立刻就按下去了,这荣王似乎并非方才所见,是个心软怕血的主。法曹忙不迭就往旁一让,大声叩了墙提醒李既远赶紧着叩头迎接。下跪罪者本是个年轻人,与韩告不相上下的年纪,肩宽胸廓端的是神武将军模样,背地里却不知做尽了什么龌龊勾当,甚至还有脸,狂言诡辩来称一句“本意不坏”?法曹差人挪了椅子请荣王落座,又忙使眼色要李既远呈命,后者开口,却直道: “赵将军、无罪。” 赵东此先乃是诈降,戚晋如何不知。丰安一战,他难道也同样清白?法曹还在一旁搅浑,一句又一句,夹杂在“赵将军从头至尾,矢志报国,绝无二心!否则他大可在都护府安生度日,何苦自请来前线出生入死?”诸如此类间,说李既远全为了诱敌深入,从来真假参半、虚与委蛇,乃是将计就计,直到荣王将刚送上前的茶盏就砸在李既远面前,碎瓷飞出甚至刮伤了法曹的手: “滚出去给你主子报信,让他就在鸡鹿塞等着,少顷我自有话问他。” 魏奏盼这大仇得报的日子可盼了有些时候,当下不由分说,径直将法曹往外一丢。荣王叉开腿略略低头,重瞳的眸子继而就将李既远看定: “通敌叛国,十恶不赦。是想要斩立决还是千刀万剐、夷灭九族,你自己选择。” 李既远略一沉吟,却自然不会轻易被吓倒。他毕竟是朝中将军,就算罪当万死也得上报皇帝陛下御批,哪是荣王这代行总管说动就能动。戚晋却好像已将他看穿,直起身子来懒得废话,就看亲事们一件件将州狱刑具从燕人细作牢里搬进来。铜铁木绳,映在这微弱火光下恍若锈迹斑斑,细看去却原来恍若血洗,任他什么身经百战的见之都要遍体生寒。“燕贼的待遇,李将军还没有领略过,特此,请将军一观。”魏奏还要这样说。害死小方和朱戴的右卫将军当日便身死,幕后元凶又岂能放过?大雪当日长公主哭闹自责中说起那碗赤豆醪糟,他当时便惊悟原是被有心人下了些东西。今时今日,这番猜测总该又殿下照实问来。 李既远低头,却不答。 “燕人,又从何得知公主将在冬月十二日,宿在丰安?” 李既远道:“罪臣形迹可鄙,早被殿下等侦知。罪臣一言一行,殿下该再清楚不过。丰安沦陷前,罪臣便已被囚在营中,又如何传递消息?” “好,燕人的事不知。那我问你,你的上官,右威卫将军董博儒,又为何会与火拔支毕同时抵达丰安?他是从何处得知消息?彼时我们都以为火拔支毕露面,正忙着围剿阴山!” 阴山一战毕竟惨烈,魏奏旧事重提时也难免气急。戚晋倒是从旁冷冷看着,他知道李既远还有的要辩。果不其然,这叛徒立刻又帮自己人辩解,又说什么准时为了杀敌报仇而去,衷心实在做不得假;战死沙场又如何可惜可叹可敬如何光荣云云。魏奏还待要问,戚晋略一抬手将他阻住: “方才问的是,董博儒从何得到的消息;并非他为何而去。急于辩解,心下有鬼?” 不等李既远矢口否认,他接着道:“你既在十二日之前便被右威卫拿下,又是从何得知,董博儒业已阵亡?” 李既远忽地打个寒战,不说话了。 “同你交换前线战报的;替你、向燕人传递情报的;命令刺史府庶仆向长公主下药的;叮嘱法曹要对你好生照顾的……是赵东,还是、秦秉正?” 戚晋将每个字都咬得很慢,李既远面色灰白的速度却快到几乎一眨眼。他接着忽而又一跃而起,虽是被缚了手脚、且立即被魏奏按住,他却高声还要嘶喊: “董将军……是为了火拔支毕而去……!” 荣王就霍然起身将椅子一脚踹去,登时就在他身上打个粉粹。李既远如今不着甲胄,就在地上颤抖着缩成一团:“跟着她的是衙役、是亲事!!一袭凤袍!!!别跟我说什么以为对面是燕贼!!!甫一照面拔箭便射,还说不是要置她于死地?!!谁给你的胆子?是赵东?秦秉正??!” “……是、我们自己!!” 趴在地下,李既远艰难要扭头向上看。他眼里居然在喷火,好似他才是深受其害该怒不可遏的那个:“……他赵东是燕然都护府,从前尸位素餐自无血仇在身!我右威卫!丰州人氏,哪个恨不得荡平阴山,食其肉饮其血!!右威卫二十年打没了十万儿郎!朔方如今有百余孤儿!!如今势头正猛,高歌猛进!!朝廷!却送来个公主,想着要和亲?!那右威卫算什么?丰州算什么?掂在秤上随意增减的砝码吗?!长公主……死她一个。发兵北上,边境三州……永诀后患!!” 魏奏难以置信,半晌才哂一声荒唐。荣王只管向旁一叫:“记室!张坦夫何在?”原以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的倒霉蛋这马上就得下到阴冷怕人的州狱深处来,“苏钦是否前几日送信,行将护阿史那朔方和谈?”接着这么点聊胜于无的火光,他马上就得去翻自己的记档,荣王自然等不及,“是、不是?” “是这么回事……约莫是、再过十来日就到……” 再抬头,荣王已然大步流星夺门而出。他不得不连追带跑跟出去,得亏是有魏典军从旁半扶半拎着,才不致在漫无边际的阶梯上摔个马趴。他们接着自然是往鸡鹿塞去,时丰早在此地候了多时: “秦将军自收兵后只在幕府养伤。出入众人右卫都已盯紧,没有异动。” 荣王简单应过,步履不停。 幕府不远,他不曾下马,大概片刻便能当面问个清楚。时丰也不着急,安步当车就在门外候着。今日此地总该见些血光。但就连他也不敢想,荣王居然连先礼后兵的道义都免去,照面先是一拳。那秦秉正再如何久经沙场总归也是血肉之躯,鼻梁骨立时便断,鲜血直往下涌,才包扎好的右手忙着去捂,赤红细布更被血色浸污: “居心不正,德不配位。火拔支毕丧家之犬已是囊中之物,临死了还能被反咬一口,没有你亲爹捐躯早亡,何来今日大将军的虚衔?!不思知恩图报,父忠子不孝:毒害公主、通敌叛国、犯上作乱,秦秉正,我告诉你,这一次,信国夫人都保不住你!!” 分明怒火中烧,对面这次却居然勉强自己站直站稳,当面锣对面鼓,咬死了说一句:“听不懂。”戚晋哪管他装傻充愣,左右亲事上前,立刻就将其团团围住: “本王有没有说过,中路军右卫、右威卫,上下悉听本王调度。将印虎符皆不曾动,董博儒是听从谁的号令,胆敢擅自发兵?” 董博儒,那是秦蛰手里最初亲兵,秦家军的老人。于情于理,秦秉正哪有脸面再来断然否认,再试图洗清干系? “本王有没有说过,如有违者,视为背军而逃、谋反叛乱,人人得而诛之?” 背手回头,重瞳的眸子有如万丈深渊,秦秉正好似终于知道,这一次,他逃不得,他跑不出。他大仇才报,当下,却就是死期。 “秦秉正,右威卫大将军,勋加护军。明明知道丰安有长公主,丰安有东路转运粮草,谎报军情、指路献城,你是何居心?!对上不敬、对下不义,丰安城里引弓相向是长公主、是我大梁的军官衙役!!食君禄,受民奉,却居然行此大逆不道、背德忘恩之举。好一个狼心狗肺之辈,阴险歹毒之徒。你还配穿这身甲胄,配让右威卫上下、喊你一声‘大将军’?!” “董博儒是要去杀了火拔支毕!”秦秉正情急之下,再顾不上掩面捂鼻,就着满面鲜血厉声回呛,“燕人不过强弩之末,本敌不过、本撑不过……辎重分明是自南孙固在转运,如何……” 戚晋看着他,半晌,竟然气极反笑。他不记得当日自己三令五申不可私自调兵,自然更记不得其后让朱兆传令后勤改道的消息。还肖想单凭一个董博儒,就能将火拔支毕一举拿下?他痴人做梦!“宣清死,丰安陷,你知道紧随其后的会是什么?” “大梁和燕狗,从来势不两立,不过挑明了说,正当长驱直入、一雪前耻!” 荒唐……糊涂啊!偏他还义正词严,黄口小儿般叫嚷得热血沸腾。戚晋暗自咬牙,言语甚至不自觉都放沉放慢。用无辜之人的鲜血,踏着整个草原的尸骸换来的,当真能叫作和平?灭族之恨,大梁如何就能高枕无忧?对面却辩,更加自以为是:便是他自己挥师北上,血债累累万劫不复,但大梁再无边患,自然有鼎盛治世!戚晋至此已觉得诧异,分明这人已年近而立,怎竟如此善恶不分、愚不可及?右威卫交在如此草包手里,难怪溃不成军! “秦秉正,你是真的以为,吞并了北漠会是件好事?燕人游牧而居,从何处去斩草除根,又如何去统御指挥?还是你自己,准备自成一统,隔山而治,拥兵而反?吞不下的硬骨头,国仇家恨,这是何等隐患!来日再等他燕人来谈血债血偿,再侵吞到贺兰山来?我大梁在南,还有个楚国在北在西,我们本就鞭长莫及!就算燕国国破,中原虚耗国库也得元气大伤,渔翁得利的只能是楚人!你以为他们为什么那么好心出资出力,借人借道?费尽心血你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那是靖温长公主糊涂。”到这时节,他好像还记得那是自己弟媳,或许也是他轻蔑说得的,“为自己沾光,非要去借楚人的威风。没有那三瓜两枣,大梁煌煌天朝上国!怎见得就……” “你是右威卫的大将军!”不止戚晋,四周哪个听到这等夸夸其谈不得瞠目结舌,“你难道从来不知此番军费拨款三亿五千万两是个什么数字?你尚且晓得倒卖物资苟活度日,难道真以为那布匹丝绵是天上掉下来,精肉细粮是地里冒出来?去年黔中道大旱,前年京畿暴雨,安抚民生尚为吃力,为了此役户部甚至得下至县衙村镇号召各户筹备粮饷!全国十道州府哪个不是绞尽脑汁勒紧了裤腰带,掏空整年国库,才能够得上这背水一战!火拔支毕在赌,难道我们不是在赌?内忧外患,危如累卵,何以支撑你横扫北境的所谓雄心壮志,痴心妄想?!一军主帅,如此异想天开,不愧你亲爹秦疆就是个作战勇猛的无名小兵!卫国公言传身教,你实在是……辜负他一番苦心!” 不必再多费唇舌,何用再教化点拨。秦秉正解除一概要务就地圈禁,状报随即发往长安。他固然是大将军,曾经、是一个叛国投敌的大将军。如今?一介阶下囚罢了。戚晋甚至无意再在此间纠缠: “去了你的大将军甲胄,也不必再叫嚣你的家世功勋。此时此刻,我的确杀不了你。但从此刻起,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转身离开,不曾回头。时丰就候在帐外,立刻来请教该如何着人看管,不余此贼脱逃之机。状报南下需要些功夫,京中御批大抵也就是押回待审。在这之前,燕国小王子即将亲自前来和谈,他或许还有杀阿史那,重燃战火的机会。便就是搞出些小动静来,也怕右威卫乱中生变;再者若叫燕人看了笑话,和谈席上反倒为人掣肘…… “不过说来,苏帅有位裨将名叫吴尚的,星夜兼程已经出发,这几日就到。想是苏帅也察觉到秦秉正其心可诛,有备无患。在此之前,不妨就让末将亲自把守。殿下,或可放心。” 戚晋抬头,看了他有一会儿,好像忽然之间才觉出四面风动,自己又能自如呼吸了。他接着才道双手震麻,脑袋昏沉,胸口灼烧,实在是即惊又怒气得太甚,又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了太久。加之行军打仗诸事繁杂,此刻实在是累,太累太累,全似积累了经年的沼泽瘴气全在他心口砰然炸开,他接着只想木棠,只想回到她的身边去,倒头睡他个三天两夜。时丰看出他筋疲力尽,贴心就劝: “正好明日……殿下不如去妙慧寺上柱香,领会佛法,静静心思。” 戚晋却是不明所以: “明日……妙慧寺有高僧讲经布道么?” “明日是冬月廿一。”时丰回以一脸诧异。 冬月廿一了,再一月甚至就是年关,时间莫非过得有些太快……戚晋正神思游离,忽而间竟一个激灵,浑身燥热要立时冷个干净。 冬月廿一,他的确该去上柱香。或许,还该带小之一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黄河尽头立着一座石桥,石桥尽头缠着一团白雾。好重,好吵,它在眼前招摇,纷乱恍若舞蹈;好疼,好痛,它把她一口吞入,一下一下,正敲骨吸髓、蚕食她的血肉、又啃咬她的精魂。风吹两吹,桥晃两晃,独木毕竟难支,她会坠入黄河,她会消磨殆尽……重重叠叠,远处有好些相似的人影,画儿般飘在风里,是戏台上的故事么?一段段,有着不同的面目,不同的悲喜。她身处其中,可也是一段传说、一道虚影? 断然放弃生路,她回头要寻的却不是这些!她要山脚那间小院,她要血亲围坐一旁……要肆无忌惮将眼泪哭干,要无所事事自此一觉不醒,要悍然认负……她早该将自己看清!爹爹、娘亲、还有阿兄,他们分明就在这里,一个个双脚离地,就在眼前的雾里飘忽不定。他们却为什么缄口不言,为什么面无悲喜?赤脚学堂的女夫子尚且会为无家可归的孩童掉泪、兰姐儿更曾为萍水相逢的木棠鸣声不平。她自己的家,仅在面前,不为所动。娘亲不来骂她,阿兄不来笑她,爹爹都不避着她,他们不要她了,他们瞧不起她,他们……讨厌她!因为什么?因为她……她害死了小之、还是连累了大军攻城?有谁说过什么、相好……是什么意思?她难道还害了更多的人?她难道十恶不赦、活该万劫不复? 她?木棠? 她几乎要漏声而笑了。天知道、天知道!一路山高水险,她几乎没有一晚睡得了整觉!恨不得多长两双眼洞若观火,多生两双耳辩听六路八方!他们本可以往华阴去看看华山,秋日没有庙会难道她就不曾翘首以盼?同州的苦泉,宜川的杀狗岭,还有同在延长的独战山,哪个独具一格的地名她不想亲眼去看一看?肤施那据说尸毗王割肉救鸽濯洗筋骨的濯筋川水未得一观,陪小之在清水河撒疯时难道她就能与之同欢?净禅寺里病得昏沉,她仍不敢轻率怠慢;嗓子痛得话都说不出,她不还得巧言令色在宁朔县衙加以阻拦?就算是到了丰州,又如何能心安!顶着一双雀目内外奔走,她摔过两跤又磕着了膝盖;她也怕狗儿桀骜,又为什么非得去学会了骑马?甚至一到丰安她立刻又要认路要求生,小之睡的那么香,怎么她就不晓得困倦? “阿蛮啊……” 娘亲从画上伸出手来,将她的脸捧起。只这么一句,周身的烈火立时便息。黄河汹涌倒灌,没过她的头顶,她也是虚空破碎一段幻像,她承受不住亲人无孔不入的疼惜;她甚至再想不出家人嘘寒问暖的场景。所以即便她哭:“带我走……”,即便她喊:“我害怕……”娘也不会再有任何回应了。 她走不得。 又或许,她还有一些不甘心。 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空乏此身、行拂乱所为,她动心忍性,不是为了无可奈何时说一句,我已然尽人事听天命。天道既不公,何须听从。含冤受屈,又岂能无一回报? 她抬头,向上看。 这一瞬,闪电猝然裂空,火星漫天迸溅;黄河干涸,白雾四散,有什么暖洋洋的金光争先恐后从天际缝隙里跻身扑来。梧桐一瞬参天,彩凤唳声轻啼,五色尾羽飘摇旖旎,忽然间,就填满整个天地。她向上看,放开了想要牵住爹爹的手;她在燃烧,泥胎纷纷剥离。她是李阿蛮,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她不是英雄,她充不得神像;她是凡鸟,她做不得凤凰。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天下、本无英雄。 世间,没有神仙。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是……人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她要醒,哪怕苦痛,无畏绝望。因为自私又愚昧、贪心又鲁莽,她有所求有所想,在另一个世界,不是阿蛮,作为木棠。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天际,总有那一束亮光。世界收缩挤压,蠕动着将她排出那光明的空隙。第一口呼吸,刺痛她五脏六腑。她一无所有,她赤身裸体,她怀着恐惧与狂喜,涅盘,而后再次降临。 凡鸟者,即是凤凰。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木棠第一次喝到水,惊诧跳了眉毛;药苦鱼鲜,她用舌尖一下下试探,竟又乐在其中。她发现自己长了牙齿,还生有四肢双手,眼能见,耳能听,居然还有所思所想,甚至能记住近两日很多事情。更遥远的曾经呢,她又身在何地?她一无所知,有时就陷入迷茫;周身依旧疼痛难忍,有时她又义愤填膺。所幸如今有方戏台就在床畔,是高个子姐姐不厌其烦在说给她听: “很久很久以前,皇宫里新来了名小宫女,胆子还没老鼠大,眼睛却贼兮兮直冒精光!她白天贴着墙根走,晚上就去看月亮,说要攒够了银子,给娘亲去盖大瓦房…… “……后来啊后来,小宫女死里逃生,有了一个不愿宣之于口的心上人,在一个漫长的夏天做了许多耳红心跳的梦…… “……那姑娘坐上马车就离开了长安,踏怕铁鞋要走遍万水千山。路上匪徒为患,还有暴民作乱,她拿着自己的小匕首,不知道从哪吃了熊心豹子胆,要做英雄,要逞能耐…… “……她去跑马溜场,上了学堂又上药庄,转得像个陀螺,脸白得像是无常!身边跟了个童大哥,兰家又认了个娘,给自己上了些粉,又有了狐狸做的新装,整个人啊好像就很不一样……” “……她最后一骑当先冲去了敌军阵前,后来也不知是否泪水涟涟,如何苟延残喘……” 名叫文雀的高个姐姐说了几天的故事,到头来好似终于要结尾,却来看她。 “后来的故事,只在你心间。” “……为什么?”她用气声,缓缓来问。 “小丫鬟、小宫女、那北上的姑娘,名叫木棠,就是你。” 木棠那双痛不堪言的眸子,倏忽便不管不顾地明亮了。她终于恍然大悟,又委实难以置信。故事里的人,戏台上的英雄,怎么就成了她自己?难道她已经是那样丰富的存在,早就得偿所愿?脖间留着瘀青,后脑肿块渐消,手心还留着刀伤,她一点一点,轻轻拂过身上每一道伤痕,那些故事,都留存在这里。左小腿被狼王咬去了几块肉,故事最后的结局呢? 她实在记不太清。 开初有个燕人,给了她刀、要放她走,后来那燕人死了。有个面上带疤的和他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大概是燕语,她更听不懂。她只知道最初的那人胸口中了一刀,是就死在她手里吗?后来……好多好多的雪,好黑好黑的天,她什么都看不见,曾回应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 她恍然又想要坐起: “小之……” 对啊,文雀姐姐不正在身边? 她要放下心来了,隐隐约约,哪里还又欠着些什么?那燕人还说过……相好?说到…… 他! 他……是谁?她醒来,自私自利,为了要讨一些欠债。债户呢?如今安在?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他也不要她了。 他或者死掉了。 燕人,要拿她这相好去威胁荣王。她尚且活着,她不肯就死,于是她害死了他了。否则醒来这三日,他为何从不曾抛头露面……连二哥都来过……她还不曾见到小之!! 她一急,便要起身;才有了些许气力,够她挣扎一下,再仰面摔倒。文雀才慌忙要去扶,有人居然抢在她先头——戚晋就在门外踌躇了多日,此时此刻,竟然就快如闪电,转瞬就将她揽在怀中。是了,是这份温度,是这个影子,是这个人。她想咧嘴笑笑,得意至极说一句“找到你了”,开口却居然只道: “疼。” 依旧气若游丝,格外楚楚可怜。戚晋立时手足无措,放也不是,抱着也不是。他甚至急出满头大汗:“哪里疼?”话音未落,他便知道自己在犯蠢。木棠必定立刻要装作满不在乎,死鸭子嘴硬回一句: “不、疼……” “到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想瞒我什么?!”文雀将他向后一拦,说他又疾言厉色了,天可怜见,他才是快要落泪的那个! “那、你……木棠,阿蛮啊,你乖乖告诉我,到底哪里不舒服?郎中都在旁边,哪里不痛快就说,有药,咱们能治好……” 是这样的宽纵,是这样的回护,是这样的温柔,迷了她的眼,堵了她的耳,引诱她背井离乡,溯游而上重返这粗粝尖锐的尘世中来。有他在,有他在……她要欢笑,不要哭泣;她要高贵,不要卑微;她要平和,不要愤怒;她要坚定,不要恐惧。 于是她终于记起他的名姓: “戚……晋。” 不是荣王,不是殿下,不必惶恐,不用避讳。她要念着这个名字,她要得到这个人。气声脱口的那瞬间,有一座高山,终于就垮塌在她面前。山其实还是那座山、没有风、没有雨,波澜不惊、缄默无言,却淡淡酿着霉味、飘着心酸。他在她的床头失声痛哭,很久、很久。文雀姐姐于是说了更多,从十二,到今日廿三。冬月……廿一,前日,她真正醒来的日子,似乎、正是先帝爷忌辰?文雀姐姐说他去妙慧寺上香,实在情有可原。木棠此刻居然就能够坐起,弯了腰,将那筋疲力竭的人儿,缓缓抱在怀里。 “我……说过、一些、话……后来……这么多的、事情…… “我、想……在你、身边……想要你、也不害怕、不愤怒……我想要,你开心…… “直到今日,我、依旧是…… “心有、戚戚……” 怀中那人轻轻一颤,立时竟止了眼泪。好似他脱去了甲胄,更不再是荣王。他抬头蹭过她的脖颈,积蓄了太久的吻终究是堪堪停在她耳畔。暖风微醺吹得她耳朵痒。他接着,却红了面庞: “那么,我…… “蔽芾甘棠遗爱在,浴雪一见一潸然。 “是亦心,亦虫。” 有一阵清风推开窗棂,凤凰引声轻唳,不知何时已是雪霁天晴。她没有费脑筋,只是靠心便读懂了他的谜语: 亦心亦虫。 恋、蛮。 浑身的燥热好像就褪得一干二净,周身痛楚更是轻减散去。她周身居然溢满充沛的欢愉,这就是她从此之后的所有勇气。她伸手为重瞳的眸子拭去粼粼泪光,再抚过他的眉骨,他的鼻梁,他的双唇…… 这位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面冷心热的荣王殿下,从此以后,便是独属于她的少年郎。 于是再换她来热泪盈眶。 第52章 年终岁尾闲来长 第五十二章 先醒来的是木棠。外间天色依旧大亮,她不知自己究竟当真是从黄昏睡到了午后,还是一如娘亲坟前那次,须臾转瞬一合眼,悠悠好觉只是个错觉。所以她又躺了一会儿,枕头很软,她深深陷进四五层的褥子里,有一阵子都不记得腿疼。娘亲坟头黄土松软,曾经也让她心无旁骛,只是安心,而后不由自主就会犯懒,就像此时此刻,她却忘了因为什么。 身子依旧沉重,她连转动脑袋都觉得困难。她便什么都没做,不过听见了一段段轻缓的呼吸,悠悠然,就飘在她右边耳朵尖。她的枕畔还睡了有人,不必打紧,那就再睡一觉…… 戚晋正正好在此时醒来。 支起一侧胳膊,他长长打个哈欠,又揉揉眼睛。昨夜两人挤了一张床,双双倒头就睡,发髻都没有拆散,额前碎发炸飞乱得一塌糊涂,半面脸上还有压得红印呢。此前她只见过一次他的睡颜——在夏天某个暴雨夜:趴在桌上,眉目颤抖、双颊通红,深陷梦魇。那时的他已经不像是荣王殿下,该是个受惊的孩子——却依旧衣冠整洁,依旧是天潢贵胄。眼下的他却将皇室仪态全然丢掉了,连眉毛是乱糟糟的,衣领袖口更是歪得一塌糊涂,说是随便哪家十来岁的少年人也不违和。所以木棠接着就笑了。 这样的戚晋,是她自己一个人的。 戚晋也笑,浓睡初醒,笑得有些迷茫、似乎摸不着头脑。“你该去照照镜子。”木棠想这么提醒,但她才懒得说话。戚晋却立时会意,接着反倒伸手又将头顶鬓角抓得更加蓬松凌乱,而后翻身重新睡下,还蹭到她鬓边来: “好久……没有睡过这样好觉……”他几乎就是在她脑子里,如斯含混嘟囔,“……上一次……好像、你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自己忍不住,哧声而笑: “康佑十三年……昭景、元年,正正好,大概两年前。我到孝陵去,也是冬日、也是大好天气……安置妥当了才快要黄昏……父亲不在,父亲还安厝在昌德宫,祖母在。我去见过了祖母,就睡了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好大的太阳。” 深吸口气,他抬起头来,眉眼弯弯,还忍不住去蹭蹭木棠那依旧惨白的小脸蛋: “两年前,我觉得天崩地裂,穷途末路了。我决定自暴自弃,第一次那么自在睡了个天昏地暗。那时候怎么知道呢,才短短两年,我还能有这样的好觉睡。而且很安稳,很踏实,是你在庇佑着我……我想说谢谢,很多很多谢谢……或者我没有睡醒,现下还是在梦中……怎么会有这样一天呢?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你,此时此刻,还就在我的身边?你要不掐掐我,我一定是发糊涂……要么干脆就是疯了?” 他可不是在犯糊涂呢!还掐他,木棠哪有那力气。他接着自己也回过神来,忽而竟变得无端慌乱。好似骤然梦醒,才发现自己睡在人小姑娘床上,还贴得这般近,满口黏糊糊你歪歪的胡言乱语。他就差要抖抖身子掉下去了,木棠就在这时候终于能够抬手,捏着了他一片衣带: “戚、戚……” 戚晋应声僵住,她更是一缩脖子,要缩到被子里去! 天可怜见,她方才不过想叫他不要离开,说话有气无力说不周全而已,才不是……怪她自己,昨儿个也不知是哪里蹦出来的念头,什么“心有戚戚”……难道从此以后,他都是那个“戚戚”?连带刚才那两声,也好像别有所指……像她在、撒娇?好不害臊!一点一点,她很快像虫子一样缩回蛹里去了。戚晋这下可要得了意!正好跨身上来,隔了被子就将她抱住! “我原本想了许多,昨晚,不知为何一时着慌,到底是失之草率……” 他的声音从被子那头传过来,闷闷的,敲得她心慌。已经够要命了,他还想……说什么啊?“从你救了小之那日……灰头土脸、却又格外能言善辩;从……”才这么两个字,他竟然忍不住又笑了,大概是想要装个正经历数曾经,到头来却没头没脑只道,“你就是个小兔子,你知道吗?莫名其妙,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我说不清楚,我原本想说什么……我是说抓住你了,你这兔子三窟十窟千万窟也跑不掉啦!”就这样吃吃笑着,他将被子从她头上扒下来,“脸怎么又红了,闷着了?又发烧吗?!” 然后木棠就听见一嗓子她最怕听见的: “魏奏——!” 他还在她床上呢!仪容不整,礼数全无,接着进门来的还居然不是荆风。戚晋这会儿却正暗自得意。他便就是要让这亲事典军亲眼看真切了,其后整个亲事府自然知道该像保护小之一般保护他的阿蛮。算盘打得好,他接着却整个垮掉——就在魏奏急慌慌闯门而入的那一刻,就在魏奏硬生生阻步僵在门前的那一刻,就在房门大开连值守亲事也跟着探头来看的那一刻—— 他最终还是摔下床去了,彻底颜面扫地!“阿蛮的药……”他这样说着将自己请进门的不速之客往外赶,身后颤颤巍巍却又飘着一句: “……你叫、我,什么……” 阿蛮。他什么时候就开始唤她阿蛮的呢?该是闺阁小字,只有父母兄长叫得的那种……睡人家的床,又冲口念着人家小字,才第一日,哪有这么急着占便宜的。魏奏后退一步,留他在原地无地自容,接着又一步回来: “药、一直备着的。” 戚晋这下就又把什么都忘了,接过碗自己先尝一小口试了温度,回去要扶木棠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腾不出手。门前小邵轻声提醒:“典军……”魏奏却不要步那韩镖师后尘。荆风文雀,哪位有空即刻就请来,还有女郎中,不多久必定用得上。刘安得令匆匆走了,小邵看个没完还有话要说,“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魏奏却哪里走得脱呢。 好赖这放了药扶了人坐起来,木棠却又喊疼又说喝不下,好像突然间这一往无前、铁打的姑娘就被宣清小祖宗上了身,还眼泪巴巴委屈得很呢。殿下接着立刻就道:“我陪你喝。”下一句话就找魏奏,“阿蛮以前抓那药还剩两副……” “现在、这会儿?” 才一觉睡了一整天的人,真的还有必要喝那治失眠多梦的药么?还“越快越好”?殿下这令下得未免太过敷衍,捧着那碗也不知和木棠姑娘对看出神什么呢。总算得以走脱,对魏奏而言也算是好事。兰姐儿不多时错身而过,就成了接着倒霉的那个: 戚晋最开始只是怕她靠着软枕依旧坐不舒服,自己就往床头挪挪。木棠抬手就像拦腰来抱,却不过只能虚搭上他松松垮垮的腰带。“不急于一时,以后都是你的。”小姑娘就更得要来抱着他。阿蛮呐……好小一团,靠在他怀里竟像羽毛似的,一点重量都感觉不到,这哪行呢。她说喝不下了,确实近来也只能喝点参汤龟汤,来来去去尽是些流食,还不好下床……兰姐儿进得门来,他几乎又在掉泪;一杆枯瘦小腿被挪出被子来验伤上药,好大一个血窟窿,他一时都呼吸不过来。木棠就在他怀里,看似瞪着一双眼睛无所畏惧,实则呢?早捏痛他的手了! 兰姐儿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同于魏奏,她是要笑的。尤其她离开之后没多久,那俩人又要抱在一处久久不肯分开。“我知道你很痛,周身不舒服……但你忍一忍,药还是得喝……你想要什么,作为奖励好不好?” 从事发到今日已是足足十二天,百无聊赖躺了整整十二天,此时此刻木棠自然只有一个指望。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劳烦。戚晋越逼她越觉没脸,简直要把脑袋一扔,再也不给他看了! “我、想…… “你不要、让文、雀姐姐……” 戚晋那份药也熬好送到了,公平交换,她觉得自己不当再这样扭扭捏捏。但还是、麻烦、丢脸……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还有什么可避讳?除非,你不过逢场作戏,才不是十成十的喜……” 趴在他肩头,木棠直接咬他一口,随后那软绵绵的声音就只传到他一个人的耳朵眼里去: 她说,她想……洗个脑袋。 第一个赶到的是小之。她这几天白日里说要斋戒,入夜就饿得直跑厨房,还一定要偷吃完了再悄悄离开。今儿不知怎得饿得早,大中午就要去守着,这就瞧见那一锅锅烧开水的架势——虽然是没能成行,县衙条件简陋,兰姐儿说最怕再染风寒,只让篦一篦,最多淘点草木灰兑水抹了作数。小之摇头晃脑从旁听着,便知自己姐姐已康复到开始要求洁净的地步,当下拔脚就走。守在正屋门口居然只有小邵一个,而且不再设卡做拦,放她进门时脸上还要带了奇怪的笑。小之很快知道是为什么,只一眼。她接着就要尖叫。 她曾经很熟悉这样场景,总是燥热难耐,总是缱绻旖旎,有时在郡公府不意闯入,有时是兴明宫隔墙相闻。她却又很不熟悉当下情形,只是平平淡淡,只是怡然自得,姐姐侧面睡倒,表兄只是在给她篦着头发。一个羞赧,一个得意,该像流水一样的许多姑娘和爹爹、和皇舅舅;一个懒散,一个神游,却竟然又全无大宅门的纸醉金迷。他们只是在一起,午后的阳光斜斜洒下来,落在他手中的牛角梳上,照亮了她泛黄的长发。或许这也是她梦里的日子,是娘活下来、和她、和爹爹该过的日子。 她过不起这样的好日子。所以“咕咕咕”,不合时宜有声接着就要响起。戚晋看也不看:“门口哪个糊涂蛋,吃饱饭了再回来!”小之却将鼻子一皱,上手就要去将人拉走。 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的分明是表兄自己!姐姐快要睡着,本就不该打扰。更何况她实在没脸来问一声安。她曾经也很熟悉类似场景,有人为她而死,有人为她而伤,来来去去的影子都跪在地下,她连看清他们的面目都不能够,更记不得那一个个大同小异的名姓。面上叩头谢恩,背后怒骂诅咒;说着分内之事,心底直呼不公。她知道,她统统都知道。所以她已经不敢去面对亲事府。廿一去上香,她捐掉了一路带来整十口箱子的首饰衣衫,一半给丰州变卖做粮食,一半给亲事府立三座供奉牌位。给方廷相,给朱戴,给马麟。魏典军说他们不需要,但他们的父母家人一定需要。小之固执己见,最后又将自己的臂钏和珠络一并取下——这些,为的是她姐姐。 所以今日情形又出乎她所预料。姐姐还转过身要拉她的手,要上上下下仔细将她打量。她甚至还是笑着的,虽然依旧说不得话。小之很快就忘了要掩面遁逃,扯把椅子凑近了坐下,还又捏起自己脸颊二两肉,又转过脑袋直给她拨拉头发:“姐姐瞧瞧,这块儿那大包是不是还没好!我都瘦了好些!平白躲在那么个洞里面当缩头乌龟,我都不知道你……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怎么了。我、到底是爹爹的女儿,就会害人、做不了侠客……我说!我早说要去救你!文雀她不让我去!还打我一闷棍,好疼!当然这不是理由,最开始的最开始,我就该拉着你,不许你出门去做什么出头鸟!搞得他们亲事府、三个哥哥都没……” “少说两句。”戚晋适时喝住她,“你姐姐才缓过来不久,要哭天抹泪做什么?”他继而俯下身去,郑重再强调过一遍,“你当时的选择不能算错,若非右威卫,本该即刻便能逃脱。其他所有人生死与你无碍,别多想,别自责。” “有关系!怎么没关系?”小之却叫,抬手又打表兄,又锤自己,“坏表兄马后炮表兄糊涂表兄!你早答应了姐姐,早保护好姐姐,早让亲事府围着姐姐转!姐姐哪会有今天?坏小之可恶小之,害死姐姐了!我就不该说要来丰州……” 和以往所有时候一样,她总还得哭上一场;和往常经历太不一样,这回可没人来哄劝。姐姐和表兄俩脑袋凑在一处,不知咬了些什么耳朵,忽而就立誓拉起勾来。小之哪有不好奇的呢?刚抹把眼泪,她就见姐姐颤巍巍将小指一翘,迅雷不及掩耳,她那好表兄准确无误凑过去就是一亲—— 小之满肚子的眼泪登时就都吓忘掉了。 她骤然又回过味来了: “啊!就像!就像文雀和荆哥哥最近也总是关着门……” 就说背后不能论人短长,那苦主就是在这关头利箭一样飞至近前,面上绷笑:“无、事”……接着却霍然变色——他妹妹的小指还翘着,连带不知从何而来的精气神一样,伸出来容易收回去难呢!这屋里马上就有第二个人要一蹦三尺高。荆风遵命养伤,不过几日没来,这进展快得他实在转不过弯: “……你们、这就……?”他百思不得其解,“前途……太后……成婚?身份……!” 文雀追在身后,将他捂了嘴拉出去。 “这也是奇怪。居然荆哥哥来棒打鸳鸯,文雀倒晓得仗义相助……他们俩又怎么、河东狮吼,浑像皇长姐和秦家驸马。”托腮喃喃着,就剩小之还不知回避,“我想我去和亲,皇帝表兄兴许要另封我个什么公主,姐姐是我的姐姐,便也捞个公主做做,还忌惮什么身份不相称?” 木棠缩在戚晋暖暖和和的墨狐大氅下,闻言只是款款而笑。戚晋冰冷的指尖在她汗兮兮的手心勾一勾,心意相通,何须多言。二哥如今念叨,文雀曾经叮咛——那些所有顾忌忧虑全数作了笑话。他们岂非正是靠着“视若无睹”,才有了互相承认的勇气?那边不要再想起,不用再提及……午后雪光镇在,新愁往恨何穷。金窗力困起还慵,醉意朦胧,最是登仙时候。后宅正堂不大,塞两三人便是足够;丰安地处偏远,群山峥嵘,又如何望得见长安? 所以他附耳低吟,居然还有的纵容:就像方才约定好的那样,有伤在身的好好睡觉,劳心劳力的去乖乖吃饭。小姑娘连“嗯”都不“嗯”一声,眼一闭也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他尚且握着她的长发——青丝绕指,入骨相思,岂容想走便能走脱。所以他坐下来看,看她,就像看着整个世界。第一天,居然如此平淡,又竟然如此自然,就像他和她已经并肩同行了千千万万个日夜,就像早在此生以前,灵魂就已经嵌合补全。“找到你了”该由他来说,他是不是忘了表达感谢? 他想带她去看星星。 木棠再醒来是在傍晚,戚晋第一时间就去把炭盆挪近,再把窗户开大些。“参商二星,其出没不相见;牛女两宿,唯七夕一相逢。”《幼学琼林》开篇便有此说,木棠记得清楚,便不屑去看。她只看他的眼睛:三轮明亮的星星,既深、且远,迢迢浩瀚,垠垠无边。“临水而揽镜,唯见伊人倒影。”戚晋噙着轻笑,无需偏头便知她开了小差,故此戏言作弄。夜空清朗,星河磅礴,吐尽胸口浊气,凡人竟高大,山川竟渺小;寒冬竟可爱,长夜竟温暖。杨绰玉总算是干了件好事,自己出钱操办了一桌羊肉暖锅。热气腾腾抬进屋子里来。一旁搭手的是文雀和小邵,荆风就在角落站着,离谁都很远。戚晋冷眼瞧他半晌,少不得得捧个笑脸,开口也赖声:“二哥”。 荆风才要痊愈的臂膀,立时又爬满鸡皮疙瘩。 “他死脑筋,牛脾气,少去管他。”文雀发话,颇有些当家女主人的气场,戚晋那殷勤接着就要换个人献,这头却一样油盐不进,甚至高声先叫:“您可别!”木棠虽唤她姐姐,但她过了年关也才十八,再怎么夫唱妇随也不能颠倒了长幼齿序。何况她曾力阻主子营救木棠,又有何脸面,列席庆功宴上?角落里不声不响那人影这时终于动了,她逃一步就挡一步,左右开弓,密不透风。此二人古怪反常,绝对大有问题。小之探头探脑看着,拿了一根还不烫手的羊排凑过来一屁股蹲在床头,边啃肉边絮絮叨叨。戚晋心下便是了然,好事成双,只怕他们要多一位二嫂。木棠手心里得了他信号,透着风哑着嗓就喊一句:“文雀……姐姐……” 那俩人得一齐转回身来。 一张圆桌,五把凳,三把空着:左一右二,空在荆风与文雀中间。小之席地而坐,戚晋只把酒杯在手中磋磨,木棠闻着味儿能不作呕已是大好:他三人隔江而治才像是一家人,桌旁枯坐者委实太别扭沉默。小之听了表兄耳语,跑来跑去汤盛了一碗又一碗,酒添了一盏又一盏,最后一个就喝了满嘴油,一个又更加晕了头。眼瞧着就是腊月,没多久便近年关,杨绰玉先起了话头,从爹爹不肯教她的许多游戏讲到入宫过年的往事。戚晋坐在床边放下酒杯,就顺嘴提起最初那一次: “才一岁多的丫头,刚能站稳,就知道馋桌上的美味佳肴。父亲便要去抱她,可这一抱起来呢,她又哭个不住,只有自己扒着椅子腿儿站着才安静些。后来,父亲用筷子挑了给她尝个味,她不知闹什么别扭,扭脸又不肯张嘴,那油汁啊就画了满脸。德娘娘的猫闻着味儿寻来,给她登时吓得又哭。” 其余人耳闻目睹的先帝爷,食色成性、喜怒无常,当下如何都想不出此等舅甥尽欢的模样。戚晋却道还远远不止:“父亲还要护着她,再抱她她就不哭了。‘这么小一只,比那猫儿还小,不如就叫小之。’父亲还拿了笔墨,亲自写了名赐下,每日她若入宫,一定也得叫至身前来看看。父亲,深怀孺慕之情,胞妹唯一遗世的孩子,怎能不视若己出?” “又这样。”小之爬过去,却给自己姐姐告密:“说来说去,给你卖可怜,嫉妒我呢!老实说皇舅舅喜欢皇长姐喜欢我就是不喜欢他,我爹爹可记得清楚,他出生时皇舅舅再高兴不过了。我小字叫‘小之’,他小字还叫‘元婴’呢!不过是皇祖母去世得早,皇舅舅伤心,又对他所望甚高而已……瞧瞧,一说起皇舅舅,他就拉个脸,又不高兴!” “少来诽谤。”戚晋看一眼木棠,端的紧张,“我只是想日前妙慧寺,你还记得拜他。如今倒也懂事伶俐,出落成个漂亮姑娘。若泉下有知,他、当感怀欣慰。如此,慨叹而已。” “那是自然!”小之想也不想,说得任性随心,“有皇祖母,有娘,有爹爹,有那个勉美人、还有……还有晚华姐姐陪着他。父母亲族、狐朋狗友,红粉知己,无朝政烦扰,乐得自在逍遥。倒是我们自己,言不由衷,事不由心,只有不断失去,却只能听天由命,我们才是被这红尘俗世束缚了的倒霉蛋呢!” 木棠就往远处一望。文雀姐姐和二哥不知何时已悄悄离去,自然听不到那佞信鬼神的来惊叹一句:难怪从前所求无有不应,难怪净禅寺中能遇佛缘,原来慧根天性早种在这里。如今就只剩戚晋笑她:小小年纪,尚未入世,何必急做这出世之思?木棠拽拽他袖口,附耳低喃: “她是……怕、和亲……” “早说我耳力很好,我都听得见!”小之急道,“我当然知道再过十来天,燕国的小王子就要来和谈。我满心满眼除了你俩想的只有这事,但不代表我就害怕,我就抗拒。都说我是小孩子不谙世事,姐姐也就比我大一岁,凭什么区别对待?我的终身大事,我就要自己做主。谁也别来管,谁也别来劝。反悔就是小狗!” “小狗。”木棠却戳戳身边人,“你说过、要、好好吃饭……不、守信……”她还想说,到时和谈桌上,要让燕人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大梁亲王可怎么得好!戚晋却听见她心下奚落,终于肯从小之碗里偷一些业已凝了油脂的荤腥,又拿他与燕国小王子阿史那吉连有旧来说: “吉连说一不二的性子,或许最能治这丫头的一时兴起!总归要有个人越挫越勇,将你重新拘回这红尘俗世中、让你亲自尝尝那爱恨嗔痴,断了你那佛缘去!”不光说,他还要上手拍拍表妹不知想什么的小脑袋,“你呀,人小鬼大。这两三年又多遇良薄、见惯疏离,但也不许就这样了无生趣!才十三岁呢,何须急于一时?若吉连非是良人,咱们慢慢选就是。和亲公主一个名号,给谁不是给得?别作茧自缚,自己要给自己判了流刑!” 小之跟他大眼瞪小眼半天,末了嘴一瘪:“姐姐他跟我炫耀,炫耀他如今有你。”而戚晋大大方方接着就认: “我自然炫耀!我不管同你,还有那二哥!同意了要嫁妹妹的人这会儿在哪里?还有你那文雀姐姐,你父母兄长——一个个得大张旗鼓,大作宣扬!” “我爹爹……肯定、很、喜欢你。” 木棠说是这么说,心底想的却是老天爷,要真让爹爹知道,可不得吓死他去!更吓死人的话还等在后头。他说:“等回了京城,还要昭告天下!李氏木棠,将是我的妻。” “哇。”小之只蹦出来这么一个字。酒足饭饱,这回连她都走了。就像皇舅舅要给勉美人正妻之礼那时一样,新郎新娘总有很多私密要关起门来咬耳朵。可不是等她一走,戚晋立刻就找出一串项链来?黑珊瑚珠串脏了几只,玉牛头碎了一角,私雇来的百姓清扫院落时发现,幸而不曾私藏。金贴银匕首也只是沾了些血,洗干净了照样完好如初。只可惜小之转赠的银簪子丢在南门附近,战火烧了一整天,终究是找不回来了。还有好些东西,像贝壳做的胭脂盒——比童昌琳拿来糊弄人的那玩意闪耀漂亮,粉质细腻;西受降城府衙内搜出的一本果那正亲着游记——用的是梁国字,内容囊括整个燕国州境,一心游山玩水难怪不堪一击;火拔支毕本人随身携带的一枚狼牙——不算缴获,他是堂堂正正地拿,并非偷;还有夏州的牛角梳,和一页页画上,行路所见各样尽态极妍的秋叶夏花。“我也想、有、画给你……”她随身有几本书彼时放在小之行囊内,一件也不曾丢,内里歪歪扭扭描了个轮廓又点了眼睛的却实在看不出是什么,“叫……嗯,大海里面的……奇形怪状……” “水马?” “嗯嗯!”木棠缓缓点头,“挺贵……又、好奇怪,就、画下来……可是、之前、那些……我、不该……” “别说。”戚晋道,“那些都是过去,往后,还会有属于我们的一点一滴。想这项链,也是旧了,坏了。我想你以后最好都不要戴项链,怎么说心里都很难过去,有异物隔着,多少会觉得窒息……” 木棠哪还记得燕人的右副将差点又把她掐死。她满眼晶晶亮着,还迫不及待呢。“总得等你好些,或许,将这狼牙也打个孔一并穿上,就做你的战利品……只是不好看,实在又太普通。我觉得你戴金比较好看,要镂空做得清爽些,式样不能太繁复,当然也不能太重……” “就要、这个。”木棠不为所动,“这是你送我、第一样……宝贝,我已经没了、银子……你说、我很厉害……第一次……” “好好,知道了,很重要,等你好了再说。还忙着喘气呢,能不说话就别开口。” 木棠从善如流,乖乖只是点头。如此大好良机,不趁人之危岂非浪费?戚晋遂正色肃容,接下来一字一句,都不许她反驳: “我,笨嘴拙舌,从前因噎废食,也着实糊涂。这些破烂,和你的那些一样,一文不值,只是一些回应。是我在不知不觉时,在竭力克制时,无法掩藏的那些蛛丝马迹。我只想让你知道,你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信仰。金银财帛,身外之物,从此以后不用再精打细算、望而却步;英雄浮名,流芳百世,也不值得你头破血流,赌上性命。我知道你有你的鸿鹄之志,更非池中之物。你既遇到我,命中注定就该由我助你一臂之力。所以以后,你想什么、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统统都要告诉我。有我在,你可以要任何东西,做任何事,成为任何人。你只是不能再受苦,不能再负屈,不能再自轻自贱,不能再殒身不恤。小之很重要,丰安很重要,你也很重要。对我,对你自己。但这些话只是要你清楚,不是要你现在就记住。我知道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你现在也没办法听得一清二楚。还有,” 他清清嗓子: “刚才我说的……‘妻子’,只是我的念头。你一定不许现在来回答我。你最好想都不要想,眼下精力不济,养伤才是要紧事。我们才过了一关,以后……或许还有的疼。疼你就告诉我,一定不能一个人忍着。你只记住这个就好……拉钩,这一次,要认真算数的。” 依样画葫芦,他也伸出小指去。这一次,是木棠不曾抬手,她象征性撅了撅嘴,而后皱着鼻子轻轻摇头。当下她却就要隐瞒,此时此刻她已呼吸不畅,头脑发昏。她却一定要用最后的力气躲进他怀里,就抓着他的衣襟。 从没有人这样宽容,从没有人这样放纵。她所以无需哭泣,更不用再做梦。 昭景三年冬月,李家木棠不再是孑然一身。 第53章 玉兔西阙硝烟绝 昭景三年冬月,戚晋不再作茧自缚。望月、赏雪;雁来,风去——如今他可以大大方方停留在小姑娘床前,看她睡,等她醒。一天有十二个时辰,一月有近三十天,他想自己或许可以就这么一直等下去,一辈子,两辈子……他却越看越不可自拔,越看越急不可耐,直到某个清晨,木棠睁开眼睛,开口就唤: “晋……郎。” 气沉声稳,除了那个“郎”字是附庸风雅临时起意,在口齿间倒了三转才肯抖出来。饶是如此,也够戚晋眉心一跳,整个人接着一蹦三尺高。阿蛮以“戚戚”二字揶揄,他已经很喜欢,但“晋郎”不一样。皇长姐唤那姓秦的,就叫作“秦郎”。 “那正好……”小家伙吃吃地笑,“你知道,我喜欢金子的。” “巧了。”戚晋便也故作夸张咽一声口水,“我最喜欢糖。” 也不知是谁想起,进了腊月,厨房灶王爷画像前就该摆着满满一碗灶糖。木棠一天天喝着苦药嘴里发酸,戚晋自告奋勇就给她偷去。东方天际洋洋洒洒,这会儿正起了朝霞,红果果金灿灿,流光溢彩、瞬息万变。好像就是从这一天起,木棠的精神陡然好了大半,长句子越说越顺畅,连胆子也跟着越来越肥,甚至能拿吃药来要挟:“……那你也、再叫我一声‘阿蛮’。”接着欲求不满,还不肯认他一声:“李阿蛮”,“算是重活一世,我要……一个新名字……” 她接着眼睛一亮:“就叫做李木棠。” 阿蛮,木子亦虫,又是乳名小字,实难登大雅之堂;“木棠”二字呢,虽是良宝林所赐,但“李木棠”并不是。既已脱了奴籍,这名字就算是她风里来雨里去,自己给自己挣来的。棠从木,李亦从木,倒是恰切。她越盘算越志得意满,戚晋却成心作弄,一句句“阿蛮”喊了不歇,而后最趁她哄得没脸时候,把药和糖一并都送到人眼前。他自己还有一碗,说是以药代酒,要演一番推杯换盏,实则却忙着喂药绞糖,哪顾得上自己碗中药凉。纵如此,他还是要说自己醉了。醉在外间隆冬深雪,醉在内间拥了炭火,醉在这么个温暖轻易就能变成幸福的时节。而后腊月热热闹闹当真就要来了,日子要跑得更加飞快。或许再数上几场雪,腊八粥的香气就热乎起来。串串白气吭哧吭哧从炕头到村集吹着转儿,阡陌小径上新雪不久就被踩成冰碴。泛黄的纸钱堆在檐下,窗台上总有一只碗盛着放冷放硬了的墨水或米糊…… 再一转眼,就是新年。 在某一个中午,他小酌了几杯酒,阿蛮或许也闻味而醉,先翘首以盼说起从前泰生乡李家村的新年。说实话也没有太多的把戏,时不时被丢在脚下的炮仗还总使人心惊胆颤。爹爹有一年在城里做生意正赶上年关,那泼天的富贵他得唠唠叨叨一年又说过一年。“等阿勇在左卫扎了根……咱也上京城里,去团个年!” 京城的新年,食之无味。但就在戊卯年的年头,终于时来运转,所有一切都改变。木棠伸手要找她那枚绣着铜钱的荷包,娘亲庇佑,这里面曾经塞下一整锭银子哩!可惜,可惜!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宫女竟然嫌烫手,迫不及待就换了零花,余下的还尽数在五佛山上都扔了去!“是你送我,第一样东西;而且一整锭的银子!我怎么也没想着省省,留个念想……你肯定什么都不记得,是不是?” 她如今能抬得动胳膊,两手撑开一比划,就把他形容得山一般高;又拉了床帐,说像伸手不见五指一样怕人!“我就差、就差没把宫道上的砖磕裂!以为就要死掉了……我那时总觉得,我迟早会死掉的……” 十月前的西楚霸王此刻正在她床畔伏案,见缝插针得赶紧批几份事关和谈的呈表发回朔方去。再捉过一张纸,墨笔狠狠抹两道就给她扔回来——好一个大叉!分明是再听不得那“死”字。木棠捧了纸,反倒愈发好笑: “你知道、因为什么……我当时、我要是说得对,你这批驳,应该用朱笔来写——我那天先见到皇帝,又见到你,脑子里一糊涂,磕头请安,把你,喊成了‘皇帝’!” 她接着又想,这还是桩冤孽,提出来莫不是又让他烦恼?耳畔继而却炸起“呜嗷”一声吼——声音不大,颇有些刻意买弄的意味,回首一看,竟是那家伙在脑门上画个“王”字,正张牙舞爪挤眉弄眼,努力憋笑的腮帮子鼓得欢庆。他甚至还顶过来,抵着她的小脑袋连揉带蹭,把抹开的墨汁也给她挂花一脸:“阿蛮也是如今山大王,要做小皇帝喽。”是不是喝醉了酒,就这样胡说八道?丰安县衙,怎么也得注意分寸。木棠要拍他,他却低声笑着,将她搂得更紧。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肩头,叫她觉着酥痒,她实在是不喜欢这感觉,尤其最近左腿伤处开始发痒,手背皲裂更夹杂着刺痛——可不比什么刮骨疗毒、撕心裂肺来得容易。心怀不轨的闻言大骇,又闻听久卧易生疮,动手动脚继而都变得虔佛一般清心寡欲、又理所应当。按完了胳膊还得按腿,天气好的午后就得将人抱出去晒晒太阳。远处一重又一重,目之所尽处皆是白得耀眼。檐上是雪,高招是幡。县衙如今空落,县狱更是空空如也:有人悲,有人喜,或许是约定俗成,迄今未见张灯结彩。前任县令追封未到,从胜州调派的新县令今日已经到任。就像无论如何,面前总是新年,日子总要红红火火得过下去。可任凭太阳如何清冽如水,不杂阴云,丰州的冬也实在太冷,她要戚晋将自己抱住,很久、很久…… 戚晋便又心疼她可怜。 时间已过去快一月,她至多能尝点清粥,还是用不得饭菜。晚间风寒,小之时常要搬桌子缩回屋子里去,她就眼巴巴看着,一个劲还得抽鼻子偷点香味儿。戚晋那筷子百无聊赖翻来翻去,总想往她那头夹,每次却都被文雀制止。伤口在长肉,她少有滋补,却得咬牙抵着难受,戚晋于心何忍,夜间便越守越远,和谈的消息却越催越近。最后的期限终于一晃就撞到眼前。他一个人喝多了酒,又在临刑前的深更半夜吵到人房里来。 李木棠竟然还醒着。说自己近来已睡得太多。他在门前扭了几个转身,自己不愿走,又不想烦她。木棠作势就要下地来—— 从子夜,他们相拥,一直话到天明。 曙光破晓,又是一日晨曦。仔细叮嘱罢杨绰玉,戚晋迈出后院,在典吏衙外驻足片刻,随即翻身上马,不再眷恋停留。屋里李木棠蒙了被子,自由自在睡得正沉。等她醒来,还会在床头枕边发现一枚玉佩:巴掌大小,墨玉雕龙,下坠吉祥结,拖五色彩绦。其墨色纯净致密,雕工栩栩如生,五爪飞龙曲折缠绕,口衔龙珠、周拥祥云,龙睛圆睁多刻一瞳,所喻在何不言自明。其后荆风进得门来,一眼望见,当下吃惊不小。据他说所,此物乃得封亲王时先帝御赐,因疑有定储之意还引起过一番风云波澜。戚晋直至山陵崩后将其解下收藏,再不肯随身示人。如今以此相赠,荆风便知他心意之坚。不是意气用事、并非一时之欢,哪怕入京回朝、即便有去无返。前路多艰,无需百般相劝,荆风接着唯有义正词严: “养好伤,我教你习武。至少、要能自保。” 不是李木棠误会,他这会儿的脸确实肃穆好似上坟。那玉佩她也不敢在脸颊摩挲了,笑也不敢露了,再想起他连日来格外低沉的气场,直道大事不好:“二哥。”她鼓足了中气,尽量听起来好似已经痊愈,“你、原谅他好不好?他只是从心而已,并不是不顾及我,不是没有担当。都是想了很久的事情……即便有这样那样的阻碍,这样那样的不该,人活一世也不能白来,又不能因噎废食,总得携手才能向前……” 跟着飞至面前的,就是文雀一声嘁: “管好你自己!” 见得她来,荆风眉间微动,侧身让过,随即便离开。说到底他来这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李木棠搞不懂,问文雀姐姐呢,后者又全做听不见。“我俩……没什么要紧。”那就大有要紧。小之曾经说他二人古怪,还时常关起门来,难道说…… 方才那一通为着戚晋的劝解,二哥和文雀姐姐是将“他”统统当作了“她”?那岂不是他们已经……! “我们没什么关系,至少现在没有。”文雀坦言,“你半死不活闹得大家都只争朝夕;你俩最不能成的成了,便是当头一棒,要如梦初醒。别来笑我,难保你不是这样。不说殿下,就说你自己。藏着掖着要到什么时候,这几天是不是疼得一点没转轻?我刚去请了兰姐儿,有些不敢给殿下说的话,今日,总该得问个明白!” 问明白什么?问明白她素有沉疴,气血本就不畅,膝间又有旧创。加之此次伤及筋骨,元气大损,能逃得一命就是不易?问明白就算遍请天下名医,她这条左腿多半也要作废?问明白重新站起来几无可能,就算行走如常遇到雨雪天气也难免要痛入骨髓?不用旁人来讲,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早就明白。何况小之赖在一侧说要听清楚好来照顾姐姐,兰姐儿自然就更不会危言耸听。赵茂故去已经月余,她如今比记忆中似乎更显年轻,言谈有笑,故作轻松,看病问诊一须臾,留下来话家常倒唠了近乎一个下午。亦或者她本就是为了后者而来——开始打的旗号是反躬自省,长吁短叹追及亡夫也是人之常情,由此说到相恋、论及婚姻更是不着痕迹。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座三位姑娘哪个不是凝神不语?一个是欢愉,一个是责任;一个是放纵,一个是束缚:从恋人成为夫妻,就好似为好波光粼粼,一脚踏入不知深浅的浚河深渠,四面水流湍急,进退再也身不由己。有时飞流直下,惊险刺激;有时辗转腾挪,始终困于原地;涨水冻结不由时令,无有因由;悲欢喜乐各由心证,难以捉摸。无论哪样,沉溺愈久唯有愈熟悉,愈熟悉却愈难以脱离。就像她自己,好似已记不得如何孤身一人拉扯弟弟长大、上京、又流官至此。所以今日一行,原为告别:今儿新年,她要独自赶回阳曲老家去过,替弟弟代为告祭。“朝中论功行赏圣旨还未到,但也实在等不得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功,自然,是不能与殿下相比。” 这最后一句提醒,在座列位哪个都没听出来。李木棠只顾依依不舍;文雀在认真推演盘算;小之呢,又忙不迭宣扬此等大好时机,正好讨个赐婚:“很简单的事,姑姑那头只要说我爹爹见过了你,认可喜欢得不行,绝对没有一点问题!” 文雀实在想翻白眼:“掩耳盗铃。” 她二人宿有旧怨,至此你来我往又互不相让。荆风的作用在这时就显露出来——只有他还记得自己妹妹是个病号,经不住大吵大嚷。 “我就是来照顾姐姐……”小之据理力争。 “是吗,那听说燕国小王子已经到了朔方,想来主子也是没兴趣去偷看夫君的?” “自然……一切有表兄做主,用不着我操心!再说,总得等和亲的圣旨、等他们和谈完了……能等几天?” 是一天一天,又一天。 苏钦于腊月初八先行抵达丰州。行军大总管一职终于交旨到人,当晚新走马上任的大帅自然叫上儿子稗将一起,好好将代职代战的荣王殿下好好酬谢一番。自阳关一别,匆匆两年时光一晃而过。荣王而今不再是那个名不副实、故作老成的男孩,英姿勃勃可胜苏以奋,运筹帷幄可较苏钦本人。推杯换盏间几人都多吃了些酒,长安兴明宫有信在此时送到,单给荣王,后者却无甚在意;没有苏氏家书,只叫苏以奋望眼欲穿。做哥哥的毕竟疼惜妹妹,退席回房后没多久专门要找父亲排忧解难:“此战大获全胜,荣王殿下居功至伟。宜昭容娘娘是否……” “不可说。”苏钦却道,“不必说。少想,早睡。明日我随殿下去郊外略尽地主之谊,城中一应事务,尤其秦秉正,你得盯仔细。” 从王帐一路奔波至此,这一觉苏钦照旧睡得稳、睡得沉。阿史那兄弟这月余他已经很熟悉,明日出城,多数还是为了周全殿下一言一行。他虽年老,却不昏聩,昨晚席上殿下时而心不在焉,时而兴致乏缺,时而顾自轻笑,时而神采飞扬。能战胜者未必能守胜,何况他再怎么天纵奇才也毕竟年轻。阿史那兄弟又同他昔年有旧,这一趟事关国本,苏钦不能不实时留心。数日不见落雪,漠北飞沙走尘,荣王倚马而立,还趁此间隙多向他请教几句,企图和谈桌上再挣几厘薄利。快至午间时分,终于得见一身红衣招展在先,拍马闯出沙尘中来。荣王道是阿史那吉连引缰上前,继而却略作迟疑。来人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眼与吉连格外肖像,眉间嘴角更带着与当年吉连如出一辙的桀骜与纯真。他堪堪勒住马头,莽莽撞撞开口便问: “你是梁国的荣王?是我哥的恩人?” “二王子。”戚晋点头应过,“早听尊兄念叨,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姿,风采卓然。” 他这厢话音刚落,远处便有人喊着“伊尔库”催马上前。经年未见,阿史那吉连已蓄下一圈络腮胡,虽遮不住眼中朝气,却较当年沉稳不少,只是如此高眉深目,配上他今日这副梁人装扮终归看来别扭。着汉服、入汉城,却是难为他听得苏钦一言,如此赤诚用心。伊尔库少年心性,急着要一睹梁人城邦风物,打马跑在前头。戚晋同吉连按照国礼拜会过,与苏钦一同走马慢行。既有旁人在侧,他二人便只说些家国行军之事,言语间似乎全无旧友重逢的欣喜或激动。为接迎贵客,荣王特意让出州府主院与阿史那兄弟下榻,双方寒暄已过,苏钦就此告退。仅仅今天一天,面对朱兆“提点劝谏”,他已能胸有成竹:荣王还是那个荣王,公私分明,有情更有义;无论这会子走了什么桃花运,都不用担心会妨碍正事。和谈桌上,毕竟是亲王要坐主席。至于今晚那主院内还有什么私人情谊即将上演…… 他统统漠不关心。 逾墙过,燕梁两国的官腔还一重又一重,打得不肯相让。一个道:“荣王何等盛情。吉连败军之将,鸠占鹊巢,心下惭愧。”一个道:“待客之道,理当如此。时间仓促,寒舍简陋,让王子见笑。”伊尔库才不过学几句梁国话,听个一头雾水,早去里里外外上房揭瓦。地上二人对视而言,随即相视而笑。吉连先畅怀摊手,戚晋就坦然一把将其抱住,还将好兄弟的后背拍上几拍。吉连下手更重,多少带点恩怨。戚晋就笑: “一别两年,吉利你这中原话又精进了不少啊!官腔打得足与小弟不分上下!” “专门请了师傅学的。”吉连放开他,向后招招手,将自家弟弟推到面前来,“这小子就是我从前常同你提及的伊尔库。听着我要来你们州城和议,非得一起跟着。如此大事,他全做儿戏,满脑子只想着玩儿。首阳有空,且帮我好好管教,要打要骂,听君处置,不必留情!” 吉利,首阳,俱是昔年两人初遇时所托化名,其后尽管开诚布公,却也顺口就这么浇了下去。此时再次提起,不由竟让戚晋有了些恍然隔世之感。两年时间,经历了山陵崩、守皇陵、朝堂党争、领兵出征,他迷茫过、动摇过、绝望过,最后却被一个煦暖如阳光般的丫头救赎。他似乎已改头换面,又或者是返璞归真?而吉利呢?质子归国,助父夺位,火拔支毕反叛又溃逃,如今又首次来到大梁州州,此情此景,又当如何心境?心照不宣的,他两人没有闲叙太久。各自自然要养精蓄锐,明起在和谈席上要翻脸不认再斗个头破血流。只是在戚晋临别之际,吉连出声留步,狡黠一笑,却似当年言笑: “早说为报大恩,要对你妹妹以身相许。兜兜转转时也命也,岂容你却之不恭!” 戚晋眯起眼来,“嘁”他一声: “自以为是。还是等她相中了你再来大放厥词!” 腊月初十,燕梁和谈始;腊月十一,胡医须补骨拨儿斤及五千名燕军俘虏先被尽数放归;腊月十二,朔方郡内赤脚学堂诸位夫子将游玩行走的“安全范围”扩大到阴山以北;青柳客栈内伤愈盼归的西受降城众人各自收拾行囊、额手相庆:新国界既定,今后驱羊跑马比从前多出五十里地,天高海阔,自然不愁吃喝;腊月十五,青柳客栈重新开张,有京城商队浩浩荡荡随即进驻,据说他们受荣王相邀,此行专为与燕人商讨互市榷场之通商大局,往后朔方南来北往行客熙攘,客栈饭庄日进斗金只怕都不成问题,小掌柜的听到此处一跃而起,谁想老店病树开花,所幸他不曾一走了之;腊月十九,待罪叛将秦秉正闻听燕国正式纳贡称臣,岁币五千万两,尚来不及大喜过望,继而又为大梁将特遣能工巧匠、饱学之士作为专使前往燕国,名为扬我国威实为授人与渔,登时大骇,其后打晕看守,若非苏以奋守在幕府门口,当真要被他走脱;腊月二十,长安圣旨送到,另封襄安公主,与燕国大王子阿史那吉连和亲;腊月廿一,两国皇储歃血为盟—— 持续了数十年的烽烟,至此便终于尘埃落定。 是夜,州府正院,阿史那吉连取了王帐上等的马奶酒来,斟满两个银杯,等着访客上门。马奶酒香软甘醇,据说是“知道首阳酒力不济,一番好心”。一路从中原带来陈年的郢州春酒就在这时派上用场。野风腥燥,好一番彻夜大醉!久不同榻,今宵便抵足而眠。明朝又有他弟妹二人一见如故,谈笑嬉闹浑似竹马青梅。梁燕二国情谊但能似此万世不断,岂非天下大幸! 己辰新春,当是丰年。 腊月廿二夜,是襄安公主先携了未来小叔赶回李木棠榻前来。“说是王帐还有一堆烂摊子要处理,哥哥今儿回程,就这家伙贪玩非要留下来过我们的年……扭扭捏捏不嫌丢人!伊尔库!我这做嫂子的叫你,还不快进来!” 小王子面容尚且稚嫩,连胡须都蓄不起,不情不愿自个用燕语嘟囔,多半是以为自己年长于小之,大有不服不忿之意。戚绰玉眼儿一转,吹捧炫耀的话就冲姐姐一番番说了没完,什么弹弓打鸟百发百中啦,上房揭瓦如履平地啦,会吹百八十种哨音啦,可以骑马途中藏到马肚子底下去啦,能训鹰捉狼啦,如此种种:“他都答应我了,等回了王帐,就带我去看他养的那只雏鹰。伊尔库,是不是?” 才气鼓鼓的胡人少年立时改头换面,昂首挺胸应得豪情万丈。小之下一句话,跟着就要夸他兄长:“今早我就看仔细了……搭了话,才不是在屏风后吝啬凑活看个大概!声音很好听的!像是柏木,像是甘泉!而且会吹笛,善鼓琴,蓝眼黄眉,方颌高鼻,虽蓄有浓须,倒是温文尔雅、谦和有礼,说一口流利梁话,和臭烘烘胡人大不一样!看着沉稳吧,年岁又不大,最惯他弟弟,难怪和我表兄引为知己!” 她说着圆眼睛都翘起来,清新甜美竟好似春日沾过花蜜的细雨。李木棠曾经见过这样一张无忧无虑的稚嫩面庞,在京城她还有家可回时,在她飞跃下树跃入赵老大臂弯时,在她跟在江钊身侧说说笑笑时,在她说起兰县令如何对自己多加照拂时。李木棠便终于恍然顿悟,始知她当真诚心诚意、乐于北上千里。燕国草原辽阔,上蹿下跳的小丫头或许纵虎归山,终得自在;远离杨家恩怨是非,父债子偿而后也不必再提。 腊月廿三清晨,戚晋在她头顶所言,也是同样道理。按他与吉利商议,且等小丫头十五岁后才于王帐正式举行婚礼。不过公主送嫁仪仗已出长安,自此天各一方,一月末二月总得先走个形式,先在朔方择吉日由戚晋送嫁,阿史那伊尔库代兄亲迎。“那到时候,我也要去……你送妹妹,我也送妹妹,不能缺席……” “好。新年新喜气,咱们阿蛮要养得白白胖胖,比小之如今还要……” 说来奇哉怪也,这丫头好像真长一对顺风耳,分明不知道同伊尔库在哪里疯,闻言立刻就从窗棂上探进脑袋:“我那不叫胖!”她据理力争,还拉了文雀来比较,“是丰腴。你瞧我这手腕,比……比黄家那姑娘,可要细上好几圈哩!” 此话出口,戚晋、荆风,连同四面亲事,甚至那不知深浅的伊尔库都要应声而笑。于是纵使木棠不知道那位黄姑娘姓甚名谁,也猜得出绰玉这参照选得大概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家笑话倒无妨,哪能在未来小叔面前也丢了面子,李木棠私下里拍戚晋一掌:“不是丰腴,是喜气。就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神话故事里的童子一样。小之福气深厚,我才好沾你的光呐!” 戚绰玉那张圆润的脸盘闻言等时容光焕发,圆眼睛滴溜溜转两圈,凑过去同伊尔库耳语一番,没两句就敲定了她的复仇大业——今年的年画大任就全权交代给她亲亲表兄,县衙后宅四对门,哪个也不许漏掉!“吉利志得意满,还道占了我的便宜。都不许掐指演算,我看他才将有大灾。”明知妹妹听得清楚,戚晋还要低声私语,这下更好,连祭祖封写冥票也成了堂堂荣王殿下的工作,她还特请姐姐监工,谅他也无所遁逃。虔金号几日前曾私下送来一枚金簪,本就是“敬重木棠姑娘,聊表心意”,这会儿便被戚晋拿来借花献佛。李木棠才不肯轻易饶他呢,不过偷偷教他个省心法子罢了: “我想起一个人,先将她接过来。小之挺喜欢她,年龄也相仿,可以一起和亲去。还是小孩子,来得及往正道上带。” 戚晋那压抑了多时的吻,终究是既惊又喜、这回结结实实落在她耳畔。冰凉、滚烫,一如其后几日晴空积雪的天气。小方桌被挪去院落当中,藤椅、锦被、炭盆、手炉统统就摆在一旁。他这头研墨铺纸,那头李木棠就晒着太阳看他提笔作画,有时还自己上手,由他把着勾个线、再或是铺几笔色彩。小之和伊尔库带了亲事府出城去闹,文雀在县衙搭手,荆风于一侧无话。如此静默无声地,腊月三十,鹅毛大雪又飘下来。贴年画、挂桃符,玉兔行将西归,辰龙已经隐现。今年除夕,按照木棠安排的,走的俱是泰生乡李家村的习俗:午后包饺子,戚绰玉托荆风将她的珍珠耳环拽下两粒来一齐包进去;黄昏放鞭炮接仙人,木棠下不得地,戚晋并不觉着他那偏心眼的父皇能撇下皇长姐,千里迢迢、纡尊降贵来探望他这个没什么出息的儿子,到最后只有杨绰玉拉着莫名其妙的伊尔库认认真真跑出县衙去拜了三次天地,带着满头的炮仗屑又乐得不能自已;编成龙形的百枚铜钱被压到阿蛮和小之枕下;晚间最先出锅的两大碟饺子被戚晋差亲事送去坊间与百姓同乐,余下的分了新县令与诸曹司一碟,还摆了大半桌;木棠第一口便磕了牙,戚晋跟着吃出小之的珍珠;始作俑者见状乐得满面通红,外间的鞭炮声跟着就响。官司公门为节省、为祭奠,上下一应从简;丰安成内却狂呼乱舞,置办不起炮仗便敲锣打鼓——大捷、和平:哪个不该狠狠庆祝?就连阳春白雪里泡出来的襄安公主夜一头扎进这下里巴人气氛里,倚着门槛和伊尔库狼崽子一般对嚎得甚欢。文雀跟着轻声哼哼,荆风下手没轻重立时就击碎了筷子。 戚晋将李木棠搂在怀中,许久没有开口。 这一切平淡、热闹、简单、真挚,一如他最荒诞的美梦。敛气屏息,他甚至微阖双眼,更不敢惊扰这来之不易、脆弱且珍贵的幸福。窗外烟火歌谣声慢慢地寂静渺远,肩头李木棠斜倚着的脑袋不知何时失之沉重。她似乎又已经睡着,胸膛平缓,好似忘记了起伏;身子更是几近透明,抱在怀里好似就抱了一团云;戚晋缄默以望,半晌,伸手抚上她的面颊。他以为自己会触到一团火,却不期摸到了一块冰;她的双颊却通红似血,还是他的手上,已沾满血腥? 贴在窗外的有张黄色符纸带着沾染的爆竹火星被风卷起,一瞬间便被火吞没,消失无影无踪。立时,整个夜空竟被刺目的血色引燃,血雨铺天盖地倒灌而下,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 玉兔趯趯蟾宫去,烛龙煌煌报祀来。子夜,已是己辰年。 “阿蛮,身康体健,万事胜意,新春,安。” 小姑娘应声睁开眼睛。 回应他的,是一个缠绵炙热的吻,落在他的脖颈,几令他浑身脱力。他却不肯继续下去。谈情如酿酒,有些沉醉滋味,他愿意再等等。 ———————————————————————————————————————————— 屠苏避疫,柏酒浮春。 千秋万岁,椒花颂声。 第54章 缘如参商至此别 靖温长公主从宫中回来时,不知不觉又是一个黄昏。今儿小年夜,她本答应了陪着弟弟,无奈实在是头脑昏沉、四肢发软,连坐在轿子里都晕乎乎直犯恶心。四下的灯笼耀眼,烟火一簇簇更时不时地骇人,行至卫国公府外,戚昙已是面色苍白,一路跟来那太医赶忙上前把脉,近来积劳成疾,又新怀有孕,少不得处处注意些。秦秉方匆匆赶来就在门前欲言又止了好些时候,回头抱了妻子回房,犹豫再三,第一句还是来问: “所以、陛下……” “你大哥没事。”戚昙斜倚凭几,歇了会儿气,慢慢来答,“信国夫人如此决绝,非要以命相抵,你也知道皇上他宅心仁厚,哪能不依?大哥那罪名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拖上数月一年,贬个几级照样去守边关就是。你去,就和婆母说,让她安心,好好过年。我累了,一会儿喝了药就睡觉,不等你了。” 她说着说着眼睛渐渐就阖上,小年夜好似就此要浑浑噩噩对付过去了。秦秉正便坐过来搓搓她的手,又添一条被。昭景三年的最后三个月,的确谁都不好过。荣王在边关酣战,陛下在昌德宫就坐立难安,靖温夹在当中,自十月里就忙了没停歇。彼时正临近万寿节,各国使节乌泱泱挤满了鸿胪会馆,皇帝却迟迟都不肯召见。有人遂把脑筋动到长公主身上来。秦秉方才被夺了大将军印,怅然若失闷闷不乐,见有使节登门拜访登时一跃而起,自以为能将计就计反将一军。“一个个的,不就是来试探梁楚同盟牢不牢靠,掂量掂量往后的注要怎么下。我进士出身,这点道理总想得明白,何用母亲又请出家法,大惊小怪……” “秦秉方!” 才赶着黄昏从角门归家的戚昙见状实在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秉明跑得快拽袖子拦着,当场就要给这混账开第二场荤。“你是二十,不是十二!!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皇上都没有发话,你凭什么第一个上赶着给别国居心叵测的开门纳降??一而再再而三抢功出头,夏天那是一次,小之丢了再犯一次!我和信国夫人有多少条命够你挥霍?从前我以为你年轻鲁莽,但至少孝顺忠心,如今看来,实在是瞎了眼睛!” 她撂了话头就走,此后很多天就歇在兴明宫内,正好操办起万寿节一应事宜。西受降城大胜,京中诸多纷议立时销声匿迹。就算那寿宴刻意为之地失之敷衍、皇帝答礼更是极尽倨傲,诸使节反倒要愈发殷勤,交口称赞不绝于耳。秦秉方对面落席,只觉讥讽至极。妻子就在目之所及处,敬了皇帝一杯又一杯,上座那十二冕旒下却好似连笑容也难觅。秦秉方于是也跟着吃酒,当夜大醉而归,又在夜半翻了公主府的墙。分明初更时分,正堂却灯火辉煌,似乎还有贵客。叽里咕噜尽是些楚国话,语气放纵,声量不小,本就受了许久冷落、正醋意大发的前大将军当即破门而入,一手拎一个只管往外一扔,再回身来不防已被妻子抱住。 “楚国的使节……他们来做什么……”夜风习习,说到此处忽而这酒就醒了大半,“我不是又坏了什么事……” “这次不会。”戚昙轻声道,“要讨阎王债的混账东西,打发得正好,”她擦去眼眶泛泪,往桌上一偏头,锦盒大开,只盛着一条带血的衣带,“是三月里来给太后祝寿、那群使者的。这意思分明是还欠了他们血债,要加倍讨还。据说、外祖近来三不五时的发病,甚至有人说什么时日无多……他们现在就敢这样明晃晃地威胁,借给我们那些钱粮兵丁,到时不知要几倍地讹诈……你备马,我进宫去找皇上。” “宫门已经下钥,哪进得去?”秦秉方又抱了人入怀,伸手捋过她乱发,越看是越心疼,“在宫中忙了这些时日还没忙够?也不知是忙在了什么地方,宴上酒是冷的,连肉都没有几道,餐具还用的是银器,也不知那些蕞尔小国回去了要怎么笑话……” 戚昙毫不客气,接着就一脑袋撞得他是眼冒金星。夫妻二人小别胜新婚,今夜总算同床共枕,其后又情意绵绵歇了没几日,据说太后满世界要找什么金疮药,靖温骇得登时冷汗涔涔。她早该详细问问:西受降城大胜,领兵作战的是否一切安好?都是自己弟弟,要避什么嫌?孟秋还能真疑心她偏袒元婴不成?行色匆匆,甚至来不及叫醒午憩才躺下的丈夫,她直往昌德宫去,马静禾守在门外,似乎太后才与皇上有些私密话要谈。戚昙愈觉不妥,就差要推门而入—— 太后声泪俱下的申诉就在此时陡然拔高,一字不落传入她耳中来: “皇帝!你是皇帝!你就不能一言一行只凭自己好恶为所欲为去!边关有多少人,为了你!皇帝!出生入死!元婴!他今年手臂上才受过伤!为救靖温险些没掉一块肉去!出征的时候我瞧着都没养好,还带着胃病,就这样吃不饱穿不暖的非要为了你!上丰州那冻死骨头的地方颠簸受苦着去!你倒好!!寿宴寿宴不好好办,一年一度的大选你又推三阻四说要取缔!没处宣扬国威,单要灭自己威风!皇帝当得不像是个皇帝,与其如此,干脆召元婴回来!你不心疼自己兄长,我心疼自己儿子!” 太后此言字字泣血,实在是道尽了为人母亲的心酸。哪怕戚昙明知她是在无理取闹、或许还在趁机给皇帝下套,当下却连进门去说句公道话都没心情,回到公主府,一时更忍不住要落泪。无论兄弟俩有何龃龉,元婴此次的确是为国为君在抵死相拼,万一他回不来……万一他回来,却又是兄弟阋墙的结局…… 或许有一天,她总要失去一个弟弟。 这日黄昏,是秦秉方姗姗来迟。猛一见妻子如此一反常态、默默垂泪的模样,开口就道了声:“节哀”。其后不用说,驸马爷自然又讨了顿打。揉着脊背秦秉方却实在委屈:“我以为你是为了赵老大人……” “为什么会这么想?无缘无故,怎得提起他来?” “师傅才叫我过去,说老太师觉得他身后事太过草率,不满得很。先前那是顾着万寿节不好操办。如今不说扶柩回京,至少也得正清名、重治丧、最好连亡妻一并追封。” 说到这个,戚昙简直要愈发头疼。楚人还眼巴巴地催债呢!又要大选又要治丧,眼下这仗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去,国库那就有那么多富余?“寿宴都那么简单,其他的应付就是。”秦秉方虽无能,这句话却说得在理。于是戚昙知道自己少不得再往昌德宫和庆祥宫来回跑几遭,却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她开始察觉自己有些力不从心。时却不我待,那容她喘口气。第二日午后,又是义宪长公主哭哭啼啼寻上门来。老太师这位曾孙媳妇近来也为难得很,太后请不动靖温,便给她隔三岔五地下请帖。她勉为其难去了一次,不知不觉就被说动回家去给赵茂鸣不平。她丈夫尚未成年分家,仍旧和曾祖父住在一起,这话后来就被老太师听去,为此惹起近来朝中一阵风波,她还被皇帝找去好一通耳提面命,再不敢赴那鸿门宴。可眼下太后又派了马姑姑亲自上门来请,这回为的可能是大选,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找不算相熟的长姐来救命。“你先回去,找老太师……”靖温话说半句,接着又改了主意,“不,这次我和你一起。庆祥宫,我正该去走一趟!” 顾及元婴,她到底也不曾撕破脸皮,只是再三重申国库困难,根本不余太后转圜余地:“昭刚公身后事要十数万两,大选未来事又要十数万两,哪日前线风云突变,元婴就差这二十万两转败为胜?” 此言既出,太后果真从善如流;老太师那头,则要劳动皇帝纡尊降贵,亲自去恳谈一番。京兆尹自此又换做了老太师亲孙子,一切看似风平浪静,靖温都收拾了要回卫国公府过日子—— 秦秉正通敌叛国的消息就在此刻传来。 国事家事、大事小事,多事之秋不外如是。信国夫人脾气倔,非要保这没有血缘的儿子不可,戚昙才发现怀了身孕,也无法安心养胎。要不是做弟弟的心疼,言辞勒令她回家将歇,又再三保证秦秉正不会丢去性命,只怕她直到正月初一都还得强打静神在昌德宫虚与委蛇。但也正是她离开,才堪堪错过了其后数日宫中好一场风云突变。 馨妃郑云娉,莫不如是。 局势有些不对,她察觉到这一点是在未能列席寿宴后。靖温长公主给出的理由是她太过“艳冠群芳”,会显得皇帝贪恋美色,更会使他国使节擅动轻浮不臣之心。从来被用于装点门面的一朝弃如敝屣,说来难道不可笑?雪苕就是这样义愤填膺。馨妃对镜将眉毛描了又擦,擦了又描,酸软的手腕终于一笔撇出去,她继而忽打个冷颤: “雪苕。关门。”待只留下她二人,她才轻声来问,“太后娘娘给的所有药,你一包不落,全都有收好?” “这样大事,不敢使娘娘烦扰。” “你现在、趁宴会还没散场……或是、等过几日,使者各自回国,戒备不太森严,尽快,全部都丢掉。丢得干干净净,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那、尚药局再往来送……” “你想办法就是!不是、曾经有个,叫什么……是良宝林掌事丫头的亲眷……” “冯济容?” “让她处理就是!”馨妃心烦意乱转回来,又瞧见镜子里自己发丝乱了几缕,这下干脆连那青玉梳子也一并摔了干净!雪苕不敢耽搁,赶忙就走,不久之后却带来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据说从此以后不须劳动露华殿出力,十月的药已经转给福宝林方若寒——淑妃失势,她无处可去,竟不知何时也拜入了太后门下,做了这打手生意。雪苕至此也慌乱起来:“太后娘娘……这是要过河拆桥、甚至没有过河!您要不要再去求求?咱们露华殿近来分明圣眷不断,莫不是被发现了……!就说、要、循序渐进,不知能不能再讨个机会?” 馨妃今日穿了好厚的银鼠大袄,又抱了手炉走来走去,依旧是指尖冰凉似血。“你问爹爹……不能问!西受降城已经大胜,殿下不日回朝献捷……或者回不来!雪苕,你以为该当怎么样?” “……难不成、去向陛下、揭发了福宝林?” 这更是不妥!她如何得知福宝林心怀不轨,贸然告发岂非不打自招?荣王尚未回京,一切尚未有定数,在此关头…… “我们等……” 唯有等。 倾国倾城如郑云娉,就此错过了最后的复宠良机。 腊月十四,丰州八百里加急,火拔支毕伏诛,此战大获全胜。当夜彤史上要再加一笔:教乐局宫人某承恩得幸。昭和堂记档,及那后妃玉碟却来不及记下新人名姓封位。 她死在十日之后。 ———————————————————————————————————— 昭景三年的第二场寿宴,沉茗终究还是错过了。这次并不是因芊尔离宫更加凑不齐孝敬姑姑的银两,而是整个乐班舞班都被靖温长公主舍去,据说是为边关将士祈福,陛下无心享乐,即使在自己的寿宴之上。同僚或许多有微词,只有沉茗不以为意。她早就不再是那个一心一意想做领舞的姑娘了。七月的某一天,风吹走了她晾晒院中的藕色纱裙,有名奉宸卫在院外捡到,就将其轻轻放在门槛上,她只瞥见了一只手。那只手后来揽过她的腰、抚过她的发、曾写下相伴一生的誓言,又在敬德门外与她依依惜别。他和其他同袍一般,乃是功勋世家;也和其他同袍一样,因莫名其妙的过错被调往左武卫折冲府听候前线诏令。沉茗为此夜不成寐,日渐郁郁寡欢。舞艺出众又如何,终究成不了名,上不了台,她哪还肯等到二十二岁被放出宫去!所以冬月里赵姑姑再说起择选良人、大有功劳,她也实在兴趣乏缺,不过不敢抗命走了过场罢了,根本不再想好运能落在自己头上。说来倒是奇怪,这次挑人不看笑容不看身材不看舞姿,倒让姑娘们一个个排队进屋子,又要盈盈落泪又要跪下磕头,声音要柔美中带着颤抖,表情要胆怯中透着可怜。沉茗哪还用故作姿态,摆在那儿就是现成教材。赵姑姑后来单独唤她进门,再三验看,吩咐一句“在这等着”便匆匆离开。只这一等,既定的事忽然又转变。大抵又是某个姑娘东拼西凑刚刚添够了“学费”,再回来时赵姑姑已懒得看她,三言两语就打发她离开。这倒反使沉茗好奇,如此神神秘秘,多半不为献舞,还能所为何事? 教乐局只是自此少了个姑娘,无人知道那位幸运儿到底是何下场。而若让清蔓自己说,她从头至尾就只晓得委屈。甚至“清蔓”二字,也并非她本名。马姑姑说吸取经验,“木棠”、“桃灼”,都像是种花,总和诗经有关,翻了一页的书就定了这个名,多少有些拗口,清蔓自己都不太适应。她接着又挨了打,满目通红被剥了衣裳丢去长街——赌上全部身家,这可绝不是她想要的救赎。她的救赎随即停步在面前。 看见那双赤金飞龙的银靴,清蔓忽而反应过来教乐局里的择选所欲为何了。所以她落泪、她颤抖、她叩首、她惶恐。她很快被宫人暖了锦被扶回昌德宫,再一回神,就为华帐重重簇拥。烟气迷离,暖风叆叇,她伸手抚摸过冰凉玉枕,不自觉自然要笑。可她记起马姑姑正色厉声,一次次叮嘱过的“不许笑”。她接着当真再也笑不出,她不晓得那阖宫女子羡慕的荣光原来是这样难以忍受的痛。如今再来后悔,为时太晚。马姑姑在第二日晚送来口信,要她先攫住圣恩,最好谋个“御女”封号,而后一切自有福宝林照拂。“陛下不肯大选,这便是太后娘娘旨意。好生伺候着,你的荣华富贵还多着哩!” 清蔓就想,或许自己这也算得上幸运?她成为皇帝的女人……这又是什么稀罕名号。她自先帝时入宫,早听闻永王懦弱无能,如今枕畔那更是个白净净的孩子,行为处事却粗暴鲁莽,好似还格外偏爱她的摇尾乞怜。似这等卑劣之徒,要剥去了帝王称号,她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遑论曲意迎奉,还引以为荣?几乎是立刻,清蔓就心想事成。皇帝这日回宫,怒气冲冲地,先扔来一套女子甲胄,要她穿戴齐全了就扮作巾帼英雄,而且得坚贞不屈、格外自以为是,要乜眼冷笑,最好还能骂上几句。皇帝急不可耐,边说边主动示范,清蔓在一旁看得好奇,一时竟将马姑姑的训导全忘到了脑后去。就像戏台上花旦这一扮起范来,她自然而然就沉浸其中,从不敢动嘴到越骂越畅快,一时简直不能自拔。想她为这一个机会及借来白银六十两,如非皇帝无能,怎会放纵姑姑们贪婪至此?她更是早在先帝之时就该登台成了名角!清蔓顾自骂得起性,好像整个身子都随之挺拔,第一次彻头彻尾活成了个“人”,怎能不昏了头,她哪还能注意到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一瞬杀意?她最高大的片刻转瞬即逝,她随即被扑倒、被压住,被扒了衣服……那些甲胄,脱起来竟毫不费力。冒名顶替的“巾帼英雄”彻底慌了神,甚至忘了自己本来是个宫女,就是要来百依百顺服侍左右,眼下这更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好运!她却只觉得委屈。越挣扎越脱不开,越脱不开皇帝越起兴,皇帝越起兴她就越慌乱,到最后真真是掉了满面的泪,颤着声叫了一句: “马姑姑……救命……” 就这一句,她自此坠入深渊。 皇帝几乎是从她身上弹起来,衣衫不整,仓皇抬袖一刮嘴角:“你道什么?马静禾?”清蔓稍得喘息,自以为死里逃生,接着就做了第二个愚蠢至极的决定。她匆忙叩头,道有负马姑姑教导,接着就像告退,却居然被皇帝一把钳住腰肢,更捂住了嘴。这时候有件奇事发生——可是那身铠甲余威萦绕?——有一瞬间,清蔓想,或许她可以挣扎,或许她可以逃跑。她比皇帝生得还要高些,经年练舞的身子骨也算得上有力,一时发作起来,这白面后生必定招架不住。好张狂的念头!她接着却战栗、继而浑身酸软。 这是她此生,最后一个愚蠢至极的决定。 什么都来不及了,内侍监进得门来,她听见皇帝的声音:“马静禾的人,查清楚。就当这宫女暴病而死,不许走漏风声。”冬天的寒风啊,呜呜地就好像吹到清蔓耳畔,她浑身的血液只这一刻,统统都凉透了。 最后一眼,望向皇帝的泪水已经百无一用。清蔓知道,她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再看见了。她的人生,至此终结。 ———————————————————————————————————— 戚亘的心情本来很好,太好,为什么不好?初战即大捷,周边小国无有不服;异心之臣俯首帖耳,一个京兆尹就换了老太师从善如流;而后无人再为赵茂不忿,无人再为大选筹谋;丰州更传消息,哥哥有几日诸事不理,就缩在丰安县衙与一奴婢你侬我侬。所以他不但是个明君,还将是万世之君!才刚十八岁的少年,自然该放肆笑出声来。 才即位两年的皇帝,又哪里会有当真轻松的一天。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苏以慈近来与太后亲近甚不寻常;稍加查探,便知太后借九月苏钦立功之名对她不良于行、在家养病的大哥赐官授爵,还欲对其生母——一介胡姬妾室恩赏诰命。不仅于此,太后借由从前杨珣留下的门路,还大有卖官鬻爵、笼络人心之举;甚至连苏以慈好容易打发出宫去那些奉宸卫,也有意勾结煽动重新调任回宫。妇人之见,何其目光短浅!旧奉宸卫多为世家子弟,受祖荫庇护,尸位素餐,正该挪了位置给底层行伍军官;挑拨世家与皇权对立、放纵贪腐之风,于国于家,又岂非大祸?教乐局清蔓,更是送上门来一桩明证。甚至或许,还将牵扯出一桩弑帝反叛之大案! 衣衫不整,脖颈风凉,他的胸膛却鼓胀,浑似火架上赤体通红一座金像。持刀拿刃,最后再千忍万忍;火上浇油,现在且助纣为虐!加封戚绰玉为襄安公主、陪嫁千人仪仗万两礼单都远远不够。皇帝很快又下旨:荣王戚晋,功在社稷,加封越州都督,督越、婺、泉、建、台、括六州等十六州军事刺史,食封加至十二州!对内对外,他皆已仁至义尽,再听到民间盛传什么“窃居皇位、德不配位”之谣传,火膛便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炸裂,即便他的笑容依旧冷静。 齐备车马卤簿,皇帝在庆祥宫正殿外静候:“丰州大胜,值两年孝期,宜祭先皇。儿臣,恭请太后亲谒。”这话说来实则不妥,冬月廿一已过,苏帅尚未回京献俘,眼下祭拜如何就是良机?遑论所用仪仗如斯简单,备礼更是仓促,连太常寺都不曾知会,却单单率了奉宸卫摆阵龙门。太后娘娘,先帝正妻,天子嫡母,自然是恭恭敬敬“请”出宫门,“迎”上銮驾。禹乾门正门霍然洞开,自昭景元年称帝登基,皇帝首度亲巡出宫,在长安臣民眼中不可谓不浩荡。一时车煌煌、马镳镳,覆辙滚雪,云沉风潇。皇帝不与太后同车,自在掀帘频频,眼中全不见京城百姓跪拜迎送,更无谓京郊村舍空落萧条,他只是掐算时间,越觉车快,越觉马慢,越觉山近,越觉路远。他们走过了正午,走过了黄昏;大抵一路颠簸,只教皇帝浑身酸疼。早恭迎在此的县令应当有许多奉承,诸如用膳,诸如寝宫,皇帝置之不理,甚至忘了恕其起身;跟在一旁的陵令更得不到一句问询,唯见奉宸卫夹道护卫、秦秉方领左卫翊府左右跟随。九颂山高,皇帝抬头长望片刻,随即将太后来搀扶。就夜色拾级而上,到底年轻人,空着肚子还有无尽的闲言碎语来聊: “想当年,皇祖母崩逝。先皇悲痛,因山起陵,定名为‘孝’。《卜陵诏》中亦有昭告,功臣国戚或许陪葬。此千仞绝峰,开为耆阇崛山;枕龙宿兴,福泽永祚不绝。可惜川泽难免纳污,山薮必定藏疾:泽深恩广,却有依附者鸡犬升天,实为欺世盗名;又见贪图者滥竽充数,未肯改过自新。先皇既明于法度;朕,自当重于威刑。姑从今日始,请太后观,” 太后停下来喘口气,多半已才道他此行意图,面上晦暗不定。眼前即是元宫门,过此门,如往生。唯安养供奉,再无侍卫仪从。皇帝一抬手,无论左卫、抑或奉宸卫皆不得入。太后似乎宽心,更不信他轻狂至谋害嫡母。皇帝便愈发将其搀稳:“天色暗,山路险,太后娘娘可扶好了儿臣。要是不小心行差踏错,儿臣只怕,会无颜面对哥哥。”太后闻言冷哼,反让心惊胆颤的马静禾退后。常福持有灯笼,一路但行无言,不知不觉方向却偏——并非向北直往元宫而去,甚至走着走着反倒像是下山。不祭主陵、不拜先帝,皇帝那三两心思,至此已昭然若揭—— 灯笼一抬,面前人影长落,碑石所刻但见“杨珣”二字,再无“湖兴郡公”爵位,更无赠官追封;覆斗封土,陵寝规格便可堪僭越。众宫人随即上前开墓起棺,说来理之自然。太后拦也不拦,冷眼旁观。下葬至今已有四月余,尸身多半已经腐烂;自己一口咬定,皇帝还能奈何?要是巧言抵赖不过,就拿秦秉正一条命,换皇帝就此缄口不言——如此要挟太后已白用不厌,当下甚至站得偏远,好似当真置身事外,连梓宫都不屑一顾。皇帝懒懒抬眼一瞥,胸中热火登时便使手脚酥麻。 他实在要当场纵声狂笑!但凡想想那行将目瞪口呆、失魂落魄的可憎面目!石棺开,而后玉棺开,受荣王关照,棺中尸身特意注了水银、涂满香料;今日现世,虽通体已黝黑,面目却仍栩栩如生。灯火稀,夜色长,连皇帝都不会认错: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死囚,从来就没有李代桃僵的谋算,躺在这里的的确确就是杨珣本人,尸首分离,缝补细致,神色却有几分好笑。皇帝于是当真笑了: “朕原本想,到了先皇灵前,太后娘娘或许记得畏惧、知道忏悔卖国行径;可朕后来又想,杨珣当年除了谋反谋逆,卖官鬻爵、杀人夺财、欺横霸市、结党营私——哪条不赦之罪不曾犯下?玄康之治昙花一现,此后国库吃紧,外患嚣张,有他不少功劳。而先皇又曾如何呢?还不是次次下不为例,次次轻拿轻放?如今有国舅驾前陈情,想必先皇必定更不能降罪于您。所以朕想,干脆就请您见见国舅,有何需要互通有无之处,面对面也方便些。太后娘娘,不必言谢。” 他甚至亲自去扯了太后凤袍将人生拉硬拽按至棺前。那具高高在上的身躯登时瘫软,那副卑劣恶毒的心肠立时碎裂,那双冰冷无情的眼中流出粘稠、腥臭的汁液,竟使此夜寒风分外甘甜。掌事姑姑失声尖叫,首领太监率众逼其退后。方寸之地,片刻就剩一具尸首,一个濒死之人。还有一位皇帝。他站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大;说出口的话,却比十年前还像孩童。灯笼落在地上,火苗几次三番试图侵吞油纸,皇帝一脚将其踢远,死灰就此覆灭。他的身影在夜里淬了毒,是不见血的刀;他似乎咬牙切齿,又似乎在桀声而笑: “太后娘娘,您以为您的儿子,真有那么孝顺?” 只这一句,当胜百万雄兵、雷霆压境。皇帝犹嫌不足。几包药粉随即被掷于脚下,就炸得天翻地倒,海水断流。左右上前,掰开杨珣嘴巴,差点又将那头颅拆下;毒药尽数灌入,竟呛得太后哑了声。皇帝大惑不解:“他是个死人!难道还能再死一次?太后娘娘您急什么?!嗐呀,让您这么伤心,真真十恶不赦!藏此毒药者,馨妃、清蔓,咱们要杀哪个?” 他忍不住,到底是笑了: “哪用得着您费心!馨妃,啧,毕竟倾国倾城,摆着总是好看,等人老珠黄,再去长门买赋不迟;清蔓么,弑帝谋反,朕已经千刀万剐给国舅送去了,也不知他老人家喜不喜欢骨感些的。不过呢,到底辜负太后娘娘一番美意,朕日夜惶恐,所以斗胆想着再接了杨忻入宫,以慰万一。太后心胸宽广,想必不会因此,记恨朕罢?” 刑不上大夫,一国之母做不得阶下之囚,那就坠入万劫不复、化为行尸走肉。瞧,她已经说不出只字片语,过耳风声只作不闻,皇帝却恭敬如仪,还要向旁侧、再低处施施一礼: “朕,幼聆先皇亲训,爱幼敬长,不敢有违。杨忻,朕可以为其袭爵;荣王加封旨意想来不日也便送到。只要太后娘娘为母者慈,朕这做儿子的,自然不敢不孝。您与国舅叙旧,朕不再打扰;腊月风冷,常福,好好照顾。” 他转过身,狠狠咧起的笑脸上却沾了一滴泪。 此夜心绪,无人堪诉。 成宗元宫,戚亘跪了一整夜;第二日大病不起的,却是太后。国母身染沉疴,正当冲喜。宜昭容苏以慈很快被加封宜妃。靖温长公主有孕不便操劳,便由宜妃操持新春宫宴等一应要务。万寿节没过多久,宫内宫外又这般喜气洋洋布置起来。戚亘更是心情大好,腰背挺拔、步履端方,俨然判若两人,当真名副其实是名皇帝了。腊月廿九城头赐福,民间如何替荣王鸣不平,道他得位不正的谣言想来也将自此平息。除了那仍不识好歹的将门虎女愈发退避三舍;除了信国夫人一意孤行硬要保秦秉正一条命…… 皇帝的新年,过得的确可堪志得意满。 遥隔千里丰州那头,正月里也是一等一的热闹。毕竟自此要天各一方,戚晋身为表兄,当在朔方先亲自送小之出嫁。出嫁日子已经定好,日子,二月二,龙抬头,迎富贵,始春耕,黄道吉日,宜婚嫁娶。府衙上下早为此忙碌起来,连李木棠这等还不能下地走动的,也要帮文雀整理起礼单婚帖。当然戚晋看得紧,每日至多半个时辰就歇,不许她过多劳累。她却到底还是见缝插针办了件要紧事,也算了了一大桩心愿。快要到十五,戚晋才出门不久,天上挤了一团团乌云,活像锅底霉斑。近来天气却转暖,檐上有一阵还化了些积雪,送进窗缝的风让人骨头缝酥痒,无端助长肆无忌惮的欲望。小羊就是在这时候被亲事府领进门来。她仍旧穿一件破烂兜风的袄子,极为刻意地一步一哆嗦,见了木棠二话不说先扑身跪下,再磕个响头,接着就说起感恩戴德的话来:一如宁朔县叩谢杨绰玉的那一番表演,眼泪汪汪,满腹委屈,瞧着极其可怜。文雀最烦这等虚伪手段,正待出声喝止,却听那丫头怯怯嗫嚅:“小羊没了娘……跟着魏叔也没处可去,二位姐姐行行好,留小羊一口饭吃吧!别看小羊瘦,小羊什么都能做!劈柴挑担做饭洗衣!只求有个避雨的地儿,有口饭吃!小羊!小羊不敢多求……” 这丫头一声又一声,只顾哭天抹泪,却说不明原委,还得是问了前去接人的亲事:原来就在年前,其母张氏主动投案,道是自己见午花与魏铁亲近,故此杀之而后快。真相似乎大白,魏铁很快开释出狱,她自己随即被投入大牢。那魏铁是个流氓粗汉,小羊跟着饥一顿饱一顿,露宿受冻自不必说。这不,就连见了昔日恩人都顾不上为母伸冤,小羊立刻两眼放光,只管将刚断上的暖汤热菜一通风卷残云。那吃相,都看得李木棠直犯胃痛: “饿久了的,不能这样吃……” 她正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坏的决定。 文雀瞧她面色不好,随即先将人领出去。不消多时,凄风苦雨的孤女人间蒸发,再踏进门来的好像是小户人家的寻常丫头了。小羊的头发用桂花油抹得锃亮、梳起两个抓髻,一双豆大眼睛眼睛不再冒着绿光,面颊皴红下已淡淡透出嫩粉色,连那身板也养了些力气,不再软绵绵随时要倒了。李木棠看见就犹豫。她似乎知道小羊将会有怎样的答案。但就算吃饱喝足、整洁体面,要自此背井离乡、寄人篱下,恐怕也是不好受的。她半晌便没说话,只是低头摸摸自己才养好新伤旧疮的手,接着干脆拉小羊过来,将药油也给她匀一匀。文雀看得跳脚,仍不住抢话去: “饭不是白吃,衣服不是白穿,这药也不能白用!你还记得宁朔县里你几十两银子、后来在净禅寺再次相遇的那位主家?” 小羊怯怯要欠身后退,手被李木棠握住却又不敢。莫非是欲抑先扬,行将讨要欠债?李木棠知她惶恐,终究是问: “要你、跟着她……从此以后,你愿不愿意?” 入高门大院去吃饱穿暖?跟着有钱人去吃香喝辣?别说小羊,世间不知有多少人要为此争个头破血流!她甚至当即就要磕头,正撞出个满头包。李木棠拉不住,曹文雀就在一旁冷眼旁观。事情自然没有那么简单,想要好差事,总还得有些代价,尤其跟着襄安公主这等上天入地的金枝玉叶去别国他乡做陪嫁:出关易,回国难,她此生只怕不会再踏上故土,再见到母亲;燕人……说到底是些蛮子,语言、风俗、吃食,桩桩件件皆与中原不同;时有动乱,凛冬更是苦寒,更不是什么好去处;即便小羊无所畏惧,她未必能有这资格: “撒谎!哭哭啼啼!卖惨求同情!坑蒙拐骗!贪财成性!一堆一堆的毛病!从前做乞索儿,就要这么撒泼打滚地活下去没问题!但以后不行。主子心肠软,木棠……我看物伤其类。我却不会同情你。你最好是打起精神,明天就给我改头换面!要不然,还是回去和你魏叔相依为命去!明白?” 都不用拿出昭和堂训育小宫女的气场,曹文雀只稍稍疾言厉色些,就唬得小羊缩起肩头、只眨巴眼睛。李木棠说她操之过急,怎么着得容人先好好睡一觉,十来岁的丫头,要重新捏塑形状容易的很,只要带在身边自己就能跟着学。文雀把眼一白:“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有脑子还有野心?” “想吃饱饭是世界上最大的欲望了,为此能做出什么都不奇怪。”李木棠认真道,“不过、这样虽然对她是好,但是……” “你看她就像看从前的自己,所以不忍心。”文雀道,“魏铁难道靠得住?她要是步午花后尘呢?你自己出的主意,这会儿倒扭捏。我看她和主子投缘,最好玩到一块儿去!省得成日来折腾我……这么瞧我做什么?小主子记恨我不肯去救你,我还犯上作乱伤了人家脑袋,我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别得自讨没趣。” “你就没想过……远到、长安去?” “敢情你要拿小羊来代替我?”文雀早有这猜测,当下却拍案而起,“我还是贴身婢!主子出嫁,做奴婢的自己逃跑?胡姑姑要是知道,得打断两根竹条!你跟着荣王殿下有清福可享……我回长安去做什么?” 李木棠看她的目光就变得忧心忡忡: “……真、和我二哥吵架啦?到底因为什么?我一开始想,是不是他也因为你不肯救我而生你的气,问他呢,又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二哥直肠子嘛,有什么话你去说开不就好啦?” “直肠子?”文雀嗤笑,“正好配一副死脑筋!八头牛拉不回来,我又做什么无用功?” 她接着一屁股坐下,要扒着被木棠瞧她看不出有什么瘀伤的眼睛:“你捱过来人醒了,典军老爷就高兴得没边!后来殿下去找你说话,我就说找他庆祝吧,不知怎么就打起雪仗来——下手一点不含糊!结结实实照我脸上砸!我眼睛得疼了好几天!还往人脖子里灌!生怕弄不死我,以为还在打仗呢!” “我当是什么事。”李木棠哑然失笑,“那你赌气也太久,还说要上燕国去?我觉得你真的不要去!找小羊呢不过是让小之在异国他乡多个伙伴,又不是去当姑姑或是丫鬟认真伺候她的。干事麻利、懂规矩的娘子丰州城里又不是找不着。再者……不还有那赵老大随行护卫么?” “他什么时候说要去了?一到丰州,人就没了影。我还想你正好不肯原谅他,怎么如今反倒竟记挂起来?” “我记挂他做什么,要他记挂小之才有用。现在公主和亲这样声势浩大,我想找老大一准要来看一眼。那要是不来,也没必要专程去寻他。怎么着毕竟他弟弟在鸡鹿塞帮过你的忙,他确实也在赎罪……功过相抵啦!你就放心留下!” 她这会儿说了太多话,少不得得停下来喘口气,这就又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还得求姐姐关照我呢!我说实话!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小之,求求你别去!和小之出关这一路已经吵了不知道多少架了。上次因为我,更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小之到现在都不肯搭理你呢。你想想看,人家和小羊在一起的时候多快活?你干脆放人家一马,省得管东管西,天天同她唱反调!你不然找她来……这又是和伊尔库上哪里上房揭瓦去了?” 可不是让她说中!小之同小羊几乎一见如故,立时就给后者换了个“阿牧”的名字,说是这样日后也能想起她的木棠姐姐来;跟着下一句,眉一撇眼一耷,恨不得让曹文雀退到长安去!文雀越强调忠心侍主她就越恼火,跺脚跺到山崩地裂,简直是扯着嗓子要这不识趣的滚远些!至于赵老大,原来几天前就在府门外被亲事发现拿住,他是一门心思还要赎罪,早就决议要同北上和亲去的了。最棘手的部分就此解决,其后的时间就过得很快。正月好日子如同白驹过隙,一转眼就是二月二。李木棠起得很早,在为妹妹亲自梳发理妆前,先取了封业已泛黄的信笺郑重其事交到她手上: “是,你爹爹的信,要看就现在看,免得一会儿要哭花了妆。” 小之却只是将其贴身塞进衣襟中去。 “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看。就这样相信他的形象还能因这一封信有所转圜,他还有机会做一个好人,一个好爹爹。十四岁之前,我没有好爹爹,没有好朋友,只有表兄;十四岁以后可不一样,我有姐姐,有伊尔库,有阿牧,不多久还要有丈夫。就算在燕国,表兄答应了有空也会来看我。所以姐姐,我应该很开心的,你说对吗?” 她当真咧起嘴角,看样子是发自内心地高兴,还一把将姐姐抱住,在对方肩头伏了好些时候。“我今儿是新娘子,就不该哭哭啼啼,还得送你件礼物渡渡福气呢。还有……怕到时候你们成亲我来不及回来,就先将新婚礼物也放在里面了。”她说着贴近些,吃吃笑着咬耳朵道,“晚些再看,成亲之前都不许叫表兄看到了。” 她接着不由分说,将摆在桌角那银盒塞进李木棠怀中: “你别说你不收。虽然你不让阿牧告诉我,但昨晚上我已经偷偷去看过。你送的那对狸奴兄妹我可喜欢,比其他人送的什么金银玉石好玩多了。我已经想好,黑鼻头的哥哥叫松墨,黄尾巴的妹妹叫菊裙。他俩顽头顽脑,身子却又都是雪白的,真像我当日写的那句‘脚边滚雪闹裙襟’,一模一样。你送了我最想要的东西,而且帮表兄一扫愁云惨淡,还好几次救了我的命。我回你什么珍奇古玩都不过轻如鸿毛罢了。收好,等你成婚了,我再给你带燕国的特产。” “你这鬼机灵。”李木棠抿嘴而笑,要一捏她肥嘟嘟的脸蛋,“那俩猫崽子才三个多月大,你别光顾着好玩,也要认真照顾着。北上一路舟车劳顿,千万别累出了病来。不论是猫,还是你。” “我出嫁了就是大人了,我还要照顾阿牧呢。不再是宣清长公主,也不是杨绰玉,兴许都不再是小之,是襄安公主,我姓戚。我会对得起这个名号还有姓氏的。”她说着说着眼中就雾气朦胧,要再次将李木棠抱住了,“我去了草原上,也会一直祝福你,一直想你的。以后等腿好了,要常和表兄来找我玩。至少……两年一次吧。拉钩。” 烛光温柔,她俩倒影重叠,与这极其珍重的约定一齐,好像永远将留存在昭景四年的这个长夜。 窗外,天快要亮了。 将纯真可爱的新月眉拉长改成细致婉约的柳叶眉,小圆眼就添几分婀娜风韵;于额间再点一枚朱砂,满涂朱红口脂,才十三岁半的小丫头就愈发肤如凝脂,娇憨可人;着九树花钗,服九章褕翟,福童子一般的襄安公主戚绰玉就隐约显出些风姿绰约的派头。掩扇待催妆,公主将出降,李木棠最后将她叫住,左右摸摸唯有将发间金簪取下,无处可插便连同戚晋所赠的贝壳胭脂一并握进她手中。而后阿牧挽上珠帘,她就此就走进春光脉脉一片。珠帘响声清脆,经久不歇。内间竟然空荡,分外凄惶。 她的妹妹走了。再见,不知将是何年。 院外马声嘶鸣,人群吵嚷,伊尔库行马在前,蜿蜒千人仪仗直到黄昏才堪堪送出城门。夜来喜宴不歇,唢呐一声接一声,席间杯碰杯、筷撞盏,有欢呼雀跃,有扶掌慨叹,天际喜鹊啾鸣,或许当真春日将近。李木棠其后第一次尝到马奶酒的滋味。戚晋说是专门向吉连讨来,珍贵得紧,连他自己都舍不得喝——他彼时已仰脖灌下大半壶郢州春,后半夜就在阿蛮肩头咕哝着咽泪: 再一次,他失去了自己的妹妹。 他不是没想过一路送行至王帐,可他甚至连丰州都无法再躲藏下去。楚国老太祖时日无多,其侄楠乡郡王借贺喜之名修书讨要梁国援兵“以备不测”。苏帅整顿左武卫及右卫即将动身。京中靖温长公主又有家书,太后染疾,要他速速回朝。据说流言蜚语进来格外纷扰,甚至有人直指皇帝得位不正,于情于理,于嫡于长于贤,天下都该归荣王所有。值此风雨飘摇时节,战胜而迟迟不归,手握兵权而虎视眈眈,他除了打出“勤王靖难”旗号,只怕将再无退路。 太后,仍在京中。 阿蛮的腿疾,更需京中名医。 所以二月初三,他们唯有仓促起行。“那我们就先回去,等来年春天,再带千觞楼的七返糕来看小之。”戚晋柔声应下,抱李木棠上了马车。回身再往,牵绊思绪一时难说: 兄妹十三载,自此别经年; 情缘方笃定,前路又逢劫。 北上南下,俱难安歇。 第58章 露水红蕊谢芳菲 夜间的雨断断续续下着,不太慷慨,也不太吵闹。床帐两面挽起,屋内却始终是暗沉沉的。李木棠醒了两三次,最后一次约莫着过了卯时,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左腿多少还有些酸胀沉重,昨晚延州的郎中便在药方里加了助眠的远志和柏子仁;戚晋回来前,还有一整碗热乎乎的鲜羊奶送到床前:潺潺雨声,一梦天明,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 可她就是不愿。 身畔戚晋依旧熟睡着,她看不清他的面庞,但能听到那沉沉的呼吸,夜里就像海浪一样,在漫天细雨里浮沉。养病这几月,晋郎要么伏在床头浑浑噩噩简单对付到天亮;要么拉一帘屏风,就守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偶尔遇上文雀姐姐赶人,也去别屋休息。算来在她枕畔入睡的日子实则屈指可数:定情那晚是一次;和谈议定从朔方回来又是一次;大年初一三更天里有一次;小之出嫁后的深夜再有一次;魏铁伏法后有一次;再就是昨晚,袁家宅院里她死皮赖脸讨要了一次。每每他却冠戴整齐、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实,心倦身疲倒头就睡,实在了无意趣。露华殿里她伺候过良宝林侍寝;昭和堂也听过姑姑教导规矩;林府上总传着少爷风流韵事;小五哥还给她“亲身示范”过,什么是“污了名节”:小姑娘就是因为什么都知道,才更觉得委屈。可现如今,他赤裸的胸膛就紧贴着她的里衣——单薄如纸那一层布料什么都阻绝不了,热气就从肚脐眼窜上嗓子眼,让她越睡越想,越想越痒。他不是荣王、不是黜陟使、不是有很多规矩吗?不过淋了点雨,竟然……这样唐突!如此失礼!文雀姐姐要是看到,一准得吓得尖叫!甚至她自己,都已经在不知觉地颤抖和战栗。 不过呢,可是…… 她、她好喜欢这样的唐突失礼。 从前在王府上,互相多说了一句话,多摸了一下手,多回看了一眼,就要脸红心跳、意乱情迷——她怀念那所有一切:心惊肉跳的胆怯、欲求不满的贪婪,难以遏制的放纵,和孤注一掷的鲁莽……所有这一切。她想要猝不及防的“意外”,和无伤大雅的逾矩;她就要趁人之危,就要胡作非为! 她才不是昨儿官道上,那只湿透羽毛、找不到家的小鸡。 车厢摔在后头,雨水淋着了伤口。说是无碍,方才模糊的梦里,却尽是大雪的丰安。曾经模糊忘却的记忆又卷起毛边,血雨腥风好似又呼啸在耳畔。县衙,长街,城门,每梦见一星片段,她那身子就骤然一紧,跟着就睁开眼睛;她向下蜷缩、又躲藏,不知不觉间抱人的就和被抱的掉个个,换成她来依在晋郎胸前。察觉到这一点时她便彻底醒了,挨着他的右耳和前额登时就血红—— 而后连鼻头也要泛酸了。 枕边人是梦见了什么?抑或心有所感?一手环了她拍拍后背,一手还要去找她的脸蛋:“……别哭。”声音好小,却咬得清楚。李木棠简直像是只吓死的兔子,登时连大气都不敢出。雨声暂歇,檐角悠悠滴着水。寒夜,是过去了么? 她缓缓抬眸,眼睫好像刮过什么;她指尖颤抖,好像也碰着了什么。 她有一双雀目。她什么都看不见。 露华殿里她为良宝林放下帐幔,帐幔之后的一切昭和堂的姑姑说与她无关;林家少爷眠花宿柳的故事只是道听途说,小五哥的威胁也只讲了半截。阿蛮不明白兄长为何而获罪;木棠不知道云香院有什么值得流连忘返;李姑姑不在乎红纱笼如何灯影绰绰。此时此刻的李木棠就咬疼了自己舌尖。 叶子绿了,花儿来不及开。不知深浅的贼心不死,跃跃欲试的又临阵悔战。勾了又伸的手看看缩回来,她的耳朵里已经落了一片海。烛火不亮,二月的暖风醺醺然。她变成只蝴蝶跳出花蜜的陷阱,依靠床头又发了很久的呆。地上还扔着戚晋里外三层的衣袍,她赤脚踩上去,来不及站起,那头门缝里便有人贼兮兮要向内查探。昨日睡得仓促,她尚且穿了里衣,不至于太失礼;自家兄长,更用不着避讳。荆风却是等她再三勾了手,才肯蹑足走近些。 李木棠还伸手,要去摸摸他的头发。 “昨晚只一点小雨。不碍事。” 二哥的声音很轻,她回身掖掖被角,想要伸手去再靠一靠,却无所适从片刻,继而更加局促,连声音也低不可闻:“让他睡觉。”就这么四个字,即是她今日奉行圣旨;哪怕她昨儿是躲在又一辆马车里进得刺史府来,连亲事们都不太敢搭话,诊脉时更连郎中都不敢看。 让晋郎好好休息,她责无旁贷。 院外鸡鸣,天色郁郁依旧是罩了层纱;白昼已至,里里外外都要忙碌起来了:先一轮是庶仆——走个礼节,请传早膳。李木棠穿着里衣藏在屋里,摇摇头就当回绝。而后洪刺史亲自求见,正堂外是直挺挺站了位着金簪、披银裘、又抱手炉的小姑娘,不假辞色只让亲事典军送客;其后通判兵曹的亲王府属冯应闲来厢房答话,李姑娘关起门来又提心吊胆问了一句又一句,甚至险些从绣墩上跌下来。 魏典军便也跟来帮腔:亡者由冯属敛尸主哀,补给三年军饷,抚恤另有数十两银子,按品阶不同各由定数;伤者一应医药也有公出,养伤半年至一年不等,军饷不减,另有米谷锦帛,旬月发放慰抚;无论伤亡,具有田宅赐予,赋役减免,以恩荫亲属,庇及子嗣。就在方才,冯应闲便已经在和兵曹参军商量一应事宜,毋须殿下多虑。 “我会跟他说,这样他也放心……其实总是觉得对不住……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我跟他说,再多加一些……” “已经足够了。”魏奏谦辞道,“整两个州的食邑,殿下恩惠匪浅,亲事府也不敢多贪呐。李姑娘要是劝,得劝殿下切莫自责,束手束脚成不了大事,牺牲伤亡,自古寻常。” 曹文雀方才吃完了早饭回来,趴窗子已偷看了半晌。那丫头本咬了嘴唇,又是不忍又是困倦,闻听此言却扶桌子坐起,神色立时冷峻,甚至隐约生出些愠怒:“他不是懦夫。几场战役出生入死过了,又何时做过优柔寡断之辈?那所有赏赐关怀,是出自情理道义,不是像小之,愧怍懊悔所以想要弥补……他当大家是自己人,所以在乎;你们却因为这个,反倒轻看他?!” 她居然当真这么说了,尽管捉了袖子捏在手里——还没什么底气呢。文雀在窗外瞧见,立时就肃然起敬。就该得这样好好敲打敲打!再怎么样,殿下是与非,用不着他们管兵事的来说道。就得恩威并施,要做下属的知道言听计从是自己本分,主家体察下情那是主家的情分。瞧她那副认真样子,真好似王妃娘娘呢——可她又偏偏还不是。曹文雀继而又担心,却见那屋中几人直道糊涂,就算她躲去院子外头,看他俩出门照旧要垂头丧气,魏奏送别冯应闲时甚至自己说“冷汗涔涔”。忙不迭地,文雀就要跑回去给她庆功啦: “你这狐假虎威,终于是‘假’到了火候!” “我说得过分了。”李木棠却垂眸道,“我只是、故意要这样……我毕竟只是个、就是个走了好运的丫鬟,说出话来本来就有对有错……都是一厢情愿的浑话,不是晋郎授意。应该就不会砸了他的苦心经营……如果他们能多想一想的话……再说,晋郎又不是因为亲事府丧气——他刚回来的时候,还不知道伤亡情况呢!” “那怎么说?”文雀纳罕道,“你知道?” “……孙刺史,闹出好多事情来,到头还是好好的;延州……不也是一样?延长的县令能查,董家凭什么就不能查?除非是故意。可是董家忽然一个山崩就没了;刺史府又是哪里来的消息,跑过去大概是把他微服私访的计划也截了;清剿余寇还是朱侍郎在处理——他肯定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成,再听说我们遇上了事,又后悔、又生气、又害怕……” 她接着做了总结陈词:“他值得睡个懒觉。” “还有一件事。”文雀神秘兮兮凑到跟前去,将要和盘托出,回头看见荆风,又非要将其赶出门去,“上一次是我帮你给殿下告状,这一次得是我帮殿下给你告状,别让你二哥插嘴,他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事。你记不记得去年大概这个时候,三月里吧,孙美人的父亲出殡,葬礼上有人刺、嗯,对殿下……” “他受过伤!”李木棠立刻就紧张,“胳膊上,好严重呢。我刚才怎么没想起来看看……不点灯我也看不见……那我一会一定要去看看。是没好全,又复发了吗?很严重吗?!” “瞧你,胡思乱想!”文雀直嘶声,“当时伤了他的不是刺客,是国舅手下一个将军。那一刀原本冲着靖温长公主去,被他挡了。这将军自知闯了大祸,当即是拔腿就跑!你猜是跑到了哪里?就昨晚,给董家出力,正撞见殿下!一眼就认出来,还要下毒呢!” 小丫头这回是当真跌了个四脚朝天,急起来半晌怕不起,连话都说不出。荆风干脆就强插进来,还将文雀往外挤开:“别听她唬人。他第一次偷看时我便知道。没有人能得手。” 这里说的是“他”还是“她”,是昨夜的齐毕抑或方才的文雀,见仁见智,总之李木棠才不在乎。她忙着要回卧房去,甚至上手就捉了人俩条胳膊翻来覆去地研究,这时候那句“让他睡觉”就不管用了,连戚晋自己打着哈欠赌咒发誓的保证也不灵光。她接着非说这人脸色发白,最起码也是淋雨生了病,马上又要找昨晚那位郎中。而且一定要养精蓄锐再两三日才肯启程。“你就睡着,什么都别管!有亲事府,有亲王府……你该生病,你早就该好好生个病……要么你这么累,我从前给你抓的药你也不吃……” 眼瞧着这丫头就要掉眼泪,戚晋说着“还有两副,我吃便是”就坐起身来。曹文雀先叫一声,掉头就跑——还差点倒栽葱摔下台阶去;荆风于是也名正言顺立刻消失不见;留下李木棠个腿脚不灵便的走又走不掉,跑更跑不脱,一抬眼,猝不及防就将他看了个仔细。 哪还记得哭,她已经是彻底傻了。偏那家伙毫无自知之明似的,依旧不晓得披件衣裳,还贴过来老老实实说一句“知错了”,还有“但凭处置”。甚至他还要虚咳几声,无辜得一本正经:“生病呢,治病嘛,露胳膊露腿的无可奈何,谁人脸红,便是谁心术不正……” 再紧挨了耳朵、他嗤声带笑:“淫者见淫。” 李木棠既羞又愤,直拿被子照头给他蒙过去。初春的丝绵被沉得出乎意料,她那两条没长什么肉的胳膊要费老大劲才提得起来,戚晋倒也体贴,就乖乖等着她来作弄。小姑娘又是要将人遮掩实了,又要撞到人怀里去,属实有贼心没贼胆。隔着被子,她还要再三叮嘱:那声音传来沉闷,一口气透过锦被、还正暖在戚晋心口: “就两天,延州山山水水,就逍遥两天……你听话,我就、就……” 戚晋那不安分的胳膊就又趁机将她箍住,甚至被子一掀,当场就要兑现奖赏。李木棠才要叫呢——或许是笑,延州的郎中不早不晚,偏这时候来搅场。看一旁荆风那心虚眼神,多半是其蓄谋授意。肤施的雨水顿时便讨人嫌了,刺史、县令或是郎中,更是一个比一个要看不顺眼。由是这日午后他们很快便走在路上——自家通幰车前窗一关,谁晓得他俩在闹什么,又是不是衣冠整齐呢? 曹文雀知道。 曹文雀很烦。 山崩之后她便不太敢乘车,当下自己骑了匹马,与荆风并肩就行在车辕旁边、远山崖的一侧。整两日啊,春光旖旎,树荫清丽,那俩人头也不探,却总有欢声笑语没完没了飘出来。说肤施五龙山帝泉水,说着说着就讲到四海龙王三皇五帝;才扯到龙生九子、鱼跃龙门,有没来由的开始盘算金丝银线优劣好坏;又嫌锦被热,又道银裘重,文雀还不声不响从侧窗又递进去个手炉;就连一日五六次停车看诊,那两人谈天论地也没个停歇。最诡异的,则是那毫无章法、惊世骇俗的称谓:李木棠有时唤“晋郎”,有时只单笑一个“晋”字,有时“戚戚戚戚”地叫,偶尔还轻轻念一声“元婴”——倒是无伤大雅;可却是那荣王殿下,三不五时要喊一声“长姐”,声调说不出地矫情;还有“娘”——百转千回,更要让文雀浑身直冒鸡皮疙瘩。所以她时常偷偷去看,好几次见他二人对面怔怔望着,到头来总以各自笑倒告终。也不知是有什么可乐。文雀愤愤不平转回头来,跟着总要被也凑过来好奇的荆风吓一大跳。 于是连她也忍不住,目光跟着就往人腰际胸前瞄,跟着勾唇要笑。该是典军老爷走运,她偏就不喜欢殿下那等宽肩阔胸、铜筋铁骨,反倒偏爱那蜂腰猿背、精悍高挑的。竹子清俊风骨翩翩,槐树参天遮云蔽日;清溪沥沥沁人心脾,高山巍巍望而生畏:她是华山脚下长大的姑娘,总得向往些素不相识的风景;昭和堂教养出的宫女,金碧辉煌更是早都看了厌烦。还得是人迹罕至的秘境,还得是刀枪剑戟的危险,才让她情难自禁。她甚至当真在想,若是再下雨、再遇上山崩……一旁的典军老爷,又要如何救人呢? 如她所愿,才第二天午后,车厢里就有呻吟声迟迟传出。杜令济就跟在车后,片刻就得出结论:要有雨,还是大雨。赶到洛交休息的计划就此泡了汤,车队立刻都忙起来,要在路过的第一家村甸安歇。里长村正本得了信是要沿途护卫送行的,当下手忙脚乱,只能借了村南头出门行商的郭二家、简单收拾了应急。亲王府先行一步,亲事府留下一百人四面驻扎,最后守在这石砌瓦房的大户门外就只有执仗亲事八人,跟进门来的除了杜医官,更是只剩文雀和荆风。 前者便还有空笑哩:“从此之后怕是都用不着观星占卜,木棠一条腿拿来就够!” 李木棠自己闻言竟然也乐,随即却吃痛愈甚。戚晋随即就将惹事的关在外头,要不是借来的医生、调来的药材还得进进出出,她只怕真就得被晾在院落里,仍由四面百姓叽叽喳喳地指点了。 曹文雀才混进门内,随即又出门。 她忽而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 风紧云移,阳光不多时便敛得赶紧。积云厚重,赶在黄昏就滚下雨。雷声摔成几瓣,不过两日的梦境被砸得粉碎。天地翻转,逼人寒气铺天盖地而来。他却不愿跑。他已经醒得彻底: “……二哥,你右臂亦是箭伤,昨夜却不曾听你呼痛。” 坐在檐下喘口气闲聊仿佛已是很久之后的事情。这夜实在难熬,所幸他们终于等来一个晴天。阳光带着清风藏进他衣间的每一处皱褶里,好似能将昨夜蓄满的腥气洗涤干净。额间鬓角散着蓬乱的碎发,他不去打理,任由其掩盖掉自己面上本就不显的情绪。荆风在说什么,他后来没有去听;他又在想什么,或许懊恼、悔不当初?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想要逃离的:长安、兴明宫、庆祥宫;皇长姐、亘弟还有母亲,一样样实则正追他更近。做什么自欺欺人呢?他连阿蛮都照料不周。上岗寨千钧一发,她为什么也不说害怕?就这几日,晚间歇息,她总要攀着练习站立,分明咬牙切齿,却从不见她从不落泪,为什么?昨夜疼成那样,她为什么还是不哭?” “木棠昨日笑了一路,许是本就不觉得疼。” “那是草长莺飞,见之自然欣喜。春日本就会来,迟早会来。” 戚晋望着院角那丛黄素馨,缄默良久。带着沙哑的嗓子随即却骤然响起,声量之大就差要将人掀翻: “王爷!羊奶给你讨来了!” 来人一脚踹开柴门,一手端着陶碗,一手剪了只大鹅双翅,步子迈得冲,屁股更是扭出股喜气。“还热乎着……欸呀,那丫头这会子睡下啦?可真不容易的。那先搁着,一会儿上锅热热。启东家那羊还是她三舅婆家的,拉来替启东他娘,怎么都不卖。镇子今儿又不逢集。我一会把这鹅洗净了,熬锅浓浓的热乎汤——文雀说她昨晚要吃肉,我瞧她睡下一准就都天亮,早炖了肉要凉掉!这大鹅才五个多月,还是母的,有的长呢!给你家姑娘补身子最好!啧啧,一晚上闹得,我瞧着都痛!这么要死要活,也不晓得你们怎么受得了!得是金贵人家,王府里都说不差这点钱,要么我家死鬼非得出门挣银子呢。有钱没钱都得硬捱,捱不过了就去撞墙,没钱哪救得回来!你俩也没人在里头照看着……文雀是不是才进去?” 要不是这家阔气,前后修了两派房,木门用料结实昨晚雷声都阻隔大半;要不是阿蛮累了整晚才堪堪陷入沉睡;要不是荆风死死给人按住——戚晋就差要跳起来把人从自己家撵出去!“小病而已,有什么辛苦!”他霍然起身,照旧是怒气冲冲,“阿蛮许久不曾吃苦受痛,如非延州没完没了下不尽的雨……她都能自己站住!上一次这般大汗淋漓还是……” 夏州那回,是她自己跌下床来,不能作数。那更早的,得是九原郡里……年前? 已经、已经有那么久? 对啊!她现在甚至都自己站得住、站得稳!岂不是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下地走路?! 引颈就戮那大鹅振翅膀又叫。戚晋更加想起,昨日午间的确是阿蛮喊饿,第一次,说想吃肉。腊月里她便能用点小粥,一月已能吃些菜,而今这胃口更是痊愈的好兆头!院角那片黄素馨立刻被折了满怀,戚晋乐颠颠很快又进屋去。文雀错身挽袖子出来,就在门口叉腰望荆风一眼,颇为得意:执仗亲事是听了她的建议撤走自去休息;村中百姓也是听了她的恳请各自回田务农;这郭家嫂嫂更是收了她的银子去买来羊奶鹅肉:“左右有典军老爷在,也不怕贼心行刺不是?我也是学木棠,让他怎么说——‘与民同乐’?自己看看延州南面、鄜州北面百姓的日子好过着。郭嫂还说,肤施以东人人也说快要好起来,她相公才敢去做生意呢!” 文雀说着狠狠伸个懒腰,迎着初升旭日迷离着眼睛就望着南面群山发愣。荆风自去帮忙杀鹅拔毛,倒是郭嫂有空抬眼来搭话: “南山上头这会子开得满是花儿,正好看!那姑娘喜欢花,赶吃饭各样的都能折一箩筐!” 大好消息!曹文雀立时就有计较。后来去传话又传饭,木棠已经醒了,戚晋散了头发,正仍由她拢俩总角,说到:“改日我梳个双丫髻守着后宅,你束了发替我上朝去。世家那群老头子一准要气得七窍生烟哩。”黄素馨就抱在她胸前,阳光懒懒落下来,金灿灿的实在惹眼。听说南山还有满山鲜嫩,昨儿才鸡飞狗跳这俩人立时又耐不住,等到喝完鹅肉汤在动身都算是极限。没有亲事府护卫,这次文雀连荆风也要拉住: “你且等着,今日春光好,还有好故事呢!” ———————————————————————————————————————————— 李木棠的衣裳是他帮着穿好;戚晋的发髻是她帮着束整。一个说:“瞧瞧这眉眼鼻子,威风凛凛,甲胄加身真能扮个将军!”一个就笑:“瞧瞧你这三丈青丝,遮了重瞳打扮打扮,还真是位漂亮姑娘呢!”前者实则只能马背上发号施令,后者也只一张脸面儒雅。出了一扇门,一个不再雄心勃勃,一个更没了千娇百媚:戚晋要背她上南山赏花去!不同于李阿勇那略显羸弱的身板,也不同于李广田那佝偻崎岖的脊骨,他的后背宽厚温暖,下盘扎得甚稳,就是一脚踩进泥地里也不曾歪斜半分。木棠吃了个半饱把住他的双肩,难免又一次想起去年春日里弄污了她鞋袜的那场大雨: “其实说实话,我小时候还挺喜欢下过雨了跑去踩泥地玩儿。等回家把鞋底在太阳底下晒干了,拿把小铲子坐在门槛上,一铲就是一大片,有些犄角旮旯得翻过来覆过去得钻,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好玩!尤其等刮得干干净净了,就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样,好有成就感!” “那一会回去了,就把这光荣艰巨的任务交代给你。”戚晋如此说着玩笑话,听她应得认真,继而又哭笑不得,“换新的就好,你安生歇着。若心痒了,回去养好身子由着你泥潭里打滚去!” “要什么泥潭,你回头带我一块儿去打猎就行了,我这学会了骑马,但还没学会射箭呢。”李木棠不仅说,还歪头要蹭到他耳边,“荣王殿下威风凛凛的模样,我可是,眼巴巴馋了许久……还请,不吝赐教!” “那就得看某人给的束修够不够了。比如说,昨儿才学过,王维的《春日上方即事》有句诗怎么说?” “‘柳色春山映,梨花夕鸟藏’?” “那就别把眼珠子黏在我身上了!”戚晋说着将她放下地来,得了便宜还卖乖,“抬头好看看,山南阳坡,这大好春日。” 一阵春风过,满腹琳琅香。远处重重叠叠,山峦葱郁、云雾朦胧、碧空如洗;足下绿意尚浅,又蒙着昨夜雨露,恍若云雾般朦胧。野花或高或低,这几星淡白,那一团鹅黄;近处红得灼眼,远方粉得模糊,各式各样开得恣意随性,热闹却并不喧嚷,缤纷却并不凌乱——正如林怀章曾念过的那句:“尚遮纱,运笔萧疏取色杂”。也许再往下走还会有既冰又甜的山泉水静静慢流,泉眼下的池中游弋着软乎乎的小蝌蚪,池边草丛中会有野兔一掠而过,接着还要惊起几声鸟叫。阿蛮幼时爬过无数这般脆嫩嫩的山尖,却好像很久没有张怀沐风,如此的自在畅快!若非草地还湿着,她甚至想躺下去打个滚儿,一路滚到山谷里去! “往远处看,还能看到什么?” 南北山下,层层覆绿的……东面几块是麦田,西面瞧见的约莫是土豆苗;白花花的是荞麦地,金灿灿的是开满了的油菜花。春分将至,春耕正忙。一路行来不需刻意搜寻,田间地头也见了人影晃晃、驴来牛往;护苗除草、担水挑粪,家家户户是男女老少齐登场。至于昨儿来了什么达官显贵,大概都被忘了个干净,错身而过的农妇也懒得回头多看一眼哩! “屋舍俨然,田连阡陌,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就像醉人为瑞,是好征兆!说明鄜州没有地头蛇,也没有贪官,有地种,有粮食收,就是太平盛世了!” “是。”戚晋淡淡笑道,“昨夜朱侍郎来信——延州,也将会是这番盛景……这便够了。阿蛮呢,寄情于景,分心旁顾,站了这么多时,是不是也不觉得疲累,更不以为难熬?” 他接着还是解了蟒袍抖开铺展,隔了地上湿寒,再仔细扶了小姑娘坐下。蹲下身来李木棠照旧要呲牙咧嘴,话头却一番番还不肯断:“还有呢……昨晚睡不着的时候,我其实也想;刚才路上,我也在想。见朱侍郎、见洪刺史……还有江主簿的我,好像不是我,又好像更是我;这一路走来,我又怕上不得台面呢,又总想狐假虎威,或许心里不踏实、但又很是得意……昨晚我没有见到里长、或是村正。郭家嫂嫂人很好,但和顾婶说话的感觉又不太一样;昨晚凑热闹那些乡亲,有的说我漂亮,来头一定很大,我又觉得,我好像和他们也不一样了……刚刚走在小路上,人来人往谁也不觉得我特别,我好像又和他们变得一样了。 “我是我,我却又不是我;我是农民的女儿,如今却不是农民;我是荣王的相好,如今却也不是王公贵族。所以我只是我,我害怕见大官儿,觉得没有立场,那我就害怕了——我应该局促不安;害怕大家没有饭吃,非要你去查个仔细——感同身受,也是本来的事情。下雨腿会疼,那就疼吧,反正我要站起来走路……虽然,嗯、你不许骂我,昨晚下雨我其实倒是松了一口气,觉得不用急着重新学站着……是有些疼,我还是有些怕。” “所以统统都要告诉我。”天际云卷云舒,他牵住了她的手,“火拔支毕铁骑尚且折在我手里,照顾你个小丫头我还是绰绰有余。我不是焦心劳思,更不曾郁郁不乐,你一天天好起来,我实在喜出望外,向来甘之如饴。康复本就不易,养尊处优也需要适应——这些所有的疼痛苦闷你都要告诉我;不要勉为其难,强颜欢笑,甚至反倒来宽慰照顾我。那晚的雨,昨夜的雨,全都无关紧要;哪怕暴雨如注,往后也都不值一提了。” 清风微徐,吹拂过她的乱发。李木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咬了唇又勾了手,她又将他戳一戳:“所以,那就不是你陪我,是我陪你……你应该跟我说‘谢谢’……” “谢谢你,阿蛮。” 这一瞬云低风高,阳光正好,四目相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于是李木棠知道有什么期待已久的美梦将要成真,此时,此刻,就像她行将羽化而登仙。十指相扣,她将他握得更紧。他的手心也微凉有汗。她悄悄吸口气,好像就不再那么害怕和拘谨。 他终于探身贴近。 她渐渐只看得到他的上半张脸,只看得到他的眉眼,只看得到他的重瞳,只看得到他瞳中的自己……温热的呼吸先吹过她的眼睫,鼻尖蹭得有些痒,唇间…… 好, 软。 ———————————————————————————————————————————— 风起。 云停。 花香四溢。 潋滟霞光浸透她每一寸肌肤,脖颈后却风凉如冰。她散了,被咬住了那一口气……却居然凝聚!精炼!从指尖,到每一处毛发!草扎得痒哇,草浮着软和……向上、迎合……一深一浅,阳光满面落着。闻到什么香气?飞鸟,振翅…是血管里游走了低低呻吟。交错了手,在他脖颈后……掐住那一小块儿……现在开始融化了,流淌了!她浓浓地热乎冒气,要迸发绽开了!在他的唇齿之间,每一次精妙的衔接……恍如坐地日行三千里,乘奔御风扶摇九霄之上!她似乎已无法呼吸。不再是阿蛮,她忽地清醒而伟大,震天彻地,通古博今——在这无以言说的一刹! 沾过露水暗暗吃痛的脚尖,轻轻绷紧。 胸膛里,烧熟了一声叹息。 午间享用的鹅肉,肉套着骨,皮挂了油,连汤带水,曾被她小心翼翼吮了,满心欢喜往里一送——别太鲜活!早就暗地里张灯结彩……却千方百计静默着,狠狠酿成一团火!一团骤然升腾、正一路向上烧灼、洞穿她五脏六腑的旺火;一团酸涩紧缩、要一路向下奔涌、麻痹她四肢百骸的热火。还有一口火,她轻咬、又吮吸,将他夹得愈紧。他侵入、又摩擦,无处安放的双手向下,正巧掐在她腰间—— 就这高潮时候:一声令下,说炸就炸! 中午的鹅汤鲜嫩肥美,就这么满当当被一声饱嗝送进唇齿之间,难免不教戚晋食欲大动,恨不能整个囫囵地吞了!小姑娘却臊得一蜷脑袋,正好磕中他的鼻梁。戚晋没有松手,就带她一齐仰倒在地。李木棠还要滚出去,沾了满身松散清润的露水春意,不意就团成颗毛茸茸的蒲公英。 戚晋顾不上捂鼻子,先蹭过来还要吹吹她。 “很、痒。”她藏了脸,整个脑袋就快要炸开。头顶那人埋在她发间深吸口气,有歪歪扭扭的试探随即扭个弯落在她心田: “所以……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他的手又搭在她腰间,正有意无意摸着她压襟的玉佩——是他前往九原议和前留下的那枚:“上次信中已说得明白,此乃订婚信物,你既已收下,不可再巧言抵赖。” 光说不算,他还专门撑起身来翻过去,同她睡个面对面,根本不让她回避躲闪: “我现在,再问你一遍:李阿蛮,李木棠。你可愿意,三书六礼,嫁与我戚晋…… “为、妻?” 天边有雁阵穿云而过。她的眼泪不知何时已簌簌而落。 “是七礼啦。” 她抽着鼻子,戳戳他的胸膛: “戚、李……氏。” 那个“氏”,抑或“是”,探头探脑了许久,忽而跳着脚蹦出来,竟撞得戚晋痴迷如醉,半晌忘言。何况小姑娘还要揪着他衣襟,可怜巴巴地懊悔:“不对。我能不能,不叫戚李氏?”听听那声,几乎教人骨头酥透,“宗室、命妇,或许不需冠国姓?是不是,有时候,还能留着自己名字,像杨玉环?” “何必同她相较。”戚晋吻着她的手,言语温柔,几近虔诚,“荣王妃李木棠临危不乱,扶社稷于将倾,解边关于危难,当赞之于史书玉碟,传之于街头巷尾。怎是一介祸国殃民之妃可比?” “快别说……”小姑娘就擦着眼泪,含羞带恼,“还不如那杨贵妃,红……颜祸水……吹成个活菩萨,只能供起,有甚么意思……” 戚晋及时抵住她肩头,咽回一声笑: “就是女娲神像,尚逃不过帝辛一句‘但得妖娆能举动,娶回长乐侍君王’。你这位活菩萨座前,就开个恩典,许我造次行事罢。” 怀里的小姑娘咬小了声,“唔嗯”着草草支应过,短眉淡得快要化进满面潮红里,双唇却润得格外出挑。好似蔷薇细蕊一滴雨,春水日影一瓣花。但此北国乘风去,陷落苏杭忘归家。小舟一叶,牵出更悠长的涟漪,弄起更翻覆的波涛。船橹四荡,漫无目的;烈日灼灼,自是热火朝天。他的双唇贴着她面颊,轻轻咬住她耳垂,又带着热气沿着下颌一路往下。脖颈、锁骨,而后是…… “戳我……做什么?” 小姑娘问得迷糊,戚晋却猛一激灵,忙不迭地向外打个滚爬起身,还窜出几丈远,就差没有一口气滚下山去连夜逃跑个两里地。他实在是腿脚也软了,嗓子也堵了,不知为什么,甚至还要掉眼泪呢。阿蛮再要问:“……我做了哪里不对吗?”他更是连再回头的力气都不存了。要岔开话题、要转移注意,要是荆风在侧…… 远处长石旁探头探脑那家伙,不是亲事典军还能是谁?明知不是危险,戚晋却依旧没有好气: “谁!!许你看的?!” “我没看。” 荆风这是句大实话,他的确是闭着眼——仅就现下而言,也不能还是一路闭着眼上山的罢。至于他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戚晋想都不肯想,捡了石子照面就丢: “来多久了?蹑手蹑脚,鬼鬼祟祟,不怀好意!” 荆风闷头闷脑挨了通砸,却不知这家伙的火气从何而起,干脆背过身子,该是要走,可又举棋不定。李木棠扯着戚晋坐起身来,待看清楚他手上所托物件,不由喜上眉梢:“这可赶巧了,我这衣服都沾了露水湿透了,晋这外袍也是。得亏二哥你找过来……你们俩闹什么,奇奇怪怪的,二哥做什么要闭眼,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戚晋又解一件锦袍充作帘帐,一手又去接阿蛮换下的湿衣,已经懒得计较那讨厌鬼话里几分真假。荆风倒好,盯了会儿鞋尖,又毫无自知之明试图欲盖弥彰:“山上风大,晚间……午后寒冷。是、文雀备了衣物,让我带着以备不测……” “少说两句,越描越黑。” “这又是什么意思?”李木棠自锦袍后传出声来,“还有这个不是我的衣服。你是不是错拿了文雀姐姐的?” “是她去镇上新买的,说是为了庆……” 荆风生硬地咽下后半段,自此敛口不发一言。李木棠也不缠着他,男人们不愿说的,她大可待会回去了问问文雀,再不行问问郑嫂,总也能知道答案。但在那之前,她还要做件事情: “再亲我一下,快。” “现在?”戚晋四顾一圈,举棋不定,“二哥在呢……” 小姑娘不以为意,就睁着那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等着他。 “那……我们谈个条件。今晚不明日,白日,车马上,你一五一十,把清淑院和之前之后的事,给我交代仔细了。而且,就、只,最后一下。得抓紧时间回去了,黄昏将至,一会儿要是再下雨,更不好行路。” 话是这么说,但等回到小院天还是早就黑透了。吃过晚饭没多久,戚晋就催着要吹灯歇息,还赶着荆风要一并离开。他二人一个赛一个的健步如飞,竟然不曾回头,文雀巴巴地望了许久,到头来恨得又直捶床;掀了窗扇还要骂一句:“呆子!木头!”却谁知那人听见与否,就像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山上看到过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我可以说给你听啊。”李木棠蜷腿摸着嘴唇,吃吃傻笑道,“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其实……但是,我告诉你,你过来。” 她这么说,却是自己迫不及待凑到人耳边去: “我摸到了。” “……什么?” “胸、腰、肚子……也不知道摸到了哪个。”小姑娘接着把脸缩回被子里去,红了眉毛怯怯地笑,“他脱了一件蟒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很好伸进去……” 她又开始舔嘴唇了: “也不知道……嗯、是有点,也不仓促,可能因为第一次,糊里糊涂地,嘿嘿……第二次,我就有经验告诉你了。” 文雀将她上下一打量,眉头就挑起三尺高: “到底做什么了?瞧你衣服换过了,就知道你们一去一定很久,你站不住,总不是满地乱滚了一气吧?” “不记得了。”李木棠坦坦荡荡、口是心非,“回来时候,晋偷偷跟我说,二哥看着外表正经,骚在骨里呢!他跑那么快,是做贼心虚;二哥跑得比他还快,肯定也是别有居心。这次就算他没看见,也还有下次、下下次……晋郎害臊嘛要避着他,下次估计也不会了。而且我还要好起来,要下地走路;往南看见了那个叫……‘屋舍俨然,田连阡陌’,也不会下雨,都是好日子了。” 她如此笃定做了结论,搭手又拨弄着双唇,片刻就陷入安眠。夜已深,灯已灭。连气哼哼的文雀没多时也要睡着。 不会告诉任何人,她也做了一个比好梦还要吓人的……美梦。 第59章 衣妆如故人不复 转脸向里,张祺裕偷偷打了个哈欠。已是一月有余没遇着称心如意的了,就连云香院新拱出来所谓头牌——依偎在他身侧的映叶,美则美矣,却也不过俗物罢了。眼睛太多情,脸蛋太消瘦,颈子不够纤长秀美,胳膊又细到挂不住镯子。雕坏了的玉石就是这样,只能远观,不能亵玩,而且越看越觉可惜。张祺裕便长吁短叹,又不肯偏头去瞧她: “以前呐……”不到弱冠的年轻后生怀起旧来就是这么个腔调,虚张声势、刻意卖弄、深以为荣,张祺裕还将手绕一绕,唱戏般掐了身段,道,“以前呐,姓林的,那是当朝柳三变,无数窑姐的心头好哇!走哪都是座上宾!那时候,生意可不是看着银子做的,要吟诗作画、吟风弄月,要白璧微瑕、又怀才不遇,那才叫‘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哩!像什么头牌、花魁,连看也不看!功夫花在脸上,卖弄着要给所有人看,那就俗喽!” 映叶便在身后将他一推,娇声嗔怪:“四公子这是嫌奴是个俗物?那就不要来奴的床上。吃着碗里望着锅里,你们男人,都是一个贱样!” “这话可太对啦!”张祺裕一拍大腿,登时腾身子坐起来,“自古男子汉大丈夫,都是他娘的色字当头臭狗熊!不嫌妻丑,不嫌家贫,那是圣人!可你说,这世间真能有圣人?真能有,只怕也是要死的,活不长!别的不说,就光那牢狱里,又湿又冷,不见阳光;孑然一身,阴阳没处调和,更是折寿;更别提有人三番四次要……” 这回换了映叶偷偷要打哈欠。张祺裕或许还有满腹牢骚要念叨,他却猝然住了嘴,整个人直挺挺就要往后倒: “青天白日……见了鬼!!” 映叶入云香院不久,还没见过他口中那位久负盛名的林大才子,施施然进门来那人臞瘦高挑,垂手站得安安静静,嘴角含笑,目中似有精光。这屋里随即就有女人尖叫,映叶仓皇出逃时连件小衫也来不及披,平白便宜满院客人一睹春光。张祺裕光着两条腿就跳下床,随即也要出门去看—— 缩回脑袋,再瞧一眼身畔转生怨鬼;他再要出门看个仔细: “……这、窑馆也没关呐,没说有国丧……荣王好好的,你是怎得出来的?真死了,一缕幽魂,来寻仇啦?” 这泼皮说着还小心伸根手指头要去戳戳,林怀章就一把将其打落: “不去追那位美人?你一贯不喜欢浪费。” “你瘦了。”张祺裕咋舌。 “我要结婚了。”可不只是嘴上说说,他还从怀中拿张请贴出来,不由分说往过一塞,张祺裕倒好像火烧了衣裳,好一番跳脚,实在可笑,“你也该吃点好的。”昔日旧友就诚恳规劝,“娶贤妻,不要买摆设,少养几个华而不实的妓!” “修无情道?带发出家又下山宣扬佛法来啦,实在辛苦您了!”张祺裕踢踢脚下那红页子,捡呢嫌烦,不捡又好奇,两相为难,“狱中不知日月短,岂料世上已千年!你要是刚才留心、看清了新来那映叶姑娘,当场就得要悔婚!说说,怎么哪家姑娘要倒霉哪?” 他到底还是自己撅着屁股蹲下去看了仔细:“李……刑部尚书?好家伙,拿婚书换自由?饮鸩止渴,你糊涂!” 他接着一歪身子坐倒,翻来覆去看那请柬,没头没脑又冒出一句:“李成死了。” “所以我还活着。” “朱家杀人是为了灭口——谁晓得他当食客知道了些什么不该知道的——可不是为了你!牢狱里头死个把人忒容易,你既然活着出来,就滚回家孝顺老爹去。” 张祺裕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要哧声而笑: “和亲的是襄安公主,宣清长公主真被你拐丢了,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你该老死在牢子里头!老苏家闺女花大力气捞你出来,还送个好姻缘,说吧,图你什么?” “你最开始已经猜到。”林怀章道,“荣王薨,胜负已定。所以我来这里,请张兄急人所难,快马去见位故人。” “不去。”张祺裕想也不想,一口回绝,“杨忻我没看好,李成阴差阳错也死了干净。官场里弯弯绕,总得沾着些性命。我个做买卖的,犯不着。荣王死便死了,你攀了李家有扶摇直上大好前途,还要赌?” 林怀章好像早有所料,闻言也不失望,甚至点点头,作势就要走:“户部那头亏空皇帝陛下在意得很,投桃报李,我正好还要往岳家略效犬马,不与你废话。请柬送到,我走就是。” 他却哪里还走得了。张祺裕雄赳赳气昂昂将门环一拉,伸手摸着不知谁的鞋照头又要打。林怀章依旧站得笔挺、安之若素,隐约间似乎还有了些他父亲的影子。他接着说,生怕自己讲解不够明白:“就先放虔金号去探探路,待生意做稳了正好抢取豪落,顺手将‘顺字盟’收入囊中——给皇帝陛下要献上的就是这等良策,张兄以为可行否?小弟琢磨,这行商若只能做官府的生意,那散入各州富户商行的银两,可不就填回到国库里了么。显宗重农抑商的法子才是治国之本,恕宗就不该听庆国公那番广开商路的谏言。陛下如今有意拨乱反正,国之幸事,张兄如何大为光火呢?” 张祺裕本就不大的眼睛就十分配合地挤成两粒红豆,恶狠狠还喷着光: “有屁快放。” “就今晚。时不我待。下午段孺人入宫照料太后,先一个得到消息,立刻快马回府撤尽了给杨小公子的白幡。她母家沾着朱氏的光,投鼠尚且忌器,最快也得明日昭告天下了。你,张家小四,骑我的马,杨小公子的事儿去关怀下回门的故交。别又摆出这张臭脸。薛娘子虔佛,月初于宝华寺莫名失踪,接着又生了场怪病。要请佛祖相助,自然得寻个媒介才好。” “托梦,请得道高人卜卦推演,驳了皇帝的言之凿凿是吧。”张祺裕立时心领神会,“但朝堂那头还得有些助力……你闭嘴,这是你的事。我已替你出面去勾结杨珣那外室,朝中呼风唤雨,再不该是我这小小书吏所能为。”他说着捡了人映叶的衫裙来,好像给自己胡乱围了就要出门。当是时,一个出其不意,这混账东西接着却往林怀章身上扑,是看准了要绑人回床,为重获新生大肆庆祝一番——谁要自寻死路,冒险又去和陛下作对帮什么荣王!林怀章在监牢里闷了小半年的身子居然出奇的灵活,轻轻一个闪躲,撞开门扇摔出屋子的却是张祺裕自个。 他还要迈步绕过了满地狼藉,给张祺裕施施然一揖到底: “张兄大恩大德,小弟铭感五内。日后必当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以报。” 在旁观热闹的看来,一个彬彬有礼,一个是狼狈不堪;在张祺裕看来……这罪魁祸首分明笑得洋洋自得哩! “小弟愚鲁,张兄大才!就您这么一位八拜之交,实在不好平白放过,您就可怜则个!呶!马鞭,还有,这衣裳。倒春寒冷着呢!小弟回家还得侍奉父母,您也即刻启程,后半夜回家歇着吧,啊!小弟!告辞啦!” 大笑摇袂,那青衫直裰的影子便渐渐远去、看不见了。四下里言笑声叫骂声忽而吵闹,张祺裕翻个身,不理会赶来搀扶的龟奴,就见那门前灯盏红哇!实在耀眼。灯红酒绿,长夜无梦。冷风从一楼的绵帘缝隙错个身,怎么就一路落在二楼他的鼻尖了? “不喝酒不狎妓,他真是要浪子回头……” 也好。挺好。 ———————————————————————————————————— 要说人来人往,春风萧瑟,不得不提的还有那兴明宫露华殿。后宫两位妃位娘娘在此东拉西扯地找事做已经有一段日子,她们总是卯时一刻起床,卯时三刻在太后宫中相遇,一同请过早安,再照看缠绵病榻的太后和牙牙学语的杨珣私生女直至用过午膳——那时候皇帝雷打不动要来侍疾,谁都不许从旁跟着,连近来盛宠的孙美人和良才人也不例外。杨珣那才三岁的小女儿正是虎头虎脑、古灵精怪的时候,常常自己要趁机溜出门来。馨妃那常年斜坠松歪的发髻终于要梳得一丝不苟了,宜妃陈年握刀拿枪的茧子也要软和了,二妃笑语盈盈、一天多半时候就要围着这小丫头转。想那昔年永王府上,郑孺人和苏媵侍用膳吃茶也有一段形影不离的好时候,就连入主兴明宫,露华殿和令熙宫也是前后紧挨着。馨妃却从来和宜昭容避着走,就连不得已见了面,也不过点头泛泛之交;如今一来二去,竟好像又成了闺中密友。尤其宜妃,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都扎在那露华殿里,今儿个又是拿了几本诗集,风风火火要赖讲经论道。这才翻开第一页,就有几页草纸飞落下来。馨妃附身拾了,见那笔迹潇洒俊秀,竟不知是何人所为,有一页题着《秋末倦雨》,写的是: 参差空树分梳月,锋锐重檐寸寸裁。 偷得鎏金三尺半,抬云掩袖泣瑶台。 “林家那大才子怨怼满腹,这下你也瞧见了。”苏以慈摇头叹气就凑过来,“又是偷又是泣,秋天下个雨,能给他多愁善感得出口成章!看看,这还有!” 错一页,这首名为《古来冬深》,字句更是直白: 庸然怠懒老寒天,茶沫翻浮促促烟。墨臭木香新色旧,浅眠浓睡到隔年。 “要嫌狱中寒冷,茶也不是上品,桌子椅子老旧,还没人陪他解闷!秋天就见他诗里牢骚,可怜他只能就着月光读书写字,还好心给他换了最不阴湿的房间,摆了桌案送了烛台,没想到此獠竟愈发嚣张,丝毫不拿自己当阶下囚看待!你瞅瞅!再给他关上几年,他能当下一个屈原!” “原来妹妹喜欢这一口。”馨妃掩唇而笑,“难怪近来总是闷闷不乐,分明升了妃位,却自甘失宠,连陛下也不愿迎奉呢!” 苏以慈便皱眉,不知所谓。 “好像是、正月里,约莫说那京城四大才子之一的李玉善折在狱里,之后便见妹妹常往庆祥宫去,又见妹妹面色苍白,时而长吁短叹。死了一个四大才子,还有一位也在狱里,妹妹和家中说一声,关照关照也就是了。自古风流才子多薄情,说来倒不及帝王家呢。” “是啊,李成都死了,还念这诗集做什么。”她说着当真是将手里揉皱的李玉善诗集随手一丢,劳烦雪苕得去捡回来擦灰,自己接着又从袖中掏出方手掌般大小的沉香木小盒子,向馨妃推去:“萃雨上次出宫,见了这泅水胭脂,研和了桃花粉,闻起来还有股淡雅清香。她觉得新奇,我常年习武,受惯了风吹日晒,却配不上如此颜色,今日正好想起,我来给你梳妆罢!” “入王府初次相见,你送的也是盒胭脂,还是一般无二的说辞,结果呢,西施也要被你化成无盐,哪还敢再劳您大驾!”馨妃如此笑说着推脱了,又将那木盒子递给雪苕,“给后配殿送去,她日日陪侍御座,想来大约也用得上。” 她说罢回过头来,却见苏以慈又这般忧心忡忡看定了她。不待她来自嘲说笑,昔日宿敌竟开口就是打抱不平:“别人都以为露华殿圣眷优容,却不知夜夜红纱笼是挂在配殿檐下。陛下什么心思,祸水东引——祸水必须得是你。馨妃娘娘美貌,天下皆知;可是兴明宫连御花园里都没有活水,这清水芙蓉,怎么能开得好呢?更别提露华殿现在有芍药喧宾夺主……要是无意争春,还不如去宫外做满山芳菲一枝一朵,自由自在、无所顾虑,岂不快哉!” “你这是要做活菩萨啦?”馨妃只是笑,“救良才人一个弟弟不够,还又图上我了?不妨告诉宜妃,入王府前,本宫曾有幸列席过一次盛会,与阖城青年才俊同席。如那时我相中了夫婿,便可择日成婚,躲掉日后大选。” 她停下来呷口酒,再抬头时眉眼弯弯看不清思绪;她依旧在笑: “我的确遇到了他,但我不曾同任何人说起。嫁入王府,是本宫自己的抉择——不入金殿堂,如何对得起这副好皮囊。所以宜妃是看差了,无意争春是因为不必争春。太后毕竟是我表姑,她缠绵病榻,我如何有心男女欢爱,暂且让给良才人——左右都在我宫中——又有何妨?” 苏以慈不免一时语塞,半晌方道:“我二人已是妃位,或许担得上‘大权在握’……” “宜妃又错了。”对面淡淡道,“后妃嫔御虽有品阶,却到底不过就是器物,是摆件,连人都算不上,谈什么权力。兴明宫里握着权柄的只有两位,如今是一位半,或许以后也就是一位了。就算是大权在握的假象,也得凭着宠爱才行……不然,从前仗着母家呼风唤雨的淑妃,而今又在哪里?” 苏以慈哪里想得到,看起来像是个绣花枕头的馨妃居然心明眼亮,还能讲出这番道理,当下又是慨叹,又是惋惜。“既然如此,我更得来给你打扮。”接着却还是用这般小儿女的玩闹来岔开。捉了如瀑青丝在手,那心头百感交集就慢慢舒缓;捧了蛋清似的美人面,什么心有余悸也要淡淡化开。青莲、芙蓉、芍药、或是牡丹,她不过偏爱百花争艳,不舍秋风吹来。杀孽沉重,她也委实,不愿再被梦魇了。 然而就是在她下定决心要护着馨妃的这一刻,却闻常福唱喜,皇帝驾临。她尚且来不及为身边人换衣簪花,来不及侧头说一句:“馨妃娘娘才念叨着,说曹操,曹操竟然就到”,甚至来不及将自个面上一瞬间拧紧的眉头展开,明黄的衣袍便捉住她的手,一路将她擒到昌德宫去。她试图回首,馨妃不慌不忙仍旧朝她笑,又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 今日二月廿六,离上元佳节过去一月有余。这是她第一次,与皇帝独处。 她还落了自己的匕首。 宫门两阖,宽宽敞敞、空空荡荡、好好的午后就变成月圆的深夜,要让她喉头发紧、呼吸颤抖。御案上东拉西扯堆着太多东西,皇帝哗啦啦胡翻一通未果,就撑了桌沿,依旧不愿转过身与她对面: “朕说,你听。” 她点点头,想起对方看不见,又道:“遵旨。” “秦秉方手下,有左卫——或许也去劫他兄长的囚车——这节无关紧要;荣王还朝,左卫一路相随——朕可以指天誓日说一句,从来没有别的意思。 “以防万一,终究却还是难免万一。昨日,二月廿五,金明县上岗寨山崩川竭。朕或许还得效仿晋侯降服出次……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左卫亲眼见到皮轩车为落石乱流吞没。逃出车驾的,那个小丫鬟、一名医官、一名婢子……没有他。 “密信今晨散朝后送回。朕知道他安然无恙,官道上遭遇山崩的不过是一伙疑兵……所以朕、去庆祥宫,宣布荣王薨逝,尸骨无存。朕想他若识趣,便不会再回长安来;便是回来,也只能作冒名顶替之徒。朕以为,经年累月的事就这样了了…… “可是段孺人却也在庆祥宫。她不肯认,或许要连同母亲朱家那头一齐闹一闹……朕也不怕。 “但是这个。”他终究还是找出了延州那封奏章,想一想,却还是不打算交到苏以慈手上,“洪右鹊报给吕尝,吕尝报来——荣王安好,还除了个地痞流氓,惠及一方百姓,又立一功。他没有死,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苏以慈回答,他语调一扬,轻快道:“再操办一场选秀。要多世家闺秀。宫中现有的,孙美人、要晋为嫔;熙昭仪也会有盛宠……” 他的宜妃却问:“这与妾有何干系?” “你是后妃,后宫之事与你无关;京城那几大才子,倒牵得你费心周全?”皇帝冷冷便笑,“大可放心。朕方才已赦了林怀章无罪。刑部尚书要和他结为亲家,也是桩好姻缘。” 苏以慈就想,皇帝怕是彻底疯了;要么就是她一直不曾看清,龙袍下面从来都是个傻子。她却到底还是问了句“为什么”:“陛下压住了消息,传段孺人回来说是误会,皆大欢喜。林公子不好掌控,纵虎归山,岂非夜长梦多?” “……我要他……救救、我的哥哥。” 皇帝的回答骇人听闻;他的声音更加凄惶。一时间几乎连他那身龙袍也黯淡灰败,御案前茕茕孑立的,竟然是个鬼魅了。所以束手束脚的反倒身形高大、连月梦魇的更要毫不留情: “陛下。”苏以慈沉声道,“事已至此,您应该杀了他。” 迎面飞来的是雪花般的奏折,或许还有墨砚,嘁哩喀喳碎了满地。九五至尊作龙吟虎啸:“你给朕……滚出去!”她从善如流,转身就是要走了,却鬼使神差,又要来叹一句: “妾不识好歹,本来也比不得馨妃。” 甚至出门来抬眼撞见了郑云娉,她还要帮人扯出一缕乱发,又扯歪一些衣裳。馨妃娘娘袅袅婷婷自是入殿去了,萃雨撇嘴说不见她心怀感激,又嫌苏以慈自降身份,这是要从军师混成了老鸨。想起馨妃那番道理,后者懒懒想笑,又是摇头。 “偌大后宫里……谁不是呢?” ———————————————————————————————————— 曹文雀便觉得,她自己此刻简直像个老鸨,还是王婆卖瓜只推销自己的那种。胭脂水粉在面前摆开一排,红衣绿裳重叠散开在床上,屋里像是开满了花,还飘着各样异香,她一件件捡来在镜前比比,到底觉得害臊。雷声大雨点小,买的时候怎么不知吝啬收敛?甫一听郭嫂说今日二月廿九镇上逢集,赶了马她简直忙不迭就要放风去。围绕病榻久了,不见天日,不接地气,她几乎觉得自己也要病倒。骤然一跃跳入那繁华街市,哪有不晕头转向看花了眼睛的?她的钱包又正鼓——照顾木棠辛苦,亲王国额外开了有五十两银票,才被她兑了小一半,沉甸甸贴身护着;是这头瞧瞧那头看看,破天荒便开了荤啦! 可她又该拿这么多闺房宝贝,怎么……办呢? 看着镜子她就叹气,摇头又伏案犯委屈;委屈着又起了好奇,一时兴起便又要挑挑拣拣,研究来研究去又得揽镜——如此反复折腾了不下十回,总算那忘乎所以的俩人肯舍得回来。她听了荆风先头提醒,随即依旧在院门前怔住。 夕阳辉煌,粉嫩嫩铺了漫天霞光。雁侣成双,扑棱棱远行飞过,云下林野正青翠,炊烟飘摇泛黄。郭嫂蒸藜炊黍已闻着香味,农人正当三两归家,他二人混迹其中,乍一看甚至没什么不同:一双金云纹貘皮靴毕竟被泥水糊住,金铊尾蹀躞带又连同蟒袍不知所踪;锦袍落着水迹,襟口尚且敞开;冠戴更是不整,额前蓬乱几缕发还为汗水所湿;他那面庞却红润,一双重瞳眼睛又笑眯起来,冲背上小姑娘直点头咧嘴,竟不见亲王威仪,绿林好汉般格外自在畅快。李木棠更是眉飞色舞,双手垂过他脖颈勾起、单翘了小指,双唇更是贴在人颈侧迟迟不肯离开;她的鼻梁骨不知为何破了淌着血,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沾上的花粉。他二人不知羞耻至此,却居然和从前昭和堂捉奸的那么些男男女女大相径庭,反而热热闹闹、老老实实,活像邻家年轻后生背新媳妇回家过堂。难怪曹文雀立时要傻掉,更不免依葫芦画瓢,她也要做个如此这般的美梦。 她甚至第二日三更便爬起,又想去改头换面,也做一回含羞带俏的小姑娘。先要去点烛火,门外却吹来一阵风。大约是睡得随性,没有填门,还落着条缝。她走过去,随即却被那夜色里灼灼放光的一目重瞳吓一老跳。戚晋见是她,先嘘声,笑得有几分尴尬;他继而绕去窗边,目光痴痴然依旧落在木棠身上。于是文雀没得说,自然收拾东西走了,给人俩腾个地方。典军老爷又在何处?夜色茫茫,他是掉进泥潭的乌鸦,却自然是寻不见的。 文雀便等,等总有一天,等他无路可逃,等他形单影只。几乎没有多久,她就等到这样机会。鄜州金川去岁发过一次洪水,而今既然路过,总得去田间地头看看仔细。荆风是毛遂自荐,曹文雀跟着就被好姐妹点了名。“谁让你木秀于林,在郭家把周边父老乡亲哄得服服帖帖的——有此等本事,自然该走这一趟。”李木棠说着,又给她嘴上添几笔唇脂。戚晋又取两条鲜红绢带来,将镜子也一并递过: “轻下手,略施粉黛便是足够。二哥那人不能穷追猛打,容易狗急跳墙。文雀,记得,欲拒还迎。”他说着还上手将木棠才绑好的发带挑松些,“马上颠簸,发带要被风吹落;勒马迂回,让二哥俯身捡去。他手上功夫精细,稻草能编出八百十种花样。这发带,届时也得给你编朵鲜花戴上!” 她就这样那样揣了这两人的谆谆教诲、经验之谈,踌躇满志地出发,剖明心迹,只等落单。清晨出门,走走停停,典军老爷一马当先,忙着这里登高看看,那里同户曹聊几句,回身再命记室录几笔。曹文雀落在后头,越走只觉胸膛越塌,面上越是无光。她偷偷将发带又缠几道、连面上妆容也悄悄浇点水拿帕子擦淡一些;荆风下一次回首,点了录事的名,目光依旧不在她身上停留。一行十人,好像只有她曹文雀是个无关紧要的累赘,浓妆淡抹,都不值得典军老爷分心。甚至连午后各自倚马用饭,他也不过简单几口对付了干粮,好像急不可耐还有的忙。李木棠给她精心打点的三层食盒自此索然无味,拱手就送了人。她紧几步追上去,亲事典军却堪堪勒马转向,马尾还扫过她鼻尖,骚臭气令她几欲作呕。 曹文雀再如何巧舌如簧,遇上这么个油盐不进的闷葫芦,不都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春日的天又可恨,说冷就冷、说热就热。李木棠里里外外给她搭了三件衣裳,站着不动的时候里里外外地冒汗,跑马起来又冻得得缩脖子。荆风今日是借了戚晋的平夷来骑,若撒蹄起来风一样飞快,文雀颠着颠着,最后一些理智与客气也都被颠飞出去没了影。“荆……典军老爷!”她咬牙切齿,终于要叫;她要说些什么,心下却顿时纷乱。不要追上前去,不想自取其辱,周围近十双眼睛瞧着,她面上又不剩什么颜色。找面镜子,重新梳洗;找户人家,坐下来歇口气……瞧那不远处便有一家,门外打了幌子,写着“柳家豆夫豆江”。谁也不曾知会,她那匹黄马随即就拐了道。户曹参军扑腾着一副胖身材,哼哧哼哧正与录事闲说着话,却见亲事典军猝然拒马回首。那一双鹰目一抬、一望,随即收紧;他呼喝向后,又震耳欲聋: “文雀何处?有人知否?” “进了转角那户。”同样被落在队尾的小亲事应声,“应是去讨豆浆。” 荆风坐下平夷闪电般就从众人身侧一跃而过,几乎是紧追着曹文雀就跳进人家宅院。后者才要下鞍,却见堂屋门帘应声一颤,有个扛着锄头的瘦弱后生赶贼般扑出来,又立刻被立马而据的荆风吓到,后退去绊着了门框。这处院落宽敞、却荒凉。院中不见磨盘,周遭也不闻鸡鸣犬吠,沿墙根的花草开得杂乱,堆放的农具显然也有许久不曾使唤。荆风一抬腿也跳下马来,一步一步就走去文雀前头。他今日腰间不曾佩剑,也换掉了做暗卫时那套暗色劲装;长相属于是过眼就忘,更称不上凶神恶煞。那头年轻后生却依旧哆嗦着小腿肚子,要拿锄头对准他;后出得门来又有一对夫妇,老头儿将手搭在儿子肩上,似是想要劝阻;老妇人揉搓着围裙,面色更是煞白。 所以荆风往旁侧一让,就给曹文雀腾出地来。当是时,后者却来不及掏银子、或是讨什么豆浆,随性亲王府并亲王国随行吏属,还有几名小亲事乌泱泱一个接一个跑马也都赶进这方小院来。这阵仗立刻就不一样,乡亲邻里很容易就会想起近日驾临三川的荣王殿下来。再看面前为首之热一身藏蓝袍服,颜色干净、纹样简单、布料轻便;通身气度内敛沉着,步履稳重端方——年轻后生登时便知道,这是公门中人要来救命啦!锄头一扔,好端端七尺男儿说跪就跪,声泪俱下还要扇自己俩耳光、直恨自己不孝哩。 文雀便立刻踌躇满志,以为终于做一回青天大老爷,接着却大失所望。扶起年轻后生,劝和了老两口进门,只不过三言两语,她便晓得原来没有贪官、更怪不得强梁,是这家儿子自己要上京科考未果,倒欠下一屁股外债,如今利滚利偿还不得,就得将自家房子抵掉——这不,正坐等着债主上门,还将荆风一行错认呢。本就眉目清淡的高个姑娘面上便更没了喜色,除了再拿十两银子出来,要买一锅“十里地都讨不到、今日而后也再喝不到的”金贵豆浆,或许也再爱莫能助了。小石磨原来藏在后院,老妇人泼水清洗了,又取出过冬存余的黄豆来。文雀还将自己那匹黄马牵来套了缰绳,而后捧个碗就在一旁蹲着,是一滴也不打算浪费。就连其后起锅生火也都是她快手快脚赶在先头—— 掀开木锅盖来,热气顿时扑脸,好一锅白亮亮热腾腾的豆浆!她还要先好好吸一口气,立刻就容光焕发——前来吃白食那一行众人每个都得夸她几句哩!柳家只剩两只小碗,来来去去这厨房里就总有人还碗、接碗、来回打着转。文雀洗红了一双手,抬眼瞧来瞧去又累酸了脖子。可典军老爷呢,好像就剩他一个不为所动,连门口望一眼也懒得来。这会儿兴许已经挽缰上马,急着又要催平夷走下一村下一户去哩。那灶台上却还剩着一碗,面上已凝了一层薄薄的皮子。文雀单手捧了出门去,猝不及防却见荆风正巧从堂屋推门而出。她的豆浆自然是没有洒;他的脚步却有一瞬的迟疑。 他有事,在瞒着她。 “这家贷了阎王债。”荆风交代得干脆,“四分利息,滑天下之大稽。” “典军老爷不食人间烟火。”文雀却嗤声笑话,“没成倍地翻,那都是小事。田间地头,哪有什么要花银子的地方,再不济,乡里乡亲互相接济着也就过了,哪用得着借什么阎王债?”即便老妇人就在后头跟着,丈夫儿子就在一旁屋子里长吁短叹,曹文雀快言快语起来,也丝毫不以为冒犯,“既然借了,就是要赌一把金榜题名;人家明码标价,就该愿赌服输。抵了房子从头再来就是,难不成典军老爷还要帮人把窟窿都添上是怎得?” 对面荆风就愣了,面上神色是她从未见识,也无从解读。但要让荆风自己说,他忽然不认识、或许从未看清过的,却是她曹文雀。宣清惯爱添油加醋,从前听闻关于她铁面无私的抱怨他向来付之一笑罢了;便是误会他白日纵酒,也不过是昭和堂规矩森严,总有一番道理。今时今日,他却着实费解。穷途末路、无家可归,在她眼中竟然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四分利息的阎王债,对她而言又该像律法一般遵从?心下只觉讥讽,他竟然也当面锣对面鼓逞起一时意气,要将本欲再三遮掩的,一口气和盘托出: “我应了。”他梗着脖子道,“求殿下帮忙。另赠银五十两,聊胜于无。” 瞧对面那骤然睁大的双瞳、忽而紧要的牙关,多半接着就要骂他“多管闲事”,还有“浪费钱财”。所以他等着,等着她来叫、来吵、来骂,可是她没有。 电光火石之间,她倏忽竟然懂了。典军老爷要瞒她,是小看了她,是信不过她。他以为自己会大为光火,以为自己就这般绝情绝义:不仅不愿帮忙,还会气他菩萨心肠?这才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已经这样说了。刚刚。”荆风不忘提醒,“自家借债,自作自受。不必帮衬,愿赌服输。是你的原话。” “我……”文雀简直没话可说了,难道方才她没有慷慨解囊?十两银子已是她随身仅剩的现钱!要再往前说,延州她没有说过袁迁一句不是;甚至没有嫌弃过此刻还相互依存那二人只言片语;就在丰安,她还出手打晕长公主,断情绝义抛弃了木棠!他分明向胡姑姑求了家书以作宽解,原来却不过表面功夫,心底里实则视她如蛇蝎么? “我没有。” 大约是察觉到周围无数双小心翼翼探寻目光,又或者根本就是无意与她浪费时间在此纠缠,荆风如此申诉。挑事的要逃,曹文雀却还不肯轻易放过。一仰脖她喝干了豆浆,一抹嘴将所剩无几的唇脂也擦了干净:“就事论事!不代表我就冷眼旁观!”她叉腰先自证了清白,继而又抱胸冷笑,“你们,当官的,高高在上,眼里容不得沙子,见不得有人吃苦受难。可这世道就是这样,就算是佛祖也做不到大同盛世、路不拾遗!事是自己做的,就该自己承担。心怀恻隐是另一回事;匡扶正义是另一回事,你怎么就能混为一谈?” “阎王债,是错的。”荆风寸步不让。文雀便愈觉可笑: “你家殿下做了这么多年荣王,去户部也见过世面,能不晓得有阎王债的存在?又为什么从来无动于衷?他根本就不像你想的那样无所不能!要么夏州延州多少人的乌纱帽怎么还戴得好好的?今天,这里,他自己又为什么不来?怕被人认出都是狡辩,不愿和木棠分开……或许有点道理,根本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你救得了这一户,还能平了全天下的阎王债去?他能保全一个木棠已经是竭尽全力……” “可能保不住。”荆风插话道,“这里不是长安。他在自欺欺人。” “连木棠都保不住你还有这等雄心壮志?”文雀更加咋舌,“她尚且无辜……而且有功!换成是阎王债,告到衙门里都没得理会!你一路记下那买卖良田、收取租金……这样的事也太多,天下随便走走,张记室八万根笔都记不完!除非吵上正元殿去……或许也是无用!” 他们其后不久甚至回到三川王会德故宅去原样吵了一通,那俩人蒙着被子不知在做些什么,冒出头来是带着极为相称的两鬓乱发;听着听着又你来我往地咬起耳朵。大约今天罢朝,是不肯升堂了。文雀便觉自己观点得到了十成十的论证,得意洋洋就要出门来。荆风就在檐下等她,回头来也是一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甚至说出口来: “殿下已有计较,且等着瞧。” 再伸手,一朵鲜红夺目的蔷薇静静躺在他手上。回程一路匆忙,文雀跑落了半面头发,是知道此刻才后知后觉。花朵绾不了发,她抢了转过身去没几下就将其抖落,不曾瞧见他的影子长长落在脚下,踟蹰着近了又远,反复总在颤抖—— 他终究到底是默默离去了。 月亮轻微,李木棠与戚晋灰头土脸却乐在其中的默契在她这里到底行不通。她却不想描眉画唇,又将自己折腾成不是自己一位矫揉造作、春闺寂寞的姑娘。她不近人情,她尖酸刻薄,她就是这样的曹文雀。 即使她自己有时也不喜欢。 第55章 歧路难行月难明 边关的狼烟断了,从阴山吹来的寒风里火星也便息了。春日扬沙走尘,倒多了些牛羊粪便臭气,熏得夏州抖擞精神就活过来啦。宁朔县街头巷尾的泥水早风干,犄角旮旯的乞索户们更消失不见;轰隆隆是陈年屋舍齐齐拆倒,嘁哩喀喳又有枯木荒草一应推平;州府的文吏们从早走到黑,造户登记写满了三尺高的卷宗;衙役们其后就东西分散,支起大大小小数十家粥铺从年尾忙到了年头:官家这回是夸了海口,要给满城流户置办家业,来帮忙的甭管是谁,还照应一日两顿粥呢。四面八方,但听得那打石头的叮叮哐哐;打土墙的一连排喊起号子;上土的驮了背篓穿行在金灿灿的日头;砌大脚的撅着个屁股把汗水都掉在黄土地。曾经城东那些泼皮也三五成群地来,却成日地嬉笑打闹,也不管那墙拍得实不实,基筑得稳不稳——老天,能有个顶盖遮风避雨就行啦,没儿没女得谁要管那么多!领头的矮个子赵五一却不干,是这儿要踹一脚那儿要打一巴掌,背个手转来转去俨然一副青天大老爷巡查检视的派场。兄弟几个从前都是仰他的能耐活着,如今这第一间房自然该是给他赵五一住的。房子一天天窜起个儿,他这嘴角就一天地越咧越高。再喝十天的粥,屋子就该搭好啦!到时候要去偷只鸡,再借碗酒,晚上盖了衣服往自个屋里一趟,再不发愁有人来赶有人来骂,日子可美翻咯!这么得意洋洋地,赵五一转了三间粥铺,满肚子汤汤水水快活得就差要爆出来。他打了嗝又去舔牙缝,眼角忽而就瞧见几朵乌云从远处翻身子跳出来,当即沓步子就往回跑—— 迎接他的是照面一铁锹。 从前摇尾乞怜的贱狗儿招呼都不打,就这么换了模样要做他的老大?“弟兄几个盖的房,跟你这贼小子什么相干?滚远去!少叫老子几个看见,一顿好打!” 矮个子赵五一身手欠佳,脑袋却灵光,当即“哇啊”大叫一声,自己要往那土墙上撞个头破血流,连滚带爬就往一旁粥谱找官家说理去。那仨衙役见又是他,举着汤勺就要一路追杀:“屁事不干,每天还要偷五碗粥……臭矮驴子给爷爷滚回来!” 矮个子赵五一哭叽尿嚎着好似真变成个驴子,一溜烟就跑出了城门啦。快要黄昏,这城门还是大敞着,随你要出要进连路引也不验了,城门关令靠了墙懒洋洋只管睡大觉,再清闲也没有了。矮个子赵五一嫉妒得要骂娘,额头上还流血呢,城外那么多牧民——干干净净灰天白草地,哪儿见什么牧民?就是有,错身而过的,这一个个还倒要往城里去!赵五一要问,人人都瞥他个白眼,身子一拧实在避之不及。赵五一鼻子里就要冒烟,他的眼睛却明亮,瞥见城门外贴着的那一纸公告啦。满当当的字,他竟然识得几个,说:什么金号(多半是去年底京城里来和县太爷称兄弟的那商人)和燕人做了交易,有牛、有羊(八千头!)三月里就免费送来(免费?不要钱?),之前被燕人欺负,丢了家底的牧户都安心等着,现在都进城去帮工,有粥吃。要不去朔方帮工,也缺人。 赵五一这脑袋立刻就不痛了,小曲儿都哼起来了。宁朔这穷乡僻壤,他还看不上哩!他要去州府!挣笔大钱!等燕人的赔偿到了,也去挑只肥牛肥羊!或者也去做生意,和那什么金号一起?做生意才发大财,想想那群京城的商人在顺化炼了几个月的铁,这就有三千只牛羊啦!他最好走个门路,跟着也吃香喝辣去! 赵五一打定了主意,一双腿脚就有变成驴子精瘦有力的腿脚了。说上州府就上州府,一路就这么走过去,至多嘬点草根就成。脑门顶上血液早凝了,单留下来个碗大的疤,难看得很,足够朔方各家门庭若市的所在将他拒之门外。这朔方街道上呀,真不知有多少双腿脚走过来,又有多少种口音响过去;十月初一那兵荒马乱的情形是再也找不着啦。临街店铺的牌子新漆了,连幌子也用色彩鲜艳的新布重扎了——便是在春日的沙尘里也瞧得真真的。赵五一混杂其中,难免就碍眼,东家撵西家赶地这么逃了几条街,最后这天宝客栈的伙计探头看了又看,居然给他捧了碗面出来。矮个子赵五一当即决定,这是他发迹的起点了。可诡异的是,他的这一决定却反倒成了那善人伙计倒霉的起点: 眼瞧着就是正午,店里头一时忙了没得歇。他得过了好些时候才能去二楼戊字客房找袁家姐姐,问一声可有帮他将那张五十两的银票兑成铜钱取出来。小伙计毕竟年轻,能按住性子等到这商贾往来的时节再去兑钱实在很不容易,一想到此等大喜事心头就刺挠,激得他想天上地下的喊,给那脑门带疤的乞儿送了面不够,其后还给满堂的客官换了老板不舍得用的好茶。照这样下去,钱还没拿到手里,怕就能被他花个七七八八。他很快感到恐惧,后来说要要付给袁家姐姐的五两酬劳也想拖拖拉拉地昧掉。袁家妇那三角眼立时提起,大嗓门随即怒气冲冲地招呼: “姓袁的!你瞧瞧瞧瞧!朔方郡里净是掉钱眼里去的!哪有人还要你教书!哪还有钱赚!!还不如呆在九原……连个路费都挣不够,哪年哪月能回老家去!” 这么漫天喷唾沫,却是回头对着她桌案前奋笔疾书的丈夫,小伙计暗自庆幸,赶忙就脚底抹油。最好和老板告个假,马上就翻山越岭去个没人认识的地界娶妻生子去!满袖子揣着沉甸甸的铜钱,他的脚步却飞快。下楼时有位年轻姑娘擦肩而过,他是双手一酸还一番好吓。他是朔方的客栈伙计,从前生意萧条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不认得曾经宁朔县令的千金。即使对方的贴身婢子曾经就死在他家客栈里。 午荏此行并不为住店,熟门熟路只找袁先生再写一份状纸。她自认饱读四书五经,此等小事本不在话下,可近来展纸提笔总是手抖,思绪滞涩更是词不成句。是在冲府动乱的那夜真真吓丢了魂魄?还是因为清楚知道父亲下狱是因为她要卖弄文采为弟弟替考?亦或近来家门没落,她为照顾母亲与弟弟已心力交瘁? 可她还是得上朔方来,拿着这一纸诉状,去府衙求荣王殿下升堂翻案。犯下替考大罪的是午花这贱婢。她畏罪而逃,父亲是缉拿无果,并非有意包庇。海捕文书贴了满街,无论张氏、亦或魏铁,都是为官府缉拿要犯,理应无罪开赦才是。她这状纸是替那“杀人凶手”所写,她今日来只为仗义执言,并不为父亲巧言诡辩。午荏想了又想,还是自认堂堂正正,甚为满意。她接着却还是犯难—— 她进不去州府的大门。 这两三月已经为父亲上上下下跑了十数次,后来五次都被拒之门外。就算今日托的是张氏的幌子,她心里也实在没有把握。她才走出天宝客栈来,街上人来人去,各自行色匆匆,谁也不肯来多看她一眼,更别提施以援手。就是这么个时候,角落里有个黑乎乎的影子动了。有个脑门上留疤的小个子贼兮兮笑着,连连上前来献殷勤。 午荏便忽而福至心灵: “十月初一,你是不是也上了府衙去?” 矮个子头一低,只作不知。 “我给你……这样,你以后可以去我家做工,体体面面,轻轻松松能拿工钱睡大屋子,只要你帮我混进府衙去。” 矮个子赵五一的好运这不就来了——帮个又瘦又高的姑娘翻墙,再简单没有的事!肩一踩,站起来一托——矮个子赵五一的好运随即也就用尽了。他尚且没有撒手,墙外头是官差围过来,墙内头有亲事府赶过去。午荏却哪管那么多,跳下墙头是扭了脚踝,照样忙不迭只管叩头—— 玄衣蟒袍就在不远处驻足。 —————————————————————————————————————— 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窗外并没有飘雪。她进得门来,先喘两通白气,发根汗水继而热烘烘划过耳鬓。东躲西藏了一路,到底是不容易,她一屁股就去窗边瘫下,斜眼看了会儿月亮。那无垠而沉静的世界啊,太高远,又太辽阔,你的视线会被一颗又一颗的星星夺走,却不会注意就这会儿、清风又吹开了哪一朵云。晕晕乎乎着,几乎就要跌入梦境。即便有人推门而入,想来也是不易察觉的事情。 她眨眨眼睛站起来,双手局促地背到身后去:“这么晚、你……”她觉得自己讲话该当客气一些,又问,“还是有什么需要……”这个“需要”尚且没有脱口,那人影就扑上前来了。她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紧,随即便是热,仿佛贴着了个火炉,后脑勺撞得生疼,手腕更是像要裂开。来人狠狠抱住她,就像抱了一块豆腐,恨不能榨出白嫩嫩的汁水来;来人腥热沉重的呼吸带着酒气往身上一沾,却催着豆汁酸臭气儿直冲脑门。又一朵云化在夜风里,又彻骨寒意就同时也刺进她心底里,她的胳膊简直是自己狂乱地舞动起来,连带一双铁打的腿脚也哆嗦着要往后跌。来人大为不满,就从她颈侧抬起头来,几乎贴着她耳朵大吼了一声什么——内容不重要,音色暴戾,立时将她的脑仁搅成豆渣。来人的手上使了更大的劲,单手就将她两个腕子箍住,又去扯她前胸的布匹。她难受至极地向后仰过脑袋,很奇怪,这一瞬的月光却居然皎洁至极。 月光里,悠悠然飘落了一枚银票。 一只肥美的兔子,被宰杀当夜。 —————————————————————————————————————— 但就算是兔子,毕竟也有四只爪,一口牙。 —————————————————————————————————————— 月光灭了,随即凌空高扬是一瞬寒芒。血珠飞溅,洋洋洒洒好一场雨!来人捂了小臂倒退滑倒,“咚”然一声更如雷霆炸响! “苏以……慈!” 昭景四年,苏以慈逃掉了自己嫁人后的第四个上元节。即便作为宜妃,她依旧是苏以慈,依旧不喜欢虚假繁缛的礼节,依旧嫌那一张张红光油量的笑脸腻烦。她宁愿一个人在院子里练个满身大汗,宁愿一个人凭窗望月再将李玉善诗集翻上几翻。取下满头细碎花树,她如今额前的发已尽数湿乱;换掉拖袖曳裾那褕翟衣,她此刻的圆领袍已失了蹀躞带,被扯烂了前襟。她跪坐在这里,月光被关在外头。偌大的正殿就只剩鬼火影影幢幢,犹似瞳孔惊颤不定。她手心的匕首却拿得很稳,寒光死挺挺,动也不动。她用手擦掉了鲜血,又用衣袖擦了双手,而后穿着鞋袜爬上床,拉过厚被将自己裹得严实。实在可惜,今晚的月色这样好,柔和潋滟,她却不能上屋顶去赏玩;还坏了这身苏枋染色的圆领袍的,舍了阿娘新手缝制的心意。 “苏、以、慈!” 她仍不应。 “你——放肆!犯上刺驾,你!真当朕!不敢治你的罪?!!” 话音乍落,苏以慈猛地抬起头。仿佛黑夜里蓄势待发的猛兽,眸子利得胜似她手中尖刀。她端详这龙颜大怒的皇帝,端详这却步后退的懦夫,就像端详一只死掉的斗鸡。“陛下原来没有喝醉。”她将本该高扬的做作声调按住,冷淡得好似连讥讽的兴致也没有,可她继续说,更继续用被子将自己裹紧,“陛下九五之尊,妾身为宫嫔,服侍陛下是本份。何用您来假痴不颠?还是陛下,根本就没有那个胆量?” 斗鸡毕竟是斗鸡,就算死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也还要跳起来再大吼一句: “朕!是你的夫君!” “陛下是天下人的君! —————————————————————————————————————— “唯独,不是我苏以慈的夫。” —————————————————————————————————————— 殿外的风钲响了,泠泠飘着,像是月亮上掉了几滴冰。她望着皇帝,无波无澜;皇帝瞧着她,居高临下。她尚且抓着她的匕首,皇帝却放开了受伤的小臂。鲜血蜿蜒而下,淋过赤金的龙爪,一滴一滴,静静落在地下。 “好、好,好!你很好……” 他要走。 “常福!” 她就听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殿外揣手干着急那内侍监总算叩门敢入,倒是苏以慈立刻就放下帘帐:“靠西墙角,衣柜打开。底下左手边箱子里,药用一应东西……”一字又一句,全都不是她的声音!是某个胆小鬼上了身,是某个糊涂虫夺了智……他们外什么还不离开!!!常服的手脚实则已经很快,取了剪子棉纱金疮药片刻就处理干净。只是那破损染了血污的朝服不好处理,得是皇帝今早落了件大氅尚在殿内,穿戴整齐了,几乎看不出异样。苏以慈放下又一重锦帘,却更加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她是个混账,实在让人大失所望!!不该贪吃贪睡,不该居功自满,不该属于练武,从前阳关的红衣小姑娘,三步开外就能打得对面跪地求饶。她却一直等到、一直等到…… 抓着她的匕首,捂着被子靠墙坐着,她坐了一整夜。鸡鸣唱晓,她出门落了锁,还是那件圆领袍,将一杆长枪舞到密不透风,无人敢入。才回家去要讨封家书的管家婆终于在日当正空时自己提了把扫帚杀将进来,铮然一声挡得是虎口发麻。她便破口大骂:“大清早你发什么疯?!破衣烂衫的穿给谁看!你是妃子!阖宫最尊贵的娘娘,往后要做皇后……” 长枪往远处一扔,苏以慈头也不回,几乎破门而入,往正殿四面里抓几样东西打个包裹翻窗就要走。吴萃雨跟得紧,随即却被门口水渍滑一跤,手心就蹭过雨水润湿的血迹,她于是又叫: “苏以慈……!你……” 她这回好赖是记得将殿门阖严,再将人捉了按回床上,接下来一声要小心来问:“怎么回事?杨忻……真的是你……?” 苏以慈哪里搭理,伸手从枕头下取了匕首,还是要走。 “杨忻!昨晚……薛娘子接他去上元灯会……杨忻没了!” 日头忽盛,才要翻窗而出那人一个恍惚,整个人都倒栽葱摔下去。外族给娘打的匕首,就这么没入泥地里,从今而后,再也寻不着了。 —————————————————————————————————————— 白费一场如油春雨,白费一个艳阳天,白费满盘珍馐,白费一壶美酒。张祺裕倒在薛家茶馆二楼临街雅座里,整个人萎靡不振、意兴阑珊。就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张小四怎么就摊上李成和薛绮照这俩活宝?一个心胸狭隘、卑鄙至极,三番四次要落井下石置林怀章于死地;一个愚蠢疯魔、无药可救,再三劝阻仍一意孤行扔了自己亲生儿子。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还是这辈子缺了什么德!而且想什么招什么:就这当下,眼瞧着薛绮照那贴身丫鬟远远在楼梯口打个招呼,让他躲都没地躲!跑红两个脸蛋,一闪身就堵在面前,两眼热泪更是急不可耐: “张公子!您神通广大,一定知道李公子的人将小哥儿带去了哪!主子这几日着急上火,晓得做错了,求您能不能帮忙,将小哥儿找回来?” 嚯!骨肉分离了这么些日子才想起来后悔,这是打通哪处任督二脉啦?想当初他怎么劝的来着?一整个下午讲得口干舌燥愣是没拦住,还同自己大吵一架,非说是荣王回不来,他母子俩无人庇佑就活不下去。“我这当娘的,还不是为他好,是要救他,不是要丢他!”冠冕堂皇,言犹在耳呢。张祺裕扭扭身子向后一靠,干脆将两条腿一齐摆上桌角。就听对面如何言辞恳切,他再来照应着嗤之以鼻。本无恶意,一时糊涂——还是薛家人用烂了的说辞。张祺裕扭脸去看着街上行人发呆,银针便急得当场哭出来: “张公子……求、求您了!主子千叮万嘱了一定要……” “忙是李成帮的,她不问李成要人,找我做什么?” “不是、不是他……去问了好多次!他一口咬定手头拮据根本就请不来高手,不知道是谁劫走的小哥儿!主子都急疯了!又不敢和别人讲……” “就又让我来帮她擦屁股?” 银针不敢应和,只顾着将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解下:“主子是真心的,这里银票足有上百两,要是不够,府上宝贝还多,娘家那头也……” 张祺裕的动作比她的羞辱来的快,但见这手一提,再一扬,钱袋在空中抛个弧,漂漂亮亮就抛下二楼。动作飞快、行云流水,好似丢的不是银票,竟好似一团废纸。“我这里,从没有拿钱办事的规矩。”这无赖说着,自顾自站起身来,故作姿态还理整衣衫,“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事儿太大,我一平头百姓、挂名书吏,没胆子管。她薛家和杨府的银子,不如省下给她自个儿好好找个郎中。” 他还拍拍这全然怔住的小丫鬟,阴恻恻一歪头:“换了我,就赶紧去楼下将钱袋捡回来。赔了夫人又折兵,你猜,你家主子会怎么罚你?” 银针应声就没了影。 这头的戏唱罢了,接着还有场子要赶。张祺裕就觉得自己实在多管闲事,走的时候还要带着那壶酒,一步三晃唉声叹气始终不断。早知道就该由着那姓薛的去撒泼发疯!找什么大镖局,替她照应什么儿子!平白无故沾一身腥!这会儿连自个家都回不去,就生怕三嫂又追着念叨。那就再去大醉一场!去云香院!鹄鹧筒子!要香气扑鼻熏断了气!要言笑盈盈酥软了耳根!他这么想,腿脚不由自主就寻了路,飞也似地,片刻就要近了那灯红酒绿、烟花柳巷—— 只差一步之遥。 他等待已久的突袭,终于在此刻姗姗来迟。 头上罩了个五指山,他被拉到个不见天日的角落去。布袋旋即被揭掉,幕后之人也懒得同他兜圈。他脖颈抵着一圈钢刀,两手一拍依旧要笑:“李兄这么大晚上的,不好好休息专门等着逮谁一起喝茶呢?可不正好了!方才春江楼的腊肉齁得慌,秋水梧桐斋的茶水最解腻呢!我来领路,今儿个也做东!” “收起你那套油腔滑调!”李成躲在阴影下,故意压低了声,“我只要一句话:杨忻,如今人在何处?”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一句话可解释不了。站在这吹风做什么?就去吃杯茶,咱兄弟俩,肝胆相照,细细慢聊!” 李成这下是自己抢了把刀,就差要怼进张祺裕脖子里,嘴里逞的却依旧是旁人威风,拿什么江湖人士生不如死的秘法来叫嚣。他自没脸没皮到这地步,张小四也实在不必再装下去。他扯扯笑抽了筋的脸颊,敷衍似的嘟囔:“行了行了,你派去接杨忻的人马是我找人打伤的你可满意了吧。杨忻也的确是我劫走——这又如何?盯你一举一动已经很累,等你查到我头上更是要等到个地老天荒——我还以为你真蠢笨如猪不来了呢,白费我一番功夫。” 他说着打个哈欠又伸个懒腰,甚至往前走,倒逼得李成面色黢黑,退步连连:“薛绮照最先找的是我,说什么不愿再寄人篱下,不愿再在段孺人身边受气……这我倒还能理解,毕竟不是自己家里嘛,但谁让她自作自受?早听我的劝诫别勾搭上杨珣不就什么事没有……我早知道她虚荣短视,却不知道她是真的失心疯,居然就因为怕有人害她的孩子,真要将杨忻撵出家门。在我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还居然能辗转找到你……”他说着上下一打量,极为同情地叹声气,“坐冷板凳的滋味不好受吧李成,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朱家不过养个代笔吟诗的食客,就像养个伎子养个伶人,取乐罢了,谁把你的自命清高真当回事?薛绮照一定没给你多少银子,你这么拼命,还是给朱家卖力吧?以为杀了杨珣的儿子,就能得青眼相加,扶摇直上?” 他接着摇头,又嗤声冷笑: “所以我必得劫了杨忻去。一来让那蠢婆娘长个记性;二来,要等你计划落空,气不过了转头再来杀我泄愤,正如之前贿赂狱卒欲加害怀章一样。”他将每个字音都咬得极其清晰,斜眼歪嘴极尽阴阳怪气之能事,“足足五次。为什么?因为他‘京城四大才子’抢了头名?还是他连中两元功名在身你却接连数年名落孙山?或是他轻轻松松去了荣王身前献策,你费尽心力却只能挣得个充门面的摆设?什么‘小李白’,那些所谓的诗名,不会也是剽窃得来吧?” 张祺裕字字锥心,正是有意将李成往绝路上逼。只见对面一张面目白了又红,青了更黑,钢刀高举几乎就要照面砍下——道旁檐上恭候多时的镖师哪会容他得手。弓弦轻震,利箭瞬间便射穿他手腕。火把凌乱、喊声四起,金吾卫随即蜂拥而至,占满本就不算宽敞的小道。张祺裕趁众匪来不及反应,已然溜身躲到镖师们身后,一边看着李成一伙束手就擒,一面活动着筋骨、不断揉着脖子。大镖局不愧是龙头老大,这服务实在物超所值。今日事毕,连日来跟着自己的弟兄大抵也能回去睡个好觉了罢。至于他自己?当然还得熬个通宵,去京兆府分辨明原委,把那故事讲圆整了——是李成掳走杨忻心怀不轨,自己无意侦知记下了藏匿地址;谁料这厮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要杀人灭口,被金吾卫抓个现行。此案证据确凿,他李成抵赖不得。数罪并罚,谅他必死无疑。 张祺裕却并不开心。 从京兆府出来,天光都快大亮。说了这许多话,春江楼的腊肉又确实齁得慌,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烟。早知道就不巴巴地给李成解释来龙去脉了。当时说是为了激他动手,实则不过是想笑话他腹中空空自投罗网实在愚蠢,若有下次,该沉得住气些……哪里还有下一次。除掉了李成、教训了薛绮照便算适可而止吧。想来现下杨忻应已回到了荣王府,林怀章也终于性命无忧,一切皆大欢喜,他该去喝点水补个觉。或许好好回家去帮个工……不,该最后去快活逍遥个尽兴!和燕人做起了生意,忙碌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猝不及防的变故,同样还等在后头—— 杨忻殁了。就在被寻回次日。据说是春寒料峭,病入肺腑。送回朔方的家书上就写胎里弱症,神仙难救。戚晋去赴孙刺史的晚宴,薄薄一页纸先在李木棠手里捏了好些时候。甚至连带年前太后写回来的那一封,也被不知谁人放在床头。今晚的太阳很高,像从丰州一路行来的赤壁滩涂。不毛之地连雨雪都吝啬,李木棠的胫骨却依旧刺痒而胀痛。 而后在又一场噩梦里,她将那轮不落的太阳吃掉了。 第56章 除病驱翳鉴真金 一病不起三月余,连李木棠都嫌自己烦。光一个腿疼,就时常闹得她浑身冷汗直呕酸水,整个人又脏又臭活像沤了数月的烂泥;左腿再怎么按摩照顾着还是萎缩成根秆子骨,她躺着坐着时总把重量压在右腿上,后者就又肿得胖乎一压一个坑,左右对照着更让人看了恶心;高烧发作了几次,五脏六腑都毁了个差不多,面色永远蜡黄着,背上又起了疱疹,所幸没有发展成背疮一烂一个碗大的疤;吃饭自然是吃不得什么,肠炎胃炎便都得了个遍,嘴里面溃疡老是不肯好,再加上当初被扇落了的一颗牙,实在不堪入目极了。总是治了腿来手又疼;吃下去一口药又得吐上三口。得是有戚晋寸步不离陪她这般没日没夜硬捱着,等到小之出嫁,这人总算看着算是养了些精神气了,她却反倒更不是滋味: 不为别的,只因戚晋对她太好太好,无微不至地好,不厌其烦地好,把她从后脑勺操心到脚趾头——三个多月,所有这般柔情脉脉都是对着这一滩肉,好像她只是个重病缠身的躯壳,并不是从前那个口齿伶俐的小丫鬟——她毕竟也说不得太多话,更没有精神继续出谋划策去做什么英雄。他们甚至不像一对才定情不久的恋人!哪有什么欲拒还迎的情趣,更全不见面红耳赤的拉扯,她这两条腿一双脚,连带脊背、后腰,统统作为亟待修复的“烂肉”,早被他心急如焚地看了又看了。就剩胸前还算得神秘,但在如此情景下也实在无趣极了。她甚至开始抗拒再见到戚晋,总觉得这副身子是个拖累,自己作为情人更是不够称职。等戚晋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她却一次比一次要焦虑不安。离开丰州那天更是就要把袖子绞烂! 戚晋大清早就离开,她左等右等等不到,想他或许要领右卫整军返京,往后一路只怕再顾不得她,为此口干舌燥;又想他或许是在和右卫时将军及兵部朱侍郎往来交谈,大家或许要一同启程,指不准一会儿她都会亲自见到那两位官爷,为此更是呼吸不畅。文雀小题大做一溜烟就出门去通风报信,罪魁祸首没一会儿风驰电掣就跑回来,带来些好消息:右卫及俘虏并归时将军统领,与朱侍郎一并慢行在后。他单独与木棠一起今日动身,快些回长安将养着去。也实在是走得有些太快,她那一口气尚来不及吐出来,就在朔方刺史府前又郁结梗在胸前——孙固大摆仪仗亲自迎接,戚晋不过简单敷衍几句,随即却返身当着众人面将她抱下马车,甚至一路就抱回人家正明堂的高床上去! 还有那两封信…… 所以她当然做了噩梦,还有惊起了高热。半夜两眼猛地一睁,忙不迭下床就要跑。文雀但听得“咚”的好大一声响,却不闻痛呼惨叫。她也实在是看烦了这丫头没完没了的戏码,只在一旁翻了白眼又唉声叹气。面前戚晋那一身黑衣却照旧风一般卷过去—— 而后第一次,震动响有雷霆。 去赴孙固的晚宴本已使他很不愉快,荆风还没过多久就专程跑来,说长安城两封家书,现今都落在阿蛮手里。照旧惜字如金,神色清白无辜,好像不是在贼还捉贼似的。孙固上的酒是乡野间自己酿造的米酒,浮一层绿蚁,入口绵软无力,却使人头脑昏沉;席间献舞的据说是自家奴婢,各个布衣荆钗,面容却娇嫩,腰肢更柔软,平白使人眼花缭乱。于是戚晋再待不了太久,左右面子已经给足。对方却偏在这尴尬时候叫停乐舞,不知从哪里搬出四五尺高的案牍,又叫上四面八方好些书吏,一样一样,要将夏州近来大小事务给黜陟使禀报清楚——可是还记得后勤改道的旧仇?亦或要申明了自己在内乱中何其无辜?还是浑水摸鱼,有所隐瞒?戚晋该是想仔细听清他言下之意,绿蚁酒后劲逐渐泛上心头,没多时却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他想快些回去,好些话要说,好些怨气要吐,关于长安、关于皇帝、关于母亲、关于孙固……很多他想要置之不理的心绪如今一股脑都堵在喉头,实在想问阿蛮发泄个痛快! 时值子夜,月高云低。未值烛台的正明堂内,颤颤巍巍缩着个喊不出声的黑影。是磕了膝盖,还是摔了腿?为何蜷成一团、一声不吭,是压着了伤口,还是胃肠又在作痛?小姑娘察觉是他,眼都来不及睁,气都喘不匀,光从胸前攥了那皱巴巴信纸怼上他胸前: “小公子……杨忻……没了……” 这一句不够,还有:“太后娘娘……更不好……” 甚至开始出馊主意,胡说八道:“我好着……要不你先骑平夷赶先头回去……” 无怪乎他得扮一回严父,沉下脸痛心疾首斥责一句:“不懂事!”谁家可怜闺女登时愣住,那还等他一套套大道理往出来搬,是红了双眼只管把他发狠一推: “是你!糊涂!”连咳带喘,她依旧寸步不让,“我梦见……皇帝千里迢迢派了人来……谁知道是不是梦!太后娘娘的这份信你就瞒着我,小公子出事如果不是二哥通气我更无从去得知!你是要继续掩耳盗铃,还是你根本瞧不起、我……看不上……还是不屑让我知道!” 戚晋那双重瞳跟着就往荆风身上一扫。后者往后轻轻巧巧一跃,蹭条门缝说不见就不见,甚至还有闲工夫扯了文雀一起。后者看热闹看得起劲,还老大不乐意呢! 他现在还能如何分辩?说一切是二哥居心不良有意陷害?说他方才正要对她和盘托出求个开解?不,她才跌了一跤,半夜三更又不好好睡觉,瞧瞧,或许又发了烧!“都是噩梦。”他张口便道,“疼不疼?你文雀姐姐去找杜令济……不论什么事情你也不能这么折磨自己……” “别打岔!”李木棠却朝他吼,“今天一定要说清楚,不可以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不然不仅仅是噩梦……万一丢了性命……!” 戚晋哪里听得了这个,不由分说就要上手先抱她回床去。李木棠挣脱无力,竟然好一声嘶吼,吓得戚晋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怔住。杏仁眼里圆溜溜的眼泪应声就掉,连那耳根都赤红如滴血!她趁机更推开戚晋,转身扶住了床沿,一句又一句,急得好似掉进油灯台爬不出的老鼠;挥胳膊又蹬着腿,简直毫无章法! 她说出口的话,却鞭辟入里,更咄咄相逼令戚晋无以应答: “年前和议早都结束,今日已是二月十三。时间早够消息传回去圣旨再传过来!什么圣旨?战事平定,或许就到了卸磨杀驴的时机!流寇劫掠、燕人余党报复,多的是理由,让你不声不响……再也回不了长安!我做了这样的噩梦,又难道只是个噩梦?不要说你不知道,攘外他已经做到,全天下最困扰他的不就只剩下个你?兵权还在你手里,他凭什么放心?他甚至已经开始了……不要说你不曾注意!国舅爷的事是给怎么给太后娘娘发现的?还有这回,杨忻到底是怎么没的?太后娘娘生病需要你立即回去的消息是真的吗?京城里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一桩桩一件件你到底清不清楚?!亲事府损兵折将,又拨给了小之五个人;右卫现在在时将军手里也不跟着你;二哥受了伤才好了没多久……你有没有想过万一?!” 戚晋深思熟虑过。可那毕竟是个苦差事,又有照顾阿蛮这等上好借口容得他因循迁延。他方才着急来此,不也是想胡闹上一通,得些慰藉同情?可原来这借口是假的,慰藉更是骗术。黑漆漆的夜色里,他却忽而看见光芒万丈一个阿蛮——不再是近来落水狗儿的可怜模样,是似曾相识、却阔别多日的精神气。他甚至好似闻到春日寒津津又雨霖霖的青草味儿,奇筋八脉竟瞬间通畅,浑身精神更为之一振—— 好像有很久很久,他只顾着为她殚精竭虑,却忘了他爱她,更忘了他是为何而爱她,爱的又是怎样一个她: 眼前的小姑娘义愤填膺、风声鹤唳;分明胆小如鼠,却又无所畏惧;她大可歇斯底里,却依旧动心忍性;她那一双半盲雀目,从来都慧眼如炬。 阿蛮一口气质问到底,胸膛半晌起伏不定;眼泪停不下来,腿脚更支撑不住。她接着瘫倒在地,不断抹着眼泪还要故作镇定:“我知道我很讨厌……奴婢!或许就爱多管闲事!殿下家事、根本不用和奴婢讲……太后娘娘生病,我还总给你找难受……” 她说不下去,她的眼泪擦不完。 戚晋只觉心下大痛,当即将远游冠解下,甚至将蹀躞带一取,连一身弁服也要除去。他要他的阿蛮看清楚,他那平平无奇、却又不遗余力的心意。他已将在抱在怀中,这一次,她不曾抗拒。所有的迟疑与恐惧一分不少从她的眼里,流进他的心底。他要热切地致歉,再来袒露怠惰与怯懦: “是。是我糊里糊涂,是我自以为是,是我患得患失,顾头不顾尾。只在乎你痛不痛,只关心你身子要不要紧,每日病床前来来去去,却从来都……看不见你……操心你的病,是因为我爱你;怎么能因为病势反复,竟然来责怪你?你是死里逃生,活着已经是胜利!咬牙抗争,实在英勇无双,我应该为你骄傲……要好好感谢你!你和母亲不一样,身康体健,那是无事烽火戏诸侯。我不甚烦扰,今夜本就想找你哭一哭……从开始便不该隐瞒。我大错特错,算是失去了此等资格。所以要换你,来和我哭一哭……好不好?” 他的阿蛮啊,实在是太傻,连打蛇随棍上也不晓得,台阶好好地递到跟前,却只忙着又追问起“太后娘娘……”全然就忘了自己委屈。戚晋就故作姿态,摇头扶额又唉声叹气:“杨忻是私生子……母亲,多半是说来吓唬我……从小到大,什么头痛脑热、眼花耳鸣、胃痛肠绞、腿胀脚酸,一个不好使就换另一个,半真半假,光让人心惊肉跳……我现在不在京中,惯不着她……我也不想想这些事,好不好?” 瞧瞧,到这会儿了还不忘耍赖躲懒哩!还要这般软着声无赖似的再来逼她:“所以你呢,也不要再为难我。还有什么不痛快,统统都说出来。从此以后我再不藏着掖着,你也不许强颜欢笑。瞧这短眉毛皱得,好严肃哇!还不如继续掉眼泪呢!说来听听,还有什么想骂我的,趁你文雀姐姐没回来,咱们两个之间,好好骂个痛快!” “我没有……”小姑娘这么说,鼻子却还抽抽嗒嗒呢,“只是……你晚上抱我进来,孙刺史……好多人都看着……我还睡人家正院正房,我怎么可能不做噩梦?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又没什么运气……” 戚晋干脆就给人小嘴捂住,还将那珊瑚玉牛头项链从她襟口勾出来。阿蛮余光瞥见,嘴角不由也翘起。她却接着又挣脱开来,还自己扒着床沿滚回床上去,甚至背身对他。饥馑灾荒毁掉的肚肠遭不起大鱼大肉,精打细算养刁了的心眼更信不过时来运转:于是饥民反倒活活撑死,皮包骨头倒要眼守着粟谷生虫。戚晋便想,若问木棠,她该当何以应对?他当真这么问了,又不等李木棠答,捏了声气质高昂将她自己的建议说回给她自己去听: “木棠啊,一定会说:‘那就上街去看看!看看朔方因为她挺身而出、拨乱反正,现在有多么熙攘繁盛,人民如何安居乐业!看看她到底是德不配位,还是功德圆满!’” 他甚至当真抱了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别扭丫头就要出门去。才不过背身开了条缝,又小风轻轻一扑,怀里阿蛮跟着就打个哆嗦;再一抬眼,好家伙,面前还堵着个阎罗王哩!叉腰挺胸,气壮如牛,曹文雀单把细长眉眼这么一乜,戚晋那耳根提前就开始隐隐作痛:“深更半夜,上什么街看什么热闹?”一定开篇点题,咄咄逼人,“药都喝不及,还耍起了酒疯了?!”再加一句讥讽,或许不止一句。堂堂荣王殿下到底不肯掉头就跑,当下只去问阿蛮讨招。李木棠却和他大眼瞪小眼,满面视死如归的气概,顶多再挣出一句: “是我要……” “你闭嘴。”文雀骂归骂,声音居然堪称温柔。她甚至解了身上狐裘披袄暖暖和和给人盖上,不由分说接手还将李木棠抱在自个怀里,赶几步就送上床去。门口候了多时的杜令济自己跟进来,单落下戚晋还杵在门前,活像多余的那个。荆风就从院子里溜到他身边来,共患难这一份无所适从的沉默——至少荆风自己是这样志得意满,哪里却知道杜医官前脚刚叮嘱了千八百句“别动气别活动多休养生息”,后脚一走这家伙撵了他和文雀还能同妹妹聊到天亮去!甚至要不是他恪尽职守,偷溜出府也未可知哩! 曹文雀至此终于是大败了。荆风心下便惋惜。到底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她接着是要厉声大骂,还是来找自己作援兵?他偷眼瞧了几回,喜滋滋靠墙根就等,却只等到一旁鼾声轻响——她居然满不在乎,席地说睡就睡,实在近来劳累过甚。今夜的月儿高,树影长,风虽轻,天犹冷。她才解了狐裘,耳尖脖颈都微微发红。总该回床上去睡,最好放个长假,让他这做哥哥的亲自照顾几天妹妹。右臂箭伤已经好得彻底,抱她一路回屋去自然不成问题。可荆风在她身畔蹲下,却居然就此僵住。 直到晨光微露,戚晋懒散出门来,文雀闻声一跃而起,他甚至都没有能够说服自己上手。大好良机就这样错过了,鲁叔公才交了班,还专门回头要笑话他一声。门外小邵还忙着问怎么回事呢。荆风哪有地躲,除了正堂屋里? 李木棠居然还没有睡,好像,还专门就等着他。 “昨天晚上……我都听到过。”他还是不会撒谎,而且莫名觉得自己有必要替殿下分辩上几句,“太后确实,对殿下无所不用其极……也只对他这样柔弱无助。平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从不会吃亏。” 他想让妹妹放心些,妹妹却直接抬袖遮了脸,还长长叹气不休,像是更加无助。估计是害怕皇帝。荆风就要说那是个爱哭鬼,没主见更没本事,矮檐下长得一身软骨头,一副阴暗心肠……他不过才提个开头,李木棠便缓声来打断: “我不想……再听那些故事……你只告诉我,就算是、就算万一……二哥,你会不会让他得手?” 荆风这回给出的答案简单:“不会。”就这么两个字。几乎尾音落下的瞬间,木棠好似便陷在枕头里睡着了。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清晨,她梦见了京城。 ———————————————————————————————————— 段舍悲不曾告诉任何人,有一夜,她梦见了塞外。不是殿下驱虎吞狼的丰州,不是铁骑奔涌的燕国,她梦见苏以慈口中那个色彩缤纷、草丰水美的阳关——那个她一辈子都到不了的远方。她在梦中呼吸、长望,甚至席地而卧,为此醒来后有很久双颊滚烫,心神俱慌。她是段家的女儿,是荣王府的孺人,她的世界只有段宅、荣王府、再多加一个兴明宫,多的一分一厘都不该动心的自私,是她不应放纵的自由。她为此今日动身更早,往庆祥宫侍疾更加勤谨,一双膝盖几乎都没从地上离开过,由是等正月初三,太后终于能起身言语,她那浑身上下的愉悦简直就将理智压过,甚至在太后冷冷问起皇帝时,她还开开心心替那冤家说了好话:“陛下每日亲奉汤药,晨起昏定一来就是一个时辰;还下令阖宫节俭用度,连年节宴席都裁撤了好几场,为表孝心祝福陛下亲自斋戒,更命乐福斋做了好几场法事,果然是不负苦心,太后娘娘身康体健,万民之福!” 她说罢盈盈下拜,正怡然自得好时候。太后却一挥袖摔了满地调羹碗盏,气得甚至半晌只喘得粗气。幸而皇帝得宫人喜报,还未下朝急急便赶来。眼见太后动怒,他甚至不问一声缘由,径直就跪在段舍悲身前,俨然朝野交口称赞一副孝子模样。段舍悲便觉得自己该当告退了,可她又不敢,就听得太后字句粘连、磕磕绊绊,却切齿拊心、单刀直入: “你!为何还不杀了哀家!!” 段舍悲应声一抖。皇帝也是沉默,屏退无关人等,他却单单留下她这荣王府孺人,好像接下来那声坦荡荡的悲叹,也是要说给她听。 他道:“太后,信、或不信…… “我只是想要,等我的哥哥回来。” 段舍悲已经不信佛;段舍悲更知道皇帝从来都不信神佛;可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好像凭这些虚无缥缈的信仰,当真信了他这一句——不算誓言,更非承诺,不过只是一个愿望——或许,太后亦如是。其后好些天,她进宫去陪同逗弄杨忻,皇帝也时常掐着点来。太后依旧视若无睹,但好似不再深恶痛绝。段舍悲便又过起好日子,直到宣清长公主和殿下各自一封家书送进了宫。那日其实已算不得冷,她在庆祥宫外,从卯正,跪到酉初。是她治理无方,纵了长公主脱逃,才有而今和亲,致使国舅爷唯一的女儿再无归日。荣王爷在家书中又拒不认错,那更该她这做妾室的来替他跪一跪母亲,求一声原谅。靖温长公主从她身侧走过,皇帝从她身侧走过:庆祥宫的正殿冲他们这水火不容的开了,到头来却将杨忻丢出门来。情到悲处,最忌睹物思人。段舍悲便好似得了懿旨似的,忙不迭要带那小儿离开。她却居然不怎么会走路了。将从她身侧走过的宜妃这回停下脚步,是直接背了她回令熙宫,上了药油又安排了轿子送她离开: “别和我客气,这治跌打损伤的什么神药,还是上次你送进宫来,我都没有用完。”苏以慈说着,还又要背她出去,段舍悲又哪里肯。说来她与宜妃娘娘也并算不得熟悉,不过是在对方初次回京,随父亲赴的第一个宴席上主动搭了几句话。尚未出阁的段家女儿本也是真羡慕对方那黝黑康健的气色,更好奇边塞风物。其后就算各自嫁作人妇,寻常走动也不过就是礼节罢了。段舍悲自认做得周全体面,却也不到广结善缘的地步。又或许,宜妃不过是喜欢杨忻这孩子罢了。偏他也不认生,嘻嘻哈哈又笑又闹还要抱呢。就是临别时,宜妃多慨叹的一句也不是为了她段舍悲: “正好把这孩子送还亲娘身边,上元节灯会,母子俩正好一块儿去玩呢。” 正月十六一早,再一次于庆祥宫外长跪叩头的段舍悲便又相信,是她心软将小忻儿还给了亲娘,是她说服母亲给了薛绮照银子让她去灯会上好好散心,所以小忻儿走失,一切依旧是她的过错,还是赖不得旁人,哪怕她当下又见到脱簪待罪、甚至有些衣衫不整的宜妃娘娘。“你膝盖上次还没好,快起来,在这里浪费时间干什么?”对方依旧是风风火火,一把要将她扯起,这回却居然自己向后险些跌倒——才不过几日光景,她怎得竟手脚无力至此?“现在找人要紧。你快去、好好问问那外室到底怎么回事,还有……”她附耳过来,声音居然比段舍悲还要虚浮短促,“国舅爷的私生子、私生女,找一两个,有备无患。” 她接着自己提了裙摆,倒要奔赴沙场了。这并非段舍悲乱记恩情,是她自己说:“太后这边不用担心,有我在。”其后杨忻病故,更是她从早到晚陪在太后宫中,还竟然得了对方和声细语,甚至拉了手不曾放开;却连段舍悲送去的女孩儿,连同段舍悲本人看也不看。 死皮赖脸留在庆祥宫继续努力做一个孝顺媳妇? 段舍悲如今只想回家了。 她在东跨院等了很久,前来应门的兄长早都不耐烦忙自己要事去了,父亲尚在官署,母亲仍迟迟不肯来。或许还在气她心慈手软太过放纵了薛绮照,又得罪太后娘娘更连累段家惹上一身腥。母亲的神色却足堪怪异,她拉了段舍悲坐下,犹豫再三,开口不说别的,却反而让她不要多心: “你那做兵部侍郎的表兄,才来信说……长公主贴身的有个丫鬟,最近可在王爷面前得脸。王爷这些时日像中了什么蛊,是寸步不离……你可知道此人?” “女儿……认识。” 段舍悲接着就犯愁。荣王府上她或许可以掐断了仆从们风言风语,边关有着些闲话传出,岂非影响他二人清誉,更影响殿下前途!段朱氏接着却笑了,连道即是自家家的下人那倒是喜事:“总归王爷开了窍……还得找人来,好好指点指点你那陪嫁。知道你吃斋念佛惯了,眼里见不得污秽。你就且多住些时日,再好好学学如何管教姬妾庶子。等王爷回来,趁着功勋我也给你外祖提提,让他和王爷去说,那空了几年的正室位置总还是你的。最好这丫鬟能怀着身子回来,也好全了太后娘娘一桩心愿,到时候双喜临门……” 段舍悲低眉顺眼地听着,却无法应从,更无以驳斥。 “我大概是个很不称职的妾。”她悲伤地琢磨。 “而且多半还是个不孝的儿。” 又或许这世间从来都只有从一而终的主母,没有贤良淑德的妾;只有出嫁改姓的外人,没有孝顺到老的儿。所以妾室好做,主母难为;女儿更是早都会变成外人,自此再也没了家。文雀早想得清楚,虽然解作另一番道理;且又要等到朔方刺史府的第一夜过去,她才知道荣王殿下对此原来是糊里糊涂。她在梦里都记着,听见门扇开合登时就跳起来。即便她知道荣王实在是烦了她那一张利口,她还是要去絮絮叨叨: “木棠到底曾是奴婢……你认不认,这都是她的出身,也会是以后所有人对她的定义。她连自己摆脱不掉习以为常:她会惶恐,会瞻前顾后,会患得患失……因为她曾经做了三年吃不饱肚子的奴婢。所以她会意气用事,瞧见灯火亮就要往近凑,倒把自己逼到今日这番境地。她对你冷淡,是因为她在做着失去你的预演,看起来却好像小人得志;她要是对你热情呢,那又完全是因为她真心喜欢你,愿意为了你活过来,但是落在外人眼里,却又像是攀龙附凤——这就叫进退两难。她现在走不得路,我们关起门来扮家家酒,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好说。但你昨晚抱着她下车,抱着她进门,你回到长安去,也要这样抱着她回王府,抱着她上庆祥宫?” 她接着却又道: “我不是为了她来质问你。我只是想殿下知道,因为你是殿下,她是奴婢,事情就已经成定局。她无论怎么做,看起来好像都是错。殿下你无论怎么选择,不论是情人,通房丫头,妾室,还是你或许想着的正室王妃,都终究不可能是什么康庄大道。所以我想,你们或许根本就不要在这种问题上耗费精神,不要一个做噩梦又摔跤,一个大惊小怪还大半夜要往街上跑,更不要苦兮兮说服来说服去通宵不睡觉。木棠,毕竟是死里逃生的人,能不能恢复如常还得两说。人间很多事本来就不能尽如人意。妾室卑贱,主母也未必好做。人更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家里,在遮风避雨的屋檐下一无所知。有一点欢愉,当下能满足,就已经很好。” 戚晋闻言,竟是过了良久才道声:“谢谢”。他却实在又不明白,阿蛮说她文雀姐姐往日惯爱棒打鸳鸯,怎得如今竟能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准则,竟说出这样一番豁达言论来。后者只是摇头而笑,甚至有几分腼腆: “或许,我也是……有些累了。” 她并不是今日忽而便撂挑子随心所欲,从鸡鹿塞死里逃生的那一刻起,从打晕主子不让她去救木棠的那一刻起,从木棠苏醒的那一刻起,从得知木棠与荣王约定终生的那一刻起,从送主子远嫁燕国的那一刻起,她那一颗被锁链层层禁锢着的心,大抵是一点点慢慢软和了。也好像只有这样不管不顾,她才能歇下来缓缓呼一口气,看一看天,知道立在这儿的是一副血肉之躯,不是一套套陈规俗矩。所以接下来她甚至不回去看看木棠,反倒要替那丫头走走这朔方大街小巷,亲自触摸一切不曾沦陷于饥民暴动、亦或边关战火的生机。童昌琳不知是受了荆风委托,抑或自己贪玩成性,总之与她一道,虽然没多久就从并肩同行跑在先头,要看千叶红萎谢,看白杏含苞,看迎春初绽;看枝头透绿,看道旁吐春;前后左右,到处是不同风景:右手边的不知什么树,枝桠间少有绿叶,专在断头平齐齐地繁茂,好像是那蘑菇的伞头;左手零散着几株矮木,枝干又粗又黑,虬结攀延,像是阴天的泼墨山水,根脚边还生几株桃花,个头矮小,花包零散,乖巧细嫩得很,立刻就想到田园农家一些诗人吟诵的悠闲时光。就那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高矮胖瘦也是各有故事,有的红一张面庞,光亮得好似河道峭壁;有的鬼眼精灵,放光好似水里积年冲刷的石;新妇穿红戴绿踮脚走过去,老人家慢吞吞就蹲在街角抽着旱烟发呆。闲散无赖又姿容俏丽的春日真身微露,却先在周遭一砖一瓦中酿出香味来了。文雀闻之便觉骨头酥软,甚至都不再像胡姑姑教导的那样不急不缓、步步与肩同宽了。 饶是如此,见童昌琳忽而拿出一封信件,说是胡姑姑亲笔时,她依旧有一瞬没来由的恐慌,是瞬间打直了腿挺直了腰,不肯站在道中碍事,还不肯受童昌琳相邀去茶汤铺子坐下暖暖身子。她好像忽然就明白小主子面对国舅爷绝笔遗书时的望而生畏,拆看怕失望,不看又惦记。童昌琳自己已灌了小半碗红茶下肚,擦着嘴就插一声: “荆典军知道你过不去对木棠见死不救这个坎,特意去信问的你师傅……” 转眼间那信封便已经撕裂,短短八个字赤裸裸就烙在曹文雀眼睛里。胡姑姑不谈自己现状,不问文雀境遇,简简单单只道:“过犹不及,恕己渡人”。说来凑巧,这岂非正是今晨文雀说给戚晋那番道理? 初春的暖风,终于也就吹入她的心底里了。 曹文雀收了信,接着还往城东门吴姓药房。惩恶还需扬善,致歉莫如致谢:她去替木棠问吴堂春老先生道一声谢;再好好买些补药,也谢过亲事府救命之恩。童昌琳听闻她如此意头,起初还有些不自在,走着走着东拉西扯聊起来,竟然处处合拍、件件熟悉。兴明宫宫人殒命,按例只由锱铢府发放慰抚款给家人便是,尸身并不还乡,陪葬皇陵附近山丘也算是沾染福泽;胡姑姑却要让共事宫人逢年过节写信寄回,谈及已故之人往日言谈举止,或加褒奖;道来各人每日喜怒哀乐,不过平铺直叙。死者如生,似乎从未离开:事情虽小,聊作慰藉。亲事府莫不是如此?小方、朱戴、还有马麟,马革裹尸永远戍在北漠,执仗亲事十三人便都做了这三家的儿子。冬月,腊月,正月,已有三月的家书递回去;荣王殿下新拨给整个亲事府的两州食封,也被年轻小伙子们划出一州来补给三家、及负伤的自家兄弟。就连童昌琳,不过耳尖被箭风蹭破了些皮,坐骑狗儿伤了腿,居然也被惠及,还是费了老大代价才推脱得了呢。 “典军老爷欺负了你?” “那没有。就是今天我得来陪嫂子你。送信,说好话,再多叫几句‘嫂子’。”他说着还当真连叫几声,路旁倒无人侧目,是文雀自己脸上已挂不住,当下小跑几步就要躲进吴姓药房,办完事好赶紧回去。正是她赶来这几步,却居然又碰上好运气。李木棠还惦记为午花伸冤呢,和戚晋谈了一夜是一口咬定魏铁见色起意,张氏代人受过而已。文雀当时还不信: “他和张氏不已经是有实无名的关系……” “还有一个小羊。”李木棠就照搬戚晋原话,端的一本正经,“小孩子睡得都很早。他们又在一间房。” 好像就为此事,她还同戚晋打了个赌。上次暴民冲府,就因魏铁看上去像是个无辜受累的英雄。有人喊劫狱,有人要发泄,一来二去就闹得险些收不了场。如今有张氏心甘情愿认罪,孙固自然乐得省事。似他这等有能力有胆识就是不作为,凡事只求无过不求有功的官儿,当下是飞快结案上报刑部复核,生怕又激起民意沸腾,甚至再次牵连刺史府。他甚至还为此要给自个儿表功哩。 “我又怕皇上……就和晋郎打赌。他要是惩治了魏铁,我就信他说的兄友弟恭,不再作噩梦了。” 这事说来容易做来难,案发已四月有余,无一实证,魏铁更不会自己认罪伏法,要往何处抽丝剥茧去?不过今日午后,戚晋却带了好消息回来。头一件被他献宝似送上前的是个方瓷盒,密封严实,内里凤仙花汁液浸染的丝绵依旧水汪汪,还能用来染个蔻丹呢。“这回不许再说你身上没有一块好地儿了,至少这指甲要红艳艳的好看。不让你文雀姐姐插手,我去问郡君借的宝贝,也该当我来好事做到底。” 二一件是双靴子,面子用的是实打实的银子敲成薄片,还簪刻有云纹,内里包一层鹿皮,衬的是丝绵,上脚说是暖和、轻巧,又柔滑舒服。李木棠那眼睛都快要瞪直,一双不安分的手却又抠腿又绞袖口,脚更是缩在被子里总不肯拿出来。戚晋就将不知多少本新搜罗来的四书五经并话本故事随意一放,再将她整个人抱了往床边一挪。 “我要站起来。”那小丫头就忽而窃笑,“你扶我……我要先摸摸……你给我摸摸……不会摸坏吧?会不会很贵?” 她甚至直接抱了那靴子在怀里,悄咪咪用脸去蹭: “我原来,在露华殿有一个绣面的鞋子,好好看……后来下雨渐上泥点子了。就在、就在御花园我见到你的那次!说起来是被你毁掉的,你就该赔我一个……我当得起!你扶我,我自己穿。” 挪腿虽仍嫌吃力费劲,她接着却居然说到做到,倚着戚晋就要下地去。当然在那之前是转来转去、看了又看,要不是昨晚闹了那么一出又牵动伤口,她该是很想并并腿撞撞鞋头的。她接着站起来——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气都没喘,居然一次就马到功成,虽然立刻就又撞着戚晋歪倒: “我长高了欸!”她说得眉飞色舞,杏仁的眸子水颤颤地亮起来,“我以后要长到……挨着你的肩膀!还有什么好消息,快点!都告诉我!” 最初并算不得什么好消息。守株待兔等到了午荏,谁知她申冤却为的是凶手。孙固从旁又好一通胡搅蛮缠,着实可恨。先前就是他疏忽怠职酿成大祸,还有脸推给时局动荡——安抚民生是他一州刺史分内之事,库银紧张就去问户部周济,燕贼骚扰就组织府兵乡兵抵御,那能像他这样把难民往宁朔县城隍庙一扔,让城隍去拿主意。只不过还好是个能干的,夏州诸郡县重新建户造册已毕,朝廷的赈济粮饷也已在路上。而且说到这里,就有第二个喜讯: “是件奇事。那个韩告不是同午献相熟,当日镖师和商队就曾歇在宁朔县衙,想来虔金号那群人精怕就是那个时候从宁朔县令那里得知了边疆缺少牛羊的现状。此次专程拿上好的金银玉器换了燕人的高头大马和羊羔,回来只一两银子,将八千匹马、三万头羊全数卖给了夏州和丰州。三月中旬燕人将马匹羊羔送来,正好不耽搁乡民们今年的牧业。” 李木棠闻之不由咋舌: “我原来以为他们送小之和亲是顺道,本来是为了赚钱的。” “无利不起早,自然是为了赚钱,”戚晋低头给她染甲染得认真,却到底免不了左支右绌,顺口就答,“不过目光长远些。他们参与议和拿下了燕人贵族通商的特权,这下又卖了边疆两州如此天大的人情,日后往来通商有州兵护送,不必怕前方强梁作乱;有燕人派兵接应,更无畏燕国贼寇,这条财路便畅通无阻。何况在朝中还有护长公主和亲这样天大的功劳,你说这是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那我也有,一本万利。” 小姑娘不知是在学成语还是有意卖乖,整个人认真得好似树梢一只绒绒脑袋的小鸟。这又缠了十根手指,更像鲜红的爪,不好招惹得很。戚晋却偏就起了一较高低的心思,才松开她的手,继而就抚上她后背。他甚至还没有动,一丝一毫的倾斜贴近都没有,便已闻雷声震颤,她的呼吸扑面而来,是那般温热而缓慢…… 而后荆风用尽毕生力气摔了房门,还在四道灼灼目光注视下堂堂正正往外一指,道: “江钊。” 戚晋怒目而视,李木棠自己又侧身去躺下,荆风恍若一无所知,认认真真继续画蛇添足: “你们……不方便。” 他尴尬应付了,又猛一下将门拉开,自己忙不迭也退出去,还大声招呼着江钊说要送客——说他不是成心,戚晋一百个不信!这下客人要送走不是,请入更不是,李木棠就趁机闹起来,推了戚晋要去屏风后躲了,省得丢他的脸面。跟着推门先进来的却是文雀,张口先问:“你二哥又发什么疯?”她方才去吴姓药房,正见到江钊带着女儿看完了诊将要离开。听闻木棠受伤,这所谓“故交”自然说什么都要来探望,好像他不是得了刺史府消息成心等着偶遇一样。 这不,没几句就提到午花,说其精通医理曾经救过自家女儿,枉断性命实在可惜云云。李木棠就直往屏风后瞧,悔得肠子都青。那家伙得了便宜却卖乖,躺椅上一靠,闭眼就要假寐。小姑娘有样学样,跟着就消极怠工: “反正小羊和小之走了,就借她名义做证词,就说行凶过程其实她在窗外看得真真切切。诈他一诈!” 曹文雀却还不依呢:“无论为什么,骗人就是不该。万一要是魏铁真的是无辜的,咱们就都该千刀万剐!”江钊见势不对,很快又说有名伙计发了横财——就在午花横死的天宝客栈。这却提醒了两个姑娘。宁朔县中他们曾发现过银票失窃,因而其后赠与魏铁及张氏母女的银票上都做有记号。魏铁因这一笔飞来横财还受了某个矮个子泼皮一通好打,想来该是不肯离身的。如若这些银票如今出现在了午花身亡现场,至少魏铁谎言就不攻自破。于是接着,戚晋还有第三个好消息再讲,他方才允了孙固,就以刺史府的名义免除今春赋税,正好给州府揽个为民做主的名号。这下收拾起魏铁来,才不会再束手束脚,更不用怕祸乱再生。县尉高如进更是不久来报,已拿到那私吞银票的伙计,就在堂下候着。于是曹文雀第一个先乐起来,一溜烟先跑出门去请亲王府参详。李木棠则翘了手指一把将戚晋环住,贴耳朵要笑眯眯说一句: “你赢了!” 何其快活!何其畅怀!倒使戚晋怔然:“你我对赌,你该盼着我输……”阿蛮就那脑袋来顶他: “你这是什么话!又不是孤军奋战,我们同进同退,自然是一起输一起赢!” “你这是癞皮狗。”戚晋就笑。 小姑娘则道:“我只是要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的确,谁也不用怕。” 她说到做到,这回是安心歇着,在朔方一直停留到三天后升堂重审。当日连江钊都专程从宁朔县赶来旁观,还给行动不便无法旁观的李木棠临时编个唱段:就算没抹花脸,单靠神态动作他也足够将堂上大快人心那形状活灵活现重演出来。正明堂内时而叫骂,时而叫好。从公堂归来的戚晋就在门外驻足良久。他手中那副墨笔描摹的草图如今说来好像就无甚所谓了。天际有鸟飞,穿云踏浪。江钊出得门来,面上落了明晃晃的辉光,好似圣洁无垢,端的肃穆辉煌。小女儿终究是不喜欢衙役陪伴,循着味远远就跑过来,又抱腿又扯衣角,无所不能的神像就又化做个眉开眼笑的慈父,当着戚晋面一把将自家孩子抱坐在臂弯,顺其自然,一手还从衣袖中取出份地图,顺手就递过来: “下官听闻,火拔支毕有余部向南逃窜,大约要伺机寻仇。”借口其一; “殿下身为黜陟使,有时管中窥豹,反不得要领;要是庐山真面目,微服私访,未尝不可。”借口其二; “木棠姑娘神思忧虑,大摆卤簿,纛幡仪仗齐出,只怕更使她受惊。”借口其三。 江钊这地图上已画出夏州向南一路直抵长安的路线,还仔细考虑过沿途镇甸距离远近,标好了几位名医住宅方位。此前林怀章也曾送来几份京兆府勘发过所,随附信件俱是相同口吻:与亲事府亲王府兵分两路,隐匿行踪,小道回京。右卫今日方至夏州安歇,其解押有俘虏千名,或许本就是个隐患;时丰多管闲事,朱兆别有用心,洪右鹊、孙固:封疆大吏各个欺上瞒下,更有一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好本事。承认与否,戚晋自己实则也早都动摇。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犹疑,哪怕是以防万一的不安—— 他或许,也根本就信不过那位九五至尊的亲弟弟。 何况如今,他还有阿蛮。 第57章 山崩石摧雨霏霏 想当初出朔方南度库结沙,雪域变滩涂,草原化黄沙,风天积郁,云低尘厚,目之渺渺,心自戚戚。离开了朔方的兰姐儿,离开了女夫子和赤脚学堂,离开了顾婶和青柳客栈;前路又伏着笑面虎江钊,黑脸公孙固;流民作乱,更不及丰州军民大同——李木棠自然惊惶。 而今沿着红柳河,见砾石戈壁渐远,连绵山丘随云里春光不知不觉就溢满眼界,她却又要说这延州崇山峻岭,阴谋算计深不可测;莫如夏州天地广袤,是是非非一览无余。所以包裹车厢的毛毡软垫不敢撤换,她那十指依旧冷到生硬。染好的蔻丹红胜朱砂,不意望见总似血流。李木棠便常常盯着要发呆好些时候。 噩梦早就不再做了。新鲜故事还总有戚晋按书中的添油加醋讲来听。凡事便该多想几步,多看几面。似这指尖蔻丹,那都是四体不勤、坐享其成才能沾染的福分,她的确是有很久连下地都不曾,更别提务工劳作了。或许她此生都再不必卑躬屈膝,就像这双驾四毂皮轩车,无论延州山道亦或夏州沙漠一应稳如闺阁卧床,仍那窗外时移景换亦是无碍。一路下榻县属官衙,清道奉戟,钲鼓吹鸣,幡旗脸面,弓刀仪从,如此阵仗更该她沾沾自喜。她也的确常常笑着,却到底还是得躲在戚晋、或是文雀身后。便是狐假虎威,一张虎皮穿久了,也就成了自己衣裳。他俩都这么说,她便的确努力想要这么装—— 可她到底还是做不到。 尤其二月廿四,金明县衙两进院落拥挤简陋,县令“唯恐怠慢”,安排黜陟使移驾城中富户袁家下榻。好个袁家!依山傍水,两重正门,影壁接照壁,先一重院落植花栽柳,正堂面阔五间,进深足有三间,板壁上悬匾额,上书《素壁堂》三字平平无奇,甚至运笔失之潦草,落款却清清楚楚写着“杨阔,康佑二年七月”。李木棠早年间伺候良宝林身畔,国舅爷家世经历略有耳闻,如所记不差,这杨阔恐就是杨珣及当朝太后之父,更是戚晋外祖。她便向旁去寻,见身边人波澜不惊,又见那板壁前条案供有神龛、香烛、香碗一应礼器,居中黄金底座单摆了束桃木干枝。家主袁迁连连拱手,道这便是当初救过恕宗老爷的宝物,该还有些志怪故事、或是连篇鬼话要接着扯下去,戚晋却并不留他机会。李木棠身子不适,站这片刻已经难以为继,很快穿山门、越清溪,一路香花灼烁、古树抱朴,脚下曲径通幽,竟好似一时误入江南园林。后院再过花厅,眼前豁然开朗。院中墙根倚一片竹,砖石阳刻莲纹,抱厦平檐密密覆有藤蔓,此时节已堪堪吐绿。窗牖雕花各不相同,有弥勒榻临窗而设,饮酒观景再妙不过。东侧床上垂有绡帐,用镀金青铜竖笋帐钩两侧挽起。李木棠就翘头看了又看,迟迟不肯躺上床去。有婢子见状又搬了覆有绨锦的小几与她垫起腿脚,倒竟然比倚坐床畔还要舒服几分。于是她便知道,出关那时为何单单在金明县附近会逢着劫道,为何劫道之人反倒面黄肌瘦两股战战,为何那群所谓强梁会被乡兵轻易擒获—— 原来真正的强梁营寨,即是她当下所在。 “可是国舅爷、已经去世。延长的县令从前也是他故人——县令啊,都做不下去!这个袁家……来的时候跟着小之住客舍罢了,竟然从来都没听说过,还这样富丽堂皇!” “异地为官,没了靠山摘帽子容易;地方望族,盘根错节又哪能轻易连根拔起。”戚晋道,“不过多少也是强弩之末。你方才也瞧见,这袁迁耄耋之年,仍敢抗命不遵、非要领人去正堂走上一遭。桃木剑勇救恕宗,终究是他一家之言;修县史济恩外祖,更是蝇头微利罢了。而今时过境迁,旧年的尚方宝剑锈钝了不好使……瞧,这外间是不是又来请我赏光赴宴了?” “你要去吗?你刚说的什么故事,我都不知道。”李木棠接着拽拽他衣袖,贴到他耳根边上去,“那,是不是金明县令忌惮已久,所以推诿说县衙不好住,要借荣王的威风,好铲除异己?” “未必就是金明县令。”戚晋只笑,还接着顺势就揽了人入怀。荆风在一旁看得真切,自然就出门去回绝,“强龙不压地头蛇,延州自己斗法,干我们何事?等明日兵部尚书到了还有热闹可看,又急什么?” 李木棠便安安心心要听故事啦。说是昔年“泰成之变”,尚是太子的恕宗出逃长安,在金明县境内拦路遇一大蛇,幸而道旁有一樵夫,据说是得天感应,手持桃木枝斩蛇救主,如有神助。恕宗其后还朝即位,却对此事只字不提。民间或有杂谈,多引为志怪传说,也是不想能在金明逢着袁迁其人。“至于他和外祖交情……我大略有所印象,却不真切。只知外祖当年落魄,母亲与舅舅早年间也曾困于穷厄。是靠外祖母家隐蔽,母亲得以入宫。彼时父亲原配、章懿淑皇后难产而薨,又逢楚国意欲嫁女联姻、图谋后位,惹朝野不快。似乎正是哪处重修县志……”见李木棠听得云里雾里,就差要昏昏欲睡,他便改口,不再讲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旧年往事,“总之外祖虽然落拓,依旧自持家世不凡,在这县志里就终于得了印证。据说也是因此,母亲才得以即位为后——宫人闲言碎语,实不足为道。外祖曾经游历四方,与这袁家有些私交也未可知;再说题字之人也未必就是外祖,天下重名者不知凡几,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所在拿着鸡毛当令箭,也足够他一世荣华富贵了。” “都是大概、似乎、好像……你这故事讲得不清不楚。” “我瞧你两眼一眯,怕是不大爱听!” “讲故事没有你这么讲的,说了几日书你怎么都没有长进。”李木棠道,“四个字四个字,进展飞快,两句话就把人家十页纸的内容概括了。还又是皇后尊号,又是楚国,又是宫闱变故,又是外交谋略……也不像你讲道理那样循循善诱!欸!所以你真就什么都不管了?当时延长罢田的事情你知道吧?” “还是咱们阿蛮的功劳。”他那手不老实,嘻嘻哈哈就来捏木棠的脸蛋,“你文雀姐姐都说了,秋日开垦掘玉,而今春来芟除芸耨想来已毕……” 那小丫头就直愣愣盯着他,可不是对他这句“想来”大有意见? “好。那正好,也别等着县官来避实就虚地糊弄。”他说着往外一望,拖拖拉拉还不肯进来的荆风隔着门扇都立时一个激灵,“可不是我有意针对二哥。”这家伙还要此地无银三百两,“毕竟借宿在袁家,来来去去要想不为人知,舍他其谁?” 戚晋漫天要价,荆风就坐地还钱,不仅要了小邵一同去,甚至大半日不见影子,直到月上当空才舍得回来。金明县城南有一私家宅院,内里齐整整起了三排双面起脊、前后出檐的大仓,却并非官家正仓,更非民间义仓社仓,金明县又不设常平仓,和籴军粮都囤在州郡。这家私宅门口又摩肩接踵、声势浩大,小邵混入其中时候,荆风说是要去寻寻正仓,而后不知是路过还是专程,给俩姑娘买了一套双陆玩儿——多半还是看着文雀百无聊赖,在滔滔不绝的李木棠与戚晋两人身边插不上嘴。“由他去,有什么所谓。”戚晋打断小邵义愤填膺的检举告发,“这人又……你且接着说。” “去年不止延长罢田,延州大半都受波及。又是逃兵、又是大战、又是奸细,家家户户都不愿出门,到了新年就得张罗着买新的种苗。” “不是官仓?”戚晋再问一遍。 “为首的姓齐,江南人士,来此做生意的。买下院落自己起的屋子,原来囤布,而今囤粮。说也都是去年派人去田间地头低价收的粮食,去年秋冬延州多雨雪,存下的不多,又腐坏了大半,而今提价售作种粮,也是合情合理。上上下下,也没瞧着和袁家有什么干系。” 李木棠却问:“现在已经是二月里,像土豆,上元前后就应该催芽,现在开沟起垄,芽块都应该下地了才对,还有那么多人,连种子都没有买到?” 灯火猝然一晃,荆风不知何时由闪身近前,连一旁听得入神的曹文雀都被吓一大跳。他也不用说什么,只管往外一望,戚晋便知隔墙有耳,今日且到此为止了。荆风其后提笔落字,却说恐怕不是袁家的仆役。大约从进了金明县就有人在暗处盯梢,连去那私仓时也不例外,他是循迹而去,又不敢穷追不舍落入圈套,连那双陆也不过佯装行人时随手买来罢了。曹文雀看得真真的,立时就出了门去。小邵忙不迭又去追。此夜月黑风高,独他三人对坐,戚晋那忐忑已久的心思就在荆风缄默无言的注视、和阿蛮惴惴不安的忧虑下鼓动得愈发热烈。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口,附耳道来问句,却实则已经打定主意: “你既然不安,我毕竟身为黜陟使……该得亲自去看看仔细,如何?” 李木棠便道:“我也去。” 他接着又作安排:“明日,你与朱侍郎并行……不必叫他知道我不在。” 李木棠又道:“……我要和你去。” 而后他还有慰藉:“想来是豪强横欺乡市,擒个贼头一审便知端倪。有二哥在,一日功夫,小事而已。金明县令纵容怠职,到时候就去肤施问问,看洪右鹊还有何分辩……” 李木棠依旧道:“但是我……” 甚至连带展望:“到时或许连他师傅吕尝也……” 李木棠便站起身来,下一刻却跌进戚晋怀里。她至此终于不再说什么,只是解了自己那金贴银匕首给他腰间栓了,再将火拔支毕那枚穿了孔的狼牙贴身放好。这一夜,还一定要他陪自己同榻而眠。第二日一觉睡到午后,恍惚中伸手摸去,枕畔已空空如也。次间八仙桌上却庄重摆了封圣旨——还是委命关内道黜陟使的那道,该是方便她拿来在朱兆或刺史面前傍身。她接着却等不及朱侍郎,急匆匆催马赶车走在先头。“倒不是怕见了他难堪……我觉得我本来也没必要和他打照面,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呢?晋郎生日又快到了,我总得做点什么,要是让人家兵部侍郎看见,更要丢脸!”她一面说,一面皱眉放了荷包针线又去捂腿。曹文雀就将她那枚铜钱荷包捉起来,翻来覆去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这不是你用旧了的那个,你要做些什么?” “是我娘给我的。铜钱,如今算、算有?我还想绣,太阳、兔子……我不会绣兔子。” 她这厢线捻了半晌不肯落针,思来想去到底是又呲牙咧嘴去挠腿。文雀这回总算将她拦住:“瞧你这不老实的手!还拿针拿线,真该剁了去!” “我腿……” 她本想说腿疼,又觉得自己多事,咬咬牙竟然就忍了,可越忍是疼得越厉害,没多久就演化成钻骨头缝的酸楚难耐,恨不能扔到冰窖里冻死了去!杜医官被请进来,问东问西关怀了一大圈,最终却道不是病势反复,只是周遭很快要落雨:“下雨嘛湿气重,受了伤的骨头自然疼得受不住。得赶快些,去朔方郡里暖和和地烤了火将养下来才行。”此番驭马的乃是执乘亲事,手上腿上都是功夫,牵马小跑起来竟也不觉颠簸。李木棠却面如金纸、冷汗直下,片刻就神思混沌,呼之不应。文雀自侧窗探头出去,见那远山积雪尽化,空中已有细雨沾衣,更是急了没奈何,正待要再催一句,却听不知何人一声高呼: “什么声音?” 车辕登时停下,曹文雀简直劈头盖脸就有一通好骂。却又见一旁童昌琳朝前一指,声音竟然颤抖: “瞧那、树……” 山脊斜坡上,打眼瞧去似乎是有什么古怪,有人又呼:“……醉汉林!”虽势头不显,林木倒却有东倒西歪的态势。文雀至此忽而也心下一惊,尚且来不及琢磨为何,已听得魏奏高喊: “……有山崩!勒马退后!” 但闻周遭马蹄仰如奔雷,童昌琳弃了狗儿抢入车内才要带她二人并杜医官离开,执仗亲事先紧握缰绳反倒驭马狂奔!登时天地震颤,四方风动,木棠一挺身子,竟好似回到大雪满城、丰安陷落当日! 更或许,从那之后的一切,只是一场大病,一场梦。 土倾树折,山摧石陨,顷刻之间半个山脊便淹满官道。云黑天沉,雨叶飘飘,折弯尽处山腰那相随一路的黑影静默片刻,终究是转身远去了。 有喜讯,行将直抵兴明宫。 —————————————————————————————————— 前左金吾卫右司阶齐毕还在想那场葬礼,被他搞砸了的那场葬礼。忠文公出殡,兴龙帮行刺,他本想借机替国舅爷除了靖温长公主,却不料荣王殿下忽而冲出被带伤了臂膀。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六品官一朝就成了阶下囚,海捕文书洒满整个大梁各州各县,除了投奔那位可堪落草为寇的远亲,他还有何处能去? 原本九月里不宜撞见新丰郡主的那次,他还是有机会翻身的,除开他根本不知道京中丢了公主,不知道朱家苦寻无果,不知道自己根本不曾认错了人。他现在想想,甚至不以为憾。国舅枭首,树倒猢狲散,连延长县令都逃不过丢官下狱,或许他早些出逃到时因缘际会的好事。可接着四面就有流言,据说荣王殿下得胜还朝,行将往金明县而来。齐毕自那时起便在琢磨着离开。为不知道名姓的主子做了小半年的打手,来回来去都是强买口分田、强抽和籴税、强罢牛犁——黄土地里那三分两厘的算计,他行伍出身,耐不住性子,更看不上这点手段。或许与燕国一役他早该匿名投军,如今少说都挣了个三瓜两枣的功绩哩! 远房表叔一年四季顾着城中三处大仓忙活,很少将他搭理。他第一次说要走,表叔置若罔闻;他第二次诚挚谢恩,表叔劈头盖脸骂他不识时务;昨儿个听闻荣王摆驾消息,他第三次战战兢兢去叩拜,表叔沉吟再三,只道救命之恩也不需他肝脑涂地报还,荣王过两日便离开金明,到那时北上往丰州去讨生活罢。 齐毕便以为,自己已看见了生机。 第二日近晚,手下喽啰寻常报来,今日出入各村各庄本家人十二名,两人去县里买种粮,还是那村正岳老四依旧要去报官,弟兄们照旧在半道把人截下,老家伙不吃记更不吃打,问他这回要不要照顾照顾他家里人。“没听说荣王要来?好好劝着,安生几天!”成日这样叮嘱,齐毕自己都嫌烦,“外乡人呢?有没有见到异样?” “南阁村来了个行商贩子要走丰州,卖不出货没说住下就走了;赵家庄里去了好些人,还是上次那家要闹退婚的,谁知道这回还要扯多久;嗯……河边上庄子里去了俩游方郎中,说是打量着附近老有上县里看病的,揽活儿来了,说要等等看会不会像去年秋天一样再下雨下个没完,要捞一大笔再走;哦对,还有上岗寨,是他们里长又找的不知道哪里人,要防、防火还是防山垮了去……” “就这么些人?”齐毕问。 “主家的人刚才说呢,那京城里的王爷午后就走了,算来这点人都在肤施了,那就是别人的事。说是后头还跟着个朝中的大老爷,主家打点过了,更没事的。咱们这小地方,大老爷们看都不看;主家皇恩背着呢,谁又要和咱们过不去呢?” 齐毕便挥手让他离开了。事到今晚总算了了,他仁至义尽,这就改收拾打点着兑了钱找别地赖活着去。据说近来夏丰二州一个赛一个的热闹,往来商贾不知凡几,城门因而怠惫松散,表叔所指的确是个去处。随身行囊不多,右司阶官服甲胄早在出京后不久被掩埋丢弃,除了些贴身衣物并钱财,就只剩一把官府铸造的铁刀,又重又亮,好用得很,拿出来单单这么空中一招呼,那些个升斗小民就连话也说不出。可惜是秋日里延州搜查右威卫逃兵时被表叔哄去了,当作缴获报功。如今他既然离开,总得将其拿回来。县里城门该是落了,他既然要走,又不太好借主家的脸面叫开…… 那就再留一晚,明日一早,正好上路。 入夜,或许都听闻他要离开的消息,手下竟无一人再往身旁来。终日听烦了那群赖皮聒噪,而今骤然清净,到时他如坐针毡。国舅不识人,使他为抢功落到这般田地;那不知姓甚名谁的主家也不识人,防着他这六品武职不用,倒将那大字不识一个的表叔当个宝。他愈想便愈来气。手边还剩一本账册,是他偷偷抄来以备不虞。厚厚一沓记的是清水河沿河村庄历来灌溉税并洗衣税账目,他翻着翻着,又记起表叔几日前说过今春忙着卖种子,河税还没来得及收。出逃一路狼狈落魄,蜗居村寨食宿潦草,如此落下的头痛脑热正好也能找那俩郎中瞧瞧——夏州荒凉,丰州苦寒,他还畏惧着哩。于是拿了行囊,这人接着就往手下曾说的那几处村庄去。谁承想不去还好,一去,登时要吓没他半条命! “屋中那俩,是所谓郎中?” 这家小儿被他面目狰狞吓得就要哭,又因他屏气敛息语调颤抖嗤声想笑。哭笑不得那一张巴掌大面孔浮在夜色里,竟似十殿阎罗说不出的诡异。齐毕不想听到答案,当即将人一丢,扭身就要跑—— 他却继而顿住。 上一次,国舅爷的女儿他或许认错;这一次,堂堂荣王殿下,他会不会也是看走了眼?毕竟除了忠文公葬礼,他说来与那天潢贵胄实则素未谋面。他自然是不肯走回去再瞧个仔细的,当下又揪住了这家小儿好一番问东问西。越问他这心越沉,越问他的脑子却越灵光:如果真是寻常郎中,自然不值一提;就算是荣王殿下,微服私访,谁又知道真假,谁又能来…… 救、驾? 阶下囚齐毕抬眼,晚间下过一阵雨,此刻碧空如洗,漫天清辉煌煌而落。这最后一夜,他好像,终于寻得了生机。 —————————————————————————————————— 朱笔在勾起最后一捺时没了墨,手边描了许多遍的日期便在视野里红得发狠。他将那一角撕下搓揉成条,却并不扔下,视线向窗外转去。 今日是个晴天。 有急切的脚步声踏上高阶。他才扶正发冠,抬首便见来人毫无恭敬可言地冲至面前,将封书信拍到他怀里。戚亘没有忙着拆信细看,倒是先牵过她的手为她拭去额上薄汗,再接过外袍来为她披好:“姐夫今日怎么会放你单衣跑出来。回头若着了凉,他可不要又来寻我的不是。”他说着打趣话,视线向下移去,“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不好如此莽撞。” “元婴呢?” 戚亘不答,亦不拆看那封由左卫发回的密函,就这么牵着自己姐姐视线游移,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能为力。戚昙眼中的焦虑顿时化为惊恐。戚亘却只是笑。他笑得犹豫、笑得拘谨,却好像并不怎么乐意: “皇兄安然无恙。我赌了一把,赌他不信我,赌他会隐姓埋名隐匿踪迹。若不然有荆风在侧,左卫如何能得手。” 今日他所戴朱金发冠边缘缠着飞龙,明明早已理正,他却又伸手扶着,漫步去高台边,沐着灿烂的阳光凭栏而立。灰堆下阴燃已久的火苗细细翻起,烧得他心下燠热沸腾。 楼外天晴得发白,似乎已是酷暑时节。 戚亘一向喜欢夏日,此时虽透不过气,却也依旧开怀畅快。他甚至赶在戚昙先头张口,迫不及待到无以注意自己的语气有多咄咄逼人,有幸灾乐祸: “皇长姐既然一直想我们兄弟和睦,那这就是唯一的办法,不是吗?” 他此话说得实不应当,但却实在有用,只一句,就堵回戚昙千万的道理。长丰台内一时陷入沉默,戚亘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沉默。他干脆自腰间取下贴身带了月余的匕首,随手扔过桌案后;又如儿时一般挽起长姐臂膀,要将她亲自送出宫去。戚昙却不动,目光穿过窗外宫阙楼宇,或许再穿过数千里山峦河泽。阳光炙热,灼伤了她的眼。她的嗓音迟滞酸涩,或许也被这轮烈日烤干。 “所以元婴他……” “他不会再回来了。” 做姐姐的问,像在问她自己;做弟弟的答,也像是在答他自己。有一会儿,他们俩谁都没说话。戚亘还要来扶,这一次,却被戚昙微微让过。 她接着,却如儿时那般,还要来捏捏他的手: “皇帝,不必相送。”顿一顿,她又道,“明日,明日我再来陪你。” 她转身离去,戚亘也不再坚持。他就看着自己姐姐的背影一步一步、八九月份的孕妇般审慎而费力地消失在那长阶之下,好似瞧见井中有月亮沉了底。长夜终结,长夜将至。他方才还道烈日灼人,此刻缘何又透骨地寒凉? 不是月亮,是他自己跌落枯井。此一生,此一世—— 不得见底。 —————————————————————————————————— 延州又在下雨,洪右鹊骑马而来,一路只觉得冷。如此良霄,弃了刺史府高床软枕温柔乡不顾,他干嘛要费力跑到河间村这等穷乡僻壤来?哦对了,是袁家弃暗投明那人急报,说荣王要玩那微服私访的游戏,扮什么青天大老爷。袁家经管仓廪那名小头目还有个表侄手下当差,那人姓齐名毕,犯了什么法,和谁有些过节,洪右鹊还能不清楚?就这关头,要让他撞见了荣王…… 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洪右鹊的马就骑得不快也不慢。总之今夜过了,袁家也便倒了。届时正好将延长县令强征的几仓粮食做恩惠发下去,今年考功为此应该能多添上一笔政绩。本来袁迁识礼数、知进退,逢年过节孝心也不少,犯不上和他家过不去。要赖,就赖秋冬雨水太多,延长县仓满囤流的吃不下还要发霉,只能尽快处理;再怪丰州的仗又打得太快,来不及作为军粮换点钱或是送出去。他再一想,自己也怨,延长做好的嫁衣吃不下卖不出只能这么草草处理,到底可惜;还有那荣王也是,初出茅庐不知深浅,袁家宅院处处僭越的实证放在眼前,但凡捉住了小题大做一番,金明县令自然就把事情办妥,那用他自己以身涉险扮什么家家酒。要是今晚事情不受控制,荣王殿下真死在了他延州境内,接下来少不得得向师傅求求情,还得再去小地方熬上几年,到时也不知皇帝还会不会记他清扫心腹大患的恩德…… 他去的有些迟,齐毕已经是动了手的。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那亲事府典军人赃并获,刺客绑了押着,掺了毒物要用来药虫杀害的麦麸如今还在那碗里放着,一筷子都没动。洪右鹊一路想得着实是有些多了。同荣王嘘寒问暖对付了没几句,又有衙役急慌慌来报:上岗寨山崩,正撞上荣王仪仗…… 看看面前居高临下不怒自威的重瞳之人,衙役都觉得自己虚惊一场,屁颠颠就要退下。洪右鹊更要道可惜,若是荣王不闹这一出,也遇上了山崩……天威降临,这下和他延州刺史更没有关系,不费一兵一卒,连过失都不用承担,哪里会有这样好事呢……他甚至接着心念一动,又想如若他呈报说荣王当真殒命在上岗寨?对面只带了一名侍从,他手下随行有二十名衙役,百名官军。 他想了一瞬,然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荣王也想问些什么、或是斥责些什么,当是时却又闻院外马蹄嘈杂,没片刻大步闯入甲胄齐全是名将军,洪右鹊还识得,乃是兵部侍郎朱兆。想当初刺史府上和荣王唱反调急赤白脸的是他,今日河间村千钧一发救了荣王一命的又是他。甚至上次这朱家人还彬彬有礼谢他调停劝和,这次却晃着肚子拧了眉毛要来追究他知情不报、玩忽职守多项罪责。洪右鹊简直一个脑袋两个大。随即还是那个衙役,这回不仅偷眼瞧着荣王,还要斜眼瞅瞅新来这位将军,依旧附耳有话要讲。 “何事!大声说!” 朱兆声如洪钟,吓那孩子一个趔趄,险些给人跪下。他再望一眼自家太爷,磨磨唧唧、犹犹豫豫,随时准备扔了话头就跑: “袁家……也给、乱石埋了。” 面前三双眼睛七只瞳孔,立时都瞪起来。洪刺史问:“山崩?”朱侍郎追问:“死了几个,活了几个?”荣王更急:“袁迁可有下落?”三个问题,衙役战战兢兢,只顾得点头,只给出一个答案: “大晚上,正歌舞助兴……山崩来得厉害又快,整个院子全毁了,谁跑得脱呢……”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洪刺史回到府衙给师傅写完了信才闻鸡鸣,他对此甚为满意;朱侍郎边关跑了一趟,总得捞些功绩,留下来追讨贼匪,他也乐得情愿。就剩荣王一人,急急拍马往府衙见了心上人安然无恙,接着却不顾仪态往床上一倒。 “没能如愿?”李木棠扶围子坐起来,右手捧了文雀递的热茶,左手拿了荆风送的巾帕,却是那头都无从下手,还得戚晋自己懒懒散散掉个头,撤掉了干贴身上几件衣袍,就赤裸上身虚枕在她膝上。 “他二人各自如愿……罢了,百姓能有地种有粮吃,才是要紧事。你换了项链?”他伸手,摸过她垂下脖间一颗颗黑珊瑚珠粒,一路摸到居中那一枚狼牙。李木棠就先自己喝过一趟热茶,扯了被子来给他 盖上,再用汗巾擦擦他干了大半的头发: “当时事发突然嘛,得是执乘亲事,赶得快,刚刚好逃开。就是车厢毁了,玉牛头摔坏了……” “你摔了吗?” “童大哥垫了,摔倒是没有摔着哪里……” 戚晋就在她膝上伸手环了她腰身,还要埋了脑袋。他要问的便不必再问,李木棠自有应答: “是,我是很怕……我甚至想,我会不会已经在丰安死掉了,冤魂不散,或是临死前做了一场美梦。可是你知道我当时爬起来,我看见了什么?” 拂过他半湿鬓发,腰间抵着他温热呼吸,李木棠接着却笑: “我看见,我原来已经能够爬起来;我看见文雀姐姐好慌张,童大哥好慌张,杜医官好慌张,那两位执乘亲事也好慌张,有那么多人在意我,我才不是一个人。我还看见,我看见这个。” 她将滴溜溜乱转的狼牙捏住。 “这是战利品,我已经打败了火拔支毕,我不用再怕了。” 低处有个声音就闷闷传来: “朱兆……是你知会的?” “……我们原地休整,他后来终于赶上。我想,事情不大对,万一官匪沆瀣一气呢。有备无患嘛。张公子以前说,文官和武将也会起内讧,他是朱家人,延州刺史我听你说过,是尚书令的学生。我也没说什么,他好像觉得有机可乘,就急匆匆去了……我是不是做的不对啊?呀!是不是我坏了你的事?!” “朱兆,你应该留他下来。”戚晋道,“山崩不知何人所为,执仗亲事被阻隔在后方,你需要他留下来。” “小邵昨天说延州秋冬下了很多场雨,春天化雪,又下雨,本来就容易山崩,我觉得不是别人……” “袁家山崩,无一幸免。” “那、他那个的确可疑。”李木棠还要嘴硬,“亲事们好多当时都看见了,有征兆的,才不是……我要不不说这个?你不喜欢听这个,我只是想要你宽心……” “伤亡如何?” “仇啸……不见了。” “不用管他,其他人呢?” “埋了三名执乘亲事、还有……一名队正,八九名亲事,伤了三四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哦对,还有些马匹,狗儿伤了腿,童大哥说要留下来看顾,跟魏典军说了,人家没同意……” “亲事府已经损兵折将。”戚晋喃喃道,“我实在,深负众望。” “不许这样说!”李木棠还要轻拍他一下,“我后来听他们说巡边那些故事了,治乱党,战狼群,济世救人,还没有官架子,他们很敬佩你,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家国天下。你不能像小之一样,就见不得人死人伤。生老病死,好容易的事,能活着,能打胜仗,能打了胜仗如今还好好活着,这已经是顶天的好事了!这回还有延州百姓,要记着荣王府行侠仗义……” “我昨夜实则做了个噩梦。”戚晋轻声道,“母亲……迄今为止,未有回信。” “那我们就睡觉。”李木棠干脆仰天也躺下来,“就像我昨晚央着你一样,你也要求着我陪你一晚上。睡一觉起来,又是新的一天,会有阳光,会有……” 戚晋跟过来,就挨着她肩头,跟着要嘘声,又牵了她的手: “我只要你、平安无恙,形影不离,便、足……够……” 他那眼皮已经耷拉,应声呼吸便均匀。阿蛮身畔,好像总是嬉笑欢闹的明媚日子,又好像总是睡意朦胧的寂静深夜。肤施府衙与昨夜袁家宅院相形见绌,出了这略显拥挤的卧堂,仰面不见抱厦,连屋檐都短短一截修得吝啬。倚墙根这回曹文雀是搬了椅子来坐着,还说自己不困,缠住了那缄默望月的亲事典军: “……我们这边的情况就是这样。你真的不用去洗个热水澡?都淋了雨的,你也中过一箭。” “不深。”荆风道,“无碍。” “那你要守着殿下,我也要守着木棠,正好投桃报李,你该好好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你不开口我也要问的!我废话多声量又大,不像你惜字如金,吵醒了里面两个……” 猝不及防地,荆风忽而并排就席地而坐在她身侧。细雨霏霏不知何时又在飘,他的很多话就散佚在这无边银丝中,不用多久就模糊不清。但他此夜的温度,他言谈时的神色,他其后披来那一件衣裳…… 曹文雀想,她当永志不忘。 第60章 烈焰熊熊渺一粟 自从郭家离开,李木棠正逐渐丧失她的五感;这似乎是一种疫病,使戚晋也与她一起病入膏肓。他们最先丢掉视觉,雀目或是重瞳一应成了摆设:山川河流、白天夜晚已经不屑一顾,连对方的面庞后来也用不着在乎。总是你抵着我,我贴着你,多半时间要阖了双目缠绵到底;于是接着耳朵也聋了,除了血流、除了心跳,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鼻子要用来重重喘息,什么花香雨腥通通便都没空搭理;舌尖上又涌过太多滋味,任是山珍海味也再不值一提;他们沉入更盛大的欢喜,又如何记得肌肤上片刻战栗? 那是段太过朦胧模糊的日子,李木棠甚至以为自己已成为某种存在,超脱了所谓天与地。她总是在笑,不知道在笑什么;她有时候也哭,却想不出有什么委屈。对、期间有一次,这一次她记得很清楚:晋郎要去接杯水、或者拿碗药、或者取件衣裳?总之起身放她离开。她一滑身跟着就留下地去,迈腿竟然走出两步,其后才倒在他身上。就为此时,晋郎乐到三更半夜也睡不着。他翻个身,正好和她打个照面。她瞪着亮晶晶的杏仁眼,跟着就这么面对面笑到天亮: 瞧这一双浓眉,生得多可爱!他笑起来像是某种唱歌的鸟儿,又叫人心痒难耐!更别提那扑鼻异香,在发梢上,在衣襟里,就像藏了一片松海!他多半是个假人,要么怎么能连眼珠子都是甜的?幸好他此刻又伸手,她后脖颈根根汗毛正虚位以待呢! 好奇怪,有时候李木棠的五感就会这样瞬间不药而愈,甚至灵敏得过分!她的脑袋继而就烧掉,常常要这么一动不动傻上好几个时辰。这时候戚晋抱着她,吻着她,看着她,或是挨着她,从头到脚就只剩一个声音: 他总在尖叫。 阿蛮怎么这么漂亮,阿蛮怎么这么香,光这两个字怎么就这么悦耳,真想一口气把她吃掉……天哪,她已经依偎在怀里呢!暖得就像只小猫!想想,现在仅仅只是拥抱与接吻,就足够他六神无主啦!等来日真正做了夫妻…… 他想都不敢想,总要在这种时候逃出屋外、或是车外去透透气。春日气息正不知不觉地暖和,世间万物竟像是受了他俩恩惠赏赐,也要争先恐后喜气洋洋打扮起来。天上地下,到处都是奔来跃去的自在。溪边觅食的白顶溪鸲拍打着橘红染墨的尾巴,赤红羽毛的酒红朱雀有时要从草丛跳上官道,蓝歌鸲会闪着青金石的光芒捡低枝歌唱,红翅绿鸠隐身在绿叶林里正啄食着山樱桃;还有偶尔窜过的兔、一晃而过的野鸡,小亲事有的好奇跟过去,会在山间小径发现狼的脚印,某座村庄困于野猪泛滥,亲事府的小伙子们得以漫山遍野好好消遣了番精力;歇息时且低了头,满地鼠妇乱爬,蜈蚣紧着石缝窜,泥洞里藏了一窝窝蝎子,足够村里后生抓来卖个好价钱,有田鼠饥不择食啃坏了庄稼,不多时就要被烤了串儿。瞧瞧,紧跟着李木棠,戚晋也要受了神迹长出双千里眼、顺风耳啦! 不止这漫山遍野的精灵,后来连那坊州刺史也跟着沾光,见面第一眼就显出格外慈眉善目的温柔来。戚晋说领兵出征时便受其关照,一应吃穿用度照料得格外仔细,堪堪软化了众军别离思乡之情。今日一见,狭目长眉、黑须薄唇,和画中古来圣贤竟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李木棠新得了一头红棕色小马,听话而温顺,当下也敢出马车来骑着招摇过市,甚至还受了那刺史一礼,连浩浩荡荡卤簿仪仗也顿觉与有荣焉。坊州宜君郡宽街大道,四面俱来不少百姓要看热闹。李木棠搓着马儿赤色鬃毛,一颠一颠只顾瞧她走在一旁的情郎。于是好好的青天白日,她那一双雀目却又黯淡了,是看不见临街一间又一间空置屋舍,瞧不见行人大同小异褪色缝补的衣袍。所以其后当有人骤然钻出府役拦截,她自然不曾注意;扑来道中拦驾高呼的一声救命,她初时也充耳不闻。 座下小红马,却猝然受惊。 其后所有事情,都是从这一刻起开始一发不可收拾。荣王面色骤变,摇身将那位李姑娘一把揽过;合署衙役争先上前,拦驾女子瞬间便被淹没在暴雨般的棍棒。坊州刺史布方坐于马上,才要去制止前头,又得去提心后头,两相焦灼不得,挽缰松垮,倒是头一个被甩下马来。 “……住手!” 先于他厉声怒喝的终究是荣王。布方趴在地底摔伤了腰,半晌只见府役脚步匆忙向此而来,道旁布鞋纷沓百姓各自逃开;引入眼帘随即有血,拦驾女子最后有目光直直就落在他身上。那是一双圆眼,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冷淡淡、空荡荡,譬如一只蝗虫,一颗麦粒。布方随即爬起,身形已有些不稳;衙役搜出所谓陈情书,随即也不敢在自己手上停留太久。车队中有医官上前,拦驾女子随即被抬上车轿,他捂腰来回跟着想要有所叮嘱,却好似插不上话;荣王手上只有一张纸,墨色断续清谈,他更看不穿。所以停留在此地的时间就格外漫长,足够他将近来大事小情——屯田、赋税、钱币、漕运、盐铁、榷酤、算缗、平准——统统琢磨一遍;往刺史府的路却须臾便过,他依旧推算不出拦驾女子诉情来头。不能自乱阵脚先告罪,他一定要等殿下来问: “状纸上写,她父母年逾古稀,上无片瓦,下无余粮。诉,州府苛税甚……布刺史,如何说?” “殿下容禀,”布方拭去冷汗,微直了身躯,“古稀无嗣,依例口分田当尽数归还;赋税按下户再减至四斗,父老授以县丞,平日本还有粮米衣帛支取……” 荣王面上阴晴不定,显然在等他解释这个“本”。布方再锤锤腰窝,咬牙说下去: “去年七月,户部移文,一应租税按每户两石照准,是以备存军费。无府兵参军者,每家再抽税钱十文。刺史府尚且吃紧,乡族耆老所谓俸禄又从何发出?女不嫁,家无子,伶仃寥落,也是别无善法。” “诉状所写,二十亩永业田早年卖出,又是为何?” “只怕是、岁长无男,操持不过。永业田卖了还能租,若有男丁还能得口分田给予……” “这就是坊州上下卖者七、租者五的缘由?” 户部鱼鳞册随即也被拍在地上,户曹应声跪下去,布方兀自岿然不动,口中所称还是一样道理:“府兵多为壮年劳力,离家参军,屯田无以顾及,往来买卖一可换钱暂渡危境,二来减税得喘息之机,三则战胜还家,租田还耕至多二斗租金——毕竟增一名劳力,大多都租得起……” “若真如刺史所言如此轻松,”荣王将他打断,“户曹,你来说,坊州、阎王债猖獗否?” 户曹战战兢兢,已是口不能言。 “不说农户。沿街一路所见买卖关张,是否算缗暴涨,举债难偿?” 布方对此事心知肚明,当下正琢磨如何敷衍得过,却听殿下又问:“卖田、借债,趁火打劫到底何人,布刺史,你是否要奏要告?” 天可怜见!他哪里敢说,又哪里需要说。殿下既有此闻,想必不言自明。荣王好像也没打算等听他说出实情,拂袖随即离开。拦驾女子验尸已毕,行将送往义庄。布方少不得护着腰赶上去卑躬屈膝为属下衙役说些好话。骤然冲驾、殿下受惊,许久未动刀枪的府役一时惊慌失措,绝非一心要取人性命。有仵作为证,此女本就害有肺痨,病不久矣,府役棍棒多落在四肢,并不致命,是她自己激愤之下呕血不出,淤血阻于气管,因此气绝而亡。荣王负手而立,良久未发一言。天色已晚,日色西落,缕缕金阳漏过窗槛,自那张苍白面上一晃而过: 二十上下,才是个未嫁姑娘。二位高堂中年得女,暮年丧女,方才乡官来报,身子不爽,来府衙看一眼都不能够。捎来口信上二老甚至叩头求乞府衙高抬贵手、至少不要将仅剩一座破屋拿去抵罪;见乡官唯有申斥之意,又甚至恳请诸位官爷大发慈悲,就将女儿就地收尸掩埋。 那只不过是一点棺材本。 而后荣王离开了。 ———————————————————————————————— 延嘉元年,恕宗于宜君县还朝。时任坊州刺史朱戊谦接信挪了自家宅院充作行辕,留存修缮至今,也依旧不过内外两进、实属寒酸。木柱每岁都漆新色,雕镂技艺却不做增添,一路行来门前无垂花,藻井无重栱,唯正堂屋脊用琉璃瓦剪边,想也是恕宗时临时补修、略略带些皇室贵气。进了内室,却道别有洞天:紫檀案旁玉香几,螺钿屏后琉璃榻,珠绡帐内拔步床;花梨木顶竖柜用玉石嵌成百子迎福;剔红盆景栽有及腰蜜蜡海棠;荷花宝座巧夺天工,鹿角椅似浑然天成。李木棠四面一望,却居然无处歇脚,马不停蹄要退去厢房。想从前三川县里也曾见“竟元五贤”之一王会德故居,那院落栽花种竹,却是内外合一,不用金玉,不繁雕花,正称王户部抱朴之心。窃居借住,就是李木棠也不曾谦让。而今这行宫厢房却使她诚惶诚恐,更要寝食难安。 她只望见那拦驾之人一眼。 只一眼便够了。府役棍棒相加,何尝不是打在她的身上?不?她如今乘着高头大马,是躲在府役后头,甚至享用着这份不分青红皂白的回护——怎么可能?有多么荒唐!马儿提足倒立,她本该摔下地来——轻而易举,就没入尘埃。她依旧不过是一个四无丫头,她的性命离开晋郎就一文不名。权力不是敞开怀抱的温柔乡,是刀枪剑戟、从不留情。她可以死在清淑院、或是三福堂,她随时还可能死去,和今日那名女子的面目无甚分别。她这么一路想,就好像当真灵魂出窍一般,都闻着身上尸腥腐臭;延州刺史如此熏着熏着骤然就面目可憎,乜眼倒眉要将晋郎从她身边夺走。她的腿总是在痒,她抠破了一块头皮。有人随即又求告登门,好像就要将她拉去庭院里当中拆穿了原型!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似乎有这样记忆……她想不起,头皮越是刺痛。云鬓罗裳的妇人便走近前来,要亲自为她奉药。此人不久之前还在刺史府正堂外宽慰局促不安的丈夫,为其添一件衣。“殿下在堂中,户曹法曹军曹乃至乡官……唯独不许我踏进。”布方踱来晃去,发髻都险些被抓散,“先有田蓬,后有午献,延州与殿下有所瓜葛那一方豪强都被连根拔起,焉知今日,不是到了我布方大祸将至!” 他接着抓了妻子又问:“孩子们呢?”后者道已随女儿女婿暂先回了老家;又问:“你既然在此,那些书信……”,后者点点头让他放心: “夫君别忙,就在此地安生候着,一方刺史哪有说罢免就罢免的道理。行宫,妾替夫君走一趟。晚上安生下来,妾,再陪夫君赏月吃酒。” 于是她来了,来得猝不及防。李木棠忽而发觉屋中多了个人,此人还要为自己侍奉汤药,登时一个哆嗦就差没把药碗砸掉:“对!不住……郡君!您、您不用劳动……我自己……未见礼,郡君别怪!” 布韦氏宽脸盘大五官,款款又道“不碍事”,连声音也愈发婀娜:“妾未受诰命,并非郡君,李姑娘不必惊忙。”可不!李木棠但能仔细瞧瞧,便看得出她发间一支木簪,别几朵鲜花,耳尖玉坠色沉而杂,腕间翠镯几乎无绿,衣上刺绣阵脚也嫌粗。她该将顾虑多疑按回肚子里去,可她偏就不肯信:坊州算是上州,布刺史官有从三品,妻子母亲焉有不受封之理?对面闻言就笑,并不以为受辱:“刺史玄康时期受官斜封,至今未受中书门下诏敕。妾与夫君布衣出身,无门无路的,未建奇勋,又如何能得荫封?许是因此,妾不敢拜殿下,只好先来同姑娘说说话,略尽地主之谊,请姑娘及殿下,也莫要挂怀。” 这么一番自谦,处处在说自己出身清白、行事谦逊,绝无不法妄念,更无不臣之心。李木棠听得仔细,继而抚上伤处,黯然只道自己不过没名没姓一个小丫鬟,无论如何当不起刺史正室如此用心。布韦氏这次则将她打断:“妾与姑娘都是平头百姓,难怪说起话来这样亲切。不过论福气呢,妾是自愧弗如了。殿下对姑娘百般呵护,这行宫内外亲事阵仗就可见一斑。而今殿下与刺史还有要事商讨,瞧着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妾在姑娘床前侍奉,也是为殿下排忧解难,一切都是应当。” 自轻自贱不管用,李木棠在手心里揉皱了袖子口,而后的应对便刻意疏于冷淡:“刺史夫妇举案齐眉,要是让刺史知道您这般辛苦,只怕更不好。”对面于是笑得更欢,当下攀住话头,唠家常似的非要将自己与夫君相识相知携手并进那些事一一说来,一无所有如何奋发图强啦,举债科考如何要报效家国啦,山穷水尽如何典当嫁妆远行上任啦,互相扶持如何初心不改啦,总还是那些赤诚清廉的论证。李木棠便知道,她准时打听过自己与晋郎关系,这是专程替自家夫君吹耳旁风来了。对面绵里藏针、从容不迫,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对手,她立刻就捂了腿好一番痛喊疾呼,干脆要来个釜底抽薪。布韦氏不慌不忙,这却正好支使侍女将一方匣子就在面前打开。但见内里盛有灵芝数朵,柄短肉厚;山参三枚,五形六体皆是绝佳;冬虫夏草又有数根,腥味尚且刺鼻。那宽脸盘立刻就喜气洋洋咧起来,说这个是赵家窑所得,那个是桥头庄所获: “坊州石头地多,不好开犁;卤田也不少,就是大费周章开垦了,庄稼也不好长。倒是山野间草药多、品相好,像这等山参,止行乡一个村子一年便能得十余支;做起买卖来,倒比种田还能多赚些。” 李木棠就算此刻一头雾水,其后消息总要传到荣王耳朵里去。后者便知就算田地流失变卖,坊州百姓也另有出路,布刺史并非治理无方。那厚脸盘于是又笑,还起身来款款一礼: “听闻李姑娘是在前线因公负伤,拳拳爱国之心妾实在敬畏不已。这一点土产,聊表心意,请姑娘一定不要嫌弃。” 她这么说,一旁侍女就要将匣子合了床头搁下。李木棠却先将其接过了,随即双手竟向下一沉。漆木匣子,几株草药,能有这般重?还有她方才那番说辞,听来也总是耳熟,什么时候,何人曾打着一般无二的幌子,也献过这样殷勤? 朔方郡,江钊曾有意钱财相赠…… 她立刻拨开匣中物什,果不其然,其下并未漆色掩盖,熠熠金光夺目,略一扣还有印记——这一正方匣子,全是金子打制!不光几样灵宝,更深的心思原来藏在这里! 好像回到骷髅山手握匕首那夜,此刻怀中金匣却比那染血的匕首更加烫手。李木棠简直要脱手将其扔掉,屋外有尖声惊叫却早一步想起来。“下人没有规矩,姑娘别慌,妾去瞧瞧。”这么软言宽慰的人随即自己却僵在门前。 趁侍女发呆机会,李木棠往前一送摆脱了这烫手山芋,继而下床去跳两步扶住墙,也要一步步蹦去窗边。比她先仰面倒下的却是布韦氏,随即落地的是那方金匣。侍女从一旁奔过,李木棠再跳一步扒着了窗沿—— 满面映红,恍如飞霞漫天,又似血流如注——远处火势熊熊,浓烟翻卷,方向是刺史府,她甚至都用不着猜。 “二哥——” 无人应声,抢入门来乃是童昌琳:“荆典军随殿下一起在……” 所以她继续呼吸。 ———————————————————————————————— 昭景四年三月初一,宜君郡刺史府火烛跌落因而走水,坊州刺史不幸离世。荣王为此直到夜半才回到行宫慰抚布刺史遗孀。天凉如水,月色缄默,行宫厢房里屏退了众人,他要问一个因果。 “布方,是个好人。”戚晋将手中公务随意放了,就在主位梳背椅上,自顾自似是闲谈,也无意去看布韦氏神色,“木兰——拦驾者尸身暂送义庄,他出府相送,迟迟不还。至少,他试图做一个好人,一位清官,即便他无能为力。” 他略作停顿:“所以,你想复仇吗?” “外子无愧于心,妾并不以为遗憾。”布韦氏声音难免发虚,回答却一贯笃定,“妾与外子,布衣出身,为了他的功业报复,曾经也举借阎王债……人世间的命运,大抵是早就这样安排好了的。今日下场,他心甘情愿;妾,不认也得认了。” “我只要一个字。一个姓氏。” “那殿下便不会得到答案。”布韦氏淡淡道,“临沧海之渊,而问勺水之迹——殿下以为,是智否?” 戚晋便点头,将方才丢在四仙桌上几份信件一一翻来看看,拿在手上。“本王想也是。布刺史往来这些信件,尚未来得及一一拆看,或许看了也是麻烦,权且先讨个提点。布韦氏,你未得朝廷诰命;布方,斜封也缺一封敕书。正是含饴弄孙的年纪,明早启程,回乡,安度晚年罢。” 布韦氏闻言却是大骇,不由就望向一旁置身事外那位李姑娘,大抵是要求援。“明日时将军带着右卫也就到了,殿下还记着刺史大人当年对军队多多照顾,如今得胜还朝,正好!要和右卫一起去好好祭奠才行!” 她瞪着自己一双大约算好看且无辜的杏仁眼,胸口却直犯恶心。手中袖口揉破,她实在想要离开,却不能够。威逼利诱,布韦氏终于肯缴械,这一切,却或许根本不会有什么改变,尤其当她云里雾里又提起江河湖泊,还有些无可奈何的规劝:“细流成江河,并非一朝一夕之功。风霜雨雪,本存于天地间,发于万物,滋润万物,又如何能够消弭?”戚晋便再问隐疾生于何时,布韦氏不言,只看向藻井、看向窗棂,看向这座庸俗其外,而败絮其中的行宫。 从“泰成之变”始,从“竟元五贤”时,从恕宗还朝始,一切的一切从这座行宫始。户曹午后被逼问出实情,无论是阎王债还是田地买卖,早在成宗即位前便已在诸乡诸坊间流行开来,数十年间约定俗成,无人插手,直至杨珣成为国舅,生掰硬拽扯走大半;而今杨珣身死,自然故态复萌、死灰复燃。“吕尝,曾经为何要力保那群贪官污吏;为何除了舅舅,无一人受清查革职。我以为的迎风转向,原来是回归旧主。在舅舅出现之前,他们已经是傀儡,是爪牙。甚至为何舅舅一飞冲天就能扶摇直上,父亲为何佞信偏宠,为此不惜流放赵老大人,宁肯与满朝文武为敌!” 抑或,那才是父亲的根本目的。 时间一晃便是后半夜,送走了布韦氏,扔了假冒欺诈的一堆空信封。戚晋懒懒望一眼月光,摇头只是想笑:“她叫木兰,姓王。害了肺痨,仍要来孤注一掷。她是为了救她父母,她的父母却不能来接她。我曾经想,九泉之下,她会不会以为他们不要她了呢?” 他低下头,耳际蹭过阿蛮下颌,要深深埋首在她颈侧,有泪滴随即就湿了她的鬓发,哪怕是此时此刻,他仍旧不肯对她撒谎:“文雀扶棺相送,二哥闻讯去寻她,并不在我身侧……阿蛮,害怕……吗?” “你不能害怕。”在他的怀里,却是她空荡却坚定的声音,“你曾经总说白衣卿相难出头,我如今才知道为什么。文雀姐姐那天说的那家……姓什么,做豆腐的,光为赴京赶考,就花出去三四百两,多半都用在四处打点、拜见,这还不算其后选官和任用要下的血本。又像布刺史……简直就是一场豪赌。谁肯做赌,谁能赌得起,谁又赌得赢呢?” “精卫填海,扬汤止沸……死了一个忠文公,死了一个昭刚公,而今又死了一个布方……再换了谁来坊州,受那二字追谥的殊荣!”他挣起身来慷慨陈词一番,继而一扭身又瘫倒床上,来来回回,总是敲着眉头说要“忍”,不能“急”。李木棠想是和他一同叹气,紧锁眉头却怎么都不愿展开。她有不满,也不同他隐藏,即使她自己都以为自己过分,罔顾事实,正漫天要价: “可是不能就这样!”她怒不可遏,要将他一推再推,“你曾经被吕、官人,太师,欺负过多少次!你说寒门士子没有出路,你亲自上战场是为了所有人!连小之你都能割舍!我知道、就算你、你肯定想,要在朝中争得话语权,再为百姓谋福祉,是好像没有错,但、但我不痛快!总是有什么地方……对!就像我刚到王府,你跟我道歉的时候,不是说先得有自保的能力,再去救我出监义院,可是最后我也没有自保的能力,要不是二哥来救我,我就已经是白骨一堆了!身在高位的考量跟老百姓或许就是不一样,但好像好没有人情味……” “……你从前向来偏袒我,不论因由;如今,也觉得我满肚子蝇营狗苟?” 他这话说得懒散,李木棠听了更气。折腾了一天,她早就是精疲力竭,还要歪脖子支半个身子跟他说话,实在是难受。她随即胳膊一软,整个人就倒下去。戚晋用身体接了,又环臂将她抱紧。 “我就是不喜欢。”李木棠仍不肯松口,“即使你和我是一个意思,一个目标,一个想法,但你的心是官老爷的心,我的心是平头老百姓的心,多少还是会不一样。我知道官场上弯弯绕我懂不起,世家本来也不好惹,或许当官的就该像你这样蛰伏待机,会简单方便许多。可是我不喜欢。就像当时孙刺史他对午花的冤情就不会那么感同身受,我不想也做孙刺史那样的人。我也不想文雀姐姐、或是那家周边邻里再也喝不着一碗豆浆,不想很多人无家可归,不想王、木兰——是不是这个名字?——的父母失去他们的女儿。即便这就是你们的世界,就是这么凶狠、冷漠,看起来一点不讲道理。就像朱家,为了争权夺利非挑起战火——这些张公子和我解释过——虽然依旧是为了大家,但不是为了顾婶,不是为了恩济药庄,也不是为了那么多赤脚学堂。还是有人要死,不仅是丰州人,还有军人,还有亲事……我不想要这样。” “那只不过是个旗号。他们为的从来都不是边民安居乐业,只不过是边关和平能带来的声誉名望……” 戚晋懒散说着,忽而却是一怔,继而福至心灵,竟茅塞顿开。他甚至立时坐起,甚至险些蹭着了阿蛮腿伤: “你没事……没事……是不是受伤,有多么痛苦,晋郎会在乎,从前的荣王会不屑一顾。有战争就有伤亡,你只不过是理所应当的牺牲,一个数字而已,是大获全胜里无关紧要的那部分……是……你说的对极!朝中夙兴夜寐思虑的天下,是那个与我们休戚与共的大梁天下,而不是与我们远隔万里互不相干的,属于每个梁人的天下!所以吕公明知黔中道旱灾不可再拖,却依旧为了国玺一再瞒报灾情;秦秉方前年批了京畿赈济公文,却未想到需得认真敦促粮饷的派发落实;周庵罪责重大,我想的却是如何趁机示好取悦世家。老太师当日那通斥骂……” 振聋发聩的声音,如雷声、似龙吟,就从去年夏日的长安遥遥传来: “……便就是为稳定着想怕乱了朝政,那也该想方设法的去解决这个问题,不是以此为理由去姑息养奸……你是先皇长子,是皇帝的兄长,你尚且如此年轻!如何就投鼠忌器,只记得官官相护,不记得社稷生民?” 字字珠玑。 “是我,是我……一叶障目、目光短浅。”他如此说着,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那有别于感同身受的所谓高瞻远瞩,‘什么舍小利为大义,忍一时为大局’,或许于侍中、尚书令而言无甚不妥,但若人人皆只为自己应得的薪俸鞠躬尽瘁,无心为天下百姓尽职尽责,大梁,必将危矣……” 哪还允许他继续郁郁寡欢,李木棠就凑上来封了他的嘴,大概实在是气得狠,她下口不分轻重,教戚晋心尖都跟着痛。入城接迎,她在自己胸前扭头看见了府役棍棒相加;暂歇行宫,她独自一人应对了布韦氏苞苴竿牍;火光接天,她又照顾刺史惊厥昏迷的妻子直至醒转;夜深人静,直到此时此刻,她还陪在自己身边。 她怎么能没有怕,没有怨? “……我不想再见什么刺史、郡君。”几乎是他如此冷静下来的熟悉,她忽而也将他放过,带着一张赤红面孔喘息着就转过身去,还撞他好一胳膊肘,“也不要骑高头大马,不要别人对我毕恭毕敬,不要好大的仪仗,不要你说走就走,不要你做什么千古明君……你跟我保证!” 保证什么,她再不曾说。戚晋再没有问。他或许知道;他所以等待。 荆风等了一整夜。 他在黄昏时分赶到王家窑,就静静站在不近不远的距离,等到落棺封坟,等到盛有天材地宝的金匣被送去王家,等到荒郊野岭响起狐鸣狼叫——她会害怕,所以他再等不得。未及走近,文雀却先来回答: “我信鬼神之说,她不是厉鬼,她值得敬佩。我只是一介凡人。不是木兰,不是木棠,我只是文雀,是一只鸟,一直叽叽喳喳,永远讨人厌烦的鸟。” “我知道、你们要付出的代价了。”荆风道,“敢出头的,固然是英雄;能认清现实的,也并非懦夫。” 文雀只是摇头,而后先迈过丛生杂草,再走上高高的田垄。月下她的身影孤寂,像是一缕烟;又挺拔,好似一棵松;无端的,荆风又想起还在郭家的那一夜,殿下曾对他说过的话: “今夏二十一生辰后,待你师门派了师弟来替,二哥是继续留在王府,还是去这大好河山自由自在畅游一番?” “师傅何时说过……” 荆风一时无措,“是属下哪里处事不当,还是因前次臂伤、抑或……” “幼学入幕,弱冠出府,十载风雨赚得半生无虞,这是你师门当年商定的条件,二哥不会不知吧?”戚晋说归说,视线总是回望着后屋方向,又几次三番拍拍他的肩,“若非去岁战事紧急,事态非常,本该早还你自由身。多废去的这一年,自会如数补齐你酬金,无需担心。” “属下不为金钱,不为声名……殿下应当清楚!” 殿下却骂他“呆子”,只得将话挑明: “成家立业人生大事,你难道不要为自己做些打算?便是你自己甘愿一辈子做个影子,阿蛮也不会同意!好好想想,我不逼你。想明白了,问清楚了,再来回话。” “属下!” 他只迸出两个字,而后生生截断话头,半晌,低不可闻应了声:“遵命。” 然清晨微寒,木棠舍了绒衣手炉不用非要往戚晋鹤氅里钻时,荆风转过脸去喂马,不曾搭理跺着脚兀自喊冷的文雀;正午日高,戚晋放着车上的油糕不动非要拿满手黄泥去蹭木棠时,荆风躲去河边给鸡拔毛,不曾照应扇着火咳嗽连连的文雀;夜半风轻,那二人弃了高床软枕不躺非要坐在檐下望月闲话时,荆风蹲在旁侧煨着热茶,不曾关注倚着窗睡意朦胧的文雀。 所谓承诺原来竟只是搪塞。他或许永远不会开口,即便此生将要错过。他想,他毕竟没有那样勇气。 直到华山庙会,那一次最终的抉择。 第61章 相照清明各生尘 “清明逢生辰,恐为不详。” 曹文雀言犹在耳,戚晋却已酣然入眠。清明日得有先人照拂那是多添层福气,岂能与中元鬼门大开类同?仿佛印证他此言非虚,今年这无风无雨,看似还是个艳阳天。他方才浓睡初醒,身旁小姑娘似是蓄谋已久,捧了他的脸颊,迫不及待在他鼻尖落下一吻。 “我的晋郎啊,生辰吉乐,福寿安康。” 今日是三月十二,戚晋十九岁的生辰,清明节。他们却不在什么行宫、故宅、富户、或是刺史府。“以前村子里过年也搞庙会,敲锣打鼓能吵好几天:龙王爷从村头抬到村尾,每家威风凛凛转一圈,大家伙都放鞭炮来接!快到黄昏就搭台唱大戏,还有皮影子戏,请神就得请上半个时辰,早去了无聊得很,去晚了人山人海却什么都看不到了。骆姑姑说华山的庙会……铺天盖地,不晓得还得有多少好吃的好玩的!我们不要急着回京,就去华阴耽搁三天,就三天就好。三月十五,总得看完了拜岳大典再走!” 阿蛮说得眉飞色舞,戚晋哪能不应;能逃了新任京兆尹、老太师亲孙子一番生辰盛宴,免了口不应心的迎奉祝颂自然是更好。于是撇下右卫、别了亲事府与亲王国,单单带了几名执仗亲事,他们昨晚便已神不知鬼不觉踏入京兆府辖地,要好好蹭一蹭华山庙会的大热闹。有亲事提前来此周转安排,三层高的宣满楼依旧房间紧张。他于是又很有理由来和阿蛮同床共枕。“万一夜间急病,离得远了来不及。”这是百试不爽的借口,“再说郭家那夜,不是文雀你先离开,我如何有机可趁?” “都三四个月了,木棠这腿总也该快好了。”文雀语调嫌弃,也不知是冲谁,“等大好了、或者等回了京,你俩还能这样不三不四着去?”话是这么说,帮忙收拾内外打水沏茶她却比谁都勤快,“执仗亲事人手紧,能别劳动的就别劳动……你俩珍惜着时间,好日子没几天。还有殿下,你也得注意,清明逢生辰,恐为不详!” 戚晋付之一笑。 而后一个长觉,一场……好梦。醒来时阳光熹微闪耀在睫前,小姑娘就在他的臂弯。一吻末了,第二件礼物是小之的亲笔信。才分别不久的表妹还未到达燕国王帐,洋洋洒洒已不知有多少话要讲,十数页里连写带画,花鸟鱼虫天地山河无一不包,落款甚至有两只猫爪印:“松墨和菊裙很健康,一并问表兄姐姐安!”其间“姐姐”二字先是划去,改成“表嫂”;几笔抹掉,又改回“姐姐”,还题蝇头小楷,又加一句:“未成婚拜宗庙,不许欺负姐姐。” 这小家伙,哪用她来叮嘱呢。便是昨宵春梦烧得得意乱神迷,戚晋方才也已在触及她冰凉脖颈的瞬间醒得彻底。连同那一吻都略作犹豫,落得很浅、很轻,点到为止,没有多余试探。阿蛮没有像前几次一样严正抗议,只忙着又催他去枕头下再摸一份生辰礼。那是个荷包,他早见她在腰间挂了许久,如今拿在手里瞧仔细了,倒觉着稀奇。荷包本因怀有芳心暗许之意,民间大多绣鸳鸯并蒂于上,却从来不见有这样孤零零单绣一只铜钱的。小姑娘带了些羞怯,犹犹豫豫解释说是贴身装钱的物件,图个吉利,想着发财。“我娘说是这铜钱是世上最宝贝的东西,就教我绣了。她其实不喜欢我学绣活儿,说是学会了,就得给别人操劳一辈子。但这个不一样。嗯……其实我本来有个绣鸳鸯的,要送有缘人的,可惜后来被剪碎烧掉了。我本来还要绣一个,后来山崩线都丢了,后来、又没得空,总怕被你看见,又怕你嫌我操劳要骂我……再说也就不惊喜了嘛。” 她说着,勾勾系绳,声音越说越小: “里面……你、你自己瞧瞧。” 一段乌黑、一段泛黄,交错成结,情意、万万千。“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是有这么个说法,我就偷偷……” 如银蛇、似春雨,那冰凉的酮体不知何时就游入他的怀抱,发梢划过他的肩头,就这么若即若离将他缠紧。有低语千回百转,要阻滞他的喉管,搅乱他五脏六腑,再不慌不忙、将一颗心洞穿: “还有……我、也、送给你。” 天可怜见!他不过才醒,正毫不设防、城门大开。对方战书都不下,抢占先机就长驱直入,他怕不是立刻就得缴械投降?!他已经摸着她每一条伤痕,摸透她纤弱的骨头;她是风里的杨柳絮,铺天盖地而来,糊脸又呛嗓子,更不堪磋磨。而后是铁桥落、梢炮轰,城墙撼动——或是风起、或是雷响:有一声喷嚏,气壮山河—— 所幸正是春日,乍暖还寒。 得天所助,战局即刻便逆转:行将抚上她腰窝的手抓向她身后的被子;本该落在她面上的唇而今也仓皇瑟缩。他偏过头,给她穿上一件又一件的衣裳——最好能包成个粽子,自己却居然热得发抖。后背遍生冷汗,寒津津使他嘴唇都发白。要严肃叮咛的长篇大论就哆嗦得不成样子,就连申诉,也几乎变成哀求: “我们……不能这样。不可以。我没有娶你,你便不能……你会伤害你自己。” “……我知道我想要。”她缩脑袋在他怀里,伸胳膊穿好衣裳,轻轻回应,毫不犹豫,“我知道你也想。圣人说‘发乎情止乎礼’。我们已经什么都不管了,不是么?” “不。”戚晋道,“这一件,不可以。我甚至本不该牵你的手、不该与你拥抱,不该与你接吻,不该与你、同床共枕。这些不该,情难自禁,无人知晓,大概就无关紧要。可是,阿蛮,你还小……” 趁此时间,他自己也套上外衫扎好蹀躞带,再捡起那枚荷包仔细拴好。绣面针脚粗糙,似乎摩挲得他腰际隐隐作痛,但这已经是他所能收到,最好的生辰礼。至于更头晕目眩、更沁人心脾的那些幸福……“我跟你保证,是值得费尽心力等待的。” “我撵过野狗,捉过野兔!看过隔壁男孩子三五一群尿尿和泥……我都知道!” “不,”他咽下口水,“你不知道。” 那只重瞳的眸子就在此时显出作用来,要不显山露水却透着斩钉截铁,管他什么豺狼虎豹都要知难而退。那拧巴丫头瞧得清楚,就将他松开来,眼中依旧委屈,嘴上却笑着,再悄悄松口气:“那、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得弥补你……跟我去厨房。”她接着撑着他要站起,“虽然本来也要……给你做长寿面去。” 戚晋就也笑:“你站不住,我给你打下手。” 什么叫做好高骛远,他继而很快就领会到。和面说起来是个简单事,面里放水,揉成一团就是,真正上手却哪里都是功夫:配比多少、手法力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外如是。他第一回动作飞快,半碗水整个倒下去,看得阿蛮目瞪口呆;水多了补面,面多了补水,文雀看得一旁直笑:“照你这样下去,整个亲事府的午饭都有了着落!”最后还得是李木棠回头来接管,已经搓成鱼鳞片的面粉却还是很难黏合一处,总是便揉便散,光在盆面手心沾上白白一层;阿蛮那头已经开水下锅,回头看他拿着擀面杖擀一角沾一角,一处薄一处厚实在束手无策,又撒些玉米面两面拍了,又绕胳膊过来把着他的手指教;面团太软,就切了宽条,看着是那么回事,都等不到熟透捞起来就在锅里断成一截又一截。且还不等他反应,李木棠很快笊篱一下,烂成一锅的所谓面条很快都被捞在她自个碗里。 “我不信神,我不在意,烂糊糊的我吃也正好。但你是寿星。” 推过来的那一碗长寿面,真真儿只有一根面条,怎么嗦怎么提怎么撅腰也扯不出尾来。李木棠就在一旁捧着碗笑。她接着甚至还有惊喜:借了文雀一箩筐宝贝,加上自己那贝壳盒的胭脂,挑挑拣拣,说要打扮漂漂亮亮去上街逛集都要精心打扮一番。戚晋再次自告奋勇,很快又败下阵来:描画擦改半天,他却愣是连两条黛眉都应付不得,这边要擦那边要补,几乎给小姑娘弄得印堂发黑。曹文雀干脆就上前来赶人了,又得去打水洗脸。若让戚晋说,光这么洗干净了眉黛,他的阿蛮就清水出芙蓉,已然不可方物;她接着也不曾浓妆艳抹,不过于两颊淡淡晕了胭脂,又在唇上点一抹红,立时便改换了久病的气色虚弱,显出小女儿家青葱的朝气——更是别提有多么摄魂夺魄!不同于馨妃那绕指柔的千娇百媚,不同于戚昙那天家风度的高贵端庄,更不同于杨绰玉那略显富态的纯真娇憨,她美得灵动而安静,奔放而含蓄,好似一幅寥寥几笔,信手勾勒的山水写意:小短眉如烟似雾,双眸是盛了日影的浅湖,干净清透;眼底嘴角的乌青毫不遮掩,倒像是不意漫湿的墨色,增一分舒展慵懒的柔情。 日夜相处久了,蓦然见到这般久违的精气神,戚晋哪还顾得上什么庙会!恨不得拿个幡子随走随招摇,告诉整个世界这样漂亮活泼的小姑娘是他戚晋未来的妻。一同骑了平夷先往骡马市去,他环过阿蛮腰身,分明走在大街宽巷,却好像依旧喘不过气。索性李木棠好养活,第一眼看上匹驴子很快就成交,总算是能放她自己一骑独行。那小毛驴不太高,她坐上去脚一抻都挨得着地,不怕摔但也实在走不快。虽然今儿个这摩肩接踵的态势,也实在没有策马飞奔的条件。华山庙会说是三月十五才到正日,实则从初一起便已经开始狂欢。往来人群就好似那道旁纯熟的花蕾,迫不及待从叶子里冲出来,追着风要长得热火朝天。曹文雀只一个转身就失去踪影;他将平夷让给二哥,欠了毛驴缰绳,和阿蛮来回照样得扯嗓子喊着话,如此也未必听得清。都是初次来华阴,最初还怕迷路,结果裹挟在人群里,这么不知不觉着就被簇拥不知哪处地界,只见得人流至此拥堵不通。戚晋抬眼望去,青纱公服一字排开,至目之尽处密密不歇。华阴郡有这般多衙役?还早早排班在此处?戚晋心生疑窦,却来不及多想,已被推至那洗泉院白玉阶下。有名公差随即拦住去路,烫红一抬,牛鼻子就是一撅: “拜白帝老爷?十两银!” 李木棠那眉头立刻飞老高。天下无神佛,上庙只为看热闹,更何况这连庙都没进去,凭什么给钱?十两银子可够她吃半年!想也不想,小姑娘催驴就要回转。在那之前戚晋只得一抬手,荆风也不知从哪儿就有钱袋飞过来。官差一手满当当握了,伸胳膊却还要阻拦: “下马下驴!” 分明离山道还有好一段路,西岳庙更是看也看不见,谈什么下马?戚晋至此当真是恼了。对面那不过就是个毛头小子,年纪只怕都不到十六,披了张皮还真要作威作福充大爷?这回是曹文雀忽而闪身堵在他面前,双手合十连连陪笑,操着乡音说都是自己人,并不是有意冒犯:“我这妹子身体不适,心却是诚的,千里迢迢来此一趟,你宽宥则个?”对面却伸手将她向后一推,耷眼皮直冲李木棠一掀: “拜神骑着驴来拜?真当自己是个玩意,爹娘死得早没人教过你什么是礼数?” 要不是荆风力气大,要不是周边人实在太多,来去不由己,戚晋本要当场发作,好好教训教训那嘴上没把门的愣头青!就算已经被人潮冲走很远,他依旧还要犟一句:“她有家!”继而再将她冰凉的手握紧。小姑娘自己却不说委屈,反而扬了笑脸说要去周边好好逛逛玩玩。谁说只有西岳算风景呢?华阴郡里里外外每条街巷都已显出拥挤,处处溢满喧嚣和香气:浆水搅团酸得冰牙,烤馕焦黄沾了锅灰,包子鼓囊囊又漏了汁水,肉馅快被剁进了案板。这头,酥油饼紧着边沿下锅,滋啦滋啦,跳起来的油都发红;擀面杖吭哧吭哧左右撵过,饺子皮应声打旋儿飞起,沾了菜馅的筷子又磕着盆沿;铁质大勺提高了一抖,滚沸的茶汤溅落在灰瓷碗里。剪子划开粗布,驴马的叫声混在一处,吵骂嬉笑不知几地的方言此起彼伏;杂耍艺人碟飞上盏,鼓掌叫好一重想过一重;秦腔一声怒吼从远处惊起,梆子慢慢,二胡扯得嘶哑;孩童跳脚有苦恼,巡街府役一天里不知第几回扯劈了嗓子。曹文雀自去买了个糖人拈在手里转着玩儿,穿缝隙拨人群的执仗亲事却还都饿着。他们很快找了家临街的酒楼歇脚,此刻就算早过了晌午饭店,炊厨照样忙得热火朝天,很难找到落座空档,菜肴更是上得极慢。好容易近门口留出对面两个座,戚晋和李木棠招呼也不打就挤了一边,曹文雀和荆风对看一眼,后者自觉想要站去一边,却被她一扯袖子踉跄坐下。阿蛮枕了他胳膊顾自哈欠连天,戚晋的目光旋即就落在另一头迟迟不舍收回。一旁拼桌的是一家三口,年轻夫妇领着个不到两岁的儿子,一顿饭吃得尤为辛苦。小孩子黑溜溜一双眼已经足够惹人喜爱,两颊皴红又格外可怜。不知吃什么吃了满嘴糖花,还一个劲啃自个指头。大抵是注意到这等异样关注,做母亲的侧头看他一眼,开口就笑: “小公子这般年轻,就已念叨起孩子了?” 戚晋闻言忙要去看阿蛮,所幸后者好像已经睡着。“我、照顾不来。”如此谦辞着。对面却攀住了话头要扯起家常: “日子慢慢过嘛。等成亲有了亲儿,自然就晓得照顾人了。”妇人说着,看看身边捧着碗吃得火急火燎的丈夫,又是无奈,又是得意,“谁家不是两眼一抹黑,自个儿扑腾过来的?夫妻俩一条心,一个小娃娃,还能应付不过来?” 那做丈夫的心思可敏锐!闻言马上几口吞了碗里汤底,放了碗筷就接过孩子去哄,好让妻子能腾出手来。小孩子本来嗦着指头快要睡着,一到父亲怀中却懵然瞪了眼睛又闹腾不止,够着非要吃桌上的豆腐脑,结果没几口又伸手推阻,勺子一倾,白嫩嫩的豆腐带着汤汁全泼了父亲一袖管。戚晋看得皱眉,这便不由开口道: “小孩子到底难为,还是得雇个丫鬟婆子……” “外人哪比得了亲娘。”妇人插话说着,抱了孩子来收拾。曹文雀就顺手递了绣帕过去,笑话说是不是做父亲的不常带孩子。那当家的憨厚笑笑不说什么,倒是一旁的妻子接过话头,明贬实褒、没几句话就为自家相公找回了场子:不说体谅妻子难处多操持家务种种,单就妻子思家,愿意跋山涉水陪她北上回门这点就着实博得了文雀好一番赞叹。他们三人谈天说地自有热闹,只有戚晋插不进话去,也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只愣愣将那孩子看了又看,甚至当第一道鸡枞鲫鱼端上桌来时连剔刺也忘掉,夹一筷子看也不看就往一旁一展,要给李木棠嘴里喂。 才睡得迷糊的阿蛮被戳了一脸鱼肉鱼刺,自然就醒了。她不说抱怨,也不急着捡肉,先错身去也要逗逗那小孩儿:“多大啦?男孩子吧,看着就是个聪明小子,又长得白白胖胖,长大了一准有出息!”对面那对夫妻听了她这番夸赞,一时笑得不住。李木棠嘴甜,最后甚至抱了那男孩来哄,勾得文雀也不由弯了眉眼去逗弄——年轻姑娘家,哪有不喜欢小孩子的。她要不是身子虚,没多久就胳膊酸,恐怕还不舍得还呢!戚晋夹在她和那妇人当中,不知怎的被那孩子长命锁打了下巴,接着顺手竟也将那孩子接过。胖鼓鼓的脸蛋一咧,肉嘟嘟的手臂一展,那小家伙就抓住他衣襟吃吃笑起来。戚晋愣愣看着,半晌,却只觉心下一空。 他接着看见乌云沉沉。 今日明明天朗气清,他却恍觉自山那头飘起春雨。春日的雨丝绵密,落得轻俏,算来该是枕梦入眠的好时节。可戚晋只道衣衫沾湿浑身不适,黄昏才过,见木棠歇下便起身出得门来。庙会期间不设宵禁,大堂内照例座无虚席,门外来去还总能见到青纱公服的身影。对街或是新支了个小摊,买些烧陶釉瓷的小摆件,附近围了一圈孩子。他也不知怎得,双腿不听使唤自己走过去,一眼就瞧见当中活灵活现有一对童男童女:脸胖肚圆,双颊扑红,各梳了抓髻,端的喜庆。再一旁是只大公鸡,火红的鸡冠挺立在尚未黑透的夜色里,顺乎天理地显出十足的神气。今日游街走市,已经不知买了多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却是这只又小又粗糙的大公鸡最称他的阿蛮。小邵身后跟着,匆忙就去钱袋。一整日解了又栓、栓了又解的系带早就被松垮,轻轻一拉便整个滑落在地。就低身去捡这么片刻,有个皱巴巴的大手掌先一步将那大公鸡捏去。戚晋打眼一看,却见那老妪怀中酣睡的孩童格外熟悉。脖子上坠着的长命锁午间才打过他的下巴;还有这身翠绿的衣裳,岂不正是午饭时那位妇人说过,为了回门见外祖母新裁的一身?他一家三口北上,又不曾行至九原老家,怎会凭空多出位老妪照看孩子? “阿婆,您家孙儿是不是属虎?”他一伸手,在摊上随手捡只老虎来,“百兽之王,不比这公鸡威风?” 那老妪一撇头,尚来不及搭话。倒是那小孩醒得猝不及防,一把就将瓷老虎抢过了不放。分明和那大公鸡个头差不离,做工也是一般无二,摊主一伸手,喊的却是两倍的价钱。这就给了戚晋趁虚而入的机会:一次慷慨解囊,再搬出自己同样肖虎的表弟,这话头就算搭上,能将人神不知鬼不觉拐到宣满楼大堂里去。在此枯坐了半晌的丁四郎连忙腾出位置来,老妪抱孩子四面转着瞧来瞧去,说什么竟是要走了。是方才闲谈间支吾不出自家“孙儿”生辰年月,晓得露了馅?她伸手抢一盏茶水先给孩子喝了,手在衣裙上擦擦,只推说不饿。 “现在这孩子都心眼好……却用不得!在外头不比在家里,自己要吃饱了要吃好的……我这路边碰着的老太太,有缘!也不该乱花钱!”她说着再仰头看一眼这灯火辉煌、雕柱绘墙的楼阁,好像就已经很满足,还将一身劲装的丁四郎一把按下,“瞧你们、打仗回来的兵,别糟蹋钱,吃饱好好睡觉,不容易……” 怀中小儿要闹,她不经意间眼泪却是要落了。转向外间的步子怎么也迈不动,几回欲言又止,神色却惶恐。戚晋便问:“您的儿子、也在军队?”那干瘪枯嘴一张,黄牙一咬,就挤出个似曾相识的名姓,“叫王乌,金乌那个乌。去求了白帝老爷三次签,次次都说死在那头了,天可怜见总算补个小孙孙来传香火……我就晓得我家乌儿必定还活着!” 戚晋立时记起西受降城一战,立了跳荡功就有个王乌。那人似乎是伤了胳膊,养伤应该再没上过战场。右卫今日过华阴,或许就放了他归家?老妪闻言,激动地是站都怕站不稳。丁四郎眼瞅着赶紧就想将孩子抱过,她却居然还不肯给: “这是、白帝老爷保佑,赐我家的小孙孙……绿衣裳、金项圈,没错,给我遇上……” “那什么白帝老爷不还说你儿子死了么?” 就为这一句话,老妇人居然勃然大怒,攥了丁四郎手腕就要拖他去给白帝老爷谢罪。丁四郎也是年纪轻轻就进了亲事府,只知舞刀弄枪,哪应付得来老百姓耍无赖。当下动武也不是,听之任之更不是,就急急回头向自家典军求援。魏奏晓得戚晋不愿将事情闹大,又绕去找就在堂中吃饭几名官差。好家伙,这下要两头起火。丁四郎已经被拽出门去,那头吃饭正香的衙役一拍筷子,还要大发其火哩! 而后须臾之间,却烟消云散。门前坐着逗狗儿的小姑娘霍然起身,正正好撞在老妪身上。她怀里随即接住了哇哇正哭的小孩,这还顺便给丁四郎松了绑;楼中老板娘抬手就送一壶酒按在桌上,笑语嫣嫣很快就将官差兴头引走。难怪他家生意做大,迎来送往原来也有一套不外传的秘诀。戚晋就见那小姑娘身侧走过,高声喊娘,将孩子举高说刘家的孩子寻着了,马上就有客店伙计出门去寻那外出找孩子的夫妇俩。一番应对行云流水,竟让亲事府也自愧弗如。戚晋后半夜倒和这家老板娘喝了许多的酒,谈话直到半醉。亲事府如何应对了那老妪,他已经不在乎;楼上何时传来一声脆响,他也没搭理;才在这儿吃酒的官差是何时消失,何时又满身狼狈连滚带爬地跑了,他大概也不记得。老板娘却在乎,老板娘要去看个究竟,还得跟去门外送送。小邵就说他也该当歇息,酒喝得正烧心灼肺,他却想过倒头大睡。 可却实在打不开自己那间房门。 长长影子不知在门扇上凝滞了多久,终究荆风按捺不住,开门来迎。他身后有一地碎瓷,泼了汤水药渣;阿蛮床头坐着,竟然满面赤红。戚晋紧几步就去试她额头,或许有些滚烫?说不清楚。长街里打起梆子:才是二更。 这一夜,还远远没有过去。 仍旧是清明,仍旧是,他十九岁的生辰。 —————————————————————————— “二哥……”她对着空空荡荡的屋子轻唤,“我睡不着。” 烛影晃都没晃,也不晓得他从哪里忽而就出现,街上人来人往吵闹片刻不歇,她出了会儿神,也不晓得自己有什么话好说。从前想带娘来看华山庙会,如今走到华山脚下,却上不去了。当不如让荣王殿下正大光明地来,京兆府上下自有接迎祝颂。她绑了他来过二人世界,却把什么都搞砸了。 她还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要她。 眼前就是长安,他很快就又会变成她高攀不起地荣王殿下。今天不要她,以后也都不会要她。自在随行的日子白驹过隙,一晃眼,就再也没有了。他是不是心知肚明,所以此刻堆在桌上,还有山一样的好多小玩意。他过生日,一路收礼的却是她李木棠:从头到脚,从吃到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眼睛瞧一下就是要买。吃食总放了太多辣椒,又沾着尘土灶灰,就被文雀明令禁止然后自己拿走;手工艺品大多颜色鲜亮,质地却粗糙,除了拿来玩个开心,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她要坐到八仙桌边,向前还摸出一只风车,一个拨浪鼓。好像吃了午饭出来,她想起那个孩子…… 还是,他想起那个孩子? “我昨晚上就没有睡着,总是心慌。”她吹一口风车,痴痴看了些时候,“今晚上一觉醒来,枕边又没有人……他是故意躲着我吗?二哥,你说,他今天是不是都很不开心?” “别瞎想。”荆风想一想,干脆就坐过来,顺手将药碗放下,“你知道他去年的生辰怎么过?科举张榜、兴龙帮招安、皇帝才遇刺驾,有太多事要忙。太后送了几箱礼,不外乎珍宝古玩、书画玉器。他都没有拆开。国舅、送了十名美女,门都没有进。皇帝赐一道圣旨,还得跪迎。” 是啊,那样密不透风的所在,转眼她这小虫子也要飞进去了。她甚至瘸了腿,还飞不动呢。“二哥你师门没有什么秘笈,嗯、强身健体,飞檐走壁……我不要吃药,吃药也好不了,你教我,我不怕吃苦。” 她这话说罢,自己都觉着可笑,接着便又问他师门在哪儿,能不能回去看看:“我如今是你的妹妹,是不是也能算我娘家?那、我想去就去,不去长安……” “真的这么害怕?”荆风问,“为什么不告诉他?” “说我害怕他母亲、害怕他弟弟……甚至害怕他?”李木棠讶然,“不是害怕只是……我觉得小之就挺好的,文雀姐姐也挺好。她或许以前劝我的都是对的,我应该听?你不也说我们不该这么做……我也不该把他带到这里来,万一又来一个齐毕……?!” 几乎在她话音落地的当口,外间就有脚步声零零散散向此间而来。开门的是隔壁文雀那屋,荆风闻声霍然而起,李木棠立时便着慌。大事不好,晋郎、晋郎在哪儿?她想躲回床上,又要夺门而出;倒是没摔着自己,只是一挥手就打翻了药碗,嘁哩喀喳弄了满地狼藉。大好的日子……清明、生辰……她偏闹出这么多乱子!还在这里说什么不要回长安……她怎么?竟然还想哭吗?别让晋郎看见……可她甚至喘不上气来! “小心脚下,别落地。”翩然落在身前的,依旧是荆风柔声细语。他并不曾将碎瓷扫去,反而抱她回床,接着直接塞进她怀里的是一杯蜂蜜水,尚且温热着,“刚才?府役查房,不是大事。别急,先喝水。药、既然打了,今晚就不喝。被子盖好,早上听你打喷嚏,不敢着凉。” 深更半夜,他兄妹俩就坐在一张床上,一个怎么劝怎么忧心忡忡,一个怎么劝怎么不见效用:“太后在庆祥宫,皇帝在兴明宫,我们回荣王府,互不干扰。”这就是荆风搜肠刮肚能讲出的道理,不考虑实际情况,说了和没说没什么两样。逼急了这家伙甚至去抱抱木棠:“不论如何,你还是我妹妹,这一点很确定。” “……我是很想感动,可是我不明白。”李木棠一吸鼻子,将最后一点蜂蜜水不知不觉就喝掉,“所以呢?你才说,太后娘娘还关过你禁闭呢。” “那事怪殿下。”荆风大言不惭,“他先动手,我还击。我刚进宫,没有人告诉我他是主子,我不能还击。所以,本来只用关一天……” “然后呢,又怪他是不是?” “很难说。”荆风道。 戚晋倒是自知理亏,钻空子跑去看他,却继而对他手上仅有的干粮大感兴趣。说实在话,不过一个烤红薯而已,就算发着热气、闻起来香香甜甜,也实在不值得堂堂皇长子上手去抢。更何况荆风还不肯给,两人又大打一架,为此才进宫第二日的荆风险些原样被送回山门去。“不是我吝啬,不是肚子饿……挨饿受冻儿时练过,不值一提。那时的皇后娘娘以为番薯粗鄙,要是我拱手相让,当场就得卷铺盖走人。” 然后他立刻反应过来,这一段论述皇后娘娘挑剔狠心的往事实在不该拿来用在当下,一旁妹妹果不其然又垂了眼,念叨来去却是:“我就是只番薯……” 他还敢问:“怎么说?” “粗鄙,他没见过,好奇,就想抢……上不了台面,太后也不喜欢……” 而后荆风便觉得自己的努力尝试可以适可而止,该当把门外听了半天墙角那当事人放进来了。他知道这两人必定有架要吵,却不想很快戚晋急声却叫着杜医官—— 事情是这样的: “你怎么又发烧?还不吃药?!你以为你已经大好,还摔碗?!!” 李木棠本是嗤声要笑的,因看清他一双浓眉而今绞得平整、却过分纤细,眉黛向后晕染,斜飞入鬓,秀气柔和,却与他那只重瞳的左眼极不相称;她又是想哭,颇为惶恐;到头来却还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药碗不是她成心打碎,吃苦受疼三月余她何曾偷懒,连重新走路——钻心之痛,她都迫不及待日日不肯落下,他竟然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反倒嫌她不够懂事?!“我不好!吃药管什么用,又不能让我站起来,不能让我跟着你……谁知道上哪里去!” “杜令济!”戚晋又叫,显然并不把她的脾气放在眼里,着急忙慌还要自己出门去。说时迟那时快,李木棠忽而就将他扯住:“你陪我就好!!”乞求、焦急,却没什么底气,“我快要死了!!” “胡说什么?!” 她就看见晋郎那张面目瞬间血红,而后死白,甚至发青。她便知道自己过头了,跌坐在床,半晌都不敢去看他。甚至杜医官被提来床前时,她还试图假装睡着,压了胳膊半晌不给人号脉。谎话拆穿到底是早晚的事,按医官所说——她自己也知道,她连烧也没发,不过是被子裹得厚了些,又气又怕一时激动,看起来难免脸红脖子粗。无辜受累那医官很快打着哈欠离开。她背身向里紧攥了被角,依旧是不敢去看他。 “为什么骗我?”他问。 “我、都没……都没看上庙会,上不去华山了……”她答非所问。 “烽火戏诸侯,一天天提心吊胆你觉得很好玩?!”他在床头又放一碗苦药,用力重得好似拍惊堂木。药汤溅了他一袖口,李木棠鲤鱼打挺,竟然坐起来还红着面庞带了哭腔跟他吼: “我这么疼了你还……凶我?!” “那你为什么不说!!”戚晋不知不觉,应声也是红了眼眶,“每天都要练习站立走路,每次大汗淋漓倒吸冷气为什么就不肯放过你自己?!你疼你跟我哭啊!你跟我耍无赖,你跟我犯委屈啊!上岗寨山崩你差点死掉,就前几天,那布韦氏刚在你面前晕倒!我问你你永远说没事永远是不打紧,你让我觉得自己多没用!!好赖在那行宫里你生气你害怕——很好!!你要我保证什么,又为什么含糊其辞?你觉得我有什么给你保证不了?!你哪里就信不过我?!” “我信不过荣王!”李木棠扯着口水叫,“不是你,不是荣王戚晋……荣王,就这么个代号。我贪心,但是我不糊涂,你早晚要变成荣王,我本来就只是一个丫鬟……爹、娘、阿兄,都离开了,我小时候以为那么理所当然坚不可摧的家也没了,我走到今天,我靠我自己。我不要永远被抱来抱去当个瘫子!我要走路,要像二哥一样健步如飞……我要变成像你一样的有本事有作为的人!我要永远在你身边——因为我想要,我就做得到!不是因为你怜惜,不是因为你保证……不是因为你做不做得到!不是因为你信不信……我哪天说不定下一场雨就一命呜呼,你能保证我不会死掉?” “阿、蛮……”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他的眼泪也跟着要一起掉,“如若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你接受了我,我是你未来的丈夫是你的亲人是你的家。你的命是我的命,你的恐惧是我的恐惧。你像这样说出来,你讲给我,我们一同分担。你闭门造车、孤军奋战,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头破血流却又爱莫能助,我要有多么……恨我自己?即使你苦心志劳筋骨乐在其中?我生在皇家,发号施令惯了,不喜欢无能为力的感觉。我今天就不喜欢我面也揉不好,眉也画不好,连个小小官差都无可奈何——或许脱了荣王的皮子,我本来就这样一无是处……所以,所以阿蛮,这一句话我是发自肺腑、自私自利为了我自己讲……” 他牵过那丫头的手,仰头虔诚如求乞神明赐福: “我是真的,很需要你……需要我。 “这是一场梦。”阿蛮淌着两行泪,咬着袖子叫,“我只是、一时兴起、你想要的一只番薯……你凭什么喜欢我?我不是美若天仙,我也不是完美无缺……我粗笨,我愚昧,我没学识没胆量没见识没长相……” “可你早就不是‘四无丫头’。”戚晋深深吸口气,“所以我爱你。”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而逆流而上,就重重撞向他这块石头。烛火昏暗,她不大看得清他的眼神,但他的胸膛,他的手,他的面颊,他的唇,俱是温热的……她的吻来得突兀,他的吻便回得汹涌。她只记得上一瞬他似乎还在沉默、还在踌躇,还在悲伤。然当她迎上前去的片刻,面前的人影猝然便鲜活。沉闷的篝火爆燃,蔌蔌烟花落了满天。他搂住她的腰,撞疼了她的牙,害她咬破了嘴唇。但她不在乎,血……其实是甜的。 野兽尝着了血腥会发狠,他自然也会。不消片刻,她便被扑倒身下;一件两件三件衣裳统统扯烂,什么满腹委屈化了盈盈春水,湿了他的面、溢满他的肩。她实在是怕得狠了,她实在是太想嫁给他。若不合了周公之礼,那所谓割臂盟的誓言便永远只是一句空话,他依旧是荣王、只是荣王。可她害怕他做荣王,不想再喊他殿下,她失去的委实太多,这终于勾到手的便恨不能囫囵吞圆了去。戚晋何不如是?这一路为了贴身照顾他们向来同榻而眠,他忍得何其艰难!所以便是今夜,就在今夜!烛影摇红,管他什么规矩礼法,今夜他们都要得偿所愿! 烛光快要黯淡,呼吸逐渐柔软。他刚蹭过她的眉毛,她已吻过他的喉结。他二人的影子要重叠在一处,而后相生依偎,再分不出深浅。她的衣襟犹有汗湿,那脖颈、后背更是热得粘腻。他带着袖口冰冷的酒液汤药轻轻抚过,就使她不自觉地战栗。眼下尚是春日,窗外还寻不得蝉鸣,可她却恍惚听见虫鸣鸟叫自耳畔响起,听见那或波澜壮阔、或悠长静谧的迷曲一泻千里—— 眼下远未入夏,屋外,却忽有雷霆。 第62章 穿山扶风任驰骋 需要点明的是,药渣和碎瓷此刻还散乱在八仙桌旁。纵然宣满楼天字号上房面阔足有三间,从床头到桌畔足有五步,这也不过就是一个打滚的距离。于是再自然不过的,哪里又见了血;八仙桌继而被撞倒,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倾泻而下:有些也砸碎,有些就泡在汤药里。那汤药里苦中带酸,酸里有涩,已经湿了谁揉皱的衣角,和谁人扯散的发髻。但是这些——天雷地火正迸撞,甚至不值得他们为之分心哪怕片刻,甚至反倒助纣为虐、竟要在火上狠狠再浇一勺热油。此时要救场,就必须有瓢泼大雨从九天之上铺天盖地。 就像此时此刻: 屋外喊杀与惊叫忽而大作,门扇上更有重叠人影乱作一团—— 谁知道下一瞬,会被谁闯入此间来。 潮水涨得急,退得就更急。他从最忘乎所以的巅峰跌落,从最无拘无束的高空跌落,从眉心到脚底好似被股闪电贯透。他想要躲藏,反而怒火中烧;他想要起身,却力不能支。心如擂鼓、眼冒金星,他得喘口气……看看这满地狼藉!千钧一发、悬崖勒马……或许他却要庆幸?然后他看到她亵衣上的血渍,又听到一声漏气的尖叫。伤口开在他左手,已经将半个手掌都染红;她匆忙用手去捂,又去找衣裳……他俩的衣裳又扔在哪里?连头发也是乱的,稍微一转就打着眼睛。他看着,看着她急得发白的脸,看着她要掉泪的一双眼,看着她干裂而颤抖的双唇,看着她…… 他不能再一次溺死在这里。 先前燃烧殆尽的力气而今百倍地翻涌在喉管,他的四肢不再孱弱,胸膛不再空虚,连左手的血也好似已经凝成黑色。他用一只手,就将她稳当当捞起;跨一步,就送她去床上用被子捂住。再一个瞬间,他已经扯开门扇,正面对不分上下一场混战,和猝然偷来许多双眼睛。近处是执仗亲事和身穿公服的官差,远处有看热闹的旅人。他缓缓穿好一只袖子,照样敞着怀;扯掉了松垮的发带、与歪斜的发冠;面前战局就静默片刻,鲁叔公缓缓一拳砸上胯下败将的鼻梁—— 屋内李木棠裹着被子,从床上溜下来。 宣满楼内忽而很静,静得好似飞鸟越空、走兽逃林。僵持不下的好似眨眼分出胜负,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执仗亲事别有用心,只为引他出门。更何况荆风还大大咧咧想要走进门来,却被戚晋一把攥住;他依旧要喊一句“妹妹安好否?”李木棠正捡起她里外三件扯烂的衣裳。有的是系带断了,有的是领口线崩了,有的是袖子脱了,乱七八糟搭在一起倒也不是不能穿。她拖了个绣墩做第三条腿,衫裙裙头走脱就更不是什么大事。她走来戚晋身后,就见门外踉跄跪倒有四五人。笔挺如松站在一旁的还是二哥,对方见了她一点头: “公人,说来擒贼。” 好像受了敌人认可似的,居然是拿抢声要骂,大言不惭是开口就指责他们一行乃诱拐孩童的元凶首恶,这是“官府办事”,“缉拿凶犯到案”,为首者甚至头一抬手一指,仰面就喷出口恶气: “白帝之子的……玉佩!还说不是贼!” 也不知身后是那名执仗亲事走神,竟让他挣脱了束缚,甚至伸手摸着了刀。荆风没有动,戚晋背身挡住了视线,她没看见太多,,只知道好似瞬息之间,夺刀、拧腕、打脸、绊腿好似就一气呵成,她连影都没看清的人已经在他脚下踩着。“你敢……你要造反!!”脚下再一用力,这人呲牙咧嘴却是发不出声了。 “前因后果。”李木棠听见,这是荣王殿下的声音。她于是就在原地坐了绣墩,两腿将那龙纹玉佩夹住,双手又将狼牙项链和襟口一起捏紧,“查什么,因为什么,说。” 在押那群衙役正气急败坏,实则不用问七嘴八舌也能叫嚣个八九不离。据说晚间他们有同僚在宣满楼用饭——戚晋曾经看见;后来酒过三巡查房去遭了荆风阻拦——戚晋彼时正和老板娘讨教画眉技术,对此竟然一无所知;他们见戚晋同老妪一同进门,关系密切,因此必定是诱拐孩童的嫌犯;何况后来见到丢失孩子那对夫妇,也说与角落里正与老板娘相谈甚欢那人。且看这屋内的姑娘,胸前吊了颗狼牙——不是强梁就是胡人;腰间还栓一枚玉佩——一准是偷了白帝一家的宝贝!律法、极权、神威,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拿来吆喝了个遍,荆风就听着上上下下有更多的房门打开,更多的好奇脑袋要往这头转,他瞧瞧向内探出一步,就将李木棠的绣墩扯进一些。所以她接着什么都看不到,落在耳中依旧是荣王殿下的冷笑: “好,很好。”他大抵咬牙切齿,或许还怒极反笑,“就带我去找你们那位‘白帝之子’、还是‘白帝老爷’的,我有些话,正要同他、‘请教’。” 有人挣扎着就含混不清骂了声“大胆”:“连府尹都不敢招惹上神……等见了白帝之子……” “白帝之子?”荣王嗤笑,“沛公醉里拿来试剑的玩意罢了,算什么尊贵之身?”他声音转而轻快,亲事典军已经微微摇头,“纵是真神,一朝行恶亦是人人得而诛之;我辈替天行道,又有何畏惧?!” “您用刀、用剑?”荆风马上就问,看着是极尽谄媚,实则要将住了戚晋“御驾亲征”:虽现下是个什么状态,总这家伙得离妹妹越远越好。他妹妹却不肯应呢!站起来跳两跳,就去捉他的手—— 他微微一颤,随即将其抽出。 “……你还有伤!我要一起……”这一回,她终于是肯说“害怕”,“不是怕、什么天道报应,无稽之谈罢了……我怕你行侠仗义不要我,怕我,怕我爱莫能助,提心吊胆。凡事要讲公平。我也需要你需要我……” “……我知道。”她的晋郎缓缓吐一口气,好似就这片刻又有些身形不稳,“穿好衣服,夜里冷……跟着我,一步也别离开。” 白日的华阴热闹非凡,更夜里却前不见人后不见鬼,凄凄惶惶仿若酆都绝境。小毛驴跟紧了平夷,他却怅然远望,不看、也不言。方才二哥已将原委说明,道是此地冗官装神弄鬼。“去年七月,到而今,半年时间,无所事事寅吃卯粮的蠹虫要翻了三五倍,你道为何?” “七月、八月……出兵。当官的,是不是就不用去打仗?” “小小一个华阴郡,用得上多少人?尸位素餐,还要中饱私囊,吹什么‘白帝老爷’……” “你又是怎么知道?” “他,”荆风向前一点头,“问老板娘说的,我是偷听。” 平夷短促唤一声,就好似夜色里甩来一眼刀。亲事典军很快也悻悻住口,这颠簸路途就更加难熬。近十人的队伍、训练有素,无一丝声响,又明火执仗,怎不令见者纷纷胆寒更慌忙?甚至连进入县衙,也快得好似须臾:门前两招摆平了校尉,手下尚且留情;一路长驱直入,擒贼先擒王。沿途灯笼射落,县衙内很快黑灯瞎火,县令还在刺史府忙碌,被从被窝里捉出来的就是华阴主簿。夜里的风迎面吹个透心凉,他一瞪赤红眼睛,四下里却是瞎子抹黑,什么都瞧不见、什么也看不着。单晓得自己被扔上了公堂,一旁竟还有驴子叫唤,险些给他窝心踹一脚。赃银一箱箱抬上堂来,白花花吐着阴冷冰凉的光。冷不防但闻惊堂木响,公案后鬼火一亮,有个声音浑如利剑发落,就在公堂两面回响: “小小一个县衙,约莫一千小吏;一人五两银子,五千两。主簿拿半成……眼前这么些家底,或许还少算了?” 主簿心底着慌,负隅抬头要辩,却见主位坐名发丝纷乱的女子,按在惊堂木上又是只血手。一瞬间好似他的眼花了,耳朵更坏了,他竟然听到有人在问:“华阴县令、华州刺史,京兆府自去年六月周庵升迁,到腊月范异领旨,缺了府尹,是不是沆瀣一气,正乐得不知南北呢?”谁能知道这些?谁又敢说出这些?他想要琢磨,却已冷汗如浆,抖如筛糠。上首判官便冷笑,随即向旁招呼: “捆了,丢进西岳庙去,假作少昊天威降临、拨乱反正。待明日正庙排演,让范异自己亲眼看看,天子脚下,京畿重地,是如何捐官逃役、矫饰神明!” 华山本难攀,夜深行路难,更别提还要带上个被捆了手脚的案犯,绕过京兆府层层守卫将其塞到主祭社庙里去!主簿呆得话都说不出,却不知被谁一手拎了人,上马便走。他甚至还和那驴子又对上眼呢!疯了!一准是疯了!再让别人听到上首那人片刻之后的问话,更当叫一句:“全都疯了!” 公事暂毕,戚晋随即带她离开,却不是回客栈的方向。反锁了县衙门,亲事们落些距离在后头,长街但闻马蹄响,一夜混沌心犹慌。她过了好些时候才听得戚晋轻唤自己,扭头去,却见那人面色已不大好看: “阿蛮……” “我们……”她扬了声,目光渴盼。 “我们……”他驻马垂首,声音艰涩: “我们,能不能、不要孩子?” 什么孩子?她自己尚且都只是个孩子,一个走丢了没有家的孩子。可是晋郎昨儿才高声强调呢:“……她有家!”所以李木棠就点头,毫不犹豫,虽然似懂非懂。她想有个家,她已有个家,却不代表她想要做娘。她尚且不晓得戚晋指的是从今而后,整整一辈子,他要将丑话说在先头: “不是我杞人忧天,小之的母亲难产而亡,内宫的吴美人、甚至父亲原配的元慎皇后更是一尸两命。连穆慧皇贵妃那般人物都险些挺不过去,有了皇长姐后元气大亏,调养数年依旧大不如前。阿蛮,你的身子……咱们不要铤而走险,心存侥幸。” “我没想过这些事。”李木棠老实回答,“这不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以后的事情就以后再说,我很快就会好的,好得健壮如牛,像二哥一样,我还要长个子呢!” “阿蛮,”戚晋再叹一声,“会很疼。” 在她略作犹豫,再充英雄一无所知说出一句“不怕”之前,戚晋又作强调:“的确不是现在的事,你自己也尚且是个孩子——所以要先让你明白。我爱你,或许情难自禁,但我们,应当有条底线。” “不要孩子?” 他摇头: “今晚上的事。不可以再发生。” “因为你不想要孩子?” “因为我们还没有成亲。” “哦。”小姑娘就恹恹应一声,“我知道,早上和晚上,都是我挑的头……我只是害怕嘛,害怕你做荣王,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后宫里说母凭子贵,我倒是也没有那么想过……欸,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太后娘娘是不是一直很想要个小世子……” “都好,只要是……我们的孩子。” 他说得苦涩,却将叹息藏在心底。希冀太深太重,落空时便格外伤人。杳杳,杳杳,那个他曾在唇间呢喃多回的那个小字,终究是杳杳音尘都绝。阿蛮就牵着那头小毛驴,离近些来蹭平夷的脑袋: “反正我现在还小,你说要等待的幸福,就等待吧……有、段孺人,还有段媵侍,太后娘娘是能抱到孙儿的……” “我刚才说,我们的孩子。”戚晋道,“李木棠,你知不知道‘妻子’二字是什么意思?” “妻子齐也,所以我要跟你到这里来。”她接着一伸手,却将他的缰绳抢走,“所以,你也要跟我去一个地方。” 她向前指,向后、向远方,所有天还没亮起来的山川林野: “我害怕,你也讨厌,但我现在还小,我们现在也还不在长安。既然不在,就、趁这机会,好好快活快活!昨日清明光给你过生辰逛庙会,却还没去采青折柳,还有放风筝!大好春光不能浪费了。与其杞人忧天,以后的事儿,干脆就以后再操心!” “你又悟了?”戚晋到底是无奈,“一天……或许在范异找上门来之前,我们只有不到一天时间。” “那就让他找不到。”李木棠胸有成竹,“我们去放风筝!而且……我要你背我去放风筝!这样,即使你是别人的丈夫,以后会成为别人的父亲,还是荣王殿下,高高在上了不起。但你背过我、只背过我一个人放过风筝。” 山风盈野,野絮飘摇,扶摇招展有一只粉红粉红的蝴蝶,翅膀上还背两翼新作的诗句。戚晋说要用李木棠为题,是拉扯许久才改作了《入京春》,饶是如此,后者在他背上松线牵引时也总要笑得腹痛,总是起了又落,飞了不高就掉。戚晋便越跑越快,好似要将整个长安甩在身后,飞到山峦后才爬起来的亮点儿上去!李木棠的耳尖冰凉,鼻头却燠热,星星的残影在她的天空里旋转摇晃,整个世界、不过就这么小,仅仅只是一个球。于是她撒手,什么“杳杳音尘都绝”,却尖声一唳跌向天空。它很快,消失在未可名状的洞穴里,消失在另一个尘封的世界里,消失在昭景四年的初春。戚晋仰头也去看,随即带她一齐摔倒。纸鸢断、霉运散。他二人仰面躺着,看着春天,看着海,好像,还看到李木棠代笔写下的那首《入京春》,在天际一晃而过: “檐角红啼声渐软,墙头青影气忽清。 纸衣竹骨冲霄汉,草肚银鞍斗雪泥。” 这一次,他们谁也不曾睡着。 ———————————————————————————————— 再早一些时间,在他们离开县衙时候,曹文雀已经来到洗泉院。拜白帝老爷,或是西岳大神,再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神只,她并不在乎。行至此处,她只是要去一处险峰绝壁,一览众山小,再求神明指路证道。她有些激动,有些糊涂,有些不舍,有些恐慌,从每一次的背叛,每一次的怯懦。忠言逆耳过甚,便是尖酸刻薄;恪守礼法过甚,便是不近人情。但是胡姑姑走了,她已经不在昭和堂。所以那钢铸铁打的躯壳也被晒化了。她一点一点,从一个合格的昭和堂女官,重新退缩成一个无用的“人”,一个寻常的十七岁的姑娘。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只晓得自己已经停不下来。 最后的诅咒,打破在今夜。 羁旅在外、财不露白的道理在荣王殿下那儿显然行不通。他俩住的是天字一号上房,据说是因觉着连日车马困顿委屈了他的阿蛮。庙会热闹,花钱自然如流水。银子香味撒出一里地,当夜便招了豺狼。文雀初时未曾察觉到事态有异,还同那查房的衙役闲谈了几句,直到对方忽然转了目光,一面打量她屋内的形状一面打探该孝敬神明的银子。文雀怕鬼而信神,甚至都没听清那位“白帝老爷”到底是谁就低头去解钱袋,不曾注意那几名衙役趁机投来的放肆目光。 幸亏荆风自木棠屋里及时赶来。 有那么一瞬,文雀很懵,就好似上岗寨管道上的木棠,呆坐在雨地里半晌扯都扯不起来。七月十七死在她面前的那个怨灵好似仍未肯安息,小雪当日绑住她的绳索还缠在身上。她好像又会见到血,又将有人死去——荆风下手留情,动手动脚的衙役很快落荒而逃;所谓的血,要落在更后头。是殿下好心做了驴肝肺,来自于那夫妇二人的诬告。亲事府很快闹哄哄的走了,她孤零零站在满楼不知多少双目光里,忽而觉得自己百无一用。这是人世间,不是昭和堂,就是这样不讲道理,说不得是非。夜半的云影依约,她口中干涩,想念一碗豆浆。 而后是那做妻子的追出来,递给她一碗茶。 据说他夫妇二人报官去本受了一通敷衍,后来也不想才回到宣满楼抱上儿子就有官差围过来。彼时丈夫正要去和戚晋道声谢,这一幕落在不怀好意的眼里,这才逼问出后来许多细节——不仅关于戚晋,连同行之人也要一一盘问个清楚。“身边有一个小姑娘,带枚狼牙,栓了个玉佩,好像是从丰州来,挺有钱。再者只记得还有一对年轻情人……就这么多。” 难怪他们敢上门来送死。文雀这么点头,又忽而惊于自己下意识所用的“送死”。官差巡查,职责所在;就因为冒犯的是亲王,他们便不识好歹,值得一个漫不经心的“送死”?更让她面上滴血的还在后头,那妻子继而握了她的手又致歉致谢,诚恳而慌乱,说大恩不言谢,却最好与他一家三口别再沾上干系。“离娘家路还远……不晓得尊驾什么来头……” 说话间,做丈夫的已收拾行囊背了熟睡孩儿逃出客店来。他也来打恭又作揖,道声:“感激不尽,就此作别。”店门口拴着的小黄狗摇摇尾巴,提眼瞧瞧,也懒得叫唤。曹文雀站在此刻空空荡荡的长街,看着升不起的太阳,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当如何作想。 白日与黑夜,没有明确的界限,等她出得洗泉院来,抬头,华山的身影,便已在朝阳下金光闪闪。还有另一个人影,就好似九天神仙临凡,淡淡、静静地看她,又淡淡、静静地走进。她没有等他,他没有来追她,只是在擦肩而过时有人改变了方向。下山的人宁肯再上一次山,上山的路依旧那么长,只是好像不再像传言中那般险。鸟掉进了丛林,花开在脚下,神佛呓语,总在高处、捉摸不到的地方。甩掉了衙役,不见了香客,她看见奉宸卫的盔甲,一片流光溢彩。就到此为止吧。她不过是在回家之前,也想来看一看华山。 荆风却依旧向上。他掏出鱼符,那重重藩篱,次第山门,玉楼金阙,便为她而开。 她却不进。她依旧要下山。 “……我姑姑家在渭南。” 山上风大,谁知道他听没听清。 “再回京城,留在王府,总要有个理由。我已十七岁,我还有家人。” 她这番话实则说得十分为难,并且远非事实。他却无从知晓,只管直愣愣看着她,再开口,也不知囫囵在讲些什么东西:“刺客不会讲道义,逼急了野狗也会跳墙。贪官污吏、地方望族……别的不提,于你而言,连明枪也不易躲,遑论暗箭难防。上岗寨的山崩、宜君郡的火灾,风霜雨雪、山崩石摧、地震走水……” “你不需要把我会怎么死全都说明白。” 荆风却道:“但总得有个准备……” “我不想知道。” 文雀回绝得干脆,对面便陷入漫长的沉默。他在山上,她在山下,期间只一挥手的距离,她只要四个字。 “别动!不安全!” 才要转身离去的她便多停留了片刻,而后仿若幻觉地、又似乎春风垂怜,有四个字,渺小如豆,却炽热如火: “是、你愿……嫁我?” 她猛地回过头,忽而惊觉朝阳之灿烂。只这么不算情话毫无意趣的短短一句话,或许便已经是他能豁出去的最薄颜面。于是她翘了嘴角,忽然心情很好:是我钟情你。”她跳步子追上去,一字一顿,还谆谆教导,“我中意你,我在乎你,我……换你来同我说。” 他喉头一紧: “大男人……说这话、不好,不该……” 她咬唇,依旧止不住笑。 十七岁的姑娘,到底,也要做一回神仙。 ———————————————————————————————— 不晓得是华阴郡外哪家茶汤铺子,有人跳下板车,揉揉屁股,挺着身板走几步,接着却瞪大眼睛倒退回来。也不搭理老板,他继而又咳嗽又跺脚,扯得椅子哐啷直响,又在桌上险些敲碎了扇子骨。那头困窘无措的俩男人就终于得了解脱,嘻嘻哈哈言笑正欢的俩姑娘一起转回头来: “张公子?!”先惊喜要站起来的自然是李木棠,“你……你也来看庙会?” 接着是荣王偏头笑着来试探: “华阴界内,尚无虔金号的生意吧?” “所以嘛,在下才不得不走这一遭。”他将两手一摊,扇子摇得愈来愈快,整个人猴儿一窜,就腆脸挤到最内这桌来,“他乡逢故知,人生幸事。正该啊,一起去拜拜这华山山神。欸!别说,在下有另外一位故交,可是真得了仙缘,神仙托梦呢,木棠,你晓得说什么?” “林公子?”她问,浑然不觉一旁有人脸色应声要变,张祺裕就连连摇扇否认,倒把自己扇得越来越冷汗连连。 不着痕迹地,他就向曹文雀那头挪去一星又半点: “是青梅竹马之交。上元夜没了孩子,怕她遭不住,送去说休养也好,求仙问佛也好。总之呢,是得她当中传话,皇帝陛下这才晓得延州山崩,荣王殿下还安好,不日便将抵京。要不然,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 洪右鹊当夜便接到微服私访的荣王一行,皇帝怎么会以为他不安好?除非……荆风与其对望一眼,自然就想起那几日跟在不远处,离肤施后又无故失踪那几个黑影。张祺裕大呼小叫又去问店家要杯子,回头给自己满上,一口干了,犹嫌没味:“明日正庙,这华阴有的热闹,在下是奔着据说华山神诞辰也不知多少年,或许不是这个由头?总是有佳酿启封才来的,坐在这么个破棚子里,吹什么风,喝什么茶嘛。听说新走马上任的范府尹都来了,在下还想,能不能去打个秋风?” 他在提醒,既然已经平安抵达京畿,便不必再遮遮掩掩。相反,亮明身份才能保得安全。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就这会儿,简直烟尘滚滚,就瞧见又高头大马五色旌旗朝此间出城而来。张祺裕动作麻利,赶紧从背囊里往出来掏他家那一盒又一盒的珍宝,原本都推给木棠说作为朋友,真心贺喜,后来侧目看一眼曹文雀,又划拉三成给右手新成一对佳偶。“别不好意思,我自己的心意,收着。”他冲她点点头,又冲荣王丢个眼神,“卢镖头又写信嘛……救命,我都没脸替他说。总之样子做到了,回家三嫂不用再揪我耳朵然后……府尹到了我先溜了长安再见我请客。” 他抱了空空如也的包袱说走就走,还不忘拍一拍望着眼前仪仗目瞪口呆那店家,大步流星却往城外官道方向。当然入城的路口被右卫、奉宸卫、京兆府挤了满满当当,又没地下脚混进去,再说他又惜命。所以张祺裕走了,一马当先是范异登场而来。新任京兆尹昨晚才到华阴,今早正穿着朝服就得了手下汇报,说是荣王府亲事典军出现在西岳庙,慌忙赶去,人却早就离开,但将个包袱丢在西岳庙,被堵了嘴那主簿开口就切中要害,道下手之人左眼重瞳。范异不过去年年底才接的任,以为是个香饽饽,其实却只是个烫手山芋。且不说卖官鬻爵这股风气;去年秋日皇帝亲至华山拜郊,附近村寨出没了一条白蛇,后来也不知怎得,白蛇、秋日、帝王,就组合杂烩出什么白帝显灵、白帝之子下凡之类的谣传。刺史轻描淡写,他毕竟又天赋平平,新调任京兆府不久,自顾尚且不暇,何来整饬吏治关照民生的余力。由是连他自己都看得清楚,如此下去早晚得出大乱子。他却不想,到头来还得怪他自己。当时听县丞来报,言说有人亲眼见着荣王殿下在华阴处置诱拐孩童一案时是他一时着慌,下令县衙全部人马出动将那幕后元凶缉捕归案,好给殿下一个交代。谁知道呢,这群天杀的糊涂鬼竟然好死不死正撞到荣王面前去!据那为首的衙役交代,是因前半夜吃过荣王的亏,记恨在心,想着籍此机会挟私报复。已逾不惑之年的范异一张脸上就更加显出老态,就连一把胡子也几乎下山寻人这么片刻便斑白,下马时气喘如牛,精气神甚至远不如他那名动九州彪炳史册的太师爷爷;被问及对着装神弄鬼之人的定夺,又生出满头冷汗: “延嘉律,造妖言着及传以惑众者,绞……” “不止这一条吧。” 范异只当他要算到自己头上,一时心慌,就差要软了膝盖自请其罪,却听荣王缓缓开口,端的一派赤诚:“华阴官匪勾结,为祸一方,其牵连甚广,千头万绪,范府尹必得认真详查才是。这京畿之地,因岁前征兵民生难免凋敝,诸村寨集,范府尹也当摸排走访仔细,安顿妥当。军士前线杀敌不易,万不能寒了寒了人心呐。” 戚晋如此说着,还提前对范异郑重谢过。威胁恫吓固然有用,但对于范异这等世家之子到底不好轻举妄动。与其打草惊蛇,不若好言相劝,给他留个机会。驭下不力之失自有老太师与他父亲惩戒,何须他戚晋脏手。“雷厉风行,也得徐徐图之,朝中如今是何局面尚未得知,是进是退不好贸然定论。待回京再说吧。明日我们就启程,母亲……他说母亲,真的很不好。明日等祭典过了……也正好给母亲……” “文雀姐姐说山上路很险,骑驴骑马都上不去,那我就在洗泉院,也算是在华山,也算是同进退……” 窗外风起,鱼鳞纹的云层露着淡淡华光。终究登不得华山,她却不以为憾。楼外柳絮漫天,远山连绵,山外有山,不必囿于西岳。 宫宇错落,她却被拘于长安。 “有新的塘报?” “是便好了。”吴萃雨示意宫人掩了房门,走近来低声耳语,“荣王殿下、在华阴县遇着范府尹了。” “最后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苏以慈轻声冷笑,连眼皮都懒得抬,“林怀章为他那般奔走忙碌,总算不是白费功夫;或许他是怕广王殿下和佛祖再被搬出来说了话,他荣王真死了,还得刨出来做个兄友弟恭的样子。或者根本他还是在犯神经。” 九五至尊,堂堂天子,不是她一介小小宫妃可以妄言议论。苏以慈而今尝到了教训,却反而戏谑要越发起劲:“谁知道他脑子是不是挨了驴踢!要是想让荣王别回来,就得当真把人在半道截杀了!结果又要留人家一命,又要宣扬死讯,人荣王就是个猪脑袋也能想明白他动了杀心、不怀好意!得亏是把林怀章放出去给荣王铺铺路,给他个台阶下。不然真把人家逼急了,右卫、甚至左武卫,谁知道他使不使唤得动!还有燕国人妹夫……” “我的老天爷啊!”吴萃雨赶忙上手就给人把嘴捂住,“你要造反呐!诅咒自己家!还要拉我们吴家下水?!皇帝未必不清醒,你这几个月却实在糊涂!!有空胡思乱想,不如多操心操心你爹!你那些家属啊一封不落,我亲自交到郡君手上的。还有我写给我爹爹的。现在……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回应?你大哥就说楚国的事情乱着呢,朝中都没个准信,将军在那头只能是见机行事。虽说驻边那么多年了,想来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苏以慈闻言跳下榻来,蹬了靴子就是要走:“走去长丰台。不仅为了这个,荣王快要回京了,也该早做准备才是。前几次去,他不见我我就回来了,这次不行。你找小厨房做点吃的,用心一点、算了不然我去学着做点,我不信这良才人的路数还治不住……你又做什么?” 倒在榻上活死人似斗志全无的却是吴萃雨: “虔金号的商队都已经回来了,还受了陛下嘉奖,拿了什么通商互市的特许。一个林怀章得意便算了,连他那好兄弟也一道沾了福气,如果不是你之前设局算计他俩,他们现在哪来这么好运?荣王将要回来,你那赌也算是输了。这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连皇上都不待见咱们,还去长丰台做什么?就等等,等将军班师回朝求个恩典出宫去吧……” “可是我怕……”苏以慈驻足在门口,怔然出神半晌,最终到底是迈不出跨越门槛的那一步。或许,或许萃雨说得对极。她本就太冲动冒失、太自以为是。以后……以后走一步看一步? 她只是,也羡慕商队、羡慕荣王,也想去看一场,华山的庙会。 第63章 时移事异改门庭 长安城东建安门城楼高三层、重檐歇山顶,加修有箭楼及瓮城,戍守兵将通身重甲,执枪设弩,远远望去,但见旌旗猎猎、明铠巍巍,好不壮观!城楼南北各自开有券洞,供行人车辆出入。阿蛮从陇安县进京,坐牛车浑浑噩噩驶入北门;木棠随宣清长公主逃家,乘马车心惊胆战从南门逃出;而今李木棠掀开轿帘,却好似第一次看清了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垣。 也第一次,看清了这座煊赫鼎盛的皇城。 往来车辕垂幔帐牵骏马,不知是哪户达官贵人正斜倚车中摇晃着假寐;条条小巷曲径更不知藏了多少深墙大院,有香暗燃,有灯轻摇;黄昏的日头渐暗,贩夫走卒依旧热热闹闹四下跑着活计,街边擦桌热茶的是眯瞪眼睛的孩子,挎竹篮脚步匆匆的又是谁家的妻?南来北往的口音热烘烘熏着江南的如丝碧眼和塞外山一般高耸的鼻,东夷西戎的使节与商贾一闪而过,田间地头的奴婢与牲畜一波波要赶往骡马市等待挑选…… 猝不及防闯入她眼前的,就是这样一片蒸腾的云朵;这样一眼混沌的漩涡。“宫规森严,胡姑姑的规矩更严,竟没有机会在长安走走看看;再从边疆回来,就好像瞎子骤然复明,说是熟悉吧,又要惊叹,说是陌生呢,又毕竟出来过几回,也陪小主子游玩过……呐,木棠呀,”文雀从另一侧车窗缩回头来喊她,“这就是你以后的家了。要快点好起来,趁着没嫁出去,咱们好出去玩玩!” “浑说什么,都是没谱的事。纵然是嫁入了荣王府,也得像那云头的白鸟一样,一定要自在来去。”李木棠这么想,却什么都没有说。她想起另一重门。穿街走巷,实在也离王府近了、更近了。往常她从来自后院偏门出入,不曾堂堂正正走过正门,但她居然还记得清楚——那正门后有个不大的院场,向北竖着块照壁,照壁后还有道仪门。仪门朱红漆金,照壁雕龙,正门宽阔,门前还蹲有两尊石狮。荣王府的门槛不低。她想到自己兴许会被绊倒;再往后蒙着盖头的那一路,也一定不会好走。由是她忽然不愿再向前。京城的高头大马挤满了街道,高耸的院墙挡去了阳光,还有那座砌得规整、四四方方的宅院…… 南山的阳光甚好,华山下的草地柔软,她记着那时的味道。 寂静空荡的巷道渐闻喧闹,早有庶仆拆去东偏门门槛,一路将车马迎过小花园,直至稳当当停在哪处屋舍前。花香鸟语,一时扑鼻盈耳,李木棠却怔着,哪怕是下得轿来,依旧不想自己已然身在荣王府、协春苑。她怎么就……回来了呢?看着这周遭石桌石凳、花草繁茂、绿荫浓郁、屋舍俨然,竟好似她从来没有离开,可是……小之呢?从前一同工作的近身婢——瑜白与琼光又在哪里呢?协春苑四下打扫整洁,花枝修建得各富意趣而不呆板,石子路缝隙内软草齐整,石桌上还摆了一只白玉净瓶,插有玉兰三俩,檐下墙角灯火辉煌,隐约还有暗香,分明是精心准备过的模样,却不见庶仆婢子甚至半个人影。文雀再自然不过就要扶了李木棠进屋去,后者却难免畏惧: “我们……去朝闻院吧!”她猝然提议,“晋郎明天回来宣露布献了捷,也回朝闻院……我想去朝闻院。” “江奉御在正堂候着要给姑娘看诊呢。”也不知身后是谁搭了这么一句,似乎是个熟脸,李木棠记不起她的名字,但知道这张线条简单的脸面从前是跟在段孺人身边的,登时就有一瞬的恍惚。大约是段孺人的安排罢,她知道自己要先行回来看病。对了,这王府里甚至还有个段孺人,段孺人的眼线还就在身后跟着……和这座协春苑一样,一切的一切来得太快,竟使她头晕目眩。甚至不晓得是不是因此,江奉御其后的面色便不大好,是再三试了她的脉,前后问了又问,还拿一路所开的方子来回翻看,最终却一句话也不说,提笔改了几味药就道告辞。李木棠坐在协春苑正堂正位,那椅子太高,一时竟够不着地,无法起身相送。更别提其后文雀发现塞满衣箱的那么些绫罗绸缎、填满妆奁的珠翠首饰,还有眼前这张华贵万方的拔步床…… 她想,自己大概是走错了路,住错了屋?她一定不在协春苑,更不可能在荣王府。她如今做了个梦……或是曾经做了个梦,梦里没有荣王,只有她的晋郎。晋郎而今不在身旁,江奉御就放心大胆黑了脸,准备宣告她时日无多…… 她要回九原去! 方才进门时一步一歇的腿脚这会儿莫名有了力气了,够她一鼓作气两步蹭去房门口。有张桃花样的面孔猝然堵在眼前,竟也没有使她打颤跌倒。她被文雀姐姐不着痕迹地扶直了,傻愣愣就见她行了礼又颔首,又看她面上笑意浅淡,扬声先来问: “天色渐晚,段媵侍有何要事,不妨明日……” 那段姬继而就拜倒面前。 木棠或许要失声惊叫,要绞了袖子又跳脚;李木棠却不过是轻轻咬了嘴,半晌好似什么都没看到。她确实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弱柳如风的人儿容色依旧,气质却已然干瘪。若说原来是瑟缩在树根下蒙了尘土的娇花,而今这花瓣依旧舒展、颜色依旧惊艳,却压在冬日大雪里,彻底是出不了头的了。段姬连衣饰都更为简单,外衫居然是粗布,发间连绢花也无。她跪得心急,嗓音又虔诚,更使李木棠全然不晓得受之有愧了。 “保了长公主一路平安,太后娘娘欢喜,主子娘娘欢喜,贱妾……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 何况她先开口称谢。 上一个诚心致谢的,已是她未婚夫婿。小姑娘立刻就飘飘欲仙,哪怕自己站都站不稳都要去扶人起来,再聊几句指不准就得再认位姐姐!得是段姬自己拎不清,赶忙招呼着婢子将什么文房四宝赶紧往屋里送;要是仅仅如此投其所好倒也罢了,偏她又加一句:“贱妾惭愧,实在是没有什么好东西,也是当了些衣衫首饰才……” 站在面前螓首蛾眉的捧心西子立时便消失,她好似看见布韦氏那张大五官的粗糙脸盘又念叨着许多别有居心的沉重句子。文房四宝、还是山野奇珍都不过瞒天过海,要命的金匣子又要在她眼皮底下送上来。她几乎要去推阻,行将摔碎了墨砚。是曹文雀脸一拉,不由分说就将那婢子推出门去: “打开天窗说亮话,媵侍娘娘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她接着略抬首,又将房门也阖上: “亲事府都要跟着殿下入朝献捷,今早派来送信的只是京兆府一位金吾卫。纵然如此,想他也不会错了规矩,把知会孺人娘娘的信误交到您的手上。就算是走漏消息……您要典当、要备礼单、要出门找商户,总不能是今儿个仓促就能妥当的。” 李木棠好像晓得她在问什么了。 “……等、所以……不是,晋郎跟段孺人只说我腿伤……” 段姬的眼仁一颤,小姑娘即刻敛声。还“晋郎”呢!眼前站着的才是人正经妾室。她是在卖弄恩宠、炫耀关心?她简直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真相也不想问了。段姬却识趣得很,忙道:“只是王府内……该说是段家闲听来的消息。知道姑娘边关立了大功,得殿下赏识,从上到下都念着姑娘救命的恩德,谁都不敢怠慢。主子娘娘本也该来表个心意,实在是这个冬天段家自家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小公子没了,宣清公主府又被一场雪压了塌,太后娘娘……且不说这些,食邑封赏、节庆祝贺也够主子娘娘忙碌。一来二去现下扭了脚又染了风热,实在是没力气出门,贱妾才得了恩赏,敢来谢一谢姑娘。” 这么些话看着漫无边际,实则已经把重点交代全了。李木棠还记得戚晋曾说过,兵部侍郎与段家主母同是朱家人,所以关于她自己故事究竟是从何而走漏依然不言而喻;只提她功勋,却不说她与晋郎的关系,至少也算表了忠心;替段家诉苦卖惨,难道当真有拉拢之意?李木棠而今却没心思琢磨,好赖身子不舒服这借口对段姬尚且管用,接着关门窃居了小之旧床,她有很久还是头脑发昏—— 她只想回到他的长安、回到他的家、回到去年的夏天。她却回到荣王府、回到段家的屋檐、回到全长安瞩目的中心。段家已经知道,王府已经知道,或许全长安都知道?文雀姐姐其后暗访了一圈偷摸回来,说府上奴婢已为此嚼了月余舌根,好些都挨了段孺人的罚。尤其从前在协春苑侍奉,更是统统被打发去了京郊别业,连瑜白和琼光也不例外。府上为此惊惧更甚,难怪今日协春苑如此冷清,入府一路更没有人敢探头探脑尾随打量。 人人知道她和晋郎的故事,她自己却不知道她自己是谁了。所以她现在最不能做的便是坐以待毙: “……我得去……哪里?段孺人是在哪个院子……我得去见见……” 有曹文雀镇守,她今儿暂且没有机会发这个疯,不过是燃烛长读圣贤书直至天明而已。纵然如此,第二日一早,等段舍悲真真切切上门来道谢,她却是很有理由夺门而逃的了。王师今日回朝,街头巷尾忽而张灯结彩皆是焕然一新——还是她昨日深思恍惚不曾注意?从马车里甫一脱出身来,热头就从头顶浇到脚底,临街家家户户漆朱描红,鲜花摆满檐角窗台,游人红男绿女,更是将主街围了个水泄不通。段孺人曾说赶紧送消息找处茶楼雅间去,是李木棠自己非要停在某处巷子口,就在人山人海之后的阴影里,连文雀带来的椅子也不肯坐。她甚至跃跃欲试,还要去前头一起挤的呢。 “我没见过……良宝林进宫前那次、已经是上元节之后,人潮来往就已经算是开了眼界了。啊,去年年底万岁节,还有除夕元宵……那么多与天同庆的好时候,岂不是统统都错过了!” “谁俩个从早到晚陷在温柔乡,天崩地裂也要充耳不闻?”曹文雀一白眼,长腿一迈正好从人群里逃出身来,“你猜今天为何这样热闹?”她半推半扶硬是劝了这丫头坐下,自己占据身高优势又向外一扫,“他们十五参加完正庙,十六晚些才能启程,怎么算也该中午之后才到。这会儿怕都没进长安县呢!你要躲段孺人,咱们就找个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的所在,喝点茶,吃点果子,或许再睡一觉?” “我就在这里。”李木棠油盐不进,还又扶把手站起来,“也算是练腿了。我就等着,他总要来的……你刚说因为什么?” “刚前面口耳相传,有人来得早,是亲眼看见皇帝的御驾往建安门出去。”文雀笑眯了眼,贴过来细声细语,“皇帝亲迎大军,京城可不得沸腾?” 小姑娘闻言却不声不响落了座。瞧,这又变成件麻烦事。她是来见自己的情郎,一会儿长街上却要吹鼓引驾,浩浩荡荡走过去开道的太常卿、司徒、御史大夫、兵部尚书……还有不知多少名将军校尉。是皇帝陛下的卤簿,是荣王殿下的卤簿,而她是否还要与周遭观客一同跪迎呢?晋郎说让她先一步回京看病,绝不许出门来凑热闹,她实在该信守诺言的。 可她偏就不愿。 她就是要作为一名四无丫头,来观摩荣王殿下班师奏凯。她要知道从巷子口、到正街高头大马上,如今到底相隔了多少距离。她要看清荣王的面目,她要清楚自己实在平平无奇。所以她依旧在此处苦等,等到她后知后觉,看清了一街之隔就是留君楼—— 去年正月,她随尚未入宫的良宝林在此庆贺,下楼时一眼望见了对街的八抬银顶舆轿。 那时,他就站在这个巷子口,站在她此时此刻、几步之遥的所在。然就这么几步路,当下却被行人挤满。就是她腿脚健全也难以逾越,除非像那树枝高头的鸟儿,学会了些轻功。她仰头看了还不够,甚至接着想要踮起脚尖,伸手去触碰枝头一片羽,或是一片云。鼓钲箫笳倏忽喧嚷惊心、贯彻天地。她甚至来不及做什么,就已经被曹文雀先塞进了车厢。 “除非你想出去拜皇帝。” 自己被打入监义院险些横死,小之又遭其算计背井离乡,就算晋郎再三保证,李木棠此刻依旧是指尖冰凉。她正经危坐了许久,听见一波马蹄来、又一波马蹄去,是连轿帘都不敢掀开,连窗缝都不敢窥探。才三月底,车厢宽敞,却居然使她觉出闷热。手心有汗,眼睛发酸,昨儿实在不该熬个通宵,困意又在这不恰当的时节席卷头脑。若非今日一身是段孺人新置办的金贵料子,此时那袖口一准早被拧了成十道了。 而后她却听见鸟雀啾鸣——或许是文雀学舌打的信号,总之心神蒙蔽就在瞬息,就好像冲出花园为九公主请命那时,她竟不知又犯了什么昏,竟然—— 她将轿帘一把扯开。 白鸟穿云飞天,只一瞬便不见。 日色烈烈招摇在一身明光铠,平夷摇头晃脑行得缓慢。座上那人在笑呢,重瞳却如波光泛水,隐约总有不安;那胸膛脊背宽阔,她却好似听得见其下沉静而汹涌的心跳。看似从容不迫、却又谨小慎微,所以她尚且看得见他腰间起伏不定那一枚荷包。 而后杏仁眼却安定,一双雀目继而明亮;受伤的腿不再打颤,周身燥热也瞬息褪尽。她甚至下了马车,要骑着那头小毛驴穿街走巷,在不会引人注目的地方一路相随。她的情郎啊,重铠锦袍,在马背上起起伏伏,在她的视野里起起伏伏,终究要消失在人海那头;可是他的长安,她的长安,诸般熙攘繁盛却才徐徐露出真容。留君楼后梨园的清曲靡靡不歇,拐角有处好大的花市繁盛摆满了牡丹;云香院隔街竟是好几间装裱铺子,没几步路过文庙,墨汁臭气更是迟迟不肯消散;鸿胪客馆周遭据说曾有数不尽的热闹,西域的商贾会兜售各式布匹香料,北疆的驼队交错而过铃铛从不休止,南来的偃师会玩弄盘玲傀儡,东海的艺人会攀上高索表演数不清的惊险把戏;就算今日人潮汹涌,小本生意闭门不出,茶馆酒楼愈发要门庭若市。鱼头汤,烤肋排,卷子电信,咸汤甜粥……诸般滋味简直要掀翻了舌头!她而今不在做奴婢,挺直起脊梁,才发现原来华山庙会固然繁华,京城日日却都胜过其百倍! 听着这合城欢呼雀跃,见过男女老少各自春风满面,受了人山人海的腥热、熏了千家万户的炊烟,李木棠一双杏仁眼,随即就涌出泪来。战争不是无声无息地结束、被她忘在脑后……是大梁、大获全胜!她并非从中噩梦中幸存,她是凯旋归来,带着丰功伟绩!区区腿疾,才不值得她自惭形秽,她甚至下得地来,要好好享受、品味……哪面旗子,不是在为她而照耀;那束阳光,不是因她而热烈?这是他得长安,也要是她的长安呀! 再自然不过的,她马上得找些故人去炫耀。就在不远处,又一家留君楼,有人拔腿噔噔噔踩碎了楼梯,瘦面条儿似的身子随即挤进雅座里去。抢过某人新沏的绿茶,这还没润到嗓子眼里,但闻惊雷一响,茶水就要喷湿了自个衣袖: “黄子虚失踪,听说没有?” “……你说、谁?” 眼瞧着张家小四湿了下巴僵了胳膊万分狼狈,林怀章倒是波澜不惊,为他再续一杯金骏眉:“黄延黄子虚,丹青大家,对,就是同你齐名的那‘京城四大才子’之一。回来路上不曾听说?这几日他的墨宝已攀至天价,我都怀疑是否是他江郎才尽,有意而为之了。” “我许久不曾见他的画作。”张祺裕皱眉道,“就算他那山水写意绝世无双又如何?全无人烟气,又无禅心,高不成低不就,吹得太过离谱。” “近来他转了性,去画仕女图了。” “仕女图?他成日钻在深山老林里,凭空臆造么?” “不是周昉那种。”林怀章嘴角牵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画得很小,时而云雾遮掩,时而描于树叶,有时也以山峦意代。张兄居然不曾观摩过?” “我……”张祺裕才兴致勃勃要开口接话,却忽而想起件怪事。月初去探望薛绮照之时,她屋内那一片治丧白布和庆喜红绸上所画岂非正是…… 事有凑巧,杨忻出事后,她前往五佛山祈福,却莫名失踪半日,被救回王府后便一病不起。而黄延,当时正在五佛山闭关。 “怪不得药石无医,原来害得是相思病。”张祺裕冷笑一声,“据说近来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竟是如此一层缘故!” “薛娘子?你道薛娘子同黄子虚……” “先别声张。我再去薛家一趟。”张祺裕推盏起身,声音因幸灾乐祸显得尖细,“此事不论真假,别给你那荣王殿下说。” “亲眷之事乃内宅私事,我一外人多嘴置喙,不是活得腻味了?”林怀章懒懒应答,“过几日待我练会了点茶,再请你来做品鉴。今日手法尚不纯熟,这谢礼暂且不作数。” 张祺裕不喜喝茶,况且他还想起自己新得了瓶陈年的桑落酒。但醉酒除开勾栏便全无意趣,于是他什么都没说。想着姑且便给这小子留到大喜之日罢,从前他乱点鸳鸯谱的另一半儿就在楼梯口施施探出头来。“虽然她如今腿坏了,我还是觉得你俩最般配。”他一拍林怀章,长吁短叹依旧如此招人嫌,“做陇安李家的女婿,总好过做刑部尚书李家的女婿……你这人,到底不识趣。” 匆匆撂了话头,赶在那家伙作势打人之前张祺裕已然溜走。他方才看得真切,李木棠身边分明有文雀搀着,他却多此一举还要赶过去帮衬,说是女孩子没力道,大男子汉又哪能坐视不理。“我们的英雄!不对、巾帼!来来来,还没来得及好生谢你,瞧你这腿脚,恢复得是不是有点过分,灵便快赶上兔子啦!”泼皮挤两腮大笑脸,粗着脖子嚷嚷,恨不得给留君楼上上下下全听个仔细,“小二!”这叫声更爽朗,一定便是要请客、一掷千金,急匆匆跑来那伙计就差没一个滑跪、两眼精光更是快将腰背压塌,“快快快!这、姓林的这样好茶,热热的,浓浓的,煮茶汤上来,养身。你能吃……你能吃什么?一准中午还饿着,要、白灼、白煮,加人参、豆蔻!再来螃蟹……你吃不得。豆腐!炖只老母鸡?鹅肉好,去去,有什么清淡养胃的,就要什么!” 就算是新鲜宰杀的肥鹅,又能花上多少钱呢。李木棠就眼瞅着那伙计的眼皮一耷拉,应承声也蔫得像黄花。林怀章挪身往里侧,也轻啐一声“登徒浪子”:“眠花宿柳的无赖,最知道怎样给姑娘家献殷勤!连银子,除了美若天仙的,也吝啬着哩!” 张祺裕不慌不忙,照顾了李木棠坐下,又把林怀章的茶壶也抢到身前来:“有人不识抬举,不晓得我是为了他,专门来拜李姑娘的山头!”他说着打扇略贴近些,偷偷给李木棠通气,“这家伙、有事相求。还在那干坐着,不知道讨你的好!” “我有什么事要求?”林怀章不明就里、只是摇头,“倒是李姑娘,你是来找我们,有变故?” “没有,只是回来了,高兴。” 小姑娘两手捧了茶杯,让文雀也在林怀章对面坐下,张祺裕立刻就跳出来,坚决不肯落座的了: “我就说嘛,可不正好!姓林的你那烫手山芋,这下就一并交代了!”见事主还是不解,张祺裕就一屁股挤过去,大剌剌还占半个身子在桌上,将那后知后觉的傻瓜挡住,“他母亲——从前的母亲,钱氏、你还记得?” “钱家赦了罪,上次公子说,她和老爷和、离……” “回自个家,也不见得有多快活。这不,她家老爹,七老八十——大约是这么个数,总之老得病病歪歪,一大家子呢当年吃罪,又死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这也不晓得是要冲喜还是老当益壮了,竟又念叨起娶妻,要开枝散叶!你说这男人哇,不进棺材是不死不休哇!这几日张罗着……我听说是看上哪家二十年华的黄花大闺女?林怀章你有准信没有?他肯定没有,他避讳着呢。这、算是他外祖大喜事,怎么得去表个心意。啧,可他这母亲又不是他生母,和他爹一拍两散,这又和他林家好像没了关系。要去送礼嘛,怎么讲、怎么有点尴尬……” “要我去跑腿?”小姑娘急不可耐,往里一探身,“我可以吗?真的可以?!” 张祺裕就一拍大腿,叫声“诶呀”: “这么善解人意的丫头上哪里找!姓林的,你还不快谢谢人家救命之恩!” 白斩鸡随即端上了桌,党参红枣鹅汤也刚刚煨好。七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难得三人聚首,再不像上次薛家茶馆里念叨着阴谋诡计、家国社稷;林怀章的婚期定在年底,因薛绮照一事张祺裕家中也催起了婚,剩一个李木棠左问问右问问,更是好奇了个不得。甚至不止这些绯闻轶事,兴致所至又问楼内小厮要了纸笔,得求二位公子将数月来京城诸般变故通通说来:“……公主府被雪压塌啦!怎么会!还没修好吗?水火实在不容情,延州没下雨都能被雪压得山崩地裂……还有什么事,是不是皇上知道了袁迁盘据一方,曾经怪罪晋郎?” “我家做买卖的,什么都不知道。”张祺裕大剌剌把头一扬,“这家伙,奏表写得再详尽没有,早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殿下回京去府上叩拜……快些,正好,一并交给咱们李大英雄跑腿去!” 他接着却将那信封一捏,探身诚挚望定了李木棠:“都是过去的事儿,殿下、姓林的、整个亲王府多的是人决断,你呢,不要胡思乱想。如今回京来,和以往天高海阔自由自在的更不一样!他是男人,你是姑娘。那后宅之事,可不比前朝轻松!” 林怀章点头也道: “利益驱使,少些推心置腹;弱肉强食,别太慈悲为怀。” 李木棠的日子尚且快活着,这番偈语她便不肯去参透;甚至于连好容易要到手中的奏表也要压去枕头下,小心翼翼地、又不敢偷瞧。拿了纸笔出了半晌的神,她歪七扭八画出长安舆图,又草草揭过。天色暗了,眼前花了,笔下两只重瞳墨点粘连,更像是得了重影……不知何时翻进窗来那猴儿影,是否又是幻象? 戚晋想,他或许是着了幻象:自华山正庙之后的一切,都好似他最不可触摸的美梦。华山亲拜郊,那原是皇帝职责;告天地、祭将士,国运亨昌、福祚百年,更是全了积年心愿。华阴渐近长安,眨眼功夫便见皇帝亲迎在郊外。初见那第一眼,他以为皇帝似笑非笑;走近些,他以为弟弟欲哭无泪。他听见那说话声先是从头顶飘下来,渺远而空荡;而后又砸在他肩头,湿润而沉重。皇帝鼓掌,而后祝酒;弟弟先笑裂了嘴,又落下热泪。露布高扬,车马昭昭,进城那一片欢腾人海,更使他几近耳聋。他想自己大抵多少做对了些事,甚至还在正元殿前停歇片刻,仔细看清了烈日辉映下圣祖亲自题写的匾额。玉阶不长,须臾便迈过。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荣王戚晋立于班次最中最前,皇帝是落了座、又降阶亲手来免礼。皇帝着裘冕,十二白珠摇晃眼前,一瞬面容似是真切而热烈,旒玉翳蔽却不可妄言。而后周遭有谒者出,中书令李蔚赤履上前,进贤冠微低,取露布而宣之天下,朝贺声顿时喧嚣,迟迟不绝于耳。诸如此类的大礼持续良久,中路军关内道行军副总管兵部侍郎朱兆、右卫将军时丰;东路军大通道行军总管、右卫大将军韩寿春、副总管兵部尚书陈偳悉各自上朝受赏毕,各级将领纷纷入朝参拜,连亲事府典军魏奏、荆风也不例外。彼时已当午后,封赏属实冗长,周遭便渐闻交头接耳靡靡之声,尤其轮到荣王亲事府时,更有人不屑一顾,笑说如此精锐,难怪能轻而易举、掀了那华阴县衙去!甚至还有人愤愤不平,已问起右威卫秦秉正缘何还不见上殿?上首御座本当昏昏欲睡的年轻皇帝却懒懒一轻嗓: “执仗亲事,马麟、方廷相、朱戴,杀身成仁、捐躯付国,各自、追加正三品散官、从二品勋位。中书令即刻拟制,晓谕太常寺。” 此言一出,满殿肃穆。荣王自然拜谢,心下却戚戚。由是散朝之后,京兆尹范异前来搭话他竟也不避,一时还想起些私事,正待要借一步恳谈,内侍监常福圣旨却至。长丰台距离不远,他还是先往一旁昭论殿去了甲胄、再往御前参拜。 “荣王。”御桌后那人击节先笑,“明日献俘孝陵,一切可妥当?” “不敢劳陛下费心。”戚晋回得不咸不淡,连他自己都为如此虚与委蛇厌烦,“时丰谨慎、又有韩寿春相佐,一切无虞。陛下今日劳累,当早些歇息。” “哥哥。”戚亘继而又叹气,“你在边关为我拼命,我却照顾太后娘娘都不周,你必然忧心已久……” 正说到此处,常福很识趣的便上殿来提醒一声:“太后娘娘该得用药了”。皇帝去了冕旒,几步绕出来一把就抓了兄长的手,一路下长丰台入庆祥宫,不止堪称轻车熟路,连周遭宫人都习以为常,好似他这孝子实在已经扮了太多时候。戚晋满目却只有那明黄衣袖,全看不见弟弟面目。他盯得越紧,越觉头晕目眩,无法呼吸。战功卓着的荣王影子越走越短,逐渐就变回一个色厉内荏的戚晋。他想阿蛮了,离别两日来这竟是第一次,当下他不免心惊。 而后,是一声更使他眉心肉颤的: “元……婴!” ———————————————————————— 母亲老了。 ———————————————————————— 缘何作如此慨叹?正殿门前她明明风采依旧,身子挺拔、容光焕发,好似连皱纹也不曾多添。但他就是看得出来:透过这方躯壳,母亲的灵魂,竟已是风烛残年。皇帝快他一步,先去扶太后入殿落座: “您的苦药才停,御医说最不能受风,怎么全抛掷脑后?” 太后便拍他的手又笑:“全怪你留你哥哥不放……你是皇帝,兄弟情长总该有个节制……” 而后他们一起回首,看向戚晋。 这场美梦,就做到荒唐的巅峰。 偏他一人,与此无关。 亲胜母子的,是他的弟弟,和他的母亲。他们在席上把酒言欢,太后笑出了皱纹,皇帝和红了脸,他夹在当中,迟迟却不动筷。弟弟奉承 “兄长劳苦功高”,母亲就慈眉善目“回来就好,平安就好”。一个不忌惮他军功卓着,一个不记恨他弑杀了舅舅,戚晋却反倒无所适从了。或许是他多心,小题大做?一旁明黄衣摆上的金丝被烛火映得耀眼,他到底不肯喝醉: “臣下愚钝,实在不是操兵的料。运筹帷幄,多要劳烦苏帅指教。好在自此天下太平,再不必大动兵戈,实在是我大梁,陛下洪福齐天。” 皇帝闻言,哈哈只笑: “五年前统帅左卫,四年前巡边剿匪,今昔又领兵大败火拔支毕,要是这样都算资质粗陋,朝野上下只怕、就再无将才了!” 他说得开心,好像当真以为这是朝野之幸;连母亲也笑得欢畅,好像更不将此当作禁忌。戚晋捉紧了琉璃夜光杯,咬牙还要将场面话做完: “纸上谈兵怎能与真刀真枪相提并论。刀剑无眼,臣不曾有秦家那般胆识,经此一役再不敢逞强称能。余生但能侍奉母亲近前,守家宅安宁,便已知足。” 他望向母亲。 不知是否错觉,有一瞬,灯火熹微,对面的笑纹里却忽而漫出森森寒意,好像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狐狸,轻轻对他咬紧了獠牙。铮然一声,随即却是皇帝将酒杯一扔:“哥哥你这话不讲义气!”他要梗着脖子说话,“难道如今多了个妹妹,就将亲弟弟置之不理!” 戚晋一时怔然。太后便伸手、招呼马静禾近前: “方才见着元婴一时高兴,竟将华儿给忘了。还好饭食未冷,你快将她喊来。” 华儿?他那年仅两岁便因病故去的亲妹妹、嘉乐公主戚晚,小字岂非正是“晚华”?母亲想来对此二字讳莫如深,而今却如此红光满面、一瞬喜笑颜开,他几乎要怀疑自己重瞳昏花、耳朵幻听了。“是你舅舅在、”太后生硬打个顿,“是你舅舅的孩子,乖巧伶俐,陪在我身边消遣日子。只可惜年纪太小,不能指给你做王妃……” “我已有……” 他正要急眼,所幸那不过五岁的小丫头恰在此时欢闹着蹦跳进殿内来。或许是这个年岁的孩子尚未长开,总是这么大差不差的样貌,戚晋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了些时候,不由想起也是这般嬉笑不休的晚华。她若还活着,如今会出落成个什么模样?若杨忻……小之在漠北又是否安好?他或许出了太久的神,连太后都察觉出异常,当下散了宴席,又再三重申自己早已病愈、身康体健更甚往昔。被赶出庆祥宫来,时已近晚,甬道长灯依稀。执戟卫士落下瘦长的影,将两开宫门挤得甚紧。他与亘弟二人并肩同行,便愈发施展不开。皇帝走在他前头,早已、走在他前头。他们本不会、更不必并驾齐驱。他是否也有此感,口中官样文章就越嚼越松散。临到开益阁前,稀薄的烛光已然灭得干净,一旁却好似洪水决堤,飞沙走石冲他照面扑来: “对不起。” 猝不及防地,皇帝立时换了哭腔;接着更骇人听闻,他居然一把将戚晋抱紧: “对不起。我没想到,我想不到……我不该派人制造山崩、袭击你的亲事府……是我,怪我!但我……哥哥!你信我!我从未想过要你、要你……我怕了十年,夜夜噩梦,只怕兄弟阋墙,不可收场……我不要那一天到来,我宁可你再不回京,平安一生未尝不是个出路。但……” 他在戚晋肩头落了一池眼泪,声音更是颤抖: “我错了。我真的害怕……我、很想你。” 戚晋大概是愣了许久。 亘弟虽生性懦弱,却也甚少如此痛哭流涕。 十年担惊受怕,是他一意孤行,逼迫太紧。 所以、或许…… 他那一双手,抬了又落,想要扶上弟弟后背,冷气却从心底战栗着燎遍他每一寸肌肤。究竟是哪里古怪,还是他不识抬举?他说不清。“堂堂一个皇帝,不怕给人笑话。”他却只有戏谑着将弟弟放开,暗中期冀对方不要发现自己言辞做作、声音发紧,“从前不是答应过哥哥,我护你一辈子,你不可再哭鼻子。”甚至这句,也是他万分不肯脱口,可此情此景,他却非说不可。皇帝便在他面前拿袖子擦了眼泪,赤果果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儿,还要同他放赖: “以后也是么。” 他喉头一动:“自然。” 夜色漆黑,他看不见弟弟满面泪花,或许,也再看不清自己一颗心。兴明宫太过寂静,荣王府太过吵闹。段舍悲已挡回了不知多少路恭维庆贺,独独大理寺卿还留在善诚殿内,只为知会他一声:“太后娘娘……此次大病,实在是很不好。” “表舅身在前朝,道听途说不足为……” “万岁节、除夕,我在大宴上亲眼瞧着娘娘面色苍白,少言寡语。馨妃娘娘在内宫看得更清楚,缠绵病榻一直是到了二月里,杨珣那私生女送进了宫才渐渐好转。这些且不说,还有件要命的事儿,你必须有个准备。” 门扇已经阖严,郑邑甚至要将荆风打发出去,蚊子般贴近了哼哼:“太后娘娘的奉宸卫,说是世家子弟不堪用,被清出宫大半,换了什么底层军官补进去……他们效的是谁的忠,你该当清楚!” 是否正因如此,一进庆祥宫他才百般的不自在?戚晋想不懂,他也不愿再想了。糊涂好活人,便如此兄友弟恭、母慈子孝着,难道不好?他后来甚至不想往朝闻院去。前院善诚殿与泽远堂经年空落,而今自己大胜归来,也该得辉煌起来。这里会挤满许许多多的笑脸,充盈着各式各样的祝颂,他是荣王,他的人生理应如此,养尊处优、雍容华贵、顺风顺水、无波无澜…… 假如他变成这样的荣王,心里,可还装得下一个四无丫头么? 他于是终于知道阿蛮杞人忧天在害怕什么了。连他自己都得胆颤心慌。所以他翻了朝闻院的窗——失之刻意,还撞倒凭几踩着了一本笔记。灯火不亮,阿蛮的画比她的字还要丑,后者赶忙扑过来,百味杂陈就叫: “阿郎。” 他的小姑娘,面上带笑,胸前却起伏剧烈,狼牙项链便在灯影里格外闪亮。所以在他回神之前,他已环抱着她的腰,依偎在她胸前。不、不……只有这里,只有此刻,他的心才是空的,他的耳畔才是安静的。满城沸腾欢呼停歇了,满朝灼热目光熄灭了,兴明宫腻人的兄弟母子也不值一提了,他眯上眼睛,呼吸倏忽沉稳而绵长。只有阿蛮,只要阿蛮。她抬手,轻轻揉乱了他的头发,又轻轻吻住他左手尚未痊愈的伤痕。“要睡觉吗?”她问,声音一闪一闪,像夏日的蜻蜓,又好似密林里的萤火虫。他的脑袋太沉重,几乎不由自主就在点头;他却要瞪着眼睛抗拒: “明日……还要献俘。” 他顿一顿,又问: “你的腿……” “江奉御明日大概要跟你亲口说,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两天走了好几次路,虽然还要人扶,不过还是能走的。” 他就点头。 有一阵子,他俩就这么坐着,千言万语分明呼之欲出,却谁都无以开口。终究是她的小手犹豫着抬起,轻轻抚上他过分纤细的眉毛。一点点,或许抚得平旧疮、却抚不平永无止尽的新伤。所以她叹息:“从今天起……我要、失去你了。”戚晋就将她的细腕子捉住,“你会从戚晋,变成荣王。” “我还是那个我。”戚晋道,又自袖中取出一样礼物,“而你,真正要做李木棠。” 那仅是一张薄纸,墨渍新干不久。小姑娘仔细看来,却居然是张手实——尚空着名姓,却居然列了好几条宅院田产。“地产、铺子、田舍,这些是亲王国精挑细选;你想要的名字,你自己亲自来写。这儿,我去取笔墨。” 她捏着那张纸,怔然良久。 心口堵得发涩,有千百种情绪早已酿得浓烈,却被一层层厚茧遮得严实——那是亲事府、是小公子、是皇帝陛下、是太后娘娘、是林公子、是段媵侍、是荣王。明明灭灭的烛火照得心底发烫,她忽地扯住他衣襟,探身就扣住他双唇。他们的面容很相似,俱是烛火于夜色中烧破的窟窿,一翕一合着颤抖。 他们到底还是一同转倒在床上。 “李木棠、戚晋;还是李木棠、荣王……”她在喘息。 “会一样的。”他颤抖着唇承诺,“明日、你睡个懒觉……醒来我变回来了。大事小情,我说给你听……” 她再低头咬上一口:“这里是京城。” “是我们未来的家。” 李木棠便不说话了,戚晋抵着她鼻尖,就长舒一口气:“现在,该得要睡觉……” “你明日要穿什么衣服……” 问出这种贤妻良母的驯顺话来,戚晋眉头一拧就要生气。李木棠见势不妙,立刻鸣金收兵——她的五脏庙咕噜噜叫得响亮呢!庆祥宫内推杯换盏,他也曾无食欲。于是一墙之隔的厨房很快忙活起来…… 至少今夜,要有一个不饿肚子的好梦。 第64章 入府拜庙杯莫停 寅时一刻,她又一次被饿死,而后从噩梦里醒来。飞镜阁每日被她伺候得窗明几净,饶是半夜也明晃晃地亮堂。起床整理好仪容,她会飞快去更换了阁中三十二处油灯火烛,再将里里外外洒扫擦洗一遍,大约就到了午饭时间。王府大多院落都空着,除了海棠白菊相陪,实在是孤寂极了。她有时也竖起耳朵去听协春苑的热闹——上下四进十多间处所,还是得数长公主身侧最是快活。连堂下伺候的小丫鬟,偶尔遇见都总是眼亮唇红、神气十足。她同飞镜阁的奴婢庶仆们私下咬耳朵,也总是含酸带醋、又不肯承认自己嫉妒。可是这秋去冬来,很多事说变就变。瑜白和琼光忽而有一日便不见了,不知误了协春苑什么要事、如何耽误了长公主回京,孺人娘娘一发话,隔天就被送去了京郊别业,或许此生都不会再回来。协春苑的人紧跟着散了个干净,有相熟的奴婢偷偷去瞧,说里里外外伺候的都换成生面孔,甚至不是王府里的老人。她那时以为庆幸、又糊里糊涂,甚至于当这古怪蔓延到她自个身上,也还都不知所谓呢。 三月十七,殿下回京的当夜。她被传去清辉院,冷不防瞧见户曹参军也在这里。堂中已经站着一名奴婢,清汤寡水一张面目,或许她见过,或许没有。她规规矩矩行礼、问安,满心以为自己也将被发落出府,她却得了个新名字。“湛紫”。与另一人的“凝碧”二字相衬。于是她晓得自己要高升了,却不知要去哪位贵人面前伺候。“你想一想,瑜白她们去了哪里?”这夜她与凝碧同榻而眠,后者从前经管杂院,脑子显然比她灵光,“在殿下回来之前,昨儿个,已经来了位新主子。想你从前,因也是见过的。” “……木棠?” 好了,这一整晚都别想睡觉。她俩平日各司其职,闲极无聊自然少言寡语,而今得了这样差事,立刻又变回十四五岁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儿。荣王殿下曾经偏爱协春苑一名贴身婢——这事谁不知道。就连湛紫曾经也擦肩见过一面:“低眉顺眼的,实在是不可貌相!”“如今瘸了一条腿回来,反倒盛宠不衰,连孺人娘娘都得避让几分……我猜,她以后,可不止要做个通房!”小姑娘家说起这些后宅事来,倒是好奇多过嫉妒,兴奋压过不快。人家本就是长公主的救命恩人,并非寻常奴婢;自己还沾光做了贴身婢,得了大红大紫这样的好名字,湛紫哪能不心满意足呢? 所以孺人娘娘的叮咛不敢忘,她俩得早早去朝闻院外候着。那头灯火稀,花草又缺,连头顶的天都黑得沉甸甸。湛紫自然不敢抬头打量,只是叹息今晚的月光不亮,四面更是寂静着没个声响。甚至于荣王殿下步履匆匆打面前走过,她俩一时竟也回不过神来。这腿该不该弯下去,请安还是请罪更没个谱。玄衣披甲的身影几乎立时倒退回来: “……段舍悲,让你们来?” 两个小丫鬟只是点头。 “她性子硬,注意分寸。时不时搀一把就行,不要越俎代庖。”荣王轻声叮嘱罢了,回眸看一眼仍陷在睡梦里的堂屋,挥手赶她们出去,“早膳不急着传,一定热热了再送去。让她好好睡觉,你们自己也各自休息,少说得辰时三刻再过来伺候就是。” 荣王殿下这还是估计得乐观了,她俩第一次睡了个大天亮,重新近到朝闻院来内里还是听不见动静。早膳倒不忙,可是文雀姐姐手里的药眼瞧着就要热第三次。而后——湛紫早听说过其人威名,今日所见雷厉风行果真名不虚传——文雀拍门就进,吓得屋内一声“噗通”,俩贴身婢对望一眼,忙不迭要跟去。李姑娘自己不曾跌下床,是一本笔记被摔落地上。湛紫胳膊伸得长,眼睛更尖,并非故意地就瞧见了内里一幅画……许多副画。左边半页纸歪七扭八的线条不知勾勒得是什么,右边半页大同小异,却显而易见乃是长安舆图;空隙处有两个黑点挤在一处,旁侧寥寥几笔又添一张娇憨面孔。生疏与熟稔,光看那运笔便知出自两人之手。湛紫将其双手交还,不知怎得竟忽而间觉得自己什么都已经清楚,甚至鬼使神差,还抿嘴念叨了一声: “真是好福气!” 高兴、又带点羡慕,像是素未谋面的小姐妹互道祝福。于是她很快得了同等局促的善意。就像殿下提点的那样,李姑娘并不肯给她们派活:“要不是腿脚真的不方便,又不能一直麻烦文雀姐姐……说来还得去谢谢段孺人,想得这样周到!也不用两个人,其实找个拐杖……” 她在文雀的白眼中默默住嘴,先一口气喝干了苦药,又不肯乖乖吃饭,还说没睡够,请她们暂时都出去——最好把她那份早膳一起解决掉。于是一晃眼,贴身婢又站在庭院当中了,这回是听着前昭和堂宫人、审身堂掌事姑姑的规训:不请自入,她二人方才行事莽撞;偷看主家私物,更是不可原谅;多嘴多舌,更是大忌。才得了高升的小丫鬟一时吓得脚尖都缩起,就差要“哐当”一声跪下认罪,或许还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所幸就在这时候,堂屋门扇霍然洞开,李姑娘简直是一步一踉跄冲出来,失魂落魄也不知要往哪里去。“东角门外面就是亲王府……”她这样喃喃念叨,试图将拦腰抱住自己的文雀推开,“得去……问谁?去借钥匙来?” “大清早偷懒不起床,这会儿急着用功了?” 文雀半开玩笑半是劝阻,却不过缠了几句话、拦了几步路,终究却听之任之,甚至自己上赶着要钻出角门没了踪影。湛紫与凝碧战战兢兢对视一眼,左右将自己新主子扶住。就算亲王府不许无关人等入内,可瞧着李姑娘这般受宠……想来,也是无碍的罢? 再早些时候,户曹参军顶着宿醉后晕晕乎乎的脑袋,脚底拌蒜跑到亲王府来正是要好好强调这一点。昨夜为出征回京的同僚们接风洗尘,不知怎么就喝到天际微白。他回家去连屁股都没歇下,就在被老婆追打上蹿下跳的过程中顿悟了个大道理,赶忙跑过来献宝。这一冬天实在难过,却也得亏是在河东狮吼下将腹间赘肉甩脱、又把四肢瘦了个原型出来,要么这一通小跑可不得把他累岔了气去! “又要来吹那位李姑娘的好话?”柏修阁内长史慢慢呷茶醒着酒,靠椅子眯眼只管假寐,才不想听他那些浑话,“昨日亲事府便说了一斗又一斗,一个没名没姓的小丫鬟,在那群粗人嘴里竟成了个活神仙!如今你堂堂户曹参军又这般急不可耐——可是被你家悍妇吓破了胆!” “我的老哥哥,可别不以为然!”户曹凑上前去,倒是也不避嫌,自己掀个茶杯来也蹭点茶水润润嗓子,又道,“小弟便知道你这自命清高的脾性……宁肯得罪那婆子也得赶忙来说一句。那李姑娘从不是个安分的主,这几日一准要来亲王府打交道——指不准今儿就要来,大清早就要来!你要是拿出不许女眷踏足亲王府的禁令来惩治……那当真是不要命!” “规矩是老祖宗的规矩,亲王府一以贯之,连段孺人都不得擅入,能由着一个小姑娘撒泼?”长史拿鼻子哼出一声,实在油盐不进,“你们一个个的,都被张坦夫胡言唬住!殿下怎么可能真为了她在丰安闭门不出七八日,又去同秦家撕破面皮?是非有数、黑白分明,她若自己过了楚河汉界,自当领罚,殿下必然不会……” 亲事典军魏奏没多时却登门拜访,亲传殿下手令,要亲王府、亲王国、亲事府各处对李姑娘格外关照,务必畅行无阻。随殿下一同出京那几人今日得了假各自回家团聚,亲王府上上下下许多人便想去找林友问个清楚,后者却也敢躲懒不来当班——想当初昌德宫一口咬定殿下葬身延州山崩,还得是林公子力挽狂澜;难免他居功自傲,行事狂放不拘小节。户曹顾自乐呵,长史却愈发愤愤不平:“一个才中举的小子、一个贱籍的奴婢……如今谁人都能踩到咱们头顶上去!” 所以当听闻亲事通传,李姑娘当真向此而来,长史第一时间蹦出去,面上有掩藏不住的欣喜。蓄谋已久的耀武扬威却居然无从发作,并非是怕了李木棠如丧考妣那苍白的面色、或是她口中断断续续的追问:“……皇帝真的、要说他死了……广王、又怎么会帮忙?” 长史只是看清了她抓在右手一枚玉佩。 一枚龙纹玉佩。 事情瞬间变了性质,眼前的“奴婢”当真得罪不起了。甚至于他连话也不敢回,期期艾艾反倒要推户曹出面——统管桑农籍账的户曹,又哪里晓得前朝之事?他还忙着和湛紫二人来回对眼色呢。所幸还是有人来解围——是亲王国的厩牧长,大抵是得了魏典军知会,匆忙牵了匹小马寻来,说让她与平日里骑乘的毛驴比较比较——就在亲王府内。枣红小马耳朵上带点儿白毛,配了软和的鞍鞯和金灿灿的马镫,瞧着都神气十足,轻易就使那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爱不释手。长史趁机扯了厩牧长一旁闲话,总之是催着人将这烫手山芋请出自己地界,至于她是从何得知延州变故、又要如何去荣王府内跑马放纵…… 户曹行揖又颔首:“是、和咱们没有关系。小弟作证……这会儿,小弟可还好回家去睡觉醒酒?” —————————————————————————— 李木棠将眼睛眨了又眨,好似还没有醒酒。清晨一场大梦做得太过糟糕,两眼糊满泪痕,阳光半晌都透不进来。今起三日祭庙献俘,路途遥远,奔波辛苦,枕畔一早就空空如也,半分温度也不肯残留。她故而跌落,离别家乡的牛车拔足跑得疯癫;陇安的山遥远,华阴上空纸鸢栽倒下来。 只是一个梦。 梦境永远黑暗,不管白天黑夜。可但凡将眼睛睁开,青天白日很容易就能找回他的印迹:缺东少西的长安舆图被修缮仔细;粗制滥造的重瞳旁新添了她自己的眉眼,笔记墨渍新干,还被藏在枕下,显然一时兴起,又怕丢人现眼;衣桁上绫罗绸缎是昨儿裁的新衣,鞋子却仍旧是云纹银饰鹿皮靴,同朔方县衙内送的那双一模一样;有婢子又送上门来:凝碧青葱得像水,湛紫笑得像花;有福气的是她李木棠。她的眉头该当扬起,她的两颊将再度红润;应该沾沾自喜、大可得意忘形!得柔弱无骨靠住床帏,掩袖轻笑一句“胡言”;或是正经危坐,云淡风轻斥一句“不知羞耻”——黄袍加身,何必推三阻四? 李木棠福薄缘浅,不是那管家的妇,更非那通房的妾。 这只是一个梦。 春日的阳光高涨,她却将所有欢欣雀跃的拒之门外;拖一条烂腿找遍桌案又滚上床,得有更多定海神针来供她痴心妄想:比如又一封离别信,比如又一枚龙纹玉佩,比如又一把金错银匕首,比如又一串珊瑚项链。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她刨不出金子,那自欺欺人的华盖反倒摇摇欲坠——而后坍塌、在她眼前,就分崩离析。 林怀章那份呈表昨儿扔在床头,而今握在手里。除此以外,别无所获。“延州山崩”,这一页写到,“左卫如影随形十来日,终有所成。殿下薨逝,上大喜。 后一页道:“坊州刺史命丧火海,疑荣王阴谋不轨,监察侍御史奏请彻查。” 再往前:“右威卫叛逃,疑荣王煽风点火,怀化大将军奏请彻查”;“夏州流民冲府,荣王无所作为,中书侍郎请发旨问罪”;“改道后勤、收将印虎符,荣王意在不臣,左领军卫将军请准太尉前往督军”;“前御史大夫赵茂病故,为安荣王,尚书令请赦旨追封”;“大战既胜,荣王龟缩丰安不前,疑与贼匪勾结,御史中丞请封右威卫秦秉方为元帅,统诸军事”;“和谈让利五百两,荣王卖国利、饱私囊,鸿胪丞请发旨速归京问罪”…… 一封封一件件,字字重如铁,寒似雪。梦境狂暴如潮,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的目光却骤然冷淡,一眼便望见数里外皇陵墓园、他身前皇帝成竹在胸的轻笑。还没学会走的小姑娘立刻就是要跑;毛驴尚嫌颠簸,她却想纵马冲去京郊!障泥金线粗糙,鞍鞯垂珠冰凉;可恨腿上无力蹬不上鞍,手上无力更拽不住缰。厩牧长又在一侧看护,慢行甚至走不过湛紫,还肖想去皇陵救急?他们却走回东角门,没几步还绕过小花园。厩牧长颇有些闲情逸致,见门就进,见院子就逛!花园正南泽远堂封闭已久,向东、海霄楼依旧门庭冷落。薛娘子拜佛修养,临丹阙而今空空如也;善诚殿譬如兴明宫正元殿,却居然少有人烟。厩牧长多话、兴致勃勃;往来庶仆婢子又谦恭,远远驻足打恭;小红马越跑越斗志昂扬,身下就愈发颠簸,好似临渊履冰终将堕落:左手过去是段孺人的贴身婢、才翻了个白眼;身后有人交头接耳正笑话她仪容不整、面色苍白;不久前才有长史想要兴师问罪,仪门前又有亲事前来问询拦截。“陪李姑娘试试马。”趁厩牧长搭讪间隙,她将缰绳在手上缠紧;而后,只要一夹马腹,当机立断跃出去—— 马嘶骤起,又被生生勒断。 须知凡事物极必反:无功受禄越多,患得患失就愈甚;疑心要生暗鬼,行事必定乖张。连这匹小红马也不例外:今儿个莫名被喂了太多粮草、牵出马棚来撒了性子,一时扬起前蹄可兴奋了个不得;猝而再闻听厩牧长暴喝怒斥,慌忙收蹄又低头,才揪住鬃毛稳住身形的李木棠差点向前就倒栽葱跌下——要不是亲事当机立断,胳膊一展就将人抱下地来! 她想挣扎、挣不脱;她想逃离,逃不走:“姑娘……恕罪!”是再熟悉不过的恳请将她绊住,再刺耳不过的脆响使她愈加心慌!叩在地上明明白白厩牧长那发丝稀疏一颗脑袋,连带着湛紫与凝碧四个丫鬟髻也仓皇伏低、一下下颤颤巍巍。她按住唐突的心跳,晃不清混论的脑袋,只看见自己身在初入昭和堂的惊蛰,宫女们急匆匆向她行礼,开口称的是“您”,请罪用的是“奴婢”;好似罚入清淑院做工,张姑姑和青秀嘘寒问暖,许她偷懒赖床,许她出门看病……手里什么东西折不断——那枚狐假虎威的龙纹玉佩,居然同刀剑一般坚硬!她随意围上的长裙曳在地底,干干净净,如何好去沾染郊外的泥泞! 阳光睫前一闪。酒醒了。只是一场梦。 身躯残破,不应强求。 一吸鼻子,她的头颅抬起。捏紧了龙纹玉佩,她有更多官架子要装。从亲王府有哪些人、荣王府有几进门、长安城有什么官署小店……从与林公子表中无关的名字、门槛与屋檐开始。更要紧,是朝闻院内得挪来一株梧桐;前世稀薄的交情也当重新利用,求见钱氏县君的拜帖很快就送出门。王府库藏的首饰衣衫琳琅满目纵然送至眼前。李木棠却哪里是享清福的人?说什么事必躬亲,要自己上库房里去开开眼界,劳烦仓曹又将这几日往来礼单奉上过目…… 这里是荣王府。她不曾醉酒,她不在做梦。 她的手,不在颤抖。 紫绢书衣,蝴蝶装帧:那礼单一本长胜一本,随便一笔一划,价值都要超乎百两!十二州食封,原来如此富可敌国;陇州来的小姑娘两眼懵懂四下一望,彻底就无法可想了! 屋檐齐整能遮雨,衣无补丁能避寒,白面鲜肉能饱腹——这就是她从前能想到的极致。多余半分都是无用。她勉强只挑得出几匹花卉锦,翡翠玛瑙……谁知道晕晕乎乎到底点了些什么?她甚至想要跳上门外马车逃跑,赶紧去钱家祝贺,将所有金贵宝贝快快脱手…… 四名亲事一步跨上近前,不由分说要左右随侍;又四名庶仆,不知从哪里跑来,也要车外跟随。车马才走片刻,李木棠指尖一抖就落了车帘——这样来势汹汹,不像是求见故主攀交情,倒好似要去寻仇!或许她真要战场去、去见宝林的母亲……凭她?又为了谁? 奔波了大半天的腿脚和搜刮了大半日的肚肠至此终于一起发作,小姑娘抱肩向后一缩蜷了脑袋,心头憋了太久的泪倏尔掉下鼻尖。长安太大,她不想再逃跑,不愿再害怕……春日好阳光,为何要困在一场无止尽的梦魇! 扯开车帘只一瞬间,她甩着眼泪叫: “……回、家——!” —————————————————————————— 树冠高头有只鸟扇动了翅膀,荣王偏侧头去,某一瞬好似听见了什么。无可避免地、紧随其后的兵部侍郎朱兆就再一次看见了那对“妇人似的柳叶细眉”。无趣了一路的嘴终于憋闷不住,一时招来了太多目光:大多同他一样默默嘲弄着荣王,朱兆如此自得。但用不了多久,荣王府亲事典军的马鞭会“不小心”惊到坐骑,他那副浑圆的肚皮冬瓜一样被掀下地来;兵部侍郎却依然坚持:列位臣工的笑声全无恶意,只是对他这老太尉亲孙子的关切与同情。 “本王也很关切兵部侍郎身体健康。”荣王随后向行宫膳房如此吩咐,“大鱼大肉毁人根基,习武之人最忌。兵部侍郎连马都驾驭不住,实在不该再放纵了。” 几样清粥白菜送进过去,荣王与宫人错身出了行宫。明日献俘,今日斋戒。少顷焚香沐浴,事情还多着,闲散望月的时间可不剩太久。“你说会不会很奇怪?”他向一旁发问,“明明身着战袍、函首献庙,却偏要做这许多排场,谓之为‘礼’。以大义为名,行杀戮之实,冠冕堂皇,岂非可笑。” “哥哥是以为,火拔支毕不该死?” “九颂山虽高,黄土数掊又何分彼此。”戚晋摇头道,“献祭者,受祭者,还有马革裹尸千千万万的人牲……一朝枯骨黄泉,又有何不同?” “皇兄这是有了心上人。”戚亘很快下了判断,“沉溺儿女情长,自然格外心慈手软。困在那温柔乡,哪还肯上战场?出京三四日,可是太勉强?” “春日日新月异,山色浓淡不同,溪流清浊有别,阿蛮一时不得见的,我会带还给她。”荣王轻叹声气,“是陛下的故人,来日等她养好双腿,必定入宫来见。” “画眉深浅既然可见一斑,那兄长定日子,朕来摆宴。替你,好好巴结巴结未来嫂嫂。” 皇帝拍拍他肩膀,倒有几分同进同退的豪迈。是夜晴空清霄,和风穿山带水抚平积郁,月辉落阶映石柔和了宿怨。却仍旧有些思索与琢磨,无声无息匍匐着。须知天下有多多少少的王乌,有多多少少空了屋舍的院落?刮骨疗毒,此一战不可谓不伤元气;别家的阿蛮,可否不再受病痛苦难?九州四海万万民可会就此太平和乐,任清风一世沉着、月亮亘古长明? 戚晋不曾开口,戚亘便无从忌惮;有一阵子兄弟俩只是一齐望着天,淡淡的,似两个没名没姓的小人儿。身侧呼啸而过的日子也寻常,一眼、大约瞧不着边。 而后者一夜过去了。 吹角、擂鼓,世界重新响动:咯吱咯吱,黄麾震颤,五色绣幡鼓胀皱缩,金节上烈日流转;左青龙幢,右白武幢,大驾拜陵。奠玉帛、祭宗庙之晨祼;备军容、献敌首于孝陵;进熟馈食,祀以七、登以歌,武舞继文舞,乐止,君臣各自立定。似如此仪式漫长,至黄昏方歇;皇帝仿佛犹嫌不足,再颁赏赐,为误了生辰的兄长,为立下不世之功的荣王。只是,当着文武百寮转身握了兄长的手,皇帝的热情未免失之刻意;上殿来所谓“生辰礼”,更加是骇人听闻: 一把龙吟宝剑,是祖母早年打造,父亲珍而重之,惯不离身;一杆珐琅金夔管狼毫笔,父亲御批奏折所用,意义更是非凡。饶是戚晋,一时也镇住;既觉惹眼,更嫌烫手。皇帝于是还要冠冕堂皇找出些理由,说什么“‘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阴山既已定,天下亦可平。”: “先皇遗愿,兄长功业。千秋万代,长佑江山。” 四面应和便骤起,异口同声唱那“千秋万代、长佑江山”,一时喧如潮涌,纷滚滚席上戚晋这座独峰绝仞。立在风烈烈、日灼灼、云稀稀,他继而却听见皇帝一声蚊吟般的轻笑:“至于这御笔……”皇帝当真是伸手,按下了嘴角,“皇兄此次出巡,黜置官吏百姓,如朕亲临。先有袁家贼子授首,又见坊州贪官落马。延州水患,皇兄举荐的张经鸣不负众望,救春耕、治山崩,功在社稷。兄长雷厉风行、知人善用,远比朕,更不复父亲殷殷期盼。” 戚晋闻言,一颗心却渐渐冷淡。 弟弟费尽心力哪里是要推他上千山之巅,脚下分明刀山火海,简直悬于丝线,片刻不敢安歇。如不是有阿蛮……如不是阿蛮其后提议将这御笔借花献佛送去给广王做谢礼…… 三月里的天,依旧还是响起雷鸣。 不过是献俘第二日,才回京去,继而宫中又有大宴。酒过三巡有人嘴上没了把门,无所顾忌就趁醉胡言起来:首先被念叨的自然是银钱:燕国岁币比朝中索求少了五百万两,夏州春季免去税赋亦不可小觑。戚晋早都写在状报上八百里加急送回,又得了朝中批示,算得上盖棺定论;偏户部度支郎中跳出来旧事重提,说什么一场大战国库亏空,蚊子腿再细也得是肉。此人后来被主官捂了嘴丢出门去,才不过赏两场剑舞,又有人一挑眉毛,戏谑荣王亲事府何等能耐,既然能华阴县冲府擒主簿,为何不能上殿来舞剑助兴?出声驳斥朱兆的却居然是吕尝。继而有尚书左仆射何仁、侍中范自华……朝中文官有一个算一个,竟然跳出来为他荣王撑腰杆! 这夜敬酒往来,就更加没了尽头。 第二日免了常参,戚晋风尘仆仆还没回到朝闻院,却又被一道圣旨召回了长丰台。“信国夫人求告,专挑这个时候,必定是有备而来。”皇帝亲自接了人,又体谅他宿醉未醒,头痛脑热,还命常福煮了碗浓浓的热茶汤来。不等他兄弟二人提起百倍精神应对,是信国夫人自己光明磊落,不肯私下陈情,偏要上正元殿去;便就是听说今日辍朝,也必定要将御史台、大理寺,乃至三省首脑都请来才肯开口: “秦秉正涉嫌通敌叛国,却并非大元帅苏钦下令革职。” 戚晋闻言,更加恍惚。 周庵来了,李蔚来了,连吕尝都和范自华一同来了,偏就等不到个秦秉方。此人如斯薄情寡义,居然留他老娘一个为兄求情?母亲从前为舅舅百般开脱,秦家人原来也是一样是非不分!他随即看向皇帝,后者听得眼皮打架,似乎也早就被扰了个不胜其烦。或许连皇长姐都为姓秦的所累,进宫去给夫家求过饶?想及长姐,他心下略有不忍;可阿蛮时至今日依旧不能痊愈,岂非全拜那位秦大将军所赐? “秦秉正罪证确凿,如何判处乃是御史台、大理寺职责……” “妾今日不为孽子鸣冤。”信国夫人矗立案前,颔首低眉,却端的堂堂正正,“只因民间传言:苏将军与秦家争功不和,特此叩见陛下以澄前情。苏大将军率部深入楚国维系两国安定,万不是别有居心之辈可以诋毁猜忌。请陛下,明鉴!” 原来文武相争,这是为了武将抱团取暖来了。难怪非要吕尝等人在场,还非得赶在献俘回京后急急前来。丰州战事方歇,楚国内乱又起。苏钦领兵深陷其中仍不知近况,将门诸姓仍不可轻易废弃。于是吕尝又和起稀泥,朱兆试图借机抢功。皇帝金口一开,连御史台和大理寺都省得问,可堪草率地就定了秦秉正流放革职,算是将这个祸患暂且揭过。戚晋正待要辩,皇帝却轻轻摆手,又单单将他留下,竟趁兴再喝了两坛酒,兄弟俩才好打开天窗说亮话: “这两日哥哥你也瞧见,文臣武将,世家大姓,各个没事找事,从来竟没个清闲!” 明黄的衣袖一摔,某本奏折随即被扔下地去: “华阴装神弄鬼,范异治下不利。为此事,你猜,他们已偷偷递上多少或求情或威胁的奏折?” 戚晋揉着太阳穴迟疑:“华阴之弊,不在于妖言惑众,也不在于一个华阴县……” “冗官,”皇帝想也不想就接过话头,“不仅为逃脱兵役,偷吃国饷,卖官鬻爵……这群蛀虫!国库空空,总要进了某些人的口袋!我已有意打压清剿,他们自知时日无多。惶恐之下惴惴不安,非要挑拨离间,使你我兄弟阋墙,自己好做了幕后太平皇帝!朱兆、户部……你出京这半载,也不知递了多少参奏折子上来!” 戚亘说着霍然起身,步履依旧摇晃,却要亲自去角落搬来个沉木匣子,推盖一倒,雪花一样,简直不可胜数!“都是些虾兵蟹将,被自家主子推出来试探天意;你荣王一言一行落在他们眼里,桩桩件件都罪不可赦……为什么!” 戚晋低眉吐纳,声音此刻已经低缓:“征伐克捷,本当是苏帅的功劳。” “所以他们怕,怕有哥哥你横扫背景的能耐,我就可以再无后顾之忧,将他们的主子一网打尽!你是我的后盾哇!哥哥!这群混帐……何其居心叵测!” 摔了一筐奏折,又踢飞几本,皇帝仍嫌不解气,竟一屁股坐倒,又膝行一步把住了兄长肩头:“领头那几个:吕尝、何仁,你昨晚亲自见了,倒要为你摇旗呐喊。扶持哥哥你,与我抗衡,渔翁得利,谁说不是善法?!哥哥,哥哥。”皇帝吐口酒气,睡眼惺忪,“我知道,你与杨珣不同。你没有包庇他,更没有包庇袁迁。你受赵茂言传身教,一心为国……我可以相信你,是不是、是不是!” 毕竟才方十八的少年人,急火攻心下立刻双眼赤红;皇帝甚至流下泪来,捂袖缩成一团又咳了个不住。戚晋伸手想要抱了小弟弟上床哄睡——就如同某次年节偷喝了父亲御酒之后;他却继而停顿:左手的伤痕未愈,阿蛮的恐惧回荡在他的识海: 他是臣;他是君。 于是他跽坐、跪拜,道:“臣请旨”。咫尺之遥的那头,皇帝的眸子瞬间冰结。擦去嘴角一丝血迹,折起了想要撒娇耍赖那片染血的衣袖。他只一下便站起,冷淡如风的圣旨,从当空飘下来: “那么、劳烦皇兄辛苦,帮吏部操持去年百官考绩。” 荣王再顿首:“臣、领旨。” 皇帝是否佯醉?他不在乎;他只觉得自己当真醉得狠了,浑然不觉应允了些什么烂摊子。足足三天,一时忙得连家门都回不去,要不是广王派了自家亲事府半请半绑将人捕回庆功宴席! 先父御笔脱手,自斟自饮他没多久又是醉了。席间只他与广王两人,做伯父的也不说劝慰,也不说敲打,自顾夹菜吃酒也就是了。得等到更深露重,戚晋已经伏在案上;广王妃假意追着猎狗进门来,顺道给丈夫披一件衣裳,还要再找来庶仆扶侄儿回房安歇。 戚晋就是在这时候醒了,继而行礼离开。广王拍拍自己相遇于微末的糟糠之妻,附耳低语:“这孩子偷偷哭呢。”广王妃却笑:“想念妻子,岂非好事?” 他真的想念她吗?江奉御告老返乡,他连新寻的张奉御都不敢想问。夙兴夜寐也未必全为了国事,他或许就是要躲着那扇门。是怕荣王殿下拘束了她,还是怕荣王殿下瞧不起她?戚晋自己也说不分明。可是今夜的月亮啊,穿云朦胧,黄得发红,他面上更染几分醉意,平素还能勉强整理的心绪借酒劲这么一晃,就成摧枯拉朽之势,土崩瓦解、片甲不存。尤其他还记着广王妃的身世,又想起她是恕宗逃难之时讨得平民媳妇,更对面见到了他夫妻二人恩爱默契,数年不变。所以他或许也涨了些信心,敢回去面对她的恐惧。他的重瞳甚至明亮,远远就瞧见石阶上孤零零一个瘦小影子…… 他错了,他不该来。下马的脚步不稳,太阳穴跳得更是唐突。她不是他的阿蛮,她是后院的女子……寻常、无趣……他终于要幡然醒悟,晓得李家木棠也没有什么不同。她也会耐不住性子,终究要来投怀送抱,也会渴求耳鬓厮磨,也将申诉空闺苦闷…… “你不要再去这些宴席了。还喝酒!明明酒量不好……” 对,就像这句。 红着眼睛的小姑娘忧心忡忡,换了哪家儿郎都要沾沾自喜,最好再趁人之危享些清福……戚晋却只嗅着她周身初春的寒气,胸中阴燃了数日的怒气竟彻底暴起! 他转身,竟然一言不发、快步离开。 第65章 良辰过鸟时不伫 八月十八日,随荣王回到京中的司马左谦笃翻了通宵记档,早起进得柏修阁时正错过李姑娘强闯亲王府、厩牧长献马迎奉一出好戏。“长史留守府中操持大小事务,昨夜又是海量,实在辛苦。”自顾自将几卷案牍放了,左谦笃哪里察觉到对面闷火,仍念着正事哩,“下官昨日返京,京中诸事多有不解之处。这几卷内但有几处细枝末节,请长史不吝赐教……并非质疑亲王府近来决断……” 场面话尚且没有说完,对面拂袖便走,还将桌上案牍带倒几卷,将左谦笃狠狠一撞,仍是为做低伏小于“李姑娘”满腹牢骚。左谦笃自安之若素,揽袖亲自将桌椅笔砚归位,自己费力多跑一趟林府,找林友仔细问问情况就是。回来路上绕去平家,他还耐心等到这位记室起床来醒了酒洗漱毕,再仔细叮嘱:这几日殿下出城在外,需要他将王府内一言一行仔细编纂成册、每日送去过目: “尤其是李姑娘,点点滴滴皆不可错漏。”左谦笃仔细强调,“殿下关切她,胜过于关切宣清长公主。记住,每日要写,每晚要送,你此刻收拾妥帖即刻便随我入府。” 当日认认真真强调了两遍,回府再叮嘱了一遍,当晚发信之前,左谦笃不过随手一查,当场就发现了纰漏:“李姑娘昨日入库房、要前往钱家拜会——这两件大事,你为何从头至尾只字不提?” “属下黄昏才到府上,如何知晓这些下午的事儿?” 记室丁琇只是含糊,“明日属下去问过了仓曹参军,补上就是。长史的规矩都没那么严!司马是兵荒马乱惯了,草木皆兵、小题大做!” 话这么说,第二日、第三日,此人不仅不加以改正,反倒变本加厉,竟避开左谦笃,将一切记札直接交与长史发出。左谦笃看在眼里,当夜径直登了仓曹的门。已戌时一刻,库房内依旧是灯火通明。仓曹回头一望,瞧见是他,随意招呼落座添茶,自己还要过半晌才肯挂着满面笑意揉胳膊捏腿歇下来。近来王府门庭若市,往来送礼者络绎不绝,别说他一个仓曹,连亲王国也一样忙得脱不开身。“李姑娘这两日频繁拜访,可是给仓曹招麻烦了?”左谦笃呷一口茶,不着痕迹地试探,后者拍腿哈哈一乐,权当讲个笑话听: “她呀!乍富还贫的小丫头片子!头一次进这宝库,当即看晕了眼、走不动道!每天又这样那样的由头,三番四次地来。还说腿不好哩!见了金子跑得比兔子都快!第一日,说要去拜会钱府,搬了好几个箱子走。第二日,又说要看看荣王府近来都收了什么礼,礼单那老长,她要一样样对呀!往前甚至一直数到除夕新春的贺礼去!第三日,这不,听说陛下又给赏赐了些生辰礼,忙不迭来看,前脚才走呢!”仓曹说着,一口气喝干了杯中茶,推心置腹又来拍左谦笃的手,“下官知道司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记室不写这一档子事,是下官不让他写——否则给殿下听见,这不就一掉钱眼里去的野丫头?再粗陋没有了。任她嚣张两日,过眼云烟殿下说忘就忘的,实在用不着司马您、如此上心!” “我在意的不是李姑娘”,左谦笃正色道,“王府今日出入宝物品类多、样目杂,没有记室记档,仓曹自己注意,不要落了窟窿就好。”点到为止,他随即起身,拒绝了对方再三挽留,“明日刘家新妇来府上赴会,我还要去祭酒那厢走一遭。不多打扰,仓曹,好自为之。” 这话自然是托词。段孺人邀请闺中密友吟诗作画乃是寻常事,一应流程二位祭酒早就驾轻就熟,实在用不着如临大敌。就算那刘家新妇为避家中烦扰要在王府借住十天半月,也不过就是清扫一处院落、多开一份伙食的小事。让左谦笃费神留心的,依旧是李木棠。段孺人与刘家新妇诗会,她居然不请自来,也列席其中,甚至其后好似还拜了那刘家妇为师?每晚必定去清辉院听书,自己一瘸一拐去,骑着小红马回。此等趣事,左谦笃却不肯让记室张坦夫写下来了。原因无他。殿下因李姑娘努力好学反倒大发雷霆的情形他早已经见过。而今她宿疾未愈,如此不管不顾、好高骛远,实在不是件好事。 厩牧长也如此作想。 才从钱家回来,据说那李姑娘点名,又要差点闯祸那匹小马驹。倒霉蛋从发卖边缘捡回条命,很快便学得令行禁止,再乖顺也没有——这已经使厩牧长刮目相看。其后某一日小邵再上门来厮混,听罢摇头只是叹息:“狗儿喜欢他,当时童哥就晓得他不一般。这家伙,贪吃,爱玩,如今也乖顺了?可是晓得狗儿不在了,再没有兄弟能护着他了?” “得得得,喜欢了再挑一匹给小童牵走!死了一匹畜生,一个个活像死了兄弟!”厩牧长直瞪他,还上脚把他从草料房门前赶走,“去去去!去亲王国害事去!人那头忙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我这头无所事事,有甚么好……” “叔这儿安静。”小邵腆了脸道,“小子才敢来躲懒。亲王国,他们忙里忙外为的是什么,关叔你可别说你不晓得。从早到晚,忙着想法子捞油水吧!” “他们操心多,拿点蝇头小利,殿下都只当看不见了,你鸣什么不平?”厩牧长数过了草料积存,落了锁推他走出来,“更何况而今厨房里昼夜煎着药,食官长得多操一份心;府上多了个小主子,国令更是更是有的忙……” “他有得渔利差不多!”小邵抢白道,“马上太后娘娘寿宴,木棠也不知怎么想的,这忽然要大肆操办起来,极尽奢华。国令怕是乐得合不拢嘴,恨不得把她当祖先供着!” 厩牧长却嘁他一声,接着将人喊近些,附耳低语: “今早才吵了一架。” “木棠和国令?” “李姑娘和佩江。”厩牧长道,“就使段孺人那贴身婢。也不能叫吵架,光把佩江气得够呛,国令夹在当中,两头不是人!” “我今儿随殿下在户部,也没听姜作说呐?” “他晓得什么?他同那李姑娘一样,也琢磨不过味呢。”厩牧长道,“早上朱家送来一批奴婢乐伎,说是给殿下庆功的贺礼,实际就是娘家帮衬,给段孺人送战备物资来了。咱们孺人娘娘你也不是不晓得,哪里懂这些,还想把人转头往宫里送,替殿下表忠心哩!” “木棠指定不乐意。”小邵点头道,“她自己就是从宫里出来,能不物伤其类?” “何止。还说要将调去京郊的瑜白几人一并请回来,统统送去清辉阁参加什么学社……你想,这下人是出是进,一向是清辉阁说了算;连那库房,一贯也只有段家人能进。而今她一来,管家钥匙竟像易了主一样,佩江如何能不替自己主子着急?” “她该替自己同伴着急!”小邵大为不满,“湛紫和瑜白从前不过是共事过,都知道吹枕边风把故友从山坳里接回来。她佩江怎么还专门就要将一群十来岁的小姑娘往龙榻上送、往火坑里推……”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他自然没有说完。厩牧长不仅当即捂了人嘴,其后还喋喋不休教训了许久。马厩外有人匆匆走过,后院厨房里立刻要多熬了一剂药。再用不了多久,小邵交班时候,还会看见食官长亲自掐着点将其送去朝闻院……他此刻可还记得好奇? 这正是戚晋从广王府大醉而归的那晚;落荒而逃的荣王便就是被一碗药截住了去路:说是戒酒养胃,早为他备下。药汤红得深、黑得透,连飘在其上一股热气都酸涩,火辣辣直熏眼睛。寂静夜色里,他更加看不见倒影里一双漆黑重瞳,怔怔着,竟恍然想起什么…… 似乎是……害怕? 他继而嗤笑,将碗中之物一饮而尽。 童年上房揭瓦不怕摔断腿,蒐狩一骑当先时不怕摔下马,等到看清了脚下摇摇欲坠的瓦、瞧见了身侧转瞬即逝的平野,时节已容不得他悔之晚矣说什么害怕。所以他曾挺胸抬头拜别父亲陵寝,安之若素回朝谢恩,再波澜不惊守下皇帝精心调动的亲王府。那日风声大,烛火晃,阶下这么些人,密密麻麻,钩子似的长须、深井般的眼睛,没声没息都瞅着他。这是皇帝的亲王府,他是唯一的囚徒,他应当害怕。临渊履冰,他不能害怕。楚傅要讨交情,钟谘议不堪一用,裘友尸位素餐,蒋长史得加以防范。天知道他花费了多少心血,修修补补,总算支起个草台班子,但远远不够。还需要一场战事、一次危机,要死里逃生、要同舟共济,再平庸无能的也得逼出十分忠心。 可惜汲汲营营,到头来白费心机。 初到皇陵行宫第二日清晨,记室丁琇每日记撰时送到,他草草一览,当下竟全无了去陵前作秀的兴致。丁琇字迹娟秀,文采斐然,却避实就虚、对阿蛮入亲王府一事只字不提——王府记室,大事小情照准记录,如何敢蓄意欺隐?他已经可以想见一场祸乱:阿蛮步步紧逼,要就京城变故追根究底;亲王府众人各怀异心,必定软硬不吃。她是戚晋的妻;他们是荣王家臣;她什么都可以问,他们什么都不会答。他继而负手伫立,凝眸,就往向京城的方向—— 阿蛮,只能去找林怀章。 此时此刻,她或许已经知道,御座上和颜悦色那位是笑面的虎,四面里祝酒迎迓的是环伺的狼。喝透了一身酒气,他总觉得自己在烂泥里挣扎着步子,总也走不到朝闻院她的身旁;他向下坠,却跪倒在錾金飞龙靴下。“哥哥。”皇帝情真意切、噙着泪唤他,“你帮我……为社稷、为江山……”他那一双腿脚、就彻底拔不出来。吏部考绩从来一笔烂账,皇帝顺着他黜置使的名号祸水东引。既知山有虎,何妨学做周处?从吏部到户部,一路热火连天,丁琇被扔回亲王府;换了张坦夫跟在身侧,笔头上下飞动,不碍眼,桩桩件件却记录详实。 他一字不落记下其后司马来报: “李姑娘建议,太后娘娘四十大寿,该当隆重操办。” 他仔细记下荣王上奏皇帝的肺腑之言: “巧立名目,强取豪夺……孝敬太后,诸卿自当慷慨解囊。藩邦慑于大梁国威,必定更不敢怠慢。国库仓满囤流,岂非指日可待?” 他却无从记录,殿下忠孝两全的好名声是如何长了双翼飞速传遍五湖四海;更无从探究,李姑娘是怎样眼巴巴等着籍皇帝名号、要好好揪一揪亲王国内中饱私囊之徒。他只看到殿下有时出神,总要望向屋外,似乎焦急十分。他只见到丁琇痛改前非,夹带纸条也要俱实秉明:李姑娘赴了刘家新妇诗会、李姑娘拜了刘家新妇为师、李姑娘每晚去清辉院听书……此类种种,只在夜半殿下恍然抬头时问对上一两句;灯火羸弱,月光轻微,张坦夫眼见着对面片刻的失神,笔杆却不动。身为记室,他写得了言行举止,写不得五味杂陈。酸甜苦辣,个中滋味或许连戚晋自己都说不清楚;儿女私情,是否他也不该如此牵肠挂肚? 可戚晋还是抓耳挠腮,校对田亩农桑时怨气隐隐郁于丹田:阿蛮是如何得知亲王国手脚不干净,莫非又是姓林的为她指点迷津?哈欠连天时又是恶寒沉沉坠下心间:府上送来阿蛮为广王所备谢礼,竟是皇帝御赐、父亲从前御笔。他随即捧着这支御笔登了伯父的门,念着讨教朝政是非而去,眼里却只瞧见长辈情深意浓。心肝肺当下一齐烧起,或许近来的确是睡了太少的觉,又喝了太多的酒。当下他竟然将那苦药一饮而尽! 酸、涩。身后还飘这更酸更涩的一句: “你就不怕,我贪慕荣华富贵,谋害亲夫,里面下了剧毒?” 他的阿蛮,从来都不是一个说谎的人。 几乎就在下一瞬——他总记得自己还没来得及与她剖心鉴腹,重瞳便失焦、脑袋继而昏沉、连腿脚也彻地陷进泥地。这一觉天昏地暗,他竟然狠狠睡到第二日黄昏!晚霞肆无忌惮腥红一片,他扯了许久嗓子哼哼,抬手遮住夕阳糊里糊涂想了一会儿日子,接着、简直从床上弹起! 早朝!!户部的采访使……京兆府……!误了误了!!全都误了!!排得满当当的要务被他一个贪睡统统误掉!偏他无端地精神抖擞,格外气血充沛,这就更值得愧不能当,更应该大惊小怪:“李——木棠!”他扔了被子大喊一声,简直像是个闹起床气的娃娃了!荆风在门外瞥一眼,撇过头去偷笑。得是魏奏进门来报:说什么激流勇退、托病避世才是良方。抖着眉毛故作正经,一准还是转述自他的李木棠! “李姑娘的确交代:京中宴席杂,少赴为妙;朝中是非多,独善其身。” 好个小丫头,无法无天起来,竟要治他个哑口无言!戚晋当下摔了杯子,气势汹汹霍然起身。他那衣带是散的,长发是乱的,走起路来鞋袜还绊着脚!“李木棠!”红了脸面,他恶狠狠地吵闹,“出来!好好显摆你的胆大包天……李木棠!” 只有荆风知道,这家伙根本是心满意足、骄傲得不得了!门前轮班的鲁叔公还想要逃跑。瘦高个儿刘安甚至已去通风报信。可惜小邵胆小,当即是低了头连看也不敢看自家主公。戚晋便偏要冲着他吼:“人在哪?敢做不敢认、她算什么君子!一条腿还没治好……药都不知喝了不曾!你们各个看着她出去,放任她胡作非为?!!” “冤枉!”那孩子向后退一步,成日踩梅花桩练就的灵巧身躯竟然险些被门槛绊倒,一旁鲁叔公一个慌神,就没来得及阻止他不打自招,“李姑娘近来出门,也就是去见见林友和张公子,总不会有什么危险……” 魏奏伸个腿横插进当中: “丁琇知情。记室不报。不是亲事们的过错。” “……她、近来、日日,出门?”戚晋猛然一怔,约莫是瞠目结舌。 “刚回来那几日是……这几日没有,今儿出去是帮林公子……” “林怀章?还有……张祺裕?” 口干得厉害,他伸手,一颗蓬勃躁乱的心立时摸不见了。 …… 阿蛮…… ———————————————————————————— 李木棠已经很久不曾听见一声“阿蛮”。 她回来了,却不是回到故里,亦非新家。朱漆门辕长甬道,四面的屋檐远比记忆里尖锐,墙垛更加高挺,折返其中的风声都嫌坚硬。绚烂缤纷的小花园在华山以北的天高海阔里褪尽了色彩;往来无言的诸多面目向内压缩,挤占她所剩无几的呼吸空间。长安城吵闹、荣王府冷漠,都是她似曾相识、却陌生无措的所在,正如所有经年未归的故里。也许是长高了个子,也许是经历了世事,高墙矮了,院落窄了,从前遥不可及的,而今竟不胜其烦了。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她总忍不住,要抬头望天。想想看,三月十三——只不过是几天之前,他们还在夜闯县衙审判贪官恶神;他们甚至差一点成了夫妻!这该是多么不可思议!如今她做回四无丫头,亲王府的老妖精们才不对她毕恭毕敬;要想被称一句“荣王妃”,更是要有不知多少麻烦,可不是亲王国衣不解带操劳的一场寿宴可比。她的腿脚自然不安分,里里外外鱼儿似的冲锋、又逃跑;她的眼睛更加多情,要烙印下各处各所不知多少张陌生面庞。虽然不是四无丫头——她每晚入睡前都给自己再强调一遍——但很可惜也很明显的是,送出了那枚铜钱荷包,她和钱的缘分便被彻底斩断。张公子在华阴赠予那些宝贝:青玉荷叶花插一座、碧玉缠枝莲纹碗一对、玉兰牡丹团扇一柄、花鸟纹玉梳两把、金镶珠挑头一副、金手炉一个——款式数目她研究过很久,都记得仔细——被她偷偷收进库房里,隔天再去就再也寻不着。小姑娘就这么点儿家底,怕被仓曹看见了笑话,不好意思当面让了录了记档;却还傻愣愣得意自己添了一笔、而非少了一笔,到头来却弄巧成拙,悔透了肠子,难怪要琢磨着效法姜太公钓鱼——等亲王国下次揩了寿宴的油,再一网打尽!就是她其后经不住湛紫软磨硬泡,慎之又慎选出来一支充点门面的白玉透雕花蝴蝶簪,没多久也在地上跌个粉碎——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亏她当时还想呢!要再贴身藏点什么宝贝,或许打个耳洞挂个耳环?万一遭了变故还能买点人情。她却连小之最真挚的情谊都不意毁掉:盛在鎏金团花银奁里的新婚礼物,是一柄金累丝双首玉如意、一对紫玛瑙戏水鸳鸯,前者她盘算做送作贺礼,却被前来做诗会邀请的佩江吓一跳,在桌角磕断了头。或许就是同玉石没有缘分。她气得咬嘴咬手又咬笔杆。所以……得要更多的金子,得去更大的殿宇,做更了不得的人! 本不敢抛头露面的小姑娘继而就踉踉跄跄赶去小花园,还急不可耐认了师傅,生怕人何大才女长翅膀会跑似的。雀目虽然烦人,但她耳朵总能听;经史子集固然佶屈聱牙,世家家谱纵然错综复杂,她却毕竟年轻。十四五岁的姑娘,脑子就和旱了三年的地一样,单凡浇点本事,立刻就狼吞虎咽卷个无影无踪。她自己也感觉得到,如此紧追慢赶的劲连何幼喜都不由侧目;要是文雀姐姐不在外忙着做什么豆腐店药堂武馆的学徒,一准要撇眉毛来讥讽一句“贪多嚼不烂”…… 可她实在是顾不得了。 晋郎仍旧没有回来。 第一日没有,第二日没有——皇陵不近也不远,算上一堆仪式往来得三天,这个她晓得——可是就是第三天,他已经身在京城,离她那么近,却也不曾迈过朝闻院的门槛。而后是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她不能等着山过来,她是泥沼里蒸腾的一团气,要一路往上飘过山巅、甚至与天平齐!所以脸面不要了,顾忌也全抛了,她大剌剌做起王府的主子,做起侍中嫡女和段孺人的闺中密友来。甚至于太后娘娘的寿宴她都敢横插一脚:朱家送来的婢子她敢过问,纯州隔天孝敬的玉如意她想都不想也敢收入囊中。管他是谁放的风声,是谁消息灵通?就算朝野间兴起传闻,道荣王殿下为了一个婢子损毁眉毛不顾颜面,当下又是这名婢子兴风作浪,实在是恃宠而骄,她也竟全然不顾了—— 她就是这样卑鄙无耻,她认。 可晋郎才不是他想得那般水性杨花……他又为什么要认呢? 他累了,从广王殿下席上归家,酒气不是从他的身上扑出来,不是从他的重瞳滑下去:酒气缠着他的脖颈,竟与他鱼水交融、浑然一体。是他自己城门大开,不战而降。他深怀恐惧、却沉醉于这般堕落的绝望。哪怕是那么酸那么涩的一碗醒酒药,也不再值得他皱哪怕一下眉头;哪怕李木棠那么酸那么涩一声眼泪,也劝不得他回头是岸—— 所以她好似醒了。他,却睡着了。睡得深、睡得沉,好似八百年没挨过枕头一般,整个人陷进床帐,褪色成赤裸纯粹的模样。所以李木棠不肯叫他,连带整个亲事府都寂静无声、还将有要事相商的亲王府或亲王国拦在远处,又阻绝了往来婢子或庶仆。这一夜是静悄悄的,换她坐在床头来百感交集,也想一想他平素是否是这般心疼又无奈地看待病中无精打采昏睡不醒的自己。不用伸手去摸他堪堪舒展的秀眉,也实在舍不得再亲吻他手心才方愈合的伤痕,她已经什么都懂。先帝的后宫唱了多少长门怨,国舅床上换了多少桃花面,荣王殿下会抛弃四无丫头,在连晋郎也深感恐慌的未来。他难免痛恨国舅的侄子,痛恨先帝的儿子;他唾弃荣王与四无丫头间一条终将深不可测的鸿沟,却浑然不觉这份恐惧反而碎裂了大地,正要将他二人生生撕扯开来—— 他于是在梦里喊痛: “阿蛮。” 两个字,唇齿颤抖。 阿蛮却要离去了。自前几日走去何家姑娘的诗会后,今儿更一鼓作气、走进钱府的大门。仍是钱遵离京时的故居,格局似曾相识。台阶不高、院落不深,就算提着一条烂腿,很容易也一迈就过。或许是因为亲王国前后运作,又有亲事庶仆从前跟着,她明明只着一支玉簪,却居然高门千金般得了一路礼待。牵马迎路的,守门打恭的,添茶送水的……有些面目清秀,有些平平无奇,有些她甚至看不真切——总之各个过目就忘,倒不如这满院的红来得惹眼。钱氏一如前两次匆匆一瞥,还是一样和颜悦色的笑,不见格外喜气张扬。也是,父亲老来娶妻,她却中年寡居,个中滋味也实在难说了。李木棠就开始后悔,咧嘴的弧度停顿了三次,一双手更不知要怎么摆才好。 钱氏看在眼里,顺手将她牵了去坐。 “兰姐儿同我说过你。可惜边关事多繁杂,又是戴罪之身,否则,她当时很想认你做个女儿。如今你已回到赵御史故居,倒是兜兜转转,使她夙愿得偿。”随着故人消息一同递来的是碗八珍汤,显然是煨了有些时候,碗壁尚且发烫,钱氏交手将金錾双喜戒指轻轻捂住,愈发瞧不出旧主母亲不可高攀的模样了,“赵老大也在信中说起过你。”李木棠摩挲碗沿的手一怔,好似被轻轻烫到,“他险些做了傻事,也要多谢你劝了他悬崖勒马。如今他随襄安公主北上已至王帐,只是担心弟弟婚事——宁朔县令革职戴罪,其女正是赵家二弟的未婚妻,想来你也知道。” 何止知道,她连宁朔代任县令都算熟络。手心一碗八珍汤这时候便微微颤抖起来,折射出她居心叵测的模糊面目,继而就被用作借口堵了自个儿的嘴。对面虽与兰姐儿交好,但总不是兰姐儿;她还念着不知道有什么关系的赵家兄弟,难道也来找荣王新欢的门路,为午家求情? 钱氏县君只是递来一封帕子,让她慢些喝,还留她用午饭: “与旁人都没有干系。只是我,作为母亲,想谢谢你这么些年,照顾良才人娘娘。” 主子成了才人娘娘,她或许即将也成为主子?往后相见,如何称呼、如何应对?她光这么一想,两鬓都止不住地冒汗。甚至于有一瞬间,她竟然渴望做回三福院席地而眠的小丫鬟。忙不忙外,当牛做马,谁说有没有好处。至少日子总是充实的,为人总是谦卑的,快乐来得那样容易,一口肉就足以慰藉整个年节。她更不必提心吊胆,总逼迫着自己走到不属于自己的地界去! 她更加不想回朝闻院了。谢绝了钱家好意,居然自己一个上留君楼吃饭去,再去豆腐坊药店武馆找了一圈,偏要撵着文雀姐姐讨嫌。“翡春从前骂过,你这叫自甘下贱!” “我来找你,本来也是自讨没趣了。” 文雀后仰过身子来上下一打量:“昨晚殿下第一次回来住,你俩吵架了?我瞧他喝醉酒,你因为这个不开心?” 李木棠也说不准。想说不知道吧,又想说不算……她哪里知道怎么回事,只是今儿一个劲地在想,如果没有他……李木棠,到底是什么? 他是荣王。是她吃穿住行一应用度的东家,是她赴宴拜会所有冒险的仪仗。但诗会上,何姑娘赞赏的是她李木棠;钱家阍室里,县君诚挚关切的也是她李木棠。李木棠……咬了手又卷起发带,她很快要再将抄写过的手实临摹一遍。这一次,还在旁边写下很多人的名姓:比如张家四公子,比如林府大少爷;要有兰姐儿,要有钱家县君;别忘了王府的孺人,还有何家的千金;内宫的骆姑姑,弥湘和如选侍……好多好多,是她自己的朋友,是她自己的贵人,各个有头有脸,身份金贵,名字头连着尾,要环绕拼凑出手实上一个大大的“李木棠”——这就是她自己,没有晋郎的她自己: 瞧瞧,多坚固、多伟大! 她当真不用走到兴明宫里去! 好似溺水已久的人终于得以呼吸,她甩了沉重笔杆,用一双发麻双手拎起还没写完名字的草纸,弯腰凑近些、瞪着眼睛瞧个没完。也就是此时,有人从林府、从千觞楼、从钱家、从清辉院无功而返。一股恶气登时扑了灯烛,浇灭了她喜滋滋的笑意和纸上林张二位公子孤零零的名姓。东躲西藏的懦夫而今走火入魔,浑身上下一股酸臭气直熏鼻子;背身往阶上一坐,苦兮兮眼泪更淹了朝闻院。 往外一瞧,她竟然厌烦。 或许是雀目昏沉,或许是记忆模糊,她只瞧见那眼儿红,身儿壮,怒气冲冲、蔫头耷脑:才不是她无所不能那个俊俏情郎!又或许是障目的白翳散了,她如今才彻地看仔细: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凑巧有个荣王的名号,没学识、没胆量、没见识、没长相,瞧,还皱着那双柳叶细眉掉眼泪呢! 屋外的夜风一卷,她忽而打了个摆。他扭过头来,他看见了……她知道自己、竟然、怎么能够……不、喜欢他了? 她要……放手了。 ———————————————————————————— 窗外似乎聚了个巢,总有鸟儿此起彼伏地吵闹,段舍悲翻个身睡不着又坐起来,正瞧见何幼喜在屏风那头探头探脑地打量,走近前来又吞吞吐吐,半晌不肯将话分说明白。后进门来佩江见状,“噗通”一声便在榻前跪下。照她的说法,假传孺人手令,惩治失职亲事竟然是功,不是过:“李姑娘管了亲王国不够,还要去开仓库!凡此以往,府中僚属谁还记得主子您!那些个执仗亲事,是自己做事不当心,李姑娘三不五时出门与外男私会从不拦着,殿下今儿都发了大火,主子训诫他们,让他们有个教训,也是主子立了威风呐!” 何幼喜闻言直摇头,此事毕竟是她们主仆私事,已经被她撞破告到段舍悲这里来,她便不宜再留下来出主意。段舍悲午憩才被鸟叫吵醒,听闻此事只有愈加心烦:“我不过一介孺人,非殿下正室,你说的亲王国和仓库……这些事儿原就不该管;我自小吃斋念佛,原也不会管。”她想是下床来走几步,崴了的脚踝还是没好全。佩江忙来搀她去桌边落座。再想起脚上药膏也是佩江一天到晚紧盯着配置更换的,段舍悲也就只剩了摇头叹气的份,“我们是王府的人,吃穿住行是承了殿下恩情,本就不该摆出主子的谱,挪了库房的物件来用。父亲过年私赠有一方徽墨,你少倾也还回库房去。那李姑娘,人是长公主恩人,是未来的荣王妃,她做什么都是应当!没瞧见这才几日光景,她帮着亲王国操持寿宴,已经将京城里错综复杂各路亲戚师徒记了个仔细,那这里里外外,于情于理,就该由她去管。用不着不平。” 这话她不光给佩江说,要不了多久还得给段姬再说一遍。那捧心西子蹙眉跪了身就掉眼泪,说午后亲眼瞧见有奴婢守在朝闻院外等着伺候殿下,经打听果然是朱家的意思——可不是瞧不上她要另抬举旁人去!“贱妾没用……贱妾是洗心革面去请李姑娘的情了,殿下依然不肯来看贱妾……不如……就让贱妾来伺候主子娘娘您!便是做个奴婢,贱妾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惜她彼时只嫌这鸟叫烦呢!也没多问几句所谓朱家送来的奴婢是怎么个事儿,只是来回宽慰“不要紧”,“别妒恨李姑娘”,“宠辱不惊”云云,先将段姬送出门去,还居然放了明显做贼心虚的佩江去烧水沐浴。佩江气度虽小,做事却周全,兑了些药粉花瓣进去,香是沉沉绵绵的香,不轻佻、不放纵,窗外的鸟儿来回扇动翅膀,却也敛了声了。段舍悲熏热了一张脸面,阖目有一阵儿险些睡着。人就是这样,一旦养起病来,就会没日没夜地怠懒下去。今日不过几桩小插曲,她便如此敷衍了事,而后呢,岂还算得了…… 她本也不是妻,王府行将有一位德行服众的王妃。她教育佩江与段姬安之若素的道理,此刻,却还有什么空落落不肯放下呢。沐浴已毕,佩江重新上了膏药,又在金鸭炉内熏了些什么宁神静气的香。段舍悲垂散三千青丝上床只是坐着,看不见窗外的鸟儿,一时竟也全无睡意。今儿实则是还有一件喜事的,何幼喜身子不适,她留了张奉御切脉,却原来有孕三月余。帖子已递去刘府,大约明日就回来接人。何幼喜自己倒还不大乐意。原来早些时候,因刘深守选日久,其父坐卧不宁,备下重礼又要去攀旧年的交情。探花郎深以为耻,与父亲冷战数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最先耐不住要逃跑的却是新妇何幼喜: “只恨街坊邻里蜚短流长,全道娶妻不贤招致灾殃……我不如向舍悲你来取取经,跟了你来吃斋念佛!” 她说着赖了段舍悲,简直不肯撒手:“舍悲菩萨心肠,难道狠心将我扔回那虎狼窝里?” 毕竟是有身子的人,段舍悲可不敢放她在身边,万一自己脚下一个吃痛撞了摔了那可得了!眼下夜深,她却忽而又晓得寂寞。明日幼喜便走了,这清辉院重新热闹起来,可不止该得是何年何日了…… 却就在这当头,有人横冲直撞上得堂来。就好似那晚归的鸟儿着急拍上了窗棂,硕大的人影踩着惊雷撞上屏风,没两步就冲至近前。 是男子。 是殿下。 段舍悲几乎是掉下床来,一时甚至爬不起来。佩江还在外间磕头告罪,她脚腕似乎又崴了一道,愈是心急想要整顿仪容,却愈是生了满头满面的汗、又湿了更多碎发——按母亲的标准,甚至算得上“蓬头垢面”!屏风那头的的影子却近了、更近了。她的喉咙骤然干涩,从不曾像当下这般口渴!为什么、偏在这时候……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来问她放纵偷懒的罪责?!她本是个病患呀!称病躲懒天经地义!李姑娘出门见了什么人,亲王国和仓库如何做事不当心……那些与她何干?三更半夜,衣衫不整,她还要去接见什么! 有李姑娘在,这一切,又干她什么事呢? 刹那间万籁俱寂,段舍悲好似忽地就倦了;腹中饥渴、口中刺痒,她实在不想……再去、伺候一位主子…… “殿下不要进来!” 厚重的影子停在屏风那头,她竟然尖叫出声: “妾、蓬头垢面……难以全礼!不敢、唐突了殿下!殿下、还是、请回吧!!” 有叩头声隆隆响起,佩江仓皇告罪,依旧是口齿清晰: “……殿下莫怪!主子是抱病在身,实在……” 她却打断佩江,直挺挺站着,傻愣愣驳斥: “妾无碍!一点小病,很快便能康健。劳殿下挂念。明后好全了,妾再去朝闻院谢恩!” 然后她等,好像看着屏风那头急促起伏的胸膛平缓了,大略又听见含糊其辞地一声“嗯”,殿下在知会佩江:“明日张奉御问诊,记得也请来替你家主子把脉。”那声音似乎低沉而伤悲、却柔软又温暖;一介屏风将人隔开,她自然看不见他眉间一团怒火、面上一层寒霜:“转告你母家。少自作聪明。”他向前再迈半步,缓言警告,“朱家送来婢子,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不要出现在皇帝身边。如何区处,你自己打算。” 佩江曾经私下里偷偷提醒,这批婢子乃她母亲一番美意,要替代段姬帮她的忙的。帮什么忙?段舍悲听了就忘,甚至懒得追问,而今却骤然清醒。一袭寒意,就直刺心底。 她却依旧站着;母亲拳拳爱子之心,她不愿为其请罪。所以荣王的惩戒便加码:“明日入宫与昭和堂商议寿宴诸事,你也不必去了。就在府上歇息,省得奔波。” 话音未落,门外重若千钧的影子便已然走远,漫天阴云好像跟着就散了。明明是入夜已深,屋内烛火却格外热烈地扑腾起来,一瞬间竟是光如白昼。段舍悲披发跣足仍旧站着,半晌,却快步淌进凌冽春风里,追向那无限漆黑的屋舍。 她是一只飞蛾。 此时此刻,唯有朝闻院的灯火,仍旧亮着。 为什么来?自取其辱,自取灭亡?好赖佩江将她拦在朝闻院外,为她束发,又为她穿鞋。她站在这一晚的夜色里,有一阵失魂落魄,朝闻院移栽的梧桐年岁不小,却从无虫唱鸟鸣,堂屋内互不相让的吵闹声愈演愈烈,毫不顾忌直刺她眉间心底……“那个林怀章……就值得你这么奋不顾身?”是殿下在怒吼,“还喝闷酒?又是……那姓林的花招……!” “我庆祝我自己有本事,不是闷酒。”李木棠毫不客气,“好端端的,你和林公子又生什么气?不会大半晚上跑出去,跟人家吵架?” “你就这么关心他?”殿下仿佛瞠目结舌,“谁告诉你我去了林家,这就值得你一整页地抄写他名字如坐针毡?!你怕我吃了他?他是亲王府僚属,我尚且记得是非对错!” “我只写了一遍!”李木棠跳脚道,“那段孺人还替你操持后院!我是不是应该像你一样,也掀了房顶去!” 没有房顶的庭院外掉了朵花,段舍悲阻住要上前请为通传的佩江。心跳忽而皱缩,她呼吸不过来了,却肯继续瞪眼睛听下去: “不一样!段舍悲只是……” “你还叫人家‘段舍悲’,好歹我从来只喊‘林公子’。” “段舍悲是她自己的名字……”殿下接着大约是贴近了些,放缓了声,“因为段舍悲,从来都只是,段舍悲……” 这些话不知李姑娘听懂听不懂,可是段舍悲听懂了。新婚至此,她依旧是完璧。这不是什么值得悔愧的坏事儿,殿下说了,这是喜事。她段舍悲依旧是段舍悲,只是她自己,不是王府的妾……天下,岂能有比这更值得她欣喜若狂的好消息? 她却不自觉地落泪。 ———————————————————————————— 月上中天,手炉里炭也冷了,酒壶也被某人偷喝一空。她披了他的玄衣蟒袍——手里还得提一截,不然得拖在地上——一步一步出得院中来,在梧桐树下拣个座,一个人出神发呆。明儿个要交给何姑娘的习作忽而来了灵感,字词句从脑海里自己蹦出来: ———————————————————————————— 窸窣烟断断,窗影画婵婵。 方寸微明火,何曾照铁山。 ———————————————————————————— 毋须点灯研墨,她只是敲敲手指,轻轻念过。屋里醉卧梦乡的兀自酣睡,身后沉吟不语的掀袍席地就坐在身旁。“所以,”他问,声音幽冥如虫唱,“委屈么?” 李木棠摇头、又点头:“他忙于政务没喊过辛苦,我却要扯他后腿,让他伤心……他应该要委屈的。他喝了我的酒,可是又好像忽然很开心……” “他问了林怀章,你答了段舍悲。”身边人道,“他知道你在乎,别的……便都无需在乎。” “可是我不在乎。” 她垂下头去攥紧了裙摆,模样是很认真的。 “去年的时候我在乎,但是北上一路,我什么都不在乎了。露水情缘也好,拒之门外也罢……文雀姐姐说不应该,我知道不应该,我还是选择这样做了,我就不在乎了。段孺人,还有媵侍娘娘,往后还会有王妃娘娘……我没法去在乎,能力以外的事情,在乎它有什么用?” 梧桐的影子凝望着她:“段孺人吃斋念佛。他事务繁忙,练兵、巡边、守陵,经年不在京中,你知道的。” 她拢了双膝耷拉下脑袋,闷闷又念一声“我不在乎。”蟒袍滑下肩头,身边人给她拢好,还不知从哪儿变出床薄被,连双腿一并盖上。回京来七八日光景,旧疾虽未复发,但也迟迟未曾痊愈。张奉御说箭伤难治,就是这样好一阵坏一阵不受控制,让她得过且过罢了。眼下的日子大约也能这般得过且过下去,她可以继续做后院里的军师,做王府里的谈资,读点书、认点字,忍耐没完没了的苦药和三不五时的腿疼。很多人是乐得拥有这样的生活的,连从前做奴婢的木棠也不例外。可是李木棠……李木棠觉得这样很奇怪。 她不属于这里,就像穿月飞去那只白鸟,她生来就该颠沛流离。甚至于招安她短暂停歇的那份“相信”,就在昨日与今日的酒气蒸腾中,忽而也变得无足轻重……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也只不过是个人。” 一个人,在时间长河里无足轻重,在天地山川间无足轻重,在另一个人眼里,也该这般无足轻重。不是她从来贪得无厌,不是他忽而面目可憎,只是这世界原本就平平无奇——仅此而已。 “再没有人突然要来杀了我,我也不是一下子就变成荣王妃,或者更厉害的角色。他只是忙,荣王府不大,吃饱喝足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文雀姐姐要听着了必定要骂,但是我止不住这么想……不过我还是想要变得更厉害一些,登高望远,或许看到的世界就不太一样?”她说着收回目光,转而望着屋脊出神,“到再高点的地方,是不是就发现大家都是这样平平无奇?像杜甫的诗里写,‘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鸟不用在乎,人不用在乎,可是山色四季更迭、南来北往各有不同,我还是想见一见。” “……北疆燕国祝寿的使者来了京城。”身边的影子沉默半晌,纵然驴唇不对马嘴、却执意要将一些前因后果交代,“离开林府,前往钱家,路过千觞楼时偶遇。” 然后他等着,李木棠却并不来问他们为什么要去林府,又去钱家得知了些什么。他自顾自往下说:“当朝称病避世,激流勇退;寿宴大张旗鼓,穷奢极欲。这两点见解,林怀章与你所见略同。” 她“嗯”一声,不置可否。 “其后燕人拦路,家书、要事——桩桩件件,又将彻夜不休。所以平夷回转,钱家没有去成。” “千觞楼。”她喃喃道,“上一次,千觞楼……他很生气,我只想当个奴婢。奴婢固然不好,想做奴婢……或许也情有可原。” 她继而却站起,好像不打算就此格物致知下去。情有可原,不代表着理所应当。给自己准备的一壶闷酒既然进了旁人的肚子,她不曾喝醉的腿脚就该提起来,走出去。 “你不会抛弃我。” 他仍在梦里嗫嚅: “……我、会放你……” “你、戚戚,你不会抛弃我。”揪住他的前襟,她目光灼灼,“你不会抛弃我。我说的。” 她说的,所以他信了。而后天亮了。她不在身边,他便应当言出必行。 翻身下床,他赶往庆祥宫。 第66章 惊起狸奴向谁哭 曹文雀已然消失了有些时日。 作为曾经昭和堂照管律令的宫女,她向来不待见世间种种可堪寄生的关系,无论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抑或夫妻情侣。孑然一身来到这人世间,就该踽踽独行;倚重外力就是懒惰无能,必然迷失本心。在这一点上她不仅严于律己,甚至时刻准备着好为人师。木棠从前身子不爽可以饶她少许,而今回到京城中来,就不该再沉溺于儿女私情。好巧不巧地,殿下一连好几日家门都不沾,木棠不再唤了“晋郎”声声不断,朝闻院也不再闻“阿蛮”缠缠绵绵。曹文雀对此甚为满意,她却继而也将那小姑娘抛弃: 从武馆出来要上药堂,从药堂出来还要跑去磨豆浆。她是日日早出晚归,真真风雨无阻。近四个月照顾木棠的酬劳实在丰厚,要么借机开家豆腐店安稳度日,要么去济世救人快意恩仇!总之不再是奴婢,也不能再围着一张病榻打转。如果木棠可以成为荣王妃,那她为什么不能白天当个小老板,晚上去做夜行客?她而今只有十八岁,却已经想到精彩纷呈的整个未来。难怪她的头脑更机敏,手脚更麻利,性格更谦卑,态度更坚定。没有人说起,连她自己也不曾发现——不仅木棠,她曹文雀也同去年今日很不一样。孤僻刻薄的严师冰消瓦解,露出十八岁少女窈窕的真容。她如今连习武的短打都用俏色,缓解了高个带来的老成感;绾发单单一支银叶子簪(感谢张公子爱屋及乌),又恰如其分保留下几分干练;行走坐卧依然一板一眼,显露出非同寻常的教养;皮肤留有风吹日晒的痕迹,胭脂水粉只点到为止,格外相得益彰。这样的年轻姑娘,落在单身汉眼里就是再完美不过的贤妻良母;店铺老板和学堂师傅则总要两眼放光。在三日来得了第五个微笑加点头后,曹文雀便察觉到这一点。妇人男人、师兄小妹,那些若有所思的打量似曾相识,半抿半翘的嘴角也是熟稔的弧度,甚至连说出口的话:客客气气又带着试探,想要套近乎却向来公事公办——都在何时何地曾经听闻。总不能是昭和堂,也不会是协春苑…… 卢正前。 他挑选自己,如同摊位上看准了的一颗水萝卜。合眼、漂亮、滋补、营养丰富,这就值得他大费周章要将她抢进箩筐。可不是呢。他彼时求娶的是妾,可并非妻! 典军老爷……才不会和他一样! 曹文雀对此信心满满,却实在找不到机会去印证。殿下献俘回京又忙得脚不沾地,她也是许久不曾见荆风,新买的刻字桃木剑先被悻悻收起,抽空同湛紫学着缝的荷包也被藏回箱子底,胭脂水粉摆在那里光会碍眼,连满街春色都使人生气!此时再揽镜自顾,青葱少女又变成黑脸罗刹。郁郁寡欢笼了一层杀气,自然是看谁都别扭,什么芝麻绿豆小事都想说上几句! 李木棠很不幸,首当其冲受了她教育。 才几天没有朝夕相对着,这丫头竟真做了王府女主人!别看那身量小人又精瘦,一股子说一不二的气势支起来,活脱脱和全长安的所有贵妇一样面目可憎!即便木棠未曾身着华服,也不肯满头珠玉。瞧哇,她可不再是病歪歪爬不起床的可怜小兽啦。文雀恶狠狠地想,都敢对亲王国发号施令,自然也在用不着自己这位“文雀姐姐”,或是“良师益友”啦!长期照顾病患的亲朋往往会产生诸如此类的错觉,误认为自己是对方长久且唯一的依靠。他们从日复一日的辛苦照料里获得巨大的道德满足感与支配感,而当这种关系因病患的康复骤然毁于一旦,在来得及感到欣慰之前,他们往往会先怒不可遏。曹文雀对重病患木棠的掌控便是这样全然消失,重病患木棠对她的依赖也不再维系,难怪她甚至琢磨起分道扬镳,自己气得就差要割席断交! 而后,一件可堪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不过就在其后两天,据说木棠去了一趟钱府,或许是记起前东家的凌辱与折磨?整个人忽而全没了颜色,还挽了袖子似乎想帮豆腐店的忙。湛紫和凝碧都被打发出去,再不会有人说她有王妃风范,这孩子竟然又显出一无所有的惶恐与颓唐,继而不可避免地就变回文雀的傻瓜徒弟与可怜妹妹。文雀却甚至说不出自己是该心疼还是想高兴。“昨晚殿下第一次回来住,你俩吵架了?”对面愣愣地不应,“我瞧他喝醉酒,你因为这个不开心?”木棠还是不答。那就是阔别多日,骤然发现荣王与她的“晋郎”截然不同,两情缱绻的美梦终于结束了!文雀油然生出一股“不听老人言”的满足感,两耳朵却不自觉气得发热,心中更一阵阵地犯怵。所以当其后典军老爷闯进来拉她出门问起“卢正前”三字时,她眉头一跳,竟然无可抑制地狂喜: “你吃醋?” “如果你对他动过心。” 荆风毫不遮掩,坦荡荡等着她回答。文雀反而却要逗他,笑一句“莫名其妙”。别说她与卢公子的交集早在十月里便结束,就算他们至今依旧保持联系,身为未婚夫,他也不该乱起疑心。“你分明知道那位少镖头就是个靠爹吃饭的蠢货;我嫌弃他还来不及!正常男人,谁像你这般疑神疑鬼、小肚鸡肠?” “有人。”荆风往远处一瞥,文雀仔细寻去,大略看见一袭黑衣风一样扑进朝闻院去,又踟蹰不前,背坐在阶上不知做些什么,“才发了一晚上疯。你别去,他俩要吵架。” 文雀却道:“我新学了步伐气息,不会给人听到。” 她于是在窗下听,荆风在一旁看。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发作之前,还有名不相干的异数远远追来。段孺人披乱三千青丝,衣衫不整,甚至还赤着足。佩江紧随其后,总算将人拦在院外,先勉强要收拾好仪容再来拜见。荆风趁机透底:“段孺人把持亲王国不放,要与木棠争权。朱家又送来婢子襄助,殿下大为不满,回府第一时间必然去清辉院严正警告。这是脱簪待罪。” “我看是无辜受累。”文雀撇嘴道,“她身子不好,分明是准备就寝,在床上被吓起来,来不及梳妆打扮。连段家世家大族的女儿都如此惶惶不可终日……” 而后屋内象征性地吵了几嘴“林怀章”,有人毫不客气地回击了几句“段舍悲”。本就面色难堪那位大家闺秀干脆识趣离开了。这夜的风不算太凉,可她匆忙之间只着一件小衣,披一件夹袍,谁知道会不会又病上加病。曹文雀这一夜便不肯随荆风回协春苑小聚,第二日一早还一定要进宫做些实事去。三月里前朝忙着考功论绩,后宫自然有样学样。核准职级,提升罢黜都是关乎月例银子的大事儿。胡姑姑去年纵然“犯过”,昭和堂记档上却清楚写着,她是“抱病在身、告老还乡”,并非名正言顺被逐出宫廷。御膳房徐弥湘多番打探,专门带出话来说今年要断掉胡姑姑的供给——这岂非要让人挖坟等死?曹文雀自然得想法子入宫来辩一辩,求一求。赶巧,今日段孺人本该入宫去看看寿宴操办进展——和往年一样,实则不过走个过场,做个尽孝尽心的模样。她而今受罚养病正闭门思过,身为王府“奴婢”,曹文雀就大大方方替她去走这一趟。同行李木棠甚至也改作奴婢装扮,脱了一身锦缎罗衫不用,偏偏穿起旧时的灰缣硬布裙,甚至连头上忘记取下的玉簪其后也藏进发髻里,一张笑脸愈发没了血色,竟全然变成了她没名没姓的可怜妹妹,惨兮兮跟在屁股后面当尾巴了。她走得缓慢,着意拿准了初入宫胡姑姑的规矩;进了昭和堂却一言不发,全将昔年做姑姑的经验抛掷脑后。曹文雀纵然牙尖嘴利,以一敌百却岂能讨得好?昭和堂宫人,又最是不好相与!先搬出新更改的宫规来:“这一条,年满出宫,三十岁上、五十岁下,当可自食其力,内宫不再追予财帛。”曹文雀双手攀过去看仔细了,立刻就没话可说。对方继而又客气呢,转脸说起寿宴诸事,照样规规矩矩把她俩当座上宾!哪有错处可挑!文雀的面色一定已经铁青,木棠为何还不救场?胡姑姑操劳半生换来昭和堂决绝抛弃,就算不为声张正义,至少她也得记着初入宫三日的师徒情谊罢! 一路跟进宫来,她难道只为看场笑话? 曹文雀当真这般说出了口,气冲冲还撇下那不良于行地冲在前头。左右已经远离了中轴线,不会撞上庆祥宫或昌德宫那两位冤家。前面再行几步,过眷礼殿、敏仁宫,王府的车马就在尚贤门前候着,她简直想要自己去驾马! 而后,意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所有的故事,远在露华殿冯翡春很快便会知道。 竟历朝历代的后宫从来都没有秘密。四方的宫墙一围,身陷囹圄的人们休戚与共,好奇与恐惧便肆意滋生。昨儿谁受了主子恩赏,谁说错了一句话,谁在井边提水滑了脚,谁在廊下守夜眯了觉……奴婢们的消息跑得飞快,主子们的故事更是备受推崇。馨妃娘娘的鹦鹉失踪得不明不白,光留下几根混白的羽毛,宫人们各个心里都清楚,准是被熙昭仪新养的黑猫儿叼了去。那畜生连自家宫中的杜鹃都敢下嘴呢!惠仪宫的二等宫女信誓旦旦。要不是馨妃娘娘而今失了宠,又没得证据,那黑旋风可就不是脱手丢给福宝林这么简单了。 白天黑夜,四下里又继而传出喟叹怜惜之声。福宝林身子弱,沾着野物总要发病。从前跟在熙昭仪身侧侍奉黑猫已是不容易,如今竟要她贴身养护着,可不是要人的命!也是自作自受。有小内侍愤愤不平。去年凭一纸药方差点害死了良才人,其后又讨了馨妃娘娘嫌,连一向大肚能容的宜妃娘娘都瞧她不起,如今除了惠仪宫,哪还有她福宝林的容身之地?黑猫挪过去俩月,福宝林发了三回烧,病里还要起身陪着熙昭仪逗猫说笑。阖宫见其可怜,倒也不再说此人心如蛇蝎。连林怀思这等曾受其蒙蔽的,明面上还是送了两回药。后一次她是亲自去的,本打算走个过场,见了那黑猫呢却当真有些爱不释手了。“姐姐何必如此苦苦支撑?不然交由妹妹……”她本想说将猫儿自己带回露华殿去调养,幸而翡春机灵,适时将盒茶点打落在地上,这才免了她出口成灾。这煤炭口里,还欠着馨妃娘娘那一条鹦鹉性命呢。抱它回去,岂非公然欺到一宫主位面上去? 即便自己近来宠冠六宫,即便馨妃已成明日黄花,台面上的礼数不可废,良才人继而就站起身来。她是才人,方若寒不过一介宝林,“姐姐”这句称呼都太过客气,何必再去管小小宝林的麻烦?其后那黑猫再闹出什么故事,良才人也不再惜得过问了。左不过就是今儿逃上了房,明儿卧上了梁。畜生就是畜生,再金贵也是野性难驯。宫里好吃好喝供着也瞧不上,偏要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三天两头地带伤。良才人心下轻嗤,彻底断了也养个什么活物的念头。殊不知就贴身伺候的,有些人却同她唱了反调。翡春就羡慕那只猫,深以为那丫头实在了不起。金窝银窝不屑一顾——该是多么大的勇气!它像团黑云似的,总飘在房顶墙头,合宫的主子奴才在它面前忽地竟都渺小了。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训化,自得其乐地让出了“人”的身份。良才人入宫才不过一年多,已经如此这般退化成了一个女人。翡春亲眼瞧着她不再诵经念佛,消遣时间的花样子也撂下半截早不再做,成日里不是对镜描妆、反复盘点御赐的衣衫首饰,就是姐姐妹妹凑在一块儿蜚短流长。她的眼睛如今只长在皇帝陛下身上,一颦一笑都变成画上温顺的模样。好似只有那天看到横冲直撞的黑猫儿,那双瞳孔才真情实感地亮了亮。所以翡春想,熙昭仪必定也爱极了这只猫儿,无论它偷吃了些什么不应该的都不舍得一日不来看它。惠仪宫的宫女们为此还偷偷往小佛堂烧香呢。老天爷,让这畜生开个巧听听话吧,别跑没了影、别闯出大祸来丢了命……可千万!别让熙昭仪伤心! 可是那一天到底还是来了。翡春才伺候完了主子午膳,出门便见到福宝林身侧的陪嫁姑姑亲自来求见。自木棠出了宫,良才人身边的陪嫁姑姑位置便空着,按道理是不许再补,不过日久天长的翡春差不多也就顶替了这名号,除了不被称一声“姑姑”,其他一应待遇都要高出其余宫人一截。眼下见了福宝林的陪嫁,也不过点个头就算完了礼节。开口也是论“你我”,一点儿不见外。执素于是也把话说开了:“黑旋风这回是真丢啦!一窜身上了墙,小宫女们门口绊了脚,再一抬头哪还有影子!昭仪娘娘发了好大的火儿,我家主子昨儿夜里的烧都没退,这还不得要了命去!” “它三天里有两天要不见,你们还这么大惊小怪?”翡春嗔怪她一声,又将人往远处拦拦,“我主子才用了膳,正要午憩。吵吵闹闹过来,图着我主子帮什么忙?” “小杨主子也追去了。”执素跳脚道,“太后娘娘午睡起来,要是寻不见国舅爷的宝贝私生女,可不得出大事儿!再说、今儿个冲撞了的、绊了脚的是……同你家主子有旧的,或许,还得求良主子去求个情!” 迎着惨兮兮的炽白太阳,翡春两眼一眯,晓得她在说什么了。今儿个一早,调去怀净阁伺候的青秀已经在尚贤门口见到一辆马车,下车来是两位故人。昭和堂郭袭香昨晚就接到过名帖,从前的曹姑姑曹文雀取代段孺人,今日将代表荣王府来验看太后寿宴排演情况。就在刚刚,织菊传午膳回来,还带了她表姐冯济容一句话:荣王殿下闯进尚药局,抱了一个姑娘;尚药局有宫人识得,的确是木棠。 “是木棠,和曹姑姑一起正要出宫去;我们追黑旋风正着急,不是故意冲撞;荣王殿下因此发了火,是不是?” “木棠曾经是良主子的陪嫁姑姑,和我们都在一张炕上,受过昭和堂的教导。”执素丧着张脸,吊嗓子道,“你或许不信。但我是瞧得真真的。弄影那丫头跑在最前头,‘噗’一下就给人撞倒了。我先瞧见支玉簪子摔得粉粉碎,就知道大事不好,撞到主子贵人了!可抬起头来一瞧,居然却是木棠!熙昭仪瞧见,我主子也瞧见。我主子要去搭话,人家爱答不理,只顾着腿疼——也不知摔一下,怎么就那么要紧!我们的人是赶得急,但她们不看路,也是有错在先;何况这么一耽误,黑旋风更不知道上了哪里去!说来说去,不能赖我们主子,可是、可是……” “荣王殿下来了?” “荣王殿下来了。”执素说到此节,眼泪都快掉下来,“也不知从哪里冲出来,黑云似的,一下就将木棠过了去。东问西问,好不紧张!我主子说上前关心一句,结果连昭仪娘娘都得了殿下冷眼。黑旋风要是再也不回来倒还好,要是回来……所以主子让我来同良主子说说,畜生不通人事,让木棠别取人家性命!” 翡春心下便了然。 不是她吹嘘,木棠而今境况她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作为“陪嫁姑姑”,林家少爷寄来那几封家书可都是她亲口念给懒得识字儿的主子听的。先前几封,林家少爷说木棠交了好运,她和主子一道嗤之以鼻;其后这消息却越来越真,却奇了怪地从没有走漏让别的宫室听去过。主子五味杂陈,刻意避而不谈;她们做奴婢的,又有谁愿意去宣扬从前的同僚而今成了贵人?没人跌得起这个份!可是总有一天——良才人不信,但翡春觉得,总有一天,木棠是会光明正大重新走回兴明宫来的;而且,还一定会站在他们面前。她或许还要当面、来谢才人见死不救的恩德呢! 说实话,翡春也想看看那位如今退化成了女人的良才人要如何自处,是否还会记起礼义廉耻,是否还晓得人情冷暖?所以她继而应了执素的请求,先大大方方去见才人去了。林怀思倒是出乎意料,闻言冷冷淡淡的,连眉头都不动一下,出神半天,才似是而非来问翡春一句: “你……会嫉妒她么?” 嫉妒?从何而说起?翡春自己从清淑院的泥沼中爬出来,才不会认为当下“陪嫁姑姑”的身份受之有愧;同为清淑院出身的青秀呢,就算怀净阁的掌事实话也当得。木棠为主子进了一趟监义院,十死无生之地呀,换来什么好运都不过分。何况林家少爷家书上说,人还去了边关,救了长公主性命——这可是连宜妃娘娘都不能有的功绩!翡春实打实地相信,而今的木棠就算做皇后也够格了。得荣王殿下知遇更是应该!哪轮得到她来说嫉妒? 当然她才不会这么嘴上没把门,木棠走后她也拜了骆姑姑当师傅,多多少少总还是学了点本事在身上的,当下就劝:“嫉不嫉妒的,不都因为木棠从前是主子顶身边的人,千丝万缕地联系着。如今她交了好运,自然也就是主子有了好运。少顷从尚药局出来,少不得又得被荣王殿下带去庆祥宫、拜见太后娘娘。主子不如也去献个孝心,或许正遇见故人,自然而然攀谈上几句话。福宝林的危机解了,黑旋风安然无恙,熙昭仪都记您的恩德!小杨主子也能安心和猫儿玩耍,太后娘娘还能不满意您的用心良苦?” 瞧这话说得,多轻巧,多漂亮!她还以为故友飞黄腾达是好事哩!这是没见李姑姑今日那副灰头土脸、踉踉跄跄的狼狈样!一身粗布衣裙,玉簪藏在发里,金钗吝啬点上两粒;人较往日更加瘦弱,面色格外苍白,还好似坏了一只脚,连陪嫁姑姑不多的威风也丢个干净!这样不堪的一个小丫鬟能飞黄腾达?就凭她险些为小公主而死?呸!做下人的,便是真的一命抵一命也是应该!无怪乎执素专门要跑来号丧;林怀思要是真出门去照面见了,更不知该屈辱成个什么样! 连曹文雀实则都劝:“上次进宫——去年千秋节,陪小祖宗赴宴那一身织花裙子既不张扬、又不跌份,正好拿出来穿。”是李木棠自己不肯,能妆点两只小金钗已经是她的极限。“凭什么呢?”她反问,“我们今日是受段孺人的嘱托,代替她入宫走过场尽孝道去。王府的奴婢替主家跑腿,打扮得光彩夺目,是非要引人注意?” “你可以不用去。”文雀拆台道,“只是我要借机去替胡姑姑伸冤。宫里规矩大,走的路程远,你既然不肯丢人现眼,又来凑什么热闹?” 李木棠不言语。但她偏就是要去。且不像去年初入宫门的她自己,满怀期冀又浑浑噩噩头也不敢抬;更不像十一岁就进了宫的曹文雀,轻车熟路快活地好似回了故乡;李木棠这次是悄无声息穿过尚贤门,两脚安安静静落在地上,一路走得缓慢、又稳当。文雀贴近了小声笑话: “当日胡姑姑面前要是这般谨慎,哪会摔了水碗,贻笑大方?背再挺直些,咱们不赶时间。这样步履端方,歪打正着反倒像王妃娘娘!” “这是皇家禁苑。”小姑娘板着脸申明,“我不和你说话。” 话音没落,迎面行来一队宫人,长开了些的小嘴立刻牢牢闭上。她们起得早,朝阳到这会儿才小小一颗窜上来,悬在云与云之间那光芒猛烈而锋锐,不消多时就晒花了兴明宫层层叠叠琉璃瓦,又晒热了她的眼;从前疲于奔命的李姑姑梦想着有一天挺胸抬头、昂首阔步走在长街上;而今的李木棠却居然想要缩进地底去、或者晒个灰飞烟灭最好!这样她就不用在每一次与宫人内侍对视时仓促别过脸,更不会在御花园外见到柔御女时踩空石板崴了脚。彼时她正想着什么?如果晋郎当年不曾错失皇位,如果兴明宫成为他的后宫,如果良才人选为了他的妃嫔,如果自己也“得蒙天恩”……所以看着面容白净、弱柳扶风的柔御女,她一时竟觉喉头恶寒。身为右卫将军的老爹驰骋沙场;皇帝多番赏赐皆列有时丰名姓。柔御女时茵却两眼惊慌、神情驯顺,竟反倒被崴了脚的李木棠吓出一声尖叫? 她得是不曾见到宜妃娘娘,否则只怕要拖了左腿掉头就跑;安抚了柔御女,李木棠仅仅是更加缄默,尤其在昭和堂内,更恨不得躲去曹文雀后头。胡姑姑的公道必然讨要不得——凡涉及银钱皆是大事,一旦做出决定很难更改。她来之前就提醒过文雀姐姐;而今听了新规便更不打算出头。至于寿宴诸事,历年皆是光禄寺、太常寺、昭和堂会同亲王国一并操办。荣王往年忙碌,总是段舍悲这名为“孺人”实为“准王妃”的代劳监工。寿宴一百零八道菜式浅尝一口,礼器乐舞走马观花一番,再去御膳房、尚药局及正元殿走上一圈,活儿不重,主要是彰显荣王府“恭谨仁孝”,段孺人“名正言顺”。所以李木棠才不敢抢了人风头,更是早就知道昭和堂会何等敷衍:菜单仅仅是摆上来看一眼,挑两三样零嘴甜点装好了让文雀回府转交,还要强调都是其密友徐弥湘的杰作;教乐局乐师舞姬也省得多跑一趟,只将名册曲目一并交来便是;几处宫室尤其正元殿更是去不得,曹文雀一问,对方便回“一贯如此”: “除非去年,也是曹姑姑为段孺人代劳?清楚晓得奴婢们偷懒了还是怎得。”对面继而又笑,“忘了,那时若是偷懒,可是得被胡姑姑和曹姑姑二位狠狠罚银子的!” 李木棠的腿脚这时便突然好用,能赶在曹文雀新仇旧恨一起算之前扯人出来。昭和堂那屋子小,空气闷,还得走一段路才能被正午的大太阳照个通透、由内到外缓过气来。她方才悄悄出了一身汗,五脏庙更是虚透。今日没有口福,大可等下月初四弥湘出宫来,也给她们做一次寿宴御菜……偏恨这周遭宫人络绎不绝,一个个头顶烈日脚踩阴影,各个没预告地横冲直撞,教她躲避不得!匆忙间李木棠那脚步就加快,扶墙根依旧是踉跄不稳,还撵不上前方负气狂奔的曹文雀。再快点!她心如擂鼓,尚贤门已经近在咫尺!再快些!她汗出如浆。一步滚上马车,今儿的冒险就到此为止! 就在此刻,有声惊叫。 好似弓弦“噗”地一震,但见某个通体黝黑、纤细灵巧的玩意儿飞身射出,乌云般照李木棠头顶一晃而过。一旁惠仪宫大门洞开,开闸泄洪般涌出那好些宫人,鸦群似的竟一齐往宫墙这头撞来!当是时你拥我挤,全不知是谁踩了谁的鞋,谁撞了文雀的肩,又是谁扑倒了才要躲闪的李木棠?下一刻一干人等便七倒八歪跌在一处,活脱脱一出闹剧,哪还有什么宫规森严?! 李木棠就地打个滚,还想站起身来。 没人压着她的左腿——实在万幸,只不过磕着了膝盖,一时眼前发黑,也不打紧。她哪管得了而今是何情形,闷头只晓得要跑——又不是她自己闯了祸事,为什么这般不安?她很快便晓得答案。眼睛一扫,墙根下东西零落一捧玉屑,是发间白玉透雕花蝴蝶簪粉身碎骨——一如小之所赠的一柄玉如意;捞起脑后乱发,眼睛一抬,继而在一张西子捧心般的苍白面目上过了电: 三步开外怔怔站着的,是福宝林方若寒。她身边还有一位,原定荣王妃的堂姐、熙昭仪楚佩还顾自仰头瞧着墙头急眼:“愣着做什么!黑旋风要跑了!”她小声急催,“一群不长眼的,还不上墙去捉!” 李木棠尚且没有全然挣起身子,眼瞧着又要被前呼后拥的宫人们淹没了。在曹文雀之前,先有个冰凉的腕子插空隙伸进来,银蛇似的一把将她缠住,不由分说便往外一拽——李木棠接着又摔倒,几乎是拧身子出来给福宝林磕了个头!膝盖这回是真撞得痛了,她耳畔甚至回响过去年今日福宝林款款细语:“行了快起来!小小个姑娘家,若是磕破了脑袋得多难看啊。”是一般无二的温柔与关切,却使她切齿地恶寒,一时浑身冒汗,动弹都不能。好一个笑里藏刀李义府,口蜜腹剑李林甫,到现在了还故作惊异,要高呼一声:“你瞧着眼熟……可是木棠?”再来假模假式关心一句,“听闻宣清长公主不知所踪,可是如今有了下落了?” “与福宝林无关。”曹文雀揣了一肚子气,这会儿硬生生就插过来堵在李木棠面前,“猫儿跑丢少顷饿了自会寻回来,何用这样多宫人毫无章法横冲直撞?冒冒失失有违宫规,二位娘娘也总该给被冲撞的无辜之人先赔声不是。” 李木棠是扯住了她腰间拴着的草编小鸡,这回却实在阻不住她出言不逊。熙昭仪正为翻过墙头跑没了影的猫儿急得跳脚,顺势自然又来责难方若寒:“你的不是……回头自去宜妃处请罪……黑旋风寻不回来,教你罪上加罪!” 方若寒脸色霎时更白,几乎透明如这春日的风。那副菩萨般的慈悲神色登时便翻个面,露出尖酸刻薄的底色来:“都怪这俩奴婢不知避让,竟然还胆敢讨伐娘娘不是!黑旋风是被她俩吓到,娘娘定要好好责罚这俩不长眼的才是!” 李木棠便觉得可笑。去年的自己怎会如此糊涂!竟看不穿福宝林佛口蛇心,因一纸药方被罚入清淑院时只知恼恨黄吉!她摩挲嘴唇总该说出些漂亮话来,尤其当熙昭仪迁怒的目光已经寻来……可她居然做不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福宝林歹毒阴险,她个四无丫头如何是对手?何况此地是皇宫,她更不敢丢人现眼,若被良才人……太后听了去! 仅仅是片刻,她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顶头烈日,却忽而降下甘霖。 并非曹文雀又在显摆她那些宫规礼法,只是一团乌云,温柔缄默地将她包裹住,世界便安静了。耀目的琉璃瓦、拥挤的宫人……刹那便渺远。她的脑袋几乎空空如也,双颊却立时充血。有个更加慌张的声几乎在她心头响起:沉闷、苦涩、却万般甘甜: “伤到哪里?多严重?” 于是“嗡”地一声,李木棠的魂灵向后撕扯,几乎就与身体分离开来。她甚至看见自己田鼠似的,一个劲只知道往那漆黑的洞穴里钻,乱发尾巴似的狂乱拍打,大约两脚还得拨拉着泥土,定要将自己深埋!偏她的魂魄半空飘着,为此怒不可遏——在福宝林面前,在熙昭仪面前,在十几二十双眼睛面前!她费尽心机掩藏的丑闻竟然暴露无遗!她最想拼命抛弃的竟然反而将她拥紧!她大约变成一只黑猫儿了,宁肯从最舒适的销金窝里扭身逃窜。与生俱来的趾爪依旧锋锐,一双洞彻黑暗的绿眼眸却先呜咽着流泪—— 她!恨他! 她,爱他…… 揉拧着价值千金的衣袍,撞过了无坚不摧的怀抱,有春水般的关怀疼爱吹到耳畔,遮天蔽日的乌云便瞬间散净。她几乎立时想出的,是冬日边塞上横刀立马一个常胜大将军,是春日街对面贵不可言一位皇亲国戚。他不再面目模糊,不再平平无奇,分明鹤骨松姿,格外龙精虎猛!正该她得意洋洋,在那福宝林面前大出风头!于是一口浊气吐了,一口仙气沉了,刹那间天地分明,凝神时九九归一。凌乱的毛发梳整,颤抖的尾巴尖低垂,她勾起脊背缩回人形,摇晃着身子居然还敢站起。幽绿的双瞳也变回凡人的雀目,使她瞧不见戚晋一身藏蓝衣袍,也看不见文雀一张赤红面目;阳光迷了眼睫,呼吸先肆意畅快,浑身再温热酥麻,她抬头寻去! 却居然长街空荡,没有乌鸦,没有黑猫,没有宫人,不见宫妃。无波无澜的晴空下,她打个寒噤。宫道当中,踮脚只剩一个小小人影:嫩笋般的胳膊腿盖在重重叠叠的锦绣华服之下,满戴了各样珠钗的脑袋格外硕大,使那孩子缄默的面容看来肃穆。于是李木棠知道,这便是国舅爷那个私生女,太后赐名杨华的那位,今年才不过五岁。戚晋今日入宫拜会太后临时起意,到头来还是得托着“带杨华”出宫去玩的说辞,自己才能脱得身来。“母亲并不曾咄咄相逼。”他其后辩解,“陛下更不曾……” “我信。”她咬牙道,却不敢去看他,“我信……” 戚晋此番所言的确句句属实。对于任何一个大病初愈、又噩梦连连的母亲而言,军功卓着的孝顺儿子都会显得格外可爱。不会再提起杨珣,也从来不忧心小之,儿子眼下泛青、面色发白,这才是做母亲的该耿耿于怀:“是不是吏部的事儿太琐碎?还是在丰州受了什么伤瞒着连我也不肯告诉?”太后远远听了通报就迎出门来,抓住了儿子先上手,捋衣袖又扒领口。八珍汤一直在小厨房煨着,当下行云流水就送到手边——还是那是思萃阁彻夜不眠时最碍眼的的颜色,依旧是演武场挥汗如雨后最讨厌的味道,重瞳一怔、略作迟疑,荣王面上竟红殷殷显出几分局促;纤纤长眉立时乖顺,薄唇一抿也不再作反驳——大约是八岁的乖孩子伸出手来,功高震主的荣王所以笑说了“无妨”: “考功本是要事,许之以利毕竟不如戴罪立功……” 将要弱冠的戚晋随即指尖一抖。母亲身后,顶着正午太阳出得门来……龙睛扭曲,龙爪虬结,模糊在日光里,一张惨淡如纸的面目冲他展露了笑颜: “朕,来侍奉太后娘娘汤药。” 皇帝的笑只咧到一半;荣王的八珍汤正举到嘴边;他本不用多此一举;他本不用如此做贼心虚:他兄弟二人却就此钉在门前,好似所谓的冰释前嫌不过是逢场作戏。“朕就说皇兄今晚要来。”居上位者先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向太后调侃,“今早、昨日,为了操持太后寿宴,皇兄已经两日不朝。孝感天下,莫不如是。今儿特来向太后问安,更可见皇兄心意!太后娘娘有何忧愁?该当大喜!” 高帽子这样戴了,接着去榻前奉药做孝顺儿子的却是皇帝自己。有日子母慈子孝着,便是做戏而今也演出几分真情。皇帝照例是亲自用一勺药试了温度,太后还拍拍手容他落座,漫不经心再来向门口侍立的亲子教训:“象征性布置布置就是了,倒也不用过分奢靡……边关才安定……”诸如此类,好似深明大义,却又接着表示为难,“只是为了给小之撑腰,总也不能让进京朝贺那些燕使和番邦看了笑话。去年千秋节就办得太潦草,有失大国气魄!” 汤药滋气补血,宁心静神,起效好似很快。太后将药碗递回皇帝手中,轻轻嗓,又净过口,长眼一眯,声音都已然怠懒;不慌不忙地,衣袖凤尾金光在阳光下一闪,提心吊胆的母亲便做回意兴阑珊的太后:“你不是来尽孝。”扬手容欲言又止的荣王走近些,她点头道,“为了旁人来说情。是谁?” 她早知道答案: “露华殿良才人曾经的掌事姑姑,小之的贴身婢,为救小之伤了腿。你为她躲在丰安,宁肯前功尽弃;而今,又想为她求一份虚名。” “朕也记得她。”皇帝一旁打岔,“机灵大胆,早该前途无量。”而后大约是想起自己曾经震怒之下将那丫头打入监义院,险些害她身死,皇帝笑得恳切,居然还肯让步,“朕做主,你荣王府的国令还缺着一位,便补给李木棠。昭和堂三品姑姑的令牌也一并发给她。日后恐怕要多赖这位李木棠替皇兄入宫尽孝,往来行走总是方便。常福?即刻就去安排!小事一桩,何劳皇兄费心!” “皇帝还是关心自己。”太后却摇头,格外痛心疾首,“后宫妃位多悬,皇帝子息缘薄。元婴自己得了幸,也不能忘了陛下终身大事。就在……荣王府捡几个伶俐丫头——足与木棠媲美的,送来宫里伺候。” 是要谁的枕边人换了细作;还是奚落谁的心上人不值一文?非亲生母子的情分到这时便该断了。木棠哇木棠……木棉艳丽,海棠柔美,可木棠像是种花,却又不是——岂非奇怪?为这一株野花闹得母不母子不子兄不兄臣不臣,更是得不偿失!太后向来不喜海棠柔弱,更厌烦木棉艳俗,庆祥宫少植花卉,木棠这不伦不类难登大雅之堂的野花,纵然芬芳馥郁一时入了太后青眼,靡靡却又能开到几时? 或许当下就已然败落。 所幸有人前来救场——正殿门外,准时响起脆生生的“奶奶午安!”杨华小小的身影一晃而过,荣王找到由头立刻告退,皇帝紧随其后,义正词严表达了对随便哪位后宫嫔妃的想念:“太后怜爱孩童,朕莫不如是……” 就算是为了推脱荣王府的奴婢,这话也不当这么说。毕竟还太年轻。孩子不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群体,他们各有各的脾性,未必就多么招人喜爱。杨华或许可以算作是个意外。她的眼仁很黑,常常沉默着一动不动;尚且嘟着的嘴唇又小,鲜少咧出几颗白嫩嫩的小牙齿来欢笑、或是胡闹。一双胳膊不粗也不瘦,安安静静就垂在身体两侧,槐树芽般的小手也很少向上主动拽住谁的衣角。从乡野进了皇宫,她一次也不哭,馨妃曾经以为这孩子不太正常;宜妃却说她聪明:皇宫大内曲折复杂,她走过第一遍就记住各处道路,根本不需要旁人指引。年仅五岁的杨华还很快记住自己的新名字,甚至坚持早中晚去庆祥宫正殿外请安,一日不落。她难道不像同龄小孩一般爱玩?马静禾总看见她望着树根或是井口、或是蓝天、或是一本艰深晦涩的书发呆。今日要不是荣王寻得借口,她也不会主动央着离开庆祥宫;那长长的墙和往来的宫人好似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甚至于面前陡然飞起一介黑影——猫儿在墙头回头冲她唏嘘,她也仅仅是将荣王表兄拽得更紧。换了别的五岁小女孩,哪有不连蹦带叫的? 杨华没有,哪怕她被留在原地、无人在意。 可那只黑猫,自己跳进她的怀里。 黑猫纵然养肥了身子,养钝了爪子,拖一身横肉,两步能上墙,团个球儿也能舒舒服服窝在杨华怀里。李木棠的眼睛随即便直了,接着自己要走去尚药局,戚晋甚至不在一旁相扶;她言辞凿凿说自己“果真无事”,戚晋竟然也照单全收。文雀留在宫中陪杨华一起去找猫儿玩,他再打发走荆风,两人就能终于关起门来好好宣泄。至少在预想里,回京以来一切的别扭都应该就此烟消云散……可是没有。在这一次深入而漫长的亲吻中,戚晋却回想起前日满饮了醒酒汤后自己拙略的索取,与阿蛮局促的回避;她的骨头依旧冷硬,仍旧是昨夜缩在他怀里一具骨架,片刻温度也不肯残留。不怪他胡思乱想吃亲王府友的醋,他的惶恐不安并非全无来由。她甚至当真张口来问: “我不要,嫁给你……了?” 尾音迟疑着上翘,不确定是不是个问句。 她的耳尖分明在他的指缝里燥热而赤红,她的回应明明同样热烈而颤抖,她却声称自己并不享受这个吻,一点儿也不。即使三品女官的令牌放入了手里,哪怕亲王国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国令”。她却反倒不管不顾愈发要往出跑,成日地随段孺人送别何姑娘,或是去登门照看有喜了的刘家新妇。是夜,戚晋一言不发,当即搬去了桑竹庭。佛堂青烟缭绕自此蹭过了竹节,在一卷又一卷经文上留下浅浅的烙印,再熏过亲王府与亲王国不知多少僚属的发冠,敲打着一副臭皮囊,又磋磨了一副苦心肝。 只有李木棠仍死不悔改: “我不要列席寿宴。” “你在女眷那席,应该坐不到前排,歌舞演出……” “我不去。”她斩钉截铁,连眼睛都不抬,“我当年陪良宝林、良才人看过,我还认识教乐局的姐姐!不去看也没什么关系。” “你、女扮男装,替我去……坐我身旁……” “我不去!”她吵。 “你要去!”他闹,“如此盛会,我一定要带你一起,让朝野上下看清楚,这是我戚晋未来的妻!” “……我不去。” 放开了他的手,她躺倒在床头,低头滑落了鬓发,不肯给他看湿了枕头簌簌泪花。“我不去。”再咬牙,她抠着袖口郑重强调,“我陪良才人去过,知道这种宴席有多大的规矩。一顿饭吃不安生,拜来拜去……我的腿受不住,我就在家里。” 别过脸去,谁也不告诉,她要在梦中偷扮了荣王明日冕服冠衣,先厌弃那青珠九旒遮了眼,再嫌弃玄衣纁裳太沉重,接着再满足于九章朱绶何其光彩夺目,得意于紫佩鱼袋就垂在铜钱荷包身边。在这样胡作非为的美梦里,床头的影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为防明早扰了她清梦,他今夜又要去桑竹庭暂住。于是更没有人知道,她今夜将如何在梦中颤抖、要把入骨胀痛一声声咬牙吞入—— 明日寿宴,将有回京以来第一场雨。 春雨贵如油。其实,是好兆头。 第67章 负气奋羽性桀骜 已经有一些日子,徐弥湘总觉得自己臭烘烘的。宫人的衣裳每两日送清淑院一洗,换得很勤,可成日教热气这么扑着,柴火这么熏着,别怪她满鼻子烟气!才进宫一年的小人儿,各自安排了最基础的差事,每两日轮换一遭:洗案墩磨菜刀,样样都是苦力活;择菜揉面捣蒜剁馅,练手艺逃不了最初的磋磨。她几乎眼瞧着自己两腿扎实起来,打在地上一步一个印立刻就要生了根;更捏着两胳臂肉紧实起来,一刀下去能将生猪蹄整个劈开!她有了总也填不饱的肠胃,和总也歇不住的耳朵;嘴里永远嚷嚷着“就来”!眼睛可没功夫往手底下瞄。东西六间宫室十位妃嫔,一日三餐催得好似叫魂,大约再水嫩的姑娘往这战场上一挤,立刻也就变成灰头土脸的难民了。难怪不会再有芊尔姐姐那般的关照,更不闻木棠姐姐那般的善意,她囫囵只记住了相熟的几位同僚名姓,没力气探究些闺房话;人家的八卦故事从来也不肯说给她。御膳厨房把她裹挟其中,却从来不属于她。她甚至来不及看一眼装在金银玉器里那些山珍海味,更不晓得装入食盒的香气与自己有什么相干。野外溯溪抓回来一尾鱼,在御膳房活水养上半天也全没了生气,她徐弥湘如是;就连那贵为宜妃的,也孰难例外: 正月十五之后,宜妃来过一次,在半夜时分唯一寂静时刻,没骨头似地往地上一瘫,毫不在乎弥湘才泼了一边水,尚且来不及擦地。弥湘于是自己也一旁席地而坐,左右这身衣服总是混合着各味香辛料的热气,不是挨过水就是溅过油,清淑院的宫人们每次都给他们御膳房摆脸色,说最他们的衣裳难洗!这宫中,实在人人都不容易。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总也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来得安心!弥湘在手里哈个气,搓着鼻尖耳朵慨叹:“像娘娘这宠妃当得,好似只像个称号;此刻坐在这里的,却又和宜妃这名号浑不相干!” 苏以慈扯散了头发,顾自嗤声笑了。 “过几日,二月里……初四?过年忙,顾不上回家;初四回去多待一天。”她说着岔开双腿碰碰小宫女的脚,“我、宜妃娘娘,给你放假!” 她那时是如何应对的呢?总归没有千恩万谢,事实也像她好不期盼的那样,确实没有什么可振奋的。就算换了新衣,只往御膳房外这么一迈,她都觉得自己浑身是被酸甜苦辣反复浸炸过的油味,和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宫人们格格不入,更同头顶毫无遮挡的阳光不共戴天。爹爹就算经商,也奉行君子远庖厨那套谬论;褪色的面孔站在几步院外,两眼一眯,像是闻着她周身低劣的柴火气,而后当真像招呼家中奴婢一般向她招呼: “在宫中学了什么本事?赶巧你伯父午后要来,给自家人也露一手!” 两眼一挤,弥湘想哭了;娘于是更心疼累瘦了的小女儿,哭得更好似生离死别。伯父说女儿家就这样大惊小怪、上不得台面;只有许久未见的堂姐偷偷带她溜出门去,驾一匹马,去东市撒了通欢,就像很久以前她永志不忘的那个年节一样。记忆里永远也吃不完的糖油饼原来很小,一文钱就能买两个,内里的馅儿烫嘴黏牙,却使她直皱眉:“这饼皮里面没加鸡蛋,炸的火候也不对,脆皮都掉了好几块儿,糖馅没有甘蔗香气……”她这么说,还是阻不住堂姐从一大包银丝钱袋里再捏出一文钱,迫不及待给自己也再包上两个;留君楼外还是那家小店居然依然在做生鱼脍,人来人往间店家的刀在案上闪出残影,弥湘踮脚看了,打眼就瞧那运刀的手法不对,片出来的鱼不够薄;用的也不是新鲜的沙鱼,鲜度不够,必定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堂姐却还是掂量出她的银丝钱袋来,花五十文,紧紧张张和她凑活一小碟生鱼脍,再和一张桌子的食客抢小点粗盐来蘸;东拉西扯,东拼西凑,总是这般粗糙廉价的小玩意,堂姐将她从街头一路扯到街尾,钱袋看起来简直半分也不曾清减,几乎就使她想笑了: “我在宫里有个姐姐……她现在不在宫里了。她吃东西的时候,就会露出很惊奇,很幸福的样子,好像吃饭是天下第一快活事!”说这话时她将汤头热气吹了又吹,还是没有像这碗一点油花没有的阳春面下嘴,任凭身边吭哧吭哧的吸溜声将自己饿细了的感慨统统淹没。她毕竟是好久,好久不曾见到小桌四周、乃至街道往来这样多大汗淋漓又心满意足的笑脸了:“才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大梁又打了胜仗,所以大家都乐意出来花钱,才都这么开心吧!” 右手边的中年男人摔碗摸了嘴,急匆匆捡了地上的篮筐或许自己也要赶时间继续去卖货;对面的小伙计将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不紧不慢捧肚子才往隔壁梭布殿走呢;跨条凳挤进来一堆孤儿寡母,小孩子无精打采大概生着病,当娘的只管自己先吃个半饱;堂姐右手畔是个熟客,打了招呼照旧赊着账,得意洋洋剔着牙、没两步就看不见。“世人皆苦。”她趴在桌子上,靠碗边交叉胳膊垫起了脑袋,“只一碗饱饭,就足够这么开心?” “为平凡的劳累开心,未尝不是件好事呀……” 堂姐说着抿起嘴,将缺口的茶杯转个个: “婶母……要我告诉你,真觉得累的话我爹可以托关系让你出宫。你愿意吗?” 芊尔姐姐曾经郑重告诫她御膳厨房的苦不是谁都吃得下;身边的同僚们交头接耳,羡慕的是木棠姐姐那等近身伺候有头有脸的。可木棠姐姐原来算不得幸福,芊尔姐姐却迟迟不肯出宫离开,她自小向往的那个殿堂高不上去,四面的宫墙却围起来:困顿于此,为何执念? 堂姐见她不答话,于是接着给她买了更多鸡零狗碎:胭脂、镜子、蜜盒、络子、护膝、扇坠……连同依旧剩有大半的钱袋最后一并塞到她带出宫的包袱里,说是过年压岁的礼:“宫里多的是要用钱的地方,却买不到民间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你好好收着,不许告诉叔叔,也不许讲给我爹!” 于是第二天她到底是起了个大早,总算上今日休沐的伯父尝了尝她尚未出师的手艺。席上堂姐却哭了,哭得和昨日那么些笑脸一样戳心窝子地暖和。宫里的眼泪却大相径庭,甚至像是狼哭鬼嚎——就在她回宫去不久,昭和堂开始查验各宫室出入账簿,常年为难沉茗姐姐的赵姑姑抄了上千两家底,就连清淑院的掌事原来也不可小觑——一夜之间当官的哭声不绝,真真和宫人们笑裂了的耳根交相辉映:沉茗姐姐趁机被放出宫去跟了良人,何姑经手清淑院真做起姑姑来,衣衫器具倒清洗得更加勤快。到此为止本来算是走上了正途,可谁会仅仅满足于把头顶的姑姑太监们拉下水呢?连弥湘那包钱袋也被攀咬出来作为赃银。仓促被昭和堂女官点出案台来,弥湘甩一甩还滴水的手,一时倒觉得安心。御膳房不是安心做好吃的所在,走了……也好,谁说不是?她两手空空,怀里只揣着近来抓紧时间研读的那份手札,其后却被送到令熙宫去。杨忻早就离开,她看见另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儿: “从前的糖砂,都是你炒的?”端坐主位,宜妃娘娘有气无力朝她一点头,“这丫头刚入宫,还认生!什么都不肯吃!你来出主意,就算将功补过!” 三只薄油煎出的“糖油饼”、一小碟汆了热水的“生鱼脍”、一碗多菜少油的“阳春面”,就这么使杨华的羞怯烟消云散了——可也是她曾经随娘亲上街时眼热而不得的美梦?那两手抓满了油,连筷子都不顾,稀里呼噜汤汁打湿了衣裳桌案,两只小腿却翘起,勾脚直愣愣冲弥湘笑呢! 于是徐弥湘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要想回家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文雀想回家了。可她竟然是没有家的——早非曹家女儿,更不是内宫姑姑,不再是荣王府奴婢,她难怪近来总往外走,是想嫁进那演武场,还是豆腐店和药房?总是过了黄昏,天已黢黑才回朝闻院来,头发硬邦邦栓死在脑袋顶,已经浸湿了几趟汗;袖口沾着豆渣,衣上却留有药香。荆风一时也不知哪里被熏透,上前一步是想接过她手中一些鞭子长棍;文雀却往后一避,灵巧跳过门槛,低了头问: “今日有空……不用跟了殿下……?” 一舔嘴唇,她继而又梗脖子道:“百日不宣淫,胡姑姑的规矩。” 抬头看看,眼下岂能算“白日”?就是前晚上月上柳梢,她不也背身逃跑?反倒华山上,倒真是晨雾吐日,旭华初现……这么晃神片刻,文雀山猫似从他身前游走了。往脏衣裳外再披一件短袄,还要拢了严实,她与自己斟碗凉茶,转身落座了捶腰又揉腿。“我今日才知道,药店、武馆、商铺……原来你这般忙碌。”荆风自顾自走过来,单膝跪了去捉她的脚,“我来此处,本想告诉你刘家新妇怀孕,探花郎来迎,红光满面,好不得意。可是等不到你。” 文雀一双脚就不太老实,又想躲藏,又想踹他。荆风稍微上点力道捉住了,又训她:“别动,练武先练腿,每日都得按按腿脚。”脱了人黄花大闺女的鞋袜,他照旧脸不红心不跳,“亲事有时训练不当,我偶尔也会关照。看你酸痛,不是一日两日,稍后制些药包来,好好泡泡。” “用不着……”文雀低声犟嘴,“明日,累的就得是屁股。我要回钟离郡……其实不算回,我并没有去过。近两千里路,比北上边关还远;南方少山,走水路大概用不了一个月。来回折腾,殿下要是不肯给你准假,去求求你那好妹子就是。” “胡姑姑。”荆风一路捏到她大腿,被她强行阻住,“你还是不放心。” “姑姑家里只剩个姐姐。她三十有五,姐姐四十出头,宫里一两银子的月俸停了,一家人一年就突然少出十二两,年都过不好。我怎么安心?” “那你回去……做她的女儿,再不回来?” 荆风一双鹰眼灼灼瞪着文雀,扑在她面上的气息却依旧四平八稳。她似乎觉得后脖颈冷汗直冒,又不知疑窦该当从何而起,整个人就往后寸寸,略略分辩:“我也说不好……或许开家豆腐店维持生计?” 她说着自己又摇头,好容易逃入宫廷又逃出宫廷,难道平头百姓汲汲营营的酸辛她还会希冀?武馆成日提防着京市令、又得操劳着税金;胡家豆腐店老少齐上阵,成日更不知有多少不满怨怼,吵得她至今耳根生疼;就连堂堂医病救人的所在,原来也不是什么化外之地:反倒眼泪与银钱更加重若千钧。文雀有时想,自己此生大约做不成生意了;就连种地出些苦力,只怕也不能够哩!除了做一名体面得力的奴婢,她实在一无所成极了。近两日睡不好,是否也不是忧心胡姑姑,而是为自己羞愧难当? “你不知道我刚入宫的时候……” “我知道。”荆风打断她,“胡姑姑是你最重要的人,那就回去,何日启程?” “明天一早。”文雀起身道,“后天寿宴,再说走不方便。我一会儿去和木棠说,明日他俩也有的准备……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她光脚踢踢这已经站直了的旗杆子,“不去问殿下讨假?” 荆风不过犹豫片刻,而后她明白了: “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去。” 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答案,对方甚至不肯敷衍以眼下局势非常抽不开身之类的理由。文雀当即竟然轻出一口气,浑不以为可笑:武场师傅不舍得她走,说她牙尖嘴利压得下七八岁一群最爱闹腾的小鬼头;药店郎中不舍得她走,说她抓药记方子又快又准可不是待了才一年的学徒可比;豆浆店那一大家子也不舍得她走,每日帮忙挑豆子的小丫头抱着她的腿只掉金豆子,说以后没人帮她敷眼睛讲故事了。她实际意义上的丈夫却眼睛都不眨,想都没想过挽留: “逃回家,你害怕?” 她害怕?她当然害怕。她害怕燕国东山再起,害怕木棠又陷在敌营;害怕他出生入死再不能回家;害怕他从此以后就是自己的主子;害怕自己还要做回奴婢……她当然害怕,她甚至站起来挺胸抬头,要证明自己实在害怕…… “你害怕孩子。”荆风却道,“一个没有影的孩子。你害怕做妻子,害怕做娘。” 他声音低沉,好像也并不怎么失落,上下打量一眼乱发又不着鞋袜的文雀,回身将房门关好: “药店、武馆、商铺……有个共通点:都很辛苦。” 文雀,又当从何论辩? 她本该欢喜,否则不会上赶着坏了规矩,还是在华岳大神的道场……可她几乎片刻就后悔,甚至上赶着专要去做那些直不起腰的苦差事,要证明自己肚子里空空荡荡,此身清清白白……她甚至不敢和木棠咬耳朵,典军老爷见不到人,更从何分担她的忧惧呢?十日一晃就过,眼瞧着就是月底,月信依旧没来。她今晨去豆腐店路上,还不意撞见了执仗亲事刘安的妻。“十天半个月不见人?正常!”对方将抱在怀里的孩子换个姿势再拍一拍,回身给街上车马让开道路,“……心急?有什么可急?只要他没被刀劈剑砍了,我就谢天谢地!从前还每天给殿下上香呢!阿弥陀佛,主子没事,他那贴身护卫的自然没事!如今进宫去当值倒好!皇家大内,你说说,还能出什么事?不求他带孩子养老,日子安稳过着,就算不错!” 刘安妻子答得理所当然,可她现下想来依旧头皮发麻。不要做谁闺房寂寞的妻,更不要做谁灰头土脸的娘!她错得一塌糊涂,正该回去和胡姑姑磕头! 专门带回家来的武器来不及拿,包袱更顾不上打,弯腰蹬了鞋子,她竟然当即就要走。荆风仍等在门口,依旧不曾阻拦。酸胀略有缓和的腿脚被扑面而来的夜色撞个趔趄,转个弯又被人撞个满怀。定睛瞧去,居然是向来规行矩步的佩江神色慌张拾裙子就跑,文雀自然以为那俩正在冷战的又闹出了什么事故,要追呢又顾着捡包裹来不及。隐没在夜色里,有名亲事无声无息向前一跨,就将佩江阻住。而后在段舍悲之前,薛娘子的死讯先落在文雀耳朵眼里。就像飘落墙头的一片春叶,不合规矩,却没有一丝涟漪。 薛娘子死了,据说是丢了儿子后郁郁寡欢,日渐消瘦,想来,该算作自尽。所以文雀……必须趁还飞得起来的时候…… 她必须离开。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夜深了,窗外的鸟声稀缺,可是何时已然换了巢穴?段舍悲不去问佩江,披发跣足一步上了台阶,一步要踏回屏风后去;比鸟叫更凄惶的,却是闻讯赶来此处,何幼喜那欲言又止的悲凉目光。她开口,母亲一样,居然先说她不懂事: “自古三妻四妾寻常事,你若不许那些奴婢近前伺候,反倒会被指摘善妒;你更怎么、自己都存了这样不三不四的念头?可是被气糊涂了?” 段舍悲别了鬓边长发,依旧不着鞋履,居然就在案边随意落座。一旁佛龛冷清了有多久时间?三更半夜,人不点灯,如何照得见佛祖面上慈悲?可就连那些个泥塑木雕的菩萨,原来也是没名没姓的小工亲手雕塑;段舍悲忽而很想亲眼去见一见那般场景——是否肃穆、是否崇高、是否伟岸、是否洁净?何幼喜却将这番怅然出神视作落寞,微捂了肚子,深以为自己有一些经验可讲——搜肠刮肚一通,自己先唉声叹气半晌,说她便是自小吃斋念佛,而今也总该学得放下身段——已经嫁作人妇,帷房之乐,难道还唯恐避之不及? 段舍悲伏案该是想了想,什么都没想明白,单觉得窗外清净,鸟儿不知道满天空去哪里放了懒,居然这么轻而易举便得自在。生作鸟儿,筑巢、下蛋、抚育幼鸟,顺其自然着,一辈子说没也就没了;可她好似要比鸟儿复杂得多,比佛像龌龊得多;今夜当众失了颜面,没料到此刻竟然脱口要笑。等明日、再看看那兴高采烈的探花郎,瞧见了这一对两情缱绻的比翼鸟!如果何家也出手要塞几名奴婢,替幼喜身怀六甲时侍奉夫君……等她们也有了好消息,探花郎可也会笑得同样开心? 她自己想想,带入其中已觉得快意。这因此才不算诅咒或妒忌;她接着却往东市最繁盛的徐家佛店去;结果是偷师未成,反倒竟去隔壁听了小半日唱戏作曲那靡靡之音。值得欣慰的事儿毕竟还多着,殿下今日同李姑娘离宫回府,不知为何又分开来住互不搭理。殿下关起门来抄经——废着无用功,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已经很能使段舍悲偷偷嘲笑;其后亲王国挨了一顿整治,又好在佩江及早抽身,此番才幸免于难。所以再一日李姑娘无所事事出门去会外男时,她照旧全做不知;午后又找她要去看望怀孕的何幼喜时,她虽然不大乐意,却也听之任之。坐了不算太久,平白带回来一只画眉,据说是刘深同他老爹置气,一时兴起买的玩物。如今自然是洗心革面,也怕吵着孕妇,就送到段舍悲这里来。她回府添了水加了食,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这鸟儿有些没精打采,仔细琢磨来琢磨去,原来是听不见她唱曲儿。别说,连窗外那一窝今晚也都安静,甚至连佩江也…… 佩江闯入门来,画眉振翅飞起。 “薛娘子没了,”她喘着粗气,“积郁成疾。” 画眉飞出了窗户,文雀在第二日清晨离开。段舍悲总说,自己只是有些糊涂。大约世界太寂寥,眼睛会看不太清楚,同一日张祺裕在祖帐外迎风饮酒时,也总要说自己当真迷了眼睛:“大好春日,何来这般风沙?早知道就该在云香院……再不济总是老薛家茶馆……谁让你走得这样急!” “既然如此,张兄还有空在城外设宴等候,甚至请来一只如斯壮观的队伍,小弟是不是该当诚惶诚恐呐?”林怀章下得马来,瞧那二十人穿红袍扎红巾捧唢呐抬锣鼓的队伍心下就发怵,得是招呼小厮将车马仔细看好,别得骤然受惊跑没了影,该拿什么来回老家! “探花郎回乡结婚,大喜的事!晓得你没带喜队,哥哥自掏腰包给你补上!”张祺裕眯眼睛将酒杯上头吹了一遍又一遍,终究还是摇头叹气暂时放过了,先来数落林怀章不识好歹,“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点道理你也不晓得?!你我过命的交情,今儿要走,昨晚才送贴,不然我得找个大花轿,一路给你抬到安化县去!” “祖父急病,我是奉父命去侍疾,并非儿女私情……” 要叛逃的懦夫这么说,撞着张祺裕俩喷火绿豆眼自己先矮了声势,乖乖捉了案上半杯风沙一饮而尽了,想再说点什么,好像也没得说。荣王殿下夤夜问罪,京中风云变幻多事之秋,父亲紧催他告假返乡,内在曲直姓张的一准早就猜透。可不止,他甚至昨儿还在和李木棠对饮,回家苦酒喝到天光破晓,此刻整个人往后一摇,就差要躺倒在这荒郊野外风沙地里: “你听。这附近是不是太他娘的安静?” 林怀章一旁盘腿坐下:“安静点,好哇……” 李成死了,黄延携薛绮照归隐了,如今连林怀章也要跑了,张祺裕叉手勾起脖子,就在那看昏黄模糊的太阳,那么小一个点,那么远,那么无情无义。唢呐响了,干涩落魄着,像最后一口气,要出不出,要落不落。在黑夜以前,没有归雁,没有马嘶,光秃秃一条官道,清冷冷半面北风。他俩学富五车的脑袋竟想不出一句诗,一阙词,就听那唢呐拉锯似的吵闹……往日云香院江南曲、塞北鼓竟然遥远;来路市集人声乱、鸡鸭喊竟然生动。张祺裕继而挥手,唢呐断了,天际仍旧尚未黑透。 有时候,空空荡荡的寂静,也挺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有人落魄,便有人风光;那厢孤家寡人,这头高朋满座;可是谁曲高和寡,谁又心有戚戚?拔擢为亲王国令,又腰佩有三品姑姑的玉佩,张祺裕所赠、无端消失了的那些金银玉器立刻原封不动送上门来。还有那几进门来各样的陪笑与奉承,夹杂着忧惧与惊慌,李木棠不用仔细去瞧,皆已尽收眼底。谁晓得她竟然更加诚惶诚恐,反倒辗转难眠,赶一早要去同张公子诉苦? “我害怕……因为我内心欢喜得很,受用得很!恨不能振臂一呼、一呼百应……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晓得!我不过念了四五本书,知道几个字,亲王府各个瞧我像瞧蝼蚁,更不要说去亲王国给人笑话!”接过虔金号修缮成金镶玉的那柄如意,她回想中仍是小之将其递来祝二人百年好合那一腔真挚,是她自己变了形状,一时竟然迷茫,甚至酸涩,“或许我知道我只是钻了后门沾了光……所有的可以是因为他,所有的不可以也是因为他……眼瞧着高台,爬是爬不上去;掉也掉不下来…我、这是不识好歹!我知道!文雀姐姐骂过,不知为什么,就是改不掉!” “薛绮照刚攀上国舅的时候,你猜她私下里哭没哭过?”张祺裕擦掉嘴边油花,鼓着半面脸颊转过来把手一摇,“一次没有。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厚着脸皮往年过半百老头子被窝里钻?难呐!为什么不哭?路是自个选的,这叫百折不挠,为着终生的大业!哭?浪费时间,不值当哩!灯一息拉上帘儿,帐里快活,谁还管台面上委屈?” 李木棠大约是听懂了,别过脸去,就道:“我没哭。” “可是你怕!”张祺裕说着,往袖子里摸出个拳头大小的荷包来。掂量在手上轻飘飘,左右不是银两,叮嘱的声也是不怀好意的,还伴一抹怪笑:“日子苦,自己就要寻点乐子。软香温玉如今都凉透了,不然也不能便宜送了你!此等宝贝,回去了躲屋里、自个偷偷看!眼瞧着快到十五,也是大丫头了,不能什么都不懂!” 大约……这个也能算作求知若渴? 李木棠一双腿脚自此更有理由不肯往亲王国去;什么“德不配位”之类的老话也且住了罢……她有一阵甚至觉得,哪怕是侍妾、哪怕是通房、甚至于外室……!瞧那何师傅,嫁进刘家的门不还是怀孕生子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么?竟不晓得段孺人黑着张脸还有什么不满?何幼喜才诊出的喜讯,家里各处已经热热闹闹布置上了,乳母都挑了一遭又一遭;小木剑小木马小书案……一件件更别提有多可爱!李木棠这几日中了蛊的脑子便愈发晕晕乎乎,念叨孩子、更对有些尚未尝试的欢喜格外迫不及待。当夜曹文雀叩了三道门,她就靠在床遍裹了被子、就一点灯光正看到两颊通红滴血。凝碧和湛紫早都被赶回去睡觉,她那酸软的腿脚可撑不住倒进门来好一个高个又习武的姑娘。文雀眼里噙些泪水,心惊胆战和她对视片刻,脚下生风似的点燃了各处的灯火,一时间交相辉映,连白昼都不能比拟,竟使李木棠胸口又唐突滞涩极了! 然后文雀说——贴近些,抢了被子,四面环顾着桀桀低语:“薛娘子没了,伤心她那孩儿。会不会还来这里……会不会找你、找我……甭管找谁?” “她没死,活得好好的!”李木棠反应过来,当下长出一口气,又将偷偷压在枕头下那一卷红绡给她瞥一眼,“我上午才去见了张公子。薛娘子原来是和旁人有了缘分,潇洒快活去了!京城里、她名声不好,报个病故,或许能博两滴眼泪。这个……好、不好的东西,是她亲手交给张公子的谢礼。大家之作!你猜,她而今的情郎,是谁?” 文雀从没在意过什么“京城四大才子”的戏说,更不曾听闻丹青大家黄延黄子虚的名号,便是见了那红绡上边边角角一些画迹依旧一头雾水。于是凑到床前偷偷红了脸庞的变成两个姑娘。嘘声轻叫间,有人越看越志得意满,越看越踌躇满志;有人呢,倒是越看越做贼心虚,恨不能全盘脱手罢了!曹文雀可来者不拒呢!收了此等宝贝正要去亲身践行一番,想想又犹豫不决。回头寻去,小妮子还冲她眨眼,就差要问一句“到底是不是真像画上那般快活”,文雀唯有夹尾巴逃跑了的。 不管明日如何,不论此生如何,至少此夜…… 李木棠也实在想得偿所愿。 寿宴那日一场绵绵春雨,按说该将浑身燥热泡软了化散了,可惜力道多少差了些,仅是伤处抓心挠肺地难受,没出多少汗,更不曾发起烧来。以至于她其后竟有闲情逸致庆幸,自己已经用不着担心会无药可医病死了席子一裹丢出去。不是自个身子不争气,实在是天上一场雨突如其来呀!高床软枕睡着,还有凝碧和湛紫来回关照着,一整天无所事事地荒度,疼累了就睡——哪儿还有比这更舒坦的日子呢?她甚至可以蛮不讲理,可以颐指气使!她简直想此生就此一病不起了!更别提什么亲王府、什么亲王国……她便不要求学上进!不要汲汲营营!甚至、她居然想使唤两名贴身婢!胭脂眉黛都拾掇出来,仔细打扮才能去了病气;再换一身绫罗绸缎、簪满头珠光宝气……她的情郎可是大梁的王!哪怕是摔断了玉如意,不过转眼就镶金嵌合回到她的手上。她将其放在枕畔,随即还有徐弥湘一封信,也要郑重压在其下: 久别故友不问她是否在王府里站稳了脚跟,满页满纸单单好奇这一路吃的好不好,练练追问北国边疆有些什么别样风味、做法简单还是稀奇?又说今日寿宴如何有她一份功劳——尤其关照燕使那几道御膳。从宜妃处回到御膳房,才进宫一年的新人忽然也变成八品的女官。“第一月月例全数寄与芊尔姐姐,谢她手札提点,不知她是否安好……亦或幸喜逃过而今宫中人人自危、昭和堂一毛不拔这遭?”弥湘写至兴处,已不仅仅是叙述近况,洋洋洒洒更多是近来所思所得,郑重强调“纸上得来终觉浅”,颇为羡慕木棠姐姐北上真知灼见;入宫时间短、资历浅,她又如何能不焦心?“一时做不得掌勺御厨,唯有拾芊尔姐姐牙慧,对菜式配搭指点一二……道阻且长……” 瘸着条腿的李木棠病里发威,直道:“道阻且长便不要走!”她自己却明晓得“没本事、没身份、没容色、没腿脚”,仍要幻想这样一个“四无丫头”是如何列了正元殿的席:要八面玲珑、要不卑不亢;事实却是就这么片刻锦衣嫌冷,金钗嫌重,胸闷腰痛连药都吃不下去,更别提食官长那满桌子精巧用心。文雀姐姐回了钟离郡,她不肯去攥湛紫或凝碧的手,自己把被子揉皱,浑身简直要拧出水来! 寻常事……换了清闲任性日子,少顷再换了晋郎关照,总是值得…… 她这么想着,大约是睡着了,抑或是晕了半死。哪怕到了此时此刻,她仍不肯认清更不肯承认:今岁的春天,实在比去年更冷。眼前的雨,更是凶兆。 她岂还有悬崖勒马的时间? 第68章 春寒料峭夜潇潇 今年的冬天不算太冷,春日也来得格外早些。大约一月一过,厚重的裘衣便可脱了;凉茶凉酒也只管随叫随用,枕上云雨燥热时正好快快活活吃上一盅。有一日,在皇帝为良才人吹捧红了半面耳朵的间隙,他居然招呼常福要去御花园里折枝莲花来:题诗花瓣、赠予美人,以彰其志趣高洁。林怀思巧笑一声,赤身恭敬叩头在人怀里: “妾听闻有道是海不扬波,阳春有脚。眼下边关安定,天下太平,大梁万万子民就是二月里也受陛下福泽庇佑,自然身上隆冬尽、心中夏日新。必定一苗九穗,花开并蒂!” 好家伙,就凭她从自个儿弟弟那儿偷学来这点子文采,差点唬得常福大冬天得给人找嘉禾苗、并蒂莲去!幸喜皇帝正兴致高涨,闻言索性起身泼墨挥毫——盛世气象、何等荣光!林怀思已经要去磕头谢恩,那无价宝转眼却被皇帝揉成团随手丢弃: “朕的画,比不得皇兄。朕的识人之术,也比不得皇兄。” 哥哥在边关拼命,他在后宫放纵,实在没有道理。 可他是皇帝。 心念一动,戚亘很快便不满足于良才人这一张笑脸。后宫嫔妃不多,听话乖顺的更少,他记起去年春日里一只鹦鹉带来的机遇,于是清蔓求而不得的福分就落在许多宫女头上。他好像是头一次晓得,这一身龙袍远不止儿时日思夜想的保命符,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将父亲的阴影踩在脚下!从前胆敢当殿行凶的世家,而今还不是得俯首帖耳来求他讨价还价,只要新近提拔起来那些底层行伍与寒门士子扎稳了脚跟,过上十年……不、五年;不!三年!区区玄康之治将不值一提,燕楚两国又何足为惧! 皇帝纵然体弱,却到底是十八岁的少年人,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这欲望越高,心眼却越小。总归来去数十人,每一个人能有如选侍的运气,能混上个位份做了正经主子、还受个封号的。彤记房记了名姓再多番叮嘱,不许这群小宫女儿说漏嘴半个字——当然,如果身上有了动静那就另当别论。一个月时间稍纵即逝,流言蜚语果然没传起来,倒有另外一件事闹得人心惶惶。还是为了节省银子,据说是陛下亲自下旨:年满出宫的宫人,不管是何品级,但凡在五十岁以下的,一律视为壮年,当自食其力,宫内俸银停止发放。昭和堂算过,迄今为止符合条件的一共是三百一十二人,共计能省出一万三千七百五十钱银子;每年新遣出宫去的另算。皇帝犹嫌不足,自昭和堂起,又狠狠彻查了一番私相授受的风气;曾经凑连为太后所用的女官太监们犯案者近百众,成十万的赃银收归国有。去年各地收成不错,除延州有几条小河发了一两次水患以外,差不多都算得上丰收,军费一时虽然补不上,但还担得起夏州免税整整一季度。何况他的好哥哥班师回朝,还有那样多的好主意呢!光给太后做寿,搜罗来的宝贝就以千计,一件即可价值千金;黜置巡查的经验更不能浪费,借考功的名义,荣王怎么也该从地方官手里再榨几千万两出来——各州县的蛀虫从前给杨珣上供,去年给世家上供,而今怎么着,也该轮到堂堂一国皇帝来领受香火。这样算下来,今年夏天总算可以大张旗鼓移驾行宫。想起去年那场暑热,皇帝现下都要起痱子呢! 他便更讨厌寿宴那一套冠服。衮冕扯得发根痛,朝服坠得肩膀硬,好在是只用乘御舆出、御座落座,笑看殿庭朝臣使节并内外命妇们三跪九叩便罢了。太和之乐悠长沉闷,听得人昏昏欲睡,还有其后那挨个上前唱词祝寿的套路,几乎使皇帝脖后汗流。太后就在左手旁,从头至尾却面不改色,安坐如钟。皇帝藏在冕旒下的眼睛偷瞥了好几次,总是瞧不出破绽来。宋至的药到底下够了剂量没有,他每日是亲手侍奉着太后用下那些动了手脚的汤药,怎么这都快三四个月了,下不得床的人倒反而精神矍铄起来?甚至面前放的还是父亲初次大婚时的陈酿,光闻那味儿都使他额头青筋直跳。等这老贼婆薨逝,非得风光大葬、操办得比今日还隆重百倍不可!到时候不光能再捞一笔,还有庆祥宫里积年的宝贝…… 乐歌起、舞者入,皇帝清清嗓子复又正经危坐,目光落在稍后进殿来东列为首之人身上。比手边酒盅里淡茶还没滋没味的愧怍之心稍纵即逝,荣王着九旒,与他只差这么咫尺距离。瞧,重瞳还往御座上搜寻,仍旧觊觎这宝位呢!皇帝想要摇头,又怕珠玉撞响,心头只是气急:这般志向远大,却为个奴婢把人丢个干净!巴巴来找太后,就为求个进宫行走的权利?赐婚圣旨封个王妃都容易!那李木棠今日就能光明正大跪到这正元殿来,省得哥哥魂不守舍,这样如坐针毡!该到皇帝祝酒了,戚亘执觞示意,眼神扫到太后身后几名执仗亲事,一时竟又火起:谢绝了荣王府的奴婢,谁知道哥哥竟大大咧咧反倒将五名贴身护卫送进庆祥宫!宜妃到头来白忙活一场,难怪她这会儿也蔫头耷脑只管吃菜。就这样垂拱而治!等着当今天子毒发身亡,荣王好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位置去! 酒杯撞在桌上,金骏眉刺得舌头发痒。最该用些烈酒……皇帝自己早该畅快醉上一场!去年千秋万岁节过得窝囊。既要留神着边关战事,还得提防着各国使节,哪像今日。瞧那阶下一张张面孔,汉人胡人夷人,男人女人老人,皆是一般无二的低眉顺眼,再不见去年满目精光了。就算是太后的寿宴,皇帝才是唯一的主人,所以他自然心潮澎湃,恨不得兄长再拓土开疆多进几张降表,他在京中与太后母慈子孝也算圆满了! 执杯再祝太后长乐无极,皇帝的笑在那片刻的确有几分真心;阶下臣工命妇纷纷和应,更使他掀了眉毛,虽未饮酒却已有几分醉意。哥哥,看看,还得是我做了这九五至尊,天下、你我、才是两全其美……且看今日为你母亲做寿,来了十数国的使节,上上下下是怎样的排场!你还有什么不满?殿外有什么值得你频频回顾?是以为我与你母亲有说有笑格外碍眼?你害了我的娘,我夺了你的娘,你如今,可还记得起亏欠? 一曲舞毕,燕使起身参拜;其位次夹在楚人之后,百越人之前,不太冒犯,也不失谦恭;来者突黜里麻古原是燕国驸马,打眼一看,横眉立目、赤发长脸,活脱脱一只恶鬼罗刹;那该执刀握枪、大杀四方一双大粗手如今却搢笏拜觯,一路做低伏小,好不慈眉善目。皇帝闻得他开口来先致歉:可汗重病不起,二位王子榻前侍奉,实在无法来向太后祝寿;又听他不着痕迹继而贺喜:大梁的襄安公主,行将成为燕国贺可敦。可汗一份贺礼,公主一份贺礼,御座上自然又添一杯酒: “敬可汗,敬公主。” 到底是皇姑姑的孩子,自己的表妹,从来也无错处,对他尚且恭敬。远嫁燕国,牺牲不可谓不大,皇帝一时动情,竟斟了杯绿蚁酒,喉间轻咳两声,眉间却格外快活。这么点细微的放纵却透过十二冕旒被一旁太后尽收眼底。皇帝酒量不佳、又正在兴头,等阶下一片响雷似的酒杯跟着落了,等待了一整日的太后便款款开口: “与其祝酒祈愿,倒不如做些实事。” 此时节,仿佛有道闪电姗姗来迟,当下就掠过太后涂脂抹粉、容光焕发的脸面;她甚至喜滋滋挑了眉,因知道自己话语快,谁也阻拦不住:“为给燕国可汗冲喜,为表公主和亲之忠孝,为祝两国永修秦晋之好——不妨请陛下,为公主生父湖兴郡公重颁谥号,追赠荣衔。” 皇帝一口酒尚未落在胃里,却当即要冲上脑门—— 莫不是他听错?当着燕国驸马的面,当着诸国使节的面,当着满朝亲贵的面,这妖妇竟然……兴致冲冲?声明和亲的先皇亲女乃是偷梁换柱?冕旒轻轻在眼前拍打,细小的声音如同酒杯在手中脆裂,挡住他研读太后的面色,一身朝服沾了汗水,更是格外湿重。别是宋至的药效太猛,这就将人毒傻了!她毕竟是真真切切大病初愈,不是…… 么? 他接着竟然想笑了。 自杨珣伏诛,其湖兴郡公爵位便被削去,连府邸都改回宣清公主名号;老太师亲自拟选的“丑”字为怙威肆行之恶谥,太后却竟无异议,原来全等在今日。暮色四合,太阳看不见了;云堆得太厚,隐隐约约,多半终究要下雨。他用不着担心自己,哥哥的面色早就苍白:寿宴席上,悖逆生母,是为不孝;包庇罪臣,是为不忠;顷刻之间,荣王便进退维谷。你听这周遭,暗中算计的各样声音静默了;你看这里外,争先出头的各样人影也虚化了,正元殿内一时空空如也,连风声都缓慢。满殿宾客面面相觑,独荣王依旧安坐,如松,似竹,甚至望向殿外,好似对当下绝境满不在乎。皇帝登时心凉——枉费他方才替哥哥发愁!戚亘继而却心惊:除开哥哥,那密密麻麻的脑袋,漆黑着,统统向他望着。 其实只不过是一瞬间,距离太后话音落地;在他脱口应对之前: “太后娘娘病了。”皇帝道,“又多饮了这许多酒,难免一时糊涂,记混了先皇十公主襄安与杨氏女。病去如抽丝,这接下来的烈酒,且由朕代劳。恭祝太后娘娘永锡难老,眉寿保鲁;锡羡蕃衍,德厚流光!” 揉皱了膝上华服,他居然一把将那龙凤双喜酒壶一把抢过,还得是倒在琉璃夜光杯中,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不急,只三杯。前几口无知无觉,末了却一口热火骤然烧透了肠胃,十二冕旒轻晃,夜光杯滑落在案,滴溜溜转个半圆,清泠泠远胜于殿外春雨。这时候再说后悔,是否依然来不及? 连太后都不曾瞧见,满座臣工更无从知悉,当朝天子的面色掩映在灰败夜色中,竟瞬间没了血色。从小寄人篱下,终日提心吊胆,小白脸的身子骨本就算不得好;更别提吃了馨妃经年的毒,正月里还挨了宜妃一刀!他只觉喉头腥甜,当下只道大事不好!数日前就见过血,今日怎能如此轻率!何况太后不满、似乎还有话要辩!“臣等,恭祝太后娘娘圣安!” 扶大厦于将倾,到底得是长一辈做主!先皇唯一的兄长执觞而起,四下里附和广王,黑黢黢的人影更显稠密。皇帝的脑仁立刻更疼,只觉似被丢尽了泥沼里,口不敢张、话不敢说,他唯有寻向常福;常福却仍盯紧着荣王,荣王呢?仍望着殿外不语。好几百号人恭顺的面目几乎抽离成崖壁慈悲的雕塑,将他围绕、缠紧、偏偏就是不来救命! 太后仍旧有话要讲。她仍不肯认命。 “贵使既然姓突黜里,可知泽林部突黜里义支将军?” “正是家父。” 依旧是广王拖着年近半百的身躯,讲起数十年前的交情。燕人野驴般的身子一摇,轻易就跳回座席,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四下里言笑声渐起,惊雷接踵而至,皇帝应声慌忙咳一嗓子,将嘴角血迹拭去。阴雨霏霏,殿外黄昏的天色几乎看不见了,连带把酒言欢的人声、轻快悦耳的歌曲与鼓点也一并远去……几乎滑落在深井里了。皇帝一手攥拳,一手扶案,正大汗淋漓之际,有个雷霆般的声音响在耳边,满带笑意、桀桀低语: “陛下身子不爽,老身使执仗亲事送你回銮休息?” 不用身后那几人当真上前,皇帝已经冷不丁一抖,几乎立时就想扯着嗓子叫常福救驾了。如果不是哥哥仗义相助,他只怕是…… 等等。 他的好兄长,背信弃义,将要离开。 十二白珠冕旒外还有青珠九旒,皇帝看不清兄长急火攻心,荣王看不清弟弟灰心冷意。做儿子的却和母亲身后执仗亲事交换了神色,做母亲的总算肯暂且忍耐,尤其皇帝甚至喝了更多的酒,偷偷捏红两颊血色,言笑间气定神闲,不由得太后不信他身体康健。甚至散席后他还要与孙美人眉来眼去,一路挺直脊背,步履端方,可想老贼妇该当如何大惑不解、满腹狐疑!所以纵然折腾到午夜才得安歇,纵然淹了满身冷汗,纵然又口吐鲜血要吓得孙沐雅泪如雨下,皇帝依然依旧笑说,一切忍耐到底都值得。 如果不是孙美人在此等待放不下心,在宋至看诊时强闯进昌德宫,戚亘这一腔眼泪,简直无人可诉! “陛下是……” “心疾。”前来诊病的宋至简言,“肝气郁结、横逆乘脾以致气虚血溢,若不加治疗,恐成肺痨。眼下所幸,还算来得及。” “来不及。”皇帝脱去外层衣衫,倒卧榻上懒声道,“皇兄说我身子不适,他要取而代之,朝中上下都亲耳听得。你们孙家也该学得见风使舵,再找位表妹去求荣王殿下的恩德!” 孙沐雅旋即跪在他脚下,到这关头却突然显出些忠文公遗风来。烟眉一时尖锐,樱唇更加毫不犹豫:“陛下是天子。”她仰起头来,眼中闪耀着十二万分的赤诚,“一朝天子,万世天子,陛下,万岁!” 他于是伸手,撵起她跑落在外,沾湿了雨水的一截发尾。 此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鸿胪寺来报:燕国使节昨晚急色匆匆登了荣王府的门,不知所为何事。孙美人一侧惶恐要告退,皇帝却伸手扯她留下,顺带说个笑话给她来听:“前几日,燕人初到京师。荣王便在千觞楼外与其相见。昨夜……太后请封,更是有备而来。你想想,是哪个傻瓜蛋被蒙在鼓里,还忙着感激涕零呢?” 孙沐雅大约是忙了一晚上,昨夜又确实淋了雨受了寒,这会儿被他搂在怀中面泛桃花,说话也犹犹豫豫,前言不搭后语起来:“陛下英明……”又是这种林怀思式的强调,属实无趣!外间常福又告:荣王入宫来,往庆祥宫而去。那么无论如何,他总是得去做个身强体健的模样的。在孙美人屁股上拍一把,他一手挡了阳光出门去。险些踩空台阶有一刹那,竟然想念苏以慈的嘲弄。去年太后寿宴,她可是发了好大一通难,为替母家表功,那些小性子也格外可爱…… 不。她试图弑君,不可原谅。 快至四月,满地雨水潮气,皇帝第一回深觉身上衣单。昨夜正浠沥沥落雨时节,轿辇颠簸中,荣王戚晋却总嫌燥热。去了九旒冠冕,解了玄衣纁裳;耳畔的雨声小了,胃痛却使心跳愈发慌张。前几日焚香祭祀,斋戒少餐;今日眼瞅着雨落下来,又如何有心用膳?春雨势头不大,飘飘零零,是黑夜遮住了街头巷尾恭贺寿诞那喜色;轿夫啪踏踏的脚步空空响着,行人早都归家,连燕子都数不出几只。轿内没有灯火,眼前一波波漾出去的黑中发花不知是什么颜色。接着猝而一声,像是疾步磕在了岸边,戚晋一步撞出来,眼前已是东角门。进门先得上仨台阶,跨门槛,又下石台。起起落落像雨滴一样没有着落。魏奏大抵候在门口、跟着说些什么:“……张奉御?李姑娘不让请。”跟着马上追一句:“说是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 她害了病的左腿在半空吊起,支起右腿来湛紫正在捶打捏揉。必定又是侧躺着折磨了半日,酸痛了一只好腿;却居然冠戴整齐,脸色苍白都像是珍珠敷面。一双雀目也没有特意寻过来,她自己急急忙忙先要放了腿、再抻了裙;扭过脸来眉毛先颤、嘴角却笑。 戚晋从肠胃到心肺就被什么东西拽住,久久无从平息。 她还在逞强、还要隐瞒。 从前他帮她揉过多少次腿脚、擦过多少次眼泪?怀抱过她烂泥般的身躯,浸透过她湿重的汗水,他以为他们已经能够坦诚相对,她却居然还敢拿一副矫揉造作的假面来欺瞒糊弄。他所以自然要替了湛紫来,下手毫不留情,从脚踝一路捏到大腿根,再掐了她的腰,听那糊涂姑娘咬紧牙关倒吸一口凉气——有如擂鼓出击,这本当是一声预警;戚晋兀自还得忍着胃痛,如何能够顾及? 所以当她一只手春雨般灌进他衣领;当她整个身子寒风般将他裹紧,堂堂荣王殿下竟唯有汗出如浆、头重脚轻,一时甚至淌了热泪,胃痛愈发直冲天灵。是阿蛮先解了他的蹀躞带,还是他先蹭了她的乳房?两个吃痛不过的病人混在一处,自甘堕落干脆要同归于尽了! 春雨没有声音,远处有脚步接近。李木棠打个冷颤,有片刻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忽而又深觉奇异。那个遥不可及的荣王殿下啊,竟然颤抖着,赤红着,婴孩一般,纯洁无垢地,又做回她的晋郎,又回到她的灵魂里。承了黄子虚言传身教,她今儿要做“大姑娘”,冰凉的指尖向上游走,轻易便勾破他沁了薄汗的肌肤;再深入、再交汇、再缝补、再升华……如果自此铸成大错? 便铸成大错! 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好像用尽了毕生的决心,眼前一黑,回过神来却居然拄拐已经站在雨地里。衣裳是完好的,连发髻都一丝不乱;雨还在下,她居然倚杖站得端正,哪怕酸苦从脚底一路钻到眉心。湛紫撑伞等了她片刻。是了,她想起来了,什么时候,二哥的声音在门口响:“燕使前来拜会……”就这么一句话,忽而竟使她犯恶心。即将坠入泥沼的身子向上一挺,居然站起来、走出来……耳畔唯有心惊!她方才做了什么?竟那般执迷不悟、甚至于乐在其中?哪怕伤势反复,她甚至牵动右腿试图将他夹住!午后受病痛豁免的得意骤然变质为惶恐:如若就此伤透了身子,必定要惹他雷霆之怒! 她总该得逃跑,柱了张公子新送的拐杖,穿过雨地,彰显自己身体硬朗。至于他?脏污了衣衫倒在床畔体力不支的……这回怎么不犟嘴说“不可以”?显然他并非圣人;她也不是懦夫。头顶大雨,她当真往前走:一步两步,跨越朝闻院门槛的时候扶住了湛紫;十步二十步,绕过花园时竟然挺起了头颅;百步而后,眼前有庶仆执灯开道,身后有亲事佩剑随行。李木棠发绾珠玉,身着锦霞,竟然主人一般昂首挺胸去善诚殿会见藩使——何等排场、何等气派!她可还记得腿痛肇始于何?记得丰安雪落? 善诚殿外,她只是将胸前珊瑚珠串取出,扶正了狼牙。候在此处的燕使突黜里麻古像是月亮刻进去的伤痕,那黑熊般的身影使她想起一位不知名姓的燕人将军。眼前几乎有血色闪过了,她却露出笑容来: “殿下正在更衣,片刻便至。烦劳贵使久候。” 瞧见她的第一眼,突黜里麻古便晓得自己大错特错。属下曾经传言,襄安公主也曾一本正经,各个要说有人在右副将多利世苾结利手下逃出了生天。多利世手段毒辣、行事凶残,曾经一战斩杀梁国五千战俘,连日渐迟暮的火拔支毕都难能望其项背。襄安公主曾经的贴身婢?突黜里总以为这是梁人夸大其词,属下庸人自扰。他彼时喝了半盅茶水,仍为此事发笑;走进善诚殿来第一位姑娘,却使他一时恍惚: 她步子不大,藏起了细小的趔趄;眉宇舒展,笑容不急不缓;身形分明瘦弱,却被层层衣衫堆出不可蔑视的轮廓。比胸前那枚狼牙更加灼眼的,该是她浑身带着血沫味儿的杀气;分明一个梁人姑娘,赤裸裸却像极了大燕的公主——他突黜里逃到梁国要躲避的妻。一时间他先为荣王惋惜,继而又生出敬佩之情:能承受如此一位浩瀚壮阔女子的,如何不是英雄? 所以他坐下来,先取出襄安公主家书,以此起了话头,先向这位李姑娘来试探。听说公主已至王帐,一切安好,对面竟不急着将信拆看,先声道谢。突黜里继而再叹息,说如今燕梁安和,楚国却再生龃龉,燕人探子消息,内乱只怕数月难以平息,更不知这近邻风雨飘摇将要走向何处,如何不使人忧心。李姑娘先笑:“贵邦既然臣服于我大梁,大梁有左武卫大将军从中斡旋,可汗但请宽心。”继而又道,“互市榷场五月开放,我与贵邦两国子民各自休养生息,便是楚人流离失所,也有周济。”突黜里正为之一震,又听闻那姑娘道,“这些外务,自有鸿胪寺及三省磋商。贵使若是有可汗文贴要递,自有鸿胪客馆掌客引荐。夤夜至此,想必还另有要事,要与殿下商议?” 要不是她出声提点,戚晋只怕还要站在门口不知多久。或许是胃痛忽而间消弭于无形,他甚至有精力琢磨这许久不曾启用的殿宇是否有些陈旧?看到阿蛮沉着以对谈笑风生,他甚至恍惚又想起赵老大人昔年在此谆谆教导的身影。只是时过境迁,周遭的灯火暗了,只阿蛮座前明亮有如星辰。再流连忘返片刻,野驴般的影子便拔地而起,口称“曾经得罪”,要忙不迭送上一把突厥玉装饰的宝剑——他这是以为阿蛮不肯为其引荐荣王,是仍记了多利世的旧仇! “利刃伤和气……不利于两国邦交。”阿蛮略一思索,左右只有小之那柄再不离身的金镶玉如意就在手边。便是心疼,却也是她自己的宝贝,送便送了,讨个好彩头!“我梁燕两国……如金似玉,密不可分;事事如意,代代和平才好!” 没上何姑娘几节课,吉祥话都能说得如此对仗了。可为什么才进门来的晋郎还黑着张脸生气呢?许是这善诚主殿就不启用,黄花梨木的椅子粗硬硌人。藩使在场,又非得坐个板正,眼神都不能往左边瞄,这如何不使她也逐渐坐立难安,忍不住气急败坏?就算小之有家书代为送达,现下也不好使了!更别说这燕人还喊冤呢,对着荣王又扯出去年祝寿的使节是他心腹,却万万与刺驾无关一节……入了夜,时间走得也没个准信,突黜里委婉提出想留在京中做特使时,又有股要命的瘙痒劲顺骨头缝往上爬;好容易等到两厢敷衍允诺过了,推拉寒暄也罢了,该得是送客时节,殿外雨势稍歇,此等不速之客却犹豫再三,又在仪门外回过身来: “你们的皇帝……”深眼窝将荣王一装,幽幽的好似就放了绿光,他继而吞吐出一片燕语,速度不快,足够荣王理解:“我,不会看错。你们的皇帝在宴席末尾曾口吐鲜血,病在肠胃或肺腑。如果我家王子在场,必定希望殿下您,早做打算。” 甩了这么一截烂引信,突黜里麻古走得潇洒。李木棠却别想再回床上……甚至是朝闻院去!他二人竟然还这么正经危坐着,招来长史、司马……林友告假返乡,其后有封奏折,是李木棠自己在左司马引导下,东一句西一句照古籍抄来。此夜灯火通明,却又像那豺狼虎豹鬼火般的眼睛暗自蛰伏……谁晓得兴明宫里,又有几人彻夜难眠?连那庆祥宫的小女孩儿,竟然也无能免俗。 杨华实则并不像外人所见的那般乖顺懂事——五岁的孩子,人事都似通非通,少说几句话、少上蹿下跳地闹腾,已经很是难得,谁晓得天天正午要去庆祥宫外请安的杨华其实并不喜欢这位“新奶奶”?她一共与太后贴过两面:初来时一次,荣王回京觐见时一次,如今只记得大大的屋子里有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言语温柔却莫名冷淡;面上的笑陷在褶子里,目光总不经意低垂又滑走。于是杨华很快便清楚:新奶奶不喜欢她。不喜欢见到她,不喜欢听到她,却不许她轻易离开。这一晚的新奶奶许久未归,精力十足的孩子便瞪着眼睛等到雨水暂歇,等到半夜凤驾回銮,望见前殿灯火通明迟迟不休,没多久更是被香味一路勾到邻近的小厨房去。这会儿她看见新奶奶了,还是说她看见了家里的奶奶? 打了攀膊布裙荆钗正围着灶台忙活,舀水又和面,生火再起锅,太后的手艺娴熟着呢!火光起起伏伏烤干了地上残存水迹,她闻着热乎乎的面香,胳膊腿儿不由自主就要跳起来了:往左看看,再往右瞅瞅,从缝隙里又钻又爬,只恨自己没有掉进锅里!自称姓马的大姑姑随即把她拎出来,软言细语好生哄劝: “别去招惹你皇姑姑——说了好多次了,不是奶奶,太后娘娘是你父亲的亲生姐姐。这会子在做石鏊饼呢。你是饿了么?” 杨华摇头。 “太后娘娘不容易,华儿听话懂事,不去捣乱。你不知道,昨儿你皇姑姑过寿。往年你父亲都会送来几张石鏊饼。今年……也只有太后娘娘亲自下厨了。” 大姑姑说着往后殿一指,说那些石鏊饼不是用来吃,一会儿要摆在案子上,祭奠她往生的父亲。宫女儿又要来哄她睡觉,她却过不了多久再次溜出来——这回爬的是窗户缝。小厨房歇了火,外焦里软的好饼子耽搁久了会凉成石头,她得赶时间去收好,不能浪费。她跑得不快,才往后殿走呢,却听见新奶奶的惊叫。四面黑夜里突然剥离竖起好些高高壮壮的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要去截杀一团掉在地上的月亮。黑团团,是她的好伙伴,不知从何处跃出,不知如何逃出殿庭,嘴上尚且还叼着一块石鏊饼;新奶奶倚着门伸着胳膊,一句话不说,却显然急火攻心。他们拿出刀、拿出剑,黑团团呲起牙、弓起背;引起祸乱的好饼子却被丢在地上,谁也不肯在乎了。 除了杨华。全赖怪她昨晚爽约,没有从宫女儿手里抢过肉来留给黑团团。猫儿夜里眼睛尖,一定早都瞧见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往日那只银质小碗,所以比她还先一步,窜到后殿摘了饼子充数。掉在地上的石鏊饼焦黄香脆,像一口深井,埋着翘首以盼的家里奶奶。所以杨华也往前一跃,和黑团团统一战线啦! “是杨华故意的!”她鼓着脸大叫,“杨华答应了黑团团,黑团团答应了杨华,每天会给家里奶奶带去好吃的……杨华今天说到没做到,不能怪黑团团!” “你在说什么!”大姑姑急得跺脚,“给国舅爷的祭品,岂容旁人染指?你快让开!这只黑畜生野性难驯,与你无干!” “我爹爹已经吃过了!”杨华认真道,“娘从前也是,小牌牌前放吃的放一下下,奶奶就收起来,说娘已经吃过了。爹爹吃饭一定要比娘快,他吃过了,本来就该黑团团带去给奶奶。” 杨华说着蜷起来,将黑猫藏进她的身体里。冷风贴耳朵一吹,太后的身子却仿佛要被月光晒化了。一场大病来得急,好得慢,痊愈之后有时精神矍铄想一出是一出,有时糊里糊涂又不记事儿;大多时候格外温柔和善,偶尔却突然会歇斯底里,无端吓人。尚药局说毕竟上了年纪,先皇驾崩、国舅枉死,一次两次得这病本就起在心里,就是判若两人也是正常。马静禾却至今都觉得不真实。太后娘娘往年也不吃国舅爷送的石鏊,想来是不喜欢;而今却为何忽然转了性子,甚至破天荒亲自下厨?一份饼子不值几个钱,一份心意却价值千金不容糟践。太后身子要倒下去,步子却往外跨;面庞红得仿佛灶膛,脖子鼓得像公鸡。她走过来了,几乎气势汹汹,竟然像田间的农人,街头的悍妇,每一步都仿佛掷地有声,每一步连影子都张牙舞爪。黑猫遇着了天敌,杨华无处遁藏;执杖亲事们肃穆成雕像,就连马静禾,终究也插翅难逃。风欲大,树却静;天越低,月色更淡。在一场弥漫着猫叫的梦魇里,清晨,正徐徐穿行。 而后所有的虚张声势,原形毕露。 并非谁重瞳如炬,荣王的眼睛,不过是最平平无奇一双儿子的眼睛;所见并非一国之母,不闻河东狮吼,母亲步履不稳,孤零零在庭院当中受风;一身病骨支离,竟然秋叶般瘦弱,贴着他胸前仿佛只剩一口气。昨夜席上一场闹剧,似乎眨眼间便不值一提。为弟弟身后祭一份哀荣:何过之有?他不曾帮衬,委实不孝之至。 “儿子送母亲……” 昨夜的最后一滴雨落了,母亲从他身前离开。上前搀扶的是马静禾,亦步亦趋的是他这大孝子——他什么都不能做:既不能奉汗巾于前,更不能执发梳在侧。“有失身份,”母亲冷声斥责,“你是先帝嫡长子!”却不是她自己满怀歉疚的儿子。好奇怪,这却居然不是他此夜、第一次被拒于千里之外。仅仅几个时辰前,阿蛮也曾将他推开: “我没事!”痛红的眼睛甩下去一滴泪,她一扯被子,偷偷藏住被雨水泡透了骨缝的左腿,“春日小雨,下了没多会儿就停。这就受不住,以后的日子要怎么捱?倒是你!”颤抖着整个身子,她还反倒要挺起脊背给他擦雨擦汗,“寿宴结束了没有?就这样急急跑回来。又不是头一次,犯得着,这么兵荒马乱?” 戚晋彼时别过脸去,不愿看她;这会儿却肯看清母亲藏起的银丝,再听清母亲短促粗重的喘息。昨夜雨霖霖,今晨风萧萧;该哭的已经哭过,该骂的也一应都骂过:故作坚强又如何,有所欺满又如何?她们的眼泪不欲宣之于口,他又何必紧追不舍? 即便他们是至亲。 “并不是不在乎你……拿你当外人……只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要变得更好,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李木棠轻轻握住他的手,“同甘共苦,共苦容易,总之就是两个人互相拖累着;同甘却好难。我不要落在你后面,不要让你因为我耽误你的公务。所以我没有事,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不疼,不痛,更不委屈。” 她接着却低下头去,抽鼻子怯怯道声“对不起”: “我原本是这样想,不知道你会这么在意……太后娘娘曾经、一直也这么对你,你说她时常关起门来一个人掉眼泪。你讨厌这样,我才记起。我不应该,不应该让你再遭受这样讨厌的无助。所以我刚刚又在想,共苦容易,可以人们总还是想尝点甘甜滋味……所以、你、你就不该一回来,急着就吼我。” 小姑娘病里本就没精打采,撒娇起来更像那西子捧心,让人要昏了脑袋!戚晋从她那儿学了怀柔示好的伎俩,隔一晚长夜很快也用在扶额叹气的母亲身上。二十三箱寿礼随即便抬入仓库,部分精挑细选后最合太后喜好的宝贝连带一本绸面金描龙争凤斗的礼单先行送上。其中十三箱是亲王府与亲王国的孝敬——算是把历年贪墨、私下贿赂吐了个七七八八;另十箱是戚晋自己的心意——新添了四州食封,倒也算不上多。各级官僚府衙的寿礼另有数百之众,一律偷偷填入国库,自然不会让太后知晓。看看庆祥宫堆银砌玉,殿外照明都用虫白蜡,入香雕花,以红罗为引,无烟只香;屋内更高悬数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光华盈室,奢靡非常。戚晋有时恍惚,觉得连这二十三箱宝贝也实在多此一举。珠玉再贵,技艺再巧,书画再绝妙,终究不过一捧死物。或许只要香案上自己前些日子夙兴夜寐抄写的那两卷经书便够。是李木棠坚决不依: “按你说,今晚上不是闯了大祸?太后娘娘要追封国舅爷,你不帮腔,她一定生气!” “由她去。” 戚晋依旧做得板正,轻描淡写,好似当真全不在乎: “母亲为小之考量,却也不能置国法民声于不顾。所幸而今有执杖亲事在她左右略作劝慰……舅舅故去已久,她该是时候放下执念了。” 李木棠却只道“不可”,说他是被前几次其乐融融的表象冲昏了头脑:“战场刀枪无眼,做母亲的哪个不后怕?后怕所以会娇纵些,当不了真的!你这会一定下了她的面子,必定要放低姿态,好好哄一哄,最好……国舅爷这事儿,还是得拿出个折中的法子出来。” 这便是他今日压轴的寿礼。为表庄重,荣王甚至撩衣拜倒,顿首三拜;奉上榻前的随即是一封奏章: “臣晋启陛下万岁: 臣闻天下之治,在贵德、在贵贵、在贵老、在敬长、在慈幼[c1] 。又孝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也[c2] 。奉先思孝[c3] ,人伦固本,而后抚育黎元,钧陶庶类[c4] ,苍生欣戴[c5] 焉。 今上太后,年高德劭,素克明俊贤,亲范九族[c6] 。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c7] 。比太王之周姜,胜文王之太姒[c8] 。幸逢华诞千秋,前星耀彩[c9] ,中天婺焕[c10] ,永锡纯嘏,功格于天[c11] 。诚宜追祖业之元功,褒先考之遗德。太后之父,请赠为假节钺、太师,追封燕同王;太后之母,请追为虢国夫人。祖考立祠于楼烦故土,宗祀展敬,福禄来暨,式播淳风[c12] 。而后朝野咸服,宇内承平,使百姓熙熙泰和[c13] ,愿陛下长乐无忧。 臣晋再拜顿首。” 无故追封罪人杨珣,何如借大寿名义加封太后生父生母?太后阅毕果真大喜,张口先点表侄大理寺卿郑邑主持祠堂修缮事宜,又仔细叮嘱立祠后勿忘为杨珣塑像,秘而不宣就是,这之后才肯恕戚晋起身。只这么片刻,但见太后已然改头换面,整个人神采奕奕,复与周遭华室相得益彰;继而点拨荣王,更是气壮如山河,谈吐壮阔不负太后威仪: “而且暂且只是父亲母亲……祖辈今后的万世荣耀,你且牢记着,得你亲自来封,省得当今天子吝啬,掂量国库里那两钱银子,敷衍了事,不肯尽心尽力。毕竟是自小负罪受屈惯了,行为处事也难免吝啬乖张些。堂堂一国公主,为国和亲极边,不说加以褒奖抚慰,连一介虚名不肯赏赐。燕国使臣瞧见,岂非要小瞧于我泱泱上国?” 听听!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么些胡话!!一厢情愿,横加指摘,却不想让燕人以为自己娶错了公主,那才是最大的笑话!窗缝漏了片刻的风,戚晋头脑一时清醒,到底当叮嘱几句——总不能如今有了杨华,就将小之安危性命忘到脑后去!何况李木棠昨夜叮嘱,太后因国舅之死本就满服怨怼,早晚殃及池鱼:“她今天要是依旧慈眉善目,好说话不发火,你反倒该当激怒她。”小姑娘一本正经,“那样就太奇怪了!母子之间没有这样生分的。不发火、不怪罪,不拖累——那做什么亲人呐!连你都有对她有所不满,她要是一直若无其事,岂不是……太可怕了些?” 戚晋并没有全盘听从,只不过委婉提了几句小之新送来的家书,又拐弯抹角照顾了几声杨华。却见太后利眼一瞥,当即眉头就跳: “我瞧你今日格外仁慈些。人也难得的乖顺……句句不离孩子,方才又那般周全照顾杨华,莫不是……” 她似乎满腹狐疑,又勾唇想要冷笑: “那姓李的奴婢,有了好消息?” 从十一月到如今,据说形影不离,怎么能没有孩子!昨夜儿子甚至撇下自己赶回府去——为的不是宗庙香火,还能是什么?马静禾在一旁冷汗涔涔,荣王又如何能据实以告?李木棠曾经食不果腹,其后伤病不断,生育能力早就是身体最先代偿的弃子。事实上:“她如今尚且还留有性命,已经是前世积德。”张奉御诚惶诚恐,戚晋便只字不提,甚至这一阵不肯勤往朝闻院去,只怕下一刻便见棺材跟着抬上来,还未布置的洞房立刻要换了灵堂。左手畔的窗户歪了,清晨点点光芒将水迹扫进他脖颈后,无端使人心间凉透,眉头抽筋。太后将他面色骤变瞧得仔细,不动声色自褪了手上金镂空填香镯: “权且,算给她积福。” 戚晋懵然回神,既惊且喜,一时竟不敢谢恩了! 母亲居然不勃然大怒,反倒竟能爱屋及乌? 别说时常受训的马静禾要不知所措,连曾经关了数次禁闭的荆风都怔然无助。戚晋更是不由得脱口:“母亲原来……” 太后眉目一凌:“如何?” 李木棠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大谈皇帝!!” 戚晋却到底想要张口。 幸而又幸——今日实在大运!皇帝恰在此刻驾临,整个人精神抖擞,甚至已经绕去后殿拾了一块石鏊饼,闲庭信步闯入此间。风钲但响,后殿佛香在母子兄弟君臣各自面前一晃,面无血色的皇帝乜起了眼睛,惴惴不安的荣王向后退步,精疲力竭的太后眯眼却笑: “老身手艺粗陋,此等浊物更不上台面。不过皇帝既然抬爱,静禾!便将这石鏊饼,有多少算多少,尽数取了包好送来!” 皇帝却叫止:“儿臣不过一时眼热,沾皇兄一点温凊定省的功劳罢了。太后娘娘舐犊情深,儿臣哪敢强取豪夺?”他说着咽了最后一角饼皮,再自然不过拿了榻几奏折来看,边看边点头,又望戚晋: “皇兄一早进宫,除了要追封太后娘娘父母,可还有要事与朕相商?正巧在庆祥宫里,不若一并讲来——或是要赏一赏李姑娘?朕一应允准便是。” “要是进宫去遇见皇帝……”阿蛮曾经忧心。 “我先去拜见母亲,如若她当真曾向陛下用毒。”戚晋又攥拳又摇头,“本不当……可燕人如此信誓旦旦:既是吉连亲信,又转交了小之家书,更也不像挑拨离间……此次回京来,我与亘弟,总不似从前那般生分,私下里或许他还肯实言相告……” ———————————————————————————— 面对着坦然自若又抢过太后茶盏自斟自饮的皇帝,荣王却到底又搬了杨华做借口,也不晓得为什么,当下激流勇退。他甚至还比不得五岁的小丫头哩!杨华纵然思乡情切,便是昨夜受了委屈,至此却还固执不肯私自离宫,只恐惹太后不快。戚晋于是从善如流,带她去露华殿托给馨妃,还掏掏衣袖,将阿蛮专门给他带上的蜜饵专门留下。杨华今日受了惊吓,糖点却也不宜多食,如此嘱咐过了,他才肯迈出宫门去。檐角落了一滴风,轻悄悄的,遮住了大半阳光。 三月末,四月初,春阳盛,春风却冷。 露华殿西角门,有人在此时偷偷离开。荣王与馨妃私下勾结、私相授受一时很快会通到皇帝耳朵里。而后,或许这个春天,将永远不会来临。 注: [c1]《吕氏春秋》曾子曰:“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贵德、贵贵、贵老、敬长、慈幼 [c2]李世民《帝范》: 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 [c3]《书·太甲中》 :奉先思孝,接下思恭。 [c4]李世民《帝范》:……树之君臣,所以抚育黎元,钧陶庶类 [c5]王韶之《宋四厢乐歌廿首 其十四》:合气咸和。苍生欣戴。 [c6]《尚书》: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 [c7]李世民《帝范》 [c8]《幼学琼林》:太王有周姜,王季有太妊,文王有太姒 [c9]《幼学琼林》:前星耀彩,共祝太子以千秋 [c10]《幼学琼林》:贺男寿曰南极星辉,贺女寿曰中天婺焕 [c11]《建隆以来祀享太庙十六首其一》 [c12]唐代·佚名《郊庙歌辞。武后大享拜洛乐章。昭和》 :宗祀展敬,冀表深衷。永昌帝业,式播淳风。 [c13]明代刘基《气出唱》: 熙熙泰和,长乐无忧 第69章 淬火完璧悔至亲 长安城多大哇!勾栏三十二处,教坊七十九部,窑馆八十九家,那不沾荤腥的茶馆酒肆更是不可胜数。张祺裕从城东头喝到城西头,只觉杯中酒腥越喝越淡,茶色越来越浅;或许因为他摸出的银碴子越来越小,眼前的笑脸也越来越少?四月初一——他记得清——嘴里咂摸的彻地是水了;他却醉了有生以来最狠的一遭,哪怕是叫那群狐朋狗友往下着雨的街尾一扔,也照旧人事不省不叫疼不喊冷的——他真打算在这里过夜哩!要不是隔墙飘来的什么味儿:酸兮兮水浆浆的,偏往肚里刺,手拿把掐把他往邻门面馆里赶! “咱家歇铺子了!”少东家手里还抄着筷子,袖子挽上半边,眼睛将他这醉鬼一打量,眉宇间的不耐烦便肆无忌惮,“没酒了!也没肉!自家吃饭,就一锅素面!” “素面好!只讨一口!”张祺裕说着,手慌忙往衣襟里掏,瞧着没使劲呢,一捏:干干爽爽却是张五十两的银票!“不要酒也不要肉,就把你家新启出来的腌菜满当当盖上头!汤药热乎的,多多给些辣子和醋!” 昼夜颠倒放纵了半个月,在这三不五时飘雨的春夜还得是一碗腌菜素面!面不能拌太匀,先得来一口汤:光是热乎,除开醋酸淡淡的还没什么滋味;再来一大口腌菜,又咸又辣,赶紧得把那面条往肚里下!腌菜梆子咔哧咔哧嚼着脆,面条稍一泡就软烂,没几口是面刨完了,腌菜还在牙缝里卡着,这就正好再来灌点汤!零零碎碎的边角料净在碗底沉着,就着汤溜下去还得咬几口,再得讨碗面汤来漱漱呢!张祺裕从肚脐眼往上吐出长长一声饱嗝,拍桌子要叫:这五十两花得最值! 话音未落,又见数人推门而入。玄犀甲,着兜鍪,分明是京中金吾卫巡街至此。后堂出来的有店家及伙计好几人,各自上了碗面汤,摆了几样小菜,流程娴熟,几名金吾卫也懒得客套,互相招呼着就要坐下避雨闲聊;又见张祺裕这等外人在场,正要再盘插几句,打等下一看,却原来领头之人竟是个相熟的。张祺裕只听说赵老大随襄安公主北上,赵老二同镖局已回到京城;推算该当加官进爵,或许哪日还去走个人情,却不想今日相见。原本左骁卫翊府队正如今改在金吾卫门下,官阶未变,日常巡街权责却大了一圈。难怪赵老二格外熟络,乐呵呵地要店家再去切二两熟牛肉来与张家四公子闲话:“卢少镖头总说请你小四公子吃一顿饭不容易,山珍海味小四公子早吃了烦厌,今儿竟喜爱这家的素面?” “避雨。”张祺裕敷衍过了,又叫住店家,“赵队正这不还有要务在身?吃喝起来没有时间,酒肉都罢了,小可早也该得戒掉。外头雨小些,小可先行一步,来日再去府上拜见;今日不再耽搁诸位时间。”赵老二分明欲言又止呢,他自然丢了话头就跑。可不敢被缠住,韩告提醒过,午家长姑娘可是作为未婚妻与赵老二一齐来的京城。午县令革职待审,长姑娘能走的门路必然都要试试;张家小四这等与荣王府交情匪浅的,按说可不得是香饽饽么? 笑话。 军官找门路,找到最不入流的商人头上?可不是天大的笑话!更何况早就今非昔比啦!自从去年八月里,京市令和掌治令接连上了门,京城——甚至天下——哪家商铺不是危如累卵?几个月的洽谈,到最后看似是免去算缗钱好事一桩;甚至官府还肯出资各商道只收三成利息。但连张祺裕这等游手好闲不过问生意的都知道,被官家盯上的肥肉,油汪汪的却跑不了几天了。光凭免除算缗钱这一项,京市令就顺理成章通过虔金号摸查清了顺字盟历年帐单账册;哪天想要吃干榨尽,不也就是一纸官文的事儿!张祺裕就提前变成个穷光蛋,送别了林怀章又去找曾经的狐朋狗友们蹭吃蹭喝,将昔日豪掷千金的好名声通通败光! 所以当这落汤鸡丧家犬终于灰溜溜翻回自家院子里,四面一望尚且在发啥,隔墙还在忙于案牍的大哥闻讯气势汹汹跑来是一脚踹在屁股上。得,这下能确定匾额重重、字画满堂、书柜高摞、笔墨飘香的的确是自己家。哪怕内堂陌生呢,大哥疾言厉色却是一切如旧。这不,接着是拎起人来又说他饿了太瘦: “瞧你那丢魂落魄的样!”把他沾了脑袋揉乱,张祺施再丢他一身皮袍,大步流星进堂内坐了,滚一道沸茶,却不见亲弟弟的份,“昨日利丰柜坊领的五十两这就败完了?!还是除了李成,又有人惦记你的脑袋,没放过你的口袋?” 张祺裕小步上前来扁了嘴一出溜给人跪下,低眉顺眼乖顺得很:“脑袋结结实实,三嫂他们大镖局做事靠谱……也不贵;口袋是自己漏的,以后……捂紧了都。” “你还敢提你三嫂?”大哥把茶杯一磕,张祺裕就在地上很配合地一哆嗦,“你三嫂都不知道你怎么找的镖师,贴身保护、捉拿李成,好大一笔银子哇!那跑得比金吾卫都快!我这个蠢钝如猪大哥倒是最后一个晓得自己宝贝弟弟差点一命呜呼的!有人要杀你,你知道,你就等着,洗干净脖子在你那些秦楼楚馆等着。这会子兜里没子了,老相好不要了,想起来你有个家能耍无赖了?” “大哥——”张祺裕可听话,当即就拖长了声给他磕头,“我年轻,我糊涂,我冒险,我逞英雄!可正月的事,四月里说……” “四个月我见过你几回人影?”当家的眉目一凛,别过脸去顾自生气,“四个月了,不晓得谁成日提心吊胆睡不好觉。老太太、父亲母亲、三姨娘,还有诸位兄嫂——哪个面前你认了错?自作主张瞧着你是上了瘾了!不知思过不知悔改,教坊勾栏已经容不下你了!都能自己个儿跑到华山庙会寻乐子去了!出京回京招呼都不打,赶明儿你死在阴山还是岭南,谁晓得?” “呜呼哀哉,夫子像前说这个,实在罪过!”张祺裕卖个无赖,自家大哥从善如流就把他踹出门去往东面一扔: “卢家两父子来看你三嫂,就前院里!你去找他们大镖局,护着你天上地下地胡闹去!哪天抽了龙筋,我看龙王都不敢告你!” 夜深了,张祺裕这会儿就眼睛发花,总觉得阶下那个深坑看起来亲切,很适合跪在老地方挨鞭子。他却接着打了个嗝——一碗素面的热气还在头顶脖后绕着,竟使他面色有些泛红了。不用偷眼去看,这时候大哥就该冷着脸偷偷开始动摇;他再往房檐外去淋那么片刻的雨,马上就该被踹回屋子里先换衣服按回床上睡觉了。今儿个尤其幸运呢,三哥不知道从哪里听到动静,也打着伞从月洞后绕过来,见到是四弟可乐了个不得,就要把人往前院请,据说是镇场子:“内兄借住了这些日子,和岳丈大人越吵越不对付。说是为一个镖头名号,实则还是怕荣王殿下怪罪……小四你一去,把那李姑娘曹姑娘原话一说,好生劝劝,要他们吵架也回自己家吵去,别来累着你三嫂……大哥!人我先借走!” 张祺施打一把更大的伞,跟上去把弟弟拽过来,顺手把皮袍披身上:“回去睡觉!明日再领家法。老三你卢家的事儿说了少沾!那父子俩没一个东西,卢道既然不是镖头,卢正前的少镖头也做不了多久,干脆离远些!还不如韩告我瞅着可靠。” “到底是亲家公……”老三脸一垮,眼瞅着也要开始嚎,“老四行行好,就帮这最后一次!小四你去和你那李姑娘说说,赤帝之子随便一句话,他卢家父子俩在大镖局就能混得风生水起,这不是对咱们家……” “不是。”张祺裕皱眉道,“什么神仙赤帝?” 老大四面一望,也是立刻冷了脸:“京城里头,不许胡说!” “是你们在京城里,短见识了!”老三笑道,“我之前跑华阴,就说这华山一直有个什么‘少昊之子’,闹得百姓手里没钱,有钱的全给徐家做佛像法事去了,说咱家没戏唱了吧。又奇怪呢,上月十五,正庙,府尹正要去祭拜,就发现幕后元凶捆得严严实实在西岳庙里关着呢。民间都说好些人亲眼看着,是个重瞳的贵人去县衙绑的人。府尹后来亲自登门拜会,荣王殿下驾临,这唱的是、‘高祖斩白蛇’,赤帝之子怒斩白帝之子嘛。一来二去都这么说,怕是推了一座神像要再立一座;徐家这回是真的捡着天上掉的馅饼了!” “你以为……这是幸事?”大哥惊道。老三仍旧是说荣王殿下而今天命加身威名赫赫,小四与之亲近,岂非就是虔金号丹书铁券要到手…… 扔了张祺裕进门,一家之主甚至还打算落锁:“这几日不许出门,你不认识什么李姑娘,和荣王府没有任何干系!”接着又去叮嘱老三,“打发走卢正前,咱家和荣王府一清二白,多吹一个字,我让你娘把你一张没把门的嘴撕烂!” 老三愣在当场,还带要问,是小四撑开窗户弹出脑袋来揪他去嘀咕: “‘天命加身’事关夺嫡!赤帝之子要是传到皇帝陛下耳朵里,天子一怒,咱家可就莫须有啦!” 檐下的灯笼晃得像血,有些谣言被雨一泡,软塌塌或许也显出几分可信出来。就像那兴明宫也早有流传(这或许是昭和堂唯一置若罔闻的违纪):先说那木棠好似断了腿,极其可怜;徐弥湘才打定主意要在四月初四走一趟荣王府,却又听说御史中丞要借走御膳房好几位掌勺女官,去给自己女儿置办婚宴。而今这些宫外的私活要缴上九成的税钱,弥湘亲耳听着那几人你推我阻都不肯去,终究还是得她挺身而出……这或许正是伯父一早的期许?但记得初四那日冷冷淡淡出了点太阳,敬德门外两行柳树长得参差不齐,半热络不热络的,在她身后默默无言地远去了。弥湘没带包袱,干走了两柱香时间,到家时不觉得累,身上倒轻松有劲起来。所以她大抵是可以去帮忙的:堂姐行将出嫁,从纳采算起一道道流程多得冗长,到处是要用人的地方。可是原来前院店铺与后院家宅忙忙碌碌仍做的是外人生意:母亲眉开眼笑地,掰指头给她数朝中哪家大户又供了佛香,京外哪户要员又请了佛像。前院青烟袅袅、佛祖菩萨低眉不语;后院冷冷清清,几担贺礼没有筹备完全还晾在庭中,满当当的红色看着却寂寞。“你堂姐……钱老大人家是个好去处……婚期在……四月底,几日来着?问你娘去。”追在擦拭佛珠的父亲身后,弥湘老半天才讨得这么只言片语,“……为什么?你在宫里做事,竟没听说又该得采选了?” 弥湘便缄默。日前实则昭和堂已经知会过,要御膳房提前准备采选当日诸位秀女的饮食。她彼时只晓得新鲜,又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或许还有那么些惋惜,不知谁家女儿又要来这雁过拔毛的地界吃苦受气;却怎么也没想着问问家中堂姊妹将会是个什么去处。“咱们家的女官,有你一个也足够。”母亲说着接了她手里抹布,催她赶紧洗干净手放下袖子去歇着,“你姐姐万一进了宫;或是被指给了哪户王公大臣……咱徐家女儿一个赛一个漂亮,你伯父到底不放心。就连你父亲也愁,怕咱们湘湘哪日也要做了娘娘……你不然还是出宫回家来,让你伯父想法子,安生找个人家嫁过去省心……” “也像堂姐一样,嫁个快入土的祖父?” 娘便戳她额头,说她实在不懂事:“你几个弟弟再有几年长大了,到时候才安心,眼下多事之秋……你晓得什么?”后面那些私房话,得一家人关好门窗再来说:“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伯父说皇帝陛下身体抱恙,指不准哪天再有国丧……钱家年岁虽大,到底是朝堂中流砥柱,吃几天亏,往后都是安生日子。”母亲一面揉着她手上新长的茧,一面又将自己在宫中当姑姑的女儿仔细打量。皇帝圣躬如何徐弥湘不敢信口开河;父亲便说起另一桩谣传,关于似乎是她昔日的好姐妹: “有个姓李的……你伯父说起……叫什么倒不晓得,曾经在宫里伺候哪位娘娘……在荣王府得脸……” “我不知道,流言蜚语,不足以为信。”徐弥湘冷下脸来,心中更是不安。今日一封书信还不够,下个月总得去王府上看看……可是在那之前,堂姐的婚礼……难道她当真要去掌勺、助纣为虐? 年轻姑姑毕竟不到十五岁,未免有些自以为是。钱家昔日也是朝中要员,如今老来续弦,那场面也不可谓不大,来来往往踏破门槛的都是显赫一时的人物,哪轮得到徐弥湘一个小丫头掌管后厨吃喝。钱氏为此不得不将前阵子遣散的仆役再雇一些回来。说起来,翻案洗雪回到京城竟然已经是快一年前的旧事了。那一拨慰问关怀的旧交走了,钱府上好像就空空荡荡,再不见多年前人丁兴旺的时光。钱遵人老多情,这些时日坐在廊下总像回想着什么;有时候也拉了女儿的手,说娶妻之后再纳几房妾室,不多久庭院里还能有孩子嬉笑奔跑……下雨天去踩水,晴天去玩影子;欢欢笑笑着,就是他百年之后钱家的希望,女儿的依靠了。“你三哥一家子……二弟弟四弟弟……他们照顾不了你,为父也不能留你一个孤零零在这世上吃苦哇!”说到这个时候,钱遵就会劝女儿去和林家“再续前缘”;钱氏呢,又总要挖空心思论证自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只剩她一个,离败落也尚且有些距离呢。近来附和着她这般言论,有些才冒头的小官小吏也接着婚事上门来走人情;甚至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也敢来阍室递名帖了。李木棠不算是最岌岌无名的那个,只是情由有些莫名: “我来……完璧归赵。”她说着掏出一个楠木盒子,内里认认真真盛了两粒翠玉耳环,做工普通,她的神色却庄重,“给、良才人……我也不好进宫、曾经是她、送给我的东西、我也……” 有太多的因由,她自然是无法说出口。 在登门钱家之前的一天,三月初九,戚晋才从宫中回来,不由分说要拉她去街上。“你曾经说哪里又开了新店的留君楼!东市还有家糖酪可糊嘴!新上市的桃子是不是很甜,一定要尝?总是愁眉不展,便用你的法子,自己看开了再来告诉我,这几天到底在钻什么牛角尖?” 这话并不是空口白牙地瞎说。他们其后走过大街小巷,还围观了一位得道高人现场做法。三层褶子的倒吊眼一下将李木棠看定,随即黄纸蘸水抖落,但见那老道手一伸,就凭空捉出个白色锦缎的小包,打开来居然是摔得粉碎的玉石,既像小之送的那柄玉如意,又像张公子其后送的玉簪。包好了往案上一送,老道要围着桌案正绕三圈,反绕三圈;当是时,就见他突然伸指,断喝一声:“急”;刹那间浓烟腾起,火光冲天。李木棠被戚晋护着腾空连退几步,待再抬眼时,案上一柄玉如意、一支玉簪、各自已是完好如初,四下里又哪还有半点火星? 四下里欢呼喝彩久久不绝于耳。老道将宝贝拱手递来,幕后主谋捂着被酸桃子放倒的牙坚持滔滔不绝,就托着神明显灵的旗号,什么福泽深厚一生顺遂之言说了一箩筐;接着还有一只金镂空填香镯,据说“绝对和太后娘娘无关”。李木棠将那失而复得的玉如意轻轻握紧,挂了金镯子的手腕忽而沉重不可抬起,胃底里更是翻起一股子恶寒,竟直冲后脖颈: 这不是原来那柄如意,自然不是;太后知晓她的存在,即便没有恶意。 她摔不了他的心意,扔不掉太后娘娘的关怀,只能多此一举,忙不迭要将良才人的耳环脱手。钱氏愣神片刻,所幸也不曾追问前后因果,请她落座来只说都是些小事。“对于才人娘娘,什么金银财宝,而今也都无足轻重了……要紧的终归是孩子。兰姐儿心心念念寻了好几张方子;赵老二说自家生男孩竟没什么秘方……你要是听说过什么妙法……” 大概意思如此,实则钱氏讲细节讲得详实,为良才人一片慈母心常展现得更是淋漓尽致。林怀章返乡侍疾,过不了多久也要成亲,攀了个好亲家多少能少走许多弯路。可林怀思不同,采选在即,新人行将入宫,不怪她如此牵肠挂肚。李木棠对面坐着,却是眼瞧着喝茶越来越频繁,神色愈来愈不自然。再琢磨一眼她腕上似曾相识的金镯,钱氏提了精神又道:“喜宴你一定得来。届时才人娘娘必定还有所赏赐。我叮嘱她,不能少了你这位昔日忠仆……” 她着意加重了最后两个音,李姑娘果不其然起身就想告辞。这下别说喜宴上绝见不到她的面,甚至连荣王殿下,或许也将要避之不及了。眼下时局不安,钱家可经不起折腾;不说传得沸沸扬扬陛下身有重疾一事;就说李木棠,段家主母也私底下多有不满之语,传到钱氏耳中都不止一句两句。除了段家那一心向佛的单纯女儿无知无觉——甚至还上赶着自取其辱哩! 朱家送来那十名婢子被尽数退回;无缘列席寿宴的孺人娘娘甚至亲自登门拜访,托词杨忻母子新丧,荣王府不宜大兴乐舞;亲王国自下力行节俭,更用不着如此多的奴仆。言谈间,她不忘吹嘘新任国令李姑娘如何克己复礼;义正词严,更制止了她表兄朱兆对薛氏取笑轻蔑。是被香火烧坏了脑子、还是被佛祖够了魂魄?段家的嫡女、朱家的外孙,如此黑白不分、心安理得全为旁人做嫁衣?闺中密友即将随夫君上任,依旧不忘抽时间来劝她回头是岸: “你不曾受邀去那寿宴,李木棠不也如是?何苦如此自轻自贱,倒让满京城看了笑话去!那李木棠我看得清,本不是井底之蛙,有志、未必就在荣王府后宅这一亩三分地。她不与你争,你便将名分面子留着。孺人、或是王妃,都是光耀门楣。难道到了今日这田地,你还想着上庵堂做姑子去?” 段舍悲望她一眼,淡淡的竟是想笑:“何大才女去年春江楼舌战群儒,也是为了光耀门楣?” 尚书左仆射的千金尚未出阁,轻佻张扬,似乎难免;行将上任的华阴主簿之妻捧了肚子,倒显出些官眷的沉稳雍容。段舍悲甚至以为她胖了——才不到三个月,哪那么快显怀?佛门女儿左瞧瞧右看看,想一句说一句,越瞧越不安心了。薛绮照在京中是被接进了湖兴郡公府待产,近五十人团团围着,依旧是差点没了一条命,又自此性情大变。那华阴县衙据说逼仄,小小一名主簿,吃穿用度更是紧缩。何幼喜不以为意:华阴才闹鬼神之说,真要刘深这等一根筋的去为民做主大展宏图;她已是刘家妇,嫁鸡随鸡岂能退却?“再说那边民风淳朴,我也早就想去登临华岳,拜拜圣母娘娘;十八年了,还没出过京城呢。李木棠所说那些故事,难道我就不心向往之?” 留下用惯了的一套笔墨砚台,不到黄昏,上车起驾,就此别过。段舍悲瞧她夫妻二人恩爱非常,当下跨过仪门的脚踝竟是一崴——旧伤未愈,疼痛乍然惊起;她所幸仍不肯惊呼出声,没了惊到将远行的人。 莫道前路无知己。 天下何人不识君。 收了痴心妄想,段舍悲要自此杜门闭户;除去鞋袜,敷了膏药,她此夜久久抱被坐在帐内,不执笔、不看书,将惴惴不安的段姬及闻讯赶来的典府长一律断然拒之门外。既怀采薪之忧,何妨退而闲居?安贫乐道,格物致知,或才是佛门真谛。 小神龛内的香迟迟不曾点上,换了金鸭烟气慢吐,段舍悲便久违地有了个好觉。闭眼梦色稀薄,单是云山自在,江水安流;睁眼呼吸沉沉,眼睫安稳,头脑不昏聩、心跳不迷乱、腿脚更不酸胀。烧了一夜的白檀终了,快正午的阳光贴面洒下来,她仔细看清了来人,而后所有的闲云野鹤就似这余烟一般,轻飘飘转念就散了: 她的母亲,坐在床畔。 “不干佩江的事。”段朱氏开口先定了调子,又将迟疑着要起身的女儿按住,“我可怜的孩儿抱恙,身为人母焉能一无所知,岂能不来探望?我晓得——我都晓得。这半月来种种风波,便是佩江不说,满京城谁不曾听闻?你病势反复,到底操劳太过!也怪我!当初就不该听信那什么高僧的诓骗,送你去吃斋念佛。结果身子没将养好,还倒念出副菩萨心肠!” 容不得她开口置辩,母亲不由分说,转手将一碗滚了不知几道的苦药递来:“佩江说还是上次的旧方子,你且喝着。那张奉御也是,新官上任,愣头愣脑、不知变通。佩江本来将人叫住,他却非要先往朝闻院去,推诿搪塞稍后才肯来看诊。你呀,自己睡得昏天黑地,也不晓得这王府快要易主!她姓李的尚且没名没份,都敢这般蹬鼻子上脸欺到你的头顶上;来日,真过了门,可不要扒你的皮,喝你的血呢!” “母亲大人!” 谁晓得是不是药气,熏得段舍悲这会儿后脑勺隐隐作痛;被苦药灌满的嘴接着还有一阵说不得话,母亲便斩钉截铁先宣布自己要来王府暂住照顾——直至她病愈为止;接着二话不说,抢了药碗换一杯清茶,冷声再命佩江退下: “你是在后宅养病,清闲日子过久了,竟不知如今朝中瞬息万变,刀光剑影!”段朱氏说着,抬起身子来寸到女儿床边去,伸手几乎将女儿拽起来,满屋子又去找玉梳,盘腿要为她仔细梳发——哪管段舍悲乐不乐意,“已经是孺人,就算病中也要注意仪容,不能这样蓬头垢面,否则哪日被王爷撞见……还有些话,你父亲本不让我说,可看你这样子,怎能放任自流?”拍落了舍悲无所适从的手,段朱氏不到片刻已经大半个身子都撵进床帐里,逼得女儿退无可退;她接着说——压低了声(或许还红了些脸?),一时分辨不出该是惊恐万分、还是喜出望外: “前日那寿宴上,你父亲位在前列;也不止他,好些同僚都看得真真切切:陛下——皇帝陛下咳了血!早都说他身子不好,自小就瘦弱;而今快当弱冠,兴明宫里倒传着这些骇人流言。你父亲原本也是不信,可前儿亲眼瞧见了,倒有几分真。礼部操持,就这个月还将要采选——谁知道,上面那位,想要冲喜呢!” 这话也敢浑说?还出自向来端恭自持的母亲之口?比起汗毛倒竖,段舍悲倒更多是不可置信;来不及作势劝阻,母亲话锋一转,却还是数落她不成气候: “真真假假,你记得事有万一!现在你仍旧不是王妃,将来岂能坐得了后位?不说这些。你念佛法,要与我顶嘴说命数。你就瞧瞧这次采选,还有几家不如你出身的姑娘,要越过你做了兴明宫的娘娘!你父亲……” 她说到此处,忽叹气又摇头,半晌是满面疼惜去顺了女儿双眉,又伸手将发髻绾了簪住: “我家宁儿啊,这样贤妻良母,有日子委屈了……所以我跟你父亲说一定要来,好帮你早做打算。荣王爷如今功勋卓着,颇得圣意,难保此次采选不会承恩于陛下——这空悬已久的王妃之位,转眼便不是你的了!你父亲同朱家还是想为你上书。却难保别家有别家的心思,你要是再这样不谙世事下去……” 猝不及防地,段舍悲居然忍不住掩袖作呕。 “佩江——!”母亲先是急色,继而却喜出望外,甚至问那贴身婢算起日子来!要说殿下从未留宿与清辉院?就算不看主子,佩江也不敢。嗯嗯啊啊就这么片刻的敷衍,落在段朱氏眼里竟成了颗定心丸!眼瞧着她回身来扶,要茶水、要帕子、要抹额、要夹袍快言快语一番,就差要点到郎中。段舍悲当下眉毛一跳,攥住母亲袖口居然脱口就叫: “尚未稳固,母亲不要声张!早已经看过了外间的郎中!还是幼喜引荐!” ……她在做什么? 撒谎……还是对母亲大人…… 胃底恶寒,麻意从双肩游走到指尖。幼喜所言不错,她早就走了歧途,她早该警醒!不过贪图清闲,竟至今日狂言欺瞒……她还算什么?!实在枉为人子,竟面目可憎!可她喉头颤着,要分辩的真相散了,竟然半句也说不出……她已坠入深渊,她却别无退路…… 其后数日,殿下忙于朝政不得回府,张奉御幸而再未登门。窗外那一巢鸟仍不见踪影,凭几上佩江折来的赤芍掉了一瓣又一瓣。段舍悲的觉忽而很浅,母亲的所有眉开眼笑都飘在云里,总似捉摸不定。第一日她耳畔多是殷殷叮咛,吃穿用度哪样要勤用哪样要提防可谓滴水不漏;第二日不绝于耳的改为诵经之声,白檀收起,佛香齐燃,却将段舍悲熏个呛咳不住,她只敢捂了被子,不敢让异动引来了郎中;第三日迎面而来是母亲志得意满的笑:据考据,朝闻院那位不得见王爷也有三日,府上有庶仆也可佐证,此先他二人争执不休、互不理睬甚至是寻常事;而今她白日里不知所踪,更多的是庶仆晓得如何“行迹诡秘”,与外男授受不清。由是当日午后段朱氏立刻班师回朝,自段府上取来许多贴身日用,满口念叨换成“否极泰来,那姓李的不过明日黄花、已不足为惧”云云,愈使段舍悲辗转反侧,无以成眠。何幼喜已不在京中,她还能向谁求援?案上赤芍已然落得赶紧,日里行于千仞绝峰;梦里总是命悬一线。积重难返,东窗事发……已是迫在眼前。 不过是第二日黄昏。 午后起淅淅沥沥又落了会儿雨,段舍悲的脚踝好了七八,凭窗只忙着招呼佩江将剩余几盆赤芍挪至廊下避避。母亲才去了厨房,好赖有些喘息之机。哪承想张奉御偏偏此时后角门下了马车,正与其在甬道上打了照面。登时有如久旱逢甘霖,段朱氏笑言上前,拿出老太师嫡亲女儿的派头,谈笑间据是操持家业数十年的积淀。威逼利诱下,张奉御但凡识相些…… 对面面上和善,应对自如;立根却坚定,下盘稳固。百十句话见招拆招,连方向都不转,可谓纹丝不动。四面里看家护院有几名执杖亲事闻风上前,却不好对段朱氏动粗。僵持之下得亏小邵机灵,飞也似地先往清辉院报信。雨水湿了发髻,群裾掀起泥泞:跑过花园,绕过郁芳轩,逃开佛堂青烟,穿过厨房香气……她到底慢了一步。 怪不得业已痊愈的脚踝。 母亲的背影高大、挺拔,两步便迈上石阶,一步便踏入正堂。四名亲事左右跟着,谁却都不肯做主。竟是段舍悲用纤细身躯从中挤过,堪堪扑倒母亲脚下,绊住了她作威作福的步伐: “母亲,大人——” 来时跑得急,岔了气,腰际已开始隐隐作痛。吐出口来热气颤抖,花容失色,岂还有堂堂孺人的仪态气度? “李姑娘伤势急迫,请让张奉御救治!” “一孕傻三年,你这就鬼迷了心窍,还为区区她说话?”母亲左右示意,佩江矮个身钻来将其扶起;发髻不乱,衣衫整齐,当下总挑不出错处,母亲便向内一指,要归罪了他人,“一名奴婢——你清不清楚她什么出身?我告诉你,你表兄朱兆已经查明仔细,这什么姓李的,亲兄长犯事被王爷处死,是杀人凶犯的妹子,是同王爷有旧怨的!如此粗鄙之人,竟还有脸窃居于此;一心魅惑王爷,孰知不是为了借机寻仇?!” 向内一扬首,何其正义凛然、何其中气十足! “身为王府孺人,你亲自就去问!是与不是,让她自己出来分辩!” 张奉御屋外却步,亲事们面面相觑,湛紫与凝碧各自缄默,唯那拔步床床帐禁闭不开,好似死气沉沉,连屋外穿堂之风仍不能吹动。真假已见分晓,段舍悲居然咬死了还要执迷不悟: “殿下……殿下赠过她银票、改过她手实……殿下一切知晓!李姑娘的身世,是她个人私事!殿下既不愿公之于众,您请莫要信口雌黄!” “宁儿!”母亲拔高音量,凤眼圆瞪一时既羞且怒,“你这孩子,太天真、太糊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要是清清白白,自己晓得丢脸,早该自请离去!便是贪心些的,拿了银子去别处安生就是!哪有这样缠着自家仇人出了边关,又一路跟回来,至今还夜夜宿在这朝闻院里的?!朝闻院什么地方,王爷勤政之所,哪是她个狐狸精所能窃居!心安理得差使这么些婢子不够,还要来抢你的郎中……改日,就该来害你的血脉!宁儿,宁儿!”声声切切,母亲是字字泣血,“你且听娘一回!此人费尽心机,绝不可留!王爷毕竟年轻,一时意气也是有的。你未来要做王妃,良言苦口该规劝时就得规劝!曲意迎奉就不是我们段家和朱家的血脉!为娘晓得你近来辛苦,你有孕在身,且安生歇着。娘帮你,去向王爷进言去!” “……母亲——!” 这么两个字,几乎带出她一声干呕。当下竟不知从何而来的骨气,使她将母亲抱住,又滑落……又一声细小的“不可”,颤抖而瑟缩。仿佛骨头缝错了位,雨水泡进了胆囊。喉头做苦,两行眼泪倏尔溅开,双颊肿痛,浑像是犯了牙病了!“母亲……”她念念,垂首嗫嚅, “女儿……女儿没有身孕。从来没有。完璧之身,干干净净。女儿知错,女儿不孝……” “噗通”跪在身侧还有佩江,“哐哐”叩头道主子并非成心欺瞒,只为母上片刻欢心,一时猪油蒙了心窍。门口的风被诸亲事挡了个七八,忽而间好像是四年前的秋天。母亲接她下山,她在佛堂叩首,旁边跪着佩江,四面围了僧众。女儿不孝,不能为母亲分忧……所谓俗世姻缘,早与舍悲无关……后来发生了什么?是领她进佛门的住持上前劝解:尘缘未尽,孝字当先……段舍悲忽而间便懂了,南无啊弥陀佛不再庇佑此身,她原来无从凭依,除了受父训、奉母仪,她无能为力。四年前,她跪着,接受了未来的宿命。四年后,她却居然一吸气站起,就这么片刻,便于母亲平齐。 毫不避让,她竟然直视着母亲: “女儿……从没有说过自己有孕。母亲猜度女儿,为的是段家福祚;今日污蔑李姑娘,别无二致。” 捂住胸口,忍下眼花心慌,一点点,她挺直了脊梁: “母亲。” 她声音不高,却一字比一字挺拔,一字比一字坚不可摧: “您是外戚。” 面上潮红渐渐散了,她却意外地并不以为寒冷。当说的不当说的,她一并要说干净;自己人面还是兽心,她好像逐渐看清: “女儿,不过一介妾室。王府的主人,是殿下。王府内的事务,是殿下的事务:有亲王国内外操持,有亲王府劳心劳力;母亲,实在不必杞人忧天,实在不应该指手画脚。李姑娘,为了保护杨小公子曾不顾自身安危,为救长公主更险些赔上一条命。她的人格,不容置疑。” 母亲怔怔着,还当说些什么,段舍悲就穿着单衣跪地,拜倒在她足下: “女儿深谢父母大人关怀,但此次,恕女儿,难以从命。” 门外脚步又响,该是魏奏闻讯赶到。在亲事典军面前,她大可拾起自己孺人的身份,安排命令只用一句:“麻烦,请、送母亲归家。” 于是母亲走了。母亲一去不回头。母亲的叹息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清辉院明明开了数扇窗子,却好似再照不进阳光。在这样发霉的春日,噩耗,永远接连不断: 段姬也走了。仅仅、就在第二日。 第70章 登临兴情论功名 阴山往北,是一片肃杀的白。狼针草长,沙蓬寥落,云头低矮,挂着了苍鹰的双翅。她不曾走过,不曾抬头,只是在那里存在—— 她是彼方唯一的白。 是周身玉色有若羊脂、太过虚无?还是发间金饰失于沉重、灼灼耀目?她忽然间顶天立地,又倏忽渺如蝼蚁;她只是端坐王位,无数的狼牙在眼前臣服。还有那森森耸立的兵戈,直冲云霄划破了天幕——于是血色雷动。她识得那些面孔,亲近,又生疏:头一张肉褶堆积,是曾经伏在她床头的笑脸,是她的母亲;右边钉一副流干脂血的苍朽躯壳,恍若她倒在门槛的父亲;远处滚落了谁的脑袋,轻轻飘飘,却算得功绩?她于是上升,脚下白骨林立。茹毛饮血,羽化登仙,她如今该唾弃,是那些不值一提的泥猪疥狗;却正是后者仰头瞧着、瞧着,面上有什么熠熠生辉,像是笑、又似是血。明明分隔了这般遥远,他们却亲眼瞧着那九天阊阖迤逦次第而开,目送曾经的阿蛮一步一步、走上那玉阶高台,跪坐于太后娘娘身侧,枕膝在怀。 她欣欣然开口,唤了一句:“娘”。 而后她醒过来。 晋郎可是听见了自己眼泪汪汪一声轻唤?总之那献宝似的笑便有些扭曲而奇怪。她旋即侧身向里,搓掉了眼尾泪迹。有个明晃晃的东西,旋即又撞进她的世界。金镯镂空,内里蕴香,曾经“啪嗒”撞在扶手上一声响,就能吓得馨妃娘娘面色煞白。晋郎如今却将其交到她的手里,轻飘飘的,似是作假,他自己竟也不欲置辩: “哪有那么多真真假假为什么?只是想你戴着好看。” 太后娘娘知道了她的存在。但毕竟不曾为昨夜寿宴出丑迁怒晋郎,李木棠便探手,自己将自己用个金圈子拴住。或许晋郎如此还道不够保险,要插科打诨诓她上街去,再附加一只玉如意,做法一样生生将她从人世间剥离、从长安抽出。瞧,她站在街上,装神弄鬼的老道就在面前笑没了眼睛;手里完好如初的宝贝忽然间冰凉刺骨,四周纷纭的击节叫实在吵闹,层层叠叠的每一张人脸更是无从看清。她分明柱杖而低矮,却居然好似高大而虚假。甚至于飘在了云里,飘在了又一场燥热泣泪的梦里。她该当找个帮手,痛痛快快将此等幻象戳破了放气!可是文雀姐姐返乡,何家姑娘离京,张祺裕闭门不出,弥湘在信中提前告罪说初四出宫要事在身,二哥随晋郎急事奔赴衙门,剩她伶仃一个,唯有去给钱家满堂喜色里增添霉气。钱县君是否火眼金睛,看出她不详才话里话外将她撵出门外?她不会再去钱老大人的婚宴了,即便曾经有两三年的时光,她曾与钱家仅存于世的外孙女相依为命。 好奇怪,她竟然有那么一些想念三福堂。无关乎西墙满面枯败的狮子草,东南廊下被利斧砍去的李树,还有屋脊上势不可挡的杂草群;也无关乎床头那片冷硬的地面,和永远青烟缭绕的香案。她只是想起那么些缩头缩脑的寒意,急切想要证实过去与如今的天翻地覆。揽镜来看,顿觉自己改头换面,忽而就面目可憎。短眉拉长显得眉目拥挤,连带一双黯淡了的雀目也显出城府深沉不好相与;鼻头微翘不改,双唇微凸画满又好似头脑空空胸无大志。实在不伦不类,分明心术不正;她却改也不改,继而就去画那记忆里的三福堂,再歪歪扭扭给自己重新缝一枚绣铜钱的荷包。晚间亲事递信,荣王据说又不得空回家。李木棠便顶着国令名号虚情假意亲自寻去,连男装都不换,样子都懒得做,更不用理会那户部乌头门如何厉害,门庭如何威严了。 “我是来……给你送饭。”瞧,口不择言下不还是原形毕露?“忙起来不顾身子,又要胃痛。” 还找补什么,晋郎闻言分明面有愠色,尤其当瞥见了她腰间荷包,不由分说是按她落座,一时连席间列位同僚都不顾。李木棠眼皮子浅,那些个勋贵大臣留把胡子,细长眼睛一眯,看来都是大差不差地吓人;胡子底下利口一张,眼尾笑纹一皱,各个识趣得很要去后堂会食去。留下他们二人,热腾腾的饭菜自然大半要塞进了李木棠的肚皮;有些麻烦事儿自然也毋须避讳,一并被说给她听: “突黜里麻古昨夜提议之事,尚且未来得及向陛下奏报……” “说他要留在京城做特使那事儿?” “不好不应,也不好应。总之人是暂且留在了鸿胪客馆,今午在千觞楼,便招了麻烦。”戚晋说着又揉眉头,由着阿蛮送一口酥酪来吞了,缓缓乏气,复又道,“太常寺卿赵沨之女——你兴许还识得,去年与良才人一同入选,却因与孙美人‘私相授受’被逐出宫廷的那位——省亲归途在千觞楼歇脚,竟被几名登徒浪子误会了戏弄。突黜里正在楼中吃酒,说是仗义相助,却伤了一人性命。得是今日我们正在附近,有亲事瞧见了金吾卫匆匆赶往,问明了仔细。我不是故意将你抛下,实在得赶去京兆府将这燕国驸马先保出来再说。” “可你这会儿在户部。”李木棠问,“死伤的登徒子,还有身份?” 戚晋闻言就笑,一时竟呛了嗓子。“早就说得去请阿蛮高见。”众臣工还没走多远,这就没了正形:又打恭又作揖,还去挂她的鼻尖,“你不妨在猜上一猜。可巧,与我们一路返京处置案件同源,更与眼下考绩大有助益。” 三五成群在京城出没,想来不会是外乡客。李木棠稍一琢磨,便猜中“华阴”二字,又问可是范异又出了纰漏?戚晋探身找来几份手实给她瞧:“是那几名不法之徒的,分明兵曹法曹不一而足,一审,却都说是本分农户!上个月在华阴毕竟撞见正庙,想着杀鸡儆猴,只是三令五申了范异装神弄鬼要严加惩治,连唯一捉住一个主簿,眼下仍在大理寺羁押待审。还有不知多少似这等‘兵曹法曹’尸位素餐者,惶惶不可终日要‘擅离职守’往京师来求人情。他几位不知从何处领了定心丸,免了后顾之忧,竟然还敢上千觞楼去快活。甚至将太常寺的千金视作楼中歌舞姬,着实胆大包天!” “可他们没说是登了谁的门?” 戚晋便摇头:“还是得抓住了范异不放。这不请了户部侍郎及度支司诸位,想是得从历年税收查起。你是不知,前些日子至少夏延两处就与我们亲身亲眼所见大有出入。腊月里范异卸河南府尹职,补领京兆尹。河南道地大物博,一时半会怎么厘得清。” 话说到这份上,一顿本就没怎么吃的晚膳大约就结束。李木棠少不得得多问问他近来功劳,一来二去竟助纣为虐:没劝着晋郎吃饱饭,反倒自己也一并要在公门彻夜不眠了。度支郎中用饭回来,眉毛一低、不痛不痒酸了她几句。戚晋还需用人,也懒得置辩,说是要送阿蛮回府却实则在板壁之后给她置了处凭榻案几,竟就此“垂帘听政”起来。实话实说,凭她腹中这点墨水本就上不得台面,精气不济更难免昏昏欲睡。期间她不是没想过临阵脱逃,可是亲王国等在门口,要请教她这国令:段朱氏前来暂住,吃穿住行该当如何安排?所以她竟然驱车转向又逃回户部来。白日就算在此偷学,浑浑噩噩净听了天书,还得麻烦司马左谦笃跟来随时笔下解惑。她该是想一心正道的,甚至翻找出了去年“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十手所指,此心安可自欺。”的联句面前警醒;又道手上金镯得来何其不易;却累得晚上归府去更加睡意全无。 春日多雨,本非意志所能转圜。拢共学了没几日,四月初五干脆就偷了懒没起得来。在张奉御踏入朝闻院之前,她难得正睡着一个好觉。其后任是段朱氏夺门而入,又上演了如何一出母女情深还是直辩忠奸的戏码…… 帘帐紧闭,有人睡梦正酣。 ———————————————————————————————————— 谣言的源头最初不过是些简单心思。琼光自京郊别业开赦回府,耳听眼见着昔日同僚飞升成了上仙,自然有些小道消息值得卖弄。偏偏段朱氏带入王府的一名下堂婢每日来厨房监工,一来二去就同如今做了烧火丫头的琼光聊了投缘。说起来别人还没专门问,是琼光自己向北面一抬下巴: “说起来,原来那位李姑娘,还就睡我隔对门呢!” 实在是京郊别业场子大,仆从稀,正青春年华的小丫头憋得受不住;自此开了话匣子,一下午功夫她便把去年协春苑大事小情吹嘘了个七七八八。从:“当时实在害怕!就见木棠和殿下三天两头地生气!”到:“曾经哪一天下大雨……不,她就好多天彻夜未归,和殿下情长着呢!”再到:“瞧着几天朝闻院白天又寻不着人,殿下不回来,木棠当然也呆不住啦!必定又去找张公子用功!”内容虽庞杂,声音却小,火又烧得旺,竟使偌大一个厨房内无人察觉。然四月初四小雨势头才要停歇,却见瑜白从临丹阙跑来径直就把她烧火的小凳一踹: “是你嚼舌根!说这说那,让段家夫人轻蔑了木棠?” 这便换到琼光不知所谓。 “连临丹阙里都传起来,说木棠与殿下怎么素来不和,又受冷落。睡我左边那丫头碰见段家夫人依样画葫芦胡说一通,刚找到我说闯了大祸……”她才要发作,忽觉四下万籁俱寂,眼光一瞥便见到束手束脚一个生人在侧,“你不是我们王府的人!是、你是段家的?” 厨房内林林总总的人影都起身向此处看来,那下堂婢哪见过这阵仗,是嗯嗯啊啊、期期艾艾。倒使瑜白替她跺脚:“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你主子要回去了!车马指不准都出了仪门!还在发傻!!撵去哇!” 这可并非李木棠旧友挟私报复成心作弄人,等这下堂婢踏过积水、依言跑去照壁外,正撞着佩江面有戚戚回身折返呢。“我才送走夫人,别去追了。”她将其一把钳住,“便说是主子身边有用,留着伺候吧。谁知道以后……总是用人时候。你跟我来,先说说叫什么名字,哪年如何进得府上?”归路来来往往,总像飘过许多不怀好意的试探。佩江心头本就憋着口气儿,余光瞥见这丫头哆哆嗦嗦的模样更是烦闷,先一脚绊她个趔趄,再敲打这立身做人的道理:“清辉院以后出入,能耐倒是次要,做人得堂堂正正。不论今日、往后,究竟如何,我们主子永远是主子,做奴婢的也不能跌份,你可晓得?” 将琼光所言四下传扬以至今日祸事的下堂婢战战兢兢,只当前因后果被佩江看破,脚下一滑,竟狠狠栽倒在雨地里。不过咫尺之遥,东角门那头户曹参军也在铺满水渍的门槛跌个跤。幸而如今去了一身赘肉,身手竟然敏捷,不过是蹭了满手泥水,连膝间都算得赶紧。他随即求告上了朝闻院正堂,就得藏了一双脏手,把干干净净的官服往人床前跪: “李国令我交心底说句实在话,您家里过往是非绝不可能是我这头堵不严实。那殿下曾经郑重交代过要保密的事儿,下官知道审时度势,不可能自己给自己个儿找不痛快!您记得!上次下雨下官还在书阁陪您等殿下等了大半晚上……” “保密……什么?” 春雨虽止,积云却半晌未净。正堂开着门还是幽暗深不可测,竟然不燃灯柱,帘帐不开,户曹甚至看不出内里是否张奉御还在诊病;连同飘出来一句质问也气若游丝、竟像是个错觉。侍立一侧所幸有湛紫大声提点:“是问你:‘保密——什么’?”户曹这下明白了,利落点个头,背手搓搓掌心半干的泥泞,已然有些松懈: “去年您回家省亲那趟,殿下专门叮嘱。您家中世代清白,绝对老实本分。但凡有人问及——比方说段孺人——,父兄就是病故。下官梦里都记得清楚,绝对没有胆子去大放厥词……” 帐内风一样的影子被他这一口气吹散。他其后出得堂来,却见自己双手干干净净,忽然恍若从什么不见天地的孔隙里挣出,后背骤生寒气。难不成罪不在他,而在他调用那几名奴婢?湛紫侍奉在侧,方才前后如何不见凝碧身影? 户部度支司。府内奴婢经司马左谦笃通传,急事求见荣王。而在那之前,童昌琳实则已然快马加鞭走了一遭。就连户曹本人,待得回过神来,也恨不得立刻上门告罪去。荣王正用得着他代班,自己得了空闲是换了童昌琳的马匹,容凝碧乘他的轿辇慢行。今日一遭又一遭,说到底却并非何等要事。段朱氏至多上了朝闻院的堂,又近不得阿蛮的身;据说她今日也没有发烧,张奉御去时与离开后还乖乖睡着。总之他用不着放马急行,更没必要在正门外犹豫踟蹰。四月初五,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春日,不是么? 可今日圣旨已下,他明日行将启程,赶赴华阴。 白帝伪神之谣传自他攻破,华阴县冗官盛行之风也合该由他了结——早朝奏对,是吏部尚书、前任御史大夫柳仲德鼎力主张。他彼时才递了十本百页的奏折上殿,字斟句酌,引经据典历陈自玄康朝以来官员考绩条条弊病: 首一条,考簿惯以朱笔记撰,阁中多见描改之迹,请更为墨书。此条无伤大雅,陛下点头曰善; 次一条,考绩类目仅限于赋税、判断、户口;尤其乡官,恐未能尽其详。如岭南道白州刺史孟诚祖有合浦还珠之能,赋税有余而囿于地限人丁不旺,多年仅为中等。请增田亩、差科、廨宇、馆驿、道路等五条。上亦允之。 其三。旧例,历年考绩各有上、中、下凡此九等。凡外官者,五次考满中上前不得升迁。又乡官考绩,惯例需纳考钱两千文。义川县令班戎,乡野称颂,治下有大同之风;其人有羊续悬鱼之风,上任至今十五年无考钱所出,故无一中上所得;考钱一例请与免除。皇帝按下不言。 荣王便再进其四:为官长者,考绩上奏朝廷,下却不达乡野。请以本州之门悬告三日,示于众人。亦容后再议。 凡此种种,十者又三。末一条:十年内外官者考绩得中上共计六成余,京官更甚,八成不止。皇帝只道不溯过往,而后请考使各自严查便是。正元殿上,如斯模棱两可,欲盖弥彰,难怪当柳仲德阴阳怪气提起华阴,他是迫不及待闷头便应。可惜等散朝回到户部,度支郎中却道河南府历年税档清清楚楚,惯无错漏。其后童昌琳上堂,此地岂还须得留恋? 从正元殿到户部,从户部再至王府,下玉阶来骑骏马,下得马来入宅院灼灼,好似拧着的一口气松了,脚下雨迹也近乎干涸。似有似无,总像浸着青草香气;连檐角鸟啼,也清亮穿透、明晃晃使人为之一振。他继而竟先往那善诚殿走。三字匾额粗狂厚朴,乃是父亲昔年御笔亲书。他是否曾经感怀肺腑,却被随即而来的一句:“诚者万善之本,伪者百世之业”浇透了兴头?百世之业,许是从彼时起便与他无干。至善至诚,忠君奋勇当先。所以他此刻负手利于荣王府,原就不该觊觎兴明宫。想那后者台基如何高况,长阶何等连绵;前者不过是前御史大夫家宅修缮,三级台阶一步便过,五间面阔更无从吹堂皇。称之为“殿”?岂非僭越,无怪乎闭门落锁,弃置经年。最近一次开殿,还是前几日燕使到访,阿蛮接迎…… 到底是他,有负阿蛮。 到底承诺太早,在边关视野太短浅;所向披靡时怎么还能记得自己曾在朝中如何受人掣肘、腹背受敌的?他尚且护不了阿蛮,如何能护得了似阿蛮一般万万大梁子民?甚至于前些日子王府操办寿宴,他明知道不乏有趁大寿名号向母亲私相授受之乡官,至今却仍未肯公之于众。定在月底的采选,又如何得以独善其身。段朱氏独断专行,是身后百年祖业荫蔽。如若不能从华阴发难,钳制了朝中多家大姓,他岂能为阿蛮问罪于段沛、又见罪于老太尉? 既无能受命于善诚,遑论正元。摇头叹息他该当离去,余光却忽而热络,竟是那左右角门,不知何时移栽忍冬两处,已密密发了白色花蕊;再回首,庭除原本空落,而今也在主道两侧又摆石灯两对,依托出些巍然浩瀚之风。是否朝闻院干涸之地,如今也植了一树梧桐? 并非他的荣王府;是她的家。 所以几乎户曹前脚刚走,李木棠后脚便要挪个弥勒塌凭窗放了,再将清辉院送的一瓶赤芍漂漂亮亮往窗边上一摆。湛紫心下嘀咕,忍不住真开口来怜惜她不易:“原来以为姑娘有福气,现下想真真祸福相依。有以前那些事儿,又今日这么些事儿……姑娘腿疼,可别强颜欢笑了吧。” “……可是我还活着。”李木棠低声念念,又转脸过来拍拍她的手,拉她身侧坐下,“做活计不容易,照顾人更不容易。天天要看人脸色,战战兢兢。我以前在……我以前,也爱这么劝我的主子。你可别怕。我只是看下着雨,应该赏景。床太深,睡着也闷。正是腿疼,所以更该找些乐子,只是天气暗……你帮我,给我读读这本《水浒》好不好?” 听她语言娇软,一张煞白面目更像极了放赖。湛紫腹诽着凝碧脚程慢,嘴上竟也敢揶揄一句“别家的姑娘主子都做学问,就姑娘你爱打打杀杀。”将凭几倒扣书页拿过,瞧见是“血溅鸳鸯楼”一节,湛紫“呀嗬”一声,初时怕那连丫鬟也不放过的阎罗王,再想鸳鸯楼却只念起昔日故地;当下心神一动,哄着李姑娘直道:“等明儿腿脚好了,不妨去飞镜阁走上一遭!四层楼阁,俗话说登高望远,天地大有不同!来来回回就是从床帐里脱身也走不出这朝闻院去,鼻子里都是苦药味儿,怎么精神得起来!” 这可是戳了李姑娘痛处!眉头一跳,少顷见荣王第一件事,竟就是要其身侧的典军老爷背她上房顶去!荣王重瞳一睨,湛紫双膝就得打颤;尤其那典军老爷又没声没息的,一不留神就不见,须臾又踏将回来,不由分说往凭几上拍一块“据说落在房顶”的落花:那气势,嗬!活像打惊堂木! “满意没有哇?”荣王眯眼冷笑,背手弯腰去贴李姑娘煞白的脸。后者分明痛了一天未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伸手将殿下拨个转,自己打胳膊就要粘上去了!还“得儿驾”打马胡闹呢!湛紫额前汗都要掉了,眼前却一阵风跑。谁知道那荣王殿下怎么回事,竟乐颠颠地就当牛做马给她驮上了飞镜阁去! 亲事典军接了慢一步送来的药,再拎一枚手炉,脚下也好似乘了云,几乎是从气喘吁吁的凝碧身侧飘走。俩丫头出得门来,要在一处大眼瞪小眼,有一阵子甚至不晓得该不该去追。要是像上次雨后的深夜…… 李木棠凭栏站着,甚至最后一级台阶还是自己挪上去。楼高风急,她该有理有据钻了晋郎的衣襟,她却只是将手炉暖紧。好像就是这么个不容错过的瞬间,天光交接。太阳沉下去,月亮升起来。檐角挂着雨,风钲吹响了夜。彩彻区明,层叠次第是几家的团圆?远处崇山巍峨,可也有华岳庙蛰伏待机?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在。”听闻他行将离别的消息,李木棠抬手搓搓鼻尖,轻声喃喃,“难怪何姑娘怀着身子也要一起去华阴——刘公子新补了那名主簿的缺——华阴那位,你此行或许也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身后就有笑声传来: “阿蛮也不随你去。”荆风如此拱火,“有人,要做了孤家寡人!” “二哥马后炮,惦记文雀姐姐呢!” “……我们不说别人。” 伸手抱了她一把骨头入怀,是错觉吗?总像是长了几两肉,脸颊可以揪起一块:“帮你添点血色”;肩膀揉着正趁手:“给你放松放松”。后者可是受了他如此一通迷烟,晕晕乎乎居然还敢问: “燕国使者……还有赵家姑娘怎么……” “赵沨女儿自觉失了贞洁,成日里寻死觅活……”他说到此节,自觉将手松开,“皇帝要下赐婚圣旨给燕人,权当成全一段佳话;实话说,未免只是轻率,更是受人以柄。赵沨私下来见,倒是承情。” “所以他们如今都记得你的好,去华阴尺度、手腕……是不是更不好拿捏?” 见戚晋头疼不答,李木棠自己伸出手去接一滴雨水,又道:“那就不说别人。”继而鼓了两颊笑意,格外喜气洋洋: “以后下雨,我就来这儿。练习腿脚,还要赏雨。春雨那么好看,我不要躲起来。” “那就让你二哥留下背你。” 水滴流进指缝里,消弭无形。他什么都知道了。 “……你别怪户曹参军。” 手炉半冷,她什么都知道了。 夜风骤然停歇,他转个身子,自己背靠上阑干,要去抚她的眉眼,游走再探过她的唇齿。月光赤裸裸落在她的面上,该做一幅画……不,什么画都不及。她将手炉递给二哥,环抱着依偎在他胸前。好坚实,好喜欢,这样的温度,这样的心跳,如何是手炉俗炭凡铁所能及? 登阁之高,御风临仙。有人七夕鹊桥会,有人抬眸远望,也想摘星折月,一个筋斗寻摸到曹文雀身边。没有飞檐走壁的神功,所幸他的眼睛却尖锐;及时下阁来受了亲事知会,他就在一楼布置了晚膳,再好整以暇等那两人依依不舍做回饿肚子的凡夫俗子来。 “长史蒋孟方才去朝闻院求见。”再加一句姗姗来迟的转述,“请允准与殿下同行。” 戚晋摇头又是想笑:“你猜他是第几个?”非得走去桌椅边才肯将阿蛮放下地来,“范异的儿子,还有儿媳,都说顺路,要去华山敬庙上香……” “我知道!”李木棠哆嗦着缩进裘衣大氅里,红着鼻尖耳垂抢白,“他儿媳妇是、叫、义、宪长公主?昭和堂内认过画卷,操持寿宴收过礼单。我记得是二公主,德昭容所出?” “隔了几岁,算不上亲近。”戚晋探手用大氅将她连胳膊拢住,“范家要监工,且由着他们去。今夜不说别人,只是我们自己。” “只是我……要怎么吃饭?” 荆风转过身,带了门,须知这才是第一道。等回了朝闻院,还得有一通哭哭啼啼。吃饱肚子的李木棠催着凝碧找了好厚一沓信纸,据说这才是第一日家书的配额。戚晋见了哭笑不得,他自己却竟然不遑多让:让亲王丞拿了三千两银票犹怕不足,连亲王印也一并塞进她那新缝的可怜小荷包里去。“得再拔擢一批执仗亲事……等回京之后罢,左不过三五日。暂且让小邵小童和……” “有魏典军在就行。”李木棠探头和她二哥打好招呼,“你帮我监工!每天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自个儿生闷气,有没有皱眉头……要是隐瞒,我就去和文雀姐姐说坏话!” “如此,他该唤我殿下。” 荆风嘴上不饶人,到底今夜还是先走一步歇在了协春苑。第二日一早还得去厩牧长那头看一眼:不仅小红马,连平夷也被戚晋一并留下;厩牧长新挑了三匹宝驹,连夜又买了两匹,一并牵出来让荆风试试骑乘。诸如此类,荣王府各处今夜都要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一番。琼光、朱家的下堂婢、连同数名私下交头接耳的仆役,退回原籍或贬往他地,户曹讲明了如有再犯,发卖打杀必不手软;今日值守朝闻院的亲事们,无所作为者一律被除名。独小邵与童昌琳得了赏,湛紫与凝碧晚间还额外赐了一场宴席。一夜之间浪潮汹涌,偏清辉院稳坐钓鱼台,好似还有愿者上钩。清晨天光未亮,荣王先登门叮嘱: “近一月,不用再与段家朱府往来。” 时移近午,李木棠仍旧不肯露面。段姬寝食不安数日,急得进进出出,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出头去请罪、或是劝慰。清淑院里的赤芍一株不落,统统凋萎折去了;明明夏日将近,却居然全无生机。别说佛祖挑剔,菩萨难缠。段朱氏重燃佛香,莫非就熏得万物枯萎、百花凋零?段姬心头怄气,抬眼却先瞧见孺人娘娘疾步如风冲出门来: 段舍悲本骨相硬朗挺阔,皮相却纤薄婉转,是面若银盆、眉目如画,操持府中事务时身量一挺,自有份不容置疑的气魄在;而今长眉轻蹙,双目微醺,却居然又显出久违的虔诚与恭肃,大约也不会轻易回绝段姬的了——可不止,哪怕段姬仍旧犹豫踟蹰、三缄其口,反倒是孺人亲切来问: “你要同我一起出府?” “去哪儿?”段姬紧一步,小心忙问。但凡不是往段家请罪…… “上宝华寺,给、”她罕见地打个磕绊,“给赵家姑娘、积德求福。你……” 噙着热泪的悲悯目光落在段姬肩头,她还是不能忘出嫁那夜的倾心相诉:“去或不去,你自行区处……” “可以么?”段姬双眸却亮,“贱妾……能够出去走走?” 说到底还是她贪心妄想,清淑院岂非比学艺时的绣楼要敞亮许多?不用爬一道又陡又窄的悬梯,掀开暗格再上去二楼;厢房更不比从前小巧玲珑,唯高处设窗,竟使阳光几无从抵达。她甚至大可以在庭院当中活动筋骨——哪怕是整座王府,后院花园、戏院曲楼尽数都去得。是她自己作茧自缚,近来更箍在厢房内,乌龟般探头探脑,说院中有段家夫人,院外有段家庶仆……总之半步也不肯挪动。就是在这样挤挤攘攘又落着雨的日子里,连身旁奴婢都说起来,赵家女儿招了灾,是自取其辱: “千觞楼那种勾栏,谁让她自个儿钻进去!本来该做那宫中的娘娘,却给人逐出宫廷!外祖家躲了一年半载,才回京,又名声扫地!别说京城,整个大梁,还有哪户人家肯要她做媳妇儿?真一根绳子吊死了,倒有些贞烈呢!” 段姬所以仓皇起身——一时绊倒了桌椅——门前流连,她实在很需要逃离…… 可是主子娘娘还记得。 那又如何?总归殿下不曾放在心上,经年旧事……她做什么忘不掉,田间地头……那天太阳很红。时间过了很久,她不敢说,尤其当段家软轿子来抬她进京穿金带银、吃香喝辣。可她心惶惶、眼汪汪,真被打包送进了王府,上赶着却身子一歪,叩头知罪。荣王殿下……好像只是个简简单单的音节:“嗯”。就这么满不在乎。她小心抬起头来,见屏风后主子娘娘似已就寝;明间花烛高燃,殿下执笔温书,仍旧不肯安歇。 于是她想,或许对她的丈夫,这一切都大为不同。男人们的世界好大,小小女子要死要活的贞操,对他们而言不过可有可无。她那时候便想,她大约可以在荣王府安安静静讨个生活,哪怕是伏低做小,到底已经不在曾经那片小麦地里……很多事情都会过去,谁也不会在乎…… 可是段家在乎。 今年之内,再无所出,她这个添头的媵侍,便算是做到了头。所以说来她也该得去拜拜佛祖。诚心诚意地、有一瞬间还连带念出赵家姑娘名姓;抬头瞧那金装玉塑满目慈悲,不由想问为何女子皆苦。木鱼缠绵,油灯遍烧,佛殿好高,僧房却小。问斋讨饭时后者一闪而过,忽而竟使她觉得可怜。侍奉一尊塑像,还是侍奉一位主子,算算好像没什么不同。只她不比僧人虔诚,至少晓得自己身不由主、为此自叹时乖命蹇、时常悲从中来。若非走投无路,何必叩乞神佛?那些遁入空门的出家人,岂非更是万念俱灰、真真一无所有? 所以她催了主子娘娘得下山去。皮相虽慈悲,孺人的骨相本坚硬。大好春光睫前,她本是红尘浊物。脚踝扭伤分明才好,段舍悲居然执着要自己走下迢迢山路。“我们可去看看赵家姑娘?她不容易,实在是不容易……” 段姬想,这样也好;她毕竟身份低贱,若是自个儿去,总像轻蔑了赵姑娘;或是上赶着要看人笑话。只是主子娘娘腿脚不灵便,下得了山、却未必爬得上梯。不、在那之前,这样一双腿脚却要先上千觞楼去。 “分明是我们梁人地界,有些蛀虫竟对梁人儿女放肆,却教燕人匡扶了正义。一处小小勾栏,喝喝茶、赏赏舞。楚傅既然可以在千觞楼调笑男子,我们又凭什么不能进去,看看西域的舞姬?” 她迈步进门,段姬紧随其后。在踏入一幢辉煌琳琅的极乐世界之前,游蛇先缠上她一柳纤腰,钳住她如玉素手。 她们再次分别。段舍悲蓦然回首。门前风过,一无所有。 第71章 提笔捉刀投左道 华阴一县,说是京兆府治下,地缘上却更近于北面的坊州。脱离了关中平原,山路渐险;远离了京师长安,人烟愈稀。山高草长,何幼喜时而车中探头,说是排忧解愁、养心精气的好地方。家仆赶车,刘深弄笛作曲,幼喜脱口成诗:一路琴瑟和鸣,各自以为此次上任真个是峰回路转、曙光乍现。更别提那华阴境内也并不似传说中田垄荒废、青黄不接;任上宿无积案,一切钞目监印整洁齐全,主官县令任君生乃至华州刺史杨务本一个笑脸和煦,一个言简意赅,难为他心怀荡漾,往主簿所居的秋访馆前一站,指点庭前此处要栽竹,那片要种菊;装点馆舍更是前后奔忙:好一副要长期驻扎大干一场的模样! 结果不过第二日夜,就在他想偕妻子去洗泉院开开眼界的当口,有五百亲自来寻,说京中急讯,请他共商。初来乍到,哪好推绝,何况人任县令案上也才刚摆上酒菜,见他到来还盛情邀请了一番:“都是自家相公,不必客气。京中的事儿急,别耽搁咱们刘主簿也来不及用饭!”比碗筷先送到他手边的,却是几份手实,“你先瞧瞧,说来全是一桩冤枉!这几个都是田间地头的乡亲!种几个菜,上京里走走旧日亲戚。庄稼户!粗手粗脚,不晓得天子脚下那些个规矩!谁晓得怎么起了点纷争,冒犯到人太常寺千金的头上,当场就给吓个半死!可谁晓得呢!这你前任呐,爱吃酒,做事糊涂,也不知怎么的,去年誊抄手实的时候就给上了官籍。这下好,捉到大理寺里可又是受了好一通罪!京兆尹呢,可怜人呐,想说放回自家地界嘛,要关就关,要打就打,实在不行、充个府军,平日里……护卫乡里,也算赎罪了吧!诶呀,这京兆尹一番美意,咱们华阴的父母官,哪能不感激涕零!可是这人几个吃苦一遭回来,也不能给太逼迫着。你同他们年纪相仿,你来瞧瞧!打量打量!怎么安顿了好!” 手实上写的明白,果不其然,才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壮汉子,多半尚未成家立业。刘深尚且没有个主意,才沉吟着试探:“如今战事方平,春夏之交务农之际,是否征为力役……” 话音未落,却见一座小山咣然砸上桌案。刘深浑身一震,低头看去,尽是些数不清的文书卷宗。任县令抬筷子嘴里丢一块腊肉,半张脸面晃在烛火光影里,用力咀嚼着狠狠眯起笑意: “既然刘主簿心中有数,那就、实在辛苦啦!” 刘深一时哑然:“这些……全是犯了事的?” “是写错了手实!”任县令郑重强调,“刘主簿刘探花!本县有缘,瞧过探花的字儿。啧,有格局,有气魄,实在漂亮!你那前任的主簿可惜,也是一手好字,刘探花能学个七八吧?” “……这自然、小事一桩……只不过……” “那便是了!”对面一拍案,满面红光就给他敬酒,“诶呀,你这么想。这些手实原本该是县里好好码整齐了守着的。谁让前人坏事,出了这么大纰漏!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户,不信你该日自己去乡间走走!稀里糊涂一个个都当了官,这要给他们知道,可不得了!那要像去年夏州那般、闹了事呢!” “所以……” “所以呢!”任县令站起身来,走他身侧拍上他双肩,“既然是主簿之失,自然主簿来弥补了。各自。原模原样誊抄一份,记得这次别写错了,把自己的乌纱帽,分给这群庄稼汉了!来,本县再敬探花一杯!” 刘深惯少饮酒,酒力远不如林张。当即就是米酒下肚,也有几分迷瞪了。任君生瞧在眼里,也不再勉强,还细心来叮嘱:“对了!晚上要是腹中饥渴,千万千万别自个捱着!伙房就离吏署一墙之隔,整夜都有人在。刘主簿为华阴鞠躬尽瘁,上上下下的华阴人都知恩图报!这功劳干大了,京兆尹都看在眼里,就不用苦苦指着五年考满再行升迁咯!” 好家伙,刘深才方迷离的那一双眼睛简直应声便亮起了。踌躇满志的青年人,哪里晓得疲惫的?愣是一口气吹到东方泛白,仍旧是不肯将歇。这活计说来容易,是主簿过于用心,改写了没几份总觉心下不妥,终究要将所有人家中人丁、屋舍、田亩、家畜,乃至祖业、村正、里长,甚至于整个村子的税赋、农耕、地貌、天灾一一排查一遍。想着尽善尽美,却竟然疑窦丛生。别的不说,写错了手实的“庄稼汉”未免有些过多;年岁又多在弱冠,家产分明殷实,税赋却并不理想。华山神庇佑,近来无水也无旱;去年大战征兵自京畿起,九百余份手实中却无一人从军,这事更是荒谬。前后思索,去问任县令呢,后者又好似早有准备: “刘探花这几日查了税赋,应该也知道,咱华阴就不靠那一亩三分地活着!一个华山庙会,加之平日烧香拜佛,就足够大家安居乐业啦!你说的这些人,的确,本该是农户。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一个个的又值壮年,想方设法就进城来做营生。京城要募兵,咱们也不能把侍奉这、庙会、华山神的主力往那刀枪无眼的地方送呐!诶呀,所以本县才说,让当初那主簿去给这手实改改。他呢没上心,你也瞧见,应付了事!而今仗打完了,这场面不用做了,啊,尘归尘土归土,这不就没那回事么!” 刘深猝然听闻,心下竟是大悸:“私造文书,杖者二百,徒者二年。知法犯法,岂是君子所为!”那县令却不以为意: “探花去年中举,今岁授职。是非曲直仍是学究派头,不知变通!”任县令将茶盏重重磕在案上,“要自诉请便!就让这九百余人——不,九百余户,做你的陪葬!上了战场,九死一生,华阴而今家家戴孝,谁人去侍奉西岳大帝,谁人去护佑国泰民安?将自己立身清白,置于千万父老乡亲之上,圣贤书便是如此读得!” 说到急时,任君生竟是奋袂而起。瞧那双目炯炯、长髯微颤,好一位奉己为公的大贤!“须知你这个探花,岂是单凭几篇酸臭文章得来?你父亲蒙冤经年,败走他乡,一朝昭雪——正在恩科前夜。皇帝陛下仁善,点你做探花,那是皇恩浩荡补偏救弊!再说如今主簿一职!”伸手向前,他在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找出一封书信来,手中拍拍,硬塞与刘深,“中书令关照,本县也欣赏你一身才华。纵然知道年轻人脾气倔、认死理,还是肯仔细与你说道说道,教你些入世做人的道理。刺史也挂心得很,想你做出一番成就,也算不辜负你父亲一世贤名。刘深啦,刘老弟。令尊当年如何刚正不阿,几近家破人亡;如何披霜戴雪将你养育成人,如今苦尽甘来,可不能再、颠沛、动荡了罢!你也是有家室的人,快要做父亲,有些责任,该担当起来了!” 任君生言辞恳切,一腔道理更是不容置辩。一面拿刘疾与何仁所谓“不正之风”将刘深拿住;一面又用父亲妻儿做威胁、拿华阴子民相恫吓。刘深一个尚未弱冠的儒生哪见过此等阵仗?满腹经纶竟是喂了狗,一时分辩不得,倒起了些自毁的荒唐念头。任君生只让五百将其看住,也不惧这傻后生将此事捅到中书令何仁案前去:但凡他稍加琢磨,便晓得自己已改了几份手实:上了贼船,焉有脱出之理? 大错铸成,覆水难收。 望着千觞楼外分明属于段家的马车,仔细看清了那曾经一个个低眉驯顺如今却横眉立目的家仆身影,段舍悲后退半步,一时竟想躲避。段姬还在叫呢,嘴被捂住,做出些西子捧心之状,是周遭看客无一不为之驻足。段家人大大方方上前,向王府孺人问安:“此女不详,使孺人两度抱恙;更蛊惑搅乱孺人心智:老爷道决不可留。此外,夫人问孺人安:孺人,安泰否?” 这不是理由。对面那管家二十余年的老人便眯眼一笑:“人多口杂,大庭广众。陪嫁有要疾隐瞒,对荣王爷大不敬。老爷清理自家门户,孺人娘娘,也请置身事外罢!” 转向闻讯而来的金吾卫,管家不急不徐,亮明了身份,转脸再问段舍悲:“奉孺人娘娘之命,为段媵侍看诊。孺人娘娘,小可几个,可去了?” 段姬业已进轿,四面人声喧嚣——须知那些是梁人、哪几个为异族?千觞楼内才叫藩邦看了笑话,大梁再丢不起脸面,段姬过往不可公之于众,她段舍悲也…… 她竟然一言不发、就逃回王府里来了! 要她说些什么呢?段姬早失了贞洁,一个王府的妾,岂敢多嘴置喙?她算什么呢?当日规劝母亲,不外乎跪地叩头,又有亲事撑腰。如今殿下离京,她就得晓得段家的厉害,晓得那位做尚书右仆射的生父厉害,晓得母亲身后朱家老太尉的厉害。今日能将段姬抢去,明日如何不能将她也抢去?便是告给京兆府,说她忤逆不孝,此生便也是毁了……她不能、她竟然!她是否得去负荆请罪?! 佩江说:“不过就是名小小陪嫁。讨不了殿下欢心,本来就没用。夫人想另寻出路不是一日两日,总归为了主子好,主子反倒多心做什么?”是呐,又不会闹出人命,这样失魂落魄算什么?一个段姬,往日里畏畏缩缩不敢搭上几句话,就在自己院中却不得多见,这样的人,最多可怜那副皮囊罢了。生死前景,与她何干? 可是,清淑院里,竟然就空了……西面厢房,入眼现有几株被养护得当开得正艳的赤芍,案上柜中又是满当当的诗集杂谈。那样美的一张面目,本该过几日又西子捧心般候在门外,自称“贱妾”,谄媚道“为主子娘娘栽了几株小花,主子娘娘当个赏玩”;再过些时日,等幼喜月份大了回京来,后花园又一场诗会上,或许那纤秾合度的身子真要拔得头筹,再得幼喜一番鞭辟入里的赞许…… 没有“主子娘娘”,没有诗会。再也不会有。在乡和奸,欺隐嫁娶,过不了几日,段姬便会病故。芳魂一缕再不会扰及荣王殿下清誉,更不会阻碍旁的什么奴婢、或者干脆是李木棠!风风光光嫁进门来…… 猝而,她扭头便走。朝闻院里得有人救命……大不了这回冲那拔步床去叩头!哪想李木棠欢不欢迎她去,可别又吓病!晋郎今早离开,她正午才从床上爬起,半晌依旧哭了没停。没什么说头,但是他不在了,连梦里都悲从中来。湛紫床边守着,就差没帮她一道儿哭。凝碧坐得远些,回答她莫名其妙的问题时声音照旧清爽、半分不拖泥带水: “朝中姓李的……我记得是不是、有、中书令?还有林公子的未婚妻……” “中书令姓李名蔚,‘蔚然成风’的蔚。”凝碧认真点头,“林友的未婚妻是刑部尚书的四女,也姓李不错。” 李木棠便又倒头呜咽。天下李姓数万万家,凭什么就她家抬不起头,她为什么不是中书令家的千金!嚎了半晌,小脑袋扭出被子又问: “段、段孺人,我记得、父亲是……尚书……” “尚书右仆射。”凝碧对答如流。 李木棠打个嗝儿,咬手背又扯头发:“她母亲是……是、太尉、矩阳郡王……” “嫡女。太尉是先帝爷母亲恭仪敬慎皇后的兄长。所以算来段朱氏与先帝是表兄妹。” 李木棠便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可别说人昨儿个冲到床前来骂了她。这样身份的人,换以前她连上赶着讨骂都不配!偏偏她好像伟大起来,偏偏晋郎又在这节骨眼上离开!她又得去数她那三千两了,越数手越抖,实在不敢再让这几张纸在眼前晃。“湛紫你拿去!你收着!替我!”后者则从绣墩上一惊,跪下就叫不敢擅专。好奇怪,这样子却熟悉。去年年初接了林公子沉甸甸一个钱袋时,难道她也是这等没骨头的可怜样儿? 钱是好东西,她都得塞进那才绣的荷包里。 荷包太小,她不该将从前哥哥送的那个绞了烧掉。 她恨哥哥,坏哥哥。 她又得哭了。 坏哥哥,坏爹爹,坏娘亲!坏晋郎!中午传膳的小丫鬟战战兢兢,撞倒个勺子都要叩头喊半天“奴婢糊涂!”一问呢,原来晋郎替她出了好一口恶气,琼光都被打发回家,更别说那段家的下堂婢!放在枕边那柄如意此刻瞧来便碍眼。他凭什么……!这样大包大揽!要罚的要赏的各自分明,那她自己呢?找谁去充主子耍威风去?! 然后段舍悲便送上门来。 她来得及,却在朝闻院外被挡了些时候。李木棠嫌闷不肯放下帷帐,居然还等着凝碧跑出跑进给她找来一顶帷帽。而后,她便这么坐在床上——盖了大半个被子,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双眼红肿光顶这个帷帽——请段孺人上堂来,“如有事商议”。后者却居然一双眼睛没往上瞟过,进门就拜,口称“国令救命!”——这足以使小姑娘狠狠开心片刻,在她发现段朱氏的女儿在跪她之前;第二句,段舍悲就道:“段姬被娘家捉去,烦国令出面做主!” 她说“烦”,李木棠忽然就很烦。那个热情太过、谦卑太甚的段媵侍回了娘家,岂不是她耳边整个的清净了?更不用防着她别有用心去纠缠晋郎……都怪晋郎!一群莺莺燕燕,偏她无名无份,处在这不清不白的窘迫立场!“我是国令。”她说,声音尚且嘶哑,显出不受控制的犹豫与怀疑,“我是国令……而已。”她再说,嗓子撕扯得更加委屈巴巴了,竟好像被当街捉走的是她这倒霉蛋一样,“回去也是回娘家,救什么……命……” “前年冬天,李姑娘你尚且在林府。”段舍悲迟疑道,“听闻宫中贞御女悍妒,那个冬天,你不曾害怕么?” “段媵侍会死。”李木棠牙齿打颤、却毫不犹豫。段舍悲这就站起身来,赶所有人出门了。这一出却为的什么?金贴银的匕首好像自从给了晋郎,便许久未见了;心念一转,她又想自己是不是该先下床来服软,捡起从前为奴为婢的本事,求段家的女儿朱家的孙女高抬贵手,别再戏弄她个四无丫头?段舍悲先开口——果不其然,真真把她吓个半死:“不是寻常回娘家,段姬只是我的陪嫁,是庄子上部曲的孩子……她是带着罪的!在出嫁以前……被接进段府以前,她曾经受人胁迫,失了清白!” “失了清白。” 此话一响,李木棠的胸膛跟着就跳。进段府前……那是哪一年?庄子……哪里的庄子?哥哥是不是在那附近当差?没典当出去的珊瑚项链难道就属于近在咫尺的段姬?狼牙一下下晃,快把她一颗心凿穿! 啊,对,哥哥没有得逞。二哥说被那家小儿撞破……是姓张,不姓段!眼泪将落未落,心下稍宽,却又听段舍悲辩解道:“她不敢宣扬,的确是错!但至少不曾欺瞒殿下!成婚当夜一切俱实禀明,殿下并未怪罪……” 然后李木棠才重生不久的心脏,“咕噜”一声,就从狼牙凿开的小缝里忽地掉出来了。 她好像想起……在丰安县衙……想起什么?血,好多的血;无尽的痛楚扒皮蚀骨,还有处阴暗的……牢狱?无数沉默的身影,那些森森的眼睛……她居然已经尖叫不出来了。丰安曾经发生过什么,她依然统统忘却,居然一无所知。如若她也……如若晋郎也知道…… 她要救救段姬! “这种事情,不管晋郎知不知道,段家都不会承认、至少明面上……他们,总有别的说头?” “说是因为她我才崴了脚,为此是不祥之身。” “可你父亲是中书令。”李木棠再次强调,“就算是晋郎……虽然段媵侍是王府的媵侍,却是段家的家生子、段家的陪嫁。晋郎不在,亲事府不能出面……凝碧!”她向外喊,“我一会儿……段孺人您一会写个情况简要,带去给大镖局的韩告镖师。他们镖师拿钱办事,我这里有钱!”她数了又数,想半天,一狠心还是掏一百两出去,“这是实在没法子的后招。要是万不得已,就去抢人、不是、救人!但事情不能这么做,我想想,我想想……现在说段媵侍是王府的人,不能由段家做主——这个说法,一定是没用的了?” 佩江先摇头。 “不能是王府、那、我……” 她是晋郎的妾,还在段朱氏颐指气使时龟缩不出、隔岸观火。李木棠才是晋郎私定终生的妻子,正愁无处震慑四方…… “我要找她问罪!”一拍床铺,她继而大叫,“我生气!好生气好生气!要找她的麻烦!就像晋郎处置了琼光一样,她、是……对晋郎、不是,对我不敬、不来帮助的也算罪魁祸首!然后我又是国令。我要惩罚她,她必须来我面前给我请罪!此事不能由段家代劳,我会怀疑他们劫走段媵侍就是为了包庇她。所以、必须把人原原本本送回来!” 段舍悲闻言一震,正当叫好,又觉不妥。反是李木棠来劝:“做官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们劫了段媵侍,有说不尽的大道理;我们不听,咬准了就是他们图谋不轨。再说,夫人既然认定我是蛇蝎……什么祸水的,我就要仗势欺人,让段媵侍来道歉!” 她接着想起什么,猝而又改口:“我是说,如果大家都这么想我的话,我就这么做……是不是也很顺理成章?” 瞧瞧她现今这副模样!缩在床头那背是塌的腰是软的,一连几日不曾洗漱,帷帽下蓬头垢面再配一双闪烁不安老鼠眼睛——哪里有半分嚣张气焰,分明连段姬都不如,还想着问罪要人?所以她自然失败了,消息来得匆忙,使她来不及找寻她的帷帽。段舍悲先冲进来(其实不过疾步如风,依然不失闺阁仪态),大喊着(仅仅是声量提高了些,依旧稳健庄重): “得救了!是好消息!” 李木棠从床上爬起,匆忙压了怀里晋郎前日的家书,抬眼只觉什么东西山崩地裂撞到眼前。好消息?那哪算什么好消息?段家只说段姬深觉愧怍,又有佛缘,决定投身佛门,斩断红尘,一身忏悔过错,为李姑娘诵经祈福——这算什么?不痛不痒打个太极,竟使她力无着落,全然像个自以为是的大傻瓜! “最不济……一定要说……得去送!得去亲眼见见……” 她还在胡说什么!竟还敢托大?韩镖师的关切难道还不够她大梦初醒?太多的事,并非她力所能及。四书五经尚未读懂,上赶着四处横行、毁天灭地!她不要管了!什么都不要管了!!要缩起来,做了谷仓里的老鼠,活一日算一日罢了!谁都不要招惹,谁都不要麻烦……一个四无丫头,她有什么脸面?! 可她居然还是出来了。光离开朝闻院,已觉王府上上下下眼神如火;踏出轿辇,更觉长街四下物议沸腾。一只过街老鼠,没有帷帽,招摇过市,她难道不怕死? 或是她早知菩萨降世,济困救厄,才欣然赴往这场鸿门宴?明日佛诞之日,段姬今儿已换了灰缣衣袍,身量却愈发妖娆;隐去三千烦恼,面容却倏然圣洁。颔首合掌,曾经的王府媵侍口称“罪过”,态度谦卑,体态却开阔平正,倒显出些从未得见的从容不迫来。尚未入山门,这已不是诱人堕落的娇俏小娘子,居然真好似座上菩萨成了真。李木棠不由也随段舍悲行一礼,目送前缘上了轿辇就此远去了。 “如此说来,我倒是没有佛缘的那个。”段舍悲笑说,“该是她命里注定。本是天上仙,无意落凡尘。兜兜转转十余载,重入空门,大抵前世造化,是我等,求也求不得的。” 是么,自此常伴青灯古佛,无悲无喜,诵经值殿,蹉跎岁月,这便是求之不得的“幸事”么?连口肉也吃不上、酒也喝不得的空洞生命,真真划算么?不过是坐了长久的牢狱,流放在那化外之地。段姬逃不得惩罚,可凭什么、她该是受罚的那个? 哥哥犯了罪,就丢掉性命。害了段姬的人却在哪里,凭什么他可以独善其身?李木棠本自郁郁不乐,回程没多时马车却又止步不前。重重叠叠的人影,据说是围观俩夫妻吵架。做丈夫的怒吼大如雷霆,叫嚷着如非临街店家鹦鹉失言,自己已经被这淫妇贼害!那鹦鹉可还飞檐上叫呢:“王二哥请进!王二哥落座!”凄厉又艰涩。一只畜生,人事不知,胡言造次。李木棠莫如这只鹦鹉?她当下竟双颊发麻、呼吸不能……湛紫瞧在眼里,想要招呼小邵去寻名郎中,却被她一把拦住。钻个小巷子,与后方的段舍悲断开,归府该得天黑,晋郎昨日的家书总该送到…… 守门亲事却是一抹黑:“殿下有家书?未曾听闻。” 于是她那一条坏腿又隐隐作痛了,她却只是紧咬牙关僵持不前,不肯面上露出半分疲态。门内亲王国踟蹰不敢上前,好似有要事启奏;身后段舍悲车轿落了,千恩万谢着还要赶上前来……甚至于佩江,好似还想给她磕头! “……是说宣清公主府修缮已毕。”湛紫帮亲王国传话道,“不知国令何日得空去瞧瞧?” “李姑娘大才!”段舍悲迫不及待,“说来惭愧,建筑营造之事,妾身一窍不通,如果能再麻烦李姑娘……” “去!”她咬着牙叫,甚至立刻就去催那马夫,“现在……就去!” 戚晋此行走得潇洒,本就是遵循圣旨微服私访一路偃旗息鼓,身边只有荆风及蒋孟跟随;后者又见天跟着义宪长公主夫妇的车辕,正好寻了个机会被一同撇下。鲁叔公提前一天启程快马加鞭早去打了招呼,他们改装易容,就在王乌家中田庐暂住。原定今晚由王乌娘代为介绍,会会村中父老乡亲:华阴征兵,下田洼村占其七八。十来户没了儿子,三五家养着伤兵。早都不忿诸邻乡假作官吏逃脱兵役,更恨求神拜佛毁去全部家底,为此一听王乌娘宣讲荣王大驾降临,自有无尽冤屈要诉。一路行来,但见村中屋舍破陋,显然赈抚款项被上头贪去;又原来田中麦苗青青竟是雀麦,王乌娘道前几日有县中五百及衙役至此,将杂乱荒草理整做成良田模样,不知想骗过哪路不知稼穑的痴儿。戚晋心下便有数,已知微服私访走漏风声,多半瞒不下去。干脆留下鲁叔公收集口中,自行同荆风往县中投宿,只等县官送上门来。 虽已过了庙会时节,华山脚下游人照旧熙攘,各家客栈生意还是好做,不过小儿将他们所持过所反复验看,自言只恐步有人后尘……这个“有人”,所指便是回京时下榻的宣满楼。荆风一去一回快如须臾,说是那宣满楼已经换了掌柜,他亦无从追问打听,接着身子一闪,近前耳语几句:竟是这外出的一趟,教他逢着位忧心如焚的故人来。 匆匆进屋,摘了帷帽。戚晋似觉面善,便见那妇人盈盈下拜,自然是尚书左仆射何仁之女、恩科探花及华阴主簿刘深之妻:“妾身与贵府段孺人亲厚,曾赴后院诗会,因此曾见过这位亲事老爷。”戚晋成日听何幼喜这女学究大名,如何会不晓得。对面瞧他收了狐疑之色,遂起身来,自袖中取一方纸,款款于案上展开。此信行文格式乃是华阴下于各乡的县贴,内容简略,只道荣王殿下近日微服到访,请诸乡官及僚属格外留心应对。另附有荣王及随行体态容貌概述。何幼喜捉了袖口,当中一指: “此处,外子删去了‘左目重瞳’一节。” 这便是他夫妻俩的投名状了。戚晋将那县贴交予荆风,对面如此迫不及待,想必还有要情详陈。亲事典军就得再换身装扮,下楼望风去。戚晋确实不忙,容了刘何氏落座,先问前情: “刘深何日到县?” “四月初二。” “六日光景,足够尔等见微知着、这般当机立断?” 何幼喜便将刘深受胁迫重造诸吏手实一时讲来,坦言丈夫深受其扰,已是惊惧非常。前任主簿既已做了替罪羊,前车之鉴下,她焉能坐视丈夫自毁前程?删去那句“重瞳”正是她的主意;今日匆忙离家,本就是来寻求王府援兵。 “为何不向你做尚书左仆射的父亲去信?” “外子不肯。”何幼喜神色困窘,“能外放为官,已是受了父亲恩惠。他面皮薄,更怕自己经手的那些手实为父亲带去困扰。妾身本也听之从之,打算就此作罢。等五月回门,再请父亲想办法就是。实在今日有一事事发突然,再想写信,已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她继而起身,俯身再拜:“求殿下开恩,救救太常寺卿的女儿!” 赵伶汝?就是那个才在千觞楼受了委屈,自家关起门来寻死觅活的赵家女儿?“她如今陷在华阴县狱,”何幼喜道,“为了迎接殿下,华阴上下格外草木皆兵。她身上既无过所,行踪诡秘,今日午后被押入狱中。妾身在县衙亲眼见得。她时乖命蹇,再逢此祸,如何成活?只请殿下大发慈悲,救其性命!” “她自己来了华阴,且没有过所?”戚晋不解,“莫非闻听犯事者放回华阴,前来寻仇?”若真是如此,那这位赵家姑娘可真真是有点同姓前辈遗风。被母亲遣散出宫,回乡照应的这一年,难道真使其洗心革面、长了一副过人胆识?既然阿蛮可以从四无丫头做了神仙豪杰,天下女子,又有谁人不可?何幼喜便瞧他神色渐渐玩味、又变得兴趣盎然,接着忙不迭帮忙下楼去请亲事典军上来: “义宪约莫今晚抵达县衙。你且去传话与她。便是她有名窃财私逃的婢子,被华阴县捕住关在狱中。如今这位‘赵姑娘’,交还‘主家’发落便是。” 此等小事,实在不值一提。戚晋又如何不知何幼喜借题发挥,是为自己丈夫求条退路,却又怕祸及母家、又怕伤了丈夫面皮。如此打发走来客,今儿还有件一等一的要紧事:给阿蛮每日一封的家书得赶落城门前发出。不知她是否安好,不知可有人再私下难为……总得今夜熬个通宵将何幼喜临别时留下的手实原档一一看过,明早在对付鲁叔公搜罗的那些个证言,此间事早些了了,好快快归家去…… 旭日初升,县衙仍旧不曾登门。他等来的却是另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 赵伶汝自己,拒绝离开。 第72章 越俎代庖占雀巢 赵伶汝有时还会梦到去年的正月。梦见采选当天宫殿上盘旋的燕子,前排姑娘发簪上的蝴蝶;梦见中选那晚迸在衣间的炮仗,梦见入宫清晨冰凉刺骨的墨色;梦见红络鬓边绢花“咕咚”掉进深井,梦见孙美人姐姐的哭泣从墙头飞过;梦见宫门两合,梦见弟妹的身影被车辕尘土淹没……不过小半个月,那么多的不甘与委屈在她伶仃漂泊的夜里流连,几乎将她此后的人生也熏没了颜色。她告别了京城深宅大院,去华阴只两进的祖宅安身;收起各样珠钗首饰,将妇人发髻散成女儿家发式;侍奉去外祖榻,浣衣做饭,而今样样要操持。乡间村舍遥远,谁人疼惜她这青春娇嫩的脸面;门前人影稀缺,谁人相看她这精通三从四德的贤妻? 可是抬头往南看啊……那儿热热闹闹的长安城里,有一座接天连云的兴明宫;兴明宫里行走着花儿般的笑容,金碧辉煌的身姿婀娜而雍容。她们与她一起从家中飞出来,而今眼瞧着一只只凤鸟跃上枝头,连带母家都根肥叶壮、郁郁葱葱……独赵家自此门庭冷落…… 赵伶汝跑了。 第一次在三月初,是被村正撞见,回去跪在祠堂听舅舅上纲上线了一整天。第二次转眼已是九月初,她偷了鼓鼓囊囊的钱包,却忘了披件厚实衣裳。夜里喷嚏声暴露了行踪,几乎立刻便被县里的法曹拿住。火把一举,扑腾在她面上,对面凶神恶煞的两只牛眼睛立时便澄澈了。“你不是贼盗。”这是未来夫婿说给她的第一句话,“冒犯罪过……我送你回家。” 赵伶汝久居闺中,对世间男子都怀有一种初生婴孩般的认真。哪怕是翻过年头去,私相论了嫁娶,她还是说不太好他长相如何,可堪周正俊俏?甚至分不出他的笑容是否质朴真诚。至于身世家业,那更是无从念及。左右她令家族蒙羞,是没有人要的女儿;哪怕配与山野匹夫,舅舅说也是她前世的造化。在华阴黯然蹉跎了整年,她大约已经接受一文不值的人生,等着被岁月熏杀成黄脸婆。所以法曹很好,更别提他们有这样的因缘际会……她该得找个时间向舅舅提起,议亲、生子,等他公事有闲,再修一座大宅院…… 三月里,京中来了家书,逐渐稳定的幻梦就此结束。母亲说去岁的风波已过,给她找好了媒婆。从接到家书到离开华阴不过短短半天,人生的际遇岂非太蛮不讲理?去年离京的路难,颠得她浑身散架;而今回京的路长,使她胸闷气短。曾与她交好的林家姑娘如今做了才人,圣眷正浓;同样去年的小宫女儿因缘际会、都得幸封了选侍;何家认死理的傻女儿嫁了探花郎,苏家舞枪弄棒的野女儿成了妃位的娘娘;甚至连红络都看不起的丫头,转眼都抬进了王府大门,独她一个,舍弃了在县衙做法曹的未婚夫,照旧还是一无所有。 “还得是京城热闹……姑娘快瞧!”贴身婢子拿胳膊肘捣捣她,大半个身子都探出车窗去,“前面就是千觞楼!对了,才过太后娘娘大寿,一定好些使节,难怪这样人头攒动!姑娘!一路赶得急了,咱下来歇歇脚,喝口茶?” 分明家门近在咫尺,赵伶汝却鬼使神差般地应了,甚至下车时忘了带上帷帽。一步走进楼内,扫视只用一眼…… 恰巧他正回头。 磐石方且厚,蒲苇一时纫。等待婚期的姑娘背誓归家,分明是另得了高枝。不知算不算英俊的面庞刹时怔住,又扭曲成不知是不是愠怒的模样。她没有躲,他出了头:她说“放手”,他骂“混账”。而后燕人猎鹰般的眼睛从门口窜进来,野驴般的身子往当中一别—— 赵伶汝要换个梦魇了。 “心生歹念地痞遇厄,两肋插刀燕使解危”:京城无数席间津津乐道;赵伶汝于是知道自己不会再被家人原谅了。今年等着采选的妹妹,来日等着娶妻的弟弟,各个都歪眼乜她、对她不屑一顾;母亲涕泪涟涟,据说哭了整宿整宿;就连父亲,在朝中据理力争,也愁白了半面头发。法曹下了狱,他又何其无辜?她焉能恬不知耻,安心当个嫁不出去的蛀虫? 备了三尺白绫,当夜她本打算一同上路,只是想再去最后拜别爹娘,再去看看弟妹。就是这一去,却听父亲愤愤不平:“罪魁祸首,怎能轻纵!”这才晓得她仅有的丈夫,居然原封原样要被放回华阴?于是心潮猝而澎湃,第三次,她还得逃家!且此一去……最后的机会,她不能够再回来! —————————————————————————————————————— 义宪长公主初时并没能认出她,虽然她们本就素昧平生。达官贵人家的姑娘大多都长成差不多的模样:一定身量纤细、皮肤白皙,一双似愁非愁含情目,一点将启未启樱桃口。她们是养在深闺的女子,不常得见天日,少有真情相诉;永远是到了十六七的青春好年华,敲锣打鼓就嫁作别家妇。下一轮水席上,谦恭和顺的就变成年轻的妹妹们;再过几年换成初晓人事的小女儿家。 可今日面前之人却大为不同:见了长公主不下拜承恩,粗黑的眉毛反倒紧皱;春风吹老了蜡黄面皮,连那头发都是乱糟;捏了裙子她还想去捏脚,实在仪态全无!刘家新妇一旁出声帮衬:“京师到华阴路远,赵姑娘近来辛苦,礼数不周,望乞见谅!”义宪长公主不解,区区两日车程,也能叫苦连天? “赵姑娘、是走过来的……”刘家新妇疼惜不已,“脚上一准打了水泡了,长公主开恩,许她落座吧!” 义宪再将她上下打量,这时候记起面前是才从狱里捞出来的嫌犯,早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心下唏嘘,却更加大惑不解。好端端一个姑娘,又才受了委屈,隔天还在家里寻死觅活,转脸就自己翻山越岭来缉凶寻仇?难道向死而生,大彻大悟啦?赵伶汝那头屏气敛息三日来第一次得了安逸,杯中热茶尚且来不及用上一口,听闻长公主试探,眉头却蹙得越紧,好似那月下窝了鱼的黑石。“长公主以为……奴、来华阴是为了?” 赵伶汝在千觞楼受华阴法曹侵犯,后者据说开释返乡,前者闻听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排除万难穷追不舍。皇长兄在信中如此揣度,还大有赞许之意。义宪照单全收,竟然还有些妒忌。能令她那位卓尔不群的皇兄赞许的女子,天底下能有几个?她这等聊胜于无的妹妹怕也是望尘莫及。可是现下坐在这儿,成功帮皇兄救了人出来还是使她兴奋;没几句快言快语,竟是将什么都给说了。 粗枝大叶的义宪却不曾留意,那厢赵伶汝的双眼猝而一怔,旋即竟有泪意酝酿。何幼喜瞧见,当她苦尽甘来、感慨良多而已。却不知赵伶汝当下如何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在长公主眼中(在荣王殿下?)眼中,她竟然是那么勇敢的女子,是那般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喜爱她,帮助她,救她逃出生天,茶点之后还跟着上了阳春面。躁动不安的一颗心就此瓷实了。她见过母亲的背影,弟妹的眼泪,听过父亲的叹息,与舅舅的训斥,所以没有什么能比“肯定”更加珍贵;她理过田垄,收过麦子,走过山路,才进过县狱,所以没有什么能比饭菜更加安心。她受了皇家钦命,领了皇家饭食,就此就算不进兴明宫做娘娘,也已是戚家的人了。脚不疼了、腰不累了,麻木不仁一副假面收了,不折不挠的骨血重新挺立。何况长公主软言宽慰,放走凶嫌乃是为了顺藤摸瓜、要将华阴贼人一网打尽,并非包庇轻纵,她竟然也忘了为法曹惊惧忧心!甚至!有一瞬间她想起来,他曾潦草说过,自己替上官押过些宝贝进京,年节所以没有空闲。是否这便是长公主口中“华阴与京官勾连”的凭证,她或许……还能将功赎罪? 赵伶汝居然不肯回京。 “奴,既然与那贼人不清不白,甘愿将计就计,以身涉险!长公主与殿下但有所求,奴必定、鼎力而为!” 义宪后半夜的梦里,便全是这样一张热血映红的赤诚脸面。长公主自己才不过十五年,出嫁却有三年,从兴明宫到范府,是听惯了夫子慷慨激昂、男人家矢志不渝,哪里亲眼见过这样英武不屈的女子,竟使她以为当下的人生无趣。她的丈夫很好,却毕竟年岁也太小;范家上面压着一位老太师,中间挺着一位侍中,孙儿辈如今都做了京兆尹,曾孙少不了每日战战兢兢。夫妻俩可别提房闱乐事,连话都少说。如非受父训,哪有今日这遭相偕同行。夜半人静,愁思无凭据,她想起自己儿时错过的欢笑,又为晚生了几年深深抱憾。瞧长兄长姐、还有皇帝陛下,年岁相仿,曾经如何相亲!偏她孤零零一个二公主,上面隔了个痴傻的三哥,下面连跟了两位夭折的弟妹,谁也挨不着;既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亲娘也疏于关照,唯一亲近些的勉美人得了癔症自戕于上元殿,如今除了夫家,竟像是伶仃漂泊、全无依靠了。所以皇长兄恳请,她便全力以赴;当下羡慕赵伶汝一往无前,甚至也想给自己寻个地痞流氓好好置之死地而后生! 或许身在华阴,西岳大帝有求必应?她这般念着睡去,第二日一早如约便有赖皮刺头不请自来。皇长兄亲王府长史蒋孟,说来也是范家远房的姻亲。那滑头却规矩得很,可不敢随意同长公主攀亲戚,开口只说“进言”、“替主家分忧”、“为长公主着想”。莫不是昨晚夜会赵伶汝被他闻着了味?义宪眉头一挑,一句“快快住口退下”尚未叫出,却听对面先行发难: “长公主夤夜忙碌,伤身劳神,敢问驸马、为何不加劝阻?” 范毫自到华阴便去同县令任君生吃酒谈天,义宪几近一夜无眠,却直到现在也不曾想及丈夫,当下是双颊一红,自觉有愧。蒋孟便知事已成了七八,又来问: “先皇时,宣清公主曾抛却私利、劝先皇励精图治、远离杨珣。宣清公主此后不久难产而薨,宣清公主府竟有十余年做了湖兴郡公府。因缘际会,岂非可叹。” “杨珣毕竟是姑姑丈夫。”义宪答道,“国事上大义当先,家事上夫妻一体,这有什么好说?” 蒋孟点头一笑:“是,否则新丰郡主……啊、不,是襄安公主,何以太太平平,预备着要做燕国贺可敦呢?” 义宪眼神一低,总瞧着那贼眉鼠眼的家伙不怀好意。本来觉少,丈夫又迟迟不归,正当烦躁,她遂起身便要送客。蒋孟留步一刹,只挑明一件事情: “任县令盛情款待驸马,是因为其父亲京兆尹是自己上官;京兆尹力劝长公主夫妻到访华阴,难道不为周济庇护自家县令?荣王殿下微服私访要查什么,必定与范家脱不了干系。华阴的水不清,长公主既然嫁作人妇,又不得圣意,不妨效仿襄安公主,隔山观火,独善其身。莫再做,宣清公主之憾呐!” 短短这么几句,分明威胁警告。义宪何时被人如此驳过面子,当即气得双手发麻,头顶血涌。却如若细想:蒋孟区区一介长史,如何这等放肆猖狂?他今日来此,又到底是作为荣王府的府吏,还是范家的姻亲? 蒋孟随即告退,旋即是范毫走进门来。京兆尹的好儿子沉下脸、难得装出几分肃杀派头,义宪一腔怒气竟立时散了;再听丈夫侃侃而谈,分析局势深中肯綮,景仰之心更油然而生,使她柔了化了,恨不得听之任之,根本无从隐瞒避讳了! 四月十二日,华阴生变。 此前数日,家书一概俱阙。 李木棠搬入宣清公主府“借住”了六天,心神不宁就等了六天。她所以应当忙起来,除了初七初来乍到整顿稍歇,初八即着司马左谦笃领着,好好去各处看了看修缮现状。这一看不得了,人正儿八经的公主府远非赵茂故居改建的荣王府可比,光占地便与半个兴明宫相当,期间沉湖挖渠、起山设石,别具江南雅韵,实在豪奢非常。整个府邸坐南朝北,入正门两座主殿受雪灾损毁最甚,而今只将屋脊匆忙修成,所用乃是铜质鎏金鱼鳞瓦,较之从前的琉璃瓦已是逊了三分;且只做鸱吻,戗兽一只也无,越觉斯人远去,门庭冷落。李木棠将手炉暖紧,寒气莫名绕颈愈甚。前后两进据说曾经郁郁葱葱的草木也受冻死了根系,至此空留着一片片土坑,更为碍眼。向北一汪浅湖落满春花,东侧御碑亭先帝圣迹仍在,碑前香火却断了经久。左谦笃抚须而叹,道这还是先皇盛泽庇佑:除开御碑亭,西南六处屋舍无一幸免,只受灾轻重不同而已。不过去年此时,那炙手可热的国舅爷尚且而已燕卧厅议事、存馨阁小憩;莫听轩乐舞狂乱一番,烧竹馆焚琴煮鹤附庸风雅罢了,正好再去誉雪仙馆消受一番美人滋味。而今亭台颜色新漆,往来人影却稀。最西面占公主府三分之一地域的抚秀湖已然解冻,时无春风,波澜不兴,石舫染了青苔,戏楼二层深锁门;南面小岛上,那花圃多生了杂草,一阙一亭门户洞开,前方山石造景一览无余。 据说曾经都是国舅爷巧思。左谦笃低声介绍。专门堆土起山,又自苏杭购得奇石,在山下穿凿一处石林密道,名为“别有洞天”。过了此洞,花草叠影间便是曾经小之所居的院落,叫作闲索居的,也是李木棠昨夜暂住。据说附近还有一座青寿庐,同西面山顶上的的跳海楼一样,同是雪灾中幸免遇难的不多几处。再往南,角门附近的狗洞还是没填。李木棠念及从前小之自此处逃家的憨态,可以叮嘱了让原样留着,不许擅改。如此前后走了一遭,到底是腰酸腿软,就在附近二厨房坐了,吃了盅茶,这才想起一桩古怪: “公主府从前的庶仆呢?怎么、好像一个也没见?前院那么漂亮坚固的大屋子都被雪压塌,奴婢们住的地方难道也……莫不是还害了人性命……!” “姑娘莫急!”左谦笃忙劝,“去年国舅伏法,襄安公主搬出公主府时自道用不上这么多下人,早令管家遣散了去。府中诸衙署,下狱抄家,也都不在此间伺候。年底雪灾之时门庭空落,因此无人受害,反为幸事。” 李木棠闻言,倒发起愁来。 她是不想再回荣王府去了的,至少在晋郎回家前不要。说不好是担惊受怕的庶仆们还是格外热切的段孺人更使她诚惶诚恐,总之彼处人事纷杂,春日又向来多雨,她是一个也不想搭理了。更别提要是哪日段家的这位夫人过来,朱府的那位祖宗驾到……她该有些自知之明,躲得远远得好!可现在,公主府上又一穷二白,光她随身带着的一个湛紫一个凝碧两位婢子,小邵和童昌琳两名亲事,就足够叫她发愁生计了!小姑娘的手就往自己的荷包里掏。三千两的银票,每月开上一百两、二百两的月例银子,也能花上十五个月,到那时候自己腿脚总能好个完全。不对,已经给韩镖师花出去五十两……可是童大哥又说,对面分文不收,是仗义相助,甚至反倒送来金疮药和棉护膝呢!三千两银子整整齐齐地、还在她手里握着。但要是接着请先生、买食材、做衣裳、吃药敷药、有时候还得出门,还得送礼…… 后来是整个亲王国一并被拉过来,算好她名下那些个田产铺子每年约有五千两的收利。小姑娘前前后后举着灯台仔细验看了一遍又一遍,到上床就寝时间却居然干着两只眼睛还是想哭。从前林府三福院就很好,兴明宫更不赖,但那不过是她头顶一棵大树,和她这小小蝼蚁没有什么干系。可如今爬上了树冠,鸠占鹊巢好似也沾了光鲜,竟然这才发现自己是个外来客,触手可及的还是假象,树干岌岌可危随时都要断裂……她连梦也都不敢做了!生怕太后娘娘闯进来不由分说、把她也丢上宝华寺出家当姑子去! 那么,至少在那之前……她手中得了三千两,已经足够庆幸! 第二日日头未高,她便仗势欺人非要上街得瑟家底去。我而今家底殷实,想要什么、大可以得到什么。她如此美滋滋念了,转脸就来问湛紫:“王府的马夫,一日,得开多少工钱?……还有马,还有车?” 湛紫显然被她问住,那厢凝碧尚未答话,她又推说自己一时好奇,现下已然不想了。“一会儿、活动活动筋骨……便走着去……” “马是王府的马,每日草料上百吊钱,洗刷养护便不知了。车夫每月的银子在一吊半,驾车驾得稳会额外开赏钱。要是换成脚夫,出一趟工格外贴一吊钱,再加半吊子茶钱。行辕只是每半月更换内饰垫褥,想来总也得要百两。姑娘是想学着当国令掌财理家,大可去请司马来问。奴婢从前杂院帮忙,大多道听途说罢了……哦对,奴婢还晓得,昨夜公主府四下换了灯油,一处是四百文,额外仓库又买办了各样日用……” 李木棠眉心肉跳,就差要喊姑奶奶饶命!万不敢再听下去。她甚至扯住人衣裳,不许去请左司马——就这些细处银子都流水样漏了听不着个响,堂堂亲王府司马的俸禄可不得吓死人!三千两多半打不住……她自己还有五千两。五千两!那也足够多!没有什么可怕的!抚胸打气过了,她接着麻烦凝碧回王府去牵那匹小红马来。又矮、又好坐,而且总是比他的宝贝平夷便宜……要不是才下过雨走不得远路,原本连这小家伙也不该劳动的。可是骑了“高头大马”,实在是很不一样,好似山顶俯瞰众生,不知何处就油然而生一股自豪,竟令她勒马在留君楼门前,也想下马昂首进店了! 她又不是吃不起胡饼……兴许连鱼头汤、羊汤面、哪怕是炙肉都不在话下呢!她实打实吃过山珍海味,留君楼在荣王府的厨子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只用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从前冲林公子点头哈腰的小二哥就该冲着她笑!只要她挺直脊背走进去……没什么好怕的,荷包里不是满当当揣着她的底气么?方才那一句“吁”还不是颤抖变调着的?再者临街叫卖的豆饼也很香……就是风吹着土扑着太不干净,吃了怕坏肚子。前面几步,不还是有那干净敞亮的小饭馆?消遣便足够了。湛紫说想吃鲜鱼面,就给她俩点上两碗。再给小邵和童大哥点上二两牛肉?她自己呢,反倒拿不定主意了。总想着身子不好,就吃点不带油腥的罢……难得出来一趟呢!就豪横一把,不仅要羊汤面,还得多点一份羊肉呢!哪怕是吃不下!好家伙,就看看剩下这些杯盘狼藉,足够从前吃上两顿了!现在日子好过,都可以不用心疼皱眉头,她还得意,还想给两个姑娘也买点钗环首饰装扮呢!就是、这个玉钗的样子,她自己也有一对。纹路虽大不相同,且她的是金钗,但是上了发髻藏起来,大差不差么……拿在手里没多点东西,要三十两银子,不是头脑发昏,谁要买这等冤家!如此小半日扣扣嗖嗖过了,回程还是骑她那匹小马,倒是满揣了些得意劲儿,以为人间最极致的享受也莫过于此了!反倒半途停下,想买些鸡鸭,回去自个儿侍弄;再种个菜园子。这会子就不惜得钱财,急着掏银票呢。 “姑娘腿脚不便,哪日冲撞了……” 凝碧将快言快语的湛紫默默一撞,顶上前来道:“姑娘自己哪有时间精力花在这些畜生和瓜果上,莫如继续求教女夫子,好好学些本事呢。奴婢几个,也没心情伺候它们,可不想给姑娘擦屁股。” “那我给你们加……”李木棠雄心壮志未起,忽地又哑火了。不是自家宅院,堂堂公主府若被她作弄成鸡圈农田,岂非贻笑大方?何况凝碧所言的确不错,她几乎是屁股着火跑回去,就要给自己重写一遍:“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十手所指,此心安可自欺。”拿饭粒儿粘在窗户两头,日日警醒,还立誓要将落下的课业从头捡起来、再把前院的工盯着收拾齐整。她却到底没能坚持几天。晋郎的家书一次性到了,雪花似的吹进来,淹得她心慌。前几日多相思之语,笔下寄情含蓄,倒多着墨与山水风光,时而也提及义宪夫妇、却提防多过关切,不见多少兄妹之情。六日晚到了华阴,洋洋洒洒便都是正事。李木棠随看随想回上几句,一来念及自身能力有限,二来将要请动左司马,又记起这是数日前的见闻,早帮不上忙了。本就郁郁不乐的人儿愈发愁眉紧皱,尤其当看到八日如何听得王乌娘同村控诉;后一日再诉捐官之风盛行之乡如何被吃干榨尽、青黄不接;十日更甚,居然有所谓“赤帝之子”谣传,他多半更要奋不顾身;十一日,九百余假手实终于验看已毕;十二日,赵伶汝将华州上至刺史下至县令攀附京官的礼单送至…… 等等,赵伶汝?便就是……红络的主子,才千觞楼里受了委屈寻死觅活那姑娘? “怎见得此女心志坚定,孤身一人翻山越岭追缉凶嫌;闻知华阴百姓境况,又忍辱负重对贼人委曲求全,深入虎穴求得此证。”戚晋笔迹飞白,分明赞赏有加、喜不自胜,“哪怕走漏行踪,奸臣捉拿;亦是有勇有谋。孤身纵马而出,诱敌遁走……” 剩下的话,李木棠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有什么冰凉燥热的东西,已攫住她吃饱了羊汤面的喉咙,又攀上她插了金钗的头顶…… 三千两,她现下就该花个干净。 —————————————————————————————————————— 阿蛮的回信迟迟未至,戚晋已经有四五日睡不好觉。或是京中有雨,或是风云生变?明儿四月十三,离京便已有八日,至少得让二哥先回去看看;如此,或许今夜就该去县衙审一审这个私造手实的任君生。在那之前,到底是有好消息送进门来。是日午后,戚晋早回到宣满楼来。早上私下里见过了刘深,税册还放在手边;二妹义宪据说今日上了西岳庙,要在山上歇过一晚;手边饭菜冷透,戚晋早不知来回踱了多少步子,正待唤过荆风,快刀斩乱麻就是!却听通报,居然赵伶汝求见。那京中世家贵族男女向来不同席,各家姑娘他大多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这赵伶汝却居然是个容貌出众的,难怪去年中选入宫,期年返京又惹了是非。阿蛮绝在一双杏仁眼,赵伶汝则生得一只好鼻子,又挺又直,神采英拔、气度自在,好似一年的乡间生活真个使她脱胎换骨,闺阁姑娘的瑟缩劲没了,奉若圭臬的规顺柔婉也扔了,她揣着一腔建功立业的雄心来,自然就显出女将军般的威武,竟使戚晋也刮目相看了。 何况乎她献上的那份礼单。 华阴上下捐官者数百,所谓“法曹”不计其数,真正能为任君生前后劳碌的却寥寥无几。不知幸或不幸,唐突了赵伶汝的那贼子便是其中之一。俱其自称,去年曾替任县令往京师献宝六次,另有五次不轮他当班。法曹为担重任,捐了更多银两,私下少不得贪墨盗取。他现下手上还有白珠十包、缎衣两身、紫檀手串三副……如此不一而足,尽是送于京官那小箱中取得。为瞒京官耳目,也曾篡改礼单,甚至私誊一份,以备不详。而今种种证据皆为赵伶汝所得,供在案上。戚晋自验看过了,见那京中受者名姓,不由怒从中来;回首又见赵伶汝痴痴候着,心念转圜,更加敬佩十分: “不过数日光景,与虎谋皮,造此不世之功,赵姑娘,实在大才。此间浑事已了了七八,本王与你保证,不论所谓‘法曹’,抑或县令任君生,法网恢恢,必定疏而不漏。姑娘请随亲事回京,好生将歇罢!” 他此刻心思还在那京官勾连者上,哪里注意赵伶汝闻言先是喜出望外、泫然欲泣;末几句却忽而眉头一低,法令深陷,又显出悲苦。须知卧薪尝胆一年余,时来运转自今日。鲁叔公尚未入得门来,便听楼下喧嚣:掀窗一看,乃是衙役纷涌而至——莫非尾随赵氏而来?本是九密一疏铸成大祸、那赵伶汝却竟然福至心灵,一拜叩首,直言:“奴去将他们引开!”继而飞奔下楼,连荆风都匆忙拦截不住。戚晋恍然抬头,却是叹息又皱眉,大为摇头。总是这般狗急跳墙。皇帝彻查华阴的圣旨当殿下达,那幕后元凶常参位在前列,亲耳听得,便应该晓得当机立断、表忠心为先;偏还放纵属下亡羊补牢,如此负隅顽抗,真真是人老糊涂,仗着家门荣耀妄自尊大。鲁叔公此刻已追出楼外去救赵氏,荆风上前收拾了案牍,眉头一挑: “回京?” “上西岳庙。”戚晋压口粗气,“义宪……也实在欠些教训!” 莫要责怪年少出阁的姑娘见知短浅;就连久经沙场的男子大多也是本性难改。钱权何等好东西,岂有轻易割舍的道理?酒色更是人生良伴,哪能一朝浪子回头救弃如敝屣。发了弘誓大愿还没十日,张祺裕又撞进千觞楼来。只是这次不曾大张旗鼓,只管往一楼角落里一处逼仄地儿一瘫。罢!罢!舍了酒,抛了茶!这胡人地界,就该扎扎实实来上碗牛肉面,多舀汤,少放肉!四月转脸就快过了一半,前来祝寿的各国使节走了七八,再加前次赵家姑娘出事,千觞楼食客寥寥,就连舞姬也懒散不肯卖力。张祺裕翻两下筷子,想起那燕国驸马近来又去叩苏家乃至朱家的大门便觉好笑。原本一准以为救了赵家姑娘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儿,娶了美人赚了大梁名分顺理成章便在长安留下;可是拖了这么久,皇帝陛下的态度却始终模糊。纵然燕国称臣,民间又哪个轻易能忘了世代血仇的?这时候就换成燕人和朱家同盟,盼不得楚国乱起来,再使边关动荡哩!曾经的右威卫大将军流配往梁楚边境,据说今日起行。张祺裕来千觞楼前才去看了热闹,好家伙,吕尝当街嫁女,新人哭别父母,穿红戴绿一起启程——这是生怕秦秉正心怀不满意图叛乱,连自家女儿都肯陪上去!嘬一口汤,味道偏咸。吕家女儿之苦,又如何逊于赵氏、甚至台上这群胡姬? 瞧瞧,林怀章都讨假归家不问朝中诸事,他张祺裕果然还是个好热闹的,心事重重在这想了一出又一出,汤头都结了油花,还在这认真回忆方才旁观送行者中一晃而过的、是否真真是韩告身影?难道秦家也照顾了大镖局生意,将由韩告一路相随护其周全……秦秉正怎么会不周全,谁会想要他的命?却是说曹操曹操到,受秦秉正毒害最深,险些死无葬身之地的冤家没留神就坐在他面前。张祺裕忽地把碗一抱,埋头一通狼吞虎咽,总之是没嘴搭话。对面便也唤来小二哥: “七返糕要一份、不!两份……四份罢!还要荔枝膏!” “荔枝还没熟成送来,哪有那么快呢?”小二哥笑道,“姑娘若馋了,小的给您记着,您住哪儿,做好了立刻给您送上门去!” 张祺裕埋在碗里的眉头一提,等着对面期期艾艾说出“荣王府”三字。对面回的却是“宣清公主府”,还大方追问,“去年是不是京里下了好大的雪?公主府都能被压垮,现在还没修好,有的忙呢!” “姑娘是做木材营生的?”小二哥了然,“去年哪有什么雪,快干了一个冬天……” “有雪!”张祺裕猛一吸溜,擦着嘴将汤碗案上一磕,“好大雪!小二哥你别烦……七返糕!再来一碗面!” “我也要一碗!……什么、面的!总之和他一样,要多肉,多汤!”李木棠说罢,身子往前一寸,挨着张祺裕要炫耀,“我现在有钱,不用你请客!” 张祺裕一个头两个大。躲都躲不及,姑奶奶这是要做什么?又要问燕人、荣王、华阴、赤帝还是楚国?李木棠却只把头一摇:“文雀姐姐走了,何姑娘走了,段媵侍也走了。钱家忙着办喜事,弥湘又出不得宫来……我没有几个朋友了。”她说得认真,却不看张祺裕,自己拣一瓣蒜来剥,“我要是只是他一时的相好,那实在太不值钱。我要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底气,这样吃穿不愁,才是一辈子的。我就是这么自私功利,反正张公子可以把我看穿,我也用不着隐瞒。可是我看不穿张公子,不知张公子为何突然对我避之不及,是因为林公子?” 她没想等着张祺裕回答: “张公子不再做我的师傅,我也请了位女学究。但是想想,当时和两位公子一起,尤其受你的关照。还有……有时候听你插科打诨,也是乐事一桩。所以,我自己寻来了。千觞楼,也没什么可怕的能花几个钱呢?” 张祺裕瞪了她半晌,这会儿转眼珠子就笑。不仅一口气将面汤喝尽,还一点不客气、先抢一块儿热腾腾的七返糕去:“上次那块红绸……没得逞吧?春闺寂寞,来千觞楼寻乐子来了?” “千觞楼又不是云香院!我想来就能来。”李木棠理所当然,“而且,虽然穿得少……但至少台上舞跳得好看,人也都好看……世间好看的人太多了,有本事的人也多,好人也多。你看外面,我身边也有两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可是就是不敢进千觞楼的门。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讲缘分的,所以,朋友却实在不多了。” 她向后一避让过面碗,望向张祺裕,正色道: “林公子是第一个说我聪明的。他信任我,我感激得很。我进宫遇见了弥湘和文雀姐姐……张公子你家世那么好,人又聪明,却一视同仁地照顾我,不厌其烦给我解惑。我受了你好多帮助,不知道何以为报……可是不想说不见就不见了。我现在有钱,好多钱,也有了女师傅,不用你们担待我。但是如果,因为什么我如今是林公子的困扰,也是你的困扰的话……” 她低下头来摆弄摆弄腰间荷包,好像有些委屈,又很下定了决心似的: “我以后就只去虔金号买珠玉首饰,但、就不再见张家四公子了。” 张祺裕实在被她逗笑。 “你自己说了朋友,又何来困扰?”他说着提了醋壶添给她碗中,又将辣油挪远些,“我张小四也不是对谁都胡搅蛮缠。像你说的,你我有缘,那今生便就逃不掉了。难怪刚才还在琢磨朝中之事……竟是惦记你这位好徒弟!林怀章是慧眼识珠,但论雕刻你这块美玉,还不是我虔金号张小四的功劳?” 李木棠那一双杏仁眼就明亮亮咧起来:“是,我该敬师傅!”她端的是那一大碗面,还有些不稳当呢!两人自此重又热络起来,才闲谈了没几句,正说到那宣清公主府如何时殊世异,门外又进来几位客人,谈笑风生夹杂嗤笑,轻飘飘就吹到角落里来: “……就说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荣王殿下果然是这般脾气……” 张祺裕耳聪目明听见几句,见对面一时出神,自己便离座去搭话,没片刻再回来,却居然已换了副神色,小心翼翼甚至不敢去看李木棠。“说我么?”后者还要咬一口肉再来问,好像蛮不在乎。张祺裕又如何能够启齿? “是殿下……多半是些胡话……” “他回京了?!” 张祺裕犹豫着点头。“刚刚过了建安门……只是,据说,同行还带回来一位姑娘,而且……” 他顿一顿: “不是义宪长公主。” 第73章 闲索朝闻输雕虫 这大约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故乡面目模糊,声音陌生,还有不知什么滋味使他却步不前。甚至不似九原县衙内身心震荡的那一瞬,更远非丰安城破门开的那一眼。何谓“近乡情更怯”,而今终于是有了答案。她的家书一日不曾送来,是京城又有春雨,抑或朱氏再次作祟?他却居然安步当车、缓缓而行,不以为扔下平夷是个错误决定? 长安城按理说比华阴大出数倍,他望着高耸森严的城门却居然全无感觉。只是一步踏入,四肢百骸倏忽安静;再一步向前,五脏六腑忽而又作潮涌。总是近来夜夜披星戴月不得休息,便是今日:此刻过了午后,至明日早朝总也没个安歇。他本当就此渴求安眠,渴求一片床枕,匍匐着她温暖的鼻息。可他没有,反而以为周遭春寒料峭,仿佛早过了昭景四年的四月中,眼下已是昭景十四年、乃至二十四年的初冬。时如白驹过隙,正如街景向后飞逝。久待闺中的姑娘或许熬情不过,已嫁作了别家人妇?否则为何不闻只言片语,活像她未曾存在?就连段舍悲的回信——在他知会了赵伶汝在王府“借住”的消息候,依旧对其只字未提。所以他该当提心吊胆,下马时脚尖点得很轻。既然微服私访,便从角门归家。没声没息地,像是走入谁的梦境…… 他在朝闻院外徘徊,却居然不敢进门了。 梧桐正茁壮,隔墙也长出一片荫蔽。朗朗日光铺陈其上,金光灼烁,却仿佛秋意迷蒙。飒飒秋叶落在肩头,曾经狭小局促的院落而今全然空了,没有风、没有气息,目所尽处一览无余。他不知在院中站了几时,总得魏典军来报。前一句是喜讯:“宣清公主府新修缮毕,李姑娘搬去了监工,不在府上。”后一句又是噩耗:“朱……老太尉,递贴求见。” 吩咐亲事开了善诚殿,接待贵客总是不能怠慢。太尉朱戊豫封矩阳郡王,乃是先帝生母文仪敬慎皇后的兄长,算辈分,戚晋少不得还得称呼一句“舅祖”。他老人家年逾古稀,多年征战素有旧疾,为阻赵茂流配千里迢迢赶回京师直谏先帝竟又是伤了本元,以至其后数年卧床不起,直至昭景年间才略有起色。昔年迎恕宗回朝“竟元五贤”凋敝者三,仅老太师范公靖及朱戊豫尚在人世,朝中待之本就敬重十分。戚晋日前凯旋归朝,听闻老太师曾请旨全甲胄、随帝接迎,还是被皇帝亲自劝阻。眼下闻听大驾忽至,戚晋来不及整顿衣着,急往前院接风。荣王府乌头门、仪门、一路至善诚殿门扇次第已开,自有祭酒引其上座看茶。正午后,殿内日光明朗,竟照得老太尉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一把花白胡子根根硬挺,满面皱纹攒如刀刻,见面对礼大手一抬,端的还是多年前纵横边疆的巍巍雄风;开口言语虽有含混,音量依旧当胸打出、浑厚沉稳,浑如金鼓铮铮。戚晋仿佛不在自家府邸待客,倒好似牙帐幕府内受教,颔首竟然只想应诺。何况对面慈眉善目,眯眼先来致歉: “听闻小女日前府上叨扰,情急之处,一时言行无状,万望殿下海涵!”朱戊豫探身拍腿,分明说的是日前段朱氏强闯朝闻院一时,态度却无端豪迈,反倒赞同女儿将门雄风一般,甚至咂嘴撇了清茶不用,兴致勃勃还要叫酒:“她们女儿家没得甚么见识,一辈子窝在宅院里头围男人打转,心里就那么点小脾气!我那外孙女……好像、嘶……闺名是叫舍、悲的那个!念经念坏了脑袋,不晓得伺候殿下!欸,她娘如何不急!说是不中用了,等着这次采选,圣上做主,给荣王府再好好添一位女主人!前前后后,也再不用殿下分心忙碌!” 戚晋闻言心下着慌,正当出口谢绝。却又见朱戊豫摇头再先:“从前说燕贼未灭何以家为,不止荣王妃没得着落,连当今圣上的后位也一直空着。眼下狠狠出了恶气,该死的人五马分尸,该了的宿怨也都结了。梁燕边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咳,放朝堂上去讲,最是该休养生息一个春日!老头子我如今提不了枪,人是没用,躺在床上呢,耳朵倒还听着呢!外患了了,内忧那还没个消停呢!去年是杨珣这厮伏法,圣上初登大宝,难免畏首畏尾些,有些个乱臣贼子的,不好赶尽杀绝。这现在来年春暖了,昭刚公都入土为安,五湖四海的还有那些个蛀虫,也都该清理清理了。拿笏板念子曰那些个家伙,成天的就知道法不责众,唯恐局势动荡人人自危……呸!要是怕下刀子痛,不敢对外举兵,那丰州如今都进了火拔老贼口袋啦!咱武将,粗人,讲不来太多道理!就是上马去拼个命,没个二话的!你瞧着现在天下太平,要垂拱而治啦?远着哩!十个月之内,楚国必乱!一个苏钦,怕不顶用咯!” 老太尉如此唐突跑上门来,照面没寒暄几句就唾沫横飞,单听得戚晋不胜其烦。若是心眼浅一点的,还真以为舅祖在这里肝胆相照要传授什么出师表隆中对哩。可细细听去,做不过是替自家姑娘说媒,又帮自家武将喊冤。纵容华阴冗官的“拿笏板念子曰”,尽是些文臣。朱戊豫只怕戚晋多有顾忌下不去手,上赶着催阵来啦。果然战事初平,朝中文武争斗便已势成水火。戚晋如何能不戒而慎之,送走了老太尉,旋即前往兴明宫与陛下共商? 须臾之间,日已西落。长丰台登高远眺,但见夕阳如烟似酒、蒸腾灼热。云雾一团团将其拢住,混沌成一滩化不开的脓疮。而后“嗡”一声,黑夜有如海底般沉下来。层叠次第那些人家星星点点的灯光,似一双双不安分的眼睛,缠绕着、注视着、匍匐着……流着泪、喷着火。檐角吊着的也不再是飞镜阁一杆将落未落的上弦月:月相不知何时已然饱满,上头泛着白,下头飘着红,赤裸裸的,简直就要涨破……! 拴在月牙上,一个阿蛮快要飘走…… 他实在该去补觉了。 等待了不知多久,圣驾终在此刻驾临。皇帝提袍拾级而上,发冠分明整齐,面色却格外潮红,好似这几步路就使他体力不支;他信手恕兄长起身落座,自己却先一步倒在美人靠上,伸手要一盅茶喝干。戚晋便不得不注意到弟弟团龙绛纱袍下,明黄贴身小衫袖口翻折,腰间九环玉带偏斜,脚蹬一双六合靴高低不一:分明正当云雨兴头,闻讯才收拾仪容匆匆赶来。皇帝正当盛年,龙精虎猛之躯,日进宫人数名——哪怕华阴,如此传闻都不绝于耳。戚晋不由便皱眉,总想提点一句勿蹈了父亲覆辙,略作斟酌复又作罢。皇帝却将他厌弃之色看在眼中,不着痕迹坐直了些身子,开口先来笑话: “李姑娘移驾去了公主府,皇兄空闺寂寞,要与朕抵足夜话来消磨时日么?”他接着将茶壶捉来往前一推,亲自为戚晋斟上,“瞧你脸红,自个又没少喝闷酒?先用些茶汤,醉里睡觉头疼。说罢,要朕帮你做什么说客?你完璧归赵花了不小力气,那李木棠若得势便卖乖,实在是她不识抬举!” “与李国令无关。”戚晋颔首受了茶盏,却仿佛心不在焉,“华阴一事已有眉目,乃华州……甚至整个京兆府与朝中勾连、私相授受。矩阳郡王方才登门来见,颇有推波助澜之意。臣思来想去,明日早朝之前,还是得先请陛下见地。” 皇帝偏头听着,眼中精光一闪,伸手往旁招呼。自有常福取了纸笔上前,戚晋将笔头忽热,将幕后主使之人名姓草草写下。皇帝看真切了,好似倒并不意外:“朱家盼着范家落难不是一日两日。他们总以为梁燕修好,武将便兔死狗烹,宁肯落井下石给自己挣一线喘息之机。难为他们消息比哥哥还快,闻着血腥味儿先扑上来。”他接着却将草纸又往旁一推,“所以哥哥以为,该当如何?” “老太尉的意见,刮骨疗毒。”戚晋试探。 “朝廷缺钱。打仗太烧银子。”戚亘坦诚以待。 前者点点头,便道自己明白;当下就要拜别皇帝,往范府说和一番。“要不明儿再说,你就在长丰台歇下。不差这一时半刻,哥哥面色实在不好。”戚亘说着却是跟着一起站起身来,“总这样鞠躬尽瘁也不是个办法,家里还是得有个可心的人才好。礼部正操持月底采选,哥哥有没有心思?朕替哥哥想看一名才貌双全的,将王妃之位补上,也是一件大喜事。” 戚晋却只道:“微臣惶恐。如何胆敢辛苦陛下?”皇帝两眼一乜: “兄长确定?朕看过了昭和堂择选的册子,王范两家之女何等尊贵,朕都怕担待不起,赐给你这有功之臣岂非再合适不过!或者还有那中书令的女儿,朕不开口,明儿太后娘娘都得来讨!这样,不看家世,届时择选就请皇兄代为主持,算是……‘撞婚’!如何?” “揭发范氏龌龊,断绝范家财路,范家女能不记恨臣已是微臣万幸。”戚晋瞧着弟弟不怀好意的兴奋,随之也笑,“臣实在福薄,只盼当真‘鞠躬尽瘁’便罢了,哪里敢耽搁世家大族一段姻缘。陛下鸿福万岁,臣、请告退。” 他要走,他难道还能留? 赵伶汝却是想留,但该得要走了。段氏孺人替她圆了谎,说她并非“逃家离京”,而是从一开始就受邀去了王府暂住散心。父母信了不曾她不知晓,但如今归京,总也是到了了解谎言,安生回家去的日子。可教她如何舍得呢?她是抱着那样一去不回的信念孤身北上,不曾想有一日会借着荣王府高头大马与荣王爷并驾齐驱。她已看了一路他的背影,总以为经年的噩梦必定到此为止:青天白日,她已然做起了美梦,将那日自己纵马诱敌、王府亲事解危救难的光影在脑海中反复品鉴。一定是此前人生中最为不可思议的一天,却必定要是此后人生里最为轻描淡写的一笔。她在梦里是那般威武、那般果敢,使她双手发麻握不住缰绳,大脑昏聩骑不住马。可她原本就是那般威武、那般果敢!荣王殿下的赏识、力挽狂澜的功勋……件件都是她理所应得。蛰伏待机会有时,春日万物生发,就该到她扶摇而上的时节! 何况殿下是那般不容易。 她从前待字闺中,只听说过先皇嫡长子名姓,和所谓重瞳子的风闻。据说他年少封王,历任六部,出京外巡,手掌大权。京中各家姐妹聚会,却少有人惦记这桩婚嫁——大多都怕着杨珣。男女不同席,她不曾有缘得见天颜。想当然的,那该是个谪仙般贵不可言的人物,轻描淡写就无望而不利,他不该有烦恼和忧愁。可是昨日宣满楼一见,赵伶汝却刹时恍惚。对面真真切切站着一个人,重瞳暗淡、剑眉紧蹙,颀长的身躯临窗而立,居然好似在春风里摇摇欲坠——他一定有很久没能睡个好觉。所以赵伶汝几乎立刻就自得极了:一定是她带来的证据帮了大忙!殿下向她点头而笑的眼神时那般温柔。他说“赵姑娘大才”,寥寥数语就在她心中点燃一膛炉火。她燃烧了、混乱了,还要她做些什么出格之举——但凡能尽些绵薄之力!统统都不在话下了!别说几乎没骑过马,还想引开敌人。就是给她把刀,让她叫阵杀敌,她竟也全不在乎! 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心生怜爱,她的余生几乎就注定了。赵伶汝此刻已不再是什么忍辱负重的侠女,她变成自取灭亡的蠢材。可大概凤凰浴火与飞蛾扑火同样让人胸怀壮阔,所以她依然昂首挺胸、踌躇满志跟着踏进荣王府,见了段氏孺人叙话时头也高、唇也翘:“实在是殿下怜悯,说是安全起见,让我同行回京来。还麻烦孺人替我圆谎,好让父母以为我从没离开过长安。”可怪的是,她的声调虽饱满近乎炫耀,神色却得意近乎虚伪,她的眼睛却仍是灼热的,她双脚的水泡也实在没好全。于是才养好了脚腕的段舍悲便点头称是,真个与她一见如故了! “之前听闻赵家妹妹蒙受不白之冤,积郁成疾,本想探视一番。却原来是我误听人言,小瞧了妹妹。瞧这虽然有些小病小痛,精神却好,气势更是不一般!华阴那头如何?可是又经了一场磨难?我本以为这样无所畏惧的人物除了李姑娘,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难怪殿下专程来信嘱咐,要为你前后周全!” 赵伶汝听得满面喜色,自然顾不上问一句“李姑娘”是那位,只忙着分说华阴一路惊险,全不顾有自吹自擂之嫌。“况且说到底,总是妹妹运气好。何家姑娘你也晓得,嫉恶如仇、一心正道。若没有她挺身而出救我脱狱,我怕是想帮什么忙,也有心无力了!” “幼喜慈悲,远胜于我这个假念佛的。”段舍悲就笑,“她与刘主簿如何?此次风波不会害到她夫妻二人吧?” “这个且放心,说来到都是大功劳呢!” 姐妹两个说话间笑了一通,随即有魏奏求告上门,紧张兮兮地、却不过是为了求证“段孺人确实没将李姑娘搬家之事告知殿下”。“我以为他们自己有书信往来,”段舍悲讶然,“殿下与李姑娘的是,我如今怎敢多嘴置喙?”魏奏便道无妨,自个告退。赵伶汝此刻以为与段舍悲熟络,攀住话头就问起来。段舍悲也只道:“是从前宣清长公主的恩人,闺名叫做木棠,聪慧伶俐足与妹妹匹敌,只是现下不在府中。哪日回来见了妹妹,必定也是投缘。”旁的什么身份、与殿下何干,还是只字不提。赵伶汝笑笑应了,留下来一同用了晚膳,居然还不安分想去四下走走。段舍悲却不陪她了: “王府里没那么多规矩,只是前院待客之地少去,后院朝闻院是殿下理政之所,也不好打扰。东面亲事府女子莫入,也就是了。”她说着作势揉揉腿脚,却显然没揉着脚踝伤处,“我呢,既然是称病修养,不好抛头露面、成日招惹是非,不陪妹妹散心,还望见谅。” 就这些话,谁来给她解释解释,是不是可以留空,指点她往朝闻院去呢?赵伶汝起初也没有那般唐突的心思,不过出了清淑院向北,月影下赏了一片竹影,观了一片菜畦,上佛堂进了三柱香,花园里流连片刻,又闻着东面炊厨生香罢了。段孺人纵然谦逊,她却没忘了这是在荣王府内,不比寻常。周遭按理说是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如有不得擅闯之地,自有亲事拦截便是了。如此没留神着,竟然大摇大摆便到了东角小院,抬眼见前方既是偏门,又见一旁院内书有“朝闻院”三字匾额,惊觉逾矩之下,却才恍然觉察四面竟无亲事值守,仿佛唱那“空城计”一般,甚至堂屋大门洞开。赵伶汝发誓彼时不过是想偷眼看一眼殿下的影子还在不在,却见有一名小吏行踪可疑逃出堂屋来。抬首与她四目相对了,对面略微一怔,继而却腰杆一挺,咂嘴而笑: “这么说来姑娘,便是始作俑者了?” 赵伶汝惶然向往后避,不解其意。 “刘家新妇救出狱来那名嫌犯;义宪长公主深夜私会那位生人;还有,诓走金法曹手书的毒妇;支开华阴衙役的那名女子……” “我是太常寺卿女儿赵氏。”她匆忙开口,“受段孺人邀约借住王府散心。尊驾,与我素昧平生。” “是么?”小吏将怀中文牒整好抱住,凑近些仔细看看,灯火变换,人影变幻莫测,他便颔首后退,笑说是自己看错了人。正待要走,却听这逃过一劫的糊涂蛋居然还敢来逞英雄: “你又是何人?为何在此?怀抱何物?是否偷盗?” “我?”小吏住脚转回身来,拍拍怀中之物,哈哈一乐,“这些‘宝贝’,还是仓曹亲自交予,要不要去对质呐?不妨告诉你,我姓端坐正,姓蒋名孟,是亲事府的长史,前几日随殿下出巡,见过,您这位赵姑娘。” 赵伶汝听出对方意味深长,当下懊悔不迭,口上却仍是强撑:“我一直借住王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此说来就更该与蒋长史素昧平生……” “下官记起来了。”蒋孟笑着一点头,“您是荣王府未来的王妃,下官的主子。” 长史语出惊人,竟使赵伶汝不知如何是好了。 “既然素昧平生,以后就多加关照。今日之事,请王妃娘娘权当不曾看见下官,对谁——尤其是殿下,都莫要提及。否则金法曹有些私下不平之语,下官身为长史,转述给殿下,是否也是分内之事呢?” 蒋孟盯着她压下嘴角来,畏畏缩缩点了头,方才也施一礼,扬长而去。留下赵伶汝刹时力不能支靠墙唯有喘息,片刻之间汗出如浆。王府长史神通广大,竟然同法曹……还有私交?受她以身相许、被她哄骗捐出保命符的金哥儿,她原本认定了的丈夫……可忽而间,殿下的赞许、孺人的推崇、长史那一句“王妃娘娘”……!竟使她不是是喜是忧了!他为何要要挟于她,又为何甘愿辅佐于她?回到借住的飞镜阁去,她得先向父亲去信,打探蒋孟此人根底。贴身婢得了信送出门去,再服侍她洗漱上床,不久自个在床畔熟睡。那鼾声轻微,却搅得赵伶汝难以成眠。空落的朝闻院、不知所踪的亲事、不怀好意的长史…… 她到底是得去提点殿下! 翻身下床,不曾惊动了婢子。她下得二层楼来,一路往朝闻院去。这次更加轻车熟路,却更加畅行无阻。兴许殿下歇在别处,兴许殿下还有要事在身不得回府,兴许殿下已经堪破贼人诡计,不用她冒犯献丑……满腔的“兴许”却统统落空了。殿下同样夜不成寐,正在院中望着一树梧桐出神,见是她来,面上意兴阑珊,竟是一丝波澜也无。赵伶汝眼瞧着,一颗心却居然安定。近在咫尺的那个人,仿佛被月光涮了透明,浮浮沉沉在不知是不是她的美梦里,依旧俊逸出尘,合该无悲无喜。连他迟迟开口的思索,也那般使她沉醉: “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其子若何?” 赵伶汝脱口便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那目隐没着的重瞳,便向她投来若有所思的目光。“奴幼时学过《论语》,不足以为殿下解惑。”他却摇头,道一句“无妨”,继而又大为叹息: “可惜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矜功暂立,虚愿不至,岂非华而无德。称孤道寡,实为贱之本与。颜斶所言不爽,可惜再拜辞去,今又安在?” 赵伶汝仔细分辨,却终是不解其意,正要冒险上前斗胆进言之时,却见那梧桐影动、凡鸟停翅。颜斶回圜,当面、再作拜别。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李木棠本不想去。她甚至留下来同张祺裕又喝了一轮酒,骑上小红马也只管直直往公主府走;一路同湛紫等人有说有笑,更像是满不在乎;等到回了闲索居,才坐下来将摊了满桌的家书一份份理整了,捏在手里摩挲,又靠在胸前,长长久久,就那样愣愣坐着。晋郎守约践诺,每日家书写得事无靡遗,乃至有诗、有画,一字一句,就仿佛他此刻站在身侧,那样的栩栩如生,却使她不敢斜视旁顾。她毕竟没有去信,一封也不曾,连稍带给月亮的悄悄话也没有。她就是不稀罕,才不要缠缠绵绵哭哭啼啼。她自己也过得下去,不是么?瞧这闲索居主堂,摆一张竹榻,一方案几,再把去年协春苑厢房里他买的那些书册一并挪来;窗台上隔几步便摆了童昌琳折来的花蕊,栀子槐花牡丹不一而足,相映成趣;垂竹帘、设香亭,袅袅婷婷、若隐若现间,更着些梅妻鹤子的怡然之趣。李木棠自己更是梳洗一新,发髻琳琅围了大小不一的珍珠络子,上挑一把烧蓝挖耳簪,精巧娇俏、不压身高;腕间垂的是金镂空填香镯,脖上挂一串珊瑚狼牙,倒是柔中带刚;腰间并龙纹玉佩垂一只铜钱荷包,可谓文质彬彬,谦谦君子;案上玉如意旁摆的乃是文房四宝,胸中沟壑更是可见一斑。她所以该当得意自满,却为何如此惶惶不可终日?哪怕是院外草丛响动,也激她立时起身去看。雀目模模糊糊瞧不清楚影子,未等湛紫回神来扶,她已然匆匆忙忙跑出去,而后不出意外便在错落的石板路上跌了跤。 方方正正一块块青石,据说是专门自江浙送抵,切割精美,隔步摆放安置于奇花异草中,精心排列绕成半弧从闲索居延伸向花园外侧。李木棠眼睛本就看不明白,步伐更加错乱,有一步踩在石板间缝隙处,整个人就撞上去,双膝磕了个狠,是半晌讲不出话来。这会儿不用偏头去看她也已经晓得了,来者是二哥。还是去年渭门镇外那般似曾相识的熟稔感,使她矢口又想叫“阿兄”。凝碧提来了灯笼,湛紫搬来了药箱,二哥小心将她的裙摆卷上去,又见好大一团猩红,显然伤得不轻。自五佛山摔落渭门镇,又曾在露华殿跪了整夜,为救杨忻更是磕过那仪门外的石阶,至今日终成大患,一时来势汹汹,半晌荆风都不敢去挪动。李木棠自己倒是一滴眼泪没掉,反倒很是不好意思似的、单单红了双颊。“我又给你们招麻烦。”她低头看看,小声念叨,“被他看见了,又得挨骂。” “我不说。”荆风立刻投降,“你一切安好,如此回话、如何?” “可他呢?”李木棠问,“我要听故事,二哥哄我……这几天他虽然已经说得很仔细,但总有些不想让我知道的,还有现下,这会儿……” 她眉毛忽而又皱起来,狠狠憋下去一声痛喊,由着二哥将她抱回床上去,这会儿是乖乖躺了一动不动了。“他既然不来,就说明还忙……忙什么?谁又难为了他?” 荆风接过帕子来小心给她擦试血迹,嘴里嘟囔着回了个“朱老太尉”,又道:“赶明日早朝前,得同陛下奏对。兴明宫内不知是何形状,何时能得脱身。”他接着抬眼一瞥,“至于幕后主使……信中不曾提及,你却认识。聊作一乐,猜一猜?” 李木棠分心琢磨这么片刻,药粉连带棉布便打上去。她到底还是漏了片刻的气:“嘶……”这样没精打采的叫了,自然更没心思硬猜。荆风给她再套上俩护膝,正待分说答案,却被她轻轻拍拍: “不要这个。” “什么?” 她花五十两去请韩镖师,对面分文不收,反倒将这对新绣的护膝连同武人惯用的金疮药一并送来。她自觉受之有愧、诚惶诚恐只敢让凝碧仔细收着,哪里敢拿出来用还沾了自己血?荆风闻听因果却居然无动于衷,将她裙子放了被子盖了,又来岔开话题:那幕后元凶的名姓,实在也够木棠讶异一番光景—— “范自华?”她又念一遍,好像没有听清,“捐官逃避兵役、还有佞神的那些钱财,全是送给了范自华?去年半年时间京兆府没有府尹,全是受他的荫蔽,直到他自己的儿子光明正大走马上任?” “前任京兆尹周庵,乃杨珣亲信。” “国舅爷伏诛,周老爷又逃脱了制裁。他手下那些地方官为了自保,自然要向范家效忠。”李木棠说着往后一靠,狠狠出口冷气,“可是……范自华,就是、老太师的儿子?我记得曾经掌管大理寺卿,小之称一声‘范叔叔、范廷尉’……大理寺探监时我见过!刚正不阿,不许我和文雀姐姐入内,对小之那么照顾……” 她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了。 “若非知道是他,朱老太尉何至于如此迫不及待、登门来见?” “他要煽风点火?!”李木棠一动不敢动的身子立刻却打直了,“又是出头招骂的事儿,怎么都落不到个好!反而是这一遭,神不知鬼不觉兵权便从手里交出去了……皇帝就是始作俑者,要他去得罪满朝文武……!” “你躺下。”荆风将其按住,“殿下清楚。不怕。” “我不怕。”她眨着眼睛犟嘴,“你快些回去,我才不怕。反正我哪里都去不了,我也帮不上忙,做不了林友……我就安生睡觉,让你们少操心就是了!”她甚至立刻躺倒,拉了被子闭了眼睛,一门心思好好睡觉。甚至当真这心一沉,梦魇跟着就来。白日里清醒的脑子这会儿被恐惧攫住,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了没够!得赶过去,看看……一时间简直又像是去年八月里的血案在她眼前上演了!她挣扎着醒来,过半晌却原来还在做梦;又想着该是到了朝闻院,回过神来还在床上安生躺着:如此折腾了六七遭,实在再难受没有!总算是拼着一口气睁开眼来,糊里糊涂只管叫湛紫:“张公子送的那辆车……拿拐杖……扶我!去牵马!” 好奇怪,分明夜里正是病势凶沉之时,她却居然好似无知无觉地、也不知怎么就骑上小红马,闯上宵禁空荡荡的街道,狂奔向一口看不见的深渊。有童昌琳及邵华两名王府亲事跟着,巡街金吾卫也不曾过多纠缠。她竟然须臾就跨过荣王府的角门,却忽而驻足不前了。 是他的声音,无奈、沉重、酸楚,念了什么父父子子,她即便不曾学过此节,立刻也便听懂:涉及太后娘娘,他不知还当不当回护。她要下马来,要栽倒了。在那之前总得喊上一句:“没有干系!”可有一个柔软似水的声音比她还要快些,立时就应了什么“子曰”。 她已经能看见赵伶汝的身影。 他们在梧桐树下,她在门外。分明近在咫尺,她的雀目都一览无余,偏他的重瞳昏聩,竟全然不曾发觉。他仍在叹息,更加咬文嚼字,使她心如擂鼓,不忍直视。才说好要乖乖养伤,做什么这样横冲直撞使人犯难!区区“四无丫头”,一句“子曰”都答不出,还妄想为他排忧解难?那头赵家姑娘落落大方,才最与他相衬;识趣些,现在离开便罢了!别被捉了看笑话! 然而二哥已经在喊:“木棠?” 她逃不掉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他从来不知道,她居然这样能忍耐,却同时能如此绝情。关起门来许久是半句话儿都没,直愣愣光瞧着自己膝盖发呆。戚晋心疼得难受,才张口要说她几句,却居然被她推远: “我不要你……我蠢得很……坏得很!不要你管!” 这是什么胡话!他简直被气得心绞痛,当下却软了话头连连应诺:“好,我不管你,你来管管我好不好。走了这么久,你音讯全无。也不问问我胃病如何,又是否睡好了觉?” 若放在往常,这时候她就该哭着作势来打,或是提声去寻二哥麻烦。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却只吸吸哭红的鼻头,狠狠骂一句:“我不要管!我不是你的乳娘,不是你的娘!不是你的奴婢……” “那我说给你听!”戚晋忙抢话去,跟着就跪去她床头,想要去捉她的手,却泥鳅似地到底没能握住,连日少眠、又通宵忙碌的精神摇摇欲坠,这一下就快全垮了,是他咬牙硬撑这要往下讲:“我去见了范自华。人证物证俱在,本不容他抵赖。谁想他竟拿出一本账册,是亲王国所录代收母亲寿礼的凭据。这一节我本不曾与你说,五湖四海,金银珠宝不亚于贿赂……更别提那些私信中所述日前私相授受诸事……所以我隐下不发,一概原物退回,以母亲的名义,说是边境方平不宜铺张,更不许乡官为着寿辰劳民伤财……送至母亲身前的寿礼全数是荣王府出资……所以帐册上,四海贺寿本是一进一出。范自华不知从何处拿到原件,却是只进不出。他以此威胁,要说去岁京兆府的孝敬都是这样送到了我这雍州牧、国舅亲外甥手上……我若开诚布公,母亲便会知道我偷梁换柱,恐会勃然大怒……实在进退不得!” “她不会。”李木棠闷声反驳,“范自华可恶,压榨民脂民膏不能轻纵。可是太后娘娘是你的母亲,子不隐,母不会生气。哪怕偷梁换柱的初衷都是为了保护她,保护天下万民,她该当自豪!” 戚晋随后的马屁真真是从心而出:“还得是阿蛮!”他这样说,笑着就要给她叩头,“不是李大军师提点,我如何能醍醐灌顶?还垮着张脸说什么‘四无丫头’?” “我原本就是!” 她这一声,竟然是尖叫。 “我没有用!救不了段姬……连红络……!但凡我能多问一句!!我怎么能替你出主意?!你怎么能轻信我!我要毁了你的一切呀!我已经恼了段家朱家,难道要你再去得罪范家?!都是你的助力……有益无害,我怎么能这么教唆你?!” 戚晋愣怔片刻,她倏地竟然腾起身来: “我是自怨自艾、自轻自贱!你又要骂我!!我晓得!!可是这就是我!我越来越害怕,我变得渺小、更加一无是处!不是四无丫头、是十无丫头了!我看着我和你……云泥之别,怎么相衬!我配不上你,更守不住你!三病两痛,我跟不了你上朝、跟不了你去户部,跟不了你去华阴呀!” 她垂下头来,这么片刻,一张脸面竟然全湿透了: “我已经失去了你……失去了你了!我是等在闺房里的蠢蛋!对你算是可有可无了!是你先不要我!抛弃了我……你不救我,再又朱段氏进门,我要自己救我自己……我自己就不要在你身边、把自己放在这么危险的境地!” 昂首挺胸,就这么片刻,她居然好像把自己说服? “你可以离开荣王府,为民请命,我也不要在乎……我就是不给你写信,因为我不在乎!我有银子,我不是奴婢,千觞楼里伺候的小二哥也算仪表堂堂,还给我打恭!我没有再爱上你,我要自己活着……我、我不要你了!!” 她怎么敢那样说? “为了做你的王妃,吃什么苦都不怕”是不是她曾经的誓言,她怎能毁约弃盟,还如此理直气壮?气血上涌,刹时间他好像看不见更站不稳了。长街的梆子却响得通天彻地,二更天,该上朝了。 阿蛮……! 如果……那也该是他先离开!跨步跳上马背,他几乎刹那便立于朝堂,就要揭发母亲与乡官来从过密、再将范家贼子一网打尽!到时候给她看看,为了她这样的民,他宁肯赔掉此生性命!然而在那之前,头脑昏聩不过片刻,却有个人影赶在了先头。跪地参奏的……自称是华州刺史。奏呈…… 华阴县令暴亡。 而后无数双幽深的眼睛,齐齐向他砸来。 第74章 落香坠楼误梧桐 四月十三,荣王据说离开了华阴。县令偏是等到这日入夜才着人来传法曹金粟,正堂要事一叙。自县衙正门长驱直入,一路人影寥寥,颇似前任主簿解押上京后群龙无首的那么些日子。金粟心下便揣了十二分小心,自知昨儿赵伶汝不告而别、衙役倾巢而出事有不妙。进得堂内,灯火不盛、案几空空,单县令任君生一人背身而立,不见喜怒形色。金粟小心告了一声,上首影子是动也不动,光拿叹息声如佛祖梵音般,遥遥飘下来: “法曹一职,费去尔银钱几何?” 金粟自然不算前后通融打点的花销,只算交到县令手上实打实的价格:“五十两。”开诚布公,童叟无欺。那头又问: “家中几口人,几亩田,几头牲畜?五十两家资,能用几度春秋?” 金粟晓得他要问什么,便抢答:“五十两躲一场兵事,买一条命,再值当没有。” 任君生到这时候才肯转过身来,将半面阴晴不定的鬼脸诈给他看。金粟开始以为对面眉间有所和缓,但听又有责问,才道那眼底漆黑可怖:“金法曹,你走了几趟京师?”任君生拿住他不放,声量渐高,“昧了长安老爷几多财宝,受了华阴父老几分恩惠?!还不从实招来?!” 金粟仍旧静静立着,不跪、更不叩头。早知大限将至,更是无从辩驳;既然撕破面皮,还有甚么好求?任君生便是冷笑:“你道为何州里不请保镖,天大好事落在尔等泥腿子身上?一辈子吃糠喝稀,见了金银珠宝就起贼心,今日扒皮实草,也是因果报应!” 疾言厉色一番,任君生返身复去斟酒。正要容他些许喘息,再来长篇大论家中父老族亲,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好他自个肯把这毒酒喝了,临终再来拜谢县令周全提携之恩。却哪知说时迟那时快,竟是他自个儿脖颈先被勒住,三下五除二竟是连挣扎都没力,半根脖子几乎就断在金粟这等壮年庄稼汉手中。须知荣王前次查察华阴,便是舍了个主簿;金粟昨日亲手将证据交到赵伶汝手上,便知此次替罪的倒霉鬼轮到自己。与其坐以待毙,何妨抢先下手。任君生五十有二,不过一介文官;堂内又无旁人——谁料金粟如此大胆?杀了人来竟是片刻不歇,摆桌椅跟着就悬尸房梁,反将其做成畏罪自裁之状。金粟仍觉不妥,复将其尸身搜索一番,果然寻出密信一封,并无落款,只催任君生毒酒取他性命。此地不宜久留。金粟泼了毒酒,藏了酒器、收了密信便是要走。灯烛仍旧懒懒烧着,活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屋内的影子来来回回映得仔细,屋外动静他匆忙之间又如何得知?难怪出门才不过半只脚,活像见了鬼,金粟那浑身热血竟是瞬间凉透—— 华州刺史杨务本,就在阶下等他。 今日一场鸿门宴,有人被杀,就要有人伏法。便是那刺史孤身一人,不见府兵,难道金粟还敢杀人灭口、逃之夭夭?当下这人摔了酒盏,竟是仰天长笑,直道:“刺史请了!”却见那头杨务本一张漆黑老脸上收了淡淡喜色,简单只吩咐: “收拾利落。随我走一趟。” 而后一转眼,他竟然就站在正元殿上,要为刺史作证,仔细讲一讲自己是何时发现县令缢亡、又是如何察觉端倪、如何报至州府。当面欺君,他却居然不假思索;毕竟三代务农的老实眼睛一乜,敢说天子宫阙不过尔尔:也就是地方敞亮些,装饰耀眼些,站着的人群比刺史府多一些、衣衫好一些,何须心底发怵、双腿打摆?倒是周遭那些个达官显贵,各怀鬼胎今个是现了原形——站在他身前刺史杨务本,顷刻之间前额已有冷汗涔涔,再不复往日云淡风轻指点江山一身智计;一侧范自华铁青面色,手中笏板振振,眼中凶光毕露,怎见得曾是那铁面无私好廷尉?杀任君生,有人要斩草除根,却不想反逼了狗急跳墙;告御状,全为了断尾求生,却怎知又搅起一滩浑水。且不用听周遭各家腹议如何沸反盈天,单看金阶御座上那独坐钓鱼台的轻巧龙椅,便已有那眼尖的,立时辨出十二冕旒下不着痕迹的深意: 监察侍御史头一个跳出来,不追问,不审案,旧事重提、祸水东引,却是再娴熟不过: “好巧合!荣王殿下前脚刚走,华阴县令后脚被杀。华阴境内除了荣王亲事府曾攻破县衙擒拿主簿,还有何人如此大胆,竟对朝廷命官下次死手,是想造反不成?” 中书侍郎识得形势,跟着便叫:“去岁诛了杨珣,好处不尽然落在做外甥的头上怎得?原来反反复复,竟是贼喊捉贼,岂非可笑!” 好嘛,这一波围魏救赵,范自华不得赶忙松口气?吏部尚书柳仲德还得偷眼笑过一轮,不紧不慢再来佯装劝架——先喊一句:“无凭无据,快快住口!”;再增添细节:“荣王殿下奉旨微服出巡,不曾鸣锣开道驾临华阴县衙;随行据闻只两名执仗亲事、乡间行走操劳罢了……”最精妙在于末句重复、强调、直接点明主旨:“试问如何有空去县衙杀人!” 他这头梯子搭得好,尚书令就梯子爬得更快:“华阴法曹,”吕尝向范自华是个眼色,高声来问,“尔在县中,可曾见闻荣王殿下及其随行?” 任他几人七嘴八舌,几乎只言片语便将欲加之罪敲成板上钉钉。那金粟恍然惊觉众臣是何用意,竟以为自己今日立于殿上、便可兵不血刃刺王杀驾,一时间整个人神清气爽,心底更是冲出股野蛮杀气,这是抖抖肩膀,便要冲上战场!可眼瞧着范自华巧妙脱罪,荣王无辜受累,那厢武将们又如何能够甘心?领军卫大将军闷一嗓子雄赳赳出班而来,毫不客气披头就问吕尝预设凶嫌诱使证人是何用意?舞刀弄枪的大多笨嘴拙舌,再补上三两员猛将,只怕脱口就要将范自华名姓明白咬出来。皇帝眼瞧着华阴刺史那渴求的眉毛都快翻过了发际线去,悄悄招来内侍监附耳低语几句,下首自然有小内侍上殿提点某个倒霉蛋儿——朝中喧嚷不休,小内侍没声没息,倒霉蛋的主意就全像是自己福至心灵: “义宪长公主!”还是中书侍郎一语定乾坤,“义宪长公主往华阴敬庙,也在县衙安身。一面之词不可信,臣请大梁长公主上殿!” 荣王到此时,才懒懒抬眼向上一瞥,继而只是冷笑。 大梁长公主言出如山、不容置疑;从头至尾却没人容他大梁亲王为自己分辩半句。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直指范自华不法、任君生自戕;杨务本欺上瞒下,吕尝也没少渔利;柳仲德兴风作浪,武将们假公济私;再说母亲收受贿赂、他戚晋蓄意欺瞒;皇帝意图弑兄、义宪背德忘义? 没瞧着那十五岁的姑娘匆忙赶来、懵然无知时,下意识得望向御座;而后她自然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所说的“证词”却全成了放屁: “荣王亲事……的确、曾来过县衙。” 至此,甭管华阴刺史是如何害怕兔死狗烹意图出告范自华;更别提范自华如何提心吊胆生怕荣王借题发挥;从来也无所谓武将如何落井下石要攀咬范吕两家;终究是只有皇帝称心如意,装得老大为难,却不得不请皇兄“暂居府上、闭门不出”,再着人彻查此案为好。荣王听旨辩也不辩,告退便走;与金粟擦肩而过,重瞳却懒得正眼瞧他——那始作俑者却到这时晓得厉害,一张姗姗来迟的惨白面目恰与殿外正午的艳阳天相映成趣。万里无云好春日,吃饱肚皮来小憩。才剑拔弩张的同僚们退朝出来,三三两两却都有说有笑着,哪个不说虚惊一场、皆大欢喜?分明文武争斗不休,皇帝哪面都得罪不起。兄弟俩商量着做个局拖几天功夫,荣王重新还了清白,范家也正做好了交易;武将无从挑事,杨务本调任他乡,任君生之死便不会再有人过问。所谓雷声大雨点小,当殿锁拿下狱乃至推出斩首那才是朝野震荡;今日所谓“软禁”? 皇帝且回护着他哥哥哩! 这不过是京城里再寻常不过的一日。要说引人注目还得是明儿个,那钱家迎亲喜事,朝中要员都该改头换面,喜气洋洋 去齐聚一堂。哪怕没轮着请帖的,自己也得赶个热闹。甚至于走街串巷有些三教九流,争先恐后也要来说两句吉祥话儿去外院打个秋风呢。换上最体面的一身衣裳,女儿家要沾些桂花油将发髻梳得光洁;骑马坐轿、抑或扶墙而行,总得寻那高亢嘹亮的祝颂声——哪怕李木棠,都未能免俗。甩脱了小邵和童昌琳,离了湛紫与凝碧,她孑然伶仃着,如何往那迎来送往的所在去?换回了她的灰缣硬布裙,卸了满头珠玉,连金灿灿的手镯都一并收起,她莫非要做乞索户给人耻笑欺凌?曾经深负所望那些幻想、一些高高在上的所谓尊者,如何值得她低声下气再去自讨没趣? 一步两步,她走得慢,她不在乎。 正午时分,磬声四散悠悠响起。李木棠站在紫金通天塔前,抬首、望见其后观音殿金字闪耀。这是四月十六,她刚刚葬送了一切从荣王府离开,受段姬相邀、马不停蹄便赶到这座尼姑庵中,哪怕一路阵阵香烟使她恶心、满殿神佛使她恶寒,可她依旧是来了,哪怕绑了护膝腿直得像木头,离了拐杖几乎无法站立。落香庵占地不过与林府相当,就隐没在京师之内,又只接纳女性信众,香火更不可与城外那五佛山宝华寺相比。李木棠一路未见香客,只迎面撞见两位刚刚受戒的沙弥尼。其人各自来去匆匆,余下落花满径无从扫去。谢了花、发了枝,头顶林荫正旺,临别时撇了手炉不用,现下当真是有些寒气入体了,她就在观音殿外一声喷嚏接一声,和着那磬声悠悠,倒是有趣。好容易捱着进了西院云会堂,找到了段姬所在,也难怪她招呼都懒得打,先慢慢上床偷被子把自己捂好了再说。 该是“病得不省人事”的段姬就得反过来照应她:“手脚怎么这样冷?难道是……又受了她们委屈?” 这个她们说的是谁,李木棠无心追究。暖和暖和身子,她会客观评价自己是自讨苦吃。本来嘛,谁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提刀断前缘,除非她也想来落发出家。李木棠不说自己头疼,却仍旧想不通那一瞬的委屈波涛汹涌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绑架凌虐了她的心智,使她的嘴说出违背脑袋的意思,却竟然是心底最真挚的答案。她害怕,怕了一辈子;哪怕鼓起勇气重活一世,这份胆怯却反倒变本加厉。她怕,因为她眼瞎选错了路,她的心却不瞎,是在能将“四无丫头”的本来面目看清。是那么渺小的蝼蚁啊,春风一样吹过就散,完全不值一提。哪怕她跟去户部,哪怕她攀上了何府;段孺人纵然笑脸相迎,婢子亲事纵然毕恭毕敬,可荣王府的门是纸糊的,她心底的门还远不如;段朱氏一迈腿就能进,她的晋郎却偏偏留不住。所以她肿了两层眼皮,唇下生了乌青,法令纹好像骤然出现,连一双饱满漂亮的杏仁眼好像都没了光泽。可纵然是在辗转反复的梦里,断掉的腿脚却还是要去那处悬崖峭壁。她好像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却居然甘之如饴。 直到朝闻院里的那一声“子曰”。 他不过随口一言,她不假思索应声便接。这样与生俱来的默契,大约是养尊处优炼出的烙印。阿蛮此前没有,此后也不会有。纵然挑灯夜战,蒙混过关……她一双生机勃勃的鱼目,却到底比不得价值连城的明珠。所以她退了一步。而后他大叹其气,念些晦气吓人的语句;他望向赵家姑娘的眼神却是炙热的,在殷切期盼着的……却在下一瞬——赵家姑娘犹豫迟疑的瞬间——冷却成不屑一顾的轻笑。长夜未尽,晨曦未至,李木棠什么都看不清,可她哪怕是用鼻子,也好似清晰触摸到他的所有一切,通晓他所知所感…… 所以她往前去。 他不屑于学有遗漏的赵家姑娘,他轻蔑于失了清白的赵家姑娘;他欣赏于百折不挠的赵家姑娘,他惊喜于学有所成的赵家姑娘。后面那些不是李木棠,前面那些远胜于阿蛮。所以或许是他精疲力竭走来的那一瞬,在他想要倚靠四无丫头的那一刻,她竟然先倒下了。 她要离开。在泰山崩塌以前。 换回寻常衣衫,她最终还是舍不得,将两千余银票还揣好在荷包;明令强行留住了小邵与童昌琳,她再甩下两名贴身婢;不过自己骑了小红马,正当无处去时,落香庵里传话说段姬病重救命。哪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她能驭马前来,简直像是撑了最后一口气回光返照! 此刻她躺在七八人公用的通铺上,抬眼看着结了蛛网的房梁。破旧被子盖在身上,她有些困了,日子寂静地寻常。兜兜转转生离死别,大约什么都没有改变,哪怕她想要矫揉造作落下些泪来,肚子里竟然空落落一无所有,胸膛内反而有些发麻了。段姬说尼姑庵里活着可不简单,每日坐禅、课颂、斋饭各有定时,哪怕她尚且只是带发居士,本也容不得这般放懒。“何况不敢给住持知道……我只是吓得眼黑心慌、喘不过气来,实在需要请你镇镇场面。” 午后的课颂声起了,满院佛像正静静聆听。 “主家买了戒牒,却过了春日的受戒大会。带发修行得等到秋日里……或许还得求殿下恩典,准许放了此身自由……主家却未必肯张这个口……寄人篱下,粗活重活皆要亲历亲为——我本是农户出身,这些算不得什么。只是、只是……” 她欲言又止,李木棠也不多加追问:“只是我有一件好奇事。”段姬咽口水,小心点点头,“你既然不再是媵侍……虽然是以后不再是;现在也没有法号,我要怎么唤你?” “禾苗。”那张沉鱼落雁的面目轻轻红了双颊,眼中荡出一些似有似无的泪水,“禾苗的禾苗。本是乳名……就叫做禾苗。” 李木棠想,以后的日子同禾苗一起过或许也不赖。总之这人生得赏心悦目,又胸怀锦绣文章。“‘吾党有直躬者’,是叶公问孔子,故乡有人正直,哪怕是亲生父亲牵了别家的羊羔,也要出面作证。孔子却不以为然,认为亲亲相隐,与大梁律所言正是如出一辙……颜斶这段,如我所记不错,应当出自《战国策》。颜斶这位隐士试图向齐宣王证明士子比王高贵的例子。颜斶后来挂冠而去,就是齐宣王知晓其能,也是悔之晚矣了。” 别看禾苗谈史论经头头是道,说佛论道却居然全无慧根。李木棠陪她躺了些时候,好似不知从何而起的惊惧便好了大半。下午坐禅来又坐不住,读经去又磕磕绊绊,唯有洒扫值殿、洗衣种地居然做得虎虎生风,在李木棠看来实在是糟蹋人。可谁让她肿了俩膝盖动弹不得,晚间一顿斋饭还得托禾苗的福呢。她们这些居士且还算是好的,比沙弥尼劳动得少、吃得好、住得更宽敞——据说东面僧寮里同样面阔三间的屋子得睡十来人。“小小院落,有这么多出家人?”李木棠不解,禾苗偷偷告诉她,有小一半是今年放出宫来的老姑姑,没有例银拿,山高路远也回不去家,干脆就在这京城的尼姑庵中栖身。甚至还有些拿不出钱赎一张度牒,就和她们同榻而眠做居士打白工哩。“剩下的,要说真正有佛缘自己要出家的说实话没几个,不都是被夫家休弃出门或是成了寡妇,实在没处可去,求一口饭吃、讨一间屋子栖身,仅此而已。” 阿蛮与禾苗,又如何不是其中之一。 天亮得渐渐早了,李木棠早课起不来,自讨腰包捐了些香火钱,总算可以去观音殿蹭把椅子无所事事消磨时间。一日从早到晚,据说香客寥寥,她大多数时候要望着殿外匆忙来去的沙弥尼发呆。禾苗大好已用不着她作陪,赖在这里说实话是想避避京中蜚短流长是是非非。不是李国令,不是李姑姑,更非荣王未婚妻,她李木棠就要过两天岌岌无名的寻常日子,好像那地头嚼烟的懒汉。可这样的日子才不过过了半天。第二日下午断续总有香客登门,穿金戴玉、着婢子拿钱供奉更是豪爽,于是连住持都笑眼眯眯,迎来送往、解读偈语好不繁忙。李木棠照旧一旁坐着,动也不动一下,就清楚听着这一波自言是户部尚书的女儿,将要入宫采选、先来请愿;后一位是中书令的女儿,只求父母祖辈身康体健,并不为自己祝祷,眉间愁绪萦绕任住持也劝慰不过;等到了第三日,哪怕是京外的姑娘,都纷涌而至,她甚至见了丰州刺史李通的女儿、和延州刺史洪右鹊的千金:从前闹得天翻地覆也不曾有半面之缘,而今却在这座小庙中不期而遇,世间太多事岂非奇妙?李家姑娘只求落选回家,洪家女儿却盼不得一鸣惊人;也有那前拥后簇的——据说是范异妹妹陪给王氏将作少匠的女儿,不念着做皇妃,但想着荣王府呢。 紫金塔前,曾在宫中做了二十二年宫女的沙弥尼仔细将地上落花扫去。王家与范家的女儿衣摆将会在其上扫过,正如后妃嫔御曾经在她洒扫的长街上来来去去。只是宫外未出嫁的女儿活泼些,有的还会说起钱家昨儿喜事,念叨徐氏新娘子如何样貌平平、本就是落选的命。青苗远远地也听见几耳朵,遂掩面改去后院侍弄农务。午间稍事休息,却见云会堂内独李木棠一人席地而坐,就靠着一长列通铺铺位,望着手中玉如意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来之前,也有这样的香客。你见到的,使你害怕的,是谁?” “孺人娘娘段家的表妹,还有朱家的表妹。”青苗告诉她,“无论是选宫中贵人,还是选王妃,我都是输了。哪怕见着她们,都怕她们以往事耻笑,落香庵也将我扫地出门……实则我都不认识她们,她们也没见过我。还是捐了功德留了名姓才知道……我那时已经没法可躲。” 青苗说着,一屁股坐在床畔,晃一晃变粗笨了的双腿,瞧一瞧脏污了的双手,将戴在腕子上的佛珠摘下盘弄,像是在问自己个儿,又像是在问她: “你、害怕么?后悔吗?” 李木棠能够回答的,却只有一句“我不知道”。 从来没有什么佛门清净地,没日没夜忙前忙后的沙弥尼就是金像铜疙瘩的奴隶。甚至连奴隶也不如,还得掏钱买了度牒,再掏戒金才许遁入空门,成日对住持点头哈腰,却连个笑也不敢,装得无欲无求。沙弥尼未必愚蠢,李木棠却和那些佛像一般愚不可及。人生在世,便是欺压受苦,无论她和荣王府有没有干系,所见所经历本没什么不同。不过乡间磋磨人的是不怀好意的邻里、是官爷是老天;市集上磋磨人的是地痞是关令;林府皇宫里磋磨人的叫做主子,战场上磋磨人的叫做敌军,她做了几天荣王未婚妻,磋磨人的就变成世家大户——还是似曾相识的面庞与训斥,哪怕在落香庵都逃不出。只是因为她赤条条地来,生作万千芥子之一。她却生怕芥子须弥,要炸成自己无以掌控的模样——就像这两日香客,也做那般不知不觉就磋磨旁人的“主子”。所以她竟然是……她到底失去了什么呀! “可是、我毕竟不再爱他。”她再三强调,“我应当自食其力,过两天或许去文雀姐姐工作过的豆腐店……我可以做饭、梳头!……要不是这双腿!我实在是没本事,什么都做不了!!” 有双轻柔的手将她砸腿的腕子捉住,佛珠砸着她的骨头:“我看你连睡都睡不好。昨晚上还在哭,没声没息地,但我摸着你湿了一片枕头。” “我不是哭我自己。”李木棠道,“是我自己太该死、太混蛋……他那么不容易,那么伤心,那么累,我一声不响,这样伤害他……” “你是真的没有一点感觉了吗?” 高处那个声音轻轻落在玉如意上,发出脆裂的声响: “还是,你自己不想再继续。” 李木棠不再分辩了。 爱上一个人,是多么一件苦差事呀。它竟然使人不顾一切,要将自己拆解、砸碎,融进另一副原本素昧平生的骨血里。她怎么能有那般勇气,她如何能不畏首畏尾,如果她被抛弃、被厌倦……宁肯!她从来没有爱他!不过是图谋不轨,从来都自私自利。那是芸芸众生里再寻常不过的一位过客,不值得她痛哭流涕、牺牲性命……! 可是爱上一个人,又是多么伟大的创举啊!她从未那样精彩丰富地活着,从没有那样的幸福快乐、比玉观音像还要熠熠生辉!回京路上那个李木棠,怎么能是卑如尘埃的“四无丫头”,她缺失的所有,他同样拆解、砸碎、弥补而升华了呀! 眼泪比心碎更快落地。她终究肯呜咽着叫出声来: “如果……赵姑娘更相配……我宁愿、宁愿……” 宁愿什么,她已经说不出来。 她不能爱他。她不能不爱他。爱他不是一幢罪孽,只是此生的本能。而后童昌琳救急救命的讯号,就终于扑进门来。 花落了,他们几乎错过了整个春天。协春苑那些夏日的花——女贞萱草还有合欢,却迟迟还不肯发出来。文雀走后此处更没了人烟气,草木长得畏畏缩缩,甚至不敢高过了房顶。哪像北上华阴一路,四散热烈,是盛夏的太阳落在地上,烧成金灿灿圆滚滚的汗水。苞米已经肥满,黄色长须冒出大叶缝隙来;小麦最怕倒伏,眼下一茬茬刚从嫩绿里长出朦胧金黄的穗果;农田颜色齐整,那无人打理的荒郊野岭则是放荡形骸:吵吵闹闹随处有花,几根根,一窝窝,脚下踏过,头顶拂过,纤小细弱,分明不堪一击,却居然尽态极妍,姿色各异。一场雨凋零了一波,转头又有新发花蕊前仆后继开得热络;更别提那老树高藤,更一日胜一日的精神抖擞、一日较一日的肥厚优良。野春无畏风雨,农春最需打理,院春无精打采、最是不堪一击。 快跑,阿蛮。 天疯了,云涌着,漫山的牲畜躲了个干净。平夷在山谷间嘶叫,一朵不再生机勃勃的野花,乘风还能逃去哪里?捉住她!用那血淋淋的裙摆;淹没她!用骤然撕裂的大地。一张模糊的面目倏忽消失不见,她的发丝缠在手上,四野高山正在隆起。我不要你了……河水浑浊七嘴八舌:你是眼高手低的懦夫;是狂妄自大的蠢材!瞧见没有!任君生死了,和定娘娘一样高高一挂,就将你困于方寸之内,经年挣扎不出!都是活该……都是活该……草叶齐刷刷舞动着奸笑:你先抛弃了我们!什么国令、什么姑姑!说好的妻子、王妃……是你让我们受段朱氏指摘! 横亘在面前,蚂蚁般扭曲着的是一条断腿:青筋生生露着,骨茬生硬刺出。这是你的佳作!群蜂头顶叫嚣:才受了雨水潮气、再受段朱氏惊吓;摔伤了一双膝盖,彻夜难以成眠,却是你!弃这具血肉于不顾!听哇!外面在响雷!再见面便不只是一条断腿——新鲜的、热腾腾的尸体……全因你放任自流!!一次又一次离开,嘴上说着迫不得已,心底原来这样毫不在意! 他醒来时几乎吐了一口血,眼前长久地发花。整个躯壳内仿佛被淤泥塞满,没一处器官合适安稳着;一张脸面不知该得多么难看,才使床头伫立良久的亲事典军禁不住冷笑:“下正元殿,你脸色便不太对。进门就倒,全忘了?”荆风贼眉鼠眼数落着,将满当当一海碗苦药递来,没见半分兄弟温情,却好似为李木棠复仇,字字句句颇为快意,“病从胃起,气滞于肝。来回奔波,彻夜不眠,该你吃苦受难!” 药味直冲鼻子,掀得他刹时兵荒马乱,脱口忙叫:“阿蛮!”她在哪里?是不是已经看见这一切?万一被自己吓死……必定已经哭成个泪人……她还要自责!堂中上下,竟然空空如也?难道她已经……“张奉御就在门外。”二哥说着上手,毫不客气把药碗一扣照嘴往下灌,“陛下闻讯,点名命他榻前侍奉。叮嘱你放心,风口浪尖正好避避……没懂?张奉御在此,木棠平安无事。” 戚晋想要辩解一句什么,却立刻呛着了嗓子。荆风垂首丢给他一块帕子,冷冷道:“她走了。”不做过多解释。或许再等片刻换回来些精神,他才晓得协春苑上下的确空空落落,正堂更是只剩一架伏羲琴。先帝偏好乐舞,戚晋幼年曾承教勉美人一二,只是久不温习,记忆早就生疏。眼下明明才退了烧,荆风不过出门去请张奉御那么间隙,回首竟见他单衣下床来。抬手轻抚三两声,却见那徽记淡了,龙池堵了,雁足歪了,连琴弦也松了,转折咿呀不复去年小之常作之调,凄楚酸涩不知是谁人心声。物不平,自然鸣。明月不出,猿猴悲啼。所以地沉而海阔,楼高而阑倾。飞镜阁外烟雾苍茫,不见灯火依约,不见屋檐错落,不见星空浩渺,不见崇山连绵。伸手空无一物,仿若坠落的呼啸,从鼻腔冲破了耳鸣。太轻描淡写的怀抱,不敢折断一只凡鸟的羽翼。于是啾鸣、啾鸣。泥牛入海,覆水难收。不过一个恍惚:九州十境,那么小一个阿蛮,转眼、再也找不到了……脸红脖子粗,他正饥渴难耐!最好有一笼红薯……这一次不许发芽长腿——早该将它吃掉! 还有比这更凶狠的诅咒?却有比这更残酷的回应。重瞳的眼睛嵌满血丝,却居然立刻便望定身后熟悉的面庞……湛紫说李木棠既然放了她自由身,从前飞镜阁的奴婢自然就回飞镜阁伺候。连凝碧,不也已经回了杂院?戚晋以为自己必定是烧糊涂了,否则何以听闻如此天方夜谭?病势反复不说,膝间还新添有伤,连婢子都不肯白占他的,她难道想要自杀?!不想想自己如何周全吃穿、如何求医问药……瘸着那么两条腿,如何蹲下身烧柴生火?四月的天她还嫌冷,走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拿一条夹袄。吃饭总要噎住,动不动就冒嗝儿,现在万一连口热水都喝不到!她怎么揉面、何处买肉、难道继续吃糠咽菜,还会引以为荣?老天!她别是连公主府都不肯住!除非她…… 朝闻院梧桐潇潇、协春苑春风空空、飞镜阁夜色渺渺、桑竹庭晨曦默默。李……木棠。好一个李木棠!胸廓一口气顶得生疼,非得教他整个噎死!既然她这般不知死活,他又何必疼惜?反正皇帝早要取他的性命!张奉御近在眼前,干脆直接拿去!不过一碗药、一场梦……而后最好不要再醒来!母亲正好去和弟弟母子情深;长姐就与姓秦的举案齐眉。他不过是个处处受人掣肘的蠢货,是朝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判臣……那便如所有人所愿……为什么他死了,父亲却仍旧不肯回过头来、哪怕只施舍一个眼神?是舅舅在一旁叫嚣,他大义灭亲、背弃人伦……他搞砸了所有一切!小之一辈子不会回到中原,伏羲琴砸成两截—— 要整个世界、统统滚开。 谁要管荆风絮絮叨说了些什么?谁还搭理外间风云变幻?他甚至已经分不清梦魇与现实,怎么可能像张奉御所说退了热、一切大好?哪怕那腾起下床的身躯迅猛如虎,向外追逐的步伐又轻巧如鹿;迎面春风一扑,浑身热汗裹挟残余病气散透;似那顽石化灵、胁生双翅,简直重获新生、从没有这般自由自在的时候——! 然后他一头摔倒,就在将将快要提到一桶冷水的时候。 他不能大好,一定要重病缠绵!否则弟弟还如何对他嘘寒问暖,母亲如何饶恕他愚不可及?!阿蛮……!他甚至没能等到阿蛮!水桶近在咫尺,他却居然一寸也近不得。原来绊倒他的那双腿脚已经站在身侧,倒了水、扔了桶、一气呵成,岂容他发疯?又是这样、次次在桑竹庭、次次要落于下风!尚未弱冠的年轻人哪有什么顽疾,随便睡个两天两夜,很快就龙精虎猛。戚晋此刻的臂膀依旧雄劲有力,向上攀锁用的力道不逊于斩杀果那正的那一招;接着提起身来,片刻扎好腿脚、下盘已如树干般坚固:一快一稳、出其不意,定要教那可恨的亲事典军摔个狗啃泥! 荆风回身反击之前,嘴角居然是笑着的。他毕竟嘴笨,学不来文雀直言肯谏;所幸功夫利索,以暴制暴足够换片刻清净:一拳照胸膛拍散瘀滞浊气;扫堂腿掀风逐叶落雨清明;捉腕、拧腰、打腿、追脚,对面哀兵必胜,腾挪辗转竟是少有的酣畅淋漓。荆风手无寸铁,既要留意分寸,又正急于求成,信手踢断一根翠竹接在手里,如矛、似剑,轻易破开防御,叶稍直抵戚晋喉间。 “好了!”厉声叫止,亲事典军随即将断竹丢开,脚尖扫扫满地花叶,决定还是稍后再叫庶仆清理。“既能习武,便是无碍!眼下有燃眉之急:魏奏进宫,至今未归!亲事府归家不出;亲王府人人自危。停止浑浑噩噩,你有正事要做!” 对面那病了两日的家伙脸红脖子粗着,竟然弓腰正自大笑?“悬壶济世、救民于水火……我连阿蛮都保不住!”戚晋跌坐而摇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阿蛮正是晓得我德行,唾弃我一无所成,活该我……” 然后他仰面挨了一膝盖,摔倒是耳畔又扔了把尖刀。金贴银匕首刀鞘冰冷,刀刃尖锐,旭日朝阳灼得人眼睛生疼,他抬手轻轻抹过,更觉心下猝而一惊! “木棠在落香庵为你祈福,你就这样辜负我妹妹?甘心弃子认负,我这就去告诉韩告——哪怕是林友!告诉所有蠢蠢欲动者,你配不上我妹妹,回头再帮你自掘坟墓?” “你说什么?”戚晋捂了鼻子踉跄着站起,“阿蛮不会……” “她陪着段媵侍,不知府上异变。今日已是十九。”荆风平复一口恶气,“在她逞强之前——写给皇帝奏呈。半个时辰,我立刻就要。” 指尖的血落在地上,好像就被这一把小小匕首、割开那日夜混沌的天幕;破除所有积蓄浓厚的翳障!重瞳复明、旭日高升。他错了……是!他错了!从最初的最初!他错了!!从来想的不是为华阴百姓请命,而是惩治范家、威慑世家、为迎娶阿蛮添一份保命符!如果仅仅是为了前者,班师回京他便可上奏提议放吏归田,范自华甚至都会乐得应和。而今荒着的田照旧荒着,反倒赔上个任君生,致使县衙群龙无首;再扯得朝臣攻讦,平白耗费许多气力。有人合纵伐秦,有人调和阴阳,有人趁火打劫,有人趋炎附势,各自念着钱财、权位、家门、国朝,却居然同华阴没有半分干系了——说来岂不荒谬?他身为大梁亲王,甚至也曾如此这般忙得不亦乐乎,甚至许多时日抛下阿蛮不顾!皇帝深受其扰,用他拖延时日;他反倒自暴自弃,连累张奉御三日不得出府? 阳光辣得刺眼,红薯竟然分外香甜。墨笔劈叉着落在纸上,在奏章上呈之前,竟是赦书先行到了。被堵在墙外该有好些人影叽叽喳喳着挤进来,其中又见得是童昌琳一马当先: “李姑娘……”那张稚嫩的面庞而今毫无血色,双唇正止不住地发抖,“她、她进宫去了…… “就在、刚刚。” 第75章 错别亲仇忘慈悲 执仗亲事的日子早没法过啦,甚至都不是宫中人手紧张、轮班不及、有家不能回的事儿(事实上每人每两日可以归家半日,弟兄们体谅刘安拖家带口,不约而同让了名额而已);实在庆祥宫不比荣王府,翻来覆去是谁都不快活。其中甚至包括他们的新主子太后娘娘。马文伯不过体型大些,做事儿愣头愣脑,亲事们总“黑熊黑熊”地叫;但也从没有廊下一站、正常值夜,就吓得屋内太后娘娘真像见了黑熊一样手脚痉挛的道理吧?总是后者卧病日久,日益生日一地喜怒无常。从前小之纵然想一出是一出,但毕竟乖巧懂事还嘴甜,亲事府里哪个不拿她当自个亲妹子疼爱?得是如才体会到杨家人如何颐指气使、实在不好伺候。张奉御一字一句反复叮嘱过,说太后如今体虚,最怕春日吃冻受寒,最好是闭门不出呢,连阳光都少晒。执仗亲事们听得一个塞一个认真,五个人加一块儿却险些没拦住一意孤行的太后。到了丁四郎挨了一巴掌负气离开,散心练手拣石子打只鸟玩,还听得强那头一阵骚动,内侍监常福跟着就气势汹汹绕出来叫嚣他蓄意谋反,险些弑帝,一时伸冤都没处说,平白关了几日监义院。弟兄几个闻听,哪个不是愤愤不平。或许除了姜作——荣王府犹忌乱嚼舌根,谁晓得宫里却藏了群长舌妇人。一来二去和各宫宫人混熟了,这回得是四面八方的传闻供他消遣乐呵哩! “上月初被临幸那宫女儿,姓孙的记得不?怎么不记得?就怀净阁管经书的那小二等宫女,她姐妹亲口和我说的踌躇满志好几个月,终于得手那个……你别装啊老黑熊……欸!这个老刘晓得是不是装的,今儿个说她有孕,哇!天大事儿!老刘你什么时候过去看一眼,真的假的哇,这得封个宝林是不是?” 刚从监义院里脱身的丁四郎一巴掌拍在他后脖颈上:“太后娘娘忌讳,这个你也敢胡说?” 有些人吃一堑长一智,有些人狗改不了吃屎。转天姜作又拉着扈辛兴致勃勃,说尚药局近来忙碌,私下里都说皇帝身体亏空、有毒侵蚀肺腑——并非一家之言,绝对值得深究:“你扈家世代为奉宸卫,宫外头,可也听得这等闲话?” “既是闲话,就不要再说。”休假归来的刘安急色匆匆,“左右我没听过此等浑话!莫让太后娘娘听见也将你打发去监义院!” “这老小子回回见了老婆小孩便如此喜色。我等尚未成家的忙里偷闲却不许,实在没道理!”姜作冲扈辛叫苦,后者却意味深长,跟着也笑: “老刘是有好消息。此次出宫,难道魏典军重新拔擢了一批执仗亲事,可以换我们的班了?” “那且还有一阵呢。”刘安说着,还给廊下值守另两人也摇摇头,“不过殿下体谅大家辛苦,每月加了三倍的月俸。这下我不用守着天天回去,也不怕那婆娘不满。弟兄几个哪个着急的,可着先吧!” 他们一行五人,马文伯家在京外,丁四郎是早就无家可归,姜作才不想听他那身为将作大匠的老爹唠叨,只有扈辛有意问父兄讨要些在宫中当值的技巧。唯一一个熟悉宫规的就此走了,余下几人几乎转头又惹了大乱子。是日清晨,众嫔妃来请早安,传闻中“怀有龙裔”那名怀净阁宫女首次露了真容,看着平平无奇,小心翼翼就守在门口,甚至不敢敬告自己名姓。近来圣意回转,馨妃又仗着宠爱末一个姗姗来迟;怀里抱着那只早就该捕杀的黑猫,专门在宫女身侧一顿步,吓得后者躲也不是,求也不是,内间闲话功夫,刘安就看着她脸色愈加发白;思来想去,到底麻烦宫人多给了个绣墩,勉强在无人在意时偷个小懒。内殿值守的丁四郎则看着放下地来四面乱窜那只黑猫犯难。太后榻前拥挤,猫儿拧来窜去时而贴墙飞行,要抓也不好抓,要打更不敢打。对面姜作会意,出门就要去找小杨华:一来治住这畜生;二来打断着无话可说拥挤沉闷的晨会。却哪想就在他出门这片刻功夫,一团黑影凌空一闪,就要去扑孙美人才呈上在榻几上一碗黑鱼白玉汤。说时迟那时快,有个袖口垂下,一双巧手准确将那畜生后颈皮捏住;未等众人反应,苏以慈起身开窗随手往外一扔,一场大祸便消弭于无形,连汤都不曾洒了半分,让丁四郎佩服得五体投地。门前小宫女儿是听着动静起身来看;姜作堪堪避过,干脆矫诏请她上前去请安。四下里一团和气,如何不算皆大欢喜? “所以这算什么过错?我们要是拔刀——四郎一旦出手,岂不是又成了蓄意谋害哪位娘娘主子?怎么都是错,这样的活还怎么做?” 次日中午,庆祥宫偏殿见了自家脸如锅底般漆黑的上官,姜作先忍不住叫屈,几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跟着就说了个没够。天灵灵地灵灵,最好这回是真补满了执仗亲事名额,要放他们出宫回府?这样的心思明明白白在一张张脸上写着,魏奏定定看过了,抚须轻咳一声,挪椅子大马金刀对面坐了,挨个提人来问: “刘安,二十又二,如何进的亲事府?” “受父荫。太仆举荐,康佑九年殿下开府即为执仗亲事。” 魏奏再点:“扈辛”。后者出列答: “受祖荫。先为奉宸卫备身,康佑九年擢入荣王府。” 马文伯、姜作各自是大差不差的答案。最后只剩丁四郎老实道:“康佑九年,入右监门卫翊府。受、典军赏识,同年擢入……” “受亲王府典军、前任监门卫翊府右郎将魏奏赏识。” 话说到这份上,弟兄几个已经知道他要训诫什么。乖觉些的如姜作,已经在出声认错:“荣王亲事府与别处不同,有教无类,不认世家勋贵。属下们随殿下出生入死,又得殿下如此垂青,更不该大惊小怪,狂言造次冒犯太后娘娘……” “殿下宽宏。”刘安忙接话道,“使属下几个心猿意马、无法无天成了习惯。不仅未能为娘娘排忧解难,反而连典军您都牵扯进来……” “不是。”丁四郎提问,“您入宫到底为了什么?属下们犯了什么过不去的大罪?桩桩件件有的没的都和您说明了,好像……您这不是生气的样子……?” “或是气过了。”马文伯小心试探。 “但我们确实没有违反宫规。”扈辛轻声通气,“我问过家里,一条都没有。哪怕四郎那次打鸟失手……” 魏奏眉毛一提,五名执仗亲事马上又站了板板正正,缄口肃穆,好像实在看不出端倪。“年轻人不安分,人之常情。犯不着太后娘娘亲自传旨招我入宫。那正殿恰逢皇帝探视,马静禾让我先来找你们说说清楚,也没个提醒——真不是坏了规矩,惹太后娘娘勃然大怒?” “典军——” 最话多的一个死乞白赖还有的要辩,却听房门叩响,候在外头是一水儿拖了山珍海味的宫人,一旁马静禾点头应过,道娘娘晓得大家不容易,故此赐席一桌,往后暂且休息三五日,不必着急回宫当值。才苦兮兮的亲事们一跃而起,各个眉开眼笑,上手接菜摆盘别提多积极!魏典军既然不拦着,连马姑姑也似有笑意,这顿散伙饭就该敞开肚皮吃,百无禁忌!可不是这才说着,连黑猫儿闻着味都跳上窗沿。小伙子们如今已经知道杨华和黑团团间的“小秘密”。有时那露华殿看得紧,杨华留不下什么零嘴,黑团团也敢跑来庆祥宫蹭吃蹭喝。今儿大好日子,马文伯先给拎一只大鸡腿,刘安跟着添一块子鱼;姜作和四郎忙着已经下了筷子,只有扈辛晓得随典军一同向马姑姑代为致谢呢。宫里往来礼节两三句对付不完,得是三请三拒,留不得马静禾同桌用饭,关上门来才有自家人松快松快。扈辛先提酒,又去喊那顾自逗猫儿的俩人,首杯敬太后娘娘、敬殿下、或许把正巧在前殿做孝顺样子的皇帝陛下也算上。二一杯还得敬典军……祝词尚未唱完,刘安怀中猫儿忽地就落了地。扈辛眼快,伸手一指: “不对劲!” 岂止不对劲,片刻功夫竟是那猫儿僵直了身子,地上吐一滩鲜血,翻眼睛已然没了呼吸。魏奏手中尚未动过的筷子一拆为二,立刻就往姜作与四郎口中一捅,拍背直叫:“快吐出来!”扈辛撇了酒杯也去帮忙;那厢马文伯回过神来,想也不想拔刀在手,眼睛往前院正殿一打,直愣愣又望向魏奏。 难道皇帝赐下毒宴,这是要赶尽杀绝? 刘安将酒泼了,嘴型问一句:“反?”未等回答,已经要往门口冲去。魏奏余光瞥见大事不好,一脚将椅子踢挡在其身前;腰间接下水壶丢给扈辛帮着漱口,自己上前去,二话不说收了两人兵刃,连带自己腰间所配,扬手扔去角落。“螳臂当车,自寻死路!”他那声音虽轻,威压却狠,“都是簪缨世家,不撕破面皮,还能欲加之罪不可?去帮扈辛忙,我自出门去看。无论何事,不可煽动兵刃!对面有备而来,我们正该沉住气——明白?” 低声叮嘱过了,魏奏四下简单一看,又手型指导了几人阵法排布;姜作与丁四郎已经倒靠在卓,扈辛一个手足无措;不能再拖延下去,开门的刹那,他甚至已经做好万箭攒心的准备。 迎面望见的,却仅仅只有、太后一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不论事出何因,既然困住了殿下,皇帝陛下总有件事情要做:”接了童昌琳进门,左谦笃曾经开口便如此骇人听闻,“兵权。巡视华阴卸去殿下将印虎符不够。还有亲事府。你如此、形容狼狈,是从何处逃出?” “木棠不许我们跟着。她前脚刚走,家里后脚便来叫,说是要紧事,我一回去就给扣下,三天了才找到机会跑出来。”童昌琳拍拍周身泥土,实在委屈不已,“你说、这一遭,完全是冲着我们来的?” “顺手。”左谦笃再次强调,“殿下、亲事府,哪个不是心腹大患。连我们亲王府……你来时应该看见,四面也有左卫翊府监视罢?既然你来,便知我所猜不假。执仗亲事十四人、执乘亲事十六人,大多皆是朝中勋贵子弟。但凡家中传讯,再将人扣住,再来改换天地,再简单不过。我问你,魏典军现在何处?” “我走之前听说宫中来旨,太后娘娘……” 童昌琳一怔,竟是不敢再说下去了。 “那宫中老刘他们……莫不是已经……” “应该不会。”左谦笃沉思道,“只怕太后娘娘……宫中是何形状,我们困顿在此,如何得知……小童?” 阳光清疏、左家宅院空落。香灰掐断,落香庵马嘶冲破。说是斩断情缘,却重蹈人间落魄。壮士一去兮,叹那神佛高踞,不闻人间叹息。须知太爷堂上官司厚、佛祖座前坎坷多。世间哪有安乐境,生生死死没奈何。稽首叩拜的,哪个不是有所图谋;决绝远去的,或许才真正超凡脱俗。且看兴明宫乐福斋油灯长燃,上千佛像影影绰绰,林怀思日夜供奉祝祷,却焉有一位菩萨罗汉能如其所请、保佑她一举得男? 这本是露华殿最春风得意的时节:馨妃复宠、她良才人圣眷依旧,后宫里因而已经招了太多妒忌。又那宫外:大理寺卿郑邑主持任君生一案,颇得朝中瞩目;钱家大办喜宴,又有满朝文武前往恭贺。林怀思毕竟年轻,浮名最遮人眼;她却并不蠢笨,明知宫人频繁得幸,又有一波如花似玉的秀女行将送进宫来。顺境感慨好命,逆境祈求神明。三福堂的牌位而今换成是乐福斋的佛像,供林怀思一日两次晨昏定省。可谁知道呢?要不是今日来此供经,她原本可以避开一场纷扰;更不用见着自己昔年婢子,平白生一场窝囊气! “竟然是良姐姐——瞧着凤钗金步摇,熠熠生辉。妹妹远远瞧见,浑都不敢认了!” 头个叫阵的是福宝林:跟在熙昭仪身后,此人专挑林怀思出得佛堂的时间赶来相会,还装得笑颜如花、好不和气:“便是拜佛也不肯忘了仪容装扮,姐姐如此用心,难怪能得陛下如此宠爱。倒是妹妹糊涂,只顾着虔心礼佛,全忘了妃嫔身份,一身素净,让姐姐看笑话啦!” 先锋掠阵罢,主官随即牵马上前:“一个才人,也配用凤钗。忘了妃嫔身份的,恐怕另有其人!”熙昭仪凤眼一乜,薄唇一扯,林怀思就知道自己今日倒霉。宫中诸位主子:宜妃娘娘大大咧咧、馨妃娘娘宽宏大量、孙美人温柔贤惠,骑在她头上就剩一位熙昭仪——这却还偏偏是个两朝元老的孙女。出身格外高贵、荣宠却格外稀少,连养来解闷儿的黑猫都被露华殿夺走,好几日没了音讯。采选又迫在眉睫,熙昭仪如何能不慌不恨,冲她这小小才人乱发脾气? 何况还有个福宝林呢!都是一起进宫的姐妹,林怀思顺风顺水,她日日得看旁人脸色;尤其那一支凤钗,实在叫人眼热!“也不能怪良姐姐忘了规矩。想来这样好的东西,一准是陛下赏赐。姐姐收了赏、自然要好好带起来增添颜色,才不负陛下一番心意!”她继而绞帕子又笑,“姐姐要是什么时候也能得佛祖垂怜,开枝散叶,想来那才真真不负陛下一番盛宠!” 打蛇要打七寸;伤人要挑痛处。林怀思既羞且怒,就道今日本不该出门。明日采选,她本自心神不定。然若非靖温长公主进宫、罚了小妹不守规矩;小妹又怨怼满腹跑来找她耍横——她或许仍旧不会逃离露华殿,或者至少她会带上骆姑姑。如今身边就一个冯翡春,是既劝不了架、更拦不住人。翡春或许也想不到自己主子如此冲动,竟就在佛堂外反唇相讥: “福妹妹有福之人,又为何来此乐福斋?哦,是知道新人进宫,便再没有妹妹立足之地么?” “你放肆!” 恼羞成怒的是熙昭仪——毕竟潜邸旧人,眼下却只是九嫔之一。林怀思却居然仍旧不肯低头:“宝林出言不逊,妾以牙还牙而已,娘娘又何必着急?”她是否自恃圣眷优渥,讥讽的却也包括自己?林怀章返乡,林家后继乏力,如何能与楚家两朝元老相比!如果熙昭仪可以六神无主来求仙拜佛,凭什么她不能兵荒马乱口不择言? 不,她有援军。 无知无觉闯入战场来是李木棠。高高红肿的雀目不中用,绑了护膝的烂腿太僵硬:扶墙咬牙,只恨前路漫漫;魂不附体,怎见炮火喧天。她甚至有一阵已经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要做些什么;单晓得不能停下,即使止不住地心悸手麻。所以冯翡春自作聪明、唤她来解围那第一声她不曾听见;林怀思大喜过望,叫她去见礼那第二声几乎也没个响;福宝林含酸带醋讥讽她那第三声,她仍做不知;直至被勃然大怒的熙昭仪遣人拦下。恍然间,好似又是昭景三年的春天。一个灰头土脸的四无丫头冲撞贵人,众目睽睽下唯有去叩头乞怜。且看右手边福宝林似笑非笑: “荣王殿下受困,怎得李姑娘好端端入宫行走。难道这么快,已经惹了殿下烦厌?” 正前方熙昭仪居高临下: “宫内宫外,总有这许多自以为是的贱婢。总以为一朝得幸,便是攀了高枝要做了凤凰。成日地四下招摇,不知廉耻!” 左手边良才人鬓间一只金凤斜飞,实在晃眼。 四无丫头胆子小、又没什么见识,本该就这么轻易唬着给跪下了。可实在是膝盖硬、腿脚僵:从落香庵一路快马而来,几乎腰部而下全都麻了不听使唤;稍一用力,更加剧痛直冲天灵——这却是她有幸。她已经想起自己惶惶然为何而来: “殿下被诬与华阴县令之死有关,所以困在府中不得出来。左司马只怕皇帝还有后招:魏典军入宫,至今音讯全无。” 不过片刻之前,童大哥危言耸听震如雷霆。李木棠只觉刹那间耳聋目盲,一颗心碎了七零八落,几乎使她发疯。亲事府有灾,莫非庆祥宫有难?执三品女官印信,她能记得避开长街,躲了惠仪宫与眷礼殿,便不容易!谁知道绕道这佛像氤氲的所在,却偏偏逢着老冤家,可是如何有功夫在此纠缠!所以放开硌疼掌心的佛珠和攥出水儿来的衣袖,她得拎起腰间玉佩就亮给对面来者不善的看;擦去虚汗,少自证清白!抬腿迈脚她居然还敢“跑”,委实让林怀思看了心寒! 瞧她那张小脸!煞白凄惶分明心在别处!进宫不问旧主,见面拒礼而逃——她甚至不为外祖父大喜道一声贺!自家奴婢时来运转飞上了枝头,试问林怀思可有一丝嫉妒不快?不,她还傻傻给人抄经祝祷哩,在得知那可怜丫头害了一场大病之后。可不是害了一场大病呢?居然比从前还要狼狈不堪:粗布荆钗、面如土色、獐头鼠目、骨惊肉颤;身边既无侍婢、更不见荣王殿下身影,这样一个“四无丫头”,还能无惧无畏,甚至懒得向后宫贵人答礼?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被阴风吹着,林怀思发现自己竟然低矮、竟然渺小、竟然在她眼中一文不名!“李姑娘得殿下垂爱,入宫自然也是有要务在身……所以就能不顾旧日主仆情谊,两句话都留不得么?” 绞紧帕子,已经泫然欲泣的是林怀思;翡春搀住,几乎要一头碰死的是李木棠。老……天爷!怎敢如此胡说!!他什么也没有做!与晋郎有何相干!她已经同晋郎形同陌路!荣王府正危在旦夕,绝不能是他蓄谋指示……一切一切是她自己决定!是她自己要入宫,执女官印信、要来、要来…… “李姑娘要来做什么,妾几个哪里置喙得了?”福宝林接话还有得笑话:“宫内宫外,谁不晓得您要做荣王妃!难免眼高于顶,自然对我等小小宫嫔不屑一顾。礼数全然省了,点个头都不用!得是妾几个,来得向王妃娘娘、行礼问安哩!” 一旁翡春搀着她的那只手轻轻撤了。胸口气短,危墙高耸,区区后宫妇人口舌之争,却居然使她陷入汪洋大泽,脱身不能?她似乎已经瞧见自己是何等困窘——仿若栽进油锅的老鼠,蹬腿蹬得何其丑态毕露!面上勉力堆笑,双手奉一串佛珠,恭恭敬敬、她已经顾不得自称奴婢;站立虽然太稳,嗓子却万不能打颤: “是、落香庵请的天珠。”是禾苗手持、临走前给她揣了积福,“和谁都不想干!是奴婢趋炎附势,为了保住荣华富贵,为太后娘娘,所以来供奉……” 所谓天珠立刻被翡春一把夺去献给主子;福宝林更是来了精神,连腰杆都挺直三分!“什么给太后娘娘的一片孝心,分明是为了良才人的肚子——你们主仆俩,一唱一和,将皇嗣之事寄于鬼神之说!昭仪娘娘,实在不能给轻纵!” 林怀思心下、居然万般赞同。即便她已经想到木棠会背弃自己;正如上一次决绝离宫辞去。所以当那叛徒居然来抓她喊“救命”,苦着脸一连声叫知错。连跪都没给她跪呢,她这太天真好欺负的,居然还真动了些恻隐之心。殊不知李木棠分明利用她呢!以为能委曲求全随她一起回了露华殿也是好的,至少能打探些庆祥宫消息!可熙昭仪哪里是那么好哄骗。她已经记起正是此人曾在惠仪宫外冲撞她的仪仗、惊跑了她的黑猫、还拐走荣王殿下——那分明是她楚家的贵婿! 如若表姐不曾染病亡故,荣王府的女主人,本就该姓楚。 “跪下。” 时至如今,昭仪娘娘才发了第一句号令;面朝着李木棠,说话却是给其身旁的良才人听: “恃宠生骄,言行无状。不面壁避让,不叩拜行礼——福宝林,去年新理的宫规,该如何处置,讲给李姑姑听听。” “减餐一年,罚俸一月,紧闭思过七日。”李木棠咬牙抢白,她接着居然还敢抬头,一双圆亮亮、稳当当的杏仁眼还敢往福宝林身上打量。好奇怪,分明凄婉哀绝,那一双眼睛却居然有股野蛮力量,竟然令后者顿生惶恐,下意识向后避让: “这是无事生非、狂悖造次的处罚。福宝林不知是否清楚?或是福宝林上次跑丢了黑猫,受了熙昭仪指摘,所以今日专门要在佛堂外摇唇鼓舌:一来不敬神佛,损伤功德;二来造次生事,就在明日采选之前,要惹陛下不快;三则百般阻挠奴婢为太后娘娘供佛珠敬心意,更加不孝!煽风点火,桩桩件件都在连累昭仪娘娘,手里自己手抄的佛经,一定更加用心不正,说不定都是诅咒怨毒之语!” 曾经颤颤巍巍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四无丫头,此刻居然眼都不眨、坦坦荡荡自己在佛堂外搬弄是非?林怀思一时讶然。甚至趁熙昭仪抢经、福宝林喊冤功夫还想脚底抹油,那张小脸神色凝重,早就将她们抛掷脑后。要去哪里?她凭什么连个眼神都不惜得回看?腰栓龙纹玉佩、忝掌女官虚职,她便以为自己可以来去自如、花言巧语教唆挑拨,甚至欺辱玩弄熙昭仪娘娘?可知如不是昔年一场风寒,荣王府的女主人,本就该是楚氏囊中之物。一个自己曾经不要的贱婢,哪来面前耀武扬威的好命! 所以福宝林指使贴身婢子来捉,她依旧眼神示意了冯翡春去百般阻拦。木棠左右逃脱不得,又往腰间——还想要摸什么?“果然另有图谋!不安好心!正该拿去督律堂审问!”熙昭仪厉声断喝。福宝林偷眼瞧见,当下向后避让半步,嘴里叫着“且慢”: “或许人家有孕在身,才这样小心。昭仪娘娘,那咱们可开罪不起!” 她此话绵柔,畏畏缩缩没什么力气,却竟而应声刺得李木棠腹中直叫,四下里一时哗然。佛祖座前说东论西,眼瞧着还要讲些男女不耻之事,各家宫人甚至已做好大动干戈的准备——却听那远处雷声滚滚、脚步纷纷:团扇翳翳。一时遮云蔽日,几似九天之上当真神谴降临。福宝林眼尖,头一个伏身接迎;余下各自回过神来,哪个不仓皇敬拜如仪。佛堂内弥勒高踞、正笑对一片挺撅起的屁股;甬道内靖温长公主金装玉裹、微挺肚腹,信步迈过一颗颗低垂的脑袋。下首跪着的目送长公主远去,依旧是两股战栗;唯一倚墙而立的已然避无可避,却好似浑不在意—— 甚至她那一双杏仁眼将对面看定,正逐渐温暖复苏、扫出大喜过望的眼泪。 “李木棠?百闻不如一见。” 只剩半步距离,戚昙高她一个头,已经可以出手将她摁死当场:“元婴受困府中,你不思同舟共济,却来皇宫大耍威风。不愧是林氏教养出来的贱婢!” 对面双腿挺得像根棍,纵然乐不可支地细微打起摆,也依旧不屑冲她一弯。于是戚昙便看见那腰间抖得虎虎生风一枚龙纹玉佩,更瞧见颤巍巍拍着宫墙一只金镂空填香镯子。秦秉正含冤负屈多有不忿,其弟妹靖温自然早知李氏大名:据说能言善辩,在边关积功不小。莫不是……今日正是受元婴嘱托入宫行走、另有图谋——是要游说皇帝、还是周全太后? “奴婢不敢!” 放下偷偷扶墙支撑的左手,李木棠霍然冲出一口恶气——居然不假思索、简直声如洪钟:“奴婢进宫只为供奉佛珠,是自己心意,与、殿下一切无关!他奔波辛苦,全为了朝廷社稷。既然问心无愧,必定安之若素!所以奴婢是自己前来,不敢招摇炫耀,不敢遣人侍从!连亲事、执仗亲事、或是亲事府,各个都牢记:没有递贴上报、没有承旨,万万不敢私自入宫,哪怕是随奴婢一起!奴婢但凡有私人的心事,也只敢自己前来。实在是、看殿下心疼太后娘娘,去年冬天生了病反反复复到现在都不好!宫中的太医治不好,奴婢就去落香庵求神仙!尽人事知天命,奴婢和殿下所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她甚至还敢瞪着戚昙。 后者心下便了然。 能让秦秉正念念不忘,原来是这么号人物。分明小小一个人儿,还没秦秉岚高;一身粗布衣衫,嗓子眼里就吊半口精气;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漫无边际,求告不像求告,瞧那凶恶模样,简直不吝威胁!怎么,戚昙今日不参透了她话内机锋,如她所愿,她就要变个狼崽子上来咬死长公主怎得?下首已经有不少人偷偷往远里跪些——其中就有熙昭仪与良才人——这些尽是蠢材。小丫鬟随机应变、有条不紊,分明字字求救,句句喊冤呢:一说戚晋忠君体国、勤劳王事;二道亲事府恪尽职守、谨小慎微;三则提点太后沉疴反复,事出有因。三条并陈,要戚昙上庆祥宫立刻救人。堂堂长公主暗自冷笑,又如何肯被个奴婢牵了鼻子走?这么一个没名没姓的贱籍,突然间一鸣惊人,如何不是受人指使、有意栽培——或许就是林家手笔。一个女儿做了后宫宠妃、一名奴婢是王府座上宾——内外勾连,实在该罚!可笑林氏小小一个才人,居然期期艾艾还想剥去抱屈;却是那姓李,当下不过一阵,两行清泪簌簌落了,闷头便应: “奴婢、奴婢领……” 她的乖顺样子尚且没能装完。但听得轰然雷响,对面苍白小脸刹时间涕泪横流。仅仅几声喷嚏,好似花光她最后的力气——整个人不是闷头倒下,只是不着痕迹地一点点挨了,没片刻就萎顿在靖温脚下。还想耍花招逃罚?再念及福宝林未被驳斥的驳斥的一声狐疑,靖温当下摸上自己微凸肚腹,无端酸楚、却又莫名火起:“大热的天还能冻得鼻青脸肿,该得好好看看郎中!想来李姑娘是关外受过委屈的,元婴粗枝大叶想来也照顾不及。安叶,即行送去公主府上。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替元婴好好疼疼你。” 弓背拄地,手心筋抽,额头汗涌,头顶太阳高而云层少,浑似记忆里每一个大难临头的苍白日子。她曾经就跪在同样的宫道上——不过一年之前——次次惶恐惊慌,淌着泪、喘不过气。而今依旧素衣缣袍,还是身不由己:甚至膝间有伤,左腿畏寒,两晚没有整觉,才伤透一副心肝。可她胸中通透,一时竟然得意—— 尤其当义宪长公主其后赶来。有个细软小手,又悄悄将她牵住: “小杨华闹腾,不听妹妹安抚呢。总听皇长兄说起,原来这就是那位李姑娘?竟然和杨家这样有缘,小杨华也要和李家姐姐玩呢,是不是?李木棠是吧,带着小杨华去玩儿吧!不过是些口舌纷争,长姐实在用不着生气。而且长姐,不是还有事情要忙吗?” 果不其然。 从最初靖温长公主在宫中现身,她便知道这是吉兆;眼下确认了前因后果,更是快活非常。童大哥说,义宪长公主惧怕皇帝、曾经攀咬晋郎。可她此刻却来为自己说情,分明为此心怀歉疚,甚至很可能求了靖温长公主帮忙。靖温长公主为示安抚,所以前来探视义宪生母——该是现在的德太妃。乐福斋向西十步,就是太妃所居的永顺宫——两位长公主刚刚先后从德太妃处离开。靖温毕竟身怀六甲,出门不便。此行并非专程看望太妃,此前必定见过了皇帝、或许还有太后?甚至可能已为晋郎做了说客,所以现下她甚至肯就坡下驴,顺了义宪心意,脚步匆匆必定要去营救亲事府、招拂太后! 所谓神仙不救、世人自救。义宪婢女即便搀她已有些搀不起,李木棠仍以为自己没有更威风凛凛的时候!且看看身下这一群依旧垂首低眉的俗众:不过片刻之前还在咄咄相逼,可如今呢,却得乖乖送她李木棠功成身退。所谓得势便猖狂,大难不死更加嚣张。李木棠此刻满心满眼已经将靖温做了姐姐,身旁的义宪与杨华当了妹妹——她入宫来从不是为了晋郎孤身犯险,是为了救自己的母亲——她有母亲,且是当今太后!瞧瞧她啊,虽然粗布麻衣,却和皇亲国戚正并驾齐驱,实在与这些后宫短见妇人大有不同! 她毕竟原以为自己会死的;或以为晋郎危在旦夕;或以为所有好运不过一场春梦。可是握住了三品女官印信,有杨华左手牵着,婢子右手扶着,纵然踉踉跄跄、左支右绌,她居然活生生摸到尚贤门外那一线天!义宪甚至让了车马,将小杨华也一并塞进车厢:“这孩子在宫里过得难受,日夜做噩梦,嚷嚷着要回家,先带回去,让长兄帮忙罢。” 杨华那小脑袋接着就往她塌软的怀抱里一钻: “我想要回家……” 回家、回家……即便配不上他、瞧不起他、用不上他……至少、回家……她是那样迫不及待,托杨华的府,以为自己只用偷偷看那最后一眼—— 只一眼: 朝闻院空空荡荡。堂内只有赵家姑娘才刚梳洗。 第76章 削鼻屈膝两心摧 荣王府采买昨儿连夜进了半面墙的红薯。在赵伶汝脏污了衣服不得不在朝闻院梳洗更换之前,在赵伶汝踏进朝闻院送饭并撒漏了红薯薏米粥之前,在赵伶汝要走几筐置办“红薯盛宴”之前:亲事典军实则已跑了一趟,是一手拿一只胖肚子的自己回朝闻院里扔炭盆烤熟。红薯皮烤得黢黑,上覆一层白灰,边剥边细碎地掉;里心红热热的却冲着香气,有几处还浓浓化了蜜。荆风递过去一只,自己嘴里叼上一只,正要找水洗手;回头那家伙却直接将蹭在指肚的蜜舔掉,好似还很心满意足。 完。荆风就想。这般不拘小节的模样若是被太后看见,自己只怕立刻就得掉脑袋。罪魁祸首却分明不是他纵容的那只红薯,是那已全然转了性子的荣王殿下。皇帝猜忌、朝臣攻讦、爱人离去:分明一落千丈,他却跳下病床来,整个人忽而神采奕奕;重瞳的眸子豁然亮得发傻,也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听了赦旨眉头都不跳,见了童昌琳更加高兴:“我去救阿蛮……我得去救她。”荆风说那是一幅小人嘴脸,就差没幸灾乐祸“英雄救美天赐良机”,“我相信她……她敢去,自然还有后招!”跳上马背那人引缰分辩,“再说……宫中……并非战场,有何危险?” 他竟然全是把曾数次危境抛掷脑后:不知是生病的影响,还是故意自我欺骗,总之就这么刻意昂首挺胸着,好似入宫去领赏。入崇文门,向东再往南,像是要直奔长丰台。昌德宫隔老远却有人声传来——是长公主,荆风紧随其后的脚步一怯,直恨前方这人脚踩风火轮似的想也不想、大步流星转头就闯门;昨日斗殴面上挂彩也不知遮盖,一打眼就让长公主看出端倪。 暂放皇帝一马,靖温横眉立目就直冲荆风而去: “有人技痒,就是皮痒。恃强凌弱算什么好汉,秦秉方正等着你和他一决高下,了却经年宿怨!” 说人话就是姓秦的想替他哥报仇。荆风可还想给自己妹妹报仇哩,流配秦秉正可远远不够。难怪这回连他都喜滋滋应一声,甚至以为立刻就可以遵旨逃脱,而后偷偷在宫中找寻木棠。可是长公主接着在问:闷在府中三日做了些什么,怎么瞧着是生过病的样子,是否又是他亲事典军的罪责?的确荆风有些过错,毕竟已经拦不住戚晋向前一站,兴高采烈张口便道: “救命之药唯有一方——臣恳请陛下赐婚。” 话说得是“请”,姿态却极其嚣张,甚至不晓得向皇帝谢恩问安,更不顾长姐句句关心体贴。荆风就好像听见昌德宫内接连落了闷雷,现有皇帝匪夷所思:“这便是你闭关三日的所思所感?” 戚晋“啊”一声,还敢摇头:“不是。那个还没完工,明日敬呈。” 荆风希望他说的不是方才奋笔疾书那一封、对皇上该当如何处置华阴一事的指指点点。 然后靖温挑剔面孔更冷下十分:“才略有所成,刚晓得忧国忧民,如何又耽于小情小爱,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戚晋继续死不要脸:“还得麻烦长姐帮我找找阿蛮——便是我想求娶那位!姓李名木棠,陛下应该识得。她早先入宫来,身份到底多有不便,来日做了王妃……” “胡搅蛮缠!”靖温厉声清喝,显然是被气了个不得,“你俩兄弟一个草包脑袋!淫乱宫女的淫乱宫女,情迷丫鬟的情迷丫鬟!父亲那点男子雄风继承得一个不落,治世之方却一个没有!我真恨不得自己……” 荆风已经准备弄坏点什么东西了,砚屏、香插哪怕是整个碧纱橱,到底不能让长公主说下去,即便她是女子,覆水难收。幸而有人适时闯入,能让戚晋怒斥:“怎可不告而入、带剑上殿”,然后想起些规矩;再让皇帝陪笑:“是朕请魏典军在、昌德宫,指导指导这些新选拔的奉宸卫”,而后赔上些底气;最后让靖温示好:“李木棠已出宫去!是义宪亲自护送”,同时变了些面色。其后有人匆匆告别,还要以男子之身偷闯落香庵时,荆风就有些话,终于得好好问问自己同职同秩的兄弟: “受伤了?” “不曾。”看着也不像。 “吃得很好?” “将就。”过于谦虚。 “太后身边,需要换班?” “她不需要。”着重强调在首字。 “刘安等……” “回家孝顺双亲。”魏奏道,“所以殿下也……” 亲事典军四下望望,正欲轻声再袒露些什么。荆风已然点头: “他得娶木棠。”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他不能迎娶阿蛮。 意识到这一点时,戚晋反而平静。在此之前,这混乱的小半日是如何度过的呢?他不太记得具体的思绪,只有身体的麻痹与眩晕仍然经久不去。一切始于童昌琳传来的噩耗——阿蛮入宫,没错;在此危急关头,不假;所以她就危在旦夕?未必。正午的阳光刹时膨胀而明亮,他竟不可遏制地陷入一场古怪的狂喜。所有的理智消耗殆尽,残损的情绪无以压抑;大病一场有多煎熬,痛失所爱有多绝望,这一刻,他就有多么斗志昂扬,多么坚信不疑:物极必反,该到了安然无恙与破镜重圆的结局!这般无从解释的幼稚与狂想为他的身躯注满了活力,使他甚至于趾高气扬、大摇大摆就冲去昌德宫,开口就说起什么婚姻—— 他要娶阿蛮,就是那个已从深宫得胜而归的厉害姑娘!长姐随口一提,他眼前便已跃动出那副舌战群儒的英姿——乐福斋供奉的,本该是这样一尊熠熠生辉的神像!出宫那一路,他居然比去时更加身轻如燕、逸兴遄飞,就差踏马行空、乘奔御风而去!所以何妨逾墙盗院,哪怕他身为男子闯入的是尼姑庵:众生普渡,何分男女。他会在她座前匍匐跪拜,诵经焚香,一世两世、千遍万遍。他不过是个一心向佛的虔诚信徒,要偷走此地唯一的神仙。 可是神像活了,自己蹦蹦跳跳就走,再不肯坐回泥坛子上束缚筋骨。紫金塔高耸,云会堂却空落,落香庵花香遍地,独一味木棠,不知所踪。天色自这一刻起骤然昏黄,横亘阻塞在腹腔上下的:恶寒、酸胀……竟喷涌而出。一张热情洋溢的虔诚面庞,刹那就面目全非。他怎么能忘……他怎么敢忘?监义院有根绳子曾绕上她的脖颈,昌德宫雷霆之怒曾砸落她的肩头,清淑院泡着她跪肿的膝盖,御花园里一场大雨、曾撞伤了她的额头。她与那座宫苑,八字不合,命里犯冲。仅仅是数日之前,还摔倒惠仪宫外,吃痛红了整张脸面!他凭什么轻飘飘认定“阿蛮本领通天,自然全身而退”?他竟然忙着举酒祝捷,却万一领不到是她的尸首?丰安的雪一瞬淹没了重瞳,所谓朝气蓬勃的身子刹那便中空。他几乎迈不开步子、更上不得马,哆哆嗦嗦当真是做了小偷;然离王府愈近,胡作非为的胆量却随之狂飙直升,最后人是跳下马鞍,飞过门槛,翻窗而入,作风强盗无疑。连专门候在门前的佩江都拦不住,更别提其后迷茫不解的亲事典军。 朝闻院堂屋,还有一个姑娘。 凡尘俗世,终归要讲究男女大防。何况她说:“我不要你了。”睡在咫尺之遥,便是两个,与他毫无干系的姑娘。脚下立刻就踩着火,四面八方还熏着风。他无处可去,居然也无事可做了!分明是跺着步子逃出朝闻院来,左绕右绕自己走来的亲王府。左司马早早等着,连蒋孟都在此忙碌,柏修阁堆积如山的奏报呈表却一张比一张沉重,不管谁人字迹一概张牙舞爪、臃肿令人作呕。魏奏关于执杖亲事休假的奏请才说两句,冯应闲拔擢亲事的规划插进一二,蒋孟请罪他只听个开头,左谦笃所说朝中大事小情…… 无论哪一件,他居然都不胜其烦。 这大约就是江郎才尽,一事无成。灯火稀薄不亮,烟气倒熏鼻子。深夜模糊浩大,亲事府、亲王府、亲王国……各自散去,他在随便哪张椅子上跌坐下来。而后,推门而入的—— 是一只驴。 在华阴市集上买的,前几日病中据说就拴在屋里的那头小驴子。“你要的。”荆风一本正经,“哪间屋子?协春苑、桑竹庭、朝闻院……甚至上飞镜阁,也惦记着。” 驴子嗤一声,摇尾巴掉几颗驴粪蛋儿,昏黄灯光下,倒黑得像什么墨宝。于是戚晋福至心灵,终于得以勘悟: 他不能……迎娶阿蛮。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她向下沉溺,虚无束缚着肢体。时间于睡梦中停止。长长久久地,胸腔里郁气叹不出,瞳孔里酸涩烧不完。她要融化了,仍然不够——睁开眼睛所需的燃料,那样还远远不够。 她只不过很累。 昨晚的李木棠原是另一幅面孔:身子摇得狠,步伐却跨得大,两眼瞪得晶亮,嘴角还挂抹笑——实在堪得上虎虎生威。大胜回朝,她有资格轻狂骄纵,哪怕是迎面见了赵伶汝,也不能令她矮去半分—— 赵家姑娘彼时撒漏热粥,才在堂内换下脏衣、松散发髻。且看那长眉淡扫,双眸含情,隐约忧愁;高鼻坚挺,薄唇轻抿,分外不屈;体态犹少女般婀娜,身姿却妇人般绰约;比段舍悲更显金尊玉贵,却居然还较段姬更活色生香。宜世宜家,最衬荣王殿下,李木棠眼一抬一低,居然却敢说她与自己无甚不同:世间女子,鼻子眼睛俩胳膊俩腿,一样肉体凡胎而已;小小丫鬟甚至还轻蔑,自诩比这顺风顺水的大家闺秀坚韧、更比这循规蹈矩的别家新妇勇敢。所以谁管她赵伶汝交臂抱胸如何防备,目光游走又如何审慎,李木棠只管一提烂腿上前去,掏出人家纤纤玉手来扯了就上床。照旧还是她睡里间,今日坏了膝盖不好侧身,还得把床脚瓷枕找出来,垫高些右腿,莫使碰了旧伤。 然后她便睡着了,在这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赵伶汝片刻之间曾称此地“杂乱无章”。毕竟莫说与兴明宫相提并论,荣王办事起居之所甚至简朴胜于赵家正堂,瞧那窗台上琳琅堆着什么,黑乎乎直冲鼻子——据段孺人说是各样常用膏药;香案上扔一条尚未完工的绣布,乃至床边还放着两三条——仔细瞧了大约是护膝;床头支了三根竹杖,形态各异;床下藏着个灭了没多时的炭盆;靠墙还突兀摆了好大一件百宝嵌三联橱,一旁设衣桁,垂挂有一件乳白衫裙,一件赤红夹袍;对面巾架旁又放有妆台,摆着各样女子物什;东面窗边摆花,连案上也插有芍药两朵;手炉精雕细琢、就在案上随意摆着,就放在金簪一旁。东西两间通透,一概不见屏风,打眼一看,竟像是谁家抱病在身又不拘小节的姑娘闺房似的! 该就是李木棠自己闺房。 所以理所应当,她便在自家闺房睡熟了,哪怕天昏地暗也懒得起来。这窝趴得舒服,一半功劳得归这乱糟糟的床铺。好端端一张千工拔步床,舆图书册、镇纸笔架挨枕头乱搁;褥子被子早浸透了药味,千皱万皱还偏不让洗。李木棠有时候起不来身,就在床上读书用功,说不好几时头一歪就睡着。床帐不常放下,里间却总是这样昏昏沉沉,没什么光亮。似今日,她又回了好几轮觉,身畔外侧照旧留下个空荡荡痕迹,还是不晓得时辰。三联橱里得取一身厚实衣裳,免得被子一掀就打喷嚏。不,还是先点了炭盆,暖了手炉,撑开被子先给小腿上了药(她就是要最后再占一点小便宜),然后戴好两面护膝(昨儿韩镖师送的那条让湛紫手快拿去洗了,床边反正还有两三条,她抽一条来用);既然有手杖随处支着,便更不用人搀扶;妆台上有几样小玩意是她自己掏银子买的,随手拿走就是;可是不是案头芍药快开败了,得换点水,还是换支花呢…… 凝碧瞧着她认真思索,自己退出门去且乐呢。湛紫拿了手炉上前来,眉头七倒八歪皱着,很是愤愤不平样子。“赵姑娘天没亮就走了,根本不领情!这几天王府遭罪,本没她的事儿!她倒好,做样子赖着就不走!一天三顿缠着殿下送这个吃的那个吃的,荆典军说过她,王府开赦了就让她回家去。她还要最后折腾一番,把粥撒到里屋来,竟然还有借口在此宽衣解带!” “她要睡觉,当然得脱衣服……”李木棠长长拉着哈欠,还是趴回枕头上,接了手炉再将被子捞捞高,“她不走,她好厉害……人家舍小为大,对、对他那么好;或者胸怀大义,要攻克时坚呢,不要这么说人家……” “关键是咱府上的奴才们,一个一个,好像真要认她当了主子。她走的时候甚至说,新得了赐婚,真要做、主子……” “她没来就是主子。”李木棠没精打采道,“所以没必要在乎她。做主子的都一样……太高贵,所以低贱。我和你们一样,我也是奴才,所以……” 她摇摇头,继而又皱鼻子。 不一样。都一样。她从奴才做回了人,所以大可傲视群雄;可她们本都是人,所以没必要自视甚高。瞧不起赵伶汝,比不上赵伶汝,她就是赵伶汝?难道不是么?汲汲营营,她们要救的是同一个人,贪图的是同一个位置——天下所有人,莫不是都奔着同样一番吃饱喝足的富足生活?不,李木棠已经不是,她要比米库里的蛀虫更复杂一些。她想要说话掷地有声,想要上马运筹帷幄,想要一呼百应,想要流芳百世,想要成为什么……戏台上的唱曲…… 走什么走,她要好好利用……戚晋。 书案上的金簪得在发间郑重插好;早膳(现在是早上么?)她要热乎乎的鸡汤,和鲜出水儿来的羊肉地软包子;她要喝满海碗名贵草药,或许再请张奉御来,哭哭累,喊喊痛;她要换光鲜亮丽的新衣裳,领边袖口都得要织金;然后还要招摇上街去,对,得坐轿子(如果她的膝盖还能打弯的话),坐二马并驾的厌翟车,就像真正的王妃那样。 她要和戚晋要求:“我要做王妃。”就这么说。声调不能太笃定——像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声;但也不能太柔软,像撒娇吹枕边风。她只是称述一件事实:他们业已认可,早就盟誓;但无可奈何,所以必须忘记的事实。旧事重提,她就应当理所当然,再带点儿委屈: “我,要做王妃。” 差不多就这样? 毫无征兆地,那窗外却炸出一句:“想好了?”声音比她的还要冷淡,几乎毫无波澜。李木棠不晓得他站在屋外多久,该当如何生气,自己刹时理亏,冲口竟然就叫: “不是!我不!我、我已经打定主意!” 我只是来告别。只是想最后见一眼你。 日思夜想的影子走近一些,却始终隔着一层门扇。那么薄,那么轻,一定辗转反侧,吃透了苦头——因为她薄情寡义,因为她愚蠢自私。其他的所有一切都不重要了。“正事儿……怎么回事……” 她听见自己轻飘飘的声音,如何敢问,却又不能不问的是: “皇帝、陛下……你见过了……” 窗上的影子点头。不知不觉,掀开被子,她已蹭到了床畔: “……亲事府……不是……” 胸口一冷,她彻地坐起身来: “所有一切,正事,怎么回事,怎么解决的。不许嬉皮笑脸,不许大事化小。一件不漏,我要所有细枝末节。” 影子顿了片刻,而后开始讲述: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州县有乡官籍贺寿之名,向母亲行贿——或许从前是向舅舅。随礼附有信件,往来遮掩并非一日两日。”他首先说起,还是那晚不得解脱,“赵家不知如何找到蒋孟,使其将贺寿礼单尽数公之于众。我为母欺、偷梁换柱一事自然纸再包不住火。可你说得对,她毕竟是我母亲,如何因此反而生出嫌隙?昨日入宫,你未曾见到她,是么?” 她倒希望她能见到,便不会由着他说什么是什么了。 “我有亡羊补牢。”影子找补,“为平息事态是填了不少国库,算是将那些贿金一概抹除。母亲若知道,更不舍得怪罪;只是这下家徒四壁,就差没钱娶你!”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凤子龙孙,要奉一个小小奴婢为妻——滑天下之大稽。太后头晕脑胀了一整晚,从来不想自己血脉相连的儿子,竟会让自己失望到此地步。为人母,她已经足够宽宏大量,哪怕知道是儿子告发自己中饱私囊;哪怕知道是儿子调换寿礼弄虚作假,她依然不辞劳苦,还敢去昌德宫为他前后周全:说范朱段赵诸多朝中大姓为其反正乃就事论事,并非串通一气;又说父老乡亲上万民伞承情更是感沐天恩,国之祥气。可她听到了什么? 殿外宫人通报,靖温长公主求见。她不愿见那副小人得志嘴脸,匆忙转身让去太师壁后——不知不觉,竟这样做了藏头老鼠了!靖温尚未说起什么正事,才带了一嘴义宪已经出宫去,德太妃一切安好;快步流星接着又闯上殿来,是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她唯一的孩子,开口就讨赐婚,其间为亲事典军求情,却倒走,都不曾问过她这生身母亲一句。 若不是马静禾一旁搀扶,她几乎当场便昏厥过去。 三日之前,本就是元婴思虑不周、冲动冒失,致使她命悬一线!她便是梦里也不能忘,那日皇帝怒发冲冠如何闯入庆祥宫来,一改近来恭顺姿态,拍案喝问荣王是否意图谋反。马静禾颤颤巍巍还欲分辩,皇帝往外一指:“亲事典军魏奏方才入宫,剑不离身,正要里应外合!朕的好哥哥,好气魄,够胆识!合该让他这赤帝之子正其位,摄其政,摘了朕的项上人头去!” 他继而弯了嘴角,面上笑意极其诡谲;欺身再向前一扑,使太后几乎撞倒了手畔凭几: “可他忘了一件事。不,两件。头一件,太后娘娘,仍端坐庆祥宫。” 颈后汗毛倒竖,太后几乎立时知道皇帝此行是何目的。要挟为质,岂非她的太平日子已到了…… “或者他知道,不过不在乎。以为有那几个小小亲事,反而能将朕,困在这庆祥宫中。” 皇帝现下已经忍不住朗声大笑了: “区区几名执仗亲事,各自父兄在朝,敢随他揭竿而起,倒反乾坤?!倒是他身旁……哈!太后娘娘不知,可太后娘娘曾经听闻,李木棠李姑娘芳名,大名——如雷贯耳罢!娘娘却不知,这李木棠,兄死家败,就在我那好哥哥手里。” 殿外鸟叫了一声,一时竟风淡云清。 “她又是怎么到了荣王府?莫不是受朕处置,罚入了监义院,才被荆风九死一生救回身边?朕为什么要罚她,她为什么这么轻易进了荣王府,为什么痴痴不休、一路要追去边关……” 幕后元凶抚掌笑着直起身来,一张稚嫩面目可堪纯良无害: “只要朕想,她随时可以报仇雪恨。太后娘娘,还要救自己儿子吗?” 劝军卸甲,朕会饶他不死。 独自站在偏殿外,皇帝桀桀低语仍萦绕不散;仿佛狂风惊雷,激动识海破碎不堪。亲事典军魏奏迎面照见,身形矫健正蓄势待发;一把椅子摔倒旁侧,角落堆了兵刃;亲事有人已倒地不醒,有人正各自为阵。太后宫门浮沉二十载,往那案上一看,一切因果便已清楚。 儿子放在宫中的眼睛折了,趾高气昂又百无一用的威胁除了,白领俸禄、耻受福惠的祸害废了。但凡想到自此之后,再不会有那么多铜墙铁壁将她束于内殿,再不会有那么个石雕塑放任黑猫刺驾而无动于衷,再不会有那么些尸位素餐者平白蚕食着被儿子克扣、本属于她的一分一厘…… 太后早被药物麻醉的头脑竟然快意。所以毒宴必得是她亲自赐下,诸亲事得由她捆缚送出。事情便这样解决好了,即便元婴生死未卜,皇帝却很快就又笑语盈盈上前来嘘寒问暖,体谅她实在不易。“哥哥一时糊涂,也是这些个亲事该死,朕怎么会计较?都是一家人,日子难道不要好好过下去?” 一连两日,每日侍疾,他只字不提那李木棠。却有太多闲言碎语传进她耳朵里,折磨她几乎不成人形。而后她那不堪受教的儿子竟愈发离经叛道,兴高采烈满世界吵嚷:“臣要求娶李氏木棠!”太后夜半梦醒,立时跃入脑海的,岂非仅剩了那唯一一人? 接杨华入宫,阻黑猫刺驾,解亲事下狱,侍疾勤勉,智计圆滑,还疑似与皇帝生有罅隙——宜妃苏以慈,如何就不可用。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至于庆祥宫供职亲事……依旧各自归家。有几人称病讨假……新执仗亲事拣择冯应闲连同魏奏已在操持,左不过四五日光景。只母亲说不用许多人伺候,魏奏宫中领了几日奉宸卫,想来应也调教得当。” “这些话是魏典军告诉你的?”李木棠还不信,“他留在宫中几日,真的没出事儿?太后娘娘怎么样,她身边不留亲事,怎么放心呢?” “宫内奉宸卫自去年起删减了多半世家子弟,改换提拔行伍将士——眼下当值的,不少是右卫新近调派。出入丰州疆场,也算是自己人。至于母亲……” “你不敢去见她。” “她无碍。”影子嘴硬,“陛下最重声名,无论如何不敢对太后不敬。再者,魏奏不会撒谎。” “魏典军是,可皇帝未必是。他必定有所图谋,才会关你三天。三天时间,他什么都不做,岂不是白费力气么?” “他有的要忙呢。”影子还敢笑,“有宫女身怀有孕仍没有名分,朝中得知多有非议——后嗣大事,值得他焦头烂额;毕竟即位短,年岁少,顾命老臣一个个又不好相与。华阴之事,他的确拿我和了稀泥,多半也怕时机不对引火烧身反不好收场……少不更事,你别怪他。” “……任县令是自杀身亡?” “刘深刘主簿力证,你不信?” “你不信。你的眼睛不信——即使我现在看不见,我也知道,你不信那位九五之尊。” “所以是时候结束了。”影子叹息,愈走愈远;而后绕过那扇门,愈走愈近: “李木棠,我已经告诉他,我会,娶你。”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又一晚夜深了,中选秀女各自归家,城中一片擂鼓欢庆。鞭炮声里,夜色更寂。长丰台人去楼空,案上奏章层叠四散摊开,不同的笔迹,参差写过同一人名姓: 荣王戚晋。 范氏、朱家;大理寺卿、太常寺卿;文官、武将……各人各职,所述竟大同小异:求情、辩白,为那荣王戚晋,还是为别的什么…… 御案一旁,支着柄万民伞。伞下有一匣,满当当盛有朱笔家书。同样朱笔御批的还有圣旨几封——一概是赐婚旨意,才着常福送往门下复核;在那楼梯一侧,还扔着一本书册,名为《攻城录》,内页撕毁,却随即又将有人将其粘回、而后送往昌德宫: 彼处,皇帝正接见燕使突黜里麻古,将告知对方关于联姻,一些糟糕消息: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可我不能娶你。” 几步远外,影子站定。他们之间忽然起一道屏风。什么时候,谁摆在这里?“男女有别,你我几无瓜葛,我甚至不该冒犯、在姑娘闺房,在这等距离。 “所以。”他说,“李木棠,上一次让你占了便宜。这一回,总该由我先来告诉你。我,很爱、很爱、很爱你。不仅于你如何填充了我,更甚于你如何升华了我……我愿将你描述为一种信仰,却发现自己居然不想止于一名信众,祈求你赐下的福祉。不,李木棠,这次要我来告诉你,我有多么凶狠,有多么难缠。哪怕你再说一遍、千遍万遍的拒绝,也统统都无济于事了。我爱你,从头到脚,所有一切。哪怕你愚昧无知,哪怕你貌若无盐,哪怕你是井底之蛙,哪怕你胆小如鼠——正因为你是‘四无丫头’。这一次,我来请求你,接受我。即便我已经向皇帝请旨赐婚。但那做不到的,因为你仍然拒绝着我。我无法娶你,在你答应之前,因为我尊重你:所以我不会跨过这道屏风来唐突你;可是这不意味着,我会放过你。天涯海角,你甩不脱我,我和你,永远、哪怕仅仅只隔着一道屏风。” 话音落地的瞬间,屏风被她一把扯开。她旋即发现这声音沉稳的家伙,实则已经哭了满脸;他却会看见这没声没息摸到近前的丫头,原来竟蹬直了俩腿,提着裙子就快摔倒。 “膝盖……”他躬身要去抱。 “呀!鼻子……!”她探手就去摸。 一时半刻,两个人得哭成一团。李木棠不敢摸他差点被打歪的鼻子,戚晋不敢动她差点作废的膝盖。荆风向内偷看,瞧他俩要坐不坐要站不站的,姿势怎么说怎么古怪。“是二哥杰作。”戚晋赶忙解释,“与宫中无关,一点不痛。”李木棠丢了手炉在床上,应声就弓腰直打喷嚏,又哭得鼻子冒泡。他袖口抽一条帕子帮忙搭手,她抢过自己乱擦一气,还想去摸摸他的鼻骨,怕手脏又不太敢了: “你、还、生病……” 她已经快喘不上气来,满脸红透、膝盖发软,几乎没意识跪倒下去抽搐,好一会儿天旋地转。期间如何被揽在他的膝头,如何在他胸前泪水四溢,如何被他抱回床上结实裹了被子,如何又被那人抽了脏帕子又换了满面的吻——她附和那般顺从,沉溺那般得意,竟然片刻就忘了。她只是不想、不想啊!再也不要离开! 她险些失去了他啊!!! “阿蛮……阿蛮……”他的手臂在她背后摩挲,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悲伤,使她哭得更细更狠,要躲开他的唇,憋闷得没有声音了!“你、我……”她说不出话来,手腕更没劲,无法将他推远。我知道现今的所有都不过是个陷阱:你和娘亲、和哥哥、和爹爹一样——你们都会离我远去。所以你们一文不值,所以我不屑一顾——瞧好了!是我!是我不要你们!所以啊,不要再引诱我,不要再放纵我……是我害你生病,是我在危难关头弃你而去,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恨我!!! 更多更多的眼泪、鼻涕、热汗、或许还有口水——谁晓得!一股脑全蹭他大概镶金镶玉的衣襟上!李木棠甚至不晓得自己掐痛了他的腰,还划伤了他的手背。悲伤……停不下来,但凡想到他这三日困于王府的苦,这半月羁旅在外的苦,这一生殚精竭虑的苦……眼泪啊,简直要将她的瞳孔烧穿! 她把所有一切,全都毁了。 “昨日入宫,是你救了我。我还没有跟你说…… “谢谢你啊……我的、阿蛮……” 他高挺的鼻骨蹭过她软塌的鼻梁,眼睛路过眼睛,脸颊打过脸颊,血和着泪,冰凉刺骨,就击穿了那燥热无双—— 血是她的血,她染红了双唇的鼻血; 泪是他的泪,他模糊了重瞳的眼泪。 他在这里。她还活着。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念上苍。 第77章 碎玉陨珠思尚贤 又是一年春夏交,开花结果各自繁忙时节。且看那蜂蝶谐趣、虫豸啾鸣;停运流水,光阴梭织:京都皇城,又到了生机勃发的日子。不同于逢年过节、庆贺寿诞那般场面大、庆者众,规矩却严、费时更长,后宫采选挤挤攘攘尽是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儿,蹦蹦跳跳是一股脑挤进去,又鱼一样蹦出来,从清晨算起,过午差不多便有结果。今日朝政需简,皇帝最迟巳时二刻会离开正元殿,升驾居北的隆安殿亲临择选。在此之前,八十六名秀女已在东侧尚贤门完成了家世名姓核验,入宫来又于尚且空置的延盛宫后殿进行了体貌遴选;馨妃娘娘目前忝掌凤印金令,按例应太后同在皇后居所宁泰宫进行下一轮考教;此后通过者七十一人,才终于得以一轮轮进入隆安殿与皇帝相看。 李木棠就说这实在奇怪: “从尚贤门进去的,各个都想做皇宫的主人;可要有这个资格,首先却要被从头到脚挑挑拣拣一番。被质疑、被嫌弃,或者被认同、被赞赏,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何况要走尚贤门,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凡宫外女子,就像我拿个女官令牌也就去了——饶是这样,在太多太多姑娘看来,只要能摸到那个门边,就已经是莫大的荣耀!延盛宫甚至是空了好久没人住的宫室。陛下又还是那么节俭,弥湘信里说连顿中午饭都不肯给她们赏赐;出动的宫人也只有几十名,大多是年老的姑姑。几处殿宇都没怎么布置,陛下也是上完朝顺道就过去……” 她说着摇摇头: “我只是觉得,从前遥不可及的荣光,现在看来破绽百出,好荒唐。哪怕是千挑万选过了,做了所谓的贵人,一个个也不过都是凡尘俗人罢了。难道良才人不虚荣,贞御女不恶毒,福宝林不奸诈,熙昭仪不、小肚鸡肠……”她声音念小了些,而后又自证清白,“并不是我记恨。可是贵人、还是人,吃五谷杂粮生百病,挑得上挑不上,又有什么区别。反倒是真正的天潢贵胄,或许根本不用在意好不好看,长了多高,身材怎么样,声音好不好听……能不能生孩子!小之有俩胖胳膊,义宪长公主我看也胆子不是很大。有人在意那些陈规俗矩,有人不在意,可这并不影响大家都是一样的,却偏偏要用这些陈规俗矩,分出些三六九等出来。” “……你今日感悟颇深?” “我只是想,”她向窗外望望,照旧是看不见那座皇城;就算养好了腿脚,她也未必要去尚贤门外凑那个热闹,“我不记得第一次进宫的时候,是怎么回事了。好像很遥远,其实才不过一年多。如果、如果那时候你没有出关去,当皇帝的本应该是你。良才人还是要去参选,我跟着她、走进宫……应该不会再出宫,不会去到那么多地方。今日的那些秀女,就大可以继续瞧我不起……还是我也变成其中之一,变成什么选侍、什么宝林?” 顾影自怜从何而起?戚晋立时竟警觉。就在昨日,他随口拿“走马观花”说笑,这丫头就一本正经,好似老大不乐意:“这样瞧我干什么?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瘸子骑马,兔唇观花——却也不是坏了鼻子。女学究的课我有好好上,我晓得……我也答得出你的典故——我还能纠错呢!我已经学了很多成语!除了走马观花,我还知道!知道什么叫瓜田李下!” 瓜田李下,这却是问倒了戚晋了。要不是湛紫一旁打抱不平,他甚至已全然忘了——或者干脆就不晓得——赵家姑娘那三日居然都住在王府,甚至就在飞镜阁,甚至还一日三顿亲自下厨送着饭。“我连个影儿都不曾见着!”他慌忙声明,“准是二哥从中作梗,或许干脆就贪墨了,难怪桑竹庭那一拳这般见力气……” 当空一声闷雷,他倏忽明白了,所有……一切。这使他居然擂床而笑,一时连眼泪都止不住:“李木棠,好一个李木棠!那日清晨所以一刀两断——你吃味啊!”瓜田李下,根本误会构陷。明知小子无辜,宁肯错杀也不放过——这样小肚鸡肠的李姑娘,该为了谁呢? “我还没有答应你。”小姑娘气冲冲道,“从我的床上……你下去。” 不错,丝毫不见贵人模样,连日颠三倒四嬉皮笑脸像个流氓的,该数他戚晋称第一!虽然说回来到底是李木棠的错——那一晚的泪与血里,她把才养起来的病气差不多平分了一半去。俩人继而一同病倒,这就有更多时间赖床不起,再关起门来称心如意。得是段孺人已经离开——她坚持要亲自送小杨华回家中看看:“万一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这孩子总说她奶奶身体不好,家中又不是很宽裕。”一走已经好几天了;亲事府又空缺大半:上个月还炙手可热的荣王府,就这样忽而空落成了世外桃源。李木棠却没采菊南山的闲心思。头一桩要紧事:执仗亲事十六人,阵亡三人,派给小之五人,近日称病又有三人。五到八人的空缺,还有整个亲事府的调动安排,通判兵曹的魏奏至今没给出个可行方案。 “是冯应闲。亲王府属冯应闲,通判兵、骑、法、士四曹。魏奏首领亲事府,不要张冠李戴。”戚晋在一通通咳嗽声中皱眉头插话,“早上不是热度褪了么?还有脸说我,自己又折腾个什么劲?” “是呢,折腾也是白折腾。”小姑娘冷脸躲开一点,看也不看给他递一杯热茶润喉,“反正么,戚冠李戴还是赵戴,我看你也不在乎。反正戚冠是金冠,又重又贵,不如一起收入房中,坐享齐人之福!” 戚晋就大叹其气:“心有余而力不足哇!”而后停一停,好似当真伤身又伤脑筋一般,躬身撑住桌案,当真个摇摇欲坠,“我不曾骗你,当真口袋里没两个子儿,穷得叮当响——那王府国令好可恨,趁着月黑风高夜,把我最值钱的大宝贝搬了就跑,剩下家徒四壁,让人如何过冬哇——”斜眼瞧见阿蛮面上戚戚然,他随即便故作夸张一挤眼,“我那宝贝,产自陇安县泰生乡李家村,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就只一个,胜于虞卿白璧,季子黄金。”这段典故阿蛮是真不知道了,他便随即改口,“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是阿蛮亲自抄写的句子,她不可能忘记。身边人却不为所动,逼得他非得使出杀手锏不可: “阿蛮。我真的问陛下讨旨了。”他说,“赐婚圣旨。我要娶一个人,不管她乐不乐意。我知道我以前对你多有疏忽,小小国令,区区女官,不算你的立足之地。我要你为我们的婚事努力,自己却垂拱而无为。总以为得攘外必先安内,得治住了世家,再大大方方广而告之,便不会有人胆敢从中作梗,或是出言反对,可是这些……” “我没答应。”李木棠眼睛一翻,用力按住嘴角,“这些话……没有那天晚上的好听。既然是千年一遇的宝贝,你想娶就应该更用功才对。”她说着到底没忍住,低头偷笑一声,再故作正经清清嗓子,把亲事府数百人的官档往前一推,“这件事儿最要紧,怎么办?” “能怎么办,不是说了穷困潦倒,都发不出饷银,还能怎么办?”戚晋叫苦连天着,忽而偷个空档去,把这丫头抱起来自己鸠占鹊巢抢了椅子——她却还不肯就坐在他腿上哩,“好了,没跟你说,想着你看不懂就回去休息了。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话,我既然一穷二白,就只有去占叔父的便宜。昌王府昨晚就送了十几号人来,俱是叔父用惯了的,信得过,上手也快。魏奏已经在集训,用不了几日,各自戴职就是。贴身的执仗亲事我、我请李大军师,亲自去选,这样如何?” 李木棠一旁捡个绣墩坐了,好像并不买账:“昨晚?我俩昨晚都睡得早,怎么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趁这个时间……” “叔父好心,无论选几人,一应俸禄,照旧由昌王府出资。” 小姑娘就更不开心了,低下头去只顾解那腰间荷包。好奇怪,越着急,这几根线就绑得愈紧,眼瞧着那小脸都快挣红了,她居然一抬头,往桌上那个剪子,干脆整个剪下来一丢: “这里面,三千两,还剩二千六百六十三两。我出去雇过车,然后请张公子吃过饭。公主府修缮垫了点儿,还有就……” “李木棠。”戚晋声音发寒,还是又当落泪,他也说不清楚,单晓得自己只想咳嗽,“什么意思?你又要和我一刀两断?”他把那“又”字咬得极轻,可遮盖不了余怒未消的事实。李木棠必然看得出,可或许她依旧不在乎: “这本来就是你的钱。”听听,什么话!“再、说了,我还没跟你、不、一刀两断呢。我给你、你可以再送给我……我只是觉得,钱要用在正道上,我拿着也没用,难道全给你浪费掉吗?亲事府是大事儿!仇啸不在了,好多人都不在了,魏典军我瞧着心情也不太好,万一什么时候二哥顾不到——就像昨天他去卫国公府。你一定说没钱,那我们有钱啊……这个荷包就是个吉兆,我还是要给你。还有我的金簪子!还有玉如意……” 几乎话音未落,一旁的二哥就已经出动了。很快的:玉簪子、玉如意、玉摆件、玉碗玉筷玉笔玉镇纸——各样的玉石宝贝,面前几乎摆上一座小山。戚晋弓腰咳着又掩唇又打嘴:“怪我,胡说八道,”他气喘吁吁往上一指,“要多少有多少,今日在这的哪怕统统摔碎……你正该统统摔碎!” 他马上就往这丫头手里塞个玉羊压襟,差点没捉着她的手往地上使劲:“的确是……我先前就想,你总是这样生分——我拥有的一切,好似都使你战战兢兢。可你明明可以要求哪怕我的性命。区区金银财宝,着实不值一提。所以!你要亲自摔碎,而后才好怯魅——仅仅只是石头而已,你想要摔碎多少,便可以摔碎多少。甚至于这些!都不敌你私田私铺一年的进帐……” 他又想打嘴了,咕哝着“就不该给你送什么田产铺子,总使你大摇大摆弃我而去……”模样再可怜没有,着实让李木棠心疼了个不得: “我扔啊!我现在就扔!我本来就是要利用你!花你的银子,假你的名号……” 可是这只手别说没劲抬高,就连平握着都要颤颤巍巍:“或者……这个羊、很可爱嘛,你要不送给我,不我就拿走了,我留着用……” 然后湛紫一声惊呼,不过是手中出满了汗,拴绳的时候那么一滑—— “到此为止了。”她立刻公布,“我以前也摔过!摔过我女官的玉佩好心疼的我现在没有桎梏了没有害怕了我和你和好了好不好!”她甚至把想起身清扫碎玉这家伙拦腰阻住,“别摔了!有是一回事,糟蹋是万万不行的。我这一辈子已经这么不顺利了,全摔碎我要阴德亏死,下辈子变成鸡豚狗豸给人吃!” 戚晋接着把她一提,她就乖乖让座,又乖乖坐去他腿上了: “我记得谁,好像不相信阴司报应,甚至深以为恶来着?” “可你有点信。”李木棠小声道,“我俩之间,可以小小信一下啦。要不是上天美意,我哪里遇得到你?别说碎玉……啊,就、真让湛紫这么去扔了……碎玉渣儿我原来都没见过呢……不过主要还是我自己争气。所以,这样的好日子,就更不能糟蹋。” “你怎么想?”戚晋饶有兴致。小姑娘认真思索半晌,忽而叫一声:“豆腐店!”接下来的话都是说给二哥听: “文雀姐姐以前去的豆腐店,还有武馆,有京市令盯着,还有算缗钱不少,总之都紧巴巴的。如果一定要花些钱,那不如就去买下来?我有些想不通的……华阴县令向上进贡不少,都是搜刮民脂民膏。可我们当时去庙会看,明明那么热闹。是不是他们头脑很好使,像虔金号一样,生意只要做好,不管官家怎么欺压,日子还是活色生香的?我想试一试。等文雀姐姐下个月回来,估计她也喜欢这种去处。” “她不喜欢。”荆风却道,“你最好别。” “词用错了,活色生香说的是你……”戚晋偷个空贴过脸去,继而急忙挥手赶人,“倒也没错……” “他们不卖。”亲事典军第二日兴致冲冲跑回来,好似占了上风般,笑得有那么一丝得意,“胡家豆腐店,龙马武馆,乃至五味药庄。国史甚至还专门多问了两家,一概不买。都说,自家日子过得去,没必要。” “没有人家今日有女儿入宫参选?”李木棠问。戚晋替她回了没有,又道意料中事: “商人税高、利狠。纵然起早贪黑,毕竟不可小觑。华阴一县,上头要刮,下头就得赚。依仗华山,又做的是南来北往旅人一次的生意,想敲多少便敲多少,犹如掘不尽的矿,吃不完的井。只是如此一来,弃农从商者日增月益,利在当代,罪却在千秋。” 李木棠不解:“可这样一来不是皆大欢喜。有好日子过着,顶多受气……是任县令剥削会越来越重么?” “官府定下的算缗钱也只会越来越高。”戚晋循循善诱,“你知道此次出征燕国,军粮所费凡几?比国库没钱更可怕的,是大仓没米。人人都逐利而肥,弃田不耕……” “重新开荒很费力气,大家也未必就乐意从商铺下田里去。”李木棠抢话道,“左司马昨日给的书里写了,粮油豆米……好可怕的数字。十多万的大军,西受降城的百姓,来回半年多……” “还要算上府兵战时无法下地劳作的亏损。” “那还有阵亡的,还有伤兵,退回家中也不能再耕田了。如果一家再无男丁,就会像坊州那样,卖掉永业田,背井离乡。而这些被卖掉的永业田,又会回到地主乡绅,就是、任县令……” “以及他背后的势力手中。”戚晋叹息道,“到那时,你说九州四海,是该姓戚,还是姓范?” “或许姓很多,各州各县都不一致,就像袁迁。天高皇帝远,纵然地头蛇一时臣服于京中各大家族,可以后呢?” “考功改革,还是得有个后续。”戚晋就道,“好了,今日探究到此为止。你得午休,我也得午休,谁都不许再用功。养好身子,才能大有作为。今日采选结束,过几日新人入宫,皇帝的婚事了了,大概也就到了给咱们赐婚的时候了。届时……说不定都不是点王妃,得是表状元了呀!” “你少糊弄人。”李木棠拍掉他要抱自己的手,把桌上笔墨纸砚摆摆规整,“答应我的,有件事情你还没做。不想去见太后娘娘,家书,今日、无论如何得送出去了。你既然昨天说我要花你的钱,要拖累你,要坏你的名声,那、她也算是我娘。你得孝顺我娘,不能让她伤心,我就在一边看着,快点写!” ———————————————————————————————————— 可那毕竟不是他的生母。 秦秉方躲开荆风迎头一击时,脑海中又闪过这个念头。 兄长是伯父的遗腹子,出生即随父亲南征北战,嚼军粮到了四岁上遇着当年还不是信国夫人的挤奶姑娘。再三年,秦蛰娶妻置业,至此三人才算团了个家。秦秉方两年后才会呱呱落地,自小谁也没告诉过他,自己的亲兄长,其实是堂兄过继。甚至兄长自己知不知道此事,他都不敢笃定。可无论如何,现在这个家终归是散了。父亲去了,兄长负罪,更重要的是母亲袖手旁观,居然不肯救他。 南下清远的一路,他会不会想起、或是怨憎:那毕竟不是他的生母,不是他的亲弟。师傅是否正有此虑,生怕他于南蛮之地横生事端,才舍出一个女儿陪他颠沛流离?兄长真的恨母亲么,恨自己么?为何离京之前,半面不愿相见?秦秉方曾长吁短叹问过妻子:哪怕亲兄弟之间,也有血光之灾:曾经的显宗与英宗,今日的皇帝与荣王皆是如此;那他还能有什么脸面,再去送别堂兄? 戚昙看看他,没有劝慰半句,却竟是揣着四五个月的肚子赶他出门真刀真枪打了一架。利剑横亘在妻子肩头,只偏半厘。戚昙却笑:“看手上功夫,你二人如何不是血脉兄弟?问胸中沟壑,自然更是打虎亲兄弟。” 秦秉方想到此处时,懒懒散散扭过腰,探手推过执剑袭来的荆风。 那一晚的比武,最终以长公主殿下的偷袭告终。自从怀有身孕,妻子竟然一日胜一日的容光焕发,连早就生疏的武艺也重新捡起,在秦秉方指导下进步飞速。他已经不再是大将军,她却又做回长公主。尤其前几日荣王府紧闭,更是风风火火重出江湖。秦秉方独守空闺,深以为家中最无用的累赘已是自己。如果不是今日荆风送上门来,胶着间却被他心猿意马着捡漏打趴—— 利刃脱手,黑影仰面摔倒,秦秉方捉了剑柄插回自己剑鞘,抬脚也不过作势要踩不踩: “你输了。”他说,依旧有些无精打采。 “秦大将军赢了。”亲事典军奉承,居然好似满不在乎。 废话。荆风今日本就是奉长公主早先御令,上门“讨打”。秦秉方下手不够狠,他甚至没擦破皮,不知这样算不算得给长公主的弟弟“报了仇”。再说对面这样闷闷不乐,亲事典军也乐得卖个破绽给个台阶下。胜者骄,骄者轻敌,或许还能套点话呢? 可是谁又来给荆风帮忙出气呢? 两个生死冤家最终并肩坐下,一个想着靖温,一个念起文雀,好一会儿除了互相递个酒壶,一时无话。“你还是演得太拙劣,和从前一个样。”身在卫国公府,到底是地主先开口,“瞧我不起,照旧不舍得使出全力?” “秦大将军慧眼如炬。”荆风淡淡捧一句,“我是护卫,耍阴招,上不得台面。伤了大将军,长公主追究,人头不保。” “……我算什么大将军。”台阶下磕磕脚,他还往远处啐一口:故作粗俗,却显得可笑,“不上战场的,算什么将军?倒不如是你!” “没有用。”荆风不着痕迹着开始套话,“打了胜仗,燕人还是来京中,耀武扬威……” 到这里就够了。秦秉方闻言已经一跃而起,愤慨着妻子送嫁赵家姑娘的险恶用心。大好年华的梁人姑娘,嫁给一个已有家室的蛮子,多半还得做妾!梁人儿郎,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实在朝政荒唐,尔虞我诈无一人可独善其身。荣王固然可恨,但任君生以自杀来构陷,实在卑鄙无耻! “战场上,大将军不会少用诈术。”荆风也是讶然。对面酒劲有些上脸,拍拍他肩膀使劲摇头: “那是敌人。自个家里,难道到处也都是敌人?”他继而又嗤笑,像是自嘲,“或者远离战场,洗脱硝烟,这心就变回一颗人心。人心太柔软,不中用,我告诉你,新进的亲事便不能挑安稳日子过久了的那些——诸如其余诸位亲王府上尸位素餐的那些。摸爬滚打,还是得亲历亲为……” 在他再灌一口酒彻地变成个长舌妇之前,在自己酒劲发作走不动道之前,荆风到底站起身,说一句“告辞”,抱拳离开,就这么简单。哪怕卫国公府是非之地,来去依旧容易——只要想,这世上没有能困得住习武之人的地方。 ———————————————————————————————————— 苏以慈已经被困住,好似很有些时候。一月卸甲,至今未再披挂——堂堂将门虎女,正在沦落成深宫怨妇:她变得软弱、仁慈,正如她的名字;敌我不分、举棋不定,她甚至与太后相交甚欢。皇帝需要一个孩子。太后抬起昏沉的脑袋,竟然下了这般命令。她便去找馨妃,后者隔了些时日,又来吞吞吐吐,说自己不大乐意: “也不是我……是陛下……此次复宠,总有什么地方,较以往很不一样。我自恃貌美,可谁知道呢,竟逊于那么些数量庞杂的宫女儿们。所以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妻妾再没有子嗣,那就更不值一提。” 她低下头去绾一缕乱发,拂过自己平坦细瘦的小腹。 “可是、可是……养那么些宫女儿,不就是给陛下解闷?脸面生的不好看,总有些别的地方得要有用。教乐局的舞女们,反倒最好就不要生孩子。勉美人怀了两胎,这辈子都窝在房子里做了解语花了——光凭一身皮囊,已经吸引不了先帝。” 馨妃接着小心站起来,要去多此一举着帮苏以慈理理衣衫、或是正正压襟:“可是,你还可以和陛下繁衍子嗣。习武之人身体好,陛下也喜欢你;你、也当是爱慕陛下的吧?” 是么?她曾经是么?如今还是么?将来、必须得是么?她已经看不清下一步棋,更说不明白自己如今是个什么东西。是执掌凤印的宜妃娘娘?审阅名册操持采选的她,不仅使贞御女暗中嘲笑,连她自己也时而作呕;依旧是皇帝帐下军师?交到手里就那么几个执仗亲事,她居然收服不住转手就放还归家,只一个不好处理的亲事典军,还立刻就还给昌德宫;或者仅仅只是苏以慈么?她的确近来写了太多家书,给娘,给母亲,给两位兄长,给远在边关的父亲,可他们字里行间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如今该是你孩子的母亲,你夫君的妻子”,唯独不再是苏家的小女儿。她快要被撕裂了,兜兜转转一日复一日地难以成眠。是不是无论志向何在,年岁到了都得嫁人、生子,变成面目模糊的女人?靖温莫不是这样,自从身怀有孕,连心眼都格外狭窄,甚至专门跑来劝导她适可而止的道理: “何况……你二人本就是天作之合。陛下若能得贤后如苏氏,我做姐姐的也放心。”她轻笑着,像是认真,又太过轻描淡写,“男女之情,我自认也略通一二。陛下自正月里便有些郁结在心,放纵宫掖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男人家的发泄。我想,过去了这么久,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你是女人,总该低个头了。毕竟,”她说着向外一瞥,“马上,还有不知多少女人,排着队要来争抢你的夫君呢。” 靖温果然是疯了。她难道不记得自己亲娘曾经定下的协约:苏家女只是来沙场助阵,战胜归家,才不要留下来给他们老戚家养娃娃。虽然她近来偶尔已经领着杨华在玩耍;而且老实讲,她居然不讨厌小孩子;甚至于,有那么些晚上,偶尔做梦…… 自己实在也疯了。正好同那痴傻皇帝配一对!此先宫人有孕,他居然一拖再拖连个封号都不给。连苏以慈亲自去劝,也是自讨没趣。不是惦记着节省银子,就是看采选将至,真等那乌泱泱的高门贵女给他生嫡长子哩。堂堂一个皇帝,满脑子巴结朝臣,委实贻笑大方。眼下华阴之事,更是笑话一桩!封了荣王府,却居然还不敢见了血光,甚至不肯将那好哥哥一撸到底,平白教满朝误会他俩真真逢场作戏、仍旧兄友弟恭呢。就连庆祥宫供职几名执仗亲事,除了个没祖荫的亲事典军,也各自原样放回家里去——太仆的儿子,将作大匠的儿子,还有知州刺史的儿子,真能不分青红皂白,统统杀了不成?她所以放了,皇帝却不能放。皇帝甚至该连荣王一起杀掉。赶巧人正在病中,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你这么想,还是这本兵书上,大力鼓吹手下留情?” 就在采选前一夜晚上,她等不到萃雨公诉心声,庭院里没声息的却冒出个皇帝。说来她已有日子没有翻天倒地挥洒汗水。无怪乎那软鞭脆了,击空便裂;红缨枪旧了,漫天先飘毛絮;双棍都发了霉,拿在手中要嫌重;马槊更是生了锈,本没有开刃的长兵彻底成了铁疙瘩。 皇帝此夜到访,先在殿外挑了一圈武器,没一个趁手;所以拿出来本兵书,要和将门虎女认真探讨—— 结果人案上原样也放着一本:《攻城录》,首阳着;点灯熬油还正学得认真。“朝鲜有位首阳大君,靖难夺位,赐死弟弟。咱们有个赤帝之子,怕是不遑多让,经天纬地之能哇!”还是那本《攻城录》,竟然被他轻轻放在案角,又抚平每一处褶皱,“宜妃,朕不是很像那个酒囊饭袋?连一名小小宫女都敢欺辱戏弄——她是假孕,如果你,身为众妃之首仍不知情,真是顾全大局为其请封的话,那你和朕一般无二,也是蠢材。这些兵书,全是白看。” 苏以慈颔首不应。 “朕的兴明宫,朕的天下。朕、精心择选的奉宸卫,一个两个,将此书奉为圭臬。且还不是他呕心沥血忧国忧民,为记录战事、以教来者。是那王府司马,阿谀奉承,不,‘困于宅中,闲来偶作’。朕便是拿着证物去问,他也敢坦坦荡荡——就和这次任君生之死一般——洗脱得干干净净。” 苏以慈仍是不答。 “若是当真愣头愣脑不知进退也罢。偏偏今日大动干戈,要做那什么不爱江山爱红颜的轻狂样子……请老道做法博美人一笑的把戏还没玩够么,长姐也敢信。朕告诉你,朕不信。” 他轻言细语说了这么久,好似从来不曾注意到苏以慈反常的缄默。 “宜妃,过去的一切,朕都可以不作追究。只要……” 他也停下声来。常福不是守在那里,又得了什么信号,很顺畅地送个黑檀木剔彩盒上前来。还是去岁苏以慈交给他冒充国玺的那方,如今仍旧轻飘飘,打开却是塞得满当当雪花般的信件。有些是朱笔,没有抬头;有些是墨笔,道娘亲、母亲、兄长、乃至父亲,笔迹格外熟悉。 “朕身体抱恙,朝中为此有些风言风语。朕想不通,所以又给那不愿相见的令熙宫故人写一封家书。书中怀疑了良才人,论证过柔御女——她父亲时丰,北征时毕竟与哥哥过分紧密。朕甚至怀疑了太后宫中那个多嘴的姜作。朕写了一封一封,每封结尾都想问问朕的好军师,是不是该杀了他们,以儆效尤。” 他继而转向常福,目光嗔怪,把那内侍监吓得自己叩头请罪: “奴婢不该在敬德门拿住吴萃雨,不该截住宜妃与家中往来书信,不该报给陛下知道,消息是这般递出去,兵书也是这般递进来。” “你总是看些不必要的杂书。”皇帝挥挥手,常福就退出去。屋内只剩他二人,他来问罪,却居然不记得前车之鉴,大大方方甚至自己掏出把匕首放在桌上,还拍拍腿招呼她,“说来很奇怪,朕亲近之人,近来八仙过海,算是各显神通。不知道初心是什么,最终却都害在朕的身上。朕是皇帝,不计前嫌,说将功赎罪吧,反倒他们犹豫不定,恨不得退避三舍。长姐,你和她常往来对吧?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家,跑去和燕人商谈国事。拿人家赵家姑娘当筹码,哄那燕人跑过来和朕说:楚国危矣,得早做准备。嚯,好像朕还得仰仗哥哥,没了他,便守不住边境了?昨日朕同她说,说朕累了,或许病了,没几年好活。哥哥么,反正那丫鬟给他下不了蛋,让她看着办。然后她走了,一句话没多说。是不是、好像是你,让吴萃雨带话,还是得给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宫女,封个名号。” 他向前一倾身子,饶有兴致看着她: “她没有孩子。今日诊确定了,她自己也承认,假孕,想要一个名号。她想要,你宜妃给她了,所以朕封她做宝林,宜妃以为如何?” 苏以慈,能有什么好说。她的视野已经被那些信件占满了。除开自己写给家中的,其余近百件,都是皇帝一笔一划,写给她。请教正事?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她不敢想了。所以皇帝在问: “宜妃,明日采选。而太后昨儿黄昏来过了,是么?” 烛火猩红,宛如满手鲜血。她低头不见脚下金砖,实在身临万丈深渊,无从分辩。于是她终于轻笑,而后,久违地、听见自己的声音: “妾,想撤了武场,在宫中设个小厨房。就请,徐弥湘,每日掌勺。” “你已经吃胖了。”皇帝说着,还专门凑近些仔细端详,而后再一次点头,“好歹是妃位,不能再放肆下去。那么些选侍、御女、宝林、承恩的宫人,便没有这许多成规俗律,想吃多少没人拦着。不过可惜她们也设不起小厨房。鱼和熊掌,总不能二者兼得。” 苏以慈又将毫不犹豫说出些错话了。皇帝伸手覆上她的唇,轻嘘一声: “好好想想,苏以慈,好好想想。或许将这些信件看过。一封不落,仔细看罢了。今夜——常福执圣旨候在外头——你便是我朝贵妃,独一无二的,贵妃。” 她站在那里,瞪眼瞧着,好似无动于衷。 “朕……”他顿了又顿,脱了很长音,最终还是别过头去,“想你回来。” 几乎话音落地的瞬间——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苏以慈竟然扔了灯罩举了烛台往那盒中一掼——刹那间火光冲天,黑烟直掀房顶。常福扑进门来,应声在叫:“烧了陛下的烦恼,愿陛下长乐无忧!”苏以慈却头也不回,自己就向外走。 “不劳烦常公公。”她轻声只留下这一句,“审身堂的路,我自己会走。” ———————————————————————————————————— 兴明宫的火,才刚刚烧了个开头。第二日晚,采选已毕,戚晋终于下定决心入宫去向母亲请罪时,还行将收到来自于皇帝的意外惊喜—— 那是一封赐婚圣旨。 今日参选秀女、中书令之女李攒红,赐与荣王戚晋,为、妻。 第78章 寡恩薄幸勿多言 中书令李家占地不大,庭除仅容旋马。据说是李蔚有意而为之,就是不愿整日迎来送往,沾了污浊臭气。由是竟连正堂也不留:入门一进给俩儿子做了学堂;东跨院自己修成书阁,在此久居;第二进留给妻妾与三名未嫁女儿,外客借居便只有那小小西跨院,实在诸多不便,李蔚本人倒是引以为豪。足足十年,一家子深居简出。李蔚自己除了外出公干,偶尔赴宴也是同好吟诗作对一番,来去两袖清风,最独善其身没有。诚然有许多乡官或学生的慕名而来,要向这位身居高位的诗词大家“讨教一二”。俩儿子这时候就出门去,一左一右门神般一站,出些尖酸刻薄的学问来刁难,能对答如流踏进李家的,十年来实在屈指可数。柚木大门长长久久地合严,经春夹了不少落花。李蔚走后门出入,有时路过看见,总说要清扫一番,总是转头便忘掷脑后。妻子好似前段时间还说要将府内上下好好打理一番,重漆门柱,新糊窗纸,夏日将近,总得清透清透。李蔚照旧摆手,以为大可不必。谁会来府上做客呢?自家人寻常日子,又何必讲究呢? 可是就在这个春夏之交的季节,李家的大门,却终究是反反复复地洞开了。首先上堂来叩问,又借住了西跨院的,乃是华州刺史杨务本。李蔚当日下朝后可以等着对方片刻,早晓得有次不情之请——道理实则简单:范家、朱家、还是别的什么势力,杨务本一个都放心不过;任君生既死,兔死狐悲,他甚至将自己儿子带在身边,进京告御状只求有个生路。李蔚官在一省首脑,却哪头不沾,整天不是埋头公务便是研究经籍。朝内风雨飘摇,独李家石舫一艘,要避难,别无去处。向来冥顽不化的中书令这回居然是自己开口,甚至晚上在后院设宴,将自己一家老小都请上桌来,以此掬诚相示。杨务本受宠若惊,忙令犬子席上搭手侍奉。谁晓得这一晚推杯换盏间,他何时多瞧了李家二姑娘一眼,自此神魂颠倒,甚至于茶饭不思。 李蔚家中四女一子。长女外嫁他乡,次女即为李攒红,今年登了昭和堂名册,眼瞧着便要入宫去做娘娘。她对此倒是很平静地,既不忧心忡忡,也不翘首以盼。左不过从一处笼子去到另一处笼子,她甚至不觉得自己会思念家中亲人。李蔚脾气古怪,礼法规矩尤为严格。李攒红别说在父母面前,就是姊妹几个闺房闲话,也客套得生人都不如。外嫁的长姊一月准准一封家书,却甚少回门。李攒红几乎不曾听她说起姐夫,自己便也不曾幻想往后的夫君。皇帝亲王也好,贩夫走卒也好,只要每日有些打发时间的闲趣,她便满足。 可谁让她那日席间多瞧了杨家儿郎一眼,竟然没来由地、生出些莫名的心思。好似和他这个人无关——那一张面皮算是清秀,谈吐却实在没有什么涵养;令李攒红兴趣盎然的,却就是这么些不入流的野性。就好像瞧他一眼,这院子就大了些,天幕便格外开阔。以致于其后几日,接到赵家伶汝的请帖时,她居然想去找父亲允准,去她那曾经不屑一顾的盛宴了。 京城里像她这样独树一帜的大家闺秀其实不在少数:段家念佛念啥了的舍悲是一个,何家自恃学问高深要做女中诸葛的幼喜是一个,苏家边关长大没留神就上房揭瓦的以慈也是一个。有些独来独往,有些姐妹作伴,相同的只一点:她们都甚少在后院席宴上露面,就算得了请帖。那些宴席说来精巧:有时流觞曲水,有时行令欢歌,但总是悄悄列着三六九等,暗处攀比不休。老祖宗的规矩:公主们位在超品,可以笑傲群雄(不过她们甚少现身);郡主县主们一般就占据主座;而后是王范两姓合婚的王能安,范家姑娘们都得往后稍稍,李蔚自然更不可与之争锋。她这却还算是如鱼得水的位置。一年前赴会,她可眼瞧着被逐出宫廷来的赵伶汝窃居末等,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说话做事格外小心翼翼,脸庞红得好似烧灶。可谁晓得如今竟是这么个可怜姑娘出面做东呢? 今时不同往日,有人早非吴下阿蒙。与赵伶汝而言,是父亲亲自驾车接她离开荣王府;母亲在家中置办了盛宴,遍邀京城名流。所以她把头扬得那般高,从未有过的志得意满!死保贞洁,本就颇受称颂;皇帝关怀、赐婚在即,身份更加贵重;再占东道主的名号,迎来送往那气度便悠游自在,姑娘们交头接耳,就偷偷咋舌羡艳——今时今日,总该到她鸿运当头! 可惜此情此景,李攒红亲眼不得见。母亲说采选在即,一言一行尤重自省,此时掺和进那种蜚短流长的闹场子里,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说来说去,总是那么些事儿,还要故作惊讶,倒也费力。”三妹妹也这么说,“上次议论荣王府段孺人,同情段家婶母;这一次,便就是要逼问赵家姑娘姻缘嫁娶,为其守贞求死之志再交口称赞一番。想也想到。姐姐难道当真好奇么?” 李攒红漠然不答。她后来便错过了好一场风云际会,不晓得即将与她殿前争锋的同届秀女们,是如何议论起荣王府炙手可热一个小小奴婢,更不晓得赵伶汝身在其中却置身其外的高尚境地。也是谢天谢地,彼时赵家姑娘正被父亲的许诺搞得晕头转向,已经自封为荣王府未来的女主人;所以这胸襟便格外开阔,姿态又格外端着:要她泄露内情、背后嚼人舌根?不可能的事!“我只和段孺人往来,倒没见过那什么李木棠。”只这么故作神秘,草草揭过。甚至于任段舍平如何煽风点火,也不肯将自己还未收到的赐婚圣旨公之于众—— 所幸,万幸!不过才过了一天,所有一切都变了。她以为志在必得的,却行将敲锣打鼓、被抬进中书令府上。李攒红如果晓得这一节,是否会庆幸自己误了前次盛会,免遭后者妒忌呢?可是采选这一日,她本也是意兴阑珊着。皇帝未曾于隆安殿现身,取而代之的不过是几名昭和堂姑姑。是否囿于格局,竟然看走了眼?李攒红身为中书令之女,居然落选?甚至于王能安如是,朱家孙女亦如是。中选者除了礼部尚书之女和段孺人一位堂妹,剩下竟都是地方官送进京的千金。或者皇帝陛下今日一举一动,都暗藏深意呢?李攒红不得不说有些好奇,自己归家去,也全不以为落寞了。何况父亲本就没有预备炮仗唢呐,只是小小办了一场家宴,这一次没有邀请杨刺史一起。也就是这一夜,李攒红破天荒多喝了点儿酒,晕乎乎地,竟然又想起杨家那个儿子来;接着又想起业已伏诛的国舅爷杨珣。虽然同姓“杨”,但父亲说不是本家,不过曾经攀亲。那么国舅曾经横征暴敛,是否也有这位远亲的孝敬助力呢?又或许杨刺史和父亲一扬清白,姓氏问题不过就是个巧合。就像她家同刑部尚书家都姓李,甚至王府那个据说“兴风作浪”的丫鬟也姓李,她们之间却是毫无干系的。赵伶汝与昭刚公同样姓赵,是因为这样才流连于现在的荣王府、曾经的赵茂故居么? 放下筷子,李攒红觉得自己需要透点气。外间不知什么时候飘了点小雨,脑子里总是吵哄哄的,腿脚竟然也不灵便,她的眼神却或许锐利?是瞧见家人没有一个追出来,自己顶着雨竟然敢往前院走——当然不是去西跨院。父亲开席之前不经意曾经问过,杨刺史近晚要去拜会老太师,不来叨扰。西跨院就剩一个年岁相当的小郎君,李攒红可识得礼节。 所以她往兄长们所居的前院走,甚至走得太远了些,一手推开了正门。明明今日入宫参选,大抵是走了远路,应该觉得累的。她又喝了些酒,竟然还能站得住。灯笼晃呀晃呀,光影在眼前的雨幕里摇着:快要入夜了。是幻觉么?总还觉得还一般深沉的京师皇城,一段又一段有喜乐响起,而后、越吵越近。 灯火在门外甬道尽头现出原形。一高一低鬼火般,揭开雨帘,竟然冲此而来。她往回跑,去喊父亲。心跳有些快,却大概不是害怕,毕竟她还留心向西跨院望去一眼。来的不是杨刺史,是她的运气: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陛下赐婚,转眼圣旨已经供在她的手里。 家人不咸不淡,道过一轮恭喜,其中或许缺了一位嫂子,李攒红居然也不曾注意。只是此时此刻,夜雨贴着她的后颈,夜风吹着她的鬓发,她忽而全身一凛——好奇怪,他们的声音,好奇怪。好像从这一刻起,她便是别家的新妇,不是他们的女儿、妹妹、或是姐姐了。如果这样——她心下没来由的竟然慌张——如果是这样,她或许、不想要出嫁了。出嫁是什么呢?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么?她竟然从来都琢磨清楚。她紧接着却该要后悔了——应和着她隐秘的期许,李家大门再一次被叩开,又有贵客拜访—— 是荣王殿下。 他来退婚。 —————————————————————— 李木棠还是睡不了一个整觉。湛紫已经将帘帐特地放下来,凝碧还燃了安息香在屋内。日影稀薄,香道懒散,她这双眼又正干涩,陷进枕头里还有说不完道不清的疲累,怎么还会辗转无眠呢?初夏不算燥热,她暖着手炉又守着炭盆,缩在厚被里有时就流鼻血;与此同时却又咳嗽流涕,手足冰冷,奉御说是风寒。晋郎和她同样症状,好得却快,不过陪她喝了几贴药,便只是偶尔清咳再不见痰。李木棠呢,内用外敷着,吃食都额外注意温补,至今却连下地都困难,膝盖里还像掏空了一般,没个使力处呢。 这样半死不活着,她有什么理由不昏睡个十天半月?凭什么如坐针毡似的,还争着案牍劳形?戚晋放纵她,却也囚着她:容她虚心向学——但不能太久,每一个时辰就给人捆回床上去,李木棠就不得不学着假寐。她如何不知道竭泽而渔的道理,可是脑袋往枕头上一挨,耳朵眼里全是沉沉心跳声音。有时快当意识模糊,骤然又以为天塌地陷似的,一颗心扯着在胸膛里刮磨嘶鸣,恨不能立刻跳起就跑——有些野生的小东西好像就有极为灵巧的预感,大难未至,仓皇先逃。李木棠如是么?为什么家道中落那一夜,她同样唇焦口渴,要起床去偷水喝呢? 纱帐一层又一层,扯开还不能太用力,免得抓伤那昂贵的料子;今日天色不好,还是已经到了黄昏?雀目有些瞧不清楚,总之门外像是有两个细小身影,堂中则一人也无。晋郎入宫去与太后当面说话,却也总该赶酉时三刻宫门落钥前回来。远远地,哪厢又在敲锣打鼓,今日中选那些高门大户难道还没庆祝个够?想一想合家欢庆彻夜不眠那些场景,李木棠揉揉眼睛,又打起哈欠来了。入宫,出嫁,便是良才人盛宠,无儿无女却也是战战兢兢。而这些又同她有什么关系呢…… 身子往后一倒,终于快要睡着了。偏在这关头,门扇骤然冲开,力大如牛的偏又身轻如燕,只一刹,便飞到她床前: “圣旨。” 二哥往外一指。 “已在善诚殿。” “晋郎……?” “不在。”黑着一张脸,他言简意赅。 李木棠便想,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要么不会鬼鬼祟祟地、专挑晋郎不在的时候偷袭——就像上次昌王府的亲事,招呼都不打一声,塞得行云流水猝不及防。今日晋郎既然进宫去见太后,监门卫必然清楚,宫里肯定得信。圣旨不就近去找他,却发到府上,分明是要府上囫囵认了,悔也没处去! 小脑袋往被子里一缩,她长长久久地打个哈欠。 好困,好冷。 二哥脚不沾地很快就走了,按她说的得先去托言拦着那司礼监。李木棠简单套一件夹袄,迈开步子也往去赶,走得居然还不算慢。迎面夜风燎得头痛,膝盖往下又不吃力。要不是凝碧与湛紫一左一右架着——或者说拖着,她打两个喷嚏就该就地倒下了。说来这竟然是重修旧好后,她第一次离开朝闻院。居然连自家一砖一瓦瞧来都陌生,尤其本就人迹罕至的善诚殿。“不走正门。”目标近在眼前,她在甬道上止步,“泽远堂。和前院嵌套着……走泽远堂。” 脑中堪舆图记得很清楚,泽远堂南面上几个台阶,便是善诚殿北侧太师壁。她只管在此埋伏,指挥千军万马便是。可是好家伙,主殿台阶修得又高又多!鲁叔公要来帮忙,她却摆手,索性就在泽远堂的庭院内摆桌设椅——多亏她没忘了拿上手炉,这回却不好再摆炭盆了。善诚殿后门竹帘打起,声音听来算是清楚。亲王府祭酒不知何时赶来,正在迎迓寒暄。二哥没有动静,一直箭在弦上,大约也不好受。 有一搭没一搭的,前殿聊了些时候,而后夜深了。凝碧跑出去一趟,回来附耳到现下才不过酉时一刻,今日只是云多。李木棠的肚子已经饿了,她还得按点喝药的,甚至这会儿已经又想咳嗽。 左侧院外脚步声响沓沓地去了。雀目没从月洞门里看清楚人影,只听着前方人声杂乱,依次自称是去了长史、主簿、以及典签。晋郎既然不在,用不着他们,时已近晚不肯归家,却从亲王府跑来?专程等着这封圣旨?长史蒋孟吃里扒外才被勒令卸职思过,哪有脸面开口替晋郎致歉,接着居然谢恩就要接旨呢? 前殿的流程倏尔断了。蒋孟是被鲁叔公提起来。后者手上力沉,面上笑诚:“蒋长史身体不适,才被殿下放了回家休息,如何在此吃苦受罪?”等主簿帮腔反驳,就得二哥亲自出面,斥责他们擅作主张,使殿下礼数不全,负恩陛下,乃是包藏祸心,无事生非。当着东西阁祭酒和司礼监的面,此三人行将就此扔出亲王府,永不录用。正在此时,凝碧附耳回话,通往亲王府的小门落了锁,守了小邵;魏典军在仪门亲自看着,不会再有贼匪趁火打劫了。 前线交战,主帅端坐牙帐,樯橹灰飞烟灭看似只在谈笑之间;两耳高竖,却或许随时准备跃马提枪,或是鸣金收兵?她害怕着,可惜学不来狡兔三窟。那么所有的忐忑不安都不可示于人前,即便绞紧衣袖,嗓子眼里痒得更疼,她的指尖在颤抖。大不了,自己便上堂去耍无赖。破而后立。这一次,她不想逃跑了。 何况鲁叔公侦察敌情归队,道随圣旨附上,还有一柄伞。一柄万民伞。 华阴田地榨空,集市却热闹非凡。百姓安居乐业虽只在眼下,但他们或许已经满足。头次过华阴,白帝塑像推倒,王乌娘唯有等着儿子尸体;二次上华阴,宣满楼物是人非,衙门里死了个县令。有谁一腔热血、又有勇有谋召集乡亲为晋郎喊冤?偏偏,还在那赤帝之子的谣传之后,在这风口浪尖。“物归原主”。万民伞今日送到荣王府,不是称赞褒奖,赤裸裸,只是威胁。 在晋郎回家之前,李木棠就这样,心慌气短地,想了太多太多。她期间很想再翻翻那本书——《攻城录》,是左司马以张记室录案为蓝本,以西受降城、阴山、丰安三战编写的实战记录。李木棠央来一本,虽然彼时她就身在其中,但总觉得有什么可以钻研、思索,比如劲敌在前,也不能自乱阵脚——她现在已经想到,所以就在院子中吃过了晚膳,还喝了药,就陪那群司礼监干熬。书中还说了什么?两军细作,暗中交锋……所以她借口将亲王府几名叛徒打法出去,或许接下来寻个闲职,威逼利诱用在朝中各处,也成了自己的眼线呢?围着王府的人毕竟太多,除了曾经同生共死的,她哪个都不放心。亲事府……总有一天得全换了亲信。左司马的《攻城录》据说近来传阅甚广,底层军士——尤其曾与晋郎并肩作战的左卫、右威卫们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冯应闲操办,魏奏主持,只从中挑些执仗亲事便是了。李木棠咽下一口苦药,耳畔无尽夜色里好似应声就响起“豢养私兵”的指责。总有人会这么说的。所以要趁采选人人都喜不自胜的时间偷天换日、快刀斩乱麻。只要、只要身边拿刀拿枪的可靠,就像此时此刻有了鲁叔公和二哥,小邵和魏典军,她甚至敢于抗旨不遵,硬在这里拉扯。她不要再跪地叩头,求主子网开一面,等命运挥展屠刀。尤其当她坏了两条腿,连跑都不能跑。 “我知道,如果要掬诚相示——尤其像你们说的,假痴不癫,退隐保命,”她昨日曾这样严正声明过,“连最后的执仗亲事、甚至二哥,或许都不能留——可不行。说什么,只有自己太弱小,才不会被罗织谋反之名。可如果莫须有呢?战场交锋,谁管你清不清白,谁知道你有没有后招?” 她等到了她的后招。 不是这之前飘飘然一场小雨,是远处马蹄飞滚,在仪门之外。迈上八级石阶,穿过太师壁去,她不用眼睛看,顺手拿走司礼监仍旧捧着的万民伞,张开,打高,泡过雨。有人下马而来,她已经张开双臂: “现在是什么时间?”她问。 “才刚卯时三刻。”晋郎的声音落在她肩头,热乎乎的,使她想要睡觉。 可她知道,此夜,必然还长着。 —————————————————————— 太后病得更厉害了。又或许整个兴明宫都缠着股病气:四月二十,宜妃远遁审身堂;是夜太后病倒;次日廿一大日子,皇帝早早退朝,却缺席了隆安殿采选;午后荣王入宫,偶尔还有些咳嗽。庆祥宫掌事姑姑马静禾至此心焦力竭,却居然还想劝殿下回驾,自己再去侍奉忙碌无妨。说话间那身子一摇,整个人却快要倒下。 入宫二十一载,陪着皇后熬成了太后,庆祥宫的日子却不见得比宁泰宫里安稳,更别提什么颐养天年。昨儿太后更是闹了一整晚上,似梦似醒说着胡话,间或还将东西乱砸。执仗亲事们已调出宫去,除了马静禾和贴身徒弟,还有谁敢上前伺候?连当值奉御都摆摆手,推说心病乃需心药医,太医署实在无能为力。该是时候让乐福斋做场法事,或许再找一个杨姓孩童为伴?这回马静禾要亲自挑选:年龄最好大一些,六七岁上,不能像杨华那般懂事得过于沉闷;上蹿下跳越皮越好,一定逼得太后母性大发,没时间理会前朝后宫一众腌臜事儿。可是清晨才将此事一提,自己上手梳洗着的太后竟发了更大脾气。庆祥宫正殿泼了水倒了盆不算,连珠钗衣衫都散落一地。马静禾立刻就将人往露华殿送信: 今日采选,宁泰宫诸事需得馨妃一力操持。“这是太后信任,考验你治理六宫的水平。”口信得如此强调,半句不能提太后病重,哪怕后宫对此早人尽皆知。皇帝倒好,全不似这般遮遮掩掩,早朝上了没多久,光明正大退回昌德宫,只派几名昭和堂姑姑去隆安殿充数。许多人猜测昨日揭发的假孕一事使其颜面尽失,乃至对世间女子心生忌惮,恨不能避而远之;也有人以为皇帝此举全为宜妃,意在彰示心之所向,重申忠贞不二。马静禾拧巴了一夜的眉头闻讯却舒展:她知道还有种可能,那是一种希望,一种新生的信仰: 皇帝的病,或许从来都没有起色,或许正变得更糟。 在这种关头,如论殿下与太后如何怄气互不搭理,马静禾也终归得亲自走一趟荣王府。所幸,在她安顿车马之前,殿下逆着归家欢庆的秀女们,一人一骑入宫来了;且直奔庆祥宫,见面就问太后,哪怕自己尚未大好,低低咳嗽不停。“奴婢昨儿也劝太后,奴婢知道殿下不是故意不闻不问;是真真病着,也不敢来给太后过了病气。”先将这孩子拦远几步,马静禾接一碗煨了许久的雪梨燕窝羹来先给他用了,自己提精神一旁再细细劝劝,“太后娘娘是还在生气,但那是气你不爱惜自个儿身子。既然没有大好,便不必急着来见。殿下且回罢。奴婢会仔细劝着,宫内什么也不缺。自个儿的亲娘么,哪有隔夜的仇。倒是你如今这副样子,瞧见了反而让太后伤心。” 她这么说,自己却快要倒下去。小徒弟麻利搀扶着,荣王叹声气,抬头向正殿长望,半晌却居然迈不开步子。是否自己又当去长跪、请罪,看母亲咽泪、皱眉?这样的流程他们已经走过太多遍了,还费什么功夫呢?可如若他不情不愿,非要节外生枝,母亲必然又“急症发作”,得哄得他自乱阵脚连自己答应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在这里驻足暂停,不知多少次打起退堂鼓,多希望这会儿和阿蛮一起床头依偎着,他看什么书,阿蛮就做什么梦,一会儿摆了满桌盛宴,吃完还能去看月亮。一天天,就这么简单。 可阿蛮说:“你不许欺负我娘。”将母亲想作岳母,会不会轻松一些?眨眨眼又勾了唇,再叹一口气,戚晋便向前进。一路越过雪山,穿过瘴气,跑完了沙漠,再渡一条大河,最终眼前只剩一道门扇,雕花精美,用料考究,摊开在漫天乌云下,璀璨迷离地吸附着他的手,却好冰冷,入骨刺痛。或许利如锋刃的并不是这扇门,是推门瞬间迎面飞来一个影子,是门内应声响起的一段怪叫。嘶哑如猿哭,尖锐如鸡鸣,总之是什么非人的怪物,在此盘踞,又极尽痛苦。戚晋将它的信物捡起来:黄绸封面,龙凤呈祥,原是他偷天换日那本假礼单。内页大多撕毁,有的用朱笔狠狠抹去。施虐者之怨憎可见一斑,但却居然不仅于此。有个侍疾小宫女继而仓皇逃出,往西厢招呼开了所有门扇,满满二十三箱寿礼——一样不差,就尽数展露眼前。 好奇怪,现在居然是初夏。 戚晋有点想偷阿蛮的手炉。 “你……为什么……”是那个非人的怪物,躲在不见天日的洞穴里,发出肖人的声音。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一败涂地,为什么大义灭亲,为什么弄虚作假,为什么、忤逆不孝……我前半生颠沛流离,好容易有了你——我唯一的儿子,长子嫡孙,康佑年第一位亲王,众星捧月的元婴,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害死我的弟弟,侵吞我的寿礼,造反赌上我的性命,再弃我于病困潦倒,不闻不问。我病了这么些天,侍疾奉药你不如皇帝,开解宽慰你不如宜妃——他们孝顺、不计前嫌,对我毫无保留;而你呢,我的儿子,你愚蠢、一意孤行,恶果却要我来承受。皇帝是看在我的份上,对你网开一面。“哥哥绝对不是成心要谋反。”他对我这样推心置腹,“可是再有下次,他攻进宫来,儿子,怎么保得住母亲您呢?” 是了,他是我的儿子。而你,是我的敌人。你要毁灭我短暂的安宁,正如你杀死了我的弟弟。 你给我……滚出去! “娘。”他叫,声音有些畏缩地,孩童一般,似乎张皇无措。有什么久违的情感便在她心下燃起了,是她的孩子在外面哭泣么,她该要怎么保护他?可是那个矫揉造作的声音接着说下去,越说越凶相毕露,獠牙几乎亮在她的眼前: “追封外祖,朝内朝外颇多非议;祖宗立祠,劳民伤财更不宜推行。母亲身为太后,以天下养,已经福泽深厚,外祖泉下有知,必然深为欣慰,此情此感如何是虚名浮利可比?” 静默,大段的静默。初夏的黄昏,闷得像摆满了蜡烛。斜倚床栊,或长跪廊外,他们相隔原来仅只一道摇摆不定的门扇。可是晚风不停,扑棱扑棱两面开弓,凿子一样将他敲打。他看见高山向自己倾轧,老狼追出巢穴一个劲狺狺狂吠:“无知竖子……”不再是静默,的确,是他母亲的声音,“自小炊金爨玉,哪知你外祖漂泊奔劳的辛苦!出尔反尔,自私自利……” 往后或许还骂了些更为不堪入目的,曾与火拔支毕阵前对峙的荣王戚晋,瞪着据说象征着枭雄的重瞳,一时竟然傻了。仰身而望,茫然无措的眸子里,竟然涌出幼子般的恐惧与张皇。“母亲……”无知无觉着,他是否依然落泪?“儿子不曾指责母亲,反而百般包庇。母亲还要儿子愧疚不安,一丝怨言,也无吗?收受贿赂,包庇舅舅的,是你啊……” 预想中的一记耳光并没有到来。母亲摇身子将挣扎上前来的马静禾甩脱,擂胸跺脚,又是气滞血瘀模样,甚至拿嗓子眼里呜呜咽又磨出些哀嚎,眼瞧着就是要倒。戚晋看着,看着,忽而觉得有些好笑。病得不轻的原来是自己,久病缠身的本来是阿蛮,母亲故技重施,这又是演给谁看呢? 以自己为人质,戚晋曾经太过在乎;以自己为人质,母亲显然并不在乎。 他不是个孩子,他已经疲倦了。 母亲走了。童昌琳不知何处找上前来。“陛下赐婚。”他急不可耐,“殿下!陛下赐婚!”他在说什么?“卑职的姐姐,是中书令的儿媳……”他在说什么废话。“她传话说,赐婚、陛下——给中书令的二女儿,和殿下你!中书令已经接旨,还有圣旨,或许往王府上去!” 头疼。 圣旨,还在司礼监手里。司礼监么,宫门落钥,被他强行留在府上借住。随旨有把伞,阿蛮拿来遮了雨,谁知道那是什么,又有什么寓意。现在没法进宫,他便去李家先将事情讲明白就是。可是老太尉将他堵回来。 后来他说,他要出关。 “外患不除,无心安家立业——这或许算是个好理由。”“外患”一词,他指的是楚国,“太尉今晚来见,字里行间总是不满。秦秉正所谓‘领兵决策有失’,说什么‘人之常情’,流放岭南要寒了朝中将士之心;偏偏范自华逃过一劫,任君生之死轻易就偃旗息鼓,两相比较,他作为武官之首,自有郁郁不平之忿气。尤其是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丰州既安,伊沙甘三州却处境堪忧。”要挪出被窝撸袖子干正事的小丫头很快被他摁头塞回去,“楚国内乱正酣——这话也不知是燕人、还是朱家本来楚国的同党私下告知,太祖生死未果,后人各自为政。苏钦孤军深入,也不知如何能安定此局。” “所以呢?”小姑娘瞪眼睛瞧他,“你要去甘州、还是沙洲、伊州?他们内乱,总和我们大梁没有关系。我们坐山观虎斗,总不用搅和其中。” “太尉也这么说。”戚晋苦笑,“左劝右劝,又说苏钦功勋卓着,所向披靡;又说他饱经沧桑、备尝辛苦;又说正当枕戈待旦、拔擢人才;又说我不必杞人忧天,自请出关。甚至于……” 甚至于关切他这晚辈,乃至忧心子嗣宗庙的地步。 “我听他这么说,好像很在乎你。”李木棠却很高兴,“不止因为血缘关系是不是?他不想你去冒险,是不是、是不是还像去年刺驾当时一样,如有万一……你还是储君?” “他只说自己年岁大了。钱遵病倒,跟着莱国公也染恙下不得床。自杨务本进京,更觉风云变幻,感叹力不从心。中书令也是忧虑,依旧想独善其身,读不懂皇帝此举,却怕越陷越深。他只是不敢抗旨,明日还得去见皇帝。” —————————————————————— 东跨院送走了荣王殿下,李攒红仍旧未眠。小雨已经停歇,她想出去走走,或许假装迷路,试一试那客居西院的小郎君。杨刺史今夜不会回来了。而她李攒红呢,到底还算不算别家新妇?母亲问过了父亲,要她宠辱不惊就好,一切自有陛下与父亲安排。父亲的确安排过了,所以她今夜别想出门,得点灯熬油着,和妹妹们一起抄写经文,甚至裁制孝服呢。 只是这些活计一点不费脑子,不妨碍她想一些出格的事情。李攒红,在今夜,至少已经不再是中书令中规中矩的女儿。而且,她并不会为此脸红。 —————————————————————— “哪户出什么事了?”她问,“夜深了,你不是会过了老太尉,劝完了中书令,大功告成回家睡觉来的。你是和我说公事,又要出门去,彻夜不归……是钱老大人?” “是舒国公。”戚晋摸摸她炸毛的小脑袋,“我在李家时得的信。毕竟五朝元老,本该立即起行,今夜便替皇帝去守灵。可我想我得回来告诉你一声,赐婚,还是……你得再等等。” “舒国公……老太师……没了?” “太尉近来少眠,早就说有不祥之感。我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却不想先走的是……”戚晋叹声气,附身过来最后讨一口便宜,“所以今夜还得求菩萨主持府中大局。我或许一整晚都不回来。明日,明日我再去见皇帝,或许还得往中书令府上再走一遭。你放心中书令立身正直、两袖清风,倒与范自华之流不可相提并论。陛下道采选时一时起意,只念着是桩良缘……” “你要不要走?”李木棠拍他,“还是要继续帮罪魁祸首说话?” “你误会他。”戚晋坚持诡辩,“无论亲事、抑或赐婚,陛下只是……” “你和他说了你要娶我。你没撒谎,他没耳聋。出尔反尔,就是另有图谋。”小姑娘打个哈欠,分明困了,说起道理来依旧头头是道,“中书令两袖清风,可为这件事情,谁保证不会要和你生了不快?这不是硬拉他下水是什么?何况就算不说这些,随圣旨送来那一把万民伞,不更是赤裸裸的警告威胁?或许根本就不是华阴百姓所谓,而是有人成心栽赃谋划,正如亲王府、正如亲事府、正如……” 戚晋本提膝半跪床畔,这会儿就塌身下去,脑袋抵着她的下巴,塞住那无数无数的“正如”。他将胳膊塞进暖和和的被子里,搂住她单薄的脊背;又将脑袋塞在她颈侧,深深藏起。“阿蛮……不要说,不要说……”他在叹息,或许已是梦话。“我知道。有些事情,我不想做,可我知道,所以我会说。还有许多事情……” “……太后又和你……” 他“嘘”一声,把冷气贴下巴吹过去:“乖,好好睡觉。做个好梦。明日我会回来,后日、什么时候停灵出殡……” 李木棠就说“我也要一起去。”她毕竟已经今非昔比,就说今晚战绩辉煌:临危不乱、雷霆手段,既趁机逐出几名小吏、清肃了亲王府叛徒;又掌权立威,杀鸡儆猴——哪有不乘胜追击的道理呢? 哪怕已经满城风雨,即便行将大难临头。 第79章 劳师动众久成虎 宫中风言风语由来已久,历朝历代几乎都没个停歇。想想一座固若金汤的宫苑,没日没夜关着一群正值妙龄的主子丫鬟。饱食终日,却无所用心,仅仅自己的身子有那么二两用武之地——这已是退化为圈养的家畜;更何况雷霆雨露,生死荣辱,皆系在上位者一念之间,如何还有心肠不狭隘的,手段不狠毒的?大约她们都是献祭给这座皇宫大院的牺牲,好端端的名门闺秀凡过此门,必成勇武斗士。连熙昭仪这般自视甚高的,也不免要借侍疾之机、危言耸听诋毁一位小小的奴婢,期间祸水东引,最好再殃及池鱼: “或许正是林家背后调教,那李木棠,才这样无法无天!太后娘娘您是没亲眼见着,拿个昭和堂姑姑的玉佩,她连靖温长公主都敢顶撞!见面不跪,强词夺理——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不过就是个贱籍!就这样没规没矩的丫头,还敢肖想做殿下的正室,说不是荣王府那位林友从中赐教提点……妾都不信!” 她说得堂堂正正,一丝阴阳怪气的眼色都不屑漏给罪者瞧。宫廷本自这样,大家分明都是妾室,却还要清清楚楚分出个三六九等来。熙昭仪九嫔之一,自己发落了良才人也是职权之内;今日告到太后娘娘面前,已经格外公正体面,她自然不以为自己争风吃醋,手段卑劣。反倒那下位者要抛却情分与道义,为自己洗脱冤屈,哪怕嘴脸丑陋,平白贻笑大方: “木棠向来小心思重,以往就常常自作主张,是妹妹管教不了的。”不仅开头便撇清关系,她还要将那无辜之人的过失再历数一遍——除了自家人,谁有她记得这样清楚?“曾经冲撞过陛下,冲撞过馨妃娘娘,冲撞过昭仪娘娘,乃至昨日的长公主。妾,与其相识于微末,本记挂她不容易,想带在身边让她也享享清福。哪知这么不堪受用,看不上妾掌事姑姑的位置,一有机会,便去攀附了殿下。妾哪里敢留呢!更加深以为耻,实在不敢再与之往来。就怕、就怕昨日这般,又被她闯出大乱子。简直要妾,羞愧至死!” 熙昭仪就冷笑,显然已经得了宫外高人提点,并不信她这鬼话连篇:“去年八月,李木棠随宣清长公主殿下不知所踪。林怀章涉案,一度投入大理寺狱。良才人是和这贱婢一拍两散,可不见得你林家如是。内外勾连,诱拐长公主,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良才人,以为真能独善其身么?” “妾是皇家妾!”那可怜人儿只能叩头称述衷心,“林怀章虽然曾经入狱,但三月就无罪赦出。又得刑部尚书青眼,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实在是、清白之身!何况林怀章为亲王府友,木棠是长公主的贴身婢。林怀章不会擅入王府,男女有别,如何得见木棠?就算是木棠,她那三分胆量,一定不敢擅自谋划……” 有东西砸在地上,“哐当”好大一声响。兴明宫最尊贵的主子一发威,什么昭仪才人统统都变回低眉顺眼的小妾,彼此没有半分分别了。“太后娘娘养病最需清净,容得你们在此喋喋不休。”瞧,连太后贴身的姑姑都能趾高气扬先来申斥一句,再入幕去请太后定夺;转身站立两人身前,身姿便更加挺拔伟岸: “良才人御下不利,无事生非,着,褫夺封号,禁足十日。” 林怀思两行眼泪,倏然便落了。 褫夺封号,何其羞辱!禁足十日,正当采选期间!新人尚未入宫,她便失却颜面,全因那个一无是处、背叛了她的……丫鬟!露华殿后殿暂且没有摔碎杯盘碗盏,一群奴才们却照样不好受。木棠那便宜师傅本该首当其冲,不过因着是露华殿掌事姑姑,林怀思不好越俎代庖,才恨恨放过一马;难怪所有怨气尽落在新的陪嫁姑姑身上,翡春却还庆幸呢! 得亏是当日当夜,自己便被赶回清淑院。再过几日,等主子知道自己亲妹妹是如何趁虚而入,拿自己做垫脚石挣了个宝林之位的……到那时,近身伺候的只怕要被打杀出宫去,真真赔了性命!这便是为奴为婢的好处了,他们惯会晓得满足。反倒是熙昭仪——如今该称呼为熙妃——受宠若惊反倒要糊涂呢! 卑劣者因卑劣得宠;出告者因出告升官。下一个受害者已被流言捕获,顺理成章送至她们面前。兴明宫怀净阁供奉经书,开益阁典藏史籍,东西高楼而据,遥相呼应。前者才有人假孕争宠获罪赐死,后者去岁送出一名如选侍来,细察之下原来也包藏祸心。杜氏桃灼,昭景三年春月入宫,未期一月便调任开益阁做了二等宫女。非法调派、越级升迁,开益阁及昭和堂双方指认,原来是露华殿李姑姑从中作梗。熙妃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兴致冲冲便烧向咸和宫: “李姑姑,还是那李木棠。”占了孙美人让出的主位坐了,熙妃呷一口茶,向下首跪服之人似笑非笑,“托她的福,一个开益阁管书的宫女,摇身一变竟也做了选侍!杜桃灼,你该庆幸自己好运。今日来调查此事,是本宫,不是太后娘娘。所以本宫和和气气来问,你最好也老老实实来答:攀附皇恩,跻身宫嫔——是否也是那李木棠,蓄意唆使?是何目的,要做何干?本宫,不想你有半分隐瞒。” “妾惶恐!”如选侍杜桃灼掐细了声,跪在风口哆嗦着,春苗一样格外柔弱可怜。自家主位娘娘都得在一旁帮腔喊声冤枉,她却居然附身叩拜,接着又说“知罪”呢,“妾,曾经的确假借木棠名号,为自己谋了开益阁,想是个栖身之所。木棠她并不晓得这一切,是妾造次。妾入宫前,家中弟弟重病,别无生路;妾卖进宫来,也不过就想安生吃一口饭,有个避雨之所,便感激涕零。那时在昭和堂……斗胆冒犯说句实话,宫人之间相互磋磨,日子的确难捱。妾贪图安稳,只想在开益阁独善其身罢了。后来幸遇陛下,那是三生有幸,想也不敢想!非要说妾有所图谋……宫嫔封号,妾的确贪图——可试问天下女子,谁人不心向往之?” 她说得动情,眼中还蕴三分羞愤泪意。孙美人见势出面,只求熙妃高抬贵手:“如选侍所言句句属实,从前宫女时期的过错,如今做了主子,不便追究了罢!昭和堂内已经清算过一波,开益阁的姑姑也早就出了宫。滥用职权者都得了因果,熙妃娘娘到此为止罢!” “你身子不好,且快坐下。”熙妃探手招呼,“替她说情做什么?这等贱籍的奴役,谎话满篇,一个字也不能信!宫外都活不下去,还跑到皇家大内来兴风作浪,我瞧着她就是和李木棠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往旁边再一吩咐,宫人们随即便往后殿走,“林才人闭门思过,这寝殿暂且搜不得。却不知你们这对好姐妹,是否有私下书信,暗自勾连着!” 如选侍又叫“惶恐”,身子软得好似已支撑不住。孙美人瞧见了心疼;熙妃倒志得意满,只以为自己打蛇拿捏住了七寸,甚至于其后要亲自起身,去掀开了搬上堂来的箱子一探究竟。“佛经?”这却是意外。满满一整箱,甚至于宫人说后殿还有更多没来得及规整的,床边案头处处摆的皆是此物,一笔一画,字迹甚至可堪娟秀。如选侍眼疾手快,立刻高叫一声“妾有罪!”继而叩头拜倒。那幅度大、力度小,并不曾真撞晕了脑袋,却一定要假装战战兢兢三缄其口,等上首满腹疑窦翻看过一两本经文,再饶有兴致出声追问时,她才能愧怍不已来吞吞吐吐: “妾知道,太后娘娘,凤体偶然微恙。妾身低贱,不过是个选侍,没有去庆祥宫伺候太后娘娘的荣幸,只能日夜抄经诵经,能为太后娘娘积福半分,便教妾……死不足惜!” “还不止呢。”孙美人帮腔道,“这孩子重情义,听闻李木棠所作所为,也来和妾说忧心得很,日日食不甘味。妾当时教她,再多抄一些给娘娘的堂姐。纵然这李木棠跳梁小丑一个,不能占了您堂姐的王妃之位去,可是王府中来来去去毕竟也是亵渎。这孩子为了她那不成器的姐妹是二话不说,这两天点灯熬油,眼睛都快熬坏了呢!” 熙妃便让她抬头,到底一双平平无奇的眼睛,黯淡与否都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难为一片孝心。”熙妃轻嗤,“却到底是来路不正,且将功赎罪着罢!既然想去侍奉太后娘娘,本宫瞧着,倒不如继续做个宫女儿,给静禾姑姑去帮帮忙。还是说你不过会做些假把式,还不肯丢下如选侍的名号呢?” 杜桃灼忙叩首答应:“妾万死不辞,谢娘娘成全!” 所以杜桃灼做回宫女,却是做了庆祥宫宫女,被马静禾收作徒弟。这个名号甚至比以往的如选侍更加值钱些,甚至保佑她逃过一劫。怀净阁那假孕的宫女儿今日杖毙,宫内一应承宠无封之人统统扫地出门。朝承恩,暮赐死,一日杀三子。旦夕祸福如是。杜桃灼认真开始考虑自己的理想该当狭隘些,苟延残喘就好,免生事端。想当初攀了木棠的交情,如今木棠人人喊打,她却不能恩将仇报,反受连累;后来陛下恩惠也不过仅只一时,转头就被忘到脑后,孙美人纵然照顾,小小选侍还是少不得处处看人脸色,百般受辱当真不如从前开益阁自在;如今转头进了庆祥宫,马静禾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可惜太后三病两痛喜怒无常,也不知还有多久活头。一旦太后薨逝,她这无根飘萍,又当何去何从? 杜桃灼原本就没打算认命,何况没多久又亲眼见了荣王与太后母子一场龃龉。陛下不常发火,印象里总是心倦神疲没精打采的窝囊样。荣王殿下就大为不同,本自生一目重瞳,行走坐卧已经颇具大将之风,怒发冲冠之下更显威不可犯,难免使桃灼愤然不公。这么样一位英雄好汉,居然肯为个大字不识的丫头抗旨拒婚?木棠的家世,原本连自己都不如;自己原本还是天子的嫔妃,现在端茶送水乃至伺候屎尿,又算什么? 她所以侍奉更加勤勉用心,甚至撇了笔墨纸砚,倒向御膳房讨教起油盐酱醋起来。徐弥湘——原本该称呼一句徐姑姑,不过像怀净阁沈青秀和清淑院何姑一样,都被眼馋着她们姑姑尊位的同僚们诽谤挤兑,受了那木棠的害,各自打回原形了——教她做了石鏊饼,纵然自己忙着挑水砍柴,粗活做到腿酸手软。毕竟是前朝有家室的女儿。杜桃灼从别处听说。要不然看看沈青秀和何姑:一个打回清淑院洗衣裳,一个扔出宫外,哪容得她还赖在御膳房平白讨嫌?桃灼暗自记下,回头当石鏊饼化作及时雨,哄得茶饭不思的太后胃口大开,她开口就要将自己的功劳全数撇给这位“颇有家世”的木棠故交。是夜师傅开心,许了她一晚的假,她还得把头磕个通红,再冒雨跑去御膳房套近乎: “你不用这样做的。”又当徐弥湘值夜,一等宫女儿能做的也就是给她擦擦头发,再切一片土豆来敷上,“我不怕出宫。你我又素昧平生,为了我这样求太后娘娘,倒教我没话可说了。” “你是木棠姐姐的好朋友,木棠姐姐对我有恩,便是你对我有恩。”桃灼自己伸手将那土豆片按住,不拘小节和她席地坐下来,“何况要是真把你放走了,以后我向谁去学做饭,还拿什么讨太后娘娘欢心呢。是你自己,善因结善果。太后娘娘喜欢那石鏊饼,我叩头这么一求,她就答应放你一马,还让你在御膳房当值。往后我适时劝劝,重新做回姑姑,也不是不能够。” “那你想做回选侍吗?”徐弥湘问她。 “我不知道。”桃灼坦言,“选侍说是主子,实则连奴才也不如。高不成低不就,只是给人看笑话。何况新入宫马上会有那么多大家闺秀……哪怕正经做了一宫之主,我却觉着,好像也没有那么开心。” “晋封皇贵妃的圣旨送进了审身堂,宜妃还是不肯离开。” “馨妃娘娘今日来见太后,说了很多话呢。”杜桃灼小声道,“我就在一旁伺候,想想也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着急,主意拿了一出又一出。” “给荣王殿下那场赐婚?” 桃灼轻轻点头。 ———————————————————————— “殿下要娶中书令的千金:陛下圣旨既然下了,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太后娘娘养好身子,等着吃喜酒就是。” 馨妃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她春光满面地来,却见太后艰难着摇头:“中书令那女儿,高不成、低不就……也不算是良配……” 马静禾接话为难:“昨日采选,落选还有一人。是王家的孙女,和范家的外孙。她父亲是将作少匠,母亲是侍中的侄女、司农的女儿。姓王名能安那位,太后以为很好。祖上世代簪缨,这样的家世贵重,才堪许为王妃。” 馨妃立刻就记起此人。“出身世家大族,她的确本该入宫的,甚至不该低于嫔位。昭和堂是第一轮选定了她,不过从昌德宫追出一道圣旨,指名道姓说不予录用。陛下,或许正是忌惮她家世,生怕她太过骄纵。” “这确实殿下现在最需要的。一个出身清白,娘家得势的妻子。” 不仅仅于此。 ———————————————————————— “宜妃或馨妃,楚家或郑家,太后娘娘迄今能依仗的,实则还有一人,本当有一人:正是她的亲子,荣王本人。殿下虽然闹了不快,其亲王府却还算忠诚。才出了假寿礼一事,他们正该好好将功补过。” “这也是馨妃出的主意?”弥湘便讶然,一如听闻她有次良计的马静禾。桃灼面上为难十分,所以去握她的手: “宫内她已是众矢之的。万一……下月出宫,你一定要去找她,告诉她当心!” 徐弥湘则翻身站起:“现在,得给姐姐写信……” 桃灼便巧笑着做个福:“那该到我最拿手的——奴婢,给徐姑姑,研墨奉笔!” 说也奇怪,有时候各怀心事的小姑娘凑在一起,半真半假地嘻嘻哈哈着,好似就真的伪作出一些情谊。所谓兴明宫,就这样承托起一些其乐融融的假面,装出高贵与纯洁——又何止皇城?天子脚下、三教九流,人心隔肚皮,多的是这般虚与委蛇。身处其中的佼佼者有时也糊里糊涂,晓不得自己是太过狭隘,还是太过愚蠢。仔细想想,前几日,回家做东那场晚宴上,各家姐妹的好奇与兴奋几分真几分假?赵伶汝却几乎已忘记她们的神色,唯只言片语,闹得她至今慌乱不住。 “赵姐姐什么喜事,当真苦尽甘来?莫不是,比入宫为妃还要称心如意些?” 开篇定调的是王家的孙女,亭亭玉立好大个个,又生得庄重稳妥,语调也竟然四平八稳,像极了平日寒暄。赵伶汝回一杯酒,含笑正当将此事敷衍揭过,后来是谁——好似是那长脸消瘦的段舍平,嬉笑着要她讲个明白: “赵家姐姐借住王府几日,和荣王殿下同甘共苦,真真不负贤名。只是……别怪妹妹多想,难道,真是这段缘分,修成正果啦?” 她是段孺人自家堂妹,难怪格外好奇一些。赵伶汝还记得那时心下一颤,朱唇轻启,话都溜到嘴边了。是那礼部尚书家的女儿,忙里偷闲插一嘴,胖胳膊举着糕点就将话题带偏。姑娘们长吁短叹地说起段孺人不识趣、段家伯母委实可怜;又听时家女儿眉飞色舞说那荣王殿下糊涂,还把自己姐姐在宫中的见闻也偷偷拿出来分享;朱家小女儿不屑一顾,替靖温长公主抱屈不已;众人问过了老太尉安康,不知怎得又扯到燕人,甚至说及华阴一桩冤孽,且越猜越玄乎: “谁不知道,那华阴任君生原本就是杨珣肱骨,给太后娘娘也没少献宝。会不会真是殿下,过河拆桥……” “没有的事!”赵伶汝就忍不住叫,“我爹爹说任君生是自杀,那就是自杀!何幼喜的夫君就在华阴做主簿,来日她夫妻回京,你们大不了再去问!” “赵姐姐这样上心么?”段舍平偷笑,“我就说,你和荣王殿下,缘分看来比我堂姐还要深多了!可惜那个小丫鬟目前还在荣王府,不知道,肯不肯为姐姐挪地儿的呢?” “你必然见过她了!”黄美奂连忙放下鱼脍来追问,醋汁随筷子甩了一桌子,“是个怎么样人物?听说从前是跟着宣清长公主的。宣清长公主不知所踪,她又怎么回来了,是卖主求荣?” 后来想起,赵伶汝总是后怕。父亲当时说,自己要被赐给荣王府,她为何而深信不疑?幸好她深信不疑。所以那胸襟竟格外开阔,姿态又格外端着:要她泄露内情、背后嚼人舌根?不可能的事!“我只和段孺人往来,倒没见过她。”只这么故作神秘,草草揭过。甚至于任段舍平如何煽风点火,也不肯将自己还未收到的赐婚圣旨公之于众—— 所幸,万幸!不过才过了一天,所有一切都变了。父亲信誓旦旦“赐婚荣王”的圣旨,扭头居然送进中书令家——还是姓李,一样讨厌!母亲反倒忧心忡忡找来,欲言又止半晌,开口却道:“不是嫁去王府,是、是要把你嫁给燕人!”燕人?就是千觞楼那个,五大三粗、野驴一样的燕人?! 赵伶汝只觉自己好似喘不上气了。 一瞬云端,一瞬谷底。自己的小妹妹落选而归,这是要一起成了全京城的笑话,让她如何有脸列席任何一场盛宴!她会不名一文,不,比那个还严重!就像嫁了犯官的吕家女儿;甚至比不上今日中选那些地方官出身的姑娘!她不如今夜就吊死在这里,或者干脆去投井! “我不能嫁给蛮子。”她扔开哭哭啼啼的妹妹,霍然起身。在这个时候突然又记起那位曾被她抛到脑后的未婚夫了,“我还有金法曹……与其是燕贼,不如是他!可是殿下……我还得去找父亲!” 这一夜,外面下着雨,父亲不在府内。母亲要她回去和妹妹一起都换了衣裳:“舒国公仙逝,就在今晚。”还是那副凄婉面容,如今不知是为了女儿们真心心痛,还是提前给老太师葬礼练习礼节,“明日,我们全家——你,你弟弟,你妹妹,谁也不许落——都要去范府。人家毕竟是太师,五朝元老,没有借口。燕人不燕人的已经不重要——你要是去把场面做全了,让范家人乃至全京城以为你孝顺懂情义,或许出嫁的事儿,你父亲还有的给你转圜。” 可不止他一家揣了这许多主意。五朝元老停灵治丧,上上下下不知要过了多少人的腿脚,来来往往照面的心思更是理都理不完。朝中京官要阖家致奠,门生故吏有的跋山涉水要远道而来,甚至于三教九流,有关系没关系的,也都打个白幡。毕竟五朝元老,陛下辍朝十日以待。头一夜招魂复魄、设床奠酒,还是荣王殿下代皇帝亲临。老太师毕竟八十八岁高龄,没有宿疾,梦中仙去,实则算得上喜丧。做儿子的也已过了花甲,头次出门来迎时还见着精神矍铄,沉稳健谈;主持丧仪井井有条,接人待物又谦恭谨慎,俨然还是昔日那个公正严明的范廷尉,怎么也瞧不出搜刮华阴民脂民膏、逼死华阴县令的阴鸷狠毒来。连同他那儿子——京兆尹范异披麻戴孝起来,一张痴蠢脸面上也显出些恭肃乖觉模样。父子二人对陛下谢了又谢,早给荣王备好客房;守累了浅眠片刻起来,消夜是几样清粥小菜。戚晋将其舀了又舀,任汤头热气消散,心头到底不安定。 想初回京城那夜,他本是打定主意要出告范自华,谁料矛头莫名其妙落在自己头上;禁闭三日出门,人人又都说任君生乃是自缢,甚至范自华倒为他鸣冤不平。此间是是非非、阴错阳差本已经是一团乱麻。可如今老太师一去,一切好似都迎刃而解:范自华丁忧居丧需得三年,三年之后物是人非,早就不是他范氏一家独大。瞧这根深叶茂好一座宅邸,任三代为官,桃李满天下,树倒猢狲散,依旧不过一朝一夕。听,断续的雨停了,客房案上还摆着本翻页的书,是老太师随笔杂记。清晨天光破晓,不用点灯;长安城沉寂的眼睛睁开来,七嘴八舌所谓“恩遇殊荣”,都将浩荡挤上前来。 初奠,造访者大多朝廷要员。一张张面孔不过五六日未见,却统一都显出疏离的缄默,倒使他觉得陌生。哭过了帷堂,同僚间或许寒暄。尚书右仆射段沛拉他落座用过早膳,似是而非感慨几句中书令这几日要大不容易,不着痕迹地、将重音落在“中书令”三字。范自华居丧,职位自然空缺。戚晋晓得他深意,却也无心附和。“昨夜圣旨,殿下烦忧。”他是怎么这么快就得了消息?“可如果王府已经有了王妃,糟糠之妻不可弃——不是抗旨,应是美谈。” 与此同时的京都成安门内,另一位主人公也才被自己叔母拦住车马,就近邀入茶楼闲话。段舍悲在乡下杨华家中借住了三日,也是听闻老太师讣告才急急赶回。一路风尘仆仆,几乎使得她消瘦;揽紧杨华一双眼睛格外疲惫,看起来竟真像是个母亲了;甚至那马车里大大小小还塞些破旧农具,杨华一路挤在她膝上,难怪腿脚有所不便。“我是自愿的。”来不及润润喉,她开口忙先自证,“这孩子命途多舛,奶奶也走了,我总得为她做些什么。当初,毕竟是我将她送进宫去。” “是你母亲,费尽心机挑来的这杨家丫头。”叔母冷着脸点她,“杨家人就让杨家的去管。从前那薛娘子还不够你受的么?如今自己肚子还没动静,先绑上个拖油瓶。请神容易送神难,不然还是回家去找你母亲好好说道说道。这丫头机灵,你母亲会给她寻个好去处,再不用你费心。” 可段舍悲松开捂着孩子耳朵的手,将那闷出汗的前额擦擦,低声却道:“……我想带她回王府。”这不是心血来潮,在那田家农舍摘星望月的夜晚,她隐约间似乎听到遥远的风动。段舍悲站起身来,就寻得了自己此生使命:“我要,建个学社……就如同九原的赤脚学堂。即便是京郊,也有太多的孩子无人理会照料,有的栓个石头就近放在农田里,有的干脆被自家父母卖出去。我总以为九原离长安很远。可是前年一场冰雹加之山崩……便是京城里头,入成安门这么片刻,就这座茶楼下还有弃儿……” “这些异想天开是何幼喜教唆得你?”叔母冷冷将她打断,又示意仆从将试图插话的小杨华抱走,“学社、赤脚学堂——都是何处的天方夜谭?你要一马当先,何幼喜如今却安在?” “她快要回京——一准的。”段舍悲道,“舒国公病逝……” “你也知道舒国公病逝。朝堂局势非同以往,说变天就变天。你在王府,要处处自省自检。招摇过市,是给王爷招惹祸端!”叔母敲敲桌子,说得斩钉截铁,“你也该知道。昨日还是宫中采选。你堂妹幸蒙圣恩,下月初就要入宫;你母亲娘家——兵部侍郎那头的妹妹却居然落选;甚至王能安此等做皇后都有余的出身一样碰了一鼻子灰。昌德宫到底怎么想,是不是提防这些世家女儿,我们暂不敢下妄言。但是对我们段家,对你父亲,你叔父,眼下都是欠着一口气的时候。等你表妹在宫中站稳了脚跟,或是你,在王府拿回了你的名号,往后你们这一辈的路才教人放心!” 如此谆谆教诲,段舍悲却置若罔闻:“是母亲让叔母来做说客的么?”她只淡淡问一句,继而再次强调,“我生来,便不是做王妃的命。我知道这样母亲不喜欢,父亲也不喜欢,我或许本来就不是家族需要的女儿。堂妹既然入宫,叔母已经有所依仗,何不放我去……” “放你去胡作非为?”叔母吊梢眼高高就一拧,“你说你要办学堂,收养京城内外的孤儿,教他们读书识字,教到几岁呢?嫁娶、成家,难道也要由你一个孺人包办到底?孺人的年俸三百两,够你养几个孩子;你又怎么去选择,凭什么救了这个,不救那个?升米恩斗米仇,自己都闹着孩子脾气和家中不理不睬,还想着兼济天下——你问问舒国公,看他敢不敢拍胸脯打包票说自己做得到?” 段舍悲咬牙还敢回答:“力所能及,不怨不悔。”叔母便大叹其气: “好,你是菩萨心肠活佛转世,你一视同仁要教书育人——可你想没想过,朝堂却哪需要这么些读书人呢?本来是田间地头庄稼汉的孩子,长大了就该子承父业挥锄头种地去;要是一个个都跑去读书挣功名,谁给你种稻米,谁给你缫蚕丝?饱读诗书,却命比纸薄,考不上状元,难道他们还肯回去面朝黄土背朝天?” 做长辈的说起话来疾言厉色,心肠却到底是软了,这不放了茶盅绕身子就坐去段舍悲身畔,要将她揽进怀里好好安慰安慰:“你年纪小,不要听风就是雨,把自己的日子活好了、活明白了,才是要紧。我又何尝不知道,你怕是见那李木棠——是叫这名不是?——据说做下许多功业;又听闻何幼喜在华阴也为殿下昭雪出了力气,你心头急,想证明自己,那眼光就要放长远——荣王妃而已,咱们宁儿如何就担不得?” “……叔母眼光独到,鞭辟入里。” “我毕竟是你叔父正妻。”果不其然,还是这番论调,“你叔父官至右领军卫大将军,除了朝堂,其他时候少不得还得我去辅佐周全。我虽不上战场,纸上谈兵却也略通一二。那几房小的可就不一样了。娶妾娶色,好多大字不识一个,光模样俊俏罢了,挖空心思也只想着伺候你叔父服帖,最好呢给家中再添上一儿半女的——问到朝中大事,便要一无所知了。你如今是在王府,妻妾之间不似寻常人家尊卑分明。可是若让中书令千金真成了荣王妃,你只怕便不会再有今日这样抛头露面出入随心的时候。满肚子墨水平白浪费,也只能想法去讨殿下欢心了。你乐意折辱自己,到这地步么?” 妻、或妾?叔母简直是替叔父、替父母、替家族逼她给出答案。正如段舍悲昨晚告诉杨华的那样。她生来,从没有选择。 ———————————————————————— “段孺人当年谦辞王妃不受,已是美谈。”荣王放了筷子,不知是否困倦,颇有些意兴阑珊,“锦上添花,不若趁火打劫。杨务本迟迟不归任上,右仆射又何妨只盯着侍中这一顶乌纱帽呢?” 段沛立刻了然:“臣族中,却有青年才俊。有一位在河东道为长史的,为官清廉,政绩斐然,可堪一用。” 用官、嫁娶,本质并无不同。段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还得替他劝中书令大度呢。后者改天也在葬礼上遇着,双方不过仅仅点个头。帷堂之内李蔚愁眉紧锁,总以为自己能够感同身受,却到底落不下泪来。逝者哪懂人间烦扰,自己白学儒家坚持了那么久的中庸之道。荣王拒婚,因果他已经明白。错不在荣王少年意气,是陛下趁人之危、有意为难。对方已经有了意中人,皇帝明明知晓,将女儿嫁过去,女儿要受委屈;顺水推舟拒了婚罢,三个女儿只愁连累名声都没处可去。且看看赵家那位便知道了。赵沨果决,当时便送赵伶汝回了老家;又幸而如今博了忠烈之名,否则该与他家攒红一样,羞在闺中无颜露面了。“我知道这对不住贵府千金。三位姑娘的婚事,如若中书令放心,本王会一力操持。”荣王也这么说,李蔚不是不曾动心。可是,可是啊……无论话说得多么敞亮,事情弥补得如何漂亮,拒婚,就是拒婚。是荣王,拒了他李蔚的女儿。这使得他几乎必须与对方为难。 这可能就是陛下想见到的情形。 尚书令吕尝作为女婿,也在范府为岳丈戴孝,忙中偷闲和李蔚喝了几杯闷酒,也说赐婚圣旨不曾经过尚书省的手:“起草、颁发——全让太监们大包大揽。虽说是采选赐婚,也算陛下家事……”他说着又摇头,“侍中孝期三年,保不齐顶上个内侍省来。管你姓甚名谁,到时都是一样的平民百姓,感谢皇恩,倒也省心。” 李蔚道:“荣王殿下代任侍中,吕兄以为如何?” “不妥。”吕尝不假思索,“私事混淆是非,做事犹豫不决,领兵打仗生死攸关逼上一逼还行;执掌门下省——还是年轻。茂德公,你应当这样想。” “陛下希望我这样想。”李蔚摇头叹气,“此时此地,这副宅院里,都不知有多少人期盼着我张嘴说‘请’,或是‘不’。吕兄知道,我向来笨嘴拙舌,倒不如两耳不闻窗外事,关起门来做聋子罢了!” 吕尝便笑,却不想此人言出必行,当真再没见他登门拜访的身影。太常寺后来请封定谥,躲不过的还是荣王一日三次眼前晃悠。有机会吕尝见太常寺卿和其窃窃私语——多半是为了自家女儿,顺带交给前次沉冤洗雪邀功讨赏罢了。吕尝不去在意。倒是这日晚上,连自己那徒弟都和荣王单独说了好一会儿话——居然还没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楚国内乱。”秦秉方言简意赅。 “荣王又想领兵出征?” “我宁愿此次是我,总不能真让‘飞箭无全目,垂杨生左肘。’”少年将军说罢又笑,接着摇头,“不过主要是问靖温。他来了几日都不曾见,怕她孕中身子不适……我没有据实以告。” 他说不说,其实已经没什么分别。这些天后院女眷间不是感慨着李攒红姻缘不定,就是叹息靖温长公主乱点鸳鸯谱。就在赵伶汝终于前去吊唁的那日午后,旁席谈天有几位长辈郡主便长吁短叹:有的嫌戚昙借机生事意在给秦秉方重揽兵权,这叫“不知进退”;有的说陛下亲召其入宫训斥一番,命其闭门思过,这叫“得不偿失”;有的说她私自将赵伶汝配给燕人,这叫“自作聪明”;还有的——在这头所有视线集中在赵伶汝身上之前,说陛下换了王家孙女许配去,借戴孝不可成婚之名能将燕人在京中留个一年半载,还不失朝廷体面,这才叫“力挽狂澜”。 这厢众人猝而回首,才发现好似很久没有见到王能安。 “王家姐姐出身这么好,怎么能给燕人糟蹋。”赵伶汝头一个反应过来,眼泪已经簌簌而落,“倒不如是我,左右是我惹的燕人,招致今日祸端……” 多么舍生忘死,多么宅心仁厚!可惜王能安并不在场,领会不到如此美意!或者就算她在,难道就肯顺水推舟么?不,她在前院听见荣王殿下小声与燕国使者小声交谈楚国近况时,其他的一切便都无所谓了。如果陛下降旨,是国家需要……身为王家人,身为范家人,在外曾祖的灵堂……她应当有这般觉悟,她应当义不容辞。 所以她开始笑哇,而且无从停止。 第80章 避贤忌能露水疏 华阴谷仓门上曾别了两支麦穗,任君生横死的那日被风吹落在地,后来曾粘在何幼喜的裙摆。小满,芒种,再而后一路秋分、寒露,华阴上下可还有家家稻谷香,户户麦饭熟?何幼喜搓出几枚麦粒,放嘴里轻嚼两下,随即又吐出。有股霉气,不知是放了多久的。余下麦穗也扔掉,脚底随意便碾碎了。 一叶落而知秋意。漩涡中心的水面却静着,一日,两日,没有人来。大理寺、刑部、吏部——京中车马遥远,路途不便;县令在衙门后堂停灵出殡,门外人来人往是寻常日子,不见打幡服白。主簿刘深自己兼了仵作,甚至大摇大摆搜查了内堂乃至任君生私宅;因其家人远在他乡,其后动土安葬依旧是刘深一力主持:短短三天,所有事务处理井井有条,除了一点—— 发往长安、直送皇帝陛下那封奏章,乃是何幼喜亲笔拟写。 所以他们回来了,正如寒风一挥,从摇摇欲坠的枝头跃出,埋没在另一场漫天满眼的暴雪:为示“心意恳切”,来不及回家更衣梳洗,或者再等双方父辈一起——入成安门后马车径直拐向舒国公府,他们要奔赴另一场丧期。她便就是要让丈夫好好看看,后院交杯换盏是活人宾主尽欢,帷堂哀歌不绝的是逝者落寞辛酸。不论咎由自取者如任君生,还是名垂万古者如舒国公——人死灯灭,不过如此。 “你现在,还存有自戕之念么?” 刘深缩在马车里,没有作答。 “说了多少遍,‘任县令畏罪自裁’——这七个字是我代郎君一笔一划写上去。我自无愧于心,你又何必来说苟活于世,宁肯一死以证清白?” “……那七个字……不是事实。” 事实又怎样,杜撰又怎样?何幼喜只知道家书里说京城都发生了些什么,父亲说自己又该做些什么。所以灌醉夫君,假冒官文,她竟然全无所谓,还敢大摇大摆拉着刘深挂冠回京、听从父亲调遣安排。左右华阴再待不下去,不破不立,为了自己的孩子,他总是时候学着做一名合格官僚罢! “所以第一件要事,就是上堂哭丧?” “那不是最重要的。”何幼喜叮嘱,“国子监、秘书监、司农寺、大理寺——这些都是好去处。父亲说以你的资质,公务不成问题,只是接人待物要多多注意。昨日成服,再几日舒国公便要启殡。今日朝中诸位要员都在,见面了一定称赞你排除万难、正本溯源何其不易。连范家,”她清清嗓子,“他们也得谢谢你。你保持这副表情,哀戚缄默着就足够,明白么?” “……我替他们遮掩了真相。我在助纣为虐。” “不会太久了。”何幼喜笃定道,“舒国公去世,其子及孙服丧,至少朝廷之上,不会再见到他们了。所以,抱着这种心情,下车,进门,去谢谢老太师吧。” 这样催着他,哄着他,何幼喜实在颠簸一路也累了,只想走完过场早点回家去舒舒服服洗个澡,换身衣裳,安安稳稳好好睡一觉。外面的雪且深厚着呢,明晃晃的白几乎将整个墙壁砖瓦也一并吞没。刘深下车时几乎一步跪倒,不知不觉着,再抬头,妻子竟然大步流星就走在他先头。是他冻晕了脑袋,还是晃花了眼睛?日夜相伴着的背影竟倏然高大,使他陌生,令他惶恐。除去雪深千丈,本自长安花主——接话寒暄那副面目热烈得虚假,吹在她肩头的原是脉脉春风。别说孝服谦素,单看发间那支簪,老大一颗合浦明珠何其圆润光亮。纵然养在深闺,纵然笔锋锐利,她依旧是京城大家的女儿,长袖善舞是她生来使命。 这就使刘深无端恶心。 她曾经吐出华阴祈福的麦粒,却不拒绝长安款客的水酒。田间地头风沙太重,自然不是她这等高门屑于青睐。她是低嫁,却翘首盼望着高枝,所以要夺他的判官笔,抢他的乌纱帽,长袖善舞成就她自己的荣光。张四公子实在大错特错,就算折戟沉沙,她这辈子,只怕也不会离开那座春江楼了。且看呢!迎出门来众位久经官场,一双火眼金睛已经洞穿她本来面貌:是她越俎代庖、捏造事实——就这样揭穿了她的本来面貌?什么“不蒙尘的美玉”,不过自视甚高、不守妇道!行在前头的范自华分明轻乜双眼,下阶时嘴角又有冷笑:逼死任君生的凶手,她亲笔袒护——其意必在投诚——他所以洋洋自得,言谈间颇为和善。一旁范异久久凝视,可是在嘲弄她嘴角僵硬笑意?这是个丧礼,她有什么可笑;周身风尘仆仆,实在没有规矩;何况她本不该来,她只是刘家新妇,该安守家宅——同样身怀六甲,靖温长公主不是也不曾出席么,脚底拌蒜,她怎么还不识趣离开? 她甚至回眼,还将刘深一瞪;柳眉倒竖,显然恼怒非常。长公主后来私下对她慨叹,孕期喜怒不定原是常事。“所以最好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省得一时兴头、做下许多错事来。”可惜这教训来得晚了些,对何幼喜如是,对刘深如是,对那日在场的许多人亦是——尤其是范自华。一连几日睡不好觉,一群孝子贤孙们早就累了个麻木不仁;范自华西阶相迎时眼睛都快阖上,差点就踏空摔下;范异其后只管一旁打瞌睡,当爹的转向何幼喜半晌,才堪堪寒暄一句:“有劳尊驾”;甚至于其后使者三念“如何不淑”,堂内众人竟做不出半分伤悲模样——除了刘深,痛哭竟然格外动容。 他初入朝堂,甚至还未来得及登门拜会。自少时久闻大名,谁想初次迈入舒国公府,便是此生辞别。一拜落,一拜起,泪沾衣襟,无从诉千言万语。仕宦之路,道阻且长,守心正道,水必决于西江。 风凛凛,云飘飘,他起身而来,便原谅了妻子;何况她快一步,已经踏入再一汪泥潭。正堂后二进院,人影往来,各自面目哀戚,却分明各怀鬼胎。荣王居中,有名燕人好像刚刚点头离开;跟上前来的大理寺卿嗓门洪亮,震得何幼喜要反身转个圈;秦大将军顾自高谈阔论;不见中书令主持大局。刘深捏了妻子留下的绣帕面上擦擦,想借机后退——身后却堵着意欲攀谈的范家父子;举步向前?今日可没力气去左右逢源。所以扭身跳下石阶,兔儿似的他竟然逃跑。高门大户总有个仆从同行的角门,至于如何寻摸去,如何再回到自家马车,前华阴主簿一问三不知,此时此刻,全做了那无头的苍蝇—— 而后果不其然,一头撞在不应该的所在。 需要注意的是,刘深自小随父亲走街窜巷,却长了个不认路的脑子。曾经在林府上误打误撞冒犯过一个小丫鬟;也在华阴县令缢亡的那夜拽着妻子跑去了谷仓;今日是第三回——却不是最后一回,他捏着女儿家的绣帕,就跑到女眷们的后院。这也赖停灵日久,范府庶仆惫怠不曾注意。总之乾坤颠倒,做妻子的在前院如鱼得水(毕竟已婚妇人,又是正室,抛头露面再非大逆不道),做丈夫的倒跑来后院要和闺阁小姐们谈天说地?(男女大防,这却万万不行。)前者幸有太常寺卿提醒(对方是说起那清退了数名亲王府吏的李木棠,又对私下同燕人交易的靖温长公主评头论足,以此暗示牝鸡司晨);后者在恍然大悟之前却听到些刺耳言论,为此愈发怒发冲冠,竟然一个箭步冲入那月洞门中,说要“主持公义”? 不怪刘深认真,毕竟门内假戏真做的阵仗不小,先是东西摔碎,又有尖嗓子怒喝惊呼: “木棠!笨手笨脚,你犯什么疯!” 哪个木哪个棠尚且未知,是刘深先入为主。映入眼帘又是围作一团的高门贵女们,瞧不见居中叩头连连人高马大一个丫鬟。“实在是惊吓诸位姐妹,我家这贱婢向来不服管教,本来就是杀人凶手的妹子,我看不过眼,才从牙子手里买过来,还取了木棠这样好的名字,用心调教着,没想到还学会了吃里爬外,实在不中用!”范家小女儿拿着戏腔,说笑间又虚踹一脚配合演戏那贴身婢,“还在这里傻愣着做什么,赶紧的,还不给各位主子磕头赔罪!” 这样指桑骂槐的戏码,在刘深到来之前其实已演过了几轮。头一轮鄙夷段舍悲;次一轮可怜靖温长公主;再之后才轮到李木棠——可见其一文不名。何幼喜不屑与之为伍的姑娘们向来如此,郁郁闺中见知短浅,却总有说不完的闲话,像要撑破了四方的天、看一看外间风云诡谲的世界——或许,也算得勇敢?倒也有不随大流的,柳家女儿一向意兴阑珊,懒懒只劝大家落座吃茶: “小人得势只一时,不去理会就是。”她接着先给黄家姑娘塞块糕点,将人也扯远一些,哪管那头赵伶汝还在危言耸听什么“被鸠占鹊巢糟蹋了的朝闻院”和“被颐指气使欺压着的亲王府”。今时不同以往,新中选有些地方千金远道进京,也来范府上柱香尽个心意;且最是她们围拢一圈,各个啧啧称奇。其中也有的——像丰州刺史之女,就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非要以卵击石说什么“人家在丰安是立过功的!”;“没有她赌上一条腿,整个丰安,兴许都要被火拔老贼吃掉——届时谁输谁赢,可就说不准了!” 这话说得,多晦气!难道大梁天朝上国,还能疏于一个丧家之犬不成?段舍平连啐几声,将其一推,“乡下女儿,没有见识,净说这些胡话!大概那李木棠也像你一样,旁观了一场战役,就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迫不及待啊,就要指手画脚起来了!” 要指手画脚的还有一个刘深。 于是后院就响起一些惊呼。 新鲜出炉的丧家之犬后知后觉犯下大错,在救场的闻讯赶到前便找着角门溜个没影。一院子的女儿家所以对何幼喜都没有好气:“刘家新妇什么时候回了京,也不说一声。这回你丈夫查明真相,真真是中流砥柱,爷爷还说要单独做宴答谢呢!” 范家姑娘身旁,段舍平皱鼻子生气:“刘主簿明察秋毫,难道靠的就是没规没矩,潜入别家后宅、唐突别家女眷,所以搜得所谓真相么?” “他不会是和那李木棠……”黄美奂嗓子眼里卡声惊呼,险些就给自己呛住,“不然,何以这般上心!” 春风散了,好一场盛夏雷暴。何幼喜几乎以为燥热,两颊登时就红透。她虽学富五车,却缺一双巧嘴;春江楼舌战群儒就落了下风,今日也不过煮熟了嘴硬,狂叫一通,却是万万敌不过对面的。“贼喊捉贼,你们自己做了些什么自己清楚!”就这么一句,开头先把话语权递过去。范家姑娘才不与她客气: “自家后院,姐妹谈天,便是杀人放火,也轮不到华阴的主簿来管!贼喊捉贼,该是你夫妻俩不知廉耻,一个逃之夭夭,一个还蹬鼻子上脸!” “范妹妹不过是教训自己奴婢。”段舍平一旁帮腔,“据说林才人给自己的婢子起的名字好听,范妹妹心向往之,也给自己的丫鬟起名叫‘木棠’,难道,这就惹了刘主簿不快啦?何大才女要为她鸣不平,怎么不管管攒红姐姐,是不是关在绣楼里,快要没命活了呢?” “她一次都没现身。”范姑娘出面作证,“五日了,中书令阖家来过三次,只有攒红阿姊说是不便露面。美奂上门去看,人家也不肯开门——中书令家的大门向来紧闭,谁都知道。可要是攒红阿姊步了赵姐姐的后尘……” “我是幸有皇恩。”赵伶汝忙道,“圣上不弃,还肯召我入宫,否则……” “攀附王恩,狐媚惑主而已。”范小妹快人快语,将赵伶汝正起势的得意炫耀打断,“所幸是有点自知之明,不敢堂而皇之上我家丢人现眼——否则,我一定给她丢出去!我曾祖的丧礼,不欢迎那犯上作乱的贱婢!也不欢迎,首鼠两端的大才女。”侧目向旁,她又喊“木棠”,这回唱的是送客,“还有,木棠,顺便给咱们大才女指一指中书令府所在——如果她还有些良心的话,该知道什么人是她应该怜悯同情;什么,才是正义。” 掷地有声,目光坚定,好熟悉的样貌——几乎是数日前,假冒公文的何幼喜。拉大旗,扯虎皮,就是谋反叛国的,哪个不说自己天命所归,所作所为乃是匡扶正义?不过有些自知欺世盗名,有些却自诩高风亮节。或许真小人,或许伪君子,难道这世上惯无圣人?且就说那靖温长公主,莫不也是说着“忧国忧民”,却以旁人婚姻交换人情? “在其位谋其政。我既是大梁长公主,为江山社稷何人不可牺牲?陛下推诿躲懒,任那燕人满朝笼络结交——再搞出夏州冲府之事,岂非国朝大患!我是你姐姐,身怀六甲如何不想清心寡欲。可是你身为皇帝不做的,朝中自有狼子野心的求之不得。燕国边关稍安,楚国再起烽烟——你那点捉襟见肘的家底,还何以为继?!” 前数几日,在荣王开赦、进宫求婚的那一晚,靖温长公主戚昙曾留在昌德宫内,好一番急赤白脸。“我的确将那姓赵的顺水推舟许了突黜里;我的确多番奔走,哪怕方才,哪怕现在,为了我自己的弟弟。陛下如果这般不讲情由,疑神疑鬼,便叫大理寺,治我戚昙的罪!” 对面龙椅上,皇帝懒散坐着,半晌只是叹气: “孕期喜怒无常——姐夫诉苦原来不曾夸张。您且坐罢!哥哥刚才喜昏了头,您怎么跟着就气晕了脑袋。朕随口一提……总也该是宗正寺,不是什么大理寺。皇长姐皇亲国戚,却并不在朝为官,哪里是大理寺管得起。” 他声音小,说一句喘半句,底儿透着虚。当姐姐的看了八百个不乐意,又絮絮叨叨自己如何为奉献牺牲——为他兄弟俩、一对白眼狼!实在是要当娘的人物了,教训起人来已经格外婆婆妈妈。皇帝偷口水喝,实在是忍不住抬头回一句: “这不叫‘奉献’。是‘权力’。” 舍小利而为大义:志士修身;损一毫而利天下:君王谋国。皇帝方才已经提醒,纵为皇亲国戚,她并不领一官半职;逾矩揽权,如非女子之身,她已经身在宗正寺。对面泛红的面目怔然片刻,随即结了冰霜般迅速冷透;身子半摇,她向后退步。 “燕人讨要赵伶汝,私以为志在必得。朕,不想如其所愿。”轻拍拍御案,皇帝一点点直起身来,“予取予夺,损伤大梁颜面。况忽赵伶汝此人,曾是后宫妃嫔。” 他说罢抬手吩咐常福,明日晚间,昌德宫设宴,请燕使突黜里麻古赴邀;回头见长姐面色戚戚,不免又摇头轻笑:“康佑五年,楚国来使,穆慧皇贵妃私下相见。暗许姻亲,意在把持通商互市之权……长姐怎么这副神色,娘亲所作所为,唯一的女儿从来不曾听闻?” “我那年仅仅九岁。”戚昙说罢,忽而似有察觉,脸色骤变。皇帝却笑而颔首: “不错,当年孝定恭皇后——朕的生母受过禁足,是父亲,给皇贵妃的警告。那一次只动陪嫁侍女,小惩大诫,再下一次……” 先皇大行后,皇贵妃无故自缢,难道也是…… “母女相肖,皇长姐此次如此钻营,又到底是为了维护娘家楚国利益;还是既嫁随夫,要为姐夫开辟天地呢?” “……你向我讨债?” 皇帝无奈,只是站起身来。 “长姐,我累了。”她的手冰凉,他的话却无端炙热,“我身子骨不好,你知道,自小便娇弱,或许没几年好活。我所以要好好摆摆帝王威风,仔细享受一番,也叫不枉此生。哥哥和我不同,是征战沙场、安定边关的大英雄。除了一时犯浑,选了个不下蛋的鸟,其余,足够照应长姐余生。所以,请,长姐,近来,就宽宥则个。居家安胎,让弟弟我,松快松快吧。” 戚昙瞪直了眼睛;戚昙没有答话。 昌德宫九级高阶,她奔波劳碌了四五日;身怀六甲、神思恍惚,走惯长丰台高楼的腿脚却从最后两级踏空。曾经纵横马场的腿脚坏了,自此得长久卧于床榻。所谓公主府忽而便缩窄成床前一眼望穿的地界,才进初夏,门庭冷落却仿若冬天。宫内审身堂,宜妃——不,如今当是皇贵妃——固步自封是否也在同样无从堪破的症结?丈夫来得迟一些,闻言就说要挪她回卫国公府。车行半道,戚昙却忽而要绕行正门,又僵持车上,许久,望着父亲御赐的匾额出神。一代战神卫国公走了,刚正不阿昭刚公走了,如今连五朝忠良舒国公也走了,星河寥落,人间何其无常。迎出门来戚晓跟着她梗个脖子故作老成,秦秉明却懵然不解。“都是千年难遇忠臣良才,是我大梁国朝根基。文曲武曲接连陨落,朝堂……” 她忽而噎住。 这或许,可就是陛下斤斤计较的源头:她在以江山之主自居,以九五至尊的认知“忧国忧民”?无黄袍加身,她仅只小小女子;偏偏、却是小小女子。哪怕自家府邸,一旦抱病,也再无从呼风唤雨。连丈夫都不加宽慰,反而忍不住反唇相讥:“你从前训诫我,这不应当那不应该,尤其不该自作主张去见那些什么使臣,做陛下的主。如今轮到自己身上,如何?不也当局者迷。” 这日早起大半天找不到人,后来喝得醉醺醺回来发牢骚,面上尚且带汗,不知是去何处打架;往后几日更是变本加厉,整天整天地不见人影。戚昙若是问起,做丈夫的最多只囫囵一句“治丧”,或是“为陛下驱使”——如此闪烁其辞还能所为何事?澜和院其后爆发了一场腥风血雨,长公主下不得床,便将手头能够及的所有器皿摔碎遍地。“你要是暗自谋划着出关征战……你不如现在就滚出去,我权当从没有你这个丈夫,当你两年前已经死在阴山!” 咒得这样狠,她的眼泪却懦弱而恐惧着,好像总也流不完。秦秉方见惯了她刁钻泼辣的习性,却被眼下这出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同燕人……蝇营狗苟,难道不是为了我重掌左卫?如今好没道理!”言语间甚至不自觉带了嫌弃——面对一个大腹便便、行动不便不再青春艳丽的妻子,一个失却圣心、无理取闹的公主,他自觉已经称得上耐心!可戚昙还要强词夺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何其难堪: “……只是、仅仅一个头衔,为了你安稳度日荣华富贵……不是要你真的去以身犯险……!” “那么!我不愿!”他真的这么说了,甚至有几分酣畅淋漓,自觉义薄云天,“我为兄长将功赎罪,我便要自己亲历亲为,一刀一枪搏杀功名——依附于自己的妻子,博些虚名假利——还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秦家,老子马革裹尸,儿子贪图享乐,岂非沦为笑柄?” 没商量地,他自今日起搬去别院独居。后来奉御看病时宽慰:“长公主不妨后退一步,修身养性,在后院伺弄花草也好,习字抚琴也罢。前朝诸事自有男人们经管,何用长公主纡尊降贵,再去烦心?” 他这般劝过了,却不肯真材实料出半分气力。戚昙知道荣王府那位的腿脚也一向是他照料,问来问去哪怕强行下了命令,张奉御还是三缄其口,一分一毫不肯吐露。“长公主要静卧静养,少操些心。荣王殿下后嗣香火……陛下?陛下龙体安康,臣更不敢妄自胡言。也请长公主网开一面,莫再、莫再强求了!”其后就连信国夫人也来复合,说什么既然出嫁,便是分家,她如今身在卫国公府,早就管不到荣王府、或是兴明宫的私事。“我两个弟弟说来也该有孙子了,晚辈们近况如何,只是写信告知,如有需要相互扶持罢了。难道我现在千里迢迢冲去故乡,替侄孙辈操持嫁娶去?” 可是困于床榻,一无所成——她戚昙!怎么可以! 而后,就在这个初夏闷热的午后,大理寺卿郑邑,登门拜见。并非真信了那些危言耸听,她理智地、清醒地,作为姐姐,仅仅、想救一救自己的弟弟。 李木棠又梦见了阿兄——罗刹恶鬼一般,在问她讨命。她在梦里哭湿了半面枕头,醒来时帘栊深帐,身畔一无所有。 这才不过仅是晋郎离开的第一夜,她依旧是睡不安枕,食不下咽。整个人丢魂落魄没处倚着,全不见昨晚力拒赐婚圣旨那常胜将军的样。小姑娘想家了,这话却不能拿出来和任何人说。荣王府现在就是她的家,要她不顾一切去占领去抢夺。可她实在没什么精力啊,有时候,不过是想找个无所顾忌的地方,蹬掉鞋子、躺下来,日子囫囵着过。家里的老房子长久无人居住,或许该重新推倒拿砖砌了,再多买几亩地置办豪横些,用她如今手头的三千两……该把几处坟茔修修,这才是头等要紧事。她原本想等晋郎回来央一央闹一闹,自己案前坐着想想,又觉得没趣。宫中有封信这日午后送到,她攥在手里出神良久,是折起来收于袖中,又总忍不住偷摸拿出来着急忙慌地瞧。湛紫经不住同僚怂恿,跳出来追问呢,她却把嘴一咧,得意满满地笑: “我要去吊丧的,一定要去。”她不仅给两名贴身婢说,还给好容易回家来抱了她往床上倒的情郎说,“接下来、几日,得麻烦大家。我的身子骨要快点好起来……要好彻底!我要出门,要上堂……别家正妻能做的,我、一样都得要做!” 可才不过第二日,她三咳两咳的嗓子却彻地哑了火了。伸手拉住又要去请张奉御的两个丫鬟,嘴里说不出道理,光往床头搜罗一支笔来,再划页纸张,嘴里添了墨,就这么要和人家唠家常。湛紫本就是个没城府的,主子问什么她就答什么,说一说愁思上头她还哭呢。说来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人生前十年总都是吃不饱肚子的可怜女儿,不把自己卖上二两银子,这辈子就没有活路!这样身世的,捱到今日田地,都算万中无一的幸运。“便就是皇宫里头,真真承宠那么些宫女,最后还不是屁股一踹,说丢出来就丢出来?往常国舅府上——天底下更不知道大了肚子的、半路横死的——要多少有多少!” 李木棠听得心头发颤,半干不干的墨笔急急就劈了岔。“宫里,你怎知?”她这问得实在多余。十几名宫女一蜂窝地遣散出宫,哪个不是怨怼满腹,可不得闹个满城风雨?连荣王府都是人人自危,再无人敢妒忌李木棠鸡犬升天了——得是荣王爷一心一意,换了皇宫内廷,失身事小,谁知道哪天就没命!一旁凝碧乖觉得很,顺势就表了忠心:“奴婢的母亲,从前也曾做过几年宫人。先帝时奴婢也在宫中做事,是给昭和堂挑好了换到荣王府上的。待遇与宫中一般无二,事情却清闲,尤其少那许多勾心斗角。奴婢做得开心。何况,段孺人将奴婢调来伺候姑娘前也说了,奴婢做得好,是要好好挑一门亲事许人的。奴婢就是为自己,也得把每日的活计做漂亮了。何况有姑娘这样的主子……”她也跪下去,就和湛紫并排磕头,“和湛紫说得一样,是万中无一的福气呢。” 瞧瞧她俩!可不是趁李木棠没法说话,成心消遣人呢!便是她手上无力,也得拼命了给这俩家伙扽起来——自己飘萍无根,再挨别人“主子”长“主子”短还下跪磕头,怕得把所剩无几的阳寿折个干净!可恨她这副不争气的身子,偏偏又离不了帮手。否则她板板正正一个黄花大闺女,何用得着…… 她几乎又当喘不上气了。 将两姐妹挥手“请”出正堂,她伸手搭在纱帐上,外一层纱,每一层锦,入骨棉柔丝滑、只一下、便抚平她愧怍难当的内心。一品以下,设帐不可用锦。就这么抬头半丈,不知要费几多金银。更何况坐卧不安这张千工拔步床呢!她李木棠原来这般金贵——她是主子了!不是流离失所的弃儿,并非苟延残喘的奴婢,她不再是湛紫,她有自己的姓氏。如果改头换面,就合该消受着众星捧月——她已经享用了不少,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十人百人的心血?她甚至已经支使亲事撵了典签、主簿、甚至长史出门!要修缮坟茔,她只管找亲王国自行开口,不是么?! 终于整整一天,亲王国该当走马上任了。既然不能说话,她便做出些高不可攀的模样来,光将眼睛一冷,再托二哥身边立个威信,府中上上下下的采邑、食封、租税、人丁、杂务,大略也能知道个七八。原本今晚上段孺人回府,李木棠还想去叩门求教呢。是佩江早有所料,先来讨饶说带了个杨华在身边不方便,小孩子闹腾,只怕冲撞李姑娘腿脚,而后那清辉院当真就阖起门来闭关了。杨华是李木棠亲眼见过、甚至贴身带过的。那孩子再乖顺没有,简直不像是四五岁的丫头。“奴婢去问了清辉院里的,说甫一回城,马车就给她娘家叔母截了去——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姑娘可去问问?” 李木棠要问什么?她嗓子难受,有的躲懒呢。晋郎晚间回来要是趁机欺哄她,她就把准备好的账本往出一顶——银子、器物、地产、牲畜、奴仆——桩桩件件亲王国和亲王府算得清楚:哪怕是好好抚恤周济了伤亡亲事、又替太后娘娘往国库捐了一大笔功德,顺便近期还给几名新婚亲事开了不少彩头,荣王府之富裕,实在也超乎想象,几乎只是些数字,倒和她没什么关系了。“就这,你还敢喊穷?”她用眼神使横,戚晋那张疲惫不堪的面目上就显出乐不可支。他甚至当真低头研究一番,又在最新一桩“修坟”支出款项上点了又点。三百五十两——可真舍得!李木棠仰头只做理所当然,这就更招人稀罕! “……你是不是喝醉了!” 这话不用她来问,戚晋挨着她嘴角吃吃就笑。红白喜事,哪有不喝酒的。小姑娘的规矩却大着哩!要忙公务要全礼节十天半个月又不找家可以,至少要记得吃饭睡觉,更不许灌酒——她甚至将二哥发配了当眼线去!自家府邸里作威作福,第二天嗓子一好,这丫头又忙不迭说什么“同进退”、“共患难”……她却只不过是从亲王国走到了亲王府,要上范家哭丧——那还不知得是何年何月呢!况且就是亲王府,她去的也并不着急。得先请左司马透了题,顺便连蒋孟几人的去向也摸清了;再浩浩荡荡亲临前线,就得是给左司马撑腰助力。用人不分轻疏,留在王府不曾跟去前线的勤勤恳恳也是有赏;阳奉阴违偷奸耍滑的,管他是记室亦或户曹,一应先给了假;连同前次清退的几人,除了典签毕竟是天子近侍,多半要说好话请回来以外,旁的就该让左司马合计合计、送到哪儿另谋高就为好。亲王府属冯应闲被格外留下来。亲事府的拣择也该赶紧提上日程。今日这一出“仗势欺人”,看似是左司马仗了她的势,实则是她仗了随行执仗亲事的势。兵权才是最可靠,总得握在手里才踏实。最好呢,就从带出关的左卫、哪怕右威卫中亲临沙场、立过功勋的士官中选拔。哪怕办个比武大会呢,连同昌王府送来那些亲事一起。是驴子是马用拳脚功夫说话,到时候再说用或不用,也好让人心服口服。而且就得趁现在,辍朝致哀时好好浑水摸鱼。皇上且对不起他们着呢。这一次自己要抢在先头,看昌德宫还有何话说? 闻听这一切谋划的戚晋,登时就笑弯了腰。 “我是没想到,区区一个亲王国,实在是委屈了咱们阿蛮!该得要长史、谘议参军、或者亲事典军你也一并兼了?我说的是实话,让小邵现在就去给你取大印去!” “我要兼并的……总是、得去旁边亲眼看着。比武的事儿让二哥主持,还有魏典军……但我也想去看看,算是长长见识!也撑场面!远的地方——范家那种高门大户纵然一时去不了,自己家里上上下下,能亲历亲为的还是不能躲……二哥之前还说什么时候教我本事……” 小姑娘头一扭;重瞳的眸子跟着就转过去。门口杵着的那根棍——板正笔挺的,可当真是闭了眼睛?“嘘。”戚晋忙使眼色。这家伙武艺高超,耳朵更灵!给他听到个半分动静,登时就要醒转了做没事人的……且慢! 李木棠瞧他的眼睛便瞪圆。 戚晋小心了再小心,从她手里悄无声息偷过来一杆笔,晃晃胳膊瞄准了,离弦之箭帮往前一飞——好家伙!只听得一阵嘁哩喀喳、稀里哗啦,那头荆风倒没怎么应激呢,却是他俩跌凳子倒案牍——戚晋得给她扑倒在地!做贼者先心虚,指着头顶入墙三分的笔杆还振振有词: “你瞧瞧,招惹谁都别招惹二哥!扔过去是一支笔,扔回来便是杀人凶器!此人睚眦必报,敌我不分!” 门口凝碧与湛紫顾自笑呢,如梦初醒的家伙这下可慌,忙不迭窜过来得将自己妹妹看了又看,是瞧了又瞧。“我、我没想……我方才睡着!下意识打回去什么……没给你伤着、摔着!” 瘫在地上,李木棠掩袖吃吃先笑。戚晋跟着压在她身上,一时笑得眼泪都掉。荆风愣怔片刻,起身正要去看那罪证,继而却是反应过来了——他方才只听风响,哪儿当真触及到了什么暗器呢!分明这人作势向前,笔却是往后扔的,没见那笔杆嵌在墙里,笔尖留在外面、墨汁还往下滴呢! 亲事典军英武一世,第一次被个泼皮无赖当面戏耍;可瞧他俩人少有的乐呵样,怎么又不忍发作了。“等文雀回来……”他就不该提这遭!那俩人才歇下来喘气,对面一看,又得乐个满地打滚、满面通红。“二哥惦记嫂嫂了!”李木棠喊得快活,“从没见过二哥困成这样!这几天看来不在晋郎身边当差,难道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去钟离会媳妇去啦?!” 戚晋跟着就给她告状:“你不知道,这亲事典军好能耐,一出门便不见人影——算来已有两日。别说早出晚归,夜间都不稀得见,别是窃玉偷香、有了隐瞒!” 荆风一张嘴巴就大大张开,半晌、又不知道该当从何置辩。还是得等文雀回来、替自己好好出出头!可这回,他连“文雀”两字都说不出口了。“奴婢知道……亲事典军去了……”门外凝碧再这么一搅浑水,他那一双眼睛、简直就要掉眼泪了! 身旁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哪看得出一个还是患有腿疾的病人?倒是亲事典军,原地支了腿捂了脸、开始自暴自弃,连“别说”这样的无谓挣扎,都切切不如蚊蝇。那头弟妹俩可还催呢:“快说快说!”简直恨不得把凝碧倒过来将肚子里的话抖个干净。贴身婢不急不忙,自己轻声笑过了,踮脚还得再看看那头亲事典军: “是府上负责采买吴春家的说,她姐姐姐夫家附近被有人问了一圈。出手可阔绰,就要买处地产,却是一定要扒了屋子重盖的。都是自家祖产,谁人乐意?她姐姐说让人去京郊看看,可对面非得就在那一片儿。说什么,离龙马武馆、离胡家豆腐店、离五味药庄都近,也不知道图个什么。吴春家的想做掮客,跟去一看,这不就是、就是……” 她将嘴唇一摇,一切尽在不言中。亲事典军也不挣扎,倒是起身来大倒苦水。文雀一走毕竟一个月了,至今音讯全无。他做了几夜噩梦,若不是飞不出长安城,何必钻研这宅子的主意。“迟早要置办,在她回来之前,使她省心。”李木棠如何不是深有同感。甚至有日午睡,她还将湛紫与凝碧梦成了自个和文雀姐姐,私底下也苦恼着呢;这边将戚晋胳膊一挽,简直大手一挥,就要用刚送来的几枚印章大发慈悲放他个三五月长假了!得是荆风不忘本,张口先定调:“多事之秋,不可。”再祸水东引,“殿下有事,要说。” 留下戚晋张口结舌,他竟是跳窗逃去补觉了。睚眦必报。这四字批语用得不错。或许还得补一句“进退有度”?总之接下来是正事儿,连凝碧都将湛紫赶出去。李木棠登时就猜到个大概: “是喜事!事情已经解决了,就在今日,是不是?” 戚晋该是想笑的,却搂她坐下,支支吾吾又卖关子: “阿蛮该去考状元——说谁科举非得是男子?总有一朝,哪怕就为了你,也该改掉这陈规俗矩!……不是浑话!拘你在后院,实在大材小用,亲王府积弊你一朝便肃清——左谦笃尚且感恩戴德呢!” “我师傅——何姑娘今日来了。”李木棠告诉他,“我都知道,最近黄道吉日多,亲事们、京城里,好多喜事。赵姑娘蒙圣恩要再次入宫去——有孙美人在,只要太后娘娘不计前嫌——总是如她所愿、再好没有的归宿;王范两家的女儿据说是要嫁给燕人?” “为舒国公戴孝,出嫁也是明年的事了。”戚晋意味深长往外头挥一眼,“那位算得很妙。眼下且赊着账,燕人要娶,就得留在京城等。熬过了这一阵子物议如沸的时候,民间朝堂不恨着燕贼了,风风光光再将婚事办妥贴。左右突黜里自己也不想回去。对谁都是一个很好用的借口。” “可是王家姑娘那么好的出身——岂不是可惜?她原本做皇后娘娘,怕也是绰绰有余。宫里面怎得竟然相不上?还是因为她这样的出身,所以宫里面才相看不上?” 她立刻知道自己猜对了。 “或者算是一个警告?总归华阴的事儿不能真的就算了。如今的结果,倒也算是正义昭彰?可是中书令家的姑娘呢?我离开之后你又见着谁了?怎么就轻而易举解决了呢?总不能是你表舅……我师傅今日还和他谈了话,他不喜欢我,我知道。” 戚晋显然不爱提起他,李木棠便去合计别人:“那是之前的太常寺卿?他女儿现在要入宫,总不会再来纠缠不休;但也不至于就不计前嫌到这地步……” 戚晋把她细瘦指头掰回去几根,剩仨手指,让她自个儿解谜。“三年之后?给李家姑娘添三千两嫁妆?三、守孝了三天,中书令大为感动,马上就对我们网开一面?” “老三。”戚晋凑近些去、低头呵她,“李家姑娘年十五;纪王年十六,纪王妃之位又尚且空着。昭和堂行事粗糙,一字之差,‘纪’,写作了‘荣’。一场误会,谁也莫怪。” “是、据说有些痴傻之症的那位纪王?” “只是孩童心性,一辈子长不大罢了。”戚晋补充道,“哪怕灵前依旧呵呵傻乐。傻人有傻福,至少一辈子荣华富贵吧;就在京中,哪怕只想在娘家住也是无妨——说到底嫁与不嫁,区别不大。只是一个交待,中书令也认了。明日我去回了陛下……此事,误会揭过,立刻便有你的好消息下来……怎么,还不放心?这次我亲自盯着他御笔亲书……” “不是那个。” 她只是不知道那位李姑娘,会不会觉着开心。再或者,是她心里,这些所谓沟壑或隔阂的,已埋伏了有些日子? “前几天你说见到段孺人父亲,要给他们族人谋那个华州刺史的职位。今天是、纪王……就这么安排了别人的人生。我不是说不好。只是……你还记不记得,在坊州,你说,天下的百姓,大梁的每一个人,都很重要。可是我们不会真的这么做的,是不是?就像任县令到底是死在谁的手里,即使知道,也永远不会有人给他报仇——即使他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我得去和师傅说谢谢;哪怕她也说,朝堂上,最是非一文不值。这么说下去,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大家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计较,谁也不是圣人——哪怕舒国公,也没那么两袖清风。我、我这几日其实就在想,我虽然奴婢出生,可是现在已经劳动着凝碧和湛紫等好多人,还砸了了亲王府几人饭碗——要做贵人,就是要茹毛饮血的。站在人头顶上呼风唤雨,就算自己不是故意,可也是踩着人的。”她接着又自个儿拍拍脑袋,将小手搓一搓,“我倒不是……我想好了的,别人可能也说我是个坏人——就像大理寺卿,或者福宝林她们。我不在乎非要做个好人,我只是要……下定决心……” 如果非得趋炎附势、首鼠两端才能守住如今的幸福。那么,至少今日她该和晋郎一起登门拜访,范府,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刀山火海。 “……有两条路。其实是三条。”戚晋沉默片刻,掰开了和她坦言,“第一条:片甲不留,弃子认负,而后重申衷心,祈求仁慈——你不愿坐以待毙,没得考虑;第二条,北上抗楚,久驻大漠——正如苏钦。路远天寒,你的身子随时需要名医调理。此法太冒险,也不宜考虑。” “还剩最后一条。” 她已经知道,可是不舍得说出来。抠抠他的手心,半晌,她只能道“对不起”了。 “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去得罪中书令……不是在意我的身子,你可以逃到边关去!我给你断送了后路,是不是、真的只有……” 她没有再说话,仅仅是被一个吻,或者说是这之前的几方印、在之前的一些悲伤与眼泪,润物细无声地便说服了。这时候哭唧唧说为难说坎坷,有什么助益呢?反正她已经是红颜祸水,甚至已经将中书令千金都求而不得的日子牢牢正握在手里。与其伤春悲秋,倒不如得陇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她就是不知足、不知羞、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是非曲直的四无丫头。何况枕边人且还有的威胁: “你大可悔婚,我可不放人。大不了青天白日我也学做一回父亲和舅舅,准保朝野上下没有人敢将女儿许过门。” 小姑娘楞楞着,伸手拨弄一下他的鼻尖,自己倒是耳朵全红了。 “……我就是个俗人。”她到底不忘自谦,“忘恩负义的。也没脸没皮。旁人怎么不喜欢我,说些什么话来……我都不管。”她甚至将袖子里收着的弥湘那份信,也拿出来说要烧掉,“这些、仅仅只是代价,是应当的,我不怕。就像你这几日不着家,因为你是荣王;因为我是小丫鬟,事情本来就这样,没有对与不对,没有好与不好。我们既然决定了,去接受就好——只要往后的日子里有你,别的,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就像,你在独战山写的那首词,二哥给你补的最后一句:‘兴亡生死惯迢遥,何必较英豪。’的确,我不必非得做凤凰。” 火光脚下扑腾而起,病翳散去,她那一双杏仁眼,终于全亮了: “我就要做你的妻子,所以要去丧礼,哪怕去丢人——我只能做我能做的,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我不要为别人烦心。我也不要为自己得所作所为觉着愧疚。王姑娘嫁给燕人,赵姑娘入宫,李姑娘去做王妃——或许都是各人的命数。我连自己都看顾不好,怎么奢求让她们也都顺风如意呢?如果她们不满意,那是她们家人的事情——至少,不接那道圣旨,不是我们的错。芸芸众生,自有定数,是么?” 撑开他两面臂膀,她把自己缩进去,深深吸口气,很是心满意足: “我早就说了,我不是英雄。我自私得不得了,我不舍得离开你,我就要利用你,作威作福——既然他们都说我是这样的人。我不要做英雄——这样不是很好?我只要做你的王妃,”她的声音渐小,就快要埋到他的胸膛里去,“我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哪怕仅仅是遇到你。何况这辈子,下辈子,我要做你的妻子呢。戚李是。哪怕我不配。但是我不要脸嘛,我就要贪心。” 蓄势待发已久的那家伙终于是生气。她却早有预感似的,伸手将他小指一钩: “我说的是实话。我知道宫里和外面是怎么说我的,他们说的也是实话。可是却不应当。但是冯妇打虎尚且还为人指摘呢——我也可以随口用些典故了——他们界定不了我,我也不要给你哭。我毕竟正在长成大人。我马上就要十五了,能够成家立业了。不过,倒可以和你立个规矩。” 晋郎一手掐上她的腰,已是有些迫不及待。 “以后,就要互相拖累,互相利用,谁都不许说对不起谁。谁毁约,谁就是……谁就是……谁就是猪唠唠!” 猪唠唠?这算是什么称呼? 戚晋哑然失笑。 “小时候我娘亲这么戏谑,我喜欢。你叫我嘛,我刚才说了好多句对不起,你叫我嘛……” 戚晋不是没做过努力,可口都张不了,简直就要笑倒:“实在是对不住岳母大才,小可……” “猪唠唠!” 光笑话不算,她还要去打他脑袋。奸猾狐狸拧身就跑。追着他,她跑进黄昏霞光里。 在四月的尾巴,一个最平凡不过的日子。 第81章 委肉虎蹊火在睫 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是,无话不谈的密友,未必做得了同甘共苦的夫妻。尤其曾为君臣、处处免不了忍让迎奉的,一旦退出宫廷回到男主外女主内的小家里来,那更是要跌个措手不及。秦秉方与戚昙很不幸正是如此。方才弱冠的年轻人,连遭生父阵亡、兄长流配,正是要担起一家之主重担的时候;那怀孕的妻子本也该最是脆弱,格外需要丈夫呵护。可是区别于少女诱人的泼辣骄纵,戚昙身上竟诡异地显露出母性——其实最为凶猛的那种。本该无微不至的丈夫,就反倒落荒而逃。 这一夜,秦秉方留宿昌德宫,再次对皇帝宣誓忠诚。为他奔走效劳的妻子他以为越俎代庖,驳了男儿颜面;夺去他大将军的皇帝倒使他感恩戴德,甚至以为亲切?真个“霜薄花更发,日重叶却凋”!轻重不知,好赖不分,甚至驳了妻子周全自己的好意头,反倒天子近前来又求领兵出关、建功立业哩!皇帝斜倚榻几,不着痕迹便将话题扯开:“说来也是笑话,那燕人借求亲之名,迟迟不肯归还本邦,竟也是惧内,不肯再做那驸马爷!大丈夫顶天立地,何惧于河东狮吼?该是咱大梁男儿清楚,女人如马,越烈越要驯,放任自流一时,便是易放难追了!” 秦秉方仗着自己姐夫的身份,当下竟然敢对皇帝劝诫不置可否:“如此说来,冷宫里那位皇贵妃,陛下岂非错爱?” “这便是汉卿愚鲁了。”皇帝不以为意,“所谓皇贵妃名位,才正是一种耻辱、一种烙印,洗不掉,甩不脱,将她小人之腹、尖酸可笑之处暴露无遗。朕不计前嫌,是她自己躲在冷宫不肯出来。便是她不懂进退规矩,给家族门楣蒙羞。但凡晓得她父亲如今在前线的厉害……要不了多时,她总归得来哭着谢恩!”为防对面这愣子抓住话头又问起楚国内政,皇帝干脆拍拍他肩膀,叮嘱更加真诚,“女子小肚鸡肠,做丈夫的,不妨宽宏大量;让她们自个蒙羞去,或晓得浪子回头。姐夫今晚不用回府,就在此间稍歇。而后须知小别胜新婚的妙处。” 听听,什么样的恶鬼在耳畔狺狺狂吠?留秦秉方彻夜长谈,他分明是还有太多私事要仔细交代。头一件:四月廿七舒国公出殡,明早皇帝会请荣王代行、亲自扶棺。“自然的,表兄也得同行。”是放心不过荣王离京?皇帝所虑,却远不止于此,“昌王送去那些个亲事他们到底推脱不得——皇叔可没少给他在拒受赐婚上帮衬出力——魏奏行事朕知道,出京操练左不过也就在这几日。再者,你一去两日,回京后顺理成章,也该帮称帮称自己妻弟。”太后与荣王母子近来所谓龃龉,皇帝大略讲过,“太后抱病日久,朕怎么忍见其郁郁不乐,更母子离心呢?朕向来嘴笨,到时只有请皇长姐出马——纵横捭阖,原是她手到擒来的本事。” 尤其最后这句,分明阴阳怪气,暗中警告。须知自古以来难道少了弄权受诛的公主?曾为先帝掌上明珠,名中“日”字同皇子一般在上;区别于其他公主只做左偏旁——她又凭什么以为女子之身便能护她一世安然无恙?秦秉方却是个浑的,当真愧对进士题名,当下竟然满心欢喜,还以为是姐弟几人嬉笑玩闹的儿时意趣哩!他甚至此夜梦中又见校场,被大公主推出去代打的自己,押着被大皇子推出来代打的荆风揍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不参与赌博幸而逃过一劫的老二就在一旁目瞪口呆吓白了脸面,张口还想喊他那已经自缢亡故的娘。旧事重提,故人第二天清早睁眼便至。皇帝仓皇起身要找张屏风把姐夫挡住——好莫名,竟使小将军生出些小媳妇偷情般的惶恐。皇帝本不常在昌德宫安寝,手足无措一阵,干脆硬着头皮不给开门了,非得把金屋藏娇的罪恶感坐实了不可。荣王就在殿门那头跪拜、问安、抗旨不遵,再讨要两封赐婚圣旨——一封凑活给李攒红和纪王;一封成全自己和小丫鬟——那算盘打得简直震天响,连秦秉方一时都叹为观止。皇帝便和他交换个眼色,极为快意地喊常福要宣中书令入宫拟旨——这已使殿外略为难堪;继而再装作如梦初醒,忙道舒国公那头还有要事需得帮忙——利益交换,不由得他推三阻四;再而后,愈窗而出的秦秉方就会正正好“夜也宫面见皇帝”,再皆有内宅不稳的由头,使出大将军的蛮力,不由分说把人从昌德宫外诓走…… 不论后事如何,至少眼下表现,他值得先记一功。 秦秉方如何不是同样受惠与皇帝?想想第二日送殡出京前,靖温长公主是如何对他柔情蜜意的罢!她反复念叨自己只是格外不安,比起生死大事,其他一些纷争通通微不足道了——所以他更不应该带兵出关去!秦秉方呢,是否正因享受着妻子的提心吊胆,御马向前才格外踌躇满志呢? 为了翘首以盼的妻儿,为了定国安邦——奔波苦战,岂非正是男儿最为极致的浪漫? 尚且无家无室的张祺裕可惜暂且无福享受。外间鸡叫了一段又一段,他两眼一瞪,猝不及防就整个清醒过来,精神居然高涨,连昨日累断的腿脚好似也好了彻底。用了何等神仙秘方,在何处方外之地?日头不遮不掩撇进来,俩绿豆眼向上照着熏黑的梁上朽木,肚皮里昨晚打牙祭的俩鸡蛋早就无影无踪——虔金号小四公子甩下京城美女如云,居然正在京外甜水庄自讨苦吃。他自己倒还乐在其中哩! 甜水庄本也是个好地方,土壤肥沃、佃户老实,种地、织布、蓄畜、酿酒,有什么做什么,居然还都做得风生水起,放在全京兆府里也是值得单独拿出说道的存在。最关键一点,这是先帝封后之时首赐给杨家的徒弟,向来被国舅好好供着,半分不敢糟践了圣上恩情。戚晋十五岁封王时,更是被各方不约而同添给荣王府,全做个好意头。张祺裕一介商贾,来此巡庄都算光宗耀祖,足够给昔日狐朋狗友们羡慕! 可惜他不是来沾光,昨日跑马颠簸,着急忙慌全为救火——对,当真忽如一夜春风来,十五亩的良田被一把无名野火烧了个干净,周遭布庄酒厂又助火势,光栏槛里都死了五头仔猪十来只鸡鸭同一条护院狗,跑出去的家畜、彻夜违规的乡亲:至今都是未知数。张祺裕来又不是为了救火,仅仅一时兴起,在李木棠给他那些田产地铺里挑了个风景如画的所在,本想着适意兴游哩! 甜水庄才被荣王送给了李木棠;甚至荣王昨儿才扶棺离京;张祺裕才从李木棠手里自告奋勇接了经管的差事;甚至问二哥三哥借了亲信人手昨儿到达甜水庄:一场大火,说来就来,还在春夏之交农物最茁壮的时机?不是旱魃作祟,是这地儿,沾了人性邪气! 从床上一跃而起,重新束好挤满尘灰汗水的乱发。张家小四公子斗志昂扬,这是要效仿刘深,也做一回神探救世主啦!全庄绝收又有什么要紧?关键是按图索骥,最能擒贼擒王。对面如此按捺不住,李木棠最好也自己来走一遭!无功受禄谁认她做主?雪中送炭正是送福立威好时候! 一篇煽风点火歪理送进长安;一封忧心忡忡商议擦肩送出长安。张祺裕出城巡庄并非全为李木棠,小试牛刀也是回归正途天赐良机;韩告留守长安随机应变更不为虔金号那几两碎银,四处探访原是顺手而为无关紧要。“我本有些私事……”具体是什么,韩告并不明言,倒说自己居然很喜欢谈天,“不用你的银子,有何异状……荣王亲事我识得,自去交涉便是。” 可是荣王才离开第一日,京城里头就变了天。有些话镖师居然不敢冒失,去信先要问一问张小四意见。韩告实则没怎么特意打听,只是人云亦云撞到他耳朵里;亲自赶过去的时候案发现场甚至热乎,一地的花草陶土仍旧无人收拾哩。那家门户洞开,四下亦不见金吾卫身影。韩告为求证流言,想也不想就叩开邻里一户家门;自诩“能言善辩”的大镖局精锐猝不及防、随即就折戟在叔婶公婆滔滔不绝的热心肠里: “隔壁葛家哇!遭了强梁咯!”门外晒太阳的老头义愤填膺,手下拐杖撞得响,眯缝眼都露凶光:“我怎么哇?我亲眼瞧着!乌泱泱一群人闯进来,吵架、闹事!他家小娃娃上去理论,回头人家就带家伙事来,嘁哩喀喳——里里外外的,生意、家当——管是什么,一转眼全都给砸啦!后院!大园子这家!养花的、做花农的,正长得漂亮!你瞧瞧!全给拔了!一家子祖祖辈辈护的苗哇!不怪那娃娃要杀人!” “葛家?前年才搬进城来,原本是京郊的花农。后来不是害了冰雹山崩的,死了他家男人。娘俩个把本一折,攀着杨家关系——就是国舅爷那个杨家,他有个表亲和人国舅爷采买熟的,向来买他家花,还欠着许多银子哩!”一旁挺肚秃头的老板兴致勃勃,扔了没人光顾的茶汤铺子,跑过来消遣闲话,“那葛三娘四处吹嘘,说她儿子要做杨家的座上宾!她儿子也还欠着我茶钱哩!三天两头坐下就自吹自擂,今天说进了国舅爷的门,明天就说国舅爷夸他的花好,要转头献给皇上——实际呢?还得捧着那表哥才卖的出货,两年了竟不知道国舅爷家东南西北住在哪儿!就连这屋子,原本也是那表哥的。国舅爷去年不是给砍了头了吗?据说全府的采买奴婢转脸都不见了,连他表哥也就再没见着了!说是好事——好歹有这么大个屋子放心住;又是坏事——花卖不出去,西市那花市入市金可高着,还有人来收拾他们哩!” “难怪那伙子刚来的时候,小葛乐得一蹦三尺高!”买菜归家老妇人摇头叹息,“就说有个人瞧着面熟……是不是就是原来国舅爷那采买?好像来过一两次?”得了茶汤老板认可,老媪愈发长吁短叹,“难怪,难怪!我小孙女爬树闹着,就说这家有做成了什么大生意!后来三娘说,哪什么好事情!……怎么回事?还是那处宅子要装扮——从前国舅爷那户,如今又变回了公主府了……想从前这宣清公主出降那时候……喔!对!就是那公主府要装点,一样老主顾,来回都熟悉么……这事我说是小葛不地道,他娘还嫌要得少了——少个他表哥中间做掮客,多要三成价——也没这么做的生意!” “哇那两厢就吵起来,葛哥哥骂得狠,我就在一边听呢!”蹦蹦跳跳出门来接老媪那小孙女欢欢喜喜着插嘴,“唰唰唰!打腿!打肩膀!打胳膊!我是大镖局的大英雄!我要是冲进去,能帮葛哥哥全部干倒!” “这丫头片子!”老头摇摇拐杖,目送着那家老妇赶着孙儿回家,不知是冲谁眯着眼儿笑,“……啊,你问金吾卫?金吾卫来了不是哇!倒把这家娃娃抓进去啦!年轻人,你过来些!有些话儿不能大声唱!国舅爷没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比马大!要不做什么要重新修那宅院,还要花花草草地打扮?人家上头……”他把拐杖冲天一杵,“还有厉害的哩!” “葛三娘跑了几日衙门,还没个说头,回来口干舌燥,又白吃我的茶!”茶汤老板啐一口,拍手摸过圆溜溜肚皮,又摸上光溜溜脑袋顶,说自己要不是不靠这铺子吃喝,难能成日地大发善心?“……这不?一整夜了还不回来,只怕是自己也被拿进去……你不晓得那葛三娘,认死理,嘴儿毒,脾气又大!风风火火的,哪管对面是衙门是官爷……昨儿还是我去给拉回来!指名道姓地骂!索性是那县太爷们都去灵堂……她甚至跑去舒国公府——小老百姓,却也进不去那高门大户呀!都说舒国公是济世救人的大善人,可他是朝堂的大善人,和一介草民又有什么相干……这回怕是跑去京兆府骂!……骂谁?就那荣王府的小狐狸精,还能是别个?” 一提起这等风云人物,“呼啦”一下,好像周遭突然就冒出许多口渴贪茶的主顾;偏偏这嗓子干巴着,嘴却还都不停歇,各样的胡子上上下下,挤吧挤吧传出东南西北各样不同的流言。皇城做仆役的远亲信誓旦旦,说就是她害死御女娘娘和人腹中龙胎!北面伺候官家的马夫马上接话,她家里本就一窝杀人犯,自己曾偷拿主母钱财,又险些害人二姑娘中不了选!东市做生意的听隔壁店伙计信誓旦旦,说亲眼见她在坊州纵马,撞死了个年轻姑娘;西市鸿胪客馆附近更有消息灵通者,晓得夏州内乱原是她从中作梗——她早投靠燕人做了卖国贼!老头儿听得火冒三丈,太阳也不晒了,点着拐杖摇到茶棚下来添油加醋:如今缠上了荣王府,更是鱼肉到乡市来! 等等。镖师挣扎了半晌嗓子,好容易拔出身子来抢上句话:葛家……同她有何干系?你们说的是李木棠——不是旁的妖魔鬼怪?无数张不一样的面孔转向他,各自涌出不一样的神情。有些嘲弄、有些可怜、有些愤慨、有些悲哀。混合了所有各样滋味,凝结而成便是身前闷头撞来一个葛三娘。本才是三四十的中年人,面上不带沟壑,走路甚至挺阔,腰盘厚、力气粗;却偏偏满面焦急愁苦,又披满头白发,竟活像是个手足无措的八旬老妪了! “李木棠?”她恶狠狠四面一望,“在哪?有胆量的就给老娘滚出来!”那气势远非老婆娘,立刻变成山大王!她幸亏是手里没提把刀!韩告一个激灵,就差要抄家伙什。茶汤老板就一溜烟跑去扯她坐下,还有那老头儿给他倒水喝,甚至隔壁老媪都打发孙女来给她献块糕——家长里短时恶语相向,可不影响反抗权威时众志成城。平头百姓破衣裳,能揭竿而起骂一句王侯将相?可不得上赶着哩! “那群狗怂亲口所说!趁的是那狐狸精的势!‘有胆子尽管告官,凭谁敢得罪荣王新宠?’” 葛三娘怒不可遏。 “公主府如今不是归她照料着,昨儿有客亲眼瞧她住进去——八抬大轿!”茶汤老板理直气壮。 “是她!她仗势欺人!金吾卫不抓砸铺子的坏蛋,倒要抓葛哥哥!”小丫蛋一蹦三尺高。 是她,是她,是她!周遭路人茶客桀桀尖叫。是她背弃出身,是她贪得无厌;她必须无恶不作,她必是妖魔鬼怪——否则,何以一个贱籍奴婢,高高在上要做了王妃娘娘? 李木棠从又一场好梦里醒过来。纱帐朦胧,照旧不知日头时间。身畔的被窝空着,晋郎一准又起了个大早,但这没有什么要紧。他们近来决定要践行老夫老妻的生活状态,少一些激情,多一些信任——这份信任,甚至使他们不曾将此等决议宣之于口,仅仅心照不宣地,他走了便走了,她也不曾挽留。不过一时的分别罢了,纵然天高海阔,那份炙热的情感却在耳畔停留;他们先是不畏时间洪流的灵魂挚友,再是渴求肌肤之亲的红尘男女——为前者,不必烦忧。 何况仅仅一时罢了。等她彻底好了腿,再随便冠个什么长史参军名号,南征北战如何就不能随行?都说男女有分、职责有别,她却不过就是个李木棠,仅仅、只是个人。不比脆弱,不比谁卑微,哪怕是舒国公那等高门大户,她昨儿腿一提,稳稳当当也站上去;纵然锐目如电周遭,麻剌剌四面刺着,可谁也不曾当真刮了她一层皮。最不友好如郑邑,也就是夹枪带棒,一个劲儿抬下巴翻白眼罢了。她虽然不曾往后院走,送了老太师随晋郎寒暄几句就出来,但昨儿天色很好,赐婚糊涂案,更是一大早便被他进宫了了。 所以此刻李木棠还懒散躺着,甚至盘算起修坟修屋哪月能了,自己当如何衣锦还乡——她还睡得踏实,以为立身安定,底盘牢固,风雨无畏哩!甚至昨夜,是她亲口劝了晋郎出京去:“纵然帮衬中书令家,要让纪王照耀一把——可他毕竟痴傻着,独他扶棺送葬,怎么说面子上不太成心……何况陛下不是要你去?就当你金箍棒画个金圈儿,我不出王府就是。一去一回,也就两日,难道你我还遭受不住?”她本当有这样底气!文雀一早送回信来,说已在返程,不日将会抵京:胡姑姑进了家染织大户照样做管事,因其宫中身份颇受优待敬重,竟不操劳,还能为文雀回程挑好宝驹(那速度,就快与八百里加急相当) ;张祺裕的战略参详一如往常:他此刻是简单打理过了李木棠在长安的铺面,准备动身前往京外庄子实地考察;弥湘在宫里也有来信呢,说自己伯父帮衬,翡春几人在清淑院竟然清闲,很快初四出宫,还要一起来王府拜见…… 瞧!有这样多了不得的故友,哪怕离了晋郎,她又何必惊惶?更何况还有新交不停进府来见,连李攒红(没错,就是中书令千金,那位“纪王妃”)都托童昌琳带话,邀请她去做客,甚至——李家媳妇童昌婉偷偷告诉自个弟弟——要认她做义妹,要她同姓归宗做中书令的干女儿哩!届时即是姐妹,又是妯娌,岂不美哉?李木棠当下当真心动,要不是被寒风扑面狠打了俩喷嚏,一时半会儿必定清醒不过来: “我就不去了……”她随后竟然这样说,“虽然都姓李,但本来没有什么交情,我也不要去攀人家的关系。我爹爹就是个庄稼汉,我娘亲就是个孤儿,我阿兄就是个杀人犯——我就是他们的女儿和妹妹,不是中书令的女儿、纪王妃的妹妹。我既然是我自己,那我就是李木棠。” 好家伙,多少人想进李蔚大门尚且踏破铁鞋无觅处哩,她竟然高高在上、看都不看就一口回绝?她得多高贵、多了不起哇!甚至今儿下午,还得那钱氏县君亲自递贴登门来见;她倒在善诚殿主座对钱老大人嘘寒问暖——好似真个做了王妃啦!她甚至真学到些高门贵妇虚与委蛇的真功夫呢:甭管对面说些什么,一律态度谦恭,面上带笑,不时点头附和。 钱氏说:“人情冷暖,向来拜高踩低。我父亲经年多少食客,往来父子相称,一朝出事,不还是作鸟兽散——更有甚者,还得落井下石!荣华富贵总是一时浮云,勿叫遮了眼睛,迷了心窍!” 李木棠就诚恳道:“受教。” 钱氏再着急:“朝堂上下,向来不少那些个中正古板的清流。所谓明是非,却未必通事理;要守护正念,所以最不能蒙受不白之冤。父亲一朝流配,可是险些气绝而亡!时至今日,心结依旧难解——哪怕明知林公弃我不顾是做戏一场,明知他本无过失,可我被休弃出门独居京郊这些日子,吃苦受难依旧难免,他又焉能说一句不恨?” 李木棠就慨叹:“造化弄人。” 钱氏一时无法,只能将话儿挑明了讲:“凡此种种,实在兰姐儿嘱托,我不能不来关照些许。须知从前的钱家,而今的李家——在朝为官的,皆是一般面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兰姐儿远在边关,九原甚至久受昭刚公教化,她弟弟甚至贵为一地县令——饶是如此,最初时候依然少不了闲言碎语。因昭刚公丧妻丧子,他二人算是无媒苟合。未祭天地、未拜高堂,共处一室,夫妻相称……便是蛮夷之地亦不肯宽纵,何况天子脚下、京师长安?” 李木棠从善如流:“赵姨娘不容易……我倒是想,如有有幸,或许、想、认她做……” “你这孩子怎么听不进劝!”钱氏登时急眼,“父亲抱病在家,我还肯来对你说说道理,是为你昔日看顾才人娘娘的旧情!可是有些话我本不当说,你自己但凡留心……便是当下何种境地!悠哉游哉,初生牛犊一个,总要吃些大亏!你要有些自知之明,要收敛锋芒——纵然如何行了好运,到底是贱籍的出身,如何与那世家贵眷相当……许多人要带的许多话,比这难听的海量!我不是兰姐儿,但为着怀章也得多嘴不可——事有万一,受害的届时可不止你一个!” 李木棠连忙诚惶诚恐:“晚辈不敢,晚辈听训。”实则呢,她心中竟然得意呢!能让钱氏县君如此急赤白脸,能得外间这样万众瞩目……何况她眼下的身子几乎已经能成为大好了!久病初欲那舒坦劲儿好容易使人飘飘欲仙,哪怕是疾风骤雨,能亲身淋着居然也无端快乐。她不光今天往善诚殿走,甚至差点还跟着亲事府出京去操演……据说昌王殿下在拒婚一事上帮忙奔走出了不少力,送来的这批亲事再不好打发,干脆交给魏典军好好打磨打磨。一块儿去了的还有本就是士官提拔上来的鲁叔公和丁四郎;此外姜作与扈辛被家中按住相亲结婚;刘安又和二哥一起、跟了戚晋送葬去;留在李木棠身畔执仗亲事就仅剩童昌琳、小邵与马文伯三人。她还觉得没事呢,不晓得自己多管闲事所向披靡全仗了这群手拿刀剑的威风。这不,亲王府随即又传出一众美谈: 先是谘议参军带病而归,领着录事和功曹上赶着扮那直言肯谏的诤臣:什么红颜祸水、狐媚惑主、祸乱王府、颠倒尊卑之语在亲王府吵了整整一日——这是给李国令大手一挥、遣散的长史、主簿、仓曹、记室四人喊冤哩!其后请来填补职缺的守选进士八九人竟然同时回绝,无一人肯受邀出山;更有甚者,连左谦笃情面也不看,当面驳斥言辞激烈,足与谘议参军一篇锦绣文章相当,随后不久甚至因此博了个贤名,行将去华阴县高就;李木棠或许在意么?前任长史蒋孟在次日中午寻上门来,仍旧被堂而皇之拒之门外;她就以为这点忍受足够对付任何风浪,甚至对蒋孟如今在何处高就,求见有何要事统统毫不在乎。须知凡行于悬崖绝壁,步步惊心久了,反倒要生出些无可名状的狂喜。坐立不安、呼吸短促、心跳脸红等等恐惧表现往往被误解——或是强行解读为截然相反的含义。所以越是那各路牛鬼蛇神齐齐显形,越是后浪推前浪噩耗连连,李木棠脸上笑意竟反倒越深越厚。天可怜见,她毕竟平安无事!她就是要大获全胜!手搓红了,脚也冻热了,她简直迫不及待得纵身一跃,将沉沉深渊砸个天翻地覆!所以哪怕连段舍悲都跑来忧心忡忡,替不知何时或许和解的娘家传话说武将如今推举秦秉方掌兵平楚国乱,门下省众僚又私下集会另有侍中人选;哪怕段姬禾苗或因为接济她李木棠被牵连撵去京外出家剃度;——哪怕,不知何处传出流言,说荣王在九颂山遇刺情况紧急—— 李木棠欢快夹肉的手,竟无一丝颤抖。 所以她等到了。预料之中的,就在第二日晚,是卫国公府亲自派人送来请帖:荣王与秦将军一同抵京,顺便今晚就在后者家中用个便饭。请帖是靖温长公主亲笔,送贴的是靖温长公主贴身侍婢(李木棠曾在宫中见过);轿辇都已备好,特邀未来的荣王妃一道。 一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姑娘,晕头转向就到了最高潮。 对镜左瞧右看,面颊总是添了半两嫩肉;不用傅粉施朱,昏黄灯光下一双杏仁眼也格外炯炯有神,一点鼻子娇俏可爱,微凸唇瓣更古灵精怪;双手再一托腮,左腕金手镯光芒四射,更照得荣王妃贵不可言。连湛紫都说,她笑起来本自很好看,首饰便不可喧宾夺主,对称插俩花鸟纹玉梳、小巧再填副金镶珠挑头,绾发再用桃红发带……可奇怪,妆奁内外怎么就找不见!凝碧一旁探头插话:可不是——被殿下偷走! 他用了自己的簪子,李木棠便对镜把那镯子摇得哗哗直抖,还有得乐呢!且就这样,几乎不饰珠玉,她这就去见郎君的姐姐姐夫。已是四月底了,眼瞧着快到端午。哪怕夕阳渐晚,大街小巷依旧是流水一般的热闹。舞狮戏龙好几家都在加紧排练;晚霞上头没几步就忽上忽下飞着纸鸢;到处的荷包彩线小铺已经要晃花了眼;雄黄酒和蜜粽更是随处可见;有些人家门前已经别起艾草,风里都弥散着苍术兰汤的香气;来来去去的小丫蛋们多了几倍,好些远方回门的马车正吵着欢声笑语。李木棠挑帘看了又看,心思已经飞去了泰生乡李家村:五毒月她也要回娘家,或许、甚至——吓一吓从前落井下石那些邻里、还有坏透了的舅舅一家! 她想着笑起来。卫国公府,大约已经近在眼前。晚霞翻滚流淌着,映红她一双明眸善睐。她捏着龙纹玉佩,漫长人生,正徐徐展开—— 而后有鞭炮,当空炸裂。马疯了,几如初入坊州的那天。后来烈焰浓烟,是一个很长的夜。荒郊野岭、冷月孤坟,荆风在远处驻足,第一次体会到爱莫能助的为难。 他是把杀人的刀,不在乎谁的死状凄惨。曝尸野外或陪葬皇陵,一样都是无可奈何的将就。总之血肉腐烂、白骨化灰,时间对谁都是一视同仁,地底下层层叠叠的,只怕连国仇家恨都无从计较,何况所谓身后虚名。可是那一晚,她在王家窑驻足良久,为那些埋葬的别家辛酸,却居然品鉴出些共通的情感。于是荆风知道,世人吊唁的并非死亡本身,哭丧的则是诸般各不相同的回忆。悲伤一词,只由心由己,哪怕旁人看来或许可笑至极。 出京送殡的第一夜,在收到木棠转送的一份家书前,他追逐着这般浮世迷惘,预感自己又要睡不好个整觉。舒国公定了诸般追赠,最为光彩的按说该是二位亲王扶棺、陪葬皇陵。瞧这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怕是比上月祭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范异同妻子彼时行在近前,被荆风一双利眼瞧见了喜笑颜开的破绽——连同他家姑娘,哪个不是昂首挺胸,自觉面上有光?其伯父一辈,全程哀戚模样;独范自华面无表情,却在夜间焚香沐浴时传出极大的悲号之声,连荆风都以为滑稽讽刺,下意识竟腹诽嘲弄一番。至诚至孝,好一个圣人君子!却不知任君生妻儿哭丧,是否也如斯悲不能已、力不能支?赤裸裸一只衣冠禽兽,在京畿境内做下那许多龌龊之事,却凭着几夜不眠不休、泪雨滂沱,就又要搏了朝野交口称赞去?哪有这样便宜事!荆风一时连老太师都不齿。儿子私收贿赂,别想着老子当真清白。或许因果报应,教他死得这样仓促,全不似小雪天公戴孝,满城服白,真个天苍苍风茫茫,痛失先贤;而今就算朝中要员各个争先恐后,连太尉朱戊豫都全甲而往。可前进院子里,热热闹闹吃酒的,哪个不是念着“喜丧”? 人间事糊涂,红尘太荒唐。荆风时而恐惧自己太过无情,时而警醒自己勿作慈悲心肠:在这样寻常丈夫与亲事典军的拉扯之中,文雀一份喜讯送到了。鲜活的日子再次跃入眼帘,死生之谈便更加一钱不值了。他如今又有精力和意趣,为别人的事儿忙上一忙——虽然该说还是得怪戚晋不周全。赐婚的旨意到底没撬动皇帝金口一开。也是他自己难得被妹妹按去补觉,错过了随从入宫的机会,否则何以让秦秉方弄虚作假搅混水的机会。李木棠迄今还不是名义上的未嫁妻——这是最麻烦事。眼下离京,更少不得各样心怀鬼胎借机挑拨生事。戚晋自己更是为此头痛脑热已有些时候:“我们从前的确将事情想得简单。皇帝九五之尊,何必对他的臣子百依百顺。李攒红一事并非意外,而今已物议如沸……或许七皇叔所言有理,徐徐图之,何必操之过急。” 他自己可信这番话吗?何以昨日自皇宫败兴而归,便迫不及待拐了木棠上范家去抛头露面去?他且以为这是什么压箱底的宝物,一朝面世必然光华万丈,见之闻之必定就心服口服。可实则呢?木棠甚至不敢独身往后院去;荆风一侧瞧得更清楚,帷堂上下利目如电,却甚至不屑于将她生吞活剥。各家各户本自生养着许许多多青葱水嫩的好女儿,凡俗姑娘大多就入不了眼;相较之下四无丫头难免粗陋,或许连名门侍婢也不如——瞧那蜡黄的脸面、挂着的俩青眼圈;小小一把个子,更无气度可言!有人轻嗤,有人偷笑,有人不可置信,有人实在害臊:就是这么个丫头,诓得荣王不顾后果一意孤行?可眼前所见又不由得人不信:小丫头走路一瘸一拐,是荣王贴身搀着,还极其细心。荆风当时就说,这一趟是有害无利。或者说如今戚晋越是用情至深,木棠便越是危在旦夕。“你二哥有高见。”戚晋没个好气。荆风却当真有主意呢! 扮糊涂,该向纪王学习。 他甚至当真把那孩子骗来了——靠几只极其凶悍的蟋蟀,足够他缠着亲事典军嬉耍,两日来几乎寸步不离。凡别有用心者,很快会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与荣王独处的时机;应当着第三人侃侃而谈吧,还要被一门心思给蟋蟀加油助威的纪王闹个没脸。何况荣王自己一路心不在焉,一双手不知为何总碰着那桃红的发带。荆风对外解释作追思国公,神情恍惚误挑错了发间颜色,为此格外悔愧,不能自已。有惊无险着,本该就此安稳交了差回京去。谁想第二日半道又杀出个秦秉方,不知哪来的灵感竟跑去撑纪王的场子甚至趴地上斗蛐蛐。哪只是谁的大将,到底谁输谁赢都讲不清楚,就赖着戚晋讨要彩头。 “一路总瞧你拍这只荷包,守财奴难道不肯替你胞弟付账?”听听,一张嘴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老实。实在戚晋无精打采着,竟然懒得反唇相讥。秦秉方便愈发不肯善罢甘休的了,“知你荣王府近来花钱如流水,为人子者尽孝,为人臣者尽忠,我便也不趁火打劫——只要个机会——一个一较高低的机会。” 戚晋如何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想支援苏帅?” “赢者能耐,能者多劳。”秦秉方一本正经,“为国尽忠的荣光让了你一回——看在芸初份上。这一次,总该公平较量。你那亲事府交给我,我的左卫交给你。旬月之后,阵前比拼。公平较量,童叟无欺。” 戚晋认真听进去了么?他不敢肯定。 “不白要你的彩头。少顷回了长安,芸初要做大宴,请你同你那位李姑娘。她现在身怀六甲喜怒无常,这样的好意可不常有。哄开心了,去庆祥宫替你说道说道,水到渠成而已。”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戚晋眼下却哪顾得了那许多。无论阿蛮、抑或母亲,眼下皆是燃眉之急,偏他秦秉方有救急之法——一场家宴,实在求之不得。用昌王亲事府换个左卫正牌军,更是只赢不亏。姓秦的惦记那楚国的功劳毕竟不是一天两天,自家院里据说都闹到鸡飞狗跳的地步(戚晋才在昌德宫外逢着试图叩请圣恩的小将军)——真不怪他鬼迷心窍就点了头;甚至往卫国公府去,还格外迫不及待。自白兰宴久不相见的姐弟俩就这么猝不及防照了面,戚昙呢,扶着肚子僵在起身的半道,却见弟弟大步流星闷头闯进来,随意捡地坐了,又摆腿拧腰诸般不安。稀稀拉拉长浓了些的双眉深蹙,唇干口敝显然有了些时候。戚昙忙打发丈夫去端了早就煨好的凤髓汤来先暖暖胃,欲言又止半晌,试探着说起却只有若即若离一句:“辛苦”。 不似关心弟弟,难听好似官腔。可她居然就这么说下去了,不仅于出殡、甚至华阴、还讲到年前边关那场大战,好像恍然大悟,终于晓得关心他是否平安无恙,是否一路顺遂。那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获全胜,乃至其后擂鼓欢天的献俘祭庙,再至近来拨云诡谲的微服私访——她不过后院闻听,竟不曾帮衬左右;正如她日渐隆起的肚腹,前几日昌德宫中,也不曾换来他一句问候。只有争锋相对有些时候,又好似回到儿时撒泼打闹那样亲密无间;其余但凡一人缄默,那便不由自主着,被时光推开渐行渐远。此刻戚晋回话,便这般关切中夹杂着疏远:“长姐身怀六甲,更加不易。”而后没头没脑,还要硬多扯几句。自上次白兰宴后,戚晋再入卫国公府,已过去大半年时间;眼下几乎稍稍坐稳,他却又展腿起身,就要向外招呼哪位随行亲事。 戚昙随即起身:“我让贴身婢去请,元婴有什么不放心?”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她那傻弟弟立时僵住,片刻不晓得怎么打圆场,更让戚昙怫然不悦,“处变不惊,泰然自若;三思而后行,喜怒不形于色。从前父亲的教导,你融会贯通最优;如今怎么愈发倒退,倒不像是荣王戚晋。让父亲……让太后娘娘见了,必定要……” “长姐为姐夫安镇京师上下奔走时,可不见所谓成竹在胸。”弟弟回嘴道,“才两日出京送殡,方才姐夫尚未进门,长姐分明更是坐卧不宁——我虽想着旁的事情,眼睛却依然看得清。” 戚昙闻言便一怔,却不知是为他无法无天的态度,为他脱口而出一句“姐夫”,还是为他不打自招的答案——如此气度全无,只为那一名小小丫鬟。所以她该当说些什么,彻夜不眠删减背诵的讲稿正该整个拿出来。“那只是一名奴婢。”开篇定调,“你尚且年轻,”从容递进,“未解世间姻缘,一时新鲜当了真情,这是难免。不过若你当真乐在其中,我是你的姐姐,如何不乐见其成。”动之以情,“可是凡事要讲章法,进退需得有度。一年半载,姐姐由得你放纵;成家立业,却如何能意气用事?”晓之以理,“此番为着她,已闹了中书令等人不满,侍中一职更是岌岌可危——已经得不偿失;更何况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与她相识多久,闭塞视听一意孤行,万一她心怀不轨……!”当头棒喝,“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只是个普通丫鬟……正因为她是个普通丫鬟,所以但凡有些出彩之处,你便拍案称奇;一个出身乡野的下贱奴婢,再绝世无双,又如何能与中书令之女相提并论?”循循善诱,“姐姐今日宴请她,全为了你。要你心满意足这一阵子便罢了,在其位谋其政,还是得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 怔怔出神许久的弟弟不知听进去她只言片语不曾;忽然间,迈开步子,自己就是要夺门而出。 那一瞬,戚昙忽然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姐弟诀别,就在今日。 所幸——或是不幸?他们身后,已冷冷响起一句轻斥:“站住。”只这么二字,便教戚晋猝然驻足。 屏风之后,太后缓缓起身。 第82章 千夫所指身可灭 黄昏在这一刻呼啸而至。黑夜收缩、凝结,封锁所有的气孔和出路。冰面上似乎淅淅沥沥聚起灼眼的光亮,却又似乎影影绰绰淹没了母亲真实的容貌——不再是野穴里的困兽,更不见沁心润脾的笑容,她是他的债主,她是大梁的太后。 他在冰上向后溜了半步,掉头就跑的打算立时暴露无遗。所以以攻为守,他竟然去质问:“你做了什么?”不是“问母亲安”;并非“母亲缘何至此,儿子不曾接迎,实在不孝”;甚至没有一句:“母亲容光焕发,向来凤体依然大好”。他不曾瞪了眼睛,太后却已经收到莫大侮辱: “以子问母,这就是你学的孝道伦常,是你读的圣贤书?!” 旋即戚晋却笑了,连紧绷着的双肩都落平,胸膛一口郁气,没来由地散了。无聊,无趣,无味。她要费尽心思,追到卫国公府来兴师问罪,他便该识趣些,把上次刻意昧下了的道歉翻来覆去讲得敞亮一些。听吧,“你这孩子快当弱冠,怎还如此不分是非?……我是你亲娘,难道还你不曾,丧眉耷脸要给哪个看……”就这样骂吧,多骂几句,把这些日子卧病在床的精气骂回来些许。生做她的儿子,便是束手就擒的命。不用心潮澎湃,不用愤愤不平,要欣慰,要得意,要甘之如饴……至少母亲精神矍铄,至少他还有母亲。 他是她的儿子。所以她要做的,远不止于此。 为人父母本是一种特权,尽可以无理取闹,可以只手遮天。杨茹敬却经年累月地成为儿子的奴隶,一如她曾经成为父母的奴隶,成为弟弟的奴隶,成为丈夫的奴隶。她瞻仰他,崇尚他,呵护他,再理所应当地攀附他,勒索他,禁锢他。父死从子,他是她往后余生唯一依靠,所以他的自作主张便如同背叛,他的百依百顺却象征着无能。哪怕眼下低眉顺眼半字怨言再无,却足够她音量愈高,以致怒火中烧: “你醒醒哇元婴!!”上前扯了他的衣襟,声泪俱下着,她的乞求尖锐已先扎穿自己耳朵,“你不能……不能再这样放任糊涂下去!!她来杀你啊!!那个贱婢,报她全家的仇,是要来害死你的——你让我怎么活下去!!” 他还在笑,他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分明,是他害死她父母兄长……但凡彼时多追查那么半分,知晓她家中不易……五百两银子,对张家,太少;对阿蛮,太多。他的判决有错么?她牵连受罪,又何过之有?是他出现得太晚、太慢。如果那时雷厉风行早早肃正了左卫军风,如果能够亲历亲为交谈过每名兵士,知晓李阿勇误入迷途的无奈……如果在她家破人亡之前,如果在她背井离乡之前,如果在她卖身为奴之前,如果在她随侍入宫之前,如果在她吃罪被罚之前…… “……是我的过失,与她何干。” 他叹得轻描淡写。母亲的哀嚎就愈发凄厉惨烈:“元婴……!!!你何至于此!!!你是先帝的嫡子、长子哇!!!怎么能、自甘堕落……至此!!是她害得你,是她给你下了迷魂汤是不是?她让你自怨自弃……你醒过来哇!你是娘唯一的儿子!你是龙脉呀!!你是无往而不利……你怎么能够有错??” 母亲的五官尖叫着夸大、融化,好似一张鬼面,就在眼前滴落下来。他要见到了吗……她的本来面目?不是现在嚎啕着他的是非对错的这般惊恐,不是要将他不由分说据为己有的这般蛮横……不是母亲的那个女子,与他无关的那个女子……在哪里?为何他好似从未相识?母亲又认得他吗?认得这个通过她来到人间的生命,认得这一出灵魂的意外,认得这一场造物的奇迹?诚惶诚恐、有求必应的孝顺子不是他;左右为难,迷惘无知的糊涂鬼不是他;薄情寡义、追名逐利的荣亲王不是他;乖巧伶俐、早慧好学的嫡长子……更不是他。 他是顽劣的,他是护短的,他是自私的,他是虚荣的;他如何不是一个“四无丫头”?他不过是人间凡俗客。没有那么完美,也没有那么不堪,有时候想要退却,总忍不住自责。夜深人寂也会懊悔,大难当前亦曾害怕。他优柔寡断,做不到心狠手辣;更并非洁白无暇,手上也过了几千性命。做不了明君,亦非忠臣,这样的戚晋,母亲要大失所望。 所以她痛彻心扉,她悔不当初:“你怎么会这样想……是不是母亲以前逼迫你……母亲以后不会就是!我毕竟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舅舅走了,你父皇走了,你就该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个……你本就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个……!是不是打仗去那些惨不忍睹让你受惊……咱们回到长安来,有什么可怕!你从前从不这样畏畏缩缩……你跟我说话!!” 闹到这地步,甚至要靖温上前去,说着“元婴毕竟还小”,试图斡旋转圜。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姐姐,他有什么资格和脸面数月避之不及。千方百计促成今日相会,她难道不是一片苦心?所以戚晋上前,轻轻扶好长姐交给愣在门口的姐夫,再搀母亲坐下,还奉一杯茶。 “……不至于那场战事。儿子年岁虽小,单已经见过了生死别离,知道人生悲欢苦辛。”他一字一顿,这一回、不曾跪拜叩头,“母亲。你能不能够相信我,我看得清自己,我能够认识,自己、胸膛里的这颗心?” 握了母亲发麻燥热一双手,他贴近了自己的心房。那心跳沉着、稳健,一下一下,不骄不躁、不慌不忙。所有一切的翳障消散,他原来没有什么可怕。这里装着他的阿蛮,就是他全部认真诚恳的力量。 指尖过了电。颠沛流离至今的杨茹敬是否被这股蛮横无匹的力道震得心惊肉跳,一时竟以为自己没有多少时候?“我病得重!”她着慌,颤颤巍巍吐露竟不惜肺腑之言。再瞒什么,还骗什么!她要那个六神无主的儿子重新回到膝前,要看他手足无措为自己惊惶落泪呢!多少的日月,母子俩就这般相依为命;实在儿子不服管教,总让她时刻提醒这份血浓于水的感情。可她……她是否早就该失望,早该看穿十月怀胎的骨肉、是和他父亲一般无二的薄情寡义?你瞧,重瞳一乜——他听见了;不动如松,嘴角那是否竟是笑意? 世间做母亲的总怀着种高傲的自信,血脉相连,如何用得着大费周章、多说那许多废话。诚然,如非馨妃一贴良药,太后根本无以走出宫门,更别提脸色红润着来看自个儿子;可她一言不发,但看今夜谈吐间中气十足,的确不是病入膏肓模样。烽火戏诸侯,母亲的威信早被她败尽。难道能怪儿子百无聊赖,不肯接她的戏? “母亲,多烧烧香积积德……老三的痴傻之症好了,或许,母亲的病也便好了。” 戚晋摇头叹息,声音落得轻,大抵只有母子间足以闻听。可他却犯下大忌——经年罪愆,当着门前的靖温夫妇宣之于口,这便就是出卖背叛;甚至哪怕关起门来,私下相问也是罪无可逭:老三的病,来自于一位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他既云淡风轻受了,又如何转头来狗咬吕洞宾! 母亲的爱,是爱自己的延续;母亲的恨,是恨自我的背弃。数十年的时光啊,生命中的所有意义——被他撕扯碾碎……还要让她大祸临头?那她的付出和牺牲算什么,就这么一文不值,由得他肆意糟蹋?瞧瞧那双重瞳的眸子!嘲弄、讥讽,冰冷、沉默,犯上作乱,目无尊长,碍眼……恶心!!该将之挖去!才稍清明的神思瞬间土崩瓦解,是他!杀害她的弟弟,威胁她的生命……耳畔叫嚣声重,病躯不堪重负,她是眼也花了,头也昏了,于是反倒站起身来,如他祝福那般,有青春光彩重新注回糟朽躯体,竟可翻身跃马、阵前迎敌! 杀手锏……杀手锏!谁管埋伏是否得逞,总归弯弓搭箭,一发,她要取他眉心! “你若悬崖勒马,还记得忠孝二字,或许你那个李姑娘,也就不会丢了命了。” 利箭中敌,胜负分明。至于李木棠此刻是否已进了卫国公府?左卫是否已将其擒拿诛杀?太后不屑追问。裁决已然下达。懿旨恩赐,不会出现偏差。 晚风,习习吹过。 她在逼仄的角落里旋转。世界,天昏地暗。 稍早那么片刻,鞭炮响,响得近;马车颠,颠得狠。她不晓得自己撞在了谁的身上,更不知尖叫痛呼源自周遭何妨。她扭了腰、或是撞了腿,狼狈爬出车辕时,浓浓融化的晚霞竟使她的双眼几欲盲障;雷声轰隆隆的,还在她耳边啾鸣;她抓住一双有力的臂膀,半晌却叫不出那似曾相识的名号。 小邵欲哭无泪,一时着慌。 原本是喜事呢。街边一家饭庄选了良辰吉日开门迎客,还专门请了要在端午表演的秧歌队戏狮舞龙的热闹热闹。人群挤挤攘攘,占去半面街道,驾车的童昌琳也不往心里去,稍微靠边绕绕就是。谁想就是将要交错这时候,高盘在竹架上才引燃的鞭炮不知为何竟塌了,劈里啪啦正打在马儿蹄下。得是小邵反应迅速,攀上车辕一剑砍了服马靷绳将车与马断开;童昌琳心领神会,又自放心向前驭马兜圈;这才算是没酿成车毁人亡的惨剧。周遭秧歌队或行人看客或许受惊,总也不曾被疯马冲撞了去。京城内马车出入,侍卫随行,非富即贵已是板上钉钉。那门口才迎来送往的老板就骇个不得,一遍招呼伙计踩灭鞭炮收拾残局,一面自个提着圆墩身子、小跑上前是求爷爷告奶奶讨饶不止。那头给了台阶下,这厢气焰随即就被抬高。李木棠尚且吃痛受罪着,一个不留神没拦得住那愤愤不平的湛紫丫头。 “国公府……” 她记得就在不远了。拍拍凝碧,小丫头立刻会意,悄没声就先行去搬救兵。身前湛紫嗓门更大了,雀目一时模糊,咄咄逼人的莫不是文雀姐姐?“分明是你们占道经营,又推倒鞭炮架,惊了我们王府的马,摔了我家姑娘。连你们老板都晓得赔礼道歉,你们倒还贼喊捉贼呐!一个个的,可着我家好欺负是不是?”李木棠又如何能怪她多嘴呢?伏低做小毕竟不顶用,这两日坏消息还是流水一样传进来;正因为她一笑置之,这贴身的婢才自以为失职,比她还要愤愤不平哩。小邵将她一旁安置了,去劝阻湛紫已为时太晚——周遭民众才被受惊马匹冲散,各自跌作一团,本也是无妄之灾;才开口来讨要说法,便让湛紫这么一通发泄,自然不甘示弱,更要论个高低贵贱。李木棠才缓过一口气来,耳畔喧嚷嘶哑愈甚,所幸眼前稍稍明朗。天色渐晚,霞光已所剩无几,灼灼夺目的,原是眼前这一众色彩不一的衣裙。有些扮龙扮狮,放了家伙什倒显出神兽凶光;有些是捧场食客,一层层围起更恍若神兵天降: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眼神,是屈辱酿就的愤恨,无能催生的勇气——李木棠或许熟悉。久居人下者,平日里或许得过且过;然而一旦云集起来,某一人揭竿而起,刹那间必然烈火燃遍,要一呼百应。 饶是小邵,一时也偷偷将佩剑握紧。 夕阳快要沉下去,最后一线光芒闪啊闪的,令她的眼睛酸涩;围观者四面聚拢,重重阴影更快将她的嗓子挤破。不知所措的湛紫回来了,插不上话的小邵回来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一旁店老板跳脚扇着那胖翅膀,急赤白脸得是求着提供庇护。趁现在,事情还没有失去控制,关起门来再不能出面,让店老板去和他自己雇来的秧歌队商谈,再等金吾卫到了,为受惊行人公正裁判。总之不能是她抛头露面。湛紫方才已说漏了嘴,若因此无端再给他添一桩罪过…… 心念一动,汗毛倒竖。仿若坊州的小红马惊着,至今四蹄不曾落地;衙门的棍棒无情,大火熏黑了夜空的星星。她要逃跑,却是走一步、断一步:一共只走了两步。斜刺里恍然冲出个人影,须臾滑跪就拦在面前;小邵没有出手,王木兰不能枉死第二次。 那是名老妪。多少年纪?李木棠看不清。她的声音到底厚实,不打颤、也不带哭腔:“这姑娘刚才说王府……你们是荣王府的人!是不是?是不是荣王府?”似乎难以确认,那一双孔武有力的手却径直扯上李木棠的衣衫。一步,她都再走不出: “求求菩萨!大发善心!帮小的求求荣王府的李姑娘!救救小的儿子,小的给您磕头!!!” 她知道自己是李木棠。 她,或者如今这一场闹剧,全是冲着李木棠。 意料之中的,不远处已有人尖声助兴:“是她!她就是李木棠!”所以低头再看,寡居又行将失独的葛三娘就显出原型:血盆利口要咬断她的腿骨,森森杀气要刺穿她的心肺……是阎罗,是恶鬼!今时今日,取她的性命! 快逃哇!阿蛮!快逃出这陷阱!人潮汹涌,便逆流而上!甩开缠住腿脚的泥泞,扯开拦路的一切藩篱!她为何却在原地打转,急吼吼白费力气?小邵扒开了葛三娘,小腿新长出的血肉好似被一并撕下;她向旁跌脚,在湛紫怀里掉出了贴身珍藏的狼牙。于是下一场攻势立刻前仆后继,混沌不堪的黄昏,就彻底腐烂成泥: “那个……” “……胡人的东西?” “她果然……” 是小雪节气。暴民擎火柱持棍棒闯入夏州州府,声量暴涨烧了连天的云。千钧一发,却万不能随王家家仆小道遁逃;昂首挺胸,反倒要摆足了尊者架势——区区小民,焉敢来犯!所以别怕!阿蛮!听小邵高声厉喝:“妖言惑众!”你也得站直了身躯!面上无半分愧色,神情应当轻浮——因为眼高于顶、所以不屑一顾——你是他们不可得罪的祖宗。听,四面的狼嚎是否缄默了,汹涌潮水也渐渐退去?继续虚张声势罢。放弃近在咫尺那不知深浅的新店;再片刻,挤出退守车辕的时机…… 葛三娘仰面倒下,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向前,是再次出征的号角。 “凶手,”她戚戚哀叫,“是你。” —————————————————————————— “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 这样的审判,凌空破霄是泰山压顶而来。夜风桀桀啸叫,阴燃的热火刹那高涨。葛三娘是何时挨了刀?小邵的利剑直到此时才要迎风出鞘。曾闯过被敌军占据的丰安县衙,曾挤过被农户踏破的袁家谷仓,执仗亲事不惧于见血,天下何人却不惜命!可是阻住他——是李木棠遍生冷汗的手: 对面不是燕贼,是大梁的百姓;大庭广众,天子脚下,荣王府亲事难道要亮出凶器?桩桩件件既冲她而来,那么夺过那把剑,她自己可以保护自己。冲出丰安县衙,这一次,她能横越冰封黄河,她能甩开燕人铁骑! 可是她不能。小邵被她逃走过一次,不会被她再次钻空。剑稳在鞘里,小邵将剑柄整个盖住。“湛紫!”他这样叫,她的双臂立刻都被紧箍。要么认罪伏法,求周遭高抬贵手?!“亲事府当街行凶”的攻讦未上朝堂,已先撞得她脑中嗡嗡作响。更为混沌嘈杂,眼下却是小邵的脑袋——分心僵持只这么瞬息,一只鼙鼓照头将其砸倒;湛紫惊骇下跳了脚,想也不想,李木棠已顺势抽出那把宝剑。 向后,利刃寒芒划过一个圆圈。退一步、两步,十步之后就是车辕。撇下湛紫、扔下小邵,别去管他们,都来与我这执剑的对峙!看啊,我只是我自己,与荣王府无甚瓜葛,旁人一律被我蒙骗!仿佛水淹过来,四野就彻底暗了,连颗月亮也没有。浑浑噩噩着,她似乎往右逃,又往左绕。蚊蝇般的密密低语啊,不肯将她轻饶。 “这就是那燕国的奸细,瞧她熊心豹子胆、还敢带着那狼牙招摇!”恩科中榜二甲三十六名王仓呲牙咧嘴,正同友人义愤填膺,“秋水梧桐斋里那镖头讲的居然不假,她在那丰安城里被燕贼好几个将军来回作弄。人家赏她个狼牙,她就做了人家的狗。不知那一晚上快活了几次,弄乱夏州的功劳,可真够她喝一壶!缠上荣王,也不知肚子里还憋了何等坏水——可怜人家一世贤名!” 一层盖过一层,又见陇安县祝葛庄生人、脚夫祝老五挺身而出:“一家子败类!杀人的蔫种!弄死别家娃娃,弄死别家闺女,弄死咱大梁的兵!没得错!就是她家!一家子齐上阵,如何将她落下!她那个哥,从小就青面獠牙,偷抢拐骗一个不落下。她爹偷了里正亲娘的棺材本,给她哥送去长安祸害咱大梁的兵!那李家村出这么一窝畜生,连我庄里三年都不结果;她居然还有脸诓弄殿下修他娘的坟——在人良田里——”该得狠啐一口,“天打雷劈,说来都轻!” “果不其然,杀人犯养出来条狐狸精!”隔街糖水铺子老板娘孙喜春赶来参战,细小身量打挺,立时义薄云天,“小小年纪不学好,满头金玉作给谁看!都说她回到长安来就没下过床……瞧瞧那脸色这样苍白!保不齐一身的病!还想着做王妃娘娘?好大胃口,没给银子噎死!放我娘家那头,浸猪笼祭龙王爷去都嫌脏!” “就这还不满意烧了皇庄呢!”进京走亲戚的员外宋式琅急公好义、左摇右摆也抢入前线,“嚯!活活要将几百号人烧死在里头!不知怎样得罪,还是以为配不上她,这样蛇蝎心肠!!京城外面一把接一把的放火,京城里头是砸了人葛家的店,又抢了人胡家的粮!诶哟,没了一个杨珣,又来一个假国舅,长安内外,还要不要人活哇!” “怕是难!”赵家的下堂婢闻声赶来,匆忙拔刀相助,“这骚浪蹄子不知如何蛊惑殿下,把我们赵家堂堂名门闺秀打出门去不说,连段孺人都被她踩在脚下!段家的老夫人倒得去给她赔礼请罪!攀了高枝就连朱门大户都招惹不起,还用说咱们这群平头百姓?” 恶贯满盈,十恶不赦,正该就地处死,反正法不责众!不知谁领头,谁做主,四面八方挤满愤怒的面庞,一重又一重的暗器争先恐后。杀死那个叛徒!一个杀人犯的种,也配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列位!可看清了,这是画皮的妖魔,是地狱的恶鬼,是放浪的妓女,是叛国的奸细!!诛杀她!为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一起动手!!为了大梁,为了陛下,为了荣王殿下!杀了她!用街边的石块,砸破她那张虚伪假面;用我们粗粝生茧的手,夺回她那些僭越发饰;推倒她,掩埋她,用狗血、用污水将她封印!妖女啊,还装什么楚楚可怜!!站起身来,现出原形,接受我们公正的裁决!! 利剑被踢远,龙纹玉佩碎了。 滑落额角的血被冲淡,腿骨深处,灵魂深处,什么魔鬼重新复苏。周遭蒸腾起的那些个眉眼,火辣辣、苦兮兮,滚刀割着肉。是一圈桀桀低啸的秃鹫,是引吭高歌的豺狼。是前日范府里诸位官爷,是何优喜口中后院闺秀,弥湘信里阖宫众人。是整个长安城。他的长安城!段朱氏快步闯入,踩塌朝闻院正堂;熙昭仪一挥衣袖,乐福斋里弥勒佛就放出万丈灼热光芒;不知何处的山匪鼓吹着大风,十五亩烈火连片烧旺;落花庵春光不再,禾苗旱死在路上。 因为她。 封了口,堵了心,别去辩解!欺世盗名的是她,自欺欺人的也是她。孑然一身一个四无丫头,多生贪念,多养私欲,还想借那金装玉裹的佛,摇头晃脑也做尘世的菩萨……她也配!!她本是罪人哇!监义院的逃犯,李家村的耻辱——她活该火烹油炸,永世不得超生……她正在死去,化成灰烬,从里到外消磨个干干净净!狼牙凿穿了掌心,龙纹玉佩在血洞里淌着泪。她扑上去:冰凉,冷漠,她抓着自己的心脏。破了窟窿,小玩意儿鼓动喷涌,浊气当头浇落,她李木棠的血本自如斯腥臭。——那么杀了她啊!割开她的喉管,剜出她的眼睛,剖检看看她到底是怎样豺狼虎豹!掀起她的创口,剁碎她的脊骨,称重瞧瞧她到底值几两碎银! 为什么,那些无辜的正义,却反而退避三舍呢? 金贴银匕首握在手中,黑夜随即矮了,火焰摇摇晃晃。她是地府脱逃的恶鬼,刚刚爬出自个的坟茔;甩脱了污血,再冲破封印,她仅仅站起,靠一把匕首,就好像使出一招法天象地。张牙舞爪,先将哪个……吃干抹净?杏仁眼圆睁,四射溢出金光;干瘪的双脚升起,莲座渐渐具象。蝼蚁般的信众,潮水般两面散去。红橙黄绿各样面庞低垂遮掩——不是猎户,并非罪人,一张张、一片片,是李阿蛮惶恐伏低的身躯。 杀死她,是她自己。 她不过是个四无丫头,手无缚鸡之力。 穿越人海,童昌琳追着金吾卫到了;湛紫扶小邵挤过来,各自都挡在她身前。官老爷,是这群暴民不识好歹,抬出照妖镜来将我拆穿。官老爷,是我无辜在此吃苦受罪还见了血,为我主持公道,不能将他们轻饶。 她本可以这么说。身前众人本要如斯状告。可那领头的队正,浓眉、方下颌、胡茬,是兴龙帮的故人。赵老二闻讯而至,不由分说,就要信了她一面之词。可这是事实么?兄长的死罪名副其实;丰安的那一夜至今面目模糊;她难道不是真切地利用过晋郎,有些时候甚至为虎作伥。天道坦荡,不是她作孽在先,为何人人都对她喊打喊杀。都是与她素不相识的行人,官老爷,何不听他们公正一言? 她不要道路以目。是非对错,今日她便要说个清楚。爹死了,娘死了,阿兄死了,无人为她辩驳。可是阿蛮啊,别怕。毋需自证清白。他们在阴曹地府请教过判官。 阿蛮,无罪。 —————————————————————————— 因为她无罪,所以罪不可赦;因为她不幸,所以不可善终。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一个卑贱如泥的丑角,如何能有逐风而去的自由。反抗被视为对命运的嘲弄,努力被定义为对出身的背叛,她的闪光应当炸成烟火,阖然远逝,不留下吉光片羽,遗落在滚滚红尘。春天不会记得她,故乡不会记得她,她是出意外,是个过客,她是虚构的传说。 可是戚晋记得。因为记得,所以连带他自己,也几近鲜活。 穿越凡尘俗世,有东西裂空而来,将周遭视野击个四分五裂。母亲只是一幅画,长姐只是一段字句,她们远了,小了,模糊又陌生,是刻意为之的骗局。他的脑袋膨胀,他的重瞳膨胀,麻痹的血液向外扩张。站起来,从他栖身的这页纸张;向前,向后,再挖个洞。唯一的主角要逃跑,这本书猝而谢幕。 —————————————————————————— “晋郎。” “晋郎?” “晋郎!” —————————————————————————— 她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他多准备了一只瞳孔。赤条条的生命,从原点,与她相连。她粗野,所以高贵;她愚蠢,所以智慧;她丑陋,所以艳丽;她怯懦,所以英勇。她光芒万丈,是他最原始的呼吸与灵魂。他和她,她和他,原来有如出一辙的笑容,和不约而同的悲哀。他们是四无丫头。他们不再是四无丫头。 因为她;因为他。 犹豫不决的是他,自欺欺人的也是他。各样声音掀翻了范府灵堂,皇帝在昌德宫笑得爽朗,中书令家森严的大门拔地而起,困住秦秉方不怀好意的眼睛。朱家要她死,段氏要她死,太常寺卿、中书令……各家都有自己的女儿,不能与她一起呼吸。皇帝成心张冠李戴,长姐为其建言献策,母亲最后号令,鸣锣出兵。 他的世界,他的亲人,要将她蚕食干净。那么古灵精怪一个阿蛮,那么英勇不屈一个阿蛮,那么孜孜不倦一个阿蛮,那么得意忘形一个阿蛮。他还不曾得见她纵马飞驰的英武,未曾满足她欲擒故纵的娇憨。她的小手很冰,她的骨头太细。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姑娘,贪睡贪嘴贪财还贪欢。有时矫情,有时狡黠,她不服输,喜欢说大话。她的字很丑,她的手很笨。亲手绣的丑荷包就挂在他腰畔。她亲缘福薄,守不住财。无从摔碎一只桃红发带,还系在他的发间。 这样的阿蛮,要死了……么? 因为……他? —————————————————————————— “……踏出这扇门!你便不是我的儿子!” —————————————————————————— 葛三娘的儿子,只剩最后这么一线生机。 昨日叩开京兆府大门,有人曾传授三娘锦囊妙计。她依计在此埋伏,等一场惊马,下马车来腕悬金镯的便是她仇敌。“如若万一,教她走脱……”放入手中,其后有一把匕首,“三娘,好好想想。李木棠和你儿子的命,哪个更重?” 先一次划开了自己的手,这一次,她要刺穿敌人胸膛;为了她的儿子,她毕竟是个母亲。 —————————————————————————— 她本有自己的娘。她要去找自己的娘。问一问世间之人何以这样惨烈地对待别家儿女,问一问血脉亲缘是否反隔起森严障壁。她要回陇安,睡在娘身边,也生了根,长出花来。脱去长安俗世繁华,一年四季,简单地变换凋谢——足够了,只要在娘的身边。 她几乎立时如愿。 平地一声怒吼,炸空再一声惊呼。猝而回头,湿漉污臭的乱发遮去仅存无几的视野;血腥味骤然弥散,却并非她额上伤口。 身前横一条臂膀,一把尖刀堵在童昌琳手中—— 遮天蔽日,今日大雪。 —————————————————————————— 左耳热烈滚着血。九尺高的燕人问:“荣王的相好,是你?”她掉下床。一把尖刀,从她的手里,扎在那燕人骗子胸口。他吐血,好多好多的血。头发拽得生疼,擦过满地大雪,烧成焦炭一个丰安县令,黑漆漆俩眼睛直愣愣朝她看。第一个是法曹,斩断了条胳膊,血花纷扬飞落在她眼前,断臂冒着热气,连周遭的雪都化去;第二个年轻人的脑袋,旋即抱在她怀里;第三人开膛破肚,她没瞧见,只听着多利世的解说,而后那把尖刀,不急不缓,走向她自己。 他们都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她也死了,死在一场大雪里。那么多绝望的沉默,间或迸发的哀嚎,此时此刻集成一束闪电,从脚底、击中她天灵。迷雾统统散去。前世的记忆忽而复苏。她死过,还当一直死着。却是那县令死了,法曹死了,年轻后生死了,不知名姓的也死了。马麟死了,小方死了,朱戴死了,今日童大哥,也要死了。血海倒流,红色的血、滑腻的血、湿淋淋的血、灼热的血、跳动的血、要淹没她的血。她从不曾醒来,临死之前,只是有此大梦一场。否则何以不远处大理寺卿郑邑那三品官服上,顶着的是多利世青面獠牙一颗脑袋? “李木棠,宣清长公主贴身婢?”多利世向前一步,一如既往的字句含糊,听不清楚,却端的咄咄逼人,“去年九月初一,荣王府段孺人亲自报案。宣清长公主殿下不知所踪,疑为奸人所掳。尔身为贴身婢,缘何在此?长公主殿下,如今安在?” “公主早和亲……” 童昌琳才夺下刀来,按着葛三娘脱口就应。有一瞬间多利世嘴角低扬——这便是入其彀中:“和亲燕人的分明是大行皇帝之女襄安公主,莫在此张冠李戴,信口雌黄!此婢分明就是诱拐长公主之嫌犯。左右,还不拿下?!” 金吾卫军容肃穆,不声不响就已将他们层层包围。民怨沸腾不值一提了,小邵与童昌琳又如何能对自己人刀剑相向? 上牙打下牙,什么东西咯吱咯吱地响。有只尖嘴耗子,正咬着那最柔软的地方。 李木棠大抵终究是死了。 —————————————————————————— 夜色里,闯出一条疯狗。 第83章 野狗败犬皆溃散 一条疯狗,或许捕获于山野,或许买卖于村寨,一来一去没几个铜板,装在笼子里吭哧吭哧就上了长安。那时疯狗的牙齿尚且锐利,胆子也依旧狂野。某一个不注意,疯狗的影子咬开竹笼跳下板车,一闪,就淹没在大街小巷,成为其后许许多多疯狗的祖宗。疯狗进了长安,有时偷肉吃,有时骗肉吃,一代代就学会看人脸色,学会懒散度日。不出意外的,到头来还是被人捕了去,这回是七八条,可可怜怜挤在一个笼子里。直到四月廿八这一天,按黄历说是诸事不宜。疯狗的最后一个兄弟被屠户取去放了血,淅淅沥沥的,滴满了一整个木桶。流血声吵,吵得疯狗来回狂躁。对街的鞭炮声奏乐声咒骂声更吵,吵得疯狗狺狺狂吠。可今天晚上,它不是最可怜的那个。街那头受惊狂奔的马儿可怜,越聚越多的人儿可怜,连今晚的月亮——血红血红的,像它兄弟死前的眼睛——也实在可怜。所以当有人悄悄将它放出笼子,甚至赶它出屠户的铺面,要它去对街报仇的时候,疯狗反而不动了。其后放蹄狂奔,上前去冲散了蓄势待发的金吾卫,它只为一窝丢入人群的鸡。鸡被撵出窝棚,扑腾掉着羽毛;疯狗追着上蹿下跳,咬死一只、再一只;看热闹的屠户反应过来,赤手大喊着要去救他的鸡;街坊邻里有的帮忙打狗,有的趁机偷鸡,片刻之间便乱成一锅粥,便是金吾卫也要被冲个七荤八素,更别提郑邑! 尘埃稍定,那束手就擒的罪奴,现在何处? 阴影中,韩告等着疯狗,不慌不忙,好似全忘了近在咫尺那国公府。今天午后兴明宫尚贤门曾偷偷驶出一辆马车。韩告打听过消息,马车里坐的是名中年妇人,车辕一路进了卫国公府。据悉今晚那府上本有一场盛宴,靖温长公主派了贴身婢要请李木棠共赴。不过眼下李木棠这头出了事,国公府那头必然也闹得不轻。趁虚而入,这是阴潜进国公府见一面长公主最好的机会,是他投身大镖局时最初的目的。 可是韩告等在这里,生生就把这机会放过。为的只是截住某条疯狗,多伸张一句正义——李木棠选了他,他负了李木棠,这不公平。疯狗重瞳的眸子在那一瞬间淬了火,眼瞧着就要栽倒马下,看了实在解气。韩告有那么一瞬间不想告诉他自己请镖师兄弟已趁乱将人救出、送回了他荣王府——总得让他长点教训。“还有这个。”递上前去,是一截木头:“我知道你现在听不懂。但做鞭炮的竹架倒塌,是从此处断裂——断面齐整,有人刻意为之。” 疯狗看向他的目光便疑窦丛生。 “我来得迟,最开始没能阻止。你们那些达官贵人设局,我一个镖师怎敢贸然出面。不过最后浑水摸鱼,抢着了点东西。好好拿着,有需要我行走的时候,去找张小四。” 连金吾卫都已散尽,疯狗都被剁了脑袋剥了皮;且闻那家家户户飘着鸡肉香气,他也没必要留在此处自讨没趣。离开损失惨重的肉铺和开业未果的饭庄,韩告接着还是放弃了去国公府试试运气的念头。这也是他聪明,今夜动乱与破绽稍纵即逝,卫国公府内甚至比往日更加无坚不摧些。从来共苦容易同甘难,但凡世间夫妻,恩爱能得几年?可若一朝身为同犯,共享了那永世不可告人的罪恶感,为此战战兢兢、为此后悔不迭,反倒竟情比金坚。何况他们业已失败——左卫将军败给荆风:亲事典军机灵,从最开始就不接他的杀招,逮个空当打落灯笼裹着火踢过去,秦秉方一避,就放过了疾步如飞的荣王;靖温长公主败给自己弟弟:从太后铁口直断下了判决那一刻,从戚晋惊惶不能自已的那一刻,她不知怎么着,夺步逃出澜和院去,随即被告知了凝碧的求见,再回神那小丫鬟就和弟弟一起骑了国公府的骏马离开。秦秉方输,输在敌军奸诈刁滑,根本没想着跟他分个高下;戚昙输,输在敌人是她血脉相连,根本就不该因她无辜受害。当丈夫的就说,自己不去楚国了:“大意轻敌,不提前做好万无一失的部署,甚至逞一时意气,反让主将走脱……没了父亲,我不过就是个纸上谈兵的蠢材而已。”当妻子的则道,自己投机钻营却有过失:“赵家姑娘有什么错,我要她配给燕人;燕贼有什么好,我要他帮你游说……” 俩输家坐在一起,低着脑袋同步长吁短叹。新婚夫妻毕竟年轻,误入歧途也非无药可救,不过需要做长辈的不吝赐教指点迷津。可惜太后随即启程回宫——不知是否误解,戚昙竟觉得她似乎颇为得意;更让人迷惑的是,戚昙自己竟然不舍,好像不拘着是谁的母亲,总想留那么个幻影在身边,免我苦累,为我解惑—— 后半夜,他们一起去叩拜了信国夫人。虽然秦秉方同戚昙大多都猜得出老夫人会说些什么。“情自心而起,哪有什么是非对错,更不分贵贱高低。我当年也就只是个走街串巷叫卖羊奶的农家女儿,如何配不上你身为检校右威卫中郎将的父亲?人广王与广王妃,同样相识于畎亩;就连恕宗皇帝,得登大宝也未肯休弃那出身微末的续弦妻。太和宣献皇后上数三代皆是农户,广王妃生父仅仅是名郎中;是到了玄康一朝,范家朱家王家段家渐兴榜下捉婿、又效潘杨之睦、行那卖女求荣之实,竟使你们后生晚辈先入为主也生了这等门第之见……真是、作孽啊!” 如此不留情面,戚昙听来却心头乍暖。老夫人肯在她面前针砭时弊,这已是彻底将她当了女儿;更别提看似训教,实则循循善诱,其和蔼可亲远是她生父与亲娘所不能及。“何况无论如何,这是荣王府家事。长公主既然出嫁,便不好越俎代庖。秦秉方,你呢,忠心陛下是好,但有些事要拼尽全力,有些事要装个糊涂,官场上这些道行,且慢慢历练着罢!”瞧,还这般慧眼如炬!甚至叮嘱他俩呢,“眼下长公主有孕在身,你们啊,把自己的小日子先过明白,再去沾染那些是是非非。去楚国的话,不许再提;朝堂上,也不可再大包大揽:作为父亲,你要守着你的第一个孩儿呱呱落地——这是你的责任,你该长大了呀!” 这就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其后又得是信国夫人一语道破天机,才免了小夫妻俩上赶着认罪赔礼去: “长公主请太后娘娘来此,不曾告知荣王殿下,毕竟是出于好心。太后娘娘做了什么,长公主哪里劝得了?荣王殿下也是一时激动,秦秉方不过想劝一家人坐下来把话说明白,那亲事典军要动手,切磋武艺又有我儿子什么罪过?更别提那李姑娘。我问你们,她今晚难道踏进过卫国公府的门?” “凝碧说,她半路遭殃。” 信国夫人再转向秦秉方:“不是你设卡作拦?” 当儿子的矢口否认。 “这不就是了。甭管你原本打算做什么——她毕竟没有来,你便没有打算。她是生是死和你没有关系。长公主呢,不过请太后娘娘做客,太后娘娘和荣王殿下起了什么龃龉,又怎么能怪罪长公主?” 驻杖起身,信国夫人说自己困了。“夜深了,布好的席面你夫妻俩带上那仨孩子去给用了吧,我瞧着小厨房早都准备好,别的浪费粮食。七公主眼馋有些小吃,我看也有一阵了,由着他仨去吧。今晚你夫妻二人关门就睡,外间如何波涛汹涌,充耳不闻就是,记得了?” 所以卫国公府照旧一晚风平浪静,长安城内却不知那多少人要一夜无眠。尤其堂堂一个荣王府,此时竟格外促狭拥挤:临时调回的执仗亲事们尚未入城,执乘与寻常亲事三百人也将各道门庭围了个水泄不通;飞镜阁、临丹阙、海霄楼……哪怕无人居处都高高点满灯火;厨房喷着烟,佛堂上了香;仪门又迎来一位郎中,同那太医署的、民间药堂的在朝闻院济济一堂;端茶送水、迎来送往,来来去去的腿脚踏过无数的门槛,川流不息,却居然井然有序;热水、巾帕、衣物、汤药,别说全府的庶仆都被动员起来——一墙之隔,连亲王府追根溯源恐怕也不得将息。在这等风风火火的大运动中,无所事事的难免就以为孤独。所以湛紫羡慕凝碧,羡慕她此时能在李姑娘榻前侍奉,更羡慕她将紧急求援的事儿办得妥帖又漂亮;不似自己个儿,白长了一张惹事的嘴,明明没害着什么,却被李姑娘勒令退下休息——这甚至是与镖师们接了头确认安全之后,她咬牙安顿的最后一句话。所以湛紫唯有一路袖手旁观,等回了府呢,以为自己至少能等着接荣王大驾说明因果情由,却谁想殿下将她看也不看;千言万语更是白讲——从身侧一晃而过的荣王好似一缕魂儿,气血全无,空寂到惨白,世间万物已入不了那双凄惶放大的重瞳,他不是疾步如飞,是飘飘然穿墙而过——湛紫肯定自己没有眼花。她随即逃开了,因怕自己洞若观火的眼睛看清了那堂内的一点一滴……今夜太过沉重,她负担不起。 比她还要落寞的,少顷叩门请入还有一个小邵。他已经看过了头上的伤口,特为当时的回护来致谢。“她抽走那把剑的时候,我没有拦着她;她挥着剑离开的时候,我也没有冲上去阻止她;甚至当那些人、恶语相向时我竟然只是看着;他们对她……那样!我竟然没有以身相护!”小邵却斩钉截铁,说不是这样的。“我被打倒在地,你下意识留下来照顾,是你心善的本能——想想彼时那种状况,摩肩接踵,群情激愤,谁一脚踏在我身上……顷刻之间就要一命呜呼!是你守着我,等到我起身,我才好去救木棠——这是聪明的做法,否则你冲上去,只是白陪一条性命。” 执仗亲事接着叹气,捂脑袋又喊头疼。怎么一个沙场征战过的军士,能稀里糊涂交代在一只演出助兴的鼙鼓上。这回该是湛紫去劝:“他们毕竟不是敌人——从一开始,就同燕贼不一样。我们有太多的顾忌,几乎只能被动挨打,又毕竟轻敌。童亲事不在附近,对面少说也得有三四十人。换了荆典军来,只怕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 这么你来我往说着话儿,到底心下的负担便好很多。只要不是孑然一身——哪怕是惊恐万分的两个人,同进同退在一起,互相之间也好似角力般就有了个依靠,同袍之情便不由得突飞猛进。湛紫先通气,要他隐瞒掉镖师接应的那部分,或许、如果可以,也不要太强调是自己咄咄逼人惹出的祸端。小邵只是苦笑:“我和昌琳被放了五日的假,都不知什么时候能同殿下再说上话,或许再不会相问……我想,木棠她一定不会故意提起此事;殿下,也未必当真追究。何况若论导火索,该是那天杀的老虔婆!才四脚朝天喊我们是杀手哩!转眼又能跳起来追着捅刀子!帮昌琳制服此贼时我可看清了,她身上干净着,是手心自己划出了血——贼喊捉贼!” “童亲事也划伤了手!”湛紫慌忙就想起来。小邵却说不妨。“对那家伙,倒是夙愿得尝。没救得了马麟他们三个,没救下他的狗儿,当日又放木棠自己进了宫……才和我哭,说这一次,总算没有失手。殿下还问他呢,只是……有些奇怪。” “我都不敢看。”湛紫坐在台阶边蜷起腿来,“李姑娘多半要旧病复发,来了好多的大夫哇!殿下指不准要怎么伤心……如果不是他,换了别家的主子,我们几个,大概、都是要一起掉脑袋的。可是李姑娘给我放假,殿下给你们放假……” “这就是古怪之处。”小邵说,“殿下招呼时总像心不在焉,末了问到我二人的伤,昌琳还没哭够——说来丢人——殿下竟也怔了有些时候;随后那神情不像是生气,反倒……竟有几分嫉妒?” 湛紫就站起身来。 “左右已经许了假了,去哪里不都是我们的自由。我不要在这里坐以待毙,我要去朝闻院里,那么多郎中,随便捉哪个来问……” “我去。”小邵捂了脑袋道,“我得求医问药,也比你灵巧。昌琳我方才送出了门,总担心他要绕回来或者不肯回家去。请你——如果可以的话,像守护我那样,也慰藉他的无可奈何罢。他会感激涕零。朝闻院那儿无论有什么新消息……我都会来找你。” 他们带着一种侍从于人的、六神无主的冷静,简简单单在此分了手。时已头更。偌大一个荣王府依旧泡在那不眠不休的黄河里,翻涌着、凄冷的,却居然听不见什么声音。往前无数的日子,悲辛和眼泪在此交错叠加,就生出个窟窿,吞没时光、话语、理智乃至情感—— 唯有无能者,在此良久伫立。 荆风不敢跨进这道门槛,唯恐无以向文雀交代;凝碧不肯退出这道门槛,哪怕一张小脸依然骇得煞白;无数的郎中拥挤在门槛内外,捻须、摇头,说出些大差不差的判断——总之躺在那处是具尸体——即便不是眼下,左右死期不远——而且,还是惨不忍睹的那种。“才十四岁的娃娃呀……”“……真真作孽……”“这才长好了的腿脚,多可惜呀……”“……是狗血、污浊……沾此不干不净之物,淫邪侵体,还得狠狠发几轮热哇……”“……现在最怕额上这一记,若是里面出了血,会出现什么样的症状谁都说不好……”似这般,他们呼气,他们哈气,层层团团的迷雾不怀好意。大约他的阿蛮要撕裂了,零零散散地,再聚不回来。这么想是否有些好笑?活蹦乱跳那么大一个人儿,怎么三言两语就被说死了,怎么轻飘飘的就能不见了?难道不是太过荒唐吗?所以他看着她,他这该死的重瞳,为什么不肯模糊稍许?她的前额是残破的,她的眼睛是残破的,她的肩臂她的双手她的胸背她的腰腿……是岁月无情的痕迹,在此凝聚累积。他看着丰安县衙里的她,看着监义院里的她,看着林府柴房里的她。不是提笔书写,一横一捺这样简单的描述。她具有形状,兼备温度,肉体和骨头这样横陈眼前,然后刀子要用力按下去,划开肌肤,再渗出血。哪怕作为凌虐,十数年如一日也得是持之以恒的功夫;命运作为刽子手,说来也很不容易吧。要撕扯开这么一副躯体,再去啃食她青春的光华与活力……她的魂魄又是如何千疮百孔的模样?他不肯看,不肯听。 所以实话实说:小邵的伤口,童昌琳的伤口,他很羡慕。虽然不多,不深,但聊胜于无;又是竭尽全力的证明,是在她身畔,不离不弃的证明。可等到他自己把手骨打折(其实很简单,墙壁床沿随便招呼,不过愤懑无力时随性为之,甚至称不上故意),却又觉得太过九牛一毛,根本不能作数了。佛堂其后就点着香,得向什么概念——具象的、虚无的、远在天边的、近在眼前的……随便什么去陈述、去乞求。看啊,日子本来是很愉快的:阿蛮追着他跑出跑进,不过是大前天的事儿;前日去范府吊唁,她甚至还是自个儿跳下马车的呢。为什么说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昙花一现;为什么说她气血两亏,本就命不久矣?江奉御不曾这样无理取闹过,张奉御为什么突然改口,江湖郎中又凭什么众口一词?长安城还有医生,长安之外还有神医。有人明儿一早就出发,往宋城老家去请江奉御重新出山;还有往北去找虚补骨的,往东去求仙问药的……一来一回,需要多少时间呢?他不用等着他们救火,阿蛮很快就醒来。她会眨巴那双灿若星河的眸子笑嘻嘻告诉他:不用杞人忧天啦,我自个的身子自个晓得,能有什么大事?我毕竟这样年轻呢!或许眼下不过是一场梦魇——他做这样的噩梦实在不算少了;至少有四五次,阿蛮甚至在梦中被火拔支毕撕了吃去。可是眼一睁,不又是晴空朗照一个大好春日?阿蛮还会将他笑话,说他才胆小如鼠,活该当那“四无丫头”。阿蛮就在他面前,去问问她的高见呢,求求她庇护。即便他该死。 放任阿蛮只身在外;为她招致杀身之祸——事情演变到今日这般田地,他当真不可饶恕。他甚至把其他事儿也都办砸了。和姐姐分道扬镳,和姓秦的打上一架,甚至连母亲——他竟然,当时也都不要了。他把自己的家搞得天翻地覆,还是没能从这样天翻地覆的家里救出一个阿蛮。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拿上公堂,雍州牧要判个斩立决的。所以他很诚恳地认为自己该当死掉,恰巧一旁又放着那把金贴银匕首。荆风没有阻止他,凝碧更顾及不到他,只不过那匕首旁放了一捧碎掉的龙纹玉佩;匕首掉落,他的膝盖降落——仅仅是,连裁决了断的力量,在那一瞬间都失去得干净。 谁来救救她?他问。 谁来救救他? 他要阿蛮醒来,他要李木棠活着:带着那狼牙的胜利记号,活得风风火火。阿蛮的灵魂猝不及防,“玎玲”一下都滑到他脑海里来。春风袅袅,柳梢儿轻晃,漫过石涧的雪水下,明晃晃是热火沸反盈天—— 头一件,她的心思,戚晋知道该是愤恨。这时候他才听见左司马不厌其烦已在身畔唤了许久,反复重复了一晚的提点的确是醍醐灌顶:眼下最要紧事,说到底得去复仇。可他怎么敢听这个话?赤裸裸岂非母亲在嘲弄?“你不会再见到她了。”母亲是这么说过。今晚那是场鸿门宴,他本就不该去。“可姑娘是在半路出的事。”凝碧撑着累塌了的眼皮抢白,“是一家饭庄的鞭炮架塌了,落在近处惊了马……” 恍然间,韩告递过来那物件便价值千金,连带那几句告诫也显出非凡的意义来。亲王府业已发现:“康旺饭庄”的老板当夜就收拾包袱跑没了影;连带被雇来庆祝开业的秧歌队——十五六人呢,也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临时雇来的伙计们各个一无所知;那满街满巷的旁观者呢,自然更不肯出面作证。那日驾马的是童昌琳,走的是最寻常的大路;金吾卫的确是在近处巡街,闻风而至——赵老二不会说谎;镖师们则是被韩告托人请来,韩告自己置身事外,也提供不了更多情报。追查至此陷入僵局,赵、段、朱、李:任谁的手笔都不稀奇。戚晋第二日亲自往郑府拜谒,始料未及是昌王竟然也在,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猜到来意: “昨儿街上闹成那样,想不知道都难。你那位相好人在何处?大理寺卿秉公执法,难道荣王不仅不交人,反倒要兴师问罪么?” “臣当日在京兆府代行执掌,既闻宣清长公主一案有人犯露面,焉有不一探究竟之理?”郑邑附和着挺起胸脯来,端的刚正不阿,“谁都知道,和亲燕国的是先帝之女襄安公主。宣清长公主无故失踪,案宗未销,请恕臣、无从徇私舞弊。” 瞧他那俩得意洋洋的小胡须,实在令人恶心!戚晋就站在原地,不肯再进半步,声音不由压低,多半已是虎啸狼吼:“宣清的贴身婢,是木棠;不是李木棠。手实上记录分明,李木棠,和宣清没有干系,与宣清失踪更无瓜葛。此案稍后便销,不劳大理寺卿惦记。昨日街中又是何事,竟让七皇叔如斯挂心?” 昌王不假思索,已晓得他为了那李木棠名声,要一口否认到底。别说那在场人人都知道出丑的是谁,对面只管咬死“错认”;再说昨夜急招入府那许多郎中,便是“她有伤在身,伤势起伏难免,谁能奈何”。不紧不慢扯着胡话,重瞳的眸子却始终将郑邑看定。若不是人官阶在身,为幕后主使之人名姓只怕逃不了严刑拷打。难怪两撇胡子耷拉了,胖肚皮也不由得往后一藏。明面上交锋到此为止,他还有别的数家要对峙;再等到这晚夜深人静,亲事典军往哪里钻,使什么见不得人的鬼技俩,那就是昌王所不能控制。所以他今日专程在此恭候,未免惊涛骇浪,得将丑话说在先头: “一定要找一只替罪羊,洗脱你母亲的罪过么?” 身为先帝七弟,太和宣献皇后之子,他不屑于揭穿昨夜太后违制出宫的过失。“当然,大事化小也未尝不可。只要荣王,愿意。” 他还要回护自己的母亲吗?哪怕母亲明白坦露了杀心,如此疑心查证别家,莫不是已存了私心袒护之意?阿蛮业已受害,难道他还不肯放过仅有的血亲?他知道,他逃避,他冠冕堂皇说着复仇,风风火火冲到郑府来,却照见一面镜子:两点胡须的郑邑,如何就不与他相同的丑陋模样。可惜在这大梁的朝堂,越是心思龌龊的,反倒越要扶摇直上——一封代掌侍中职的圣旨随即发至荣王府;甚至连那兴明宫内,太后都再滋润没有。新人初三入宫,阖宫大小事务被皇帝拱手相让,油水权威相辅相成,一时又是风头无两。哪怕苏家千请万求过了,吴萃雨送回家中,皇贵妃出得审身堂来,凤印金令依旧是牢牢收在太后手中。无从发号施令,哪怕皇贵妃,也不过就是个寻常宫嫔,甚至连军师都做不成,她已有许多疑惑不明白。比如为何要拿侍中一职给荣王如虎添翼——皇帝解释说心疼兄长,毕竟人母子失和、李木棠又危在旦夕,实在很不容易;再比如为何放任那满城风雨叫嚣着燕人藏有奸细——“自然是要突黜里适可而止,少上我大梁官邸私宅里投机钻营”。这些解释到底没有照面告诉苏以慈,后者是她自己想通,前者是时间给出答案:新官上任,侍中一把火先参大理寺卿郑邑包庇族弟命案、侵吞良田、乡宅僭越五大罪状;御史大夫周庵受命稽核后,第二把火又烧向华阴,放吏归田的新政办得又快又利索,范家门生故吏甚至来不及质疑;再扭脸,第三把火照着,他要堂而皇之扶个没根没基的云岩代县令来做华州刺史;顺带脚还将布方之死乃至夏州冲府疑云公之于众,自己道事了拂衣去,十来日称病不朝。大火一时烧遍朝堂物议,苏以慈在后宫也有所耳闻。于是她便知道,无论称职与否,这侍中之职,原来本就是块烫手山芋。 她没有将这些领悟告诉皇帝;皇帝没有将诸般得意向她炫耀。离开审身堂半月余,皇贵妃头次伴驾,只见他在庆祥宫和太后窃窃私语:“……可如果她想做皇后?”说的是谁,苏以慈无从知晓,所以她认为眼下的场合并不适宜自己露面。在她走后,庆祥宫掌事姑姑的徒弟会因为与皇帝话中的那个“她”有旧,而收获青眼,以致做回宫嫔、一跃成为采女;当然了。如采女随后对外一律宣称自己并不认识宫内宫外津津乐道的那个小丑——李木棠既然没做过奴婢,那她杜桃灼又从何结识呢? 这话实则不假,眼下风口浪尖的那个,确实已非“吴下阿蒙”。不,她甚至连廿八那日的过街老鼠都再自愧弗如——便是人人喊打,至少那李木棠曾经是威不可犯的,哪怕寻求脱身之法,也担得上一句镇定自若。可这就是她全部的精气神了,一旦挨了那群镖师的边,进了这荣王府的门,瘫软在地就变成那不值一提的木头——这里说“木头”,意为连四无丫头也不如。大部分时间她都缩起来发傻,回过神来就忙着怨天尤人。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圆润好看一双杏仁眼至此彻底废掉:不再是春日浅潭、柳枝轻拂;不再是秋日夕阳,流水飘花;小雪后有大雪,寒冬的坚冰冻得入骨三分;小暑后接大暑,剩下的酷日蒸腾着滋滋热气。那双眼睛,无知无觉像是具尸体,又气鼓鼓冒了血,化作地府骇人的鬼。她精疲力竭,她却怒火冲天;她渴求沉睡,她却诅咒所有一切。这样的心境反射在面相上,折腾得她几乎不像李木棠。大约外面那一层要靠坚韧和理智维系的皮化了,就露出内里丑恶腥臊的本性来——正如她的左腿,得要让人避之不及。 却好笑。不是戚晋将她这恶鬼弃之不顾,竟是她翻过来将那救赎的光扫地出门——那不过是苏醒后片刻,她反应过来时,自己不知哪来的气力,竟然支起身伏在那样滚烫的怀里。她想起来,是同样滚烫的情感几乎将她置于死地;她几乎能够听见,近在咫尺所有人对此的窃窃私语。段朱氏要说“没家教”;翡春她们要记恨“没脸皮”;赵家姑娘在后院会拍案而起,大理寺卿已在一旁伸手要将她捉拿;“大胆贱婢”——熙昭仪会怒不可遏;“以下犯上”——长公主要嗤之以鼻;然后无数短褐椎结异口同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扑哧”一下,她就连骨头化成汤了,还冒着烟呢! 不怪她尖叫!哭喊!连推带踹,将那不详的诱因从身旁赶走!摔遍了床上被褥瓷枕乃至膏药汤碗竹杖书册又如何呢?这个世界要她死得那样惨烈,她便毁灭这个世界:咬起牙来甚至狼嘶虎啸(摔了龙玉,还拴着狼牙,她不就是个狼崽子?),顷刻间就满面挂了泪花。软身倒下去,她忽而又没气哭。痛哇,好痛,祂到底动了刀子了,这样心狠,将她虐杀! 其后不知有几日——她昏昏沉沉的,不太认得时间——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碍事的脸面,好熟悉的声音,“砰砰”敲过来。凝碧说话声实则不大,毕竟要提防着窗外廊下随时观察一个荣王;她是坐进床帐里,很小心地通气:外间这回可恨上殿下,说其不孝者有之,怒其任性者有之,骂其不念旧情者有之,恨起不择手段者有之:参奏郑邑是同室操戈;另寻华州刺史是对段家毁约弃盟;似这般一桩一件,快是将朝堂上下都得罪个遍!“姑娘你可怜可怜殿下,全都是为了你呀。怎么着也该让殿下进来睡觉休息,你晚上没得睡,殿下也没得睡,白日里还得陪在外面干熬。日头虽热乎起来,但那廊下,也不是住人的地方呀!幸好湛紫这几日回来……” 她那仅存无几的脑子就听进去一声“湛紫”,眼前刹时就是她和小邵被人潮吞没的情形。小邵本事在身,至少能够自保;湛紫呢?是不是已经死掉?!“噗通”接“砰”,她脑袋朝下就栽下床来。窗户那头东张西望的家伙再忍不住,当然得赶来嘘寒问暖……还是这个热度,烧得她满面泪淌。又是这害事的糊涂鬼!怎么不……滚开!!你慌什么?你哭什么?你为什么这般温柔又亲切,难道要逼我上吊? “你、杀了——我啊……!”她所以用尽力气喊,声音很是粗粝,像磨着骨头渣子,多半还喷着血,“走开!!不要沾我!!我是坏的……你把我杀掉!!!你一切都好!!!” 堂堂一个八尺男儿,就在她面前跪着,好一阵哭到泣不成声。难怪他说些什么,她也都听不清了;可她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实话,是她梦里都牢牢记着的,是她死而复生都不敢忘却的,是她的罪状,是她的冤孽。“……我知道得很!”她气呼呼吞口口水,再半晌才能捋平浑身痛意,“……我知道——他们说的不假,我的确坏得要命!他们说我利用你,我实打实这么想了,实打实这么做了,做得挺不要脸,还自鸣得意。就是我的同族,才能将这些技俩看穿。我就是要害你,我已经害死了你,你要来杀我,是天理昭彰!我哪还能嫁给你……我凭什么嫁给你?我要回家去的,我告诉你。我不管这些事情,我本来就是要回家去的,我回家,我有我自己的娘……只有这件事他们说得不对。我的娘,是天下最好的娘,我的爹,是个还不错的爹,我的阿兄,是我的阿兄。我的家里人,好得很……不许他们那样诋毁!我回去了,有娘了……他们看见我娘,就不敢欺负我了。天下的人谁没有娘呢,娘不在身边,就好像一文不值,给人随意作践……可是如果有了娘,知道哪怕是仇敌的,也是人掌上明珠,这就肃然起敬,敬而远之……我不要给你当妻子生孩子,不要去你姐姐的宴会,不要掺和你的任何事情。你做你的荣王,我去找我的娘,谁都过的好日子,谁都安心!” 一口气说出这么些话来,她接着立刻便睡着,虽然还拉着他的手,且是骨折的那只。戚晋所以不敢轻易离开,却又不敢不离开;眼泪肝肠寸断呢,却又不敢吵出声音来。实在像曾经暴雨如注的某个夜晚,他便也唱起阿蛮曾经哄着他的那歌谣:“天黑黑哇,快入睡……我在这儿、慢慢陪。眼睛眯起、被盖好,转眼就到山背背。山背绿草满芳菲,风儿香来水儿美。追啊追,追啊追,追着天边燕儿飞。采朵云儿轻轻吹,絮儿要向何处归。追啊追,追啊追,梦里撒欢不觉累;好梦起来天色早,更多滋味待明朝。”他唱呀唱,把自己哄困,实在忍不住、就枕在床畔睡着。难怪其后阿蛮又大惊小怪一番,气得甚至埋回被子里哭。断断续续,又急他手上如何挂彩,又气他怎么就在地上将就。堵住所有出气的声音,她将脸蛋憋红,总是为了她,依旧是因为她!她恨不能将自个杀了,不至于这样无底线地伤害他! 半月有余,第一个平安度过的夜晚就此流逝了。他如何能不张皇失措。总不能又过那白天流脓、晚上发热的苦日子!一味的瞪着眼睛拿冰块充数!“我乐意的!”他所以口不择言,“你的痛苦,我都应当亲身经历一遍——饶是如此,依旧不公。我才睡了几晚廊下,才睡了几夜床头?从前为奴为婢的苦差事你做的,我又有何不可?” 李木棠听到这话,却居然冷笑。这么眨眼瞬息,她又恢复成置身事外的模样,整个人百无聊赖,别说眼睛不抬,连眼泪都懒得滑落:“我有什么痛苦?我是这世间再幸运不过!有几个人啊?几个人做奴婢能好端端做到皇宫里头,还撞见你的?不是谁人该杀,我居然说命运不公——我好运至极!我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够见到你一次,我该当再去……” 她没得继续咒骂自己机会。有人担惊受怕太久,千忍万忍,终究还是忍不住。而她呢,说实话,是有些喜欢这个吻的,至于四肢百骸为何僵直颤抖?她也说不出。只是热烈烈觉得浑身都痛——大抵头脑清明了,就盖不住身上的伤口。难以成眠那些日日夜夜如今都记起了,很是有段日子——对于她而言,简直像一辈子那么长。他陪着,寸步不离守着,所以她发狂疯癫全是莫名其妙、无病呻吟。可是这岂非意味着他闭门不出、不入朝堂已有太多时日? “无妨。”他的喘息很感恩般,轻轻都飘在她的面上,“我讨了恩赏。” 恩赏需要代价,他却以为是喜上加喜。就前日,皇帝大费周章将他请去,说是才晓得他同太后那些龃龉,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太后毕竟年长,年长者难免固有成见,思路有时狭隘。为人子顺从附应,彩衣娱亲便罢了,何苦要和自己母亲争个先后高低呢。她不是同你过不去,只是做了这么多年太后,却忽而间没了那富可敌国的国舅,患得患失所以难免。朕已经让宗正寺着手,祖祠该修还是得修。太后是一国之母,资费便不用劳动你荣王府一家了。再一头,新人入宫,朕这后位尚且空悬,里里外外免不了还是得请教太后决断。她顾着宫里,你王府上的事,想来便不会关心了。” 听听,这话说来,倒显得皇帝像是做兄长的那个,多循循善诱呢,当然,真正的意图,还不急不徐藏在后头。太后如今安生太平最好,可就怕从前五湖四海那么些蠹虫还未肯罢休。届时绕开荣王府,金银珠宝直接送进庆祥宫内,教太后又如何区处呢?“再者,哥哥在朝中杜弊清源实在未免急躁了些。你不在这几日,各家各姓雪花似的上着折子,明里暗里,只怕往后都有的束手束脚。却如果有个法子,能将这些露了头的,都另派了公干……岂非也是清肃朝纲么?” “以毒攻毒。”戚晋立时会意,“派出十道采访使,下至各州县,看他们鹬蚌相争,自然收获颇丰。” 皇帝就抚掌而笑——左右这是“他荣王的好主意”;至于谁是渔翁,还不一清二楚?“你应了?”她问。“我做了。”他答。 “为了你。却又,不为了你。” 合眼亲吻着她前额疤痕,他要道一声、再道一声:“谢谢你。”若非为了她,莫名破罐破摔的那些勇气……他如何能够看清。是的,最初的那些发泄,只是怀揣着一种自毁般的执念;世间坎坷皆让他无以容忍,不能以子问母的,他去找别家发泄。左右阿蛮要死了,不是人人都这么说?连江奉御率先发回的信件都似这般循循善诱。左右他已经是个不孝子,一定引动母亲大为悲恸。在那一段没有颜色的日子,天上就该搅弄起万丈雷霆,他做的事,说的话,很多时候未必出自于自己的理智,只是被攫着大闹一气——就像阿蛮那日拆了一座床。人是奇怪的生物,身体居然不对脑袋负责,反倒遵循些莫名其妙的规矩,喜怒哀乐根本不看当下的节候时令。反倒他自毁长城起来,竟从中取得一种古怪的狂喜;尤其十道采访使安置妥当,有一瞬简直身轻如燕,柳绿花也香。最开始他想,这是因为阿蛮喜欢。她念念不忘过许多回了,为民做主公正无私那些大道理,他终于装作这样两袖清风的好人,一定使她心满意足;他后来又想,或许只是为自己赎罪。就因为瞻前顾后,迟迟不肯给出承诺;又试图周全朝堂,和赵段朱李几家攀扯不清——所以阿蛮大祸临头,避无可避。还提什么复仇,难道当真记恨母亲?最该死还是他戚晋自己。所以他忽而就无所顾忌,舍得一身剐,敢叫皇天塌。各样纷议之声不久被赶出京去?海晏河清指日可待,他实在没有什么遗憾才是。可这仍旧不是答案。 “戚晋是谁?”他去问阿蛮,“是上房揭瓦自得其乐一个赖皮猴?还是驭弄权术进退两难所谓荣王?经年的长吁短叹,经年的愁眉紧锁——可如果,本就是自寻烦恼呢?”将她腰间轻搂,他那重瞳甚至亮起,“如若,你喜欢的模样,本就是我生来的极乐;正如我习以为常那些经史子集,是你孜孜不倦的向往;如若我们,生来如此恰切,是相辅相成的解药……” 这么说的他,片刻之前还在痛哭流涕;值得他这样嘉许的她,才刚刚发表了打道回府的决心。她所以冷笑,以为言过其实,却在不久之后为此偷偷摸摸,竟想逾墙逃跑…… 这是正确的决定。她想。我难得有现在头脑清明的时候。利害关系一下就想得很清楚,未来——那个不能够发生的未来,我也已经推演得很仔细。我是冷静的,失心疯者另有其人。所以我应该离开,趁事情有的挽回,不至于全世界都与他为敌。她这样想,然后立刻践行。离开那浸满药味的沉重被窝,熏一熏紧靠床畔的炭盆。我这就要走了,可惜……或是还好?他依旧不肯入屋内,说什么顾及名声……他必定早也有了一拍两散的打算。昨儿的吻,是告别的吻,是悲伤的吻。往后余生,飘零何处,她都要牢牢记得,不会给忘掉的。她思虑多周全呢,甚至要纸笔还肯留一份信。纵然手腕无力,字不成句……那便不用了。她能留下的皆已留下,除了这狼牙——是她自己挣得;这金镯——她就是要偷太后一点赔礼。然后,很简单,穿件衣裳,穿好鞋袜,下床来,开门,走过月洞门,从东角门出去,她这辈子就货真价实地同身后这片地方、同这片地方的主人没有什么瓜葛了。这样很好,损失是最小。一切风平浪静一如往常,或许、根本不会有人察觉到异样。 可是有人察觉到异样。 在计划尚未开始之前(意思是她念头起之后,着手实施之前,虽然这两步几乎争先恐后根本没空着反悔时间,但他确实是掐着点来了,可以印证关于“他对分道扬镳早有预期”的猜想),先送进门来却有一辆四轮车。漆朱描金是好看,但向旁边一瞧,看看那不为人知处偷藏的油彩,便知此物到底出自何人手笔。“正好,我要离开了。”她便先发制人,“你知道,我要回家去的。我留在你身边,总归是个祸害。文雀姐姐从前的劝告很对,我没有听,自己吃了苦头,这是应该。如今我有了教训,再留下来就是自私自利。我虽然坏得透顶,但是,我也有我的偏私。上苍给我的好运,我不要了——我有这种权力。虽然不过是种错觉,我本来也要不起。” 换了前一些日子,她就该开始咒骂出身际遇,咒骂达官显贵,咒骂哪怕自己——总之十来岁青葱水润的姑娘就变成个面目狰狞的怨妇,甚至为此愈发怒火中烧,接连打破了好几面镜子。可她今日当真是清醒了,变戏法般一晃又做回那个双眸璀璨、贵不可言的李木棠了。哪怕告别,她都说得坦坦荡荡;哪怕逃跑,也叫她装饰得豪情万丈。“你不用来送我,我用我的双腿走进来,我就用我的双脚走出去。衣食住行我自己看顾,不用凝碧湛紫,也不用你。” 他放了那辆四轮车,低下头去,轻轻应了一声:“好。” 有什么整理明白的东西,便又显出狂突猛进的征兆。 “……阿蛮并非凡鸟,我本无以拘束。我如今也方才后知后觉,从前那般机关算尽,却也不是阿蛮该当停留的梧桐枝头。鱼不入林,鸟不入水,自是青帝客,人间留不住。我强求你,反而伤害你,是我的过失。你能够给我这段日子,已是我感激不尽……阿蛮啊。” 他在那头彷徨,仿佛吟着什么诗句,又或许是信徒最后叩首,拜别自己的神明。“我会好好吃饭,会洗心革面、竭尽所能。阿蛮在的那个人间,一定要是天朗气清的晴天。你要灿烂地活着,要光芒万丈,要自由自在。不用记得我,不要流泪,不要受伤。你的腿还没有好,去哪里不要逞强。甜水庄的地纵然毁了,明年还是有收获。藏好你的手实,不要轻信于人。可以给二哥写信,给亲事府、亲王府……只要你需要。可我觉得,你只是自己,便足够无所不能了。” 深吸一口气,是否还有千言万语无从倾诉?都免了,免了吧,下床来,我送你最后一程…… 迎接他的,只是一个吻。他预计到了,他看到了,他没有躲避。所以接下来一切的崩塌便无可避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捧着他的至宝——吸吮、沐浴、感受、沉溺,不敢揉碎,却已经密不可分。她严丝合缝地流淌、渗透,从内到外,每一寸肌肤都荡涤着她那渺小脆弱的魂魄。四无丫头从来贪婪,她早知道自己不会见好就收。眼泪无声无息地湿润,她解开自己冷汗湿透的衣襟。世事不公,她怎么能够……听从?这份撕心裂肺的快乐,既然是她此生最大的诱惑……那么坠落、焚烧,哪怕万劫不复……! 捏着他穿旧了的衣衫,她皱起脸,哭得那样难看!他呢,双唇翕动,又算什么君子?他于是乞求:神仙菩萨,赐福开恩……开恩呐!不要羽化登仙,不要驾鹤而去,凡间尘土飞扬地,是我们无从解脱的命运!哪怕水深火热,即便粉身碎骨——那是我们唯一的归途!飞蛾扑火,是这世间诅咒;凡人之躯,又何以抗衡?所以他匍匐、叩首,死乞白赖,实在不像个规矩信众。断裂!湮灭!哪怕浴火重生,要一起扶摇直上……不用皇天首肯,他自命为鸳鸯。 不再落泪,终于长出筋骨;李木棠对面,是真正的戚晋含笑深望。背弃父母宗族又如何,一意孤行又如何?她犯下和他如出一辙的罪孽,绝不肯趁热打铁泉下相会了。“……他们不会在意。”不仅于此,她甚至舍得平分秋色,“……我把我的娘亲,我的爹爹,我的阿兄都分给你。你便没有不孝,你有一个家,在李家村;我也有一个家,在长安。我还要写一本书呢,给你着书立说!就和历来的侍中论,和历来你这个年岁时的侍中们一较高低。然后你才知道……” 多么幸运,多么了不起。 五月的合欢开了。昙花一现并非只在今夜。 他们,还有很漫长的人生。 第84章 惊弓飞逾万重山 康旺饭庄地处东市起点,对面就是家肉铺子,西面毗邻尽是普通住家。如此得天独厚的位置地租首先就不便宜,起楼阁雇人手,眼瞧着忙碌辛苦三月余,人去楼空却不过只需一晚。厄运在此集聚,不知不觉就向四周弥散开来。先是隔街那处糖水铺子,第二日天还没亮,便见一男一女明显夫妻两口子拉拉扯扯骂到门前来。男的连求带劝;女的是怒火攻心:到了了簪子一摔,门一踹,大骂要那淫妇孙喜春滚出屋来;谁知下一刻又挨了自个丈夫耳刮子,摔倒在地好一通哭爹喊娘,左邻右舍谁不来看个究竟?却可惜也来看热闹的郑屠,眼见着这糖水铺子老板娘同其奸夫被金吾卫以和奸罪拿住,自个却全无警醒。等到午后京兆府会同金吾卫声势浩大再来沿街稽查,查出其私捕野狗并出卖与人食,甚至此前多次致人病不过私下了结一节,这郑屠再是要跑已然来不及。先帝曾搬《禁屠杀鸡犬诏》,《梁律疏议》更有明典:脯肉有毒杖者九十。远从陇安县来挑担做脚夫的祝老五闻之心惊,自己昨晚浑水摸鱼顺来半只鸡,才杂混做了,甚至刚刚还咂摸肉味呢!现下似乎隐隐已肚腹作痛,登时是货物也不顾了,忙着得上医馆催吐去。这附近多少家家户户,昨晚鸡肉香,今儿各个都是药气苦。五味药庄只一天便赚个盆满钵满,老先生晚间外出看诊都格外红光满面:是人恩科中榜二甲三十六名的王进士,被鸨母闹到家里险些被老爹打死。老郎中精通岐黄,看伤时掐指一算,就说早先做下亏心事来,如今身染不祥全都是因果报应。其后街头巷尾又有流传,说那李木棠原是凤凰化身,来人世渡劫;有眼不识泰山者,且还有的霉运连连哩。 五毒月,至此快见了底。从晴空万里,从柳暗花明,初夏隐隐显出些踪迹。就连那京郊的甜水庄也传了喜讯:据说就焦土里,挖出黄金百两,足够全庄人捱到后年收获;又被免了租税三年,亲王国垫资,布店织机重新安置,免去算缗钱这生意必定格外欣欣向荣!宋员外低价并购永业田的盘算自此落空;其后不久因着此前与湖兴郡公府买办几十钱的勾连,甚至还被叫进京兆府问话呢!且不知他,从前杨家侍奉的大小仆从所有关联人等一律倒查三年,连朝中为官的各自都战战兢兢。可惜葛家不知所踪,错过了太多好消息。你却看那花市,京市令带了金吾卫风风火火冲进去,谁还敢再提什么入市金?官家甚至划了摊位专门要扶持京郊京内做小本生意的花农哩! 总之这样各色的花热热烈烈挤满了西市,香气色彩浓艳就铺满整个京城。尤其正午,头顶脚底,各样热腾腾的生机四面渲染,连日子都不由漫长,好似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这么光芒万丈地一直无忧无虑下去。哪怕闷在高屋子里,阖严了门,关上了窗;哪怕再打起层层帷帐——夏日流水一般的光阴还是无可阻拦地、将一些自由气息漫溢到枕上、到睫前、到心底。那里封山的大雪就算一时化不及,总也要松动松动,一层层开始剥离。李木棠就终于肯讲话——关于陷在风雪里那座丰安县衙: “……我肚子被掏空了……一样……就那么扑过来,冲过来,全湿透了,就冷得很、又烫得很……他是丹凤眼!不是、倒像死鱼一样……我知道他谁也没瞪着……如果脑袋被割下来,肯定什么都看不着……他喊痛……没有……?在我怀里,我就这么抱着,挨着……疼……好疼!” 这是第一次,当她第不知多少次懵然出神后,回应戚晋的只言片语:“我就记得……不多……我本来全忘了!我也什么想不起来……可我刚才看见,那个脑袋,就在这里跳,一蹦一蹦地……我不怕?人死了,我怕什么?人都是要死的。死掉之后是什么样子,多半也没什么区别……我只是,我只是……” 她不说话了,又去想那个脑袋。 雪好大,一团一团,打进那双眼睛里去。像什么幽深的湖,沾着就化,水汪汪的,越是好看,就越是诡谲。是地府的血湖,酆都的沼泽……毒死人,火辣辣喷着热气呢……这么一座奇观,居然被她失手就给抛掉,滴溜溜滚在一旁,雪化了一路,雪又落下来……它撞着那条断臂,还是县令烧焦的尸体?“砰砰砰”——这么响,像风雪夜敲山神庙;像那骷髅山的鬼活了,像她的阿兄站起来…… “……阿蛮!” 重叠着影子一个脑袋在眼前摇晃。好亮,是满院子雪打出来的光?把谁埋了,把谁挖出来,冻得邦邦硬……晋郎随后把她搬到花园里去。“没有大雪。”听他胡说呢,“你听,有流水,是夏天。” 她出了汗,黏糊糊,滑溜溜的,像被火烤着……是讨厌的夏天。夏天呢。阴山那头的妖魔鬼怪就滑坡一样冲下来。顶天立地的将军四面点着县令的影子,“噗”一下,倒在她面前,就粉碎成灰了。这日其后不久,李木棠因此失声尖叫。挣扎起身她把四轮车推倒,狂呼乱舞的双手幸而没拿着匕首,四周也无杂物由着她砸扔一地。“救命!”她叫。“因为什么?你看见了什么?”若即若离的声音一定要她回答。因为什么?因为头顶的房檐全部张满弓箭,面前层层团团军马蜂拥如尘,身后铜墙铁壁无路可退;落在网里……她落在阴暗洞穴里!半面身子擦着地,向下无尽的台阶绵延,反光的栅栏……戳上天!好多好多的人……眼睛喷着火,鼻子冒着烟。他们讨厌她,要她死……要剥她的皮,吃她的肉……嗬呀!快让她逃跑!从丰安县狱,从康旺饭庄! “你很安全。”捉住她的那双手猝而用力,“不论囚徒或平民,或许恶语相向,但他们说的不是事实,更不敢轻易动手。摸一摸,你摸一摸,双臂、胸膛、腿……是不是都完好无损?” 李木棠缩在地上那小小身躯,不自觉却僵直了;随后或许又蜷缩——掉着眼泪讲些自怨自弃的狠话;要么沉闷着摇晃,似乎参禅悟道,对哪怕专门请入府来栩栩如生的说书都置若罔闻。这样的情况反复出现已有一个月,并不是她自己闹脾气——上次和好如初后,她已经竭尽所能地听话配合各路郎中了;戚晋收到的论断,几乎如出一辙都说是心病: “吓出的癔症,不过偶尔发作,已经算是很好了。……她自己控制?她自己怎么控制,控制得住便不是病症了。要对症下药,还是得搞明白她遇到过什么,是如何给吓成这样的。或许多陪她说说话,让她把那段往事忘了……谁知道,好不好得起来。” 所以戚晋执着地带她出门,逃离那药气萦绕之所洗不掉的糟朽与腐臭;重开泽远堂,要那黄梅、迎春、夜来香、墨菊,一年四时,不绝芬芳。他甚至亲自操手,将正堂前三级台阶改砌成长而缓的斜面,一直往室内都铺上长毛厚毯;墙上还得悬副黄子虚妙手丹青;靠内依旧摆满书籍。阿蛮住进此间来,便是看不进说书,所见所想至少也略微通透。后来再辞掉说书先生,戚晋亲自上阵去,一定逼着阿蛮要说,又逼着她听: “我栽下来……靴子滑得很,没看清火拔支毕、长什么样……”重复说了三四天的故事后,她总算能按时间发展,勉强理出些条理来。戚晋随即便跟进: “那时我已清剿了燕人在阴山的余孽,大获全胜。对面人高马大,却奈何我军所向披靡。踏着雪哇,杀得刀口卷刃,要他们连滚带爬!火拔支毕若是彼时现身,也只有自投罗网的命!” 小姑娘那杏仁眼便眨巴眨巴,好像有几分将信将疑:“他很高,我不知道多厉害,但他手下的人……我才睡一觉起来,就知道我不是长公主……他套我的话,又被我……我捅他一刀。” “他是坏人。”戚晋频频点头,“你做得很好,上阵杀敌,是名猛将,该嘉许你一等功赏。” “是吗?”她便焦急,“可是后来的那个,更高更大,我打不过。县中的老老少少都打不过,轻飘飘就被他给杀了。杀猪一样,卸得一条胳膊一条腿的……” “可是你全须全尾地逃脱了。”戚晋一本正经地夸赞,“藏拙,也是很了不起的功夫。事实上要想一击取胜,首先要保全性命……” “我以为我要死了。”李木棠打断他,“他们知道我骗了他们,我还敢接着骗……我说小之跑了,我猜他们就要杀了我……” “可他们没有得逞,也不可能得逞,知道为什么?” 戚晋就告诉她,那时候燕贼如何强弩之末,城外何等大军阵仗将丰安层层围困;“以卵击石,该当如何?”甚至哪怕被燕贼占据的城池内,也藏下那么些不折不挠的乡亲——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就打得敌人哭爹喊娘!“而且就在县衙房顶……你其后是否不记得,在县狱内——不过片刻,便都被执仗亲事夺回。至此你已经回家了,谁也伤害不了你。” “……雪化了。”她轻声喃喃。阳光落在睫前,五光十色,院子里开满了花,是夏天了。 “从来就没有大雪。”晋郎着重强调,“不论天涯海角,有二哥,有亲事,有镖师,有各路义士……天理昭彰,必不使你喊冤。阿蛮,还有我。”蹲身在前,那双大手将她冰凉的爪子捉住,“哪怕我不在身边,我也已经在路上。你不用害怕,你很安全,明白吗?” 称病不朝、寸步不离快要月余,李木棠凭什么不对他的许诺深信不疑?夏天毕竟近了,才睡一觉,可惜端午已经过了。晋郎依旧给她编了五色线,再绣个荷包——两面各一双铜钱,和他自己腰间的相配,不过手艺居然要好上不少;有一天晚上,甚至连雄黄酒都许她偷喝一点:“只要你别显出那凤凰原型来,吓死为夫……那求仙问药起死回生的辛苦,可不敢让你领教一二……你也只需喝一口,抿抿唇,讨个彩头,奖励你积极康复……” “到小之生日……我总得好好尽兴!” “啧,净说大话。”戚晋亮杯底嘁她,“也不算算还剩几天给你痊愈如初?今儿什么日子,你怕也根本不记。” 他话音刚落,偏门就有人走进来。一身经年的旧衣服,补子都快磨破,挽袖口扎裤脚,就差再扛个锄头。戚晋跟着就着急——此人来得不是时候。得等夕阳半落不落,晚霞朦朦微醺,昼夜交接,李木棠一双雀目快要发挥作用——这个时间出场,才好以假乱真。“我以为你那句是信号。”对面老老实实站住,颇有些手足无措,“今日廿三。” 今日廿三,李阿勇恰逢忌日,回魂还阳来看看自己妹妹有什么稀奇。可是偏就是今天,李木棠看仔细了,咧起嘴来却喊:“二哥”。“我不信神神鬼鬼那套。”她这么说,眼睛却没从人身上离开过,“现在有二哥,我觉得就很足够。”她接着又伸手,要去扒拉那件沾了灶灰的脏衣裳看,“我在这里……袖口、这里,绣了一朵小小的花;怕把爹爹买给他的新衣服扎坏了,就绣在旧衣服上。这件是爹以前新婚那时候的好衣裳改的,穿松了旧了也很舒服,我要阿兄到时候穿在盔甲里头,偷偷地……他没有带走,不知道为什么。爹后来也舍不得卖了,也舍不得埋了。娘说总要留点什么东西,不能两眼一抹黑,就当阿兄这个人从没来过……” 她又这样。要么缄口不言,要么一口气说好些话。戚晋递去一杯茶,热水煮滚的红枣和花椒粒起起伏伏,后者一不小心就得吞几粒,让她直吐舌头。阿兄就找出个小糖块来,和儿时一样的费牙。李木棠眉头皱得愈紧,才想让给某个好甜食的,忽而一侧眼——麻意混着滋滋甜气,不知不觉就从舌根下冒出来,还堵着了嗓子;漆黑明亮的杏仁眼却再一次显出作用:泽远堂两侧门柱上,除了“临九州诏八神七曜传六艺五福赏四美聚三才方道木本传庆;入三馆阅四书五经谙六韬七略解八卦通九章始谓水源承泽”一副联句外,高悬着的原来还有对桃符。郁垒神荼,民间造像大抵相似,可偏今日这对,莫名有种别样的熟悉;就连吃到嘴里的那些滋味…… 低下头,摆在眼前有双虎头鞋。色彩算不上太鲜艳,样式却是从小心向往之梦了许久的模样。“二哥回了一趟家。”他说,他们说:既然阿蛮行动不便,那就把家,给阿蛮带过来。 是家里院子里的枣树,居然还茁壮活着;唯一幸免遇难山上自家的花椒,泡水据说能除五脏阴湿;糖块虎鞋是镇子观音庙前买的,二哥还进去上三支香呢;衣裳褪了色,桃符是旧的;还有一罐黄土,要加上神位,放在高案上供起来的。 李木棠却打开那陶罐子,埋脸深吸一口,还想探手揉搓揉搓。不信魂灵,她只信血肉;血肉腐烂、融化、重归大地,一丝一缕,现在岂非都握在她的手中? 戚晋不让她抱着这罐子睡觉。“你不嫌硌得慌?洒出来怎么办?只是些坟前土,又不是……不恭不敬,到底失礼。” “你又不在床上睡觉。不用你管。”李木棠回以理直气壮,戚晋便大眼瞪小眼: “我不在?我还不在?” 据说要同床共枕的人儿随后皱鼻子尖叫:“……不是我忌讳……毕竟是你亲人,可是我……万一弄脏了,万一摔破了,打着手也……总之我不要!” 这是曹文雀风风火火跑回泽远堂、见面前五句话之一。另外几句分别是:“……我来得迟……你会不会死?” 李木棠对此回复:“我不要。”戚晋跟着就附和:“她说她不会。”曹文雀又叫:“我找武馆的师兄弟,好好伸张了正义!”接着看向尚未改换装束的“李阿勇”,“不像有些人,一定窝窝囊囊忍气吞声,连个小老百姓也不如!” “我在操演亲事府。”后者分辩得委屈,眼睛却赤裸裸全亮了,“以及左卫。上次打赌……” “不用邀功,”文雀把手一挡,“今儿晚上我要和木棠睡一个被窝,谁也阻挡不了……” 一抔黄土就可以。不,准确来说功劳该归于厚如大地、却轻如尘埃那些逐风往事。漫天扬起,就将才鲜活灵动一个李木棠从夏花烂漫里擦去。文雀看不见她了,那双饱满的杏仁眼只留下两个窟窿,所有能与之对话的实体转瞬流逝,在那不可触及的深井里,冰封成扭曲虬结的怪模样。这不是曹文雀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却是她第一次面对着一种将死未死的假象。不是一瞬间的终结,不是长久的腐烂;她的一部分正在失去生命,另一部分却挣扎着留存于世间——这带来更大的痛苦,因为救不回、却留不住。就像一场业已发生、无法挽回的灾难,使人察觉不是悲哀,而是无可奈何的渺小与战栗。离开那处深渊很久以后——或者不太久,就在同一个晚上,文雀望着夜空出了许久的神,几次想称述事实,却到底摇头: “从来没有永久的黑夜,树叶落地是要育出新芽;可是我在她眼里看不到转世轮回的存在——就像得不到孟婆的祝福,甚至不存在奈何桥。” 她不想问,可她一定得问;哪怕眼冒金星,浑身发抖: “……木棠她,要死了吗?” “她说她不会。” 如出一辙的口吻,血脉相承的笃定,可他依旧有所畏惧——正如曹文雀,不知为何心有戚戚,而后,无以面对今日之木棠。事件发生直至今日,二十九天的时间,荆风在外操练亲事府,未曾有半面之缘;曹文雀呢,分明收了急信跑马赶回来,却偏不慌不忙去武馆借人、去胡家豆腐店借钱、再去五味药庄借招;千推万阻好容易踏进门来,才几句话又被吓得连滚带爬,再不说同榻而眠那些大话。可是战场之上,惨烈者岂非胜之千倍万倍?皇宫内廷,一招不慎、万劫不复的,自古以来又焉有断绝?“或许我们都不得好死。”文雀便喃喃,“没有转世轮回,只管在十八层地狱层层受苦……”她接着又苦笑,是忘了,典军老爷可不信这些。可是如果人死如灯灭,存在——是否就失去意义?无论大奸大恶,或是积德行善,早晚都注定消亡,轻如鸿毛过客……为什么,风云日月却不动,亘古留存呢? 荆风没有回答,只有一股温柔的思念将她紧紧怀抱。这便是答案——是他的怯懦,是他的进益。从前无惧无畏,是无知无求:来于虚无,归于未知,有意义仅在眼下,要掌控只有自我。死亡?那是一场大获全胜的庆典,一种无关痛痒的渺小。而如今,渺小的是他自己,当那么多名字与羁绊在身边一一浮现、并各自浓墨重彩。独步天下的绝学可以护得了一个戚晋,分身乏术却如何护得了木棠、护得了宣清、护得了亲事府、护得了……她?人人生而自由,生老病死无从操控。木棠说她不要死,能为之负责的也只有她一个而已——连戚晋,也得体会什么叫做束手无策。他们岂非只能糊涂着相信? “这或许,就是意义。”木棠存在过的证明:是她、是他;是这些自欺欺人背后的担惊受怕,是惊慌失措代表的珍而重之。愤怒与恐惧,未尝不是很美妙的东西。它使守正不阿之人诉诸私刑,让杀人如麻者反思生命。所以今夜,不再是曹文雀,不再是荆风。互相依偎是任何两个人,遇到了此生某一刻注定会出现的危机——要天翻地覆,再打通灵魂;而后同甘共苦,自此而始——“夫妻”、“挚友”、“至亲”:便成立这么些类似的关系。所以荆风无法留下过夜,也便无关紧要了。“亲事府近来操演,每晚有一个半时辰的书房课业——不止左司马,还请了国子监博士。我得过去。” “我明日要去宝华寺。”文雀便点头,“给木棠上上香,求求佛。” “……或许不急着去。”荆风道,“殿下……过几日要上山拜佛……” 他说到这里却不肯说下去了。假借天意,装神弄鬼,大概还得换个白眼。文雀只管冒出些别的心思,笑盈盈地,倒也不管他欲言又止。协春苑满园花香,幸有一夜好梦;又或许该多谢佛堂内长染着的线香?总是日吐东山,又是一日碧空如洗。夏天总有这般蛮横法术,将昨宵灰败残损的烦心事扫拢烧尽。那泽远堂窗畔,开败了的月季在今早换了九里香,叶多花少,星星点点的白色尚且含苞。文雀尚未走进,已听得那院内欢声笑语——是忙前忙后那俩丫头,偷闲着相互打趣: “……难为童亲事这样有心……还是湛紫你动了心?每日跑一趟童家,就为早起这一束花?我才不信。童亲事满可以自己来——你也不问问,茉莉月季九里香……原本都是送给谁?” “童亲事喜欢花,我也喜欢花——谁不喜欢花?摆来是给姑娘看,人家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工作交接,都要被你这样猜疑——那你呢,每日往佛堂上香,难道就同那佛堂值守的黄小哥儿有些苟且?” “嗬呀!好不害臊!”凝碧捏着袖子跳脚,“我为了姑娘,行事坦荡;倒是你,奖赏和月钱全都拱手相送——难道,不就是为了堵我的口?” 这一指责可了不得,湛紫简直要当场打摆子——和她们姑娘一个毛病,这是染了疫气呢!照她说,那是心有愧疚、加之真心感谢;常去找忙着操练的亲事府,也是送些糕点,还想偷师学艺:“这样、就算只有我和邵亲事,我也能帮上忙!” “你今日便可以。”文雀所以迫不及待顶上前去,“今儿有我,我替你。城南有家龙马武馆,我曾经常去的,你既然想,就去学点本事!” 回头一望,她却莫名:“木棠呢?殿下呢?那床上是没人是吧?一大清早,能去哪里?” 湛紫直愣愣瞧她一眼,回头和凝碧一块儿捂着嘴偷笑——曾声名在外的曹姑姑居然也有贪睡偷懒的时候,甚至眼下仍懵怔着不知日头——好不害臊哩。“这都过了午了。”凝碧嗤道,“姑姑没觉着肚子饿么?主家一大早就走了,本也许了我俩的假。说实话……” 湛紫一旁抢答:“我俩也是补觉,这才刚梳洗呢!” 小姑娘们斗嘴取乐寻常事,哪里会真怀了龌龊心思。这不话头转到曹文雀身上,闹着又要叫典军夫人哩。午后的阳光太烈,晃眼是惨烈的白。夏日时光散漫,随波逐流撒漏去许多的回忆。有时想起,竟难以追溯当时只言片语。总是温暖的,总是明媚的,这就足够?或许也寒冷,更兼刺耳,零散不全是一些梦魇的碎片,李木棠也无从复述明白。鬓角吹过了黄河的风,头顶飘过了阴山的雪,家乡一簇簇的野古草轻悠悠在眼前摇晃。什么声音自地底渗透:跪好,磕头。她跟在爹娘身后,拜着镇上那件城隍庙。桌上的糕点累得整齐,膝下的拜垫上绣样五彩缤纷。娘亲在同她说话:求神、赐福。她将头低着,不肯侧目。 不去看那江水滔滔,不去看那白雪皑皑,面前的神灵是骗人的假把式,只要她不抬头,所有的悲剧便从不存在。一双莹莹发光的杏仁眼阖上了;心有七窍,足够她看清头顶五彩斑斓的夏天。她知道晋郎生了些胡茬,知道二哥献宝时面色窘迫,文雀姐姐那故作轻松的姿态也被收入心底,共同构成她真实存在着的注解。但这还不够。朝闻院里唯一株梧桐;泽远堂与前殿接通,满植花草意趣,该是透气活络了吧,可仔细看看,还是那一尘不变的四角蓝天。她是一只凡鸟,曾经飞上枣树枝头,爬上堂屋房顶,难道而今断了一条腿,便养尊处优做起缩头乌龟来啦?不能够!难怪人家何幼喜客套试探着一邀请,她就忙不迭要摇着四轮车跑去赴宴啦。便是再坐马车摇摇晃晃着又有什么要紧?荣王在外驾车,亲事典军对面护卫——何等风光,何等满足!她没有一蹦三尺高,实在是条件不允许罢了。伤春悲秋,还为个什么劲? 却看看人家真正的高门贵女,宠辱不惊该是何种派头。十道采访使一经派出,各方势力都乱成一锅粥,似柳仲德那般独善其身的、以及何仁这般两袖清风的,安之若素这便露了头。刘深又被委派在山西道采访使近前行走,何幼喜所以更加风光无两,搬回自家府邸说要安心养胎,却还是收了不少请帖哩。段舍悲的情况稍有不同,不过也得是朱家为夏州之事自顾不暇,才显出她这王府孺人的好处来——比上虽然不足,比下毕竟绰绰有裕;一个孺人一个御女出在段家族谱里,更好像无需再仰仗老太尉鼻息。段舍悲甚至大大方方借住到何家来,经受操办的依旧是王府诸事:头一桩捉拿蒋孟,被有人抢先下了毒手,开门猝而见着是具尸体,这向来吃斋念佛的倒也看得淡然,甚至还颇有觉悟地自此打住、不再向下追查,连不知所云的葛三娘一家也轻飘飘放过;其后再为亲王府请名士递拜帖时,却端的信心满满不容置疑:但凡不敢将她拒之门外的,上堂对峙总有收服之计;事了拂衣还不揽功:“左司马有这些吹捧功夫,赶紧回去府里忙吧。殿下新任侍中,近日在朝中又颇为激进。称病躲懒这些日子,私下里也有的劳烦亲王府的时候呢。”重掌大权的孺人娘娘含笑抬手,却好似并没有随行起身的打算,“幼喜这儿住得舒服,事事不用自己操心;我何必回到那兵荒马乱之地,给殿下徒增烦恼呢?” 话虽如此,有些指令却托左司马一并送回。曾噤若寒蝉的荣王府如今得可着性子四处碎嘴着去了。东家西邻,近交远亲,各个活跃于街头巷尾,积极参与有关李姑娘的一切闲谈:“什么饭庄门口……竟有此事?”仿佛统一训练过,各个要装得大为震惊,“京城里面,也容得这群暴民如此胡来?……实在是,范家大丧,京兆府懈怠,郑廷尉,大约也懒得主事罢!” 若有人问起层层戒严的荣王府呢,这也有说辞:“……典军老爷正操演呢。毕竟人昌王府和我们荣王府地形不一样,排班也不一样。昌王殿下送来那些人啊,典军老爷自然得实地训上好几天的。不过并不影响日常行走呀。只是操演而已,若不然,我是如何出得府来的?” 再说到那核心人物——或是被问,或是自己提及,一定要长吁短叹,拿捏住真情实感:“……李姑娘?说到这个,实在使人伤心。”或许挤两滴泪,再将人昔日功德吟诵一番;阿弥陀佛,当真是造化弄人、命途多舛,“唉,谁说不是呢?这都过去半年,那伤处还是三番四次地反复,宫里的御医都顶不住。还没及笄呢,那么小,便这样遭罪,亲眼见了,谁不心疼呢?” 有这么批训练有素的暗地里忙活着,再得李攒红帮衬、钱氏县君跟着出面,没几天好似就雨过天晴,罪人成菩萨了。“京城里那些女眷,虽在高门,也不过看过几本书,略识得几个字罢了。说风就是雨,也非一朝一夕。”何幼喜寻常应对道,“去年如何奚落我在春江楼丢尽脸面,如今还不是个个可怜我守活寡又怀着身子多为不便,抢着要请我去家中作伴么?” 刘深前日已经启程,何幼喜回门吃茶吟诗,竟是一切如常。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夫妻分别原来倒不值一提。别说何幼喜不屑得做那望夫石,连段舍悲也浑像没见到戚晋似的,顾自还逗着小杨华呢。自李木棠出事,她便离开荣王府,至今旬月未见,名份上堂堂正正的妾室竟像是个生人;连昔日最要紧的礼数也不惦记了,还比不上人何幼喜呢。实在是做了母亲,整个人大不一样。说笑逗乐生出不少烟火气,曾经刻入骨髓的低眉顺眼都挣扎出些鲜活意趣。李木棠瞧着,总像有些不认识了。茶桌前她抬笔给自己化俩小胡子,正逗得杨华直乐——小姑娘倒还是从前模样,笑起来要搓手捂了嘴,尽管桌子底下偷偷将腿脚撞得欢快呢。天生就是个懂事孩子,再顺其自然也闹腾不到哪去,眼下讲学甚至是她自己求着何幼喜。学社就这么添了新人,据说后生可畏,已让段舍悲力不从心。 “所以紧急求援,师傅得找徒弟帮忙。”何幼喜笑着接话,“这孩子大清早的不睡懒觉,自己学着做诗呢。舍悲一定要把你从家里叫出来,咱们三个人再不济多少也顶个诸葛亮,不至于把个小孩子教坏了。” 学社四位主人公围坐一桌,完全不把一旁的荣王和亲事典军放在眼里。李木棠难道不帮着说句情?不,她且有的暗暗窃喜,因自己多少又派了用处,似乎竟然就到了为人师表的境地。段舍悲甚至不怕压了她的腿,把小杨华推在她的怀里。总是做了母亲,才能体会了父母生养的不易。这么个小囡囡,居然分量还不轻;小手快要与李木棠一般大,那脸蛋仍旧吹弹可破,还冒着奶香呢。再瞧那卷翘的睫毛,眨巴眨巴的晶亮眼睛,小小一点鼻子,咬着乳牙还要学那出口成章,稚嫩脸面偏做出谦恭成熟的模样,怎么不让人如痴如醉,直呼奇哉妙也? 李木棠回过神来的时候,纸上为示范随意写的两个字不知怎的就变成“杳杳”。一撇一捺墨渍新鲜,杨华甚至一旁落笔,已经写出上边木字。拖地的日呢?花影树荫里,竟然飘忽不见。李木棠竟然也不去寻,将错就错略一斟酌,旧愁换了新思,便做今儿诗社题面首句:“杳杳青山五路松”。“做,七绝,仄起,首句入韵。依平水韵,一东二冬皆可。两柱香时间,请咱们杨华主裁,如何?” 这一心向学的小不点儿闻言跃跃欲试,终于显露出些与年龄相符的娇憨来。三位姑娘家也不挪地方,就在桌边各展身手,好一番运笔推敲;杨华就扭动那小身板,左钻钻右看看,直给她娘偷情报哩。却是给段舍悲搅得,简直无从专心致志,干脆扔笔只管笑了: “算了算了,有这么个捣蛋鬼在边上,左右我是要输的。幼喜准是头名,这也没什么意趣。原本今儿个是要教杨华接着认笠翁对韵,何夫子不能自己吟诗快活,将学堂关张罢!” “这不是在教杨华活学活用么。”何幼喜放了纸依依不舍再低头念过两遍,方张臂来抱小杨华。说好是七绝,她自己偷偷做了七律,当中“林苔低拱湖呈碧,崖树高斜月抱红。野渡闲来温左传,庙堂忙里颂中庸”二联一出,胜负立时分明,其余二位也不必自取其辱了。段舍悲笑着大叹其气,一旁李木棠偷偷将纸卷折起: “师傅毕竟是师傅。”她这样干巴巴地腆起脸来,“说文解字功夫高深,徒弟就赖在这儿多住几日,讨讨师傅真经。不知道、叨不叨扰,师傅愿不愿意?” 无国子监之汗牛充栋,无诸乡学之书声朗朗;仅仅何府一座抄手游廊,几个姑娘家随意围坐,笔墨纸砚摆满石桌。日头还早,栏外鸟声花影微颤;发上宝石珠玉各自闪耀。赌书泼茶,向来寻常。得三两至交好友,外间物议如沸皆是虚妄。夜里同榻而眠,谁又管那荣王殿下此刻该去往何方? 马车出府,是段舍悲前去相送。借了杨华名号,独她别院而居,趁夜单独相会,想也无人知晓。荣王浓睡才醒,见她来只是浅浅点头:“有二位相陪,难得安心。何府的床榻不错,一时偷闲,甚解疲乏。阿蛮说借住是假,只怕贪学是真。往后几日,得请你多多费心……” “那两个字,”段舍悲突兀开口,却竟然将其打断,“殿下,看见了吧。” 平夷刨蹄抖抖脑袋,他引缰的手没有动,更无从回应。 “妾,虽不知那两个字有何深意。但想来殿下是为此伤心,而后离开的。所以妾做了曾经不齿之事,为李姑娘和殿下,那些……妾至今仍想不通的情愫。” 远方杨华不老实地找来了。瞧,为人父母,从不是什么轻松活计呢。男欢女爱她或许此生也无从顿悟,但总像怀里的杨华一样,是这般沉甸甸,却暖呼呼的幸福所在罢。 将那一卷诗作交出,她不过一点头,甚至懒得问对面手伤是否痊愈。抱起女儿,段舍悲与自己的丈夫就此别过了。 第85章 杳无音尘自作谶 “杳杳青山五路松,来兮归去叹王恭。” 得见头行诗句,左谦笃并非故意。辰时夜深,更非亲王府寻常当班时候。原来“称病讨假”竟是虚言,那大理寺案牍依旧堆满桌子,门下堂贴更是不间断地送来。楚傅抱病,林怀章远走归乡,新上任的谘议参军与长史暂不予参政议事,泽远堂内便多的是左谦笃近前奏对。旬月下来,左司马这就成了所谓“私交好友”——不仅对殿下,甚至对李姑娘: 泽远堂除了主殿一座,四面修有两间耳房、三间厢房。是荣王要守在主殿卧榻边寸步不离,左谦笃率僚属就近了人闺阁之侧。最初偶某些非昏沉懒散之际,李姑娘也抻脖子来监工;到后来精神见好,小徒弟逐渐就案前落座,聚精会神总像偷师能学些什么。荣王曾郑重其事劝诫过:“上至大理寺的案宗,多半骇人听闻;你大病未愈,不能再受惊吓……我抱你出去看花。” 李木棠却犯倔:“所以郑邑审案不公,这是罪无可逭。一桩桩复查才是要紧事,管我做什么;再说,我就是要看到坏人伏法,冤情伸张了,我才、我才……” 她说到自己身上,复作吞吞吐吐。左谦笃多嘴,居然跟在一旁帮衬,反与自己主家作对。也因此,他是愈发得了未来王妃青眼,时而还听对方给自己道歉哩:“……我晚上不好睡,白天有时扯着晋郎赖床了;有时是、偷闲,就不想想那些烦心事;要左司马私下费工夫帮了好些忙,这几晚上又不得早早歇着……这事儿、该……” “该是属下应尽之本分。” 好了,这下连荣王的心腹他也做得了。不仅代发号令、代笔往来,甚至连泽远堂书案上新送来各路公案都可随手拆看了。尤其荣王近来又时常出神——李木棠在时对李木棠,李木棠不在时对那床栊窗棂清风星月……总是让左司马有足够的胆量与契机,打开搁在案头最上、一封不具名的信笺—— 是李姑娘的笔迹。 才看前两句,左谦笃立刻悔之晚矣。她今日与殿下一同赴何府诗会,至此夤夜不归,独留七绝一首……七“绝”,首句尽是羽化登仙、杳杳远去之意……因十道采访使尽数发出,荣王不必称病避世,畏其朝中忙碌,作此多虑之思?还是更糟糕些,是她那“大限将至”的身子…… 双臂一展:左司马战战兢兢:“属下惶恐,误将此信……”烫手山芋随即取走,夺门而出接着是荣王身影—— 辰时深夜,他要去何处追回李姑娘? ———————————————————— 曹文雀本无意读出那后半句诗;可她还是读了,尽量在“死”字上念了轻音,又将“荣”字囫囵带过——却是无用。戚晋到底一旁坐倒,好似被这经咒困住,半晌愁眉不展。文雀低头瞧瞧,大约也琢磨出些门道:“寒梅无雪香清净,万亩春光死后荣。”前句强调出淤泥而不染,与罪兄切割;后句又见自怨自艾,竟同“春光”、“荣王”割席。人不归而信却至,分道扬镳之意岂非太不留情? 夏夜无声,房内不知觉竟有些燥热。散了一半的头发还搭在颈窝,瘙痒莫名,使文雀愈发心头窝火。说到底就不该答应给他念信。她并非木棠的奴仆,带凝碧与湛紫俩丫头出外耍了半天,早都腿酸脚软恨不能上床躺着了。偏偏木棠不回、典军老爷不在,剩她这半生不熟的近前杵着,是该百无禁忌、侃侃而谈的交心之夜么? “你是荣王,她是个丫头;再如何情深,到底落差如云泥,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填平……缘分既然浅薄,不妨顺水推舟,往后留给念想……” 诸如此类的话,曹文雀从前想也不用想,张口就能来一大车。可她现在以为害臊,终于晓得这都是些自以为是的讯号。胡姑姑从前还是昭和堂掌事呢,外甥女蓄意私逃,她起夜关了窗户就当没看见。“既非衙门官司,管她作甚。所知浅薄,勿下定论。恕人恕己,适可而止。”如此教导,文雀多少领悟一二。她甚至起过不再回来的心思;重入荣王府仅一日,也已察觉到一些无能为力的生疏——她并非李国令之奴仆,却还是木棠的姐姐么?与新进侍中的荣王殿下更是陌生吧。不为自己发髻散乱礼数不周愧怍便罢了,还多嘴多舌什么呢? 替木棠上的香又一炷燃尽了。荣王起身离开,她将那封信递过去,至此,才终于鬼使神差说了一句“为了平仄”,还居然是劝和的。“那个‘死’字……木棠最怕死,除非别无他法,不会用这个字。为了平仄和韵律罢……‘身后荣’,身是平调,不通。诸如此类。荣字,她学过《笠翁对韵》……” 《声律启蒙》中有“身披鹤氅自王恭”一句;其连同《笠翁对韵》,一东二冬内却皆无“荣”韵。此地无银三百两,事情要变得更糟。“或许该将全诗合在一起解读……” ———————————————————— 杳杳青山五路松,来兮归去叹王恭。 寒梅无雪香清净,万亩春光死后荣。 ———————————————————— 戚晋本当无从读起,单开头“杳杳”二字,已数次使其折戟。他并非有意去偷看阿蛮的诗作;更不再有私下作弊的念头,彼时仅仅只为告别:见你乐在其中,此心稍宽,寻间客舍,忙里偷闲——仅此而已,那两个字却封了他的声、遮了他的眼;而后逃离,得一言不发,是不告而别。 “杳杳”。 斗大两个墨字,一笔一划规整得过分认真。绝对耗费心神,落笔格外深思——至于深思什么:杳杳无声,泠泠回音;缠绕整个午后梦境的,仅一方幽谷,四面密林。幽深、静谧,暂洗乏气;却空虚、寂寞,又使人不寒而栗。或许这便是一路行来的阿蛮,他暂居在她那颗七窍玲珑心。所以沉醉,再悲恸;鸟声温暖,好梦,乍醒。 他离开何府,拿走了那封信。信笺灼手,压黑了天幕,再遮盖他的重瞳;接下来六神无主,再灵魂出窍……看,又是这么套流程,他自己难道不觉无聊?不过为了阿蛮,一向为了阿蛮,谁晓得呢,居然有那么些新奇角度层出不穷地供他心如擂鼓、更无处安放。今儿是杳杳,她永久失去了的杳杳;且不止杳杳,翻起旧账来,一时半会儿就没完没了。应付过察觉异常的左司马,无端烦扰了一趟曹文雀,坐回泽远堂案后,一时半会儿竟又头疼不休。若非一旁墨干,连他自己也要着魔般写些“杳杳”——满纸满卷,佐以图画,几笔就能勾个轮廓,却当然没有脸。梦里的女儿每次都有着不同的模样:大部分模糊不清、醒后很快就被忘记;只有欢天喜地的精气神一以贯之,上房揭瓦偷包子打狗……是个再健康不过的活泼孩子,花样多得出奇。光脚丫子连她二叔也捉不住,只在阿蛮面前乖得像只小羊羔。然后阿蛮就会捉住她的手写“杳杳”;附加声明一则:这样好的名字,是你爹爹灵光一现…… 投笔掀纸,唯有苦笑。算什么爹爹;阿蛮又哪里做得了娘?她尚且连做女儿的福气都不曾好好享受……叫嚷着要回家去,受惊的尚且只是个孩子哩。可她想起杳杳,既说生前飘渺,又道死后虚妄……寒梅一树,别了雪,也谢了香么?他想得心烦意乱,就把脑袋装上桌子角。可恨手伤好得太快,该陪她一起,脑袋上对称生俩包……廊外树影娑娑,月光一如既往地、不偏不倚投一抹进窗。就在他的身后,披一身虚实难分的衣裳。 浠沥沥,雨下进来了。不冷不淡,溅在地上就成不间断的水涡。前方雨,后方雨;左边雨,右边雨;抬头,漆黑如墨的云上,酿着下不完的冷雨。脚下踩着的忽而也不是地,湿了衣裳,腿脚摸不到泥。没有树、不见山,劈头盖脸,唯有雨。 他丢失了阿蛮。 雨丝交接,织一张惨淡发白的网,紧身边跟着,走哪都是鬼打墙。雨下得急,却无一丝声音。呐喊呵气如雾,张嘴便散,谈何冲破牢笼。他用嗓子喊,用肺喊,用心肝脾肾哪怕吐脯沥血…… 雨势静默。没有阿蛮。 已经不知近来第几次做这梦了,他至少应该觉着熟悉,哪有大惊小怪挣扎着摔了凳子,把自己跌个屁股蹲的。他还且得谢谢这些疼痛哩,立刻便知何为真何为假,趴在地上慢缓一阵,也不用急着跳起来牵平夷去找阿蛮了。话说如此患得患失,为何还故作潇洒地离开呢?昨日到底是如何压下狂奔去她身畔的冲动……戚晋全然忘了。而眼下提醒他的,还得是那首诗。 小邵不知何时灭了堂内的烛火。重瞳却好使,一字一字将她的心意看清。所以有些悬而未决的,终于得在几日后实践了。牵走那匹老黄马,荣王一路往城外宝华寺去。不再讨那封不会到来的赐婚圣旨,今日求神拜佛,是为给阿蛮添最后一份嫁妆。而后,他应该——他必须要做的那些事…… 他暂且不愿启齿。 ———————————————————— 在此之前,五月的某一日,一伙道士自顾自摇幡踱步来到东市,不请自来就在康旺饭庄外驱邪除魔是好好表演了一番。对面肉铺而今人去楼空,宽街大巷由得行人驻足来看热闹。迈罡步、念咒法,看着像模像样;隔天曲终人散四邻是萧条依旧,搬走的住家还是不知所踪,只是留下些新鲜说头供往来商贾取乐耳。 直到五月廿九,五毒之月将近这日,九天御风临凡,羽衣白裳吹至眼前——着练色裙襦,戴白纱帷帽,李木棠故地重游,很是出神了一些时候。近脚边地下,似乎还淋着某只疯狗的血,人影重重的黄昏心头压着,至今未肯远去。她并非勇武异常,敢于直面凶残的梦魇;事实上,如非师傅想出法子、给她找来这一顶帷帽遮掩面目,她只怕连何家大门都不敢离开。“额上的伤,本也快好了,看不太出来。”段舍悲误解了她的怯懦,劝慰有些昧了良心的夸张,“再说,李姑娘本自别有一份韵味在,气定神闲、古灵精怪,是月宫姝娥呢,不必怕那些闲人。又有亲事典军护卫,一路马车送至王府;哪有凡人胆大妄为,敢来冲撞仙子的?” 李木棠不想做什么菩萨神仙——断情绝义、无悲无喜有什么意趣。甚至说实在话,有时候她甚至犯懒,连青史留名都暂且不顾了:且做凡夫俗子,有些寻常喜乐,风平浪静日复一日,如何不算是极致享受?她为此已经很嫉妒何家父女,而何仁甚至算不上是个慈父。妻子难产去世的心结经年未解,他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过继的小儿子身上;对何幼喜虽有求必应,却几乎不闻不问。李木棠借住这么十来日功夫,也就何幼直私塾先生讨假那天,何幼喜代工做了回教书匠,才得以与考较学问的父亲见了一面。双方客客气气,公事公办,核心重点从不偏离学生课业。李木棠彼时在一旁蹭课,撑脑袋却听得入神,尤其何仁离开时似是而非的一句“身子尚安?”更使她浮想联翩无以自拔。 “可惜刘公子不在。”当天晚上,同床共枕抚着师傅日渐显怀的肚子,李木棠顾自慨叹,“当爹的见了自己的孩子,不晓得要怎么喜欢……多好啊,一家三口,双方亲长,其乐融融……刘公子的父亲精神也很好的我记得,如果他母亲也在世……” 说到这些家长里短,她与师傅间三四岁的年龄差距不自觉就显露出来。十四岁的李木棠不过是个初经人事的小姑娘,十八岁的何幼喜却已经做久了一家之主。十九岁的段舍悲别院另住,已经是领着个五岁的孩子,正儿八经做了娘。在似乎差了辈的“母亲们”面前,闺阁女儿愁思不自觉也就说开了: “父母和女儿,实在是好不容易的幸运,和其他所有情感都很不一样……像贴着心脏,在胸膛里面;和我爱他,想要融入他的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像是用我,又捏出个小点的我,又是小点的他——要说我爱他、互相弥补,大概不会有比杳杳更好的结果。” 咬了唇,她将那个小字含混再念一遍: “杳杳……是他想的名字。木和日,组合起来却是杳,然后说没就没了。熙昭仪……还是谁?说的原来不假……他之前也说不要。但是……之前是我们不要她,是一种选择;如今是她不要我们,是判决了。我之前……不是很懂。不曾想那么多……既然是杳杳,没了也便没了。命运如此,从何强求。可我只是怕。” 她说着翻起身来,认真得有些过分: “我怕,我怕我现在开始这么想,是我快要及笄成年了。我现在虽然想,但是我也不想——我哪有长大到给别的娃娃当娘?我自己有娘,不是就很足够?”别过头,她盯着何幼喜的肚子,有一阵儿眉头紧锁,“这里面,真的要蹦出个娃娃?你这几天我看见已经很不舒服了,以后……我不太敢想。可是,如果日子过久了,我长大了,我会不会认真地觉得很伤心?尤其是、如果我要嫁给他……” 仿佛想起什么,她连忙叮嘱:“这些话,能不能,不要给段孺人说……我只是想,我做不了娘,可他还是要做爹的。天长日久了……或许是段孺人,或许再是别人?我现在不在意,我甚至觉得这样理所应当,这样很好。可这不代表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我也能够一笑置之。实际上未来会怎么样,我们谁都不知道。仅凭我、和他,阿蛮和晋郎,便足够吗?” 何幼喜又能从何劝慰呢?满腹诗书的大才女原来婚嫁仓促,如今也有些说不出口的苦衷呢。“……你该回府去。把这些话,说给殿下听……”所以第二日,甚至叫上段孺人一起,前后操持简直是送女出嫁的架势,虽然李木棠今日穿的是身素服。还是此前曹文雀送的,说是胡姑姑一点心意。“你最初从林友那儿得的新裙子,不是大手一挥给烧了么。这一身大差不差,你就当作是从前那么些好兆头。从头来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说着这么些鼓励话儿的人一晃又是十天未见了。李木棠本自有些怵她牙尖嘴利,为此竟也不想,反倒偷偷要松口气。成日叫着“文雀姐姐”,她却比师傅还要师傅;如非同生共死那么些日子……她难道称得上是文雀姐姐的闺中密友么?总不想段何那二位,关起门来有说不尽的话儿……但和二哥在一起,他们不也是喇叭花对闷葫芦么。马车孤零零走在街上,左右听不见什么人声,不自觉地,她却得靠在二哥肩头。说到“背叛”文雀姐姐,对于二哥,她是否也无所付出、甚至称不上合格的妹妹呢? “二哥的娘……一点线索也没有么?” 身边像是诧异般,半晌才摇摇头:“我是你二哥。”这么一句话,就是把她的娘要过去了。说来真累啊,她就那么一个娘,要分给小之,分给晋郎,分给二哥,以后或许也得分给二嫂。“可我记得文雀姐姐……她没有说过这些。只说有个姑姑,在华州……文雀姐姐生日快到了,你知道么?” 出乎意料地,荆风竟然点头。那副成竹在胸模样,显然谋划日久。倒是李木棠,心下得不安定了。“……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近来。才想起来什么准备都没有……不过,现在……手头或许可以算宽裕?我不是有很多铺面?送一些……” 她接着去喊外间驾车的童昌琳,不由分说,得改道去实地一探究竟了。就怕因当日康旺饭庄之事,引起人心浮动、乃至店铺关张。东风一吹,甜水庄的大火若一路烧进长安城……想到那些损失,她就得心惊肉跳。她做国令时仔细看过:瓷器店、马车行、鱼档、灯烛铺子、文墨坊乃至一处钱庄——生意大多四平八稳,不至于太门庭若市,只是包罗万象,吃穿住行涵盖,像是特意为她留好的后路一般。说起来好像一两处也舍得,但细一思索……如此泼天的富贵,实在一分一厘都不能少,否则……还不如不让她做这场幻梦! 马儿催得急,童昌琳赶车却稳。否则先一处车马行就得换了家伙什了。随后启程往东,一路走,一路竟然心安。与欲向总的百废待兴不同,各家生意寻常做着,连专事裱糊的分店都有一两主顾上门,还有俩伙计外派尚未回来。荆风帮忙打探过,皆说背后掌事的姓段,是五月初才接的手——想来便是那段家的远亲,没了华州刺史的实缺,做起买卖来倒也不遗余力,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李木棠闻听,心思随即活络。再不说转让铺子的话,她甚至打量着要再买家饭庄,对接上鱼档的买卖了: “真为这个?”亲事典军有些不信,“偏是康旺饭庄?” “老板跑了,三层高楼空着,不是么?” “方才绕路,为什么去葛家。” “我以为是康旺饭庄的亲戚,找她谈买卖。这不连人带家当不知所踪了,还得亲自来看店面。” 夏风和煦,她紧握的双拳藏在袖子里轻轻颤抖。荆风选择不去拆穿。让小童四面问一问,很快就能找到代理看守的联络人。那二十出头的后生刻意蓄一圈招眼的胡茬,跑上前来想也不想,光把头一样: “主家说不卖!多少钱也不卖!” 荆风上前一步,把李木棠护在身后,所以自然看不见后者如何暗自安心,又如何匆忙掐算合计的。“楼空着,没有生意。”他还和对面据理力争。胡茬后生就根根竖起下巴狼须,刀剑一般朝前对准: “说了不卖!亏本也不卖!” 荆风镇定自若,尚且没有动家伙的意图。李木棠的帐已经大概算了清楚——不管其余田产铺子如何盈利,总都是一年一结账,现钱还没有给到自己手里;剩余那不到三千两,请伙计找伙夫屯食材……能顶过至少三个月入不敷出么?心下如此忐忑,她却好似仗着有那一面纱障撑腰似的,无所顾忌竟然腆着脸喊:“如果一定要买……!你主家是哪个?犯着事……还敢耍横?他给你多少钱……跑走了,尾款一定也没结!我给你……同等,现银!你把名字,报过去……” 夏风吹啊吹,白纱帷帽八风不动。她瞪着眼睛将口儿张了又合,傻鱼一般,要冲破波澜不惊的水面……把自己晒干最好!所以她说了,甚至声量还不低;像是为人操控一般,一时竟不以为羞耻或畏惧: “就说……是李木棠……” “你是李木棠?”胡茬后生一惊,昂起的下巴归位,胡茬之上猝而显出笑意,“主家说如果是李木棠……有个地址,你可自己找去!” 马车向前,珍记香料铺右转,磨刀摊再向东,穿柳巷,过南墙……白纱帷帽随车徐徐停下,挑帘轻分一线。所见匾额,一时日光辉煌,上书那仨大字金粉题写,却原来不用相看仔细—— “虔金号”二分店,李木棠还是第一次光临。 ———————————————————— 才过正午,郭蒙囫囵对付了饭食,手下进出账单清点更加忙活。这个月的货物看毕了,新的选材雕工销售布局……等等等等,女婿还等着他帮衬。早吩咐了小厮去牵马,好像片刻都不肯在此地耽搁似的……却让他正面撞上那李木棠。 小四公子早就信誓旦旦:“旬月之内,她必来。”郭蒙或许听进去一些——毕竟一同北上出关时那小小女子之出人意料的作风他已领教一二——却不放在心上,更不是刻意来二分店等候。李木棠白纱遮面,也得是进门就找学徒刻意通了名姓,消息才畅行无阻递到郭蒙这儿来。“总是荣王府的名头。”行家里手如此思衬,“更得帮小四美言几句。”所以他竟然撇下正事,找出托放在店内的檀木匣来,要学徒将贵客请至后堂雅间,奉茶焚香再做商谈。可谁知道呢,那王府的亲事典军竟然帮忙做起说客来了。李木棠看了匣内地契,张口问商队镖师旧友时,荆风踌躇已久似的,张口便答: “韩告私动部署,被卓镖头支去岭南走镖;卢正前扫地出门,扬言要找张祺裕寻仇。” 小姑娘就着慌。这时当郭蒙上场,得软言温语将卢正前如何沉迷窑馆醉生梦死,信口胡言诽谤李木棠,又被韩告暴打一顿种种原委简单概述。“丰安燕人如何欺辱与你,你做了燕人奸细——诸如此类。”贴心补全流言蜚语的还是亲事典军。郭蒙张口结舌,一时无话。“葛三娘之怒,韩告早与张祺裕通气。没能阻止暴乱发生,所幸韩告找来镖师接应……张祺裕愧怍难当,交手你名下诸生意给段家,已有些时日。” 这些话本就是郭蒙指导着韩告,离京前找机会告诉亲事典军。荆风如约一字不落原样复述过了,郭蒙只需再加几句“亲家公如何恼火,张家又发了几次大水,为他烂泥扶不上墙……”这冤屈大概也喊个七七八八,“却也是小四公子留心,提前将康旺饭庄与对街肉铺一并买下,就说何时李国令需要,即双手奉送……” “……我要花好多钱。”一直沉默不语的那座上宾合了匣子,忽而正色,“金、玉,打磨漂亮的……项链,发簪,还是手镯……或许各样都要。文雀姐姐过生日,还有,给师傅、那孩子出生备点礼……弥湘!快初四了,不知新人入宫她得不得空出来;或许给她也……” 郭蒙行动迅速,一本图册数盒样品很快被学徒摆在桌上;打起算盘是明算账,出谋划策又格外循循善诱;听闻她午饭不过草草应付,还立刻张罗着得布上满桌佳肴,请诸亲事同席落座哩。总之这生意没一个时辰便敲定,郭蒙身为亲家,擅自便帮张氏虔金号做了主,张口就给了三成折扣。“……不是念旧情徇私啊,是要李国令……身边的王府亲事,帮张家一个大忙。” 据说是故态复萌,又有十天半月醉生梦死不着家;且这回栖身秋水梧桐斋,还是个假寺庙真欢场,藏在什么僻静清幽之处,建观音庙,又立铜香炉;鸨母带了僧帽假扮沙弥尼,淫窝堂而皇之还叫作“僧寮”。郭蒙仅仅提起,清俊面上便现出窘色:“卢兄总怕正前一时激愤做下错事,与在下商讨,还是请小四公子回家呆着安稳些。他如今也老大不小,亲家公那头正好张罗喜事……” 李木棠便知道他为何要逃家了。避免连累家人是其一;躲避相亲是其二;再有,便是一以贯之的韬光养晦:“我张家线下需要一个无能的浪荡子。”他会晃着腿,百无聊赖作此回复,“甜水庄烧了,原是我无能。康旺饭庄又是谁暗中谋划……十道采访使是你相公的好主意;偏虔金号进来又被诸市司牢牢盯上……我难道再大出风头,帮你名下那些铺子起死回生去?” 吐一口酒,回身挽上信施主的腰肢,他要在秋水梧桐斋烂醉狂歌,将改邪归正这些日子落下的极乐加倍讨要回来。“摊子铺大了不好收场……到时兄弟几个撕起家产来……且免了!我就是个败家子的命!” 压在地契之下,其实还有份额外的心意。李木棠收了贿赂,难道当真翻脸不认人?兜兜转转,童昌琳驭马到底去往那清净之地。孤门一处,颜色斑驳,半阖不阖,上无匾额,不悬桃符对联,内里先见观音庙一座,铜香炉慢燃青烟。四下不见香客,迎上前来是名严实带了僧帽的沙弥:合手道“善哉”,面上神情尤其虔诚;更轻声细语,恐惊天上之人? 五月廿九,智海长老在宝华寺开坛讲经。李攒红难得被父亲点了名,要她随娘亲兄嫂一并前去观礼。“另有件事。”这些话是父亲转告母亲,由后者委婉来劝,“荣王明日拜谒佛祖,叩问天意。地点,同样是宝华寺大雄宝殿。你、若是不想去……” 李攒红只问:“叩问什么天意?” “或许是他回心转意。”母亲犹豫踟蹰,似是向往,似是担忧,“前些日子荣王向陛下递了道请封折子——请封那陇州李氏木棠,为五品陇安县主;不说皇上答不答允;违礼逾制,宗正寺首先无从松口。另辟蹊径,他这是要搬一尊佛祖出来,以堵悠悠众口。可如果如此孤注一掷,为何讨的不是一纸赐婚诏书?” “……可女儿已经许给了纪王府……” “新的圣旨,仍未颁下。” 母亲言下之意岂不明白。攒红猛一颤抖,眼中泪掉,却是摇头:“荣王殿下,为了那位李姑娘,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谁人不知他情深,谁人不道那李姑娘可怜。要女儿强拆姻缘,去那令人蒙羞的所在,岂不是太看轻女儿了吗?荣王府不要女儿,这是明明确确昭告了天下,长安城谁都知道的事实。女儿即便落选,却也不肯自降身份,巴巴地把自己送上去,任人作弄。即便纪王有不足之症;不,即便是旁的贩夫走卒,无妻无子,却是清清白白的……甚至哪怕终生不嫁!对女儿而言,也自取其辱,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母亲便含泪抚掌,连声慨叹这才是自家宁折不弯的好女儿。李攒红心下却惶恐,其后的请求甚至不自觉露着气、灌了风:“……可是,女儿还是想去看一眼,就算是为这场有缘无份、遥遥作别。不是羡慕,不是嫉恨,不是恼怒,不是羞愧……女儿也说不明白,忽然之间为何就有了这个愿望。让女儿去看一眼吧,此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儿都心安!” 所以李攒红去了,伴在娘亲身侧,跟在兄嫂身后;戴一顶帷帽,通身素服。清早起个大早,赶车到山下,山路宽阔修了台阶,对于她这久居闺中的依旧不太好走,以致他们到得晚些。大雄宝殿内僧众依然分立两厢,檐下亲事一字排开,殿外香客亦是摩肩接踵……李攒红要如何踮脚偷了空当,竟然正正好看清那主持接过签后上演的袖内乾坤—— 风吹开了帷帽,只一瞬,却足够她笃定:主持解的,并非荣王方才抽中那一签。这是场排演好的戏,为了那个李木棠。不,该称呼李县主了。就这么轻而易举、光明正大糊弄佛祖?不忿么?嫉妒么?要拆穿他们么?只用高声这么一喊—— 李攒红却将踮起的脚降下去,帷纱落回面前,杨家小郎随前任华州刺史离京时带飞的那一颗心,至此终于落地了。 这样的情分,杨家小郎给不了她。往后的纪王、或是别的哪个男人,统统都给不了她。人间至情本就稀罕,可遇而不可求罢了。她如今亲眼得见,除了讶然长叹,还能做什么呢?便祝福他们白头偕老吧,也不服月老辛勤忙碌。你听,那头说,是大吉呢! “上上签,檀越大吉、大吉啊。”解签的住手捧签纸,递上近前。戚晋却并不接,住持会意,半斜向殿外,朗声念出纸上签语: “十六签,‘有凤来仪’。诗曰: ‘三九隆冬岁月长,孤山朔雪世苍茫。 本为神木梧桐树,自有青阳引凤凰。’ “解作命里显贵,生有仙缘,苦尽甘来,一鸣惊人。所问凡事顺吉,无往不利。檀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而后,掌声雷动。人群中一抹飘白素服,转头远去了。浓荫蔽日,指头鸟啼,再之后的热闹,都该涌向智海大师讲经的菩提坛。再无人知晓,另一方真正被抽中的签语是如何掩人耳目,由亲事典军送至荣王手上。可惜无主持解惑,沉吟思索,总似不解其意。或许一切其实糟糕透顶,正如他一路行来,从无着落的一颗心。 清晨鬼使神差,是他自己弃了平夷不用,转而牵走阿蛮那匹老黄马,像是成心和自己未好全的尾椎骨作对。撇下阿蛮这几日,重归朝堂总要累个通宵,颠来颠去总觉得眼也花了,头也疼了,胸口莫名其妙,也不知带着对谁的气。是为皇帝雷声大雨点小的意图?除时丰派往夏州查察内乱源头外,各州道采访使大多竟是世家大姓自己人。戚晋为避嫌专程称病在家躲懒半月余,除了上书提议,不肯参与十道采访使任何商讨,到头来自作自受,竹篮打水原来一场空。反倒近来追查大理寺案宗,发现自己又一个舅舅还是渎职滥权的货色。而自己苦心孤诣,现下甚至要去假签语矫神谕——莫非所有善举皆是空想,出淤泥又如何不染尘埃。儿时便作伪证,庇凶手,他原来是个杀胚,还故作姿态说什么为民为国乐在其中……且看吧,迎面而来那对香客,面庞稚嫩分明新婚夫妻,一前一后却互不理睬;再往前骨碌碌滚过辆马车,是京城里的富户,家中小儿挑车帘正苦闹不休;有辆牛拉的板车行来,几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头挨着头正酣睡着,该是闾右新买的婢子,不知前路还如何坎坷……他能做得了什么,他能救得了什么?世间之大,总使人力不从心;只有群山巍峨、山门耸立,更令人望而生畏。大雄宝殿十九级高阶,与内宫丹陛不可相较。纵使阿蛮费尽心力,又如何登高御殿,受她本该拥有的荣光? 心烦意乱间,喉结处新生的几粒疮痘不小心便挠破了。连脖子火辣辣的,像什么腥气热腾腾直往脸上熏!他或许该流泪——既知所行不轨,曾道一心向善,却替阿蛮造此恶业……堂堂正正,她怎么就配不上一个县主头衔,用他来画蛇添足。 可恨朝中不认,是朝臣们鼠目寸光;如若今日神谕不允,那就是佛祖有眼无珠。所以稍后些,他还敢往药师殿去,大步流星不似求告,倒赤裸裸该是勒索了。“谁不护佑阿蛮,便是伪神假佛,即行诛杀之也是罪有应当。” 他有此觉悟,接下来送到手中的那方签语自然解得积极——是偷梁换柱换走的那签,他真正抽中的那一签:三十九签,《梁祝》,是个中签…… “劳燕分飞志不平,殊途朝野道同心。 黑衣白绉黄昏后,羁鸟双影返旧林。” 志不平所以要夫妻同心;双飞双伴而后荣归故里;中签只是个意头,好日子还得自己图谋……唯一不解的黑衣白绉,暂且也放过。总归一心认定,必然上苍宽宥,已许他们此生顺遂,长乐无忧……但将头顶阴云揭过!一时安步当车,过后院、出密林,眼前豁然开朗。日光披洒,崖壁高悬,草木向下密密覆盖,至远方山谷辽原绵绵不绝。戚晋在此仓促驻足,猝不及防接着被山风扑个紧。不止手中的签语腾飞飘下,连腰间收着的信笺,也险些捉不回来。他向前一伸手,深不可测的山涧就在眼前一晃而过—— 再好似坠入,她的怀抱。 直至此时,此刻,诗卷借风力整个展开,他才终于一睹其全貌。四句七绝之下,右手角落里原来还有二字。重重叠叠,墨洇纸背,糊成一团的是“戚戚”,边上再描小树,有花,有虫,将其环绕。“戚戚。”耳畔似乎轻声呢喃着,他眯缝的眼睫上便模糊了一片流光溢彩。眨眨眼,一点点从她怀里冒头:原来身在悬崖峭壁,面前一览无余……看那天地宽阔、山河浩大!阳光热烈有同清泉,任他什么浓稠思绪轻轻一蘸,立刻就柔和清淡。还不信?诸君,瞧仔细!刺目的血红,化成左手旁煌煌京城,重檐叠瓦,不胜繁华;生冷的阴影抹出远方群山轮廓,连绵起伏,逶迤壮阔;浓重的烟尘依托着山脚野村人家,茅檐低小,零星错落。黄鹂一两只,轻啼三两声。他靠着阿蛮,却好像听见整个人间的心跳: “……我上山时,看见了些采药人,或许就是附近的山民。钱氏县君,以前,就住在这附近。” “嗯。” “这是不是,就是她曾经住过的,上次我和小之一起逃命时去过的,那个荒村?” “看来不是。” 戚晋似笑非笑,幻想中的姑娘立时会意。成群结伴的采药山民、袅袅炊烟下饭熟麦香的小家,这岂还是那个人丁寥落的渭门庄?暴雨冰雹那些荒年已经过去,生活要在这片洒满血泪的土地上继续。京郊、京城:多少人家,多少悲欢喜乐,多少说不出道不明的故事……春夏秋冬、雨雪阴晴,人间始终鲜活。 鸟来鸟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所以去大吼,去狂叫!回声层层叠叠,生生不息! “欸—— “李木棠—— “是天底下—— “最好看的姑娘——!” 向上望,要盛满阳光。 “……我已经想明白,晋郎是天上的太阳,有时候藏到云里去,晚上就消失不见。但就算是晚上,鲜花草木虫鸟生灵也还都活跃着。生命里不止一种风景,我该感受、该享受现有的一切。再说……” 正是有大太阳暖烘烘照着,他才看得清这天下百般风景。大太阳底下,不该再把什么眼泪藏起来了。 ——如若阿蛮此时当真在侧,她一定会这样认真思索。所以无所谓戚晋此时手中握着的唯有风,胸前贴着的只是阳光。随风飘去,是他的签语,是她的帷帽……阿蛮抛却伪装,他的重瞳便重新焕发光彩。踱步后门,一时阳光依约。且看那垂着白纱帷帽的小姑娘,岂非应兆似的,忽自九天御风临凡、飘然便吹至眼前—— 对面稍一趔趄,障目的病翳除去:入眼青瓦红柱接白墙,再高低错落满眼青翠的绿。是夏日啊,檐顶院角,草叶各自抽条。阳光清冷冷落下来,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姑娘便无所遁形:额上疤痕未好,面色惨淡如雾;僵直身子佝偻腰背,她将脑袋埋起。凄绝处见慈悲,谦恭处最洁净——且看那身后光芒忽作,是阿难入涅盘,抑或贤女受莲花[zl1] ?是以伎乐天舞、妙音鸟鸣,眼见七宝莲花流水,行将重生净土世界。凡俗子弟却在此时追上前来,自私自利竟就做了那优填王了—— 总要仞利天降下,红尘姻缘未完。豪情万丈都做了空,陇安县主,不许自在走脱。袖内诗作汗湿,她毕竟是解惑关窍;怀内荷包揉皱,又得她心意炽热——那荷包、双面绣有铜钱,是他亲手所作;内里护身符是她方才请得: “楞严咒……开过光的。” ……她在说什么? “张公子请的……虽说他不信。虽说我也总不信,但是、万一……!” 颤颤巍巍,是对面一袭素服;怔然不动,是他一身玄衣。“黑衣白绉”却非黄昏,总是那方偈语原来应在这头。环臂将他保住,头顶那方疤痕,竟让他这般爱不释手: “戚戚。”她磋磨着将他后背衣衫扣紧,“我……想你了。你,不要……不要我……” 此刻如何婉转委屈,早不见午后何等张狂摸样!垂着个白纱障,不见现实之血腥残酷,离开虔金号时她甚至夸夸其谈,说什么“不过如此”!她已经一步步将艰难险阻的路走过来了,不是么?从何府清幽之处伶仃的家生仆役;到马车上遥遥一望三俩顾客来去的各家铺面;再到邻人四五驻足叹息的葛家,东市起点热闹未起行人也不断的康旺饭庄;乃至宾客盈门虔金号那二分店!藏在帷帽之后,她上刀山下火海,哪管人声渐渐鼎沸,嗡嗡盘桓着,大约快将她拆穿。“就是那个李木棠!”他们会这样交头接耳,“头顶碗大一块疤,愈发难看!病了反复不肯好,还时常犯那癔症……怎么不省事些,让无常干脆带走了算!”然后阴云际会,四面里就细密交织着雪;狂摇乱舞,眼见又将她掩埋…… “可我在这里,我就是来了!所以,都不算什么。” 摇头摆脱他试探的手,紧紧拽了那衣襟,她甚至贴不到人耳根前去,颠簸赶集般囫囵热乎的话儿顺口水往外跳;她此时是否发现那帷帽已逐风甩脱……却既然在爱人怀抱,又何惧赤裸?“我坐马车来,身子好着……没有发烧……我是不是还是做错?对不起对不起……”字句粘连,跟着眼泪花也掉,“可是我就是想来,我等不及……即便没有杳杳……我曾经……那晚上……童大哥的、黑乎乎的、像血的,抹在我身上,到处都是……我当时很高兴呢,我竟然想,我竟然终于又做了女子……从丰安之后,或是在那之前?下面,一直、干净得很,很久、没有……没有杳杳,你不能没有孩子……我赚了有钱!还有新的铺面!张公子能帮你,做你帐前军师……我、我、我……” 嗬呀,他们这是在人寺庙里头呀。纵然香客都聚在菩提坛听经,往来无人,可又如何能不知羞耻,再次拉扯?抱胸向后一趔趄,她颤抖着扭头要逃。为什么,她足下生根,却一步也走不脱?是戚戚目光古怪,重瞳的眸子只一瞬就溢满泪水;既惊又喜,几次三番将她打量,委实难以置信般: “……阿蛮。”轻吞口水,他的嗓子何时又上了火生了痘了,“你现在……站着?” 这是什么话。她要做瘸子了,怎么可能…… 她,站着? 是什么时候从四轮车上站起身来,为那一瞬无以克制的相拥,向前挣脱了病魔的桎梏?又如何生了根在他怀中,稳稳当当坚持了这么些时候?戚晋那一双重瞳就涌出更多热泪,几乎要将她抱起来旋转。一口又一口,贴在她面上的是没完没了温热的“猪唠唠”。手舞足蹈、字不成句——他原来也藏了那么多支离破碎的梦魇,如今却化成滚烫热气,尽数将她包裹……他的阿蛮啊!多么可怜!不知失去了杳杳,甚至连带那捉摸不定的下半生……如若她曾经蒙受半分福祉,幼时疾风骤雨曾怀些许怜悯……他怎么想的下去!漫漫长夜,何其一无所有,他如何捱到而今烈日当空,他自己都说不明白。总是大雨瓢泼,遍寻不见阿蛮身影——这样的梦,他实在做了太多太多。“这只是个开头,”少年郎兴冲冲宣布,“也不是说不能立刻就能健步如飞……这世上又何曾有一蹴而就?便是战略规划、军队整顿、后勤部署俱已到位,但这一场仗,到底要真刀真枪去打……先胜,后战,一切水到渠成……且说前次大战,我大梁伤亡也足有万人!朝野上下庆贺,都说这是大捷!纵有损伤,终会取胜,我们只需要时间。” 什么封做县主方便一拍两散,什么不再求婚改日亲自送嫁……诸如此类的荒唐念头,早无所遁形!阿蛮正一天天好起来,天长地久,那双腿脚一定要站上兴明宫的大殿,和他一同……他有阿蛮呢!阿蛮不会在意!一向将他宽恕,尽可为他开脱!且听戚晋说个开头,她便已经啧啧惊叹,说佛像面前偷天换日何等高招!往后还要问那满朝文武,哪个不曾暗中筹谋,哪个没有些过人手段?大太阳下尚且擦不去阴影……昂首挺胸,所图既然光明,谁管你手段卑鄙? 有妻如此,夫复何惧? 从散步归来的童昌琳手里抢朵花给她簪上,面对她欲言又止的忧虑,擦去泪花,附耳他要笑得不怀好意:“孩子的事……君既为约尼,卿当做林伽;何妨宏发愿,自有双全法。阿蛮,不用担心。” 引经据典,李木棠听不懂。只是莫名其妙的,她忽而当真不担心了;甚至小别胜新婚,迫不及待着,他们该当从宝华寺离开。弃马车,上老黄马,山路时有陡峭崎岖,戚晋单手执缰,马背上却毫不颠簸,稳当得仿佛牛车。林木匆匆渐渐远去了。她总是要问一句“为什么”。此言指代不明,戚晋却了然一笑: “那你当日为何夺取小邵的利剑,不许他作势威胁? “你不信佛,楞严咒为何一定要我收下? “为何明明不良于行,却一定要追上五佛山来迎我?” “……那是我……” 话未说完,她忽地全明白了。这回涕泗横流,就该心安理得,听戚戚反过来向她道谢了:“心病无药医,我实在束手无策。唯有多谢你锲而不舍,坚持至今。若你先自暴自弃,我就唯有六神无主,和你同衾合穴去!” “不要。”她用最后的力气拽拽他的衣襟,“你不……会。什么孩子、什么县主……我管不了了。或许是我快死了,所以狭隘,变得愚蠢。我只想,有件事,至少,从此以后,我已经很得意了。” 她想要翘起嘴角,却还是偷偷地流泪,又咳嗽。她却不在努力,任整个身子在他怀里软下去。不用咬耳朵,不用靠得太近,甚至不用强撑病体,因为: “荣王殿下,和戚戚,都是你。” 头顶飘来一句笑:“我知道。”他说,“好。” 纵马向前,他们于是离开那座树木葱郁的高山。身后阴云骤起,万丈霞光随之断裂。天地间九万里,红尘缤纷竟瞬间褪成黑白。 有只死鸟,当空落下来。 第86章 一晌贪欢且饮鸩 六月初的长安已经热得人坐卧不宁。眷礼殿的冰扇供得最早最勤,却依然拦不住李才人私下串门偷凉的脚步。毕竟是丰州来的“蛮夷”——宫人们曾如此嬉笑:只怕见惯风雪,不识酷暑;瞧抬进宫那一箱箱随身衣物,全是厚实衣衫,竟无一丝清凉风情——这李才人今后要得宠,只怕难咯!如此这般的戏弄却没能持续太久,原来那狐裘夹袄沉重,是内里满当当塞了银票;流水似的恩惠自眷礼殿发出去,各样别出心裁的冰点也就该跟着送进门来! 李才人纵然新近入宫,自小却是听着兰县令和赵夫子那些京城故事长大的。据说皇城是眼漩涡,又是金碧辉煌的监牢。人人藏着百八十样心思,别看当面其乐融融,背后各有阴招。父亲所以很不乐意放她离开,甚至自责悔愧、连日愁眉不展:“秦秉正伏法,燕贼大败,西受降城光复……这些本都是喜事。为父一州刺史,又兼定襄道行军副总管之职,却实是一无所成,恬受天恩……却为这些所谓丰功伟绩,只怕,要将我女儿舍进宫里!” 李通所料不错。皇帝弃了世家大族千金贵女不要,反将她这丰州刺史之女点名封了一等一的才人,赐居在眷礼殿——褒奖功臣之心实在一目了然。陪同而来的弟弟含泪把她送进宫去,一路忧心挂念,也碎嘴说个不停:“前些日子中选……那时说是好事!可阿姊去那些所谓盛会,众口一词在那是非颠倒——五体不勤的倒有脸指责人木棠姑娘!阿姊那时多嘴两句……往后宫中,这些妇人也如此为难阿姊……那该如何是好!” 可是宫门开启,宫门两阖,转眼间就是另一片天,丰州积云重重当真被抛在身后,一丝阴影都不曾留存在她肩头。或许是琉璃瓦闪亮,朱梁高阔,其下穿行宫人似彩浪朵朵……丰州的姑娘一步步走进眷礼殿,就是真个沐着了盛夏阳光!所有的畏惧、忧虑——那些霉灰气儿,蒸腾了,消弭了,无所遁形。就连从前挑剔着木棠那么些尖嗓子,如今换了腔调也说妮子年弱可惜。果然都言仓禀实而知礼节,至高无上的兴明宫,理应缠绕着一团和气,入眼满是笑脸。李才人投身其中,自然谈笑不断,岂有闭门杜户藏头藏尾之理? 入宫来没多久,国之大幸:林才人诊出身孕,行将加封良美人——据说是为防去岁杏御女一尸两命之祸,太后特赦恩旨。而在此之前,据说林才人唯恐搅扰太后养病,宁肯自己受苦,也不欲向庆祥宫声张;只贞宝林每日前往看顾——不愧是一家姐妹,何其情深意厚!后来有馨妃出面昭告了喜讯,陛下三五日来便在露华殿安歇。好人该有好报,馨妃娘娘若能凭此也怀个龙裔,其父郑邑之困,岂非立时得解? 郑廷尉究竟是否清白,又犯了何种不赦之罪,李才人不得而知。正如秦秉正如何罪该万死,她不过也就听父亲酒后抱怨,自己便已然胆战心惊。最好世间无祸,家家和乐——郑廷尉若能平安,太后病气或也开解一二! 却这之后没多久,庆祥宫便恢复了每日早起的问安。太后娘娘如今大好了,瞧那一双初生皱纹的眼睛,何其神采奕奕!免了堂下众人行礼问安,赐座赐茶又何其慈眉善目!便就是颤颤巍巍如慧才人赵伶汝,还得了其后入殿来的皇帝陛下格外关照哩。 这是李才人第一次得慕天颜。大梁的皇帝,和赵夫子口中至高无上那么个化身一点都不一样。他是个人。李才人首先得以笃定。还是个柔软、可爱……沾着太阳热乎气的少年郎。他有笑,止不住地、从心底浮现到嘴角;言谈间逸兴遄飞,和总阴沉着眉毛的荣王殿下竟不像手足同胞。(未出阁前,李才人曾在屏风后偷瞟过后者几眼;因害怕那深不可测的重瞳,后来一整晚没睡好觉。)能得如此夫君,实在祖上积德,三生有幸! 同居眷礼殿的福宝林也这么说。“再等才人承宠之后……这些话儿,妾也不敢妄议。”瞧她,这么弱的身子骨,还不间断吃着药呢,为人却这样谦和;甚至主动提议等圣驾驾临那日,自己会彻夜回避,以免新人不适。“……惠仪宫、露华殿……妾去哪处都可。后宫之中尽是姐妹,有什么麻烦的呢?” 李才人所以泪光熹微,受宠若惊就此结交了这位“姐妹情深”代表人物。由福宝林引见,宫中诸位主子娘娘又是个顶个的和善好说话。新人们聚在一处提及,纷纷是感念不已。“我和李才人,都是边陲之地、千里迢迢进的京。父母多少叮嘱,谁想竟有此幸!”白州刺史孟诚祖之女孟拂真一面挨着李薰,一面坐着同在延盛宫的柳宝林,是给左边添点茶水,又给右边加枚果子,还不时向对面点头附和,仍不忘低微姿态,“……是呢。良美人是有福之人。馨妃娘娘更是,光是那般花容月貌,便让人自惭形秽;昨晚上还给延盛宫送来许多补药……实在是我这灰头土脸的,给人看笑话了!” “白州是鱼米之乡。孟采女生得精细,何必自谦。”柳宝林向来惜字如金,唤人又喜欢连名带封位的叫,表情更寡淡,李才人却知道那一颗心是热乎的;这不半月有余,已经将孟拂真照顾得白了好些?[zl1] 慧才人赵伶汝一旁跟着倒是有笑——毕竟本是去年的秀女,待人接物格外大方,也不在乎和她们这些新人聚在一处有失身份——瞧,这便是李薰夜夜好梦的所在。连点头之交的如采女,都曾主动侧身让道,盛宠却不骄矜哩。 唯一让李薰有些过意不去,便是宫里新多了她们这些宫嫔,奴才们格外忙碌,已有两个初四顾不得出宫。早先发下去那些银钱还不够;下一回七月初四,她要提前说好了,眷礼殿阖宫得准了恩假,放宫人回家省亲去。毕竟皇城大内,谁都不可小觑。前有木棠(或许如今该称呼一声陇安县主),后有如采女,下一个一鸣惊人的,又会是哪名奴婢? 高枕无忧着,就像那观戏的看客:李才人有些兴奋,实在好奇。她毕竟不再是蛮荒之地的儿女,早就忘了朝不保夕之恐惧。宫墙逾过,汲汲营营是太多的无可奈何。辗转难眠的夜,从来也不止于一个徐弥湘。 杜桃灼做回宫嫔高升了采女,徐姑姑却跑腿忙碌照旧还是小宫女。挨了更多的白眼,听了更多的奚落,刷锅洗菜,夜以继日还是这么些无意义的粗活。太后冲揽大权,私相授受之风气死灰复燃。花钱买清闲的可以趾高气扬将她撞至一边——这回泼了水,下次险些摔了碗。新入宫五位贵人,杨华却不知去向;别出心裁的好脑子锈钝生了灰,甚至不记得初四是出宫的日子,体己钱便是打不过被抢去,也不肯买一个平安。“我姐姐新嫁。”她放弃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有朋友生病。”当然也不能提及木棠名号。若是六月的生机再错手放过,便只能等七月初四……还有好久呢!她大抵也是烦了、倦了,又不晓得闷头苦干的出路在哪里。那家生鱼脍店热火朝天的烟气寻不到,她再次想要退缩。“钱我不要了。”到头来只是这样假装潇洒,“那个木头狐狸,你们还给我。” “徐弥湘有情郎!”不识相的立刻发散;下一瞬,灶台上案板打翻,一把菜刀直愣愣就贴着她胳膊擦过,“哐当”倒在地上,有好一会儿寂静无声。苏以慈有一把远胜于此的匕首,吹毛得过,砍铜剁铁;只可惜传到她这深宫妇人手上,算是埋没。“不能失了手感。”将门虎女这么说,曾将一个削好的狐狸塑像塞在徐弥湘手里。“偷鸡摸狗,神出鬼没:嗷嗷嗷,是好意头呢!” 御膳房将要响起的尖叫或怒骂一时俱被生生咽回。闻讯赶来的掌事姑姑更得将那木雕擦了又擦,却只字不提将银钱一并追回。“……以为有了个靠山……虽然是皇贵妃,却还不如良美人呢……”这样的话悄咪咪藏在洗菜声切肉声炒菜声里,又冰凉刺骨、又锋利尖锐、还火辣辣飙着油扑着烟,教人如何忍受?徐弥湘擦掉不多的泪花,回过神定下心的时候,已然是走到了令熙宫门前。曾算半个私厨,此地不少出入,而今往来宫人竟陌生:说是放出去一波——随吴萃雨一起;又新布置一批——在皇贵妃离开审身堂之后。“可主子也不叫近前伺候。”闻听徐弥湘原是旧友常客,那明显是今年才进宫来的小宫女儿按着胸脯就喊阿弥陀佛,“今儿个更是,午后就关起门来,到这太阳快落山都没人敢去冒犯。”她接着要压小声,眼睛还吓得滴溜溜乱转,“到处都是兵器。主子凶起来——我曾听说,要杀人的!” 苏以慈?不过一样深夜难眠人,离乡落拓客。对此无稽之谈弥湘当不屑一顾……可前进的脚步几经踌躇,却欲转向退后。木棠姐姐据说要做了县主;皇贵妃对自己的好意更被同僚看在眼中;往后的日子总不能比现在更苦,说不定过几天,也像桃灼一般官复原职,她还是徐姑姑……这样想着,有一个身影却大步流星身旁抢出。“令熙宫小厨房如果缺人……求您给一个机会!让奴婢试一次!若不成,奴婢甘愿就此遣散出宫!”嚼着眼泪做死缠烂打,叩头连连乱发宏誓大愿——是送给她金项链的木棠姐姐,一定毫不犹豫的选择。今儿说来幸运。金项链尚且贴身藏着,不曾叫那群混账搜去;可日渐炎热,她徐弥湘难道还要做偷鸡吃的狐狸,四下躲躲藏藏? 虽是狐狸,未必不能看家护院。不想出宫嫁人,御膳房并非长久之计。徐弥湘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叩门、又通报,那动静或许粗鲁,声音总之不小,若非贞宝林出门去看了姐姐,她当场就不得好死。可是正殿内很安静——却又不是安静。小小的呜咽声挣扎努力,半带哭腔,满含绝望。回身喊来的两个小内侍谁都不敢撞门。徐弥湘皱巴着裙子从窗内翻入时,被捆在床上那掌事姑姑已然挣脱了堵嘴之物。来不及喘息,她听得一声大叫: “……快拦住……!主子!要逃宫!!” —————————————————————— 六月初四这日黄昏,庆祥宫后殿内,如采女正在接驾。名义上虽做回宫嫔,难得这丫头常怀孝心,不忘恩情,仍旧伴于太后左右,还尊马静禾做师傅,皇帝不召见的时候好似还是个小宫女。有人赞赏她知道进退,有人嘲笑她烂泥扶不上墙,但她知道,正是这点小心翼翼的前瞻后顾,才使自己在新人入宫、良美人有喜之间仍赢得了陛下格外的在意。不用问彤记房仔细计算次数;就连馨妃都按捺不住,昨儿早安晚安后都拉着她说话,方才午间还邀她同桌而席呢。其实也不止她一个走运,这时节毕竟万岁高兴,那兴明宫便是人人志得意满。杜桃灼有时候替太后诵经上香,都忍不住想偷偷祈求:要让木棠姐姐好得慢些,再慢些。 皇帝并非幸灾乐祸。不,比那个要复杂好些。木棠姐姐一病,荣王殿下就显出六神无主那些慌张无力。调派全国杏林高手:陛下大权在握;帮忙供经多番宽慰:弟弟一派诚意。有所为能做哥哥依靠,同风雨还能共患难——难怪他近来朝气蓬勃,简直像公鸡抖擞了羽毛!杜桃灼所以要劝陛下再布恩德:“木棠姐姐就算加封县主……那样繁冗的礼数,她现在的身体,只怕经受不住。”如此细致考量由她这个“李木棠好友”说出,岂非也是她赤子心肠?陛下挂念哥哥,她担忧姐姐:夫唱妇随正当如此,赶明儿家里还得添口人丁,再挪出庆祥宫,她便要做那一共主位。 “还是小桃心思恪纯。”皇帝绾了她的鬓边发,遐思带笑。杜桃灼本该立刻翻身而起、惶恐谢恩——即便她还身在庆祥宫,太后正把持门庭。可那毕竟是个病人,年华更是不再。后宫前朝,总得仰仗面前年轻帝王:这个道理,馨妃和她一样,就比其他人清楚得多。所以杜桃灼此刻本欲替露华殿说些好话。例如是林怀思放心不下;馨妃有个主意之类的……但她没来得及张口,内侍监常福很不是时候地闯进来,那便一定出了大事。杜桃灼马上滚下床就要告退,纤细脚腕却被皇帝一把捉住。 对面那抹意乱情迷的笑迟迟不曾收起,就像对常福所言满不在意。桃灼真怕自己得开口:“皇贵妃娘娘、一定不是故意要逃宫……是不是、苏家、出了什么事情……陛下亲自去看看!免得无可挽回!”不能这么说。更不能跟着谴责。做什么非得让她听到此等秘辛,真是要命!从前吴萃雨在那时候,令熙宫虽日夜鸡飞狗跳,但也总不至闹到这地步……甚至吴萃雨还是她见过的,面上看着颐指气使,却是个有条有理的好姑娘,撵出宫去实在可惜呢。 再过几天,吴萃雨便要出嫁。 亲事定得急,苏家说实话也有些过意不去。生父吴尚跟随靖远安抚大使苏钦远在楚国,一来一回路途遥远,甚至等不及一句首肯。“我嫁了。”是吴萃雨自己拿了主意,“我出宫了才觉得……嫁给谁,都比那座皇宫自在、安全……我知道这些话我不该说。可说实话,我把以慈,看成是自己的妹妹;恬不知耻的,也将诸位当作亲人……” 一家人当然不会追究她被监门卫拿住,泄了往来信件;喜事布置却也不太积极,好似并无娘家人的热情。“左武卫仍旧没有消息,楚国内情不明……万一那太祖当真如传闻一般已然身死……” “眼下多事之秋。”吴萃雨点头,“我知道。” “……就怕,她不知道。” 几乎没过多久,苏家日夜忧心的变故终究要发生。苏以忠心有灵犀一般,几乎能看见妹妹那双一往无前的双眼:曾经她就是这般一马当先擅自出城掠战;又曾愣头愣脑单骑先行,从阳关闯回长安家宅里来;哪怕加入永王府,有一晚,冲破夜幕也是这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吆喝着驾马逾墙跳入:“马是抢的,我逃跑了。我回家——不是回门子:我想哥哥了!” 不良于行的苏家大郎彼时已受不住妹妹大力的拥抱撒娇;此时此刻,黄昏日落,天降欲雨,他这心如擂鼓可还受得了宫内行将传出的噩耗? 云层聚集,徐弥湘卖力地奔跑。即便来不及,即使拦不住…… 橘色半臂裙襦已在敬德门等待了太久。 吴萃雨当日或从此门离开?苏家送来的新人或从此门而入。替代做了令熙宫掌事姑姑的,虽然年长周全,原来也经不住刀剑恐吓。苏钦身在何处,朝中出了何事……将门虎女一点点撬开了那本该紧闭的嘴巴。至于同采访使一起匡扶正义;或去关外接引父兄——如此这般荒唐念头自何而起,苏以慈敬德门外等待已久,却到底说不出。“总有一日,皇权稳固,爹爹接你回家。”总有一日就是今日,没看见而今皇帝与荣王何其兄友弟恭?燕国称臣,后宫有喜,大梁江山若还有不安定,那就是各州各道的蛀虫,和摇摇欲坠的楚国同盟。虽绑了掌事姑姑、偷了人衣衫令牌,苏以慈居然还以为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连敬德门监门卫接信离开,出入暂停,她也乐呵呵就等着,全无一丝警惕。 所以活该比她还要怡然自得的声音贴耳根响起;回过头,打眼撞见是那样一个喜滋滋乐陶陶的白面少年。未及反应,明黄衣衫已经捞过她橘色的袖口: “有好事。”他真的在笑,并非阴阳怪气,难得春风化雨,“小慈,跟我走。” 六月初一,皇帝驾临荣王府。仓皇接驾一众人等,唯独缺了那最擅随机应变的亲事典军。是不屑一顾、有意抗拒?是别有用心,图谋在侧? 非也非也。六月初一,乃曹文雀生辰。 在这之前的日子,多少已称得上舒心。大理寺旧案无一错漏,范自华原来私德有亏,公务却坦坦荡荡、甚至格外专精。就连郑邑手里出问题的几桩案子,也还在御史台复核压着,远不到覆水难收的地步。包庇族弟、侵吞田产——那更是郑邑娘家亲房仗势欺人。有皇帝从中转圜,就算革了其廷尉之职,太后也不曾透露出不满之意;甚至或许——这是荆风猜测——她还得为自己母亲叫个好哩。“她父亲曾是骗子。她母亲出身商户大族。执意下嫁,被逐出家门——即此次仗势欺人之门庭。”三言两语,他将旧日恩怨说明,“重审旧案,三省集会。尚书令吕尝,中书令李蔚,还有……” “侍中,是殿下。”文雀堵了人不许进门,轻咬嘴唇似已有些不耐烦,“难怪典军老爷乐得眉毛开花。说来说去都是自己人,往后要做什么,一路畅行便是。只怕连带您这位亲事典军的位置,也水涨船高,难道再是小小女子高攀不起?是了,一个殿下,一个陇安县主,一个典军老爷——只怕未来还要接管左卫?独我平头百姓一个,无人问津,也是该的!” “李攒红姑娘送了礼。”荆风也不往里找寻,也不急着进门,就在那欲言又止的位置一本正经,“为了木棠、陇安县主?” 曹文雀眉毛一掀:“如何就不能是我自己的朋友?” 还是前次宝华山上,一个两个往药师殿去都为了李木棠。素昧平生狭路相逢,一同解救了个无家可归的男孩,便作了知交好友了。“……我为何不说?典军老爷大忙人,总归也不曾问。除了亲事府便是木棠,此时居然得闲纡尊降贵大驾光临,该是曹某,愧不敢当!” “的确有十日。”荆风倒老实,自己掐算着把罪过便担了,“自你回府,我也不知……总怕,你不肯回来;你回来了,竟又使我、不知所措。” 曹文雀不着痕迹往门框一靠,身子骨微微软出些曲线,仰头向后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说。”荆风却好似被缝了嘴巴,继而泥鳅似的就钻进门里,裹了她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去!可惜女人心海底针呐,实难琢磨;这要不了多久,亲事典军又得被囫囵丢出门去。回头李木棠若问呢,她还敢理直气壮骂句“空欢喜一场”。赖不得别人。文雀这日大汗淋漓自演武场回来,李攒红那份贺礼旁边大剌剌还摆着只鸳鸯荷包。有道是铁树开花、枯木逢春,难道榆木疙瘩终于开窍?沐浴焚香,几乎是翘首以盼了;沽名钓誉的主儿非得等到入夜才登场,是两手空空借了人大镖局少镖头的好意,光明正大做了回登徒浪子。“……荷包……我也喜欢……”她且还醉里娇羞呢。对面或许阴谋得逞?直言快语就问:“什么荷包?”红鸾帐里难怪闹将起来,亲事典军败退连连,不意就打破了李木棠精心送来那碗酸豆水——算是他唯一功劳,却不足以保他留下过夜。 “那、是你父亲店里的……你父亲还活着!”木棠会这么张口结舌。 “我一直都知道。”她会这么满不在乎。 满盏热茶一饮而尽。苦,涩,却如何比不上那一盒白嫩嫩的豆腐,一罐白亮亮的豆浆。千里迢迢从渭南送来,如今碎在地上,该和亲手制出此物的父亲一个下场。“我爹当然活着,我从来没提起他么?那家豆腐店还活着,我娘指不定也活着,而且还活得很滋润。那样很好。他配不上我娘,或者我娘配不上他。随便如何,反正与我无关。” 想当初,就是在东厢房,就是在这张床上,她劝说痛失生母的木棠时曾提过一句不受亲姑姑待见的过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姑娘重金托郭爷接人前来,亲人团聚,却原来才发现她身家之谜。典军老爷此刻还在窗户外蹦跶,把个影子在窗户上搅个一团乱麻。“你母亲离开,不是你的错;你父亲怪罪,更是他们配不上你……” 曹文雀实在想堵住他那张傻嘴。想想吧,再过不了多久,此人就要跑去问妹妹求援。有个倒霉蛋儿随即会风风火火杀到,居高临下质问她为何冥顽不化,或许洋洋洒洒又发表所谓“都还活着”的高见:“亲情天性,怎么可能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父母不会戕害自己的亲生孩子,一定是误会,就像午献,就像太后娘娘,过去是命运使然、无可奈何,可现在,现在他们毕竟还活着!你总有重新开始的机会,这难道还不够?” 轻轻按去眼角泪水,她以为此言好笑。别说是木棠,换了谁人,定是想都不敢想……可她心心念念,盼过不止一次:若是父亲不在人世,若是母亲业已亡故……总归是命运不公,一切无可挽回。心安理得地悲伤难受,过了也便了了。莫如眼下这般谁都是错:移情别恋的娘,恼羞成怒的爹,还有她这个一去不回的女儿——一家子畜生,哪怕不相看两厌,照旧让对方难过。然后木棠闻言就会跳脚,恨不得立刻替她去渭南父女团聚……或许也挨她一句反唇相讥:“你不是也有舅舅?你母亲被撵出娘家,如今你大可衣锦还乡!” 幸好李木棠今日不知所在。今夜,她做不了客观冷静的师傅,也做不了慈爱和善的姐姐。 一窗之隔,却还杵着个亲事典军。 远远地,来了什么人又走。窗户被敲了几敲,贴缝隙塞进来一封书信。轻飘飘没什么重量,对面不曾用力,却飘摇落地泡了香气四溢的豆浆。曹文雀眼瞧见,却当也得了雀目,心灰意懒只管往床上一仰——有贼人翻窗户,轻巧也落在床前。 许久没有动静。曹文雀猜测,他大概在犹豫是否要将信上的豆浆舔一舔。说来不怕羞,这种事她曾经做过。那是掉进豆浆缸里的一本《孟子》——准确来说,是她自己扔进去的,因受不了被娘逼着背书。整本墨汁连豆浆其后喝了个饱,这回是爹高大的影儿身后站着,耳提面命。好长的一个晚上,燃了三四天的烛火。爹、娘、和她,一家子,一个小窗。她哭了么?记不清了。那豆浆似乎是酸的,却使她如今以为羡慕。 “没能耐,白丁一个,不认识字。拿走。” 往床上缩缩,初夏的被窝,热得叫人恼火。可恨典军老爷全无眼色,居然反而点着更多烛火,又将影子横亘床前,使她无处走脱。无端地,她似乎觉察到什么。好似两军开战前,列阵已毕,风声却稀。有些将要改变她余生的要事,即将从那个影子的口中,不咸不淡地托付了。 掀被仓皇坐起,她期盼得过于突兀;亲事典军站在一池豆浆里,虔诚得有些认真。信纸湿重,忽而脱手。忽悠悠撞在她的脚面,冰凉,竟也舒服。 不用去看那些字句。她或许已经了然。功成身退,他已请示了殿下;这封回信,该是来自师门。 “师傅说不许。” “……嗯?” 她险些被自己口水呛住。 “……我也是才看到。” 可不是,他还认真探着脖子呢。 “那、泡坏了。不作数,我没见过这封信。”接着想起面前之人是个刚正不阿的,他又该懊恼不迭了。瞧那赤红的面庞,轻咬的牙关,指尖的豆浆且还润着,烛火照应下,接显出非一般的滋味来。比那酸豆水,还得叫人咂舌……“我的命,曾经是我师门给的。”却专门要说出这么些冷硬无情字句,教人简直要掀被跳起,掐他的脖子,再捣他的脑袋!“但我余生的命……” 八字还没一撇,那高大的影儿便跑了不见。竟还害臊哩!是重新缩回墙脚下,像株没等到春雨,蔫蔫败了兴的苗。曹文雀赤脚下地,也沾了那些许豆浆凉意,背身坐上窗台,一跃、就落在他身畔。侠客快意恩仇,哪管儿女情长。所以何须计较一个丑荷包,不用惦记那晚甜豆浆。此后即便离开王府,开店、卖艺;治病、跑腿;或者讼师和捕快……山高水长,且看此夜月光。 “……你不肯原谅?” 曹文雀是否摇头,他如何得见。却是枯藤死灰复燃,有一句:“生辰,万安。”攀援在她肩头,带着轻笑的,那根苗发出悠长的声音。云中隐约鸟啼。细雨拂过,她的脖颈,他的耳后,就都染上,杜鹃花的颜色。沾了灰尘的豆浆,原来,也算不得苦涩。 —————————————————————— 入了夏,就少有这般迷蒙轻纱般的细雨。苏以慈单独一骑,拽缰仰头瞧着,有一会儿不太能睁开眼睛。爹爹走在前头,才不管他。二哥一会儿就得驭马回头笑话:“我这好三妹哇,恨不得上天去啃云!”才探着要接雨水的舌头马上会气鼓鼓塞回嘴里堵着,除非二哥明儿陪她去采蘑菇,否则手中这条马鞭,可不能将他轻饶! —————————————————————— “姑姑,再高点,要再高点!” 大哥腿疾怕雨,两个侄儿难得被她带去雨地里撒了欢。经了雨的砖瓦湿滑,她却就是带着俩小鬼上了房。二哥分明远远看到,却走近来抱个胸置身事外。回头哄那掉自己怀里摔疼了的小丫头,还得冒着雨带她去游“长安繁华”哩!至于甩不掉的那俩跟屁虫?总是苏以慈自掏腰包来巴结讨好。“姑姑最好!”小孩子挂一脸蜜,眯眼笑得真诚,“不像爹爹,爹爹都不陪我们玩耍!”而后二哥会看见她少有的一本正经,如何教育孩子他们父亲征战沙场,是为国受伤。废掉的那双腿最受不得寒凉,一会儿闹完了回家,还得急着给他也带俩米花糖。 苏以慈许久不曾出宫,不知去哪寻卖糖的铺面。夜幕初降,细雨霏霏,前来接驾的李木棠简直是个透明的鬼影。所以配合荣王先声夺人,她代替皇帝来施恩:“既然如此,李姑娘不必跪。索性大家都起来!” 甚至于其后席上,她挨着准陇安县主,夹菜倒水还是非一般的殷勤。“这骨头里全是骨髓,哥你得多吃。”就差一句这样的关心。一旁李木棠傻楞楞着,掉了些汤水在手上,似乎还想偷偷嘬了——反倒与刚回京毫无章法的苏家小女儿一个模样——瞧那躲闪的目光,频频四下打量的脑袋,可不是把想要弃席逃跑的心,也都写在脸上? 李木棠说实话根本就不想来,如果不是陛下抢先拿出一坛酒,说是靖温长公主赔罪的心意,何苦勉为其难,带条还没养好的破腿掺和到这鸿门宴里?看,连皇贵妃娘娘都着实古怪,贴着自己坐了,半面身子都迫不及待扭过;却给皇帝陛下留个背影,像逼着什么罗刹,眼神都不敢向那边触及。堂堂苏帅的女儿,曾经内宫中那个无法无天的女将军,怎么就胆小如鼠,一手还不自觉将腰际匕首紧握?或许这根本就是个陷阱?红脸白脸,夫唱妇随……总之入夜出宫,就是来者不善!本就沾了雨丝的面色这下更为糟糕,免不了又招荣王一番嘘寒问暖,对座的皇帝就把眼睛看直: 好家伙,他专程带着皇贵妃前来,也想做出些琴瑟和鸣,参与些其乐融融。小小一个奴婢,上来就拧眉头撇嘴,大摇大摆把难受劲摆上台面,先驳他身为皇帝的脸面,又抢他哥哥关心——着急忙慌,目不转睛,是儿时陪他抄经的哥哥,是劝他不要在哭的哥哥,是他血脉相连、只属于他一个的哥哥——现在却冲着一个奴婢低声下气。甚至刚才要不要设宴、要不要接酒,竟都是这贱婢来命令哥哥——他上天入地大败燕贼的哥哥,成她榻前侍奉了,真真岂有此理! 而他,居然还是给她来送方便的。“真要封县主,那仪式未免太长!命使、受册、谒太庙——没有个一半日,绝难成礼。今日朕至此,便是这些繁文缛节统统省去。朕亲自册命,朝野焉有不服之理?” 李木棠难免就想起所谓“宣清长公主和亲”那一场原无圣旨的闹剧。既无官家行文,出嫁者便是襄安公主,失踪者才是宣清长公主。她为此险些被大理寺拿去,额角砸伤至今还隐隐作痛,怎么可能不吃教训?皇帝今天能俩嘴皮一碰承认她身份,出了荣王府的门,改天随时可以翻脸不认——连临轩册命都没有,她算什么陇安县主?左手拧了袖口,右手将酒杯捉住,心思狭隘者黑漆了脸尚未开口,却有荣王殿下一旁帮衬: “此事本也不急。等阿蛮养好身子,补办便是。或许与及笄礼同庆?如此,倒也算好意兆!” “陇安县主是不急着出嫁。”皇帝恶狠狠再撇一眼刀,回头依旧乐呵呵对哥哥傻笑,“太后可急着抱金孙。没有这个身份,做荣王妃,只怕名不正言不顺。陇安县主。”手中筷子戳碎了鹿肉,皮笑肉不笑的切换,皇帝只用眨眼功夫,“缠绵病榻日久,只怕宫中诸事也无从得悉。说来得让同乐。你那旧主是个识抬举的,身怀龙裔、已有四个月。朕封了她做良美人,陇安县主何时方便,入宫行走也去探视一二,略尽心意哇?” 两眼一低,这蠢材果然得自惭形秽,这就蔫了没话。却又是荣王,一把握了人的手,言笑不变:“阿蛮如今也是昭和堂姑姑,又是亲王国国令,入宫本畅行无阻——前者还是承陛下恩德。良美人大喜,是陛下大喜,国之大喜,莫说阿蛮,这杯酒,该当臣来敬!” “一家人哪说这个。”皇帝笑着却摆手,“一点薄酒,没什么力道。还是秦秉方送来,真真儿皇长姐亲手酿酒的心意,千叮万嘱了,是要朕、代替给李姑娘赔罪的。李姑娘如今也能下床了,也能吃肉吃菜了,但这葡萄美酒一口不吃,还得让皇兄代劳……莫非,这是……” 跃跃欲试着,他已经将眉头挑高,眼神更直钩钩往人肚子上打,连皇贵妃一旁都看不下去。“我们不要孩子。”还是荣王,想都不想就开诚布公,“陛下千秋万寿,臣无此烦恼。省得折腾她这身子。只与阿蛮幸终,臣,已别无所求。” “那太后?!” 瞧瞧,苏以慈都不敢置信。那贱婢腕上,可还挂着太后的金镯;却原来案上供奉牌位,尽是李姓宗嗣——抛家去国,这是要入赘不成?皇帝那身板骤然就打直,更听不得哥哥嘻嘻哈哈的“我自有区处”:有什么区处,不全赖他这个做弟弟的前后周全!“是陛下天恩。”他竟然点头也认,“这些天臣走不脱,庆祥宫、郑邑……深谢陛下从中转圜。”都这么亲口说了,李木棠——何其可恨——还皱俩眉毛满腹狐疑,怀疑天子是怎的?胆大包天!刚出事那些日子,是谁帮她抄了数卷经文,是谁在乐福斋给她供了佛灯,又是谁为她遍招天下名医?是谁补了哥哥侍中一职,是谁出主意让哥哥报仇雪恨,是谁支持哥哥朝中大施拳脚,又是谁将左卫一并交付,还是谁陪着哥哥醉酒,又承担了他失态的痛哭?不是你这个缠绵病榻的废物,不是你这个后来居上的小偷!目瞪口呆做什么,摇摇欲坠做什么?哥哥你紧张的目光何必霸着她,不如来谢谢我! 皇贵妃给人新满上的一杯酒倒了。赤红的浆液奔腾而下,湿了裙面,红了双眼。那么些亲密无间的过往,晋郎只字未提。但凡皇帝包藏祸心……他岂非已经利用晋郎、发出那十道采访使?不过晋郎近来分心在自己身上,不曾深究朝堂诸事;又郁气在胸,所以指哪打哪,对皇帝或许好用……他又久违地露出脆弱的迹象,满足了这无能之人的虚荣心……好一个皇帝!待这几天好日子过了,做着侍中、又领左卫,朝野侧目,功高震主,岂非…… 真如她浑身赤红的鲜血!!所有人,都来杀他!!! 一杯有样学样也试图被扔下桌去的葡萄酒可惜被皇贵妃捉住——此人眼疾手快,和刺驾当日挡开冷箭那一招相比,功夫竟丝毫不见退步——否则皇帝也得向那李木棠一样,呆滞着发点癔症,哄哥哥来大惊小怪……哦对了。他这时候忽地想起来。那日康旺饭庄外,她是给人泼了狗血的。葡萄酒红得很呢,怎么不是噩梦重现?原来……这样……就算自己今日打败了她了?这不,都露出那胆小如鼠的原型! 皇帝继而却大失所望,胜利的滋味仅只片刻,李木棠居然立刻又换副面孔,言笑盈盈,体面却紧绷到做作。不急着送客,她开始谈笑风生,竟然应对自如。哦,且看背后那对联:字迹丑陋,绝对是她手抄:“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十手所指,此心安可自欺”,原来是这样的硬茬子。别说,旁边坐着姓苏的那位,岂非也是一个?后宫用不着那么多军师;哥哥也不必养这个私兵。所以可惜哇可惜,为何当日葛三娘没将她杀死呢?清除此狼子野心之变数,哥哥必定分崩离析,自然不能再肖想皇位,反倒得长久地依附于他这弟弟,一家人和和美美…… 全都给这贱婢毁了。她是不是这会儿还不着痕迹偷看苏以慈,惦记人尚未到手的凤冠哩?乱臣贼子,该死。可是说回来,他的第一个孩子,难道不该是皇后所嫡出?到时候别又弄得兄弟阋墙、江山不稳…… 自讨没趣自取其辱暂且到此为止,今夜,同那未曾露面的亲事殿军一样,他也有些别的事情。 —————————————————————— 好巧不巧,荣王也有。就着剩下大半未动的席面,纵着阿蛮他简直也要乞丐抢食哩!匏制卷草纹福字碟里扔着半块风枵,这是嫌猪油加糖腻味,得用口羊奶压一压呢;探身向前,杨中丞豆腐且舀一勺——浓浓覆上鸡汁,再添片近似透明的鳆鱼在上头,一口下去不闻豆腥,光是香蕈鲜味就得冲掉了眉毛;左手旁鹿筋用火腿煨得红亮亮一碗尚未用完,晋郎又取些八宝肉塞了满盅——花海蜇就胡桃肉、再挑鲞鹤上蒸入了味的虾子来一口,就着那飘着一丁胸肉头肉的鹌鹑参汤往下一冲—— 暴殄天物,也就不过如是了! 李木棠所以满足,什么腥红酒浆早被推至一旁,什么血刺呼啦的噩梦也不必再想!只管抓紧在眼下奢侈,尽情挥霍福气就是!皇帝今夜来者不善;自己席间丢尽脸面?统统都忘记啦!美食爽口暖胃,实在将所有提心吊胆一并按下。难怪近来一皱眉头,晋郎就急吼吼得来塞糖。 桌角的葡萄美酒倒了,浠沥沥洒了一地;夏夜小雨浸润,满目血红冲淡。所以门扉稍掩,再挪小火煨着鱼肉杂菜。羊奶相酬,蘸蜜分着点心。头抵头着,一时钗横鬓乱。夜话断续正欢。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第87章 骄泰乖戾效武宗 在那之后的短暂时光里,匆匆忙忙掠过许多故事的缩影。李木棠深居简出安心养病,听说了些吉光片羽,见证的、不过寥寥几笔。总是要从某个人意外的际遇说起。头一桩源自曹文雀,在昨儿的五佛山上,她也第一次做了英雄,救人性命: 这事说来还得怪二哥嘴硬,将宝华寺偷天换日之局瞒得滴水不漏。文雀单知道戚晋是往宝华寺去,且必定没有烧香拜佛这么简单。“那我也去。”一心虔佛的立刻喜上眉梢,“听闻智海长老重新登台讲经,恰巧也在这几日,千载难逢呢。我眼巴巴馋着!” 她独自一人未肯骑马,到得便迟一些。彼时大雄宝殿因荣王殿下已水泄不通,菩提坛更挤不进去;却单单剩个药师殿关门落锁——难道因为智海长老讲经,就这样厚此薄彼?专程求见,一片心意,文雀可备足了香火钱哩。毋需细细研究,信手这么稍一用力,门扇应声便开——或是被人撬了锁,或是另有阴谋?曹文雀不是个爱钻研蛛丝马迹的主儿,只管半只脚跨进院门,却听身后响动,叫:“檀越且慢”——是个才受戒不久的小沙弥,追上前来得先弓腰喘气,礼数不周有失庄重,与这清净地界极不相称,难怪文雀将他看轻。“师傅辛苦。”这样说着,不过点个头,她照旧还往里走。非得要人小沙弥又撵去身前,边叫“檀越不可”,边张开双臂拦去路: “药师佛正在修缮,尚未完工。此时开殿,惊扰佛祖!” “佛祖不在金装。心诚则灵。大不了信女就在门口拜拜。您也瞧见,信女家中有人八病九痛的常不见好,今日既然来了,就一定不能无功而返。只在门口,略尽心意,师父放心。” 小沙弥听罢直摇头,往后一展手:“檀越请回!此间本就落锁,檀越撬门而入实是不妥,药师佛不会保佑檀越的,檀越请回!” 这是什么话?曹文雀立刻就急。门锁不是她撬的,来时就开着。空口白牙,便如此污人清白?佛祖九天看着,由得他危言耸听!“你说不让去,我偏要去。我也捐了不少香火,门外拜拜而已,还能犯戒不成。不要在此推搡。就算是僧侣,到底男女有别!” 言毕甩了人,文雀自顾自就往前走。那小僧侣却不依不饶,还当上手。正自纠缠间,却听那重重落锁的殿内传出尖叫;继而响声轰然,譬如山岳垮塌。殿门面前洞开,白纱帷帽不知从何而来,刹时身侧跃出,几如离弦之箭,却到底没赶上那么须臾。所幸,万幸,终归佛祖庇佑,不曾伤了那刘大的性命。 “刘大?” “是个小孩儿。”文雀嘴快,少顷很快给也来药师殿上香的戚晋解释原委,“瘦胳膊瘦腿的,和木棠原来一样,没二两肉,灰头土脸,看着就可怜。说是原来是附近庄子里的人,前年死了爹娘,连自个儿名儿都没有,下面还有个妹妹,两人加一起就靠着庙里的供品活命。结果这回又被寺庙拿住,还险些被送官呢,要不是咱们这一位李姑娘拿出气势来,镇了场子!” “也不能怪佛门。”顶着白纱帷帽,李攒红还是后撤几步,礼貌与戚晋拉开距离,“那孩子之前也来过几次,不过拿些放久了的供品。像这药师殿平日里少人来,供品却日日新鲜,最是方便不过。今日听见外间喧闹,一时失手,撞倒药师佛像。阿弥陀佛,险被砸到。” “……可为什么那佛像如斯摇摇欲坠……怪不得那和尚大发雷霆!”夜晚庆生之时,曹文雀愤愤不平还要同典军老爷大惊小怪,“攒红深闺之人未必得见,我却瞧得清楚——还说什么金雕的佛像就这么给摔坏了,让刘大赔命……笑话!不止一个药师琉璃光如来,只怕连左右胁侍菩萨一并,统统全是空心木雕!” 宝华寺名刹圣寺,用得着吝啬这点银两?便就是石刻画像……省钱的法子多如牛毛,怎么也不至于用朽木漆金作数……且慢,文雀方才说到,这药师殿曾是落了锁,正当修缮的? “以前已经不知道靠捐的功德上了几回金。每次都声势浩大,我在宫里面都曾听闻。这回才算认清。什么金佛,看着威风呢,肚子里不过木头渣子而已。”文雀冷笑道,“再想想,以前漆的到底是真金、还是什么颜料,背后寺里头到底贪了多少香火钱,这就更无人知晓。说来真是荒唐,好好一个宝刹,被几颗老鼠屎搞得这么乌烟瘴气。偏偏五佛山下的渭门庄,还有这么些因水患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孤儿……所以讲那些中饱私囊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该下油锅地狱!” “文雀姐姐觉悟了,这是要灭佛了。”次日早膳桌上,李木棠挤去和晋郎窃窃私语,“终于知道什么佛门净地金碧辉煌的,赤裸裸全是黎民血汗哩!” “你文雀姐姐是要替佛祖维护正义,格外一马当先。”戚晋低头小声通气。嗬,这句被人听去,正白眼冒烟呢。清清嗓子,戚晋往典军老爷那儿看,后者马上自证清白,道该说的昨夜实在都已说明。世间本无神仙,不过俗人互相哄骗。奉香、供灯、求签:说到底烧的都是纸钱;别说,就宝华寺,原是渭门庄全庄五千亩永业田的买主来着。自个山垮了压坏了佃户们的房,拍拍屁股还有脸向官府叫屈哩! “总之账面可怜兮兮,又清清白白。甚至常怀慈悲之心还募捐救过十来名小儿。”戚晋两手一摊,“难处、好处,明明白白,不容抵赖。” “募捐的钱,不止于救助孩童吧。”李木棠枕了他胳膊,偏头偷偷瞧文雀姐姐看,接下来有些话就不想是学生求问老师,专门是要启发那冥顽不灵的了,“赵老大、赵老二……那些兄弟几个,不是就求告无门,家破人亡,所以起义搞那个兴龙帮。钱县君从前在五佛山脚,还出钱救助过这些受害的,却没提过宝华寺的姿态……所谓募捐,大概、也、又用去起木雕像,塑什么金身罢。” “去年,弹劾楚公时,一马当先的那号人物,你可还有印象?” “姓徐,”曹文雀都记得清楚,咬牙切齿抢先作答,“弥湘的伯父。” “宝华寺塑金像,承办者徐家佛店的掌柜,正是徐弥湘生父——乃御史中丞徐空一母胞弟。” “官商勾连?”李木棠接过二哥话头,“用塑金身来……转移……行贿……你从前说,叫做雅贿,附庸风雅,不着痕迹。” “我们打个比方,”戚晋道,“京城有人家捐四万钱的功德。这四万钱先交在宝华寺,徐家得到消息后去暗中打点,以次充好,最终花上一百钱的本金只刷层黄漆。轻轻松松,再从宝华寺领回这四万钱酬劳。现在你来猜,这出资礼佛的善人,是对此知情,还是受了蒙蔽?” “四万钱,通过徐家佛店,全孝敬了一介御史中丞?” 戚晋就含笑抬头,也去问问文雀,此言她可信么?且不说这些暗通款曲糟污之事,宝华寺乃至九州十境千千万万山门庙宇,从来都不见得多么清白。试问,华阴因何而虔神?供养神像的香火,究竟到了谁人口袋?前年一场暴雨,原非渭门庄合庄覆灭的根源。寺庙占山为王,拿着四万钱再当作香积厨的本金,五成利息,吃饱喝足,转手本金交还徐家——或其幕后主使。渭门庄洪涝,官府所以不能详查,不能追根究底,自然就不能救济到人到户,竟听任灾民自生自灭…… 剩下的一些猜想,戚晋再三思索,说来到底惭愧: “又或许……康佑十三年,工部曾有扩建京师之提议。父亲允准的地界,正囊括有渭门庄……不想如今国库紧张……” 昔年耻辱,亦是如今转机:有兄弟二人近来为此计相交甚欢,颇养了一番兄弟情谊。据戚晋所言:眼下北境稍安,西域犹危,南海纷乱,中原田地流失。普天之下莫非黄土,岂容得一群外来户矫神佛之名,不事生产,免贡税服役,空受四海所养,一味横征暴敛,使地产竟胜于亲王、资产竟匹敌国库?“该杀。”皇帝一掷御笔,难得快意,“空谈误国该杀,假寺庙之名偷税避役者——更该杀一儆百!” 如此主意打定,还得另谢幕后高人推波助澜。此人李木棠竟也识得,原是四无丫头旧主,说亲见不了几回,说仇也无深仇大恨;情性乖戾,一向离经叛道;时而慈眉善目,扭脸又六亲不认;宦海沉浮数十载,收刮民脂民膏却又清心寡欲、终年缟素清斋;不惜对杨珣卑躬屈膝竟又不以为耻、将其出卖又好似道貌岸然。总之大约就是四下偷油的鼠辈,偷奸耍滑的蠹虫,四平八稳的千年王八,乐见泰山崩于眼前,自己只管躺在父辈的功劳簿上自在逍遥——这就是周庵,“竟元五贤”周光实之子,林敛续弦的生父,二姑娘撑腰的顶梁柱。李木棠记得那双宽敞眼睛,随意一扫,任何心思都无从遁形;无数个噩梦里她曾被人壮硕不逊燕人的身躯压扁,一口呼吸无从索取。“倒不算是恶人。”她忍着牙齿打架哆哆嗦嗦。君不见有那么一个年节,林家做东,宴请亲家,林怀思避而不出,人专门留心绕路前来关怀,窗外瞧着抱娘亲神位睡去的小姑娘还叹息连连。四无丫头瞧得真切,一时不知为了自己,为了主子,或是为了向二姑娘挑衅?竟叩头上前敢高声讨要礼钱。“人赏了的,别不信——分量还不少,那年的祭祀良美人难得办得很丰厚。”至于她如何被那长圆眼一乜,挨宽厚嘴唇骂声“好无用的奴才”,险些被宽厚手掌拎出门去丢弃;其后又如何受二姑娘怒发冲冠……李木棠不屑置辩。总之她今日将如此旧主送来修缮和睦的请柬撕毁,就算是尊严无损,互不相欠: “即便是从林家出来……即便这名字是良美人给的……可我!和林家不是本家,攀不了高枝、做不了自家人。何况,现在有贞宝林,有良美人……周家县君……想想也知道该有多得意!让我回三福三春院里……我坏了腿,出不了门……没有,那个运气!” “可不止一封请帖。”凝碧再继续往后面翻,“写的说这是药方……殿下刚才说,御史有什么家传绝学,专治风湿骨痛哩!” “我也看看!”湛紫忙不迭就凑过去,“说,县主您是心症不易好,不如备齐了礼金,往宝华寺敬香……后面这么多页是什么,又是人名又是数字,‘京城十二寺近三年礼单简抄,聊供参详’……” 立时,连一旁安抚阿蛮一个荣王殿下忙不迭也得凑去细看。周庵此人哇,果真大隐隐于市,从前执掌京兆府竟还留下些真宝贝,从来一言不发,忽而竟又拱手相让。散朝后无端找来搭话时戚晋尚且有所防备,听对面天花乱坠说什么曾经侍奉先公风湿、照料亡妻腿疾,有些偏方愿为“县主”献计。“昨夜陛下驾临王府……总是陇安县要多位主子,算来,也与臣有些过往之谊;所以不好置身事外,但求略尽人事而已。”彼时连那笑都是肆无忌惮格外不怀好意的。戚晋猜他要攀“陇安县主”名号,或许再如何威逼利诱阿蛮中饱私囊……却哪里想到这一出。甚至附附录洋洋洒洒更有真心吐露,道他周庵自己就降生在尼姑庵里,最晓得僧侣厉害。接生时一群姑子如何狮子大开口,如何索贿不成视人命如草芥,甚至脐带没用心处理干净使他刚刚落地便险些感染一命呜呼——种种细节,毫不避讳长篇大论啰嗦讲来。还有他母亲产后病故,其父燃灯诵经十天十夜终得解脱,此后无悲无喜再不为尘世所恼,宵衣旰食为国为民,是佛祖普渡大梁幸事……“这部分,难免阴阳怪气了些。” 李木棠点头同意。 “所以,寺庙。” “灭佛,不是小事。”戚晋正色。 皇帝早有此考量吗?挥手便抬起一位县主,管叫朝野内外沸反盈天,全顾不上自华阴起关停了几座庙宇,京城落香庵又混入了哪几名奸细。佛寺伪神扯下祭坛,自然该得无人问津;却又见新神冉冉升起,理应更锣鼓喧天。譬如那张百忍渡尽千劫百难,释迦摩尼转世轮回功德圆满哇——得道飞升归其正位:陇安县,喜迎新主! 食一县实封,租税直接上贡县主府。是陛下亲临府邸赐恩,只等及笄之后正式祭庙:游街、办大典、普天同庆!只怕还要回乡祭祖——届时可有乡亲热闹瞧!且不用等到那时,只看县主府家令先行接洽,衙门外那三里地的纛帆仪仗便知端的。满山头接踵摩肩,难免富贵奢靡的幻想发散了一场又一场:说是睡金枕,坐玉席;设锦帐、铺貂皮;食必精,馔必细:岭南送荔枝,长江取鲥鱼;陈酿用作曲水,流觞乃夜光琉璃;又有里正透露内情:据说乃前朝国姓,将为荣王之妻。遂有人福至心灵,就这“李”姓大做文章。陇安距长安一日路程,算不上远,算不上近。康旺饭庄的闹剧曾零零散散传回来,是走了样又变了味,让人一时半刻摸不着头脑。总之是也姓李,生得沉鱼落雁,格外能言善道,乃菩萨托生,荡涤人间不公之气;又或者干脆就不存在这号人物,山那边流言蜚语众说纷纭,谁能辨个真假怎得?光狼狈逃回原籍一个祝老五也日日缄口不言,只教人败兴! 如今成百张嘴一开一合,上百对眼睛你来我往,两段传闻合二为一:康旺饭庄前,原有个仙女受难!便就是今后的陇安县主,还要做荣王妃那个——瞧哇,泰生乡李家村这是生了金凤凰!长安那头行将置宴,家家户户都要聊表孝心。期间或许有胆大者已然孤身启程,投名送贴尽可一博!赤金灼灼,风过麦香,灰头土脸钻出农田,再去扶摇直上!挥汗如雨要落在长安的瓦当,也将那鎏金的尊荣一一擦亮! 听说没有,那从五品大理正家的女婢,当真青云直上摇身变了主子!莫再做怒不可遏,仍叫嚣“岂有此理,倒反天罡”;也无需抓耳挠腮,再惦记“虚位以待”的王妃荣光。谁的脑瓜子转一两圈都想明:今日是陇安县主,明儿还要做王妃娘娘。尘埃业已落定,改扮笑脸趁早捞个三瓜两枣才是明智之举。何况眼下正多事之秋。五佛山正本清源,荣王府凤栖梧桐。是以仙乐脉脉、赤金灼灼,重檐叠巘,山门次第小;风钲吹摇,金鸭香半销。泽远堂宽屋高粱,不聚热、易敞风,外廊依约紫藤绕架,红药阑干左右夹砌。此间合该有牡丹真花神慵懒乍起,兰房罗幕迤逦出,堆枕乌云随翠翘。排班裙钗二十余,侯旨时,正朝霞红染紫陌芳草。而后受恩封,携仙侣,扶摇而上,一气直达九千里!更有甚者,太常寺报工部,还要择址为其令起府邸,便就是荣王固辞不受,又有扩修王府之提议。善诚殿、泽远堂,毕竟乃旧年御史大夫赵茂故宅改制,拟定于七月的县主受封答谢宴在此操办,未免失之局促——再不济,也该一应挪去别业行宫区处。嚯!这可是官方提议,货真价实的认可。再无颠沛流离,此生不必四下奔走……她甚至大可安居后宅,自此心甘情愿自在做个跛子!再三拒了周氏县君诚心邀约,也无需搭理灭佛之愿如何艰难险阻一波三折…… 闲来有一个午后,长日正热,蒸腾得周遭什么生气都没有。戚晋忙了几日功夫,京中上下的寺庙果与周庵信中所言不差,人数与度牒统计无一相符;私昧下金银玉器各样雕像法器更无从记述。京市令拿了徐旷下狱,这两日吞吞吐吐招供又反悔,幕后主使,不出所料还是……他说着说着就这么睡着,手一放,冰梅汤还剩下大半碗,廊下藤椅轻悠两下,竟是趁了方便。实在这天热得厉害,竟驱动李木棠也肯出得门来撇了手炉,甚至挪个冰凉螺钿绣墩才贴他藤椅坐下,用了没几口餐饭。碗筷往前一推,趴桌子上她倒不是也要睡着。只是远远望出去哇,甚至没有飞鸟,也不闻虫鸣。有些色彩夺目的花儿,再多余就是空白。这就是酷暑,不似隆冬大雪片刻不停乌泱泱压下来。夏日是被烧穿了的窟窿,偃旗息鼓、伏兵不出,战场上一杆旗,一匹马也没有。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任听呼吸满当当扑着臂膀;插胳膊垫了脑袋,时间过去就很慢很慢,足够她睡着,又清醒…… 就是这么一个昏昏欲睡却又烦躁不安的午后。前殿铁马金戈,忽而间杀声震天。她且要过一会儿再去应付,等到二哥、刘安、或是谁,催到她耳朵根前来,说朱兆——兵部侍郎哇——前来拜见殿下,或许,保不齐,也想幸会陇安县主……瞧殿下睡得多沉,我们说话也没醒呢……然后她回到阴山脚下,戴狼牙冷冷出战。“末将不才,甲胄在身,未能全礼,望乞恕罪……”这样的客套话拿来讲一轮,对面就该看清而今对峙的原是个心怀怨气的悍将,并非断腿小丫鬟似从前好随意打发。她甚至头顶珠光辉煌,碧玺清透如水,正中点一颗硕大嫩粉的,周遭围一圈各形各状小石榴,上贴烧蓝飞凤,下出竹叶尖细,錾金精雕一只小蜗牛……这且不过一支小挑头。更看那珍珠衫金泥纱,三套版繁复纹样;下裙十二破五彩绣郁金定染是稍嫌厚密,却阻不住淡淡花香。通身上下已是贵不可言,迎迓回礼愈见气度非凡。陇安县主堂堂正正以主家姿态搭话,一口便咬定段孺人清修,不便面见外客。“有什么话,侍郎说来,我去转答,也是一样的。” “我见自己外甥女,论什么男女大防!”对面醉得不知真假一位远亲嘟嘟囔囔,无端竟显出委屈,“她少时庵堂修习,如今总得来哭声丧。今儿落香庵毁去,明儿后儿……管叫天下无佛!谁个还保佑她平安无恙,枉费了那些年供奉的海灯!” “子不语怪力乱神。”陇安县主淡淡回应,“赵夫子教诲。赵夫子还说,是非有公断,善恶终有报——这是公里,错不了的。哪怕宝华寺的门上也写着,作奸犯科任尔烧香无益,不做了亏心事,不用怕鬼叫门,当然更用不着去佛祖座前求饶。” “谁要……求饶?”把头一扬,牛饮水般一张大肚皮险些撞她紧身前来;当然是给二哥拦下;却谁瞧见那一瞬他眼中机敏;而后扬声高调,多半就要说给后堂避而不出的正主听,“县主!最好是记牢了赵夫子教诲!更记得、赵夫子缘何受过流配!哪怕御史台,也该晓得管好自己舌头!那御史中丞、徐家……胡乱招供了些什么,到时候应在谁身上……所以本官要提点自己的亲外甥女,劳驾县主、行个方便!” 徐空徐旷兄弟二人尚且没把他朱家咬死是万佛归宗呢,这就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拿大梁的律法当空文,打量朝堂都姓了朱?四目相对,哪怕迸出火花;寸步不让,今天该她来做这陇安县主:“段孺人做了娘,忙不过来许多事。”这是实话,“上一次,段家夫人还惹了孺人哭得好伤神。”她更不怕牵扯别人翻了旧账,“孺人辛苦,如今人人都辛苦。朱侍郎的辛苦也该用在从前,用在该用的地方。就不用今天顶着烈日,来自讨没趣了。” 听听,甚至不屑一顾,竟然高高在上!原来午间睡去是李木棠,醒来却十成十扮足了陇安县主模样!且不止哩!并非观音,做不得如来。没眼界、没心胸、没抱负、没耐性——如今是这样四无丫头,非要说,倒像那罗汉金刚多一些。方才大义凛然,如何不是金刚怒目呢?却可惜无论哪样,儒释道各家神仙高踞云端,不约而同竟是都无从知晓人间疾苦。顾自踌躇满志,满眼宏图壮志,更要忘了凡俗卑劣,自相残害向来无止无休。五天之后,陇安县主被抬下大理寺狱漫长阶梯,灯火熹微处是否有所顿悟?为何其后责问犯官郑邑,言辞俱厉还执意不肯饶恕?饶恕什么?李木棠会反问。饶恕他经年官官相护包庇祖亲犯案,渎职懒散复核刑名错漏百出;饶恕他自称皇亲国戚大搞党同伐异,遥领楼烦故土一手遮天;饶恕他自命清高实与杨珣无异;饶恕他贼心不死频上奏太后祈求宽宥?若非此番宗正寺主审建祠亲临楼烦,也无从掘出二十年十桩罪愆;却教朱家如何暗中操作捡去便宜,猝不及防当朝揭发害到晋郎头上?瞧那八树花钗震颤,镂空金镯无光。灯火无从照得,步步行来是厉鬼?是金刚?郑邑瞧在眼里,却不过浑身污血,康旺饭庄前一只丧家之犬而已:“容得你借风生势,区区猿猴也敢来假扮大王!”覆手而立,他悍然向前一步,似轻蔑,竟欣赏,“可恨罢,偏是恬不知耻者,赖命一条最风生水起——就譬如太后娘娘那位生父,什么玩意!坑蒙拐骗的下三滥,当年是空手套白狼拐走姨母一家人餐风饮露养他黄粱一梦!”情到兴处,郑邑甚至振臂而呼。两撇胡须黝黑眼仁各自凝重,竟显出冒死直谏的派头,“鱼肉乡里——是我郑邑,就贪那么两口财?是他楼烦县官;是他乡民百姓!前倨而后恭哇!撵人落魄出乡关,又同皇后叙亲缘。乌泱泱白花花的银子哇!赶晦气样、如今恨不得半夜翻墙塞进你府里!我知道?我上哪里去知道?我只晓得给他那没良心的爹没骨头的娘修祠堂都是浪费木头、污染土地!”胸膛一顶,怎么他好似杨珣似的,阴恻恻也将黑影抹在李木棠肩上,“并非菩萨,更称不上恶鬼:区区小子,仅此而已。”是太后生父,还是太后胞弟,抑或这判词根本就说的是李木棠自己?“装腔作势好本领!胆大妄为弄假成真……好本领!窃国者侯哇——” 还有掌声,其后绕梁三日,经久不去。是拍在李木棠肩头,拍在她心底,拍得一个所谓金刚罗汉就破了相,拍得陇安县主得原形毕露。大理寺狱太阴冷,那台阶太长。从此间再次逃出,重沐着无边无际这炙热天光……难道不该被扑面而来的生机冲击,怎能不再陷入一场狂喜?李木棠却居然溃不成军。再顶不动满头珠翠,再挥不动周身轻纱。跌坐在床,有何可望。周庵祸水东引,皇帝贪上了寺庙那些一亩三分地,却是荣王殿下喊着忠义哇、职责呀,不管不顾冲锋在前。或许已中人鹬蚌相争、一石二鸟之计?可看好了吧,祖祠贪墨不过是个阵前祭旗,开胃而已。任戚晋如何炙手可热:近来出入长丰台与皇帝密会已成寻常;即便他依旧无所畏惧:处理郑邑半分不昧私情——似乎风头无两,登高跌重也不过旦夕。抱了被子,李木棠更要将自己藏起。是梦、是真?陇安县主与否,不过一介名号而已,不是西王母灵丹妙药,一口便飞入仙宫长生不老。此刻披发赤足瑟缩在此,还不是她李木棠真真切切的血肉?何妨在梦里披挂上阵无往不利,她却在现实把一切搞砸。记什么仇,抱什么怨?她仍旧迫不及待向康旺饭庄报复呢,报复这世间所有一切!却忘了自己也是沧海一粟,也正鲜活大可有所图谋……她到底是个四无丫头,色厉内荏看着呲牙咧嘴,实则不过困守孤城坐视自己死掉。好似宋军过了黄河天堑,眼瞅着就要兵临城下。她只管学了李后主,全无一把火焚了干净的勇气了。风花雪月,还粉饰什么太平……!却不知史书记载,身中流矢者有谁得以幸终?皇帝如宋太宗、悍将如张合尚且不能幸免,她一弱质女流如何能逃得例外?或许回光返照,昙花一现……这样的安逸,这样的极乐…… 她所以愈发暴戾,要毁掉所有一切。断交周庵没了后手,气走朱兆生下事端,对峙郑邑无功而返……哪怕忍辱负重本当赴三福院盛宴;罪魁祸首送上门来为何不利用段孺人查探真相;同太后近来书信往来之密乃至其间暗藏的祸患,她更是一句不曾问起。别说这些,半月以来,她甚至根本没从那四轮车上站起来过。要二哥抱她上了善诚殿,再抱她下了大理寺狱,麻烦人?可想不到。锻炼复健?更免谈!“夏天老是下雨嘛,说不好又发热闹起来怎么样的……才站起来走几步,还不是得躺回去……又不用翻山越岭去打仗……”瞧瞧,还有借口。这是打算一辈子趴在二哥或晋郎怀里过活了?“我说实话嘛……上次就痒得受不住,到今天还酸得很……要重新站起来,再走路、再能跑……” 想起那般痛苦,眼泪不自觉就要掉。戚晋跟着便帮腔:“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可笑。分明昨儿个俩人才为此大吵了一架:李木棠被发现了胳膊上的牙印,据说是腿伤瘙痒入骨彻夜难眠自个咬的;戚晋气得火冒三丈,回头却居然以此为依据,反倒纵容阿蛮继续心安理得蜷着养病?“江奉御年纪大了路途遥远回不来,张奉御也不知……总得找到个合适的杏林高手,届时边养边练,循序渐进——这才躺了没两月,何苦急于一时?” 掩耳盗铃一对蠢蛋!曹文雀气得直骂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夏天秋天有雨,冬天春天怕寒。一年四季总不是用功上心日子,你俩就等着她这双腿脚自己烂掉!” 李木棠说好。李木棠把她推出去。李木棠把戚晋也往外赶。看看这座泽远堂吧,闭门锁窗还生炉子,连宫中送来的婢子们都耐不住,一个劲跑门洞吹穿堂风贪凉呢。摸一把这身后热汗,夜半三更也得熏了睡意全无——可是谁辛勤操劳,为皇帝鞍前马后难道再随我昼夜颠倒?出不了事,死不了人。只这两月酷暑过了,难道你怕我活不到秋天? 是啊,哪里还有夏夜。抱被而眠她早早入了秋,床帐里一躲更陷在隆冬。蝉噪死个干净,陇安县主要做回四无丫头。遣散宫婢,推开晋郎,她更干脆地拒绝,拒绝郑氏馨妃——而今是馨贵妃、徐家弥湘——又做了八品女官、以及段孺人——朱侍郎嫡亲的外甥女、或者还有林家二姑娘——取代姐姐圣眷正浓那位:一众名头瞩目的邀约。甚至于有时候她都想将陇安县主一并扔出门去,最好再不要回来。背叛月亮,不再眺望陇安。其后坐在执仗亲事马静伯身边便是个瘦小苍白的身影,平平无奇,同怀了满腹哀戚,欲说还休,未张口变得泪流。 “我父亲……” 这是马静伯此夜反反复复仅能念叨的三个字。千言万语不用倾诉,谁人不知他冤屈悲痛。他后来问难道该死?骂谁不该死?“我父亲……知台州事,为殿下马前卒……却各乡各户,变卖田产、私放阎王债……经年的流毒遗患,又不是我父亲能快刀斩乱麻,更不是他收了好处!凭什么,该死,却是他……却是……!殿下来宣判!” —————————————————————— 李木棠坐在一旁,迟了很久才点头。朝野上下,实在谁都该死。她近来已察觉在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不止晋郎一个泥足深陷被迫迷失方向。闪闪发光足以被称为功绩的,原来是活生生的牺牲,是这些所谓马前卒赤裸裸的性命。马静伯,执仗亲事,受魏奏提拔,征战沙场又护卫太后,几次三番险些丢掉性命。其父远在台州为官,却又遭人“检举揭发”渎职滥权,甚至向上直指台州军事刺史、荣王殿下包庇亲信。所以他今日便没了父亲,杀人的刀原来在六月初已握在周庵手中迸溅了血花。其后如何力挽狂澜……终究激流湍急,非人力所能为。李木棠唯有再赴一场葬礼,尽孝、陪哭,亲事弟兄们狂喝滥饮时也赔上一杯……瞧,这不是做回了侍奉主家的奴婢? 身为奴婢的木棠,夜半面对一位左卫将军,便唯有更加缄默。这晚是段孺人受邀带杨华(如今也做了新丰郡主了)往卫国公府同长公主戚晓一同戏耍。木棠陪同在侧,夜半月遁云浓之际就和左卫将军一道廊下躲懒。身畔并非丰州险些害死她性命的秦秉正,所以仇恨无从说起。康旺饭庄之变人夫妻俩更躲得干净,追查真相木棠更早没了兴趣。所以让达官显贵间千丝万缕的血缘占了上风么?听,是秦秉方——晋郎的好姐夫,先美美打个嗝儿,服软先道佩服: “最近太闲了些……光守着芸初……可得让段孺人多走动,让小公主多见了玩伴……如今左卫将军?代职是你们荣王府的魏典军不是……说实话,我的确佩服他。旁的不论,选兵、点将,的确一把好手。到底沙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名,换了我何时……” “东瀛倭寇频犯,听说已经换了三波主帅。” “昨日兵部新研制的石火枪试验又失利了。”秦秉方学她,也扭扭身子藤椅往后一靠,“兵部侍郎,心眼太小。为一家之争,不值得……”他随即又笑,“连我如今也明白利害,算是不枉费师傅心血……为官者,到底能者居之。我有什么好抱怨?” “是啊。”李木棠也点头,“能者,居之。” 狂风忽作,面前呜呜吹过。是那本该北上赎罪的秦秉正,蒙陛下恩赦也当南下助阵赎罪去了罢。北国风沙不止,南海风浪不休,却哪怕中原之地,狂风暴雨也永无宁日。所谓灭佛曾经宏图伟业,而今什么正义仇恨全腌成一汪深不见底的泥沼。只为钱财利益,从来只有钱财利益。须知城外宝华寺闭门谢客,京中财神庙照样人头攒动么? 类同于灭佛另一段开篇,便由张家小四细细分说。 第88章 清心寡欲疑重重 张祺裕,天字第一号无赖,却竟也有今时今日这无地自容白纱覆面的时候。就在鸿通柜坊门前,白纱帷帽左摇右晃脚步踉跄,瘦肩膀不时还得打个颤。何时蒙头被人撞破,帷帽一把摘落:瞧那乌青眼半面伤!“怎么,虎落平阳?张四公子腰缠万贯,也来借贷?”捧腹眯眼,似这般闲话唱出去,京城上下得乐倒一片!向来油嘴滑舌的竟然缄默,帷帽也不讨快步就跑脱。怎么着,让他怎么辩?堂堂正正说明自个如今给虔金号跑腿,来柜坊支取钱钞乃是公干?嚯,张家四公子改邪归正啊,天大新闻,谁肯信呢。“不是在家讨了打,偷奸受了罚?”倒不是说……倒说回来……也的确是他活该。才自信满满发下宏誓大愿,转头淫虫瘙痒,又跳墙逃家栽进酒污地界纵情声色犬马。“世间哪有一蹴而就的功夫。”人还要捋捋衣衫,一副理所当然,“不过吃酒、听戏……最云香院的酒,吃起来痛快!” 这话有几分真谁知道,反正京城那几家窑馆最近总能见这小子神出鬼没,四处鼓掌,格外乐呵:什么?京市令去查了满城的佛店啦!诈人钱财,该!算缗钱如今恢复,甚至教以往更长了一成多!是大哥的烦恼,干他何事;徐旷被京兆府捉去了细审!哪个谁?从没听过!据说“顺字盟”要就此土崩瓦解!顶好!乐得一身轻松! 在这样下作卑劣之地,各样风言风语长腿一般,每日少不得刮个几波;恩怨情仇也格外浓墨重彩,乌烟瘴气谁能独善其身?今儿那楼梯滚下去一人,明儿那卧房打上了龟公。叫嚷、辱骂、尖笑、眼泪,浪花似的在张祺裕身侧冲涮——他岿然不动:在云香院,在秋水梧桐斋,在千觞楼,在顾家宅院,在尘风观,在闲杏园。终于是有这么一天,打斗撞到他身上来。水嫩青葱一个小娘子跟着扑到脚下,求爷爷告奶奶是泪花挂了满脸:“……我是好人家姑娘……!公子可救命!!”然后有个故人大步震到面前,一把将那雏儿提走,嘴里唔唔念叨,说是自家标的猪。张小四彼时正在思索死亡、命运、山海寰宇,以及这闲杏园的饭何以如此难以下咽;紧贴身侧这么一闹,是还没回过神来,记忆里一个冥顽不灵的林怀章好似又冲入战场了。“卖良为娼,不法,不公……”那小子甚至曾吵到他爹面前呢!终究还是得知道,真金白银铁口直断,律法原是一纸空文;所谓无奸不商,倒居然有些济世救人的好处。张其余这会儿想起,不由得神思又游离。还说自己造了大恩德,怎么不说积年祸害的这些妓子,又是多大罪过……卖良为娼不可取,可谁生下来便就是娼妇?姓林的随手指一人,说是良民,他掏钱救了便是应该;姓林的回头再看上另一人(张祺裕甚至看不出二者分别),说是头牌,他掏钱请了便也是应该。男人么,总有这么些自得其乐的好处。既然高高在上着,做什么要反思收敛? 张祺裕不信神佛,对转世投胎之说更加嗤之以鼻。这会儿脑子转一圈,又好似要冠冕堂皇起来,却不见身前赶来阻止的连伪君子也不如:学林怀章叫声“不可”,那柳家哥儿接着冲出口的是:“人是我先看上,早问妈妈订好——姓王的,你要懂个先来后到!” 姓王的叫王世元,怀化大将军王绶之子,去岁科场舞弊又愣是被授了恩科榜眼那位;刚刚花五十两银子标了楼下一头猪,得了美人儿正要开荤;横插一脚的姓柳名闻,现吏部尚书、前御史大夫柳仲德之子,去岁也是走了些门路,可惜国舅倒台,恩科不幸只中在二甲及第,不过他妹妹五月入宫封做宝林(还不是一个娘生的,据说不怎么亲)。此人立刻吃一堑长一智,这不,自己也要以国舅自居试试深浅。两边势如水火,一个比一个脸红脖子粗,妈妈插在当中干着急呢,却谁注意那倒霉小娘子又被人捡了漏。有身劲装怀揣功夫,偷了姑娘直往楼下私奔。说实话张祺裕是想让开的,可就恨那卢正前功夫不到家,反应不及时;张祺裕往左一躲,他自己也往右绕:结结实实就撞一块儿,仔细一瞧——嗬,仇人见面,不得怒火中烧! 那一天到底如何混乱不能细说,也不知闲杏园这等破落场子怎么就集齐了一众大佛。总之是四下里打起来,刚巧路过还有个熟识——正是曾把佯醉的“穷光蛋”张小四敲干净扔去雨地那群狐朋狗友之一——张祺裕手中又恰好抢了柳闻摔下来半面花瓶,极其顺手,就给私仇开了瓢。斗殴者自此由个位数升级到十位数,从楼上滚到楼下,从院里缠到院外,最后一个个都跌进京兆府。到了这种时候,就显出买官卖官之好处。挂名书吏不用等父兄来捞,自己轻轻松松脱了身来,还赶得及给人姑娘赎身送回原籍——想是知错就改呢,一路行人却光将他嗤笑。鼻青脸肿一个浪荡子所以很快发现自己有理由收心回家去,老实做点事帮点忙了。可老天哪肯将他放过。就今日听长兄安排,走鸿通柜坊又往自家铺面各自丢了一圈脸,回程刚摸着家门,三哥悄没声息门后藏着伸手就来捂嘴: “嘘!你这冤家!摊上大事!中书令——当朝的,前院等着,点名要你问话!是不是上次闲杏园……冲撞他家公子哥儿,要你偿命来!” “三哥你这就是造谣了!”张祺裕被掐得脸疼,矮身子钻空出来,“呲”一声宣泄不满,“人李家俩哥儿谁不晓得,最古板没趣味,张三王五成日地埋怨,想请口酒人都瞧不上。你在这胡说八道,给中书令听去……” 不用三哥抬脚来踹,他自个欢快跑脱,又回头来笑,轻声细语、呲牙咧嘴、好不得意:“难保人禁欲一辈子而今开窍!奉茶拜师来把经验讨教!”嘿!还真让他说对一半。中书令当真开门见山不耻下问将这老嫖客问个仔细:长安城内共几处勾栏、几部教坊、几家窑馆?他当真一一去遍?嗬,真厉害!(当真震惊,从神情来看绝无奚落意味。)那一共有多少妓子,逼良为娼几例?他在其中鬼混(的确是这两个字,李蔚两袖清风,用词却精准),见过几名世家子弟,甚至——慢些,最好能拿纸笔记下,中书令亲自提笔也无妨的——哪些官吏?喔,你还晓得有几家蓄有家妓,谁曾向谁转赠,是怎么个规律规矩?再好不过!!可慢些说!“就这样,中书令出门时脸上那笑简直要骨折。”吞口温茶,再一日面对荣王殿下问讯他置身事外还能有笑,腮帮子疼口更干难道不是卖弄唇舌该得报应,“准保是闲杏园那一闹让谁起了念头……多半从京兆府里放出风来。” “周老爷。”李木棠便了然。 曾为京兆尹,自然清楚京兆府那日拿了些什么人,能做什么文章。官员狎妓曾是恕宗明令禁止,不过先皇时期上行下效,御史台知而不言,放在今时今日便是渎职无能,有意包庇;可巧捅出事儿来的柳闻又是那前任御史大夫之子。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焉能放过此天赐良机? 张祺裕就咋舌:“这时节不安分,真好似大火炖着似的。据说岭南道采访使未至,白州刺史先遇袭;时将军微服私访才到延州,当地便大摆接风宴劫了人去。”将案头一拍,此子接着也叫,“我怎么又知道?好家伙。所以说天下最不透风的墙都在窑子里,喝醉酒脱了衣裳,谁嘴上还有个把门的?” 戚晋就问:“你怀疑周庵因十道采访使……提前筹谋,乃理亏心虚之故?” 张祺裕则把脑袋谣成波浪鼓,猛又干杯茶,只叫什么都不知。“灭佛,禁娼:几次三番却都是冲御史台。周老爷自个就在御史台为官,这是、自毁门庭?”李木棠讶然,“还是,有些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清除异己,正好乘了这东风去。” “御史台。”戚晋便沉吟。此番采访使出巡以御史台为首、户部并吏部协同。各方势力割据博弈以致今日之乱象并不稀奇。可迫不及待打头阵的居然会位御史大夫:似乎意料之外,细想竟也算情理之中。“周庵恨他父亲,更恨所谓世家清流。”来此之前,他已同阿蛮恶补了些往事,顺带普及些现状,“世家之所以根基深厚难以撼动,依仗选官、放贷、御史台三件法宝。官员任免大搞党同伐异,靠师徒姻亲发展门阀体系、垄断科举;‘阎王债’豪取强夺,不义之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最后,御史台——喉舌命脉。道不同者弹劾之,一丘之貉力保之。欺上瞒下,竟是横行无阻。” “可现在,还来得及。就像……唐亡于节度使,宋亡于冗官与重文轻武,这些弊病从开朝之初就埋下了,虽然当时不显。”李木棠接着却犹豫,“可是,禁娼、灭佛……甚至考功,都是断人财路,不吝杀人父母!哪怕是、甚至是……陛下……!” “收手,及时。”察觉木棠神色有异,张祺裕下意识探身而去,压声强调,“让清流去同世家争斗,你们只管隔岸观火……有什么不好?越出风头,越招人恨。穷寇勿迫哇……我为什么对中书令知无不言,却不敢给木棠去一封信——又是康旺饭庄,又是侍中,又是采访使又是左卫又是县主,适可而止……” 他接着却好像自己被话噎住: “……已经,迟了?” 戚晋淡淡点头,难得对这张家小子心态平和、言语坦诚:“果然改过自新,难怪消息太慢了些。李蔚昨夜上奏长丰台;陛下行将离京避暑。若非得命仓促,何必劳烦张师爷今日不吝赐教?” 不怪荣王贪功冒进,别说县主好高骛远,实在是皇帝自个在后宫以身作责,深觉克己奉公精神很值得发扬光大。李蔚踏黄昏而来言之凿凿,他跟着就想出与各家风流公子体重相称的赎金。朝中众卿不是各个抢着烧香拜佛,私藏下漫山遍野毋需贡税的良田、又派出去可堪国库地阎王债坐享其成么?假冒伪善的爹,养出群好嫖烂赌的儿。前者有朱家作保,干脆就将后者抓了下牢!不愁不服帖规矩,总算出口恶气!是以李蔚前脚重任在肩满意离去;后脚老太师重出江湖夤夜叩见也算是得了满意。说新平县禅光寺受遣散的众僧侣不服不忿,点燃寺庙才起了好一场大火哇!连累损毁民舍十余间,死伤及不知去向者共四十余名。皇帝陛下高坐长丰台正应该看清啊!还有案上这些折子:万年县早来报,僧侣还俗无家无田已成一患,只那两家小寺十来人口已使县官无从安置;更别提京中落香庵出去的姑子,大多本就是出宫的奴婢姑姑,早年有功、晚年无着,说不过去哇;渭门庄移了华阴良民田地可都是宝华寺免费借与不收租子,这一两年至少是让人安心……诸如此类,中心意思威逼利诱哪有看不清的。想是郑邑日前被自个不痛不痒外放为官;皇兄挥泪斩马谡更加刚正不阿。姓朱的这就黔驴技穷忙着请出老祖宗来,任是皇帝,也该给自己这位舅祖父适时低个头。您费心,大半夜来提点晚辈。朕都留意着,知道大刀阔斧有损根基。实在是有些佛店不像话,某些僧侣佛口蛇心白念经,和这群唯利是图的商贾勾联在一起。皇兄既已明查是非,该罚的统统罚过,到此为止,再也不提……眼下还是救灾要紧呐……无妨无妨,常福你胡说什么!朕何曾没日没夜不得将歇……还不快送老太师回府,夜深了,您旧伤在身,经不住熬呀! 大约这样一通太极功三下五除二给人唬了送走,本是想传哥哥,却见如御女来奉送宵夜。牛乳燕窝冰凉,入口向下一路化了旬月积郁,而后热热的、浓浓的,什么甜腻之物争先恐后便向上漫溢。 皇帝猝而吐血这夜,皇贵妃叹气也说过很多可惜。似乎这人脱胎换骨,甚至不似明君,倒真做回白面小儿,豆腐一块洁白无暇着教人喜欢。吴萃雨离了宫,苏以慈此等异想无以倾诉。宫人们只知初一那夜陛下携皇贵妃外出晚归。令熙宫内关起门来似是没能说上太久的话,隔天皇帝在昌德宫将息,此后快十天,专在长丰台与戚晋兄弟情深,却不肯再进后宫一步。唯一略知一二的,居然是个御膳房小宫女。弥湘那一日整晚都在令熙宫等着,虽见皇贵妃平安归来,同行却有皇帝行色匆匆,教人到底放不下心来。非令熙宫宫人无从近前侍奉,何况连内侍监都被搁在门外;殿内或吵架、或训诫?也不敢偷听了,还得自觉避远一些。是其后皇帝甩袖离开,皇贵妃叫进:“沙葱炒蛋。烩榆钱。驴肉黄面。”声调多半有些哀婉,似是想念曾经娘亲手艺,那身板却毕竟挺直,连带其后不肯掌灯的深夜里,也不见泪落,“该是喜事,好运。”她自己摇头,“原来皇帝陛下一颗龙心也是肉长的,见了人鲣鲽情深,也不屑于强取豪夺……他说他愿意等,只要一些他曾经以为是做梦的温度……我想我仍旧是给不起的。” 荣王府上那顿晚宴备得仓促,她更没有胃口;眼下吸溜吸溜将黄面吃了,却把驴肉向弥湘一让:“都说我是聪明人。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与其不情不愿着骂骂咧咧着……不如乐个自在。难道有人会喜欢打仗么?还不是要告诉自己是为国为家,能挣得功勋青史留名,多么勇敢潇洒啊,就去一马当先……可如果出师未捷先中流矢,龟缩挂起免战牌来,难道就愚不可及么?” 说到这里,她干脆把战战兢兢在外守夜那掌事姑姑也叫进门来。剩下的几碟子菜说是分实则是赏,还得换了人叩头连连呢。“这毕竟是皇宫。”她托腮沉吟,“人生难得糊涂……世间事,向来不公。” 勉美人难道该死,胡姑姑难道该罚?因她搬弄口舌互相为难那些宫嫔,说回来又做错了什么呢?从前没轻没重一个一马当先的勇士,终究要自己吃苦受罪了,再勉为其难晓得不公。以慈,这名字可是父亲高瞻远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空说慈悲,岂非镜花水月白日做梦么?却看那寺庙一座座倒了,意气风发该是怎样一位少年明君呐。掌事姑姑都说陛下慈悲,苏以慈听了竟然只笑。多少敬佩,多少嘲弄,多少苦涩,多少恐惧。她说不出。皇帝不入后宫,她竟也不往长丰台去。说是如今日子好过,皇贵妃的位置总算显出原本应有的好处。别说馨贵妃,就连太后身前正得宠的熙妃都少不得安安分分,多余敬她三分。甚至连太后近来精神都渐好,对良美人关怀备至好似真做起了好婆母;连带忤逆不孝的儿子似乎也云淡风轻就原谅,似乎还操心起陇安县主大宴菜色规制。所以难免的,徐弥湘也更加忙碌。皇贵妃最初本要留她,是良美人亲自登门将其要去;其后留在庆祥宫辅佐太后用心更是忙碌非常,少不得她会起了问如采女帮忙的心思——可后者纵然仍在庆祥宫奉孝,却到底也很久不得幸面见圣上了。何况此人心比比干多一窍,又岂是徐弥湘容易搭理的? 六月十五,李蔚黄昏离开长丰台;老太师将漏夜出宫去。终于按捺不住的杜桃灼买通御前人手,赶午后踏进昌德宫奉送燕窝之时,好巧不巧,就会撞见皇帝旧疾发作,口吐鲜血,险些昏迷不醒。六月十七,连带徐弥湘在内的半个皇宫、甚至还有大半个朝堂都风风火火启程赶往凤翔府翠微宫据说是去避暑,实则该是养病——没一日,这样的流言已然传出来。陇安县主不良于行,荣王殿下身戴监国之责,驻守长安理之自然。 夏日烈烈,车马扬尘转瞬就淹没影踪。 今夏酷热,少雨。 对于抢时间盖房子的人家这倒算是个好消息。宋至那曾经滥赌无为的妻弟难得操持起正经营生来,夯土砌墙每日晒着大太阳掉着成斤热汗,出乎意料竟也没喊退堂鼓。饶是如此,宋至依旧嫌他独自一人功夫太慢,是自掏腰包寻了些短工,恨不能七月初便将新宅起好。“我随陛下出京侍奉,焉知何时入秋好回来。你带着孩子们不容易,等房子修好便搬回娘家去住,总是岳丈小弟在,多有个照应。” 这话是从宫中值守换了班、清晨赶回家里床笫间夫妻密话,可不知怎得,却好似被厢房里头睡得正香两个孩子听去。那一通哭闹,今日就不肯放宋至离开!“不是今日启程——不是明日,也不是后日!皇帝陛下生了病,咱京城里暑热耐不住,得去郊外乘凉去……却也得先休养片刻——出京坐大车大马,一颠一颠也不好受!” 宋至的医术曾被焦奉御评价“粗浅鄙陋”,可做起父亲来却居然是一把好手。瞧那慈眉善目,格外循循善诱,甚至不惜连请二日假,又给儿女下厨掌勺,又给他们舅舅周全帮忙——让邻里看去,哪家不得羡慕?却似乎连他自己都忘了,曾经如何串通穆慧皇贵妃背弃亲师,又如何献媚于昔日淑妃做了宫中面首。并不曾有某一瞬间,忽而就痛定思痛、幡然悔悟。宋至近来奏请陛下清斋戒欲,最初只是真怕他步了先帝后尘,害自己跟着殉葬。皇帝彼时表情玩味,随口嘁了“冥顽”,眉头却随即放平。不再轻蔑,不再厌恶,宋至总觉得陛下大抵连那月梅香的把柄也不惜得拿来威胁他了。“卿是忠臣”:此等赞誉不曾宣之于口,却明晃晃在皇帝面上写着。由是猝不及防着,宋至居然铭感五内,恨不能舍生忘死还报君恩了!是他见异思迁、是他良心未泯?总之好心好报,到底是得了真金白银的加封—— 就在六月十四,皇帝再次呕血的那个深夜。宋至随行昌德宫伴驾侍奉,正浑浑噩噩昏梦迷离之际:如御女的脚步似近似远地来了,如御女的惊叫半真半假着响了。七品侍御医跌个屁股蹲,打眼瞧见御座一抹血色时冷汗淋漓遍生。皇帝自从荣王府归来作风大变,近十日勤政不倦,远离后宫。如此,依旧咳血不止,岂非他宋至医嘱有误,立刻就得拿下杀头?内侍监座前跌脚:“宋御医!还愣着做什么?”如御女拽过他瘫软的身子骨,几乎是往那上首一扔。然后他看见皇帝一张惨白面目,咫尺之遥,如白玉、似象骨,在满殿交错灯辉中竟似佛光普渡,一时亮如白昼;连唇边鲜血,妖冶似莲:度化地狱,舍我其谁——因惨痛而舒缓放松的眉目,更前仆后继着涌出慈悲高贵的本元,令宋至惶恐、令宋至神往……或近、或退,当下不能自已。却又有那一瞬,殿外风长,贴面而去的阴影里,呼啸着的不在再皇帝千百个日夜的辗转反侧,不再是一个十九岁少年此消彼长的苦痛。忘川之水,揽镜自观,是怎样一个学业不精、得过且过的自己,醉心旁门左道,半生汲汲营营?宋至仿佛瞧见自己颤抖着取出银针,没声息的、向下只这么一刺—— 污泥散了,地府远了。他托着皇帝陛下升起,就成全了师傅妻子期盼的“万中无一”。有圣旨,其后专门被他拿回家中给小舅子也瞧:升做尚药局四位直长之一:是他纹丝不动了八载的前侍御医宋至苦尽甘来。哪怕上官焦奉御多有不满,被他撞见了同张奉御惴惴不安,宋至也只做不知,归家两日照样安之若素准时回宫来随驾出京。可瞧好了吧,这尚药局和前朝可没什么俩样,嘴上逞得是真功夫,私下拼的还是谁裙带够硬!就说张奉御,不是其师江岭举荐,怎能在后者辞官归隐时脱颖而出,不经推举就接了衣钵做了尚药局首脑?也亏他对此有些自知之明,面对同僚诸多提点(不止于焦奉御一个,内容大同小异,总是“姓宋的来势汹汹,小心有一日你这乌纱帽也得拱手相让!”)也只不过笑笑:“宋直长看顾陛下功勋显着,若陛下属意,也是他应得。”宋至本欲喷鼻子哼一声,做出些小人得志模样来。可谁知是那夜受了佛门训示、还是前几日做惯了慈父的原因,总之这双眼不自觉地温热,感佩之心油然而生是按都按不住,就差当场再拜一位师傅!在行宫安置下来,张奉御却很快被派给良美人专门照看龙胎。皇帝陛下近前是宋至协同焦奉御看脉拿药,竟也没为前事起了嫌隙。就事论事争锋相对了几次,焦奉御甚至收回对他不屑一顾之恶评,虚心纳言、也倾囊相授——藏于这终南山翠微宫里,真似寻了个人间仙境、无所挂牵般,格外心旷神怡! 这叫登堂入室,可决非掉以轻心。就好似那四下里巡逻护卫的左卫翊府,肩膀也松快,步子也爽利。宋至用郎中的眼神瞧得出来,这都是行军打仗藏拙蓄力的好功夫,和兴明宫背僵腿硬、死气沉沉的奉宸卫们可不一样。别说,暂代左卫将军职的魏奏操演虽然凶狠,以致此前三不五时有人负伤倒下;进了翠微宫却也换上慈悲心肠,大热天让手下们尽可能贴墙根纳凉,每日还来找尚药局求了消暑汤来派发。只是他自个好像愈发清癯些,两撇胡子简直唇边快挂不住。见了宋至也唯有冷眼——据说替他曾经的属下、荣王府就那位沾了事儿的马亲事抱不平,成天没个笑脸,摆在翠微宫委实突兀。你且看,连皇帝陛下近来都分外和善:罢了政务,有些时候还真留他谈天说地片刻——简直像做了密友一般!甚至其后有这么一日,才是午后,风声清爽,焦奉御午间贪凉,做医生的给自己吃坏了肚子。宋至独自前来请脉,没忍住就问起经年旧事。他在宫中侍奉有些时日,大略知道从前孝定恭皇后去世后,陛下曾寄在穆慧皇贵妃处,长久地郁郁不得志;今又诊见细数脉、知其左关脉弦,肝脾亏空由来已久。当下也不知何来的勇气,小小直长一时冒犯: “敢问陛下,从前于穆慧皇贵妃殿中,进食、睡眠如何?气弱体虚,只恐……并非新疾呀!” 或许并非一时心直口快?改过自新的好徒弟忽而也想为自己死在皇贵妃手中的师傅报个仇,有意引导皇帝归罪于其养母呢?一旁内侍监已然眉心肉跳,皇帝却波澜不惊的、倒没什么怒意。好像这忠言逆耳或是存心挑拨的就要得偿所愿……却听远处异动,不止一人,是东南角一片。连带锣鼓、惊呼…… 翠微宫东南有湖,仙馆别院由怀有龙裔的良美人独居。接下来撞进门的果然就是坏消息:良美人滑胎,回天乏术。宋至的膝盖先于他一颗胆大妄为的心沉了地。玉砖冰凉,使他在酷暑节气也不住颤抖。少顷雷霆之怒,或将追问自己方才放肆言行……终归难逃一劫!除非那神迹又再现? 哪怕如此境地,他居然还敢去窥探皇帝的神情。却不是上次灵魂出窍般的沉静与慈悲,掠过那张白净面目,有一瞬是遮天蔽日的惊恐;随之又见狂喜,真真儿颠倒错乱!片刻又消散于迷惘:皇帝正是这样下达了最终的决定: “张继贤失职,赐死。” 多么轻描淡写,又多么重若千钧。带着那么一点儿无可奈何的忧伤,不至于张奉御,连同宋至、甚至皇帝本人、乃至门外仍犹豫不前的魏奏将军……所有一切的命运,好似就此要彻底错乱了。正午的好天光当彻底黑下来,就像这个瞬间,人生的际遇要就此改写。皇帝不再是佛祖,宋至也做回投机钻营的怂蛋;魏奏暴露出不忠不义之本性,张继贤……断送他勤勤恳恳的一生。就这么简单么?就这么简单。谁都无可奈何。宋至几乎要坐视大祸酿成、覆水难收……如果他还是从前那名侍御医。 可他正抬着头。 所以他张开口。 —————————————————————— 是夜刮起大风,殿外树影婆娑,映在墙上变成好一场刀光剑影,正与地上滴点血迹相映成趣。戚亘缩在床榻,眼睛直勾勾向地上血污愣怔,脑海中呼啸而过的有些什么,混沌无从说清。如此似是而非、意气用事他已非一两日。从最开初,他本不该轻信宋至,不该弃了焦张二位奉御不用,暗招此下作卑劣之徒拿方诊治。宋至曾同勉美人沆瀣一气害了他的父亲,又依存淑妃贪了他的女人。宋至是个侍御医,他是个皇帝。要杀要剐一句话的事儿,犯不着不计前嫌假充君子。不是么? 戚亘想,或许自己尚且年轻,还不是个老练的皇帝。为什么放手将龙体交给宋至照看,又为什么放任张继贤与荣王府过从甚密?桩桩件件没理由没好处的事儿,莫名其妙他都做了,或许是得意于自己的赦免,醉心于自己的大度——这大抵也是皇帝独一无二的特权。能让无辜者死,能让有罪者生,有时后者比前者更教人上瘾,尤其当自己本就“重病缠身”。戚亘从不曾公开承认,甚至不曾暗地思量,只是自然而然地以为时日无多,积德行善忽然便意义非凡。所以他将京师朝堂向哥哥拱手相让,自己偏安一隅,还准魏奏越俎代庖,践诺领左卫翊府随行。我已奉献,我已退却,只求澶渊之盟,片刻的偷安……就像从前山野广袤,天高海阔。春祭秋狩,避暑御寒;在林荫浓密的终南山,在地龙温暖的咸和宫,在金阶碧瓦那泰山庙,在白草暮云那围猎场……形影相随是他的哥哥,一言一笑都使他试图伸手触摸……“我醒了哥哥。”堂堂一国皇帝,要如此腆着脸撒娇,“别生气哥哥。”然后一切都回到正轨,良美人诞下他的第一个儿子,名字要让哥哥来苦思冥想;苏以慈受朝贺入住中宫,典仪要哥哥前后张罗;还有那李木棠!荣王府得好好翻修,册封王妃的大典,必定要引动万人空巷。而后兄友弟恭,在朝谋划是他,出外征战有哥哥,百世佳话自此而始,何愁四海归一、万邦来朝? 你看,他甚至原谅了李木棠,原谅了太后,原谅了馨贵妃,原谅了杨珣!终南山不再有那个迷乱却俊秀的面庞出没,皇帝不必去与一颗业已腐烂的头颅计较,他自己更正当痊愈。此等好时节,有些噩耗听来都悦耳。良美人的胎落了?这是好事。他的第一个孩子,要是正宫所出的太子。不再有兄弟反目,就从他昭景朝始。张奉御大抵也是累了,前阵子操心荣王府那位只怕没少忙活。就算下首叩拜着应了“过从甚密”的罪责……又如何呢?是他亲口许了哥哥监国。挑拨离间者如张继贤,杀了便是。他是皇帝,他也怀念起这般放肆的权力。后来宋至情急上前太近,有人下意识“捉拿刺客”,可不是没伤着他的性命么?落了这么些血就在眼前,今日诸事繁杂就此罢了吧。贬职的贬职,养伤的养伤,皇帝倒卧在榻,照旧享受一如既往的好日子,不是么? 他又当要失眠了。 同魏奏暗通款曲,身为皇帝实则也有行为不轨、不遵医嘱的时候。总是夜半难免时,曾亲事典军就递进来荣王一份份奏折或是家书。朝堂诸事、井井有条,巨细靡遗。他知道自己留下国玺的选择没有错。偷懒不必去烦恼夏日少雨是否有哪道州府受灾,农物收成又当如何照应;也无所谓返乡府兵闹事该作何解,新造弓刀铁器的钱又该如何安排——若是硬来行宫相问,戚亘以为自己也当无所应答。他自小没有哥哥灵心慧性,温吞守成不喜争功。哪怕当真励精图治,终究不过惨淡收场。哥哥能问罪范自华,他却无以抗拒朱戊豫。甚至昨儿接了朱兆奏报,法天祭祖当再行秋狝——分明对他反复抱病的身子更起疑心。所以如今在外亲历亲为收获了朝野称道的是他哥哥,几经历练日趋老成无所不能的也是他哥哥;掩人耳目溃不成军的才是他戚亘。是了。不过是杀人的一抹黄色,点头的一个船舵,尽管坐享其成,当作苦尽甘来便是,有何不满呢? 后半夜,他却叩响姐姐的房门。 靖温长公主快到产期,却违拗夫家善意非要一路随行。来行宫这么小半月,到眼下还同秦秉方互不相让,哪怕在刚刚痛失爱子的皇帝面前,也不肯装个举案齐眉。“给驸马爷换间庭院。”戚昙甚至没问陛下来意,张口便作安排:“今夜我陪陛下,闲杂人等,不许相扰。” 秦秉方没说什么话,是还芥蒂一桩御赐姻缘,当面甚至给皇帝难堪?且看亲生的皇长姐,尚且无谓将幼妹嫁了犯官的提议;怎么却他这受好处的,几次三番替兄长推脱格外焦急。瞧此刻那眼一瞪,似乎既惊且羞仍在问:戚晓不过五岁,许配二十又五秦秉正,是否悖逆人伦纲常?皇帝大约是习惯了受人鄙夷质疑罢,半夜懒懒散散地,自知一句话也便能治得住这位姐夫:“朕、忧心楚国,为的是国事,以为、可以来向秦将军讨教一二。”指向明确,愿者上钩。姓秦的立时将妻子千叮咛万嘱咐未得实证不可妄言之叮嘱抛掷脑后,张口便道:老太祖薨,楚国恐有大乱,非得他即刻整兵支援不可。靖温面色尴尬,接话找补: “是、燕人,阿史那,传到突黜里麻古……元婴递来的消息。魏奏举棋不定,是我让他按兵不动……” “姐姐怀疑燕人用心?” 她居然摇头: “是杨绰玉的丈夫——元婴说他相信。” “燕人才杀了你的岳丈。夺西受降城,假降刺驾——旧仇,都一笑而过了么。” “是火拔恶贼,不是阿史那汗。”秦秉方走上前来,正与戚昙夫妻并肩而立,严肃认真不知多铁面无私哩,“荣王搜过鸿胪客栈,破绽百出。火拔恶贼就是要我们以为袭击者是崇狼的阿史那一族,挑起两国纷争……” “荣王搜过鸿胪客栈。”他复述,声音忽轻,“荣王,不是你的……不是左卫?” “元婴夜半求援,慌张非常。是我让秦郎领兵出京去救你,也是我让他细探鸿胪客栈,寻找蛛丝马迹……”戚昙似觉不妥,忙将话题接过,一时甚至顾不得连日嫌隙,脱口称谓仍旧亲密,“当日虽不得其法,其后总是元婴歼灭那恶贼亲军,为你报仇雪恨……你这却是怎么?!” 秦秉方比他更快搭手,夫妻二人协力扶了皇帝榻上躺下,常福自去召御医侍奉;当姐姐的沉默片刻,不出所料又说起“任性胡为,半夜不睡,眼下难受皆是活该”。这回犯上直言的是被秦大将军捉走,一间院落到底又空荡寂寥,仿佛整个夜晚,都要回荡着皇帝自己心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悠然飘渺、经久不绝: “为何,曾协助楚国平叛的左骁卫精锐,会被几个刺客打得丢盔弃甲; “为何,曾斩落卫国公的狼王枭雄,兵败如山倒忽而全无一战之力; “刺驾的是谁?背叛者又是谁? “杀楚使、刺梁帝,是火拔支毕不顾路途遥远,作战千里之外;背可汗,逼王帐,是火拔支毕一时头昏脑胀,甘愿自绝后路。所以火拔支毕死了,死得轻巧;所谓大战,随即便止。阿史那自永绝后患,荣王亦得了不世之功——多么皆大欢喜,还是早就心有灵犀…… “是阿史那。 “是他。 “阿史那助他刺驾夺位;他为阿史那清扫心腹大患。所以点到为止,大胜后龟缩丰州不前,自不必深入王帐一雪前耻;所以投桃报李,和谈中让出一成岁贡,顺便将亲妹一同献上。 “是他。 “曾经搜寻国玺预备继位的是他;如今私会燕人蓄势待发的也是他。夏州的兵铁,在他去后丢失;坊州的大火,在他驾临当日爆燃;范家在华阴的恶行,被他沉默隐去;徐家把持御史台之证据,被他欺隐至今。才方离开的皇长姐,曾为他母子修缮和睦操办盛宴;四周值守那些左卫,受他府内典军统领,私下将他《攻城录》传阅;留在京中大权在握的是他,操纵张继贤杀死林氏腹中子的也是他;众望所归的是他,功勋卓着的是他,声名显赫的还是他。他是赤帝之子,是大梁救星,是父亲属意的继承人,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刀光剑影一时歇了。大汗淋漓,皇帝或许在哭。 哥哥,救命。 —————————————————————— 木棠,救命。 —————————————————————— 说来奇怪,如此诡异的懦弱居然出现在林怀思最为绝望痛楚的那一夜。是她的眼儿瞎了,耳也堵了,别馆里拥挤的奴役御医挥手都远去,还是剩她一个孤苦伶仃,在那小小的三福院就和木棠两个相依为命。她叫木棠,一时甚至想不起林怀章、更别提父亲。嘴里咕哝一声,仿佛力气就继续三分。不用那瘦骨嶙峋的丫头来真握了她的手,慌张忙乱来出些馊主意。她只是看着那张脸面,就仿佛触及到内里无尽蓬勃的热力—— 却使她为之生气。因她竟记起同情:断了腿的木棠,近来据说缠绵病榻,原来枕上日子难捱如斯,她却不能去亲自探慰。多么没用的主子,多么可怜的奴才,实在值得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女人为之哭上一哭。所以她更恨,恨不能将那旧仆昔日碰过的物什一把火烧了干净!你自命途多舛,却何苦将霉气过到主子身上?难道怨恨天道不公,那些苦痛也要让旁人尝上一尝? 林怀思便以为自己可怜——摊上个首鼠两端的爹、轻佻放纵的弟、胆大包天的奴婢、还有断情绝义的娘,和一个色厉内荏的妹妹——谁及她命苦哇!翡春费尽心思,最后还是去请馨贵妃娘娘恩情,别馆内抬进一张新打的香案。香烧了三天,娘亲家书一向音讯全无,却听闻她仍记恨外祖新娶,迟迟又不肯归家去。所以到底与三福院有些不同,林怀思诵经不再为了旁人,甚至连那未成形的孩儿也不愿渡上一渡。她不过求了三天神,接着站起来,继续就做回凡世的人。有什么法子呢?林怀敏毕竟被吓得厉害,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实打实伤了真心。或许除了赖着爹爹讨要“亲生”“唯一”的确定,这些相互扶持的日子,她也发现自己能成为这个小侄儿“亲生”的“唯一”。可那孩子让她失望,当娘的自然前去弥补。挺一张素面、穿一身孝服:从前最在乎头面衣衫的良美人娘娘说,为了妹妹,她也得如此这般往御前去哭。 后来啊,孟采女畏罪自戕到底没死成;与孟采女同住的柳宝林却受了责罚。翠微宫风声鹤唳,据说罪魁祸首另有他人。皇帝却保持缄默,似乎追查到此为止。不论是有意包庇,还是无心深究,总之这便是她和妹妹的依仗了。扮演一名苦主,诱使一些愧疚——本也是她赖以维生的本事。 可是骆姑姑说:“不能去。”木棠的师傅,和她一样见识短浅,良美人自不可能听从。你瞧着,她这不是立刻就凯旋而归?流水样的补品赏赐跟着送进来,自个妹妹更是晚间便受封成了才人;更有甚者,回京后她姊妹二人还当迁去雍景宫——能为了什么,不就是她十七岁的林怀思,行将再次荣升领了一宫主位?不必再自怨自艾,她得尽快适应嫔位肩上重担。关怀陛下、体贴宫人,自然,也为那不幸蒙冤的掌勺宫女说上几句情,顺便还可解前朝御史台之困哩!骆姑姑识趣不再作拦,只是朝她强作精神的背影,多叹了一口气。 失子第五日,良美人林怀思褫夺封号,贬为御女。若不是皇贵妃去得及时,只怕连一条性命,也将香消玉殒折在暴怒的皇帝手里。“贱人不识抬举。”分明是咒骂,皇帝却躺下身来,身心惫懒以致畏惧,“护不住龙裔,还有脸哭求哀告。朕饶她一次,已算仁至义尽。” 那站在身前,手中尚且还握着凶器的皇贵妃呢?方才情急之时马鞭操运如风,内侍监本扯了皇帝避难,是人自己迎上前去,肩头向下至今还裂一道血痕。这是否证明他将再一次饶恕皇贵妃犯上作乱之举,此后一拍两散,也是仁至义尽? 可皇贵妃身着骑装,手执马鞭,难得宫中大难之际有空子钻山如林放纵身心,闻讯却心甘情愿折返。为一身皇贵妃虚名,庇护后宫;抑或为皇帝尊重信任,愿不辱使命?舍己为人,是否也算仁至义尽? “谢谢。”他却说,“终于也做了李木棠……”视线穿过雕花的窗棂,是否望见乃荣王府的方向?“如果、应当……朕病了,你作证。” 饶是苏以慈,一时也懵然不解。皇帝便转去吩咐常福:明日回京。可纵是回京又如何呢,不照样称病、却朝不理,还不是照旧将皇帝旒冕推送给他的好哥哥么。戚亘如今却都不在乎了。急什么呢?他还有什么气忍不住,什么性耐不了呢。自己登高跌重,如何哥哥却不会呢?且看吧,这几日家书频传,那家伙分明独木难支,暗中叫苦呢。 有一封密旨,八百里加急,随即送往白州。听啊,无声无息中,似乎盛夏的白雨已在酝酿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