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的对白》 第1章 提前到来的唐僧 四月终于到来,沉寂了一个冬天的草木开始抽芽,山北的夜晚暖和了起来。 “星野学姐!”一个甜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晚上十一点钟,单肩背着书包回到宿舍,正在爬楼的许星野听到自己的名字,回过了头。一个梳着齐刘海,穿着jk的学妹,手里捧着一大捧百合花,正站在熄灯以后的漆黑走廊里。 白天上了一天班,回学校匆匆吃了饭,直接去图书馆写论文到现在的许星野,实在是有些疲惫了,她只想回宿舍摸黑洗个澡,然后赶快爬上床睡觉。不对,可能连澡都不想洗,她实在太困了。 “你找我啊。”许星野说。 “学姐!我喜欢你!”学妹向她伸出了手里的百合花,一脸严肃地看着许星野。 “知道了。”许星野说完,转身继续爬楼。 “学姐!”身后传来皮鞋急促地踩在台阶上的咚咚声,百合花的香味扑面而来。学妹跑到台阶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找我啊。”许星野拉着书包带,侧着头问。 “星野学姐!我喜欢你!”玻璃窗外透进来的路灯的光线,照在学妹的淡色的眼影上,发出亮晶晶的光。 “我知道了。”许星野抱起了手臂,轻轻皱着眉。 学妹立刻察觉到了许星野细微的动作,喜悦从她的脸上迅速散去,她低下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泪光。 许星野的眉毛忍不住皱得更紧了。 学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眨眨眼,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笑着看向许星野。 “那可以加你微信吗?周末一起去喝咖啡!” 许星野摇了摇头,“我不谈恋爱。” “那你想……那你如果……”学妹的眼神里写满了慌乱,“那样的话……我也可以……” “你别乱想,”许星野冷冷地说,抬腿迈了几级台阶,回过头,看着学妹,“去喜欢别人吧。” “啊啊啊啊,星野学姐!”学妹在原地跺脚。 “嘘。”许星野把食指放在了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别打扰到大家休息。” 许星野推开了宿舍的门,桌上亮着三盏小灯,其中两位正在算塔罗牌,另外一位敷着面膜,坐在桌前玩手机,听到推门的声音,抬起头看向了许星野。 “星野回来了。”敷面膜的室友抿着嘴说。 “又算塔罗呢?”许星野走进来,把书包放在地上,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敷着面膜玩手机的室友指了指许星野的桌子,“有人送东西给你。” “很多人。”等待塔罗牌解析的室友转过头看向许星野说。 正在抽塔罗牌的室友啧了一声,“你专心点!” “哦,好好好。” 许星野打开了桌上的台灯,她的桌上又堆满了情书和礼物。 “邱邱的塔罗算得真准。”敷面膜的室友对许星野说。 在三月的最后一天,邱邱的塔罗说,在即将到来的四月,许星野的桃花旺盛,有机会遇到命中注定的爱人。邱邱的话像天气预报一样准确,在第二天,也就是春光明媚的愚人节那天,许星野就接连收到了许多表白。 许星野黑着脸,通通把它们当做愚人节的恶作剧。可是四月的第二天,仍然保持着跟愚人节一样的强劲势头。 “邱邱这是给我下了诅咒吧。”许星野试图把桌子上的礼物往里推推,腾出来一些空位,然而,今天是进入四月的第四天,许星野的桌上就已经连推的空间都没有了。 她脱了外套,走去了卫生间。 许星野不相信塔罗,也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的爱人”。山北难得的春光明媚的四月对许星野来说,无非是个以愚人节开头的“牛马之月”,她只有苦着脸埋头耕地一种选项。 之所以说是社会的“预备”牛马,是因为她今年六月才毕业,拿到毕业证才能办正式入职。 她去年十二月进入公司实习到现在,手头上的工作已经是轻车熟路。虽然身份还未转变,但心态上已经是正式工。对公司来说是极为划算的,毕竟她领着实习生薪水,做着正式工的工作。 除了实习,在毕业前还有一个大项目等着她,那就是她的学士学位论文。 现在距离论文定稿还有两周时间,而她三番五次以实习很忙为借口,拖延到现在,别人的稿子已经改了好几遍,但她却连框架都没写出来,所有内容都还停留在一行尴尬的选题上。 导师无奈,给她下了最后的通牒,必须在这礼拜先写完初稿,她每天焦头烂额,下了班就去图书馆写论文,写到图书馆十一点关门,才抱着电脑从图书馆回宿舍。 四月的太阳再次升起。 许星野眯着惺忪的睡眼,跳下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拖着哪里都感觉不太舒服的身体,踩着跟昨天一样的蓝色帆布鞋,脚步匆匆走出学校,进了地铁。 许星野在高耸的通往地铁站深处的扶梯上掏出手机,随手点掉几条在这个四月集体对她发情爱慕者在深夜发来的消息。然后点开了最近偶然加入的同事八卦群,里面有二三十条未读。 “听说今天有大领导要来。” “巍董的行程提前了?” “好像不是,听说只有投资人来。” “投资人?什么投资人?男的女的?” “不知道背后是哪个风投公司,我只知道航班号和名字,姓池,是个博士,看名字像男的。” “叫什么?” “siyi chi,池斯一。” “哟,确实是帅哥的名字,那明儿可得好好打扮打扮呢。” “多半咱们热情好客的孙总晚上又要组织饭局,饭局完了可能还有ktv伺候。” “我的天,可别,我上礼拜日的酒还没醒。” “今天可都礼拜三了。” “如果是我的话,人要是长得帅还行,倒酒就倒酒吧,也能喝点儿,但丑男人我可来不了一点儿。” “姐妹啊,人在江湖啊,该倒倒,该敬敬。能够做主可能只有自己的心。” 城里的地铁出站的人比进站的多,许星野行走在稀疏的进站行列中。地铁安检员在安检门旁站成两排,大概有八人之多,一旁还有两位老资格的员工当监工,安检员多,乘客寡,让这个地铁站莫名增加了几分肃穆。 许星野举着手机,看着屏幕上“池斯一”这三个字,陷入了沉思。这个名字她曾经默念过无数次,只不过这个名字,在她的想象中是一个女人。 是的,这个名字活在她的想象中。 她第一次留意到这个名字,是在一本本泛黄书籍的扉页上。正当许星野的思绪飘进回忆的时候,一个沉闷的响声传来,紧接着右手食指传来了火辣辣的疼。 她被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地铁安检棒槌的安检员砸到了手指,手机从指缝间滑落,垂直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许星野的心里咯噔一声,通常这种清脆的响声意味着手机屏幕的四分五裂。 许星野顾不上发麻的手指,皱着眉,弯腰捡起手机,屏幕倒是有惊无险,只是金属边框多了磕碰的痕迹。 对不起,没事吧,许星野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仿佛刚才是她自己撞上去的,应该向安检棒道歉,否则就会被简地安上损坏公物的罪名。 许星野捏了捏发红的食指,好在疼痛只是皮肉,手指没有多出来一节。她抬头看向罪魁祸首,对方已经把眼神看向了她身后的人,对她的痛苦置之不理。 许星野摇了摇头,实在没有力气再在这件事情上花费更多力气,走向卡机,刷卡进了地铁站里。 今天是投资人要来的大日子,公司虽然不是自己的,但作为小兵,她的职业素养告诉她,今天要如临大敌,如履薄冰,虽然现在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许星野看着挂在站台顶端的长条形的黑色led屏幕,屏幕上是鲜红的每秒钟跳动一次的数字。现在是八点四十分。 今天要迟到了,不过好在没说要开会,只要在九点之前抵达公司周围的合格打卡范围里,在手机上点下打卡按钮,没人发现,也就不算是迟到。 正当许星野噼里啪啦地打着小算盘的时候,手机上弹出了一条工作群消息,这条消息@了所有人,九点钟,山北销售公司办公区所有人都要去大会议室开会,这是个七十多人的大会。 许星野看到消息站在地铁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跳加快,肾上腺素迅速分泌,以至于刚才被打到红肿的食指都没那么痛了。她双手举着手机,翘起已经略有一些红肿的右手食指,给她的领导,也就是市场部的王幸经理发消息:王经理,抱歉,早上出门晚了,要迟到五分钟。 许星野出了地铁,在明媚的春光跟和煦的春风中跑到到办公区时,已经是九点过五分。办公区里明亮但空无一人,大家都已经集中到了会议室里。 许星野从工位上抄起笔记本,蹑手蹑脚地推开会议室的大门,会议室不够大,整个办公区的人都进来了,屋子里站满了人。 山北销售公司的总经理孙文辉正在讲话,他烟气十足的浑厚嗓音回荡在会议室里。 许星野轻轻合上门,再回过头时,刚才回荡在会议室里的讲话的声音停下了,一屋子人都看向了她。 许星野慌乱地眨了眨眼。难道是脸没洗干净?或者,可能,压根忘了洗?她摸了摸自己的嘴,摸到自己干瘪到有点儿割手的嘴唇,想到自己早上还滴水未进,别起嘴,泛起一阵心酸。 孙文辉笑着看着许星野的方向,抬高声音,“早上好啊。” 许星野左顾右盼,又回过头看了看身后,发现自己身后除了刚关上的门以外没有其他东西了,孙文辉干嘛像个神经病一样跟门问好?难道是在跟自己问好,自己一个刚上山的小猪妖,何德何能? 许星野涨红了脸,点头鞠躬,“孙总早。” “你叫什么?” “我叫许星野。”许星野嘴上回答着,心里却觉得莫名其妙。办公区就这么七十号人,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位孙总还能忘了她叫什么吗? 不过她也不埋怨孙文辉,毕竟她小时候,她爹都不知道她读几年级,她还能对这个世界上的男人抱有什么期待呢? “许星野,”孙文辉重复了一遍,向前一步,把手撑在桌子上,“大家都知道,董事长近期要来咱们这里视察工作,这几天一直在做细致的准备,很辛苦啊,很辛苦。” 他看向桌上的折叠屏手机,单手拿起来,又用两只手像打开书本一样打开折叠屏幕,“我呢,昨天半夜临时接到消息,说咱们巍董打高尔夫时扭到腰,所以,原定于下星期的来咱们山北调研的行程取消了。” 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的空气中荡起一片哗然。那感觉就像大王带着山上的小弟劈柴烧水做好了吃唐僧肉的准备,但是发现唐僧压根不来他们这个山头。 “但是,但是,大家听我说,”孙文辉放下手机,环顾着四周,抬起手,示意大家保持安静,“咱们巍董没有大碍,只是需要静养。他虽然不来了,但托付我,托付我们,好好接待一位潜在投资人。” 孙文辉再次看向手机屏幕,用双手拿起了桌上那个平板大小手机,他把手机伸得很远,眯起眼睛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字,“这位投资人名叫池斯一,doctor池,行程是从希思罗机场直飞咱们山北,本次考察结果如何,直接决定了doctor池会不会投我们。” 孙文辉合上屏幕,轻轻把手机放在了桌上,“巍董特别嘱咐,让我们一定要拿出最好的精神面貌来接待doctor池。时间紧,任务重,会后请相关同事留下,咱们再敲定一些具体行程安排……” 许星野盯着站在会议桌前的孙文辉,但实际上已经在四处神游,只能看见孙文辉嘴巴开合,像条鱼,领带系得有点紧,勒得脖子上的赘肉从衬衣领子里挤了出来。 仅凭外貌,大概也可以看出来孙文辉非常地拜金,腰上常年镶嵌着一条有字母h的腰带,而为了突出这条腰带,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突出这条腰带所暗示的财富和地位,他又系了一条领带,这条领带像个箭头,定定地指向了他腰间的字母h。 虽然同在一个办公区低头不见抬头见吧,但她跟孙文辉的交情,确实只有几句话。要说两人不熟,确实还真是不太熟,但可能也真是孙文辉跟她不熟,她还是很了解这位孙总的。 这个脑满肠肥的孙文辉毕竟是公司的领导,许星野在各式各样的只用气音的八卦聊天中,已经把他这副“嫌贫爱富,长袖善舞,能言善辩,能吃会喝”的形象拼凑得七七八八。 “最后,今天把大家都叫进来,是因为doctor池有可能会来咱们办公区参观,指导指导工作。所以啊,请大家一定要打起精神来,拿出咱们山北销售团队的精神面貌。我呢,会全程陪同,大家遇到doctor池,就大大方方打招呼,问池总好。就像刚才我问许星野好,许星野也问候我一样。当然这个主动和被动最好反过来。另外,大家把自己的工位也整理一下,喝完的饮料瓶该扔的扔一扔,别成天摆在桌上,打扫卫生的阿姨都分不出来那是新发售的手办还是该扔的空瓶子……” 走出会议室时,许星野才看到八点五十分时王经理的回复:免得迟到被抓住,到了就不用进来了,回头我转达你。 许星野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敲字回复道:实在抱歉,我才看见您消息。 才刚来四个月的实习生许星野像是刚上山的小猪妖,从总管那里听令,响应着大王的指示。大王对似乎唐僧和唐僧肉极有研究,心思和指示也极为善变,今天决定煮吃,明天决定烤了吃,后天决定蒸了吃。 唯一不变的,似乎就只有唐僧师徒四人要途经此地,大王铁了心要吃唐僧。以及一些或许是客观事实的假象:唐僧的肉鲜嫩多汁,吃了可以长生不老。 唐僧师徒中的唐僧要独自提前到来的消息,让整个销售分公司的氛围发生了一些变化,大家的脸上洋溢着疲惫不堪的精神抖擞感。 仿佛今天不只是唐僧的劫难,也是他们的劫难,只要度过了今天,就可以偷偷喝上一口煮过唐僧的锅的涮锅水,哪怕不能长生不老,也可以在带薪拉屎的时候,坐在卫生间马桶上多刷一会儿手机。 王幸作为市场部的负责人被孙文辉留下开部署会了,许星野跟着众人散去,回到工位,她的工位只能说是干净,但并不整齐。 干净得益于她每天早上来了都会抽出一张百分之九十九消毒湿巾擦拭桌面,这是在疫情时期保留下来的习惯,同样的习惯还有,从外面走进室内总是会及时洗手,并且用酒精或者是消毒湿巾擦拭桌面。因为反复擦拭的缘故,刚来时落满灰尘和油渍的键盘也被她擦得干干净净。 她的桌面谈不上整齐是因为桌上摆满了大家投喂给她的食物,盛情难却,她来者不拒。特别是进入了四月以后,她桌上的东西变得更多了。但她不爱在工位上吃东西,总是转手就放在工位上,成为工位的装饰品。 如今唐僧要来了,她工位上这些被大家投喂来的食物不得不收,于是从抽屉里找出来一只咖啡纸袋,一股脑,全都收进了纸袋里,塞得满满当当,摆在了工位下面。 整个办公区热闹非凡,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收拾着自己工位上的杂物,恨不得在便利贴上写一张激励自己努力奋斗的话,张贴在工位最显眼的位置,好把自己努力奋进的心情外化,让投资人doctor池感受到公司基层销售团队的激情与热血。 许星野的领导,也就是市场部的经理王幸开完会,径直走到了市场部的两排办公桌前。这两排办公桌上坐了总共有9个工位,其中一个工位属于王经理,两位做产品的同事在出差,实际在岗的就只有两位负责推广工作的同事,两位做设计的同事,还有夏铭和许星野两个已经做了四个月的实习生。 “咱们市场部女孩子多,大家工位都很整齐,很好。”王幸把手上的资料放在办公桌前,沉思了一会,用右手敲了敲桌子,抬头再次看向大家,“这样,设计和推广的案头工作都太多了做不完,今天继续留在办公室做案头工作就可以,下班前把展会的预算和方案发我确认。” “好的。” 王经理的眼睛看向部门里两个工作安排最为自由的实习生,“星野,夏铭,要辛苦你们俩,今天去门店里驻守。” 第2章 去花市店 “夏铭,你去金融街店,”王幸看着夏铭,若有所思,然后又转头看向了许星野,“星野去花市店,好吧?” “好的,王经理。”夏铭说。 好吧?语气上挑,只是为了显得温和。更是给“好的”这个回答,留出来了空间。这不,夏铭就已经应声领命了。 与夏铭在职场中表现出的天然的高服从性和高情绪支持不同,许星野的脸上不由自主地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机敏如王幸,许星野的困惑很快就被捕捉到了。 王幸看着许星野的眼睛,语速放缓,“事情是这样,咱们这位池总呢,目前还没有敲定具体的行程,而且咱们也不知道这位池总是什么风格,甚至连人呆几天都不知道。专营团队目前的计划是在下午两点半,池总飞机落地之前,把整个山北十九家门店全部督查到位。他们人手不足,而且我很担心品牌方面的工作他们做不到位。所以,要辛苦你们两人,一个去生意表现最好的金融街店,另一个去对品牌最重要的花市店。” 许星野点了点头。 “对了,对了,”王幸看向两位推广部门的姐姐,“今天晚上大家都先别急着下班,孙总组了饭局。大家一起跟投资人吃个饭,交流一下业务。” 王幸的用词极为谨慎,与其说是交流业务,不如说是助助兴。好像在男人与男人的酒桌上,漂亮女人是不可或缺的装饰品。 “夏铭可以吗?”王幸眯起眼,笑着问。 “姐,”夏铭捂着嘴,压低了声音,“晚上,咳咳咳,我妈给我约了相亲对象。” 王幸点点头,余光看到了许星野通红的手指,“诶?你这手怎么肿成这样?” “可别提了,早上急着进地铁站,安检仪砸我手上了。” “你自己找个袋子装点儿冰块敷一下,一根手指快肿成两根了,”王经理拍了拍许星野的肩膀,对她和夏铭两人叮嘱道,“今天辛苦你们俩,我得去开会了,开完会就跟孙总一起去机场接机。咱们拉个群,你到了门店准备好拍照给我看一下。” “好。我这就出发。”许星野拍拍胸脯。 总管给了命令,两个刚上山的小猪妖可是一分钟都不敢耽搁,三下五除二把电脑收进了书包,换上放在公司的灰色的胸前绣着一只蓝色北极熊的工作服,在门口作别,各自出发去了门店。 许星野从不委屈自己给公司省钱,因公外出打车可以报销路费,于是原地叫了辆网约车。她上了车,把窗户摇了下来,四月,山北的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生长的特殊香气,人心情愉悦。 池斯一,她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今天来的池斯一会是那个池斯一吗?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是落在书页上的三个字,是一个手写的签名。 今天早上,孙文辉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韵律。这三个字的顿挫感并不强,有长长的尾音,竟然听起来有点可爱。 “池斯一。”她动了动嘴唇,对着窗外四月的春光缓缓念出了这个名字。 自言自语地说出这个名字以后,她才意识到前排的司机也听到了。她转过头,刚好对上了后视镜里司机困惑的眼神。 “没事。”许星野笑着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了窗外。 车很快就停在了花市店的门口。 这间店铺很小,五十平米见方,店里摆着八张双人小桌。靠窗的位置做成了吧台,今天天气不错,巨大的折叠窗向上拉开,颇有旧日使馆区的风范。门外还有一张小桌子,抽烟的客人会坐在这里。 许星野推门进了店里,上午十点钟,门店座无虚席。但大多开着电脑,多半是来办公或者见客户,而非单纯的消遣。 吧台上打包好的外卖订单也已经垒成了两排。磨豆,萃取的声音在店里持续不断,咖啡的油脂香气洋溢在空气中。店里今天上班的只有一个咖啡师,埋头在柜台后,手忙脚乱。 “想喝点什么?”许星野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带有口音的女声。 许星野回过头,面前是一个仿佛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头发有些凌乱的年轻女人,漆黑的墨镜遮住了她半张脸,墨镜的边框是张扬的粉色。 “您好。市场部许星野。”许星野能从她的墨镜里看到自己。 女人的涂了豆沙色唇膏的嘴巴咧开到耳根,“哟,居然是市场部的同事啊,稀客稀客,听说咱们总部市场部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天是什么日子啊,终于要下凡了这是。” 女人的语速很快,再加上混杂着很多地方口音的语言习惯,情绪饱满,声音抑扬顿挫。这让许星野精准地听出了女人的挖苦。 “怎么称呼您?”许星野笑着问。她决定对女人言语间的挖苦置之不理。 许星野早就听闻其他部门对市场部的工作极其不满,只是没想到会到当面阴阳这种程度。许星野虽然是初涉职场,却把这些看得很轻。所谓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屁股决定脑袋,人总是各有苦衷,事情总是具有两面性。 “你没见过我?”女人反问,她的语调很高,仿佛不认识她这件事情,在整个公司都是不被允许的,甚至,为了确保许星野听清每一个字,女人刻意放慢了语速,“我就是秦蕾蕾,你叫我蕾蕾姐就行,我管花市店。” “蕾蕾姐,您好。”许星野恭敬地问好。 秦蕾蕾透过墨镜,眼球上下滚动,打量着这个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瓜子脸,鲻鱼头短发齐肩,眼睛干净清澈的年轻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许星野察觉到秦蕾蕾对自己不动声色的打量,若无其事地看向了吧台。 秦蕾蕾摘掉了粉色边框的墨镜,镶嵌了美甲的手指舞动了几下,墨镜被折叠了起来,挂在了写着miumiu的紧身白t恤上。她今天画着淡粉色的眼影,这让她的脸看起来兼具可爱和妩媚,与刚才戴着墨镜的凶狠样貌判若两人。 “我早上收到消息说是今天有投资人要来,可是我这店里就两个常驻咖啡师。”秦蕾蕾伸出手,比划了一个二在许星野眼前晃了晃,又凑过脸来,把声音压低到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好死不死,这附近有一家写字楼是租给外企的,这家外企经营不善撤资了,裁了不少人,你看看这店里,这不都是外企精英的派头吗?” “再加上,另一个咖啡师前天请假回老家了,这几天就只有一个咖啡师上班,”秦蕾蕾抬了抬下巴,指向了吧台后手忙脚乱的咖啡师,“新的人还没招到,店里每天都跟打仗一样,今天领导又要不打招呼就来,我跟孙总说时间紧任务重,让他给我派个人。你就是他派来的人吗?” 秦蕾蕾一番诉苦过后,侧着头,一脸坏笑地看着许星野,就像看着一个年轻力壮的,能自己蒙着眼睛拉磨的驴。 “蕾蕾姐,我明白您店里的情况,但是我不是拿孙总命令来的,是市场部的王经理派我来这里驻店,一方面是帮助门店把品牌物料拉到位,另一方面是以防有什么临时需要……。”许星野从书包里掏出来门店督查表,要展示给蕾蕾姐看。 秦蕾蕾背着手,没有要低头看门店督查表的意思,“哎呀,都一样。正好你们市场部下发的各种门店装饰物料都在仓库摆着呢,”她伸出右手指了指一间贴着stuff only的浅棕色木门,又指了指柜台手忙脚乱的咖啡师,“你也看到了,店里一天到晚这么忙,能把单子做完就很不错了,没空搞这些的。” “嗯,理解。门店工作是很辛苦,我这就去看看物料,布置一下。”许星野说完,大步流星朝仓库走去,她想先看看这个仓库里究竟有什么好宝贝。 “等等,那个,那个……”秦蕾蕾眯着眼睛,手指在脑袋附近挥舞着,似乎想要费力地想起来点儿什么。 许星野回过头,“我叫许星野,您叫我小许,或者星野都可以。” “对对对,小许同志啊,你吃早点没?” “还没呢,这不才早上十点来钟吗。” “行,那你干活,我给你买去。”秦蕾蕾说完,没等许星野拒绝,就已经伸出做了五颜六色美甲的手,示意许星野不必再推辞。她的另一只手上串着一个保时捷车钥匙,一边使出巧劲,让钥匙围绕着手指转圈,一边趿拉着gi运动鞋转身走了。 许星野推开仓库的大门,果然如刚才所言,市场部下发的所谓品牌推广物料被束之高阁,自打寄来就没拆开过。角落里还放着一个诡异的大箱子,许星野掀开箱子,这里装着一套毛茸茸的bluebear品牌ip蓝熊人偶服。 许星野想起来,这套蓝熊人偶服是年初咖啡展会剩下的物料,当时新的ip形象第一次亮相,专门做了这套人偶服,因为可爱绵软,在展会上很是吸睛。 展会结束后,这套人偶服平时放在市场部派不上用场,于是王幸问各位门店店长,谁愿意自掏运费带走,现在看来大概是当时的花市店店长接走了这套蓝熊人偶服。 手机震动了一声。许星野掏出手机,王幸刚拉了一个三人群,群里夏铭和她。王幸在群里发了第一条消息:到门店了吗?店铺陈列整理好了给我拍个照,要抓紧。 许星野回复:王经理,我刚到门店,正在整理装饰物料。 王幸秒回:好,赶紧弄。 夏铭表示往金融街方向路上太堵,半路下车蹬了个共享单车,才刚到门店。 许星野在仓库埋头整理物料,又把一些带有品牌和咖啡文化元素的东西装饰在了门店里。bluebear的意式豆咖啡价格大概二十块钱一杯,在咖啡市场竞争十分激烈的山北,已经算是中端消费,门店装修时桌椅板凳都花了不少价钱,属于既做门店生意又做外带生意的咖啡店。 客人喝完走了,许星野见桌上有空咖啡杯,她还三下五除二都收到了吧台水槽里,看着一水槽杯子和旁边急得冒汗的咖啡师,于心不忍,又埋头洗刷了一番杯子。一切都光洁一新,许星野站在玻璃门口,正要拍一张照片给王幸。 “哟,这么快弄好了?”出门买早点的蕾蕾姐,再次回到门店时已经是中午。 “您看看如何?”许星野说。 “你领导肯定说不行,”秦蕾蕾拎着袋子,环顾了一番干净整洁的门店,余光瞄到门外临街的小桌刚走了一拨人,秦蕾蕾转身走出店门,坐在了店外的小桌前,左手把咖啡杯子往边上一扒拉,右手把打包回来的粤菜放在了桌上。 许星野也跟着走了出来,“为什么?” “这还用问?年轻人,你自己感受感受,”秦蕾蕾伸出食指,点了点许星野的心脏位置,“要用你自己的心去感受,而不是完成工作任务。” 许星野抱着胳膊透过窗子看向门店,正要发功用心去感受的时候,手机再次嗡地震动了一声。 王幸:好了吗?已经接到池总,池总点名第一站就去花市店。预计四十分钟后到达。 虽然秦蕾蕾尚不满意,但时间紧迫,许星野还是站在门口拍了张照片发在了群里。又加拍了一下整齐的吧台。 王幸:好。你再去买束花。 “哈哈,王经理认为ok的哦。”许星野得意洋洋地把手机伸到了秦蕾蕾面前。 “你说的王经理居然是王幸啊。”蕾蕾姐费力地掀着打包盒的盖子,手上的美甲让她使不上力气,“啧,小许同志,你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儿,你倒是帮我开一下啊。” “哦,好。”许星野赶忙把手机扔在桌上,拿出平日里开外卖盒的功力,把打包盒的盖子掀得噼啪作响。三只水晶虾饺、三个豉汁蒸凤爪、三块红米肠、还有一整份刚刚炒好的滚烫的牛河,塑料打包盒甚至有点烫手。 “你手没事儿吗?”秦蕾蕾看着许星野左手发红的食指。 “没事儿。您认识我领导啊?” “不认识。但知道一些。你这位领导美名远扬。”秦蕾蕾拿起蒜蓉辣椒酱佯装撕了几下,悟性极高的小猪妖许星野秒懂,立刻接过蒜蓉辣椒酱,一把撕开倒在了外卖盖子上,“你领导让买的花,我已经买了,你不用去了。” “您可真周到。”许星野看了一眼空荡的打包袋,里面只有一双筷子,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把筷子拿出来,放在了秦蕾蕾跟前,又顺手把撕开的调料袋收进了打包袋里。 “零售这回事呢,是要用心感受的,办公室里这帮人……哼。”秦蕾蕾把筷子一把掰成两半,轻笑了一声说,“这帮人,根本就不懂零售,一天到晚就知道讨好投资人,讨好老板。零售说白了就是谈恋爱,细节之处见真章,要用细节取悦消费者。如果市场部能把洞察领导心思的力气,花在洞察消费者真正的需求上,那我们的门店才能越做越好。” 许星野听着秦蕾蕾这番话,只是点了点头,她才刚入行四个月,不管是贸易还是零售,她都只是一知半解,即使有自己的见解也极少发表。 “你们王经理带领的这市场部,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整那些个没点儿屁用的花活。找这个机构那个广告公司的。她作为品牌经理,自己产出过什么内容?不都是靠广告公司?还投什么大众传媒,有那么多钱做这么大颗粒度的投放吗?” 许星野继续点头。 “算了,你这榆木脑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秦蕾蕾话音刚落,一辆小货车停在了门店门口。货车背后是几盆跟许星野差不多高的盆栽。 司机跳下车,看了一眼埋头吃饭的秦蕾蕾,又看向了一旁的许星野。 “放哪儿?”司机看着许星野问道。 “我?”许星野一脸困惑,用早上被安检仪敲打红肿的手指,指着自己,想跟司机确认是不是找她。 “放哪儿?”司机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许星野只好看向正在桌前埋头啃凤爪的秦蕾蕾。 “看我干嘛,你倒是安排啊。”秦蕾蕾抬头嚷道。 “行。”许星野点了点头。张罗两位师傅把矮盆栽摆进了门店,高大的盆栽摆在了店外。店里绿意蓬勃,充满了生机。 司机师傅最后把一束花递给了许星野,跳上车走了。 “蕾蕾姐,这束花放哪儿?” “又问我,这束花不是拿来装饰的,是拿来送的。我们这家店叫什么,我们这家店是花市店。动动你这榆木脑袋,投资人这种重要人物来考察,你领导想讨个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怎么能连一束花都舍不得送?” “可他们说这个投资人是男的,还是个博士,能喜欢花吗?”许星野仔细看着手里的花,这束花是侧着抱的花,以蓝绿白色调为主,大概有六七种花,用蓝色的纸团包在一起。她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王经理。 “谁跟你说投资人是男的?”秦蕾蕾放下筷子,收拾着外卖盒。 “他们都说是男的啊。” “算了,男女不重要,”秦蕾蕾起身,拉着许星野往推开了店门,“来吧,小许同志。”秦蕾蕾拽着她往仓库的小门方向走。 “您干嘛?我才刚毕业进入社会不到一年,我正直善良,勇敢坚强,是来卖艺的不是卖肉的。” “呵,不是姐姐夸张啊,你虽然长得干干净净的,身材嘛……”遥遥姐上下打量着许星野,“身材也很好,但是吧。”秦蕾蕾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许星野追问。 “男的估计看不上你这款。” “这不就巧了,我也看不上男的。” 第3章 蓝色北极熊人偶服 秦蕾蕾推开仓库的门,径直走到角落里巨大的纸箱跟前,掀开纸箱,一把拎起来厚重的人偶服,举过头顶,“来,小许同志,穿上这个。” 许星野看着这件头身一体的蓝色北极熊人偶服,走上前,摸了摸它湛蓝的毛发。这套人偶服特别填充了海绵,看起来极为立体,揉捏起来也无比松软。 “蕾蕾姐,这有必要吗?咱们就是说,今天这天气,虽然算不上是赤日炎炎吧,但有没有可能,也是有那么些微,艳阳高照呢?” “拿着,别给我废话,啊,还想不想套狼,你唧唧歪歪舍不得孩子怎么做好零售!” “行行行,您说了算。那您出去吧。” “你是不是没穿过人偶服?我出去了,你一个人可穿不上。你瞧,这个拉链在背面,这套人偶服这么厚实,你这胳膊肘就算能往外拐,那也根本够不着。”秦蕾蕾把蓝色北极熊的拉链拉开,蓝色的毛发被“解剖”成了两半,露出厚实绵软的白色的内衬。 “抬脚。”秦蕾蕾命令道。 许星野看着厚实的内衬已经开始出汗,但秦蕾蕾咄咄逼人,她只好乖乖弯下腰,解开了脚上蓝色帆布鞋的鞋带。 “不用脱鞋,你把裤腿系进袜子里就行。” “哦,好好好。”许星野系好鞋带,掀起西装裤的宽松裤腿,把裤腿系进了彩虹色的袜子里。直起身,扶着墙,把右腿放进了人偶服里。她宽松的西装裤被海绵挤压,贴在了腿上,再加上刚才出的薄汗,已经感到憋闷难受了。 “站稳了,别摔着。” “好。” 当秦蕾蕾把蓝色北极熊背后的拉链拉上的时候,许星野已经是满头大汗了。北极熊的鼻子开了个孔,可以通过这个孔看到外面的情境,视野很差,只能看到正前方。 “很不错嘛。”秦蕾蕾满意地拍了拍蓝色北极熊的头。 许星野戴着熊头,拍打的声音透过物体传声被放大,她的头嗡嗡作响。 “来来来,跟我走,”秦蕾蕾拉着她的右手,把她往门口领。 店里的客人看到可爱的蓝色北极熊纷纷转头,“跟大家打个招呼。”秦蕾蕾说。 许星野抬起左手,跟大家摆了摆手。现在整个咖啡厅的失业社畜都抬起头来,感叹蓝色北极熊的可爱。许星野透过熊鼻子上狭窄的视野,看到了大家看向她的温和眼神。 穿过玻璃门,秦蕾蕾把她带到了店门口。 “小许同志,你先站在这里,熟悉一下工作环境。假装自己是环球影城里那些人动画片里出来的狐狸和兔子,人来了你就招招手,要合照的你就摆个可爱的姿势,懂了吗?” “蕾蕾姐,您说我这和卖肉又有什么区别呢?”许星野透过蓝色北极熊鼻子上的孔,看着自己哆啦a梦般圆滚滚的“熊掌”。 “卖肉?小许同志,卖肉那可是另外的价钱。” 秦蕾蕾回到店里,抱着那束张扬得恰到好处的花走了出来,放在了许星野怀里,“接着花”。 许星野环起手臂,把鲜花抱在怀里。 “你领导说投资人几点来来着?” “说是2点左右,您看看现在几点了?” 秦蕾蕾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精致的方形女表,“现在2点整,花你抱好了,投资人来了别丧眉耷眼的,要笑得开心点儿。” 许星野在北极熊人偶服里弯起嘴角,展示了一个职业假笑,然后立刻又收起了笑容,“您别逗我玩了,别说笑了,我在里面哭,投资人都看不见吧。” “什么?”秦蕾蕾没听清许星野的碎碎念。 “没什么。” 许星野抱着花,站在原地发呆,午后被阳光打得滚烫的路面反着光,照进了蓝色北极熊的鼻孔里。 往来的行人不多,看到了这只蓝色北极熊都会停下来摸两把,感叹一番它的可爱。有人想摘走蓝色北极熊手里的花,被一旁的秦蕾蕾制止了。 “这都两点十分了。”秦蕾蕾不停地看表,声音焦躁。 许星野在不透气的人偶服里被捂得直冒汗,十分钟过得像是一个小时那样漫长。出乎她们两人意料的是,一群小朋友叽叽喳喳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 “糟糕。”在秦蕾蕾想好对策之前,一群戴着黄色大檐帽的幼儿园小朋友已经围在了店门口,小朋友们吵吵嚷嚷伸出可爱的小手摸着面前这头巨大的蓝色北极熊。 许星野低头通过鼻子上的小孔看着这些小朋友,右手抱着花,左手挥舞,做出可爱的动作。 她只是用动作回应这些小孩,她不能说话,她现在是一头基因变异的蓝色北极熊,北极熊可不会说人话。 一辆黑色的丰田埃尔法从远处开来,缓缓停在了店门口。全公司都知道,这是孙文辉的座驾。 副驾驶的门最先被推开,王幸踩着高跟鞋从车上走了下来,站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看着三步之外的人行道上的蓝色北极熊,又看到店门口这些可爱的吵吵嚷嚷的因为遇到了一只蓝色北极熊而失控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时间不知所措。 接着,车中间的自动门缓缓打开,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着灰色西服,内搭黑色衬衣的女人,她栗色的长发慵懒地收束在了脑后,嘴唇鲜红,像是刚吃了小孩,皮肤又冷又白,细腻得可怕。 “好热闹。”女人笑着,站在柏油马路上。孙文辉从车的另一侧下来,从车后绕到了女人身边。 秦蕾蕾帮助幼儿园老师重新整理好小朋友前进的队伍,小朋友们终于排成两排,在依依不舍中三步一回头地离去。许星野左手抱着花,右手跟小朋友们挥手再见。 “这就是bluebear的ip吗?”穿着西服套装的女人笑盈盈走向许星野扮演的蓝色北极熊。 她的女中音低沉有力,穿透力极强,虽然是疑问句,但是字里行间布满了不容置疑的笃定,就像是北极冰川上那种清澈无比,但又深不见底的蓝色湖面一样。 许星野看着面前的女人,站在原地不动,呆头呆脑的样子与刚才逗小朋友玩的精神状态截然不同。 这位眉宇间英气逼人的姐姐是谁呢?她就是池斯一吗?许星野能感觉到自己的背后全是汗水,幸好自己躲在人偶服里,她笃定自己的脸现在已经红得匪夷所思。 这个姐姐竟然是女博士?还有长成这样的女博士吗?真是令人羡慕,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偏要靠脑子。如此美丽与智慧兼备,不愧是从东土大唐来的唐僧,不光能力出众,肉质更是名不虚传,主打一个白白嫩嫩。 “是的,池总,这是咱们的蓝熊吉祥物。”孙文辉满意地介绍着。 池总?孙文辉叫她池总?果然,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池斯一,池总。 许星野抬起手臂,把花伸到了池斯一面前。 “谢谢,”池斯一接过花,仔细看着上面的五彩缤纷错落有致的花朵们,“好久没收到花了,我很喜欢。” 池斯一张开手臂作势要拥抱,许星野也受宠若惊地张开蓝色的毛茸茸的手臂,隔着厚重的人偶服,环起手臂,轻轻拍了拍池斯一的后背。 “山北中午天气还挺热的,毛都被晒得发烫了,”池斯一左手摸着蓝色北极熊毛茸茸的头,仿佛是在感受它可爱的形状,她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玫瑰金色的素戒,在阳光下反着光,“门店是平时就会有这么可爱的蓝色北极熊人偶来招揽客人吗?不会是为我临时准备的吧。” 站在一旁的秦蕾蕾见状,尬笑着,一把揽上北极熊的肩膀,“不愧是池总,真是明白人,今天确实是为了迎接您才这么盛装打扮。这里面啊,是咱们市场部的许星野,王经理手下的大将,临时被我关进去了。希望王经理不要见怪。” 许星野作可爱状,摆了摆手。 “哟呵,原来这是星野啊,”孙文辉笑着,走上前,看向了秦蕾蕾,“秦店长,真是有心。池总,我必须跟您隆重介绍一下,这位是秦蕾蕾,咱们现任花市店的店长,未来还会兼任咱们的首席咖啡培训师,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来的人才,有超过8年的咖啡门店管理经验和3年的培训经验,我费了好大力气,好说歹说才把人求来。” “秦店长,您好。”池斯一伸出手。 秦蕾蕾笑盈盈地握着池总的手点了点,“听说您一下飞机就过来了,舟车劳顿,您辛苦。孙总说您是从伦敦希斯罗机场起飞,那您现在的时间是早晨,我看看,”秦蕾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十几万的方形女表,“现在那边是早晨7点多钟吧。” “是的,谢谢秦店长关心。不过我最近经常出国际差旅,既不过英国时间也不过美国时间,只能按照自己的节奏休息。” “我看您气色非常好!完全没有坐红眼航班的疲惫感。”秦蕾蕾一边说一边把池斯一迎进了店里。 “蕾蕾,这你就不知道了,池总可是有博士学位的高材生,能读下来博士的人,精力水平能跟咱们一般人比吗。” “哇,美貌与智慧并存,您是真实世界里的人物吗?” 孙文辉听了发出一阵大笑,“蕾蕾啊,嘴真是甜,晚上吃饭再细聊,先给池总介绍介绍门店。” “好嘞,还是孙总周到,最近一段时间店里人很多,确实也没有招待您坐下喝杯咖啡的地方,我简单给您介绍一下吧。这里是吧台和前厅……” 秦蕾蕾仔细介绍了一番门店的布局和日常管理经营细节。 “池总要喝点什么吗?”秦蕾蕾止步在吧台前。 “既然秦蕾蕾店长邀请了,那我看看……”池总抬头看着吧台后的灯箱,bluebear的门店囊括了意式豆和精品豆两种路线,既有最基础款的美式和拿铁,也有较为进阶的只有在精品咖啡店才能看到的产区豆,产区豆有冷萃和手冲两种选项,“我随便来一杯澳白就可以,冷的澳白。” “冷的澳白,好的。”店里常做的澳白是热的,秦蕾蕾看着手忙脚乱的咖啡师,自己绕到了吧台后,摁下了打粉机。 池斯一看着秦蕾蕾流畅的动作,挑了挑眉,“秦店长亲自上手做啊。” “冷澳白我比较拿手。”秦蕾蕾笑着,示意池斯一可以先看看墙上那幅画,“不知道您留意到墙上这幅画没有。” 池斯一转头看向被挂在墙上的现代风格彩色简笔画。 王幸见状,走上前,语速轻缓地介绍,“池总,这幅画是bluebear从品牌基因上作为一个产业链纵深发展完善的咖啡品牌的链路表达。您看这幅画描述的是一只在北极生活的蓝色北极熊,离开家园环游世界,在大西洋乘风破浪去往南北纬25度之间的咖啡产区,采摘咖啡樱桃,晾晒,最终跟咖啡豆一起乘坐集装箱抵达山北。然后去烘豆,又运送到门店,最终在咖啡师手里被做成一杯杯精美的咖啡。” 池总听着,连连点头,“这个故事很好,我很喜欢这个故事。我第一次听品牌的名字,再加上我刚才在门口看到那位同事装扮的蓝色北极熊,就觉得bluebear很特别。这个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池总您猜猜,这个人您认识。”王幸说。 池斯一看着画,眼含笑意,摇了摇头。 王幸迅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极为冒昧,立刻补充道:“是您刚才见到的那位穿着咱们ip人偶服的市场部的小同事许星野。” “星野。”池斯一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转头看向了店门口。 那只名叫许星野的蓝色北极熊此刻正趴在玻璃门上看着她,样子可怜巴巴,池斯一笑出声,看向了吧台后的秦蕾蕾,“秦店长,现在的温度对于北极熊来讲,实在是有点太热了,要不还是赶紧换上凉快的衣服吧,大家热情的心意我感受到了。” “好嘞,”秦蕾蕾应声,端着澳白从吧台里走出来,递给了池斯一,“我去解救小许同志,”秦蕾蕾走到门口,拉着许星野的北极熊手,“来,姐姐帮你脱了人偶服。” 许星野被秦蕾蕾拉回到室内,一边走一边表演着这只蓝色北极熊的可爱,惹得咖啡店所有人都在看她。秦蕾蕾拉开储物间的门,许星野冲大家挥挥手,依依不舍地进了门。 门再次合上,视野暗了下来。 秦蕾蕾熟练地把人偶服背后的拉链拉开,仓库里凉爽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池总很喜欢你,好好表现哦。” 许星野伸手揪着北极熊耳朵,把自己从头套里摘了出来,“我的妈,终于能呼吸了。” “你还挺能出汗,衣服都湿透了。” 许星野这才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浅灰色的工服已经全都被汗打湿,头发也已经是湿漉漉。 “你包里带自己衣服了吗?”秦蕾蕾指了指许星野扔在地上的黑色书包。 “没有,原本计划把这件工服穿回宿舍洗洗。”许星野费力地把双腿从人偶服里拔了出来。 秦蕾蕾走到一个货架上的蛇皮袋子前,在里面翻着,“你穿多大号的工服?” “m,谢谢。” 秦蕾蕾从上到下翻了一遍,“没有m了,给你个l?” “好。” 秦蕾蕾抽出一件工服,熟练地撕掉外包装,一把扯掉了衣服的吊牌,递给了许星野。 许星野接过工服,站在原地,看着秦蕾蕾,眨巴了两下眼睛。 “还挺注重隐私。”秦蕾蕾笑着,拉开门走了出去。 换好了衣服,许星野掏出手机,划开前置摄像头,捯饬着自己的头发。北极熊头沉甸甸的,她的头发被压得七扭八歪。她弯下腰,从地上的黑书包里翻出一个皮圈,捋了捋自己鲻鱼短发,收束在了脑后。 许星野拉开门走出去的时候,正好与端着澳白的池斯一撞上了视线,这个女博士,皮肤白皙,神采奕奕,眼睛常常含着笑意。许星野愣在原地,她仿佛觉得女博士这份笑意像是单独为她准备的。 第4章 冰镇柠檬水 许星野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三个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一般蹦蹦跳跳进了她的大脑,又齐刷刷走到了嘴边,“池总好!”她的声音洪亮,半个咖啡店的人都听见了。 池斯一笑着,微微欠身算是对许星野问好的回答。 “喝水吗?”池斯一问。 还没等许星野回答,她已经侧过身,面对吧台,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在咖啡台上,右手端起柠檬水壶,左手拿起一只倒扣在茶盘里的玻璃杯,在玻璃杯里倒满了水,然后把杯子伸到了许星野面前。 许星野受宠若惊,连忙伸出双手稳稳接过杯子,“谢谢池总。” 慌乱中,她碰到了池斯一冰凉的指尖。 人们都说唐僧的肉鲜嫩多汁,吃了可以长生不老。唐僧肉究竟是蒸了吃煮了吃还是烤了吃呢?有人会喜欢唐僧肉刺身吗?这些疑问像潮水一样涌进了许星野的大脑。 “你手指怎么了?”池斯一低头看着许星野红肿的手指,声音充满关切。 许星野耳朵刷地红了,把左手藏在了背后,“啊……没什么……早上太急……撞在地铁安检仪上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事实过于荒谬,又或许因为面前的人是池斯一,许星野的声音越来越小。 池斯一动动嘴唇,想要继续说什么,却被孙文辉的声音打断了。 “池总,”孙文辉向池斯一走来,“池总,您看店里也没坐的位置,花市店咱们要不就先到这儿,我带您去公司,给您介绍一下咱们的组织架构。” “时间还早,”池斯一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专业运动手表,“孙总,要不咱们再去看几家门店呗。” 孙文辉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犹疑,又迅速点了点头,笑着说:“也好也好,我只是担心咱们花市店表现太好,让其他门店相形见绌。但是池总放心,我打百分之一万的包票,咱们每间门店的店长,都是尽心尽责地在做经营。” 池斯一拿起咖啡台上喝了一半的澳白,看了一眼许星野,转身往门口走,一边走一边跟孙文辉说:“我听说您最擅长的不是经营门店,而是谈大客户的生意。巍董跟我说,早些年要靠您一己之力养活公司一半的人,让我跟您取取经,学习学习。” “巍董事长这是在挖苦我啊,”孙文辉笑着,拍了拍肚皮说,“无他,我只是酒量好而已。” 池斯一对孙文辉的应酬能力不置可否,笑着坐上了车。 孙文辉在上车前,低声对秦蕾蕾说:“蕾蕾,我给你发个地址,等会儿逛完店,大家一起吃个饭,”然后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王幸,“对了,晚上吃饭,你把星野带上。” 王幸点点头,拉开副驾驶条上了车。 许星野端着柠檬水,跟秦蕾蕾一起站在路边,挥手看着扬长而去的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黑色丰田埃尔法。 两个人都如释重负一般长舒了一口气。 “蕾蕾姐,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许星野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要是觉得不当问就别问了呗。” “我就是想问,我知道咱们孙总一向是知道怎么投其所好的。像咱们池总这样的文质彬彬,底蕴深厚的女博士来了,多半是要让帅哥陪吃陪喝,其次,咱们孙总,总不能现场在饭桌上表演一个舞文弄墨吧。” 秦蕾蕾回过头,看着许星野说:“只要是能投其所好把事情办了,舞文弄墨又有什么不可能?” 许星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只是这位博士,所好到底是什么呢?”秦蕾蕾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推门回了店里。 *** 下午五点钟,早早下班的人早已开车涌入城市的街道,街上挤满了亮着红屁股的车。秦蕾蕾耀武扬威地把自己深粉色的保时捷718敞篷车,轰隆隆地开进了山北最贵的地段。 “怎么样,还不错吧。”秦蕾蕾透过自己粉色边框的墨镜看向身边的许星野。 “什么还不错?”许星野左手攥着安全带,右手扶着车门,秦蕾蕾仗着自己车比别人贵,别人都躲着她开,在拥挤的路上来回左右穿行,她快被秦蕾蕾吐了。 “就是这种真皮座椅的质感,这种踩油门时的推背感,特别是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这种整条街的人都会想要知道你是谁的感觉。”秦蕾蕾夸张地挥舞着手臂。 “说实话,蕾蕾姐,我不是很想让人知道我是谁。”许星野把右胳膊放在车门上,无奈地扶着头。 “你啊,年纪还小,还不懂名利的乐趣。” “哦?那您重点说说,名利究竟是什么乐趣呢?掐指一算,我好歹也23岁了,小时候我妈给我算命,说我五行缺金,我这五行缺的金,到现在还没补回来呢。” 油门踩下时的轰隆声盖住了许星野的后半句话。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今年已经23岁了。” 秦蕾蕾咧开嘴,笑得张扬,“你才23岁!” 到了城市拥挤的路段,深粉色的保时捷在行人的眼光里缓缓前进,又在直行车道上右转拐进了街边一间高楼大厦的地库里,这间地库像是一条巨蟒一样向下盘桓,许星野觉得仿佛自己进入了深不见底的盘丝洞一般。 几乎是一分钟之后,她才看到停有车辆的平台,秦蕾蕾熟练地往深处又穿梭了一阵,一把就把车倒进了一个车位里,熄火拉手刹的动作一气呵成。 粉色的门被推开又再次合上,秦蕾蕾摘下墨镜放进包里,踩着高跟鞋,扭着胯,在地库里走得飞快,仿佛这里才是她的主场。 许星野背着自己的黑色书包,快步紧跟在她后面,她的胶底帆布鞋踩在停车场的地上,吱吱作响。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通往66层的电梯,这间电梯的内里是用大理石和茶色的镜子装饰,暖色的光线照满整个空间。 这与许星野此前乘坐的公司写字楼里的电梯,或者是跟任何其他普通住宅小区的电梯截然不同。 那些写字楼里的电梯是用冰冷的铁皮壳子打造的。为了让日常乘坐这座电梯的人可以更深地被捆绑在工作和不值一提的生活之中,铁皮壳子里,通常还会镶嵌醒目的显示屏。 显示屏循环播放那些带有洗脑性质的广告,广告的节奏快捷迅速,在5秒内展示了某一样物品一切的好处,让人燃起一种想要不惜一切代价获得这件根本就不需要的物品的冲动。 哪怕这个代价是被捆绑在格子间里,失去对阳光空气和水的享用权,日日埋头耕作,过机械牛马一般的生活。 电梯飞速上升,许星野看着茶色玻璃里的自己,拇指和食指并拢,轻轻捻动,她想起下午接过柠檬水的时候,触碰到的那个叫池斯一的人的冰冷指尖,她想起这个人的声音和眼睛里溢满的敏锐、包容和温柔。 叮声响起,电梯已经抵达66层,两人走出电梯,已经有服务员在此等候,他们穿着精致的红色包臀裙,像是空姐。 “陶然居。”秦蕾蕾说了包间的名字。 “是秦女士预定的包间对吗?” “是。” “请跟我来。” 许星野跟在秦蕾蕾身后,四处张望着,路过玻璃窗时,能看到已经陷入暮色的城市,因为高度的缘故,脚下的世界看起来像是个巨大的沙盘,街灯已经亮起,远处高耸的写字楼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型乐高玩具。 两人七拐八拐之后,拐进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再往里走,就到了一间名叫陶然居的包厢。包厢里摆着一张圆桌,圆桌铺了洁白的桌布。 每个用餐位都摆着一整套繁复的餐具,大盘叠小盘,小盘上还摆着碗,盘子左边是折叠整齐的餐巾,盘子右边摆着两双筷子和一把勺子,筷子一黑一白。盘子前则陈列着一个白酒的分酒器、酒盅还有一只笔直细长的水杯。 如此雅致,看来大王今天是想要一些中式的烹饪技法,就着白酒,细嚼慢咽。 秦蕾蕾在跟服务员聊菜品和酒,许星野懒得听,独自走到窗边,低头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隔着双层玻璃,本来应该喧闹的世界安静得出奇。 就在许星野盯着城市的黄昏之景发呆时,走廊里传来了热闹的人声,许星野回过头,只见白白净净的唐僧,也就是今天的主宾池斯一,被一众笑得龇牙咧嘴的山妖们簇拥着走进了包间里。 孙文辉带池斯一走到了房间的里面,示意她在他的右手边落座,这是专属于主宾的尊贵位置。 跟着进来人出乎许星野意料,并不是早早就被安排接待工作的两位市场部盘靓条顺的推广女同事,而是两位人高脸帅器宇轩昂的年轻男人。 这两位风格略有不同,一个是肌肉猛男型,另一个则是戴着眼镜,显得文质彬彬。 看来今天的饭局,男色似乎才是拿来被享用的东西。 走在最后的接到临时通知,一大早就快马加鞭督导门店的专营部经理邹至乐,他黑着脸,头发闪着油光,似乎早上出门很急,甚至连头都没顾上洗。 邹至乐径直坐在了孙文辉正对面的副陪专属座位,两个年轻帅哥落座在了邹至乐的左右两边。 秦蕾蕾落座在池斯一的右手边,这显然是要跟孙文辉一起陪客人,毕竟池斯一对于孙文辉来讲是个陌生的“女性高级知识分子”,再加上又是资方的代表,孙文辉摸不清池斯一的底细,怕冒犯到这位女士,需要秦蕾蕾一起招待。 市场部经理王幸则是坐在孙文辉的左手边,许星野原本靠墙站在房间里,不知如何落座,王幸一进来,就拉着她,让她坐在自己的左手边。 众人落座以后,脸上挂起了标准的职业微笑,跟坐在左右的人热络地寒暄着,生怕空气冷下来。 许星野看着他们的笑容,这是一种对即将上桌的食物毫无兴趣的笑容,有点像是达芬奇画的“最后的晚餐”,众人面前摆满食物,却各怀鬼胎,仿佛今天并不是来吃菜的,而是来吃人的。 王幸侧头看着许星野,仿佛要说些什么。许星野恭敬地往王幸那边倾斜身体,做出附耳倾听的姿态。 “今天表现不错。”王幸小声说。 许星野笑着摆了摆手。 有一说一,许星野可不知道自己的表现好在哪里,是好在秦蕾蕾这个老妖婆恰到好处买了投资人喜欢的花?还是秦蕾蕾让自己装扮成北极熊讨得投资人的欢心?不论如何都是秦蕾蕾的手笔,她做的只是乖乖听话。 许星野再次环顾着桌上的人,虽然大家嘴上在同左右寒暄,但她能感觉到每个人真实的注意力都在这位大金主池斯一身上,毕竟这位大金主可是大王刚抓回来的唐僧,整个山头的人都惦记着唐僧肉。 每个人都知道唐僧肉鲜嫩多汁,长生不老的效力尤为显着,甚至连喝口涮锅水都能延年益寿。自然是不敢让唐僧离开自己的视线一点,生怕唐僧跑了。 最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唐僧的是许星野,她初入职场,也是刚步入社会。因为一进来就声明了自己对酒精过敏,喝酒会死人这件事,一直被自己的直属上级王幸经理特赦免于应对这样的饭局。 但今天不知为何,孙总和王经理都要求她到场。或许真是如秦蕾蕾所说,这个众星捧月的唐僧很喜欢自己,所以自己需要一起被端上桌子成为诱拐唐僧的“饵料”。 想到自己被物化为“饵料”,许星野就感到一阵不适,她虽然想与这个手指冰凉的给她递上柠檬水的女人多些接触,但这样的接触并不是图她的钱,也不是图她的肉吃了能长生不老。单纯只是一个人类对另一个人类充满好奇,她想要知道她是不是那个活在她想象中的池斯一。 许星野实在不想被人利用,不想让自己本来单纯的心被牵上绳子,成为编织利益网络的一条细绳。她渴望了解这个女人的一切,但是这种渴望在现在看起来是那么地不怀好意,那么地世俗。 六瓶代表着商务场合顶级接待规格的白酒,静静摆在桌上等着被开启。 “先把酒倒上呗。”坐在主人位的孙文辉一发话,没等服务员来服务,两位帅哥就已经起身拆酒,从主宾位开始往分酒器里倒了。 转了半圈,酒到了许星野旁边,许星野示意不用给自己倒酒。 “星野不喝酒吗?”孙文辉老远看见,笑着问道。虽然脸上堆着笑,但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质问。 第5章 加冰苏打水 “孙总,实在对不住您,我打小就酒精过敏,一喝酒反应就很大,呼吸不畅浑身起疹子,别等会儿大家还得送我去医院,扫了各位的雅兴。” “星野,这可是难得的好酒,你不喝可就亏了。”孙文辉满脸笑意,但句句都是威胁和命令。对于他这样的酒场老江湖,喝酒无非是一个巨大的服从性测试。再加上今天当着外人的面,孙文辉断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不听话的小虾米。 许星野无奈地摇了摇头。 桌上的人依旧面带微笑,但全都沉默不语。 这些80后们,早就被生活压得逆来顺受,房贷、车贷,上有老下有小,多半家里孩子要么在国际学校要么是在国外留学,生活如履薄冰。 跟喝酒和奉承别人相比,失去工作和金钱更令他们恐惧。所以,当领导说要喝酒的时候,他们大概只会问今天喝几瓶。 习惯了被顺从的孙文辉正要张嘴继续劝酒,却被池斯一抢过了话头。 “星野喝果汁吗?或者气泡水?”池斯一面带微笑,声音温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大家的目光顷刻间都汇聚到了她的身上。 许星野看向池斯一,她进屋就已经脱了西装外套,此时只穿着一件熨烫平整弧度自然的黑色的无领衬衣,丝绸质地的衬衣在灯光下显得有一种松弛而从容的质感,眼睛里还是白天样子,洋溢着笑意和包容。 虽然是许星野自己坚持不喝酒,也并没有打算给孙文辉台阶下,但是,被池斯一这样公主抱着从台阶上救下来,脸还是涨得通红。 “气泡水就好,”许星野说着,看向了服务员,“麻烦您,加一瓶气泡水。” “也给我来一瓶。”池斯一笑着,把手放在了孙总的胳膊上,“孙总,您多体谅,我因为来回飞,日常饮食不太规律,经常胃不舒服,吃饭时喝点儿带气泡的,胃能稍微舒服点儿。” “好的。”服务员点点头,走了出去。 “这样啊,工作固然重要,但一定要多爱惜身体。今天的菜都是咱们山北的本地菜,您也不是外人,没那么多奇怪的讲究。如果池总哪里不合胃口,咱们随时加点或者换地方吃,千万不要将就,朋友见面,玩得尽兴比较重要。” “孙总,您放心,巍董说您热情好客,让我千万别拘着,在山北期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让我都跟您言语。” “都是一家人,千万别客气。” 服务员很快就回来了,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两瓶清澈透亮的玻璃瓶气泡水和两只高而窄的杯子,杯子里放着冰块。 “谢谢。”许星野看着气泡水水被缓缓倒进水杯里,气泡迫不及待地跳动出水面,虽然是冰冷的水,却有沸水的跳动感。许星野不知道视线该落在哪里,正好垂下眼睛,看着水杯上的水雾。 两位帅哥给桌上最后一只分酒器里倒满了白酒,一切准备就绪,孙文辉拿起沾满酒的酒盅,抬高酒杯。在座的每个人也都用同样的姿势把酒抬了起来。 许星野见状,也赶紧端起了自己的冒着泡的气泡水杯。 具体孙文辉说了怎样的开场白,许星野完全没听进耳朵里,她全程都在用余光偷看着坐在孙文辉左边的池斯一。 池斯一的手臂修长,细窄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白色的圆形表盘运动手表,端着酒杯的左手骨节分明,中指戴着一枚玫瑰金戒指。 这位据说是需要在全球各地到处飞的忙得不可开交的投资人,似乎经常能抽出时间来做运动,她的体态非常完美,肩膀也比不运动的人显得更为挺阔。许星野甚至觉得,如果掀开她黑色的衬衣,甚至能隐约看到几块线条很好的腹肌。 孙文辉话音落下,大家举杯各自把酒盅里的酒倒进食道里,算是开餐了。 许星野偷偷看着池斯一喝下这杯酒的样子,连眉毛都没皱一下,仿佛喝下去的只不过是白开水。反倒是许星野,看着池斯一往喉咙里倒酒的样子,不自主地轻轻皱着眉,她很难想象这杯无色透明的散发着汽油味的酒精到底好喝在哪里。 菜陆续被端上了桌,这些精美的菜肴在桌上缓慢转动着,当清蒸东星斑转到孙文辉面前的时候,孙文辉左手一把摁住了转动的桌盘,王幸见状,连忙伸手帮忙扶着转盘。 孙文辉拿起盘子里的勺子,利落地把趴在盘子里的东星斑分成了八块。接着拿起白色的公筷,夹起一大块鱼背上的肉,放在了池斯一的碗里。 “池总尝尝。”孙文辉说。 “谢谢。”池斯一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夹着鱼慢条斯理地品鉴着。 “你们自己夹吧。”孙文辉招呼着桌上的人。像是被设定好了某种程序,接下来,鱼转到谁面前,谁就会利落地夹起一小块放进碗里,然后埋头细细品鉴。 孙文辉扫了一圈桌上的人,看向了坐在正对面的专营店的经理邹至乐,“桌上大部分人,池总白天都见过了,这两位年轻帅气的小同事,刚才辛苦给大家倒了半天酒,邹经理您作为他们的领导,倒是给咱们池总介绍介绍啊。” 邹至乐连忙放下正准备夹菜的筷子,咧开嘴笑着,或许是长期吸烟的缘故,他的牙齿发黄,“孙总提醒得是,我照顾不周,不如我先自罚一杯。” 说罢,举起酒杯,一口喝完了杯中酒,再次满上酒杯,提起来,说:“这杯我敬您,再次欢迎您来到山北。” 池斯一拿起酒杯,“谢谢邹经理。”然后两人杯底朝上把酒倒进了肚子里。 “池总喝酒很爽快!真是女中豪杰。”邹至乐坐回座位上,随便往嘴里扒拉了几口菜,仿佛是为了压一压刚喝的酒。 接着,他站起身,把手搭在左右两位帅哥的肩上,身体微微前倾,“池总,我给您介绍介绍,这是咱们专营店的两位年轻有为的店长。我先从左手边这位肌肉帅哥开始给您介绍。我的介绍可不分先后啊,只是我习惯先左后右。” 邹至乐又在了椅子上,但只坐了半张椅子,他的身体转向左手边的帅哥,“这位是咱们这儿的运动健将潘俊。” “池总好。”潘俊笑着,抬起左手挥了挥,这位帅哥的手腕上戴着一只跟池斯一手腕上差不多的运动手表。 “小潘可是打小练体操的。”邹至乐介绍道。 “小时候进过省队。”潘俊害羞地挠挠头。 “上次我们出去喝酒,喝得七七八八了,小潘说自己能倒立行走。我说我不信,你给我表演一个。然后小潘蹭地就倒立起来了。我当时就觉得啊。”邹至乐低下头,笑着摇了摇头。 众人被吊足了胃口。 “觉得什么?”王幸的眼睛笑成了一道缝。 邹至乐看向王幸,“这小子,走这么稳,肯定没喝到位呢!” 大家哄堂大笑。 “真能倒立行走啊?”王幸问。 “瞧瞧,咱们王经理不信!”孙文辉起哄道。 在大家的起哄声中,潘俊站起身,走到包间的宽阔位置,伸直手臂,噌地倒立了起来。 一阵欢呼传来。 潘俊托着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在大家的欢呼声中结束表演。 潘俊双手合十摆了摆手,“只是有些童子功而已。我看池总也戴着佳明的运动表,平时也有规律运动的习惯吗?” “我只是不忙的时候会跑跑步,没有做过专业训练,不会倒立行走。”池斯一笑着说。 “下个月山北要举行全马,”王幸加入了对话,“咱们bluebear作为赞助商之一,除了品牌露出以外,还会搭棚给选手做补给站。” 池斯一没有接话,仿佛是思考着bluebear的品牌传播策略和对象。 “池总跑马拉松吗?”秦蕾蕾把话题从专业层面引开。 池斯一把一块精致的水晶肴肉夹进了盘子里,“我报名了山北的全马,山北的五月气候宜人,这次路线很好,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都有。我是新手,只训练了半年,还没跑过全马,想挑战一下。” “太巧了!”孙文辉看向潘俊,“小潘参加吗?” “参加,参加。“潘俊连连点头。 “王经理,这到时候您得给我们潘俊整一个带bluebear品牌logo的马拉松背心穿穿啊。这不是连跑带跳的,就把品牌宣传了吗。” “那必须得安排上啊,”王幸笑着,“除了马拉松以外,滑雪这两年也很火热。很多品牌都在想着赞助滑雪赛事。” “滑雪好啊,滑雪跟咱们北极熊的形象更贴合。”孙文辉说。 “是啊,这显得咱们品牌多么年轻有活力,”邹至乐说着,拍了拍潘俊的肩膀,“来,小潘,代表咱们品牌的运动活力,敬池总一杯。” 潘俊拿起酒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秦蕾蕾身后绕到池斯一旁边,池斯一也举起酒杯,酒杯轻轻碰撞后,又像是白开水一样,滑进了池斯一的喉咙里。 许星野在桌对面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看着她端着酒杯的左手中指上的玫瑰金素戒。许星野划开摆在左手边的手机,打开搜索栏输入“左手中指戴戒指代表什么”,她点开一张图片,在中指旁边赫然写着,“热恋中已订婚。” 究竟什么样的男人能配得上她呢?许星野的心头划过很多疑问。她环顾着桌上这些或者脑满肠肥,或者春心荡漾的男人,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入得了池斯一的眼,或者说,甚至连许星野的眼都入不了。 能配得上女博士的会是另一个博士吗?但是池斯一只是有博士学位而已,但是她看起来和生活大爆炸里的学术怪咖又有气质上的绝对区别。 “这位是黄河。”邹至乐介绍完了运动健将潘俊,又把话头挑到了坐在他右手边的精致小帅哥身上,“黄河厉害了,黄河入公司几年了。” “三年。”黄河回答道。 “黄河可是咱们公司的大明星,入职以来每次年会都是黄河当主持人。公司里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追着黄河跑。” “没有没有,邹经理在开我玩笑。”黄河被邹至乐调侃得红了脸,举起酒,站起身,“池总我敬您一杯。” 池斯一也端起酒杯,遥祝了一下,把酒精倒进了喉咙里。 “对了,池总,月末山北会展中心要举办国际咖啡文化节,咱们bluebear在咖啡分区搭展台,而且还冠名了世界咖啡大师赛在国内的选拔,这场比赛之后会决出参加全球比赛的选手,如果您有兴趣的话,可以来做颁奖嘉宾!”王幸说。 “哦,这个展会我原本也是有计划要去的,”池斯一笑着说,“颁奖嘉宾就算了,”池斯一拿起酒杯,遥祝之后,倒进了喉咙里。 许星野一直盯着池斯一看,因为就坐在桌子对面的缘故,眼神时常会对上,每当眼神交汇的时候,池斯一的眼睛里总是淌着笑意,那种笑意就像是下午她递给她柠檬水的时候那种笑意,像是为她单独准备的笑意,在这种笑意的深处是一种被隐藏得很好的奔腾汹涌的占有欲。 许星野觉得自己察觉到了那种欲望,但是装点在表面的笑意实在是浓烈且迷人眼,让她无从分辨这奔腾的占有欲是否真实存在,以及是否只流露给她看。 她一块肴肉到碗里,她刚才看到池斯一吃肴肉吃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似乎这里的肴肉水平很高的样子。 “池总是读哪个方向的博士啊?”秦蕾蕾拿起分酒器,给池斯一斟满了酒杯。 “谢谢,”池斯一说,“我的博士研究题目偏向经济史,也可以认为是做劳动经济学方面的研究,主要是研究女性在就业市场上受到的‘生育惩罚’。” 秦蕾蕾激动地坐直了身子,轻轻拍了拍桌子,用仿佛只有女性之间才能互相理解的微笑看着池斯一,“女性的解放非常需要池总您这样的人物,女性主义的事情咱们回头再聊,今天各位男士在场,免得伤和气,不过说起来,”秦蕾蕾看向了许星野,“星野是不是也是读经济学的?” 许星野听到自己的名字,放下筷子,看向秦蕾蕾,“是的,蕾蕾姐。我读经济学大类。” “那怎么想到要来市场部呢?”秦蕾蕾问。 许星野笑着,“对做2c消费品品牌比较有兴趣。” 王幸扶着许星野的椅背,“咱们星野可是山北大学的高材生,虽然不是学市场营销的,但是对品牌的理解很深刻,这样的人才我怎么能放过。” “星野竟然是山北大学的啊!”秦蕾蕾惊叹。 许星野笑着,“怎么了,蕾蕾姐,看着不像吗?” “像像像,”秦蕾蕾连连点头,“你聪明伶俐乖巧可爱的,一看就是山北大学的。” “星野是哪年毕业啊?”一直没有主动参与话题的池斯一问道。 “要今年6月才毕业。” “那你是在19年入学?”池斯一问。 “是的。然后放寒假回家就发生疫情了,接下来整个三年都没太在学校里其实。也难怪蕾蕾姐觉得我不像山北大学的。” “哎,还挺记仇,我不是说你像了吗?”秦蕾蕾打趣道。 “那你们考试怎么办?”池斯一问。 “线上考试,线上上课,老师也会点名,”许星野说,“最有意思的是,我们连体育课也放在了线上。” “线上?” “线上怎么上体育课?” “把指定动作拍下来发群里,i人会觉得很羞耻,把自己一整个蒙起来。” 许星野津津有味地跟大家说着与众不同的大学生活,开启了桌上关于大学的遥远记忆。 “我的硕士学位是在山北取得的,也是在社科学院,现在算算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池斯一说。 七年前?许星野的心里咯噔了一声,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空调里吹出来的冷气变得很足。 “那大概是在16年17年吧,池总。”秦蕾蕾掐指算着时间,“正好跟星野错开。” 许星野的脑海中闪过那些书扉页的捐赠时间。 池斯一点了点头。 “失之交臂有些遗憾,但总归是校友。”孙文辉抱着手臂,满意地看着两个人。 “星野,这不得敬你学姐一杯?”秦蕾蕾调侃道。 许星野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 池斯一笑着,转头看向秦蕾蕾,“秦店长这是想灌我酒吧?”说完她拿起桌上的气泡水,看向许星野,“来,星野。”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满含笑意的眼睛,满脸通红,立刻起身,端着气泡水绕到了池斯一旁边,低头看着池斯一骨节分明的举着杯子的手,轻轻碰了碰杯子的边缘,“学姐。” 两人各自喝了一口气泡水。 这杯没有酒精的寡淡的气泡水能不能先喝到这儿?我还有个小秘密想跟你说。 第6章 你住哪 宴酣之乐从下午5点一直持续到了8点多钟,孙文辉大有桌上这六瓶酒喝不完谁也别想走的态势,充分展示自己在酒桌上灌人酒的技能,从生活聊到业务,从业务聊到公司未来发展,从公司发展聊到个人发展,仿佛喝下这杯酒,大家就要一起上战场打仗,打仗抢来的战利品,他会一分不留地分给桌上的每个人。 滴酒未进的许星野看着眼前这帮人不知是装醉还是真醉的人,他们有的手舞足蹈称兄道弟,有的喝着喝着就从房间里消失了,特别是王幸和两位年轻力壮的店长朋友已经消失过两次,不知道是去抱着马桶吐了还是为了躲几杯酒。 或许是因为就坐在池斯一对面的缘故,许星野见证了池斯一的眼神中那个似乎是为她专门定制的笑意逐渐褪去,开始袒露出眼底的欲望。 那是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的专属于站在食物链顶端的肉食哺乳动物的欲望,仿佛在这张桌子上,她不是那个等着上锅被蒸、被烤、被翻炒的唐僧,她才是那个手持猎枪静静躲在黑暗中的猎手,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扣下扳机。 邹至乐动作熟练地打开最后一瓶酒,绕着圈,由主到次地给大家添进了分酒器里。氛围进入了自由敬酒环节,屋里人声鼎沸,大家借着醉意搂抱在一起,不愿意让人听见的对话都贴着耳朵来讲。 邹至乐的敬酒目标是池斯一,他直接拎起分酒器,走到了池斯一的右边,把刚才秦蕾蕾坐的椅子往池斯一这边拉了拉,坐得更近了些。 池斯一借着转过身面对邹至乐的动作,稍微拉开了一些两个人的距离。 邹至乐右手搭在桌子上,手上捏着分酒器,“池总,您今天问我,是否觉得bluebear有连锁化的能力。我思考了很久。” 邹至乐皱起眉,缩着下巴打了个嗝,“我肯定也知道您的顾虑在哪里,但是呢,从我的角度看,我觉得此事要躬行才知道。” 邹至乐停顿了一会儿,但是池斯一面无表情,“我的意思是,咱们总得先开出去100家门店,才能知道100家门店以后,bluebear面临什么样的问题,现在bluebear只有19家门店,月底会再开2家,也就是21家门店。这什么都说明不了,遇到的各种问题都是个例,我随便招个靠谱的店长能把具体的问题解决。” “你的意思是,现在bluebear还不是一个系统,所以不存在系统性问题,也不需要通过个例来积累经验,以便未来储备解决系统性问题的能力。”池斯一的眼睛里一改白天的和善,只剩下是冷漠和犀利。 “池总,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非常想获得您对我们工作的认可,这19家店不算多,但每次选址,拓店,都是我亲力亲为。我是做贸易出身,我知道规模意味着什么。只有上规模,才能把成本降下来,才能抢到市场份额。” 池斯一认真听着邹至乐的话,哪怕这些话里已经不再是对业务的分析,而听起来像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牢骚。 池斯一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消化刚才的字句,“我明白,邹经理,我明白对于贸易来讲,快速上规模的重要性。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零售,做零售如建高楼,地基打不好,盲目起高楼,风险极大。邹经理应该也有感知,疫情之后,资本变得极为谨慎,钱可以拿来烧,却不能拿来打水漂,那个靠讲故事就能拿到钱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邹至乐听完愣在了原地,瘪了瘪嘴,“我明白,”邹至乐把酒杯伸到池斯一面前,“谢谢池总指点。” 池斯一举着杯子,轻轻碰了碰邹至乐的杯子。两人抬起酒杯,把酒倒进嘴里,有些费力地咽下,然后酒杯向下,示意酒杯已空。 许星野不喝酒,年纪又最小,自然也就不参与自由敬酒这个环节,只是在座位上开心吃着桌上的菜,顺便在夹菜的间隙,偷偷看着对面那个已经被接连不断而来的人敬酒,来者不拒地喝了一整瓶酒的池博士。 几番群魔乱舞的互相敬酒之后,酒精已经几乎消耗完毕,大家都再次回到了座位。大家的醉相五花八门,脸颊上都浮起了代表醉意的红色。 秦蕾蕾喝了酒是话痨,架着池斯一,要跟池斯一拜把子成为姐妹。王幸出门吐完回来,一直在椅子上呆坐,面色发白,可能是在忍着下一次吐意的来袭。 两个秀色可餐的帅哥似乎也已经喝到了极限,刚才的几杯酒,已经是眉头紧皱硬着头皮在咽下去,如今皮笑肉不笑地坐在座位上,仿佛强撑着等待酒局结束。 池斯一在酒精的催化下,从唐僧变成了老妖精,眼里发着晶晶亮的光。 许星野觉得她像是海港城纵横北路上那些喝酒喝到夜里两点的年轻人,仿佛接下来还要找地方再吃一顿火锅,或者挤在小店里,跟风月场里那些刚下班的女人坐在桌上吃三十块钱一碗的酸菜牛肉面,甚至还要在店门口抽根烟,然后再扬长而去,回家洗澡睡觉。 而刚刚跟她敬过酒的邹至乐,再次回到座位以后就一直不见笑容。摸着兜里的烟,扶着墙,走出了包间。 等到大家都再次回到座位的时候,孙文辉笑盈盈地把胳膊放在桌上,低头看了眼手表,“哟,都9点了,时间不早了,我看大家也都喝得尽兴了,池总今天舟车劳顿,明天大家也还要上班,今天就先到这里。来!”说着,他举起了酒盅,这是他分酒器里的最后一杯酒。 看到大家也都举起了“杯中酒”,许星野不常参加饭局,不知道要留一口,只得连忙跟着举起空荡的水杯。大家举起酒杯,面色痛苦但视死如归地喝下了最后一口酒,表情仿佛是在饮下最后一口毒药,喝完就可以解脱。 众人起身,互相叮嘱是否已经带好了手机和外套。许星野跟在最后,秦蕾蕾突然回过头看着她,伸手扶着她的肩膀,把体重压了过来,声音里全是醉意,“你没喝酒,会开车吗?” 许星野点了点头,“会开。” “那我,就不叫代驾了,”秦蕾蕾把自己的保时捷车钥匙放在许星野的手上,压低声音,“等下可以请你直接把车开到门口吗,我车里还有给池总的礼物,我在门口等你。” “好。”许星野点点头。 嘱托完,秦蕾蕾就扶着墙,再次赶上了走在前面的池斯一。 一行人站进了电梯里,邹至乐眼疾手快,摁下电梯的1层,“孙总,等会儿我叫车把两位店长送回家。” “辛苦你,晚上回家好好休息。”孙文辉拍了拍邹至乐的肩膀,在电梯里扫视了一圈,目光停留在了王幸那里,“等会儿还是你跟我一起,咱们俩先送池总回酒店。” “好的,孙总。司机已经在门口等了。” 许星野最后走进电梯,伸手默默摁下了b5。 电梯飞速下降,这个封闭的电梯间里,每个人都像是个巨大的酒精喷雾,每呼吸一次就像是朝空气里喷出了一个扇面的酒精喷雾。 每个人都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思考,毕竟酒精已经占满了大脑,或许只是单纯在等待电梯就这么直接坠毁。如果这座电梯就这么坠毁了,电梯会被判定为酒驾吗,许星野不自觉地这么想。 叮声过后,电梯到达1层,门迅速打开,众人鱼贯走出了电梯。 “走了,星野学妹,再会。”池斯一走出电梯时,笑盈盈地转头对许星野说。 许星野有些愣神,“再会。” 在缓缓合上的电梯门里,看着池斯一醉酒以后想要努力走直线的背影,这个背影看起来有些孤独。 电梯门合上,只剩下许星野一个人,她回想着池斯一刚才温柔的声音和眼神。叮声再次响起,电梯到了b5,秦蕾蕾把车停在了地库正对着电梯口的地方,许星野一走出电梯间就看到了这辆招摇的深粉色保时捷718。 许星野看着车钥匙上的按钮,按下了解锁的按键。坐进车里,把敞篷打开。 和刚才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相比,驾驶位是全然不同的体验,许星野也说不上来那种体验是什么,或者说是不愿意承认那种体验,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自信竟然是需要物质来装点的。 她小心翼翼把车从七拐八拐的地库里开到地面上,老远就看到刚才电梯里的一群人,孙文辉扶着那辆黑色丰田埃尔法的门框,头伸进车里,撅着屁股,邹至乐站在一旁,面露难色,不知所措。 王幸蹲在车旁边,低头看着地,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秦蕾蕾半弯着身体,池斯一在给秦蕾蕾拍着背。潘俊跟黄河两人在跟穿着制服的门童沟通些什么,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许星野把车停在埃尔法后面,跳下车,合上了车门。走近了才发现地上多了几滩呕吐物,而扶着车框把头伸进车里的孙文辉,原来是恰好在踏进车里的瞬间,吐到了车里。一向标榜自己酒量好的孙文辉竟然如此失态。 许星野眉头紧皱,有些嫌弃地看着这些吐作一团的酒鬼。 邹至乐看到许星野来了,立马招呼道:“星野,你这样,你先开秦蕾蕾的车把池总送回去休息吧。” 邹至乐的决定是对的,人模人样的商务宴请刚结束,客人还没送走,一群人走到门口吐作一团,实在是怎么说呢,“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地丢人”。 “那,蕾蕾姐,我去送池总了。”许星野走向正在弯着腰呕吐的秦蕾蕾。 秦蕾蕾只是伸手比了个ok,然后就继续吐了。 “我先走啦,”池斯一拍了拍秦蕾蕾的后背,走到车门边。 许星野三步并作两步,为池斯一拉开了车门,“池总,请”。 池斯一抬头,看向许星野,眼含笑意,伸出右手宠溺地摸了摸许星野的脸颊,侧身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池斯一的手指不像白天那样冰凉,许星野把门轻轻合上,刚刚被池斯一指尖碰过的右耳滚烫。 池斯一把碍事的西装外套随手扔到了驾驶位,又摁下来车门上的玻璃,手搭在车门上扶着脸,头发像瀑布一样滑落在车门外,她虽然没有吐,但好像有些醉了。 “池总的行李还在车上。”司机小王大声对许星野说,他绕到了丰田埃尔法的车后,后备箱缓缓升起,池斯一看到了一只银灰色的行李箱和一只黑色鳄鱼皮旅行包。 许星野打开保时捷的前置后备箱,里面放着一只黑色的礼物袋,袋子里像是两瓶红酒,这多半是秦蕾蕾说的带给池斯一的礼物。 许星野拎起手提袋,抬起头看向秦蕾蕾,只见秦蕾蕾痛苦地弯着腰,伸出了大拇指。前置后备箱放不下箱子,司机小王提着箱子,放进了后备箱里。 小王示意许星野等一下,他从兜里掏出来手机,给许星野看了一个地址,“这是公司给池总订的酒店的地址,你看一下。” 许星野扫了一眼地址,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点点头,“行,谢谢您。” 许星野走到驾驶位旁,拿起被丢在驾驶位的池斯一的灰色西装,拎着肩膀提起到空中,先左右对折又上下对折,折成了一个长方体,放在了两人中间。 许星野在驾驶位上坐好,一边系自己的安全带,一边说,“池总,您得坐好系上安全带。” 池斯一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头靠在门框上,她的下巴好看极了。看到许星野已经系好安全带,池斯一扶着挡风玻璃坐起身,挥舞着手臂跟众人告别,“孙总拜拜,秦店长拜拜……” 众人露出痛苦的微笑,勉强直起腰,冲她挥挥手,恨不能下一秒赶紧把她送走。 此时压力转移给了许星野,这样的告别场面最好是以车缓缓开走收场。但许星野实在是觉得副驾驶坐了个没系安全带的酒鬼,这样往前开不论如何都属于危险驾驶。 “池总,”许星野看向池斯一,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探过身体,抓住池斯一在空中挥舞着的跟众人告别的手臂,把她拉回车里。池斯一失去支撑,头靠在了许星野的肩膀上。 许星野能感受到池斯一带有酒精味道的呼吸轻轻划过她的脖子,拨动着她的心旌。唐僧的肉质鲜嫩多汁,风味甚佳,她不由自主咽了一下口水。 她涨红了脸,左手拉了几次,终于把座椅旁的安全带拉了出来,她把安全带环绕到池斯一身体的左侧,小心避开了带有“非礼”性质的身体接触,把池斯一系在了座位上。为了安全起见,许星野还升起了车的顶盖。 在狭窄的空间里,许星野还是能闻到池斯一的呼吸里酒精的味道,比刚才更明显的是她身上香水的味道。她的香水主调是檀木香,甚至还有烟熏木头的味道,跟酒精混合在一起,像是漆黑森林深处的一团篝火。 许星野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心跳速度变快,她把自己这一侧的窗子拉下来,轻轻踩下了油门,缓缓把车开到了主路上。山北夜晚的风涌进车里,砸在她的脸上,心跳逐渐平复。 “池总,公司给您订了酒店,我现在送您过去,城里路上有点儿堵,车程大概半小时。”许星野声音平静,像是一个专职司机。 池斯一没有作声,胳膊肘靠在车门上,轻轻托着下巴,头靠在车玻璃上,眼睛望着窗外被路灯照得发黄的街道,栗色的长发散落在肩上。 “你住哪?”池斯一若无其事地问道。 第7章 《烟》 “我啊,”许星野轻轻旋转着方向盘,变道去了左拐车道,“我还住在学校宿舍里。” “你是在明秋路那边的校区吗?” “是的池总,您也在哪个校区住过吗?” “没有。” 话题戛然而止,道路远处的绿灯闪了几下,蹦跳着变成了黄灯,闪了几下,鲜明的红灯亮起。许星野看到前车亮起刹车的红灯,也不由分说地跟着狠狠踩了一脚刹车。 “星野,”池斯一轻声喊着许星野的名字,她的名字在池斯一的嘴唇里显得格外温柔,池斯一轻轻握了握许星野方向盘上的小臂,“你慢点踩刹车。” 池斯一的手掌温度很高,像是攥着一团火焰,许星野愣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开车技术有限的窘迫,她涨红了脸,“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您没事吧?” 许星野看着副驾驶的池斯一,挡风玻璃外面是前车屁股红彤彤的灯光,照在池斯一的脸上,轻轻藏起了她被酒气染红的脸颊,她的白天唇膏已经被吃掉,没有唇膏的衬托,她看起来有些憔悴。 许星野看了一眼红灯,离红灯变绿还有半分钟,“要不要喝水,拐过去有个便利店,我去买点水。” “不用。”池斯一笑着摇摇头,她的醉眼里闪着光,被一直挽在耳后的一缕头发,不安分地跑到了鬓角,因为被束缚的缘故,还保持着被挽在耳后的弯曲形状。 这缕头发仿佛是在说,帮我捋一下头发怎么样? 在安静的车里,许星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直跳。不行啊,许星野,她喝醉了,而且醉的厉害,除了把她送回酒店以外,做任何事情都是不轨和冒犯。 许星野兵荒马乱地把眼神从池斯一的耳边移开,若无其事地看向了前车的车牌。 “你不喝酒,那你大概是不知道酒鬼的世界。你看见前面的红灯了吗,在我的世界里,前面的红灯一直在原地打转,像旋转的万花筒。” 池斯一靠在副驾驶上扭了扭身体,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右手搭在额头上,揉捏着太阳穴,“我主要是怕我吐车里,这是秦蕾蕾的车吧。” “是的,池总,我明白,您放心,我一定轻踩油门轻踩刹车。”许星野在驾驶位上坐直了身体,严阵以待。 池斯一低头笑着。 红灯变绿,车继续向前行驶。 “池总,”许星野的声音再次划破空气中的酒精,“今天我要谢谢您。” “谢我什么?”池斯一转过头,看着许星野的侧脸。 “要不是您,孙总让我喝酒,我这么硬刚说不喝,其实不知道要怎么收场。”许星野说。 “不知道怎么收场,但还是硬刚了。”池斯一的语速很慢,仿佛一边说一边在思考什么,转头看向车窗旋转的高楼大厦,“你不用谢我,要不是我,你也不用来这个酒局。” 许星野挑了挑眉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意思?这么一个逢场作戏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许星野假装看后视镜,扫了一眼池斯一的脸,她的脸上没有表情。 许星野不好意思地笑着,“倒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怎么收场,毕竟,掀桌子虽然激烈了,但总归是一种收场方式。” “你应该掀桌子走人。”池斯一说。 “为什么?” “我是认真的,”池斯一转过头,看着许星野,“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在有选择的时候,就不应该委屈自己。而且,即使今天你掀桌子走人了,我也会站在你这边。” “那您呢?酒桌是让您舒服的环境吗?” “这个酒局上,那么多人奉承我,我没有理由不舒服,”池斯一想了一会儿,“我只是把这些看做手段而已。” “为了达到什么目的的手段啊?” “你问得太多。” 再次遇上红灯,许星野老远看到排队的车,就已经不再踩油门了,用惯性溜到车队前,轻轻停了下来。 许星野心满意足地看向了池斯一,“池总,您看这个力度还可以吗?” 池斯一笑出了声。 车静静向前行驶,许星野从后视镜里看到副驾驶上的池斯一,双眼紧闭,眉头紧皱,仿佛酒精在她的身体里逐渐发酵膨胀,把她的感官和神经都撑开来,让她在天旋地转中头痛欲裂。 十多分钟以后,车拐进了一条小巷,没开进去多久就是酒店门口的环岛,许星野在亮着暖色灯光的门口停了下来。穿着棕色polo衫黑裤子黑皮鞋的侍者迎上前,抬手打了招呼,准备拉开车门,他们的耳朵上挂着麦克风,看起来像是严阵以待的特工。 “池总,我们到了。”许星野说着,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侍者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站在原地,等待池斯一下车,却没见池斯一有下车的意思。 许星野快步走到跟前,把车钥匙递给了侍者,侍者递回给她一张绿色的卡片,她随手把卡片塞在了兜里。 “池总,您还好吗?”许星野站在车门前,弯下腰,抬起手挡着车框,她害怕池斯一起身会碰到头。 “我站不起来。”池斯一说着,把脚伸到了车下,手臂张开,搭在了许星野的肩膀上,狠狠往自己的方向拽了一把,许星野没站稳,直接被拽进了车里。 许星野的耳朵蹭在池斯一的头发上,酒精的味道,木质调的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通过呼吸,直接冲进了许星野的大脑。 “池总,池总,您等一下,”许星野耳朵通红,“得先解开安全带。” 许星野右手撑着车座,左手咔哒一声解开安全带,把安全带往外拉,安全带自动归位到了车边,“池总,现在可以了。” 池斯一环抱着许星野的脖子不放手,许星野只好回退一步,托着车框,直接把池斯一从车里拉了起来。 池斯一双脚落到地面上,手扶着车顶站定。一阵风从远处吹来,树木沙沙作响,池斯一皱起眉头,弯下腰,双手托着膝盖,栗色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脸。 “池总,您没事吧。”许星野把手轻轻放在池斯一的背上,隔着丝绸质地的衬衣,许星野能感受到她背上的肌肉和骨骼。 过了一会儿,池斯一喃喃道:“没事。” 她勉强站直身子,身体却不自觉向后倒。 “小心!”许星野赶紧向前一步伸手拖住她的背,“这样,把重量给我,”许星野把池斯一的胳膊环在自己的肩上,慢慢向酒店大门走去。 池斯一从裤兜里摸出来一张烫银的印花卡纸,卡纸上印着这间酒店的名字:apex hotel shanbei。打开折页,里面是一张白色的房卡,卡纸上印刷着房间号码。 “这是孙文辉晚上出电梯时给我的房卡,他说不知道我订酒店没,要是还没订酒店可以住这间。”池斯一自顾自地说,仿佛这些话不是说给许星野听的。 许星野没有听懂池斯一话里的意思,更没有听懂孙文辉的意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扶着已经没有办法走直线的池斯一进了大堂。 大堂的光线温暖柔和,由黑色的石块深色的原木组成,设计线条简洁明了,中心里有一棵枝叶并不繁茂的树,树干粗壮遒劲,极具艺术的气息。 “池小姐,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一个西装革履金发碧眼的男人踩着轻快的皮鞋迎了上来,在两人面前站定,轻轻弯腰行礼,“欢迎您回家。”他的普通话极其标准,甚至还带有一些本地人的口音。 “nathan,好久不见。”池斯一笑着。 “好久不见。”nathan说着,看向一旁穿着bluebear工服的许星野。 “商务宴请,池总喝得有点儿多。我负责送她回酒店。” nathan愣神了一秒钟,仿佛是在转化处理非母语信息,“怎么称呼?” “许星野。” “池小姐,许小姐,我带你们去房间。”nathan抬起手臂,做出请往这个方向走的姿势。 “帮我扔个垃圾。”池斯一说着,把手里的卡纸折页拍在了nathan的胸前。 nathan伸手接住卡纸折页,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好的。”他把房卡揣进兜里,快步跟上了池斯一。 三个人绕道去了大堂的角落,这里竟然藏着一部电梯,三个人走进电梯。电梯里只有两个按钮,一个是一层另一个是十九层。nathan掏出一张黑色的卡片,在刷卡处刷了一下,19层的灯亮起,电梯门合上,飞速离开了地面。 nathan面带职业微笑站在电梯按钮旁,池斯一站在电梯正中间,眉头轻轻皱起,许星野静静站在她的身后,偷偷看着池斯一耳边的头发,那缕本来应该在耳后的头发此刻依旧掉落在鬓角。 电梯缓缓停下来,门向两边打开。一轮巨大的红日映入了眼帘,天际被染成红色,一个穿着绿裙子白衬衣的小女孩站在青松之上,手里夹着烟,烟头冒出白色的烟气。 许星野的脑子嗡嗡作响,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耳鸣声,她眼睛直直地看着这幅画,直到nathan跟她说已经到了,房间就在这层,她才从耳鸣声中回过神,视线从这幅画上移开,看向了nathan关切的脸。 “哦,好。”许星野点了点头。 “喜欢这幅画吗?”池斯一站在画前问。 这是一幅巨大的油画,画框长度几乎有四米之多,高度几乎有两米。顶部的十二盏射灯是专门为这幅画打的,均匀无影。 “喜欢,”许星野见过这幅画,但她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是谁的画?” “刘野的画,名字叫《烟》。”池斯一说完,朝走廊深处慢慢走去。许星野眼睛盯着画面上那个烟头上的袅袅青烟,跟着池斯一走进了昏暗的走廊。 nathan止步在了一个双开大门前,刷开门禁,双臂伸展,推开了胡桃色的大门,“请进,”nathan站在门边,做出欢迎的姿势。 这是在酒店顶层的套间,穿过门厅,是一间视野开阔的客厅,高大的落地窗外,山北充满活力的夜晚静静流淌着,脚下城市主干道上是川流不息的来往车辆,头顶的夜幕被城市的灯光照亮,像是蒙了一层灰色的雾,隐匿了群星的光影。 许星野看着这一切,有些愣神。 “帮我拧开,我使不上力气。”许星野听到身后传来池斯一的声音,她回过头,看到池斯一手里拿着两瓶水,把一瓶水递到了她手里。 许星野扫了一眼瓶身,这是某种天然起泡水,玻璃瓶在冰箱里放了很久,又冰又沉,因为温度变化的缘故,瓶壁上结起了水雾。 许星野“啪”地一声拧松了瓶盖,递回给池斯一。池斯一把起泡水倒进了吧台上的两只装满冰块的玻璃杯里,把其中一杯推到了许星野面前。 nathan把车里的行李都拿了进来,整齐地放在门厅,又推了一辆餐车进来,把一个巨大的盖了保鲜膜的果盘,一个香槟桶放在了桌上,香槟桶里并不是香槟,而是一瓶蜂蜜柠檬水,还有几瓶颜色各异的果蔬汁。 一切安排妥当,nathan说有需要就随时叫他,他为池斯一女士的提供的服务是七乘二十四小时的,说完他把灯火通明的房间灯光调暗,轻轻合上了房门。 许星野看了一眼手机,王幸发来消息,问是否已经将池斯一送到酒店,如果有需要的话,希望她可以照顾一下这位远道而来举目无亲的池总,以显示公司的热情好客。 许星野回复说人已经安全抵达酒店。 “那,池总,”许星野转过头,看向在吧台上支着脑袋的池斯一,这个人现在看起来并不需要她照顾,“您好好休息,我先……” 池斯一伸出手打断了许星野的话,低下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胃里翻滚。她转身径直冲进连着客厅的盥洗室,紧接着传来人类呕吐的声音。 许星野赶忙跟去,冲水的声音响起,池斯一靠坐在马桶旁的浴缸边,修长的手臂搭在膝盖上,深灰色的纹路繁复的大理石地砖在她的身下延伸。 “还好吗?”许星野扶着浴缸的边缘,半跪在地上,地面坚硬冰凉。 池斯一摇了摇头,她嘴唇发白,眼睛有些湿润,那缕不安分的头发已经被她挽回耳后。她抬起手臂,托着浴缸的边缘,想要站起来,但酒精让她失去对平衡的感知,使不上力气。 许星野站起身,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 “谢谢。”池斯一在她耳边说。许星野能感受到她的香水味和酒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许星野十分确定自己已经满脸通红。 第8章 仙丹 池斯一有些摇晃地走到洗手台旁边,托着台子,抬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许星野站在浴缸旁边看着池斯一瘦削的身影,她的黑色衬衣在盥洗室冷色的灯光下显示出柔软的光泽。 池斯一拧开冷水水龙头,这间酒店显然是英国人开的,热水和冷水的水龙头分别装在洗手台的两边。她俯下身,胡乱把水泼在了脸上,随手拿起台子下的毛巾擦了把脸。 托着洗脸池站了一会儿,走出了盥洗室。 “你知道吗?酒鬼要远离浴缸。”池斯一一边走一边说。 许星野连忙从盥洗室跑出来,跟在了池斯一旁边,“为什么?”她问。 “酒鬼多半会淹死在浴缸里。”池斯一走到沙发边上,解开鞋带,脱掉马丁靴,露出粉色和蓝色拼接的长袜,抱起一只浅棕色皮质抱枕,躺在了同样质地柔软的灰色沙发上,合上双眼,眉头轻蹙,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还要侧着睡,否则可能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 许星野止步在沙发前,看着在沙发上找到一个酒后完美睡眠姿势的池斯一,看着她抱着枕头的修长的手指和她脚上的蓝粉色长袜。 许星野不由得想起白天从商务车踩着马丁靴走下来的池斯一,拥有像吃了小孩的鲜红嘴唇和白白嫩嫩的皮肤,又想起晚上,觥筹交错间她的眼睛放光,像是盘丝洞里的白骨精。 此刻,这个呼风唤雨的人面容憔悴,脸颊上是因为酒精升起的红晕,栗色的卷发铺散柔软的皮质沙发上,额头上有几缕刚才沾湿了的头发,眉头轻蹙,仿佛酒精带来的痛苦让她无处遁形。 许星野很难想象这是同一个人,甚至也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脆弱的人就是孙文辉严阵以待的,令所有人垂涎欲滴的唐僧。 此刻唐僧肉无疑仍然是鲜嫩多汁的,只是在许星野看来,这样的鲜嫩多汁,被一些隐秘的,从不示人的香料重新装点过,闻起来神秘而复杂,触手可及却又高深莫测。 许星野看着她的脸,看着她近乎完美的五官,有些失神。她不关心面前这个人其他的身份,她不关心这个人究竟可以如何如何呼风唤雨,又如何如何腾云驾雾。 她只关心她是不是那个池斯一。那个给流动书架捐赠了十二本书的池斯一,那个曾经让她有千千万万个幻想的池斯一。 她想通过读写了她名字的书来拼合她的样子。可是她读邱妙津,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读马尔克斯,也读上野千鹤子,读尼采和萨特…… 池斯一有自己的复杂性。如果把池斯一比作一个不透明的黑箱,只有一个写了自己名字的小洞,那许星野就像是流动的石膏,灌满了黑箱,干燥以后,她就可以抽身看看,池斯一究竟是什么样子。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当石膏干燥以后,她也把池斯一的复杂性穿在了身上。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精致的脸,再次陷入自己的幻想当中。她会像是《鳄鱼手记》里的水伶吗?温柔而坚决。或许她根本就是回避型依恋的作者本人,见到爱就像见到鬼,只想转身逃跑。 许星野逐渐变得滚烫的眼神显然灼伤了池斯一的皮肤,她睁开眼,对上了许星野的视线。她的眼睛没了醉意,无比坚定,仿佛要把许星野的心思看穿。 被抓到在偷看的许星野眼神慌乱地躲开,向后退了一步,看向了餐车上的番茄汁,“那个,您要喝点番茄汁吗?” 池斯一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哑,“我包里有药,帮我拿一下。” “好。”许星野起身走到门厅,拎起那只黑色鳄鱼皮旅行包,回到了白色大理石茶几前。 “应该是在夹层。”池斯一说着,费力地起身,双脚落地,胳膊肘撑在膝盖上。 许星野拉开夹层的拉链,里面是一板铝箔小药片和一个掌心大小的密封袋。 许星野把它们依次拿出来,摆在了茶几上。密封袋子上写着rexb.的字样,仿佛来自某个实验室,里面是一小包浅黄色的药片。 至于这一板铝箔小药片,许星野认识这种铝箔板小药片,她在美剧里见过,白色小药片旁边是星期的英文缩写,今天是周三,属于周三的药片还在上面,这是长期避孕药,需要每天按时服用,专门为有长期伴侣的人准备。 许星野扫了一眼池斯一左手中指上的玫瑰金素戒,仿佛有了解释一切的答案。 “谢谢。”池斯一拿起茶几上的透明密封袋,撕开袋子,把其中一颗黄色的药片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咬碎,表情逐渐变得痛苦,拿起玻璃瓶喝了几口水,顺进了胃里。 “很难吃吗?”许星野问。 “我没吃过屎,但这个估计跟屎一样难吃。” “您这样讲话显得很粗鲁。” “怎么了,不允许phd粗鲁吗?” “还需要这个吗?”许星野指了指那一板只剩下一半的长期避孕药。 房间里是一阵静默,有什么东西把规律向前跳动的秒针被挡在原地,时间也停下了流动的沙沙声。 池斯一抬起头,她看着许星野,仿佛想要从她的脸上阅读出所有的心理活动和她嘴里说出的每个字的引申含义。 “这个不是拿来吃的。”池斯一的声音笃定。 “那这个是用来干嘛的?” 池斯一用左手食指和中指夹起铝箔板,仔细端详着,两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铝箔板上,仿佛这个铝箔板里镶嵌着的是一个不可告人秘密,而这个秘密马上就要被昭告天下。 池斯一挪开视线,看向许星野的眼睛,“我说这是窃听器你信吗?” “不信。”许星野抱起手臂。 “你宁可相信这是我的日常要吃的避孕药,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窃听器吗?” “它看起来是避孕药,我有什么理由相信它是窃听器。” “那好,我问问你,我为什么需要避孕呢?” “因为……”许星野欲言又止,她的视线从池斯一的眼睛上移开。 “因为什么?”池斯一把铝箔板扔在茶几上,这时她才发现许星野盯着看的是她手上的玫瑰金戒指。 她笑着,摘下了那枚戒指,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拿起一旁的浅棕色皮质抱枕,再次躺回到了沙发上,“因为什么呢?” 许星野看看茶几上的那枚戒指,又看看沙发上的池斯一,别了别嘴,即使这些药片真的是避孕药,她也没有理由过问。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为了送池斯一回到酒店。现在池斯一不光回来了,还能说会道。 “您要没事儿,我就先走了。” “有事儿,我刚吃了我朋友给我做的屎味解酒药,实验室用药,可能会有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 “不知道,可能是七窍流血啊暴毙啊之类的。” “您确定这吃的只是解酒药吗?这么大副作用,还死难吃,这吃的不得是延年益寿的仙丹?” 池斯一笑着,“那谁能知道呢。这毕竟是实验室产品,疗效与副作用可能不是线性相关的。” 许星野点了点头,仿佛觉得池斯一说的很有道理。 屋子重新回归到静默,许星野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这种向下开口的,只能开一道一掌宽的小缝的窗户在高层建筑里极为常见。 夜晚的风很凉,趁隙涌入窗口的凉风中夹带着春夏之交特有的新鲜草木重新发芽的清新的气息。这是山北蕴含了所有爱、温暖和希望的季节。 许星野走回沙发边。或许是时差和红眼航班的疲惫终于袭来,又或许是酒精让人昏昏欲睡,再或者,可能只是因为吃下了有可怕副作用的黄色药片,池斯一很快就在沙发上睡着了,许星野能感受到她睡着以后的平稳规律的呼吸。 许星野从卧室里拿出来一条羊毛毯子,轻轻搭在池斯一身上,虽然想到回床上睡会更舒服,但可能醉酒躺在沙发上更安全些,毕竟在沙发上更容易侧躺着睡觉。 她关上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眼睛重新适应黑暗以后,发现窗外城市的灯火仍然把客厅照得很亮。 许星野看着杯壁上挂了薄雾的水杯,水杯旁边静静放着那只玫瑰金戒指,戒指的内侧似乎刻了字,虽然好奇心让她坐立不安,但还是忍住没有仔细去看。 夜凉如水。已经快要临近晚上十二点,许星野不想再十二点之后出现在酒店的走廊里,于是在十二点到来之前,拿起自己的书包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间,她看着空荡的门厅,轻轻合上了门。 再次走到电梯口,许星野驻足在那个名叫《烟》的画作前,盯着画中的女孩和她手里的烟。在大堂里,她又碰到了七乘二十四小时待命的nathan,他神采奕奕,脸上挂着巨大的职业微笑。 许星野把取车牌留给了nathan,nathan问是否需要把那辆保时捷开到门口,许星野说不用了,车先存在这里,明天来开,她已经叫了车回家。没过几分钟,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口,许星野跳进了车里。 在车上她发消息告诉秦蕾蕾说自己把车留在了酒店,并且还发还附上了酒店的定位,如果需要她开到门店的话,明天下班后她会开过去。 “哟呵,这点儿刚下班啊?”出租车的司机的口音听着像是山北本地大爷,穿着米黄色的工作服。 许星野抬头看看她,应了声,没再多聊。心里却一直在琢磨大爷是怎么发现自己刚下班的,直到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工作服。 她恍然大悟般看着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蓝色北极熊刺绣,也无意要向大爷求证自己的答案,脑子里不自觉地闪动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二十分钟的路程很快,宿舍已经在一个小时前关了大门,她眼巴巴地趴在宿舍楼门口,请正要躺下睡觉的宿管阿姨给她开门。 宿管阿姨慢慢悠悠打开了门锁,“干嘛去了?” “刚下班。” “登记一下,以后早点儿。宿舍可是有规定的,夜里十一点就要关寝,按理说我都不能放你进来。” 许星野趴在桌上刷刷刷写着字,跟阿姨赔礼道歉以后,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楼,今晚她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室友已经躺在床上各自玩手机了,她冲完澡,换上干净的睡衣,爬上了床。 她想起那个冰凉的被城市的灯火照亮的客厅,此刻她还在沙发上安睡吗?还是已经酒醒了大半,洗漱干净躺进了舒服的床里。 许星野从未遇到过像池斯一一样的人,一个打了两个耳洞的博士,一个把避孕药说成是窃听器的神秘投资人,一个好像能看穿一些商务伎俩但是又逢场作戏的水平高超的演员。 她搓搓手指,仿佛还能感受到白天池斯一递来那杯柠檬水时,冰凉的手指。又想到池斯一把手放在她脸颊上时宠溺的眼神。想到她被池斯一拽进车里,池斯一的呼吸轻轻吐在她耳边,她的耳朵就不自觉变得滚烫。 她反复思忖着今天池斯一跟她说的每一句话,想到池斯一反问她:我为什么需要避孕?她真应该当时反问回去,问她为什么需要窃听器。真是该死,当时自己看着她的戒指,已经认定她心有所属,失去了从逻辑上赢得辩论的机会。 可是,话说回来,什么样的男人能配得上这位白白嫩嫩的唐僧呢?什么样的男人能得到她,为她戴上订婚戒指,并且让她规律地吃下扰乱激素分泌的避孕药呢?精英如池斯一这样的,在热恋之中,也会为伴侣示弱吗? 可自己确确实实能感受到池斯一身上散发出的与众不同的信号,这样的信号仿佛是一种温柔的警告,警告她别想逃。可她为什么要落跑呢,甚至不管不顾池斯一是否真的会七窍流血而亡,连夜跑回了自己的小床。 或许是因为池斯一危险又神秘吧,许星野安慰自己说。 她在芜杂的心绪中睡去,一夜无梦。 第9章 七步洗手法 在阳光明媚的早晨醒来,许星野洗漱完毕,在镜子前捯饬了半天头发,又站在窄窄的衣柜前,沉思许久,最终选中了一件浅灰色长袖衬衣,搭配了一条灰黑色棉质长裤。 衬衣质地柔软,下摆略有些长,许星野把下摆塞进了裤子里,全部塞进去又过于呆板,于是拉松了一些,在腰间营造出一种特别的弧度,踩着百搭德训鞋,走进了地铁。 许星野今天比往日到得早了些,才九点整就已经站进了公司的电梯里,到办公区时候,发现所有人都表情严肃,正襟危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办公。会议室的大门和孙总的办公室都紧闭着,似乎会议已经开始很久。 许星野挠挠头,走到自己工位,发现桌子上放了一只有lv纹路的女包,包旁边摆着一只奔驰车钥匙。坐在许星野旁边的夏铭从屏幕前抬起头,凑到许星野旁边,低声说:“池总一大早就跟孙总一起来办公室了。” “池总?池总也来了?” “来了来了,这会儿在会议室呢。”夏铭说着往会议室的方向瞟了瞟。 许星野惊讶地睁大了双眼,看了看会议室,又看了看孙文辉亮着灯的办公室,昨天这几位都喝吐了,今天这一大早就能来开会交流业务?大佬的精力水平果然非同凡响。 “那这包是谁的?”许星野指了指自己桌上的包,她印象中池斯一不会选择如此花哨的手包,而且也没有奔驰车钥匙。 “刚才有个特别漂亮的姐姐坐你这儿,瓜子脸,浓眉大眼的,东北口音,嗓子有点儿哑,这包是她的。” 孙总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黑色无袖针织衫搭配黑色西装裤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收束在脑后,露出精致的瓜子脸。 许星野定睛一看,这位不是秦蕾蕾店长吗?刚才坐在她工位的想必就是秦蕾蕾。 许星野脑海里闪过昨天见面时秦蕾蕾的粉色系配色,再看看今天的黑色系,仿佛一夜之间秦蕾蕾从恋爱脑女摇身一变,成了女性商业精英。 许星野不知道多变的秦蕾蕾这投的是谁的所好。 “蕾蕾姐早。”许星野站起来问好。又看向跟在秦蕾蕾身后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孙文辉,“孙总”,孙文辉一脸严肃,冲她点了点头,快步走去了会议室的方向。 “小许同志,早上好啊。吃早餐了吗?”秦蕾蕾止步在她的工位旁,忽闪着眼睫毛,眼神毫不收敛地上下打量着许星野。 许星野大大方方地回答,“吃了吃了,您吃了吗?” 秦蕾蕾仿佛听到了满意的答案,“我也吃过了,”她说完,笑着从许星野工位上拎起lv包包,也推门走进了会议室。 大佬们开的会与许星野无关,她跟大家一样,正襟危坐打开电脑,准备开始今天的工作。她来bluebear还不到四个月,作为实习生入职,毕业后大概率可以留在bluebear,成为bluebear的管培生。 根据bluebear管培生管理机制,在未来一年她会在各个部门轮岗,一年后才会根据个人意愿和公司发展需要定岗,定岗后再做两年,第四年表现良好才可以有晋升的机会。 她和夏铭都是王幸招进来的实习生,直接跟经理王幸汇报,是王幸直属的打杂的小兵。 许星野的工作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做桌面调研,了解零售和咖啡行业,整理市场信息简报,以周为频率,汇报给王幸,也共享给市场部所有人。 第二部分是做舆情监控,随时随地刷着社交平台,看看大家对bluebear这个咖啡品牌的评价,并且形成日报向王幸汇报。 没过一会儿,许星野收到王幸发来的一条消息,这条消息发在昨天拉的三人群里:行政上午没在公司,我从门店叫了咖啡,已经送到楼下了,可以帮我拿上楼吗,直接送进会议室就好。 没等许星野读完消息,旁边的夏铭就已经拿着工卡站在她身边,在手机上回复了好的。 两人站在楼下,看到穿着门店咖啡师衣服的小哥拎着四个保温袋出现的时候,才意识到王幸点的并不是随便一家外卖,而是自己家的咖啡。 咖啡师把保温袋打包严严实实,生怕洒出来一滴。两人接过袋子,道了谢,转身上了楼。 “咚咚咚。”许星野轻轻敲了三声会议室的玻璃门。 “进来。”孙文辉洪亮的声音响起。 许星野推开门,迅速扫视了一圈会议室里的人。 此刻站在会议室大屏幕前讲演的是bluebear的财务总监,从行政级别上她与孙文辉平级。 许星野此前只见过她一次,但她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她总是戴着标志性的印满手印的模糊的窄小的黑框眼镜,衣着朴素得像是仍然活在上个世纪。 此刻,她穿着一身黑色紧身西装,内搭白色衬衣,腿上是肉色的丝袜,脚上踩着一双矮跟高跟鞋。她这身正装,多半是在大学刚毕业找工作时候置办的,在公司工作十多年没重新置过装,似乎从来没动过找别的工作的心思。 与这位财务总监比起来,池斯一时尚得可怕,像是一个来自西方世界的怪物。她戴着金属边框眼镜,嘴唇鲜红,会议室的冷光照得她皮肤又白又细腻。她上身穿着一件浅蓝色商务衬衫,衬衫外是一件深蓝黑色的马甲,跟搭在她身后椅子上的西装外套同色。 她栗色的长发挽起在脑后,露出被商务套装拉阔的肩线,面容没有一丝残留的疲惫,仿佛昨天饮下的酒精只不过是一瓶散发着酒精气味的白开水。 她高度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财务数据,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时,她也只是转头看了一眼推门的人,并且跟许星野有过一秒钟的对视,下一秒就跟着财务总监旁若无人的声音,再次沉浸在数字构造的世界当中。 “谢谢,谢谢,”王幸起身接过了咖啡袋子,摆在了桌上,“我来分就好,你们出去吧。” 许星野走出会议室,轻轻合上了会议室的大门,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咚咚作响。 “好家伙,财务、人力、销售部的专营和市场都在这屋里,这是前几天说要给巍董的汇报的阵仗吧。”夏铭一边往工位走一边跟许星野叨叨。 许星野回到工位,脑子里却不断回想着跟池斯一相关的一切,思绪芜杂。 她看着屏幕上的行业信息文档,锁上电脑屏幕,站了起来,此刻夏铭正好回头,对上了许星野的眼神,夏铭挑挑眉,“怎么说,下楼抽一根吗?” “走,”许星野说。 两人起身,一起坐着电梯下了楼。在写字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了廉价的十元冰美式咖啡,端着咖啡站到了户外的吸烟区。 cbd的早晨,空气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那是一种常年飘荡的牛马的汗水在初升的太阳下被蒸发的味道,这些味道通常还混杂着咖啡和烟草的味道。咖啡和烟草是cbd牛马的饲料,一边让人亢奋一边让人麻痹。 夏铭左手端着咖啡,右手夹着烟深吸了一口,鼻子里冒出烟气,随风飘远了。 许星野站在上风向,端着咖啡,抬头看着城市丛林里狭窄的天际,脑补着被高楼大厦遮住的部分云朵是怎样的形状。 春末夏初,山北的天很蓝,云朵又白又软。 许星野跟夏铭几乎是同时来到bluebear实习,虽然都在市场部,但气质风格却截然不同,许星野好走贫穷的清新文艺路线,日常宽松衬衣搭配帆布包,也很爱穿帆布鞋。 夏铭则是名媛风出街,每天淡妆浓抹,山北的夜店如数家珍,私下和工作两种场合是烟酒都来那种人。 她的身材很好,而且好得极为张扬,每天要么穿着露胳膊露大腿的衣服,要么就是十分贴身的衣服,这难免让办公室那些对于衣着偏好较为保守的叔叔阿姨们对她意见很大。 许星野跟夏铭的熟悉程度远超过同届的关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两人工作安排相似,不光是中午的饭搭子,更是咖啡搭子,抽烟搭子,甚至晚上下班饿穿了还会一起吃了饭再各自回家。 这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星野在见过了不少在公司楼下苦苦等候夏铭的男男女女。 夏铭倒也毫不避讳,大大方方承认自己不光烟酒都来,男女也皆可,但楼下这些人一个都不行。许星野问为什么不行,这一个个长得眉清目秀的,每一个看起来都像纯爱战士。 夏铭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她从来没跟人提过自己在哪上班。许星野恍然大悟,后来,每当看到楼下草丛有人等夏铭,许星野都把他们自动归类为跟踪狂和变态。 而许星野,对自己情欲对象的审视,要追溯到遥远的高中时期。 假如非要分个类别,那大概是喜欢女孩子,但她不论男女,她都没有在过往的经历中,发展出任何一段长期的能被称为恋爱关系的关系。 她只是会被女孩子美好的腰肢吸引,然后可能会有一些激烈的想象。但也仅仅是停留在想象里。 “听说昨天是你送池总回酒店的。”夏铭眯起桃花眼,一脸坏笑。 许星野默默在心里慨叹消息传播速度之快,“听谁说的啊?” “大家都这么说。” “昨儿这几位都喝得吐作一团,只有我是清醒的,只能是我送。” “送去哪儿啊?” “酒店,金融街那边的一家豪华酒店。” “然后呢?” “能有什么然后?”许星野反问。 “当然是……”夏铭夹着烟,无声地拍了拍手,烟头的烟气被她挥舞得四处跳动。 许星野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想什么呢姐妹,池总昨儿下午不是也去你在的门店了吗,你没看到池总手上的戒指吗?” “哦,”夏铭弹了弹烟灰,若有所思地,“这么一说好像是戴了戒指。” “戴在左手中指上,这不明摆着已经在热恋中了吗?”许星野没有把她甚至在池斯一包里看到了避孕药这件事情说出来,她觉得这是池斯一的隐私,不在八卦的范畴。 夏铭憋着笑,烟把她的眼睛熏得闪着些泪光。 “笑啥?” “那没这戒指呢?”夏铭问。 “没这戒指……”许星野陷入了沉思,然后突然明白了夏铭的意思,“不是,没这戒指,我也没那歹心。professional,你懂得。” 夏铭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个人真是,没乐趣。” “没什么乐趣?”许星野满脸困惑。 “当然是一些在酒精催化下的,专属于山北这个大都市的物理乐趣。”夏铭笑着,嘴里吐出白色的烟气。 许星野若无其事地喝着咖啡,如今让她觉得心烦意乱的,不就是那些名为荷尔蒙的化学气体作乱,让她心里一直想着那些“物理乐趣”吗? 夏铭熄灭了烟,两人一起上了楼。 “我去个卫生间。”许星野把咖啡递给了夏铭,自己去了卫生间。 从卫生间的隔间里走出来时,正好碰到池斯一在洗手池前洗手。 两个人的目光在镜中交汇,戴着金属边框眼镜的池斯一,没有了昨日在眉宇间自然舒展开来的亲和力。好在与会议室的冷光相比,卫生间的暖光让池斯一的脸看起来柔和了很多。 “池总早。”许星野微笑着,先开口问候。 “早。”池斯一应声,然后摁了两下洗手液,洗手液在她的揉搓下,变成了细密的白色泡沫。 许星野跟她隔了一个洗手池,也摁了两泵洗手液,认真揉搓着白色的泡沫。 许星野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埋头洗着手,严格遵循了七步洗手法,洗完正面洗反面,洗完翻面十指交叉揉搓,甚至还在掌心画圈以清洁指甲缝。 池斯一冲洗干净,抽了张纸擦手。许星野认真洗完,关上了水龙头,抬起头,正好撞上池斯一从镜子里看她的眼睛,池斯一若无其事地抽出一张擦手纸,递给了许星野。 “谢谢池总。”许星野双手接过纸,迅速把手擦干。走到垃圾桶旁边,把已经被团成一团的废纸丢进了垃圾桶。她能感觉到池斯一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眼睛从没移开过。 许星野转过身,再次对上池斯一的眼睛。池斯一冲许星野走来,像扫视猎物一样,隔着金属边框的眼镜,上下扫视着许星野。 她止步在许星野面前,把只是对折了一下的擦手的纸,轻轻放进了废纸篓里。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的眼睛,此刻,她才陡然发现池斯一的眼底有几缕鲜红的血丝。 昨晚没睡好吗?半夜又起来吐了吗?许星野想到她躺在沙发上眉头紧皱的样子,多半是头很痛吧,头痛最影响睡眠了。 “您……”许星野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您昨晚睡得还好吗?” 第10章 司机小许 许星野能闻到池斯一身上香水的味道,是跟昨天一样的香水。 这是某种木质调香水,准确地说,是烟熏木质基调,杂糅着干燥的皮革和麝香的味道,昨夜闻起来像是一团燃烧的篝火,现在闻起来,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禁欲感,一种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千里之外的失焦感。 “不好,”池斯一说,“喉咙好痛,山北的空气很干。” 许星野涨红了脸,这是她意料之外的回答。可是她在问出这个问题时,期待的究竟是什么回答呢?难道是英语课本上面人们对how are you的刻板回应吗?那样的回答,又何尝不是被失落填满的呢? “那您要多喝点水。”许星野的嘴里一顿一顿地蹦出七个字。 池斯一低头笑着,走出了卫生间,又回过头看向许星野。 “你也是,”她说。 许星野错开半个身位,走在池斯一右后边。许星野低头看路,看到池斯一今天还穿着昨天的订着黄线的经典款马丁靴,看来这趟差她只带了这么一双能搭配正装的鞋。走廊很长,前后都没有人。 池斯一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低头走路的许星野没收住脚,担心撞到前面的池斯一,想把重心往侧面转移,但重心来不及移动,一下失去了平衡。 “当心。”池斯一条件反射一般伸出手臂,拉住了许星野。 许星野连忙往侧面撤了一步,“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踩到您了。” “没有,”池斯一说完,抬起腿继续向前走,没走两步,就转身停下脚步,看向两步之外的许星野,“你这周六有时间吗?” 许星野快步走到池斯一身边,从池斯一的语气里,她仿佛觉得池斯一要给她布置一项工作安排,“有时间,池总。”她的声音像是在等待接受命令。 “不是工作安排,星野,”池斯一说,“是我的私事。” 私事?什么私事? 许星野愣在原地,还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个未知的私人请求。 “我被邀请去参加一个婚礼,想请你陪我一起。”池斯一笑着说。 许星野的脑子卡住了,仿佛池斯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强氧化剂,让她飞速运转的大脑停止了转动,她鬼使神差般顺从地点点头,“没问题,在哪里?” 池斯一摸了摸下巴,仿佛是在回忆婚礼请柬上的内容,“要不留个联系方式,我稍后发给你详细信息。” 许星野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扫了池斯一手机屏幕上的二维码。许星野迅速写好备注,点击了发送,“池总,我发过去了。” 池斯一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回了工区。 到了午饭时间,前台行政姐姐上班姗姗来迟,径直拎着盒饭走进了会议室,晚上到了下班的时间,会议室仍旧大门紧闭。 许星野的好友申请是在夜里两点通过的,早上醒来,许星野拿起手机看到了池斯一发来的婚礼的具体信息。 婚礼将在西山的归璞酒庄举行,远道而来的宾客可以在这里停留整个周末,如果有兴趣,大家穿成在pendemic期间居家办公的样子。看来这个特殊的时期,对于这对新人步入婚姻殿堂来讲格外重要。 许星野点开池斯一的头像,她的头像似乎是英国拍的,她穿着米色的风衣,孤零零走在绿油油的无边的草地上,远处是古老的石块砌成的建筑。朋友圈里什么内容都没有,仿佛这对她来讲只是一个通讯窗口。 许星野早上到公司时,会议室的依旧关着门,仿佛整夜都没打开过。 “他们……他们昨天晚上没走?”许星野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夏铭,夏铭这时正抱着一个巴掌大的包子啃。 夏铭从包子里抬起头,腾出来嘴,“原本早上九点的会,提前到八点开始了。” “我的天。”许星野有些震惊,今天早上八点钟时候,她才刚从美梦中醒来,看到池斯一夜里两点的消息。 “还有更厉害的,原本昨天下午六点结束的会,开到了昨天凌晨一点多。” “哟呵,咱们孙总这么需要池总的钱啊?平时连公司都很少来,这池总一来,立马变身工作狂了?”许星野调侃道。 夏铭笑着,“这汇报肯定是巍董安排的。但又听说是池总不想耽误大家过周末,今天下午六点以后就要离开办公室。前面议程缓慢,时间拖太久,只好挤压晚上的时间。” “大佬的战斗力可真是强。”许星野感叹。 周五是许星野提交每周市场信息收集简报的时间,像是上学时提交论文,在提交的截止日期之前,每天打开文档都能再沉浸式修改一番。 她在中午前提交完简报,下午因为王幸在开会,市场部原计划每周的工作进度交流和市场信息交流的会被取消了。 整个下午,许星野都在憧憬周末和憧憬周五的美好夜晚中度过。或许这就是周五的美妙之处,轻松的灌满阳光的周末就在眼前,漫长的工作日的苦痛即将消散,人生似乎又有了无限多种可能。 下午五点多钟,会议室的紧闭的门终于被打开了,油光满面西装革履的商业精英们如释重负般从里面走了出来。 王幸抱着电脑,回到工位。 “星野啊,”王幸看向正在假装埋头工作的许星野,绕到了许星野的工位旁,“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许星野从工位上站起来,“啥事儿您说。” “那个,周末有空吗?” 许星野睁大了惊恐的双眼,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王幸经理也有个婚礼要参加? 王幸拍了拍许星野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事情是这样,池总还要在山北呆一段时间,孙总担心池总出行不太方便,意思是公司给派辆车,但咱公司就小王一个司机,专门跟着孙总的,不太方便让小王给池总开车。池总看你挺顺眼,又是校友,你俩话题多,你要是方便的话,给池总当两天司机行不?” 许星野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无从分辨这个安排,究竟是孙文辉对池斯一心思的洞察还是孙文辉没有其他想法只是热情好客的诚意表达。 “不让你白忙活,工资照发。”王幸看着表情复杂的许星野,开始给这项工作加码。 果然,雇佣一个专职司机每月工资上万,佣一个有驾照的实习生只需要日薪一百二十元。 “行吧,行。”许星野露出勉为其难的神色,但心里早已放起烟花。 王幸满意地拍了拍许星野的肩膀,“好好好,等下我跟池总说一下,要是池总拒绝了,那就没这回事了,要是池总接受,那就辛苦你。” 许星野点了点头。 王幸满意地踩着高跟鞋走回了会议室,没过一会儿,池斯一提着皮包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她今天穿着一件珍珠母色的衬衣,手臂上挂着一件深棕色的跟裤子颜色一致的细格纹西装外套。 “星野。”孙文辉隔着办公区,站在会议室门口喊了一声星野的名字,然后就簇拥着一行人一起往前台方向去了。 “来了。”许星野回头看了一眼孙文辉,单肩背书包去了前台。 “钥匙交给你了。”秦蕾蕾见许星野来了,指了指前台桌上的一只奔驰车钥匙。 许星野点点头,拿起了车钥匙。 电梯叮声响起,一众人一起站进了电梯里,几句寒暄之后,电梯门打开,到了b1,孙文辉带着池斯一站在电梯间里,秦蕾蕾则是带着许星野找到车,并且把车开到了电梯间前。 孙文辉为池斯一拉开了后座的车门,“谢谢孙总,”池斯一微笑着坐进了后座。 “开车要注意安全,”孙文辉嘱咐许星野,“有事打电话。” “好的孙总,”许星野从后视镜里看着孙文辉,“孙总再见。” “再见,再见。池总,回见。”孙文辉把门合上,挥手作别。 许星野踩下油门,把左后方和副驾驶的车窗拉了起来,缓缓把车开出了车库。周五下午六点半,空气温度适宜,天还没黑,三分之一的天空被晚霞点燃了,云朵红得发紫。 “可以靠边停吗?”池斯一说。 “哦,前面可以临时停一下。”许星野说着,打着右转向,把车停靠在了写字楼大堂落客的地方。 车门被推开又合上的声音传来,池斯一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您怎么坐前面来了?”许星野问。 池斯一咔哒一声系好了安全带,往后调整了一下座椅,笑着说:“我总不能真的把你当司机。” 从商务礼仪的角度,在专职司机开车的情况下后排右侧座位是老板位,但如果开车的并非专职司机,例如搭乘其他人的车,出于礼貌要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池总,您真是体面人,您把我当司机也没问题。这又开保时捷,又开奔驰的,这还是辆迈巴赫,我就当是试驾了。”许星野一边说,一边伸手拨弄着操作台上的按钮,仿佛是在熟悉这辆车。 “那不能,是我在麻烦你。” 池斯一是一个擅长说好话的人,至少她对许星野说了很多好话。这些好话包括把她从闷热的人偶服里捞出来,包括给她倒水,包括在酒桌上替她驳了孙文辉的所谓面子。或许真如王幸所说,池斯一看她顺眼,所以表现出了格外的照顾和喜欢。 “饿不饿?”池斯一问。 “我还好,您饿了吗?”话音刚落,许星野的肚子就传来了咕噜噜的声音,两人静默着听完叫声,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晚上有其他安排吗?”池斯一问。 “晚上……”许星野想起来自己晚上还要去电影资料馆看经典电影《卡萨布兰卡》重映,但此刻她鬼使神差地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没有。” “那一起吃点东西?” “好。” “餐厅你来决定就好。” 虽然池斯一酒醉那晚被她拉到apex,直接住进了顶楼的套房。但凭直觉,在满足味蕾这件事情上,她觉得池斯一并不是那种每天必须出入fine dining的那种人,毕竟中午亲眼看见前台小姐姐拎着几张人均不到一百元的dominos披萨进了会议室,而且在山北大学读书的时候,肯定也是要吃凡人饭的。 “海港南路上有一家醉鸡煲很好吃。” 池斯一想了一下,“启明醉鸡煲吗?” “这儿不让停车,赶紧走。”保安的吆喝声从车背后传来,穿着不合身的白衬衣领带歪歪扭扭的保安举着亮光的指挥棒,从车后走来,站在他们车前挥舞着指挥棒。 许星野松开刹车,小心地拐上了主路,“您吃过这家醉鸡煲啊?” 许星野是在明知故问,这间醉鸡煲就开在海港南路,跟山北大学的校区只有一街之隔。去这里消费的多半是山北大学的学生和老师。 今晚她就想知道在她记忆中的池斯一究竟是不是眼前的池斯一。 “上学时候经常去,因为这家店营业到很晚,没地方去就经常会去那里吃。我记得老板性格古怪,对食材很坚持,他店里的花雕酒和鸡都是从他老家村里供的,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这样。” “那咱们就去吃这家吧!您再品鉴品鉴。” “好。”池斯一点了点头,埋头回复着手机消息。 许星野遇到红灯,缓缓停了下来。从裤兜里费力地掏出手机,这家店不能线上排队,但是商家自己做了等位小程序。 因为经常去吃,就默默拍下了这家店贴在门口的取号二维码。她从手机相册里翻找着二维码,取了两人桌的号。 池斯一回复完消息,抬头看着窗外红彤彤的天际。 “这家店已经在等位了,我们前面还有二十几桌。” “竟然已经这么火爆了。” “他们家永远在等位,节假日开餐前就得拿号。”许星野在车载导航上输入了这家店的地址,城里的路很堵,差不多还要四十多分钟才能到,“我们这会儿过去,时间差不多刚好。” “好。”池斯一抬头应声,然后又低头继续回复消息。 红灯变绿,许星野拐到了往西走的路上,晚霞铺满天际。 池斯一把手机放在车门的凹槽里,如释重负地盯着窗外的晚霞伸了伸懒腰。 “山北的晚霞很好看,特别是在这个季节,经常会有好看的晚霞。”许星野说。 “你在山北长大吗?”池斯一问。 “不是,我在海港城跟着姥姥姥爷长大。海港城这个季节也很美,小时候在南湾,夜里经常能看到整条银河。但是在山北不行,山北的夜晚没有银河。” “星野,”池斯一若有所思,“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姥爷起的,取了‘星垂平野阔’里的两个字。” “很好听。” “您呢?” “我要说我真名不叫池斯一你信吗?”池斯一的语气里透着神秘和调侃。 第11章 启明醉鸡煲 “我要说我真名不叫池斯一你信吗?”池斯一的语气里透着神秘和调侃。 许星野转过头扫了一眼副驾驶的池斯一,严肃地说:“我当然信。” 池斯一被许星野的严肃的脸逗笑了,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 “因为,”许星野别了别嘴,“您前天晚上,指着一板吃了一半的避孕药,跟我说那是窃听器,所以您说什么我都相信。” 池斯一低头笑着。 “您笑什么?”许星野反问,“是您觉得我相信您这件事情好笑,还是您听了自己指鹿为马的故事好笑?” “都不是。是你用‘您’这个字来跟我说这些事情比较好笑。” 大王见了唐僧都要亲切称呼一句唐长老,她见了唐僧不得用“您”? “这您有所不知。”许星野说。 “不知什么?” 许星野没胆量当面调侃池斯一为唐僧,并且把池斯一来之前她是如何作为一个小妖怪夙兴夜寐地准备迎接她到来的故事通通讲给她听。 “我跟您说话,肯定得用您才行,毕竟您是bluebear尊贵的投资人。” 池斯一把右胳膊搭在了门框上,扶着头,“你只是因为我的身份所以尊重我对吗。” “不是。”许星野毫不犹豫地说,有很多小秘密从她的胸口涌上了嘴边,可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如果我不是bluebear的投资人你还会尊重我吗?” “会。”许星野脱口而出,她的心里装满了疑惑,她没想过池斯一会问这种问题。 她可是池斯一,她美丽、多金,永远站在权力的上位,永远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孙文辉带了一桌子人讨好她,恭维她,巍董安排了所有的高管依次向她汇报经营情况。 所有人都在阅读她的表情,阅读她周围的空气,哪怕是在山北过个周末,公司为了讨好她都要指派她看了最顺眼的人当她的司机。 “但我不懂您为什么要这么问。”许星野说。 “没什么,”池斯一说,“只是因为来到山北以后,围绕我的每天都是副词和形容词,还有头衔,博士也好,投资人也好……”池斯一苦笑着。 “我明白。”许星野说,“大多数人习惯用头衔、形容词或者是副词来定义自己,也定义他人。在这个层面看来,大家对您的夸赞都是出自真心。” 池斯一听了,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许星野开车的侧脸。 “那您觉得bluebear值得一投吗?”许星野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 池斯一笑着,“这车上没有窃听器吧,”说着,她翻开副驾驶头顶的的挡板,似乎真的在寻找车里的窃听器。 “那可保不齐。” “你觉得呢?在你看来,bluebear值得一投吗?”池斯一看向许星野。 “那当然是值得一投!”许星野抬高声音笃定地说,然后压低声音,“以免这辆车里有窃听器。” “你为bluebear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投给了bluebear。而且,我听说现在bluebear之所以叫bluebear,也是你的创意。在某种程度上,你为品牌付出了时间和创意,这就是最重大的投资,也是你用脚投的票。”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没想那么多,就只是混口饭吃而已。而且如果意见不被采纳,意见就永远是意见,并非创意。” 池斯一笑着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车遇上红灯,恰好停在了一栋市区的老牌写字楼附近,楼下是衣着光鲜的在写字楼里结束了一周劳作的年轻男女。有人形单影只在路边等车,有人已经与同伴相会,边聊边走,准备去享受一周当中最美好的闲暇时光。 两个人静静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行人,等待绿灯再次亮起。许星野在想刚才池斯一说的话,诚然,对于一个人而言,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稍纵即逝,许星野在bluebear工作,如果不看好bluebear的发展,无异于虚掷一生中最灿烂的年华。 可是虚掷年华这件事情,许星野实在是太擅长不过。整个大学期间因为pendemic的缘故,大多数时间都在家呆着,在家待着的时候,一半的时间是想要逃离家庭,另一半的时间是拿来上网课,打游戏,偶尔会对着视频做做运动活动活动筋骨。 回到学校以后,她就掉进了一个名叫池斯一的世界里。池斯一看过的书成了她的导读,她疯狂地看书,看跟池斯一有关的书,想要以此窥见这个人的精神世界。 至于,那些在大学时期经常发生的,所谓撕心裂肺初恋,莫名其妙的怀孕,不做不行的打胎,或者是那些烫头、抽烟,组乐队的桥段,在许星野身上全都没发生。 “在想什么?”池斯一问。 “没什么,”许星野的声音有些慌乱,像是被看见了心思,远处的绿灯亮起,许星野轻轻松开刹车,“您又是为什么决定要读phd呢?” “我的初衷非常朴素。” “怎么个朴素法?难道是为了一个博士的头衔?” “嗯,”池斯一点点头,“如果人是被头衔定义的,那我希望定义我的那个头衔是博士,现在我可是dr.chi,不是什么,ms.chi。从我的角度看来,这确实值得我花点时间读个博士。” “特别您干投资这行,名字经常会在财报里披露,您的名字就会被写成池斯一博士,而不是池斯一女士。” “正是这样。”池斯一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是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偏见,博士这个称呼是介乎男性和女性之间的第三性别,这本质上是一种慕强情绪的体现,在这个慕强的评价体系下,在某个领域有深入学习的大脑高于其性别角色。” “我想起来一个广为流传的梗。” “什么梗?” “大家调侃女同性恋群体的学历滤镜,表示学历并不能通过性传播。” “那你有学历滤镜吗?” 许星野轻轻挑了挑眉,“您瞧,您这话问的。您就像是在问我,我是不是女同性恋。” “我只是确认一下你是不是我的同类。” 许星野的大脑飞速运转,“难不成那些药片还真是窃听器啊?” 池斯一笑着,“就是啊,我骗你干嘛?” “我没觉得您骗我,我只是觉得您喝多了,在说胡话。” “那我还说别的胡话了吗?” “您还说你吃的黄色药片有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 “七窍流血和暴毙。” “这倒也不是什么胡话。” 想起那个夜晚,许星野接着看后视镜,偷偷扫了一眼池斯一左手上的戒指,想起那天晚上,池斯一把戒指摘下来轻轻放在茶几上的样子。 “您知道戒指戴在不同的手指上有不同含义吗?”许星野问。 “当然知道。” “这您都知道,博士还学这个?”许星野调侃道。 池斯一眯起眼,“要不你还是把您字换成你吧,不用对我您来您去的,也没见你多尊重我。” “对不起您,池总,是我冒犯了。” 池斯一抬起左手,看着手上的玫瑰金素戒,“我总是得到处飞,每天都见很多人,还要经常住在酒店,这枚戒指只是为了拿来挡挡那些莫名其妙的男人。” “哦,这样啊,”许星野嘟囔道,“原来是个带有过滤功能的盾牌,只挡男人不挡女人。” “男女都挡,”池斯一修正道,“准确地说,是挡所有男人和我不想理的女人。” “您不想理什么女人?” “我看了不顺眼的都不想理。” 许星野想起白天王幸跟她说,这位池总看她很顺眼。许星野转头看了一眼池斯一,她也看她很是顺眼。 “那您看什么样的比较顺眼?”许星野问。 “聪明的比较顺眼。” “您真是慕强,您的真名不叫池斯一,难道是叫姓慕名强?” “我只是厌蠢,不是慕强。” 晚上7点,路上的车逐渐多了起来。城市街道的路灯陡然亮起,像是圣诞节挂灯一样装点着向前延伸的道路。导航提示距离目的地只剩下几百米,许星野把车拐进辅路,辅路的人行道上,种满了一人都未必能环抱的梧桐树。 “海港南路上不好停车,您方便吗,我把车停在主路的辅路上,我们下车要走个三百米左右。”许星野问。 池斯一点点头,“好啊,天气很好,我也想走走。” 许星野把车停在了辅路的梧桐树下,为了方便找车,还给车拍了张照片,并且把定位发在了手机上跟自己的对话框里。 等再次合上车门的时候,池斯一已经站在了路边,摆弄着自己栗色的长发。她的珍珠母色衬衣边沿从裤子里抽了出来,懒洋洋地垂在腰间,她多半是不喜欢穿高跟鞋,即使穿着正装,脚上也踩着一双镶嵌着黄线的经典款马丁靴。 “有发绳吗?我的发绳落在公司了。”池斯一问。 “有。”许星野摸着裤兜,前后都摸了一遍,发现空空如也。 “在书包里。”许星野拉开车的后座,打开自己的黑色书包,摸出来一只黑色的皮筋,轻轻放在了池斯一伸出来的手里。 “谢谢。”池斯一说。 许星野静静站在旁边等着池斯一扎好头发,出于某种自发的礼貌,她没有盯着池斯一看,而是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路边的小卖部。 这个小卖部三平米见方,店门口挂着一只发着惨白光线的巨大白炽灯,把一切照得明亮又极其缺乏美感,老板坐在摆满各式各样烟盒的柜台后,埋头玩着手机,周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滞销商品。 “走吧。”池斯一扎好头发,拍了拍许星野的肩膀。 这条路的人行道还算宽阔,两人并肩行走。池斯一的脚步并不匆忙,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树上挂着的小球。 这种梧桐树,又叫悬铃木,分一球二球和三球,现在枝头挂着的是二球,叫二球悬铃木,是一球和三球的杂交品种,又称英国梧桐。 春末夏初,枝头已经发了新叶,但越冬的颜色变黄的悬铃木小球仍然挂在枝头。薄暮时分的小风从街道的远处吹来,悬铃木沙沙作响。 两人拐进了海港南路,与主路的景色不同,海港南路上热闹非凡,街两边的餐厅摆在户外椅子上已经坐了不少人,仿佛辛苦工作一周的疲惫必须要由跟朋友的相聚和一杯冰冷的啤酒才能冲淡。 启明醉鸡煲门口站满了饥肠辘辘的年轻人,如许星野的预料,她们前面只需再等位一桌即可。不宜走远,两人站在门口,享受着海港南路的热闹景象。 有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箱子卖烟的阿姨过来问是不是需要一包烟。池斯一左顾右盼,似乎在找店门前的吸烟区,在找到旁边为吸烟准备的灭烟筒时,她看向卖烟的阿姨,指了指角落的一包万宝路冰蓝爆珠,“有打火机吗?” “有。”阿姨从包里掏出一只打火机,“3块钱,总共40。” 池斯一扫码付过钱,撕开烟盒,熟练地弹了弹烟盒的一角,紧密排列的烟头往外挤了挤,“来一根吗?”她把打开的烟盒递到了许星野面前。 许星野从不抽烟,但是此刻,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池斯一选中的这包烟草燃烧起来是什么味道。于是她小心地抽出了一根烟。用拇指和食指夹着,不知如何是好。 池斯一也抽出了一根,刁在嘴上,像个熟练的老烟枪,合上烟盒,啪嗒一声点亮了打火机,烟头在明灭中被点燃,有白色的烟气围绕着她的脸。 池斯一把打火机递给她,她接过打火机,也把烟叼在嘴里,烟头在火焰的烘烤下,冒出了烟气,但是没有要继续燃烧的意思。 “要吸一口才能点着。”耳边传来池斯一温柔的声音。 许星野再次打着打火机,试着吸了一口,但烟头仍然不给面子地拒绝燃烧。 “这样,”池斯一伸出左手,夹过许星野嘴唇上的烟,“这里有爆珠,要先咬碎,才会有味道”。她把滤嘴放进嘴里,用后槽牙轻松咬碎了烟头上的爆珠,又把烟放在嘴唇中间,示意许星野点燃打火机。 看着池斯一的嘴唇,许星野耳根通红,心已经乱成了麻,抬起手,啪嗒摁亮了打火机。池斯一轻轻握住许星野的手腕,抬眼看了看许星野的眼睛。 一瞬间的对视,让许星野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她好想逃。可是眼前的人握着她的手腕,触感冰凉。 烟头对准火焰,深吸了一口,烟草被点燃。 池斯一修长的手指夹着烟,递回给许星野。烟头正在燃烧,许星野能感觉到烟头燃烧升腾起来的烟气里带有的火焰的余温。 池斯一把手里的烟盒放进了许星野衬衣的兜里,“可以再点一根试试,不过,小孩子还是别学抽烟了。” 许星野摇摇头,“我只是好奇它的味道。”她低头看着滤嘴上池斯一的唇印,轻轻把滤嘴放进嘴里,使劲吸了一口。薄荷味的烟气冲进口腔,又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冲进了鼻腔,直达她那只吸过二手烟的肺。她被烟气呛到,把嘴巴埋在胳膊里一直咳嗽。 池斯一站在一旁,轻轻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背。启明醉鸡煲的店员站在门口,大喊着她们的桌号。 “到我们了,星野。”池斯一说。 第12章 香水与卡萨布兰卡 她们的座位在二层,两人踩着吱呀作响的陈旧木板一前一后走上了楼,台阶很陡,许星野走在池斯一后面,只敢埋头看池斯一订了黄线的鞋跟。 二层挑高只有不到两米,醉鸡煲热气腾腾,把这里蒸烤得满是水汽。 池斯一在许星野对面落座,环顾着四周的陈设。在她遥远的记忆中,这家店早先只有楼下营业,楼上是老板住的地方,现在这里也收拾出来,重新贴了瓷砖。 显然还请做餐饮设计的人来过,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弯曲成了启明醉鸡煲五个大字,颇有当代网红餐饮店的气质。 餐厅里也不再采用手写菜单了,桌桌都要扫二维码点餐,一切都与池斯一的记忆相去甚远。 池斯一抬手扫了码浏览菜品,菜品倒是一如既往,除了招牌花雕醉鸡煲以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海鲜可以涮,从鳗鱼到生蚝,一应俱全。唯一的变化是,老板还新加了涮牛肉和各式火锅丸滑,多半是为了让客单价降下来,所以添了几样便宜走量的食材。 美食当前,许星野没有要跟池斯一客气的意思,已经自顾自把自己想吃的都点了一遍,“池总,您看您还有啥要加点的。” 池斯一看着列表里一排荤腥,“你不爱吃蔬菜啊。” 说完这句话,池斯一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或许是空间重合在一起的缘故,纵然隔着时间的墙,这一缕从口而出的震惊还是顺着眼睛爬进了心底,尘封的往事在转瞬之间荡起了灰尘。 在往事当中,在这间启明醉鸡煲里,坐在她对面的小女朋友也总是挑食,平等地躲避所有的绿色蔬菜。池斯一为了让她多吃蔬菜,尝试了各种花样,从烹饪手法的变化到蔬菜种类的变化,都不能让她疼爱的小女朋友爱上蔬菜。于是她只好每天把一瓶多维元素片塞进小女朋友的嘴里,以防止她日常饮食摄入的膳食纤维和维生素不足的情况。 “菜?哦,”许星野挠挠头,别起嘴,“菜不是给兔子吃的吗?我可是肉食动物。” 池斯一没有听清许星野说的话,她还被尘封的往事拉着衣角,直到隔壁桌碰杯的声音想起,她才回到当下,抬头看着许星野挠头的样子,礼貌地笑着。 池斯一再次看向手机的点餐,随手加点了几盘青菜,“你还在长身体,姐姐给你点几盘维生素吃吃。” “那我可要谢谢姐姐您了。”许星野一脸苦笑地摆摆手。 两人放下手机,等待菜品上桌。 许星野拿起桌上的柠檬水壶,填满了两只空杯子。 “这里跟原来不大一样了。”池斯一的语气听不出来情绪。 许星野顺着池斯一的视线转头看去,视线的终点是墙上挂着的五个霓虹灯字,“长得肯定是不一样了,这楼上我记得是去年放开前刚装修的。那时候只有楼下六张桌子营业,位置紧俏得很,每次来都是排长队。” 冒着热气的醉鸡煲很快就被端上了桌,摆在了一个便携卡磁炉上,服务员“咔咔”拧了两下开关,炉子还是没被点着,于是取下了燃料罐,从柜子里拿了一瓶新的燃料来换上,“啪”地拧着了火,新上的罐子火势很旺,把两个人面前的空气烧得滚烫。 池斯一在桌前正襟危坐,许星野已经在桌下翘起了二郎腿。 砂锅沸腾,许星野在池斯一看向桌边勺架的时候,就已经伸手从勺架上拿起了汤勺,“小心烫,我来盛就好”,说着,端起池斯一面前的小碗,盛了一小碗给摆在了她面前。 “谢谢。”池斯一说。 许星野盛好自己那一碗,才发现池斯一还没有动筷。这不是她们第一次坐在同一张桌前了,上次在酒桌上,她就发觉池斯一在中餐就餐上这件事情是一个仪式感很重的人,甚至连拿筷子的姿势都是能写进教科书的标准手势。 “您尝尝,看看味道是不是还跟原来一样好。”许星野笑着说。 池斯一拿起勺子,舀起半勺汤,在空气中晾了几秒,放进了嘴里,她眼睛放着光,冲许星野点了点头,“味道很好。” “跟原来一样吗?”许星野问。 池斯一想了一会儿,抬起头,声音有些遗憾,“这怎么办,已经忘记原来的味道了。” “我记得!我可以作证,这个味道至少最近四年没变过!”许星野笑着说。 池斯一笑着点点头。 即使隔着热腾腾的雾气,许星野也能看到池斯一眼眶轻轻泛起红色。她十分确定那个红色不是由时差和连续两天工作到很晚所带来的疲惫所致,而是由重重的心事带来。 究竟是什么心事呢? 眼前这个神秘的,温柔的,又心事重重的人,此刻反倒成了她的心事。 许星野埋头喝着汤。 池斯一吃饭的时候话很少,偶尔会夹几筷子刚烫好的莴笋片放进许星野的碗里。 许星野一边说谢谢,一边面露难色地啃着莴笋片。 填饱了肚子,两人出了启明醉鸡煲,天色已经黑了,海港南路的喧闹因为夜幕的到来,进入了正片。往来的年轻男女呼朋引伴地走在路上,餐厅户外的位置也摆上夜灯,凑在桌前的年轻的面庞在柔和的光线下变得动人。 四月,温暖的四月的夜晚,被诗人盛赞的四月天。空气中飘着由恋爱中的男女发散出来的荷尔蒙的味道。 “要逛逛吗?”池斯一拉住想要按原路返回的许星野。 “哦,好啊。那我们往那边走吧。”许星野指了指马路对面的反方向。 街上的人很多,两人只能顺着人流走。 他们路过了山北电影资料馆,门口挤满了举着票根等待开场的人。许星野路过门口,盯着海报恋恋不舍。 山北电影资料馆今晚会重映1942年首次上映的影片《卡萨布兰卡》。许星野为了答应池斯一的邀约,将这场电影抛在了脑后。 海报上男女主人公的脸贴在一起,他们也心事重重。 “卡萨布兰卡,”池斯一跟着许星野停了下来,“你之前看过这个片子吗?” “没有,”许星野摇摇头,“您呢?” 池斯一点了点头,她岂止是看过这部片子。 “of all the gin joints in all the towns in all the world, she walks into mine.”池斯一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部片子里最经典的台词,仿佛与影片中说出这句台词的男主人公产生了某种共情。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酒馆。”许星野把池斯一在心中默念的台词说了出来。 池斯一看向许星野,看向她棱角分明的清秀五官。山北已经入夜,昏黄的路灯照在她脸上,褪去了她白日的青春和稚嫩。 池斯一的眼神让许星野不知所措,她挠挠头,笑着说:“虽然没有看过电影,但是附庸风雅,记得这部片子的经典台词。” 馆内的检票已经开始,人群突然向前涌动。 她们离开了资料馆的门口,继续在路上跟着人流的方向游荡。她们一起路过了一家香水店,洁白的鹅卵石铺在店门口。 池斯一以“陪我看看”为由,拉着许星野走进了店里,墙壁洁白,桌子和墙上摆着精致的香水。 留着粉色寸头的店员热情得可怕,池斯一停留在一瓶瓶香水面前,服务员一遍遍热情地递上闻香纸。 许星野受不了这样可疑的热情,插着腰,跟在池斯一身后看着墙上香水的名字。 池斯一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张闻香纸,放在她鼻子下,又用中指和无名指摸了摸她的下巴,“喜欢吗?”池斯一问。 许星野被池斯一的动作惹得满脸通红,已经闻不出来味道了,只是像机器人一样点了点头。 池斯一满意地把闻香纸递给了店员。 这个动作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进行了无数次(当然,池斯一没有每次都摸摸她的下巴)。当池斯一在柜台前掏出自己的运通黑卡时,许星野才意识到,池斯一买下了所有放在店员手里的那些她点点头说喜欢的香水,但她已经全然忘记自己说过几次喜欢了。 “我们等下回来取。”池斯一说完,在店员热情的笑容中走出了香水店。 “是明天去参加婚礼要带的礼物吗?”许星野走在池斯一身后,默默问道。 池斯一停下脚步,回过头,伸出左手摸了摸许星野右脸,许星野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女人温柔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耳垂,“是礼物,但不是新婚礼物。你最喜欢的那瓶是买给你的,剩下是我自己用的。” 来不及对这个温柔的抚摸作反应,也来不及对突如其来的礼物做反应,更来不及对池斯一到底是怎么判断出哪瓶香水是她最喜欢的这件事情作反应,这一切一起向她袭来,把她挤在了十字路口,许星野的耳朵通红,“哦,”她的喉咙发出一些声音,过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补充道:“谢谢。” “没什么。”池斯一笑着,继续向前走去。 “这间二手书店居然还开着。”池斯一止步在海港一间店招上写着日语的二手书店前。书店一进门是一个凹字形的空间,左右两边是通往里屋的走廊,门正对面的墙上的书架和面前的台子上满满当当地摆着老板最喜欢的书,一些书旁甚至有老板手写的推荐语。 或许是因为随着时间向前流动,新书不停上市,可以被定义为旧书的书本越来越多,店铺摆得很满,沿着书架的走廊都摆着书。 这间书店的书本陈列全靠老板喜好,不难发现老板非常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甚至为他们开辟了陈列专区。 许星野通常独自逛书店,也是这间书店的常客。许星野也认为逛书店是一个极其私密的行为,但此刻她就跟在池斯一后面,也无意询问池斯一是否认为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来享受书店这个既公共又私密的空间。 “池桑?” 池斯一和许星野两人寻声望去,书店的二层,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把老花镜拉到鼻尖,看着池斯一。 许星野只听懂池斯一用声音轻快的声音叫了一声欧巴桑。 “池桑,池桑。”奶奶把老花镜摘下来,放下手里的书。 池斯一对着老奶奶说了几句日语,然后看向许星野,“稍等我一下。” 许星野点点头。 池斯一快步走到书店的深处,拉开了一扇总是合上的木门,走到了书店的二层。 楼上传来了两人的欢笑声和寒暄,许星野踱步在书店,默默翻着面前的书。她从角落里翻出来一本寺山修司的诗集。 寺山修司的名字在山北并不响亮,这本书上市之后只印刷过一次,很难买到,没想到可以在这间书店看到二手,许星野兴致勃勃翻开书页,这是一首名为《名词》的诗—— 将恋爱这个词 和猫这个字 做个对换 “某个月夜,发现铁皮屋顶上的一只恋爱 从那以后我完全 猫上你了。”我说 那时开始,只要把白兰地倒进酒杯 恋爱就会在近旁摇动着胡子 或许是荷尔蒙作祟的缘故,这首诗看来格外顺眼。她拿着书,走到柜台前,一个看起来是勤工俭学的学生为她结了账。 时间大概过去半个小时,席地坐在走廊埋头看书的许星野就听到木质楼梯被踩得吱吱呀呀的声音。她起身,只见池斯一手里捧着一只a4纸大小,厚度大概半个手掌的胡桃木盒子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盒子十分精致,用榫卯结构连接在一起。盒子上订着铜质的合页,中间挂着一只密码锁。 “池总。”许星野迎上前。 池斯一的眼底泛起了红血丝,整个人看起来脆弱极了,像是刚参加了一场葬礼。 “咱们走吧。”池斯一弯起嘴角,想要用表情盖住情绪。 “好。”许星野说完,转身走在池斯一前面,推开门,两人再次回到了熙熙攘攘的街上。 许星野偷偷看着池斯一,这只盒子似乎并不是很沉,池斯一反手握着盒子,玫瑰金的戒指在忽明忽暗的街道闪着光。或许是走进了人群的缘故,刚才在店铺里脆弱的快要被压碎的池斯一很快就消散了。 两人再次路过香水店,店员热情地递上打包好的香水袋子。 许星野接过袋子,拎在了手里。 这时池斯一才发现许星野手里还拎着一本书。 “刚才买的书吗?” 许星野点点头,“看到一首诗很喜欢,想送给您。” 第13章 丰年香槟 两人走回了车边,池斯一自然地拿过了许星野手里厚厚的《寺山修司少女诗集》,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许星野把购物袋放进后备箱,快步坐进了驾驶位。副驾驶上的池斯一已经打开顶灯,随手翻看这本诗集,那只上了锁的木盒子静静放在池斯一的腿上。 “你刚才说的是哪首?”池斯一埋头看着书页问。 “在七十多页,具体是哪页我忘记了。”许星野一边说一边系上了安全带。 池斯一没有翻动书页,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在看书。 “送您回酒店吗?”许星野问。 虽然今晚她想带池斯一去学校门口的漂流书架,以此确认面前活生生的池斯一就是那个活在她想象中的池斯一。但今天面前活生生的池斯一看起来已经十分疲惫,许星野不想为了自己的私心再占用她的精力。 如许星野所料,池斯一给了她肯定得回答,然后抬起手关掉了顶灯,默默在黑暗中看着车窗外缓缓流动的夜色。 许星野发动车子,慢慢开到了主路上。 许星野看右侧后视镜的时候,总是会扫到池斯一腿上的木盒,她像一只好奇的猫,抓心挠肝地想知道盒子里装了什么宝贝。她们两人今天走进那间二手书店纯属偶然,遇到白发老奶奶也是偶然,但是这个盒子上仿佛刻了命定两个字,让许星野不得不注视。 池斯一小心守护着盒子,并且把盒子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与此同时,却又假装这个盒子并不存在,这不得不让许星野把所有表达好奇的话语都咽了回去。 车缓缓行驶,半个小时后开进了apex大堂门前的泊车区。许星野推门下车,把车钥匙递给了侍者,拉开后备箱,拎出香水袋子,跟在抱着木盒和一本书的池斯一身后,走进了酒店大堂。 两人一起站进上升的电梯里,路过名为《烟》的画,房门打开。池斯一走进房间,把黑胡桃木盒子和寺山修司的诗集轻轻放在了沙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径直走向了吧台。 许星野把手里拎的香水袋子轻轻摆在了胡桃木盒子和诗集旁边,看向吧台后的池斯一,“池总,您没别的安排我就先走了。” “周五了,不一起喝一杯吗?”池斯一从杯架上够下来两只香槟杯,摆在了吧台上,然后从冰箱里拿出来一瓶气泡水放在其中一只香槟杯旁边。接着从香槟桶的冰水混合物里拎出来一瓶湿漉漉的香槟,小心地撕着封在瓶口的铝箔纸。 许星野点亮了手机屏幕,现在已经十点五十分了。 池斯一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站在茶几旁边的许星野,“或者我们可以一起看个电影,看《卡萨布兰卡》或者其他的什么。” 许星野听到这句话以后,捂着嘴低头笑了,她不知道池斯一是不是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至少在当代年轻人的语境里,这样的邀约包含了某种企图和暗示。 同样的暗示还有诸如“要不要去我家,我家的猫会做后空翻”这样荒唐的明显有悖于实际的邀请,因为有悖于实际,又让人充满好奇,所以常常被当代年轻人拿来替换“上楼喝杯水”这样的俗套的仿佛是来自上个世纪的邀约借口。 许星野笑着干咳了两声,抬起头,看着吧台后一脸不明所以的池斯一。 “在哪看啊,flix上看吗?”许星野调侃道。 生活在英语环境中的池斯一这下立刻明白了她在笑什么,也跟着笑了起来,“当然可以flix上看,如果你愿意的话。” 许星野笑着走向了吧台。 池斯一用戴着玫瑰金指环的左手摁住香槟瓶口的金属帽,右手慢慢拧开金属帽下的扭结,托住瓶底,轻轻旋转着瓶口的木塞。 这是标准的开香槟的动作。 因为经常健身的缘故,她的胳膊很有力气,隔着珍珠母色的衬衫,许星野甚至能到她手臂上的精致的线条。 “你有专门学过侍酒吗?”许星野问。 “没有。为什么?” “只是想赞美一下您专业的手法。” “呲”地一声之后,木塞离开了瓶口。池斯一单手握着酒瓶,冰凉的酒均匀地流进了香槟杯里,细密的气泡升腾而起。 旁边的气泡水是为许星野准备的,但她却伸手接过了池斯一手里的香槟瓶,往那只本来应该装满气泡水的空香槟杯里倒酒。 “你不是酒精过……” “假的。”没等池斯一说完,许星野就打断了她。 “那你不怕我知道真相,下次酒桌上让你喝酒吗?” “不怕。” 池斯一笑着看向许星野的眼睛,端起了酒杯。两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亮的声音,冰凉的酒滑进喉咙,气泡涌进胃里又迅速升腾到大脑。 “好喝诶,”许星野感叹,“很清爽。” “好歹是瓶bollinger lga,值得一尝。” “我知道bollinger是一个法国香槟品牌,但lga是什么意思?” “ grande année的缩写,中文意思大概是’丰年’,”池斯一指了指酒标,上面有“2014”这个数字的烫金字,“丰年香槟的意思是,只有在葡萄十分完美的单一年份才会酿的香槟。” 许星野可不大关心什么丰年香槟,她低头看着池斯一手里的香槟杯,杯子边沿有一个鲜红的唇印。 “2014年你在做什么?”许星野看向池斯一的眼睛。 池斯一把酒瓶放回装了冰水混合物的香槟桶里,冰块碰在玻璃瓶上,发出“咔啦咔啦”的清脆响声音,如果她没听错的话,这是许星野第一次用“你”这个称呼跟她说话。 “2014年,”池斯一看着空旷的房间,仔细回忆着,仿佛是要提取来自上个世纪的记忆,“那年我刚拿到硕士学位,正在为间隔年的旅行做准备。” “哟呵,2014年您就拿到硕士学位了啊?”许星野惊讶地睁大了眼,她又把称呼切换回了“您”,这样的切换让她的语气听起来有挖苦之意。 池斯一点点头,“我记得那一年iphone才发布到第六代,新发售的手机外观上的改变很大,我那年甚至没有换新的iphone。” 许星野抬起杯底,喝了一口香槟,“您是老果粉,现在iphone已经发售到十四了。不过,您看起来没那么老。” “你听听你说这话,实在是让人听不出来是骂还是夸。” “不是,我哪儿敢骂您啊。全公司的胆子都让我借来,也不敢骂您一句。” “那你2014年在干嘛呢?” “您有所不知。”许星野又喝了口酒。 “我又不知什么了,你展开说说。” “我们这里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所以2014年我才刚上初二,正在履行我受教育的义务。不过好在,接受义务教育对我没有构成丝毫强迫,我很爱学习,很爱读书。所以后来考上了您的母校,成为了您的校友。” 两个人一边兴致勃勃地聊天,一边时不时端起空了又再次填满的酒杯。 高大的窗外,城市的夜色静静流淌。 许星野饶有兴致地讲着在封校期间的生活,也说了在山北大学开了十多年仍然生意很好的老麻抄手,就是不闭口不谈东门的漂流书架。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池斯一,早在四年前她就听过了她的名字,并且像个“跟踪狂”一样读过写过她当时捐赠的每一本书。 池斯一对许星野的顾左右而言他一无所知。 她只是一边喝香槟一边认真听着,她喜欢跟许星野聊天,这个01年出生的小孩,比自己小了整整七岁,甚至还没有步入二十岁的后半程。 许星野的眼睛和她来到山北以后见到的每个人都不同,她的眼睛干净、清澈,没有心机,对权力和财富更是没有企图心,也不迎合任何人。车开得规规矩矩,交友没有目的,对人彬彬有礼。 池斯一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人像极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人,她们曾经陪伴彼此走过二十多岁的人生中最好的五年,她必须承认这是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只是那个人现在变成了一根刺,刺进了心脏深处,和血肉长在了一起,既不会腐朽融化也不会风干消失。偶尔会隐隐作痛,需要用酒精灌溉,才能再次软化。 好入口的香槟很快就被两个人喝完,许星野不胜酒力,已经有些上头。 “你一喝酒,眼睛就会发光。”许星野靠在玻璃上,侧着头看着池斯一的眼睛。 “发什么光啊?” “这叫什么光呢?”许星野伸出拳头,放在池斯一面前,突然伸展手指,模拟了一个发光的手势,“像这样的,酒鬼的光。” “那你喜欢吗?”池斯一挑衅地问。 “喜欢什么?” “酒鬼的光。” 许星野咯咯地笑着。 池斯一一把推开了窗子,山北四月带有暖意的晚风从窗底涌进屋里。 她从烟盒里拿出来一支烟,叼在嘴里,才发现打火机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在房间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点烟的东西。 “防火做这么好吗。”池斯一感叹,她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拿起电话打给前台,说自己需要不会发出气味的蜡烛,用来点蜡烛的打火机和现凿的可以放在威士忌酒杯里的冰球。 许星野也回到客厅,坐在池斯一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听着池斯一如此描述自己想要的东西,咯咯地笑着。 “你喝酒以后是喜欢傻笑吗?”池斯一问。 “是吗?”许星野反问。 “是啊,”池斯一转了话锋,“你会跳舞吗?” “喝酒以前跟喝酒以后都不会。” “你上学时不会有什么,我可能有所不知的毕业舞会之类的东西吗?” “在您有所不知的范围里,确实是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丁点仪式感,结束就是结束了。大学会有毕业典礼,也算是某种仪式感吧,但是我读的高中没有这些。” 许星野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我觉得,高中时代结束的仪式反倒是高考本身,最后一门考试交卷的铃声就是仪式的终结。然后这一切就结束了。” “高考结束的那一晚你去做了什么?”池斯一从冰箱里拿了两瓶水,拧开其中一瓶的瓶盖,伸到了许星野面前。 “谢谢。”许星野接过水,喝了一口,“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回到家,跟姥姥姥爷一起吃了晚饭,看了会儿电视,然后就回屋了。多半会因为第二天不用早起,熬夜到了很晚。你呢,你在哪个国家读书啊?” “我一直在英国读书,读私校,就是那种很传统的寄宿制女校。” 上大学以后在住校的许星野对于“寄宿制女校”有一些特殊的想象,正当她想要跟池斯一求证那些想象的时候。敲门声传来,池斯一走向了门厅。 “晚上好!”nathan顶着他的职业微笑站在门外,把餐车推进了屋里,“许小姐,很高兴又见面了,”nathan说着把两只杯子和蜡烛摆在了茶几上,并用打火机点燃了蜡烛,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打火机留在桌上,欠身问好以后就走了。 池斯一从酒柜里取下来一瓶威士忌,又从冰桶里取出来两个冰球放进酒杯,浅棕色的酒精浇灌着冰球,冰球透亮无比,折射着蜡烛闪烁的火光。池斯一把其中一只杯子推到了许星野面前。 “谢谢,”许星野说着,起身去拿酒杯。 出乎许星野意料的是,池斯一冲她的方向探过身子,伸出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刚才的香槟是不是已经到你的量了?你的脸好烫。” 许星野愣在原地,所有的神经都拿来感受池斯一温柔的手指,她的脸岂止是好烫?池斯一的手像是加热器,如果再继续保持这个姿势,甚至会让她皮肤下的血液原地沸腾。 感受到了许星野想要抽身的小动作,池斯一收回了手。 许星野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甚至能更清晰地感受到空调里吹出来的冷风。 池斯一拿起桌上的酒杯,放在唇边,尝了一小口,“你还不知道怎么掌握酒精,如果能找到乐趣就喝,尽兴就好,不要喝多。” 这像是一句相反的暗示,又像是一句警告。 “你在说反话。”许星野的声音笃定,“就像如果你想让人推开一扇门的时候,要在门上写——不要推开这扇门一样。” “你是说布默朗效应?” “哟哟哟,您怎么知道这么高深的心理学实验的?” “我……”池斯一无奈地别起嘴,“我好歹有个博士学位来着,你忘了。” “您又不是学心理学的。” “跟学啥专业没关系,主要是为了体现我本人知识水平比较高。” 第14章 花香威士忌 许星野拿起沉甸甸的酒杯,冰球撞在玻璃杯上,叮当作响。她把酒杯放在鼻子下使劲闻了闻,浓郁的酒精像火焰一样扑面而来。 “有闻到什么特别的香气吗?”池斯一问。 “没有,”许星野摇了摇头,“只闻到酒精的味道。” “因为你刚才太用力了。” 许星野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池斯一。 “吸气太用力的话,会吸入很多酒精。刺鼻的酒精味道会掩盖掉其他的特殊风味,所以不能用力过猛。” “是吗?我不知道,”许星野又把鼻子凑近酒杯,用轻缓的节奏闻了闻,“还是只能闻到酒精味。” “等我一下。”池斯一起身,去吧台后找了只空杯子来,倒了一小口威士忌进去,端着酒杯,跪坐在了许星野旁边。 “来,转过去,背对我。”池斯一用命令的语气说。 “要干嘛?”许星野满脸疑惑,池斯一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许星野转过身,背对着池斯一。 “现在,闭上眼。” 许星野乖乖闭上了眼,一阵响动过后,一个温热的手心捂上了她的鼻腔。紧接着,手心的花香、淡淡的蜂蜜香气在她面前蔓延开来。 这样奇妙的体验让闭着眼的许星野弯起了嘴角。 “闻到了吗?”池斯一在许星野耳边柔声问。 许星野能清晰地感受到池斯一在她耳边的呼吸声,像是海浪轻轻涌上干燥的沙滩。 “闻到了。”许星野睁开眼,回头看向池斯一,当对上池斯一的眼睛时,她知道自己的灵魂马上就会被眼前这个人牵走。 她们的距离很近,近到许星野能闻到池斯一身上淡淡的专属于她的香味。 漫山遍野的花朵乒乒乓乓地都绽开了,每一朵花都在邀请她快些躺下来,好静静感受春天的香味。 她们四目相对,两双眼睛之间的空气逐渐变得炙热而滚烫,就像是酒精在鼻尖缓慢燃烧一样。 许星野的视线从上到下,依次看着池斯一的忽闪的眼睛、高而挺的鼻梁和柔软的嘴唇。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她发觉池斯一也在用看猎物的眼神看着自己,而且还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的动作时,她才鬼使神差地被拉回到当下。 她的视线从池斯一逐渐滚烫的眼睛里慌不择路地逃走,在昏暗的房间里四处碰撞,最终落在了桌上刚被倒出来的那一口酒上。 “这是什么闻香的手法啊?”许星野若无其事地看了看酒杯,又低头看了看池斯一发出淡淡花香的手心。 仿佛刚才漫山遍野的为她专门绽开的花朵,在她挥挥手之后,又会按照她的心意合上花瓣,直到她想再次打开它们。 池斯一在沙发上坐好,光脚踩在地毯上,伸手拿起桌上的酒杯。 “一些野路子,我演示给你看。” 池斯一像变戏法一样迅速把杯口倒扣在手心,放下杯子后,慢慢搓了两下手,然后紧紧合十双手,凑近鼻尖,张开手,深吸着掌心的香气。 许星野在一旁静静看着池斯一的侧脸。 池斯一平日里收束在耳后的头发又掉了在了耳边,许星野看着她那缕不听话的头发和戴着精致耳钉的耳垂,在胸腔里咚咚直跳的心脏,仿佛是在轻轻敲打正要准备闭合的花瓣。 “经过手心的揉搓,酒液的温度会升高一些,风味会变得非常明显。”池斯一从双手之间抬起头,看向了许星野的眼睛。 许星野躲开了池斯一的视线,再次看向酒瓶。 “这酒是什么产区啊?”许星野故作镇定地追问。 但实际上,她根本也不关心什么产区,什么风味。她不关心这杯酒,也不关心世界,她只关心漫山遍野的花朵和在其中上下飞舞的蝴蝶。 “苏格兰低地,”池斯一认真回答,“这瓶酒很典型,有轻盈的花香、柑橘水果的香气,还有蜂蜜和麦芽的甜味。” “那我可要仔细品鉴品鉴。”许星野拿起桌上加了冰球的酒,把池斯一的那杯递给了她。她们轻轻碰了碰杯子,然后各自放在嘴边喝了一口。 冰凉的酒精滑进喉咙里,从食道到胃全都燃起灼热的火焰。 “这次有喝到麦芽蜂蜜和一点点花香。”许星野摁住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把注意力放在味蕾上,仔细感受着酒精带来的特别反馈。 池斯一骨节分明的手摇晃着酒杯。 “你有喝断片过吗?”许星野随口问道。 “有过,但只有过一次,在那次喝断片之前我并不相信有人会喝到断片,之前总觉得人不管喝到多醉都是能记得发生过什么的。” “那你是因为什么喝断片的啊?” “因为……” 池斯一想起那个跟爱人吵架中的夜晚,她回到家,发觉身在异地的爱人已经回来过,并且无情地带走了自己所有的个人物品,她单方面把自己从池斯一的生活当中抹去了。 池斯一在那个陌生的房间里的壁炉前呆坐了一整晚,壁炉里的火焰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在冰箱冷冻柜里充分冷冻过的,像是糖浆一样粘稠的伏特加。 这是她们的共同好友来家里做客时带来的写着俄语的伏特加,浓烈而无味。 自从那天之后,那种如同掉进冰窖一般的寒冷与绝望感,就像影子一样永远跟随在她身边。 甚至在当下,她身处山北四月带着暖意的空气中,手里端着一杯燃烧的来自苏格兰低地的有着轻盈花香的威士忌,却还是不由得因为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寒意打了个冷颤。 “因为当时过于年轻,还不知道要怎么保护自己免于心碎,也不知道该怎么掌握酒精。”她喝了一小口酒,拇指搭在食指下,摸着手上的玫瑰金戒指。 在一切破碎的时候,冰箱冷冻柜里粘稠的伏特加,就是她的心脏粘合剂。 许星野静静听着,眼前的池斯一她幻想中的池斯一竟然莫名重合在了一起。她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可以确认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认识池斯一是因为读邱妙津的《鳄鱼手记》,在她想象中的池斯一也是这样,像一张网,会把爱情中的痛苦像鱼一样打捞起来,背在身上。 在许星野从刚才跟池斯一物理距离和心理距离都过近而产生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之前,池斯一已经从烟盒里抽出来一支烟,叼在嘴里,用桌上的蜡烛点着了烟头,端着酒,从沙发走到了窗边,对着窗外的夜色,心事重重地吞吐着烟气。 或许是因为没找到一只正经烟灰缸的缘故,池斯一转过身,把刚才放在吧台上的气泡水拧开,倒进了一只杯子里,又在瓶子里接了半瓶水,把这瓶水摆在了窗边的台子上,小心地往里弹烟灰。 晚风把烟气带到了窗外,天花板闪着红光的烟雾报警器安然无恙。 许星野坐在沙发上,看着窗边的池斯一。 不知道为什么,她能看到池斯一周围腾然升起的孤寂感。 她仿佛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着,没有人能靠近她,她也不试图从中挣脱。 她像是独自坐在一艘已经撞了冰山的船上,既不跑去甲板上求生,也不试图跳海。而是已经认命了一样,呆在封闭的船舱里,若无其事地喝着酒,静静看着逐渐上升的水位夺走船舱里的空气。 随着从窗户涌进来的晚风,她嗅到了一种名为绝望的破碎气息。 她好想抱抱池斯一,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池斯一看起来实在太需要一个拥抱。 她从沙发上起身,拿起茶几上的酒杯,走向了池斯一的背影。在这几步之远的距离当中,她做了诸多准备,甚至已经张开手臂环抱过了她和池斯一之间的空气。 但站在池斯一身后时,她还是没敢给她一个拥抱。不是因为池斯一的绝望和破碎已经消散,而是因为她没能鼓起勇气。 虽然一个拥抱并不会改变什么,但她就是怯场了,无力去跨越她们之间莫名丛生的距离。 她是许星野的池斯一,先于“池总”的池斯一,可“池总”毕竟无法与池斯一像橘子和橘子皮一样剥离开来,身份的多重性和悬殊性就是她们之间的距离。 这是许星野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就能跨越的巨大鸿沟。 “池总。”她向前一步,站在了池斯一身旁。 或许她能做的,也就只是站在她身旁。 池斯一看向许星野,刚才她已经在倾斜的玻璃的微弱反光里看到了许星野拥抱空气的动作,她很困惑这个拥抱为什么没能如期抵达,但这样的困惑绝不会写在她的脸上。 许星野把杯子伸到了池斯一面前,“干杯。” 池斯一笑着,拿起酒杯轻轻碰了碰许星野的杯子,冰球、厚重的玻璃杯撞击在一起,同时发出清脆与沉闷的响声。 池斯一抬起杯子,半杯威士忌直接被她倒进了胃里。纵然她期待的其实是一个温暖的拥抱,而非冰冷的酒精。 许星野才刚抿了一口酒,余光就窥见池斯一豪爽的动作,在惊讶中呛了一小口酒,捂着嘴弯下腰开始咳嗽。 “慢点儿喝。”池斯一轻轻拍着她的背。 “您……您……您真是海量。” “我还好吧,”池斯一笑着说,“在英国生活,大家天黑了都多少会喝点儿,而且……” 而且沉浸在被断崖式分手的巨大疑惑和痛苦中,如果没有酒精,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度过那里的日夜。 池斯一抽了几张纸递给许星野,许星野直起身干咳了几声,眼里含着因为呛酒涌出来的泪。 “而且什么?”许星野追问。 “而且英国的冬天真的很冷!”池斯一笑着说,但嘴上的笑容没能再次阻止痛苦的来袭。 那些陈旧的痛苦,穿透时间的墙,如潮水一般再次袭来,那根埋进她心脏里的刺开始隐隐作痛。她右手端着酒,夹着烟,疼痛让她快要没法直立。她用拇指轻轻搓着中指上的玫瑰金戒指。 许星野把池斯一的痛苦尽收眼底,她拿起酒杯,晃了晃里面的冰球,浅浅喝了一小口。走回客厅,拿来酒瓶,倒满了池斯一的酒杯。 冰块碰撞杯壁的声音让池斯一回过神来。 “谢谢,”她说。 两个人碰过杯,许星野眼疾手快,突然握住了池斯一端着酒杯的手腕。 “这回您慢点儿喝。” 池斯一笑着点了点头。 两个人抬起杯子各自喝了一小口。 池斯一把烟放在嘴里,深吸了一口,白色的烟气从她的鼻子里冒出来,顺着窗子飘进了夜色里。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手指尖的烟头,那上面有她淡淡的唇印。 许星野想起来晚上在醉鸡煲门口,通过一支烟,她们间接接吻。那支烟她只抽了一半,笨拙地摁灭以后,她悄悄把烟头放进了外衣兜里。 这支烟头属于池斯一也属于她。 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地喝着酒,一个面对窗户抽烟,一个靠在窗边看着昏暗的房间。 “你不开心的时候会做什么?”许星野问。 池斯一笑着,张开了夹着烟的手掌。 “那你现在有不开心吗?” 池斯一愣在了原地,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 许星野张开了手臂,向池斯一敞开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池斯一笑着,把烟头扔进瓶子里,环抱住了许星野的腰。 许星野想说很多话,但这些话都变成了一个拥抱。这是一个安慰的拥抱,透着温暖和可靠。 她们过了很久才分开,久到体温都已经趋同。 “你呢?你不开心的时候会做什么?”池斯一问。 “我不开心的时候,会想要去海边坐着,坐一整天。但是山北没有海,所以一般我会去有河或者有湖的公园,坐一整天。公司附近那个公园就很好,还有大鹅,我每次去都会给大鹅带点儿菜叶子吃。” “大鹅喜欢吃什么菜叶子啊?” “什么都吃,我不爱吃的大鹅都爱吃。我爱吃香菜,但是大鹅不吃。” “你连香菜都喂过啊。” “嗯,我就是那种会拿香菜喂公园大鹅的社会闲杂。” 第15章 爱吃太阳蛋 窗外,山北cbd的标志性建筑熄灭了建筑的装饰灯光,只剩下顶部闪烁的红色防撞灯。 “都十二点了,时间过得真快,”许星野从兜里掏出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明天我们几点出发去参加婚礼啊?” “仪式在五点开始,我们下午四点之前到西山就可以,” “西式婚礼吗?” “什么是西式婚礼?” “就是绿绿的草地,白白的裙子,长长的野餐桌,还有巨大的舞池,现场会有乐队伴奏,穿着燕尾服和蓬蓬裙的男男女女会一起跳舞。” “哦,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有啊,在电视里,间谍会在跳舞的时候交换信息。如果是爱情片,那么女主角通常会被其他男性邀请跳一支舞。” 池斯一被许星野的胡言乱语逗笑了。 “教我跳舞,”许星野突然严肃地说。 “好啊,”池斯一放下酒杯,把烟头扔进了刚才她自制的水瓶烟灰缸里,“想跳什么舞?” “当然是,”许星野食指朝下,在空气中画着圈圈,酒精让她的脸颊红彤彤的,“婚礼上抱在一起转圈圈的那种舞。” “你说的是华尔兹?” 许星野点点头,抬起杯底,把杯子里剩下的一口酒干了。把杯子随手放上吧台,然后张开了手臂,调整了一下胳膊的高度,一高一低。 “是这样吗?” 池斯一笑着,向前一步,揽上了许星野的腰。 “是这样,把右手放在我腰后。” 她们的距离很近,近到许星野能感受到池斯一说话时的呼吸,许星野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池斯一好闻的香水冲进了她的大脑。 她把右手轻轻搭在了池斯一的腰后,隔着珍珠母色衬衣的光滑布料,她能感受到池斯一瘦小而紧致的腰肢。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酒精让她失去了判断力,一头栽进了面前这个女人温柔的陷阱里,无处可逃。 “你要抱紧我,否则我会摔倒。”池斯一在她耳边轻轻说。 然后。 许星野也不知道事情是在哪里走向失控的。或许是她太过笨拙,收步的时候总是慢半拍,池斯一总是踩到她。或许是在池斯一快要摔倒的时候,她抱着她的腰,把她摁在了墙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钟的脚步也变得缓慢。 她握着池斯一的手腕,低头看着池斯一好看的嘴唇。她好渴,她迫切地想要把池斯一的嘴唇当做酒杯。她相信池斯一也是一样,因为池斯一的呼吸同样滚烫。 她的心脏快要在胸腔里炸开。 她的身体本能地向前倾,但是她知道这个吻一旦落下,她们的关系就会发生永久的改变。 她自己也会发生永久的变化,这将会是她的初吻,将会是她第一次跟另一个人一起感受她身体的变化。 可是,面前酒杯里是毒药吗?可哪怕是毒药,她就不喝了吗? 她想靠近她的皮肤,像在雪夜里快冻僵的旅人,想要无限靠近篝火。 她反射般咽下了垂涎的口水。 然后一个柔软的吻袭来,池斯一轻轻贴上了她的嘴唇,她看着池斯一紧闭的双眼,也轻轻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呼吸和心脏仿佛都停止了跳动,空气好安静。 池斯一手表的蜂鸣声打断了这个柔软的吻,她的手表跟手机的来电关联在一起。许星野松开把池斯一的手腕摁在墙上的双手,向后退了一步。 深夜来电,要么有心事,要么有时差。 她们的眼睛仍旧看着对方,想要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要继续下去的蛛丝马迹。 可手表的蜂鸣声实在是太恼人了。池斯一抬起手腕,想要摁掉这通深夜来电。 但她看到手表上的那串电话号码的时,明显慌乱了起来。 这串号码出现在她明天要去参加的婚礼的请柬上,池斯一在看到那串数字的时候就已经烂熟于心。 池斯一看向许星野,“不好意思,我需要接这通电话。” 许星野点了点头。 池斯一眼睛里刚才饱含的深情已经消失不见,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客厅另一边的巨大办公桌前,靠在办公桌上,接起了电话。 “斯一,”电话那边传来她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接我的电话了。” “你知道我永远不会这么做。”这是池斯一的承诺,在她曾经的爱人还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女孩的时候,她对她的承诺。 “斯一,”对面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你好吗?斯一。” “我很好。” “你在伦敦吗?还是在哪里?” 池斯一没有回答。 “你有收到我的请柬吗?我从你挂职的学校找到了你的邮箱,还专门寄了一份正式的请柬到你公司。” “收到了。” “斯一,再过十七个小时,我的婚礼就要开始了。” “恭喜你们。” “你还在恨我吗?” “我为什么要恨你。” “那你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这也是她对她没有安全感的小女孩的承诺。 “会。” 得到肯定的回答,电话对面传来一阵欣喜。 “那一会儿见!” “嗯。” 池斯一挂断了电话,电话那边的每一个字都在狠狠揉捏着她的心脏。时隔三年,再次听到旧日的爱人呼唤自己的名字。 她被英国冰冷潮湿的冬天和冰冻伏特加封住的心脏,在一声声呼唤中悄悄融化,而融化带来的刺痛让她快要无法呼吸。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机放在了桌上,然后摘下手表,放在了手机旁边。 过去的已经是过去,她提醒自己。然后整理好情绪,走回到了吧台边。 许星野正抱着腿坐在落地窗前,看着脚下山北流动的夜色。 “在看什么?”池斯一坐在了许星野旁边。 “在发呆。” 池斯一没在说话,两个人都在盯着宽阔的车道上流动的车流发呆。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响起之前,她们热烈燃烧的身体的温度已经退去,只剩酒精还在身体里慢慢发酵着。 四月的另一个早晨,屋子很早就被太阳照亮了。 许星野睁开惺忪的睡眼,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昨晚无节制的酒精让她头痛欲裂。 她低头看着穿在身上的吊带睡裙,这件睡裙显然不属于她,这是一件藏青色的丝质睡裙,散发着属于池斯一的味道。 她昨天没回宿舍,而是在池斯一酒店套房的次卧过夜。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请进。”许星野的喉咙想发出点什么声音,但是她的嗓子有些哑了。 “我进来了哦。”门外的人拧动把手,门被推开了。 池斯一裹着一件白色的睡袍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只透明的杯子,杯子里是一片还在冒泡的泡腾片。 “你醒了。”池斯一说着,把水放在了许星野的床头。 许星野躲在被子里点了点头。 许星野的耳朵通红,她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视线停留在哪里。白色的丝质睡袍无法抵挡清晨的阳光,几乎变成皇帝的新衣。睡袍之下,是被精心锻炼过的美好的腰肢。 许星野拉起被子,把头埋了起来。 “该起床了。”池斯一伸手摸了摸许星野的头。 许星野把半个头伸出了被子,看着池斯一。 “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池斯一说。 “什么?!”许星野蹭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但下一秒就意识到了身上这件睡裙布料过少,连忙拉起了被子,但好看的肩膀还是裸露在了空气里,“今天是周六,往西山开会很堵。开过去可能要三个小时,我们得早点出发。” “好啊,”池斯一毫无节制地把目光落在眼前好看的肩膀上,“不过,你是不是没带衣服过来。如果不介意的话,今天穿我的衣服吧。虽然是定制的尺码,但你穿应该也是合适的。” 她走出屋外,没过多久,拎进来一件蓝色的商务衬衣和一条浅色卡其色休闲裤,衣架上还挂着一条深棕色的窄皮带。 许星野记得这件蓝色商务衬衣,那天在卫生间碰上的时候,池斯一就穿着这件,只不过她当时还在外面搭配了马甲,作为正装套装的一部分。 许星野点点头,池斯一放下衣服走出了房间。许星野在莲蓬头下洗漱时,大脑仍在不断回忆着昨天发生的一切,她咬咬下嘴唇,回忆着滚烫的呼吸和滚烫的吻。 那是她的初吻。 虽然她比池斯一要高上三四厘米,但池斯一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意外地合身。在她打开门走到客厅的时,池斯一也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前,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脑屏幕。 池斯一穿着一套修身的黑色西装,栗色的长发收束了起来,露出好看的脖颈,顺着脖颈向下,是深v字带来的热烈的想象。 留意到许星野已经走出了房间,池斯一抬起头看向她,勾起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 “蓝色很适合你。” 许星野低下头,看着蓝色的衬衣。 “我还需要五分钟,餐桌上有早餐,你先吃。”池斯一说。 许星野走向了餐桌。餐桌上摆着两套还没动过的英式早午餐,一份鸡蛋是单面太阳蛋,另一份是水波蛋。 “你吃什么蛋?”许星野问。 听到“你”字,池斯一抬头看了一眼餐桌前刚刚端起咖啡杯的许星野,“我都可以。” 许星野坐在了太阳蛋面前,这个太阳蛋煎得很有水平,蛋清刚刚凝固,蛋黄还在流动的状态。许星野拿起餐刀,轻轻划开流动的蛋黄,切下一小块被烤到酥脆的面包,蘸了蘸蛋黄,放进了嘴里。 “喜欢吃太阳蛋啊。”池斯一走来,轻轻摸了摸许星野的脸,坐在了她对面。 许星野收回盯着池斯一深v套装的目光,埋头切着盘子里被烤焦的蘑菇,“我看你在健身,所以觉得你会更喜欢水波蛋。” “那你更喜欢哪个?”池斯一笑着,拿起刀叉,轻轻切开了香肠的肠衣,汁水流淌。 “太阳蛋。”许星野笑着说。 两个人的话题范围没有超过食物本身,甚至谨慎地停留在了面前这盘英式早餐上。 池斯一仔细评价着盘子里的香肠,盘子里的香肠是好吃的,但不是她喜欢的味道。 她更喜欢在农夫市集上买到的手工香肠,喜欢加了新鲜苹果丁的香肠在煎的时候发出的烤苹果的味道,喜欢煮过的而不是煎烤过的熟番茄。 完整的英式早午餐分量实在太大,两个人慢慢悠悠吃完已经快要一点。特别是许星野,她不习惯用刀叉进餐,所以进食速度很慢。 许星野喝完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咖啡,她摸了摸自己的心脏,或许是因为咖啡的缘故,她的心跳比平时更快一些。 “今天要喷你昨天最喜欢的香水吗?”池斯一走到茶几前,茶几上摆着昨天她买来的香水。 “你怎么知道哪个我最喜欢?”许星野走到池斯一身边,看着茶几上的香水瓶,这里摆着七八瓶香水,像是化学实验室的桌面。 “这瓶。”池斯一拎起其中一瓶,放在了许星野手里。 许星野喷了一点在手腕上,闻了闻,眯起眼笑着。 “我猜对了吗?”池斯一握着许星野喷了香水的手腕,凑上前闻了闻。 许星野点点头,这瓶香水跟池斯一这几天用的香水味道是一样的,闻起来像是旷野上的篝火。与其说是喜欢这瓶香水,倒不如说是喜欢喷了这瓶香水的池斯一。 池斯一的手指冰凉,许星野看着在自己手腕旁的暗红色的嘴唇,心脏又开始在胸膛里狂跳。 “喜欢我今天的唇色吗?” 池斯一明知故问。 “喜欢。”许星野有些放肆地说,她看着池斯一的嘴唇,又看着池斯一的眼睛,想要得到亲吻的许可。 “还记得我们要出门吗?”池斯一伸手摸着许星野的脸和滚烫的耳朵,又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她的头。 两个人从热烈的空气中抽身。 池斯一拿起在茶几上的一只黑色的礼物袋,背上了一只精致的时装包,走到了门口。 许星野拉开了房门,在池斯一之后走出了房门。走廊里是和夜晚别无二致的光线。 电梯门轻轻合上,开始下坠。两人走出了电梯,在大堂等待车从泊车位被开出来。 许星野坐进了驾驶位,在面板上设置好了目的地,导航提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两小时三十分钟的车程,现在是下午一点十分,幸运的话,她们会成为这场婚礼上踩点到来的宾客。 第16章 归璞庄园 池斯一坐在副驾驶,伸手把黑色的礼物袋放在了车的后座。 许星野把车开上了路。中午的阳光打在柏油马路和前车的车顶上,发出刺眼的光,她把头顶的遮阳板拉了下来。 池斯一从包里翻出来墨镜,“需要墨镜吗?” “啊,”许星野摇摇头,“不用了,我用眼睫毛就可以。” 池斯一笑着,把墨镜放在了中间,“我放这里了,需要自己拿。” “好。” 池斯一看着许星野的侧脸,她的侧脸线条分明,照进车里的阳光在她的鼻梁上划下一道阴影,也把她落在肩上的头发照得毛茸茸。 “你之前有跟女孩子在一起过吗?”池斯一问。 “怎么突然好奇这个,”许星野转过头看了池斯一一眼。 “不是突然好奇,而是一直好奇。” “你是不是喜欢我?”许星野反问。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没跟女孩子在一起过,也没跟男孩子在一起过。” “就是没谈过恋爱的意思吗?” 许星野点点头。 池斯一把右胳膊搭在了车门上,仔细回忆着昨天热烈的触碰,她能感受到许星野的真诚,但是如果从技巧层面来探讨,许星野确实是完全的新手。 “看着不像。”池斯一笃定地说。 “不像什么?” “长得不像是没谈过恋爱,有人说过你长了一张爱玩的脸吗?” 许星野没有听懂,用女大学生特有的迷茫眼神看了一眼池斯一。 “我是说你长了一张会有很多人追的脸。” “你刚才好像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许星野自言自语地说。 池斯一低头笑着。她说的确实不是这个意思,自己爱玩和被很多人追是两个意思。 “有很多人追你吗?”池斯一问。 “为什么这么问。” “回答我的问题。” “就只是有几个学妹总喜欢跟我聊天而已。” “学妹多可爱啊。” “学妹是很可爱,”许星野转过头看向池斯一,“可惜,我喜欢学姐。” 池斯一笑着看向了窗外。 “你呢?”许星野问。 “我都喜欢。” “我是说,你有跟女孩子在一起过吗?” “有过一段谈了三年的感情,也遇到过一些喜欢做成年人游戏的人。”池斯一说着,习惯性地用自己的拇指摸着中指戴戒指的位置。 许星野侧过头看后视镜的时候,刚好瞄到了池斯一的动作。 池斯一今天没戴戒指,手指上空空如也,甚至也没有戴平常戴的运动表,而是换上了一块看起来极为昂贵的有着蓝色鳄鱼皮质表带的圆形表盘腕表。 “诶?你今天怎么没戴戒指?”许星野二十三岁的心里藏不下太多疑问。 “忘记了。”池斯一若无其事地说。 许星野察觉到了这只是一个借口,她甚至记得戴表,怎么可能忘记戴戒指? “那只戒指是来自那段三年的感情对吗?”许星野轻声问道。 “是,但它已经没有特殊含义了,我只是……”池斯一仿佛在脑海里飞速斟酌着用词,“戴习惯了。” “你们分开多久了?” “三年,”池斯一淡淡地说,她看着窗外,树木飞身向后,“可以在前面便利店那里停一下吗?” “好,刚好我也想再去买杯咖啡。”许星野把车停在了一间便利店前,拉起手刹,许星野准备推开门下车。 “别走,有件事情,我觉得你有权力知道,”池斯一握着许星野的手腕,一脸严肃。 “怎么了?什么事啊?”许星野解开安全带,看向了池斯一。 “我们即将要去的婚礼,是我前任的婚礼。”池斯一看着许星野的眼睛,声音严肃。 许星野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是那个在一起三年的前任?” 池斯一点点头,“是,考虑到我们现在的关系,我觉得你有权力知道这件事情。” “那我们现在什么关系?”许星野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 池斯一看着许星野清澈而真诚的眼睛,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我们接吻过,这是一个客观事实。” 客观事实?这四个字冰冷得像是打造这座城市的钢筋水泥。 “客观事实?然后呢?” “然后我们的关系已经超出了我们的社会身份。” 许星野轻轻皱了皱眉,她不想听这些冷冰冰的回答。这是游离在关系之外的,站在上帝视角的第三者才会说的话。 “任何一个跟你共同拥有过这个客观事实的人,都有权力知道这件事情吗?” 许星野的声音温度很低,像是把正午火热的太阳关进了冰窖里。 池斯一看着许星野的眼睛,既没有回答问题,也没有像第三者一样继续解释现状。 一阵几乎要把车里的氧气吸光的沉默对视之后,许星野先开了口。 “她是跟男人结婚还是女人?” “男人。”池斯一乖乖地回答了问题。 “你已经放下她了吗?” “当然。” “嗯,”许星野想了一会儿,“是靠时间忘记的吗?” 池斯一又没有回答问题,她移开了视线,看向了挡风玻璃。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的侧脸,不知为何,心脏突然变得柔软了起来。 她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方向盘。许星野想起昨天池斯一站在窗前的落寞背影,想起来她看向她灵魂深处的时候,那种难以言说的孤独和脆弱。她又转过头,看着池斯一没有表情的侧脸。 白日里,池斯一穿着华服的精致皮囊让她看起来有了距离感,但她仍旧是昨天那个人,那个一旦走进夜晚就变得很温柔的人。 斯一,斯一,你知道吗?人们都说,靠时间忘记的人是经不起见面的,所以,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斯一。”她轻轻叫着她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她,声音温柔极了。 池斯一转过头,看向了许星野。 许星野这时才看到她的眼眶有些发红,许星野解开安全带,把池斯一抱进了怀里。 紧紧拥抱的时候,她也明白了池斯一今天为什么穿得像是要去参加葬礼,这是她自己的葬礼,用来埋葬她曾经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时的所有欢聚和所有分离。 “怎么了?”池斯一轻轻拍了拍许星野的后背。 “嗯?”许星野松开怀抱,看向池斯一,刚才分明出现在她眼睛里的红色已经消散了,她把池斯一紧紧勒住的拥抱显得莫名其妙。 池斯一笑着,“我刚才只是有点困了,昨天没太睡好。” 许星野无奈地看了一眼池斯一,坐直身子,啪嗒一声扣上了安全带。 “我很喜欢你叫我斯一。”池斯一柔声说。 许星野看向池斯一,池斯一的眼睛里是真诚和期待,她这次没有骗人。 “那我以后多叫。” 许星野点着了车,拨下了左转向灯,后视镜里,有个骑车很慢的大爷从车后骑来,他踩脚踏板的动作像是被点了零点五倍速。 许星野别了别嘴,又把转向灯拨了回来,车挂在了泊车档,发动机停止了转动。 两个人静静看着大爷从车后骑来,经过他们的车,又拐进了一旁的小区里。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坐在车里,盯着挡风玻璃外的大爷看。 许星野的余光从中间的后视镜里看到了车后座上的袋子,早上出门的时候,她就想问了。 “那只礼物袋子里是什么?” “新婚礼物。” “西式婚礼不是随份子而是送礼物吗?” “不知道。但这个礼物比较特殊,我需要亲自送去。” “礼物是什么?” “一只空盒子。” “骨灰盒?”许星野玩笑道。 “不是,是昨天你看到的那只盒子。” “哦,扁平的骨灰盒?跟你这身衣服倒是很般配。” 池斯一没接话。 “不过,说真的,你希望我今天怎么做?” 池斯一看向许星野,“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在孙总指派我周末给你当司机之前,你就邀请我去参加婚礼了。为什么是邀请我?” “因为我喜欢你,这还不够显而易见吗?” 许星野低头笑着,“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吵架吗?” “我们在吵架吗?” “我们没在吵架,因为我没有权力跟你吵架。我只是司机小许。” “你知道你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司机小许。我以为我坐你的副驾驶的时候,你就已经明白了我所有的心意。” 这个事实不容否认,这毕竟是一辆迈巴赫,后座的老板位要比副驾驶舒服一百倍,可池斯一一直都是坐在副驾驶陪着许星野。 “可是又有谁会带着自己喜欢的人去参加前任的婚礼呢?” “星野,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你有权力知道我们要去参加我前任婚礼的事实,现在你也有权力选择去或者不去。” “我会去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希望我怎么做。毕竟这是你前任的婚礼,曾经的爱人见面,多少会带着点打量吧,你难道是真的来祝她幸福的吗?” “我去参加她的婚礼,仅仅是因为此前我们在一起时的约定,并不是为了去打量她现在的伴侣。” “你认识她的结婚对象吗?” “不认识。” “不好奇?” “好奇……” 许星野笑着摇了摇头,点着车,踩下油门,冲进了主路。 山北的四月,花草树木约定好了一起在这个月份发芽,街边的行道树、草坪全都一起涌出新鲜的明亮的绿色。 再过几天,柳絮就要开始在城市空气中肆虐,于是大家都抓紧在这个万里无云的周末去城外享受春光。 许星野开着迈巴赫s680堵在了出城的路上,山北就是这样,在让人无法理解的道路规划面前,贫穷和富有被一视同仁,不论开多少钱的车都会一起堵在路上,只能一脚一脚踩着油门往前挪动。 池斯一在开始堵车以后,就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只平板电脑。 一直对着平板噼里啪啦地打字,偶尔望着窗外发呆,似乎在想什么事情,然后再看向平板,手指在屏幕上噼里啪啦地敲打,似乎有回不完的邮件。 在城里堵了一个多小时之后,这辆车终于开出了城,开上了进山的盘山路。 盘山路开得很轻松,她们逐渐远离了城市的喧闹和拥挤,路过一个村庄的边缘,村庄有白白的墙和鲜红的广告招牌。 又开了一段翠绿的山路,路边一块写着归璞酒庄的石头提示他们此刻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路上开始遇到前后的来车,恐怕都是来参加婚礼的宾客。 许星野跟着前面的车,停在了归璞庄园的大门,高耸入云的铁门向两边展开,盛装的男女在这里走下了车。 许星野摁上车门,深吸了一口山里的空气,空气中是草木发芽的翠绿的气息。泊车的侍者取走了她手上的车钥匙,递回一个取车的号牌。 山里的空气比城里的温度要低上两三度,把山北稍纵即逝的春天又往回拉了半个月。 池斯一神采奕奕地从副驾驶走来,每当靠近人群,池斯一就会发出一种特殊的光,仿佛她天生就很擅长应对人群和从人群里投来的注视。 许星野轻轻揽上了她的腰,两人跟着前面的人一起走进了归璞庄园的大门。 门后是一片极为开阔的草坪,通向主楼大门的石子路把它们分成了东西两块。围绕着草坪的是由石块砌成的两层高的环形建筑,底层有阴凉的回廊,黑色的落地门窗通向建筑的内部。 来访的宾客聚在一起喝着酒聊天,或许是因为婚礼请柬上写了大家可以穿成疫情期间居家办公的样子,草坪上站着不少上身西装革履甚至打了领带,下身穿着短裤的男人,和穿着或长或短裙非正式裙装的女人。 两个人踩在石子路上,石子路对高跟鞋并不友好,前面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走得扭捏。许星野低头看了看池斯一,她还穿着平日里的那双马丁靴,踩在石子路上,走得很稳。 她的脸很严肃,没有笑意,皮肤白皙嘴唇鲜红,许星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目光的尽头是站在石子路尽头喜迎宾客的两位新人。 第17章 河边的婚礼 许星野把池斯一拉到了一旁的草坪上,拦下一位端着酒的侍者,拿起了一杯香槟和一杯冒着泡泡装饰着柠檬和薄荷叶的气泡水,草坪上站着很多举着香槟的人,想必两位新人并不会注意到这一切。 “斯一,你还好吗?”许星野问。 “怎么了?”池斯一伸手摸着许星野的脸,“你还好吗?”池斯一反问。 “先来点香槟吗?” 池斯一笑着,接过了许星野手里冒泡泡的香槟,喝了一小口,红色的唇印留在了杯口,她挑了挑眉,再次看向了这杯香槟。 “味道非常好,你要尝一尝吗?晚上我们叫代驾就好。” “不用了,”许星野喝着气泡水,“昨天喝太多,我今天连酒的味道都闻不了,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池斯一摸着许星野的耳朵,在她的嘴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不用担心我,如果我介意,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鲜红的唇印留在了许星野的嘴唇上,池斯一笑着,用拇指擦了擦许星野的嘴唇。 许星野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她的心脏咚咚咚直跳,像是有小鸟在她的胸口蹦迪。 正当罪魁祸首池斯一打算慢慢品尝完这杯香槟时,一旁窃窃的议论声传到了她们的耳朵里。 “这里让我想起了托斯卡纳的夏天。”其中一个女人说。 “他们绝对是有能力直接在托斯卡纳办婚礼的,何必选这里。” “可别提了,现如今谁的日子能好过啊?特别是我这种做一级市场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说起来,我打算转做资产估值了朋友们。” “好主意,在别人破产清算的路上卖铁锹啊这是。” “我听说sherry好像已经怀孕了。” “没有啊,我看sherry刚才还在喝酒……” “是啊,今天婚纱这么紧,完全没看出来啊,是日子短,还没显怀吗?” “不是,怀不怀孕的且说呢,人家roy能跟咱们一样吗,人可家底厚着呢,大家都是学金融的,咱们跟这儿要饭呢,人家可已经是横跨游乐场电视台和纸媒的传媒巨头公司的cfo了。” “roy他爸是谁啊?” “你不知道吗?roy他爸就是罗氏传媒的老板。” “天啊,我第一次听说。” “说起来,这个婚礼怎么没见到双方父母。” “可能不方便露面吧。” “不方便到不来参加自己孩子的婚礼吗?” 池斯一和许星野都知道自己不该听,但还是在品尝香槟的片刻,沉默着听完了这段八卦。 “我去洗个手,”许星野说。 “洗手间在我们进门的右手边,好像要绕到后面,我在这儿等你。”池斯一拍了拍许星野的腰。 许星野穿过人群,走到了建筑的背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走,她看着庄园里用石块堆成的墙,走进了洗手间。 许星野没有见过这种洗手间,每个隔间各自独立,隔间里有暖色的灯光,化妆镜,化妆镜前摆着香水、卫生巾和必要的化妆用品,一切都香喷喷的。 许星野关上隔间的门,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陌生的从未谋面的女人的秘密让她感到窒息。 她看着身上这件蓝色的衬衣,这件衬衣上有池斯一的味道,仿佛温暖的篝火围绕着她。 她挤了些洗手液在手上,搓成泡泡,仔细清洗着双手,她看到嘴唇边上池斯一刚才留下的唇印,抽了张纸,轻轻擦掉了。 等许星野再次回到人群中,她老远就看到池斯一在跟一个穿着白色蕾丝露背礼服的女人聊天,毫无疑问,这是婚礼的新娘,在今天只有她一个人有资格把蕾丝和白色搭配在一起。 两个人站在环形走廊的隐蔽处,新娘凑在池斯一耳边说话,她们的衣着一黑一白,光彩照人,面对面站在一起,举止亲昵,如果是陌生人,恐怕会以为今天是两个女人要结婚。 “亲爱的。”许星野走上前,环上了池斯一的腰。 池斯一仿佛已经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她回过头,在许星野的脸颊上留下一枚新的唇印。 “这是你的小女朋友?”新娘兴致勃勃地看着许星野,看着她蓝色的衬衫和卡其色长裤,看着她稚嫩的年轻的脸庞,仿佛在回忆过去的自己。 “很高兴认识您,我叫星野。”许星野伸出自己的右手。 新娘低头看着许星野修长的手指,用左手握住了她的手,右手握住了她的胳膊。新娘微笑着,盯着许星野的脸看。 “sherry。”新郎从远处走来,新娘回过头,乖乖回到了新郎的怀抱里。 “这是我先生roy,罗嘉豪。”新娘向池斯一和许星野介绍着身边这位身材并不算高大的男人。 roy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亚裔阿尔法男,温莎领衬衣外加定制的手工皮鞋,头发一丝不苟,说话有口音,仿佛马来语、粤语和英语才是他们惯用的语言。 面前的草坪上并不缺这种阿尔法女和阿尔法男,但要说从气质上能互相碾压的,也就只有被新娘甄选过的两位,一位是新郎,另一位就是池斯一。 “嘉豪,这是斯一。”新娘叫池斯一名字的时候,声音温柔极了。 男士与女士的握手,出于商务礼仪的需要,要女士先伸手。 池斯一微笑着伸出手,新郎轻轻点握,“我们之前见过的,四年前,在伦敦,sherry的毕业晚宴上,还记得我吗?” “当然。”池斯一笑着,看向了许星野,“星野不知道,罗先生和sherry是从同一所学校毕业的,sherry毕业典礼上,罗先生被邀请回到学校给新毕业生做毕业演讲。” 新郎沉浸在往日的荣光里,“我听sherry说你现在做投资,最近在投什么?” “只是一些小公司。”池斯一笑着说,她已经想结束对话了,于是从背后拉起许星野的左手,轻轻放在了自己左腰上。 许星野立刻读懂了池斯一的身体语言,温柔地环上池斯一的腰,笑着看向了新郎的眼睛,“罗先生,您的香槟很好喝。” “多谢夸奖。大家远道而来,为了表示诚意,特别准备的一些陈年香槟来款待大家,你喜欢就好。” 新郎看向了怀里的新娘,仿佛在示意新娘介绍这位跟池斯一举止亲昵的来客,但新娘只是用好奇的眼睛看着许星野,没有多说一句话。 四个人面前的空气沉默了十秒,只有他们带有商业气息的微笑还悬浮在空气中。 新郎先开口打破了所有人僵硬的笑容,“那您们二位先聊,我们需要去招呼一下其他人,见谅,等下再聊。” 池斯一笑着点了点头。 新郎带着新娘转身离开了,新娘有些恋恋不舍地回过头,看了一眼池斯一,眼神里透着魅惑、渴望和无尽的依恋,以及不易察觉的憎恨。 许星野见过这个眼神,她在池斯一望向新娘的眼睛里见过。 池斯一垂下了眼睛,沉默地跟许星野在回廊下挑了个隐蔽的位置,看着草坪上的男男女女,她们一个人喝着冰冷的香槟,另一个人举着一杯气泡水。 “你前任让我觉得很眼熟。”许星野说。 “怎么,你也在某个毕业晚宴上见过她吗?”池斯一调侃道。 许星野被池斯一的挖苦逗笑了。 “我是说真的,她真的让我觉得很眼熟。” 池斯一喝了一口冰冷的香槟,“你平时看什么体育赛事吗?” “不看,除非吃饭的时候食堂的电视刚好在放体育频道,怎么了,她是体育频道主持人吗?” “她是一名职业网球运动员,”池斯一停顿了一会儿,眼睛闪闪烁着赞誉,声音里却充满惋惜,“不过,她即将宣布退役。” “她看着倒是挺年轻的。” “不是因为年龄退役,”池斯一抬起香槟,把最后一口酒倒进了喉咙,压低了声音,“因为……她意外怀孕了,她决定为那个男人生下孩子,而不是继续自己的职业梦想。” 许星野能在池斯一的声音里听到哽咽,她有些担心地转过头看向池斯一。 池斯一突然转过身,面对许星野,背对着草坪上明亮的人群,这让许星野知道自己此刻什么都不应该做,她静静看着池斯一的眼睛不停地涌出泪水。 得知自己曾经的爱人愿意为一个男人的孩子放弃自己的职业追求,得知自己日思夜想的爱人曼妙的被青春的气息填满的身体里现在住着一个即将成形的婴儿,这仿佛对池斯一来说,像是得知了三年前早已宣判过的死刑。 巨大的痛苦袭来,池斯一的身体开始颤抖,她骨节分明的左手握住了许星野的手腕,她被泪水淹没的眼睛向她发出了求救的信号,仿佛在跟她说,带我走。 许星野的心也跟着碎了。 她抱着池斯一的肩膀,绕开人群,走进了室内,穿过几扇门后,绕到了环形建筑的背后。 建筑的背后是另一片空旷的草地,草地上工作人员正在为婚礼仪式做准备,草地之外是静静流淌的如镜子一般的溪水和拔地而起的突兀的群山。 如果说池斯一刚才只是想要流泪,现在看到建筑背后的景色,让她彻底失控了,她停下脚步,右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弯下腰,几乎无法直立,仿佛空气里流淌着强酸或是强碱,让她疼痛到无法呼吸。 在池斯一无助地蹲在地上之前,许星野抱着她的肩膀,把她带到了两面墙连接的角落里。 许星野把池斯一抱在怀里,任由她在她的怀里颤抖着流泪,她的痛苦震耳欲聋却又安静无比。 多年来筑起的大坝,在此刻被一脚踢穿,大坝悄无声息地崩溃了,洪水用最小的声音流淌着。 许星野就这么抱着池斯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她停止颤抖。左边的衬衫已经被池斯一的眼泪沾湿了大片。 “她跟我说过……就是在这样有高耸入云的山……有像镜子一样的溪流……绿油油的松软的草坪上举行……她要在黄昏……牵着……牵着……。” 疼痛让池斯一没有办法继续描述爱人曾经的幻想,想必在那个幻想里,手挽手的主角是她们两个。 池斯一的眼泪也沾湿了许星野的心,她的心跟着一起疼了起来。她紧紧抱着池斯一,仿佛想要分担一些爱人身体里的如死亡般的疼痛。 池斯一说出来的和没说出来的话,她全都懂了。 她知道任何语言都是无力的,她不配去评价她们的爱情,甚至连安慰她的权利都没有,她能做的只是抱紧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衬衫,帮她把想要掩盖的情绪全都掩藏起来,然后等待她一点点拼好破碎的自己。 太阳向下走了一截,准备从山的缝隙里彻底溜走。 宾客被指引从环形建筑前面的草坪走向背后去参加河边的婚礼。这个角落不再安全,许星野轻轻拍着池斯一的后背。 池斯一已经不再哽咽了,但她从许星野怀里抬起头时,眼睛已经有些微肿,淡妆全掉在了衬衫上。 “去补个妆参加典礼?还是我们现在回城,我去取车。” “去补妆。” “嗯。”许星野点点头,环着池斯一的肩膀,绕去了洗手间。许星野跟着池斯一走进了同一个隔间,池斯一只是看了一眼许星野锁上隔间门的手,无意反对她。 池斯一透过镜子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许星野,许星野也回望着池斯一的眼睛。 池斯一从包里掏出化妆品,对着镜子补好了妆,她又回到了生人勿近的搞投资的深不可测的女阿尔法的样子。 许星野一直看着池斯一,看着她眼睛里的血丝,看着她包裹在黑色西装里的单薄的脆弱的身体。 “怎么了吗?”池斯一合上了包包的磁吸扣。 许星野摇了摇头,她拉起池斯一的手,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背,她想要将自己的心传达给她,如果痛苦无法逃避,就把自己的心也拿走,用来一起承受这无法独自承受的痛苦。 她们十指相扣走出洗手间,穿过长长的环形回廊,踩着松软的草坪,走向了即将举行婚礼的场地。 她们在最后一排的两个空位上落座。 黄昏时分的河滩,太阳躲到了青山之后,青山只剩下黑色的影子,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和溪流流淌的声音灌满了耳朵。没有现场乐队,甚至也不需要现场乐队,风声和溪流声就是最好的伴奏。 许星野不知道那个狠心抛弃池斯一的女人,是如何有这些浪漫想象的,或许在人们只为了爱而接近一个人的年纪,每个人心里都写满了这些美好的想象。 直到现实一个个向他们袭来,一掌击碎他们的梦境,把他们拎起来丢进荆棘丛生的深渊当中。 许星野不知道现在万众瞩目的两位新人和池斯一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她看着池斯一在薄暮中的面庞,她的面庞在妆容的遮盖下显得神采奕奕,像在场的每一个人一样,带着对这对新人诚挚的祝福。 第18章 河边的婚礼2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放在腿上的手,她的十指交叉,紧紧攥在一起,骨节白得可怕。 许星野知道,池斯一正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让她的眼泪倒流,让那些带着强酸的眼泪,顺着她泪腺流回心底,又悄悄把她的心烧成灰烬。 新郎和新娘在众人满含笑意的注视下讲着他们相遇、相知,再到今天终于步入婚姻殿堂的爱情故事。 在群山和绿水和松软的草地之间,他们的脸上是止不住的笑容和被自己感动的泪水。 只有坐在最后一排的许星野冷着脸,抱着手臂,在脑海里拼凑着所谓的“客观事实”,像侦探一样查询着关于池斯一的蛛丝马迹。 这一对新人的相遇,站在池斯一的视角下,或许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 2019年新娘在爱丁堡完成了自己的硕士学位,全身心投入到了自己的职业网球生涯当中,在学生时代她就已经拿过很多奖牌。 2019年底的毕业典礼和晚宴上,roy作为嘉宾被邀请回母校,帅气多金的roy认识了美丽的sherry。两个人一直保持着联系。 2020年初,突如其来的疫情迅速卷全球。roy当时已经进入家族企业任职,在伦敦的分公司担任总经理的职务,负责伦敦地区的游乐园业务。 而故事的女主角sherry恰好那段时间也在伦敦,毕业后的她全身心投入到了自己的职业网球生涯当中,她在学生时代她就已经拿过很多奖牌,是网坛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彼时,她正在为当年九月的法网公开赛做准备,两个人都恰好住在金丝雀码头对面的高档社区里,又恰好是住在同一栋带有健身房和室外网球场的公寓楼里。 那年三月到五月伦敦城屡屡宣布停摆,所有人都被要求居家办公,尽量减少外出。这使得sherry和roy在公寓的网球场相遇,他们因为网球暗生情愫,roy和sherry的故事由此开始。 在这个圆满的爱情故事里,没有sherry对池斯一的背叛,没有她在一段同性亲密关系中却和一个狗男人搞在一起的狗血出轨故事,没有被断崖式分手的池斯一和她多年来忍受的所有痛苦。 池斯一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一切。 或许这些对池斯一来说都不是新鲜的故事。 毕竟爱人变心已成事实,至于“为什么变心”这件事情,要么早就已经被回答过了,要么根本不重要,毕竟无法通过编造故事发生的理由改变故事的走向。 她自认为已经彻底放下她,只是那些疼痛的记忆逐渐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静静坐在最后一排,参加着这场属于她自己的葬礼。 直到旧日爱人的眼神彻底把她击溃—— 在新郎为新娘戴上戒指前,新娘并没有按照童话故事的剧本含情脉脉地注视新郎,而是穿过一排排座位和期待的笑脸,看向了最后一排的池斯一。 她眼神里带着渴望。 她渴望的是什么? 许星野也从新娘的眼神里读到了其中的复杂情愫,但在场的来宾并没有察觉任何。 池斯一纹丝不动坐在原地,穿过所有来宾的背影看向聚光灯下的新娘。 直到新郎亲吻新娘的欢呼声响起。 池斯一突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向椭圆形的建筑,把湖光山色抛在身后,把松软的草坪踩到脚下。 许星野也赶忙起身,快跑了几步赶上了池斯一决绝的背影。 池斯一步速飞快,她泪流满面,一言不发。 许星野快跑了几步,把提车的号牌递给了门口的小哥。五分钟后,车被侍者从车库里开了出来,许星野为池斯一拉开车门,池斯一坐进车里。 许星野系上安全带,一脚把油门踩到底,震天的声浪划破空气,她们绝尘而去。 回城的路上,许星野的车开得飞快,池斯一看着逐渐变暗的天色和发出新芽的草丛,不停地流着沉默的眼泪。 作为一个旁观者,许星野极其笃定,婚礼上的新娘并不是真的爱池斯一。 如果她真的爱池斯一,就应该一别两宽,绝不会自私地邀请池斯一来到这样一场婚礼,纵然这是她们曾经在一起时的约定。 许星野无比心疼一次次被旧日的爱人击碎的池斯一,她不知道池斯一还能再从废墟中爬起来几次,还能把自己完整地拼起来几次。 许星野单手握着方向盘,伸过右手,握住了池斯一冰冷的左手,她想把她从深渊里拉出来,而不是再任由她一次次跳进深渊,跌得粉身碎骨。 “斯一。”她叫着池斯一的名字。 池斯一低头看着她握着她的手,泪水没有停止。 等她们开到城市的街道上时,已经是下午七点,天色已经变得很暗,街道上的电子灯牌开始闪烁,路灯一齐亮了,照着城市向晚的街道和主路上亮着红屁股的车流。 池斯一的眼泪逐渐停止,半躺在座位上,望着窗外。 许星野把车停在了一间便利店前。 “我去买瓶水,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许星野说。 池斯一摇摇头。 四月的天气很暖和,周六晚上,有不知名的乐队在街上唱歌,路过的人围成了一个大圈,音乐和气氛都很火热。 许星野下了车,合上车门,径直跑进了便利店。等她抱着两瓶水,兜里揣着一只吹泡泡玩具走出来的时,看到池斯一也下了车,靠在车边,骨节分明的手夹着烟。 有白色的烟气从她鲜红的嘴唇里飘出来,她的头发有些凌乱,仿佛已经流干了积蓄已久的眼泪,脆弱的身体包裹在棱角分明的黑色的西装里,好看的下巴和脖颈露在空气中。 虽然心疼这个女人,但不得不说,这个女人在破碎时,有一种致命的美感。 池斯一看到了许星野,直到许星野走到她面前,她的视线一直在许星野身上。她丝毫不收敛自己的眼神,就像她刚才也不收敛自己的眼泪一样。 许星野拧开塑料水瓶,递给了池斯一。 池斯一接过水瓶,喝了两口,从许星野手里拿过盖子,拧上了瓶口,随手放在了车顶上。 车顶上还放着一张湿纸巾,湿纸巾上是她弹下来的烟灰。许星野想起昨天在酒店里那个气泡水的空瓶,仿佛池斯一这个“文明的烟鬼”总能创造出她想要的烟灰缸。 两个人站在车边,看着快要彻底变暗的天色,等着池斯一指缝间的烟草燃尽。 不远处的乐队在几句串场词后,切换到了下一首歌。 这是一首一开口就能听出来的伤心情歌,是gnash和olivia o''brien合作的《i hate u i love u》—— “feeling used but i''m still missing you and i can''t see the end of this just wanna feel your kiss against my lips and now all this time is passing by but i still can''t seem to tell you why it hurts me every time i see you realize how much i need you” (虽然感觉到被利用了,但我还是想念你。我不能接受我们的关系以分离为结局。我只想感受我们亲吻时,你的嘴唇与我的嘴唇紧贴时的感觉。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但我还是没能告诉你我为何迟迟不能忘怀。每次见到你,我的心脏就会疼痛不已。这让我知道了我是多么多么地需要你。) 听完这一段悠扬的女声,池斯一望向了声音的方向。那里只有窜动的人群的背影,空气被悲伤的旋律和声音染成了蓝色,刚才热闹的人群也跟着一起伤感了起来。 “i miss you when i can''t sleep or right after coffee or right when i can''t eat i miss you in my front seat still got sand in my sweaters from nights we don''t remember do you miss me like i miss you” (我想念你,在喝咖啡的时候想念你,在寝食难安的时候想念你。我想念你坐在我的副驾驶上。我想念那个我们都已经忘记的夜晚,那个在沙滩上的夜晚,我的毛衣里还有那个夜晚留下的沙子。你会像我想念你一样想念着我吗?你会像我想念你一样想念着我吗?) 歌放到这里,许星野已经明白这首歌里写了一个怎样的故事,所有经历过爱而不得的人,都会在这个故事里对号入座。 她看向池斯一,想检查一下这个心碎的人是否已经入座,但这个眼神却在告诉池斯一“我们该走了”。 池斯一抬起手,在那张湿纸巾上摁灭了烟头,接着她把纸团起来,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车缓缓向前行驶。 “这个是给你的。”许星野从车门上把一支黄色鸭子的吹泡泡玩具递给了副驾驶的池斯一,然后把副驾驶的车窗调了下来。 四月的夜晚,舒爽的风钻进了车里。 池斯一接过许星野手里的泡泡棒玩具,仔细端详着。 “这是当代的新型吹泡泡玩具,摁中间那个橙色的按钮,泡泡圈就会撑开,它可以拿来吹很大的泡泡,很大。” 池斯一拧开吹泡泡玩具,伸出窗外,撑开泡泡圈,晚风灌进泡泡圈里,巨大的长条形的彩色泡泡向车后飞去。 池斯一有些震惊地倒吸了一口气,挑起眉毛回头看向了握着方向盘的许星野。 “你刚才看到了吗?”池斯一问。 “看到了。”许星野笑着。 池斯一满意地转过身,又抽出了泡泡玩具。 假如把视角拉高,你就会发现一辆行驶平稳的迈巴赫,像金鱼一样吐出巨大的彩色泡泡,这些泡泡跟着四月的晚风一起被吹走,升到空中,又啪地一声凭空破碎,消失殆尽。 吹泡泡的娱乐活动似乎缓解了一部分池斯一难过,她的眼睛看起来不是随时随地都会流出眼泪了。车缓缓开进了酒店的环岛,许星野把车钥匙递给了侍者。 “要去后面走走吗?”许星野问,长夜漫漫,她不想让池斯一早早回到酒店房间里,在静止的房间里,池斯一只能不停看向痛苦的自己。 池斯一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她手腕上那块极其昂贵的,价格远超阅读时间这项实际价值的腕表,这只腕表现在告诉她已经晚上八点十分了,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今天没有力气了,想休息。”池斯一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带着一点点歉意。 许星野点点头。 “那,我明天来接你?”许星野问出口就后悔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后退。 “别走。”池斯一拉住了许星野的胳膊。 天已经完全黑了,照亮这个房间的仍然是城市的灯光。 池斯一打开了沙发边上的一盏立灯,斗笠般的灯罩里发出暖黄色的光。她静静地坐在没有被灯光照亮的沙发的另一边,把头埋在了膝盖里。 过了一会儿,池斯一抬起头,环顾着房间,看向了靠在吧台边上的许星野。 “饿了吗?我叫nathan送点吃的上来。”池斯一整理好情绪,坐直了身子。 “斯一,你不用担心我。”许星野走到池斯一面前,坐在了她对面的白色大理石茶几上,她们的膝盖挤在一起,许星野把手放在了池斯一的腿上。 “谢谢你今天陪我。”池斯一的声音很小,很温柔,喉咙有些哽咽。 许星野能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的泪水,她抬起手,轻轻摸着池斯一的脸颊,池斯一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温柔地捧着池斯一的脸,用拇指轻轻擦着她的眼泪。 或许今天如果不是她在,池斯一根本不会流一滴眼泪。 她固执地一次次跳进记忆的深渊,柔软的心早就在一次次愈合中长满伤疤,变得密不透风,又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下流泪? 只是因为自己在场,一个有血有肉的,能看得到她多年来随着时间逐渐升高的痛苦的人在她身边,让她觉得足够安全,才让她密不透风的情绪有了出口。 许星野的心里爬上另一个疑问。 她说她们分开三年,可这三年来,都没人触摸过她的痛苦吗?三年来,她都是在荆棘丛生的深渊中,孤独地,沉默地行走吗? 或许因为对方是小有名气的职业网球运动员,多少算是公众人物,她们的感情必然鲜为人知。又或许她们的一切就只有她们两个人知晓,能见证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的,只有彼此。 可是,可是,如果另一个人说不爱了,并且永远从彼此生活中消失,那这些以另一个人为坐标的记忆,还是真实的吗?还是说,只要她不见了,所有的记忆就会一起跟着消失? 想到这里,许星野的眼眶也红了。 她把池斯一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单薄的后背。在她们对视时,池斯一察觉了许星野眼角的泪水,她摸着她的脸。 “亲爱的,你怎么也在流泪。” 许星野含着眼泪摇了摇头,“没有。” “对不起,”池斯一坐直身体,单腿半跪在沙发上,亲吻着许星野的眼角,许星野的泪跟她的一样咸,“对不起。”她一遍遍道歉。 她们的鼻尖触碰在一起,静静感受着对方的呼吸,直到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变得炙热。 接下来的一切发展得极为迅速,她们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贴在一起。 她们闭着眼,在泪水中,贪婪地亲吻着对方,她们的皮肤变得滚烫,窗子涌入房间的空气开始变凉。 她们似乎在各自的心里做出了决定,决定把一切强加的过往扔进废墟,再用泥土盖好,插上十字架。 决定把一切未来,一切刺眼的和不刺眼的未来都暂且抛到脑后。 她们决定了只要当下,只感受当下的心跳和当下滚烫的呼吸。 她们闭上眼睛,在暗室中相拥,当下的吻无比热烈,充满渴望。 窗外,夜色依旧浓郁,城市的灯火按照同样的方向流淌,如果太阳没有被西半球心碎的人类谋杀,明天它还会照常升起。 但今晚过去,或许,她的心就会判若两人。 第19章 游戏玩家 空气中仍然能飘着池斯一身上特有的味道。 正因如此,在半梦半醒之间,许星野非常确信自己此刻是在池斯一的房间里,而非她宿舍的小床上。许星野睁开惺忪的睡眼,早晨的阳光从卧室的窗帘狭窄缝隙里溜进来,在洁白的墙上留下一个明亮的色块。 “你醒了?”一个温柔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她回过头,池斯一靠在床边,弓起的腿上盖着洁白的被子,洁白的被子上是一本摊开的书。 “早。”许星野又闭上了眼,她的眼皮沉甸甸的。 书页被合上的声音响起,再下一秒,许星野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从没跟任何人有过如此亲密的体验。这样的亲密带给她的欢愉是从外向内的,从皮肤开始,直达五脏六腑。简单、直接、粗犷、原始到近乎本能。 身后突然变得空荡,拥抱中断,池斯一从床上站了起来,床垫被她踩得高低起伏。 许星野回过头,看着池斯一走去浴室的背影。 洁白的床单上,是她送给池斯一的那本《寺山修司少女诗集》,在她醒来前,她正在她旁边翻动这本诗集。 有一些瞬间,许星野会觉得真实的池斯一和她想象中的池斯一别无二致。 比方说现在这个瞬间。 再比方说真是的池斯一似乎也有些迷恋疼痛,爱情的疼痛。因为对疼痛的迷恋,导致了她一次次自毁式地跳进名为sherry的深渊,去感受荆棘一遍遍刺进心脏的疼痛。 太阳了落山,房间逐渐变暗,时光飞速消逝,她们饥肠辘辘。 “要不要去吃点东西?”池斯一躺在沙发上,声音慵懒。 “好啊,就去那条街。”许星野笑着说。 池斯一知道许星野说的是那条街,她们在落地窗前接吻时,看到的那条比周围都热闹的街。 晚上十点多钟,两个人穿戴整齐走出酒店,太阳落山已经很久。 她们绕到酒店后的街道,路过一条人迹寥寥的路,已经打烊的咖啡店仍旧亮着暖色的灯光,店员正在柜台后忙碌,员工用的房间门开着,发出跟温馨的店铺截然不同的冷色的光。 十字路口的便利店里走进去一个戴着耳机的时尚男孩,意大利餐厅门口趴着一只没精打采的拉布拉多,旁边挂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中英搭配的“别碰我的狗don''t touch my dog”。 拐过一个街角后,进入了只有一车道的窄路,这条路就是她们在楼上看到的热闹的街道。 这里的空气很热闹,正是人间的四月天,即使已经到了周日,明天是痛苦的星期一,想要买醉的男男女女还是乘着夜色来到了这里。 许星野停在了一个卖葱油饼的店铺前,与其说是店铺,不如说是档口。 临街的部分只有一米多宽,纵深倒是很深,一个穿着背心皮肤黝黑的男人站在这个狭窄的缝隙中,正在熟练地把面饼放在黑色的铁板上,明晃晃的白炽灯挂在他的头顶,他的影子在铁板上飞舞。 许星野伸着脖子闻着葱油饼的香气,拉住池斯一的手,眼神哀怨。 池斯一看了看这个狭窄幽深的葱油饼“专门店”,满脸都写着拒绝,但在她想好如何在这位汗津津的皮肤黝黑的老板面前体面地拒绝许星野之前,许星野已经开心地从老板手里接过了两个放在牛皮纸袋里的新鲜出炉的葱油饼。 “啊,好香啊。”许星野把塑料袋提到脸跟前,闻着香味,回到了池斯一身边。 “这是糖油混合物。”池斯一终于想好了台词来阻止许星野,她对这间“专门店”的卫生状况有很大的担忧,她打算等走远了再说。 许星野睁大双眼,用惊恐的,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池斯一。 “好家伙,”许星野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不愿意相信现实的质问,“你怎么敢?” 池斯一笑着问:“怎么了,我不是在描述事实吗?” 许星野继续摇头,“好家伙,池斯一,你怎么敢这样诋毁葱油饼?”许星野把葱油饼举到池斯一面前,“你给我好好闻闻。” “我能闻到……。” “算了,”许星野把葱油饼拿得远远的,“我可真是愚蠢,一个人机器人能闻见什么味儿呢。” “可它……” “你住嘴,”许星野伸出手,捏住了池斯一的嘴唇,“我告诉你,池斯一,这是葱油饼,你不能把葱油饼要素化成糖油混合物,这是对葱油饼的严重异化!异化!你听懂了吗?”许星野语速极快,吐字无比清晰。 池斯一睁着无辜的眼睛,点了点头。 许星野终于放开了捏着她嘴唇的手,仍旧不忘用恶狠狠的眼神和垂直的食指警告她以后也不许再这么想。 池斯一低下头,笑着着摇了摇头。 两个人继续在街上闲逛,老远看到一家店门口围着很多漂亮女人举着塑料杯子站在门口喝酒聊天。 没有店招,没有翘首以盼的店员说欢迎光临。似乎来喝酒的客人才是被消费的东西。 “果然是间酒吧,”池斯一停下了脚步,眼睛开始发光,“这里的酒一定很好喝。” 店面很小,临街的部分大概只有三米宽。门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另外三分之二被做成了卖酒的档口。许星野站在人行道上,远远看着人群,举起葱油饼啃了一口。 “怎么看出来的?”许星野问。 “你没看到门口这些漂亮女人吗?要不要在这里喝一杯?” 许星野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我能有什么意见。” 池斯一走上前,拉开了这间酒吧占用三分之一位置的门,里面只能容纳一个长条的吧台,吧台前挤满了人。 留着短发和断眉的帅气女酒保站在吧台后,正在用一支一米长的把勺搅拌着搅拌杯里的液体。吧台上有八个酒头,其中两个已经盖上了杯子,表示已经卖空。 因为只是差旅的缘故,池斯一随身携带的衣服就只有西服正装和运动服两种。 此刻她上半身穿着速干t恤和长袖防风衣,腿上只有一条短得可怕的短裤,好看的大腿裸露在空气中。 跑步的装备让她看起来像是忙了一整天工作以后出门跑步的“中产精英”,甚至在合适的时机,她会掏出来耳机挂在耳朵上随时开会,她与这里放肆享乐的气质格格不入。 所以当她凑上前表现出买酒意图的时候,几位衣着靓丽的年轻女孩主动为她让开了档口的位置,这些年轻女孩并不懂得如何收敛自己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池斯一,欣赏着她裸露在外的长腿。 档口里的酒保问池斯一想要喝点什么。几句交流之后,池斯一获得了两杯装在透明塑料杯里的酒,酒被放在咖啡打包常用的杯托上。池斯一说过谢谢之后,单手举着杯托走向了许星野。 “那些你说好看的人都在看你。”许星野嚼着葱油饼,声音酸溜溜的。 “是吗?”池斯一回过头,笑着看向档口前的年轻女孩,她们举了举手里的杯子。 出乎许星野意料的是,在池斯一回过头来看向她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众目睽睽,许星野的心脏狂跳,耳朵通红。 “葱油饼好吃吗?”池斯一看着许星野沾满葱油的嘴唇。 许星野点点头,拿起了其中一杯酒,抬起杯子,咽下了大半杯。 “池斯一,我倒要问问你,这杯酒是什么?”许星野晃了晃手里的塑料杯,偏红的酒液在里面左右晃动着,荡出来白色的泡沫。 听到自己的全名,池斯一已经有所警觉,正如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池斯一不会两次都用所谓“异化”的眼光来看待许星野认为的美食。 “这当然是好喝的啤酒,你喝的这杯是加了胡萝卜和山楂的果蔬艾尔。” “算你答对了。不过这没什么酒味,像果汁,还挺好喝。”许星野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慢点儿,是不是葱油饼太咸太腻了。” “没有,不可能,别污蔑葱油饼了。”来自许星野油淋淋的嘴唇的否认极为坚决。 “那你拿着这杯,我再去买两杯。”池斯一从杯托上拿起另一杯啤酒,递给了许星野。 “这杯是什么?” “双倍干投新英格兰ipa,”池斯一想了一下,为了防止酒量本来就很一般的许星野再次抬起杯子一饮而尽,她补充道,“这个很苦。” “哦。”许星野撅了噘嘴。 池斯一转身去买酒,许星野立刻抬起杯子喝了一大口ipa,苦到难以下咽,但还是咽了。 池斯一举着两杯酒回来,看到只剩一个杯底的ipa,“宝贝,要是这么口渴的话,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能找一个吧台的位置。” 档口前的小桌台上腾出来一点空间,两位热情的女人邀请她们加入。 池斯一看向许星野,许星野像只金毛小狗一样开心地点了点头。 “你们看着眼生,是第一次来吗?”说话的女人左手夹着一支黑色的细烟,穿着一件有亮片的吊带裙,长卷发披在肩上,脸上浓妆艳抹,像是要去参加舞会。 “是。”池斯一点了点头。 窄窄的桌台上,靠墙摆着一只精致的木盒,卷发女人掀起盖子,从里面拿出来两支跟她手里夹着的一样的细烟,其中一支递了给池斯一,池斯一接过了烟,说了句谢谢。 当烟递给许星野的时候,许星野笑着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太会抽。 通过女人手上暴起的血管和有褶皱的手,许星野知道她已经不年轻了。 女人把自己手里的烟屁股伸到了池斯一面前。 池斯一从女人的指缝里拿出燃烧的烟屁股,点燃了自己手里的烟,池斯一深吸了一口,在呼气时低头看着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这支烟,这支烟似乎与别的烟草没什么不同。只是散发着一种经常能在英国大街小巷里闻到的味道。 许星野站在池斯一身后,下巴放在池斯一的右肩上,看向站在长卷发女人旁边的戴着无框眼镜的短发女人,她的风衣外套下是一身墨绿色的手术服,左胸前别着某家医院的名牌。 “冯医生是刚下班吗?”许星野问。 短发女人低头看向了自己胸前的名牌,笑着说,“我刚结束了一台外科手术,在值夜班之前出来喝一杯酒,顺便找点乐子。” 短发女人说着,把手放在了卷发女人的腰后,用渴望的眼神看向了卷发女人,等着卷发女人亲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等来了一个混合着酒精和烟草的吻。 “冯医生是我的常客,”卷发女人从拥吻中抬起头。 “啊,这样啊,”许星野眼含笑意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她明白了卷发女人向冯医生提供的是怎样的服务。 许星野从木桌台上拿起池斯一刚点的酒,往嘴里倒了半杯。 “好苦。”许星野皱起眉。 许星野把这杯苦酒递到了池斯一手里,表示自己不会再喝一口。 “你们是情侣?”短发女人问。 “我们不是,”许星野拿起另一杯酒,浅尝了一口,龙井的香味和小麦的香气占领了味觉,许星野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在玩游戏,就像你们俩一样。” “什么游戏?”短发女人挑了挑眉。 “她们是在玩暧昧的游戏,”卷发女人回答了短发女人的问题,“跟在这个酒吧喝酒的其他人一样。” 她们环顾四周,这间酒吧的空气里满是女性荷尔蒙的味道,这是沉浸在渴望和欣喜当中才会发散出的气味。 她们搂搂抱抱,谈笑风生,在靠近与远离之间找到一种拉扯的快乐,享受着荷尔蒙与酒精混合在一起的飘忽感。而所谓跋山涉水、忍辱负重、刻骨铭心的爱情似乎并不是这个夜晚的主色调。 池斯一摇摇头,似乎给了“暧昧游戏”一个否定的答案,她拿着酒杯,把烟头摁灭在了桌台的烟灰缸里,轻轻环上许星野的腰,看向眼前的两个女人。 “你们在一起几年了?”池斯一十分笃定,她们的爱情一定是以年为单位来衡量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短发女人斩钉截铁地说。 卷发女人笑着看向短发女人,“亲爱的,她们俩已经识破我们了,这个孩子很聪明,她甚至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真的外科医生。” 短发女人发出无奈的叹息,“我以为我的表演天衣无缝”。 “那您真正的职业是什么?”许星野问短发女人。 短发女人笑着,伸手刮了一下许星野的鼻子,“小朋友,虽然你说话用了您,但这并不是一个礼貌的问题。” “我很抱歉。”许星野合十双手摆了摆,对自己的鲁莽表示歉意。 “因为我们今晚想跟你们一起玩……”卷发女人的声音极为暧昧,拖着很长的尾音,话还没说完就自己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 “怎么啦?要一起玩什么?”许星野挑起眉,睁大了天真的双眼。 池斯一看向许星野,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或许我们可以一起上楼坐坐。”卷发女人的眼神在池斯一的眼睛和嘴唇间上下飘动,她伸出手,想要去拽池斯一的衣领。 “干嘛?”许星野眼疾手快,握住了卷发女人的手腕。 池斯一笑着,拍了拍许星野的手背,握着她的手,拉到唇边低头亲了一口,再次抬起头看向卷发女人,“不了,谢谢你们的邀请,但是,我们的回答是不。” 第20章 恋爱模仿犯 每周一从早上七点开始,山北的城市交通就会陷入几乎瘫痪的境地,环路和高架上挤满了从城外刚刚开进来的和穿城通勤的车辆。 一个成熟的山北打工人,最明智的选择是在周一早上早早出门并且采用地铁作为通勤工具。虽然地铁的运力在这样大规模的出行当中也略显不足,但仍然是一个时间略有保障的通勤方式选择。 此前许星野就是如此明智的打工人,但她今天打的这份工是给池斯一当司机,唯一失职的部分,大概就是比计划时间晚出门了整整一个小时。 她们此刻成功被早高峰堵在了环路上,许星野坐在车里,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举着一杯冰美式,一边喝一边开懒洋洋地踩着油门。 池斯一在副驾驶,盯着车顶的化妆镜,对今天早上容光焕发的自己非常满意。她合上了车顶的化妆镜,从包里翻出平板,开始办公。 她的左手中指上仍然戴着那枚玫瑰金戒指,手腕上也换回了运动表。仿佛这是专属于她工作日的装饰品,是一个保持规律运动的已订婚的女博士。 或许池斯一是真的不在乎这枚戒指,而她没有戴着这枚戒指去参加前任的婚礼,或许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吧。许星野选择这样安慰自己。 至于她们俩为什么会晚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出门,无非是许星野在池斯一穿戴整齐在镜子前涂口红的时候,执意要仔细检查一下她锁骨上的吻痕会不会露出来。 而这项检查从锁骨拓展到了其他的位置,最终,以池斯一需要重新穿好衣服并且重新化妆和许星野需要重新洗掉脸上和脖子上的口红印为结果。 然后在这个周一的早晨,许星野和池斯一都发挥了时间管理大师的本领,合理利用了接下来的每一个时间。 甚至提前穿戴整齐的许星野比池斯一早下楼了十分钟,在她等待车从地库里开出来的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许星野飞速冲进酒店楼下的咖啡店,买好了两杯冰冷的美式咖啡和一个巴掌大的贝果三明治。 然后在池斯一出现在酒店大堂的时候,许星野已经坐在驾驶位上喝起了咖啡。她们飞速冲进了早高峰的车流,现在成功堵在了路上。 池斯一住的酒店在城西边,公司在城东边,穿城而过的路线最为拥堵,她们在这个时段寸步难行。 “真是一个公平的世界,”许星野由衷地感叹,“坐迈巴赫的跟坐捷达的都会堵在早高峰的环路上。” 池斯一笑着摇摇头,“你知道这辆车是谁的吗?” “不知道,公司的吧,我每天穿过地库去吃午饭,都能看见这辆车停在地库的专用停车位里。” “这样啊。” “我以为你知道呢。” “我怎么会知道?” 池斯一的手表发出来电的蜂鸣声。 “我接个电话,”池斯一说完,接起了电话,电话那边是孙文辉。 池斯一表示自己正在去公司的路上,因为路上比较堵,所以大概十点进公司,司机小许一大早就来了,尽心尽责,非常准时,只是路上太堵了,说完公司见以后,池斯一挂了电话。 在山北这座交通规划极为诡异的城市,堵车可以在任何时候被拎出来作为具有很高说服力的迟到的理由。 池斯一从牛皮纸袋里拿出来一只夹了火腿片和蔬菜的贝果,小心撕开包装,伸到了许星野面前,许星野在贝果上咬了一大口。 池斯一看着贝果上许星野的圆形牙印,笑着在她的牙印旁边咬了一口。 “这张房卡给你。”池斯一从包里拿出一张裹在白色卡纸里的房卡。 “哪里的房卡?”许星野明知故问。 池斯一拿起许星野放在后排的书包,把房卡放进了她的书包里,“我今天的行程会到很晚。怕你会想我,如果你想我,就在房间里等我。” “你这趟差哪天结束?” “怎么,你盼我走?” 许星野笑着,转头看了一眼池斯一,“我只是怕你想我。” 池斯一转过头,看了会儿挡风玻璃外的车,早晨的阳光把车前盖照得明晃晃。 “我回伦敦的行程是在周三的凌晨,这周三。”池斯一若无其事地说,仿佛只是在描述今天的早餐是三明治一样。 许星野看着眼前的路,表现出同样的若无其事,“那我去送你。” “好。”池斯一看向了窗外。 早上十点钟,许星野把车开进了写字楼的下客区。池斯一看着她的嘴唇,摸了摸她的脸,像是某种吻别,然后她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意思是手机联系。紧接着转身,推门走下了车。 许星野在地库里转了几圈,把车停在了公司写着专用停车位的地方。 拎起书包,站进了电梯里。因为已经过了上下班的高峰时段,楼里的电梯空无一人。 许星野独自站在电梯里,有一种回到真实世界的感觉,回到自己的仓鼠笼里,现在她只需要上楼,打开电脑,做这周的市场信息简报,做每天的社交平台舆论监察,这是她熟悉的生活。 不得不说池斯一出现以后,她的日子每一天都靓丽且陌生。 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品尝禁果,第一次开奔驰,第一次开跑车,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如此脆弱,如此擅长自毁,第一次在草坪上看那么多漂亮的男男女女,第一次去拉拉酒吧,第一次被陌生人邀请参加四人夜间有氧活动…… 这些靓丽而陌生的生活是伴随池斯一而来的,多半也会跟着池斯一在这周三凌晨的飞机一起离去。 而继续向前延展的只有她自己的生活,她没写完的学士论文和她刚刚开始的职业生涯。 电梯的“叮”声响起,许星野拎着书包进了公司,公司跟池斯一上周来了以后没什么不同,工位干干净净,人人正襟危坐,会议室的门和孙文辉办公室的门永远关着。 夏铭已经在工位忙了一会儿了,看到许星野来了,抬头打了声招呼。 “这又开上会了?” “可不嘛。” “抽烟吗?”夏铭比划了比划。 “我这刚上楼……” “领导忙着开会呢,没人在意。” “你挑战我的职业素养!” 五分钟后,两个人站在楼下吸烟区,一个吞云吐雾,另一个抬着头发呆。 “你变了。”夏铭对空气说。 许星野看看夏铭视线尽头的空气,又看了看同样站在吸烟区吞云吐雾的中年白领。 “找什么呢,这儿只有一个人能听见我说话。”夏铭说。 “哦,可是我没变啊。” 夏铭笑着咳嗽了两声,鼻孔里飘出白色的烟气,像太上老君骑的水牛。 “周末干嘛去了?”夏铭问。 “当司机。” “呵,怎么样啊,这位大佬周末都去哪儿了?” “这可是大佬的隐私。”许星野搪塞道,她不想让池斯一成为其他人茶余饭后的八卦。 “隐私?大佬收买你了?付费让你保密吗?” “啊!”许星野隔着大厦的玻璃,看到了跟孙文辉和池斯一两人一前一后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怎么了?”夏铭回过头,顺着许星野的视线望去。 “孙总下来抽烟了。”她立刻把烟摁灭,拉着许星野进了旁边的快递收发室。 “孟哥,二十层的快递有吗?”夏铭热络地打着招呼。 快递孟哥正在收发室里弯着腰,埋头分发文件。 “你同事拿走了。”孟哥忙得头都顾不上抬起来。 夏铭无奈地挠挠头。 “那我拿几个文件袋上去哦,孟哥。” “好嘞,在架子上,你自己拿吧。” 夏铭从架子上取下来两摞印着快递公司字样的快递文件袋,两人一人抱着一摞,走出了收发室。 一出收发室,许星野就看到了站在吸烟区最边缘的池斯一。 池斯一背着双手,她的穿着马丁靴的左脚脚尖脚轻松地翘起,站在孙文辉旁边,孙文辉正手舞足蹈地跟她说着什么深奥的概念,她半低着头,静静听着,脸上没有表情。 池斯一整齐的西服套装和精致的脸庞让她看起来有一种天然的距离感。 许星野盯着池斯一好看的脖子,脑子里已经在回味过去两天的热烈场景。 或许是许星野的目光太灼热,让池斯一感受到了温度的变化。 池斯一突然抬起头,看向了许星野,笑意瞬间爬上眼睛。孙文辉也看到了许星野和夏铭。 “池总,孙总。”夏铭和许星野依次向他们问好。 他们笑着,满意地点点头。而只有许星野知道,池斯一看向她的视线从眼睛移到了嘴唇。 许星野和夏铭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工位,正式开始了今天心不在焉的办公。 “池总好!” 许星野听到身后传来有人跟池斯一问好的声音。 她连忙在空白的文档上飞速敲字,跟周围其他人一样假装出很忙碌的样子。 许星野闻到空气中专属于池斯一的香水的味道,那是在漆黑的夜晚噼里啪啦燃烧的篝火,香味越来越近,许星野转头看向香味的来源,池斯一止步在了她工位旁,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池总。”许星野用腰的力量向后拉了一点椅子,噌地从工位上站了起来,她们的视线齐平。 “我等下要跟孙总出去见客户,今天和明天都不在公司,你忙你的就好。”池斯一的声音仍然温和,极具亲和力,但许星野能清晰地分辨出,这种温和不同于她们单独在一起时的温柔。 “好。”许星野点点头,她知道池斯一的不用等她是对司机小许说的。 “走了。”池斯一拍了拍她的手臂,转身走了。一行人前呼后拥地离开了公司。 唐僧和孙文辉的离开让公司回到了往日的氛围里,大家像是刚考完模拟考试的中学生一样,热络地聊天,在工位上放松身心。 许星野急着下班,于是下午飞速做完了舆情监测的工作。在六点准时刷卡下了班,跟着晚高峰的人群一起排队进了地铁。 跟池斯一一起度过了没日没夜的两天,她的论文进度异常缓慢。 她导师的最后通牒本来是在周一就要看到论文的初稿,但现在她距离论文的初稿大概还有两天的工作量。她必须得赶回学校写论文,今天不论如何都得给导师发一版初稿,以安抚导师的情绪,以免被日益恨铁不成钢的导师直接挂掉论文。 许星野回到学校,去宿舍换了身衣服,抱着电脑坐进图书馆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在导师已经略显无奈的催促和截止时间就在眼前的压力下,她的论文生产效率大大提升。 甚至进入了一种近乎心流的状态,因为她再次听到外界的声音,是在晚上十点五十,图书馆即将闭馆的铃声响起的时候。 她意犹未尽地抬起头,用已经有些失焦的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抱着书本走出图书馆的同学。 虽然有个数据有些可疑,但她决定先提交一版,后续再做测试和调整。她迅速写了一封邮件给导师,在正文中表示了自己的歉意并且附上了自己今天晚上的劳动成果。 然后如释重负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电脑收进书包里,跟着稀疏的人群走出了图书馆。 或许是因为晚上的学术生产效率实在太高,她精神亢奋地走在出校门的路上。 路过流动书架的时候,她刷卡从里面借出了一本池斯一当年捐赠的书——波伏娃的《第二性》。这是1989年出版的英文译本。 池斯一捐赠的大多数书籍都是英文版本,许星野曾经猜测她更熟悉英语,所以日常读书会选择英语译本。现在这样的猜测已经坍缩成了现实,真实世界的池斯一就是更擅长用英文读写而非中文。 她把书收进书包里,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准备骑车去见池斯一。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她很难想象那个住在流动书架里的池斯一,会有一天真的被她遇见,不仅遇见,还有了如此亲密的接触。 可是,池斯一很快就要回去伦敦了。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再回来,或者她根本就不会再回来了。她只是池斯一在山北的一段记忆,而池斯一也会就此成为她的记忆。 想到这里,她想下一秒就可以见到池斯一,把这本书拿给她看,把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告诉她。 她的单车蹬得飞快。 第21章 被垂涎的虚荣 夜里十一点多,山北的主路上依旧热闹,窄窄的非机动车道被分成了两半。左边是快车道,飞驰着送外卖的电动车和通勤电动车,右边是属于自行车的慢车道。 许星野踩着一辆共享单车,在慢车道晃晃悠悠地前进。 主路上每隔一公里就会出现一个十字路口,这让每一辆骑得飞快的车都看起来不太聪明,和晃晃悠悠的许星野相比,他们只是快速到红灯前等着红灯变绿而已。 许星野不想跟车流挤在一起,随着右拐的空隙,上了一条小路。虽然走小路会远一些,但是街道很清静。 唯一的缺点是该有的红灯一个没少。 她没能在绿灯变红之前冲过红灯,无奈地捏下了刹车,脚踩在人行道的边沿上,掏出了手机,她刚才发消息问池斯一是不是已经到了酒店,池斯一还没回复她的消息。 她悻悻然把手机塞回了兜里,这条小路两边的树木茂密,路灯照着树叶,在路上投下树影,视线很差。 红灯变绿,许星野踩下脚踏板。 一辆突突作响的摩托车从许星野身后飞驰而过,紧接着是砰地一声震天巨响。 许星野亲眼看见,摩托车车手像被风吹走了一样,飞跃到了半空中,又被重力拉回到地面,重重摔在地上,又在地面上滑行了很远。 时间好像静止了,所有的动作都变成了慢动作。 车祸。 许星野只在电视和电影里见过的车祸。 许星野下意识捏下了刹车,身体因为惯性向前,她的小腿磕在了脚踏板上,但她被眼前惨烈的车祸震惊了,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除了原地起飞的摩托车,还有一辆倒在路边的电动车。 许星野看到一个穿着碎花裙的女人倒在地上,身体以一种奇特的角度扭在了一起。她裙子因为惯性的缘故,被掀到了腰上。她旁边是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也倒在了地上。 许星野把自行车扔在路边,她的耳机里发出沿着道路继续骑行的指示音,她不耐烦地把耳机摘了下来,揣进了兜里。 那个娇小的身影坐了起来,血从她的头上流下来。她不知所措地伸手摸了摸头,看到面前鲜红的手掌,瞬间哇哇大哭。 正在夜跑的三两个行人围了上来,把小女孩从地上抱了起来。 许星野走上前,看到了女孩儿的母亲身下逐渐蔓延的黑红色的血,许星野把她被惯性掀起来的裙子拉下来,盖住了她的腿。 许星野连忙掏出手机,依次打给了120和110,通报了这起交通事故。 路上那些急着赶路的电动车,在减速扫了一眼现场之后,又头也不回地绕走了。 围上来的行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是不是还应该打一个管道路的报警电话,但是没人能想起来号码究竟是多少。 倒地不起的母亲身下黑红色的血圈越晕越大,远处响起了120急救车的声音。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许星野从包里翻出来一包纸巾,跪在地上擦着她脸上的血和眼泪。 “别怕,宝贝,别怕。”许星野轻声安慰着小女孩,血和眼泪把纸巾打湿了一张又一张。 120闪着灯停在了路边,医生冲下车检查小女孩母亲和飞远了的摩托车司机的伤势。摩的司机坐在地上,表情痛苦。 “这个小女孩在电动车后座,”许星野在医生来检查小女孩伤势的时候说,“她没事儿吧。” 医生看了一眼手上和衣服上沾了血的许星野。 许星野连忙说:“这是她的血,我没事儿,我是路人,120是我打的。” 医生点点头,把小女孩抱上了车。 这辆救护车带走了三个伤者。许星野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纸,胡乱擦擦手,把纸扔进了垃圾桶。重新回到自己解锁的共享单车旁,把车推到了人行道上的停放位置,关上了车锁。 生死刚从她眼前闪过,如果她骑得快一些,很可能倒地不起的就是自己。 一条消息跳了出来,她点开消息,池斯一给她发了一间海港西路上夜店的定位,下面跟了三个字“来见我”。 许星野看着这两条消息,摁上了手机屏幕,地上是树叶的灯影,警车闪着蓝色的灯把现场围了起来,夜里没事做的行人越聚越多。 许星野有些失神地往通向海港西路的小路走去,那个母亲身下晕开的血液和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还在她的耳边。 在去海港西路的路上,她的手机接到了两个120的回访电话,跟她确认了车祸现场看到的情况。 接完电话,她已经走到了海港西路上。 海港西路的夜晚不分日期,每天都热闹非凡,从头堵到尾。池斯一发给她的这间夜店,生意格外红火,里里外外站满了人。门口则挤着卖煎饼和鸡蛋灌饼的小摊,饥肠辘辘的酒鬼们围在摊前。 许星野发消息给池斯一:我到门口了。 “星野。”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池斯一环上了她的腰。 当池斯一看向许星野的眼睛时,她的笑意瞬间从脸上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池斯一看着许星野充血的眼球,拉起许星野的手,放在唇边,本来想用一个吻来安慰她,但她的指尖上浓郁的血腥味让她皱了皱眉。 池斯一看着许星野指缝里没擦干净的血,低声问:“你刚杀完人吗?” 夜店洗手间里的音乐声仍然很大,音响像是被蒙在鼓里,嗡嗡嗡地敲打着耳膜。 当音浪与墙壁共鸣时,墙壁会偶尔会被震得发出颤抖的滋滋声。 灯光昏暗极了,许星野站在一面镜子前,打开了洗手池的水龙头,她仔细冲洗着自己的手和胳膊,发白的水流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碰上她的手掌就变成了透明,再从她的指缝中溜走,跌进洁白的洗手池,变成不易察觉的粉色。 池斯一抱着手臂站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的许星野,表情复杂。 许星野洗干净胳膊和手臂,又低下头,捧了几捧水砸在脸上。 池斯一抽了几张纸,伸到了她面前。 许星野从镜子里看着池斯一的眼睛,接过了纸,擦干脸上的水和胳膊上的水,又在手掌里把纸团成球,投进了废纸篓。 许星野转过身,四目相对。 池斯一拉着许星野的手腕进了其中一个隔间,咔哒一声,池斯一把隔间的门轻轻拧上了。 池斯一的嘴动了动,说了些什么,然后把自己西装外套脱了下来,开始解衬衣的扣子。许星野涨红了脸,看着池斯一骨节分明的手。 音乐一直在嗡嗡地响,她没听清刚才池斯一说了什么。 池斯一探过身子,在她耳边说:“把衣服脱了。” “在这里吗?”许星野伸手指着地,满脸写着疑惑。 “你的衣服上全是血,”池斯一指了指许星野的衬衣,“这毕竟不是一个万圣节主题派对。” 许星野这才看向自己的衬衣,刚才小女孩哇哇大哭在她身上乱摸,墨绿色的衬衣上全是血手印。 许星野解开了衬衣扣子,脱下衬衣,把脏手印折在了里面。她今天出门只穿了一件衬衣,她害羞地环抱着手臂。池斯一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她,她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她的目光也没离开过池斯一。 池斯一脱下西装外套,递给许星野。许星野正要抬胳膊穿上,池斯一摁住了她的手臂。 在许星野困惑的眼神里,池斯一把自己丝绸质地的深烟灰色的衬衣也脱了下来,递给许星野。拿回了西装外套。 许星野把衬衣穿在了身上。 池斯一再次穿上西装外套,她又从包里变出来一条深绿色印花丝巾,搭配在了西装v字领下,给西装镶嵌了一条绿色的边缘,遮住了她不想过度裸露在外的部分。 许星野穿好衣服想要拉开门锁走出去,池斯一却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的身体拉近,在她耳边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刚杀完人吗?” 许星野站直身体,低头笑着,池斯一的幽默感有点抽象。她抬头看向池斯一,池斯一的表情极为严肃,好像并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你会怎样?”许星野在池斯一耳边问。 池斯一毫不犹豫地说:“我会找最好的律师给你。” “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山北,而不是在伦敦对吗?” 池斯一没有听懂许星野的意思,她只是看着许星野的眼睛,等着许星野回答她的问题。 “我从学校出来没一会儿,就目睹了一个车祸现场,一个妈妈带着小女孩骑电动车,被一辆摩托车撞了,那个小女孩超级可怜,满脸是血。我去安慰她,给她擦血,我身上的血就是那时候沾上的,她们现在应该都已经在医院了,那个骑摩托车的……” 池斯一环上了许星野的腰,这打断了许星野滔滔不绝的讲述。池斯一捧着许星野的脸,用拇指蹭了蹭她的脸颊,“今晚不想陪我吗?” “嗯?” “下班怎么不直接房间等我,我早上不是在你包里放了一张房卡吗?” “我回学校赶了一晚上论文。” “论文?”池斯一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困惑,“你的论文题目是什么?” “星期和股票价格之间的关系。” “基于哪个市场?” “你是想在这里跟我讨论我的论文对吗?” 池斯一摇了摇头,伸手环上许星野的腰,她们抱在一起。 “我一整天都在想你。”池斯一说。 “我也是,”许星野抬起头,眼睛发着光,“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来夜店。” “亲爱的,你有太多第一次了。” 她们牵着手走出了洗手间,许星野的耳朵还没适应这里令人耳聋的音乐,眼睛也还没适应忽闪忽闪的灯光,她看到穿着黑衬衣的工作人员举着会喷火星的香槟酒,排成一排从她们面前走了过去。 许星野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池斯一拽着她的手,止步在一个卡座前,刚才许星野看到的夸张的香槟酒此刻就摆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自从在池斯一前任婚礼上见了无数多社会精英的“嘴脸”,许星野已经能凭基本直觉在人群中认出来哪些是所谓的社会精英,特别是搞金融的男男女女。 这些个搞金融的男男女女永远会主动说话,而且一说话还都平易近人,但不说话时候都仿佛在心里打算盘。 永远穿得像是刚从一个谈了几十亿生意的会上下来,永远人模狗样。 池斯一揽着许星野的腰跟坐在卡座上的人打过招呼以后,带着她落座在一个直短发齐肩的中年女人旁边,许星野坐在她左手边。中年女人她的右手边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男孩,他穿着西装,没系领带,眼睛透着真诚,活脱脱像个还不知道社会险恶、人心难测的纯爱战士。 池斯一侧过身跟中年女人说话,中年女人趴在池斯一肩膀上耳语的时候,眼睛看向了许星野,那是猎豹看向猎物的眼神。 许星野礼貌地点了点头,移开了视线,轻轻捏了捏池斯一的手。 池斯一转过身,伸出手向中年女人介绍着许星野。中年女人这时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仿佛变身成为了一个值得信任的合作伙伴。 “她就是刀姐,一个来自华尔街的野蛮人。”池斯一在许星野耳边说。 许星野接过了中年女人递来的酒,四只香槟酒杯碰在一起。她看着坐在中年女人旁边的年轻男孩,中年女人靠在他的怀里,他们像是亲密的伴侣。 不被生理年龄衡量的亲密伴侣。 是否在中年女人看来,她也是池斯一的亲密伴侣呢? 池斯一虽然一直紧握着许星野的手,但池斯一显然今天是为了见刀姐而来,在巨大的音乐声中,她们凑在一起聊着天,从表情来看,她们应该是在交换严肃的秘密。 必须承认这确实是一个交换秘密的好场合,因为巨大的音乐声足以让一切录音设备失效。 她坐在卡座上,看着楼下高台上是摇曳的,身体上布料稀少的男男女女。他们表情呆滞,动作标准得像是机器人。光线闪动着,她快瞎了,而且音响实在是太吵了,令她耳聋。 小时候倒背如流的《道德经》跳进了她的脑海:“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这里有人为腹,有人为目。 池斯一和中年女人不停地举起香槟,许星野跟着她们一起把冒着泡泡的酒倒进嘴里。几杯之后,她的世界开始旋转。 被酒精浇灌以后,这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变幻的灯光让她像是置身梦境,音乐敲打着耳朵,摆弄着她的心跳。许星野伸出手,摸着从脚下升起的硬币大小的光柱。 她的手掌遮住了光柱,强光把她的手掌照得近乎透明。 许星野把手从池斯一的手心里抽了出来,池斯一看向她,她笑着摇了摇头。香槟杯再次被举起来,一饮而尽。池斯一和中年女人聊天聊得火热。 许星野站起身,在黑暗中跟着脚下的指示灯走下了楼。 楼上和楼下的空气味道不同,楼下的空气里飘着赤裸裸的欲望和发酵的酒精。舞池里摇曳着很多身体,他们摆出高傲的表情,暗自享受着被人垂涎的虚荣。 第22章 一万句我爱你 高高的dj台上,站着一个布料稀少的女dj。 她化着浓妆,浅粉色的头发随意披散,像是从赛博朋克世界里走出来的人物。她扭动着身体,单耳戴着耳麦,把握着所有人心跳和呼吸的节奏。 舞池里,各式各样廉价的、昂贵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名为欲望的毒气,悄悄爬进每个人的眼睛里,装满他们的瞳仁。 他们用装满欲望的眼睛看着身边的人,与此同时,也迫切地想在身边人的眼睛里,看到对方对自己身体的渴望。 在这里,欲望可以不加掩饰。 人类只不过是哺乳动物的一种。 年轻的身体和漂亮的脸蛋在动物丛林里,是一张全区域通行证,许星野清楚地知道,她自己也拿着一张这样的全区域通行证,这张全区域通行证可以带她去任何地方,只要她愿意把自己定义为“一个玩物”。 那她是谁的玩物呢? 她是池斯一的玩物吗? 显然她是。 她和坐在那个中年女人旁边的年轻男孩一样,拥有好看的皮囊和年轻的身体。 池斯一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掩饰过自己的渴望,她所有的渴望都是对当下的渴望。池斯一好像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或者她的未来截止于她要飞去伦敦的周三的凌晨时分。 一个看起来像是学生的年轻男人拍了拍许星野的肩膀,得到许星野的注意之后,指了指两步之外的一个台子,台子上齐聚了几个男女,他们一起向许星野挥手。 “要不要一起喝一杯。”男人捂着嘴,在她耳边说。 “好啊。”许星野跟着男人走去了他们的台子。 一个shots杯架被端上了桌,shot杯里是清澈透明的酒精,杯口装点着三角形的绿色柠檬。 这个台子上,包含新加入的许星野在内,有三男三女,其中有两对表现得极为亲昵。六只手各自认领了一杯shot,在欢声笑语的干杯过后,大家把酒精倒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酒很烈,滚烫的酒精灼烧着她的食道和胃,许星野皱起了眉。她不知道酒精到底好喝在哪。 “喝不习惯吗?”邀请她加入的男人在她耳边问。 许星野摇了摇头,几分钟后,她就明白男人为什么邀请她加入他们的台子。因为他们的台子上本来有三男两女,现在已经夜里十二点了,其中一个人需要寻找到自己的猎物,否则今晚就会落单。 他们开台的目的很简单,前半夜恰到好处的酒精,只是为后半夜的有氧运动充当“催化剂”而已。 可是这个男人显然也并不是老手,否则怎么会认不出来许星野喜欢的是女人? 然而,这个场子里,最不缺的就是机敏的猎手。 舞池中一个拥有红色短发女人的眼睛看向了站在台子旁边的许星野,她的眼神仿佛在邀请她的加入。 许星野走向了舞池,舞池里是扭动的男男女女,头顶的灯光扫过她的脸,让她的眼睛陷入眩光的恍惚当中。 在许星野回过神来之前,短发女人已经站在了她面前,她穿着一件灰色的背心,露出好看的锁骨和修长的手臂。她的手臂上有花花绿绿的纹身。 短发女人看着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许星野能闻到短发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或许是池斯一给她闻了很多高级香水,或许是已经习惯了池斯一身上如同雪夜中燃烧的篝火的味道,眼前这个短发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廉价而刺鼻。 在短发女人伸手想要触碰许星野身上的烟灰色衬衣时,许星野在转瞬间,跌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里,这个温柔的怀抱是雪夜中燃烧的篝火的味道。 许星野的心像是被点燃的柴火一样,发出噼啪燃烧的声音。 “你喝醉了吗宝贝。”池斯一在她耳边温柔地说。 许星野嗯了一声,视线从池斯一的眼睛划过,看着她的嘴唇。 她好渴,那杯透明的酒精让她口干舌燥。 音乐让她的心脏跳得像是夏天夜晚的雷鸣声。 池斯一摸着许星野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这里的一切浑浊而朦胧,但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她炽热的心一尘不染。不论多少次,池斯一都能一眼在人群中看到许星野。 或许,许星野一尘不染的心和清澈明亮的眼睛就是她的归宿。 “没有乱喝东西吧?”池斯一从恍惚中抽身。 “没有,”许星野想了一下,改口道,“没有吧。” “喝了什么?”池斯一的眼睛明显闪过了慌乱。 “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好烫。” “我们回家吧。” “你知道吗?这里有很多人在看我,他们的眼神告诉我,他们想占有我。” “我知道,我不该带你来这里,而且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不要乱喝这里的东西。”池斯一摸着许星野因为酒精变得滚烫的脸。 “在这里,有钱的男人都把漂亮女人视为玩物,有钱的女人会把漂亮男人视为玩物。我知道你有很多钱,那我也是你的玩物吗?” “你喝醉了。”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你喝醉了。” “‘回答我的问题’。”许星野的声音很冷,眼眶却有些发红。这是池斯一曾经对她说的话。在池斯一问她是不是有很多人追她的时候,在池斯一问她是不是刚杀完人的时候。 每当池斯一特别想要知道一个答案,她就会用这句话。现在许星野也有自己特别想知道的答案。 池斯一看着许星野的眼睛,仿佛轻而易举就能看到她的灵魂深处。 “你不是,你当然不是。”池斯一把许星野拉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轻轻说。她们的额头靠在一起,音乐的温度逐渐升高,她们在舞池里,旁若无人地接吻。 直到发觉有两个美女接吻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的视线逐渐汇聚到她们两个身上,周围甚至有起哄的声音传来。 池斯一拉着许星野的手腕,穿过人群,走出了夜店。 凌晨一点,这间夜店来的人比走的人多,门口挤着站在电动滑板车上翘首以盼的代驾,出租车趴在路边,等着接一个醉鬼,然后开得飞快,在醉鬼吐在他们车里的时候,伸出手掌,比划出一个数字——五百。 她们随便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开得飞快,许星野被甩进了池斯一的怀里。车程很短,几个拐弯之后,车就停在了酒店门口。 许星野根本站不稳,电梯陡然上升的失重感让她感觉自己现在不是上楼,而是要跳楼,幸好面前有池斯一把她挤在角落里,才不至于双膝跪地。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许星野又看到了那幅名为《烟》的画。池斯一拉她的手,但她只想靠在电梯门上,死死地盯着这幅画,盯着画上鲜红的太阳和鲜红的云朵。当她看到画里的小女孩吐出烟气,轻轻喷在她脸上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真的有些醉了。 房间门被打开又合上,池斯一不喜欢明亮,所以房间总是黑黑的,只有几盏发着暖光的小灯。 她瘫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哪里来的眩晕感让她没法讲究什么坐像,池斯一拿了一杯水走过来,坐在了她旁边,她们的肩膀靠在一起。 “喝水。”池斯一说。 许星野接过了水杯,喝了半杯水,双手握着水杯,把水杯立在肚子上。 池斯一拿走杯子,放回了茶几上,翻动了一下茶几上黑色的烟盒,夹了一支烟出来。 啪嗒一声,打火机亮起。池斯一回过头,看到了打火机上微弱的火苗和许星野有些醉的脸。 池斯一笑着,拿过了她手里的打火机,打火机上没有字,刚才被火苗烧灼的位置有些烫手。 “哪里来的打火机?”池斯一问。 “喜欢吗?” 池斯一没有说话,她在等许星野回答她的问题。 “今天路过便利店买的。”许星野说。 池斯一靠回到沙发上。 “在想什么?”许星野问。 “在想你。” “我就在你面前。”许星野笑着,在池斯一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她们拥抱在一起。 “我要给你看样东西。”许星野迫不及待地跳下床,跑去客厅,从书包里拿出那本已经有些发黄的书。 池斯一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到许星野拿了本书进来。 “你在这种时候要给我看书吗?这跟我在夜店讨论你的论文有什么区别?” “不是。”许星野笑着,拉开被子,回到了床上。 洁白的被子让书页显得比平时更黄了,这本书看起来脏脏旧旧的。 “波伏娃,”池斯一立刻认出了书封面上的女人,“你最近在研究女性主义吗?” “你已经忘记了吗?”许星野翻开书的扉页,这是流动书架的捐赠表格。蓝色的格子里填写了捐赠日期和捐赠人,以及由捐赠人写下的推荐寄语。 “眼熟吗?”许星野指着池斯一手写的字迹。 池斯一看到自己的名字,坐起身,从许星野手里接过了这本发黄的有八百多页的大部头。 她把书放在膝盖上,仔细看着自己当年的手写字迹。捐赠日期是在2017年5月,接下来是池斯一的名字,接下来是她手写的字迹,“这曾经是一本禁书。” 池斯一看到自己当年留下的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时候我真是年轻得可怕。”池斯一说。 “你写的这句话反倒是会吸引很多人来读这本书。” “当时可能确实是这么想的,有吸引到你来读吗?” “那当然,谁不想读禁书?” 池斯一仔细看着自己当年手写的字。 “你的字就像你。我一见到你,就知道这个字迹的主人是你。”许星野说。 “我的老师说我的字写得很蛮横,写字很用力,你看,特别是写捺的时候下笔很重,不像是女孩子的字迹。” “这说明你的手很有力气,我很喜欢。”许星野牵过池斯一的手,用拇指摸着池斯一的中指。仿佛是在欣赏某件艺术品。 “我没想到这个流动书架还在。”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文艺女青年或者哲学系的同学,但是在我看到这本书上你留下的这句话时,我对你的想象变成了一个精明的商人。” “有让你失望吗?” “没有。我对你的想象从来没有附加任何价值判断。”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流动书架吗?” 许星野摇摇头。 “现在流动书架的位置还是在连接两个校区的马路边上对吗?” “是的。” “那个位置原来是个报刊亭,流动书架就是那个报刊亭改的。” “这我就没听说过了。” “好多年了,是我在山北读书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在我读书的时候,报刊亭一直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天天看书的奶奶,他们说她是从学校退休的图书管理员。这个报刊亭一开始是她老伴的。 后来我每天路过报刊亭,都跟老奶奶打招呼。我们就逐渐熟悉了起来,她跟我说了很多她年轻的故事。她说在那个年代,她和她老伴的社会身份是很悬殊的,但是因为都喜欢俄罗斯文学,很是聊得来。” 她的家人都反对他们在一起,她父亲跟她说,如果喜欢俄罗斯文学,就找一个文学院的教授。但她说她老伴的水平比文学院的教授还高,硬是结了婚。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远在美国。 在我毕业那年的冬天,老奶奶在路上滑倒,摔断了胯骨,卧病在床,已经没法出门。报刊亭本来就是学校特别照顾才开设的,老奶奶无力经营,学校打算撤掉报刊亭。 然后我不忍心让他们的故事就这样消失,写了个项目书,发起了图书漂流活动,把原来的报刊亭改成了一个小房子,房子里摆了两排书架,大家可以把书放进漂流书屋里,实名捐赠,但是不实名借阅,看完以后自觉归还。这就是流动书架的故事。” 池斯一讲完这个故事,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池斯一在回忆当年的种种,许星野沉浸在这个从没听过的关于守护的故事里。 “做成实名捐赠是为了提示大家不要把书据为己有吗?”许星野问。 “算是吧,也是为了防止遗失,让大家知道在别的地方发现了这本书,要带去流动书架。” “你当年是给这个书架留了十二本书吗?” 池斯一眯起眼笑着,“看来这个机制并不是完全有效。” “现在只有十二本了,不过,你留给流动书架的每本书我都看过。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是在《鳄鱼手记》,你还记得吗?” “记得,是邱妙津的书。” “虽然我没谈过恋爱,但是读你放进流动书架里的这本书,让我知道了女孩子可以喜欢女孩子。然后我就在想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当时觉得你一定是个披头散发的文艺女青年。然后我就去流动书架翻,我翻到了十二本写了你名字的书。然后陆陆续续把它们都读完了。” 池斯一静静地听着,手指摩挲着发黄的书页。 “你知道吗?虽然我们才认识五天,但是你的名字在我的世界里,已经住了整整四年了。斯一,你是我大脑的入侵者,如果不是为了走进你的世界,恐怕我根本不会去看这些书。” 现在,池斯一不光入侵了她的大脑,也入侵了她的心。 池斯一把书放在一边,把胳膊搭在许星野的肩上,轻轻吻着她的额头、脸颊和嘴唇。 许星野捧着池斯一的脸,她看着池斯一的眼睛,她能从池斯一浅棕色的瞳仁里看到她的影子。 “斯一。”许星野轻轻叫着池斯一的名字。 “我在。”池斯一回答道。 许星野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她没勇气说出口,她不知道面前这个人的心意。所以她能说的只是她读过池斯一留下的每一本书,她能说的只是她的名字在她的世界里住了整整四年。 然后把她想说的话,变成一个热烈的吻。她十分确定,热烈的吻是池斯一想要的,拥抱是池斯一想要的。 那她想要的是什么呢?她想要的是池斯一,她愿意屈服于池斯一。 她们并排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我今天差点死了,”白天突如其来的车祸再次闪回许星野的脑海,“那摩托车也有可能会撞向我。” 池斯一把她抱进怀里。 “如果我今天死了,你会难过吗?”许星野问。 池斯一把她抱得更紧了。 “会。”池斯一轻声说。 许星野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怎么了?”池斯一摸了摸她的后背。 “我爱你。”许星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你听到了吗?”许星野用她们两个都能听到的声音问。 “听到了。”池斯一哑着嗓子说。 “我怕如果我今天死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知道我如此爱你,甚至连你都不知道。现在我告诉你’我爱你’,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个人知道‘我爱你’。” 许星野说完,立刻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残忍。她紧紧抱着池斯一,悲伤的情绪从她的胸腔升起,变成了泪水。 如果我今天死了,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以外,没有人知道我是如此爱你。 我爱你,我要说一万遍我爱你,但我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 我爱你,没有一万年的时限, 我说的我爱你,是从今天开始,直到此生结束。 如果你今天死了, 那么从今天起,直到此生结束,只有残忍的孤独与我相伴。 第23章 今日无事 手机的嗡嗡声响起,许星野在半梦半醒中,清晰地认出这是她早上起床的闹钟。 因为还在住宿舍的缘故,她的室友与她作息时间不同,为了防止打扰室友休息,所以许星野把自己的闹钟声设置成了震动。她伸着胳膊在枕边摸着手机,通常她手机会被放在这里,但是现在空空如也。她继续伸手摸着手机。 下一秒,她的手腕被一个温热的掌心抓住了。 抓住她乱摸的胳膊的人感受到了她对嗡嗡声感到烦躁,于是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走向嗡嗡声的来源,关掉了闹钟,然后把她快要没电的手机被放在了充电板上。 许星野能闻到池斯一身上好闻的味道,跟她喜欢用的香水略有不同,这是专属于池斯一的味道。 “你该起床了宝贝。”池斯一早上醒来的声音有些哑。 “我不起床,我请假了。”许星野喃喃道。 “请假去做什么?” “上午要重新做一个论文数据,下午要去见导师,晚上要送你去机场。” 池斯一看着她的眼睛,仔细听她讲完了今天的计划。 “数据我帮你做。”池斯一说着,向她走来。 许星野连忙起身,跳下床,光着脚跑去了浴室,打开花洒,合上了浴室门。等她再走出浴室的时候,池斯一正在刷牙。 “你今天呢?是什么安排?”许星野用池斯一递来的浴巾裹好了自己。 “这是你现在最想知道的事情吗?”池斯一看着许星野还在滴水的头发。 “当然。”许星野擦着头发。 “上午十一点,在酒店楼下的咖啡店见个人。下午要去跟孙总去拜访一个大客户,晚上还有几个远程会议。” “你今天会想我吗?”许星野显然对她今天具体的安排并不关心,她把手搭在池斯一的肩上,看着镜子里她浅棕色的眼睛,仿佛要把她看穿。 “会。”池斯一笑着说。 “明天呢?” “明天也会。” “后天呢?” “后天也会。” “怎么办,我现在就已经开始想你了。”许星野的眼眶发红,声音哽咽。 许星野还想问池斯一她们下次见面会是在什么时候,可是她不敢问。她害怕自己得到的答案是永远不会。她更害怕自己的心没有勇气去接受这样的答案。 池斯一摸着许星野的脸,看着她发红的眼睛,在她的眼睛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星野,”池斯一轻轻叫着许星野的名字。 “嗯?” 池斯一沉默了片刻,也把她想要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没什么,我只是想叫叫你的名字。”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低下头,她们的嘴唇交叠在一起。 池斯一整理完行李并且为出门做准备的时候,许星野从包里抽出电脑,趴在餐桌前,开始检查昨天那个极为可疑的数据指标。 她皱着眉,看着屏幕上的数字,从原始数据一直检查到了清洗后的用来在分析软件里跑的数据。数据看起来并没有异常,但这个指标是异常的,这个指标的异常会让她的论文其中一个结论无法自圆其说。 时间好像坐上了加速器,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点半,池斯一穿戴整齐,站在了眉头紧皱的许星野背后。 池斯一的手搭在了许星野的肩上,感受着她的锁骨。 许星野沉浸在自己的可疑数据中,完全没有理会旁边的池斯一。 “还要很久吗?”池斯一问。 许星野转过头,看向池斯一,欣赏着池斯一精致的侧脸,“你皮肤真好。” 池斯一笑着,伸手摸了摸许星野的头,再次看向了电脑屏幕。 “有个数据结果很奇怪,我还没找到原因。” “需要我帮你看一下吗?” “那可太好了池博士,您看本科论文岂不是降维打击。”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有的时候自己看不出来,找同学交叉检查一下很快就能发现问题。” 池斯一说着,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前后翻看着许星野写的论文草稿。许星野把头撑在桌子上,看着池斯一认真的侧脸。 “你今天的唇色很好看。”许星野说。 池斯一勾起嘴角笑着,眼睛并没有离开屏幕。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池斯一问了许星野几个问题,然后迅速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模型选择没什么问题。但是对这个因变量的检测,你看,这里,这个结果的意思就是出现了异方差性,但是后面的篇幅没有对异方差性进行排除,所以导致了预测精度很低。你要再拉一个稳健性检验,根据检测的结果看模型是否需要调整。” 听到稳健性检验的关键字,许星野这才想起来自己漏看了这个章节的内容。 “其他没什么了,你要先解决这个问题。”池斯一说完,把电脑推回给许星野。 “谢谢您了,池老师。” “你的模型做得很好,只是需要简单修正一下而已。” 池斯一满意地站了起来,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运动手表。 “我该下楼了,你先写,中午一起吃饭?时间有限,可以一起吃个便饭。” “吃什么?”听到一起吃饭的邀约,许星野的眼睛开始发光。 “你先写。”池斯一摸了摸许星野的头,拿起搭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走向了玄关。 许星野从座位上起身,快步跑到玄关,从背后抱上了池斯一的腰。 “早点回来哦。”许星野趴在池斯一的肩膀上,像只粘人的金毛狗在抱着主人的腿。 “嗯,会的。”池斯一眯起眼笑着,在许星野脸颊上留下一个唇印,然后挥手作别,合上了房间的门。 许星野蹦跳着跑回桌前,给电脑插上电源,迅速查阅资料,学习池斯一提到的稳健性检验是什么东西,然后照猫画虎地在自己的数据分析里插入一个稳健性检验的过程。 十二点钟,房间的门被刷开了,池斯一已经结束了上午的会面,拎着一只购物袋回到了房间。 “进度怎么样?”池斯一问。 “已经做好啦!”许星野洋洋得意地看向池斯一的侧脸。因为刚才喝过咖啡的缘故,她的唇色已经掉了大半。 池斯一转过电脑,仔细前后翻看着数据细节,“可以,这样你的估计值变异程度就缩小了。” 许星野一早上没吃东西,再加上一上午的高强度脑力劳动,她的肚子饿得咕咕作响。 “有什么想吃的吗?”池斯一问。 “我现在什么都想吃。”许星野拉起衣服,给池斯一看自己已经饿瘪了的肚子。 池斯一笑着,摸了摸许星野的腰,转身走去沙发上,拿起购物袋。 “你的衣服还没洗好,刚才路过商店,带了身衣服给你。”池斯一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件奶白色针织上衣和一件宽松的蓝色牛仔裤。 许星野挑了挑眉,拎着衣服走进了房间。穿戴整齐走出来的时候,池斯一正饶有兴致地靠在沙发上看着她。 “你眼光真好。”许星野在镜子前,看着自己。 “看你的眼光好,还是看衣服的眼光好。” “当然是看我的眼光。” 乳白色的针织衫下摆堆叠在腰间,加上松垮的牛仔裤,透着慵懒和高级。许星野平时喜欢穿宽松的t恤和衬衣,这样略有一些紧身的上衣更加凸显她的好身材,特别是她好看的蝴蝶骨和修长的手臂。 “喜欢吗?” “喜欢。” 许星野想吃的店在正午时分家家爆满,她们最终在一家日料店里找到了两个吧台的位置。 两人落座,各自翻看着菜单。 她们点了鳗鱼饭、白果鸡软骨、炸猪排,还有烤牛舌之类的蛋白质。店员说今天有早上刚到的海胆,池斯一又开心地加单了海胆。 “这家店叫‘慢走’。”许星野看着筷子上的纸质封套。 当人们要离别的时候,连随便挑一家店吃饭都在提示她们即将要面对的分离。 池斯一翻过筷子,看着封套上的’慢走’两个手写体字。 一小碟芥末章鱼被端上了桌,放在她们两个人中间。芥末章鱼上撒了一些烤过的白芝麻,一片翠绿的苏子叶衬在菜品下。这是日料店常见的小菜,一般会被当做开胃小食赠送给食客。 许星野拿起筷子,去掉封套,夹起一小块章鱼放进了嘴里。 精致的被放进盒子里的海胆也上了桌,许星野从来没见过如此厚实的新鲜的海胆,这一盒海胆的颜色接近蛋黄的颜色,它们被一条条整齐地排列在盒子里,看起来又肥又鲜美。 “尝尝。”池斯一夹起一条海胆,左手接着,伸到了许星野嘴边。 这是池斯一第一次喂自己东西,她害羞地张开了嘴。被池斯一夹起来喂进嘴里的这块海胆,甘甜、鲜美,带有一点点海水的咸味。 “喜欢吗?”池斯一看着许星野吃到好吃的东西就开始发光的眼睛。 许星野点了点头。 在饥肠辘辘的许星野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份鳗鱼饭之后,她们的午餐时间结束了。许星野背着书包打车回了学校,池斯一也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许星野已经很久没有在下午回到学校了,她路过阶梯教室,里面是一张张青涩的面孔,他们每个人都有渴望知识的大脑。 山北大学是屈指可数的名校,能够进入这里求学,会是很多人一生的荣光。 像许星野这样反复拖欠论文的学生实在是不多见,为了让导师不要太生气,她甚至在校门口打包了四杯奶茶,这些含糖量很高的奶茶一旦进了导师的嘴里,血糖会飞速升高,即使是再疾言厉色的导师,也会变得慈眉善目。 许星野轻轻敲了三声导师的办公室门,陈旧的木门敲起来的声音沉闷。 “进!”里面响起一个女高音。 “邱老师您好!”许星野一进门就给导师半鞠了个躬。 “哟,你今儿来挺早啊。”导师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表。 “我怕耽误您上课。”许星野拿出来奶茶,给导师放在桌前一杯,又给同办公室的另外三位老师各分了一杯。 “星野又给带奶茶了,谢谢星野。”办公室的老师纷纷对许星野表示感谢,因为每个人都有份,所以谁也没说以后别再带了。 “我刚好正在看你中午发给我的那版本,”导师把奶茶吸管插进了杯子里,“我以最新版本为准对吗?” “是的,是的。” “最新这版长进很大,昨天你发我那版我也看过了。最新这版数据逻辑上没什么大问题了,昨天那版你漏做的测试,上午也已经补上了,整体挺好的。幸好你自己发现了,否则这么基本的步骤你要是漏做了,我可是要敲打你的。” 许星野心里咯噔一声,对异方差的检测和排除居然是基本步骤吗?她请池斯一给自己做检查,仅仅是检查出来一个基本错误吗?但池斯一嘴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她一直夸她来着。看来以后不能让池斯一再给自己做检查了,要不这显得她学术能力得有多差。 许星野听着导师的评价,脑子已经去了九霄云外,直到关键词再次响起。 “整体行文和结论这里有几个细节,我们再一起看一下……” 许星野坐在导师旁边的椅子上,拿着自己打印出来的纸稿仔细做着记录。 第24章 不要为我流泪 等许星野再回到酒店房间的时候,池斯一正在那张大到匪夷所思的办公桌前开越洋视频会议。她身后是摆着造型各异的艺术品的黑色铁架,面前是高大的落地窗,落地窗外,是山北华灯初上的向晚街道。 她应该已经回来很久了,甚至还去酒店的健身房锻炼了一番,健身穿的内衣被她随手扔在沙发上,训练鞋也脱在了旁边。 许星野放下书包,靠着沙发,手托着沙发背的边缘,津津有味地看着沉浸在工作当中的池斯一。 这是她第一次听池斯一说英语,池斯一在说英语的时候像是换了一个人。 人们都说语言是有性格的,有的人说中文的时候腼腆木讷,在说美式英语的时候却表现的外向亲和,当然,可能这个世界上所有人在说泰语的时候,都会变成嘤嘤怪。 池斯一说着一口没有任何口音的标准英语,透着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高级知识分子的气息,专业,一丝不苟,冷静又克制。 可是,池斯一的外表又完全不符合大众对于女性高级知识分子的刻板印象。 她生得一副对知识分子来讲过于浪费的好皮囊,鹅蛋脸,大眼角,高鼻梁。她的眼睛是浅棕色的,阳光照在她的眼睛里时,这张脸完美得像是个假人。她的脸或许应该出现在某个杂志的封面上,而不是某个大学网站的导师介绍栏目里。 许星野的目光一寸一寸地落在池斯一的身上,带着某种放肆的占有。这是池斯一的另一面,只有她能看到的另一面。 池斯一实在太多面了。 她是一个从英国私校毕业外加博士学历的高材生,一个浑身贴金的在伦敦的金融城工作的年轻投资者,一个脑子转速比大多数普通人都快很多倍的,恨不得能心算三位数乘除法的高智商的女人。 与此同时,她也是一个被众人垂涎的白白嫩嫩的“唐僧”,一个在酒桌上毫不犹豫地一杯一杯往自己嘴里倒酒的“豪爽”的酒鬼,一个很接地气的,在许星野拒绝喝酒并且不给台阶下的时候,表现得八面玲珑的所谓“投行女”。 这两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身份,还有这两种身份在做的事情,完全像是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里的人。 想到这里,许星野笑着摇了摇头,或许,这两种身份也有契合之处,但真正无法与这些连接在一起的是那个在前任婚礼上崩溃大哭的人,那个站在窗前,心事重重又无比脆弱的人。 池斯一在开会的间隙,抬起头,看向了许星野。 她关上了视频按钮,戴着耳机,起身,光着脚向许星野走来。 许星野埋在池斯一好闻的头发里。 “我的会还没结束。”池斯一笑着抓住了她的手。 池斯一把她带到了餐桌前,打开了一只tiffany礼物盒,里面是lock系列的一条白金项链,环扣链条上挂着一只椭圆形的锁扣,锁扣的一边镶嵌着钻石。 “送给你的。”池斯一从盒子里拿出项链,没有绕到她身后,而是从面前环抱着她的脖子,手伸到她的脖颈后,熟练地扣上了锁扣。 许星野低头摸着锁骨上的项链,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礼物盒,她不知道这条项链的具体价位,但是这个牌子她是见过的,这条项链必定价格不菲。 “斯一,这太贵重了。” 池斯一摇摇头,用宠溺的眼神告诉她不应该用价格来衡量她的心意。 “我很喜欢你的锁骨。”池斯一说。 许星野前倾着身体,想要尽情享用池斯一的嘴唇。 “不许。”池斯一伸出食指,放在了她的唇边,发出了一个温柔地警告。 这句话在许星野听来,等同于吻我。 耳机里发出的只有池斯一能听到的声音打断了气氛,池斯一伸手捂住了许星野的嘴唇。 池斯一手心的味道在许星野的嗅觉系统里是柠檬柑橘味,但池斯一说,这个味道是马鞭草,就是那个在吸血鬼的世界里,会让吸血鬼变弱,变得痛不欲生的味道。 “等下再继续。”池斯一的眼睛亮亮的,隔着手背,在她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乖。”池斯一抬手摸了摸许星野的头。光着脚,跳下桌子,补了个口红,再次回到了办公桌前。 许星野摁亮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是下午六点,六个小时以后,眼前的人就要出发去机场,飞回她的世界了。 她从包里掏出电脑,一边改着论文,一边静静享受着她们在同一个房间里的最后六小时。 池斯一的专注似乎也给她提供了力量,她的进度飞速,她可以作为终稿提交的版本很快就改了出来。许星野伸了个懒腰,看向了池斯一。她的会议已经结束,但仍然对着电脑表情严肃地忙碌着。 许星野跑去浴室,修剪好了指甲。最近她每天都要修剪一下指甲,甚至还要精心打磨一番边缘。 忙活了一番回到客厅,池斯一还在工作。许星野躺在沙发上,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等着池斯一。最近几个晚上极其缺乏睡眠,她一躺下,困意就迅速来袭,一个哈欠之后进入了梦乡。 直到一个带有白兰地味道的柔软的吻唤醒了她。 许星野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池斯一端着半杯白兰地坐在她旁边。房间的灯被关掉了,只留下一盏立灯,立灯发出暖黄色的光,池斯一的脸看起来温柔而脆弱。 “你结束了。”许星野的嗓子有点哑,因为刚从睡梦中醒来,她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我没想吵醒你。”看着许星野眼睛里的红血丝,池斯一有些心疼。 许星野拉过池斯一的左手手腕,看了一眼手腕表的时间。她手腕上戴着那块去参加婚礼时戴的表,这是一块有着蓝色鳄鱼皮表带的圆形腕表。 “怎么都两点了?”许星野有些慌乱,“你的飞机……” “没关系,现在是北京时间的晚上十点。” 许星野必须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池斯一不仅错过了飞机,而且决定再也不走了。甚至,池斯一还会找一个比“彻底爱上她了”更正当的理由留在山北。 “你这只手表上是格林尼治时间?”许星野残留的理智让她运算出了幻想以外的真实世界。 “嗯,我还没调表,进入四月以后就应该用夏令时了,要调快一个小时,准确地来说,现在是格林尼治时间下午三点。” 许星野握着池斯一的左手,她的中指上仍然戴着那枚玫瑰金戒指。许星野拉过池斯一的左手手腕,把表带解开,取下了她的腕表。 许星野拧拨着表冠,把时间向前拨动了一小时。然后又把表系回到了池斯一的手腕上。 “我帮你调好了表,你要怎么奖励我?” “你想要什么奖励?” 池斯一低头看着手里摇摇晃晃的白兰地,抬起酒杯,喝了一小口。 “好喝吗?”许星野摸着池斯一的手背。 池斯一含了一口酒,俯身,她们的嘴唇轻轻叠在一起。池斯一躺在许星野的臂弯里。许星野静静感受着池斯一好闻的头发,感受着她的体温。 许星野的眼角悄悄滑下来一滴眼泪。这滴眼泪砸在沙发上,发出啪嗒一声。 池斯一听到了,抬起头,看着许星野被眼泪沾湿的睫毛。 “为什么流泪?”她问。 许星野没有回答。 池斯一起身,把许星野抱进了自己怀里,她的下巴放在许星野的额头上。 许星野听到池斯一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叹息,那声叹息仿佛是在忍着从胸腔里升起的疼痛。 许星野把手放在池斯一的心脏上,静静感受着池斯一的心跳,她的心跳很快。 “这里还痛吗?”许星野问。 但实际上,她想问的是,为什么叹气?为什么痛?这次是因为我吗?是在心疼我的眼泪吗? “不痛了。”池斯一说。 许星野抬起头,看着池斯一好看的下巴,闻着她好闻的味道。她探着身子,在她的肩膀上落下一个吻之后,又狠狠咬了一口。 池斯一没有躲,也没有松开抱着她的手臂。 “这里痛吗?” “痛。” 许星野知道这次,池斯一并没有撒谎,而且这份疼痛是她赋予她的。 许星野的眼睛又噙满了泪水,眼泪顺着鼻尖,滴在了她刚刚创造的牙印上。 斯一, 我知道疼痛对你来说,意味着占有, 我也知道我,尚且,还没有资格占有你的心, 那请允许我,先短暂地,占有你的身体。 就让我占有你吧,因为你已经占有我, 占有了我干净的心,和崭新的身体。 凌晨时分,山北国际机场的国际航班出发层,透着不属于这个时区的热闹景象。 这里穿梭着穿着正装,推着黑白灰色商务旅行箱,手机上不停地接打着来自另一个时区的电话的人。 池斯一握着许星野的手,止步在了商务舱安检口前。 许星野别着嘴,看着安检员,看着被蓝色条带围起来的入口,这是她能抵达的最远的地方了。 池斯一松开了许星野的手,但下一秒,许星野就紧紧地抱上了池斯一的脖子。就好像,她们的皮肤一旦没有连在一起,就意味着分离就要开始。 “乖。”池斯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许星野放开池斯一,眼睛噙满泪水。 池斯一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现在太晚了,不许乱跑,直接让nathen送你回酒店休息。” 许星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不想在没有她的房间里醒来。 刚才,nathen开着酒店送机专用的劳斯莱斯把她们带到了机场,池斯一下车接过nathen手里的行李,让他等在了停车场里。 池斯一知道许星野需要更长的时间来跟她告别,她不希望有人跟在她们身边。 “我走了。”池斯一轻声说。 许星野摇了摇头。 池斯一轻轻把许星野揽进了怀里,许星野紧紧地抱着池斯一,仿佛只要她抱得足够紧,池斯一就不会走了。 “乖。”池斯一摸着许星野的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你什么时候回来?”许星野哭着问。这个问题折磨了她好几天,她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池斯一没有回答。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池斯一沉默了片刻,许星野的心脏开始颤抖。 “会。”池斯一说。 “我去伦敦找你!”许星野笃定地说。 “好。”池斯一说。 得到肯定的回答,许星野泪眼朦胧地松开了池斯一,池斯一从包里拿出来一只手帕,轻轻给许星野擦着眼泪。 “星野,不要为我流泪。”池斯一笑着,柔声说。 许星野含着泪,挤出一个笑脸。 池斯一摸了摸她的头,“我走了。” 这次池斯一没有迟疑,转身向安检入口走去。 许星野站在原地,看着池斯一的背影。 池斯一突然回过头,看着许星野,笑着,指了指手机。 许星野点了点头。她一直站在安检口,直到池斯一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池斯一:我进海关了。 许星野:我上车了。 池斯一:我准备登机了。 池斯一:我要起飞了。 许星野:我回到酒店了。 池斯一:晚安。 许星野:晚安。 许星野回到空荡荡的房间里,坐在沙发上。 她摸着沙发柔软的表皮,想起池斯一坐在这里的样子,想起她喝醉酒时红红的脸颊,想起她笑的时候弯起的眉毛,想起她饱含情欲的眼神。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拿起桌子上池斯一喝了一半的白兰地,酒杯的边沿是她的唇膏的印记。许星野从她的唇印里,悄悄喝了一小口白兰地。 这对许星野来说,并不是一个靠“晚安”两个字就能轻易入睡的夜晚。 第25章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凌晨三点,距离起床去上班还有五个小时,她把灯都关了,躺回洁白的被子里。搜索着如何申请英国旅游签证,下签时间要多久,以及往返伦敦的机票价格。 想要申请到大不列颠的签证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有身份证、护照、户口本,再来个六个月以上的银行流水证明,或者至少有五万块钱银行余额即可。 许星野过去六个月的银行流水,无非就是bluebear发给她的少得可怜的日薪一百二十元的实习工资补贴。至于银行账户余额,五万块要冻结三个月的银行存款,对于还没毕业的许星野来像是个天文数字。 许星野躺在山北最豪华地段的星级酒店顶楼的总统套房里,被申请英国旅游签证所需的五万块钱银行余额搞得困意全无。 她跳下床,打开浴室的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锁骨上是池斯一买给她的项链。 她拿起手机,打开了这个牌子的官网,lock系列,设计灵感来自于可以追溯到1883 年的古董挂锁,寓意着爱的永恒守护。 而池斯一送给许星野的这条,钻是手工镶嵌的,材质是白金的,价格也是不菲的。不菲到,她直接把这条项链卖了,就有足够多的钱拿来申请英国旅游签证。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许星野的心头。 一方面她沉浸在池斯一特有的浪漫里,在甚至都无法承诺下次相见时间的分离之前,她恶作剧一般送给她一把精致的,手工镶了钻的“锁头”,还亲手把这把“锁头”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另一方面,这把价格不菲的“锁头”,无时无刻不在强调着她们的距离,这个距离,比伦敦到山北的距离更要遥远。 因为这个距离,并不是可以用需要跨过多少座山,和踏过多少片海来轻易衡量的物理距离。 许星野关了灯,躺回床上。 没有睡意。 她拿起手机,刷着无聊的消息,好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些隔开她和池斯一的“距离”。 昨天忙了一整天,她这时候才发觉自己漏掉了很多新闻。 新闻上说西班牙有一位女性极限运动员,在一个洞穴里独处了五百天以后,在今天走出了洞穴。她在前年冬天走入洞穴,在里面度过了两个生日。 据说她在洞穴里待了大概两个月以后,就已经模糊了时间。五百天的时间过去了,她却以为自己只在洞穴里度过了一百六十多天。 她每天都在洞穴里读书、画画,做锻炼,编织毛线帽,以及用相机记录自己的洞穴生活。走出洞穴的她当下最想做的事情是去洗个热水澡,然后跟朋友们一起分享煎鸡蛋和薯条。 这位极限运动员的团队设计这项实验,是为了探索和讨论与世隔绝对人体和心灵的影响。 还有一条新闻,是有三男一女四名游客,在某个高耸入云的山顶越过了安全防护栏,跳下了悬崖。 新闻上说,他们在跳崖前都服了毒药,而且各自留下了简短的遗书,这封遗书不是拿来总结自己的人生,而是一封免责声明,用来说明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那他们是为什么自杀呢?这条新闻没有更多讨论了。 许星野刷到了下一条,这不是一条新闻,而是一个网友的曝光。 这位网友曝光说,有黑心咖啡店采用过期咖啡豆。在视频中,这位网友举着手机,拍着包装好的咖啡豆上油墨印刷的生产日期和保质期。 视频中的咖啡豆已经过期了半年之多,在视频里,咖啡店员直接把咖啡豆拆开,哗啦啦地把豆子像猫粮一样倒进了磨豆机里。 许星野看到店员围裙上的bluebear标志时,像是看到了鬼魂一般,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 这条视频现在只有几十个点赞,评论数一百多条,已经有细心的网友发现这是在bluebear的咖啡店里拍的。 许星野看着这条曝光视频发布的时间,是在昨天下午四点多钟。发布这条视频的人,ip就在山北市,但是这个账号除了这条视频以外,就再没有其他的内容了。 虽然一直在做舆情监督的基础工作,但这是许星野第一次碰上真正的可能给品牌带来伤害的舆情。 她坐立不安,手心全是冷汗。 昨天她请假了,如果是正常上班,在下午六点前她就会发现这条视频了,而不是等到现在。 她把这条视频发给了王幸,然后拨下了王幸的电话,虽然现在是凌晨三点。 王幸没有接电话。 许星野打了第二个。 王幸还是没有接电话。 许星野打了第三个电话。 对于舆情监测来讲,速度是最重要的。要是等到明天大家都上班,这件事情就会越发不可控。 王幸接起了电话。 “怎么了?”王幸从睡梦中被吵醒,声音不悦。 “王经理,您看一下手机,我给发了个视频链接,有人曝光我们店里采用过期咖啡豆。”许星野的语速飞快。 “知道了。”王幸说完,挂了电话。 没过一会儿,王幸给许星野回复了三个字:然后呢? 然后呢? 许星野看着屏幕身上的三个字和一个问号,心里奔腾而过了更多问号。 许星野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因为她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曝光视频前应该采取何种行动。 平时她只会遇到一些简单的抱怨,例如有的店里咖啡机调试得有问题,出品的咖啡很差。或者是店里早上爆单了,点外卖居然送了一个小时才到,有的人早上就指望这一口咖啡才能开工,但会都开完了,人也醒了,咖啡才送到。 遇到这些情况,只需要跟推广组的同事简单讨论一下要如何给一个安抚性的回复即可,推广组的同事会用官方号给出回复,许星野会跟进后续的情况。 但直觉告诉许星野,过期的咖啡豆跟这些不痛不痒的抱怨有着根本的不同。采用过期咖啡豆,动摇的是食品饮料行业最根本的问题,那就是“安全”。 安全是人类最基础的对于食品饮料行业的需求,毕竟没有人会花二十多块钱,在工作日的早晨,喝下一杯由过期咖啡豆做成的咖啡。 许星野又看了一遍手机上的三个字:然后呢。 这条莫名其妙的回复,让许星野打算把明天的烦恼先交给明天。或许她担心的一切都是徒劳也说不定,凌晨三点扰人清梦,真是自作多情。 许星野扔下手机,在洁白的床上躺成了一个大字。她像游泳一样划了划手脚。 她很快就睡着了。 在睡梦中她听到了手机震动的嗡嗡声,她像摁掉闹钟一样摁掉了这个嗡嗡声。但几秒之后嗡嗡声又再次响起,她才发觉这是个一个电话。 “喂?”许星野闭着眼,接起了电话。 “星野,怎么不回消息,你到他们楼下了吗?” 王幸的催促声从电话那边传来,许星野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王经理,我没明白,您是说去谁们楼下?” “你没看消息啊?推广组已经在用官方号联系发布视频的人了,你同步去找新海传媒的编辑把那条视频给撤了!要快!要跑起来!现在时间就是生命!” “好的王经理,他们编辑在哪……” “我正在开会,别啰嗦了,你赶紧去,我挂了。” 电话听筒传来了电话挂断的嘟嘟声。 许星野挠挠头,这时才发觉现在已经早上十点多钟,九点没到公司,也没请假,难怪王幸要给她打电话。 许星野跳下床,一边刷牙,一边翻着手机,她跟王幸的聊天记录仍然停留在昨天的“然后呢”三个字。 她感到莫名其妙,难道找编辑把视频下了就是王幸“然后呢”所指代的动作吗? 许星野翻着地图,挂出这条视频的媒体公司新海传媒公司,距离她的位置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距离。 她背起书包,环顾着这个跟池斯一一起缠绵多时的房间,洁白的床,有回声的浴室,松软的皮沙发,甚至连餐桌和落地窗上都有她们渴望对方的记忆。 许星野拿起她放在玄关桌台上的白色卡纸,池斯一把这张房卡放在她手里的时候,把这个房间形容为,这是她拥有她的第一次的房间。 是她拥有她的第一次,也是她的第一次。 她的第一次,那种初尝禁果的奇妙的体验会一直留存在许星野的脑海里。 池斯一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一种专属于女性主义知识分子的谨慎。谨慎的不仅仅是她带着许星野爬上苹果树,又伸手摘下邪恶的果实这件事情。 更是她对自己说的话表现出非常谨慎的审视态度。 许星野还记得,池斯一在说完,“拥有你的第一次”这句话以后。 她像是中世纪偷行巫术的女巫被发现了一样,为自己做了长篇大论的女性主义辩护,解释着这种“占有”其实是她对她的爱,而非某种对女性的物化,她生怕自己因为被误解而失去了女性主义者的身份。 许星野觉得这样的辩护很是可爱,像华丽的鹦鹉爱惜着自己的羽毛一样可爱。她希望她把“拥有”这个平庸的词汇替换为“占有”。 但是,在这样的谨慎之外,离别前,池斯一毫无征兆地送给许星野“一把镶钻的锁头”,像拴起宠物一样,给许星野“上锁”。 池斯一没有明说,但许星野知道这是某种占有欲的宣誓。 许星野并不介意被池斯一占有,她不介意池斯一对自己的“物化”,相反,她希望自己被她“物化”,她希望她可以对她的身体做所有她想做的事情,哪怕是那些因为过于小众而被视为“异端”的事情。 这条宣示占有欲的项链,仍然随时提醒着许星野横亘在她们之间的距离,但许星野现在来不及去想这些。 她攥着房卡,关上了房门,跑过长长的走廊,在等电梯的时候看着挂在电梯门口的《烟》,挥手跟这幅画上的两个女孩告别之后,站进了直达大堂的电梯里。 她把房卡留在了前台,然后跟nathen挥手作别,一路小跑去了新海传媒的楼下。 早上十一点钟,仍然有陆陆续续来上班的打工人走进大楼。 一个穿着黑色西服,面目和善的保安大哥看到了许星野。许星野冲他点头微笑,保安大哥没有拦她,也没有问她来干嘛,她穿过大门,径直跑去了前台。 “您好,是来面试的吗?”前台穿着工作服的小姐姐问她。 “您好。但我不是来面试的,”许星野摇摇头,“我是来找您们的编辑撤一条视频,但我不知道具体要找谁来做这件事情,想跟您咨询一下。” “实在不好意思,我这边实在帮不到您。您最好可以提前通过其他渠道确认一下找谁,因为我们的大楼没有预约是不能进入的。”前台礼貌地回绝了许星野。 “谢谢您。”许星野礼貌地笑着。 许星野发了个定位给王幸,表示自己已经按照她的最新指示抵达了新海传媒,但是她不知道要找的是哪位编辑。 王幸的回复倒是也很直接:自己想办法,尽快撤,十二点前给我结果。 早上没吃东西,还跑了两公里,许星野无奈地摸着咕噜噜大叫表示抗议的肚子。 她推门进了旁边跟大楼相连的便利店,买了两个工业流水线上做成的包子,又一边啃包子,一边从冰柜里拿出来一个冰杯,撕开封口,放在了商用一体咖啡机上,摁下了冰美式的按钮。 香气匮乏的咖啡液流进了冰杯里,许星野盖上盖子,拿着咖啡,坐在便利店拥挤的高台上,一边就着咖啡吃包子,一边看着新海传媒大门口进出的人。 她不知道这些人当中哪个才是她要找的人。 她打开手机,点开了昨天那条视频,这条视频现在还没有获得流量的青睐,点赞数只比昨天多了三十多个,她在怀疑自己的担心是不是本来就毫无必要。 担心归担心,事情还是要继续做的。 她一口口咬着松软的包子,再次注意到了那位穿着西服的面目和善的保安大哥,进出的人中有很多人都跟他打招呼,偶尔还会浅聊几句,仿佛跟谁都很熟络。 而且他的表情管理很到位,一直保持着微笑看向每一个来上班的人,动作也彬彬有礼,十分得体。 许星野灵光闪过,三口吃掉了另一个包子,结过账以后,端着咖啡推门走出了便利店。 但刚走出去几步,她就转过身,又回了便利店里。 第26章 海市蜃楼 许星野站在结账台前,一边从吸管里吸着冰冷的咖啡,一边看着便利店柜台后的烟墙。她不懂烟,只是在平等地扫视这些花花绿绿的烟盒的价格。 黄鹤楼?中华?中南海?总之得是一个符合中年男人审美的烟才行。 站在柜台后的店员用看小学生偷买烟的眼神看了一眼许星野,“您是买烟吗?” “是,麻烦来盒中华。” 店员拿出钥匙,转身打开了柜子,把一盒中华递到了许星野手里。 结账的时候许星野顺便结了个打火机,又把喝完的咖啡杯扔进垃圾桶,推门走了出去。满脸堆笑地向穿着西装的保安大哥走去。 大哥在十米远的地方就发现了心怀不轨的许星野,许星野快跑了几步,到了大哥旁边。 “大哥您好!”许星野大方地问好。 “你好。”面目和善的大哥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看向了周围要进大楼的人。 “我想跟您打听个事儿。” “你想打听什么?”大哥看了一眼许星野。 “我想跟您打听一下,如果是想把app上的视频撤下来,是找哪个部门的编辑?” “什么视频?” “就是新海app上那些用户发的视频。” “关于什么的?” “关于……”许星野掏出手机,想了一下,还是揣回了兜里,“简而言之就是有人黑我们品牌,我领导让我来找编辑把视频撤了。” “但是你人到门口了,却不知道要找谁?” “是的,抽根烟歇会儿?”许星野说着,从书包侧兜拿出来刚买的中华烟。 “我不抽烟。”保安大哥没有接。 许星野没从保安大哥身上闻到烟味,或许他是真的不抽烟,是自己大意了。 “你刚毕业?” “我还没毕业呢。” “你领导不认识这里面的人吗?” “不知道,我领导让我自己想办法认识里面的人。” “这栋楼里有很多运营和审核员,但你想要撤已经发出来的视频,得要找领导才行。知道吗,遇到困难要找领导,不要自己瞎干。” “那您说的领导今天来上班了吗?” “当然,你没看我们这里今天连旗子都升起来了吗?今天大老板要来。” 许星野这才注意到大厦前的小广场上,三根旗杆上飘着崭新的旗子。 许星野抬头看着旗子,早上的阳光刺痛了她才刚睡醒的眼睛,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旁边的保安大哥的还是满脸笑容地看着走进大厦里的人,游刃有余地招手、引导、问好,他很享受自己的工作。 许星野看到他的西装口袋里有个长条形的烟盒的形状,看来这位大哥不是不抽烟,只是不抽她这盒。 “这盒烟您还是拿着吧,我也不抽,但您更能派得上用场。”许星野说着,把烟放进了保安大哥的西装口袋里。 保安大哥上下打量着许星野,“你这小姑娘,今年几岁了?” “二十三。” “你跟我闺女一样大。今年毕业?” 许星野连连点头,“六月毕业,现在正在公司实习呢。” “你是个好孩子啊,我闺女学校没课了也不急着找工作,天天就是在家抱着个手机,她妈催她找工作,她就说工作没意义。你听听这是什么话,真是气人啊。” 许星野尴尬地笑着。 “你放心,孩子,我不为难你,你找的人还没下来,”保安大哥保持着职业的微笑,“等会儿我指给你,但你别说是通过我。” 许星野听了连连点头,“我先谢谢您了。” 许星野乖乖站在楼旁边的阴影里,看着进出大楼的人。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距离王幸说的十二点还有半个小时。 没过一会儿,跟保安大哥一样穿着同样黑色西装制服的人又多了几个。他们停掉了旋转的大门,敞开了旋转门中间的通道。又抬着厚重的红毯走了出来,几个人弯着腰一阵忙活。从电梯间,到大门,再到泊车的位置,全都被铺上了红毯。 除了安保团队以外,脖子上挂着新海传媒工牌的人也多了起来,仿佛是为迎接保安大哥说的领导在做准备。 正在许星野四处张望的时候,保安大哥看向了她,冲她使了个眼色,看向了一个刚从电梯间走出来的穿着深蓝色西服套装的短发女人,抹了油的背头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 她把工卡的绳子缠在手上,手里攥着工卡,踩着高跟鞋刷卡走出电梯间,踱着步到了门口,左右看了看门口的阵仗,又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抱着手臂站在了侧门附近。 “您好!打扰您!”许星野小跑到短发女人面前问好。 短发女人看着许星野点了点头。她眼角上的皱纹和颈纹告诉许星野她已经经验丰富,成熟老道。 如果是放在日常生活中,许星野是万万不敢跑上前打招呼的,她仿佛是跨国公司年会上那种,每年都会上台领取“年度杰出女性商业领袖”奖杯的人。 “我是bluebear coffee市场部的许星野。”许星野一口气介绍完自己,伸出了手。 短发女人低头看了一眼许星野伸来的手,轻轻握了握,“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事情是这样,”许星野拿起手机,“有用户发布了一条曝光我们咖啡店采用过期咖啡豆的视频,想请您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先把视频撤下来。” “我没有权力撤掉用户发布的视频,新海一直以来都在维护每个用户言论自由的权利。”短发女人义正言辞。 “可是……”许星野被女人的话说服了,他们作为品牌方,又有什么权利要求媒体撤掉对自己品牌不利的内容呢? “可是如果这是污蔑呢。” “那就拿出证据来澄清就好了。” “可是谁又会在乎真相呢,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许星野自言自语地说完,停顿了片刻,“我不是来跟您辩论的,我只是希望您可以帮助我们撤掉这条可能对品牌造成致命伤害的视频。” “年轻人,你要知道。给品牌造成致命伤害的不是这条视频,而是过期的咖啡豆。” 面前的短发女人说的句句在理,可她的任务是撤掉视频。 “您说的都有道理,我也明白您说的道理是什么。”许星野失落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帆布鞋的鞋尖,背着手,往侧面挪了一步,从这个角度,她终于看清了女人攥在手里的工卡上的字,许星野这才知道了她姓休。 “休总,要怎么做您才会帮我撤掉这条视频?” 短发女人用困惑的眼神许星野一眼,“我刚才说过了,我无能为力。” “咖啡豆过没过期这事儿现在不归我管,您可以随便开一个不可能达成的条件,我只是想对上有个交代。” 短发女人转过头,看着面前已经无路可走的许星野,从头到脚,上下打量着她,“这句话我只说一遍,但是你记住了。永远不要这样跟你的谈判对手说话,也永远不要为了一个交代做事情,要做正确的事情,而不是正确地做事,你懂吗?” 就在许星野努力消化短发女人只说一遍的说话时,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缓缓驶进了广场,楼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到了这辆车上。 保安团队跑着小碎步迎了上去,一把拉开了后排的车门。 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年轻男人,虽然他今天戴了黑框眼镜,但许星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并且在认出他是谁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让许星野倒吸另一口凉气的是紧随其后从车门另一边下来的人。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礼裙,眉飞色舞,跟上次见面时一样灵动可亲。 这两位正是上周才刚刚在归璞庄园举行了隆重婚礼仪式的sherry和roy,一对万众瞩目的金童玉女,一对即将在公布婚约后就要公布怀孕的天作之合。 许星野站在角落,看着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两个人,在震惊之余,心中升起诸多疑惑。 这两位,不是刚结了婚吗?结婚不得度蜜月去吗?难道真正的强人都是在公司度蜜月? 许星野站在侧门的角落里,隔着人墙,毫不收敛地上下打量着sherry,和她的老公。sherry,长胳膊长腿的sherry,网球运动员sherry,四处散发着可怕魅力的sherry……让池斯一日思夜想,痛哭流涕的sherry。 她根本不担心被认出来,因为毕竟只见过一次面,而且是在宾客众多的婚礼上,大概转头就会忘记,何况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围在这里。 她的目光嚣张了起来,她很想知道是什么让池斯一对sherry如此着迷。 除了她灵动的神色,除了她职业运动员的身材,除了她明亮的眼睛,除了她声音里有一种让人觉得很特别的,想要继续听她说话的美…… “星野?!”她的视线落在了许星野的脸上,鲜艳的嘴唇叫出了许星野的名字。 sherry快步走向站人群最后的许星野,许星野尴尬地笑着,赶紧把刚才脑子里的打量和揣测扔在了地上。 “sherry……姐。”许星野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但被这么多人看着实在是有点慌不择路。 “你怎么在这儿?”sherry的声音里充满欣喜,她的声音像是挂在窗边的铃铛,风吹过来的时候会跟着窗帘的摇摆一起发出响声的那种铃铛。 sherry还没等许星野想好怎么回答问题,就已经开始跟着风的方向四处张望了。 许星野瞬间明白了她期待见到的不是自己,她在找的是池斯一。 她在找她念念不忘的,在结婚前夜会打电话过去确认明天是否会见到的旧日爱人,在婚礼现场说yes, i do之前会看向的旧日爱人。 “我是自己来的。”许星野笑着,轻轻击碎了sherry的粉红泡泡。 许星野能明显感受到sherry那因为兴奋而挑起的眉毛,又因为失望而轻轻落下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出于礼貌,sherry还是继续着看似热情的对话。 “没什么,只是找休总对接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许星野指了指刚才给她好好上了人生一课的短发女人。 sherry看向短发女人,眯起眼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你们忙。”sherry说完,笑着转头,走向了在红毯上等他的roy。roy并没有认出许星野,他得体地让向他走来的sherry的挽上他的手臂,迈着夫唱妇随的步伐走进了大楼里。 那位休总回头看了许星野一眼,眼神复杂,但没多说什么,急匆匆地跟着迎接roy夫妇的人一起上楼了。 许星野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间里,转头看着门口洒满阳光的红毯,看着在阳光下闪着光的劳斯莱斯,她回想着sherry刚才的一颦一笑,回想着sherry和roy婚礼的草坪和在婚礼上那些穿着华服的人。 这些好像都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象,就像是旅人在沙漠中遇到的海市蜃楼。她偶然间借着池斯一的光,能伸出手就摸到一点点海市蜃楼的影子,但幻象终究是幻象。 那些对海市蜃楼信以为真,试图竭尽全力奔向海市蜃楼的人,最终都会满怀希望地死在路上。 许星野拿起手机,摁亮了屏幕,现在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五十八分。距离池斯一下飞机还有两个小时,距离她给王幸汇报事情结果,还有两分钟的时间。 “你好!”一个穿着正装跟许星野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孩,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来找休总的吗?” 许星野愣了一秒,连忙点了点头,“嗯,是的。” “我是休总的助理,她今天要开一天的会,没有时间,她说你找她的事情很急,所以派我来跟你对接一下。” “谢谢你。我确实是很急。” 半个小时后,那条视频就以被用户举报为由,做了下架处理。 许星野走出新海传媒的大楼时,王幸的电话打了进来。 “星野,你在哪儿呢?” “我在星海传媒的楼下,正要给您打电话呢,视频已经撤下来了。” “嗯。”王幸在电话那边沉思了一会儿,“你先回公司来吧。” 许星野对王幸的沉默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说了好的,然后挂掉了电话。 第27章 暴走的秦蕾蕾 许星野挂了电话,上午那个面目和善的穿着黑色西装制服的保安大哥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许星野笑着走上前,“今天谢谢您啦!” “你这小姑娘不简单啊。”保安大哥说。 “没有没有。”许星野连忙摆手。 保安大哥笑着,把手伸进了衣兜里,“这包烟我不能要你的。” “不不不,”许星野连忙摁住他的胳膊,“千万别,这您千万收着,这是专门给您买的。回头我万一有事儿来,还得劳烦您帮我才行。” “诶呀,我谈不上帮你,你帮我还差不多。”保安大哥说。 “您别跟我客气,我急着回公司,我先走了,回见。”许星野摆摆手,跑开了。 她跑到主路上,随手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拉开门上了后座。 她打开跟池斯一的聊天框,她们最后的消息是两句晚安。 她在框里敲字:刚才我去新海传媒找编辑撤视频,在楼下碰到了你前任。 “你前任”的表述并不妥当,许星野删掉了“你前任”两个字,改成了“sherry”,然后又觉得心烦意乱,索性全部删掉,关上了手机屏幕,转过头看着窗外迅速向后飞逝的街景。 四月,特别是这个四月,中午的太阳把一切晒得暖洋洋的。 她又打开手机,在跟池斯一的聊天框里敲下:斯一,我刚才好像借了你的光。 然后她点下了发送键。 她不得不承认这位休总在如此忙碌的今天,还专门派人给她撤下来视频,完全是因为她想讨好的大老板的老婆sherry,一个新加入罗氏传媒家庭的女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跑来跟她打招呼。 而sherry之所以跑来打招呼,大概率是以为她的旧日爱人池斯一也在附近。所以,根据这个逻辑链条,她今天能把视频撤下来,完完全全是借了池斯一的光。 许星野想着这些事情,很快就到了公司。 才回到公司没多久,孙文辉就从会议室里出来,把整个办公区的人都交到了会议室里。 显然这间会议室从一大早就在关着门开会了,屋里是氧气几乎要被吸光的味道,弥漫着恶心的人味。 孙文辉、王幸、邹至乐和秦蕾蕾全都黑着脸坐在会议桌前,上次大家这样齐聚在会议室里还是因为池斯一代表巍董来听取公司的运营情况。 许星野进屋闻了一圈,实在是无法忍受,就假装自己没带笔,又走出了会议室。等人进的差不多了,就拿着笔悄悄站在了最靠门口的位置,这个位置的空气没什么味道,还算可以忍受。 王幸起身,站在了会议室最中间,看来这个会议由她主讲。 “临时给大家开个会,跟大家通通气。我想先问一下,这个会议室里有谁不知道我们门店被人恶意拍了使用过期咖啡豆的视频的吗?不知道的同事举一下手。” 有接近三分之一的人举了手。 “请放下吧,看来还是有不少同事不知道这件事情。简而言之就是有网友在新海app上上传了一个爆料视频,指控我们门店采用已经过期半年的不合格咖啡豆。” 那三分之一的人听完,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件事情,门店是否真的采用过期咖啡豆这件事情。究竟是不是属实,目前公司还在全力调查当中。大家也都看到了,孙总、邹经理,还有蕾蕾也是,一早就来了公司,一起在讨论公司的门店管理是否存在漏洞。” 邹至乐不耐烦地在桌子下抖着腿,其中一只手搭在桌上,手指敲打着桌面。 他侧着脑袋,视线落在桌面上,阴阳怪气地说:“而且这个视频,虽然发布时间是现在,但是谁知道是不是早就拍好了,隔了一年半载的才发出来,让这些网友以为这是袋过期的豆子,现在这世道,什么坏心眼子没有?” 跟邹至乐隔了两个空位的秦蕾蕾冷笑了一声,她抱着手臂,脸上是几乎是不加任何掩饰的厌恶神色,似乎这里的一切让她感到极为不适。 “不是,秦蕾蕾,你今天到底什么意思?”邹至乐转过身,用下巴看着秦蕾蕾。 秦蕾蕾抱着手臂,甚至不屑于转头看邹至乐一眼,她的声音很冷,“屋里这么多人呢,你别跟这儿搞笑了。” “我搞笑?我哪儿搞笑了?”邹至乐忍无可忍,被秦蕾蕾的嘲讽彻底激怒,他砰地一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指着秦蕾蕾,“你说啊,我哪儿搞笑了?” “你,搞笑就搞笑在十以内加减法都算不清楚。”秦蕾蕾拿起桌上的一瓶水,若无其事地拧开喝了一口。 “蕾蕾,够了。”孙文辉呵斥道,他眉头紧皱,正襟危坐。 秦蕾蕾站起来,扫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孙文辉,再次看向了怒目圆睁的邹至乐。 “邹经理,您作为专营团队的领导,您应当知道bluebear最老的店是花市店,花市店到今天,满打满算,才开了九个月。” 秦蕾蕾用了“应当”这个词,直指的是邹至乐的履职能力问题。 “而视频里的这家店,是一家新店,上个月才刚开业。这袋咖啡豆上印刷的烘焙日期是一年半以前,豆子保质期一年,已经过期半年,能算清吗?掰起你那十个手指算算,要是能算清的话,就根本不可能存在您刚才说的这种情况。” “你怎么就能确定是这家店?!店里的陈设大同小异,上午不还讨论了吗?” “邹经理,看来你不光十以内加减法算不明白,而且还听不懂人话是吗?上午讨论的结果不是模棱两可,而是板上钉钉!视频里就是那家新店!” 秦蕾蕾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走,大家被她的气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看到她走来,全都连忙退后,为她让出了一条离开会议室的通道。 “你丫的你晚上少吃点儿猪脑花吧,毕竟有的人吃哪儿也不一定会补哪儿,当心适得其反。”秦蕾蕾说完,留下暴怒捶桌子的邹至乐,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会议室在邹至乐捶完桌子以后就陷入了死寂,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王幸低头叹了口气,重新把大家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我个人是很相信我们的门店管理能力的,而且我们本来也是从生豆进口到加工的几乎是全产业链公司,我们从品牌基因上,天然有能力向消费者承诺,我们的门店所采用的豆子是新鲜烘焙的高品质好豆。 至于说这个视频,现在已经不单单是一个视频了。在刚才它已经变成了一条热搜,新海传媒上的大v用户,创建了一个话题标签,标签名是#bluebear采用过期咖啡豆#,现在这个词条已经冲到了热搜第三十二位。 作为公司内部员工,无论如何,我恳请大家,千万不要参与网络上的讨论,更不要接受任何采访。哪怕是亲戚好友问到公司的情况,也请至少做到说自己并不知情。我说清了吗?” 大家沉默不语。王幸点了几个人问是否有意见,大家都表示没意见。 “孙总还有要补充的吗?”王幸问。 “没有。”孙文辉说。 “那散会,大家去忙吧。” 许星野打开新海app,正如王幸所言,这件事情已经在短短不到二十四小时里,从一个爆料视频发酵成了公关危机。 纵使原始视频已经删除,但被下载后再上传的视频已经如同雨后春笋一样,越冒越多。 网友的情绪大多数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且有很大一群人表示不会再购买bluebear的咖啡了,毕竟一杯二十多块钱的咖啡不算便宜。 当代牛马拉磨本就不易,愿意花二十多块钱给自己买精神兴奋剂的牛马更是牛马中的牛马,但给牛马提供神经饲料的公司怎么忍心用过期饲料?简直是毁天灭地,天理难容。 许星野看着网友的花式辱骂,想起刚才痛骂邹至乐的秦蕾蕾,发了一条消息给她。 许星野:蕾蕾姐,您刚才太帅了姐。 秦蕾蕾:队友实在太猪了,真是给我逼急了。 秦蕾蕾:我听说新海传媒上的那条最开始的视频已经撤了,是你撤下来的。你够能的啊?新海真给你撤啊? 许星野:这有什么能不能的,毕竟我是靠脸吃饭。 秦蕾蕾:靠脸?晚上有事儿吗?没事儿姐带你吃漂亮饭去。 许星野:不能刷脸的饭我可吃不起。 秦蕾蕾:当然能刷,姐姐带你吃饭还轮得着你掏钱? 许星野:那我不去还不行了,下班就走。 许星野刚答应了秦蕾蕾的晚饭邀约,夏铭就从会议室里走出来,拍了拍她, “走吧,讨论公关文案去。” “叫我一起?”许星野指着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是啊,市场部全员参与,连俩设计都上了。现在大家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快走吧。” 许星野无语地站起身,收着桌上的电脑和笔记本,“真是专业不分对象啊。” 许星野跟着夏铭一起进了会议室,王幸面无表情地坐在会议室的中间,用笔一顿一顿地敲着桌子。 市场部在办公室里的总共就七个人,除了王幸,还有两个推广,两个设计,外加夏铭和许星野两个实习生,全都陆陆续续搬着电脑进来了。 王幸看人齐了,抬眼看了一下会议室的门,“把门关了。” 坐在门口的推广同事起身,合上了会议室的玻璃门。 “今天下班前,要出个公关文案,挨个说说想法吧,你们都看了现在网上的评价了对吗?”王幸说。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低头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表情凝重,仿佛都还在刷着社交媒体上的内容。 许星野在电脑上打开了所有社交软件平台,托着下巴,跟大家摆出一样的表情。 她的屏幕上突然弹出来一条池斯一的消息。 池斯一:我落地了。借了什么光? 许星野秒回:这就说来话长了。 然后池斯一发来一张图片,图片上是她用手机在座位上拍一本书的其中一页。许星野点开图片,看着书页上的文字,笑容爬上脸颊。 这本书就是她送给池斯一的《寺山修司少女诗集》,书页上的那首诗就是《名词》—— 将恋爱这个词 和猫这个字 做个对换 “某个月夜,发现铁皮屋顶上的一只恋爱 从那以后我完全 猫上你了。”我说 那时开始,只要把白兰地倒进酒杯 恋爱就会在近旁摇动着胡子 池斯一:是这首诗吗? 许星野:是。 她把这本书送给池斯一的时候说,看到一首喜欢的诗,所以才把这本书买来送给她。 她没想到池斯一把这本书带上了飞机,没想到池斯一还记得她说的话,也没想到池斯一轻易就猜中了她说的诗是哪一首。 “许星野,你笑什么呢?有什么好笑的,跟大家分享一下。”正当许星野沉浸在甜甜的暧昧当中时,黑着脸的王幸点了她的名字。 许星野瞬间收起笑容,“没什么,王经理。” 王幸皱起了眉头。 “都低着头干嘛呢在这儿,挨个说!别浪费时间,今天文案出不来谁都别想下班。”王幸的声音开始变得暴躁,“许星野,你先说。” 许星野愣了一秒,她已经忘记刚才王幸问了什么问题了。 “怎么不说话?今天肯定是要发公关文案出来的,说说你对这个文案什么想法。”王幸不耐烦地敲着桌子。 “哦,好。王经理。文案上,我觉得说清楚这两点就行了,您刚才开会时候说的那两点我觉得就很能说服人。首先是咱们不否认,事情已经在调查中了,其次是咱们是做全产业链生意的,一直都致力于给消费者提供新鲜烘焙的高品质咖啡豆。” 许星野的回答不算是敷衍,而且带了点儿恭维,王幸听了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谁把电脑连到屏幕上,现在边讨论边写。”王幸对着空气说。 “我已经写了一版了,我来吧,”推广组的姐姐说着,把电脑连到了大屏幕上,“除了刚才星野说那两点,我还在前面加了个道歉。您看要加这个道歉的话术吗?” “你觉得要加吗?已经有十年品牌经理的工作经验了,你觉得这句话要加吗?”王幸看着屏幕,不耐烦地说。 “我觉得要加。”推广组的姐姐毫不犹豫地说。 “那就加上。” 推广姐姐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星野这儿还有要说的吗?”王幸问。 许星野看着王幸,她有很多要说的,也有很多想问的。 她想问昨天晚上她连夜汇报,她只给一个“然后呢”的回复是为什么?想问早上她决定撤下来这条视频的逻辑是什么?发展到现在,这条视频撤下来到底是对还是错?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盛气凌人的王幸,她想说的和王幸想听的显然是相反的事情。 “有,”许星野看着王幸的眼睛说。 第28章 零售的真相 王幸把视线从大屏幕上转移到了许星野的眼睛里,“你说。”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在那个瞬间,许星野从王幸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可以被形容为无助的情绪,某种在巨大的不确定性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难以掩饰的慌乱。 在那一刻,许星野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王幸要如此盛气凌人,如此强势,如此忽略人,把人工具化,要素化。 所有的咄咄逼人都是她的伪装,是她为了博取话语权和控制力而采用的行为方式。她认为这些有效。 这无疑是一个弱者的方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又沉迷于权力的弱者的方式。这种弱者值得同情吗?还是值得可怜? 许星野垂下眼睛,看着会议桌,然后再次抬起头,一边说一边笑着看向了坐在会议室里的每个人,“我还有一个想法,想请大家一起看看。” 许星野的眼睛真诚地看向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也回报给她同样的真诚和信任。 “我觉得只发公关文案可能远远不够,我们除了嘴上说在调查以外,还应该立刻让消费者看到一点实际行动。我认为我们的门店应该要公示当日采用的咖啡豆日期,公示只是一个结果,手段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再做讨论。 我的初步想法是磨豆机旁边加个海报立牌,写上烘焙日期并且放一些样豆出来给大家看,让大家看到、摸到,并且感受到我们的咖啡豆是新鲜的,安全的,高品质的。” “嗯,你这个想法不错。这些消息出来,门店的生意立刻会受到影响,确实是应该做点儿什么。其他人觉得呢?” “我觉得这个做法很好,很直观。”夏铭说。 其他人也都表示同意。 “还可以把装豆用的袋子保留下来,一起贴到海报上,这样的展示效果更加直观。”设计同事补充道。 因为自己的发言可以被听到,会议室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各种细节和假设自己是消费者,看到这些会有怎样的反应。 “行,先讨论文案吧,讨论完我一并去请示。”王幸打断了大家的七嘴八舌,看向了设计同事,“你先按星野刚才描述的那些做个海报的样式出来,到时候我一起拿去请示汇报。 “好,那咱们这个做多大比较合适。”设计直接看向了许星野。 “直接做成a3的大小,那样如果要落地执行的话会更快,在办公室就能直接打印,明天门店开档之前就能下发到店里。”推广姐姐说。 到了公关文案的讨论,气氛又回到了质问和挑衅并存的低气压当中,这样的低气压一直持续到了下班时间。 一到下班的时间,秦蕾蕾就连发了十几条消息催许星野。但这样的催促实在是于事无补,许星野说总不能站起来跟王幸说现在已经到下班时间了,老子要下班了,然后抱起电脑直接走出会议室吧。 秦蕾蕾开许星野的玩笑说她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儿,上礼拜孙总问她为什么不喝酒的时候,她不是也给领导难看了吗,怎么这时候怂了。 许星野说自己可能是欺软怕硬。秦蕾蕾问那王幸和孙总那个是软蛋怂包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王幸的总结发言终于结束。 “今天都看着点儿手机,所有人二十四小时给我待命。”王幸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许星野冲出会议室,回工位拎起书包就飞奔去了电梯间,秦蕾蕾的深粉色保时捷718就停在地库的电梯口。 “哟,这不是许总吗?可把您给盼来了。” 许星野一走出电梯口,秦蕾蕾隔着车门就阴阳了起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您可别骂我了,我今儿挨了一天骂了已经,”许星野拉开车门上了车,把书包放在脚底,回身系上了安全带。 “不过啊,蕾蕾姐,这回您也别记我头上,是王幸经理拖着不放人,讨论一个公关文案连设计同事都叫上了,一屋子人丝毫没有公关技巧,眼睛里那全都是真诚。” 秦蕾蕾笑着,“小许同志,这才几天没见,怎么突然变得油腔滑调的。” “您快别骂了,”许星野摆摆手求饶,“我只是为了博您一笑。” 秦蕾蕾点着车,转了几个圈以后,把车开到了车库门口,扫码支付停车费,“他妈的,停一天车要老娘一百块钱,今天真是亏大了,让老娘贴钱上班吗这不是。” “我记得这儿是一个小时十二块钱,您一大早就来公司了啊?” “那可不,早高峰来,晚高峰走。早上在环路上堵了一个小时就算了,还跟邹至乐这个听不懂人话的傻逼吵了一天,累死老娘了。” “您别说,刚才您辱骂邹经理的时候,那气场简直了。我看您走出会议室,我都没敢跟您打招呼。” “有那么吓人吗?”秦蕾蕾笑着。 “也不是吓人,就是对您肃然起敬,因为您说的句句在理啊,再搭配上邹至乐气急败坏捶桌子的声音,我的天,您是没看见,咱们孙总虽然没吱声儿,但是气得脸都绿了。” “他还没吱声儿?没听见他跟我说‘够了’吗?他不管管好邹至乐,反倒觉得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他的人。” “所以这事儿是实锤吗?” “不知道,”秦蕾蕾想了一会儿,“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为啥?咱公司不是体系健全的大公司吗?” 秦蕾蕾冲许星野翻了个白眼,“你阴阳人这功夫学的真是快。” “那不得看我是跟谁学吗?秦老师,您快我讲讲呗。” “行,老娘我念在你天真可爱,随叫随到,就教你点儿跟着王幸这辈子都整不明白的事情。” “嗯,您说您说。” “我从头说啊。咱们公司,有三个业务单元,从产业链顺序来讲,第一部分是贸易业务,负责进口咖啡豆,包括采购、通关,仓储物流,再到对国内大客户的分销。这项业务呢,是巍董当年创业起家的时候就在做的板块,可以说这个公司就是靠贸易做起来的。你可别小瞧这一点,就像品牌基因一样,贸易就是这个公司的基因。” “原来如此。” 秦蕾蕾滑动车中间的面板,设置了一个目的地,这间餐厅离得并不远,就在两公里外。 “要不我来开吧秦老师,我哪儿能让您又当司机又当老师的。”许星野说。 “别贫,就两公里,三脚油就过去了,你好好听。” “那辛苦您了。” “第二部分是咖啡豆烘焙业务,这部分业务是因为大客户的需求已经基本饱和了,而且利润过度依赖这些大客户可能会导致公司抗风险能力差。所以紧跟着就自己开了烘焙工厂,把新鲜烘焙的豆子供应给没有烘豆能力或者说认为自己烘豆效率过低的国内客户。 第三部分业务就是你很熟悉的bluebear品牌业务了,品牌业务是近一两年巍董慢慢筹划出来的,原因也很简单,无非就是上游的生意不赚钱了,而品牌业务,只要能摸索成功,一举三得。考考你,是哪三得?” “品牌业务肯定是更赚钱,品牌业务的毛利,我凭感觉说啊,肯定是比贸易和烘焙业务赚钱的,毕竟品牌是有一定的溢价能力的。” “对,第一个得,就是盈利能力有望大幅改善。还有呢?” “还是从品牌的角度,做品牌就是创造品牌资产的过程,对公司长期的财报表现来讲是细水长流,基业长青的事情。” 秦蕾蕾笑着,“你不愧是学经济的,可以算是第二点。还有吗?” “抗风险能力更高了,因为毕竟业务变得更多元,而且自己有消化咖啡豆的能力,不需要完全依赖根本就不控制在自己手里的下游客户的经营情况。” “很好很好。” “但是,蕾蕾姐,我不明白,产业链变长难道不是优势吗?就像王幸经理说的那样,基于这条产业链,我们有能力为门店提供新鲜烘焙的高品质咖啡豆。” “生意逻辑是没什么问题,每一步业务拓展都是稳扎稳打。” “那是为什么会爆出来今天的事情?” “因为有能力不代表有动机,是人出了问题。” “人有什么问题?是邹至乐这个人喜欢吃猪脑花的问题吗?” “不是,”秦蕾蕾笑着,“有问题的是对销售团队的管理,你没听说孙总是巍董在做贸易的时候就在身边的猛将吗?你可能没听说过,巍董这人,滴酒不沾。整个对国内大客户的销售业务就是靠孙总做起来的。可以说半个公司的人都是靠孙总在养活。” “孙总业务能力强这事儿我听说了,我记得池总在门店的时候还说来着,巍董让她多跟孙总学习,孙总早年间凭借一己之力养活了公司一半的人。” “是,而且你现在能想明白为什么跟池总吃饭的时候,孙总非要在饭桌上压着你喝酒了吗?” “因为他是靠喝酒站稳脚跟的。” “话有点难听,但是,他压着你喝酒是因为你没有资格不喝酒。在全公司,只有巍董可以不喝酒,你只是一个市场部还没入职的小兵,你多大脸啊,凭什么不喝酒?” “您也知道这话难听啊?难听您还说。” “我可警告你,”秦蕾蕾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伸出食指,指着许星野,一脸严肃,“虽然你是00后,但是你最好别试图整顿我。” “我错了姐,我错了,”许星野求饶,“不是,那合着就是孙总有问题呗。” “孙总有孙总的问题,但不是根源问题,问题的根源是咱们公司的销售什么都能卖。从麻袋装的咖啡生豆、烘焙好的抽真空的规格有大有小的熟豆,再到打成粉的罐装咖啡,再到门店里卖的挂耳包。只要能卖出去,就什么都能卖。” “这有什么不好吗?这不是很能激发大家的积极性吗?” “当然不是。什么都卖是小公司的逻辑。孙总既做大客户业务,又做品牌业务。现在邹至乐虽然名义上负责专营门店,但他可是孙总一手栽培的嫡系,是做大客户生意出来的,他懂个屁的品牌业务啊。把一些快过期的咖啡豆放到门店消化这种事情他绝对干得出来。” “您这么说还真是。咱们店里用的意式咖啡豆公斤价格,在市场上差不多是180块钱。好一点儿的门店一天能卖200杯-270杯之间,拿250杯来估算,每杯咖啡用10克豆子,大概每天消耗2.5公斤的咖啡豆,每天门店咖啡豆成本是450元。一个月按30天算,是块钱。” “可以,你挺会算,大差不差是这个数。这还只是一家店,豆子省出来的钱都够给这个门店多养两个咖啡师了,这可不是小数目。况且,如果是回到公司账上,就还算是有公心,要是揣自己兜里,那这事儿就搞笑了。” “那也不至于用过期的豆子啊!万一喝出点儿什么毛病来,事儿不就大了吗?” “过期豆子如果保存条件好的话,说实话,也是可以用的。” “啊?”许星野瞪大了震惊的眼睛。 秦蕾蕾的电话突然响了,准确地来说这不是一个电话,而是一个群内语音。秦蕾蕾拿起手机,接起语音,打开了公放,完全不把许星野当外人。 这是一个孙文辉、邹至乐、秦蕾蕾和王幸四人组的工作小群。 “王幸,你跟他们俩说一下。”电话里传来了孙文辉的声音。 “好的,孙总,事情是这样,市场部打算……”王幸她把每日咖啡豆日期公示的事情跟邹至乐和秦蕾蕾描述了一下,并且发来了海报设计图。 “各位有什么意见吗?”王幸问。 秦蕾蕾打开语音,“我没意见,花市店人手不足,还请市场部协助落地。” “这没问题,明天市场部会全员下沉到所有专营门店,保证陈列规范。”王幸说。 会很快就开完了,几乎只有五分钟。这个会一结束,许星野就看到了市场部工作群里发来的王幸的指示,市场部全体被指派明天早上去各个门店协助每日咖啡豆日期公示的落地。 “这就来活了?”秦蕾蕾问。 “那可不,明儿我一早就直奔花市店了要。不过刚才您说的过期咖啡豆也能用是什么意思?” “记性挺好,还没忘呢。”秦蕾蕾调侃。 “还行,还没得青年阿尔茨海默症呢。” “过期这事儿吧,说严重就也没那么严重。这行干久了你就知道了。过期豆只是风味上会有一些变化。比较明显的变化是过度氧化带来的陈油味儿,这是最显着的,然后咖啡的酸度和香气也会相对降低。咖啡师嘴巴刁一点儿,先试试味道,如果做出来基本没有杂味的话,理论上也是可以拿来用的。” “啊……这……” “刚才你也算了,这可不是一笔小钱。有时候决定了咖啡店经营的生死。” “bluebear现在不至于缺钱吧。” “要是不缺钱,巍董就不会把池总找来了。接待池总的架势跟接待巍董是一样的,向池总展示的就是公司实际的经营情况,一点儿没藏着掖着。” “那如果过期咖啡豆这事儿,赚的钱回了公司账上,那不就代表这数据根本就是假的吗?给池总看有啥用呢。” “所以啊,这帮人,要么蠢,要么坏。” 第29章 秦蕾蕾的漂亮饭 许星野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秦蕾蕾拐了个弯,把车开进了山北热闹昂贵的东平路,这里是整个山北的潮流集散地。 距离总是醉醺醺的一条街开满夜店的海港西路很近,但两条街的气质完全不同,东平路是留给酒醒的人逛的。 秦蕾蕾又在只能容纳一车通过的狭窄的石板路上开了一阵,拐进了一个小院子里。 院子周围是高大的树木,把这个独栋小楼很好地藏了起来,颇有闹中取静的意味。院门口上挂着米其林一星的标志牌,给这间餐厅一种徘徊在入世与出世边缘的朦胧感。 院子里种了叶片很大的树,满眼都是绿意。 穿着灰色工作服的侍者把她们带到了餐厅的二层,落座在了倾斜的屋顶下,倾斜的屋顶上做了一扇扇透明的窗户,天还没黑,云朵慢悠悠地飘在蓝色的天空上,深棕色的木桌上洒下了自然光线。 这是一间素食餐厅,素食主题与日式侘寂美学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甚至连折了七八页的春季菜单,都采用了极为清冷的表面摸起来有些粗糙的纸,折页上一行又一行地写了放在同一个盘子里的蔬菜的名字,仿佛每道都是刚洗好的连刀都没过的新鲜蔬菜。 秦蕾蕾摘下了粉色边框的墨镜夸张墨镜,随手放在了深棕色的木桌上。 和春季菜单上的一行行沙拉菜相比,她似乎只能对酒提起兴趣。 她津津有味地听着高大帅气的侍酒师的推荐,偶尔发问,有来有往地交流了三两分钟后,选定了一瓶产自法国博若莱的,用佳美葡萄酿造的自然起泡酒。 侍酒师转身去取酒了,秦蕾蕾的视线仍然落在侍酒师身上没有移开,似乎她感兴趣的也并不是酒,而是侍酒师。 “您有这爱好?”许星野调侃道。 “什么爱好?”秦蕾蕾看向她,笑着问。 “侍酒师。” “他是gay。” “那您……是有这爱好?”许星野睁大了惊恐的双眼。 秦蕾蕾无奈地看着许星野。 桌上的蜡烛缓慢燃烧着,有风吹来的时候会晃动几下。 许星野看着晃动的火苗,她想起来池斯一第一次留自己在酒店房间里喝酒的夜晚,想起来她打电话叫nathen把香薰蜡烛和打火机送上来的精确表达,想起来,池斯一直接举着蜡烛把烟点着的样子。 茉莉花茶被端上了桌,秦蕾蕾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没说好坏,像没尝到味道一样,意兴阑珊地看着窗外的绿树。 枝丫上鲜嫩的绿意在黄昏时分被镀上了金色,一切生机勃勃。 “来这里吃饭是要提前很久预约的吧。”许星野喝着刚上的茉莉花茶,这是今年的新茶,茶汤是冷的,入口清新无比,香气灌满口腔。 秦蕾蕾看向许星野,露出了被识破的微笑,“那当然,这儿一位难求。” “您约了谁啊?”许星野好奇地问。 “当然是,约了你啊。”秦蕾蕾托着下巴。 许星野低头笑着,她不至于蠢到把秦蕾蕾的话当真。 两个绿色的盆景被端上了桌,上面摆着三个一口吃完的小食。侍者事无巨细地介绍着它们的精致做法,许星野认真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你给池总当司机当得怎么样啊?”秦蕾蕾拿起盆景里的半个风干番茄,另起了一个话题。 “非常好,我的开车技术堪比专业司机。”许星野说。 “自卖自夸,好不好这得问池总才能知道。”秦蕾蕾说。 “您问池总,那也肯定是赞不绝口。”许星野三口吃完了盆景里的小食。 “你脖子上的项链挺好看的。” “哦,”许星野用左手摸了摸自己锁骨上的项链,“谢谢,我也觉得很好看。” “谁送你的?” “蕾蕾姐,这我就不满意了。非得是人送的吗?” “你现在实习工资一天多少啊?你能买得起这个?” “那,那万一我家有矿呢?” “那敢情好啊,那我这不就傍上大款了吗?” 起泡酒被拿上了桌,这瓶酒不是用木塞封装的,而是用封装啤酒瓶的盖子封装的,看起来十分别致。这是许星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起泡酒。 侍酒师用啤酒瓶起子打开了瓶盖,漂亮的介于红色和粉色之间的半透明酒液被倒进了秦蕾蕾面前的高脚杯里,三个人都静静地看着缓缓流动的酒精。 秦蕾蕾拿起高脚杯,在杯口闻了闻,浅抿了一口,放下杯子,冲侍酒师点了点头。 侍酒师抬起瓶子又倒了些酒进来,然后轻轻把瓶子放在桌上,礼貌地躬了躬身子,转身走开了。 秦蕾蕾晃了晃杯子,又喝了一小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惜你不喝酒,这瓶酒的味道,非常美妙。” 许星野拿起装了非常美妙的粉色香槟酒的酒瓶,倾斜瓶口,给秦蕾蕾倒上酒,“美妙归美妙,但这对我来说,倒是没什么好可惜的。” 另外两盘沙拉被端上了桌,分别放在两个人面前。 “你说得对,享受过乐趣的人才会觉得可惜,”秦蕾蕾的声音变得很忧伤,“如果从来没拥有过,就不会失去。” 秦蕾蕾拿起酒杯,晃了晃杯子,粉色的酒液在杯子里旋转,“谨慎些总是好的。” 许星野看着心事重重的秦蕾蕾,伸手把酒瓶拿到了自己手边,打算过一会儿再给秦蕾蕾倒酒,以防她迅速喝成一个不受控制的醉鬼。 “您失恋了?”许星野问。 “失恋?”秦蕾蕾笑着,好像是在听人用凉爽这个词来形容冬天一样,“你的毕业论文写完了吗?” “写差不多了,这不重要,就是快速生产一些学术垃圾而已,一个星期就写得七七八八了。我导师让我明天去见她,我说我忙着实习呢。” “听说今年想要在毕业以后找到一份工作很困难,对山北的毕业生来说也是这样吗?” “不知道诶,应该也难吧,要不我忙于实习的借口怎么会这么好用呢。” “你跟公司签三方了吗?” “您还知道三方这种东西啊,我没签呢。” “哦?你是毕业以后不想继续在bluebear工作了吗?” “我只是还没想好。我是喜欢在bluebear工作的,可是一旦签了三方,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您刚才不是也说吗,谨慎些总是好的。” “怎么,bluebear有让你犹豫不决的地方吗?” 许星野笑着,无奈地摇摇头。 “跟姐姐说说啊,是因为过期咖啡豆的事儿觉得失望吗?” “过期咖啡豆倒是不至于,我相信如果这事儿是真的,或许也是有人有非干这事儿不可的理由吧。甭管是为公司省钱还是为了自己中饱私囊,不过这些都是大事儿,这些大事儿暂时还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觉得吧,王幸经理做的很多事情,让我不是太认同,但我又没想太清楚,所以我还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你领导干啥了?” “就比方说,王幸经理让我去把那条原始的视频撤下来这事儿。” “你认为不应该撤了?” “可能应该撤吧,事情本身我还没想清楚。我只是觉得她让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是昨天夜里给她发说,有这么一条视频,凌晨三点多给她打电话,她说她知道了,然后她也没给指示,而是问我然后呢。 这不骗您,原话就是然后呢这仨字儿。然后今天早上,让我跑到新海传媒去,把视频给撤了,我问她要找哪个编辑,她让我自己想办法。新海传媒又不是我家开的,她说让我撤视频,我去了人家就能给撤了吗?” “那你是怎么把这视频给撤了的?”秦蕾蕾追问。 “您这话问得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您,我不是跟您说了我靠脸吗?” “我不是不信吗?”秦蕾蕾说完想了一会儿,“倒也不是不行。” “爱信不信。” 秦蕾蕾给许星野倒满茶杯,“你先喝口茶。” 许星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王幸在孙总那儿,可就不是你这套说法了,而是她发现问题及时并且解决问题的执行力超强,不仅如此,还特别懂得培养下属独立处理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这是人话吗?真是够气人的姐,”许星野拿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了茶杯,“您还别说,我要说她不专业吧,做了十几年品牌了,不专业也很难吧。但这人就是挺让人不适的,之前我没发现,这回不是遇上事儿了吗,我才看出来咱们王经理是这种令人非常不适的路子。” “毒性挺大是真的,现在像你这些00后已经不吃她这套了。那你有拿到其他的offer吗?” “有一些,”许星野说,“除了一个卖猪肉的公司以外,剩下的那些血汗工厂得很,我专门晚上十点来钟时候去他们写字楼底下看过,整栋楼灯火通明的,跟白天一样。” 秦蕾蕾笑着,“要么是真的卖肉,要么是干的活像是卖肉。” “年纪轻轻身不由己啊,”许星野笑着,无奈地摇摇头。 “不要轻易用身不由己这个词,人总是有选择的。只是有高低好坏的区别罢了。bluebear对喜欢咖啡这行的普通人来说,不算是一个低或者坏的选项。可能对你,一个山北大学经济系毕业生来讲,它可能是低,但并不算坏。” “您太抬举我了。”许星野摆摆手,“您是怎么入咖啡这行的?” “我啊?我就单纯因为喜欢呗。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是什么名校毕业生,我只考上了普通二本大学。喜欢咖啡师因为从小就接触咖啡,小时候在爷爷奶奶的咖啡园里长大。毕业以后就去一个连锁咖啡品牌上班,然后就越做越好,开始当店长,去读mba学习公司的经营和管理,同时慢慢转去做咖啡品鉴和对咖啡师的培训。” 许星野连连点头,“后面这段我记得,上次孙总向池总介绍您的时候,说您有八年门店管理经验和三年的咖啡培训经验。” “这你都记得啊。”秦蕾蕾惊讶地睁大眼睛。 “那当然。不是什么人都配给我上课的,我可是随时可能整顿职场的00后。”许星野说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茉莉花茶。 “呵,我再次警告你,小许同志,永远不要试图整顿我,你听明白了吗?” “我哪儿敢整顿您啊,下午邹至乐被您骂成猪头的场景,我依旧历历在目呢,未来也会谨记在心。” “你最好是。” “不过,您爷爷奶奶原来是咖啡庄园主啊!” “说得好听,这可不是什么好职业,说白了就是看天吃饭的农民。我爷爷奶奶是雀巢咖啡当年刚在山南试验咖啡树种的时候,开始种咖啡树的第一代咖啡农。” “那您家现在坐拥千亩良树?” “我爸妈在外面工作,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已经无力管理这些咖啡树了,都已经卖给了别的农户。” 秦蕾蕾一边给许星野讲着山南种植咖啡的历史,一边慢慢吃着精致的菜。十道菜后,秦蕾蕾瓶子里的酒也已经喝完,不至于醉人,但已经是微醺。 两个人起身,在侍者的引导下,回到了停车的小院。 夜色拉起帷幕,这里僻静无比,没有翘首以盼的代驾在等着送醉鬼回家,只有许星野这个滴酒未沾的“专业司机”。 秦蕾蕾猝不及防地把车钥匙扔给了许星野,许星野连忙伸手接住了车钥匙。 “你送我。”秦蕾蕾说。 许星野走向驾驶位,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过了很久,副驾驶的门才被秦蕾蕾拉开,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嘟囔,“小许同志,你都不帮姐姐我开个车门吗?” 许星野点着了车,仪表盘发出亮光。 “姐,咱俩不说这个,给您拉车门那不是见外吗?”许星野说着,把车缓缓倒出停车位,“您家住哪儿?” “导航回家。”秦蕾蕾对着空气缓缓说了四个字。 这四个字不是说给许星野的,而是说给车载电脑听的。座位中间的控制面板即刻规划好了回家的路线,许星野伸手拉了一下导航路线,秦蕾蕾的家在山北市的郊区。 “您家住这么偏啊。” “嗯?不应该啊。”秦蕾蕾疑惑地查看着面板上的地址,“不是这里。”说着,她在导航里重新输入了一个地址,这个地址是许星野学校附近的一个高档小区。 许星野踩下油门,把车小心地开到了主路上。不得不说秦蕾蕾的跑车开起来很吵闹,稍微一踩油门就发出会跑车的突突声,引得十米开外的人都回头看。 许星野不喜欢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她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扶着额头。最后还是决定直接把顶棚升起来才作罢。 秦蕾蕾看了一眼驾驶位的许星野,“如果还想留在bluebear,只是不想在王幸手下干,你可以跟我。如果你想的话,我教你怎么管门店,怎么开发咖啡,怎么做一个真正好的咖啡零售品牌。” “嗯,”许星野点点头,“谢谢您,我再想想。” 许星野开着车,在环路上疾驰了二十多分钟以后,拐进了小区的地库里。接着又在秦蕾蕾的指挥下,把车停进了车位。 两人一起站进了电梯,秦蕾蕾抬手摁下了二十层的按钮,几乎是在同时,许星野眼疾手快地摁下了一层的按钮。 秦蕾蕾回头看着许星野眼睛,向前走了一步,许星野被逼到了电梯的角落。 第30章 下弦月 “秦老师,”许星野伸手扶在秦蕾蕾的肩膀的两侧,左手往后推,右手往里拉,变戏法似的旋转了一个身位,让自己又回到了电梯门口的位置。 和池斯一每天在健身房对着铁块推拉提举练出来的结实的三角肌不同,秦蕾蕾的肩膀窄小而骨感,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您今晚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吗?”许星野的语气真诚而直接,可双手却始终扶着秦蕾蕾的肩膀,跟秦蕾蕾保持一个手臂的距离。 秦蕾蕾低头笑着,她凌乱的头发落在了许星野的小臂上。 电梯上行,在一层停了下来,门缓缓开启。 “如果没有的话,那秦老师再见,您今天早些休息。”许星野松开秦蕾蕾的肩膀,后退一步迈出电梯,笑着挥了挥手。 “谢谢您送我回来。”秦蕾蕾抬起头,把脸前的头发收到了耳后。 许星野点点头,电梯门自动合上。 许星野穿过明晃晃的走廊,拉开一道门,出了楼,走进了小区的院子。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挡了视线,许星野掏出手机辨认了方向,然后就闲逛着往学校走去。 四月的晚风惬意,正值农历二十二,一枚下弦月挂在天上。 月亮只剩下半个,但许星野的心却依旧很满。 这种感觉很熟悉,在三年前,她第一次对池斯一这三个字提起兴趣的时候,她的心也有同样的感受。她的心依旧被池斯一这三个字填满,一如往常,而池斯一肉身的陡然出现只不过是增添了一些新的意象而已。 比方说,现在她看到摇动的蜡烛会想起池斯一,看到路边的小猫会想起池斯一,甚至坐在秦蕾蕾那辆夸张的跑车的副驾驶上,她都会想起这个副驾驶是池斯一坐过的副驾驶,想起池斯一喝了太多的酒,坐在副驾驶上忘记自己还系着安全带时无辜的眼神。 在路过学校门口的流动书架时,她拿起手机拍了一张流动书架的照片,发给了好似只在她梦里出现过的池斯一。 然后她拉开门,走进了流动书架亭里,从书包里拿出来那本厚重的《第二性》英译本,她为了给池斯一讲自己如何爱上她的名字这件事时,专门跑来把这本书借了出去。 在昏暗的灯光里,她打开书的扉页,看着池斯一清秀有力的手写字,看着她下笔很重的捺。 时间在这个瞬间开始清晰地倒流,回到了池斯一这个名字具象化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之前。她也是像现在一样,站在这里,看着这行清秀有力的字。 她好像早就已经习惯了对池斯一这个名字的想念。三年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而现在,热情之后的分离,对她来说,或许只不过是跟池斯一有关的一切,又变回了池斯一这三个字本身而已。 就像是在灰姑娘的故事里,借着仙女的魔法,灰姑娘变成了公主,去到了王子的世界。王子的世界流光溢彩,让人流连忘返,但在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之后,公主变回了灰姑娘,马车变回了南瓜,车夫变回了大老鼠。 王子仍旧生活在王子一成不变的世界里,只是灰姑娘并不真的生活在公主的世界里而已。 许星野的心一直都很安分,也一直都很谨慎。谨慎到,在大学,这个空气中荷尔蒙浓度极高的地方,无差别地拒绝了所有人的追求,包括男生的追求和女生的追求。 她更喜欢呆在自己的世界里,尽管她的世界有很大一部分是池斯一这个名字搭建起来的。她那时,就只想跟池斯一读同一本书,一起认识在这些书里同样脆弱的人物。 可是,她现在想要的更多了。 她的身体想要温暖的拥抱和热烈的亲吻,她对池斯一的想念不再从心而起,而是从下腹对她的渴望中升起,而是从她允许她对自己的身体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的授权中升起。 她还了书,推门走出了流动书架亭。路上静悄悄,只有树叶在风吹过的时候沙沙作响。 学校图书馆灯火通明,背着书包的同学脚步匆匆。趁着夜色出来约会的情侣把手紧紧攥着对方的手,浑然不知未来可以拆散他们的事情数不胜数。 虽然还没正式离开学校,许星野已经对这里感到有些陌生,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这里。 她即将要迎接的新生活是在高大的写字楼之间喝一杯苦涩的冰冷的咖啡,她会有新的朋友,也遇到了从幻想走进现实的池斯一,她们在短暂的欢愉里,成了亲密却又陌生的爱人。 爱人。 许星野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池斯一称为“爱人”。 池斯一叫她“宝贝”,也叫她“亲爱的”。 这样暧昧的称呼能证明她们的关系吗?即使能证明,她们的关系又是什么呢?暧昧关系吗?暧昧就是她想要的全部吗? 许星野拿起手机,池斯一还没有回复她发去的照片,伦敦比山北晚七个小时,此刻池斯一想必还在工作。 对话框里突然蹦出了池斯一的语音请求,许星野被吓了一跳,险些把手机掉在地上,在仔细看清屏幕上的池斯一三个字以后,她接起了语音。 “喂喂喂。”许星野像鸭子一样对着话筒乱叫。 电话那边传来了池斯一的笑声。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给你打语音。”池斯一说。 “是,我们i人都喜欢用文字沟通。”许星野听着池斯一的声音,难掩兴奋。 “那你的mbti是什么啊?” “你猜,你猜。” “我猜,你一定是,in什么。” “什么呢?” “f吗?” “嗯。” “infj,我猜对了吗?” “是的。” “该你猜我的了。” “e人?” “wrong,第一个就猜错了。” “is?” “星野,在你看来我这么实用主义吗?” “那可不,您不应该是实用的吗?” 池斯一那边传来打了转向灯的滴滴声。 “你在开车吗?”许星野问。 “嗯,我在回家的路上,飞机上没休息好,想早点回家倒时差。很奇怪,之前跨时区不会觉得这么累。” “累是肯定的,最近在山北,你都没怎么好好休息。” 她们俩在山北没日没夜黏在一起,每天晚上都几乎要折腾到天亮才结束,有效睡眠时间可能都不超过四个小时。 “今晚你自己睡,要好好休息。”池斯一嘱咐道。 “那大概不行,”许星野说。 “怎么了?不是自己睡?”池斯一调侃。 “那不是,”许星野笑着,“只是因为,因为我会想你想到睡不着。”许星野声音越来越低。 池斯一好像没有听到许星野的想念,“你晚上吃了什么?” “晚上吃了漂亮饭。”许星野有些失落地说。 “什么漂亮饭啊?” “秦店长带我去吃了全素食fine dinning。” “我不在山北,你都开始吃斋饭了啊。” “见不到你,我当然只能吃素。” “那有吃到什么喜欢的菜吗?” “吃了那间餐厅马上就要下市的春季菜单,有一道菜是花椒芽和青椒做成的卷饼,我很喜欢。花椒芽这是我对春天的理解。” “为什么是花椒芽?” “在我小时候,我姥姥家后面是座山,山上有户人家门口有棵花椒树,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花椒树就会发出新芽。我就去摘人家树上的新芽回来,姥姥就摊花椒芽煎饼给我吃。跟今天吃到的味道很像。” “这样啊,我只在天妇罗里吃到过花椒芽。”池斯一说。 “你呢,英国的春天里有什么?” “英国的春天……”池斯一陷入了沉思,“这个季节芦笋会很好吃,特别是白芦笋。” “白芦笋。”许星野重复着。 “白芦笋就是绿芦笋的亲戚,会比绿芦笋粗一些。做法也很简单,去皮以后用黄油煎一下,再搭配一点黑胡椒就可以。” “听起来很好吃诶。”许星野说。 “说得我都有些饿了。” “你今天有好好吃东西吗?” “只在飞机上简单吃了点。打算等下顺路去买三明治。” “只吃三明治吗?” “不是国内便利店里会看到的那种三明治,是很大一个恰巴塔,然后里面可以自选肉类和酱料那种,很好吃,等下拍给你。” 许星野一边跟池斯一打着电话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一边在宿舍楼下转着圈晃悠。她们聊了很多日常,多到比她们一起在山北时,一起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时聊的还多。 “我今天见到了sherry。”许星野突然说。 “她还在山北啊。” “嗯,他们两个都还在山北。” 然后池斯一就没再接话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见到sherry?”许星野问。 “为什么啊?”池斯一笑着问。 “bluebear今天上热搜了,被人曝出来门店里用已经过期半年的咖啡豆。” “热搜是什么意思?” “热搜就是互联网上热点新闻的意思。” “这样啊。” “王幸经理让我去新海传媒把这条曝光视频撤下来,然后我一大早就跑去了新海传媒,但是我既不认识里面的编辑也没有合理的理由要求撤视频,本来是做不成的。刚好在楼下碰到了sherry和roy,sherry跑来跟我打招呼。我觉得是因为sherry跑来跟我打招呼,所以新海的编辑才愿意帮我把视频给撤了。” 许星野语速越来越快,声音里透着不高兴。 “星野今天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池斯一柔声说。 许星野能听到她那边已经停好了车,熄掉了引擎。 “嗯,”许星野的鼻子酸酸的。 池斯一没有下车,而是把车座后背往后调了些,半躺在了座位上。 “好想抱抱你。”池斯一说。 “给你的拥抱已经在配送中了。”许星野说。 许星野的柔软的声音从池斯一的车载音响里传出来,环绕在她的耳边。这辆车像是一个温暖的,被许星野的声音拥抱的摇篮。 “我刚才对着月亮发送了一个巨大的拥抱,等伦敦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就会把我的拥抱带给你。” 池斯一躺在车座上,看着伦敦下午四点钟暖黄色的阳光,伸出右手摸了摸左肩,许星野留给她的牙印还有些痛。 在伦敦的月亮高高升起时,山北已经迎来了新一天的太阳。 许星野昨天半夜两点多才在催眠视频的背景音中睡着,又因为要赶在门店开档之前跑去门店,起了个大早,穿上bluebear的工服,八点不到就冲到了花市店。 “早啊。”许星野推门走进了花市店里,跟柜台后忙活开档的咖啡师打招呼,“我是市场部的许星野,我们上次见过。” 柜台后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咖啡师回过头,看向许星野,“你是上次来店里穿蓝熊人偶服那个。” “对对对,是我。”许星野笑着,“我怎么称呼你?” “我叫庭辉,你叫我阿辉就好。” “阿辉,你叫我星野就可以。我听你声音有点哑,喉咙不舒服吗?” “没什么,今天早上起来喉咙痛得不行,可能是最近太累了,熬的。” “吃药了吗?” “还没,我中午吃完饭再吃药。” “店里现在还是就你一个人吗?上次就听说秦店长在招人了,还没招到吗?” “下周就来新人了。”庭辉的声音里透着失落。 “你现在是从早上六点一直上到晚上八点吗?” “是的,已经这样上了两个星期了,人很累,但是还能坚持。不过有了昨天视频那事儿,今天估计人不会太多。” “市场部做了海报你知道吗?我是来布置店里的海报的。” “昨天秦店长已经安排过了,海报来了以后会放这里。”庭辉拍了拍磨豆机旁边的空位。 说着,一个黝黑的骑手走进了店里,手里拿着一张装了a3海报纸防水袋。许星野报上收件码以后,接过了海报纸。 这张海报的要素应有尽有,今日咖啡豆烘焙日期和粘贴豆子外包装的空白占了画面的主要位置,三米开外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阿辉,今天用的豆子,你给我留点样豆,袋子也留给我。” “来了!”庭辉从门口搬进来一只纸箱,从纸箱里拿出来五袋豆子,“这是今天新到的豆子。” 许星野接过一包,看着上面的日期,“这包咖啡豆新鲜得有点儿过头了吧,这是一周前才刚烘焙好的豆子,平时店里都用日期这么好的豆子吗?” “当然不是。”庭辉说。 “啊?”许星野瞪大了惊恐的眼睛。 第31章 风波又起 庭辉一脸困惑地看着许星野,仿佛许星野早就应该知晓这件事情,“店里旧豆子还没用完呢,但是邹经理说最近先用新批次的豆子。” 许星野不由得皱起了眉,这位邹经理真是个狡诈的演员,“那现在库存都是什么日期?” “这你放心,邹经理开大会的时候说会有人来回收这批豆子的。” 开大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有脸开大会说? “多大的会?” “就是整个专营部门。” “秦店长也在会上?” “不在。邹经理说是秦店长身体不舒服,最近他直接管理所有门店。” “合着秦店长不知道换豆子这事儿?”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对吗?” 庭辉点点头。 “她还不知道什么?” 庭辉没说话。 许星野抬脚就要进仓库去检查豆子日期,被庭辉一把拉住了。 “花市店的豆子只是不新鲜,但是绝不至于过期了还用,基本的进销存我还是懂的,这个我可以保证。” 许星野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庭辉在门店上班,没看到昨天邹至乐跟秦蕾蕾吵架的事情,现在邹至乐就是要压秦蕾蕾一头,收拢权力,把秦蕾蕾踢出局。或者他们两人一直就有矛盾。 “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这种事情你应该跟秦店长汇报。”许星野说。 庭辉没说话。 许星野掏出手机,对着装新豆的纸箱拍了一张照片。 “你忙吧,我把海报弄好。”许星野说着,把海报夹进了立牌里,用油性笔在空白处写下了昨天的日期。 这代表今天店里采用的是,新鲜的,上礼拜刚从工厂烘焙好的,养了一周的,在最佳品鉴时间的高品质咖啡豆。 许星野把海报照片和新豆照片都发给了秦蕾蕾。 许星野拿起一颗放在海报旁边的样豆,放在掌心,这颗咖啡豆的形状几乎完美,表面泛着一层微微的油光,香气扑鼻。 意式咖啡机已经预热好了,庭辉给许星野做了一杯意式浓缩,放在了她面前。 “谢谢。”许星野喝下这杯浓缩,浓郁的坚果香气布满了口腔。喝完咖啡洗了杯子,店里还没来人,也没有外卖订单跳出来。 “我去隔壁街给咱俩买煎饼果子去,别跟我客气,我请客,你要夹薄脆还是油条?”许星野说。 庭辉忙着手上的活,“真的不用,你要吃的话给自己买就好。” “那我看着买了啊。”许星野说完,出了店,去隔壁街排队买了两套煎饼,一套夹薄脆,一套夹油条,快跑回了店里。 “这煎饼摊的生意可真是好。”许星野说。 庭辉没说话,在吧台后忙着出咖啡,粉槽被他磕得很响。许星野举着煎饼,在柜台前伸着头看了一眼单子,是几个外卖订单。 “你要夹薄脆还是油条?”许星野问。 庭辉还是没有说话。 “阿辉?”许星野叫着庭辉的名字,但他好像没听见。 许星野走到柜台后,拍了拍庭辉的肩膀,庭辉吓了一大跳,转头看向了许星野。 “怎么了阿辉?”许星野笑着,看着庭辉通红的眼睛。 “没什么。”庭辉低头继续做着咖啡。 “你是不是生病难受,先吃饭吧,吃了好喝药。你要夹薄脆还是油条?”许星野笑着问。 “你先选。”庭辉说。 “那我给你留个夹油条的,你做完了来吃。” 庭辉没有回答。 许星野看着庭辉忙碌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许星野在店门口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煎饼,穿上店里的围裙戴上口罩和帽子,一副准备好上岗干活的样子。 “阿辉,我来打包吧,你去吃煎饼,吃完先把药喝了。等你喝完药,我就得去下一家店了。” 庭辉停下手里的活,看向许星野,“你会打包吗?” 庭辉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质疑。 “那可说呢,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许星野说着,撕了一条贴纸封住了杯口插吸管的地方,再撕第二条的时候发现已经是最后一条了。 “我再找一卷封口贴。”庭辉弯下腰在柜台里翻着物料。 许星野用余光看到一个围着彩色头巾,戴着墨镜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抬起头,停下手里的活,在她的“您好”说出口之前,大妈已经抄起桌上刚做好的两杯咖啡砸向了许星野。 几乎是出于求生的本能,许星野迅速向右躲闪,但许星野还是被那杯盖子没盖严实的冰拿铁敲中了下巴,杯子炸开,冰冷的咖啡从上到下浇灌了她淋了一身。几乎是在同时,许星野感觉到左臂传来一阵灼烧感,一杯热美式砸在她的肩膀上,咖啡顺着衣服流在了她的左臂上。 许星野三步迈到水龙头边,拉开水龙头,用冷水冲着左臂。 砸咖啡的女人转身踩着矮跟高跟鞋往外跑,庭辉的怒骂声腾然爆发,“你他妈的还来?!” 庭辉几乎是用杂技动作翻过柜台,在店门口就追上了这位“肇事逃逸者”,并且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她的背上,把她踢出了店门。 “庭辉!”许星野喊着暴怒的庭辉,女人在门口摔了个趔趄,庭辉上去又是一脚。 阿辉的第二脚踢下去的时候,许星野已经顾不得手臂的灼烧感了,冲到店门口,从背后架住庭辉的胳膊,把他往后拉,但庭辉的力气真的好大。 “庭辉!别惹事儿!”许星野用尽全身力气,把阿辉拉回了店里,头也不回地合上了店铺的玻璃门,门外的地上躺着那个被阿辉暴揍的女人。 “是她!是她挑事!”阿辉红着眼睛,怒喊着,一脚踢翻了桌椅。 庭辉的怒气似乎积聚了太多,也积聚了太久,他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像是变身的绿巨人一样,一脚一脚踢翻了店里每一套桌椅,然后又拿起椅子在地上砸,在倒了的桌子上砸。 椅子变形了,木桌子的木屑在一次次碰撞中随机飞溅。 许星野站在门口,看着暴怒的阿辉,听着桌椅每一次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有人敲了敲玻璃门,敲玻璃门店的声音也很大。 许星野回过头,外面站着两个警察,许星野让开了门,门被推开了。离开了冰凉的水,被烫伤的胳膊真的很痛。 许星野冲去柜台后,拧开水龙头,赶忙把被烫伤的左胳膊放在水龙头下。 又伸着右手,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个保温箱,铲了半箱冰块,又倒了些水进去,把被烫红的胳膊埋进了冰水混合物里。 冰水让她的胳膊舒服了很多,但小臂上那些没有被咖啡泼到的地方已经快被冻得失去知觉。她解下来湿漉漉的围裙,随手放在柜台上,她的工服polo的左半边湿淋淋的,染着美式咖啡的浅棕色。 店外围了很多人,一个警察看着在店铺角落里抱着头痛哭到已经没法沟通的庭辉,另一个警察看着在门口那个被庭辉暴揍到站不起来的女人。 许星野从围裙兜里掏出手机,秦蕾蕾没回许星野的微信。许星野拨下了秦蕾蕾的电话,秦蕾蕾说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没过几分钟以后,许星野在门口看到了秦蕾蕾。 从她有些凌乱的头发,震惊的神情、紧皱的眉头和几乎铁青的脸上,许星野可以判断出,秦蕾蕾确实原本是打算要来花市店的。 但没想到是来花市店处理三个哪怕单独发生都让人很头疼的事件,分别是店员被客人泼咖啡导致烫伤,店员殴打客人、门店被自己的店员砸得稀巴烂。 秦蕾蕾走到许星野旁边,看着她泡在冰水里的胳膊。 “姐,庭辉他……” “去医院。”秦蕾蕾只说了三个字,然后就走开了。 没过一会儿,救护车响着铃声来了,那个躺在地上的女人被抬上了担架。 许星野右手拎着保温箱,左手泡在保温箱的冰水里,一起上了救护车。 许星野这才看清楚这个女人的样子,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身材微胖,脸上的法令纹很深。她仰面躺在床上,眼睛偶尔张开,大多数时候都闭着眼,嘴里哼哼唧唧,护士一边按压着她的脏器,一边询问是否感到疼痛。 她想起来庭辉在暴怒之前说的“你他妈的还来”这句话,难道庭辉跟这个女人认识?许星野的心里爬满了疑惑。 “您认识庭辉吗?”许星野看着女人的眼睛问。 女人半眯着眼看了一眼许星野,没有回答许星野的问题。 车很快就开进了医院,许星野拎着箱子跳下了车,医院里来往的人很多,许星野站在一边看着那个女人被推下来,送去做全身检查。 不知道为什么,许星野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前几天,在去找池斯一的路上目睹的那场车祸,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坐在救护车里是什么感觉。 那个小女孩的妈妈还好吗?或许那个瞬间,就是小女孩人生的转折点吧。 护士带许星野去了烫伤科急诊,慈眉善目的医生带着口罩,说许星野是跟狠人,其实不放在冰水里也可以,只要是10度以下的凉水就能起到作用。 烫伤并不算严重,再加上还算处理得及时,医生只是做简单清理后,给许星野裹上了海绵泡沫质地的敷料,灼烧感立刻就消失了。 秦蕾蕾打电话来问她情况是否严重,许星野说医生说了不严重,三四天以后来换药,七天就能好个差不多。 秦蕾蕾问许星野要走了她病历的照片,然后说公司会按照工伤流程来处理,并且接下来给她放一星期假,她已经跟公司请好假了。 许星野跟秦蕾蕾讲了早上事情的经过,秦蕾蕾叹了口气说晚点儿聊,然后就挂了电话。 许星野打车回了学校,赶上了学校的午饭,她打了一份米饭,坐在学校食堂的角落里慢慢吃。夏铭问她早上怎么了,听说她烫成工伤了。许星野举着左手臂,拍了张照片给夏铭。 夏铭显然更关心许星野的山北大学的食堂好不好吃。 许星野吃完饭回了宿舍,三位室友正围在一起看综艺,看到许星野推门进来,困惑地抬起头望着她。 “今儿没去实习吗?” “你胳膊怎么了?” “我这儿有苹果干你吃不吃?” “要不要一起看综艺?” 然后一整个下午,齐聚一堂的四个人度过了欢声笑语的综艺时光。 吃晚饭时,许星野打开了跟池斯一的聊天框,她们的聊天框还停留在昨天晚上的语音通话记录上。 昨天池斯一说她未来半个月都很忙,平均每三天要飞一个城市。许星野问她都要飞去哪里,然后池斯一说了一连串许星野听过的没听过的城市。 许星野说是不是不管池斯一飞去这些城市里的哪一个,她们都会有时差。然后池斯一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管我在哪个时区,我和你看到的月亮都是一样的。” 许星野在跟池斯一的对话框里,敲下“早安”两个字,然后想了一下又改成了午安,然后又删掉,改成了晚安。在发送晚安之前,夏铭给许星野发来一个视频链接。 标题是“喝bluebear,迎拳打脚踢”,许星野下一秒就点开了视频,视频只有十秒,是在咖啡店门口拍的,视频里,一个带着口罩个子高高的咖啡店店员,一脚把一个女顾客踢出了店门,女顾客倒地后又连踢两脚。 打人的就是庭辉,而被打的就是那个今天泼许星野咖啡的中年女人。这个动作发生在许星野胳膊被烫到以后在水龙头下冲凉的那十秒钟里。 这条“警告”大家别喝bluebear咖啡的视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获得了接近十万评论和转发。 一些喜欢看图说话的自媒体,开始煞有介事地把过期咖啡豆事件和店员打人事件合并在一起做了bluebear专题报道,带来了无数多网友对bluebear门店管理差,出餐慢,咖啡品质低的抱怨,几乎是全网群起而攻之。 第32章 监控视频 在接下来的四天里,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发生了很多事情。迫于压力,bluebear的公号又发了一封致歉信出来,字里行间仍然是毫无公关技巧的诚恳道歉。庭辉因为殴打客人,被公司开除了。 至于池斯一,哪怕是长着脚的哺乳动物,也像是无脚鸟一样到处飞。 许星野给她发消息,只有极少数时候是秒回,大多数时候池斯一回复消息的时间都极其不确定,但最长的间隔从没超过八个小时。 许星野也逐渐习惯了这一点,池斯一的微信成了她的树洞,吃到好吃的,拍给池斯一;看到树木生出新芽,拍给池斯一;天上的月亮,每晚拍给池斯一。 在准备去换药那天中午,许星野午饭后窝在图书馆角落里看书,阳光缓慢倾斜到书页上,她拍了一张阳光洒在书页上的照片,发给了池斯一。 没过一会儿,池斯一问:你怎么没跟我说你在门店受伤了? 池斯一:严重吗?疼不疼? 许星野连忙点开刚发的照片,明明只有阳光和书页,左手拿着书但是并没有把烫伤贴露出来。池斯一是怎么知道的? 许星野:轻度烫伤而已。有点疼,但是不严重,处理得很及时。上次医生说七天就能好,今天第四天了,约了医生下午去换药。 许星野:你怎么知道的? 池斯一没有回答她,而是发来了一笔转账,许星野仔细数了数,数字五后面跟了四个零。许星野没有点收款。 许星野:怎么了? 池斯一:给你的零花钱。我上次回国换的,没花完,你帮我花了吧。 许星野:你再也不回来了吗? 池斯一:那我再想想看,怎么编一个更好的理由。 池斯一:就当我不在山北时候,也每天都请你吃饭。 许星野:你不在山北,我每天也要照常呼吸,照常享受阳光。 池斯一:但你跟别人一起在四月吃春季菜单,我会嫉妒。 许星野:所以你要买断我? 池斯一:可以吗? 许星野笑着,退回了这笔转账。 许星野:我不需要一个在四月带我吃春季菜单的人,也不需要钱。 许星野:我需要的是你。 这句话发送过去以后,许星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想要得实在是太多。许星野能看到池斯一那边正在输入的提示,但是过了很久她都没有收到池斯一的回复。 秦蕾蕾的电话打了进来,许星野起身到图书馆外面接起了电话。 “在哪儿呢?”秦蕾蕾问,她那边除了这句话以外还有车子引擎轰隆隆的声音。 “学校呢。” “我在你学校门口。” “哦。” “哦什么,我带你换药去,你们保安把我拦在外面了。” “那您就在外面等我吧。” 十分钟后,许星野远远地看到了在校门口趴着的深粉色敞篷保时捷。 每个路过的同学都在回头看着,看着这辆车,也看着坐在车里的戴着粉色边框墨镜的秦蕾蕾。许星野在走向车门的时候,也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大家的眼睛都在审视和打量,到底谁会上这辆车。 “你脸怎么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发烧了?”秦蕾蕾看着副驾驶上的许星野说,“正好,去医院一起看了。” 许星野四处张望着。 “到底怎么了?有人跟踪你啊?” “不是。姐,您自己看看,我们山北大学的同学有多朴素。” 秦蕾蕾伸着脖子,迎着那些看向她的目光看去,“还别说,这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没有朝气。” “我的意思是,山北大学几乎是一学校学霸,学霸都特端着。简而言之就是对你们这些有钱人嗤之以鼻。您让我跟被您包养的小白脸子似的,我同学该说我闲话了。” 为了让许星野能看清她翻的白眼,秦蕾蕾特地把眼镜拉到了头顶,“真是病得不轻。” 说完,秦蕾蕾一脚油门轰得震天响,直接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姐,庭辉怎么样了?” “开除了,因为有过失,公司不赔钱,”秦蕾蕾的声音很平静,“庭辉的情况比较复杂。” 秦蕾蕾把车开上主路,继续说:“大概是在两三个月之前吧,庭辉的妈妈在老家检查出了癌症,医生说是已经到了晚期。” “哪个位置的癌症啊?” “这个我没细问。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讲,一听癌症晚期,那基本上跟没命了差不多。庭辉立刻把他妈妈接来山北看病了。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庭辉问我能不能预支一年的薪酬出来,他妈妈没有医保,看病要花大钱。我跟他说公司不能预支薪酬,然后我给了他一笔钱,他给我打了个欠条。” 绿灯变红,秦蕾蕾把车停在了路口。下午两点,阳光比许星野第一次去花市店时还要热烈一些,许星野试图想起那时候见到的庭辉,但她全部的印象都是一直在吧台后忙碌的身影。 “店里那时候是两个人轮班,庭辉如果要陪他妈妈去医院,就会跟另一个店员排开班,排不开我偶尔也会去店里站台。差不多一个月以后,另一个店员找了个理由,说要回老家了。我其实懂他的意思,他走了就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庭辉老请假,他经常要一个人在店里忙活。那段时间花市店又特别忙,店里的客人比原来多了很多。” “因为那段时间附近有个写字楼裁员了。”许星野看着明晃晃的引擎盖面无表情地说。 秦蕾蕾笑着,“对。那些找不到新工作又回不去家的人,只能穿得整整齐齐的,抱着电脑在咖啡馆里坐着,假装自己还在上班。” 秦蕾蕾继续讲庭辉的故事,“我立刻开始面试,来的人长的能干俩礼拜,短的三两天就走了。” “为什么?还是因为排班的问题吗?” “不是。他们说庭辉排挤人,经常嘴里骂得很难听。” 许星野一脸困惑。 “后来我才意识到,是因为咖啡师的薪酬是小时工资外加1%的店铺盈利提成。” 许星野想了一下,“我懂了,从报表上,咖啡师薪酬会被计算在店铺成本里,店里用更少的咖啡师产出了更多杯咖啡,那样咖啡师能分到的店铺盈利奖金就越高。” “这怪我。”秦蕾蕾叹了口气,“我没能早些发现庭辉已经不适合做前台的工作了。咖啡师说到底是服务行业,他每天上班面对顾客,下班面对他妈,人的心力资源很快就会被消磨完。他还年轻,觉得自己找到空子了就不停消耗自己,我应该要早早发现并且制止这些,而不是念在庭辉是花市店开店就在干的老员工,而且他妈妈生病了,就一再假装没有看到这些。” 两个人沉默地坐在车里。 “但是谁又能左右得了他人命运呢?”秦蕾蕾说。 “庭辉认识泼咖啡的人吗?”许星野问。 “至于这件事情。”秦蕾蕾拿起手机,解锁了屏幕,打开一段视频,递给了许星野,“你自己看吧。” 这是花市店正对着吧台和点单出单区的监控视频。 许星野能看到自己早上跟庭辉一起布置海报的场景,这个监控是收声的,手机里甚至录下了她跟庭辉关于门店今天采用鲜豆的讨论。 许星野点了暂停,“所以您知道那天邹经理专门给配了好日期的豆子过去吗?” “不知道。他开这会没叫我。不过配新豆这事儿虽然不坦荡,但不算是蠢事儿。” “我不知道店里的摄像头还能录音。” “自从开始店里开始上新人以后,我就把门店的摄像头换成了高清带录音的。” 许星野继续看监控,正在她出门买煎饼的时候,那个泼咖啡的中年大妈出现在了店里。 “您好,要喝点儿什么?”庭辉用有点儿哑的嗓子问。 中年大妈左手握着右手,看着磨豆机旁边的海报上的字,声音里带着质问,“你们这不就是做贼心虚吗?还写什么烘焙日期?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是什么!” “阿姨,”庭辉从柜台里拿出一整袋咖啡豆,指着上面的日期,“您看到这个日期了吗?这袋子里就是上礼拜刚烘焙好的豆啊,保质期12个月呢,这才刚烘好一礼拜,是豆子风味最好的时候,我们一直是按这个标准来做咖啡的。” “这袋子不也是你们店自己装的吗?日期也是你们自己打的。谁知道是什么时候?” 许星野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声,他们光想着怎么做海报,却忘记给门店的一线咖啡师出一份应对话术,遇到质疑,只能靠咖啡师自己临场应对。 庭辉放下豆子,“阿姨,我们的烘焙工厂都是按照比行业标准更严格的标准来进行烘焙的,接受全社会的监督,绝不可能乱打日期。” 中年大妈说着,从包里翻出了手机,嘴里骂骂咧咧,举起手机对准了柜台上的海报,“就是这个咖啡店,昨天被爆出来用过期咖啡豆,今天就出了欺骗消费者的海报。” 大妈说着,抬高手机摄像头,对准了柜台后的庭辉。 庭辉一把夺过了大妈的手机,低头点着屏幕,似乎是在删刚才拍的视频。 大妈伸出手指着庭辉大喊,“你这是干什么!” 庭辉把手机还给了大妈,“别再拍了!” 大妈一把夺过手机,翻着白眼,嘴里骂骂咧咧。 “您要不喝咖啡的话,还请离开我们店!”庭辉的声音很大,大到许星野调低了两格音量。 大妈转身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店门,庭辉转过身继续做咖啡,即使隔着口罩都能感觉到在咬牙切齿。 大妈刚出去,许星野就拎着煎饼进了店里,接下来的视频内容就是许星野给庭辉分煎饼吃,然后许星野打包时候用完了封口贴,庭辉在柜台里找封口贴。大妈冲进来,没找到庭辉,而是直接对着许星野扔了两杯咖啡。 许星野心乱如麻,她把视频又拉回去,看着大妈走进店里时的质问,“你们这不就是做贼心虚吗?还写什么烘焙日期?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是什么!” 她以为很好的可落地的,能够挽狂澜于不倒的好想法,在面对真实的消费者时,逻辑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中年大妈虽然行为野蛮,但说的话句句在理。 秦蕾蕾见许星野反复拖着视频进度条听大妈说的话,“我给你看视频,是想跟你说庭辉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如果他不抢手机,这位客人也不会走出去那么长时间了,又返回来报复。” “应该被泼咖啡的确实是我。”许星野把手机关上,放在了中台上,“海报这个想法是我提的,但是又没想清楚前前后后消费者看到了是什么感想,一线的咖啡师也没拿到应对话术,只能凭自己的经验回答客人的问题。” “星野,首先海报在这个事情当中的作用微乎其微,来找茬的人,今天摆着海报就找海报的问题,做了咖啡放在她面前,她也会说这咖啡味道不对,所以这两件事情没有关联。其次,这事儿是所有人都讨论过同意执行的,所以并不是你的责任。” 许星野点了点头,看着窗外。 “而且我还要表扬你呢,我有看到庭辉冲出去的时候,你不顾自己胳膊被烫伤,跑去拉他。如果你没去拉他,我很难想象他要是把砸桌子摔椅子的力气全使给了这个大妈,这大妈可能已经全身粉碎性骨折了。” “大妈是什么伤情?” “人好着呢,医院舒服躺着,有吃有喝的,只是被踢断了一根肋骨。” 秦蕾蕾把车拐进了医院里,找了个车位停好车。 “谢谢您,您不用跟我过来,我自己去换就行。”许星野解开安全带,“哦,对了,我晚上约了朋友吃饭,不回学校,您要是有事儿就先走吧。” “上哪儿吃啊?” “海港南路。” 秦蕾蕾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我跟你进去。” 两人进了门诊楼,许星野第二次来,已经是轻车熟路。取了号,等了半小时就叫到她了。护士轻轻揭开了许星野左臂上的烫伤贴。 护士姐姐说许星野的伤口复原得很好,但许星野看着包裹在烫伤贴里的部分,分明跟一开始一模一样。护士姐姐她熟练地换了好了烫伤贴,常规嘱咐了几句,然后说三天后再来。 秦蕾蕾一走出医生的房间就问:“疼不疼?” “这烫伤敷贴特别神奇,一贴上就不疼了。不贴就疼。”许星野举着胳膊给秦蕾蕾看自己的烫伤敷贴。 第33章 马可的小甜水 秦蕾蕾把许星野送到了海港南路上,许星野谢过秦蕾蕾以后,就沿着海港南路往西慢慢走。太阳即将从这个时区下落,不久后,就会在另一个时区登场。 这条街上最火热的还是启明醉鸡煲的门前,虽然离下午开餐还有半个小时,门口已经挤满了来大快朵颐的食客。她路过门前站着抽烟的男女,看着她们涂了指甲的手指里夹着的燃烧的烟头。 她想起池斯一伸着修长的手夹走她嘴里的烟,想起她鲜红的嘴唇叼着她叼过的烟头,想起她示意她点燃打火机的眼神,和她轻轻握着她有些颤抖的手腕时手指冰凉的触感。 想起她小心翼翼地把烟头放入火苗时,突然抬起眼睛望向她的眼神。 她好像知道她在看她。也好像知道自己这样做会让她心跳瞬间加速到手开始颤抖,所以她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在警告她,别想逃。 许星野没有停留,她一直向西走,心乱如麻。 兜里的手机接连震动了几声,她掏出手机,是夏铭发来的一连串轰炸消息,问她在海港南路上的哪家店跟前。 许星野描述完以后,夏铭还是开了位置共享。位置共享几乎就开了三秒,夏铭就立刻退出了。 今天约她的人是夏铭,夏铭说自己要跟相亲对象约饭,非要把许星野叫上。许星野说她在会很尴尬,不方便他们开展饭后的有氧运动。 夏铭说这个男人可不是拿来玩的。许星野好奇“不是拿来玩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就答应了跟夏铭一起。 许星野把手机揣回兜里,往夏铭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一边抽烟一边向她走来的夏铭。 夏铭今天穿着一件露肚脐的背心,外面搭配了一件宽松的绿色夹克外套,白色的短裙和白色的长靴让她的腿看起来又长又直,简直像是赛博朋克日漫里走出来的人物。 夏铭把烟随手一扔,踩灭了烟头,拉着许星野的胳膊往上拉她的袖口。 夏铭看着许星野从胳膊肘一路贴到手腕的烫伤贴,“我的老天爷,烫了这么大一片啊,这得留疤了吧?”夏铭瞪大双眼,满脸写着惊恐。 “放心,不会留疤,医生说我这不太严重,而且处理及时,问题不大。” 夏铭点了点头,“那就好,你说要是毁容了,这破班上得多不值当啊。日薪一百二,还出这么大事儿,真是够烦人的。” “这不是没毁吗?” “而且,我跟你说,我专门查来着,咱们现在只有实习合同,实习期间可是没有工伤险的。公司不是要给你按工伤办吗?还算是有点儿良心。” “我还真不知道这些细节。”秦蕾蕾当时只是给许星野打电话说按工伤处理,但秦蕾蕾没说这也是要跟公司争取才能有的。 夏铭一边走,一边从包里掏出来清新口气的喷雾,往嘴里狂喷了十几下,然后又掏出来一瓶香水,绕着自己周围喷了一圈。 许星野担心自己被喷到,往旁边躲了躲。 “今天是这么大的日子吗?”许星野问。 “那当然。不是跟你说这男人不是拿来玩的吗?你得给我把把关,”夏铭掏出来手机,在手机上翻了翻,递给了许星野,“这我大姨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我大姨可是全世界最懂我的女人。” 许星野接过手机,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男人的照片或者是夏铭大姨的照片,结果是一份洁白的简历,简历属于一个叫马可的男人。要说照片,她确实也看到了照片,只不过是放在简历上的证件照。 “好家伙,现如今,长辈介绍对象都开始看简历了吗?” “怎么样?”夏铭问。 “什么怎么样?” “废话。” “哦,”许星野放大图片,阅读着简历上的文字,“哟呵,马可是准博士啊,这听都没听过的本科都能考上全山北排名第二的大学的研究生?” “岂止,我跟你说,这位大哥简直是转运了,九月甚至马上在排名第一的山北大学开始读博士了。” “什么专业啊?” “就是那种专业,求上进的专业。” 许星野点了点头。 两个人走到海港南路的尽头,一辆白色宝马亮起了车灯。 许星野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不是说好是求上进的准博士吗?这不是活脱脱的四处撩妹的富二代才开的宝马车吗? 夏铭拉开了驾驶位的门坐进了车里,许星野上了后排。车里很干净,像是刚洗过,木质调的男士香水味浓郁得有些刺鼻。 “你好,我是马可,”马可左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过身,介绍着自己,他看着副驾驶上的夏铭,“你就是夏铭?” “嗯,”夏铭转过身,看向后排的许星野,“这是我好朋友许星野。” 寒暄了几句后,车开上了路,导航的目的地是一间酒店。 许星野看看夏铭,夏铭的手机屏幕朝下放在腿上。于是许星野掏出手机,打开跟夏铭的聊天框:铭哥,这合适吗?恕我直言,这不合适吧?直接去酒店?我可要原地跳车了。 夏铭手机的震动声传来,她拿起手机,憋着笑,在屏幕上敲字:是去酒店顶楼的餐厅,你别误会,我们三个人共同的活动只有吃饭这一件事。 许星野:全山北这么多餐厅,就非挑一个酒店顶楼的?司马昭之心? 夏铭:他有胸肌诶,身材真好,但他刚才没下车,不知道是不是身高一般。 许星野:简历上没写身高吗? 夏铭发来一个白眼。 许星野摇了摇头,她随手点开了跟池斯一的聊天框。聊天框停留在下午她发给池斯一的那句,“我需要的是你。” 她知道池斯一已读了这条消息,因为她发出去以后,池斯一那边闪了很久的正在输入。 前排的马可跟夏铭聊着陌生人的天,许星野在后座静静听着,偶尔笑笑。她现在只关心这条消息什么时候会被回复,以及怎样被回复。 车开进地库,他们三个走下了车,许星野能看到夏铭在暗戳戳比对着马可的身高,目测一米八以上的马可比她高了一个头。夏铭回过头,给许星野递了个眼神,看来马可的身高令她满意。 三个人走进了电梯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这是一家铺着白色桌布的粤菜餐厅,他们在一个四人位落座,夏铭坐在了马可的对面。三个人各自翻着又厚又沉还带着高清插图的菜单。 马可没有等夏铭先开口,而是直接点了几道招牌,然后问夏铭和许星野有什么要加点的。夏铭加了两道素菜和几道茶点。 “喝点什么吧。”马可低头翻看着酒单。 许星野说自己酒精过敏,喝茶就可以。夏铭点点头,把酒精的决定权交给了马可,马可扫了一遍酒单,直接点了一瓶小甜水。 许星野能看出来夏铭对这瓶酒并不满意,她知道夏铭虽然今天打扮得甜美,但稍作了解就会知道,夏铭喜欢烈酒,而非这种骗姑娘用的小甜水。 但夏铭喝得很开心。或许是因为酒足够冰冷,或许是糖份让人心情愉悦,又或许是马可点这瓶小甜水本质上是为了讨好她。 “你的理想是什么?”夏铭问。 问题是给马可的,但一旁的许星野却低头笑了。 夏铭曾经说过,她遇到喜欢的男人,一定会问对方的理想是什么,初恋是什么。 许星野问为什么是这两个问题,夏铭说男人是很简单的动物,他们的本质都是由这两个问题构成的。许星野问男女通吃的夏铭,那女人的本质是什么构成的。夏铭想了很久,然后说女人是很复杂的动物。 “星野笑什么?”夏铭在许星野腰上捏了一把。 “没什么。”许星野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 对面的马可没有意识到这是设计过的问题,笑着展开了话题。 许星野点亮了手机屏幕,拥有复杂本质的池斯一还是没回复她的消息。 至于马可的理想是什么,夏铭听得津津有味,而许星野丝毫不关心。 一来是马可的理想本身充满了世俗的气息,包含了他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权力崇拜,许星野对这些狂妄的言论没有丝毫兴趣,二来是她只想知道池斯一什么时候才会回复她的消息。 唯一值得欣赏的是马可至少是一个有理想的人,这在当代是极为稀缺的品质。稀缺到,问出问题的夏铭和走神的许星野,都是没有理想的人。又或者,她们只是不知道怎么去描述自己的理想。 马可用一杯酒的时间聊完了自己的理想,侍者走来,拿起冰桶里的酒,再次把酒杯倒满。 “你的初恋是什么样的?”夏铭晃了晃杯子里的酒。 这显然是个危险的问题。 许星野看向马可,她想知道这个男人会编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他竟然出乎意料地坦诚,除了他把“初恋”听成了“初夜”以外。 他的“初恋”故事以被出轨收场。那天他们在五光十色的club里喝酒玩耍,坐在围满了面庞稚嫩的学生的卡座里的“初恋”女,竟然莫名其妙地被隔壁桌的投行男吸引。这对“狗男女”当天就背着马可睡到了一起。 这让马可至今都很讨厌资本家,但他依旧喜欢钱,他喜欢靠实业赚来的钱,坚信挖煤搬砖砌墙的工人比银行家高尚百倍,他平等地痛恨所有投机取巧的金融骗子。 马可用一杯酒的时间讲完了他的“初恋”。 许星野默不作声地吃着菜,他的初夜故事听着逻辑合理,要素齐全。 唯一的疑问是他和这位初夜姐妹究竟是否已经明确了恋爱关系,是否他们也只是在追求肉体欢愉,追求暧昧不明,而非精神交流。至于被出轨这回事,也有可能只是马可的带着点骑士爱情色彩的“单人想象”罢了。 许星野点亮了手机,她想收到的消息还没来。或许,大概率现在在她跟池斯一的关系里,她才是那个充满“单人想象”的角色。 接着,马可又用另一杯酒的时间痛斥了投行男的丑恶嘴脸。 或许是喜欢投行男的女孩夺走了他的“初夜”,而投行男直接夺走了他的“初恋”,他义愤填膺地把投行男贬得一文不值。 他说投行男总以为用钱可以买到所有东西,那些梳着油头每天烟不离嘴的老男人,最擅长的就是用钱买年轻女孩的爱情,其次擅长用钱买妓女和酒精。 许星野看着马可对投行男的憎恶的表情,她很想告诉马可一个事实,但许星野羞于承认这一点,所以她没有说出口——投行圈里的女性甚至比男性更擅长做这些事情,她们更擅长用钱买真心,用钱买肉体。 拿钱购买欲望并不是男人的专属,而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也并非只能被当作橱窗里精致的商品等着被购买。 说到底,驱动金钱和肉欲的都是人类的动物性,人类的动物性让人类天生慕强,天生喜欢更年轻的,美丽的,健壮的肉体,这一点上男人和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弱肉强食,男人和女人都会成为买家,也都会成为物品。 而马可之所以如此义愤填膺,本质上是因为在动物性的角逐上败下阵来而已,因为他只是仇恨投行男,而不仇恨钱本身。 许星野不想说这么刻薄的话,她并不关心眼前的马可,她已经确定夏铭会把马可玩得团团转。 夏铭并不是一个在感情上会说实话的人,特别是在初恋这件事情上。但好在马可没有问她的初恋是怎样的,就像他也没问夏铭的理想是什么,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演讲。 有来无回,但他们的话题总能继续下去,或许是酒精让气氛变得和睦而暧昧。 许星野不知道夏铭在乎的是什么,她在乎的可能只是见色起意的当下。许星野觉得任何一个在乎男性身高的人,多少都是有点见色起意的倾向的,夏铭尤甚。 “我要先走了。”许星野突然说。 夏铭和马可都转头看着她,在等待她给一个离席的解释。 “已经快九点了,我要回去睡觉了,”许星野握着腿上的餐巾站了起来,夏铭和马可也把腿上的餐巾拿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要起身。 “你们继续聊,不用管我,”许星野抬起手,示意不用动。 “那你路上小心。”夏铭说。 许星野走出酒店,查了查回学校的路线,今天她不想坐地铁,在路边等了十分钟以后,跳上了一辆公交车。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点手机,手机上没有新消息。城市道路上流淌着沉沉的夜色,许星野望着天上比昨天更窄的月亮。 她想起那个夜晚。想起她站在五光十色的舞池里,周围无数双不加掩饰的眼睛看向自己时,那种被人注视和垂涎的虚荣。 想起池斯一在舞里抱着她时柔软的身体和让她沉醉的味道,想起那个为了证明她不是玩物而落下的吻。 那个吻为了证明真心所以小心翼翼,但又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充满了占有欲。 有时候许星野会觉得,哪怕池斯一当时说“没错,你就是我的玩物”。许星野也会心甘情愿地把池斯一的话视为某种情趣,然后为池斯一献上自己唯一值得炫耀的青春的肉体。 车到站了,许星野跳下公交车,穿过半个校园,到了宿舍楼下。 她远远地看到楼下等着一个穿着衬衣,左手手臂上搭着一件西装外套的身材高挑的女人。 栗色的长发盘起在头上,丝绸质地的衬衣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衬衣解开了三颗扣子。 第34章 鲜红的唇膏 许星野停在了原地,她怀疑自己看错了,抬起手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当她看到了这个人脚上镶嵌着黄色线条的马丁靴时,她的心开始狂跳。 池斯一看到了在宿舍楼拐角处呆呆站着的许星野,笑着张开了手臂。 许星野加速起跑,冲向了池斯一,像小狗一样跳进了她的怀里。她现在只想紧紧抱住池斯一。所有担心和猜测都变得毫无必要,只要一个拥抱,就能全都一笔勾销。 “才几天没见,怎么沉了这么多。”池斯一说。 “七天了!” 如果说,我每想你一次,撒哈拉沙漠上就会降下一滴雨,那撒哈拉沙漠,早就已经要变成亚马逊一样潮湿的热带雨林了。 许星野埋在池斯一的脖子里,闻着她好闻的味道,“我好想你。” “晚上是吃烧鹅了吗?” “你鼻子真灵,你呢,刚下飞机吗?饿不饿?” “当然饿,所以我一下飞机就来找你了。” 许星野来不及问池斯一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山北,或者,她根本就无心去问。 她此刻脑子里想的只是那些池斯一这个名词成为一个具体的人以后她想的所有事情。 她想她躺在阳光下的样子,她想她看着蜡烛时放空的眼神,她想她夹着烟的修长的手,以及,想她们的接吻。 “我可以吻你吗?”许星野问。 许星野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问,或许是因为她们还在她的宿舍楼下,而池斯一穿得与这个学校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即使站在黑暗里也十分扎眼。 又或许,只是因为七天没见,许星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池斯一说出自己脑子里想的那些事情。 “为什么这么问?”池斯一拉了拉许星野紧紧抱着她脖子的手臂,但许星野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池斯一在“任何”这两个字上加重的语调。 话音落下的下一秒,许星野就在池斯一的耳边落下一个吻,接下来是脸颊,然后是嘴唇。许星野把手搭在池斯一的肩膀上,低头盯着池斯一的嘴唇。 什么都爱暗色的池斯一,却十分偏爱红色系的唇膏,红色的唇膏让她的皮肤白得可怕。 而许星野在认识池斯一之前,并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涂了红色唇膏的女人。她一方面羞于承认,因为这样的喜好实在太过直男、太过平庸,但一方面又不能自拔地沉醉其中。 许星野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再次像哈巴狗一样跟在池斯一后面,走进了这间星级酒店的顶楼套间的。 她们长久地接吻。 正如她所言,今晚,她可以对她的身体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许星野十分确定池斯一晚上没有喝酒,而且她嘴里没有一点烟味。她们两个的神经都无比清醒并且与此同时又烂醉如泥。 池斯一早有预谋。 当许星野走进浴室的时候,就看到窗边巨大的按摩浴缸里是刚放好的奶白色的水,上面飘着跟她嘴唇颜色一样的玫瑰,蜡烛被从窗户里涌进来的风吹得偶尔忽闪几下。 “如果今晚我不跟你回来,你会怎么办?”许星野坐在浴缸边上,手指淹没在奶白色的水中。水的温度适宜。 “根本不会有如果。”池斯一靠在大理石置物台上,勾起嘴角笑着,看向许星野。 按摩浴缸里的水温舒适,排解着漫长的白天带来的疲惫。坐在对面的池斯一因为时差的缘故,此刻精神焕发,眼睛里放着不属于这个时区的亮光。 她们聊天,喝白兰地,看着香薰蜡烛闪烁的光发呆。聊读过的书,聊时事,聊脑子里突然出现的一切。 许星野让池斯一感到意外。特别是在聊到很多有争议的事情时,许星野的观点透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成熟和清晰。这也促成她表达出一些从未有意识去形成的观点。 “你读过很多书。”池斯一说。 “大概因为我性格内向,没有朋友吧。”许星野开玩笑说。 “你看起来可不像是没有朋友的人。” “因为什么?”许星野笑着说,“难道是因为我长了一张会有很多人追的脸?” 池斯一低头笑着。 “如果我是丑八怪,你还会跟我躺在这里聊天吗?”许星野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白兰地。 “我看脸。” 池斯一的直白让许星野出乎意料。 “你这样说会显得你很肤浅。” “我就是肤浅。” 她们在闪烁的蜡烛里望向彼此。跟七天之前相比,她们变得更有默契了。默契到,聊了一整晚,却只字未提什么时候要走这件事。 她们仿佛是在用某种乐观的,沉迷于享乐的,仿佛明天并不存在的态度,来抵抗命运强加的离别。 夜色越来越深沉,她们躺在洁白的床上,城市的灯光和窄窄的月亮照进房间里。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没有被红色装点的嘴唇。 “什么时候走?”许星野选择背叛她们之间小心翼翼地维持了一整晚的默契。 “明天下午。”池斯一的嘴唇轻启。 许星野坐起身,看着白白的床单以外的世界,“你的口红在哪?” “在包里,包应该在沙发上。” 许星野起身,光着脚踩跑去沙发边,拉开了池斯一的棕色皮包。 除了夹层里有三四只口红和一瓶香水以外,许星野还看到了一叠文件,文件的封面上写着bluebear。许星野虽然好奇,但没有多看,只是找到了池斯一晚上涂的那支口红,就跑回了床上。 她俯下身,旋出口红,轻轻涂抹在池斯一的嘴唇上。 池斯一下一秒就抬起头,在许星野的脸上印下一个鲜红的唇印。许星野笑着,拧上唇膏,盖好了盖子。 “你喜欢我涂这个颜色吗?”池斯一是在明知故问。 “喜欢。你涂上红色的唇膏以后,就不会说那么残忍的话给我听了。就会变成在楼下等着,想要拐跑我的池斯一。” 第35章 无菜单料理 阳光很早就透过落地窗照进了房间里,许星野睁开眼,看着照进房间的阳光,回过头,池斯一在她旁边睡得还很沉。 池斯一总是会比她晚睡着,也比她更早醒来。 她从来没见过池斯一像现在这样沉睡的样子,她背对她侧躺着,手伸在枕头边,呼吸平缓。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锁骨和修长的脖颈露在外面,那缕平时会被别在耳后的不安分的头发又掉在了耳边。 她记得第一次送池斯一回酒店的那个晚上,池斯一醉醺醺地坐在副驾驶上时候,池斯一站在电梯里的时候,池斯一靠在浴缸旁边的时候,这缕不安分的头发,总是把她的心挠得很痒。 池斯一在许星野热烈的目光里醒来,回过头,看向了许星野炙热的眼睛。她满意地闭上眼,勾起嘴角,转过身,抬手摸了摸许星野的脸颊。许星野低头在她的掌心留下一个吻。 “这么早啊。”池斯一的声音还有些哑。 直到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她们才决定要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吃点东西。池斯一在穿戴整齐以后,把床上的红色唇膏放进了许星野的手心。 许星野拧开唇膏,捏着池斯一的下巴,专注地用手里的唇膏装点着她的嘴唇,然后又仔细地用手指擦掉涂在外面的部分。 “怎么了?”许星野笑着看了一眼池斯一的眼睛,然后又低头检查着池斯一的唇膏,满意地盖上了盖子。 池斯一没有回答问题,只是看着许星野的眼睛。 “我们走吧。”许星野说。 池斯一好像没有听到许星野在说什么。 出门的计划宣告破产,多巴胺的快速分泌让身体变得平静,睡意再次袭来。 等许星野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转过身,背后空空荡荡,她起身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池斯一已经不见踪影。 她在睡梦中好像听到了门关上的声音,但她以为那只是梦境。 她走去卫生间,卫生间的镜子有一个用红色的唇膏两笔画成的心形,许星野出卫生间去找手机,她的手机被放在充电台上,应该是池斯一帮她放上来的。 点开手机,现在已经到了下午三点。手机上有五条池斯一发来的的消息,最新的一条是在十分钟前,池斯一说她已经登机了。 许星野回复说:你像个没有心的嫖客。 然后许星野撤回了这条消息,把像改成了是,再次点击了发送。 她回到卫生间,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镜子上两笔画成的空心。她把自己的心脏位置对准池斯一画的心形,然后把它们拍在了一起。 池斯一的另外几条消息是一个餐厅的地址,一间距离酒店只有两公里左右的无菜单料理。池斯一说这是自己来山北经常会去吃的一间餐厅,已经预留好了餐位。 许星野穿好衣服,走出了酒店。今天天气很好,她往池斯一发来的餐厅地址方向闲逛。下午四五点钟,太阳已经有点斜了,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这间餐厅开在一个文化园区里,不通车,只能步行进入。园区的门口停了很多婴儿车一样的小车,在许星野为山北的城市服务感到困惑的时候,一个穿着白袜和短裤的健身男把手里牵的柯基抱起来,放进了“婴儿车”里。许星野这才发觉,这些小车是为宠物准备的。 绕过比她还高的灌木丛小径之后,走到了园区的中心,园区的中心是一间独栋的三层楼书店,这是一间日本的连锁书店,虽然是工作日,但书店里的人头攒动。 隔着颇有山北历史风情的门窗,许星野看到里面有个房间正在准备举办一场图书作者见面会。坐在台上的是一个很有名的文化人,而显然他只是这场见面会的主持人,真正的主角是他旁边那位瘦削的,皮肤黝黑的男人。 她走进书店,路过每一个书架,仔细地看着书脊上的字,偶尔抽出一本书,翻看着里面的内容。 书店中心的开阔空间里,灯光被调暗了,幕布缓缓落下,投影机里开始放映王家卫的电影《阿飞正传》。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可以一直地飞呀飞,飞得累了便在风里睡觉,这种鸟儿一辈子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这句台词,用来形容需要爱又怕成为负累的人,形容那些处处留情却又屡次逃脱的人。 许星野回过头,看到斜阳照进屋子,屋外的人坐在户外椅上有说有笑。她的身体里,不知为何,突然升起来一种类似于时差的反应。 这是一种很难言传的,疏离于当前环境的脆弱感,屋里热闹的图书见面会与她无关,屋外有说有笑的老友会面与她无关,下午五点钟,已经照了一天的太阳也与她无关。 她刚从池斯一傲慢又深情的无脚鸟世界里醒来,从她的温暖的拥抱、热烈的亲吻中醒来。她十分确定那不是梦境,那是真实的,因为她还能记得香薰蜡烛里晃动的火苗。 没等电影结束,许星野就走了,她走出书店,看着门外的老树,这是一棵年代久远的英国梧桐树,人们习惯叫它法国梧桐。枝丫茂密四散,去年的球形种子还悬在树上。 许星野几乎是在园区里绕了一整圈,才找到这间极为隐蔽的无菜单料理餐厅。店门是隐蔽在一片竹子之后的水泥墙面上的一个小门,店招只是一个巴掌大的正方形灯箱。 许星野推开木门,走进了店里,穿过长长的走廊,拐弯之后,是一个巨大的料理台和围在料理台周围的六个餐位,一位戴着眼镜慈眉善目,短发自然卷起的阿姨冲她微笑着。 “这里不大好找吧。”阿姨说。 许星野点点头。 “现在店里没人,你想坐哪里,就请随便坐吧。”阿姨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斯一平时喜欢坐这里。” 阿姨指了指她正对面的餐位。 “谢谢。”许星野走上前,坐在了池斯一喜欢的餐位上。 “这里原本是一家日式omakase,”阿姨一边处理食材,一边说,“后来被我盘下来,我不会做日式料理,就按照自己对食物的理解,做我独创的无菜单料理。” 阿姨放了三碟餐前小菜到许星野面前,一小碟黄瓜花,一小碟野菜,还有一小碟花椒叶。 “尝尝吧。”阿姨说。 许星野拿起筷子,夹了一小片花椒芽放进了嘴里,新鲜花椒叶椒麻清新感占满了口腔,没有过多的调味,只是盐和柠檬汁。 阿姨在盘子里摆了一片伊比利亚黑猪火腿片,上面放了一个花椒叶嫩芽。示意许星野尝尝看,许星野拿起火腿和花椒芽放进嘴里,轻轻咀嚼。火腿的油脂和花椒芽的清香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火腿的咸腻感被很好地中和了。 今天阿姨无菜单料理的主角就是花椒叶,从简单凉拌的花椒芽,再到只有小时候才吃到过的花椒叶煎饼,阿姨费了不少心思。 阿姨在许星野酒足饭饱起身摆好椅子以后,笑着看向她说:“斯一有特别关照过说你喜欢花椒芽。” 其实阿姨不用说,许星野吃到花椒芽煎饼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一点。 “谢谢您。”许星野笑着,点点头,走出了餐厅。 第36章 凌晨六点 浓雾弥漫的山林里,许星野跪在山间的溪水边上,把手伸进了冰凉的溪水里,溪水凉得彻骨。她捧起一抔水,冰凉的溪水从嘴唇,到舌根,再到喉咙,又顺着食道进入了胃里。 她接过一只透明的水壶,把瓶口对准流淌的溪水,慢慢看着水壶被灌满。等她拧上盖子回过头的时候,递给她水壶的人却不见了。 雾气越来越大,正午时分的阳光甚至连云都照不透。 “斯一。”她站在溪水边大喊,浓雾快要将她淹没。 许星野从白茫茫的梦境中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她点亮了放在枕边的手机,现在才早上六点钟,手机上有一张池斯一发来的图片。 距离池斯一突然出现又不告而别,以及池斯一花小心思安排的花椒主题无菜单料理,已经过去两天了。 或许是对许星野说自己是“没有心的嫖客”这件事情感到不满,池斯一时不时会把自己在当无脚鸟的路途上看到的心形拍下来发给她,刚才这张是她啃了一口的苹果。 “早安”,她对池斯一说。 她闭上眼,把头埋进被子里。她的被子上是池斯一送给她的那瓶香水的味道,她晚上睡前喷在被子和枕头上。一开始是柑橘和佛手柑的味道,现在香气步入尾调,是只有在晚上的池斯一身上才能闻到的那种淡淡的清冷的,像是在漆黑的雪夜里坐在噼里啪啦燃烧的篝火边的味道。 许星野蹑手蹑脚地爬下了床,洗脸刷牙以后,穿上运动服和跑鞋出了寝室。 今天的天气阴得像是她梦里看到天空,简单热身以后,就慢跑着往操场方向去。 六点钟,对于一个普通的,无所事事的大学生来讲还尚且属于凌晨时分。而对于那些已经对自己的未来有了很笃定想法的同学,这却是早晨的范畴,他们背着书包,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这种笃定的日子对许星野来说,还要追溯到遥远的高中时期。虽然只是四年前,但回想起来,宛如是前世的记忆。 那时候她沉浸在某种绝望的自毁倾向中,直到在这样的困境里读到了尼采。她沉迷于尼采的超人哲学,像是遇到了精神导师一样追随着尼采。 十六七岁的她,豪情满怀,想要杀死上帝,想要“重估一切价值”,想要成为古希腊神话故事中披荆斩棘的英雄人物。 在尼采的带领下她一年四季五点半准时起床,在所有人痛恨的七点钟的早读开始之前,她已经绕着操场跑了十圈。 并且,还傲慢地在上课铃响过以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去学校门口的一众早餐小吃摊前,从容地挑选自己的早餐,然后一边吃一边走回已经坐满了人的教室。 因为许星野一直是第一名,而且是一个足够傲慢的可以屠戮上帝的第一名。 所以她不屑于遵守这里的任何规则,她要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安排自己的学习和生活,然后从这个学校考上山北大学。 她停止追随尼采是在上了大学以后。 那时候她看到了尼采作为一个人不好的部分。尼采在他最广为人知的着作《查拉斯特拉如是说》当中,写下一句从老妇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是去找女人吗?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 许星野在跟随池斯一的阅读之后,慢慢读懂了这句话里的歧视和这当中精巧的伪装——这句话是被一个老妇人说出来。 而女性又怎么会歧视女性呢? 这句话并不是什么满足某种癖好的y,这句话里除了歧视,就是尼采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卑。 早上六点山北大学校园,操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在跑步。许星野绕着橡胶跑道的最外圈,一圈一圈地跑着,她的大脑开始放空。最近发生的所有堆在她脑子里的事情,被一件件折叠起来,取代它们位置的是一片片空白…… 连放七天假,也没有课要上,如果不是辅导员打电话问许星野在不在学校,并且邀请她上午去办公室聊聊天,许星野甚至都没发现今天是一个五一假期调休的工作日。 许星野手里拎着跑步穿的防风外套,站在辅导员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三下门,听到屋里传来“请进”以后,她推开门,站进办公室里又侧过身旋转着门把手把门合上。 “刘老师!”许星野看着正在饮水机前往烧水壶里接水的刘老师。 办公室里现在只有辅导员刘老师一个人在,他前年才刚来学校,是中文系博士生,根据学校规定要做三年辅导员。许星野是他带的第一批学生。 刘老师抬起头,“是星野啊,快进来,你等下要去跑步啊?” “已经跑完了。” “这么早啊。”刘老师接完水,回到了工位上,“诶?你的胳膊怎么了?” “小事儿,咖啡烫的。”许星野站在了刘老师桌子旁边。 “快坐。”刘老师示意许星野坐在椅子上,许星野这才落座。 “最近怎么样啊?”刘老师问。 许星野笑着,伸出了自己被烫伤的胳膊,“如您所见。” “除了被咖啡烫了以外?”刘老师笑着,啪嗒一声按下了烧水壶的按钮,水正在被加热的嗡嗡声响起。 这个问题把许星野问住了。从何说起呢,最近,最近她好像恋爱了。 她见到了只存在于自己幻想当中的池斯一,而且不光见到,她们还睡在了一起,这是她第一次跟女孩子睡在一起。之前她不知道自己喜欢女人,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涂了红色唇膏的女人。 又或许她喜欢的只是池斯一也说不定。喜欢池斯一穿着穿着西装外套时,袖口偶尔会露出的纤细白皙的手腕,喜欢池斯一早上醒来懒洋洋的栗色卷发,喜欢她的味道,各种层面的味道。更喜欢会记得她喜欢吃什么的池斯一,喜欢会嫉妒的池斯一,喜欢解着三颗扣子涂着鲜红嘴唇来楼下诱拐她的池斯一。 她想和她在一起,每天都见到她,一起吃饭,一起闲逛,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一起做恋爱中的那些人都会做的充满酸臭味的事情。 纵然这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在她们两个之间显得无比奢侈。 池斯一不住在山北,甚至可能也并不住在伦敦,她会说流利的中文,会说标准英语,会说日语,可能还会说点儿别的什么语言,她是名副其实的世界公民,但与此同时,她不住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城市,甚至也不栖息在大地上。 她是一只无脚鸟。 突然出现,然后又不告而别。她擅长闪亮登场,也擅长冷静离别。她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也是如此。本来是想恨她的,但池斯一这个人就是让她恨不起来。她不告而别,但她为她安排了一个花椒主题的无菜单料理。 怎么说呢,虽然恨不起来,但她今天早上做噩梦了。然后六点就起床出门去跑步,她上次六点起床绕着操场连跑十圈还是在高考的前一天。 刘老师烧的水快要沸腾了,白色的水蒸气从壶嘴里冒出来一米多高,水壶咕噜咕噜作响,像是神灯里的阿拉丁急着要跑出来一样。水彻底沸腾了,按钮啪嗒一声跳了起来。 “最近还不错。”许星野白色的水蒸气,淡淡地说。 “还不错?”刘老师拿起水壶,往堆满了红茶的紫砂壶里倒水,滚烫的水柱被拉起在空气里,茶叶变软,乖乖被盖子摁回了壶里。 许星野无意欣赏刘老师的晨间茶艺表演,低头看着桌上的圆形陶瓷花盆,土层上铺着白色的砾石,砾石上面是一根干枯的一个手掌高的枝丫。 “刘老师,您这盆栽挺艺术。”许星野说。 刘老师也看向了那盆盆栽,笑着说:“你看,你太久没来我这儿了吧。这可不是艺术,这是废墟。”刘老师一只手倒着茶汤,另一只手划拉了几下手机,推到了许星野面前。 照片上是这盆盆栽刚来时候枝叶繁茂的样子,与枯枝败叶的现在已经“判若两人”,只能依稀从枝干的走向辨认出来是同一盆。 “我更喜欢它现在的样子,”许星野说,“在这盆艺术品面前,照片上这些绿叶子着实显得有点儿多余。” 刘老师开心地笑着,倒了杯茶放在许星野面前。 “谢谢老师。”许星野身体前倾,右手空握拳头轻轻磕了三下桌子。 “星野啊星野,你知道我今天来找你是聊什么吗?” “聊就业,聊签三方呗。”许星野笑着说。 刘老师喝了口茶,满意地点点头,“你还记得三年前,我刚接手的时候,我找你来我办公室聊天吗?” “记得。您说我看待人和事物黑白分明,您让我换个视角去看世界,一礼拜以后再来找您。” “可你没来找我。” “我没敢来找您,但我一直记得您跟我说的话。” “你有什么不敢的?” 许星野拿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茶,“多半是因为害怕面对真实的自己吧。” “你这么聪明,那你能猜到当年我为什么找你来我办公室聊天吗?” “不知道。” “那时候我刚接手,想把工作做好,我把每个同学的个人信息表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你的信息表跟别人的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啊,我都不记得了。” “你的家庭联系方式那里,其他同学大多写了父母双方的联系方式,全班只有你一个人,留了你姐姐的联系方式。” “这有什么奇怪的。” “可能也没什么吧,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就觉得必须要把你叫来聊聊。咱俩聊了小半天,聊得倒是很开心,我能感觉到你非常真诚。但跟你聊完以后,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只填了你姐姐的联系方式。” 许星野低头笑着,“那就当成秘密吧,让我保持一些神秘感。” “就是因为你无比真诚,所以才跟你多说了很多话,如果换做别人,我不会多说,毕竟山北大学的孩子总是很容易觉得被冒犯。” “我很感谢您愿意跟我聊天。”许星野说。 刘老师摆摆手,感叹道:“等六月份你们毕业了,我的辅导员生涯就结束了,我就可以全身心投入到我喜欢的研究当中了。你呢,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最近过得好不好”和“未来什么打算”,这两个问题对许星野来说就是两条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死胡同。 “我还没想好。”许星野说。 刘老师拿起公道杯,再次倒满两个茶杯,他端起茶杯,在两口茶的间隙说:“这不像你。” 这句话让这个办公室变成了标枪比赛的事故现场,许星野被一个从远处飞来的标枪,狠狠扎在了地上,她沉默地看着盆栽里枯槁的枝丫。 过了很久,她抬起头,四月末,春光正好,窗外树木正在悄悄冒出新叶。 刘老师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个透明文件夹,里面是一份三方协议和一张名片,推到了许星野面前。名片上是学校心理咨询中心林老师的联系方式。 “如果你想好了就交一份签好的三方回来给我,如果你没想好,就再去找名片上的林老师聊聊。我知道很多话,三年前你没说,三年后你也不会跟我说。所以去找林老师吧,把你的不开心跟她聊聊。” 许星野看着文件夹,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文件,跟刘老师道过谢,走出了办公室。 下午,许星野正要去医院换药的时候,秦蕾蕾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走啊,星野。”许星野刚接起电话,就传来了秦蕾蕾的声音。 “您在校门口啊?” “那当然,别让我等太久。” “马上来。” 许星野跑去校门口,上了秦蕾蕾的粉色保时捷。 “您别对我这么好,我实在无以为报。”许星野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 “真的无以为报吗?”秦蕾蕾拉下粉色边框的夸张墨镜,直视着许星野的眼睛。 “是啊,假不了一点儿。”许星野笑着说。 “我确实是有求于你。”秦蕾蕾说,“但我拉你去医院换药不是因为有求于你,而是因为你是在我店里烫伤的,我不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我自认我被泼咖啡是我活该,庭辉要是被泼了那才是百挨,这纯粹是我自己思虑不周还自以为是的结果。” “我说了这事儿怪不着你。不过,话说回来,那如果重来一回,你打算怎么搞?” 第37章 三花小奶猫 “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事儿。我在想怎么重新建立跟消费者之间的信任,能不能做更加透明的产业链呈现,拍一支片子,或者直接做烘焙工厂开放日,让大家感受到豆子是怎样被精心烘焙的,然后又是怎样被送到门店去被专业的咖啡师精心烹煮的。” “想法很好,你去过烘焙工厂吗?” “没有。我在市场部实习以来,主要是做舆论监控和行业信息收集。” “哪方面的行业信息?” “主要是为了产品组的产品开发做支持的信息,比方说口味趋势啊,包装趋势啊,竞争对手又出了哪些新品啊之类的。” “你觉得这些有用吗?” “有啊,”许星野脱口而出,然后又想了一会儿,补充道,“有吧。” “这些都是做快消品的方法,不是做一杯好咖啡的方法。” 许星野思考着秦蕾蕾说的话。 “那怎样才能做一杯好咖啡呢?”许星野问。 “这我可回答不了你,”秦蕾蕾笑着,转过头看向许星野,“这个答案你只能靠自己寻找。” “您在跟我卖关子。” “这可不是卖关子的事儿,这是个人命题,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只有你自己。” 秦蕾蕾把车拐进医院,停进了跟上次一样的车位里。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车,许星野熟练地取了挂号单,在报到机上刷了条码,跟秦蕾蕾并排坐在面对窗户的椅子上。 “您刚才说的有求于我是什么事儿?”许星野问。 “我想让你去做花市店。” “您说笑了,我又不会做咖啡。” “我教你。而且我找一个靠谱的咖啡师跟你一起在店里。” “干多久?” “这取决于你。” “取决于我的意愿?” “当然不是,这取决于你什么时候能达成目标。” “什么目标?” “重建花市店。” 医院的语音播报里传来许星野的名字,许星野起身,进了医生的屋里,秦蕾蕾跟在她后面,靠门站着。 几句情况交谈之后,护士揭开了她手臂上的烫伤贴,她的手臂已经完全长好了,连护士看了都觉得十分惊喜,连连感叹说年轻真好。 秦蕾蕾要带许星野去吃饭,许星野说自己晚上想吃食堂,问秦蕾蕾要不要一起。秦蕾蕾一口答应,然后许星野领着花枝招展,戴着粉色边框墨镜的秦蕾蕾,走进了学校食堂里。 秦蕾蕾抱着手臂,在学校食堂的档口晃悠来晃悠去,然后问许星野,“你们学校哪个最好吃?” “鸭血粉丝汤吃吗?” 秦蕾蕾点点头。 许星野带着秦蕾蕾往鸭血粉丝汤的档口走去,“这家鸭血粉丝汤是可是用鸭子熬的汤,不是什么粉剂和高科技,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全山北最好吃的鸭血粉丝汤。” 许星野刷饭卡点了两碗足料的鸭血粉丝汤,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刚出锅的汤冒着白色的蒸汽。秦蕾蕾用做了美甲的手指捏着勺子,轻轻撇开汤面的油脂,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点了点头。 “你想好了吗?”秦蕾蕾问。 许星野中午没吃饱,此刻正在对着鸭血粉丝汤狼吞虎咽,听到秦蕾蕾的问题,她抬起头,“想好什么?哦,重建花市店。” “嗯,你想好了吗?”秦蕾蕾又问了一遍。 “您今天就想要一个答案对吗?否则您也不会在我说要吃食堂的时候,非要跟我来吃食堂。” “是。所以你有什么问题尽情问我。虽然说是重建花市店,但目的并不止于此,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重建品牌。” 许星野点点头,继续埋头吃着粉丝。 “告诉你在犹豫什么?是因为对bluebear的发展没有信心吗?” “我应该有吗?”许星野笑着问。 秦蕾蕾从包里拿出来一包纸巾,抽出其中一张,展开,用边角擦着嘴。 “你应该有。”秦蕾蕾笃定地说。 许星野抬起头,看着秦蕾蕾,“为什么?出了这么多事儿,bluebear想要重建品牌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如果您真为我好,您应该让我尽早找下家。” 秦蕾蕾把擦嘴的纸叠了两下,放在了桌边,“星野,我跟你说过的,bluebear对你来说可能低了,但并不坏。更何况,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很难,所以才非你不可。” “您可太抬举我了。”许星野埋头吃着鸭血粉丝汤。 “你这是,非逼着我夸你呗?” “那倒不是。”许星野笑着说。 秦蕾蕾靠在椅子上,看着许星野,“花市店是对bluebear最重要的店,这你是清楚的吧。” 许星野点了点头,咽下嘴里的粉丝,“花市店是bluebear门店零售板块的第一家门店。” “现在可不光是这样了,花市店还是bluebear这个品牌滑铁卢的地方。被认为采用过期咖啡豆,服务差到店员殴打顾客。品牌总是要继续做下去的,那就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来好了。” 许星野放下筷子,从秦蕾蕾的纸巾里抽了一张出来,擦擦嘴,对折了一下,放在桌上,“但是,蕾蕾姐,我还有一个直觉。我总觉得这个坑是人有意挖的。” 秦蕾蕾笑着,抱起了手臂,“聪明孩子果然就是不一样。” 许星野别了别嘴,在山北大学的食堂里,她可不敢让人听见秦蕾蕾夸自己聪明。 “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从爆过期咖啡豆开始,再到庭辉的视频出来。这两个视频都是刻意为之,拍过期咖啡豆视频的店员我们也找到了,这个人在三天前突然离职了,而庭辉的视频,那个正正好的角度绝对是有人等在那里拍的,不可能是偶然。” 许星野回想着那两段视频的细节,“这又是什么目的呢?是有人想在要做融资的节骨眼,让bluebear拿不到钱吗?” “那就要看谁获益了,”秦蕾蕾想了一会儿,笑着说,“获益的人就是池斯一也说不定。” 听到池斯一的名字在这里出现,许星野不由得皱起了眉,“我不明白,池总不是来投资的吗?而且池总的投资不是定向要拿来扩大门店规模的吗?现在的结果完全跟她的期望相反啊。” “我只是信口胡说,别可当真啊。”秦蕾蕾笑着说,“更何况,这我难道不是应该问问你吗?你给池总开了三天车,池总没跟你透露点儿什么?” 许星野摇摇头。 “你也没从池总见什么人,干什么事儿上推测出来点儿啥蛛丝马迹?” 许星野又摇了摇头,跟秦蕾蕾一起笑了。 “小许同志,这说明你这服务还是没做到位啊。” “您快别骂我了。” 没有噩梦,许星野早上五点半被闹钟的震动声叫醒。她摁掉闹钟,跳下床,洗脸刷牙以后,背起书包下了楼,发现宿舍楼的大门上还挂着锁链。 宿管阿姨在楼道的洗脸池里刷着牙,许星野笑盈盈地站在了她旁边,阿姨吐了嘴里的水,从镜子里看着她问:“你这么早要出门?” 许星野点点头。 “马上,”阿姨端着牙刷缸往门口走,“你这孩子,前段时间晚归的是你,今天要早走的也是你。” 许星野道了谢,冲出宿舍楼,刷了辆共享单车,蹬着去了花市店。四月末尾,山北凌晨六点的街道尚未开始拥堵,机动车和非机动车道路都显得更加宽阔。 拐了几个弯以后,许星野进入了山北老城区的范围,这里的街道很窄,有的被规划了双向两车道,有的就干脆只是双向单车道,只有技术十分自信的老司机,才能从容地在会车的时候,慢慢贴着人家的墙根,慢慢把车挪过去。 花市店就开在这样一条双向单车道前,但因为街两边都是商业区,所以街还算比较宽,甚至街两边还预留了让车临时可以停靠的位置。 许星野老远就看到店门口蹲着一个身影,这个身影正蹲在地上给一只三花喂猫条。许星野锁了车,走近,看着这只狼吞虎咽的三花。 “流浪猫吗?”许星野明知故问。 “是,来好几次了,今天终于吃上猫条了。”这个身影抬起头冲许星野笑笑,她笑的时候眉毛挑得很高,在眼睛上方弯曲成了两道圆弧。 许星野在那一瞬间就立刻明白了秦蕾蕾为什么会选择眼前这位妹妹做花市店的咖啡师,她的弯眉让她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对人充满了好奇,她已经可以想象到这位妹妹问出“您今天想来点儿什么咖啡?”时候,那种让人能瞬间感受到的带有好奇的热情期待。 “我叫许星野,也是来花市店上班的。要怎么称呼你啊?” “我叫向婉晚。第一个婉是婉约的婉,第二个是晚安的晚。”向婉晚挤了挤猫条。 “你的名字很好听。” “谢谢啦,你的也很好听。蕾蕾姐说会来一个负责门店运营的同事,那个人就是你吧。” “是。”许星野笑着点点头,伸手去摸吃完了猫条仍然意犹未尽的三花。 “好了,开始干活吧。”向婉晚直起身,拉上玻璃门,把三花关在了外面。 “你来这儿几天了?”许星野问。 “差不多一星期。”向婉晚推门走进储物室,在关门前跟许星野说,“我先换衣服喽。” “哦,好。你随意。”听着许星野的胡言乱语,向婉晚合上了储物室的门。 许星野站在花市店里,四处张望着,店里那些被砸坏的桌椅虽然已经被摆回了原位,但因为失去应有的平衡而随意歪斜着,盆栽的废墟已经被清理走了,现在变成了空位。 那张她灵机一动要展示咖啡豆新鲜程度的海报也被撤走了,多半是因为市场反响不如预期所致。 向婉晚换好衣服,蹦跳着从储藏室里走了出来,“对了,店里目前只做外卖订单,蕾蕾姐说,恢复堂食的事情等你来了再说。” 许星野挠挠头,看着店里这副萧条的样子,愁容满面。 “先别烦恼这些了,你早上喝什么咖啡?” “我都好,我还不会做咖啡,可以教我吗?” “当然。这一个星期里门店都没什么生意,我们有的是时间。快去换衣服吧。” 许星野听着这个令人不安的事实,尴尬地笑着,推门进了储藏室。 她换好衣服,系好围裙戴上帽子,走了出来。向婉晚已经开始预热机器,粉机的豆仓也已经装好,倒上了咖啡豆。 “你的头发要掉出来了,这是不合规的哦。”向婉晚指了指自己的头,示意许星野头发掉出来的位置。 “不好意思。”许星野低着头,回到了储藏室。在镜子前掏出手机,仔细整理了一下头发。再次走了出去。向婉晚一边忙着手里的工作,一边抬头微笑着看了许星野一眼。 许星野站进了档口里,打开了收银系统。 “准备好了!现在我要开始调今天的磨了。” “调磨是做什么?” “就是调整今天的意式浓缩出品,达到可以出给客人的水平。换句话说,就是因为一包新拆的豆子,要调一下萃取参数。” 许星野从垃圾桶里拿出来豆子的外包装,这包豆子还是庭辉打人那天配到门店里的那批货。 “怎样才能做一杯好咖啡呢?”许星野靠在柜台后,看着拿粉碗在磨豆机里接粉的向婉晚。这个问题她曾经问过秦蕾蕾,但秦蕾蕾没有回答,她只是说这个问题属于个人命题,她需要自己去探索答案。 “怎样做一杯好咖啡?当然是各方面细节都做好,才能有最好的出品。粉的粗细要合适,萃取率啊,浓度啊也都要调到合适才能做出来一杯好咖啡。” “我不太懂。” “简而言之,好咖啡是通过专业咖啡师的用心加工做出来的,既不太浓,也不太淡,没有酸涩咬喉的味道。呈现出的得是一杯香醇的,能够还原咖啡豆产地风味的咖啡。” 向婉晚说完,又给许星野仔细解释着什么是萃取率,什么是咖啡的浓度,什么是冲煮一杯咖啡最关键的水粉比。 向婉晚说甚至连空气的湿度都会影响到咖啡的风味,所以一定不能马虎和偷懒,作为咖啡师要时刻关注自己的出品。 许星野认真听着,直到咖啡液稳定地从咖啡机里流出来,咖啡的油脂香气溢满整个空间,晨间的清冷一下子就被洗去了。 向婉晚笑着,“咖啡店就是必须要有这个气味才对。” 向婉晚打好奶泡,在台面上轻轻磕了一下,像是变魔术一样摇晃着咖啡杯,在咖啡杯上面画了一只小猫咪。 “你的咖啡。”向婉晚挑着眉毛,把咖啡杯放在了许星野面前。 “谢谢。”许星野说,“这是早上那只三花吗?” “是,三花奶猫。”向婉晚笑着说。 许星野听出了向婉晚的一语双关,奶猫指这杯奶咖也指门口的三花小猫。许星野笑着看她的眼睛,掏出手机,给这杯精美的咖啡拍了一张照片。 她端起杯子,放在嘴边浅浅喝了一口,浓郁的奶香和咖啡的馥郁风味充满口腔,她连连点头,舔了舔嘴唇上的奶沫。 向婉晚的晨间咖啡是一杯刚从机器里萃取好的意式浓缩,她端着小碟,用拇指和食指夹着杯柄,靠在柜台边,仔细品尝着这杯滚烫的漂浮着美味油脂的咖啡。 太阳升起来了,斜斜地照进了店里,照在向婉晚的侧脸上,她喝的那杯咖啡好像是甜的。 第38章 卖身契 秦蕾蕾的电话打了进来,现在才早上七点钟。 “蕾蕾姐。”许星野接起了电话。 “你到店里了?” “到了,如果您现在看着摄像头,就会看到我在向您招手。” “我没空看,上午要去公司,这会儿正在路上堵着呢。他妈的,起个大早还这么堵。” 许星野听到电话那边摁了两声喇叭。 “怎么样,跟婉晚认识了吗?” “认识了,她就在我旁边。”许星野打开了公放,“蕾蕾姐的电话。” “姐!我是婉晚。” “婉晚,我没啥事儿,下午我看有时间我就过去店里,关店以后吃好吃的去,你们想想看有没有想吃的。我就是打电话来看看许星野到店里没,我怕她昨天说的好好的,今天就要鸽我。” “那怎么可能,蕾蕾姐,我一言九鼎,答应了我就一条道走到黑。刚才婉晚还教我做咖啡了呢,我学了很多新知识。” “对了星野,你上午回趟公司。” “干嘛?” “把你那卖身契签了,还有你的人员异动单,流程上合规一下。” “您是真怕我跑路啊。” “那可不。” 许星野挂了秦蕾蕾的电话,端起咖啡杯继续喝着咖啡。 “喝完咖啡就去吧,店里没生意,我看店就好。”向婉晚说。 因为起了个大早,跟九点钟上班的社畜产生了一定的时差。 作为一直以来的“踩点王”,这几乎是她第一次在八点半走进了公司的电梯。 办公区还黑着灯,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稀松平常的周一,但许星野成了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第一个打开这扇玻璃门,然后打开办公区所有灯光按钮的人。 许星野坐在她自己的工位前,掏出刘老师给她的文件夹放在桌上,心理咨询中心老师的名片还夹在里面,她把名片拿出来,塞进了书包的小兜里。 七天没来公司,工位上摆满了同事投喂给她的小零食,有的还贴了便利贴,便利贴上写着希望许星野可以快快好起来之类的祝福语。多半是因为被客人砸咖啡这件事情在公司传开了,而且还在走工伤流程,大家以为她不知受了多大的伤。 许星野仔细读着这些便利贴,眼眶有些红,她的内心郁结着诸多矛盾。 她很难把一个公众形象是门店采用过期咖啡豆且服务差到殴打客人的品牌,和这些同事间的小关心联系在一起,这仿佛是在两个平行时空里各自发生的事情。 许星野随手拆开一包黑巧克力,放进了嘴里,巧克力慢慢口腔里融化开来。 “星野今天来了。”许星野听到背后传来王幸的声音,回过头,王幸的脸上透着难掩的疲态。 “王经理。”许星野点头问好。 “胳膊没事儿吧。”王幸一边问,一边走向自己的工位。 “没事儿,好全了已经。”许星野看着王幸说。 王幸疲倦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然后她坐在工位上,立刻打开电脑,似乎有什么急事要处理。 自从泼咖啡事件以后,王幸没跟许星野有过任何工作和私人的联系。许星野不知道秦蕾蕾跟王幸做了怎样的沟通,但显然王幸跟她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极其微妙。 临近九点,办公室逐渐热闹了起来,看到许星野来了,会在拿着水杯去茶水间做咖啡的路上,跑来问问许星野的烫伤恢复得怎么样。 没过一会儿,前台姐姐在大会议室已经建好了会议链接,王幸早早就抱着电脑进了会议室,而孙文辉和邹至乐来得比较晚,来了也直接推门进去了。 秦蕾蕾恐怕起的最早,但来得最晚的人,到公司已经快要九点半了。 她今天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致的瓜子脸上化着淡妆,棕色系的唇膏让她看起来严肃了许多。 再加上她穿得异常正式,所以许星野在秦蕾蕾出现在自己工位旁边的时候,甚至第一眼都没认出来她是谁。上次见到她穿得如此正式,还是池斯一来办公室听汇报,许星野第一次在办公室见到秦蕾蕾的时候。 “我跟人力打好招呼了,”秦蕾蕾拿起许星野桌上的三方协议,一目十行地看着上面的字,然后放下文件,点了点桌子,“今天就把你这卖身契签好。” “知道了。” 秦蕾蕾从手里变出一个u盘,放在了文件夹上,“这个u盘里的资料,你这两天看完了,能背会最好,明天开始就不用来公司办公了,跟着门店开关店的时间,去门店呆着,这里面的资料,你要是需要打印的话今天在公司打印出来。” “好的,秦老师。” 秦蕾蕾眯起眼睛,看着许星野,“我可警告你。” 秦蕾蕾是在警告她不要拿出00后整顿职场那套花活来整顿她。 “知道了知道了。”许星野双手合十摆了摆。 秦蕾蕾转身走去了大会议室,九点半,会议室的门被准时关上了。许星野跑去人力部门,撞见他们正要搬着电脑去小会议室开会,看到许星野举着文件来,跟许星野说稍晚些沟通。 许星野回了工位,打开了秦蕾蕾给她的u盘,这里是一大堆咖啡相关的着作和教材,还有一些协会的官方文件。 她突然想起来秦蕾蕾说的是“这两天”,这显然不是这两天就能看完的文本量。许星野埋头在电脑前,准备大看特看。 夏铭拍了拍许星野的肩膀,从抽屉里掏出来一根烟。许星野恋恋不舍地合上了屏幕,两人正要往外走的时候,看到人力推开大会议室的门,把邹至乐请了出来。 夏铭和许星野对视了一眼,等邹至乐被请进小会议室以后,两人才走出工区,一路沉默地穿过走廊,站进了电梯里,电梯门缓缓合上。 在许星野给夏铭扶电梯门的时候,扫到了夏铭的手机屏幕。 “夏铭你干嘛呢?”许星野一脸严肃地问。 “我干嘛了?”夏铭抬起头,一脸迷茫地看向许星野。 “你怎么上班时间看美女,我知道你好这口,但你怎么上班时间就看上了。” “胡说什么呢,”夏铭把自己的手机屏幕伸到许星野面前,“我在看模卡。” “模卡是啥?” “模卡就是类似于模特身份证一样的东西,我打算做模特赚点外快。” “缺钱了?” “不缺,但也不够花啊。你是没收到上个月工钱还是怎么着,那么点儿钱实在是不够花。我毕业以后可不想住家里,在外面租房开销可不小,何况我还想整租个有厨房的房子。” “有厨房的整租房子一个月得多少钱啊?” “五六千吧。” “够贵的。” “岂止,还得押一付三。” “那得两万块钱?” “差不多,不过你也该看房子了吧,六月毕业你怎么也得搬出来了,你千万别拖着,到时候找房子的人多,价格肯定会更贵。” “是该做打算了。” 两个人各自从咖啡店取了一杯冰美式,端着走到了公司后门的吸烟区。 “当模特能赚多少钱啊。”许星野问。 “我现在联系的经纪公司是拍平面的,要看可以接到什么样的单子,有一天五百的也有一天三千的。” “好家伙,这钱倒是挺好赚。” “我周末要去这家经纪公司看看,你没事儿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 “我现在可是在咖啡店做灾后重建呢,我可能没周末了。” 夏铭摇摇头,啧了一声,“像你这样愿意为理想献身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说真的,你真不打算在市场部干了吗?” “嗯。”许星野点点头。 “想清楚了吗?虽然都是一个行业,但未来职业方向上可是完全不同了。” “我明白。”许星野说,“其实也没有那么明白,完全是在凭感觉。” “感觉有时候可能也是对的。” “你呢?你打算毕业以后留下来吗?” “留肯定是要留下来的,打工嘛,在哪里都差不多。” “你这经纪公司靠谱吗?别让人给骗了。” “你大可放心,要不靠谱我拔腿就跑不就完了。” “那倒是也未尝不可。” “对了,给我看看你胳膊。”夏铭说着,一把拉过许星野的胳膊,褪起了袖子,眼睛凑上来仔细瞧着,又伸手摸了摸,“还行吧,你这当模特的话,就还得再长长。” 正在夏铭握着许星野胳膊仔细端详的时候,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还有烟吗?” 许星野转过头,邹至乐左胳膊下夹着一个装满个人物品的打印纸盒子,站在她们面前。 夏铭收回攥着许星野胳膊的手,摸了摸裤兜,“不好意思,今天就带了一根下来。我上楼给您拿?” “不用麻烦了。”邹至乐说着,转头问另一个在抽烟的大哥借了根烟,点着以后,小口小口仔细地抽着。 许星野看着邹至乐胳膊下夹着的盒子,恐怕邹至乐已经跟人力谈过了,最近接连发生的事情,公司判定了邹至乐是那个需要出来为此负责的人。 “我媳妇儿不让我抽烟,所以我已经半年没碰了,”邹至乐对夏铭和许星野说,“今天实在是想抽一口。” 许星野看着邹至乐,看着他闪着油光的头发,许星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您接下来什么打算?”夏铭问。 “我啊,我继续干销售呗,卖咖啡豆,”邹至乐笑着说,“这行我都干了十来年了,江湖上还怕没我一口饭吃吗?” 许星野静静看着邹至乐的烟头慢慢燃烧,每一口烟气都被他充分享用。许星野不知道在沉默的时候,邹至乐在想什么,是在想要去江湖上吃哪口饭?是想这根烟的美味?还是在想他媳妇的责备呢? 邹至乐把烟抽得快要烧到烟屁股才肯罢休,他在装着白色细碎鹅卵石的灭烟处把烟头仔细地摁灭,然后抬手说了句“走了”,没等许星野和夏铭说出“再见”两个字,就已经夹着纸箱,消失在了她们俩的视线里。 夏铭跟许星野两个人沉默着回了楼上,大会议室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人力在群里发消息,请所有人移步到大会议室。许星野拿着笔记本,跟着大家站进了会议室里。 这个会议公开了公司内部对最近发生的“过期咖啡豆事件”和“店员殴打顾客”事件的调查结果,这两件事情追根究底都是因为门店管理的不善所致,董事会认为公司的组织架构需要重新做调整,并且已经决定好成立单独的零售业务团队。 会议的下一个环节只有一个事项,那就是秦蕾蕾被任命为零售业务的首席咖啡师,负责零售门店管理、零售门店咖啡出品以及零售门店的产品开发工作。 秦蕾蕾不光拿到了她被孙文辉挖来这家公司的时候所允诺的首席咖啡师的位置,也直接替代了邹至乐,唯一不变的是秦蕾蕾继续向孙文辉汇报工作。 所有人鼓掌,祝贺秦蕾蕾在这场风暴中大获全胜。 会议结束,大家各自散去,许星野在去卫生间的路上,听到了楼道里的窃窃私语。 “咱们孙总真是这个。”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咱们孙总跟巍董,那可是一起打天下的人。” “邹至乐挺冤的说实话。” “邹也是孙一手培养起来的,说不定早就给找好后路了。要不在这年月,谁愿意出来背这么大一口黑锅啊,不还房贷了还是孩子不上学了?” “说得对说得对。” 许星野连忙走进了卫生间,避开了窃听之嫌。但偶然听到的这几句话就已经够她坐在隔间里反复琢磨了,秦蕾蕾昨天跟她说谁获益最大,谁就最有嫌疑。 这个是普适的逻辑,秦蕾蕾不光没因为庭辉打人而受到处罚,恰恰相反,公司还让她去做更多事情。 秦蕾蕾显然获益最大,那毫无疑问秦蕾蕾就有最大的嫌疑。挑起这一切的人,亲手砸掉bluebear招牌的人,会是秦蕾蕾吗? 许星野回到工区的时候,大会议室的门敞开着,孙文辉、秦蕾蕾和王幸对着屏幕有说有笑地聊着天。秦蕾蕾看到许星野路过,向她招了招手。 许星野走进会议室里。 “巍董,我跟您介绍一下,这就是许星野。”秦蕾蕾把许星野拉到身边,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向线上的巍董介绍着。 “许星野,你好。”巍董说。 这是许星野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巍董,虽然巍董是公司的ceo,但他并不在山北办公,而是跟贸易单元一起办公。巍董的头发花白,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是个很时尚的老头。 许星野双手下垂,交叠在身前,身体前倾,“巍董。” “嗯。”巍董侧着头,翻着一份纸质文件,“咱们这届新管培生里唯一一个山北大学的高材生啊。诶?池博士,来得正好,”巍董抬头看向了屏幕以外的地方,“公司新来的管培生里有一个你的直系学妹。” 池博士,是说池斯一吗?似乎池斯一此刻刚走进巍董的办公室。 “您是说星野吗?”音响里传来池斯一的声音,“我在山北时候已经认识过星野了,因为我没换驾照,没少麻烦她。” “哦,”巍董笑着,看向镜头,“你给池博士当司机啊?” 许星野点点头。 “委屈吗?是孙总他们逼你吗?是的话你告诉我。” “不委屈,巍董。我很开心能为池总服务。” “好好好,”巍董笑着,连连点头,“能放下身段的年轻人不多见了啊。” “巍董,我也是看重了这一点,想把星野先放在花市店。星野本来也是管培生,按照公司管培生的培养流程,本来也是要到各个业务单元去熟悉工作的。之前也跟孙总汇报过,现在门店这边正是急用人的时候,花市店对品牌来讲又地位特殊,所以我想把花市店单独拎出来,做独立运营。一方面是模式探索,另一方面也是高举高打,毕竟目前品牌的定位还是在精品咖啡。” “嗯,具体的事情我没什么意见,你们想到什么就放手去做。星野,你自己决定好了吗?” “决定好了,巍董。”许星野说。 “那就好。”巍董说。 “那,王幸经理,辛苦您。”秦蕾蕾说着,把一份异动文件推向了旁边的王幸。王幸挤出来一个僵硬的微笑,拿起笔,刷刷签好了字。 下午五点多钟,许星野书抱着签好的卖身契和一大堆打印好的咖啡知识学习材料,跟秦蕾蕾从电梯下到地库里,坐进了秦蕾蕾的副驾驶。 “晚上想吃什么?”秦蕾蕾一边在地库里转圈,一边问。 “我问问婉晚有没有想法。” 即使今天是秦蕾蕾升职加薪的大喜日子,她在出车库时候,扫出即将要支付的停车费时,还是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今儿也一百多?”许星野问。 “可不嘛,就比违停罚款便宜一丁点儿。” “婉晚说晚上想吃火锅。” 秦蕾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行。没问题。” “婉晚是您徒弟?” “她跟你说了?” “没,我猜的。” “我疫情前就认识婉晚了,她那时候刚来山北,在我店里当学徒。” “嗷,那已经做咖啡好些年了。” “这可是我手把手教的。” “秦老师什么时候手把手教我啊?” “你先把我给你的u盘上的内容都看完了,我可受不了你跟问婉晚似的,问我萃取率和浓度是啥。这我受不了一点儿。” “那我知道了,我立马看。” “我可告诉你,我教你咖啡的时候,你要还问我这种蠢问题,我可是会骂人的。” “您没少骂我了已经。” “你打算几天看完?” “五一之前吧。对了我还能有五一假期吗?” “当然能。五一跟我去出差,就当是放假了。” “去哪儿啊?” “山南。” 第39章 爷爷的咖啡庄园 【引子】 大人说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指的是男人会打女人这件事。 特别是醉酒的男人,打女人会打得更狠一些。 我的爸爸之前不爱喝酒。 他爱穿白衬衣,系暗红色的领带,头发一丝不苟,手里永远拿着一只黑色皮包。 我的爸爸的肩膀很宽很宽。我喜欢伏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周围的苞米跟着爸爸的脚步一晃一晃地,从我视野的尽头向前移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爸爸再也不抱我了,黑色的皮包也变成了绿色的酒瓶。 绿色的酒瓶就像是爸爸长在手上的另一个器官。 有的晚上,青蛙和蟋蟀叫个不停。 我睡不着,起床趴在爸爸妈妈房间的门缝上。总能看到爸爸举着酒瓶的影子在墙上飞舞,而妈妈的影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第39章】 “我起飞了哦。”许星野坐在飞机靠窗的位置,在跟池斯一的聊天框里敲下了起飞前的最后一条消息。 之前总是池斯一跟她说,自己要起飞了,要降落了。 现在轮到她说了。 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甚至坐火车都是近四年才有的体验,如果不是离开家到山北上学,她也从来没坐过火车。 虽然她对火车并不陌生,在她长大的城市里,拉煤的火车穿城而过,哐哧哐哧的声音昼夜不停。有的时候也有拉人的绿皮火车经过,车皮绿油油的,跟邮筒的颜色一样,就好像坐在车上的人,也是被人在某一天投进邮筒里的信,他们要被一张邮票送去远方。 但她从没坐过拉人用的绿皮火车,因为她没有要去的远方。 现在她要去山南出差了,从山北起飞,去往山南。从一个他乡去往另一个他乡,出差就是她去远方的理由。 她抬头看着洁白的客舱,看着从登机口走来的人,看着圆形的小窗子外飞机巨大宽阔的翅膀,看着愁眉苦脸地推行李车的地勤。 这就是池斯一每天的生活吗?从走进国内出发大厅开始,她就时刻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一切,用眼睛记下了属于池斯一的生活的每个细节。 嘟声响起,飞机上的广播提示大家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许星野为了节约电源,则是直接关掉了手机。 她膝盖上放着一本讲咖啡历史的书,在飞往山南的路上,她打算在观察飞机如何起飞、如何降落,以及平流层的云朵如何软绵绵以外的时间里读完这本书。 这本书上说,咖啡在刚刚进入中文世界的时候,并无统一译法,曾经被翻译成“高馡”、“磕肥”、“加非茶”、“考非”、“黑酒”。 更有意思的事情是,在1866年,也就是同治五年的时候,美国一位跟随丈夫来传教的女性。当然在那个时代(甚至有可能现在也别无两样),一个跟随丈夫来到异国的女性,必然是要成为丈夫做执着的事业的配角的,悠悠众口所赋予她的任务是要“协助丈夫传教”。 但这显然不是一位盲目顺从悠悠众口的女性,或者“协助丈夫传教”这件事情对她来说实在是杀猪焉用宰牛刀。于是她在“协助丈夫传教”的“本职”以外,五十年间,她深入学习了本土文化和语言,着写了《造洋饭书》。 虽然这本书是为了这些传教士可以吃到“洋饭”所写,但其历史地位颇高,几乎可以被认为是最早的西餐食谱。 话说回来,这本书里将“烘咖啡”翻译成了“烘磕肥”,原文是这样:“猛火烘磕肥,勤铲动,勿令其焦黑。烘好,乘热加奶油一点,装于有盖之瓶内盖好,要用时,现轧。” 这段原文描述了烘焙咖啡的精巧技法,要勤劳铲动,防止咖啡生豆被烘成炭。烘焙好以后,要立刻加点儿奶油装瓶密封保存。不仅如此,还对咖啡有极高的审美取向,豆子要在做咖啡时才“现轧”,一定要喝风味品质比较高的“现磨咖啡”才行。 “现磨咖啡”这个概念,在许星野小时候,在速溶咖啡尚且称霸的年代,甚至都是很多路边咖啡厅主打的核心卖点。 跟坐在经济舱津津有味看书的许星野不同,秦蕾蕾半躺在头等舱里,正穿着拖鞋享受着乘务员端来的香槟酒。 秦蕾蕾的公务级别当然不够坐头等舱,但是秦蕾蕾似乎毫不在意这件事情。 当秦蕾蕾走向头等舱专用登机通道的时候,许星野几乎已经想不起来,那个每每在公司地库扫码付一百多块钱停车费时都要大骂一声的秦蕾蕾到底长什么样了。 从飞机再辗转高铁,等两人走出高铁站的时候已经临近夜晚。一个梳着刘海笑容满面的年轻女人在出站口看到秦蕾蕾的时候,兴高采烈到近乎夸张地在原地跳了起来。 “我该直接去机场接你的。”她激动地迎上来,握着秦蕾蕾刚刷身份证出站的手,她眼眶甚至有些红。 “不用跑那么远,现在高铁多方便啊。”秦蕾蕾说着,转过身,拍了拍许星野的肩膀,“对了,这是我同事,许星野,现在跟着我。这是我姐秦柚柚。” “亲姐。”她补充道。 “柚柚姐您好。”许星野笑着看向秦柚柚。 秦蕾蕾轻啧了一声,“不是,怎么听着那么奇怪,你叫柚子姐就行。” “哦,”许星野微微欠身点了点头,“柚子姐。” “我叫你星野没问题吧。”秦柚柚说。 “嗨,我这儿没讲究,您随便叫。” “野子?” “您饶了我吧,您叫我星野就行。” “星野。”秦柚柚伸来自己的右手,许星野伸出双手握了握。秦柚柚的手很烫,掌心有些粗糙。 秦柚柚跟秦蕾蕾有说有笑,手挽手走向了停在火车站路边的一辆黑色路虎。 秦柚柚开车,秦蕾蕾直接上了副驾驶。许星野放好行李,默默上了后排,坐在了驾驶位后面的位置。她从后视镜里看着秦柚柚的眼睛,确实跟秦蕾蕾有几分相像。 “这可是我第一次坐你开的车。”秦蕾蕾说。 秦柚柚点着了车,拨下左转向,“你不反省反省你自己,你自从考上大学,就再没回来过,可不就是第一次坐我开的车吗?” “你结婚我不是回来了吗?” “这你还好意思说,你不该回来吗?我已经跟你姐夫结婚十一年了,要不是我结婚,几时能见到你回来。” “我又不是彻底失联了,你哪次去山北我躲你了?” “自打疫情以来我还没去过山北呢,这转眼都四年多了吧,四年没见了蕾蕾。” “笑笑呢?笑笑好吗?该上初一了吧。” “亏你还记得这个嘎嘎,九月就要开始在县里住校了。” 秦蕾蕾看着许星野困惑的脸,“嘎嘎是我们这里方言,就是外甥女的意思。” “有点可爱。”许星野说。 “笑笑上哪个初中啊?”秦蕾蕾问。 “跟咱俩一样。” “住校好啊,住校就不影响你跟姐夫的二人世界了。” “都结婚十一年了,哪里还有二人世界。” “怎么?不幸福啊?不幸福就跟我去山北呗,笑笑也一起接上走。” “山北不是我的家,”秦柚柚笑着摇了摇头,“你呢?什么时候身边有个伴?” “我正在事业上升期呢姐。” “你这女子从小就跟人不一样。” “别说这些了,今年生意怎么样啊?” “今年不大好。早春霜冻,减产了大半。好在今年行情比去年好些,估计不至于亏钱。” “开这么好的车,亏也亏得起吧。” “这你姐夫选的车,我又不懂。” “我是真的羡慕你。” “你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你羡慕我一个看天吃饭的咖啡农做什么?” “我就是羡慕你坐拥千亩祖传咖啡良田啊。”秦蕾蕾说着,看向车顶后视镜里的许星野,“我不是跟你说我小时候也在咖啡园里长大嘛,我爷爷奶奶老了管理不动这么些咖啡树,再加上又是早些年从外地到沱沱河村来的,没有其他亲人,就把树都承包给了我姐夫家。那时候我姐夫还不是我姐夫呢,我姐夫他爸那时候是村长,我爷爷相信村长能一直保护这些咖啡树,直接签了一百年的合约。” “一百年?这合法吗?”许星野瞪大了惊恐的双眼。 “我爷爷的愿望就是王法。”秦蕾蕾说。 秦柚柚笑着,“当时不光签了合约,还指了娃娃亲。你懂这个意思吗?” “大概懂了,就是未来两家喜结连理,资产共享?” “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柚子姐,您跟姐夫还是青梅竹马啊?” “青梅竹马谈不上,村子里的小孩子们都是一起玩着长大的,这不是最有意思的。” “最有意思的是什么?” “最有意思的是,当时的娃娃亲定的是蕾蕾。” “什么?”许星野无比震惊。 “但是蕾蕾这个女子呢,从小就很有主意。特别是考上了大学以后,就跟那个毛毛虫终于长出来翅膀似的,头也不回地往外飞,飞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连说话口音也是异乡口音了。” “不是,蕾蕾姐,千亩良树您一点儿不稀罕是吗?” “这不是还有我姐呢吗?”秦蕾蕾说。 四十多分钟的车程结束,车子开进了一个巨大的广场边上,广场前是五颜六色的咖啡摊位,摊位前聚满了人,广场的尽头是高高的台阶,台阶顶上是巨大的“山南咖啡文化节”七个大字。 秦蕾蕾合上车门,抬起手放在眉毛上,遮着即将西下的夕阳的余晖,“哟,这都是外地来这儿过五一的吗?这么热闹。” 秦柚柚锁上车,带着两人往广场方向走,“都是来参加咱们这儿的咖啡文化节的,近几年村里产的豆子质量越来越高了,品牌打起来了,外面的年轻人来的越发多了,还有专门来贴钱干农活的,他们说自己这是义工旅行。我理解不了。” “这全都靠我姐夫招商引资的能力强啊!那个摊位是咱家的吧?”秦蕾蕾指了指最靠近台阶的摊位,摊位上写着“沱沱河柚子庄园”。 “是是是,眼睛还挺尖。” 三个人停在咖啡摊位前,摊位上的工作人员正在忙前忙后地给来参加咖啡节的人做手冲咖啡,看到柚子来了,点头冲她打招呼。 许星野眺望着远处快落下的太阳,看着坐在台阶上欣赏美景的人。她发现山顶的大字旁边,站着一个穿白裙子的高高瘦瘦的女孩,女孩站在高处俯视着山下的广场,她旁边坐着一只黑背犬,正警觉地四下张望着。 “星野,星野,”秦蕾蕾拍着许星野的肩膀,“你看什么呢?” 许星野把视线从山顶收回来,看向了秦蕾蕾手里端着的两杯手冲咖啡。 “试试这个。”秦蕾蕾说。 许星野接过了秦蕾蕾递来的咖啡,喝了一小口。秦蕾蕾看着她,在等她描述这杯咖啡的风味特征。 “有茉莉花香,还有柠檬味,”许星野放在鼻尖闻了闻,又喝了一小口,“有一点点焦糖的甜感。” “还有吗?” “没有了,整体很干净,很好喝。” “很好,舌头不算笨。这是柚子庄园今年的浅烘焙水洗卡帝姆。” “卡帝姆我知道。卡帝姆现在种植面积占到整个山南产区的90%以上。” “资料也算是没白看,包括卡帝姆和卡帝姆多代杂交种在内,总共占90%。” 许星野挠了挠头。 “笑笑。”秦蕾蕾向远处招手,许星野跟着秦蕾蕾的视线看过去,刚才在山上的带着黑背大狼狗的女孩牵着狗向她们走来。 女孩穿着一条白裙子,刘海齐眉,又黑又直的长发披散在腰间。 跟她的妈妈秦柚柚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不同,女孩的皮肤白皙稚嫩,身材高挑,不像是在田间劳作过的样子,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仙女。 秦蕾蕾走上前,抬起手捏了捏女孩的脸。 “小姨。”女孩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许星野低头看着女孩腿边的黑背犬,它机敏的耳朵在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时时警觉地直立着。周围人很多,已经有人拿起手机来拍这只英姿飒爽的黑背犬了。 “这就是小黑啊。”秦蕾蕾看着这只黑背犬。 小黑的名字让它看起来没那么可怕了,许星野看着黑背摇晃的尾巴。 “小黑今年已经五岁了。”女孩说。 “我可以摸吗?”秦蕾蕾问。 “可以。”女孩说。 秦蕾蕾伸手摸着小黑的头,小黑温顺地动了动耳朵。 许星野看向女孩,轻声问道:“我可以摸吗?” 女孩抬起头,看着许星野,在“你是谁”,或者是“你以为你是谁”这句话问出口之前,秦蕾蕾向女孩介绍了许星野。但女孩只是点点头,没说能不能摸,所以许星野一直在旁边羡慕地看着秦蕾蕾对这只黑背上下其手。 广场中心的音响传来了主持人的声音,一个穿着白衬衣黑西装裤的中年男人站在广场中间举着话筒,寸头,个子不算高,声音中气十足,几句串场词之后,为期两天的咖啡文化节第一天已经被宣告结束。放下话筒,男人笑着一边跟大家打招呼,一边向她们的摊位走来。 男人看到站在摊位旁的秦蕾蕾,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蕾蕾啊,好久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我跟柚子疫情前去在山北那次吧。” “姐夫你又帅了。我姐也是,越长越年轻,山南是有什么逆生长的秘方吗这是?也别瞒着我啊。” 男人笑着,“哎呀,你又不是外人,这能有什么秘方,家里的饭就是秘方,走走走,回家吃饭!让你姐给你做几道你爱吃的家常菜。” “好久没吃我姐做的饭了,馋死我了。”秦蕾蕾说着看向了许星野,向男人介绍了许星野。 一行人分两辆车,回到了秦柚柚家。 秦柚柚家高门大院,自建了地上三层地下一层的乡间豪宅。在许星野还在抬着头反复琢磨他们说的看天吃饭的咖啡农,到底看的是哪个天才能住这样的房子的时候,女孩已经牵着小黑去了二楼。 秦柚柚带着她们参观着这间豪华别墅,推开了一层走廊尽头的两个房间。 “客房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这两间客房都带了卫生间,很方便,你们俩晚上都住家里。今年咖啡文化节规划得早,我庄园里的酒店早就订完了,蕾蕾跟我说的时候,刚好就只剩下最贵的套房还没订出去了。” 秦蕾蕾伸手抱着从侧面抱着秦柚柚不放手,“我要跟你一起睡。” “好好好,没的问题。” “对了,星野,”秦蕾蕾把头靠在秦柚柚的肩膀上,侧过头看着许星野,“池总行程刚才确认了,你明天去机场接她一下,等会儿我把她航班信息发你。” 第40章 昔归 许星野听到池斯一的指示代词,立马竖起了耳朵,强压住带着笑意的嘴角,表现出震惊的样子,“池总要来?” “嗯,”秦蕾蕾点了点头,“要不然你以为庄园的套房是给谁订的?” “来这儿?”许星野指了指地面。 “是啊,跟你说了这是出差,你不会真以为是来度假的吧。” 如果是跟池斯一一起,那确实是就是度假。许星野瞬间陷入了鲜花盛开的喜悦当中,秦蕾蕾的嘴像鱼一样在动,但她一句话也没听清。 “明天你直接去机场接池总,听见没?” 许星野面带微笑地看着秦蕾蕾,但对秦蕾蕾的问句置若罔闻。 “听见没?”秦蕾蕾又问了一遍。 “听见了姐,听见了。”许星野回过神来,抬起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要去接机口接人,别让池总出来找你。” 岂止是去接机口,有可能的话,她希望自己直接等在飞机旁边,舱门一开就直接冲进去,冲到池斯一座位旁边欢迎她。 “直接租一辆越野车,把池总拉回来,别带着池总再折腾去坐火车了,时间上差不多。租最好的车,预算超了我给你报销。这儿路不好走,你进山以后慢点儿开。” “没问题,蕾蕾姐,包在我身上。给池总当司机我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秦柚柚侧过头,靠着秦蕾蕾放在她肩上的头,喃喃道:“我就说嘛,我也应该直接去机场接你的。” “拿我当外人?你跟我讲究这个干啥。” “还没到五月,天气就开始有些闷了。”男主人坐在客厅的茶台前,招呼秦蕾蕾和许星野坐下喝茶。 水已经烧开了,在茶壶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秦柚柚走向了客厅的茶柜,这是一个双门茶柜,上半截是透明玻璃的,摆着几饼昂贵的拿来收藏的老茶。下半截是不透明的红木门,里面多半摆着主人常喝的茶。 秦柚柚拉开下面的柜门,取出一个黑色小罐,放在了茶盘旁边,“给蕾蕾泡这个吧,她喜欢喝这个,茶我在她说要回来的时候就已经醒上了。” 秦柚柚笑着说自己要去忙晚饭,一边挽袖子,一边转身走去了厨房。 秦蕾蕾看着秦柚柚的背影,送她去了厨房的方向,转头笑着招呼许星野坐下来喝茶。两人并排落坐在男主人的对面,她们正对着窗子,窗外是绿油油的山和傍晚时分有些发灰的天空。 秦蕾蕾看到许星野望着窗外,“等现在的闷热天气过后,就会开始下雨了。那是山南最好吃的季节,山上会冒出来各式各样的菌子。” “端午以后的菌子是最好的,等你们端午再来,我和你姐招待你们吃菌子。”男主人坐在两人对面摆弄着一只紫砂壶,在谈话间已经完成了投茶,出汤,分茶等一系列动作。 一只白色茶杯摆在了许星野面前用麻绳编织的小茶垫上,淡黄色的茶汤清澈透亮,香气扑鼻。许星野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喝了一小口,入口有点苦,但回甘极为绵密。 秦蕾蕾喝了一小口,把剩下的半杯茶轻轻回到茶垫上。她低头看着茶汤,大脑似乎在进行着极为复杂的思考。 然后她端起茶杯,再次放在嘴边仔细品鉴,茶杯见底。又捏着杯沿,放在鼻下闻杯底香。过了很久,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茶杯。 “茶怎么样,是你喜欢的吗?”男主人笑着问。 秦蕾蕾点点头,起身,把手搭在许星野的肩膀上。 “你们喝,我去给我姐打下手。”说完,秦蕾蕾走去了厨房。 茶桌上只剩下男主人和许星野,性格内向、不善言谈的许星野也很想跟秦蕾蕾一起跑去厨房,但刚才秦蕾蕾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时候,死死地把她摁在了座位上。仿佛在对她说不可以离开这把椅子,要做一个礼貌的客人。 许星野笑着看向了男主人,又转头看了看秦蕾蕾的空杯,端起自己面前的半杯茶,喝尽以后,学着秦蕾蕾的样子,闻了闻杯底。杯底香气很足,有种置身于百花丛中的味道,但绝非妖艳脂粉气,而是大雨滂沱又兼轻雾纱笼之感。 许星野抬起头,发觉男主人正在看自己闻杯底的样子,笑着问:“这是什么茶啊?” 男主人拿起公道杯,给许星野添好茶,许星野握着右手,在桌面上轻磕了三下。 “这是昔归。昔日的昔,归来的归。”男人把那只装茶的小罐转了过来,上面贴着一张小红纸,红纸上手写了昔归两个字。 许星野看着茶罐上的昔归两个字,这茶的名字好美。许星野看着秦蕾蕾的空茶杯,昔日归来,不知旧人是否如故? 许星野想起了自己的姐姐。 “通常见到的普洱茶是圆饼形的,昔归茶不一样,昔归茶是团茶。”男主人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团茶的意思就是,它是个球形的茶。” 许星野眼含笑意,看着男主人无名指上戴着金色婚戒的胖手,“我还以为压过的茶都是饼或者砖呢,原来还有球形的。” “这茶,”男主人又用他的胖手的拇指擦了擦鼻尖,“可能蕾蕾爱喝吧,但我自己觉得这茶,像班章,但是又不如班章。” 许星野不置可否,只管拿起杯子喝茶。 晚饭的烹饪其实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许星野已经从男主人那里学到了山南咖啡的现状和茶叶生意的现状。甚至还得知了他希望可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发展沱沱河村的咖啡产业,把咖啡树种植农业,旅游观光还有文化产业融合起来。 通过“三产融合”,让沱沱河村可以做一年四季的生意,让所有人都富起来。 许星野用夸张的表情看着男主人这恨不能雕梁画栋的别墅,问难道沱沱河村现在还不够富吗? 男人笑着说只有做文化产业,才能让沱沱河村一直富下去。 许星野问那文化产业有哪些,男主人说可以接待一些像许星野这样的大学生过来做田间调研,或者干脆就是商业化的组织接洽的咖啡义工,文化产业是最基业长青的优质的产业,一方面让当地的老百姓也都赚到点除了种咖啡以外的钱,另一方面是把人气搞上来,让更多人知道山南咖啡。 在许星野听到“老百姓”的时候,她开始变得警觉,她平等地警惕每一个在语言习惯中会用到“老百姓”三个字的人。 “您是这里的村长吗?”许星野问。 “是啊,”男人笑着,“我是在疫情期间开始当村长的,你怎么看出来的。” “您特别有村长的气质,而且您关心的都是带大家多赚钱的事儿。” 秦柚柚和秦蕾蕾笑着把饭菜端上了餐厅的圆形转盘桌,秦蕾蕾喊着笑笑的名字叫她下楼来吃饭,小黑出现以后,就听到了笑笑从楼上下来的脚步声。 “蕾蕾来看看,今天想喝什么酒?”男主人走到连着餐厅的吧台后,看着面前发着暖光的酒柜。 “任我挑啊?”秦蕾蕾笑着,走去了酒柜。 “可不就是任你挑吗?”男主人笑着说。 “那就这瓶威士忌吧。”秦蕾蕾抬手指了指一瓶跟她视线平齐的麦卡伦。 男主人捧腹笑着,“那就它了。” 秦蕾蕾拿起秦柚柚的酒杯要给她倒酒。 “我只要一口就好。”秦柚柚看着秦蕾蕾的眼睛说。 五只杯子,两只倒了半杯酒,一只倒了一个薄底,另外两只则是装满了鲜艳橙汁,一只摆在笑笑面前,另一只摆在许星野面前。 “干杯!”杯子被举高到圆盘中央,水晶吊灯高悬在桌子正上方,把五只杯子的影子照在热腾腾的由女主人精心烹饪的美味菜肴上。 许星野很久没吃过家里做的菜了,她在学校吃食堂,在公司靠外卖和便利店。一礼拜吃肉最多的一天,可能是每个疯狂星期四,至于蔬菜嘛,蔬菜从来没有被主动选择过。 秦柚柚坐在许星野的左边,时不时会给许星野夹菜。秦柚柚夹菜总是挑着盘子里的肉夹给许星野,她吃得很开心。 “柚子姐,您做饭可太好吃了。”许星野在埋头干饭的间隙直起身,向秦柚柚竖起了大拇指。 “你吃觉得辣不辣?”秦柚柚指了指许星野面前的一小碟蘸水。 “不辣不辣,对我来说正好,而且我很喜欢这个味道。” “喜欢就好,你看你瘦成这样,手腕跟笑笑差不多粗,年纪轻轻还在长身体,要多吃点儿。”秦柚柚拿起桌上的橙汁给许星野添满了杯子,又给自己倒满了杯子。 秦蕾蕾看着许星野,指了指桌上的一道黑绿色的冷菜,“星野吃过这个了吗?”许星野抬起头,嘴里刚塞满米饭,她举起左大拇指,咽了嘴里的饭菜说:“吃了,好吃!擂椒皮蛋我很爱吃。但是家里这个跟我在外面吃到的不太一样,这里有股茉莉花茶那种清新的味道,但又不完全像是茉莉花,还带着一点点柠檬味,是有什么特别的调味吗?” “加了木姜子,我们本地人家常菜里会放这个。”秦柚柚说。 秦蕾蕾笑着,“还记得下午喝的那杯水洗卡帝姆吗?” “记得记得,”许星野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也是这个清新的带有一点点柠檬酸感的味道。” “从风味特征描述上,如果直接描述成木姜子,会更有产地特色。”秦蕾蕾笑着,看向了男主人,“我说得对吧,姐夫。” “是的是的,蕾蕾说的对,这就是产地文化特色的一部分。” “以前没有这个自信,”秦柚柚说,“但是既然蕾蕾都说能描述成木姜子,那咱们完全可以在标签上写成木姜子。” 许星野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她这些天看书,咖啡的风味特征描述主流词汇诸如柠檬、巧克力、焦糖,香草,坚果,奶油,可可。人们总是用自己熟悉的东西来类比咖啡的风味,一个从来没搞懂香草到底是什么味道的人,很难在品鉴咖啡的时候说这杯咖啡有香草的味道。 在这种意义上,对咖啡风味的描述,本身就是一种文化霸权。谁掌握话语权,谁就制定游戏规则,谁就可以用自己熟悉的事物来描述咖啡的风味。 而在父权制的渗透和暗示下,那些不掌握话语权又想在主流话语体系下获得一席之地的人,就会乖乖顺从,学习,和跟随,直到学会用自己的声音说话。 笑笑似乎对所有的话题都毫无兴趣。 她只是在桌上安静吃饭,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笑,规规矩矩地吃着转到自己面前的那盘菜。如果不是听到笑笑下午叫秦蕾蕾小姨,许星野多半会以为笑笑是需要被特殊照顾的小孩子。至于小黑,它或许是被专门训练过,在大家吃饭的时候,它独自趴在客厅的沙发旁边,不知道是在享受还是在忍受。 晚餐时间很快就过去,许星野执意要洗碗,坚持说不能让两位姐姐既做饭又洗碗。虽然是五个人的饭菜,但洗碗的家务劳动并不繁重,因为刚才做饭的时候,就已经一边做一边在清理台面了。 许星野半弓着腰,在有些矮的水槽里清洁着碗筷,秦柚柚一边跟靠在厨房墙边的秦蕾蕾聊天,一边收尾整理着厨房。 “你这么大厨房不说装个洗碗机。”秦蕾蕾说。 “家里平时三个人吃饭,哪里用得上洗碗机呢。” “姐夫当村长,平时不得带人来家里吃饭啊?” “吃饭一般是带到庄园里吃,有厨师伺候着。非常偶尔才会到家里来吃,而且我还年轻嘛,不至于说连洗碗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不是有没有力气的问题。” “我也不喜欢参与这些,我在厨房里也更自在一些。” 笑笑走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来一个保鲜袋,里面装着一块暗红色的牛肉,又从厨房台面上拿了一小块南瓜和胡萝卜,一起摆进了一只厚重的浅绿色的碗里。 “这是给小黑吃的吗?”秦蕾蕾问。 笑笑点了点头。 许星野回过头,看着碗里的食物,挑了挑眉,“小黑吃得这么健康啊。” “小黑从不挑食,吃什么都很香。”秦柚柚说。 笑笑去院子里喂小黑,喂完就带着小黑出门去了。到了晚上九点钟,许星野和两位姐姐和男主人坐在沙发上剥水果吃的时候,笑笑才推门回来,在院子里给小黑冲洗了四只脚,简单打了招呼,就带着小黑上楼了。 “笑笑很喜欢小黑。”许星野看着笑笑消失在楼梯的背影。 秦柚柚点点头,“小黑谁都不粘,就喜欢跟着笑笑。” “笑笑上初中是要开始住校对吗?那就不能天天在家了,应该会很想小黑吧。” “是的,就是很舍不得嘛,所以现在形影不离的。” 笑笑上楼以后,男主人从沙发上站起来,招呼大家今天要早些休息,“特别是星野,明天不是还要一大早赶火车去机场接领导嘛。” 然后男主人又反复跟秦蕾蕾确认了一番,他自己是不是真的不用亲自去机场接机,这位毕竟是从国外专程跑来的投资人。 秦蕾蕾叮嘱说这位投资人不是那种讲究排场的人,千万不要拿阵仗把人吓跑了,就当是外地朋友来做客就行,外面的投资人看的可不是脸面,回到生意上还是要看数字,数字可不是短短几天内就能美化出来的。而且这位是在国外长大的,什么都讲究一个体验,让这位体会到咱们这儿最真诚最淳朴的风土人情就可以。 许星野听着秦蕾蕾对池斯一的评价和喜好的揣摩,她一方面觉得秦蕾蕾说得很对,说得极为精确,另一方面又觉得秦蕾蕾说的那个池斯一让她感到无比陌生。 沱沱河村的夜晚是白日的配角,从太阳落山时宣告开始,晚饭后一个小时就宣告结束。 才九点多钟,许星野就已经被秦柚柚安排回了房间,她几乎没有困意,这张床对她来说实在太硬,枕头又实在太矮。她习惯侧躺着睡觉,但是现在侧躺简直是对自己肩膀的惩罚,从肩膀到脖子再到被压扁的耳朵,没有一块地方是舒服的。 许星野只好平躺着,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看着挂在窗角的月亮,自从上次见过池斯一以后,月亮从一道弯钩逐渐变成了半圆,现在已经变成了椭圆形。 手机震动了一声,池斯一发来消息说她已经上飞机了。 这只无脚鸟又要长途飞行,又要下飞机以后,立刻迎接另一个时区的白天。 好在她要抵达的是许星野也在的时区。 “晚安”,许星野回复说。 她希望池斯一能在飞机上好好休息,做个好梦。这就是她对她全部的期待。 第41章 唯一的动词 二十三岁的许星野,虽然有了说晚安的人,但尚且还没学会应对晚安以后的失眠。她望着月亮,直到凌晨三点多钟才进入似睡非睡的浅眠当中。 白雾弥漫在山野,她跪在溪岸,看着空荡荡的双手,冰凉的触感抵达大脑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手伸进了流动的溪水里。溪水清澈见底,缓缓划过她的指缝,奔流向前。她好渴,喉咙好干。她捧起水,把嘴唇埋进了手心。 冰凉的触感把她从梦中叫醒。陌生的房间,她全身酸痛。抬手点亮了枕边的手机,闹钟还有两分钟就会响。 虽然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但此刻她的大脑清醒无比。 六点钟,她准时坐进了高铁的座位,这个座位柔软舒适,甚至还可以稍微往后调调椅背,许星野立刻沉沉睡去,如果不是乘务员提醒她说马上到站了要准备下车,她可能会直接睡到这辆高铁的终点站。 下了火车,直奔秦蕾蕾从秦柚柚那儿转发给她的租车行的地址,她一眼就相中了一辆黄色的牧马人,在看到这辆车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出来这辆车穿梭在山南翠绿的咖啡山之间的美丽景象了。 许星野提了车,直接把车开去了洗车行。她藏了些自己的小心思,她要为这些小心思做好准备。 一个小时的深度清洁以后,她开着香喷喷明晃晃的越野车,有些费力地停在了机场的车位里。普通停车位对于越野车来讲实在太窄,着实考验了一把她的倒车入库技术。 距离池斯一的航班落地还有二十分钟,她就已经趴在接机口的栏杆上了。为了证明她爱池斯一胜过池斯一爱她,所以她要在池斯一看到她之前就冲她招手。 她周围站着很多跟她一样满脸写着期待的人,其中一个头发上喷了发胶的男人手上还捧着一大捧鲜花。 多半是要接女朋友吧。 她该送池斯一些什么呢? 许星野瞬间觉得这个抱着鲜花的男人面目可憎了起来,这个可恨的男人偷走了她唯一的灵感。 飞机已经抵达,陆续有人走了出来。 一个皮肤白皙,黑色墨镜遮住半张脸,左肩挂着一只黑色鳄鱼皮旅行包,右手拉着一只金属色行李箱的人出现了。白色的t恤打底,灰色的西装马甲有四颗扣子,她就只随意地扣了上面两颗,再加上宽松的羊毛质地的黑色西装外套,让她看起来散发着随性的、慵懒的、时尚的,并不属于山南这个内陆小城市的气息。 几乎不用花费任何力气,许星野一眼就认出了池斯一。 而在池斯一看向她的时候,她按下了拍立得相机的快门。这就是她要送给池斯一的礼物。 池斯一隔着接机口的栏杆伸手摸了摸许星野的脸,然后两个人看着对方,掩不住脸上的笑意,隔着栏杆,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快步往出口方向走去。 她们的眼神舍不得离开对方身上一秒钟,仿佛只要把眼神移到别的地方,对面的人就会像是薛定谔装猫的纸箱又合上了盖子一样,回到了似有若无的叠加状态里一样。 两个人在栏杆的尽头相会,躲开行人的通道,许星野迫不及待的吻落在了池斯一的脸颊上,池斯一显然对只落在脸颊上的吻感到并不满意,她伸出手勾上许星野的脖子,吻在了许星野的嘴唇上。 “想我吗?”池斯一看着她留在许星野嘴唇上的唇印。 许星野笑着,凑到池斯一耳边,低声说:“想是唯一的动词吗?” 池斯一看着许星野长长的睫毛,看着她深邃的黑色的眼睛,看着她刚才说出这三个字的嘴唇。 “那就造个句子给我听啊。”池斯一勾起嘴角,轻声说。 *** 我要在“想”和“我”之间再加个动词 “想___我吗?” 空白由你来填写 你填什么,我都会说好,会说是 你填什么,我就做什么 *** 许星野拉起池斯一的左手,在她的中指和无名指上落下一个吻。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又拉起了池斯一的右手,她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剪得干干净净。 “怎么了?”池斯一笑着问。 她总戴在左手中指上的玫瑰金素戒不见了,不知道是摘掉了还是弄丢了。 许星野希望是摘掉了。 “没什么。”许星野说着,从牛仔裤的裤兜里掏出来刚才拍的相片,相片已经显影。 池斯一把头放在许星野的肩上,看着这张相片。这是池斯一第一次见到许星野眼睛里的自己,这个自己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 “你很会拍。”池斯一说。 “拍你有什么难的。”许星野看着池斯一好看的眼睛,她的眼睛在阳光下,宛如一块棕色水晶一样清澈明亮。 “我们走吧。”许星野左手拉着池斯一,右手推着行李箱,得意地走去了停车场。 从池斯一的表情里,许星野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对车的品味恰好也踩在了池斯一的审美上。 池斯一坐上了副驾驶,低头看着洗车行在脚垫上刚铺上的全新的广告纸,“刚洗过车吗?” “是啊,毕竟是要来接咱们池总。”许星野笑着,放下了车的手刹,在许星野刚拨下转向灯的同时,只听见“咔嚓”一声,池斯一又把手刹拉了起来。 池斯一用左手拉手刹的动作极为熟练,许星野低下头,困惑地看着池斯一骨节分明的手。在她大脑运算出池斯一开右舵车,右舵车需要用左手操作挂挡和拉手刹这件事情之前,池斯一已经探过身,右手搭在了她面前的方向盘上,她修长的食指轻轻敲着方向盘。 许星野被她囚禁在原地。 “干嘛?”许星野笑着转过头,对上了池斯一近在咫尺的浅棕色眼睛。 “你刚才叫我什么?”池斯一动了动嘴唇。许星野的视线从池斯一的眼睛滑落到嘴唇,今天她的唇膏是豆沙色的。 “池……” 一个突如其来的吻。池斯一的呼吸像火焰一样滚烫热烈,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她的嘴唇。 车灯还亮着,从她们面前开过去的车都小心翼翼,更谨慎的司机会停下来,摁一声喇叭当做是否要出发的询问。 池斯一恋恋不舍地看着许星野的嘴唇。 “留给今晚。”她说。 许星野的心脏在胸腔里突突直跳,旁边车摁喇叭的声音催得很紧,她没深没浅地接连踩了几脚油门和刹车,这辆又宽又长的越野车才被她晃悠悠地移出了车位。 第42章 主动心碎 开上主路以后,许星野在平板上点了几下,设定目的地为沱沱河村,车程大概要两个半小时。 “我打包了一杯冰美式和一杯冰镇柠檬水,”许星野指了指座位中间的两杯外带冰饮,“你看你想喝哪个,里面都没有糖。” “你想喝哪个?”池斯一问。 “都想喝,但是先喝柠檬水吧。” 池斯一拿起冰镇柠檬水,把吸管插进了杯子里,伸到了许星野的嘴边。许星野低头确认了一下吸管位置,然后抬起头,吸了一大口。池斯一把杯子拿回到自己的嘴边,也吸了一大口。 “啊,好酸。”池斯一被酸得龇牙咧嘴。 许星野笑着,“我有特别要求多加一份柠檬哦。” “你很爱吃酸吗?” “嗯,喜欢酸味和苦味,”说着,她指了指中间杯槽里静静躺着的冰美式咖啡,“三份浓缩的冰美式、多加冰多加酸的冰镇柠檬水,还有开到18c的空调,它们三个通常会陪伴我度过整个夏天。” “不包括我吗?”池斯一看着窗外若无其事地问。 “当然包括。以上三样事物会一起陪伴池斯一和我,陪伴我们两个人一起度过整个夏天。” 池斯一当然不是第四样美好事物,池斯一很美好,但池斯一不是事物。 池斯一笑着,又把杯子伸到了许星野面前,许星野沿着被池斯一咬过的习惯,轻轻喝了一小口。 “我还买了些我爱吃的小零食,就在后座。”许星野说。 池斯一转头看了一眼后排,许星野身后的座位上有一只浅棕色纸袋。 她侧过身,倾身靠近许星野,把胳膊伸去了后座。 距离实在有点远。 她上下晃动着长长的手臂,仿佛每晃动一次,胳膊就会被平白无故拉长一些。 终于,她用手指指尖夹住了纸袋的边缘,捏紧,指甲盖都被她捏得发白,然后往自己身体这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直到可以把任务交给手掌。 手掌把纸袋捏得咔啦作响。 “你脸怎么红了?”池斯一低头翻着纸袋里的零食。 “没什么。”许星野干咳了一声。 刚才池斯一伸手够东西的时候,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她的身体蹭到了她的胳膊。 许星野整个人现在就是已经在太阳底下晒了七天的干草,随便一个火星就能把她点燃,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身体的火焰迅速蔓延开来,直到把她烧成灰,再被下一阵风彻底卷走才能罢休。 “要不要听点儿什么?”等红灯时,许星野拿起手机,连上了车载平板。 她想要分散一点儿自己的注意力。 池斯一从零食袋里抬起头,她看到车载平板上自动弹出来的一条写着海龟汤的播客音频,这条音频自顾自地播放了起来,音响里传出人声。 “海龟汤是什么?”池斯一问。 “啊,我来的时候在听这个,”许星野抬手摁下了暂停键,“海龟汤就是根据部分信息还原整个故事的小型推理游戏。部分信息就是汤面,故事真相叫汤底。出题人出汤面,猜题的人猜汤底,猜题的人可以问任何问题,出题人只能回答是、不是、是也不是,或者与此无关。” “好有意思,”池斯一的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那我们接着听吧!” “这一集可能有点恐怖,你可以吗?” 池斯一点点头,“我喜欢听恐怖的。” “好,这个音频是几个朋友在一起玩海龟汤,每个人轮流出汤面让大家猜。”许星野点下了播放按钮。 “这袋子里的零食都是你喜欢的吗?”池斯一问。 “是啊,可以说是许星野严选。” “你喜欢吃虾条?”池斯一憋着笑,从零食袋里拿出来一个红红绿绿的小袋子。 “这可是亲亲虾条。有谁不喜欢吗?世界上只分两种人,一种人是喜欢吃亲亲虾条的人,另一种是不知道亲亲虾条的人。” “那我是后者。”池斯一说。 “你居然不知道亲亲虾条吗?” “很有名吗?”池斯一把袋子放在脚边,腾出手,撕开了袋子,她拿起一小根放进了嘴里,“膨化食品的味道。” “池斯一。”许星野的声音严肃,“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吗?” 池斯一满脸写着无辜,“sorry,我又狂妄地在异化食物了,亲亲虾条就是亲亲虾条,葱油饼就是葱油饼。” 池斯一说着,用拇指和食指夹了几根亲亲虾条,伸到了许星野嘴边。 许星野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张开了嘴。池斯一的指尖有些凉。 “还吃吗?”池斯一又夹了几条咪咪伸了过来。 许星野咀嚼着亲亲虾条。咸咸的膨化食品的味道。 “还要吗?”没等许星野回答,池斯一夹着亲亲虾条的手指又伸到了许星野的嘴边。 “等一下。”红灯就在她面前,她已经轻轻踩下刹车。 车停稳,她抬手握住池斯一白皙的手腕。 亲亲虾条是口味异化的产物。确实就只是咸咸的,膨化食品的味道。没什么特别的,跟童年的记忆相去甚远。 “剩下的留给今晚。”许星野拿过池斯一手里的袋子,晃了晃,虾条碰撞袋子,发出响声。 绿灯亮起,两个人在沉默中继续前行。 车里安静得只剩下音响里的人声,她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人声上,偶尔会开口讨论几句汤底。池斯一时而因为恐怖倒吸冷气,时而因为荒诞而无奈地摇摇头。 半个小时过去,音响里的声音跳转到了待播清单的下一个音频。 下一条音频是两个女孩子的聊天的播客频道,她们今天的话题的标题是“我的对象可能想杀我”,讨论的内容是亲密伴侣关系之间的凶杀案。 池斯一看着屏幕上的标题字,抱着手臂看向许星野,“你每天关心的都是这些吗?” “嗯?”专心开车的许星野没听懂池斯一在说什么,她转头看了一眼副驾驶上的池斯一,“什么?” “这些恐怖的事情,恐怖的人心。” “对你来说会有点恐怖吗?” “很恐怖。” 许星野笑着,“你刚才不是说你喜欢听恐怖的吗?” “可这是人的恐怖,”池斯一说,“人的恐怖和鬼的恐怖是两种恐怖。” “你是更害怕人的恐怖吗?” “是的,”池斯一点点头,“但我不怕鬼。” “正好相反,我不怕人,但我怕鬼。所以我把人的恐怖当成娱乐节目来听。” “那不是更恐怖了吗?” “有吗?”许星野笑着说,“真正恐怖的难道是我吗?” “要不还是我来开车吧。”池斯一突然建议。 “怎么了?”许星野问,“你害怕我决定要杀掉你,然后抛尸荒野吗?还是说,你打算在我杀掉你之前先杀掉我?” 许星野说出口就后悔了,屏幕上的主题是“我的对象可能想杀我”,前提是“我的对象”。 如果许星野决定杀了池斯一,恐怕会被认定为司机小许对投资人池总的工作报复和“阶级”仇恨。 “我开车你可以休息一会儿。”池斯一说,“你的眼睛快红成兔子了。” “真的吗?”许星野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昨天的床太硬了,没有睡好。再加上最近看资料看到很晚,眼睛有点酸。” “这里的酒店居然是硬床吗?” “不是酒店,昨天住在蕾蕾姐的姐姐家里。她姐姐说这里庄园里酒店的房间已经满了,专门收了两间客房出来。” 池斯一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车拐上了一条乡间道路,一条宽阔的双向车道笔直向前,左右两边是高大的林地。 “我来开吧。”池斯一再次提议。 “你可以吗?” “这里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池斯一看着挡风玻璃外笔直且空旷的道路。 “前面可就要进山了。” “那刚好啊,我在这条路上先熟悉一下左舵车。” 两个人换了位置。 在池斯一从包里拿出墨镜戴好,踩下第一脚油门的时候,许星野就知道池斯一说的要熟悉一下左舵车是假的,要让她休息一下也是假的。 池斯一的车速飞快,仿佛许星野是个按小时收费的司机,之前给池斯一开车都是在磨洋工。 “我在美国开过左舵车,”池斯一说,“你放心坐。” 两个人一边听着主题是“我的对象可能想杀我”的播客,一边在乡间道路上飞驰。 上了盘山路以后,池斯一的车速才逐渐慢了下来。许星野坐在副驾驶上,看着驾驶位上的池斯一。 “你怎么一直看着我但不跟我说话。”池斯一左胳膊搭在门框上,手托着头。右手单手搭在方向盘上,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皮肤白皙,像是从未被阳光照射过一样。 “我在欣赏你开车的样子。”许星野说。 池斯一坐在驾驶位上以后,像是换了一个人。每一寸皮肤里都散发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感。 她在开车,这辆车就只是她的延伸而已。主体性属于她,也只属于她。 池斯一好像一直都让人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在她坐上驾驶位,从容地单手转着方向盘的时候,这样的气质被陡然放大了。 “帅吗?”池斯一勾了勾嘴角,她好像知道自己开车很帅。 “帅,”许星野说着,拿起拍立得相机,对准池斯一,按下了快门。相纸像舌头一样从相机里吐出来,许星野抽出相纸,在手里晃动,帮助相纸尽快显影。 “伦敦最近天气好吗?”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白皙的手腕。 “啊,不知道。伦敦嘛,不会好到哪里去。” 许星野这才想起来池斯一是从伊斯坦布尔起飞的,多半已经有些日子没回去伦敦了。 “在伊斯坦布尔呆了几天啊?” “三天,”池斯一说,“你有去过伊斯坦布尔吗?” “没有,但我看过很多帕慕克的书。” “喜欢伊斯坦布尔吗?” “喜欢。因为喜欢猫。”许星野说。 池斯一点点头。 “你呢?”许星野问。 “我也喜欢猫。” “伊斯坦布尔呢?” “我很爱伊斯坦布尔,甚至超过爱伦敦。”池斯一用了“爱”这个字眼。 这是许星野第一次听到池斯一用“爱”这个字来造句,她想知道“爱”这个字眼对于池斯一来讲会被放在什么位置。是举重若轻,还是张口就来?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做出倾听的姿态。 池斯一接着说:“伊斯坦布尔的阳光很好,在伦敦呆久了,人都会渴望阳光。但可惜的是,伊斯坦布尔只能让人爱三天。” “为什么?第三天还很爱,第四天凌晨的钟声一响就一秒从爱切换到厌倦了吗?” 池斯一笑着,“没有那么夸张啦,这只是一种隐喻。” “我说的也是一种隐喻。”许星野的声音有些冷。 池斯一转过头,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的许星野。许星野正托着下巴,侧着头看她,眼睛里闪着刚打过哈欠的湿漉漉的光。 “为什么爱伊斯坦布尔?”许星野追问。 “我喜欢呆在有历史的城市,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伦敦,也很喜欢山北。第一次去伊斯坦布尔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在穿过波斯布鲁斯海峡的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抵达了世界的首都。但是,这种想象很快就消散了,你看过帕慕克的书,你大概也是了解伊斯坦布尔的。” “伊斯坦布尔是活在废墟里的城市。”许星野说,“第四天凌晨的钟声就像是帕慕克写的春天的午后阳光。” “春天午后的阳光会无情地照亮一切贫穷、混乱和失败。”池斯一引用了帕慕克的原句,她的声音有些失落,“呆久了,这种失落感就会浮上水面,汇率不稳定,公共交通和基础设施都乏善可陈。” 池斯一接连说了很多自己在伊斯坦布尔认识的人,做的事情。说了很多她对伊斯坦布尔的爱,也说了很多伊斯坦布尔带给她的那种无处不在的失落感,被太阳晒到褪色的公交站牌和混乱的治安环境,和比山北更加严重的堵车,整座城市的形式远大于内容。 许星野认真听着,偶尔回应。 不知道是池斯一的世界让她感到陌生还是伊斯坦布尔让她感到陌生,她的感官没有跟着池斯一的描述被打开,反倒是因此而关闭了起来。 她没法想象开着自己的游艇从法国一路开到世界的首都伊斯坦布尔来,一路上会看到的风景会是怎样的。那个世界是许星野不能通过看几本帕慕克写的书就能轻易想象出来的世界。 许星野只能看到眼下。 眼下,她想知道在池斯一眼里,她是只能爱三天的伊斯坦布尔还是可以住一辈子不厌烦的伦敦呢? 池斯一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这次的相聚,恐怕也不会超过七天。或许,她是池斯一只能爱七天的许星野吧。 等等,她配成为伊斯坦布尔吗?还是说连“爱”这个字眼都不配拥有呢。 如果配的话,她们要这样,一相见,然后一直分离吗? 她们能够一直相见,然后一直分离吗? 可是 每次离别,我的心就会碎掉一点儿 不信你看 虽然我们才离别了两次 我心脏上,就已经有了两道细小的裂缝 或许你什么也看不到 你实在太狡猾了,只愿意看你想看的 只有我知道这两条缝隙会一直在 因为碎就是碎了,碎了的东西会永远碎掉 我唯一不知道的是 我这颗心脏究竟还能承受多少次离别 那不如这样好了 况且也只能是这样了 如果你非要跟我玩七天相爱,七天分离的游戏的话 我就先把自己的心脏摔碎,碎成一模一样的两千三百零三份 因为从现在起,到我的一百岁,还要经过漫长的两万八千四百零八天 用两万八千四百零八除以十四 我就得到了两千三百零三颗心脏 这样,我就可以恰好爱你到我的一百岁了 听起来是不是一个完美的计划? 我想,我最长也就活到一百岁了 当然要一百岁,我说了 我对你的爱,是从今天开始,直到我此生结束 而且我对你的爱,与你无关,所以我只计算到我的一百岁 我管不了以后了 现在,当下,就是我这一生中最爱你的时刻 我要趁现在 把我的心脏等分成两千零三十份 每一份对你的爱都一模一样 每一份都是此刻 每一份都是我这一生最爱你的样子 我要用这两千零三十颗心脏 来抵御那两千零三十次离别 第43章 存在的幻觉 车在盘山路上缓缓行驶,窗外郁郁葱葱,天空湛蓝,大朵的白云挂在天上。阳光照进车里,半开的窗子里钻进带着草木气息的暖风。 关于伊斯坦布尔的话题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音响放着播客的音频。许星野靠在座椅上,侧着头看着池斯一开车的样子,池斯一也偶尔在看后视镜的时候看向她。 在池斯一的目光里,许星野的困意逐渐来袭,她闭上眼睛,慢吞吞地睡着了。 过了很久。 她被放在腿上的手机震动的嗡嗡声吵醒,许星野睁惺忪的睡眼,窗子上是聚成水柱流下的雨滴。 “下雨了?”许星野的声音有些哑。梦里她也听到了雨砸在铁皮上的声音,她以为那只是梦境。 池斯一伸出修长的手,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池斯一的西装外套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盖在了她身上,散发着她常用的香水的味道。像是大雨滂沱时,她们步入清冷的柏树林当中,拥抱着坐在烧得噼啪作响的篝火前。 池斯一不会知道,在遇见她以后,许星野寝室里那床甚至很少被阳光晒到的单人被,也变成了这个味道。她送她的香水瓶就躺在她的枕边,她每天都在这个味道里睡去,又从这个味道里醒来,就像她一直在她身边一样。 手机还在嗡嗡作响,来电的是秦蕾蕾。许星野接起了电话,秦蕾蕾问许星野路上是否还顺利,要多久才能回到沱沱河村。 许星野抬手翻着屏幕上的地图导航,说大概还有半个小时路程。秦蕾蕾叮嘱说下雨了山路很滑,让她慢点开,然后就挂了电话。 雨越来越大,这阵急雨把坡上的泥冲到了盘山的水泥路上,虽然是辆性能卓越的越野车,池斯一还是谨慎地又把车速压得慢了些。 许星野看着窗外的雨发呆。 “啊!”许星野突然尖叫了一声,池斯一紧随她的尖叫,一脚踩下了刹车。 雨砸在铁皮车顶上,发出叮呤咣啷的声音,宛如一阵急促的鼓点。 “你也看到了吗?”池斯一问。 许星野点了点头,她们的车飞驰向前的时候,窗外一闪而过了一个半隐在草丛中的人的半身形状。 “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池斯一说。 “幻觉?”许星野听到的事情比刚才看到的更恐怖,她惊讶地看着池斯一,“你平时就会发生跟这个类似的幻觉吗?” 池斯一只是笑着。 “那好像真的是个人。”许星野眉头紧皱,看着窗外的右后视镜。 池斯一看向了左后视镜,但因为是盘山的弯路,左后视镜的视野被山体挡住了。于是她凑到许星野那边,看着右后视镜。一个黑影正在雨中一瘸一拐地往她们车的方向走,一边走还一边伸出双手放在头顶交叉挥舞。 “是在求助,”池斯一说,“路有些滑,可能是发生了事故。” “车里好像没伞。”许星野说。 在许星野说完之前,池斯一就已经挂好了倒挡,松开刹车,车缓缓往后倒。雨中的黑影看到车在后退,站在路边,继续挥着手。 池斯一一边倒车,一边抬起手锁上了车门。 “干嘛锁车门?” “万一是坏人呢。”池斯一说,“人的恐怖刚才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吗?” 池斯一指的是刚才听的两集播客。 许星野看了看后视镜里被淋成落汤鸡的人,“那我们怎么隔着车门判断是不是坏人?” “不知道,凭感觉吧。” 她们逐渐靠近黑影,坡变得更陡了些,池斯一把车速又压慢了。 “好像是个女人,”许星野说。 “女人也只能让她是坏人的可能性减掉一点点而已。” 她们停在黑影旁边,黑影左手放在眉间挡着雨,右手拉了拉车门,许星野看着后视镜里的黑影,t恤被雨打湿紧贴在身上,她的短发利落,即使被雨淋了也仍然保持着造型。 “冯医生?”许星野认出了这个人,转过头看向池斯一,“是冯医生。” 池斯一没想起来许星野说的冯医生是谁,但还是立刻打开了车锁。 冯医生拉开车门,雨的声音突然变大了,“太感谢了。” “不好意思。”池斯一说,似乎是在为刚才车门没及时打开而道歉。 冯医生受伤的右腿无法受力,不能支撑她迈上这辆台底盘有些高的越野车。 “要帮忙吗?” 许星野解开了安全带,准备推门下车。 “啊,不用,”冯医生想抓住副驾驶的椅背借力,但抓了两下都没找到趁手的位置。 “来。”池斯一递过了她的右手,因为常年健身,她紧致的胳膊上有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 冯医生左手拉着池斯一,右手扶着车框,咬牙坐进了车里。她拉上车门,把雨挡在了外面。除了防水的登山裤以外,她全身都湿透了,像一只刚从泳池里爬上来的大狗。 池斯一把车里的空调调换成了暖风,又打开了座椅加热,挂上前进挡重新上路了。这里路很陡,她想尽快开到安全的地方。 “你的腿还好吗?”许星野问。 冯医生用手抹了一把头上流下来的水,看向说话的许星野,又看了看驾驶位的池斯一,她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惊讶又立刻变成欣喜,她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真巧啊,居然是你们俩。”冯医生的额头滑下来一道鲜红的血,顺着脸颊流到了下巴,在这个大雨滂沱的盘山路上,看起来着实有些恐怖。 许星野一边低头翻找有没有干燥的纸,一边说:“你的头在流血。” 冯医生伸手摸了摸刚才感受到一股暖流的额头,摸回来一把淡红色的被雨水冲淡的血。 许星野从抽屉翻找到中控台,一张纸都没翻出来,车刚洗过,一切都干干净净。她打包咖啡和柠檬水的餐纸已经湿了,零食袋子里的两片湿巾刚才擦手也已经用掉了。 她心里已经开始辱骂洗车公司的虚伪服务了,做了内饰清洗,却只知道摆自己的广告纸在脚垫上,连包擦手的纸都不给车主留。 “你看我衣兜里有吗?”池斯一说。 许星野拎起池斯一的西装外套,从外兜里掏出了两张咖啡店的餐纸,其中一张的边缘还印着口红和咖啡渍。 许星野和池斯一看着这两张聊胜于无的餐纸都不由得笑了。 “不好意思,车里只有这个。”许星野把一张干净的餐纸递给了冯医生,另一张又装回了池斯一的衣兜里。 “谢谢啦。”冯医生接过了餐纸,折了两折,她的脸变得比刚才更加恐怖了,藏在头发里的伤口正在不停地流血。 冯医生简单擦了擦脸上的血,拉起了裤腿,比起在流血的头,她更担心自己已经疼到无法忍受的腿。她的小腿已经紫了一大块,皮肤上全是渗着鲜血的擦伤。 “不太妙,得直接去医院。”许星野说着,拿起手机开始翻附近的医院,沱沱河村的医疗诊所是距离这里最近的医疗设施。 她打了个电话给秦蕾蕾,秦蕾蕾一秒钟就接起了电话,“已经快到了,还有两公里。嗯,得先去一下村里的诊所。不是不是,池总好好的。我?我也好好的。我们在路上碰到一个朋友,她受伤了。头磕破了,很多擦伤,腿也断了。不是,不是,倒是没断成两截,只是红肿发青,我猜可能是骨折了。” 秦蕾蕾说她会在诊所等她们,然后就挂了电话。 第44章 存在的幻觉2 “刚才那个坡很陡,我的车子打滑了。”冯医生解释着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掉进了沟里,幸好只是个沟而已。手机不知道掉哪儿去了,只好爬到主路上求救。” 许星野把自己的手机伸到了冯医生面前,“有要联系的人吗?先用我的手机吧。” “啊,不用了,谢谢你。”冯医生抬起头摆了摆手,“我不记得任何人的电话号码。” 许星野用担心的眼睛看着冯医生,虽然她唯一能背会的也只是自己的手机号而已。 “我的团队跟沱沱河村的庄园主联系过,到了沱沱河找到他们联系过的庄园主,然后再请庄园主联系我的团队就好了。没问题的。” “您是去沱沱河参加咖啡文化节吗?” “也算是吧,现在正是山南的咖啡豆新产季,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寻豆。”冯医生在说寻豆两个字的时候放缓了语速,仿佛是担心许星野不能完全理解她要做的事情。 “寻豆?”许星野惊讶地转过了身,看着冯医生,“您是寻豆师吗?” “咖啡师,”冯医生纠正道,“我正在准备今年的咖啡师大赛。” “我也在咖啡行业,最近才刚刚开始接触门店。” “你也是咖啡师吗?” “不完全是。我还不太会做咖啡,正在学。” “你看着年纪还很小,慢慢来。”冯医生说着,看了一眼专心开车的池斯一,问许星野,“那你女朋友呢?是做什么的?” 许星野不明白为什么冯医生要问她而不是直接问池斯一,明明池斯一就坐在她旁边。 池斯一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的冯医生,“我做投资。” 她的声音有些冷淡。 “那个……我们还没有……”许星野支支吾吾,她感觉冯医生应该是在试探他们的关系,“上次见面的时候……” “暧昧关系?”冯医生的眼神里带着探问。 “也不完全是……”许星野还没组织好语言。 “冯医生。”池斯一打断了在斟酌用词的许星野。冯医生和许星野都看向了池斯一。 “我们都不是来沱沱河玩的,都有自己的专业层面的计划和目的,不如就假装我们此前从没见过。”池斯一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假笑,抬头看着后视镜里冯医生的眼睛,补充道:“这样对我们都好。” “好啊,”冯医生挑挑眉,若有所思地说,“当然。这对我们都好。” 车子开进沱沱河村以后,雨已经变小了。 许星野远远地看到了站在诊所门口举着一柄黑伞的秦蕾蕾。她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紧身针织衫,腿上穿着一条灰色西装裤的秦蕾蕾,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致的瓜子脸上画着淡妆。 这是秦蕾蕾在重要场合的装束,许星野只有在办公室碰见秦蕾蕾的时候,她才这么穿。这样的她与第一次在门店里见到的趿拉着鞋,手里攥着车钥匙的秦蕾蕾判若两人。 许星野常常觉得秦蕾蕾是变色龙。 车停在了诊所门前狭窄的车位里,秦蕾蕾撑着伞径直走向了驾驶位。 “池总。”秦蕾蕾笑着跟池总打着招呼,池斯一推开车门,站进了秦蕾蕾的伞下。 许星野拉开后座的车门,检查着冯医生的情况。 “啊,啊,啊,不行不行,我这条腿现在彻底动不了了。”冯医生一边说,一边因为疼痛乱叫。 “没事儿,您放心搭着我,我架着您下来,肯定摔不了。”许星野拉起冯医生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不行不行,我主要是疼。” “您忍忍呗。” “忍不了,有轮椅吗?” “有轮椅也不好使,这诊所门口还有台阶呢,况且有轮椅您也得先从车上下来才行。” 许星野想伸手去搬冯医生的腿。 “别,千万别乱来,”冯医生挡住了许星野的手,“我这腿可能真的断了。” “不是可能,是肯定断了。”许星野无奈地说。 冯医生小心翼翼地把裤腿又往上挽了挽,露出了整根青紫的小腿。 “蕾蕾姐,”许星野伸着头,越过车顶看着正在跟池斯一低声交谈的秦蕾蕾,“您能帮忙叫一下医生吗?” “怎么了?变严重了?” “倒是不至于恶化,就是得让专业的医生搭把手。” “这儿的医生是你爷爷辈的,你扶他还差不多。”秦蕾蕾说着,向许星野走来。 池斯一把秦蕾蕾递给她的长柄黑伞收了起来,这点蒙蒙细雨对于习惯了伦敦天气的她,几乎是不用打伞的程度。 “空间不够大,还得是这样架着才能行。”许星野拉着冯医生的胳膊,搭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我来吧,你撑不住她。”许星野的身后传来了秦蕾蕾的声音。 她回过头,看到的是秦蕾蕾没有表情的脸。她见过秦蕾蕾生气的脸,大笑的脸,得意的脸,但她没有见过秦蕾蕾没有表情的脸。 那感觉就像是,她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死掉了一样。 不光是死掉了,甚至已经腐烂过、被虫子一口一口啃食过,被时间的风沙一点点穿透过。 到现在,死得连白骨都没剩下了。 唯一剩下的就是一片空白,一片证明有东西曾经存在过,出现过的空白。 许星野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来不及质疑秦蕾蕾说的话。她放下冯医生的胳膊,让开了窄小的车门口。 冯医生看到秦蕾蕾的瞬间就安静了,既不喊了,也不叫了,只有头上的血还在顺着脸颊往下流,腿还是一样的青紫。秦蕾蕾站在车边,抱着手臂,看着坐在车里的冯医生,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 空气好像在那个时候凝固了,远处咖啡文化节的喇叭里原本清晰的声音也变成了闷响。雨从房檐上掉下来,砸进了一个小水坑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秦蕾蕾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带着点儿责备,也带着点儿无奈。 然后她走到车边,半弯下腰,对冯医生张开了手臂。冯医生双手抱着她的脖子,借力挪下了车,没有喊腿疼也没有说不行,她一直沉默着。 秦蕾蕾架着冯医生的右胳膊,冯医生把受伤的右腿轻轻抬离了地面。秦蕾蕾像是变成了冯医生的右腿,她们的身体默契地融合在了一起,一点一点地往门诊方向走去。 许星野合上车门,看向池斯一,池斯一的脸上跟她一样写满了好奇和困惑。 “她们俩之前是不是认识?”许星野用嘴型问。 “可能远不止认识这么简单。”池斯一捂着嘴在许星野耳边悄悄说。 要走进诊所的门,还要再上三级台阶才行。 许星野想要上前跟秦蕾蕾一起扶一下冯医生,但池斯一拉着她的手腕把她拽了回来。她困惑地看向池斯一,池斯一只是摇了摇头。 冯医生的左脚踩上了第一级台阶,右脚轻轻搭在地上,整个人的重量都交到了秦蕾蕾身上。秦蕾蕾撑着她的重心,把她的身体往上带,强有力的支撑的力量让她成功迈上了第一级台阶。 然后冯医生再次迈出左脚,踩在第二级台阶上。正当她准备抬起右腿,感受那个推举她的力量时,秦蕾蕾以一个极其敏捷的姿态,把自己从她的臂弯中抽离了出来。 她失去所有支撑,世界开始晃动、颠倒,就像那辆打滑的越野车一样失去控制。在惊讶和恐惧中,她徒手抓了两把空气,然后重重地摔在积了水的地上。 许星野张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秦蕾蕾!”冯医生的身体还没从天旋地转中反应过来,但她的脑子已经在瞬间明白了一切,“你他妈的可真是恶毒!” 秦蕾蕾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摔在地上的冯医生,像看一条刚从水里被捞上来的濒死的鱼。 “喜欢这种感觉吗?”秦蕾蕾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肩上的血渍,这是冯医生脸上的血,她垂下眼,揉搓着指尖的血迹,“这就是被背叛的感觉。这就是当你把自己的信任交出来,对方却把你一脚踢开的感觉。”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们离开你是对的!” “嘘……”秦蕾蕾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方宁,你要好好记住这种感觉。最好再闭上眼,仔细感受一下这里的潮湿的空气,风的温度和广场上的声音,我怕你未来再回忆起现在的时候,不能完全还原这种感觉。记住了,方宁,这就是被背叛的感觉。” 秦蕾蕾踩着高跟鞋,向站在车边目瞪口呆的许星野和眉头紧皱的池斯一走来。 “让你们看笑话了。”秦蕾蕾笑着,伸手去拉副驾驶的车门,“池总坐前面吧,我们该去庄园吃饭了。” “你还好吗?”池斯一拉住了秦蕾蕾的胳膊。 “我吗?”秦蕾蕾笑着,她的眼眶有些红,不知道是因为愤怒、悲伤还是大仇得报的高兴,“我很好,不用担心。” 许星野坐在驾驶位上,隔着挡风玻璃看着坐在水坑里看着她们的冯医生,或者说,是方宁。许星野挂上倒挡,小心地倒车,再推到前进档,踩下了油门。 在方宁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的时候,诊所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佝偻着背,穿着白大褂的老爷爷走了出来。 许星野好像听见了方宁的喊叫。 “秦蕾蕾,要是没有我,你他妈的现在连一坨狗屎都不如!” 第45章 人形复读机 车里没有人说话,许星野埋头开着车,脑子里一遍遍闪回刚才方宁狰狞的脸和她愤怒的喊叫,闪回秦蕾蕾冷漠到近乎残忍的表情和她说的“信任”和“被背叛的感觉”。 曾经的合作伙伴?互相陪伴过的朋友?还是旧日的恋人? 许星野对秦蕾蕾知之甚少。 “这条路开到头右拐就到了。”秦蕾蕾说。 她们的目的地是秦柚柚的咖啡庄园,庄园在远离村庄的山林里,没有导航。 许星野抬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秦蕾蕾,说了声好。 黄色的牧马人吉普车沿着一条双向水泥路,穿行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刚下过雨,山里的雾气要更重一些,白雾晕染着绿树,空气中是雨后草木散发出的清冷气息。 拐了个弯以后,就看到了“沱沱河柚子庄园”的路牌和手绘的导航图,又沿着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开了一百多米,一栋三层的以棕色为主色调的现代建筑出现在她们面前。这栋建筑镶嵌在郁郁葱葱的丛林之间,仿佛本来就属于这里。 一层是一个无比开阔的咖啡空间,咖啡的油脂香气融化在细密的白雾里,变得更加暧昧而绵密。 正值咖啡文化节,再加上刚才的暴雨,这里现在坐满了人。天南海北的口音此起彼伏,衣着鲜亮的男男女女举着相机拍咖啡、拍店里的陈设,也拍窗外的风景。 一个系着棕色围裙的年轻女店员,正在木制的档口里握着手冲壶制作手冲咖啡,面前围了几个看起来跟她一样专业的客人,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滤纸里粉层的起伏。 “这里是柚子庄园的开放咖啡厅,现在店里已经在用新产季的豆子了。”秦蕾蕾说着,带她们绕过咖啡档口,沿着环形的台阶走上了建筑的三层。三层平台是向内凹进的三面墙,正中间那面墙上是一个双开的深棕色木门,左右两面墙是双开的尺寸小了一圈的小门。 秦蕾蕾摁住把手,推开了中间的深棕色木门。跟着秦蕾蕾张开的双臂,许星野走进了这个神秘的空间,预想中的开阔并没有立刻到来,一个八折的巨大屏风挡住了视线,屏风下是一些似乎跟风水相关的摆件。 绕过屏风,她们才算是正式走进了这个不对外开放的私密空间。 下过雨的正午时分,太阳早就隐匿了踪影,房间里没有开灯,略有些暗。 唯一拥有明亮色彩的是视线尽头的透明的玻璃墙,毫不夸张,这一整面许星野从一端走到另一端都要花十几秒的墙,是由几块透明的玻璃组成的。 看着巨大的玻璃窗,许星野此时,顿觉自己像是置身于一个拥有巨大的宽阔幕布的电影院当中,这一整面玻璃墙就是影院的画布。在这巨大的画布上,远处是朦胧的烟雨,近处是绿油油湿漉漉的树海。偶尔有风吹过,白雾被悉数卷走,能看到隐藏在朦胧烟雨中的翠绿的山。 暖色的顶灯倏然亮起,电影像是散场了一样。 “你们好。让你们久等了。”秦柚柚抱着一个棕色圆肚陶罐走了进来,“我刚去厨房叮嘱他们准备上菜了。” 秦蕾蕾热情地介绍着秦柚柚的三重身份,是她的亲姐姐,是沱沱河村最出色的咖啡庄园主,也是庄园民宿酒店的老板。 许星野四处张望着,这里除了有跟楼下一样大的咖啡吧台以外,还有一个巨大的酒柜。 一组深棕色皮质沙发摆在房间中央,质地柔软。一个长条形的茶台摆在茶几上,似乎并不经常使用,上面摆着紫砂壶也摆着精致的青花盖碗。 一张深色木质长条餐桌邻近窗边摆着,每边各有三把椅子,每把椅子前的桌上都摆着一只精致的,色彩靓丽花纹各异的深盘,盘子旁边是一双尖头的鸡翅木筷子和一柄勺子。 秦柚柚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竹子质地的打酒勺子,又从柜子里找来一只玻璃壶瓶子,掀开了圆肚陶缸上的红布,“池总来了第一顿饭,喝点酒是必要的,但是中午不宜喝多,我就搬来了自己家里酿的一坛米酒给你们尝尝。” 池斯一和许星野凑在坛子前,看着秦柚柚一勺一勺打着米酒。 一个黑色的影子从门外冲了进来,像风一样在房间里穿行了一圈,然后又消失不见了,引得三个人四下张望。 “别怕是小黑,小黑实在太调皮了。”秦柚柚笑着说。 没过一会儿,穿着白裙子的笑笑,拉着小黑的绳子走了进来,跟在笑笑后面的是精神抖擞的男主人。 “下雨喽!”男主人兴高采烈地走向她们,“池总是吧,我是这里的村长陈剑辉,不好意思,文化节那边耽误了点时间。” “陈先生好。”池斯一接过陈剑辉伸来的手,轻轻握了握。 “昨天还跟星野说呢,下了雨以后就有菌子吃了。”秦蕾蕾靠在玻璃窗边,抱着手臂。 秦柚柚放下竹质打酒器,重新封上坛子,双手端起了盛酒的玻璃壶,“这天上掉下一滴雨,落在地上就会生一朵菌子。” “真的吗?那蘑菇明天就会长出来吗?”许星野的眼睛闪着光。 “蘑菇是蘑菇!菌子!是!菌子!”笑笑扯着嗓门大声说,声音大到楼下的咖啡空间里嘈杂的人声都沉默了几秒钟。 许星野愣在原地,她很难想象笑笑如此瘦削白皙,弱不禁风的身体里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大到像是形成了风阻,让房间里的空气全部停止流动,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秦蕾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山南,蘑菇和菌子确实是两种东西。” “对不起。”许星野小声说。池斯一笑着,抬起手摸了摸许星野的头。 几个人在尴尬中落座。许星野和笑笑挨着窗子,面对面坐着。男主人和池斯一坐在桌子两边中间的位置,池斯一在许星野的左手边,笑笑在她爸爸的左手边。秦蕾蕾挨着池斯一入座。 除了装在玻璃瓶里的像是牛奶一样的米酒,桌上还摆着几罐气泡水和两瓶橙汁。许星野再次起身,去桌子另一边拿起橙汁,啪嗒一声拧开盖子,拿过笑笑的杯子,倒了七分满,放在了她的餐盘边,算是在为刚才的冒犯表达自己的歉意。 笑笑用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没有说话。 男主人转头看着沉默的笑笑,声音有些不悦,“不懂礼貌!姐姐给你倒橙汁,你怎么不说谢谢。” “没关系没关系……”许星野连忙摆手。 “谢谢。”笑笑垂下头,低声说。 秦柚柚给四只杯子倒满了米酒。 秦蕾蕾的手上做了美甲,拉不开易拉罐的罐子。 “我来吧。”许星野起身。 秦蕾蕾笑着,递给许星野几罐苏打水,许星野拉了拉环要递回给她。秦蕾蕾摇了摇头说:“你给池总。” 池斯一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跟男主人的聊天中抬起头,看了看秦蕾蕾,又看向了许星野,“怎么了?” “没事,蕾蕾姐给你准备了气泡水。”许星野说完,心里咯噔了一声。 她对池斯一用了“你”。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你坐吧。”池斯一拿过了许星野手里的气泡水罐子,抬起罐底,冰凉的气泡水涌入了杯底。 许星野落座,秦蕾蕾微微皱眉看了许星野一眼,表情跟警告她不要试图发挥本性整顿职场的表情是一样的。许星野瘪了瘪嘴,做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但心里却泛起了一阵侥幸逃脱带来的欢愉。 可这显然不是侥幸。许星野回想着池斯一伸手去拿她手里的气泡水时说的那句“谢谢”,那句“谢谢”立刻拉远了她们之间的距离,再加上接过气泡水自己倒的动作,让秦蕾蕾瞬间对现状产生了错误的判断。 许星野垂着眼睛,看着池斯一杯子里升腾起的气泡,又突然想起池斯一第一次到山北时候的那个饭局。 当时池斯一说自己因为饮食不规律,经常胃疼,喝点气泡水会让她的胃好受些。许星野以为这只是一个缓和她坚决不喝酒的尴尬气氛的“借口”,但秦蕾蕾不一样,她不光仔细记了下来,而且直接把气泡水摆上了有池斯一在的饭桌。 是恭维吗?也未见得。秦蕾蕾早就知道池斯一只是表现得随和,而且精于此道,但实际上根本不吃表面这套,她要的是实打实的数据和实打实的钱,池斯一是个商人中的商人,演员中的演员。 或许秦蕾蕾就只是比所有人都更细心而已,这种细心可能是由衷的。就像在她胳膊烫伤以后,秦蕾蕾会细心地记得她什么时候要去医院换药,然后准时出现,送她去医院。 几道冷菜被端上了桌,许星野扫了一眼桌上的菜,昨天的家常菜里,尚且还有几道她认得的菜,现在桌上的三盘她连食材都认不全。 男主人笑着,端起杯子,其他人跟着也拿起了杯子,“欢迎池总来沱沱河!” “谢谢您们的热情款待。”池斯一笑着说。 碰杯的声音接连响起,每个人都抬着杯子喝了一小口。 “池总,来,先尝尝这道。”男主人伸出自己的胖手,指了指他和池斯一中间的那盘菜,花朵状的陶盘子上铺了一层干冰,干冰上是六个对半切开的黄色小番茄,番茄上铺着一小层晶莹的啫喱状的东西。 “下面是腌过的树番茄,上面这个白白的是雪燕。树番茄是我们这里的特色,我们这里啊,爱吃酸,爱吃发酵的东西,树番茄用盐腌了以后会有点发酵的味道。这个雪燕更是好东西,它不是燕窝,是从苹婆树上采下来的树胶。” “苹果树吗?”池斯一有些震惊。 “苹婆树,婆婆的婆。一种专门会产雪燕的树,最早是缅甸人在吃,近几年我们这里也有人产了。” 池斯一连连点头,她拿起自己面前餐具当中的公筷,夹起一个番茄,放在了许星野的盘子里,许星野连忙说谢谢。然后池斯一又夹起一块,放在了她右手边秦蕾蕾的盘子里。 “不好意思,我怕大家够不到。”池斯一说着,夹起第三块放进了自己的盘子里。 秦蕾蕾坐直身子,对男主人说:“姐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没看电视剧里,在长条桌子上吃饭的时候,都是服务员一个个把菜分好到每个人的盘子里的吗?你光是弄来个长桌子,讲究面子不讲究里子,这哪里行哦?” “确实是我不周到,”男主人笑着,拿起公筷把盘子里的三块番茄分别夹给了秦柚柚、笑笑和他自己,“池总,您随意,我等会儿换盘子的位置就好,池总不用担心。” 池斯一笑着点了点头,换了双筷子,夹起番茄放进了嘴里。 许星野看着面前盘子里的番茄,黄色的番茄已经去了皮,晶莹的雪燕上还有一小片绿芽用来装饰。她夹起番茄放进了嘴里。番茄很酸,但并不是生涩的酸味,而是发酵的熟番茄特有的酸味,雪燕没有味道,在这里只提供一种弹嫩柔软的口感。 池斯一礼貌地称赞了一番这道菜。 “这个是凉拌草芽。”男主人指了指摆在许星野面前的白盘子,白色的草芽被切成小段焯水后简单调味,再点缀上橘色的小河虾,“草芽是山南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的,从湖里采上来的,口感脆脆的。上面这个是虾干,是从日本进口过来的。尝尝。” 池斯一和男主人分别夹过菜以后,许星野也用公筷夹起草芽放进盘子里,又用自己的筷子夹进了嘴里,草芽如芦笋一般脆嫩。虾干带来了海的鲜味,掩盖了湖生植物的土腥味。 两只盘子换了位置,一个巨大的白色平盘摆在了许星野面前,盘子上摆着几片火腿,“这个火腿也是山南本地的火腿,池总吃一吃看能不能比得上国外的火腿。” 池斯一夹了一小块,仔细品尝着,但是她没有正面回答男主人的问题,只是说这个火腿很有山南本地的风格。 几道凉菜轮番上桌,分量很小,吃完了就会被撤下。锅底烧着火的热菜被慢慢摆上桌。 男主人仔细地介绍着每道菜,从主菜到配菜再到烹饪的方法,事无巨细。他每个菜都只吃一小口,从来不会动第二筷,看向这些食物的眼神也从来没有光,咀嚼食物的表情也几乎如同嚼蜡。 这些菜色他似乎吃了无数遍了,介绍这些菜色的话也已经说了无数次。 许星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诚地被男主人欢迎着。 她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在体验一个被精心编排过的“旅游项目”,面前的男人就像是一个业务熟练的导游一般,他对自己精心编撰的“导游词”倒背如流。甚至可以知道自己要在哪道菜被动过以后,才能开始聊菜品以外的事情,以及如何把话题越来越推到自己真正想聊的事情上。 比方说,现在,他开始借由“发酵”这个在今天的菜品当中被频繁提及的词汇,开始聊山南咖啡的一些特殊的处理法。今年柚子庄园已经在尝试做21天的厌氧发酵豆了,风味特征上有区别于其他咖啡的明显的酒香。 许星野看着桌上的菜,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现在吃的这些菜跟昨天在家里吃到的家常菜有着本质的不同,昨天吃到的每道菜都是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可是今天,每只热盘子都放着油腻的菜,每一个被火烤着的小锅子上都冒着凉冰冰的热气。 这些菜品无比精致,精致到让她觉得难以下咽。 她兴致勃勃品鉴美食的心情几乎被完全打消掉了,虽然她手里还拿着筷子,但这筷子已经是装饰品一般,没有再夹任何东西进盘子里。 话题逐渐转到了咖啡庄园的生意上来,不出许星野所料,这些“导游词”她也已经很熟悉了,因为男主人昨天在喝茶的时候已经跟他说了一遍,措辞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说话的节奏略有不同。 池斯一发觉了许星野没再动筷,于是从桌子另一边的盘子里夹了一筷子牛干巴放进了许星野的餐盘里。池斯一给她夹菜的时候看向了她的眼睛,仿佛是在确认她不再动筷的理由。 许星野笑着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埋头吃着池斯一给她夹的菜,脑子里是刚才池斯一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关切、询问和安慰的眼神。 这让许星野本来就已经不在桌上的心思直接起身飞走了,她假装侧着头看着窗外的山色,偶尔会看向正在说话的男主人,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是在看池斯一,看着她用心倾听的样子,说话时慢条斯理的样子,看着她好看的手腕,修长的手指,紧致手臂上的肌肉线条。 她庆幸坐在自己对面的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笑笑,否则她看向池斯一那并不清白的眼神会直接告诉对面的人她的非分之想。 池斯一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一筷子看不出是什么材料的素菜,许星野只知道是自己不爱吃的菜。借着给她夹菜,池斯一又看向了她的眼睛。 或许是已经感受到了她的眼神变得放肆,这次池斯一的眼睛里写满了警告。 第46章 理想主义者 笑笑有些坐不住了,她起身,说自己该去喂小黑了。于是午饭就借机被画上了句号。 男主人开车带着笑笑和小黑走了,下午的行程由秦柚柚来张罗。 她们沿着环形的楼梯下了楼,去到了一层售卖咖啡的开放空间。午后,这里的人声跟刚进来时候一样多,似乎来这里的年轻人并不是按照一日三餐的作息推进生活的。五一假期的短暂逃离也并不能洗去他们在城市生活的痕迹。 秦柚柚带她们走到一张长条的榫卯结构白桦木桌前,白桦木上面摆着一排镶嵌在亚克力板里的照片和几个装在培养皿圆盘里的形态各异的咖啡豆样品。桌子对面的墙根种植着几棵高低不同的咖啡树,树上挂着树种的名字。 “这就是您爷爷奶奶吗?”许星野指着放在最开头的一张带着胶片质感的彩色照片,转过头看着秦蕾蕾。 秦蕾蕾凑过来,仔细看着照片,照片上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笑容满面地站在咖啡树边。 “姐,”她举起亚克力板,看向正准备向池斯一展示各种咖啡树种的秦柚柚,“你这是哪里找来的啊?” 秦柚柚转过身,“哦,这张啊,这是后来我问雀巢公司内部的人要来的。” 秦柚柚和池斯一也走了过来,四个人一起看着这张穿过了历史的照片。 “我爷爷奶奶是山南的第一代咖啡农,”秦柚柚说,“八十年代那会儿,雀巢公司来山南研究咖啡种植。目的也很单纯,就是觉得我们这里未来肯定是很大的消费市场,就想提前做什么供应链布局。他们当时是做速溶咖啡嘛,袋袋里那种三合一咖啡。根据山南的风土,再对比产量和抗病性,研究出来杂交种卡帝姆是最适合的树种,产量高且稳定。88年就在我们山南建立了十八个咖啡园,种植卡帝姆。这就是柚子庄园的前身,到我和蕾蕾这代,已经是第三代人了。” 许星野看着秦柚柚,看着她因为在高原地区常年生活而特有的红红的脸颊。她的头发没有经过很多复杂的护理和修剪,就只是自然地长出来,然后用一根橡皮筋系起来而已。和花了不少时间装饰自己的秦蕾蕾和几乎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池斯一相比,她的举手投足都透着朴素和真诚。 不知道为什么,在秦柚柚说出“这就是柚子庄园的前身”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或许对于柚子来说,即使她并不爱自己的老公,她也一定会选择嫁给他,因为嫁给他才能在这个游戏规则里,重新从名义上拿回爷爷奶奶的咖啡庄园,然后把庄园命名为“柚子庄园”。 这个庄园也必须被命名为“柚子庄园”,因为她属于秦柚柚,这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她可以为现在站在这里说出这句话,做出任何牺牲。 任何。 “柚子姐,您真棒!”许星野看着秦柚柚,伸了一个大拇指给她。 “怎么了?”秦柚柚笑着看向许星野。 “我就是觉得您很厉害,我由衷地佩服您。”许星野说,“您们祖传的咖啡庄园不能没有您。” “到我和蕾蕾这代确实算是祖传了,但你真正应该佩服的是第一代咖啡农。当时爷爷奶奶是要很大的决心,还要吃很多苦才能打下这些基础。光是决定种咖啡就非常不容易了,做具体的事情更加不容易。压力很大,时间成本很高。你想想,光是培育出适合种植咖啡的土地,最快也要一到两年的时间,培育咖啡树,要花四到五年的时间才能看到结果。” “其实我爷爷,在更早的时候,五六十年代那时候就已经接触过咖啡种植了。那时候没有什么跨国公司要布局啊之类的东西,单纯就是为了生产咖啡豆,做出口用,你懂我意思吧,在那个年代。” “还有这段故事啊,我还真不知道。” “五六十年代那会儿没有做成嘛,我们爷爷就一直想着这个事情。到88年那会儿,雀巢来的时候,时机比较成熟了,那时候虽然有专家来支持,但是专家自己也还在搞研究。我记得当时我爷爷抱着一堆表,在那里一遍观察这些咖啡树的状态一边填表,每天都有填不完的表。” “在当时种咖啡豆的收入和种其他经济作物的收入差距大吗?”池斯一问。 “比种一般的东西肯定是赚钱些。我们也是听爷爷说,第一批咖啡豆子下来以后,差不多到96年了,每亩地一年赚了两千块钱。而种苞谷的地,一年只能赚五十块钱。这可是四十倍的差距。这对当时来说是一笔很大的钱了。” “最近几年一亩地能赚多少钱呢?” “一下就抓到问题的关键了,去年,我想想,一般农户一亩地一年种咖啡大概能赚三到五千。” “二十多年了,价格甚至没翻倍?”许星野惊叹。 “但是你猜猜种西红柿的农户一年能赚多少?” “跟咖啡差不多?”许星野说。 “一颗番茄卖多少钱?”池斯一问。 秦柚柚看着同时发问的两个人,看着她们好奇的像是在仔细钻研什么的脸,捂嘴笑着,“单价肯定有贵有便宜,种西红柿一年一亩地赚七万是有的。山南有气候优势,可以种反季节西红柿卖给你们山北的城里人。” “七万?每亩地每年?这么多钱?”许星野震惊。 “对啊。” “那谁还种咖啡啊?” “就是说啊。” “那您干嘛还种咖啡啊?” “我总不能把我爷爷奶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咖啡树都砍了种番茄吧?我要做的就是想法子好好做田间管理,好好做生豆加工,好好把山南咖啡的品牌打出去,其他的东西嘛,命里有时终须有。大的情怀也有,但是这些说多了对人就是一种绑架。我就只想做好眼前的事情。” 秦柚柚讲完了柚子庄园的发展历史,然后又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柚子庄园加工咖啡豆的方式,从豆子的分拣,脱壳,再到各种不同的处理方法,水洗、日晒、蜜处理等等。还依次展示了什么是瑕疵豆,为什么有的咖啡豆是圆的,有的咖啡豆是贝壳状的,以及为什么山南咖啡在刚刚走进大众视野当中,选择了“小粒咖啡”这个核心卖点。 秦蕾蕾补充说小粒咖啡也只是阿拉比卡豆的一种,但是在推广的初期,一方面是没有经验,另一方面是实在乏善可陈,所以就把树种当成了推广的核心卖点,当时山南咖啡的种植和推广都没有与国际的评价体系接轨。 介绍完庄园已经快到下午三点,雨已经停了,雾也散去了大半。天色彻底变暗之前,一行人出发去了咖啡种植园。 许星野沿着下过雨的土路开了一小段,因为下过雨的缘故,前几天施工时挖出来的土已经成了一个大泥坑。秦柚柚下车检查了路况,回过头笑着说:“看来只能徒步上去咖啡园了。” 许星野跳下车,看着这辆轮胎上沾满泥的越野车。路很窄,她甚至没法掉头,去完咖啡园也只能是倒车一点点倒回去。在她还在想怎么回去的时候,秦柚柚已经带着秦蕾蕾和池斯一往山坡上走了。 “星野,快点儿,跟上。”秦柚柚高声叫她。 许星野对土地并不陌生,她长大的地方就有高山,她小时候经常在山上跑来跑去,山路并不能难倒她。 秦柚柚走在最前面带路,偶尔会从地上捡起一些说是可以吃的野果随机递给她们。许星野走在最后,坡很陡,她眼睛平视的视线会直接到池斯一的腰。 她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看着池斯一的鞋跟走路。池斯一转过身,细长白皙的手里夹着一个被她咬过一口的鲜红的野果。许星野从她手里拿起野果,沿着她的牙印咬了一口。 好酸。这是尚且未被人类驯化的专属于大自然的果实,柠檬在它面前只能算是配角。 池斯一回头看着她龇牙咧嘴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露出宠溺的笑容。 大片的咖啡树被种植在陡峭的山坡上,采摘季尚未完全过去,这片海拔较高的咖啡园里仍然有不少绿果挂在枝头,背着竹篓的采摘队工人在简短的午休之后,已经开始在咖啡树之间辛勤劳作。 “这些咖啡树都比较老了。”秦柚柚说,“现在我们能看到的这些咖啡树是我爷爷奶奶在88年到90年之间种下的,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 一个采摘工人经过了她们旁边,藤条编织的罗框里是深红色的咖啡樱桃。 “他们在进行全红果采摘对吗?”池斯一问。 “是的。”秦柚柚走到咖啡树旁边,从上面摘下来两只红紫色的咖啡果,分别递给了三个人,“尝尝,很甜。” 许星野接过咖啡果,放在手心,拍了张照片,然后把一整个果子放进嘴里嚼着。 “很甜!”许星野说。 “好吃吧,我们这里还会做咖啡果皮茶,甜甜的很好喝。” 许星野吃着果子,自己一个人捂着嘴笑了起来。 “想到什么了?”池斯一问。 “我在想,如果我把咖啡果整个吞掉。我的肠子其实也消化不了咖啡豆,那样的话……我不就生产出来人屎咖啡了吗?你说人屎咖啡会有市场吗?” 秦柚柚笑着,又摘了颗咖啡豆递给了许星野。 池斯一想了一会儿,说:“从动物权利和人权的角度,我认为即使有市场也不应该这么做。” “回到刚才池总的问题,”秦蕾蕾说,“这些工人在做精品咖啡才需要的全红果采收。卡帝姆因为是杂交种,从树种层面来讲,一般是不做精品咖啡的,但这里海拔相对有优势,再加上这几年尽可能做到最细致的田间管理,这个园子的卡帝姆的品质非常好,从去年开始就在出精品咖啡豆了。” 池斯一点点头,“从地形来看,做精品咖啡的策略是非常明智的。我有去过巴西的咖啡种植园,那里的咖啡树种在广阔的平原上,但是这里种在山上,很难实现机械化大生产。” “是的,不论如何都只能是人工采摘,而精品咖啡的采摘标准是全红果采摘,在某种程度上,走精品化路线,就是把劣势扭转为优势。”秦蕾蕾说。 池斯一抱着手臂想了一会儿,“那有对比采摘效率上的差异吗?” “全红果的话,一天一个熟练采摘工人大概是能采五六十公斤。一级果采收效率翻倍,一天能采一百二十公斤左右。”秦柚柚说,“主要难处不是人工效率,而是人工本身,全红果采摘不好找工人,哪怕付一样的钱,工人也更愿意采普通果,采红果采起来实在太麻烦了。对我们来讲成本也高,有一些农户,想要转型做精品咖啡的农户,在采全红果的时候都是自己下去采。因为实在是找不到人,给钱人家也不干。” “说起采果子,”秦蕾蕾抱着手臂,看着咖啡园的远处,“我记得我跟我姐读小学的时候,每到放假,就来园子里帮忙采果子。” “你真的好笨,采得实在太慢了。”秦柚柚笑着说。 “那时候我姐一天能采一麻袋半豆子,我连一袋都摘不满。”秦蕾蕾说。 “明天文化节那边有全红果采摘比赛,咱俩再比比。”秦柚柚说,“星野和池总也一起参加吧,下来玩玩。” “第一名什么奖励啊?”许星野问。在她的世界里,任何比赛,只有获得第一名的人和其他人。 “奖励?”秦蕾蕾说,“你可用不着问这个。” “采摘比赛那边,头几名会送新鲜烘焙好的咖啡豆,没有什么大奖,主要是为了让大家体验咖啡生产的不容易。”秦柚柚说。 “柚子姐,第一名和其他几名的奖品是一样的吗?”许星野问。 “只是豆子的价格不一样而已。” “第一名本身不就已经是很好的奖励了吗?”池斯一说。 “总共有三个比赛,三个第一名,你们都可以来玩。明天上午是全红果采摘比赛和手工烘焙大赛,下午是手冲大赛。” “烘焙的资料看完了吗?”秦蕾蕾问许星野。 “看完了。”许星野说。 “我们等下会去烘焙工厂。”秦柚柚说,“不会也没得关系,这个比赛没有门槛,主要是为了让大家能体验咖啡从田间到杯子的整个过程。” 她们回到车边,许星野慢慢把车退回到了主路上,在秦柚柚的指挥下,又开去了庄园的水洗站和晒场和烘焙工厂做了参观,准备下山回家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五六点钟。 山间的雾气已经散去,只剩下发白的天空和被雨水洗得无比鲜亮的树木。 秦柚柚的手机在烘焙工厂里时就响个不停,她在上车前说自己要回个电话,电话那边是她的丈夫,“刚参观完准备回去,什么?人今天中午就到了?她没事吧。谁?蕾蕾?” 秦柚柚挂了电话,上了车,“蕾蕾,你认得方宁哦?” 从秦柚柚的嘴里听到方宁的名字,秦蕾蕾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第47章 咖啡樱桃 秦蕾蕾眼睛看着挡风玻璃,轻轻抬了抬下巴说:“开车。” 许星野松开刹车,踩下了油门。下山的路有些颠簸,再加上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她把车速压得很慢。 方宁这个名字让她觉得很熟悉。在把寻豆师和方宁这个名字摆在一起的时候,许星野终于想起来她是谁了。她在最近看的资料里听过方宁的名字,她是全国咖啡师大赛至今为止唯一的女性冠军。 秦柚柚低着头在后座翻动着手机,时而会摁下语音按钮,回复几条语音消息。秦蕾蕾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看着秦柚柚,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秦蕾蕾现在就像是一台被调了静音的滚筒洗衣机,可许星野还是从她紧咬的下嘴唇里,能听见很多脏衣服在她脑子里不停翻滚的隆隆声。 这些脏衣服来自她曾经淋过的雨,她想清洁它们,柔顺它们,把它们烘干,然后再把暖洋洋的它们穿在身上。 从前她侥幸地认为,这朵乌云根本不会飘到山南来,可地球是圆的,太阳和月亮以天为单位东升西落,山南的天气阴晴交替,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下得不由分说,猝不及防。 甚至用不上暴雨,几滴细雨就能让她无比狼狈。 她的皮肤是防水的,但是她的衣服不是。 跟脑子里的轰隆声同时出现的,还有从开始蔓延的夜色当中逐渐升腾起来的漆黑的阴影,这片黑色的阴影就笼罩在秦蕾蕾的身前,紧紧握住她的喉咙,让她陷入了近乎窒息的沉默当中。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秦柚柚以为秦蕾蕾可能没有听清这个名字。 秦柚柚抬起头,看了一眼秦蕾蕾,又低头看向了手机,“叫方宁,短头发,高高瘦瘦的,大夫说是认得你。她是做咖啡的,在这个产季前就联系了你姐夫,说是要打什么比赛。如果能用山南的咖啡豆赢得比赛的话,对咱们山南咖啡有很大好处。” “世界咖啡师大赛。”秦蕾蕾说,她的声音听不出来情绪。 “对对对,就是这个比赛。” 秦蕾蕾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做好了决定,她转过头,看着秦柚柚的眼睛说:“姐,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怎么了蕾蕾?”秦柚柚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把还在不停震动的手机放在了一边。 许星野把车停了下来,秦蕾蕾看向了她。 “蕾蕾姐,那个……我用回避吗?”许星野说。 “那我也……”池斯一说。 “你们俩都不用回避。”秦蕾蕾说。 八目相对,车里的空气温度都因为紧张变高了一些。 许星野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紧张的气氛被轻轻划开,大家低头笑着。 “不好意思。”许星野说。 “你中午没吃饱吗?”秦柚柚关切地问。 “其实我也有点饿了。”秦蕾蕾说。 “那,要不边吃边聊?”池斯一建议。 十五分钟后,她们拎着从餐厅打包的餐食和两瓶葡萄酒,走进了池斯一的套房。她们需要一个绝对私密的,不会被打扰的私密空间来交谈。 这个房间跟许星野的想象不同,这里并没有像那顿漂亮饭一样饱含山南当地的特色,而是一些中规中矩的装饰,浅棕色的皮质双人沙发,暗黄色的大理石茶几,灰色的窗帘和拼色的地毯。 唯一具有山南当地特色的在茶几左右两侧对称摆放的两个单人沙发,座椅的框架是用藤条编织的,上面盖着厚厚的沙发垫。 “池总还喜欢吗?”秦柚柚问。 “很喜欢,”池斯一环顾了一圈房间,把视线落在了茶几上摆着的一套盖碗茶具上,盖碗上了深蓝色的釉,随意勾勒着一些花纹,看着只是精致,但并不名贵,“特别是这套茶具,很有新意。” “喜欢就好,还有我专门从家里拿来的茶叶,有白茶有普洱,我们这里喝普洱喜欢喝生茶,所以拿了两种生茶给你,看你自己喜欢。”秦柚柚指了指茶台上的几个小茶罐。 “谢谢您。” 许星野一边听着两个人聊茶叶,一边弯腰在茶几上拆着打包盒。茶几太矮了,她弯腰弯得腰痛,直接盘着腿坐在了地毯上。秦柚柚坐在沙发上,也加入了许星野拆打包盒的行列里。 池斯一则是用刚才从酒柜里找来的一个笨拙的蝶形开瓶器开酒。秦蕾蕾看着房间里的几只水杯,打了声招呼就又跑去楼下拿红酒杯了。秦柚柚跟许星野拆好了餐盒,见秦蕾蕾还没回来,也起身走出了房间。 房间的门被轻轻合上,现在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许星野在地毯上伸直了腿,胳膊肘搭在双人沙发上,托着脑袋,抬起头,看着站在茶几旁边举着酒瓶看酒标的池斯一。穿着白t恤外搭西装马甲的池斯一看起来慵懒随性,顶灯照在她的背后,给她披散在肩膀上的栗色长发镀上了一层黄色的暖光。 发觉了许星野的目光,池斯一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她。 她们用眼神互相亲吻着彼此,从眼睛到鼻尖再到嘴唇。 “屋里好热。”池斯一放下酒瓶,把自己本来就只系了两颗扣子的马甲解开,随手扔在了沙发上,只剩下一件宽松的白t恤。 许星野放下托着脑袋的手,“怎么不继续了,我还没看够。” 池斯一攥着t恤的下沿往上拉,春光乍现又立刻消失。扫了一眼许星野热烈的眼神,池斯一低头笑着,拿起另一瓶酒撕着酒帽上的塑封。 “你又瘦了。” “有吗?” “你的腹肌比原来更明显了。” “有没有可能是我最近的健身效果更好了。” “那你最近有去健身房吗?” “没有。” 走廊里传来人声,然后是咚咚咚的敲门声。 许星野起身,向门口走去。 在她路过池斯一身边时,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那个味道像是一条锁链,立刻拴住了她,让她只想吐着舌头在地上打滚。她的脸红到了耳根,她的皮肤想要靠近她,想到血液快要沸腾。 池斯一左手握着酒瓶,右手扶着她的肩膀,挡住了她的拥抱,低声说:“宝贝,今晚还没开始。” 然后池斯一就转身去开门了。 许星野捂着自己滚烫的脸躲进了卫生间。在她合上卫生间门的时候,听见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了她们的交谈声。 许星野扶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拉开水龙头,捧起冰凉的水洒在自己的脸上。 再走出卫生间的时候,酒和菜都已经准备好了,秦蕾蕾和池斯一各自坐在单人沙发上,秦柚柚挨着秦蕾蕾坐在中间的双人沙发上。 “星野坐过来吧。”秦柚柚拍了拍她身边的沙发。这个座位面前摆着一杯气泡水。 池斯一伸出手臂,示意她可以从自己面前过去。在从池斯一面前走过的时候,她看到她黑色的宽松牛仔裤裤管下藏着好看的蓝粉拼色长袜。 许星野把腿抬得很高,害怕自己的帆布鞋会踩到她没穿鞋子的脚。池斯一张着手臂护着她,她怕她摔倒。 “饿了饿了,先吃饭吧!”秦蕾蕾说。 她们埋头吃着饭。 显然,跟中午的精致菜肴相比,这几道外带的食材常见的菜色更为适口。 “蕾蕾姐,”许星野夹起一筷子薄荷牛肉放进碗里,“您别光吃啊。” “哦,”秦蕾蕾停下筷子,“这菜炒得是真不错,有点儿像小时候在柴火锅里炒的菜,很有那种烟火气。” “这个就是用柴火锅炒的。”秦柚柚说,“是不是比家里还好吃?” “那比不上,”许星野摇了摇头,“您昨天晚上在家里做的是最好吃的。我不是说中午的不好吃啊,我的意思是说,这些都没您做得好吃。” “真的啊?池总,那要不明天你们三个都上家里吃吧。”秦柚柚说。 “好啊好啊,好久没吃过家里做的菜了。”池斯一从米饭里抬起头说,“叫我斯一就可以,斯文的斯,一二三的一。” “斯一,”秦柚柚叫着池斯一的名字,“你名字真是好听,一看爸爸妈妈就是文化人。” “谢谢。”池斯一没再继续展开聊了。 “你经常出差哦?”秦柚柚问。 “嗯,”池斯一点点头,“最忙的时候一星期飞了四次,而且都是跨时区的飞行。” “你不得了啊,你几岁了?” “今年刚满三十。” “年轻有为。” “谈不上。”池斯一笑着说。 “你就是做投资?” “是的,风险投资。 ” “风险投资就是字面意思?搞风险很大的投资?” “嗯,可以这么说,”池斯一想了一下,“其实您说得很精准。因为从历史数据来看,每投五十笔,大概有一半都是失败的投资,可能有大概,十笔投资表现还算可以,这个表现还可以不是说挣很多钱,而是不会亏钱。这当中可能只有一两笔,收益会非常好,好到不光可以把其他投资失败的钱赚回来,而且还能获得远超预期的回报。” “那你这么说的话,岂不是大多数时候都在白忙活?”秦柚柚问。 许星野听了秦柚柚的发问,辣椒皮一不留神呛进了鼻子里,惹得她连连咳嗽。她没想到秦柚柚如此直白又如此深刻,甚至让人一下子找不出像样的理由来反驳她。 “慢点儿吃。”池斯一放下筷子,轻轻拍着许星野的背。 “我没事儿。”许星野摆摆手。 “回看历史数据的话确实是这样,”池斯一笑说,“做赚钱的项目花的时间和不赚钱的项目花的时间几乎是一样的。但对每个项目都尽全力仍然是必要的,因为在这个项目赚钱之前我根本也无从知晓能不能赚到钱。说到底,我想在五十笔投资里成功一笔的前提是,我需要先审慎地投出去这五十笔才行。” “原来是这样啊。”秦柚柚点点头,“那您们做投资决定最看重什么啊?” 秦蕾蕾突然开始咳嗽,她捂着嘴,放下筷子,伸着胳膊抽了张纸。 “这个辣椒挺辣的。”许星野说。 秦蕾蕾点了点头。 外行看内行,有的时候总能找到清奇的角度。秦柚柚年纪稍长,擅长按自己的逻辑理解世界,池斯一文绉绉的商业精英的措辞在她面前没有任何蛊惑力。 在其他人看来,池斯一是一颗红透了的咖啡樱桃,果皮靓丽,果肉甜蜜,果核价值连城,人人渴望,人人垂涎。 但已经跟咖啡树打了三十多年交道的秦柚柚,不可能被鲜亮的果皮和果肉蛊惑,她看池斯一时看到的是一颗咖啡生豆。她问池斯一的问题,直接暗示了她对池斯一说的话的粗浅而直白的理解。 池斯一谦虚的表达,在秦柚柚的理解里可能是这样的:你忙活半天,也分不出来哪个能赚钱,哪个不能赚钱,那你不就是在瞎投?瞎忙活?赚钱了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没赚钱就是没碰上死耗子,只能在路上晃悠着继续找死耗子。那我现在问问你,你找耗子的标准是什么? “是这个菜的辣椒吗?”秦柚柚用筷子指了指茶几上的一盘菜,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辣椒你吃都辣?” 秦蕾蕾擦着被辣椒呛出来的鼻涕,点了点头。 “咦……”秦柚柚失望地摇了摇头,“你在外头时间太长了。斯一,你吃这个菜了吗?” “吃了。”池斯一说,“但没直接吃辣椒,我不太能吃辣。” “哦。”秦柚柚看着池斯一米饭边上的一小撮红辣椒,“挑在盖盖上吧。” 秦柚柚把米饭盖子放在池斯一面前,池斯一把红辣椒拨到了盖子上。 “风投的最终投资目标永远是人,好的创业者和优秀的团队才能创造财富,评估人是我花最多时间做的事情。对人的评估标准会因为投资者的偏好发生微调,通常来说优秀的创业精神和能把事情做成的能力是最基本的。” “这样啊。”秦柚柚说。 “柚子姐,别担心,在我看来这两点您都已经具备了。”许星野说。 秦柚柚笑得很开心,她的生活里似乎不太经常听到直白的夸赞。 “该你了蕾蕾姐。”许星野看向埋头吃饭的秦蕾蕾。 第48章 借贷关系 秦蕾蕾放下筷子,端起葡萄酒杯,抬起杯底,一饮而尽。酒杯被轻轻放下,杯底跟大理石茶几接触时发出清脆的声音。 许星野拧开酒瓶,给她添了些酒。许星野嘴里嚼着的东西也直接咽了下去,做好了聆听的准备。 “简而言之呢。”秦蕾蕾垂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她们三个,“简而言之,方宁是我女儿生物学意义上的妈妈,但现在我跟方宁已经不在一起生活了,女儿也跟了方宁。” 秦蕾蕾的语速飞快,她说完以后,三个人都愣在原地。 她们的大脑飞速消化着她这短短一句话的信息量,又几乎同步完成了信息的消化,一齐发问。 “你……你有女儿?”秦柚柚瞪大了惊讶的眼睛。 许星野困惑地皱起了眉头,“方宁是你前任?” 池斯一挑起眉毛,一脸好奇,“孩子是你怀的吗?” 秦蕾蕾看着表情各异的三个人,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用手背揉了揉鼻子,眼眶有些红,仿佛仅仅是说出这些话,就已经让她感到痛苦了。 许星野起身,走到秦蕾蕾身边,张开了手臂,“你要一个拥抱吗?” 秦蕾蕾点点头,张开了手臂,秦柚柚和池斯一也一起拥了上来。四个人抱在一起。 秦蕾蕾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池斯一把茶几上的纸拿到了秦蕾蕾面前。 “其实我已经认识方宁十五年了。”秦蕾蕾抽了一张纸,攥在手里擦着眼泪。 “十五年?”秦柚柚低头算了算时间,“你大学就认识方宁了啊?” “嗯,疫情前的那年是我跟方宁在一起的第十年。因为不知道后来会发生疫情嘛,那年下半年我们决定好了生个孩子。 用她的卵子,我来怀这个孩子,这样我们两个人都跟小孩子有某种联系。然后我们就去美国做了人工。 本来是想继续去美国生的,但是因为疫情突然爆发,我们都被困在国内,当时也觉得可能去了美国会很危险,就一直犹豫想再看情况。 最后还是在国内生了小孩,宝宝生下来以后,户口就挂在了方宁那边。我们一起生活的房子是方宁的,而我在山北名下一直没有房产,所以宝宝就顺理成章地挂在她名下了。” 秦蕾蕾眼里含着泪,笑着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酒。 “我的故事就是要告诉大家不要被这种看起来的合理欺骗了。我生完宝宝以后,其实状态不是特别好。”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啊?”秦柚柚皱着眉,她的脸红彤彤的,“我好歹能伺候你坐月子啊,你坐月子是方宁照顾你吗?她能全职照顾你?” “在月子中心过渡了一下。 但因为是疫情嘛,方宁来也不太方便,我就自己呆在月子中心。 回到家以后,我适应得不太好,虽然也请了育儿嫂来帮忙照顾,但是我每天都很焦虑。非常夸张,我几乎每隔十几分钟,我就会跑回房间看看宝宝是不是还活着。 真的就只是确认是不是还活着而已。 我自己的情绪非常不稳定,跟方宁的关系也一直在恶化,我们两个每天都在吵架。” “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蕾蕾,”池斯一皱着眉,伸手拍了拍秦蕾蕾的膝盖,“方宁应该给你支持和帮助,而不是跟你吵架。这是她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 “谢谢你能这么说。”秦蕾蕾吸吸鼻子。 “现在想想,其实在我怀孕的时候就已经跟她有很多摩擦了,但是我们当时都没有想要好好处理这些摩擦,觉得可能只是普遍的抑郁和焦虑情绪而已。 到后来跟方宁的吵架越来越多,我的情绪越来越差,在宝宝三个月的时候,方宁跟我说,要不还是分开吧。我们在一起十多年,互相生过很多次气,也吵过很多次架。但就是那次,我知道她是真心的,她是真心要跟我分开。” “那小孩子怎么办啊?还没断奶,丢你养吗?”秦柚柚问。 秦蕾蕾笑着摇了摇头,她的鼻子红红的,“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她是真的铁了心要分开。她甚至没问我同不同意,就直接把宝宝带走了。她说房子和车子都留给我,但她希望我们再也别联系了,宝宝会有专门的人来照顾,让我不用担心。” “这怎么可能不担心!” “然后方宁彻底消失了,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我去哪里都找不到她,我们共同的朋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唯一的选择是找律师起诉她,我想跟她争夺孩子的抚养权。 毕竟是我生了这个孩子,不论是不是我的卵子,我都怀了这个孩子整整三十九周,这就是我的孩子,没有人比我更有权利抚养这个孩子。 但是我不知道方宁跟法院具体提交了什么样的材料。我败诉了。” 秦蕾蕾擦了擦眼泪,轻哼了一声。 “我的律师跟我说,孩子的户口在她名下,我从生物学意义上也跟孩子没有任何关系。她拿准了这两点,跟法院举证,说我跟她只是借贷关系,也就是提供子宫的借贷关系。法院认定她是我女儿的唯一监护人。” 许星野被震惊到目瞪口呆。 借贷关系! 借贷关系? 借贷关系。 她们之间相爱十年,她怀孕十个月,最后她们的关系在法律意义上,只不过是“借贷”而已。 许星野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 或许,根本就没人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 她更不知道的是,面对相爱了十年的爱人,面对决定要共同生育一个孩子的爱人,方宁是如何说出这样铁石心肠的话的。 很多事情是可以做,但是不代表要去做。 方宁就是铁石心肠地做了,不管不顾地做了。为了达到分离的目的,她把她们十年的感情踩在了脚下。 “借贷关系”这四个字,像是压在许星野胸口上的一块冷漠的,坚硬的,沉重到足以让她窒息的石头。 她没有力气去安慰秦蕾蕾了,她甚至快要连自己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用亲身去经历,只是知道方宁和秦蕾蕾之间发生的故事,就足够把她压垮了。 在池斯一握住她的手之前,她甚至没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在不自觉地颤抖。 “蕾蕾,”秦柚柚用手背抹着眼泪,伸出手臂,抱着秦蕾蕾,“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罪,怎么不跟姐姐说。” “我怕你嫌弃我。”秦蕾蕾把头放在秦柚柚的肩上,伸手擦着眼泪。 “我嫌弃你什么啊?” “嫌弃我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还背着你生了孩子。我怕你接受不了这些。” “你在外面受了欺负,还不跟我说,这我更接受不了。这个方宁真是可恨。”秦柚柚咬牙切齿,“才断了一条腿,实在是便宜她了。你放心,蕾蕾,我让她这辈子在山南买不到一粒豆子。” “姐,我没事儿了已经,这些都过去了。”秦蕾蕾坐直身子,擦了擦鼻涕,抬起头控制着不听话的眼泪,“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生活得很好。那十年里,说实话,我过得也很好,经历的所有开心也都是真的开心,不掺假的开心。” 秦蕾蕾泪流满面的脸上挤出笑容。方宁带给她的痛苦和幸福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 “这个人,人品有很大问题!”秦柚柚气得捏紧了拳头,“这个人不是变坏的,她本来就是坏的!” “姐,真的不用在意太多。”秦蕾蕾眼含泪光,又挤出了一个笑容,“我今天告诉你,是我不希望你会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件事。我真的是希望能亲口告诉你这些。而且,方宁如果要参赛,是冲拿冠军去的。即使不用山南的豆子,她也大概率会夺冠。不卖豆子给她,是做无谓的牺牲,不划算,还不如利用她一下呢。” “这些不要紧!主要是咱们不能白受她欺负!这个王八蛋,还敢跑到咱们家门口来。” “姐,要听我的。你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该怎样就怎样。而且她知道我跟你的关系,未必敢买豆子,因为她会怕我报复她。” “她怎么样想我不管,我绝不可能当这事情没发生过!” “还有一点。她来除了准备比赛以外,可能是为了跟庄园长期合作的。我听我朋友说她是taurus真正的老板。taurus是近两年在国外做得非常好的烘焙商品牌,很多优质产区的咖啡农都在跟他们合作。” “这些都无所谓,豆子卖给谁不是卖!斯一不是也说了吗,不管是合作还是投资,还是搭伙过日子,说到底就是在看人,这个人我们永远不跟她合作!” 第49章 驯兽师 许星野其实想了一整天借口。留在池斯一房间的借口。 她不想看起来那么“可疑”,也不想以床太硬枕头太矮的抱怨作为理由。虽然这是事实,但她不想伤害秦柚柚的感情,让她觉得自己招待不周。 “星野留在我这里吧,这几天想再麻烦你帮我干点儿私活。” 在她们已经从震惊的事实当中平复了心情,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要离开酒店回家时,池斯一突然对许星野说。 “哦,好。”许星野点了点头,“那我去拿一下我的行李。” “刚好我俩都喝酒了,你顺便送我们俩回去。”秦蕾蕾笑着说。 三个人走出房间,秦蕾蕾和秦柚柚跟池斯一道了晚安。 “开车小心。”池斯一看着许星野的眼睛说。 许星野点点头,转身走了。真是该死,早知道就不浪费那么多脑细胞了。 秦蕾蕾和秦柚柚一起上了车的后排,她们聊起了姐妹俩小时候认识的熟人。聊那些人现在在哪里生活,有了什么样的孩子。 许星野没心思听。 送秦蕾蕾和秦柚柚回家以后,许星野取好行李出了门,她的行李就只是一个双肩背包。笑笑不在家,她按照每天晚上的惯例,带着小黑出去散步了。 这里远离城市,一到了夜里,就会弥漫起一种深邃的黑。路灯的光很弱,只能照亮面前的一小块。 许星野拉下了车窗,白天下过雨,晚上的风有些凉。 她在路上看到了笑笑,穿着白裙子的笑笑,她站在路边,看着草丛,小黑的绳子被她解了攥在手里。许星野没看见小黑,多半小黑是在草丛里做狗会对草和树做的事情。 “笑笑。”许星野把车停在了笑笑旁边。 笑笑转过头,看了一眼车里的许星野,没有说话,又把头转了过去,看着草丛。 草丛里闪动着一双绿色的眼睛。 “笑笑,你还不想理我吗?” 草丛里出现了小黑的身影,它在草丛中飞速跑动着,紧接着是一阵撕咬的声音。一阵风从草丛里吹来,吹进了车里,血液的腥味钻进了许星野的鼻子里。 “笑笑?”许星野觉得有些不安,她解开安全带,下了车,走向笑笑。笑笑站在草丛边上,看着漆黑的草丛。 草丛里发出一阵沙沙声,小黑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嘴里叼着一只黄鼠狼一样的死物。笑笑挥了挥手,小黑转身再次钻进草丛。 “你在训练小黑狩猎?” 笑笑转过头看了一眼许星野,“是猎杀。” “你在训练小黑猎杀动物?” “不要告诉别人,否则我会直接杀了你。” “知道了。”许星野看着晃动的草丛,她不敢去看笑笑说这句话时的脸,“那我先走了。” 笑笑没有要跟她说再见的意思。正如她也没对许星野表示过欢迎。 许星野回到车上,踩下了油门。 从后视镜里,她看到小黑再次钻出了草丛,笑笑弯下腰摸着小黑的头,好像很温柔。 她想象不出来笑笑是怎么轻易把“杀了你”这三个字说出口的,但笑笑说这三个字的时候,许星野立刻就知道了这不是玩笑,而是威胁。 笑笑很在意用词的精准,猎杀不同于狩猎,菌子不同于蘑菇。“杀了你”有百分之一百的概率等同于“杀了你”本身。 路程并不远,她很快就开回了民宿。 池斯一穿着外套,在楼下等她。她停好车,池斯一走向了后备箱,她这才想起来还没把池斯一的行李放进房间。 池斯一从后备箱里拎了挎包背在肩上。 “池总,您要我帮您干的私活是什么啊?”许星野从后备箱里拎出来箱子,弯下腰,轻轻放在地上。 一只冰凉的手伸来,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拉着她直起腰,四目相对,池斯一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她凑近身子,在许星野耳边宣布说:“夜晚开始了。” 许星野砰地推上了后备箱,锁上车,拎着箱子快跑了两步跟上了池斯一的脚步。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酒店长长的走廊里,许星野看着池斯一掉在耳边的不安分的那缕头发,看着她修长白皙的脖颈。 池斯一停在门前,一张白色的卡片对准了房门,提示音响起,门锁被打开了。她轻轻推开房门,回过头,看向了许星野。 她们接吻。 许星野捧着池斯一的脸,看着她浅棕色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突然悲伤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今天经历了太多事情,吃了精致但乏味的饭菜,听了相爱十年的人最终被定义为借贷关系。又或许,真正让她难过的是池斯一把她留在房间里的借口,虽然她也在找借口,而且找了一整天。 可是当“借口”被池斯一找到的时候,她突然就失落了起来,没有半点儿欣喜。 她看着池斯一的眼睛,看着她身后的房门。 房门上贴着这间酒店民宿的结构图,结构图上标出了消防疏散紧急通道,红色的箭头教会她要如何在烈火和滚滚浓烟中,以最短的路线从这个房间逃出生天。在山北的那个星级酒店套房的门上,里也有一张这样功能的示意图。 讽刺的是,似乎只有在贴了这样逃离指示的门里,她们才能自由地接吻、拥抱,才能做所有只属于她们两个的无比亲密的事情。 “她们”就这样,心甘情愿,被写着逃脱两个大字的门“囚禁”。 这道张贴着紧急通道的房门,根本隔不开烈火和浓烟,却可以巧妙地隔出两个世界,两个池斯一,两个许星野。 而池斯一在这两个世界和两副面孔里从容地穿梭,就像是穿过这扇门一样轻易,一样简单。 许星野也能如此吗? 她有池斯一这个高深的表演艺术家作为搭档,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可是,如果有一天非要在两个身份之间做选择,池斯一会看向她吗?会选择她吗?不可示人的究竟是她,还是她们的关系呢? 她实在有太多问题,这些问题折磨着她,让她坐立不安,但她没有一个问题能问得出口。因为这些似乎都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决定贪恋贪恋池斯一的温柔,贪恋她看向自己的眼神,贪恋她对她所有的小心思里传达出来的模糊的爱意。 究竟是心甘情愿被囚禁在门里享受这一切,还是打开门,跟着红色的箭头,沿着最短的路线逃离这里,这是她握在手里的选择,腿甚至也长在她身上,根本就与池斯一无关。 池斯一近乎完美的,此刻写满欲望的脸就在她的眼前,她明明就心无旁骛地注视着她,她的眼睛只有她。许星野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想那些没有意义也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就享受当下不好吗? 她面前的人可是池斯一啊!所有人都知道她聪明、坚定、果敢,她在权力面前收放自如,她很有礼貌,不会被轻易冒犯到,每个人都想靠近她,围在她身边,只要她说话,所有人都会停下来看着她,仔细聆听她说的每一个字。 只有许星野能看到池斯一的另一面,温柔的一面,脆弱的一面,这都是她不轻易示人的面目。她还不够特别吗? 在这样的池斯一面前,享受当下这个选择对许星野来讲,实在太过容易。而恰好许星野喜欢做容易的决定,每个人都喜欢做容易的决定。 囚禁?囚禁只是她偶然会泛起的悲伤而已。只要不去想象,就根本不存在。 “在想什么?”池斯一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在想你。”许星野回答。 池斯一露出了一个微笑,她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们接吻。 “喜欢吗?”许星野问。 “喜欢,你呢?” “喜欢。”许星野说,“我呢?” 这是一个名字叫做“我爱你”的陷阱。 机敏的池斯一发现了这个陷阱,她沉默地,久久注视着这个陷阱。 夜里,山间又起了浓雾,透过敞开的窗户钻进了房间里,蒙上了许星野的眼睛。 *** 我多希望你纠正我 纠正我说 你对我 要用“爱”,而不是“喜欢” 就像你谈论伊斯坦布尔和伦敦那样 用“爱”,而不是“喜欢” 可是我连一个肤浅的“喜欢”都没有等到 你实在是一个太好的驯兽师 挑逗着我身体里那只名为欲望的猛兽 在你想保持沉默的瞬间 我的猛兽纵身跳起 吃下了我所有的期待 不不不 我的期待可没有落空 我的期待 只是被我身体里名为欲望的猛兽 纵身跃起 一口吞下了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第50章 漆黑的恐惧 “山南的空气好潮湿啊。”许星野站在窗边,拨弄着自己湿淋淋的头发。她的面前是沱沱河漆黑的山林。 池斯一在房间的灯光控制板前研究了一番,把房间里的灯光调到了她喜欢的暗沉沉的样子。 “我帮你吹头发。”池斯一举着吹风机,坐在沙发上,轻轻拍了拍沙发旁边的位置。 许星野走去沙发,坐在了池斯一旁边。吹风机发出隆隆声,池斯一的手指穿过许星野的头发。她的头发并不长,很快就吹干了。 池斯一关掉吹风机,随手放在台子上。 许星野沉浸在吹风机带来的熟悉的干燥当中,眼皮变得有些沉,她不由得打了个哈欠。池斯一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现在是你的下午。”许星野闭着眼睛说。 “嗯,”池斯一笑着,“下午或者晚上,我也不知道。”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许星野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或许是池斯一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无奈的声音让她有了这个疑惑。 “什么样的?”池斯一问。 “就是像这样到处飞的生活。” 池斯一想了一会儿,“大多数时候是喜欢的。” “为什么?” “这样的生活让我没时间想太多。” “嗯,”许星野说,“我是想问,为什么只有大多数时候喜欢,却花了全部的时间来过这样的生活。” 池斯一笑着,抬起手摸了摸许星野蓬松的头发。她能听出来她不是在问她,她只是在问她自己。她突然想起在她们刚认识的时候,坐在驾驶位上笑着说自己之所以在bluebear工作就只是为了“混口饭吃”的许星野。 “我可能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吧。”池斯一说。 “我可不信。”许星野说。 “嗯,”池斯一说,“那你这次宁愿相信什么?” “我宁愿相信你是想要实现什么东西,你看起来是个野心家。” 池斯一笑着,“这是我应该看起来的样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在选投资项目的同时,创始人也在选择我。我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选择了一个羔羊,没有人想被一个羔羊指手画脚。” “那你希望他们选择的是什么?” “魔鬼,”池斯一说,“我希望他们知道自己是在跟一个魔鬼做交易。” “就像浮士德?” “嗯,就像浮士德。出卖自己的灵魂给魔鬼,换取智慧和财富,如果他们有一天感到了满足,想要止步不前,他们的灵魂就会属于魔鬼。” 许星野笑着,“那你永远拿不到他们的灵魂。因为他们是永远不会感到满足的,每个人都很贪婪得很,语言系统里除了增长就是增长,连下降都会说成是负增长。” 池斯一跟着笑了,“是啊,是不是很可笑。世界是基于父权制的逻辑构建的,但是男人能为自己想象出来的生活居然这么糟糕。只要把权力、钱、欲望捏成一个胡萝卜,吊在他们面前,他们就会一直跑一直跑。” “你明明很讨厌父权制,却对父权制适应得很好。” “父权制只是一种理解世界的主流角度而已,有点像是一种语言。魔鬼有魔鬼自己的语言。但跟浮士德沟通的时候,他要说浮士德能听懂的语言。” “那你不想改变世界吗?你读圣贤书,被寄予的是改变世界的厚望。就像是什么让山南咖啡走向世界,什么做一年四季的生意,让村子里每个人都能赚更多的钱,什么可持续农业之类的,这些听起来能改变世界的东西能打动你吗?” 池斯一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事情都很好,也很有意思。但我没那么自恋,也没那么傲慢。我就只是想尽可能地感受这个世界而已,尽可能去体会这个世界的真实,不带偏见地体验各种各样的生活形态,还想拥有健康的身体,也想吃很多好吃的东西,不一样的东西,我不希望我对食物的审美太保守。仅此而已。” “那你干嘛生活在英国?” “怎么了?” “他们说英国是比山北更可怕的美食荒漠,只有炸鱼和薯条,还有仰望星空派。” 池斯一起身,倒了两杯酒,又坐回到了沙发上。 “那要为了实现什么,你才会过只有大多数时候喜欢的生活?”池斯一问。 许星野沉默了很久,“我没什么想要实现的,想要实现什么,总是暗示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些人的控制,我不喜欢那种控制,我不想被控制也不想控制别人。”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我喜欢……”许星野说完又陷入了沉默。 “喜欢三份浓缩的冰美式、多加冰多加酸的冰镇柠檬水,还有开到18c的空调。”池斯一列举着今天她在车上说的“美好事物”。 “我还喜欢呆在图书馆,我喜欢被很多书围着的感觉。但我不喜欢搞学术,我觉得大多数搞学术的人都在生产垃圾,我不想为了生产我的那份垃圾还要看他们写的那些垃圾。我只喜欢阳光,干燥的空气。喜欢在每个日落之后的蓝调时刻,有人陪在我身边,因为我会在那个时候感到孤独,会想要不停地流泪。” 池斯一握住了许星野放在沙发上的右手,许星野用拇指摸了摸池斯一左手空荡的中指。 “我今天没看到你的戒指了。”许星野说。 “嗯,”池斯一说,“扔进博斯布鲁斯海峡里了。” “所以你承认它其实代表了什么对吗?如果不是代表了什么,也不必刻意扔掉。你之前跟我说,你只是戴戒指戴习惯了而已。” “确实只是戴习惯了,但习惯有时候也会消失。我最近总是把戒指忘在酒店里,在伊斯坦布尔也是这样,所以,晚上在海边散步时,就直接把戒指扔进了海里,没什么理由,突然想扔就扔了。” 她们平静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开始接吻。 浓雾弥漫的山林。许星野跪在了溪边,捧起一抔水,她的嘴唇干裂,冰凉的溪水润湿了她的嘴唇。视线的边缘伸来一只透明的水壶,她拧开水壶,把瓶口对准流淌的溪水,慢慢看着水壶被灌满。她拧上瓶盖,身边空无一人。 她意识到自己又跌入了梦境。 空气里潮湿的夜晚的味道让她知道自己在山南,而且是跟池斯一在一起。 她伸手摸了摸旁边,床是空的,枕头也是空的。她睁开眼,房间里的灯光还是一样的昏暗,池斯一的行李包还放在床脚的台子上。 她起身,光着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走去了浴室,浴室里传来水声,池斯一在洗澡。她轻轻推开浴室的门,关上了浴室的灯。 “星野?”池斯一在黑暗中关掉了莲蓬头,水声停止。 “嗯。”许星野应声。 她们在黑暗中接吻。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池斯一又在“任何”这两个字上格外放了重音。 “任何?” “任何。”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涌进了她的脑袋,混沌如同迷雾。 池斯一轻轻拍着许星野的手腕。 许星野的大脑被池斯一拍她手腕的动作,震得嗡嗡作响。 她的周围仍旧一片混沌,她在混沌中仔细辨认着那些可怕的念头,终于,她辨认出了这些可怕的念头,那是个巨大的、张牙舞爪的、没有脸的影子怪兽。 “星……”池斯一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几乎是气音的音节。 世界终于再次变得清晰了起来,许星野回到了当下清澈的黑暗中。 池斯一弯下腰开始咳嗽,她的咳嗽声回荡在漆黑的浴室中。 “对不起……对不起……”许星野半跪在地上,近乎崩溃。 “你吓到我了星野。”池斯一一边咳嗽一边说。 “对不起……对不起……”许星野在黑暗中一边道歉,一边不停地流泪,这次她不是因为害怕失去,害怕面对她们之间的分离,而是因为巨大的几乎也快要让她忘记呼吸的恐惧,是对那些从黑暗中悄悄升起,突然跑进自己脑海里的那些念头的恐惧。 “没事,星野。”池斯一站起身,伸手把许星野从地上拉了起来。她推开玻璃门,走出了浴室。拉开了卫生间的门,房间里昏暗的光线照了进来。她们终于能看清彼此的脸。 “怎么了?”池斯一捧着许星野流泪的脸,用拇指轻轻擦着她的眼泪。 许星野只是不停地流泪。 池斯一从洗手台下拿起一条浴巾,搭在许星野的肩膀上。 许星野拽着浴巾的两个角,她的手臂撑出了一个圆环,把池斯一环进了自己的怀抱里。 “不要离开我好吗?”许星野低声说。 “嗯。”池斯一抬手摸了摸许星野的头。 第51章 小许的手冲 “这是有机种植的牛油果吗?”池斯一站在秦柚柚家的厨房柜台前,手心是一个被对半抛开的牛油果。 那半只牛油果,新鲜饱满,表皮是深绿色的,与皮相连的果肉是一种奶油般的青绿色,向内渐变成明亮的黄油一般的黄色,中心的果核不算太大,是浅棕色的。 它实在太过完美,完美得就像是只会出现在油画上的牛油果。 “这个牛油果是我庄园里的,早上我刚去园子里摘来。”秦柚柚举着一柄硅胶质地的浅漏勺,看着在水煮锅里上下翻滚的鸡蛋,“这四个鸡蛋也是,我早上刚去掏来的。” “哦,是从哪儿……掏啊?”池斯一斟酌了一下“掏”这个动词,她决定直接模仿发音复述一下,或许秦柚柚能给她更多解释。 “当然是鸡窝啊。”秦柚柚挑了挑眉,笑着说,“鸡圈就在我家屋后面,还没带你看过。等会儿我带你去看我家的鸡,我家里养了六只母鸡,两只公鸡。” “哦,好。”池斯一不想去看那些鸡。她对鸡的全部想象停留在超市货架上已经用绳子缠好的整鸡。英国人只会用整鸡做烤鸡这一道菜,所以会去爪去头,用绳子捆成可以直接塞上配料进烤箱的样子。 “我家还有鹅,已经是大鹅了,很漂亮。” “鹅生产什么,鹅蛋吗?” “鹅什么也不生产,鹅就是等着过年。” “哦……”池斯一想象不出来等过年的鹅是什么样子,她也不想去看。她觉得,她要是认识了这些鸡和这些鹅,她大概不光没法心安理得地去吃它们的孩子和它们的肉,还会对要吃它们的人抱有偏见。很快她就会变成素食主义者,顺便再被贴上激进女权主义者的标签。 “你们在城里生活,不常见到这些。” “是,”池斯一说,“城里的牛油果不是从树上摘的,鸡蛋也不是从鸡窝里掏的。” 秦柚柚尴尬地笑了两声。 “sorry,我不是字面意思,”池斯一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听起来有些讽刺,“我是说,一般见到的牛油果都是已经被贴好标签的,鸡蛋也是装了盒的,鸡蛋就是鸡蛋,跟鸡好像没太大关系。” “农村的食物都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要养鸡才能有鸡蛋吃,要种树才能有果子吃,要养猪过年才有猪肉吃,这些都是老传统了。” “嗯。在城市里,食物不是从土地里获得的,而是从超市里获得的。超市里都是在肉类分割工厂已经分割好的一小块肉,比方说一盒鸡胸肉,一块鱼排,一小块牛排,是看不出来动物的原始形态的,也尽可能被分割成小块,让人不要看着肉就联想到动物。” “是吧。经济越发达的地方,人离开土地就越远。我不喜欢这种。” 池斯一在跟秦柚柚讨论城市让人与土地隔绝开来的悲观现状时,许星野正靠在客厅的吧台边,眼含泪水,哈欠连天。她万万没想到秦柚柚昨天的说的到家里吃饭,是从早上开始吃。还不到八点,她就接到了去家里吃饭的邀请。 秦蕾蕾把一个水滴形的小碟放在秤上,摁下清零键,拿起勺子,从密封袋里挖着烘焙好的咖啡豆。 “你昨天几点睡的啊?困成这副德行。”秦蕾蕾问。 “准确地说,我是今天才睡。”许星野揉着眼睛,又打了个哈欠。 “我的天,”秦蕾蕾瞪大眼睛,“池总用你用这么狠啊?” 许星野摇摇头,“她有时差,她不睡觉。” “也对,那她没白嫖你吧?” “您别开我玩笑了。”许星野说,“这是什么豆啊?” “卡帝姆浅烘蜜处理,我姐做的实验批次。” 秦蕾蕾调好手摇磨豆机的刻度,把称好的豆子倒进了豆仓里。许星野伸手接过了称豆用的小碟,仔细端详着,这是用半个葡萄柚做的小碟,在风干的过程中被塑成了水滴形,放在鼻子下能闻到咖啡豆油脂的味道和柚子皮的清香。 “这也是柚子姐做的吗?”许星野问。 “当然。她园子里栽了很多柚子树。”秦蕾蕾指了指台子上的手摇磨,“别看了,你先把这豆磨了。” 秦蕾蕾说“磨”这个字时候用了四声。 “哦,”许星野拿起了手摇磨,一边走动一边转着磨。 “你晃悠什么呢?你晃得我头晕。” “这不难发现吧,姐,我这是拉磨呢,您不是让我拉磨吗?”许星野一边打哈欠一边说。 秦蕾蕾手里三角形的叠着滤纸,低头笑着。 “你见过真的驴吗?”秦蕾蕾问。 “见过。”许星野停下脚步,拉磨的手也停了,全神贯注地想了一会儿,“见过吧,我知道驴长什么样。” 秦蕾蕾点了点头,“那你多半是只在网上见过。” “您见过吗?” “那不废话吗?只有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生下来就有电脑这种东西的小孩子才没见过真的驴。” “池总!”许星野对着厨房喊。 “你别喊!”秦蕾蕾说,“池总比我小好几岁呢,科技发展速度是指数型的,你不知道吗?” 池斯一从厨房探出了头,“怎么了?” “您见过真的驴吗?”许星野笑着问。 “啊……”池斯一的脸上瞬间涌起了困惑,她似乎在翻找着自己的记忆,“我好像没有见过。” “哈!”许星野看向秦蕾蕾,“池总也没见过。” “受不了你。”秦蕾蕾冲许星野翻了个白眼。 手冲壶里的水烧开了,秦蕾蕾转身拿过手冲壶,摇动手臂,水流从壶嘴均匀流出,转着圈流在了白色的滤纸上,浸湿了滤纸。 “您为什么要先冲纸?”许星野问。 “这是我的习惯。但不是完全没有目的,首先是为了冲洗一下滤纸上的味道,其次是看水流是否正常,还有一点,这个滤杯是陶瓷的,”秦蕾蕾抬手,用指尖磕了磕滤杯,发出叮叮的响声,“先过一下热水,可以把陶瓷杯的温度拉上来,那样实际冲煮的温度就会更稳定。” “原来有这么多学问。” “讲究很多,但并不难,只是需要多加练习而已。”秦蕾蕾说着,把粉倒进了滤纸里,用豆勺的勺柄在粉中间挖出个小坑。拿起手冲壶,打开手冲秤上的计时功能,绕圈注水。 秦蕾蕾给许星野仔细讲解着自己的每个动作和每个萃取阶段咖啡发生的变化,许星野趴在吧台上,仔细听着。 咖啡萃取完毕,许星野伸去一只马克杯,秦蕾蕾笑着倒了一小口给她。 许星野仔细闻了闻,然后又抬起杯子尝了一口。 “甜!非常甜!酸味不算明显。香香的,有菠萝的味道,还有点像酒心巧克力。” 秦蕾蕾点了点头,“刚才学会了吗?” “会了。”许星野说。 “那你冲一下给我看。” 许星野刚布好粉,秦柚柚和池斯一各端着两只盘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池斯一看到许星野要做手冲,放下盘子,走到吧台前看着她的动作。 许星野拿起手冲壶又笑着放下。 “干嘛?”秦蕾蕾问。 “你们都看着我,让我很紧张。” “这才两双眼睛,咖啡师打比赛的时候,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秦蕾蕾说。 “您参加过咖啡师的比赛吗?” “当然。区区全国手冲大赛的冠军而已。” “哇……” 两人为秦蕾蕾鼓掌。 “谢谢大家。”秦蕾蕾笑着说。 许星野拿起水壶,对准咖啡粉的中心,缓缓注水。 “可以,你手挺稳的。” 许星野放下水壶,在等待计时器到达三十五秒,“那是,手臂肌肉还是长了点儿的。” 三阶段的冲煮完毕,许星野分别在两只白色的马克杯里倒了一小口咖啡,放在了池斯一和秦蕾蕾面前。 池斯一抬起杯底,全都倒进了嘴里,许星野看到她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秦蕾蕾浅尝了一口,把杯子放回了吧台,许星野转头看向了她。 “你自己喝吧。”秦蕾蕾说完,端着她自己做的那壶咖啡,头也不回地走去了餐桌。 许星野看着待在原地双手举着马克杯的池斯一。 “还不错。”池斯一点点头,“挺咖啡的。” “挺咖啡的……是什么意思?” “这还用问!就是只有苦味的意思!”秦蕾蕾抬高声音说。 池斯一瘪了瘪嘴,端着马克杯走去了餐桌,“蕾蕾,我想喝你冲的。” 笑笑从楼上蹦跳着跑了下来。 “早啊笑笑。”秦蕾蕾笑着看向了笑笑。 “早。”笑笑拉开椅子入座。 许星野看着笑笑漆黑的长发,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偶遇,仿佛仍然可以闻见空气中血液的腥甜。许星野拿起盘子里烘烤过的全麦面包,用勺子挖起牛油果鸡蛋酱,涂在面包上,咬了一大口。 “好吃好吃!”许星野连连称赞。 “我姐夫呢?”秦蕾蕾问。 “你姐夫早就去文化节了,今天不是有采摘和烘豆比赛嘛,他得提前过去。我们吃完,也一起也过去。” “那我可得多吃点儿。”秦蕾蕾说,“要不等会儿没力气摘豆子。” 早上九点钟,太阳就已经升得很高了。许星野排队注册参赛以后,领到了一顶草帽和一个竹筐。 咖啡园里,两排咖啡树中间的过道像是一条条赛道。池斯一走在她前面,引导员示意她停在两排咖啡树之间,然后指定了属于她采摘范围的那排咖啡树。 然后引导员走向许星野,向她示意了她的采摘范围。 池斯一学着秦柚柚的样子,戴起了草帽,草帽的边沿很大,连她的肩膀上的阳光也遮了起来。 大喇叭里传来了村长陈剑辉的声音,“采摘时间是三十分钟,采摘完毕以后会有裁判分拣出不合格果实,不合格果实就是达不到全红果标准的果实。刚才大家也都在报名的地方看到全红果的标准了。分拣出来以后分别称斤,你的最终斤数就是全红果斤数减去不合格果实斤数。大家明白没有。” “明白。”两个字的声音此起彼伏。 “好,”陈剑辉拿起手机打开计时器,“大家预备,开始!” 许星野摘了一颗紫红色的果子放进嘴里,一边嚼着果皮,一边采着树上的果子。挂在树上的果子里,红果和绿果各占一半,但是两个颜色的果子是按照自然的意愿随机交叉排列的,她只能一颗颗采摘。 甚至用不了半个小时,才刚过去十分钟,她一直抬着的胳膊就已经有些酸了。半个小时过去,她拎着筐,回到了起点。 “让我看看你采了多少。”池斯一凑过来,看着许星野筐里才刚铺满底的咖啡樱桃。 “你呢?”许星野摇了摇池斯一的筐,“你的要多一些。” “哇!快看柚子姐的!”池斯一说。 许星野回过头,秦柚柚的框里是半满的透亮的红果。队伍最前面的秦蕾蕾最先称重,她的成绩是1.8千克。 “yes!我赢定了。”秦蕾蕾高兴得跳了起来。 许星野走上前,她从空空荡荡的筐里倒出来不到九百多克咖啡果。 “你就采了这么点儿?”秦蕾蕾叉着腰看着秤上的数字,“你是一边儿采一边儿吃吗?这要是在农业合作社那年代,我可不愿意跟你一起干活。” “我胳膊酸。” “你年纪轻轻采三十分钟果子,你好意思说你胳膊酸?你知道你这九百克咖啡豆才能出多少咖啡生豆吗?” “是959克,您别擅自抹零,抹零是对我劳动成果的漠视。” “行!四舍五入给你算一千克。” “一千克咖啡豆差不多能出250克生豆。” “你听听,这数字吉利吗?” 记分的工作人员记好了她的成绩,许星野揉着肩膀,站在了旁边。 池斯一走来,倒出了筐里的果子,她的成绩是1.4千克。 “这么多?”许星野无比惊讶,刚才她摇池斯一筐的时候,这果子明明没那么多。 “怎么样,我手速还可以吧!”池斯一得意地说。 最后称重的是秦柚柚,她的成绩跟秦蕾蕾非常接近,但是在最后一颗果子掉在秤上的时候,她的成绩比秦蕾蕾还是低了一点点,她的成绩是1.75千克。 “yes!”秦蕾蕾高兴地跳到秦柚柚旁边,抱住了她。 秦柚柚和池斯一相视一笑,一旁的许星野敏锐地发觉了她们的对视。 “柚子姐是不是给你匀果子了?”许星野捂着嘴,在池斯一耳边悄悄问。 池斯一笑着,看向她,不置可否。 如秦柚柚所说,每场比赛都有自己的冠军,记分完毕后,所有参赛选手围在了一个被精心制作的三层领奖台前,陈剑辉重新宣读了一遍赛制,然后开始念名次,亚军是秦柚柚,而秦蕾蕾毫无疑问斩获了全红果采摘大赛的冠军。 秦蕾蕾在欢呼声中,接过了精致的奖牌和花朵,她跟秦柚柚再次开心地拥抱在一起。 第52章 小许的拼配 “全手工烘焙比赛”,恰如其名,采用一种非常原始的烘焙方法来对咖啡生豆进行烘焙。 比赛场地在柚子庄园的生豆仓库前的大空地上,空地上摆着三排炭火,周围放着有备无患的灭火器。 陈剑辉站在一把椅子上,举着大喇叭,“等下大家在前面注册参赛,拿到参赛号码,根据参赛号码自选烘焙工具。我们准备了几种不同类型的烘焙工具,数量都有限,先到先得。对了,扫那个海报上的二维码,可以获得一个烘焙指导手册,内容很详细,不会的朋友可以现在学。” 人群中传来一阵笑声。 “选好了烘焙工具,拿参赛号码可以去豆仓选择自己想烘焙的咖啡豆,最多可以领出来150克豆子,大家刚才也体验采摘了,摘豆子不容易,大家千万不要浪费。里面啊,有工作人员指引,都准备好以后,就可以开始在炭火上烘焙自己的豆子了。烘焙完毕,豆子冷却好了以后啊,到那边提交自己烘好的豆子,豆子的最晚提交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下午两点,大家回到这里,我们会根据提交顺序做杯测,根据大家的投票决出来名次。” 她们四个站进队伍里准备注册比赛,秦蕾蕾走在最前面,中间是池斯一和许星野,秦柚柚走在最后。池斯一扫了二维码,对着手机一目十行地看烘焙指导手册,许星野探着头,想看看有哪些烘焙工具可以选。 “平底锅也能烘咖啡豆?”许星野惊讶地说。 池斯一和秦蕾蕾听到了,都探头向注册台看去。 秦柚柚笑着说:“我们村里的人,一开始不会喝咖啡的时候,都是用锅子烘豆的。” “这我记得,我记得奶奶用锅给我们烘豆子。”秦蕾蕾说。 “烘焙并十分复杂,但是要专心,要眼疾手快,快速反应,”秦柚柚说,“一颗咖啡果长成要花九个月,手工方式烘焙豆子花十几分钟,工业烘焙只花一分三十秒。虽然时间很短,但对于一杯咖啡风味来讲至关重要。” “优秀的烘焙师是艺术家。”秦蕾蕾说,“咖啡烘焙是一种感性艺术,优秀的烘焙师知道什么样的生豆需要经过怎样的烘焙才能发挥出最好的风味。不光要有手艺,还要有见地和品位。” 不知道为什么,许星野突然想起了方宁。秦蕾蕾说自己那十年里,感受到的快乐和幸福都是真实的,想必她跟方宁之间在咖啡层面有很多专业的交流。她们一定互相用欣赏的眼光看着闪闪发光的彼此,直到一切腐坏变质。 “那个烟斗一样的工具也是拿来烘豆子的吗?”池斯一看着注册台后摆着的一排通体黑色的陶瓷质地的工具。 “那个是小号的陶瓷烘焙炉,陶瓷的温度比较稳定,不容易烧焦烧糊,比较适合温柔的烘焙。” 池斯一显然被这个黑色的陶瓷烘焙炉吸引了注意力,她欣然选择了陶瓷烘焙炉作为工具。许星野则是选择了一个圆柱形的手摇豆笼,跟烘焙手网以及没有盖子的平底锅相比,这可以说是一件非常趁手的专业烘焙工具了。 接下来是选择生豆,不得不说柚子庄园对参加比赛的客人非常大方。参赛者走进豆仓,沿着参观通道前进,参观走廊两侧的货架上是一个个麻袋,麻袋里是柚子庄园各式各样的咖啡豆,加工方式从水洗到日晒再到蜜处理,种类从铁皮卡到卡帝姆应有尽有。 每种类型的豆子前都站着一个工作人员,工作人员面前摆着一只敞口的麻袋,麻袋里是豆子的样品,如果确定要用这只生豆,可以凭参赛号码领取咖啡生豆,种类不限,只限制了合计领取量为150克。 许星野看到了站在货架边上的笑笑,她今天没穿白裙子,而是跟仓库的工人一样穿着深棕色的连体工服,又黑又长的直发披散在腰间。她热情地跟来挑豆子的参赛者介绍着自己面前的这款豆子,又利落地用量杯挖了两杯豆子,倒进了透明塑料袋子里,递给参赛者。 “hi,笑笑!”许星野走到笑笑面前,“小黑呢?” “小黑在仓库外面,它不能进来。”笑笑热情地冲许星野微笑着,“需要豆子吗?这是日晒铁皮卡。” “需要,可以给我70克吗?”许星野说着,把写着自己参赛号码的卡片递给了笑笑。 笑笑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她的量勺是50克的。 “好啊,没问题。”笑笑接过了号牌,在上面标记了咖啡种类和所领取的克重,递回给了许星野。 许星野双手接过了卡片。如果许星野此前不认识笑笑,多半会以为她青春活泼且开朗大方。此时的笑笑跟她之前见到的笑笑截然不同。 笑笑挖了一点儿豆子,抬起量勺,仔细看着豆子在量勺当中所占的比例,确认好以后把豆子倒进了透明塑料袋里,然后又挖了一平勺豆子倒进去。 她颠了颠袋子,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给。”笑笑把袋子伸到了许星野面前。 “谢谢。” 许星野拿着豆子走出了生豆仓库,她张望着烘焙的场地,池斯一已经站在了角落里的炭火前,一只黑色的陶瓷烘焙炉已经被她端正地摆在炭火上,她戴着手套的右手正握着手柄,晃动着炉里的豆子。 许星野拿着手摇豆笼和三袋咖啡豆走到了池斯一旁边。 “你领了三种豆子啊。”池斯一手里晃动着炉子,转头看着许星野手上的三个透明袋子。 “是的,我想做个拼配。” “厉害。” “你呢,你的是什么豆子?” “卡帝姆厌氧蜜处理。柚子姐说我们上午采的豆子就会被拿来做这种处理。” “这样啊。” “烘焙手册上说这个需要烘焙到二爆以后立即离火,就可以有很好的风味反馈,所以我非常有信心。”池斯一仔细看着炉子里的豆子,仿佛在观察它们在她短暂的烘焙里有没有发生变化。 “要当心哦,别被烫到。”许星野说。 “你也是,要戴好手套。” “当然。”许星野伸出已经带好手套的右手,前后晃动着手掌,像是布偶剧里的人偶。 “可爱。”池斯一笑着,眼睛看向了许星野的嘴唇,然后又迅速移回了她的眼睛里。仅仅是这一秒钟的对视,许星野的脸就已经红到了耳根。 池斯一低头笑着,专心看着陶炉里已经变色的咖啡豆。 “你脸怎么这么红?”秦蕾蕾的声音响起。 许星野转过头,秦蕾蕾拿着烘焙手网和两袋豆子站在她旁边,看着她通红的耳朵。 “没什么。”许星野眼神慌乱,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炭火是不是太热了。”秦柚柚走了过来,“把星野脸都烤红了。” 站在许星野背后的池斯一把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拽了拽她的衬衣领子,“要不把衬衣脱了。” 在许星野反应过来之前,池斯一的指尖已经越过衬衣领子,滑到了她的脖子里,隔着工字背心摸着她的锁骨,“里面的衣服可以外穿吗?” 可以吗?这是她想问池斯一的问题,毕竟她里面穿的这件工字背心是池斯一的衣服。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池斯一在试衣服,在她身上比划了两下,觉得这件小领口的,能露出修长手臂的工字背心很适合许星野。 许星野把通红的脸埋进了双手里,几秒钟后,她抬起头,擦了擦鼻子。 “怎么了?没发烧吧。”秦柚柚满脸写着担心,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没事,柚子姐,炭火烤着太热了,”许星野说着,抬手解着衬衣扣子,“您们先忙,我去车上放一下衣服。” 许星野把衬衣脱了扔在车后备箱,拿了瓶水拧开喝了几口,冰凉的水灌进胃里,她的温度终于降了下来。她修长的手各拿了两瓶水,往比赛场地走去。 池斯一看着许星野从远处走来,或者说她的视线从来就没离开过她。 她的短发落在肩上,棱角分明的锁骨在背心下隐约可见,一条环扣项链在她的脖颈间,椭圆形的锁扣上镶嵌着钻石在阳光下闪着光。手臂修长而白皙,腕线过腰,她才一米七几,在北方人里,算不上多高挑,但身材比例很好。浅蓝色的牛仔裤和总是穿在脚上的一双蓝色的高帮匡威,让她的性感里又溢满了青春的气息。 干净和洁白,这是池斯一第一眼见到许星野时,跳进她脑海里的词汇。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头发也是,她穿黑色的衣服格外好看,黑色更能衬托出她心灵的洁白。池斯一能透过她黑色的眼睛看见她干净洁白的心和清澈的灵魂,可是走近了再看,她干净清澈的眼睛里常常会透出某种疏离。 某种仿佛总是与这个世界分割开来的疏离,就好像是走错了片场,好像是过年时候去别人家里吃饭,又好像是在异国他乡度过对她来说毫无意义的圣诞节。又好像是在酒桌上,别人已经喝到发酒疯,而她却清醒无比的那种疏离,也好像是在光怪陆离的夜店里,她带着在丛林里奔跑的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周围的那种疏离。 一旦发现了许星野身上的这种疏离感,就很难再无视它了,她的举手投足里就总是会不自觉地透出这种疏离感。池斯一惊讶地发觉自己越是靠近,就越是会被许星野身上的这种疏离感吸引。 她抬起手,摸着自己的脖子。 她想起昨天在漆黑的浴室里,许星野滚烫的手心,身后冰凉坚硬的墙壁的触感,和伴随着这些东西一起到来的多巴胺在身体里快速分泌的声音。 她必须承认她的心里在一些瞬间闪过了恐惧。她清楚地知道什么在安全的范围,什么是越界。她本来应该对这样的越界直接说不的,但是她没有。 当她听到她的哭泣,听到她说对不起时颤抖的声音,看到她对自己全然信任的毫不设防的眼睛时,她又看到了她干净洁白的心和清澈的灵魂。那种被牢牢扼住喉咙的近乎窒息的恐惧立刻就烟消云散了,她的心变得无比柔软。 “一爆了!”许星野探过头看着她炉子里的咖啡豆,密集的咖啡豆爆裂的声音传来。 池斯一低下头,仔细听着豆子噼啪作响的声音,继续摇晃着陶瓷烘焙炉。 “沉不沉?”许星野问。 “不沉。”池斯一说。 第53章 黑鼻子 许星野把手摇豆笼放在了炭火上,热气开始进入豆笼当中。她旋转着豆笼,在热气均衡进出以后,投进了咖啡豆。 她要将从笑笑那里领来的豆子做单独的烘焙,另外两支豆子混合烘焙。昨天在烘焙工厂,她记得这两支豆子的烘焙曲线几乎一致,理论上来讲可以一起烘焙。两锅分别烘焙好以后,再把它们混合在一起,以创造出综合的风味。 太阳升得更高了,强烈的阳光晒着她的后背,面前的炭火把她的脸烤得发烫,豆子在豆笼里随着她转动把手上下跳跃,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的脸上是专注的神情,记忆却突然把她带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想起来小时候,姥爷站在灶台边用铁锅翻着锅炒花生的声音。 有客人来家里的时候,炒花生米是桌上必不可少的下酒菜。花生米总是跟白酒一起出现的,甚至在许星野的记忆里,炒花生米总是散发着一股白酒的清香。 那时候她还没灶台高,她坐在案板旁边的凳子上,看着姥爷在铁锅里倒了底油,抬起锅子晃了晃,油均匀地铺满了锅底。哗啦一声,浅粉色的生花生被倒进锅里,姥爷又抬起锅晃了晃,圆滚滚的花生在锅里四处翻滚,最后魔法一般在锅底排列整齐。 油温慢慢上升,花生的缝隙之间开始冒出细小的泡,变得不安分起来。姥爷握着锅的把手,抬起锅子,前后晃动,花生被抛起又落下,花生错落在锅底,一开始只是发出沉闷的响声,时间慢慢过去,声音变得清脆,空气里溢满了花生的香气。 豆笼里的豆子发出噼啪的响声,已经是一爆,她要在二爆前离火。她仔细感受着豆子的变化。 仅仅是让花生失去水分还不够,还要让花生继续被烘烤到酥脆,对火候的把握至关重要,要脆但是不能把花生皮烤焦。姥爷又颠了几下锅,停下来,用长长的筷子拨弄着花生的表皮。仔细感受着花生与筷子碰在一起时的响声和通过筷子传递而来的轻微震动。 姥爷点点头,抬起锅子,花生被倒进了一个深盘里,粉红色的花生皮已经变成了靓丽的红棕色。滚烫的花生挤在一起,它们还保持着高温。 豆笼里旋转的豆子快要起烟,几乎是直觉告诉许星野,到了离火的节点了。她把豆笼从炭火上撤下来,蹲在地上,继续摇动豆笼,让豆子尽快散热。 姥爷拿起透明玻璃糖罐,在糖罐变成糖罐之前,曾经装着橘子罐头。姥爷拿一把不锈钢勺子挖着已经结块的白糖,在糖罐里把它们碾碎,舀出来,洒在滚烫的花生上。 然后双手端起盘子,上下颠着盘子,花生跟白糖一起跳了起来。最后它们融为一体。然后姥爷会用挖糖的勺子,舀起几颗花生豆,放在许星野的嘴边。 “星野尝尝。”耳边响起的是池斯一的声音。 许星野从遥远的记忆当中抽身,明媚的阳光把她的视线切割成细小明亮的碎片,她有些恍惚。跟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她的面前是一颗被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有些发黑的咖啡豆。 咖啡豆背后,是池斯一闪着亮光,充满期待的眼睛,她的鼻子上沾了一点点木炭黑色的灰,上唇上方有些微微闪光的薄汗。 许星野站起身,张开嘴,看着池斯一的眼睛,用牙齿小心地把豆子咬进了嘴里,她能看到池斯一的眼睛里划过一瞬间的恍惚。 牙齿碰撞,咀嚼着咖啡豆。 “别动。”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的鼻尖又看了看她的眼睛。 池斯一真的没动,也没问为什么。 许星野不敢继续看池斯一的眼睛了,她害怕自己失神吻上去,她抬起手,“你鼻尖沾到炭灰了。” 她弓起手指,用手背擦了擦池斯一鼻尖的炭灰。事实证明炭灰不会被她抹掉,只会被她抹匀,刚才的一小点炭灰现在变成了灰色的一小片。 许星野把这归咎为手背不好受力,她忍不住用指腹去摸她鼻子上的一小片灰色,想要一把抹掉,但她全然忘记她的指腹是黑的,池斯一被她摸成了黑鼻子。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池斯一也跟她一起笑了。 “咖啡豆的油脂非常好。”许星野轮番用干净的指腹补救这个结果,“甜味也很好。” “你想告诉我的不是这个。”池斯一说。 “那好吧,”许星野放下手,看着池斯一的鼻尖,“但你别生气。”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你的鼻子被我抹黑了。特别黑。” “我好想吻你。”池斯一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这是你想告诉我的全部吗?” 池斯一低头笑着,转身走开了。 许星野接连烘焙好两笼豆子,仔细地把坏豆子分拣出来以后,郑重地提交了自己的参赛作品。才刚过十一点,一行人开车去了附近的菜市场。 秦柚柚兴致勃勃地走在最前面,池斯一跟秦蕾蕾并排走在最后,两个人在聊工作。 “白芦笋!”许星野没吃过白芦笋,但她看到红色半透明塑料圆筒袋里摆着的白芦笋,就立刻认出了这种蔬菜。她回过头,冲池斯一招招手。 “快看!”许星野指着袋子长短不一的白芦笋。 “哇。这里也有白芦笋啊。” “池总喜欢吃吗?”秦蕾蕾已经伸手去拽摊主挂在柱子上的塑料袋了。 “池总不光喜欢吃,还特别会做。”许星野笑着随手抓了几根白芦笋,放进了秦蕾蕾撑好的袋子里。 “你要给我这么明确的暗示吗?”池斯一笑着说。 “中午时间有点赶了,晚上我们一人做一道菜好了。”秦蕾蕾说,“做白芦笋还需要什么配菜吗?” “用黄油和黑胡椒煎一下就好。”池斯一说。 “好。家里可能没黄油,等下去超市里看看。” “这里的绿叶菜种类好多啊!”许星野看着摊位上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叶子感叹道。 “能叫得上来名字吗?”秦蕾蕾问。 许星野笑着摇了摇头,视线在摊位上扫过,“这个我认得,这个是南瓜花。” 秦蕾蕾抓起几朵南瓜花,放进了摊主撑好的袋子里。 “南瓜花怎么吃啊?”许星野问。 “蒸着吃。” 秦柚柚正在卖肉的摊位扫码付款,她买了三条鸡全腿,在请摊主把鸡分切成小块,摊主在下凹的木墩子上挥舞着菜刀,哐哐哐地剁着带骨的鸡肉,每小块都是带骨带肉带鸡皮的完美块形。 “是不是要做小炒鸡?”秦蕾蕾问。 “对!”秦柚柚笑着,“回来还没给你做过这个菜。对了老板,再来块牛瘦肉。” “薄荷牛肉?”秦蕾蕾眼睛闪着光。 “对!”秦柚柚宠溺地看着秦蕾蕾。 “柚子姐真好。”许星野在一旁感叹道。 “不许抢啊,这可是我姐。”秦蕾蕾说。 “哼。”许星野轻哼了一声,“多我一个妹妹也不多。” “是啊,少你一个也不少。” 秦柚柚笑着,“星野想吃什么菜?” “您做的我都爱吃!”许星野说。 秦蕾蕾轻啧了一声,抬起手敲了一下许星野的脑门,“就是嘴甜。” 逛完了菜市场,后备箱里装了一大堆新鲜蔬菜,甚至规划好了晚饭的菜色。 秦柚柚早上还煲了汤,到家以后,四个人凑在厨房一通忙活,秦柚柚掌勺炒了几道快手菜。十二点多,陈剑辉和笑笑带着小黑回了家。 陈剑辉换了拖鞋,直接去了厨房,早上的太阳把他的脸晒得有些发红。 “怎么都在厨房里站着啊。”他笑着问。 “方便聊天。”秦蕾蕾说。 她们之所以都站在厨房,在某种程度上完全是因为许星野到家以后就冲进厨房要给秦柚柚打下手。 池斯一一边跟秦蕾蕾聊工作,一边换了鞋,走去厨房问秦柚柚需不需要帮忙。虽然秦柚柚说了不用帮忙,但池斯一还是非常自然地站在厨房看着两人忙活。秦柚柚让秦蕾蕾给池斯一泡些茶,稍作休息,也被池斯一拒绝了。 最后秦蕾蕾索性倒了两杯家里酿的梅子酒,两个人端着酒站在厨房门口,听着做饭的声音继续聊工作。 许星野一边洗菜,一边仔细听着两个人的谈话。她们在聊公司的事情,聊得很深入,甚至还聊到了人事安排。许星野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两个的聊天会涉及到人事安排。 “上午我已经让人把方宁送到市里的医院了。”陈剑辉说。 “知道了。”秦柚柚说。 “谢谢姐夫。”秦蕾蕾笑着说。 “饭马上好!”秦柚柚在水槽里洗着炒菜锅,“还有一个菜了,蕾蕾先去摆桌子吧。” 十分钟以后,几个人落座开餐。在家里吃饭的氛围跟在餐厅里吃饭的氛围截然不同,池斯一和秦蕾蕾没再继续聊工作了,拿起筷子不紧不慢地夹着菜。 “这个小炒鸡也太好吃了!”许星野在往嘴里扒饭的间隙感叹道。 秦柚柚笑着,“看星野吃饭很香。而且喜欢吃哪样菜都很明确表达出来。不像笑笑,从来也不说好吃还是不好吃。” “笑笑最喜欢吃哪样菜啊?”秦蕾蕾问。 笑笑只是埋头吃饭,没有回答秦蕾蕾的问题。 “笑笑不喜欢回答问题。”许星野说着,看向了坐在她对面的池斯一。 谈话转向了今天上午的全红果采摘和咖啡豆烘焙,许星野也只是埋头吃饭,有人说话的时候,会抬起头认真听几句。 笑笑很快就吃饱了,她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准备离席。其他人似乎都没准备好她的突然离席,五双眼睛都看向了她。 许星野亲眼看到陈剑辉的嘴角从上扬四十五度角,变成了下撇四十五度角。 “坐下!”陈剑辉的声音很大,带着凶狠的指责。 甚至连坐在笑笑旁边的许星野都被吓得抖了个激灵,池斯一转头看向了许星野,许星野迎上池斯一的眼神,皱着眉摇了摇头。 “我要去喂小黑了。”笑笑低着头说。 “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吃好了。”许星野笑着,放下了筷子,起身,伸手拉住了笑笑的手腕,“走吧。” 两个人扔下一桌“大人”,走去了厨房。没有交流,笑笑从冰箱里拿出来小黑的午饭要吃的鸡头和鸡内脏,放进了秦柚柚已经给小黑留好的蔬菜边角料里。 端着小黑的饭盆,穿过客厅,走去了院子。 小黑闻到了自己的午饭,从笑笑推门的时候就在冲她摇尾巴。 笑笑坐在台阶上,看着埋头吃饭的小黑,没有跟许星野说话,也没有跟许星野说她不需要她的陪伴。许星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坐在她旁边,看着小黑。 小黑的牙齿很锋利,毫不费力地把鸡脖子咬成了两截,然后在把鸡脖的碎骨咀嚼得粉碎。看着小黑锋利的牙齿,许星野想起来昨天夜里,小黑用锋利的牙齿咬着一个带皮毛的动物的样子。 她开始怀疑,已经拔掉毛发的鸡,或者是其他被加工成人类可以吃的肉块的肉,对小黑来讲是不是过于“文明”。 或许笑笑就是不希望小黑被人类的食物过度规训,以致于而丧失它身上与狼同源的野蛮气息,所以才训练小黑在夜深人静,月亮高悬的时候,在草丛里穿梭着“猎杀”动物。 这是一个太过幽深的秘密,许星野只打算猜测,不打算弄清楚真正的缘由。 “你讨厌你爸爸吗?”许星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在她意识到之前,问题已经从她嘴边溜了出去。 “讨厌?”笑笑抬起头看着她,声音平静,似乎这是一个全新的词汇,全新的感情,在许星野提到这个词汇的时候,她才开始仔细感受自己对她爸爸的感情到底与“讨厌”这个词是否匹配。 昨天被雨水洗干净的湛蓝的天空上,懒洋洋地飘着几朵一样的白云。 “嗯,讨厌这个词够准确吗?”许星野问。 “我恨他。”笑笑低下头,看着小黑。 笑笑说是“恨”,那大概就是“恨”吧,被笑笑仔细思忖过,衡量过的,准确的“恨”。 “为什么?”许星野问。 小黑伸着舌头在舔空盘子,笑笑拿着盘子,站起身走回了房子里。 她没有回答许星野的问题,许星野不知道她是没想好该怎么用精准的语句描述“恨”,还是单纯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第54章 朱可来咖啡 午后。 树叶间洒落的阳光照在生豆仓库门前的水泥地上,也落在了池斯一的耳边。 她的耳廓上掉着一缕不安分的头发,她一边跟面前的秦蕾蕾交谈,一边抬起修长的手,把这缕头发挽到了耳后。直到对面的秦蕾蕾突然看向她,许星野才发觉自己刚才一直站在池斯一的侧后方,堂而皇之地盯着池斯一的侧脸。 跟着秦蕾蕾的视线,池斯一也转头看向了许星野,只看到许星野通红的脸和哑口无言的慌乱。两个人都收回视线,继续着似乎非常复杂的交谈。她们显然不希望谈话就此中断,又或许只是不希望揭开许星野这个被偶然撞见的秘密。 生豆仓库门前的水泥地上,一排排炭炉已经被撤掉了,换了三张长桌上来。掌心大小的杯测碗摆在长桌上,里面是已经萃取了四分钟的咖啡。 前来参加杯测的人手里拿着杯测勺,排队围在桌前按照顺时针的顺序依次品鉴。为了尽可能减少干扰,每张桌子可以投三杯自己最喜欢的咖啡,三张桌子总共会决出六杯咖啡进入最终评审。进入最终评审的咖啡会重新准备杯测,由大家投票选出前三名。 秦柚柚站在队伍末尾,举着杯测勺冲许星野招手。丢下正在聊工作的池斯一和秦蕾蕾,许星野跟着秦柚柚加入了做杯测的队列中。 “杯测的顺序你知道吧,先浅后深。”秦柚柚说,“如果上来先喝深度烘焙的,舌头就没有那么敏感了。” 秦柚柚用摆在杯测碗旁边的公用勺,舀出来一小点倒进了自己的杯测勺里,这个量少到几乎就像是做菜的时候想要尝尝菜的咸淡一样。然后她把勺子放在嘴边,嘴巴噘成圆形,用力吸了一口气。气体在她的嘴唇边碰撞,她的嘴唇发出了“咻”的声音。 秦柚柚的动作是在做咖啡杯测时,采用的标准“啜吸”动作,啜吸的动作是通过瞬间猛烈吸入气体,让勺子里的咖啡液体在口腔内形成均匀的气雾,以充分感受咖啡的香气。 许星野学着秦柚柚的样子,把勺子放在嘴边用力吸气,但她只是把勺子上的咖啡液吸进了嘴里。 “你得噘嘴。你看我,”秦柚柚说着她给许星野演示了一下嘴型,“像这样。” 许星野也跟着把嘴噘了起来,圆形的嘴唇里露出两颗门牙。 “对,然后吸,”秦柚柚指了指勺子,“要快速吸。” 许星野把勺子放在嘴边,吸了一口,她的嘴边发出啜吸的声音,咖啡液体在口腔里变成了无数个小水珠,均匀地铺满了舌尖。 “对对对,感受到那个雾化了吗?” 许星野点点头。 “多练练,让雾化以后的咖啡液一下填满整个嘴巴,”秦柚柚用勺子依次指了指自己的左右脸颊,“舌头上每一块地方,对于味觉的敏感度是不同的,比方说,舌尖会对甜味更敏感,两侧对酸味更敏感,对苦味最敏感的味蕾在舌根。” “明白,谢谢姐。”许星野说着,拿起杯测勺,舀了一小勺咖啡,放在嘴边,猛吸了一口。 “你先练哦,我去看看手冲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秦柚柚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许星野点点头。 喝完第一张桌子上的咖啡以后,她的舌头已经有些酸了。她趴在铺了白布的桌前用圆珠笔写好了选票,投进了票箱里。她拿了瓶水,在投票区找了个空位,喝着水,往池斯一和秦蕾蕾站在一起聊天的方向看去。 池斯一还站在原来的位置,背着手,穿着马丁靴的左脚脚跟着地,脚尖翘起,左右晃动着。 当她看向她时,她们的视线重合在一起。 没有另外的表情,也没有额外的动作,时间仍然按照原来的速度向前流动,风按照原来的路线划过树梢,杯测的队伍仍然按照原来的节奏顺时针旋转着。 只有许星野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的心中升起一种极为确定的感受,她确定,池斯一一直在等她回头看向她。 什么是爱呢? 有的人说爱就是被看见。 有的人说,爱就是有人知道你不在房间里。 “19号很好喝!” 许星野听到旁边几个刚结束杯测的人在聊天。 “19号我也觉得很好!风味平衡得非常好!” “是不错,但难道不是因为这些业余烘焙的咖啡水平太差了吗?” “全靠同行衬托。” “哈哈哈,有的土味好明显。” “要么是烘焙太浅了,土味很明显,要么是烘得太深了,都快成炭了。” “山南的豆子海拔低,得往深了烘才行。” “别说,我喝到一杯,我还以为是从炭火堆里拣出来的豆子。” “嚯,那算你运气好,我喝那个,我以为本来就是炭,给我弄一嘴炭沫子。” “炭烧咖啡,你们到底懂不懂。” “19号倒是结合得挺好的,瑕疵相对少一些,相对来讲表现挺突出的。” 许星野忍不住好奇,举着勺子排进了杯测的队伍里,继续啜吸着咖啡。19号咖啡是第二桌的倒数第二杯咖啡,许星野舀了一小点儿在杯测勺上,啜吸进了嘴里。 还算是干净,有相对来说比较浓郁的烘烤坚果的风味和焦糖味,淡淡的烟熏味更加凸显了咖啡的甜感。确实不错,但也仅仅是在这张桌子上表现不错。 半个小时以后,第一轮杯测宣告结束,投票区的工作人员开始忙着统计票数。 秦蕾蕾和池斯一走到了她身边。 “走,星野,”秦蕾蕾说,“一起去见个人。” 许星野看向了走在秦蕾蕾身后的池斯一。 “杯测怎么样?”池斯一笑着问。 “还不错。”许星野说。她知道池斯一并不关心杯测这件事,她真正关心的是她跟秦蕾蕾交谈的那些事情。 她们三个上了车,池斯一坐在后排,她把窗户拉了下来,看着窗外午后明媚的阳光,若有所思。 车开到沱沱河庄园的开放咖啡空间时,许星野看到门口停着一辆几乎糊满了泥的车。 一个戴着眼镜,白白净净,身材瘦削的年轻男人,从店里接了一根水管过来,准备要把这辆泥车冲洗一番。 秦蕾蕾带着两人轻车熟路地上了三层。三层中间的门大敞着,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站在秦柚柚旁边,看到她们三个走上来,热情地迎了上来。 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紫色的长袖紧身衣,袖子褪起,露出了半截结实的小臂。鼻子有些宽,眉毛浓郁,鬓发有些发白,笑起来眼睛下面和两侧会突然出现许多层皱纹。 “这是朱可来村的齐村长。”秦柚柚介绍道。 齐村长的双手在他的身前合十,身体微微前倾,他的声线有一种跟他的身材并不匹配的纤细感,“我的手上沾了灰,就不跟大家握手了。” 三个人也都身体微微前倾,点了点头。秦柚柚依次对她们三个做了介绍。 “到沙发上坐吧。”秦柚柚说。 许星野看向了房间中央的那组皮沙发,沙发中间的白色大理石茶几上摆着一只厨房用的电磁炉,电磁炉上是一个白亮的不锈钢茶壶,茶壶很大,几乎快要占满整个电磁炉。 茶壶里正在烧着水,电磁炉发出嗡嗡嗡的响声。 电磁炉旁边摆着五个圆柱形的透明塑料罐子,罐子旋盖是棕色的,透明的罐体里装着棕色的细粉,外面贴着一张标签,棕色标签上写着“朱可来咖啡”五个黄色的行楷字。 “这是我们朱可来村的咖啡,我来就是请你们尝尝我们村的咖啡。”齐村长说着,从他身后的一个正方形的挎包里,掏出来三张棕色折页海报纸,郑重地递给了每个人,“这是朱可来村的介绍,朱可来村是整个山南咖啡种植历史最早的村。种植咖啡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了。” 许星野接过折页,折页上一整面,竖排版了“百年朱可来”五个大字,跟塑料罐上的字体和颜色别无二致。 齐村长介绍着朱可来村的咖啡种植历史,从沙发上起身,左右手各拿了一只咖啡罐递到了坐在他左右两边的秦柚柚和秦蕾蕾手里。两个人接过咖啡罐赶忙道谢。 许星野早在齐村长起身递咖啡的时候,已经同时起身,拿过两罐咖啡,其中一罐递给了池斯一。 “谢谢。”池斯一说着,看了看许星野又看了看齐村长。 一个穿着楼下咖啡空间围裙的咖啡师,端着一只竹制的长方形茶盘走了过来,茶盘上是五只意式咖啡杯,一个砂糖罐和一只带了金属滤网的玻璃茶壶。 “放这儿就好。”秦柚柚说。 咖啡师弯下腰,把竹制茶盘摆在了茶几上,转身走了。 齐村长开始讲述关于朱可来的故事,“当年朱可来村旁边的罗溪村有个王姓的地主,这个地主有一年把朱可来村的74个妇女领到河的上游,卖掉了。村里的人想要打官司把人讨要回来,但是当时周围几个村的先生们都畏惧王地主的势力,不敢招惹他,没人敢接。 后来村人们实在没办法了,从很远的村里找了一个从法国来的传教士,叫德能。德能教父答应了帮忙打官司,但是官司要是打赢了,村人就都要跟着他信教。后来,官司赢了,村人们迎来了德能教父,他出资,村人们出力,在朱可来村盖起了一座教堂。 再后来,因为德能教父喜欢喝咖啡,他去外面开会的时候,从另一个传教士那里弄来两株咖啡树,种在了教堂后面的墙根底下,这就是朱可来村,也是全国最早的咖啡种植记录。” 许星野看着齐村长黝黑的脸,或许是因为对那段历史缺乏具体的感知,她觉得这个故事带有很多演义的色彩,但她还是全神贯注地听着,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 水烧开了。 齐村长揭开茶壶的盖子放在茶几上,把电磁炉的火关小,拧开了一罐咖啡,撕开封口铝箔,用一柄不锈钢咖啡勺往沸腾的水里舀了几大勺咖啡,半罐子咖啡粉都快被舀进了茶壶里。 “这个粉好细啊。”秦蕾蕾看着罐子里的咖啡粉。 “对的。我们朱可拉的传统制咖啡的技法,是用石磨撵豆子。撵出来的豆子要跟面一样细。”齐村长继续往茶壶里加着咖啡,直到最后把一整罐咖啡都已经见底。他小心翼翼地用把勺子伸进茶壶里,搅拌着咖啡,“因为已经有百年种植历史,我们村喝咖啡保持着德能教父当时传下来的技法,家家户户都这样喝。生豆晒好以后,用铁锅焙炒,炒好了用磨撵成粉,再像这样放到茶壶里面煮,喜欢喝浓一点就多加点粉,喜欢淡一点就少放点粉。” 咖啡的香气随着齐村长的搅拌,溢满了整个空间。 “您们用铁锅炒豆子要炒多久啊?”许星野问。 “如果要是用五公斤的小锅炒豆子,大概炒个40分钟左右就能出锅。十公斤的大锅,要炒一个钟头。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时间太短喝了拉肚子,太久就糊了。煮咖啡也有很多学问,要像我现在这样,在半开不开的茶壶里煮才行。” 几个人起身,看着茶几中间的茶壶。茶壶里的咖啡汤已经变色,上面飘着油脂的浮沫,但并不太多。 “不能太沸腾了,太沸了沫子就会溢得太多,味道跑得太多。像这样差不多就煮好了。”齐村长放下勺子,把漆黑浓稠的咖啡倒进了那只带着滤网的茶壶里。又拿起茶壶,斟满了五只咖啡杯。 许星野接过秦柚柚递来的茶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或许是因为粉被磨得极细,咖啡的香气显得更外浓郁。这杯咖啡要比别的咖啡更黑一些,也是因为咖啡粉没有被完全过滤的缘故,咖啡液体当中悬着细小的咖啡粉,如果静置得足够久,恐怕杯底沉淀出咖啡的粉泥。 许星野把咖啡杯放在嘴边浅喝了一小口,预料中的咖啡渣的土味并没有出现,反倒是让这杯咖啡的口感浓稠、风味馥郁,入口以后有淡淡的红葡萄酒的香气,甜味久久萦绕在舌尖。 这是许星野从来没喝过的咖啡,许星野看向池斯一,从她的表情里,似乎这杯咖啡并没有太超过她的预期。 池斯一放下了咖啡杯,舔了舔上嘴唇,或许是因为有咖啡粉沾到了她的嘴唇上。 “可以加点糖,会更好喝。”齐村长对池斯一说。 池斯一点点头,笑着说:“对我来说有点太烫了,我等下再继续。” “味道很特别。”秦蕾蕾端着咖啡杯,看向了齐村长。 齐村长露出牙齿开心地笑着,再次坐回到沙发上,伸手小心翼翼地端起了茶几上意式咖啡杯的小碟。 秦蕾蕾转过头,对池斯一说:“跟土耳其咖啡的味道很像,或许是因为加工的工艺和烹煮方式都比较接近。” 池斯一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第55章 白芦笋 不锈钢水槽里放着一只淡黄色的洗菜篮,洗菜篮里是一大篮新鲜翠绿的薄荷,许星野站在水槽边,左手握着一根带茎的新鲜薄荷,一片片把叶子摘下来,薄荷清新的香味灌满了她的鼻腔。 秦柚柚正在案板上切肉,因为秦柚柚家只有生熟两块案板和一把刀的缘故,秦蕾蕾和池斯一两个人被空了出来,她们像中午一样站在门口端着一杯酒聊工作。 跟齐村长的会面结束以后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杯测已经结束,手冲比赛也进行到了结尾,于是她们就直接回了家。 “薄荷叶洗好了。”许星野又在洗菜篮里冲洗了一遍摘好的薄荷叶,上下晃动着洗菜篮,用惯性和重力甩走了一些水分,然后拿出来放在了一只深盘里。 “我来处理白芦笋吧。”池斯一走到了水槽边,把酒杯放在了水槽边上,抬起手腕摘掉了左手上的腕表。 “帮我装一下表。”池斯一说着,伸手拉开许星野的牛仔裤的裤兜,把沉甸甸的手表放进了她的裤兜里。 许星野把手伸到了池斯一的鼻尖下,她的手上全是薄荷的味道。 “很好闻。”池斯一说。 “要削皮对吗?”许星野把塑料袋里的白芦笋放进了水槽里,圆滚滚的粗壮的白芦笋碰撞在不锈钢水槽里,发出蹦蹦蹦的响动。 “是的。”池斯一说。 许星野从挂钩上取下来削皮刀,池斯一接过削皮刀,左手拿起一根白芦笋,仔细削着芦笋的硬皮。“这个削皮刀比较锋利,斯一,要小心些。”秦柚柚手里切着肉,转头看着池斯一的背影。 “好。”池斯一说。 秦柚柚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把刀放下,走到水槽边,看着池斯一削皮的样子。 “你平时经常在家做饭的吧?”秦柚柚问。 “现在没时间做了。上学和疫情时候,在家里做菜比较多。” “池总要健身的,”秦蕾蕾说,“健身要控糖控油,肯定是在家里吃得多。” “不得了哦,”秦柚柚看着池斯一,脸上洋溢着赞许的微笑,“你有男朋友没?” 池斯一笑着说:“有。” “倒也是,又漂亮又能干,还会做饭,怎么可能没有男朋友。”秦柚柚说着,回到案板前继续切肉。 许星野站在池斯一旁边,靠着墙,抱起了手臂。 “梅子酒好喝吗?”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的侧脸问。 “很不错,”池斯一看了一眼被她放在水槽边的酒杯,“你可以尝尝。” 许星野没有接话,也没有去拿水槽边的酒杯,而是转头看向秦蕾蕾,“蕾蕾姐能给我倒一杯梅子酒吗?” 秦蕾蕾瘪了瘪嘴,想了一下,“也行,来一小口尝尝味道。一小口肯定是不耽误开车,但你一小口不至于过敏吧。” “不至于。”许星野笑着,跟着秦蕾蕾离开了厨房。 “姐姐给你找一只可爱的杯子。”秦蕾蕾从客厅的柜子里翻出来一只画着美羊羊的马克杯。 “这是笑笑的杯子吧。”许星野说。 “应该是吧。”秦蕾蕾拧开酿酒缸的酒头,又瞬间合上,然后把杯子伸到了许星野面前。 许星野低头看着酒杯,“这里头有酒吗?” “有啊。”秦蕾蕾把杯子倾斜成四十五度角,酒液在杯底的边缘聚集成一个三角形。 “您真是讲究,这么点儿酒哪儿用得上杯子?您直接让我把嘴伸到酒缸下不就行了。” “来啊。”秦蕾蕾笑着,把手放在了酒缸的酒头上,随时准备拧开。 许星野无奈地笑着,接过了秦蕾蕾手里的杯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好香啊。”她说。 “当然,这不是梅子和白酒放在一起糊弄的浸泡酒,这可是发酵酒,用青梅、冰糖和酵母一起发酵出来的。” “酸甜,酒味不太重,很好喝。”许星野说着,拧开酒头又接了小半杯。 秦蕾蕾轻啧了一声,“怎么着,你晚上要让池总走回酒店啊?” “池总健身。”许星野说,“这么几步路,能费多大劲啊。” 秦蕾蕾冲许星野翻了个白眼。 黑色路虎开进了前院,笑笑从车后座下来,小黑紧随其后也从车上跳了下来。 笑笑径直走进了屋里,“小姨。” “笑笑回来了。”秦蕾蕾笑着说。 笑笑向她们走来,看着许星野,伸出左手,“这是你的。” 她的手心是一块圆形奖牌。 “给我的?”许星野困惑地接过了奖牌,奖牌的正面画着山南咖啡文化节的标志,背面写着“手工烘焙大赛冠军”。 “哟呵,星野可以啊。得奖了还。”秦蕾蕾说。 “下午颁奖的时候你不在,笑笑替你领了奖。”陈剑辉停好车,也进了屋。 “想尝尝,她烘那豆子还有吗?”秦蕾蕾问。 “我也没尝过呢。” “对了,有有有,我专门拿了,在车里。”陈剑辉又走出了屋子,拿回来一只透明袋,里面装着一小份咖啡豆,“这可是我们第一届咖啡文化节的手工烘焙冠军豆。” “姐夫,你是不是给她开后门了?”秦蕾蕾问。 “这都是大家投票选出来的,我能开什么后门啊。”陈剑辉笑着把豆子递给了秦蕾蕾。 秦蕾蕾接过咖啡豆,看着袋子里大小不一的豆子。 “拼配?你挺会啊。”秦蕾蕾走去吧台后,接了一壶水,按下了烧水的开关,“学会怎么准备杯测了吗?” 许星野点点头。 “你来做一下我看。” 许星野称了12克豆子,倒进了手摇磨里。秦蕾蕾找出来一只宽口马克杯,当作杯测碗。许星野把磨好的粉倒进了马克杯里,把马克杯摆在手冲秤上,按下了清零键。 秦蕾蕾拿起马克杯,闻了闻咖啡粉的干香。许星野接过马克杯,闻了闻,她没闻到太复杂的风味。 “你是不是用了日晒铁皮卡?” “这都能闻出来?” “当然闻不出来,我乱猜的,”秦蕾蕾笑着说,“注水吧。” 许星野打开手机的计时器,点了四分钟倒计时,在马克杯里注水到了180克。 “很好。”秦蕾蕾点点头,“1:15的水粉比,小学数学过关了。” 许星野俯下身,对着杯口闻了闻湿香。 “闻出来什么了吗?” “没有。” “没有就是合理的。” “为什么?” “其实很多时候不需要太关注香气,而且是炭火烘焙,你烘焙时间又拖得很长,吸了烟熏味进来。总体上只要没有明显的不愉悦的气味就可以。” “了解。” “杯测还是要靠舌头来测,你要做的就是相信自己的舌头。” 四分钟计时到了,许星野拿起两只勺子准备破渣。 “破渣的时候,要先把粉压下去,可以尽量贴近预设的萃取率。破渣的时候风味也是最明显的,要闻一下湿香。” “好。”许星野用勺子背面压下粉层,埋头闻了闻湿香,搅拌了一下,用两只勺子撇去了浮沫。 秦蕾蕾拿起一只勺子,舀了一小点儿,啜吸进了嘴里。许星野也舀了一勺,把嘴巴弯曲成圆形,啜吸着咖啡液。 “能喝。”秦蕾蕾说。 “只是能喝吗?” 秦蕾蕾点了点头。 许星野歪着头,对秦蕾蕾的评价并不满意,她抬腿跑去了厨房,“柚子姐,池总。要不要出来测一下我上午烘的豆子。” “好啊好啊。”两人放下手里的活,跟着许星野出了客厅。许星野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到了厨房。等她拿着两柄勺子再走出来的时候,发现池斯一正在用她刚才用过的杯测勺喝咖啡。 “好甜啊。”池斯一笑着看向了许星野。 “嗯。”许星野站在池斯一旁边挠了挠头,“喜欢吗?烟熏和柑橘的甜味组合在一起的味道。” “很喜欢。”池斯一说。 池斯一当然很喜欢,她的香水里也有这两个突出的风味。 “很好很好,热带水果的天然甜味,酸度不很高,有一点点香料的和柑橘皮的味道。”秦柚柚笑着说。 晚饭过后,她们就跟一家人作别,准备开车回去酒店。关上车门的下一秒,许星野就闻到了池斯一身上的酒味。 晚饭时,陈剑辉开了一瓶看起来极其昂贵的白兰地。许星野不认得酒,她是从秦蕾蕾惊讶的语气和眼神中识别出这瓶酒的名贵的。秦柚柚极为克制,只喝了一小口,其他三个人平分喝掉这一整瓶白兰地。 许星野慢悠悠地开着车,今晚天气晴好,天空中没有云,也没有风,月亮已经接近正圆。池斯一把胳膊架在车门上,扶着头,她的头发从耳后散到了脸颊上。 “不舒服吗?”许星野把车停了在了路边,解开安全带,探过身体,伸出双手去扶池斯一的肩膀。 池斯一转过头,径直吻上了许星野的嘴唇。 是白兰地的味道。 嘴唇柔软。夜色缱绻。 池斯一冰凉的手指轻轻摸着许星野的滚烫的耳朵,勾起嘴角,露出笑容,她的眼睛在月色里闪着亮光。 “喜欢我做的菜吗?”池斯一柔声问。 许星野在生池斯一的气。 在晚饭桌上,甚至没有看池斯一一眼,也没有说池斯一做的菜是不是好吃。但许星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是气池斯一在被秦柚柚问有没有男朋友的时候给了确定的答复吗?她不也为了躲酒就说自己酒精过敏吗?这不都是成年人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容易撒的无伤大雅的小谎吗? 她在生什么气呢?她又有什么资格生池斯一的气? “嗯。”许星野说。 池斯一微微点了点头,她的指尖轻轻摸着许星野耳后的头发。 “你知道吗?”池斯一的声音跟她的吻一样柔软,“我就只想做给你一个人吃。” 她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池斯一感受到她在生气,所以才这么说。可是,她的这项怀疑和她生气这件事情本身一样,在池斯一向她示弱的此刻,原地变成了她的无理取闹。 她在昏暗的车里亲吻着池斯一的嘴唇。 她已经占有她了。 她占有她的呼吸,占有她闪着亮光的眼睛和她摸着自己耳朵时温柔的指尖,她占有这个世界上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她的性感和她的欲望。她占有她的注视,占有她只想做菜给她吃的心意。 她已经占有她了,她甚至等了一晚上她的夸赞,她或许也就只是想要她的夸赞而已。 “斯一。”在她们接吻的间隙,许星野叫着池斯一的名字。 “嗯。”池斯一应声。 许星野想说的其实是“我爱你”。但她太害怕回应她的会是沉默,哪怕沉默可能是最好的回答。 开回酒店的路上她还是把车速压得很慢,走过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她从包里掏出房卡,刷开房门,池斯一在她身后走进房间。 只有门厅的灯亮着,房间还在黑暗中。 许星野转身合上了房门,她又看到了门后贴着的消防紧急疏散图。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好想笑,也好想哭。 池斯一是真的有些醉了。 门厅顶上的灯照在她的五官上,在她的脸上垂下阴影。池斯一没有向她索吻,没有解开自己衬衣的扣子,没有迫切地想要开启她们的夜晚。池斯一就只是靠在墙边,用醉眼看着她。 许星野抬起手,按亮了整个房间的灯。漆黑的房间让她感到不安。 她仍然记得昨天,她在漆黑的浴室里,那些可怕的念头突然袭来时她的失态。 她们其实没有聊过这件事情,池斯一没有问,许星野也没有主动想要聊。她们走出浴室后,就在洁白的床上拥抱在一起。池斯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很快就睡着了。 早上醒来,昨天的阴天甚至变成了大晴天,阳光从窗帘的缝隙破窗而入,一切都明媚、干燥,带着阳光的气味。 她觉得今天的自己跟前天的自己似乎没什么不同,昨天的她只是被那些可怕的念头突然袭击了一下,就像是在拥挤的地铁里不小心被人踩了一脚而已。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的醉眼,小心翼翼地用嘴唇触碰着池斯一的嘴唇,耳垂,耳后的脖颈。 池斯一似乎也跟此前的池斯一没什么不同。 第56章 氛围感泡面 天刚亮他们就出发了,齐村长的车在前面,许星野开车跟在后面,车里是池斯一、秦柚柚和秦蕾蕾三个人。 出发前陈剑辉从办公室里拿了两只对讲机,他说如果进山以后信号不好,可以通过对讲机沟通。许星野接过对讲机,她瞬间意识到自己要去的不是另一个鸟语花香的咖啡园,而是一个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 许星野翻动着导航,去朱可来村要开整整九个小时,七个小时高速,两个小时山路。 “幸好有水泥路了。”秦柚柚说,“这路去年刚修好,虽然绕远一些,但比土路好走很多,也安全很多。” 许星野才不庆幸她们有水泥路可走,她庆幸的是在出发前,用自己随身带的保温壶装了一整壶冰美式。 对讲机里传来齐村长的声音,秦柚柚摁下对讲机的按钮做了简单回复。 许星野一边开车,一边在想,其实,如果齐村长足够了解池斯一,或者说他更懂得揣摩投资人的心思的话,他一定会直接给池斯一飞鸽传书告诉她一个关键信息,这条信息会直接让池斯一原地长出来翅膀,跟着鸽子一起飞去他的村庄。 而不是像昨天那样,辛辛苦苦连开了八个小时,想要抄近路走了土路,天公不作美,遇上了暴雨和滑坡。好不容易排除万难,终于来到柚子庄园,请池斯一喝了一杯她在脸上写满了不爱喝的带着咖啡渣的咖啡。直到退无可退的时候,才表明自己的来意其实是希望请池斯一和秦蕾蕾去朱可来村参观咖啡田。 “我们村有八千亩铁皮卡咖啡树。” 这就是齐村长需要飞鸽传书给池斯一的关键信息。 咖啡的世界跟人类世界截然不同,在咖啡的世界里,树种对风味起决定性作用。 在很大程度上铁皮卡可以直接等同于精品咖啡,风味天赋极高,烘焙在它的天赋面前只是一个加工过程而已,只需要经过浅度或者中度烘焙,就能还原出天然的花香、热带水果和柑橘的香气。 而在柚子庄园里广泛种植的卡帝姆是杂交品种,价格低廉,抗病性良好产量也很稳定,但是风味欠佳,比较适合在深度烘焙以后做意式咖啡,如果审慎地加工,可以表现出很好的坚果、焦糖的香气。 八千亩铁皮卡,再加上足够好的田间管理,每年将能出产五百吨精品咖啡豆。三年前带领村人种植铁皮卡的计划也并非齐村长原创,而是在某个资本的引导下走上了这条路的,这个资本作为掮客,撮合了一个包办建厂和分销的公司跟他们合作,由此建立了产销一体的模式。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要努力,明天就能过上比今天更好的日子。 但是咖啡树的生长速度赶不上资本的变化,一年前突生变数,这间负责建厂和咖啡包销的公司突然资金链断裂,合作宣告崩盘。 这次合作,顷刻之间,就只剩下田里日益长大的咖啡树,和农户当时采买这些树苗背上的贷款。直到现在,齐村长原本信誓旦旦向村民承诺的咖啡豆加工工厂仍旧只是一片空地,处理设备没有影子,销路更是没有着落。 齐村长从疫情解封以后,就在四处奔走,为明年即将坐果的八千亩铁皮卡咖啡树招商引资,寻找销路。得知有投资人来了沱沱河村,连夜驱车赶了过来。一方面是为了见见池斯一,另一方面是为了把他引以为傲的朱可来咖啡带给咖啡文化节上的年轻人。 临近中午,在高速上飞驰了四个小时以后,她们跟着齐村长的车一起停靠在一个高速服务区。她们下了车要进服务区找点东西吃。 “我要去吃泡面。”许星野说。 “泡面?”秦柚柚满脸困惑。 许星野点点头,指了指在服务区门口遮阳长廊上,端着泡面碗,哧溜哧溜吃着泡面的人。 “大厅里面应该有其他吃的。”秦蕾蕾说。 “您们去吃吧,我想吃泡面。”许星野坚持。 “我也有点想吃泡面。”池斯一说着,走到许星野身边,挽上了她的胳膊,“我们分头吃完在车里会合吧。” “至少找个坐的地方,你别领着池总站在外面吃。”秦蕾蕾对许星野说。 “知道了。”许星野挥了挥手,挽着池斯一转身一起去了超市。 事实证明没有哪里的食客会比服务区的食客更懂泡面,超市里一整面墙上是各式各样的碗装泡面,背后的货架上还摆着琳琅满目的火腿肠和卤蛋。 许星野径直从货架的三层拿了一碗番茄牛肉面,又转身拿了两根火腿肠。 “你已经选好了吗?”池斯一问。 “当然。”许星野点点头。 “你吃什么?” “番茄味泡面。”许星野想了一下,补充道,“我的最爱。” 池斯一从货架上移开视线,笑着看了一眼许星野,“你经常吃泡面?” “池总,您忘了,我还是个大学生。” 池斯一轻轻皱了皱眉。 “怎么这么介意我叫你池总。”许星野问。 “有吗?”池斯一从货架上拿下来一碗飞碟形的碗面,仔细看着上面的烹饪指示,“你叫我什么都可以。” “那你刚才皱眉是为什么?”许星野追问。 池斯一把碗面放回了货架上,看向了许星野手里的番茄味牛肉面,“我想吃你那个。” 十分钟后,两个人坐在车的后备箱,池斯一在吃番茄牛肉面,许星野则是埋头在一碗拌面里。 “是不是很好吃?”许星野问。 池斯一把吃了两口的碗面小心翼翼地放在两个人中间,用手里的纸擦了擦嘴唇。 “好吃,”池斯一点点头,看着不远处蹲着的、站着的,手里捧着泡面的赶路人,“虽然充满了盐和味精,但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许星野放声笑着,“服务区的氛围感。” “嗯,你的形容很准确,大家的心里都有一个目的地,可能是去游玩,可能是回家,在路上短暂停歇,吃点东西填饱肚子,今天下午,或者是晚上,总之是在未来的一个时候,他们就会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许星野把自己手里的拌面伸到了池斯一面前,池斯一接过了拌面的碗,拿起筷子挑着面,吃了一小口。 “虽然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这种感觉让我有一种,我也离生活本身很近的错觉。”池斯一说。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的侧脸,看着她慢吞吞吃着泡面的样子。她突然觉得自己离池斯一很近,近到她可以清晰地看到笼罩在她身上的孤独感。 “那当然,”许星野说,“仙女嘛,仙女看人世间的生活,总是,怎么说呢,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池斯一低头笑着。 许星野端起了番茄牛肉面,用叉子叉起一大口,放进了嘴里。 池斯一极少跟许星野聊自己的感受,她难过了会哭,开心了会笑,但许星野很少在白天真正触摸到她的内心。 特别是在工作当中,池斯一从来没采用过描述感受的语句。 这或许是她对自己专业表现的要求,池斯一并不是一个艺术家,她在一个古老的奉行丛林法则的金融行业工作,这是被男性主导的行业,描述自己感受和情绪的词汇会让她看起来是个弱者。 只有她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许星野才能读出池斯一在想什么。但这样的阅读也仅限于对她身体欲望的阅读,她触摸不到池斯一真正的感受,而池斯一主动向她敞开她内心的大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比方说,在她们刚认识的时候,池斯一在她的副驾驶,说自己来到山北以后一直被头衔,形容词和副词围绕着,许星野能从她的话里听出来她并不喜欢这样。比方说在昨天,池斯一喝醉了,坐在这辆车的副驾驶上,对她说她只想做菜给她吃。 “所以,这位仙女,你觉得是什么隔开了你和你描述的生活本身?”许星野不想放过池斯一为数不多的向她敞开内心的机会。 池斯一放下筷子,抬头看着天空,又看着远处的人,她想了很久,“大概是对生活的自主性,我想要掌控自己的生活,想要百分之百享有对自己生活的支配权。” 许星野叉起一小块火腿肠,伸到了池斯一的嘴边。池斯一张开嘴,把火腿肠吞进了嘴里。 “试图掌控生活,却让生活溜走了?”许星野问。 池斯一点点头,张开手掌,看着自己的掌心,“是从指缝里溜走的。” “没有什么会溜走,也没什么能隔开你和你想要的生活本身,如果能的话,也只是因为你不想要而已,”许星野咽下了一口泡面,“真的,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对你来说只分两种,一种是你不想要的,另一种是你已经拥有的。你在我心里就是这样的角色。” 许星野叉起泡面,大口吃进嘴里。 “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厉害。”池斯一看着远处说。 许星野埋头吃着泡面,“我才不信,你可是池斯一诶,你就是这么厉害。” 再出发的时候,秦蕾蕾坐进了驾驶位,秦柚柚坐在副驾驶,许星野被换到了后排。昨天睡太晚,今天又起个大早,很快她就在高速猎猎风声的背景音里陷入了似睡非睡的空白当中。 她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冰冷的溪水边,白色的浓雾弥漫在山际,她只能看清面前流淌的溪水。她跪在溪水边,手伸进冰凉的溪水里,她的手被寒冷刺得生疼。一只水壶伸到了她旁边,她转过头,看着递给她水壶的人。 “斯一,斯一。”许星野叫着她的名字,顾不上手的冰凉,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星野。”池斯一的声音传来,一只温暖的手盖住了她的手背,耳边响起车子穿行在高速上的噪音,鼻息里是她熟悉的檀木调香水的清冷味道。她睁开眼,池斯一关切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还好吗?”池斯一问。 许星野摇了摇头,然后又立刻点了点头。 “我……”许星野欲言又止,她坐直身子,看向了前排车顶的室内镜,秦蕾蕾的视线跟她交汇在一起。秦蕾蕾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到许星野无从判断秦蕾蕾想要对她说什么。 “没事吧。”秦蕾蕾问。 秦柚柚转过头,把她放在前排的水壶递了过来,“喝点水。” “没事,”许星野接过水壶,“谢谢姐。” 其实她分不清刚才叫池斯一的名字,是发生在梦里还是在现实当中。 下午四点多钟,他们又拐进了一个服务区里。她们四个一起排队上了厕所,然后再次上路。这次上路是许星野开车。 齐村长说前面他们就要准备进山了,再过两个小时就能到。下午四点钟,太阳跟地平线的角度缩小,阳光被越拉越长,这是许星野最喜欢的黄昏时分。 离开高速路以后,她拉下车窗,感受着黄昏时分的空气。山里的空气弥漫着草木生长的味道,清新且充满希望。一个小时以后,山路逐渐变得崎岖,原本按照固定弧度弯曲的道路开始变得笔直而短促,开到短路的尽头要拐一个近乎是锐角的弯。 许星野双手握着方向盘,比任何时候都谨慎。在她拐了数不清的锐角弯,又沿着高低起伏的路开了不知道多久以后,一片村寨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对讲机里传来齐村长的声音,他笑着说:“朱可来在我们的语言里的意思就是弯弯曲曲的道路,进村要经过九十九道弯,八十八道坎。” 他的声音里透着自豪。但许星野从室内镜里看到的是池斯一若有所思的脸,可能在池斯一听来这种曲折并没有什么可自豪的,这种曲折等同于闭塞,等同于没有新增的劳动力,等同于高昂的运输成本。 她们抵达朱可来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跟着齐村长的车一路前行,她们停在了一个宽阔的巷口。 齐村长从车上走了下来,她们也下了车。齐村长和年轻的男人走在前面,带她们走进了一座大门敞开的宽敞院子里。 “这里是我家,欢迎你们来。”齐村长站在门口,笑着看向她们每个人。走进院子,这是一个四方的农村院子,一棵开着小白花的树下,摆着一张折叠圆桌,桌子周围摆了几把金属腿三角圆凳。一个女人的身影在似乎是厨房的一个与院子连通的房间里忙碌。 刚才跟他们一起进来的年轻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先进屋。”齐村长打开了院子里其中一扇门,这扇门里是他们家宽敞的客厅。秦柚柚一直在用带着浓重口音的特殊语言跟齐村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根据他们之间的反应,许星野大概能推测出来,秦柚柚时而是在夸他家的院子格局,时而是在夸他家里的装修。 除了秦柚柚在自如地聊天以外,她们三个人都局促地站在门口,等待齐村长为她们拿拖鞋,或者是干脆对她们发出“不用换鞋了”的指示口令。 “用换鞋吗?”秦蕾蕾问。 在秦蕾蕾问完以后,许星野立刻就知道了,齐村长根本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全都站在门口不走进房间里坐在沙发上,开始吃他老婆准备的水果。 “不用换鞋,用不着换鞋。”齐村长连忙说。 许星野点点头,跟着她们三个人小心地踩在客厅光洁到能映出她影子的瓷砖上,走去了沙发。 第57章 去看星星吗 直到坐在院子里的小白花树下吃饭的时候,许星野才意识到跟齐村长一起到沱沱河村的年轻男人,其实是齐村长的排行老五的小儿子。而老大到老四,全都是大学毕业生,如今都已经在外地工作,他们的工作都体面而高薪。 小儿子尚且在山北读大学,趁着大学期间最后一个五一假期回了家。 “今年毕业。”小齐放下筷子,端坐在桌前。 “那跟星野是同一届啊。”秦蕾蕾夹了一块排骨到碗里,“在山北哪个学校啊?” “山北理工大学。”齐村长说,他的声音里又透出某种自豪。 许星野用公勺挖了一勺炒肉末进碗里。 “你呢?你在哪里?”齐村长问许星野。 “挨着呢,不远,就在他们学校附近。”许星野笑着说完,埋头扒了几口饭,没再多说什么。 晚饭过后,天色已经完全变暗了,小齐的妈妈拒绝了她们一起收拾碗筷的好意,独自在厨房里洗碗。于是她们围坐在茶几前,喝着齐村长泡的茶。 小齐的妈妈洗完了碗,走回到了屋子里,许星野这才开始仔细地看着小齐的妈妈。或许是因为接连生下五个孩子的缘故,她的身材走样,肚子和臀部堆积了很多脂肪,脸颊上是在高海拔地区常年生活留下的红晕。 小齐妈妈带她们走去了一间极其宽阔的房间,一个完整的空间里被分成了内外两间,中间没有门,是连通在一起的,内外两间各摆了靠墙摆了两张单人床。 池斯一说自己晚上可能会需要出去接打电话,免得打扰大家睡觉,于是选择了外间,秦柚柚和秦蕾蕾去了里间。许星野跟池斯一一起睡在外间。 房间干净整洁,但是难掩陈旧,发黄的海报和漆了红漆的五斗柜,睡上去吱吱呀呀的床,还是让许星野在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 “是有点儿苦。”秦蕾蕾靠在门口,看着镜子里的许星野,“你是不是没在农村生活过?” 许星野摇了摇头。 池斯一也出现在了卫生间门口,“星野怎么了?” “跟这儿对着镜子叹气呢,两眼无光了都已经,”秦蕾蕾笑着说,“池总都没说辛苦,你叹什么气。” “我也觉得苦,只是没好意思说。”池斯一笑着说。 “诶呦,真的,”秦柚柚一边用指尖在脸上涂抹着夜间护肤品,一边说,“他们村真的太穷了。” “按理说,山南最早的咖啡种植记录,这种好故事,如果能再好好包装包装,他们肯定早就比沱沱河村还有钱了。”秦蕾蕾说。 “客观地讲,这里实在太偏了,”秦柚柚的声音里透着无奈,“你想你们从机场到沱沱河开车两个半小时,从机场这个地方,两个半钟头,再加九个钟头,车上将近十二个钟头,这怎么可能有年轻娃娃愿意过来。外面的年轻娃娃不愿意过来,发展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八千亩铁皮卡……”许星野低下头,吐掉了嘴里的泡沫,“这现在可是全村人的希望了。” “八千亩铁皮卡得卖多少年才够移山的钱啊,”秦蕾蕾走进了卫生间,从洗漱包里拿出牙刷,“你好了没?” “哦,我好了。”许星野说着,走出了卫生间。 连续两天凌晨三点才入睡,许星野觉得晚上九点甚至都不算晚上。她们的小隔间里亮着一盏发着冷光的台灯,池斯一穿着一身丝质长袖睡衣,坐在床上,对着电脑忙碌着,电脑的屏幕的亮光把她的脸照得发白。 许星野侧躺在坚硬的床上,借机放肆地研究着池斯一的面目细节。她看着池斯一在专注时略微皱起的眉毛,看着她收在耳后的头发,看着她瘦削的下巴和高高的鼻梁。 她的手机震动了一声,她拿起手机,是池斯一给她发来的一条消息,她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看了看仍旧盯着屏幕的池斯一,然后点开了这条消息。 池斯一:在看什么? 许星野:在看你。 池斯一从屏幕里抬起头,她们的视线交叠在一起。许星野坐起身,注视着与她相隔一米的池斯一。 许星野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问:“去看星星吗?” 池斯一的眼睛里划过一瞬间的诧异,然后她把电脑放在了一边,站起身,拿起椅子上的浅棕色风衣,把自己包裹了进去。 两个人悄悄拉开没上锁的小门,走出了院子。 这里的夜晚沉浸在真正的漆黑和寂静当中,院子门口是一条没有铺水泥的巷子,巷口挂着一盏灯,她们的车就停在灯下。她跳上车,发动车子,轻轻踩着油门,开去了她们白天来的时候,路过的一个观景台。 许星野熄了车,灭了车灯,挡风玻璃外向前延伸的水泥路面暗了下来,夜晚再次回归到大自然执掌的黑暗当中,只有高悬的明月照耀着平静的山谷。 许星野推开了车门,跳到了车下。 “你去哪?”池斯一问。 许星野困惑地转过头,看着坐在副驾驶上的池斯一,“去……去看星星啊。” “过来。”池斯一扬起下巴,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冲许星野勾了勾手指。 许星野拉了一把车框,坐回了车里。 池斯一垂着眼睛,伸手摸着许星野脖子上的项链,这是她送给她的项链,每次见面她都戴着,似乎从没摘下来过。 “这是一把锁对吗?”许星野笑着问。 池斯一勾起嘴角笑着,看着许星野亮晶晶的眼睛,伸手摸着她的耳朵,“那你知道我送你这条项链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 “是什么?”池斯一饶有兴致地看着许星野。 “恶趣味。”许星野笑着说。 “什么恶趣味?” “就是……”许星野的脸通红,“姐姐给小狗拴上狗绳的恶趣味。” 池斯一勾起嘴角笑着,不置可否。 “你笑什么?”许星野轻轻皱眉,“池斯一,你这个人是不是敢做不敢当……” 池斯一轻轻吻上她的嘴唇,她的吻跟这个夜晚一样清澈。吻了很久,她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池斯一摸着许星野滚烫的耳朵。 “没错啊,我就是想要一直把你拴在身边。”池斯一的声音温柔。 许星野的心彻底融化了,她的心脏每跳一下,都像是铸铁时铁锤砸在烧红的铁块上,火花四溅,铁块被砸得嗒嗒作响。她确信,等她的心冷却以后就会变成池斯一的形状。 她们的嘴唇交叠在一起,夜晚的凉风吹进车里,吹在她们滚烫的皮肤上。 “等我一下。”许星野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她推开车门,下了车,拉开车后座和后备箱,咔哒放倒了后排的座椅,池斯一也下了车,看着许星野拧开了一张自动充气的床垫阀门。 池斯一手插在风衣的兜里,靠在车框,饶有兴致地看着许星野。 “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在野外看星星。”许星野指了指天空。 池斯一抬起头,看着深邃的夜空,上面星星点点。 “星野。”池斯一说。 “嗯?”许星野看向池斯一,看向她好看的下巴。 “星野。”池斯一仍旧仰着头。 许星野低头笑着,她知道她在说什么了,她在说天上的闪烁的星星和无尽的荒野。 许星野走上前,伸手挠了挠池斯一修长的脖颈,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你好美,你好美,你好美。 “喜欢吗?”池斯一轻声问。 “何止喜欢,”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的眼睛,“我爱得不得了。” 池斯一伸出手捧着她的脸颊,亲吻着她的嘴唇。 “证明给我看。”池斯一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们长久地接吻。 许星野抬头看着车窗外,一轮圆月挂在天际,照耀着山南漆黑的山谷,转过头,突然问:“在亲密关系中,感受最好的时候是跟我一起吗?” 池斯一转头看着许星野的侧脸,不由得笑了出来,“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好奇。” “你不会想要知道答案的。” “我想知道。” “你对我太温柔了。”池斯一笑着说。 许星野陷入了沉默,她想起了前天那个可怕的夜晚,想起巨大的影子怪兽。 “对不起。”许星野低声说,“我吓到你了。” “没关系。”池斯一转过身,用胳膊肘撑起上身,看着许星野的眼睛,“你愿意跟我聊聊吗?” 许星野的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她看着池斯一被月光照亮的侧脸,沉默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池斯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温暖与心跳。 许星野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了幸福。看向月亮时,她试图用她的大脑理解和衡量这种幸福。 或许,在这个夜晚,她所感受到的幸福,几乎是从前跟池斯一共同度过的所有夜晚里,所能体会到的幸福的合集。可是这样的衡量实在太过肤浅,也不够准确。 她闭上眼,用自己的身体仔细体验着这份幸福,让这份幸福像是毒药一样从她的皮肤渗透进她的心脏深处。以便未来池斯一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可以一一拿出来仔细体会。 第58章 城市倔强女孩 许星野是被公鸡打鸣的声音吵醒的。 她的眼皮很重,但对公鸡到底几点会打鸣这件事情的好奇,让她战胜了疲倦,她在枕边摸到手机,点亮屏幕,快速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时间。 现在是凌晨五点十分,鸡起得真早。如果要闻鸡起舞,恐怕是天黑了就立即睡觉才行。 但许星野是晚睡早起,昨天凌晨时分她们才回到房间,床虽然很硬,但许星野因为疲惫很快就睡着了,在她睡着前,池斯一还在对着电脑屏幕忙碌。 她平躺在床上,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打算继续被中断的睡眠。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公鸡打鸣跟闹钟有着根本的不同,公鸡不会因为她点一下手机就停止打鸣,公鸡有自己的愿望和节奏。 池斯一也醒了,许星野能听到她缓缓翻身时床发出的吱呀声。 公鸡还在继续打鸣。 “哼哼哼,”许星野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山北啊。” 旁边的池斯一笑出了声。 “早啊星野。”池斯一的声音有些沙哑。 “早,”许星野想到回了山北恐怕就不能每天都见到池斯一了,一阵苦涩涌上心头,“我的命好苦啊。” “你昨天几点睡的?”许星野闭着眼,听着池斯一坐起身,拧开矿泉水瓶盖的声音。 池斯一喝了几口水,拧上了瓶盖,她的喉咙有些痛,“两三点吧。” “那你才睡了两个小时。” “可能是命苦吧。”池斯一哑着嗓子说。 “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太舒服。”许星野睁开眼,转过头看着旁边的池斯一。 池斯一正弯腰在行李包里翻找着什么东西,“喉咙有点干而已,没什么事。” 许星野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池斯一从夹层里拿出来一个防水袋,又从防水袋里拿出来一板铝箔药片。 “等等,”许星野握住了她的手腕,“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再吃药,我包里还有之前喂鱼剩下的小面包。” 许星野说着,看向了自己的书包,准备腾出手来弯腰去拉书包。 池斯一笑着摇摇头,摁出两粒药片,塞进了嘴里。 许星野连忙拿起水瓶,拧开盖子,递给了池斯一。 池斯一接过水瓶,往喉咙里倒了半瓶水。虽然嘴上说着没事,但池斯一的脸色看起来实在是有些憔悴。 许星野伸出手,作势要摸她的额头。 池斯一乖乖把额头靠在她的手心。 “有摸出什么吗?”池斯一问。 “没有。”许星野红着脸,收回了掌心。 许星野想对她说她今天应该好好休息,可是想到这些天明明是她把她折腾到了半夜,再加上她本来就有的时差和跨时区的工作,才导致她这些天每天都几乎只有两三个小时的睡眠。 “不用担心我,”池斯一拉过许星野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低声说,“吃过药就没事了。” 脚步声传来,许星野慌乱地抽回了手,站了起来。 秦蕾蕾打着哈欠,从里面的隔间走了出来,“你们也醒了啊?这鸡叫真是够烦人的。” “柚子姐醒了吗?”许星野走出隔间,发现秦柚柚还打着呼噜沉浸在美梦当中。 “我姐早就对鸡叫免疫了。”秦蕾蕾说。 在她们轮流洗漱的时候,空气里传来了咖啡豆的馥郁的香气。许星野推门走出了房间,山里早晨的空气有些清冷,只穿着短袖的她感到一阵凉意。 听着铲子划过铁锅的声音,许星野走进了厨房。 厨房涂了白灰的墙壁经年累月,已经被油烟熏成暗黄色,灶台前的墙更是漆黑一片,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烟熏味弥漫在空气中。 “阿姨好。” 齐村长的妻子拿了一把前沿向上翘起的弯刀,伏在案板上切着绿叶菜。听到许星野进来,她皱起脸,抬头冲许星野笑了笑。 “睡好没有?”她问。 “很好。”许星野说。 “夜里听到你车开出去了。”她问。 许星野瞬间脸红到了耳根,早上公鸡打鸣的声音如此响亮,想必这里的隔音不会太好。 “睡不着,开车出去逛逛。” “在城里住惯的娃娃睡得都迟。”齐村长笑着说。 “你想出去逛逛没的问题,”妻子说,“但不要出村,这里的山上有野猪,晚上会在苞米地里拱苞米。遇到人,着急了也会拱人。” “好。”许星野挠了挠头,“谢谢您提醒。” 齐村长穿着白衬衣,披着一件极具山南特色的绣花马甲,在贴了瓷砖的灶台前,翻炒着黑色铁锅里的咖啡豆,手里是一把跟胳膊差不多长的迷你铁铲。 “这是您说的朱可来传统炒咖啡的方法对吗?”许星野问。 “对的。你要试试吗?”齐村长翻了一铁铲咖啡豆,把铁铲递给了许星野。 许星野接过铁铲,沿着锅边翻炒着咖啡豆。 “炒得不错,细胳膊细腿的女娃娃,干起活来,力气倒是不小。” 许星野不爱听,自动屏蔽了齐村长说的话。 埋头继续翻炒着咖啡豆,仔细感受着咖啡豆跟铁铲碰撞时的震动。许星野停下来,伸手小心地拿了一颗咖啡豆放在灶台上,咖啡豆滚烫,她捏完豆子立马把手放在了耳垂上。 “还没有炒够,这个豆子要炒到发黑发亮才可以。” 许星野继续翻了几下铁铲,拿起刚才被她取出的咖啡豆,放进了嘴里。一边翻动铁铲,一边用后槽牙咬开咖啡豆,仔细感受着咖啡豆的味道。她认为这是刚好的时机,但齐村长的传统技法显然要求她把豆子烘焙到更深。 “差不多了。”齐村长拿来一个藤条编成的小筐,许星野把咖啡豆铲进了小筐里。 齐村长端着小筐,走去了院子里,院子靠近厨房窗子的地方有一张手工制成的船型木桌。木桌的颜色发白,表面是因为年代久远产生的裂纹。 木桌的中间像船一样凹进去,“船舷”之间横向架着两根同样发白的木条,木条上是一个由两块看着沉甸甸的表面粗糙的石头组成的小磨,上面的那块石头镶嵌着一根小臂长短的木柄,木柄的顶端已经被摸得发亮,露出浅棕的木色。 齐村长把小筐摆在桌子的一边,左手熟练地抓起一把豆子放在了石磨上的小孔里,右手握着木柄推动石磨。随着豆子被逐渐压成粉末,咖啡的香气变得更加浓郁。 “我想试一下。”许星野说。 “这个可是有点沉哦。”齐村长笑着,让开了推磨的位置。 许星野站在磨盘前,单手握着木柄,开始发力,她的虎口已经因为用力变红了,也只是推了半圈而已。 “我来吧,你女娃娃没有力气,推不动。” 许星野听到这句话,立刻就有力气了。她双手握着木柄有些费力地旋转着磨盘。 “早晨还真是有点儿凉,”秦蕾蕾走出房间,池斯一紧跟在她后面。 “哟,”秦蕾蕾看到了在院子角落推着磨的许星野,“星野一大早就拉磨呢?” 两个人走到石磨面前,跟齐村长问了好。 “很沉吗?”池斯一问。 “沉。”许星野从牙齿里挤出来一个字。 “给我们星野累的,满头大汗的。”秦蕾蕾正说着呢,许星野的下巴就滴了一地汗到刚磨好的粉里,“嚯,”秦蕾蕾的脸上是一个夸张的震惊表情,“这就已经开始萃取上了,这可是我们星野用汗水萃取的咖啡。” “那不得又咸又甜的。”许星野笑着,停下推磨的手,抬起胳膊,把快要掉下来的汗珠擦在了小臂上。 池斯一走到了许星野旁边,伸手握住了推磨的木柄,找好发力点,力度均匀地转着磨盘。 “确实是要花点力气。”池斯一说。 秦蕾蕾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纸,递给许星野,许星野擦着自己脸上的汗。 “可以了,可以了,够用了。”齐村长笑着,用一把草编的刷子把桌上细腻的咖啡粉扫进了一只深盘里。 厨房正中间的柴火小灶上,烧着一只通体发黑的茶壶,旁边插着一只翻动炭火用的像是加长剪刀一样的长夹。齐村长小心地揭开茶壶的盖子,把咖啡粉倒了进去,又拿起贴了瓷砖的灶台旁的一只长柄不锈钢勺子,搅动着茶壶里的咖啡。 “这是我每天煮咖啡的锡煮壶,你别看已经发黑,但这个跟泡茶是一样的,用这个煮的味道比别的要好很多。” 齐村长的妻子在桌旁边深棕色的被擦得泛着亮光的木桌上,摆了四套精致的白色印金小咖啡杯,咖啡碟的边沿印着金色的“delicious coffee”花体英文字。紧接着,齐村长拎着这把漆黑的茶壶,把漆黑的咖啡倒进了精致的小咖啡杯里。 在这个清冷的早晨,咖啡的表面冒着腾腾的热气,她们三个端起咖啡碟,小心地品鉴着。 “一般我们这里是下午才喝咖啡,外面人习惯早上喝,专门给你们准备了早上的咖啡。我再去做个鸡蛋给你们尝尝。”齐村长一边说一边从一个盖着白布的篮子里掏出来四个鸡蛋。他再次回到桌边,把一个鸡蛋打进了小碗里,然后拿着碗,倒进了刚才煮咖啡的茶壶里。 许星野看到他的做法,愣在了原地,正在她的大脑揣测茶壶里是不是还有小半壶咖啡的时候,池斯一已经好奇地凑到了柴火边。 “这是咖啡煮鸡蛋,我们这里人很爱吃。”齐村长依次把鸡蛋倒进了茶壶里,然后又从架子上拿下来装红糖跟核桃的罐子,倒了一些进茶壶里。 许星野站起身,看着黑洞洞的茶壶里翻滚的白色鸡蛋,她油然而起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她仿佛觉得此刻自己的身体与周围的世界产生了时差感,这种时差感反向让她跟周围的空间产生了错位。 池斯一感受到了许星野周围再次出现的那种疏离感,看着她的侧脸,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听到池斯一的声音,许星野从那种时差感当中抽离。 齐村长拎起漆黑的茶壶,走回到了桌边,他“贤能”的妻子已经在桌上为她摆好了四只青绿色的印花小碗。他小心地把鸡蛋舀出来,放进了碗里。 “我在想这里的生活方式。”许星野看着小碟上的英文字,“我之前以为,跟咖啡有关的生活方式,专属于跟国际接轨的大城市。” “你之前一直在消费端了解咖啡,”秦蕾蕾坐在桌前,用一只不锈钢勺子翻动着碗里的鸡蛋,“整个咖啡产业链就是下游赚得盆满钵满,上游只能看天吃饭。” 直到她们快吃完鸡蛋的时候,秦柚柚才穿戴整齐走进了厨房,“昨天坐了一天车,实在太累了。” 秦柚柚跟齐村长和女主人打了招呼,坐在桌前,喝着桌上的咖啡吃着荷包蛋。 早餐过后,齐村长说要带她们在村里逛逛,许星野出了门要去开车,但齐村长说车开不进村里,靠腿走就行。 一行人跟着齐村长在被阳光照耀的村巷里穿行,路过两座用木头堆成的精致小木屋,齐村长看着许星野好奇的眼睛,解释说那是动物房,动物房分上下两层,上面住人,下面养牲畜。 “这样设计是出于什么考虑吗?”许星野问。 秦蕾蕾看着她,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 许星野吃痛,皱起眉,抬手摸着头。 “什么考虑?”齐村长哭笑不得,声音里透着无奈,“出于穷的考虑啊,还能是什么考虑?” 许星野此刻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而傲慢的问题,她的脸因为羞愧涨得通红。 “不好意思。”许星野低声说。 齐村长似乎没有听见她的道歉,或者齐村长早就为她的愚蠢找好了理由,毕竟她是个“城里来的女娃娃”。 许星野陷入了某种矛盾之中,她既想被原谅,又不想被如此轻易地原谅。 而她不想被如此轻易原谅的原因也只是因为她不愿意被一个中年男人看成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不接地气的“城里来的女娃娃”。 第59章 朱可来的纷争 齐村长指了指远处的一栋白色的两层建筑,说那里是村里唯一的小学。 “今年村里新出生的娃娃不到五个,再以后,可能连小学都没必要了。”齐村长说,“村里必须赶紧做起来产业,有了产业才能让孩子愿意回来。” 一辆摩托车停在了小学门口,一个皮肤黝黑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从摩托车上下来,走进了学校里。 “今天学校里还有课吗?”秦柚柚问。 “不上,”齐村长笑着说,“你应该认得啊,那是凤老师。每个礼拜天都跑来讲课。” “你不简单啊,凤老师可是难请得很。” “凤老师是谁?”秦蕾蕾问。 “他是我们山南的咖啡种植专家。”秦柚柚说,“再往前是在雀巢的咖啡苗育种公司上班的,来山南已经二十来年了。” 一行人走进了小学的校门,操场并不宽阔,只有两个篮球场大小。一层有五间教室,其中一间教室敞着门,里面传出凤老师讲课的声音。 他们站在后门,听着凤老师的课,教室里坐满了皮肤黝黑的咖啡农户。 “去年果子是三块多钱一斤,今年是两块多钱一斤,这个价格是谁定的?有没有人知道?” “老板定的喽。”下面有人喊道。 “那老板的价格是谁给定的?” “外国人定的。”又有人喊。 “那外国人的价格又是谁定的?” 教室里的咖啡农面面相觑。 “咖啡的价格是市场定的,是由咖啡生豆的期货市场定的。”凤老师说。 许星野趴在窗台上,听着凤老师解释什么是咖啡的期货市场,她不知道作为一个咖啡农户还需要理解如此复杂的原理。 “大家都晓得,什么东西种的越多,价格就越便宜。世界上最大的咖啡豆出产国是巴西和哥伦比亚,他们只要种的多,咖啡豆的价格就越低。我们能卖的价格也就越低。我们山南的咖啡,面积小,产量少,哪怕遇上好年景,收再多咖啡,也不够影响这个价格,我们做好做坏,结果都差不多。” “那我们怎么办?” 凤老师拿起粉笔,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精品咖啡”四个大字。 “什么是精品咖啡?” “精品咖啡有五个标准,第一,选择合适的树种;第二,栽在有助于风味品质发展的土地上;第三,谨慎地进行水洗和日晒加工;第四,筛选出最高级别的,没有任何瑕疵的生豆,精心进行高水平的烘焙;第五,以公认的萃取方式泡出好的咖啡。这样做出来的咖啡就是精品咖啡。” 凤老师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写下五条板书,然后圈住了前三条。仔细讲解着每一条标准背后,作为一个咖啡农要做的是什么。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做精品咖啡,我们好好养树,好好摘豆子,好好处理,就能卖出来更好的价格。我们山南的精品咖啡豆是哪样,就是哪样,不受他们种多种少的影响。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就能赚到钱。而精品咖啡树,我们都知道,铁皮卡就是现在公认的精品咖啡树种。” 许星野看向站在后门的池斯一,她抱着手臂,歪着头靠在门口,或许是早上吃的药效已经在发挥作用,她的脸看起来没有那么憔悴了。 池斯一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看向了她,她们交换了一个安慰的眼神。 “想要种咖啡赚钱,就不能狗熊掰棒子,今天看人家种西红柿的赚钱了,就把咖啡树砍了改种西红柿,明年看人家种什么赚了钱,就又想别的。这样一定是赚不到钱的。” 他们在教室门口听了二十多分钟凤老师的咖啡种植课堂,许星野开始对凤老师另眼相看,他懂得很多,但他并不掉书袋,他把所有的知识翻译成了咖啡农能理解的语言,说服他们坚持种植铁皮卡咖啡树的路线。 从小学出来,她们跟着齐村长一起走去了村口的百年咖啡园,这里有两千棵树龄已经超过一百岁的咖啡树。他们沿着咖啡园中间的小路,穿行在的高大的咖啡树之间。 “疫情前好啊,疫情前每年都会有人来,专门收老树的豆子。”齐村长说。 “用什么价格收啊?”秦蕾蕾问。 “生豆最高到过一百六十块钱一公斤。” “是个好价钱。”秦柚柚说。 “那肯定,我们这可是百年咖啡树的豆子。” “一年能产多少百年咖啡生豆啊?”许星野问。 “好的年景能有四百公斤左右,时间长了,哪怕用有机肥一直养着土,树结果的能力也不如以前了。” “要是有销路的话,一年能卖六万块钱呢。”许星野说。 “你看这个牌子,”齐村长指着其中一棵树上挂着的棕色塑料牌,上面写着这棵咖啡树的所有者的名字,“这些树是村人的咖啡树,六万块钱听着不少,但是我们村有三百五十七户人家,分到每户,一年就剩下一百七十多块钱了。我们村要是想靠这些百年咖啡树脱贫是万万不可能的。” 又走了一会儿,他们去到了山脚下,齐村长指着面前的两座山,说面前这两座山和后面的几个山头都是他们的铁皮卡咖啡田。 许星野看着浅绿色的山头,目光落在了山脚下一座木结构的两层建筑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没有窗户和大门的建筑像是张着好几张黑洞洞的大嘴。 “这个是当年的传教点,我们村人一起建的。” 他们走进这栋没有门窗的建筑,空气中散发着陈旧木料的气味。这栋建筑从外面看是两层,实际上走进来以后,二层只不过是个回廊,内里挑高直达三角形的屋顶。 这是一个巨大的礼拜堂,屋里严格遵循着对称结构,中间的走道直通高台上的木桌,左右两边是十二排陈旧的长条木椅。她们的脚步声在空荡的礼拜堂里发出阵阵回响。 许星野摸了摸其中一把椅子的表面,她的手上没有沾到任何灰尘。 “这里毕竟也算是朱可来村的古建筑,所以我经常会让我老婆闲时过来稍微打扫一下。” 许星野点点头,看向了正对着高台的一个像衣柜一样的木结构小房子。这间小房子分为两半,左边是开放的空间,只做了一圈跟她膝盖一样高的窄木台,右边是封闭的,装着一扇虚掩的门。 “这就是告解室吗?”许星野自言自语道。 “你有什么要忏悔的吗?”池斯一笑着,吱呀一声,拉开了旁边属于聆听忏悔的神父的木门。 许星野笑着说:“那可多了,这个世界上的美德可以说是与我毫不相关。” 池斯一被她逗笑了。 “您呢?池总,光天化日,有什么要忏悔的吗?我可以勉为其难听一下。” “我的罪孽或许在于,我并不那么擅长反思。” 许星野笑着,把我不信这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池斯一看了看许星野,又看了看敞开的告解室,走出了这栋建筑。 他们沿着山上被人踩出来的小坡,慢慢往山顶爬去。许星野依稀听到山那边传来热闹的人声,齐村长停下脚步,仔细听了一会儿。 “坏了!又是他们。”他张着手臂,连忙往山上跑。 “谁啊?”许星野也撒腿跟着齐村长往前跑。 “白日匠。”齐村长一边跑一边说。 秦蕾蕾看着许星野越跑越远的影子,抬高声音喊道:“怎么了?” “白日匠。”许星野回过头大喊了一句,继续向前跑去。 “星野怎么骂人啊。”秦柚柚一脸疑惑。 “白日匠在我们这里是骂人的意思。”秦蕾蕾说。 “星野是不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池斯一说。 三个人面面相觑。 “我先去看看星野。”池斯一说完,也踩着土路跑了起来,脚底飞起尘土。 她翻过一道斜坡,看到齐村长正在跟一群拿着斧子和锄头的村民对峙,许星野站在一棵被砍倒的咖啡树旁边。 “大家千万不要砍树,这都是辛辛苦苦种下的啊,好不容易明年就能结果子了。”齐村长牢牢握着带头砍树的男人手里的斧子,声音里带着恳求和急切。 “今年连老树的咖啡果子都没得人来收了,明年这些新果子还不是烂在地里!” “我天天往外跑,就是在给大家找销路啊,这事情急不得。”齐村长说。 “先不要说什么销路了,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得影子。” “就算是有人愿意来收,采收也是大问题,为了买这些树,已经掏不出来钱雇外面的采收队了。” “再说村里现在连处理设备都没得,到底要怎么搞嘛!” “砍了树,抓紧改种其他,到了秋天有收成,我还要卖来还贷款呢!” “就是!就是!贷款是今年就要还,指望不上明年的豆子。” “种苞米,就算卖不起价钱,但还能留着自己吃。我家里总不能靠吃咖啡过日子吧。” “不要急,不要急,听我说嘛。我昨天已经请来了投资人来参观,只要能拿到投资,我们就度过难关了嘛,我正领着人家参观,你们在这里闹事情,这不是添乱吗?” “投资人?你还敢相信什么鬼投资人?” “老齐,你快醒醒吧。” “以前你不就是被鬼投资人骗着,才带我们贷款去种下咖啡树的吗?” “你看看我们现在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现在的日子,根本没得任何指望。娃娃上学往外拿钱,娶媳妇也要拿钱,你让我怎么办。” “相信我,相信我,大家伙选我当村长,不就是因为相信我吗?这次谈成的机会很大,千万不能砍树,砍了树就一点希望都没得了。” “我信你个鬼。”带头砍树的男人往后推了一把老齐,老齐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许星野连忙上去扶老齐,“齐村长,您小心。” 听到许星野的异乡口音,带头砍树的男人恶狠狠地看着她问:“你是哪个?” 许星野哑口无言,觉得说什么都不大合适。 池斯一突然出现在她旁边,跟她一起扶起了倒在地上的齐村长。 “她们就是来参观考察的投资人,我就跟你们说我是领着投资人来的,你们真的不要再闹了。” “投资人?” 闹事的村民听到真的有投资人来,停下动作看向了她们。 “老齐,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带头砍树的男人转着手里的斧子,看了看眉头紧锁的许星野,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池斯一,“领两个女的来看看,你就以为能拿到投资了?” “王翰,我警告你,”齐村长突然黑下了脸,“你赶紧给我带着你的人滚回村里,别坏了我的事情。” “你的什么事情?”王翰的声音里透着轻蔑,“带着两个女娃娃到山上来搞的事情?” 周围的村民听了哄堂大笑。 “你住嘴,咱们两家的事情是村里的事情,跟人家外面的人没得关系。以后你哪样闹都行,今天先回去。” “你起开吧。”老齐又被王翰推倒在地。 许星野想要弯腰去扶倒在地上的齐村长,但池斯一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了身后。 “你们两个就是投资人?”带头砍树的男人上前一步,站在池斯一面前,语气里带着嘲讽,“我看你们两个就是骗子。” 男人站得离池斯一实在太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只有一拳。许星野拉了拉池斯一的手腕,但她站在原地,动都没动一下。 “滚开。”池斯一的声音清晰透亮,冷得像是冬天结冰的湖水。 男人甩手把斧子扛在肩上,抬眼看着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池斯一向右侧过身体,右脚也往后撤了一步,几乎是在下一秒,许星野就听到了斧子掉在土地上的闷响,男人扑通跪在了池斯一脚边,蜷缩着身体,捂着他裤裆。 周围的村民脸上的神色露出震惊,但是谁都不敢再上前来。 “臭娘们……”男人头抵在地上,咬牙切齿。 “闭上你的脏嘴,”池斯一低着头,看着趴在地上的男人,动了动脚,她的马丁靴踩在了男人面前的土地上,“这次能听懂吗?” 池斯一的声音冷得让站在她身后的许星野都吓得不敢出声。似乎只要王翰再敢说一个字,池斯一会直接抬脚踢掉他的门牙。 “池总!池总!”秦蕾蕾和秦柚柚一前一后跑来,上气不接下气。 许星野松了口气,看向了躺在地上面色发白的齐村长,他的小指被刚才掉在地上的斧子砸得血肉模糊。 第60章 告解室 村庄又陷入了沉睡当中,圆滚滚的月亮高悬在漆黑的夜空中,漫天的星星偶尔会眨几下眼睛。 村外山脚下,那间每个夜晚都会跟着村庄一起陷入沉睡的两层木结构传教点里,今夜因为池斯一和许星野的到来而热闹非凡。 两个人一里一外,对坐在告解室属于赎罪者的小隔间里聊天、大笑。 手机的手电筒亮着,屏幕朝下放在两个人中间,上面又摆了半瓶白葡萄酒。手电筒的灯光穿过淡黄色的酒液和发黄的酒瓶,照亮了这个小空间,也把她们的五官照得更加柔和。 “我是有点害怕的。”许星野伸出右手,拿过池斯一手里的红葡萄酒瓶,抬起瓶底,喝了一小口。 “因为那把斧子吗?”池斯一说。 “对对对,”许星野右手攥着已经完全撕掉了铝箔包装的酒瓶的瓶颈,伸出食指,跟左手食指一起比划了一下那把斧子斧刃的长度,“比我脖子还宽。我怕万一他急了,想试试他这斧子到底能砍断的是树脖子还是人脖子。” 池斯一握着瓶身,拿过酒瓶,“他不敢的,他的斧头就是拿来砍树的,他只是一个……”池斯一想了一会儿,“bully,bully用中文怎么说?” “霸凌者?不对,有点拗口,”许星野看着面前的木窗,思考了一下,“恶霸。嗯,恶霸这个词好。恶就是对这个人精准的价值判断。” “恶霸。”池斯一重复着这个词,似乎是为了记住bully与恶霸的关联性,“bully也好,恶霸也好,这个词可能精确,但这个词本身就充满着霸权。” “为什么?” “当代的价值判断本身就是一种霸权。” “这我很能产生共鸣,比方说有一些文艺作品里,会有大篇幅的跟情情爱爱有关的描写。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低俗,这有可能只是一种艺术表达,而低俗本身是一种价值判断,不应该妄加。” “嗯,我认同。毕竟有的爱情是从内向外产生的,有的爱情是从外向内的。” “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什么样的眼睛就会看到什么样的现实。” 齐村长跟王翰在咖啡种植园里打了一架。 这是这个村庄所有人对于山上发生了什么的全部解释,这是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 整个下午,没人试图让池斯一和许星野阐释任何真相和事实的经过。 与此同时,他们显然也不会暗自把账记在池斯一头上,一方面是对池斯一心存畏惧,既畏惧她惊人的武力值,又畏惧她是一个可能改变他们命运的投资者。 另一方面,如果把故事描述成:王翰被一个女娃娃用膝盖磕了裆;齐村长因为一个人女娃娃用膝盖磕王翰的裆,王翰没拿稳斧子,斧子掉下来砸伤了小拇指。 这显然对他们两个人的男子气概有所损伤,不利于所谓更长远的事情。 因此所有人都像是被下了迷魂汤一样,只看到老齐和王翰打了一架,他们两败俱伤,以眼还了眼,以牙还了牙,当场两清。 王翰回了家,齐村长也回了家。 第61章 告解室2 “难以置信,”许星野拿过池斯一手里的酒瓶,“这里居然没有专业医生。” “齐村长不就是医生吗?” “他是说他年轻时候当过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我查了查,稍微理解了一下,赤脚医生就是在农村提供基础医疗服务的编外人员。” “那不就是医生的意思……”池斯一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好吧,确实也是医生。”许星野抬起酒瓶喝了一口酒,又拍了拍池斯一的膝盖,“话说回来,你武力值也太高了吧。” “恶霸嘛,不欺软怕硬怎么能叫恶霸。但是,姐姐练过的,妹妹不要学,以后遇到恶霸,不要发生正面冲突,跑快点就好,听到了吗?” “练过什么?” “格斗。” “爱好?”许星野问。 “不是。”池斯一笑着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酒,“你刚才没在听我说话。”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的侧脸和她闪着光的眼睛,想要把她的灵魂看穿。 “我知道了。”许星野接过池斯一手里的酒瓶。 “知道什么?” “知道你对痛觉有特殊的迷恋。”许星野笃定地说。 池斯一低头笑着,不置可否。 “被我说对了吗?” “除了痛觉以外,我好像什么都感受不到。” 许星野注视着池斯一的眼睛,她的眼睛像一块破碎的冰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这一点的呢?”许星野的声音像是在问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似乎迷恋疼痛和迷恋酒精、迷恋好吃的西红柿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她觉得池斯一会说是从某一次心碎的爱情开始的,某一次心碎的爱情特指sherry跟她之间的一切。 “我不知道。”池斯一垂下眼睛,看着许星野握着酒瓶的修长的手,她的食指抠着酒标的边缘,把酒标掀起来一个小角。 “那,”许星野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是想要斟酌一下已经到嘴边的话,“疼痛让你感受到的是真实,还是快乐?” 池斯一看着许星野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困惑,这仿佛是对她自己内心的困惑。 许星野放下酒瓶,瓶底碰撞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池斯一的视线跟着她的手指一起走动。 许星野抬起手,捏住池斯一的下巴,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你能感受到我吗?”许星野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布满灰尘的房间。 池斯一没有回答问题,她闭上眼睛,允许了“任何”事情的发生。 掺杂着红酒单宁涩感的吻。 突然,强光落在了池斯一紧闭的眼皮上,她的眼帘下发出红色的光。她睁开眼,看到许星野的眼睛里写满了同样的惊讶。 一束强光穿过这栋建筑空洞的窗户照进来,扫荡着墙壁。许星野拿起了放在手机上的白葡萄酒的瓶和手机,摁掉了手机的手电筒,她们的隔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 空气中传来沉闷的保持着节奏的沙沙声,那是笨重的鞋踩在传教点外沙石上的声音。脚步声离她们越来越近,似乎是往她们的方向走来。 许星野的心脏突突直跳。 池斯一在黑暗中抓住了许星野的手臂,轻轻捏了两下。 许星野知道池斯一的意思是让她跟她一起走出这个漆黑的隔间。她的大脑还没运算出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她选择直接相信池斯一,相信池斯一这件事情只需要使用本能。 她们借着月光,蹑手蹑脚地踩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的节奏,往脚步声的反方向走去。 笨重的鞋底踏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响起,脚步声的主人已经快到这栋建筑的门口。 她们俯下身,躲在了一排排长条木椅之间。 手电筒的圆形光环照在了教堂门口的水泥地上,光线没有闪动,而是跟着脚步声移动。保持着固定节奏的脚步声又响动了五秒钟,紧接着,吱呀一声,告解室神父隔间的木门被拉开了。 一阵窸窣的响动之后,清脆的咔哒声响起,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被缓缓转动的沉闷的声音,然后是木板滑动的沉闷响声,再一阵窸窣的响动之后,木板滑动的沉闷响声再次响起,最后是什么东西被缓缓转动的声音。 什么东西被打开又合上了。 许星野抬起头,手电筒的光消失了,脚步声也消失了,圆滚滚的月亮依旧挂在窗外,照耀着郊野深邃的黑暗,万籁俱寂,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心跳声清晰可见。 她们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直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了这栋建筑,回到了旷野当中,午夜的风划过草木,漆黑的树叶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们肩并肩,头也不回底往村庄的方向走了很久,直到走进了村庄鹅黄色的建筑里,才放慢了脚步,没有风声,周围只有牲畜和家禽偶尔发出的叫声。 “刚才好像是驴在叫。”池斯一说。 “你说,这是真驴还是赛博驴啊?” “只听到声音,大概是赛博驴吧。” “那你说,刚才的是人还是鬼?” “人。”池斯一想都没想,似乎早就已经有了判断。 “是鬼吧。”许星野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有些害怕,拉住了池斯一的手,“我觉得是鬼,人又怎么会凭空消失?” “神父的小房间里有密室也说不定。”池斯一若无其事地说。 “这都是小说里编出来骗人的,我才不信。” “可能性很大哦,这个传教点是在百年以前建的,神父给自己留个避难躲灾的密室或者密道也并不稀奇。” “密道在当代倒是毫无必要。假如真是有密室,那进去的人肯定还要出来。”许星野说着,停下了脚步。 池斯一回过头,“你不会是想回去吧。” “走吗?”许星野挑了挑眉。 池斯一摇了摇头,拉着许星野的手臂继续往前走,“你不怕鬼了?” “有你在我怕什么?而且你不是觉得那是个人吗?” “我怕人。” 两个人走回齐村长家,轻声拉开小门,回了房间,已经是凌晨时分。 许星野躺在坚硬的床板上,调整着睡姿,连睡两天硬板床,她浑身都像被人夜里拉起来暴打了一番一样难受。 池斯一精神抖擞,打开电脑对着屏幕,偶尔在键盘上轻声打字。 许星野在这样的白噪音里,陷入了似睡非睡的空白当中。 耳边再次响起笨重的鞋底踩在地上的沉闷的响声,按照固定的节奏响动着。许星野的眼皮很沉,脚步声越来越近,有着绝非是在梦里的真实感,她惊恐地张开眼睛,看到了池斯一被月光照亮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坐到了她的床边。 池斯一把食指放在她的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脚步声还在继续,但在脚步声在走近之后,又变远了,越来越远。 池斯一放下手掌,她们在黑暗中对视。 这究竟是人还是鬼呢? 空气重新陷入一种奇怪的寂静,那种寂静仿佛带着回声,把刚才的声音一点点拉长,直到融进黑暗。 一声几乎察觉不到的砰声响起,这是院子里的小门被拉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阵窸窣的响动之后,脚步声消失了,就像是这个脚步声消失在告解室里一样,无影无踪。 是谁进来了? 是人还是鬼? 许星野和池斯一都仰着头,往窗外看去,窗外圆月高悬,她们再也没听到任何响动。 池斯一要回去自己的床,许星野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我害怕。”许星野说着,往里挪了挪,腾出来一条空位。 池斯一躺在了她旁边。 两个人肩并肩平躺在这张单人床上,看着被月光照亮的房间。 “你还记得我们白天去小学的路上,路过的动物房吗?”许星野轻声说。 池斯一想了一下,“你是说那个用带着树皮的木块盖成的小木屋吗?” “我下午去了那个屋子。” “什么时候?” “下午你跟蕾蕾姐聊工作的时候,”许星野深吸了一口气,“里面住着两个小女孩……” 许星野语无伦次地低声讲着自己在动物房看到的一切。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贫穷,”许星野一边说,一边抬起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引号,“19年得诺奖的经济学家描述过的真正的贫穷。” “真正的贫穷不是由懒惰导致的,真正的贫穷是连改变现状的能力都没有。” 她们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王翰主张要砍掉咖啡树,改种其他可以在短期获利的经济作物这件事情,我其实是非常能理解的。”池斯一说,“毕竟未来的饼不能填饱今天的肚子。” “可是,明年咖啡树就会开始结果,而且产出的是精品咖啡豆,只要努力劳作,日子总归是会变好的。” “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从采摘到加工再到运输,他们已经无力为这个产出负担更多投入了。” “他们需要钱,准确地说是他们需要你给他们带来钱。” “并不是,他们需要的不是钱,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像神父一样的救世主。” “你是说,百年之前帮他们打官司,把被卖掉的妇女找回来的那个神父吗?” “对,他们需要的就是那样一个人。” 第二天,吵醒许星野的仍然是公鸡打鸣的声音。 她睁开眼,面前是发黄的墙壁,转过头,看到跟自己挤在一张床上的池斯一的睡脸。她想起来昨天她说自己害怕,拉着池斯一的手不让她回去旁边的床。 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绝对非她的梦境。 许星野有些尿急,蹑手蹑脚地坐起来,小心翼翼地跨过池斯一,下了床。里间的秦蕾蕾也醒了,躺在床上举着手机。 太阳升起,这里的一切都跟昨天没什么不同。 她从卫生间出来,穿过安静的房间,走到了院子里。太阳还没升起来,早晨的空气里透着清冷的气息。院子里的树叶子翠绿,开着没有香味的小白花。 她站在院子中间,看着院子的大门。 她清楚地记得这座双开金属大门中间嵌套的小门,在开合的时候会发出的声音。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在打开的时候,金属摩擦会发出砰的一声响动。 大门旁边的土墙角落里摆着一堆农具,有铁锹,钉耙,锄头,扫帚,大锤……还有两双高筒雨鞋,一双是黑色的,一双是白黄拼色。 许星野走到雨鞋前,才发觉那其实是一双白色的雨鞋,只是因为鞋面上沾了半干不干的泥,远远看起来像是淡黄色。白雨鞋的尺码要比黑色小一圈,鞋底是橙色的,鞋的边缘沾满了潮湿的泥。 “你醒了。” 许星野的身后传来小齐妈妈的声音,她回过头,笑着看向了声音的来源,“阿姨早。” “我们这里经常下雨,”小齐妈妈向她走来,停在了她旁边,也看着雨鞋,“雨天要上园子里干活,穿雨鞋放得开些。” “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雨鞋呢,觉得有些稀奇。”许星野信口编了个理由来解释自己一大早站在别人的雨鞋前仔细观察的怪异行为。 小齐妈妈皱起脸笑着,“城里下雨不穿雨鞋?” “都是沥青路面,没有泥。下了雨也很干净。” “好地方啊。”小齐妈妈嘴里念叨着,转身往厨房走去。 “齐村长还好吗?”许星野跟在小齐妈妈身后。 “没有事情,夜里吃了药,现在还睡着。”小齐妈妈拉开了厨房的不锈钢门,两个人一起走进了厨房。 “哦,那就好。怪不好意思的,这事儿本来……”许星野愣住了,她看到厨房门口空荡的竹背篓里放着一只眼熟的红酒瓶。 “你们不用操心,王翰早就跟老齐不对付,这不是一天两天了,村里人都知道。” 这只红酒瓶的酒标被撕起来一个小角,瓶口的铝箔也被撕得光溜溜。许星野十分确定,如果拿起来仔细看看,还能在瓶口看到池斯一的唇印。 “今天早上我来煮咖啡。”小齐妈妈从许星野身旁走过,从柴火灶旁边拿起那只通体发黑的锡茶壶,掀开盖子,放在了水龙头下,水龙头里的水砸在茶壶的内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动。 第62章 逃离朱可来 “那我去磨粉吧。”许星野笑着,环顾厨房,在寻找咖啡豆罐。 “好啊,昨天看你很有力气。”小齐妈妈指了指厨房的柜子,“烘好的豆在柜柜里面,你打开就看到了。” “好。”许星野抬起手,拉开了缝隙里镶嵌着油烟的深棕色两门柜。柜子分上下两层,下层摆着碗筷,上层摆着米面豆子和一些干货。一个装着油亮的咖啡豆的罐子就摆在这些干货中间。 许星野拿出罐子,看向小齐妈妈,“我去磨粉了。” 小齐妈妈皱起脸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拧豆罐盖子的时候,许星野才意识到自己手里全是汗。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拧开盖子,把咖啡豆倒进磨盘上的小孔里。 挽起袖子,费力地推拉着磨盘,企图通过机械而沉重的劳动来帮助她思考。 是否真如池斯一所言,告解室神父的房间里有密室,可昨天去往密室的人是谁呢,又要去那里做什么呢? 褐色的咖啡粉落在磨盘的两边,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咚咚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冰凉白皙的手盖在了她手上。她停下了拉磨的动作,抬起头,池斯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对面。 “该加豆子了。”池斯一说着,指了指磨盘上的漆黑的小洞。 许星野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推着磨空转,她站直身子,抬起胳膊,用大臂上的衣服擦了擦汗,又拿起旁边的豆罐,往小孔里倒了些豆子。 “磨好没有?”小齐妈妈皱脸,手里拿着扫咖啡粉的小刷子和一只盘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阿姨早。”池斯一看向小齐妈妈,接过了她手里的小刷子和盘子,“粉还得再磨一会儿。” “你睡好没有?” “睡好了。齐村长怎么样了?” “你们这些娃娃都很会关心人,他没事。” 池斯一笑着点了点头。 小齐妈妈转身回了厨房,切菜的咚咚声再次响起。 许星野停下了磨粉的动作,看着池斯一的眼睛,微微转了转头,瞟了一眼厨房的门口。 池斯一不动声色地用毛刷扫着桌子上磨好的咖啡粉,然后端着盘子,走去了厨房。 “好了?”小齐妈妈说着,向她们走来,接过盘子,走到地上那只通体发黑的锡煮茶壶旁,打开盖子,“刚好水也开了。”她把粉倒进了茶壶里,拿起勺子搅动着。 池斯一立刻注意到了背篓里的酒瓶,她看了看那只酒瓶,又看了看许星野,她们的眼神重叠在一起。 池斯一俯下身,把脸埋进了背篓里。 许星野想去拉她,她害怕里面会钻出来一条蛇,在池斯一漂亮的脸蛋上咬上一口。好在没有蛇出现,池斯一只是动了动鼻翼,深吸了两口气。 “这个藤条的筐是您自己编的吗?”池斯一直起身,带着欣赏艺术品的眼神看着左右端详着背篓。 “啊,是的,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是自己编筐用。”小齐妈妈停下了搅拌咖啡的手,面带微笑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池斯一。 “很精致。”池斯一若无其事地坐在了桌前。 桌子上摆着跟昨天一样的四只咖啡杯。 许星野也坐在了桌前,她看向了池斯一,池斯一的眼神很复杂,既不是“是”,也不是“否”。如果池斯一的眼睛能滚字幕的话,现在一定是星球大战影片的片头。 小齐妈妈继续搅拌着咖啡,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但这股咖啡的香气像是胶水一样,所到之处,空气悉数凝固了起来。 秦蕾蕾和秦柚柚走了进来,“早上好啊。” 几个人热闹地寒暄着,褐色的咖啡从茶壶里流出来,冒着热气,进了白色的茶杯。 “你们喝,我去给看看他爹。”小齐妈妈一边说,一边掀起围裙的一角,擦着手,走出了厨房。 孩子他爹。中老年夫妇之间失去爱情以后的称谓。生活的重心放在了孩子身上,所以孩子也顺理成章变成了称谓的中心。 四个人坐在桌前喝着咖啡,秦蕾蕾在跟池斯一确认未来两天的行程。 许星野没心思听这些,她起身,去了筐边,盯着角落里那只精致的藤条筐,里面斜斜地躺着那只被她撕了一角酒标的酒瓶。她学着池斯一的样子,把头埋在筐里吸了两口气。 第一口气是潮湿浑浊的青草的气息,就像是路边修剪草坪时能闻到的味道,清新、混杂着浓郁的土腥气。 当她吸第二口的时候,闻到了一股非常突出的甜味,突出到近乎刻意,跟她之前闻到过的所有甜味都不同,有点像新鲜的花朵,但再仔细闻闻就会感觉像是一朵假花上抹了蜜而已。 许星野一脸困惑地走回了桌前,拿起滚烫的咖啡杯,一小口一小口喝着。 “行,那咱们提前回沱沱河。”秦蕾蕾说着,拿起咖啡杯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站起身,木凳在她身后发出趿拉一声响,“我去洗漱。” “提前是指……”许星野刚才没在听她们说话,她满脸困惑地径直走向门口的秦蕾蕾。 “提前就是今天走,”秦柚柚也喝完了咖啡,站起身,“我去收拾一下东西。” 许星野也跟着站了起来,“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池斯一垂着眼睛,看着冒热气的咖啡杯。 厨房里只剩下她跟池斯一两个人。 “你不打算投这里了对吗?” 池斯一看着许星野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为什么?” “这里的水太深了。” “我不明白。” “星野。”池斯一伸出手,盖在了她的手背上,张张嘴又合上,仿佛藏了很多事情,但是又说不出口。 “可是……”许星野的脑海里闪过住在动物房里的小女孩的脸,闪过这个村庄的空气里荡漾着的绝望和贫穷。 啪嚓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碎掉的声音从屋里传来,紧接着是齐村长咆哮般的怒吼。 她们起身,去了院子。 客厅里又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猛力砸在了地上。然后是激烈的争吵声,她们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 秦蕾蕾和秦柚柚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站在院子里,四个人面面相觑。 紧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寂。 正当她们以为一切都恢复了平静的时候,砰地一声闷响,齐村长房间的门被猛地撞开,小齐妈妈背朝下,摔倒在门口,像一个被撕碎了又随手被丢到门上的布偶。 秦柚柚想上前去扶小齐妈妈。 但是门里的齐村长掺着怒火的脚步比她更先抵达,他拉着小齐妈妈的腿,把她拖回了房间里,像在拖拽一具尸体。 门被砰地一声合上。 紧接着房间里传出女人尖叫和男人怒吼的声音。 许星野看着她们三个人冲到齐村长门口,拧门把手,拍门的身影,她也想迈开步子冲上前去,可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下,她的头感到一阵眩晕。 她试着深吸了一口气,但好像有什么东西阻拦着空气,不允许空气进入她的肺里。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像是想要撕碎她的胸膛,离开她的身体。她想要挪动脚步,可是周围的空气却像是某种粘稠的介质,把她像琥珀一样控制在了原地。 她想要挣扎,但她的身体像是在一点点变成石块,周围的声音也变得模糊,像是隔着厚重的玻璃,嗡嗡作响。 秦蕾蕾从大门口抄起一把大锤,冲向了门口。当她正要挥起大锤砸向门玻璃时,门从里面被打开了,来开门的人是小齐。 三个人走进了跟老齐卧室相连的客厅,这次她们没有犹豫到底要不要换鞋,因为小齐的妈妈正像是一块抹布一样趴在地上。小齐站在电视旁边,无措地看着这一切。 “你疯了!”秦蕾蕾冲黑着脸坐在餐桌椅子上的老齐怒呵。 池斯一和秦柚柚把小齐妈妈扶起来,搀到了沙发上。他们的茶几被掀翻了,水果散落一地。 房间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甜腥味,像是有人在机场封闭的吸烟室里死了三天才被发现的味道。 “她才是真的疯了!”老齐的拳头砸在木桌上,声音里满是怒气,“你问问她,她敢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吗?”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坐在沙发上的小齐妈妈冷冷地说。 老齐拍着桌子,腾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被砸伤的手,指着小齐妈妈,“那你说!” 小齐妈妈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盯着地上的一点,面如死灰。 “既然不敢说!那你为什么要做!”老齐怒斥。 “我为了救你。”小齐妈妈嘴唇张合。 “救我?你这是要毁了我!毁了我!”老齐用被砸伤的手拍着桌子,他裹了纱布的小指渗出鲜血。 “那你告诉我,明年咖啡采收之前,你拉不到投资打算怎么办?”小齐妈妈仍旧盯着地上的一点。 “那也用不着你这个女人管!” “让我这个女人来告诉你该怎么办,到时候,你就联系老马,把我辛苦种下又晾干的药草都收了……” 齐村长怒不可遏,厉声喝止,“住嘴!你在说什么疯话!” “十几万块钱总是有的,拿这笔钱雇外面人来把果子低价采走。村里人见到钱,你就还能再缓一年……” “你给我住嘴!”齐村长向坐在沙发上的小齐妈妈冲过去,小齐和秦蕾蕾连忙阻拦,池斯一直接站在了齐村长和小齐妈妈中间。 齐村长的愤怒无处宣泄,他的头抵在了墙上,拳头把墙捶得咚咚作响, 房间里陷入沉默当中。 太阳升高了,穿过窗户照进了客厅里,在小齐妈妈皱巴巴的脸上投下阴影。 “齐村长,”秦蕾蕾叹了口气,抱起手臂,“我们计划早上出发回沱沱河了。” 齐村长抬起头,转过身,看着秦蕾蕾,又看了一眼池斯一。他的眼睛里没了刚才熊熊燃烧的怒火,有的只是大火席卷之后的一片灰烬。 齐村长转过身,向他的房间走去,像是拖着正在生着一场大病的身体,他在走进房间之前摆了摆手说:“好。” 明媚的阳光里是一大片一大片黑色的影子,许星野遍寻四周,却找不到那些影子是什么东西投下来的。 她半跪在地上,摇摇头,拍拍脑袋,但那些黑色的影子还是在她的视线里。 她张开嘴,却没法呼吸,像是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 “星野?” 斯一?池斯一的脸出现在了她面前。但她的声音像是从她的脊柱传进大脑的,一定是幻觉。 “星野。” 她被拉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里,像是冬夜迷失的旅人,远远望见了袅袅的炊烟。她拖着僵硬的,快要失去知觉的身体,向炊烟跑啊跑啊跑啊,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发着红光的篝火前。 篝火烧得噼啪作响,把篝火前的人脸映得通红。 雪松树清冷的味道还残留在她的鼻尖,但温暖的带着烟熏和干燥皮革味道的篝火,已经让她的身体恢复了知觉。 “斯一。” 有风吹过来,晃动着院子里树上的小白花。 “星野?”池斯一的脸变得清澈了起来。 “没事儿吧,低血糖了吗?”秦蕾蕾问。 “我包里有巧克力。”秦柚柚转身去了房间里。 二十分钟后,许星野坐进了车的后座,池斯一推上车门,又从另一边坐进了车里。 秦蕾蕾坐在驾驶位,小心翼翼地在村庄的窄路上穿行,她们远远地看着写着朱可来村的木牌,直到木牌再次消失在后视镜里。 秦柚柚这才拉下玻璃,山野间新鲜的空气涌进车里。 她们终于可以正常呼吸了。 “我没有懂这个意思。”秦柚柚说,“她是种了药材?”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瞒着老齐种了烟麻叶。”池斯一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淡淡地说。 “烟麻叶是什么?”秦蕾蕾问。 “说烟麻叶我就想起来了,”秦柚柚说,“你忘了蕾蕾,小时候咱们邻居家在河边边圈了块地种烟麻叶。老郎中会把烟麻叶入药,能止痛镇静,但是早就不让种了。种这个是要让抓起来的。” “他们房间里有烧烟麻叶的味道。”池斯一说。 “那我估计是,他老婆想一直瞒着,但是因为老齐手不是砸伤了嘛,他老婆心疼他,给他用烟麻叶止疼,所以这才被老齐发现了。”秦柚柚说。 “可是她把烟麻叶种在哪里呢?”秦蕾蕾问,“现在都是卫星监管,不可能不被发现吧。” “那就不知道了。”秦柚柚笑着说,“估计跟外国人一样种在地下室里头吧。” 一直望着窗外的许星野回过头,看向了副驾驶的秦柚柚。 她想起了昨天夜里的脚步声。 “烟麻要种在什么土里啊?” “烟麻叶喜水,喜阴湿,要种在泥里面,沿着河种最好了。” 难道她们昨天撞见的,就是小齐妈妈去采烟麻叶?池斯一或许早就察觉了他们在偷种烟麻叶,所以才要立刻走人。 “可是齐村长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打小齐妈妈,这跟偷种烟麻叶的性质一样,都应该被抓起来。”许星野说。 “抓起来倒不至于,我们这里的农村男人打老婆很常见,”秦柚柚说,“但从发心上,他不应该,他老婆毕竟是为他好,他不识好歹。” 许星野没再接话。秦蕾蕾开始跟秦柚柚聊别的事情。 池斯一看向了旁边的许星野,她正呆呆地望着窗外流动的草木。 “喝水吗?”池斯一拧松了一瓶水,递到了许星野面前。 “谢谢。”许星野转过头,看了一眼池斯一,接过了水。 在池斯一问她要不要喝水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嘴巴好干,喉咙也很干,在山南潮湿的空气里,她的嘴唇干到快没有血色。 开到第一个服务区时,才刚刚到早上八点钟。秦蕾蕾一边嚷嚷着肚子饿,一边推门下了车。池斯一没有吃早餐的习惯,而许星野不想下车,秦蕾蕾说会带包子回来,于是车里就只剩下她们两个。 “还是不舒服吗?”池斯一转过身,把手臂搭在了许星野背后的座椅边沿,抬起手摸了摸许星野的额头。 “胃痛。” “胃痛?”这是池斯一第一次听说许星野胃痛,“我去买点你能吃的东西。” “不用。”许星野抓住池斯一的手腕,“没用。应激而已,情绪性的。” 池斯一摸了摸许星野的头,把她揽进了怀里。 “好香。” “什么好香?” “你啊。” “看来你的胃也不是很痛。” 第63章 鸡蛋羹 许星野的胃是真的很痛。 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们回到了沱沱河村。 许星野打了声招呼,没吃晚饭,直接回了酒店,推门进来躺在床上,就再也没动过了。 虽然一整天没吃东西,但她并不觉得饿,她的胃被情绪绑架走了,现在情绪正在拿着鞭子反复抽打她的胃。痛觉早就盖过了其他感受。 她躺在床上,在半梦半醒中感受着房间一点点变暗。 在房间彻底黑下来之前,门锁响了,然后许星野闻到了池斯一的味道。不用睁开眼,她就知道是池斯一回来了。 池斯一打开了发暖光的背景灯,轻轻把从秦柚柚家里打包来的饭菜放在了茶几上,脱掉风衣,走去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的热水,洗干净手,也让自己掌心的温度变暖和一些。 床的一边微微下陷,许星野睁开了眼,对上了池斯一被暖光照亮的面庞,“你回来了。” “你还好吗?”池斯一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胃还在痛吗?” 许星野微微点了点头。 池斯一把手伸进了被子里,隔着衣服,把手搭在了许星野的胃上。 池斯一的手暖暖的,这让许星野有点想哭。 她小时候总是胃痛,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是应激带来的情绪性胃痛,姥姥总说是她是吃撑了肚子,每次胃痛姥姥都会坐在她旁边给她揉肚子,揉到她睡着。姥姥的手掌总是暖洋洋的。 “柚子姐做了粥给你。” “我不爱喝粥。”许星野躲回了被子里。 “我做了鸡蛋羹。” 许星野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 池斯一不是突发奇想要给许星野做鸡蛋羹的,这是她刚拿加了许星野微信以后,从她的朋友圈里看来的。 许星野在半年前有一条朋友圈,拍了姥姥给她做的鸡蛋羹,配文这是她从小吃到大的包治百病鸡蛋羹。隔了一两个月,又发了一条说想念鸡蛋羹,配图是一个四十度的体温计数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fort food,不难得出结论,许星野的fort food是鸡蛋羹。 池斯一还打电话给自己的心理咨询师朋友,聊了很多跟应激障碍有关的事情。挂电话前,对面说要吃对胃刺激小一些的柔软的口淡的食物,虽然不至于能帮助恢复,但至少不会加重负担。 “加酱油了吗?” “加了。” “香油呢?” “加了。” 对中式烹饪并不熟悉的池斯一来讲,做一碗合许星野心意的鸡蛋羹并不容易。 图片上的鸡蛋羹在圆形的碗里,上面飘着黑色的酱汁和一个透明的油圈。她查了很多资料,又通过朋友问了许星野家乡的厨师。 从黑色的酱汁到底是醋还是酱油,还是它们的混合物,再到香油、芝麻油、麻油这三个到底是不是指代同一个东西。 在伦敦时试做了几次,最终做出了外形上几乎一致的版本。当然,人很难做出自己没吃过的食物。她没吃过,所以没有标准,评判的舌头长在许星野的嘴里。 她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把评判的权力让渡了出来,交给了许星野。 她抬手摸了摸许星野的头,起身走出了房间。再回来的时候,五指张开,捏着一个圆形密封盒,放在床头,掀开盖子,鸡蛋羹的蛋香混合着芝麻油的香味飘进了空气里。 许星野有些虚弱地撑着身体,靠坐了起来,伸手去接池斯一手里的碗。 “别摸……” 在池斯一说完之前,许星野已经被碗沿结结实实地烫了一下,条件反射般抽回了手,捏着耳朵。 “你不烫吗?”许星野问。 “盖子不烫,只有碗是烫的。”池斯一说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只汤勺,形状完美的金灿灿的鸡蛋羹上,挖了一勺,伸到了许星野嘴边。 在许星野可考的记忆中,她没有被人喂过饭。所以在当池斯一把勺子伸到她嘴边的时候,她表现出来一种异样的僵硬和笨拙。 她低头看了看勺子上的鸡蛋羹,又抬眼看了看池斯一。 “怎么不张嘴?烫吗?”池斯一很困惑,想要收回勺子试一试温度。她担心的其实是她复刻的味道并不是许星野熟悉的和喜欢的。 但下一秒许星野就张开了嘴,笨拙地含住了勺子。 池斯一把勺子倾斜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鸡蛋羹滑进了许星野的嘴里。 池斯一低头挖着第二口鸡蛋羹,等她在抬起头的时候,对上了许星野噙满泪水的眼睛。池斯一放下勺子,抬手摸了摸许星野的头。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许星野把头埋在膝盖里,“斯一,你别对我这么好。” “怎么了?”池斯一笑着问,她的声音温柔极了。 “你这样我会离不开你的。” “为什么?” “因为我这个人受不了别人向我示弱,更受不了别人对我好。”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四目相对。 许星野跳起身,抱住了池斯一的脖子。池斯一连忙伸展胳膊,保护鸡蛋羹不被打翻。 “好啦。”池斯一摸着许星野汗津津的后背。 “你好香。”许星野埋在池斯一脖子里吸了一口,“为什么赶了一天路,你还是香的。” “鸡蛋羹是你喜欢的味道吗?” “是。你也是我喜欢的味道。” “乖,”池斯一摸了摸许星野的头,“先吃饭,等下去洗个澡再休息。” 许星野松开池斯一,坐回床上,拉开衣服,把脸埋进去闻了闻,“你嫌弃我。” “怎么会?”池斯一挖起一勺鸡蛋羹,伸到了许星野嘴边。 *** 去过朱可来以后,许星野几乎是立刻就爱上了沱沱河村。 这里的路上铺着整齐的水泥,坡路平缓,房子精致漂亮,生活惬意。 这里就是田园牧歌式的理想生活的范本,是城市年轻人出逃的目的地。 坐在柚子庄园的开放咖啡空间里喝手冲咖啡的时候,许星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 她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秦柚柚和秦蕾蕾,然后又借着看窗外的风景,看向了一脸严肃在说些什么的池斯一。 这里阳光明媚的生活正在继续,而朱可来,对她们来讲,无疑是场想要赶快忘记的噩梦。 秦蕾蕾跟她说,池斯一之所以放弃朱可来,是因为朱可来地理位置过于偏僻。 许星野想到了去往朱可来的曲折山路。这个村庄本身没有足够多的劳动力作为一个独立的生产单元,而且内部环境过于复杂,监管难度超出想象。之前的项目中断,想必也是因为有同样的顾虑。 几乎没有收尾工作,用“老赖”两个字搪塞了一切,导致整个村庄陷入困境,之前跟他们合作的投资方可气又可恨。 可这又怪得了谁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滥杀无辜的世界里。 纵然我们生活的半径里不会真的有人用具体的武器滥杀无辜。 但“绝望”是比致命的武器更可怕的东西。 “绝望”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瘟疫,不致命,但也不会痊愈,得了就只能等着慢慢死去。 更让许星野“绝望”的是,在朱可来村,她每时每刻都被提醒着自己的女性身份。 “城里来的女娃娃。” “细胳膊细腿的女娃娃” “你女娃娃没有力气。” 还有王翰说的那些更难听的话。 “领两个女的来看看,你就以为能拿到投资了。” “带着两个女娃娃到山上来搞的事情?” 许星野时时刻刻被提醒自己是个女性,自己是男性审视和欲望的对象,自己无法独立做出任何决定。 这些话或许在池斯一听来也会觉得很不舒服。 池斯一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冒犯到的人,但她确实在王翰把这些轻蔑的话说出口的时候,照着断子绝孙的力度,狠狠地给了他一腿。 “女性是一种处境。” 许星野想起木屋里的两个女孩,她们的眼睛漆黑、明亮,或许她们对这个世界上绝对的美好和绝对的恶都没有具体的想象,她们的精神和身体都被困在了“女娃娃”这三个字里。 在朱可来村,有太多“天经地义”的事情,其中一项就是女孩子要苟活在动物房里。 许星野想要拯救她们,她是个同情心泛滥的城里人,她书包里有两张刮彩票中奖兑的百元大钞,立刻就跑回去拿出来给了她们。 不光是拯救她们,她也想要拯救小齐妈妈。 可是当她走远了,回了歌舞升平、阳光明媚的沱沱河,却又觉得…… 朱可来村是不堪拯救了。 整个世界都不堪拯救了。 朱可来村有自己的命运。 而这个世界糟糕透顶。 许星野看向池斯一精致的侧脸,看着她下巴的弧线。 斯一,我好像看见了我自己心中的恶。 斯一,我又看见了一直陪我长大的黑色的影子。 斯一,我好像没有长大,我还是跟原来一样无措。 斯一,谢谢你拥抱我。你的拥抱是我的镇定剂。 斯一,这个世界不堪拯救了,这个世界糟糕透顶。 斯一,你也觉得他们都该死吗? 第64章 笑笑 锋利的牙齿刺进了男人的喉咙。 鲜血流淌。 对于大型犬类来讲, 人类的皮肤,只不过是包裹血肉的一张一次性塑料薄膜。 男人的眼睛里爬满了惊愕,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他的眼睛比大脑更早看到一切。 他想至少要发出些什么声音,但是喉咙已经被破坏了一大半。 他的声音有些可怕,像是个地底的怪兽发出的绝望喊叫。 他跪倒在地上,捡起被吐在地上的属于他的肉块, 想要放回喉咙里, 压住,防止血液过早流失, 就好像,有人会来救他。 【16:40】 池斯一把一辆黑色重机车的油门轰得嗡嗡作响。 “你哪里弄来的啊?”许星野问。 “走不走?” 池斯一扔了一只头盔给许星野,头盔在许星野手上弹了几下,落在了她怀里。 踩着马丁靴坐在重机车上的池斯一,就像上学时候天天沉迷打篮球的坏孩子,打招呼的方式就是传一只球过来,而且几乎不怎么回答问题。 这一定也是“屁股决定脑袋”的某种具象表现形式。 “走。” 谁能拒绝池斯一呢? 在许星野还在研究怎么戴头盔的时候,池斯一已经把另一只头盔扣在了自己头上,熟练、流畅,就好像是从小玩重机车玩到大一样。 许星野扶着池斯一的肩膀迈上车座,车座的角度让她不得不贴在池斯一身上。 在池斯一说出“抱紧我”之前,她已经自然地,用修长的手臂环住了池斯一的腰。 许星野不知道池斯一要带她去哪,她只知道在她们乘着风飞驰向前的时候,好像全世界都在为她们让路。 风声和引擎的咆哮声灌进耳朵。 她靠在池斯一的肩上,看着黄昏时分被拉到无限长的树影迅速向后飞逝,以至于照在她眼睛里时几乎变成了一面影子做的墙。她知道这不是她的幻觉,而是因为池斯一的速度越来越快。 她想跟池斯一说开慢一点,总会有些东西在撞上来的时候会怀疑她们没长眼。她总不能说,她们不是没长眼,只是不要命了而已。可是想了想,她们更有可能在下一个拐角因为速度过快,被惯性直接甩下山崖。 如果真的掉进山崖,说真的,她会分不清池斯一是有意还是无心。 但这也并不重要。 就这样,跟池斯一一起死去,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在所有的新闻报道里,她们的名字会紧紧挨在一起,按照姓氏拼音,池斯一的名字会排在前面,她的名字会紧跟在后面,就像是她们的墓碑。 赛博墓碑。 幻想没有发生,风声停止,池斯一停在了山顶的一座光秃秃的山崖前。 许星野跳下车,看着面前光秃秃的山崖和已经准备好要座山的红彤彤的太阳。摘掉头盔,旷野的微风拂过头发。她走到山崖边沿,脚下有一个巨大的被树木掩映着的水潭,远处翠绿的山峦连绵,包裹着等待夜晚降临的沱沱河村。 池斯一从背后抱着许星野,埋在了她的脖颈间。 “你是带我来这儿看日落的吗?”许星野明知故问。 “不是。”池斯一在两次亲吻之间说。 她们的嘴唇交叠在一起,长久地接吻。 许星野十分确定,和无尽的黑夜相比,池斯一一定是更加眷恋日落。太阳挂在她们的头顶,像一只巨大的橙色暖光灯。这是池斯一在每一个漆黑的夜晚,都会人为营造出的光线。 她渴求的和她得到的永远能画上等号。 旷野的风吹过,钻进她的衣领,又划过她的背。 她们并肩坐在山崖边,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 “斯一,日落对你意味着什么?” 她看到池斯一转过头来看向她,看了很久,但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们长久地接吻。 直到通红的太阳完全躲进了群山里,在这个日落之后的蓝调时刻,许星野抱着池斯一的腰,跟着她像飞鸟一样,穿梭在翠绿的林间。 她想跟着她去往下一个日落,然后她们继续接吻,继续拥抱。 【19:10】 或许因为是他们在沱沱河的最后一顿晚餐,秦柚柚隆重地在家里准备了一大桌菜。 “蕾蕾,今天还是你来挑酒。”陈剑辉像是她们第一天到来那样,豪爽地拉开了酒柜。 秦蕾蕾笑了笑,站在酒柜前,上下打量着,然后伸直胳膊,从最上层拿下来一瓶威士忌。 “蕾蕾,”陈剑辉笑着说,“你是要一下喝穷你姐夫我哦。” “舍不得?” “舍得舍得。都让你挑了还能不舍得?” 秦蕾蕾拆了酒,倒了半杯,放在了池斯一面前。 池斯一说着谢谢拿起杯子,眼睛闪着光,闻着杯子里的酒。 秦蕾蕾又倒了半杯酒递给秦柚柚。 “今天不用给我倒了。”秦柚柚接过杯子,放去了秦蕾蕾的桌前。 许星野把自己的杯子伸到了秦蕾蕾面前,打断了她脸上逐渐浮起的困惑。 “我想尝一口。”许星野说。 “只是一口哦。”秦蕾蕾笑着,倒了一小口进许星野的杯子里。 许星野闻着杯子里的酒。 许星野认识的威士忌是池斯一的味道。 她抬起头看向池斯一的时候,池斯一也正在看她。从池斯一的眼睛里,许星野知道她一定也在回忆山北的那个夜晚。那个她让她闭上眼睛,然后把低地威士忌的花香攥在手心,又绽放在她鼻尖的美妙夜晚。 像石头一样沉重坚硬的杯子碰撞在一起,陈剑辉作为“一家之主”的几句发言过后,许星野喝下了这一小口酒。这口酒泥煤味儿太重,没长在她的审美上,她拿起摆在笑笑面前的果汁,倒满了自己的杯子。 许星野一边夸赞秦柚柚的厨艺,一边往碗里夹着菜,狼吞虎咽。 “真是沾了蕾蕾姐的光。”许星野夹起一块排骨放进碗里,“家里做的菜是真好吃。” 陈剑辉笑着,放下筷子,拿起了酒杯,伸到了秦蕾蕾旁边,“你们明天几点的飞机?” “三点半,”秦蕾蕾放下筷子,拿起自己的酒杯碰了碰陈剑辉的杯子,“池总跟我们一起飞山北,到山北再转机。” 他们各自喝了一口酒。 “池总转机飞哪里?”陈剑辉看向了池斯一。 “我飞日本。”池斯一说。 “三点半起飞的话,咖啡文化节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人不会多,两点到机场都来得及。十二点以前出发差不多了。”陈剑辉算好时间,看向秦柚柚,“你明天送她们一下。” “两点到机场太晚了,早些出发,十点走,我在机场附近订了饭,吃完再上飞机。明天我来送,你不用管了。” 秦蕾蕾给笑笑夹了一筷子菜,“笑笑明天也一起去送送小姨吧。” “好。”笑笑冲秦蕾蕾点了点头,“谢谢小姨。” “笑笑就是跟她小姨好。”陈剑辉笑着说。 【20:45】 小黑的今天的晚饭也格外丰富,秦柚柚下午杀了一只鸡,掏出来的内脏就成了小黑营养丰富的晚餐,含铁含钙,微量元素拉满。 许星野跟笑笑坐在院子的台阶上,看着埋头吃饭的小黑。在许星野想到合适的话题之前,小黑已经把盘子舔干净了。 笑笑起身,小黑抬起头看着她,似乎是在告诉笑笑它已经准备好了出门。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笑笑看向了仍旧坐在台阶上的许星野。 许星野没想过笑笑会发出这个邀请。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知道笑笑要带小黑去做什么,或许是因为笑笑知道许星野是个怂包,只要用一句威胁的话就能把所有的秘密压住,又或许是因为她明天就飞回山北了,而笑笑说不定偶尔也需要朋友。 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了村庄,但见识过朱可来连路灯都没有的漆黑以后,许星野甚至觉得沱沱河被几盏路灯照着的夜晚有些晃眼。 “你全名叫什么?”当她们走在两边长满野草的土路上时,许星野问。 “陈笑。”笑笑的白裙子在夜晚格也很显眼。 小黑钻进了草丛,在草丛里穿行,跟草丛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的全名是许星野,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显然笑笑对此毫无兴趣,因为她好像根本没听见许星野说的话。 她们越往前深处走,野草就长得越高。 高到快要把月光遮住。 但许星野一点都不害怕,一面是因为笑笑,另一面是因为笑笑带着小黑,而小黑牙尖嘴利。 靠人踩出来的土路突然到了尽头,终结得十分突兀。 笑笑像拨开门帘一样拨开了一丛野草,抬腿走了进去。 许星野连忙跟上,紧紧盯着笑笑的白裙子往前走,生怕一不留神笑笑就会消失在草丛里。草很锋利,不知道会不会划伤笑笑露在外面的手臂。 笑笑在草丛里游动的沙沙声停止了,视野突然变得开阔。一条宽阔的河流在明月的照耀下,静静流淌。小黑也从草丛里钻了出来,竖着耳朵,坐在面无表情的笑笑旁边。 “我可以摸小黑吗?”许星野问。 “现在不可以。”笑笑的声音很严肃。 “哦。”许星野点点头,转头看向了漆黑的水面。 “这是我训练小黑猎杀的地方,”笑笑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你是第一个我带来这里的人。” “哦。”许星野看着面无表情的笑笑,又抬起头看了看周围。这里荒无人烟。 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小黑立刻四脚着地站直了身子。 笑笑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杀。”笑笑的声音果决。 这是小黑能听懂的人类的命令,它瞬间钻进了草丛里。 草丛摇摆着,窸窣的响动还在继续,接着,草丛里传来小黑撕咬猎物的声音,最后,两个响动合二为一。 小黑的嘴里叼着一只被咬得奄奄一息的兔子钻出了草丛,白色的皮毛沾满了漆黑的血,笑笑摸了摸小黑的头,小黑转身消失在草丛里。 许星野必须承认,有一瞬间她以为小黑今晚的猎杀对象是她自己,毕竟她是笑笑带来这里的第一个人类。而这听起来必须在后面接一句,“但不是最后一个”。 笑笑转身往河边走,漆黑而缓慢流淌的河水,看起来像是一道巨大的可以吞噬一切的深渊。 “这条河就叫沱沱河。”笑笑看着河面。 “哦。”许星野点点头,假装并不在乎。 她觉得现在在笑笑心里,自己是一个对“名称”很在意的人,她不想当那种刻板的人。 笑笑转身看向草丛,小黑从里面跑了出来。它洁白而锋利的牙齿被血染红了,上面带着兔子的皮毛。 “去。”笑笑指了指平静的河面。 “小黑连鱼都会抓啊?”许星野有些震惊。 小黑奔向河边,把头埋进了水里,晃了晃头。再直起身的时候,它洁白而锋利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哦,原来是这样。” 小黑只是去河里洗掉猎杀带来的血腥。 许星野想起来笑笑家的院子里装了摄像头,如果是扯着一张血盆大口回到家冲洗,秘密很快就会被发现。 草丛里又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小黑和笑笑都竖起耳朵静静听着。 “杀。”笑笑的眼睛里透着没有亮光的黑暗。 小黑向草丛奔去。 第65章 笑笑2 【22:25】 许星野推上了房间的门,看了一眼门后的消防疏散示意图。 她已经习惯了这扇门跟池斯一共存,也跟她共存。 池斯一没有开灯,也没有走进房间,只是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她。许星野已经知道,这是微醺时候的池斯一。 根据许星野的有限样本观察,池斯一是个奇怪的猫科动物。 之所以说她奇怪,是因为她在“真的醉了”和“完全清醒”的时候表现几乎一致,都是大型猫科动物。虽然经过了伪装,但她的眼睛里散发着天生的侵略性,足够机敏,善于静默观察,出击时爪牙锋利、行动果决。 只有在池斯一的微醺状态,而且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空间里时,池斯一会变得很柔软,会变成一只温顺而沉默的小猫咪。迟钝、语速缓慢,但每个字听起来都更接近她的真心。 比方说现在。 她就只是安静地靠在墙边,被一盏顶灯照亮。她的下巴微微扬着,灯光照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棕色宝石。 许星野走近,仔细看着那两块宝石,池斯一带着酒精味的呼吸围绕着她。 她垂下眼睛,看着池斯一鲜红的嘴唇,她们的鼻尖轻轻碰在一起,然后是嘴唇。分不清是谁先吻上来的,大概是同时。 浅尝辄止。 池斯一伸出双臂,搭在许星野的肩上。 “星野。”池斯一看着她的眼睛,柔声叫她的名字。 “嗯?”许星野挑了挑眉,表现出聆听的样子。 “星野。”池斯一还是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下文。 许星野露出了微笑,轻声说:“我在。” 她知道,池斯一这次,说的不是在朱可来村那个夜晚漫天的繁星和无尽的荒野。池斯一是在叫她,在叫眼前的“星野”。 许星野还想说“我爱你”,这次她不想假装成是屈服于她美妙的身体,也不想因为是自己离死太近了所以产生了恐惧。她就想说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承认自己屈服于你的身体, 但我更屈服于你。 如果你想知道先后顺序, 那我想要告诉你的是, 我先屈服于你,而后屈服于你的身体,最后屈服于我的欲望。 【0:12】 房间漆黑,秦蕾蕾打开了床头灯,坐起身,拿起床边的杯子喝了口水。 她转过头,看到旁边的床空空荡荡,环顾房间,秦柚柚不知道去了哪里。 房间的门被轻声打开了,穿着一身长袖睡衣的秦柚柚走了进来。 “怎么还不睡?”秦蕾蕾问。 秦柚柚转过身,轻声合上了房门,“我去楼上看了看笑笑。” “你说笑笑喜欢穿的两件白裙子,给她拿上了没有?” “忘了。明天走之前拿上就算。”秦柚柚走到床边,拉起被子,靠坐在了床上。 “早点睡吧。”秦蕾蕾说着,伸手关掉了台灯。 过了很久没听到秦柚柚躺下的声音,秦蕾蕾睁开了眼睛,看着靠坐在床边的秦柚柚。 “你睡不着?”秦蕾蕾问。 “我在想,”秦柚柚抱起了手臂,“不跟笑笑提前沟通,你真有把握能让笑笑跟着一起上飞机?” “有。这不是说过了吗,拿住小黑就能拿住笑笑,”秦蕾蕾闭上了眼睛,“我已经给小黑办了航空托运了。一起去山北。” “我是怕笑笑不想走,她现在青春期,很多事情还是要有商有量才好。” “那就温水煮青蛙呗,先说去山北住几天,然后再慢慢沟通。总之就是,明天所有人先上飞机,离开这里。” “嗯。” 她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要不还是我再准备准备,等笑笑放暑假,我带着笑笑顺理成章去山北找你。” 秦蕾蕾再次睁开眼,看着靠坐在床边的秦柚柚。 “笑笑七月才能暑假。你还想挨打挨两个月?”秦蕾蕾坐起身。 “他打你,姐,你清醒点。你还想每天这样浑身淤青,连短袖衣服都不敢穿地过两个月吗?我们明天就走,已经商量好的事情不要再变了。” “蕾蕾。” “笑笑转学的事情我很快就办好。” “蕾蕾,”秦柚柚右手扶着额头,又搓了搓脸颊,“我可能怀孕了,蕾蕾。” 秦蕾蕾的脸上是无比诧异的神色,“怎么可能?” “我没跟你说,”秦蕾蕾叹了口气,“他打完我,我们经常会……” 秦柚柚补充了她跟陈剑辉之间的更多事实,这个事实解释了她为什么会怀孕。 那些事实在秦蕾蕾听来荒诞、可笑,甚至有点儿滑稽,完全不应该发生在一个理智的四十多岁的人身上。 “除了这个还有没跟我交的底吗?” 秦柚柚叹了口气,“没有了。” 秦蕾蕾点点头,“他打你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接受的。” “可是我的身体已经不能允许我再流掉这个孩子了,”秦蕾蕾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姐!你清醒点!他就是通过让你一直怀孕,让你身体一直都很虚弱,他是通过这种手段来控制你啊!姐!” “蕾蕾……”秦柚柚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是真的想再要个孩子,你应该能懂我,你也是妈妈。” “就是因为我也是妈妈!所以我不希望笑笑再继续在这个环境里生活了!” “她九月份读初中就去住校了……” “姐,”秦蕾蕾用无奈的眼神看着秦柚柚,“你别再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话了。” “蕾蕾,爸爸妈妈走得早。我们都受了很多没有爸爸妈妈的苦,所以我想,孩子生下来,都能有个完整的家庭,你姐夫虽然这样对我,但是他从来没有动过笑笑。” 她们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 “你怎么判断出你怀孕的?” “我月经已经推迟了一周了。” “用验孕棒测过了吗?” “家里没有这东西……” 秦蕾蕾起身,伸手拿起床头的手机,一边在通讯录里翻着电话,一边说:“如果你没怀孕,明天就跟我上飞机。” 【1:35】 许星野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嗡嗡作响,她从池斯一的脖颈里抽出手臂,拿起手机,来电话的是秦蕾蕾。 池斯一拿起遥控器,给电视里正在播放影片摁下了暂停键。 房间漆黑,电视没有温度的亮光照着她们的脸。 许星野接起了电话,“蕾蕾姐,您说。” 几句嗯啊以后许星野就挂掉了电话,她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怎么了?”池斯一抬手摸了摸许星野的头发。 “蕾蕾姐让我去买验孕棒,现在就去。”许星野一边说,一边点开了手机地图。 “上哪儿买?”池斯一微微皱眉。 “来了。蕾蕾姐给我发了个定位。”许星野用地图打开了这个定位,“29公里,镇上24小时营业的药店,倒也不远。” “太晚了,我跟你一起去。”池斯一从沙发上起身,摁亮了房间的灯,拿起了外套。 凌晨时分,这里的空气有些凉。 池斯一跳上副驾驶,乖乖系上了安全带。 许星野打开了导航,29公里的路程,有一大半在高速上,只需要开半个小时就能到达目的地,顺利的话往返一个小时。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划破了村庄的寂静,两个人盯着挡风玻璃外被车灯照亮的道路。 “究竟是谁需要验孕棒呢?”许星野自言自语道,“首先肯定不是蕾蕾姐自己,蕾蕾姐搞的可不是男女关系,没这种风险。也不可能是笑笑,笑笑还小。那就是柚子姐怀孕了?” “蕾蕾没跟你说吗?” “她让我先别问,先去买。” “就算是柚子姐怀孕了,也不用急得非得现在就知道吧。” “老来得女或者得子,可能兴奋得睡不着吧,”许星野说,“但是我听蕾蕾姐的语气,应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 池斯一把手搭在车门上,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柚子姐晚饭时候脸色不太好,明显情绪有些低落,而且我坐在她正对面,感觉她有点儿想哭。” “这不是蕾蕾姐要走了,柚子姐舍不得吗?” “现在看来很有可能不是这样。” “她晚上没喝酒是不是?” “嗯,她没喝。” “不过,她一直以来,是要喝也只喝一口。” 许星野把车开进了高速入口,缓缓开进etc通道。 第66章 笑笑3 【2:06】 小镇的夜晚比偏僻的村庄明亮许多,主干道的路灯还亮着,她们在其中穿行。 刚进入小镇主干道时,街两边都是六层的老小区,沿街是被分成小格的商铺,没什么当代营销4p的讲究,水果店直接开在五金店旁边,书店夹在一排理发店中间。 生活在这里的人或许有自己的计划和爱好,这里的过去和现在,一直在演绎的是“存在即合理”这个论断。 微醺的池斯一被安全带乖乖地绑在副驾驶,好奇地看着窗外。这一切对池斯一来说,似乎是全新的,有着哪怕已经看过再大量的桌面调研报告,也无法拉平的预期与现实的差距。 “你到过小镇吗?”许星野问。 池斯一转过头,看着她,“没有,你呢?” “当然到过。”许星野虽然在城市里长大,但“小镇”这个概念对她来讲并不陌生。 往中心开,能看到十几层楼的高层住宅楼。有的窗子上已经贴上了喜字,满是人气。有的还没完工,没有窗户,只有一长串直通天际的漆黑的格子。 池斯一盯着那一长串黑灰色的格子,从挡风玻璃盯到门上的玻璃,再盯到后视镜。 导航里发出开进辅路的指示音,许星野摇动方向盘,进了辅路。就像很多时候山北的两车道辅路必然变成一车道通行,另一个车道是停车场一样,这里的辅路也是停车场,只不过停的是电动车。 路被挤得很窄,许星野小心地在其中穿行,但无奈越野车实在太宽,最后还是被一辆尾巴突出来的电动车堵住去路。 “还有五十米了。”池斯一解开了安全带。 许星野知道池斯一是想走过去。许星野给车门推开一个小缝,从车里钻出来,又蹭着花池里不知名的绿植跳到了车前。 池斯一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然后转过身,往前走。 街上空无一人。 许星野错开半个身位走在池斯一身后,看着她耳朵上掉下来的那缕不安分的头发。 头发的主人突然回过头,停下脚步,看向她。 “怎么了?”许星野问。 她们面对面站着。 “没什么。”池斯一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许星野有些困惑地抬起脚,继续跟在池斯一身后。 池斯一又停了下来,看着道路的前方。 许星野也连忙停下,看着向前延伸的道路,然后侧着头,伸长脖子,看着池斯一,表示疑问。 池斯一看着她,眼睛里好像是在期待着什么。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然后又直起身,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街道。 “星野这次好笨。”池斯一的声音带着笑意,无比柔软。 柔软到许星野想直接把她拉回车里。 池斯一最近喜欢跟许星野玩猜谜游戏,但许星野这次没有猜中。 “你为什么不跟我走在一起?”池斯一看着许星野的眼睛。 许星野的眼睛里浮现出巨大的疑问,她站直身体,挠了挠头。 “我们没有走在一起吗?”许星野回头看着她们走过的路,又看向池斯一的眼睛,就好像她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能看到成群结队的人一样。 “你没有。”池斯一说,“你一直走在我后面。” 许星野的脑海里闪回了无数个她认为是跟池斯一“走在一起”的画面,不管是在工作场合,还是在酒店走廊,以及酒店后的那条街和学校里,她总是能看到池斯一的肩膀,耳朵……她习惯跟池斯一错开半个身位。 池斯一转过身,站在了她的正对面,抬起左手摸着她的脸,指尖有些凉。池斯一又在她唇边落下一个吻,吻是滚烫的。 池斯一把冰凉的指尖放在了她温热的掌心,许星野条件反射一般握住了她的手。池斯一动动手指,又用拇指摸了摸许星野的手背。 许星野以为是自己太用力,捏疼了她,松开了紧握的手。下一秒,池斯一冰凉的指尖像潮水一样穿进了她的指缝里。 她们十指相扣。 池斯一满意地笑了笑,转身向前走,这次她们走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回去的路上,许星野沉默地开着车,和沟通相比,她总是喜欢自己先思考。 “在想什么?”池斯一从挡风玻璃上收回视线,看向坐在副驾驶上心事重重的许星野。 “在想,”许星野停顿了一下,“在想你不喜欢我叫你池总,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原因。” “是。” 那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我知道你不缺尊重,不缺敬畏,不缺金钱, 可是,斯一, 我好懦弱,我的身体比我的心更早意识到了我的懦弱。 如果你不牵我的手,我就不敢跟你走在一起。 【8:49】 许星野哭丧着脸,哈欠连天地踩着油门把车挪进了秦柚柚家的院子里。 昨天许星野在池斯一的隐秘陪同下,深夜驱车五十八公里购买验孕棒的任务完成以后。 秦蕾蕾什么都没多说,只是叮嘱许星野明天早点到家里来吃饭。秦蕾蕾行动神神秘秘,眼里忧心忡忡,家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许星野不敢拖延,回酒店的路上反手就给自己设了一个八点二十起床的闹钟。 她走进房间就全然忘记了这件事,坐在沙发上,喝着酒,跟池斯一看没看完的影片,然后她们眼睛瞪得像铜铃,谁也睡不着。 只好通过双人有氧运动来让自己的身体分泌足够多的多巴胺,直到四点,她们才在疲惫中睡去。 八点二十的闹钟对于凌晨四点才入睡的许星野来说,宛如恶魔的铃铛。 赖床到八点半,许星野直接被精神抖擞的池斯一拖下了床。有时候她怀疑池斯一不是作息混乱,她有可能是天生觉少。 她们走进屋里的时候,秦柚柚、秦蕾蕾和笑笑三个人正围在餐桌前吃早餐,陈剑辉手里拎着一只皮包,正要出门去。 “你们来了,快进来吃早饭。”陈剑辉一边招呼她们进门,一边换鞋。 “您有事儿出去啊?”许星野寒暄道。 “说是野猪拱了苞米地,我去看看情况,我们这里好久没有来过野猪了,”陈剑辉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我处理完尽快回来,赶得及送你们一下。” “苞米地都在后山,远着呢,你不用赶,开车慢些,”秦柚柚说,“她们有我招呼呢。” 许星野看见陈剑辉的脸上掠过一瞬间的不悦,但下一秒,他的嘴角像是鲤鱼打挺一样立刻弯起,笑盈盈地跟她们挥了挥手,转身出了门,拍了拍小黑的脑袋,上了车。 秦蕾蕾把盘子里最后一小口水煮鸡蛋放进嘴里,站起身,对许星野说:“你要喝咖啡自己做吧。我再检查一下行李。” “哦,好。”许星野看着秦蕾蕾走远的背影,“那您喝过咖啡了吗?” “没有。” “那我一起做了吧。” “谢谢。” “柚子姐喝吗?”许星野问坐在桌子对面,看着笑笑吃早餐的秦柚柚。 秦柚柚没听到她说什么。 “柚子姐?”许星野又叫了一遍。 笑笑觉得奇怪,抬起头看向了秦柚柚。 “许星野叫你。”笑笑对秦柚柚说。 “哦,”秦柚柚转头看向住星野,“怎么了星野?” “您喝咖啡吗?我去做。” “喝。谢谢你,豆子在吧台下面的柜柜里,哪个都行,你随心。” 许星野起身去了吧台。 笑笑进了厨房,给小黑做早餐。 陈剑辉的突然离开对于秦柚柚和秦蕾蕾来讲是一个巨大的好消息。 去趟苞米地,往返光车程都要四十分钟,再加上其他杂务,最快也要一个小时才能回来。她们可以在陈剑辉离开的时间里,多带上一些计划外的东西,只要能提早哪怕十分钟出发,就没有任何可能性会再跟陈剑辉打照面。 就这样默默离开,这对秦柚柚来说是最容易的事情。 【9:08】 笑笑喂完小黑,拎着空碗送去了厨房。 笑笑看了一眼客厅,抬高声音,对楼上喊道:“妈,我带小黑出去走走。十点出发前回来。” 话音刚落,错落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笑笑,”秦柚柚叫住了笑笑。 笑笑回过头,用困惑的眼神看着秦柚柚。 “那个,”秦柚柚拎起围裙的一角,擦着手,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白色时钟,“你九点半以前回来行不行?我们早点出发,我怕路不好走,耽误了。” “行,我不走远。”笑笑说完,出了门。 笑笑离开以后,秦柚柚就立刻上楼去了笑笑的房间,笑笑要出去遛狗是在她计划范围内的,按照计划,她要给笑笑收拾几件衣服,再带上学习的东西。 秦蕾蕾从一层的客房推着行李箱走了出来,“星野给我一下车钥匙。” “好。”许星野从兜里掏出来车钥匙,递给了秦蕾蕾。 秦蕾蕾拉开后备箱的大门,把行李搬了上去,但她没合后备箱,似乎还有别的东西要放。 “池总,星野。”秦蕾蕾走回客厅。 两个人都看向了站在客厅中间的秦蕾蕾。 “事情是这样。我想接我姐和笑笑一起去山北住一段时间,细节等这事儿过去以后再说。笑笑他爸和笑笑现在还不知道,你们也装不知道就行了,提前跟你俩打声招呼。” 许星野放下粉碗,“我没听错的话,笑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今天要去山北吗?” “对。” “我明白了。”许星野点了点头,拿起粉碗,“你喝美式还是拿铁。” “美式。” “等下我来收碗筷吧,”池斯一说,“你们忙。” 秦蕾蕾和池斯一交换了一个互相信任的眼神,然后就转身上了楼。 【9:16】 “星野给我搭把手来。”秦蕾蕾站在楼上的平台,对着楼下的许星野喊。 “来了姐。”许星野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楼。 秦蕾蕾脚边摆着一个浅绿色整理箱,“跟我抬一下这个箱子。” 许星野跟秦蕾蕾一人一边,抬起箱子往楼下走,“这里头是什么呀?” “笑笑的书。” “笑笑不是才上小学吗?” “现在孩子,课业压力可大着呢。这只是我们笑笑的起跑线而已。” “光起跑线就这么沉……” 两个人抬着箱子走去了院子,看着几乎要被塞满了的后备箱。 “要不把包全放前面?”许星野说,“后面只放箱子,笑笑的粉箱子这么小,也能放前面。” “包可以,但笑笑的箱子不行,”秦蕾蕾把后备箱里的包依次拿下来,递给许星野,“我还没跟笑笑说呢,不能让她看见了。” “没跟笑笑说什么?”一个中气十足的,语气里带着笑意的男声传来。 第67章 笑笑4 “没跟笑笑说什么?”一个中气十足的,语气里带着笑意的男声传来。 陈剑辉提前回来了。 许星野的手里全是冷汗,她手里拎着她的书包和池斯一的行李袋,往车边迈了一步,吸引了陈剑辉的注意力,笑着说没什么,然后把包放在地上,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几乎是在同时,秦蕾蕾把后备箱的门砰地一声合上了。 “你回来了姐夫!”秦蕾蕾刻意抬高了声音,笑着看向陈剑辉,她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收拾行李这么满头大汗吗?”陈剑辉笑着,推门走进了屋里。 “蕾蕾,昨天说的白裙子我又忘了装进行李箱里了。”秦柚柚说着,手里捧着两件白裙子,从楼上走了下来,迎面撞上了回来的陈剑辉。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中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剑辉放下了勾起的嘴角,在一瞬间的诧异之后,凶狠和怒意逐渐爬上了他的面庞。 卫生间里冲水的声音传来,不明所以的池斯一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看到客厅里令人窒息的对峙,也呆在了原地。 “你这是要干什么?”陈剑辉看着站在台阶上的秦柚柚,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秦柚柚直视着陈剑辉的眼睛,从楼梯上慢慢走了下来,走到了陈剑辉面前。 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要离开你。”她的声音坚定而平静。 “离开我?”陈剑辉笑了一下,然后又黑下了脸,他的左脸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你要怎么离开我?” “我要带着笑笑,一起去山北。” 陈剑辉看了一眼旁边的秦蕾蕾,又转过头看向了秦柚柚手里白色的裙子,他抬起手,拎起裙子,裙子在空气中散开,阳光把白裙子照得发亮。 “我……”一旁的秦蕾蕾想要开口。 “蕾蕾,”秦柚柚打断了秦蕾蕾,“这是我跟陈剑辉之间的事情,你帮我照顾一下客人,其他我来处理。” 秦蕾蕾皱着眉,站在原地不动。 “听话。”秦柚柚说。 秦蕾蕾回过头看了许星野一眼,走去了吧台。许星野紧跟在她身后。 陈剑辉失落地盯着笑笑的白裙子,“你不要这个家了吗?” “我不要了。”秦柚柚的声音斩钉截铁。 “也不要你的柚子庄园了吗?” 秦柚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不要了。” “秦柚柚,”陈剑辉把裙子扔在地上,“你不知好歹!” “不知好歹的是你!”秦柚柚眼里含着泪光,直视着陈剑辉愠怒的眼神,然后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裙子,往门口走去。 陈剑辉背对着秦柚柚咆哮道:“你要的我什么没给你?” 他的声音大到像是要把房顶掀翻。 秦柚柚站在门口听完了这句话,哭笑不得地皱起眉,推门去了院子里。 陈剑辉也转身跟去了院子,看着秦蕾蕾拉开后备箱,拿出来笑笑的粉色行李箱摆在了地上。 在秦柚柚拉开箱子拉链之前,陈剑辉一把提起了箱子。 “你把箱子放下!”秦柚柚伸手去抢箱子,陈剑辉抬手把她推倒在地。 秦柚柚扶着腰,拉着车轮,站了起来,直视着陈剑辉的眼睛,“把箱子给我!” “你要跟我结婚,我一天都没让你等。你问我要庄园,我二话不说就把庄园改成了你的名字。”陈剑辉一边怒吼,一边在原地打转,“我想再要孩子,你说只要笑笑一个孩子就够了,我这么多年说什么了吗?你现在跟我说你什么都不要了?” 陈剑辉站在秦柚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伸出手一拳一拳砸在她的左胸口,“你有良心吗?秦柚柚,你还有良心吗?我哪里对不起你了?” 秦柚柚被她砸得退了两步,紧紧靠在了车门上。 听到屋外的响动,秦蕾蕾和池斯一走到了门边,隔着玻璃门,看着院子里争吵越来越激烈的两个人。 池斯一看向抱着手臂、眉头紧锁的秦蕾蕾,“我们……” “我姐这是故意的。”秦蕾蕾指了指屋檐下的摄像头。 池斯一顺着秦蕾蕾的视线看去,闪着绿光的指示灯静静地记录着院子里的一切。 池斯一这时候才察觉到了许星野不在旁边,她转过头,看到了靠在沙发上的许星野,她的脸色发白,手不住地颤抖,张着嘴,呼吸急促,像是在跟空气中的什么东西抢夺稀薄的氧气。 “星野。”池斯一三步并作两步跨到许星野面前,扶着她的肩膀,看向她的眼睛。 许星野的眼神像是一只被捕兽夹夹伤了腿的小鹿。 秦蕾蕾转过头,也走了过来。正当她想要开口询问星野情况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小黑的叫声。 “糟了。”秦蕾蕾转头看向了紧闭的大门和倒在地上的秦柚柚。 “这里有我。”池斯一对秦蕾蕾说。 秦蕾蕾推门走了出去,黑色的大门也被轻轻推开了。 “星野,没事,没事,有我在,现在跟我一起呼吸好吗?”池斯一并拢拇指,合着双手,在许星野的嘴和鼻子前拢成了一个呼吸的空腔。 她的心理医生朋友告诉她,当惊恐发作的时候,人会不自主地呼吸过快或者过深,导致体内的二氧化碳排出过多。体内二氧化碳过低,会引起血液的酸碱度升高,造成呼吸性碱中毒。具体引发的症状是头晕、手脚发麻和心跳加速。 要缓解这个症状的方法,就是将呼出的二氧化碳吸回去。常见的纸袋呼吸法就是这个原理。在没有纸袋的情况下,也可以用手或者是衣服创造一个呼吸空间,进行缓慢呼吸。 “星野,我们一起呼吸,现在吸气……慢一点,星野,慢点……好,慢慢吐气,非常好,” 两分钟后,许星野的呼吸逐渐平复。 “笑笑。”许星野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星野……”池斯一的双手温柔地捧着她的脸。 “斯一,”许星野握住了池斯一的手,“笑笑呢?” 许星野扶着沙发起身,她隔着玻璃,看到了笑笑。 穿着白裙子的笑笑面无表情地站在院门口,小黑乖巧地竖着耳朵坐在她身边。 爸爸的拳头砸在妈妈身上, 就在我面前, 小姨冲了出来,但她好弱小,她真的好弱小, 爸爸的拳头可是铁做的, 落在妈妈身上,妈妈的身上就会出现铁一样的颜色。 小黑在静静地注视着我, 就像过去无数个我们相互陪伴的夜晚一样, 她在告诉我,她嘴巴可以成为我的武器。 第68章 星野的五月 【引子】 \"unter menschen, die nicht verdursten wollen, muss man aus allen gl?sern trinken lernen; und unter menschen, die rein bleiben wollen, muss man verstehen, sich auch mit schmutzigem wasser zu waschen.” nietzsche, friedrich.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ein buch fur alle und keinen. leipzig: insel-veg, 1883. “在世人中间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钱春绮译,上海文化出版社,2020. \"among people who do not want to die of thirst, one must learn to drink from all sses; and among people who want to remain pure, one must understand how to wash oneself even with dirty water.\" nietzsche, friedrich. thus spoke zarathustra: a book for all and none. tranted by walter kaufmann, penguin books, 1978. 【第68章】 进入五月,山北的天气突然就热了起来。图书馆开了中央空调,冷风嗖嗖地吹着许星野的头顶。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脑屏幕,下意识伸左手去拿旁边的外带冰美式咖啡,直到吸管放在嘴边空吸了两口,才发现杯子里的咖啡已经喝完,然后悻悻然晃晃空杯,又放回了原位。 这个动作她在今晚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大姨妈还没结束,她就迫不及待地喝上了冰美式。 每天下班端着一杯冰美式走进图书馆,好像是把时间这个海绵里的水挤出来的必要条件。 图书馆里只有热水,而美式咖啡杯是塑料的,接不了热水,打水顺便溜达一下这个理由被堵死了,要做的只是专注在要做的事情上。 另一方面,许星野需要用这种近乎榨干自己的忙碌来填满时间,而不是信马由缰地让自己的大脑陷入在山南发生的一切当中。 图书馆关闭的铃声响了,把头埋在一摞摞考公考研教材里的同学们,今天终于又度过了充实的一天,他们心满意足地合上书页,随手整理了一下桌面,起身走了。 许星野也抬起头,看着向门外走去的人,又看了看窗外漆黑的树,伸了伸懒腰,点下保存按钮,起身,把电脑收进书包,单肩挎着包,手里捏着空咖啡杯带进垃圾桶,然后走出了图书馆。 她已经从山南回来一个星期了。 因为笑笑爸爸的事情,秦蕾蕾至今还在山南待着。许星野和池斯一也多在山南逗留了一晚上,第二天一起飞了山北,池斯一直接转机去了东京。 飞山北的机票是池斯一订的,是相连的两个头等舱座位,对了,她还跟着池斯一去了机场的休息室。那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坐的飞机和池斯一坐的飞机完全不同。 她也丝毫不用担心自己会错过乘机,会有人来提醒她们要登机了,然后带她们去到座位。服务人员说话时视线必低于她,面带微笑,嘘寒问暖,在这三个小时多一点的飞行时长里收到的关心和尊重,比她在过去一年里收到的关心尊重都多得多。 一路上许星野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池斯一是怎么做到在享受过这么多所谓“特权”以后,仍旧可以保持自己呢?仍旧可以把分寸拿捏得如此之好,仍旧没有变成一个自以为是的“暴君”。 她直接问了池斯一,只要是与她们之间的感情无关的困惑,她都能轻易问出口。 池斯一说,他们都是在工作,她尊重他们的专业性,她自己也在工作,也希望自己在工作中的专业性得到别人的尊重。 所以接受这样的服务时她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也不会觉得他们说话比自己低半格,就真的在人格上也低半格。 落地后,她们在休息室喝了一小杯香槟。然后池斯一就飞走了。许星野从休息室出门以后,在充满汗臭味的晚高峰地铁里站了一个小时以后,回到了学校。 在那之后,她们都迎来了特别繁忙的一周。 她是在忙着做两个ppt,毕业论文答辩的ppt和花市店重新规划的ppt。 秦蕾蕾不在山北,但花市店恢复堂食这件事情并不能因此耽误。临近毕业,听得最多的就是学生思维和职场思维的转换,所有人都在说,要完成这个切换才算是正式进入了社会。 而这个思维转换的核心是积极主动,具体到当下,就是秦蕾蕾不在山北,没有人告诉她第一步要做什么,第二步又要做什么,她也应该积极主动地把事情做好。 有了驱动力,许星野也并不缺乏标准,她不想因为急迫就草率。于是白天去咖啡店上班,跟向婉晚学做咖啡,店里不忙的时候她就出门去逛山北的咖啡店,精品的,独立的,连锁的。然后晚上去图书馆做桌面调研,写经营规划ppt。 她跟池斯一几乎凑不到任何时间做即时沟通。 许星野醒来就会给池斯一发早安,睡前会发晚安。她并不知道早安和晚安对应的是池斯一的月光还是太阳,她不知道池斯一在哪个时区,在飞机上,还是在酒店里。 她只知道池斯一在地球上,也在她的心里。 虽然她的心又因为分离碎了一小颗。 但她已经把心砸碎了不是吗。 她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又想到了池斯一站在楼下,穿着解了三颗扣子的衬衣,在楼下等她的那个夜晚。 许星野整个大学都没有期待过什么校园恋情,那些在别人看来轰轰烈烈的摆着蜡烛当众表白之类的事情,在许星野看来无异于道德绑架。 嫌弃不代表不需要,正是因为缺乏这样的道德绑架,她有些分不清她跟池斯一之间这样的关系,到底算不算“恋情”。但凡是“恋情”,总要有一个进入恋情的准话,比方说,“做我女朋友吧”,“我们在一起吧”之类的准话,标志着亲密关系的往前推进。 但她们之间唯一的准话,是她们的第一个滚烫的夜晚,她对池斯一说,“你可以对我的身体做任何事情”,然后在池斯一来宿舍楼下找她的那个夜晚,她问池斯一说,她能不能吻她,池斯一说了同样的话给她听。 这就是她们之间的“准话”。没有时效的标签,似乎只有在说的当下有效,也似乎永远可以,没有什么best before。 许星野的脚步很轻,她往楼上爬的时候,有些迟钝的感应灯总是不亮。但她不想跺脚踩醒偷懒的感应灯,于是借着照进窗子的路灯的光,慢慢吞吞踮着脚爬楼。 她撞上了一个坐在楼梯上的孤独身影,通过身上的jk,许星野才认出来,这是在四月一直对她死缠烂打的学妹。 她此刻把头埋在膝盖里,靠墙坐在楼梯上,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怎么还不回去?”许星野停下脚步,看着她。 学妹举着哭丧的脸,抬起头,看到来的是许星野,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星野学姐!” 她的声音有点大,楼道里的感应灯刷地亮了,灯泡发出电流的滋啦声。 “嘘。”许星野把食指放在唇边,“小声点。” “星野学姐。”学妹放低了声音,伸手拽着许星野的手臂。 许星野有些介意莫名其妙的肢体接触,她低头看了一眼碰她手臂的那只手,眉毛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学妹看到许星野的表情,慢慢松开了手,她空荡荡的手保持着抓握的动作,在空气中愣了几秒,然后失落地收了回去。又过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被拒绝的尴尬,然后她手托着地,站了起来,顺手整理了一下裙子。 “你让我喜欢别人,”学妹站在比许星野高一级的台阶上,视线跟她齐平,“可是,星野学姐,我喜欢不了别人,我喜欢的是你。” 许星野看着面前的学妹,看着她稚嫩的脸庞。 学妹上一次拦住她表白是在四月,时间过去一个月,学妹还是原来的学妹,短袖白衬衣依旧系到了最上面一颗,依旧搭配着系成蝴蝶结一样的宽大黑色格子领结。 可许星野自己的心和身体,却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一下就苍老了许多许多。 她没有跟任何人聊起过她跟池斯一的事情,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在山南发生的一切。一来是因为本来她在学生时代就没朋友,二来是因为她觉得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发生了什么,而她懒得解释太多,也不想被评判。 有的时候她也会想,如果有一天池斯一让她去喜欢别人,她能做到吗?她觉得她恐怕不能,她会继续过她孤独的生活,只是她生活的孤独感会因为池斯一的出现又离开而加重。 在当下,在这个时点,她但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她在遇到池斯一之前没有喜欢过任何人,遇到池斯一以后恐怕再也没有能力去喜欢任何人了。 在她的生命中,爱情这个名词,一直是与池斯一的名字画上等号。 看着沉默的许星野,学妹的眼睛里开始闪泪光。 “星野学姐……” “我也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许星野轻声说。 许星野看到学妹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愉悦的亮光,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让人充满误解。 她真是该死。 她连忙补充道:“但那个人不是你。” 学妹眼睛里的光淡了下去,呲啦作响的灯泡也跟着一起暗了下来。 或许如果不是许星野让人产生歧义的话,学妹也不至于如此失望。 她真是该死。 “对不起。” 许星野并不期待被原谅,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她就抬起脚准备撤离,脚步落在台阶上的声音叫醒了感应灯,电流声呲啦作响。 “是那个人吗?”学妹的声音叫住了已经迈出去四五级台阶的许星野。 “什么人?”许星野停在原地看着台阶下的学妹。 “三个星期前在楼下等你的人,我看到你们接吻了。” 许星野的眉毛皱了起来,她不喜欢这样被别人告诉说,hey,我知道你的隐私。她确定学妹看到的是池斯一,但好在她不知道池斯一是谁。 许星野没有给肯定的回答,也没有否认,她沉默了很久。 灯又灭了。 许星野一步三级地爬完了台阶,快步穿过走廊,回了宿舍。 第69章 戴上耳机 “星野回来了。”两位室友敷着面膜向她问好。 许星野还心不在焉地想着刚才的对话,抬头循声望去,着实被两位吓了一跳。其中一位敷着小浣熊图案的面膜,另一位脸上敷着奇怪的深棕色颗粒状的泥。 “什么泥啊这是?”许星野问。 “海藻泥。” “哦。”许星野不知道海藻泥是什么,也缺乏探索的兴趣,她只是觉得应该问问。 邱邱背对着她们,伏在桌前,屏气凝神地抽塔罗牌。她的电脑亮着,一边看牌面,一边噼里啪啦地在一个微信聊天框里打字。 “邱邱这么晚还营业着呢?”许星野走到自己的桌前,把书包随手扔在了地上。 自打进入五月以后,邱邱在四月给她下的“桃花咒”效力仿佛是受到了什么强制命令一样,瞬间退散,她的桌子干净整洁,摆着的都是她已经熟悉的东西。 唯一新增的物品是一支被夹在两本书之间的密封的试管瓶,里面装着一支烧了半截的烟,烟头上有一个浅浅的红色唇印。这支烟头属于池斯一也属于她。 在她们刚刚相遇的那个美妙的周五的夜晚,她们在启明醉鸡煲门前等位时,她因为笨拙陷入了点不着烟的尴尬,池斯一夹走了她嘴里的烟头,教她点烟。 许星野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她修长白皙的指尖,她叼着烟抬起眼睛望向她的眼神,她握着她手腕时有些冰凉的触感。 在那之后池斯一还教了她很多东西,接吻,拥抱,以及如何舒服地躺在她的怀里,如何用她喜欢的方式取悦她,如何摘下金苹果…… 来自四月的那一堆礼物的下场跟她工位上的零食一样,被装了三只巨大的纸袋,塞进了床和暖气片之间的缝隙里。 许星野想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扔掉它们,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时机,最好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又或者是瓢泼的雨夜,就好像是要抛尸一样,只不过,她抛的尸体叫做别人的青春记忆。 邱邱还说过,在四月,她会有机会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爱人”,许星野暗自总结了一下四月发生的一切,她认为如果邱邱说的概率是100%的话,那她命中注定的爱人就是池斯一。 “晚上生意可比白天好多了,”敷着小浣熊面膜的室友说,“你没听说吗?塔罗师是咱们00后的心理医生,一到晚上,抑郁烦闷了不得找咱们塔罗师邱邱聊聊?” “没听过这句,但听过这个句式,”许星野笑着说,“我听的那句是:算命是咱们老中人的心理医生。” “一个意思,一个意思。”敷着小浣熊面膜的室友说。 许星野弯下腰,捏了捏书包的侧兜,里面有一个长方形的硬纸片,这是辅导员给她的心理咨询中心老师的联系名片。 “哼,”脸上敷着泥的室友抱起手臂,“你们有什么可高兴的,邱邱现在啊,是在为离开咱们而努力呢。” “邱邱要离开我们啊?”许星野笑着问。 “她研究生要搬出去住了,不住宿舍了。” 跟不太在意自己到底考了几分的许星野不同,她的三位室友凭借惊人的短时快速学习能力,集体保研了,这个宿舍里只有许星野一个人要用学士学位走入这个疫情后的残酷社会。 “原来以为只需要接纳一个新室友,现在好了,要一下接纳两个了。” 研究生的宿舍也是四人间,她们可以跟学校申请仍旧住在一起,但许星野要闯荡社会,邱邱要出去住,新人一下要来两个。 “诶,要不然咱们去找找其他保研宿舍……”两个人开始讨论对策,对于她们来说,自己主动选择的结果必然优于随机分配。 “星野要不要跟我一起租房子?”邱邱算完塔罗,回过头看着许星野。 “你不是要跟你男朋友一起住吗?”脸上敷着泥的室友问。 “那我们可以租个两室一厅啊!价钱跟一室一厅差不多,我都想好了,我和我男朋友住主卧,星野住次卧,房租和生活费三个人平摊,星野,你说,是不是既公平又划算!” “邱邱,我可要举报你了。”敷着小浣熊面膜的室友说。 “举报我什么?” “举报你虐待动物。” “诶……”许星野插不上嘴。 “你怎么能骂星野是狗?” “邱邱真是的,让星野天天看你俩秀恩爱啊?” “星野也找个男朋友不就完了。” “我可没这爱好。”许星野说。 她没有跟室友谈论过自己的取向,其实她也不清楚自己的取向是什么。好像一开始就没有被注入过必须喜欢男人或者喜欢女人的偏见,遇到谁就是谁。 “就是!那得是什么样的男的才能配得上星野。” “对了,那小学妹刚才又来找你了。” “我在楼道碰见了。” “你这天天晚回宿舍是不就是躲她呢。” “别打岔!”邱邱说,“怎么样,星野,跟我一起租房吧!” 许星野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了,谢谢邱邱,我不想当狗,而且想租在离我上班近的地方。” 敷着面膜的室友摁着嘴角笑了笑。 “好吧。”邱邱有些失望地转头回去继续布塔罗阵了。 许星野正打算放下手机去洗漱的时候,手机上又弹出来一条消息,这条消息是夏铭发来的。 夏铭:明儿有空吗姐们。 许星野:明儿礼拜一啊,我上班,怎么了我的朋友,有话您说。 夏铭:就因为明儿礼拜一我才找你啊,你不说你周末忙吗? 许星野:我也没说我工作日就不忙啊。 夏铭:明儿陪我一起去个地方呗。 许星野:什么地儿? 夏铭:就是,我不是最近五行缺金嘛。 许星野:有所耳闻。 夏铭:我明儿我约了人拍片子,说实话,我有点儿拿不准,你有空的话陪我一起去呗。 许星野:时间和地点,这俩要素您通知我一下就行,不用绕这些。 夏铭发了个酒店定位给许星野,这间酒店是apex hotel shanbei。许星野看到酒店的定位,有些愣神。这个酒店的位置她可太熟了,特别是十九层的套房,这层平面图什么样她都能默画出来。 夏铭:下午六点。 许星野:你等会儿。 许星野:不是……姐们,我的好搭子,咱还来这个啊? 夏铭:你想什么呢? 许星野想的是她上次跟马可约会的时候,也是在酒店。虽然是正经吃饭的地方,但总觉得司马昭之心,这道理几乎跟“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一模一样,但凡是这个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都不能干出来这种事情。 许星野:那你跟我具体说说,你拿不准的是啥? 夏铭:有废话明天再说呗,你就说你到底陪不陪我去? 许星野:去去去,明儿准时到。 许星野:不耽误您今儿睡美容觉。 夏铭回复了一个晚安表情包给她,许星野点开这个表情包的系列里看了看,不大喜欢,没收藏,直接退了出来。 然后点开了跟池斯一的对话框,她把她们的对话框背景换了,换成了她在山南接机那天,当池斯一看向她的时候,她抓拍的那张拍立得相片。 相片上的池斯一看着镜头,眉眼清秀,带着笑意和一丝只有许星野能看到的温柔。 对话框里最新的消息是三个小时前,池斯一跟她说“晚安”,她不知道她是在倒时差,还是天黑了要睡觉。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她正在图书馆做ppt,没有立刻看到,看到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她害怕会吵醒她,所以没有回复。 她洗漱好,爬上床,本来是想听个助眠播客,但因为忘记把耳机从衣兜拿出来,而自己实在懒得下床,所以在床上看了会儿小说。 最近她迷上了韩国女作家金爱烂,不知道为什么,从山南回来以后就对金爱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喜欢她的敏感,喜欢她的细致,也喜欢她的绝望和她发出的反问。 她问了池斯一有没有看过金爱烂的书,池斯一说她如果在飞机上有时间的话就会看。 眼皮开始不听使唤,点开跟池斯一的对话框,敲下“晚安”,在点下发送的同时,对话框里跳出来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是池斯一的早餐,白色的咖啡杯里是缺了一小块的心形拉花,杯沿上是一枚鲜红的唇印。池斯一的唇印。 池斯一最近还在跟她继续着拍心形的游戏,这个游戏起始于池斯一在许星野睡着的时候不告而别,许星野说她是一个没有心的女人。在那之后她会把遇到的心形都拍下来,发给许星野。 池斯一:晚安。 这个晚安是对她发的晚安的回复。 许星野:好想你呀。 池斯一:戴上耳机。 许星野爬下床,从衣兜里掏出耳机,放在了床边,然后又轻手轻脚地爬了回去。从耳机壳里拿出耳机,戴在了耳朵上。 许星野:戴好了。 池斯一的语音通话在下一秒就打了过来,一个从零开始计时的语音,连通了她们的世界。 “嘘,星野,小星野,”池斯一的声音温柔,“不用跟我说话哦,现在放下手机,然后,闭上眼睛。我想跟你说说废话,你应该也想听听我的声音吧,要是不想的话,我该难过了……” 她打开枕边的香水瓶,轻轻喷在了被子上,池斯一的味道和池斯一的声音围绕着她,就好像她躺在她身边一样。 她其实还想在池斯一的声音里,悄悄做点别的事情,如果不是大姨妈正在汹涌的话。 “现在的早上七点五十分,我正在吃早餐呢,吃完早餐我要坐在这里发呆一会儿,然后去健身房。加州的阳光真的好刺眼哦,我恨不得在太阳升起来的第一秒就赶紧戴上墨镜,等到太阳落山了再摘掉……我很喜欢能远远望到山的城市,从我现在坐的位置透过玻璃墙……” 许星野就这样在池斯一温柔的声音里睡着了。 一夜无梦。 第70章 心形拉花 凌晨五点四十五分,许星野被闹钟的震动声叫醒。 她眯着眼睛,她拿起枕边的手机,输入密码,划开以后就是跟池斯一的聊天界面。 她们的语音持续了三十多分钟,许星野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个时间点睡着的。 她动动手指敲下“早安”,发给了池斯一。 刷牙的时候,她把手机放在置物架上,看着跟池斯一的对话框。 她开始习惯她跟池斯一之间的感情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维系。 除了让她们产生最深刻连接的身体以外,贴着消防疏散示意图的酒店大门、在醒来和睡前的早安和晚安、池斯一像记流水账一样的“废话”,如此种种,都是组成她们关系的一部分。 六点钟,她背着书包出了宿舍。 从宿舍到花市店骑车不过五公里,坐地铁却要倒三条线。 许星野受不了倒车。更受不了早上六点的地铁。 人不多,总能找到座位,所有人昏昏欲睡。这些人,要么是辛苦了一整晚,要么就是早起讨生活。 空气里渗透着生活的艰辛和人类的口臭。 许星野自然知道生活是艰辛的,人间充满疾苦。 但早上六点的地铁是一面镜子,让许星野看清自己是孤身一人在山北这座不眠不休的大城市奔命的本质。 她不敢看。 所以她每天都晒着太阳骑车去门店。 她尽量让大脑放空。山北复杂的地面交通让她不得不专注于骑行,只考虑如何在这个绿灯结束之前冲过十字路口,如何避让犹豫不决的行人,如何在夹在两辆车中间时快速穿行。 花市店里还没开放堂食,她与人交往的压力也小了很多。 她跟向婉晚聊天很少,不是不想聊,是没得聊。 向婉晚喜欢的东西跟许星野喜欢的东西完全不同。除了咖啡,完全聊不到一起,是一个纯粹的,如果不是在工作场合认识,此生就是陌路的工作伙伴。 许星野不愿意跟向婉晚提起山南的事情,向婉晚问起的时候,就只是说去看了几个庄园,参加了文化节。 早上店里很忙,她们会一起做咖啡。 许星野现在已经可以独立操作意式咖啡机了,但是调研磨度和出品水平的把握都还是向婉晚来做。 “可以教我怎么拉心形吗?”许星野从接单机器上撕下标签,贴在了咖啡杯上。 “好啊。”向婉晚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说,“要等到忙完早上的订单哦。” 忙完早上的订单,已经到了十一点钟。 “拉花的第一步是打奶泡。”向婉晚挑着眉毛,迫不及待进入了教学环节。 “要不要先把中午的外卖叫了。”许星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你有想吃的吗?今天辛苦你教我拉花,我来请客吧。” 向婉晚挑着眉毛,看着许星野,侧过头,露出有点儿得意的笑容,“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等好事?” 许星野笑了笑,“你想吃什么尽管说。” “不用了,我点自己的。”向婉晚从围裙里掏出手机攥在手里,“我教你是应该的。” 许星野从来不会把“应该的”当成真表达,她从小就知道没有什么是应该的。 很多人在山北生活久了,会受到本地人影响,经常把“应该的”这三个字挂在嘴边。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约定俗成的规则,小时候在家,家里大人样样都教过,即使小时候不会,长大出了社会,社会自然也能把人教会,只是代价不同。 “应该的”所暗示的就是那些约定俗成的规则,同时也暗示了说话的人是一个明事理、懂规矩的人,反倒听来像是一句自我夸赞的话。 听话听音,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是“应该的”。 “我只是为了提前讨好一下老师,省得等下挨骂。”许星野点开外卖软件,把手机伸到向婉晚面前。 向婉晚看了一眼屏幕,抬起头对许星野说:“那我就还吃麻辣烫。” “啊?这么爱吃麻辣烫吗?一礼拜吃七回。” 许星野说的一礼拜吃七次麻辣烫并不是夸张,而是在描述事实,在过去的一个礼拜里,向婉晚每天中午都在吃麻辣烫。 “麻辣烫味道好又健康。”向婉晚解释说,“能吃到很多蔬菜。” “真的吗?”许星野的脸上挂了三根黑线,她可不爱吃蔬菜,“你想吃哪家麻辣烫?” “就我平常吃的那家。” “哪家来着?”许星野是真的没留意。 “就那个黏糊糊麻辣烫。” “哦,”许星野划拉着手机页面,“找到了找到了。” 向婉晚凑了过来,看着她的手机页面,指了指其中一个,“我要这个素菜套餐就行。” 许星野扫了一眼价格,素菜套餐是所有套餐里最便宜的一个,“不用给我省钱。” “我可不是给你省钱,我平时吃的就是这个,”向婉晚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许星野,“哪能因为你今天请客,我就故意点贵的。” 许星野没能理解向婉晚的逻辑,但她正义凛然的语气让人信服,许星野按照她的指示把素菜套餐加进了购物车。 这家店着实让她有点儿犯难,她不爱吃蔬菜,也不爱吃麻辣烫里的所谓“肉菜”。 那些冷冻丸子里的淀粉比肉多,吃起来只不过是一个个有肉味的淀粉丸子,味道又乏善可陈,她不爱吃。 但她说了要请向婉晚吃饭,但自己如果又点了别的餐厅,这非常不“应该”。 于是她硬着头皮,随便点了些豆制品,面条和香菜之类的,组合成了自己的麻辣烫套餐。 “下好单了。”许星野摁上了手机屏幕。 “那我们先从拉花开始吧!”向婉晚左手拿着刚洗好的奶缸,右手握紧拳头,竖起小臂,做了一个加油鼓劲的动作。 许星野笑着,拿起了台子上的牛奶。 向婉晚把拉花缸放在台子上,“倒180毫升就好。” 许星野倾斜牛奶盒,瞄着刻度,把牛奶倒进了拉花缸里。 “我先来演示一遍哦。” 向婉晚熟练地拿起拉花缸,用清洁布擦了擦滚烫的蒸汽棒,倾斜奶缸,打开蒸汽,牛奶开始在奶缸里旋转,伴随着连续的像是撕纸一样的声音,细密的奶泡浮了起来。 许星野伸着脑袋看完了向婉晚施法。 “到你了!” 许星野倒好牛奶,学着向婉晚的样子,清洁了蒸汽棒,然后把蒸汽棒伸到奶缸里。 “现在把奶缸倾斜四十五度。”向婉晚说。 许星野倾斜奶缸,然后拧开了蒸汽,预期里的撕纸声没有传来,也没有奶泡浮起。牛奶被搅动旋转,奶缸的温度逐渐升高。 “位置不对,”向婉晚伸出双手,盖在许星野的手背上,带着她调整到了正确的角度,“要贴着牛奶表面。” “哇。”许星野盯着杯子里旋转的牛奶,细密的奶泡渐渐涌了上来。 “外卖!外卖放哪儿?” 向婉晚松开了许星野的手,关掉了蒸汽。 “您放门口就行。”许星野看向门口。 “好嘞。祝您用餐愉快!” “谢谢您。”许星野说。 向婉晚走去门口取外卖袋。 “真是完美。”许星野把有些烫手的奶缸举到脸跟前,欣赏着快溢出来的细密奶泡,然后满意地放下奶缸。 向婉晚把外卖袋放在桌上,拉开了两把椅子,“先来吃饭吧。” 许星野走到桌前入座,抽出筷子。 “这份是你的。”向婉晚把其中一个圆形外卖盒放在了许星野面前。 “谢谢。” 许星野掀开盖子,味同嚼蜡地吃着午餐。向婉晚一边吃饭一边刷着短视频,偶尔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然后把手机递给许星野看。 午饭很快结束,许星野收拾好打包袋,扔到了店外的垃圾回收点。她打开昨天做的门店运营规划ppt,跟向婉晚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自己的想法。 “简而言之,我希望可以用门店自烘焙咖啡豆来替代现在的模式。从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这四个层面让消费者充分感受到,bluebear所提供的是新鲜烘焙的高品质咖啡。” 向婉晚听完以后,小声快速地鼓掌。 许星野也跟着鼓了鼓掌,然后握紧拳头,收住了掌声。 “有什么问题和疑惑吗?” 向婉晚别了别嘴,胳膊撑在桌上,托着脸,“店里没有那么大空间。” “预算里我列了,把隔壁那空房子盘下来,墙敲了,改成烘焙和生豆储存的空间,上透明玻璃,跟这个房间连在一起。” 向婉晚低头看着屏幕上的预算表,伸手戳着屏幕上的数字,“房租两万一个月?你问了?” 许星野十分介意别人戳到她的电脑屏幕, 何况向婉晚还留下了一个手指印。 许星野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专业一点,选择忍气吞声。 “问了。”许星野把视线从屏幕的手指印上移到了向婉晚脸上。 “总预算十万块钱,你觉得蕾蕾姐能同意?” 向婉晚的眉毛本来就是弯的,句末的音调上扬,许星野分不出来这是反问还是疑问。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向婉晚看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我觉得蕾蕾姐很惯着你,估计会同意吧。” “我怎么没觉得……”许星野小声嘟囔。 “我不懂品牌的事情,”向婉晚扶着头,“你的想法很好,如果这笔预算能批下来,我会跟你一起落地你的想法。” 许星野坐直身子,握紧拳头,在桌上轻敲了几下,“够意思!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这ppt我可就发给蕾蕾姐了?” “发吧。” 许星野打开邮箱,精心撰写了一封邮件,然后附上了ppt文件和基于ppt文件到处的pdf格式的文件。 中午没有新的咖啡外卖订单进来。 许星野在奶缸里倒了半缸牛奶,继续练习打奶泡。许星野继续是把新手容易犯的错误全犯了一遍,打出来的不是太稀就是太厚。 “打奶泡的核心就是找到手感,你只要能找到那个手感,就会很容易了。”向婉晚说。 “好,我明白。” 许星野专注地感受着奶缸里牛奶的旋转和蒸汽喷嘴的角度,牛奶旋转,加热,开始涌出细密的奶泡。 “好极了!好极了!”向婉晚鼓掌。 许星野关掉了蒸汽,用清洁布擦了擦蒸汽棒上的牛奶。 “至于表面的这些气泡,”向婉晚指了指奶缸边缘的小气泡,“你可以这样。” 向婉晚伸手来拿奶缸,许星野松开了手。 向婉晚握着奶缸在台子上敲了三下,然后轻轻晃动奶缸,两三秒以后,奶泡表面的小气泡顿时消失,只剩下细密的闪着光的奶泡。 “这才是可以用来拉花的奶。”向婉晚说着,把一份浓缩倒进了门店还在堂食期间用来给客人提供自取柠檬水的透明小水杯里,“透明杯方便演示,我们用这个来练习。” 向婉晚一边讲解技术要领,一边像变魔术一样拉出了一个完美的对称的心形。 “到你了。”向婉晚挑着眉毛说。 显然跟打奶泡相比,许星野凭借着手稳的超强天赋,第一次拉花就拉得非常成功,虽然算不上绝对的对称,看着倒也顺眼。 “怎么样?”许星野掏出手机,划开手机照相机,仔细找了找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 “厉害厉害。”向婉晚连连称赞。 许星野挑了一张角度最好的照片,发给了池斯一。 第71章 金丝小鸟 下午六点钟,许星野准时出现在了apex大门前的落客区。 她发消息给夏铭说自己已经到了,夏铭立刻回复说马上下来接她。 许星野走进了大堂,熟悉的柔光,熟悉的气味。许星野踱步,停在了大堂中心位置的那棵颇有东方艺术气息的树前,盯着遒劲的树干发呆。 “许小姐。”身后传来一个男声。 许星野回过头,西装革履金发碧眼的nathan站在与她合适的交流距离里,没有太远,不至于清不清楚说话,也不至于太近,近到许星野需要仰着头看他。 在池斯一带许星野坐头等舱飞山北之前,许星野只是觉得nathan的热情和细心程度都高到有些可疑,但现在她只是觉得nathan很专业。 “hi。”许星野笑着,挥手打招呼。 “晚上好,需要我带您去房间吗?”nathan脸上挂着他的职业微笑。 许星野微微皱眉,满脸写着困惑。 “池小姐有交代过,您来可以随时入住。” nathan看许星野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又解释道:“19层的房间关联了池小姐的账户,她已经将您登记为常客,所以您来可以随时入住。” “我明白了,谢谢。” 许星野其实没有明白。nathan后来的解释,越发把“事实”包裹进了精致的礼物盒里。 “我今天是来找朋友的。”不是来陪大金主池斯一睡觉的。 许星野侧过头看向了nathen身后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夏铭。 nathen往侧面撤了撤,让开了许星野的视线。 许星野冲夏铭挥了挥手,转头对nathan说:“我先走了。” nathen的双手在身前交叉,又说了他跟池斯一说过的什么七乘二十四小时服务。 许星野认真听完,又说了句谢谢,然后转身走向了夏铭。 “刚刚那是谁啊?”夏铭问。 “酒店工作人员。”许星野淡淡地说。 许星野无数次来到这间酒店,但这是她第一次站在通往其他楼层的电梯间。 她看着楼层指示,这个区域的电梯是通往较低楼层的,最高只到十层。大概还会有别的电梯,是通往十层以上的。 夏铭抬手摁下向上的按钮。 叮声响起,电梯门缓缓打开,两个人并排走进了电梯。在感应区刷卡以后,层数自动亮起,8层,数字足够吉利。 “摄影师到了吗?”许星野看着电梯右上角逐渐上跳的数字。 她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想池斯一。 在想,池斯一给她的,和她实际想要的到底算不算错配。 “早就到了,设备已经搭好了。” “哪儿找的摄影师啊?”许星野问。 “little red book上找的,互勉拍摄,互勉你听过吗?业余摄影师和我这个还没入行的野模特组合,一个练怎么成为一个好摄影,一个练习怎么成为一个好模特。” “那也犯不着订这么贵的酒店吧。” “租来的。”夏铭声音很小,几乎没张嘴,字是从嘴巴缝隙里被挤出来的。 “啊?”许星野看向夏铭,“什么意思?” 夏铭捂着嘴,贴近许星野的耳朵,“我听说,这个房间是一个大佬给某位姐的长包房。” 许星野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大佬不常来,这位姐转手把房按小时租出去,赚点外快。这种酒店不是没有小时房嘛。” “那这大佬人真不咋地。”许星野开玩笑说。 夏铭轻声叹了口气,“那还能有人嫌钱多吗?” “你是怎么找到这路子的?” “我新认识的摄影师告诉我的,租这个房间相当于是入圈拜码头。你懂这意思吗?” “我可不懂。”许星野抱起手臂。 她不是不懂,她只是不想懂。很多事情她都不想懂。 她的心天生要比别人敏感一些,从小就是。 高中时,她追随的尼采保护过她。尼采教会她要不断超越自我,要虽千万人吾往矣,要做古希腊悲剧里的英雄,要成为堂吉诃德。 但许星野是pendemic期间的大学生。 人在被揉碎的时候,多少也会生长出一些钝感力。 她现在擅长用钝感来保护自己。 这让她看起来常常是健忘的,矛盾的,脆弱的。 她会在所有的当下痛苦万分,远离以后,又能心安理得地当个鸵鸟。 时代告诉她,她是个普通人。 她二十三岁就接受了这一点。 然后她变得跟所有人一样,在所有的岔路口面前犹豫不决,靠排除“不想要”的东西来做决定。 但池斯一不是。 池斯一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靠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来做决定。 而且她想要的和她得到的总能画上等号。 那,池斯一是不是想要一个所谓的“金丝雀”呢? 可笑的是,许星野自己现在跟“金丝雀”又有什么不同? 所有的亲密都被关在一扇贴着消防紧急疏散图的门后。 活得像个演员。 分不清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 分不清是以诚相待还是逢场作戏。 只不过,做她池斯一的金丝小鸟,能住的笼子可不是这个酒店的低层,而是顶层套房,还有nathan这样金发碧眼穿得人模狗样的英国白男,为她提供七乘二十四小时的服务。 喂鸟是她的道德,逗鸟是她的爱好,爱鸟是她的施舍。 许星野觉得自己的脖子好重,池斯一送给她的项链像是又等价切换成了实际的钞票,沉甸甸地挂在她的脖子上。 她不想当“金丝雀”。 “我还没给你讲,”夏铭又捂着嘴凑到许星野耳边悄悄说,“我之前联系的那家模特公司,就是公司附近那家。去了当场面试,填表,然后问我有没有模卡,我还想呢,这不是我瞌睡给递枕头嘛,说是公司可以联系拍模卡建档,交五千块钱。” “你交了吗?” “当然,”夏铭大喘气,扶着额头,“交了。” “怎么着?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你别说这社会实在是险恶,我后来又在little red book上搜了搜,这他妈的是个经典骗局啊,靠。” 叮声响起,电梯门缓缓打开。她们并排走出了电梯。 “那你报警了吗?” “报了。但是我签的合同上写了违约金百分百,人家合理合法。说辞就是业绩不好,虽然手里攥着一大把模特资源,但只能做到雨露均沾地轮流派活,这么一派下来就是每个模特几个月才能有个三百五百的小单子,挣的都是自己已经交上去的钱。” “典型庞氏骗局。”许星野说,“只要盘活现金池就能一直维持,老板用现金池里的钱吃香的喝辣的,住豪宅开豪车。” “所以我这不是找了个互勉的吗?路途艰辛,大家互相扶持,花点儿租酒店的钱有什么。” 夏铭停在8012号房间的门前,刷卡,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听到推门的声音,两个人都看向了门口。 “这是我朋友,”夏铭看向许星野,犹豫了一两秒,“阿星。” 许星野从夏铭的眼神里就知道“阿星”是夏铭当场想的。然后夏铭依次介绍着坐在沙发上的两位,留着一头浅粉色短发人是化妆师小羊,戴着鸭舌帽留着长发的男人是今天的摄影师jh。 “hi。”小羊冲她摆摆手,站起身,坐到了床前的凳子上。 “你好。”jh冲她点了点头。 怪不得夏铭没有介绍她的本名,行走江湖,大家都是隐姓埋名。 “那咱们开始干活?”小羊说。 “我先去换衣服。”夏铭说着,走进了卫生间。 许星野看着卫生间合上的门,她的社交恐惧症突然发作。 “过来坐吧。”小羊伸着修长纤细的胳膊拍了拍凳子。 许星野走过去,坐在了小羊旁边。小羊在看她,用很奇怪的眼神。 许星野尴尬地看了看小羊,双手交叉,端坐着,盯着地毯上的花纹。 “书包不沉吗?”小羊笑着问。 “哦。”许星野这才发觉自己忘了摘书包,她弯起胳膊,摘下书包,放在了脚边。 卫生间的门被推开,夏铭穿着一条绿裙子走了出来,路过她时,许星野才发觉这条裙子,露半个背。 夏铭坐在梳妆台前,小羊检查着她的妆容和头发。妆在许星野来之前就化好了,检查过以后,小羊转身对jh说已经准备好了。 jh关上了灯,只有一盏发红的灯打在墙上,等着夏铭走过去。 夏铭垂着眼睛,站进了灯光里,jh举起了相机。 夏铭显得有些无措。 “可以先给我你最好看的角度吗?” 夏铭微微转头,镜头面对她的侧脸。 快门的咔嚓声响起。 jh看向小羊,“帮我搬把椅子。” jh说的是化妆台前的椅子,明明是许星野离化妆台更近,但因为jh跟小羊更熟,所以jh对小羊说了这句话。 许星野自觉地搬起椅子,拿到了灯光下。 jh调整了一下灯光。 “你可以放松地坐在椅子上。” 坐在椅子上让夏铭放松了不少,喀嚓声又响了一阵。 “现在站起来,转过身。” 夏铭站起身,绕到椅后,面对墙壁,肩膀因为被三双眼睛和一个镜头看着,有些紧张地不自觉地回扣。 “扬起下巴。” 夏铭微微抬了抬下巴,她的脖子很好看,jh很会找。 许星野看向了桌上的电脑,屏幕上的相片随着咔嚓声跳转,jh镜头下的夏铭和她认识的夏铭截然不同。或者说,许星野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审视过夏铭。 一组照片拍完,灯光亮起。许星野眯着眼睛重新适应光线。 夏铭站在电脑前,看着jh一张张翻照片。 “下一组?”夏铭问。 jh嗯了一声。 然后夏铭看向了许星野,拉着许星野的手腕,走去了卫生间。夏铭合上了卫生间的门。卫生间里摆了一个架子,架子上挂了五六件衣服,最外面的是一套白色纱裙。 夏铭站在架子前,手背到身后,拉开了腰上的拉链。 许星野转过头,低着头,把头抵在了门上。她听到了夏铭的笑声。 裙子落下,被挂回衣架,新的裙子被摘下来,穿在身上的声音响动着。 “帮我系一下裙子。”夏铭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第72章 我也好想你 “哦。好。”许星野转过身,垂着眼睛看着地面。 夏铭背对着她,这是一条用绳子收口的裙子,必须要有人帮忙才能穿上。 “这就是你拿不准的事情?”许星野抬起手,拉起绳子。 “算是吧。”夏铭看着镜子,整理着肩膀上的头发。 许星野埋头收着裙子的绳子,她没收过,动作笨拙而缓慢。 “这不是我第一次拍互勉。”夏铭欲言又止。 许星野抬起头,从镜子里看了一眼夏铭,她大概知道夏铭想说的是什么。 “松紧可以吗?” “可以。” 许星野系了个蝴蝶结。 “好了。”许星野说。 夏铭从镜子里看了一眼许星野,勾起嘴角笑了笑,拉开门走出了房间。 照片拍完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 夏铭卸了妆,穿着简单的工字露脐背心。 jh又赶在房间租赁时间到达之前,拍了几张作为收尾。 夏铭把房卡留在了房间的桌上,四个人各自确认自己没有落下东西以后,夏铭合上了房门。 “去吃火锅吗?”等电梯的时候,夏铭问。 jh说自己要回去选片,小羊说她可以。 早上五点半就起床的许星野现在已经是哈欠连天,含着泪摇了摇头。她现在打车回宿舍,还能赶上关寝,省了宿管阿姨的白眼。 电梯停了,一股浓得不能再浓的酒气从电梯的缝隙里早早地飘了出来,门缓缓打开,许星野和夏铭像是看到鬼一样,瞪大了眼睛。 站在电梯里的人她们俩都认识,也都认识她们俩。 许星野在震惊和尴尬中,正要开口打招呼叫人。 夏铭连忙掐了许星野的胳膊一把,疼得她闭上了嘴。 脸颊上泛着红晕的孙文辉从电梯里走了出来,胳膊里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他的视线扫过面前的四个人的面庞,像是在看背景墙,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想装不认识。 在走进电梯前,许星野用余光看到女人用房卡刷开了8012号房间。然后她鬼使神差地被夏铭拉进了电梯里,电梯里白酒的味道很重。 她脑袋空空,准确地说,是她的脑袋选择了主动死机。 电梯开始下降,她揣在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声,她掏出兜里的手机,消息是池斯一发来的。 池斯一:睡了吗? 没睡。当然没睡。如果睡了,她会发晚安给她。 再加上她今天在大堂碰到了nathan,她总觉得nathan是池斯一的狗腿,会立刻把自己出现在apex的事情告诉池斯一。 许星野:没睡。 然后池斯一发了一张照片给她。 她点开照片,昏黄的路灯,漆黑的天空和楼的一角。放大了看,这是她的宿舍楼下。她退出图片,看到了池斯一发来的新消息。 池斯一:我也好想你。引用了昨天她在睡前发给她的“好想你呀。” 许星野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着,喜悦和酸涩一起被挤了出来。 上次池斯一突然出现在她宿舍楼下,是因为许星野跟她说,“我需要的是你”。 这次是因为她睡前跟她说,“好想你呀”。 然后她就穿过整个太平洋来见她。 许星野:你回来了? 池斯一:嗯,十点刚下飞机。 许星野:呆几天? 电梯停下,门缓缓打开。拐了几个弯以后,就看到了大堂里那棵遒劲的树。 然后她看到了脸上挂着职业微笑的nathan,她突然就明白nathan为什么刚才会问她要不要去房间。 她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她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nathan是知道池斯一晚上会来,而许星野作为池斯一房间的常客,也会来。 早来晚来都是来,先来后来都是来。 许星野的脑子彻底死机了。 她想逃。 她不想被任何人预判,她想逃。 可是她能逃去哪儿呢?nathan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池斯一等在她的宿舍楼下。 “真的不吃火锅?”走到门口的时候夏铭又问。 “不吃。”许星野挥挥手,随便挑了个方向,往前走。 “那你回学校吗?”夏铭拉开了一辆出租车的门,“我送你?” “别管。”许星野回头喊了一句。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她想见池斯一,但又怕见到她。 五月的cbd,前半夜就安静了下来,发着暖光的路灯照着树影。她路过了几个住在附近高级公寓里出来遛狗的人和穿着专业跑步装备夜跑的人。 手机里传来连续的震动,是池斯一的语音来电。 她看着池斯一的头像,看着那个在绿色草地上穿着棕色风衣的人。 她好想她,24小时以前躺在床上说出口的话,没有半点掺假。 但她今晚不想见她,她奇怪的自尊心在作祟。她没有接,也没有挂断,只是任由手机在手心里震动。 路灯像水彩画一样在她眼睛里晕开。 她想起池斯一用含着笑意的眼睛问她,为什么不跟她走在一起。 想起在她惊恐发作的时候,池斯一用有些紧张的眼神看着她,跟她说,别怕,没事,有她在。 想起她胃痛的时候,池斯一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胃上。 想起她为她做的鸡蛋羹。 想起她让她把车停在路边,从后排的老板位走到了前面。 想起她仰着修长的脖子,看着天空,叫星野,星野。 想起她看着她的眼睛,也叫星野,星野。 她好想她。 她能不能就只拥有这样的池斯一? 她擦了擦眼泪,池斯一没有回复她问的待几天,下一条是刚才未接听的语音提示。她这次的停留,难道是时间短到要用小时来衡量吗? 泪水涌出,手机的屏幕在她眼睛里模糊成了一个小方块。她用手背擦掉泪水,敲了一条消息给池斯一。 许星野:我在生理期。 她想用这个事实来搪塞池斯一,只是搪塞,经不起一点儿推敲。 她们每次见面身体的沟通大于语言的沟通不假,竭泽而渔也不假,但并非次次都要你来我往,也并非只是为了把对方当成单纯的欲望对象。 她只是想找个理由,让池斯一自己走开。她有那么一点儿侥幸,她并不想做那个让她飞越整个太平洋,但却扑空了的,不知好歹的恶人。 然后她看到自己刚才发给池斯一的“你回来了”,“回”,她用了“回”这个字,她一定是疯了。 山北不是池斯一的家,伦敦才是,谈不上“回”,配不上“回”。 在她看着“回”字发呆的时候,池斯一的语音通话又跳了出来,手机嗡嗡地震动着。 绿色的接听按钮,红色的挂断按钮分列在屏幕的两端。 这两个按钮就像是黑客帝国里的红蓝药丸。 选择蓝色药丸,放弃真实,保持无知。 选择红色药丸,砸碎幻觉,面对真相。 砸碎幻觉,面对真相。 砸碎幻觉,面对真相。 砸碎幻觉,面对真相。 许星野按下红色按钮,拒绝了池斯一的语音通话请求。 她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 没关系,有什么关系呢?这不就是惯例吗? 池斯一想要的和得到的完全一致,她完全得到了许星野。 往后余生,许星野也不会爱上别人了,她二十三岁的心已经死了,只是等着八十岁再埋而已。 她的眼睛不停地流泪,她看不清路。只是一直往前走。 手机又开始震动,她掏出手机,是一个来自山北的陌生电话号码。她吸吸鼻子,呼了口气。 “喂,您好。”许星野控制着声音不要颤抖。 “星野。”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那个昨晚在她耳边挠痒痒的温柔的声音,现在这个声音里带着克制和隐忍。 许星野没有说话,她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别挂我电话,”池斯一的声音里带着命令也带着恳求,“你在哪?” 许星野捂着颤抖的嘴,她害怕自己的哭泣被听到。 听筒里传来了一声很长的叹息,仿佛是在忍耐些什么。 “我想见你,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做,星野,我来是因为我想你了,听到了吗?星野,我想见你,我只是想见你。” 许星野的心脏好痛,明明挂电话的是她,拒绝沟通的也是她,可是她的心脏痛得快没法呼吸。 “可以告诉我去哪才能见到你吗?我知道你不在宿舍。如果你希望我等在这里,我就在这里等你。可以吗?星野。” “斯一……”她的心在颤抖。可以吗?她在求她。 许星野受不了池斯一跟她示弱,这是她亲口告诉她的。 池斯一像是塞壬,池斯一就是塞壬。 她想蛊惑谁就蛊惑谁,没有人能逃脱。 许星野必须如法炮制奥德赛的幼稚伎俩,蜡封住耳朵,再用铁链把自己捆住。 许星野和塞壬,都沉默了很久。 而塞壬的沉默,是比她的歌声更可怕的武器。 她差点就要认输了。 差点就要冲向她,继续做她的小狗,做她的小鸟,做她的金丝雀。 她做不来金丝雀,她只想做个普通人。 “你还想见我吗?”池斯一柔声问,听不出情绪。 没有加时限,不知道问的是今晚还是以后,像极了她们的“准话”。 许星野摁下了红色按钮,挂掉了电话。 砸碎幻觉,面对真相。 直到很久以后,很久很久以后,回忆起这个夜晚。 许星野问她,为什么要问她是不是还想见她。 池斯一才跟她说,她觉得,只有当两个人都想见面时,相见才有意义。 只有池斯一想见许星野,或者只有许星野想见池斯一,都不能构成相见。 第73章 不要为我流泪 许星野坐在公交站台的金属台上,看着面前宽阔的被街灯照得昏黄的马路。 车辆疾驰而过,轮胎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五月黑色的晚风从她的背后汹涌而过,吹乱她肩膀的头发。 一辆头顶上写着内环的双层公交车停在了她面前,门在一声放气的声音之后被打开。 她有些犹豫,但还是站起身,踩着马路的边缘,直接跳上了车。拿起手机,翻找着公交二维码。 开夜班车的司机师傅一点儿都不急,城市在沉睡,没有人急着要去做什么,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扶在方向盘上,耐心地等着他这辆车为数不多乘客。 扫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 “谢谢师傅。”许星野埋头闷声说。 “应该的。”带着山北本地口音的三个字无比洪亮。 许星野抬头看了一眼司机师傅。皮肤黝黑,眉毛浓郁,是个典型的山北男人。 她拽着踩着有些陡的台阶,爬上了公交车的二层。二层空无一人,白日里很抢手的第一排的座位,左右两边都空着,她犹豫了一秒,坐在了左边。 司机师傅听到了她落座的声音,公交车缓慢启动,油门被踩下时,发动机发出哄哄的声音。 坐在双层公交车二层的左侧是一种很新奇的感受。视野出奇地开阔,正下方就是驾驶位,有一种其实是自己在开这辆巨大的公交车的错觉。 许星野窝在座位上,看着向前延伸的路。 这是山北的内环路。 环路不通向任何地方具体的地方,环路以终为始,以始为终,一直向前,就能回到原地。 可她跟池斯一的关系呢? 她跟池斯一的关系,明确地通向apex顶层的套房。 她摸着脖子上的项链,把扣头转到面前。她的指甲剪得太短,几乎贴着手指,为了摘掉项链,扣头沿着指甲,刺进了拇指指缝。 很疼,她捏着拇指,就好像这个被刺开的小缝,能在被使劲捏住的这几秒钟里迅速长出新的血肉。 许星野以为只有廉价的项链才会刺伤手指。 她把项链攥在手里,钻石在路灯照进车里的时候偶尔折射出几道亮光。 公交摇摇晃晃,困意袭来,陷入了沉睡当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 “醒醒,姑娘,醒醒。” 许星野睁开眼睛,窗外仍然是昏黄的道路,她旁边站着刚才的司机师傅。 “车到站了。”他说。 许星野皱眉,她不知道一个环线到的是哪门子站。 “你要还坐,得到下面重新刷码。” 许星野木讷地点点头,拎着书包起身,走在司机师傅身后,从二层下到了一层。 她点亮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已经过了凌晨。 低头看了一眼站牌,这里离花市店很近。 她跟司机师傅说了再见,穿过空无一人的辅路,沿着人行道,往花市店走去。 花市店在的这条街,很多装修精美的零售门店即使闭店了也会开着灯,多半是为了展示橱窗和门店的陈列。附近新开了酒吧,偶尔会有行人在路上呼朋引伴地走过。 站在门口的时候,池斯一的名字又钻进了她的脑袋。 她第一次见到池斯一就是在这里,那时候山北刚从寒冷的冬天脱身,进入充满爱和希望的“人间的四月天”。 那天中午天气不算热,她穿着厚重的人偶服,视线不好,还出了很多汗。但她还是在花团锦簇中看清了她的脸,看清了她英气逼人的脸。 她们第一次拥抱也是在这里,在同一时间,她用蓝色北极熊蓬松的熊掌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她隔着人偶服,摸着她可爱的熊脸,又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没有特指谁,没有特指许星野,她的拥抱和抚摸就只是对一个基因变异的蓝色北极熊人偶而已。 如果当时人偶服里装着的是其他人,会不会也是同样的剧情走向? 会有另一人,在她需要的时刻出现,屈服于她,跟她拥抱,接吻,做接下来所有的事情。 世界是围绕池斯一转的,他者皆是配角。 包括许星野。 甚至,说不定,另一个人情愿做笼中鸟。于是,此刻,她们一定正在apex顶楼的套房里缠绵悱恻。 另一个人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门上的消防疏散紧急通道,不会想要跟着红色的箭头,沿着最安全最快的路线逃出生天。 她多希望自己是钝感的。 但她不是。 她没有爱过人,她没想到,爱直达她的本色,直达她心脏最柔软的部分。 那里极度敏感,敏感到有些脆弱。 她疼得想把自己的心脏整个挖掉,她甚至有点儿不想再继续在花市店工作了。 她把玻璃门推开个小缝,进了店里。 她没有开灯,呆呆地站在店里,透过玻璃看着窗外偶尔经过的行人。偶尔对视的时候,她能从行人注视着她的眼神里看出来,他们在判断她是人还是鬼,是模特还是真人。 她推开储藏间的门,打开顶灯,惨白惨白的冷光把这里照得像个停尸间。 她撑开了一张还算舒服的露营躺椅,关了灯,躺在了椅子上。 房间好黑,残月没有光,更照不进窗子,她有点儿害怕。 起身,翻出来一支香薰蜡烛,放在了窗台上。 让她觉得更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也习惯了暖光。她关上顶灯,躺在躺椅上,看着窗台上的蜡烛,不停地流泪,直到疲惫和困倦再次袭来。 她又站在了那条冰冷的溪流前,举目环顾,山间浓雾弥漫。 她的喉咙好干,她跪在溪水边,捧起冰凉的溪水,冰凉的溪水滑进胃里。好冷,真的好冷,她的心肝脾肺肾一齐打了个冷战。 一只透明的水壶伸到了她面前,她接过水壶,拧开瓶口,摁着瓶肚,伸进冰凉的溪水里,看着水溢进壶嘴。水壶下沉,逐渐被灌满,她拿起水壶,拧上瓶口。 转过身,递给她水壶的人消失在身边。 她匆忙起身,慌不择路地往前跑。 雾越来越重。 她一直往前狂奔,对道路不加选择地往前狂奔。 她终于望见山崖上的树,一棵苹果树。 穿着白色吊带裙的池斯一披着头发,光着脚,正在跑向那棵树。 “斯一,斯一!” “我在,星野,我在。” 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触感真实得可怕。 她又闻到了雪松林里篝火的味道,清冷与热烈并存,篝火噼啪作响。 她睁开睡眼,窗台上的蜡烛还在燃烧。借着闪烁的烛光,她看清了池斯一的脸。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刚刚停留过泪水。 “斯一?”她眨了眨惺忪的睡眼。 “我在。”池斯一的声音有些哑。 池斯一半跪在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温热的触感传来,这不是她的梦境。 许星野起身,紧紧地抱住了池斯一的脖子。靠近篝火,她的心脏开始融化。 池斯一轻轻摸着她的后背,从噩梦里醒来,她的后背湿漉漉的。 “你怎么在这儿?”许星野的鼻音很重。 “担心你。” “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没锁门。” 许星野破涕为笑。 她松开池斯一的脖子,捧着池斯一的脸,池斯一的眼睛里闪着潮湿的光。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她流泪。 这次流泪是因为她。 她们的额头碰在一起,然后是鼻尖,她们感受着彼此的呼吸。 呼吸依靠本能和对柔软的自动想象而变得滚烫。 没有接吻。 许星野的嘴唇落在了池斯一带泪的眼角。 不要为我流泪,斯一。 你也不要为我流泪。 第74章 重新开始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池斯一哑着嗓子,声音里带着恳求。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的眼睛,沉默了很久。 斯一,这次换你变笨了。 我想听的无非是,我爱你。 我想听的无非是,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但你却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主语是我们,不是你,也不是我。 是不是意味着,你承认,我们的开始是个错误。 是不是意味着,你承认,在一开始,我们只是你屈服于欲望的产物。 是不是意味着,你承认,你真的把我当成你的玩物,当成你的金丝雀。 “好。”许星野张张嘴,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气音。 她从池斯一的眼睛里,看到一丛丛鲜花绽放的欣喜。 她看着那份欣喜,摸了摸裤兜里的项链,伸着修长的手指掏了出来,放在掌心,项链沉甸甸的。 “这个还给你。”她说。 本来想扔掉的,但实在太贵重了,扔了多不应该。 许星野能看到池斯一眼睛里的光暗了下去。 池斯一低下头,看着许星野掌心的项链,看着镶嵌着钻石的椭圆形锁扣在烛光下闪着光。 她知道自从她为她戴上这条项链,她就从来没摘下来过。每次她躺在她身边,她都会看着她好看的脖子,看着她好看的锁骨,也看着这条项链。 不是恶作剧,也不是什么恶趣味,她是真的想一直一直把她留在身边。 现在她把这条项链摘下来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摘下来的。 又在答应跟她重新开始的下一秒,就要还给她。 她应该庆幸她没有把它直接扔掉。 她应该庆幸这一点。一切尚有转机,她还没有把她直接扔掉。 但她不敢眨眼,她害怕眼泪会直接掉下来,也不敢抬头,让她看到自己眼睛里的眼泪。 她不能再继续向她示弱了,她也想要拿回一点点自尊。 她咬着后槽牙,让脸上的神经变得麻木,眼泪按照计划回流,她比谁都擅长清理情绪。 然后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眼泪出现过的痕迹,笑着看向许星野说:“好。” 尾音很长,像是在释放胸腔里酸涩的疼痛。 然后她接过项链,放在手心看了看,揣进了西装外套的内兜。 池斯一的隐忍还是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迅速蔓延开来,蔓延进了许星野的眼里,顺着她的血液,直抵心脏。 她的心好痛,她没想伤害她。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伤害她的人就是许星野了。 她好后悔。她为什么要伤害她?为什么要无理取闹? 她好想拥抱她,她想跟她说对不起。她张了张嘴,像一条不会说话的鱼。 情绪在被接住之前,就已经隐匿在这座城市无边的黑暗当中。 许星野挪了挪,让出半块躺椅。 池斯一站起身,脱掉西装外套,搭在储物间的架子上,坐在了许星野身边。 她们肩膀叠在一起,并排躺下。 静静看着在蜡烛的照耀下,黄色的墙和黑色的影子。 池斯一轻轻把手放在她的小腹,“有不舒服吗?” “没有。我姨妈不痛,而且几乎结束了。” “我包里有卫生棉条,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我已经换好夜用了。” 池斯一笑了笑,她在发脾气的小星野是真的做好了要在这里过夜的打算。 “怎么了?”许星野转过头,看着池斯一。 “在哪里?” “嗯?你是说卫生间吗?” “嗯。” “背后的巷子里有公共卫生间。”许星野坐起身,“我带你去。” 池斯一也起身,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储藏室,池斯一从放在门口的包里翻出来一支棉条。 “你也在生理期啊?” 池斯一点点头。 许星野欲言又止。 然后转身推开储藏室的门,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来两片消毒湿巾。 “你去过外面的公共卫生间吗?”许星野走到门口,伸手准备推门的时候,转过头问池斯一。 池斯一的脸上划过一丝困惑,“去过,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许星野觉得池斯一不生活在人间。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外面的卫生间的卫生状况可能不大好。” “你不是帮我带消毒湿巾了吗?”池斯一笑着说。 许星野低头笑着,推门走了出去,昏黄的路灯照着她们的脸颊。 池斯一走得很慢,准确地说,她在留意着许星野的脚步,然后并排跟她走在一起。 拐进小巷以后,光线变得很暗,她们的眼睛都重新适应了一会儿,才重新看清四周。 池斯一走进了卫生间,许星野等在外面,看看天空,看看发着白光的灯。 池斯一很快就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她们慢慢往回走。 “呆多久?”许星野问。 池斯一转过头,看了看许星野的侧脸,“你希望我呆多久?” 许星野停下了脚步,垂下眼睛,看着地面,看着池斯一靴子边缘的黄线。 “我希望你不要走。”她低声说。 她知道这是自己的非分之想,她当然知道。 她只不过是知道自己此刻被池斯一捧在手心里,所以想自私地要问她多要一颗糖。 池斯一比她多走了一步,停下来,转过身,看着许星野。 许星野看到镶嵌着黄线的鞋头朝向了自己。 “星野。”池斯一叫她的名字。 许星野仍旧垂着眼睛。 “星野,看着我。” 许星野抬起头,看着池斯一的眼睛。 昏黄的路灯划过墙顶,照亮了她半张脸,她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写满真诚和信任。 许星野又产生了那样一种幻觉,一种不论接下来池斯一说什么,她都会无条件说“好”,无条件说“是”的错觉。 “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池斯一的声音温柔,坚定,不容置疑。 只有“好不好”三个字和向上的尾音,仍旧带着池斯一对她的纵容和退让。 “好。”许星野脱口而出。 然后她的大脑开始飞速旋转,思考池斯一说的给她一点时间是什么意思。 “斯一,我不是说希望你怎样……”她微微皱眉,又垂下了眼睛,“我知道你……” 池斯一向前一步,站在了她面前。 距离很近,近到她的眼睛在一瞬间失去了焦点。 她们隔空交换着呼吸。 池斯一身上好闻的味道包裹着她,她的心脏在胸腔越跳越高,但每次跳动都带着酸涩的疼痛。 许星野垂着眼睛,看着池斯一暗红色的嘴唇。 她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她现在想再尝尝。 再尝尝吧,又有什么关系? 虽然她们刚刚说好了要重新开始。 她们要如何重新开始呢?她们的身体早就走了捷径。 尝尝吧。 尝尝吧。 尝尝吧。 起心动念的下一秒,暗红色的嘴唇消失在了视野里。 “话说回来,”池斯一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有个学妹好像很喜欢你。” “啊?” “刚才我在你宿舍楼下,她问我是不是来找你。” “啊……”许星野挠挠头。 “她说话声音真的好甜啊!” “啊……是吗?没留意。” “不过她怎么上大学了还穿高中校服?话剧社的吗?” “那是jk,斯一,那是jk制服。” “什么是jk啊?” “jk就是日本的女子高中校服。” 池斯一冲她翻了个白眼,“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但jk跟校服不一样啦!” “你脸红什么?” “有吗?” “你喜欢看人穿jk!”池斯一推开门,回了店里。 “没有啦……”许星野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 “别忘了锁门。” “哦,好好好。”许星野从桌上拿起钥匙,从里面锁上了门。 斯一,你知道吗? 据说,人是可以靠二氧化碳呼吸的,只要有爱情。 我想,你是我的二氧化碳,也是我的爱情。 第75章 叠字 “啊!” 怎么形容这个尖叫呢? 这个尖叫就是,假如你爸妈十分保守。 而你,从中学时代就开始跟对同性暗生情愫。暑假时候,恰逢你爸妈双双出差的好日子。 她来你家玩,太晚了于是就留宿在你家,当晚你们发生了一些青春期的探索行为。 但是你妈,因为太爱你,不放心你自己在家,飞了红眼航班提前回到了家。一大早就推开了你的房门,想看看自己女儿的甜美的睡脸,但她却看到了两只叠在一起的雪白的肩膀。 然后发出了“啊!”一声尖叫,不光能震碎家里的瓷瓶,还能震碎你妈的三观。 许星野就是被差不多像是这样一声尖叫吵醒的。 她的手机没电了,闹钟根本没响。 当然她跟池斯一什么也没做,只是两个人抱在一起,挤在一张露营躺椅上而已。 昨晚池斯一没说要走,她也不好开口说您要不还是回酒店里休息吧,在下不奉陪了。 两个人就这么挤着,说实话,她没怎么心疼池斯一,她知道池斯一飞越太平洋的时候一定舒舒服服地躺着,美美地睡过觉了。 许星野显然还没习惯被捉奸在床(bushi,不是说池斯一就对此习以为常),她听到向婉晚的尖叫以后,立刻惊醒,眼睛宛如铜铃,神色慌乱,有些狼狈地从露营躺椅上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 池斯一若无其事地睁开眼,她早就醒了,在许星野爬起来以后,懒洋洋地伸着胳膊,霸占了整个躺椅。 许星野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先叫池斯一起床,还是先去看看门外受到惊吓的向婉晚。 池斯一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一边穿靴子,一边问:“你也是每天都这么早上班吗?” 她的声音还有些哑。 “嗯,”许星野揉了揉眼睛,“我没有固定的考勤,但是店里早上会很忙,所以我也是早上就会来。” 池斯一点点头,修长的手指利落地在黑色的鞋带里穿行。用惊人的核心力量蹭地站起身,又后知后觉地揉了揉腰。 “腰好痛。” 许星野站在旁边,盯着池斯一的腰线,她想帮她揉揉。 池斯一整理好衣服,拿起了架子上的西装外套。 “今天请假吧。” 池斯一看着即使眼睛已经水肿得快要挡住视线,但仍然盯着她,甚至看得两眼发直的许星野。 “啊?”许星野回过神。 “你今天请假。” 像是一句命令。 “为什么?我现在人都在店里了。” 池斯一把外套穿在身上。 “陪我做个spa,吃点好吃的,逛街,然后送我去车站。” “去哪里?” “海港。” “我就知道你不是专门飞来见我的……” “是因为要飞来见你,所以改了行程。” 许星野看了池斯一一眼,推开了储藏室的门。 门外的向婉晚看到一前一后走出来的两个人,露出了一个极其惊讶的表情。 “极其”是因为她的眉毛本来就是很弯带来的,所以她普通的惊讶和喜悦都比别人的要夸张些。 她的极其惊讶,就是别人的很惊讶。 “你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向婉晚看向许星野,带着探问的神色。 但是在许星野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的时候,视线又立刻飘去了池斯一那里。 “哭肿的。”许星野说。 “发生了什么?” “别问。” “这位是?”向婉晚的视线在许星野和池斯一之间来回飘荡。 许星野回头看了池斯一一眼,“别问。” 池斯一从包里翻出来充电宝递给许星野。 许星野往门口走,“对了婉晚,我今天请假了,明儿见。” “明天见!”向婉晚挥挥手,“漂亮姐姐再见!” 池斯一笑着,也挥了挥手,“再见。” 她们一前一后往主路上走着。 “婉晚,好甜啊。”池斯一走在许星野的身后,嘴里念叨着,“星野学姐,你周围好多甜妹啊。” 池斯一不就碰见两个吗?怎么能张口就用“多”来形容呢。 “谈不上多吧,学姐,”许星野回过头看了一眼池斯一,“而且人家叫向婉晚,两个字不一样,不是叠字。” “那你叫的是叠字还是名字?” “一一,”许星野笑着看向池斯一,“我叫的当然是叠字,一一。” 池斯一低头笑着,“你这样我会忍不住的。” “忍不住什么?” “你知道的,就是你也忍了一整晚的事情。” 许星野的脸红到了耳根。 许星野刚充上电的手机嗡嗡作响,来电的是秦蕾蕾。 “蕾蕾姐。”许星野接起电话。 “你假我批好了。”秦蕾蕾说。 “好,谢谢。” “对了,还有你昨天邮件发我的方案我看过了,昨天太晚了没给你打电话说,我有几点顾虑都写成邮件回给你了。你再完善一下,最晚明天中午发我。” “好的,您那边怎么样了?” “我在去机场的路上,下午到山北。” “您休假提前结束了?” “公司有事儿,得提前回来。不跟你说了,我登机了,你别忘了改报告。” 秦蕾蕾下一秒就摁掉了电话。 池斯一叫的车停在了她们面前,池斯一拉开右侧车门,回头看了一眼许星野,又绕到车左边,坐上了在了司机后面的位置。 许星野从右侧上了车,腾出一只手拉上了车门。 她点开邮箱,最新一封邮件是秦蕾蕾的回复,她点开扫了一眼秦蕾蕾的回复和修改建议。 第一条就是预算删减缩减至五万,详细写了要分别做固定资产开支和计入门店月度运营成本的开支,还附上了相关参考文件。 屏幕上方弹出秦蕾蕾发来的消息。 秦蕾蕾:我的审批权限是五万。 许星野:知道了。 秦蕾蕾:懂我意思? 许星野:懂。 秦蕾蕾:你最好是。 秦蕾蕾:对了,你怎么不用公司邮箱发邮件?第一天上班? 许星野:姐,我是实习生,没有公司邮箱。况且我还没到上班第一天,我现在还是负数。 秦蕾蕾:…… 秦蕾蕾:我起飞了。 秦蕾蕾:形式主义害死人。 池斯一拿起后排座位中间的一瓶水,拧送瓶盖递给了许星野。 许星野把手机放在一边,接过水,喝了几口。 池斯一手心朝上,把修长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手机给我。” 许星野转头看了一眼池斯一,“还没……还没到这步吧。” “怎么了?秘密很多?” “我能有什么秘密。”许星野扫脸划开手机,放在了池斯一手里。 池斯一把胳膊搭在岛台上,似乎是有意要展示给许星野她要做什么。她点开通讯录,点下加号,到了新建联系人界面,敲下自己的名字,又添加了一个两个手机号,一个44开头的英国手机号和本地手机号。 看到这里许星野就明白了,原来池斯一是介意她昨天打过电话,但是她没有把她的电话号码存进来。 下次再接起池斯一的电话,恐怕还要来上一句“喂,您好。”活脱脱像个陌生人。 创建成功以后,池斯一又点下了“添加到紧急联系人”,关系界面弹了出来,整个屏幕上从上到下,依次列着:母亲、父亲、父母、兄弟、姐妹、儿子、女儿、子女、朋友、配偶、伴侣、助理、上司、其他,最后是所有标签的跳转按钮。 池斯一点了所有标签的跳转按钮,更多类型的关系出现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都没翻到最后,两个人都为这个世界上关系的多样性感到了惊讶。 池斯一抬起头,看着许星野的眼睛,像是想对她说什么。 许星野有些疑惑,挑了挑眉,往池斯一的方向倾斜了一下身体,让自己的耳朵更靠近她的嘴唇。 “让我做你女朋友好吗?”池斯一的呼吸,连同她早上有些喑哑的嗓音一起涌进了许星野的耳朵里。 当然好。 许星野侧过头,吻上了池斯一的嘴唇。 这是她忍了一整晚的吻。也是她从爱上池斯一以后忍到现在的吻。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往外流。 “星野。”池斯一把手机丢在一边,捧着许星野的脸,拇指划过脸颊,扰乱重力对眼泪的吸引。 “你爱我吗?”许星野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知道池斯一现在还把她捧在手里,还在因为昨天她的无理取闹惯着她,让她任性。所以她又想问她再要一颗糖。 就再多要一颗。 真的真的,就只多要这一颗而已。下不为例。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个具体的节点开始爱上池斯一的,对,要用爱这个字,哪怕看起来有点狂妄。 她更不知道,又到底是在哪个节点开始,爱池斯一这件事情,突然让她感到疼痛,让她想要不停地流泪。 她开始理解为什么她们第一次分开的时候,池斯一在机场对她说,“不要为我流泪”。 她此刻清晰地知道,这几乎是个不可逆的过程。 一旦她感受到了心脏的刺痛,一旦她开始为她流泪。 疼痛和眼泪会在每个她难过和开心的时候占据她,仿佛是在提醒她,你爱她爱到患得患失,你爱她爱到无药可救,你爱她爱到一颗糖就能哄好,又处处得寸进尺地想要更多。 因此,你也已经不计代价地把自己的心交给了她,任她揉捏。 第76章 洞穴梦境 车停在了路边。 司机仿佛像是刚才没听到她们的对话一样,播报着标准的到达指定地点的提示。 这让许星野有一瞬间的恍惚,她转过头,看了看司机的方向。 她怀疑刚才自己是不是真的问出了,“你爱我吗?”这四个字。 她又转回头看了看池斯一,她看到的是池斯一的袖口和她白皙的手腕。 池斯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带着安慰和疼爱,一如往常。然后她转过身,推开了车门。 许星野拿起自己喝了半瓶的水,也推开车门下了车,在路边等着她走到她身边。 池斯一张开手臂,轻轻搂着她的腰。 她们走进了一个院子里。 许星野没看错,就是院子,在寸土寸金的山北中心城区里的一个偌大的院子。 视线尽头雕梁画栋风格古朴的影壁暗示着这里的历史,但拐进去以后,颇有现代风格的玻璃,又仿佛在说这里的古朴只是一种审美的需要。 一张笑脸带着她们七拐八拐,最终走进了一个小房间里。 这里的风格与古朴无关,黑色的墙壁,昏暗的暖光,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在这个太阳高高升起,草木抽枝发芽的清晨,把疲惫的身体带入漆黑的梦境和幻觉当中。 池斯一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叮嘱了几句什么,门就被再次合上了。 这个房间分成很多区域,最大的空间里摆着两张spa床。其他的空间和小房间分别用来喝茶、沐浴更衣、配置香薰等等。 池斯一把她拉进了淋浴小房间里,暖光让这里看起来暖洋洋的,在许星野适应这里的光线和环境之前,池斯一已经脱掉了西装外套,开始解扣子。 许星野对此表现出有些不合时宜的兴致,她抱着手臂,看着一颗颗解扣子的池斯一。 池斯一也看着她。 “我们现在已经是不刷牙就接吻的关系了。”许星野说。 意有所指,甚至带着讽刺。 她们第一次接吻之后,她问池斯一说,她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池斯一用接过吻的客观事实来定义她们之间的关系。 池斯一勾起嘴角笑着,“不是女朋友吗?” 女朋友意味着什么呢? 许星野突然发现自己在恋爱这件事情上的笨拙,这是她在二十三年的人生里第一次跟另一个人如此亲密,大有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笨拙。 “那你可以跟我讲一下吗?你说的重新开始,是怎样的计划。” 池斯一衬衣的扣子已经解完了。 许星野的视线从她的眼睛下滑到嘴唇,又从嘴唇抬起到眼睛,没有偏移,也不敢偏移。 “你想要跟随心,还是跟随计划?”池斯一抬起胳膊,把手放在胸前,解开了身上最后一颗扣子。 池斯一是故意的。 洗掉昨天的风尘和疲惫之后,她们裹着白色的浴袍走出房间。 跪坐在茶桌前,池斯一拿起公道杯,倒了两杯茶,又拿起其中一只摆在了许星野面前。 许星野的身体微微前倾,伸出手,对茶杯表示迎接,也表示对池斯一的感谢。 下一秒她就察觉到了池斯一嘴边隐约浮起的笑意。 再下一秒她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动作似乎显得有点儿疏远,耳朵通红,幸好这里光线很差,能让她悄悄藏起尴尬。 茶是温热的,入口刚好。她一边喝茶,一边垂着眼睛看池斯一修长的手。 这里很暗,但不至于暗到看不清人形,眼睛适应了以后,其实感受很舒服。看不到太多色彩和纷杂的摆设,人也更容易平静,更容易专注。 池斯一应该很喜欢这里。她好像天生就对光线更加敏感一些。 跟她在同一个房间的时候,她也会尽可能把灯开到最暗,甚至很多时候,都喜欢在黑漆漆的屋子里,靠月光和城市的光污染来照明。 两位按摩师走了进来,似乎其中一位与池斯一相熟,池斯一请与她相熟的按摩师给许星野按。 许星野第一次来,她不知道有什么区别,谁按都是生的。 接下来就是在许星野看来有些繁琐的spa流程,耳边响起asmr,香薰制氧机喷出的气体扑在脸上。 虽然不习惯陌生人的触碰,总是怕痒,肌肉也始终紧绷着,但她还是因为疲惫,在冥想引导里,很快就进入了似睡非睡的空白当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清脆的关门声传来,把她从梦境当中稍稍拉回了当下。 片刻的空白之后。 带着清冷雪松林和篝火味道的触碰传来,许星野清楚地知道此刻站在她旁边的人是池斯一。 “斯一。”她轻声确认着她的名字。 “现在只有你和我。” 池斯一像是要说什么秘密给她听。 全世界都要捂上耳朵的秘密。 只有她能听的秘密。 “放松。” 温热的精油在皮肤上蔓延,指尖划过背脊。 许星野的脑子里开始想象别的东西,跟池斯一的触碰相比,音响能给她的想象力实在太过贫瘠。 音响只能笨拙地播放被刻录的山林中的鸟叫、海浪声还有雨砸在树叶上的声音。 池斯一的触碰却可以让她直接置身其中。 置身于山林,置身于大海,置身于云端。 她的情绪开始涌动,摇摇欲坠,然后昏昏欲睡。 池斯一在她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晚安。”她在她耳边轻声细语,直达灵魂。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星野睁开惺忪的睡眼,房间还是一样的漆黑,宛如隔绝了时间的洞穴。 “你醒了?”池斯一的声音依旧柔软,隔着一幕透光的麻布,许星野能看到池斯一坐在房间的另一边。 许星野跳下床,去茶台边,坐在了池斯一身旁。 桌上的线香燃烧着,冒出一袅青烟,从灯光中升起,延伸到漆黑的边界。 池斯一放在她面前的茶汤依旧温热。 “几点了?”许星野拿起茶杯,仔细品尝。 “饿了吗?去吃午饭?” “午饭?都中午了吗?”她们走进洞穴的时候才早上七点钟,“这里像吃掉时间的黑洞。” 池斯一听到她的比喻,笑了笑,抬起头摸了摸她的头。 “午饭想吃什么?” “去吃冯妈妈特色川菜馆怎么样?最近这个店很火。” “现在还火着吗?” “嗯?” “我在山北读书的时候,这家店就很火了已经。” “那就去吃它!” 池斯一总是在饮食上表现出一种与她消费能力不匹配的随和。 这让许星野在吃完饭以后打开二维码买单时毫无压力,甚至觉得这间人均刚到一百块钱的餐厅物美价廉。 虽然池斯一并不缺钱,但许星野还是莫名想保持一种你来我往。 池斯一只是笑着接受,没有抢单也没有多问许星野实习工资够不够花。 “小猫小猫!” 一出门许星野就看到了在路边花池里鬼鬼祟祟的小橘猫。 小橘猫显然被冲她扑来的两足动物吓到了,迅速隐匿到了花池里。 许星野追去草丛,只看几把洒在地上的猫粮。 “小猫呢?” 池斯一跟在她身后,也探着头在草丛里寻找。 “星野。”池斯一在几步之外看向许星野,又指了指花池。 许星野走到池斯一身边。 两只体型相当的小橘猫正在花池的草丛里追跑着玩耍,被砍掉的半棵小树成了它们的天然猫爬架。 “你知道橘猫是公猫的概率在80%以上吗?”池斯一说。 “现在知道了。”许星野半弯着腰,看着两只小猫爬上爬下,舍不得走。 “我一直都梦想可以捡到属于自己的小猫。”许星野说,“可是它们好自由,并不需要我。” 池斯一没在看小橘猫兄弟,她在看许星野。 “你有猫吗?”许星野突然回头,对上池斯一的视线。 “没有。”池斯一说。 “也是,”许星野看着小猫,“你总是到处飞,你的小猫应该养在飞机上,或者像这样的花池里。” “为什么不是随身携带?” 许星野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一眼池斯一,“小猫不爱出门。” “我可以养经过社会化训练的小猫。” “你知道在愿意臣服于人类的家猫的世界里,你这种人类会被冠以何种罪名吗?” “什么?” “反家猫罪。” 池斯一低头笑着,“那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大反派。” 许星野轻啧了一声。 池斯一知道许星野喜欢“反派角色”,从她喜欢看的电影和书里就可见一斑。她一直在追求某种模糊而非两立的复杂性,池斯一也是。 “你偷换概念。”许星野说,“我喜欢的是喜欢猫咪的大反派。” 池斯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养猫还是去猫舍领养吧。”池斯一说。 “不行。”许星野皱眉,“猫贩子和人贩子有什么区别。” “还是有的。” “什么区别?” “进不进监狱的区别。” “我觉得猫舍里的猫不需要我,有的是人喜欢,我未来养猫就是要用捡的。” “你喜欢自己被需要的感觉。” “你别当着我的面分析我。” “哦。” “你什么时候答辩?” 坐在去中环的车上时,池斯一突然问她。 “要到6月初了。” “也不早了。” “嗯,我已经在做论文答辩用的ppt了。”j人就是这样。 池斯一点点头。 “等我做好了池老师能帮我看一下吗?” “当然,如果你需要排练的话,也可以找我。” “你能有那么多时间吗?”许星野小声嘟囔。 池斯一笑着,抬起头摸了摸她的头,“对你当然有啦。” 许星野伸着头在池斯一的肩膀里蹭了蹭。 “那作为交换,下周二晚上我要去参加一个party,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许星野抬起头看着池斯一,她当然能听出来,加了“好不好”三个字,表示在这件事情上,池斯一更需要她一点。 “好。”许星野抓过池斯一的左手,十指相扣。 池斯一要带她走进一间西装定制店铺的时候,许星野才明白池斯一为什么问她什么时候答辩。 “答辩要穿这么正式吗?”许星野挠挠头。 “走啦,”池斯一把手搭在许星野的肩上,“送你的毕业礼物。” 然后在整个午后的逛街活动里,许星野听到最多的就是,“你怎么穿什么都好看。” 看到最多的就是她走出试衣间,迎面撞上池斯一眼神时,从她眼睛里看到的赞赏和不加掩饰的“渴望”。 许星野坚持不让她刷卡。 “没地儿挂。” “没场合穿。” “我马上要搬家了,少一件是一件。” “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小白脸子。” 听到“小白脸子”四个字,池斯一笑着看了她一眼。 “喜欢吗?”池斯一挑了挑眉。 “喜欢什么?” “当我的小白脸子。” “不是女朋友吗?” 池斯一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当然是女朋友,一直是。” 许星野没有把“一直是”当真,如果一直指代的是从她们第一次接吻直到现在的话。 但池斯一这么说了,她就选择这么信。 第77章 聊天人选 或许是因为明确地知道再次相见的时间,这让分离变得没有那么难捱。 送走池斯一以后,许星野在地铁上,被挤在车厢连接处的小缝隙里,过了好几站才掏出来手机,到学校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买了一杯冰美式,去了图书馆。 作为一个j人,许星野很有提前做事的自觉。 虽然秦蕾蕾给的最晚提交时间是明天中午,但许星野还是在晚上图书馆闭馆前,把重新思考过又修改的ppt发给了秦蕾蕾。 秦蕾蕾没有在第二天中午按照计划检查她的改稿,再次联系已经是秦蕾蕾回山北以后的第四天。 一个周五的夜晚。 许星野正在图书馆埋头做毕业论文展示ppt时,收到了秦蕾蕾的消息。 秦蕾蕾:外卖点多了要不要来我家吃? 许星野:不了,谢谢您。我在图书馆呢,吃过晚饭了。 秦蕾蕾:…… 秦蕾蕾:我的意思是,我刚到家,懒得跑了,你来我家对一下ppt。 许星野:哦,知道了,马上到。 许星野:就不能直说吗……(非得让人猜。) 秦蕾蕾:我警告你,许星野。 许星野:知道了,知道了。 秦蕾蕾又发了一遍地址和门牌号,是之前她去过地库的那个在她学校旁边的高档小区。 十五分钟后,许星野在小区门口做了访客登记,保安慢条斯理地刷卡开门,把她放进了小区。进了小区,许星野又在照着秦蕾蕾用文字给她指的路,七拐八拐以后,终于到了楼下。 在单元门禁触摸屏上按下房间号,嘟声接通之后,秦蕾蕾给她开了楼门。 一梯两户,许星野在犹豫的时候,看到了其中一扇门虚掩着,抬眼看了看门牌,正是她要找的门。 拉开门,门厅连着客厅,秦蕾蕾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索然无味地对着一堆外卖盒挑挑拣拣。 “来了。”秦蕾蕾抬起头看了一眼许星野,“门口的拖鞋是给你拿的。” 许星野坐在换鞋凳上,解开鞋带,换了鞋,走了进来。 “随便坐,冰箱里有喝的,洗手间在走廊左手边第一个门,别跟我客气。” “好,谢谢。”许星野觉得秦蕾蕾想说的是,别耽误老娘吃饭。 许星野随手把书包放在了沙发旁边的地上,转身往客厅角落里的冰箱走去。 “书包放沙发上呗。”秦蕾蕾说。 “不用,我这书包每天就是顺手往地上扔的。” 许星野拉开冰箱,这个冰箱崭新,像是刚买的,里面不是有喝的,而是只有喝的。 “帮我拿个椰子水。”秦蕾蕾说。 许星野从冰箱里拿了两瓶椰子水,其中一瓶递给了秦蕾蕾。 “这房子我新买的。”秦蕾蕾接过椰子水的时候毫无征兆地说。 许星野在侧面的沙发上坐下,“您给笑笑准备的?” 许星野当然知道这房子不是给笑笑准备的。 秦蕾蕾拧着瓶盖,笑出了声,“你很有意思。” “怎么了?” “聪明的时候特别聪明,笨的时候笨到让人想揍你。” “这儿是出了名的好学区,周围的国际学校也不少,上下学都不用坐校车,走回家就行。” “是给笑笑准备的,也是给我女儿准备的。”秦蕾蕾喝了一口椰子水,“山南的考学难度很大,我想让笑笑直接来山北上国际学校,为出国做准备。” 秦蕾蕾放下椰子水,放了一个一次性餐具包到许星野面前,“吃点儿。” “不饿。” 秦蕾蕾继续索然无味地夹着菜。 “我是这次回去才知道我姐和笑笑一直过那种生活。” 许星野别了别嘴。 其实秦柚柚也是因为跟方宁有了接触,才知道自己的妹妹过这种生活。 她们很近,也很远。近到血脉相连,远到生活没有交集,缺乏了解对方的契机。 从时间线上来看,秦蕾蕾的房子在购入的时候,显然是为她女儿准备的。只是这次回山南,偶然得知了秦柚柚和笑笑的处境,这套房子先给笑笑派上了用场。 但考虑到后来事情又发生了变故。 “您还打算把笑笑接来山北吗?”许星野问。 “嗯,当然。”秦蕾蕾点点头,“只是没那么紧急了,九月入学这儿的国际学校就可以。” “柚子姐呢?” “我姐,”秦蕾蕾夹着菜,“我还没跟她聊这件事。” 许星野想问的其实是秦柚柚是不是也要一起来山北,而不是她把笑笑接来山北究竟有没有经过秦柚柚的同意。 不过想来,秦柚柚多半要留在山南继续经营柚子庄园,这是她真正想要也需要的,其他都是附属品。 而且笑笑即使不来山北在小姨身边读国际学校,按照原计划也是要去县城的初中住校,两个人本来就已经做好了不每天见面的打算。 “先不聊这些了,你给我讲一遍ppt。” “好。”许星野从书包里掏出电脑,摆在茶几上,打开ppt页面,从头到尾,按照呈现的节奏讲了一遍。 秦蕾蕾前半段一边吃一边听,下筷的速度很慢,后半段直接把筷子放下了,似乎已经用餐完毕了。 “你讲ppt的逻辑没问题,思路也非常清晰。第一关算是过了。”秦蕾蕾说,“关于花市店要往哪个方向去做,这件事情,我认同你说的门店自烘焙可以强化新鲜高品质咖啡豆的理念。” 许星野拿起椰子水,拧开瓶盖,喝了几口。 “翻到我后来让你加的4p。” 许星野翻动着ppt,所谓4p,不是什么bluebear独创的新花样,只是传统的营销4p,也就是product,price,ce,promotion。 “其他部分等下再讨论,公司现在没有山南咖啡产品线。如果想要新开一个组合了4p的山南咖啡产品线,这里可能会被孙总问到很多问题……” 孙总?许星野的脸上浮现出诧异的表情。 “对了,忘了跟你说,今天晚上叫你来过ppt,是因为孙总下周一要听花市店的运营计划。” 秦蕾蕾露出一副虽然我也不想,但事情就是这样的表情。 “由你来讲。”秦蕾蕾补充道。 “我来讲?”许星野满脸震惊,“忘了跟我说?姐……” “现在说也不算晚吧。” “我可讲不了。您别看我现在讲得通顺,要是大于等于两个人在听,我就紧张。” “那你练练呗。”秦蕾蕾云淡风轻地说,“这不还有两天呢吗?” 秦蕾蕾拿起一个外卖盒的盖子,把剩菜盖回了盒子里。 “你的逻辑非常好,但是给孙总讲这个ppt,信息密度太低了,他虽然不太了解零售业务,但毕竟在咖啡这个行业里已经做了十几年,等下我们再一起合并一下内容,现在是多少页?” “三十二页。” “浓缩到十页以内。” “行。”许星野在茶几上撑着胳膊,敲动右手中指,翻动着ppt页面。她觉得每页都很重要,她不知道她已经做好的美式咖啡,要怎么再变回意式浓缩。 “对了,我还听说了一件事情。”秦蕾蕾说。 “您又忘了跟我说什么?”许星野看着电脑屏幕,“您这还没到忘事儿的年纪呢。” “找打吧你。”秦蕾蕾作势要捶许星野的脑袋,许星野连忙躲闪。 “您说,您说,”许星野看了看秦蕾蕾,视线又落回到了屏幕上,“我听着呢。” “这可能解释了孙总为什么会想要听花市店的运营计划。” 许星野继续翻着ppt。 “关于池斯一的事情。” 许星野抬起头,看向了秦蕾蕾。 秦蕾蕾看到许星野突然严肃的表情,勾起嘴角笑了笑。 “怎么这个表情?”秦蕾蕾明知故问。 “没什么。”许星野又低头看向屏幕,抬起左手,摁下esc退出了全屏,“池总的什么事情?” “公司现在在做b轮融资,这个你是清楚的吧。” “清楚。” “池斯一团队给公司的b轮估值低于a轮。” “什么意思?down round?”许星野敲动键盘,改了一个ppt备注栏里的错别字。 “我又不是干vc的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拆分测算后,c端业务池斯一团队给的估值是1元。” “啊?”许星野抬起头,满脸震惊。 “嗯。1元y,人民币。” “是因为受到了前段时间品牌公关事件的影响吗?” “极有可能,这可能是为了传达池总团队对2c业务完全没有信心。” 许星野敲动右手中指,机械地翻着ppt页面。 “所以孙总可能想靠这个来说服池总,让池总团队对2c业务重拾信心?” 秦蕾蕾点了点头,盖好了最后一个外卖盒。 许星野停下翻动页面的手指,自言自语地说:“杯水车薪吧。” “嗯,螳臂当车。”秦蕾蕾把外卖盒收到外卖打包袋里,“池总是何许人也,咱们在可是见识过了,人品好专业度也高,在商言商,公事公办。孙总这想法,就是搞关系做生意那一套,想要软磨硬泡,确实是太小看池总的专业性了。” 许星野的脑子里闪回了一个多月前孙文辉在饭局上让她喝酒,闪回了邹至乐走那天,她在卫生间听到的闲言碎语,又闪回了在apex看到他被浓妆艳抹的女人搀扶着走进了8012号房间。 “也不一定,”秦蕾蕾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记忆闪回,“万一咱们小许同志的提案能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不倒呢?投资这东西,谁能说得准。” “别骂我了姐,您再骂我,我这儿连糊弄都糊弄不下去了。” “我可没让你糊弄,而且这事儿是最不能糊弄的。花市店做独立运营巍董可是点过头的,你可别给我丢人现眼。” “行行行。” “好好干,啊,只是跟你说一下事情的紧迫性和重要性,你别想太多。” 秦蕾蕾收干净桌子,拎着外卖袋,出门,扔到了楼道垃圾回收的位置。 秦蕾蕾出去的时候,许星野打开手机,看了一眼跟池斯一的聊天界面,她们的界面停留在她发给池斯一一张她在学校食堂吃的晚餐,池斯一还没有回复。 “来桌上呗,茶几太矮了。”秦蕾蕾扔了垃圾回来,把餐桌上的两把椅子拉了出来。 许星野拎着电脑去了餐桌。 秦蕾蕾正式开始施展浓缩大法,她很舍得教她,给她讲了很多咖啡的事儿,门店的事儿,讲了很多可能许星野要跌几次甚至几十次跟头才能知道的事情。 许星野认真听着,逐页修改,十点多钟,九页ppt的最后一个版本出炉。 “你再给我讲一遍。”秦蕾蕾打了个哈欠。她已经在许星野伏案改ppt的间隙洗好了澡,吹了头发,恨不得等送走许星野以后,立马就上床睡觉。 许星野把电脑屏幕朝向秦蕾蕾,从椅子上站起来,逐页不紧不慢地讲着。 秦蕾蕾听得认真,时而看看屏幕,时而看看许星野。 “你跟池斯一的关系不一般吧?”秦蕾蕾突然问。 “啊?”许星野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您刚才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讲?” 秦蕾蕾端起桌上的杯子,看着杯子里的半杯水,“我只是担心你正在经历很多事情,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人跟你聊聊。” 许星野垂下眼睛,看着光洁的地面,房间很亮,瓷砖反着光,照着秦蕾蕾的影子。 她确实没有。 没有合适的人可以聊聊最近发生的事情。 她好害怕,她总是会想起来山南发生的事情,除此之外就是时时刻刻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池斯一。 她懦弱且无措,甚至跟池斯一聊聊她们两个之间的关系,都是在这周一才刚刚发生。 至于山南的事情,还有笑笑告诉她不可以告诉别人的事情,她从没跟任何人聊起过,包括池斯一。 她会跟池斯一聊很多别的事情,聊天气,聊文学,聊电影,聊这个世界,但是对山南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池斯一也是一样。 可她总是会想起住在动物房里的两个女孩。 想起跟着笑笑带着她穿过有些锋利的草丛,想起小黑。 想起小齐妈妈,想起秦柚柚。 想起坐在池斯一机车的后座像鸟一样飞驰。 想起在漆黑的浴室里张牙舞爪的影子。想起她自己。 她也总会想起来apex的8012号房间,想起顶楼挂着的《烟》,想起大门上的消防紧急疏散示意图。 每当她的脑子停下来,这些大事小情就会一桩桩一件件在她面前铺陈开来。 她想哭,每时每刻都想哭。 她确实需要找个人聊聊,聊聊这一个多月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她的眼睛有些潮湿,她抬起头,再次看向秦蕾蕾,视线尽量保持镇定,若无其事地往电脑屏幕上移动。 “没什么。”许星野的视线稳稳地落在了屏幕上。 “那就好。”秦蕾蕾转过头,也看向屏幕,沉默了好一会儿。 似乎是想要给许星野一些空间。让她独自整理好情绪的空间。 “如果你想跟谁聊聊的话,你知道的,在这儿可以找到我。” “嗯。” 第78章 心形果核 心理咨询中心的接待室尽量布置得温馨。 早上明媚的阳光灌满屋子,五颜六色的心理宣传手册陈列在靠墙摆放的架子上,透明茶几的正中间摆着一小盆僵硬的假花。 许星野坐在墨绿色的法兰绒布料沙发上,看着靠墙摆放的乳白色金属文件柜。 文件柜分上下两截,上半截是玻璃门,茶色的,下半截是金属门。文件柜跟她隔了一个茶几,还有一条走廊。 早上坚硬的阳光穿过茶色的玻璃,照着柜子里摆了一整排的奖杯。 奖杯先被按照材质分成了两类,左边三个小门是金属的,右边三个小门里是玻璃的。 然后又按照高低从左到右排序。 许星野有些好奇这是谁摆的奖杯,她觉得一般人会喜欢根据奖杯获得的时间来摆放奖杯,从左到右,更利于讲述一个完整的,坎坷的,又处处是丰碑的故事。 她手里捏着一只巴掌大的毛绒玩偶。 这是一只被从中间剖开的牛油果,截面上有鼻子有眼。眼睛是一个圆圆的黑点,脸颊上带着微笑的红晕,棕色的果核是心形的。 刚才路过楼下的时候,许星野偶然看到了这半只牛油果与人等高的立牌,看到了她被画成心形的棕色果核。 她承认自己是被这半颗牛油果身上的心形果核吸引来的,她原本没打算找人聊聊。 她掏出手机,放大镜头,拍了一张牛油果立牌的心形果核,发给了池斯一。 池斯一遇到心形就拍下来发给她的游戏还在继续,她也时常会返回给她几张。 从电梯出来,穿过走廊以后就看到了心理咨询中心的接待台。 接待台空无一人。 说实话,许星野着实松了口气,她没打算找人聊聊,也不需要。早上醒来,她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有很多书要看。 她打算走楼梯下楼,刚才的电梯里有一股奇怪的机油的味道,她很不喜欢。 楼梯在接待台旁边。 许星野看着空无一人的接待台,往台阶走去。 “同学!你好!” 只是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再看向接待台的时候,接待台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牛油果绿文化衫的同学,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你好。”许星野走近。 “有预约吗?” “没有。” “临时来访,”同学自言自语地说,“需要请你扫码登记,我来安排老师接访。” 许星野点了点头。 同学低头面带微笑地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似乎是在查询什么工作日历。 许星野从兜里掏出手机扫了码,双手拿着手机在扫出来的小程序页面里飞速敲字。 “我是来找林老师的。”她在敲字的间隙说。 “林老师?”同学抬起了头。 “嗯。”许星野从书包侧兜里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名片,这是前段时间辅导员给她的。 同学接过名片,看着上面的名字。 “林源老师。” 同学没有把名片还给许星野,而是弯下腰,从抽屉里变出来这只有鼻子有眼的半颗牛油果递给了她,像是作为拿走林老师名片的交换,然后就带她走去了空无一人的接待室。 “需要在这儿稍等一下。” 许星野点点头,坐在了这张松软的法兰绒沙发上。 接待台的同学又推门走了进来,在她面前放了几页纸,“同学,这是知情同意书,阅读后签字即可。这是问卷,填好交回给我,林老师二十分钟以后就到,路上有点堵车。” “好。” 门被轻轻带上。 许星野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表,现在是早上八点二十五。因为ppt讲到太晚,秦蕾蕾让她这几天不用去店里,专心做准备。 许星野从自己书包里掏了一支笔出来,拿在手里,向后靠在沙发上,左手举着标题是《来访者知情同意书》的纸,仔细阅读着。 字号很小,行间距也很紧凑,似乎是为了在一张单面印刷的纸上印刷,所以做了专门的调整。毕竟没有几个人会认真读这个,只需要解决有无问题即可。 内容并不敷衍,措辞专业,逻辑清晰,还分点陈列,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还做了下划线和加粗。 许星野也不是会认真读的人。 二十分钟的等待时间,让她现在就像是拉屎时候没带手机一样。 许星野对心理咨询这件事情并不感到陌生,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坐在这样一间等候室里。 “不承诺心理咨询能彻底解决来访者所有问题……” 许星野看着这行字,看着“彻底”和“所有”,这两个极限词汇组合在一起,让“不承诺”这个词看起来具有了非常高的正当性。 这个世界上敢于承诺可以解决“所有”烦恼的人,大概是佛祖,耶稣,或者是先知之类的人物。 总之得是搞信仰那帮人。 当代的心理咨询,显然已经极力把自己从信仰那帮人里剥离出来了。标榜自己是搞学术的,具有一定的学术严谨性。善于服务大众,也善于从服务大众当中吃一堑长一智。 “遵循保密原则……打破保密原则的条件……存在或已存在危害自己或他人生命安全的风险时……来访者应提供本人相关真实信息……来访者在咨询期间不做重大决定,例如,自杀、伤害他人、离婚等,若不得不做上述重大决定,必须提前告知咨询师。” 许星野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份知情同意书。 打开笔盖,又合上,然后再次打开笔盖,有些犹豫地在纸页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标上了今天的日期,写月日的时候,许星野才发现今天是5月20日。 她从不被这种数字谐音梗绑架,但写下这个日期的时候,还是注意到了这件事。 把《知情同意书》放在一边,开始看桌上的另一页纸的内容。九十道题,单面印刷了好几页,表头写着提示,要根据最近一个星期的情况作答,而且要在二十分钟内作答完毕。 许星野一眼扫到了第五个问题,对异性的兴趣减退。 0.没有 1.很轻 2.中等 3.偏重 4.严重 许星野圈住了数字4,岂止是严重减退,许星野在旁边写了一个“4+”。 许星野知道这个问卷是为顺性别直男直女设计的,甚至整个心理学学科都是在近年来才引入女性作为实验对象,早年间得出的结论极具性别霸权。最典型的案例是对于adhd的研究。 出于某种讽刺的心理,她打算“如实”作答,以示对林老师专业性的尊重和嘲弄。 第二十个问题,容易哭泣。 0.没有 1.很轻 2.中等 3.偏重 4.严重 许星野在数字4上犹豫了一会儿,抬起笔尖,圈住了数字1。 她最近总是想流泪,不仅仅是因为池斯一。 在早上六点钟的地铁里她想流泪,晚上独自走在学校里的时候想要流泪,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想要流泪。 最近有好多个晚上,宿舍熄了灯,她爬上床,拉上床帘,平躺在黑暗中,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流下来,沾湿耳边的头发,耳朵,和枕套。 她不去揉眼睛,也不会哭出声,不会惊动任何人。 她就只是躺在黑暗中默默流泪,就像是拧开水龙头,把水调小,水从白色变成透明,然后静静地,悄无声息地流淌成一个水柱。 如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第二十九个问题,感到孤独。 0.没有 1.很轻 2.中等 3.偏重 4.严重 孤独。如何定义孤独?心理学试图定义孤独,文学试图描绘孤独,哲学试图解释孤独,每个学科对于孤独的定义都不同。 这里想说的应该是孤独的心理学定义。许星野翻了几页,没翻到任何注解。 多么傲慢。预设所有人都已经了解了心理学定义的孤独。 许星野圈住“孤独”两个字,在旁边写了“定义?” 她没有回答问题。 准确地说大多数问题她都没有回答。 许星野拿着这几页纸,把《来访者知情同意书》放在最上面,推门走出了接待室。 接待台的同学立刻看向了她,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几张纸,又从小桶里拿了一只曲别针,夹在了纸页的左上角。然后对许星野说可以回到接待室稍作休息,等下林老师会叫她。 许星野回到了接待室,时钟指向了八点四十。 五分钟后,一个穿着浅棕色麻布圆领套衫,搭配黑色长裙的年轻女人推开了等候室的大门。 “许星野吗?”她面带微笑地问。 “是。”许星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是林源,”她的语气亲和,“跟我走吧。” “林老师好。”许星野点头问好。 然后乖乖跟在林源身后,出门右拐,走进了一间小办公室。 林源把门在身后关上。 第79章 心形果核2 这里更像是一个医生的诊室,正对着门的是一张白色的办公桌。 桌上摆着一个插着电源的笔记本电脑,卡通鼠标垫上是一只无线鼠标。 桌下有一个跟桌子同色的三斗文件柜,柜子的锁眼上挂着一个钥匙串。钥匙串上系着跟许星野手里的牛油果玩偶一模一样的牛油果,有着心形果核的半颗牛油果。 靠近窗户的位置面对面摆了两把白色的椅子,是带着弧度的塑料椅,曲线尽量弯曲成贴合人体的样子,但没有扶手,坐上去应该不会太舒服。 两把椅子中间是一个圆形的白色小桌台,这个桌台离其中一把椅子更近一些。 “随便坐,”林源停在在办公桌前,顺手整理着几张纸,“坐哪儿都行。” 许星野坐在了窗边那把离桌台比较远的椅子上,也是整个房间的角落。 窗外是梧桐树的枝丫,在五月新长了鲜嫩的叶片,绿意斑驳。 林源把一个印了学校logo的浅棕色皮质笔记本放在了桌上,是带了一粒纽扣的那种本子,里面的纸页可以更换。 林源的笔记本看上去已经更换过很多次纸页了。 她打开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又打开笔盖,把笔盖插在了笔头上,笔尖对着许星野放在了本子上。 她似乎准备随时记下些什么。 许星野低头看着横条纸页上针管一样尖锐的笔尖,这只笔被摔过,笔尖有些歪。 “怎么想到突然要来?”林源毫无征兆地问。 许星野抬起头,看向林源,笑着说:“当然是因为在楼下看到了宣传立牌。” “那只牛油果?”林源挑挑眉,转头看向窗外,指了指楼下的牛油果立牌。 许星野跟着她的视线一起看过去,“嗯。” “跟我说说吧,你最近怎么样?” “忙。工作很忙,学习也很忙。” “临毕业了,压力很大?” “不会,不至于有压力,都能应对,只是要花很多时间在图书馆而已。” “有充足睡眠时间吗?” “还好。” “几点起?” “五点半。” “是醒得早吗?” “不是。我在咖啡店上班,所以要早起。” “你对这样的忙碌是什么感受?” “很充实。” 只要忙起来,脑子就可以暂时不用东想西想。 “除了工作和学习以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许星野的脑海里闪过了她跟池斯一躺在床上的画面。带声音的画面。 “呃……”许星野停顿了一会儿,“做运动,阅读,偶尔会写点东西。” “哦?你都写什么?” “写诗。”许星野脑海里又闪过池斯一用红色的唇膏,在浴室镜子上画的心形,“偶尔也会写故事。小故事。” “虚构吗?” “非非虚构。” “所以是虚构?” “很难被界定。” “写作给你带来怎样的感受呢?” “谈不上是写作。”许星野纠正道。 “为什么?” “写作这两个字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复杂了,我够不到。我只是喜欢写而已,当做消遣。” 林源点了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些什么。 许星野转头看着窗外。 “最近跟家人联系得多吗?” “不多。” “上次联系是在什么时候?” “过年回家。” 林源点了点头。 “跟你最亲的家庭成员是谁?” “不知道。我姐吧。” “亲姐姐吗?” “嗯,同父同母。” “上次跟她联系是在什么时候?” “过年回家。” “在大学有什么知心好友吗?” “没有。”她不是那种需要群居的人。 “有可以分享生活的好朋友吗?” 有吗?她可以跟池斯一分享生活。但是,她需要的可能不只是分享生活这么简单。而且池斯一不是她的朋友。池斯一是她的爱人。 夏铭?秦蕾蕾?许星野还做不到跟她们分享生活。 “没有。”许星野回答。 “你最近有过焦虑、失眠或者反复思考某些事情的情况吗?” 有,当然有。她每天都在反复思考很多事情。 思考她贫瘠的未来,思考跟池斯一之间的关系,思考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 “没有。”许星野说,“只是在精进工作这件事情上考虑得比较多。” “比方说呢?” “怎么把三十页ppt浓缩成九页。”许星野笑着说。 “为什么笑?” 许星野微微皱眉,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别人改我做的东西。虽然在职场上按照要求完成任务是最重要的,我也确实收到了很好的指导,但我还是不喜欢别人改我做的东西。” “为什么?” “大概因为我很傲慢吧。”许星野笑着说。 林源看着她的眼睛,“你认为自己做的东西是完美的。” “不是。我还有很多要学,我的老师很厉害,在她的指导下我提高得很快。” “那为什么笑?是为自己提高了水平感到高兴?” “不是。只是觉得很可笑而已。” 林源看了一会儿许星野。 许星野没想继续展开对话。 林源起身拿来刚才许星野填的问卷,“问卷上大多数问题你都没回答。” “我觉得这个问卷也很可笑。” “为什么?” “第二十九题,问是否感受到孤独。” 林源翻到有二十九题的那一页,看到了许星野写下的字,“你希望先获得一个对于孤独的定义?” “对。” “那你先跟我说说吧,你是怎么定义孤独的?” 对于许星野来讲,孤独的表现极为具体。 具体到是这样一个场景—— 你在黄昏时醒来,看到整个城市已经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过一天。阳光仍旧斜照进屋里,但你清楚地知道这是夕阳而非朝阳。 你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亮着红屁股的车,会发现自己与整个世界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格格不入的时差感,就仿佛是被整个世界抛下了。 然后,你的心变得很脆弱,情绪也极其易碎,管不住眼泪。 许星野就被困在了这样的时差感里。 哪怕闹钟在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嗡嗡作响,但许星野仍旧觉得自己在黄昏醒来。 这就是她认为的孤独。 “我觉得孤独是时差感。”许星野说。 林源仍旧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灵魂看穿,“所以你的心里有一个你想要追赶的时间或者是人?” 是,但也不是。 她确实想要追赶池斯一的时间,她想要跟池斯一抹平时差,地球围绕光辉永恒的太阳转着圈打滚,而人类社会有自己的规则所导致的时差。 但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感到孤独的原因。 在遇到池斯一以后,她的世界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好像又多了个小秘密,无法与人共享的小秘密。 这或许让她感到有些孤独。但这跟池斯一无关,这是她自己的孤独,就像她的其他小秘密一样。 池斯一来了又走,这也让她感受到一点点孤独,但这种孤独更多是,怎么说呢,吃过了有人陪伴的甜枣以后,突然戒断糖分以后的孤单,而非孤独。 “有。”许星野看着林源,“她经常出差。” 许星野落回到地理层面的时差。 林源翻到第一页,看着第五个问题。 “异性?” “同性。” “你会觉得孤独吗?” “嗯?” “跟她在一起,你也会觉得孤独吗?” “大多数时候不会。我们很聊得来,精神世界很契合。” 身体也很契合。 如果非要分个先后,那一定是身体大于精神。 要不是被世俗召唤,她觉得,她们能连续在房间里待七八天,甚至更久。 她们在阳光和灯光里看着对方,像要给一颗苹果写生一样一寸一寸观察对方。 在床上,在沙发上,在浴缸里,在镜子前,在玻璃窗边。 她们一颗颗摘下树上被阳光宠爱过的鲜红的苹果,用洁白的牙齿咬下一块,仔细感受苹果的纤维和汁水。 最后,再伸手去摘挂得最高的那颗金苹果。 要跳起来去摘的那颗金苹果。 “少数时候是什么?” 少数时候?许星野开始回想自己刚才的措辞是“多数时候。” 机敏如林源,见缝插针地,想要去撬“少数时候”的硬壳。 少数时候,许星野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是她坐着南瓜马车,穿着水晶鞋,才贸然看到的世界。 一切都是假的,马车是假的,华丽的衣服是假的,甚至连她贸然看到的城堡和王子也都是假的。 可是又是从什么时候起,这种不真实感让她觉得格外刺眼呢? 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之后,池斯一飞去伦敦的那个凌晨三点吗?或许是的。 是在新海传媒楼下碰到sherry的时候吗?或许是的。 是在山南跟池斯一朝夕相处的那一个礼拜吗?或许是的。 是在几天前她站在apex的电梯里,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一只笼中鸟的时候吗?或许是的。 又或许都不是。 时间是一条线。这些只是串在线上的几颗珠子罢了。 许星野转头看向窗外,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在玻璃上印出模糊的影子。 幻觉是面镜子。 她看到的幻觉,或许一直以来都只是她自己的幻觉。 是在山南的池斯一在她的眼睛里映下的幻觉。 在山南,脱离了城市的纷扰和繁华,闪烁的星星被缀在漆黑的夜空里。 这让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一种可以伸手触摸到月亮,手可摘星辰的错觉,一种只要她想,也能把太阳收入囊中的错觉。 她觉得自己好像能够拥有池斯一了。 在池斯一下了飞机看向她的眼神里,在池斯一坐在副驾驶上冲她勾勾手指的时候,在池斯一仰着头看着璀璨的星星叫星野的时候,在同一个夜晚,月光照进车窗,照在池斯一脆弱的瓷白的身体上的时候…… 如此种种。 皆是池斯一映照在她眼睛里的错觉。 这些幻觉让她不光想跟池斯一一颗颗品尝红彤彤的苹果。 她想要更多。 她想要池斯一的爱,想要池斯一的注视,她想要跟池斯一组成“我们”。 她还想要“我们”有一个明晃晃的未来。 可她不知道池斯一的未来向哪里延伸,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在哪里。 她们各自延伸向前的未来,是否会像两条交叉的铁轨,交叉之后,又各自走远。 “少数时候,”许星野看着窗外,欲言又止。 林源看着她,等着她展开这句话。 “她是富士山。”许星野说。 她想说的其实是,无人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我理解。”林源说。 许星野转过头,看着林源。 她知道林源不理解,当然不理解。 林源不知道池斯一是怎样的池斯一。 林源也不知道许星野是怎样的许星野。 学校付她钱,印刷好她的名片,分发给辅导员。 辅导员再把她的名片递给像许星野这样的同学。像许星野这样周围没有朋友,喜欢独来独往,没人能走进她内心的同学。 然后故作真诚地在此刻,对许星野表达她对她生活的理解。即使她对许星野一无所知。 “这是你想在咨询当中聊的主要话题吗?” “什么?” “关于你和你的富士山。” “不是。”许星野摇了摇头,她觉得她和她的富士山之间不需要一个观众。 “那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真正希望聊的是什么吗?” 许星野的脑海里闪回了很多山南发生的事情,接着又闪回了知情同意书上的保密例外条例。 “没有。”许星野看着林源,“我没什么想聊的。” 许星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林源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我理解你还没有做好准备。如果你没准备好说出来,或许可以写下来,你说你会写诗,写非非虚构的故事,这很好,这些都能帮到你。” “我明白。” 在许星野第一次接受心理咨询的时候,她彼时的心理咨询师也给了同样的建议。 “总之,就是要让自己的情绪有个出口。我能做的,也就只是帮你调节情绪,陪伴你做出决定,但我无法帮你改变现状。” 许星野点点头,拿起放在地上的书包,“谢谢林老师。” 许星野走出了房间。 第80章 生活范本 为了防止自己在明天对孙文辉的汇报上紧张到胡言乱语,许星野直接写了一份逐字稿,到周日下午时,已经是倒背如流。 正当她打算埋头在图书馆里消遣掉这个夜晚时,夏铭发了个餐厅的位置给她。 说有个靠谱的模特猎头请她在这里吃饭,问许星野要不要来。 或许是出于想认识这个世界的多样性的心理,又或许只是担心夏铭再次掉进像模卡骗局一样广为人知的陷阱。 许星野把书包放回宿舍,欣然前往。 其实也算不上是欣然,只是不至于拒了这个临时的邀约,也不至于硬着头皮要去所以丧眉耷眼的逢人便给脸色看,心情就只是淡淡的。 夏铭发来的餐厅是一间开在城里的bistro,人均不过百元,卖过得去的酒、卖过得去的环境、卖极为上相的精致的带着点儿融合风格的小餐食。比方说猪头肉tapas。 “城里”指的是山北不能修高楼的中心城区,表面上看着破破烂烂,但实际上寸土寸金。 这里保留着山北的陈旧的过往,灰色的屋顶和挤满人的大杂院,以及在今夕仍旧紧闭的属于旧时王臣的高门大院。 有些喜欢拿腔拿调的品牌,会把自己的品牌形象店镶嵌进好地段的灰墙灰瓦里,与专属于山北的红墙绿瓦隔条马路遥相呼应。 这种品牌,多半老板是海外的或者金主是海外的,对山北的陈年街巷有一种专属于外国人的特殊审美和想象。 当然,这里也不乏像是池斯一带她去的那间spa一样的地方,不露声色地隐匿其间,服务一些不愿意走到人前的客户。 晚上七点钟,许星野推开了这间正对着山北某个红墙绿瓦建筑的bistro的玻璃门,生意火热,门庭若市,店里等位的人坐了一地。 冷气开得很足,大有把山北的五月打回寒冷的冬天的架势。 她跟迎面而来的服务员报了桌号,服务员说她要找的位置在一上楼的左手边靠窗。 踩着镂空的台阶往上走的时候,许星野才发觉一楼没有就餐位,一进门这一地人都是在等位。 爬上二层,夏铭冲她挥了挥手。 坐在夏铭对面的人也转过头看向了她,紧接着就是像机器人一样上下扫视的打量,似乎是在用眼睛量她的三围和身高。 许星野有些反感这样被打量,但来都来了,她还是落坐在了夏铭旁边。 “kate,这是许星野。”夏铭介绍道。 “hi。”kate笑容满面地看着许星野。 “星野,这是kate,kn model的模特猎头。” “您好。”许星野看着kate,点了点头。 她们刚点过餐,问许星野还有没有要加点的,许星野扫了桌上的二维码,随意加点了两道菜。 “这位妹妹就是天生的衣架子。”kate的目光在许星野和夏铭之间来回跳动,“脸是近几年很多品牌会喜欢的,没有胸,身高174吧?176是个女模分水岭,低于176都不太适合当模特,但这位妹妹胜在比例非常好,就是体重得再稍微控制一下。” 许星野微微皱眉,低头把手机从左手边放到了右手边。 “别听了不开心,入行都得过这关。刚才我跟夏铭说过的,服装模特对于品牌方来讲就是个衣架子。衣架子怎么能有胸呢,他们可不希望衣服被模特的胸撑变形。” 许星野没有理kate,她有点儿想走,于是转头看了一眼夏铭。 夏铭还是那个夏铭,几天没见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许星野突然想起了马可,那个给夏铭点小甜水喝的马可。 “上次拍的照片怎么样?”许星野问夏铭。 “出片效果很好。”夏铭说,“就是因为那次的片子,才跟kate联系上。” 夏铭划开手机,打开相册,递给了许星野。 许星野随手翻了几页照片,把手机放回到夏铭面前。 不得不承认这位摄影师把夏铭拍得很美,是一种没有脂粉气的烟花美感。 也不得不承认山北真是摄影师高手云集之地,一个底层摄影在那样简单的环境和简单的灯光里就能出这样的片子。 其实如果是放在一个多月以前,许星野或许还不大懂得如何审视这个角度的夏铭。 但现在她的欲望被池斯一解锁过了,她知道拍下这些照片时是怎样的视角。 是怎样的,像是看着面前的猎物但与此同时又被猎物蛊惑的视角。 又是怎样地,通过一张窄窄的照片来叙述画面之外的事情。 一小壶梅子酒被放在冒着白烟的干冰里端上了桌。 kate拿起酒壶,依次把透亮的棕色梅子酒倒进三只磨砂小杯里。 “妹妹有没有兴趣来我们kn赚点外快。”kate把其中一杯酒放在了许星野面前。 许星野摇了摇头,左手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梅子酒。 “你的胳膊怎么了?”kate看着许星野挽起的袖口里半露的左手小臂。 一个月前在花市店被烫伤的胳膊,虽然早就已经愈合,但仍然有一小块肉眼几乎不可见的色差。 眼睛如标尺一般锐利的kate,在这样的光线里,也能立刻发现这一点。 “烫伤。”许星野说。 夏铭拉着许星野的胳膊使劲看了一会儿,才说可能还真是有点儿色差。 “这快好了吧?”夏铭问。 “医生说色差要完全消除得等半年。” kate点了点头,继续跟夏铭聊。 聊天的过程中,kate又重新介绍了一遍kn model。 这是一个金融圈大佬开的模特公司,早年间是做海外模特业务的,今年才决定签国内模特。 近年来很多品牌方审美逐渐偏向像夏铭这种类型,肤白貌美、盘靓条顺,年轻可爱中带着性感,所以公司最近签了很多像夏铭一样的女孩。 公司会提供专业的培训,让她们的专业能力也有所精进,也会有专业的模特经纪人,为她们安排试镜,找到最匹配的客户。 “你们不要觉得被冒犯,但在早年间的模特圈,二十三岁已经算是高龄模特了,”kate说,“多的是十几岁就成名的天生吃这碗饭的人。只是近几年,消费越来越细分,所以客户的需求也在越来越细分了。咱们模特这行,也就跟着变了。” 许星野看着窗外,山北的红墙绿瓦近在眼前。 “模特行业收不下太玻璃心的人,脸皮得比城墙厚才行。之前,我签了一个妹妹,就在品牌方来公司挑人的现场,直接给我来了一个崩溃大哭。” “大概就是这么个场景,品牌方的人坐在椅子上,面前站一排模特,然后这位品牌方已经是老手了。上来就挨个点评了一下而已,人家干这行太久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很多模特的问题,这个腿太短,五五身,那个太瘦了,这个又脸太长。其他模特都面不改色的,就这新签这妹妹,人家说她嘴有点儿歪,她直接就崩溃了。” “这个行业就是这样,客户有要求,我们尽量满足,王八看绿豆看对了就合作。” 许星野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十点多钟。 “妹妹是不是还要赶着回宿舍。” 许星野点点头。 “那要不今天咱们先到这儿,”kate笑着对夏铭说,“明天来公司找我,咱们把合同签了。” kate在楼下打了辆车走了。 “陪我抽根烟。”夏铭说。 许星野跟夏铭站在餐厅门口的灭烟器前,夏铭点了一支烟。 “你真想干这个?”许星野看着街边来往的车。 “赚点儿小钱呗,还能被拍得那么好看,这有什么不好。” “你想好了就行。” “你没兴趣?”夏铭笑着把手搭在了许星野的肩上,“天生的衣架子。” “我可受不了别人挑拣我。” “你能被挑拣出来什么?”夏铭清了清嗓子,学着kate的样子,“身高不够?还能再瘦瘦?” “……” “你怎么回?”夏铭问。 “地铁。” “那走吧,我车来了,顺路送你回学校。” “不用。”许星野说,“我想溜达溜达。” “行。明儿你去公司?” “嗯。” “明儿见。” 许星野往地铁站走,心绪芜杂。 这个世界上有人负责审视人的内心,有人负责审视人的外表。 而她只想躲起来,免于被审视。 在地铁站向下的扶梯上,她看到了墙面上一张巨大的广告牌。 这是一个做中式女装的品牌,模特的脸透着某种东方审美力的高级感,海报很暗,主色调是深驼色,仿佛并不试图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地铁里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衣服是卖给在山北这座城市里打工的高级白领的,否则也不会在地铁里投广告。 许星野站在海报前。 她在想这个模特在被拍得如此高级,如此不可被亵玩之前,是不是也经历了像kate说的那样的过程。 要跟其他模特一起,站成一排,满怀期待地接受品牌方辛辣的挑挑拣拣,然后才被选中。 再然后被品牌方裁剪讲究,面料上乘的衣服装点好,最终定格成千千万万个都市白领想象中的自己。 她没有答案。 也不想成为谁的范本。 更不想被范本指导生活。 第81章 心选搭配 周一是许星野的大日子。 五点二十九,在平日里闹钟要响的前一秒睁开了眼。但今天她要去公司,闹钟是七点的。 天已经亮了,灰蒙蒙的光照进了她的床帘里,照亮了这个属于她的长方形小格子。 情绪在这样灰蒙蒙的光线里开始翻动,但今天显然不是好时候。她立刻从床上坐起身,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洗漱完毕,拉开了床下窄窄的衣柜。 上周池斯一给她买的衣服还放在购物袋里。 池斯一的心选搭配。 灰绿色的长袖衬衣,外搭橄榄色长袖毛衣,毛衣的垂感很好,质地柔软,再加上一条店员说是“薄雾玫瑰粉”的短裤,很宽松的短裤,许星野穿着看上去像是短裙。 许星野很架衣服,如kate所说,是个天生的衣架子。 所以当许星野举着无辜的眼睛走出试衣间的时候,撞上的正是池斯一非买不可的眼神,不仅如此,还顺手加购了一件浅卡其色的长裤和同品牌的棕色德训鞋和搭配鞋子的长袜。 许星野从购物袋里拿出来那件衬衣和毛衣穿在身上。 没有胸。她昨天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地做了评价,这可以让她被更合理地物化成一个“天然衣架”。 她确实没有胸。她不光承认这一点,而且对此欣然接受。 她甚至很少会穿bra。 在意识到女性需要争取穿衣自由之前,她就已经自由了,bra从来没从物理意义上捆绑过她。 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小胸,会给她成为一个女权主义者这件事情提供更多的正当性,就像她喜欢女人这件事情一样。 可有的时候她又觉得,如果没有被bra这种东西束缚过,是不是在当代如此轰轰烈烈的女权运动面前,她又是缺乏正当性的。 许星野在“薄雾玫瑰粉”和浅卡其色长裤之间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试试池斯一的心选薄雾玫瑰小粉裤。 然后踩上德训鞋,背起一只在书店买的卡夫卡文创帆布袋出了门。 秦蕾蕾昨天让许星野在学校门口等她,一起搭她的车去公司。 许星野本来想说不用,她要早早出发骑车去公司。但转念一想,秦蕾蕾可能是让她在去公司的路上再过一遍ppt的内容,于是她应了下来。 八点钟,许星野举着两套煎饼果子和二十块能买两杯的冰美式,肩上挎着帆布袋站在了学校门口。 今天她的回头率明显要高一些,不知道是因为穿了池斯一的心选搭配,还是因为她在路边啃煎饼果子的嘴张得实在有点儿大。 尤其是当秦蕾蕾那辆深粉色保时捷停在她面前的时候,许星野觉得自己回到了夜店的舞池中央。 她腾出左手,飞速拉开门,钻进了车里。 “今天穿得还挺好看。”秦蕾蕾拉下墨镜,看着许星野。 许星野没空管自己好不好看,此刻她右手小拇指上勾着一个咖啡纸袋,手心攥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煎饼果子,还伸着拇指和食指卡了一杯插着吸管的冰美式。 坐进来以后用左手拉上门,帆布袋卡在车门和她之间,看着像是一个好位置,于是她直接伸着去够右肩后的安全带。 “谢谢夸奖。”许星野啪嗒一声扣好了安全带,“袋子里有煎饼果子,还有咖啡,孝敬您的。” “小许同志越发懂事了。” 秦蕾蕾踩下油门,车穿过山北大学早期学习的同学们说不上来是鄙夷,还是看不起的目光,缓缓向前行驶。 “我平时穿得难道不好看吗?”许星野嚼着煎饼。 “平时也好看,”秦蕾蕾说,“就是衣服有点儿土,得靠脸撑着。” “姐!您这是不是有点儿直白了?”许星野抬起头,一脸哀怨地看着秦蕾蕾,“我……我还没说您这漆成深粉色的保时捷土呢。” “这可不是深粉色。” “那这是啥?” “星光宝石红。” “嚯,”许星野哭笑不得,当代消费主义真是有两把刷子,“叫什么也是土!” “土吗?” “土!土得很!” “那我就放心了。” “为啥?” “因为你土。” “……” 许星野坐在副驾驶吃完了煎饼果子,举着冰美式吸了几口。 “蕾蕾姐,要不我再给您讲一遍ppt?” “不用了,”秦蕾蕾看着右后视镜,上了辅路,“你一山北大学的高材生,不至于九页ppt都讲不了。” “我主要是紧张,两个人以上听,我就紧张。一紧张我就语速快,语速快我就没工夫换气。” 秦蕾蕾笑出了声,“那你跟孙总单独汇报呗。” “您别骂我了。” “没事儿!放心讲,这关你迟早得过。没看网上那图片吗,你就算今天出家当尼姑了也得讲ppt。” “真是要命。” 秦蕾蕾打下右转向,把车停在了路边。 “咋了姐?”许星野问。 秦蕾蕾轻啧了一声,伸手解开了安全带,“你说你这眼力劲儿,怎么时有时没有呢?跟薛定谔的猫似的,量子叠加态。” “哦,懂了,您要吃早餐。” 两人换了位置,许星野一路把车开到了公司的地库。 “诶?”许星野看到地库里停她开过的迈巴赫的位置空着。 “怎么了?” “迈巴赫开走了。” “哦,今儿巍董要来山北,估计是司机开出去了。” “那孙总还有空听汇报吗?” “有啊,而且没听说巍董要进公司。” “这样啊。”许星野停好车,跟秦蕾蕾一起上了楼。 许星野不在公司办公,早就没了固定工位,只得跟秦蕾蕾一起坐在会议室里等着上午的会。九点多钟,会议室几乎要坐满。 会议由王幸主持,迅速拉了汇报顺序出来,许星野的汇报被放在最后。 许星野的手心开始冒汗,这哪里是大于两个人,这已经大于了二的三次方。 孙文辉最后推门走了进来,他扫了一圈屋里的人,坐在了给他预留的位置上。 “开始吧。”孙文辉说。 财务总监魏秋香今天没有到场,第一个汇报的是她的分管财务运营的副手,这位大哥简直就是男版的魏秋香,眼睛糊糊的,头发油油的,只有胡子是新刮的。 “等一下,我打断一下,”孙文辉转过头,又扫了一圈屋里的人,“小芬今天是不是请假了,现在有人在写会议纪要吗?” 众人面面相觑。 “许星野,”孙文辉看向了坐在会议桌末尾的许星野,“你做一下纪要吧。” “好的。”许星野点点头,又看向了旁边的秦蕾蕾。 “蕾蕾,可以吧?”孙文辉对秦蕾蕾说。 “我没问题,孙总。” “那继续吧。” 这是许星野第一次被要求写会议纪要,但好在她早早就认识到了这是一个职场必备技能,在此前已经学习过如何使用ai做智能会议纪要。 于是她飞速打开某嵌入了此项功能的软件,一边听,一边理解,为调整ai写成的会议纪要做准备。 财务汇报完以后紧接着是2b和2c销售业务的分别汇报。 许星野认真听着,心里难免产生了对比。 2b的销售副总能做业绩,但是显然ppt做得差点儿意思。 而2c业务这里,王幸首先汇报,作为市场部的经理,又是广告公司出身,ppt做得精美绝伦,重点突出,有理有据。可不论她再怎样舌灿莲花,都难掩bluebear的招牌在投资人和消费者眼中已经碎成玻璃渣的事实。 过期咖啡豆外加店员殴打消费者,这两件事情被推到风口浪尖,给品牌带来的伤害,是没法通过王幸设想的拍个广告片这种治标不治本的虚招来挽救的。 许星野端着脑袋,看着站在屏幕前的王幸,其实才半个月没见,她觉得王幸的心气儿好像跟原来不同了。 或许是她也知道了池斯一团队给2c业务估值1元的事情,没有任何品牌主理人会为自己做的品牌只值1块钱而感到光彩。 她的命运堪忧,进退两难,继续待在这儿多半会因为预算不足而无力回天,离开这里,就业市场里的哪家品牌,会放心把自己的品牌交给一个在短短半年内成功把品牌估值做成1元的主理人呢? 许星野仍然能回想起在王幸手下干活时的压力。 真正给许星野压力的从来不是繁重的工作,而是来自人的压力。 王幸开会时对下属咄咄逼人,经常能听到同部门其他姐姐抱怨王幸对他人毫无信任,觉得所有人都要坑她害她。 许星野只是个实习生,跟王幸的深度合作比较少,其实没有太感受到。 如果不是过期咖啡豆被曝光,许星野凌晨做汇报,王幸回复她问她“然后呢”这件事,以及第二天王幸让她去新海传媒把曝光门店采用过期咖啡豆的视频撤了,许星野可能对王幸的了解仍然浮于表面。 王幸专业吗? 许星野看着屏幕上精美的ppt。 王幸是专业的,只不过她是专业做汇报的。 王幸也是体面的,只不过她的体面就像是水果蛋糕上的精致水果。 新鲜的水果的价格并不高,放在蛋糕上却可以让人觉得蛋糕的价格很贵。但是,当蛋糕掉在地上的时候,滚落的水果是最先失掉体面的。 上午的时间过得飞快。 太阳越升越高,空调里的冷气越来越足,孙文辉的脸也越来越黑。 几声清脆的敲门声之后,化着精致妆容穿着包臀裙的前台姐姐拎着盒饭推门进来。把盒饭放在了桌上。 市场部的工作汇报结束。 “先吃饭吧。”孙文辉说完,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许星野起身去了趟卫生间,等再走到会议室门口的时候,她闻到了会议室里关了一上午门以后氧气稀薄的味道。 她拿了自己的盒饭,端着去找夏铭,夏铭转身抬了个凳子来。 许星野路过自己曾经的工位,坐到了夏铭旁边。 “您这就吃上轻食了?”许星野看着夏铭纸碗里的菜叶子。 “职业素养。”夏铭说。 “你也不胖啊。”许星野掀开盒饭,在夏铭嫌弃的目光里开心地吃着大米饭和红烧肉。 “你还记得……”夏铭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中午大家都出去吃饭了,周围空无一人。 “记得啥?” “你还记得咱俩在apex那天碰见孙总了吗?” “开玩笑,这我能忘吗?”许星野夹了一筷子小炒牛肉到米饭上,搅拌了两下。 “孙总的老婆,闹到公司来了。”夏铭用气音说。 “什么?!”许星野一脸震惊。 “上礼拜三的事儿,可精彩了,我听说,他老婆一拿到他在外面乱搞的确凿证据,立刻就杀来公司了,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不管说什么都要离婚。” “这是早就想离了吧。”许星野笑着说。 “但是!我跟你讲,架不住人家演得好啊,活生生地给人一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对对对。”夏铭笑出了声。 “等等,”许星野听出来夏铭话里有话,“你是说这证据,是让人在apex让人拍到的?” 夏铭点点头,“我怀疑啊,那个房间可能不太安全,多半咱们孙总也是让人给下套了。” “这……这种事儿,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街上不是有那写着王侦探李侦探的小车吗?还不早点儿引以为戒,这不是活该吗?” 许星野把搅拌好的米饭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不过,”许星野说,“你没问题吧?” “什么问题?” “我是担心要是那个房间不安全的话……” “放心放心,这点我还是挺小心的,卫生间没什么问题。” 夏铭索然无味地吃了几口菜叶子。 第82章 空气阅览大师 “星野,”秦蕾蕾在会议室门口喊她。 许星野抬起头,看向了秦蕾蕾。 “回来开会。” “来了。”许星野从凳子上站起来,盖上了盒饭。 “你去吧,我捎带手就扔了。”夏铭说。 “谢谢姐妹。”许星野把凳子放回原位,回了会议室。 午饭后是秦蕾蕾的汇报,她的风格非常“秦蕾蕾”,不讲品牌情怀,不过度铺陈,也不试图矫饰,客观地做数据回顾,做生意诊断,下半年的工作中心也就顺着数据脉络被拎了出来。 同样在2c业务范畴,她的数据目标不算大,力图在第三季度结束时,门店经营数据恢复到上个月公关危机爆发前的水平。她的重点显然不是数据,数据只是一个结果、一个回报,真正的抓手是管理和运营模式的纠错和转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午饭时吃了足够多的碳水,众所周知,碳水会让人的血糖升高。吃米饭这样的快碳,会让人的血糖升得又高又快。 因此,人不仅会有一些晕碳的症状,例如昏昏欲睡,还会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特别是孙文辉,面目和善地跟秦蕾蕾有来有往地讨论了很多问题,畅想和规划。 看着站在屏幕前的秦蕾蕾,许星野产生了一个疑问:真正让大家血糖升高的,到底是午餐饭盒里的大米饭,还是秦蕾蕾做的这张在表面撒了山葵粉的糖油大饼? 秦蕾蕾的这张大饼用料讲究且扎实,未经发酵,所以没有任何孔洞和气泡。 入口有些辛辣呛鼻,但回味无比甜美。 再佐以午后明媚的阳光和秦蕾蕾不疾不徐、层层递进的声音。 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在不知不觉间血糖已经升高。 心情愉悦至极,对光明的未来充满无限的希冀。 “星野。到你了。” 秦蕾蕾的声音打断了许星野脑海中对这张大饼色香味的想象。 许星野站起身,走到了屏幕前。 秦蕾蕾拍了拍她的肩膀。 站在屏幕前的时候,许星野的内心感受到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她滑动触控板,点开了自己要讲的ppt,像个机器人,她脑子没在转,几乎是依靠本能。 满屋子的人都看着她。 她想先去数数这里到底有几双眼睛。 已知一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 已知一个人类一张嘴,两只眼睛,两条腿。 已知,人类的计数规则里,两只等于一双。 王幸也在看她,用两只眼睛,但她的眼睛里还写了一句话,这句话大概是“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花样”。许星野不知道她的眼睛那么窄、那么小,到底是怎么写下这么多字的? 秦蕾蕾坐回了会议桌前。 “准备好了就开始吧。”秦蕾蕾说。 许星野呼了口气,大脑里诡异的平静现在变成了一片空白。 她想她应该自信,因为她要讲的这张饼可是经过秦蕾蕾这个烹饪大师精心指导过的,只是换了个人上菜而已。 可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空调的冷风顺着脖子钻进她的衣领里,让她忍不住想要打个冷颤。 就在她试图想起昨天写的逐字稿里第一段话的第一个字时。 “咚、咚、咚。” 会议室的玻璃门响了三声。 许星野转头看向了贴了磨砂贴纸的玻璃门,许星野没数清楚的无数双眼睛也都跟着看看了过去。 没等应门,玻璃门就被推开了一条小缝,然后又在众人欣喜的目光里被推开了一小截,一个头发雪白戴着窄镜片黑框眼镜的小老头伸进来一个脑袋。 他的白头发很显眼,所有人立刻认出了他是谁。 “巍董!”孙文辉立刻起身,会议室里的人也都跟着起身。 “打扰你开会了。”巍董笑着推开了门,他穿着跟他的头发一样雪白的衬衣,宝蓝色西装外套,没有系领带。 许星野离门最近,从里面拉着门把手,接过了门,又把门拉展,卡在了墙边。 巍董没有急着进来,而是转过头,看着办公区大门的方向,似乎是在什么人。 一个气场两米八的女人出现在了巍董身后。 许星野确实花了几秒钟才认出来视线尽头的这个女人,就是她的池斯一。 她把头发剪短了。 原本栗色的长发,末尾长度到肩胛骨,现在直接剪到了及肩的位置。 头发收束在耳后,高挺的鼻梁上架着玳瑁色边框的眼镜,镜片细看是淡淡的茶色。 双宫丝宽条纹白衬衫,搭配了一条要仔细看才能看到繁复纹路的暗色丝质宽领带,领带的下沿和衬衣下摆,一起被一条黑色的窄皮带有些随意地扎进了裤子里。 深灰色羊毛西装外套被她挽在手上。 整个人透着高级知识分子的禁欲气息,不,不只是这样,还有权力的气息。 许星野有些恍惚。 她不知道池斯一为什么剪了头发,她没跟她说她剪了头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要重新再把这个女人拥有一遍才算拥有。 “星野。”目光交汇时,池斯一轻声叫了她的名字。 “池总。”许星野撞上池斯一的目光又迅速躲开,耳朵通红,垂着眼睛看着黑灰色的地毯。 池斯一笑了笑,走到了她身边,周身仍然是静谧清冷的雪松林里篝火燃烧的味道。 这是许星野熟悉的味道。 池斯一送过这瓶香水给她,她也把这款香水喷在宿舍的床单和枕头上,以便在一些想要被拥抱的夜晚可以稍稍缓解自己的想念。 但也只是稍稍缓解。 因为她熟悉的不是这瓶香水,她真正熟悉和想念的是池斯一把这款香水穿戴在身上的味道。 又或许,她真正熟悉和想念的就是池斯一,只是恰好,这瓶香水经常被池斯一穿在身上而已。 巍董跟孙文辉的好哥俩寒暄表演完毕,转身又向孙文辉又介绍了一遍池斯一。 权力的味道。 假如在这个屋子里,权力只是一个圆。 从池斯一走进这间屋子开始,许星野能明确知道,站在权力圆心的人是池斯一。 不需要被提示,甚至不需要任何说明,即使她一度窃以为至少权力的圆心应该站着巍董。 但在此刻,她立刻就知道了事实并非如此。 “你就是许星野吧。”巍董看向了站在一旁手里攥着翻页笔的许星野,“我记得你,池博士的校友。” “巍董好。”许星野微微颔首点头问好。 “你在做汇报啊?”巍董笑着看向屏幕,“花市店运营规划……” “巍董要不要一起坐下听听。”孙文辉笑着问。 巍董回头看了一眼池斯一。 “我可以。”池斯一点了点头。 只有许星野不可以。 她手心的汗已经让她快要连翻页笔都攥不住了。 会议室桌上让出来两个位置,池斯一和巍董依次落座。 池斯一掏出手机,飞速敲了一行字,然后关上屏幕,把手机放回了衣兜里,抬起头,看着她。 “星野,别紧张啊。”池斯一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语气轻快。 会议室里近乎石化的紧张氛围,被撬得松动了一些。 许星野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汗,她的逐字稿完全派不上用场,声音有些颤抖地开口讲ppt,眼睛看着屏幕,视线不敢落在在场的任何人脸上,心跳和语速都越来越快。 池斯一突然伸着修长的手,拿了一瓶水到面前,拧松了盖子,站起身,走向她。 许星野注意到池斯一的动作,满脸疑惑,语速从逐渐放慢到彻底停了下来。 池斯一走到她身边,把没有盖子的水瓶伸到了她面前,池斯一的从衬衣袖口里露出的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有深棕色鳄鱼皮表带的腕表。 “谢谢。”许星野接过水瓶,抬起瓶底,喝了一大口,然后把瓶子递回给了池斯一。 池斯一笑着接过了瓶子,用手心的瓶盖拧上了瓶子。 许星野立刻意识到这样似乎有些不妥,她应该从池斯一那儿拿过瓶盖,而不是把水瓶又递回给池斯一,让池斯一给她拧盖子。 “不好意思,”许星野脱口而出,“谢谢,”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池总。” “慢慢来,”巍董眼含笑意地看着许星野说,“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别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汇报工作了,迟到了被领导罚上台表演节目我腿都直哆嗦。都会好的,这些都会变好的。你啊,就当我们全是萝卜白菜。” 会议室里发出一阵笑声。 “谢谢巍董。” 许星野几乎是看着池斯一的眼睛讲完了这九页ppt,只有少数时候,视线才会落在其他听众那里,但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睛,都带着倾听,带着理解和支持。 “以上就是全部。”许星野收尾。 “好!”有同事大喊了一声,然后大家一起开始鼓掌。 “谢谢谢谢。”许星野连连颔首鞠躬。 秦蕾蕾看着她,用嘴型示意她接下来该问有没有什么问题。 “那,各位领导同事有什么疑问想要讨论吗?”许星野双手放在前面,身体微微前倾。 大家的视线都落在了巍董身上,等着巍董首先发言。 巍董则是笑着看向了孙文辉,“我只是旁听,孙总什么想法?” 孙文辉看了一眼池斯一,然后又转头看向了巍董,“门店自烘焙在公司刚刚涉足零售门店的时候不是没有考虑过,当时因为自烘焙不利于扩大规模,所以否定了这个方向,改成传统精品咖啡模式,利用工厂集中烘焙的优势降低成本,提高出品稳定性,达到快速扩张的目的。” “什么意思?”巍董收起脸上的笑容,垂着眼睛,手放在桌上,感受着桌子的木纹。 “花市店为了打品牌,做独立运营试水,可以采用自烘焙没问题。但是门店自烘焙,不利于标准化运营和拓店。我认为蕾蕾还得再想想这个事情。”孙文辉说着,看向了秦蕾蕾。 巍董没有看秦蕾蕾,而是把目光移到了池斯一的身上。 “池总怎么看?”巍董问。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看向了坐在会议桌正中间的池斯一。 似乎全公司的人都已经知道,池斯一并不看好bluebear的2c业务,甚至把整个公司的2c业务估值用某种不知道是不是科学,但确实是极具侮辱性的方法定在了1块钱。 池斯一的意见极有可能直接决定了他们手中的饭碗。 “星野帮我翻到你画的门店平面图。”池斯一说。 许星野用翻页笔往前翻了两页。 “我想再加个店内卫生间,你看能不能规划上来。” 卫生间? 许星野转过头看着屏幕上的平面图,她不知道门店里要加卫生间需要满足什么条件。 孙文辉憋了几口气,还是笑出了声,接着,整个会议室的人也跟着笑了。 巍董一脸严肃,眉头微皱,微微向孙文辉的方向侧了侧脸。 会议室里坐着一众久经职场的老油条,每个人都能通过这样的小动作迅速读懂空气,笑声立马收住,重新回归到严肃讨论的紧张的氛围里。 “我的团队其实做了一些相关性研究,”池斯一胳膊肘撑在会议桌上,正对着屏幕前的许星野,看着她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基于海港咖啡市场的精品咖啡门店,建模分析以后初步的结论是,有卫生间的门店生意结果表现显着好于没有卫生间的门店。具体的分析方法和数据结论,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池斯一想了一下,又看向会议桌上的其他人,“如果各位有兴趣的话,可以直接发邮件给我的办公室。” “好,我同意加。”巍董说着,看向了秦蕾蕾,“蕾蕾,你回头重新开会讨论,请池总团队一起参与进来。” “明白,巍董。”秦蕾蕾的回答干练,没有一句废话。 孙文辉被绕过了,花市店的独立运营不需要孙文辉再参与决策。 每个人都读懂了空气。 第83章 油浸小番茄 番茄究竟是属于水果还是蔬菜? 这句话里有三个概念,“番茄”,“水果”和“蔬菜。” 为了定义番茄,首先我们要先弄明白什么是“水果”,什么又是“蔬菜”。 而为了进一步理清这个语境当中的水果到底是什么,我们必须要先认可一个前提,那就是中文里的“水果”和“果实”这两个词都等同于英文的“fruit”。 学术地讲,fruit是一个植物学概念,是由开花植物的子房发育而成的结构,通常包含用于繁殖和传播的种子。根据这个定义,茄子、西葫芦也都是果实,也就是fruit,也就是水果。 是不是已经足够气人了。 那蔬菜呢?蔬菜并不是一个植物学概念,而是一个极为宽泛的饮食文化概念,可食用的植物里面能做成菜的都可以被认为是蔬菜。类比地,能摆在果盘里吃的都是水果。 番茄严格地符合植物学上对于fruit(在这个语境中等同于中文的果实和水果)的定义,因此,学术地讲,番茄是一种水果。 池斯一跟你一样,也觉得在食物面前,学术的争辩毫无意义,甚至有点儿可笑。 这种争辩显得这个人,过于“人类”,过于执着于“人类”的视角,具有相当的人类中心主义倾向。 只有以人类为中心的傲慢人类,才会试图定义万物,才会陷入番茄究竟是蔬菜还是水果的争辩,才会把动物分成野生动物、家禽和宠物。 池斯一觉得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永远都是屁股决定脑袋。 当蔬菜的关税远低于水果的时候,会有成批成批的人排队为番茄应当归为蔬菜摇旗呐喊。反之,则是倒戈去声讨那些把番茄污蔑为蔬菜的人。 如果非要选一边呢? 没法选边,世界不是一分为二的。但,有一点池斯一认为是绝对的,那就是番茄炒蛋里的番茄是一定是蔬菜,在被当成甜点吃的时候,番茄则是一种水果。 池斯一更多时候是用对待蔬菜的方式来对待番茄。 黄昏时分。 夕阳的余晖照进这间有玻璃屋顶的厨房里。 一只牛皮纸购物袋被摆在厨房岛台上,她从里面拿出来被包装在精致的纸盒里的什锦串收番茄,这些番茄颜色各异,颗颗饱满。 她把番茄从绿色的茎上一一摘下来,放进一只巨大的玻璃碗里,然后拉开了水龙头,白色的水柱在番茄当中穿行。 灶台上汤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冒出腾腾的热气。 她把玻璃碗里的番茄倒进了水里,彩色的番茄在沸水里四散开来,水停止了沸腾,她把火关小。 然后端着玻璃碗走去冰箱,从自带制冰功能的冰箱里,接了半碗冰块和半碗水。 接着,她走回冒着热气的汤锅前,拉开橱柜的抽屉,从摆放整齐的餐具当中,取出一只漏勺,把番茄从锅里捞出来,放进了盛满冰水混合物的玻璃碗里。 滚烫的熟番茄跟冰块碰撞,温度迅速下降,表皮皱了起来。 池斯一有条不紊地给各色小番茄一一去皮,然后放进另一只玻璃碗里,撒上盐,倒上刚刚淹没番茄的橄榄油。然后用一只勺子搅拌均匀,封上保鲜膜,放进了冰箱。 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下午六点。 许星野汇报完毕是在下午两点。 巍董和池斯一两人似乎并不打算在公司多逗留,听完汇报以后立刻起身走了。送走了两位大佬,孙文辉回到会议室,坐在桌前陷入了沉默。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识相地保持静默,只响动着此起彼伏的敲键盘的声音。 许星野回到桌前准备大写特写会议纪要的时候,才发现一条来自池斯一的未读消息,发送时间大概是在刚才她紧张得手直冒汗的时候。 池斯一:今天晚饭时间空出来。 许星野:知道了。 许星野:晚上吃什么? 许星野看着会议桌上刚才池斯一坐过的位置,有些失神。 在认识池斯一之前,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多“审美取向”(更准确地说是性xp癖,但是许星野比较端着,让我们先原谅她,姑且用审美取向来形容这件事)。 她不知道自己的审美取向如此大众,如此烂俗地喜欢涂了红色唇膏的嘴唇,半敞的衬衣,也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无可救药地醉心于女性高级知识分子的禁欲形象。 直到池斯一出现,就好像是打开了薛定谔装着小猫的盒子一样,池斯一这个名字和这个人,立刻精准坍缩成了她的审美取向。 许星野放在桌上的手机嗡地震动了一声,在安静得连呼吸都要放慢的会议室里,许星野的手机震动跟开了声音一样显眼。 她故作镇定地把手机拿起来,放在了腿上,新消息是池斯一发来的,是一个地址。 池斯一:海港东路12号9栋。 许星野不知道这是哪里,她打算等下要去的时候再搜。现在她要忙着过ai为她写的会议纪要。 一直一言不发的孙文辉合上桌上的笔记本和电脑,站了起来,扔下一句,“今天就到这儿”,然后就拉开门走了。 会议室里继续安静了几十秒,大概是在确认孙文辉不会返回了,空气才开始松动,大家陆陆续续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你纪要写好了给我过一遍。”秦蕾蕾对许星野说。 “哦,好。”许星野点点头,“五分钟。” 要说写纪要这件事情,并不算难,但也绝不是能用简单这个词来形容。 写纪要,要的是对公司的了解,要的是能听懂。 首先得能听懂汇报的人要表达的意思,其次是能听懂大佬间的对话,否则写出来的纪要一定是风马牛不相及。众所周知,越是高语境的公司,写纪要越难,ai就越是帮不上忙。 但好在bluebear虽然也有自己的大公司病,但并不至于是一个高语境公司。 “发您了。”许星野把文档发给了秦蕾蕾。 “不用发我。”秦蕾蕾说,“我直接在你电脑上看。” 许星野把电脑往秦蕾蕾的方向转了转,秦蕾蕾从头开始逐字阅读。 “挺好,倒是没错别字。但你这纪要写的吧,跟你那ppt似的,老太太裹脚布,又臭又长。” “姐,您这是不是过于直白了。我要是玻璃心,现在我可跳楼给您看。” “你怎么不说我歧视老太太?”秦蕾蕾飞速在文档上做着删改,“我可就给你改这么一回,你看好了,下不为例。” 对完会议纪要已经是下午五点,许星野打开自己新崭崭的企业邮箱(没错,雷厉风行的秦蕾蕾在发现许星野没有公司邮箱的第二天,许星野就喜提了公司邮箱),用颤抖的手写好邮件,读了五六遍确保邮件措辞准确且无错别字,然后点下了发送。 “一起吃饭?”秦蕾蕾把电脑塞进了包里。 “不了。”许星野飞速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不加整理地收进了帆布袋里,“有约。” 秦蕾蕾挑挑眉,压低声音问:“跟池总?” 许星野埋头收拾着东西,假装自己没听见。 “池总可真是护你。”秦蕾蕾自言自语地说。 “蕾蕾姐再见。”说完许星野便飞速冲出了会议室,径直奔向了电梯。 站在电梯里的时候,她把池斯一发给她的位置粘贴到了地图上。 这个位置离公司并不远,只有四站地铁,只是从地铁出来要步行一公里之多。 她点开始跟池斯一的聊天框。 许星野:我下班啦啦啦啦。 许星野:坐地铁过去,大概半小时到。 关上手机,许星野开始想秦蕾蕾刚才说的,“池总可真是护你”是什么意思。 第84章 鲽鱼爱好者 收到许星野已经下班的消息时,池斯一刚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西式厨刀,准备给洗好的黄柠檬切片。 手机亮起,她探过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未读消息,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 刀很锋利,柠檬被轻易切成她想要的厚片。 她闻了闻握过柠檬的左手,柠檬皮的味道停留在她的指尖,是她很喜欢的味道。 她用刀尖从其中一片柠檬上划下一小角,放进嘴里。一瞬间,清新和酸涩感一起绑架了味蕾,用力嚼了两口,吞进了喉咙里。 两片去骨去皮的鲽鱼肉被摆在铺了烤箱纸的烤盘上。 只凭这两块局部中的局部,池斯一是看不出来这是什么鱼的,也无法直接通过这两块肉联想到鱼。 这两块肉,就只是名字叫做鲽鱼的蛋白质而已。 而鲽鱼,指代的是一种烹饪后的特殊味道,而非某种生活在水里的生物。 与习性无关,与味蕾有关。 池斯一有时候会感谢这种现代性,这种现代性让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可以尽情远离“直观”的,仿佛是来自上个世纪的对其他动物的残忍屠杀。 这种现代性,让她得以心安理得地烹饪这两块鱼肉。因为这两块鱼肉早就被当代食品工业,抽象成了两块鱼类蛋白。她喜欢这种抽象。也喜欢心安理得的脆弱。 撒上盐,把切好的柠檬片摆在上面,再铺上刚才从小番茄上剥下来的色彩缤纷的番茄皮,摆上黑橄榄,再撒上一把鲜切的欧芹碎。 在烤箱纸的边缘刷上鸡蛋液,加盖一层烤箱纸,两张烤箱纸被鸡蛋液粘在一起,最后通过某种精巧的方式卷起,这样,两块加了香料的鲽鱼就被包裹进两张烤箱纸之间。 端起烤盘,推进已经预热到180c的烤箱里,设定好半个小时的烤制计时。 池斯一站在烤箱前,盯着烤箱里被她折好的烤箱纸,想象着里面的美味正在被慢慢酝酿的样子。 虽然距离池斯一发给她的位置还要再走一阵,但许星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站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法国梧桐树下的池斯一。 池斯一正在打电话,看到向她走来的许星野,在几句对话之后,挂掉了电话。 许星野看到她挂了电话,向她飞奔而来,像一只与主人久别重逢的小狗。 池斯一笑着张开了手臂,许星野扑进了她的怀里。 “好香,好香。”许星野把鼻子埋在她的脖颈里。 池斯一轻轻摸了摸她的肩膀。 “让我看看你。”许星野从池斯一的怀里抬起头,一寸一寸地看着池斯一的耳朵和头发,仿佛是要把爱人的新鲜模样再次刻录进脑海里。 “你干嘛把头发剪了?”许星野因为困惑而微微皱眉。 池斯一松开了许星野的肩膀,抬起手,把掉在耳边的头发收回了耳后,“不喜欢吗?” “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的眼睛,“换发型可不单单是换发型这么简单。” “那换发型代表什么?” “发型代表生活,”许星野说,“人们实际上想要换的不是发型,而是生活。” “嗯。”池斯一点点头,“是有道理的。” “所以,你想换一种生活?”许星野挑起眉,看着池斯一的脸,补充道:“吗?” 池斯一的视线从许星野的眼睛移动到了嘴唇,又从嘴唇移回了眼睛里,“我确实是想要换一种生活。” “想要换成什么样?”许星野的眼睛里闪着光。 池斯一抬手摸了摸许星野的头,“健忘。” “换成健忘的生活?”许星野满脸疑惑,“健忘是一种什么新型生活方式?” 池斯一拉起了许星野的左手,笑着摇了摇头,“饿了吗?” 许星野咧开嘴,露出一颗虎牙,语气有些神秘,“这要看是哪种饿了。” “都有哪几种啊?说来我听听。” “总共有两种。” 池斯一带她走进了一扇恨不得直通天际的大门里。 “餐厅是在这里面吗?”许星野问。 “不是餐厅,”池斯一说,“所以是哪两种饿啊?” “单纯的肚子饿,和没有吃到好吃的东西的饿。” “那你现在是哪种?” “我现在是没有吃到好吃的东西的饿。盒饭好难吃。好端端的饭但凡装进盒子里,就跟被人下了咒一样难吃。” 周围的绿意越来越浓,这里虽然也是山北的一部分,甚至就在山北的中心城区旁边,但空气却洋溢着跟山北这座城市截然不同的气息。 目之所及看到的墙都是由一种淡黄色的石头砌成的,掩映在山北翠绿的草木当中。 池斯一止步在一扇单调的镶嵌在淡黄色石头的双开木门前,看向了许星野。 许星野看着院墙上挂着的黑色信箱,信箱上是一个明晃晃的数字“9”,这里就是池斯一发给她的地址。 池斯一推开木门,示意许星野先进。 许星野走进了这个空间,面前一座独栋别墅,周围是草木的绿意。 “你家啊?”许星野笑着转过头,看向了池斯一。 池斯一勾起嘴角,抬手摸了摸许星野的脸颊,拉起她的右手,走上台阶,推门进了房间。 正对门的右手边是通往二楼的台阶,左手边是一层的生活区,从外到内依次是摆了沙发的客厅,有一张长条木桌的餐厅和有玻璃屋顶的厨房。 餐厅的长条木桌上已经布好了两个餐位,锃亮的刀叉摆在深绿色的餐布上,灰色的餐巾被放在左手边,两只酒杯被随意地摆在中间。 烤箱运行结束的声音“叮”声响起。 池斯一走进了厨房,站在烤箱面前,戴上防烫手套,拉开烤箱,把烤盘取出来,放在了岛台上。 许星野没跟进来。 池斯一举着戴了手套的手,穿过餐厅,止步在客厅的沙发边上,看着站在门口的许星野。 “怎么不进来?”池斯一问。 许星野没说话,只是站在门口。 “怎么了?”池斯一摘掉手套,走向了站在门口的许星野,“刚才不是还在喊饿吗?” 许星野的眼睛亮亮的,噙了泪水。 池斯一把手套扔在了门口空荡的桌台上,张开手臂抱住了许星野,轻轻摸着她的头发。 “怎么了?”她的声音轻柔。 许星野把她抱得很紧。 “你这样我会离不开你的。”许星野低声说。 明明是应该感到幸福的时刻。 许星野却想要流泪,不停地流泪。 她的心脏仿佛是被注入了成瘾剂量的疼痛一样,在这样的时刻也叫嚣着发出艰涩的声音。 “那就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池斯一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也不要离开我。” 池斯一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恳求也像是祈祷。 许星野想起在柚子庄园的那个漆黑的夜晚,在漆黑的浴室里,她被那些黑色的可怕的,张牙舞爪的念头占据。然后她伤害了池斯一。用她也仇恨的方式。 她害怕极了,也恐惧极了,她开口求池斯一不要离开她,她害怕自己的手掌会捏碎这一切,池斯一答应了,答应了不会离开她。声音温柔。 许星野一度以为那只是某种安慰。 直到此刻,许星野才意识到那不是安慰,而是承诺。 是不会离开的承诺。 所以池斯一才用了“也”,因为她已经先她一步做过承诺。 可她呢? 她对承诺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她想要池斯一的爱,想要池斯一的陪伴,但却从来没有承诺过爱,也没承诺过陪伴。 我爱你这三个字是承诺吗?并不是。我爱你只是一种热烈的情感表达。 我爱你描述的是瞬间。 她在跟池斯一鱼水之欢时,身体无比脆弱的时候想要说我爱你,在跟微醺的池斯一温存的时候想说我爱你,在发觉自己离死亡近在咫尺的时候想要说我爱你。 许星野此时意识到自己想说的我爱你,竟然是如此肤浅如此自私的情欲表达。 “好。”许星野说,“好。” 池斯一捧着许星野的脸颊,用拇指轻轻擦掉了她的眼泪。 “去吃好吃的?”池斯一柔声问。 “好。”许星野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们的额头抵在一起,紧接着是一个带着眼泪的咸味的吻。 “嗯?”池斯一在试探她的情绪。 “嗯。”许星野又在池斯一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身体比情绪更快被点燃。 她想要更多。 “先吃饭。” 池斯一没有给她留别的选项。 “好。” 第85章 倒计时 池斯一拉着她的手,走进了厨房。 许星野停在岛台前,望着玻璃屋顶外紫红色的天空。 “喜欢这里吗?”池斯一问。 “喜欢。”许星野把视线收回,落在了池斯一的脸上。 池斯一笑了笑,从橱柜里拿出两只白色的平盘,摆在了烤盘旁边,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厨房剪刀,小心地从中间剪开了包裹着美味烤鲽鱼的烤箱纸。 带着柠檬橄榄味道的香气跟着热气一起冒了出来,溢满了整个空间。 “好香啊。”许星野凑了上来。 她站得离池斯一实在太近,近到几乎没有什么人际交往的安全距离可言。 甚至,连池斯一转身拉开抽屉拿铲子的动作都能蹭到她的身体。 许星野抬起手,顺势环住了池斯一的腰,站在了她身后,在她的脖颈间吸了一口气,池斯一好闻的味道冲进鼻腔,也冲进她的大脑。她想好好品尝她。 池斯一手里拿着平铲,停下了动作,低头看着烤盘里的鲽鱼。她的感官早就被身后的人夺走了,只能感受到滚烫的呼吸轻轻散落在她的耳后。 她放下了平铲,抬手摸着许星野的脸颊,转过头,在许星野的嘴角落下一个吻。 “你想先吃什么?”她靠在许星野的肩上,用气音问。 这她身体诚恳的表达,也是她故意添加的佐料。 她当然知道许星野会回答什么,她只是看似抛出了一个选项而已。 她清楚地知道五秒钟之后,她们将在这张岛台前品尝对方,而非任何一种食物。 五。 四。 许星野松开了环抱着她的手臂,身后突然变得空荡。 三。 许星野趴在了岛台上,撑着胳膊,修长的手托着脸,低头看着烤盘上的鲽鱼。 二。 “想先吃你做的鱼。” 许星野的声音懒洋洋的,看向她的眼睛亮亮的,装着她的影子也装着黄昏时分紫红色的云。 池斯一笑着,抬起左手摸了摸许星野的头,右手拿起刚才被她放在一旁的平铲,左手用叉子做辅助,分别把两块烤鲽鱼连同摆在上面的柠檬和番茄皮摆进了白色的平盘里,又用勺子舀着汤汁,浇在了烤鲽鱼上。 “哇。”许星野连声感叹。 “这是什么鱼啊?” “鲽鱼。” 许星野点了点头,记下了鲽鱼的名字,她不知道鲽鱼是什么鱼。她的饮食结构里,红肉占绝对统治地位。 “那这些红红绿绿黄黄的是什么?” “番茄的皮。”池斯一说,“对了,帮我从冰箱里拿一下油浸小番茄。” “好。”许星野直起身,走去了冰箱,拉开双开门冰箱,与她视线平齐的地方摆着一只覆了保鲜膜的玻璃碗。 “这个吗?”许星野举碗问。 “对。”池斯一说。 许星野合上了冰箱门,把碗放在了厨房岛台上,看着里面红红绿绿黄黄的小番茄。 池斯一拿出来一只米色的陶瓷深碗,用勺子从橄榄油里舀出小番茄摆在陶瓷碗底。 许星野的眼睛跟着她的动作移动。 池斯一舀起一颗绿色的小番茄,伸到了许星野的嘴边。 她知道她不爱吃蔬菜,每次一起吃饭,虽然看不到她挑拣的动作,但总是会在碗里剩下一半被她扒拉到一边的蔬菜。 只有番茄是例外,她甚至会直接点番茄汁当做饮品。大概因为她觉得番茄是水果吧。 许星野张开嘴,把勺子和番茄一起含进了嘴里。 池斯一也用勺子舀起一颗绿色的番茄,放进了嘴里。 “好吃。”许星野一边点头一边说。 池斯一洗了几片罗勒叶,拿起其中一片,伸到了许星野面前。 “喜欢罗勒的味道吗?”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的眼睛,然后又垂下眼睛看着面前池斯一纤细白皙的手腕,看着被剪得很秃的指甲,抬起手,握住了池斯一的手腕。 张开嘴,轻轻咬了一小块罗勒叶下来。 许星野的嘴唇轻轻划过她的指尖。带着滚烫的呼吸。 池斯一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喜欢。”许星野说。 池斯一咬了咬嘴唇。 “是要放进番茄里吗?”许星野问。 “是。”池斯一收回视线,拿起几片罗勒叶,叠在一起,卷成小卷,拿起厨刀,在光洁的浅色案板上把罗勒叶切成细丝。 许星野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哇声连连。 “您练过?” “练过什么?” “当然是您这刀工啊,您这刀工过于熟练了。” “我只是喜欢做菜而已。” 切好的罗勒叶丝被放散在了番茄上。 池斯一端起两只盛了鲽鱼的平盘,走到了餐桌前,把餐盘放在了餐位上。 许星野则是端着放着番茄的深碗,跟在池斯一身后,把碗放在了两个餐位的中间。 “对了,酒。” 池斯一回到厨房,拉开冰箱,从里面拿出来一瓶酒,走到放置酒杯的台前,从抽屉里拿出开瓶器,打开了瓶盖,握着酒瓶,转身,精准地对上了许星野坐在餐桌前看向她的视线。 她当然知道许星野的视线一直跟着她。 她走回桌前,入座。 许星野从池斯一手里接过了酒瓶,看着瓶子上的酒标,酒标很别致,中间画着一颗像是用斜角的马克笔信手拈来的黑色五角星,黑色五角星下手写了两行小字,许星野只能认识2019这个数字。 再往下就是许星野能认识的印刷体英文字“riesling”,然后又是一串不认识的英文字,似乎是酒庄的地址。 “看到这瓶酒想到了你,所以选了这瓶。”池斯一说。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指了指酒标上的黑色空心五角星,她想问的是,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这个黑色空心五角星所以想到了她。 毕竟,这跟池斯一用鲜红的唇膏画在酒店浴室玻璃上画的空心心形审美趋同。 池斯一笑了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许星野倾斜酒瓶,把酒倒进了两只杯子里。酒液金黄,有些浑浊。 两个人拿起酒杯,杯肚轻碰,响声清脆。 各自抬起酒杯,喝了一小口。 “好喝!”许星野说,“热带水果,酸味明显,还有一股淡淡的,像是玫瑰的味道。” “喜欢就好。”池斯一没有过多评价这瓶酒。 许星野又抬起杯子喝了一口,让酒液在口腔里蔓延,脸上露出困惑,“还有一个奇怪的味道,这是什么?” “矿物质感。”池斯一也再次抬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摩泽尔产区雷司令的典型风味,那里的葡萄是种在板岩上的。” 许星野点点头,记下了雷司令也记下了这瓶酒的味道。 第86章 玩笑话 许星野低头用叉子扒拉着烤鲽鱼上的番茄皮,视线在番茄皮和油浸小番茄之间来回游动。 然后她叉起一颗小番茄,放进了嘴里,这竟然是番茄是去了皮的番茄,散发着熟番茄的香味,想必是用热水烫之后,才去了皮。 刚才她没发现这些,什么也没发现。 刚才她吃下番茄的时候,盯着的是池斯一琥珀色的眼睛和她白皙的手腕。 她刚想开口问,烤鲽鱼里的番茄皮是不是从油浸小番茄身上扒下来的。 开口问,把番茄一个个洗干净,焯水,再一个个拿起,一个个去掉它们皮,是让她觉得麻烦还是幸福? 她却先她一步,笑着说:“没错。” 没错。烤鲽鱼上的番茄皮就是从油浸小番茄上扒下来的。 那你在这个过程中是觉得麻烦还是觉得幸福呢? 据说,番茄最有价值的部分是番茄红素,而一颗番茄所包含的番茄红素里,番茄皮占七成,番茄果肉只占三成。 你珍惜的是它的营养价值?还是你物尽其用的烹饪理念呢? 许星野用叉子舀起一片番茄皮,放进了嘴里。 “这是你的烹饪理念?” “不算是理念,只是根据我的喜好做了调整。我喜欢鲽鱼有一些番茄的味道,但是如果放整颗番茄进去,烹饪过程中的水分又会有点大,鱼吃起来会像是蒸鱼,所以就只放了番茄皮。” 许星野把叉子换到左手,用右手拿起餐刀,拨开橄榄,切下一小块连带着柠檬的鱼肉,叉起,蘸了蘸汤汁,送进了嘴里。 “怎么样?喜欢吗?”池斯一的眼里满怀期待。 “好吃,柠檬的酸味跟鱼肉很搭。” 池斯一满意地笑着,用叉子的侧沿截下来一小块盖着柠檬皮的鲽鱼放进了嘴里。 许星野并不喜欢吃橄榄,连下了几刀都是把橄榄拨在一边。但却总是把番茄皮铺在柠檬上,跟鱼一起吃进嘴里。 “这是你的新家啊?”许星野环顾着四周,太阳快落山了,房间渐渐暗下来。 白天的光线照进这座房子,会让这座房子因为没有生活的痕迹所以显得有些空荡,但变暗以后,散发着柔光的灯饰把这里装点得很温馨,温馨得像个家。 “不对。”许星野突然想起了什么,池斯一跟她坐飞机坐高铁都用护照,她是个“外国人”,而许星野对一个外国人到底要怎么合理合法地在山北这座城市开展生活一无所知,“你在山北有买房资格吗?” “没有,”池斯一摇摇头,切下来一小块鱼肉,“而且,我现在只有商务签证,六个内多次往返,现在的有效期还有不到五个月了。” “那……”许星野欲言又止。 “嗯?”池斯一喝下一口酒。 “五个月以后呢?” 池斯一用叉子叉起一颗橄榄,又叉起鱼肉,“字面意思,五个月以后,签证到期,我就会消失。” 许星野不明白池斯一的意思。 她今天让她来,就是通知她这件事吗? 通知她,她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倒计时? 这也太池斯一了。 扔下一颗炸弹,然后埋头吃鱼,还吃得津津有味。 这未免也太池斯一了。 这确实就是给bluebear估值一块钱的池斯一能做出来的事情。 这也是在她的身体疲惫脆弱到极致昏昏睡去以后,把她扔在酒店房间里,留她独自醒来的池斯一能做出来的事情。 许星野垂下眼睛,看着池斯一盘子里被叉子切掉大半的鲽鱼,眉头紧皱。 无力感。 在她们的关系里,一直横亘在她们之间的,就是她的无力感。 不是池斯一的,也不是她们共同的,而是她自己的,她自己的无力感。 她没有办法。 她没有办法阻止时间继续往前流动。 就算她想好了要奔向她,那她也还要努力很久很久,才能有资格飞跃整个欧亚大陆,飞到她的世界里。 况且,她可以吗? 她或许可以,又或许她此生都不能。 “斯一……”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对上池斯一的视线时,许星野能看到池斯一的眼睛瞬间涌出的慌乱。 “宝贝,我是在跟你开玩笑,”池斯一蹭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签证而已,过期了可以随时续,这不是什么问题。” 池斯一温柔地把她抱进怀里,指尖划过头发,她好闻的味道包裹着她。 “你不要开这种玩笑。”许星野的鼻子酸酸的。 池斯一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以后不会了。” 可那种无力感仍旧围绕着她。 池斯一很会用词,哪怕是一句玩笑话。 “消失”这个词,精准而锋利,像是一把刚刚被打磨好的小刀。 让许星野清楚地知道,如果池斯一决定不看向她了,池斯一就会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池斯一有能力这么做,有能力让她无迹可寻。 池斯一有能力让她走入梦境,也有能力让她立刻醒来。 “星野,”池斯一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头发,“我其实有好多事情想跟你说。” 许星野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像一只被捕兽夹夹伤了腿的小鹿。 “首先,”池斯一说,“我去拿个东西。” 许星野坐直了身体。 池斯一松开她,走到客厅的茶几前,拿起了桌上已经装订好的一叠纸和一支笔,走回餐桌,拉开许星野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这里临近使馆,房子只租不卖。”池斯一一边说一边翻动着文件,这是一式四份的租房合同,“如果你也喜欢的话,我就签下这套房子。你搬来跟我一起住吧,好不好?” “我是很喜欢,可是……” 许星野垂下了眼睛。 “星野。看着我。” 许星野仍旧垂着眼睛,眼眶快要关不住眼泪。 “星野,你抬起头,看着我。” 许星野抬起头,对上的是池斯一有些发红的眼眶。她好心疼。 池斯一把身体转向她,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 发着柔光的顶灯照着她发红的眼睛,也把她的脸照得很温柔。 仅仅是被池斯一这样看着,她的大脑、身体,流遍全身的血液,都已经被刻上了池斯一的名字。 她允许池斯一对她做任何事情。 什么金丝小鸟,什么贴着消防疏散示意图的大门,什么红色的药丸,什么狗屁现实。 就算池斯一想要的只是她年轻的崭新的身体,又有什么所谓? 是她矫情、是她拧巴、是她怯懦。 是她不懂爱。 该死的是她。 “你知道吗?星野,我想跟你一起生活。” “虽然我们才认识一个多月,虽然我连你的生日都不知道,就只知道你是在冬天出生。” “今年我三十岁了,星野,我做任何决定都不应该跟贸然这个词沾边。但是,我爱的是二十三岁的你啊,我想,我也要拿出我二十三岁时候撞上爱情的样子来爱你,这对你才是公平的。” “我已经没有办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想做菜给你吃,我想每天都从你身边醒来,我想跟你躺在床上聊着天睡着,我想跟你一起窝在沙发上刷剧、看电影,我想跟一起读一本书,一起认识书里那些勇敢的,或者是脆弱的人物。我想听你说话,星野,我喜欢听你说话。” “我知道这些也是你喜欢的,所以,让我们一起去经历,好不好?不要再轻易推开我,好不好?” “斯一……”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她张开手臂,抱住了池斯一。 “好不好?” “好。斯一……” “嗯?” 许星野想说的是“我爱你”。 我好爱你。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给我喝的这杯酒里,到底放了什么毒药? 能不能告诉我,为何得到你和推开你,让我一样感受到疼痛。 斯一,斯一,我好爱你。 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像你一样去描绘爱, 以及,又是什么样的勇气,才配被定义为爱。 我只知道, 你可以给我力量,也能赐予我悲伤, 这大概就算是爱了吧。 或许在你听来,我说的我爱你, 特别是,当你说,想跟我一起生活,想跟我去做很多喜欢的事情, 特别是,当你说,你想在三十岁,用二十三岁的力气来爱我, 我现在就在我人生的二十三岁,矫情拧巴怯懦,遇见爱就像遇到恶鬼, 我配不上二十三岁的你。 在你面前,我说的我爱你, 实在是太贫瘠、太幼稚、太微不足道、太不值一提。 但是,我爱你, 斯一,我爱你。 你能听到吗? 我想一万次呼唤你的名字,在深夜,在黎明,在黄昏。 因为我害怕你在天涯,也害怕你在身旁。 第87章 斯一的语言系统 晚饭之后,池斯一端着酒杯,站在水槽旁,看着许星野把盘子收进洗碗机里。 城市已经入夜,窗外没有亮光,玻璃窗上映照着她们两个的影子。 合上洗碗机,按下按钮。 池斯一打开了厨房旁边通向后院的门,许星野跟在她身后,站进了院子里。 空气里散发着新鲜草木的气息。这放在山南或许极为普通,但在山北这座臃肿的当代都市里,却是极为昂贵的天然香氛。 许星野抬起头,看着夜空。 这里颇有“闹中取静”之意,但也只能取到静,不能取到没有被光污染过的夜空。 池斯一也抬起头,看着被城市灯光照得发红的夜空。 “在想什么?”她们俩同时问对方。然后相视一笑。 “我在想朱可来的那个夜晚。”许星野慢吞吞地说。 “那个观景台吗?”池斯一说,“那里的确很漂亮。” “嗯。” “斯一,你说,人在经历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时,是能够察觉到的吗?” “大概不能吧。最这个词,代表一种绝对,意味着只能有一个。我想,只有当我们的人生像一本小说那样,要走到结尾的时候,我们才能回过头来,仔细看看那些可以被标记为幸福的时刻,然后从里面选出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那个。” “可是,”许星野说,“在那个观景台度过的夜晚,就是让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刻。” 池斯一转过身,看着许星野。她看到的许星野是哀伤的,也是明亮的。 许星野接着说:“躺在车里看着月光照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斯一,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度过我一生中能够被认为是最幸福的时刻。” “星野。”池斯一低声叫着她的名字。 许星野也转过身,看着池斯一。 “星野,你说你不知道二十三岁的你是怎样的,我告诉你,这就是二十三岁的你。”池斯一抬起手,温柔地摸着许星野的脸颊,“你的决心和热情是拿来为爱献身的,而不是为了寻找幸福。”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直视自己灵魂的眼睛,池斯一说的没错,甚至完全正确。 她用滚烫的热情砸碎自己的心脏也重铸自己的身体,她用渴望、用泪水、用痛苦来浇灌自己。 她要“为爱献身”,她相信池斯一是唯一的,是月亮,是富士山。 她望着月亮,也望着富士山,她要成为月亮的星星,成为富士山脚下的一棵无名的草木。虽然她们才认识一个多月,但“池斯一”这个名字随时可以拿来解释她的一生。 “星野,我喜欢你滚烫的热情,喜欢你年轻的火焰,我喜欢你的不克制,也喜欢你的克制。可是,星野。” 池斯一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我想要跟你一起去寻找幸福,寻找这个世界上最普通的,最俗不可耐的幸福。而且我希望我们两个的幸福,永远只会有比较级,不会有最高级。” 有人说。 喜欢一个人,就像喜欢富士山。 你可以看到它,但不能搬走它。 有什么方法可以移动它呢?回答是,自己走过去。 许星野反手拉着池斯一的手臂,放在腰间。 她们的嘴唇交叠在一起。 衣服包裹着滚烫的皮肤,最终变成了累赘。 池斯一拉着她,迈着轻快的脚步跑上二层的房间时,她们谁都没找到灯的开关在哪,或者说,她们谁都没有耐心去找。 五月的晚风,爬进窗子,划过她们的皮肤。 她们的皮肤像火一样燃烧着。 过去,现在,和未来,在被她们的皮肤所点燃的黑暗里,全都变得无比清晰。 “我去洗手。”池斯一在她耳边说。 “我也要。” 她们一边接吻一边走进跟主卧相连的浴室。 许星野再一次清楚地知道,此刻,也是可以被她列入无与伦比的幸福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她注定无法用大脑来理解,只能用身体来感受。 她们流汗的身体依偎在一起,她闻着池斯一好闻的味道,慢慢睡着了。 在梦里。 她又来到了那条冰冷的溪流边。举目四望,浓雾填满山谷。她背对溪流,向浓雾的深处跑去,对道路不加选择。 她终于望见高高的山崖,望见山崖上的一棵苹果树。 穿着白色吊带裙的池斯一带着她跳动的栗色长发,光着脚,正在跑向那棵树。 她跟着她一直跑一直跑,终于跑到了这棵树跟前,她看清了它笔直的树干和翠绿的枝丫,看清了它挂满枝头的鲜红果实。 浓雾仍旧环绕着她,也环绕着这棵苹果树。 “斯一。”她环顾四周,池斯一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 树上的金苹果闪闪发光。 树上只有一颗金苹果,就长在离她最远的地方。 她跑向金苹果,高高跳起,金苹果被她握在掌心。 下坠。 失重感让她全身发麻。 她从梦中惊醒。晨光熹微,窗帘没有拉。躺在她身边的池斯一呼吸均匀。 被许星野揣在裤兜里的手机正在地上嗡嗡作响,她起身,关掉了早上的闹钟。 池斯一也醒了,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 “好早。”她哑着嗓子说。 “你接着睡吧,才五点四十,还早。” 许星野推门走进浴室,洗漱完毕,再次走出来的时候,看到池斯一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着她。 “你是几岁发现自己喜欢女孩子的?”池斯一毫无征兆地问。 “啊?我?”许星野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在身上,“一个月前吧。” “衣帽间里有衣服,”池斯一指着卧室里的一扇门,“是你的尺寸。” 许星野笑着,捡起地上的衬衣穿在身上,“我们只有一件衣服的尺寸不一样。” “当然。我说的就是这个。”池斯一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身体上,仿佛是在告诉许星野说的“这个”特指什么。 “你这样我会不想上班的。” “你小时候幻想过度蜜月要去哪里吗?”池斯一问。 “没有,没有幻想过。” “真的吗?” “真的。你呢?” “我也没有。” 池斯一仰面躺在床上。 许星野穿好衣服在池斯一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我走了。” “晚上要去参加party。”池斯一提醒道。 “当然。” “smart casual,你四点前回来换衣服。然后我们过去。” 许星野笑着,用鼻子蹭了蹭池斯一的额头,“你中英文夹杂时候好可爱啊。” 池斯一也勾起嘴角笑着,“我不知道这用中文怎么说。” 或许因为太阳正在努力向北回归线移动,今天的阳光要比昨天更明媚一些。 许星野觉得一切都在变好,花朵在绽放,草木在生长,种子在发芽。 她没有什么理由流泪。 昨天巍董说的要拉池斯一的团队进行门店规划和讨论,今天,秦蕾蕾就已经预约了第一次线上会议,池斯一没有出现,她的某位团队成员线上参会,用不大熟练的中文分享了他们对山北和海港市场的调研结论和数据结果。 下午四点,许星野到“家”,推开院子的木门,看到池斯一正穿着一身跑步装备站在门口,脸颊微微发红,似乎是刚跑完步回来。 “你在等我?”许星野问。 “没有。我也刚到家门口。” “那你怎么不进去?” 池斯一想了一下说:“对,我在等你。” 然后她从前院门口的一只盆栽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 “这把钥匙你出门记得装在身上。”池斯一说着,把钥匙放在了门后的桌台上。 “都进入二十一世纪如此之久了,居然还有这种需要用实体钥匙开的门。”许星野反身关上门。 “我们半个小时内要出门。”池斯一脱了鞋,光着脚跑上了楼。 “知道了。” 这栋房子里缺很多生活用品,拖鞋就是其中之一。池斯一总是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不知道是她的生活习惯,还是为她置办物品的人忘记了买拖鞋。 许星野脱了鞋,光着脚走上了楼,走进主卧,拉开了池斯一早上指过的那扇门。 这是一间步入式衣帽间,在她打开门的时候,衣架上的led灯自动亮起。 左边松散地挂着几套池斯一常穿的西服套装和一件印花衬衣,右边挂了几身前几天跟池斯一逛街时候,池斯一尽心挑选但是被她拒绝的心选单品和搭配,有一套衣服被挂在了最外面。 她无奈地笑笑,拿起衣服穿在身上。 池斯一很快洗完澡,吹干头发,走出了浴室,走进衣帽间的时候,看到许星野一脸无辜地坐在衣帽间的凳子上看着她。 池斯一解开浴袍的绑带,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你确定这是smart causal?”许星野指了指自己身上这件垂感良好的灰绿色菱形格纹长外套。 “当然,这个派对的主人说的smart causal意思比较宽泛,连牛仔裤都能穿。” 池斯一走进衣帽间。 许星野的视线跟着她往里,最后索性躺在了长凳上。从下往上,看着池斯一好看的下巴。 池斯一脱掉浴袍,随手扔在了许星野的腿上,转身拉开了一只抽屉。 “在想什么?”池斯一问。 “在幻想。” “幻想什么?”池斯一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盒子。 “你知道的。” “我要你说给我听。”池斯一跨坐上来,低头看着许星野。 “做给你看怎么样?”许星野撑着凳子直起身,看着面前的池斯一。 池斯一笑着,拉开盒子,“给你的。” 里面是一只精致的腕表,表框是玫瑰金色的,表盘是金属的灰色,上半部分写着罗马数字,抽象地刻了一只发光的太阳和几个星球,下半部分是七个小圆圈和一个指针。 “这只腕表可以指示月相。”池斯一指着表盘的下半部分说。 现在还没到新月,这只腕表的指针停留最右边的漆黑圆圈和新月之间。 “看到这只腕表也想到了我吗?” 池斯一笑着点了点头。 许星野承认池斯一其实是一个非常浪漫的人,她有一套专属于她自己的浪漫表达系统。 这套系统里,包括送她一条挂着锁头的项链,包括带着她送的诗集上飞机,去找那首她说过要送给她的诗,包括只要她表达想念和需要,她就会取消所有计划,飞跃亚欧大陆或者飞跃整个太平洋飞到她身边,包括骑着重机车带着她在盘山路飞驰,奔向日落。 也包括此刻。 这个地球上的其他角落和山北这座城市之间,虽然有时差,但月相是一致的。 许星野知道池斯一想纪念的其实是,在她们第一次跨时区语音聊天的时候,许星野说自己对月亮发送了一个拥抱,等伦敦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的拥抱就会抵达她的身边。 这就是池斯一的浪漫的语言系统,她会记得那些心动的时刻,然后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告诉你,她也跟你一样在回味。 虽然池斯一的浪漫语言,有一大半是用时间和金钱支撑的,但是粘合这些的却是池斯一自己的浪漫气质。 池斯一才是浪漫的主语,就像她坐在驾驶位时一样,她用自己独一无二的主体性支配一切,支配时间也支配金钱,为她所用,来衬托她的浪漫。 池斯一把腕表从盒子里拿了出来,“手腕给我。” 许星野乖乖伸来了左手的手腕。 池斯一用指尖摆弄着深棕色鳄鱼皮表带,把腕表系在了许星野的手腕上。 “喜欢吗?”池斯一问。 “喜欢。” “现在可以说给我听了吗?” “嗯?” “刚才你要说给我听的话。” 许星野前倾着身体,把嘴唇凑到池斯一的耳边,用英语对她说着她绝对没有办法用自己的母语说出的话。 “do me now.”池斯一用滚烫的呼吸在她耳边说。 第88章 鳄鱼 晚上六点,日落的火烧云装点着东面的天空。 许星野和池斯一坐在车里,往东面飞驰,把火烧云甩在身后。 她们到了山北这座城市最东边的入海小港口,这里似乎是专门拿来给山北的有钱人停泊自己心爱的游艇的。 许星野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海岸边上停泊着的一排排整齐的白色游艇,它们高高的桅杆伸在半空中,像是一只只白色的水鸟。 又开了一小会儿,一艘巨大的,以黑色为主色调的豪华游艇进入她的视野。“豪华”这个词不是她的无中生有,而是有感而发。 黄昏时分,天色有些暗了,这艘四层豪华游艇上已经开始闪耀纸醉金迷光芒。 司机把车停在了这艘豪华游艇前的泊车位,她看了一眼旁边的池斯一,推门下了车。 或许是临近海边的缘故,这里比山北城里的温度明显要低一些,湿度高一些。 许星野抬起头,望着这艘庞然大物,她望见主甲板上发着光的游泳池里,已经有穿着泳装的男男女女举着笑脸在嬉戏玩耍。 她转头用疑惑地表情看向了池斯一。 池斯一也抬头看了一眼主甲板,无奈地别了别嘴。 “大概是kn的人。”池斯一说。 “kn?”许星野的心里咯噔一声,“kn model?” “啊?你知道啊。” “我,我知道,吗?”许星野自言自语地说。 她当然知道kn是模特公司,也见过随意评价她外表的kate。kate就是kn里的k,做对模特公司来讲至关重要的模特猎头工作。夏铭前几天刚刚跟kn签了合作。 可,kn不是模特公司吗?跟品牌方和秀场合作的模特公司?豪华游艇也是他们的合作对象吗?还是拍摄场地? “嗯?”池斯一疑惑地看着她。 “没什么。” 许星野心情复杂,跟在池斯一身后,沿着摇摇晃晃的通道走上甲板。 然后她们在一个平台区域脱掉了鞋,工作人员把她们的鞋子分别装进袋子里存好。来的路上池斯一跟她说过会有这个步骤,在游艇上是不穿鞋的。 许星野问游艇上为什么不能穿鞋,池斯一说大概是穿鞋容易掉进海里。 许星野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个醉鬼排好队跳进海里的画面。据说人喝多了就是喜欢跳海。 池斯一踩着淡色的柚木地板,目不斜视地路过一众穿着泳装的模特,径直走向了主甲板吧台后的滑动玻璃门。 许星野低着头,看着池斯一的脚跟往前走。她能感受到泳池边上那些“大概是kn的人”向她投来目光,但她就是不敢抬头去看那些白花花的身体。 穿过滑动玻璃门,就进入了一个摆着沙发的室内空间。 一双双丑陋的脚冲池斯一走来,跟她打招呼。 许星野站在池斯一身后,抬起头,看着来打招呼的人。 许星野觉得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孕妇效应(就是说当人怀孕了就会很容易在街上看到孕妇,当许星野戴着池斯一送她的腕表以后,她就会格外留意他人的腕表),许星野发觉他们每个人的手腕上,都戴着一块有鳄鱼皮表带的腕表。 似乎今天真正的dress code并不是什么smart causal,而是鳄鱼皮表带。 池斯一或用英语或用中文应对着接连不断的寒暄。 许星野从系着黑领结的侍应生手里拿过两杯香槟,把其中一杯递给了池斯一。 “斯一。”一个温柔到像是微风拂过海水一样的女声从许星野的身后响起。 许星野回过头。 声音的主人她见过。 正是长胳膊长腿,四处散发着可怕魅力的sherry,她的新晋老公罗嘉豪也在,他的手护在她的腰后。 许星野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邪恶的念头。 她想把池斯一跟sherry之间爱过也睡过这件事情告诉可怜的罗嘉豪。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池斯一在转身看向sherry的时候,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把手指伸进了她的指缝里,与她十指相扣。 她的邪念像是被晒到了太阳的吸血鬼一样,在转眼间灰飞烟灭,池斯一似乎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因为腾不出手来,对面的两位金童玉女跟她们点头问好。罗嘉豪看向许星野的眼睛里写满熟悉和信任,似乎已经想起来她就是跟池斯一一起去她们婚礼的人。 虽然距离上次见面才不过一个多月,但sherry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她光脚踩在地上,连袜子都没穿,多半是为了安全考虑。 几句关于怀孕的感受如何的寒暄之后,话题转向了天气和这艘船本身,虽然三个人嘴里都说着中文,但这样的开场完全是一场大型英语直译表演。 许星野看着sherry,看着她含笑的眼睛,看着她灵动的面庞,也看着她手腕上的鳄鱼皮表带。 谁会不爱sherry呢? 她开始想象池斯一跟sherry站在一起的样子,这个场景,怎么说呢,只能用无比登对来形容。 可,到底因为是sherry比较百搭,还是因为池斯一比较百搭呢? 答案显然是sherry。 月亮和富士山是句子的主语,sherry才是草木和群星。 寒暄终于进入正题。 罗嘉豪压低声音对池斯一说:“之前你在做的pay to y轮……” sherry似乎对他们的话题并不感兴趣,能让她提起兴趣的反倒是许星野。 sherry盯着许星野的脸看了一会儿,视线又落到了她们十指相扣的手上。 视线再次回到许星野的脸上,然后又看着她的肩膀,看着她好看的锁骨。 “dries van noten?”sherry问。 许星野一脸茫然。 池斯一看向了sherry,用英语回答说:“是的。” sherry说的是许星野身上这件成衣的牌子,这是一个英国设计师品牌。 罗嘉豪笑了笑,他似乎并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但他觉得她们说的不重要,于是继续跟池斯一聊着他认为重要的事情。 “and cartier?”sherry又问。 许星野继续睁着无辜的眼睛,困惑地看着sherry。 池斯一听到了,转过头,微微皱眉,看向sherry,没有说话,眼里似有寒光。 sherry也看向了池斯一。 许星野能感觉到空气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潮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刻他们正在海上。 sherry低头看着许星野的腕表,笑着说:“这块cartier的腕表我也很喜欢。” 她的声音灵动而清脆,像是风吹过风铃。然后她的视线扫过罗嘉豪,看向了下层甲板的入口,示意他们一起进入下层甲板。 下层甲板的入口是两层向下的台阶,镶嵌着led灯,颇有现代科幻感。入口不算窄,但一次只能通行一人。 罗嘉豪走在最前面,sherry紧随其后。 许星野捏了捏池斯一的手,池斯一看了她一眼,然后松开了手。 她们一前一后地进入了下层甲板。 许星野环顾着这个空间,偌大的空间里,只是零星站了几个正在低声交谈的人。 下层甲板的屋顶,恰好是主甲板上游泳池的底面,自然光透过游泳池照进了这个下层空间里,有修长的双腿在里面摇摆。 真正让许星野震惊的是下层甲板的地面,沿着船壁铺了一圈三人宽的橡木地板。 被橡木地板围绕的中心镶嵌着一块巨大的椭圆形玻璃板,玻璃板下,既不是海水也不是游泳池,而是一种本不属于海洋的茂密的绿色植物。四周是并不清澈的水,水中心是一个人工小岛。 一只巨大的鳄鱼,正趴在这个人工小岛上休息。 第89章 鳄鱼2 许星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以为自己是看到了天花板上那些白花花的腿所以产生了某种幻觉。 但另外三个人的脚步也都停在了鳄鱼旁边,仔细看着这条巨大的鳄鱼。 “sobek。”一个穿着黑色高领毛衣,面容清瘦的男人向他们走来,他端着酒杯的右手手腕上戴着一块有珐琅表面的鳄鱼皮表带腕表。 男人没有介绍自己的名字,似乎这里每个人都应该认识他,如果不认识,也应该因为无知而羞愧地闭上自己的嘴。 “我给它起名字sobek。”男人说。 这条鳄鱼属于这个男人,那这艘船想必也是。 客人来到他的船上,都要带上有鳄鱼皮表带的腕表,这看来是某种不写在请柬上的约定俗成的规则。 男人的看着缸里的鳄鱼,语速轻缓,“它是一条尼罗鳄。古埃及人把尼罗鳄当做鳄鱼神sobek的化身,地位极其尊贵。在祭祀鳄鱼神的神庙里,会供养着一条巨大的尼罗鳄,被称为圣鳄。他们会给圣鳄披上黄金珠宝,供奉食物,精心侍奉,圣鳄死了以后,还会被做成木乃伊下葬。” “鳄鱼这种动物,有足够多的耐心,也从不犹豫,更不会因为一次失手,就灰心丧气。更重要的是,鳄鱼虽然独自捕猎,但并不吃独食,在拿下猎物后,鳄鱼会邀请其他鳄鱼一起享用。” 许星野看着那只鳄鱼垂直细长的宛如是一根针一样的瞳孔,听着男人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她抬头看着天花板,那些修长洁白的人类双腿在里面来回摆动。 然后她又低下头,看着在人工小岛上趴着的鳄鱼。 这只淡水鳄鱼知道自己即将出海吗? 据说鳄鱼的视力很差,是靠嗅觉来捕猎的。它通常会潜伏在浑浊的水里,伪装成一块泥巴,靠近猎物以后,猛然跳起,一口咬住,拖进水里,直到猎物窒息而死。 面前这条鳄鱼,会把此刻站在另一条河岸边的自己视为猎物吗? 一个,或许吃起来口感并不太好,甚至有点儿柴的两腿兽。 她是猎物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突然爬上来这个疑问。 恐怕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鳄鱼的同类,而非鳄鱼的食物。他们手腕上戴着的鳄鱼皮表带,仿佛是狩猎鳄鱼的战利品。 那她呢? 她是鳄鱼的同类还是鳄鱼的食物呢? 她是猎人还是猎物呢? 她笃信自己绝非猎物。 因为她手上也系着鳄鱼皮,猎物又怎么会把捕食者的皮披在身上? 但她也并非猎人。 她没有鳄鱼锋利的牙齿,也没有鳄鱼坚硬的盔甲,她手无寸铁,只是披了一块捕食者的皮。 男人拉开了连接室外阳光的推拉玻璃门,玻璃门外是一个向外探出的小平台。平台上摆着一个小台子,台子上放着雪茄烟,点烟器和剪刀,还有烟灰缸。男人拿起一支雪茄。 池斯一和罗嘉豪也去了平台,罗嘉豪看了一眼sherry,顺手拉上了玻璃门。 船开始移动,空气突然变得湿哒哒的,泛着跟人类的眼泪接近的咸味。 许星野转过头,看着sherry,她断定sherry才是这潮湿和咸味的源头。 “我的可爱小狗已经变成了一只鳄鱼。”sherry看着鳄鱼的眼睛,自言自语地说,“尽管我的小狗已经变成了一只鳄鱼,我还是爱她,将来还要爱她,我要祝她健康,也祝她幸福。” 许星野不知道sherry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她这里说的小狗到底是谁,鳄鱼又是谁。 “也祝你幸福。”许星野说。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或许是因为她此刻距离sherry最近,而且,她听到了她说的话,她的字里行间带着无比的真诚和深不见底的失落。 所以许星野觉得她值得同样的祝福,也值得一些安慰。 sherry转过头,看了一眼许星野,视线又回到了鳄鱼身上。 “瘦了好多。”sherry说。 sherry说的不是她,也不是鳄鱼,而是池斯一。 sherry没有试图跟许星野找除了池斯一以外的话题。 许星野思考着这句话,sherry的语义很模糊。 难道是上次她婚礼上见过池斯一到现在,池斯一就已经瘦了很多吗?许星野几乎以隔周相见的频率见到池斯一,而且见得都是大的,但她对池斯一瘦没瘦这件事情毫无察觉。 “有吗?”许星野回过头,看了一眼玻璃门外的池斯一,她的女朋友池斯一在健身房里通过力量训练维持的身材好得一如既往。 “最近顺利吗?”sherry又问。 许星野现在觉得sherry是个谜语人,她的每一个不带主语的句子说的都是池斯一。 池斯一在sherry的语言系统里是一个被略去的,写在括号里的名字。 “您是说斯一吗?” “嗯。” “顺利的吧。” 许星野其实不知道池斯一最近是顺利还是不顺利。 她对池斯一在做的事情知之甚少,只知道池斯一给bluebear扔了个一元炸弹而已,事情继续发展下去,投给bluebear的b轮融资会是down round,而且她的团队做了不少咖啡行业的研究,仅此而已。 sherry轻声笑了笑。 许星野能从sherry的笑声里听出来自己的回答是错误的,如果是在知识问答节目上,她现在已经因为回答错问题,掉进了鳄鱼池里。 幸好放着香槟酒的托盘从远处摇曳着飘了过来,她说了声谢谢,把空杯子放在盘上,拿了一杯新的。 说实话,许星野想问sherry一个问题,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但当她拿起酒杯,喝下第二杯香槟的时候,她脱口而出,“如果你还这么在意斯一,干嘛要跟罗嘉豪结婚?” sherry转过头看着她,她的表情很复杂,仿佛许星野是在问她人终究要死,那为什么还要活着? “小狗可不是平白无故变成鳄鱼的。”sherry又说了一句谜语。 “我没听懂。”许星野说。 sherry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我们的交流太少了。” “又或许,那时候我们还都太年轻,任何决定都会给人生带来很大的改变。” “又或许我们那时候都想追求自己的事业,斯一的性格,你知道的,我们谁都不愿意为对方让步。” “又或许没什么理由,有的人就是这样,走着走着就散了。走着走着,就觉得爱不下去了,然后新的人出现,一切都变了。” 许星野仔细听着每一个字,sherry的每个字里都带着叹息,带着遗憾。 sherry恐怕不会知道,池斯一在她的婚礼上痛哭流涕。她也不会知道自己是如何变成像鳄鱼的瞳孔一样细长的刺,刺进自己爱人的身体,让她痛得没法呼吸。 可是即使她知道了,她会为爱人的痛苦感到叹息吗?她会抱歉吗?还是她会洋洋得意地享受这一切?她享受自己夺走了池斯一的心,享受池斯一为她献身,为她们之间的爱献身。 “斯一在二十三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许星野问。 sherry笑着,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泪水在来回走动。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她是一只可爱小狗。” 许星野转过身,看着玻璃门外的池斯一。 池斯一才不是什么可爱小狗。 她认识的池斯一分明是一只温柔大狗。 浪漫极了的温柔大狗。 而且,她还知道,池斯一在微醺的时候,会变成一只温顺、沉默,语速缓慢的粘人小猫咪。 第90章 鳄鱼3 跟男人结束谈话的池斯一眼睛里闪着兴奋的亮光。 她走向许星野,站在她旁边,看着她手里的酒,拿过了她手里的酒杯,喝了一大口,似乎是刚才说了太多话让她觉得有些渴了。 “我们先上去了,斯一。”sherry风铃般的声音响起,她攀着罗嘉豪的胳膊,回头看着她们,像是一条马上要跑进丛林里的小鹿。 “好。”池斯一点点头。 池斯一和许星野的视线落回到面前的鳄鱼上,因为在人工小岛上待了太久,它的皮肤看起来有些干燥。 许星野不自觉地想象着她的手掌抚摸过鳄鱼背上坚硬的皮肤时,可能会感受到的粗糙的扎手的,像是抚摸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的质感。 突然,这只鳄鱼毫无征兆地用四肢支撑起了身体,摆动了一下长着洁白牙齿的嘴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迈着懒洋洋的步伐,缓缓爬进了水里。 在岸上的时候是鳄,进了水里就成了鱼。 她们低头看着鳄鱼从面前的水里缓缓游过。 “你喜欢动物园吗?”许星野问。 “不喜欢。”池斯一停顿了一下,追问道:“这里让你觉得像是动物园吗?” “为什么不喜欢?”许星野问。她没有急着回答池斯一的追问。 池斯一又抬起杯子喝了一口香槟,“我不大喜欢被人类圈养的动物,就像这只鳄鱼,在我眼里它是一只困兽。” “这里就是动物园。”许星野回答刚才的问题。 池斯一听到她认真果决的语气,笑了笑,“因为这里有一只被圈养的鳄鱼?” 许星野正要开口说点儿什么。 “池博士!池博士!”一个穿着黑衬衣,带着圆眼睛的矮个子男人伸着双手,弓着身子,冲池斯一快步跑了过来。 “等我一下。”池斯一把香槟酒杯递回给许星野,然后向矮个子男人伸出了双手。 “叶老师,好久没见您了。”池斯一弓着腰,他们四只手叠在一起,“您身体还好吗?” “我啊!我很好!我最近在研究鳄鱼呢!”叶老师说着,看向了水里游动的鳄鱼和它的人工小岛。 “这么巧啊。”池斯一说。 “准确地说,我是在研究鳄鱼的血液!” “哦?” “鳄鱼生活大都生活在沼泽和浑浊的水里,一旦有了伤口,按照一般的逻辑,多半是要发炎的,肯定得败血症,必死无疑。但是鳄鱼即使受伤了也能活得好好的,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正是因为它们血液里有一个超强的杀菌肽!这个杀菌肽清缴病毒的效率比人造抗生素还要高。” “原来是这样啊。” “如果能够在不伤害鳄鱼的前提下,将它们血液中的杀菌肽制作成膏药,那定然是能拿来修复那些最难愈合的伤口、治愈已经被感染得不成样子的创面。” 许星野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一方面是因为池斯一在叶老师面前变成了一个捧哏(大概是因为她对医疗领域关注得并不多的缘故),另一方面是因为许星野陷入了某种感慨当中。 学者致力于以不伤害鳄鱼为前提制药,但这个世界上仍旧有不少人养殖鳄鱼是为了生吞活剥它们,取走它们的鳄鱼皮,制成精致的皮包,皮鞋和皮带。 许星野把酒杯从左手换到了右手,又把左手背在了身后,她害怕被叶老师看到她手腕上的鳄鱼皮表。 但池斯一却坦然很多,没什么要躲的,也没什么可藏的。她的右手搭在左手上,交叉在身前,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 “怎么样!”叶老师的鳄鱼知识科普终于结束,“池博士!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实验室逛逛!” “没问题,叶老师。回头我看一下安排,咱们电话联系。” “好好好!等你!”叶老师兴高采烈地走开了。 下层甲板的人变得多了起来。 “上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池斯一提议。 “好。”许星野点点头。 池斯一拉着许星野的手,往下层甲板的出口走去。 “为什么觉得这里像动物园?”池斯一问。 “因为这里有两只鳄鱼。” “啊?有两只吗?” 许星野笑了笑,池斯一走在她前面,踩上了出口的台阶。她们走回到了刚进来时连着主甲板的摆着沙发的空间。 “还有一只是sherry的可爱小狗变的。”许星野笑着在池斯一耳边说。 “嗯?”池斯一满脸困惑。 许星野嘿嘿地笑着,她没打算解释。 她们走出连接这个空间和主甲板的滑动玻璃门,许星野呆滞地望了一眼主甲板上的游泳池,转身跟池斯一踩着室外的楼梯去了上层甲板。 这一层同样分室内和室外两部分空间,室外有两个吧台,系着领结穿着黑马甲的四个小老外调酒师正在吧台后或摇动或搅拌着鸡尾酒。 “我们去喝点儿不一样的。”池斯一拉着许星野走向了吧台。 池斯一用目光询问了许星野有没有偏好,许星野摇了摇头。 池斯一用英语跟其中一位调酒师点了酒。 然后她们靠在吧台边上,看着西面天空残留的火烧云,等着酒做好。 “最近顺利吗?”许星野突然问。 许星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或许是刚才在下层甲板的时候,sherry问出这句话,让许星野觉得自己对池斯一的生活知之甚少。 池斯一看了一眼许星野,然后转头继续看着天空和海面,笑着问:“为什么这么问?” 许星野微微皱眉,或许池斯一已经看穿了她,这并不是她会问的问题,又或许老谋深算的池斯一不仅看穿了她,而且还识别出了这是sherry的语气。 “单纯想问问。”许星野说。 众所周知,正如写着sports的鞋不能拿来运动一样,包含“单纯”这个词的句子通常并不单纯。 “还算是顺利。”池斯一拿过调酒师放在她们面前的酒,走到了这个户外空间靠近边缘的位置,然后把其中一杯酒递给了许星野。 “bluebear的b轮融资,这个你大概是知道的。” “我只知道你的团队给公司的2c业务估值估了一块钱。”许星野说。 池斯一喝了一小口酒,“一块钱不是目的,让b轮估值低于a轮才是目的。” “为什么?”许星野也喝了一小口自己手里的这杯酒,“味道还不错。” “你想知道吗?”池斯一问。 两个人交换了一下手里的酒。 “当然。” 池斯一笑着说:“你要是知道了,我可能得把你推进海里,或者是扔进鳄鱼缸里灭口才行。” “那你舍得吗?” “不舍得。”池斯一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听说,bluebear出公关事件,是有人故意下套。有人操纵了过期咖啡豆的爆料,也等在合适的时候拍了店员殴打顾客的视频。” “这样啊。”池斯一若有所思地说。 许星野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我更喜欢这个。” 池斯一拿杯子轻轻撞了撞她的杯子。 “最近我还在忙另外一件事情。”池斯一说。 “什么事?” “在找一笔钱。” 许星野把耳朵伸到了池斯一的嘴边。 池斯一笑了出来,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在找一笔钱,帮助山南咖啡产业发展。”池斯一看向了日光即将湮灭的天际。 “我想在山南咖啡成立一个支持中心,先以十年为期,进行咖啡豆从种植到商业化的整体研究,为当地的咖啡种植农提供种植指导,提供低息甚至无息的小额贷款,打造山南咖啡的产地概念,让山南咖啡走进世界的咖啡馆。当然,第一阶段是支持朱可来村咖啡的采收和上市,完成种植到生豆加工上市的闭环。” 海风很咸也很湿,眼泪开始在许星野的眼眶里打转。 “斯一……”许星野的眼睛红红的。 “嗯?”池斯一看向她,抬起手,摸着她的脸颊和耳朵,“怎么了?” “我以为你已经把他们都忘了。”许星野的鼻子酸酸的。 “你不是也没忘吗?”池斯一把额头抵在许星野的额头上,“我知道你没忘。”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把树砍了会是更符合他们实际情况的决定。幸好有你,斯一,幸好有你。” “星野,”池斯一笑着看向许星野,“你先不要太乐观。” “嗯?” “这只是一个希望,我现在还没能找到这笔钱。” “我明白。” “我的希望是你给的,星野,你知道吗?”池斯一说,“你让我知道,希望这个词,描述的其实是一种灵魂的状态。一种相信很多事情,不管结果如何,都值得我们为之努力的状态。” 第91章 鳄鱼4 天彻底黑了下来,这艘船像是一只吵闹的萤火虫一样漂浮在漆黑寂静的海面上。 天上的星星亮得出奇。 一个留着黑色卷发,戴着黑框眼镜穿着高领无袖黑裙子的女人走上了甲板。 池斯一看到女人上来,热情地招了招手。 女人举着笑脸向她们走来。 池斯一张开手臂,两个人热情地拥抱在一起,似乎对彼此的拥抱并不陌生。 “好久不见。”女人的语速缓慢,语音极为标准,散发着一种专属于80年代知识分子的知性气息。 两个人有点儿漫长的拥抱结束了,但手臂仍旧交叠在一起。 “您好吗?”池斯一问。 “我很好,你呢?” “老样子。” “蓝先生好吗?” “史阿姨,”池斯一笑着,“您别笑话我了,我一年到头见到我爸的次数估计都占不了您的一半。” 史阿姨嗔怪地笑了笑,“susan总是提你,问我,你什么时候再去家里做客,要知道今天你在这儿,我就把她也带来了。” “怎么?您不欢迎我去您家里了吗?” “当然不是。上我们家,你直接来就行,随时可以,但是我要想约你的时间,现在不得提前两个月?susan可受不了被你拒绝第二次。” “哪有这么夸张?”池斯一转过身,把手放在了许星野的腰后,“给您介绍,这是星野,我女朋友。” “你好啊,星野。”史阿姨说着,伸手捏了捏她的手臂,向她投来写满慈爱的目光,像是长辈看向不谙世事的小辈, “您好您好。”许星野微微颔首,她的心里紧张地放着烟花。 “星野,这是史惟教授,在美国做性别研究。” “史教授您好!” “我现在在做的,主要是关于女性运动史的研究。”史惟的视线在两个人之间轮换。 “女权运动的历史,过往通常被分成四波浪潮,我们现在正处在第四波女权运动的尾声……显而易见,这个浪潮叙事是以白人女性为中心的视角,代表着西方,是西方中心主义。说到底,第一波女性运动终归还是白人女性在争取自己的投票权……” 许星野注视着史惟,偶尔点点头,但她的脑子已经开始神游。 她看着史惟说话的时候露出的牙齿,看着她脸颊上的泪痣和嘴唇上细小的绒毛,看着她因为胶原蛋白流失而皱起的皮肤。 她试图理解这些学者为什么要关心这种不痛不痒的“叙事”问题,而不去研究那些“真正的”女性议题。 “是不是因为美国女性已经不会在日常生活里面临那么多压迫了,所以才会想要回过头来关心叙事问题,而非女性本身。” 池斯一和史惟停下学术探讨,转过脸来,一齐看向了她。 许星野自己也有一些惊讶,她以为刚才那只是她的内心活动,没想到自己的心声的音量如此之高,被她们俩听得一清二楚。 “不好意思,我没太懂。”史教授把微笑挂在脸上,似乎是真的想知道许星野在说什么。 “没什么。”许星野笑着摇了摇头。 “学术嘛!”史教授拉了拉许星野的胳膊,“说来听听。” “我是想说,是不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好,特别是您,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金钱和名望,已经不太容易在生活中经历歧视了,所以才会想到要去关心叙事这件事。就像一个写作者,特别是写非非虚构小说的作者,如果没有在生活里直面贫穷,那么叙述的贫穷就是干瘪的,没有直面过暴力,那么叙述的暴力也会是软绵绵的。而您们,体验不到被歧视、被压迫,就不知道要如何共情歧视和压迫。所以只能转而研究不痛不痒的叙事问题。” 史教授的脸色越来越黑,像被高跟鞋的鞋跟踩到了她没穿鞋的脚掌,辩解道:“首先,在当今的美国,即使有系统性的保障,也无法让所有人都免于被歧视,包括我。其次,研究叙事和研究其他的议题同样重要……” 许星野只是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史教授跟池斯一又聊了几句,然后说自己要去喝点儿东西,走开了。 池斯一看着许星野,有点儿憋不住笑,“你真是够调皮的。” “有吗?”许星野挠挠头。 “嗯,”池斯一说,“你气人的时候真的很气人。” 许星野别了别嘴,“是她非要让我说。” “你看起来人畜无害,杀伤力就更大一些。”池斯一说。 “她看起来很慈祥啊,怎么听不得一点儿质疑呢?” “慈祥?”池斯一笑着,“那你还是质疑她的学术吧。” 许星野也笑了笑。 “大多数人,”池斯一说,“即使再看起来不会被冒犯,也都是只愿意听好话的。” “你也是吗?” “应该是吧,但我尽量不做大多数人。” 许星野若有所思地看着池斯一。 “我会给你带来麻烦吗?”许星野问。 “不会,当然不会,”池斯一说,“本来是想带你一起去她们家做客的,她女朋友管理着一个庞大的基金会。” “什么基金会?” “可能会投给山南咖啡种植业的那种基金会。” 许星野张大嘴,倒吸了一口海上的凉气。 “那完了,这还说不会有麻烦吗?” “真的不会有,”池斯一笑着,“我觉得,你很擅长思考,也很敢说,我很喜欢。” “我不信,她那么容易被冒犯,早知道刚才就使劲赞美她了,她的耳环还挺好看的。” “现在她可听不见了,你要大声喊出来才行。” 许星野正准备张着嘴大喊,池斯一连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两个人笑作一团。 sherry和罗嘉豪又走到了她们身边,打过招呼以后,罗嘉豪说自己也要去拿两杯喝的,请她们俩照顾一下sherry。 池斯一让他放心去。 然后三个人就并排站在船边,沉默地扶着栏杆,各怀心事地看着太阳退场后的漆黑海面。 过了很久罗嘉豪才回来,举着两杯酒,其中一杯极为精致,长杯子带吸管,边缘还镶嵌了一角新鲜的桃子。 “给你的,没有酒精。”罗嘉豪说着,把那杯精致的无酒精饮品伸到了sherry面前。 池斯一转头看了一眼杯子上的一角新鲜的桃子。 “她吃不了桃子。”池斯一面无表情地看着漆黑的海说。 罗嘉豪的脸上划过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是困惑,似乎是在回忆他们过往生活的蛛丝马迹,但他多半是没从记忆里搜寻出来sherry“吃不了桃子”这件事。 sherry看着面前的那角新鲜的桃子,笑着问罗嘉豪,“还有别的吗?” “薄荷可以吗?” “可以。” 罗嘉豪没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看着罗嘉豪离开的背影,许星野突然觉得旁边的两位,或许需要一点私人空间。 不管怎样,许星野都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暂时离开。 “我去洗手间。”许星野说。 池斯一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许星野还是拍了拍池斯一的手臂,然后走开了。 第92章 鳄鱼5 她确实需要去洗手间,她的手上沾了点儿酒,粘粘的,让她很不舒服。 这个上层甲板的室内空间她没进去过,但她记得主甲板的室内空间有洗手间可以用。于是她随手把酒杯放在侍应生的盘子里,沿着台阶,下到了主甲板。 她站在台阶旁边跟滑动玻璃门相连的角落里,看着主甲板上发着浅蓝色光芒的按摩游泳池。 那里聚了不少人,穿衣服的和没怎么穿衣服的人。 她注意到在泳池下的围栏旁边,一个染了墨绿色头发,身材清瘦的没怎么穿衣服的女人。 这个女人好像是没长骨头一样,软在一个穿了泳裤和白衬衣的男人怀里。 而这个男人,发际线高到了后脑勺,肥头大耳,满脸透着油腻,活像生在当代的二师兄。 看到女人的笑容时,许星野的心里咯噔了一声。 她又仔细看了一遍那个女人的眉眼。 她羞辱承认,但她已经确定那个就是她最不愿意在这里看到的人。 夏铭。 那个眉眼生媚的女人正是夏铭,刚刚踏入所谓的“模特行业”的夏铭。 她好生气。 她气夏铭。 她气夏铭如此自轻自贱。 为了钱?仅仅是为了钱? 许星野想不出来这个猪头除了钱以外,还有什么值得夏铭生出如此媚眼。 夏铭是有选择的,夏铭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是有选择的。 钱的用处不就是毕业不想住家里,所以要出来租房子吗?可是合租和整租不都是租吗?租有厨房的房子就一定有时间做饭吗?何况她是山北本地人啊。山北就是她的家,大不了不租了,住在家里,有钱了再说,又有什么不行? 夏铭有选择,也有退路。 为什么? 何必呢? 何必如此自轻自贱地跟这样一个男人献媚? 许星野叉着腰,在原地转圈。 有人从滑动玻璃门里出来,她心不在焉地让了让位置。 透过滑动玻璃门的反光,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久久地看着自己,又转头看了看夏铭。 她解开长外套的绑带,一边走向夏铭,一边把外套脱了下来。 她穿过无数赤裸的人和戴着鳄鱼皮腕表的人,止步在夏铭和猪头男面前,在夏铭认出她之前,扯着夏铭的小臂,把夏铭从猪头男的身上拉开。 许星野怒视着猪头男,但其实她更想骂的是夏铭。 泳池的和泳池周围的人群停止了嬉戏,全都看着他们三个。 许星野转过头看着夏铭,把自己的外套扔给了她。 夏铭的眼睛里没有意外、没有惊讶、没有羞愧。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来这儿?”许星野眉头紧皱,压着声音质问。 夏铭只是看着许星野,像所有旁观者一样看着许星野。 许星野用鼻子呼了口气,仿佛在给自己的怒意泄气。她拉着夏铭的手腕走去室内,穿过弧形沙发,拉开一间洗手间的门,把夏铭扔进去,然后啪嗒一声反锁了门。 夏铭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无比平静,她看着她自己,也看着怒火中烧的许星野。 “夏铭。”许星野靠在门上,看着夏铭的侧脸。 夏铭的头发被泳池的水沾湿了,水顺着发梢,滴在她的肩膀上。 许星野又用鼻子呼了一口气。她的手心刚才因为拉着夏铭的手臂,也湿漉漉的。 “你先把衣服穿上。”许星野说着,走到了洗手池前,拉开了水龙头,沾湿了手。 夏铭伸直手臂,找到袖口,把自己裹进了她的长外套里。 “为什么要上船?”许星野关了水龙头,揉搓着指尖的洗手液,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夏铭。 夏铭也透过镜子,看着许星野,笑了笑说:“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许星野低下头,拉开水,冲洗掉手上的泡沫,直起身,看着夏铭。 “何必?”许星野皱着眉问,“你这是何必啊?” 夏铭无奈地笑了,反问许星野说:“我怎么了?” 是啊,夏铭怎么了? 模特就是拿身体换钱,这是基本职业素养。 当衣架子是换钱,参加游艇派对也是换钱,这两件事情又有什么区别? 不。 这完全不同。 许星野说不上来具体的道理,但她就是知道这完全不一样。 在秀场上走秀的模特,拍平面的模特,和这些陪人吃饭陪人喝酒陪人睡觉的,挣的就是两份钱。 是的。两份钱。 一份是干净的,一份是脏的。 这游泳池里的水是脏的,浑浊的,掺了泥沙的。 夏铭又不是鳄鱼。许星野也不是鳄鱼。 脏水是不能拿来洗身的,伤口是会发炎的,发炎了是会得败血症的,是会死的。 夏铭是有选择的。 是有选择的。 “夏铭,我真的不懂你,”许星野眉头紧皱,“你是有选择的,有选择又何必如此自轻自贱呢?别跟我说刚才那个猪头是你的真爱,我不信。还是说你就是不挑?马可那样的你拿来玩,刚才那个猪头你也是拿来玩吗?” “你闭嘴吧,”夏铭冷笑了一声,“我不需要你评价我。” 许星野哑口无言。 “倒是你,你为什么在船上?”夏铭上下打量着许星野,拉起了许星野的左手手腕。 夏铭看着她的腕表,轻声笑了笑。 “这块表,难道是你自己朝九晚五地上班赚钱买的吗?恐怕你上三年班,不吃不喝攒下的钱,都不够买这块表。即使有这块表,你能买得起配这块表的衣服吗?” 夏铭抬头看着许星野的眼睛,声音里堆满轻蔑。 “还是说。”夏铭冷笑了一声,“还是说,是陪人上船换来的?” 夏铭放下了许星野的手腕,转过身,看着她的侧脸,“州官放火,百姓点灯而已。咱们都是百姓点灯,所以,我也想问问你,你何必如此自轻自贱呢?许星野。是没有选择吗?” 说完,夏铭脱下外套,扔在她身上,拉开门,走出了洗手间。 “池总好。” 许星野听到了夏铭的声音。 “嗯。”池斯一应声。 然后是洗手间门被拉开的声音。 雪松林里篝火燃烧的味道灌满了许星野的鼻腔。 池斯一用指尖帮她擦掉眼泪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在流泪。 “斯一……”许星野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面前的池斯一。 “我爱你,”许星野流着泪说,“斯一,我好爱你。即使你一无所有,我也爱你。我爱的是你,你知道吗?斯一。不是因为你能给我一个豪华的大房子,不是因为你能送我昂贵的表,更不是因为你买大牌设计师设计的漂亮的衣服给我穿。我根本不需要这些,我用手机看时间,有屋顶就能度日,一百块钱的衬衫能穿好几年。我爱的是你,斯一,我爱的是你。爱你就是我的选择,也让我没有选择。” “我知道,”池斯一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也爱你。” 斯一, 我的自尊心沉甸甸的, 它把我拽进了悬崖, 也把我抛在了空中。 我在下坠, 斯一, 失重感并不好受, 失重感让我恐惧万分, 你的爱, 甚至,也只有你的爱, 是我唯一的救生网。 第93章 必需品 许星野这些天只拿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到这座房子。 说是生活必需品,其实也没什么,贴身穿的衣服和袜子早都置办了新的,整齐地码放在衣帽间的抽屉里,衣服也挂着好几身。 洗手间有一只新的跟池斯一同款不同色的电动牙刷。至于除了牙刷以外的洗漱用品和护肤品,许星野早就习惯了用池斯一的。 所以,其实,她只是象征性地回宿舍拿来了她一瓶抹全身(包括脸)的保湿乳,还有几件她穿已经习惯的衣服而已。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一天晚上,她们肩并肩躺在床上的时候,池斯一让她挑一天休假,她会跟她一起去学校,把她的小窝正式搬来。 “我的东西一个大行李箱就能装下,用不着这么隆重。” “用得着。” “真的用不着。” “用得着。” 许星野拿已经变成复读机的池斯一没办法,于是拿起手机翻了一会儿。 池斯一平躺着嘿嘿笑了一声。 “怎么了?”许星野问。 “你是不是在看黄历。” “我在看天气预报。”许星野说,“下周一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下周一行不行,二十九号。” “完全可以。”池斯一说着,拿起手机,划开了屏幕。 “你要看看黄历?” “我在看我的日历。” “什么日历?” 池斯一想了一下说:“日程。是应该用日程这个词吗?” 然后她双手握着手机,似乎是敲了一行字。 “我猜你会把健身也写进日历里。” 池斯一微微皱了皱眼睛,“虽然我很讨厌这样,但是我确实是会这么做,因为我不想在健身的时候被打扰。” “我能看你的日历吗?” 池斯一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递给了许星野。 许星野只看到了一个个花花绿绿的小格子,然后皱着眉,把手机递回给了池斯一。 池斯一接过手机,摁上屏幕,放回了床头柜。 “你觉得,”许星野一边思考一边说,“每天支配你生活的是这些小格子,还是你自己。” 池斯一笑了笑,仿佛许星野的问题是在她的预料之中。 “所以是哪个?” “从技术上来讲,我按照小格子里的安排行事,所以是这些小格子在支配我。” “嗯。我也这么认为。” 池斯一从被子里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肚皮,“从这样的生活里抽身是需要时间的。” 许星野觉得池斯一说的“时间”,大概就是在花市店的那个晚上,池斯一跟她说的给她一点时间的时间。 “那你喜欢吗?”许星野问。 “喜欢什么?” “被小格子支配的生活。” 池斯一沉默了一会儿,“现在谈不上喜欢了。” “为什么?” “因为,这样的生活让我看不到尽头。” “也是有尽头的吧。” “什么尽头?” “人都是要死的。” 她们都笑了笑。 “不再喜欢被小格子支配的生活,就是你换发型的原因吗?”许星野问。 池斯一想了一会儿,纠正道:“按照你人类换发型是为了换一种生活的理论,想要去创造喜欢的生活才是我换发型的原因。” “那你喜欢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许星野问。 池斯一翻身,撑着胳膊,看着许星野,“你希望我再说一遍吗?” 许星野抬起手,把她落在脸颊上的头发挽回了耳后。 池斯一的吻像雨点一样落下,她的呼吸是滚烫的,手掌也是。 但,许星野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煞有介事地搬家。 直到后来,有一天,许星野又在不经意间用“你家”来指代这座房子时,她清晰地看到池斯一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 这样的失落让她觉得有点儿心疼。 然后她意识到,池斯一可能是想找一个明确的节点,好让她把偶尔会不经意说出来的“你家”,彻底改口变成“我们家”。 她没有向池斯一求证,也没有把那一瞬间的失落抓回来谈论,只是心照不宣地等着“下周一”的到来。 池斯一在“下周一”之前,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小格子”的支配下,忙得不可开交,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健身,不是在应酬就是在去应酬的路上。 就这样。她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时空里,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时差。 许星野早上六点出门,晚上五点多钟到家。冰箱里通常会有一个池斯一做的三明治,十分妥善地包裹在保鲜膜里,然后她会拿出来把它吃掉。 起因是池斯一发现许星野要么不吃晚饭,要么就吃诸如速食拌面,速食汤面之类的方便食品。然后池斯一说她会在做三明治的时候顺便多做一个,她晚上可以吃。 池斯一很喜欢三明治,而且通常把三明治视为午餐或者晚餐。 一开始在许星野的心里,三明治只配做人类的早餐,甚至只是配菜,首先三明治是冷的,其次它分量确实不大。 但这个饮食偏见很快就被冰箱里每天出现的三明治打消了。 她通常会打开连着厨房的花园的门,站在花园里吃完三明治。 然后伏案在餐桌上,打开电脑,独自度过池斯一外出不在家的夜晚。池斯一给她留了书房,楼上只有一个卧室,但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书房。 但她还是更喜欢这张餐桌。 她的论文答辩ppt已经做好了,她花了点儿时间学习如何做公众演讲。 上次在池斯一和巍董面前讲ppt的尴尬经历,她实在是不想在她的人生中再次上演。 她很快就学完了理论,但是她不想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任何课程里要求的实际练习。 因为她总会想起夏铭。 她想发条消息给夏铭表示歉意,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表示歉意。 夏铭也没有联系她。 所以,大多数时候,许星野只是坐在这张长条木餐桌前,等着太阳慢慢落山,天色慢慢变暗。 她难过得想哭。 她发现人的情绪不会消失,只是会转移——跟往日别无二致的一天里,她不再躺在床上默默流泪了,而是坐在这张桌前流泪。 池斯一不在家的时候,她对自己的情绪就更加放任一些,任由电脑屏幕在她的流泪的眼睛里模糊成一个小方块。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蚕食她。 她知道自己需要去看的是医院里的精神科医生,而非一个心理咨询师。 一方面是因为她深知自己无法对任何一个心理咨询师敞开心扉,另一方面是这些心理咨询师没有资格给她开那些能在她的大脑里产生化学反应,让她停止流泪的小药片。 她一次次点开医院精神科的挂号界面,又一次次关上。 她觉得自己尚且不需要那些小药片,她还没难过到想要去死。 她对未来的生活尚且有向往,而且这种向往非常具体,因为是池斯一说给她听的。 在说起未来的打算时,池斯一把她一点点儿放了进去,声音温柔又有力量。 所以她还不需要那些小药片。 池斯一发来消息说晚上不用等她。 许星野擦了擦眼泪,回复说好,然后把手机扣在了桌上。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她很喜欢笔记本,也喜欢手写,这样的生活方式让她在同龄人里看起来有些古板,但她很喜欢。 然后她在电脑上点开了一个文档。 她把自己写在笔记本上的诗和短句敲进了文档里,她看着那些手写字慢慢变成了一行行整齐排列的字,然后在最后一行敲上日期,文档提示她要勾选一种日期格式,她选择了省去年月日,只有数字的那种。 她犹豫了一会儿,又把日期复制粘贴在了第一行,因为短句不需要一个名字,诗才需要,可她写的诗,全都可以用“池斯一”这三个字来命名。 她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些文字,也看着她自己。 她的情绪好像变好了一点儿,没那么想要流泪了。 不知道接住她情绪的是池斯一还是“池斯一”这三个字。 在电脑前编排好诗和短句,洗了澡,困意来袭,很快就睡着了。 凌晨时分醒来,发现枕边依旧空荡。 她点亮手机,发现池斯一在快十一点时,给她发消息说自己工作结束了,在回家路上。 她扔下手机,起身,走出房间,看到玄关桌台上的台灯亮着,池斯一侧身躺在客厅沙发上,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许星野蹑手蹑脚地下楼,池斯一身上酒气很重,晚上多半是参加了要喝白酒酒局。 茶几上扔着一个被撕开的透明袋,这里曾经装了能帮她解酒并且保证她安睡的药片,透明袋旁边是一瓶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没多久的瓶装水,盖子扣在桌上,没拧回去。 许星野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拿过水瓶,拧上了瓶盖,然后静静看着眉头微皱的池斯一。 她好心疼。 用手背抹掉眼泪,起身,拿来卸妆湿巾和擦脸巾。 当她半跪在地毯上,轻轻擦拭着爱人的面庞时,她又心疼到涌出泪水。 她好想成为池斯一也可以倚靠的港口,想让她可以在自己身边慢吞吞地睡着,想让她的梦里开满鲜花,想让她的一年四季永远是明媚的温暖的时节。 想让冬天的寒风永远不要吹向她。 可是她怎么样才能呢? 无力感。 那种无力感又从黑暗中爬了出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做到。 池斯一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受到许星野的触碰,她抬起手,轻轻握住了许星野的手腕,然后往沙发里面挪了挪,腾出来一小块地方给她。 池斯一动了动嘴,声音很轻。 许星野知道池斯一是在叫她的名字。 “上楼去睡吧,好不好?”许星野在她耳边轻轻说。 “会吵到你。”池斯一闭着眼睛说。 “我希望被你吵到,”许星野的声音有些哽咽,“斯一,希望被你打扰。” “那你抱抱我。”池斯一张开手臂。 许星野起身,躺在沙发上。 池斯一窝进了她的臂弯里,像一只被捡回家的小猫。 小猫很快又睡着了。 第94章 上来 如果池斯一晚上在外面,一结束工作就会立刻发消息给许星野说她结束工作了,在回家的路上。 连续发生了几天以后,许星野觉得这可能是池斯一的习惯。 许星野问需不需要她做什么,池斯一说不需要,就只是想告诉她这件事情而已。 周日晚上,许星野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快到夜里十一点。 池斯一:我结束了。 池斯一:准备叫车回家。 许星野:快回家吧,我在等你呢。 许星野不知道是池斯一为了强化“家”这个概念,还是单纯觉得如果许星野在家,她有必要提前发消息告诉一下在家里的人,她即将到达。 听到钥匙摇摇晃晃地插进钥匙孔里的声音,许星野从餐桌上站起来,走去门口。 在她拉开房门之前,池斯一已经把门推开了。 许星野空荡的手移到玄关的桌台前,点亮了桌台上的小灯。 家里所有的灯饰都是池斯一精挑细选过的,可能家具也是,餐具也是,但灯饰格外具有池斯一的风格。 不难发现这些并不刺眼的、抽象的、极具美感的造型,全都是出自所谓的美学大师之手。 “我回来啦!”池斯一的声音里透着高兴。 许星野接过了她手里的包,在她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能闻出来池斯一晚上是喝了威士忌。 许星野已经发现了一些规律。 当池斯一闻起来是威士忌或者白兰地的时候,通常只是微醺。但闻起来如果是白酒,这就意味着她可能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池斯一弯下腰,解着靴子上的鞋带。 许星野暗自觉得门口需要一个换鞋凳,但显然池斯一不这么认为。 “你买了拖鞋?”池斯一用余光看到了摆在她面前的拖鞋,然后又微微抬头,看到了许星野脚上的同款不同色的拖鞋。 “嗯。” 池斯一把脚塞进拖鞋里,弯着腰,看着拖鞋,“它们好奇怪哦。” “怎么了?”许星野笑着问。 “它们不分左右。” “是啊,不分左右,现在看有点儿别扭,但穿习惯了会很舒服。” 池斯一嘿嘿地笑着,走去了餐厅,拉开冰箱,拿出一只放了半壶柠檬片的玻璃冷水壶。 许星野则是走去了厨房拿杯子,转身的时候发现池斯一正在伸手去拿她摊开在桌上的纸质笔记本。 “啊!!”许星野飞速跑向池斯一,“不许看。” 池斯一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转头看着向她跑来的许星野,“但是,我好像看到这上面有我的名字诶。” “你看错了!”许星野拿过笔记本迅速合上,藏到了身后。 “是吗?那我再仔细看看。”池斯一笑着,伸手环上着许星野的腰。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很羞耻。” “可是上面写了我的名字。” “那又怎么了?你的名字又不是遮羞布。” “写了我的名字我就有权利看!” “不不不, ”许星野拉开椅子,把池斯一摁在了椅子上,“这个规则我不认可。” 许星野把笔记本夹在胳膊里,拧开水壶盖,往杯子里倒上了柠檬水。 池斯一乖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她被酸得一激灵。 “很酸吗?”许星野一边问,一边飞速把笔记本塞进了书包里。 “有点儿。”池斯一把杯子伸到了许星野面前。 许星野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被酸得面目全非。 柠檬水是许星野做的,一开始的配方是热的蜂蜜柠檬水,标准酒后饮品,本想着人见人爱,但是她发现池斯一在直接摄入如此赤裸裸的糖分时面露难色,后来她就只做冰镇超酸柠檬水了。 “你的答辩材料做好了吗?”池斯一问。 “当然。” “你哪天答辩啊?” “6号。” “哦,还有一周。” “是的。” “需要我帮你看一眼吗?”池斯一说着,伸手去拿她的电脑。 “池老师,”许星野连忙拉住她的手臂,“今天先不用了。” 池斯一仰起头,看了许星野一会儿,“我今天做不了1了。” 许星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是确认一下,这跟前文是有因果关系的吗?” “没有。”池斯一说。 “那么,”许星野说,“连续两天躺0,多少是有点儿可耻的。” “是吗?”池斯一看着许星野的嘴唇。她在索吻。 许星野低下头,吻着她的嘴唇。 “一起洗澡。”池斯一在接吻的间隙说。 许星野知道池斯一说的不只是一起洗澡这件事,池斯一描述的只是一个地点,甚至是一个姿势。 夜晚在她们的指尖飞逝。 随着太阳的直射点逐渐向北回归线移动,山北的日出时间越来越早。 如天气预报所言,这个周一阳光明媚,甚至有点儿不合时宜的炎热。 山北就是这样一座城市,一座只有夏天和冬天两个季节的城市,一秒入夏也会一秒入冬,这反倒让山北的春天和秋天因为稀缺而变得更美了。 池斯一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的早晨,精力格外充沛。 许星野觉得池斯一还真是有点儿像一只“大狗”。 有两个显着症状,第一个症状是会伸着wet tongue,是的没错,然后lick我们的主人公许星野awake,第二个症状是需要遛,特别是早上,精力格外充沛。 她们上午的全身有氧是以听到一辆巨大货车“嘀嘀嘀”的倒车声告终的,池斯一接了个电话以后裹了一件纹路繁复的袍子出了门,许星野进了浴室把自己冲洗干净。 她们穿戴整齐,走出家门时,池斯一悄悄摁亮了一辆在阳光下发着漆黑光芒的路虎揽胜。 许星野看到车灯亮起,视线若无其事地扫过那辆车,打了个哈欠,抬起头看了看天空。 “你叫的车还没到吗?” “到了。”池斯一把车钥匙伸到了许星野面前。 许星野挑了挑眉,惊讶和疑惑同时爬上她的心头。 “你买的?” “嗯。” “你哪儿来的车牌?” 池斯一翻了个白眼,走向了副驾驶。 “我去拿个驾照。” 许星野适应了一会儿这辆车。 池斯一说这是她在伦敦经常开的车的左舵版本。 “我以为你会喜欢轻一点的车。”许星野说。 “比方说?” “跑车之类的?因为你开车很快。” “跑车太显眼了,我不喜欢被盯着看,感觉像是动物园里的动物。” “您有所不知。” “不知什么?” “您这辆车,或许在伦敦不大显眼,在这儿可能还是稍微有点儿显眼。” “有吗?” “有点儿。” 池斯一别了别嘴,“可是我很喜欢这辆车的后排空间。” “为什么?经常载客吗?” “不会,甚至从来不载客。” 红灯亮了,许星野慢慢踩下刹车。 “那是因为?”许星野问。 池斯一笑了笑,没回答问题。 “你不会是喜欢……”许星野欲言又止。 “什么?”池斯一饶有兴致地问。 “没什么。”许星野的耳朵通红。 “只是跟你。”池斯一说,“是认识你以后才喜欢。” 许星野知道池斯一说的是那个在朱可来的夜晚,她们一起躺在一辆吉普车里,看月亮也看星星。 许星野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世界上会有另一个人,跟她如此亲密。 五月末的最后一个星期一。 愚人节听起来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春天末尾的阳光,带着提前到来的夏日的凶悍,迫不及待地钻进车里。 空调的冷风呼呼地吹着,把温度抵挡在车外。 她开始理解“相爱”这个词汇。 她开始觉得那些她的大脑无法理解的,只能用身体来感受的幸福,其实对池斯一来讲也是一样的,池斯一也在用自己的大脑和身体在感受全然一致的幸福。 红灯变绿,许星野轻轻踩着刹车。 她们在学校食堂吃过午饭,站在宿舍楼一层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两点钟。 “她也要上去?”宿管阿姨指着池斯一,眼神上下打量着。 在这个有些炎热的“夏日午后”,池斯一穿了一件许星野的白t恤,腿上是一条许星野的宽松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她自己的休闲白鞋。 这样的装束让池斯一在学校食堂里免于被像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围观,但她们俩站在一起时,周身散发出的恋爱的酸臭味还是遭到了同学们的侧目。 “是的。”许星野点点头。 “她是你谁?”阿姨问。 “我是她姐。”池斯一抢答。她多半是觉得,不需要给阿姨带来任何字母圈的culture shock,纵然阿姨早就在林子里待久了,别提是什么品种的鸟,甚至连凤凰她都见过了。 “哦,”阿姨看着池斯一,“那你登记一下吧。” 然后池斯一乖乖趴在桌子上刷刷刷地写字。 “好了。”她放下笔,重新拿起纸箱。 “行。你们上去吧,你走的时候,再来填一下离开时间。” “知道了阿姨。”许星野说。 站在挂了锁头的宿舍门前,许星野才想起来今天下午宿舍的几位室友相约去看新上的电影了。 许星野是院线电影绝缘体,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想起来她们在宿舍群里约了要去看的到底是什么电影。不过幸好,池斯一也是这样的绝缘体。 她抬起手,从门框上够了一把备用钥匙,开了门锁。 “您请进。”许星野伸了伸手。 池斯一笑着,抬手摸了摸许星野的脸,走进了宿舍。 “你猜哪张桌子是我的?” 池斯一径直走向了许星野的桌子,拉开椅子,坐下了。 “你怎么知道?”许星野挠挠头。 “因为我是你女朋友。”池斯一说。 许星野从床和墙的缝隙里拿出自己的超大号行李箱,开始收衣柜里的东西。 “我可以看吗?”池斯一指着摆在桌上的台历问。 “可以,可以。您随意,何来拘谨啊池总?” 听到许星野的调侃,池斯一笑着,拿起桌上的日历随手翻看。 这本日历现在翻到了5月22日,是已经过去的周一,这天的日历纸页上是作家三毛在《我的灵魂骑在纸背上》这本书里写的一句话—— “我改变了很多,没有一点虚化富贵名利之心,只望我穷穷的但快快乐乐就是。” 她又看了一遍这句话,往后翻了几页,看到编剧未夕在《乔家的儿女》中的一句话——“所谓亲兄弟亲姊妹啊,就是说,生命中有些痛苦,他们互相给予,却又相互治愈。” “你有兄弟姐妹吗?”池斯一问。 “有啊,我有个姐姐。” “亲姊妹吗?” “是啊,同父同母的亲姐姐,你呢?” 许星野不知道池斯一哪来的“姊妹”这个词,听起来不是她会使用的。 “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姊妹,跟我年纪相仿,但我不知道她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这样啊,”许星野的心里爬满疑惑,但她发觉池斯一从聊她的原生家庭(虽然许星野自己也是这样)。 “她好吗?”许星野问,尽量听起来像是随口问的。 “她很好,我们不怎么联系。” “哦。” “你跟你姐呢?” “我们也很少联系。” “你姐比你大多少?” “九岁。” “大好多啊。” “嗯。” 池斯一又随手翻了几页,然后合上了日历,看着许星野的桌子。 “你生日在2月7号?”池斯一问。 许星野从柜子里伸出脑袋,笑着看向池斯一,“你怎么知道?” 池斯一指了指被她夹在桌上的一张日历纸,那张日历纸是2月7日。 “你真是黑猫警长。”许星野叨叨了一句。 池斯一看着2月7日的日历纸,上面引用了《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句子——“我们首先将是善良的,这一点最要紧,然后是正直的,然后——我们将彼此永不相忘。” “我们将彼此永不相忘。”池斯一把这个短句念出了声。 “你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吗?”许星野问。 “没有。”池斯一说,“我不大了解俄罗斯文学。” “我高中时,有个同班同学,为了能直接看俄语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填志愿的时候不顾老师和家长的反对,选了俄语专业。” “真是勇敢啊,女孩子吗?” “是的,女孩子。戴着眼镜,文文弱弱的。” “你读过吗?”池斯一问。 “没有。” “那我们一起读怎么样!” 许星野嘿嘿地笑着,“可是你连跟我一起吃晚饭的时间都没有。” “忙完这一阵子,会好的。”池斯一说,“不是说好了吗?要给我一点时间。” “嗯。” 池斯一又在桌前坐了一会儿,“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许星野合上柜子,准备开始收拾桌上的书和资料,“我东西不多,半小时以内收完。” 池斯一站起身,看着许星野的床铺。 “我可以体验一下你的床吗?” 许星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您随意,真的,您千万别客气。” 池斯一踱着步子走到门口,把寝室房间反锁上了。 “你在山北大学读的时候不是住下床上桌吗?”许星野问。 池斯一摇摇头,“我自己租房子住,而且留学生可以申请留学生公寓,通常是带厨房和卫浴的studio或者是只有卫浴ensuite,厨房公用。” “这样啊。” 池斯一脱了鞋,踩着金属架,钻进了许星野的床铺。 紧接着床铺上传来池斯一的笑声。 “怎么了?”许星野问。 “枕头上是你的味道。”池斯一说,“被子上是你最喜欢的香水的味道。” 许星野笑了笑。 收书的时候,许星野看到了夹在两本书之间的试管瓶,它被两本书的书脊挤在了书架的最里面。 她拿起试管瓶,抬起手,半掀床帘,把试管伸到了池斯一面前。 “你看。”许星野说。 池斯一接过试管瓶,然后就没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许星野问:“认出来了吗?” “上来。”床帘里传出池斯一的声音。 “啊?”许星野没听清,也没听懂。 “把手洗了,然后上来。”池斯一说。 第95章 小猫 第二天家里就收到了两套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套中文译本,另一套是英文译本。 许星野下班回家,推开门,“我回来啦!” “你回来啦!”池斯一用跟许星野同样的语气回复。 声音是从二层传来的。 许星野笑着抬起头,看到池斯一正在二层的围栏后做瑜伽。 许星野把书包扔在门口,换了鞋,跑上楼。 池斯一正在瑜伽垫上保持着仰面朝上的奇怪姿势,伸着胳膊,举着一本薄书,书已经翻了大半。 二层平台有些空荡的书架上,新摆了两排没拆塑封膜的书,许星野走近,看花花绿绿的书脊。 “嚯!这我能同意吗?”许星野指着书脊,看向了躺在地上的池斯一,“你背着我看陀思妥耶夫斯基!” “没有啊,”池斯一把书合上,向许星野展示着书的封面,“你看,我在看《white nights》,现在我就光明正大地告诉你。” “呵,巧舌如簧啊池斯一。” “你说话口音怎么变了。”池斯一盯着许星野的脸,“你背着我去见谁了?” “我就去上了个班。”许星野盘腿坐在了池斯一旁边。 “您这班上的,”池斯一学着许星野说话的口音和语调,“是跟山北本地人一起上班吗?” “今儿上隔壁看房子了,见了房东,对着咱们花市店未来的豆仓和烘焙后台狠狠畅想了一番。” “顺利吗?”池斯一把书放在一边,抬起手摸了摸许星野的脸。 “顺利,蕾蕾姐负责谈判,我主要是在旁边对着毛坯墙畅想。” 池斯一笑了笑。 许星野低下头,在池斯一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在池斯一的手开始乱摸之前,她突然直起身,眯着眼,看着被放在瑜伽垫旁边的那本封面上画着一只小企鹅的薄书,“你不是说你没时间吗?” “看这么一本薄书的时间还是有的。” 许星野哼了一声。 池斯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出轨被你抓了一样。” “那你出轨了吗?” “没有啊,甚至没有背着你看陀思妥耶夫斯基。” “那你就是出轨了。” 池斯一别了别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哼。”许星野起身,下了楼。 “你有快递到了。”池斯一说,“在门口,写了你的名字,写了你的名字所以阿姨没有拆。” “什么阿姨?” “保洁阿姨。”池斯一说,“你不会以为屋子是自己变干净的吧?” “当然不,屋子又不是香皂。”(not self-cleaning.) 楼上传来池斯一的笑声。 许星野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剪刀拆快递。 “买了什么?”池斯一在去厨房喝水的路上随口问道。 “猫罐头、猫干粮和猫条,还有两只猫碗。”许星野蹲在地上说。 池斯一拉开冰箱的动作有些迟疑,“家里有猫吗?” “没有,家里没有猫,”许星野看着一脸迷茫的池斯一,“从地铁站到这儿的路上,有个小公园,小公园里有一只很漂亮的三花和一只狸花小猫,我每天都会绕到小公园给它们喂点儿吃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池斯一拿着水瓶走到了她身边。 “从……周三,上周三。” “你喂它们是为了有朝一日把它们拐骗回家吗?” 许星野别了别嘴,想了一下,“非常有可能。” 池斯一眯起眼摇了摇头,“人类发明过一个词,专门用来描述你这种行为。” “什么词?” “你刚才用过的。” “巧舌如簧?” “你刚才用过,是你,不是我。” “出轨?” “exactly,你背着我勾引野猫,在我这里视同出轨。”池斯一说着,拿起搭在沙发上跑步穿的风衣外套,穿在身上。 “那现在我们算是扯平了。”许星野说。 池斯一点点头,然后又迅速摇了摇头。 “你穿衣服要去哪?”许星野问。 “跟你去喂猫啊。”池斯一说。 “哦,”许星野挠挠头,“我本来打算明天去的。” “那你现在要干嘛?” 许星野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喊叫,两个人静静地听完了长达十几秒的喊叫声。 “你中午几点才吃饭?”池斯一问。 “快一点了。” “外卖?” “嗯。” “那走吧,出门,去吃点儿好的。” “哦,好。” 许星野的衬衣没有兜,拿起两只猫条和两个罐头揣进了池斯一的衣兜里。 池斯一笑着,靠在沙发背上,任由许星野往自己衣服里踹东西。她看着许星野漆黑明亮的眼睛,有些出神。 “走了走了。”许星野换好鞋,拎起猫碗和池斯一喝了一口的水。 池斯一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她不说话。 “怎么了?”许星野走向池斯一。 在许星野走近的瞬间,池斯一抬起手,拉住她的衣领,吻上了她的嘴唇。 热烈的,带着让她们走不出这个房间的滚烫的温度。 肚子咕噜噜的抗议声打断了她们,她们一前一后,说笑着走出了屋子。 “你去过圣彼得堡吗?”池斯一毫无征兆地问。 “没有。” “我也没有。”池斯一说,“那你知道white nights其实描述的是一种自然现象吗?” 许星野摇了摇头,“在我看完《白夜》之前,你都不许跟我聊这本书。” 池斯一笑了笑,“导读也不行吗?导读而已。” “我不需要导读。” “好吧。” “书你看完了吗?” “没有。我该看第……”池斯一意识到自己可能会透露什么,“只看了一半。” 有猫的小公园离家很近,出了这个封闭小区的大门,没走几步就到了。 一只三花正揣着手,眯起眼,卧在公园长椅旁的石台上。 “好漂亮,”池斯一跑到三花跟前,蹲下看着三花,“好漂亮啊。” 许星野笑着,掏出手机,拍了一张池斯一跟三花的合照。 池斯一从兜里掏出一个猫条,撕开小口,三花凑了上来,一口一口舔着猫条。 远处有一只狸花猫鬼鬼祟祟地藏在草丛里。 许星野从池斯一兜里拿了一只猫条出来,蹲在草丛边上试图引诱这只狸花小猫。 狸花小猫探头探脑地过来,闻了闻,但是没有伸出舌头来吃。 往返了几个回合,许星野挤出来的一点儿猫条都快掉到地上了。 “它是不是不会吃猫条。”池斯一看着这只狸花小猫说。 “啊?” 许星野在池斯一的建议下,把猫条挤进了猫碗里。 狸花小猫从草丛里钻出来,伸着舌头,吃得很急切。 许星野的心里泛起一阵心酸,喃喃道:“它没有被人类爱过。” 池斯一摸了摸她的头。 “有你爱它。”池斯一小声说。 许星野并不试图强行把小猫们抓去宠物医院做检查,然后正式带回家。她就只是布置好猫碗,放上猫粮、罐头和水,然后恋恋不舍地跟池斯一去吃晚饭。 池斯一没有多问,只是说,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迎接新的家庭成员。 六月的第一个早晨。 也是花市店闭店施工前的最后一个早晨。 池斯一前天凌晨去了机场,许星野开车送她去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辆车本身很庞大,吨位也比一般的车要重。在去机场的路上,她的心里升起一种可以被形容为厚实的安全感。 她仍旧目送她走进专门为头等舱和商务舱乘客设置的专用通道里,但她的心无比平静。 她知道池斯一会在她们约定好的周六晚上就回来,或者哪怕不是准时准点,她也一定会回来,因为这里是她的家。 许星野站在意式咖啡机前,看着棕色的咖啡液伴随着丰富的油脂慢慢萃取进一只白色小马克杯里。 然后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苦涩显眼而大胆,紧接着,又抬起杯底,把剩下的浓似糖浆的咖啡倒进了喉咙里。 白色小马克杯里留下一圈棕色的咖啡渍。 她最近很沉迷自己做的高浓咖啡。是极其厚实,极其馥郁的口感。像是苦味的糖浆。 再加上今天用了秦柚柚寄来的油脂丰富的深烘拼配,她大粉量高浓度低萃取率的手法让焦糖感和黑巧克力风味更加突出。 喝下这杯咖啡,她突然想起来池斯一说的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迎接新的家庭成员。 许星野突然意识到,其实是她自己没有准备好。 她虽然作为一个人类的同情心泛滥,但她仍然觉得跟小猫们保持每天看望和投喂的关系就已经足够了。 她期待跟小猫有情感联结,但是又惧怕这种情感联结会带来更深的羁绊。 然后她开始思考是不是跟池斯一的关系也是一样,一直以来没准备好的其实是她自己。 “周末有空吗?” 秦蕾蕾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发呆了很久,久到甚至没有意识到秦蕾蕾走进了店里。 今天向婉晚休假,秦蕾蕾来店里做主力。 许星野不知道秦蕾蕾为什么现如今事务繁多,但仍然不放下咖啡门店里的站台工作,她猜测秦蕾蕾是想保持在一线出品咖啡的手感。 “周末我姐和笑笑要来山北,”秦蕾蕾接着说,“打算约池总一起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 “好啊。”许星野点点头,然后把马克杯放进了水槽里,“她周六晚上才回来。” 秦蕾蕾看着她笑了笑,“你怎么知道?” 许星野这才意识到了自己脱口而出的其实是一个“秘密”。 “是我去接她,”许星野说,“她还没有换国内的驾照。” “这样啊。你买车了?” 许星野通勤仍旧是骑共享单车。 池斯一问她为什么不开车通勤。 许星野说自己还没到开车通勤的年纪,而且晚上会很堵,骑自行车比开车还快。然后又立刻补充说她不需要一个正经骑行车,红灯很多,骑行车的速度跟共享单车速度是一样的。 “池总的车。”许星野说。 她低头做了一杯高浓咖啡,放在了秦蕾蕾面前。 “高浓低萃?”秦蕾蕾看着咖啡杯。 “嗯。” 秦蕾蕾拿起杯子闻了闻味道,整杯一口喝掉,似乎是在调动全部的味蕾来感受这份苦,这份浓郁和这份厚实。 “很不错啊,风味还原得很好,”秦蕾蕾又品了品,“没什么瑕疵。” 许星野笑着,弯腰在水槽里洗杯子。 “你听说孙总的事儿了吗?” 她们出完上午的订单,坐在桌前吃午饭的时候,秦蕾蕾突然问。 秦蕾蕾对粤菜情有独钟,中午点了一桌子粤菜到店里。 “孙总?”许星野夹了一筷子干炒牛河,“孙总什么事儿?” “孙总老婆要跟他闹离婚这事儿。” “有所耳闻。”许星野说,“所以他们离了吗?” “正离着呢。说起来,他老婆也真是个狠人,去公司闹腾完第二天,财产保全就申请下来了,就跟提前准备好了似的。” “财产保全是啥意思?” “就是资产冻结。” “哦,那这是铁了心要离了。” “还有更狠的,你知道什么是pay to y条款吗?” 许星野只是觉得耳熟,“不知道。” “这可是咱们现在b轮融资条款里最炸裂的部分,那些复杂的金融名词我也不懂啊,也不跟你胡咧咧了,我只知道,在pay to y条款下,所有优先股转成普通股,现有投资人必须追加投资,才能保证原有股份不被稀释掉。” “孙总是持股的吗?” “当然,咱们孙总可是元老。”秦蕾蕾扒拉了一口菜,“但肯定不算多,否则董事会也不能同意b轮引入这么个条款。” “那这资产冻结了还能追加吗?” “当然不能。” “可是,要是没能在b轮追加的话,损害的难道不是他们俩的共同利益吗?” 秦蕾蕾啧了一声,“瞧瞧我们星野,多聪明一孩子,关系归关系,利益归利益。” “您骂我呢?” “夸你呢?怎么听的。”秦蕾蕾敲了敲许星野的头,“但是啊,大多数人都会做跟她一样的选择。” “为什么?” “有的关系就是这样,”秦蕾蕾说,“他老婆可是在他发达前就跟他结婚了,多半也是为了爱情,老公不爱自己了,伤心也是肯定的,只是伤心过后,就剩下仇恨和失望了。而且啊,他跟这个小三好了这么多年,我不相信他老婆不知道,决心早就下过了,要不这东窗事发以后,所有事儿都很利落呢?估计早就跟律师商量好了,就跟东窗边儿上等着事发呢。” 许星野夹了一只凤爪,“婚姻真是爱情的坟墓啊。” “爱情?婚姻本质上与爱情无关,是一种受法律保护的金钱关系。把婚姻和爱情混为一谈的人,最终都会让婚姻变成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