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拉花园餐厅》 第1章 他是一台机器人 大约是季节到了,那一阵子总是阴雨连绵。 晾晒的衣物许久干不了,空气也是湿漉漉的,各处都充斥着令人不快的黏腻感和腐烂发酵的味道。 阴郁到难以喘息的雨夜里,阿弥坐在公交站台里久久地发呆。 如果不是旁边有人大喊大叫,她恐怕还沉浸在雨声当中,忘记自己手中拿着一盒早就喝完的牛奶。 “你到底怎么回事!我要你现在马上跟我回去!” 强势的怒吼引起阿弥的注意,她转头去看,只见一位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年轻女性,正用力地拽住了她面前男人的胳膊,企图将他拉起身来。 被纠缠的男子身着黑色卫衣、戴着兜帽,坐在长椅上一言不发,任凭对方怎样用力推攘拉扯,他都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阿弥看了他们一眼,从容地起身,把牛奶盒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随着纸盒落地,黑裙女子的怒声再次爆发:“总是失忆故障,这样还算什么智能恋人啊!” 紧接着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在夜空中炸响。 沉默的男子挨了结实的一巴掌,脑袋因为惯性转向一边,兜帽也滑落到肩头。 潮湿的空气变得更加沉闷了。 目睹事件经过的阿弥不由得一愣。 静止两秒之后,男子突然抬起眼眸,黑色碎发之下宝石般湛蓝的眼瞳,自然而然地望向了她。 两人的视线相交了一瞬便乍然分离。 男子缓缓正身,银色的灯光宣泄似的泼了他满身,把他五官的每一寸轮廓都清晰地勾勒出来。 那流畅优越的脸部线条、雌雄难辨的精致美貌,完美得几乎不是人类所有。 站在站牌另一端的阿弥微微凝眸,辨认出了他的机体型号——“protos one(普洛斯初代体)”。 “你倒是说句话啊!”长裙女生怒不可遏地大喊一声。 眼看着她再次扬起手掌,阿弥终于发声制止了她的动作:“这位小姐,你先冷静一下,再继续打下去受伤的可能是你。” 对方疑怪地看了过来,“你说什么?” “仿生人的骨骼是用足以抵抗车祸撞击的特殊材料制成的,他不会因为你的攻击而受伤,相反,打得太用力,只会让你手疼,要是力度再大一点,说不定还会骨折。”阿弥重新坐回长椅上,说话的语气波澜不惊。 听完解释,黑裙女子蹙起眉头,不动声色地垂下手臂蜷起手指,瞥了一眼男人后继续埋怨道: “可我能怎么办,他一点都不听话,签署合约不到半个月,动不动就清除数据忘记我是谁。我已经重启好几次了,结果他脾气越来越古怪,今天居然还自己跑了出来!” 面对女子的控诉,阿弥调整了一下呼吸,平静道:“如果我没猜错,你这台机器,应该是卡徕科技的初代智能恋人机型protos one,这款已经上市好几年了,机体损耗大,出现故障的概率也高出许多。你要是觉得他有问题,就申请维修或者更换,官方会有专业人员上门服务……” 说到这里,她突然望向女生,“不过引起‘数据清除’的原因有多种,除了机体老化之外,还有一种,便是机体受到伤害,自行清除了给他造成不愉快记忆的体验……比如说,在好感度尚未达标之前,就被顾主……调戏……” 句尾的词汇让黑裙女子陡然红了脸。 她不安地抱起双臂,愤怒又心虚地呵斥道:“你瞎说什么!只不过是一个机器人,我怎么会对他做那种事!” “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我们当然没有必要做那种事……”阿弥露出一个温和却又意味不明的笑容,“所以你就不要逼迫他了,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记忆数据清理干净,你们再重新认识一遍就好,只是为难你要整理好自己的态度和心情,不然他醒来见到满脸怨气的顾主,又得吓得逃跑……如果你正在气头上,很难给他好脸色,那就不要管他,让他一个人待上几天,等他平静下来,自然会回去找你。” 雨声微微放缓,阿弥笑脸和她提出的解决方法,似乎也让年轻的顾主平静了一些。 “初代智能男友是完全养成模式,攻略难度最大,需要玩家付出更多的耐心精力去培养感情。新的机型那么多,你可以在里面挑一个与你性格喜好匹配度更高的机器恋人。谈恋爱、玩游戏本就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而他总是给你添堵,留在身边意义也不大,你说呢?” 见对方还有些许质疑,阿弥又象征性地补充了些专业解释。 听过她的话,黑裙女子的肩膀舒缓下来,厌烦的神色也略微缓和,“那我现在怎么办?就跟你说的那样,一个人先回去吗?” 面对她将信将疑的眼神,阿弥点了点头,“是的,先回家好好休息,时候到了他会出现的。你放心,你们绑定了关系,他绝不会背叛你一个人偷偷跑掉。” 女子郁闷地叹了口气,又嫌弃地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黑衣青年,“行吧,我也累了,那就这样,我等他自己回头找我。不过话说回来,你又是谁,怎么知道这么多机器人的事情?” “我就是……一个路过的玩家而已……” 时间太晚,黑裙女子似乎没有心力再继续纠缠,面对阿弥敷衍似的回答,她也没有过多较真,不一会便麻利地转身回到车里,潇洒地启动引擎扬长而去。 泥渍水花在轮胎之下呀呀作响。 阿弥揉了揉疼痛的颈椎,闭上眼睛,疲惫地靠向椅背。 “我可真是会给自己找事……” 似乎听见了她的自言自语,不远处的机器青年微微侧目,沉默许久的他终于含蓄地吐出几个字:“谢谢你……替我解围……” 雨声带着夜晚的凉意,他的声音清冷又温柔。 阿弥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致谢。 她睁开眼,眺望着天空中被路灯照亮的银色雨滴,沉沉地叹息一声,“不客气,处理顾主和机体相处中的矛盾,就是我的工作。” 青年不解地看着她,“你是……卡徕科技的在职员工?” “目前来说是这样。” “……这句话,我要怎样理解……” 阿弥被他的追问逗笑,“我正在办理离职手续,下周就不会在这里了。” “这样啊……”男子似乎明白过来,“虽然有些冒昧,但请问你……是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问题吗?” 沉思片刻,她用低沉到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吐息回答:“如果硬要解释,大概就是……在这个城市里,产生了太多不好的回忆吧……” 夜晚更凉了,就连对话的氛围也是。 “抱歉。”男子低下头,修长的手指尴尬地交缠在一起,“我好像,问题有些太多了……” “有什么关系呢。”她不以为然地笑了声,“反正你的顾主会把你的记忆数据清除,今天发生的事你马上就会忘记。” 青年的目光落在地面四散开来的水花之上,柔声回应道:“我想我应该不会忘记的……” 阿弥微微一愣,随后礼貌微笑着,看向他说:“谢谢你。能够被记得,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车辆的轰鸣声携带雨而来。 公交车进站了,车灯让雨水变成一根根贯穿天地的金线,看的人眼花缭乱。 到了分别的时刻,阿弥整理好背包拿上雨伞,穿过迷离的光晕,走到站台边缘。 青年坐在原处没有出声,只用一双清澈而忧郁的蓝色眼眸,静默地注视着她。 “我走了,你也尽快回去吧。” 简短道别后,阿弥迈着倦懒的步伐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在最后一排落座时,她下意识看了看窗外。 玻璃上的雨水痕迹蜿蜒曲折,把街景扭曲得失去原貌,他的身影也模糊不清。 车辆很快启动了,一段偶遇就此迎来句点。 她靠在窗边,直到青年的身影从视野内完全消失,她才困倦地合上眼帘。 那天晚上,没有人说再见。 一觉醒来回到家中,打开门来,迎接阿弥的只有一片静寂的黑暗,以及在闭塞环境中翻滚许久的刺鼻烟草味。 她烦闷地皱起眉头,捂住口鼻,点亮客厅里一盏壁灯。 烟灰缸摆在茶几上,里面塞满了废弃的烟蒂,指甲剪丢在桌角,周围四散着烟灰和剪落和指甲碎壳。 剩着饭菜的外卖盒子横七竖八的敞开着,四溅开来的油渍凝固在桌上,冷却的汤汁散发出浓郁香料味道和垃圾桶里弥漫出的废气混合在一起,恶心得令人头疼。 沙发上堆积着几件皱皱巴巴的男士衣裤,等待清洗的脏袜子揉成一团掉在地上。 她在原地呆愣许久,以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 明明上班前,她才收拾得干干净净。 压抑着快要爆发的怨气,突然间,她大步走进屋内利索地打开所有窗户。雨风和凉意一股脑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室内所有令人不快的气息。 在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房间门扉背后,传来男人熟睡中的如雷鼾声。 阳台上的花草死了有段日子了。 她在外面吹了很久的风,待到心绪平静下来之后才踱步进屋。 听见卧室里的呼吸声,她从旁经过淡漠地瞥了一眼,终究没有推开那扇门。 第2章 今天,也过得很辛苦吗 “南宫组长,昨天没有休息好吗?怎么刚刚上班就开始泡咖啡……” “嗯,昨天夜里回去太晚。” 阿弥站在茶水间里,面对同事的关心,她笑着简单地应付两句,搅动着杯中的饮料,并没有回答得太具体。 看着苦涩的咖啡液面上倒映着自己黯然失色的脸,她突然想起凌晨一点半开始打扫卫生的事。 没有人愿意辛苦一天之后,回家还要面对满地狼藉。 热腾腾的饭菜,干净整洁的住所,爱人温柔的笑脸。 大部分人所求之物不过如此。 可即使是这种简单的愿望也很难实现。 那天晚上,她轻手轻脚地把桌面清理干净,将垃圾分类打包,换洗的衣物放进洗衣机,也清扫了沙发里的碎屑和地面上的灰尘。 最后她找来一床毛毯,仔仔细细地包裹住自己,疲惫不堪地倒在沙发上。 天空依然下着雨,早晨到来时带着沉郁的灰蓝色。 她在熟睡中被男友施寒光叫醒。 “喂,你怎么在沙发上睡啊?快点起来,别睡了,去给我弄点吃的,我马上要去工作室,客人已经在路上了。” 阿弥睁眼时非常不愉快。 “我连着几天的夜班,昨晚回来还要给你打扫卫生,你就不能让我歇会。” “什么叫给我打扫卫生,你难道没住这里吗?”施寒光毫不服气地高声反问。 阿弥困倦又厌烦地看了他一眼,“你自己去外面吃。” “你上午休息有空,给我煮碗面有什么难的,我都吃了好几顿外卖了。”男人一边穿着外套,一边大声埋怨着,“要不是准备攒钱办工作室,我能这么节省不去外面吃么?也不看看是因为谁我才过这种日子。” 总是这样,把所有原因都归咎到她身上。 “看什么看,还愣着干嘛,赶紧去弄吃的啊!都说我要出门了!” 施寒光瞪大了眼睛恶狠狠盯着阿弥,露出一副生气得快要吃人的脸孔。 待在那个房子里的时光,是何时变得如此难捱的呢。曾经在她眼中闪闪发光的人,又是何时变得如此面目可憎的呢。 无奈的是,有些事没有确切的触发点,只是回头去看时,就已经变成那样了。 施寒光吃完早饭就匆匆离开。 面碗搁在桌上,擦过油渍的纸巾团堆在旁边,摔门的声音震耳欲聋。 阿弥默默把厨房收拾干净,脚步疲惫地走进卧室,打开门,扑面而来的依旧是让人窒息的烟草味和发酵许久的腐浊气息。 床上乱糟糟的,揉成一团的被褥,散落的衣裤,空的饮料瓶。桌角的垃圾桶早已堆满,马卡龙色的桌布被烟灰抹出了许多脏印。 永远干净不了的地面和无法归位的生活用品,所有一切,都令人厌恶至极。 她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周身的一切,俯下身去,捡起地上的废纸团。 再等等吧,马上就可以彻底结束了。 “南宫组长,再过不久就要结婚了吧?” 明亮温馨的茶水间里飘散着热饮的热气,还有同事身上薄薄的橙花香味。 思绪瞬间回到当下,阿弥喝了一口咖啡,和同事一同往办公室走去。 “结婚还是算了吧,我已经准备和他分手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女同事难以置信地出声,“你们不是已经订婚了么,戒指都戴好久了,他以前来公司看你,又是送花又是送吃的,看着人还不错啊……” 提到曾经,阿弥陡然冷笑,“是吧,瞧瞧这表面功夫做的多好,连身为旁观者的你都被骗了。” 没有温度的笑容,暗示她并不想继续说下去。 同事识趣,低头啜了口咖啡,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到工位上,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回忆,却因同事三言两语,涨潮似的浸满了阿弥的大脑。 她要怎样才能忘记,那些快要给她造成心理阴影的画面。 扔在脸盆里的脏衣服、烟灰缸里堆满的烟蒂、水池里没有清洗的碗盘,还有掉在地上只要她不捡起来就可以生根发芽的垃圾。 “你的内裤和袜子就不能自己洗一下吗?” “打游戏就算了,能不能把桌面清理干净,烟灰飘地到处都是啊。” “勤快一点好吗?洗碗机买回来不是当摆设的。” 温柔与耐性在光阴中一点点消磨,终于到了相看两生厌的一天。 “你给我闭嘴!成天就知道抱怨!这就是你该做的事情,不然我要你有什么用!”施寒光猛然站起来,怒目圆睁,拍着桌子朝她大喊。 在那一刻,阿弥甚至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原来,曾经拿着戒指、向她承诺会让她一辈子幸福的男人,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 六月初夏那几天,高温。 阿弥出差一个礼拜,每天都发消息嘱咐他记得给花草浇水遮阴。 结果,等她风尘仆仆地进门时,却只看到烈日下奄奄一息的枯黄枝叶。阳台上的衣服在热风中飘啊,仍旧保持着她离家之时刚刚晾晒的模样。 七天了,施寒光换下来的衣裤丢在沙发上、床上、盥洗池上。 可明明脏衣篓就摆在卫浴间最显眼的位置。 阿弥听见电脑键盘的响动和游戏的声音,闻到房间里二手烟和宿醉之后那些令人作呕的恶臭味。 脑子里传来“嘣”的一声。 最后一根弦断了。 连叹息和抱怨都没有,她开始默默收拾屋子。 垃圾都清理干净了,床具换上了崭新的四件套,厨房的灶台刷得闪闪发光,男人却冷淡地看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天天板着一张脸给谁看啊!这些事你不想弄就不弄,没人逼你!” “砰”,他摔门离开,不知去向。 就是那一天开始的吧。 她养的花,死在无人问津的盛夏里。 她的心也是。 回到公司第二天,她便递交了离职申请,并调整班次,一直选择夜班执勤。 白日他出门工作,她一个人在家把私人物品清理出来,除了重要的东西和当下正用的物件,其他的都被她打包好,毫无留恋地丢进了废物回收站。 她准备用自己的方式离开他了,就在这个阴雨连绵的六月。 温柔的人,连抗争都是无声的。 潮湿的雨夜里,阿弥下班之后和往常一样来到公交站,收起雨伞,坐在长椅上发呆。 直到身旁传来一声轻柔的低语:“今天,也过得很辛苦吗……” 阿弥恍然愣住,诧异地抬眸去看。 只见昨晚偶遇的机器青年坐在站台角落里,用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睛,平静地望着她。 “抱歉,是我唐突了……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机器青年仓促地解释两句,在她惊愕的眼神中窘迫地低下了头。 阿弥有些疑惑,“你没去找你的顾主么?” “我今天去任务点打工了,暂时没有回去……” “原来是这样啊……”阿弥轻叹一声。 所谓“任务点”,就是卡徕科技为了增加实体化乙女游戏的丰富性和趣味性,特意与合作商布置的专供智能男友学习和工作的场所。 在定点单位里,仿生人在可以通过劳动换取各种类型的奖励,包括数值增加、道具兑换、实物领取等等。 所以——“你今天去打工,有没有换到什么东西?”阿弥靠在椅背上,懒懒地看了他一眼。 男子含蓄地点了点头,随后起身,大步向她走来。 “这个,送给你……”他在一个距离合适的位置停下脚步,从卫衣口袋里拿出了一罐牛奶,递到她面前,“这是昨天晚上替我解围的回礼,希望你不会嫌弃……” 第3章 被抢走的礼物 晶莹透明的玻璃瓶身在路灯下闪闪发亮。 他的手指骨感修长,握着小小的奶瓶,给人一种别样的喜感。 阿弥徒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第一次收到游戏物品。 如果是寻常礼物她肯定无法接受,因为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但如果是回礼,就不用顾虑太多,因为那是清还人情的意思。 顾主脾气不小,他却通情达理,性格育成的方式真是千变化万啊。 在心里气无力地感叹着,她伸出手来,正要接过玻璃瓶,就在此时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陡然笼罩住两人。 公交车到站了。 “啊,不好意思,我可能要先走了……” 她客气地笑笑,原本要拿牛奶瓶的手转移了方向,拿起了靠在座椅边上的雨伞。 “等等!”青年突然拉扯住她的衣袖,灵敏地把奶瓶塞进她手中,紧接着迅速松开手指,连连后退两步。 “这个还请你拿着,路上喝……”他轻轻开口,复杂的神色里闪过一丝局促,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依然带着机械特有的冰冷。 阿弥不便耽误,点了点头,就匆忙上了车。 等到坐定之后,她才发现手中的玻璃瓶留有淡淡的余温。 卡徕科技的仿生人具备温度调节的能力,以当下的环境而言,这瓶牛奶不足以拥有高于手掌的温度。 难道是他提高了掌温,把牛奶捂热了么? 车辆启动了,站台和他都逆着前进的方向渐渐被甩在身后。 阿弥突然拉开窗户,在散落的冰凉雨丝中冲着路边的俊秀青年大声说:“谢谢你替我温了牛奶!我会尽快喝掉的!” 距离被风渐渐吹远,雨水杂乱,她看不太清楚他的脸。 只知道他上前追了两步,然后停在原地,忽然摘下了帽子,站在雨中挥手和她道别。 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最容易令人破防。 一路上阿弥握着牛奶瓶,脑海里反反复复回响着是来自机器人的那句无关紧要的问候——“今天,也过得很辛苦吗……” 早已过了凌晨十二点,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她苦笑起来,望着手中的热饮,悠悠感慨道:“是啊,今天也会过得很辛苦。” 原本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或许回家并不会看见太过糟糕的画面。 然而幻想总是破灭得异常无情。 这天晚上她的男友施寒光在家请客吃饭,狐朋狗友离开之后,留下了满桌的残羹剩菜、碗盘酒瓶。 泼洒的酒水在地板上干涸,被踩出了许多肮脏的脚印。呕吐物沿着垃圾桶边缘淌到地面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 喝醉的男人满脸通红地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浑身充斥着呛鼻难闻的酒味。 眼看着上午才收拾整齐的房间此时又被糟蹋得乌烟瘴气,她在某个瞬间感觉心脏疼得厉害,可怕的窒息感让她在门口呆愣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要留到明天再收拾吗? 可不管是明天、后天,这些琐事不都一直堆在她身上吗?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我啊……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用最快的速度把这堆烂摊子收拾干净。 就在她忙碌了接近一个小时,又累又困地从厨房出来时,竟看见施寒光一口气喝光了她放在桌上的牛奶。 “你干什么!那是别人送我的!”濒临崩溃的她终于失控大喊。 “几点钟了,你能不能小点声!?我胃疼得很,就喝你一瓶牛奶,至于这样斤斤计较么?” “我说了多少次,要你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 “你搞清楚,什么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男人大吼一声,把空瓶砸进垃圾桶,“大半夜还让不让人睡了,一回来就发神经!” 阿弥愤恨地盯着他,手指紧紧蜷缩着,指甲几乎陷进肉里,“我发神经?也不看看是谁吃饭喝酒把这里弄得一团糟,我辛苦收拾干净,凭什么还要看你脸色!?” “我逼你了吗?你不会明天再收拾吗?自己要做的事赖别人头上,你什么意思?” “那你用过的碗、吐出来的酒,为什么不自己清洗干净,还偏偏等我回来打扫!” “你以为我喜欢喝酒吗!?还不是因为要结婚,需要应酬客人、稳定人脉关系留着以后做生意用!拜托你成熟一点吧!一天天地跟什么恋爱机器人打交道,跟那些女的一样整天活在游戏里,脑子都不正常了,都要三十岁的人了到现在还搞不懂人情世故!” 他吵架骂人时,表情狰狞得像极了一条疯狗。 巨大动静引来了隔壁邻居的投诉。 那边男主人敲了敲大门,在门外冲他们俩说:“小两口别吵了,消消气,赶紧睡觉去吧!” 如果不是外人阻拦,这场争执恐怕要持续到天亮吧。 施寒光突然不说话了,一脸凶狠地向阿弥翻了个白眼,又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独自回到房间。 还没有分清对错的辩论就此结束。 那天晚上,阿弥坐在阳台上,看着枯萎的桔梗花发呆了很久很久。 所有垃圾她都清理过了,唯独那些花草的尸体,还安然无恙地待在花盆里继续干枯腐烂。 这是她唯一想留下的东西。 也是她这段感情的“死亡证明”。 当晚她没有睡沙发,而是裹着一床毛毯,在阳台的小桌上趴着休息了小半夜。 到了早班车始发时间,她简单拾掇一下便出了门。 清晨六点,天空是朦胧的灰色,湿润的雨雾笼罩在城市上空,让每一口呼吸都变得无比压抑。 她在公司附近的站点下车,面对广告牌站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要去哪儿。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目光自然地落向对面的车站,在浸润着水色的空气里,她看见身着黑色卫衣的高挑青年,依然坐在最角落的长椅上。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竟缓缓站起身来,向前走动两步,接着摘下兜帽,露出了一副略带讶异的俊秀面容。 他的眼神困惑中还带着一丝担忧,仿佛在问: 今天,也过得很辛苦吗? 不知为何,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阿弥只觉得眼眶骤然发烫,她下意识地低头,几颗透明的眼泪顺势砸在了衣袖上。 她恍然愣住,再抬头时就已泪流满面。 好奇怪,我明明不难过的,为什么要哭呢? 她抚摸着自己的脸,滚烫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浸湿了她冰冷的手掌。鼻腔开始泛酸,视线越来越模糊,她没有发出声音,但仍然忍不住露出了人类哭泣时最难看的表情。 对面凝视着她的青年也愕然失色。 路灯切换了,周边车辆悉数停下。 绿灯开始倒数。 他猛然回神,后退两步,穿过斑马线,从街那边毫不犹豫地跑了过来。 第4章 最后一次相遇 真是太失礼了,竟然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这么狼狈。 为什么会在他面前哭呢? 不。 其实这个举动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是溃裂的堤坝早已到了决堤的关口,他正巧站在对岸,目睹了洪水倾泄的瞬间而已。 见他大步走来,阿弥连忙擦干眼泪,清了清嗓子,迅速恢复了以往淡定的神采。 不想被他询问自己的状态,她主动与他问候:“早上好,你昨晚也一直待在这里吗?” 可对方并不按常理出牌。 “你刚才,为什么哭了……”普洛斯站在湿润的雨雾里,用和天气同样忧郁的眼神凝视着她。 阿弥恍然愣住,随着残存在眼角最后一抹薄红在风中彻底消失,她忽然寡淡地笑了声,微弱的笑声像腐朽的落叶一捻就碎,“谁知道呢,人生啊,需要哭泣的事情太多了。” 青年了然,踌躇许久之后,侧过身面朝马路的方向轻声道:“人生,值得欢笑的事情也很多……” 只是机器人而已,哪里来的人生可言…… 阿弥哑然失笑,没有应答他的安慰。她漠然地垂下眼眸,唇角的笑意也变得更加复杂。 两人伫立在路边许久没有说话。 渐渐的,淡蓝的空气开始褪色,周围变得喧嚣,愈发繁忙的车流宣告着早高峰的到来。 阿弥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准备去公司,你呢?” 静默中的男子如梦初醒,“啊,我……我留在这里就好……其实,昨天下午我的顾主就提出了解约,目前正处于受理缓冲期,我只能在这个车站附近活动……” 普洛斯回答得并不具体,但阿弥却明了地点了点头。 一般情况下,顾主提出解约之后,卡徕官网会提供两天的缓冲期,防止玩家们又突然撤销申请。 缓冲期内,系统会给机体下达位置限定的指令,限制他们的活动区域,以便后期收回工作能顺利完成。 普洛斯被约束在这里,应该是顾主解约时,他的即时定位所导致的。 “也就是说,明天下午你的顾主没有撤销申请,你就要被公司回收了。” “按理来说是这样。” “那么,是时候说再见了呢。” 冰蓝色的眼瞳沉静而悠远地望着她,回避了阿弥那句波澜不惊的笑语,青年微微道:“你现在就要去上班了吗?” “不,今天也是晚班,我只是……提前去那边休息一下……”阿弥弯了弯嘴角,但百转千回的神色里并不见多少喜悦,“今天就这样吧,很高兴见到你。” 说罢,她轻轻点头示意再见,转个身,就没入了雨丝中,朝着另一个方向快步而去。 留在原地的男子久久眺望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戴上帽子,反身走向另一边。 看不到尽头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运气和缘分是很难明说的东西。 长久以来阿弥都觉得觉得自己不会再有好运,可这天来到公司不久,主管就通知她,交接工作已经完成,结束这个晚班,明天她就可以不用再来了。 这也就意味着,明天,就是她和施寒光彻底结束的日子。 回想起过往种种积怨,她心中闪过一丝狂喜。她终于能摆脱那些周而复始的家务,以及那个对她所有付出视若无睹的男人。 被猎捕的鸟要逃离囚笼再次振翅高飞了,以后,天空的辽阔都可以用自己的翅膀去丈量。 等到深夜过去,她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整整五年的城市。 可明天到来之时,她又将何去何从呢。 被囚禁多时的鸟,还知道如何张展翅膀吗?疲累的时候要落在哪里才好呢?电线杆、树枝、草坪、还是花丛?她会怀念曾经让她失去自由但能遮风避雨的牢笼吗? 这种想法是非常可怕的吧。 其实自在的小鸟落在哪里都好。 因此在她所剩无几的自我要被“牢笼就是家”这个诡异的想法馋食之前,哪怕是滂沱的雨夜,也要挣扎着、嘶鸣着,冲出去。 早前的狂喜突然间被下降的气温和大雨冲淡,夜晚降临之时,阿弥再次陷入沉思。 临近七月,就连凌晨十二点的雨,都有了几分盛夏雷雨的味道。 隔着玻璃去看,窗外的霓虹在雨中融化,夜晚脏得好像没有人愿意踏足。 忘带雨伞的同事还在等男朋友来接,阿弥和她道别后,就和平常一样步行到附近的公交站台。 走到一半,她的裤脚都已湿透,露在外面脚踝感受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冰冷。 随着距离的拉进,她在雨帘中放空的目光,也被不远处公交车站里一道熟悉的风景聚焦。 站台角落的长椅上,那个黑发蓝眼的英俊青年,依然戴着兜帽低垂着脑袋,安静得像一尊雕像。 雨水淋漓,泼溅在屋檐和路边,四散的水花汹涌着似乎要把他淹没。 或许是因为天气影响,他看起来有些颓丧。 机器人本身并没有情绪,但是游戏程序给他们设定了喜怒哀乐等各种数值。 一旦激活程序,在和顾主彻底解约之前,他们通过仿生神经接收到的情感触动,与人类相差无几。 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大雨瓢泼的夜里是何种感受? 阿弥并不能完全体会,不过她心想,自己应该很快就能感同身受。 当她走到屋檐下收起雨伞时,他便朝她看了过来。 “晚上好。”他摘下帽子,轻声问候,“今晚天气不好,怎么还冒着大雨过来乘车呢,鞋子都湿透了……” 她讪笑一声,看着脚上那双被雨水浸湿而变成棕色的绒面牛津鞋,“没关系,反正明天就扔了。” “那个,你可能所有误解……我想说的是,穿着湿透的鞋子走路,你应该很难受吧……” 雨声太过嘈杂猛烈,以至于原本带着机械感的清冷男声都温柔许多。 阿弥一时恍惚,心底泛起一种被人关心时特有的温暖又悲伤的触动。 但她有些抗拒。 “今天心情怎么样”、“工作累不累”、“需要帮助吗”,如果承认自己会因为这种寻常不过的日常问候而感动,是不是就说明,已经缺爱到让人觉得可怜的地步了呢。 “谢谢你,一直都在询问我的感受。”她平静地落座,假装没有任何情绪。 只有那双望着夜晚的浅褐色眼眸,也潮湿得像正在下着暴雨。 “今晚是我最后一次在出现在这里了,明天我会离开这个城市,估计再也不会回来。” 听见阿弥的声音,青年侧身,碧水般澄澈的眸瞳里倒映着她的脸,“你打算,去哪里……” “故乡。”提到这个词,她没来由的笑了笑,笑声短促,还略带一丝嘲讽,“虽然不复当初,但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总会有办法可以重新开始吧。” 提到别离,气氛微妙地凝重下来,普洛斯也陷入了沉思。 “对了,这个给你。”见他许久没有说话,阿弥打破沉寂,从手提袋里取出一把折叠伞放到了长椅的另一端,“这是我留在公司备用的雨伞,现在我也不需要了。有了伞,下雨的时候你也能在周围转转,一直在这里坐着也太无聊了。” “为什么突然要送我这个……”细微的举动引起青年的注意,他神色如常,但眼中却疑云丛生。 “因为我曾经以为,好运是可以积累的,给其他人多一点的善意,好运的天秤终究会向我倾斜。对别人温柔,别人就会对我温柔;尽量多分担一点,就会获得尊重;在他人需要帮助时适当伸出援手,自己遭遇困难就一定能遇到贵人……可我后来才发现,那些以为,就仅仅只是,我的以为……” 她长舒了一口气,施寒光的面孔和声音在脑海中一帧帧浮现。 他把共同生活的压力和义务推给她,却不肯承认和尊重她辛苦付出的自私嘴脸,鲜活生动得,以至于她只要想起,心脏都像被攥紧一般痛得她难以呼吸。 竟然花了那么多年才看清他的本来面目,这可真是昂贵又残酷的人生一课啊。 “我想,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向这个世界表达善意了。以后我不会再傻乎乎地相信感情,不会再一厢情愿地付出,也不会再期望从他人那里得到好意,甚至都不会在意好运的天秤是否能倾向于我……我想去表达、去抗争,当我真的有所需求时,我会争取,我要亲手把天秤……扯过来……” 屋檐上的雨滴砰砰作响,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在陌生人面前袒露心声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当她长篇大论结束之后,抑郁克制的内心也仿佛经历了一场瓢泼大雨,满处泥泞、不忍卒睹。 一旁的青年低垂着眼眸沉默地看着她,湛蓝的眼底闪动着破碎忧郁的光,微微蹙起的眉宇似乎在刻意压制什么。 沉吟片刻,他没有正面回应她的坦白,反而用另一个话题转移了她沉重的思绪,“谢谢你送我雨伞,这次我要送你什么回礼才好呢?” 有趣的回答改善了气氛,阿弥认真思考一阵,莞尔笑道:“那就请你对我说几句祝福的话吧……毕竟是诀别了,我想听一些‘祝你身体健康、一路顺风、诸事顺遂’之类的……” “你真的想听吗?” “嗯,你说吧,虽然祝我一夜暴富可能更好,但我觉得不太实际,这个就算……” “对不起。”他沉静地打断她的话,“这件事,我做不到……” 夜雨声疾,尴尬陡然降临时阿弥迅速别过脸,掐断了与对方的目光碰触。 她想要组织语言想挽回局面,他低哑的嗓音再次从雨中传来—— “如果说出这些就意味着诀别,那我希望能把所有的祝愿都预留到很久以后……因为我并不认为,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相遇……” 气氛向着未知的方向发展而去。 阿弥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但一个字尚未出口,耀眼的金色光芒逆身而来,在一片翻飞的朦胧大雨中,一辆黑色轿车徐徐靠近车站,于她面前停下。 第5章 我们签约吧 踏入家门时凌晨一点零七分,屋内的空气一如既往地令人厌恶。 这晚阿弥并没有就着疲惫的身体去整理乱糟糟的房间,而是放下手中的一切,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吹干头发,躺在沙发上,思考着分手信该如何编辑。 一整天了,施寒光都没有联系她。 家里的衣帽鞋柜早已空缺不少,可就在这段她将自己的生活轨迹,从他的世界中逐渐割除的日子里,他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她拿着手机翻看以往的聊天记录,密密麻麻的,都是她一个人的独白。 无论是分享给他的周边趣事亦或是她的喜怒哀乐,他的回复都少之又少。 其他的恋人之间,会将对方设为特别关心的对象,而施寒光嫌弃她的消息影响他工作,好几年前就把她的来信设置成免打扰模式。 一开始,认为自己受到忽视的阿弥还会和他争论,但不知何时起,她也认为这些细节不再重要了。 热情一旦熄灭就很难再次点燃。 那些有趣的事勾不起施寒光的兴致,她的喜怒哀乐也引不起他的共鸣,但凡多说几句,还能让他厌烦,再顺带讽刺一句“矫情”。 情感被冲淡的过程比起它曾经诞生的速度,要痛苦缓慢得更多。 一刀刀剜下去,剜走了所谓爱情那斑斓浮华的糖衣,见血见肉的,才是生活最残忍的本质。 淋漓不绝的雨声在窗外回响,刚闭上眼睛,手机亮了,阿弥点开屏幕,看到施寒光的来信—— “今天太忙,下大雨我就不回来了,你明天上班之前过来一趟,给我把工作室收拾一下。” 简短两句话,便把她刻画成一个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佣人。 她冷笑一声,不予理会,翻过身来面朝沙发靠背,把脸埋入了更深的阴影。 可突然之间,蓝眼青年的身影却毫无预兆地在脑海中浮现。 如果不是预约的车及时到达,面对普洛斯那句“不是最后一次相遇”,她会不会和他产生更深刻的讨论呢? 所幸再过几个小时,他就会被收回清除所有数据,进入密封舱消毒,干干净净地等待下一个顾主的到来。 因此,阿弥可以把这些当成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祝我们后会有期。” 最终,她坦然应声,坐进车里,隔着玻璃雨帘和蓝眼机械青年挥了挥手。 车辆启动,站台在后视镜里渐行渐远。 她闭着眼,脑海中的身影随着回忆淡去了。 雨夜的味道和凉意也缓缓消散,只有拥抱着她的温暖毛毯才显得无比真实。 “说什么后会有期,明明过了今天就要失忆……”一声低语过后,她在一片水色的雨光中逐渐入眠。 一觉睡到自然醒。 天亮之时,天气有所好转,淅淅沥沥地小雨已然止步,街道上布满来往的行人。 充足的睡眠让阿弥感觉精神倍加、身体放松,心情也舒畅不少。 中午十二点,她把项链和戒指收进盒子里,放在施寒光的床头,拎着行李箱走出了他的家门。 候车室人声鼎沸,荧幕上的车次来回更新,行李箱的摩擦声和行人匆忙的步履络绎不绝。 阿弥坐在角落,查询着合适的出发班次,一个陌生号码陡然闪现在屏幕上。 那是卡徕的内线号码。 她刚刚接通电话,听筒那边的男人就一声哀嚎——“南宫组长啊,我是回收部的机械师池仲,有件事想请你帮帮忙!” 她微微一顿,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面相周正斯文、笑容憨厚阳光、戴着眼镜、人夫感极强的青年小伙形象。 “啊,我知道了,你说吧,是什么事……” “我正在公司附近,要回收一台初代protos,但那孩子说一定要和你见一面才能跟我走……” 了解到他口中的初代体身份,阿弥心下一惊,“你答应他了没?” 池仲哀叹,“当然得答应啊,这孩子态度挺诚恳的,脾气又好,他只是见你一面,我觉着也不打紧……主要是初代体没有稳定的性格基数,人格异变率和危险系数都很高,有些被顾主养坏的机体,还会产生极端行为……我不想惹麻烦,万一他出什么事,我还要担责呢!” 阿弥郁闷扶额。 是她低估了仿生人的思考能力,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利用这种方式“安排”和她的再会。 “我明白了,我就在动车站,时间紧迫,你们赶紧过来……” 挂断电话,她郁闷地抓了抓头发。 等待的过程异常煎熬,她坐立难安、百无聊赖,担心这突如其来的见面,会不会打乱她的出逃计划。 终于,二十分钟过去了,黑发蓝眼的俊秀青年出现在候车大厅。 仿生人与人类有着极为明显的形象壁垒。 他们的比例完美、容貌精致,异于常人的瞳色、发色,精悍颀长的四肢躯干,还有洁净无瑕的皮肤、五官,都给人一种跨次元的审美冲击,时刻吸引着他人的视线。 当人群因为普洛斯而窃窃私语时,当阿弥于熙攘中与他四目相对时。 那双海蓝宝石制成、缀着玻璃裂痕一样自然纹路的眼瞳,沉静地凝望着她。 萦绕在他身周的空气似乎染上了清透的淡蓝,弥散着朦胧易碎、让人心疼的美感。 阿弥无法否认他的貌美,陡然一瞬,惊觉自己在他的注视下,恍惚也有些沉迷。 真是讽刺。 拍了拍脸,她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就在这时,池仲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我的妈呀,他跑的飞快,累死我了,我喘口气,你们俩先聊着……”他瘫坐在旁边座位上,扯开衣领,呼哧呼哧地用手掌扇风。 尔后,在人群里稍作停留的俊秀青年,也徐徐穿过大厅,面向阿弥走来。 “看来还是赶上了……南宫小姐……”站在她面前,普洛斯低着头,声音温柔道,“很抱歉用这种方式和你见面,但有些话,我想在你离开之前对你说……” 阿弥看他一眼,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吧,说完之后就乖乖跟着池仲师傅回去。” “我们,签约吧……” 青年的声音不重。 但简短五个字,却透着炽烈直白的诚意。 第6章 成为我的恋人 意料之外的“告白”让阿弥恍然一愣,她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就连一旁的池仲也郁闷地“嗨呀”一声,生无可恋地捂住了脸。 “话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看着普洛斯诚恳的目光,阿弥不解地反问。 青年慎重地点点头,“一个小时以前,我完成了与原顾主的合约,目前已进入待售期,现在我请求你,成为我的新任顾主,以及……我的恋人……” 一番深情之词令阿弥再次哑然。 她悄然探过身去,在池仲耳边低声质疑道,“研发团队是不是又更新了系统?这台机器怎么还会自己拉业务啊……” 池仲推了推眼镜,故意别过脸,回避了普洛斯的视线,“可能他在上一任顾主那里受了太多委屈,人格塑成出了点毛病……不过你也别想太多,他们的感情说到底就是一堆数据,只要能他跟我回去,马上就能给他变成出厂模式……” 池仲的一席话宛如一剂强心针,化解了阿弥心中多余的思虑。 只是一堆数据而已,根本不值得较真。 整理好思绪,她缓缓起身,决定和他把话说清楚: “感谢你的好意和信任,但很抱歉,现在我没有工作、居无定所,甚至在未来很久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无家可归的状态……我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见,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照顾你……” “你误会了。”普洛斯微微凝眸,郑重说道,“是我想照顾你。” 他一脸纯粹,目光澄澈见底。 阿弥的表情有过一瞬明显的尴尬。 换成以前的她,也许会因为这种不切实际的承诺心动吧?可如今—— “这些话都很好听,谢谢你……” 她礼貌地致谢,平静又严肃地继续解释: “如果我没有在卡徕科技工作过,我可能会感动得更彻底一点。但很可惜,我了解你的一切,我清楚你每句话和每个举动从何而来,我无法相信来自数万亿对话模型中的某句安慰或者承诺,因为这背后的‘真心’都是假的……深陷在游戏恋人的爱意中,最后让自己潦草收场的顾主,我见过太多了……” 提到了本质与真相,她的眼神都似乎多出几分哀戚的味道。 被全盘否定的机器青年神色怅然了一阵,随即恢复如常。 没有追问,没有退缩,没有解释,他的回应只有直白又赤诚的三个字—— “我等你。” “……什么?” “如果现在条件不允许,就等你安顿下来,工作、生活都能顺利进行的时候……到那时,我们再见吧……” 说罢,普洛斯卷起右手袖口,露出手腕上复杂的图形编码,“这是我的身份证明,如果可以,我想请你保存下来。” 察觉到他有了就此打住的意思,阿弥也没有拒绝,拿出手机对着他的手腕拍了张照片。 但她很疑惑,“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普洛斯忧郁的眉眼略微舒展开来,盈盈目光中掠过一丝笑意,“为了方便你以后找到我。” 随后他转向一旁等候的池仲,“今天给您添麻烦了,池仲先生……” 见他松了口,眼镜男子乐开了花,“没事没事,你们说好了就行……既然事情解决了,我们就尽快回公司吧,也不耽误南宫组长的行程了。” 池仲站起身来,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喜悦的颜色溢于言表。 两人的背影很快就能被络绎不绝的人群淹没了。 一场意外就此结束,目送他们离开后,阿弥也按时登上远行的列车。 轨道从城市穿过,经过乡村田野,天边的乌云越来越远,初夏的热烈在远离那座雨水包围的城市之后也蒸腾起来。 天空高远辽阔,厚重的云层从银灰变成雪白,随着风向幻化成各种形状,绿色的山峦绵延不绝,列车途径盛放着粉色莲花的大片荷塘,又逐渐向另一个城市靠近。 尘嚣过后,归于沉寂,周而复始。 乘车的路上,阿弥给施寒光发送了最后一条消息——“分手吧。这件事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也没有询问你的意见,而是通知你,你只要照做就行了。” 对方还未读取,她就利索地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既然他不愿回复,那就例行通知、立即执行就好。 这种独断的态度,是施寒光曾经对待她的方式,如今,她只是把这些原封不动的还给他而已。 距离那座城市越来越远了,阿弥终于感受到内心的释然。 大好的年华却活成了年迈妇人的状态,看着中指上隐约可见的戒痕,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差点一脚踏入的,潦草可悲的一生。 还好及时停下来了,在那个热浪翻滚的初夏午后。 阿弥闭上眼,无声叹息着,靠向椅背,在稍纵即逝的陌生风景中再次沉眠。 夜晚降临之时,在那座被乌云包围的城市里,没有等到阿弥来工作室打扫卫生的施寒光,终于想起要联系她。 当他拿起手机时,几个小时以前就收到的分手短信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猛然想起缀在“分手”之后的补充,是曾经吵架时,自己对她叫嚷过的话。 顾客见他神色异常,询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看着屏幕冷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没什么,女朋友跟我闹分手,就因为前两天我喝了她一瓶牛奶。” “啊?因为这点小事就生气,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吧?” “可不是嘛,矫情。” 他依然用自己独断的态度为事件定性,并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小打小闹。 直到他下班回家,看见一尘不染的屋子,匆忙地找寻一番后,才发现整座房内除了阳台上一排死去的植物之外,再也找不到她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阿弥?” 他把给她买回来的一打牛奶放到茶几上,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喊她的名字。 电话一遍遍地拨通,忙音一次次地重复。 得不到回应的失落感让他倍感恍惚。 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干枯的花叶在风中窸窣作响。 好不容易停了一整天的雨,又下起来了。 第7章 夏橙与贵公子 儿时的南宫弥居住在一座小花园里。 她的父母为了更好地经营花园餐厅,把院子打理的井井有条,除了蔬菜之外,也种了不少花草树木。 春盛时攀到墙外的藤本月季,夏季在墙根阴影下盛放的绣球,入秋时拔地而起的红花石蒜,还有冬雪时分挂满树枝的各色梅花。 只是当时的院落不大,装不下她内心蓬勃生长的鲜花和浪漫。 那时的她时常幻想着,将来的自己能拥有一幢带有花园和阁楼的古典洋房,一年四季都被花草簇拥着,每天都在恍若置身于童话中的错觉里醒来。 那天离开施寒光后,回到故乡的阿弥先去墓园祭拜了父母,随后又来到儿时曾在这所小镇居住过的地方。 时过境迁,当年的房屋街道早就变了模样,根据地形山貌还能模糊辨认出一些。透过层层叠叠的灌木树林,在余晖弥漫的半山腰处,隐约能窥见一幢老旧建筑的身影。 阿弥在附近的公交车站下车,提着一包新鲜夏橙,沿着坡道往山上走。 不料,上行的道路却被一扇宏伟的铁艺雕花大门截断,琳琅的花草把栅栏和砖墙团团围住,垂到墙外的藤本月季,用带着尖刺的枝条,拒绝了所有外来者。 阿弥在门口观望了一阵,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备注为“刘叔叔”的号码。 然而系统提示号码为空。 她皱了皱眉,正准备再次拨打时,突然间哗啦一声,手中的纸袋从底部开裂,金黄的夏橙沿着砖石坡道缓缓滚了下去。 咚,咚,咚。 橙子落地时发出了高低不平的沉闷声响,又在偶然的瞬间戛然而止。 阿弥慌忙去抢,抱着剩下的果子往下追,在路边草丛了抓了几个抱进怀里后,恍然听见有人在问她: “这个……应该是你掉的吧?” 淳厚的洞穴男低音乘着傍晚的风,携来了与夏日高温格格不入的淹溺感。 阿弥猛然抬头,只见一位戴着复古文艺风金丝眼镜、身材修长挺秀的青年男子,拿着橙子站在旁边疑惑地打量着她。 对视不过一瞬,她脑中骤然闪过卡徕ai男友贵公子系列的脸模图样,竟脱口而出一句:“gleich(格莱希)?” 微妙的惊诧从男子墨色的眼中一闪而过,他微微一笑,“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在夸奖我,不过你误会了,我是人类。” 发觉自己言辞冒昧,阿弥连连起身道歉,“真是不好意思……那个系列有款机型,面貌、形体都和你很像,我一时眼花认错了……” “看来你很了解这些,卡徕公司出产的机型挺多,能第一眼就分辨出来,也不容易。”男子含笑低眸,随后又俯下身继续拾起路边的水果,“我来帮你。” 他身着一件橘粉色衬衣,下着米白色宽松长裤,整体打扮慵懒舒适,再搭配高挺鼻梁上精致的金丝眼镜,站在橙粉相间的朦胧夕照中,整个人雅致又贵气。 散开的袖口被他卷起一截,漂亮骨感的手腕露了出来,随着他捡拾的动作,黄橙橙的果子就挨个躺进他肌肉紧实的小臂和胸膛之间。 足以和仿生人媲美的样貌与身材,着实会让人失神。 得益于他的帮助,阿弥很快收拾完“烂摊子”。 “你到这儿来有什么事么?”男子把最后一个橙子递给阿弥,和善地笑着问道。 “谢谢……”整理好怀中的水果,阿弥局促地答允道,“我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 俊秀的异性低头轻拍着手上的灰尘,“一般来说,这附近的人不会随便上来……你是外地人?” “本地人,回乡而已。” “是么。”他轻轻笑了声,“看来你很久没回来过,我在这边住了有些年了,好像没见过你。” 阿弥不解地蹙起眉头,“你住在这个园子里?你是……刘长信叔叔的家人?” “刘长信?”男子疑惑地皱了皱眉,随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长叹一声,“啊……我知道了,你说的应该是前任屋主……” “前任屋主?你的意思是,他把这块地卖给你了?”阿弥不敢置信地张口,“什么时候的事?我三年前还来过这里,我当时还和他联系过,他说全家在外旅游,没能见到他,我就回家去了……那时的院子就是这样……” 她用眼神示意大门,而对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微微露出些遗憾的表情。 透过他墨色的眼,阿弥恍然大悟,“这是你家?三年前就已经是你家了?” “没错,地是我买的,花园是我修的,而且不止三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现在看来,你好像被他骗了。”陌生男子一边说一边走到院门前,慢条斯理地伸出手,用掌纹解开了门锁。 他站在凌乱的树影里侧身看向阿弥,“没事的话就早点回去吧,天色不早了,蚊虫多……哦,对了,我让人给你拿些**袋过来,你这样抱着橙子,走路不太方便。” “谢谢你的好意,这附近有便利店。”尽管头脑有些混乱,但阿弥依然清醒地拒绝了他。 夕阳又暗了一层,透明的蓝色沿着火烧云的边缘逐渐加深。 阿弥来到便利店,买了些生活用品,顺便和老板打听了一下刘长信的情况,和如今住在这花园里年轻男人的事情。 “那不就是宫舜嘛!不知是哪儿来的有钱人家,五六年前就搁这儿住下了,在山上整了个大别墅、大花园,一直深居简出,也不常见……不过我倒是听他们家园丁师傅说过,好像是脑子受过伤、得了什么病,医生让静养,才到乡下来……至于刘长信,他把这地卖给宫舜之后就搬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毕竟他卖地赚了那么多钱,趁早离开也好,省得旁人惦记……” 似乎很高兴有人来和自己八卦,老板坐在收银台前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兴致勃勃地唠着话。 阿弥听得仔细,也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她很感谢老板透露的信息,临走时还送了他好几个橙子。 天色黑定时,阿弥回到酒店,坐在阳台上,看着手机屏幕显示的账户余额数字,久久地发着呆。 七位数的余额,是她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全部财产。 她原本是想用这些钱,从刘长信手里买下整座山的。 因为在被他出售给宫舜的,那座望不见尽头的花园里,有一幢攀附着黄木香和紫藤花的三层旧楼 ——是她小时候的家。 第8章 请你把花园租给我 天黑后不久,宁静的山野间酝酿出一丝困意,周围灯火零星,月色寂然,让人根本生不出熬夜的念头。 可即便是在这样舒适的环境里,阿弥也时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如果不能购回家园,那她孑然一身、离职回乡,就没有多大意义。 虽然宫舜和刘长信的交易实属意外,但她并不想因此轻易放弃自己的计划。 她思来想去,既然找不到刘长信,那就去找宫舜谈谈吧。 一日清晨,晴空万里、日光明媚,清新的空气中还浸润着夏季特有的青草泥土的味道。 阿弥拎着一盒精心挑选的新鲜水果,再次来到了宫舜家的花园门口。 站在斑驳的树影里,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屋内的佣人询问她的身份和来意,她解释道,自己名叫南宫弥,在不久前受到宫先生的帮助,今天是特意来感谢他的。 礼貌客气又略带遮掩的回答让阿姨也有些为难,只说让她稍等片刻,便挂断了通话。 阿弥站在院门口静静地等待着,不过一阵,院门缓缓打开了,一位身着黑白色复古管家长裙的机器管家走了出来。 她挽着利落的发髻,步伐优雅而从容,宛如穿越时光而来的贵族,浑身充盈着一股从容馥郁的气质。 “您好,南宫小姐。”她来到阿弥面前,微微颔首,用温和有礼的声音说,“宫先生正在花园休憩,请您随我来。” 阿弥仔细地打量她一阵,随后点了点头,跟随她走进了宫舜家的院子。 穿过树影婆娑的小径和碎花满地的前院,阿弥随着女管家一同来到中庭。在一棵亭亭如盖的樱树下,她看见了幽凉的树荫中品茶的宫舜。 听见脚步声,宫舜抬眸,露出一个清爽的笑容,又面向阿弥伸出手来,做出一个“请坐”的礼貌手势,吩咐旁边的阿姨端上一杯新茶。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那我就不做自我介绍了……为了几个橙子,特意来谢我,未免也有些小题大做……”宫舜靠在椅背上,慵懒的目光穿过温热的风,落向阿弥的眼里,“那么,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呢,南宫小姐?” 对方说得开门见山,阿弥的态度也极其干脆。 “我知道这样做有些冒昧,但今天我过来,的确有事想麻烦宫先生……”阿弥略微停顿,尽量让自己表现沉着,“我想请你,把山腰那座旧屋和周围的小花园,租给我……” 宫舜微微愣住,随后不解地轻笑一声,“那栋屋子我是没怎么去过,但好像丢给园丁作工具房了,也不算是毫无用处……先说说看吧,你打算用这块地做什么?” “我想要经营一家花园餐厅。” 掷地有声的回答让宫舜的笑意更深,他揉了揉太阳穴,略带遗憾地说,“这可有点难办……如果只是个人居住,兴许我们还有商量的余地,但你要拿去商用,那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对吧?” 阿弥没有被宫舜的气势压倒,反而态度越发谦和:“我明白,我也看得到这片花园背后所包含的人力物力。但我希望你相信,我可能比你更希望能守护好这个地方。” 宫舜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解,又像被勾起了兴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身边的这棵树,是我外公亲手种下的。” 一阵清风吹过,翠绿的树冠在风中摇曳发出了簌簌的声响。 宫舜不由得侧目,看了眼身旁高大挺拔的樱树,层层叠叠的光点在他的眼中来回跳跃,放大了他眼底倏忽掠过的一抹惊异之色。 “其实这片山地原本是属于我外公的,后来他交到我妈妈手里……我妈妈学过园艺设计、爸爸是厨师,他们成婚之后,花了很多心血,在山腰那块打造了一个餐厅,取名为‘瑞拉花园’……” 阿弥清浅的声音从风中而来,缓缓揭开了故事的帷幕。 当年的餐厅在阿弥父母的经营下,热闹过一段时间。 花园环境优美、料理实惠可口,不仅受到当地人的喜爱,就连很多外地游客也会常来小住。 可惜好景不长,在阿弥十岁左右,她的父亲因为交通事故不幸去世了。 接受不了爱人的离开,阿弥母亲的身体状态也每况愈下,投入大量精力物力、好不容易建成的花园餐厅,也因此无法正常经营。 到了高中时期,生活对阿弥来说已然变得艰难。 在坚持学业的同时,她还要照顾身体情况和精神状态都不太稳定的母亲。 直到母亲病危,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已经不足以支撑接下来的治疗费用。 就在那时,住在附近的邻居刘长信找到了她。 看起来和蔼可亲的中年男人叹着气,苦口婆心地劝着:“要不你就把这地卖了,给你妈妈治病吧。现在你们这花园餐厅做不了生意,也不能创造价值,反正晾着也晾着,还不如卖了攒点钱,先把人保住……人活着,总能想到办法,‘命’可比‘地’重要啊……” 当年阿弥年纪小,满脑子都是“不能没有妈妈”。 权衡之下,她把地皮出售给了原本就和他们家有些生意往来的刘长信。 可她没有料到,抛弃了家园也没能留住至亲,而曾经信誓旦旦说等她有钱之后,可以再和她商量土地事宜的刘叔叔,也突然不见了踪影。 原来,慈祥和善良,也是具有欺骗性的。 对故土乡亲抱有好感滤镜的阿弥,再次被人性绊了个跟头。 “对我来说,花园餐厅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地方,而是承载我所有美好回忆的、我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阿弥坦率地望着男人的眼,“当年不得已卖给了刘长信之后,我就一直有计划想找他购回这片土地,可如今看来我已经没有了这个机会……你把整座花园改建成了我买不起的样子,我也不会自不量力地和你提买卖的事情,但至少,支付地租这一点,我可以办到。” 被树叶缝隙筛落的光斑洒在她的脸上,让她眼中的波纹忽明忽暗。 一番恳切的陈述,让宫舜也不免陷入沉思。 但很快,他便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清冽笑容,略有为难地叹了口气,“怎么说呢,你的故事很生动,可我好像没有必要为你的情绪买单……而且我很奇怪,在你眼中,我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么?不然你凭什么认为,只用一个故事,就能说服我把花园租给你……” 第9章 更大的诚意 宫舜说话的声音不大,情绪也没有起伏,可他的眼神中,却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生冷。 求人办事,就得有求人的态度。 阿弥尽量控制住情绪,不卑不亢地答道:“因为你明明对花园做了整体规划,也在山顶建了别墅,却偏偏留下了那些老树花桩,还有山腰那座格格不入的旧屋……” “你可能误会了,我保留那些树,是因为它们长在合适的地方,可以帮助塑造花园结构,至于那座房子,我先前也提过,只是方便佣人们日常休息。我这样做,无非是因地制宜、合理设计,并不是因为你那些……深厚的情感……” “我明白。但无论如何,你把它们留下来了,正因为它们存在于这里,我才想要告诉你关于它们的故事。至于租赁,我并没有想强迫你,或者死缠烂打,我只想要展现我的态度,以我最大的诚意。” 或许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我并不需要很大的院落,只用房屋周围一部分,让顾客可以散散步、看看风景就好……除了租金之外,我也会承担花园的维护费用和损耗部分……” 阿弥温柔有礼的态度和恳切诚挚的话语,让本想拒绝她的宫舜,一时半会也说不出太绝情的话。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犹豫。 但要和一个陌生人进行合作,本就有些天方夜谭。 沉思过后,他啜了口茶水,娓娓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听你说话让人感觉心情不错,但可惜了,我对那三瓜两枣的地租不感兴趣,我们之间也没有达成合约的必要条件……如果要说服我,就应该拿出更大的诚意来……” 直视着男子深不见底的眼,阿弥只觉得燥热的风中无端生出一丝凉意。 她猜不到他的心思,也不能随口应付,只得想出一个缓兵之计:“既然如此,那我可以和宫先生预约下次见面的时间吗?” 她挺直脊背,让自己显得淡定从容。 宫舜轻轻点头,“我时间充裕,你随意。” “那好,如果天气好的话,我会尽快过来的,带上我更大的诚意。” 林间的风簌簌而过,阿弥起身和宫舜告别,第一次生意交涉,就以她的退场毫无悬念的落幕了。 花园主人的态度纵然是坚决的,但也并不是不可撼动,毕竟他明确给出了阿弥第二次“谈判”的机会。 既然无法回应的他的需求,那就先引起他的兴趣——对花园餐厅的,兴趣。 正是入伏时节,暑热一天天更甚。 阳光似乎把天穹烧出了洞来,就连空气中都充斥着植物被炙烤的腥燥味道。 一连几日,阿弥都早早地离开酒店,顶着烈日,走访了不少当地的养殖业、采摘园,还有家中有种植果蔬的农户。 大约忙碌一个星期后,她根据自己近些天的发现,一丝不苟地编写了一份花园餐厅企划案。 她打算放弃租地,尝试着动摇宫舜,成为餐厅的合伙人。 就在一日下午,站在满地碎影的公交站里,正要出发去找宫舜的阿弥,忽然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 收回家园是她多年的夙愿,可邀请一个相交不深的陌生男人共同经营花园,未免过于冲动。 她不禁开始回忆,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才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在阿弥念大学时,曾多次找过刘长信商议买地的事。 但那时的刘叔叔有意推脱:“你现在在外地念书,买这块地也没什么用,还是等到以后毕业了,确定自己要回来定居了,我们再讨论买卖吧……” 刘长信一家本来住在旁边,自家也有田地,买了阿弥家的花园之后也没有拆房重建,两家自是邻居,家中有忙时,也相互帮助过。 基于这点,阿弥也放松了警惕。 此后,她进入卡徕科技实习,忙碌的生活和稳定的工作,没有给她多余的时间考虑回乡发展。施寒光的到来,也给她带来一种即将拥有“新家”的错觉,让她以为瑞拉花园可以暂时放一放。 她还总想着再等些年,自己资金更加充裕时,事情会更好办。 可她等着等着,竟等到花园换了一位主人。 命运的天秤是真的不乐意向她倾斜,刘长信或许言而无信,但宫舜看起来更不好说话…… 想到那张压迫感极强的蛇系美人脸,阿弥只觉得头疼。 午后的天气越发阴沉,铅灰色的云朵携着水汽向城镇逼近,山林间的风呼啦啦地吹着,吹散了集聚多时的暑气,也让人忽觉凉爽。 两小时后,阿弥硬着头皮来到了宫舜家门口,再次按响了门铃。 优雅的机器管家如常出现,领着她穿过山腰处一条无人知晓的花径,带她走进了常人未能得见的庭院之中。 穿过茂密的木槿花墙,幽森复古的庄园在一扇花枝交错的拱门背后赫然出现。 迎面而来的繁盛花境让人目不暇接,翠绿的树篱高墙、灰白的石子路、泠泠作响的喷泉,巧妙的人工造景和自然环境交相呼应,让浪漫的英式花园呈现出一种精致又不失野性的美。 站在花园门口,阿弥都失神许久,而当她走进别墅时,华美的装潢更是让她的眼睛瑟缩得无处安放。 高耸的穹顶、精美的油画,踩在脚下做工细致的地毯,涌进鼻腔里的清冽花香,感官的每个角落都被精致的细节占据。 电影般奢华迷醉的氛围感,让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撼。 不想让自己显得冒昧又世俗,她努力收拢视线,忽略这座建筑给她带来的压迫感,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冒昧又世俗。 不知走了多久——“好久不见,南宫弥。”宫舜的问候来得猝不及防。 他站在楼梯上,眺望着窗外山雨欲来的景象,忽然打趣似的笑着问:“这就是你来见我时,专门挑选的好天气么?” 贵公子的笑容还是那样耀眼自信。 仰视着高处的他,阿弥恍然意识到了,自己即将提出的合作该是怎样的无足轻重。 她张了张口,还没酝酿出一声问好,陡然间一道惊雷炸响。 前一秒还笑意盎然的宫舜突然痛苦地捂住太阳穴,身体猛地一晃,失去平衡的刹那,像断线木偶般从阶梯上倒了下来。 阿弥本能地冲上前去。 旁边有佣人在惊叫,宫舜的身体很重,肩胛撞上了地板,阿弥疼得想哭。 闭上眼睛之前,她看见密集的雨点从空中倾盆而下,汹涌澎湃地砸在玻璃窗上。 第10章 雨天被赶走的客人 明明只是来谈生意的,为什么要做出差点送命的事呢。 在会客室里静坐的半个小时内,阿弥质问了自己无数遍。 不久之前,宫舜头痛发作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距离最近的阿弥,抢在机器管家动身之前冲了出去,毫不犹豫抱住了他。 由于她的缓冲作用,宫舜没有跌破相,而被惯性连带着一同摔向地面的她却成了垫背,身上各处撞得青紫。 她疼得嘴角发搐。 混乱之中,她感觉有人在呼救、有人在奔走,有人把靠在她身上痛到昏迷的宫舜拉开。 等她撑着疼痛的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时,窗外的雨没命似的下着,走廊里亮着灯,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老旧照片般的昏黄。 直到别墅主人被安置妥当,才有佣人阿姨赶来问她情况,把她带到会客室,给她端上了一壶热茶。 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在房间里等了半个小时。 不知不觉,天色向晚。 狂风四起,山间的植物不安地躁动起来,城镇上空汇聚着一片乌泱泱的水云,几乎和翻滚的山林融为一体。 时钟又走了半圈了,会客室门口终于出现了人影。 “很抱歉,南宫小姐,今天先生可能无法见您了,您请回吧。”智能管家凯拉站在门前微微致礼,脸色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宫先生……情况不太好吗?如果方便,我是不是简短地问候一下,会比较好……” “今日暴雨,再等下去天就要黑了。难道说,南宫小姐想在这里留宿么?” 从凯拉的口吻中听出了几分排斥,阿弥哑然失笑,“留宿?我和宫舜才见过几面,你问这话,不觉得没有礼貌吗?” “我没有与您争执的必要。”凯拉挑着眉头,神色矜贵而傲慢,“玄关放有备用雨伞,阿姨也会送您到门口,您还是抓紧时间,尽快回家吧……对了,请允许我提醒您,雨天外出多有不便,也会添加许多额外的麻烦,为了您的出行顺利,请您下次前来时,务必选择晴朗的天气。” 逐客令来得文雅又决绝,阿弥听得心中犯堵。 但她实在不想和一台机器人吵架,“好,多谢提醒,那就让宫舜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 说罢,她拿起桌上的企划文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明明已经决定不再对这个世界展现善意,为什么还要多管闲事、自讨苦吃呢。 阿弥在雨中疾步前行,越想越委屈,终于忍不住在心中歇斯底里地大喊:这该死的天秤,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向我倾斜啊! 她匆匆离开了花园,来到山下拦了张出租车,飞快地回到酒店。 安顿之后,她立刻叫来快送人员,把她借用的雨伞和重新打印好的文件打包好,一刻不耽误地给宫舜送了过去。 天色暗了下来,夏日傍晚的余晖没能冒头,就被淹死在了灰色的雨里。 别墅里灯火通明,晚餐之前,医生再次前来查看病患的情况。 此时的宫舜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他眉宇微蹙、眼帘紧闭,胸口不安地起伏着,似乎刚刚逃离了一场噩梦。 “先生情况怎么样?” “已经用过药了,疼痛也得到控制……但今晚还会有雷雨,还是再多观察一下吧……”床边的医生整理着医药箱,小心收纳着使用过的针剂和药品。 “我明白了。”凯拉微微致礼,“现在雨势正猛,您先在茶室稍作休息,等到先生病情稳定后,会有司机送您回去。” 儒雅的中年医生笑了笑,似乎想到了什么,“这么大的雨,怎么能把等在外面的客人赶走呢,应该留下来吃顿饭,或者雨停再送走才是啊……” 凯拉却不以为然,“那位小姐或许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特意挑选了雷雨天。”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近人情……” “排查并消除先生身边每一项危险因素,是我的职责所在。” 感觉自己说不过她,医生笑着叹了声,提上医药箱走出了房间。 嘈杂的雨声听得人耳朵发麻,凯拉关上了厚重的隔音窗帘,又点燃了一盏壁灯。 焦糖色的灯光下,床上假寐的男子缓缓睁开眼睛。 他侧目看向床边的机器管家,声音低沉地问:“你所谓的‘危险因素’……是指,南宫弥么……” “是的。”凯拉颔首,回答得异常平静,“近日天气晴好,但南宫小姐却特意选在暴雨天前来,很难不让人怀疑她的意图。” 宫舜冷笑一声,“意图?说来听听。” “今天下雨,免不了要留她在别墅休息,如此一来,就增加了她逗留的时间以及与您接触的机会;她来时并没有带伞,如果她坚持要走,您也会送她雨伞,这样又给了她回礼的理由;而且就她今天灵敏的反应来看,我合理怀疑她事先调查过您的身体状况,得知您在雨天会头痛发作,并以此为契机,与您产生亲密的肢体接触。”凯拉回答得一板一眼,甚至还特意强调一句,“您以前吩咐过我,要阻止别有用心的异性接近您。况且您今天身体有恙,的确不适合接见外人。” 听完这些,宫舜有些哭笑不得。 他伸出一只手来枕在脑后,透过窗帘缝隙看着玻璃上的雨水,记忆突然在他头痛晕倒的瞬间反复回溯。 跌倒时的失重感,被阿弥紧拥住那一刹那的惊颤,脖颈间的温度,鬓发间的气息,以及在贴近的胸腔之间鼓动着的,辨不清归属的心跳。 越回想,越有些精神恍惚。 他定了定神,继续道:“所以,我的治疗还没结束,你就让她走了?” “是的,为了杜绝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作为管家,你考虑得很周全,但是有一点你理解错了,别有用心的人不是她,是我。” 温暖的灯火中,宫舜的目光明明灭灭,仿佛笼罩着一层望不穿的迷雾。 “这几年我待在园子里无聊得很,好不容易有只兔子闯进来,让我感觉这个夏天不至于那般了无生趣,对于她所谓的‘诚意’我还在期待来着……所以不要打草惊蛇,不要轻举妄动,至少现在,我还不想成为她眼中的坏人……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他徐徐侧目,幽森的视线牢牢锁住管家的眼瞳,“你,不要越界了。” 第11章 迟到的谈判 从花园回来的那一晚,阿弥睡得并不踏实,肩胛和后背的摔伤疼得她翻来覆去。 翌日清晨,被伤口痛醒的她,跑去药店买了些跌打损伤的药。 在店员的帮助下贴好膏药,她又去便利店泡上一碗方便面,坐在外面雨棚下,一边吃东西一边看车水马龙。 她埋头认真地吃着早饭,丝毫没有注意到,便利店已经来了新的客人。 “小龙虾口味的泡面,好吃么?” 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耳旁响起,阿弥疑怪地抬起头来,见到宫舜正坐在对面,眼带笑意地看着她。 他没有戴眼镜,就穿着一款宽松剪裁的纯白短袖,刘海蓬松地散在额前,看起来格外清爽。 但不同于先前在花园时那般明亮耀眼,那张让人挑不出错的俊秀面庞明显暗沉许多,还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疲倦和无力感。 阿弥看他一眼,没有多问,“还行,稍微有点辣,你也想试试么?” “如果你强烈推荐的话。” “我可以请你,但我看你气色不太好,应该不能吃辣,还是改天吧。” “是在下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吗?” “是的,就像你的管家要求的那样,满意吗?” 听出阿弥意有所指,宫舜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附和,“抱歉,昨天事发突然,我没来得及和你道谢……谢谢你……有些数据管家分析失误了,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希望没有让你感到为难……” 这番话似乎在解释,凯拉的举动并不是他本人的意思。 但除了身上的疼痛之外,其他事情对阿弥来说已经翻篇了,比起道歉和感谢,她更想知道他对花园餐厅的企划案是什么意见。 宫舜很喜欢用开门见山的方式,稳定自己在交流中的主动权。 这次阿弥不打算给他机会:“你大清早的过来找我,应该不会只是为了寒暄吧?请问宫先生,昨天我寄过去的文件,你得空过目了吗?” 冷淡的发问却让宫舜笑意更浓,眉眼间的病气也消散了一些,“怎么和你解释呢,真是抱歉,我昨天头痛,没看。” “是么,那看来今天我们没什么要聊的。” “不要这么冷漠,随便说两句听听,脱稿演讲,应该不难吧?” 碗里的泡面突然就不香了,阿弥放下餐具,有些愠怒地盯着对面的男人,“没有看过企划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地来找我。下雨天的清晨拖着病恹恹的身子赶来和异性道歉,让我以为,你在表演电视剧里的浪漫桥段呢。” “奇怪,你怎么突然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宫舜轻声问道,有种看戏不怕台高的悠然自得。 “只是陈述事实而已。”阿弥把泡面盖合上,神色如常但声音严肃地说,“为了整理那些资料,那么热的天我跑了多少地方,皮都晒黑了好几层。好不容易整理完了,碰上一个凉快的下雨天,想要去找你谈谈,结果去了你家摔了一身伤不说,还被一个机器人数落,显得我好像对你图谋不轨似的。” 想起凯拉的话,她不觉冷笑一声,“总而言之,我不想听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想浪费你我的时间,我只要一个确切的结果。但如果你觉得没必要,那我也点到为止,从今往后再不打扰你。” “现在你心情好点了吗?” “什么?” “我是说,把这些糟糕的情绪宣泄出来后,你心情好点了吗?” 关心来得猝不及防,阿弥一时愣住了。 宫舜轻轻笑起来,把她的泡面移向一旁,整理干净桌面,拿出手机调出了投影。 他把阿弥寄过去的资料,做成了电子版。 “其实我大致看了一眼,你写的东西很有趣,就是因为有趣,我才想听你亲口讲给我听……我说过的吧,听你说话让人心情很愉悦。我是认真的。”他静静地注视着阿弥,深邃的眼眸里装满了前所未有的诚挚。 “而且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会邀请一个并不相熟的人成为合伙人。” 气氛陡然间变得安静,南风捎来一块铅灰色的积雨云,短短几秒遮天蔽日,不出一分钟,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灰尘在雨中融化,释放出一种不太清新的味道,宫舜突然为难地皱了皱眉。 他在雨天的难受,并不像伪装。 阿弥沉默地撇开视线,沉思片刻后,轻声道:“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你看着像个生意人,我猜你可能对经营更有兴趣。况且你也不缺钱,倒是有点缺花钱的地方,既然如此,我才想厚颜无耻地请你投资我的梦想。如果我们成为合作伙伴,不仅是地租,还有营业额和股份,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雨安静地下着。 宫舜的头痛似乎有所缓解。 听完阿弥的话,他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摆正姿态,一针见血地说:“虽然在我看来,你是想找我分担风险……不过没关系,我欣赏你的坦诚……”他靠向椅背,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示意上面的文件投影,“说说看吧,你的餐厅有哪些优势,我会从一个投资人的角度酌情考虑的。” 阿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宫舜所表现出来的傲慢,心平气和地展开影像,开始讲述花园餐厅的经营方案。 在她的初步设计中,营业应采用预约制,以此来控制人流量、减少对花境的破坏,同时预估材料用量、控制成本。 饮食方面,她主张料理理念以“自然健康”为主。 采用“四季菜谱”轮换的方式,将时令蔬菜水果加入其中,让客人在欣赏到不同季节风景的同时,也能品味到属于那个季节的独特风味。 “城市商超和市场上售卖的蔬菜,看起来绿油油的,但实际能入口的鲜嫩部分不多。可是在镇上就不同了,我们可以挑选最新鲜的、不超过十五公分的嫩苗,那种汁水饱满、脆嫩鲜爽的口感,大型种植场的蔬菜很难达到。如果你的别墅里也有菜园,你一定能理解我在说什么。” 说到菜品时,她眼眸竟微微发亮,闪烁着不属于雨天的明亮光彩。 宫舜沉默地看着她。 不知怎的,他原本有些游离的目光,在落入那染着笑意的褐色眸底时,竟有些移不开了。 第12章 乙方应留在甲方身边 “你说得没错,蔬果在不同的生长阶段,的确会有不同的口感……我理解你对食材的追求,不过你要从哪里获得这些?”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无意之间拉近了和阿弥的距离。 “那就得靠住在周边的爷爷奶奶们了。”阿弥微微一笑,“这里有很多老人都会种地、卖菜,可以找他们买菜,甚至订菜,这样既能拿到新鲜食材,也能起到一个助农的作用……而且很多菜烂在地里都没人要呢,我碰上一个阿姨,她喜欢种地,家里青菜常年多得吃不完,都拿去喂鸡喂猪了……” 说起好菜被拿去投喂牲畜,她不禁露出一丝惋惜。 宫舜也忍俊不禁,抬起手来遮住嘴巴,不想让自己的笑意过于明显。 很快,他指出了新的问题,“你经营的可不是素食餐厅,同等质量的肉类供应,你考虑过么?” “不用担心,我在周边找到了几个环境不错的养殖场,主要有高山黑猪、稻香鸭、走地鸡,主打自然生长、生态喂养……在稍远一点的村里,还有个养牛的地方,牛都现杀现卖,肉质非常新鲜……” 阿弥把资料点开来,介绍着自己的发现,昏暗的雨天也遮掩不住她脸上的熠熠辉芒。 她告诉宫舜,周边有几处水果采摘园,她想招聘一个烘焙师,把应季的水果加到甜品当中,在套餐里也附赠一些时令水果,用来丰富菜肴的层次和美观性。 她一边说一边皱眉深思,似乎在考虑自己的想法有没有可行性。 听着她的讲述,宫舜的脑子里,倏忽冒出许多生机勃勃的画面: 水稻田里驰骋的麻花鸭子,树林间飞跃的雄壮黑猪和矫捷山鸡,他们骄傲地嘶鸣着,转瞬之间,又变成了餐桌上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 虚拟的香味从想象中扑面而来,他不自然地抖了抖后背,试图缓解不知从何时聚集而来的凉意。 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没有停止,但乌云已有了飘散的迹象,远处的群山也逐渐恢复夏日的鲜明色彩。 沉思过后,宫舜看了眼投影,直言道:“你的经营方针我基本上明白了,但你忽略了一点,在所有计划开始之前,你最应该考虑和确认的,是你的目标客户。他们想要什么,我能为他们提供什么,这才是做生意的要点。” 洽谈到了关键点,阿弥的语气也更为慎重,“稳定的目标客户,这点就需要你来帮忙了。” “什么?”宫舜不解地皱了皱眉。 “我一直认为,治愈人生有三大要点:美景、美食、美人。前两点,你可以理解为花园和餐厅,至于‘美人’——我想申请成为卡徕科技线下合作商,也就是卡徕乙游线下任务点。我已经调查过了,目前镇上还没有商家通过申请,如果我们能抓住机会,就能成为本地首家合作单位,花园餐厅可以吸纳足够仿生人来做任务,这样一来,稳定的目标群众不就出现了吗?” “原来‘美人’是指这个……”宫舜不以为然地笑了声,“你做过调查就应该知道,卡徕对合作单位的评判要求有多严格,就你目前的计划来看,不见得就能拔得头筹……” “所以我才说了,这件事要靠你……你的机器管家凯拉,是卡徕商务ai奥斯汀系列今年还没公开的新款,能够拿到内部的货品,那该是什么样的身份呢?当然,我对你的身份也没有兴趣,我只知道,如果你想要合作,卡徕那边一定不会拒绝……” 敏锐又危险的发言,让宫舜不由得高看她几分。 “想从我身上寻找捷径……不过没上市的机体,你怎么知道的?” “直到和你相遇的前一天,我都是卡徕的正式员工,在研发部那里了解过一些。”提到过去,阿弥的眼神有过一瞬短暂的游离。 得知她的工作经历后,宫舜神情越发幽深。 他的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阿弥,手指随着雨滴落地的节奏一声声敲击着桌面,像是在评估物品的利用价值。 “不错,你的想法很有创意,也有可行性。但到底要不要合作,等我考虑清楚,再通知你吧。” 沉思片刻后,宫舜用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结束了话题。 两人在雨停时告别,清透的辉光正穿过天穹,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冒了出来。 所幸,宫舜没有考虑太久。 三天后的上午,阿弥收到了去花园讨论合同细节的邀请。 本以为在细枝末节上又要进行一场推拉战,没想到宫舜竟然在合作上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他不仅提供房屋和花园的使用,还包揽了与卡徕的协商申请,甚至已经找好设计师和装修团队来重修餐厅,花园的维护他也会一并负责。 阿弥需要做的,只是和设计师敲定细节、监督工程进展,以及后期的团队组建和经营规划。 天上掉馅饼的事,阿弥向来不相信,她感觉宫舜另有所图。 果不其然,在讨论完利润分割后,宫舜拿出了一份补充协议,上面赫然写着:“鉴于甲方在雨天会出现头痛症状,但与乙方在一起时症状得到缓解,经双方友好协商,特订立以下补充协议: 本协议旨在确保甲方在雨天的健康状况得到维护,同时保障乙方的合法权益。 在下雨天,除非有不可抗力或其他特殊情况,乙方应留在甲方身边,以便在甲方出现头痛症状时提供必要的陪伴和支持。 甲方承诺在乙方履行本协议期间,不会对乙方提出超出合理范围的要求,确保乙方的人身安全和合法权益不受侵害……” 花了片刻时间,一字一句阅读完后,阿弥难以置信地问出口:“这是……要我下雨天……和你,待在一起?但我不明白,你头疼和我有什么关系?” “就是不能解释原因,才要你下雨天留在我身边,我也想弄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争议解决方式也写得很明白,我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而且在餐厅建设和利润方面,我也做出了极大的让步,可以说,我唯一的目的,就在这份补充协议上……怎么样,要跟我合作么?” 宫舜说得坦然自如,他放下杯子,悠悠抬眸,金色的阳光跳跃在他羽扇般的睫毛上,在那双小鹿般圆润清澈的眼中,洒下一片璀璨的波纹。 他的唇边,弥散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13章 绝版的冰雪美人 得知阿弥在卡徕就职过的那天,宫舜在回家的路上,就安排凯拉调查了她的工作履历。 “南宫弥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就进入卡徕科技总部实习,在总部工作总计两年三个月,曾因‘安全问题’被信息监察部列为‘特别观察对象’,此后被调职到中部地区分公司,担任客服部组长一职,于今年六月底主动离职。关于南宫弥所涉及到的‘安全问题’,其调查报告被作为要件封存起来,我没有访问权限,需要执行总裁赫莉的许可才能调阅。” 阿弥的经历平平无奇,凯拉的报告也格外简短。 只是其中提及了“赫莉”,让宫舜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怪让人好奇的,南宫弥怎么会和我妹妹扯上关系……”沉思过后,他轻笑一声,“我和南宫弥的谈话你应该都听到了,先拟个合同吧,具体事项,改天请她到花园详谈。” 电话挂断了,宫舜的眼神黯淡下来。 他看了一眼车窗上残留的雨滴,忽然发现,自己早上没有吃药,但在刚才那场阵雨中,他的头痛并没有发作。 宫舜不能确定这种异常是否和阿弥有关,为了保险起见,他拟定了补充协议。 如果她的出现能够缓解他多年无药可医的心病,投资一个小小的花园餐厅,又能有什么问题呢。 而他看好的合作伙伴,也不是瞻前顾后的人。 确定了自己的合法权益不受侵害后,几经衡量,阿弥也在合同上干脆地落了款。 日光探进了窗沿,照着甲乙双方的名字。 风清气朗,圆滚滚的云朵像似的堆在碧蓝的空中,阿弥从摇曳的风中走过,沿着花径回到了记忆中的家。 远远望去,厚沉沉的木香藤蔓几乎遮蔽了整个屋顶,眼看着像要垮下来。 中庭的老树亭亭如盖,乘凉的鸟雀在枝叶间蹦跳,树影在屋前摇晃,一切美好的恍若梦中。 大门掉漆了,墙壁有些泛黄,露台也磨损得厉害,虽然陈旧了一点,但周边被园丁们打理得很干净,看起来并不落魄。 “其实我不太明白,刘长信不拆我家的房子,是因为他等着地皮升值,没有必要花钱拆建……那你呢?就算是用作保姆房、工具屋,这里距离你的别墅也有些远了吧?” 发现旧屋格局没有变化,阿弥忽然有点好奇。 宫舜背着双手、迈着大长腿,悠闲地走进后院的花廊。 听见提问,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茂密的紫藤花叶,略带不解又稍显感叹地说:“谁知道呢……大概是因为,当时花开得很灿烂吧……” 买下瑞拉花园的那个春天,屋侧的紫藤花爬了满墙,从浅紫色的花穗三楼垂下来,如瀑布般奔腾浩瀚。 站在馥郁甘甜的花香中,凝视着一颗颗饱满可爱的花朵,宫舜犹豫了。 想到一年仅此一度的光景要被摧毁,他的胸腔内,忽然涌出了一阵浓烈得仿佛不属于他的悲伤。 “这么好看的花,砍掉太可惜了。” 他记得自己离开时和工程队交代过这句话。 房子就这样被保留下来。 也许是为了等到小主人回家,它牟足了劲日复一年地开出满身的花,一边灿烂地生长,一边安静地老去。 花园里的风被阳光烧得温热,群鸟振翅高飞,越过了半个盛夏。 眨眼之间,七月也要结束了。 等到早晚气温不再那般燥热时,瑞拉花园餐厅的修建,也逐步走上正轨。 庞大又专业的施工队进场,不出几天,就搭上了脚手架,把旧屋围了个水泄不通。 工人们忙碌有序地穿梭其中,砸墙的、打孔的、搬运建筑废料的,络绎不绝的脚步都快在院子里踏出一条新的路来。 虽然阿弥不懂装修,但她在附近租了个小房子,每天都得抽点时间去工地看看施工进度,和设计师沟通细节。碰上宫舜,也会和他聊一些后期财务预算、营销策略等事务性的东西。 看她每天来回奔波不便,宫舜主动提出在别墅里为阿弥安排一间客房居住,为避免误会,他还特意强调,这个提议只是为了方便他们合作期间的交流。 阿弥听后随意地笑了笑,调侃说别墅太贵,租不起,借此婉拒了宫舜的好意。 习惯独居之后,她暂时不想和谁扯上关系。 如果在属于她的空间内会固定出现某个人的脸,很有可能会让她回想起那段糟心的日子。 幸好施寒光性格骄傲、不肯轻易低头,被拉黑之后,他也没有通过其他方式联系过她。 阿弥的生活也为此少了很多麻烦。 她能想象出与他再会时鸡飞狗跳的画面,她也相信他能明白,就此打住、不再纠缠,就是他们给对方最大的体面。 就在她以为所有事情都会顺利发展下去时,假日的宁静被一条信息全部打乱了: “南宫弥女士,您好!恭喜您在卡徕科技本年度七夕特别活动中获奖,游戏奖励兑换码已发送至您的邮箱,礼品将由卡徕自有物流为您配送至指定收货地点,请注意查收,祝您生活愉快!” 那天早上,阿弥茫然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 不久以前,同事请她报名参加卡徕的周年抽奖活动。 为了帮助同事获得小礼物,也认为自己没有获奖运气的阿弥,随意填写了申请表单,还把收货地址填成了在建中的瑞拉花园。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本年度的奖品,应该是免费获得绝版protos one的六个月使用权,还有卡徕商城丰厚的礼品。 本来卡徕乙游的节日活动并不统一,主要是合作商根据自身情况设计方案,本部审核通过即可上线。玩家也能根据自己的兴趣和所处区域的不同,选择去不同的合作点参与活动。 与其他合作商要线下打卡互动的内容相比,本部的庆祝方式向来简单粗暴,就是广大玩家喜闻乐见的送礼。 本部曾发布信息说不会再生产普洛斯系列,因此,养成难度最大、性格育成方向最多的初代体,也被称为“绝版的冰雪美人”。 阿弥没有恋爱的打算,当天上掉下个男朋友时,她还是有点懵。 第14章 protos one 系统激活 三天之后,一个晴朗的下午,装载着仿生人的密封舱抵达了瑞拉花园。 当天宫舜也来到了装修中的餐厅。 他平时不喜欢工程噪音和灰尘,总是戴着口罩和墨镜,站在附近大致看一眼。 天气炎热,听完队长的汇报,简单地沟通两句,没有要紧事就优哉游哉地离开。 这天听说阿弥中奖后,他也突然来了兴致,说要看看她的“男朋友”,便陪她一起等着工作人员的到来。 身为前客服组长,阿弥对卡徕机型特征了如指掌。 这台活动机体,除了硬件更新之外,最大特征就是更换成了四代脸模。 以往由于技术的限制,仿生人的脸模都是量产,自定义修改范围集中在发型、肤色、瞳色等配件上。 如今的第四代产品宣称“支持全脸自由定制、面部神经元控点数量翻了六倍、微表情变化精确到以半毫米计算”的程度。 除了想亲眼见证新一代脸模,对于其他操作和原模几无二致的普洛斯,阿弥的兴趣着实不高。 因为她表现得过于冷静,等着看戏的宫舜都有些无聊了。 他坐在一张小圆桌旁,无可奈何地叹道:“南宫弥,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一点中奖的喜悦……” “因为我没有期待,而且以前接触太多了,也不会感觉很新奇……”阿弥一边平静地回答,一边慢吞吞地解锁密封舱。 随着舱盖揭开,沉睡其中的新版protos one也露出真容。 他的面貌保持原样,只是脸部轮廓被调整得更加骨感瘦削,五官也愈加周正硬朗。 就像不谙世事的美少年突然跨越了生命的一道坎,沉淀出了几分沉郁从容的,成熟大人的味道。 新四代脸模也在皮肤上刻意增加了微小瑕疵,强调肌肤纹理,在视觉上足以以假乱真。 阿弥忍不住凑近去看,顺便捏了捏他的脸,忽地感叹一声:“哦,手感也变软了,摸起来更像真人皮肤……宫老板,你要不要来试一下?” 一旁的贵公子嫌弃地皱了皱眉,“谢谢,我对这个没有兴趣……” 阿弥无奈地耸耸肩,继续检查机体。 确认无误后,她在官网登记了资料,然后拉起机器人的一只手,通过掌心相碰、十指紧扣的手势启动了程序。 “protos one,系统激活,正在确认顾主信息。” 随着一声低沉淡漠的声音响起,沉睡中的青年缓缓抬眸,坐起身来,看向了他的顾主。 阿弥发现了,那双曾用海蓝宝石制成的清亮双瞳,被替换成了略带灰调的托帕蓝。 那种颜色,朦胧、深邃,难以看透。 像是蒙着白雾的静谧大海,也像是乌云密布的潮湿雨天。 不知为何,透过那双眼,她看见了一抹似曾相识的破碎感。 被她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机器人都有些“害羞”了。 “顾主身份绑定成功……”他马上松开手指,起身站到阿弥面前,“你好,南宫小姐,我是protos one,很高兴能和你相遇。在我们的故事开始之前,请你为我取名。” 给ai恋人取名是游戏预设环节,但阿弥完全没有头绪,索性跳过了这个步骤。 “名字以后再取吧,现在就先用你的型号名……” “普洛斯?” “对。” “我明白了。”青年轻轻地眨了下眼,敛去了一抹微妙的遗憾。 随后,他的视线巧妙地滑向了宫舜的脸,稍作停留后,他再次开口,“请问南宫小姐……那位先生,是你的……恋人么?” 意外的问句并没有让现场二人觉得尴尬,而是露出了不同程度的困惑。 宫舜难以置信的轻笑一声,好像读懂了什么似的,突然站起身来,用一种略带同情的口吻对阿弥说,“零基础的人格养成确实有难度,这孩子好像……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你就慢慢加油吧,祝你好运……” 说罢,他戴上墨镜,挂着一脸爽朗的笑容,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午后的风从敞开的玻璃门外涌了进来,吹乱了阿弥散在额前的刘海,露出她紧皱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眉头。 “很多人都说普洛斯沉默、冷淡,一开始不爱说话,要花费很多精力才能进入交流……但你好像不太一样,你很主动……你甚至还会在意我和其他异性是什么关系……”身为从业者,阿弥灵敏地发现了异常点。 她凑近了些,想更清晰地捕捉对方的表情变化。 普洛斯撇开视线,“我只是,想要分析当前的状况而已……” 阿弥微微眯眼,平静地打量他一阵。 按照游戏规则,顾主行为的表达,决定着初代体的性格养成方向。 尽管阿弥很想追根究底,但为了避免对他的性格产生负面影响,她还是理智地按捺住那股冲动,控制自己不要过于冷淡或者激进。 日子还长,很多问题可以慢慢来。 她调整好状态,一如往常随和地说:“我最近在忙装修,你也看到了,这里一团糟……” 说罢,她示意了一下周围凌乱的环境,莞尔笑道,“你的出现对我来说挺意外的,但我现在除了想经营好这家餐厅之外,暂时没有其他打算……如果你能作为我的伙伴和同僚加入进来,我会很高兴……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把不想谈恋爱这回事,说得很委婉。 精尖的人工智能,自然能读懂她的言辞和她冷淡的微表情。 “我明白了。”普洛斯乖巧地点点头,“请问……有什么需要我现在做的事吗?” “总之,先把密封舱搬到三楼去吧,靠近露台的那个房间,是我们将来居住的地方。”阿弥简单地嘱咐两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了,还有卡徕送来的东西,你自己收拾一下……我还要去花园看看,等会再见吧。” “好,等会见……” 青年的声音很轻,阿弥出门时并没有回头看他。 午后的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当日的工程完成的差不多时,阿弥准备回家。 她和普洛斯一同离开花园,沿着夕阳的方向,慢慢走下坡去。 六点钟的阳光依旧亮得刺眼。 出行匆忙,她忘记带太阳伞,走进光里时她痛苦地皱了下眉头。 下一秒,普洛斯一言不发地走到她的侧方,替她拦住炽热的余晖。 阿弥有些惊讶。 她感谢他的体贴,但确实不太理解他的主动。 来到车站时,余晖漫过山野,视野之内都是金灿灿的一片,等车的人都在抱怨日光晃眼,唯独阿弥一直安心地站在普洛斯的影子里。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知怎的,她竟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可能是同样在公交车站的缘故,眼前的仿生人,令她突然回想起雨夜相识的那一位。 第15章 灰姑娘的室外拖鞋? 与ai男友同住的第一晚,阿弥表现得相当平静。 她见过这些机器人从零件出厂到组装成型的样子,剖开那层漂亮的外皮,内里无非是森冷的机械电路,和一般的家电没有多大区别。 可是当她躺在床上,听见树叶在细雨中沙沙作响时,那个坐在雨中公交站里的落寞身影,却猝不及防地清晰起来。 “不久以前,我遇到一台有人格异变倾向的初代体,在我回乡时,他追着我去了车站,主动说要和我签约。”阿弥望着被路灯照亮的窗口,说话口吻带着回忆般的悠远。 普洛斯躺在沙发上休息,听见顾主的声音,他略微迟疑了一秒,答道:“我猜,你应该拒绝他了,否则我不会出现在这里……” 黑暗中阿弥看不见他的脸,但能听出他话里微妙的情感起伏,“你说得对,那个时候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别人。” “所以你没有机会再和他见面了?” “也不一定……”阿弥忽然想起保存在手机里的照片,“他给我留下了编码,只要我想,可以随时查看他的情况。” “那么……你可以试着查询一下,或许他还在等你……” 阿弥听完陷入了沉思。 这段日子里,所有和施寒光相关的回忆落脚点,都会出现那个机器人的影子。 交集是短暂的,但从他那里得到的慰藉,却贯穿了今后的一天又一天。 以至于她时常觉得,自己的人生也不至于那般狼狈。 或许,她应该查看一下他的近况。 她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到了通讯工具。 然而抓进掌心的一瞬手机便响了起来,阿弥吓得不轻,定睛一看竟是宫舜的号码。 雨声变得急促了,她突然感知到了这通来电的用意。 “南宫弥,回来……下雨了……” 喑哑又低沉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压迫感,听得阿弥一个鲤鱼打挺就坐起身来。 她想起自己签过的合同,“你等会,我马上过去……” 窗外的雨声逐渐急促起来。 阿弥翻身下床,拿了套衣服跑进了浴室。 看着她匆匆忙忙的动作,普洛斯非常困惑。 他走到浴室门外,小心翼翼地问:“南宫小姐,你现在要外出吗?” “呃,对的……宫舜生病了,我现在要过去一趟。” “可是……为什么宫先生生病需要你去?时间不早了,外面还在下雨……” “我也不知道啊,但没办法,谁让我签了合同……” 听出顾主的无奈,青年眉间的困惑更深。但他也不再多问,听从安排,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无袖连帽t恤换上。 雨夜不便乘车,两人等了好久,才约到一辆出租车,冒着大雨赶到了瑞拉花园。 由于耽误了些时间,当他们抵达别墅时,在门廊里等候的女管家已然带着愠怒。 “闲杂人等不能随便进入宫先生的卧室,南宫小姐请随我来,至于您的男友……就先在会客室等候吧……”凯拉讲话还是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作为拿钱办事的乙方,阿弥只能听从宫家的安排。 她让普洛斯在客室休息,自己跟着凯拉匆匆走向了宫舜的房间。 夏夜的雨势依旧猛烈,天幕被撕开了无数裂口,雨水从中倾盆而下,不绝于耳的雨声和宫舜房中的静寂形成了鲜明对比。 踏进别墅主人的卧室时,阿弥还有些紧张。 尽管这里灯火通明、雅致静谧,但过于华丽的装潢,还是让她感受到一股渗到骨子里的冷。 宫舜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额头上布满汗珠,脖颈处青筋凸起。 即便如此,听见脚步声后他还是微微睁开眼,“你来了,南宫弥……” 苦痛从他低沉喑哑的嗓音中满溢而出。 阿弥的后背不觉冒出冷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只能慢慢踱步到床边,轻声问他:“头疼得很厉害吗?要不,你先吃点止疼药吧……硬扛也不是办法……” “我没事……” “那我……去给你倒杯水?” 阿弥后退了一步,而宫舜原先紧拽着薄毯的手,突然间伸向了她的衣摆。 “你先别走……就在这里,陪我说说话……”他用力抓紧了阿弥的衣角,把脸转向另一边,似乎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般虚弱。 守护在旁的凯拉立刻搬来一张靠背椅,放到了床边。 气氛过于尴尬,阿弥进退两难。 最终她还是硬着头皮坐到椅子上,紧皱眉宇,试图把衣服从宫舜手中扯出来。 床上的男子倏忽笑了声,松开手指,调整了一下睡姿,侧过脸来静静地看着她说,“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就当是分散我的注意力。” 感觉到他说话气息平稳了些,阿弥心中也不像进门时那般忐忑。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你想听单口相声吗?” “你会说相声?还是别了吧,我怕你只会讲冷笑话……”宫舜被她逗笑,疲惫的眉眼舒展开来,他抬手指了指墙边的书架,“在那边找本书来读给我听,谢谢你……” 他的态度随和,但依然免不了命令的口吻。 阿弥当他是病人,也不做计较。 她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古典文学名着,点亮床前一盏壁灯,坐到椅子上,干巴巴地读了起来。 窗外下着雨,屋内气氛静谧,书里写着北方呼啸的风雪和主角求而不得的爱人。 只想尽快完成任务,阿弥读得不算走心,但宫舜却听得很认真。 他闭着眼睛,呼吸状态越来越平和,面色恢复正常,脸上的痛苦之色也逐渐褪去。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敲响。 “不好意思,请允许我打扰一下。”凯拉突然开门进来,手中拎着一个提袋,“南宫小姐,普洛斯先生给您送来了东西。” 为了避免吵到休憩中的主人,凯拉刻意放低了声量,但床上的男人还是敏锐地睁开了眼。 阿弥连忙接过手提袋,打开一看,原先盯着书本时死气沉沉的眼,忽然漾起一层柔软的光。 尽管她来别墅的路上已经很小心地撑伞,但步履匆匆,鞋袜还是打湿了一些。 她不知道普洛斯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但现在午夜十二点。 他给她送来了一双有着清爽水果装饰的夏季室外拖鞋。 第16章 是他先送来的 当阿弥正在给宫舜念书时,普洛斯撑着伞离开别墅。 他沿着来时的路快步走下山坡,找到了先前乘车时看到的那家24小时便利店,从一排色彩缤纷的室外拖鞋中,挑出了他认为最适合自己顾主的那一双。 当他付款时,又特意在冷柜前停下,取出了一瓶白桃气泡水。 幸好卡徕科技在周年庆赠送礼品时,在机体和顾主的联用账户里预存了些储备金。 虽然储量不多,但此时也已然够用。 他提着东西又匆忙回到花园,本想亲自将这份心意送到阿弥手中,但却被凯拉拦在门外。 无奈之下,他只得将东西转交给她。 另外——“‘希望这双鞋能让你感觉舒适一些,也希望我送来的时候,不算太晚’……以上,是普洛斯先生要我传达给您的话。” 雨水不住地敲击着窗户,房间里的空气混着花朵和香薰的味道,让女管家平日冷酷的声音都似乎温和许多。 收到礼物时,阿弥满眼惊讶根本藏不住。 兴许是她强调过想和他成为伙伴。 在这个保持距离的前提下,普洛斯也没有了心理压力,与她相处时,竟表现得更为自然顺从。 这似乎是个好兆头。 阿弥一瞬间的走神和思虑,被床上的宫舜尽收眼底。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只记着让你尽快过来,却忘了会给你添麻烦……”他随和地笑了起来,状态似乎有所好转,“不着急,你可以去那边沙发坐着慢慢整理……对了,念了这么久的书,你应该也口渴了,想不想喝点什么?我让阿姨准备……” 他的神情诚挚,看得出来,是在认真对待这个话题。 从他的声音中回神,阿弥微微笑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想应该不用了,手提袋里有一瓶水,我如果口渴会喝的。” 或许是对这个回答感到意外,宫舜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秒。 尔后他轻笑一声,调侃说:“想不到你的男朋友,还挺懂事。” “不是男朋友,是未来的合作伙伴。”阿弥笑笑,翻开一页书,就着开头继续读了下去。 在她的记忆中,那个雨夜格外漫长。 她忘记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知醒来时趴在床边,身上盖着毯子,天色朦胧清冷,宫舜面朝她的方向睡得平静安详。 虽然天还没亮,但雨停了,她自觉不宜久留,便提上东西,蹑手蹑脚地离开。 开门时她碰上守在门口的凯拉。 见她要走,冷漠的机器管家竟少见地挽留起来,“现在时候还早,您先在客房休息一下,用过早饭再回去吧……不然,先生也会责怪我们招呼不周的……” 阿弥讪笑两声,以疲倦为由,婉拒了凯拉。 此时此刻,她只想尽快见到普洛斯。 她在没有开灯的会客室里找到了他,漂亮的仿生人正戴着帽子,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听见开门的那一瞬,他转过脸来看向阿弥,轻轻摘下连帽。 稀薄的晨光在他精致的面容上涂上一层柔和的月白色,让他美得好像存在于另一个图层。 “早上好,南宫小姐……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么?”他的唇角有几分委屈的弧度,清澈的眼中还带着茫然。 熬了夜似的困倦又懵懂的神情,让阿弥觉得有几分可爱。 她笑着点点头,“嗯,回去吧,刚好可以趁早去吃牛肉烧饼。” 东边的天空隐隐泛起鱼肚白时,两人一同走出别墅,沿着湿润的坡道向山下走去。立秋已过,雨后的花叶还吐着昨夜的雨水,让清晨的山间凉意更甚。 “昨天一整晚……你都和宫先生待在一起么?” “别提了,一晚上净坐在那儿给他读书,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阿弥叹着气,眼中有死鱼样的苦痛,“而且读了半夜,连杯水也不给,幸好你提前给我送来了一瓶。” “我记得,宫先生是因为生病才需要你连夜赶来的,对重要的客人,却用这种待客之道,未免有些草率……” 听出他在为自己打抱不平,阿弥心中莫名触动,“那时宫舜都自顾不暇,也很难注意我……他也有让佣人给我准备茶水,但已经不需要了,是你先送来的。”她晃了晃提袋里的半瓶白桃苏打水,眼中笑意盎然,“谢谢你,鞋子正合脚,苏打水也很解渴。” 天空不算明朗,但她的笑脸却过于灿烂。 “……你喜欢就好……”青年支吾了一声,神色微妙地撇开视线,转移话题,“话说回来,疗愈他病症的方法,就是听你读书么?”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目前看来,似乎是在他身边就行?” 阿弥慢吞吞地走着路,把上次宫舜头疾发作摔倒的事和为了花园餐厅而签订的补充协议,一并告诉了他。 了解到今后每一个下雨天,自己的顾主都要和其他异性待在一起,普洛斯的表情明显沉郁了几分。 比起宫舜的病情,他更关心阿弥的情况。 “你说他昏倒时把你撞到了地上,你的伤,现在还疼么?” 他的声音穿过清脆的鸟鸣,猝不及防地闯进阿弥的耳朵。 她这才想起来,意外发生后直到现在,没有任何人关心过她的情况。就连跌倒的第二天宫舜和她见面,也只是谈到了合作,不曾问及过她的伤势。 当事者置若罔闻,反倒是局外人关怀备至。 “已经不疼了……我想,以后也不会再疼了吧……”她释怀似的笑了声,又不自觉转过脸去,摸了摸受过伤的肩颈。 许久不被人关心,这突如其来的慰问,竟让人有些难为情。 他们在散落着碎叶的潮湿坡道上继续走着,远处的天空在缓慢地褪色,群鸟的乱啼中依稀能听见窸窣的人声。 走在树影间的两人并不知道,在山顶别墅视野最好的窗口处,早已起床的宫舜正看着他们。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向阿弥脚上那双新鞋。 她大概是真的喜欢,不然怎么会在换了鞋之后,连读书的嗓音都变得清爽起来呢。 想到这些,宫舜忽然不悦地瞥开了目光,缓缓看向一旁的机器管家,带着不达眼底的轻巧笑意,漫不经心地说:“昨晚南宫弥靠在我的床边睡着了,你为什么没让她离开呢?” 凯拉低着头,娓娓道:“因为您在那时入睡不久,我担心当时把她叫醒,多余的声音会影响您的睡眠质量,所以……” “啊,这样啊,天亮前我醒过一次,看见她在那里……”谈及不久前的事,他忽然慵懒又厌烦地皱了皱眉头,有些困扰地说,“床上那些物件都丢掉吧,我不喜欢别人随便碰我的东西……” “是……我明白了……” “还有。”宫舜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认真叮嘱,“再碰到下雨天需要南宫弥过来的时候,提前做好准备,别让客人觉得怠慢,这会让我……感到丢脸。” 第17章 合格的室友 在一场夜雨之后,盛夏最后的暑热逐渐消失殆尽。 因为作息规律被打乱,阿弥在家休息两天后,才再次来到花园。 她在车站附近碰到了晨跑回来的宫舜,两人熟稔地打过招呼,就并肩往山坡上走去。 “那天晚上雨下得太突然了,让你半夜过来,也没好好休息,说起来我还挺惭愧的……” 道路两旁的梧桐开始褪色,风向由南向北转移,宫舜的客套话也从阿弥的左耳传到右耳。 他们认识有段时间了,彼此之间多少有些了解,这些场面话阿弥从来不放心上。 她心不在焉地笑了声,“没关系,只要你的病情能控制就好。” 宫舜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又随意地打量了下周围,“奇怪,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普洛斯呢,他没有陪着你么?” “每天24小时待在一起总会腻的……” “哦?这么快就有矛盾了?” “不,这话是他说的,他觉得我更适应一个人的生活节奏,所以想要适当分开,为我保留一些独处的时间,不希望他的存在过于突兀地挤占我的生活。” 宫舜的眸光在晨光下微妙地闪烁起来,“他好像很合你心意。” “只能说,他是一位让人放心的室友。” 提到这些,阿弥的表情若不经意地多出一丝柔软。 今早普洛斯送她去车站时,忽然说要暂时分开一下,当时阿弥有些不解,直到她得到了解释——“你有自己的生活节奏,我不希望我的意外出现会给你带来困扰……为了更加从容自然地融入你的生活,也为了今后长久地相处,适当的分离和独处,是很有必要的……” 普洛斯的确冷淡,他没有激昂的情绪,总是面无表情。 但这份冷淡之中,又带着一丝常人不易察觉的体贴,仿佛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用自己特有的方式默默地关注着顾主。 阿弥喜欢他有话直说的坦率和恰到好处的疏离感,让她没有感受到丝毫,与陌生异性接触时的拘谨和负担。 从宫舜家离开的那天早晨,他们一同去早市买了新鲜出炉的牛肉烧饼。 店家生意好,日常购买要排队很久。当天时候尚早,买到第一锅热气腾腾的牛肉饼,阿弥的喜悦溢于言表。 她惦记这口已经太久了。 毕竟,对于一个不爱折腾早饭的人来说,早起排队也是一种考验。 机器人不需要进食,走在一旁的普洛斯时不时地看一眼顾主。 她吃得很开心,他的唇边也染上了笑意。 到了第二天早上,阿弥在睡梦中被房门打开的声音惊醒,她猛然坐起身来,闻到穿堂而过的风中,携来了初秋特有的萧瑟气息和牛肉烧饼的香味。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么?” 她的ai男友回来了。 以为自己打扰到阿弥睡觉,他提着丰盛的早饭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 阿弥揉了揉眼睛,看见青年手上另一只提袋里还装了一瓶鲜奶。 她不知道普洛斯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她爱喝的牛奶快没了,他在回来的路上,也捎带上一瓶。 一直以来,阿弥都不愿意在早餐上花费太多工夫。 休息日里她不出门,早餐都是随便应付,泡一杯牛奶、啃几片面包,或是吃点麦片,方便快捷就行。 尤其是在没有厨房设施的出租屋里,在饮食上更是随意。 如今身边有人能对她嘘寒问暖,她虽然不多表达,但触动总是有的。 当她咬下一口烧饼,牛肉的鲜香与面皮的焦脆感在口腔中炸开时,她忽然对自己拥有机器人这件事,感到庆幸和满足。 短短两天的相处,让阿弥非常确信,普洛斯是个合格且优秀的室友。 他尊重她的生活习惯,并竭力保证自己不会影响到她。 阿弥不喜欢别人随便动她的东西,或者改变她的生活环境,就算是好心,她也希望别人能事先征询她的意见。 普洛斯似乎察觉到了这点,于是,在这些天里,阿弥听到了无数的问句。 晚上降温时,“风好像有点大,要不要把窗户关上?” 当衣服洗完时,“洗护完成了,需要我帮你晾晒,或者烘干吗?” 阿弥想要休息时,“要现在关灯,还是等你放下手机之后?” 为维持顾主生活环境的整洁舒适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是卡徕ai男友们的既定程序。 可以说,人类对于“美好情感”的向往和需求,全都投射在机器人身上。 那些看似随意而又点到为止的提问,让阿弥感觉普洛斯好像完全不了解她,却又好像——非常了解她。 清晨的树荫下空气清新凉爽,几句闲谈之后,宫舜率先跑步回到花园了。 阿弥不赶时间,吹着风,经过繁盛的花境,慢悠悠地来到餐厅。 不知不觉,瑞拉花园的施工时间已将近一月。 现下餐厅内部结构的改造已初步完成,除了几面攀附着花藤的墙面没有过多处理之外,其余墙体都被重新粉刷,地面瓷砖和地板的铺设也结束,厨房设施和全屋智能设备安装正在进行,接下来便是细致的装饰工作和最后的清洁打理。 屋外的露台也翻新完毕,周边还挖出了新的种植区,等到基建完成后,错落有致的花卉植物也会依次安排上。 按照计划,装修预计在两个月内完成,差不多九月底,餐厅会迎来试营业阶段。 阿弥在雏形初见的厨房和大厅之间来回走走,看着阳光下越发清晰的轮廓,想象到今后繁忙的样子,她竟有些说不出的激动。 工人们开始上班了,高低不一的声响陆陆续续地在空旷的屋里回荡起来。 设计师也找到阿弥,和她讨论接下来的方案。 “这边基础工程快要完成了,我需要和您确认一下具体的装修细节……我根据您之前提到的要求,做了几个不同的设计方案,您看看,哪种更合心意……” 阿弥接过平板,认真地审阅起来。 但看了几张图片后,她感到有点困惑,“这不是餐厅的照片吧,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不好意思,忘记和您解释了……这几份都是三楼私人区域的设计图,因为在开工前宫先生就和我们强调过,三楼是店长您曾经生活过和即将入住的地方,为了方便您的工作和生活,在中期装修时,要以那边为优先,尽快满足您的居住需求……” 设计师提到的,是阿弥不知道的事。 她这才反应过来,难怪宫舜只是让施工队翻新维护了一下三楼的空间,没有像一楼那样大张旗鼓地拆建。 明明他对她讲过的花园往事表现得嗤之以鼻,却还要漫不经心地,做出这些守护她儿时回忆的举动。 矜持又傲慢的贵公子,好像意外的,有些口是心非。 第18章 让你误会了 “休息会,吃点东西吧。” 就在阿弥思考是否需要一个更加正式的场合和宫舜道谢时,回家冲完凉、换了身轻盈夏装的宫老板,就出现在了餐厅门口。 他潇洒地走进屋内,把一盒漂亮的裱花杯子蛋糕放到桌上,带着一脸慵懒又美好的笑容和她打了声招呼。 设计师刚离开不久,阿弥还的思绪还停留在装修这件事上。 择日不如撞日。 “谢谢你。”她的表情和声音都过于诚恳。 宫舜不禁愣住,失笑一声,“……一盒点心而已,不至于让你这样感动吧?” “我指的并不仅仅是蛋糕,而是……三楼装修的事情……我非常感谢你,记得我说过的那些话……” 阳光洒在男子俊美的脸上,把他原本清爽烂漫的笑容一点点放大融化,直至那笑意变得寡淡凉薄,轻飘飘地悬挂在他的嘴角边,而他墨色的眼底,早已染上了几分戏谑之意。 “你是说这个啊……”他聊表遗憾地叹了声,“很抱歉,让你误会了,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再发生像那天晚上同样的情况……我是说,我头疼了很久,才等到了你……如果你住在这里,就会方便很多,你觉得呢?” 秋风载着几片枯黄的落叶,从翻新过的棕色露台上走过,阿弥心中的感动之情,被这窸窣的响动忽然敲碎了。 “对了,如果还有下次,我会给你安排一间客房让你好好休息……像那种……趴在我床边睡着什么的……”宫舜顿住声音,为难地揉了揉额头,“你应该也明白吧,当你某天醒来时发现床边躺了一个男人,你心中作何感想呢?毕竟,我和你,也不是能够共处一室的亲密关系……” 虽然他面带微笑,但阿弥听得出,他对于自己在他身边睡着这件事的嫌恶和挖苦。 他不说脏话,也不发脾气,甚至还竭力在控制讲话声不要露出嘲笑的意味。 但那微微抬起的下颌、半垂着眼帘的上位者姿态,让站在他面前的阿弥,像做了错事正在经受领导审视与批评的卑微员工。 幸好光影把餐厅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个空间,阿弥藏在阴影里,脸上快要泛滥的尴尬,不至于无处遁形。 因为他在合作上的让步,让她自以为是的,为他添上了更伟岸的光环。 善意这种东西,也不能被轻易高估。 阿弥不愿把宫舜想象得过于恶劣,但她也无法忽略自己切实感受到的“恶意”。 好遗憾,本来她还挺喜欢下雨天的。 她静静地接纳着对方的目光,“我承认你足够有魅力,可以令很多人为你折服,可是我也有自知之明……在你房间睡着是我不对,我应该更早一点察觉才是,很抱歉,这种失误让你感到不太愉快……你说得对,我和你,的确不是能共处一室的亲密关系,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这点,你大可放心。” 阿弥保持着妥帖的微笑,但心中却五味杂陈。 她很想和宫舜掰扯清楚,可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哪怕读懂了那些话,也要装作毫不在意,装作自己足够钝感。 “谢谢你的好意,这些蛋糕真好看,不过,它们好像不是我能消费得起的样子。” 她的拒绝,来得出其不意。 宫舜的表情有过一瞬的僵硬,但很快便在阳光下消散。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好,就分给大家随便吃吧,总会有人喜欢的,你说呢?” “当然。”阿弥弯弯嘴角,直视着男子黑色的眼,“我还要去楼上看看,有什么事……就再联系吧……” 她离开时很干脆,头也不回。 宫舜有一张足以和机器人媲美的、令人赏心悦目的脸孔,但阿弥却不怎么再想见到了。 当天中午,她没有吃饭,也没有留在餐厅,而是习惯性地去公交车站休息,一个人坐在角落,看着初秋的日光在花草之间浮浮沉沉。 电话响起来了,ai恋人的关心来得恰到好处: “定位显示南宫小姐在车站逗留了二十分钟,回程的公交车已经过去两趟……” 普洛斯的声音悠然停住,似乎在等待顾主的回答。 阿弥自然能读懂他的意思,她笑了声,“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所以,我想知道你停在这里的原因……是车站的风景变得不一样了,还是你心中,有了解不开的结呢?” 阿弥的脑子突然开始嗡嗡作响,她垂下眼,口吻低沉,“你好像什么都能猜到。” “那么,可以请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么?” “就是……对人际交往感到疲累而已……” “看来今天和宫先生相处得不太愉快……”普洛斯的回答很轻,其间还夹杂着微弱的风声。 “为什么会联想到他呢?” “……我暂时没有接触过,其他能引起你情绪波动的人,而且你们看起来关系更加亲近……” “亲近”二字,概括了阿弥和宫舜在旁人眼中的关系。 她不禁在心底发笑,“在今天之前,我也有过这种一厢情愿的幻觉,可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我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让我切身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巨大的体量差异,由于体量不同,同样的百分之一,也并不意味着同样的大小,你以为的涌泉般的恩惠,对别人来说,不过是指头上甩落的水珠。” “就像……大象和蚂蚁?” “是啊,这种巨大的差异蚂蚁怎么会不明白呢?但大象脚掌落下时的压迫感,只有存在于阴影之下的蚂蚁,才能真实体会到。” 机器人沉默下来,话筒里灌满了风声。 “他是不是说了一些……需要向你道歉的话……” “他不需要道歉……大象的眼里是没有蚂蚁的,我们无法强迫他理解蚂蚁的感受……” “可是……”普洛斯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稳定自己的声线,“即便是不理解,也应该表达出最基本的尊重……南宫小姐是情绪稳定的人,能让你产生这样的心情,那他也一定表现出了某些令人不满的态度……至少,他应该为自己的态度,向你道歉。” 向来清冷温柔的机械声,竟然变得有些微妙的沉重。 阿弥又一次感受到了普洛斯在为她打抱不平。 “谢谢你,有你这句话,我就已经感觉好多了。不过很奇怪,我明明没有说具体经过,但你好像真的什么都能猜到。” 摇摇欲坠的心被一双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捧起,她的眼里终于浮出了笑意。 “这也算是身为人工智能敏锐感吧……”普洛斯叹了口气,转而说道,“虽说心情不好,但也到了中午,要不要我陪你去吃点好吃的呢?” “好啊,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还是我来找你吧……”他微微笑了声,“我就在你对面……” 阿弥微愣,疑惑地抬头。 浅褐色的目光穿过午后的阳光,难以置信地落在对面车站的黑发青年身上。 第19章 闹鬼别墅 他抱着一束淡粉色的风铃花站在摇曳的树影中,沾了满身金色的光点,璀璨生辉的蓝眸静静地凝望着阿弥。 听筒中的呼吸声忽然变得无比真实。 阿弥站起身来,“你怎么……来了?” “因为放心不下你,所以就坐车过来了……不过现在,我会跑着去见你……” 绿灯亮起,俊秀的男子抱着花束,小跑着穿过了斑马线。 调整心情的方式有很多种,可以发泄、可以休息,可以去做一些喜欢的事,亦或是去见一个喜欢的人。 阿弥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机器人。 可当普洛斯毫不犹豫地向她奔赴而来时,她的视野之内,再也塞不下除了他以外的任何风景。 那天,他们去吃了手工披萨、在河边散步聊天,度过了一个宁静的下午。 回家之后,清新的粉色花束被阿弥放进了玻璃花瓶里。 得益于“机器男友”的陪伴,她暂时忘却了那些让人心情郁结的东西,在充盈着花香的初秋夜晚平静地入眠。 夜深了,窸窣的虫鸣撞在玻璃窗上。 顾主的呼吸声已然变得平稳。 躺在沙发上的普洛斯忽然起身,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阳台。 他神情淡漠地站在清月光中,聆听着机械大脑中系统核心疯狂运行的细微声响,仿佛在只有他能接触的数字世界中搜寻着什么。 随着搜索的深入,他闭上眼睛,缓慢叨念着执行步骤:“正在进行目标地理位置网格化扫描……坐标锁定完毕。” “启动无线信号模拟程序,模拟信号释放。” “系统正在识别……高级加密协议识别完成……” “指令集复制成功,protos one智能系统接管中……” 乌云无声地遮蔽了月光,普洛斯睁开眼,璀璨的宝石眼瞳在黑夜中闪烁着冰晶般的光辉——“全屋智能服务接管完成。” 与此同时。 遥远的山顶别墅里,中央空调突然停止运行,缺少新风系统的运作后,格局繁复的房屋内部逐渐变得发闷。 宫舜还在书房办公,不知不觉间额间冒出了细汗,他感觉不太舒适,有些心烦地命令门外的凯拉调节室内温度。 一阵怪异的沉默后,女管家神情凝重地步入房内,语气低沉地说:“很抱歉,我已经试过很多次了,网络接入状态正常、家居功能检测无异常,但我无法运行设备……就好像,房屋控制权被其他系统接管了……” 宫舜手中正在书写的钢笔赫然顿住,他疑惑地看向凯拉,“你是说有人入侵?” “可我也进行过安全扫描,并没有发现任何风险提示……” 就在此时,屋内灯光开始怪异地闪烁起来,忽明忽暗的闪动造成了视觉残留的假象,让人眼眶干涩、异常不安。 突如其来的意外虽然让宫舜不太愉快,但他也没有过于紧张,只是不耐烦地起身,淡淡说道:“或许是电路故障,去总控室看看吧。” 随即,两人从容不迫地离开书房。 灯光还在不停闪烁,有时快,有时慢,暗黑与光明用一种略显诡异的规律反复重叠着。 经过走廊时,跟在主人身后的凯拉突然停下脚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壁灯,一字一句地说:“这个频闪规律……好像是……摩斯密码……” 宫舜后背一凉,面上却是轻笑一声,“别开玩笑了,有人能黑进我家的网络还能玩摩斯密码?那得抓起来,关进卡徕科技干一辈子的技术员……难道你的脑子也故障了吗?” 不去理会顾主的质疑,凯拉的表情更加凝重,她盯着灯泡目不转睛,微微张口,缓慢念道,“a、p、o、l、o、g、i、z、e……” apologize——“道歉”。 话音落下之时,别墅里的灯火轰然熄灭,黑暗瞬时扑面而来。 紧接着花园里的的灯忽然顺着小径一盏盏亮起,仿佛指引一般,一路延伸到山腰处的花园餐厅。 突发起来的状况让宫舜慌神了一秒,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脚底爬上了他的后颈。 他赶紧定了定神,紧锁着眉头跟随灯光的方向踱步到院子里,站在前院眺望着小径上的微光。 直到餐厅三楼的灯也被点亮,用先前同样的频率闪烁起来时,庄园主人那漆黑的眼瞳中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怪异的恐惧。 目光所及之处,是南宫弥即将入住的地方。 四周寂静,宫舜只能听见自己胸腔内紊乱的心跳声。 不知何时他的后背竟湿透了。 夜风拂过,带来一阵刺到骨子里的冷。 “看样子,有人在暗示我要向住在那里的人道歉……” 沉吟过后,他转身看向一同来到花园的管家,低沉不安地问,“你确定,没有人入侵网络、故意使坏么?” 凯拉慎重地点了点头,“卡徕科技拥有业界领先的安防系统,您应该对自家企业抱有充分信任……只不过,有些东西,或许是科学也无法解释的……” 科技造就的仿生人说出了违背科学的话,让气氛更加惶然。 宫舜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这一系列意外离奇得让他感觉宛若梦中。 “南宫弥小时候住在这里,或许,我明天应该找她谈谈……”他盯着山腰处闪烁的灯火,神色格外凝重。 今晚对他而言,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阿弥再次见到宫舜时,是在翌日早晨。 向来作息规律、保养得当的贵公子,眼下竟然残留着一片熬夜过后特有的乌青。 “南宫弥,虽然一大清早和你聊这些有些冒昧,不过我突然很想知道,你的父母是在哪里过世的……” 明知冒昧还要直截了当地问出口。 看着他略显疲惫的眼,阿弥无语地蹙了蹙眉,“怎么突然好奇这个,你要查我身世么?” “没有那么复杂,如果你介意,可以不用回答。” 晨光很温柔,洒在他明亮圆润的眼眸里,竟也透出几分傲娇的意味来。 “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们一个遭遇了车祸,一个在医院病逝。如果你在担心这个房子里是不是走过人,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这回事,你大可放心。” “是么,那就当我想太多了吧……其实我也并非有意打听,只是昨晚我家发生了点意外,让我忍不住想到而已……” 虽然宫舜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昨天的突发状况的确让他怀疑,是否是阿弥父母的亡魂弥留在此,才引发了一系列和她相关的事件。 但如今阿弥否认,那么导致意外发生的究竟是什么呢? 第20章 别有用心的重逢 “为什么会联想到去世的人,难不成别墅里闹鬼么?”阿弥微微凝眸,浅褐色的眼中透着好奇。 “倒不至于那么恐怖……”宫舜微笑着,用三言两语概括了一下当晚的情况。 得知电灯频闪的规律指代摩斯密码中的“道歉”,阿弥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你是说,有什么东西在暗示你,要向我……道歉?” “不然呢?我没有收到网络威胁,也没有任何财产损失,机器管家也无法查询到异常……不过,我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宫舜再次露出了人畜无害的清爽笑颜。 阿弥盯着他的脸,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压迫感挤向自己的胸腔。 她想说点什么,到了嘴边的控诉却又被对方越发浓郁的笑意推进了喉咙。 “对不起,我在逗你玩……”宫舜的表情终于开始认真了,“其实我知道,我应该为我的态度向你道歉,无论是那天晚上对你的怠慢,还是我昨天的说话方式……如果有让你感觉不愉快,那你一定是对的,因为我有些举动的确很过分……” 原来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行为举止会带给别人怎样的感受。 但即便是清楚,他也没有因此收敛过自己的锋芒。 他只是,对那些承担他情绪后果的人,满不在乎而已。 大概,这就是有钱人的底气吧。 想到这些阿弥越发无语,不禁感慨道: “你还真是活得相当恣意啊……恣意的,怪让人羡慕的……” 宫舜神色自如地笑着,丝毫不介意她隐晦地指出了他的自私。 “但你也应该学着释放情绪,就是因为你习惯沉默、善于忍耐,才会让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你的底线。” 日光爬到了高处,留下了似笑非笑的一句话后,贵公子也回到了自己华丽的城堡。 阿弥坐在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桌面上的设计方案,思绪却一直盘旋在先前的对话里。 “室内的装修方案很难抉择吗?你已经看了有些时间了……” 普洛斯的声音忽然从旁响起。 阿弥回神,发现不久前还在露台上晒太阳充电的仿生人,此时正神色担忧地站在门侧。 她随意翻了翻了面前的图片,仓促地笑了声,“嗯……本来想还原成小时候生活的样子,但我担心自己会沉浸在里面,所以想换些家具,还在纠结呢……” “可你看起来……并不仅仅在纠结这一件事……” 青年的试探来得猝不及防。 阿弥看他一眼,手中的签字笔用和心跳相同的频率敲着桌面。 “你刚刚在外面应该也听到了我和宫舜的对话,他向我道歉了。” “嗯……那你感觉心情好些了么?” “本来心情还不错,结果多说了两句,又感觉到不太对付……漂亮话谁都会说,他的道歉也只是表面功夫,在他内心认定我是值得他尊重的人之前,他的行为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况且,人的本质,本就难以改变,不要有太多期待就好。” 阿弥洒脱地笑笑,不希望让普洛斯过于担心。 “先不说他了,那个‘闹鬼’的事情你怎么看?” 话题发生了改变,被问话的青年犹豫地张了张嘴,“人类常说科学的尽头是玄学……也许这些现象,真的是来自亲人的庇佑……” 阿弥认真端详他许久,才再次看向桌面上的家居照片,“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她保持着沉静的微笑,在心底低语: 可惜,我的父母可不懂什么摩斯密码。 如果她没有记错,普洛斯曾在电话中强调过宫舜应该为他的态度向她道歉这种话。 虽然她没有明白地问出口,但结合当下的情况,她心中着实不安。 何况,这台机器人表现出的对她的关心,已经超出了初代体的固有人设。 本就心存疑虑的阿弥,现下更加茫然了。 初秋伊始,热意散去,太阳落下后空气格外凉爽。 到了晚间,阿弥有些心神不宁,她让普洛斯留守在家,想要独自出去走走。 看出了顾主想要的独处,普洛斯也没有阻拦只是嘱咐她早点回来。 阿弥来到小街对面的烧烤店,避开缭绕的烟雾,她挑了个树下的位置落座,点完菜品后,她在手机通话界面上输入了一个不存在于通讯录的陌生号码。 但输出很久之后,她没有拨通,而是郁闷地叹息一声,关闭了手机屏幕。 就在她百无聊赖地揉着头发、纠结自己是否应该拨打电话时,一声惊呼在耳畔响起: “嘿!还真是你啊,南宫组长!这么巧,在这儿都能遇上你!” 阿弥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眼镜男子熟悉又惊喜的笑容。 “池仲?你怎么在这里?” 小池师傅嘿嘿一笑,在她对面坐下,“我刚调到这边工作,没想到还能再碰上你,还真是巧……哎,你现在怎么样,就住在这附近么?” 阿弥点点头,简单描述了自己离职后的生活和经营餐厅的情况。 寒暄过后,两人便自然地拼桌吃饭,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 他们交流着各自的近况,漫无边际的话题逐渐收束到和卡徕相关的内容当中。 “我已经不在回收部上班了,现在是外派的机械师,主要是负责这块地区的机体维护工作。你的餐厅要是能通过申请,那我们以后见面的日子可还多着呢……” 听到这些,阿弥不由得想起曾经被池仲回收的那台初代体。 “对了,你还记得那台普洛斯吗?就是和你一起到车站找我的那台……” “当然记得,那台机器我这边维修完就送到总部去了……据说是被选中了,要作为今年周年庆的抽奖礼品送出,需要返厂换上最新的四代脸模……”池仲一边啃着烤鸡翅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而且在维修前,他把你留给他的那把折叠伞交给我了,要我以后有机会再还给你……” 然而阿弥在得知当时的机器人被作为活动礼品返厂之后,就再也听不进池仲的声音了。 脑子里忽然一团浆糊,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身边的普洛斯,就是曾在雨夜车站里与她相遇的那一位。 事情巧合得让人匪夷所思。 为了确认,她拿起桌上的手机,立刻登录卡徕科技的官网,查询那张保存许久的图形编码。 果不其然,信息显示该机体已售出,状态正常,且当前顾主姓名为“南宫弥”。 骤然之间,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地袭上了她的脑海: “如果现在条件不允许,就等你安顿下来,工作、生活都能顺利进行的时候……到那时,我们再见吧……” 所以,他真的回来了,就用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第21章 被亲死机了 阿弥忘记那顿饭是如何结束的。 她只知道在承认自己是获奖者后,池仲露出了比她还要惊讶的神情,甚至还调侃说,这是她和普洛斯之间命中注定的缘分。 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阿弥回到了出租屋。 走到楼下时,在一片银白的清辉下,她看见单元入口的花坛边上,坐着一位身穿黑色无袖连帽t恤的高挑青年。 周围行人来来往往,只有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直到阿弥走近,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他才缓缓起身,面朝她所在的方向,摘下了帽子。 黑色碎发下,那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也沉静地望了过来。 看进他眼底的那一刻,一种似曾相识的即视感击中了阿弥的心房。 她忽然感受到一种落入冰窖般的寒意。 人往往会这样,知晓真相之前可以顺其自然地接纳所有,可真相暴露后,就没有办法再对早有预兆的蛛丝马迹视而不见。 好像从初见开始他就有这样的习惯——会在见到她时,特意取下帽子。 可是,机器被回收之后都会进行返厂检修、清除数据,即便他们曾经相遇过,仿生人不可能对她有任何印象,更不可能在所有条件都置新的情况下,拥有和那时有一样的行为举止。 漂亮的机器人踩着月色,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了。 阿弥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月色凄迷。 那双灰蓝色的眼在看见她后退时,眸底深处明显闪过了一丝错愕和悲伤。 普洛斯愣住了。 他不再向她靠近,而是停在原地,温柔地问:“……要去散散心吗?我可以陪你在外面走一走……” “不用了,回去吧。”阿弥若无其事地应声,转身走进楼道里。 回去的路上,他们很默契地保持安静。 家里被普洛斯整理得很干净,没有让人心烦的垃圾,也没有找不见的生活用品,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味道。 阿弥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我在吃饭的时候碰到池仲了。” 沙发上的机器人没有着急回答,沉默片刻后,才缓缓问道:“请问,池仲是哪位?” “你忘了吗?就是把你从车站带回公司的,回收部的一名员工。”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哦,是的,我差点忘了。”阿弥坐起身来,就着朦胧的月光看向对面的男子,“还记得我上次和你提过的,我在不久前遇到过的那台初代体吗?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他,我们真的很有缘,对吧?” 望着顾主甜蜜到略显虚假的笑容,普洛斯静静地垂下了眼,好像并没有露出丝毫关于重逢的喜悦之情。 “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但我没有相应的记忆数据,可能无法回应你……” “没关系,我知道你不记得,我记得就好了……不过我总觉得这次和你初见时,我的状态不够好,我想要在你眼中有个更完美的形象……所以我们把数据清除,再重新绑定一下关系,可以吗?” 她尽量笑得毫无负担,以此来掩盖她的私心。 普洛斯认真地看着她,表情没有任何异常,甚至颇为乖巧地点点头,轻声答道:“我明白了,那就让我们再重新相遇一次吧……” 他从桌上拿了一支笔,坐到沙发上,平静地刺进自己的耳朵里。 卡徕仿生人的重置与关闭按键,设置在机体耳蜗深处,需要长按十秒以上才能生效。 璀璨的宝石眼瞳陡然间黯淡下来,冰冷的机械音从他的喉咙里涌出: “protos one系统重置提醒,本次游戏服务已结束,所有数据将在五秒内清除…… “五、四、三、二、一…… “清除成功,系统即将关闭。感谢使用,祝您生活愉快。” 乍然之间,房间陷入一场空旷的寂静之中。 机器青年闭着眼,安稳地坐在沙发上,还原成他们见面之前的样子。 阿弥静静地看了他一阵,从衣柜里拿了件外套,毫不犹豫地盖在他的头上。 随后拿出手机,拨通了之前输入过的陌生号码。 等待几秒之后,对面接通了,有些困倦的女声徐徐传来:“阿弥?是你么?” “嗯,是我……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没事,这个点联系有什么急事吗?” “也不算急事,只是有点棘手,我想查点东西,但没有权限,需要借用一下你的账户……” 对面的女人疲倦地笑了声,“你不是知道密码么……有需要就自己登录吧,卡徕的系统挺安全的,不会造成什么泄露……” “可是异地登录会有记录,我不想给你造成困扰……” “你……在哪儿?” “我回老家了。” 对方沉默了好一阵后,“说吧,你要查什么?” “某一台初代体诞生以来的全部使用资料。” “有具体的排查范围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先从历任顾主的好感度浮动开始吧,找找看,他有没有明确的喜好对象……” “我知道了,编号发过来,我先比对一下……” 阿弥发送了图片,关掉手机后,躺到床上静静地等待。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小巧的床头灯,昏暗的灯光薄纱似的笼罩在粉色的风铃花上,若隐若现的娇艳之姿如同不谙世事的少女。 片刻之后,铃声响起,阿弥迅速接通电话。 好友的声音已然变得清醒,甚至还有几分低沉,“很奇怪,这台机器目前的顾主是你,他的初始激活人,也是你……按照行话来说,你就是他的‘初恋’……” “什么?” “这个已经是五六年前的记录了,检修报告里写的是……‘超过好感度之外的亲密接触造成系统故障,重启激活无效,建议检修系统及硬件’……你那时应该刚进公司,属于实习阶段吧?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窗外的月光在树叶间摇摇荡荡,阿弥忽感头皮一阵发麻。 一些被时光掩埋的黑历史突然从她脑子里钻了出来: 明亮的教室、抓狂的培训师,她自己发烫的脸颊,还有蓝眼的机器人震惊失色的面容,以及同组成员在她耳边爆发出的肆无忌惮的笑声—— “南宫弥!你好厉害!一个吻,就把这台机器干死机啦!” 第22章 他好像拥有记忆 那是阿弥入职卡徕科技公司的第一年。 在实习培训课程中,讲师要求他们分组进行实体操作,了解亲密行为对仿生人好感度变化的影响。 卡徕科技的恋人养成游戏,主打复刻人类交往的真实模式。好感度的高低,决定了仿生人对顾主的情感深度以及亲密行为的接受程度。 阿弥所在的小组,在实验中抽到了当时被誉为“冰雪美人”的初代体。 虽然他貌美如花,但并非最新型号,加上性格寡言木讷,并不怎么讨人喜欢。 同组的实习生都有些不情不愿,阿弥却不以为然。 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她首当其冲启动系统、绑定身份,在普洛斯苏醒之际,命令他读取初见好感度。 貌美的混血青年惊诧地望着她,犹豫片刻后,才拘谨地给出答案——22.63%。 话音落下,成员都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根据游戏规则,机体对顾主的初见好感度会随机浮动在20%以内,但为了增加“宿命感”,设计师为其增加了一个可以选定特殊对象的动态数值。 如果机体激活的瞬间,从顾主身上获取的数据刚好与该数值相匹配,那么初见好感度将超出20%。 这种情况,可视为人类交往中的“一见钟情”。 动态数值不可控,因此,能达到标准的顾主和机体少之又少。 只想速战速决的阿弥对此毫无兴趣,迅速对普洛斯上下其手:掐脸、牵手、挠痒、拥抱,对方都不抗拒。 可过高的容忍度不能帮助她完成课题。 于是,有人提出建议——“你要不……亲他一下?” 嗯?和机器人亲亲?这不相当于亲一台空调、电视、洗衣机吗? 阿弥陷入沉思,眉头越皱越紧。 她疑怪地看向男子。 对方神色平静、一言不发,只是那澄澈如空的蓝色目光,纯粹又虔诚地,久久停驻在她的眼睛里。 算了,豁出去吧! 她心下一横,捧住青年的脸,在他冰冷的唇上猝不及防地吧唧一口。 …… 人这一辈子,总是要丢几次脸的。 不堪回首的往事,让阿弥羞愧地捂住了头。 她来不及细品整段回忆,好友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冒出一身冷汗。 “我已经排查过了,从你作为一号使用人将机器激活的那天开始,直到你前几天再次和他绑定,他对顾主的历史好感度最高值,始终保持在和你初见时的22.63%,这些年他换了好几任顾主,但没有一次好感度能突破10%的…… “虽然我也没见到过这种情况,不过说到底都是概率问题,‘一见钟情’的概率很小,也不代表没有,只是恰好两次都被你碰上。最近的初见好感度是25.22%,超过了历史记录,你一定是发觉他很‘喜欢’你,感到奇怪,才让我来查询这些的吧……” 朋友还不知道这台protos曾在其他地方和阿弥相遇过,句尾的口气还带着几分亲善的调侃。 阿弥只得干巴巴地讪笑两声,“是啊,突如其来的偏爱,确实让人惶恐……” “我理解,如果你觉得不适应可以申请退货。”温柔的女声略微停顿,又道,“按理说这种异常概率情况应该上报,但我想你应该有自己的打算,而且……我知道你担心的不只是这个,在你主动告诉我之前,我也不会多问……初代体本来就有很多问题,你自己,注意安全……” 阿弥轻轻应了声,“嗯,我明白的,谢谢你……” 电话挂断了,房间陷入一种空旷的寂静中。 阿弥辗转反侧,摆在眼前的数据和异常,让她怀疑这台机器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是初始激活人、是初恋,也是唯一一个好感度记录保持者。 一两次巧合可以解释为命中注定,三四次巧合,只会让人觉得邪门。 他好像,真的拥有记忆。 保险起见,这种情况的确要上报给高层人员。 可是他们会怎么做呢,研发团队里没有一个人不疯的,要是怀疑机器觉醒了自我,他们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阿弥翻了个身,看向对面关闭系统的青年。 忽然间,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乐意看到,这个曾经给予过她温暖和关怀的机器人,被送上实验台。 本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原则,她索性放下这件事,打算先抓紧时间解决居住地的问题。 大约半月之后,秋日的颜色愈发浓重,花园餐厅的装修已接近尾声,还剩下一些软装上的细节需要核实调整,而她的小屋也布置完成。 满足日常生活的大件家具进场之后,她迅速搬了过去。 搬家那天,宫舜特意来探望她,却看见了被她关机后放在书房的仿生人。 “什么情况,坏了?” “没有,吵架了。” 宫舜努力努嘴,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坐到阿弥新买的亚麻布艺沙发上,拍了拍柔软的抱枕,看了一眼正在往冰箱里存放食品的阿弥,忽然眼神晦暗不明地说,“餐厅就要完工了,招聘的事情你抓点紧……我可能要离开几天,出一趟远门,这边有什么问题,你都自己看着办。” “有事吗?” “嗯……例行家庭聚会……” 阿弥停下手中的动作,“这几天,你老家那边会不会下雨?” 一听这话,宫舜不禁面露惊色,“你在担心我?” “……我是怕你大半夜又给我打电话,要是连夜赶去外地,那我可谢谢您了……” 看她就差把“无语”二字写到脸上,宫舜再次笑出声,“放心吧,有医生在,这几天我不会联系你。” 得知自己有几天消停日子,阿弥的心情也高涨了几分。 回到旧家的第一天,她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早早地把被褥搬到阁楼上晒了一整天。 等到傍晚,她将晒透的棉被收回屋内,在楼梯上不慎被鞋带绊倒,脚掌顿然落空,伴着一声突兀的惊叫,她像断线的木偶一样从阁楼滚了下去。 太阳穴砸在阶梯边,剧烈的疼痛几乎要掰开她的脑子,脚踝也扭伤了,浑身上下辨不清源头的疼痛让她头晕目眩、眼冒金星,瘫倒在地板上一时半会都没能爬起来。 宫舜上午就离开了花园,工人们也已经下了班,她手边没有通讯工具,没有人能发现她倒在这里。 西沉的日光透过楼道窗口不偏不倚地洒在她身上,晕乎乎地望着橘红的天空,她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书房就在楼道边,protos还在里面躺着。 他们之间,只有一道墙的距离。 卡徕仿生人具备语音唤醒功能,就算是休眠状态下,听到顾主的求救声依然能正常启动。 但他已经被清除数据,忘记了阿弥的声音,哪怕她扯着嗓子喊救命,他恐怕也无动于衷。 早知道就在查完资料后,把他正常启动了。 阿弥悔不当初。 身上痛,脑子更痛,每分每秒她都能感觉到意识的流失,终于,她闭上眼睛,咬牙切齿地挤出声: “普洛斯……我起不来……你过来,帮帮我……” 第23章 装着义眼的女总裁 沉闷的空气里听不见任何响动。 地板越来越凉,痛觉也逐渐麻木。 阿弥讨厌疼痛,讨厌生病,她不喜欢总是一个人去医院,她害怕看见其他患者都有家属陪同而她自己孤身一人。 如果孤身一人,做完手术醒不过来都没人收尸呢。 所以,她希望施寒光能在这种时刻陪在她身边。 可她自小体弱多病,和她去过几次医院后,施寒光便觉得不耐烦,在一次等待检查报告的途中突然对她大发雷霆。 他站在人群里冲她破口大骂,说她不长心、不会照顾自己,一天天的净生病,只会给人找麻烦。 那时她重感冒,咳嗽多月一直不见好,没有力气说话,烧糊涂的脑子也转不过弯,根本不知该如何反驳。在旁人奇怪的打量中,只能手足无措地掉眼泪。 那些故事一定都是骗人的。 什么女主病重时男主总会嘘寒问暖、形影不离。 现实明明就是,身体不好的人只会给别人添乱,总有一天会成为令人厌烦的累赘。 人类自以为是的爱意,都注定战胜不了残酷的生活。 她自嘲似的笑了声,不堪回首的往事让她委屈得差点哭出来。 那么,就在这个余晖烂漫的秋日安静地死去,反正也没有任何留恋了,不是么? 绝望总在心灵脆弱时来得猝不及防,她眼帘紧闭,任由疲倦和疼痛如潮水般将身体淹没。 林间有雁群掠过,夕阳暗了一层,一声门锁扭动的脆响遽然叩破虚空。 在她的意识跌入黑暗的瞬间,书房的门,从内向外徐徐推开了。 夕阳沉沉而落,当阿弥陷入沉睡时,昂贵的黑色轿车穿城市的霓虹,最终驶入一座被层层绿荫包裹住的富丽庄园。 奢华而肃穆的烟灰色法式建筑坐落其中,待宫舜下车之后,佣人们一声声恭敬的“宫少爷”,便随着他的步伐在园中此起彼伏。 当他踏进大厅,就听见一声熟傲慢又刺耳的问候:“瞧瞧看,这不是最近才提交申请的线下合作商、瑞拉花园餐厅的老板吗?” 一身简约黑色连衣裙的漂亮女人站在楼梯上,用挑衅似的目光俯视着宫舜。 她的左眼是由红宝石制成的义眼,猩红的眸光在灯下显得迷人又危险,而她轻扶在栏边的右臂,是没有使用仿生皮肤的机械义肢,银色的科技骨骼凶悍地暴露在外,可怖又威严,令人望而生畏。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碰撞出浓郁的火药味。 “好久不见,赫莉。”宫舜回敬她,嗓音平静、姿态从容。 赫莉姿容高贵、神色冷淡,层层叠叠的水晶吊灯在她身上泼满钻石般的光辉,她缓步走下阶梯,姿态优雅得犹如一位女王。 “你最近很闲么,卡徕那些传统业务不够你忙的,还要挤出时间办什么餐厅……” “只是偶尔发发善心,帮别人实现梦想而已。” 赫莉似笑非笑地冷哼一声,“就怕你的善心淬了毒,反而把人家害了。” 墨色的眼底瞬时生出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宫舜侧目看向经过自己身边的女子,不以为然地勾起唇角,“你跟我讲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夹枪带棒。” “我和你不对付是一天两天的事吗?”赫莉打趣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亲爱的哥哥,我们之间的战争,是一辈子的事啊……” 宫家本宅每月都会举行一次家庭聚会。 尽管每次聚会都大张旗鼓地布置,但家庭成员的心思都不在餐桌上。 家宴的目的从来不是联络众人的感情,而是为了维护和睦友善的家族公共形象。 良好的家庭氛围,可以为他们规避掉一些不必要的社交和商业麻烦。 对于这一点,他们心照不宣。 在晚宴上说一些无伤大雅的笑话,谈一谈手头跟进的项目,再互赠几句绵里藏针的关怀,已经成为了就餐的必要流程。 这天也是如此。 宫舜一改往日肆意的形象,沉稳安静地用餐。 尽管他表现得极为恭敬,但他的眼神依旧不着痕迹地,透露着对这种场合的不屑和厌倦。 所幸,傍晚突然下起了雨。 当他吃痛地捂住额头,手中的餐具不受控制地掉到地上时,这顿晚宴,也随之敲响了尾音。 夜幕伴着骤雨而来,没过多久天空就全然黑定。 在宫舜服过药物回房休息后,本家的大小姐,在他的房间门口遇见了他的机器管家。 她们交换过眼神后,一前一后地来到了书房外的阳台上。 “他休养了这么久,病情还是没有好转么?” “是的,和之前一样,遇到下雨天就会发作,严重时止痛药也无法缓解。” “医生给他上了麻醉?” “……必要的时候,会使用……” 赫莉靠在沙发上,看着阳台外的夜雨,嫌弃地闷哼一声,“就他这心病,迟早有天要让卡徕生物的市场开到撒哈拉去。” 沉默片刻,凯拉颔首低声说道:“不过,最近发生了一点意外……瑞拉花园餐厅的店长,南宫弥,也是企业合伙人,就目前情况来看,只要有她在旁,先生的病症似乎就能得到缓解……” 简单一句话让赫莉整理了许久,她厌恶地皱了皱眉,表情更难看了,“所以治病的关键,是下雨天给他找个女人?” “呃……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凯拉汗颜,连忙解释道,“先生与她合作,可能还有其他原因……南宫弥曾在卡徕科技总部工作过,后来被调职到了子公司,出于安全考虑,先生要我调查过这件事,但南宫弥的涉事资料被作为私人要件封存起来,需要获得您的权限才能查阅……” “我?” 事情的发展显然超出了赫莉的预料,她望着雨景陷入一场回忆的风暴中,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和“南宫弥”相关的画面。 良久,她才徐徐吐出一句话,“南宫弥是谁,我好像,不认识她啊……” 秋雨潇潇,夜色也融入更深的暗影之中。 第24章 你想让我成为谁 光怪陆离的虚空中,出现一片满开的向日葵。 披着茶色长发,面容清秀如同洋娃娃一般的女孩,站在金黄色的灿烂花影里,任凭阳光穿过花叶的间隙炙烤她的脸颊。 “阿弥,你在干什么?”少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山奈阿姨做了焦糖布丁,一起去吃吧……” 她从虚假的花田中转身,却只看见男孩走向纯白虚空的背影。 耀眼的光芒把他的影子剥落成一条看不清形状的怪线,他越走越远,就连摆手再见的姿势都晕染成了一块黑斑。 等等我。 发不出声音的女孩快步追上去,然而花径越来越长,无论她如何奔跑,都无法向少年靠近分毫。 回响在耳旁他呼唤她名字时的温柔嗓音,都被噪音渲染,变得嘈杂又不真实。 花瓣突然漫过视野,整个世界支离破碎。 脚下的花田骤然坍塌,她在一片阳光的碎屑中跌陷,和散落的向日葵一同落入深渊。 少年停住脚步,轻轻地回头。 “阿弥?” 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阿弥猛然睁开眼。 大脑中所有残存的画面都带着眩晕的涡痕,怪异的冰冷触感在血管里游走,从手背直至肘关节。 “咦,你醒了啊?”护士惊喜地叫了声,探出手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体温也降了,气色也恢复了不少……”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 “啊……原来我还活着啊……” 挂上一包新的药水,护士听见她的自语忍不住笑道:“是的,你活得好好的,只是贫血、低血糖,摔倒之后扭伤了脚,外加轻微脑震荡,还有点受凉发热,不过幸好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两天你睡得可香了,还打呼噜呢……” 护士明媚的笑脸让病床上的病人一阵汗颜。 她尴尬地点点头,转念一想,惊讶地问道:“是谁联系医院去救我的?” “你不是有个ai男友吗?” “他打了急救电话?” “那倒不是,他当时电量不足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没法打电话,是卡徕总部收到了预警信息,给了我们地址,我们才派人过去的。” 说到这里,小护士指了指窗边。 黑发的机器青年正背对阳光坐在窗下。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浸没在灿烂的日光里闭眼假寐,仿佛整个人都发着光。 “喏,他在充电呢……说来也奇怪,话都不能说了,还记得要救你……”护士不解地感叹两句,又嘱咐了些注意事项,推着药品离开了病房。 明亮的房间忽然安静下来。 微风从窗外一阵阵吹过,树影摇曳,把碎屑似的暗影筛落在青年挺阔的肩头上。 看着他沉睡的模样,阿弥心中一团乱麻。 被清除数据的机体怎么可能记得她的名字,又怎么会在电量紧缺的情况下自行启动? 这种情形光是想想就让人胆寒。 仿佛科幻小说里的剧情,让阿弥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 她用力掐了一下胳膊,结果疼得叫了一声。 惊叫声激活了安全程序,伴随着机械运作时特有的电流声响,机器青年徐徐睁开眼——“检测到顾主指令,protos one系统启动……” 接触仿生人这么多年,阿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恐惧过,她甚至希望自己立刻、马上再次晕过去。 普洛斯看出了她的惶恐。 “你醒了,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他倾身过去,将滑落的被褥盖到她的胸前,又拉开距离,好像在尽量约束自己的行为,以免给她造成更多不安。 省去无谓的试探,阿弥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你是南宫弥女士,我的现任顾主……” “可我清除过你的记忆,你怎么可能……认识我?” “虽然数据被清理,但我们的官方契约关系仍然保留,我因为求救声唤醒系统后,很快识别出你的身份……在正式绑定前用这种方式和你相遇,希望不会让你……感觉奇怪……” 他的回答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阿弥在从业过程中并没有遇到类似情况,一时间也无法判定他的话是否属实。 她盯着他的脸,企图通过细微的表情变化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为此,她刻意复述了之前激活程序时同样的开场白——“我现在除了想经营自己的事业之外,暂时没有其他打算……如果你能作为我的伙伴加入进来,我会很高兴……” 可青年的回答犹如给她当头一棒。 “我可能无法满足你的要求……” “为什么?”阿弥难以置信。 “我想,你应该没有权利替我做决定……” “你对其他顾主也是这样说话的吗?” “抱歉,我没有相关数据,所以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他毫无感情、对答如流,拒绝的理由晦涩委婉,态度却干脆得可怕。 没错,这才是真正令广大顾主头疼的冰雪美人protos one。 阿弥都要被他气笑了。 “汇报一下与我初见好感度。” “……这是秘密……” 那一瞬,在工作期间常以耐心着称的南宫组长,总算是体会到了其他玩家被自己的机器人忤逆时,那种一点就炸的心情。 “所有物”的不服从,会让人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挑衅。 尤其是在人类和机器人——这种创造者与物品的不对等关系下。 难以按捺住崩坏的情绪,阿弥坐正了身体,威胁他说:“如果你确定要这样叛逆,我也不介意再把数据清除一次……在我动手之前,你最好乖乖回答问题。” 混血的美人神情寡淡地看着她,似乎并不吃这套。 在阿弥伸手去抓他耳朵时,他竟用一种柔软又坚定的力道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不要这样动怒,好不好?其实……我现在情绪也不太稳定,感觉有点难过,也有些生气……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也需要……冷静一下……” 他神色淡然、语气无奈,但停留在她眼中的柔软目光,分明带着初夏雨夜里挥之不去的哀愁。 阿弥认得他的眼神。 她轻微挣扎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让我成为谁……” 他虔诚地望着她的眼,说话声一如既往的清冷,但微微泛热的手掌紧握着她的手腕,轻轻地压向了胸膛。 第25章 两个人的秘密 当天下午,阿弥心事重重地出院了。 就在两人气氛焦灼之际医生忽然出现,一场仿佛揭开命运底牌的对话被就此打断。 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讨论秘密也不太合适,阿弥索性一转话锋,提出了回家的要求。 因为脚腕扭伤,她无法下地行走,下车之后,就被普洛斯一路背回了家。 他们默契地保持缄默,仿佛真的只是初次相识,在互不了解的情况下建立了“恋人”关系,此时此刻,没有太多话需要表达。 回家之后,阿弥就坐在沙发上休息,看着普洛斯在新家里忙前忙后。 他为她收拾行李、整理床褥,把房间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虽然他做起事来有条不紊,但阿弥始终感觉,他是在用这种忙碌的行为刻意隐瞒什么。 到了晚上,她在普洛斯的搀扶下,一走一跳地回到卧室休息。 “你应该也具备全屋智能管家的功能吧?可以控制网络、家电之类的……”临睡前,她接过青年递来的一杯热牛奶,问得出其不意。 “是的,你有什么吩咐吗?” “原本这边的网络也是宫舜家里一起安排的,装修完成后换了新的局域网,密码是‘瑞拉花园’,你先连接到系统试试看。” 普洛斯点了点头,轻轻地闭上眼睛,接入网络。 “今晚闷热,把温度降低一点。” 阿弥话音刚落,紧接着“嘀”的一声,空调显示从28°降到了26°。 “果然高科技的东西就是好使。”她轻笑一声,又继续让他把灯光调整为睡眠模式。 随着房间内光线变暗,一股浓郁的催眠氛围蔓延开来。 阿弥安心地躺在被子里,见普洛斯转身要走,不由分说地留住了他。 “再陪我说会话吧,我们也应该加深一下对彼此的了解。” 青年犹豫片刻,沉默地点点头,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了她的床边。 “山顶那边的别墅看得见吗?” “嗯……” “半个多月前,那里‘闹鬼’了……”阿弥忽然露出一副略带坏心的笑容,用调侃似的口吻复述了当晚发生的事。 蓝眼的机器人没有表态,却听得很认真。 “总而言之,事故的终点指向了我,宫舜就怀疑到我早已过世的父母身上……”她忽然惆怅地叹了声,拍了拍了床铺,“这是我的房间,我六岁时就一个人住在这里,爸妈的房间就在隔壁主卧。不搬回来也就罢了,时间一久也总会忘记,可我真正住进来之后,却发现回忆清晰得跟昨天一样。当我闭上眼睛,还能看见他们的笑容,还能听见我妈在我耳边说‘快点睡觉,不然会长不高哦’……如果灵异事件是真的,我很羡慕宫舜,羡慕他感受到了我的父母,我也很想感受一下,希望他们听见我的话后,能用同样的方式传达给我。” “……他们会的……”青年微微垂眸,为顾主盖好被子。 秋夜渐深,屋内的灯光极其温柔地黯淡下来,仅仅保留着微弱的光晕,在一种柔和的氛围中用长短不一的频率轻轻亮起,又沉沉暗下。 阿弥看着床头的小灯,“这个亮度升降的规律,是不是指代了什么?” “w、e、l、o、v、e、y、o、u……” “这也是摩斯密码么?” “嗯……”普洛斯不去看她的眼。 阿弥忽然难以置信地笑出声,笑到眼角几乎冒出泪光,“好可惜啊,我爸妈根本就不懂摩斯密码。” 灯光变化愕然停住。 “我知道你和别的仿生人不一样,我帮过你,你也救过我,我尊重你的秘密,你也应该回应我足够的坦诚……如果你觉得我不值得信任,那就把我们之间的相遇当做是一场失败的交易,我可以申请退货,所有一切就到此为止吧……”她看着窗外,清秀的面容浸没在光里,眉眼间弥漫着疲惫。 “你要,抛弃我么?”一贯平静的机械声线,终于出现了不安的起伏。 “对未知的事物抱有恐惧是人之常情,在我没有改变主意把你送进实验室之前,保持距离,对我们都有好处……” “我不会伤害你。” 顾主没有说话,普洛斯也不打算放弃。 “其实你对我也有些好奇,不是么?否则,你怎么会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选择沉默,对这些情况隐忍不发、允许我一点点地继续暴露自己呢? “我的确有很多秘密,但我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可我总觉得,在你身边就一定能找到答案。所以,让我留下来吧,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情,我可以成为任何你希望我成为的人。” 温吞慢热的机器人是真的着急了,他紧张地望着阿弥,宝石做的眼睛泛着水灵灵的光,虔诚又执着的神态看得阿弥有些于心不忍。 她忍不住把脸往被子里缩了缩,为难地撇开视线,“我……我会再考虑一下,但现在我要睡觉了,你先出去吧……” 空气沉寂了好久,轻缓的脚步声才悠悠响起。 月光被乌云遮住了,夜晚走进了更浓郁的黑暗中。 伤筋动骨一百天。 阿弥因为脊背和肩胛的摔伤而疼得睡不着觉,翌日五点,她终于忍不住了,起床准备换药,但胳膊够不着后背的伤处,她欲哭无泪,睡眼惺忪地提着药箱寻到了隔壁房间。 “妈,你能不能帮我换一下药,我后背疼……” 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一声,正欲敲门时,混沌的神经被一股无形的疼痛揪住,令她猛然清醒过来。 尹山奈早就不在这里了。 湿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盈满胸腔的怅然若失。 清晨的天光是朦胧的月白色,通往露台的阁楼门口吹来了湿润的晨风。黑发青年缓缓走到楼梯口,无言而温柔地看着她。 “真是尴尬,竟然被你撞见……”阿弥哑然失笑,指了指空房间,“我差点忘了,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 普洛斯尽量不去看她泛红的眼,轻声道:“露台上视野很好,天就要亮了,要一起……看日出么?” 第26章 取名为晴朗 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阿弥在一种浑然不觉的氛围里,坐到了长椅的另一端。 “在这里可以纵览整个花园,远处的山脉,也看得清……”青年的话语从清脆的鸟鸣声中穿过,徐徐敲打着她的神经。 “是,我们家山地的位置比较高,露台算是最高点,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她若无其事地回答,句尾处,侧目看了看山顶上被树木和花草包围的复古建筑,“当然,如果不算那栋房子的话。”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普洛斯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点头道:“是的……我也这样觉得……” 静谧的气氛中,远处的天空渐渐明亮起来,灰蓝色的云朵一层层淡去,地平线冒出了朝阳特有的明媚亮光。 “受伤的地方应该很痛吧,痛到难以入眠的那种……” “嗯,很痛。所以我偶尔觉得,成为感觉不到疼痛的机器,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疼痛是机体对有害刺激的一种保护性防御机制,相当于报警系统,能让身体在受伤的即刻做出反应,从而避免进一步伤害……换而言之,痛,就是活着的证明……” 在阿弥未能反应时,他用更柔和的声音补充道,“虽然是这样,但疼痛过于剧烈也会给机体造成伤害,如果实在难以忍受,到了药物也无法治疗的程度,那么……哭出来,也没有关系……” 他似乎在安慰她。 用他特有的理性思维说出来的话,是那样笨拙又温柔。 就连上楼之前,因为亲人离世的阴影沉郁一阵的阿弥,都不禁失笑。 “谢谢你。可我不会哭的,已经不是那种……躲在谁的怀里痛哭一场就能解决问题的时候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有时间怀念。” 她望着花园,薄雾似的天光里,眼中的情绪模糊难辨。 时间缓缓走过,雾霭散去时森林露出了磅礴身姿,远处的云朵染上温柔的奶油色,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里越发明显,原先被夜雾笼罩的斑块花境,也变得色彩分明。 “南宫小姐的花园,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人感觉赏心悦目,到了开园时,一定能拥有无法想象的灿烂……可我想,这种灿烂背后,也一定花费了难以估量的心血……” 青年微叹,目光久久驻留在遥远的天边,晨光覆盖住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他细滑的皮肤上晕染出一片浓郁的象牙白。 “自然是这样。”阿弥浅淡一笑,“我以为,这世上所有灿烂都需要历经时间和苦难,就像珍珠、玉石、海玻璃,花也是,人也是,万物皆是如此……我不知道,会有那种……生来灿烂的东西吗?” “有。”面对她的疑问,普洛斯回答得毫不犹豫,“光,还有……笑容……” 他轻抬下颌,目光所及之处愈发悠远。 第一抹日光跃出地平线,从遥远山脉的背后怦然洒向整片大地,他轻轻侧身,用温柔而沙哑的声音对她说:“南宫小姐,你看,天亮了……” 天地间最后一丝阴霾被日光掀开,刹那之间,云海翻腾,流光溢彩。 他微笑着,眼底灿烂的笑意与薄金色的日光在风中闪闪发亮。 初生的日辉明亮晃眼,阿弥的眼忽然有些模糊,嘴角也露出了微小的弧度。 日出的地方,原本有那般绚烂吗。 明明是和往常一样日升日落、平平无奇的,甚至是毫无期待的一天,却因为一句话、一个笑容,变得些许不一样了。 “是啊,天亮了……今天也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她遽然轻叹,遥望着远方,眼底却泛起薄红。 她想起来了。 曾几何时,她也曾坐在这里,和某个遗失在记忆中的人,一同眺望过这世上最美的朝阳。 “晴朗。” “什么?”耳边传来普洛斯的声音,她急忙推开脑中闪过的几帧过往,惊诧地抬起头。 “如果可以的话,就用这个词作为我的名字吧……”他凝视着她,目光澄澈异常,“‘今天也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在说这句话时,你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因此,我希望以后我也能有机会,成为那些‘重要的事’里的一部分……” 恍然一瞬,感性困住了理智。 谁能拒绝一个满眼都是自己的、绝对忠诚的机器人呢。 狡猾的家伙。 阿弥低低地笑了声,直言道,“当然,你以后要帮我打理花园和餐厅,负责很多琐碎又重要的事情……不过在那之前……”她清了清嗓子,难为情地指了指后背,“还是先帮我换药吧……” 察觉到接下来要做的事,青年接过药箱,微红着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群鸟振翅高飞,越过了整个盛夏。 宫舜从外地回来的那一天,阿弥正在餐厅进行烘焙师的面试。 前来应聘的年轻女孩名叫秋鹿鹿,毕业于中西面点专业,在酒店和西餐厅实习过。 她长相甜美、笑容满面,再加上一句自信满满的自我介绍——“我,秋鹿鹿,超甜”,让阿弥印象非常深刻。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她脸上,粉扑扑的脸蛋像极了鲜嫩多汁的水蜜桃。 她带来了一些过往的蛋糕甜点成品图片,阿弥看过后感觉不错,和她邀约了一个日子,打算让之前面试的其他师傅们一同来餐厅料理试菜。 她在来面试时顺便带来了自己的ai男友。 天气正好,名为“秋野”的saitoo(赛图)三代体仿生人正和晴朗一起在花园里聊天,庄园的主人回来时经过前院,绕过一片不久前种植好的绣球花丛,疑惑地望了过去。 就这样短短一瞥,也被晴朗捕捉到。 他们在温热的风中无言地对视一秒,谁也没有说话。 晴朗站在花草间,被风吹乱的刘海肆意地搭在额前,让他整个人显得清爽又自在。 短暂的眼神交换后,蓝眼的机器人便转身继续和同类沟通感情了,宫舜的心里却因那“惊鸿一瞥”生出许多不安的刺来。 他走到餐厅附近,站在落地窗外看见阿弥正在谈话,等了一阵后,敲了敲玻璃示意有事找她。 第27章 暗处的眼光 被打断对话后,阿弥在秋鹿鹿惊诧于餐厅大老板英俊容貌的眼神中,迅速走了出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给你打电话没接,我就自己过来了。” “呃……正在面试,手机静音了,不好意思……” 两人在露台上打过照面,宫舜把一份文件交给她,“这是卡徕那边关于合作商的合同,审批通过了,凭证不久后发过来。” “速度真快……”阿弥惊讶地抬了抬眼,拿起文件翻看了几页,“你不是回老家参加家庭聚会么,怎么还把这事给办了?” “顺手而已。”宫舜的脸色有些疲倦,但眼神依旧清澈锐利,“你和普洛斯又和好了么?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他还被你关在书房里……” 阿弥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花丛旁聊天的两位仿生人,“嗯,餐厅现在需要帮手,我给他开通了全屋管家系统,以后操作水电气什么的,比较方便……哦,对了,他现在不叫普洛斯了,他有了新的名字,晴朗。” 句尾处,浅褐色的眼中明显漾出了笑意。 宫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眉间微妙地蹙起,“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名字,没想到我才离开几天,你们之间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真是可喜可贺……这样说来,你上次关闭系统时,应该顺手清除了之前的数据吧?不然怎么会突然起了名字呢……” “……嗯……我的确重置了一下……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宫舜随意地笑了笑,墨色的眼深不见底,“我只是觉得他刚刚看我的眼神,好像认识我似的……” 他的笑容伴着风声携来一股凉意。 阿弥不自觉的动了动肩膀,不明所以地回答,“是你的错觉吧……不过重启之后他的确和之前不太一样,可能也和我对他的态度有关,你也知道,初代体全靠顾主养成……” “说的也是,那你可得对他好一点,现在全屋都交给了他,万一哪天他不开心罢工了,影响你做生意可不好。” 宫舜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推脱自己有事要忙,便从后厨的方向离开,往山顶别墅那边去了。 被他打趣之后,阿弥的后背竟冒出了冷汗。 接下来她和秋鹿鹿约定了试菜的时间,很快结束了面试。 等到他们离开花园后,她把晴朗拉进厨房。 “你刚才和宫舜聊了什么吗?” 晴朗被她逼到了墙边,靠在保洁过后干净明亮的拼花瓷砖上,难为情地移开视线,乖巧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 阿弥听后舒了口气,“那就好,你一定要记得自己被重置过,没有之前的记忆……以后尽量和旁人保持距离吧,尤其是宫舜……” 她的表情略微凝重下来,晴朗也有点在意了,“这样做有什么特别原因吗?你好像,格外在意宫舜……” “你知道卡徕科技曾经出产过一批名为‘格莱西’的贵公子系列ai男友吗?” 阿弥没有察觉到男子语气中微妙的醋意,走到水吧前倒了杯水,自顾自地继续说,“那个系列,是当前卡徕科技的执行总裁赫莉恶搞她哥哥,用她哥哥的脸模做的……出产数量不多,流通时间也短,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很快就被销毁,在聚餐时吐槽过这件事的技术部的成员,不久后也从公司消失了……” 说到这,阿弥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属于夏日的回忆片段冷不丁地挤进了脑子。 金黄的夏橙、微笑的宫舜,初次见面时他看似温柔实则疏离的模样。 “因为他的脸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猜出了他的身份。赫莉不是好惹的人,她哥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再加上他们身份特殊,对仿生人的认知远远超过了一般人……总之,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保持距离吧。” 可听出了阿弥的担忧,青年眉间的郁色越发浓郁。 “对不起……我好像露馅了……” “你不是没有和他说话吗?” “但是我充满敌意地……看了他一眼……”晴朗垂下眼帘,乖巧认错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我知道我不应该,但我忍不住,因为他总是让你不开心……” 阿弥喝着水,差点被他的坦诚吓得呛到。 “你……”她欲哭无泪,“好吧,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心情不好,大多是因为我自己想不开,和外人也没有太大关系,你也不用为我做什么,偶尔听我发发牢骚就够了。” 晴朗叹气,“既然你这样说了,那我也和你一样,把他当成老板来看待吧……至少,我还能做到和你感同身受……” 阿弥被他无奈的模样逗笑了,放下水杯后,招呼他一起去整理面试合格的人员名单。 秋夜无声地覆盖而来。 月色透过拱形样式的复古玻璃窗,柔和地洒在宫舜的书桌上。 他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一份身体检查报告。 资料上精确描述着大脑活动信息和神经恢复情况,他逐字逐句地审阅着,精致的眉头始终打着解不开的结。 凯拉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拿着一份文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宫先生,这是南宫小姐送来的面试人员的名单,请您复审,另外她还拟定了活动时间,想请您核对一下,需不需要根据您的日程安排修改时间。” 宫舜接过文件,懒懒地扫过一眼,心中闷哼:她倒是知道该自己干什么。 “东西我会抽空看的。”他的声音低沉,险些埋没隐藏其中的一丝温柔,“把卡徕生物那边的会议匀开一下,先把这边的事情尽快处理好。” 凯拉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房间再次恢复了沉寂,宫舜翻了翻人员名单。 在恍然一瞬,修长的手指忽然顿住,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拿起一旁的手机立刻拨通了一个号码。 很快,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戏谑似的笑意低低地传来:“真是少见,我们现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还知道联系我?” 宫舜勾唇一笑,并不介意对方的调侃。 “马上就是打得着的关系了……话说,你在离职后是不是去做了几年厨子?” “怎么,难不成你想尝尝我的手艺?” “说得没错,我最近和别人一同开了家餐厅,正要招厨师。给你日期和地址,你准备一下,走个流程过来试菜。” 电话那头的男人颇为无奈:“哪有你这样安排人办事的……我现在日子过得挺不错,还是算了,不想折腾。” 宫舜轻笑,墨色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那我就和你明说吧,这里有一台初代体表现有异常,我怀疑……可能和当初的实验有关……” 对方沉默了片刻,连呼吸都似乎顿住了,“你最好不是在开玩笑……” “是不是开玩笑,你自己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说起机器人,有谁能比你更懂呢?你说是吧,鄞谷部长……” 第28章 走后门的男人 初秋的花园显得格外宁静。 浓酱似的阳光也在夏季结束后,被凉风稀释成清汤寡水,照在身上竟也让人不觉得燥热。薄薄的光线穿过稀疏的林木,脆片一般洒在忙碌的后厨里。 试菜的日子到了。 面试合格的厨师们陆陆续续来到瑞拉花园,在南宫店长的要求下,开始了这天的较量。 阿弥对菜品的选择非常讲究。 餐厅经营以中西简餐为主,注重食材本味和健康搭配。 考虑到所在地的消费水平和成本供应,餐厅定价并不奢侈,目标客户为经济基础稳定、乐于享受用餐氛围并对生活质量有一定要求的年轻人士。 为此,阿弥要求每位厨师准备两到三道自己的拿手好菜,以展示他们的烹饪技巧和对食材的理解。 她特别强调食物的新鲜度、季节性和健康性,同时也注重菜品的视觉效果。 毕竟,愿意来花园餐厅游玩就餐的年轻人,没有谁不喜欢拍照的。 “目前我们有合作的食材供应方,主打菜品尽量以鸡肉、猪肉、牛肉、淡水鱼为主,素菜方面选择时令蔬菜,青菜、瓜果、根茎类都可以,主食也可添加杂粮、面食,根据自己擅长的料理进行自由搭配。没有时间限制,请各位大厨尽情发挥。” 阿弥站在厨房门口,清洌的目光从每一位厨师身上扫过。 随着锅碗瓢盆的声音响起,忙碌的身影们在厨房来回穿梭,空气都因为他们的脚步变得紧张起来。 在厨师们制作美食的过程中,阿弥也时不时地在旁观摩。 有人利用新鲜蔬菜水果制作了时令蔬果沙拉,佐以自制的柠檬油醋汁,味道鲜美、口感脆爽;有人烹制了香草烤鸡,选用肉质紧实的散养鸡,用迷迭香、百里香等香草腌制入味后悉心烤制,喷香的鸡肉油而不腻、紧而不柴,令人回味无穷。 还有香煎牛排、椒盐酥肉、奶油蘑菇汤、营养糙米饭,各类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在火焰与蒸汽中一盘盘诞生。 宫舜不喜欢油烟,象征性地露了个面,煮了一杯咖啡,坐在露台上看文件、晒太阳,悠哉游哉地等着好菜上桌。 与热火朝天的后厨相比,只有秋鹿鹿一人应征的烘焙区,显然有些寂寥。 缺少竞争对手,她本可以敷衍了事,但她仍旧以当季收获的南瓜为主要食材,一丝不苟地制作出了一套极具季节特色的主题甜品。 松软可口的免揉南瓜面包、焦香甜嫩的南瓜焦糖布丁,用南瓜蛋糕打底、顶部用奶油和南瓜籽做装饰的裱花杯子蛋糕,以及最为经典的酥皮南瓜派。 以橘色、红色、棕色为主调的美拉德色系精致点心,层层叠叠地摆在桌上,让人心动得舍不得下口。 在品尝过若干前菜与主食之后,用一块香甜柔软的点心结尾,收束口腔中杂乱的味觉,使得用餐体验结束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虽然阿弥开出的工资不算太高,但好在工作环境优越、福利待遇全面,而且用餐人员有数量限制,厨师工作量不会太大,依旧有不少人应聘,试菜活动一直从上午持续到临近傍晚。 记录员的任务交给了沉默的机器人。 他用自己的眼睛给应接不暇的美食拍照,把两位老板的评价记录在系统中心。 等到收尾时,连接打印机整理出文件,用一张张直观的结果对比,方便阿弥和宫舜讨论出最合适的人选。 傍晚时分,夕阳也把花园上空的云朵,染成了酸甜的橘子味。 “张师傅做的菜虽然不错,但浪费太多了,挑肥拣瘦的,不够尊重食材,不可。” “杨师傅干活很利索,但灶台上却乱七八糟跟打了仗似的,也不可……” 就在阿弥还在纠结到底选谁时,一位不曾在面试者名单上出现过的陌生男人,叩响了花园餐厅的门铃。 “你好,我叫鄞谷,是来面试主厨的。” 通过可视屏幕,她见到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 他有一头银灰色的短发和极其少见的灰橄榄绿色的眼睛,身上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跋山涉水的长途旅行。 而他身边除了行囊之外,还有一包购物袋,袋子鼓鼓囊囊的,袋口露出一截翠绿的大葱和蒜苗,看样子是为晚餐准备的佐料配菜。 他神色疲惫,但心情似乎不错,留有细碎胡茬的双唇之间挂着洒脱自在的笑意,让人莫名感觉他心态平和。 阿弥来不及开口,先前坐在一旁不怎么发表意见的宫舜突然说话了。 “他是我的熟人,走个后门,让他进来吧,刚好我们也要吃晚饭了。” 阿弥没有说话,按下了开门键。 但她心里清楚,这个“后门”肯定不是指花园的后门。 银发的中年男人走进餐厅,和宫舜简短又熟络地打了声招呼后,温和又散漫的目光徐徐转向了阿弥和站在她身后的机器人。 他礼貌地问好,询问阿弥对于菜品有没有具体要求。 阿弥客气地笑了声,“没有要求,既然是宫老板的朋友,提要求也太见外了……鄞谷先生大老远的赶过来本已经很辛苦了,也不该麻烦你做什么菜,应该是我们给你接风洗尘才对……” 后门都开了,也不用做什么表面功夫。 反正不管技术如何,被大老板内定的人选都得就任。还不如节约时间约一顿饭,趁早把餐厅本季的菜谱确定下来。 阿弥是这样想的。 她的笑容过于僵硬,就差把对宫舜临门一脚的不满写在脸上。 满脸闲适自得的银发男人细细打量着她,脸上挂着浅薄的笑意,并没有因为她话中的深意表现出不满。 “既然如此,那我就随便一点自由发挥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暂时征用一下你的智能男友吗?我这边可能需要一些帮手……” “当然可以,你随意就好。” 得到顾主的同意后,鄞谷和晴朗提着食材进入后厨,晚餐的制作也很快进入正轨,安静许久的厨房又开始躁动起来。 阿弥的心也有些不得安宁。 第29章 见人下菜也是学问 她平息了心情,走到宫舜身边,“既然你已经有安排了,为什么还要让鄞谷来试菜,直接就地上岗就好了,我们也能省掉不少时间,不用大费周章地做这些。” “你在安排日期时特意问了我的日程安排,我虽然有内定人选,好歹也要让你接触一下,好对他的水准心里有个底。这样礼尚往来,不是很合适么?” 他好像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颇为满意。 甚至还因为流露出一丝对阿弥的尊重,而感到沾沾自喜。 “谢谢你的考量。”阿弥深吸一口气,“能不能请你再考量得全面一点呢?下次做决定前,先和我打个招呼或者商量一下吧,不然显得我这样忙前忙后的行为,特别没劲。” 过于用力的结束词终于让宫舜抬起头来,但他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滑向阿弥时,见到的只有她干脆的背影。 夜晚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花园里的地灯亮成浅黄色的一片,在小径周边稀疏闪烁着,如同远天掉落下的群星。 第一颗晚星亮起来时,菜品也跟着上桌:当归黄芪羊肉汤、清蒸虾丸、冰糖燕窝、白灼生菜,还有主食红豆饭和餐后点心牛奶椰蓉小方。 由于先前的不悦气氛,宫舜二话不说就潇洒走人了,现在只有阿弥一人面对这满桌的美味。 看着眼前的美食,她的面色越发复杂。 这些菜品好像与他们餐厅的定位相差甚远。 在西餐厅工作过的鄞谷,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除非—— “……鄞谷先生,难道说,你做的这些菜是……康复营养餐吗?” 收拾完厨房的男人笑着走过来,为她摆上一副碗筷,拉开椅子坐到另外一张餐桌旁,“哦?被你看出来了啊,既然这样,那就不要客气,多吃点吧。” 虽然不合定位,但把这些菜处理得色香味俱全,鄞谷作为厨师的能力也足以窥见一斑。 “方便透露一下,特意做这些菜的原因吗?”阿弥依旧不太明白。 鄞谷笑了笑,看了一眼不用吃饭所以独自去花园看月亮的仿生人,又侧身过来回答说: “我看你走路有点顿,气色也不好,就从晴朗那里打听了一下……他说你之前摔倒过,脑袋和脚腕都受了伤,出院还没多久,我想着弄些有营养的东西给你补一补……而且今天试菜的人也多,你一定吃了不少油荤,晚上用点清淡的汤汤水水也挺好,方便消化,也能去去味。” 他的语速很快、声调平稳,但吐词清晰,声线干脆而爽快,让人很容易听得入神。 听完他的话,阿弥觉得自己先入为主,对他的看法过于小气了。 见她不好意思动筷子,鄞谷又起身过来,拿起汤勺和碗,一边舀汤一边徐徐道: “做饭就是这样,虽然都是给人吃的,但是受众不同,做菜的重点也不同。比如说干体力活的人需要补充大量肉食和碳水、重油重盐,让他们吃饱有力气;而对于身材有要求的人,就更讲究营养搭配、健康低脂;小孩喜欢吃的,以酸甜酥脆口味居多,调味要适中,不能太重口,重口对身体不好,也不能太寡淡,不然小孩也不爱吃;为老人做饭,饭菜要尽量做的软烂、清淡、方便食用,但如果做生意,也可以适当多加一点点盐分,因为老人的味觉会比年轻人略微迟钝一点,这也是为什么,人越老做菜越咸……” 说起做饭,他不禁沉浸其中,独到又体贴的见解不会让听者厌烦,反倒被他引起了兴致。 “如果餐桌上男女老少都有呢?” 鄞谷笑着与她对视一眼,把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放到她面前,“那就让每道菜特色鲜明,口味突出,尽量保证每个人都有下筷子的地方。” 羊肉汤清香扑鼻,阿弥喝了一勺,不禁有些怀念,“你这话让我想起了我爸爸……他会记住常客的饮食喜好,就算是同一道菜,也会根据不同人的口味,调整做菜的手法……客人总说他比其他店的师傅做得好吃,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有这样一位为顾客着想的主厨,你们家的餐厅,生意一定很好。”鄞谷温和地看着她,灰绿色的眼中盛满了柔和的夜光。 阿弥点了点头,让自己在回忆里沉浸一秒,随后打起精神来,邀请他一起用餐。 谁知烧了一桌好菜的男人却说自己偏好麻辣,对这些清汤寡水提不起兴趣。 阿弥也不再多言,安安静静地咬了一口软弹爽滑的虾丸。 天色已晚,“试菜”终于也要结束了。 花园里凝了夜露,气温比白日湿冷许多。 阿弥围着披肩,和银发男人来到楼梯口。 “七的八的聊了那么多,我都忘了问你,今天的考核我合格了没有。”鄞谷站在灯下,表情有些认真。 “你是宫舜引荐的大厨,还需要问这个结果么?” “他是他,你是你,你的看法和建议,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阿弥有些为难地撇开了视线,神色淡淡地说:“今天也不早了,如果你不介意,就先在二楼选个房间住下吧,那边是员工宿舍……如果你想去宫舜家里住,我也会给你住房补贴……” 虽然没有明确公布应聘结果,但这模棱两可的邀请,让鄞谷心下了然。 “看你晚上吃得不多,我还以为不合你胃口。”他清爽地笑了笑。 “明明喜欢吃辣,却能为了他人做出清淡又可口的食物,能达到这种程度,不仅要在料理上用心,更要对他人用心……一个能用心做事的人,我没有理由拒绝……当然,如果你这样做是为了投机取巧,这些话就当我没说……” 阿弥句尾的调侃让鄞谷笑意更深。 可他只顾着笑,都没办法继续接话了。 鄞谷随和又健谈,想到他和宫舜关系不错,阿弥也百思不得其解。 “说来也奇怪,宫舜那种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见她困惑又无语,中年男子的笑意更浓了,“有些人、有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如果你正在因为和宫舜难以相处而为难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那就是‘臭不要脸’……” 阿弥对他的回答哑口无言,连连摆手和他示意再见。 男子带笑的声音和精悍的背影也很快消失在夜里。 不久之后,餐厅二楼的房间里,亮起了装修完成后的第一盏灯。 第30章 苏醒的花园 夜幕低垂,星辰隐匿在云层之后,银发的中年男人穿过花园里潮湿的小径,步履匆匆地走向山顶的庄园。 “这么晚了还要我过来,有什么不能电话里说吗?” 他满脸郁闷地推开宫舜的书房,走到一张沙发椅上随意瘫坐下,经过长途跋涉的倦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越发疲惫了。 宫舜淡定地瞅他一眼,“餐厅那边的网络和监控都是由晴朗负责的,很难保证他不会知道。” 听到这话,鄞谷的睡意顿时消散。 他抹了一把脸,试图让自己精神一些,“说起这个……我晚上接触过他,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你说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宫舜走到一旁的控制台,轻轻一挥手,书房的墙面上立刻投射出一组数据和图像。 “这是这台初代体目前记录在册的内部资料,我已经进行过于南宫弥相关的排查,你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鄞谷靠在沙发上,眉头紧锁地看着投影上的数据:“两次启动都对她一见钟情,那家伙……喜欢她?” “不仅是这样,南宫弥以前是分公司的客服部组长,在她受理的机体问题当中,这台protos出现的概率也异常偏高。”随着宫舜的滑动手势,墙面上的数值对比图也发生了改变,“不论是从我们公司的程度算法而言,还是概率学而言,这些巧合,已经不能称之为偶然了。” “如果有什么能解释这种概率的话,那就是他选择了南宫弥,而且……他用常人难以发现的手段潜入了网络……比如说……” 友人的推测让鄞谷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说出自己的猜测,却在即将揭晓答案时收回了声音,用一种复杂又沉重的目光看向对方。 宫舜站在窗边看着院中的花草,晦暗的目光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是的,我和你想的一样。前段时间这里也遭受到不明原因的入侵,对方跳过了凯拉的监测,接管了全屋系统,但他不为钱财和商业机密,只是为了南宫弥……本来我也没有怀疑到晴朗身上,但排查过南宫弥的生活和人际关系后,除了晴朗之外,我找不出谁能这样关心她,或者说,谁有这种能力这样关心她。” “所以,你联想到了我们当初的实验……你怀疑这台机器中,含有某些‘自我意识’……” “赫莉拿走了实验数据创造了普洛斯,这个假设不无可能。” “……你觉得这里面的,可能是他么?” 随着鄞谷低沉的声音落下,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逼仄得让人难以呼吸。 无法直言的姓名,刺痛了宫舜心底不为人知的某处。 他的眉眼间恍惚浮上一层朦胧的伤感,沉默片刻后,他转移话题说:“前不久我去了卡徕生物探望过他,和以前一样,没有丝毫恢复的迹象……体检报告我放在抽屉里,如果你想了解,可以自己去看。” 鄞谷默默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书桌,脸上的疲倦早已被惆怅所取代。 “还是算了吧,我更想看他醒来的时候。”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进行人格激活吗?” “不,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万一晴朗不配合,强行实验损坏了芯片也得不偿失……总之,先增加接触吧,至少搞好关系、获取信任,就像……我们当初那样……” “‘当初那样’?”鄞谷戏谑似的轻笑一声,灰绿色的眼瞳倒映着穹顶华丽的灯火,晕出了许多斑驳的光点,“还真是个,充满回忆的说法啊……” 叹息滑向了更深的夜色,宫舜坐到沙发上,闭上眼睛,凝视着脑中没有尽头的黑暗。 秋意在逐渐缩短的日照中越发浓郁,经过几个月的忙碌,餐厅的整修也终于迎来尾声。 瑞拉花园餐厅的设计风格以亲近自然为主,墙面以柔和的绿色和米白色为主调,与其中大量摆放的绿植相得益彰。整体环境通透明亮,大面积的落地窗让自然光线得以洒满整个空间,开放式的折叠门也能将窗外的景色引入室内,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宁静清新的室内花园。 桌椅摆放的格局相对自由,家具风格也比较多样化,从复古的木质长桌到现代的玻璃圆桌,再到舒适的沙发区,其中还穿插了一些富有设计特色的家具和摆件,不同风格与色系的碰撞,既营造出一种生动温馨的氛围,也满足了不同顾客的就餐需求。 人员方面,在初步的筛选之后,餐厅员工总算确定下来。 后厨除了主厨鄞谷之外,还有另外两位本地的师傅和三位帮厨阿姨,其他人因为有家有室,并没有居住在花园中。前厅的服务岗位会根据卡徕游戏任务的发布,在后期引入仿生人男友,当下的事务就暂时交给晴朗负责。 尔后不久,秋鹿鹿也带着她的ai男友一起来上班了。 年轻的烘焙师办起事非常利索,除了潜心设计开业季的主题甜品之外,在空闲时候也总是事无巨细地请教阿弥: 今天要给盆栽浇水吗?浇多少?工作服选什么款式?收银系统和网络购票是一体化操作吗? 在生活上,她也出乎意料地体贴。 因为和男友同住,为了避免打扰其他人,她选择了距离店长居住的三楼最远的房间。 瑞拉花园的员工宿舍虽然卧室面积不大,但每个房间都有独立卫浴、起居室和阳台,日常生活可以完全保证隐私。 二楼宿舍由一架木制外部阶梯,与一楼餐厅和三楼阿弥居住的房屋相连。 阶梯二层转折处还有一方小巧的观景台,搭建了一处简单的小木屋,放置了些园艺用品,用来处理餐厅周边的花草。 房屋的周围依旧保留着大型的攀缘植物,园丁把它们打扮成各种浑然天成的景观,有象牙白和玫粉色的藤本月季、橘红的凌霄、金黄的木香,以后厨院子里大片的紫藤花。 它们沿着高墙和高低错落的褐色屋檐和拱门肆意生长,等到春日时分开窗望去,满眼皆是风景,让人生出置身于童话小屋的错觉。 没有哪个女孩能拒绝在这种环境里工作,秋鹿鹿住进来之后,满脸写着高兴。 偶尔到了晚上入睡时,三楼宿舍还能传来他们小情侣的打闹声,和住在隔壁的鄞谷师傅那有气无力的埋怨。 阿弥有自己的卧室,晴朗住在带有明亮天窗的小阁楼里。 不同的窗口,亮着不同的灯火,星星点点地照亮了浸着露水的夜。熬过了酷暑的花园旧屋,也终于在秋日迎来了新生。 第31章 另一种风格 有了同伴之后,原本沉默寡言的初代体也变得些许不同。 秋野身为saitoo(赛图)系列的仿生人男友,以执着、热情、强行动力为特征,是广受玩家好评的一款。 在他一日无数遍的“召唤”下,终于从把晴朗从高高的阁楼里拽了出来。 寂静的院角、茂密的树荫、花草丛生的小径,在一些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开始出现这位蓝眼青年清秀的身影。 他不常主动找人说话,但也不再回避与陌生人交流,也不像以前总是戴着帽子。 空闲时候他和阿弥学习种花,在阁楼一个空缺的旧花盆里,种下了一颗红花石蒜的球茎。 天气好时,他会和秋野一同在餐厅外的花丛里晒太阳充电。 两个英俊的男子以各自喜欢的姿势倚靠在长椅上假寐,偶尔会引来一些小动物:银尾的松鼠、红嘴的飞鸟,还有游窜于附近的野猫。 回响在林间的鸟鸣和猫叫,似乎能让时光停止流动,让人沉醉于这生趣盎然的此时此刻。 临近开业时气温陡降,连绵不绝的秋雨日日笼罩在花园上空。 阿弥忙着制定与卡徕合作的常规化游戏任务,没空去宫舜家里闲聊,只好“委屈”大老板在下着雨的工作日跟她一起在餐厅办公室里工作。 “涉及服务经营,我们的任务内容还是尽量向餐厅职能靠拢……合作商网页上面有很多任务模板,比如说‘一日服务’,让仿生人选择在餐厅工作一定天数,完成点餐、上菜、清洁等任务,获取好感度奖励、家务技能点提升……还有什么‘环境维护’、‘料理挑战’……” 阿弥盯着电脑,和一旁的闭眼假寐的宫舜叨念个不停。 “不要设计得太复杂了,直接在模板上面勾选我们有的项目就行,就算是要因地制宜、额外添加,你目前的合作等级也不够……还是想想礼品环节吧,如果有熟制菜品,还要和后厨那边确定品类……” 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靠在摇椅上的宫老板,眉头皱得也能拧出水来。 “你说的有道理……礼品,我们就暂定鲜切花、小盆栽、熟制菜品和蛋糕点心吧……” 阿弥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抽空看了宫舜一眼,“你别在这里睡着了,这两天冷得厉害,小心着凉。” “哼……”某人轻哼一声,流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别急着关心我,还是去看看你的机器人吧。” “我让他去花园查看排水了,刚好下了几天雨,可以看看哪里有积水。” 宫舜散漫一笑,悠悠坐起身来,“这么冷的天,你让他穿件短袖就出去,也不怕他生病?” 忙于工作的南宫店长终于抬起头来,“他没有……衣服穿么?” ai男友们在养成游戏中有很多和人体相似的设定,他们具备“体力值”“饥饿度”等计算概念,皮肤也可以感知温度变化,体感温度超过警戒指标,也会有“生病”的情况发生。 机器青年身着白色短袖、撑着雨伞走进花园深处的背影突然袭上脑海。 “糟糕。”阿弥心中一沉。 她这才想起来,晴朗的夹克因为早前在菜园里给鄞谷帮忙摘菜打湿了一些,他回家就晾起来了。 自他来到她身边以来,日常穿搭只有新手礼包中附赠的几套基础服装。 身为顾主的阿弥,什么都没有为他准备过。 这也太不负责了吧…… 想到这些,阿弥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眼看着雨快停了,宫舜伸了个懒腰,穿好外套准备回家。 “你要走了么?” “嗯。” “那试菜怎么办,我们说好今天晚上要确定秋季菜单的。” “叫鄞谷过去给我开小灶。” “呃……还有社交运营员的面试……” “你看着招吧,不行后面再换……” 大老板随意地丢下一句话,懒懒地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弥郁闷了两秒,回过神来就立刻登录了卡徕官网,着手给晴朗置办生活用品。 卡徕商城采用的是智能变装系统,当顾主点击商品时,会出现详情介绍以及其名下机体试穿该商品的360°无死角全景展示视频。 除了服装饰品、箱包鞋帽之外,商城还提供发型制作、妆容定制、瞳色肤色更换等多种自定义项目。 随心所欲地打扮自己的恋人,沉浸式装扮养成的游戏玩法,也是让众多用户难以自拔的原因之一。 每选中一件物品,阿弥就能看见晴朗试穿后,有时走秀、有时拍摄画报等各种展示视频。 青年精致的五官在程序控制下,会露出不属于他的生动表情,再加上裸眼3d的表现手法和各种时尚装扮的加成,无懈可击的美貌几乎从屏幕里呼之欲出。 就在她被换装视频晃得眼花缭乱、正揉着太阳穴解乏时,送来甜品设计图的秋鹿鹿走了过来,突然凑到她耳边惊呼一声: “哦!店长!你是在给晴朗看内裤吗?” 什么?! 一听这叫声,阿弥猛然睁开眼,竟看见晴朗衣着清凉地趴在雪白的被褥上,在粉色的玫瑰花瓣中翻滚微笑的甜蜜样子。 真是疯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手滑点到这些东西的啊! 那一瞬间,阿弥欲言又止、面如死灰。 但她不能慌乱,否则会让人越发觉得,她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据说初代性格很冷淡啊,这种花里胡哨的好像不太适合,要不要看看更加素净的款式?不过我对他也不了解……咦?难道说……其实他是那种……外表禁欲、实则闷骚的类型?” 可爱的女孩一脸兴奋地盯着她,漂亮的大眼睛金光闪闪,似乎要从她混乱的脑子里挖出点什么让人津津乐道的八卦消息。 呃…… 阿弥一脸汗颜,强装镇定地微笑起来,一边关闭视频一边解释:“这个谁知道呢……不过我想,通过今后的相处,我们都能得到答案……设计方案先放着吧,后厨那边晚餐做完了,记得让鄞谷师傅去宫总那一趟。” 她妥帖地结束了话题,接到任务的秋鹿鹿也应声说好,步履欢快地离开了餐厅。 第32章 入迷 因为卡徕商城购买衣服到货也要几天时间,身着轻薄夏装的晴朗确实看得旁人也跟着发冷,阿弥索性在用过晚餐后,带着他一起来到商场购买所需的物品。 “其实不用这么破费,如果是害怕我受凉生病,只要把敏感度调到最低就好了……” 蓝眸的美人跟在阿弥身后,无奈地叹着气。 “不行,因为你穿得太少,旁人看见也会觉得很奇怪。而且降低敏感度也意味着失去对人类行为的有效判断,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你做出了高于敏感度设定的反应,一定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卡徕仿生人系统中所谓的“敏感度”,主要是指神经系统对外界信息的反应能力。 其数值设定从0到100,数值越大,灵敏度越高,信息处理速度越快。 根据数值的递进,仿生人可以依次理解指令的字面含义、隐藏含义、反面含义,也就意味着机体的思考方式越发全面,也更加接近人类。 然而晴朗和普通的仿生人不一样,阿弥并不认为他的思考能力会被“敏感度”所限制。 她拿起一件宽松的衬衣开衫,一边往男子身上比画,一边继续道,“你没有发现最近宫舜对你格外关心么?就连给你准备衣服,都是他提醒我的。” 晴朗微微垂眸,陷入了片刻的沉思,“这样说来,我也感觉到了……自从他出差回来后不久,他的眼神变得,比以前善良……” 阿弥侧目看他一眼。 虽然她有点困惑“以前”这个词,但也没有多想,“是么,我好像没有感觉到……事出反常必有妖……你还是在他面前继续保持谨慎吧……” 说罢,她放下衣服后,就和晴朗继续往另外的店铺门口去。 商场里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在她的要求下,晴朗被迫试穿了好些衣服。 无论是简约休闲的衬衫,还是硬朗挺括的大衣,又或是充满秋日风情的柔软针织外套和阳光帅气的运动夹克,每一种迥异的风格都能被他完美地消化,不存在丝毫的违和感。 果然时尚的完成度靠脸。 用世界顶级排名的美人脸为参考设计出来的仿生人,穿什么都好看。 阿弥坐在沙发上看着在一身新衣的男子,之前给他挑选衣物时那些乱七八糟的换装视频,毫无预兆地从她脑子里冒了出来。 其实,这件事本身就像小朋友给洋娃娃换衣服,但想起这些,她仍然尴尬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大概是换装后风格多变的机器人在她眼前摇来晃去,惹得她有些心神不宁了吧…… 晴朗又一次从试衣间走了出来。 他身穿一件版型挺括的米色的棉质夹克,下着浅复古色系的直筒牛仔裤,内搭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简约清新的色系搭配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他精致的五官。 明艳而帅气,干净又清爽。 阿弥都看得出神了。 尤其是他换完衣服后,凌乱的碎发被他顺势撩起梳到脑后,那一张雌雄难辨的混血美人脸终于完整地露出了。 所谓的初代体,拥有西方骨相东方皮。 额头露出来之后,原本被刘海遮挡时若隐若现的忧郁感和乖巧突然褪去,高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眼窝,在他清澈柔和的目光中添出一份锐利来,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当他抬眸之时,寡淡的灰蓝色视线分明在警醒旁人,他绝不是能轻易靠近和驯服的类型。 难怪被称为冰雪美人。 阿弥心中感叹。 她也不是没见过被顾主打扮成漂亮男模的初代体,但眼前的晴朗,依旧给了她不小的震撼。 难道这就是养成的乐趣么? “南宫小姐,你在想什么?”晴朗突然走近,好奇的眼神落在阿弥发呆的眼中。 她陡然反应过来,“好看,我在想你穿这身真好看,不要犹豫了,买下来吧。” 她甚至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快步到柜台前要店员准备收款。 等到了出门时,晴朗手上已经是大包小包。 秋装买了很多套,阿弥说趁这机会干脆把冬装也置办一些,没想到却遭到了晴朗“强硬”的拒绝。 阿弥不解,一而再再而三地逼问他为什么不要冬装。 最后在顾主的逼问下,被怼在墙角的机器人才小声地嘟囔说,“如果现在就买了冬天的衣服,等到了冬天……就不会再有今天这样的机会了……” 阿弥盯着他,想了又想,才反应过来。 “对你来说,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吗?” “嗯……因为我发现,你身边的人变多了,以后也会越来越多……” 这话似乎在暗示他们今后相处的时间会逐渐变少。 明白了他的意思,阿弥叹了口气。 来到一处较为安静的休息区时,她终于打开了尘封许久的话匣子。 “有些话应该早点和你说清楚的,但最近这段时间杂事太多,忙得我都没空和你多聊几句……” 她找了个角落坐下,环视一圈周围,忽然压低了声音问,“说实在的,自从我出院之后就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你说自己身上有一些秘密,只有在我身边才能找到答案……而且,你对我的好感度一直处于历史最高值,可我们的交集也不多,就算我作为初始激活人亲了你,你也不该有这种执念……” 提到“执念”二字,阿弥怪异地皱了皱眉,仿佛她自己也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莫名其妙的好意。 坐在她身边的晴朗,将这细微的神态变化一点点收入眼底。 “抱歉,我好像给你带来了一些不愉快的感受……” “也没有不愉快,就是有点难以置信……” 蓝眼的青年垂下了眼眸,“……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一直以来,我都感觉自己像被关在一个盒子里,周围一片混沌,我看不见也听不清……直到突然有天盒子被打开,我看见了你,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我清楚地听见有个声音在我脑中说——‘找到你了,阿弥’……然后我就感受到了一种仿佛要撕裂胸腔的,悲伤……” 他坐在角落里静静地低着头,手掌不由自主地覆在心口处,好像他口中的“悲伤”又一次卷土重来。 故事的开场和阿弥预想的不太一样,商场里温度适宜,她却打了个冷噤。 “从你刚才的描述来看,你的意识,似乎在机器被制造出来之前就已经存在,可我们原先并没有接触过,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第33章 奇怪的面试者 “这个问题,也是我长久以来的困惑……正因为无法解答,我才隐约感觉,只要留在你身边就一定能找到答案……”晴朗微微俯身,眼神澄澈得如同初秋的湖水,“为此,我一直在找你,并且还制造了一些小麻烦……” 阿弥凝眸深思,透过宝石的遮掩,她仿佛看见了他不为人知的小小心思。 “所以你被曾经的顾主讨厌,都是自找的么?” “嗯……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我只有在投诉期间,才能有机会见到你……” “这个,怎么说呢……被一台机器人盯上的感觉,很奇怪……” 晴朗轻轻点头,略显尴尬地浅笑一声,“但南宫小姐的确不一样,遇到这种事顶多只是用‘奇怪’来形容,换成其他人,兴许早就情绪失控了……” 他深邃的目光似乎在点明什么。 阿弥转过头,看向人来人往的中庭,饶不经意地把话题推到他身上,“别给我戴高帽子,要我说,你才是真的无所畏惧。难道你不怕我告密,让研发团队把你抓去做实验吗?机器人觉醒自我,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先不论动物与机械的机能差别,就说现在的智能化,多少东西都被ai控制,但凡你们有一丝利己倾向,只是数据共享,就足以让整个社会系统瘫痪。人类可不会眼看着这些发生,得知你是异类,科技狂人们可不会放过你……” “所有仿生人都在实验中诞生,虚假的生命、虚假的身体,虚假的东西回归虚无,本就不值得害怕……” “那你害怕什么?” “……身体毁灭之后,我该用什么形态,才能回到你身边……” 玩笑似的对话突然被收束在一句简短的告白之中。 阿弥愣了许久,看着他执着的眼神,她突然确信他在重启之后变得不太一样了。 仿佛是在暴露异常之后,他因此卸下了名为“普洛斯”的角色面具,回到了意识诞生之初,他最真实的模样。 “抱歉,话虽这样说,但我也不想给你造成负担……”察觉到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晴朗忽然不知所措地转移了视线,“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为难的事,请你及时告诉我,我一定好好约束自己……” 不同于他的局促,阿弥却是坦然,“如果你是指‘喜欢我’这回事的话,这个对我来说,没什么关系。按照系统设定,超过50%的好感度才能算作朋友之上,目前你对我的好感在30%左右,只能证明我在你心中比一般人要略微亲近一点……再说了,我也不是什么善良的人,等真正了解我的那天,说不定失望的人是你……” 不待对方给出反应,她就迅速起身指了指旁边的店铺,“说了那么多也有点渴了,陪我去买杯喝的吧。” 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走向拥挤的人群,晴朗也默默地站起身,在提上购物袋时,他忽然用低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可是情感的深浅,怎么可能用数值,精准地计算出来呢……” 人潮汹涌,淹没了他的絮絮低语。 翌日,雨停之后的秋季早晨风清气朗。 上班时分到了,蓝眼的机器人换上他的新衣出现在餐厅。 他一身水蓝色的棉质衬衣搭配垂坠质感的浅棕色休闲长裤,下着一双简约百搭的小白鞋,穿过浓艳的金色秋景走进室内,明亮得宛如骤雨停歇后的湛蓝晴空。 与往日不同的形象令同事们眼前一亮。 早到的秋鹿鹿激动地拍了两下手,赞叹着初代体的精致度,大眼睛带着笑意扑闪扑闪。 就在她和秋野一起夸奖晴朗的新衣服好看时,小径上传来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一位披着长发的年轻女士,走到了餐厅门口。 她身着一件棉白色的连衣长裙,外面套着浅果绿色的开襟卫衣,神态局促、目光闪躲,面色还有些苍白憔悴。 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让空气静止了一秒。 秋鹿鹿以为是客人,连忙走到门口,笑着对她说:“不好意思,这位客人……我们餐厅目前还没有开业哦,如果您有需要,可以先预约时间,过几天再来……” “那个……我不是客人,我是来应聘社交账户管理员的……”陌生女子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她对自己的话都感到底气不足。 此话一出,在场的店员都愣住了,他们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色。 尽管这位女士穿着宽松,但旁人仍旧一眼能看出来,她是一位孕妇。 气氛僵直了几秒后,晴朗先反应过来,走到她身边引她进门,礼貌地招呼道:“天气还有点凉,您先来屋里坐会吧,面试的事情我去请示店长。” 年轻的烘焙师也如梦初醒,跟到室内热情地问:“您想喝点什么呢?热牛奶可以吗?厨房还有现磨的红枣豆浆哦。” 餐厅里瞬时多了些陌生的声音。 此时的阿弥正在院子里和供货商对账单,被突然前来的晴朗打断了对话。 机器人寡淡的表情里难得有一丝凝重,他张了张嘴,尽量平静地表示:“店长,外面来了一位应聘管理员的,怀孕的女士……” “啊?”阿弥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 在一种疑怪的心情中,阿弥来到了餐厅。 见到窗前拘谨地捧着牛奶杯的面试者,她没有刻意注意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而是坐到她对面,像对待普通人那样客气地打过招呼,“你好,我是瑞拉花园的店长,南宫弥……我这边好像没有收到你的简历,请问,你是在网上看到招聘信息后,直接过来的么?” “不好意思这么唐突地跑过来……”陌生女子从包里拿出简历,轻轻放到阿弥面前,“我叫利泽拉,这是我的简历,请您过目。” 阿弥拿起资料,认真地端详起来。 运营管理员处理的事情比较复杂,主要工作是维护花园餐厅的网络账户和日常宣传材料的制作,其中包括照片、视频、文案等多种内容。 这份工作要求管理人员尽量多才多艺,最好会基础的摄影和剪辑,同时要具备一定的审美能力和文化底蕴。 利泽拉的简历算不上特别优秀,普通的学校、普通的就职经验。 她每一份工作时间都不算长,但好在涉及行业多,所做的事情竟然大部分都能满足阿弥的要求。 第34章 被羡慕的女人 利泽拉擅长绘画和摄影,通过她带来的作品照片,还有私人社交账户上发布的内容,可以看出她具有一定的艺术天分,并且她原来也做过宣传工作,在文案编辑上也有相关的经验。 阿弥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有清晰的定位。 她只是经营一个小小的餐厅,也不是什么人际复杂、业务戎多的大公司,在用人方面只要适合就好。 她可以立即拍板要利泽拉上班,可考虑到对方的身体情况,有些东西仍需要细问。 “你的履历比较符合我目前招人的需求,但是有些问题我有必要询问一下。” 利泽拉听懂了她的话,也慎重地点了点头,“好的,我明白,您想问什么都可以,我都会如实回答……” “你的家人,知道你出来找工作的事吗?” “我已经离婚了,我的前夫不需要知道这些……至于我自己的父母……”提到真正的家人,利泽拉忽然陷入沉默。 如果家是温暖的落脚点,怎么会有人在身体不便的情况下,明明知道会被无数次拒绝,也要继续求职、寻找出路呢。 阿弥不去追问,继而换了个问题,“你肚子里的宝宝几个月了?” “已经四个月了,比较稳定,我也没有什么孕期反应,请放心,不会影响我工作的……” 阿弥了然地点点头,也听出了她想要留下孩子的意思。 虽然无法理解,但她也不好评价,只能从用人者的角度给出了一些建议。 “虽然我们这里只是一家普通的餐厅,但也算是卡徕科技的合作方之一。如果你有了解过这个集团,就应该知道他们对于怀孕的员工有一定的福利优待,我也会尽力向本部的经营理念看齐,因此我建议你最好雇佣一台ai男友用来守护你的安全,开通相应的专业技能服务,也可以让他在生活上帮到你。” 她的措辞过于官方,听起来有推销的嫌疑,利泽拉听完眼神都变得谨慎了,“那个机器人不是用来谈恋爱的么?” “只能说,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阿弥轻轻笑了一声,“但其实这款机器人诞生的初衷,是为了保护女性安全,但由于某些原因,只有披上游戏的外衣才能存活下去。虽然你觉得自己一个人能完成所有事情,但人都是会累的,偶尔也需要倚靠……人类不值得信任,那就选择机器人吧……就算是作为日常倾听者、提供心理咨询和情绪价值,也挺好用的……” 利泽拉咬了咬唇,神色纠结。 看出了她的犹豫,阿弥继续道:“如果是在这里工作,我们提供食宿,运营管理员的工资负担一台ai男友的月度开销,基本没有问题,如果你合理规划,还可以节省出不少来,为你日后的备产做积累。” “不好意思,我是来找工作的,不是来买机器人的……” “我当然知道,但我作为用人方也要合理规避风险。瑞拉花园毕竟是工作场合,大家都是同事,同事不会对你尽到任何义务。你的情况比较特殊,你自己也清楚,当我认真考虑聘用你的时候,希望你也认真考虑一下,怎样才算是对自己、和对你即将从事的工作负责。” “是不是没有ai男友,就不能在这里上班了?”利泽拉犹犹豫豫地,终于问出了口。 阿弥确实感到为难,“因为你身边没有其他人,我也不能贸然承担‘监护人’的责任……有台机器人在身边,好歹可以维护你的人身安全,有什么紧急情况,联系医院也更方便……” 利泽拉思考片刻,红着脸微微开口,“我……我明白了……那我可以提出一个请求么?” 阿弥点了点头。 “我会购置一台卡徕科技的ai男友,但我现在拿不出合约金……可不可以在我们签合同后,请您先预支一个月的工资给我呢?” 面试者的脸窘迫得一片通红。 “工资可以先预支给你,但是试用期一个月,这个月结束后具体会不会转正,那就得另外再谈了。” 阿弥的态度很干脆,面试的事情以她果断的作风迅速告一段落。 在利泽拉感激地道谢离开之后,在水吧前一直擦着杯子、竖着耳朵偷听两人谈话的秋鹿鹿突然凑到了阿弥身边。 “店长,你刚刚讲话的样子,好像卡徕科技的专业销售哦……” “是么,可能是在里面工作过几年,都有点职业习惯了。” “啊!你居然在卡徕上过班!”秋鹿鹿的眼中金光一闪,“那你认识赫莉吗?” 阿弥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合同,语气淡淡地答道:“嗯,认识,但没有直接接触过。” “好羡慕啊!赫莉是我的偶像!又美又飒!还有机械臂呢!真的是酷炸了!那你认识于夕然吗?就是这个ai男友养成游戏的总设计师!” 浅褐色的目光终于从纸面上挪开,短暂地在女孩兴奋的表情上停留一秒。 “认识。”阿弥笑了,仿佛想到了什么,“我和她在一个桌上吃过饭。” “她是不是真的很漂亮!就是那种,平易近人的漂亮?我在新闻里面看她就是有知识、有文化、有涵养的人间富贵花……”女孩的赞叹声一发不可收拾,“啊,怎么会有人长得好看家境又好,自己还能力出众……” “是吗,说不定她还会羡慕你呢。” “嗯?为什么?” 在秋鹿鹿充满疑问的大眼睛里,阿弥抬起头看了看窗外,有些叹惋似的说,“因为于夕然,总是会烤出爆炸的戚风蛋糕啊……” “阿嚏——!” 微凉的秋风穿过高楼大厦,冲进了卡徕科技游戏部总设计师于夕然的办公室里。 她打了个喷嚏,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关上了窗户,心中喃喃道:奇怪,怎么好像有人在骂我…… 就在这时,助理敲了敲门,“于总监,赫总要您过去一趟,说是核对下周新闻发布会的细节问题。” 于夕然点了点头,不出片刻,她便拿着文件来到了赫莉的办公室门前。 此时卡徕科技的千金正在悠闲地享受她的早茶,阳光透过明净的窗口,洒在她明艳大气的面容上,红宝石制成的眼瞳中波光粼粼。 她弯着眼睛,轻飘飘地笑着,银色的机械手指神经质地抚摸着茶杯的边缘,看上去心情不错。 进屋之后,于夕然看着她慵懒的笑容,脸色却忽然暗沉下来。 第35章 隐秘关系 于总监走到办公桌前,将手中的文件夹轻轻放在了桌面上,声音平静地说:“这是下个月新闻发布会的具体流程,还有参会人员名单,以及展出的机体介绍。” “放着吧,我今天找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赫莉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坐下,优雅地倒了一杯新茶后,继续说,“我事情还挺多的,就节约点时间,你直接回答问题吧……” 她微微笑起来,把茶杯推到于夕然面前,红色的眼瞳中隐隐攒动着危险的火花。 “南宫弥是你什么人,为什么你用我的名义,把她接受调查的事情瞒了下来,还把她调到了分公司。” 大小姐从容不迫地盯着下属,眼中的笑意凛冽又威严。 她早就摸清了于夕然和南宫弥的关系。 在那个下着雨的家庭聚会日,从凯拉口中获悉阿弥身份时,她就在当天晚上把那份封存起来的资料查了个遍。 内容显示,南宫弥当时被调查的理由,是因为她曾在工作中谈论过普洛斯的敏感话题。 她说普洛斯系统就是半成品,整个系列投放市场就是为了进行一个开放实验,养成模式只是个幌子,目的是收集不同人群的情感数据反馈,用于稳定二代体的性格基础,把仿生人变得更像人类。 为此她被监察部门列为了特别观察对象。 而南宫弥解释,自己那番话只是胡乱猜测而已。 因为普洛斯在公开之前,卡徕曾陷入一段时间的舆论漩涡,赫莉接手公司不久,为了扭转局面,需要新的产品转移公众视线。 普洛斯急于上市,研发时间太短、问题太多,所以阿弥才有了那种猜测。 那段时间,她曾处理过多起和初代体相关的问题,因为工作忙碌才和同事发牢骚说了那些话。 这件事情发生后,南宫弥本来应该被辞退,但被于夕然拦了下来,调职到了别处。 身为赫莉的得力干将,她提出的建议,也被员工默认为是赫总的意思。 到了最后,南宫弥被调走,而这件事因为涉及公司的重大利益,被于夕然以赫莉的名义强行封存后,至此无人再提。 经过复盘,赫莉从经手人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是由于夕然一手操办,她便顺藤摸瓜,查出了两人曾经的关系。 原来她们曾是大学好友,但自从于夕然在大三时期入职卡徕科技之后,两人就自然而然地断掉了联系。 至于为什么断联之后还要冒着风险保护对方,赫莉唯独无法理解这点。 她静静地打量着于夕然,几乎能听见她快到响彻胸腔的心跳声。 “我和南宫弥,曾经是朋友。” 于夕然轻轻地发出声音,但她的视线仍然久久地沉在茶水里,丝毫不敢让赫莉脸上去。 “对于她说的那些话,我是站在公司的角度考虑,才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是么?你为公司考虑什么了?” 面对大小姐的提问,她深吸一口气,平静道:“当时南宫弥关于初代体的猜测,也只是员工发发牢骚。如果因为这些话就把她辞退,就是变相承认她说的是事实,反而会产生更多负面影响。干脆就以她能力有限、不适应环境为由,放到分公司去,既可以避免她继续接触重要工作内容,也能息事宁人,外人也不至于看出什么。” 倚靠在沙发上的赫莉用手指慵懒地支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听完了她的解释。 “这样看来,你用我的名义处理这件事,既保护了你的朋友,又维护了公司形象,你觉得自己做得很好,是么?”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的确,你做得很好……如果是我,我也会有类似的考量,不过我不会把南宫弥调走,我会把她放到身边来。”赫莉盯着她,猩红的眼眸看得人脊背发凉,“我不在乎你们的关系,我也不在乎你用我的账号做了什么,反正我能丢出去的东西都不重要……那你知道,在这件事里,我在乎的究竟是什么吗?” 被质问的下属保持缄默,急促的呼吸让她的胸腔不安地起伏着。 “我在乎的是,南宫弥所谓的牢骚,其实是事实……”赫莉侧过脸,精致的脸蛋埋进灰色的阴影里,连同她甜蜜的嗓音也一同冷却下来,“身为半成品的protos one、人类情感数据的收集、巨大的开放实验……我们公司的网络安全应该做得不错吧,怎么会让区区一个客服知道这些事呢……除非她对ai本身就很了解,除非……有人和她聊过这个问题……” 凛冽的目光如同利剑一般钉在于夕然苍白的脸上。 她动了动喉咙,否认了赫莉的猜测,“我没有和她谈论过这些,而且,我们也很久不联系了……” “我猜你也不会。否则南宫弥在公司旁若无人地说这些,岂不是变相拉你下水?”赫莉冷笑一声,“这样看来,南宫弥是自己猜到的……我是不是该夸她一句‘聪明’呢?” “她的确很聪明,上学时成绩就很好。”找到了阶梯,于夕然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 “哼……”漂亮的女总裁笑得莫名其妙,“好,就凭你这句话,我就抽个时间去见一见她,看看她究竟有没有你认知中的,那样聪明……” 她的笑容映着阳光,宛如流淌着的虚假蜜糖,浓稠甜腻得让人心慌。 秋意渐浓,两天之后一个晴朗的上午,面试通过的利泽拉住进了瑞拉花园。 此时距离餐厅开业,仅有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 宣传工作需要马上搬上日程,入住后不久,利泽拉就在阿弥的带领下开始参观园区。 “文案上面就用‘瑞拉花园餐厅’做主体,照片就暂时多用一些餐厅的……虽然宫舜……就是我们的大老板,他叫人栽了不少正开的花,但也不知道能活多少,你就多拍点照片,留着备用吧……” “好的,我明白了。” 他们从餐厅一直走到中庭,在那棵高大的樱树下停住脚步。 利泽拉做完笔记,抬头看向了身旁的大树,在清爽的阳光下诧异地感叹道,“这是樱花树吗?看上去年纪很大了,开花时应该很壮观吧。” 阿弥点头应声,“是啊,这是我外公种下的,差不多也有五十年了……” “五十年?这样说来,花园也是那时开始建立的么?” “具体时间也不好估算,因为一开始并没有这样的规划,只是在周边养了一些植物……后来家里田地太多,不想浪费土地,才慢慢改成花圃……” 平静地解释过后,她的思绪也被话题牵引着,回到了很久以前。 第36章 夜樱 起初,瑞拉花园在建造时并没有过多设计,基本上以当时一些大型树木为基点,划分了主要板块和路径,再根据地形条件慢慢填补出了一些斑块花境。 为了尽量维持自然原貌,花园的“设计师们”保留了大量原生态的花丛和蜿蜒曲折的小路,在其中适当地嵌入一些用于小憩的桌椅、打造十多个品种不一的月季拱门和一座小型的树篱迷宫,在墙根和树脚种了上百棵不同品种的绣球,路旁也育满了风格迥异的庭院植物:大丽菊、蜀葵、飞燕草、鸢尾、大花葱球、狐尾门冬青等等。 每个三到五平米的小花境里,包含了接近二十种花草,就连石板和台阶之间的缝隙里,都洒满了花籽,一到春天遍地都是碎花,恨不得让人每走一步都能让脚印生出花来。 经过时间的磋磨,树丛越发茂盛苍翠,花境也极尽烂漫,就算是盛夏,也有纳凉观景的去处,坐落于视野开阔的山丘之上,在不知情的外人口中,也曾被冠上过“森林花园”的称谓。 “现在还不是它最美的样子,等到四五月份,所有月季都会开花,龙沙宝石、亚斯米娜、托马斯、亚伯拉罕,浩浩荡荡的一大片,整个花园都是香的……还有很多灌木花种,可以剪下来做切花,别的餐厅要购买鲜花做装饰,但我们只要随便剪几枝就好……开得太多就拿来做干花,装裱在相框里,挂在墙上……以后我们也会开展这样的节日手工活动,邀请卡徕的玩家一起……” 她的语速加快了,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光彩,但很快又被沉郁的幽暗取代。 初来乍到的店员没有觉察到其中的异样,只是困惑又讶异地看着她,“店长,整个花园都是你的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阿弥微微愣住,笑容以极缓的速度冷却下来,沉淀出一种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的复杂神情。 她不再注视那棵老树了,而是转身走向另一条小径,叹息似的回答: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它属于宫老板。” 利泽拉无言地跟上她的步伐。 “宣传这块是我考虑不够周到,现在时间紧迫,你方便的话,最好今天下班之前就把草稿整理出来。” 失神一秒的利泽拉马上恢复镇定,认真点了点头。 虽然身体多有不便,利泽拉看上去温吞柔和,办起事来确实雷厉风行。 入职的的当天晚上,就完成了阿弥要求的文案定稿。 她整理出了线上宣传手册,除了花园展示之外,还添加了员工照片和简介。店员们日常工作时自然灵动的模样,让矗立于山林中孤独的花园餐厅,变得更加鲜活温暖了。 线上票务预约也成功启动,最后一桩工作完成后,神经紧绷许久的南宫店长也终于能从开业的压力中微微喘口气。 秋季气候变短,傍晚六点,天色已经初见朦胧。 用过晚餐后,阿弥独自关在办公室里,把瑞拉花园的线上宣传手册做了最后的细节调整,忙到肩膀酸痛了,才倦怠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阵。 夜深之时,秋风袭来,在花草与屋檐之间发出呼呼的声响。 清冷的白噪音把她的脑子轻轻地撕开一个洞,她忽然感觉眼脑生疼,便闭上眼睛趴到书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她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斑驳的世界里,眼前陡然生出一棵满开的粉色山樱。 她的母亲尹山奈正坐在繁盛的花枝下,拿着杏色的棉线,钩织着一条花型披肩。 “阿弥,送你上幼儿园时妈妈就说过,如果你想我了,就大哭一场……哭完了,再去做你该做的事……” 站在虚空中的阿弥,用静默的声音回答:可是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是的,但你应该这样想,‘反正哭也解决不了问题,那我哭一场又能如何呢’?”尹山奈微微一笑,优雅地起身,站在樱花中向女儿张开双臂,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无声的举动令阿弥眼眸顿湿,她的喉咙生出一种干涩的疼痛,让她感觉呼吸困难。 花瓣的雨帘忽然变得密集了。 她缓慢又不舍地伸出手,一步步向前走去,穿过苦涩的花香,在寂寞的夜空中,紧紧抱住了那个只能住在回忆里的亲人。 四下无声,只有如雨似的花瓣簌簌飞落,在透明的虚空里铺展出一张柔软的地衣。 游离的意识在她紧拥的双臂之间聚拢。 柔软温暖的触动和被环抱时从骨子里满溢而出的安全感,让这个不可能存在的拥抱变得越发真实。 就连回响在耳边的心跳,都清晰得不可比拟。 可是……为什么会听见心跳声呢? 她困惑地撑开眼帘,濡湿的眼瞳在一片黯淡中聚焦,倒映出碧眸青年秀气的下颌弧线。 晴朗? 混沌的大脑猛然清醒,她惊觉到自己双臂紧紧搂住的,竟是男子纤长的脖颈。 此刻,她正被他以一个公主抱的姿势拥在怀里,在他臂弯力度的保护之下,被平稳轻柔地放到了床上。 灯火将房间渲染成暧昧的暖色。 俯身而来的男子轻轻抬眸,长睫上的光点恍若星屑,乘着他海蓝色的目光,落向她惊诧的瞳孔中。 眼神碰撞时,两人的面颊都掠过了不同程度的慌乱。 晴朗率先回神,抓起被褥盖上她的肩膀,触电般转移视线,连忙解释道:“抱歉……你刚刚在书房睡着了,我担心你会着凉,才把你送到房间……” 残留在身周的余温也让阿弥也有些发懵,她愣了好几秒,才客气地点头致谢。 “你最近太累了,今晚不要熬夜,就这样早点休息吧……” 天色不早,他们也没有继续对话的必要,为她整理好被子后,机器青年识趣地起身准备离开。 空气静止下来,风好像停了,花园静谧得像一汪深潭。 “要一起去散步吗?” 寂静之中,阿弥看着他离开时的侧影,猝不及防地发出邀请。 茫然与惊诧在冰蓝色的眼眸中交替过后,晴朗微微点头,拘谨而郑重地回答她: “今夜多云,室外温度11c,体感微凉,外出请注意保暖……我……在玄关等你……” 第37章 不那么快好起来也没关系 夜半十点,两人一同来到室外。 空气里充斥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花园小路上闪烁着灯光,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粘腻又拖沓。 他们穿过前庭花园和小径,跨出院门,走了好长一段路,来到了种满樱树的公交站附近。 “和我们家相比,这里地势比较低,而且靠近街边,日常气温略微高点,这些树还没怎么掉叶子呢……”阿弥停下脚步,站在一棵半颓的樱树旁。 灯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倾泻而下,消散在她身周细密的夜雾中。 晴朗静静地注视着她,仿佛要从她专注的眼神中挖掘出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南宫小姐,你喜欢樱花么?” “我对这个花感觉一般……它满开的时候好看,但花期太短了,冬天光秃秃的也看着很寂寞……不过我妈妈很喜欢,她总说花无百日红,有时热闹、有时孤独,就和人生一样,挺好的。” 她停顿了一秒,望着晴朗展开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其实我刚才梦见她了……” 男子温柔地点点头,“嗯……我知道……” “哦?难道你听见我说梦话了吗?” “你没有说梦话……只不过,你抱着我的时候……哭了……” 晴朗的声音很轻,好像生怕吵到阿弥的心事。 当事人的笑容陡然变得尴尬了,她挠了挠头发,试图让自己显得满不在乎,“是么?可能那个梦太真实了吧……” “如果你有什么想倾诉的话,我会安静地听着。” “我能有什么要倾诉的……” “那我们就回家。”晴朗的态度是难见的干脆,“不然,你在这个时间约我出来散步,是为了吹风吗?” “不,是为了看月亮。”阿弥指了指天空,环视一圈后却发现天空阴沉一片,根本不见丝毫月光。 “好吧……”她终于泄了气,“实话告诉你吧,马上就要开业了,本来我不该在这种节骨眼上胡思乱想,但我实在是有点紧张……经营餐厅什么的,我其实没有特别清晰的概念,我只是凭着印象去还原我爸妈那时做事的样子……但我越是细想,怀念就越发浓烈,浓烈到快要吞噬我,让我好想和重新他们在一起……” 她看向一旁的花树,仿佛看着一位故人,“尤其是今晚梦见我妈妈,也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她是在冬天去世的,还没等到第二年的花期……” 在微妙的哽咽和闪烁的眸光中,她道出了自己沉寂已久的心事,“当时我也想过就在那个冬天死去,可是春天还没有来,樱花也没有开,无论如何我都要坚持一下,至少我要代替她再多看一眼……当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相见时,我还能笑着告诉她‘今年的花也开得很好哦’……我的确,这样想过……” 夜色凄迷,湿冷的空气似乎要在她褐色的眼中结出霜来。 “樱花每年都会开,但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和我妈妈一起看花了……” 她的眼眶变得湿润了,声音在夜风中微微沙哑。 听完她的自白,树下的青年越发神色忧虑。 经过好一番思量,他才娓娓道来:“樱花的花期是每年三月到四月,单朵花期平均四到十天,整树花期最长也只有半月左右……那么,南宫小姐,在樱花凋谢之后,花园里还有那些花草呢?” 突如其来的问句把回忆搅得一团糟,阿弥不解地看他一眼: “还有,很多吧……春天只要温度正常就有开不完的花,虞美人、三色堇、矮牵牛、紫玉兰……太多了,根本数不清……” “这些花,好看吗?” “当然,像梨花、桃花、杏花,开起花来都是满满一树,和樱花也不相上下……”她的呼吸逐渐平静,灯火削弱了秋夜的清冷感,也把她眉间的愁绪一点点淡化。 晴朗的唇角微缓缓浮现出一丝笑意,“到了初夏,栀子和绣球也会盛开,还有凌霄、龙胆、木槿、向日葵……我种下的红花石蒜,要到九月才能抽出花芽,等到石蒜凋谢,木芙蓉长了出来,桂花又落了满地……就算是寒冬腊月,也能看见迎春、山茶、蜡梅…… “而那些埋在地下的植物根脉也不会死去,它们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待到来年春日会再次破土而出。当你在阳光下抬头去看时,我会站在你身边,对你说一句——‘南宫小姐,你看,樱花又开了哦’……” 原本木讷寡言的他,却用最温柔动听的语调,为她编织出了斑斓的四季。 她讶异地睁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清冷的夜雾抚摸着她的面颊,那一丝滞留在皮肤上的微凉触感,让她无比确信,即将到来的春日,是那样真实。 “今夜有些冷,南宫小姐,你觉得呢?冬天就要来了,天气只会越来越冷……我们都知道,四季更迭本就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可无论冬天怎样漫长,春天总会到来,就像那些折磨得你彻夜难眠的伤口一样,一定也会迎来痊愈的那天……” 所有物体都要在昏暗中失去线条,他迎着夜光的面颊轮廓却越发清晰可见。 他微笑着,在阑珊灯火间,虔诚而坚定地对她说: “为了避免错过那些美好景色而感到遗憾,眼下这段寒冷寂寞的日子,就让我陪你一同度过……在你感觉脆弱的时候,在你觉得天空灰暗、无人倾诉、连最普通的夜晚都无法一个人度过的时候,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不那么快好起来也没有关系,不强迫自己好起来也没有关系,等到伤口愈合的那天,我们,再一起去鲜花盛开的地方散步吧……” 随着那柔和清脆的嗓音落下,咚的一声,阿弥的心口好像被某种情感击中了。 不曾言明的句意分明是在劝慰她: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是为了,还没有到来的春天。 只是一台没有灵魂的机器而已,为什么那样擅长抚慰人心呢。 也许,将他创造出来的人们,是真的想为他人做点什么吧。 突然之间,阿弥感觉胸膛闷闷作痛,鼻腔里涌入了一阵哭泣时特有的酸涩。她不由得咬紧牙关,目光也愈发湿润明亮。 仿生系统的人脸动态捕捉功能,将她各种神态组合出的仿佛哭出来的委屈表情定义为——“撒娇”。 纯情的青年对程序给出的答案似有不解。 他不清楚自己一番恳切之词在她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波涛,反倒俯身靠近,用纯净无暇的眼色回应她的注视,诚挚又无辜地问: “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是在……向我撒娇么?” 遽然缩短到连呼吸都充耳可闻的身体距离,让阿弥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坡下传来一道疑怪的呼声——“喂,这个点了,你俩在这干嘛呢?” 被惊吓到的阿弥陡然收紧肩膀,仓惶地后退两步。 她转身去看,只见宫舜站在坡道上,歪着脑袋,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们。 “我今天叫人把中庭的灯线重新布置了一下,现在准备试灯,一起过去看看吧。” 迷幻朦胧的光影中,他伸手指了指后方,眼中的笑意越发意味深长。 第38章 动了想揍她的心 宫舜口中的“中庭”,便是园中那棵最为年迈的樱花树所在的区域。 很久以前,尹山奈为了观赏夜景,就在花园里装置了不少灯串。尤其是枝干茂盛的大树,缠满灯串之后,即便是在漆黑的雨夜或者萧瑟的冬天也能抖落一地的光辉。 在枝繁叶茂的花季,灯火中云霞似的樱花更是引人入胜。 这天夜里,三人来到中庭时,其他留住在花园的员工已经等在花树周围了。 虽然热衷早睡养生的银发厨师对于老板半夜看灯的邀请颇有微词,但当灯串亮起,璀璨的光辉瀑布似的从树干上倾泻而下时,他还是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 店员们欣赏着流光,都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温暖的金色灯火融化了秋夜的寒凉,把天地灼出一道裂缝,从那炫目的缺口处涌来的,是阿弥记忆里熟悉的风。 她好像看见尹山奈坐在树下和她微笑的样子。 “谢谢你。”她悠悠回过视线,对宫舜轻声道,“让我知道了,守护这片土地的,不止我一个人。” 沉浸在浪漫灯火中的贵公子,对她这句“煞风景”的致谢感到奇怪,露出了些许不满。 “你真的很擅长幻想,对吧?不要总是不合时宜地说些感性的话,听着让人起鸡皮疙瘩……” 虽然很想沉醉于眼下粲然的光景,但宫舜的态度还是硬生生敲醒了阿弥的脑子。 她忽然轻笑一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啊,我突然想起来了,关于你上次提过的我父母离世的问题……他们的确不是在花园过世的,但我的外公在一年秋冬因为给这棵树整枝,从树上摔了下来,被树干砸到了胸口,不幸撒手人寰……” 她往旁边挪了两步,一本正经地看着宫舜,“仔细想想,他摔下来的位置,好像就是你站的地方。” 宫舜脸上飞扬的神采显凝固了,“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又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开玩笑。”阿弥继续添油加醋,“说起来,我外公年轻时候在部队待过,他要是会摩斯密码,应该也很合理吧……” “南宫弥,你这个家伙真的是……” 话说一半,宫舜的声音却堵在了喉咙里。 眼前人那得逞似的笑容在流光溢彩的灯火下,带着前所未有的灿烂。 那双总是灰蒙蒙的、让人感到难以明析的褐色眼瞳,在此刻散去了充满心事的雾霭,碧水般的笑意随着流光一层层漾开。 奇怪的心跳声在胸腔鼓动起来。 就在这时,在旁沉默的黑发青年突然靠近,拉住阿弥的胳膊让她转身面向了自己那一边。 视线的交汇戛然而止。 宫舜如梦初醒,再回神时撞见的,却是晴朗那种犹如呵护着珍宝一般,拒绝任何人觊觎的,警觉又冷淡的眼神。 傲气的贵公子惊觉到自己一瞬的失神,立刻撇开视线,自嘲似的轻哼道,“灯也看完了,我先走了,后面的你自己处理。” 在旁人的欢声笑语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花园。 阿弥以为他因为自己的话感到不高兴了,也就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询问晴朗:“你突然拉住我,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灰蓝色的眼无奈地望着她,“人脸动态表情捕捉系统,把宫舜刚才看你的神情定义为‘动心’……如果你不希望事情变得太复杂,以后尽量不要那样看着他笑……” 这份解释着实让阿弥感到惊讶。 程序的判断纵然是客观,但她仍然不敢相信,“人类的行为并不能被轻易定性,有时表现出来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总之你的提醒我会放心上,不过相对的,你也不要太敏感,也许宫舜刚刚确实对我动心了,不过按他的脾气来说,他动的,一定是想揍我的心……” 她用一种“孺子可教”的口吻笑道,又拍拍青年的肩膀,提醒他在员工们拍照片之后把花园的灯都关掉,然后打着哈欠,慢慢悠悠地往回家去了。 十月伊始,秋意正浓。 得益于园丁的辛勤照料,瑞拉花园里还有许多在复花的品种月季,攀在餐厅门口的粉色亚伯拉罕,让落叶遍地的秋季也不至过于萧条。 一日上午,卡徕科技的仿生人密封舱被抬进了花园餐厅,门边的月季花被碰到,花瓣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 阿弥踩着花瓣进屋时,餐厅里传来了员工们高兴的对话声。 利泽拉订购的ai男友到了,刚刚解禁完成,她用“乔曦”这个名字唤醒了他。 看着熟悉的面孔,阿弥也没来由地笑了声,忽然念道,“傲慢让别人无法来爱我,偏见让我无法去爱别人。” 带笑的低语引起众人的注意,秋鹿鹿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台机体,是darcy(达西)系列的二代体仿生人……系列名‘darcy’的灵感来自《傲慢与偏见》这本书的男主角,我刚刚念的,就是书里的台词……” 前不久利泽拉在秋鹿鹿的分析和建议下,选择了一台适合自己的达西二代体。 达西系列又被称为“叔体”,从体型上就能与其他机型区别开来,他们身量高挺、四肢颀长,给人满满的安全感,其主打性格为成熟、儒雅、包容,同时又不失风趣,更适合期望能拥有稳定、温暖的恋爱氛围的玩家们。 听完阿弥的解释,年轻的烘焙师却发现了盲点,“可是那个达西先生不到三十岁,也算不上大叔级别……怎么达西系列就要被称为‘叔体’呢?” “因为对小时候的我来说,达西就是大叔啊……” 阿弥随意地笑笑,走过去把卡徕仿生人的使用申请单递给了利泽拉,叮嘱她填完信息之后找她盖章。 一旁的秋鹿鹿仍在先前的对话中寻找着蛛丝马迹,“店长你刚才的回答好奇怪……怎么我听起来,好像是在说,达西这个系列,是你给命名的?” “你说的没错,就是我给他们起的名字……不仅如此,所有系列都是我设计出来的,你信吗?” 面对店长坦然又坏心的笑容,秋鹿鹿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郁闷地嘟起嘴:“哼,我才不信……” 阿弥保持着微笑,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办公室。 阳光随着她的脚步在脸上不停变换,她的笑容却在某个阴影落下的瞬间消失不见了。 第39章 花园餐厅,开业 虽然说是“叔体”,但是利泽拉选择的乔曦,实际从外形来看,是一位非常清爽阳光的中青年男性。 他的五官设计虽没有初代体那样出奇惊艳,但胜在眉眼温和、气质卓然。笑起来弯弯的眼角,总让人联想到清风拂面的煦暖春日,不经意间就会被他的满目柔情吸引住。 平时他表现得落落大方、自信从容,就像学生时代非常受人欢迎的男同学,总是挂着爽朗自在的笑容,叫人没有办法不喜欢他。 相比于清冷感的初代体和热情洋溢的赛图四代,这位设定上略微“年长”的仿生人,很好地中和了他们的差异,餐厅的日常也变得更加活跃起来。 乔曦的到来也预示着开业日的逼近。 经过利泽拉最近几日在网络上的运营和宣传,瑞拉花园受到了一些关注。特色美食的介绍和花园景观的展示,让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们也对这方土地产生了遐想。 花园的主题宣传语是“让我们在此相遇,让我们再次相遇”。 讨论文案的那天,听到阿弥定下的这句话后,利泽拉曾不经意地问过一句:“店长,你也有想要再见的人吗?” 仿佛被戳中了心事,阿弥微愣,惊诧与窘迫之情在眼中翻涌而过。 但她避而不谈,随即反问利泽拉,“应该是你有想见的人,才会这样问我吧?” 被抛回去的包袱让员工的眼神明显恍惚了一秒,她低下头,稍显尴尬地笑了笑,“或许我想见,但别人并不想见。”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提及的往事,点到为止,是成年人之间交往的美德。 阿弥也沉默下来。 她转头看向窗外摇摇摆摆的花影,眼中是层层叠叠的回忆。 这个被问及所念之人的秋日午后,悠长的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阿弥从小就喜欢秋季的天空,她热爱那种澄澈透明的蓝色,为此她特意挑选了一个晴好的日子开园。 那天,天高云淡、风清气朗。 员工们一大早就把餐厅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平日里落在地上枯萎的花瓣也被不留情面地收走,就连院中的砖石路,都被清理得几乎连一根杂草都见不到。 花园大门保持着原来的模样,进园正前方仍然是一座泠泠作响的小喷泉,但为了方便经营,周边的灌木树丛却被宫舜特意改建成了用绿篱隔开的停车场。 在这个位置,可以通过树木的遮掩,眺望到不远处的餐厅。 沿着古朴的砖石小径往花园深处去,经过一片挺拔的水杉林荫道和茂盛的绣球花丛,便能看见被草花肆意包围的主建筑。 秋季的花草虽不如春天绚烂,但园艺设计师也牟足了劲,在花境里添加了络新妇、银叶菊、蓝冰柏、龟甲冬青、角堇等抗冻耐寒、枝叶色彩多变的植物。利用植株高低和色调差异,打造出了浑然天成的入户花境。 餐厅外墙上的藤本月季也在装修后做了重新的处理,花叶被削减了不少,但也透出了呼吸感,与周围繁盛多彩的菊科类花草,形成了恰到好处的对比。 日光正好、微风习习,后厨中传来银发厨师叨念今日菜单的声音,英俊的仿生人服务员们把插着两三支新鲜花束的玻璃花瓶放到餐桌上,饼干和奶油的香味在空气中肆意游走。 做完准备工作,阿弥就准备回办公室,可宫舜却打电话来督察工作,还要她开动员早会。 “开什么早会,要讲话你就自己来……我不要……” “南宫弥,你以前当组长的时候难道不开会?” “我那是总结和分配任务……” “可餐厅是你要开的,眼见着梦想成真,你就真的没什么话要说么?” 宫舜的激将法很有用,想到自己得偿所愿,阿弥的确应该表示点什么。 这毕竟是个重要的日子,至少作为店长她也要予以重视。 最终,她还是硬着头皮召集成员进行了一个简单的早会。 站在员工们围成的半圆形前,她压制着眼底的期待和紧张,清了清嗓子,尽量平静又认真地说: “各位早上好,今天我们的花园餐厅就要正式营业了,马上也将迎来花园的第一批客人,我希望大家能够展现出最好的一面。 “对我来说,我们的服务不仅仅是端上食物,更是为客人营造温馨的氛围和传递情绪价值,在工作过程中请大家尽量保持微笑,如果客人有需求,要迅速准确地响应,和客人交流时,注意言辞亲切,但也要保持适当距离,不要打扰到客人的用餐体验。另外,在卫生方面要格外警惕,确保餐具、餐桌干净整洁,不要有卫生死角,有什么问题前厅后厨的负责人都要及时沟通…… “最后,感谢各位这段时间的努力,希望我们今后也能一起继续努力,让今天,以及今后的每一天,都能够完美落幕。” 话音刚落,捧场的员工们都连连鼓起掌来,就连向来含蓄的晴朗都夸张地拍起了手。 阿弥被起哄得不好意思,赶忙摆手让他们散去,嘱咐完注意事项后,所有人都回到岗位上屏息以待。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花园里依旧安静异常,除了零星的虫鸟声外,并不见陌生的笑语。 眼看着已经快上午十一点,后厨已经将客户预约好的食材基本处理好,前厅却已经没有分毫动静,等在门口的员工们面面相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办公室里查看预约信息的阿弥,也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心中有种莫名的忐忑,没来由地想起了前几天于夕然给她发来的消息。 对方特意提醒她,说赫莉已经知道了她被调查的事情,还有她们同窗的关系,并且很有可能会在近期过来找她。 一股忧虑油然而生。 阿弥立刻给于夕然打了通电话。 “夕然,你知道赫莉现在在哪儿么?” “我不知道,她好几天没来公司了,问了秘书说是去外地出差,也没透露具体位置……怎么了?她来找你了么?” “我……我不是很确定……”阿弥讲着电话,疯狂翻阅着预约信息,“太奇怪了,明明餐厅预约都满桌了,但是到现在一个人……” 就在此时,餐厅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张扬又烦躁的惊呼,恰逢其时的打断了她的话——“真是郁闷……宫舜怎么把前院设计得这么远,走得我脚跟都疼了……” 她心中一紧,转过脸去望向门口的花径,浅褐色的瞳孔猛然聚集。 “阿弥,你刚刚说什么?” 卡徕科技的大小姐以一种近乎嚣张的姿态,跨进了庭院。 阿弥的声音也沉了下来,“我说……一个人,就包了全场……” 第40章 传闻中的大小姐 赫莉出现的时候,所有风景都沦为了陪衬。 她随意自在地闯进餐厅,就如同回到了自己家。 挑了个靠中的软座,她随手就把提包扔在一边,放松似的喟叹一声后慵懒地倚上沙发。 复古高定风的白色连衣裙摆随着她的动作绚烂地散开来,花瓣似的落在米灰色的软垫上。她一手搭上沙发靠背,顺便撩了撩凌乱而风雅的黑色卷发,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冲着门边两位不知所措的仿生人熟练地摆了摆,示意让他们把玻璃门全部打开。 随着门扉大敞,餐厅和露台瞬间连为一体,外部景观的引入和室内丰富的绿植相互交融,一片小森林就此在屋中诞生。 “早知道要走这些路,就该派人来踩个点……”半倚在沙发上的大小姐烦闷地皱起眉头,璀璨的红宝石眼睛依次扫过从吊顶上垂落的常春藤和波斯蕨。 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慵懒的神态仿佛满身晨露的玫瑰花,美丽到连她身边的空气都是香甜的。 “设计得还不错,符合我的品味……”她嫣然一笑,明媚的笑意浮在下半张脸上,凌厉的双眸之中依旧是荡漾着凉薄与傲慢。 蓝眼的机器人率先反应过来,立刻上前给她斟上一杯新鲜柠檬水,礼貌地询问道:“这位客人,请问您有预约吗?我需要核对一下客户信息,以便为您提供更好的服务。” 赫莉歪着脑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嗯?是我们公司伟大的初代体呢……你没必要查资料,我已经包场了,这上面没有我的信息。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叫赫莉。” 她轻笑一声,端起杯子小啜了一口柠檬水,忽然惊讶地抬了抬眉,“哦,还挺香,哪里产的柠檬?” “……是在后院摘的……”晴朗眉宇微皱,显露出几分无奈。 大小姐努努嘴,又不以为然地放下杯子,翻起了桌上的菜谱。 此时的餐厅犹如驶入无风带的海船,失去了往日的活跃,只剩无声的呼吸在你来我往。 就连把赫莉看成偶像的秋鹿鹿,在西点区瞥见本人时,也惊愕得不敢说话了。 “听说你们采用的是时令菜谱,我也就不细看了,随便上几道你们拿得出手的吧,我可是饿着肚子来的,不要让我等太久。”她随意快速地翻阅着图片,好像琳琅满目的美食都不足以吸引到她,“对了,叫你们店长过来,我有事找她。” 晴朗的眼神微暗,碍于身份,他依然礼貌地点了点头,“好的,请您稍等片刻。” 此时的阿弥已经准备就绪,她打开办公室的门,正好撞见迎面而来的晴朗。不待青年开口,她就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镇定从容地走向大厅。 绕过一处茂盛的天堂鸟,她和远道而来的贵客默契地四目相对。 大小姐见到她的一瞬便喜笑颜开,朝她招招手,要她坐到对面,“你就是南宫弥么?” “是的,你好,赫总,欢迎你来到瑞拉花园餐厅。” 阿弥不卑不亢也不够热情的态度让赫莉很满意,她倾身向前,手臂搁在桌上手背撑着下巴,眼也不眨地盯着阿弥看了又看,“你也不像是宫舜会喜欢的类型,怎么就偏偏能让他在下雨天缓解病情呢?” 原以为她会单刀直入聊到于夕然的事,没想到竟然用宫舜做开场,阿弥着实讶异了一秒。 “不用这么惊讶,宫舜是我哥,我关心他的生活是人之常情……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他喂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阿弥内心汗颜,“呃……我和他什么都没有……我们只是通过合同约束,在下雨天单纯的待在一个空间里,并且充分保证双方权益都不受侵害……” 听完她的解释,赫莉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们还签了合同?太搞笑了吧?他是不是给你钱了,不然你怎么能答应这么无厘头的要求?” “他没有给我钱,但是却给了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他答应了我的请求,成为花园餐厅的合伙人。” 爽快的笑声戛然而止,赫莉缓缓正色,“我就说他怎么闲的没事要开餐厅,说了半天,是因为你……” 她满意地望着阿弥,笑容甜得让人心慌——“这样说来,我发现你的确是越来越像一个人……” “谁?” “我未来的大嫂……”话音落下,爽朗的笑声再次爆发。 阿弥苦恼地皱了皱眉,似乎并不觉得这话哪里好笑。 “不要这么郁闷嘛,我和你开玩笑的……”赫莉叹了一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柠檬水,眼神也飘向了窗外,“我哥这人没什么爱人的能力,谁跟他在一起都会吃亏……” 阿弥并不想和她谈论宫舜的本质到底如何,“今天你来这里,他知道吗?” 思绪被打断,赫莉缓慢地侧过脸来看她一眼,“他没必要知道,我们向来不关心彼此的行程。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这么重要的日子他竟然都不露脸,实在是没义气,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要他过来吧。” “我不是他需要见的人,你也可能也不是他想见的人……打这个电话,意义也不大……”年轻的店长露出一丝极其浅薄的笑意,出其不意地转移了话题,“赫总找我,难道就是为了聊你哥哥的事情么?” 阿弥的态度很平和,但被人提问依旧让赫莉有些不愉快。 她的笑容忽然凉了下来,“我本来还想先培养一下感情再进入正题的,听你的语气,像是已经和于夕然通了气,知道我为什么过来……” “我只是……不想浪费赫总的时间……” 大小姐眯起眼睛打量着她,“你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再耽误下去倒显得我听不懂人话了呢……但很遗憾,我不会问出任何一个你们预料中的问题,比如说‘你为什么要说初代体是半成品’、‘关于实验你到底知道多少’……诸如此类,太无聊了……这种事情轮不到我来问,应该是你主动来坦白,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坦白,取决于我想什么时候知道……比如说,哪天我突发奇想,想要把于夕然送进监狱的时候……因为她违反企业规定、泄露重要机密、造成巨大经济损失,这样讲是不是有趣多了?” 明目张胆的威胁扼住了阿弥的脖子。 她的手指在桌下握紧,“那你现在想知道什么呢?” “你猜?于夕然说你很聪明,那就向我证明一下,你到底聪明在什么地方。” 猩红的眼眸里翻涌着求知的热切,岩浆一般把阿弥团团围住。 第41章 真正的幕后设计师 赫莉在公司里有一个别称——“疯女总裁”。 她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做事不问逻辑、不择手段、只求结果。做事高调,也时常说一些不留情面的话。只要是她经过的地方,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但即便是这样,很久以前当阿弥还在卡徕科技工作时,于夕然就和她说过——“赫莉并不是一个可怕的人,她只是有自己特别想要达成的目的而已。” 而就在几天前,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阿弥收到于夕然的来电。 她得知赫莉近期可能会造访瑞拉花园,但她没想到赫莉会挑在开业的那天。 “如果她威胁你的话,你就把事情都告诉她吧。” “你是说,我们之间的事么?” “嗯……那都是我入职卡徕科技之前的事,她就是知道了,也没办法追究。” “可是,把那些交代清楚的话,会影响你的职业生涯……你好不容易才到达现在的位置,我们之间的交易,会成为你的黑点……” “没关系,赫莉做事向来不问方法、只求结果,所以她应该也不会计较,我到底是怎么把游戏设计出来的……” 好友带着苦涩笑意的声音还隐隐回响在耳畔,阿弥看着眼前的女总裁,在心中反复组织着足以撼动她内心的语言。 “还没有想好和我说什么吗?”赫莉调整了一下坐姿,显示她的耐心有限。 阿弥挺直了后背,打算交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想好了,不过在那之前,赫总,我们需要换个更加私密的地方,详细地讨论一下。” 赫莉没有质疑阿弥的谨慎,爽快地笑了笑,拿起提包站了起来。 很快她们便离开了餐厅,来到了花园一处休憩的区域小坐。 虽然院子里花团锦簇、阳光灿烂,但周围的山野静悄悄的,缺少人烟的自然环境依旧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凉意。 “这里没有监控,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这些东西或许可以解答你当下所有的疑虑。”阿弥坦言道,清秀的面容被树影零零散散地遮住,竟恍惚生出了一种久违的忧郁感。 赫莉抱着双臂、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一脸淡漠地注视着她,看她眼中开始泛滥起一种名为“回忆”的东西。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和于夕然的关系,那这方面,我就不继续赘述了。我想要解释的,是关于卡徕仿生恋人养成游戏的问题……”她静静地回应着大小姐的目光,云淡风轻地说道,“其实这个游戏一开始,是我设计的……” 艳丽的红宝石眼睛里掠过一丝意料之外的隐动,但赫莉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等待着阿弥的下句。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阿弥快要忘了,最初希望身边有个机器人陪伴的念头,究竟是怎样诞生的。 可能在是尹山奈离世的那个冬天,她再一次觉悟到了生命的脆弱。 认识到自己今后将独自一人面对整个世界时,她感到有些害怕,她突然想要一种可以超越生死的,长久的陪伴。 那时正是仿生人科学研究的高峰期,有不少人形机器已经进入了人类的生活。它们可以帮助处理家务、照顾老人、提供一定的家庭安全保护和心理支持。 但当时的机器人并没有足够智能,形体与大脑的配合程度欠佳,只能让人类将它们归类为高科技的工具。 阿弥不会制作机器人,她只是在想,如果有完美的仿生人就好了,就算不够智能也没有关系,至少能陪伴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她心中的机器人最初的使用目的,就是为了维护她的生命质量而已。 无父无母的女孩子,要独自面对多少恶意和危险呢。 可是很奇怪,当时具有守护能力的人形机器人保镖,却因为被投诉说可能会有伤害人类的危险,而被禁止销售。 人类想要绝对智能的帮手,却又无比畏惧无懈可击的钢铁巨人。 那么,就给“巨人们”披上花哨的长袍,以一种世界喜闻乐见的方式——“沉沦”,让它们去有需要的人身边。 于是,阿弥想到了乙女游戏,她开始假设恋爱机器人存在的可能性。 阿弥就读于“人工智能的心理研究与发展”学科,基于自己的专业知识,她逐步设计出一套较为可行的游戏方案。 其中包括仿生男友的性格类别、形象设计、具体性格数值分配、养成计划,甚至还包括营销策略、线下实体店联动等多种运行内容。 对当时的她来说,做这个策划只是兴趣使然,她也没有想过后期具体要怎么操作,只是把满脑子的想法整理出来时,她感到非常开心。 她和于夕然是同班好友,在她设计整个游戏的过程中,于夕然也有偶然参与进来。 “这么完美的机器人男友,得卖多少钱啊?” “不啊,为什么要拿去卖呢?如果是用来售卖的话,家境不好的女性就不能拥有他们了……我觉得可以用租赁的方式,每月支付一定的使用费就行,就和玩其他游戏需要花钱买道具一样,在智能恋人的养成过程中,要开通其他专业技能或者提升好感度,只要花一些钱就好……这样游戏就能持续下去,也不会给玩家造成太多负担……况且谈不谈恋爱的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那些女孩们身边有可以保护她们的‘人’了,我想要实现的,是真正物理意义上的保护……” “……阿弥,你真善良……” “唉,这个想法也是不得已才诞生的,因为我觉得就算是想要销售,也不见得能成功……”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感觉应该会供不应求才对。” “一旦拥有了完美恋人,女性就不会再考虑现实恋爱,从某种程度而言,会对婚恋市场和人口环境造成一定影响……肯定有人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恋人机器人销售到某种程度,就会被抵制……所以为了避免这种结果,要采用更隐形的方式进行……” 那个盛夏的夜晚,她们坐在广场上看月亮。 阿弥不加掩饰地用真心回答着朋友的疑问,她曾因为有人认真地听她说话而高兴,她也曾因为有人读懂了她的心而感到高兴。 林间起了风,拱门上的盛开的名为“蓝色阴雨”的月季纷纷抖落,淡紫色的花瓣洋洋洒洒地落在两人身边。 不知何时开始,大小姐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用纤细手指掸去了肩头的落花,看着阴影中的阿弥,问道:“能想到这一点,你的游戏设计已经很完善了,然后呢?这个设计为什么会落到于夕然手里。” 阿弥静静地笑起来,眼中浮沉着数不清的往事。 她的眼神从赫莉背后的花草树木上缓慢扫过,“一切都是为了瑞拉花园……我需要钱回到这个地方,所以我把这份完成的企划……卖给了于夕然……” 第42章 她不是一个可怕的人 阿弥说的云淡风轻,但她的神态却疲倦得犹如千斤重。 “就这样,我拿到了人生中凭自己本事挣到的第一桶金……再后来我去了卡徕科技,又攒了一些钱,觉得差不多了就回来了这里……本来我是和你哥哥商量买地的事的,但他拒绝了我,我没办法才出此下策,邀请他和我一起开了这家餐厅……” 她的眼神逐渐回到赫莉脸上,“说了这些,你应该也能明白了,我为什么会说出关于初代体开放实验的那些话……因为那不是于夕然透露给我的,而是我在游戏一开始就提出的假设——收集足够多的情感数据,就能让机器人变得更像人类……以游戏的方式稳定、大量地把机器人投入到情感生活中,通过养成计划,获取人类的情感反馈和机器人的成长数值……经过一代代的更迭,一定会有所突破……” 句尾处,她沉静的面上竟然倏忽闪过一丝冷淡的笑意,宛如雪白的瓷器表面遽然生出了细微而扭曲的裂缝。 对面赫莉的脸色也越发阴沉冷郁,“看不出来,你也是个疯子……” “这句话,我就当是夸奖,厚脸皮地收下了。” “呵……”赫莉一声冷笑,挽了挽耳畔的长发,“因为需要钱就把企划卖了,可你知不知道,我能给你更多的钱……如果当年是你拿着方案来找我,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就是你……回想起这些,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后悔吗?” “我只是做了基础的方案设计,但是真正把它融入程序做成样本的人,还是于夕然,呈到你面前的游戏模拟数据,是她和自己的团队研发计算出来的。让这份创想得以成型的人,是她,不是我。而且她在后期也做了很多新的设计,让游戏发展得很好,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她也比我更适合待在那种繁忙的环境里,我还是回到乡里,做点小生意就好了。” “你不喜欢卡徕科技么?我们公司的福利待遇挺完善的,好多人挤破头了都进不来。” “公司很好,但我不喜欢复杂的人际关系,而且回到瑞拉花园是我的夙愿,我离开卡徕是迟早的事情。”阿弥的目光垂下来,在花影中微微失焦。 赫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听不出话里的叹息究竟是真心还是嘲讽,“我理解你想当老板的心情,但你别忘了,我是卡徕科技的执行总裁,在我面前说这些,有看不起我的嫌疑,怪让人生气的……” 大小姐皱着眉,郁闷地揉了揉额头。 如瀑般的黑发散在肩上,衬得她肤白胜雪、唇若丹朱,与身后绚烂的秋季风光融为一体,仿佛名家笔下浓墨重彩的古典油画。 阳光载着细碎的笑意抚上了阿弥的脸,“如果感觉心情不好,就吃点甜味的东西吧……能快速刺激大脑产生多巴胺,调节情绪、缓解生气和烦躁……今天准备的午餐里,有桂花糖藕和芝士焗红薯,桂花是今天早上在花园里摘的,鲜藕是隔壁村谢叔叔的塘里挖的,红薯也是后厨的刘阿姨昨天从田里刨出来的,所有食材产地可查、安全新鲜,尽管我知道赫总一定吃过无数山珍海味,但我仍然会推荐你试一试本店特有的风味。刚好,时间也差不多,后厨应该已经准备好上菜了。” 提到好吃的东西,赫莉脸上郁闷的神色忽地一哄而散,她突然间爽朗地大笑起来,花瓣簌簌而落,她靠在椅背上,在一片粲然的风景里笑得张扬灿烂、明艳动人。 “南宫弥,你是个会做生意的。”她弯着眼看着阿弥,眼中多了几分认真。 她们再次回到了餐厅里,后厨已经准备就绪。 英俊的仿生人服务员们在店长的安排下,依次给挑剔的大小姐端上了富有金秋特色的众多美食: 口感清爽的蜂蜜芥末烤南瓜沙拉,用新鲜的羽衣甘蓝、苦菊、坚果、蓝莓等多种食材搭配而成,色彩鲜艳、层次丰富;精选黑猪肉、经过炙烤后外焦里嫩、鲜美多汁的战斧带骨猪排;选用高品质散养走地鸡,用迷迭香腌制,再涂以特调蜂蜜黄油汁,精心烤制而成的蜜汁烤鸡;以及店长推荐的桂花糖藕、芝士焗红薯,和烘焙师特制的茶香浓郁、清甜味美的红茶栗子蛋糕。 豪气包场的客人在线上可不止点了这些,盛上足够让她感受到本店特色的菜品之后,阿弥说询早前预定的菜也都基本上准备好了,询问她打算怎么处理。 赫莉优雅地咬了一口糖藕,满意地笑了起来,随后点了点手机屏幕,给了阿弥一个地址。 “把所有的菜做好后全部打包,送到这个地方去。我已经派人事先联系好了,你们只要送过去,报我的名字,会有人接待你们的。” 阿弥点头应允,仔细查看后才发现,赫莉给出的地址是当地一家儿童福利院。 卡徕集团的继承人对妇女儿童相关的慈善事业,向来很感兴趣,集团也成立了不少专项慈善服务机构。 在赫莉管理的公司内部,也设定了许多有益于女性员工的规章条例。例如可以带孩子上班,实行婴孩托管服务,公司配有专门的仿生人负责看护儿童,还配备了学习室、休息间、母婴室,甚至还有室内游乐设施。 为员工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展现人文关怀,也是卡徕集团企业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 良好的工作环境和服务质量,让“卡徕”这两个字从人们口中说出时,对他们品牌的影响力就产生了一次无形的提升。 阿弥不由地想起于夕然那句话——赫莉不是一个可怕的人。 她也许不是一个可怕的人,但是她一定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 厨房里的脚步声和厨具的碰撞声来回作响。 预定好的中餐份量太多,为了能趁热送到孩子们的手中,阿弥也参与到打**运的环节里。 “她要把这些饭菜都送到福利院么?”银发的主厨得到了消息,看着便签上的地址,懊恼又无奈地笑了起来,碎发下的灰绿色眼瞳恍惚闪过一丝意为“怀念”的波纹。 “还真是……像她会做的事情……” 鄞谷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在旁边打包饭菜的阿弥还是听见了他的自语。 “你也认识她么?” 接到店长的疑问,鄞谷尴尬地笑出声来,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这个人……做事这么高调,想不听说都难……” 鄞谷的说辞不无道理,阿弥只是笑了笑表示默认。但看见他闪躲的样子,她仍然忍不住认为,这是被戳穿心事后,用来搪塞他人的借口。 第43章 意外的馈赠 午间的时光,在忙碌的后厨里匆匆忙忙地流淌着。 因为是送给孩子们吃的东西,阿弥又安排几位师傅额外烹制了一些糖醋肉、唐扬鸡块、什锦虾仁,还让秋鹿鹿把早上烤制的黄油曲奇和杯子蛋糕都一起打包上。 等到热腾腾的餐食被一盒盒送上了车,前厅的大小姐也结束了用餐。 通透的日光从天际倾斜时,赫莉戴上墨镜、拎着提包,潇洒地离开了餐厅。 为表重视,阿弥陪同她一起到了停车场。 “今天我心情不错,用餐的感觉也不错,如果有空,我还会再来的。”赫莉用手指扒拉了一下墨镜,露出了一丝略带狡黠的目光,“告诉你家那个绿眼睛的厨子,今天我太忙了没空搭理他,下回再来,我一定好好问候他。” 果然,他们曾经相识。 阿弥静静地微笑着说好,心里头却多了些无端的遐想。 鄞谷是宫舜相熟的好友,赫莉是宫舜的妹妹,按这个逻辑推断,他们三人之间肯定有过紧密的情感链接。 不知怎的,她的脑中忽然出现了两兄妹唇枪舌战时,鄞谷在中间来回打圆场的滑稽场面。 可是,那种链接具体发生在何时何地呢。 为此阿弥做出了一个假设——鄞谷应该也在卡徕科技工作过,并且是足以接触到宫舜和赫莉的高层人员。 “对了,有一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 大小姐带笑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飘远的思绪,她醒过神来,看见赫莉拉开了车门正准备上车。 “你觉得我是因为认可于夕然和她的团队开发出来的游戏样本,才砸钱去做的普洛斯系统……怎么说呢,她拿给我的东西确实不错,但真正打动我的,并不是那些可以赚钱的漂亮数据,而是她所坚持的‘守护女性’的核心精神。但我今天才知道,原来那份‘核心’,来自于你。” 赫莉戴着墨镜,阿弥看不清她的眼睛。 但她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如同吐着信子的赤红游蛇,沿着她的四肢,缓缓爬上了她的身躯。 没有等得她回应,赫莉说完后就转身进入驾驶座,在她的白色敞篷跑车里夸张地伸出手来摇了摇,“我走了!” 低沉的引擎轰鸣声嗡嗡作响,漂亮的宾利一骑绝尘,一个利落的转弯后,消失在满开着紫色翠芦莉的坡道上。 阿弥站在原地,在甜水似的午后日光里,被迫吸了一口昂贵的尾气。 她突然发现,开业日的这天并不热闹,但又好像,非常热闹。 不愧赫赫有名的卡徕女总裁,仅仅一个人,就能让整个餐厅兵荒马乱。 因为安插在餐厅的“眼线”,这件事很快便传到了宫舜的耳朵里。 “你妹妹今天包场了,还定了很多菜送到福利院,我刚刚送完饭出来……” 鄞谷把车停在干燥的水泥路边,站在和煦的微风中燃起了一支香烟,对话筒那边的人笑了一声。 基于对亲人的了解,鄞谷的信息并没有让宫舜过于惊讶,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竖起了耳朵: “赫莉好像是冲着南宫弥来的,她们俩特意去花园里,挑了个没有监控的地方,说了很久的话……具体聊了什么就不太清楚了,但回来的时候,你妹妹心情不错,午饭都吃了不少……” 宫舜端着咖啡站在窗边,冷笑一声道,“南宫弥不是会拍马屁的人,她一定说了什么让赫莉很感兴趣或是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否则,她不会像你说的那样高兴……真是闹心,听你这一说,让我都有些好奇南宫弥到底透露了什么消息……” “这么好奇,自己去问问不就知道了?”鄞谷微微一笑,唇边的烟雾在风里一圈圈散开。 “那也得问得出来才行……”宫舜的眼神幽幽暗了下来,“刚才凯拉汇报了一个新的消息,南宫弥和赫莉的身边游戏总监于夕然是大学同学,在于夕然休学进入卡徕之前,她们一直相交甚密。” “和那种人走得近,难保不会知道什么事,这样看来,我们的南宫店长身上,还藏着不少的秘密……具有觉醒倾向的初代体和身负秘密的顾主,怎么想,都让人有种想要观察下去的冲动……” “呵,这是你身为实验人员的特性么?” 银发的男人一声短笑,目光穿过弥散的烟圈,飘向了远处的山峰,“我们,彼此彼此。” 山丘绵延,万里无云。 不远处的福利院里飘荡着孩子们的欢歌笑语,周边的田野里还挂着没有收完的稻谷,空气干燥,风中混合着稻杆上抖落的灰尘和被犁地过后的土壤味道。 傍晚时分,阿弥收到了一条未命名的陌生信息,虽然不曾见过,但那熟悉又傲慢的说话口吻让她第一时间确定,发信人就是赫莉。 “你的队友们今天表现不错,看在你们这么努力的份上,我也就适当地给你们一些表示吧。” 那时的阿弥并不知道,来自大小姐的馈赠究竟意味着什么。 等到第二天早晨,她在秋鹿鹿炸了锅似的惊叫声中醒来时,一切都朝着她从未设想过的方向发展了。 福利院的官方账号发布消息,感谢卡徕科技和瑞拉花园餐厅,为该院的儿童们提供了健康美味的爱心餐。 视频中都是孩子们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样子,精美可口的饭菜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孩子们大口大口扒着饭,黑亮的眼睛里塞着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幸福。 不仅如此,很少公开自己私人动态的赫莉,还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几张用餐的照片,以及瑞拉花园的风景图。互动区不少人在询问拍摄和就餐地点,更有不知名的“热心网友”贴上了花园餐厅的订餐链接。 看着月季花瓣落在花园铁艺桌椅上的熟悉画面,阿弥这才明白了谈话结束后,赫莉专门在周围拍了好些照片的原因。 就因为一则新闻和一条没有文字内容的消息,原本默默无名的小餐厅,像个刚刚上完妆的舞台剧小演员,被一举推上了声势浩大的舞台。 第44章 不期而遇的故人 随着名人效应的辐射,瑞拉花园很快便进入了大众视野,短短几天,就收到了许多咨询和预约信息。 静谧安宁的秋日,一下子就变得热闹起来了。 阳光晴好的时候,花园里的老银杏树下会有喜欢户外就餐的客人们品茗闲谈,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在花境里游玩拍照,还有嬉戏追逐的小孩子,吵着闹着要父母摘下树冠上的最后一朵花。 餐厅里也总是人来人往,不同的脚步声在地板和草坪之间来回穿梭,但因为预约制的存在,整个花园比以往热闹,却又并不过分喧嚣。 超乎寻常的关注量和讨论度,让期盼着安稳度日的阿弥倍感惶恐。 作为目光所及之处,她总担心过高的期待和赞扬也会带来防不胜防的负面影响。例如不怀好意的差评,又或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看见。 毕竟她回到故乡重新开始,也有一个原因,就是想要告别一段过去。 饱和的忙碌持续了半月之久,等到热度渐渐散去、营业份额逐步回归到阿弥预期的程度时,深秋也悄然而至。 浸润着花果腐烂气息的潮湿味道破土而出,张牙舞爪地抓住了每一丝透明的空气。 山林的色彩也从青翠转向橙黄,荒凉和萧瑟透过树木花草的变化,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人类的生活。气温一天天降低,枯藤似的秋乏感缠在身上,让人们的动作和思绪都被迫缓慢下来。 十一月就快到了,菜单上更新了热红酒、奶酪土豆派,还有热气腾腾的番茄牛肉汤。 秋冬的营业方向,也从花园风景的展示向全新的菜品和夜晚的氛围感上转移。 为了维持花境的新鲜感,宫老板特意订购了一批处于花期的盆栽花卉,和用来瓶插的鲜切花,有不少郁金香、六出花和香雪兰,还有用来作为配角的金合欢与雪果,清新多彩的鲜花让逐渐枯萎的花园确实增色不少。 一天傍晚,用餐的客人来得还不多,阿弥签收商品之后就在露台上着手整理起来。 她先把切花打理好,撕开边上有些破损的花瓣,剪掉多余的枝叶,搭配好之后放进小花瓶里。晴朗在一边给她帮忙,把她完成好的花瓶拿回餐厅。 就在她拆开**盒,趁着未落的夕阳在露台上摆上新的雏菊盆栽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她的视野。 “好久不见啊,阿弥。” 银杏叶沙沙作响,带着些许尴尬的颤音轻轻叩响了记忆的门扉。 阿弥转眼去看时,施寒光的脸上已经挂上了笑容。 他比以前瘦了些,下颌弧线显得更加凌厉,头发也长长了一点,让深邃冷峻的眉眼不再那样锋利。他身着一件简单宽松的灰色毛衣,搭配着深咖色的休闲裤,看上去比记忆中更加成熟稳重。 他轻轻地微笑着,游移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阿弥身上,厚沉沉的视线中沉淀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让我们在此相遇,让我们再次相遇。” 这句带着些许祈愿色彩的主题宣传语,终于还是引来了被困在过去的人。 当瑞拉花园被越来越多的人提及时,她就有猜想过,这个名字被施寒光看见的一天。 明明她一直避免让自己的影像出现在公众视野里。 但不知道是哪个客人在拍照时,把她也放进了取景框,贴文和照片不出意外地暴露了她的身份。 或许,该来的总会来。 那些没有好好说完的话,总会找到一个机会,去到它们该去的人身边。 施寒光很平常地向她走去。 他好歹也是个体面人,没有一见面就乱发脾气责备她不辞而别,也没有歇斯底里质问她分手的理由。 好像他在这段越来越冷的时光里,也回头审视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他接受了阿弥的选择,好像对他来说,事情也已经过去了很久。 “哦,是你啊,真是好久不见……”她给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平静得仿佛他们是许久未见的老同学。 施寒光尴尬地笑了笑,双手不自觉地放进裤兜里,“就是上网刷到了你们餐厅的新闻,就想着过来看看,没想到生意还这么好,我约了好久才排上号……看你现在这么成功,我也为你感到高兴。” 他语气中的欣慰,不像是嘲讽或者玩笑。但本着对他的了解,阿弥依然觉得他此番前来,绝不是吃饭这么简单。 她点了点头,示意让他坐一会,“先坐一会吧,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我来帮你……” “不用了。”阿弥轻轻侧身,避开了他想要替她拿走盆栽的手,微微笑道,“你好不容易才约上号过来吃饭,我可不能让你做这些……” 施寒光微微一愣,自嘲似的笑了声,顿住的手臂又退回到原位。 阿弥不去关注他的神态变化,而是叫来了晴朗,和他一起把露台上的花草收拾干净。 就算是相熟的朋友,在阔别重逢的情况下也会有些许局促,更不要提分手过后的前任们,要想避免尴尬、尽量顺其自然地寒暄下去,也是一件需要动脑子的事。 “你如果不忙的话,我们一个七个晚饭,顺便聊会吧……说实话,这段时间我也挺好奇你的情况……”施寒光继续客气地笑着。 阿弥看了看屋内就餐的客人,深思过后淡淡回答道:“我现在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可以稍等一下,先去里面坐会、喝点东西,我们可以稍微晚一点再聊。” 她的态度平和,没有敌意,也没有丝毫期待。 施寒光也没有拒绝,和其他初来乍到的客人一样,一边欣赏周围的风景,一边走进了餐厅。 他在一处靠近后院的窗口位置就座,点了一壶青柑普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阿弥回到办公室,继续和利泽拉核对第二天的工作事项。 直到晚上八点,其他客人已经差不多用餐结束、陆续离开时,她才从容不迫地去了前厅。 此时的花园早已亮起了气派的灯景,窗前的花栏上挂满灯串,闪闪亮亮的像兜了一网的繁星。屋内的二人相对而坐,夜风静悄悄的,淹没了许多低语。 “今年秋天好像没有往常那么冷……” “只是时候没到而已,在降温之前通常会有几天气温的回升。” “……我记得你最喜欢秋天,以前你在阳台上种过一种红色的、秋天开的花,开花时没有叶子的那个,叫什么来着?上个月还开了几朵……” 施寒光想让对话氛围更亲近一点,有些刻意地寻找可能的共同话题。 阿弥的眼睛暗了暗,“你说的是红花石蒜……因为花叶永不相见,所以也叫彼岸花……” “没想到还有这层意味,如果我早点了解到,就不会和你谈这些了……” “人总是后知后觉的。” “那我现在重新开始了解,你觉得怎么样?”施寒光盯着阿弥,忽然紧张地深吸一口气,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蓝色丝绒盒子。 第45章 积怨已久 他轻轻地将盒盖打开,放在桌上,推向阿弥。 盒子里躺着一枚钻戒,钻石璀璨夺目,耀眼的火彩像在描绘什么没有结局的故事。 “以前那个戒指我总感觉不够大气,这是我新买的,希望你能喜欢……”他喝了很多茶水,但是声音依然有些干涩,“对不起……我知道我们分开很久了,但我还是觉得,我们不能就这样结束……” 阿弥自然明白这声道歉由何而来,但她不想和他讨论对错。 “我以为你是整理好了才来找我的,现在看来,有很多事情你还是没有想清楚。”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不需要做这些,我和你,不可能再继续了。” 波澜不惊的眼神让施寒光欲言又止,他的神情从愕然到不解,最后又掺杂了一些不甘和怨愤。 “这个餐厅,应该就是你以前和我提过的,你一直想做的事吧……” 沉默许久后他再次出声,气氛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是的,感谢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施寒光忽然冷淡地笑出声,“阿弥,为什么你要这么任性呢?我承认我有做错的地方,我可以说对不起,我可以改,但你也不能这样不厚道,你孤身一人说走就走,当然无所谓,你想做的事情实现了,那我呢?我一个人被人看笑话,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他努力维持的虔诚态度,在被阿弥直白的拒绝后,好像变成一张虚白浮夸的假面,被秋风缓慢地一寸寸撕开来。 从破灭的缝隙中,露出了他藏匿着愤怒的面色。 阿弥的心静静的,如同石块沉入水底。 施寒光没有丝毫改变,依然是个善于伪装的男人。 仅仅只是因为她没有达成他的祈愿,他便能这样迅速地和她摊牌。 “南宫弥,你一直都这么自私,只关心你自己的梦想、自己的生活。当初我为了你,撇下所有的关系换了个城市生活,我的付出在你眼里算什么?” 提到过去,阿弥的眼神瞬间冷冽起来,“我从来没有强迫过你为我做什么,你所谓的选择,是你的自愿,你所谓的付出,也不是我的责任。” “就算是我要对自己的决定负责,那我要成立工作室也是为了我们的以后考虑吧?你当时手里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就问你借一点而已,你都咬死不松口,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没有信用吗?” 顾左右而言他,是施寒光不占理时一贯的对话作风。 “成立私人工作室是你的梦想,开餐厅是我的梦想,为什么一定要牺牲我的梦想去成全你呢?那笔钱是我辛辛苦苦攒来的,你凭什么打它的主意?你不要搞错立场了,不要还没结婚,就企图用婚姻责任来绑架我。” 见阿弥态度坚决,施寒光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牙缝里咬出了近乎怨恨的声音,“我就说你自私吧,我一门心思想着和你过好以后的生活,你却永远只在考虑自己。我对你坦诚相待,而你却始终遮遮掩掩。不管你怎么狡辩,你都改变不了你毁掉我人生的这个事实!” “你审判别人的态度和以前如出一辙,和你讲话,我真的觉得很累。” 阿弥心中不甘,但也没有和他继续争执的念头,只是再次确定了自己和他根本无法沟通。 “既然你认定我是个自私的人,又何必还来找我复合呢?为什么你不肯承认,你只是因为放不下你所谓的沉没成本,才想把我绑回去,让你感觉自己在这段关系里有所收获。你并不是真的爱我,你是想通过捆绑我,给你之前的人生一个交代。然而一旦你愿望达成,以后再遇到类似的问题,你依然会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假使我们结婚后过得不幸福,你马上就会反咬一口说‘当初没有和你结婚就好了’。” 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她把声音压得极低。 “我不会吵架,也不喜欢胡搅蛮缠,你看,既然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那还继续多说些干什么呢?多说无益,你不明白吗?无法挽回的东西、无法理解的东西,就到此为止都放下吧。你也好,我也好,我们都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没有说完的话,一定要找机会说个清楚,没有吵完的架,也要趁时候分个胜负。 被拆穿了心事之后,施寒光的喉头尴尬地动了动,最终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阿弥以前总是沉默的,产生矛盾时,所有的道理都在施寒光嘴里,他决定了争吵何时结束,他占据了所谓的上风。 然而这次他不知怎的就说不上来话了,也许阿弥少见的直白态度让他感到惊讶,也许是他终于敢于正视她对他的厌烦——厌烦到连和他争执吵架,都那般不屑一顾。 风过林间,叶落无声。 对话陷入一阵诡异的宁静里。 晴朗在水吧前,给他的顾主煮着热牛奶。 正要下班的秋鹿鹿凑了过来,一边往盘里摆着坚果巧克力派,一边好奇地问:“那边那个和店长聊天的帅哥是谁啊?你认识吗?” “我不认识……”他静静地忙碌着手中的活,把茶壶和点心碟放进了托盘里。 最后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所有客人都已离开,他把氛围灯调暗了些,端上热气腾腾的餐食走向了餐厅边缘那块突兀的光点。 “这是您预定的咖喱猪排饭以及本店附赠的坚果巧克力派,祝您用餐愉快。” 俊秀的服务生认真地布置着餐盘,低垂的灰蓝色眼眸,悄悄看了一眼在旁沉默的阿弥,“南宫店长,今天的晚餐你想吃点什么呢?” 阿弥叹了一声,似乎才从刚才压抑的气氛中脱离出来,但面对晴朗的关心,她尚未开口,一旁的施寒光却发出了一声冷笑。 他的眼底不知何时泛起了血丝,目光森然又愤懑地盯着面前的人,难以置信地笑道:“店长?南宫弥,我以为你只是在这里打工,搞一搞跟机器人相关的东西,没想到……你居然是店长?” “店长也是打工的。”阿弥神色平静,没有把他语气里的嫉妒太当回事,“你先吃饭吧,我就不打扰你了……如果还有其他需要,你可以直接找服务生……” 说罢,她起身欲走。 可她转身一瞬——“你给我站住!” 被她一再忽视的施寒光忽然恼羞成怒,他一拳砸向餐桌,猛然站起身来,伸手就去拽阿弥的胳膊。 然而,怒不可遏的动作却被守护在阿弥身边的黑发青年及时拦截,包裹着仿生皮肤的机械手指用无人能知的强力,狠狠攥紧了施寒光的手腕,痛得他满脸通红、额冒青筋。 “这位客人,您这是要干什么呢?” 晴朗面无表情地开口,深邃的眉眼之间被吊灯染出一片肃杀的阴影,仿若凛冬肆虐的风雪,包裹住就要藏不住锋芒的锐利眼光。 第46章 旧情会以狼狈收场 施寒光也不甘示弱,咆哮似的怒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出头?” “南宫小姐是我的顾主。”晴朗神情淡漠地盯着他,修长的手指又用力了几分。 施寒光吃痛地低骂一句,狠狠一把甩开晴朗的手。 当他看向阿弥,看见她眼中的震惊和惶然时,他突然不屑地嘲讽道:“南宫弥,你是不是有病啊,居然真的和机器人搞到一起!?” “注意你的用词,不要看现在没人就随便发疯!” “我就算发疯也是被你逼的!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我他妈还以为你被人骗了、卖了!你倒好!一声不吭就走,竟然还养了一个机器人,自己躲山里闷声发大财!你是有多自私啊,你就这么怕我惦记上你的财产吗?” “够了!不要这么丢人现眼!”阿弥被他怒骂后,心中越发气恼,“我和你之间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你真的毫不知情吗?两个人的问题,两个人就可以解决,可你偏偏要扯上你的父母!到底是谁当面对我笑嘻嘻的,却在背后议论我孤女的身份?是谁在盘算我领到的赔偿金,可以拿出多少来给他们养老?又是谁在我们吵架时添油加醋,说我毁了他们儿子的前程,就活该在家伺候他、给他端茶递水、做个贤妻良母!?如果你这么喜欢钱,当初就该找个富婆结婚啊!看到我的银行回执单后,一家人就开始算计我,你才自私,你们全家都自私!” 直抵心扉的控诉让施寒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阿弥骂到他父母头上,他也忍无可忍,“你闭嘴!” 他怒火中烧地大喊一声,抓起旁边的玻璃茶壶,作势就往阿弥的头上砸去。 就在他挥舞臂膀的一瞬,凛冽的微光猛然掠过青年灰蓝色的眼,餐厅里的音响陡然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嘶鸣。 “砰——!” 清脆的爆裂声犹如礼花般此起彼伏地响彻了整个空间,盛放的鲜切花在四散的水花中狼狈地碎了满地。 施寒光手中的茶壶也在无法承受的高频振动中怦然炸裂,温热的茶水和玻璃碎片四溅开来,反击一般泼了他满身。 他震惊地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臂。 高于人类听觉阈值的声波频率,在短短一瞬间震碎了餐厅内所有的玻璃制品。 周围的仿生人服务生都屏住了呼吸,正要下班的鄞谷听到了动静,从后院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 阿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惊吓得说不出话,她心跳加速,脸色苍白,看着餐桌上滴落的水渍,有些不知所措。 “施寒光……你刚刚……是要准备和我动手吗?” 她的声音颤抖着,难以置信地看着施寒光,眼中仅存的最后一份信任,也终于分崩离析。 脑子里有根弦清脆地断开了,施寒光恍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阿弥……对不起……” 他尝试着道歉,尝试着走向阿弥。 可是处在两人之间的黑发青年,却稍稍侧身挡住了他的去路。拦在顾主的面前,慎重而温柔地握紧了她的手。 见到晴朗把阿弥护在身后,施寒光的脸色再次低沉下来,“你让开,我有话和她说……” “这位先生,我和您解释过,南宫小姐是我的顾主,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守护她的生命质量,是我身为ai男友的第一准则。”他自如又强势地告诫眼前的男人,“同时我必须提醒您,任何形式的暴力都是不可接受的。根据仿生人使用条例,我的存在是为了辅助和服务人类,并不会对您产生任何威胁或伤害。如果您因为愤怒选择攻击我,我自然不会反抗,但请您了解,我的骨骼由精密材料制成,对您来说,这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损伤,轻则骨折住院,重则终身残疾。” 他神色凝重、掷地有声,沉着的眼灵敏地分析着施寒光的表情变化。 略微停顿后,他继续以专业冷静的态度发出警告:“另外,如果您选择使用周围的物品作为武器进行攻击,我们也会采取法律行动,破坏私人财产和妨碍经营的行为,会受到制裁。倘若您的行为构成侵权,我们将起诉,并追求相应赔偿。如果这两个选择都不能让您满意,那么我建议您先冷静下来,好好享用您的晚餐。” 上升到法律层面的解释和晴朗让人难以抗拒的魄力,终于威慑到了施寒光。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阿弥,看见她眼中的失望、决绝、厌恶像潮水般向他席卷而来。 忽然间他感觉自己有些呼吸困难,一双眼也变得通红。 他不敢再去看她了,仓皇地低下头,眼中映出了桌上的晚餐。 他点了一份咖喱猪排饭,是阿弥第一次给他送饭时做的菜。 鲜香酥脆的炸猪排上淋着浓郁的咖喱酱汁,配上爽口的青菜和浓汤,看得人食欲大增。 但此时此刻,充满回忆的菜肴却仿佛嘲笑着,抓着过去不放的人有多么不堪入目。 “我还记得你给我送饭的那一天,店里所有人都在起哄,你做的菜真好吃,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眼中的戾气突然一哄而散,像突如其来的夜熄灭了所有的星,“对不起……阿弥……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想过这样对你的……我明明,我明明只想和你好好吃顿饭,我明明也希望你过得幸福……” 汹涌的怀念和懊悔,透过他几乎要掉泪的眼,融进了金色的酱汁里。 阿弥没有回答他,而是从晴朗的掌心里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对餐厅里值晚班的仿生人服务员说:“今天我们提前打烊,所有人准备下班,还有……送客……” 简单的两个字终于让施寒光死了心。 他无法直视阿弥的厌弃,也不能放任自己继续狼狈,短暂的沉默后,他还是心灰意冷地离开了餐厅。 站在窗外的中年男人,静静地目睹了这一切。他看着店长回到办公室,看着陌生的客人狼狈地离开,也看见蓝眼的机器人默默地收拾残局。 月光穿过乌云的间隙,冷不丁地爬上他的身躯。 他在寒夜里长叹一声,掏出一根香烟点燃,转身往庄园主人居住的别墅走去。 夜色凄迷,随着鄞谷的离开,窸窣的脚步声也在花园里短暂地响起,不久之后,瑞拉花园逐渐归于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47章 被毁掉的人生 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调整好情绪的阿弥再次回到前厅。 柔和的灯光下,她看见高挑俊秀的黑发青年正在清理地上的玻璃渣。 阿弥没有和他搭话,而是去厨房拿了抹布,又折返回去,把第一张餐桌上残留的水渍擦拭干净。 “对不起……南宫小姐……”忽然间,懊恼的声音在另一个角落响起,晴朗垂着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我没有想引起这么大的动静,但我当时非常生气……破坏了这么多东西,还让你受到惊吓……我真的……非常抱歉……” 阿弥微微笑了一声,继续去擦另一张桌子,“没事,反正你也是为我出头。这些瓶瓶罐罐也不是贵重物品,抽个空补齐就好了。哦,桌上那些花先不要丢,晾一晾还能继续养。” “呃……其实……破掉的不止这些花瓶……还有,厨房的玻璃餐具也是……” “你是指……每天都要用的玻璃杯么?” “……是的……” 阿弥倒抽一口气,微笑僵在了脸上。 还好她早有预料,知道施寒光来者不善,特意捱到客人基本走完后才和他打照面,晴朗控制音响时,后厨员工也基本下班,不至于引起太大骚动,但隔音墙也不能完全屏蔽玻璃爆炸声,住在楼上的员工们也听到了动静。 想到给餐厅造成的损失,以及来日早上成员们的纷纷议论,阿弥着实有些头疼。 “我能怎么办呢,你又没有薪水,这些资产损耗只能从我的工资里扣了……如果明天有人问起,就说是音响线路问题吧……”她有气无力地低下头,感叹这无法消停的一天天。 打扫完成后,两人提着满满一包的玻璃碎渣,去附近的垃圾投放站点。 今夜多云,月亮时不时地躲起来,寂静的山林也总在月光里若隐若现。 回去的路上阿弥走得很慢,她的脚上好像绑着铅,让她累得走一步叹一步。 “好累啊,以前怎么没觉得这段路这么难走呢……” “你觉得累,是因为正在走上坡……向上的人生,怎么可能不累呢……”来自机器人的宽慰还是一如既往的含蓄应景,又意味深长,尔后,他又补充说道,“我可以背你,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 阿弥拒绝了他的好意,浅浅了笑了声,好像并没有太多情绪。 “那盘咖喱猪排饭都没有动,却因为沾了玻璃渣子,我也不能吃了……想想也是浪费,那可是上好的猪里脊啊……”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害你现在还饿着肚子……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马上回去准备……” 他窘迫认错的样子人畜无害,和先前在餐厅里警告施寒光的冷峻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阿弥的笑容又深了几分,“谢谢你,一直在照顾我的感受。” 她的声音很轻,但随着夜风擦过青年的耳畔,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红了脸,“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乐意去做的……” 他们并肩而行,走到半坡上,借着朦胧的月光和花叶颤动的声响,阿弥终于开口道出了心事:“今天的事真的让我感到很丢脸,你一定也很难相信吧,我怎么会和那种人有一段过往……但其实,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虽然没有正式会面,但我曾在其他工作人员受理问题时,在总部的大厅里偶然见过你的前男友……那天他来探望你,带了一大束玫瑰花……系统关于人类表情和情绪的分析很客观,所以我知道,至少那时的你们,看上去很幸福……” 他们的记忆,竟然在很久以前就有过重叠的地方。 阿弥不禁有些感叹,“是啊,开头很美好的故事,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结尾呢……” 她缓缓地走在坡上,把一段藏在心底的往事翻出来,放在月光下曝晒。 当年她还在总部工作时,通过同事的介绍,在一家私人工作室遇到了身为整体形象设计师的施寒光。 那时的阿弥颇为朴素,不怎么会打扮,总是安静地低着头躲在人群里,一点都不起眼,但施寒光还看见了她。 作为能力出众的设计师,那时的施寒光年少有为、意气风发,很容易成为焦点。 “把头发留长吧,短发不适合你。” 第一次见面,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坐在镜子前,笑得爽朗又自信。 有些人好像生来就带着光环,很容易吸引到趋光的“飞蛾”。 阿弥开始留长发了,慢慢留长,慢慢修剪,慢慢地和施寒光越走越近。 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天,她的头发足够长了,施寒光认真地给她梳着头,忽然遗憾地笑了一声:“怎么办啊,好像变成我追不到的样子了……” “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真好看……”他看着镜子里的她,微微笑着,眼里都是欣赏和喜欢。 再后来阿弥被调去分公司,施寒光也把工作重心换到了那个小城市。 当他在人来人往的车站打电话对她说“我来见你”的那天,情感的量变引起了质变,被他的真诚和执着感动的阿弥,随即答应和他在一起。 但后来,所有关系都跳不出现实的桎梏。 重新建立客户群需要时间和精力,为了经营全新的工作室,施寒光挣的钱比以前少了很多,也多了很多应酬。他认识了一些不同行业的顾客,医生、老师、律师、公务员,考虑到以后和阿弥在这座城市的生活,他一直努力地经营好各种关系。 他把阿弥看作共度一生的人,但就是因为这样,时间一久,反而少了最初的尊重,多了些懈怠和随意。生活中的摩擦和矛盾越来越多了,两人都开始互不相容。 直到有天,阿弥的银行回执单被施寒光的母亲看到了,两人的关系开始急转直下。 那笔钱是于夕然给她的,日后用来重回瑞拉花园的初始金。 因为施寒光为了阿弥放弃了原本高薪的工作和更好的路,这位老太太本就讨厌阿弥。 在得知她明明有钱,却不肯拿给施寒光置办新的工作室之后,她更加气恼。她想要阿弥把钱拿出来,又不想她在他们家日子太好过,就多次火上浇油、挑拨离间,总是说阿弥的坏话,导致施寒光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差。 更重要的是,施寒光觉得自己全心全意地付出了,但是阿弥有所保留,这种隐瞒、提防的态度,让他非常失望。再后来他也和他母亲一样,把人生所有的不如意,都怪到她身上。 第48章 另一个晴朗 “我的人生就是被你毁掉的。”阿弥哑然失笑,无奈的叹息滑向了凄凉的夜色,“这句话,他对我说过很多了……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他的问题,但我却一直强迫自己去看他的优点,试图用那种方式说服自己,我是的选择是对的。所以无论他怎样过分,我都可以选择忽视。因为一旦我否认他,就等于否认当初认可他的自己。去诋毁一个我欣赏过的人,也会显得我很差劲吧……我曾经是这样想的……” “……这样听来,经过今天的再见,你好像有了和之前不一样的想法。” “是的,当我意识到他会对我动手的时候,我发现这一切无所谓了,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我不会再用自己的想象把他美化……我要承认他的缺点,就如同承认我确实做了错误的选择。” “看你今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那么久,我还以为你放不下、钻牛角尖,没想到……”晴朗放慢脚步走在她身边,温柔地笑着,轻声宽慰说,“一个人的本质不会因为你的想象而改变,但也不能因此就把自己的想法完全否定,你只是在那时做了你认为对的选择,你没有做错什么……而且,就算错了也没有关系,我们不可能让所有事情都变得完美,你应该允许自己犯错,也不要因为他人的原因而责备自己,对自己宽容一些,阿弥……” “谢谢你……我还在想,你看到我和他在一起,会不会觉得,我很差劲……” “怎么会呢,我不会通过任何人的眼睛去看你,我也不会,把你和任何人划等号。” 晴朗的回答掷地有声。 透过他澄澈的眼,阿弥好像得到了一种被人信赖和认可的安全感。 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 阿弥欣慰地笑了笑,在路口一个弯处,自然而然地挪开了视线,继续往花园的方向走去。 她总觉得晴朗的眼睛过于深邃,看久了会让人沉迷。 夜幕沉沉,山顶的别墅里还亮着堂皇的灯火。宫舜站在走廊里,远远地眺望着坡道上的二人。 不久前鄞谷过来,和他讲述了餐厅里那出闹剧。 作为局外人,他和鄞谷一样,并不在乎阿弥和施寒光争吵中的那些爱恨情仇,唯一引起他们注意的,是智能音响失控引发的玻璃爆炸事件。 他能想到的所有疑点,都指向了控制全屋智能系统,以及在危机爆发之时出现在当事人身边的protos one。 “如果我没有猜错,音响故障的时间刚好卡在那个男人准备动手的时候……好端端地放着音乐,怎么会突然失控,又刚好发出能够击碎玻璃的高频率声波呢?说这些东西不被谁控制,你也不会相信吧……”鄞谷缓慢又低沉的声音犹在耳畔,“不过比起这些,更让我讶异的是,晴朗和那个男人说话时的模样……他的表情,他的眼神,那种沉着冷静甚至有些偏执的样子,的确让我想起了那个人……” “听你这样一说,没能看到他们现场发挥,还真是我的遗憾。” “的确如此,如果你看到晴朗当时的态度,估计比我还惊讶……话说回来,你忙完了这阵子,也该去餐厅露露脸……” 鄞谷的话提醒了宫舜,他的确有段时间没有去过花园餐厅了。 至于为什么不去,一来是因为正式营业之后餐厅人多口杂,他向来不喜喧哗,也自然不愿踏足;二来是因为他忙着卡徕生物的新药研发,也没空去管理餐厅,索性都扔给阿弥安排。 但错过了精彩剧情的这个晚上,他竟然觉得有些后悔。 鄞谷说得对,他是应该去餐厅看看,倘若错过得太多,有些东西就抓不到了。 毕竟开业以来,都没有下过一场雨。 “再过几天,应该就到了晴朗被解封以来的例行检修时间了吧……” “你有什么安排吗?” “找个合适的由头检查晴朗的机体。”宫舜转身走向办公桌,拿出一份文件随手丢给了坐躺在沙发上的银发男人。 鄞谷睁开困倦的眼,视线懒懒地从纸面上一跃而过,瞳孔忽然惊讶地睁大了些,“池仲?他不是被下放到回收部了吗?” “不久前我把他调过来了,作为你的徒弟和当年的研究人员,多少也能从晴朗身上找出点东西吧?” 宫舜靠在桌旁,明亮的灯火擦过他的后背,把他一双意味深长的笑眼,藏进比夜色更沉的暗影里。 翌日,上班时分。 就如阿弥预料的那般,住在花园里的秋鹿鹿和利泽拉一早就在讨论晚上听见的奇怪响动。 谨慎的利泽拉还查看过监控,但阿弥头天晚上就让晴朗把那部分视频资料删除了,以至于想要八卦的员工们也扑了空。 由于破坏了不少餐厅资产,阿弥还得想办法补上。餐厅的用品都是经过她层层筛选才敲定的,为了尽快补上缺漏,一大清晨她就带着晴朗去批发市场挑选货品。 秋日清晨空气清新,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把城市的边边角角都涂上了金色。梧桐叶落得更多了,堆在石砖上,踩上一脚咔嚓作响。熙熙攘攘的早市上充斥着小贩们的叫卖声,市井俗子热爱的烟火气,从每一个早点铺上呼哧呼哧地冒了出来。 阿弥在一家精品铺子里挑选了一些适合餐厅风格的餐具和饰品,下单时,商铺老板娘一边算账一边好奇地上下打量她。 阿弥感到奇怪,“阿姨,您有什么事吗?” 老板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你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你的名字了……你是不是以前那个开花园餐厅的小尹的女儿啊?叫……叫南宫,南宫什么来着?” “呃……南宫弥?” “哎哟,就是南宫弥、阿弥!我说长得像小尹,又不敢认,还真是你啊!女大十八变,我都差点没认出来!”老板娘一听,顿时喜笑颜开,“你估计也不记得我了,我是郑阿姨,那会儿做冻货生意,给你们家供货的,那时候你还小,经常跟着你爸妈逛市场,还总在我的冰柜里抠冰块玩呢!” 阿弥记不清郑阿姨的脸,但玩冰块的事情,她确实记忆犹新。 “呃……我小时候,是有点活泼好动……”提起旧事,她竟然有些尴尬,尤其是晴朗也不禁靠了过来,听得极为认真。 “小孩子就要活蹦乱跳的才好啊!咦?这位帅哥是你男朋友吧?小伙子长得真俊俏,跟个混血娃娃似的,叫什么名字呀?” “他叫晴朗,是一台仿生人……那个,我们是朋友……”阿弥忙着解释,有些招架不住长辈的热情。 “晴朗啊,真是个好名字,一听就让人觉得心情舒畅!”郑阿姨欣慰地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疑怪地低语道,“奇怪……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啊,我想起来了!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你和你妈妈来买东西,还带了一个小男孩,长得可清秀了!你就叫他晴朗哥哥!当时我就说过‘晴朗’这个名字好听!” 第49章 无人知晓的过去 几乎是一瞬间,阿弥的笑容失去了温度。 郑阿姨没有丝毫察觉,仍在拣着货品笑盈盈地聊着往事:“你妈妈要给你们买冰激凌,结果晴朗不敢吃,说是爸爸不让吃零食,什么零食都不能吃,坚决不要你妈妈买,急得小脸通红,都快哭出来了!唉,那孩子可怜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 窸窣的笑语让阿弥的脸色越发暗沉,她低着头,尽量不让旁人看见自己的表情,客气地想要结束对话。 “阿姨,我订的东西还挺多的,您先帮忙打包好,送到原来的瑞拉花园就行了,我现在也在那里经营餐厅,您要是哪天有空,也欢迎您去坐坐。” 和郑阿姨道别后,阿弥离开店铺,干净的笑脸上似乎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沉默寡言的机器青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随着她的脚步走进人群,周围的喧闹把他脑子里关于“晴朗”的猜测,衬托得更加清晰。 在提到“晴朗的好天气”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怀念,应该也和这个男孩有关吧…… 当他决定要用“晴朗”给自己命名时,她红着眼眶,在想什么呢? 阿弥和施寒光确切相恋的过往让他心中波澜不惊,但从未露面的陌生男孩仅凭一个名字,却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但比起自己心中的茫然,他更担心他的顾主。 回去的路上,阿弥突然说要去墓园看看,想把瑞拉花园的近况,告诉另一个世界的父母。 她的表情很自然,虽然和日常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她灰暗的眼,仍然让晴朗有些在意。 “我陪你一起去吧,今天餐厅也不是很忙……”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能会更好一点。”阿弥微笑着拒绝了他的提议。 仿生人不能勉强自己的顾主,晴朗只能选择放弃,看她上了描绘着海浪线条的巴士车,逐渐消失在金色的落叶之中。 深秋的树葬园更加宁静,掉了叶子的乔木像一个个干枯的老人,伸着枯柴似的手指一边比划一边描绘着被世人遗忘的旧事。 秋天是干燥的,但这里的空气却总有种挥之不散的潮湿感,湿哒哒地贴在脸上,让人喘不过气。 阿弥提前打印了一些花园和餐厅的照片,在父母的墓前一张张点燃,随着火舌舔舐而过,灿烂的风景被一点点吞噬殆尽,被封稍去了更远的地方。 她开始讲述最近周围的变化,说起和宫舜的合作、餐厅的进展,讲她身边多了哪些人。 然而提到自己的ai男友时,她却顿住了声音。 “他给自己取名晴朗……说来也是巧,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名字呢……但更奇怪的是,我居然同意了,也许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原谅吧……可是我要怎样才能原谅呢,对他说了那种话的,恶魔一样的自己……” 临近正午时,盘踞在远处的乌云气势汹汹地涌到了城镇上空。 阿弥还在半路上,冰凉的雨点就把车窗砸得满满当当。 她没有带伞,也不着急回家,在花园附近下车后,习惯性地在公交车站里坐了一会。 下雨天,是去宫舜家“还债”的日子。 不过这天是他的家庭聚会日,他很早就出门了,按照惯例,他应该也不会再刻意联系她。 没有了来自大老板的压力,阿弥能够更加畅快地摸鱼,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咀嚼自己的心事。 一辆辆汽车压着水花远去了,巴士经过四趟,她还坐在站里发呆。 午间时分,雨声淅沥,行人上上下下,在周围一片静寂之时,一件柔软的织线开衫轻轻地盖上了她的肩头。 “在这种天气里吹风,容易生病……” 她诧异地寻声望去,只见身着白色休闲卫衣的男子站在檐下,半垂着眼眸注视着她。 晴朗…… 她望着他冰蓝色的眼眸,茫然地动了动嘴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南宫小姐,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和你一起看雨吗?” 或许是因为天气,湿润的雨雾在他寻常又寡淡的表情中,平添了一丝朦胧的忧虑。 阿弥轻轻点头,为他挪出更多的位置。 两人隔着礼貌的距离,沉默地并肩而坐,目光或深或浅地停留在一朵朵绽放又消融的雨花上。 晴朗侧目,柔软的目光悄无声息地从她面颊上滑过,又飘向了灰色的雨空。 沉寂片刻后,他突然开口:“下雨天的风景,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空气的味道,植物的颜色,就连人们的表情,都和平时不太一样了……” 阿弥不以为然地弯了弯嘴角,“其他我都明白,可人们的表情能有什么变化呢。” “忧郁。” 掷地有声的回答在耳旁响起,她讶异地转身去看,迎上了对方关切的目光。 “明明说过没有时间去悲伤,可你现在,却露出了比雨天还要忧郁的表情……”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眼中起伏着若有若无的宽慰似的笑意,“……现在想来,日常出行你总是选择公共交通工具,这样做,应该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才对……” 阿弥轻叹一声,“大概是觉得,‘发生意外时不至于孤独地死去吧’……偶尔会带着这种恶毒又无知的想法呢……” 微妙的讶异从青年精致的脸畔划过,他轻轻叹了一声,心中似乎有了答案:“那场带走你父亲的交通事故,一定在你的心里留下了难以消散的阴影……” 阿弥愕然,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其实今天上午,在你去墓园之后,我又回到郑阿姨的店里,问她打听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她告诉了我,你父亲去世的缘由……”担心阿弥会因为自己擅自调查她而感到生气,晴朗没能正视她的眼睛,“据说是上行的货车突然爆胎失控,导致货箱里钢筋滑落,造成了六车连撞的大型交通事故……” “是的。当时我爸爸开的车,就在货车后面。”面对青年小心翼翼地搭话,阿弥只是轻描淡写地答允一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没有必要隐瞒,但也不愿想起。” “的确,这种惨烈的往事,想来你也不会刻意回忆……今天突然伤怀,果然还是因为那个名叫‘晴朗’的男孩吗?” 第50章 在雨天交换的心声 三言两语的提问,终于将话题绕到了关键点上。 青年温柔的声音让落雨的频率都似乎慢了下来,看着天空发呆的阿弥,在他委婉的循循善诱之下,终于坦露了心中掩埋已久的故事。 在她十岁时的暑假,小镇上要新修一所生态化工厂,特意聘请了外地设计院的建筑师来此工作。当年的瑞拉花园还有短租的业务,有一对建筑师夫妻为了工作就带着自己儿子一同来到这里,在阿弥的家里小住了两个月。 到了昼夜温差变大的夏末初秋时节,八月三十日,结束工作的夫妻俩和面临开学的少年,需要回到原先生活的城市。阿弥的父亲开车送他们去机场,没曾想却在路上遭遇车祸。 事故惨烈,坐在驾驶室和副驾的两位父亲被钢筋贯穿当场死亡,后座的建筑师妻子在送医的途中抢救无效,就此离世。 同车之中,只有那个十二岁的少年成为了唯一的幸存者。 然而,面对这样一个刚刚失去父母,又目睹过车祸惨状,还身负重伤、惊魂未定的少年,因为无法承受父亲的遇难而歇斯底里的阿弥,在医院里见到他的那一刻,却哭喊着对他说出了“为什么只有你活着”,这种杀人诛心的凉薄之语。 “‘为什么只有你活着’……” 凄厉的雨声之中她再次重复这句话,虽然面无表情,但眼中却已是朦胧一片。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时的样子,满脸是血,哭肿了眼睛,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他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想和我说话,但我却推开了他……我当时一定是疯了,才会把无法责难的事故归咎到一个幸存者身上……到底是为什么啊,他比我更痛苦、更害怕,可我却……” 她微微哽咽了一声,双手不安地交叠在一起,抿了抿嘴唇,调整呼吸过后,尽量平稳了声线继续说,“每当我叫你名字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些过往,会一遍遍想起我当初犯过怎样愚蠢的错误,也会让我更加厌恶自己……可是你说过,你可以成为我希望你成为的任何一个人……既然这样,那就请你成为他吧,陪在我身边,让我可以假装他和你一样,此时此刻正平静地活着,也可以让我一边厌恶自己一边感到庆幸——‘啊,他现在也过得很好,他终于能原谅我了’……我用这种方式,在自欺欺人啊……”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向来冷静的蓝眼青年,都不免露出一丝惊异的神情。 他终于理解的取名那天,她为什么会突然间双眼通红。 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真的好么? 静静地注视着她的侧脸,他在脑中产生了疑问。 他对你说了什么? 你们之后还有再见面吗? 他拟定了几个问句,但依然觉得不妥,最终以安抚她的情绪为重,提前结束了关于往事的讨论。 “那时的南宫小姐,仅仅在十岁左右……十岁,还只是一个儿童,儿童的接受和理解能力相当有限,在那种情况下明白事故带来的结果,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连自己的悲伤都无法消化的孩子,我们怎么能强求她,去理解他人的苦痛呢……” 他用一段柔软的说辞,捧住她摇摇欲坠的内心。 “你不用过于自责……这种心结,要当面道歉、得到当事人的原谅,才算正式解决,在无法见面的情况下,你独自苦恼,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 情感与理智达到微妙平衡的一番安慰,让阿弥的心绪缓缓平静下来。 “天气不可能一直晴朗,人心也是如此,总会遇到压抑得喘不过气的下雨天……”青年认真地看着她,娓娓道来,“可你明白,人会犯错,雨,也会停……” 细雨不知何时止步,她的眼神,也像雨停之后的天空,随着乌云散去也渐渐明亮起来了。 难以启齿的过往得以倾诉,郁结难疏的心情可以被安慰,这所有一切,只在机器青年的只言片语之间。 她的心结松解了,但青年眉间的忧郁,她却无法视而不见。 “但是知道了这些,还被我叫做‘晴朗’,会不会让你感到不舒服?” “不会,相反的,我因为你愿意对我坦露心事而感到开心,我感受到了你对我的信任……也感受到了,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生命里,重要的组成部分……”晴朗微微歪着头看向她,蓬松的黑色碎发散在俊秀的眉眼间,清甜的笑意在深蓝色的阴影中摇摇晃晃。 要怎样的温柔,才能让他在知晓真相之后,仍然沉稳包容地面对这一切。 阿弥突然不知该怎样面对他,她低下头来,怅然地长叹一声。 晴朗似乎明白了什么,抬起手来,悄然整理了一下因为她垂肩的姿势,差点从她肩头滑落的开衫。 “不过,你已经在车站停留了接近半个小时,今天中午,鄞谷先生准备了芝士焗饭和凯撒沙拉,再耽误下去,有些人恐怕会饿肚子……”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弄点吃的,不用再麻烦他……” “南宫小姐。”青年轻轻地打断她,眼神像细雨般落在她脸上,语气慎重又轻柔地说,“我的意思是,有人还在等你回家……” 略带沙哑的尾音在潮湿的空气中溶解,消失无踪却又无处不在。 心口好像被某种情绪击中了。 阿弥感觉胸腔有些温热的钝痛,但她说不出话来。愕然地看了他好一阵后,她才沉默地点了点头。 因为突降的骤雨,那一天夜晚的降临都似乎变得缓慢了。 介于深黑和靛蓝之间的天色,浸润着潮湿的花草气味和秋日寒意,像极了记忆中恋人的眉眼,温柔又疏离。 夜深人静时,阿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都睡不着觉。 她瞪着天花板,听见后背贴着床褥上传来了清晰可见的心跳声。 她觉得这一整天,自己的心跳节奏都很奇怪。 尤其是在想起晴朗说的那些话时。 因为这个寡言的机器人一直在她身边抬眼就能见到的地方,随叫随到、形影不离,她基本上很少有这种刻意想念他的时候。 发呆许久,她忽然有些懊恼,用叹息般的沙哑嗓音轻念了一声: “晴朗。” 几乎是与尾音落下的同时,温柔又绵长的回答,在她的耳边倏忽响起——“嗯,我在……南宫小姐,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那一声太轻,轻到她以为出现了幻听。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疑惑地坐起身来,四下打量着房间。 “南宫小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床头柜上的智能音箱闪着莹蓝色的灯光,清晰地传来青年的疑问,期间还夹杂着微弱的呼吸和风声。 第51章 失控的《月光》 阿弥这才想来,原来是晴朗接入网络控制了家中的智能设备,可以通过通讯工具和她对话。 “我没事……就是突然想起来整理阁楼的事……之前我留下来的旧家具,你都处理好了吗?” “嗯,我已经按照要求全部做完了……” 宁静的月色下,正在给旧摇椅涂刷清漆的黑发青年缓缓站起身来,在一阵阵走过露台的风中,一字一句地复述了自己当天的工作。 他把阁楼的边边角角都打扫了一遍,要放到餐厅的书也都分类规整好,地毯、窗帘、沙发巾也都清洗干净,装修前阿弥保留下来的旧家具他也正在一件件修补。 虽然之前装修时阁楼也一并翻新过,但阿弥日常不怎么使用,基本就是用来存放旧物。 晴朗回来后,就着她在天窗下放置的一张写字台和摇椅,以及墙边一张用来小憩的沙发,就简单地住下了。 阿弥提过买家具的事,但被他拒绝。之后日子忙碌起来,阿弥也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但现在天气凉了,她突然想起,是时候改善一下阁楼里的居住环境。 “目前只剩露台上的长椅,补完清漆就可以收工……”环视着周围的桌椅,黑发青年疑惑地眨了眨眼,“可是为什么突然要我做这些呢,比起阁楼的环境,餐厅的工作更重要才对……” “是这样吗?可我觉得阁楼也一样重要,因为这是你居住的地方。” 话音落下,音箱那头无端沉默了好一阵。 餐厅很重要,阁楼很重要。 你也很重要。 不敢给那句话添加多余的解释,也不敢臆测顾主心意的机器青年,只能简单地作答:“谢谢你。” “不客气,本来应该和你一起整理的,但今天事情比较多……” 没有觉察到先前的话有何不妥,阿弥躺到床上,面朝音箱的方向侧卧着,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接着话。 捕捉到她呼吸频率的改变,晴朗垂眸,低声道,“时间不早,你需要休息了,南宫小姐。” “真是奇怪。”忽略了他的催促,她轻笑一声,“这样隔空对话,显得我们好像隔得很远似的。明明我在二楼,你在三楼,只隔着一架楼梯的距离。” 青年悠悠叹气,“今夜你是真的难以入眠……” “看样子好像是,所以要怎么办呢。” “需要我……哄你入睡吗?我的系统里预备了一些助眠音频和睡前故事,如果你想听的话……” 一来二去的对话之间,夜晚凉爽的空气中,竟多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暧昧。 床上假寐的人忽然有些难为情,她抿了抿唇,沉思片刻,“今晚的月光很清澈,就听一首德彪西的《月光》吧……” 音箱那端没有说话,一阵风声过后,轻轻扬扬地响起了钢琴曲调。 阿弥闭上眼,静静地听着。 空灵的音符仿若幽林间的溪涧,在月光照耀的青苔上细细流淌,清脆的响动一声声、一点点落在她的耳朵里,交织出一种恬静悠远的催眠氛围。 婉转的音符绕啊飘啊,渐渐地,竟在她脑子里勾画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随着音节越发清晰干脆,她猛然睁开眼,感觉被徐徐敲响的不是琴键,而是她的神经,她的心弦。 助眠的声音怎么会让人更加清醒呢。 终于在音乐第三遍奏响之时,陷入迟疑的她翻身下床,向阁楼走去。 那晚,瓢泼似的月辉明亮而不刺眼,带着淡淡的清凉感,轻柔地晕满整个夜空。 她来到阁楼门口,静默地注视着露台上的青年。 他褪下了外衫,只穿着一件黑色无袖上衣,戴着工作手套,正在耐心细致的给长椅刷漆。 随着他的动作,秀气紧实的手臂线条在月色下一览无余,单薄的衣衫勾勒着精悍修长的身型,使他看上去和以往忧郁温柔的形象大有不同。 就像甘醇的酒心巧克力,外壳融化之后,在甜蜜和苦涩之间遽然爆发出令人迷醉的清洌口感,是对大脑猝不及防的侵略,柔软而粗野。 当他转身,碧蓝的眸中映出她的身影,惊诧与欣喜从中一掠而过时——“南宫小姐?你怎么突然过来了,听了音乐还是睡不着么?” 关切的问句令她如梦初醒。 “以前我在入睡前都会和我妈妈说声晚安,要确认重要的人还在身边,我才能安心睡觉……所以,只是听歌是远远不够的……”她难为情地笑了声,抓了抓耳旁凌乱的头发,语气笃定地说,“现在,我要亲眼见到你。” 夜风轻柔,催眠的音调从窗口溢出,她的口吻带着少见的霸道。 晴朗没有说话,只是惊愕地望着她。 因为硬件技术制约,仿生人的微表情与人类相比,仍然有几分生硬。但他此时懵懂又认真的僵硬神态,在月光下反倒显得有几分可爱。 沉默之后,气氛越发微妙了。 阿弥发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假装清了清嗓子,后退两步,“既然见到你安然无恙地在这里,那我就回去睡觉了……晚安,晴朗……” 话音落下的瞬间,楼下餐厅突然亮起明灯,已经关闭的音响竟同步播放起了《月光》,熄灯后的员工宿舍,也传来了同样的曲调。 原本悠扬婉转的钢琴独奏在数台电子设备的同时播放下,用大小不一的音量在花园的上空久久回响,生生演奏出了一种交响曲般的磅礴气势。 一时间,餐厅二楼乱成了一锅粥。 “呀!吓死我了!为什么我的手机大半夜的自己在放歌啊!?” 秋鹿鹿的尖叫声在音乐中炸开,隔壁窗口也随即亮起灯光。 已进入梦乡的银发厨师被周围的喧闹声吵醒,耳边回荡着空灵的钢琴曲。 他听见隔壁两个房间开门声,紧接着是秋野和乔曦杂乱的脚步,以及互相怀疑对方没有关音响的质问。 混沌的脑子猛然清醒过来,他一个利索地翻身下床,冲到阳台上,对着三楼气势汹汹地大喊一声: “晴朗!断网!” 听到呵令之后,蓝眼青年似乎憬然有悟。 他一把扯下手套,向着顾主大步走来,停在她面前,抬手抓住一旁的门锁。 荡气回肠的钢琴声戛然而止。 望着她的眼,他轻柔又迅速地关上门扉。 视线被折断了,隔着一扇门的距离,他紧张地念了声: “快去睡觉吧,南宫小姐……” 第52章 有所隐瞒的机械师 阿弥在原地伫立了好一阵,才想起把留在门外的思绪扯回来。 鄞谷的声音犹在耳畔,让她用极快的速度恢复了镇定。 她确信晴朗刚才在没有获得权限的情况下,连接了他人的网络设备,这种失控行为,引起了楼下某人的注意。 不仅引起了注意,他甚至还当机立断地解决了问题。 为此,阿弥睡意全无,觉得有必要和晴朗谈谈。 她敲了敲门,“我知道你现在可能需要冷静,十分钟够吗?我先回到房间,十分钟后,我会通过音箱和你对话,有些东西,我们还是提前讨论一下的好……” 翌日清晨,年轻的店长早早地来到餐厅。 昨晚为众人解决“危机”的银发男人正在起锅烧水,准备这天的员工早饭。 阿弥上前打声招呼,帮忙摘菜的同时,顺其自然地看了他一眼。 疲倦的眼帘耷拉在他灰绿色的眼眸之外,眼下的乌青也提示着他昨晚睡眠质量堪忧。 阿弥心下了然,“你也因为昨天晚上餐厅突然放音乐的事情,没有睡好觉吧?” 面对疑问,正在煮面的鄞谷面不改色,丢了一把青菜到汤锅里,轻笑道:“那可不,睡得正香呢,突然被吵醒,吓了我一跳……” “可我听你当时的说话声倒是挺镇定的,而且你还提供了解决方法……”阿弥微微眯眼,从容不迫地切着砧板上刚刚清洗干净的小葱,继续和他搭话,“鄞谷先生,难道你以前也在卡徕科技工作过吗?我看你和宫舜关系很好,上次赫莉过来也特意问了你的事,你对机器好像也很了解的样子……” 她已经把谜底埋进了谜语当中,鄞谷也不得不给出回应。 “哦,我确实在里面待过一段时间。” “真巧,我也在那里工作过,不过我好像没有听说过你……” “这个……可能你入职的时候我就已经离职了吧,集团里面那么多人,你总不能所有人都见过……” “你说的也是,我以前是客服部的,你呢?”阿弥转眼看他,笑容清亮得像沾满露水的初夏清晨。 鄞谷避无可避,终究还是在她串珠似的闲聊中,笑着吐出了自己当年的身份,“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机械师……” 人在撒谎时,会刻意强调他希望你相信的那一点。 标注在“机械师”之前的形容词,被男子微妙地加上了重音。 阿弥相信他是机械师,但一定不普通。 普通人怎么可能和卡徕集团的继承者们,亲近到那种地步呢。 “你真是谦虚。”阿弥无所谓地笑了声,开始着手调配汤料。 过了一阵,她又用充满困惑的声音低问道:“不过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懂程序,但晴朗突然连接到其他人的设备,这个……导致晴朗越过权限控制了其他人的手机……” “只是同个局域网内产生的信息连接错误罢了,如果使用者们无意间开放了一些隐私端口,偶尔会这种情况,就好比……蓝牙功能……”面条在开水里滚了一圈又一圈,鄞谷微笑的侧脸在热雾中氤氲不清。 简明的例子似乎能和晴朗挂钩,阿弥也不再细问,“但是这种控制行为会让人感觉不太舒服,要是发生在客人身上,不仅会引起不适,还会影响到餐厅经营和花园形象。” 她微微蹙起眉头,就好像她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带来的负面作用。 鄞谷轻轻地看她一眼,搅起一勺热汤,放进了她刚刚配好调料的面碗里。 “他来你这儿几个月了?” “三个月左右……” “按这个时间来算,差不多就要做例行维检了,过几天看看,应该会有负责人过来检查,到时候让他给晴朗修理一下吧。” 卡徕的维修制度采用片区式责任制,根据当地使用机器的数量和区域面积,来分配不同的检修人员。 阿弥所在的片区,被分配给了池仲。 她恍然大悟地轻呼一声,“啊,你不提这个我差点忘了,我收到过系统提醒……既然这样,那就再等等看吧,不过也不知道能不能修理好,总感觉有点严重……” “放心吧,问题不大。” “你怎么能确定?” “因为这个片区的负责人,是我以前带的徒弟。” 在这种试探意味如此明显的气氛里,他竟然主动放出了信息,阿弥不禁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以为店长在为自己和责任机械师的师徒关系震惊,鄞谷似乎松了口气,面色逐渐恢复成往常那般云淡风轻的样子。 “你不是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机械师吗?” “普通的师傅就不能带徒弟吗?”他的眼里含着笑,“别看我现在是个厨子,我在拿勺子之前,钳子也用得不错。” 他捞起面条滚进牛肉汤里,又往碗里浇上一勺辣椒油,笑着叮嘱阿弥,“慢点,小心烫手。” 鄞谷熬的牛骨汤面,很香。 在浓郁的鲜香气息中阿弥回神,随手撒了一把葱花,端上面碗,利落地转身去了餐厅。 两天之后的下午,一位周正斯文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卡徕科技的工装,来到了瑞拉花园。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站在茂盛的紫色鼠尾草花丛旁边笑得朴素又灿烂,“南宫组长!好久不见!这就是你之前和我说的餐厅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气派啊!” 阿弥正在园里修剪盆栽,看见池仲过来,整理了一下帽檐,礼貌地点头问好。 “如果检修完了晚上有空,就一起留下吃个饭再走吧。我们这里有三台机器,要一起检修,还要点时间呢。” “这个嘛……等会再看情况吧……”池仲的笑容依旧憨态可掬,令人莫名舒心。 简短的寒暄过后,秋鹿鹿端上了热茶,在后院抽烟的厨师也闻讯而来。 提前知晓了两人的关系,面对师徒重逢的热情现场阿弥并不讶异,只是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 下午的花园像喝了酒的美人,总带着一种微醺感。 阿弥不想影响客人,就让池仲去阁楼,先给晴朗进行检查。 在工作开始前,她还特意强调说,希望鄞谷也能参与其中。 至于为什么,面对银发男人的质疑,她懒懒一笑,“老师傅在旁边,我觉得更安心一点。” 这变相的夸奖,让本就有意观摩检查过程的鄞谷,有几分难为情。 他向着室外阶梯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探寻似的问:“我们现在要去你家,你确定不去看看么?” 阿弥抬眸,在金色的日光里困倦又淡然地看他一眼,“不用了,难道我还怕你们偷东西吗?再说,那检修我也看不懂,况且也没有人愿意在工作时被旁人打扰。” 她说话时半眯着眼,好像真的有点困了。 见她没什么聊天的兴致,银发男人也不再多言,转身便和同伴一起没入了花草丛生的小径。 第53章 检修异常 风和日丽,天高云淡,是个适合做白日梦的好天气。 鄞谷和池仲来到阁楼时,晴朗正坐在地板上,整理一堆旧书。 听见脚步声走近,他抬眸淡定地看了看二人,并没有过于热情。 “你好!我是负责本地维检任务的机械师池仲!初次见面,请多多配合哈!”眼镜男子笑着上前,熟络地和他握了握手。 蓝眼的机器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尽管他清楚自己和池仲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但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他还是刻意抽回手掌,不声不响地和他拉开了距离。 早已习惯了初代体特性的池仲,并不把他的举动放心上,继续笑吟吟地准备工具。 晴朗按照他的指示坐到椅子上,取出数据线时,突然看向一旁正在家具堆里寻找落座点的厨师,“鄞谷先生也要参与今天的检修工作吗?我从南宫小姐那里知晓了你以前的身份,如果这次检查能有你在身边监督,我会感到很安心……” 句尾处,漂亮的仿生人微微笑了起来,蔚蓝的眼波中拍打出了初秋的海浪。 沉静的微笑和他突如其来的好意让鄞谷微微失神,他的瞳孔失焦了一瞬。 在那瞬被未知的往事填满的空隙里,甚至满溢出了几分怀念与哀切的味道。 “我就只是观摩而已……”良久,他回敬青年一个不甚洒脱的笑容,随意地坐在身后一张矮柜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检修就要开始了,晴朗坐在阳光下,默默地看着池仲打开电脑调整程序。他乖巧又安静,像极了看病打针时被医生哄得团团转的小朋友。 阁楼过于安静,以至于窗外的鸟鸣、风声,屋内人的呼吸、电子设备的运转声响,都被逐一放大。 检索过半,池仲疑怪地皱起一张脸,“鄞部长,这个系统没有任何问题啊,默认数据和动态增长都处于正常浮动范围……”说到这里,他忽然皱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难以置信地继续道,“等等……这个回收日志……这不是我上交的报告吗?” 日志上的回收日期,就是他带着这台初代体去车站找离职的南宫组长的那天。 “……部长……我以前接触过他……” 他不由得抬头看看墙边的男人,困惑而警觉讲述了自己在几个月前回收这台机体的事情。 阳光顺着窗沿流淌,蜜糖似的滴在地板上,似乎要把静谧的午后时光也一同粘住。 听完池仲的话,鄞谷神色也越发沉郁。 他没有料到那两人之间,还有过除了系统记录之外的交集。 如此频繁的链接真有点命运之人的味道。 他甚至能感觉到,晴朗正在用超过系统之外的“意志”,控制自己一步一步走向南宫弥。 否则,他怎么能恰好被选中成为活动礼品,南宫弥又怎么会恰好获奖呢? 如果他能够打破安全权限,入侵宫舜的家庭系统和控制其他人的隐私设备,那么操控官网的奖项和获奖人选择,也不是不无可能。 鄞谷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突然听见徒弟惊诧的声音: “部长……这里检索到了一个需要密码才能进入的虚拟空间……” 什么? 针刺般的疼痛贯穿了鄞谷的神经,他忽然眉头紧锁着大步走到电脑前。 一看师傅表情不对,池仲急忙起身给他让座。 露台上的风呼呼地吹着,鄞谷盯着屏幕上的代码和数据流,神情一点点变得凝重。 他尝试着输入了几串复杂的指令,试图破译程序,但错误提示不断响起,系统始终显示“访问拒绝”。 紧接着,他又返回到原系统,继续检索着可能提示问题的数据。 “你刚刚在检查的时候没有发现奇怪的地方吗?例如超出常规的好感度?” “没有啊……除了初始激活时超过20%之外,其他都没有问题……” “只有那一次吗?” 师傅的声音相当严厉,池仲不禁缩了缩脖子,尴尬地点了点头。 鄞谷的脸色明显苍白了几分,他立刻查询日志,发现的确如池仲说的那样,晴朗对阿弥的初见好感度属于普通数值。 但这与他记忆中宫舜提过的概率疑点不符,按照宫舜的说法,晴朗对阿弥应该有两次“一见钟情”。 猛然间,他意识到晴朗可能正在用自己的意志,试图摆脱系统的控制。 “我们被误导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这个系统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复制品,真正的卡徕游戏系统,恐怕被晴朗封锁在那个虚拟空间里。” “啊?”池仲难以置信地向后挪了挪身体,看向一旁沉睡中的黑发青年,“复制品?能做到这一步,难道他真的是……” “不,他不是人类。”鄞谷及时开口,打断了对方即将脱口而出的名词,“至少,目前不是……暂且用‘游离意识体’来称呼吧……” 说罢,他又在键盘上了编辑了一行指令,但正在运行的系统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今天的检查就到这里,断开连接吧。”他懒懒地垂下胳膊,双手插进裤兜里,神色沉郁地盯着游走的数据,叹息道,“这已经不是……我们可以干涉的领域了……” 微风沿着墙壁游动,把一份与秋日不相符的冰凉送到了两人身边。 日光悠悠,树影西斜。 池仲去花园里检修另外两台机器了,鄞谷坐在后门口抽烟。 “下午好,鄞谷先生。请问……上次我意外控制其他设备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吗?” 结束检查的蓝眼青年恢复了神志,他背对着阳光睁开眼睛,与看风景的银发男人礼貌地打声招呼。 望他一眼,鄞谷打了一半的哈欠被硬生生憋了回去,睡意朦胧的眼神也沉重下来。 “哦,给你加强了一些安全束缚,以后应该不会再出问题了。”话虽这样讲,但他的表情并不见轻松几分,“话说,那天晚上发生意外时,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青年难为情地低下头,“我想,可能是南宫小姐说了一些让我浮想联翩的话,好感度计数出现了紊乱………” 抽烟的男人挑了挑眉,仿佛猜到了什么,“你还真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啊……” 晴朗忽略他语气里调侃的意味,一本正经地答复道,“总之,谢谢你今天的协助……我不想给南宫小姐添麻烦,万一以后失控影响到客人,她一定会非常为难……” 只知道去爱人的机器人,突然让鄞谷有些感慨。 第54章 躲在背后的关系 大概是想到了某些往事,他向来慵懒洒脱的眼神,竟冒出了一些伤感的颜色。 他也有所知觉,并且适当避开了和对方的目光接触,“晴朗,你偶尔会不会冒出‘自己是人类’这种想法?” 对于机器人而言,鄞谷的提问着实有些刁钻了。 “我认为,这不是曾经身为机械师的你可能做出的假设……但我可以明确回答你,我对自己的身份构成和存在目的,有着足够清晰的认知。我不会背叛来自人类的教诲,也不会诞生愚妄的幻想……但唯独一点,南宫小姐,她是唯一的变数,我对她,抱有绝对的忠诚……” 香烟叼在嘴里,小小的火焰还在燃烧,只有鄞谷的表情凝固得像一尊蜡像。 晴朗说话的样子一板一眼,机械感十足,湛蓝色的目光穿过微风和日光,宛如深不见底的大海,一点点淹没了他的全身。 从他的话中,鄞谷听出了几分威胁的味道。 撇开那些公式化的表述,他读到的内容是——“我可以用机器人的身份安分守己,我也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伤害,但事情如果涉及南宫弥,我将不惜一切代价。” 一段压抑的沉默过后,他眺望着远处的山峰长叹一声,“那是自然,给予顾主‘绝对的忠诚和绝对的爱’,这就是你们诞生的意义……” 露台的风变大了,他扣上外套,在四散开来的袅袅薄烟中缓步到青年身边,语重心长地问:“可是你的心意,她都知道吗?” 金橙色的光辉里,一丝模糊而异样的隐动从晴朗的面颊上掠过。 “……她不接受也没有关系,因为我原本就没有打算得到她的回应……”微漠的伤感过后,他凝重的神情柔软下来,“至于以后……不是还有鄞谷先生么?如果发生意外,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突然被扯进话题之中,抽烟的男人顿时满脸讶异。 “你凭什么相信我?” “机器人的……直觉?” 鄞谷难堪地皱了皱眉头,默然把脸转向另一边,凉风吹过,给他的眼神镀上了一层模糊的惆怅。 察觉到男人略有为难,晴朗也适时退了一步,“不过,为了不给你们添麻烦,我以后还是尽量和南宫小姐保持距离吧……” “我已经给池仲交代过了,以后这边上交给总部的报告,他都会处理好……至于你……”他在地面上熄灭了烟蒂,缓缓站起身来,沉稳有力的说话声让人异常安心,“就按你自己的方式和南宫弥相处,其他的我会看着办。” 随着鄞谷的妥协,他们之间已然达成了某种和平相处的共识。 晴朗点点头,慢慢起身,去整理正在阳光下干漆的旧家具。 天空高远,风轻云淡。 鄞谷离开之后,露台又回归了往日的寂静。 晚餐的营业时间就要开始了,晴朗通过内置通话功能,拨通了顾主的号码。 “你们已经聊完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 “嗯……”晴朗微微松了口气,踱步到露台边上,悠长的视线穿过阳光找到了正在花园里和园丁谈话的南宫店长,“果真和你猜测的那样,关于我的异常情况,鄞谷先生的确知道些什么……” “那是当然。”阿弥扬起头来,抬高了金色的草帽帽檐,眺望着他,远远地招了招手。 在德彪西的《月光》响彻花园的那个夜晚,辗转难眠的不止她一人。 从阁楼回到房间后,她的脑子里涌出了万千思绪。 晴朗的失控已经影响到住在花园里的其他人了,并且,其中一位还知晓问题的解决方式。 在赫莉造访过餐厅之后,阿弥就愈发怀疑鄞谷的身份。 她总觉得,宫舜没有必要在一个他并不怎么上心的餐厅里,大费周章地请一个和他关系密切的熟人来工作。 除非,因为某些事,他们之间产生了联系的紧要性。 阿弥原本并不关心宫舜身边的人和事,她担心和一个不同世界的人扯上太多,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所以对鄞谷总是时不时去宫舜别墅里小坐的事,她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不过问,也不干涉。 但在鄞谷呵止晴朗断网的那个夜晚,她隐约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卡徕的仿生人不会出现这种连接错误,及时做出反应的鄞谷,恐怕对机器和程序都非常熟悉。 结合他和宫舜以及赫莉的关系,阿弥很难不怀疑,他曾经也是卡徕集团的某位高层负责人。 最让人不解的是,在餐厅安静不久之后,原本已经入睡的鄞谷,又悄然起身,通过花园后院再次走向了高处那幢被树影层层掩盖的别墅里。 晴朗通过蓝牙音箱向她道歉,同时也提到了鄞谷外出的事情。 阿弥再次来到露台,借着朦胧的月色,她看见了银发的男人走进了宫舜的花园。 有什么事情需要他立刻向宫舜汇报,甚至到了要避开其他所有人的程度么? 也许他避开的并不是人类,而是遍布花园餐厅这座建筑的……监控呢? 夜风袭来,阿弥感到一股透到骨子里的冷。 她摸了摸毛茸茸的家居服,又看了看沉默的青年。 也许,鄞谷最想避开的,是控制全屋智能系统的,晴朗的“眼”。 “虽然我不确定自己的猜测对不对,但我总觉得鄞谷和宫舜应该知道什么……如果以后他们对你产生了好奇、试图从你身上套什么信息时,你可以适当透露一些你与众不同的东西……” 晴朗困惑又讶异地睁大了眼,“为什么突然要我这样做?暴露信息,可能会有风险……” “我当然知道……可你不是说想弄清楚藏在自己身上的秘密吗?卡徕的仿生人不会出现你刚才那种连接错误,鄞谷能够解决问题就意味着他一定知道什么。而且他大半夜的亲自去找宫舜,更加表明他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或者说,他清楚你的危险性,他在想办法避开你的监控,不让你通过信息网络听到他们的对话……现在知道真相的人就要入局了,所以给他们一点诱饵,让他们上钩吧。” 阿弥有些激动,她紧紧地盯着男子,浅褐色的眼瞳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南宫小姐,你这样做是在冒险。”晴朗的眉头微微蹙起,声音也严厉了几分。 “我们有句老话,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总说我能给你答案,可我虽然很了解游戏和机器人,但并没有实际参与过设计制造,归根到底,我也只是个莫名其妙被你偏爱的局外人。如果你真的要弄清自己异常情况的来源,恐怕还是要和创造出仿生人的卡徕高层打交道才行。” 晴朗垂下头,撇开了视线。 第55章 蓄谋已久 “试一下吧,想要得到什么,就一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木讷的机器人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如果和他们走得太近,我担心……会把你也卷进来……所以我才,不想那么着急去地探查这些,我害怕真相水落石出后,现在这一切就回不去了……” “不用担心。”阿弥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安慰他说,“无论他们问我什么,我会装作都不知道,彻彻底底地维持住我局外人的身份。” 她好像没有听到他话里的重点,甚至还因为要一起破解他的“身世之谜”而感到兴奋。 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晴朗的眉宇不觉蹙紧,在那纠结的神色中隐隐透出几分忧虑。 明明他是想说——“我不着急揭晓答案,我只希望当下和你在一起的时光能缓慢一点,再缓慢一点”。 但他的顾主充耳不闻,满心满眼的只有对未解之谜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 “南宫小姐,其实你对我……也有那么一点感兴趣,是么?” 他站在她面前,半垂着眼眸凝视着她,问得模棱两可。 在他虔诚的眼神里,月光都成为了信徒,带着圣洁的银色吻痕从他的发顶蔓延到他的影子边缘。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阿弥有一瞬的恍神。 珍珠落盘似的清冷声音划过耳畔,往她的大脑里清晰地注入一串动人心弦的月光曲。 明明没有音乐,她的心却听见了与不久之前相似的悸动。 她迅速按捺住不安的心跳,也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当然,我可是写出了整个游戏的人,对机器人不感兴趣,怎么可能做到这一步呢。” 青年眼中的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了。 “谢谢你,对我毫无隐瞒……还有,你希望我去做的事情,我都会完成的,你不用担心……” 他轻声念道,也不再直视她坦诚的眼,嘱咐她尽快去休息。 杂念太多,阿弥也没有心思沉浸在这种“浪漫”的氛围里,回房睡觉的路上依然在思考接下来要如何应对鄞谷和宫舜。 直到翌日清晨,她用一番不经意的闲聊,打探出了鄞谷的身份。 他是机械师这点,不足以让阿弥感到惊讶,但当他提到池仲是他的徒弟,也是这个片区的检修负责人时,她才意识到事情的影响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深远。 看着银发男人洒脱自如的笑容她忽然明白过来,从池仲被调到这个小镇开始,他们就已经在编织这个圈套了。 一个试图捕获晴朗的,巨大的圈套。 深秋将近之际,小镇迎来了一场降温,清晨的天色变得更加昏暗,棉被诱惑人的本事也日益见长。 习惯早起的阿弥依旧和往常一样,第一个来到餐厅。 但这天早上却有所不同,办公室里竟然亮着灯。 她疑怪地走到门口,在黑夜尚未完全褪去的清晨时分,见到了开业以来几乎没有出现的过的宫老板。 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高个男人,正端着咖啡杯站在窗前,悠闲地望着院子里的风景。 听到阿弥走近的声音,他若无其事地瞥了她一眼,寻常又随意地问候了一句“早上好”。 空气微凉,他的眼里没有笑意,阿弥隐约感觉他有些“来者不善”。 “来得挺早啊,是准备来查岗的吗?” “是准备来见你。” “什么?”阿弥讶异地轻呼一声,略微嫌弃地蹙起了眉头。 宫舜轻笑着把杯子放到办公桌上,“开玩笑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为了不影响你们上班,我就提前过来了。” 逃出了他恶趣味的玩笑,阿弥微微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那你考虑得真周到。” 见她开始准备整理当天的工作事项,宫舜也坐到一边,靠在电脑椅上神色慵懒地看着她,“听说我妹妹来找过你……她脾气很差,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说了什么事情,能把她哄得心甘情愿地给你的餐厅做广告……” 他沉静地笑着,仿佛卸下了之前和善的伪装,如今可以毫不避讳地,在阿弥面前展示自己财团继承者的身份。 无奈阿弥不想接招,她一边核对昨天刚刚更新的菜单,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如果找不到想聊的话题,你可以继续喝点咖啡看点风景,把过去这么久的事情拿出来说,会显得你有一种没话找话的嫌疑……” 距离赫莉的出现已经过去了将近一月,如果宫舜在意这件事,一定会早早地找到她问个清楚。 显然,他对这些都不关心。 被挤兑的贵公子轻轻地笑了声,“你现在好像有点情绪,难道是在埋怨我这段时间没有来看你吗?” 呃…… “你再继续继续癫下去,我都要怀疑你早上是不是吃错药了……”阿弥强忍着没有翻他白眼,脸上还是挂着礼貌的微笑,但手里的键盘却被她敲击得砰砰直响。 “是么?看我的情绪表达有些夸张……其实我最近得到一个很不错的消息,让我心情很愉悦……” “嗯,我已经看出来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忽然变重。 阿弥轻轻抬眸,在鱼肚色的天光里和他四目相对。 那双不爱展露情绪的墨色眼瞳依旧深不见底,只有漂亮的薄唇边缘,挂着稀不可见的笑意。 阿弥猜想,能让他高兴至此的消息,恐怕是鄞谷在那天晚上去汇报的内容。 然而宫舜的答案却与这件事毫不相干——“我有一个下落不明的好友,最近我意外找到了一些和他相关的踪迹……” 兴许是天空亮起来的缘故,他的笑容也变得清亮许多。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希望你的好友,能尽快和你相见。” 宫舜歪了歪头,目光滑向窗外的小径,正好看到晴朗清理完花园杂物的晴朗回到餐厅。 他忽然轻笑一声,“会的,我们马上就会见面。” 随着时间的推移,员工们也开始陆陆续续到达餐厅。 两位女性员工嬉笑着走进前厅,银铃似的笑声在办公室门口戛然而止。 “早上好!宫总、店长!” 看见屋内的两位领导,秋鹿鹿率先反应过来,热情地问好后立刻奔向了烘焙区。 而利泽拉看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陌生男人,却惊讶地呆愣在原地。 “哦,我忘了你们还没见过……”阿弥这才想起来,连忙介绍说,“这位就是之前和你提到过的宫总……” 在老板的审视之下,利泽拉讪讪地和他问好。 宫舜点了点头,神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寡淡的目光若不经意地扫过她宽松的秋装下已经显怀的孕肚。 几乎是一瞬间,他眼底轻快的笑意就被讶异所取代。 第56章 没有讨厌,只是不喜欢 宫舜清了清嗓子,尽量亲和地对利泽拉说:“不好意思,借用一下你的工位,你先出去等会吧,我和南宫店长还有些事情要谈。” 利泽拉读懂了他的眼色,点了点头,迅速离开了办公室,临走前还极为识趣地把门关上了。 “她就是你后来招的员工?”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没有,我就是有点好奇,你这样看重餐厅,怎么会在初始经营的阶段,就招聘一个孕妇……”宫舜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大老板来问话了,偶然一瞬,阿弥甚至有些担心自己的擅自做主,会不会引起宫舜的不悦。 这件事情,她的确没有报备过。 “我只是觉得她怀孕还要出来找工作,一定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题。而且她有合适的经验和能力,综合考虑过后,我认为可以聘用她。” “是么?”宫舜努了努嘴,沉思片刻,“我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既然经营都交给了你,我也不会有别的意见,只不过想提醒你可能需要承担的风险。” “你是说……利泽拉因为身体状况,今后可能在工作中造成的职位空缺?” “这都是小事,我随便找个人来都能顶上……” “那你的意思是?”阿弥压低了声音,也不再继续编辑手中的文档,歪了歪头看向坐在对面的男子。 “你要知道,当一个人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他并不是单纯的一个人,他是带着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还有善意和恶意,一起来到了你身边。” 向来矜贵傲慢的贵公子,难得语重心长地和她说起了话。 “利泽拉或许能胜任当下的工作,为人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可是你得想想,能够让孕期的女性出来上班的家庭,得有多难缠。要是今后她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她的家人找上门来,你要怎么应对呢?” 宫舜的语气很温和,但他做出的假设,却让阿弥后背发凉。 “我当时……没有考虑这些……”她不觉有些心虚,缓缓地挪了挪身体,试图从对方淡然的视线中逃离,“可你说的,也不一定会发生,不是吗?” “当然,我也只是随口一说。”宫舜微微一笑,“我理解你想要做点好事,但拯救别人,是具备一定实力的人才能够考虑的问题,在能力有限的情况下妄自付出,很容易给自己惹来麻烦。忘恩负义的人那么多,难保你不会遇上,为了节约你的善良,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他好像在劝她放弃利泽拉。 “你想让我辞退她吗?”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没有心么?”男子随口反问,并不见生气的样子。 他从桌上抽了一张便签,在上面写下了一串号码,放到了阿弥的桌上。 “这是由卡徕科技设立的一个慈善组织,专门为需要帮助的妇女儿童提供支持。你把这个交给利泽拉,如果她有任何困难,无论是法律咨询、经济援助还是职业指导,都可以联系他们寻求帮助。” 宫老板的善意来得猝不及防。 阿弥发愣地看着便签纸,都有些怀疑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她认识的宫舜了。 “没想到,你也会关心这些……” “赫莉喜欢声势浩大地宣传,就像上次她给福利院的小孩送爱心餐一样,我很难装作不知道。助人为乐本就是美德,何乐而不为呢?”他笑起来,英俊的眉眼之间有隐藏不住的傲色,“况且,这件事是由你开始的,我也就是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你帮了她一次,不见得能帮她第二次,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吧。” “好奇怪,你刚刚说话做事的样子,有点像赫莉。” 宫舜挑了挑眉,并没有因为她的形容而显出其他情绪,反倒坦率地承认,“那是自然,我们可是有着相同血脉的亲兄妹。” 他很少说出这种温情的话,联系到他先前的种种举动,阿弥的神色却变得复杂起来。 宫舜只见了利泽拉一面,就能主动提供帮助。不仅是利泽拉,他对餐厅其他员工也是笑脸相迎。试吃菜品时,就算是秋鹿鹿端上了研制失败的蛋糕,他也能照顾小女孩的自尊心,礼貌地吃完。与园丁大叔和帮厨阿姨打交道,也总是彬彬有礼、人见人夸。 可他在与她相识的过程中,却总爱表现出那般傲慢与刻薄。 阿弥本来并不在意,但人与人之间,最害怕比较。 她没有必要去争取宫舜的认可,但她无法接受,他刻意予她的不公平。 “宫舜,你很讨厌我吗?”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口。 没有猜到话题的走向,宫舜的表情凝滞了几秒,才逐渐恢复到日常风轻云淡的样子,“你这个问题太感性了,但我可以明确回答你,我并不讨厌你,我只是……不喜欢你而已……” 知道他说不出好话,但阿弥也没想到,他能这样不留情面。 她哑然失笑,“我以前说过这样的话吧……你的人生,还真是恣意得让人羡慕……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不会有任何负担……” “是啊,那你就争取下辈子,也投胎去个好人家吧。” 优越的上位者,真的懂什么叫“杀人诛心”。 阿弥都快被他气笑了。 她无语地摇了摇头,起身开门,想去吃点东西,没成想打开门来却撞见了鄞谷。 银发的厨子立刻别过脸,试图缓解自己尴尬脸色的行为,分明暗示他刚刚听见了什么。 “呃……牛肉包蒸好了,快去吃吧……”他轻咳两声,利索地转身走向了厨房。 天空阴沉了很久,凉风呼呼地吹着,但天气预报说要到来的雨云,却停在几百公里之外久久不肯到来。 午间时分,本想回房午睡的银发厨师,因为宫老板的一通电话,被迫来到了山顶别墅。 他刚刚走进书房,就迎来了庄园主人的发问:“她今天情况怎么样?” 宫舜正伏案书写笔记,问话时头也不抬。 但作为成熟的大人,鄞谷还是察觉到他语气中隐隐的担忧。 “口是心非的家伙,既然关心她,又何必说出那么伤人的话呢。”他轻笑一声,坐到沙发上,“我知道你条件优秀,可能需要用一个讨人厌的人设,来规避许多异性疯狂的追求,但南宫弥只是问你讨不讨厌她,你何必那么敏感,那种表达方式,多少有些刻薄了……” “我当然知道。”宫舜缓缓抬起头,淡漠的表情里满是毫无所谓,“我就是故意对她刻薄的。因为只有这样做,才能抗拒自己对她的‘喜欢’。” 鄞谷愣了一秒,睡意缠绵的灰绿色的瞳孔猛然聚焦。 “你没有听错,我说我喜欢南宫弥,而且是一种怪异的、不寻常的,超越我理解能力的喜欢。”宫舜注视着他,沉重的口吻不带一点玩笑。 第57章 脑中的另一种意识 在橙子滚落到脚边那个夏日午后,宫舜就察觉到了。 明明阿弥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可四目相对的一刻,他的心中却涌出了似曾相识的情感。 那种感觉,和他第一次来到瑞拉花园,看见被木香和紫藤花爬满的旧屋时,几乎一模一样。 难以言喻的悸动,仿佛一只苦苦挣扎的巨兽,想用泣血的齿爪撕裂他的大脑和胸腔,试图逃离名为“身体”的囚笼。 宫舜自诩是个理智又克制的人。 他很清楚,这种脱离控制的情感并不属于他自身,被他人支配的不适,也令他异常反感。 身世显赫的他见过的优秀异性数不胜数,发觉南宫弥对自己有超乎寻常的吸引力时,他觉得相当可笑。 他试图反抗,用一种幼稚又刻薄的方式。 总爱被写进书里的秋日午后,因为将至未至的大雨和宫舜沉郁的概述,始终沉浸在一种阴翳的氛围中。 “我知道这很难解释清楚,但我感觉到我身体里住着另一种意识,它在挤占我的情感,强迫我走向南宫弥。这让我有点不服气,所以我要对南宫弥刻薄一点,才能平衡我的理智。” 他喝了口热茶,看向沉默的机械师,“你对我这种情况,有什么见解吗?” 坐在窗前的鄞谷半张脸没在阴影里,透出了几分生冷的忧郁。 “人类在器官移植治疗之后,有些行为习惯会逐渐向器官的原主人靠近。也许你这份对于南宫弥的情感,实际来自当年和你一同进行实验的另一个人。在实验过程中,他被分解的意识和情感的碎片,通过程序操作,钻进了你的脑子里,并且一直存活着,直到你遇见南宫弥之后被触发激活。就像我们所怀疑的,在晴朗的系统里也存在着,那个人的‘游离意识体’……” 他看着摆在桌上的黑白棋盘,在脑中飞速回忆了一遍检修时发现的异常情况。 “的确,晴朗也喜欢南宫弥,就和我一样。很难不怀疑,这种执迷,原本就来自同一个人。” “安森……”鄞谷轻轻道出了两个字,侧目看向桌案后的男人。 “是的,就是我们年少有为的安森博士……”宫舜微微一笑,眸底有稍纵即逝的恍惚。 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片刻之后,宫舜忽然低头嘲弄似的笑了声,“那个臭小子,还躺在病床上没睁眼睛呢,怎么才找到了一点意识迹象,就奔着女人去了……” 带笑的嗔怪声,也惹得中年男人弯起嘴角,“感情的事谁都说不准,兴许是机体被激活时,芯片中的意识也被南宫弥一同唤醒,阴差阳错地就认定了她。” “这个推论也不无道理,如果这真的是他的意志,那作为朋友,我就更不能打南宫弥的主意了。”宫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低语道,“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但觊觎朋友爱人这种卑劣的事,我也做不出来。” “保持距离是应该的,但你既然知道症结所在,也不要对她太刻薄了……不然,过于刻意,反倒让人怀疑你,是不是害怕自己真的对她动心……”鄞谷打了个哈欠,结束了要事的讨论后,浓郁的困倦又缠上了他的身体。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抱着双臂,仰着脑袋,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宫舜也不再说话,但朋友那句无意的提醒,却在他心里掀起了难以停息的波澜。 雨水落下来,轻轻地贴在玻璃窗上,逐渐融合成透明的斑块。 针刺样的疼痛又开始攻击他的大脑。 他点开了阿弥的联系方式,看着她的名字,有些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 瑞拉花园的上空盖着一团湿漉漉的棉花。 一整天,阿弥的情绪都是一种近乎反常的平静,听到雨声之后,才不可控地显出了几分厌倦。 很久以前,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下雨天坐在窗前观看雨景,或者听着雨声躺在床上,尽情地放空自己,懒懒散散的什么都不用做。 可自从和宫舜签订合约之后,她好像越来越不喜欢下雨天了。 手机传来了简讯,宫舜说下午有场重要的回会议,要她尽快去别墅和他见面。 读完信息,她的表情皱皱巴巴的,跟苦瓜一样难看。 蓝眼的机器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默默地准备好雨伞,一路护送她走向山顶的花园。 “如果你实在不想和他相处的话,我们也可以试试用别的方法缓解他的病症……” “比如说?” “我可以模拟出你的声音,代替你,给他念床边故事……” 青年说得极为坚定,可是他的目光却异常彷徨,好像还因为想象出了自己坐在宫舜床边给他念书的场景,而露出一丝隐晦的嫌弃。 堪比“视死如归”的壮烈表情,看得阿弥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嗯?你在跟我开玩笑吗?你竟然还会和人类开玩笑?” 晴朗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脖子,“我……偶尔也会从人类身上,学到一些奇怪的交流方式……” 顾主脸上闪着光芒的神采,让他也略微安心了些。 阿弥已经抑郁一整天了。 虽然晴朗通过监控得知了她和宫舜之间的矛盾,但她没有明说,他也不敢细问。 有些事情,在当事人不发一言之前擅自提起,恐怕会适得其反。 阿弥是一个成熟的人,她有足够的能力去调整自己的情绪。 晴朗对她,也有着这样的信任。 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地面上堆积的落叶在他们的脚步中,发出了酥脆又潮湿的奇怪声音。 “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他们已经走到了别墅门口,阿弥抬起头来,带着一脸明净的微笑看着青年。 晴朗沉吟片刻,“下班之后,我会来接你。” “谢谢你,不过那得看雨什么时候停。” 被甲方的合约事项提醒后,晴朗无奈失笑,“你说得对,希望今天他不会为难你……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记得联系我……” “联系你的话,你会第一时间赶到吗?”阿弥眼带笑意,轻快的声音融进了雨中。 “我的意识应该比脚程快……可是他们最近升级了安全系统,想要不着痕迹地破译,要多花点时间……”机械美人略带思索地皱起眉头,似乎真的在考虑如何入侵宫舜家的网络防御。 阿弥急忙打断他,“这种事情想想就算了,虽然我们需要引起他们的注意,但也不能让他们这么快把你抓住。” 晴朗回过神来,凝视着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好,我都听你的。” 第58章 夏橙落地的那一天 这天下雨,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衣。 他解开了第一颗纽扣,微微敞开的衣领修饰着精巧的下颌弧线,藏在其中的锁骨若隐若现,也让合身的衣物更显宽松。 在柔和的雨光映照下,他长睫半垂的神态安宁而清冷,深邃清澈的眼眸,像一汪晨光乍现时波光粼粼的碧蓝湖水,令人不禁看一眼就深陷其中。 惊觉到自己已经有好几次控制不住地沉迷在他的眸光里,阿弥忽然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态。 她伸出手来,捏了捏他的脸颊,埋怨道:“一定是这张脸的错,我应该给你换个脸模才对……”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晴朗的皮肤迅速升温,一抹薄红色从阿弥手指触碰的位置飞速窜到了他的耳根。 他连忙转过脸,后退一步,拉开与阿弥之间的距离,“我可能要回去工作了……” 指尖残留着他皮肤上的余温,阿弥愣了一愣。 看着他仓惶的样子,她突然发现,偶尔逗弄一下ai,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片刻之后,她再次来到了宫舜的别墅。 这幢建筑还是和初见时一样富丽堂皇,深秋造访之后,乔木落叶、草花枯黄,少了些植物的点缀,恢宏的墙面暴露在外,粗犷的线条更加气势逼人。 阿弥穿过背光的走廊,随着管家凯拉来到了影音会议室。 “正准备催你呢,会议就要开始了,抓紧时间。”宫舜坐在主位上,顺手指了指桌上的隔音耳机,“你不用知道会议内容,把隔音耳机戴上,听会歌吧。” 尽管晴朗的陪伴让阿弥心情好了不少,但她看到宫舜,暂时也不想给他好脸色。 他的指示她照做不误,可寡淡的眼神一秒都不愿往他脸上去。 她戴上耳机,坐到凯拉准备好的椅子上,背对着宫舜,听自己喜欢的音乐。 宫舜正在参与卡徕生物的新品研讨会。 会议采用了远程全息投影的模式,可以将不同地点的参会人员同步投影在会议影像中。 阿弥只要在投影之外就行。 既不会被扫描到影像里,也能待在宫舜身边阻止他突发头疾。 宫舜谨慎,还给她准备了隔音耳机。 可正常人谁喜欢开会…… 阿弥无语地趴在桌角,在沉闷的空气和舒缓的音乐声中昏昏欲睡。 可这一睡就没了准头,等到会议结束时,她已经做了好几场梦了。 天色将晚,秋雨连绵。 她在机器管家的轻呼中醒来。 对方说她先前睡得太熟,所以就没有叫醒她,现在已经是晚餐时分,宫舜正在等她一起就餐。 她靠在椅背上缓了缓疲倦的精神,起身时才注意到从肩上滑落的毛毯,以及不知何时消失的隔音耳机。 下雨天黑得更快,晚上六点不到,朦胧的夜影匆忙袭来,被盏盏燃起的灯火灼出了裂洞。 本以为按照宫舜的个性,大抵这顿晚餐也会被他敷衍了事。 可没想到在凯拉的带领下,她来到厨房,穿过拱形的双开玻璃门,竟然看见了宫舜在厨台前切菜的背影。 他还穿着早前开会时的正装,脱去了西装外套,剩下修身的白色衬衣和笔挺的马甲。 衬衣袖口被利索地挽了起来,他切菜的动作算不上行云流水,但一刀刀平均用力,没有一丝门外汉的生疏。 听见凯拉的汇报,他也没有回头,只是把切好的肉片放到一旁的餐盘里,若无其事地说:“晚上吃意大利面可以吗?我这里有不错的培根,前段时间才用苹果木薰好,推荐你试试。如果觉得味道不错,也可以加到菜单里面。” 阿弥不想自作多情地,把他这种看似讨好的举动当成是和解的信号,她更愿意相信,他这样做,依旧是因为他对旁人的情绪满不在乎。 “谢谢你,我随便吃一点就行,不用麻烦你亲自动手。至于苹果木熏制的上好培根,也不用考虑加入菜单。成本太高了,卖不出价来。” 她礼貌地拒绝了。 宫舜回头看她,看她脸上若无其事的微笑,莫名的愠怒和无奈在他漆黑的瞳孔里交替变换,消散时的尾调竟然是一抹无措。 他感到慌张了。 因为阿弥表现出的不在乎和无所谓。 “那好,我不勉强你。东西都有,你想吃什么,都可以自己做。”他思考了一阵,才想到如何挽尊。 阿弥也不跟他客气,从冰箱里拿了一些水果,清洗过后削皮切块,又加上撕碎的罗马生菜、干奶酪和酸奶,简单地拌了一碗蔬果沙拉,坐到餐桌旁就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宫舜不管她,继续往热水里丢了一把意大利面。 用餐时两人对面而坐。 宫舜时不时看阿弥一眼,看她塞了满口的蔬菜,面无表情地嚼啊嚼的,他感觉自己吃的培根意面也味同嚼蜡。 “就这些你吃得饱么?” “哦,吃得饱,我在减肥。” 荒唐的理由让男子无奈发笑,他忽然吃不下去东西了,放下餐具,擦了擦嘴,悠闲地靠向椅背,沉着又浓烈的目光不停地在阿弥身周游走。 “你这样看着我吃饭,挺不礼貌的。”阿弥倏忽抬眸,神色不悦。 宫舜不以为然地轻笑着,“是么?反正你减肥也不用吃很多,就在这里停下,怎么样?” 此时此刻,阿弥深刻地理解到了什么叫蹬鼻子上脸。 可她不想上他的当,反而握紧叉子狠狠戳上一块苹果,略带狠意地笑着说:“不,我没有必要听你的话,吃不吃,吃多少,是我自己决定的,根本不需要考虑你的意见。” 她的眼神向来寡淡、无欲无求,然而此刻却**着旺盛的生命力,宛如开到夏末的向日葵,灿烂的光辉用力地掀翻了深秋的阴霾。 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宫舜意外得愣住,讶异与不解,疯狂填满了他愕然睁大的眼。 “咚”的一声。 他仿佛又听见了。 初见那天,夏橙落地的声音。 第59章 是一只炸毛的猫咪 宫舜讨厌自己不受控制的情绪。 他马上收敛住惊愕的神情,恢复成玩世不恭的样子,“虽然你其实你心情很不好,对吧?” “和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待在一起,你会心情很好吗?” “当然不会。但即便是对方不喜欢我,我也能很好地继续相处下去。” 阿弥微微愣住,她分明看见他微笑的表情里,弥漫出了一种陌生的伤感。 “你,也会看人脸色么……” “我就是这样长大的,看着别人的脸色。”他的声线波澜不惊,但他的笑容,却逐渐变得扭曲又恍惚。 宫舜是个爱笑的人,总是一脸轻飘飘地笑着,好像没有任何事能打扰到他愉悦的心情。 可阿弥总觉得,那种让人毫无抵抗力的完美微笑,就是一张虚假的贴纸,紧紧贴在他下半张脸上,已经到了扯不下来的地步。 因为他未被遮掩过的真实眼神,从来都不温暖。 “南宫弥,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呢,在我劝你停下的时候,你就应该乖乖停下才对。挑衅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被指责时应该老实认错,被针对时就要默不作声,不要发表你的感受,因为根本就无人在意,也不要大声哭喊,会让人觉得厌烦。你只要安静地、没有感情地,完成别人所有的要求就好。” 他静静叙述着,低沉的声喉略带颤抖,仿佛一边用力肯定自己是正确的,一边又在惶恐地质问她——这就是对的吗? 阿弥注视了他许久,没有允许他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从眼皮底下逃离。 他的瞳孔在慢慢失焦,好像往事浮上了脑海,让他在无数的回忆碎片中,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去看面前的人。 阿弥恍惚看见了他眼中的挣扎。 那些试图规训他人的话,恐怕是他在无数个日夜里,反复说给自己听的吧。 沉默良久之后,她终于发出声音,“曾经有段时间,我活得很刻意。在公司里扮演勤奋的员工,在家里扮演勤快的管家,男朋友面前是通情达理的对象,同事面前是有商有量的搭档。我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孤身一人,所以需要一个交流圈去获得很多‘他人的喜欢’,这样做可以帮我避免很多麻烦。” 说到这里,她忽然轻笑一声,转眼看向窗外漆黑的雨夜,仿佛想到了可笑的事情,声音忽地冷漠下去,“但其实我很讨厌这些,啰嗦的领导、琐碎的家事,虚情假意的男朋友,还有逢场作戏的应酬……这一切,我身边的一切都很讨厌……”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叹了出来,好像要把淤积在身体里的不满也一并吐干净。 “可我后来想通了,‘他人的喜欢’并不能成为人生的支柱,我要去争取的,是‘自己的喜欢’。只有生活里有很多‘自己的喜欢’,人生才能正常地进行,才能在囚笼一样狭隘的世界里,看到自由。” 她轻轻地回眸,看向对面的男人。 看到他的笑容消失了,震惊的眼瞳中泛起了薄红色。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我听懂了你的意思。你在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你无法获得的,他人的喜欢……可是,别人不喜欢又怎样呢?你自己喜欢,不就好了。” 她的声音和眼神都是温柔的,但宫舜却忽然躲开了她的注视。 那是第一次,他在和阿弥的对峙中败下阵来。 叫板的时候有多气势汹汹,躲避的时候就有多慌乱无措。 他立刻低下头来调整呼吸,试图平复紊乱的心跳。 阿弥知道自己肯定有某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但她不想让气氛太过感性,立刻改变口吻,玩笑似的说: “其实我也很反感你一些行为,但我会告诉自己‘没关系,宫舜已经把钱给到位了,他爱说什么都由他去吧,被他骂几句我也死不了’……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啊,反正我也不喜欢你,那我们就继续这样不对付吧……” 谁知,被安慰的人却发起脾气,用克制着怒气的声嗓命令道:“出去!” 恼羞成怒。 是当一个人感到尴尬、羞愧而又无法妥善处理这种情绪时的特有表现。 但阿弥并不生气,她已经逐渐学会避开他的情绪伤害了。 对方激烈的反应,让她越发确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宫舜这一生,都在试着讨好某个不喜欢他的人。 恍然一瞬,她竟然有些许同情他。 “那你就先冷静一下吧,炸毛的小猫咪。”离开时,她还不忘给他一个和善的微笑。 玻璃门关上了,夜雨并没有停止的意思。 那天晚上,阿弥一个人在私人影院看了许久的电影。 直到凯拉过来告诉她宫舜头痛又发作了,她才又一次来到了宫舜的房间。 熟悉的灯光、熟悉的装饰、熟悉的人,就连他寻求治愈的方式都没有丝毫变化。 “随便拿本书读给我听就可以。” 兴许是知道自己晚上失控,又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宫舜躺在床上,目光无所适从地浮在空中。 阿弥拿来上次那本书,就着书签记号的页面,继续读了下去。 房间的灯光缓缓暗了下来。 床边的立式台灯在阿弥身边围起了一圈柔光,让她看起来温柔又神圣。 宫舜偶尔闭上眼,偶尔又看看她,复杂的目光在虚空和她的侧脸之间来回游动,好像找不到让他安心的定点。 他不想听她念那些干巴巴的台词,他想听她说话。 什么都可以。 她好像没有因为被赶出餐厅的事生气,可她神色淡淡的,不肯在他脸上聚焦的空洞眼神,又莫名让他觉得胸口堵得慌。 故事听完一个章节了,他才找到搭话的方式,“我不是个可怕的人。” 阿弥了然地挑了挑眉,又翻开一页书,“我知道,炸毛的猫咪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偶然间的笑语,也让宫舜忍俊不禁。 他微微侧身,让阿弥能完整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低沉的嗓音也变得温煦很多:“南宫弥,就像现在这样,再多了解我一点,好吗?” 莫名其妙的问句终于让阿弥短暂地看了他一眼。 “可以,不过前提条件是,你不准再阴阳怪气的和我说话。” “好。”宫舜一口答应了。 他认真地望着她,小鹿似的黑眼睛里闪闪亮亮的,好像突然跑出许多星星。 第60章 恰似故人来 儿童心理学,在任何时候都对男性适用。 那天晚上让宫舜成功入睡之后,阿弥越发这样认为了。 雨是夜里停住的,虽然凯拉早早地就为她置办好了客房,但阿弥担心自己在宫舜家夜不归宿会引起不太好的言论,为了方便两人今后的相处,她还是在雨停之后回到了花园餐厅。 夜露湿凉,树冠上满是堆积的雨水,走路时稍微碰到,就会惊起一片局部小雨。 阿弥小心翼翼地绕开积水,走出了别墅前院。 在穿过拱门时,路边的灯忽然一盏盏接连亮起,为她点燃了一条星光小路。 “希望我来得不算太晚。” 碧眸的青年站在花枝交错的拱门前,眼带笑意地对她说。 他来接她了,还给她捎带了一件保暖的厚外套。 期待之外的好意,总让人感到惊喜。 雨夜里看不见月光,但阿弥的眼却无比澄亮灿烂,“谢谢你,时间刚刚好。” 她穿上外套,和青年一起行走在潮湿的林间小道上。 “你现在状态不错,看来今天晚上你们相处得还算愉快。” “那可不一定,我们还是起了点小摩擦。” “那我猜……应该是你占了上风……”晴朗微微垂眸,目光温柔地扫过阿弥的面颊。 “也不完全是这样,只能说,我好像有点知道,该怎么去应对他了……” “那就好,宫舜也不是一个心地很坏的人。” “奇怪,你不是跟他有些不对付吗?怎么反倒说起他的好话来了?”阿弥歪歪头,好奇打量他一眼。 她靠得有些近了,晴朗感觉脸颊有点发烫,稍微与她拉开了一些距离后,才故作镇定地回答道:“我对人类的评价向来很客观……” “那你怎么评价我呢?” 卡在他尾音之后的疑问,竟让他一时语塞,机械大脑疯狂运作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答案。 气温没有低到结冰的程度,晴朗的表情却有些僵硬。 “干嘛那么认真,随便夸我两句不就好了?”阿弥有所预料,也不再故意逗他,敛起脸上泛滥的坏心笑容,脚步轻快地走出了树影。 黑暗被她抛在身后,她面朝餐厅的方向,跨入一片宽阔的草坪。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着她的背影,晴朗忽然觉得,他的顾主好像已经从那个夏日的雨夜里走出来了。 “对了,我今天下午不在餐厅,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今天下雨,客人不多,有一些预约取消了……”晴朗跟上阿弥的脚步,思索过后,认真答道,“除此之外,还有卡徕官网那边发来的通知,下周要举行四代完全体ai恋人的新闻发布会,要求所有线下合作单位都在企业内公开收看直播。” 餐厅近在眼前,得到答案后,阿弥寻常地应了一声,没有继续说话,眉头却微妙地皱了一皱。 一场秋雨一场寒。 立冬之日近在眼前,为了配合节气,阿弥也在花园餐厅的露台上,适时安排了一些火炉,好让客人们在凛冬到来之前,抓紧时间享受“围炉夜话”的温馨氛围。 年轻的客人很喜欢这种自助用餐的体验方式,餐厅为当下常见的秋冬美食,例如红薯、南瓜、栗子等等。 也有人不满于此、另辟蹊径,找来了橘子、荸荠、菠萝,甚至榴莲,把这些水果也装进锡纸碗里烤得不亦乐乎。 当炭火升起来,温热浓郁的果香茶香,就像长了腿似的在餐厅外围乱窜,提醒时序又往十二月更近了一步。 卡徕科技的发布会开始的那一天,阿弥和利泽拉正在露台上烤红薯。 直播投影在餐厅的荧幕墙上,所有人都能一览无余。 随着屏幕画面的切换,发布会的现场映入眼帘,而灯光映照之处的,正是卡徕科技游戏总监于夕然。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西装连衣裙,长发利落地挽在脑后,搭配素色简约的高跟鞋,大气从容地步入场中。 明明有着一副平易近人、清甜文静的邻家姑娘的样貌,但气质卓佳,一身简单的装扮也能处处彰显着贵气,让人绝不敢小觑。 当她面前镜头露出微笑时,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连带着餐厅里的客人也能感受到那份气场,发出羡慕的唏嘘。 “我的天呐,长得真好看,完全就是清水出芙蓉啊。” 阿弥听见了旁边年轻女孩的赞美,轻轻眨了眨眼,手中的动作未停,继续烤着红薯,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 潮鸣般的掌声渐渐褪去后,于夕然的声音清亮地缓缓响起。 她站在台上,清晰而自信地介绍本次四代完全体智能恋人的主要特色。 “在此次更新中,我们不仅使用了新一代更接近真人的脸模,同时也还开放了记忆继承模式。用户可以选择需要保存的记忆,在更换不同机体与型号时,情感数据仍然得以保留。” 她优雅地在台上踱步,在荧幕前轻轻一挥手,身后的画面立刻变幻出一片雪白纷飞的羽毛。 “除此之外,在目前卡徕智能男友三大体系中,我们将添全新的‘禁欲天使’系列。”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全新的完全体仿生男友在漫天纷飞的羽毛背景中,缓缓出现在舞台上。 他体格修长、身形俊美,精致的浓颜系长相华丽得令人不敢逼视,雪白蓬松的短卷发散在额前,让月白色的眼眸若隐若现。一丝不苟的沉静神态与略带魅惑的眼神,形成了动人心魄的极致反差。 秋鹿鹿也惊呆了,她惊叫一声:“我的天,这可真是天使般的容颜啊!” 客人们也被这惊艳的一幕所吸引,纷纷看向投影。 “全新的四代完全体gabriel(加百列),以protos one为灵感设计而出的神圣天使系列……代表词‘优雅’、‘纯净’、‘禁忌’、‘跌堕’……以神圣之名诱爱入怀,以禁忌之身打破常规,他将与顾主一同走进心灵秘境,共同开启一段由光明至黑暗的沦陷之旅……” 自信的话音落下,台下的观众迫不及待地发出了尖叫声。 “到目前为止,普洛斯、达西、赛图,以及加百列,将构成卡徕仿生男友全新生态,为各位玩家带来更为华丽的恋爱体验。” 于夕然轻轻侧目,从容不迫地看向镜头,灯光耀眼,可与她粲然若花的眼光相比也瞬间黯然失色。 阿弥抬起头来,恰好看见她微笑的脸。 她们隔着屏幕,隔着万水千山,却分明倒映在彼此的眼眸之中。 第61章 直播惊魂 餐厅内的气氛也因为这场直播变得更加热烈。 有人忍不住开玩笑:“怎么办,新的男友又出现,钱包怕是捂不住咯!” “是啊,花点钱开通需要的技能,就能得到一个长得好看又忠诚听话的帅哥男友,就这颜值,谁还稀罕现实中的臭男人啊,都一个个去找机器伴侣就好啦!” 客人们的讨论和笑声,络绎不绝地传入阿弥的耳中。 虽然游戏实体化也是她曾经的梦想,但对如今的她来说,好像身边的餐厅和眼前的烤红薯更为重要。 新品披露之后,现场也迅速进入了记者提问环节。 一开始,大家的问题都很正常,涉及了产品特性、技术细节和市场策略等相关内容。 然而,随着一个男记者冒昧的声音响起,现场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于总监,卡徕科技这次推出的新产品也是男性机器人,你们有没有考虑过生产女性机器人?只满足女性市场不考虑男性需求,这是不是对男性消费者不太公平呢?” 他的语气带笑,但紧绷的眼神中却噙着满满的挑衅。 问题来得尖酸刻薄,于夕然的表情也多了几分凉意。 她保持着妥帖的笑容,十分镇定地回答: “不同公司都有不同的研发方向和市场定位。卡徕科技向来追求完美和极致,我们将专注于当下,对目前开发的项目进行进一步完善。” 略微停顿后,她继续说道,“同时,我们也密切关注市场环境和消费者需求。为了促进更多科研企业的良性竞争,我们尊重并为其他竞争伙伴保留更多的发展空间。我们相信,市场的多样性将为所有消费者,带来更多的选择和更好的服务。” 她无视了对方的挑衅,用一种更为宏观和前瞻性的视角来解释这个问题。 游刃有余的态度和滴水不漏的回答赢得了在场记者纷纷赞赏,有人悄声感慨,说她不愧是卡徕科技的门面,就是与总裁赫莉相比,也毫不逊色。 吃了一堑的男记者在众人的唏嘘声中有些尴尬,但他不依不饶,调整状态后继续发难: “听闻贵公司不愿意生产女性机器人,是因为不想物化女性,那你们现在生产的恋爱机器人,就没有物化男性的嫌疑吗?” 问题一出,现场的气氛更加凝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于夕然。 只见她优雅地背起双手、冷笑一声,反问道:“这位记者朋友,你认为企业经营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 男人微愣,讪笑一声,道:“当然是为了赚钱了。” “是的,企业通过提供物品或服务来获得盈利。卡徕科技也是以此为出发点,旨在满足市场需求,提供高质量的产品和服务。” 于夕然微微一笑,目光轻盈地扫过全场,声音平静而有力地说,“我们的设计理念是尊重和服务人类,而不是物化任何性别。我们也坚信,科技的发展理应为人类带来便利和幸福,而不应该被有心之人利用,故意制造对立和误解。” 她向提问者抛出了一个淡漠的眼神,不再解释太多,转身准备继续发布会的下一个环节。 有人低声调侃那位男记者完全是自讨没趣,位于舆论的中心,被议论的他突然面色通红、气急败坏。 他不服气地高声打断于夕然与其他人的对话,梗着脖子大声指责道:“但是你们生产的机器人破坏了很多人的情感关系,让很多女人不再满足于现实感情,这是事实!造成婚恋市场的男女不均、引起大量男性的不满,为此你们不应该负责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盖过了会场的喧嚣。 带着强烈个人情绪的问题,让于夕然的脸色彻底冰冷下来。 这样的男人她见过太多了。 她轻轻上前两步,站在台上,微微睥睨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生物在进化时会消化掉多余的器官,植物在生长时会舍弃底层的子叶。能够被机器破坏的感情,原本就不够坚固,能力优秀的人,也不会为智能科技的诞生而受到威胁……因为强者……从不抱怨环境。如果有人认为自己被筛选掉,那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站在及格线上。” 铿锵有致的话音刚落,便在现场引起轩然大波。 有人唏嘘、有人赞叹、有人鼓掌。 颜面扫地的记者羞得满脸通红,在众人的注视下勃然大怒,他看着于夕然眼中的同情与轻蔑,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大喊道:“你这个贱女人!你敢骂我!” 他情绪失控,一把将手中的话筒用力地砸向于夕然。 千钧一发之际,早有预判的仿生人即刻做出反应,迅猛地伸出手来,稳稳当当地截住了对方投掷而来的武器。 反观台上的白衣女子,依旧站在原地,气定神闲、纹丝未动。 她静静地微笑着,眼中的笑意浓烈又冰冷。 哗然之中,安保人员马上冲了过来,制止住了还在叫喊拉扯中的男记者,在一阵不安的议论声里,将他扭送出了会场。 “虽然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但各位也亲眼见证了,我们卡徕科技的ai恋人是如何的忠诚勇敢。” 风波平息之后,她转向观众,悠扬的声音几乎在一瞬间,就抑制住了满场的噪音。 “感情是双向的理解和付出,生命也充满了无数的体验与难题,我们从来不用依附于任何人,我们所追求的也并非爱与被爱,而是——支配人生、享受人生的权利,永远都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 说罢,她优雅地一鞠躬,感谢来场的观众。 雷鸣般的掌声再次爆发,人潮汹涌,台下闪光灯疯狂地咔嚓作响,几乎要把白羽纷飞的舞台淹没。 所有屏幕之外的人都目睹了这一切。 秋日清冷,花园餐厅里却依旧温暖如春。 投影中的直播画面还没有停止,观众的掌声不绝于耳。 秋鹿鹿兴奋得满眼冒星星,激动的尖叫声,让坐在外面的阿弥都听得见。 红薯烤熟了,她撕开锡纸和薯皮,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利泽拉的赞叹声从她耳畔徐徐而过: “于夕然真的好敢说啊,真是佩服她的胆气,也羡慕她的底气……要是能成为她的朋友,一定会感到很骄傲吧……” 阿弥嚼着红薯,微微笑了起来,抬眸看向屏幕时,看见被镜头缓缓放大的于夕然的温柔的笑眼。 “哦,认识她,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她轻声附和着,埋下头来,又吃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第62章 一封匿名信的约会 当天晚上,卡徕科技庆功宴在一家着名的酒店举行,高层们齐聚一堂,现场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作为发布会的主角之一,于夕然却意外地缺席了这场盛宴。 她驱车穿过灯火辉煌的夜色,独自来到医院。 当她推开病房的门,迎接她的却是一位中老年男性异常愤怒的脸孔。 “我都检查完了!你怎么现在才来!”男人气势汹汹地盯着她,手中紧握着一个水杯,似乎随时准备投掷出去。 “我很忙。”于夕然淡漠地应声,走向男人身边,嫌恶地将他手指的保温杯夺走,放到了一旁的桌上。 “医生和我说过您的情况了,帕金森综合症,如果不加紧干预,恐怕症状会越来越严重。既然已经生病,就好好休息,不要再操心我的事情。” “你这是什么说话态度!你以为我现在生病,就治不了你吗?!” 男人身材魁梧却面色苍白,病症导致他微微佝偻着腰,哪怕他怒目圆睁,狼狈的体态也让他看起来气势全无。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是在搞那个发布会!你很得意啊,在卡徕工作就让你这么骄傲吗?但是你不要忘了,你表面上看起来再怎么厉害,也永远是个看人脸色的东西!” 于夕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是在完成你希望我出人头地的心愿,看我功成名就,你为什么还要不开心呢?是因为你把服装厂给了你一事无成的儿子,现在的亏损还要靠我来填补,过这种看我脸色的日子,让你觉得很丢脸吗?” 话音刚落,一记重重的耳光摔在她脸上。 犀利的巴掌声响彻虚空,她的脑袋被打得偏向一边,脸颊通红一片。 “混账东西!”男人怒骂一声,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试图镇定,未觉解气的他凶狠地扬起手臂,想要再次施暴。 没想到于夕然竟反手就拽住了他的手腕。 她用力地盯着他扭曲的脸,声音低沉地警告说: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你处置的小孩了,记住,这是你最后一次打我。” 她狠狠甩开了他的手,利索地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前时,她又特意停下脚步,冷冷道,“我已经答应我妈来看过你了,见你身强体健的,应该还能多活几年。” 佝偻的男人恼羞成怒,扶着床边冲她破口大骂:“你别以为你现在跟着赫莉就混得好,她也不过是靠着她爸爸、她爷爷的背景才敢那么嚣张!没有我们男人的打拼,你们这些女人能有什么好日子!” “哼……”夕然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这些话,你去和你老婆说吧。” 她拧开门锁,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躲在墙边听见他们谈话的中年女人。 对方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地看着她。她衣着华丽,满身珠宝,却依然遮掩不住骨子里散发出的瑟缩气质。 见到于夕然后,她尴尬地搓着手,陪着笑脸,干巴巴地问,“你来了啊,怎么不多坐会,你爸爸他挺想你的……” 于夕然看了她一眼,看她畏畏缩缩的模样,眉眼之间竟也不觉也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怜悯。 “妈,你也活得更有尊严一点吧。” 说完,她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病房。 因为发布会的意外转折和于夕然的冷静应对,卡徕科技再一次成为了业界的热门话题。 全新的机体在会场上可谓力挽狂澜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让原本犹豫不决的玩家们纷纷下定决心入局,新品预约量在短短半天内激增。 卡徕科技的股价也随之水涨船高,一举成为市场焦点。 与之相关的线下合作商,也被要求参与其中,为了新品销量造势,要推出一系列福利推广活动。 想到要设计方案,阿弥头疼了好几天。 “到底是谁想出的这个烂点子!本部自己什么都不做,把压力给到其他合作商,乙女游戏的线下实体化全都是在靠商家在推动啊!” “可是,和卡徕合作也能有很多便利,玩家在完成任务时,就能给商家自然带来流量和收益,虽然做活动确实让人伤脑筋,可如果内容有趣,玩家玩得开心,商家收获了效益,卡徕增加了销量……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合理的合作制度……”利泽拉敲着键盘,认真地思考问题,“这个制度,应该也是于夕然提出的吧……作为游戏总设计师,她应该有更全面的考虑……” “这个事情不是她提出来的。”阿弥郁闷地趴在桌上,生无可恋地望着窗外。 她突然想起来了,制定这个游戏规则的人就是她自己。 可她没想到于夕然竟然真的采用了这个,真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虽然不情不愿,但她还是绞尽脑汁,试图想出一个“有趣”的企划案。 “十一月份有特别的日子吗?” “嗯……有立冬、下元节、小雪,还有感恩节。”利泽拉翻看了一下日历,“准备从这些内容入手吗?讨论节气的话,秋冬果园的采摘倒是也有些……” “这个季节采摘太麻烦了,穿得也多,也不能保证天气不会突然降温。明年开园之后有草莓节,采摘活动放那时比较好。” 利泽拉困扰地点点头,“说的也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外出。” 窗外树影摇曳,金色的树冠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辉光。 “十一月,收获与感恩的季节……无论是爱人、亲人或是朋友,我们总有些话无法对他们当面说出,遗憾、感激、爱意、歉疚,那些难以启齿的心情,写在匿名信里,邀请你想要倾诉的对象,瑞拉花园餐厅将帮您转达……”阿弥趴在桌上,望着窗外的景色轻声念着。 利泽拉困惑地看向她,“店长,你在念诗吗?” “不。”阿弥突然坐直了身体,有些兴奋地说,“我在设计活动企划的内容,我想到了,本次主题就叫做——‘一封匿名信的约会’……” 第63章 一样的她们 活动有了头绪,阿弥立刻让利泽拉着手记录方案细节。 卡徕这次通告的目的,是为了推动四代体的销量,线下合作商的活动对象,也就是对卡徕最新机体感兴趣的潜在玩家。 “我们需要准备一个匿名信投稿平台,把截止日期定在本月最后一天。”阿弥忽然认真起来。 她的初步计划,是让参与活动的用户在指定平台上投稿匿名信,并指定收信人。 信件内容经过后台审核通过后,瑞拉花园餐厅就向收信人发送就餐邀请。 如果收信人来到餐厅,他们就能收到玩家投放的匿名信件,以及餐厅提供的小礼物。 “当然,这个礼物必须与我们餐厅相关,主要目的是让对卡徕ai没有兴趣的人,能对我们餐厅感兴趣。” 利泽拉了然地点点头,认真地记录着,然后提出了她的疑问:“可是,如果收信人来到餐厅就餐,匿名玩家就能获奖,那会不会有人为了拿奖品,故意写信给身边的人,互相串通好来拿奖呢?” 阿弥摸了摸下巴,点点头,“你说得对,所以我们要筛选玩家。让那些预约了新机体的人,才有机会获得卡徕提供的特别奖品。至于其他参与者,可以领取随机礼物。所以,他们可能会造假,但他们也不知道能拿到什么。而且就算有人作弊也无所谓,我们只要有热度和讨论就行。”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利泽拉立刻在电脑上把规则添加进草案,整体检查一遍后,她又发现了问题。 “但是,会有人收到就餐邀请就来到我们花园吗?万一是住在外地很远的人,应该也不会为了领取一封匿名信就跋山涉水吧。” 对于这点,阿弥似乎早有预料。 “那是自然,所以活动规则里面,要建议匿名玩家在投稿时,尽量选择居住在本地的收信人,这样才能提高被邀请人的参与度,增加信件送达的概率。就算人在外地也没关系,还是那句话,我们的目的在于制造热度。对了,考虑到人流量,我们还要在活动期间同步发放其他ai任务,例如现场秩序维护、身份核对、信件发放、厨房后勤等等。” 利泽拉的手指跟着阿弥的语速,在键盘上吧嗒吧嗒地飞弹着。 “可是,发放这么多任务,活动期间真的会有那么多人参加吗?” 阿弥看她一眼,似乎也被提醒到了。 她郁闷地哼了一声,起身在窗前踱步,认真想了想。 “那就再增加一个阶段性奖励吧。”浅褐色的眼中忽然掠过一抹狡黠的光,“每当匿名信达到一百封、五百封、八百封、一千封的时候,分别给参与玩家发放相应奖品,这样可以刺激他们动员更多身边的人参与其中。” 设想到活动的火热程度,她的声音忽然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而且,我们要鼓励顾客在信中表达真情实感,让他们明白,这次活动并不仅仅是宣传新品,更重要的是,我们想给大家提供一个表达真心的机会。另外,收信人也要写下回信留言,让这份心意能得到回应,活动才算圆满。” 随着阿弥声音的落下,几秒钟后,键盘的响动也戛然而止。 完成记录后,利泽拉看着屏幕上的概要,忽然笑了起来,“这样说来,这个方案其实也和餐厅宣传主题如出一辙,‘让我们在此相遇,让我们再次相遇’……虽然和收信人约会的只是一封匿名信,可是,总有一种想要找到某个人,和他见面的感觉……” “嗯……你这样理解,也不是不可以。”阿弥靠在窗边,开始和她闲聊,“如果你是玩家,看到这样的活动内容,会想要参加试试看吗?你有想要表达的心意吗?” “怎么说呢……比起写信,我好像更想收到信件,而且,我希望收到很多……”利泽拉轻轻叹了口气,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阿弥猜出了她有心事,但她也不多问。 既然人们有想要表达的心情,也一定也有想要听到的答案。 哪怕最终的答案不是自己所想。 石头掉进水里都能咕咚一声,有所回应,永远好过沉默不语。 “如果能让人有这种心情,那我们这个活动办起来,应该不难。最原始、最笨拙的方法,才能表达出最诚挚、最淳厚的心意。现在科技这么发达,都没什么人会写信了,偶尔用一下这种‘老旧’的方式,兴许也会带来不一样的感受……说起这个……我们把信件投递主题也做一个分类,例如我刚才提到的,‘爱意’、‘歉疚’、‘感谢’、‘遗憾’……在给收信人发送就餐邀请时,也顺便提到信件主题,引起他们的兴趣……” 店长的提议也提点了认真考虑问题的利泽拉,她沉思片刻后,继续道,“我觉得,除了这些……我们还可以再做一个后期维护……就是活动结束之后,邀请顾客分享他们的故事,尤其是那些最感人或者最有趣的……我们可以发布在餐厅的社交媒体上,并且给分享者一些鼓励。这样的话,不仅能够筛选和稳定新玩家,还能增加餐厅的知名度。” 阿弥惊讶地挑了挑眉,赞赏地竖起了大拇指,“棒!那就按我们刚刚讨论的内容,先把活动草案尽快整理出来,我再拿去给宫总审核一下。奖品问题,记得和卡徕那边对接,根据我们现在的合作等级,看看他们能下放的数值范围是多少。” 利泽拉慎重地点点头。刚刚才安静不久的办公室,又响起了忙碌的键盘响动声。 “明明接到通知时还不情不愿的,结果不到二十分钟,就设计出了活动方案……店长,其实你也很厉害……”草案写到一半,利泽拉忽然歪歪头,看向了再次趴到桌上发呆的南宫店长,“就算是遇到于夕然在发布会上那种突发情况,你一定也能和她一样镇定自若、化险为夷。” 阿弥诧异地抬起头,“你在拍我马屁吗?我可不吃这套……自己几斤几两,我心里清楚得很……” “不,我是真心的。”利泽拉笑起来,面色比初来餐厅面试时红润太多,“不过,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内容的……感觉有新意,却也很冒险……” “就是……突发奇想而已……”阿弥讪讪地笑了笑,目光飘向窗外,在午后缓慢的光景里渐渐失焦。 她没有告诉利泽拉,之所以想到以这种方式来做活动,是因为她也有想要匿名倾诉的话。 只是,她没有收信人的居住地址,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第64章 快乐与忧愁 经过几天的紧张筹备,瑞拉花园餐厅的特别活动终于正式上线。 “一封匿名信的约会”,因其新颖性吸引了不少玩家和顾客的目光,匿名信的数量每天都在增加,内容也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有深情的告白、温馨的感恩,也有沉痛的道歉,甚至还有粉丝寄给偶像的应援信。 阿弥给表单设定了不少违禁词,利用晴朗连接网络,让他帮忙过滤和审核。 这些信件多如秋日的落叶,饱含着各种情感,从晴朗的大脑系统里簌簌而过。 他常常一边工作,一边叹气,然后餐厅里播放出了着名钢琴曲《秋日私语》。 每当琴声响起,同僚就会笑话他,因为审核了太多“秋日私语”,忍不住借用音乐来发牢骚了。 在日常忙碌之余,餐厅里的员工们也会忍不住讨论这个活动。 餐厅附赠的小礼品已经到了。 一日清早,前厅的服务员正在忙着打包礼物,装贴瑞拉花园的标签纸。 秋野忽然凑近身边的秋鹿鹿,调侃似的问:“你有没有想要见又不敢见的人?比如说前男友?也可以试试写信,看他敢不敢来。” 正忙着分装马克杯的秋鹿鹿停下手中的工作,调皮地看了看他。 “你是想带我亲验修罗场剧情吗?” 秋野一挑眉,撇开视线,“我只是在为业绩考虑而已。” 和晴朗独特的纤柔破碎感不同,saitoo系列的秋野,体型被设计得更加饱满健硕,浑身上下充满着男子特有的张力。 透过他日常穿着毛衫布料,都能清晰地辨出他肩膀和腰身处秀气的肌肉线条。 他有着一身健康的小麦肤色,面部棱角分明、五官英武俊逸,眼神却又温柔明亮,让独属于成熟男性的魅力之中,多出了一丝阳光少年的气息。 与身材娇小的秋鹿鹿站在一起时,能让人直观感受到一种幸福又安全的身高体型差。 “怎么办,那我得让你失望了。”女孩假装无奈地耸耸肩,往**盒外贴上一张玫瑰贴纸,“因为我没有前男友,也没有想说的话。我是那种直来直去的人,不喜欢做偷偷摸摸的事。暗恋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我都会当面说出来……觉得自己错了就要马上道歉,想要见面就立刻联系……我很在意自己的感受,也不管别人怎么想……总之呢,人生只有一次,我不想有遗憾,所以我的心事从来不过夜。” 句尾处,她还不忘撞了一下秋野的肩膀,在他垂眸看她时,眨眨眼,给他一个甜蜜的wink。 英俊的仿生人被逗弄得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向了一边。 中午的客人还未到来,摸鱼的鄞谷在正在水吧泡茶。 听到两人的对话后,忍不住打趣地插了一嘴:“不错啊秋鹿鹿,你这种洒脱的性格很棒,不给自己找不痛快。我觉得,就凭你这种健康的心态,你可以活到一百岁,到时候就是头发花白了,也是个可爱的小老太太。” 秋鹿鹿听了也不禁哈哈大笑,可她也没打算放过鄞谷,转脸就问,“鄞师傅你脾气也很好啊,这么风趣幽默、讨人喜欢,你会不会……也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情史呢?” 八卦使人快乐。 女孩眼巴巴地看着鄞谷,水灵灵的大眼睛比窗外的日头还要亮。 银发男人镇定自若、不为所动,他轻笑一声端起茶杯,“我记性不太好……有没有情史,得看有没有人给我写匿名信……” 他觉得自己不存在任何困扰,在去后厨之前,还特意自信满满地对晴朗说,“如果有人给我写信,一定记得通知我哦!” 临时审核员正在给餐桌分配新的装饰花束,听见鄞谷的声音,头也不抬地回答:“在信箱开启第二天就收到了给你的来信,不过因为邀请日还没到,就没有通知你……” 鄞谷愕然一愣,旁边的秋鹿鹿双眼放光。 “晴朗!快念!” 一抹坏心的笑意掠过蓝色的宝石眼瞳,“‘要怎么开口才好呢?我明明不是个会在这种问题上纠结的人。我的时间很宝贵,连多看别人一眼的空闲都没有,可你却很混账……’” “啊!晴朗!我要投诉你侵犯隐私!” 鄞谷猛然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向晴朗扑了过去。 秋意烂漫、岁月无声,餐厅里一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午餐之后,鄞谷把蓝眼的机器人拦在了后院。 由于最近几日的超负荷运作,晴朗都是一脸打工人的疲态,漂亮的眼睛里都快没有光了。 鄞谷不想但耽误他,但他吭吭唧唧地清了半天嗓子也没说出一句话。 见他这般为难,晴朗终于忍不住挑明了话题: “鄞谷先生,我知道你很好奇匿名信的内容,我现在就连接办公室给你打印出来……” 银发下的绿眸恍然一愣,鄞谷刚要开口,晴朗再次打断了他:“你放心,我虽然审核信件,但我不知道匿名者是谁,而且所有缓存和痕迹都会即时删除……我的系统内存很珍贵,不需要记录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男人脸上多了一丝尴尬的微笑,“你果然通情达理。” 他一边说话一边迈开步子,话音落下时,人已经消失在了后厨门口。 他风一般地闯进办公室,在阿弥准备起身之前,从她面前抽走了打印机里吐出来的纸张。 “不好意思,我打印了一点东西……”他稳着气息微微一笑,在店长疑怪的眼神里,握紧了信件迅速转身离开。 午后的风还是一如既往的催人入眠。 鄞谷来到花园一角,静静地展开信件。 被花叶筛落的日光随着他的目光,轻轻地走过每一个字。 直到末尾,看信的男人沉默许久,忽然颓丧无力地垂下了头。 好像这世上所有的快乐,再也和他无关了。 第65章 没有姓名的第四个人 经过几日的稿件收集,瑞拉花园的特别活动,也迅速进入了激动人心的后半段。 约会日程正式开启后,那些收到就餐邀请的当地居民,开始陆陆续续地光临花园。 为了迎接这股热潮,阿弥临时取消了预约制,敞开大门,以最大容量迎接每一位在当月截止前到访的顾客。 有不少人通过这次活动,给自己的父母亲人写感谢信,用这种方式表达心意,邀请他们到花园用餐。 因此,日常大部分时间只有年轻人光顾的餐厅,一时之间吸引了不少镇上的长辈们。 当工作人员将信件送到他们手中时,场面也时常变得温馨动人。 阿弥见到不少看完信后感动得抹眼泪的父母,他们总是一边嗔怪着儿女的破费,一边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那些天里,餐厅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有人默不作声,有人哈哈大笑,还有人捂着脸不敢让旁人听到自己哭泣的声音。 不同的声调承载着不同的话题,期期艾艾地盘旋在萧瑟又诗意的秋日花园里。 以至于阿弥都产生了错觉:好像听了太多的故事,她店里的植物变得更加生机勃勃了。 收到匿名信的厨子莫名低落了几天后,又继续生龙活虎地工作。 虽然他抢走打印纸的举动让阿弥有点好奇,但本着尊重他人隐私的原则,阿弥也没有找晴朗问个说法。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一向对别人都不感兴趣的机器人,竟然主动找她聊起了这件事。 下班时分,阿弥刚刚回到家里,倒在沙发上,就听见了青年的问句:“你应该也注意到了,鄞谷先生前两天有点不太对劲吧?” “因为有人给他写了匿名信吗?”阿弥打了个哈欠,好像兴趣不大的样子。 “给他写信的人,是赫莉。” 晴朗给答案的方式过于直接,阿弥都听得恍愣一秒,“……你……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我知道……但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什么是绝对安全的,你以为的隐私,在大数据前面根本无处遁形……”男子给她递来一杯温水,坐到沙发边上,乖乖地低下头,“如果是其他仿生人接管审核,它们会按照程序像普通机器那样完成任务,但我不一样,有些东西我也不想看见,可就算是我把它们删除了,它们依然能留在我的记忆里……” 阿弥看出了他的为难,“抱歉,是我考虑不周……读了那么多内容,一定给你带来了很大的负担……这点,我真的没有想到……” “没事。”晴朗微微笑起来,“我也没有刻意去记录匿名者,只是这封信里提到了一些信息,让我比较在意,才多查询了一下……” “这话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为,你顺着网线找到了赫莉么?” “……也,也不是不可以……等等,不要打岔啊,我真的认为这件事有必要和你汇报一下……” 阿弥疲倦地笑了笑,坐起身来,“看你这么严肃,要告诉我的,应该不是他们两人情感纠纷。” “当然不是。”晴朗正色,目光沉沉地转向顾主,“我想说的,是赫莉在信中没有提到姓名的,第四个人……” 沙发上的人皱了皱眉,萦绕在眉眼间的倦怠感,忽然间消失了。 “要怎么开口才好呢?我明明不是个会在这种问题上纠结的人。 我的时间很宝贵,连多看别人一眼的空闲都没有。可你却很混账,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赖在我的脑子里不肯走…… 感动吗?我跟你开玩笑的。 见你现在过得不错,我也能放心了。说来也遗憾,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们好像都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简单地、毫无负担地和对方见面。 你知道,我说的‘我们’,并不仅仅是指我和你,亦或是和我针锋相对的那一位。 我想说的,是我们连他的名字都无法随意提及的那个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没能阻止悲剧发生的我,也是加害者之一。当然,比起你们做的事情,我的‘卑鄙’显然不值一提。 我写这封信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怀旧,而是为了提醒你,永远不要忘记自己做过的事情。 永远不要忘记了,你们曾经‘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这件事。” 月色稀薄、夜凉如水。 鄞谷枕着一只手躺在沙发上,另一只手举着已经被他读过无数次的信件。 每每看到末尾,他都不会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仿佛陷入了某种情绪漩涡,找不到出口,只能放任自己沉沦。 已经睡下的宫舜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他忽然摘下眼罩、掀开被褥,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夺走了鄞谷手中的纸张。 “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了,趁我还能好好说话,你现在最好马上去客房睡觉。” 宫舜穿着一件深色睡袍,即便如此,说话的模样依然威风凛凛。 鄞谷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信的内容你也看了,怎么还能这么心平气和……” “赫莉骂我的话,向来脏得很,我已经习惯了。”宫舜坐下,倒了杯水,神情冷淡地继续道,“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杀人凶手,也不看看是谁最后拿走了实验数据,创造了所谓最接近人类的智能系统……我们要是杀了人,她也算吃了人血馒头,说到底,我们一群人都是共犯……” 银发的男人收回视线,闭着眼喃喃道:“我曾经也想为自己开脱,告诉自己,在科学这条道路上,任何的牺牲都是必要的……然而我之所以能说出这句话,是因为被牺牲的人并不是我……相比于怯懦的我而言,能够坦然地躺在实验台上,你和安森,都比我要更有勇气和担当……” 夜深人静,适合吐露心事,但显然困倦的贵公子并不想领情,“你要是问心有愧就和赫莉一样,也绞尽脑汁写一封匿名信吧,无论是夸奖我还是向我忏悔,我都很乐意收到……” 话题被宫舜巧妙地转移了,房间里的气氛也微微和缓一些。 躺在沙发上的男人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睛:“话说,这次活动应该有人给你写匿名信吧?” “你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隐约有种预感……应该会有人想见你……” “你猜得没错,我的确收到了。”宫舜微微抬眸,看向鄞谷略显好奇的绿色眼睛,声音平静地说,“是文小姐寄来的,她说她就要结婚了,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 第66章 好奇害死猫 秋夜沉沉,为数不多的残存虫鸣声都变得干燥起来。 听完晴朗的话,阿弥陷入一阵久久的沉思。 “你是觉得,通过信件内容分析,鄞谷和宫舜或许害死了他们的朋友?而赫莉是知情者,可能也是参与操作的加害者之一?” “是的,而且他们几人应该因为这件事,导致了关系的破裂……” “因为朋友的离开而互相埋怨,最后不能像过去那样正常见面,也能说得过去……那宫舜和鄞谷分开之后,又突然见面的原因是……” 说到这里,他们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那两个人见面的原因是你,因为他们发现了你的异常……” 晴朗安静地点点头,“所以我也认为,或许,我的存在,和他们口中的第四个人有关……他们应该是从我身上发现了某种线索,才再次联系到一起,并且在监测我的举动。如果我的确和他们所谓的朋友有所关联,那检修时候鄞谷先生对我的包容态度,就能得到合理的解释了。” 在面对晴朗暴露的问题时,身为原卡徕机械师的鄞谷选择了包庇。 这番操作,说明他本就对一切了如指掌,但又基于某些原因,他和宫舜,都选择保守秘密——保护晴朗。 联系到信中的第四个人,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晴朗身上。 或许,晴朗就是他们口中的,第四个人? 想到了奇怪的东西,阿弥不觉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子,又无言地长叹一声,抱着双膝靠向沙发,神情也微微严肃起来。 “虽然信里提到了杀人,但他们总不会真的杀人……在我看来,或许是发生了某种不可控的意外,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否则,赫莉这样刻意提醒,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 “的确,我也是这样推测的……”晴朗也配合地点了点头,“‘杀人’,应该只是一种夸张的比喻,目的是更深刻地警醒收信人而已……” 阿弥侧目,探寻似的目光在青年的侧脸线条上缓缓流淌。 她忽然发现,比起信件中他人掩埋的秘密,他似乎有其他的思虑。 “晴朗,如果所有疑问都能被解决,对你来说,你最想得到的答案是什么呢?” “我想知道,我和其他人不同的原因,还有……”他认真地看向她,回答得毫不犹豫,“如此执着于你的原因。” 夜幕似乎随着他的声音又暗下一层。 获得忠诚的执着,应该是值得开心的一件事。 但阿弥的心,在得到他的回答后,恍惚在漂浮的云端中下沉了一些。 她缓慢地认识到一点,晴朗对她的执着是清晰坚定的,但同时也布满了质疑和茫然。 他肯定自己对她的“情意”,却又无比困惑自己的行为。 就如同最简单的计算题,所有人都知道一加一等于二,而晴朗明明知道答案,却仍旧要弄清楚,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 他的疑虑,比他对阿弥的忠诚还要更加坚定。 以至于阿弥都有些茫然。 在那一瞬间,她甚至开始不确定,自己此前所感受到的好意,究竟是来自晴朗的心,还是来自他对系统数据的服从。 “真是伤脑筋啊……”她强压住心头奇怪的酸涩感,懒懒地抓了抓头发,回避了青年的注视,“要是你是一台普通的机器人就好了,这样,你就不会有这些烦恼……” 浅褐色的眼在睫毛的阴影中,陷入了久违的暗沉。 如果你是一台普通的机器人,我就能毫无顾虑的、随心所欲的和你相处下去了…… 她吞下了没有完全说出口的话,笑着起身,伸了个懒腰。 “既然发现了这些线索,而且你也觉得鄞谷对你似乎格外亲切,那就和他们再亲近亲近,也许关于你身份的真相,可以从他那里找到答案。” 说罢,她轻巧地拍了拍晴朗的肩膀,告诉他,自己准备洗洗睡了。 他们谈到了他人的故事,又在和彼此相关的问题上走向缄默。 除了确定晴朗对他自身情感的疑惑是那样强烈之外,阿弥拍拍左心口,告诉自己,这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 一个,不需要她过于在意的晚上。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拥有一种柔韧的脆性。 它好像能无限弯曲、包容万物,又好像过于刚直、一碰就断。 在晴朗质疑自己的执着时,阿弥听到了那声脆响——那是好不容易产生的信任,怦然破碎的声音。 临近月底时,天气更冷了一点。 匿名信的热潮逐渐过去,但仍然有不着急的客人,在月尾最后几天不紧不慢地来到花园。 存放在盒子里的信件,也被一封封带走,就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 日光晴好的一天,一辆线条流畅、设计低调的白色豪车缓缓驶入了瑞拉花园的停车场。 车门打开,身穿雾霾蓝色薄款羊绒大衣的女子优雅地步出车外。 她理了理衣袖,将额前的头发稍作整理。 姣好的面貌和挺拔的身姿,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目光。 “天呐,那是于夕然吗?”一位途经的客人惊讶地叫出了声。 听到旁人的低语,于夕然微微侧目,对着睁大眼睛的女孩们温柔地笑了笑。 她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保持微笑、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不言不语地向藏在森林深处的餐厅走去。 天色微凉,上午的瑞拉花园并不忙碌,阿弥抽了空,在后院和园丁师傅一起处理杂草。 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法整理好心情直面晴朗,最近几天,她总是找借口待在外面,避免过多地待在办公室或者前厅。 她在晴朗面前戴上了面具。 总是带着一脸清爽的笑容,但明亮的眼眸却蒙着一层纱,她的心事也突然变少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仔细和他分享自己每天的喜怒哀乐。 “好久不见。” 熟人的声音带着笑意,轻轻浅浅地穿过了花园里的风。 阿弥推了一下草帽帽檐,抬起头来诧异望她一眼,“奇怪,我们应该没人给你发就餐邀请才对。” “我不是来参加活动的,我有想见的人,所以就来了。”于夕然微微一笑,目光随意地在花草上流连。 不远处的餐厅里有人捕捉到她的身影,宁静的花园轰然之间就热闹起来了。 拍照声和讨论声在窗前此起彼伏。 面对喧闹,于夕然依旧保持着优雅从容。 她静静地看向阿弥,“那边好像不太适合说话,方便的话,可以带我参观一下你的花园吗?我想要在一个稍微安静点的地方,和你聊一会。” 第67章 优雅的小偷与被窃的荣光 远离餐厅之后,在靠近别墅的花园角落里,依然保留着远离尘嚣的宁静。 深入树林里的阳光会失去温度,它们从枯叶缝隙里滴下来,带着金黄色的余温跳跃在满地的碎叶上,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鸟雀在枝头旋绕,翅膀扑闪的声音和清脆的鸣叫,让无人的园区更显幽静。 阿弥带着于夕然走出一片绿林,背光处的细密苔藓和蕨类植物在她们脚下逐渐消失踪迹,视野也随之变得开阔起来。 脚下是一条碎砖铺就的蜿蜒小路,两手边是早已显出荼靡之姿的复花藤本月季。 她们穿过残留着花果香味的花廊,沿着小道继续往前走,直到月季园的中庭才停下。 庭院正中有一块石板砌出的三米直径的圆形地面,笼罩在这里少见的硬质化地面上方的,是一座四米多高的白色铁艺鸟笼。 鸟笼造型精美,透过缠绕的花枝还能看到繁复的铁艺花边,由于时光侵蚀,也能窥见一些褪色的疲态。 周围花叶横生,上方的拱顶有半边被花藤遮蔽,阳光从枝条疏朗的另一边灌了进来,让摆在圆台正中的桌椅一半浸润在光芒里,一半沉没在晦暗中。 阿弥为于夕然调整了藤椅的位置,拍了拍灰尘,随后落座在她对面,背对着一笼半颓的粉色花蕾,没入清凉的阴影当中。 “鸟笼,月季?”漂亮的女子观察着四周的景色,“春天的时候应该很壮观吧,这种造景也很有趣……” “嗯……有不少人会特意来取景拍婚纱照……” “笼中婚礼?”于夕然难以置信地轻笑道,“明知是囚牢,明知越过花刺时会伤痕累累,却因为被华丽的外表所蛊惑,也能心甘情愿地住进来……女孩太容易被漂亮的东西欺骗,所以我总是提醒自己要多去正视世界的阴暗面,才能活得更清醒一点。这个景观,也是你设计的么?” 阿弥轻轻地移开视线,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只是想要营造一些新奇的感觉而已。” 于夕然微笑着,凝视她许久,忽然提到前些天去看她爸爸的事。 “以前那么凶狠暴戾的人,在生病之后一瞬间就老去了……他伸手的时候,竟然在发抖……这种病不会马上要了他的命,但今后他苟延残喘的日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她的声音平均用力,听不出额外的情绪,“如果知道会有这天,他应该也会劝年轻的自己,要活得善良一点……” 阿弥问她,“解气吗?” “解气又怎样呢?我以前受的伤,也已经好不了了。” 于夕然叹息,转脸看了看笼子外面高大的树丛。 蓝色长尾的小鸟在枝干上跳跃鸣叫,被飞机呼啸的声音惊吓到,又振翅高飞去了另一片树林。 “好不了也不要紧,你已经有了自己丰满的羽翼,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阿弥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于夕然的眼朦胧了一瞬,随后,她轻声附和着,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礼物盒。 “谢谢你……其实我应该更早一点来找你才是……只是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发布会的事情,等到尘埃落定,我才能抽出空来……” 她一边温柔阐述着,一边揭开**盒,取出了一块墨绿色女士腕表。 哑光的皮质表带看起来柔软温润,表盘上镶嵌着细碎的钻石在罗马数字旁轻盈地闪着光。 手表做工非常精美,款式经典又不失时尚,既不会显得华丽轻浮,也不会显得刻板老气,通体透露着一种清新低调的雅致感。 “你向来是注重时间的人,这个礼物,很适合你。” 当她拉住阿弥的手,给她戴上腕表时,阿弥显然愣住了。 她认不得多少名牌,但于夕然出手的习惯她却非常清楚。 “呃,这个……太贵重了……”她推脱一声,试图收回手臂。 于夕然轻轻地笑了笑,手指微微用力,并不让她挣脱。垂着眼,一点点为她系上表扣。 “我知道,你向来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但是,我以前就说过这种话吧,先敬罗衣后敬人……这个世界上,见人下菜的人太多了,当你想要沉默的时候,昂贵的衣服、昂贵的鞋子、昂贵的箱包、昂贵的珠宝,它们,会代替你说话。” 冰冷的表盘贴在皮肤上,逐渐向阿弥的体温靠近。 她的眉宇却不安地蹙起,“为什么,要送我这种见面礼……你应该有其他想要和我说的事情吧?” 于夕然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眼,“为了谢谢你,在赫莉面前,又一次救了我。” 她顿了顿,看了看逐渐升高的日头,继续说道:“赫莉从花园回去之后,找我聊起过你,她提到了你把游戏企划卖给我这件事……我连辞职信都写好了,也做好了被抛弃的准备,所以我不明白,我们已经说好了和盘托出的,你为什么要还包庇我呢?为什么要为我说谎?为什么不告诉她,当年是我偷了你的企划,是我窃取了原本属于你的荣光……” 她问得慎重又认真,阿弥沉默一阵,似乎想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突然失措地笑了一声。 于夕然更加困惑了,她才不紧不慢地解释: “不好意思,我刚刚想象了一下新品发布会的场景,如果遇到问题的是我,事情可能会变得很糟糕吧……怎么说呢,我不喜欢束缚感很强的西装,也不喜欢磨脚的高跟鞋,不喜欢复杂的职场关系,也不喜欢应付很多人集中在我身上的目光……但你不一样,你能把这些处理得很好……我是想说,你比我,更适合那个位置……” 对面蓝衣女子的表情显然变得纠结了。 “大家都在努力地过好自己的生活,做的事情,也不用分什么高低贵贱,你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承担来自外界的压力,你就能站在那个高台上,但我比较懒,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经营一日三餐也很好……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付给我的钱,成就了我想回家重新经营瑞拉花园的愿望,这是一笔,公平自愿的买卖,我们谁也不曾亏欠谁……” 她在为过去做总结,又好像,在为她们的友情念结束语。 “不过,差不多快到饭点了,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真是让人怀念,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吧……”面对阿弥的提问,于夕然忽然轻柔地笑起来,“‘于夕然,今天我们去吃什么呢?’……在我犹豫着,是先杀死父母还是杀死我自己的那段日子里,你每天,都会对我说这句话……” 她静静地看着她,明净的杏目缓缓染上一片绯红。 第68章 少女的羁绊 有些人介入生命的方式,沉静又锋利,宛如闪着寒光的灰色利刃,稍不注意,整段记忆就会被它豁开一道口子。 那个总是一身名牌、沉默寡言的大小姐。 那个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却又总是一脸疲倦的大小姐。 在一个阴沉的下雨天,走进了阿弥的宿舍。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来过寝室,甚至都很少在课堂上出现。 阿弥永远记得初来学校报道时,她在停车场里,见到的那位坐在豪车里不愿踏足院校的漂亮富家女。 她安静地坐在后座,一脸淡漠地打量着周围来来往往的同校生。 她们的目光在明亮的夏日阳光里短暂地交汇了一秒。 那种充斥着死寂感的眼神,令途经的阿弥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车里的女生淡淡地眨了眨眼,别过脸,车窗也升了起来。 视线的交汇戛然而止。 阿弥急匆匆地继续赶路,却在当天学院开会时再次遇到那个女生,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们是同学。 被分到一个寝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叫做于夕然的女生都没有出现过。 她看起来穿得很贵,不像是会住在宿舍里的人。 就连日常在学校食堂就餐,也会点最好的菜,坐在角落里,吃得面无表情。 好看的人,就是摆着扑克脸,都那么好看。 阿弥看到她时,总会忍不住这样想。 直到在那个阴沉的雨后,淋了雨的于夕然面无表情地走进寝室,在自己的书桌前脱下湿漉漉的外套。 阿弥从作业堆里抬起头来,回眸看了她一眼。 看见她红肿的侧脸,和人中上还没有完全擦拭干净的血迹。 阿弥一时愣住,在于夕然回避她的注视后,她也默默地转回身子,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还不到冬天,那一天,怎么会那么冷呢。 她突然这样想。 那天晚上,于夕然没有离开。 雨声喧闹,阿弥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你回来得太晚,医务室已经下班了……要不……去医院看看吧……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那是她和她说过的第一句话。 于夕然背对着她,沉默很久后才给出回应,“谢谢你……不用了……” 阿弥接下了她的话,“报警了吗?看起来伤得不轻……” “不是报警就能解决的问题。” “可以避开吗?” “嗯……下回我试试看吧……” 下回。 于夕然说得那么习以为常,阿弥都愣住了。 她转眼看了她的背影好久,才想起来要说点什么。 “如果还有下回,记得跑快点,在受伤之前就赶紧跑、没命似的跑……跑回学校、冲进宿舍,把门紧紧锁上……我们的宿管阿姨好像武力值很高的样子,楼层的铁门也很坚固……对方只要不拿着枪,总有一个方法能把他拦住……” 躲在阴影中的女生倏忽笑了声,她缓慢地翻过身来,露在被子外的眼睛在窗外路灯的映照下,泛起粼粼的波光。 “我叫于夕然,你叫什么名字?” “南宫弥。” “嗯哼,弥?好奇怪,很少有人用这个字做名字吧,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我妈妈给我取的,寓意是‘弥足珍贵、独一无二’……” “真好,你妈妈一定很爱你。”于夕然轻轻笑起来,她脸上带着伤,笑容淡淡的,好像水面上的月影一碰就碎了。 “嗯,我想也是。”阿弥的声音低沉下来。 “可是她那么爱你,为什么在报名那天,没有送你来学校呢?” 听到疑问,阿弥讶异地抬眸,她没有料到,原来坐在车里的高岭之花,记得她们之间那一闪而过的对视。但转瞬之间,她眼中的惊异就被失落所取代。 “我妈妈已经去世了,就在,去年冬天……” “抱歉……”于夕然微微怔住,随后又问,“那你爸爸呢?他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来?” “我爸爸也去世了,在我十岁的时候……” 气氛好像更加沉重了。 然而,安静片刻的于夕然却说出了让人匪夷所思的话,“真让人羡慕。” 阿弥诧异地看她一眼,“你这样讲话,就有点不礼貌了吧……” “我知道,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需要安慰他人的情况,我说不出那种贴心的话,我只能诚实地告诉你,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这种无依无靠、茕茕孑立的人生吗?” “是的。”于夕然毫不掩饰,“尽管父母的离去会让你悲伤,但是和他们在一起时,你的幸福是确切的……你可能无法理解,但对我来说,我不知道那种幸福是什么感受,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根本不配为人父母。所以我很羡慕,你的自由。” 于夕然的声音是温柔的,但提到“父母”时,她的眼中分明带着怨恨。 “对不起,我说了很多扫兴的话……”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她低声道歉,在朦胧的雨光中再次背对阿弥。 要怨恨到什么地步,才会希望自己没有父母。 于夕然的话,阿弥开始听懂了。 关于她身上的伤,还有她干净好看又充满绝望的眼睛。 “明天……”黑夜中,阿弥的嗓音忽然变得有些干涩,“明天早上,你想吃什么?如果你不想去食堂,我可以给你带回来……我最近喜欢吃白米粥,熬得稀烂浓稠的那种,不加盐也不加糖,口感很清爽,可以吃得出大米的香味……如果你不回答,那我就随便带了……” “白米粥……”于夕然搭话了,虽然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 阿弥没来由地笑了声,“好,记得给我钱,还有跑腿费。” 用被子紧紧包裹住的背影,微妙地颤动了一秒。 于夕然好像也笑了。 “好,给你跑腿费,要多少,给多少……” 第69章 驯服 整天板着一张扑克脸的大小姐,留在学校的时间渐渐变多了。 虽然阿弥知道,睡在她对面的,是个脾气很好的女孩,但她们的关系并没有亲近到可以互相交换更多的秘密。 于夕然的眼里仍旧充斥着浓浓的厌世感。 在宿舍换衣服时,阿弥有见过她背后陈旧的淤伤。 她有些想问缘由,但对方好像没有细说的意愿,一而再再而三的,她也选择了视而不见。 可是,天气越来越冷,于夕然的眼睛也是。 “你讨厌冬天吗?” “每个季节都很讨厌。” “有喜欢吃的东西吗?” “想不起来。” 她们坐在食堂吃饭,窗前的雪没命似的飘着。 于夕然会点很多菜,但她吃得不多,而且吃什么都看起来味同嚼蜡。 阿弥擦完嘴,看了一眼飞扬的大雪,突然对她说:“于夕然,今天很冷,晚上请我吃火锅吧。” 正在喝汤的女生抬眸瞅了她一眼,浅浅地笑了声,“你还真是理直气壮。” 话虽如此,当天晚上,她们还是去商场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 然而就从那天开始,于夕然突然感觉身边的人变得聒噪起来了。 “于夕然,今天我们去吃什么呢?” 某人的声音如同魔音灌耳,整天在耳边滔滔不绝。 不仅如此,阿弥还死皮赖脸、得寸进尺,总是要她请客。偶尔是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偶尔是也会选她没吃过的东西。 反正零花钱也没地方花,只是请吃几顿饭而已,于夕然觉得问题也不大。 重要的是,阿弥吃饭的样子很认真,很享受。 哪怕是没有多少胃口,但在她说“这个好吃,你要不要来一口”时,于夕然会犹豫片刻,然后挽着耳畔的发,优雅地低头,尝一尝她送到她碗里的食物。 其实吃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在一起。 大概是每天都在奔波和思考一日三餐要如何解决,那个冬天,于夕然发觉自己有些忙,忙到没有时间去纠结。 纠结是先杀死父母还是先杀死自己这个问题。 “水稻大概是三月到四月开始播种,种子先浸泡一阵子催芽,然后再放到育苗盘里,等到秧苗长到一定长度,再移栽到秧田。我小时候就去田里还和外公外婆一起丢过秧苗,一把抓起来,用力地丢进水田。等到九十月份,就可以准备收割……” “小葱的叶子是细长圆筒状的,口感没那么刺激,蒜苗的叶子是又宽又扁的,味道更冲,有种大蒜的辛辣味。蒜苗长大后还会生出蒜薹,我爸爸会摘下来做成腌菜,腌好后拌上辣酱和香油,非常下饭。” “其实韭菜和彼岸花的叶子很像,不过韭菜叶片更细软,颜色更浅,彼岸花的叶子中间有一根白杠,叶片是深绿色的,特别好认。” 阿弥的爸爸是厨师,所以她认识很多食材,也知道一些烹饪方法,在吃饭时,总是会天南地北地聊上一些。 于夕然向来食欲很浅,也不会刻意记得自己吃过什么。 但阿弥说得太多了,填鸭式的在她脑子里塞进去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连带着她喂进嘴里的食物味道,也一并烙进了记忆里。 茼蒿的花有点像奶黄色的雏菊,芦笋老去后会长出毛茸茸的细叶。 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好像有了喜欢吃的东西,而且她还发现自己长胖了一点。 “你从你父母那里,学到了很多。” “因为我们家开餐厅的,耳濡目染而已……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氛围,你肯定也从自己父母身上,学到了很多……” 铺垫了几个月,话题终于指向了于夕然的心。 她黯淡的眼神陡然生出了一丝炽热的星火,笑着说:“我当然学到了……只不过,都是一些不好的东西罢了……”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和阿弥说起自己的家庭情况。 于夕然的父亲是一家轻奢服饰品牌的老板,他们家拥有自己的服装厂。 她从小就家境优渥、衣食无忧。 然而她的父亲脾气不好,思想古板、重男轻女。所以他对于夕然向来严加管教,提出的要求也极其苛刻。哪怕是她犯了雨点大的错事,都会得到他雷霆般的震怒。 考试没有拿到第一名、拿筷子的姿势不对、裙子没有超过膝盖,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可以成为他看不惯她的由头。 一个人厌恶一个人时,他的恶意不需要其他理由来粉饰,因为“我讨厌你”,仅仅是因为“你就是你”而已。 于夕然对父亲的厌恶,是“与生俱来”的。 当她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这个怀着孕的女人就会被酗酒的丈夫家暴。 可即便是这样,这段婚姻也没有结束,于夕然在不被祝福的情况下诞生。 在她出生之后,她妈妈总是强调自己为了保护她受了多少苦,她有多爱她,从她父亲那里受到了多少伤害。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小小的人,看父亲的眼神都是冷淡的。 男人也不喜欢她的眼神,会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没教养。 一开始,因为于夕然还小,他发起脾气来也只会对自己的老婆动手。 他当着女儿的面,一边骂骂咧咧地说养个白眼狼有什么用,一边一拳一拳地殴打她的母亲。 无能为力的于夕然躲在墙边惊恐地掉眼泪,吓得连“爸爸”两个字都喊不出来。 渐渐地,她长大了。 只因为在生日那天,她母亲劝说丈夫以后少喝点酒,结果就惹得他生气起来,摔了筷子准备动手打人。 于夕然看不下去了,为自己的妈妈挺身而出。 七八岁,正是自我意识蓬勃生长的年纪,她站起身来,朝着男人破口大骂:“你除了会打女人还会干什么!有本事你去外人和别人打一架去啊!” 男人登时大怒,扬起手来就抽她的嘴,然后揪着她的头发往桌子上撞。 那一晚,于夕然被打得很惨。 而她的母亲,只是在一旁紧张又激动地劝着,“哎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她一手护着肚子,一边担心地大哭,却始终不肯往自己正遭受暴行的女儿身边多走一步。 于夕然在医院醒来时,见到了守在床边的母亲。 她看着她,绝望得眼睛通红,一直不停地掉眼泪。 “妈妈,你不是一直说你很爱我,你会永远保护我吗?为什么我在为你出头时,你却要躲开呢?” 女人尴尬地愣住,然后又哭又笑的,“夕然,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真的很爱你……但是我现在肚子里有个弟弟,我得保护好他,等到他出生之后,爸爸心情就会好很多,以后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听到这番话,看到母亲眼中欣慰的笑容,女孩眼中微弱的光芒一点点熄灭了。 她突然意识到——人类,是可以被驯服的。 第70章 突如其来的背叛 也许应该更早一点意识到。 当她才五岁,在一个凌晨两点陪她受伤的母亲去医院检查身体时,她就应该意识到。 “妈妈,我们不和爸爸一起生活了好不好?我可以跟你走,不要他……” 她穿着睡衣、抱着自己的哄睡娃娃,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用哭到红肿的眼睛和颤抖的声音劝自己的父母离婚。 “没事的,夕然……只要不惹爸爸生气,他就不会这样……你只要乖一点、懂事一点就没事了……而且爸爸也就是脾气不好,他一直在为我们这个家庭努力工作是不是?他给了妈妈很多钱,这样,我才能给你买漂亮的衣服、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如果没有爸爸,妈妈就不能给你这种生活了……” “钱很重要吗?比你、比我,都要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穷人是没有资格谈尊严的,这世上没有人不会为钱妥协,只要砝码够重,所有人都会弯腰的。” 女人的眼里亮起了光,仿佛看见了五彩斑斓的生活,让她短暂地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 她抱住于夕然,“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金钱可以解决人生百分之九十九的麻烦……当你穿得贵重的时候,哪怕你不说话,别人都会忍不住高看你一眼……” 她的母亲,就是这样虚荣且自尊心极低的人。 所以,她会花很多心思去装扮于夕然,而这种行为,在她生下儿子、和自己的丈夫关系有所缓和后,就变得更加明显了。 兴许是对女儿有了亏欠的意思,她给她的零花钱也越来越多。 而于夕然替她承担的丈夫的暴力,也越来越多。 很多时候,哪怕是于夕然选择沉默,父亲也会在两个孩子的比较中对她挑刺,然后大打出手。 当她一次又一次受伤时,她的母亲会说,“妈妈爱你”、“妈妈真的对不起你”、“再忍忍就好了”、“很多家庭都是这样”…… 可怕、畸形,蛮不讲理、毫无逻辑。 人性,怎么能复杂成这样。 她无法喜欢逐渐长大成人的弟弟。 被夸奖、被溺爱,也会默默把她当成受气筒的和她的父母站在同一立场上的弟弟。 每个家庭中,都会有被剥削的一方,有可能是任劳任怨的母亲,有可能是养家糊口的父亲,也有可能是乖巧懂事的孩子。 于夕然感觉到自己正在成为全家人的垃圾桶。 她的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对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吃不下、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张着眼,幻想自己死去后,或是他们死去后的样子。 没有人在乎她是不是生病了,她无心学习、高考失利。 进不了父母期望中的重点大学,他们也不打算再砸钱让她出国留学镀金,见她一脸厌世、要死不活的样子,也干脆破罐子破摔,把希望都放在小儿子身上。 而她母亲能做的,就是给她足够的充裕的金钱,让她用满身的奢侈品来体现家庭对她的关爱,不至于走出去给他们家丢人现眼。 于夕然感觉自己有些麻木了,一开始她会抗拒,可她偶尔也会想: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难道我不配享受那些昂贵的东西吗? 渐渐地,她好像也走进了她母亲的影子里。 直到又一次和父亲起了冲突,她在下雨天鬼使神差地回到宿舍。 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里,睡在对面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同学,用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微微颤抖的声音劝她: 你要快点跑、赶紧跑、没命似的跑! 她感觉自己的心头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蒙在心脏外的坚冰,微微裂开了缝。 她忽然听见了胸腔鼓动的声音,那是自己,活着的证明。 “我每天都不想起床,我感觉对这个世界毫无期待,也没有人对我有所期待,我存在与否好像并不重要……” 初夏的晚风悠悠地吹着,她们用过晚餐后,沿着湖边漫步吹风。 “有时我真的想结束这一切,要不就杀死他们,要不就杀死我自己……” 听完于夕然的话,阿弥沉思了许久。 她感觉自己的朋友已经生病了,她需要找到一种更周全的方式来鼓励她。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世界让人感到很生气的一点就是,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有所收获。有些时候不是你做了什么事情,就能达到什么位置,而是你只有坐到那个位置上,你才有资格去做那件事。虽然我并不认为这是对的,可它却是真实存在的规则。” “所以呢?我要变得更强大一点,才能杀死他们吗?”于夕然悠然一笑。 风吹莲动,阿弥指了指湖中的莲花,“看到那些花了么?你就和它们一样,无论生长在怎样糟糕的环境里,始终都能开出最白净的花。世上有太多故事要发生了,不要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而放弃属于你的美好人生。跑起来,离开那个烂泥一样的地方,弱者的求救声很容易被淹没,千万不要在挣扎中自我内耗。等到了有天你成为了他们也需要抬头仰望的强者时,你的诉求、怨恨、呐喊才会被听见,而你在那时所做的一切,也会因为你所在的位置,被规则合理化。” 浅褐色的眼睛明亮异常,女孩的话语掷地有声。 路过的车灯在于夕然脸上明明灭灭。 “阿弥,我要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坏人吗?” “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了,神应该也会原谅你……” 阿弥只想和她开个玩笑,可她却认真地拉住了她的手——“那你可以成为那个原谅我的神吗?” 一语成谶。 第二学年开始不久后,于夕然突然休学了,原因不明,而她也突然和阿弥断了联系。 为此,阿弥担心她许久,直到大四那年,卡徕科技突然推出了人工智能实体化的乙女恋爱游戏。 面对和自己潜心许久才完成的企划相差无几的游戏,她终于认识到,消失两年的朋友,早已背叛了她。 就在她将她誉为莲花的夜晚。 就在她请求她成为“神明”的夜晚。 第71章 真心话的保质期 阿弥再次见到于夕然时,对方已经有了响亮的头衔。 偷走朋友的心血作为自己攀升的砖石,于夕然自知心中有愧,阿弥找上门来时,她没有一句狡辩,而是问她,“我愿意为我的行为负责,我也不会祈求你原谅我,但现在不是公开的时候,我会用尽一切方式补偿你,你不是说要攒钱把曾经的家园买回来吗?我给你钱,要多少,给多少,就当我们是公平自愿的交易,好吗?” 阿弥心里也清楚,于夕然再怎样沉默寡言,她家里也是有些人脉背景的。 如果她要拒绝她,论事情发酵后的维权打官司或者舆论控制,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在校生,根本没办法和功成名就的大设计师抗衡。 二十来岁的学生,还是很单纯。 阿弥只能再幼稚一点,去相信这位旧友的诚意。 以及,人性可能尚村的一丝善良。 最后,阿弥问她拿了一笔钱,以及可以共享卡徕信息资料的高级员工权限。 那时的于夕然已经有了一双略带锋芒的眼。 她有很多方法可以防着阿弥,因此也不怕她会把事情闹大,索性一口答应了。 并且在阿弥毕业后,为了平息她的愤怒和不甘,也让她成功地入职了卡徕科技总部。 她们,在彼此身上看到很多世界的差异面,也见识到了人性的单纯和复杂。 或许,那些美好都是真实的,才会让背叛也显得无足轻重。 原谅可以在获得弥补之后轻易说出口,但一同经历的过去,却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花园的阳光里跳跃着耀眼的灰尘,被修剪过后的植物,会发出一种求救的味道。 她们回到餐厅后,美丽优雅的卡徕游戏总设计师再次引发了轰动。 有不少玩家找她合影留恋,把她和赫莉看成偶像的秋鹿鹿当即双眼放光,特意给她烤制了一份树莓芝士挞。 烤得金黄酥脆的黄油挞皮,内里包裹着奶香浓郁的芝士蛋糕,再把表层铺满各种新鲜多汁的小莓果——树莓、蓝莓、桑葚,摆上可爱的小熊饼干和后院新摘的薄荷叶作为装饰,撒上糖粉,一份色彩鲜艳、酸酸甜甜的餐后甜品,就美美地上了桌。 但于夕然的午餐也很丰盛,她准备把甜点打包,准备回家之后再慢慢品尝。 当天中午,她点了一份番茄肉酱虾仁意面和南瓜板栗热羹。 吃到虾肉时,她想起了大学时阿弥带她去海鲜市场,围着水缸看鱼看虾的往事。 地面砖有些潮湿,空气里充斥着水底动物特有的腥味。 透明的鲜虾在水里呼哧呼哧地游动着,动作有点傻气。隔壁水缸里的螃蟹越狱了,站在玻璃上张牙舞爪,被阿姨提着脚拎起来,又一把丢进了网兜。两只甲鱼伸出头来咬得你死我活,阿弥却站在另一边聚精会神地观察一只帝王蟹。 于夕然静静地看着她,“想吃吗?我请你。” 那只帝王蟹大约两千块钱,阿弥摇了摇头,突然叹息一声,“蟹之大,一个蒸锅放不下……” 温柔的大小姐被她逗笑了。 晚上,她把阿弥约到了一家高级西餐厅,请她吃了帝王蟹四吃:蟹壳黑松露蒸蛋、蒜蓉蒸蟹块、芝士烤蟹腿、避风塘炒蟹脚。 那天阿弥却有些尴尬,有些担心再这样被她请客,以后连吃饭的人情都还不起。 于夕然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又在她的盘里放上一条肥美的蟹腿。 “这不是什么人情,而是因为我想吃,所以才约你来陪我一起。” 她找了一个听上去合乎情理,也不会让对方过于为难的借口。 但后来,她有些后悔。 “那个时候,把话说清楚就好了……”午后阳光微醺,洒在她浓密的睫毛和精力打理过的长发上。她轻轻地搅动着盘里的虾仁意面,轻轻地自言自语。 之所以请你吃饭,是因为在看见你高兴的样子时,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有热量的、足够鲜活的、有价值的人。 有人愿意接受我的帮助,有人会为我做过的事而感到幸福。从那些笑容里获得的能量,让我不至于对生活毫无期待。 “今天我们去吃点什么呢?” 仅仅是思考着这样的问题,我,也感觉,还有能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谢谢你。 谢谢你…… “说些话只适合埋在心里,说出来,真的很矫情。阿弥,你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于夕然提着秋鹿鹿送给她的莓果挞,和阿弥一起来到了停车场,站在灿烂的金秋日光里,满眼笑意地看着她。 凉风吹落了许多银杏叶,停车场里金黄一片,看上去竟也有些出乎意料的浪漫。 阿弥不明白这个提问的缘由,只和她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想要夸奖我就直说,我知道我把瑞拉花园经营得还不错……你尽管说些好听的话,我一点都不觉得矫情……” 于夕然恬静地笑了起来,眼中流露出些许遗憾之色。 真心话也是有保质期的,一旦过了那个限定日期,想说的话,别人也不见得想听了。 “谢谢你们家小师傅赠送的甜品,下次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的。”她暗自叹了一声,柔柔地摇了摇手,准备转身离开。 阿弥突然想起来,“夕然,我有点事想问下你……就是,你在赫莉身边这么久,有没有留意到她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我指的并不一定是经常出现在她身边的,有可能是回忆,或者某些记录。” 于夕然蹙眉深思,仔细想了一阵,“我感觉她待谁都是一个样,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也会额外留意一下,如果有发现,我再联系你。” “谢谢你。你……不问我为什么好奇这些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而且就算是我问你,你也不会说啊……” 她微笑着,如同盛夏夜里最明朗的月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白色轿车把金色的风和叶甩在身后,沿着院外的坡道,向市中心驶去了。阿弥站在院子外,直到再也不见它的身影,才默默地走回餐厅。 蓝眼的机器人来找她了,据说是宫舜给办公室打来电话,有要紧事要找阿弥商量。 他们在摇曳的树影下默契地对视一眼,接着一同往树林深处走去。 听着身边人的脚步声,阿弥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于夕然说得没错。 秘密,会让人变得紧密。 秘密,也会把人隔绝开来。 如果用这种方式来形容人际关系,阿弥觉得,她和晴朗,一定属于后者。 第72章 彷徨的怪物 关系的疏远,往往说不上有特别明显的契机。但又总是在偶然一瞬,会察觉到曾经在身边触手可及的人,似乎站到了遥不可及的彼岸。 “你和于夕然小姐好像聊了很久的样子。” “嗯,我们以前是同学。” “今天见到她,你一定很开心……” “还好,反正早晚都会见到。” 顾主的回答一直紧贴主题,但她的表情却波澜不惊的,少了很多喜怒哀乐。 晴朗不想过于敏感,但他有自带的数据记录,无论是对话字数、相处时长,还是眼神交汇的频率,他都能够通过数值汇总,进行明确对比。 这也是系统衡量和计算好感度升降的算法之一。 而最近晴朗察觉到了,他和阿弥在一起的时间和对话次数都在明显减少。 阿弥有意回避,导致他连问她“为什么”的机会都没有。 晴朗的眼神开始变得黯淡,日常和他相处更多的同僚们,也注意到了他的惆怅。 他们一前一后地回到餐厅,阿弥去办公室和宫舜通话了,晴朗神色郁郁地来到水吧。 眼尖的秋鹿鹿闻着味就凑了上去。 “晴朗,你是不是惹店长生气了?我看她这两天给乔曦派发的任务都比你的多……” 青年低着头,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水杯,“我不知道……可能,她也有想要自己静一静的时候吧……” “你有问过她到底怎么回事吗?” “没……没有……” 同事太过含蓄,身为赛图系列看板郎的秋野首先看不下去了。 他走到晴朗身边,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这么内敛怎么能行呢?死皮赖脸地也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不然怎么哄她开心?至少也得主动一点,表现出充足的行动力,通过各种事件互动展现出自己的男性魅力……” 晴朗想了想,疑惑地看向他,“男性……魅力?比如说……” 秋野灿烂一笑,抬起手臂一掌拍向晴朗身后的立式酒柜,让蓝眼的美人瞬间置身于他精悍有力的胸怀之间。 晴朗皱着眉,极不情愿地从嘴里挤出了两个字——“……壁咚?” 秋野笑得更加自信了。 自己的男友竟然做出这种事情,一旁的秋鹿鹿张着嘴,下巴都快惊到了地上。 她忽然打了个冷噤,皱着一张脸,生无可恋地咕哝道:“完了,这家伙算是被我养废了……我都看了些什么东西!好想把眼珠子抠出来洗洗啊!” 夜幕四合,结束了一天的营业后阿弥下班回家,晴朗和往常一样,乖巧地跟在她身侧。 在阿弥开灯、换鞋、脱下外套准备去休息之时,黑发青年突然反常地倾身向前,一个侧身抬臂将她压向了墙面。 “嗯?” 阿弥愣愣地靠着墙壁,困惑不已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他低着头,呼吸声急促,好像有些紧张不安,他的额头就快要抵到她的头了,但眼睛却不敢直视她,硬邦邦地盯着花架上的一盆绿萝。 阿弥也不觉得尴尬,只是越发疑惑,询问他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她表现得一如往常,反倒显得晴朗更加窘迫了。 他暗叹一声,老实交代说,“秋野告诉我,一般而言,女性难以抗拒这种能够体现男性魅力的行为……” “啊?”阿弥惊讶出声,无语地拍拍他的胳膊,示意让他赶紧闪开。 “这是刻板印象吧……我要投诉给卡徕,看看他们可爱的赛图系列都做了什么好事……”她给自己倒了杯水,站在茶几边絮絮叨叨。 “你不喜欢这样吗?” “嗯,不喜欢。” “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不喜欢自己处于被动的状态。” 阿弥狡黠一笑,放下水杯,迅速上前两步,逼着晴朗连连后退。 当他仓皇失措地退到沙发旁边时,阿弥突然一推他的胸膛,便让他轻盈地倒在了沙发上。 在他惊慌失措地抬眸之际,阿弥却顺势欺身而上,一手按住沙发,一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牢牢锁住他的目光,开玩笑似的逗他说,“我喜欢像这样主动,明白了吗?” 躺在沙发上的青年,彻底愣住了。 他知道阿弥在逗他玩,但她的眼神里,却装着他从没见过的任性和恣意。 那种充满生命力的灿烂目光、热情无谓的表达方式,都令他那颗虚假的心脏砰砰直跳。 视线纠缠好一阵后,阿弥才猛然察觉到自己不合时宜的张狂。 如果晴朗真的只是一台机器人,她就可以和其他顾主一样,完全把他看成自己的所有物,尽情地培养他、欺负他。 但他不仅仅是机器人,他有自己的思想,与此同时又不能完全称之为“人类”。 那他是什么呢? 一个拥有些许人类意识的,非生命体——“怪物”。 阿弥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词。 她如梦初醒,后背惊出一身冷汗,眼中的笑意猛然碎开了。 她惶然地起身,谁知身下的青年却并不想让她离开,顺着她的姿势也坐起身来,长臂迅速圈住她的后腰,将她牢牢禁锢在他身边。 “你要的,是这样的主动吗?”他微仰着头,虔诚地望着她,喉结干涩的上下涌动。 阿弥开始心慌了,连忙伸手去推开他,但对方却不为所动。 “阿弥。”他用温柔沙哑的声音唤她的名字,“我能感觉到你在回避我,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才惹你这样生气……可以请你告诉我吗?我需要明确问题的所在,才能在今后竭尽全力地避开……” 他手臂收紧的力度刚刚好,不会让阿弥从他身边逃走,也不会让她过于为难。 “如果我不回答你,你就要这样和我僵持下去吗?” “我……”晴朗略微犹豫了,灰蓝色的眼透着纯净的迷茫和别样的坚持,“我会一直听你的话,如果你不愿意,我一定不会强迫你……” “但你现在这种举动,不是正在强迫我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偶尔,偶尔也希望你能试着了解一下,在普洛斯系统控制之外,我所拥有的真实性格……”他的语气是温柔的,甚至还带着几分恳请的意思,可他的行为却没有丝毫退缩。 “现在这种方式,也是你真实性格的体现吗?”阿弥垂眸,示意环在腰上的手臂。 第73章 独处 晴朗有些为难,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阿弥见识过他的固执,如果不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恐怕真的会和当初背弃顾主、离家出走一样,也和她发点小脾气。 他看着沉默寡言、逆来顺受,但实际是个喜欢扮猪吃老虎、吃软不吃硬的家伙。 可是他能怎么办,阿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其实我没有在和你生气,只是有东西,我也没有想得太清楚……你也不用着急,等我想通了,自然会告诉你……” “我相信你说的……但是,可以给我一个具体期限吗?” 他果然不会轻易上当。 阿弥看了看窗外,沉思片刻,“那就这样吧,宫舜要我下周和他一起出席活动,因为天气预报说有雨,他担心那几天头痛会发作,就让我和他一块儿过去……等我从外地回来之后,我再告诉你这段日子我纠结的问题,怎么样?” 晴朗点了点头。 但很快他又发现了新的问题,“你的意思是,你要和他……独处?” “就是工作原因,正常出差而已……我以前上班时,也会有这种和同事一起出差的情况,男性女性都有,你不用想太多……” 阿弥微微笑道,趁着他晃神松懈的期间,悄然推开他的手臂,从沙发上溜了下来。 旧的忧愁还没有解决,新的担忧又涌了上来。 晴朗并不是信不过宫舜的为人,但自己的顾主要和其他异性独处多天,他心中总不是滋味。 而宫舜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明明知道自己的行为会让别人不愉快,他还要上赶着去添油加醋。 一天清晨,早餐时分,他晨跑结束后来到餐厅后院,看见正在菜园里采摘生菜的碧眸青年。 见他忧心忡忡、郁郁寡欢的样子,他突然生出了些想去调侃他的恶趣味。 “早上好,晴朗。生菜长得不错,是今天准备做沙拉用的吗?” 贵公子的声音悠扬得像在唱歌。 晴朗淡淡地“嗯”了一声,并不抬眼看他。 “你怎么好像不开心的样子?有心事吗?可以和我说说,我看能不能想办法给你解决……” 看出宫舜就是来找茬的,晴朗也不给他面子。 “既然你都开了这个口,那我可以请你,终止和南宫小姐在补充协议上的合作吗?” 宫舜挑了挑眉,“看来你有些在意,她在每个下雨天陪在我身边。” “我应该,有足够的理由去在意这件事。” “仅仅只是在意,又能怎样呢?我当然可以终止协议,我还可以连经营合同也一并终止,不再把花园租给南宫弥……”宫舜穿着运动卫衣,双手揣在口袋里,笑吟吟的样子看起来人畜无害,但说出来的话,却透着几分强势和威胁。 “这就是,最让我生气的一点。”机器青年抱着一篮翠绿的生菜,一步步走到宫舜身边,微俯着下颌,眼帘半垂着,用低沉到有些冷酷的声音说道,“不论是花园还是下雨天,只要是和她相关的重要的事,都是你,抢先了一步。” 厨师要准备开伙了,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低语后,晴朗消失在后厨门口。 宫舜站在枯萎的紫藤花叶下,无所谓地轻笑一声。 站在窗前抽烟的鄞谷,巧妙地见证了两人对峙的一幕。 他熄灭了烟蒂,穿过清晨的薄雾,来到好友身边,“不是说好要培养感情吗?干嘛突然惹他生气……” 宫舜不着急回答,而是怡然自得地笑着,仿佛在某些往事里沉浸了很久。 “他刚才看我的眼神,的确很像安森……让我想起了安森十几岁时,就在公开课上当众质疑导师观点的样子……” 鄞谷郁闷地一皱眉,“这就是你现在笑成这样的理由?” “没错。”宫舜伸手,用拳头轻捶了一下银发男人的肩头,“对了,找个机会试探一下他,提些和安森相关的事情,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印象。还有,我把南宫弥带走的这几天,你多和他聊一聊,省得他相思过度,想不开……” 说罢,他便摆了摆手,迈着潇洒又懒散的步子,哼着不着调的小曲,推开了菜园的门。 鄞谷在原地站了一阵,突然梦醒似的嘟囔一声:“怎么又让我扮演这种贴心大哥的角色……” 雾霭渐渐散去,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匿名信约会活动结束的第二天,宫舜就和阿弥一同离开了瑞拉花园。 他们要前往另一个城市,应邀去参加一位文姓小姐的结婚典礼。 阿弥不擅长应对这些场合,但迫于宫舜的“威逼利诱”,她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他们于婚礼前一天抵达目的地,在一家高端酒店临时入住一晚。如同天气预报预测的那样,他们落地不久,清冷的秋雨就淅淅沥沥地跟了上来。 因为舟车劳顿,阿弥本想早点睡觉,但一听到雨声,又紧张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是宫舜发来了消息。 “下雨了,是我过来找你,还是你来我房间?” 阿弥看了一眼信息,突然嫌恶地在心底闷哼一声:这是什么油腻猥琐的问话方式。 她不给宫舜戏弄自己的机会,客气地给他打了个电话:“哟,睡不着吧?走啊,去大厅吹会风去。” 夜晚的酒店比较安静。 他们在一个临窗的休息区落坐,就着一盏小灯和淅沥的雨声面面相觑。 气氛太宁静,阿弥闭着眼,脑袋一点一点地开始打瞌睡了。宫舜眼疾手快,在她的脑袋因为快要睡着而失去重心时,连忙伸手抬住了她的下巴。 温热的掌心把晕走的神思叫了回来。 阿弥猛地睁开眼,看见男子惊慌的表情。 “困了就回去睡吧,看你不怎么爱出门,路上折腾这么久,一定也累了。”他连忙正身,刻意清了清嗓子看向窗外。 “不用了,这雨也下不了多久,等它停了我再回房间。” 宫舜理解她的担忧,忽然轻笑一声,“南宫弥,你特意把我叫到公共场所,不会是在担心我们共处一室,我可能会对你做点什么吧?” “当然不是,我相信宫总的人品……但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归是不太合适,我也不想给你我招闲话,能避嫌就避嫌吧……” “很好,我很满意你这个回答。”贵公子悠然一笑,翘起了二郎腿,“既然不想睡觉,那就找点有趣的事情聊一聊,赶赶瞌睡也不错。” 阿弥才从困意中回来,脑子还不是特别清醒,张口就把自己睡着前一直纠结的问题抛了出来: “……话说,你有没有质疑过自己对某个异性的情感?就是你确定自己喜欢她,但是你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她……” 宫舜不知道她问话的缘由,但他的笑容,却是彻彻底底地僵在了脸上。 第74章 谎言的价值 心脏突然间就扑腾腾地跳了起来,有种做了亏心事被发现的心虚感。 宫舜发觉嗓子有点哑,连忙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担心阿弥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他想撒点小谎,但撇开视线,鬼使神差地应了声:“嗯……好像,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那你觉得,在这种纠结的过程中,是对她的感情更真实,还是自己的疑惑更真实呢?” 宫舜动了动唇,正要回答,但看见她明亮的眼,忽然间就改变了想法,推诿道:“不要试图从不同人那里,获得同样的答案。你应该去问那个给你造成困惑的人。我不是他,我的回答不见得是对的。” “你的回答也许不是标准答案,但也是参考答案。” 宫舜轻轻地舒了口气,“在我了解她之前,我一直认为,保持理智和疑问才最为重要……” “那现在呢?在了解她之后,你觉得对她的感觉,变得更重要了吗?” 在雨帘中短暂停留一秒的视线,再次回到阿弥的脸上,“准确来说,是关心她的感受更为重要。” 就好比,我想要知道,你在想什么。 宫舜的眼神浓郁得像划不开的夜色,他眨了眨眼,把没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阿弥没有察觉,只是叹了口气。 好像刚刚得到的参考答案,让她更加困扰了。 黑压压的雨云从北向南缓缓蔓延着,营业时间早已结束,瑞拉花园的小径上还亮着一些用于照明的灯。 晴朗坐在露台上眺望雨景,雨水击打着玻璃顶棚,在他蓝色的眼里开出许多破碎的花来。 有人悄悄地来到了阁楼,“还不休息吗?” “达西”先生从门边探出身子,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圆头锤,笑着对他说:“这是泽拉之前找店长借来做绕线手工的锤子,她买的已经到了,就让我还回来。” 晴朗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就放桌上吧,我会收起来的。” 乔曦放下工具,离开前又看了一眼门外的青年,准备下楼的脚步忽然转移了方向。他踱步到他身边,挨着他在长椅上坐下,“要聊会吗?” “聊什么呢?” “嗯……比如说,上周我陪泽拉去产检的事……” 灰蓝色的宝石眼瞳中,明晃晃地写着“无语”两个字。 “别这样看着我,等我把话说完嘛……”乔曦打趣似的,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道,“那天我从泽拉回房休息之后,在走廊里遇到了店长,她关心了一下泽拉的情况,然后说了些奇怪的话。” 乔曦的虹膜是黑曜石制成的,深沉淳厚的黑色,让他不做表情时看起来格外稳重。 利泽拉去产检的那天,天气有些冷。乔曦把自己的外套给她穿上了,正要去餐厅工作时,在半路遇到了阿弥。 两人客气地打了声招呼,阿弥随口问了句“你怎么穿这么少”,乔曦才简单解释了两句。 听闻他对利泽拉的关怀,看见他脸上的认真,她笑了声,“你们感情真好……指不定将来宝宝出生,还会把你当做爸爸……” “我吗?一个机器人?”乔曦觉得有些好笑,用手指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有什么不可以呢?现在的仿生人,能做到很多人类做不到的事情。但凭‘忠诚’这一点,就已经把很多人都甩开了。” “我好像从你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对人类的……偏见?” 阿弥凝眸一笑,“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 “嗯……好像真是这样……我们的存在目的,就是为了服务人类。”乔曦弯弯眼睛,露出了机器人特有的、充满信赖感的笑容。 就是这种略带僵硬的机械感,反而让人更加安全。 “你知道我喜欢机器人的原因吗?”阿弥静静地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了她真正想要的东西,“那就是你们不会去质疑任何多余的问题,给你答案,你就只用记住答案就好,去质疑答案背后的为什么,就如同人类一样多疑,也会变得……像人类一样讨厌……” 她肆无忌惮地坦露心迹,就好像她非常清楚,这些话对身为仿生人的乔曦而言,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乔曦的表现也的确如此。 他困惑地笑了笑,接不上话来。 在他的系统里,阿弥被定义为“店长”,所以他会秉持着“员工”的身份和她相处。 这种关系之下,他没有必要对阿弥的话过于深究。 在这个雨天看见失落的晴朗,他忽然想起这个小小的插曲,或许和他有关。 果然,在听完他的话后,晴朗一贯冷静淡漠的表情里,出现了不合人设的震惊与愕然。 “……因为和人类一样多疑,就会变得,像人类一样讨厌……” 他在淅沥的雨声中低声叨念着,突然间就明白了,阿弥开始和他划清界限的原因。 因为他,想要弄清楚的问题太多了,这份“质疑”本身,动摇了阿弥原本想从机器人身上获得的安全感。 “我应该更早一点察觉到的……”晴朗懊恼地垂下头,捂住了脸,“我关注的重点发生了偏移,她看出了这一点……” 乔曦靠在椅背上,平静地看着夜空,“人类的心,是敏感又矛盾的。他们希望自己‘清醒通透’,却又总说‘难得糊涂’……说实话,我也不太理解这种心理……但是啊,我理不理解又能怎样呢?如果这个问题让我的顾主感到困惑、为难,它就不应该存在。因为我要做的不是理解问题,而是解决问题。她想要清醒,我就给出客观的道理,她想要糊涂,我就把她不想看见的东西藏起来。人生苦短,不用过于执着于真相,毕竟大部分真相,都和幸福相悖。正因为人类一直在追求‘幸福’,所以‘谎言’,才有了存在的价值。” 乔曦的解释,完美地诠释了系统算法里ai对人类盲目的爱。 但是盲目又如何呢?人类想要从他们身上获得的,不就是这种超越本能的爱吗? 晴朗的情绪更加低落了。 出现裂痕的信任难以修复,阿弥心中缺损的安全感,需要他用更多的行为去补救。 他抬起眼眸,沉静的目光久久地停在漆黑的雨夜里,良久之后,他突然发问: “你刚才说,利小姐找店长借了圆头锤,做绕线手工?” “呃……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晴朗在系统里,搜索出了无数张绕线珠宝首饰的图片,他有些难为情,但还是认真地问出口:“能不能请她……也教我做这个?” 第75章 古堡婚宴 陌生人的婚宴,阿弥自然是没有兴趣参加。 尤其是宫舜这种阶层的人。 他们所谓的婚礼,肯定是极致的盛大奢华,现场也是名流云集、觥筹交错。虽说可以去见见世面,但阿弥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她接到邀请的第一时间,是相当抗拒的。 “我知道你肯定不情愿,但那几天可能会下雨,我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让我在婚宴上晕倒吧……”宫舜在电话里笑语嫣然,“放心吧,你不是作为我的女伴去赴宴,我会和外人解释清楚,你只是负责监护我身体状态、应对突发情况的私人医生……用工作伙伴的身份参加活动,没有人会注意到你,而且你只用跟在我身边就好,也不用和其他人应酬……” 他为了动摇她,也贴心地为她想好了退路,甚至有些得意自己的安排,还说有了“医生”在身边,他也能少喝点酒。 阿弥纠结了片刻,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因为是“工作人员”,自然也不用操心自己参加婚宴的装扮。 出行当天,她一早起床梳洗干净,穿上一件白色半高领的羊绒打底衫,外面配着米白色休闲款式的宽松西装,下着秋冬感十足的卡其色高腰长裤和白色粗跟系带短靴。 头发也扎成了低马尾,让她看起来温顺又低调。为了营造“医生”的氛围感,她还特意准备了一副金丝边框的平光眼镜。配饰架到了鼻梁上,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息和职业感就扑面而来。 她满意地推了推眼镜,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嗅到了一丝严肃又专业的味道。 到了约定时间,她准备去找隔壁的宫舜。 英俊的贵公子这天穿了一身略微正式的黑色西装,领带夹、胸针、袖扣,该有的精致配饰也一样不少。修身的马甲藏在剪裁得体的外套之下,既能修饰他精悍的腰身,也在初冬季节增添一份保暖的效应。 他的头发也梳了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干脆利落、贵气逼人。 仅仅是在走廊上经过两步,就引得行人纷纷惊艳的侧目。 他见到阿弥时心情很好,微笑着倚在门边,打趣地说:“你这一身倒像是去郊游的。” 听不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阿弥有些犯难,“是不是不太合适?” “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样很好,和这个季节很搭,跟那边的风景,也很配……” “我也想穿得更正式一点,但是,我好像找不来那种衣服……” “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自己穿得舒服就行。”宫舜浅笑着,又细细地看了她一眼,“把你昨天穿的小毛衫也加上吧,山上冷,别冻感冒了。” 难得他有心关怀,下雨天的确有些冷,她又加了件针织马甲。 但她雨夜有些疑惑:婚礼不是要在高奢酒店举行吗?怎么还要上山? 几小时后,他们乘车来到了一座巍峨的山脚下,秋冬时层林尽染的连绵山脉完全是一幅波澜壮阔的山水画,不同色彩的银杏、枫树、红杉为整个景区增添了丰富的层次感,错落于山脚和半山腰上的各式建设,又带来了一抹浪漫的异国风情。 阿喜欢自然风光,坐在车上就已经看呆了眼。 天气湿凉阴霾,山顶灰白色的雨雾笼罩着一幢呈螺旋状上升的建筑群,阿弥定睛一看,褐色眼眸赫然聚焦:“啊,难道说婚礼是在山上举行吗?就是那座城堡?” 宫舜坐在另一边,配合她的惊讶,也微微低头通过车窗眺望了一眼远处的建筑。 灰褐色的城堡盘踞在山顶的制高点,层林环绕、古朴浪漫。 “嗯,是古堡,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荒废后被改建成了酒店,保留了很多原来的建筑和墙裙,周边风景很不错哦。” 阿弥看着远方,喟叹一声,“我还以为是那种电影里面那种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闪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排场……没想到,这么低调……” “如果是那种地方,我就不会带你来了。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人多口杂的地方。”宫舜轻笑,墨色的眼中有些化不开的温柔,“而且我知道,你也不喜欢。” “那你也得提前知会我一声,害我还半夜恶补富豪生活的纪录片,就怕自己在那种社交场合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来……” 阿弥说得委屈巴巴,宫舜眼中的笑意却越发浓烈,“对不起,让你操心了……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实在忍不住,想看一下你惊喜的样子……” 看着那双会勾魂摄魄的小鹿似的杏目,阿弥打了个冷噤,叹道:“你今天让我感到陌生……” 宫舜不理会她的调侃,调整了一下坐姿,十指悠闲地交叠到一起,神色惬意地看向了窗外。 与大部分富丽堂皇、华丽斐然的酒店不同,这座欧式风情的城堡以庄严的姿态傲立于山巅之上,可以俯瞰整座山体的翠色原野。 内部整体呈复古宫廷风和苏格兰式的装修,城堡特有的雍容气度如同画卷一般铺陈开来,无论是挑高数十米的中庭和盘旋而上的雕花扶手旋转楼梯,还是黑白相间的环境配色与巴洛克风格的拼花地砖,在每个角落精心呈现的设计细节,都令人叹为观止。 为了举行婚礼,这座古堡也在冬季开出了满身的花。 以纯白深绿为主的自然系花艺装饰,从路边一直盛开蔓延至整座建筑。 花园内幽香萦绕,室外婚礼的整体布置已经完成,雪白的鲜花拱门和青翠的草地相得益彰,罗马柱和天使雕像的搭配让现场呈现出一种神迹花园的神圣之感,爱情的浪漫与美好在环绕开来的大片白色玫瑰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走进园区时,阿弥的眼睛,就忍不住被应接不暇的美景抓得四处乱跑。 身着执事服装的管家们在门前迎宾,她努力保持镇定,安分地跟在宫舜身侧,听他和其他宾客打招呼,用“私人医生”来介绍她时,她抬起头来,礼貌客气地予以对方一个微笑。 时间尚早,与会的宾客不超过百人,大多三三两两地聚在城堡各处闲谈,会场没有过于热闹,却也十分隆重。 她跟随宫舜来到一间宫廷风装修的套房,身着白纱晨袍的美丽新娘刚刚拍完了早前的留影,现下正在补妆。 她坐在巴洛克式的铁艺花窗前,微抬着下巴,笑意盎然地和造型师说话。 在宫舜敲门之后,她徐徐看了过来,满目柔情与惊喜地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随即,她看向他身侧的阿弥,眼中的欣喜竟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第76章 庆典上的公主 “你都专门给我写信了,我怎么能不来……” “那昨天的欢迎晚宴,你为什么缺席呢?” “下雨了。”宫舜回答得轻巧,双手插进兜里,悠闲地走进了房间,“你也知道,下雨天我会生病。” 新娘保持着微笑,再次看向阿弥,“这位小姐,就是你昨天不来参加欢迎晚宴的原因吗?” 她的提问似乎别有用心,阿弥看着她的面庞,却只在想,城堡和公主,是如此相得益彰。 “啊,忘了介绍了。这位是南宫弥,我的医生,为了监护我的身体状态和应对突发情况,我特意安排她和我一起来的。” 阿弥戴着眼镜,看起来非常严肃,她点点头,附和道:“你好,文小姐。不请自来有些冒昧,希望你能谅解,祝你……新婚快乐……” 明白了两人的工作关系,文小姐的脸色也恢复了些,她莞尔一笑,“谢谢你。既然宫总身边的人,也不用这么客气生疏,我叫文御竹,很高兴见到你……” 笑容这样甜美的人,竟然有如此磅礴大气的名字。 阿弥有些惊讶,她笑得太美,都让她看愣住了。 “别在门口站着了,快进来坐啊……”美丽的新娘向她招招手。 “没、没事……我坐了很久的车,现在站会正好……” “过来吧。”宫舜坐在一把木质的扶手沙发上,抬眼看看阿弥,“你这样站着,会显得东家很失礼。” 他在有意提醒她。 阿弥知趣,应声点头,默然地踱步到墙边,找了个距离宫舜不远不近的椅子坐下。 “是个做事认真又有些安静的人,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合,你不要多心。” 文御竹听着宫舜的解释,不禁笑了一声,有些嗔怪地戳了下他的胳膊,“干嘛这样讲话,我是什么飞扬跋扈、小肚鸡肠的人吗?人家是专门为了你的身体健康而来的,这样重要的人,我连感谢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多心呢?” 两人打趣着,宫舜也笑了出来。 旁边的造型师谨慎地调整的手中的动作,用尽量不去打扰他们交谈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处理新娘垂落在额前的每一根发丝。 有一位年纪稍长的贵妇人来了。 进门时她熟络地看了眼宫舜,简单道了声“宫总好啊”,随即就坐到文御竹身边,拉住她的手郁闷不已地说:“哎哟,怎么挑这么个地方办婚礼,多不配你的身份……那市郊的洲际酒店多好,这大冬天的,在堡子里办室外婚礼,风大雨大,生病了怎么办……” “年轻人要的就是这种氛围嘛……” “要这种气氛就去国外啊,那城堡、庄园、歌剧院,哪个不比这边大气?我看这客人也不多,都没个热闹样子……回头我就把你老头子教训一顿,就这么个宝贝女儿,可不能受委屈……” 文御竹笑着摸摸妇人的手,耐心地解释道:“哪里委屈啦,您知道的,我丈夫他祖籍在这里,所以才选了这家酒店……这里环境幽森,比较适合家庭和朋友聚会,主要是为了照顾长辈,住上个两天,就当度假看风景了。客人也都是关系亲近的,大家就这样简单聚一聚、培养一下感情也挺好。况且,我们只是包了整个酒店,并没有选择他们的服务,负责接待的,是我们家的管家团队,厨师呢,是请的国内外的知名酒店的星级主厨,食材也都是各地空运过来的,保证让您满意……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也都是挑选顶级的,什么服装造型、礼仪主持、摄影跟拍……还有这个花艺设计,就这些花……”她垂了垂眸,示意摆在地上的芍药花束,“都是前天凌晨才空运过来……” 听完她的话,贵妇人的脸色总算舒解了点,“难怪我说就这么个小地方,套房里的洗浴用品,怎么会是我们平时用的那些……现在看来,都是你们给包办了……” “都是为了让长辈朋友们尽量玩得开心、住得舒适一点嘛……” “这样想来,也稍微能接受点……不过花费应该也不多吧?” “嗯,不多,还不到千万。” 一听这话,妇人气恼地啧了一声,“真是个傻姑娘!不要给你老公省钱!明年春天得再办一场,那生意场上的人都得来!可不能这么寒酸!” “好好好,我知道了,姑母……”文御竹温柔地推攘着她的后背,笑吟吟地安抚道。 坐在角落的阿弥默默地听着,那些漫不经心的描述好像无形的双手,正在凶残地揪着她的头发,让她头皮发麻,还疼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从她走进院中,看见价值不菲的古典钢琴被随意地安置在雨雾弥漫的草地上时,她就已经认识到,自己与这个地方的格格不入。 把耗费千万的婚礼形容为“寒酸”的他们,站在她不可触碰的另一个世界里。 就连坐在文御竹身边,看起来和她无比般配的宫舜也是。 她没有震惊或者惆怅或者不甘,只是油然而生了一种虚幻的、不真实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捏了捏指关节,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为了不耽误新娘的梳妆,寒暄过后,贵妇人就踩着高跟鞋,一摇一摆地离开了。 文御竹的新造型也快要完成,坐在窗边的宫舜忽然有了搭话的兴趣。 “你的丈夫,是做什么的?” “是个在某些特殊的场合,也能说上话的人。” “原来如此,难怪婚宴也不能大肆宣扬……”宫舜微微挑眉,文御竹的话模棱两可,但他已然明了,“媒体那边呢?” “会好好处理的。” “看来你以后的生活,得多加注意了。” “没关系,我本来也不是个高调的人。” 他们一言一语看似什么都没说,又实则透露出对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 或许是察觉角落里沉默的某个人,文御竹忽然侧过身来冲阿弥笑着说:“不好意思,我们就顾着自己聊天了,没能顾得上你……你也不用太拘谨,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去外面走走,这边风景不错,就是有点冷,记得多穿点……” 新娘的贴心问候让阿弥无法拒绝,或者应该说,她没有资格拒绝。 那句话里,应该也有几分希望她离开,好让宫舜和她独处的意思。 “正好我还去拍些风景照,那我就先出去了,你们慢慢聊。”阿弥几乎没有犹豫。 可就在她走到门边的同时,宫舜也顺势站了起来,自然而然地拦在她面前。 “我也不耽误你了,婚礼造型不能疏忽,万一我在这唠了太久,让你误了仪式时间,那就是我不礼貌了。” 宫舜把告别说得很客气。 文御竹轻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绅士啊……” “应该的。”贵气的男子微微一笑,给了阿弥一个“跟上”的眼色,不紧不慢地迈开了腿。 宫舜转身之后,新娘的笑容渐渐散去,妆容精致的眉眼间,缓缓弥散出一股迷雾般的失落。 第77章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为什么不和她多聊一会,不是说,是很久没见的朋友吗?” “普通朋友而已,打过招呼就行,要不是她姑母闯进来说了那么久,我早就扯个幌子先走了……她姑母话多,我想着听些八卦也不错,才多坐了一会……”宫舜背着双手,懒懒地踱步在潮湿的地砖上,面朝盘旋而上的坡道,笑得怡然自得。 他们沿着墙裙往高处的露台走去,途经婚礼现场。 看见不远处草地上精心布置的鲜花布景,阿弥缓缓停住了脚步,“那就是空运过来的鲜花吗?真好看,顶级的花艺设计就是不一样……” 宫舜回头看她,“喜欢吗?要是你喜欢,餐厅的花艺也能这样布置。” 他说得满不在乎,似乎对享受生活这件事早就习以为常。 “不用了,不适合当地的消费。”阿弥适时地打消了他的念头。 距离仪式举行越来越近,不少宾客都开始往花园里聚集。 宫舜到底是深居简出太久,身份显赫又许久不露面的贵公子,自然而然地成为人群关注的对象。他会谦逊地和长辈们打招呼,也会和其他少爷小姐们礼貌地交谈,渐渐地,聚集在他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 阿弥身为工作人员,只能识趣地站在角落,不去打扰他们的对话,也不让宫舜离开自己的视线。她表现得很低调,低调到没有人开她和宫舜的玩笑,也不会用轻浮的话来评论她。 她默默地跟在那群高净值人群的身后,等她察觉到自己的所在时,就已经站在铺满鲜花的草地上了。 与会的宾客基本已经到场,服务人员在周边来往忙碌。 阿弥站在草地的一角,面对陌生又热闹的环境,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空气是香的,所有人都在笑,绿篱、古墙、鲜花拱门,所有一切都很美好,但她却无法沉浸其中,总感觉眼前的世界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她的神志恍惚了一秒,平白无故地后退一步,却被身后经过的人突然扶住了肩膀。 “你怎么会在这里?”带笑的女声擦过她的耳尖。 她诧异地回眸,见到装着红宝石义眼的女人,正看着她笑。 赫莉身着一件黑色赫本风丝绒质感的连衣裙,从右边衣襟处一直延伸到裙摆的金色雕花纽扣,看起来隆重华贵,耳垂上的珍珠耳环点缀得恰到好处,与她精致立体、充满故事感的美人脸相辅相成。 阿弥突然反应过来,和她拉开距离,“赫总,上午好。我是作为工作人员陪同宫总一起来的,最近几天在下雨所以……” 赫莉挑了挑眉毛,“是么……以往下雨天没有你的时候,他出席这种场合,不照样活过来了?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怪恶心人的……”大小姐嫌恶地轻哼一声,目光跳到正在和新郎寒暄的宫舜身上,抬了抬下巴,“放心吧,就算是不见着你,他也不会有事……他兜里揣着药呢,不能根治头疼,但让他保持清醒还是没问题的……” 阿弥有些不明所以。 “我的意思是,你和这场婚礼没有关系,在这里站着也很无聊,趁着这些人都在这儿,你也出去逛逛,不要对宫舜感到抱歉。” 赫莉的笑容褪去了,声音和表情都微妙地沉静下来。 “我明白了……那我去和宫总报备一声……” “也行,一起过去吧。” 她们同行到宾客区。 见到赫总到来,不少人都客气地起身问候,赫莉却一改当日在瑞拉花园时张扬爱笑的模样,用一种优雅冷艳的神色迎接众人的寒暄。 宫舜身边几位年轻的男宾纷纷起身,讪讪地打完招呼也连连给她让座。 唯独坐在另一边的一位身着米白色粗呢花套装的小姐,却气鼓鼓地瞪着她,身体像焊在座椅上,久久不肯挪开。 她戴着杏色的贝雷帽,披着一头薄雾色的长卷发,妆容精致的宛如洋娃娃,生气时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像一只鼓气的河豚。 “这不是你该坐的位置,崔粲,让开。” 崔姓小姐赌气,“不要,我也是御竹的朋友,我不坐这里坐哪里?!” 赫莉冷笑一声,用眼神示意旁边一堆吵吵闹闹的小朋友,“你去小孩那边。” “你!” “你什么你?坐在我们中间你不会尴尬吗?我们聊天的时候,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玩乐、购物消遣的富家小姐,可是插不上话的。” “赫莉!你不要太过分!我花钱是因为我有钱花,像我这种生来就不需要努力的人,也不用做什么大事,把钱花出去,就已经是在给社会做贡献了!” 大小姐微微挑眉,“看不出来,还有点脑子。既然这么想做贡献,就让你小试牛刀的那家不到十平米的冰激凌店,继续以每月净亏损超过九十万的营业额,为你的业绩添砖加瓦吧。” 把钱花出去没人在意,但把钱亏出去就要被人笑话了。 “崔粲啊,你在哪里开店?面积这么小,是怎么做到每个月亏出这个数额的?” 听到赫莉的话,周围有些人都不免笑了声,有人还凑热闹,好奇地多问了两句,惹得在风暴中心沉默看戏的宫舜也不经意弯了弯嘴角。 崔小姐气得脸上一片通红,质问赫莉,“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你妈妈找我说的,说她给你发了零花钱让你创业,结果你东倒西歪地乱砸,这个店那个店地开,不到三个月就给她败光了……她还要我多点拨一下你,给你做个好榜样,所以我一来就说了,让你去小孩那桌……” 听闻是自家母亲在“败坏”她的名声,崔粲气得也不和其他人说话了,转身愤愤然地离开,拿出手机就打了通电话,气恼又任性地喊了声:“妈!你怎么能把我创业失败的事情告诉赫莉呢!” 贝雷帽小姐气呼呼地走了,经过阿弥身边时,泄愤似的刻意撞到了她。 崔粲没有道歉,还给了阿弥一个嫌恶的白眼,然后一边气愤地讲着电话,一边在潮湿的雨雾中渐行渐远。 现场人来人往,没有谁注意到这个插曲。 只有阿弥摸了摸被撞痛的肩膀,在深深的无力感中叹了口气。 她默然走到宫舜身侧说:“这里没我什么事情,我想去旁边的小院里休息一下。”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电话保持畅通,有事我会联系你的。”宫舜抬头看了看她。 阿弥离开时低着头,神情平静,以至于他并没有看出什么。 第78章 总有人来英雄救美 片刻之后,天气略微清爽了一些,轻盈的钢琴曲也响了起来,现场有乐师在演奏,宾客云集,每个人都喜笑颜开。 在《结婚进行曲》响起时,纯白的新娘缓缓走上舞台。 她身着一条款式经典、质感绝佳的鱼尾缎面婚纱,厚重又柔润的珠光色泽,随着她的步伐在裙面上缓缓流淌,看得人眼睛都移不开。她拿着捧花,在圣洁的花园里微微一笑,所有的景致都黯然失色。 音乐与欢呼在空气中此起彼伏。 宫舜和赫莉坐在台下,配合地微笑和鼓掌。 “你看不出来崔粲的意图吗?赖在你身边,赶都赶不走……她爸爸去年得了病,在icu里不到十天就走了,家里所有生意都给她妈妈扛上,小丫头又不是个省心的东西,只知道败家,凑你这里来,怕是想和我们家搭上线……” “那是自然,和我们家成一门亲事,可以省不少麻烦。” “明明心里门清,还和她说那么多干嘛呢?不拒绝也不表态,你的行为越来越像个渣男。” “拒绝也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大庭广众的,还是得适当照顾一下她的感受。我不像你,总能肆无忌惮地驳了人家的面子。” 赫莉冷哼一声,“果然呐,你从小到大就是个会看人脸色、见人下菜的东西。难怪文御竹那么那么喜欢你,最后还是主动拒绝了和你结婚。宫舜,你这个人就是没有心。崔粲的感受你会照顾,南宫弥的感受,你就能视而不见?她在这里的身份、她能受到的眼光,是由你决定的。既然知道这种场合会让她感到不自在,你就应该揣着你的止疼药自己过来,而不是,让她像颗球似的在我们这堆人里,滚来滚去。” 提到南宫弥时,一直停留在舞台上的视线,终于缓缓转向了赫莉的眼。 “我给了她可以避免麻烦的身份,在这里,没有人能开她的玩笑。” “那崔粲要把她撞倒的时候,你在干嘛?你该不会不能理解她这种意图吧?南宫弥在我身后站得远远的,草坪这么宽,崔粲哪儿不好走,非要往她身上撞。” 宫舜的脸色眼见着黑了下来,“既然你都看见了,你也这么能为南宫弥考虑,为什么你没有拦住崔粲,让她当众道歉?你不是,很擅长做这种事吗?” “这不是我需要插手的事。”赫莉皱眉,眼神中透出了厌恶,“南宫弥是你带来的,她是你的人,我不想为她出头,显得我和你好像关系很好。” “是吗,看来我们的关系,是阻碍你变成好人的根本原因啊……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妹妹原来这么善良,还会去关心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所有人都在鼓掌,他们保持着微笑,你一言我一语,在人群的欢呼声中说得咬牙切齿。 “我向来尊重有才能的人。” 宫舜不以为然地笑了,“南宫弥就是说服我一起开了个餐厅而已,在你眼中,这就是所谓的才能吗?” “咦?你竟然不知道?”面对哥哥的调侃,赫莉忽然得意轻哼一声,“看来南宫弥没有告诉你,我当年从于夕然手里得到的游戏企划和情感数据收集的实验方向,都是她提供的……让我有机会得以取代你执掌卡徕科技,这场游戏背后,她也是功不可没……” 赫莉扯出一个略带狠意的笑容,抬起手来,在宫舜身侧重重地拍着巴掌。 男人向来沉静的神色,突然有了一瞬的崩坏。 午宴在古堡的宴会厅举行,宾客们被引导至精心布置的餐区内,复古油画和繁茂的花卉装饰着四周,灯光闪烁、如梦如幻。 由国际知名西餐主厨亲自烹饪的法式煎鹅肝、意大利黑松露烩饭以及慢烤澳洲和牛牛排等经典菜肴,被一盘盘端上了奢华的餐桌。每一道菜都是视觉和味觉的双重盛宴,让人赞不绝口。 面对满桌的美食,宫舜却没什么胃口。 午宴开始前,他给阿弥打电话要她来用餐,阿弥却说“哪有工作人员和客人一起吃饭的”。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和风,宫舜却笑不出来。 他不想勉强她。 “一楼西餐厅有自助餐,如果你实在不想来宴会厅,可以在那边吃点,你一个人也能随意些。”他顿了顿,又继续问她,“你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 “我在外面看风景啊,拍了不少照片呢……啊,对了,太阳出来了……我想……” 她好像在暗示他什么。 宫舜不想听,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吃完饭后你想去做什么?要不要骑马?山下有马场,我们可以去逛逛……如果你觉得累,我们也可以就在古堡里走走,这边有些活动室,做些手工、插花、画画什么的……或者干脆我们什么都不做,游泳、spa、按摩,就这样简单放松一下……晚餐会相对自由点,我们一起,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吃饭,再晚一点,还有烟花秀……我们今天能做很多事情,时间也充足……” 他一口气,连说了五次“我们”。 阿弥坐在花园里,背对着一丛翠色的绿篱,眺望着从云层里渗透出来的阳光。 她晒着薄薄的日光,眯了眯眼,跳过了他所有的提议,“你先吃饭吧,不用管我。” 电话挂断后,阿弥伸了个懒腰,起身往餐厅走去。 服务员为宫舜端来一份茴香腊味荷叶包饭。 晒干的荷叶被叠成碗状,精心盛装着一份色泽金黄的腊味炒饭,色泽诱人的熏肉丁藏在米饭里,露出一丝咸鲜的鲜红色,青翠的小葱粒和白芝麻洒在顶部,为浓郁的烟熏香气再添上一份沁脾的清香。 记忆被熟悉的味道拉扯到那个下雨的夜晚。 他在灶台前煎制上好的培根,阿弥在他身侧清洗一颗香脆的苹果。 她握住刀柄,手起刀落。 坐在他左右手边的两位单身贵族小姐,为了抢走他下午的时间,开启了饭局上的唇枪舌战。 宫舜听着她们吵架,只觉得脑袋一阵阵疼得目眩。 他突然有些希望,他的“私人医生”能够坐到他身边来,结束他的苦难。 觥筹交错之间,轻柔的女声谨慎地在他耳畔响起:“不好意思,打扰各位了……” 宫舜惊讶地抬眸,侧身去看。 只见阿弥一脸严肃地站在他身后,煞有其事地推了推眼镜,用旁人也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 “宫总,已经到了中午用药的时间,请问您是继续用餐,还是先吃药?” 故事里总是写的英雄救美,已经不足为奇。 当她逆光而来时,宫舜听见的,是她手中的苹果被切开的声音。 第79章 与你出逃 脑袋里烦人的杂音和疼痛忽然被清除干净了。 宫舜没有回答,他甚至不想回答。 他起身抓住阿弥的手腕,在周围几人疑惑的眼光里,头也不回地,带着她离开了宴会厅。 去骑马吧,或者是徒步,又或者去山脚下的寺庙许个愿。 去哪里都好,只要不留在这里,不要去应付那些虚情假意的人。 他一言不发地紧紧抓着阿弥的手,脑子里一团浆糊。 他们走出城堡,沿着墙裙和坡道一路蜿蜒向下,宫舜的脚步越来越快,直到最后他都跑了起来。 湿润的风还带着早前阴凉感,阳光也不够清透,在缥缈的云巅轻手轻脚地往外逃。 明明不是爽朗的天气,但风和日光都是自由的。 宫舜跑得太快,头发都乱了。 阿弥的体能向来不好,被他拉着快跑了一段路后,终于忍不住甩开他的手,一边气喘吁吁地捶着胸口往路边的椅子上去,一边问他是哪根筋不对又开始发疯。 宫舜也徐徐停下脚步,站在一处围栏边,眺望着群山,畅快自在地大口呼吸。 听着阿弥的埋怨,他却笑得无比爽朗。 “我好像是有点疯了……在那些人面前做出这种冲动的事,我也没想到……” 他调整好呼吸,大步走向阿弥,坐到她身边轻轻地捂住她的嘴巴,在她要推开他时,认真地对她说,“喘息会导致呼吸急促,要闭上嘴巴,用鼻子吸气,这样可以减少对呼吸道和肺部的刺激,更容易恢复体力和正常心率……” 阿弥信了他的科普,紧紧闭上嘴巴,但也嫌弃地推开了他的手。 “才跑了几步就喘成这样,体能不好,得加强训练啊……”宫舜嘴上说着嫌弃的话,又探出手去,从上至下轻轻抚摸着阿弥的后背,帮助她尽快平复。 “呃……你别这样,我害怕……”阿弥微微躲开,用一种疑惑又谨慎的表情,不住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仿佛他不是自己所认识的宫舜,“你今天真的很奇怪……难道你被夺舍了吗?” 宫舜笑了声,靠向椅背,恢复了以往懒散松弛的样子。 他没有回答阿弥的疑问,安静好一阵后,他突然探过身去,轻轻摘下阿弥鼻梁上快要掉下来的平光眼镜,在逐渐明朗的日光下,弯着笑眼对她说:“南宫弥,我们出去玩会吧,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啊?”阿弥喉咙是干涩的,脑子还有点发胀,听完宫舜的话,她越发感觉自己生无可恋、神志不清。 山顶的阳光露了出来,但瑞拉花园却还是阴郁一片。 “你想要学习绕线手工?” 办公室内,听到晴朗的请求之后,利泽拉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教你肯定是没问题的……只不过,你们的学习资料一般要从总部下载,需要有特定的程序控制,才能做出相应的动作……像人类这种普通的交流学习,可以完成那么精细的手部动作吗?” “我知道,这件事有一定的难度,这种手工艺,不属于可提升的技能范围……”晴朗坐在窗前,十指轻轻地交叠在一起,“但我也想尝试一下,通过影像记忆模式,多少能够学到一点……我没有办法支付学费和材料费,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处理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或者代替乔曦值班……” “不要说这么见外的话呀。”利泽拉轻轻笑了起来,“我在这里又吃又住的,原本就欠了店长的人情,把手工这块捡起来,也是想做点什么送给她,既然你也有这个心思,那我们就一起吧!不过,你想好要做什么了吗?我怕我这里没有合适的彩宝主石,你想要尽快送给她的话,就要赶紧配置材料才行。” “这个……”窗前的青年有些为难地摸摸了后颈,“我想过,主石应该尽量往绿色系靠拢,那种带有蓬勃生命力的、翠嫩的浅草绿,就像春季万物初生时的模样……至于造型,南宫小姐喜欢花草,如果能设计成花朵的模样,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你已经有明确的设计方案了?” 晴朗难为情地低下头,看起来不太自信的样子,“我不擅长绘画,也不知道,这个胸针图样到底好不好看……” 打印机开始运行,缓缓吐出了一张设计草稿图。 利泽拉拿起草稿认真端详着,好一阵后,微微笑着赞叹道:“真好看,好像闻到了春天的气息……既然你已经设计好了,我也偷个懒,和你做个配套的同款……你做胸针,我做吊坠……” 两人的约定在花园餐厅的办公室里,秘密达成。 虽说是秘密,但其实其他人也都有所耳闻。 为了不让阿弥发现,也不能打扰利泽拉休息,晴朗只得把材料和工具放在其他地方。 从利泽拉那里得到基础技法的学习资料之后,他迅速跑去征求鄞谷的意见。 银发的男人蹲在后院菜地里抽烟,听闻晴朗想做个秘密手工送给阿弥,他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随意地点了点头,眼神欣慰地笑道:“我的房间空空如也,地方大得很,随便你折腾。” 灰蓝色的眼中闪着光,急切的脚步声在室外楼梯上轻快地回响。 天空是沉闷的灰色,客人在露台上烤着橘子,到处都有窸窣对话和笑声,花园里有冷风吹过,但好像并没有人觉得冷。 冬季日头短,下午时光很快就结束了。 阿弥被宫舜拉回古堡时,感觉自己像一头累瘫的骡子。 从他们逃离午宴之后,宫舜突然兴致大发,要去周边景区转转。 他二话不说,抓着阿弥就来到山下的广场,整了一把饲料就开始喂鸽子。 广场上人来人往,宫舜长得过于耀眼,一身昂贵的黑色西装和游客们格格不入,他在白色鸽群中笔挺又恣意的身姿,引来不少人给他拍照。 阿弥怕惹来麻烦,揪住他的衣摆就把他往人少的地方拽。 路边的阿姨、奶奶,笑眯眯地夸奖这小伙长得可真帅,阿弥也笑眯眯地撒谎说,这小伙是个机器人。 宫舜乖乖跟着她走,听在心里,脸上的笑容跟涂了蜜一样。 离开广场后,他们在附近喝了点咖啡,参观了当地一家艺术馆,随后又转移阵地去农场喂奶牛和羊驼。 第80章 往事如梦 阿弥自小在镇里长大,对这些乡村风景见怪不怪,宫舜却是兴致满满,套了件工作服抱着草料在围栏边逗牛。 “南宫弥,你快看,它流口水了!” “我看见了,你倒是赶紧喂它吃啊!”阿弥累了,蹲在草堆旁垂着一双死鱼眼,无语地呐喊着。 尔后宫舜去喂羊驼,逗了它两下,差点被吐一身口水。 贵公子的嚣张气焰瞬间被羊驼压制下去,他又不好冲小动物发火,索性结束农场之旅,准备在晚宴开始之前打道回府。 半路上,他们又去看了看有千年树龄的银杏。 宫舜主动要给阿弥拍照留影,他肩宽腿长个子高,举着手机自然而然地把阿弥拍成了霍比特人。 本来阿弥就有些不情愿,被宫舜拿走手机一顿操作后,她看到照片里的自己都被气笑了,叹道:这可真是我的人生之照啊…… 银杏和红枫都美得不像话,只有她卡在阶梯上扭曲模糊的动态身影,像一颗破皮漏油的肉包子。 她太无语了,无语到不想和宫舜争执。 任凭他扯着自己的背包肩带,把快要走不动路的她,往古堡的方向拖。 终于乘坐接驳车再次回到园区,他们往堡子里去的时候,缓过神来的阿弥才和宫舜搭上了话。 “在我们当地有句歇后语,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叫做,‘王八下水——一去不回’……” “什么东西?”宫舜不解地皱起眉头。 “你可以简单理解为,找到了舒适区,彻底放飞自我……” 宫舜思索一阵,突然反应过来,“南宫弥,你在骂我?” 阿弥不解释,脚底生风似的呼啦啦向坡上冲。 “喂!你等等!你站住!给我把话说清楚!” 轻扬的笑语乘着晚风飞进了古堡,漂亮的新娘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坡上你追我赶的两人。 他们奔波了一下午,进园之后直奔一楼的自助餐区,吃了点水果补充体力。 关于歇后语的争论还没有结束,突然有位管家前来,说文小姐想请阿弥去她的房间小聚一下。 宫舜在旁听着,往嘴里喂了一口气泡酒,很随意地点了点头,对阿弥说:“看来她有事找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吃晚饭。” 阿弥没有心思去思考今天的宫舜为何如此粘人,所有的思虑,都被聚焦到新娘的邀约上。 她跟随管家,经过铺陈着花砖的走道,来到皇室风格的套房门前。 漂亮的新娘坐在小厅里喝茶,见到阿弥后,她悠然一笑。 “过来坐吧,我想和你聊一聊。”她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示意要阿弥过去,又吩咐管家端来一杯热茶。 时光逐渐缓慢下来。 看着阿弥拘谨地捧着杯子,文御竹莞尔一笑,问:“下午和宫总出去那么久,玩得还开心吗?” “……可能,他比较开心吧……喂鸽子、喂羊、喂牛、喂马……基本上都在和动物打交道……”提到这些,阿弥的眼睛又疲倦得失去光芒。 文御竹笑意更浓,“刚才我在这里,看见你们从坡上跑回来,让我很羡慕……我和宫舜相处了三年,却从来没有过这样欢快的时光……” 阿弥有些困惑她的说辞,不敢轻易揣测,只能试探着问:“你们是……认识了三年的朋友?” 文御竹喝了一口茶,轻笑道:“我和宫舜,是处了三年的男女朋友。” “啊?这件事没有人告诉过我……” “有什么关系呢,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只不过今天见到你,让我忍不住回想起过去而已。”新娘放下茶杯,转眼看向阿弥,“我和他是因为家族的关系,才相互认识的……但我对他,的确是一见倾心……” 在文御竹的记忆里,宫舜一直是个很难琢磨的人。 初次见面后,对于文御竹隐晦的爱意,宫舜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拒绝。 他们男才女貌、门当户对,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那时的宫舜忙于卡徕科技的核心项目研发,与她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 但他也从来不会忽视她。 女朋友发来的每条信息,他都会及时回复,每一次见面的邀请,他也会余出时间按时赴约。所有节日,都会精心准备礼物,让她的生活处处充满惊喜。 她想发牢骚的时,他会微笑着,默默听她说完;她想撒娇时,他也会轻吻她的额头,说她可爱。 那时的宫舜,在文御竹面前,可以说是完美贴心没有脾气。在他们所有相处的片段里,爱的细节,被塞得满满当当。 文御竹确定自己是他的女友,但又总觉得他们恋爱的方式有点问题。 “宫舜很奇怪,我说不出他的缺点,但他时刻让我感到不安全,他的爱,是虚假的,没有感情,礼貌、敷衍,也不走心……” 文御竹缓慢地说着,声音多了几分惆怅和感叹。 “他或许爱我,但爱情对他来说好像是真正的奢侈品,所以他爱得那样节制。他愿意给我,他所认为的好的一切,却从来不会俯下身来去理解我的需求…… “他会说早安,晚安,我爱你,他会温柔地回复每一条消息,也会耐心地哄我睡觉,他也没有复杂的男女关系,根本不会让我怀疑有谁能插足在我们之间……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无比优秀的男友,可我逐渐发现,他只是在模仿在学习恋人该有的行为,至于他的心到底在哪里,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或许是他眼光太高,或许是我没有办法打动他的心。在我提出分手时,他都那样平静,平静得好像只是看完了一场无趣的电影。” 美丽的新娘轻声地叹着,回忆在她温柔的眼中起起伏伏,掀起惊涛骇浪,打碎了她少女时期对爱情所有的憧憬与幻想,剩下满是质疑的记忆碎片,以及“他从来没有真正在我身边停留过”,这种落寞的低语。 楼下的露台上,充满了宾客的欢声笑语,奢华的房间内,文御竹却暗自感伤。 “阿弥,说了还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宫舜的……” 从她的声音中回神,阿弥有点尴尬地低着头,她不清楚文御竹和她提及宫舜往事的原因,只能专注于当下,努力给她一个客观理智的答案。 她正要开口之时,门扉突然被敲响,关于宫舜的话题也戛然而止,戴着贝雷帽的崔小姐一脸傲娇地走了进来。 阿弥的目光与她交汇之时,气氛微妙地冷却一秒。 在看见她和自己的朋友坐在一起,崔粲突然瞪大了她铜铃似的大眼睛。 新娘先说话了,她颇有风度地微微一笑,“你来了,正好这里也没有别人,崔粲,为你无礼的行为,向南宫小姐道歉吧。” 第81章 千万盛宴 朋友的胳膊肘居然往外拐,崔小姐霎时满脸不服气,“我就是撞了她一下而已,有必要这样上纲上线吗?” “我刚才已经和你解释过了,南宫小姐是宫总的私人医生,是很重要的人,你不能这样没有礼貌。如果没有她,宫总都不能来参加我的婚礼,你也没有机会和他搭讪。” 崔粲气得脸蛋发白,咬紧了牙关,梗着脖子,胸腔起伏着,好像跟阿弥有深仇大恨似的。 迫于压力,她还是压低了声音,满不情愿地走到阿弥身边,用力地挤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随后,嗖地一转身,愤愤不平的脚步就沿着走廊飞速远去了。 从她出现到离开,总共不超过三分钟。 短短一幕插曲,却改变了原本的气氛。 “不好意思,她就是那样的性格,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这回事,我本来也没有在意……” 天空暗了下来,晚宴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中,阿弥不便耽误,在化妆师提着工具箱进门时,她也适时地起身告别。 文御竹客气地点了点头,等到阿弥离开后,她拨通了宫舜的电话。 “你要求的事情已经办好了,崔粲已经和南宫弥道歉,你以后也别再因为这件事为难她了。” “谢了。” 宫舜的回答太短,短到文御竹以为他马上就要挂断电话。 “你和南宫弥,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说过了,医生和病人。” “是可以治愈你心伤的,那种医生么?” 男人的呼吸变慢了一点,“感谢你的关心。可是文小姐,你已经结婚了,再这样操心我的事,就有些不太合适了。” 宫舜的口气很轻快,引得文御竹也笑了一声,“你说得对,本就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虽然我没有和你在一起,但我也希望你能遇见自己心仪的人。对我们这种从一出生都被规划好人生的人来说,生命是没有惊喜可言的,所有的情感、自我和抱负,都要在责任面前退让,真的很遗憾,即便是南宫弥,也无法和你度过今后每一个下雨天吧……” “既然你也清楚,又何必问我。” “我只是……”文御竹看着镜子里貌美的自己,“真的为你感到遗憾……” 再一次和前女友致谢之后,宫舜挂断电话,静静地坐在落地窗前,等着阿弥回来。 再次见面时,阿弥的表情不像先前轻松,宫舜多看了她一阵,见她不太想说话,也没有细问。 比起午宴的正式庄重,晚宴采用的是自助酒会的形式,显得更加自由浪漫。 为了让宾客感受到更加自由和亲密的氛围,餐厅内放置了许多分散的小圆桌,在充分利用场地的同时,营造出宾至如归的温馨感。让宾客们都能在轻松惬意的氛围中尽情交谈、品尝美食,表达对新人的美好祝愿。 晚宴进行时,宫舜和阿弥坐在一张临窗的小圆桌旁安静就餐,突然听到大厅中央的熙攘的动静,听闻是厨师要在现场处理空运来的蓝鳍金枪鱼,原本有些沉默的阿弥也被吸引了注意。 “有兴趣吗?”宫舜放下筷子,眼中的笑意在灯光下晃晃悠悠,“走,我陪你去看看。” 他和阿弥一同来到展厅,只见在精心布置的餐台中央,安置着一条巨大的蓝鳍金枪鱼。鱼身长约一米五,大约重达百公斤,其庞大的体积和深邃的蓝色肌肤在洁白的餐布对照下显得尤为壮观。 三位大厨向宾客们展示了金枪鱼的全貌,随后拿起锋利的长刀,开始分切鱼身。 闪着寒光的刀锋精准地划过每一块肌理,将鱼身分解成大块,再将不同部位的鱼肉仔细切割成可以适合入口的薄片。 厨师的手法熟练迅速,随着刀刃一次次落下,鲜红的鱼肉被切成厚薄均匀的片状,每一片都透露出诱人的红色光泽,肌理分明、油脂分布均匀,宛若大理石般油润亮泽。鱼肉的鲜美之味也开始在空气中弥漫,一种独特的海洋气息与淡淡的花香交织在一起,让人垂涎欲滴,在场之人无不发出赞叹。 第一次见到这般场景的阿弥,也着实震惊了许久。 服务员将现切的金枪鱼肉按照不同部位,整齐摆放至用于保鲜的冰盘上,供宾客们按口味自取。 阿弥不知道要如何分辨这些鱼肉,站在餐台前左右为难。 宫舜看出了她的犹豫,着手为她挑选了几片脂香浓郁、带有雪花纹路的肥美刺身。 “你可以先试试这个,这是金枪鱼中腹的肉,脂肪含量高,肉质滑嫩、口感更好,香味也比较独特。” 他递来了餐盘,还贴心地为她准备好了味碟。 不知为何,阿弥突然有些拘谨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餐盘放到小桌上,夹起一块粉红色的鱼肉,沾上一点酱油后,轻轻地送进嘴里。 随着齿尖咬合,鱼肉的鲜美在舌尖上瞬间爆发,富有弹性的细腻肉质与香滑的油脂在口中一同融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味觉体验。 浅褐色的眼眸惊讶地聚焦,赞叹声也自己从喉咙里跑了出来:“哇,这真的……和我吃过的所有鱼肉,都不一样……” “喜欢吗?”宫舜看着她笑,漂亮的眼里像装满了星星,“喜欢就多吃点,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去给你拿。” 阿弥连连摇头,“不用了,这已经够多了……” 宫舜好像心情很好,他突然放下筷子,慵懒地靠向椅背,带着笑意的目光温温柔柔地洒在阿弥脸上。 “这样一条鱼,一定很贵吧……”吃完第一片鱼肉后,阿弥忽然小声地自语。 对面的宫舜沉思片刻,自然而然地接下了她的疑问:“这个得根据具体情况来判定,一般来说,这种东西的价格会因为规格、部位和品质的不同而有所差异,但我听说过,曾经有一条两百多公斤的蓝鳍金枪鱼,卖了两千多万……” “啊!这么贵吗?” “也不至于都这么贵……除了鱼本身的价格之外,还需要考虑捕捞、处理、储存和现场准备、运输方式等其他费用……这条鱼是空运来的,物流费可能高一点……我对这块了解也不多,不能给你一个很准确的区间,但如果是把一条顶级的蓝鳍金枪鱼从海里捞出来,空运到内陆并现场制作,要我估计,花费可能在数十万到数百万之间吧……” 几个不同规格的数字被宫舜用一种去菜场买菜的口吻说出来,阿弥都愣得不敢下口了。 她恍惚觉得盘子里装的不是鱼肉,而是一沓一沓的现金。 第82章 为何如此扫兴 宫舜说起这些东西时,谈吐格外专业,整个人透露着一种进入舒适区的松弛感。 他以为阿弥对海鱼有兴趣,又讲了一些自己以前海钓时发生的趣事。 他很寻常地讲着话,可阿弥却发现他们清晰地出现了一道屏障,把他的声音和笑容都隔绝在另一个不可碰触的世界里。 “你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可能有点累了……” “真的吗?那就准备回房休息吧,我在来之前和文御竹说过有同伴,她给你提前备好了一间套房,在悬崖边上,你可以一边沐浴泡澡,一边欣赏夜景。”话语处,他还给她一个些许愉悦的笑容,仿佛想到了她今晚入住精美静谧的悬崖套房时,那种惊艳开心的神情。 然而阿弥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对不起……我……我想回家了……” 宫舜的笑意僵在脸上,“为什么……突然要回去?今天在这里,有人让你感到不舒服吗?不应该啊,我都事先打过招呼,那些个喜欢开玩笑的家伙,都没敢多看你……或者是,崔粲?她在婚礼现场故意撞了你,我当时没注意,但我已经让文御竹叫她给你道歉了,是不是她道歉的态度不好,又让你难受了?” 他有些不解,脑子里飞速过滤着可能让阿弥想要离开这里的原因。 “你刚刚说,崔小姐和我道歉,是因为你的提醒?” “不然呢?就她那个亲妈都压不住的性子,她能乖乖给你道歉吗?” “为什么要这样做,本来那件事,我也没有放心上……” “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宫舜的喧闹的眼渐渐安静下来,他目光沉沉地注视阿弥,向她灌输着他的世界该有的理念,“你是和我一起来的,我的身份也决定着你可以受到的待遇,崔粲故意惹你,就是在打我的脸,所以她必须道歉。” “所以,如果没有你,我就得不到那份道歉,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这就是事实。” 阿弥不由得轻笑一声,她突然听出了自己在宫舜话中的身份——依从物与附属品。 “好奇怪,一般来说,发生这种情况时,道歉是最基本的礼仪礼貌,但对你们来说,道歉也要被分成三六九等,到底需不需要认错,是看对方的身份,而不是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能让你们甘心低头的,不是原则和修养,而是地位和权力。” 她的眼神开始用力,带着质疑与审判,狠狠鞭笞着对面的男人。 宫舜的脸色瞬间冰冷下来,漆黑的眼中布满暴雨来临前的阴翳,他有些反感,阿弥这种看似通透正义的眼神和说话态度。 “南宫弥,为什么总是这么扫兴,这么开心的日子多笑一笑不好吗?给你好吃的,你就认真地品尝然后说一句美味,给你好看的,你就仔细欣赏再拍拍手鼓鼓掌,哪来那么多人生感悟啊?为什么你要活得这么认真?你知不知道,活得太认真了,也会让你身边的人感到疲倦的。” 阿弥怔怔地看着他,被他批判得说不出话来。 “看来你的确不适合这种场合,回去吧。”宫舜别过脸,拿起桌上的红酒一饮而尽。 阿弥拿开放在腿上的餐布,平静地看了眼窗外,“可能会下雨。” 简短几个字,却让宫舜生气了。 “那又怎样?别误会了,我没有那么需要你。”他盯着她,声音用力。 “我是说,下山的路很长,我需要一把伞。” 轻柔又无谓的回答让宫舜的脸色一瞬苍白,他久久地看着她,气恼到眼睛都红了,才压着声音决绝地说:“去,去找前台要。” 阿弥不再说话,转身就走,干脆利落的脚步像游鱼似的穿过一众宾客,仿佛想逃跑一般,倏忽不见了身影。 她走得飞快,还不到停车场时,忽然听见古堡传来了庆贺的喧闹声。伴着一声响亮的脆响,绚烂的烟花乍然升空,照亮了山顶最深的夜色。所有人都在欢呼,散落的烟火星星点点,串联起云中的碎光和雨雾,如同鎏金溢彩的天河瀑布,远远地存在于只可仰望不可触摸的他人的世界。 阿弥抬头看了一眼,停顿了两秒,随后又继续踏上自己的旅程。 阵阵呼声也盖不住她心头回响的宫舜的低语。 到底是什么时候产生了,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这种致命的幻觉呢? 大概是被他紧拽着手腕,逃也似的离开城堡的那一刻。 他的紧张、慌乱、手足无措,他奔跑时在风中飞扬的发、被掀翻的衣摆,还有他墨色的眼中满溢而出的名为“自由”的光。 以至于阿弥也误会了,远在天边的星,落在了自己身边。 然而,当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王子的舞会也会结束,她突然清醒过来,这世界上唯一的魔法就是幻觉。 这天走了太久,她的脚底都有些疼了。 她适当放慢脚步,在杂乱的思绪里突然找到一个词:“晴朗……”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黑发青年愕然一愣,手中的画笔掉到桌上,他忍住了担忧,尽量平静地回答她:“嗯,我在……” 烟花没命似的在山尖上开着,阿弥紧紧拽着手机,仿佛从那里传来的声音,是她此刻唯一的安慰。 “我想回家……” “好……” 顾主的心语在夜风中轻轻颤抖着,晴朗听见她不安的呼吸声,手指不经意紧握成拳,“你先沿着这条路向前走,我会告诉你乘车的位置……是要直接去机场或者车站,还是有另外的安排?” “我要先回酒店,拿行李……我给你地址……” “好,我明白了……” 简单的沟通后,阿弥继续前行,才走了不久,就看见一辆无人驾驶出租车缓缓驶来她身边。 她戴上了耳机,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南宫小姐,车已经到了,我们准备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里吧。 就像落水时的一根救命稻草,简单一句话,忽然就把笼罩在心头让人难以呼吸的忧愁和不安,统统甩开了。 阿弥回到酒店,拿上自己的行李,匆匆下楼。在走出电梯时,她顺手把那副金丝眼镜丢进了垃圾桶。 那种伪装,她已经不再需要了。 第83章 童话与现实的距离 夜景顺着车窗不停后退,阿弥坐上了归家的列车,听着晴朗为她播放的用来哄睡的轻音乐,静静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晴朗,蓝鳍金枪鱼一般怎么卖?” “市面上的蓝鳍金枪鱼每公斤价格在大约在四百到一千二百元之间,大腹部位的鱼肉最为昂贵,可以卖到一公斤一千六百元左右……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是准备在餐厅供应吗?” 阿弥突然失望地长叹道:“……曾经有一份昂贵的金枪鱼刺身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直到失去后,我才知道后悔……这么贵,我就应该全部吃完,一块都不剩,亏死了,越想越亏……” 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埋怨,发现她的心情略有好转,正在制作胸针底座的晴朗也放心了些,“你想说的,只是鱼肉的事吗?” 阿弥看着窗外,沉默片刻,才娓娓道来,“有一次我和程阿姨聊天,她说她家有一块鱼塘,在今年夏天的时候,因为变天缺氧,死了上千斤的鱼,亏了两万块钱。那些鱼原本是养来卖的,结果一场天灾,让半年的辛苦全都打了水漂……有人会因为损失两万块钱急得掉泪,有人吃着百万千万的鱼肉眼也不眨……我是想说,时代的发展是必然的,但地域和人群的参差,永远不会消失……” 想象到阿弥可能经历的场面,晴朗不由得放慢了手中弯折铜丝的动作,更仔细地聆听她的声音。 “最近两天,好像去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是这个意思吗?” “嗯,这两天我有一种迷幻的落差感……就像是天黑了,要做梦了,我掉进了巨人的酒杯,在被它们吃掉之前爬了出来,终于认识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阿弥揉了揉困倦的脑袋,落寞地看着窗外,忽然间失措地笑了声,有些窘迫地捂住了脸,“说来还有点可笑,也有点羞耻,我在去婚宴之前,甚至还想象过不少电视里面的情节……” 文艺作品里面总是那样写,出席重要的宴会时,总会有人给女主准备华丽的衣裙和昂贵的珠宝,让平凡普通的她摇身一变、惊为天人,在会场上艳惊四座,成为全场的焦点。 当宫舜抓着阿弥的手从古堡里出逃时,穿过盛放着鲜花的坡道,她感觉自己瞬间化身成为童话故事中的公主,她好像穿着布满钻石的高跟鞋,提着层层叠叠的裙摆,被英勇的王子救出,和他一起逃出了沉闷的老堡子。 说到这些,她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用一只手遮住额头,尴尬地揉着太阳穴,“真是笑死人了……就说女孩子要少看点童话故事,不然脑子里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 “只是幻想而已,能有什么错呢?人生苦闷,多些幻想,也能多些乐趣。”晴朗也轻轻笑出声,可他转念一想,又马上问道,“南宫小姐,这些话,你会和宫先生说吗?” “我怎么可能和他说这种话,等着被他嘲笑吗?” “那就好……”晴朗拿起葡萄石,摆放在图形中心的位置。 顾主没有和其他人谈及过她的心事,晴朗能说服自己,也相信自己,仍然是距离她的真心最近的那一个。 “说起宫舜……今天晚上我和他又闹了点不愉快……”过去了几个小时,阿弥已经平复了心情,可以用吐槽的口气,若无其事地提起这些。 听闻了晚宴时发生的细节,晴朗很担心阿弥的状态,担心她会因为宫舜的话,又开始反思和自责。 “你的话没有错,只是,不该说给他听,站的位置不一样,看到的东西也注定不一样……” 他本想安慰阿弥,没想到她早已把自己安慰好了。 “嗯,这点我已经想通了,我们的观点都是对的,只是看问题的方式不一样而已。就好比,他说大海很美,我却说淹死过很多人,他说鸟鸣清脆,我却说路过都得被喷一头屎……” “噗——”她形容得太过贴切,晴朗都有些忍俊不禁。 “我不用在乎,人都会被巨大的差异所震撼,专注于自己的世界,才是稳定内核的根本。”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好像渐渐淡去了,最东边的位置,已经出现了天色将明的迹象。 阿弥脸上的失落也被微光推开。 真心,往往难以直视。 人际关系深入到一定程度时,就会暴露彼此隐藏的缺点,然后开始互相讨厌。所以,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保持适当的距离,是很有必要的。 有些东西看不着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她想,有些话她不会再对宫舜说了,但她仍然感谢,他送给她的,那一刹那的幻觉。 凌晨五点半,历经了九个小时的车程,阿弥回到了熟悉的城市。 她走出车站时,一眼就看见了在人群中等候她的碧眼青年。 他身穿一件白色连帽卫衣,外面套着浅蓝色的牛仔外套,头发凌乱地散在眉间,眼含笑意、目光深邃。他向她招招手,另外一只手臂上,还挂着用来给她保暖的围巾和大衣。 看着他面带微笑、急切地向自己走来时,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好起来的阿弥突然间哽咽了一秒。 “早上冷,先把衣服穿上。”他给她穿好外套、系上围巾。 一种怪异的酸涩感涌上了心头,就像狼狈回乡感受到亲人关爱时,那种委屈和手足无措。阿弥不想让晴朗看见自己难看的表情,闷不作声,低下头来,用额头轻轻地抵住了他的胸口。 突如其来的接触,让晴朗的手臂恍愣地悬在空中。 他有些想拥抱她,却又觉不妥,踌躇许久,也只能安慰似的,礼貌地拍了拍阿弥的后背,轻声道:“这几天舟车劳顿,一定把你累坏了吧……现在时间还早,你肚子饿不饿?要不,我们去吃你喜欢的牛肉烧饼吧,从车站到烧饼店,刚好可以赶上第一锅……” 阿弥本来没有那么饿,但是提到烧饼,她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叫了起来,这一叫,就让她想起昨晚只吃了一片的顶级蓝鳍金枪鱼刺身,委屈和后悔霎时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她把晴朗的胸口当成墙壁,一边用额头懊恼地撞着,一边郁闷地哭着说: “我怎么能这么傻,再怎么生气也不能不吃饭啊……他给我拿了那么多肉,为什么我只吃了一片,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第84章 目之所及,心之所向 晴朗被她哭得不知所措,一双手犹犹豫豫地,抱也不是、放也不是。 终于,当她又一次撞向自己的胸口时,他抬手捂住了她的额头,弯下腰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意味不明地问道:“蓝鳍金枪鱼……有那么好吃么?” 机器人是不吃东西,可阿弥却从他的话里,闻到了一股醋意。 “不是的。”她抬起眼来看他,在他温热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额头,为她把脸畔的碎发挽到耳后时,忽然一本正经地回答说,“还是热乎的牛肉烧饼更好吃。” 蓝色宝石的眼中,有洋洋洒洒的笑意。 晴朗微微后退,俯下身来向阿弥敬了一个优雅的执事礼,“好……那我们就一起去吃牛肉烧饼吧……我亲爱的,公主殿下……” 此话一出,本来还掉着眼泪的阿弥,突然笑出了声。 她吸了吸鼻子,又伸手弹了下晴朗的额头,“我和你说我的心事,是让你来调侃我的吗?” “怎么会呢,我说过幻想没有错,我只是想陪你一起幻想而已……”晴朗轻声说着,手指温柔地擦拭过阿弥脸上的泪痕。 “你的手怎么了?为什么会有磨损?” 被她发现了,晴朗灵敏地合上掌心,“这个是秘密……以后,我再告诉你……” 他低下头,笑容一如既往的含蓄。 他们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逐渐亮了起来。阿弥看着乌云破开的天穹,忽然觉得,昨夜那个一闪而过的迷幻梦境,一点都不重要。 牛肉饼还是一样好吃,晴朗的眼还是一样清透。 无论在外面的世界受到多少伤害,只要踏上故土、回到花园,她的心,就能无数次被治愈,无数次的,重新开始。 “医生”已经走出了阴霾,“病人”却被困在了古堡的黑夜。 阿弥离开后的那晚,宫舜曾在烟花秀开始后,走到喧闹的露台上,寻找过她离去的踪迹。 但已经来不及了。 夜晚来临时,带来了一场忧郁的小雨。 赫莉知道阿弥走了,在临睡前去查看宫舜的病情。 吃了止痛药的男人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他的手机开着,墙面上投影着下午他和阿弥在外面游玩时拍摄的视频。 “南宫弥!看这边,笑一个嘛……” “累死了,笑什么笑……嗯?你在录视频吗?” “对啊,所以要你笑一笑……话说,刚才吃饭时,你为什么突然去找我?” “就是我从那儿走过看见你在揉太阳穴,我就想你是不是要发病了,所以大发慈悲地去问你一下……” 画面里,她的哥哥举着手机,笑容满面地经过落叶满地的坡道,身后跟着生无可恋同行者。 他的眼睛,看着镜头里的她。 明明眼中装着满满的喜爱,结果他张开嘴却吐槽说她走路的样子像乌龟,气得她跳起来追他。 他们在路上你追我赶,一来二去之间,画面晃得越来越快,笑声和风声在阿弥抓到他袖口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赫莉确定,那时的宫舜是真的快乐。 短短二十来秒的视频,要重温多少遍,才能让他看到睡着呢。当他一帧帧仔细回忆时,他的脑子又在想什么呢。 赫莉把音量调小了一些,顺手把被子扯到了宫舜的胸口。 熟睡的男人在梦中叹了口气,呢喃着一个名字:“阿弥……” “嘁……”赫莉嫌恶地皱了皱眉,连忙撒手松开被子,生怕她哥哥一不小心摸上她的手。 见他还正常喘气,她也放下心来,留下一盏床头灯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外厅里还有些晚睡的年轻人在活动,当她经过时,嘈杂的声音会渐渐止住,等到远去,窃窃私语又会再次萌芽。 文御竹在她的房间门口等待着。 “已经去看过他了吗?” “嗯,放心吧,还活着呢……” “你呀……好歹是你亲哥,说话多少得客气点……”文御竹无奈浅笑,抱着双臂轻轻地看着她,“宫舜并不是个活得很开心的人,偶尔,偶尔也对他好一点吧……” 赫莉站在门边,眼神淡漠地没有多少情感,“在他的人生因为我的母亲而变得更加不幸之前,我在‘帮助他’和‘伤害他’之间,选择了旁观……所以现在,已经不是那种,可以关心他的时候了……” 气氛低落下来,赫莉打开了房门,文御竹叹着气,也无法再说些什么。 她们道过晚安后,热闹的庆典也逐渐走向尾声。 回到花园后,折腾几天的阿弥决定早早睡觉。 可就在她回到房间时,忽然听见晴朗下楼的声音。 “这么晚了,你准备去哪儿?”她穿着一身毛茸茸的居家服,站在卧室门口困倦又疑惑地看着他。 青年有些窘迫地摸了摸脖子,“那个……有点事情,要去鄞谷先生那里一趟……” 阿弥微微眯眼,试图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好吧,你也要有自己的社交圈……忙完早点回来,记得动静小一点,你知道的,我睡眠很浅……” 晴朗乖乖地点头,“我就在二楼,如果有事,叫我一声就好。” “嗯,去吧……”阿弥打了个哈欠,朝他摇了摇手,随后关上了房门。 来到鄞谷的房间后,晴朗立刻从抽屉里拿出工具继续制作绕线胸针。 银发的男人倚在床头看书,时不时好奇地张望一眼。 “这玩意儿看起来挺复杂的,这么细的铜线绕来绕去,还要缠出花纹来……没有程序的支持,你的手指应该很难完成这种高精细的动作吧?” 晴朗认真缠绕着手中的细线,重重地点了点头,“有一定的难度,不过……我有自己的记忆模式,而且我对身体的控制并不完全依靠系统,只要多练习一些,就能和人类一样……” 灰绿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幽幽暗了下去。 晴朗的话提醒了鄞谷,他并不是一台普通的仿生人。 鄞谷放下书本,调整了睡姿,将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沉思许久后忽然没来由地叹了声,“唉……南宫弥竟然一个人提前回来,看来宫舜又惹她生气了啊……” 虽然不想提到和宫舜相关的话题,但基于礼貌,晴朗还是回应了他的话:“兴许是雨停后,宫先生已经不需要阿弥留下了……” 提起雨天,青年的声音也染上一丝淡淡的哀愁,他的手指停顿下来。 “其实,我很羡慕他……因为下雨的时候,我也特别想待在阿弥身边……” 鄞谷突然有些好奇地挑了挑眉头,“你这样想,是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在雨天,我会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悲伤,感觉自己好像弄丢了什么,脑子里有一片空白,我努力去看,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起来……虽然很难受,但我不敢告诉阿弥,我不想给她添麻烦……” 青年低沉缓慢的情愫,在鄞谷心头织出一片疑云。 为什么晴朗会出现和宫舜相似的情况? 鄞谷静静地思考着,回忆起宫舜的头疼产生于实验之后,他突然打了个冷噤。 他们之间唯一产生的联系,就是可能分别存在于他们大脑之中的安森的意识,会不会这种对于下雨天的恐惧,原本就是来自安森本人呢? 第85章 实验室里的收藏品 很多年以来,为了能够打破生命的临界点,创造出全新的数字生命体,整个ai行业,都在尝试一种人类意识数据化的实验。 宫舜的头痛,也是在卡徕科技主导的相关人体实验之后,因为神经损害和记忆损害而产生的。 当年宫舜和鄞谷都曾是研发项目组主要成员之一,与几位伙伴一同进行机体开发与研究。 为了让ai更加智能化,主要负责人当中,还有另一位名叫“安森”的年轻博士,他自愿成为样本,用自己的身体进行数据化实验,让研究成员们对他的人类意识进行分析和改写。 因为这个实验涉及意识分离和大量的脑部研究,具有很高的风险。 身为主管的宫舜不能让自己的朋友以身试险,便瞒着父亲——卡徕集团的执行董事,也作为志愿者加入了实验。 但没想到东窗事发,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宫舜这边的实验开始不久就被董事勒令停止,可他却没有对以安森为样本的实验下达任何指示。 实验开始非常顺利,可随着神经连接的深入,安森的大脑遭到入侵,意识被大量分解。 察觉危机的鄞谷紧急叫停了程序,只是为时已晚。 他们取得了初始成果,但那位伙伴却因意识损害导致脑死亡,从此躺在实验室里,再也醒不过来了。 而宫舜虽然幸免于难,他的大脑也在实验过程中受到一定影响,失去了部分记忆,并且,每遇到下雨天,脑部就会控制不住的疼痛。 可是他的大脑经过精密的检查,也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伤。 长久以来,因为雨天头疼发作的问题,他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和情绪疗愈,靠这种方式缓解疼痛,以及消解他无从找到源头的恐惧。 把记忆稍作整理,鄞谷盯着晴朗的背影,眉头也越皱越深。 根据心理学的依据推论,如果晴朗也有和宫舜类似的感觉,那就证明,作为参与者的安森,曾经在雨天,遭遇过某些令他难以忘怀的悲伤的事情。 这股悲伤,在实验中被分解,影响了宫舜,同时也被编写入芯片,此后又被赫莉保留在了普洛斯系统之中。 可安森到底遇到什么令他难以忘怀的往事呢? 他在实验之后,就失去意识成为了植物人,在这秘密监护的几年内也丝毫苏醒的迹象,这个疑问,恐怕再也无法从他口中获得答案。 在曾经相处的日子里,鄞谷也并没有听他提起过相关往事。 好不容易梳理清晰的思路又打起了结,鄞谷有些犯难。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些事,应该和宫舜聊一聊,他作为安森的支援者,兴许知道些什么。 翌日,晨光扑朔、气候宜人。 历时三天两夜的家族式婚宴终于到了尾声,宫舜早起,稍作歇息后就和新婚夫妇道别。 黑色轿车穿行过红色的枫林古道,静静驶向另一座城市。 离开古堡后,宫舜并没有立即回到瑞拉花园,而是几经辗转,去了卡徕生物的科学实验室。 他走进戒备森严、窗明几净的大楼,身穿白大褂的研究人员纷纷与他点头致礼,在一声声恭敬的问候中,转向位于大楼高层的一间监护室。 这个被秘密监管的房间,干净静谧得让人不敢踏足。 室内布满了各种科学仪器,整齐有致地围在医疗床旁边。指示灯按照呼吸的频率闪动着,显示屏上流淌着一条条曲折波动的生命体征线。 房间的向阳处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大量自然光线的引入,让整个环境看起来通透爽朗。房间内的空气也经过严格的过滤,清新洁净得近乎一尘不染。 尽管这个地方采光极佳,但从墙壁到天花板再到地面,绵延不尽的纯净白色,让人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配合着监护设备发出的轻微嗡鸣声,仍旧让人感受到一股浸润到骨髓里的冰冷。 一位黑发青年静静地躺在房间中心的医疗床上。 他容貌清秀、眉眼如画。他静静地闭着眼睛,睡颜平静又安详,呼吸平稳而微弱,浓密睫毛在苍白到不见血色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一位远离了人世喧嚣的天使,与这个世界毫无联系。 宫舜轻声走到床边,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这位昏睡中的青年。 他好像脱离了时间,维持着当年青涩又寡淡的模样,被定格成一张没有生命的画,被永远地收藏在这个冰冷的房间之中。 宫舜轻轻地调整了一下青年身上的被子,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又有段时间没来看你了,最近还好么?”他微微笑着,试图从安森身上得到一些反应。 沉默的空气里只有仪器运作的轻微噪音。 “……你……就真的那么喜欢南宫弥么?一直以来,我也没发现她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很奇怪,我突然有点明白你的心情了,她是个能让人感到心安的人,你说呢?怎么可以在那时突然出现呢,在我想要逃走的时候,像个英雄一样站在我身后……” 他在叙说时,回忆起阿弥在宴会厅逆光而来的模样,她站在光里,站在鲜花盛开的地方,圣洁得让人心慌。 “我曾经以为,自己会一直被你牵着鼻子走,本来我挺抗拒这种被支配的感觉……但现在,好像有什么地方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他失落地笑了声,抿了抿干燥的唇,像下定某种决心似的,慎重地开口,“让我提前对你说声对不起吧,我可能会变成我口中那种卑劣的人。如果有天,我会承认自己对她的真实感受,那一定不是因为你的意识所驱使,而是因为,我愿意,我愿意承认,我开始有些在意她,这个事实。” 说到这些,他又难以置信地笑叹一声,“不过,为什么偏偏是南宫弥呢?你以前就认识她吗?不应该啊,你被我们集团领养的时候才十二三岁,不会有接触她的机会,而且我也从没听你说起过,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你们,不认识,对吧?” 他坐在床边,重复着自言自语,希望事情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 白云悠然地从天空中走过,躺在床上的青年,仍旧没有任何回应。 第86章 总有人口是心非 探望过朋友后,宫舜来到了大楼顶层的屋顶花园,看见赫莉正在一处太阳伞下喝咖啡。 隐藏在都市中的绿洲,四周被高楼环绕,显得格外宁静。 “你怎么还在这儿……” “就只允许你看安森么?”赫莉抬头,戏谑似的冷笑一声,继续道,“爸爸打电话来了。” “是说这个月家庭聚会的事吗?” 宫舜拉开椅子坐到她对面,好像对她即将解释的内容没有多大兴趣。 “因为你这个月要过生日,所以他要我告诉你,聚会取消了,为了让你开心一点,还提醒我不要去打扰你。真是讽刺啊,别人家过生日都是全家人一起庆祝,我们家倒是奇葩,分开过才能真的快乐。” 宫舜不以为然地勾了勾唇角,“原本也没什么好庆祝的,平平无奇的每一天,没有惊喜的每一天。” “怎么,你好像很期待?要不要我给你一个惊喜?” “你给的,只能算是惊吓吧?” 气氛微妙地和谐了一秒,两人相视一笑,但很快又好像反应过来不应该这样友善,立刻忙碌地错开视线,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走了。”一阵沉寂后,赫莉突然站起身,放下只喝了一半的咖啡。 宫舜在阳光下眯了眯眼睛,“太阳不错,可以多晒一会。” “只可惜,这是你的地盘,我对这里的阳光,都没兴趣。” 赫莉走的时候头也不回,高跟鞋在地砖上踩得砰砰作响。 宫舜一个人留在屋顶花园,他闭上眼睛坐在阳光下,感受着阳光在脸上经过,留下的一抹细碎的温暖。 他需要多晒一会,把他在雨天里积累的潮湿心事,也全部晒干。 突然间,他的手机响了,是鄞谷发来的消息。 他阅读着新的消息,眉头缓缓皱起,似乎又有了新的心事。 “晴朗也说他在下雨天想留在南宫弥身边,和你一样,也拥有某种未知的悲伤和恐惧。我推测,这一切都和安森有关,可是事情也牵扯到南宫弥,会不会他们两人以前就认识?”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一下掀起了波澜,宫舜实在没料到,鄞谷竟然也起了这种怀疑。 他把手机扣在桌上,目光沉沉地盯着远处湛蓝的天空。 “不论是花园还是下雨天,只要是和她相关的重要的事,都是你,抢先了一步。” 晴朗曾经说的话,把他的记忆撕开了一道口子。 花园、雨天、南宫弥。 宫舜的眉头越皱越深。 其实他并没有告诉鄞谷,他在接受实验之后,脑子里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瑞拉花园”这个词。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本以为是做梦,但一种强烈的情绪在驱使他重视这个陌生的地名,他开始调查,终于还是鬼使神差地找到了所谓的瑞拉花园。 当他在春盛时节走进那座几近荒废的花园时,看到野蛮生长的月季和紫藤,那种满溢而出的悸动和悲伤,让他不受控制地掉下了眼泪。 但他很清楚,悲伤也好,眼泪也好,那都不属于自己。 如今,鄞谷的提醒,让他身上所有的疑点终于有了头绪。 不论是对花园的执念,还是对南宫弥的执念,都源自于占据他意识的另一个人。 “安森啊安森……你是打算用这种‘寄生’的方式,让我代替你活下去吗……” 宫舜的眼神静得可怕。 “为什么一到雨天就会犯病,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因为安森曾经在雨天经历了惨绝人寰的事?你和他相识更早,这点,你有没有什么印象?也许找到原因,就能真正地治愈你的头疼。另外,安森和南宫弥的事,我们只要从南宫弥那里求证一下,也能搞清楚。” 在信息的末尾,宫舜看出鄞谷的蠢蠢欲动。 他心中已经有猜测。 为表重视,他拨通了鄞谷的号码,用沉着冷静的语气明确地阻止他,“不要去找南宫弥求证,也不要和她提起任何与安森相关的东西。” “你是怕她知道了卡徕科技的高级机密吗?”鄞谷抱着一篮柠檬,站在无人的菜园里,语气低沉地说,“可如果他们真的认识,就凭安森对她的这种强烈的执念,指不定能依靠她唤醒安森,就像她激活了普洛斯一样。” “我再说一遍,不要去找她求证。安森的事绝不能暴露给任何人。” 领导的决策干脆的不容置疑,鄞谷却从那刻意压低用力的声音中,听出了他的冲动和慌张。 “宫舜,你确定自己在这个决定上,没有一点私心么?” 傲慢的贵公子答非所问,“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问题。” 口是心非的家伙。 银发的厨子在心中轻笑一声,挂断电话,提着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柠檬,慢吞吞地回到后厨。 阳光依旧亮得刺眼,但宫舜却再也感觉不到温暖。 他非常清楚。 如果确定安森和阿弥在这一切没有发生时就已经相遇,那么,就凭安森这股仅靠意识碎片都要找到阿弥的执着,在他们之间,作为后来者的自己,将再也没有出场的机会。 他有些想去动摇阿弥的心,不论是用怎样的手段。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偶尔会有初雪降临的十二月也跌跌撞撞地来了。 此次回到花园之后,阿弥总觉得有哪些地方变得不太一样。 她发现晴朗总会时不时去找利泽拉,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手里明明空荡荡的,却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似的,比划来比划去,看得人好生不解。 不仅如此,每天晚上他都夜不归宿,整夜整夜地待在鄞谷的房间里。 阿弥旁敲侧击地打探,晴朗却总是给她一个乖巧的微笑,对她说:以后再告诉你。 他忙碌着工作,安静地低下头来,搓摩了一下略有磨损的手指。 阿弥好奇得很,也去问过秋鹿鹿,可是一贯藏不住心事的女孩竟然也三缄其口,一脸单纯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呀?” 这下阿弥无比确定了,这群人一定有事瞒着她。 匿名信的约会活动约结束了,优惠券和礼物都送出去不少,网络上的好评也很多,但目前还有一些没有人认领的信件需要处理。 阿弥打算做个收尾,最后再通知一遍收信人,活动延长三天,如果没有人认领,所剩的信件她就会销毁。 花园公告发出的第二天,就有一位身穿黑色休闲夹克的青年男士,匆匆忙忙地来到了花园。 第87章 这件事说来话长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我叫言谨,是来拿匿名信的……” 相貌清俊、身材精悍的男人似乎是被谁催促着赶来了餐厅,进门之后,站在水吧前尴尬地笑着,喘了一会才平复了呼吸。 秋鹿鹿笑着说好,给他倒了一杯水,连忙在信箱里翻找出信件,“言谨……找到了,这是您的信件……啊!店长!怎么有这么多花!” 秋鹿鹿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向餐厅门口张望着。 前来取信的客人也转头看了过去。 “那得问宫总……突然订了好多郁金香和洋甘菊,啊,对了,还有不少黄色品种的月季,秋野他们去搬花了,你这边忙完也把露台收拾收拾,我们把花整理一下……”阿弥抱着新到的花束,无可奈何地应付道,说话间看见了不远处拿着信件的陌生男士,礼节性的和他打了声招呼,“您好,已经领取匿名信了吗?这边还有些小礼物,临走的时候可以挑选一个……” 谁知,男子却噗嗤一笑,看着阿弥,语气亲切又熟络地问:“南宫弥?你不认识我了吗?” “诶?”阿弥疑惑地顿步,将那笑眼盈盈的男子打量好一阵,突然面色惊慌、手足无措地大喊一声——“言!言老师!?” 学生对于老师的恐惧向来深入骨髓。 哪怕是毕业多年,但阿弥看见这个曾经对她无比严厉的数学老师,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在花园餐厅里,人人都得尊敬地称呼一声的南宫店长,此时仿佛回到了她人生中至暗的学习时期。 察觉到阿弥的惊慌,言谨摇了摇手中的信件,“我就是来拿这个而已,你不要这么紧张,我不会考你数学题的,而且我也不在学校工作了……” 阿弥显然不想和他讲话,一边挪动脚步,一边往办公室里躲,“好的,我知道了,您好好休息,有任何需求,您找服务员就好,我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就不陪您闲聊了……” 她赔上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慌张地冲进办公室,关门之后发现掉了几支花,又急急忙忙地跑出来,捡起花枝溜了回去。 水吧前的二人,理性观看着她的举动。 察觉不对的秋鹿鹿,忽然甜蜜地坏笑一声,“言老师,我们店长小时候,是不是很怕你?” “嗯……”言谨挑了挑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可不?我带她一年的数学课,她没有一次考试及格过……唉,说起来也是我人生的黑历史啊……” 言谨是阿弥高三时候的数学老师。 从小到大,阿弥的数学成绩都一直不太好,偏科严重,虽然常年位于班级前十,但名次前后的同学数学成绩都比她好。 到了高三时,班主任为此很郁闷,一直念叨说只要她数学成绩提上来,一定能名列前茅考个好大学。 这项任务,就交给了当时教学极其严厉的青年教师言谨。 他年纪不大,但学历却很高,而且长相周正帅气,身材也是颀长精悍。 但为了更好地“震慑”学生,他习惯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还故意留着特别凶悍的寸头,导致很多学生都害怕他。 高三入学考试时,阿弥就用全班第九名但只有三十七分的数学成绩,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其他学科齐头并进,唯独数学堪比倒数,想来应该不是她不努力,而是的确在某些方面有所缺陷。 言谨这样想着,便把阿弥作为了他的特别辅导对象。 那是高三开始不久,在一个暑气未消的下午,热衷于点名发言和让学生上讲台解题的言谨,写了一道高考模拟题。 他在台上环视了一眼教室,正好看见阿弥盯着题目一脸蒙圈的表情,那种苍白和慌张的眼神,仿佛在声嘶力竭地发问:什么根号、什么函数、什么最大值最小值? 所有的字母和数字都能读出来,只要放一起阿弥根本就看不懂。 被言谨看了一眼后,她连忙低下头,假装认真解题,一只手忙碌地在草稿上滑来滑去,实际上就在胡乱地抄着公式,除了能写一个“解”字之外,什么都答不上来。 言谨心知肚明,看她紧张到恨不得把头塞进抽屉的样子,他感到十分好笑。 十分钟后,他开始点名发言。 他看了眼座位表,手指按在“南宫弥”这三个字上,却叫了坐在她后面的同学。 那位同学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能尴尬地站着。 而阿弥就忐忑不已地低着头,动也不敢动。 言谨看着她,不慌不忙地又点了她右手边的同桌。 没想到这位同学也不会。 言谨也有些犯难:总不会她周围的人都不会做这道题吧? 带着这种猜疑,他把阿弥前后左右的学生都点了一遍。 结果就是,阿弥被团团围住,班上其他人都悄悄向她那一组看了过去。 被奇怪又戏谑的眼神打量着,坐在中间的阿弥额头冒出了阵阵冷汗。 言谨站在讲台上,看见阿弥紧张得脸色发白,担心她会不会被吓得晕厥过去,他也不再故意打趣这群孩子,说那道题本来就有些超纲,可以学完了所有内容后再来解答。 然后,他看了眼依然不敢抬头的阿弥,笑着摇摇头,在晚夏的燥热空气中把黑板擦干净。 只是答不上来题目而已,其实她站起来说一句“我不会”,他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不过对于小孩来说,可能没什么比上课时被老师点名提问,更可怕的事情了吧? 阿弥的数学底子究竟有多薄弱,言谨不是不知道。 所以,高三一整年他让全班同学都去讲台上解过题,但唯独没有叫过阿弥的名字。 好歹阿弥也是全班前十名的优秀学生,知道她走上讲台,除了一个解字之外什么也写不出来,为了顾全她的自尊心,言谨索性也不让她去丢这个脸。 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学生一点也不凶,可他就不能理解,为什么阿弥见到他总是跟见到鬼一样,吓得撒腿就跑。 第88章 差生的窘迫 话虽如此,言谨对阿弥也不是没有生气过。 在临近冬天时一个随堂测验的成绩出来之后,他看到阿弥的答题卷,差点气出了心脏病。 那天,他抱着一沓试卷面色阴沉地走进教室,“我们班这次成绩考得最差,竟然还有人选择题只对了两个!两个!” 他真的气到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在讲台来回踱步,平复许久才再次开口。 “选择题这种东西,你全靠蒙的也不能只对两个吧?我翻了全年级的卷子,真的只有我们班同学做得出这种结果!” 说罢,他用余光瞟了一眼阿弥。 女孩好像有自知之明,她露出了一脸清澈又愚蠢的表情,仿佛在质问自己:选择题只对两个,该不会在说我吧? 言谨很生气,但他仍然没有点名道姓,等阿弥收到卷子时,看着她震惊又尴尬的模样,他在心中气得嗷嗷叫——“没错!这个笨蛋就是你!” 不仅如此,那次数学测验,阿弥还是全年级倒数第一。 那天晚自习,言谨终于决定要和阿弥进行一次“心与心”的交流。 他把阿弥叫到教室外面,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语重心长地和她说: “南宫弥,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这次考试成绩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我知道,你肯定也是没有办法……但是以后考试,你就不要浪费时间去解第二面的大题,我们先集中精力把前面部分的题都答对,好么?有不懂的就来问我,不要害怕,我平时讲话是有点严肃有点凶,但我也不吃人呐?你说是不是?” 阿弥低着头,闷声说着好,却一直不敢去看他。 为了能让阿弥重拾学习数学的信心,言谨可谓是煞费苦心。 对她这种连基础知识都很难掌握的学生,他在答疑中尽量逐字逐句和她分析,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地讲解到位。 但阿弥的数学思维真的有缺陷,她不懂举一反三,同样的题目,换了数字和提问手法,她好像就看不懂题目了。 所以,她总是会拿着类似的题型来找他求解。 反反复复解释同一种题,言谨也急得快要吐一口老血。 他拿着习题,咬着牙根,用一种恨铁不成钢、无奈又气恼的表情看着阿弥,微笑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南宫弥啊,你可是人生中,教过的,最勤奋、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学生……” 高三一整年,他们是“相互折磨”,虽然痛苦,但好歹有些成效,阿弥的数学成绩从稳定的三十多分提高到了六十分左右,偶尔试题简单,还能上到七八十分。 言谨还想再帮她把分数拔高一点,可是到了春天,万物都在蓬勃生长、争奇斗艳时,阿弥的眼里却忽然没有光了。 是放了寒假还没玩尽兴? 言谨还想给她上上发条,让她尽快恢复学习的紧张状态,结果却被班主任提醒说,阿弥的母亲在不久前去世了,要他以后和她讲话尽量注意些,高三的孩子情绪本就敏感,又发生了这种事,千万不要刺激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故,谁也不好交代。 疑问得到了解答,言谨却有些不知所措。 他从阿弥身上,看到生命逐渐凋零的样子。 胆怯的女孩不再找他解题了,总是自己默默地看着辅导资料。 在午间巡查时,其他人都午睡了,她还硬撑着,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解那些看不懂答案的题。 言谨站在窗外看着她,看她心不在焉地在纸上写写画画,然后在一个瞬间突然崩溃,毫无征兆地捂着脸低声哭了起来。 言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但他也清楚,自己不需要做什么。 最终,阿弥高三毕业,高考成绩和他预料的相差无几。 虽然很遗憾,但这个孩子已经尽力了。 毕业时全班拍了合影,他们站在照片的两端。阿弥踏出了校园,从此便杳无音讯。 花园里的风轻轻扬扬的,吹落了不少黄叶。 言谨没有着急吃饭,拿了信件就走了。 短短的插曲好像没有引起波动,阿弥却在办公室里躲了很久。等她去露台和其他人一起摘花时,聊天话题也逐渐向她靠拢。 “店长,言老师看起来人挺好的呀,你怎么那么怕他呢?” “我不是怕他,我是觉得丢脸……”阿弥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其实他对我已经很关照了,但我最后高考数学也只考了六十几分,有点对不起他对我的期待和用心……” 她本身畏惧的并不是言谨这个人,而是他数学老师的身份。 身为数学差生,在数学老师面前抬不起头来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提到这些,阿弥也觉得特别没有面子。 旁听的利泽拉却噗嗤一笑,“你这也还好,我高一的时候,数学考过十九分,当年的成绩单是寄回家的,我偷偷取了快件,把成绩单撕掉扔了,我爸妈到现在都不知道原来我还考过那种分数……要是那会被他们看见,我可能会被请吃‘竹笋炒肉’……”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鄞谷抱了一束花说要放到厨房调解气氛,听到女生的对话,忍不住调侃一句:“真好啊,我们餐厅卧虎藏龙,还好会计出纳都是宫总手下的人,不然忙了几个月,工资都开不出来,那可就尴尬了……” 晴朗看他一眼,浅笑着将话题收束进一个更科学的范围内,“其实,数学能力的高低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包括遗传、环境、教育方式以及个人的认知风格……每个人的大脑发育速度不同,认知发展阶段也有差异。 “有些人可能在数学概念的理解上发展得慢一些,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潜力,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和适当的引导。而且,大脑中负责处理数学信息的区域,如果不够活跃或者连接不够强,也可能会影响一个人的数学能力……总之,学习能力的发展本身就是个复杂的问题,不需要被拿来比较或者嘲讽……” 银发厨师讶异地抬抬眼眸,“嘿,真是个护短的家伙……” 他轻哼一声,带着白色的郁金香走向后厨。 女孩又叽叽喳喳去聊别的话题了,阿弥却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安静下来,默默不言地抱着一束整理好的鲜花回到了餐厅。 机器的眼是灵敏的。 尽管阿弥低着头,但控制全屋系统的晴朗还是通过监控,看见了她突然失落下来的表情。 第89章 谁也没有放过谁 宫舜送来的鲜花实在太多,餐厅的桌上已经放不下了,阿弥又分了一些给员工,剩下的月季她在打完刺后也拿回了自己的房间。 装好的凯特琳娜月季放在入户鞋柜上,阿弥下班回来后,突然站在原地,认真地看了很久。 直到晴朗的声音从旁响起,“郁金香、洋甘菊,还有黄色月季,它们的花语都有一个共同的意思……” “我知道。”阿弥看向他,笑起来,“‘道歉’……” “……你和宫先生之间,也有这种默契……他想用这种方式,和你道歉……” “嗯,都是喜欢花的人,多少会懂一点。” 晴朗的声音顿了顿,“你不开心吗?刚才在聊数学题的时候,你好像,想到了什么……” “哦,你说那个啊……”阿弥轻轻笑了起来,“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晴朗’吗?” 因为数学成绩不好,阿弥从小就不喜欢这门学科,放暑假时作业也不想做,天天就顾着玩,总是等到快要开学时熬夜赶作业。 她在四年级的暑假结识了小晴朗,大她三岁男孩非常聪明,一直跳级念书,当时就学到高中的内容。 他看阿弥因为不会做题,被父亲教育后哭得可怜,就偷偷拿走阿弥暑假作业,半夜不睡觉,躲在被子里给她解完了所有的数学题。 为了能让笨拙的阿弥看懂,他把解题步骤写得非常详细,甚至还额外用笔记本,给她分析解题思路。 说起过去的情节,阿弥的表情非常缅怀。 晴朗心中有些微妙的酸涩,但还是微笑着配合她说,“是一段非常美好的回忆呢。” “是啊……”阿弥无语地耸耸肩,“当然美好呀,毕竟我们俩最后都挨了一顿打……因为我不会做作业,因为他替我做作业,我们的父母,谁也没有放过谁……” “呃……” 阿弥说得唉声叹气,顺势躺到沙发上,打算放松一下。 谁知,身体碰到软垫,她就想起自己出差前和晴朗在这里相互对峙的画面。 她承诺过回家之后和他解释清楚,当时他也表现得那样热切,但再次见面之后,这件问题好像被他抛诸脑后了呢…… “晴朗,你还记得,我在出差前和你约定的事吗?当时你问我,为什么先前要刻意避开你,其实是因为……” “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晴朗拿来一张薄毯轻轻盖到她身上,眼神澄澈而洒脱地说,“你是自由的,不管是靠近还是远离,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但如果我让你选择了远离,那一定是我的问题。你不用为自己的抉择有任何负担,停在原地或是越走越远,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会走向你,无论重复多少次,我都会走向你……” 他说的,是可以打动人心的话。 阿弥却没有过于感动,只是歪着脑袋看他,“我听懂了,你在说,你心甘情愿做一台普通的智能恋人。” “准确来说,是南宫小姐的智能恋人。” 他微微笑着,蓝色眼中的破碎和忧郁,已经消散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阿弥都未曾见过的自在洒脱。 她和宫舜有些许默契,她和晴朗,又何尝不是呢。 “这就是你在普洛斯系统之外的真实性格吗?” “嗯……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其他的,你可以慢慢去发现……但是在那之前……”晴朗起身指了指浴室,“室温和水温我都已经调整好了,你记得早些洗漱休息,我还有事,要去鄞谷先生那里小坐一会……” 阿弥被他逗笑了,“难道就只是去找鄞谷吗?要不,也去泽拉那里拜访一下看看呢?” “这个时间不太合适,我怕被乔曦轰出来……” 他居然会和她开玩笑,阿弥有些惊讶。 不过这种感觉好像也不错。 她私心里想着,无语地笑着摆摆手,和他说了声再见。 窗外的晚风轻轻地吹着,树上的星星灯一闪一闪。 今天,也是平静又灿烂的一天。 通过店员们鬼鬼祟祟的表现,阿弥心中也略知一二。 她知道,晴朗应该是想自己动手做点什么东西送给她,但具体要送什么,她就无从知晓了。 为了能更快揭晓答案,她也会配合地为晴朗留出更多独立时间,让他能尽快完成手工礼物。 带着这种期待,她在越来越冷的天气里也有些按捺不住的高兴,可是她盼着盼着,礼物没有盼到,却把言谨给盼来了。 那天的阳光是柔和的沙金色,阿弥正在花园视察,与园丁师傅讨论着冬季闭园后的维护计划。 “南宫弥。”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冷噤,转过身,只见言谨站在不远处,神情自在地看着她笑。 “言老师……”她讪讪地笑了声,一时之间没有整理好自己慌乱的表情。 “你不用再叫我老师,我已经很多年不教书了,现在在一个公益组织做事。” “原来如此,难怪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了……”阿弥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好像,更年轻了一些?” 言谨的确变了许多,从前的短发变成了如今略显随性的中长发,让他看起来更加亲和。 “是因为有刘海的缘故吗?”他笑了笑,不自觉地拨了拨额前的头发,“话说回来,你以前上学的时候说会继承家里的花园餐厅,就是这一家吗?” “呃……是这样没错……” “不错啊,你也算是得偿所愿。上次我来拿我妹妹写的信,她想要游戏福利,就特意写信让我来参加。当时走得太匆忙,都没来得及吃点什么,今天可得好好尝尝。” 他说得很随和,但阿弥只能笑着点点头,对于数学老师的恐惧和久别重逢的尴尬,让她暂时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言谨到底是大人,看出了她的局促,主动转移话题: “这里风景不错,带我参观一下怎么样?其实我以前走访的时候也来过,但这边是私人花园,当时还不让进,就在门外通过电话和这家的管家讲了几句……” 听到这些,阿弥想起自己最开始到这里接触宫舜时的事情。 “对,其实这里现在也是私人的……不过,餐厅这边的花园可以参观,我带你随便走走吧,就是现在冬天,可能没有那么好看……” 她轻声解释着,侧过身,带着言谨缓缓穿过开着山茶花的小径。 第90章 情意质变的瞬间 在园区浅浅走动之后,他们来到了靠近山顶别墅的位置。 阿弥停下脚步,站在密不透风的绿篱围墙边上,指着不远处的锁起来的拱门说,“我们就只能走到这里了,那边是私人的庭院……” “啊,我明白了。”言谨点头,“那我们就先回去吧,刚好,肚子也饿了,去尝一下你餐厅的特色菜。” 阿弥谦虚地回应着对方的微笑,“也没有什么特色,基本都是用的本地食材,只是在做法上面有些中西合并而已……” 提到餐厅,她有了更多的兴致,和言谨聊起了目前和她有经营往来的农户和养殖户。 听说她找周边的居民订了不少菜,言谨有些惊讶,不由得夸赞道,“干得不错啊,也算是带动当地经济发展……餐厅需要的食材质量和数量和一般人家不能比,去专业的农场订购肯定更好,但你却把一些机会给了更需要帮助的人。有很多老人的生活确实比较困难,你能考虑到这点,着实有心了……其实……我今天来也有点事情和你聊聊……” 言谨的夸赞极为诚恳,表情也正色不少。 阿弥点点头,等待着他的主题。 “这个月冬至嘛,我们这边准备做一个冬季养生讲座的活动,大概就是邀请留守老人来听一听专家讲座,再做点手工,像剪纸包饺子之类,应个节气,也让老人们感受一下这个节日热闹的氛围……” 阿弥动了动眉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想找我借场地?” 被她瞬间点明了意图,言谨一时还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第一次遇到这种请求,阿弥不由得陷入沉思。 “我知道,借用场地会耽误你们一天的生意,但我们也会支付场地费和材料费,人员什么的,我们也会自己安排,尽量不影响你们员工的正常工作……”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太清楚,能做活动的场地那么多,为什么你突然看中这个地方了呢?” 阿弥问话的模样有些严肃,言谨不由得和她详细解释起来: “这个,是因为你之前做的匿名信的活动。你的花园采用的是预约制,一般只有年轻人才知道该怎么入园,在上个月那场活动之后,有一些长辈也知道了这个地方,也来吃过饭了,他们很多都感觉不错,也有一些没有来过的老人比较好奇……我现在的工作内容就和老人福利、儿童关怀有关,所以我在选择场地时也会尽量考虑他们的感受,我并不是因为认识你,才来提这个事,而是,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言谨说得颇为诚恳。 举办一些公益性质的活动,对餐厅而言无疑是锦上添花。 但餐厅也不是阿弥一个人的餐厅,这种事情,她不能轻易拍板。 就在她犯难时,冷淡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如果是来谈合作,仅仅是找南宫店长,恐怕不太合适啊。” 瑞拉花园真正的主人出现了。 阿弥讶异地抬起眼眸,看见宫舜一如既往的高冷样子。 她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他刚刚出现了多久、听到了多少他们的对话。 但不管怎样,都不影响他现在心情不好,铁青着一张脸。 “你好,我叫言谨。想必你就是宫先生吧?很早以前我就来这边拜访过,但一直都是和你的机器管家打交道,今天还是第一次和你正式见面,比较仓促,不好意思。” 言谨客气地和他问候,还友善地伸出了手。 宫舜神情不悦,但还是和他握了握手。 随后,像宣誓什么主权似的,忽然把阿弥拽到自己身边,看着她的眼睛,不容置疑地问,“南宫店长,你不要搞错了,我们才是一个阵营的,对吧?” 阿弥就快把“无语”二字写在脸上了。 她挣开了宫舜抓着她胳膊的手,和他拉开距离,转身对言谨说:“这位就是花园餐厅真正的老板,有什么合作需求,你只有和他好好商议才行,我这边做不了结论。” “是啊,有什么话就和我说吧。”宫舜脸上也是三分颜色、十分好看,因为阿弥的介绍,他甚至多了几分神气,微微抬起下颌优雅而傲慢地说,“既然要谈合作就应该更正式一点,请你把具体活动方案拿出来,不要因为阿弥是你以前的学生,什么话都张口就来。” 言谨听得出他话里的敌意,再看看他有意护着阿弥的样子,也似乎明白了什么。 “好,没问题,活动方案我尽快拟定,到时候再来和你们详谈。”他轻轻地笑着,好像并不把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太放在心上,转而面向阿弥,“他看起来有话对你说,我也不耽误你们,先回餐厅吃饭了,后面的事,看情况再联系吧。” 阿弥点点头,目送他的背影在灌木丛间消失。 宫舜的眼神越来越暗了。 阿弥并没有想和他寒暄的话,在言谨离开后不久,准备去找园丁把之前的事情处理完。 向来走在前面的男人,这天却破天荒地默默跟在她身旁。 “那些花都收到了吗?” “嗯,已经整理好了。” “收到花之后,你没有想和我说的话吗?” “比如说,‘谢谢’?” 宫舜有些气恼又无奈,“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可是我除了这个还能和你说什么呢?”阿弥停下脚步,静静地看向他,“我知道,你想通过那些花,向我表达你的歉意。但其实,你不用道歉,我们不需要为自己认为对的观点而感到抱歉。况且,事情都过去好些天了,该翻篇就翻篇吧,专注于当下比较重要。” 句尾处,她还宽慰似的笑了笑,好像比起“被道歉”的自己,感到愧疚的宫舜,才是更值得安慰的那一个。 英俊的庄园主人没有接话,而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但他的眼神明显变得不同了。 如今的目光,没有了以前那种富家公子的玩味和轻浮感,掺杂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变得真挚又厚重,交缠在其中的复杂情感,甚至还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男人和女人,都能分辨出那些不同于普通对视的目光。 阿弥突然发现了他眼神中的质变,连忙推脱说自己有事,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花园。 第91章 真相气势汹汹 不久之后,餐厅里的其他人也注意到,宫老板自从出差回来后,过来视察工作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虽然他不会安排任务,但只是在餐厅随意巡视两圈,也会给员工们带来不小的压迫感。 他的笑容变少了一些,眼神也沉郁了不少,周围人也察觉到了,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就连阿弥也不知道。 其实宫舜很早就已经回来了,只是没有立刻出现在餐厅。 由于得到了鄞谷的提醒,他也有些怀疑安森的过去,回到花园后,就立刻让凯拉调取了安森被卡徕集团领养时的身份信息。 那天下午天气晴好,宫舜坐在宽敞的客厅内喝茶小憩,欣赏着窗外不久被园丁精心修剪过的花园,心情很是平静。 直到凯拉突然敲了敲门,“宫先生,您要的资料已经整理好了。” 在得到允许后,她缓缓走近,将文件递给宫舜,平静地叙述着重点内容,“安森的父母都是知名建筑师,在一次外派任务结束后回家不幸遭遇车祸,双双离世,只留下年仅十二岁的安森。” 宫舜眉宇紧蹙,目光沉着而迅速地从冰冷的文字上走过,看着遇难者的照片和他们生平简介,每一条信息都像是重锤,生生捶打着他的神经。 父母意外去世后,安森被送往福利组织。但由于他天资聪颖,很快便被卡徕集团所涉及的慈善机构工作人员发现,从此便由集团资助领养。 但卡徕集团有自己的人才扶持计划,对于能力突出、天赋异禀的孩子,会根据需求对他们进行资助。 鄞谷和安森,都是扶持对象。 被认为是天才少年的安森,得到了精密的照顾和培养,失去父母后的安森一蹶不振,沉迷于学业和科研,在十八岁时就取得了博士学位,并开始参与卡徕科技各项重要实验。 为了确保他的安全,卡徕一直对安森实行身份保护措施,从来没有让这位十八岁的年轻博士,暴露在大众视野里。 宫舜小时候就对他有所耳闻,但安森长期在国外学习,他们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只是有时会在某些内部答谢宴会的场合见到他。 安森是个安静又木讷的孩子,不爱说话、有些腼腆。 他的母亲是个混血美人,而他也继承了母亲容貌上的优点,拥有一双深邃忧郁的灰蓝色眼眸,长相非常的清秀白净,浑身萦绕着一股不似同龄人的清冷感,因为过于俊美,偶尔也会有被认成女孩的时候。 在别人侃侃而谈时,他总是默默待在角落里,捧着一本推理小说,与喧闹的会场格格不入。 宫舜听老师说,安森身体不太好,有轻微的贫血,好像经历了车祸和父母离世的悲痛,还有些情感隔绝的迹象,心脏也时常不舒服,总是会随时随地就能睡着,也不知会不会突然有天就醒不过来。 这些旁人那里听来的话,宫舜只当是八卦了。 卡徕资助的优秀学生太多,他们大多有自己倾诉不完的苦难,因此,对于安森的过去,宫舜也从来不会多加关注,以至于在一起共事好几年,他都不清楚安森心里究竟放不下的是什么。 宫舜不喜欢回忆,可从资料上读到朋友的过去,看见他儿时的照片,过往的片段还是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他想要喝口水,把喉咙里那股苦涩的感觉冲淡一些,可刚刚拿起杯子,就被凯拉的话惊到手指震颤,差点被热茶烫到了手。 “在这场连环车祸中,与他们同车的遇难者还有一位,名叫南宫洵的先生……” 凯拉微妙地看了他一眼,说话的声音却依旧波澜不惊。 “南宫洵?” 他难以置信地出声,神色瞬间纠结起来。 他又急忙翻看了几张资料,发现事故发生地点,就在距离小镇大约四十分钟之外的高速公路上。 事情的发展,终究还是指向了他认识的南宫弥。 “事故当天,是在下雨吗?”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抛出了最后的疑问。 凯拉点了点头,“是的,根据事故报告,那是个阴沉的暴雨天。” 心中袭来一阵异样的钝痛。 宫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要撕开自己的胸腔,从里面冲出来。 混沌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许多破碎的画面——雨水模糊了车窗,漆黑的天空,道路湿滑,紧接着车窗爆裂,尖叫声和扑面而来的鲜血,整个视野忽然被染成了模糊的一片。 这是……安森的记忆? 他猛然睁开眼,感受到游走在神经中微妙的刺痛感,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年仅十二岁的孩子,要如何面对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原来,下雨天的头疼,是安森的内心深处对于车祸的恐惧引起的啊…… 宫舜捂住脸,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迟来的真相。 明明真相就摆在面前,动动手指就能够明晰一切,却因为他的满不在乎被忽略了这么些年。 当初和安森共事时,怎么没有多关心他一点呢? 不过,就凭他那种寡言的性格,即便是问了,他也不会解释吧…… 宫舜深深地叹着气,仿佛要把身体中的悔意全都吐干净。 “安森的父母……当时在这里工作么……”沉默片刻后,调整好情绪的他再次出声。 “是的,他们当年的任务,就是设计镇上的生态工厂,并且……”凯拉的声音尴尬地顿了顿,面对大脑检索出的内容,似乎她也不知该如何告知宫舜,“并且,出差期间,他们临时居住的地方,就是当年还有租赁业务的瑞拉花园餐厅……” 管家的回答,轻轻的,扰乱了宫舜的心。 有些事情一旦揭开,就再也无法回到原点。 “所以……安森和南宫弥……”他压低了声音,甚至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想。 为什么他脑中安森的意识,会对花园也有强烈的念想,那是因为安森小时候就来过这里,他喜欢这个地方,就如同他喜欢阿弥。 在这个无人打扰的安静的冬日午后,所有问题的答案,就那样轻描淡写地被揭开了。 没有特别的气氛烘托,没有复杂的情绪拉扯。 一切就好像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到了需要知晓的时刻,就会被成全。 而宫舜,却只是个站在故事之外的震惊的旁观者。 他需要做点什么吗? 也许同样继承了安森意识碎片的晴朗,以及和安森相识过的阿弥,他们都还没有发觉这件事。 宫舜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诡异的庆幸。 第92章 从天而降的星 那一阵子,不常露面的宫老板开始频繁出入花园餐厅,虽然他不做什么,也不和阿弥多聊,但他的目光总是随着她走走停停。 尤其是当他在看见晴朗和阿弥相处时,那种阴翳的目光就变得更复杂了。 另一位旁观者,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银发的厨子问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但是宫舜却是三缄其口,或者笑着感叹一句,自己真是个卑劣的人。 一来二去,鄞谷也不再多嘴。 十二月中旬时,气温有了明显的下降。 虽然也常有阳光明媚的时候,但冬日的清冷感还是越加浓郁。 因为公益活动迫在眉睫,所以言谨做事的速度也非常快。 几天之后,他就带着一份完善好的合作方案再次来到了瑞拉花园。 活动如他所说,主要内容也并不复杂,包括了养生讲座、剪纸手工和包饺子这三项环节,总参与人数不到五十人。 这个活动体量不大,在瑞拉花园举行,无论是室内还是室外,都没有什么问题。 宫舜本想拒绝他,但从其他员工那里听说,言谨曾经在教书期间给过阿弥不少帮助,而且他们看起来关系还不错,要是把多年前的恩师拒之门外,恐怕会引起阿弥的不满。 为表慎重,宫舜还是寻求了阿弥的意见。 “不去考虑成本支出,就扪心自问,你想承办这个活动么?” “言老师以前教过我,是个热心肠的人,况且举办这种公益活动,也比较有意义,就和之前给福利院的孩子们送爱心餐一样,是有正面影响和积极效应的,我觉得可以考虑一下……” 宫舜看出了她的心之所向,索性一口答应,“好,既然你没什么意见,那合作我就签了。食材也额外加量吧,多包一些饺子送给老人,另外,在冬至那天也给福利院送一批过去。这个事情,就交给你联系吧。” 他潇洒地签了字,具体的操作流程还是交给了阿弥。索性只是租用场地,餐厅需要安排的事项也不多,不会让阿弥过于忙碌。 但她忽然发现,曾经把花园紧闭、拒绝任何人造访的高冷公子,好像突然间转性了。 她有些惊讶他的改变,却也不作多想。 因为,她揣摩不了星星的想法。 活动定在十二月中下旬的冬至当日。 前一天晚上,提前结束营业后的花园餐厅里依旧灯火通明,阿弥和店员们正忙碌着为来日的老年活动布置场地。 言谨带着几名同事也赶来帮忙,让工作进度一时快了不少。 他们把桌椅位置进行了调整,为讲座腾出足够宽敞的空间。把室内摆上了一些喜庆的红色装饰挂件,挂上讲座横幅,营造出温馨的活动氛围。 在检查完音响、耳麦还有各项材料后,阿弥去查看横幅位置,指挥晴朗和秋野做最后的调整。 “秋野,你那边还要再往下来一点点……啊,对,就在这个地方贴上吧……” 她站在大厅中央,一边后退,一边琢磨角度。结果一个不小心,被桌脚绊住了脚。 “啊!”她惊呼一声,差点摔倒。 幸好被她身后的言瑾发现,他一个迅猛地转身,伸出双手就扶住她的肩头,稳住了她失去平衡的身体。 只是出于本能的保护,言瑾的动作也非常礼貌,但阿弥的后背还是因为跌倒时的惯性,轻轻地撞到了他的胸口。 气氛微妙地凝重一秒。 “注意安全。”言瑾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关切。 近距离的接触让阿弥一时尴尬,连忙拉开距离,客气地和他道谢。 言瑾的同事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打趣起来:“哎哟,言老师英雄救美!” “不要乱开玩笑啊……这是我以前的学生呢……”言瑾也有些窘迫,连连摆手让他们赶紧干活去。 坐在梯子上悬挂横幅的晴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灰蓝色眼睛里意味不明的暗纹汹涌澎湃。 猛然间,餐厅里的灯光开始疯狂闪动,黑白交替之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怎么回事?”有人惊慌地问。 阿弥立刻反应过来,她皱起眉头,在亮灯的一瞬看了一眼晴朗。 被顾主用眼神警告的机器人,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无礼。 他懂事地垂下眼,委屈巴巴地抿着嘴唇,又开始默默无言地干活,灯光也随之恢复了正常。 “可能是电路接触不良吧……我让他们再检查一下……”阿弥讪讪地笑了声,想赶紧把这次意外糊弄过去。 经过了忙碌的两个小时,餐厅的布置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今天辛苦你了,还要提前打烊,帮忙做这些准备……要不吃个宵夜?” 夜晚有些冷,言谨穿了一件长款大衣,头发也被夜风吹乱了,双手懒懒地放在衣兜里,看着阿弥微微笑着,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清闲感。 “啊?这个点吗?恐怕不太合适吧……”阿弥显然犹豫了,她不解地眨了眨眼,清秀的面庞在周围金色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柔。 言瑾看着她,微愣一秒,才赶紧解释道:“对不起,是我顾虑不周……我只是想感谢你帮我这个忙,宫总不像是会答应这个事的人,我想,我应该是借了你的面子。所以,为表感谢,多少得请你赏脸,让我能有机会请你吃顿饭。而且今天也辛苦你帮忙,这点礼节也是我该尽到的。” 花园里亮着许多装饰灯,冬日的灯火虽不及太阳炽热,但也能给深夜带来别样的温暖感受。 “这都不算什么……活动还没开始呢,现在说感谢有些太早了……” 面对阿弥的推辞,言瑾犯难地笑了声,但他没有沮丧,用一种洒脱自在的口吻对她说,“那就活动之后吧,等到天气好,你有空的时候,我们再一起聚一聚。” 他说得非常自然,就像和普通朋友交流一样。 阿弥都不好意思拂了他的面子,只能尴尬地点点头,游移着目光,心虚地不去看他,“那就改天再说吧……” 周围的花园灯火温柔地笼罩在她身上,闪烁的金光勾勒出她秀气的侧脸线条。 夜风轻拂,远处的树林沙沙作响。 言瑾恍惚有些走神,同事从他身边经过,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说要走了,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仓促地和阿弥说了再见。 在走出几步后,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阿弥一眼,和她挥了挥手。 阿弥庆幸自己还站在原地,立刻扯出一张笑脸,礼貌地和他挥手道别。 直到那一行人的背影都消失在夜色中,她才一声长叹,转身往楼上走去。 准备工作结束了,但是这个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第93章 他在无人处 翌日,冬至到来,虽然气温带着些许冬日的寒意,但天空却是一片清澈的湛蓝。 前来参加活动的几十位老人穿着暖和的冬装,带着欢声笑语,陆续抵达花园。一些人手挽着手,边走边聊着家常,还有一些则好奇地打量着花园里,赞叹这里的美景。 俊秀的仿生人员工和公益组织的志愿者,引导他们进入花园的主会场。 健康讲座按时举行,后厨就着手准备今日包饺子所需的原材料。 “今天人也不多啊,怎么要这么多肉馅?”鄞谷看着清单诧异地睁大了眼。 “因为中午吃完饺子之后,还要给每个人都发一盒带回去,还要送一批到儿童福利院,就当是庆祝节日了……”阿弥懒懒应付着,和了另外两位厨师一同检查食材,“啊,对了,还有硬币……你要记得要给硬币消毒干净才能包进馅儿里……” “这是活动彩蛋?” “没错,吃到硬币饺子的人,可以拿到言老师他们组织赠送的礼品……”看到鄞谷的眼中闪起了光,阿弥连连笑道,“你不用那么激动,都是些老人会喜欢的东西,比如鸡蛋、牛奶、米面粮油什么的……” 一听这话,银发的男人霎时没了兴致。 因为和自身关系不大,再加上有专业人员帮忙,餐厅的众人都没有过多介入。 讲座多少有些沉闷,剪纸也稍有难度,等到了包饺子的环节,会场的气氛才逐渐热烈起来。 厨师团队把调制好的面团和馅料搬出来后,不少老人都跃跃欲试。 他们其中有多数人都有些厨艺在身上,厨师的讲解还没有结束,有些人就已经叽叽喳喳地开始上手揉面擀饺子皮了。 每个人手艺不同,包出来的饺子也形状各异,有些活泼的老人还在相互比较,看谁的成品更好看。 阿弥和言谨原本在一旁围观,但不知哪里来的大娘,忽然将他们也推到了桌案前。 “言老师你别干杵着,包几个试试看呐!会做饭的男人魅力加倍!”大娘笑道,弯弯的眼睛却不时往阿弥身上看。 这番话仿佛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石头,激起了层层涟漪。 周围的阿姨、奶奶们立刻加入了这场欢乐的“围攻”,七嘴八舌地开起了言谨的玩笑。 “言老师,你看你这么能干,包饺子肯定也不在话下。”一位阿姨边说边笑,手里的饺子皮飞快地在她指尖翻飞。 “就是就是,男人会做饭,女人都抢着要。”在旁的奶奶接过话茬,眼角的皱纹里都要开出花来。 “你们看,店长和言老师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多般配啊!” 不知是谁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周围的起哄声更是此起彼伏。 被人打趣的感觉并不好受,但说话的都是些热情的长辈,尽管心中有些犯堵,阿弥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配合他们的笑语,勉强包了一个饺子之后她就打了退堂鼓,“我去把硬币拿过来,今天吃到硬币饺子的人,可以领到奖品,大家要争取机会啊。” 她捻了捻手指上的面粉,转身就去了后厨。 忙碌的老人们并没有注意阿弥的异样,唯独被围在中心的言谨,本来停在饺子皮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脚步走了。 随着一阵锅碗瓢盆的响动过后,新鲜的饺子下锅,蒸气腾腾,一时之间,整个花园都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不久,一盘盘热腾腾的饺子被端上了桌。 芹菜牛肉馅、大葱猪肉馅、鸡蛋豆腐馅,各种馅料的水饺滑溜溜地滚进鸡骨熬制的高汤里,撒上小葱碎段和干虾米,一时间香气扑鼻,让人垂涎欲滴。 厨师们还将紫薯、菠菜、胡萝卜、玉米榨汁和面,做成了四色饺子,冷冻定型后打包好,专门送给福利院的孩子们。 当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过节时,无人注意的某一处花境里,花园的主人正默默观赏着一切。 他站在落叶凋零的砖石路上,黑沉沉的目光穿过摇曳的树影,跟着餐厅里某个人的脚步来来回回。 趁着休息的间隙,晴朗来到室外打扫落叶,在道路的弯处见到宫舜时,他们很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宫舜看见了他手指上的创口贴,“你受伤了?” “不是受伤,只是为了减少磨损。” “南宫弥没让你做太多事,你是不是在做什么系统这设定之外的精细活……”出于对仿生人的了解,宫舜轻易地判断出晴朗可能产生的行为。 晴朗并不避讳,“为了能给南宫小姐帮上更多的忙,在进行一些简单的手工练习而已……” 听他提到阿弥,宫舜的心头没来由地起了褶皱,像被揉乱的纸张,怎么熨也不能完全去除受伤的痕迹。 他好像听不得阿弥的名字,这种在意让他变成一只惊弓之鸟,稍有不慎就被他人抓住把柄。 他觉得自己不该动这个心思,可偏偏体内的意识碎片那么强烈,让他以为它们是愿意并且同意让他走向阿弥的。 片刻沉吟之间,他听见了晴朗的感叹——“原来你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他侧目寻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很悲伤……” 见那双灰蓝色的瞳仁中充盈着故人的影子,早前在脑中一闪而过的车祸景象又浮现在眼前,宫舜的眼眶忽而发热,他仓皇地转移了视线,不让自己在晴朗面前暴露更多。 他想就这样不辞而别,但是温柔的仿生人却忽然叫住了他,“今天冬至,不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饺子吗?” 宫舜顿步,轻笑一声,“这不是适合我出场的氛围……” “那就让鄞谷先生送一份去别墅吧。” “为什么你要做这些多余的事?”傲慢的男子凝眸,眉间掠过一丝不悦。 “我想……如果南宫小姐见到你这副模样,她应该,也会这样做……”机器青年顿了顿声音,看向餐厅内,“可惜,她现在好像抽不出空来看你,她的身边,有那么多人……” 阿弥和言谨被热心的奶奶们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让他们俩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尴尬。 看到餐厅内的景象后,宫舜的眉宇也越皱越深。 “很好,那就送一盒来吧,我倒要尝尝,让他们开心成这样的饺子,到底是什么味道。” 第94章 错失流年 历经半天的忙碌,公益活动圆满地走向尾声。 爷爷奶奶们听了课、吃了饭、还拿了饺子和礼品,一个个笑容满面、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花园。 晴朗也兑现了和宫舜的承诺,他去厨房,准备挑选一盒水饺让鄞谷帮忙送去。 可是在听说饺子是要给宫舜时,中年男人忽然冷哼一声,拿走了晴朗手中的白皮水饺,换上一盒五彩缤纷的花色饺子。 “给宫舜呐,要拿这种……他那个宅子冷清清的,就应该多些这种五颜六色的东西,看着心情好……” 说罢,鄞谷爽朗一笑,提着**盒、哼着小曲,散漫悠闲地从菜园后门往别墅那边去了。 阿弥和言谨站在餐厅外,与参加完活动的老人们一一道别。 在吃饭时,一些热心肠的老人忍不住打趣起阿弥和言谨,说他们看起来好生般配,男未婚女未嫁,不如就凑一块。 阿弥听到都愣住了,惊愕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尴尬。 言谨也试图制止这种玩笑,他一边给老人们盛饺子,一边告诉他们,“我没有成家的打算,况且阿弥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您老是拿我们开这种玩笑,那就不太合适了……” 但有些长辈似乎并不买账,他们笑嘻嘻地说:“以前是师生又怎样?你们现在又没关系?况且,你们这年纪加起来都六七十了,有什么好担心的!难不成,害怕别人说闲话吗?” 一旁的阿弥听不下去了,无可奈何笑着说:“奶奶啊,感谢您的关心,但是我没有办法和人类在一起,比起人类,我更喜欢机器人。” 这话一出,长辈们一个二个脸色各异,马上转变了话题风向,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人类和机器人究竟谁更胜一筹。 随着各位参与者的归家,这场小小的舆论风暴也逐渐散去。 言谨看出了阿弥心情有恙,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随着阿弥的脚步走进餐厅,慎重地开口道,“今天真是不好意思,又请你帮忙,还让你被这样调侃……他们说的那些,你不要放在心上,都是随口一说又不负责任的……早知道会发生这些,后面的活动就不请你帮忙了……” 他低着头,轻轻抬起阿弥手中的桌子,慢慢地走向窗边。 阿弥礼貌地笑了笑,搬上一张椅子也跟了过去,安慰他说:“没事,只是说说也不打紧……老人们平时事情少,喜欢拿周围的人和事唠唠嗑,也很正常。” 摆好了一对桌椅后,言谨环视了一下周围正在收拾场地的员工,突然问道:“下午你们还要继续营业吗?” “今天冬至,而且已经这个点了,我打算放个假。” 得到答案后,言谨有忽然些庆幸地舒了口气。 他的手指局促地握着桌脚,声音紧张地问:“晚上你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吃饭吧……主要是为了向你表达谢意,以及我的歉意……” 窗外的风轻轻地吹着,墙面的花藤在玻璃窗前摇摇摆摆。 阿弥静静地观察着他的眼,仔细思考过后,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今天恐怕不行,我有点累了,想安安静静地在家休息。” 她的笑意有些疲惫,拒绝的方式也妥帖又委婉。 言谨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索性直言道:“你,有男朋友吗?” “啊?”阿弥讶异地抬起眼眸,茫然地看着他,脑子里却忽然闪过蓝眼青年的脸。 她有些诧异自己在这种问题下想起晴朗,沉思过后还是给出结论:“我……没有男朋友……不过你问这个干嘛?” 差点暴露心事的言谨,尴尬地摸了摸后颈,解释道:“那个……没有男朋友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我的意思是,呃……就是这个意思……” 阳光没有那么热,他的脸却有点脸红。 餐厅一角,秋野搬着桌子缓缓向正在扫地的晴朗靠近,在他耳边悠长地叹了一声,“唉……你的胸针得加把劲,再不拿出来送人,小心有其他男人捷足先登,直接掏戒指出来求婚呐……” 面对阿弥和言谨的互动,晴朗却表现得异常冷静。 “送礼物急不得,我不想做一个拿不出手的半成品,送给那么重要的人……”话虽如此,他淡漠的眼神里仍旧掠过一丝微妙的担忧。 眼神骗不了人。 晴朗也知道,那位旧时的老师看向阿弥的眼神,带着他自己都不能察觉的入迷。 午后阳光正好时,结束了工作的言谨一行人,也带着道具,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花园。 或许是道别时表现得过于留恋,言谨的的同僚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走到坡下时,同僚才轻呵一声,把他飘远的神思给拉了回来。 “别想了,人家都下班儿了!”年轻的男子调笑道,半开玩笑地问,“话说,那个店长,你们俩到底是啥关系?” 言谨嫌弃地推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淡淡回道,“还要我说几遍啊,她就是我学生,而且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俊朗的男子微微蹙起眉头,试图在记忆中,找到阿弥曾经的模样。 他记得,她那时留着短发,平时话也不多,上数学课时总是一脸迷茫,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时看她做题觉得她蠢蠢的,有时又觉得她好像傻得可爱。 笨鸟先飞、勤奋用力但无奈能力有限的孩子,这就是言谨对她的全部印象。 自从阿弥毕业之后,言谨也很久没有想起过她,甚至她的样子也开始模糊。 直到不久前他来到花园,忽然看见那个抱着白色郁金香、披着飘逸的浅茶色长发的女生,穿着柔软的米色羊绒织线外套,温柔优雅地从碎金似的阳光下走过。 她的头微微侧歪着,长发自在地散落在肩上,慵懒的目光就那样随意又自然地看向他,恍惚间,周围的风景都黯然失色。 当她带着比日光还要夺目的笑容和他说话,那一刹那,他的心,在大脑还没有识别出她的身份时,就已经疯狂地跳动起来。 这种感觉是一见钟情没错,但是听清对方的声音后,他猛地反应过来——“咦,南宫弥?” 他试图保持清醒,但女孩明净灿烂的笑容,和发觉他是自己的老师后,那尴尬脸红而不自知的局促模样,都让他心动不已。 那个惊艳此生的瞬间,让他感觉自己作为理科生的木鱼脑袋里,根本想不出词汇得以描述。 只能简单地理解为——好美。 美到让人失神恍惚,美到他都有些怀疑,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当年的南宫弥了。 回忆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如果不回头去看,就不会发现,原来记得的事情原来那么多,亦或是,只有那么少。 回想起阿弥做题时生无可恋的样子,再看看如今淡定从容的她,言谨觉得自己应该错过了什么,或者说,错过了很多。 第95章 卑劣之人 午后不久,鄞谷到了别墅,他在餐厅和宫舜打过照面,把饺子交给凯拉之后,就说要躲懒,去他的书房困一觉。 “这个时候在我这里睡觉,你不上班了么?” “南宫弥今天给我们放假了,说是要过节。” 宫舜轻哼一声,用筷子戳了一颗牛肉饺子,“她倒是随意……也不知道,要和谁一起过节……” “你别在这里嘀嘀咕咕,倒是去问她啊……” 鄞谷乐于拆台,但是在宫舜给他脸色看之前,他就脚底抹油似的把餐厅的门给关上了。 走廊里的阳光被窗口和墙壁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排序有致地贴在墙面上,颇有些电影画面的质感。 鄞谷打着哈欠去了宫舜的书房,正要在沙发上躺下时,忽然看见他办公桌上放着的资料。 熟悉的相片一角令他的神经为之一颤——那是,安森? 睡意瞬间消散无踪,他立刻起身拿起文件细看。 随着冰冷的文字一页页穿进大脑,那双橄榄绿色的眼瞳也不由得紧张地聚焦。 资料上,清晰列举着安森父母的身份和他们遇难的真相,看到两人的工作履历结束在瑞拉花园所在的这个镇上,以及具体的车祸细节披露和当时所有遇难者名单时,鄞谷的脑子也突然嗡嗡作响。 “南宫洵……这不明摆着就是,南宫弥的爸爸么?” 他难以置信地拿着文件冲到餐厅质问宫舜。. “你都已经调查清楚了是吗?” 宫舜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东西,瞬间了然。 他神色淡淡地将餐巾放到一旁,头也不抬地说,“你都已经看过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这种多余的问题呢?本来想等我整理出头绪后再和你商量的,既然你都看见,那也省得我浪费口舌了。” 鄞谷的眼神突兀地凝滞一秒,随后,他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也尽快把自己的心情整理清楚。 “因为安森在下雨天经历了父母双亡的惨剧,所以拥有他意识碎片的你和晴朗才会在下雨天感到不适……有南宫弥在身边就会感觉好转,是因为……” “因为他喜欢她。”宫舜喝着水,冷不丁地打断了他的话,“安森以前跟着父母,在瑞拉花园住过一段时间。应该是在那时候,他们产生了交集。” “果然和我当初猜测的那样!南宫弥也许就是唤醒安森人格的关键!如果不方便透露信息给她,我们也可以先从晴朗那边入手,指不定知道事情经过后,他也能想起一部分记忆!如果他能确定自己就是安森,那么我们的实验……就成功了!” 鄞谷有些少见的冲动,宫舜却依旧不以为然。 “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吧。”他轻声打消了好友的念头。 “为什么?我们可以慢慢试探他,让他感觉比起仿生人,自己的确更像一个人类……到时候再和他揭示实验的事情,这一切不就水到渠成了吗?你难道不希望安森回来吗?” 鄞谷感到有些扫兴,眼中兴奋的光彩也在朋友冷淡的表情中逐渐散去。 “是我害他成为这样,我比谁都希望他醒过来……但是,这件事,再等等……” “你还要等什么?难道是因为……” 宫舜静静地看着盘中的一枚硬币,扶在桌边的手指一声声敲打着桌面。 “你是不是……担心安森恢复记忆后,你就再也没有理由接近南宫弥了……”朋友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他的心事,“宫舜,你说过自己不是那种卑劣的人。” “我知道。所以我才说要再等等。”窗外风景正好,墨色的眸子却好像掉进了深夜,“我承认自己有些在意,所以要等我再靠近她一点,再近一点,我才能弄清楚,那份渴求,到底是不是出自我的本心……我知道你和安森一起长大,他对你来说就像亲人一样,但是这一次,我希望你能站在我这边。” 树影轻轻地摇晃着,把鄞谷的表情都摇得有些恍惚。 “抱歉,如果一定要选,我只会选择‘真爱’……因为这个问题的关键点是南宫弥,她有自己的思想,不该作为客体,任由你们选择……所以,你也不要陷在自己的逻辑里,在考虑‘我是否能得到她’之前,先放一放你的身段,把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主体去看待吧……” 鄞谷不愧是个成熟的大人。 简单一句话,就把宫舜眼底的阴霾吹散了。 “尊重是爱的前提”——他分明在这样告诫他。 可是,太想太想得到了,那到底要怎么办呢? 夕阳沉沉,冬至这天也在喧闹和宁静的交替中轻轻走过。 几天过后,本以为结束活动之后就不会再有交集的言谨,又一次出现在瑞拉花园门口。 听说他拿了些东西过来,阿弥接到消息后,匆忙地赶去见他。 言谨站在金黄的银杏树下,穿着一身驼色的长款羊毛大衣,头发简单地散在额前,和活动时的正式感相比,这副打扮又让他看上去年轻清爽了不少。 他看到阿弥过来,便朝她挥了挥手,解释道:“不好意思,耽误你工作了……这是上次参加活动的一个奶奶送给我们团队的,我心想,你们店也帮了不少忙,就拿了些过来,想让你们也一起尝尝……” 阿弥接过他手中的沉甸甸的手提袋,打开来看,竟然是两整块色泽红亮的腊肉。 敦实的腊肉肥瘦相间,表面覆盖着一层诱人的烟熏痕迹,揭开口袋时,一种混合了木炭烟熏和盐渍肉香的独特香气扑面而来,瞬间激活味蕾,仿佛穿越了寒冬,可以唤起深藏在心中那段关于“过年”的味觉记忆。 “哇,熏得真好!这个真的要送给我们吗?” “嗯,拿着吧,现在正适合吃点腊肉炖萝卜什么的……”见阿弥有些欣喜,言谨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东西都送到了,那我就先走了。” “谢谢你……不过都快到饭点了,不去吃点什么吗?”阿弥指了指背后的餐厅。 言谨双手放在衣兜里,淡淡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建筑,摇了摇头,“改天吧,今天我没有预约。” 他假装无奈地耸耸肩,然后和阿弥说了再见,步履轻快地沿着坡道离开了。 天气有些灰暗,但言谨好像心情很好。 阿弥站在原地看了一会,抱着两块腊肉高兴地往餐厅里去。 那天中午,她亲自动手,切了一段肉下来。 她想做一道简单的家常菜——青椒炒腊肉。 热油下锅、姜蒜爆香,放入切好的腊肉,炒出肉油之后再加青椒一起煸烩,最后适量加入佐料,青椒熟软之后就可以出锅。 腊肉自带烟熏风味,稍微炒制就油亮喷香、咸鲜下饭,就着口味浓郁的辣腐乳和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每一口都带着足以融化冬天的温暖。 吃过午饭后,阿弥一个人坐在后院里发呆。 等到前厅收拾干净,晴朗下班过来看望她时,她才从往事的浮云中找到神思,微微看向他,笑着问:“你忙完了啊,先把衣服换了吧,我想让你陪我去一趟树葬园。” 第96章 味觉与记忆 在心理学领域,有一种名为“具身记忆”的说法。 这个观点表明,身体能够通过自身的状态和反应,影响记忆的提取,而不仅仅只是大脑记忆的被动载体。简而言之,就是说人类的身体能够记住某些经历,即使大脑没有意识到这些记忆。 例如,如果一个人在寒冷的天气中经历了一件悲伤的事,那么在相似的季节或环境下,他的身体可能会不自觉地重新体验到那种悲伤的情绪。 同样的,身为身体的一部分,味觉,也能唤醒人类关于某段往事的感受。 在腊肉吃进嘴里之前,阿弥并不觉得有多难过。 可她嚼着嚼着,记忆的茧就破开了。 尹山奈身体很虚弱,大病小病连绵不断,但好歹人一直都在,阿弥总相信有一天她会好起来。 可在她高三时那一年的寒假,突然有一天夜里,尹山奈却因突发心梗去世了。 而她在去世前一天,还吃了阿弥做的青椒炒腊肉。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她们互道晚安后,各自回房睡觉。 可谁也不曾料到,这句“晚安”成为了诀别之语。 在初雪日的夜里入睡的妇人,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翌日清晨八点,阿弥准备好了早餐却发现母亲迟迟没有响动。 来到她的房间,看见她躺在床上僵直的身体,年仅十八岁的女孩,很快便明白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她打电话叫来当地的医生,得到的诊断结果是突发心肌梗死,因为在夜里发生,错过了最佳救治时间,才造成这种不幸。 阿弥说不出话来,默然地在床前呆坐了一个小时。 等到九十点钟,天气温和起来了,她开始给死去的母亲梳洗穿戴,整理她生前重要的物件,然后通知附近几户与她们关系较好的邻居,最后,联系殡葬服务公司和花店,要他们尽快安排葬礼和相关物品。 当时的刘长信还住在附近,他们两夫妇赶到时,刘长信的妻子一下就哭了出来。 她拉着阿弥的手,泪流满面地安慰她: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阿弥只是平静地盯着窗外,大雪吞噬了屋外太多细微的声音,她从来没有发觉过,世界竟然可以这样安静。 就连旁人的安慰,她都听不到了。 尹山奈生前说过,她希望自己的葬礼上能摆上鲜花,如果可以,她想用树葬的方式处理骨灰。 所有的遗愿,阿弥都替她一一完成。 她在树葬墓园里挑选了一棵含苞待放的绿梅,将骨灰盒埋在了树脚附近的白雪和草地之下。 工作人员说许多人都会选择长青的树木,因为长青更近与永恒,有落叶期的树木,会在冬天变得落寞萧条,既不好看,也让人感觉更加悲伤。 阿弥站在雪中,看着树上挂着的母亲的遗像,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我不想让她那样。因为保持长青实在是太累了。偶尔灿烂,偶尔颓废,难过的时候就落叶,高兴的时候就开花,喜怒哀乐都要有,这才是人生的常态。” 天气太冷,她的眼尾、鼻尖、脸颊,都冻得一片通红,她没有流泪,但说话时却带着含糊不清的鼻音。 工作人员看了她一眼,也不再说话了。 天寒地冻,葬礼结束得异常迅速。 她把一束纯白的洋桔梗放在梅花树下,至此,她告别了人生中最后一位至亲。 午后,天气稍显阴沉,让人昏昏欲睡。阿弥和晴朗一起,乘坐巴士,来到了树葬园。 走在路上时,晴朗突然开始猜想这天可能影响阿弥情绪的原因。 他沉思片刻后,打开了话匣子,“我一直以为,你不太会做饭……” “那说明你还不够了解我。我不仅会做饭,而且厨艺还不错,只是洗洗涮涮太麻烦,不想折腾而已……况且现在有了几位大厨,我也就不想操那个心了……” “你今天的用餐量明显比往日要多,是不是平时吃的菜不合口味?” “没有啊,有人给做饭就已经很幸福了,我虽然口味刁钻,但不挑嘴,只要不难吃,基本都能接受。”阿弥察觉到他有心事,宽慰似的笑了声,“人的味觉记忆是非常深刻的,在吃到同样味道的东西时,会自然联想到和它相关的人和事……但你不需要进食,‘味道’这种东西,我不能强迫你理解……” 顾主中肯的回答,让机器青年的脸色更加黯沉。 阿弥一定是因为吃了言谨送来的腊肉,回想起儿时和父母共处的画面,才忍不住要来这里的吧。 虽然仿生人具备分辨气味的能力,也可以通过程序学习烹饪方法,但他们并没有味觉也不需要吃东西,自然感受不到阿弥话中那种深刻,更无从得知,触动她心底的“味道”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是第一次,他因为自己无法进食而感到遗憾。 如果,我也是真实的人类就好了。 他听见自己心底,有声音在叹息。 走进园区之后,阿弥不想气氛尴尬,就让晴朗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等候,自己一个人在埋葬着母亲骨灰的梅花树下,默默地自言自语。 她又烧了一些花园餐厅和菜品的照片,希望远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能看到生养过他们的土地如今的欣欣向荣的模样。 静寂的墓园里,依旧只有清脆的鸟鸣和徐徐的风声。 扫墓结束后,她和晴朗经过来时的路,再次来到园外的公交站。 “想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吗?” “一时半会也说不完,等我有了新的想法,我们再一起过来吧。” “也好,快要变天了,我们可以早些回去。” 他们并肩站在站台檐下,等车时,灌木丛里突然跳出一只橘白相间的大肥猫,它蹬着腿从他们面前跑过,娇俏的身姿瞬间吸引了阿弥的注意。 只见她双眼放光,迈着小碎步追着猫咪跑了去,一边跑一边用夹子音软绵绵地喊着:“咪咪,小咪咪……别跑嘛,来呀,让我摸摸你呀……” 肥猫被她吓得瞬间一激灵,缩着飞机耳一个利索地翻身冲进草丛,立马没了踪影。 站在冷风中的阿弥无语地努了努嘴。 手机忽然响了一声,她点开来看,竟然是晴朗的系统发来的她刚刚追猫的照片。 他用自己的眼睛,把她难得一见的行为记录下来了。 但阿弥的脸色却不太好。 第97章 开屏的都是公孔雀 她转身疾走两步,将手机怼到青年眼前,质问他:“为什么把我拍得像尾随小姑娘回家的痴汉?这偷偷摸摸的样子,未免太猥琐了吧?” 晴朗给她一个单纯微笑,“可是我觉得……很可爱啊……” 阿弥并不领情,“把照片删掉,立刻、马上。” 青年抿唇,克制住几分笑意,突然拉住她的手放到自己头上,弯下腰来,眼神含蓄地注视着她,有些难为情地轻轻张口,吐出一个简短的字眼:“喵……” 虽然有些笨拙,但他的确逗她开心。 阿弥哑然失笑,愣了两秒后,象征性地在他头顶揉了两下。 可看着她明媚的面容,晴朗的笑意却渐渐消失。 他忽然意识到了,“南宫小姐,你看我的眼神,从来都不像在看人类……” 阿弥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把手揣进兜里,故意用情绪丰富的翻译腔高声道:“哦,我可怜的孩子,你本来就不是人类。” 这一声调侃让晴朗更为难了。 他们熟悉彼此,甚至还有些亲近,但他心底清楚,出于对机器人的了解,阿弥似乎更乐于把他当成全能家电、工具库、搜索引擎,抑或是可以聊天解闷的宠物。 面对她的态度,他也只能认命。 但他心底的声音却越发清晰可闻——如果,我是真实的人类就好了。 像宫舜那样,像言谨那样。 “南宫小姐,你总是说我,可爱、乖巧、懂事……但其实,我也想听你用其他词来形容我,比如‘帅气’、‘好酷’,那种更能体现男性魅力的词汇……” 阿弥微愣,“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些?是不是秋野又和你说了奇怪的东西?” 晴朗欲言又止,丧气地垂下了眼眸。 街对面有几个年轻人走过去,他们穿着宽松的棉服嬉笑打闹着,看起来充满活力。 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薄款秋季夹克,晴朗突然认真地看向阿弥,神情恳切地说:“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我想问你求一个新年礼物。” “嗯……好啊,你想要什么?” “给我……买衣服……冬天来了,你答应过我的……”晴朗缓缓挺直了脊背,回答得理直气壮。 这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询问她的许可,而是明确地表达出了自己的需求。 那种执着认真还有几分委屈傲娇的微表情,差点让阿弥忍俊不禁。 “好,让你穿暖和一点。”她轻轻笑起来,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树葬园。 冬天悄无声息地来临了,但这次,她一点也不觉得冷。 择日不如撞日,趁着当天有空闲,阿弥带着晴朗再一次去了商场,给他置办几套合适的冬装。 大衣、毛衣、羽绒服都统统安排上了,等到回家时,晴朗已经变成了吸睛男模。 当天下午,宫舜闲来无事正在餐厅喝茶,看见跟在阿弥身后的蓝眼机器人,也讶异地抬了抬眼眸。 晴朗把额头露出来了,深邃又立体的眉眼带着些许忧郁,在冷风的吹拂中显得尤为迷人。他换上了一件长度过膝的黑色翻领双排扣大衣,深色冬装带来的压迫感,让他与平时那种清爽干净的学生模样判若两人。 就连宫舜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差点被他惊艳到。 他放下茶杯,冷哼一声,“呵,买了新衣服,还挺帅气。” 秋鹿鹿送来焦糖布丁,眼尖的她一下就发现大老板的眼神不对劲,便笑嘻嘻地说:“可不是嘛,开屏的都是公孔雀呀。” “你这话,什么意思?” “宫总你没看出来吗?当然因为言老师的出现,让晴朗察觉到了危机,所以他要开始展现自己身为完美机器人的魅力啦!”说罢,她又打量了一下只穿了件薄款的黑色高领毛衣、略微挽起袖口露出了一截小臂的宫舜,忽而狡黠一笑,“哦,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一只公孔雀呢……” 宫舜乍然反应过来,冷不丁瞪了她一眼,“秋鹿鹿啊,你明天想因为什么样的理由被辞退?” 识时务者为俊杰,女孩立刻陪着笑脸恭敬道,“您的布丁,请慢用!”紧接着,就游鱼似的溜回了她的烘焙区。 不久之后,晴朗换上了工作服再次来到餐厅工作,而宫舜却起身准备离开。 “把东西撤走吧,已经不需要了。” “好的。” 晴朗礼貌地听从对方的指示,可当他端上盘子,看见中间那颗完好如初的甜品,突然间愣住了。 柔软的点心被一层金黄酥脆的焦糖覆盖,散发出淡淡的焦香,细腻柔滑的布丁呈现出诱人的淡黄色,表面光滑如丝,仿佛沐浴着阳光的沙滩。 焦糖,一种由糖加热至熔点以上形成的金黄色物质,具有独特的香甜与微妙的苦味。 鸡蛋,一种常见的禽类卵,富含蛋白质,口感细腻,味道鲜美。 机械的大脑给出了相应的食物提示,晴朗却不予理会,抬起手指,就要去碰那颗布丁。 幸好还没走开的宫舜及时发现,并立刻抓住了他的手,“你在干什么?你想吃吗?” 晴朗如梦初醒,恍恍惚惚地眨了眨眼,解释道:“总觉得有点好奇,这个东西,是什么味道……” 宫舜松开手,眯眼仔细打量他。 仿生人不进食,但在他们的系统中依然会植入对于味道的认知和理解,以便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总能和顾主能更顺畅地交流。但为了保护机体,仿生人也被限制行为,不会对食物产生好奇,也会拒绝人类的投喂。 他刚才的举动,分明有些越过禁区了。 “晴朗,你会不会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像人类?” “为什么你会和鄞谷先生拥有一样的问题。” “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又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很关心你。” 宫舜的笑容让晴朗感觉难以理解,他没来由地想到赫莉在写给鄞谷的信中,提到的没有名字的第四个人。 他微微侧身,离开之前回答说,“我并不觉得自己像人类,只是偶尔,会希望自己变成人类罢了……” 餐桌上只剩下喝了半杯了绿茶,黑发青年的背影也在后厨门口消失。 宫舜若有所思地走出餐厅,在携来了夜晚深冬凉意的晚风中,他在忽然理解了自己为什么会想吃焦糖布丁: 啊,那个点心,是安森爱吃的东西…… 第98章 圣诞约会 天气越来越冷,阿弥开始思考闭园的事情。 她原本打算一月份就关门准备花园的冬剪和清园,可宫舜说元旦有假日,可以适当推迟一些,等到中旬闭园,二月情人节之前开园就可以。满打满算,也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一切也来得及。 大老板发话了,阿弥也不得不从。 她准备回去时,宫舜却突然叫住她,“后面几天,你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阿弥不太明白他的用意,试探着问,“在餐厅和我们所有人一起吗?” “不,在这里,和我一起。” “啊……那个……恐怕有点……” 宫舜抬头看她,“这么不情愿,那也行,今年合作结束,明年也不用和我续约了。” 他竟然拿餐厅来威胁她。 好汉不吃眼前亏,阿弥笑道:“我可以考虑,但你得说清楚原因。” “给我过生日,够具体吗?就凭我们的交情,你多少得给我送个礼物,但我呢,什么都不缺,也为了给你省事,你就过来和我一起吃顿饭,这个要求,很简单吧?” 阿弥听得愣住,他总是能这样圆滑地找借口,好话坏话都说得干干净净。 宫舜看了眼窗外,忽然温柔地笑了声,补充道,“而且那两天可能有雨夹雪,你总不能看我在这种重要的日子里,过得这么悲惨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看着情况给你带个蛋糕过来的……”阿弥妥协地连连答应,想了一想,又忍不住问,“具体是哪天?最近言老师也在问时间约我吃饭,他想在圣诞节,但那几天餐厅预约也比较多,我还在想办法安排时间……” 宫舜挑了挑眉,淡淡回道,“放心,我的生日在圣诞节后面,不会耽误你约会的。” 约会? 阿弥汗颜,正要解释两句,但忽然觉得自己没有这个必要,干脆闭上嘴巴,趁早从他的书房溜走。 转眼之间,一年就走到了尾巴上。 圣诞将至,城市里也多了些鲜艳的红绿色装饰,随处可见雪花贴纸和戴帽子的胡子老人。为了营造节日氛围,瑞拉花园也添上了不少槲寄生花环和彩带铃铛。 宫老板财大气粗,订购了一棵枝叶丰茂的蓝杉摆在餐厅入口外,作为迎宾圣诞树。 几名女员工很开心,花了半天时间,搭着梯子,给硕大的蓝杉挂了满身的彩灯、丝带和圣诞星星。灰蓝色调的枝叶配上金色丝带,还有各种精美可爱的装饰物,骑士一般冷峻优雅的大树,一下子变得张扬气派又浪漫无比。 阿弥也更新了一个抽奖的小活动。 只要在活动期间内来用餐,就有机会抽奖获得惊喜礼物。为此,她特意从卡徕商城订购了一些配件作为奖品,精心**好之后堆在圣诞树下,期待有缘人能把它们带回家。 等到傍晚整个花园亮起灯时,花草树木,都是璀璨一片、星星点点。每个角落都能成为打卡点,丰富的灯光和多变的搭配色彩,让所有客人都能拍出想要的美照。 后厨也紧随其后,临时推出了一个做法简单但氛围感极强的节日限定菜:圣诞树土豆泥搭配蜜汁烤鸡肉。 菜品主体,是一棵用调味好的土豆泥塑形、插上苹果片和羽衣甘蓝叶子,打造而出小“圣诞树”,顶端还放着一颗五角星形的装饰糖果。可食用的翠绿小树放在有圣诞纹样的红色餐盘中,看起来非常精巧可爱。 周围再配上鲜美多汁的烤鸡肉,以及同样烤制过的小番茄、柠檬块和西兰花,红、黄、绿,三种主题颜色,既贴合了节日,又让整道菜品看起来缤纷亮眼、光彩夺目。 秋鹿鹿为了方便供应,和秋野一起烤了不少抹茶泡芙。蓬松柔软的泡芙壳外挤上奶油定型,堆出了好多份小型简易的圣诞泡芙塔。 活动提前做出了宣传,氛围感满满的就餐环境和精心制作的美食照片,让向往浪漫的女孩们纷纷下单预定。 当天晚上气温骤降,但丝毫不影响客人用餐的积极性。这种假日会有很多玩家想和自己的恋人一起约会,因此预约任务的仿生人也不多,阿弥也得在前厅帮忙。 忙碌到接近九点,她才在晴朗的提醒下,想起要赴约的事情。 “现在还不动身,你的约会就要迟到了。” 在青年的笑语中,阿弥突然反应过来,“啊,糟糕,我差点忘了……” 说罢,她匆忙地解开围裙,可又回过头来和他解释说,“那个不是约会,我只是去说点事情而已。” “在这种节日约你去吃晚餐,不是约会,是什么呢?” “就是因为日子比较特别,才要去当面把话说清楚。”阿弥微微一笑,环视了一圈灯火璀璨的餐厅,“其实我不太想去,所有特别的日子我都想留在自己家……但是没办法,言老师太客气了,提了好几次,说要感谢我的帮忙、请我吃饭什么的……” “看样子,他的确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说……”晴朗含蓄地低下头,拿走吧台上阿弥还没有做完的饮品,提醒她,“外面很冷,出门要穿件厚外套,我把这杯果汁做完,就送你过去。” “不用了,你先工作吧……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去接我。” “好,注意安全,有事及时联系……” 简单告别后,阿弥就匆匆出了门。 幸好在言谨预定的那家店打烊之前赶到了。 她站在寒冷的街道上,看见言谨坐在窗边的位置,有些担忧地看看手表,又看看手机。不知要在哪里落脚的目光,在看到不远处的她之后,终于从忧愁里脱身,染上了和灯火一样绚烂的光彩。 他隔着玻璃,爽朗地笑着和她挥了挥手。 可是服务员却突然走过来,微笑着和他说了什么,紧接着言谨尴尬地笑了声,起身给阿弥做了个遗憾的表情。 阿弥从对街走来时,言谨刚刚走出餐厅,怀里抱着一束圣诞花束,另外一只手里还提着一个绑着金色条纹蝴蝶结的透明礼盒。 “他们关门了吗?这么早?” “是说这个点已经不接餐了。”言谨笑着解释,天气很冷,他说话时唇边冒着白雾,“要不,我们去吃点别的,烧烤怎么样?你喜欢吗?” 他预定的也是市内一家气氛浓郁的特色西餐厅,阿弥为自己的迟到感到抱歉,沮丧地叹着气。 看出了她的为难,言谨浅笑着安慰她说,“别露出这种表情,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明明知道你今天很忙,却还想着希望你能休息,就想约你出来……可过了九点我才反应过来,我为什么没有去找你,而是等你来呢?” 他不急于让气氛变得暧昧,在阿弥给出回应时,立刻转移了话题:“对了,这个给你,今天过节,顺便给你带过来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用客气,拿着吧。” 他爽朗一笑,又将手中的花束递给阿弥。 花束被推到怀里之前,阿弥先闻到的是一阵清新淡雅的木质松香味,等她细看之后,才发现言谨送来的是一款用不同类型的松枝捆扎而成的“圣诞树”。 第99章 大人的方式 说是花束,但其实一朵花都没有。 满满一束都是雪花松、诺贝松、马尾松,层次分明、丰富多样的绿色枝叶组成了一棵能拿在手中的小树。枝叶中还添加了松果、尤加利果、乌桕果、干柠檬片等做点缀装饰,青翠绿与枯棕色的相辅相成,营造出了冬季特有的萧瑟干燥的感觉。再配以自然松果香薰气息,令人恍惚置身于白雪皑皑的古老森林之中。 阿弥第一次见到这种礼花的搭配方法,都看得出神了。 “差点忘了,还有这个。”言谨看她喜欢,又把另外的礼物也送了出去,还和她开起了玩笑,“都说今天要吃苹果……但我这个苹果,你可不能吃啊……” 透明礼物盒里装的,是一个红苹果样式的陶瓷糖果罐。 顶端还有一节果柄和一片绿叶,整个罐子饱满圆润、颜色鲜艳,非常可爱。 都不是特别贵重的东西,除了贴合节日气氛之外,并没有多余的暗示。他说话的样子,也是一如既往的轻松洒脱,好像在尽量避免让收礼的人感到负担。 阿弥有些为难了,“这……又请吃饭又送礼的,我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下回我去你店里吃饭,你给打个折就行。”言谨笑着回答,说话时,还微微后退几步,不经意地和阿弥之间留出了一个礼貌的距离,“先去吃点东西吧,这附近有夜市,我们要不要去那边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片刻之后,他们来到了一条人声鼎沸的商业区。 阿弥抱着花,言谨提着礼盒,并肩走在烟火缭绕的小吃街里。 没有了餐厅那种刻意营造的浪漫氛围感,吵闹的室外环境反倒让阿弥感觉自在许多。 一路上,他们吃了肉夹馍、烤土豆、炸鸡排还有糯叽叽的芋泥麻薯。走了一圈下来,肚子都圆了不少。 夜市里人来人往,年轻的女孩在饰品摊前挑选着闪闪发光的项链和耳环,小孩子们缠着父母,要买气球和毛绒玩具。 甜蜜的情侣随处可见,阿弥和言谨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在人群中慢慢前行,彼此礼貌客气的样子,与周围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他们走过一个售卖鲜花的小摊,年轻的女摊主正忙着为顾客**一束束色彩斑斓的花束,和言谨对视一眼后,她马上笑着问:“这位帅哥,要不要给女朋友再买一束玫瑰呢?” 被问及的两位客人尴尬得面面相觑。 言谨立马解释,“我们不是男女朋友……而且我们已经有花了……” “啊,抱歉抱歉!”女摊主难为情地笑笑,马上转身去收拾摊上的鲜花。 “又发生这种事了……”经过那家卖花的摊位后,高个的男人突然叹笑道,“难道我们真的很般配么?好像遇到很多人,都爱开这种玩笑……” “绝对没有这回事!”阿弥立马回答,生怕旁人的话让言谨产生误会,“在我眼中,你就是认真负责的优秀教师,不管别人怎么讲,但我对你从来没有过任何非分之想!” 希望能尽快撇清关系,阿弥索性一口气把话说绝。 没想到言谨却不按套路出牌,笑眼盈盈地看着她,“假如说,我对你有非分之想呢?” 阿弥徒愣一秒,立刻答道:“如果有,那一定是你的错觉。” 她的表情太严肃板正,惹得言谨忍俊不禁。 “南宫弥啊……你就这么害怕被我告白吗?你在店里做事看起来风风火火、说一不二,怎么在我面前就跟一只软脚虾似的……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看把你吓得……” 为了缓解气氛,他还不忘在阿弥的头顶来上一巴掌。 “呃!”阿弥吃痛地摸了摸脑袋,忽然想起学生时代上课打瞌睡,被他用书本敲头的经历。 “不过说句实话,不久之前,我的确对你有过‘非分之想’……”言谨叹了口气,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她。 发现阿弥就要慌张起来,他连忙把话解释清楚,“但事实就如你所说的那样,那一瞬间,只是我晃神的错觉罢了。” 他静静地微笑着,想起与她初见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 刹那间的心动真实无疑,但她是他曾经教过的学生,这点也毋庸置疑。 在惑乱人心的悸动感和旁人不假思索的玩笑中,言谨有些许游移过。在某些想起阿弥的瞬间,他纠结着到底要怎样梳理这份奇怪的感觉,但最终他没有办法跨越那道心理界限。 “你是我的学生,只要我想起这点,我就觉得自己那所谓的心动来得莫名其妙……兴许,只是被一些美丽瞬间所震撼到吧……我也想过要不要真的追求你,可当我换位思考后,发现这种事情对你来说一定很难接受,所以在你视为‘变态’之前,我决定及时打住。” 他说得很轻巧,好像作为一个成熟的大人,他知道该怎样平衡自己的理智和情感。 “而且我说的没有成婚的打算,也是认真的。”他轻轻地叹息一声,继续和阿弥走在夜市街上,在喧闹声中,用稍显寂寥的声音缓缓说,“总觉得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就越来越难以建立亲密的人际关系了……如果要开始一段新的关系,就意味着要结束一段旧的关系,但这两种关系,到底哪一种关系才能更长远、更稳定、更让人感觉舒适呢?我需要在其中做一个权衡取舍……你要得到一个人,就意味着要承认失去那个人的风险,但其实我比较保守,比起失去,我更宁愿没有得到过……所以,我觉得我和你之间,当下就是最好的状态,互相帮帮忙,偶尔见见面,像普通朋友一样陪伴和来往,对大家都不会造成负担……” 阿弥看着前方,认真地听着他的话,正要说话时,耳边又传来他的笑语。 “虽然我这样想,但实际好像还是给你带来了些许负担?”他笑得花枝乱颤,还有几分调侃的意思。 “那也是因为你做事确实有些迷惑性……”阿弥皱了皱眉。 “所以说啊,不要轻易相信男人,男人都会说谎……” “不对,是人类,都会说谎。”阿弥叹气,“可是真的和别人没有办法建立亲密关系吗?总感觉你的理论好像在做数学题一样……在你面前的人都是一道题,只有从那个人身上解答出符合自己预期且完全正确的答案,你才会向前一步。” “差不多有这么个意思……可是,你真的能看清一个人、从他身上得到正确且唯一的答案吗?人都具有不确定性,我想我永远都得不到正确答案,所以,我弃考了。” “你的答题卡上,写着‘不婚主义’……” “对。”言谨笑得洒脱,眼神却有几分无奈,“我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去承担某个人今后的人生。” 第100章 告白只是谎言 大约十点半左右,言谨开车把阿弥送回了瑞拉花园。 他原本想将她送到院子里,但阿弥说晴朗会来接她,只要在路边停一下方便她下车就好。 言谨打趣似的笑着问,“是怕他误会吗?” “他可不会误会,他大肚得很。”阿弥微微一笑,关上车门,又弯下腰来对驾驶座上的男人说,“今天让你破费了,谢谢你的礼物,改天你有空我请你吃饭。” “请客就不用了,下回我来你店里,你给打个折就行。” “好,给你打八折,还送你几道好菜。”阿弥挥挥手,后退几步准备回家。 言谨连连点头,摆摆手让她赶紧回去,但转念一想不对劲,突然打开车窗扯着嗓子冲她叫道,“我要六折!六折!” “知道啦知道啦!”阿弥走远了几步,嫌弃地应了声。 空气很冷,心情很好。 她的背影在路灯下一摇一摆的,言谨笑着摇了摇头,收回视线,再次启动了引擎。 归家的路并不长,怀里的松枝散发着好闻的味道,不远处的路灯下,蓝眼的机器人正缓缓向她走近。 阿弥向他挥了挥手,笑容满面地向他走去。 不久之后,他们一同回到餐厅。 松枝圣诞树被阿弥放在吧台上,供大家一起欣赏,糖果罐也放在了烘焙区,给秋鹿鹿用来装一些小零食。 她并没有把有关言谨的痕迹带进自己的生活区域,可她依然发觉,在看见她带回礼物时,某位沉默的机器人还是在那一瞬,露出了些许受伤的表情。 这一晚,晴朗太过安静,他甚至没有询问约会时具体发生了什么。 阿弥有点担心,但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又忍不住想逗他一下。 “今天晚上言老师和我告白了,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交往,但我拿不定主意,需要考虑一下……晴朗,你可以和我聊聊吧……”她抱着毛毯坐到沙发上,用带笑的声音,给出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晴朗踌躇了几秒,还是收回了已经踏上阶梯的脚步,又回身坐到了一张靠近阿弥的单人沙发上。 “我很想知道,同样作为男性,你是怎样看待言老师这个人的?” 顾主的疑问,让青年面露难色,“我和他没有正面接触过,但从表面来说,倒像是个不错的人……” “那你就从你看到的方面,来客观地来分析一下吧……” 晴朗回应了阿弥的眼色,沉思过后,平静道:“在我看来,言老师应该有着和数学公式一样工整又正确的人生…… “他性格开朗、平易近人,应该出生在一个健康幸福的家庭;曾经在高校教学、学历优越,说明他头脑聪明、学习能力强;如今在公益组织工作,多和弱势群体打交道,又能体现出他的善良;而且他的身材管理也很不错,证明他足够自律,能有效规划自己的生活;外貌优越、衣着得体,显示出他的审美能力和经济能力都在不错的水平……总而言之,是个非常具有成熟魅力的男性……” 晴朗微微停顿,修长的十指缓缓交叠到一起。 他分析得太具体,阿弥听完都忍俊不禁,“这样说来,我们的言老师,是个完美能打的六边形战士……如果错过了这么完美的男人,总觉得有点遗憾呢……那你说,我到底要不要答应他呢?” 阿弥伸了个懒腰,靠在沙发背上,笑眯眯地看着青年。 “可是……可是……”晴朗有些着急了,“人类的外表具有欺骗性,他们只会给你看到他想让你想要看到的东西,至于真实的自己究竟如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就算你和言谨曾经有过师生关系,但那也是很多年前,你并不了解现在的他,从你们再会到今天,总共也就见过六次……这短短六次的见面,真的足以让他确定自己的心意吗?我不希望你被甜言蜜语所欺骗,如果他真的对你告白、并提出了想与你交往的意愿,那我只能在对他的客观评价里再添上一句,‘冲动且轻浮’……” 他言辞恳切、神色纠结,一双深邃的眼久久不安地凝视着阿弥。 好像生怕自己解释得不够透彻,无法让她快速从幻觉中清醒过来,他微微俯身,一手按住她身侧的沙发扶手,沉声说道:“哪怕你是真的……在考虑他……我也希望你再等等,再等等……不要那样轻易地做出决定,好吗?” 那种沉痛不舍的模样,让阿弥感觉下一秒他好像就要哭出来了。 刀枪不入的机器人,在她面前,也露出了不堪一击的脆弱。 见他这样认真,忽然间她有些后悔对他开这个玩笑。 “笨蛋,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啊……”她按住心头一抹酸涩,故作轻松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我骗你的,言老师没有那样说,他只是澄清了自己有过一瞬的错觉而已……” 她委婉地道出了晚间和言谨在夜市里聊的那些话。 听闻一切只是她坏心的玩笑,晴朗哭笑不得,他感到有些委屈,还有点尴尬。 一来二去,干脆不去看她,捂着脸低下头来,无言地叹息两声。 “晴朗,你生气了吗?” “……阿弥,我不会对你生气的,我只是在反省自己的冲动……在评价言老师的为人之前,我应该更相信你,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和识人的能力,不会因为他人这点示好就产生动摇……但你笑得实在是太开心了,我有些分不清真假……才会不假思索的,说出那些话……” 他诚恳得让阿弥有些心疼。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和你开这种玩笑了……”她抱着双膝,认真地说,“今天看你因为言谨送我礼物好像有点不开心的样子,我才想逗你一下……话说回来,他送我礼物,真的让你很介意吗?” “我,并没有介意这个……只是……”青年抬头,眼神温柔地看向她,“从他送你的礼物,可以看出他对你,很用心……这种用心,并不是希望你尽快察觉到他的心意,而是努力的,不让你发现他的心意……这份谨慎和体贴,让我有些自愧不如,也有猜想,你是否会因此被他触动……” “原来如此……难怪你会把我的玩笑当真,原来是有想法先入为主了……”阿弥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弯弯的眼睛像悬在夜空中的新月。 但晴朗的目光越来越深。 第101章 白色雏菊的花语 他的眼,如同灰蓝色的大海涌起了迷雾,遮掩着平静海面之下,就快要打破禁锢的壮烈波涛。 距离有些近了,阿弥忽然感觉脸颊发烫。 她干脆起身,回避了青年的注视,捶着肩膀说要睡觉,头也不回地就往卧室里去。 可走进了门,她又忽然探出半截身子,询问客厅里的青年:“对了,我的礼物,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 晴朗悠悠抬眸,还试图狡辩,“什么礼物?” “我给你买了衣服,你都不打算回礼吗?”她歪着脑袋,微微皱眉,长发随意地散在肩头,执意索要答案的模样,有些神气,还有几分傲娇。 蓝色眼眸中浸满了笑意,晴朗忽然低头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再等等,好么?我一定,会在今年结束之前送给你……” “好,一言为定,晚安。”得到了截止日期,阿弥也很满意,高兴地和他招了招手。 “晚安……” 温柔的回答声融化在越发寒冷的冬夜里。 顾主已经入睡了,晴朗在客厅坐了一阵,等到阿弥的房间听不见动静了,他缓缓起身,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礼物盒。 检查了一下礼盒的造型,确认无误后,他才悄无声息地把它放在了阿弥的卧室门口。 翌日清晨,空气冰冷,还隐约弥漫着有一种要下雪的味道。 阿弥略微睡了会懒觉,打着哈欠起床洗漱时,打开房门,就看见了坐在地上的礼物盒。 盒子外是一层墨绿底色印有金色圣诞树的**纸,另外用红色丝带作十字缠绕,绑出一个精巧的双层蝴蝶结。 知道这一定是晴朗偷偷放着的,她忍不住笑了声,冲阁楼叫嚷一句:“晴朗,圣诞老人给我送礼物了!” 随后便拿起盒子,小心翼翼地揭开了这份惊喜。 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枚精巧绝伦的绕线雏菊胸针,尺寸恰到好处,约有半掌之大,宛若掌心中的一朵温柔小花。 胸针以一簇索芙特绿心白雏菊为核心设计,由一枚双层重瓣的主花和两朵稍小的副花,与两片翠绿的花叶构成。 花心部分,采用了晶莹剔透的猫眼绿葡萄石,澄澈的绿意宛如盛夏湖水动人心魄,而白色花瓣选用了光泽柔润的水滴状珍珠。 浅金色的细铜线缠绕其间,以精巧的工艺将每一片花瓣轻柔包裹,勾勒出一朵清新可爱的小雏菊。主花的双层设计,让珍珠花瓣整齐交错,使得饰品整体更加立体饱满。 在花朵两侧,还有两枚用果绿色橄榄石制成的绿叶,在绕线叶尖和彩宝之间的空隙中,又镶嵌了一颗圆润的小珍珠,一眼望去,仿佛是叶片上晶莹欲滴的露珠。 独具匠心的点睛之笔,让这枚小雏菊胸针仿佛在一瞬间活了过来。 胸针过于精美,阿弥都看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抚摸着珍珠花瓣,目光仔细地从缠绕出不同花型的铜丝上一点点走过。 那精细的绕线工艺,绝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就的。为了完成这个珠宝手工,晴朗得花多少时间去琢磨啊…… 胸针很美,美到她都爱不释手,可想到晴朗磨损的手指和他劳心费神的每一个夜,她又突然间笑不出来了。 白色雏菊的花语是,纯净、希望、幸福,以及——深藏在心底的爱。 她能感受到,在她手心里开出的半掌大的花朵,承载着某个人难以言明的沉甸甸的爱意。 眼眶忽然有些发热,让她不敢再盯着胸针看了,她怕自己想太多,眼泪也会跟着掉出来。 楼梯上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 她连忙摸了摸脸,低头把胸针别到衣襟上。 等到晴朗走过来时,她扬起一张笑脸,指着胸口的饰品说,“好看吗?这也是我收到的圣诞礼物。” 晴朗看了看胸针,又看了看她,眼含笑意地回答:“好看……胸针好看,你也好看……” 突如其来的笑语让阿弥愣住了。 青年抬手,用指背轻柔地擦过她的眼角,“昨晚做什么梦了,怎么会挂着眼泪醒过来呢?” “哪有,只是打了哈欠而已……” 阿弥不以为然地清了清嗓子,推开了他的手,然后又伸了个懒腰,一边叨念着要去洗把脸,一边漫不经心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她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太开心,可她没有办法遮掩住对漂亮饰品的喜欢。 梳洗过后,她别上胸针兴高采烈地去上班。 到了办公室后,利泽拉第一个发现她的胸针,惊讶地说道:“啊?晴朗就偷偷把这个送给你了吗?他都没和我商量一下,我还打算和他一起给你个惊喜的……” 说罢,她在阿弥不解的眼神里,从抽屉拿出一个银灰色的丝绒珠宝盒,轻轻地放到她面前。 “你……这是干嘛……” “一点小小的心意。”利泽拉面露微笑,“也就是和晴朗做的差不多,可能还没他那么精致,只要你不嫌弃就行……” 阿弥疑怪地揭开盒盖,看见了一颗和胸针主花一样形状的索芙特雏菊吊坠。 葡萄石和水滴珍珠制成的雏菊清新靓丽、圆润饱满,精致又耐看。 “这……突然间接二连三地收到礼物,我都有点不知所措了……”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起来,“这个也一定花了你不少精力吧……你现在月份也大了,就不要再浪费心力做这些……” “闲暇时间做的,也不费事,正巧磨练一下技术,争取以后还能挣点外快……” 利泽拉说得轻松,但手掌却不自觉地摸了摸肚子,好像已经预见了不久之后自己独自抚养孩子的艰难和辛酸。 虽然已经相处了大几个月,但阿弥并没有过问过利泽拉的私事,不仅是她,还有秋鹿鹿、鄞谷。 如果不是必要,他人的家事,她一般不会主动提及。 可现在看着利泽拉,她忽然有些担心。 “我以为你只是在文学艺术上比较有天赋,没想到手工也做得这么好,以前你怎么没想着再精进一下技术,就用一些擅长的手艺谋生呢?” 无心的问句,让坐在对面的准妈妈忽然面露难色。 她继续抚摸着肚子,无奈又哀愁地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当时就应该再继续学习,精进技术,认定一个方向继续发展下去……可是梦想这种东西,不是谁都可以拥有,也不是谁都可以坚持下去的……” 第102章 保密者的代价 简短的一句话里,包含了许多对人生的遗憾和无奈。 她现在怀着孕,阿弥不希望提及太多让她伤心的往事,便鼓励她说,“没事,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开始都不迟。我觉得你做得很棒,刚好,我一直想要一个发簪,你可以帮忙设计一下吗?我不着急,你什么时候做好都行……我就是想成为你的第一个顾客……” 猝不及防的善意,最让人破防。 利泽拉明白,自己从阿弥那里获得。了太多的善意。 她有些感动,又不意思明讲,只好笑着点点头,“没问题,我可以多画几张设计稿给你选,你头发又长又顺,用发簪挽着一定很好看。” 因为有事可做,生活就会多出一点期待。 有了期待,当下的坎,总能想到办法慢慢跨过去。 但阿弥如今的生活平静如斯,她唯一的坎,就是期望赶紧给宫舜过完生日,再赶紧结束营业,好好地放一个“寒假”。 她在餐厅公布了放假的事情,但她没想到,得知大约半个月之后就要闭园,并且员工要归家休假之后,住在花园里的几人竟有些不乐意了。 银发的厨子说他无家可归,年轻的烘焙师说她不想回家,还有怀着孕的女士说自己回不了家。 总之,住在院子里的人各有各的理由。 阿弥见他们都不想走,也不收他们租金,给安排了排班表,要他们负责定期打扫餐厅的清洁卫生。 闭园时间也长,新年也包含在其中,身边有这些人也好,至少过年时不至于留她一个人那样清冷。 想到这里,她不免有些欣慰。 不过就是不清楚,住在山顶别墅里的那一位,新年有怎样的打算呢。 到了十二月三十日时,阿弥仍然没有收到宫舜的生日晚餐邀请。 为了保险起见,她找到了鄞谷,确定了宫舜的生日就在第二天。 怎么说也是一个特别的日子,阿弥想着还是应该适当隆重一点。于是她又和秋鹿鹿商量,定制一个比较特别的生日蛋糕。 因为宫舜也喜欢鲜花,两人琢磨了许久,终于决定制作一个热情奔放的橙色系奶油霜裱花蛋糕。 蛋糕胚底用奶油均匀抹面就好,略为复杂的是表面的裱花。 幸好店里的烘焙小师傅有两把刷子,一大早起床就来到烘焙区,调配了十几种不同深浅的橙色,还特意摘了几朵玛格丽特王妃、朱丽叶月季作为参考,花了半天时间认认真真地挤着花瓣。 到了下午天气开始阴沉,冬季的霜风在花园呼呼地吹着,天空眼看着一点点黑了下来。 晚上的营业也快要开始了,阿弥终于收到了别墅那边凯拉传来的消息。为了尽快结束晚餐,回来和晴朗一起跨年,她提上蛋糕迅速离开了餐厅。 走在通往山顶别墅的林间小路上,她感觉冷风在脸上刮得生疼,除了寒冷之外,还有一股额外的湿润感。 她悠悠抬头,冰凉的雨丝一点点落在了脸上。 雨夹雪,天气预报还真没说错。 来到温暖的别墅时,这里的主人还在影音室开会。 阿弥在一间茶室休息,一杯蝶豆花茶还没喝到两口,她忽然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悠扬潇洒的脚步声。 那是女人的高跟鞋踩得砰砰作响。 棕色的门面被推开,卡徕大小姐张扬又貌美的笑脸陡然出现在眼前。 阿弥马上起身,“赫总,下午好。” 赫莉惊讶地挑了挑眉,“真是稀奇,今天竟然还有客人……”她随意地撩了撩头发,大气地斜靠在沙发一端,“坐吧,不用这么客气。是宫舜叫你来吃晚饭的吧?” “这个……”阿弥支吾了一秒,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因为某些原因,今天得留下来吃顿晚饭……” 漂亮的女人不觉轻笑,“早知道有人陪他,我今天就不用赶过来了。” 两兄妹看来应该关系不好,但赫莉在这种节骨眼上专门跑来看宫舜,又会让人怀疑他们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和。 阿弥不敢妄自揣测,也不知道和这位天之娇女聊些什么,干脆闭上嘴,默默地坐在一边。 面面相觑的尴尬,会让她不由得想起前段日子在古堡婚宴时,她曾历经的种种。 装着义眼的女总裁,在喝茶的间期间偶尔会抬眸打量一下她。 那种探寻似的眼神,犹如蚂蚁爬上身子,让阿弥坐立不安。 “好无聊啊,南宫弥,你有没有什么八卦可以讲一讲的?你店里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应该会听到很多有意思的事吧?” “这个,恐怕有些为难。我对他人的事情一般不怎么感兴趣,不会刻意打探,也不会有意记得。” 赫莉轻笑一声,“虽然有点无趣,不过你这一点,倒很适合保守秘密。其实我这个人话还挺多的,既然你没有八卦,就听我来八卦,如何呢?” 大小姐讲话特别喜欢用反问的语气。 她的笑容和眼神都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若不经意挑眉和微笑,都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 阿弥只能保持礼貌,“您愿意讲,我就愿意听。怕就怕,有些东西可以讲,但是不能被听见。” “哦?你的意思是,担心我会和你透露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因为赫总刚刚说了,无趣的我,很适合保守秘密。然而保守秘密需要付出代价,要不被封口,要不被灭口。当然,我这样讲,也并不是说不想听赫总八卦,而是我想说明,我和您之间没有交换信息的平等性,如果您需要一个听众,就请您讲一些被我这个身份的人听到也无伤大雅的故事吧。” “我想和你拉近关系的意图,这么快就被你识破了啊?”赫莉笑出声,犀利的目光在阿弥脸上来来回回,“为什么这么急于和我们划清界限,你和我哥,也是这样的吗?” “是宫总,教会了我要划清界限。‘不要越界’,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处事原则。在这个地方,不该说的话我就不会说,不该听的事,我也不会听。” 提到宫舜,赫莉的脸色忽而轻笑一声,“能听得懂我哥说的话,他一定很喜欢你……既然他都让你陪他过生日了,说明你们关系也还不错……那我和你讲一些有关他的故事,他应该也不会生气吧?” 第103章 孤独的晚宴 阿弥没来得及回答,房门就被人一把推开。 主角及时到场,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打断了大小姐的声音。 “我的故事难道不应该由我亲自讲述吗?我怕你对我有所误解,由你转述,引起别人的误会就不好了。”宫舜沉静地开口,神色淡淡地扫过赫莉带笑的眼,“你怎么有空过来了,我应该没有邀请过你才对。” “这么不欢迎我,难不成,是担心我打扰到你们的二人世界吗?” “少来这嘴贫,下雨了,没看见么?” “是啊,在你生日这天下雨,还真是一个适合和南宫小姐共进烛光晚餐的好时机呢……” 宫舜紧抿嘴唇,似乎要发脾气,又好像带着几分对妹妹的无可奈何,“如果你要留下来吃饭,就不要说这么多话。” “嘁……”倚在沙发上的美人轻哼一声,“谁要和你一起吃饭,我不过是顺便来确认一下你的生存状态罢了。” “顺便?”宫舜疑惑地动了动眉头,在赫莉起身经过他的身边时,终于发出了疑问,“你要去哪儿?” “这还用问,当然是去餐厅看望某个可怜的家伙啊……” 赫莉办事毫不拖泥带水,临走时还不忘给阿弥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在兄妹俩对话时,阿弥识趣地退到一边保持沉默,竭力保护自己不被他们的火力波及。 等到一方战力退场,宫舜也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 “让你见笑了,我和她之间向来都是这样……” 听者回以礼貌的微笑,“兄妹嘛,吵架斗嘴很正常……互相看不顺眼,也很正常……” 听出她在替自己化解尴尬,一抹浅淡的笑意浮现在男子墨色的眼中,“你倒是会安慰人……年底事情比较多,今天的会稍微晚了一点,让你等了很久吧?去吃饭吧,餐厅那边应该准备好了。” 宫舜突然这么客气,让阿弥有些不习惯。 在去餐厅的路上,他突然提到了蛋糕的事。 “凯拉说你送来了一个生日蛋糕?” “嗯,是让秋鹿鹿帮忙做的,实在是不知道要送你什么,只能这样图个仪式感,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我在你眼里是那么挑剔的人吗?看来我们还要继续加深对彼此的了解才行……我原以为按你的习惯,会选择一个更有冬日氛围的冷色系蛋糕,没想到却送来了这么张扬的样式……” 果然还是被他挑剔了…… 阿弥心中暗叹,走在他身侧平静地解释,“冬天很冷,还是多用些鲜艳的颜色,会感觉更温暖一点。” “谢谢你,我很喜欢。” 宫舜侧目,若不经意地看了看她,眼底漫出了些许春水似的温柔。 这晚的雨声比以往要嘈杂一些。 黏腻中带着几分干脆,是雨夹雪砸在地面时特有的响动。 虽然生日晚宴是在家中置办,但宫舜也并不含糊。特意邀请了中餐主厨,烹饪了好些菜品。 阿弥第一次见到别墅里有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但等到菜上齐了之后,所有人都安静地离开了。弥散着香气的偌大餐厅,又只剩下主客二人。 宫舜先给阿弥盛上一碗松茸鸡汤,又简单地和她介绍了一下桌上的菜肴。 “这个是鱼子酱天妇罗元贝,扇贝带一点油,配上鲟鱼子酱,口感还不错……上次冬至我也吃了你们包的饺子,今天也想让你尝尝其他馅料的,试试这个,蟹柳胡萝卜蒸饺,下午刚拆下来的蟹肉,很新鲜,不过吃的时候小心一些,会有蟹油流出来……” 他在她的碗中放入一颗蒸饺,明亮的眼眸中满是期待。 如此亲切的态度和善意的眼神,都让阿弥有些难为情了。 大抵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宫舜连忙撇开视线,又清清嗓子,继续把话题集中在餐桌上,“还有这边砂锅里面是煨的鹿筋,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是鲍汁鮰鱼肚,比较鲜辣,适合开胃……如果想吃清淡一些的,可以试试这个白玉苦瓜,里面加了白乳酪和雪梨,吃起来非常清爽……” 摆在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摆盘精致、造型独特,烹饪技法和创意也是中西合并,并不是寻常餐厅可见的菜式。 阿弥不知道以往的生日宫舜是怎样安排的,但至少这顿饭在她看来,宫舜应该也有花些心思。比起给自己过生日去,他似乎更像在特意请她吃饭? “总之,这些菜我之前都试过,都比较适口,你就随便尝尝吧……” 客人一直没有说话,主人也开始不好意思。 “那个,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要显摆……只是看你平时对做菜比较感兴趣,就想着,趁这个机会,让你多些尝试,以后调整餐厅的菜单,也会有更多创意和方向……” 他竟然能想到去解释这些,阿弥着实感到惊讶。 但事出反常必有妖,婚宴给她造成的影响实在是过于深远,以至于她无法再轻易相信他表现出来的善意,总觉得下一秒他就会突然翻脸。 “谢谢你,这里面有些东西我都没见过,能有新的尝试,我也非常开心……对了,祝你生日快乐,希望现在说这句话,还不算太晚……” 阿弥不想扫兴,尽量笑得妥帖有礼。可单独和宫舜相处,她仍旧控制不住内心的拘谨,简单对视之后,就立刻低下了头。 仓皇失措的眼神,让宫舜的笑容也恍惚蒙上一层忧愁。 南宫弥,你可真是个扫兴的人啊。 差点,他就要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但扫兴的人真的是她吗? 明明她都已经谨慎地退回了原位,开始读他的脸色、附和他所有的言行举止,悄悄和他划清界限,变成了初遇时那般陌生疏离。 宫舜看着盘中的蟹饺,在心底发出轻笑: 扫兴的人,应该是我吧…… 第104章 荣耀背后 “南宫弥,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完美的人……” “认真回答,不要乱拍马屁……” 唉,阿谀奉承也不行,直抒胸臆也不行,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多事儿呢…… 阿弥心中无奈,此时此刻她非常清楚,今天这顿饭她肯定是吃不饱了。 “准确来说,应该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的人……” “什么意思?” “就是说……是那种,站在眼前,也会让人感觉很遥远的人……” 宫舜明白,这话是暗指他们两人属于不同的世界,他心中感到憋闷难受,但表面却和她开起了玩笑,“这个比喻也太小气了,怎么不说,我是月亮、是太阳呢?” “对对对,你说得对,那就请你原谅我贫瘠的想象力,还没有去到那么高深的地方……” 她笑得越是敷衍,宫舜的心里就越是堵得慌。 他宁可她和自己对着干,用轻蔑鄙夷的口吻,讽刺他的自大和虚荣。 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的失落感。 宫舜低下头来吃菜。 白玉苦瓜里明明有乳酪的奶香和雪梨的甜味,可他除了满嘴的苦涩什么也品不出来。 他好像失去了什么,即将得到的东西。 “南宫弥,我不是星星,也不是月亮太阳,我就是和你一样,和这个世界上无数人一样的普通人。我也有喜怒哀乐,也有优点和缺点。要说起来,我觉得自己更像一颗洋葱,总是让靠近我的人流泪……但是,你能不能再试着了解了解,不要这么快放弃我……” 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恳切的请求,阿弥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她放下筷子,整理了很久的思绪,才缓缓开口: “……很久以前,我问过鄞谷,要怎样才能和你好好相处,他告诉我,要死皮赖脸……我这个人吧,脸皮虽然不薄,但也没那么厚,而且我也不是鄞谷那样的厨师,没有办法处理好这么难剥的洋葱…… “或许,我让你产生过某种错觉,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相似点,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来想象我,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好的人,也不要对我抱有期望,因为我也很擅长让人失望……所以,就这样吧……认清这个现实,可能更重要……” 她用几句话,把这大约半年以来的交情全部清空。 宫舜惶然地看着她。 那一瞬,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机器人,耳朵里传来好感度清零的提醒,以及游戏结束的声音。 饭局结束得不算糟糕,但谁也没有感觉轻松。 用完餐后,阿弥询问宫舜,要不要吃块蛋糕以示庆祝。 宫舜看了一眼蛋糕上如同夏日阳光般绚烂美丽的黄色月季,深思后回答,“如果我要你提回去,会不会显得太扫兴?这样吧,你给我留一块就好,剩下的拿回餐厅和员工们一起分了,这么漂亮的蛋糕,不吃也浪费,而且我也不能辜负你和秋鹿鹿一番好意。” 阿弥照他的意思,给他切下了一块蛋糕,回到餐厅后,也和其他员工一起分享了这份生日祝福。 快到打烊的时间了,雨水已经在寒夜里凝结成圆溜溜的雪籽,一片片砸在枯萎的树林间,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虽说是跨年夜,但阿弥却不想营业到凌晨。 不过卡徕集团的大小姐还在一处卡座看书,她也不能随意关门。 她沉思片刻,把一份精美的蛋糕,也送到了赫莉的桌上。 晚间的赫莉看起来有种别样的宁静。 她看见蛋糕后,抬眸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好意,和我哥一起吃饭感觉怎么样?我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怎么样。奇怪,你们聊了什么很严肃的话题吗?” 赫莉还想打趣,但阿弥却笑得很勉强。 “我们讨论了一下,他到底是星星还是洋葱,但好像没有特别确切的结果……可能我确实是个扫兴的人吧,今天他生日,也没能说些让他高兴点的话……” 听完她的话,昂贵的红宝石眼瞳之中,忽然也有了遗憾的色彩。 “一个连自己姓名都讨厌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开心起来呢?这个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自责……现在也没什么客人了,你有空吗?我倒是可以和你说说洋葱的故事……” 赫莉笑起来,用眼神示意她面前空缺的座位,长长的卷发垂在脸旁,让这晚的她看起来格外温柔。 “我和宫舜是亲兄妹,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姓氏不同呢?” “难道是因为……一个是随父姓,一个随母姓?” “没错,但也不完全是这样。”赫莉拿起叉子,轻轻切下一朵黄玫瑰,“宫舜是被我们家领养的小孩,虽然我和他,的确有血缘关系……我这样说,你可以理解吗?” 仔细思考过赫莉的话,阿弥只觉一阵愕然。 “因为身份特殊,他在我们家,过得并不轻松……” 漂亮的女人把玫瑰花优雅地喂进嘴里,随着奶油霜的甘甜在唇齿间破碎,关于“洋葱”的回忆,也随之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春日上午,她的父亲忽然领回来一个相貌英俊的男孩。 他摸着赫莉的头发,告诉她,男孩以后就是她的哥哥,他们要一起好好相处、一同长大。 当时的赫莉只有四岁,对帅气的哥哥还有几分好奇和喜欢,可她的母亲却一直不待见这个领养的孩子,她甚至不准男孩叫自己“妈妈”,而是要尊称她为“夫人”。 赫莉看得懂妈妈的脸色,也从来不敢亲近这位陌生的哥哥。 在她的印象里,母亲从来都不会正眼看宫舜,她总是站得端正、垂着视线,那样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他。 充分认知到自己“外来人”的身份,宫舜也一直乖巧懂事。 和在家里娇生惯养、撒泼打滚的赫大小姐不同,宫舜从小就活得小心谨慎,对于大人的要求,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 他刻苦学习,想要变得更加优秀,拿回一张张满分的试卷,期期艾艾地碰到夫人面前,希望她能像真的母亲那样,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然而夫人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毫无所谓地轻笑一声,“所以呢?这种成绩难道不是你应该得到的么?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要怎么做宫家的孩子呢?” 在她眼里,宫舜所有良好的表现,都是应该且必须的。他不可以犯错、不可以失误,他的人生必须笔直顺畅,才能凸显出这个家族给予他的常人所不能企及的荣耀。 她没有打过他,也没有骂过他,只是经常敲打他:不要骄傲自满,不要做出格的事情,要像你的名字一样,永远的恭顺、谦逊。 亦或是,永远的,在这个家里,抬不起头。 第105章 被诅咒的小王子 赫莉虽然小,但她看得出母亲对宫舜的厌恶。 她每天都笑容满面地拥抱和亲吻赫莉,夸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公主,说她会实现自己所有的梦想,说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可当宫舜和她说话时,她时常充耳不闻,不和他有任何眼神交流,或者直接转身离开。 如果有无意的接触,她会像碰到了污秽一样,厌烦地皱起眉头,然后拍拍被宫舜碰到的衣衫。 被排挤的男孩无比窘迫、局促不已,只能不安地揉捏着衣角,呆呆地站在原地。 本来眼睛里还有些光彩的宫舜,在来到这个牢笼之前,也变得越来越阴沉忧郁了。 他的心,还没有完全长大,就在扭曲的家庭环境中逐渐死去。 赫莉想过帮他,可她的母亲却总是搂着她,温柔地对她说:“你的哥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夺走属于你的一切。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他迟早会背叛你,就像你爸爸背叛我们那样。” 温柔的呓语仿佛魔咒一样,无时无刻不回响在赫莉耳边。 她无法理解,她那温柔强大的母亲,那个创立了许多慈善机构、救助了许多绝症儿童的母亲,会为了陌生人的悲惨遭遇而流泪的母亲,为什么会容不下家里那个努力讨她欢心的小男孩。 直到有一天,她在书房外听见了父母的吵架声。 “你为什么突然要把那个孩子带回来!?” “因为他也是我的孩子,如果是你,你会舍得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吗?” 虽然大人没有在这件事上过于纠缠,但门外赫莉知道了,宫舜是和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在父母结婚之前,她的父亲就已经有了别的“家庭”。 突然之间,她理解了母亲的冷漠和父亲的背叛。 在这场无止境的冷暴力中,宫舜的生身父亲,也显得有些无能为力。 因为赫莉的母亲有足够的权势、金钱和地位,他们夫妻二人比肩而立、势均力敌。 与其说他们经营着一场婚姻,倒不如说在进行一场公平的交易。 然而,宫舜的诞生,却让交易出现了失衡。 让这位夫人留下他,就已经算作她的退让,除此之外,有错在先的男方,也无法再要求她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儿子做任何事。 家庭之中,也有立场区别和地位之分。 爸爸成为了别人的爸爸,但妈妈还是自己的妈妈。 于是,赫莉选择了站在母亲这边,如果她不这样做,她的母亲,将会孤立无援,所以她只能闭上眼睛,对宫舜的所有遭遇,都选择视而不见。 没关系,反正爸爸是爱他的。 可当哥哥委屈难过的时候,爸爸好像也对他痛苦的眼神视而不见,那么,爸爸是真的爱他吗? 所幸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好在经过几年的压抑生活后,高中时期的宫舜终于被父亲送往了国外念书。 再后来宫舜长大了,他变得沉稳优雅、潇洒英俊,往随处一站,便是顶天立地的青松之姿。卡徕集团的莉莉公主,也出落成独当一面、叱咤风云的精英女性。 人人都夸,这两位公子小姐是人中龙凤。 可长大之后的两兄妹,早已把亲情和权力排出了先后顺序。为了自己不会成为被抛弃的那一方,他们谁也不遑多让。 如果宫舜是为了儿时所受的冷眼与排挤而向她们母女宣战,赫莉完全可以理解。 但她也永远无法原谅,因为这个无辜的男孩出现,毁掉了她原本幸福全满的家庭,让她天使一样无暇的母亲,变成了狠厉冷酷的恶魔。 故事没有画上圆满的句号,窗外的脆击声逐渐消失,气温越来越冷,雨水来不及落下就结成了冰。 秋鹿鹿大喊了一声,“下雪了!” 裱花蛋糕只残缺了小小的一角。 赫莉放下餐具,随着其他人一同看向花园。 花瓣似的白雪簌簌而落,在迷离梦幻的灯光中缓缓展开一张雪白的地衣。 但阿弥却不能从洋葱的故事里回神。 恍惚之间,她有些明白了,宫舜古怪的脾气、喜怒无常的性格,还有以前在别墅里,他说过的那些话: 低着头做人,学会看别人的脸色,即便是被讨厌,也要竭尽全力地友好地相处。 原来在因为在这世上,真的有他也无法获得的,他人的喜欢。 “在我妈妈给他改名的时候,有些东西就已经注定了。她给我取名赫莉,是希望我能独树一帜、鹤立鸡群,永远不要甘于他人之下……而我哥的名字,舜,具有贤明仁德、善良忠诚的美好寓意,但和宫放在一起,就音同‘恭顺’,时时刻刻在警醒他的为人。明明是大气磅礴的字眼,可念出声来,又显得窘迫逼仄……呵……”猩红的眼眸中笑意微凉,“名字这种东西,可以是期望、是爱,也可能是诅咒啊……” 赫莉轻描淡写地道出了宫舜被“囚禁”起来的人生。 阿弥却并不确定自己的立场,“这些东西,是我可以听到的吗?” “为什么不能呢?正因为是你,才能听到。” 雪花的落下让餐厅小小的沸腾起来,交谈声和相机咔嚓的声音此起彼伏。 赫莉抱起双臂,靠在沙发上,疲倦绵长地叹了一声,“上天应该也是偏爱宫舜的吧,今天是他的生日,今天也正要跨年,今天甚至还下了初雪……气氛这么好,他要是不来还真有点可惜啊……” “总感觉,你和我说这些,是在暗示我要做点什么……” “有些事,只有你可以办到。”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阿弥的提问,让赫莉悠然一笑,“南宫弥,因为你实在是太容易被看穿了。我哥一定也是因为看穿了你,才总是把你逗得团团转……” “你现在不也一样吗?明明就想给宫舜庆祝生日、和他一起跨年,偏偏要和我讲那些话,让我心软,让我帮你去开这个口。” “真好,我就喜欢和你这种听得懂话的人说话。”赫莉又笑得甜蜜蜜,“所以,就请你再跑一趟吧,如果你亲自去请他,他没有理由不来。” 果然,听故事也要付出代价…… 阿弥暗自叹息,起身推辞道,“现在还不到十二点,要不要联系宫舜,我会再考虑一下。” 第106章 雪夜烟火 洋洋洒洒的雪花越来越密集了。 一开始盐巴似的雪逐渐变成一朵朵的绒花,在湿润的树枝和地面上绽放又消融。 阿弥终究还是去了别墅。 她气呼呼地走在寒冷的树林里,边走边骂自己:“烦死了!烦死了!干嘛要多管闲事,他们家开不开心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话虽这样说,她却非常懊恼,因为知道了宫舜的遭遇,她又无法完全视而不见。 共情力强又心软的人,才是最无解的。 穿过幽深的冬日花境,阿弥再次来到了山顶的别墅。 但她不想进门,就站在院子里,看着亮着灯的书房窗户,给宫舜打电话。 “喂,下雪了,出来看雪。” 电话接通后,她冷不丁地抛出邀请。 “拜托,你是小孩子吗?就是下雪而已,我坐在家里也能看,没必要出去吹那个冷风……”提到冷风,宫舜发现听筒里的声音有些奇怪,不由得皱了皱眉,“你现在在哪儿?” “在你院子里。” 墨色的眼中掠过一抹惊异之色,宫舜不假思索地起身,连忙打开门走到了阳台上,低头就看见了前庭花园里,被黑色羽绒服裹成一团,只露出一张白净小脸,正“凶狠”地瞪着他的阿弥。 “客人已经走了,餐厅里只剩下我们几个住在花园里的人,鄞谷说要跨年,特意准备了宵夜,问你要不要一起过去放烟花。” 她说得不情不愿,宫舜也忍不住想逗她,“如果我说,我不想去呢?” “随便啊,反正我话已经带到了,你爱去不去。”说罢,阿弥挂断电话,扭头就走。 站在阳台上的男人哭笑不得。 他立刻转身进屋,抓起一件外套,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门。 雪夜清冷,灌木丛上已经逐渐浮现出一层浅白色。走出院子还没多远,阿弥就听见身后传来了急切的像是要跑起来的脚步声。 宫舜追上来了。 他喘了两口气,走到了阿弥身边,“小气的家伙,也不等等我……” 阿弥不服气,也低声吐槽了一句,“口是心非的家伙……还要人三请四请……” 雪中同行本是浪漫的气氛,在他们一来二去的埋怨中,竟多了几分嫌弃的味道。 他们在雪花之中默契地并肩而行。 不久之后,宫舜打破了沉默,“真的是鄞谷让你来邀请我一同跨年的么?” “对啊,你不相信他吗?” “我当然相信他,不过你不像是会听他的话办事的人,而且你现在这种态度,怎么有种被人摆了一道之后的不服气……鄞谷可不会让你受气……” 他就差把答案拍到阿弥脸上了。 无奈之下,阿弥还是和他摊牌,“别猜了,是你妹妹让我来的。” “我就知道。”宫舜轻笑一声,漆黑的眼中露出了一丝狡黠,“她和你说了我们家的事?” “……这你都能猜到?你们兄妹二人,还是很了解彼此的嘛……” 虽然有些利益纠葛和不快往事,但同个屋檐下长大的小孩,似乎并没有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厌恶对方。 片刻之后,他们来到了花园餐厅。 几名员工已经把宵夜准备好,鄞谷特意烹饪了红酒雪梨炖牛肉、芥末虾仁、麻辣香干、藤椒鸡爪、卤味拼盘还有椰香芒果糯米饭,以及女士们爱吃的玛格丽特披萨和糖醋排骨。 窗外雪花纷飞,映衬着室内满满一桌美食佳肴,圣诞蓝杉还伫立在门侧,满身的落雪让夜晚的气氛越发宁静悠长。 宫舜到来时,看见赫莉站在屋檐下,和银发的中年男人一起看雪。 他们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一秒,就算和对方打过招呼,宫舜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餐厅。 赫莉轻笑一声,再次看向鹅毛似的雪花,询问身旁的男人,“听说你们马上就要闭园了,过年的时候,你打算去哪儿?” “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哦?落叶也开始长根了吗?” 听到她的笑语,鄞谷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餐厅里的人。 两台机器人还在整理桌面,秋鹿鹿和利泽拉在拍照,店长坐在餐桌边埋头干饭,她的机器男友和宫老板坐在两端正大眼瞪小眼。 看他们俩的嘴巴叽叽歪歪,一个在问“店长为什么没有吃饱”,一个在说“她不爱吃关我什么事”。 鄞谷看得忽然笑出声了,他收回目光,悠悠叹息一声,雪花的影子落在他橄榄绿色的眼眸里,“有可能是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偶尔觉得就这样停下,好像也挺不错……主要还是跟一群小家伙在一起待久了,会有点放心不下,会很自然地想要去照顾谁,感觉这些就是年上者的责任……” “你果然就是个爱操心的人,以前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这样……宫舜和安森闹不痛快,也都是你两边传话,像极了一个操心孩子的老父亲……” 是气氛太温馨了,是雪来得恰到好处,是回忆不经意被提及。 赫莉的眼竟微微湿润起来。 “曾经,我们也和宫舜一起过生日,一起跨年……要是能回到那个时候就好了……” 听见她遗憾的声音,鄞谷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的两位男士,忽然间一抹淡不可见的笑意浮现在她的唇边。 也许现在,就是“那个时候”。 凌晨就要到了,墙面上投影着热闹的跨年晚会节目,吃饱喝足的几人来到室外放烟花。 秋鹿鹿拿来了一把把的手持烟花,战战兢兢地递给她的偶像赫莉。 燃放的仙女棒开出了绚烂的金色花朵,像天边落下的星星,在凄冷的黑夜中洒下一片碎光。 晴朗用打火机给阿弥点燃一根小烟花,旁边的宫舜漫不经心地,把手中的烟花棒也推进了橙色的火光里。 原本在蓝色眼眸中盛开的花火,突然就燃起了一丝嫌弃的意味。 烟花点燃了,宫舜潇洒地吹了声口哨,撇开视线,单手插在大衣兜里,另一只手拿着花火顺溜地画着圈圈。 蓝眼机器人的脸上写满了无语,他轻哼一声,“幼稚……” 宫舜回看他一眼,“你就二十来岁,你才幼稚……” 虽然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也不妨碍晴朗感觉心里不痛快。 他郁闷地进屋,去拿另一束烟花棒。 打了胜仗似的贵公子有些得意,他靠到阿弥身边,满脸都是坏心的笑容。 第107章 独属于他的春日 沉浸在跨年气氛中的阿弥,并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小小的摩擦。 她认真地看着手中的烟花,又看了看身旁笑意盎然的宫老板。 “宫舜,你想要新年祝福吗?” “好啊,你要送我?” “嗯。”阿弥点点头,摇了摇手中即将熄灭的仙女棒,微笑着说,“我想祝你,往后余生,万事顺遂、称心如意。” 宫舜听完不禁朗笑两声,“怎么突然间说话这么好听?” “怎么说呢……其实我第一次听到你名字的时候,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宫也好,舜也好,都是气派的字眼,让我联想到宫城和帝王,但它们放在一起,却有种莫名压抑的感觉……” “因为和‘恭顺’同音,对么?” “是的,然后……”阿弥顿了顿声音,她不确定是否要透露赫莉讲述的故事,斟酌片刻,才谨慎地继续开口,“我感觉这个名字限制了你的发挥,你可不是什么恭顺谦卑的人……所以我才想,或许可以送你这个新年祝愿……”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明白,我的名字和你说的那些,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顺意,你没听出来吗?”阿弥浅笑起来,褐色的眼眸在明亮的灯火下熠熠生辉,“在你的名字后面添上一个‘意’字,就变成了‘宫舜意’,音同‘顺意’,可发散理解为‘万事顺遂、称心如意’……当然,这只是我一个想法,我可不敢给你起名字,你就听听,只当我是真心祝福你就行……” 为防止宫老板突然变脸,说自己对他的名字指手画脚,阿弥率先找了个台阶,从这个话题里溜了出去。 周围依然有着烟花的响动和旁人热闹的对话,但男子墨色眼眸中的光亮却微妙地沉静下来。 舜意,舜意,宫舜意…… 他在心中反复叨念着这个名字,不知不觉,唇角也溢出了笑意。 他有些不能理解,仅仅只是一个字而已,怎么竟让原本压抑的姓名变得温柔从容起来了。 他可能无法真的拥有这个名字,但也没有人能妨碍他喜欢这个名字。 零点钟声响起的那一刻,仙女教母的魔法会失效,那“邪恶”继母的诅咒,又何尝不会失效呢? “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突然降临,祝福声瞬间此起彼伏。 看着秋鹿鹿在雪地里高兴地蹦跶起来,宫舜终于听见了其他人的声音。 “新年快乐!” 身旁的人眉眼弯弯地冲着他笑,然后转身去花圃里揉了一团雪,砸在了站在露台一角默默不言的黑发青年的脚边。 她轻轻一笑,就让青年郁闷的神色一哄而散,灰蓝色的宝石眼瞳中立刻满是明朗。 而他也没打算认输,一边迈步一边伸出手来抚过围栏上的一层积雪,捏成雪球,大步向他的顾主走去。 其他人也加入进来,人类与机器人的雪地之战,正式拉开帷幕。 虽然只是旁观他们的热闹,但宫舜也并不觉得寂寥。 他问同样选择观战的妹妹,为什么不去打雪仗。 赫莉摇了摇她冷酷的机械臂,颇为霸道地说:“不要小看我的攻击力。” 宫舜不禁发笑,再回眸时,在雪夜里温柔的下来的目光,就没有办法从阿弥身上挪开了。 宫舜意。 他又想起了这个新名字。 也许语言文字真的具有某种力量。 被恶毒继母诅咒,要永远活在冬天的小男孩,偶然收到了一只兔子送来的礼物。 那是一朵花的种子。 男孩害怕种子冻死,就把它揣进怀里。 突然有一天,他的怀中却开出了一朵花来。 寒冷的冬天并没有结束,但男孩知道,他已经找到了,独属于他的,一整个春天。 “南宫弥……” 轻念着她的名字,看着她在机械青年的面前眉开眼笑的样子,他忽然决定了。 为了守住来之不易的春天和小兔,他恐怕要成为一个卑劣的人。 初雪下了两日,给市内交通不小的影响。出行不便,餐厅暂时没有多少预约,上班时间也适当推迟了一点。 雪停之后的一天早晨,宫舜在早餐开始之前,去了瑞拉花园。 时间尚早,寒风萧瑟。其他人还在休息时,不用睡觉的蓝眼机器人就已经在菜园里摘菜了。 宫舜穿着一件长款的黑色羽绒服,双手放在衣兜里,站在菜畦边沉静地注视着他。 “早上好啊,晴朗……这么早就开始工作吗?” “算不上工作,只是这几天下雪,圆白菜冻久了不好吃,现在摘下来放冷藏室,可以节省成本……而且近几天,可能要用……” 他一边解释一边继续手中的活,白菜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你会从各方面为南宫弥考虑,是吗?” “她的我的顾主。” “仅仅是这样吗?” “你今天好像有话要说。”晴朗站起身,直勾勾地看着他。 雪地上的男人从容地向前两步,微微道:“我一直认为仿生人对人类的忠诚,不过都是程序使然,但看你这样执着于她,我又莫名觉得可惜……南宫弥,并没有像你喜欢她那样喜欢你,对么?” “这种事情不重要,我只要做好我分内的事就好。” “如果……她对你那为数不多的好意,也是来自另一个人的影子呢?” 他在暗示晴朗只是阿弥心中某个人的替身。 蓝色的眼眸明显掠过一丝隐动,将主人内心的不安也暴露出来。 晴朗的表情被宫舜尽收眼底。 他遗憾地叹息一声,告诉了晴朗跨年夜那晚,他从阿弥那里听到的故事。 那一晚,他们同行在回餐厅的路上,宫舜忽然看见了阿弥衣服上的胸针,询问她,这么漂亮的胸针是什么时候买的。 阿弥笑着回答:“是晴朗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做出来的。” 夜光朦胧,巧妙遮掩住了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之色。 “你现在和晴朗相处挺不错的,好像关系越来越亲密……是不是也有些喜欢他了?” “嗯……感觉还行吧……” “不好意思承认吗?不过,优秀的仿生人那么多,为什么会喜欢晴朗呢?我知道你是获奖得到的这台初代体,但你没有必要为了奖品留下他,他应该还是有些触动你的地方吧……” 提到过去,阿弥的眼神微微暗沉了一些。 雪花簌簌而落,落在她褐色的眼底,融化出一片褪色似的陈旧光景。 “……可能是因为……他和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男孩很像?” 她的声音带着疑问,仿佛她自己也不知这个答案对不对。 第108章 审判者与反叛者 突然提到的男孩引起了宫舜的兴趣,虽然他心中已有猜想,但仍然忍不住想从对方那里获得更加准确的答案。 “所以你喜欢的,其实是和晴朗很像的那个男孩吗?” “这个嘛……要说喜欢,肯定也是喜欢的,不过是很普通的喜欢,毕竟那个男孩长得好看,有一点混血感,第一次见面时,我还把他认成女生了……”阿弥仔细回忆,觉得自己解释得不够具体,又继续补充道,“那种喜欢也够不上什么男女之情,我那时还小着呢,哪里懂这些啊,只是觉得有个漂亮玩伴特别开心,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玩,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宫舜静静地聆听着她的话,温存的眼色也在寒风中逐渐变得冰冷。 他心中无比清楚,在花园里住过的、和晴朗的外表一样具有混血感的男孩——除了安森,没有别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在当事人还在被信息差所蒙蔽双眼的时候,局外人就已经捋清了故事线。 安森和南宫弥,果然是旧相识。 比所有人都抢先一步得到答案。 但他并不想那么快揭晓真相。 天空破晓,白色的天光从灰云的缝隙间散洒落,他站在一片皑皑白雪之间,神情冷静得宛如一位无欲无求的审判者。 在他的打量之下,晴朗沉默了许久。 仿佛已经说服了自己,也做好了心理建设,他抬起头来,目光平和地看向宫舜,就那样自然而然地给出了回答: “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那个男孩的事,而且我也愿意为了南宫小姐扮演那个男孩,只要她有需要,我可以成为任何她希望我成为的人。” 他温柔得让人出乎意料。 审判者的从容,在反叛者浅薄的笑容中逐渐瓦解。 宫舜确定自己为南宫弥心动,可这份心动,在晴朗的情意面前,多少有些拿不出手。 他本来有些坏心思,想通过这个小小的举动,稍微离间一下那两人的关系,却不曾想,他的朋友竟执着至此。 宁可不要自我,也要成全南宫弥。 宫舜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晴朗那般无私。 他也越发好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到底要经历什么样的事,才能让两个小孩产生如此紧密的羁绊啊…… 大雪落尽,腊月已至。 气温陡降之后,新年的气息越来越浓,年货节商品也逐渐上市,不少餐厅也开始推出年夜饭套餐。 瑞拉花园虽然会在年前提前关门,但考虑到大家都要留在这里,到时也要一起过年,阿弥也需要置办一些新年氛围饰品和年夜饭的材料。 刚好,这段日子杀猪宰牛的也多,给餐厅供应牛肉的老板也联系到了阿弥。 他说要过年了,有一批新鲜的牛肉要到,现宰现卖,有很多人预定,基本上杀完就把肉分完,问阿弥过年要不要提前备货,当前订货的人很多,如果有条件,最好是能自己去他们那里,挑最好的肉带走。 阿弥觉得这个建议不错,既然是要过年,就要选最好的东西。 但屠宰场在山区,她需要有个会开车,而且懂行情的人和她一起去。 思来想去之后,她决定请鄞谷帮忙。 好脾气的厨子很好说话,问了时间后,当场就答应了。 “去买牛肉问题不大,但是我们没车……”他苦恼地皱了皱眉,但转念一想,又马上喜笑颜开,“没事,我去找宫舜要一辆越野车。” “要用他的车去拉牛肉吗?”想到宫舜郁闷的表情,阿弥觉得很好笑。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他还没那么小气……”中年男人忽而一笑,低头在她耳边说,“悄悄告诉你,他这人看着很高冷,实际上也是那种死缠烂打就可以搞定的男人……” 阿弥听完,笑着摇摇头,“这些话跟我说可没用……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对他也没有兴趣……” 两人闲聊一阵后,就分开去各忙各的了。 可不久之后,在前厅工作的晴朗,从厨师那里得知了阿弥要和鄞谷一起出行,他不免有些在意,就去了办公室,询问阿弥,他能不能也一同前去。 “你要留在餐厅工作呀,而且我们也不是去玩,是正儿八经购买食材……和鄞谷一起,主要因为他是厨师,有更多的经验,知道怎么买肉。” 关于这点,聪明的机器人似乎有些不服气,“可是……我也能在资料库里,找到如何分辨牛肉成色的方法……” “傻孩子,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这是两回事。” 阿弥正在审核上月的工资表,没有听见晴朗的声音,她抬起头来,见到貌美的青年在失望时那“楚楚可怜”的表情。 脑海中幻视出一只淋了雨之后可怜兮兮的小猫。 她无奈叹一声息,不禁安慰道,“虽然你不能和我一起去外地买牛肉,但闭园之后,你可以和我去买年货,比如说对联鞭炮、饼干糖果什么的……” 知道自己还有和顾主约会的机会,晴朗很高兴。 “好。”他乖巧应声,点了点头,透亮的蓝色目光恍若星辰,灿烂又含蓄。 阿弥凝视着他的眼。 明明就是初夏雨夜里那台戴着帽子不愿见人的初代体,但大约是相处了太久,他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当时从他眼中看到的忧郁,现下早已无迹可寻。 几天之后,便到了去外镇购买牛肉的日子。 虽然开车去路程也不超过两小时,但那边靠近深山,气候更冷。 据说前不久下了场大雪,高速公路也才刚刚通车。 为了安全起见,阿弥让鄞谷在车里带上防滑链,也备上了用于保暖的围巾手套。 告别了花园里的各位,她和鄞谷便驱车驶向了北方。 室外温度只有三度左右,越往山里去,残存的积雪就越来越厚。 化雪时天气更冷,外出活动的人也不多,少了人烟的攒动,山川小镇显得更加辽阔荒芜。 店长出门后不久,宫老板就不紧不慢地来到了餐厅。 入冬之后,他经常来视察工作,餐厅里的人也习以为常,打过招呼后,都各忙各的,并不会过分在意他的举动。 这天宫舜过来吃午饭,在快要结束用餐时,他又点了一份焦糖布丁。 因为调侃过老板是公孔雀,秋鹿鹿担心宫舜记仇,就把餐盘搁到了正有空闲的晴朗手里。 “这个就麻烦你送过去啦!”女孩贼笑一声,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晴朗沉默不言,从容地把食物送到宫舜桌上。 然而走到半路,他看着盘中金灿灿的焦糖布丁,再次晃神了一秒。 他的脑子里忽然泛起了一层迷雾,有人在迷雾对面和他说话。 隐隐约约,他感觉那是个小女孩,双手还拿着一个盘子,端着什么东西,高兴地向他走了过来。 迷蒙的大脑里传来小女孩清脆的声音:晴朗哥哥,你要吃布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