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晴雨梦》 第一章 正德十六年,三月十三,子时,在京城西华门附近的豹房中的一件内室里,朱厚照闭着眼睛,面如纸色地躺在病榻上,身边的两个太监正殷勤地伺候着汤药,其中一位年纪较轻的,竟控制不住自己,偷偷抹起了眼泪。 朱厚照缓慢地睁开双眼,白了那个叫苏进的小太监一眼,一句话都不说,气氛瞬间就凝重了起来,小太监立马不敢出声了。 用吐鲁番进贡的红玛瑙制作而成的珠帘外边,正跪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玛瑙的颜色如火焰一般鲜艳。因为不用害怕被朱厚照的双眼凝视,所以此刻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异常忧虑的神情。然而,他们担心的不是朱厚照的病情,而是皇帝驾崩后,自己未来的命运。 朱厚照继续用眼神指示那位更加成熟稳重的名叫陈敬的太监,嘴里只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个“彬”字。陈敬立马会意,即刻对着帘外的两个人,道:“朱彬,上前听话!”声音不急不徐,不轻不响,恰如其分。 跪着的男人“唰”地一下起身,身体的起伏带起了一阵风,在颤栗的灯火映衬下,昔日因箭伤造就的左耳上边的窟窿始终令人胆颤。他一边走近朱厚照,一边为自己换上一副谄媚中足以彰显自己“赤胆忠心”的嘴脸,“扑通”一声跪在皇帝榻前,用洪亮的嗓门回覆道:“谨遵圣上号令!” 朱厚照虽然已经病入膏肓,但他仍旧放不下曾经和自己出生入死、一同玩命享乐的伙伴们,愿意在临死前给他们最后一点恩赐。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太医说过我没多久的寿命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 江彬抢白道:“陛下洪福齐天,一定会长命亿万岁!” 朱厚照不理他,而是提高了音量,道:“晴雨!你听得见我在说什么吗?一同过来!” 珠帘外跪着的女子听见后,立刻换了副安之若素的表情,起身走近。江彬见她过来,眼神中闪过一丝由衷的厌弃。 等人齐后,朱厚照才放下地开口说道:“等我死后,朝廷里那帮人一定会找你们的麻烦,届时,你们,以及豹房中的其他人都不会再得到我的庇佑。” 听到此处,晴雨绝望地蹙起双眉,嘴角往下耷拉,像是没有了灵魂一般。江彬则泪如雨下,扼腕嚎啕,以表示自己对皇帝即将离世的不舍。 朱厚照接着说道:“为了避免那一天的到来,我为你们准备了两份特别的礼物。” 两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连苏进、陈敬二人都不由自主地瞪大瞳孔、竖起双耳,认真倾听。 朱厚照:“我早已命人将它们分别藏在豹房中两处秘密的角落。我先将一处地点告诉朱彬,你先去,拿到后就从最近的门离开豹房,将它收藏于府邸之中,今夜不用再回来见我了。等一炷香后,晴雨你再去。”二人齐声道:“臣等谨遵圣命!” 然后,除了江彬的其余三人各自退后,齐刷刷地侧过脸,堵住耳朵。江彬一人提着耳朵凑到朱厚照嘴边,听他叽里咕噜说了起来。嘴上露出了无比得意安心的笑容,就如他第一次得以面见皇帝时的表情。 月华如水,杏花纷纷如雨,晴雨提着宫灯走在精致华美的殿宇之间。在这子夜时分,还是有不少屋宇内传出星星点点的灯火和连绵不绝响声,那是知道自己前路坎坷的人们在贪婪地享受着为数不多的欢愉。 晴雨的心脏抑制不住地砰砰跳了起来,她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但又顾忌着那些随处可见的侍卫,生怕撞见哪个是自己敌对一派的,不敢拔腿用跑的,只能故作镇定地快步前进。 自从朱厚照病倒以后,晴雨就开始设想使自己脱险的办法。事实上,往日里,她为了避免重蹈正德初年八虎的覆辙,尽量避免使自己引人注目,从不像江彬等人那样明目张胆地给朱厚照出馊主意,成为文官们的眼中钉。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一旦皇帝驾崩,像她这种身份,即使逃过一死,也定会被送到教坊司里,任人凌辱。所以她和江彬一样,都迫切地需要一根救命稻草。 辗转间走了许久,晴雨终于到了目的地,位于豹房东南角的护国寺。此时四周已是黑黢黢的,晴雨虽然害怕极了,仍不敢耽搁半刻,忙不迭地熄灭宫灯,放置在路边,拿出火折子,静悄悄走进护国寺,踮着脚尖走进主殿,生怕吵醒了正在禅房里呼呼大睡的番僧们。 待走进正殿,晴雨小心翼翼地合上大门,她的脸上满是恐惧和紧张,因为她知道自己所处的地方在黑夜有多么吓人!晴雨哆哆嗦嗦地在大殿中的金漆造像间挪移,这些佛像大多来自乌斯藏密宗中的噶举派,间或会出现一些装饰精美的匣子,有些匣子大开,露出里面存放着的真假莫辨的佛骨、佛头。墙壁上挂着充满神秘色彩的唐卡,手边微弱的火光正如坟墓边的磷火,指引着迷失道路的人通往地狱。待数到右手边第十七具双修佛造像时,晴雨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咽了口口水,目光如炬地盯着佛像本身,表面灰尘的数量比起周围的要少,像是最近被人动过的模样。于是,她连忙将火折子立在一边,按照朱厚照提供的方法,双手各执男、女佛的头颅,用巧劲一掰,“咔擦”一声,佛像中间裂开一道缝隙,从里面弹出了一个小盒子。晴雨伸手将盒子取下,再用力将佛像合上。她将盒子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颗黑不溜秋的圆滚滚的药丸。 晴雨眉头一皱,气愤地鼻孔翕动,内心大呼上当。心想,八成是朱厚照在耍弄她。这件事一开始就不靠谱。当下,她下了个判断,觉得朱厚照是要她将丹药带回去给他。兴许再替他做几件事后,便可以得到梦寐以求的新户籍,然后就此在风云巨变之前,远离豹房。于是她决定赶紧回房休息,等天亮了再去问朱厚照是怎么回事。 她急匆匆出了护国寺,正提着宫灯走到花园假山中,还没走远,就听见护国寺内一阵骚动,霎时间,背后一阵光亮。她急忙躲进假山背后凝神观察,只见寺内陆续有喇嘛提着包袱出来,咿咿呀呀地说着藏语。其中有一些假扮喇嘛的汉人,依稀听见他们在说:“快走吧,晚了,好东西都带不走了!”这时,一队巡逻的护卫充当起了更夫的角色,他们一边从假山前经过,一边整整齐齐的高喊道:“龙驭宾天,留神脚下;帝方崩殂,小心火烛!”晴雨这才明白事情的始末:皇帝驾崩了!因为豹房众人早已暗中商量过,只要朱厚照一驾崩,就即刻派人通知其他人,以便让大家有机会在豹房被封锁前离开。 要不要先回去收拾包袱呢?晴雨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朝她卧房的方向冲去,差点就撞到了后面一块假山。来不及了吧,说不定此刻她的房间已经被眼疾手快的人洗劫一空了。那跟着那群喇嘛一起从东门离开?晴雨细细一想,就这么夹杂在人群中间,出了豹房以后,那群喇嘛一定会以为自己身上藏了许多珍宝,被打劫之后,说不定还会被他们卖到青楼……总之,这主意不甚可行,还是走另一条路更合适。幸运无比的是,她曾经听朱厚照说起过,这儿附近有一处通往外面的秘密通道。趁着现在,消息还没传入皇宫,即刻就走的话,哪怕做个黑户,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 顷刻间,晴雨一扫刚才的颓丧,开始寻找假山之间的暗门。为了避人耳目,她直接灭掉了所有光源,直接依靠月亮的光芒识别道路。幸好当时差不多月上中天,是整晚月光最亮的时候。这里没有,那里也不对,急得那叫一个焦头烂额,心想还不如趁早随大流呢。错乱间,晴雨一个不小心踩了个趔趄,脸朝下重重地摔倒在地。等她头晕眼花地爬起来时,就发现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按照园林的布局,那个地方多了一块硌脚的大石头。于是乎,晴雨使劲搬开那块石头,下面果然露出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随手扔块小石头下去,很快便听见了回音,着地的声音也不是特别清脆,说明下面用柔软的东西垫着。为了自己的前程,晴雨一鼓作气,纵身一跃。下面果然铺着厚厚一层锦缎。她站起来,摸着墙壁,朝前走去。头顶上时不时地渗下水滴,格外渗人。由于过度紧张,晴雨已经意识不到自己走了多久。对未知的恐惧使她异常后悔自己的决定。她宁愿呆在房间里,烤着炉火,准备束手就擒。 突然,她的细腰被一条手臂拦腰抱住,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拖入了一间不知道横亘在哪儿的房间。等她察觉到自己暂时摆脱控制后,转头一看,只见是陈敬,惊得下巴快掉在了地上。 陈敬道:“大胆!你在这里干什么?” 晴雨侧过身体,一边环视四周,一边含糊其辞地说道:“求陈公公放我一马。留在豹房不走,难道要替大行皇帝殉葬不成?” 这个时候,陈敬袖子里抽出一道圣旨,单手举高,道:“这道圣旨是陛下特意为那些在他驾崩之后弃他如敝屣的人写的。你猜他打算怎么处置你这忘恩负义之徒?” 晴雨听到这里,求生欲简直要冲破了天灵盖,连忙求饶道:“好公公,我错了,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只顾着自己逃跑。我现在就向你负荆请罪。这是我卧房的钥匙,只要你大发慈悲放我出去,我所有的财物任你挑选。”一边说,一边将钥匙双手奉上。 只听陈敬悻悻地说道,“嗳,真没意思!”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嗓音变了个人似的。 说罢,他毫不理睬晴雨,竟自走到榻上,豪迈地坐了上去,驾轻就熟地抽出架子上的一层抽屉,掏出一个锦盒,开始无精打采地吃起了存放在里面的可以保存很长时间的牛肉干。 这间房间的装修风格就跟豹房中朱厚照往日里喜欢的那些一样,四周多是些胡人玩意儿。除了家具的色泽比较暗淡,看上去不经常使用除外。在看到陈公公行为处事的仪态,和他原本那副谨慎庄重的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后,晴雨心中已然明白了一二。按道理,她现在应该立马跪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地乞求原谅。但这次,情况非常特殊,早已超出了可掌控的范围。因为没有人会拿皇帝驾崩这件事来开完笑,包括皇帝自己。所以,在宣布皇帝驾崩的那一刻,朱厚照就丧失了大部分特权。晴雨一咬牙,竟完全不理朱厚照的,开始毅然决然地寻找起房间里的机关,因为她相信,只要触发开关,就能找到通往刚才那个地下通道的门。 “晴雨,你真的不过来陪我聊聊天吗?”朱厚照的声音还是一样那么虚弱,有种想发力却怎么也提不起劲儿的感觉。 晴雨找了一圈无果后,无奈地走到“陈敬”身边,垂下头,一言不发。 朱厚照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立刻像个玩累了的孩子似的,钻进了被窝,道:“我的脸好痒,快帮我把上面这层皮扯下来!” 晴雨像个提线傀儡似的,迅速完成了工作。然而,面具粘得太牢,撕的过程中发出了“嘶”的一声响声,一定弄疼了朱厚照,但他却一句牢骚也没发。兴许是困了? 朱厚照,道:“我叫你取的东西,在你身边吗?” 晴雨回道:“在!”一边说一边掏出了小盒子,送到朱厚照面前。 朱厚照道:“喂我服下去吧!”说罢,“啊”的一声张开大嘴,像是要吞进一个鸡蛋。 晴雨撇了撇嘴,不情愿地说道:“陛下,这东西现在还是不吃为好!”其实她在心中默想,要是朱厚照这时因为纵欲过度而死在自己身边,那她以后铁定百口莫辩了,就等着被凌迟处死吧。 朱厚照也不反驳,闭上嘴,不再说话。晴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脚底下像被一千根针扎着。 将吃俭,朱厚照道:“快把灯灭了,上来陪我睡觉!” 晴雨撅着个嘴,眉头皱在一起,心里头不是很愿意耽搁逃命的时机。但问题是,既然朱厚照并不是真死,那么,事情一定还有转机。并且,只要她还在朱厚照的势力覆盖下,就没有说“不”的权利。于是,她只好乖乖听从命令。 那一夜,如同参星与商星同时在空中出现,格外地诡谲而漫长。 第二章 巨大的恐惧笼罩在晴雨身上,令她彻夜不能安眠,迷迷糊糊中,她的思绪被拉回了多年前第一次认识朱厚照的那天。 正德六年的盛夏,晴雨刚刚及笄,便被媒人说了一门亲事。她的父母十分满意男方的条件,就同意了下来,依照礼数,完成了一整套过大礼的流程,终于即将迎来迎亲的大喜之日。 夏去秋来,那天,朱厚照在锦衣卫百户钱宁的唆使下,又一次踏上了微服上街的寻春之行。只是离开了豹房短短两个时辰,朱厚照就挑选好了补充进新成立的舞蹈队的四位美女。由于临近晚膳时分,而那四名女子中有的是衣着朴素贫寒少女,有的是衣着靓丽的青楼名妓,带着她们出入街市的太过招摇。于是,朱厚照就差遣钱宁先将她们送回豹房,而自己则一个人去了有名的“燕子楼”品尝淮扬名菜。可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每桌上的饭菜少之又少,而没有一位顾客提出反对意见。因为,不久前刘六、刘七的起义军烧毁了运往京城的运粮船,京城不幸断粮了! 吃好晚膳后,朱厚照剔着牙走出燕子楼,准备回豹房督促舞姬们排练新舞。还没走几步,就见到面前的一块街面上突然乌云集聚,下起了瓢泼大雨,路人们纷纷避让开开,朱厚照也扫兴地斜倚在墙边。 这时,晴雨所在的迎亲队伍正好在这块下雨的区域后面停了下来。骑在马上的新郎对为首的轿夫说:“再不走恐怕误了吉时,所幸这下雨的区域也不是很大,继续往前走,别停下来!”于是该抬轿子的接着抬,该吹唢呐的接着吹,众人就跟穿过山中的瀑布似的,即使被淋了一身,也毫无怨尤地继续前进。 看热闹的升斗小民在一旁指指点点,他们并无冒犯之意,而是在对这种儒雅、得体的风度表示赞赏。有甚者,更是纷纷慨叹新娘子是多么的好福气,因为她即将嫁入的家庭是那么的尊节守礼,一定不是寻常百姓。 然而,此情此景却触动了朱厚照的神经,令他感到胃里有什么东西要翻上来,恶心、不适的感觉在身体内缠绕、上涌,差点就要当街呕吐了。他想起了自己大婚时候的繁琐礼节,又想起了当初那些大臣以祖制、规范逼迫自己向他们低头的时刻。想到这里,朱厚照的呼吸愈加急促了起来。 越想越愤恨的朱厚照,觉得自己一整天的好心情都被眼前这场莫名的雨给破坏了,他决心再搞点动静出来,教训一下这些让他心情不佳的愚人们。他想到,豹房舞蹈队虽然人齐了,但万一其中一位遇到个什么疾病、意外,那准会影响演出的效果,他不能允许这种事的发生,想着不如再拉个替补的回去好了。 这时,暴雨转而变成了小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朱厚照赶忙骑上马,悄然跟在迎亲队伍后边,不知在打什么名堂。 夜幕降临之时,朱厚照混在宾客中间,像参观风景名胜一样,观赏着民间婚礼仪式。其他宾客虽然都不认识他,但见他一副自信、热心的模样,还以为是自己记性不好,全不拿他当外人。朱厚照耐着性子忍了好久,终于等到新人三拜完后,即将送入洞房之时,才大喝一声:“且慢!” 众人纷纷向他侧目。气氛凝重得令人害怕。 朱厚照一点儿也不尴尬,一边解下外衣,露出里面绣着龙纹的亮黄色窄袖长衫,一边用雄浑嘹亮的嗓音吼道:“我乃当今天子朱厚照!” 众人听见这话,全都像是被鬼压了身,大伙儿被怔在原地,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京城中的老百姓早已耳闻朱厚照的斑斑劣迹,而自从钱宁上位以来,时不时地带朱厚照上街搜刮美女,百姓早就不堪其扰,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会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但也正因为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所以大家都不敢确信眼前这个人就是皇帝本人。 朱厚照不耐烦地噘了噘嘴,眼眸中射出一道精光。他很后悔这时身边一个跟班的都没有,平时像这种亮明身份的琐事都是别人帮他完成的。他活动指关节作思考状,心想,要是这帮人敢为难他,就让锦衣卫将他们抓起来。 这时,新郎的父亲开口了。他说道:“这位的确是当今圣上。”言毕,他毕恭毕敬地走向朱厚照,向他行跪拜之礼,但他完全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份,恐怕是因为他是正德初年因得罪刘瑾而被降职的官员之一。虽则当初没有被倒霉地贬至不毛之地,但后来刘瑾伏法后,却也没有再官复原职,所以一直对朱厚照心存芥蒂。 朱厚照高兴地说道:“太好了!咦?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老人正欲回答,就被朱厚照打断了,他接着说道:“不过这并不重要。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的儿媳妇长什么样,要是她是个丑妇的话,那我就帮你家做主,罚新娘家赔十倍的彩礼钱给你们,你觉得怎么样?” 老人道:“《礼记》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望圣上能体恤老夫的一片苦心,切莫让大家难堪啊!”转头对后面的管家说道:“快送新人入洞房!”宾客们皆屏息敛声,明白再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了,只能盼望这场闹剧快些结束。 朱厚照听后丝毫不为所动,嗤笑了一声,道:“竟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到新娘子面前,一把扯下她的红盖头,谁也不敢拦着他。 红盖头被一把扯下,露出了新娘子年轻的面容。晴雨表面上镇定自若地对视着朱厚照,心底里确是在向上天默默祈祷:他看不上我的!看不是我的!他见过那么多沉鱼落雁的美女,一定看不上我的! 可她的算盘落了空,因为朱厚照既然搞出了些阵仗,就不会甘愿空手而归。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晴雨低头,畏畏缩缩地回答道:“我姓沂,名源觞。” 朱厚照一把抗起她,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对搭在肩上的她说道:“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就叫晴雨,以前的姓氏跟你再没有一点关系。” 晴雨惊恐地回头望向她的父母,只见他们的表情是不舍中带有一丝羞愧,继而看向那个穿着新郎礼服的新郎官……遗憾的是朱厚照的动作太过迅敏,只不清不楚地看了一眼,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范围之外,太可惜了! 当出了“常府”,晴雨被利索地扔到朱厚照的马背上的时候,朱厚照向她下达了第一道命令:“晴雨,你的凤冠太碍事了,把它摘下来吧。” 晴雨解下凤冠,恶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她就被朱厚照策马带回了豹房。 晴雨作为替补队员加入了豹房回回舞蹈队以后,每天身着回回服饰,和一众同龄伙伴加班加点地训练回回族舞蹈。 一开始只是训练一些基本功,但她由于没有任何功底,而且态度散漫,所以进度总是慢了别人半截,经常受到回回族领舞的责骂。 这天,由于她总下不去腰,无法展现出灵活、讥诮的舞蹈神韵来,又被领舞带着家乡口音批评道:“晴雨!再这么下去,将来还怎么呈现完美的秘戏给圣上品鉴?”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秘戏?”晴雨一脸无知地问道。 “就是这样!”领舞见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可怜样儿,心里一阵火气上涌,激发出她强烈的艺术冲动,情不自禁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起了狂野、挑逗的舞蹈。 旁边伴奏的乐师见机奏起了配乐。领舞在靡丽的音乐之下,化身成了一只浴火重生的蚕蛹。那露骨的舞蹈动作给观者以一种强烈的震颤,仿佛产生了一种魔力,使人退回成母亲肚子里还未出世的胎儿。最后,在音乐即将停止之际,领舞将动作定格在了一种引诱人抚摸她大腿根部的姿势上,遮蔽身体的华服也早已褪去了大半。那些一起学习舞蹈的女孩们纷纷拍手叫好,晴雨也跟着众人一起谄媚地啧啧称叹,心里却在筹划着如何使自己摆脱这项超高难度的任务。 接着,领舞又叫她做那个下腰的动作。她把心一横,用力一折,只听“咔嚓”一声,痛得她倒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哭声吵得领舞眉头紧锁,厌烦得很,赶紧差人上来把她抬了下去。 还没等晴雨完全康复,她的名字就被从舞蹈队的名单划到了下等宫女的名单。由于她的“笨手笨脚”已在豹房内部小有名气,所以她的新上级索性将最没前途的工作扔给了她——每天给养在豹房中的动物喂食。要知道,可爱的小动物们除了会对照顾它们的人类吼叫两声外,可没什么油水刮。 就这样,晴雨在动物所工作了几近一年。虽然那些动物都不会讲人话,而且和它们相处久了,身上总散发出洗不掉的腥臭味,但是,那些饲养动物的地方还是如同异国的庭院一般,极其的赏心悦目。 这天,晴雨像往常一样,提着两个大木通,脖子上挂着一大串香蕉,左边的木桶中放有几大块生肉,右边的木桶里放有鱼虾等海鲜。然后依次喂完了在树上乱窜的金丝猴、在水边栖息的丹顶鹤、以及在笼子里狰狞地盯着她看的狗熊和豹子。最后没精打采地往住所走去。走到一半,就被她的直系上级金公公叫住了。 晴雨点头哈腰地答道:“金公公,我的工作都做完了,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金公公一脸傲慢地看着她,道:“你没听说豹房新来了一位山兽之君吗?” 晴雨心想,“山兽之君“”是老虎的别称,道:“啊?那老虎的食量是不是跟豹子的差不多呀?” 金公公斜睨着她,没好气地说:“现在那老虎正在捕猎场,等着被圣上活捉呢!所有手上没活的人都去给圣上加油鼓劲去了,怎么,你还想偷偷溜回去休息?” 晴雨道:“不敢!不敢!我是真不知道这事,可能是我的室友小秋忘记通知我了。我这就去捕猎场,绝不耽误事儿!” 说罢,立马原地放下放食物的两个大空桶,屁颠屁颠地往捕猎场跑去。 金公公“哼”了一声,又去捉其他没恪尽职守的小宫女、小太监去了。 晴雨到达捕猎场后,围栏周围一圈已经挤满了呐喊助威的人群。她依稀看见朱厚照身着铠甲,站在远处的看台上整装待发,除了钱宁,身边还站着一个面孔生疏的武将,那武将的左耳上方有一个巨大的窟窿,看样子又是一个想直登高位的野心之人。 朱厚照准备好后,一声令下,战鼓的声音顿时响彻整个围场,待鼓声停毕后,一名太监手执一根巨长的竹竿,竹竿顶部具有特殊的弯钩结构,那名太监利用巧妙的技艺,三两下便打开了关着老虎的笼子。只见老虎气势汹汹地出了笼子,昂首阔步地走在围栏内,一旁观战的人个个屏息凝神,生怕惊动了它,兼而惹怒了皇帝。 晴雨在后面看得不怎么清楚,在众多人头的遮蔽之下,她闭上双眼,在心中虔诚地祈祷着朱厚照能死于虎口之下。这时,她的室友小秋瞧见了她,热心地把她拉到第一排去为朱厚照加油打气。 朱厚照背着弓箭,威风凛凛地走下台阶,到达围场前,先骑上战马。此时闸门开启,朱厚照进入后,负责关门太监心惊胆战地关起了闸门。然后朱厚照便一步步逼近老虎。他这次铁了心的要靠一己之力将猛虎制服,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一番。所以,围场周围除了他一人,其余所有人都没有配备武器,也没有人跟在他身后保护他。 晴雨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生怕错过了朱厚照惨遭攻击的瞬间。 然而,这时,这只饿鬼附身的老虎却突然掉转枪头,直接向晴雨这个方向扑来。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它就已经一个纵身猛跳,越过了足有三个人高的围栏。晴雨顿时吓晕了过去。周围的人群飞速朝两边弹开,谁也不管晴雨死活。与此同时,一只飞箭射中了老虎的脑袋,它痛苦地一边甩头一边嚎叫,脚步也慢了下来。 原来是朱厚照骑着马追了上来,他跳下马,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向老虎的肚皮刺去。没曾想,老虎的反应比他更灵敏,一个转身就躲了过去,然后凶残地向他扑来,和他激烈地扭打在一起。 这时,刚才和朱厚照说话的两名武将也骑着马从看台那头追到了这边。朱厚照见实在是无力招架后,立马大呼:“钱宁救我!” 钱宁迟迟下马后,无论如何都不敢再靠近一步,死死抓着围栏边不肯放手。要是他手头上也有弓箭的话,也许就不用如此狼狈了,毕竟他曾以箭术得宠于皇帝。眼见朱厚照的脖子被老虎狠狠地抓了一下,顿时鲜血淋漓,赤手空拳的江彬竟毫无惧色地上前与猛虎搏斗。一记记重拳打在老虎身上,令它痛得嗷嗷大叫。朱厚照也不甘示弱,没多久,他们就一同将老虎制服了。老虎被奄奄一息地打趴在地后,就被几名太监拖走了。地上留下一滩长长的血迹。 江彬心里正得意,以为朱厚照一定会好好嘉奖自己一番。 朱厚照却冷冷地说道:“谁让你来救我的?小小一只老虎,我一个人还能应付!”一副完全忘记自己刚才有多惊慌失措的样子。 江彬立马跪下,说道:“都怪我眼拙,会错了圣上的意思,请圣上降职责罚!”脸上的表情很有些患得患失,却极力掩饰的意味。 朱厚照虽然明面上没给江彬好脸色看,但心里确是对他感激万分。可他又不能真的给江彬许多赏赐。这时,他瞥见了还晕倒在地上的晴雨,觉得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他命人倒盆凉水来把她泼醒。 晴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只见朱厚照捂着脖子上的伤口,血滴在她衣服上,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躺在地上,僵持着回答道:“晴雨。”当然,她那时面色煞白,感到非常丢人,想找个地洞在里面躲一年。 朱厚照这才隐隐约约地想起了她的来历,想起了被她摔在地上的凤冠。要知道,摔凤冠的那一下子,朱厚照还以为她很有潜质,没想到这么没用,令朱厚照十分失望。朱厚照为了避免尴尬,装作不记得晴雨的样子,转头对江彬说道:“既然是你救了她,我就将她赏赐给你吧。” 江彬经过刚才那一下起伏,心里的算盘珠子一拨,心想,既然皇帝并不想承认是自己救的他,自己又何必冒着被记住的危险讨要赏赐呢。况且,只要自己以后能讨得皇帝的开心,那么,什么样的美人不能得到呢? 于是,他装出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对朱厚照说道:“卑职,并不喜欢胆小的女子。还是请圣上收回成命吧!” 朱厚照听后,十分满意,道:“既然你不喜欢,那算了吧。” 刹那间,晴雨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睁开了双眼。只见自己紧紧裹着被子,头发和后背被汗水濡湿了一片,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差点以为自己还睡在原来的屋子里。事实上,这一晚上有一半的时间,她都在回忆往昔。 朱厚照比她起得更早,或许是晚上晴雨翻来覆去的动静太大,致使他无法进入梦乡。当她抬起头看向周围的时候,就看见朱厚照在一旁的书桌上,提着毛笔,很仔细地写着什么东西。他的嘴唇苍白,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看起来像马上要失去知觉了似的。 晴雨真希望眼前的都是一场梦。 但朱厚照朝她看过来,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不如再去睡一觉?不养足精神的话可没力气应对今天的任务。” 晴雨坐在床上,心想,她一个身体康健之人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已经半只脚踏入黄泉的病猫吗,于是回道:“请陛下先告知我,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朱厚照提下笔,道:“说来也简单。就是有人使诡计谋害了朕。朕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趁着一息尚存,决心将背后的凶手一把揪出来。” 晴雨心想,这个时候又当自己是个皇帝了?整天搞东搞西的,让人没一天太平日子过,于是略带敷衍地回道:“也许陛下得顽疾只是天不作美,实际上并无想要谋害您的凶手?” 朱厚照这会儿又拿起笔,一边写个不停,一边说道:“你不必再说了,朕心意已决。” 晴雨慨叹了一声,道:“那为何不放过我呢?” 朱厚照道:“你也瞧见了。朕现在哪还有多余的力气,只能找个帮手帮忙了。想朕平日待你也不薄,晴雨,你不会这个时候只想着自己的后路吧?” 晴雨心想,多亏他的恩德,自己哪儿还有什么后路啊。嘴上却说道:“陛下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我一定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厚照回了句:“嗯。”然后低头,假装继续写字,实则是用怀疑、惆怅的眼神偷偷瞥向缩在床角的晴雨,只见她装作一腔热血的模样没多久,就变回了原本呆若木鸡、双眼无神的模样。晴雨经常用这种省力的表情掩盖自己的内心。朱厚照好像还有一百句话要说,却硬生生吞回了肚子,毛笔上的墨水也滴在了纸上,糊成了一团。 而晴雨,也是万般的不解和无奈。她一会儿觉得朱厚照压根已经痊愈了,只是在拿皇帝驾崩这件天大的事来寻开心,一会儿又觉得这么做其实十分危险,万一在此期间,有人真的想要谋害于他,岂不是自己双手将人头奉上?她分析到,也许朱厚照早就察觉出了是谁对他不轨,但碍于什么限制,要想出这种极端的方法,来捉拿真凶呢? 此时朱厚照道:“朕命令你再去睡觉,直至精神充沛为止。” 晴雨连应付的心力都失去了,如丧家之犬一般精神萎靡地回答道:“奴婢谨遵圣命——”然后,用被子蒙住头,背过身去,呼呼大睡起来。 第三章 虽有朱厚照命令在前,但在这个当口,晴雨想睡个舒舒服服的觉却比登天还难。她觉得自己卷入了一场设计好的阴谋。而她之所以成为这砧板上的一块肉,一定有朱厚照自己的考量。这件事为什么不找江彬呢?是因为他的脸太容易辨认,所以丧失了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的权利?还是棋局早就铺排好了,自己也只是其中一环罢了? 晴雨就这么愁肠百结地再一次进入了梦乡。在经历了几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后,于一片外来的嘈杂声中,晴雨恍惚间回忆起了正德九年正月里那次逃离豹房的契机…… 那天是元宵佳节,夜里,乾清宫正举行盛大的宴会。为了彰显节日的喜庆气氛,里里外外都按照朱厚照的意思,挂满了款式别致有趣的彩灯,那绚烂夺目的光芒将整座宫殿衬托得如同一只全身发着荧光的巨兽,正精神抖擞地立在黑夜之中。 朱厚照和三位后宫妃子狎昵地坐在席边,他一边畅快地饮着酒,一边与其中一位姿色最为艳丽的妃子玩他最近沉迷的牌九。皇后和另一位被冷落的妃子尴尬地坐在一旁,为了掩饰心中的不甘,不约而同地佯装出一副庄重肃穆的样子来,好像她们根本不稀罕那种以自然的状态便轻易获得皇帝宠爱的本事。 张太后坐在离朱厚照稍远一些的席位,看着自己仅存的儿子如何视皇室礼仪如虚设。为了表明自己从未放弃过对皇帝的谆谆教导,她安奈下自己的怒火,好言相劝道:“吾儿,上元佳节何不好好欣赏这满屋灯色,而要如此胡闹呢?” 朱厚照无视太后的规劝,堂而皇之地为自己辩护道:“母后,儿臣可是为了后宫生活和谐安康而煞费苦心呢!”说罢,他视若无人地把头埋在宠妃的酥胸中,毫无避讳地隔着衣服作吮吸状。 太后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把脸撇向一边,她的表情好像在说,后世可千万不能将皇帝顽劣不堪的缘由怪责在她头上,她可是已经竭尽所能地教育皇帝了。 这时,内阁首辅杨廷和像往常一样,一逮住时机便向皇帝进言。毕竟,皇帝对待早朝的态度总是能免则免。难得有机会见到皇帝,他还不把这段时间中对朝政的看法一一禀报了。于是,他离开席位,正颜厉色地走到朱厚照面前,向他作揖道:“臣听闻陛下又和往年一样,为了上元节置办的灯具、烟火等所费不赀,虽然这些玩物着实为皇宫增色不少,但请陛下切勿忘记尚且处于疾苦的黎民百姓!” 朱厚照道:“杨阁老,你也太过杞人忧天了吧。朕虽然贪玩,但从未有一天忘记自己的身份,何况李白有句诗写得好,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在这良辰美景之前,就不必再板着副面孔,向我说教了。” 然而杨廷和也和朱厚照一样,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他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臣听闻这样一个故事,春秋时期卫桓公的异母弟州吁弑兄夺位后,不收敛性情、励精图治不止,还鼓动鲁国、蔡国等国一同攻打当时国力雄厚的郑国。鲁国的君臣一致认为州吁这么做无异于‘玩火自焚’,便只是象征性地派了一小部分兵。州吁对外发动战争的国策使得卫国百姓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惴惴不安的恐惧之中,因而每天都怨声载道,卫国国力因此日渐衰微。州吁在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去找前朝老臣石碏讨教治国之法,却最终被石碏用计杀死,直应了那句‘玩火自焚’的谶语。” 朱厚照听完这么一长串话,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一大片,那位被她搂在怀中的宠妃见势乖乖地正襟危坐,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朱厚照虽然有些难堪,但他为了保持风度,不为所动地“哼”了一声,说道:“杨大学士,你这话里有话的,不像只是在嗔怪我的生活作风啊?” 杨廷和道:“陛下擅自将京军与边军对调已经一年有余,自边军留驻京师以来,日夜操练,有违祖制,臣认为十分不妥!” 朱厚照掏了掏耳朵,表示对这套说辞早已厌烦。 杨廷和毫不气馁地接着说道:“臣还听闻陛下的义子江彬为人狡猾多诈,屡次借锦衣卫的身份罔顾法纪,为非作歹。万望陛下谨记昔日八虎的教训,切勿再宠信奸佞!” 朱厚照摆了摆手,本来懒得搭理他的,但越想越气,便斥道:“我说杨阁老,你怎么越老越啰嗦了呀,这些话你讲了不下千遍、万遍,我又有哪一次真把它们当回事儿了?你快下去吧,别叨扰了我过节赏灯的雅兴。” 杨廷和作揖答道:“微臣告退。”灰头土脸地回到席位上,心想,该说的我可都说了,以后要是闯了祸,我再帮这个小祖宗擦屁股吧。 端庄、典雅的宫廷舞蹈表演完毕后,朱厚照已经因饮酒过量而脸颊通通红,他借着五分醉意大声问道:“接下来的烟火表演,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朕早就看腻了。不知各位爱卿有谁准备了新玩意儿,呈上来,许大家一起赏玩?” 毫无准备的众人错愕地左顾右盼,想看看谁那么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备好了博取皇帝欢心的筹码。 这时,从南京远道而来的宁王朱宸濠自信满满地上前进言道:“陛下,微臣特意从南京带来了一批别出心裁的灯饰,希望陛下莫要嫌弃地方工匠的手艺。” 朱厚照一听就来了兴致,道:“好你个宁王,有好东西也不早点拿上来,难道是想等这宴会结束了,再带回去独自欣赏吗?” 宁王谀媚一笑,道“岂敢。”然后转头对身后一早打过招呼的太监说道:“快把东西呈拿上来!” 只见太监接连搬上十来座高度不等的扁平状彩色灯具,这些灯具即不同于一般的六角、八角宫灯,也和皇宫中已有的那些蟠桃、祥云、宝塔等样式的彩灯区别开来,而是全都做成了栩栩如生的人、兽形象。 宁王自豪地说道:“且让微臣为陛下一一介绍。”他指着一座以步态婉转的女性为外形的灯具道:“这位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神。”他又指着第二座以手持弓箭的男性为外形的灯具道:“这位是弯弓射日的后羿。” 朱厚照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停停停,这些喜闻乐见的神话人物有什么看头,你快把放在最后面的那三座灯具的出处说清楚就行了!” 只见那三座灯具分别被做成了狰狞的野兽状,煞是惹人注目。 宁王道:“这三座全都出自《山海经》,分别是六足四翅的帝江、鱼形人面的赤鱬和状如猕猴的长右。” 朱厚照听了之后稍许有些失落,他原以为可以见到在他想象之外的事物,但他为了表示对宁王做出的努力的肯定,故作高兴地说道:“嗯,我很喜欢这些,除了画工有些差强人意外没什么毛病!” 宁王听到这番评价后表情立马僵硬了起来,心想,朱厚照这小子是在奚落我宁王府没有本事吸引能人异士做幕僚,还是在炫耀他手中有数不胜数的艺术珍品?但他为了将自己的进献继续下去,立即调整心态,和颜悦色地说道:“启禀陛下,这些灯饰的厉害之处不仅在于它们的外形。” 朱厚照道:“哦?” 宁王道:“每座灯具背后都贴有特殊的材料,将它们粘在墙壁之上,配合灯内烛火的辉映,别有一番盛景!” 朱厚照听后,即刻下令道:“来人,按照宁王的意思,把这些灯饰都粘到庭院的外墙上面。在场的诸位,随我一同出去赏灯吧!” 众人移步后,一齐在树影婆娑的庭院里对着各式彩灯指指点点,犹如街上喜迎节日的寻常百姓。 朱厚照左拥右抱地搂着后宫佳丽,在人群中一边穿来穿去一边高谈阔论,好不惬意快哉。但在这不起波澜的平淡时刻,朱厚照那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似乎涌动着某种捉摸不定的情愫,那是对超越寻常生活的强烈渴求,一种不可撼动的偏执。没多久,他就厌倦了这种附庸风雅式的赏玩,他想尽快结束这场索然无味的宴会,顺道把他中意的几座灯具带回去给他的一众亲信们把玩。 朱厚照骑着马晃晃悠悠地正欲要出西华门,他的身后跟着一队骑着马的侍卫,马拉着放在装有车轱辘的木架上的已经熄灭了的灯具。 这时,远处突然火光冲天,匆忙赶来的太监慌慌张张地禀报说:“不好了!乾清宫走水了!” 朱厚照一脸不悦,道:“怎么起的火?” 太监道:“宁王带来的一座灯具突然从墙上滑落,里面的烛火不巧点燃了堆在院子里的烟火,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整个乾清宫都烧起来了!” 朱厚照抚着自己的额头,良久不语,心想,哪个笨蛋乱贴乱放,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待自己不头疼了定要将他揪出来打个一百大板,再充军塞外。现在情况可尴尬了,这些人现在一定都在怪自己收了宁王的献礼,才导致这飞天横祸。也罢,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再去后悔也是枉然。于是,他索性开怀大笑,借着醉意对身边人说道:“你们瞧,这棚烟火多么的气势磅礴啊!” 侍卫和前来报信的太监顿时冷汗蹭蹭,不知该表现出焦急的模样好,还是表现出一副“欣赏烟火”的模样好。 豹房内,晴雨一个人骄横地躺在大通铺的中央,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哼着旋律动听的回回歌谣。这会儿她的室友们都在豹房的各处庆贺元宵佳节,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打断了她一个人的神游。 突然,小秋神色慌张地推门进来,扑到晴雨身边,梨花带雨地说道:“晴雨,这回你一定要帮我!” 晴雨不以为意地说道:“怎么啦?你不是和她们一道去迎紫姑了吗,难道不小心被人推进了粪坑,想我帮你报仇?你先离我远点!”说完,她一边假装要逃开的样子,一边忍不出嗤笑了起来。 小秋没个好气,严肃地说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晴雨道:“什么事?难不成你偷了我的俸禄去赌博,然后输了个精光?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要你连本带利一分不差地还清,否则绝不饶你!”说罢,她伸出硬邦邦的拳头,做出要揍小秋的样子。 小秋愁眉不展地说道:“我有身孕了。” 晴雨听后一怔,但她依旧以戏谑的语气说道:“我可怜的小乖乖,那你只能花点血本,去买副堕胎药了。你知道,在这儿,可没有人能一夜之间变成天上的凤凰。” 小秋叹口气,不无自豪地道:“虽然我也是被陛下临幸过的女人,可即使我想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龙种,也不会有人相信。有的时候,我也很同情陛下的遭遇。” 晴雨摸摸她的头,道:“小秋真是善解人意啊,要不是进了豹房的话,一定会是个贤妻良母的!” 小秋听后,埋头“呜呜”哭了起来,待她冷静下来后,说道:“我来不是找你诉苦的!我可不想吃堕胎药!” 晴雨道:“那是什么事?让我猜猜,你该不会想偷偷生下这孩子,然后在豹房中养大吧!哇,太有勇气了,佩服佩服!” 小秋道:“才不是!是更厉害的举动。我要逃离豹房!” 晴雨:“咦?有什么办法,快说与我听听。” 小秋道:“其实逃跑这事儿我筹谋论了有一阵子了。你还不知道吧,据说就在刚才,乾清宫走水了!宫里现在忙得一团乱,豹房里掌事的那几位大公公都到宫里指挥救火去了。宫里的人手不够,肯定会从豹房中抽走一部分,一来一回的,耽搁不少时间。而陛下此时又正好心乱如麻,不会注意到手下的阿猫阿狗少了一只。最关键的是,今晚守偏门的侍卫正好就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你说这是不是天在助我!” 晴雨听后,一收刚才谐谑的神情,因为听到这里她已然明白小秋不是在和她说笑。她道:“那你是来和我道别的吗?”眼神夹杂着些微的羡慕和嫉妒。 小秋充满自信地说道:“那怎么可能?我来当然是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这里的!” 晴雨道:“既然时间不多,那我就长话短说。你离开这里以后,要靠什么生存下去呢?” 小秋深思熟路地说道:“这是个顶考验人的好问题。我认为,虽然在外面生存并一定比在豹房中更容易,但无论做什么,起码我都有机会过另一种人生。至于方法嘛,嫁人抑或是卖艺、卖身,都未尝不可。你觉得呢?” 晴雨抱了她一下,道:“出去之后要好好保重哦!我就不折腾了!” 小秋失望地叹了口气,她原本还想找个伙伴往后一起互相照料的,如今也只好一个人启程了。她对晴雨说道:“那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哦,千万别被豹房里的其他人吃掉了!我走了!永远别忘记我!”说罢,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抽屉里早就准备好的包袱,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晴雨一个人悠悠地叹道:“真勇敢啊!” 两天后,在豹房地下阴暗潮湿的审讯室里,晴雨以及一大帮子人正在接受廷仗之刑,行刑部位装有铁皮倒钩的棍棒左一下右一下地打在他们娇嫩的屁股上,痛苦的叫声此起彼伏,令人仿佛身处人间地狱。 朱厚照把脚翘在案上,手里攥着的用来下旨行刑的令牌时不时敲击着案面,发出重重的声响,他一脸怒气地嘀咕着:“杨廷和写奏疏骂我,王琼也要写奏疏骂我,一个个的都看不得我好!我都颁布罪己诏了,还不放过我,要我干这干那的,全都是混账王八蛋!” 待他叨咕到一半,金公公见缝插针地禀报道:“启禀圣上,这些包庇同伴逃跑的祸首们已经全都行刑完毕了。” 朱厚照紧锁眉头:“这么快?那每个都再打二十大板吧!” 金公公面露难色:“这么做……恐怕会伤及性命。” 朱厚照道:“连你也要教训我不懂分寸吗?” 金公公连忙跪地求饶道:“奴才知罪!请陛下责罚!” 朱厚照一挥手,道:“罢了,那就罚他们扣光一年的俸禄好了。对了,那个收受贿赂,趁乱放出七名公职人员的侍卫怎么样了?” 金公公道:“已经按律法处以绞刑了。” 朱厚照道:“我再也不想看到这种事的发生,听到了没有?” 金公公道:“是!相信经过这次的事件,所有人都会谨言慎行,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朱厚照白了他一眼,道:“那还差不多。让这些不长脑子的都退下吧!” 金公公凶巴巴地赶着晴雨他们,道:“去!赶紧离开这儿!去!去!” 晴雨摸着被打得稀烂的屁股,艰难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审讯室,脸上的表情因过度疼痛以及屈辱,扭在了一起。 她回头,意味深长地瞄了朱厚照一眼,只见他正沉思着什么,兴许是在想如何修建被烧毁的乾清宫,或是在想干脆听了那些文官的建议,从此当一个克己守礼、勤政爱民的皇帝。总之一定不会是在想,如今她的感受! 晴雨睁眼后,摸了摸脸上,发现上面全是黏糊糊的泪痕和床印,她迅速整理仪容,和衣起身。 头顶传来阵阵轰隆隆的脚踏声,就像地震了似的。这也是晴雨停止休眠的原因。 朱厚照道:“醒了?” 晴雨道:“上面是什么声音?” 朱厚照道:“估摸着,是朝廷派人来遣军队离开。想必他们想尽快将豹房搬个底朝天。” 晴雨挑着眉毛道:“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朱厚照道:“你问是我,还是问下令遣散豹房的人?” 晴雨故作泰然地说道:“自然是问陛下。若不是陛下诈死,也不会给了那些人机会,闹成如今这般局面。” 朱厚照平静地说道:“这样的结局,早一些还是晚迟一些,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晴雨:“那么,您说的‘凶手’,具体是谁,有些眉目了吗?” 朱厚照道:“你觉得会是谁呢?” 晴雨耸了耸肩,道:“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朱厚照一边起身一边说道:“时侯不早了,随我出发吧。”说罢,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床榻边,翻开被褥,触碰床沿边一道隐秘的机关,床板随即打开,露出下面幽暗的通道。晴雨跟在他的身后,一同钻了进去。 在狭长的地下通道里,晴雨跟着朱厚照走了许久,期间经过的好几处地方地势都不平坦,可以看出这条通道十分特殊。在这期间,朱厚照还因疾病发作而咳血不止,停下来休息了好一阵子,最后那段路程还是晴雨搀扶着他走完的。晴雨一边走一边低头沉思着方位问题,想着这是通往哪个皇帝心腹的秘密宅邸,但却没怎么想明白,连走了多久也在慌乱中没有记清楚,也就索性不想了。 最后,晴雨爬上连接出口的梯子,挪开密门,爬出密道后,再用力将朱厚照也拉了出来,然后他们两个一起疲惫地瘫坐在地板上。 等晴雨缓过神来之后,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医馆之中。但不同寻常的是,周围除了他们二人之外空无一人,并且到处沾满了灰尘,像是许久未有人来过的样子。 晴雨将朱厚照扶起来,走到一张椅子边上,她用自己的衣裙将上面的灰尘擦了擦,朱厚照没等她扶,就一屁股坐了上去。晴雨的嘴轻微瘪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坐到朱厚照的斜对面,问道:“我们这是到了城郊某处废弃的医馆?” 朱厚照道:“你去看看窗外,就知道我们在哪了。” 晴雨笃定地站起身,向身后走去,反正她的命自始至终都攥在皇帝手里,到了生死关头反而没什么可害怕的了。她往窗外探去,只见外面是一条空荡荡的大街,然而这条街的布局着实有些局促,本不该毗邻的建筑全都平白无故地挤在一起,这其中有私塾、旅店、纸扎铺、金店、打铁铺等等,还有京城内有名的燕子楼!除此之外,街边还错落有致地摆放了一些摊贩,有卖干花的、卖粗制首饰的、卖花瓶器皿的、卖字画的,还有算命的。无一例外的,这些店铺中没有一个人不止,连一丝一毫的烟火气都不存在,好似冥界的街市,许多肉眼看不见的幽灵鬼怪正穿梭其中,诡异得紧! 晴雨打了个冷颤,转头对朱厚照道:“这里是唱戏用的戏台子吧!” 朱厚照道:“这儿是皇宫!你没听说朕……我刚登帝位时,在皇宫内差人搭建了一整条街市,命太监、宫女们装作商贩和路人的轶事吗?” 晴雨的内心抖了一抖,她觉得自己是彻底掉入了虎口,等着被吞咽、咀嚼。其实这个答案她已经猜到,只是自己不愿承认罢了。她失落地说道:“我们接下去要做什么?” 朱厚照道:“我们目前就躲在这条街市之中,连接这里和豹房的密道十分隐蔽,短时间内不会被人发现。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用蜂蜡封住开口的信,交给晴雨,道:“劳烦你将这封信交给吏部尚书王琼,他此刻多半在宫中。” 晴雨以怨恨的口气说道:“做这种事,在皇宫里多不方便啊!要是我们刚才直接从豹房中溜出去,到了晚上,我再将信送到王大人的府上也不迟!” 朱厚照道:“如今事态瞬息万变,我还是在皇宫里,更易处理些。” 晴雨揣摩着,对朱厚照来说是方便了,但像她这种没正经身份的人随意在皇宫内出入,被抓住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朱厚照接着说道:“你扶我到对面的欢喜楼休息。” 晴雨扶着朱厚照到了衰败零落的欢喜楼大厅,只见这里的装修艳俗,是个过了时的妓院,也许这么做是故意和皇宫中雅致的风格有所区别。他们上了楼梯,走进拐角第一间客房,晴雨扶着朱厚照坐到床上。朱厚照指着衣柜道:“这里或许有几件宫女和太监的衣服,你挑一件合身的换上吧。” 晴雨挑了一件太监服,换好后,对朱厚照道:“现在我去哪里找王琼?” 朱厚照向她凭空比划着皇宫的地图,还叮嘱了两三句避免被人发现身份的诀窍。临行前,朱厚照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之前嘱托你拿的药丸可要保管好了啊!” 晴雨竟然背着他回道:“诺!”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出欢喜楼,确定朱厚照没跟在她身后后,立马钻进了刚才的医馆,翻找了一遍储藏药材的地方,试图找出一枚和怀中药丸大小、色泽无二致的替代品。不过,什么也没找到。她不敢耽搁时间,马上走出医馆,朝朱厚照告诉她的右顺门内便殿走去。 一路上,晴雨见到的宫女、太监都形色匆匆,面容沮丧,但是皇宫内还没有为皇帝办理丧事的迹象。她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听见在修剪花草的宫女们在小声议论着皇帝突然驾崩前,有没有立好遗诏定下谁当新君的话题。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宫女发现晴雨在偷听她们说话后,拎起晴雨的耳朵,大声责骂道:“哪里来的小太监,敢偷听姑奶奶讲话?” 晴雨一边叫疼一边回道:“姐姐饶命,我就想找个人问问路,有谁知道右顺门便殿怎么走吗?” 宫女狐疑地问道:“你是哪个宫的太监,去那里做什么?” 晴雨说道:“我是坤宁宫的,太后派我去给大臣宣懿旨。” 宫女面露奸笑,道:“巧了,我也是坤宁宫的,怎么从没见过你。” 晴雨道:“好姐姐,你就饶了我吧,我真有急事去右顺门。我给你跪下了。”说罢,她就以标准的礼仪向宫女磕头请罪。 宫女一惊,扶她起来,道:“其实我不是坤宁宫的。看你可怜,我就帮你带路吧。” 晴雨道:“谢谢姐姐!” 晴雨到了右顺门便殿旁的偏殿,只见几位大臣正在里面,有的在喝茶,有的在密谈,有的在来回踱步。她模仿着太监的仪态和语调,走近说道:“哪位是吏部尚书王琼王大人?” 王琼朝她走来,道:“我是王琼。你是哪位?” 晴雨道:“太后派我来向你宣一道密旨,请随我出来吧。” 王琼跟着她走到没有旁人的地方,晴雨将信交给他,道:“请马上打开来看!” 王琼看了好一会儿,一开始表情有些惊愕,仿佛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看到后面,又不自觉地抬头看看晴雨。这不禁让晴雨的内心犯起了嘀咕,朱厚照写的内容,不会是让王琼将她抓起来吧?想到这里虽然很惊悚,但手头没事的晴雨,还是趁机打了个哈欠。 王琼看完以后,道:“这的确是圣上的字迹,并且盖有玉玺。但这一切属实匪夷,容老夫好好消化一下!” 晴雨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王琼犹疑道:“这恐怕不方便告知。但请转告圣上,老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辜负他的期许。” 晴雨失望地说道:“好吧,我会将你的答复转告给圣上的。” 王琼道:“等等,我手上正好有些御膳房送来的糕点,你带回去,和圣上一起享用吧。” 晴雨拎着食盒,如丢失了三魂七魄的鬼魅一样在刚才路过的御花园里走着,她愈发觉得这一切异常的不真实,仿佛自己随时会变成空气飘走。此时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突然,晴雨在草丛边看到一只小猫,她灵机一动,想到一个鬼主意。 她将食盒里的糕点拿出来,取出一小块掰开,又将药丸取出,将它糅烂,将其中的一小部分和主体分离开来,夹在糕点中,放在小猫的边上,想诱骗小猫为她试药。 就在她全心全意地投入这项不可见人的工作时,却忽视了一队巡逻的太监正从身后经过。领头的太监朝她喝道:“什么人在此?” 晴雨一惊,赶紧将药丸藏入怀中,道:“奴才刚刚领了赏,见小猫可爱,特意在这里喂它。” 太监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道:“你非常可疑!” 晴雨尴尬地说道:“奴才这会儿还有事,得赶紧回去伺候贤妃娘娘了。” 太监一把拎起她的耳朵,道:“你这太监服的底部,用与底色同色的丝线绣着十二章纹,倒像是十多年前,圣上为假扮太监取乐而特制的服饰。小贼,快说,这是不是从你家娘娘殿里偷来的?” 晴雨哭笑不得地说道:“奴才真的不知道这不是寻常的太监服啊,这都是娘娘赏赐给奴才的。” 太监道:“莫要再说谎!陛下刚刚……宫里的奴才就见势逾矩,成何体统?来人,快将她拖入天牢,听候发落!” 天牢内,晴雨心如死灰地坐在地上,玩弄着铺在地上的麦秆。心想,早知道就挑宫女服穿上了。这时,苏进带着几位位高权重的太监走到她面前。 晴雨一见是他,眼里顿时有了光,朝他挤眉弄眼地说道:“原来是苏公公,你一定认识奴才吧!” 苏进却阴惨惨地说道:“此人不是真的太监,而是豹房内陛下的宠妾,不知何故混进了皇宫。太后和杨大人正为那件事烦恼,这人一定知道些内幕,可以将她直接交给太后和杨大人审问。”晴雨心想,当前的局势是,太后他们已经发现了朱厚照假死,但皇宫内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并且,也没有对外发丧。 然后,苏进对晴雨说道:“现在天色已晚,你先在此处休息,明早会将你直接送往坤宁宫,到时你必须将知道的一切全都向太后禀明,不得有误,听清楚了没有!” 晴雨有气无力地回道:“诺!” 等到苏进走后,晴雨躺在地上,仿佛天花板上挂满了星星,她在无比美好的幻想中进入了睡乡。 第四章 自从那次乾清宫大火后,晴雨因被朱厚照迁怒而受了廷仗之刑,大受刺激,便决心出手,为自己的地位博上一博。其实,她为了自己能有一天脱离被动的处境,两年来,一直在默默地筹谋策划。 十几天后,朱厚照在书房内批阅奏折,由苏进诵读奏章内容,朱厚照想好如何批示后,再由陈敬代执朱笔批示。到了中午,朱厚照终于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量,他困意绵绵地走去吃饭,途径观赏歌舞表演的露天戏台,瞅见一群伶人正在排演新戏。只见扮演主要角色的大致有五名伶人,他们所穿服饰皆为天方国服饰,所讲的语言也是天方语。 朱厚照虽然自小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却极有语言天赋,天方语恰好是他最拿手的一门外语。 只见那五人正在表演一出改编自天方的传说。 宰相:太子殿下,只需命人将这几幅画挂在修葺一新的危楼之上,待公主殿下见过之后,便会重新审视自己的梦境,从此便再也不会仇视男子了。 阿特士太子:宰相不亏是父王的左膀右臂,竟能如此洞察人心,懂得先抚平公主内心的恐惧,使她放下心中芥蒂。到时,以我这等容貌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定会叫她芳心暗许,恨不得立刻嫁给我。 哈娅?图芙丝公主见到画后,惊得如同亲眼看见有人将匕首刺进她的胸膛。只见那画上画了一只雌鸟意外坠入猎人捕猎施下的网后,奋力挣扎、鸣叫,期盼着雄鸟来救它,却不知,雄鸟并非害怕被捕而不去救它,而是被一只老鹰给捕杀了。 哈娅?图芙丝公主:来人!快把看守这园子的园丁和先前被我赶走的乳娘带到我面前来,我要亲自审问他们! 园丁和乳娘颤栗不已地跪在公主面前,害怕得不敢抬头。而扮演乳娘的正是当初示范秘戏给晴雨看的那位领舞。 哈娅?图芙丝公主:乳娘,是不是你将我从小恐惧男子的原因告诉那个卖绸缎的商人的? 乳娘:奴婢十分后悔!但那位商人真是英伟不凡,谈吐中隐隐显露出贵气,公主殿下真该见他一见! 哈娅?图芙丝公主:园丁,是不是你收了那位商人的钱财,让他将画挂在这花园中的危楼之上的? 园丁:尊贵的公主殿下,你给的俸禄实在不足以让我养家糊口。我见那人从远方到来,想念家乡阴凉的气候,这才可怜他,让他偶尔来这花园之中乘凉避暑。何况这危楼早已年久失修,也是他出资修葺的。 哈娅?图芙丝公主:你们都不必再砌词狡辩了,那商人的奸计我是绝不会让他得逞的。来人,将这两个欺君犯上的家伙拖出去斩了! 朱厚照咳了两声,表演就此被打断了。 朱厚照表情复杂地说道:“这是谁想出的主意?” 扮演的哈娅?图芙丝公主的晴雨站前一步回话道:“是奴婢撰写戏文后邀请他们一道排演的。”为了说服其他伶人听从自己的安排,以及制备戏服等,晴雨近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朱厚照道:“你为什么要篡改故事的结局?不让太子阿特士如愿得到哈娅?图芙丝公主?” 晴雨道:“回禀苏莱曼国王,奴婢认为,公主之所以日夜恐惧,并非是害怕被男子抛弃,而是世人皆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才会积忧成疾。” 朱厚照道:“那你认为她想要的是什么?” 晴雨道:“是不被拘束的自由。” 朱厚照大笑三声,道:“好!”说完便兀自扬长而去了。 晴雨第一步的计划没有能到显著的成功,她在气馁中,又施一计。 这天,朱厚照身着白色袈裟,手执法器,口念梵语经咒,独自一人在护国寺的正殿中聚精会神地修习密法。他的神情肃穆而紧张,仿佛有颗摇摇欲坠的大石即将压垮他的心脉,唯有依靠虔诚的信仰才能暂时摆脱沉重的忧思。这时,只听得殿中传来另一人念经的声音,一开始他还有些生气,气那人打扰了自己修习的进程,心想是哪个不懂规矩的番僧。但是听着听着,却发现那人竟和自己修炼到了同一境界。由于修习密法全靠有经验者言传身教,而朱厚照内心又对修炼成佛后入不生不死之境界极为感兴趣,所以他决心向那人讨教一番,倘若交谈甚欢的话,就也封他个法王当。 待朱厚照走近一看,却发现是前两天排演新戏的晴雨。他有些生气地说道:“是你?难道你也信奉密教?” 晴雨气定神闲地回道:“奴婢以前不信,但自从入了豹房,才知晓密教的神奇之处。” 朱厚照眼珠一转,他对晴雨这番故意讨好的行为很是防备,道:“哦?那你倒说与我听听。可你得小心,因为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倘若胡编乱造的话,我就治你个阿谀奉承之罪,将你……”这时,朱厚照不怀好意地坏笑着,仿佛在酝酿什么别出心裁的刑罚。 晴雨道:“听闻噶举派第八世黑帽活佛弥觉多吉能知三生,奴婢心想,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前往乌斯藏,向他询问三生。” 这番说话对朱厚照来说倒是新鲜,他也想知道自己前世是谁,来世会投胎成何人,哦不,他会在这一世修炼成佛,所以不会有来世,但是,最重要的是,他非常想知道今生的结局,究竟他和礼法的斗争,和文官的权斗,到底孰赢孰败,以及自己究竟能否在达成一生夙愿后寿终正寝。这些问题,他都急于想知晓答案。 这时,晴雨观察朱厚照的表情,只见他将嘴巴缩成一个圆圈,仿佛沉浸在某种美好的幻想中,感到自己说的话的确提起了他的兴趣后,接着说道:“但我转念一想,陛下既然贵为大庆法王,那么以您的身份,延请弥觉多吉入京诵经讲佛,也在情理之中。” 朱厚照道:“可迎取活佛一事必将耗费不少人力物资,如今乾清宫尚在整修之中,大臣们又借故对我百般训诫,在这关头,怎好再生事端,留把柄于他们手中?” 晴雨心想,总算引到她真正的目的上了,道:“延请活佛之事故不急于一时,可慢慢从长计议。但奴婢听闻杨廷和在上元节晚宴上公然羞辱陛下,实在为陛下感到愤慨不已,日思夜想的,想出一计来,可为陛下报此一仇,顺便给那些平日里反对陛下的大臣们一些颜色瞧瞧。” 朱厚照听了这话之后,眼中闪过一道灵光,道:“假如真能如你所说,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晴雨见自己升迁有望后,自信十足地说道:“奴婢想到的办法,还需要陛下您的配合才行……”接着,朱厚照低下身子,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听她低声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 一个月后,在京城最富盛名的博雅赌坊,一位来自西域的富商正在赌徒齐聚的大厅中向众人展示他最近收集到的一副画作。 这位富商一边摸着自己的新长出的大胡子,一边带着纯正的方外口音说道:“各位中原人士,你们好,在下是来自西域的茶商托托哈木,前不久,我用十二颗珍贵的宝石从一位从事字画交易的商人手中换来了这幅举世无双的画。我听闻在博雅赌坊中,可以以古董、字画等作为筹码,所以今天特意来此,希望诸位可以不吝赐教,令托托哈木感受一下中原人的好客之道。” 说罢,他向台下的人行了个他家乡的鞠躬礼,与此同时,他的随从正无比小心地展开已经挂在架子上的画轴。只见那画上画了这样一番图景:一条长长的江水蜿蜒着流向天际,只有远处的江面上孤零零地漂着一艘小船,此外再无其他船只。江岸的陆地上,一间简陋的瓦房靠着背后的岩壁临江而立,屋外多有高树、奇石,门楣上的匾额上写着“石斋”二字。瓦房窗户大开,依稀可见窗边的床榻上睡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身材短小,从发型及面容来看,似乎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而压在他身上的,则是一个转过头去看不见容貌和表情的女子。床边的纱帐大开,毫无遮蔽之意。瓦房内的角落处,织布机上还放着织到一半的布匹,旁边米缸内还装着一缸大米。微微烛光和远处天空中的残月遥相辉映,暗示着画中此时正是夜半时分。 此外,画中有一首题诗: 楚客抱沉哀,孤舟天际回。恩馀五鼑食,人闭九泉台。 古壁机丝断,残灯穗帐开。慈魂犹恋子,夜夜梦中来。 台下一位眼尖的看客看到题诗旁的印章,率先喊道:“这是一樵居士朱端的画作!” 托托哈木道:“这位兄台好眼力!众所周知,那一樵居士画艺精湛,早前就被征召入宫,成了宫廷画师。他的画作本就流传不广,寻常百姓想得见其真迹几无可能。我第一次见到这幅画作时,便大为震惊。待我费劲机心得到之后,便四处托鉴宝大师鉴别真伪,已经证实了此乃如假包换的真作!” 刚才那位说话的看客接着说道:“有些奇怪!这落款处确是一樵居士的印章,然而,将这所画内容和所题之诗连在一起看,实在令人浮想联翩啊!” 讲到此处,台下开始议论纷纷起来,另一位看客念起画中的题诗,然后道:“这首乃是边贡所作的《杨介夫丧母》,讲述了当朝首辅杨廷和少时丧母后,因思念过度而梦见亡母之事。可这画中的少年非但毫无悲伤之意,更在守丧期间与妻妾同房,实乃违背天理人伦之大不敬也。由此而见,这幅画绝非出自一樵居士之手。托托哈木,你上当受骗了!” 这时,一位年少翩翩的公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道:“在下秦宇,字少成,不才对书画也略同一二。我对这幅画倒有不同的见解。”说罢,他不慌不乱地走上台,以折扇空点出画上的细节,道:“诸位请随我看,这幅画以撅头丁描画出了树叶的清阔疏朗,又以披麻皴展现了山石肌理的细腻平滑,乃受南宋院体画家马远的影响,正是朱端最擅长的笔法。而针对这幅画的寓意,在下也有与刚才这位仁兄不同的意见。” 刚才那位指出这幅画是赝品的人倨傲地说道:“这位小兄弟,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你倒是把依据说来,让在场的各位听听有没有道理。” 秦宇道:“诸位恐怕都知道,那杨廷和字介夫,号石寨。由此看来,结合这首诗及画中的‘石寨’二字,便可确定这幅画的确是在影射杨廷和本人了。然而,这画中的女子并非是杨廷和的妻或妾,而正是他的亡母在梦中的化身。母亲离世后,并非只有儿子一人伤心欲绝,失去儿子的母亲何尝不是肝肠寸裂。这才不远碧落黄泉之遥,在梦中和自己的亲生骨肉紧紧相拥,只为诉尽心中的哀思。所以我说这幅画不失为一副称颂亲情的佳作。” 刚才那人道:“有理,有理!但我还是觉得这幅画有失妥帖!”其他人也一道附和,毕竟,即使是母子,在夜半时分,于床榻之上紧紧相拥也不是寻常之事。于是,秦宇只好灰头土脸地走下台去了。 这时,托托哈木瞅准时机,以奇怪的眼神盯着秦宇,道:“我说大家,可千万别以为我对中原的字画全无了解。对于这幅画想表达的深刻内涵,我也可以说出不同的看法来。” 秦宇以一种受迫害的神情,闪闪烁烁地看向托托哈木,不太自信地说道:“愿……愿闻其详。” 托托哈木道:“很简单。这幅画中的女子,并非杨廷和的亲生母亲,而是他的继母或养母。在他们天人相隔之前,就已经情根深种。虽然在活着的时候,他们无法在一起。当这女子变成鬼魂后,依靠法术将自己重铸人形,夜夜和杨廷和缠绵。而那不明所以的杨廷和,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见到的情人!大家说,这幅画难道不正是在教导人们要敢于直视内心真正的欲望吗?” 听到这里,台下的人们纷纷怒道:“一派胡言!滚回你的西域去!这里不欢迎你!这肯定是赝品!”然而,别人越是生气,托托哈木就越是开心,而一旁的秦宇则更是尴尬无措。 这时,另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走了出来,道:“诸位可否稍安勿躁,听在下一言。” 托托哈木道:“你又是谁?”其实他正在暗自发笑,心想:鱼儿终于上钩了。 年轻人道:“吾乃杨慎,字用修,杨廷和正是家父。” 台下纷纷为之侧目。 托托哈木道:“原来是状元爷啊,快上来发表你的真知灼见!”说罢,做出欢迎他上台的动作。 杨慎恭敬地走上台,说道:“依在下愚见,朱端本是浙江平湖人,所见山水应具有平俊秀逸之姿,以撅头丁描画树、披麻皴画石无不可。然而,家父的故乡在四川新都,附近的地势山高水深,盆地交错,江岸多有被侵蚀之貌。故宜用蚂蟥描画树,折带皴画石为最佳。当然,这些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这幅画是否是朱端本人的真迹并不重要,更迫切的问题是,有别有用心之人妄图构陷家父,损害杨家的声誉,这一点,是我绝对不允许的。” 托托哈木做出被吓了一跳的样子,道:“你不会是在指责我是那个居心叵测的人吧?这可是我用十二颗宝石换来的呢,就算是假的,也是我的宝贝!”说得他差点眼泪要从眼眶里挤出来了。 杨慎有些惭愧地皱了皱眉头,道:“倘若托托哈木兄不是故意为之,那么可否将这幅画赠予我,或者直接销毁,以免杨家的声誉被画这幅画的始作俑者所玷污。” 托托哈木作生气状,道:“那可不行,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你我之间赌上一局,倘若你赢了,这幅画便给你;但你要是输了,就得给我一百两黄金。 杨慎有些为难地说道:“可我俸禄有限,不知可否以家中一块祖传的古玉作为筹码?” 托托哈木摸着腮帮子思虑了一下,道:“也行吧!” 杨慎高兴地看着身边跟着自己的的书童,道:“杨善,速速回府取古玉!” 小书童机敏地答道:“是!”然后一溜烟跑出了赌坊。 在牌九桌前,杨善心怀忧虑地看着托托哈木,他明显地感到对方的不怀好意,但为了孝义,他绝不会退缩,唯有依靠幸运之神的眷顾以及自己的小心谨慎,方才有机会赢得胜利。 托托哈木这边,却是一点也不在乎筹码的得失,他就像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一般,对这一次的博弈感到无比兴奋。 一开始,先用博雅赌坊的老板作为公证人,只见他的穿着即富贵逼人又不失雅致清脱,一开腔便声如洪钟:“压得多赔得多,压了字画赔名声。压得大赔得大,压了璞玉赔石头。风吹帽檐扣鹧鸪,闲情未却又一鸣。骰盅开,走你!”待他说完这一段开场白,已经洗好牌,扔完骰子,最后留下一排牌九,等待托、杨二人各自选牌。 杨慎一直紧张地注意着周遭,以防有任何一个环节违背公平的游戏原则。然而,托托哈木做的所有准备,却是坦然接受了这次的输赢全凭运气决定的前提。 公证人驾轻就熟地说道:“现在请同时翻牌。” 二人将牌翻开,杨慎仔细盯着托托哈木的牌面看,道:“杂九宝对双梅宝,我赢了!” 公证人道:“请托托哈木将画交给杨慎。此次博弈就此结束。”一旁观战的人们大部分为杨慎得胜而祝贺,然而,其中却不合时宜地涌起一小片本想幸灾乐祸却败兴而归的观众的唏嘘声。毕竟,这次的博弈即没什么反转,也没有恶人战胜善人一方的反常剧情。 托托哈木的随从将画交出之后,杨慎让书童收起两样东西,正打算离开。托托哈木噘着嘴不开心地说道:“杨大人不觉得刚才的博弈单凭运气,即使赢了,也得不到相应的乐趣吗?” 杨慎道:“那你的意思是,需要我和你再比一次?” 托托哈木手指秦宇,对杨慎道:“不瞒你说,帮我画画的就是此人。他是我的义子。既然你是为了你的父亲而战,不妨就让他替代我,与你来一场真正以双方实力作评判标准的比赛。” 秦宇一紧张就有些结巴地说道:“我听说杨公子擅长写曲,那今日就……就以此为题好了。” 杨慎心想,难道这人真的对自己的家传古玉感兴趣?莫不是还是想拿自己寻开心吧。但既然他提出了以写曲作为比试的题目,而自己可是堂堂状元,若是不应允下来的话,传出去一定会被他人所笑话,于是便爽口答应了下来。 公证人懒懒散散地说道:“唉,真拿你们没办法,花样是一套多过一套!老夫今天就勉为其难地再为你们做次裁判!”说罢,他对自己的手下耳语了几句。 不一会儿,公证人就做好了准备,他又精神奕奕地开腔道:“鉴于从未有过先例,所以准备得比较仓促,但我以博雅赌坊的招牌保证,这次的比试和所有在这间赌坊里进行的博弈一样,是绝对的公平和公正的!为此,就有请我的三位故友作为比试的裁判,他们都是在文坛享有一席之地的泰斗,今天能请他们前来,也算是给足老夫面子了……” 托托哈木打着哈欠道:“老板你废话真多,快点开始吧!” 公证人道:“这个暗箱里放有十首常见的曲牌名,请二位依次抽取,在一炷香时间内将曲写于纸上。至于曲中所写主题由你们任意发挥。最后由三位裁判以及在座所有的观众共同决定谁是胜者。” 杨慎先抽出一张花牌,上面写着“喜春来”。秦宇紧接着抽出第二张,上面写着“清江引”。然后,他们各自开始冥思、执笔。 一炷香后,公证人率先将杨慎写的曲念出:“麒麟欲醉清霄省,狡兔难逃夜半迎。旖红艳绿骤觉明。谁尽晓,槛外雨泠泠。”然后他评论道:“这是描述了一群小动物在避雨的房间里玩捉迷藏吗?让我们看看第二位参赛者的作品。” 其实,杨慎写这首曲的原因是,他已经猜到了托托哈木八成就是当今皇帝,搞出这么一套复杂的事来,就是为了要他们家难堪。所以在这首曲中,他将朱厚照比作麒麟,将他父亲和自己比作被追赶的兔子,闪烁其词地乞求皇帝能放弃这一场光怪无趣的捉弄游戏,有时间不如将精力用于处理政事、关怀百姓。 紧接着,老板走向秦宇,将他写的曲念出:“杨郎怯怯声声叹,总是萦怀感。如闻异日衰,要怨心中残,还不晓他人之欢。” 公证人一边念,一头尴尬地偷觑着杨慎铁青的面颊,他缓和气氛道:“哎呦,秦兄弟年纪轻轻,倒也会写两句嘛,平仄还需多加注意哟!” 又过了一会儿,在裁判们经过商量后,一致裁定杨慎为此次比赛的获胜方,具有绝对的资格将字画和古玉通通带走。 托托哈木在最后一刻举手抗议道:“我不同意,我觉得秦宇写的曲更为精妙,胜过杨慎的酸词言浊句。”看热闹的人群中,也有零星几个刚才就在喝倒彩的人举手跟票,以此为这场拉锯战加柴点火。 公证人做和事老状,道:“好啦,你就不要再胡闹了,人家可是一等一的文学才俊,即便用脚趾盖想,也该知晓是你们这种人能比得上的吗?” 托托哈木十分愠怒,以遏制的神情对公证人说道:“刚才推牌九之前,你为了帮杨慎,动了手脚吧?” 公证人被磨去了耐心,也露出他那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来,道:“你放屁!哪只眼睛看到老子出老千了?输了就该乖乖认栽,这样也不至于脸面尽失!” 托托哈木道:“我偏不!” 杨慎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终于站了出来,道:“够了!事情闹到这一地步,我认为,托托哈木你不如告知大家自己真实的身份吧。” 众人见杨慎庄重肃穆的态度,纷纷赶到震惊,意识到了托托哈木可能是个深不可测的大人物,但都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托托哈木将挠得他脸颊发痒的大胡子摘下,杨慎低声自语道:果然如此。然后毕恭毕敬地站着回礼道:“参见陛下!” 众人纷纷跟风下跪。公证人一边扇自己的耳光一边自责道:“都怪我有眼无珠!现在我知道了您的身份,这才明白您托秦宇兄弟之笔写的这首曲,是多么的惊世骇俗,富有深意,实乃旷古绝今的佳作!秦宇兄弟应是今天当之无愧的胜者!”这狡猾的老板为了保住自己赌坊的声誉,即使跪在天子脚下,也半分不承认刚才因同情杨慎,作弊帮助了他。 朱厚照道:“这可是秦宇自己写出来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然后,他转头对秦宇说道:“你觉得自己是否比他写得更出色?胜在何处?败又何为?” 这问题也真是让晴雨抓耳挠腮,但如果她不说出令朱厚照满意的答案,恐怕日后前程堪忧不止,更是有不尽的麻烦,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认为自己的确技高一筹。因为,我以婉转的语言,提醒了杨大人,生命的真谛在于顺势而为,如若一味将礼法看得比天还高,比海更深,迟早有一天会作茧自缚,堕入万劫不复的心中地狱。” 朱厚照道:“杨慎,你认为呢?” 杨慎道:“追逐欲望固乃人之本性,但要是毫无节制,也只怕有一天会自食苦果,落入覆水难收的艰难处境。我既身为臣子,哪怕前路万般险阻,也定会以自己的身躯,阻止陛下做出任何有违天理的事情来。今天的比赛权当作是一场游戏,我可以认输,手中这块古玉也当作我送给陛下的礼物。只是,作为交换,希望陛下不要再拿走这幅字画。” 公证人也帮腔附和道:“就当是上一局杨大人赢了字画,这一局陛下您赢了古玉,皆大欢喜!” 朱厚照拿过古玉,赏玩了须臾,确定了玉的质地,便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这块玉现在既然是我的了,那我就——”话还未完,他便一把砸下,将古玉摔了个粉碎。 杨慎见状,怒气上涌,义愤填膺地说道:“还望陛下以后能洁身自好,不要再弄出这些小孩子家的把戏。臣先行告辞!”说罢,他和书童一道扭头就走,丝毫也不留恋任何其他的事物。 南海子狩猎场,一只寒光箭如流星一般划过晴雨的脸颊,入木三分地钉在她背后的树干上。在这万分惊险的时分,晴雨的坐骑惊恐地前肢离地,长嘶一声,差点将她甩倒在地。待她牢牢勒住缰绳,制服马儿后,目光随着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发现来人是趾高气扬的江彬后,立马换了副比他更欠收拾的嚣张嘴脸,仿佛他们是两个能以“真面目”示对方的“挚友”。 晴雨阴阳怪气地说道:“朱佥事今日心情甚好,想和我闲话家常?” 江彬早已被赐姓“朱”,可“朱彬”的名字听来实在太过别扭,如今晴雨这么说来,倒全是调侃他的意味,像他真成了朱厚照的亲儿子了。但无论晴雨是何态度,江彬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威胁到他在豹房中的地位的人的。 江彬背着弓箭袋,骑着高头大马向她一步步近。待他行至晴雨身旁,便斜着眼,说道:“秦总管,最风头正旺,就快赶超朱宁大总管了呀。你就不怕惹人妒忌,最终引火烧身?要是一个人孤立无援的话,我的怀抱总是免费向你敞开。”说罢,他还张开双臂,做出欲拦腰抱起晴雨的姿势。其实,江彬这么说,也算是报刚才晴雨挖苦他为“佥事”之仇了。要知道,钱宁除了是豹房大总管外,更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权利之大,寻常人无法企及。 晴雨虽然对待朝廷中的那些文官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可她平日在豹房中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早就看不惯江彬一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狗模样,如今她好不容易得了势,怎会轻易就受了他的威胁。况且,江彬手头那些权势背后仰仗的宠信,也不过是朱厚照为了舒展自己在军事上的情致才施予他的。要说打仗厉害,难道泱泱大明,就只有他一个江彬? 就在这须臾之际,一只体格小巧的雀鹰正巧从天空飞过,晴雨即刻拉弓射箭,将雀鹰射落在地。然后,她立马借捡鸟之故,欲摆脱江彬的纠缠,匆匆道:“嗳?你刚才说什么,我听不大清,毕竟我的注意力全在猎物上了。为了不令圣上对我骑射的本领太过失望,我得赶紧去捡我的箭下亡魂了!” 晴雨还没走远,江彬见四下无人,便乘机在她背后喊道:“你难道不为自己将来考虑吗?与我结盟才是明智之举,若是错过了机会,可别怪我当初没有提醒过你!” 晴雨就这么像颗蔫儿了的白菜似的气恹恹地走了,丝毫不理会江彬对她的精神压制。江彬待她走远后,气急败坏地往地上吐了口水,以泄心头之愤,那双寒光四射的眼睛似乎在说:你一定会后悔的。 等到回了营地,只见数十顶五彩斑斓的毡房错落有致地立在绿茸茸的林树之间,令人恍如进入了某个神秘的部落。 在营地中央,朱厚照正意气风发地按各部下上缴的猎物作为他们是否勤于练武的凭证,给他们奖赏,以资鼓励。 只见江彬面前排着满满一排猎物,而晴雨面前只有小鸟、兔子等体型小不拉几的小动物。江彬一脸不屑地看着她那些可怜兮兮的猎物,仿佛那些猎物和他的相比,正如乞丐碗里的铜钱之比于大富豪家中的万贯家财。 然而,朱厚照约摸是早已习惯了江彬等人的大丰收,当他将诸如金银元宝、珍珠、翡翠、玛瑙、蜜蜡、彩布等物品赏赐完之后,竟这样说道:“晴雨上前听赏。” 晴雨动作利索地上前,如武将一般下跪。 朱厚照亲自走到她面前,说道:“你第一次随我来南海子狩猎,就有了如此多的收获,想必平日没少下功夫。我将哈密上贡的这支珠钗赏赐给你。”说罢,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一枝缀满宝石的金钗,亲手交到晴雨手上。 晴雨受宠若惊地收下赏赐,退回到原来的席位上,还不将珠钗收好,故意装作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将珠钗翻来覆去地赏玩。只见珠钗主体呈伞状,沿边坠下的宝石流苏如同雨滴,大、小宝石加在一块,正好有十二颗。哈密八月就已上贡,如今已是十月,想必这珠钗是按朱厚照的意思令人专门改制而成的。然则,此时珠钗赋予的意义,便是宣告晴雨在豹房中的地位罢了。于是,她故意转动最大一颗宝石,将光线折射进江彬的眼睛,惹得他不禁用手挡住耀眼的光芒,自己还止不住地窃笑,令江彬心中一阵妒意翻涌。 果不其然,江彬见此情形,仗着自己和朱厚照深厚的情分,不顾君臣之礼,大胆上前说道:“我不服!陛下怎么能赏罚不分呢?” 朱厚照也不生气,道:“你瞧晴雨射中的猎物,大多行动迅敏、身形窄小。就如在校场比试射箭,你说是射中面积小的靶子厉害,还是面积大的靶子厉害呢?”晴雨听后,还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赞同。 江彬听后,还是咧着嘴不开心地回道:“陛下你这是偏心,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朱厚照哈哈大笑,勾起江彬的肩膀,安慰他道:“怎么会呢,在座的所有人都是我朱厚照的好兄弟,以后我们要一起建功立业,扬名天下。来,为我们共同的未来,举杯庆贺!”然后将江彬亲昵地按在身旁。在场的众人,连同那些没有上场打猎的随侍太监、宫女也都一起欢快地喝起了酒,唱起了歌。 等到回到豹房,晴雨迫不及待地摘掉头上的珠钗,随意扔在一边,用丝绢盖住,再将身上带有胡服元素的衣物脱下,换上符合自己心意的另一种风格的服饰,再戴上与之相配的头饰。她瞪着眼睛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怡然自得的神情,仿佛是在欣赏自己脱掉面具后真实的面容。然而,实际上,她已经穿在身上的服饰、戴在头上的发饰,也并不令她完全满意,只是在形式上起到对抗朱厚照的作用罢了。 第五章 自正德九年至正德十二年这三年间,晴雨经过不懈努力,成功改变了自己的定位,成为了豹房武将团中的一员。朱厚照、江彬、许泰、神周、张永以及晴雨等人,整日亲密无间地腻在一起赛角抵,比刀剑,检阅和操练东、西官厅的士兵。不仅如此,他们还一起研讨如何应对鞑靼对大明疆土的侵略,包括对镇边将领、物资等的调度方案。朱厚照为了拉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更是毫无君主的架子,完全就像一个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的豪迈直爽的将军。 这天,朱厚照在充当他卧房的大毡房中召开兵法研读会。只见每名武将案前都放着一张被朱笔批过的试卷,正襟危坐地等待朱厚照对他们的训示。每当这个时候,朱厚照总不忘端起一副授业恩师、业界翘楚的姿态来,他一边踱着步,一边严厉地盯着那些试卷上有许多红叉的武将,道:“我们的目的,不仅是成为优秀的将领,更要淬炼自己运筹帷幄的本领,以期达到用兵如神、战无不胜的境界。在这一点上,你们都要向晴雨学习。目前只有她一人对兵法的理解令我满意。” 晴雨坐在原位上,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江彬一把夺过她的试卷,和自己的对比。然后,他愤愤不平地说道:“陛下,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可不是靠纸上谈兵就行的。” 晴雨运放自如地收起那副自鸣得意的嘴脸,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道:“我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尚且有许多不足的地方,需要陛下不吝赐教。” 朱厚照被拍了马屁后很是得意,道:“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出来让大家一起参详。” 晴雨道:“《鬼谷子》中有一句话,‘若有利于善者,隐托于恶,则不受矣,致疏远。’可否请陛下为我讲解一二。” 朱厚照摸着下巴颏儿沉思了一会儿,道:“这句话的表意是说,当一个人想做某些善举,却以恶的形式表现出来,往往不会被接受,还会导致决策施加者与被施加者之间的隔阂。” 晴雨追问道:“那么陛下觉得这句话所表达的深意是什么呢?” 朱厚照道:“对施加者来说,即使决策以恶的形式表现,并且将会导致不好的结果,也不得不做,这是施加者自己的选择。对被施加者来说,世间之事,本就善恶难辨,若因沉溺于对孰善孰恶的争论而错过了对未来发展的掌控,最是浪掷光阴,虚度韶华。” 晴雨做出一番幡然领悟的样子,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其实,朱厚照怎会不明白,晴雨是在委婉地劝谏他在对抗鞑靼这件事上不要过于独断专行,不理会文官们的意见。然而,若是一味地妥协让步,只会被困在怪圈子里,永远没有脱离的一天。与其这样,倒不如痛快地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勇敢拼搏。 然而,晴雨的这番用心不仅被朱厚照看在眼里,更是被江彬记在了心上。他清楚地记得自从晴雨上位以来,多此阻挠了他为讨好朱厚照而想出的主意。而她口中这句“隐托于恶”中的“恶”,不就是在指责他是个不知不扣的带坏皇帝的佞幸吗?要是一直让她得势下去,迟早都会危害到他的地位。所以,他不能再任由势态自由发展下去了。 到了八月里的一天,江彬和朱厚照换上毫不起眼的服装,策马出了德胜门。到了晚上,两人在昌平的驿站里秉烛夜谈。朱厚照对江彬说道:“我们撇下其他人,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江彬道:“唯有这样才能避人耳目,不被那帮子文官察觉我们的行踪。” 朱厚照还是有些犹疑,道:“可单凭我们二人,恐怕不足以彰显真正的实力。” 江彬生怕被其他人抢了功劳,赶紧劝说道:“此次去边关御敌,主要是依靠陛下对边军作战的指挥。对于边地的战况,豹房众武将都远不如边军熟悉,不必太过看重他们。” 朱厚照道:“这倒也有些道理……”其实朱厚照本人的目的主要是证明自己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军事天才,至于豹房中的武将,以及驻守在京城的往日的边军,就让他们按本分看守住京城便好了。 十二天过去了,豹房这边显得格外冷清。傍晚,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晴雨没了差事做,整天像朵蘑菇似的憋在房间里头。这时候,她的卧房里已经添置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弓弩、宝剑、甲胄、密宗法器等等,这些东西和充满梦幻气息的装饰撞在一起,显得格外不搭调。这时,晴雨正没精打采地看着《平妖传》打发时间。她盘算着,朱厚照一去就去了十多天,想必竟是真的畅通无阻,一路直通关外。一想到这里,她就火冒三丈,满腔悲愤,眼泪直流。就在她失态的时候,房门被一把打开,凉风嗖嗖地钻了进来。朱厚照走进来,道:“你绝对想象不到世上有如此令人生厌之人!” 晴雨尴尬地看着朱厚照。朱厚照问道:“我说你这是在干什么?” 晴雨擦了擦眼泪,道:“这本书太好看了。” 朱厚照接着自己的话题,道:“到了居庸关,巡关御史张钦竟阻挠我,死活不让我出关。” 晴雨在心中暗自欢呼,嘴上却说道:“陛下再想办法便是了。” 朱厚照道:“我在视察御马房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对策,只要先将张钦调开,再派谷大用去代替他守关。到时候……”不等自己说完,朱厚照已经迫不及待地奸笑起来。 晴雨还是一脸的波澜不惊,道:“那太好了。” 朱厚照道:“你别愣着,赶紧准备起来。这次该去的,一个都不许落下。”说罢,他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晴雨的房间,回到自己睡觉的毡房里,兴致冲冲地筹备了起来。 待一行人终于过了居庸关,来到宣府镇边缘处狭窄的林地间。后面的宦官队伍尚且架着车马在慢悠悠前进,朱厚照一人就率先骑着马超越了大部队,他的心情无比愉悦,就像第一次展翅高飞的雄鹰在广袤的天地间翱翔,甚至开始了振臂欢呼,嘹亮的声音响彻九霄。他身后那些个武将,纷纷策马追赶,生怕朱厚照太过放肆而出了什么意外。其中并没有钱宁的身影,因为他在京中担任要职,不方便随君出征。这时,朱厚照在最前头高声欢呼道:“看你们有谁能追上我!” 等他们到达宣府镇中时,便开始召集工匠,哐啷啷地营造起了镇国府。黄昏时分,本可以在卫所营城休息的朱厚照,却不顾宵禁,骑马来到内城,江彬和晴雨也跟在他身后。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还没到夜禁时分,甚至太阳的余晖还未完全消散,街上就已经空无几人了,不仅如此,各家各户都紧闭大门,足不出户,令这本来就有些凋敝的边陲之地更显萧瑟。 朱厚照孤独地骑在马上,立在路中央,左顾右盼地思索着今晚该去哪户人家家里见识风土人情。这时,江彬上前说道:“前些天去的都是富商巨贾的家,这些人往往并不了解民间疾苦。这次,不如找家家境贫寒的,说不定会有不同的收获。” 朱厚照听了之后很是赞同,任由江彬在前面带路。其实,江彬之所以这么建议,完全是因为城里的有钱人都向他纳了贿,他既收了钱,总得为他们谋几分福利,这才对朱厚照如是说。而晴雨一人怪模怪样地跟在最后面,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兴许,她也是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当地人的生活状况吧。 朱厚照来到一家稍显简陋的人家面前,下了马,趴在门扉上,像个小偷似地静听里面的动静,然后,便开始一边以快速而癫狂的节奏拍打着门扉,一边喊叫道:“快来人啊!有人快要饿死在路边啦!” 没过多久,门就被打开了,一位老者露出脑袋探,带着地方口音问道:“你们是谁?” 朱厚照以巧妙的力度,一把推开老汉,驾轻就熟地闯了进去,最后一个进来的晴雨不忘将门带好,只留老汉一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待他醒悟过来时,连忙追赶他们问道:“这位大人不会就是皇帝陛下吧?请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朱厚照远远地对他说道:“肚子好饿啊,灶房在哪里呀?”殊不知,这户人家的灶房一眼就能望见,因为遮挡灶房的墙壁缺了两面。早前,因卫所营城内突然添置了一大帮子人,柴火一下子不够了,江彬索性就派人将城里穷苦人家的房屋拆掉,充当柴火。这一切,朱厚照也是听之任之,所以见到这户人家内的景象,也不出声,权当一场游戏。 狭小的饭桌上,只有昏暗的烛光在中间闪烁。朱厚照三人用粗碗粗筷就着粗茶淡饭,和坐在角落里的一家四口面面相觑。朱厚照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新鲜极了,还用筷子在碗上敲打起熟悉的节奏;江彬觉得环境有些逼仄,他不耐烦地拍去落在衣服上的脏东西;晴雨鬼祟地看着里站在朱厚照身后的那对年轻夫妻,像是在确定什么事情。 朱厚照突然开口道:“啊……”然后就戛然而止了。可能他突然感受到自己不被欢迎,所以也不想和他们深入交谈,询问昔日被贼寇掳劫的情景,假装自己是个爱民如子的有道明君了。 晚上,朱厚照三人睡在一张炕上,晴雨睡在最里边。半夜,静悄悄的夜里似乎多出了些原本不该有的声响。朱厚照小心翼翼地扒开江彬靠在他肩膀上的脑袋,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晴雨在他离开之后,也偷偷跟了出去。 晴雨跟到了后院,只见这家的儿媳在角落里抱着一个瓦罐呕吐。朱厚照走上去,想拍拍她的后背。她警觉地发现后,立马踹了朱厚照一脚,一个转身就溜开了。朱厚照惊讶地忘记了尖叫,不久也灰溜溜地走开了,晴雨一个人躲在墙后边捂嘴狂笑。 当朱厚照得到了他想要的抚慰后,便即刻启程来到了阳和城。而他在宣府镇的一小段荒唐经历,暂且把它当作是一种战前的病态情绪,使得他不自觉地幻想自己是个从小生活在当地的有志之士,在第一次离开家园走上从军的犬马生涯的前一晚激动地夜不能寐的插曲。好像只要这么想象一通,就能获得无尽的力量似的。 在阳和城更简陋的营城中,朱厚照甩开了往日潇洒不羁的做派,变得稳重深沉起来。或许这便是前期那些准备的作用。不管怎么说,主帅的行事风范很好地传递给了下级,所有边军都像被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个个愤慨激昂地做着操练,准备迎接蒙古铁骑的侵袭。不过,这也可能是一种迷惑主帅的假象,毕竟,谁也不知道真的到了大敌当前的时候,士兵们是否还会如往常一般英勇果敢。而此时的阳和城外,蒙古军队听闻大明的皇帝亲自统帅军队,早已集结了数万骑兵蠢蠢欲动。大战前的气氛,总是如连绵不尽的阴雨,令人看不清眼前的方向。 时不等人。集结在阳和城外的蒙古军队见阳和城有重兵把守,实难攻破,于是便绕道经过大同镇西北面的弥陀山,在位于大同镇腹里的孙天堡安营扎寨。与此同时,当朱厚照知晓蒙古军队的动向后,便清楚他们已落入自己布下的“口袋阵”圈套,因为他早在漫长的边境防线上,故意留下大同北面这一缺口,准备诱敌深入。 于是,他马上下令道:“即刻命人宣调聚落城萧滓、天城时春前去驰援即将与蒙古敌军正面交战的王勋、张輗等部,再宣调威远城周政、平虏城朱銮、高时、大同右卫麻循从后方包围敌军,两股军力务必将敌军一举包围,前后夹击。同时,命宣府总兵官朱振、参将左钦、都勋、庞隆及游击靳英率部队赶往阳和城。” 参将杭雄接到军令后,立刻答道:“是!末将这就去下达军令!” 朱厚照随即补充了一句:“晴雨,你跟着一同去宣调萧滓。聚落城离交战地最近,他的军队对此次战役来说至为关键,不容有失。” 晴雨道:“末将领命!” 在危机四伏的战场间,即使是担任一个小小的传令官,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不,晴雨为了不延误军机,正跟着另一个对地形更为熟悉的士兵马不停蹄赶往聚落城传递军令。待二人行至山谷间时,马蹄踏过溪水,溅起一圈圈水花。就在这刻不容缓的当口,躲在山石罅隙处的杀手射出的弩箭本来是瞄准晴雨的,却不想弩箭正从晴雨的鼻尖前划过,刺穿了她身边那位士兵的脖子。那名士兵随即从马上跌落。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晴雨丝毫不敢慢下脚步,因为杀手无疑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所幸军令本就在她身上,于是她便不理会旁边那位士兵的悲惨死状,低下身子,紧贴着马背,继续前行,以期能躲开被杀手射中的厄运。 这时,原本躲在暗处的杀手并不打算就此收手,他索性正大光明地骑着马走了出来。然后一边追赶晴雨,一边射出第二只弩箭。这次,他直接射中了马屁股,受惊的马儿一声长嘶,将晴雨甩开在地,晴雨落地的时候头部撞击到石块上,霎时间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杀手见自己得手后,也并不松懈,为防晴雨是佯装昏迷,他立刻举刀护身,一步步逼近晴雨,准备将她一刀毙命。 就在这十万火急的关头,晴雨睁开眼睛,看清了杀手的打扮,确定了他的身份后,灵光乍现般酝酿好了可能救自己出水火的对策,在杀手的刀逼近时脱口而出道:“大胆!你知道我是谁吗?”别看她表面上多么沉着冷静,实际,她早已经被吓得肝胆俱裂了。 刀架在她脖子上,并未将她的小命割断。杀手道:“你是我要杀的人。” 晴雨定了定神,不敢多想下去,继续说道:“我乃大明的皇后。你说你要杀我,是谁派你来的?” 杀手眼神中闪过一丝迟疑,道:“你是皇后?荒谬,皇后不该待在皇宫里吗?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也清楚你有哪些本事。” 晴雨道:“那你也一定知道当今圣上的秉性吧。作为一个离经叛道之人,他不屑和我一起在世人面前扮演一对循规蹈矩的夫妻楷模,许我隐匿自己的真实身份,在豹房常伴他左右。倘若你今天将我置诸死地,连同向你下达指令的那人,以及你们的全家老小,都将命不久于人间。因为圣上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杀手听完一番慷慨陈词后,还在犹豫,因为他怕错过这个机会后,自己的前途便一片灰暗,所以他不得不万分小心地行事。 晴雨继续说道:“你要是还不信我的身份,可以询问我宫里的事,如此便可以确定我是不是在有心欺骗你。” 杀手想来,也只有这个办法。便用另一只手搬起一块石头,砸晕晴雨,然后用绳索将她绑起来,搬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内,准备待她醒后再对她进行拷问。事实上,他现在的心情可是万分复杂。他想,要是自己欲行不轨的人真是皇后,那么即使自己悬崖勒马,是不是也已经铸成大错,不如索性杀掉皇后,然后毁尸灭迹来得一了百了。可要是,当今皇上真的对皇后颇为看中,为了揪出真相而不惜代价,那么自己最终也是难逃死路。所以,这件事究竟如何处理,他不能立下判断。何况,这也可能是她的说辞,自己还是抱住江彬这个大靠山来得稳妥。 阳和城这边,朱厚照已经转移了阵地到了阅兵台上,台下是黑压压一片等待上战场的士兵。 传递前线战报的士兵骑马赶来,下马后,气喘吁吁地道:“报!王勋、张輗和朱銮的部队与蒙军交战于涧子村时,萧滓等人的部队陆续赶到。由于前方主力部队军力不足,我军被敌方分隔成前后两块,无法形成合围之势,情况十分危急!” 朱厚照听到这个消息后,即紧张又兴奋,心想,终于到了他大显身手的时刻了!于是下令道:“所有将士听令,即刻启程前往涧子村,我要亲自带领你们挫败敌军!” 杭雄听后,来不及下马叩首,急忙说道:“陛下与末将的关系,好比主人和狗,哪有强盗来时,主人代替狗向强盗狂吠的道理。还是让末将领兵,以保全陛下的万金之体!” 这番迂腐的说辞并没有打动朱厚照,因为杭雄说的话看似是贬低了自己,抬高了朱厚照,实则是不相信朱厚照的实力以及坚定不移的意志。不过,这种事情的发生,朱厚照早已见怪不怪,并且大敌当前,他也不想多加延误,于是笑着说道:“哪有什么陛下,我只不过是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罢了。”然后,骑着马径直行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战场上,朱厚照骑在马上干脆利落地杀着敌军,江彬等人明则是在他周围杀敌,暗则是在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这时,敌军首领小王子看见了这位新加入战场的将领,便骑着马向他冲来。 厮杀了数十个回合后,两人从马上战到了马下,仍不分胜负。这时,许泰想乘机偷袭小王子,却被江彬拦了下来。因为他太清楚朱厚照的脾性,而且,他相信朱厚照不见得打不过对方。 又过了很久,小王子终于忍不住,在暂时用刀抵住对方的攻击的情况下,用蹩脚的汉语问道:“你是不是皇帝朱厚照?” 朱厚照见势,丝毫不手软,马上变换身形,换一招向他砍去,但还是被对方抵挡住了,然后用蒙语回答道:“朱厚照是谁?我的名字叫朱寿。” 小王子道:“猪?猪手?” 朱厚照用蒙语道:“我呸!你叫什么名字。” 小王子用蒙语回答道:“我叫小王子。” 朱厚照用汉语道:“那你的汉语名字就是‘小啰啰’。” 小王子用蒙语道:“别骗人了,我的汉语名字明明是‘小王子’。”最后三个字是单独用汉语说的。 朱厚照用蒙语道:“哪个蹩脚先生教你的?” 小王子用蒙语道:“你想靠扰乱我的心智而取胜?原来大明的将领不过如此。” 朱厚照用蒙语呵斥道:“对付你们这种靠打劫苟活的匪盗,使什么阴招都不为过!” 小王子听后青筋暴起,也不和朱厚照继续废话,反而和身边的蒙古兵配合着逃开了和朱厚照的厮打,转而去击杀其他的明军,以便追求更高的作战效率。 日落月升,转眼间,朱厚照已经战斗了一个白天。蒙古骑军失了许多战马后变得零零散散的,小王子下令向西撤退。朱厚照则下令追赶,一边追一边打,直到夜晚起了大风,四周黑雾弥漫,令人看不清前路,才让敌军逃脱开。 第二天,收拾战场的时候,晴雨已经出现在那里,一边数着尸体的数量,一边在本子上记录着战况。她的表情既有些心虚,又有些忐忑。 江彬跟在朱厚照身后,看到她后,又气又慌,害怕杀手向她暴露了他就是这次暗杀行动的主谋,置自己于不利的处境,于是先发制人道:“陛下,晴雨此次延误军机,理当按军法严惩。” 朱厚照道:“晴雨,你为何会有所延误?” 晴雨看了江彬一眼,道:“在路上,我和我的同伴被敌军伏击,我的同伴不幸被一箭毙命,他的战马也受惊逃离了。我侥幸骑马避开了敌军的追杀。但不久后发现,我的战马也已经中箭受伤,无法前行。我找不到其他的战马,只能徒步前往聚落城传递军令。” 江彬心想,幸好她并不知道是他派出的杀手。 朱厚照道:“倘若能找到你口中所说的两具尸体,就证明你没有说谎,这次的事情便不予追究。” 晴雨低头道:“谢陛下海涵。” 其实,当时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当晴雨在山洞醒来以后,杀手便开始傻头傻脑地问她宫里的事情。她一会把自己知道的如实交代,一会又以捍卫皇室尊严为由,誓死不说,虚中带实,实中带虚,还以皇后的口吻承诺绝不过问他的来历,因为她决定放他一条生路。就在将杀手彻底打动以后,杀手来为她松绑的一刹那,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他腰上的佩刀,将他一刀刺穿。若是心慈手软的话,只会在将来招致更大的祸患,毕竟这杀手也只是个为了自己的前途就罔顾他人性命之人。然后,她快速地走出山洞,骑上杀手拴在树上的马,赶往聚落城。可这一耽搁,就耽搁了许久,为此,她不惜编出一则谎言,哄骗江彬,然后暗地里将山洞内藏有杀手尸体的事告诉了朱厚照,希望朱厚照明白事情的原委。 然而,朱厚照派去搜寻尸体的人,为了攀附江彬,主动帮他将山洞内的尸体和溪边的一人一马两具尸体处理掉了。 这两人的勾心斗角完全没有影响到朱厚照打了胜仗之后的绝佳心情。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越过龙门的鲤鱼,开心得上了天。然而,这种喜悦的心情却得不到众大臣的一致认可,因为他们自始至终都在怪责他不按天子亲征的规矩行事。在胜利的喜悦与不被认可的孤独之间的拉扯中,他生出了另一种怪诞的情愫。 当他们回到宣府后,这天晚上,三人又来到了之前留宿过的那户人家。这次,朱厚照示意江彬直接去说清来的目的,自己和晴雨留在街角等待。因为,处理尸体的人做的功夫花了江彬不少钱。为了将这一笔损失讨回来,江彬对每一次可以收受钱财的机会都不放过。这不,他如此殷切地先去说服那家人家,就是想从他们的手指缝中再捞出一点油水来。 晴雨趁着江彬不在他旁边,赶紧问他道:“敢问陛下派去的人找到山洞里的那具刺客尸体没?” 朱厚照回答道:“我正欲找你说这件事。你说的地方,一具尸体都没找到。你老实告诉我,当时你该不会是过于怯战,临阵脱逃了吧?” 晴雨心急地说道:“我怎么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缘由而耽误国家大事呢!还请陛下明鉴!” 朱厚照道:“如今没有证据,我也不能枉下定论。眼下你还是好自为之吧。”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不耐烦,因为他的心思已经完全系在了另一件事情上面。 晴雨大感酸涩,终于觉察到了自己棋差一招,明白自己在朱厚照跟前的地位就此要落下江彬一大截了。 这个时候,江彬灰头土脸地跑了过来,说道:“她死活不愿意。” 朱厚照一怔,感到自己的尊严被触犯了,急忙走去,言辞激烈地对那家人说道:“你们可知抗旨不遵的后果?” 那家媳妇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们这是逼良为娼!我还就不愿意了,有本事就把我的脑袋摘了去!” 朱厚照走过去,抚摸着她的脸颊,却被她吐了一口口水,然后尴尬地站在原地。他想了想,走到晴雨身边,对她说道:“你去帮我说服她,成功的话,我便不追究你的过错。”说罢,他用不安且期待的眼神看着晴雨,仿佛自己也清楚自己这么做是不道德的,急切地想要了结这件事。 晴雨看了看那家人,愣在原地,内心对这件事极其厌恶。江彬见状,拔刀作威胁状,道:“陛下,不如让我……” 朱厚照做手势让他收起刀,道:“不急。”意思便是,讲道理若是行不通的话,再用硬手腕也不迟。 晴雨思索再三,想通了自己的处境。原来经应州一役,朱厚照证明了自己的军事才能后,反而彻底落入了更大的虚无陷阱,更肆无忌惮地任意索取以填补内心的空缺。在这一过程中,江彬也为了自己的地位而不断怂恿他作恶,两人捆绑在一起,绝不再听从任何其他的意见。而她自己呢,本就人微言轻,现在是完全沦落为走狗一条,还做什么无谓的抵触和反抗呢? 于是,她道:“容我去试试。” 屋子里,那家媳妇斜睨着晴雨,道:“随你说什么,我都是不会改变心意的。想让我跟他走,做梦!” 晴雨道:“夫人,这就是你的糊涂了。就算你不为你的公公、婆婆、夫君、还有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也得为你自己着想,不是吗?”晴雨和朱厚照一样,早看出来她已经怀了孕。 那家媳妇,脸色一缓,来了兴趣,道:“这皇上已经知道我怀有身孕,还要我跟他回去,莫不是个傻子?” 晴雨不理她这话,继续说道:“夫人,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有没有什么很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 那家媳妇道:“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不就是一家人平安地在一起吗?要是你们胆敢毁了我手中的幸福,就是送我金山、银山,我也不要!若是你们来硬的,我就闹得街知巷闻,看谁丢得起这人!” 晴雨心想,这人还真不简单,回想当年,要是自己也有这魄力,说不定现在也不用遭这份罪了。不过,她也决不轻易认输,继续说道:“可是夫人从没见过其他的风景,又怎么知道已经攥在手里的是最好的呢?” 那家媳妇道:“我怎么不知道了,虽然我不识几个字,但好歹还晓得什么叫‘知足常乐’。何况,你们那儿有什么好的,别以为我什么传闻都没听说过!”也是,豹房的传闻可是大街小巷人尽皆知的最佳谈资,又有几个人不知道呢。 晴雨突然下跪,向她作揖道:“夫人如此爽朗直言,不愧是性情中人,我真是自愧不如!要是豹房中能有夫人这样一号人物,说不定像我这种小人物,就不用再可怜巴巴地活着了!” 那家媳妇赶紧扶晴雨起来,受宠若惊地说道:“你这话,几个意思?” 晴雨道:“这么多年,我总算明白了,只有像夫人这么心若明镜之人,才能制服得了那头发了疯的野兽。夫人,你该不会是桃花夫人转世吧?” 那家媳妇虽然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对了,桃花夫人是谁?”但她的双眼却狐疑地盯着晴雨。只见晴雨的双眸清澈无比,一点也不像说谎的样子,仿佛她自己真是个美若天仙、有勇有谋、即将有功于社稷的传奇人物了。而且,她也清楚继续闹下去只会给家里带来无尽的麻烦,而自己若是进了豹房,皇上又不介意她大着肚子的话,那自己的孩子以后肯定能加官进爵,前程无量。想到这里,她的半只脚已经踏入了豹房。 几个月后,到了立春这一日,街上正举行着盛大的进春仪式。喜庆而动听的乐曲响彻天空,路人们纷纷站在路边,看着路的尽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意想不到的玩意儿。因为,他们早已收到消息,朱厚照特地设计了与众不同的彩车,不久就将呈现在他们面前,为此他们格外地期待。 镇国府的厨房内,晴雨正做着动物形状的小点心,她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武将身份,决定安分守己地做个闲职,这也算是向江彬等人的势力缴械投降了吧。 这时,江彬走了进来,调侃她道:“哟,这是见陛下近来收了太多女眷,才想要展现自己的贤良淑德了?” 晴雨冷冷地说道:“早就心灰意冷啦,还争个什么劲!” 这时,外边响起了刺耳的鞭炮声,正好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江彬走去找东西吃,晴雨趁机带着点心溜出了厨房。走到后门,远远地观望着彩车经过。 只见,马儿拉着彩车在路上疾驰,周围的路人怕被冲撞纷纷避让。而那些车上,有几百个被剃光头发扮作和尚的男子和手持彩球的妇女。由于彩车不稳,“和尚”们的光头和女子们手中的彩球相撞,连同车上原有的各种装饰,远远看去,大有缤纷错乱之美。仔细一看,车上的众多女子中,还由那位肚子已经隆起的孕妇,她也正拿着彩球和周围的人拉扯在一起,生怕掉下车去,弄出个一尸两命来。 看到这荒唐的进春仪式的晴雨,露出一副宠辱不惊的表情来,好让自己和周围浮夸的环境融为一体。然而,她的内心却悄悄发生了变化。她觉得,自己往日的认识都是不切实际的。因为,她根本不可能改变朱厚照的想法。从那一刻起,她便决定往后要采取一种不闻不问的态度在豹房中生活。甚至,她最好朱厚照在癫狂的境地中踽踽独行,而不愿再对他施以任何形式的帮助和抚慰。 这时,朱厚照却在路的尽头,也就是彩车停止行进的地方,一个人开心地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手舞足蹈,仿佛全世界都在为他打了胜仗而欢欣鼓舞。 第六章 光阴荏苒,转眼已到了正德十四年的冬天。 这天,朱厚照与几个年轻貌美的新宠以及江彬之流的爪牙在豹房的温泉馆内嬉戏。尤为令人耳目一新的是,偌大的温泉中,伫立着一座连绵起伏的假山,而最高峰到山脚的通道则被制作成了滑梯,当人从上面滑下后,直接落入温泉中,溅起巨大的水花,好不有趣。为了伺候玩耍的这些人,一旁还站着好几个太监、宫女,晴雨也在其中之列。这场景大有商纣王酒池肉林的风情,只是,既然朱厚照比不上纣王的暴虐,那么只能看不能玩的晴雨打打哈欠、左挠右搔的也无伤大雅了。 这些新宠中最瞩目当属刘美人。只见她身披薄纱,从“山顶”滑落下来的一刻,被朱厚照一把拥入怀中后,笑得真甜煞人也。当然,这般的风光得意也完全称得上她顾盼生情的姿容仪态。 只听朱厚照对刘美人说道:“鸾儿,你频频皱眉,是生病了吗?” 刘美人道:“回陛下,臣妾身体好得很。” 朱厚照道:“那是想我赏赐你什么东西吗?想要什么直说便是了。” 刘美人用纤纤玉手将温泉中的水甩进朱厚照的眼睛,朱厚照缩起原本抱着她的双手去摸眼睛,她趁机撒娇式地跑到朱厚照身后,让他抓不到她。然后道:“陛下真是迟钝,我是为什么而不开心,这还看不出来吗?” 朱厚照尴尬地跑去追她,道:“其实我早就猜到鸾儿心里想的是什么了,但我故意不说,就是想让鸾儿自己先说出来,看看鸾儿是不是和我心意相通。” 刘美人这时故意放慢脚步,被朱厚照紧紧拥住,头发和身体都浸在水中,只有脸露在外面,似一朵盛开的莲花,道:“听闻陛下除了京城,只去过大同、榆林一带。难道陛下不想去江南看看吗?” 朱厚照一笑,道:“原来鸾儿跟我一样,是个只喜欢四处云游的野鸭子。” 刘美人娇嗔地捏了朱厚照一下,道:“什么野鸭子,是鸳鸯才对!” 然后,他们就接着歇斯底里地在水里扑腾、玩闹。 当朱厚照提出要去南巡的意思后,便在朝堂上激起了千层浪。要知道朱厚照自从那次打了胜仗后,可不是一直老实地待在京城,而是又去了次西北巡幸,这才在山西结实了刘美人,如今,没过多久,就又提出这样需要花费不少民脂民膏的想法,可想而知,这在众大臣心中简直是令人发指。 于是,以杨廷和为首的一班大臣这天便集结在朝堂上,联合起来向朱厚照发难,从气势上看上去,他们这次是铁了心的决意要打消朱厚照下江南的主意。 杨廷和说道:“南巡之事,虚毫国库,实乃不义之举,望陛下三思!” 另一个大臣道:“陛下若远离京城,势必造成国势混乱,让鞑靼贼子有机可乘!” 另一个大臣道:“陛下南巡,多有防卫不周之时,恐予歹人伤及龙体之便,望陛下打消此念!” 朱厚照不耐烦地听着他们罗里吧嗦的说了一通,道:“都说够了没?我执意已决,断不会变更主意。” 杨廷和一听,面色一转,道:“眼下正是寒冬,南巡之事,不如等到天暖回春后再从长计议。陛下,您意下如何?” 朱厚照道:“杨卿家的好意,朕心领了。想必到了春天,车马、船只、侍从等等就都准备好了,到那时我再出发吧!” 众大臣一脸无可奈何,其实除了那些能讲出的理由外,还有他们必须阻止朱厚照南巡的原因是,他们担心朱厚照在南巡之时,又大肆将民家女子充入豹房,即丢了皇家的颜面,又阻碍了江南地区的和谐和发展,甚至可能因皇帝的暴行,造成民间暴乱,到那时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但另一方面,由于他们早已当官多年,位高权重,摸透了朱厚照的脾性,所以他们担忧会因过度劝阻而彻底惹怒朱厚照,危急自己的地位甚至是性命,所以并没有继续深入劝阻下去。 然而,一些中下级官员却并不是这么想的,一来是由于他们之中多数入世尚浅,心中秉持着对儒家观念强烈的执念,对不仁不义之事痛恶至极;二来是由于他们官职不高,进谏时反倒没了太多的进退失据,得以做到放胆直言。于是,在三月下旬里的一天,在屡次上疏和请愿无效后,以舒芬和黄巩为代表的一百多名大臣再一次集体上奏疏,开始了他们下一步更激烈的行动。这一举动惹恼了朱厚照,他下旨将黄巩等人送锦衣卫镇扶司,其余一百多人在阙前罚跪。 这天,朱厚照正在书房中研究着全国地图,只见地图上详细地画着朱厚照计划好的行进路线,那些特别好玩的地方用小旗子标注了起来,上面还有为这次南巡特意建造的宝船的微缩模型,以及后面跟着的好几艘小船,全都躺在地图上长江的所在地,而朱厚照还在仔细地一边翻着书籍一边做笔记,力求不错过任何想去游玩的风景名胜。 这时,苏进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始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陈敬。只见苏进急忙向朱厚照禀告道:“陛下,大事不妙!以舒芬为首的那班被罚跪的大臣,正大着嗓门说陛下的坏话呢!” 朱厚照顿了一下,思绪已乱,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苏进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只听到,他们说,朱彬大人手上握有兵权,一旦南巡开始,他一定会乘机作乱,到时候离改朝换代还远吗……” 朱厚照道:“陈敬,你听到了什么?” 陈敬道:“他们还说,倘若陛下一意孤行、不听劝阻,便是和夏桀、帝辛之流的昏君没有分别,会被后世万代耻笑。弘治帝在天有灵,也会被气得七窍生烟,后悔将江山托付给了您。” 朱厚照听罢,一气之下把地图上的物件统统甩到了地上。他还嫌不够,又把手中正在看着的那本书,撕成了两半。他涨着脸,喘着粗气道:“来人!笔墨伺候!我要下旨将他们统统廷仗五十,再贬官外调!” 待苏进拿着刚写好的第一道关于执行廷仗的圣旨,刚要出书房准备去宣旨时,就被朱厚照叫住。朱厚照等不及他慢吞吞地走回来,便焦急地走到他身旁,小声对他说道:“去跟那几头犟驴们说,要是想收回之前的话,朕可以给他们一次机会!” 午门,所有涉事大臣全都在被执行廷仗,他们的脸上挂着悲壮屈辱的表情,嘴里却还在说着乞求皇上听从他们劝谏的话语。等到刑罚执行到后半段的时候,他们终于体会到了其中难以承受的苦痛滋味,开始怨天狠地慨叹着皇上的昏聩和世道的艰难。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身子骨本来就弱,禁不起这番折磨的大臣。苏进颤巍巍地想向其中一个就快奄奄一息的大臣走去。他刚想起步,就被陈敬按住了肩膀,只见陈敬一句话不说,只给了他个意义幽深的眼神,便将他震慑在了原地,什么都不敢做。那眼神好像是在说:绝不允许去劝说他们求饶。 其实,陈敬这么做,是想依靠文官将这件事彻底闹大后,阻止朱厚照南巡。而这么做对他的好处,一是,恰如文官所说,朱厚照待在京城利于稳固政权,避免祸乱;二是,若是朱厚照执意南巡,那么批阅奏章的任务势必会落到司礼监头上,多半会贻人口实;三是,他也想进一步加深朱厚照和文官之间的矛盾,借此抬高司礼监的地位。总之,他最好这件事以眼前这么惨烈的方式终结。 最终,共有十一人死在了杖下,而朱厚照也不得不在巨大的口诛笔伐、商民的压力之下,终止了南巡的计划。 十一月末,扬州城外的保障湖边,随朱厚照出行的侍从和宫女手持宫灯,星星点点的灯光倒映在湖面上,将湖水装点得如同天上的银河。稍远处只停着一辆华美的马车,因为朱厚照此次南巡只带了刘美人一位宠妃一同出行。更后面则是一整队训练有素、排布整齐的军队。 朱厚照和江彬两人在湖边谈天,侍卫们站在较远的地方,以确保他和江彬的谈话内容不被其他人听见。 朱厚照道:“宁王这个蠢货,在那么恰当的时机起兵造反,竟那么容易就被王守仁给制服了,真是把我耍得够呛!” 江彬道:“陛下莫生气,我们还是依计划继续南巡,就当没有王守仁这个人。眼下就快到扬州城了,听闻扬州多美女,陛下何不趁此机会阔充豹房?” 朱厚照道:“往日总是挨家挨户地寻找符合我心意的女子,我已经感到腻烦了。你有没有什么方法能事半倍?” 江彬道:“不如让我为陛下提前进城搜寻美女,再一并带到陛下面前,由陛下逐一挑选?” 朱厚照道:“不许你离开我,否则多不安全!”说罢,他朝身后的侍从们喊道:“来人!” 太监吴经第一个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谄媚地说道:“陛下有何吩咐?” 朱厚照走到他耳边,对他耳语了几句。他听后,露出了被指派重要任务后才有的自尊被填满的表情,一个劲地应允道:“是!是!”。但是,朱厚照具体跟他说了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夜晚的扬州城,安静得如同熟睡中的孩子。 只见吴经一行人刚进城门,便“当”的一声,瞧响了手中的铜锣,吴经大喊道:“万岁爷就快进城啦!各家各户统统点亮烛火迎接圣驾。违者格杀勿论!”然后,坐在四人抬的显轿上的他转头对跟在后面的带刀侍卫们说道:“听到了没?就这么喊!快去!” 说罢,十几个骑着马的侍卫纷纷大喊着从不同路线贯穿扬州城。他们所到之处,皆亮起了灯火,从天空上望下去,扬州城很快便被光亮所吞噬了。很快,从零散的几个地方,就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了。而这些地方,是吴经早先就派人调查好背景后记录下的。 子夜,龙船行驶在长江上,除了零星灯光和少量巡逻的侍卫,全船人基本都进入了梦乡。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悄无声息地走到船尾,趁没有人看见,“噗通”一声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江水之中。 狭长的走廊尽头,是整艘龙船中最舒适的房间,而里面的装修即保留了朱厚照一贯的审美情趣,又应景地增添了许多和江南景致相称的素净柔美的物件。 在层层纱幔的围绕中,朱厚照像往常一样揭开刘美人的衣服后,用舌头开始添她的肚脐。然而,这次,刘美人的肚脐上方,却多了一处异样的东西。朱厚照定睛一看,方才看清图案,原来是纹了一朵菟丝花。 朱厚照道:“鸾儿,这是借菟丝自比吗?” 刘美人道:“陛下,前日里还在扬州城的时候,你忙于城郊射猎,无暇顾及嫔妾的感受。我闲来无事,召来了一位花绣师傅替我纹身,他给出许多图样让我选择,其中不乏牡丹、月季之流,我却唯独钟意菟丝和女萝。” 朱厚照道:“那何不将女萝一起纹在身上?” 刘美人道:“怪就怪在,当我向那花绣师傅这样提议的时候,他却说,菟丝应和燕麦纹在一起。还说了什么南箕北斗,嫔妾也没听懂。陛下,你知道吗?” 朱厚照道:“兔丝燕麦,南箕北斗,比喻有名无实。他这是在借你的身体,讽刺我是个不称职的皇帝。” 刘美人道:“原来是这样,早知道,就不该让那人平安无事地离开!” 朱厚照早看出这些都是刘美人自编自演的,道:“鸾儿,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连你也想劝我当个用模子压铸出来的人吗?” 刘美人有些慌张,虽然她知道自己迟早要回答这个问题,但话到嘴边却慑于朱厚照的威严,唯有装出一副柔情似水、小鸟依人的样子道:“我只希望自己依托的人是个以天下为己任的明君。” 朱厚照的身体逐渐远离刘美人,一脸冷漠地说道:“鸾儿,你刚才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年幼时被杨廷和敦促着背诵四书五经的往事。你该不会,已经和那些个酸儒们串通一气了吧?” 刘美人腿一软,本想随便找个有点学识的文人,想出个婉转的劝诫说法,依靠朱厚照对自己的宠爱,令他不再留恋南巡之事,这样便可少一些新入豹房的美人。没曾想,却被他扣上了结党营私的帽子,于是连忙撇清关系道:“哪有的事!这些……这些都是晴雨求我说的!” 朱厚照道:“当真?” 刘美人道:“我才不会欺骗陛下呢!都怪我心软,听了她的话,才令陛下回忆那些倍感压抑的经历,我真该死!”说罢,她做出羞怯的样子,把头埋进被子里。没多久,朱厚照就原谅了她,跟着也钻进了被子。 太阳刚从江面上升起时,朱厚照跌入了一个可怕的梦境。在梦中,他和晴雨两人化身成两个平民百姓,背着包袱,在荒山野岭里一间简陋的食寮中吃着猪骨面。食寮唯一挂着的招牌上写着一个“豕”字。周围尽长了些菟丝、燕麦,好生荒凉。两人急匆匆地吃饭,也不说话,好像要赶着去做一件急不可待的事情。 就在这时,看不清脸的食寮老板突然大喊道:“怪物又来啦,猪儿们快跑!”说罢,只见后面的围栏早已被打开,里面养的一窝猪全都冲了出来。与此同时,老板、其他食客以及晴雨全部躲进了食寮后面的森林,没了影。只剩下朱厚照一人,双脚被粘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就在第一只猪跑至朱厚照眼前时,就被从侧面逼近的一条大蟒蛇给一口吞了进去,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朱厚照惊叫着从血淋淋的场面中惊醒过来时,他的床边已经站了一排等候伺候他起床的太监和宫女。刘美人坐在床边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吴经见势赶紧说道:“陛下,这是做噩梦了?” 朱厚照突然喊道:“以后所有人禁止食猪肉!” 众人全都不明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吴经眼珠骨碌一转,马上转头对旁边的小太监道:“快,还不去请文房四宝,好让陛下草拟诏书!” 那小太监看了看吴经,又看了看朱厚照,马上低头道:“是!” 玄武湖边,养猪的猪倌强忍着泪水,将家中饲养的十几头猪的尸体统统扔进湖中,因为要是不这么做,被官差发现他继续养猪的话,他的一家老小都会被发配充军。于是,他一边看着自己的所有家当就这么付之东流,一边满腔怒火地喊道:“我可怜的小宝贝们,你们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和圣上的姓氏、属相相撞了呢!你们在黄泉路上一定要走好啊!”周围的路人看到后,停下来议论纷纷。他们又不敢大声指责皇帝的不是,只好捂着嘴偷偷地说。当然,他们之中也有一部分人是在抱怨猪倌任意将死猪投进湖中,造成水质污染。 晚上,马车停在一家灯火通明的妓院大门前,妓院的招牌上写着“绮艳阁”。朱厚照和晴雨先后从马车上下来,在门口迎客的老鸨的欢迎下,走了进去。 老鸨将他们迎到大厅一处座位上,对他们道:“二位贵客看着眼生,但从气质上看,绝不像是头一遭进风月场所,莫非是从外地来的?” 晴雨一听她这话,就像巴不得他们正好是微服私访的皇帝,好从中捞一笔似的,便抢先道:“你管我们是从哪来的?去把这们这儿的头牌请来。” 朱厚照静静地观察着晴雨的一言一行。 老鸨道:“我想要是二位真是从外地来的,便恐怕未曾听说过我这绮艳阁的规矩。我们这儿的花魁们,每晚都会变换一种身份,只有猜中花魁身份的顾客,才有资格与之共度春宵。不知这位公子今晚能获得几位佳人的芳心呢?” 晴雨道:“为了招徕生意,店家真是煞费苦心了。” 老鸨道:“哎哟,这也是生活所迫呐,江淮地区的饥荒还未结束,宁王就造反了,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了吧,万岁爷又来南巡了,这悲苦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噢!” 这回轮到晴雨观察朱厚照的表情了。只见朱厚照面不改色地挥了挥手,对老鸨说道:“你先去招呼别人吧。” 老鸨走后,晴雨问道:“朱公子若是想赏花弄月,真不该邀我这个没情没趣的人来煞风景呀!”这个时候,晴雨还不知道朱厚照对她产生了忌惮之意。 朱厚照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似乎是在给她暗示,告诉她这次约她前来是有其他意思的。他道:“前阵子,府上的钱总管出了事,秦兄就没有意思接替他的位置吗?” 晴雨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抽动,道:“我只怕自己没那个能耐,就是老爷有心提拔,也不足以服众啊。” 朱厚照道:“是能力不够,还是生有贰心呢?” 晴雨又喝了一口,战战兢兢地反问道:“朱兄觉得我不够忠诚?”其实内心在想,天哪,她是和文官有所联系,莫不是被人告了密吧。 朱厚照道:“那还要看秦兄的表现才能定夺。就先请你为我赢得今晚的花魁吧。我高兴了的话,自然会在老爷面前为你美言。” 晴雨心中大为感慨,闹了半天,还是要她做个掮客,真是呜呼哀哉!然而,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朱厚照的把戏哪有这么简单! 二人走至二楼,只见只剩十多位花魁身着五花十色的礼服,戴着与之相配的面纱,将容貌遮起,等待着今晚的恩客。 朱厚照和晴雨走至一位身着红色火焰纹衣、手持火焰扇的花魁面前,花魁朝晴雨微微一颔首,拿出手中的木牌,上写着“大黄米”。旁边陪同猜谜的小丫鬟怯生生地道:“只有一次机会。” 晴雨道:“大暑。” 那花魁眼角露出一丝笑意,随即离开原本站着的地方,娇羞地跟在晴雨身后。 三人又来到另一位穿着水青色衣服的花魁面前,花魁孤傲地瞟了他们二人一眼,拿腔拿调地将手里的木牌晃了一晃,只见上面写着“雀入海”。 晴雨道:“寒露”。 青衣花魁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像是在等自己的老相好,旁边的小丫鬟已经去托她的手臂,想让她快些去赚银子。这时,朱厚照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往前走去。 豪华包厢内,朱厚照和晴雨与穿着红、青、白三色衣服的花魁面面相觑。晴雨指着青、白两位花魁,朝朱厚照挤眉弄眼地说道:“他们二人看上去不大对头。” 青衣花魁傲娇地软在晴雨身上,说道:“怎么,小哥觉得只有女人才有资格吃这碗饭不成?奴家的功夫也是很厉害的呢!”一副势必要做成这单买卖的架势。看样子,老鸨是故意想出这么一折,让这些面容姣好的男子也能在这世道中混上一口饭吃。而常来这家妓院的熟客自然也是男女兼收、无所避忌的。 晴雨大感尴尬,一个箭步窜到门边上,道:“朱兄,府上还有许多要事待我处理,我先告辞了!”然而,正当她想打开门时,却发现门从外面锁上了。 朱厚照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道:“晴雨啊,这是你刚进府中时,我们经常做的游戏,怎么现在玩不起了?”说罢,他一点点褪去晴雨的外衣,斜下她的头带,将她抱到床榻上。三位花魁看见晴雨是个女人时,纷纷拿手帕或扇子遮住了嘴唇,以掩饰自己的惊讶,抑或是幸灾乐祸。然后,朱厚照将床榻上的空位留给三位花魁,自己坐到原来的位子上,准备看一场春戏。 晴雨叹了口气,结合以往对朱厚照的了解,她想了又想,觉得他更需要的不是一场滑稽的戏码,而是由里及外、毫无杂质的情谊。当然,这份情谊如海市蜃楼一般虚无缥缈。但如果朱厚照想要,晴雨总是能逼自己,一表衷肠。 于是,在高压之下,她心生一计,忙和衣起身,跪坐在朱厚照脚边,眼泪汪汪地对他说道:“公子的恩德,妾身无以为报,只愿在此好天良夜,为公子献上一曲,聊以解忧。” 朱厚照啜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你唱吧。” 晴雨凄凄切切地唱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愿得复来世,化作厚时雨。铁马踏塞川,老死两不离。”唱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差点连自己都感动了。反观朱厚照,也是一副泪眼婆娑、欲说还休的样子,一把拉起晴雨,和她抱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完全不介意她没有避他名字的讳。搞得房间内的其余三人,还以为是夫妻吵架,索性在一旁翘着二郎腿、淅淅索索地聊起了私己话,一点也不把他俩放在眼里。 子夜,晴雨心情忐忑地写好密函,再将密函放置在信鸽脚上绑着的竹筒里,静悄悄打开窗户,趁着巡逻的侍卫看不见,放出了信鸽。当然,这也只是例行公事地将发生在朱厚照周围的事情一一汇报给王琼罢了。而真正令她心潮起伏不定的原因,确是谁都不能透露的一个计划…… 厨房中,晴雨在卖力地揉着面粉,然后将两盘肉糜混在一起,裹入面饼中,放在火上烤。 牛首山上,极目远眺,四周还是冬末里一副光秃秃的景色。保护朱厚照安全的侍卫统统站在远处往下漫延的台阶上,唯有他和晴雨两人站在观景台上,沉浸于周遭的山林中,仿佛与世隔绝。 不一会儿,一名侍卫拿着提盒走来,将提盒交到晴雨手上。晴雨对朱厚照道:“陛下现在是否用午膳?” 朱厚照小声道:“这是我让你做的东西吗?” 晴雨打开提盒,拿起其中一个烤饼交到朱厚照手边,道:“只有陛下一人吃的是猪肉馅的。” 朱厚照迫不及待地伸手接过烤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晴雨也从提盒中拿了另一个韭菜馅的烤饼,和朱厚照一起一边吃一边观赏周围的山色。 待他们吃好后,朱厚照突然问道:“晴雨,你觉得我和王阳明那种人比,谁更了不起?” 虽然当时王守仁还没有正式提出心学,但龙场悟道的事迹已经广为流传。 晴雨不假思索地装作万分诚恳的样子说道:“当然是陛下更了不起。” 朱厚照似乎觉得这个答案有些敷衍,一副不甚满意的样子说道:“我指的不是功绩……”也许他接下去还要说“也不是经历、背景……” 晴雨还没等他完全说完,便急不可耐地回复道:“晴雨之所以下这样的结论,是以为,陛下比王阳明想得更远、更透彻,也更明白何所为,何所不为,不是为了恭维陛下。”当然,她说这些就是在拍他的马屁,因为在这段关键的时期内,她绝对不可以再失宠。 朱厚照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转头面对晴雨,对她微微地会心一笑,就仿佛是与暌违已久的故友重逢那般,既怅惘又喜悦。 转眼已经到了秋天,朱厚照再一次身着戎装,骑在战马上,英姿勃发地从木芙蓉盛开的花丛边款款而过,进入了被士兵围得水泄不通的校场。 他的对面,蓬头垢面的朱宸濠被放出,许泰在后面赶着他道:“快逃啊!等着被抓嘛!” 但是,已经是丧家之犬的朱宸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他在这里也只不过是陪朱厚照玩一次游戏罢了。只见他脚一软,跌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叫喊着:“朱厚照,你这个不知到从哪里来的野种,将大明搞得乌烟瘴气,根本不该由你坐上龙位!” 朱厚照听后,表面上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风度,实际上这时他突然病痛发作,而早已计划好的受降仪式不能贸然中断,因此他没有力气再发多余的脾气,以宣泄对朱宸濠这句话的愤怒。他骑着马一点点逼近朱宸濠,朱宸濠见状,想抓住最后一丝渺茫的机会,绕着校场狂奔起来,想趁机找到缝隙逃出去。朱厚照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一副表面上看见他被戏耍后十分得意的样子,背地里确是要在众人面前勉力支撑自己形象的无可奈何。 朱宸濠耗尽力气后,求饶道:“我知道错了,求陛下饶我一条贱命!放过我吧!” 朱厚照想张嘴说话,却没力气发声,便闭口不言了。他的马将朱宸濠逼到士兵围成的人墙的一脚。朱宸濠索性趴坐在地上,痛哭流涕道:“既然上天要我灭亡,何苦还要如此羞辱我呢!” 朱厚照眼看着这场戏也做到头了,才终于下马,用刀抵着朱宸濠的脖子,另一只手振臂高呼:“叛贼被我抓住了!” 话音一落地,周围的士兵立马开始欢呼雀跃,就像真的是皇帝排兵布阵后擒住了朱宸濠一样,狂欢的气氛霎时间冲到了顶点。 待到九月,朱厚照已经启程返京,途径清江浦时,看见渔夫在小船上悠闲自得地钓着鱼,突然心生羡慕之情,心想回到京城后就再也看不到这地方景致了,于是便差人租下那艘渔船,自己一个人坐在渔船上钓鱼。同行之人只好停下脚步,,一边看着朱厚照一人钓鱼一边休息。 朱厚照钓上一条靑鱼后,看着平时为他马首是瞻的众人们,突然心上闪过这样一丝念想:这些人当中是否有害自己患恶疾的祸首?想到这里,蓦然间,“扑通”一声,他跳进了河中。因为他想要看看自己遇到危险时,有谁是真正关心自己的,又有谁是巴不得他早日升天的。 当他落水后,离他最近的几个侍们第一时间跳下水去救他,吴经则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落水啦,快来人啊!” 待朱厚照被拖上岸后,他立即吐了口河水,落寞地睁开眼,勉强观察着周围人的表情。只见所有人都在为了他的安危而担忧和紧张,耳边不时传来:“陛下,你没事吧?”这样的话语。当他的眼睛扫过晴雨时,只看见她面色宁静地站在最边上,微微有些事不关己的模样,心底便已有些发凉。虽则,朱厚照并不会因为一个转瞬即逝的表情而断定就是她所为,然而,他也实在找不到证据显示是谁做的,毕竟南巡以来,他去过了太多地方,有太多人有机会接触到他的饮食起居。所以,他姑且将晴雨列为了怀疑对象。 为了维持他的形象,他戏谑地自嘲说道:“我钓上来鱼打翻了吗?还要拿它们换钱呢!” 第七章 死亡的阴霾时刻笼罩着朱厚照,他回京后,便开展了他一生中最离经叛道的一次行动——第一步,他先差遣信得过的心腹在京城中秘密搜寻和他长相相似又同样命不久于人世之人。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帝王生涯就快走到了尽头,这时候朱厚照如同变了个人似的竟然恪守起本分来。他想到,倘若他一开始就做个安分守己的人,也许便不用这么早离开人世……想来,过另一种人生也并非那么不堪。总之,真是万般滋味上心头,愁中更有愁中愁。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京城南郊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 进俎时,随着《凝和之曲》的响起:“奉天兮烹豕,味美兮纯良。既严兮登俎,最盼兮佑邦。”朱厚照小心翼翼地在祭坛上摆好祭品,尤其是将那只烤得通红的乳猪放在最中间,牛、羊则放在两边。毕竟,禁猪令早在那年的三月就取消了。进行仪式时,朱厚照虽然穿着繁琐的冕服,却丝毫不露懈怠之情,他表现出一种极度的虔诚,和往常玩世不恭的模样大有区别。 进俎完毕后,紧接着进行初献。随着《寿和之曲》的响起:“神灵兮鉴察,醴酒兮精芳。肃恭兮以进,宏愿兮寿长。”朱厚照先上香,再进酒,然而,就在“寿”字刚落地之时,酒杯“哐”地一声掉在地上。随即,朱厚照口吐鲜血,倒在祭坛上,昏迷不醒。 祭天仪式中断后,朱厚照被第一时间送至皇宫,这下,皇帝病重的消息才被众人获悉。只见太后、皇后、其他嫔妃和几位内阁大臣们,统统围在皇帝的榻前,忧心忡忡地看着太医吴杰为他诊脉。 吴杰诊脉完毕后,心情沉重地说道:“陛下的胃疾入了膏肓,已无药可愈。” 听到这里,皇后和嫔妃们纷纷泪如雨下,上了年纪的大臣们也慨叹着朱厚照年纪轻轻就遭此噩运。唯有太后一人冷静沉着地问道:“皇帝还剩多少时日?” 吴杰诚惶诚恐地回道:“若细心调理,还有个把月光景。” 太后听后,痛心地抚摸着朱厚照的脸颊,声泪并下地说道:“我可怜的皇儿!” 这时,朱厚照微微张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道:“母后,儿臣想回豹房……”话还没说完,就又昏睡过去了。 三个月以来,刘美人日夜在寝殿中哭泣、砸摔物品,以发泄她不愿朱厚照那么快就要离开人世的愤懑之情。豹房中浮现着一种诡异的气氛,在朱厚照看不见的地方,所有人一边因备受打击而死气沉沉,一边癫狂地享受着最后的欢愉。 转眼就到了朱厚照的替身一命呜呼的时刻。展开行动的时候来临了。只见陈敬和苏进将替身的尸体从所处密室搬至朱厚照床底的秘道中,再从床底爬出来后,朱厚照便用眼神示意,一切按计划进行! 只见江彬在收到朱厚照的密语后,喜形于色地推开房门,一步步迈入蚀骨的月色中。由于他具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具有夜视的本领,很快就健步如飞地走到了马房。又因为他深信自己和朱厚照之间的情谊,所以完全不怀疑朱厚照会别有用心,只是将这复杂的过程当作是朱厚照临时起意想出的游戏。他打开饲料槽下面的机关按钮,一个柱形锦盒便掉了下来。他立即借着月色一看究竟,发现上面果然是朱厚照亲笔书写的圣旨。由于时间仓促,他也没有细看,但可以辨认的是,上面依稀写着他的生平、官职和功勋,诸多褒奖后,指明诸多错事的产生原因主要在于朱厚照自身,所以他完全可以免罪。江彬这下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虽然还要担心文官的诸多阻挠和未来新皇帝的喜恶,但相信自己总不至于命丧九泉,想到这里,便心安理得地听从朱厚照的话,从豹房离开了。 朱厚照这边,晴雨离开后,陈敬立马点上一柱长长的香开始计时。然后,陈敬和苏进再次爬进床底的密道,从下面搬出了那具刚死不久的尸体。朱厚照在他俩的协助下,脱下龙袍。在朱厚照穿上太监服、戴上面具的同时,陈、苏二人替尸体换上龙袍。一切准备就绪后,香只燃到一半。待香完全燃尽后,朱厚照钻进了床底的密道。陈敬将房门大开,将挂在墙壁上的号角取下,开始吹起哀婉的悼乐。苏进跪坐在床榻边,对着替身的尸首开始酝酿情绪。没多久,远处就响起了丧钟声。 朱厚照坐在案牍前,看着辗转反则的晴雨,真是愁肠百结。一方面,若晴雨真是向他下毒手之人,那么她的背后是否有坚不可摧的势力作主谋呢?另一方面,倘若此事和她无关,那么自己即将要向她提出的要求是否是强人所难呢? 然而计划一旦开启,便不容后悔。于是,朱厚照提笔在盖有玉玺的信纸上写下这样一段话: 王琼亲启: 朕一息尚存,还未入黄泉,躺在梓宫中的乃是与朕容貌相近的一病死庶民。朕已入宫,不久后将与太后等人商榷诸多身后事宜。不日便会离宫,与交信之人晴雨一同另觅归所,望君相助。见信后立即烧毁,勿诉与他人。 朱厚照上 写完信后,他小心地塞进信封,封上蜜蜡。接着,继续奋笔写他的遗诏,而还未填满字的遗诏上也早已盖上了玉玺…… 大内街市中,朱厚照捂着胃部躲在暗处,看着晴雨匆匆忙忙地从药房中走出后,和躲在街市中卖冰糖葫芦摊子后一身手灵敏的小太监打了个照面,小太监立马从另一个方向跑了出去。没多久,皇后的凤辇就驾临了。 皇后托词说是想来街市上凭吊朱厚照,便在几个太监、宫女的陪同下,进了欢喜楼。没凭吊多久,就带着穿着太监服的朱厚照一起走了出来。由于来的人都是皇后的心腹,所以他们见了朱厚照,都闭口不言,这时朱厚照立马坐进了凤辇,准备皇后一起回坤宁宫。临行前,一同坐在凤辇中的皇后从窗户中向外吩咐道:“陛下尸骨未寒,这里是他往日嬉闹的地方,怎能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她这么说,是在转达朱厚照的意思,好让晴雨尽快落入太后等人的手中。 晴雨拿到信后,大感不妙,想着自己不管有没有被朱厚照看穿背后所做的事,自打被他逼进皇宫,就成了为促成某个大阴谋而可以牺牲的人。 她想,索性不管朱厚照想做什么,直接告诉此时皇宫内的最高决策人,也就是太后,这样便可在第一时间控制朱厚照,让他继续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而只要朱厚照一日还是皇帝,她就会安全一日。于是,她明明记得前往右顺门偏殿的路该怎么走,却还是在御花园中不自觉地滑向那几个宫女,想让她们看穿自己不正当的身份,继而达成目的。 然而,那几个笨宫女完全不把她当一回事。在此期间,她突然想到,这极有可能是朱厚照在考验她的忠诚度,毕竟他怀疑过她与文官有所勾结。所以,在宫女向她指路后,她决定完成送信这一任务,就如三年前前往聚落城递送军令时一样。 由于怀疑朱厚照会派人跟踪自己,所以她在给王琼送信时,装作从不认识他。但其实,朱厚照并没有派人跟着她,因为在皇宫内,只要她无法从街市上的密道原路返回,很快就会被抓住。退一步说,就算她在送信前被抓住,密函交到了太后手中,也不会真正妨碍朱厚照的计划。因为,他不久后就会现身。 事实上,王琼和晴雨之所以相识,是因为他本身并不是一个刻板迂腐之人。过往,他为了平衡朝政的实施和朱厚照与众不同的处事习惯,经常和豹房中的人有所联络,晴雨就是其中之一。不久前,王琼突然被朱厚照从兵部尚书的位置调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也是朱厚照前期部署中的一部分。因为他既相信王琼的能力,又对他持保留态度。而写这封信,一是为了支开晴雨,二是为了考验她,最后,才是真的想让王琼日后为自己的后路搭把手。 看完信后,王琼想朱厚照既如此看重晴雨,而他和晴雨之前有早已联系了几年,也算交情颇深,看晴雨一副饥肠辘辘的模样,才好心将糕点拿去给她吃。否则,要是从不相识的话,不会做多余的举动。唯一可惜的是,王琼误以为这真的是朱厚照的恳切嘱托,因此格外看重,并没有将信的内容告之晴雨。 而晴雨在后来喂猫时被抓,则实属巧合了。 在一处摆放着梓宫以及祭奠用品的秘密宫殿中,四周都是黑黢黢的一片,令人看不清周围的环境。梓宫旁边,立了两张椅子,张太后和杨廷和坐在上面,两人和梓宫之间,还隔着一个早已跪到腿麻的晴雨。 不远处,身着常服的朱厚照慢慢走来。他先走到梓宫前面,神情肃穆地鞠了一躬,然后走到杨廷和身边,毫不客气地说道:“让一让。” 杨廷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把位子让给了他。朱厚照坐上去后,把手叉在腿上,眼神空洞,像不会动了一样。 太后转过头来,好声好气地说道:“皇儿,你这是要干什么?” 朱厚照道:“我命不长已,不想当皇帝了便是。” 杨廷和眼神犀利地插话道:“这么做实在不成体统,皇陵之中焉能躺下不是皇室血脉之人?不如请陛下重归帝位,立一位宗室子孙为太子后,再行禅让仪式。” 太后一边帮朱厚照整理散落开来的头发,一边说道:“皇儿,所有人眼中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你若是不当皇帝,又有谁会真的关心你呢?如今还没有对外发丧,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你能当一天皇帝就当一天,别想其他主意!” 晴雨跪在那边,趁没有人看着她,又开始东挠挠、西摸摸的小动作。 朱厚照起身,走过去拿了根充当祭品的香蕉,一边剥皮,一边说道:“我朱厚照一生,就是要做个离经叛道之人。如今威武团练营的士兵就集结在皇城之外,倘若身为威武大将军的我没有及时出城,他们便会冲进来,与你们来个鱼死网破!”没想到,朱厚照训练的军队,在皇权式微之时还那么听话!果真是个极具天赋的将领……。 听到这里,太后突然怒发冲冠,走到朱厚照面前,打了他一巴掌,气愤地说道:“你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快坐回你的龙椅上去,不到死那天别想离开你的位置!” 晴雨被吓了一跳,看也不敢看他们,索性装作磕头的样子,蜷缩成一团,浑身哆嗦个不停。 朱厚照摸了摸被打的那半张脸,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斜视着太后,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不当皇帝了,您可以继续当太后啊,惹急了我,对您有什么好处呢?”就像他手里攥着太后的死穴,要是公之于众的话就能马上令她受到奇耻大辱。 朱厚照继续说道:“你们以为我来皇宫,是来跟你们道别的?还是不放心,来监督你们处理我的身后事的?”说罢,他从怀中拿出写好遗诏,放在放祭祀用品的案台上,道:“告诉你们,遗诏我已经写好了,你们就按其中写的逐一执行。”说到这里,杨廷和恭敬地走至遗诏旁边,拿起来仔细审视。 朱厚照走到晴雨边上,把她的头轻轻抽出来,继续说道:“我来这里,是为了吓唬一个人,看她会不会露出狐狸尾巴来。” 晴雨疑惑地瞪大了眼睛,一副“什么?你说的是我?”的表情。 朱厚照道:“是不是你在我的食物中下毒,害我身患恶疾的?你是主谋还是他们的帮凶?”说“他们”的时候,手指着太后和杨廷和。 晴雨道:“陛下为什么要怀疑我?”她差点要脱口而出:为什么不怀疑江彬呢? 朱厚照轻描淡写地说道:“因为和我最亲近的人,总是包藏祸心啊。” 什么?晴雨心想,他其实也没准备将江彬拉出火坑? 晴雨站起身,走到他拿香蕉的地方,挑了个桃子,一口咬了下去,道:“是不是我不承认的话,陛下也没有证据证明是我做的……”这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要不然她就被抓起来五马分尸了。 朱厚照歪了歪脑袋,想了又想。最后一句话也没说。 晴雨没有拿着桃子的那只手捏紧拳头,道:“就是我害你的!” 朱厚照既惊又怒,道:“你说什么!?” 晴雨挑衅地说道:“这里最看不惯你的,自然是我了,哪里会有其他主谋呢?他们就算再怎么恨铁不成钢,又怎么舍得做弃礼背德之事而污染双手呢?” 朱厚照朝她吼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我怠慢了你吗?” 晴雨道:“你觉得你所做的事足以让你功过相抵吗?你觉得只要贵为九五之尊,就有权利践踏别人的生命和尊严吗?当然,我也不是说自己是在替天行道之类的诳语。我这么做纯粹是为了一尝骑在你头上的滋味!” 朱厚照气得脸都红了,揪起她的头发,道:“你既然这么看我不顺眼,为什么要装作是的我知己益友?你既然胆敢做这么大逆不道之事,又何必谄媚于我?” 晴雨道:“因为你既非是个天真的人,却总想着违逆天地间的规则。你以为自己是打破了那些被你带回豹房之人的悲剧命运,却想不到他们是被带向了另一个更惨烈的结局吗?” 朱厚照冷酷无情地说道:“只有你这种人这么想罢了,其他人不知道有多开心。你只是个自私自利的杀人犯。” 晴雨道:“你之所以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些话来,是因为你素来占据着评判的制高点。” 朱厚照道:“事已至此,你就服下我给你的毒药吧,也不会让你有过多的痛苦。” 晴雨从怀中拿出那颗残缺了一角的药丸,放在嘴里,吞进肚子。没过多久,她就嘴角流血,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待晴雨再醒来之时,只见她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但是太后和杨廷和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用手背一抹嘴边淌下的血迹,再用双眼惊恐地看着将手背污染的血液,最后,才看到不远处坐着的朱厚照。 朱厚照朝她慢慢走过来,跪在地上,双眼含泪,诚恳地磕了一个头。 伴随着公鸡的打鸣声,晴雨在晨曦时的微光中兴奋地睁开了眼睛,转瞬间,眼神中又微微透露着不舍,仿佛刚刚从一个无比酣畅甜美的梦境中抽离出来。 她马上起床,更衣,贴上长长的灰白胡子,又戴上高高的帽子,最后在铜镜前,将三片皱起的人造皮肤分别贴在额头和两颊上。她的新卧室极其朴素,连一盏像样的灯具都没有,只有一根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的蜡烛兀立在看书的书案上,烛芯半露。 待她整装完毕后,便从书案上的一摞书中拿起最上面两本,走出了卧室,有条不紊地关上房门。 原来转眼间又过去了六年,晴雨此时所居住的地方乃是位于绍兴的阳明书院。一路上,她遇到了两三个和她同一时间拜师于王守仁的学者,他们都和她友善地点头问好,仿佛真的当她是个老前辈般尊敬。 一间课室内,晴雨形态、举止都扮作一个老头子的模样,在给几十个孩童授业讲课。当初,朱厚照交给王琼的那封信,间接为晴雨铺好了后路。因为王守仁过往是王琼的下属,所以她才得以在阳明书院有个容身之所。然而,朱厚照卸下重任后,再也没有了豹房这个遮天蔽日的地方,晴雨为了生存下去,只能将自己真实的面目掩藏在这幅老态龙钟的躯壳中,而她所教授的对象,也只能是涉世未深的小孩子,以免被有心人指手画脚地议论非非。 晴雨正摇头晃脑地讲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她讲半句,底下的小孩子就跟着念半句。 正巧这时,窗外的院子上空突然乌云密布,大雨倾倒下来时,坐在靠窗边的一个小男孩便放下书本,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晴雨走到他旁边,拿课本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天灵盖,道:“不好好读书,以后还想不想考科举啊!” 小男孩转过头来,一派纯真地问道:“夫子,假如当权者去善为恶,那么,我们该做什么好呢?” 晴雨摸了摸胡子,道:“这些事等你长大后自然就会知道啦。” 随口说出这句敷衍的答案,难道她对阐述自己对心学的理解完全没有兴趣? 讲到这里,窗外的雨就停了,小男孩见没什么好看,便只好“哦”了一声,然后继续盯着书本看。毕竟他年龄小得连字都没认全哩! 番外 弘治十五年的冬天,朱厚照十二岁的时候,在寝宫的院子里一个人玩蹴鞠。在他休息时,皇后殷勤地走来为他擦汗,道:“累不累啊,要不要坐下来喝碗茯茶休息一下?” 小朱厚照一看见母后,便很开心地接过茯茶,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然后便耷拉着嘴巴道:“好苦啊!” 皇后笑着说道:“苦,你还喝那么急!” 小朱厚照道:“母后特意为我准备的,再苦我都会喝光的!”然而,他怀里夹着的蹴鞠突然掉落在地。小朱厚照像喝醉了似的原地转了三圈,双眼发白,倒在了皇后的怀中,周围的人纷纷簇拥上来,叫着:“太子!太子!” 其实,那碗茯茶里下了能令男子终身不能生育的毒药。而张皇后之所以这么做,皆因她要保全大明皇室的血脉不因自己的私欲而断。弘治皇帝在她的管教下,一向扮演着一个一心一意的好丈夫的角色,即使贵为九五之尊,也不敢纳其他女子入宫。然而,在她当上皇后以后,好几年都没生下龙嗣,于是,为了维系她尊贵的地位,只好从宫外抱来一个婴儿当作是自己生的。没曾想,又过了几年,她就生下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和儿子。虽然公主和皇子都不幸早夭,但也令张太后在以后的岁月中,隐隐地憎恨唯一活下来的“养子”。 后事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