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凤出关》 楔子、 禁中有人疾行,一前一后,间或夹杂一人的啜泣,与另一人不耐烦的低吼。 “你别跟着我!”那奔在前的人道。 声音娇嫩,正是个妙龄的少女,只是此时着一身宽大的男装,模样有些滑稽。 “别跟着我!听到没有!”回身又是一声娇喝。 于是那行在她身后的人一个箭步跪倒在她身前,死死拉住她的衣摆。因惊惧而起的泪水打湿了他的面颊,连恳求的话语都说得磕磕巴巴。 “公主……公主!请公主留步!万万不可啊!”他这样说道,脸色越发苍白。这个跟了她四年的小太监模样清秀,现下红着眼眶,煞是可怜。但是她想:他的恐惧不是毫无道理,只是并非出于对她的关心,大部分仅仅出于对他自己未来的考量。 她环顾四周:这里是皇宫,是外界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住进来的所在。看那几道红墙碧瓦,衬着空中蓝天白云,色彩如此明丽,才能掩盖住其下多少阴暗自私的人性。 “请公主三思,”他又道,“宫中之人,不可无故闯出禁宫啊!” “住口!”她便又喝住他,“皇伯父说再过几个月就要把我嫁给方家,现在还要我跟那个姓方的培养感情!我知道他要摆平他的政局,但是拿我做筹码,我死都不会答应!” 他继续劝道:“您不乐意大可以回头跟皇上说说,就是千万别做傻事……” “哈,皇伯父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若能随便撤回还有皇威在吗?!还是我自己走了,就当我任性,统统怪我头上也无妨!若是现在不走,等我进了方家门,牵扯关系甚广,再想走就走不脱了!” 说罢,她伸出了双手——她的手纤小白皙,然而有着与之形貌相反的力道——她用这力道捏住那小太监的手腕,后者吃痛,只得松开了她的衣摆。然而仍是不甘,他一边仍执拗地哀求着:“公主……公主求你,无论如何,您万万不能自己走了,您走了小的怎么办?对上面根本无法交差……”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她喝道。 眼前不远处宫中侍卫正向此地赶来,若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但她忍着怒意,最后一次向他认真道:“小周周,我再问你一遍,你敢不敢为我离开这个皇宫?我数三个数,一……” 片刻的沉默后,不出所料,他再一次低下了头,嚅嗫道:“奴才……奴才不敢离开皇宫……” “那就别拖累我!” 她一把挥开那小太监,扭头向那宫墙运气。 “神兵开道……”她双手握拳,甫然向前一击,“天虎——出关!” …… 皇上正端坐寝殿吃饭,忽闻轰隆一声,头顶的梁上掉下几颗灰尘,清清楚楚地落入他的饭里。他便将饭往旁一搁:“外面怎么回事?” 登时跪下一屋子的人。 有来传话的小太监向太监总管满福悉悉索索地低语,后者听闻后,唯有战战兢兢地回报:“启禀皇上,大事不好了,常华公主逃出宫了!” 这件事好像在意料之外,却似乎又在意料之中。皇上眯起眼睛,第一个反应是质疑:“宫里那么多侍卫是吃干饭的?连个小姑娘都拦不住?” 一个时辰之后,他被步辇抬去皇宫东墙角,这个问题才终于有了答案,但是这个答案也催生了更多的问题,而那每一个问题都是导致皇宫东墙成为废墟的罪魁祸首。 满福守在皇帝身边,等待他的旨意。圣上的沉默从来最难揣测,更何况他是越国有史以来最令人恐惧的暴君。皇帝的表情没有动摇,作为一个暴君,他的神情是不可以在见到区区一面墙的倒塌而有所动摇的。但是他猜得到皇帝的内心是何等的瞠目结舌,毕竟但凡是个正常人都无法将一个十六岁的娇小少女与被轰倒的这面墙联系到一起的——在知道真相之前,没有人能想得到“十六岁的公主为了逃出皇宫轰开了这么高的一面宫墙”这件事。 “谁教她的功夫?!”沉默良久,皇上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不……不知道……”满福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事实上他是知道的,只要细思,宫里的任何人都能猜得出唯有谁会给公主教功夫。 “沈太傅何在?”皇上自己便说出了问题的答案。 满福提醒道:“皇上您忘了,沈太傅她……上月称身体抱恙,告老还乡了……” 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才四十不到,告什么老呢?都是借口。” ——帝王心思难测,这语气听起来似乎又并不是很生气的样子。 满福只得再提醒:“皇上,现在该如何办才好?” 皇上不语。 “是否……先下令封口?” 皇上向那一片废墟抬了抬下巴:“动静那么大,全京城过会儿就全知道了。封锁消息有什么用。” “是……” 然后这皇帝想了想,又道:“罢了,先将此事瞒下,与方家知会,就称公主忽然大病,急需静养。至于这一地残垣断壁,就说是这一侧宫墙年久失修,自己塌了。” “是……”满福道,“那公主她……” “城墙倒塌有无伤人?”皇上这回转移了话头。 “倒塌的是东墙偏僻处,此地无人经过,万幸无人受伤。”满福顿了顿,还是鼓足勇气为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说上两句好话,“皇上,公主平日乖巧,今日这般许是事出有因……” “都是装的,”皇帝移开视线,不再看那堵已不存在的墙,“这小兔崽子装了十六年,终于压不住本性了。” “那是否派人前去追赶?” “距离她跑出去都过了半个时辰,现在兴许人都出了京,追不上了。”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重重叹出,叹得满福也跟着忐忑一阵接一阵,直至皇帝降下最后的旨意,一切才算真正的尘埃落定。 “朕放她在外两个月,”他道,“若过了时限仍不回,就当她死了!” …… 就在越国京城边郊那条新修的铁轨上,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鸣响,一辆运货的列车徐徐驶过。 “哈哈,我自由啦!”少女从一堆稻草中探出脑袋。这一节货车敞着车厢,郊外的野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半眯着眼回望身后,那座她待了十六年的皇城正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看不见…… 蓦地,她发泄一般指向那个濒临消失于群山之后的所在,发泄般地放声高吼:“你们,困不住我!” 但她的声音立刻被下一声汽笛的鸣响盖住,只依稀辨认得出一串放肆的笑声,随着逐渐远去的列车——驶向南方。 第一章、初见 入夏时节,闷热难当。 这片山林距离彭城已不远,他骑着马走在山清水秀的这一侧,隐约可见山下的新修的铁轨延伸到山的那一侧,他甚至听得到远处隧道被开凿时传出的叮叮当当声。 “铛、铛、铛——” 每一声,都与越国如今进行中的种种变化息息相关。 修建铁路已经有十多年了,但因为人力有限,铁路修得并不完善,从京城方向开出的列车,最末一站只能到济南。他从济南出发,已经骑了一个月的马,这条山路很长,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与活人照过面了。 在即将西沉的夕阳中,燕祁云有些晃神。他以前不是个讨厌独处的人,但每每想到这片群山中只有他在独行,便不免有些烦躁。于是,当转过一处山坳,那一潭清澈的池水自然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不得不承认,在山林间的长途跋涉令他无比渴求水。他需要休息和补给,顺便擦一把汗。当他想到这一点时,他已经脱去了上身的衣物。 燕祁云发誓他向来小心谨慎,更不是个喜欢随意暴露上身的人,许是长久的独行令他的感知有所麻痹,使他失去了考量——他只是……没有想到,潭坑上方的灌木丛里会钻出一个小姑娘! “你好!”这个突然而至的小姑娘甫一出现便用审视的目光盯住他的胸,“哇,你的胸好大!” “谁!”他连她的样貌都来不及看清,只习惯性地向后摸去,抓住他的兵器——一柄银色的长枪——并且另一手用方才脱下的衣服掩住了胸口。 这个举动表示他有一丁点失措,而这一点失措却激起了少女的愉悦,她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盯着他的目光更为露骨,一边大言不惭道:“干嘛那么害羞嘛,你是男的,被看到胴体又不会吃亏,而且我是在赞美你,你应该高兴才是呀!” 她居然还要意思提醒他!燕祁云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他这时才想起来好好抬头看一眼她的样貌:一个身着粉色衣衫的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姣好,尤其是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就是气质有点贼兮兮。 他后知后觉地放下护在胸口的衣服,出于某种习惯,严肃地向她盘问道:“你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怎么孤身出现在这荒郊野岭的!” 她的笑容戛然而止,捋着耳边一条小辫子,反问道:“那你呢?你胸大屁股翘,身材这么好,脸也英俊,怎么也敢孤身出现在这荒郊野岭啊?” “……” 他几乎被她的怪问题问得语塞,然后她又接着问开了。 “我是谁不用你管,”她移开视线,“我只是看到那边有匹马,想问问是不是你的?” 他在下水潭前确实把马拴在那边的树上了。 “是我的又怎么样。” “那我就来知会一声,你的马我买了!再见!”说罢,她“刺溜”一下便钻回了林子里。 “啊?!喂!” 她的消失正如她的出现般突然,燕祁云来不及喝住她,待他好不容易爬上岸,只来得及瞥见一人一马的背影正绝尘而去。 “等等……哎!”他气急败坏地套上衣物,一边忙不迭追赶,“别走!快回来!” 前往彭城的这条山路多山贼,而且天色将晚,无法想象一个骑着马的姑娘家在这山里会遇上什么事情。他提着长枪急赶,果然,还没出三里地,就远远见得她被一群男人团团围住,马倒在一边,显然是遭到了伏击。这是山贼常用的套路,利用山林的地形埋下绊马索,骑马的路过便被绊住,接着一群贼人跳出勒索财物,甚至杀人灭口、抢掠妇女。贼就是贼,什么都干得出。 “你们干什么!” 燕祁云怒喝一声,银枪扫向几名贼人。后者一惊,纷纷散开,同样亮出刀剑。 按照江湖规矩,这个时候不能先开打,应先互相问候则个,搞清楚彼此的底细。那山贼中领头的挺胸而出,用那片大砍刀指向燕祁云:“不知阁下什么来路,竟敢坏老子的好……” 他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清脆的嗓音打断了:“咦,是你?你怎么追上来了?” 那姑娘拨开山贼,大大方方地向他询问,仿佛根本不了解自己当下的处境。回头一瞧,那匹相处了一个月的马心口中了一箭,估计是活不成了。他满肚子的气恼不禁向她发作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偷我的马,我还没找你算账!” 谁知她缩到了山贼背后,不满地嚷嚷起来:“喂,我可是留了银两给你了,你怎么能凭空诬赖我的清白!” “什么银两,谁要你的银两!” 她反应过来:“我留在树下的银子,你拿了没有?” “我不要你的银子!” “那到底拿了没有!” “我没注意!” 她气恼地责备:“真是笨蛋!害我花了冤枉钱!” “是你自找的!” 那为首的山贼听到此处猥琐地笑笑:“你俩什么关系老子管不着。那匹马被我们误杀了,所以我们正要请这位姑娘到我们寨子里坐客,好向她赔个不是。但方才听起来,这位姑娘的马是从你那里买的,那马就是属于她的,与你两不相欠,这件事就与阁下不相干了吧。” 燕祁云抱拳正色道:“不好意思,在下并没有同意卖马,是这姑娘趁在下不注意强买骑走的。按照越国法律,这就是偷。所以这姑娘必须得跟在下走一趟,还请阁下谅解!” 那山贼中有懂得察言观色的,品出些玄机,立刻向那领头的禀报:“听这小子口气,好似个当差的!” 山贼自然会敌视当差的,但他们也不愿意贸然得罪。思忖再三,那头领道:“这位兄弟,不是我不同意,而是这姑娘先答应了跟我们去寨子做客。这样吧,姑娘家露宿野外不方便,今晚就在我张家寨住一宿,明早再交还与你如何!” 他自以为退了一步,到底还是不愿放弃美色。 “不可!到了明早,不知会有何等变故,还望阁下现在就将人交出!”燕祁云心中更为焦急,向她伸手,“姑娘,还不赶紧过来!” 谁知她又退了一步,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锁在山贼身后就是不肯出来。 “这大胡子说得对啊,”少女笑道,“我可不愿意露宿荒野,能有个地方遮头住一晚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说罢,她不管燕祁云惊怒的神情,自顾自扒住山贼头领的肩膀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头领挺起胸膛,作出一番男子的威严:“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就是彭山一霸,人称张天霸的就是我啦!” 她吭哧一声就笑了。 “你笑什么?”头领有些不满。 “没什么,”她捻着发梢,“你是我这一路上碰到的第四个叫‘天霸’的人了……算了,我们走吧。” “你要走去哪里!”燕祁云喊道。 “当然是张家寨啊,”她大声回应,“我可是答应张寨主了的,对不对?” “对对对!”张天霸被美色冲昏了头,喜滋滋地向燕祁云道,“这位兄弟,你看,不是我不给面子,是这姑娘硬要跟我走。你……请吧!” “不许走!”燕祁云紧走几步,长枪一横,再次将他们拦下,“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啊。” 少女回身看向他:这一次是从头到脚,将他认真打量了一遍。她的目光令他很不舒服,但这一点点不舒服与她的安危相比并不算什么。 “你知道你跟着他们走会是什么下场吗?” “那若我选跟着你走,又会是什么下场呢?”她笑嘻嘻地反问,完全不打算将他放在眼里。 他忍不住斥责:“真是不可理喻!” “呵……呵呵……”她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一双手背向身后,“怎会呢,这叫人之常情。想想看,你们双方都是我今天才认识的人,现在争着抢着要我跟着你们其中一方走,我怎么知道你们谁说的是真话,哪方才是真正的好人啊?” “美人,我是好人啊!” 张天霸抢过话头,抬手便要挽住她纤细的腰肢,却冷不丁甩来一个耳光,狠狠抽到他脸上!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少女冷笑,“提醒你,我的便宜可不是随便就好占的!” 她这一举动激怒了山贼,张天霸双眼一瞪,眼看他那把大刀将要落下,燕祁云长枪掠过,堪堪挑开刀尖。这一出手,宣告了一场纷争的开端,双方不再保留,瞬间你来我往打作一团。 少女寻了块山石,坐下看热闹。看守她的山贼小卒将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紧张地观看打斗的动静。只见长枪横扫,那个当差的占了上风,他一人独对十数人,委实是个好汉!而天霸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与他那一班只能勉强应付的弟兄不同,他有些真功夫在的,看这架势毫不相让,一把砍刀与银枪相碰撞,旷野里叮叮当当响作一片。但是七八个回合之后,他也开始落了下风。 少女看得兴起,鼓掌呐喊道:“打得好打得好,打得再激烈一点,谁赢了,我就跟谁走哦!” 看守她的小卒斜了她一眼:“姑娘,你没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不觉得很有意思吗?第一次有个不认识我的人居然这么努力地想要保护我……”她指着那群为了她而乱斗的男人们,如同给予提点般忽然大声道,“他一定是传说中的——正、人、君、子!” 张天霸闻言有如醍醐灌顶,虚晃一招向后一窜跃回少女身前,砍刀重指向了她的脸。 “呵,说得好,正人君子!”他警告道,“别过来,否则这姑娘小命不保!” 少女惟恐天下不乱,依旧笑吟吟地激将:“别管我,继续打他呀!” “少废话!”张霸天厉声向燕祁云喝道,“今天老子就杠上了!既然是个好汉,你不会坐视人命不管吧!” 眼见那刀剑距离少女的鼻尖只有不到一寸,燕祁云有了顾忌:“你想怎么样?” “先丢了你的兵器,否则我就杀了她!” 少女挑了挑眉:“什么?你想杀我?” “那你现在大可以动手,”燕祁云沉着应对,“你现在杀了她,我就现在铲除你们!” 这是缓兵之计,其实他心急如焚。他扫向那少女,却见她对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似乎完全了解他的心思。但是山贼不要命,难说是否会被他的三言两语牵制住。 果然,张天霸并不在意燕祁云的说辞,他与他的手下随即哈哈大笑:“啧,那好像……也不赖!是不是啊!” “是啊!”他的手下齐齐应声。 他的刀剑向少女再逼近半分:“大丈夫死就死了,还有个美人陪我们死,值当!这位大侠,你可想清楚,我贱命一条,死了不打紧,这姑娘可是如花似玉,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 这一言,戳中了他的软肋。 “把兵器放下!”他们向他下令。那刀尖已近乎点在她的脸颊上。 “快放下!”他们催促。 他盯着那刀尖,咬紧牙关——当啷一声,终是长枪落地。 “好!接下来,跪到我面前!”张霸天下令道。 他一愣。 三年前的那一天,同样是这般聒噪的。 “跪下!” 山贼们附和着头领,一声声“跪下”此起彼伏;那些聒噪将他包围,而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那名亟待拯救的少女,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好奇地回望向他。而那刀尖,快要戳上去了。 他的神志又是一阵恍惚,继而膝盖略微开始下弯。 张天霸因为即将得逞而哈哈大笑,紧逼道:“动作快点!不然我给她这张漂亮的小脸蛋上先开个花……” “砰——!”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击散了若干聒噪。张天霸的脑袋在众目睽睽之中率先开了花。 “第一,我很讨厌被人挟持;第二,你们吵了半天都没个结果,我玩腻了。”少女抽回那把方才抵着张天霸脑袋的手枪,也不知她是何时、从哪里摸出来的。枪口血淋淋,她不以为意,将之再指向群贼。那张娇俏脸蛋上所浮现出的笑容里,终于绽露出掩藏了许久的恶意。 “第三,我现在心情不爽,再有废话,统统枪毙!” 第二章、苏州 他拽着她,急匆匆地越过下一个山坡。头顶的月亮升得老高,他们好不容易从一群山贼中脱身,现下被说成狼狈逃窜是一点也不过分。而那个罪魁祸首还在滔滔不绝地抱怨。 “错过这个山贼窝,今晚就没地方住了!”她说。 燕祁云深感不可思议:“你明知他们是山贼还要住山贼窝?!” “因为这种深山老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你想得倒出来!”燕祁云没好气地说,“现在马也没有了,只能徒步去彭城再想办法。” 她理直气壮地建议道:“去山贼窝借啊,他们肯定养了好多马!” “你还想招惹他们啊!” “这有什么的,他们敢不听话就把他们通通枪毙。” 她又举起了她的手枪乱挥,燕祁云一把将之抢过锁了别到自己腰间。 “你干什么啊!”她不满地伸手去抢,被他避开。 “没收!”燕祁云呵斥道,“手枪不是女孩子可以玩的!这玩意儿你哪里来的?” “偷来的。”她得意地捋一把小辫子,对方拽过她的手,继续向前赶路。 “从哪里偷的?”他边走边道,“我告诉你,这把枪是十年前停产的旧型号紫晶,禁枪令则是在十二年前,别说这把枪,民间就根本没有人有枪,只有朝廷和军队才会有这种存货。你告诉我你这枪哪里偷的?” “嗯……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她又悄悄摸向他的腰,“你还我我就告诉你!” “不行!” 他拍开她伸来的手,后者无奈地抱怨起来:“你一男子汉大丈夫,竟然如此狠心,要让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连个护身的兵器都没有?” “有我在,不需要这个!” “可是刚才要不是我,你就真跪了哎!”她提醒他。 说到这里,燕祁云又是一肚子火。 “闭嘴!”他呵斥道。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态度了,毕竟在这之前,他从没对任何一个女孩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而那姑娘毫无自觉,一张小嘴又巴巴地说开了:“干什么嘛,伤了你男子汉的自尊让你心里不好受了对不对?” 他咬紧后槽牙,不想谈这个问题。 “我也很意外,你我素不相识,你却愿意为了我下跪,”她开始想入非非了,“喂,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你……”他一顿,回头瞪了她一眼,但想到这大黑天她也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只能气恼地辩解,“还不是因为你胡闹,非要跟山贼回家,以致被对方挟持,我才……” “你还敢说我,你一个要赴任的公差,荒郊野外的居然这么不小心,特意把马拴在树上好让人抢啊!” “我是男人!” “这算什么宣言?你是男人他们就不会抢你吗?” “那是当然,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的!你一个姑娘家,你知不知道你碰到他们,你会……” 他有点不太好表达那个意思。或者说,他不好意思表达。 “我会什么?” “你……你会……” 这个姑娘年纪太小了,他想,果然还是说不出口。 不过,对方似乎并不是这么认为。 “被劫色?被强x?”她冒冒失失地吐出了那个他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词,“哎呀,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燕祁云朝天翻了个白眼,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小姑娘了。 “你以为就女的会被劫色,你是男人,就不会被劫色了吗?”走在他身后的她,突然朝他屁股摸了一把,“告诉你,如果我是山贼,现在就想强x你,不过我克制住了,你要感谢我呢!” “你个小丫头!”燕祁云震惊了,“你还摸男人屁股啊!” 她照旧嘻嘻笑道:“因为我以前没有机会这么做啊!所有的人都要求我知书达理,我只能乖乖照做。憋了十六年好不容易出来,当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啦!” “你……真是……”他再一次压住火气,训斥她道,“你方才杀了个人你知道么?居然现在能笑得出来?” “不过死个坏人罢了,有什么嘛!按照越国法律,他是贼,方才又用利器挟持我,我杀他不犯法的。” “这不是犯不犯法的问题……”燕祁云嘀咕道,转而盘问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她激他,“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他坦诚道:“我姓燕。” “名呢?” “祁云。” “哪个祁?” “祁……”他犹豫了片刻,“示耳祁……” 好似抓到了他的什么把柄,她夸张地嚷嚷:“哦!大逆不道!居然用前朝的国号作名字!” “我出生时南祁还在的!”他辩驳。 随之,她又作大度状:“不用解释,我明白。反正当今的皇上也不避讳这个,你不用这么紧张。” 这名字用了那么多年,他才不会紧张。他提醒她道:“我说了我的,你该说你的了。” “我叫龙小凤,龙凤呈祥的龙,龙凤呈祥的凤!” 她答得飞快,以至于他怀疑这就是个假名字。 “怎么又龙又凤的,这真的是你的名字?” “是啊!” “你是苗人?”他试探道。 “我不是,干嘛说这个?” “只有苗人有龙姓的,”他笃定道,“你这京城口音,听起来也不像是苗人。” “咦?你听得出来?” 不仅如此,他想,他还听得出这姑娘略微一慌。 “我在京城待了三年。”他道。这是实话。 他是在套她近乎,后者不疑有诈,果然好奇了起来。 “你在京城哪里的?” “你住京城哪里的?”这一回,是他反问她。 “我……你套我话啊,”龙小凤反应过来,当即缄口,“我不告诉你了。” 他也不再试探,直接拆穿了她的谎言:“京城没有龙姓大户,你到底是哪家的。” “不告诉你,你自己猜。” “为什么离家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他换了个问题。 “离家出走当然是逃得越远越好啦!” “你父母不管你啊!” “我没父母,我刚出生他们就去世了,我是我伯父养大的。不过他要把我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所以我就逃出来了。” 当然,逃家的少女大都是为这样的理由。燕祁云心里暗暗叹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的沉默引起了龙小凤的不安。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我要南下,没工夫跟你再回京城一趟,所以现在有两个选择,”燕祁云停下脚步,向她正色道,“一,我把你送去最近的官府,让官府送你回京城……” 她狠狠拽住他的胳膊:“我不要!你敢!” “第二,跟我去苏州,交给当地官府处置。到时候是不是送你回去,再行商议。” 第二个方案还行,龙小凤不抗议了,但她思考了一小会,还是提出了她的不满。 “我先声明,我不回家的。你要敢安排我坐火车回去,我半道上就跳车给你看!” “唉!” 燕祁云重重叹一声,他知道这一路上是再也清净不起来了。 …… “越国,自建成至今,一百二十六年,”学堂里,教书先生林墨在向一班孩子们解析书本上的内容,“越国之前是祁,而在祁之前,按照《祁国史》记载是明朝。不过就在十六年前,从西北山林中挖出的古迹显示,明与祁之间其实还存有一大段空白……” 一个孩子举手道:“先生,我娘说大明是被关外的鞑子所亡,但是鞑子兵后来被一个天降的神明干掉了,这是不是真的?” 林墨示意他把手放下,笑着解释道:“这些只是民间流传的神话,我们还是要看事实依据。正如越国近十数年来的巨大变化,我们现在所用的收录机、列车、钟表等等……都是依据从上古遗迹里挖出的古物而建造的。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是确凿的证据,比起以前人们的口耳相传,如今的我们更要相信事实证据,这也是你们来学堂学习的最重要的一课……” 突然,听得学堂外头有人吵嚷,打乱了客堂里的平静。 “哎,知不知道,白三道家的祁云回来了!” “啊?快去告诉琛哥!走走走……” 门外呼啦啦跑过一群人,林墨只得将这一间课堂的门关好,向交头接耳的学生清了清嗓子:“我们继续上课,不要管外面的声音,接下来我们讲的是……” 学堂外,燕祁云拽着龙小凤恰巧经过,街坊邻居纷纷前来驻足围观。 这里是苏州木渎县,龙小凤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兴高采烈地向周围的人挥手致意——尽管围观之人说的大多是吴侬软语,她一句都听不懂。 燕祁云带着她尴尬地从人群间穿过,这一个月来,他被她吵得一个脑袋两个大,虽说现在终于能看到解脱的希望了,但时不时收到一两句旁人的问候,还是令他倍感困扰。 “祁云,你回来啦!”他们说。 “祁云,这姑娘是谁啊?”有人说问。 “祁云,九年不见居然捡了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媳妇回来啊?”还有人问。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还嗑着瓜子,他唯有辩称一句“她不是我媳妇”,再问人要了县衙的新址,便紧拽她直奔进县衙大门去了。 木渎县衙是新建的,里面的人倒是十多年没有变化。木渎县的县令是个和蔼的老阿姨,她正埋首在一堆官文里,忽见燕祁云进来了,面上刚浮现一丝惊喜,后者拱手打了招呼,便将一张调职令递到了她的桌上。 “祁云?”她捻起那调职令浏览了一遍,重看向他,“你调回苏州啦?” 大人一口字正腔圆的北方官话,小凤这下可算听懂了。 “是,荀大人,而且卑职现在就有案子禀报,”他把龙小凤拽到县令跟前,“这姑娘是我回苏的路上捡到的,听口音是京城人士,自称离家出走,其他一句不肯多说,谁知道是不是犯了事逃出来的逃犯。现在她交由您处置,我个人建议得派个机灵的送她北上回京问个明白!” “呃……” 荀大人还来不及说什么,龙小凤挣开燕祁云,不由分说扑进了荀大人怀里,眼睛眨巴眨巴,挤出两行清泪。 “大人!”她在燕祁云的目瞪口呆中向荀大人哭诉起来,“我很可怜的,我的家里人都迂腐透顶还轻贱女子……只要稍不如意就会把女人沉水塘……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我这种逃出来的女孩子要是再回去,一定会被沉水塘的!大人,你是一片好心想送我回家,可是……您若知道送我回家等同送我去死,您还会送我回去吗?大人您这么善良,一定不想看到我死对不对……” “呃……” 荀大人又来不及说什么,这一回,燕祁云急着抢过了话头。 “她一路上都在撒谎,这些话没一句真的!大人你不要相信她!” 龙小凤不甘示弱,她“哭”得更厉害了:“燕大哥,连你也不信我……我说的是真的,我回去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亲眼见过被溺死在井里的人,有的跟我一般大。他们已经没有未来了,你也要我失去未来吗?!” “我……” 在她一番哭诉后,荀大人终于搞清楚了怎么回事,无奈地挥挥手,阻住了两个年轻人的话头。 “好了好了,祁云啊,让她先留下吧。” “大人不可!” “太好了大人,谢谢大人,那我先告辞了大人!” 龙小凤转瞬间破涕为笑,眼泪一擦便离开县衙扬长而去,留下燕祁云干瞪眼,喊也喊不住她。 “大人,你看她显然是在撒谎!”他指着她蹦蹦跳跳跑出去的背影,试图以此证明。 “但也有这种可能不是吗?”荀大人不急不慢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祁云啊,女人沉塘的年代并没有过去多久,我小时候还亲眼见过的。你是男人,没有经历过这种恐惧,所以不了解。” “可是……” 荀大人虽和蔼,但态度不容拒绝:“哎呀,这件事不用再说,先让这姑娘留下,不过嘛……你也知道我家不怎么方便,既然人是你带回来的,她就交给你来安置吧。你呢,赶紧回家。九年不见,你爹娘看到你可要高兴坏了,快回家去吧!” 随后,她便又埋首于公务中去了。 第三章、熟识 路少琛收到消息赶回县衙,刚进门便撞上个姑娘。他刚扶稳她,后者大方地抬起头向他打招呼。 “你好!”她说。用的是北方官话。 这姑娘面容娇俏,一张笑脸明媚灿烂,路少琛心里顿时荡漾开去,把过来的目的忘了个精光。 “你好啊!”北方官话路少琛也能讲些,他回以致意,并且斜靠在门边,努力作出一个看起来潇洒的姿势。 “你也是这县衙的公差吗?”小姑娘问道。 “那是!”他抹一把脸,整了整衣襟,好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小妹妹,不知你是来报案的呢,还是找人的呢……” “都不是,我是被燕大哥带过来的。” 听对方这么回答,路少琛一个激灵恢复了正形:“燕大哥?你是说燕祁云?” 她点点头。 路少琛再抹一把脸,这回显得有些遗憾了:“你是跟祁云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啊……那他在里面吗?” “燕大哥在里面和荀大人谈事情呢。你找他吗?” “嘶……来来来,过来,”路少琛把她拉到一边,嘬着牙花为难地询问,“你一口一个燕大哥,又是跟他一起进城的,那你跟他,你……”他不能明说,好在对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直言不讳道:“他现在是我的!” 那姑娘语出惊人,路少琛吓了一跳:“啊?!什么?!他已经是你的了?这说明什么……这不太好说……” 那姑娘笑嘻嘻道:“这有什么不好说嘛!我喜欢燕大哥,他一路上都保护我,就可惜人刻板严肃了点,但我就喜欢他严肃的样子!” 老实说,在路少琛人生的三十年中,无论是他碰到的、还是他脑子里想象出来的女孩子,都是温柔婉约、含蓄娇羞……没有一个是会这样说话的!他重新打量了那姑娘一遍,忍不住道:“哇,妹妹你真是奔放豪迈!” 她顺势接口道:“过奖了,我叫龙小凤,龙凤呈祥的龙,龙凤呈祥的凤,你呢,你叫什么啊?” “我姓路,名少琛!”他拍了拍胸膛,“你可以叫我琛哥,他们都那么叫滴~” “哦,琛哥,你叫我小凤就行了。” “好的小凤~” 就在这时,燕祁云从里面出来,喊了他一声:“少琛!” 路少琛回过头:九年不见,燕祁云黑了些,壮了些,眉头锁得更深重些——其他似乎没什么大变化。路少琛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说,但当看到这个儿时的好兄弟真出现在面前时,又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祁云啊祁云,你回来前也不寄个信提前说一声……”他想感慨两句,客套客套,但不知怎么的还是揽住他肩膀直奔了主题,“啧啧啧,你是艳福不浅……待会塔吉安娜过来看到,你可就惨了!” “塔吉……她过得好吗?” 小凤在一旁看着,她发现听到那个名字时,燕祁云似有颓意,一直以来维持着的雄风立刻打了折扣。她忽然觉得他们的对话自己听了会不高兴,于是便自觉走得远些。 “她跟你同年,二十九岁了还没嫁人,你觉得她过得好吗?” 燕祁云听出路少琛言辞间是对他有所责备的。他移开目光:“她不是汉人,不遵循我们的传统,你不要乱操心。” “这不是操心不操心,而是你,你和她到底是个什么说法?当年你们吵了一架你就走了,她这里等了九年,谁知你个没良心的带回来个小娇妻啊你!” 燕祁云乍听又冒出了火气:“那小姑娘是离家出走的,得找人送回去,跟我没有那种关系好吧!” 路少琛狐疑地盯着他:“那她怎么说她喜欢你,你还属于她?” “她成天胡说八道!” 话音未落,从街那头过来了一匹白色的骏马,路少琛远远一望,拍了拍燕祁云的肩膀:“哎,塔吉安娜过来了,你自己想办法处理吧,兄弟我没法帮你,再见!” “喂!” 路少琛溜之大吉,剩下燕祁云不得不面对接下来可能面临的诘问。九年不见,塔吉安娜已不复当年青涩的少女模样,她一族比起汉人容貌更会老得快一些,但当她骑着白马出现时,依旧如燕祁云记忆中的那般风情万种。她骑着白马缓缓走近,身着一身白色纱裙,金色的卷发瀑布般披散在肩头,在夕阳的照拂下,与满天红霞交相辉映。 一个胡人,金发碧眼,虽然美丽,到底与周遭的汉人还是格格不入的。街上的人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好似躲避瘟神。九年了,这个地方的人同样一点也没变。 他已经做好了被诘问的打算,但是她斜了他一眼,马匹在小凤跟前停下。 “我听说燕祁云新带回了个小媳妇,是你?” 她居高临下,一个胡人竟也会说汉人官话。小凤毫不示弱,仰着头向她问好:“你好,请问,你就是塔吉安娜吗?” “是。” “请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嘛……”她再瞥一眼燕祁云,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不瞒你说,我是他的青梅竹马,还差点跟他谈婚论嫁……” 燕祁云脸腾地一红,一幅无从辩解的模样。 小凤闻言,气冲冲地回过头:“哦,你有未婚妻!” 燕祁云无视了小凤的诘问,只是定定地凝视着塔吉安娜,那一双眼中是小凤之前从没见过的柔情百转。 但那胡人女子慢悠悠地解释:“那倒不是,准确来说,我是他的……前女友。” 燕祁云吃了一惊,他再回望塔吉安娜时,她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他意图解释些什么,但并没有来得及。 “嘘,不要多说了,我都明白,”她做了个手势,便向小凤柔声道,“你放心,我跟他已经分手了九年,只是经过看一眼,不是来跟他重燃旧情的。” 小凤赶紧挪到他身旁,凑到他耳畔小声向他打听:“喂,她长得这么好看,你为什么要和她分手啊?” 说到这件事,燕祁云眉间的沟壑更深了。他局促不安,不知该怎么说明这一切。他就是这样一个笨拙的男人。 “分手是我提出的,”但塔吉安娜替他解释,用眼神止住了他的话头,“因为他的个性——我果然还是不喜欢太过刻板耿直的人。” 小凤道:“你不喜欢我喜欢啊,他现在是我的,你不可以回抢!”说罢伸出手臂,仗着身材娇小,把自己挂到了燕祁云的脖子上,再被燕祁云尴尬地拍下去。 他从头到尾无法辩解,也不知该辩解什么。这个男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塔吉安娜向小凤眨了下眼睛:“我不抢,你放心。” “你说了两遍要我放心,可你的眼珠子还贼溜溜地在他身上打转!” “因为他也不是没有优点啊,”塔吉安娜轻佻地吹了声口哨,“祁云,九年不见,你的身形越发标致了呢。” 小凤赞同:“这点我同意,她说得没错!” 塔吉安娜呵呵笑出了声:“哦,你的新女友真有意思。我喜欢她。” “你跟我来!”他拽过小凤,急于逃离这种尴尬的境地,但就在从塔吉安娜身前经过的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你……抱歉……借过!” 他没能看向她的眼睛,他对她的愧疚这辈子也说不清。 她等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然后直起腰,驾起马,朝着相反的方向继续前行。 一南一北,他和她注定背道而驰。 …… 九年间,木渎县的变化真的很大。前来定居的人越来越多,房子也多了不少。他带着小凤在巷子里绕了半天,才找到自己原来的家。幸好,他家还在这里。 这里已被造成整齐划一的街道,而在九年前,这里还是个乡下地方,周围就是片荒地。时代不同了。 “娘!武爷!我回来……” 他叩响了门,发现门没关,从屋里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迎出来一个激动的妇人。 “祁云,祁云你回来了,太好了……哎呀,这姑娘是……”她操着夹生的北方官话,但目光热切,当她看到小凤时,那目光更添了十分神彩,几乎就要当场冒金光了! 燕祁云无奈地又解释一遍:“娘,这姑娘是离家出走的,过两天就会被送回家,你不要想歪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那妇人的神色便稍稍黯淡了下来,不过看起来她还是心存希望,“其实如果愿意,常住也行,常住也行啊!” 小凤眼珠子一转,亲昵地上前挽住那妇人的胳膊:“伯母你好,我叫龙小凤,您叫我小凤就行。我是愿意常住,就看燕大哥肯不肯……”这一番话哄得燕祁云的母亲笑开了花,立刻胳膊肘往外拐,数落起儿子:“祁云啊,你看人家姑娘多乖巧多有礼貌,你看看你要把人家送走……” 燕祁云深觉头又大了,一边把两个女人推进门,一边劝说道:“娘,先进去说话,别在外面大声嚷嚷……” 即便他解释再三,他母亲边回屋还边双手合十地嘟囔:“祖宗保佑,这次是个正经的汉家姑娘,不是个胡人……” 他见龙小凤围着他母亲嘘寒问暖,自觉是再也插不上嘴了,唯有叉着腰站在院里百无聊赖,好在没等多久,这家里的另一个男人回来了,又是一番热闹。 这回进门的是个身板结实的老头,小凤听着白大娘的唠叨回头细细观察白家的人口,记住他们的脾气和容貌。 那老头道:“祁云!我听地主说你回来了,方才出去买块肉,怎么样,在湘西待了六年,京城待了三年,最后还是家里好吧?” 院中有一阵诡异的沉默,随后她听到燕祁云叹了口气:“武爷,以后不要再提湘西了……” 他的态度并没有引起白三道的注意,后者只道:“哦……好好好,那就不提公务,我今天亲自下厨,做几道好菜!”便一头钻进了厨房。 这一天晚饭的桌上后来还出现了两个人,白三道的另外两个孩子白小飞和白小竹,分别只有十二岁和五岁。她了解到白家还有一个大女儿白瑞雪,已经出嫁到苏州府的大户人家里,白家已经差人送信过去了,大概隔两天她也会回来一趟。 在这个家里,姓燕的就只有燕祁云一个。 “武爷是我的继父。我父亲去世后,是他一直照顾我娘,把我养大,还教我功夫。”晚饭过后,燕祁云单独给小凤整理出一间空房,为她铺床时这么向她解释。 她喃喃道:“哦,原来你功夫那么好,是他教的?” “你今晚睡这间,”他整理好床铺后又失了好声气,“我警告你,在荀大人决定送你回家之前,你不许到处乱跑,也不许到处胡说跟我有什么关系,等大人改变主意自会有人送你回家,听到没有!” “我听着,你说了一个月了,我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她装腔作势地抠抠耳朵,“我是自然不会到处乱跑溜走的,然后呢,我赌大人以后也不会送我回家的。以后我就把你家当我家,常住这儿啦!” 他无奈道:“我再说一遍,我不会喜欢你的,你不要老当耳边风!” “你喜不喜欢我不重要,我喜欢你就可以了啊,”她自信地拍拍他的胸,“我从不在我不感兴趣的事物上浪费时间,你是第一个让我感兴趣的人,这是你的荣幸!” 但燕祁云不买账:“你太小了,根本搞不清楚情情爱爱是怎么回事!你以为你喜欢我,只不过是个错觉!而且我长你十三岁,都能当你爹了!” “那又怎么样,我伯父新讨的妾室比他小了二十岁呢。” “那她满十七了吗?” “呃……”她一噎。越国新法规定,女子满十七才算成年、才能成亲。小凤只有十六岁,按照法律,她还只是个小孩子,根本没有求爱的资格。 燕祁云教训起她来:“你编了一通谎话忽悠荀大人,是我来不及戳穿你,你不要得意忘形!” “那你为什么不跟大人说我枪毙山贼的事情?只要你告诉她,我涉及过人命,那么我就一定会被押送回原籍,你也就解脱了。” 他一滞:“这就别提了,以后……也不要跟任何人说,听到没有。” “为什么?”她愉快地逼视向他,“虽然依照法律我是不犯法,但杀了人必须报官,是不是犯法还是应由官府判决才能盖棺定论。你一个小捕快却将此事瞒下,知不知道这是在包庇我啊?” 燕祁云耐着性子道:“你威胁我啊?喂,搞清楚,我是在帮你哎!” “不难猜,为了我好,对不对?”她搂住他的胳膊,“这种话我以前听得多了,但你是第一个愿意为我知法犯法的人,我的眼光不会有错!扪心自问,你到底是不是喜欢我啊?” “没有!我说过一千次了,”燕祁云抽回胳膊,尽量与她保持距离,“我帮你自然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 他面上一闪而过的黯然落入小凤眼中。随后他干巴巴地转移了话题。 “我其实也不是想帮你,只是对大人没说实话罢了,这不是撒谎。” “我也一样啊!燕大哥,每个人心里都有些不能为外人所见的小秘密,我有,我看得出你也有。但是难道只许你隐瞒,不许我遮掩吗?”说着说着,她的神情难得凝重起来,“你知道吗,我不是每句都是谎话的。我真的在我家见过被溺死在井里的人,整个人都胀大了,你是捕快,见多识广,应该想象得到。” 燕祁云摇摇头:“偶有人失足坠入井中,这谈不上动辄把女子沉塘,少混为一谈!” 小凤道:“那要是我告诉你,在我家中,这样的事每年都会发生个好几回呢?” 燕祁云不解:“那就不是意外……我在京城从没听说过这样的案子!你们家人怎么没报官吗?” 她揪起一簇发梢,在手指上打了个转:“死的都是奴婢,奴婢的命不值钱,我家里人才不会报官呢。更何况,其中好些人,难保就是我家里人逼死的。” “这是草菅人命!” ——果然,这么说就能激起他对她家人的怒意了。这个男人正直热心,还很好骗。 “对了,我家里人正是草菅人命的主,”她加重了语气,“你在京城待了三年,难道还不清楚京城里的大户有多少是这样的人吗?” 她满意地发现,这一言将燕祁云问住了。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逃出来了吧?没错,我正是生于这样的大户,越是大户越有见不得光的东西要深埋。我讨厌那种氛围。燕大哥,你能理解吗?” 燕祁云对她的态度终于有所缓和:“虽然你不肯告诉我你家到底是哪一户,但我会托人在京城暗中留意,如果证实你说的是真的,你可以留下。” 她心中暗喜。 “所以……我才会喜欢像燕大哥你这样纯粹的好人,”她猛地在他脸颊上亲一口,“赞美你!” 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将他推出房门外:“我睡了!明早见!” “啪”地一声,房门合上,燕祁云这才想到狠狠地擦下脸。 “咳!”他不知该抱怨什么好,“真是……” …… 县城郊外,上方山后山乱葬岗。起先是一只手探出土,接着坐起了一个人。 “咳……咳咳……”这个人拨开满脸的土,咳嗽了半天,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月色当空,将这座坟场照得依稀可辨。这个人挣扎着从土中完全爬出,又躺在地上休息了许久,这才终于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当这个人发现自己能走动的第一刻,其便朝着某个方向踉跄着奔去。其目标就在不远处,一棵在夏日盛开的巨大樱树下。 在零星飘落的樱花瓣中,其逐渐放缓脚步,小心翼翼地查看树下的痕迹:那树根处好似生了病,长出了一枚三尺长的白色圆形物。这个人扒开那个圆形之物,从中流淌出一些粘稠的液体,里面是空的。 这是一个蛋,而蛋里的东西已被孵化多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恶……” 这个人放下蛋壳,往一身褴褛的布料上擦掉沾上手的粘液。显然现在追究一个空蛋壳已经失去了意义,要找到里面孵化出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这个人将目光投向了山下灯火葱茏的县城。 一个有着两万人口的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蛋里的东西最喜欢人多的地方,它的藏身之处不言而喻。 “你回来了啊。”这个人喃喃道。 然后其抱起胳膊,重重补了一句:“我也回来了。” 第四章、疑案 “今日讲解越国史,下篇,”隔日的清晨,教书先生林墨准备给学生们讲解书本后一页的新内容,“大家注意,这个地方是每年都要考的:居罗本是个技术十分了得的国家,因为他们沉溺宗教教义,不思进取,逐渐被我中原迎头赶上。延康十年,终被我大越所灭,越国占领了他们国土,延康十六年,开始对居罗旧址进行发掘,由此发现了深埋在居罗地下前代文明的诸多遗留物……” 一个孩子举起手:“先生,我听我娘说灭居罗的是一个叫夜随心的女将,她单枪匹马用一招如来神掌就杀光了居罗大军,这事是不是真的?” 他板起脸认真道:“这个人只是民间传说,书上并没有记载,你们平时说说无妨,考试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写到答卷上,听明白了没?” “明白了!” 随后,白小飞也举起了手:“先生,居罗被灭了,那么那些居罗人都死了吗?我爹说县城里住的那些胡人就是居罗人,这是真的吗?” “这……”林墨蹙了蹙眉,唯有说实话,“是真的。” “那他们为什么不待在老家,跑到这里住?” “因为他们的国家灭了,已经没有老家了,他们也不是自愿到这里来的……”林墨敲敲桌面,止住小朋友们的交头接耳,“好了,安静。那么,这就是我们今天这节课的主题——要警醒:若不努力发展,所有人只想着固步自封,国家势必会有沦落的一日……” …… 她好奇地打量四周,清早的木渎跟她所见的其他城市没有什么太大区别,鳞次栉比的房屋,同样是一色的白墙黑瓦。在各种小吃摊蒸腾而起的香气中,街道两边的铺子陆续开张。这个县城正在苏醒,即将进行这一日的运作。 路少琛在街边买了两个蛋饼,塞一个到她手里。她“咔嗒”就是一大口,吃得满嘴都是渣渣。 路少琛提醒道:“妹妹啊,女孩子吃东西不该是细嚼慢咽的么,你这么咔咔乱啃,一点气质都没有。” 小凤歪着脑袋瞧他:“我不要你来教我,我想怎么吃怎么吃。” “啧,这什么话,小娘鱼要有小娘鱼的样子,不然你老是这么这么走路,以后就没人想娶你了嘛。” “哈,我犯得着为了讨好那些连我走路的姿势都嫌弃的人而改变自己吗?门儿都没有,”她三两下啃完了那个饼,掏出帕子擦干净手,“你知道吗?我家里人都喜欢端个架子,说话端个架子,走路端个架子,吃饭端个架子,连上茅厕都要端住了,骨子里都是斯文败类,偏要一天到晚装得文绉绉,活得多累啊!” “话是那么说,但是……” “我才不要为别人改变自己呢,”她将擦干净了的手负在背后,以一种老气横秋的步调走在他身旁,“琛哥,将心比心,如果有人嘲笑你肚子大,要你少吃点,你中午会不会因此少吃根鸡腿呢?” “不会。”路少琛道。 “那不就得了。” “有理!”他向她伸出一根大拇指,然后他才反应过来,“啊不对,跟你说了好一阵话了,我突然想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她反问。 这姑娘话术一套套的,还很能把人绕进去。路少琛抬起眉角,现在他知道为什么燕祁云说见到她就头痛了。他现在也开始头痛了! “我在巡街啊妹妹,你又不是县衙的人,跟在我旁边会让我做事很不方便的!” “哪里不方便了,不然你别对我一口一个妹妹,或许听着会更方便。” “那我该怎么叫你啊?大姐?”路少琛哭笑不得,“我们这边土话就是把你这样年纪轻的小娘鱼统统喊成妹妹的啊!” “原来如此,那是我多心了,”小凤说道,“要知道在我们北方,如果一个男的喊陌生姑娘妹妹,意思就是要跟她处对象,你老这么叫我,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想跟我[哔——]……” 路少琛一个激灵忙用袖子挡住她的嘴,遂压低了嗓门向她道:“大姐,我不得不再一次佩服你的豪迈奔放,但我对你可没有意思,而且我劝你不要大街上随便哔来哔去的,你看看别人都在看你那!而且如果祁云知道我竟然跟你聊这种话题,他要干掉我!” 小凤一脸了然:“哦,原来你这么怕燕大哥的吗?” “这不是怕,”路少琛恢复了的中气,“我怎么可能怕他呢真是,我还比他大一岁呢!” “可你看上去武功没他好哎。”她点穿了一个事实。 “那是两码事……”他突然又想到,“我真的挺好奇,你一路上碰到那么多人,我就不信没有英俊帅气的,可你为什么单单这么喜欢祁云还粘着他到苏州来呢?” “很简单,因为第一,我闲着没事干;第二,我快没钱了,得找个落脚的地方;第三,他人很好,是个正人君子!”她向他摊手,“我喜欢正直善良的人,看到就想欺负一下,就跟着他咯。” 他品着感觉哪里怪怪的,似乎这谈不上是喜欢,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得道:“你就路上随便认了一个好人跟他回家啊,万一他不是那么好的,比如……万一祁云是个坏人呢?” “那就把他枪毙啊。谁都不能占我便宜。”她耸耸肩,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 路少琛当然不信她能枪毙谁,但还是为她的理所当然小小地倒吸一口气,越发觉得这姑娘的个性恶劣了。 “你既然喜欢他,今天为什么不缠着他,却来缠着我?” 小凤笑道:“这叫欲擒故纵啊,如果天天缠着他他肯定会厌烦,所以我得时不时消失一会,让他一看不到我就会挂念我!” 路少琛一听原来自己是个炮灰,顿时失了兴致,然而小凤不肯走,坚持跟在他旁边,还叽叽喳喳地向他打听。 “你们平时巡街的话,都会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啊,就随便走走,绕着城转上两圈,有人要帮忙就帮个忙什么的……” “这样说来岂不是很无聊,难道就没有什么凶杀案之类的吗?” 他斥道:“你个小姑娘惦记什么凶杀案啊!木渎县很太平的,偷东西都挺少见,我上次办的那桩凶杀案还是发生在五年前,这里人虽然多,但治安一向很好……” 然后,就见前边跑来两个街坊,边跑边冲他喊:“不好了!不好了!死人了……琛哥!那边有死人,你快去看看啊!” “呃……”路少琛缓缓把头转向小凤,“我收回刚才说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吧。” …… 燕祁云得到消息,丢下县衙的几个旧卷宗便赶到了现场。发生案子的地方在三里弄,这周围散居了一些胡人,到了夜晚不怎么安全。若不是足够潦倒,汉人一般不会选择住到这里来。 三里弄的公厕前的人群围了三层,这个时辰的太阳终于蹦到了高空,将每个人的神情照了个清清楚楚,无一不是既紧张又兴奋。 人嘛,都是爱看热闹的。 从茅厕的门里淌出一滩血,血中还延伸出好几串血脚印,一群人冲之指指点点,仿佛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里面还躺着一个死者。 县衙的公差木头已经努力拦住了人们,好令这个现场没被破坏更多,燕祁云刚想松一口气,孰料从木头的背后蹦出来一个人。 “燕大哥你来了!” 他带回的这个名叫龙小凤的小女孩,就在这个死了人的所在兴高采烈地向他挥手致意哩。一瞬间,燕祁云想起她在彭山杀死山贼时表现出的昂然兴趣,心里一阵发抽。 “她怎么在这里,”燕祁云拍拍同僚,令道,“木头,把她带出去。” 木头是个老实人,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推着小凤就把她拦在了外面。 碍事的人都被清走了,燕祁云进了那间茅厕,发现路少琛等在门口,脸色凝重。 “琛哥,现在什么情况?” “死者男性,观样貌大概三十多岁,倒在茅房里大早上被人发现的。初步查看他身上被捅了七八刀,致命伤是扎进胸口的一刀以及大出血,其他得等仵作来看了才知道……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路少琛撇撇嘴,“他是胡人,我们管不了。” “胡人?”燕祁云近前蹲下查看,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张深邃的五官和高挺的鼻梁。这个人的身边没有任何其他财物,他的胸口血肉模糊,已被戳烂了,能捅那么多刀,可见凶手对他憎恨至极。 路少琛的看法与他一致,直接将他的想法说了出来:“哇塞,连捅了那么多刀一定是因为恨极了,我个人认为如果要查可以从他平时的人际关系下手,说不定有什么仇家……不过胡人不归我们管,所以我也只能瞎猜猜……啊,祁云?” “我在京城见过这种案子,”燕祁云心头一沉,随即抽身离开,一边向路少琛叮嘱,“先让仵作把尸体送去胡人的礼拜堂,我离开一会!” “哎……喂!你去哪里啊?”路少琛喊不住燕祁云,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那妹妹也不见了。他居然就这么被他们抛下了。 …… 燕祁云要去的地方不远,他很快就到了,但在那扇掩住的门前,他犯了踌躇。 “塔吉安娜……”他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里面的人估计听不见,没有来应门。 所以他放亮了嗓音:“塔吉安娜……塔吉!”他想了想,又换了称呼,同时上前意欲拍响那扇门:“塔莎!开门!” 他并没有来得及拍响木门,门就开了。燕祁云的手悬在半空,离塔吉安娜突然冒出的脸孔只有一寸远。他立刻收回了手,当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门没锁,”塔吉安娜意味深长地说,“想进就进来啊,干什么大呼小叫的?” 燕祁云移开视线,尽量不与她对视:“我是来提醒你,附近有人死了。是……胡人。” “哦,这样啊。” 与她的泰然自若相比,他慌慌张张,连说话都说得吞吞吐吐:“没什么,就是过来看一下……确认你的……安全……” “好。”一步步向前,走出门去,直把他逼到街的正中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的身高与他相仿,气势则高了他一截。 “我怕是汉人专门针对胡人的仇杀,所以你……” 塔吉安娜不以为然:“我剑术超群,寻常人不可能近我身,你忘了。” “若那凶手不是寻常人……”然后他想到那捅得乱七八糟的刀痕,足以显示凶手就是个寻常人。他沮丧地想,这根本就是多跑一趟,他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跑来通知她呢? “算了,当我多此一举。” 他低声说,接着头也不回地从她的小屋门口离开。 没有风的夏日,闷热的气息混着蝉鸣,在她的头顶轰响,一阵又一阵,激起满心烦躁。塔吉安娜等那背影远得看不见了才回到屋内,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家里竟多了个不速之客。 小凤向她绽放出一张笑脸,向她挥挥手:“嗨!”然后弯腰摸向桌上的一个透明的圆球,好奇地问:“请问,这个是用来干嘛的?” “水晶球,占卜用的。”她随口回答。 “你靠占卜为生?” “你怎么进来的?”塔吉安娜警惕道。 “你们刚才出去聊天,没有注意到我吗?”小凤挑挑眉,“我看你门没有关,理当是开门迎客的意思。” “哦,对,欢迎光临,”塔吉安娜悻悻地坐下,“你自便。” “我是跟着燕大哥才知道这里的,原来你住在这里啊……”她拖着长调,环顾四周一圈。 “这算威胁吗?”塔吉安娜审视着对方。 “算不上吧,我只是想搞清楚你们之间的关系,”然后她张口就说,“你们睡过吗?” 塔吉安娜因对方的话而半张着嘴,好半天都合不拢。她尴尬地看看门外,街上人来人往,应该不会有人听见。 现在,轮到她对这个叫龙小凤的女孩子感到好奇了。 “作为一个汉人小娘鱼,你说话可真够出格的。”她支起下巴,认真打量她。 龙小凤等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向她半是撒娇地询问:“所以告诉我嘛,你们睡过没?” “没有,”她断然道,“但我可不能保证他离开苏州的九年里有没有睡过别人。” 卫小凤便从兜里掏出一枚一两的碎银递向她:“我可以付你钱,你占卜一下看看他以前有没有跟别人睡过!” “噗……哈哈哈哈哈,你当真了?”她被她的举动逗乐了,但还是收下了银两,“小妹妹,我不过是混口饭吃,这种东西可不怎么准。” 小凤没有要回银两,而是缠着她继续询问起来:“那还挺遗憾的。这样说来,你也占卜不出是谁杀害了那个死者了是吗?” “没错。” “他是胡人,他们说胡人不能管,是什么意思?” …… 县衙内,燕祁云与路少琛向县令荀莺禀报对这个命案的发现。谈到他在京城见过类似的案子,他向荀莺拱手道:“大人,我认为这个案子有所可疑,恐怕现下不留意,日后就会发展成连环凶杀案,所以需要继续追查。” “胡人犯的案子,由胡人自己去处理,”荀莺对他的建议不置可否,“自居罗灭国之后,活下来的居罗人中,大部分被卖入越国充作奴隶,还有一小部分曾对越国有过帮助,所以能有自由活动的身份。但是这些自由人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大多过得穷困潦倒,极易与人发生冲突。所以除非是胡人杀的是汉人,否则胡人内部出了命案,都是交由当地的胡人聚落自行处理的。至于你认为的,若凶手是汉人,这种事就更不必与他们通报了。” 接着,她语重心长地向燕祁云解释:“祁云,你在京城待过,应该知道,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是朝廷不允许汉人随便插手胡人的事务啊,你明白吗?” 没奈何,路少琛暗中捅了捅他,燕祁云只能低头:“属下……明白了。” …… “就在二十一年前,我的国家灭亡了——居罗,你应该听过,”塔吉安娜弹了弹指甲,徐徐讲述,“一夜间,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成了亡国奴。” “我们在越国被视为下民,你们汉人是上民,我们对你们是不可以僭越的。现在可算好些了,十几年前的时候,我一出门,街上有人还会向我丢臭鸡蛋,叫我狄夷、鞑子……后来朝廷不允许民众那么叫了,他们就改了称呼,唤我们为‘胡人’。” “你要问我是怎么会住到这里的?呵,最开始呢,我被人贩子卖入你们汉人国境内……啊,对,我是被卖到苏州来的。卖我的人贩子还是我的族亲。住在三里弄的其他人有好些跟我一样,不过他们没有我幸运,因为我被一个人买了交给了她的朋友——也就是我义父收养。我义父是个汉人,可贵的是他心肠很好。他不仅收养我,还给我办了户籍,让我在你们汉人的地方做一个有身份的自由民。但是我其他的那些同族,他们只能在这片土地上抱团,自生自灭。” 塔吉安娜说完,向门口作了个“请”的姿势:“妹妹,你买的问题我已经回答完毕,你可以出去了。” 第五章、丧礼 三里弄发生的凶杀案没过一天功夫就传遍了整个县城。到了隔日,什么流言都冒了出来。当然,说情杀的人最多,甚至有人已为之编出了一个胡人版的潘金莲与武大郎的故事。街坊们津津乐道于一个胡人的死状,反正事不关己,说了什么也不会临到自己头上。又过了一天,人们干脆连这个案子都忘记了。苏州府贴出告示,宣布南运列车正式启动,从苏州到江西的铁路通轨了,不仅如此,日后这条铁路还会向北延伸,直至过江,沟通南北往来。 民间的种种变化,看起来都是好事,但小凤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了吗?”她沉思道,“就在二十年前,这些都是不可想象的东西。朝廷颁布新政固然好,可偏偏就是在这样的好时代,照旧有无法侦破的凶杀案。不是破不了,而是不能破,不能破的原因,竟也是因为朝廷的政策……” “你想这么多干嘛啊,真是……”路少琛今日的早点又是个蛋饼,他边啃边说,“我们这些底下人,照着上面要求的做就行。上面的意思,是没人可以揣度的!” “可我看过很多书,觉得这个案子有所可疑,恐怕现在不把那个凶手抓住,日后他就会继续行凶,下次他杀的是不是只是胡人就不好说了。” 路少琛顿时对她刮目相看:“小妹妹,你说了跟祁云差不多的话哎!” 她惊喜道:“真的吗?燕大哥也是这么认为?” 他耸耸肩:“可惜被大人驳回了。” 小凤无奈道:“大人看起来是个好人,可就是这一点太过顽固了。” “这个你就别想啦!朝廷的政策问题,大人乱作主张是会丢乌纱帽的!” “唉……” 路少琛看她那么沮丧,忍不住就想安慰这个小姑娘,不由得凑近低声道:“我告诉你,这个事没有办法的,除非再死一个汉人。牵扯到汉人,大人就不管不行啦!” 话音刚落,只听木头在不远处冲他一声高呼:“琛哥!不好啦!”直奔到他跟前,这才气喘吁吁地说完:“死人了!这次……是在郊外……” “哇,琛哥你这乌鸦嘴真是甲等的!”小凤道。 路少琛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 “死者是女性,观样貌二十岁左右,初步勘查:死了大概有几天了,尸体有腐烂。尸体衣衫不整且浑身污泥,左脚丢了一只鞋。附近没有搏斗痕迹,恐怕是被杀死后拖过来弃尸的。其他要等仵作过来再仔细查验……” 路少琛不喜欢尸体,他好不容易混进县衙当公差只是为了混日子的。木渎县一向安逸,这种案子少之又少,谁知燕祁云一回来就碰上俩。那姑娘的尸体隐隐散发出一股尸臭,路少琛强忍住恶心,尽量用一种平板的语调向后赶来的燕祁云诉说现场的情形。 燕祁云一来便戴上一个皮质的手套:“让我看一下伤口。” 路少琛一惊:“伤口在那姑娘的肚子上,你是男的,不能……”他来不及阻拦,燕祁云已然蹲到尸体身。他并没有撩开衣服,只通过衣服的破损来观察整具尸体的刀伤,顶多用那只戴了皮手套的手稍稍扒开一两处衣服的缺口来查看刀痕。 现在是夏季,人们本就穿得单薄,要从破损处看到伤口并不需要多动作。尸体虽沾满泥污,但伤口处干净,恐怕被水冲洗过。联想到前一晚下过一场阵雨,恐怕一些细节早就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了。 “刀痕同样是一寸长,也是胡乱捅了几刀,但是看这几处伤势不会致命……”燕祁云说出自己的判断,把目光移向女子的颈部,“掐痕,如果我估计得没错,这个应该才是致命伤。等仵作来,你再跟他确认一下。” 路少琛蹲在他身旁,提醒道:“祁云,你看,这跟昨天那起,会不会是同一人干的?” “不好说。”燕祁云缄口不言。 路少琛嘀咕了一句:“如果是就好咯,至少你可以放心,这不是汉人针对胡人的连环仇杀……” “案发现场不要说这种话!” 虽说燕祁云一向板着脸,但他忽然这么严肃还是让路少琛吓了一大跳。他这才想起,眼前这个已经不仅仅是儿时的好友了,还是他现在与将来的顶头上司! “是!抱歉!失言了,”路少琛双手合十,忙不迭向尸体道歉,“阿弥陀佛,有怪莫怪……” “针对胡人的连环仇杀?是什么?” 燕祁云刚脱下手套,那个娇俏的身影就又蹦到了他跟前,还追问起方才路少琛说过的话。燕祁云在转瞬而逝的迟疑之后,回身向路少琛道:“琛哥!她怎么会在这里?!” “呃……这个……”路少琛听出燕祁云的话头里带了愠怒,赶紧亮一嗓子盖过了燕祁云的声音,“木头!过来,把这小姑娘带回城里白家,这种案发现场不是小孩子待的地方!”遂苦着脸把小凤往外推,一边还听她抱怨:“我还差几个月就满十七岁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还差几个月就还是小孩子,大人训话小孩子不许犟嘴,好了你可以离开了!木头——” …… 死者是县城南郊钟村的姑娘,七日前其所在村子的村长上报称其走失,因此留下了关于她年龄和样貌的记录。午时刚过,她的家人终于来到县衙,一眼就认出了尸体,个个哭得昏天抢地。不过这个姑娘的尸体还没验完,还得在县衙多搁置一阵,她的家人也就不得不在县衙多住一晚。而那个胡人的尸体至始至终没有进过县衙的大门,甚至仵作也没有怎么查验,就直接交还给了他的家属。 燕祁云不允许小凤多参与县衙的公务,虽然她很想发表些自己的看法,奈何他不愿意搭理她,甚至派了木头守在县衙外,以防她没事溜进去。 “倒也大可不必,”她想,“你若真不想见我,我也不会在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她在街上溜达了一圈,百无聊赖之下走入了三里弄。案发的茅厕被清洗干净,又开始被继续使用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从世界上消失,而其他的人,该怎么活怎么活。弄堂里其他的胡人因为忙于生计而行色匆匆,偶尔有人会抬眼看她一下,接着眼睛便又垂下去。 小凤想要从这些胡人的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悲伤,但她能看到的唯有恐惧。作为被贩卖到此的奴隶,他们是没有资格多看一眼这个家境良好的汉人小姑娘的。而那一个刚死的同族,或许对他们而言,也比不上自己的生计更重要。 这时,她想起燕祁云说过胡人的尸体要送到“东三里的礼拜堂”,她顺着弄堂往东踱步过去,果然发现了一座低矮的建筑。这座建筑从上到下全由石砌,下宽上窄,最高一层是个尖顶的模样。这种与汉人的建筑迥异的风格她还是第一次见,但尽管再怎么好奇,她也没有选择推门进去。 因为从透风的窗口往里窥视,可以辨认出里面正在举办一个丧礼。 丧礼更是简单,就站了那两三个人。礼堂正中用门板搁置着那具胡人的尸体,看来他们甚至连个棺材也没有。塔吉安娜站于尸体身侧,原来是她在主持这场丧礼。从窗外依稀可她所念诵的悼词闻,当她念完,那尸体旁的两人的哭声倏然放大,但随后就被另一名在场大胡子制止住了。 “夫人,”小凤听他用胡语向那两个人提醒道,“你的哭声会引来汉人的注意的,还是轻一点好。” 于是那哭泣声只能可怜兮兮地吞咽下去,最后化作了无声的呜咽。 第六章、钟村 “我听得懂胡人的话,”她说,“我们家里的孩子从小就要学胡语,我一向学得都比我那班堂兄好得多。” 她坐在他床上,讲起今日在三里弄的发现。桌上早已热好一壶茶,就等着他回屋来喝。 “你想说什么?”燕祁云道。 小凤竖起了一根手指:“公平。” “这世上哪里来那么多公平。”他随口道,正准备宽衣解带,陡然觉得哪里不对,不由立刻捂住了衣物。 小凤尚未察觉他的异样,兴趣盎然地继续说道:“这不对,你是执法者,提出公平的,明明该是作为执法者的你才对,并不应是我啊。” “……” 她见他不吱声,乐道:“你看,我们的身份和对话置换了呢,这说明这个世上的人已经把一件不正常的事当作习以为常,就连你这个执法者都被影响了!你猜,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她眨巴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满心期待他的回答。 “你怎么会在我房间里?”他却这才提出这个问题。 “你房门又没锁,我想进就进来了啊!”她狡辩道,“况且我们之前那一个月不是一直住在一间房……” “那是两码事,为了看住你!谁让你会动不动消失……”他一把拽起她就往门外推:“出去出去,女孩子怎么好跑到男人房间!你知不知道你在毁你自己的清白!” 小凤一边被动地跨出了门槛,一边倔犟地抗议:“喂喂!我不过想知道个真相,那胡人的妻子和女儿也想求个真相,现在我告诉你我看到的,你更应该告诉我你查到的东西才是啊!” 燕祁云怕她吵到家人,只得停下又把她拉回。 一个月相处下来,在燕祁云眼中,面前这个小姑娘就是个在家被宠坏了的千金大小姐。她平日里几乎就没个正形,做什么都好似在玩,满口都是谎言;唯有当什么触动了她时,她才会认真一回,吐露些可信度高一些的真心话。 燕祁云以为是胡人的丧礼触动了小凤的恻隐之心。毕竟是个女孩子,女子总是更容易动恻隐之心。 “我知道。”他沉声道,因他的臆想而对她稍有改观。 小凤瞪大双眼:“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那胡人有妻女……那弄堂里的每个胡人都有家人。但是……没有用,即便不是奴隶,他们也没有身份。若凶手真是汉人,即便抓到了凶手她们也是无权指控凶手的……”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早已意识到了这样的不公平,但是长期以来,因为上头的要求,他唯有不管不顾,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这一刻,他不由自主地臆想出女孩的悲悯,并产生了共情。 “如果你想要公平,就等吧。”最后,他抬起头,说话似乎也有了底气,“我已经说服大人,因为一些相同的线索,暂且将这件案子与那名汉人女子的死联系起来,只要牵扯到汉人,这个案子就不会不管。待抓到凶手,同样能还那家人一个公道!” 小凤的神色再次舒展开:“我听说,明天你要去钟村是吗?” 他一愣:“你又听谁说的?” “那受害女子的家人说的,”她兴高采烈地说,“哈,没想到吧?我打探消息的本事还是很厉害的。你要不要带我一起去呀?” 他严词拒绝道:“不行。你又没有公职在身,不许随便参与公务!” ——然而,第二天。 天还没亮,他一打开房门,那不速之客踩着点刚走到他门前,热切地向他打招呼:“嗨~” “这么早?”他看了看天色,揶揄道,“你是没睡在我屋外等了一宿啊?!” “我怎么可能那么笨,虐待自己不睡觉?”小凤说,“我只是向来比一般人需要的睡眠少,所以起得比你早罢了。” 他还来不及发话,他娘又打东屋冒出来了,手上提一鼓鼓囊囊的大包袱,直往他怀里塞,并且叮嘱道:“祁云,来来来,我听小凤姑娘说要跟你去查案,这些给你们作午饭吃,还有,晚上记得早点回来,你大妹妹今晚特意为你回娘家一趟,你可不能忘了……” “好了娘,我知道了娘!”他在混乱中接过那包食物,拽过小凤匆匆逃出了家门。 …… 钟村与县城的城门离得不远,背靠上方山。江南水乡,河道纵横,这村落也不例外,即便没有途径大湖的支流,也要在村中挖一口占地几亩的池塘。 那死去的姑娘名于娇,今年十七岁。于家位于那池塘西侧,迎头一幅横批挂在大门横梁上,上书:紫气东来。而就在这横批之下,于娇的两个弟弟抹着泪往一火盆里烧锡箔。 这样的情境燕祁云以往见得多了。最开始的时候,他的心里还会不是滋味,后来就麻木了。现在他只小心地观察四周,怕漏掉什么痕迹。 于家家境还可以,该有的一应俱全,于娇的父母哭得比昨日好些,那母亲有些发呆,所以能回答燕祁云询问的,唯有那个父亲。 于娇的父亲于阿水,是个精瘦精瘦的男人。 他们先寒暄了一番,然后燕祁云切入了正题:“请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女儿失踪的。” “你们县衙,昨天不是问过了么。” 于阿水今早才被县衙的人护送回家,与燕祁云大概差不多时辰到。现在他整个人都是蔫蔫的,目光紧盯地面,一幅不愿回忆的样子。 “再问一遍,是为了了解清楚,好侦破案情,”燕祁云向他解释道,“于师傅,烦请再好好回忆,你女儿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六天前,大清早。”他有气无力地答道。 当然,大多数的受害者家人,一般都不太愿意回忆过去,但是这个于阿水的回答使得燕祁云的眉毛蹙了起来。 “清早的时候呢,我起床去喂猪,然后看到人不在,然后就跟她妈说,后来就找了甲长,甲长向村长上报后村长就去县城报官……” “不对的!”她的老婆回过神一般打断了他,“不对的,前一天的早上我就发现不对了!我……” “你记错了!”于阿水撇过头。 “我没有!”他老婆霍然起身,拔高了音调,“都是你那……” 她没有来得及说完,于阿水一巴掌将桌拍得震天响,镇住了她的吵嚷。 “有完没完!进屋去!男人说话女人不要插嘴!” 他老婆看了看燕祁云,好似欲言又止,但终究什么都没说,依他所言进了里屋。 在一阵难捱的沉默之后,燕祁云回归了话题。 “于师傅,你到底是几时发现女儿不见的?为了尽早抓住凶手,麻烦你努力回忆一下。” “六天前,大清早,”于阿水讷讷地道,“我发现她没有回家。” 燕祁云观察着他细微的动作:“前一天晚上没发现她没回家么?” “她性子野的!我平时管不住她,有的时候她晚上不回来的。”说到这里,于阿水越发不耐烦了。 “那么,你知道她晚上会睡在哪里吗。” 燕祁云问出这个问题,注意到于阿水张了张嘴,往外看了一眼。不过很快他的目光又盯向了地面,只抬起一只手往外指了个方向:“村那边的田地里,她有时候会在那个瓜棚里看瓜田……” …… 田间落了一群白鹭。鹭鸟身姿纤长,在空中展开双翅时犹如仙子翩翩起舞;水田开阔,映着头顶一色蓝的晴空。那些诗人笔下的田园风光就是这般。 ——不过如此。 小凤转过头,她很快就看厌了那些酸腐文人笔下所谓的无上美景。毕竟她现在就身处田埂旁,除了满目青山碧水,还不得不忍受一阵阵从田里飘来的粪肥恶臭。 “出来!”她向身后的树林子喊道,“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背后议论我,你们在聊什么,就当着我的面说出来!” 她早就发现林子里的几个男孩,打从她和燕祁云进这村子伊始,他们就开始跟着她了。 “我……我们在说姐姐你真漂亮!” 男孩们被她的气势吓着了,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一个比一个腼腆。于是,她也不好多苛责他们。 “哦,在说我的好话呀,谢啦!”她挑挑眉。 男孩中一个年龄较长的大着胆子向她靠近:“姐姐,你不是这个村的人,是要来住的吗?” “我不住,我是跟我一个朋友来的。”她说。 “朋友?是刚才进于阿叔家的那个男的吗?” “对。” 另外一个男孩跟着也凑近追问:“姐姐,他是你相公吗?” “不是,”小凤想了想,骄傲地说,“没人有资格当我相公。”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她眼珠子一转,“你们的问题太多了,换我问你们了。” 她手伸向白大婶给的包袱掏了掏,她记得白大婶说会往里面塞麦芽糖。而小孩子最不能拒绝的,就是糖。 不多时,她的手中果然多了一把糖。 “来,我这里有一把糖,我提问,你们就一起回答,谁说得对,糖就是谁的,”她拿一颗,往男孩们鼻子前一晃,“第一个问题:于家的那个姐姐,你们最后一次看到她大概是什么时候?” 第七章、宗祠(上) 燕祁云一出于家门,打眼见到小凤独自在门前的空地上玩跳房子,不禁感到十分意外。毕竟按照他对她在了解,这么一段无人管束在时间,正是四处溜达在好时机。 “小凤,走了。”他唤一声,少女停下了动作,回头又是那张明媚的笑脸。 “燕大哥!你问完了?” “走吧。”他不置可否,赶着她迅速远离了于家。 小凤目测于家的房子离得远了,估摸着这次的询问并不怎么顺利,幸灾乐祸地猜测道:“怎么样,是不是那家人看起来不老实,形迹有可疑?” ——她猜中了! 燕祁云眉头一挑,出于职务习惯脱口而出:“不能跟你说!” 此刻已到中午时分,他让小凤骑着马、他牵着马,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一侧是村里的水田,另一侧是山与村中的房屋,走不多远,便是村中的那个大池塘。钟村背靠的这座山并不高,至少比起北方而言,就是一个小土丘;村里的池塘不大不小,却储了一村用于灌溉田地的水源。小凤左右望望,半是认真地向燕祁云说:“你不肯跟我说,那我打探到什么,也不告诉你!” 燕祁云不以为然:“你打探到什么?” “我看这村子里的孩子好像不爱读书,该上私塾的时候却全在外面玩耍,就问他们最后一次看到于姑娘是在什么时候,结果他们全都撒谎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撒谎了?” “我问于娇什么时候离开的村子,让他们齐声回答,结果他们都不敢看我,支支吾吾地各说各,有说七日前的清晨有说中午有说傍晚……哈,我一看就知道他们因为没串通好,都在说谎。只有一个比较老实的脱口而出一个‘八天前’,就被他们喝住了,”她因他们的撒谎技术低下而得意洋洋于自己的撒谎技术高超,“但是这种事有什么好说谎的呢?” “八日前啊……”他微微长叹。 “怎么了?” “仵作验尸之后,也证实那姑娘已经遇害了八日了。” 她因自己所打探到的线索得到了验证,声音越发中气十足:“所以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她失踪了八日,但她家人却是六日前才去报的案。自己女儿一晚没回家居然一点都不急,还得再等一晚才上报。这个村子距离县城又不远……” 燕祁云嘘了一声:“还是不要胡乱猜测了,我知道你的怀疑,但是凡事都要讲证据。” 果然,一侧房屋的窗户里头,有个中年妇人的身影一闪而过,那扇窗户随之“砰”地合上。 一路走来,似乎这村里的每个人都小心谨慎地盯着他们,个个毫不信任的样子。当然,燕祁云是不奇怪的。无论南北都会有这种容易排外的小地方,排外的缘由或是出于当地的封闭,或是出于所有人想要维护同一个秘密。 而钟村,并不是个封闭的村子。 小凤东张西望道:“那些孩子还告诉我,于娇已经订了亲,对象是隔壁一户人家的儿子。可当我要继续往下问的时候,他们呼啦啦地都跑了,就跟刚才那个村民一样。这个村子给我的感觉怪怪的,感觉每个人都有秘密……” 燕祁云回头望向她,不得不说,她在这个案件上的看法与他几乎完全一致。她的敏锐使他对她改观:其实小凤一直很聪明,只是过于任性显得不讲道理罢了。 他顺着她的话头向下说去:“现在不比以前,按照以前的做法,但凡是看着可疑的,都得抓回衙门审讯。” “那现在呢?”小凤追问。 “现在不可以了。随便抓人回去严加审讯,恐怕会造成冤假错案。” 他指向县城的方向:“我离开苏州那年,县城里只有两千口人,九年一晃,全变样了。光县城里就有两万多人,自从十年前新政出台,周边的村落也属县城管辖,这样合计下来,人口大概三万有余。” 燕祁云在村里安排了两个弟兄四处搜寻线索,他们经过村中的小路时遇上了一个,互相点点头打个招呼。 但也就两个人,没多的了。 小凤质疑道:“这么多人口,却单靠一个县衙里的七八个公差维持秩序,岂不是忙不过来?”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燕祁云接着解释,“虽然皇上推行新政已有一段时间,但地方上依旧是保甲制度。十户为甲,十甲为保,一般事务由甲长保长处置,大事才会上报衙门。木渎还算好,治安不错,杀人这种事鲜少发生。” “但还是发生了不是吗?以后来木渎的人越来越多,你们早晚会忙不过来。” “上头又有新政批示下来了,过段时间会扩充每个地方的官员和人手,这两天就会有新设的监事和理事上任,公差以后也会再多招一些。” “那多招人的银两哪里来?” 她接二连三地提问,而这种关于算账的问题并不是他所擅长的,他被问住了。 “这……我怎么知道。” 她笑着讥讽道:“朝廷年年颁新政,皇上的想法是很好,就是当心步子太急翻跟头!” “喂!”他赶紧停下脚步,阻住她话头,“妄论朝政是要掉脑袋的,你说话小心点,尤其这些话都不可以在城里说!” “嗯……好。”她心不在焉地捻起一簇头发,绕在手指上把玩。就在刚才,燕祁云牵着马,领着她沿水田绕这村子已转了一圈,但他没有停下,开始绕第二圈了,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这个点,家家户户都在家中吃饭,偌大一个村子,静悄悄地看不到屋外的人。他们走了很久,才能瞅见山上有晃动的人影。直到接近山脚,他们可算看清楚了,原来那是个衣着褴褛的老太太。 老太太低着头,走到他们附近时一屁股坐下,很是疲累的样子。小凤注意到那老太太虽然头发半黑半白,但高鼻深目,似乎有一点胡人的血统。联想起塔吉安娜的诉说,幸存的胡人在二十多年前的劫难中多被卖到南方来,兴许这个老太太也是如此。她发现燕祁云的目光也被那老太太吸引,逐渐向她靠近。 “这位婆婆,”燕祁云礼貌地向她询问,“请问你是本村人士吗?” 老太太依旧低着个头,一声不吭。 “她可能听不懂汉话,我来,”小凤换了一种语言,向那老太太道,“老奶奶,我会说胡语,帮你翻译一下,他是本地的公差,想问你几个问题……” 老太太眼皮一翻,露出一对鹰隼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向他们。 “不知道。”她从牙缝里蹦出三个汉字,随后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向池塘的方向走去了。 “哦,她会说汉话,可是却憋着不说,现在又跑了,”小凤说,“这老太太阴恻恻的,燕大哥,她看上去很可疑!” 随之听得身旁“啪”地一声,原来所经过的一户人家大力关上了门。 “啊,不对,”她纠正自己方才的判断,“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很可疑才是。” 眼看在这村里问不到什么东西,她好奇地问:“燕大哥,看起来这村里的人没有一个愿意配合破案的,既然问不了话,你为什么还在绕着这村子打转?” “一些经验之谈,”燕祁云紧盯着两旁田地,“希望是我想错了。” 第七章、宗祠(下) 他们沿着小路靠近了那座小山包,半边林木茂盛,半边光秃秃的,种满了瓜果蔬菜。那半边光秃秃的山坡上竖着几个小棚子,其中一个便是于家父亲所说的瓜田了。燕祁云带着小凤绕着小山包转了一圈,便又回向了村中。 小凤对他的举动十分好奇,试图从他口中问出些关于他的“经验”,但他始终坚称回去再说。她不知道“经验”这种东西到底为啥不方便说,在满村乱逛中只觉渐渐枯燥无聊。她想起路少琛说漏的嘴,不免旁敲侧击道:“燕大哥,你之前怀疑这是汉人针对胡人的连环仇杀,是什么啊?” “你是北方来的,居然不知道吗?”他说,“自祁国开始,汉人就与居罗连年战火,边疆甚至被屠过好几座城。汉人对居罗的仇恨不是空穴来风,而且由来已久,尤其是边疆阵亡将士们的亲人,他们对居罗人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消灭。居罗灭亡也不过才过了二十年,仇恨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南方这边还好一点,北方人因为靠近居罗,所以对胡人最为痛恨。我在京城时,就见到汉人为了给家人复仇而连续捕杀胡人的案子。因为朝廷默认,所以……我也只能当没看见。” 他的语气越发沉重,她试探道:“那你觉得朝廷这么无视,是对的吗?” “这没有什么对不对,”燕祁云摇摇头,“胡人屠杀汉人所以汉人痛恨胡人,如今胡人被汉人奴役因此痛恨汉人……不过是因果循环。如果他们一开始没有侵略汉人的野心,或许,两个国家至今都能相安无事……” 他们沉默了半晌,燕祁云等着小凤说些什么,正如她平时那般问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可是后方一片沉默。他忍不住回头看去,发现她正一脸阴郁地沉思。 “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他提醒她一声,唤回了她飘远的神志,转瞬间,她的神情又变得活泼了起来。 “如果我说的话,你会觉得我恶毒吗?”她说。 “说说看,你怎么恶毒了?” “我觉得汉人报复胡人,是胡人活该。”她认真道。 燕祁云笑笑:“呵,北方人大多都这么想,谈不上恶毒不恶毒。” 她遂调转了话头:“可是塔吉安娜是无辜的。” “是……”他无奈道。 “那么——”她故意拖着长调追问道,“塔吉安娜是不是就因为胡汉不容才会和你分手的?” “我……”燕祁云含混不清地敷衍,“有一定的影响……” “一定的影响是多大的影响?”她弯下腰趴到马背上,试图令声音离他近一些,“说嘛,你还爱她吗?” 燕祁云被追问得烦躁,于是也学她拖起长调:“我不告诉你——!” 她悻悻地“啧”了一声。 起身回望,他们现下来到了方才没到过的一处地方。这里距离村落中心有些偏了,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处民宅距离他们身后半里远,前方出现了一幢孤零零的小庙,正对村中的池塘一隅。 小庙庙门没关,传来一股浓重的香烛气息,当他们经过时,清楚可见庙中的红桌上安放的若干牌位。庙中昏暗,唯有桌上两盏长明灯的火光时不时地跳动。 “这是什么地方?”小凤好奇地向里张望,但是没看多长时间,燕祁云就牵着她所骑的马继续往前去了。 “这是以前的宗祠,原来很大的,后来被朝廷要求改小了的,”他说,“十七年前越国收复南祁,后来废除旧制,由朝廷委派的村长管理各个村落,以前那些宗族陈规不得再被作为干涉村中事务的依据……” 他在那池塘前忽然停步。 “喏,你看这个池塘,”他向小凤示意,“当初这村中的长老在这里宣布废除旧规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亲眼见到这一塘子水被排干,露出好几具遗骨……” 小凤惊呼:“原来这村子是杀人村,有杀人前科啊!” “不是,”燕祁云郑重道,“那些遗骸的主人,都是过往犯了族规,真正被沉塘的人。” 越国收服南方,为了博得民心而推行仁政,法不溯及既往,村中的任何人自然不可能受到任何惩罚。但是滥用私刑确确实实地发生过,也确确实实有人因此而死,死亡是一件足够沉重的事,不是可以随便被拿来作为谎言的幌子的。他刚想发话,小凤抢先插嘴道:“我又有了一个怀疑!” “啊?是什么?” “你看,族规虽然被废除,但是宗祠还在那里立着,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那些村人看起来那么古怪,会不会是因为现在不允许沉塘了,而那个女子爱上了那个已经有妻女的胡人,于是村里的人把她当作不洁的象征就派个人把那两个人乱刀捅死了呢?” 这个想象有些大胆,一下子就把整个村子的人打成了杀人犯。 “呃……”燕祁云对于她大胆的假设并不否定,牵着马继续向前,“没有证据,你绝对不可以随便给任何人定罪。但在真相揭晓之前,你可以随便怎么怀疑。毕竟我也不太愿意相信这村里的人。” 小凤高兴道:“原来你也这么认为吗?” “不,我只是在破案之前谁都不相信罢了。尤其是受害者的家人。” “嗯?” 他的后半句话耐人寻味,而没过多久,小凤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在池塘最西侧的几方水田附近、一棵老松树的隐蔽下,燕祁云发现了些许不妥。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土路边的一串脚印,扒开盛夏乱长的草木。草木后显出一个土堆。 小凤下了马,学他的样子跟在他身后观望:“这只是个土堆,有什么特别的?” 他严肃道:“你听着,从现在开始你要作为这件案子的证人了!估测一下这个土堆,多长、多深,然后——” 他用随身的佩刀刀鞘从土堆里扒拉两下,挑出一只绣花鞋。 “啊!”小凤认出了这只鞋子。 “这是于娇丢失的鞋子。”燕祁云说,“她正是从这里被启尸,再丢到通往县城的大道上去的。” 第八章、进展(上) 土堆附近那两方水田的所有者,一户是于家,另一户是于家的邻居——钟家的。两家的男人一下子成为了本案的嫌犯被逮进县衙,衙门也终于可以据此搜查他们的屋子。只是无论怎么审问,两个人都死也不吭声,反倒显得更加可疑了。通过查阅户籍可知,钟家有一个独生子,年纪与于娇相仿,就在前天晚上同样失了踪,甲长至今没有上报。 “钟平家的那个儿子钟开嘛,成日惹是生非,动辄失踪个三两天再回家是常识,也不知他溜到哪里鬼混,因此我们都以为是正常的,就没有上报。”钟村的村长如是说。不过按照他的说法,于娇也是个作风不怎么好的姑娘,平日里常与钟开厮混,两人的关系往往表现得相当激烈:前一天可以从山上打到地头,后一天就能双双滚进树丛。村里对他俩的评价都不怎么高,尤其是钟开,每家每户都被他骚扰过,说起这小子,村长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要死在哪里也蛮好的,省得回村添乱!”他最后如此总结。 这下,轮到荀大人的眉头皱起来:“朝廷派你到地方是为督察一方治安,你就是这么个督察法?” 村长自知失言,立刻噤了声不再作响。 …… 钟村那个土堆已被衙门派来的人看护起来。经过仔细搜寻,发现了许多线索。毕竟死者虽然中了七八刀,但刀伤并不足以致命,她临死前的一番挣扎留下了许多痕迹,即便过了七八天,在大树的隐蔽下,雨水也没能将之完全冲刷干净。 而就在草木前的泥路上,一串脚印清晰可辨,显然是才留下的。而这些脚印也是令燕祁云发现那个土堆的原因。 “于家夫妇是今早才被衙门里的人送回的,几乎与我同时到达,又有同来的弟兄盯他们的梢,所以没有时间能到这里查看,”燕祁云判断道,“脚印尺码很大,是属于成年男子的。那两家男人招供了没?” “问题就是没有!这村里两个讨人嫌的孩子,一个死了,一个下落不明,但那两个当爹的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死也不肯开口啊!”路少琛向燕祁云出示一份卷宗,“喏,这是我从库房里找到的关于他的案底。那个钟平,儿子不怎么样,他自己也不是啥好东西,三年前他因为强x了同村的妇女被逮进来过,当时被判了两年,去年的这个时候才被放出来。钟开和于娇有婚约,会不会是那未来的公公想扒灰结果不小心害死了未过门的儿媳,还把儿子杀了埋在村里什么地方……” 小凤插嘴道:“琛哥,扒灰是什么意思啊?” 路少琛把她的脑袋推推开:“小朋友就别知道了,很不文雅的,总之你以后准备嫁人就要注意,千万不能找那种有个色迷迷的公公的人家!” 小凤天真地说:“我不嫁人,不就不会有色迷迷的老公啦!” “你这也有点过头……” 燕祁云对身旁的嘈杂充耳不闻,认真翻阅路少琛特意带来的卷宗,却对三年前那件强x案的细节越发怀疑起来。 ——钟惠。就是当年这个案子的受害人。 他指向这个名字,向路少琛问:“知道这个受害人,住在村中的哪个位置吗?” “呃……” “怎么了?” “我来前问过本村村长,事发后不久,她就去世了。” 好像没有出乎燕祁云的意料,他蹙眉不语。小凤不解:“她为什么会去世?” “因为自杀啊,”路少琛说着说着,声音越发细小,“因为有些村子里嘛,就比较看重女子的贞洁,闲言碎语一多么就……你们懂的……” 三人齐齐叹了一声。 “实在不行,还是用老三套,先撬开他们的嘴,问出点线索!”路少琛叉起腰,好似他真的有了什么厉害的办法。 小凤问:“什么是老三套啊琛哥?” “就是……”他作了一个刀劈下的手势,然后心虚地抹了抹嘴,“俗称严刑逼供。” 燕祁云果然驳斥了他的主意:“大人已经接到消息,后天下午,新任的理事与监事便到任了,你的想法行不通。” 路少琛立刻转移了话头:“对了,我都不知道这两个……什么事的,到底是干嘛的,他们干嘛来的?” “一个负责专职审理案件,一个负责监督县衙日常事务。以后审案就不是大人的事了。同时新政昨日也刚送达了,里面有一条:衙门严禁严刑逼供,若一旦发现,大人首当其冲就得摘帽子!你没仔细看吗?” “那……”路少琛张了张嘴,大声抱怨起来,“这不扯淡嘛!光城里就有两万多人,其中不乏地痞流氓,他们平日里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做,而且每个都很嘴硬,不打一顿根本就不老实!那以后我们怎么做事,抓他们进衙门就喝喝茶?!” “不仅如此,喝完茶还得放回去,”小凤似是嫌他不够烦躁,补了一句,“那上面还写了一条,若只是对方有嫌疑,而无实质的证据,那么衙门不可关押嫌犯超过十二个时辰。也就是说,明天的这个时候县衙就得放人了。” “这不扯淡嘛!”路少琛又嚷了一遍,“好不容易抓到两个嫌犯,这就放了?!” 现下没有其他法子,线索暂时又断了,路少琛继续在这里待着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燕祁云只能让他先回去,自己再留着找找其他线索。 待路少琛一走远,他回身望向小凤,意味深长地说:“没想到你是对新政很了解。” “那是,家住京城嘛,颁布什么新政都是第一时间知道,不足为奇啊,”小凤调转了话题,“燕大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还有十个时辰,继续搜查这个村子。一为凶器,那是证据关键,有了那把作案的小刀,就有理由将他们继续扣在县衙;二为钟开,此人下落不明,他或许就是一个关键的人证。” “可是你怎么知道刀和人还在钟村呢?” “按照经验,一般得从案发地开始搜索。” “又是经验,”小凤说,“这也是你之前坚持在村里寻找于娇第一次埋尸地的原因?” “因为处理尸体的地方,往往离死者家不远。换言之,大多数的命案……往往是死者的亲近之人做的。” 小凤见他将视线转向那个池塘,今日闷热,没有风,因此水面平静无波。只是不知那水底又藏了怎样的一番光景。 第八章、进展(下) 他逐渐忙碌起来,时不时有人向他汇报些情况。 “祁云!在钟家发现了一些血迹!钟平老婆非说那是鸡血!” “燕头,于家的那个女人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六天前也是她坚持要求甲长上报女儿失踪,她丈夫那时还死拦着她……” “从于家床底下搜到一大包铜钱,她老婆说不知道钱从哪里来的……” “于家的几个小鬼更是什么都不知情,而且那几个小鬼好凶啊,竟然乱骂脏话粗话……” “钟家的老婆哭得晕过去三次,听说她怀孕了怀孕了,我们也不好相逼……” “那几户的甲长说,不知道钟开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只说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三天前的傍晚,当时钟开说要进城办个事……” “现在是夏季,雨水多,这池塘没办法抽干,水没地方放的。只能拖网捞捞看……” 她站在干岸上,看燕祁云跟几个衙役在水中拉网四处搜寻。但是池塘并不小,他们打捞了好一会,暂时还没有什么发现。小凤顿时又有些无聊了,她扭头,瞥见池塘一角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不久前碰到的那个衣着褴褛的老太太。她还是那么阴沉,只不过这一回她是盯着池塘。 “老奶奶,又见到了你,”小凤热络地凑过去,用胡语打招呼,“你好?” 谁知对方一口北方官话说得溜溜的:“我会说汉话,你不用迁就我的长相。” “啊……哦……”小凤一惊,听出对方口音好像跟自己相似,“你是本村人吗?” “不是,看我样貌也不会是本村人。” 对方没好气地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卷,又掏出一个火折子,吹了两口,给那纸卷的一端点上,另一端塞进嘴里深深吸一口,吐出一个大烟圈,喷到她脸上。 小凤干咳着挥挥手,她不喜欢这个气味,也不想知道她在吸什么。但她赖着不走,学着燕祁云的腔调向那老太太盘问道:“你不是本村人,怎么会在这村子里?” 老太边吐烟圈,边若无其事地反问:“你不是本村人,怎么也在这村子里?” ——噫,这老太太抬杠的功夫怎么跟自己这么像哟! 小凤挺起了胸膛:“我是帮人查案来的!” “真的?”老太太一下子就戳穿了她,“不是自己出于一时兴趣来找乐子的?” 她不置可否:“总之我说了我的,你也得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村里呢?” “因为我死了。”她说。 “啊?”小凤几乎没听懂。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被埋在坟堆里,好不容易爬出来,翻了好几个山头才到了这里。现在脑子里一滩浆糊,之前的事都记不得了。可不就是死过了么。” “哦,原来你是……死而复生?”小凤狐疑地打量起她来,“你……说真的?” “对,我还看得见鬼哩,”老太太咧开嘴皮笑肉不笑,“小妹妹,你怕鬼么?” “不怕。”她毫不犹豫地说。 “呵呵,回答得这么快,说明你也看得见嘛……” 她的样子显得狡猾了。小凤皱了皱眉头,没有否认也不想承认。 老太太吐出的烟圈冲着燕祁云的方向散去:“关于你自己的事,你没跟他老实说过吧?” “我还没跟他熟悉到那个程度,”小凤眉毛一挑,“老奶奶,而且我跟你也并不怎么熟悉。” “可我熟悉你啊,京城来的嘛,有个长辈,挺讨厌的,所以才会离家出走……”老太太青白色的脸孔越发可怖,“但是忤逆他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你想好之后的路怎么走了吗?” 她挪了挪脚尖,语气越发谨慎:“老太太,你说什么,我可听不懂。” “听不懂吗?”她露出一口黄牙,浑浊的双眸里只有一片灰白。这双眸子几乎震慑住小凤,老太太的手也顺势拍上了她的肩膀:“喏,往右看,就在那里,有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子站在水里在冲你笑哩。” 她向她所示意的方向望去,肩膀处陡然一松,再回身环顾四周,哪里还有那老太太的踪迹? 而那个所谓在笑的“男孩子”,与池塘中其他那些模糊的人影一样,在水面飘忽不定。 “燕大哥,燕大哥!”小凤想了想,还是高喊出声。 是,那老太说得对,她确实能看得到什么,但她其实并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这个能力,但如果继续瞒着,不晓得燕祁云得忙到什么时候…… “什么事?”他向她招呼。 “往那边来一点,”她阴沉着脸,不情愿地指向那个方向,“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 …… 路少琛坐在监牢里,没好气地向钟平拍桌子。 “喂,你儿子的尸体找到了,同时还从池塘里捞出了那把刀。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儿子虽然风评不佳,但你也真下得了手啊?” 钟平抖抖索索地说:“他的事,我不知道的。” “可你老婆也都招了,就是你干的。” “她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她瞎说的!”他还在狡辩。 “你……”路少琛只得拿出杀手锏,“好吧,于阿水也招了。” “你说什么?!”钟平不敢置信。 “于阿水,你隔壁邻居,听说跟你关系蛮好的!他供称你儿子是你杀的,他女儿也是你杀的,你还真是杀红眼了……” 话音未落,钟平霍然起身,挣得铁镣铐叮当作响。 “他女儿不是我杀的!他女儿不是的!他瞎说!你叫他过来跟我对质!叫他过来——!” …… 与此同时,就在隔了两间的牢房里,于阿水涨红了脸,额头青筋直冒,激动地辩解:“钟平的儿子不是我杀的,我根本一点点事体都没犯!他诬陷我!明明就是他们钟家的事体,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还赔了一个女儿……呜呜呜……” 当然,房间隔音,他也并不知道钟平到底说了什么。 燕祁云平静地询问:“所以人到底是谁杀的,你们两家到底什么恩怨,你要说清楚,我才能还你清白。” “我女儿是他儿子杀的,”于阿水不得不说出了这个事实,“至于他儿子,是他自己亲自动的手啊!” 第九章、心筑 这个案子很快就破了。 原来那钟开是村里一霸,虽然才十七岁,但从小长得人高马大,什么破事都干过,对于这一切,钟平向来不闻不问。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父亲对儿子自小宠爱有加,十四岁以前甚至从没骂过一句,更别说打了。十四岁之后,钟开仗着身高开始在村中惹是生非,钟平这才开始管教已经于事无补。三年前,钟开正是十四岁。 “强x钟惠的是钟开,不是他爹,他爹是给他顶罪去的,为的就是怕耽误他前程。他爹以前老寄望他读书读个出息,要是他吃了官司以后就不能考秀才了。格件事体么村里人人都晓得……” 村中甲长也被请到衙门,说起这件往事,不由为钟平说情。 荀大人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但是衙门里不知道啊!你们晓不晓得包庇犯人是犯法的啊?” “晓得呀!但是阿有办法啦!小子只有十四岁,就去吃个官司,以后怎么办啦!他爹就他一个儿子,那么去顶哉!” 钟甲长应对得理直气壮,荀大人瞪向他与一旁的杨村长:“钟甲长,我说的不止是那个钟平,是你们俩!” 杨村长就坐在一旁,静得像一尊雕像。看来他早些时候吃了瘪,现在是打算装傻充龙蒙混过去了。 无奈中,钟甲长一摊手:“我们也没办法的呀!钟平人很好的呀,就他儿子勿好,看他平日也没少打少骂,小时候没教好长大就教不好了呀,那怎么办呢,又不是我家里人,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要去顶,管我们什么事喃!” …… “那天我傍晚回家,家子婆就说勿好了,女儿跟着隔壁那个杀胚去了县城里,结果那杀胚自己晃悠悠回来了,称没看到我女儿。我就知道勿好了。后来他爹押着他悄悄来找我,说我女儿没了。我当时想打他的……” 于阿水说到这里缓缓叹了口气,才接着道:“后来想想算了,有那种女儿不如没有……” 路少琛不耐烦地摸出一个布包丢到桌上:“阿叔,从你房里搜到一包铜钱,你老婆都不知道来由。这包钱是谁给的?” 铜钱很沉,县衙里清点过,合计至少能兑换二两银子。 “那个么……”于阿水木着脸喃喃道,“钟平给的。” “钟平为什么给你这么多铜钱?” “说就当是下的聘礼,把我女儿接过去埋在他们地头附近,以后就是他们钟家人了……” “我……”路少琛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压低了火气,“人命是好买的吗?阿叔,你知道这是犯法的吗?!” 一听自己又“犯法”,一想到“犯法”就要“吃官司”——没念过书的于阿水又激动了起来:“大人!我勿晓得啊!我字都不认得的,我跟我家子婆两个人加起来,认得的字十个手指头就数得过来!” …… 隔了两间的牢房听不到于阿水那边的声音。钟平在诉说中慢慢平静下来,但是他是这样说的:“我只杀了我儿子。杀于娇的还是我儿子,小两口吵架、打架,回村路上经过我家田地他发狠就把人杀了。他还说他杀了个胡人,大概就是前几天被发现的那个,你们要找就找他,勿要来找我。” 燕祁云一边记录他说过的话,一边继续盘问:“为什么杀你儿子。” “因为他杀了人。我么为民除害呀!” 钟平说得一脸理所当然,燕祁云一边记录,抬头瞥了他一眼:“他杀了于娇那么多天后,你才想到‘为民除害’?” “一开始么……还是想保住他的,就花了点钱。反正于阿水家里穷得很,经常为点鸡毛蒜皮的事体斤斤计较,收了那一包铜钱他也就不响了。” “那为什么后来不想保了呢?” “因为他说他在城里又杀了一个人,虽然是个胡人。” “知道他为什么杀那个胡人吗?” “他说他跟娇娇吵架被那个胡人看到了,就疑神疑鬼,特意去城里找到杀掉的……”钟平说到此处终于红了眼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差大哥,你是没有过这种儿子,心累啊!帮他还帮错了,隔几天又杀个人,再接下来指不定他又要干什么坏事体。我生下来的,只能我负责,他是我儿子,处置他我也心疼的呀!唉……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 “那天……大概也就是前天,钟平来找我,说他把他儿子杀了,人都沉到水塘里了,我还说他,那一口池塘是供全村灌溉的,全村的粮食蔬菜都泡尸水里了,大家吃尸水泡的菜!他一想对的,就说过个两天从池塘里把尸体捞出来埋到娇娇旁边,算作合葬,结个阴亲……” 于阿水絮絮叨叨,东一句西一句,路少琛不得不把他拉回主题。 “阿叔,他有说过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杀儿子么?” “有啊,”于阿水说到此处来了兴致,“因为他跟他儿子吵架,还打起来了!而且他家子婆又有喜了,村里的张神医把过脉,又是个儿子!钟开这个儿子么就当废掉了,还不如好好把下个儿子养养好……” …… “知道你儿子杀死于娇的作案过程吗?”燕祁云问钟平。 “勿晓得。”对面那老头抛出三个字。 “你儿子杀完人回家后,你是隔了多久才知道他犯事的?” “没多久,不记得了。” “他回家时没有异样?身上没有沾血吗?” “不清楚,我那时候睡了……有我家子婆作证啊!” 燕祁云套话,试图问出他是否共同参与杀死于娇,但钟平开始打太极。看来虽然他没啥文化,还是知道共犯罪加一等的道理。而且从现场痕迹来看,杀死于娇的也只有一人,钟平应没有撒谎。 “于娇的尸体,是不是你帮你儿子掩埋的?”最后,燕祁云换了个问题。 “不是的。”钟平头摇得似泼浪鼓。 “那你怎么知道于娇的尸体被埋在那个地方?”燕祁云板着脸,半是真话,半是诓他,“你清早去过案发现场,留下一串脚印,就通向你家!你的鞋子跟脚印也比对过了,再不从实招来,可就只能上刑了!” 钟平毕竟是个农民,没读过什么书,自然不知道什么新政,老百姓进衙门胆战心惊,就怕挨一顿水火棍,更何况他如今是被当成个犯人来审,更是不敢不说实话了。 “我……我就是去看看……”钟开苦着脸道。 “去看什么?土堆有什么好看的?” “唉……我就是昨天听人说隔壁娇娇的尸体跑到城门口去了,今早越想越奇怪,所以去看看……” “所以你果然知道于娇的尸体就埋在你家田地附近啊?” “是我儿子告诉我的呀,我就帮忙挖了个坑,没有做别的……”他脱口而出,随即自觉不妙,小心翼翼地试探燕祁云,“大人,这事……是于阿水告诉你的?” 燕祁云反得了线索:“哦,所以于阿水也知道他女儿埋在那里?” “那是,”钟平破罐子破摔,干脆把他那邻居好哥们一并拖下水,“他收了我钱,还帮我盖土呢!” …… 另一间牢房,路少琛吓唬于阿水:“阿叔,我跟你说,你这叫串供,跟他人隐匿案情,是要吃官司的,那包铜钱将没收作为证物,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 于阿水一听不干了:“凭什么呀!钟平给我的,凭什么衙门充公,你们不讲道理嘛!” “这不是讲不讲道理,这是新法,现在是告知你……” “哎呀钟平害了我女儿一条命,还拖累我,我要找他算账!娇娇啊,你死得好惨啊!”于阿水拉开嗓子干嚎,“唉,早知这样就拦着她妈不去上报失踪了……你们衙门多事体!” 路少琛提高了嗓门:“怎么我们衙门又多事体呢?!” “不是你们衙门,不是你们!”于阿水还是不敢得罪官差,换了个口风,又责怪起了方才还嚎过得女儿,“是娇娇多事体……死了还非要跑到路面上,让那么多人看到,还不嫌丢人现眼啊!” …… 路少琛走出衙门的时候大大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见到小凤迎上来,赶紧作了个“停”的收拾。 “大姐,我现在非常无语,想静一静,先不要跟我说话!” 然后他便自顾自地溜走了。 随后出来的是燕祁云,他也是同样的步履沉重。 小凤扒住他的手臂:“发生什么了?到底真相是什么?” 其实关于这个案子,还有好些疑点,比如,到底是谁把尸体起出的,于阿水和钟平都声称不知。仵作验尸后也觉诡异,因为那尸体四肢有多处死后很久才出现的磨损,就好似死者是死后自己爬出了土,躺到了那条大路上,好让来往的行人发现的。不过他隐瞒了这些,匆匆地用一句话把案情简述了一遍,语气尽量保持波澜不惊。 最后他突然道:“对了,多谢。” “你谢我?”小凤一愣。 “谢你眼睛尖,看到那么深的池塘里躺着的尸体。不然我们还要找半天。” “那……倒也不是,如果我不提醒,你们再拖两天网也能找得到,毕竟他就把尸体丢在村里……”小凤不解道,“可他为什么要把尸体丢在村里呢?很容易被发现啊,这样不是太蠢了吗?” 天上飞过一对儿麻雀,燕祁云目送那两只欢乐的鸟儿,没来由地想要倾诉出长期以来所碰到的所以难题与迷茫。 “其实,很多犯人的作案手法并不高明,”他说,“作案的目的往往也一言难尽,但是要找到证据抓住那个真正犯案的人,却很难。” 他沉默下去,自有一番心事。 “哦,这样啊……”然而小凤背过身,在燕祁云无法看到的角落,她悄悄勾起唇角。 ——所以只要足够高明,就永远不会被抓到了,对么? …… 木渎大街上,一辆马车从路正中缓缓驶过,夏风偶尔拂过车上的丝绸门帘,引得街道两侧的路人多瞄两眼,待那车过去,一群男女开始讲起闲话。 “哎?那个不是药材铺的老板娘吗?” “她这几天突然瘦下来,越来越漂亮了啊!” “还越来越风骚呢!” “她老公死了才不到两年,现在突然开始打扮这么漂亮,不是什么好事!” “切,寡妇门前是非多呗!” 那寡妇的马车,最终是停到了林墨的跟前,把他吓了一跳。 日头已落山,学堂早关门了,他提了两包菜准备回家。奈何他小时候瘸了一条腿,走路比起常人没那么利索,又因为买东西花了些功夫,这才耽搁到现在还没回家。 现在他被拦住了,拦住他的人是木渎县最有钱的寡妇,他顿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林老师是么,”那帘子内的女子看他半天不作声,倒是先发话了,“这县城里就先生的一家学堂,奴家久闻先生大名……” “秦掌柜,不敢当……”他低下头,这是一种因长期的自卑而导致的习惯。 帘中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微微掀开帘子,扫向车旁的男人,贪恋般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这一整个人的每个细节都映在自己眼中。 有路人经过,好奇地往这边瞅一眼,不知这个寡妇是想干什么。 事实上,她也还没有想好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罢了,”她最后抛下这句话,“林老师,可要记住奴家,我们有缘还会相见的。” 帘子重又放下,沉默的车夫扬起马鞭,差点甩到林墨的身上。这一次的邂逅莫名其妙,足够令人摸不着头脑。 不远处的巷子口,冒出了一个烟圈,一条身影钻入漆黑的巷子中,融入这天的漫漫长夜里。 第十章、死讯 大概是在五岁的时候,卫小凤就发现自己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五岁那年,她被一个堂兄推搡磕破了手,一滴血落地,被血触及的那一小片草登时枯萎,直至在原地留下一个焦黑的小坑。 几天后,她抓到了一只老鼠。 没有人发现她的这个举动,那时她还没有受封公主,只顶了个郡主头衔,宫里的人都狗眼看人低,一个劲儿巴结她的那帮子堂兄,谁也没空搭理一个并非皇上亲生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偷偷溜到御膳房做并不符合她身份的事,只为了验证一个猜测。她划开她的手,将血喂给了老鼠。 然后,在她的惊愕中,老鼠的身体抽搐扭曲着,最终伴随着一阵滋滋作响——灰飞烟灭。 …… “祁云他……变了。” 路少琛边走边感慨。不出意外,这天的清晨,小凤又跟在他身。她的手里正捧着一个他刚给她买的蛋饼,热乎乎的,她还没来得及吃。 当然,比起蛋饼,她更想从路少琛嘴里多了解一点燕祁云的过去。 “他怎么变了?”她问道。 “前段时间那个案子,结案后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在他面前抱怨,他还说这就是工作,我们这些当差的,只能接受……” “他说得没错啊!”小凤立刻站到了燕祁云的立场上。 路少琛辩解道:“但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以前他是怎么样的呢?” “至少也得骂声‘艹’吧!” “哦……他以前还会爆粗口?”小凤乐了,“可是他现在变了,不知道他九年里发生了什么呢?琛哥,你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啊!他才回来没两天,什么都不肯跟我说!”说到此处,路少琛眼角瞄向小凤,“喂,你跟他朝夕相处了一个月,你就没试探试探?” “才一个月而已,能试探出什么?而且我要到处逛逛,才不会跟他时时黏在一起哩!” “那……你们晚上……睡觉……怎么解决?” “睡一间啊!”她脱口而出。 “睡一间呐?!”路少琛夸张地拖起长调。 小凤理所当然道:“对啊,我睡床,他要么打地铺,要么睡板凳,你想到哪儿去了?” 路少琛一滞,随即啧啧了几声,摇头晃脑地故作深沉:“小妹妹啊,我知道祁云为什么不喜欢你了。” “为什么?” “男人嘛,对不对,”他神秘兮兮地弯腰凑近,还压低嗓门,但谈话的内容没了正经,“男人都喜欢温柔体贴的类型,你看看你喃,没胸没屁股,身材就不是男人会喜欢的类型,还如此不体贴!他要睡板凳你就让他睡了?你那个时候就应该主动点,招呼一声……”他干咳两声,拿捏起腔调向小凤示范:“‘燕哥哥,过来呀,要不要来睡一张床啊~’” “呵,你当我青楼里来的?”小凤冷笑着一把推开他,“我告诉你,这种可能吃亏的事我才不会干!” 她出手那一下力气有些大,路少琛被她推得后退了几步,更因她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了一跳。眼看她的脸色一改往日的天真,换之以一种不符合她年龄的阴沉,路少琛有点不知所措。 “可你……不是喜欢祁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喜欢他,但不代表我愿意倒贴送上门,”她站定,笃定地识穿了他的心思,“琛哥,你是不是在想什么色色的东西?” 她的气势唬住了他,路少琛想,不愧是来自京城的小姑娘,言谈间自有一股霸气在,跟南方小娘鱼终究是不同。 他服软,向她说起好话:“没有没有,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不要当真嘛……” 然后,她又继续了她的步子,若无其事道:“其实男人好色也没什么,毕竟我在男人堆长大,对男人了解得很。” “哟?”路少琛贱兮兮地忍不住又想开她玩笑,“你怎么了解了?” “就好像你,琛哥,”她一指他,“你是不是还没成过亲?” “呃……”路少琛一噎,他今年三十岁了,确实还没成过亲,“你跟谁打听过了?” “不,我猜的,”小凤道,“不仅没成过亲,也没有被女人爱过,更没有爱过女人,所以才会这么一脸色迷迷的。连路上的大妈经过都要看个不停。” 她的手指头在半空里转了两圈,扭向一旁:一群大妈围在布庄门口挑挑拣拣,其中有两个听得他们的交谈回过头来,怒气冲冲地盯着路少琛。 “你不要瞎说!我……我没有……”路少琛虽然的确扫了其中一位大妈两眼,但大庭广众这种事可不能随便承认,然而他的争辩过于苍白,只能转开话头,“男人成了亲照样会好色,你说得不对!不能只针对我!” 小凤笑道:“若是男人成亲了,多半就是一脸萎靡不振的样子,没事就会抱怨家里的黄脸婆有多三八。才不会是你这个样,嘴上都要占我这种小姑娘的便宜!” “我……不跟你争了……”路少琛拉着她紧走好一段路,以撇开了那群大妈。他自知理亏,不敢再多争辩,但他还是要抚慰一下好奇心:“你以前周围的男人都是那样的?” “对啊!他们常常在我面前抱怨,家里的几个妻妾为了争宠什么勾心斗角的事情都做得出,他们光听都嫌烦。” “啊?好几个妻妾?”路少琛默默咽了口口水,酸溜溜地说,“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有钱人能三妻四妾,我们老百姓讨不起老婆……” 小凤向他瞪着大眼睛:“琛哥你吃皇粮的,算什么老百姓?” “底下做事的,都叫老百姓!”路少琛心烦意乱,不想再与她说了,挥了挥手道,“算了算了,你也别跟着我了,该干嘛干嘛去,让我清静一点!” “琛哥,你不高兴啊,”小凤的面上终于又浮现出之前的那般活泼,高兴地向他的背影高呼,“我也是开玩笑的,你不要见怪嘛!” 她乐于见得别人被她说懵的样子,眼看路少琛捂住了耳朵,她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更好玩的事情上。她的蛋饼吃完了,但是肚子还有一点饿,便又到街边买了一碗豆腐脑。新鲜醇香的豆脑,洒上一些虾米干,淋上一点酱油,微微的甜中带稍许的咸味,接着一同融化于口中,只余满口清新。她吃得很尽兴,谁知往腰间一摸,发现钱袋子里居然只剩两文钱了。 而一碗豆花要三文钱! “这……”她刚想用话术还个价什么的,摊主大度地免了那一文,便摊子一锁,生意都顾不上,兴致冲冲地奔向了街对面的书局。 “今天是闻斋先生的新书出书的日子,前十名能拿到带有他亲笔题字的石刻珍藏版啊!” 书局门口站了个小二吆喝,一群成年男子呼啦啦地将那书局围了个水泄不通。小凤随着人群被挤到书摊上,随手拾起一本闻斋先生以前的大作。 “《大飞鹞》?”翻看了几页之后,她被逗乐了,“虽然内容还算不错,但这文笔……未免也太差了吧!” “你可不能这么说,这本书很玄的,”一旁的书迷不满地提醒她,“就在这本书写成后不到一个月,朝廷就公布了多年前挖掘出的关键线索,证实书中所写明朝与祁国之中确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这本书也是因此而一举成名。我个人是很相信闻斋先生写的内容的,其之远见世间难得。这本书不能看文笔,要看前因后果对应……” 她无视了那人的吹捧,又拾起一本他人所写的书,这一本的作者笔名更怪,就署了个“无名氏”。 “哦,这个啊,”于是那书迷不屑道,“这本是最近卖得第二好的……” 她翻开扫了几页,大体讲了一个邪恶的妖魔看上了一个凡人男子,各种纠缠之下男子宁死不屈,随后无数次的转世两者每次重新开始,待凡人每次拾回前世的记忆后依旧对那妖魔抵死不从,于是他们相爱相杀重复重复再重复……纠结了一整本,到了结尾,他们还是没能真正在一起。 身旁那书迷见她看得入神,调笑起来:“这书也就适合你们女孩子看看,净是些情情爱爱的内容。” 他们正说着,忽然,又有几个人跑向了城门方向。 “出告示了!皇上出了新告示,大家快看看去!” 于是正争抢着书的人群分出一波,冲向了城门口张贴告示处。 “又发生了什么?” 小凤被挡在重重人群后,她身材娇小,跳了两下也看不清告示上说了什么。这时有个高个的大叔好心告诉她:“好像有个皇亲国戚殡天了,皇上十分悲痛,故大赦天下一年……” 人群喜气洋洋,毫无悲痛之情。不时有人冒出一句:“嘿,我家符合上面写的政策,可以免赋税一年呢!” 小凤闻言心焦如火,好不容易从人群的缝隙钻向前方:“让开,宫里有谁殡天了?让我看看!” “别急嘛小姑娘,”又有个大叔盯着告示道,“上面说,好像是个公主……” “公主?”小凤不可置信,“可是……皇宫里不是只有一位公主吗?!” “对啊,可不就是那个咯,”大叔抬了抬下巴,向她示意起那个对她而言熟悉至极的名号,“上面写的嘛,是常华公主啊!” “什么?!我——?!” …… 是夜,燕祁云收到一封信件。 在见到小凤的不久后,他就在彭城向京城寄出了一封信,至收到回信,已隔了有一个月。他打开信件,在灯下细细观看。 “燕兄敬启:因兄飞书所言之事,愚弟不敢怠慢,特地在京中查探,然这一二月未有下落不明者,更毋庸论符合兄所描述之千金小姐……自兄离京后,京中并无怪事发生,库房也未报失踪火器。唯有一些小事,如皇宫东墙一角坍塌,随后从宫中传出消息,称常华公主大病,京中传言此墙与公主之命格有莫大关联,一时各种诡事流传……” 燕祁云看到此处蹙起眉头,看来从这封信上是得不到什么线索了。他正要收起信件,忽闻屋外锣声震天。 “怎么回事!” 他即刻披上衣服冲出屋外,听得那打更拉开嗓子大吼:“不好啦!有贼骨头偷东西啊!” 第十一章、大盗(上) 被偷的人家是木渎本地的一家王姓大户,据王员外称,他三更起夜,发现院子里有动静,赶紧到平日存放金银的房间查看,果然发现所有零钱被一扫而空。丢失的这些钱对王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王员外还是选择了报官。 他气呼呼地向燕祁云展示那毛贼留下的杰作:“燕捕头!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人啊!偷钱就偷钱,在我买的古董上搞破坏,我的这座屏风是名人著作,可是价值五千年呐!” 只见那名人题字的著名屏风已然被破坏了美感,上面用墨书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荆红羽到此一游!” …… “荆红羽?” 白三道听燕祁云提到这个名字,停下了往桌上分筷子的动作。 燕祁云调查了一整天,没得到半天头绪,王员外又催得紧,他只能另辟蹊径。 “我听着这名字耳熟,好像听你提过……武爷,你以前在江湖中,是不是有个叫这个名字的朋友?”他向白三道说。 “呃……有是有,”而他的养父果然听过这个名字,“不过她应该已经死了啊!” “什么?死了?” “对啊,十七年前就死啦,若能活到现在,大概也得五十多了……”白三道叹了一声,“其实,那女子也是个可怜人。从小被人卖去春风楼,改号酉常情,白天卖身,晚上专司杀人,因此养成了一些不良的秉性,比如说偷东西啦,比如……”然而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明显一滞,显得心虚起来。 “比如什么?”燕祁云不明所以。 白三道小心翼翼得瞥了眼厨房,压低了嗓门:“没什么。就是可能因为早年际遇的缘故,她为人非常好色,逢人就睡,但凡是个人,男女老少全不放过……” “哦——”燕祁云抬起一根眉毛,一脸了然,“听起来武爷你对她很了解嘛,那你跟她……” 白三道紧张地向他猛拍一记肩膀:“我没有的!臭小子你不要乱猜!” “真的?” “真的,不骗你……”然后他表现得更心虚了,稍微露了点口风,“其实嘛是差一点……哎这事你可不要跟你娘说,被她知道我就惨了!” 燕祁云无奈道:“你放心,我可没那么好事。你就告诉我关于她,你还知道些什么?” 白三道想了想:“她爱偷东西,还很会易容,她偷东西的时候就爱用这个名号,三十多年前她甚至从南偷到北,当时在京城也是声名大噪啊!但她其实是个苏州人,没过多久又回来了……谁知后来,盐帮那老匹夫把她利用完了就一脚踹,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说着说着,他又神情恍惚,燕祁云摇了摇头提醒他:“武爷,我看你这怜香惜玉之情就要溢于言表了,能不能矜持点?”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矜持不矜持的?” 恰在此时,白大娘两手捧着菜盘钻出了厨房,她好奇的一声提问,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同时否认:“没什么没什么!在聊案子罢了。” 小凤就跟在白大娘身后,她也捧了菜盘,本来好似兴致盎然地想说什么,听到他们的谈话突然噤了声。 白大娘说:“是昨晚的那个贼偷的案子吗?据说那个贼还是个几十年前就闻名两国的大盗,真是可怕。我们木渎县怎么会招来这样的大贼?” “其实她偷的钱不多,只是把王叔家的屏风弄坏了,王叔特别生气,现在出银子给官府悬赏一定要把她抓出来。”燕祁云道。 小凤终于插嘴,不满道:“哦,原来他抓人就为了一个屏风啊!” 燕祁云说:“他说那屏风价值五千两,是名人手笔,不气才怪!” 他没有注意到小凤脸上一闪而过的讥讽。 白三道这时也打开了话匣:“这么说也奇怪,荆红羽以前作案从不题字,更不可能破坏贵重物品,怎么可能露这么大的马脚给自己,岂不是自砸招牌么!” 燕祁云也不解:“别看她搞破坏留了那么大的题字,除此之外却什么痕迹都没留下,那题字更像是她为嘲笑事主留的。就连那几个字,写得那么蹩脚,看样子也是用平时不用的那只手书写的,想从字迹上找线索都找不到。” “这么说就对啦!”白三道一拍大腿,“她以前还最喜欢搞恶作剧,捉弄她不喜欢的人。你这样一分析,感觉是她没错了!” “可你刚才不是说她死了么?”燕祁云狐疑道。 白三道接茬:“说她死了的可不是我,是官方认证的。那个认证的人不是别人,是嘉兴沈家的那位姑娘,你小时候也见过她的。后来她入京考了个功名,据说还进宫当太傅了。不知你在京城里见过她没有?” 小凤听到此处蓦地一惊,只能装作没听见。 燕祁云自嘲地笑笑:“京城那么大,所有人都是各自为政,我职位低下,怎么可能见得到宫里的人。” 白三道说:“总之呢,她的尸体我是没见到的。当时她虽然被盐帮追杀,按照她那个狡猾的个性,说不定真能逃出生天也说不定……” 话到此处,招呼一双幼小儿女的白大娘又回到了桌前,听他们讨论得这么有兴致,忍不住又随口一问:“原来你这么熟悉那个大盗啊?” “我……这个……”白三道在片刻的心虚后又拾回了男人的尊严,豪橫地表示,“那是!也不看我以前什么人,江湖上的朋友见到我都卖我一个面子!” “哟哟哟……瞧你这个样子……” 白大娘调笑,白三道也不好意思起来:“当然现在是不行了,老了,腰也不好了。吃饭吃饭。” 他干咳三声,带头动了筷。 “对,吃饭吧,今天的蛋饼是我摊的,大家尝一尝?” 小凤适时把自己学摊的饼往燕祁云的面前推,后者盛情难却,正要尝一块,白三道抢先动了筷子。 “嗯?味道不错啊!”他夸赞道,“小丫头有一套嘛!” 随后,他便因为这唐突之举挨了白大娘饭桌下狠狠的一脚。 第十一章、大盗(下) 夜深,燕祁云房中,两人争执。 “祁云啊,小凤姑娘人不错的……”白大娘努力劝说。 燕祁云再次拒绝道:“娘,她都还没满十七岁,过段时间就要被送回京城的,她是富家千金,我跟她根本不是同路人,你不要再说这个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都快三十岁了,再不生孩子,我可怎么跟你那去世的爹交代!难道……难道你要学那个路少琛啊!” “娘,琛哥是我同事!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说他!” “那就不提他!我知道,你是还对那个胡人念念不忘!但胡人怎么行,长得都跟我们不一样,你要把她娶进门生个跟她一样的孩子出来,是要我被街坊邻居笑死啊!你这个孩子,怎么就不想着找个正经点的女孩过日子呢……” “我早就和她分手了,现在我只当她是朋友看待。”他反驳道。 “藕断丝连,算什么分手?那毛家阿嫂可是跟我说前几天亲眼看到你又去找她了嘛!” “娘!”燕祁云被缠得没办法,只得道,“好吧,实话告诉你,其实我离开苏州后,又有了钟意的人了。” “啊?你是说,你有对象了?”白大娘喜道,“是小凤姑娘……” “不是!是我在湘西碰到的。”燕祁云不得不坦白,“她也不是汉人,是个苗人。” “那没关系啊,苗汉都一家,长得差不多嘛!”白大娘依旧欣喜,“你看你,怎么这次回来也不把那姑娘带回来给娘看看……” “她死了,死了三年了。”他截住了他娘的话头。 “啊?这……” 屋中一阵沉默,良久,他才道:“娘,我暂时没有那些想法,我的事,请你不要再多过问了……” “好……好吧……” 白大娘才悻悻地离开,小凤从暗处探出脑袋,敲响了燕祁云的门框。 “燕大哥!” 燕祁云无奈地转过身:“你在那边听了多长时间?” 小凤耸耸肩:“你们都在说本地方言,我反正也听不懂。不过看你跟你娘争执的样子,看来又是为了塔吉安娜对不对?” “我的私事你不要管……”他话音到此,只见她大摇大摆地进了自己屋,还打算坐他床上,他忙不迭地拦住,“干嘛,你又乱闯男人房间啊!” “你的房间是什么人间炼狱,进不得的么?”小凤歪着脑袋斜视他,“况且我都进来过了,不怕再进一次!” “你!”他只得妥协,“算了,你这次又有什么鬼主意,快说完就赶紧滚回房去睡觉!” 她向他一摊手:“把我的枪还我!” “你要枪干什么?” “防身啊,我最近很没有安全感,需要有把枪定定神,还我!” 她模样认真,看来今次来找他可不是为了开玩笑,燕祁云反倒起了逗她的心思:“其实早在彭城时,我就已把枪上交当地知府,现在指不定已经运到京城了。你想要,回家去拿啊。” “你说什么?”她霎时急了,“你这是乱动他人财物!你一个小捕头,知法犯法!” 燕祁云抱起了胳膊:“你可以这么控告我,但你要证明这把枪是你的。告诉我,你是几时买的那把枪,有没有收据可证?” “没有!收据被我弄丢了!” “就是说你没法证实了?”燕祁云终于不逗她了,“实话交代,那把枪到底是你从哪里弄来的?” “不告诉你!”失去了枪的小凤看起来像个愤怒的小豹子,一时半会是不打算再好好跟他说话,她向他伸出一根食指,“燕祁云,你给我走着瞧!”便气呼呼地转身欲走。 “喂,”他这时叫住她,“你要防身是吗?” “啪”地一声,他将一物重重搁到桌子上。 “拿去。”他说。 她拾起桌上的东西:“这是什么?” “刀啊。”燕祁云说,“你不是要定定神么,给你把刀,足够有安全感了吧?” 这是一把小匕首,只有巴掌大,从刀柄到刀身是一色的银,花纹雕刻细致,做工倒是精美,但小凤将匕首拔出一看,又不乐意了。 “这么小!还这么钝!这刀没开过锋啊!” “给你定神用的,当然不能用真家伙。” “可我不会用刀,这又不是个真家伙,如果碰到意图不轨的坏人,这玩意一下就会脱手了,若被夺了刃,这东西还有什么用!” 燕祁云踱到她面前:“刀没开锋,你可以自己给它开;不会用刀,你可以向武爷学;怕刀脱手,我给你个建议:用带子把刀绑在手上,保证甩都甩不掉。我给你这个,是要你明白,兵器终究不是玩具,钝刀固可伤人,更别说一把火器。万一走火打死路过百姓,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我只会用火器,不会用刀,我不会打死路过百姓的你放心!”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将匕首收入了腰间,“不过你都这么说了,这把刀算是你送我的礼物?” “算吧。” 一刹那,方才气呼呼还亮爪子的小豹子又变得笑逐颜开。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向燕祁云摆摆手,“不过我不会白收人礼物,我来想想怎么回礼比较好。晚安!” 直到她离开他房间跑了一段距离,燕祁云才终于将自己房门合上,松了口气。 他打开抽屉,那把紫晶好端端地躺在里面,并没有如他所言真的上交。而今日收到的信件就摆在这把枪的旁边。 信的内容,他在早些时候已经看过了。是来自另一位山东的前同僚的信件,上面写的内容让他越发感到不安。 “……一个半月之前,济南往南方向数个山头的山匪忽然消失,上山查探,只发现一些血迹……”信上这样写道。 他拆开那把枪,可载六发弹的弹夹里如今只剩一发弹药。他亲眼目睹过小凤开枪杀人用了一发,但是还有四发消失的弹药,是上哪里去了? 是她用了吗? 然而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即便傍着一把小手枪,又是如何能在济南下车后,徒步走到彭城而毫发无伤的呢? 她之前,是否早已用其他方式杀过不少人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思忖着,锁上了抽屉。 第十二章、怪胎 卫小凤自打记事起就学会了掩饰自己的真面目。当她发现她的血与常人不同时,她选择了隐瞒。即便皇伯父看起来那么疼爱她,后来还赐封她为公主,她也依旧把这个秘密瞒得死死的。 她后来又捉了几只老鼠,或者昆虫,在被喂了她的血后,那些小动物无一例外地化作了一滩血水。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开始越发渴望将血喂给一些更大的动物,这种渴望并非源自于她对自身的认识验证,她只是单纯地希望看到更大的东西在她眼前被她的血烧死的样子。 后来,她到了济南。 下车后经过第一个山头,她就被一群山贼围住了,这群男人个个精壮结实,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然而面对这一帮亡命之徒,这个小姑娘倏然露出了喜色:因为终于、她终于找到足够大,反应足够能取悦她的动物了! 人——正是这样的动物。 …… 好似如她的突然到来那般,荆红羽又突然消失了。 有人说那女贼从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太久,一定是已经混出城到别处寻觅猎物去了。但燕祁云认为不然。他不认为一个曾名动江湖的大盗会跑到一个普通的富庶人家只为了打劫些零钱,他认为破坏屏风才是那贼的真正目的。能抱有这种目的的人,一定在平日被王员外得罪过,所以得从他周围的熟人着手。只是王员外平日里得罪过的人实在太多了,要排查起来确需一番功夫。 这两天他很忙,没工夫搭理小凤。好在她自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燕大哥平时喜欢什么?”她又缠上了路少琛。 “不知道啊。”路少琛有气无力地说。 “他就没个爱好什么的?他喜欢使长枪吗?我看到他原先有一把,但回来后他就还给武爷了……”她喋喋不休地追问。 “我不知道啊。”路少琛叹了口气。 “那他喜欢吃什么?” “不晓得。”他又摇摇头。 她打了他一下:“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真没用!” 路少琛哭笑不得:“大姐,你成天粘着我问东问西就为了想从我这里套话了解祁云,可我不是你的工具人啊!” 小凤辩解:“我没拿你当工具!” 他顺势嬉皮笑脸道:“既然你没把我当工具,那我之前告诉了你那么多关于祁云的私事,你就不想给我送点什么回礼?” 小凤的白眼即刻翻向天:“哇,你这个人好不要脸,只不过问你点小问题,你也不是都能答上,还好意思问一个小姑娘要回礼?” 北方的姑娘直来直往,果然豪爽!就是这一矢中的反把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我……我开玩笑的嘛……你不要在意……”他腆着脸赔不是,免得小凤跟上回一样再口无遮拦捅破他不可见人的小秘密。 小凤一巴掌拍他肩膀上,大度道:“你都说玩笑了嘛,那就算了,看在你也给我提供了不少情报的份上,我可以满足你一个不过分的要求。” “真的?”路少琛灵机一动,试探道,“那怎么才叫不过分呢?” “过不过分是我来判断的,换言之,我如果觉得过分就可以直接拒绝,你也就丧失了这一次的机会,所以向我提出要求的时候,得考虑清楚哦。” 路少琛盘算起来,但是算来算去,也就只剩下荤段子,根本不可能提出口。 他最后只得干笑两声:“嘿,你个小姑娘,有什么能力满足我的要求啊……” 一时间,他心中感慨万千,想到自己三十岁还没成亲,县城里所有的三姑六婆都在说自己闲话,忍不住就想鞠一把心酸的泪,于是又一阵悲从中来,仰头看天,今日的天空真蓝…… “哎?人呢?”他往前走了好一段,这才发现小凤没跟上,回头一看,见那小姑娘正盯着一户人家发呆。 他返身回来,拿手在小凤眼前晃了晃:“你盯着别人的家干什么?” 小凤指向那一节露出围墙的屋檐:“这家的房子好漂亮,你看那飞檐,雕刻精致,跟周围的房子都不一样。” 这房子确实与众不同,围墙都比周遭高了一截,围墙顶瓦片片雕刻了细巧的图案,而且每片还各不相同。南方建筑讲求蜿蜒秀美,不似北方那般所有的所有的房屋都错落得方方正正。只不过他们现下看不到围墙里头,但也可从那露出围墙的亭台楼阁与各色树木猜出内中的曲径通幽。 “那是,她可是咱木渎县首富!”路少琛说起来挺起了胸膛,好似那首富指的是他自己。 “木渎首富?”小凤认真问道。 “对啊,秦大娘子嘛!卖药材的。” 她闻言起了兴趣:“哦?还是个女的?” “哎,她可不是白手起家,”路少琛啧了一声,“人家是嫁的好,几年前还死了老公。因为人高马大还豢养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家奴,她男人家的那些叔伯都不敢来招惹她,整个赵家的财产都被她捏在手上……” 语气有些酸,小凤撇撇嘴暂不予以置评。 他们谈话间,不远处正门大开,只见一名素衣的女子在家奴的簇拥下缓缓出了门,迈上早已备好的马车。车夫鞭子一扬,车辆扬长而去。 两人躲在一旁,小凤指向那女子:“那就是秦大娘子?” “对啊。” 她又打他一下:“琛哥你又吹牛,人家哪里有长得人高马大,明明是个纤细的漂亮姐姐!” “这个……”路少琛努力证明起他的可信度,“听说她前几天吃了仙丹妙药,瘦下来了嘛!虽然长得确实跟以前有区别,但人确实是她本人。” “你怎么知道?说不定是赵家叔伯为了吃绝户,派了个漂亮的女细作把她做掉了顶替上去的呢?” 路少琛不得不对她那丰富的想象力竖起大拇指,但他坚持道:“那肯定是她本人,她瘦下来那几天每天都在街上转,全县城的人都看得到她的变化。我还碰到她几次呢!不会有假的!” “哦?”她动起了歪主意,“木渎首富,甚至能搞出几日内就变瘦的仙丹妙药?” ——这说明她有的是钱! 说干就干,是夜,她便钻入了秦妙娥家。 秦妙娥的家奴确实个个面向凶恶,但看起来并没有非常多,只有一两个徘徊在院子里。她估摸其他人都在睡觉,若被吵起来可就不妙了,此地必须速战速决! 小凤身着夜行衣——这夜行衣自然也是她偷来的——她很快就找到了存放银两的房间,很快,所有碎银铜钱又被横扫一空。 “多谢款待,”她一边给包袱打结一边念叨,“我需要银子给燕大哥买回礼,你这么有钱,贡献一点给我是你的荣幸!” 今夜的偷盗很顺利,她背起包袱麻溜地沿路返回,刚想翻上围墙,就听得一侧的屋子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人家家里的破事,还是不理睬的好,”她心里想着,才往前迈了一步,又回转身,“还是让我看一眼好了。” 天气炎热,窗户没关牢,,一边如同呓语般念着什么。 “夫人……夫人……”他这样说道,“我……欢喜你……” 小凤缩了回来。但一想又不对:寡妇都已经没丈夫了,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呢? 于是她又好奇地继续看下去。但这一看不打紧,她发现那女子好像起了某些变化,比如……她的脖子怎么变长了? 小凤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居然难得犯起困,看错了。 而那女子此时发话,声音清晰可闻:“既然如此爱我,那……就让奴家吃了你,好么?” “好……感谢夫人……”那男人迷迷糊糊地说。 ——这是啥意思? 她几乎没能理解,但在下一刻,她可算明白了。 因为那女子的身体中陡然间伸出无数细密绵长的血丝,血丝翻腾犹如一股血雾,刹那间便将那男人与其自身的躯干包裹其中。两句rou体转瞬便融成一颗红色的大圆球,唯剩一截长蛇般的脖子,顶着一颗人头,露在那圆球之外。 “你对奴家的爱,奴家收到了,”那颗美人头闭上眼,一脸享受,“乖,从此之后,就与本座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噫!妖怪! 小凤捂住嘴,大气不敢出,挪着步子打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嗯?生人的气息……” 听得身后那女人的发问,她不敢回头,就在一步窜上了围墙之时,在她背后,那音调猛然拔高:“谁在那里?!” 第十三章、穿帮 不过是想随便偷点零花钱,谁知竟目击了一场谋杀案——小凤惊慌失措,沿着围墙下的小巷疾奔,夜空里响起火车鸣笛般的轰响,她知道,那是“秦妙娥”发出的叫喊。 她一路跑一路回头,失了平日里应有的机灵和分寸,不知不觉就偏离了预定的逃跑线路,跑进了一个死胡同,直到撞上那面墙,她才意识到走错了。然而正当她想要返身退离时,却被一条身影拦住。 “站住!” 燕祁云正气凛然——当然,黑漆漆地她看不清她的面目,只是通过声音辨认出来人——总之这个正义感十足的男人在调查了两天贼偷案后终于在此蹲守撞见了她的行踪,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卫小凤不太喜欢被人撞见自己的秘密,哪怕对方是燕祁云也不例外;然而有些遗憾的是,她暂时对这个男人还是挺钟意的,不想随随便便就弄死他。 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小凤一纵身,施展轻功飞身上房,意欲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可惜燕祁云也并非等闲之辈,同样施展轻功,在她身后紧追不舍。月光下,两人在木渎县的房屋间穿梭,时不时脚下传来瓦片轻响,或是惊起一只睡在屋顶的懒猫,“呲”一声跃下房顶,招来屋檐下一片犬吠……寂静的夜幕瞬间被搅起几缕波澜,有人开窗大骂喝走了猫狗,对屋顶的动静却全然不觉。很快两者的距离逐渐缩短,小凤也已来到城墙下:这低矮的县城城墙,她只稍微花点力气,就翻了出去。 苏州地方实行宵禁,过了戌时城门关闭,任何人不得进出,除非是有公务在身——燕祁云确有公务在身,只不过他的公务只在城内,没有得到荀大人授予的出城通行令,若回去找大人批文,一是大人已回家休息,不太方便,二是一来一回太过费时,等他出了城,那贼跑丢了…… 于是,只犹豫了片刻,燕祁云便也翻过了那道低矮的城墙。两人出了城,直至追到了郊外。 “前辈!” 他再也忍不住,喊了她一声。 小凤一愣,因这个称呼而停住了脚步。 ——他竟然叫我前辈?! 燕祁云见她不跑了,便也停住脚步,暗中却用不会引起对方注意的方式缓缓向她靠近:“不知前日木渎县内发生的贼偷案,是否是前辈手笔?” ——我成前辈了,好有意思! 他哪里知道,此时此刻小凤的心中十分愉悦,尤其在辨认出他那毕恭毕敬的语气时,她得强行憋住才不至于笑出声。这也是为啥她始终背对着他,就是不肯回头。 燕祁云严肃地说:“前辈不吭声,晚辈只能当这件事确是前辈干的了。” 一听他还自称晚辈,她憋得肚子都疼。 “晚辈身负公职,有拘捕犯人的责任,因此如有冒犯,得罪了!” 她几乎要脱口一句“没关系”,但才刚回头,拳风直扑面门,她惊得一蹲,躲过了一击。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冒犯! 燕祁云招式刚猛有力,小凤左突右闪,就是不肯正面交锋。但继续下去并不是办法,她的秘密显然会穿帮得更多,小凤下定心思,就在他下一拳将至时瞬间举手投降:“别打我!” 燕祁云的拳头堪堪停在她面门前,这一收招,拳风甚至震开了她的蒙面布。当然,微弱的月光照不清楚人,但他认出了那个声音。 “怎么是你?”他把她拉近,就着月光仔细端详,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是你冒充荆红羽?!” 眼看已经穿帮,她也不再遮掩,理直气壮地表示:“对啊,她在京城很有名气嘛,城门口就挂了一张通缉她的告示,几十年都没人去摘下,我就借她名号来玩玩……” “你还会轻功?”他不可置信。那一个月相处,他试过她几次,这个小姑娘明明半点不像会武功的样子! “就会一点点,不是被你逮住了嘛。”她解释。并且从目前他俩的这个处境来看,算是事实。 “你为什么偷东西?”燕祁云不由哭笑不得,“还是偷别人的零钱,就你这样不入流的小偷小摸,还想模仿人家江洋大盗啊!” 而这小姑娘抱起胳膊,像模像样地踱了两步:“你这就不懂了,大锭的银两不是人人都有的,这个镇子这么小,一旦兑换就可能会被发现,继而被抓住。但是碎银两就不同啦,你用用我用用,大家都有铜钱碎银,平日里使着自然不会惹人怀疑啊。” “那你为什么突然要去偷别人银子啊?”他问道。 “因为……我家里人宣布我死了,银子也花光了,我身上又没个称手的兵器,没有安全感,有了银子,就有安全感了呗!” 燕祁云注意到了她话中的不妥之处:“什么?你家人宣布你死了?你碰到你家人了?” “没有!”小凤自知失言,气呼呼地随口搪塞,“是遇到一个乡亲,他跟我说的!” “所以你就去偷?安全感是偷来的?你明明就是想玩!”好在燕祁云没再在这一点上继续跟她计较,只是教训起她来,“你知不知道不是什么事都是好玩的?为什么无端端去弄坏王叔家的屏风?!” 小凤扬起了下巴:“谁让他叫他的家丁帮他买饼的时候朝我嚷嚷,他活该!” “就因为他的下人买饼的时候冲撞了你,你就毁坏他的东西?!”燕祁云顿觉不可思议,他好像对这个小姑娘又多了解了一点——关于她恶劣的那一部分。 “对啊,那又怎么样。”小凤不以为然,“且那屏风又不是真的,我一眼就看出那屏风是赝品!” “你怎么知道那是赝品?” 她自有一番道理:“因为宫……我是说我家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屏风。陆之山的大作按照当下市场流通的价格,怎么可能五千两就买得到!”说到此处她语气越发嚣张:“老实说,那间屋子里最不值钱的就是那座屏风了,我在上面那一题字,还是那赝品的荣幸呢!” 一席话掷地有声,燕祁云几乎无法反驳。 “我对你真是无话可说!” 遂干脆转身回城,不想再搭理她。 “喂,你不抓我吗?”她在他身后追了两步,忍不住唤他。 他不语。 “我可是荆红羽哦!”她挑衅道,“虽然只是冒牌的,但毕竟是城里最近出现的案犯哟!” “你赔得起那个屏风吗?”他忽然止步。 她欲狡辩,却被他打断。 燕祁云道:“别提假不假的,人家花了五千两,真金白银买回来,在他眼里,就值那个数。他若要你赔,你赔得起吗?” “我现在身上暂时没有五千两。”她说。 “那么按照那屏风的价值,他如果要告你,你至少得在牢里待十年你知不知道!” 她品出了他话中的意味,并不因他冲着她的语气而恼怒,然而乐道:“哦,原来你是关心我啊?” “……” “真的好奇怪,你我本来素昧平生,可自从第一次相遇,你就对我处处袒护,”她绕着他转了一圈,盘问道,“为什么?” 燕祁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抢过小凤背上的包袱,打开一看又是一大堆零钱,忍不住又训斥:“你今天又偷了哪家,如果对方没发现,赶紧还回去。” “不要!”她断然拒绝,并且不禁打了个哆嗦。 那本来都差点忘了的画面又回到脑海里,那长长的脖子上顶着的脑袋似乎又在她眼前晃悠…… “不要!”她又拒绝了一遍,并且在燕祁云发火前解释,“不是,不是我不想还,而是……我要报案!” 燕祁云一愣:“报什么案?” 她慌张地描述道:“我偷东西的时候亲眼看见,那个秦妙娥是个妖怪,还吃掉了一个男人……” …… 燕祁云在半信半疑中敲开了秦妙娥家的大门。他阐明来意,坚持求见这家主母,碍于他是衙门里的人,家丁只得把秦妙娥叫来。 秦妙娥小挪轻步,出现在门口。红灯笼下,那女人媚眼含情。小凤躲在远处的巷子里偷窥,即便对方现下是个人样了,那一颦一笑,在小凤眼中依旧像个女妖精! 燕祁云向她抱拳:“秦大娘子。” 那女人半倚在门边:“燕捕头,这么晚了,请问有什么事吗?” “最近城里出现了个出名的大盗,不知你听说了吗?”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听说了,怎么?” “县衙里为了抓捕这个大盗最近安排了不少人手在夜间的城里巡逻。就在一刻前,衙门里一个兄弟跟我说,他在巡视你家附近时听到有女人的叫喊,叫我来看一眼。不知秦大娘子家是否有什么异常?” 秦妙娥捻起帕子,轻点唇两侧:“没有。多谢燕捕头关心。” “真的没有?”燕祁云狐疑道,“不如让燕某进去查看一番,以保证娘子的安全!” ——啊!别! 小凤着急了起来。那可是个妖怪,秦妙娥家或许已成为妖怪的巢穴,凡人贸然闯入不就死路一条? 那秦妙娥果然反手牵起了他,热情道:“可以,来,我带你进去。” 说罢,两人跨入门中。小凤欲追,一想到身上还穿了夜行衣,不怎么方便,只得继续躲在暗处干着急。 ——笨蛋!她会吃了你! 等了许久,他还没出来。她恶狠狠地想。 ——早知道你会送上门给她吃掉,还不如方才被我亲手杀掉…… 她的肚子突然饿了,很饿很饿,饿得她蹲下缓了好一阵。正当她为燕祁云的境况感到绝望时,他走了出来。 两扇大门毫不迟疑地在他背后合上。 他迎向她,拽住她走了好一段才开始说:“我看过了,什么痕迹都没有。你可以放心了。” “你看的是哪里?”她质疑道,“你不能只看院子,还要看房间里面,她是在一张床上做那事的……唉,我知道你面皮子薄,一定是没进屋……” “屋里也看过啦,家丁们作证,没有外人进入!” “这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你偷东西时慌里慌张大概看错了。”他搪塞道。 “不对,我亲眼看到她吃人!绝不是幻觉!”她向来对自己很自信,这一次也不例外,“燕大哥你要相信我!” 燕祁云无奈道:“你平时满嘴谎话,今日还穿了这一身……让我想相信你都难!” “呃……” 关于这一点,她确实不太好解释。 “这身夜行衣又是哪里来的?” “这个嘛……”她挠挠头。 …… 隔日,正是借了小凤偷来的那件夜行衣,木渎县衙顺藤摸瓜破获了一件陈年大案,捉拿前朝杀手一名。 第十四章、杀手 “没错,我就是申虹!”县衙的牢房里,一个面容粗犷的大叔,义正言辞地宣称,“二十年前的三尸案,十八年前的陶家灭门案,都是我干的!” 这个人在县城住了那么些年,平日极讲义气,若不是他现在的这么个处境,就冲他的语气,不知道的还真会以为他是个什么除暴安良的大侠,杀人是迫不得已。 路少琛混得久了,什么没见过,才不吃这一套。他用沾满墨的笔指向对方:“说说,为什么杀人?” 申虹瞪了他一眼:“我是杀手,当然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那么金主是?” 申虹冷笑:“哼,干我们这行都得讲信用,我是不会告诉你我的雇主是谁的!你要上刑便上,老子什么刑没受过!” 随之他把胸口的衣服一扒,果然露出大大小小的无数伤疤。 因为受新政的制约,路少琛当然不可能真给他上个什么刑。不过衙门里多得是不留痕迹的刑讯办法,要找出他那两个雇主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路少琛话头一转,开始向他套当下的一些难题。 “听说,你是当年春风楼排行第九的杀手?”他说。 谁知申虹闻之十分激动,拍着桌子吼道:“闭嘴!不许说我的排位,这是我生平第一大耻,永世难忘!” “这排位怎么你啦?” 申虹恨恨地又一拍桌:“按我的武艺,本该拿第一!都怪酉常情那个臭女人,比武前夜找我……才导致第二天虚弱无力,一口气连败八局!成了众人的笑柄……” 路少琛一听就懂了:“哦,她把你榨干了呗?” “那是!一夜七次,正常男人都吃不消!” 路少琛倒吸一口凉气,他都搞不清楚那大叔说这话到底是真的因为怨恨还是为了炫耀了。 “那你……”他想了想,琢磨了一下措辞,决定委婉一点,“那看来,那位酉常情能这么……必是个不世出的美人了?” “那是!”申虹的神情又变得骄傲了,“春风楼里就数她是第一风骚,她之下,就是我!” “你?!”路少琛惊呆了,“大叔……你……你别告诉我你也接客……” 申虹的鼻子几乎翘上了天:“废话!对于男人!我可了解得透彻!” 男人年纪一大,就会忍不住吹嘘自己年轻时的丰功伟绩,然而对于申虹年轻时的丰功伟绩,路少琛只想捂住屁股。 “大叔,”他清了清嗓子,言归正传,“既然你和酉常情同在春风楼共过事,那我想问问你,你对她……到底了解多少?” …… 小凤一整天都憋着一股气,她先是在衙门口转了半晌,接着又跑去秦妙娥家,在那栋大宅周围转悠了半天。燕祁云不见人影,衙门里的人说他把申虹抓进来后就出城去了。提起燕祁云,所有人都翘起大拇指,不愧是京城调来的公差,刚上任就连破两宗杀人案,他们个个因此敬佩不已。 小凤不仅不悦,还十分不服气。明明又有一件杀人案就发生在她眼前,可他偏偏不信,看来唯有找出真相,才能证明她所言不虚! 如此一思量,她干脆就蹲守在那大宅附近,打算盯住那个秦妙娥,等着她露出马脚! 但是等了一整天,那个女妖怪却直到将近日落才出门。又是一身素衣,一辆马车。马车跑得不快,往东行去,她悄悄跟在其后,跟了好一段路,却不见马车停下,倒是绕着一片民宅转了一圈。 小凤跟得气喘吁吁,心里又骂那女妖怪是不是发现了她在跟从,因此开她玩笑——毕竟,这片民宅十分普通,她想不通马车绕着转圈的理由。但就在这时,从这片民宅传出几声钟响。 她定睛一看,原来这片民宅的一角就是木渎县唯一的一所学堂。钟声敲响的意思是下课了,一群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她下意识地隐身到暗处。 而那马车好似就在此时也放缓了脚步,尤其是在经过学堂门口时,磨磨蹭蹭得像个蜗牛。 小凤藏在阴影里,暗想:“她出来一趟,别的正事不干就光顾着绕着这学堂转,难道学堂里有她的小孩?” 眼看那学堂里的孩子都跑光了,然而马车还是没有要走的迹象,好似在等着什么人。直到从学堂里最后出来一个男子,小凤才恍然大悟。 ——原来,她是在等他! 然而马车没有停,即便走得十分缓慢,也没有停下。最后出来的那名男子应该就是学堂的教书先生,此时他正在锁门,察觉到身后的马车似乎有些异状便回头看了一眼。然而那车夫将马鞭一挥,马车就此绝尘而去。 “啊,我明白了,她看上那个教书匠了。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是不好意思直言,还是再等过段时间把他吃掉就不清楚了……”小风心里盘算着,逐渐升起一个邪恶的计划,“可恶的女妖怪,该显形的时候不显形,害我在燕大哥面前丢面子!既然如此,我就坏你的好事!” …… 县衙里,申虹想了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关于酉常情的特征。 “她好色!谁都想睡!”他说。 ——废话! 路少琛酸溜溜地说:“算了算,这个就别说了,除此以外呢?” 申虹不解:“牢头,你想了解她干什么?” “是这样的,我们查阅了不少卷宗,现在已经知道荆红羽其实是酉常情的一个别名,最近县城里因为王家被她盗了闹得沸沸扬扬,所以现在是在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申虹打断他嗤笑道:“王家那个被弄坏的屏风,一定是假货。” “嗯?你怎么知道?” “酉常情很少干这种事,但一旦干出来了,一定不会去糟蹋真品。若非王家那屏风是假的,她怎会在上面乱涂乱画呢?” “啊……原来是这样啊……”看来他果然很了解她 申虹非常自信:“而且她一旦犯案,就会迅速抽身而走。换言之,她来到一个地方,也会迅速寻觅目标。所以,我有个建议,你们可以排查一下最近来木渎的人,或许会有什么发现。而且要快,否则,再过几天她说不定就跑路咯!” …… 这一天,林墨打算买条便宜的鲫鱼回家炖炖汤。他锁好学堂的门,回头一看却被吓了一跳,眼前一块红彤彤的肉几乎撞到他脸上,肉背后,亮出一个小姑娘的笑脸。 “老师好,请老师收下这块肉!”她不由分说就把那块肉塞到林墨的手里。 “啊……”林墨略微一愣,还是保住了读书人的气质,“请问,你是?” 她大方地说:“我叫龙小凤,龙凤呈祥的龙,龙凤呈祥的凤!不知老师贵姓?” “我……姓林……”他说着把肉往她手里推去,“你是哪家的孩子,我不能随便拿你的肉……” 小凤一抬眉:“实不相瞒,我有不情之请,还望先生行个方便……” …… 路少琛得了一些线索,按照申虹的指示到城门口查看这些日子进出城门之人所登记的名字。然而来往的人实在太多了,他只翻了三页就打起哈欠,还不如操老本行巡个街,毕竟街上的人他都认得,只要留意那些不认得的不就行了么? 他临近夜晚的县城灯火憧憧,他发现这法子也不好,到处昏暗,他根本看不清楚来往的人。最后他决定先去吃完焖肉面压压惊,这种破案的事情他就根本不在行,就该等燕祁云回来由他去破! 他心思定了,便跑进陆振兴一屁股坐下,刚要点单,突然发现门口坐了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 不看不要紧,路少琛仔细打量对方:头发花白,五十岁往上,女,以前没见过,应该是这几日进的城。至于姿色嘛……老太太也看不出什么姿色,并且装扮完全不风骚,就像个要饭的叫花子。但是申虹也说了,酉常情擅于易容装扮,说不定装扮成一个讨饭老太太是她的新趣味! 路少琛越想越怀疑,不如直接蹦了过去:“老太太,不知你是打哪里来的?” 对方斜了他一眼,只吐出一个字:“滚。” ——什么?叫他滚?简直是岂有此理! 路少琛可是木渎县一霸,被个叫花子吆喝还得了,当即一把抓住对方肩膀:“老太太,我知道你的身份了!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老太太这才回头正视他:“哦?你知道我的身份?” “没错!你就是——酉常情!” 她失笑:“什么?我是酉常情?你脑子昏掉了!” 路少琛没听出这话有什么不妥,他其实也自知理亏,光指着那几个特征根本是捕风捉影。但是现在店里有食客开始围上来,作为本地公差,他怎么也得保住自己的面子! 他灵机一动:“五十岁上下,行踪诡谲,最近才来到木渎县……种种迹象表示,你有极大的嫌疑!若想免除自己的嫌疑,请你呈上你的路引!” “我没有路引,”果然,那老太太道,“你看我的面貌,就不像个汉人。” 路少琛得了话柄,更是底气十足:“既然没有路引,我就有理由怀疑你是最近在城中流窜的大盗,跟我走一趟!若证实你不是,自然会放你回家!” “我确实不是那什么大盗,也不叫酉常情,”老太太从腰间摸出一支卷烟,熟练地点上,“我有名有姓的,我的名字叫:&*(&)_#$%^&*()……” 胡人的名字都很长,而且念出来都得卷着舌头,路少琛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什么什么!我听不懂胡语!你汉话说得这么好,竟然没个汉人名字?” 老太挑挑眉:“那你是一定要知道我汉人的名字了?” “没错!” “这是你自找的,”她一把揪过路少琛的领子,一口烟喷到他脸上,“听好,我的名字叫……櫾君。” 她将这名字念得很重,路少琛一阵恍惚,好似这个名字有着什么魔力一般,但很快他就稳住了。 “柚精?柚子?”他默念,随后又一把拉住那个正准备离开的老太太,“等等,你个柚子精!” “不是柚子精,是櫾君!櫾木的櫾!”她纠正道。 路少琛揉揉眼睛:“柚子木的精嘛!我知道!你跟我去县衙一趟,我有话要问你!” “不好意思,我很忙,”她拂袖,轻松将他挥开,“下次再说吧。” 说罢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之后。 路少琛眼冒金星,又走了两步,便摔倒在地。只见人群后的那个身影飘忽着越飞越远,怎么也不可能追上了,他指着那老太太离去的方向,不甘心地念叨:“当众袭击公差……还说你……不是……酉常情……” …… 她没有搭理背后那个躺倒的捕快和七嘴八舌的人们,急匆匆地向那学堂去,半道上遇见了两个人,她藏起身,任他们从面前走过。 “林先生,我是北方来的,这里的方言都听不懂,可以跟你学苏州话吗?” 小凤已然与林墨熟稔。 “可以啊。”林墨道,“不过我课堂上不教苏州话,用的也都是北方官话……” “没关系,小女子才疏学浅,正好也想进学堂多读点书。就怕先生嫌我年纪大,不肯收我。” 林墨鼓励道:“怎么会,想读书是好事!” “那么还请先生课余时间教我苏州话,这学费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她掏出一锭一两的碎银又塞进林墨手里,引起后者一阵慌乱:“不用这么多,这都够进学堂学到后年的了……” “要的,我看这学堂也该修葺一下了,就当是送我钱财的人向这学堂捐出的小小善心吧!” 而那胡人老太,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几步便停下。最后目送他们走远,她的口中吐出个烟圈,便若无其事地又离开了。 第十五章、失踪(上) “大伯,请问陈大庆,最近有没有回来过?” “没有没有,他声称与我断绝关系,这个不孝子,活该死在外头……” …… “大婶,请问最近王同有没有回来过?” “没有没有……他好几年没回来了……公差大人,他是不是又犯什么事了?他现在哪里啊?” “这……” …… 燕祁云回到县城的时候,已是两天后的中午。经过秦妙娥家的时候,他不由停步多看了那两扇朱门几眼。 那一晚,秦妙娥没有说实话。当着他的面,明明发现被卷走了所有的碎银,偏说没少,便引起了他的怀疑。第二天他私下盘问管家,后者声称家中最近有几个家丁回乡探亲不在宅中,又引起了他的怀疑。所以这一次他离开木渎,就是为了去验证这一点。果不其然,那几个原籍周边的家丁,没有一个回家的。而那些所谓的家丁,原本都是从城外雇来的不三不四的人,即便消失,县城里也不会有人会在意。 不过,他也不会把自己的怀疑告诉小凤。那个小姑娘太能惹是生非,他怕她知道这些后反而会天天夜探秦宅。若那秦妙娥真是个心狠手辣的杀人狂,只会那么点轻功的小凤可就死定…… 他心中有事,牵马走着不知不觉受前方一人相阻,待他回神,才发现是塔吉安娜向他迎面而行,这便撞上了。 “你……” 他表现得颇尴尬,塔吉安娜也难得地表现得不如平时大方。两人都想让道,奈何不知怎么的,你往左我也往左,你往右我也往右,如此几个回合下来,他们又僵在了原地。 一个推着车的大叔顶在他屁股后面吵嚷:“你们两个能不能让让,不要堵在路中央!” 他们同时道了声“抱歉”,又同时道了声“你先走”,最后塔吉安娜先噗嗤笑出声:“算了,正好我有事找你,跟我去店里聊一聊吧。” 燕祁云没有反对,他才不会管他娘认得的那个毛家婶子会说什么闲话,他跟在塔吉安娜的身后,进了她那家他已许久未进的占卜店里。明明外面阳光普照,奈何店中光线昏暗,还泛着一股霉味。待她点上一根蜡烛,他终于问道:“什么事?” “三里弄最近丢了几个人。但胡人没有资格报官,所以我只能找你。”她说。 “都是什么时候丢的?”他立刻进入了公事公办的状态里。 塔吉安娜递给他一张纸:“也就最近,隔两天丢一个,合计五人。” 纸上五个胡人的名字,然而他胡语学得不太好,这些字符看起来都跟天书一样。他只得把纸放下。 “丢了的都是些什么人?” “清一色精壮的年轻男子。” “这就奇怪了,”燕祁云琢磨起来,“你确定他们没有出城么?” “没有。” “他们有主人吗?” 胡人没有身份,只能倚靠做汉人的下奴为生,被汉人买下身契后,一般是被圈养在主人家的。不过也有连个主人家都没有的,无法做工干活,只能自生自灭。住在三里弄的胡人好些是这一类,汉民平日不与他们往来,除非是有哪个主人家大发慈悲来买人才会到这弄堂里来逛一圈。 事实上,三里弄中人口买卖之事多不胜数,衙门对此从不过问。 塔吉安娜为难地说:“原本没有,但是出事前,有了。” 燕祁云便明白了:“他们的家人中,是否有生了重病或者其他急需用钱的情况?” “是。” “那看来,是他们自己把自己卖了,”燕祁云嗓音低沉,“为了能赚很大一笔钱,把自己的命都交代了。所以,是他们的家人请你代为报案的?” “也不是,是我发现人不见了想来知会你一声,”塔吉安娜无奈地说,“虽然他们的家人哭得很伤心,但竟然……都不想追究那些男人的行踪。” “是谁买了他们?” “县城首富,那位赵家的秦娘子。我问过了,她的宅邸没有新出现胡人,也就是说,失踪的人就这么消失不见。而且都是在夜晚失踪的。” 燕祁云认真道:“你对赵家的秦娘子,有什么看法?” “她?她变了。”塔吉安娜的神色忽然憧憬起来,“短短几天内她瘦了约莫一百斤,一般人可做不到。” 燕祁云打断了她的遐想:“你有没有怀疑过,现在的这个人,其实并不是秦娘子本人?” “什么?”她不可置信道,“这不可能,那几日她经常外出,整个木渎县的人都看得到她的变化……” “若那是她故意的呢?”燕祁云提出了一个假设,“若是她故意在众人眼前表现出她的变化,好让整个县城的人为她做下伪证呢?” “你的想法太奇怪了,她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若是为了顶替秦娘子谋夺她的财产,为什么不派个长得相像的女人来,偏要找个这么美的?” ——如果顶替她的,不是为了谋夺她的家产,而是另有目的呢? 当然,燕祁云不太相信小凤所说的“妖怪吃人”。他只相信肯定有暗藏的命案发生,而那个秦妙娥,可能是个以杀人为乐的疯子。这种案子,他在别的地方也曾见过的。 “塔吉安娜,我记得你们一族有一本圣书,我小时候见你拿出来过。现在可以给我看看么?” 他突如其来的提议,让塔吉安娜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她还是从书架上找到了那本书。厚厚的圣典已经许久没被打开了,蒙了很厚一层灰。她用布擦干净羊皮封面,露出几行外族的文字。如果按照汉文的翻译,这个书名叫做《藏海诫音》。 很久以前,南祁盛行一种名为谳教的魔教,在越国朝廷收复南方后,谳教教众就彻底消失了行迹。燕祁云记得他小时候听继父讲过谳教和《藏海诫音》的关系,似乎是同出一源。而根据小凤所描述秦妙娥的杀人手法和言语,令他突然想起谳教,以及这本居罗圣典。 塔吉安娜看他翻得认真,好奇道:“这不过是一本神话,我都不信了,你怎么突然想要看?” 果然,他只能翻翻,然而一个字都看不懂,只得老实求教:“能帮我翻译一下么?” 塔吉安娜向他伸来一只手,作出一个要钱的姿势:“这么厚的书,帮你翻译,有什么好处?” “只要一段,”他拉长了调子,“我记得你以前讲过,其中一章讲了活人献祭,神明食人的故事,是么?” 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两小无猜的二人,只是单纯地在探讨一个难题,而不带任何杂质。 “你怎么突然想了解这个?”她已然忘了自己方才的手势,大方地翻了几页,指给他看,“这里,第二章。” “说了什么?” “我天上的主,信者向你献以血肉与灵魂,以祈与你的荣光相融归一……” 第十五章、失踪(下) 她根据书本上的原文诵念出译文,语调平淡沉静。就在那一段文字下画了一张插图:一群人排队走进一个大圆球,象征着他们对突破生死的执着,以及对幸福的追求。 “其实,我们一族也跟你们汉人一样相信‘轮回’之说,只不过没你们那么含蓄,”塔吉安娜念完叹了一声,“在我们的文化中,‘轮回’是一种肉体的转换。就好比你吃了一只鸡,因那只鸡而长了了几斤肉,那么那几斤肉,就是那只鸡的轮回。” 燕祁云听了她的解析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神吃了人,同样能壮大了自己的力量……” “差不多,不过一般我们不这么解释。将自己献给神是光荣的,是自愿的。神是光明的、圣洁的,吞噬凡人是在赐予荣光,怎么能被描述成故意吃人呢?” 所以按照小凤的描述,那个男人被吃确实也是自愿的。 他霍然起身:“我知道了,我先回去。” “是急着回去找那个小姑娘吧,”塔吉安娜收起书,玩味地说道,“不过你急也没用,她可能不在你家。” 随后,她满意地察觉燕祁云真的焦急了起来。 “什么?!她又跑到哪里去了?!”他道。 “你不在这几天,那小妹妹另寻了新欢,现在天天往学堂跑,粘着那个林老师……喂,你去哪里?” 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 学堂里,一群孩子正在跟着林墨摇头晃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们如此念着,小凤觉得甚是无聊。这些课文她在六岁时就会背了,现在重温一遍令她回忆起被太傅打手心的恐惧。况且她也不是真为读书来的…… 她盯着林墨:这个教书匠有一双忧郁的双眼,除此以外长相平平,还是个瘸子,比起燕祁云差远了。但他身上似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特质吸引了她,或许也是因此才会吸引了秦妙娥。 外头马蹄声响,这一天,秦妙娥的马车来得挺早,这还没过午时,课都没下呢! 她探头望窗外,想看看秦妙娥是要搞什么鬼,谁不料课堂门口已有一人娉婷而立,引来课堂里满堂寂静。 “林老师,你好,还记得我么?” 她居然大模大样地推门出现在课堂外,林墨一愣。 坐在小凤后座的白小飞伸手拍拍她肩膀:“大姐头不好了,林老师的‘伊人’出现了!” 她没好气地回身拍他一下:“伊你个头!坐好!” “秦大娘子……”林墨向她作揖,两只眼睛不自觉地盯向了地面,“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她走近,往讲桌上搁下一锭银:“我来交学费,进学堂念书。” ——又是相同的金钱手段! 林墨推辞间失措不已,不经意间扫向小凤,后者用书挡住脸。 白小飞在她后座故作夸张地说:“糟了,你看林老师的眼睛都看得发直了!” “她可是个女妖怪,林老师粘上他准没好事!” “大姐头,你说话有股醋味哎!”那小子这时换了副嬉皮笑脸的态度,“你是不是在嫉妒她长得比你漂亮?” “才怪!”她稍微移开书本偷看一下,再移回书本,“她长得比我好看吗?呵,你的眼光有问题!” 白小飞遂老气横秋地叹息道:“哎呀,我爹常说做人不能太贪心,不能什么都想要。其实你专心致志地追求我大哥不就好了嘛……” 她按下他的脑袋霍然起身,义正辞严地向那秦妙娥训斥:“喂,这学堂可不招收成年人,你跑来上学,未免年纪也太大了吧!” 一整个课堂的孩子便齐刷刷地看向她,毕竟这个课堂中年纪最大的学生也就是她了。 白小飞在底下扯扯她衣服:“大姐头……你自己都快成人了……” “住口!好歹我还是十六岁,”她拍他一记头皮,又向秦妙娥挑衅,“你呢,你几岁啦?” 那女人倒不恼,举袖掩住口,微微笑道:“林老师,古人云学海无涯,这跟人的年龄没有关系,对么?” 林墨很是为难,可也没有拒绝:“不知秦大娘子到书塾,是想学什么呢?” 她又向他靠近一步,媚声媚气道:“什么都想学,四书五经、天文地理、理课算学,但凡是林老师会的,尽可以传授于奴家……” ——哇,这女妖怪的脸皮居然比自己还厚啊! 小凤还没来得及阻止、林墨还没来得及应声,那女人居然自顾自走近了课堂,往孩子们中一坐。 “讲课吧。”她说。 …… 下课钟响,午休的时间。孩子们三三两两地端着饭盒聚集在一起讨论今日的趣事。 “林老师脸红了!” “林老师是不是看上她了?” “呔,明明是她自己找来的……” 他们说话间,小凤依旧警惕地盯着那个女妖怪,她的目光太过锐利,导致秦妙娥不得不回应了她的敌视。 “小妹妹,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不得不说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如同空谷中径自流淌的清泉,不过小凤才不吃她这一套。 “你打乱了课堂的秩序,谁都会对你有意见!”小凤拽过白小飞,“左护法,你说是不是?” 不料,左护法经不起诱惑,先一步丢盔弃甲,笑嘻嘻地夸赞秦妙娥:“阿姨,你好漂亮!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 当然,他第一次见到小凤时也是这么说的。 秦妙娥颔首致意,小凤心头更是怒意盎然。 “白小飞,你个叛徒!”她一把丢开他,向秦妙娥拍着桌子道,“喂,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勾引林老师吗?有我在,你就休想!” “那么小妹妹,你来这里,到底又是为什么呢?”她反问。 “我来上课,我来看林老师,还有,提防你这样的狐狸精!” “狐狸精?呵呵呵呵呵……”她口中的一串笑声掩在袖子后,“你说的狐狸精,是这样的么?” 刚音刚落,那个女人面貌丕变,小凤大惊失色,又拽过白小飞:“她果然是妖怪!你们……你们刚才看到了吗?” 孩子们因为她的吵嚷而聚过来,白小飞盯着秦妙娥看了半天,不解道:“看到什么?大姐头你今天不太对劲……” “这位小妹妹许是对我有些误会,所以有了幻想……”秦妙娥向小凤欠身,“不如,你再对我看个仔细……” “啊——!” “小凤!” 伴随她的尖叫,燕祁云闯入了学堂。 第十六章、无眠(上) 他只瞥了一眼秦妙娥,便弄明白了状况,将小凤拖出了学堂。她急匆匆地跟在燕祁云身后,边走边念叨:“她是妖怪,我看到了,她的脑袋变成了一坨肉螃蟹,是他们看不见……燕大哥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道。 小凤张了张嘴,发现还有些想说的话不用多言了,惊讶道:“咦?这次这么爽快?” “因为城里确实丢了些壮丁,我正在追查这件事。”他蹙着眉头,领她绕到学堂后面,两人盯着不远处那幢建筑。他们都知道那建筑里有个女魔头,但是抓不到她的把柄也无济于事。 “就是那个女人吃掉的!”小凤爆出一句,指向前方,“而且最近她老跟着林老师,下个目标一定就是林老师了!” 燕祁云摇摇头:“杀人之事可能有,但吃人之事太过荒谬,未必是真啊。” 小凤不满:“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你又不信我了?” “不是不信你,而是……我听说居罗有一种幻术,又叫催眠,能通过一些肢体动作和语言就能让另一个人陷入幻觉。越国收服江南之前,谳教也曾通过这种办法控制民心。两年前西北甚至挖出了专门教授这种门道的前代书籍。这其实并不是什么玄奇的巫术,普通人掌握方法也能把人催眠了,看出去的景象就会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燕祁云不太相信妖邪鬼神之说,这事再怎么玄乎,他也只不过往魔教余孽上想。 “你的意思是我被催眠了?”小凤断然否定,“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催眠一说我以前在京中也听闻过,当年伯父过生日,特地请了个胡人戏班子来表演,还把我请到台上去配合他们表演。结果你猜怎么样?他们对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表演完全失败,最后还是把我堂兄叫上去才表演成功。后来他们测试了我,说我的意志比常人坚定,不会被幻象所惑的!” 燕祁云不禁失笑:“你是千金小姐,说不定人家是恭维你呢。” “我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她却因这话突然激动起来,“我的家人根本都不喜欢我。就连下人都会背地里嘲笑,说我是个没爹没妈的野种,照顾我不过是看在我伯父的面子上罢了!” 想到那张宣告她“死亡”的告示,她既释然又生气。释然的是她终于与皇宫脱离了关系,从此天上地下,卫家再也没办法为难她;而她生气的是,她的伯父果然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直接用一张告示堵死了她唯一的退路。 现在的她已然与那些胡人没什么两样,都是没有身份的人。也正是因此,她才会为了安全感去偷东西。 但燕祁云不知道这一切,他看她神情悲戚,以为她的家人真的待她很差,便静静听她倾诉。 “原本,伯父有个正妻,她对我还挺好,但几年前她犯了点错误,被我伯父冷落,没过多久她就自尽了。伯父就是个负心薄幸的混蛋,其实他都不喜欢女人,偏还娶了好多妻妾,以维持他在人前的面子。我虽然感激伯父的养育之恩,可是我还是很讨厌他,讨厌那个家!” 她向他重重地道:“燕大哥,我不是野种,我会找到我娘,向所有人证明这一点!” 燕祁云疑惑道:“可是你不是说你母亲去世了吗?” “他们是这样告诉我,但我有一次偷听到,其实我伯父连我母亲是谁都不知道。我是被我父亲抱回家的,但父亲没过多久就死了,我母亲的身份也就此成了一个谜。他们和我说我母亲死了,只是为了稳住我,绝我去寻的念头罢了。我想,我的体质特异,应该也是跟我母亲的血统有关系……” 她又开始异想天开了,燕祁云想着,委婉地表达:“只是难得一次没被催眠,算不上体质特异吧。说不定秦妙娥比你之前遇到的胡人都厉害,把你给唬住了。” 但是小凤很自信。 “不可能,我对我自己非常了解,我不仅不会被幻术所惑,还常常会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她忽然想到,“啊,燕大哥,会不会是这样……” “什么?” 然后,她说出了一个令他也不得不深思的问题。 “会不会其实她唬住的是你们,只有在你们眼里她是常人的样子,而在我眼中的那个怪物,才是她的真身呢?” …… 夜晚,他偷偷摸上林墨的住处。林墨住在城南,一个位置有些偏的小巷子里。他轻手轻脚翻身就上了房顶,却见屋顶上早已有另一条人影恭候大驾多时了。 “谁!”他一惊,点起火折子,看清来人后又将之灭了,轻声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小凤赶紧凑过来,也轻声细气地怼他:“你为什么也在这里?” “我是为了验证你的观点,并且保护林老师!” “那我就跟你一样,我要验证我的观点,顺带保护林老师!” “要盯就是一晚上,你能撑得住吗?”燕祁云坐到她身旁揶揄道,“想睡觉随时可以回去睡。” 小凤却道:“我已经睡过了。” “啊?你什么时候睡的?” “本人的绝学,睁着眼睛睡觉!” 燕祁云差点被她逗乐了:“你当你是张飞啊!” “其实我冬天才会睡得多一点,夏天需要的睡眠很少,一晚上不睡也不打紧。” “真的假的?”燕祁云不信,“回苏途中住客栈的时候,我看你每晚都睡得挺香嘛!” “睡得很香的是你吧!我每次等你睡了就爬起来东摸摸西摸摸,你一点都没察觉出来!” “什么?!” “我是说……” 他反手捂住她嘴巴:“嘘……” 坐在高处看得清楚,不远的街道处一个白色的人影迈着纤纤细步不断走近。这个时辰,打更的在城北巡逻,此时前来正好避人耳目。 燕祁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抬头望一眼天上的月亮,他突然想起来了:晦暗的月光照不清路,他自己也只能隐约看得清身边的小凤,而那团人影甚至连灯笼都没打,却完全不惧于巷道的黑暗,每一步都走得气定神闲。再一细望,那照出人影的白光又好似并非月亮,而是从那个人影自身散发出的,将周遭包括她的脸孔都照得一清二楚。 ——来人,正是秦妙娥。 第十六章、无眠(下) 秦妙娥果然寻来了,她站到林墨的屋前,叩响了门。而屋顶上两个人只管矮下身,一时大气不敢出。 “林老师,请开门,奴家来了。”她的声音既酥又媚,果然那屋里的男人经不起诱惑。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呵,那些个斯文读书人。 燕祁云按捺心中腹诽,与小凤同时探头看去,果见林墨出门迎她,一只手还抚在她脸颊上,然后,他们开始……接吻。 两人同时缩回了头,气氛开始尴尬了起来。尤其是当燕祁云发现小凤又探头看了几眼,便也学着将嘴一撅一撅冲向他,他赶紧把她的脸拨开。 再往下看去,那两个人终于亲完了,手牵着手同时进了屋。不过林墨的动作有些僵硬,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 “林老师!” 大清早,小凤来上学,向林墨打招呼。 “龙姑娘,你好。”林墨客气地回礼。 “请问昨晚你睡得怎么样啊?”她问。 “挺好的。” “挺好的?”她指向他的眼睛,“可你顶着两个黑眼圈来上课,一看就是没睡好啊!” 然而林墨也困惑起来:“是啊,不知怎么回事,睡得很累,早上起来腰很痛。” …… “燕大哥,林老师说他早上起来腰很疼!” 中午时分,她在县衙后找到燕祁云,后者正在食堂喝汤,听她这么一说,一口汤都喷出来。 “你……你不是吧!你真跑去问人家这种问题啊?!” 小凤一脸无所谓:“这有什么,我那群堂兄有时早上也会抱怨被我听到……为什么男人前一晚做了那事第二天会腰疼呢?” 路少琛就坐在燕祁云身旁,他俩闻言各自东张西望地含混道:“呃……这个……不太好说……” 还好小凤已经开始思考其他问题了:“真是奇怪了,上次那个男的跟秦妙娥那什么什么之后就被吃了,怎么林老师却安然无事呢?若他中途被吃,也就能把那女妖怪给捉起来了!”然后她忽然一拍手,恍然道:“哦!难道是上次那个男的长相不济,林老师面貌英俊,所以前者只能是食物,后者就可以活下来当情人?” 路少琛第一个抗议:“喂,这什么说法,模样普通的男人不算人啊!这看脸杀人也太过分了吧!” 燕祁云不得不批评小凤的这种想法:“人家平安无事不是最好吗,要找到秦妙娥的把柄等她下次动手再说吧。” 路少琛道:“要我说那个老师也是个不正经的,怎么还直接就给小姑娘这么回答了!腰疼,呵呵……” 小凤为林墨辩解:“他貌似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说腰疼是床板太硬扭到的。” 路少琛猥琐地笑笑:“那你还真信他说的啊?” 燕祁云深思片刻,忽然蹙眉:“糟了,说不定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秦妙娥会幻术,说不定进去的时候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他迷住了,所以昨晚上他的动作才显得那么僵硬……” ——失策,昨晚竟没想到这一点,让林老师受到了秦妙娥的……的……咳…… 燕祁云一方面有些自责,一方面,他想,即便昨晚看破真相,他估计也不可能好意思打断他们。 “那不就是迷x?”路少琛这可听明白了,“怎么我就遇不到这等好事?” 小凤踢了他一脚:“琛哥,**后就会被杀的,你想死吗?” 路少琛便整了整衣襟,有如慷慨就义般凝重地表示:“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愿意牺牲我这幅模样平庸的肉体,诱使让她来杀我,这样你们就能抓到那个女色魔啦!” 小凤笑道:“醒醒,你连一个老太太都打不过,一个不慎挂了,荀大人可没办法跟你家人交代。” 燕祁云之前离开城中,不知道这事,现下也诧异起来:“什么?你还跟老太太干架?” 小凤便将这事说出来:“大家都在说啊,前几日琛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老太太弄晕在地,好丢脸的!” “你去跟老太太打架做什么?”燕祁云问他道。 路少琛往嘴里夹了块红烧肉,含混不清地说:“抓酉常情啊!” “呃……” 燕祁云和小凤同时心底一虚,幸好路少琛没有观察到他们的反应,还在滔滔不绝:“是你抓来的那大叔提供的线索,我看着那老太符合他提供的线索,显得特别可疑,所以就……” 燕祁云打断他道:“那个盗贼的事情就不用追查了,眼下那些失踪人口才是大事。” “哦……”顶头上司的命令,路少琛当然只能服从,但他不由疑惑:“奇怪,说不查就不查了,王叔那边怎么交代啊?” “王叔那边嘛……”燕祁云转念灵机一动,“琛哥,你刚说什么?” “我问你王叔怎么交代啊!”路少琛又说了一遍。 “不,上面一句,”燕祁云道,“我抓来的那个大叔还在县衙,是吗?” “对,他都招了。” “他是前朝混迹江湖的杀手,还认识酉常情?” “对,老相识,还睡过一觉或更多……” 燕祁云思忖再三:“秦妙娥什么时候嫁到县城里的?可有什么家人?” “七年前来到县城里的,当时家境还算不错,不过后来她父亲迷嗑那玩意……”路少琛有意避开了那些令燕祁云深恶痛绝的字眼,“随后就家道中落,父母去世了。幸好赵家男人待她不薄,可惜,两年前也病逝了。” “也就是说她一个女人家,无亲无挂,还身负一大笔财产,”燕祁云神情凝重地说,“琛哥,你们真的没觉得她的样貌变化有什么可疑吗?” “你的意思是……” “叫她来一趟县衙,给申虹认认,是不是他所认识的谁。” 第十七章、暴露(上) 申虹从门缝里往里张望,房间里站了六个女人。其中五个约莫五十岁,还有一个美得显眼,与那五个格格不入。 “你让我认人?”他回头跟路少琛说,十分诧异。 路少琛叉着腰,示意他赶紧进去:“对啊,就按照你说的特征,最近在木渎县比较可疑的女人就这几个。你看看,哪个更像你认识的前同僚?” “这我哪看得出来,都那么久没见了,就算他们站在面前恐怕我也识不得。” “我现在只要你认她的容貌,你再仔细看看,那张面容是不是你所说的那个……酉常情?” 路少琛把门再拉开一点,指向秦妙娥,意思很明显,但是申虹只看了秦妙娥一眼,就笑着摇头:“这更不可能是她,虽然同样是一等一的美人,但这么些年过去了,她怎么可能还是那么年轻呢?秦妙娥我认识,才三十几岁吧。” 路少琛拍拍他肩膀:“大叔,你自己说的,酉常情擅于易容,她先把自己易容成秦妙娥的样子,再每天改变一点点,跑出来让大家看到,慢慢过个好几天,不就能顺理成章地变成另一个人了吗?” 申虹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 “说得有道理啊!你这么一说,又好像有点……”他动摇了。 路少琛继续诱导:“你仔细回忆一下,她以前有这种杀人后鸠占鹊巢的习性吗?” 申虹点点头,眼里透着一股狠劲:“我们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买卖,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做这种事算什么!” “那你再看看,是不是她?就算不是她,会不会是你认识的其他杀手同僚?我跟你说,这个事可以戴罪立功,你可得好好认认!” “那你这么一说,好像就是她了啊!”但片刻后他又开始自我怀疑,“唉,让我再想想,好像又不是……” …… 临近傍晚,又到放学时刻,学堂里的学生走得差不多了,小凤就等着教室里其他人都走光才凑到林墨身旁,欲帮他一起整理书籍。 “林老师,你……要我帮你吗?”她虚虚地伸手一晃,摆了个样子。 “不用了,龙姑娘,”林墨果然客气道,“你快回去吧。” 但她却凑得更近了:“林老师,说实话吧,你对那晚的事情,真的一点都记不得?” “你在说什么?”他抬起头来,眼神一片迷茫。 ——或许他真的什么都记不得?既然如此,倒也不必那么为难他。 小凤立刻调转了话头:“嗯……那,我是说,你对秦妙娥,是不是有意思?” “……” 然而,林墨竟因为这个问题沉默了许久,就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林老师你怎么了?” 她拿手在他呆滞的双眼前挥了两下,他才如梦初醒般向她道歉:“没什么,最近头脑昏涨涨的,醒不醒都如身处梦中一般,周遭都好似不那么真实……” 小凤瞪大双眼,饶有兴致地听他说下去。 “你说秦妙娥……其实,我很早就认识她了。” “早就认识?你和她青梅竹马?” 林墨苦笑道:“不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经常会做一个梦。梦中的内容总是记不清,但我记得梦里的一个女子,她要我一直留在这个县城里等她……”他说,“我在梦里,叫她阿遥。” “阿遥?” 林墨的神情又变得迷茫起来:“所以,当变了样貌的秦大娘子站到我面前时,我吓了一跳,她的脸孔变得跟梦里的阿遥一模一样,就好似一个梦中之人走出了梦境……” “听着有点毛骨悚然,”小凤皱着眉头提醒,“你知道她是个妖怪吗?就算不是妖怪也是个爱杀人的女魔头,我之前亲眼见到她杀人!” 林墨一惊:“她杀人吗?!” “对啊,一口就把一个男人吃掉啦!” 她绘声绘色地开始向他形容,并没有注意到他隐忍的神色,直到他扶着头扑通一声倒地。小凤吓了一跳,着急起来,她刚想叫人,才想起其他学生和来接孩子的家长都跑光了。她为求助而冲出学堂后,本能地想到去县衙叫人,反正县衙离得也并不远,却在县衙门口碰到了一个讨厌的人。 秦妙娥施施然离开了县衙,正打算坐上她华贵的马车。看来琛哥一个下午又白忙活了。那女人上车前也看到了小凤,神情还是那么深不可测。 小凤站定,却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就在刚才,她心头一动,想到了一个坏主意。 …… “兄弟,在这里做事多久了?”燕祁云摸出两个巴掌大的小酒坛,打开木塞,酒香四溢,馋得守在秦妙娥家门口的两个男人口水都快流出来。他顺势递给他们,让他们解解馋。 “多谢燕头,”一个较为年轻的接过酒坛灌一口,话就多了起来,“没个三年也有四年了,不记得了。” 就在秦妙娥被叫进去问话时,燕祁云与秦妙娥的那帮子家仆混熟了。男人都好酒,请他们喝点酒就什么话都掏得出来。不过那些人还是有分寸,看得出对秦妙娥也挺忠心,不利于她的话他们始终都不肯说。 “对于你们家主母,你了解多少?”他问。 果然,两个守卫一致维护自家主人:“燕捕头,这事儿一定是搞错了,我们家主母那么有钱怎么会是个女贼呢?” “那要问你们啊,你们注意到你家主母是几时开始出现变化的?”燕祁云又补了句,“我是说,变美这件事。” 那年长些的看守便猥琐了起来:“你燕头你这一说倒确实蛮蹊跷的,她以前膀大腰圆,现在前凸后翘……” “在她变成现在这番模样的前后几天,你们有没有听到或看到这宅子里出现什么异状?” 两人连连摇头:“那没有吧,院子里天天都有人巡视,若是发现什么,都会大喊,可是连月来宅子里很平静,没什么事发生……” “真的?那为什么管家说,宅子里的好几个兄弟都辞工回老家了呢?” 那年长的道:“这也是奇怪。夫人有手腕有头脑,又肯花钱,我们几个就服她,跟着她绝对不会过穷日子,所以从来没人会辞工。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些日子都跑了,还是大清早跑的,一个都不跟我提前打招呼,你说怪不怪!” “夫人个性也变了。”年轻的那个补了一句。 “没错没错,以前她说话做事很爽气的,现在么……她真就是个女人样了!” “瞧你这话说的,难道她以前不是女人啊!” “我的意思是她变妖了,你们没发现吗?” “这倒是,她现在跟我笑一下,我就心里痒痒……” 两个男人讨论起来,他们终于发觉了可疑。燕祁云不禁狐疑:“这么大的变化,你们跟她朝夕相处没有察觉吗?” 一个摸着脑袋道:“现在你说起,我是察觉了。可是之前不知怎么的,确实没察觉出来。” 另一个道:“大概是每天都有变化,我还以为是正常的呢。” “是那仙丹妙药吃的吗?吃得大变样哉!” “能是什么仙丹妙药,吃了会跟变了个人似的?” “哦,我记得了,那天我巡到夫人房间附近,听到她惨叫。”忽然,那年轻的想了起来。 这里可引起了燕祁云的注意。 “有这事吗?”他引他们继续说下去。 那年轻的仆人说:“我当时立刻就敲门询问,但是她说她没事,所以我以为她做噩梦呢,也就没多想……好像从那一天之后,夫人就开始变了。” “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燕祁云忙问。 “哦,我记得很清楚,不就是燕捕头你回来的那一天嘛!” 第十七章、暴露(下) 也就是十几天前,确实正合她变化的时间。 “那么,前些日子,你们巡夜的时候,没有发现秦大娘子的房间里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吧……”年长的想了想恍然道,“哦,好像前些日子巡夜的人都辞工了。他们离开前什么都没说,所以有什么动静,我们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那些连夜辞工的人,都曾在秦大娘子的房间附近巡过夜?” “是啊……”那个仆人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她……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燕祁云没有回答他。鬼神之说他是向来不信的,所谓妖邪谜案,到最后都不过是人在搞鬼。他已找机会问过了秦妙娥家里所有的下人,他们的回答跟这两位大同小异,看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线索又断了。 不多时,地主从县衙跑来向他回禀:“祁云,少琛说,不是。” 不是的意思很简单:申虹看过了,这个变了面貌的“秦妙娥”不是他的旧相识。 当然,这也只是燕祁云的一个怀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了原来的主人而不被人发现,这种高超的技巧唯有前朝春风楼里的杀手才做得到。而现在,申虹否认了这一切,在江湖派别凋零的当下,燕祁云是真的想不到会有什么人能做出这些事来了。 然而,说曹操,曹操到。 秦妙娥的马车就跟在地主身后,徐徐往家赶。燕祁云让了路,闪身躲到暗处,却见那秦妙娥先下了车,随后指使下人又从马车上抬下了一个人。 那个人,正是看起来昏迷不醒的林墨。 燕祁云背上被人一拍,回过身,撞上了小凤的一张笑脸。 “怎么样,厉害吧?”她得意地说,“我想出来的!” “你想出来的?”燕祁云大惑,“林老师那是怎么回事?” 小凤指向门前那几个手忙脚乱的家丁:“林老师放学时晕倒了,我就去县衙门口把这件事告诉了秦妙娥,你看,她果然就把他接回家了。” 小凤的行动无异于完全打乱了燕祁云接下来的计划,他不禁大怒:“你这不是在置他于危险之中吗?赵家大宅不比林老师的小屋子,我安排的人根本盯不了!” 察觉燕祁云生气了,小凤不解:“不就是要这样,不放饵,怎么钓大鱼呢?她那么一再接近林老师,肯定图谋不轨,即便不吃了他,说不定也会做些别的事出来,我们就静待佳机呗!” “你把林老师当饵送给秦妙娥?!” “不能吗?”小凤耸耸肩,“下棋都这样,舍得了子才能顾全大局。你不是要查明真相吗?” 燕祁云又气又急:“不是为了查明真相就可以不择手段的!若他真有个万一可怎么办!” 林墨被抬进门里,燕祁云欲冲向前,两扇朱门合上,将其他人关在了外头。 “喂,你干嘛?”小凤拉住他。 “我怕林老师有危险!” “可他现在没有危险,你也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秦妙娥是个杀人狂,贸然冲进去,可是会被人家赶出来的!” 眼见地主也在一旁附和地点头,燕祁云只得作罢。小凤发现气氛不对,只得悄悄溜走。 这时,地主道:“祁云,现在怎么办呢?” 他冷静下来,思索良久后道:“找一两个弟兄,跟我一起轮班盯好这栋宅子,我恐怕这几晚又得有事发生。” “是!” …… 自从那天晕倒后,林墨开始生起不明的昏睡病。这种病一天比一天睡得长。一开始,他还能起床半天,又过了几天,他病急转直下,甚至连续三天都没有醒来。衙门不得不请了个姓许的老师前来代课,家长们颇有怨言。 放学时,学堂门口难得被堵得水泄不通,家长们为了接孩子放学早早等在学堂外。他们原本是不接孩子的,自从知道林墨住进秦妙娥家后,唯恐孩子被带坏,纷纷放下手头的事,将矛头一致对准林墨。 “林老师外表斯文,怎么这么经不起女色的诱惑呢?” “你当读书人都是好人啊,斯文败类听过没有啊?” “那个瘸子平时看着对人客客气气,没想到暗地里会是个色中饿鬼,我听他隔壁邻居说那天晚上秦娘子来找他私会,然后……声音大得隔壁人家都听到嘞!” “不是吧?他偷寡妇?难怪这几天天天迟到,我家孩子可不能由这种先生教!” “要不是荀大人给他口饭吃让他在这里教书,他早就饿死了!真是不知足,还做这种事……” “还不如找个正经姑娘早点成亲,私会什么寡妇……” “他是个瘸子,除了那寡妇,哪个正经姑娘能看得上他啊!” 他们的讨论声传入小凤的耳中,她不为所动。她的耐心很好,秦妙娥没有动作,她也不会主动动作。这两天的白天,她都会支使两三个不同的学生以探望老师的名义前往秦妙娥家,验证林墨是否还完好无损地活着。至少这一天的白天,来回报的孩子们告诉她,林老师目前还没缺胳膊少腿或丢个脑袋。 不知为什么,她有个预感,已经憋了这么多天的秦妙娥,今晚一定会作案。 半夜,她溜达到秦妙娥家附近的小巷里。那里有一座较高的建筑,她在屋顶上轻松就找到了燕祁云,一屁股坐到他身旁。 “你跑来干什么?又不睡觉啊?”燕祁云有些不满,不过也没赶她走。她就知道,他已经不生她的气了。 “你又要在这里盯一晚上?”她问。 “能有什么办法,她做事太干净了,什么把柄都不显露,”燕祁云凝重地说,“而且,至少她知道我们盯着,这些天安分些,晚上没有出门,城里才没有新添失踪的人。” “为什么不用那些失踪之人的家人来跟她对质?” “尸体找不到,只是失踪,没有证据,失踪的人口碑又不好,家里人搞不清楚状况只会把事情闹混乱,这样对质没有任何意义……” 他说着说着,摸出一个葫芦,给自己灌了一口。 她笑道:“你做事的时候还喝酒啊?” “不是酒,是茶!”他把葫芦往她跟前一晃,果然,没有酒味,只有茶香。 “没事干嘛带一壶茶?” “提神用。”他言简意赅。 “可以也给我喝一口吗?” “可以啊,不过是冷的。” 她不介意,接过就是一口。茶水因凉而更显苦涩,不过确实挺提神。而且想到她方才和他间接接了吻,她更是兴奋起来。葫芦还给他后,一点想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燕祁云瞥了她一眼:“你也要盯?要盯可是一晚上!” “一晚上就一晚上,我学你啊,”她专注地望着那远处的大宅,“而且林老师就躺在里面,我也记挂他的安危。” 燕祁云哭笑不得:“喂,你记挂他的安危还把他送给秦妙娥?” 她理直气壮地说:“一码归一码,我把他送给秦妙娥是为了诱使那妖怪现原形;至于我记挂他,是因为毕竟这些天他教过我,对我也挺好,我不能让他因为我而死了,仅此而已。” “你这个人还真是奇怪。”燕祁云嘀咕了一声,又取下腰间一跟长管子贴到眼睛上,对准了那大宅。 “那是什么?”小凤指着那根金属的长管。 “这是望远镜,能看到远处的东西。不然坐那么远怎么看得清里面发生了什么。”燕祁云耐着性子给她解释。 “也给我看看?” 他突然放下望远镜,有些尴尬地说:“小孩子不可以看!” 她心领神会,立刻知道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她是不是又在那个那个?” “不是!” “肯定是!给我看看嘛!” 他避过身,又用望远镜对着那宅子多看一眼,然而这一眼,院中的情况有了变故。 “糟了!” 他念了一声,便飞身向那宅子冲去。 第十八章、恶秽(上) 汤俊在赵家干了五年,是秦妙娥一手招进来的。不得不说这个女人泼辣又能干,赏罚分明,钱这个问题向来不是问题,只不过她那么多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很少有人知道。 赵家原本是做药材生意的,但汤俊知道如今的药材多受朝廷管控,即便能赚钱也不可能赚那么多,除了药材铺以外,秦妙娥自有其他渠道赚钱,这件事只有赵官人了解。他生前为此偶尔会跟秦妙娥吵架,不过两年前他一死,整个赵家落入秦妙娥手中,这个问题就此石沉大海,更不会有人过问了。 而赵家男人真正的死因,大家心里多少有点数,只是谁也没有证据罢了。 平心而论,汤俊不是个好奇的人,只是最近手头有些紧。他们这些被雇来的家丁本来都是些本地的泼皮无赖,看在钱的份上才对一个女人毕恭毕敬,或许其中有些人很讲江湖道义,但汤俊自认自己只是个小人,只想在有钱人家里多搞点钱。前些天,他听兄弟们说秦妙娥似乎犯事了,那些辞工的兄弟其实是失了踪——当时他就起了念头:或许是那些人也被秦妙娥杀了。 他为这个想法兴奋不已,而且在接下来的几天这个想法逐渐在他心中根深蒂固。虽然他不知道秦妙娥杀她雇来的家丁是出于什么动机,但只要她杀人了,就总会露出些把柄,到时候只要那捏住她的把柄,就能敲这漂亮女人一笔竹杠! 他甚至没有细思一下如今样貌变得柔弱的秦妙娥是如何对那几个大男人动的手,对钱的遐想蒙蔽了他的眼睛。汤俊为此,已经盯了秦妙娥好几天了,不过可惜,这几日的宅中都没有人再莫名辞工,他一无所获。 这一晚,轮到他巡夜,机会可算来了。 汤俊别的地方不巡,只在秦妙娥的房间附近转悠。他知道主母最近迷恋上了个教书先生,还把他安置在自己房间。一男一女共处一室总是容易引人遐想。 汤俊拿耳朵贴在房间墙壁上听了听,里面很安静。又沿着墙壁往窗户凑近,里面只有一小点橘色的灯火,照出纸窗上一个人影。 一个婀娜的人影,虽然只有上半身,但也足以引人遐想。 汤俊咽了口唾沫,他现在这个行为宛如一个来跟寡妇偷情的姘头,心下自然底气不足,所以左右观察之后,才在纸窗边角捅破一个洞。他将眼睛贴过去,却只看了一眼便吓得往后坐了个屁股墩。这动静自然引起了秦妙娥的注意。 “谁啊。”她慵懒地问,推开了她房间的门。 还是那身往日的素衣,不过那张面容已称不上是人:半边垮下去,跟溶了的面糊似的还在滴滴答答向下渗水,尚且留存的那半张面目维持着她惯有的妖媚笑容。本来,因着夜幕看不清这些也就罢了,但偏有一抹幽光由她自身散发而出,将她的尊容招了个清清楚楚。 她向他伸出手,那只手也不是人手,而是一滩黏糊糊的触须。 “你很好奇吗?”那半张人脸上的朱唇一张一合,“那就进来啊。” 汤俊哆嗦着后退:这就是秦妙娥杀人的缘由,他明白了,他也走不脱了。 从她的身上延伸出无数血丝,刺入并包裹住了汤俊的全身。 …… 燕祁云再望远镜里所见的,是另一番景象。 一个女人,掐住了一个男人的脖颈,好似控制住了他。燕祁云选择了敲开秦妙娥家的大门,从正门而入,直冲秦妙娥的卧房,果然,那女人还掐着那个家丁的脖子,后者青筋毕露、双眼暴突,快要活不成了。 “住手!”燕祁云大喊一声,亮出了刀。跟在他身后跑来的家丁见这情形,当即吓得一哄而散。 女人在他眼中依旧掐着那个男人掐得死紧,回头对他轻松地笑笑:“燕捕头,你一个大男人大半夜擅闯寡妇家的大门,不太好吧。” 就在这时,另一个人影从围墙上跃入。 “为什么不翻墙进来啊,”小凤刚抱怨一声,猛地看到秦妙娥真身大嚷起来,“哇你个女妖怪,可算现原形了!” 在她的眼中,那就是一坨烂肉似的东西,长了好几条触须。至于那个男人,早就被包在一团血丝中看不到人影了。 “你跑来干什么?”燕祁云呵斥小凤一声,再向秦妙娥怒目而视,“秦妙娥,你企图杀人证据确凿,还不快住手!” 然而秦妙娥笑笑,并不放开:“我肚子饿,待我吃完了再说。” 话音刚落,燕祁云眼中那男人登时七窍流血,一个人头霎时便被掐爆了,那那具躯体软绵绵地倒下,就在瞬息之间干瘪成枯骨。 小凤所见的是血丝吐出一具枯骨,指着尸体嚷嚷:“燕大哥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她变成一只肉螃蟹了,肉螃蟹吃掉了那个人!我说得一点都没错!” “你给我回家去!”他挡在她身前,“什么怪物吃人,尽是旁门左道!” 燕祁云眼中那女人始终是人形,见她已害了人命,他不再保留,祭出刀法,照秦妙娥面门就是一刀,后者一仰首,轻松闪过,身后一条触须绕至燕祁云背后,咯咯笑道:“既然送上门,你也不要走了吧!” 燕祁云并不能看到那些触须,但武夫的本能令他察觉背后有异状,向秦妙娥的那一招急转抽回,掉头一砍——明明什么都没看见,但刀分明就是砍中了什么。 “障眼法!”他不屑,耳边又是几声呼啸,挥刀挡过,但闻“当当”数声,皆将触手一一挡回。 秦妙娥赞许地舔舔唇:“哦?功夫不错,一个凡人能到你这地步,也算不赖。我现在开始对你感兴趣了。” “喂!他是我的,不许你吃他!” 小凤眼见燕祁云与一堆触手缠斗不休,恐怕继续下去他会输,更是懊恼那支枪不在手里,否则现在就能一枪崩了那妖怪!但当她摸到腰间的那支燕祁云所送的小匕首,还是想出了个法子。她抽出匕首,轻轻往手上划了一刀。 刀早已被她开锋了——她用血烧过各种动物,但还没烧过一只怪物呢! 随即她扬手,掌中鲜血洒向那怪物的身体,但是预料中的滋滋响不仅没有出现,那些血还如被吸收了一样,从触须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只余草地上被烧穿的几个洞。 “怎么会这样?”小凤惊道,转念一想:那可是个怪物,会发生什么根本不足为奇。 秦妙娥仗此更为嚣张:“呵呵呵呵……小妹妹,你的血对我可是无效的。想知道为什么吗?” 小凤可没工夫搭理她。那些触手坚硬似铠甲,燕祁云的刀根本无法伤到他们一分一毫,连续的苦战之下,他已然落了颓势。秦妙娥的注意力又转向了燕祁云:这个凡人有相当不错的资质,面对一个怪物有这样的成绩,是相当不错的了。 这一晃神,燕祁云抓住空档挣出触手的包围,锐利的刀气裹挟刀锋,破空劈向那女人——然而他惊骇地发现,甚至连她的发丝都并不为此所动。 她转眼现身在他身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燕祁云脖子一紧,恍惚间眼前的女人变成了一坨穿着衣服的肉球,接着浑身一痛,似乎有针扎遍了他的全身。 “放开他!”忽然,小凤在屋内高喊一声,“否则……我的血杀不了你,那他呢?” 秦妙娥回过头,见她坐在床边,染血的匕首悬在昏睡的林墨头顶。 她发现秦妙娥有一瞬间的迟疑,那些血丝也稍稍松了松。 小凤继续挑衅道:“哦,你果然视林老师为情人而非食物!那如果他死了,你一定会很伤心吧?” 她当然不是真的想杀林墨,但是万般无奈之下,拿一个无辜的人祭天这种事,她也不是干不出来。 在长久的沉默过后,血丝彻底松开了燕祁云,但是掐着他的触须还是没有放开他。 “我会吗?”那个女人犹似自问,“你说呢?” 有风穿过门,摇曳了桌上的烛火。暖融融的橘色光芒驱散了门外寒凉似水的月色,林墨就在这片光芒中,呓语般唤起一个名字:“阿遥……” 他说。又好似在回答她的问题。 小凤不知道这名字的意味,她只知道秦妙娥收起了所有的触须,燕祁云摸着脖子半跪在地。小凤的目的达到了。 “我明明很饿,”已恢复人形的秦妙娥跨入门槛,渐渐逼近,“饿到现在就想把你吃下去……” 她的神情专注,眼中只有一人。小凤略有惧意,退离了床边。那个女人的神情明明冰冷决绝,但怪异的是,那双类人的眼中,又包含万千柔情。 “可以吗?”她抚着他的脸颊,微笑着低声询问。 于是,昏睡中的林墨闭着眼,仅仅勾起唇角。那是一个苦笑。 “永远……不可能。”他说。 “呵,人类,”她叹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然后她骤然起身,指向屋外那具枯骨:“小妹妹,现在你有这么一大具证据了,还不快将我缉捕归案?” 第十八章、恶秽(下) 官府在秦家,除了那一具汤俊的骨头,其他什么都没搜到。无论人是不是她吃的,她做得都很干净。所以最后她也就只认了这一个受害者,其他人到底没得到什么结果了。然而第二天,燕祁云却看到她走出了衙门,是新任的理事放的行。 “小捕快,又见面了。意外么?”她走到他跟前,故意挑衅。 燕祁云知道,这是因为她花了一大笔钱买通了受害者的家属,又请了一个极有名的状师,在公堂上将那位新任的理事辩得哑口无言。那枯骨经仵作检验死了至少得有一年以上,即便燕祁云和小凤都作证亲眼目睹秦妙娥杀人,但还是被状师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加之连受害者家属也表示不再追究,那么,这个案子自然不了了之。 没有人相信她是怪物,就连燕祁云也只能对那晚的怪事半信半疑。 “按照新政的规定,你可以钻这一时的空子。不过下回再出新规,这个漏洞被补上,你就不会那么好运了。”他警告她。 秦妙娥扫了眼他捏紧的右拳,调笑道:“那就等你下回再捉我吧,不过你有得等了。谁叫这人间,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她跨上她那辆造得考究的马车,不忘回头一顾,扔下一句话:“以后大家比邻而居,来日方长,还请多多指教。” …… 那天之后,林墨被送回了他的小屋。他还是在持续地昏睡,小凤提着一大包补品在门口徘徊,不知该不该进去。忽闻嘎吱一声,秦妙娥的马车就停在她的身旁。 “你……”小凤紧盯秦妙娥,眼珠子都几乎要瞪出来。 “我出来了,惊喜么,小妹妹。”秦妙娥向她点点头,毫不迟疑地打算进屋去。 小凤急忙拦在门口:“你又想干嘛?” 秦妙娥安慰道:“放心,这具躯壳已经稳定下来,我不用再吃人了。” “不管你是什么,他的名声因为你的缘故全毁了!你现在还找他?” “凡人的名声,对我来说一文不值。对他同样也是。”她顿了顿,向她晃动一根食指,“我来是为了救他,可不许跟进来哦。” “你怎么救?” “当然是让一切从头来过,”她的袖子掩住半张唇,“毕竟他还没到该想起一切的时机。” 她绕过她,就在即将跨门而入的那一刻,小凤又喊住了她。 “等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她小声道,“你……好像对我的血毫无反应,而且还很了解……”她鼓起勇气:“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是不是……我亲戚?” “哈哈哈哈哈……”然而秦妙娥嘲讽道,“你想多了。” 话毕,她的目光扫向小巷深处:阴影中有条人影久候多时,对方怀中的布包露出一角,显出内中一柄青铜器物。她们只相视一眼,青铜器物又被黑布盖上,人影也钻入了巷子里。 她并不意外,也不打算对那人影再多加理会,随即便进了屋,将小凤关在了门外。 那日过后,林墨果然恢复了平日的健康,只是他与秦妙娥恢复了点头之交,只记得她是一个莫名来求过学的女人,也再没有唤过她“阿遥”那个名字。不知秦妙娥对他做了什么,他忘记了童年那个梦中的“阿遥”,忘记了那一晚她深夜前来,也忘了他跟秦妙娥所说的那些含有不明意味的呓语。林墨依旧是木渎县中一个普普通通的瘸子,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只不过碍于县城里家长的反对,荀大人不得不换了老师。林墨就这样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工作。 小凤为此感到有些抱歉,这天她打算买点东西再去探望一下林墨,经过菜市场时,看到一个摊子正在贩卖一个怪东西。 “肉螃蟹!” 她指着那怪东西惊呼。 怪东西泡在水中,外表像个肉疙瘩,长了八条腿,和秦妙娥变成怪物后的模样有些相似。 “什么肉螃蟹,这叫章鱼!”小贩热情地介绍,“小姑娘,要买一头吗?烤着吃可好吃了!” “它活着吗?”她蹲下,伸出手指戳一戳。 她以前确实没见过章鱼,在宫里时只吃过硬壳的螃蟹。 小贩赶紧道:“当然!昨晚新鲜捕上来的,今早才送到!不过再过段时间就不好说了,你要买啊,得趁着活的时候!” “好,我买一头!”她爽快地摸出了钱,然后拎着章鱼转进了一个无人的死胡同。 她决定在这个地方做个试验。 “章鱼……不如就叫你大头——大头啊大头,我看你跟秦妙娥长得那么像,说不定是亲戚,那说不定也是我的亲戚……但是希望你不是我的亲戚,我也不想跟你做亲戚。现在我喂你吃一点我的血,你要是不死呢,我就拿你烤来吃,你要是死了呢……我就不烤你了,因为你会被我的血融成一滩水。然后我可能会给那滩水立个坟,再给你插一朵花当墓碑,你看好不好?” 她把还在微微蠕动的章鱼放在阴凉处的地上,抽出匕首来划破手指,将血滴在章鱼身上。 没有反应,果然没有反应! 小凤失望地丢下匕首:没想到她真的和章鱼是亲戚!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她堂堂一个美少女,居然是个章鱼精?!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她随即开始自我安慰,“说不定,是有些动物就是能承受我的血!我还有好多动物没试呢!大头啊大头,要不我再去买条青鱼给你做个伴……” 话音未落,她清晰听得章鱼哀叹了一声。 “啊……” 就像一个濒死的人的临终喘息。她狐疑地望向地面,被变故惊呆了。 那只章鱼在她的血的沾染下并非毫无动静,但也不是被烧融化,而是……长大了。 是的,章鱼长大了,就在她的面前,那个肉疙瘩慢慢化出了一张扭曲的人脸,从那张逐渐清晰的口中,传来阵阵哀嚎。 …… 深夜,一酒鬼到处乱走,穿梭在木渎县的小巷子里,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自己家,就这样走着走着,一股香气袭来。 “谁……半夜做烧烤?”他大声吧咂嘴,摸摸肚皮,“给老子也来一口!” 没人回应,但是滋啦滋啦的烤肉声并不像是假的。 酒壮人胆,酒鬼循声过去,果见一人影闪过。而地上一堆巨大的篝火里,果然像在烤什么东西。 酒鬼没觉得啥不妥,他嘿嘿一笑,以为是烤给自己的,往火里扒拉两下,就把火灭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小心……火!城里怎么能烧火呢?”他还好心训斥,这才把扒拉出的肉拖出来打算吃一口,谁知用灯笼一照,他的酒醒了一半。 那块肉有手有脚,一张烧焦的脸孔狰狞万分——分明就是一具烧焦的人尸体。 第十九章、异体 “……昨日夜里在八分巷发现焦尸一具,城中居民请勿惊慌,如近期有丢失亲人者,可来县衙认尸,汉胡不忌,有线索者也可前来县衙踊跃提供线索……” 木渎书局的收录机响了一早上,来来回回放的就是这一句。全县城只有这一台收录机,附近只有一个播音站,能放的只有一个频道。原来每天早晨都是放说书的,结果今日没有了,来听书的人们只能悻悻地四散。因此今日的书局显得格外冷清。 与之相反,县衙门口排起了队。 “下一个!”路少琛啃一口苹果,让一个人出去,就放一个人进去。 这已经是第五个进去认尸的人了。来认尸的多半是胡人,也有零星的几个汉人,他们每个人都神色凝重,还有个金发碧眼的妇人呆滞了半天终于开始掉眼泪。 “你……”路少琛想安慰她一下,奈何他认为对方应该听不懂他说什么,便也只能做罢了。 “琛哥,这个也不是。” 不多久,燕祁云让出道放出一个人,路少琛高呼:“下一个——” 而那刚出来的人,忙不迭跑到角落里呕吐起来。 不得不说,那具焦尸分外怪异,燕祁云从没见过长成那样的人:左半身正常,右半身幼小,就像将一个成人的半边躯干强行拼凑到一个八岁孩童的身上,不仅如此,他的手脚足足有四对。一开始,没有人察觉到这点,直到仵作从尸体已焦成碳的肚皮上挖出四根柔若无骨的纤长肢体,他们才辨认出这些肢体的原貌。然而事实上,那么纤长的肢体,若非肢端还保留着的形状,实在很难让人相信那是属于人的四肢。并且更为奇怪的是,经过仵作的检验,这具尸体除了头部和胸部的几根肋骨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骨骼。最后,仵作在那尸体的颈部附近发现了一个肉瘤,剖开过后发现,原来那居然是尸体的第二个头颅。 燕祁云一开始以为这是哪个变态将好几具尸体拼凑而成的杰作,但是剖开肚子之后,仵作找到一副完整的内脏器官。其内脏更是与人大相径庭,居然有三个筋脉相连的心脏,没有肾脏,没有x器官,根本看不出性别。那副肠胃倒是完整,但也不太像人的。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诡异的东西,”吴师傅一直到把尸体缝合好都还在连连摇头,“这个不能算是人吧?” 燕祁云问过管理户籍的同僚,别说这几年,这县城里就没听说过哪家有长这样的怪胎。 ——章鱼。 燕祁云想,他看着那尸体怪异的姿态,不知怎么就想到那种软绵绵、烤着很香的小动物。 ——哦,就连尸体的味道都跟烤章鱼的气味十分相像。 燕祁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恶心,不过再恶心的尸体他都见过,一具焦尸不足为怪。他继续带人进去认尸,一直到午后才终于得了空。 “大人,那具无名焦尸无人认领,可以送义庄了,三天后再焚烧……”燕祁云向县令荀莺禀报,随后顿了顿,不得不提议,“属下建议不如不要再等三天了,还是立刻烧掉,我看着那尸体的样貌,总觉得不吉利。” “祁云啊,你也开始相信鬼神啦?”荀莺从桌上堆得老高的文件中抬起头。 燕祁云有些不好意思:“并不是,只是……最近遇到的几桩事都太不可思议。所以还是谨慎些好。” “说得对,你的想法是对的,”荀莺提笔指向他,“既然没人认领,就按照你的想法来吧。” “是,大人!” “等等,”燕祁云正转身,荀莺叫住他,“还有一件事,是你提交给我的。”她捻起一张文书,向他示意:“申请龙小凤到县衙做事?” “是……”燕祁云向荀莺拱手,“这是属下的不情之请,若大人不同意的话就算了……” 荀莺和气地笑笑:“我没有不同意啊,就是想听听你对那小姑娘的看法。” “小凤聪明机灵,有的时候单纯天真,有的时候精明世故,其实我对她的个性……也不是很能看得透彻。” 荀莺蹙眉:“县衙可不能放一个不明来历的人进来做事。” “我已暗中与以前北方的同僚书信往来,调查过她的身世。” “查下来如何?” 燕祁云的神情变得复杂:“恐怕,尊贵万分。” “这……” 荀莺吃惊,倒也并未失色。 燕祁云不能断定小凤的身份,但是随着从北方寄来的信件提供越来越多的线索,他的怀疑越发加深。只是怀疑终究是怀疑,小凤不肯说实话,他也不能就靠推断来论断她的身世。 所以,他再向荀莺一拱手:“大人,多日来接触,你我都能看得出这女孩子不是一般人,虽然聪明,但自由散漫,满脑子都是坏主意。如果放任她随意行事,很容易走向歪路。” “我知道了,”荀莺为难地收下那份文书,并没有完全拒绝,“先让她来吧。” …… 他在三里弄找到了那个小姑娘,不知怎么回事,她自来熟的本事超群,很容易就能和任何人打成一片,现在她正和一群胡人孩子愉快地玩耍,看情形,显然她已当上了那群孩子的头。 “小凤!”他不得不打断了她的嘻嘻哈哈。 “燕大哥!”小凤回头,看到时他,兴奋地招招手,“你看,这些是我结交的新朋友,大家互相打个招呼吧!” 不过那些胡人孩子可没她想象得那么友好,在发现燕祁云靠近的那一刻,几个胡人孩子相视一眼,顿时四散开去。 小凤被泼了冷水,深表遗憾道:“真是可惜,他们不太喜欢汉人。” “你今天又不去上学?” 燕祁云指向远处的学堂,小凤不满地踢开脚边的小石子。 “林老师不上课,那我就不上学,”她不悦道,“那个新来的许先生,说话会呛人,还拿个戒尺打人,白小飞看到他都哆嗦。我这辈子都没受过别人的气,才不要去上他的课呢!” 燕祁云心里小小叹了一下,这个女孩子我行我素惯了,一切都依着自己性子来,任何人都勉强不了她。他突然开始犹豫,该不该自作主张让她进县衙做事,说不定她厌恶被管束,明天就跟荀大人辞工不干了。 所以这件事他暂时搁置不提。 “喂,”他转而看向她的手,“你前些日子用刀划伤的地方怎么样了?” 在秦妙娥家中的一场苦战,他虽然无暇分身,但是也听到一二,知道她为他把自己弄伤了。 小凤把手背过身去:“哦……那个?已……已经长好了……” “真的吗?”他狐疑道,“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她考虑了良久,看他还是坚持,只得把手伸出来。果然掌心里一道刀伤,虽然已经结了痂,但是还没有好彻底。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药品丢给她:“把这个涂上去,去疤的。” 小凤回过神来,又产生了误解,喜滋滋地道:“哦……你又送我礼物?” “是回礼,”燕祁云不情不愿地拖着长调,“谢谢你控制住了秦妙娥,不然那天我可能就死了。” 她挑挑眉:“哟,我听着你这谢字儿,怎么说得这么不真诚呢?” 他顺势问道:“说到这件事,我当时依稀听到秦妙娥说你的血怎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凤一怔,她一瞬间的惊慌瞒不过他的眼睛,不过她随即恢复了活泼,笑道:“我的血很厉害,可以降妖伏魔!就是这个意思!” “你当你仙姑下凡啊!难怪她要嘲笑你,”燕祁云舒了口气,警告她道,“最近还是别乱跑,她昨天又作案了。” “哦?她又作什么案?” “你不知道吗?八分巷里出现了一具焦尸,那巷子,跟她家就隔了一道墙!” 她听到这里,又出现了一阵晃神,燕祁云不禁狐疑起来:她平时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怎么啦?” 小凤又立刻回神,故作正经道:“没什么,就是十分震惊,没想到那个女妖怪才出牢房又作案,实在是太可恨了!” 他想了想,才终于说出口:“所以呢,你要不要去县衙帮忙一起调查?” “去县衙?干什么?” “做事啊!”他抱起胳膊,“你不是缺银子没有安全感吗?现在给你找份有钱赚的工作,你要不要?” “好呀好呀!那接下来,我们该干些啥?” ——真是出乎意料,她竟然兴致盎然地同意了。 燕祁云张了张口,刚要说件小事让她做,发现不远处木头惊慌失措地向他俩奔来。 “不好了不好了!”木头走近,才敢小心翼翼地向燕祁云禀报,“头……那具焦尸……不见了!” 第二十章、蜕变(上) “我这是生平头一次看到真的有尸变……”路少琛打着煤油灯,走路都抖抖索索,“地主,扶我一下,我腿软……” 虽然从呈尸台下延伸出两行焦黑的脚印,但脚印翻过窗后就消失了。他们已经在县城里找了四个小时,天都黑了,可就是找不到那具尸体的行踪。 “你别说你腿软,我比你更软啊!”地主抱怨道,“都烧成那样了居然还能自己跑了?!” 小凤嘀咕了一声:“说明烧得还是不够透……” 路少琛回过头来:“你说啥?” 她立刻改口:“我是说接下来怎么办?一群人老聚在一起怎么找的到啊?要不要分散开各自搜索?” “不行!”路少琛驳回了她的建议,“你有没有见识啊!一般来说,像这种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就等着我们各自分散,再逐个击破!我们怎么可以给它机会呢?当然应该聚在一起,万一它突然攻击,我们就齐心协力把它……” 小凤捻起一簇头发,不耐烦地打断:“琛哥,你就老实说你怕的要命不就得了?” “我……” 她不待他辩解,就抢过了话头:“找了半天都没发现,说不定它早就跑远了!” “再往远找,难不成出城找啊?”地主嚷道,“那东西能跑到城外去?” 他们正搜到西城墙根,凌阿七从东面跑过来通知他们:“琛哥,刚才有个黑了吧唧的东西窜出了城,燕捕头已经追出去了……” “啊?!” 地主和路少琛互视一眼,既想松口气,又把心再提到了嗓子眼。 可松气的是:那鬼东西跑到城外去,至少不会祸祸城里居民了。可是它出了城,要再找真如海底捞针那么难,天晓得它会跑到哪里去? “看清楚那东西往什么方向走的?”路少琛只得硬着头皮问。 “好像是往上方山方向。”阿七道。 现在天色已晚,上方山附近林木茂密,藏有不少野兽,加之不知那尸体到底什么来头,贸贸然上山去搜恐怕十分危险。路少琛咽了口唾沫,他其实是不想去的,奈何燕祁云打了头阵,作为在本地干了十年的公差,自己也不想被人看扁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令县衙的兄弟随他前往一趟上方山。 小凤一定要跟着那帮男人,理由是燕祁云已经答应让她进县衙做事,以后大家都是同僚了。所以虽然路少琛十分反对,在那小姑娘的固执之下还是败下阵。一行人合计七个,在夜色中摸去上方山,分成几组分别上山。 路少琛和小凤一组,他自以为是大男子,对小凤还是半信半疑,上山的路上总是力争走在她前面。说起来,上方山是个本地著名的不祥之地,不知为何,小小一座山包上盘踞不少野兽,比苏州其他山上的动物加起来都多。除此以外还有各种神怪故事,什么会动的泥塑、女鬼拦路、死人叫魂等等等等……都让路少琛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小凤的后面。 寂静的黑夜中,他的听觉好像提高了不少。 “你听,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叫?”他疑神疑鬼道。 小凤不以为然:“夜猫子啊,燕大哥说过,那种鸟就猫那么大,有什么好怕的。” “如果不是夜猫子呢?”他拽拽她,“你个小娘鱼,走到我后面,去去!” “去你个头啦,你晚上的视力好吗?如果熄了你的煤油灯,你能看多远?” “当然是伸手不见五指。” “那我就不一样了,我在黑暗中至少能看到一里远。所以我就该走你前面啊!” 路少琛在她背后翘起大拇指:“好,你老卵,你走前面。” 很老卵的小凤果然非同凡响。路少琛打着灯都被枯枝烂叶绊了好几下,她却走得四平八稳,连一个趔趄都不打。而且她的方向感知十分敏锐,树荫遮蔽了头顶的天空,在一片漆黑中,路少琛甚至分不清东西南北,她不仅找得到方向,还根据途中留下的一些痕迹轻松就找到了燕祁云。 “燕大哥!” 她欢快地向前方招招手,而路少琛看来那头只有黑暗中亮着的一点煤油灯。 “祁云!”他便也跟着喊了声,那头果然有了回应。 “琛哥,有发现!” 果然是燕祁云的声音。 两人赶忙跑上前去,见燕祁云的煤油灯照出他脚边一具黑漆漆的东西。 “找是找到了,不过……”他无奈道,“差一点,还是让它跑了!” 小凤拿树枝将那黑漆漆的东西扒拉了两下,果然是头胸腹破开的形状,只剩薄薄一片。 “它褪皮了?”她愕然,“这只是个壳子!” 燕祁云捂住手,凝重道:“得赶紧回去问一下大人怎么处理,就怕这种东西到处乱窜,会造成百姓恐慌的。” 小凤一眼瞥去,见得燕祁云左手鲜血淋漓,惊呼道:“你的手怎么了!” 他无甚所谓道:“最开始抓它的时候被咬了一口,不碍事,等会去涂点药……” “不行!”小凤激动地捧住他的手,大声说,“赶紧回去找大夫!说不定有毒……” 她的反应之激烈,吓了燕祁云一跳。但路少琛也跟着附和起来:“对,尸变嘛,肯定会有尸毒,还是赶紧去看大夫比较好……”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三人同时汗毛林立,朝着那方向冲了过去,又见一盏煤油灯,原来是阿七和木头,瘫倒在地。 “阿七,木头……”路少琛紧走几步冲上前去,“你们怎么啦?也被咬了吗?” 而那两人哆哆嗦嗦地指向前方:“鬼啊!” “鬼在哪里?” 他亮出刀戒备,果然从对面的暗处走出一个他熟悉的人。 “小伙子,我认得你嘛!” 一个胡人老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嘴里叼了一根纸卷,一边说话一边从嘴角冒出两缕烟。 “啊?是你啊婆婆。”小凤也认出了对方,忙向众人解释,“她不是鬼,她是人,不用怕!” 阿七拍拍胸口:“她……她突然从地底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什么地底,你踩到我房子的门上了!” 老太太不悦,脚一勾,踢开地上一块木板,底下瞬时显出光芒。他们几个凑过头去,原来地下另有乾坤,内中六盏烛灯照出的竟是一间被修整得方方正正的地宫,四面都塑有复杂而华丽的纹饰,虽谈不上雕栏玉砌,但也是别有一番神秘的异域风情。不仅各种寻常人家的陈设一应俱全,正中还修了个巨大的水池。比起外界的闷热,地宫里显然凉快得多。 “阿婆,你住在这里啊?”路少琛缩回头。 “干嘛,我不能住在这里啊?” “不是……”他又看一眼,啧啧道,“这地宫造得这么有特色……我在思考,这上方山上什么时候有这么个大墓了?” 老太吐了个烟圈,斥道:“放屁!这是我家!我自己徒手挖了七天造出来的!” 路少琛向她翘起大拇指:“那你牛逼!原来你是专业修皇陵的?!” “嗯?!” 老太一瞪眼不怒自威,路少琛没来由地心底里一阵发寒,便干咳一声调转话头:“我是说,你不是在城里的吗?” “我这种人,当然是白天去讨饭,晚上回家睡觉了。”她不再管路少琛,转向燕祁云,盯着他手上的伤口,“小伙子,你被什么东西咬了?” “没什么……”燕祁云说。 “没什么?”她扫了眼小凤,“还是当心着点好。” 燕祁云问道:“老太太,你看起来像个胡人,但汉话说得那么顺口……你有没有家人?”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小凤替她说:“我之前见过她,她说她死而复活,醒来后啥都不记得了。” “什么?!又一个尸变的!” 路少琛摸向刀柄,被燕祁云按住。 “琛哥,你见过会抽烟的尸体吗?”他向他指出这一点。 路少琛认真打量了她一下,看她又吐了个烟圈,不得不附和:“是啊……挺会享受的嘛老太太。” “先带回衙门,找找看家人,”燕祁云说,“总不能一直住在这种地洞里吧。” 第二十章、蜕变(下) 焦尸的壳子和那个老太太很快便被他们请进了县衙,并且在第二天就找到了她的家人。原来是苏州府上的一户胡人家中的老母,前不久病死了,因为胡人没钱没地位,丧事也办得草率,直接把尸体交给几个负责处理的汉人抬到上方山的乱葬岗里一埋了事。汉人不喜欢胡人的尸体留在城里,又不许胡人出去埋尸,县衙就专门雇了一些挑尸匠处理这些事务。这里附近的胡人都是这么处理死去的亲人的,哪怕是前不久在木渎被杀的那个胡人,丧礼过后也是这么被处理的。 燕祁云带着小凤将老太送去苏州府她家中,她一脸不乐意,对她的家人也完全不认识。她的家人倒是十分热情,惊喜于她的归来,一直到两人离开,还听他们口中在念念有词。 “他们后面都在说什么?” 回来途中,燕祁云向懂得胡语的小凤询问,两人就这个话题聊了起来。 “没什么,他们在感谢万能的天父。对他们来说,亲人能归家,都是圣神的恩赐。” 燕祁云不禁摇头:“他们就没考虑过是不是因为老太太还没咽气就被抬出城,到了山上自己醒来病好了。” “这没办法,”小凤道,“几天跟他们相处下来,我发现那些胡人都很迷信,还不是如汉人那般对规矩崇尚的迷信。胡人的迷信,是他们必须要认一个神明作为信仰的对象。此后,他们可以为了维护这个信仰的对象做任何事,包括杀人和被杀;也可以把人生里的各种幸与不幸归咎于神的恩赐与惩罚。” “才几天,你就这么了解他们了?” “那当然,我本来就是为了了解他们才和他们做朋友的,”她的话音中逐渐透出一股阴险的意味,“毕竟他们曾是我们的敌人,了解敌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先与他们做朋友。” 燕祁云道:“他们已经战败了,谈不上敌人,也不是什么朋友。” 她冷笑一声:“全国城里容留了多少胡人,这些胡人中有多少对汉人心存不满,你想过没有?一旦他们一起发动叛变,对于整个越国将是一场浩劫。对于将来可能成为敌人的人,当然是尽早了解的好,不是吗?” 燕祁云停下了脚步:“我不知道你居然对整个国家的状况这么感兴趣。” “那是因为……”小凤支支吾吾,又恢复了一张天真的面孔,“因为我伯父从小就教我们这些。” 燕祁云便又重新迈开脚步,装作不经意道:“你不是说你伯父对你不好么,我听你这么说,他不还是将你和你的堂兄一视同仁地一起教导?” “那是两码事。他教我归教我,想随便把我嫁掉也是事实!我恨他的就是这一点,原来他精心教育我,不是为了让我有一番作为,而是想把我精雕细琢成一件礼物,好倍儿有面子地送给别人!”她的眼中冒出一丝狠戾,“本姑娘才不吃那一套呢!这世上,只有我利用别人,谁也不能利用我!” 说到此处,她自知失言,偷偷瞄向燕祁云,后者好像无所察觉,只是木着脸叹气:“唉,我搞不清楚你家里的事情,听着就复杂。” “是啊,还是谈谈眼前吧,”她说,“我知道前两天王员外撤掉了那份通缉令,说是夜半时分收到了‘荆红羽’丢进家中的赔款。这是怎么回事啊?” 燕祁云忽地一噎,只得道:“这个嘛……你不要管了。” “说嘛,你从哪里搞来的字画?”她笑嘻嘻地拽住他的衣袖,“多少钱嘛,我还给你!” “我花了五两从旧货市场淘到的……”他吞吞吐吐地说,“……一件赝品。” “卖五两?!那么贵的赝品,一定也是好东西!” 他苦笑道:“那当然,虽说王叔不识货,但太假的东西又怎么能瞒过他的眼睛呢?” 她立刻从腰间摸出银子,拾起他的手往里塞:“来,给你五两!” 燕祁云因她的举动一愣,待反应过来赶紧往回推:“你偷来的钱还没用完吗?我不要,谢谢。” “这不是我偷的,是我赚的。”她解释道。 “你上班才第一天,荀大人就给你钱花了吗?” “没有,这是我从其他地方赚到的,”她宽慰他道,“放心,是正当赚到的,辛苦钱呢!绝对不坑你,收下吧!” “又搞什么鬼……” 看她说的那么词真意切,他只得狐疑地收下,银两从右手掂到左手,像发烫的山芋似的,好久才真正揣进了怀里。 她盯着他受伤的那只手,手已经上过药,现在被厚厚的纱布包住,但大夫说还是要等等后续的观察,不知今后会有什么影响。小凤难得为一个自己以外的人感到愧疚起来,再怎么说,大头也是她弄出来的。 “话说回来,那个东西,还是没有下落。”她说。 “这几天县衙会再招些人手继续到这一代搜索,大人说这种事还是不能瞒,和百姓讲清楚状况大家齐心协力把怪物找出来的好……喂,你去哪里啊?” 临近木渎县城的城门,她紧走几步先他进了城。听他在她背后呼喊,她回身挥挥手:“我去问问人,找找线索啊!” …… 小凤敲开秦妙娥家的大门,乘着管家一个没注意,窜了进去。那个女人果然就在家中,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在抚琴。 不得不说,她的琴弹得不错。 “小丫头,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再来找我?” 秦妙娥按住一根弦,小凤负手踱着方步晃到她面前。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是我亲戚就是跟我亲戚有关,现在我们还有个亲戚在外面乱晃,我不知怎么办,当然只能来找你咯!” 她瞥一眼秦妙娥的下人,后者便将那些仆从遣退了。 琴声又起。 “自己做的事自己处理,没做干净也别赖到别人身上。”她说。 小凤在她面前站定:“我可不是来听你教训我的,现在有案底的是你不是我,怪物又被丢弃在你家旁边,全城的人都怀疑那个怪物是你搞出来的,为你自己着想,你至少也得提供下线索,我的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子轻笑一声。 “要找那东西也不难,谁造出来的,就由谁找啊,”她说,“毕竟,那玩意再怎么化人,本性依旧还是一只低等的软体动物,没有常人的思维。”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小凤有了希望,继续盘问,“那……要怎么找到它?” “不知道,但你可以按照章鱼的习性去猜……友情提醒,它很饿哦。” “饿?” “对啊,动物本能,饥饿。就跟我一样,”她抬头瞥她一眼,“想想看一个饿到极致的人,会做出什么来?” 但接下来,她就再也不肯说什么了。 “老徐,送客。” 她唤来管家。小凤不甘不愿,也只能离开了这栋大宅。 一直到目送她彻底离开,这个院落又只剩秦妙娥一人。曲终弦止,她从琴桌下抽出了一个手札。这本手札只有区区十几页,但纸张比起一般书页要厚出不少。她从书脊后捻出一根黑色的笔,径直在手札上记录起来。 就在这一页的顶部,显出一行标题:拟态类人实验体:m139-α。 然后她写道:“实验对象产出独立个体m139-α-1,后续:待观察。暂不执行清理。” 第二十一章、血缘(上) 她在黑夜中悄悄潜行,再次上了上方山。怪物毕竟是她制造出来的,她必须负责。按照道理,她想,她改变了它,还想要烧死它,那么它理当最恨的是她。 夏夜无风,只有夜猫子和蟋蟀的鸣响。她将自己置身于黑暗中,安安静静地等待,等待用自己做饵,使其现身。 小凤这辈子没有这么紧张过。她听得到胸膛里的心脏狂跳不止,因即将到来的未知事物而恐惧难安,也因此反而兴奋不已。她甚至已经脑补了一个比秦妙娥的真身还难看的鬼东西:一个顶着骷髅头的大章鱼,晃着触手和四对手脚,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想报复就报复我吧,”她踱着步,按下一切紧张与恐惧,继续维持往日骄傲的风度,“要现身就赶紧现身。我就在这里,现在给你一次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抓牢了!” 她如此说着,在山上慢慢散步,走了一晚天都快亮了。正当她翻了个白眼打算放弃时,身后的灌木丛动了动。 “谁?”她握住了拳,准备随时给怪物来个一招,“快出来,我看到你了!” 对方应声而出,但是出乎她的意料,并不是什么不成人形的玩意,而是一个身材标致的裸男! 蜜色的肌肤,紧致饱满的肌肉,在晨光的照拂下光辉耀眼;那张英俊的脸庞,更被镀上一圈有棱有角的轮廓;而正冲她面门的那个胸,好像也比记忆里的更大了! “哇……”她被吸引了,忍不住伸手捏了两把,手感真不错。“哇……”她又赞叹了一声。 “燕大哥,你为什么在荒郊野外……不穿衣服?” 她咽了下口水,但是立刻察觉到哪里不对劲。这个“燕祁云”眼神疑惑,还非常主动地抚上她的脸。 “啊……啊……”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这样不成调的音节,看起来并不太会说话。 “不对,你不是燕大哥……那你是……” 她努力辨别,直到终于察觉到了那个事实。 “你是……大头?!” …… “让一让,让一让,这些东西很脆,还都很贵,不能碰坏了。” 县衙里所有人都在忙进忙出。这一天,从江南总造厂新购的一批器材到了。路少琛和一班弟兄搬了半天,直到仵作吴师傅前来验货。 吴师傅熟练地撬开一个木箱子,小心抱出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器材。 “吴师傅,这是什么?”路少琛好奇道。 “看看说明,”吴师傅从箱子里挖出一个本子丢到他手里,“这是显微镜,能看到十分细小的东西。” 路少琛自认不是个爱读书的人,本子翻了两下就搁到了一旁。他还是更喜欢听别人直接说。 “有多细小啊?”他问。 “别急,上个月江南总造厂还把附近府衙县衙的仵作都叫过去培训,我也去了,现在就给你看一看。” 吴师傅撬开另一个小箱子,从中摸出几个玻璃片。又摘下窗外一片爬山虎,撕下一小点绿色,往玻璃片上一通操作,放到那个怪器材的下面,调试了一番。 “来,看吧。” 他让开,示意路少琛透过显微镜上方的镜片往下看。 路少琛凑过去,果然见到从未见过的景象。 “这是什么啊,一格一格的?” “这个叫细胞,你看到的呢,就是刚才那片地锦叶子的细胞。这个世界上每个活物呢,都是由这一个个细胞组成的,包括我们人!” 说罢他又去摆弄起他的瓶瓶罐罐。路少琛把眼睛从显微镜上移开,再凑过去看两眼,再移开,甚觉不可思议,犹如身处两个世界般那么神奇! “我是这么组成的?不可能吧……哎你干嘛?!” 他手臂忽地一疼,原来是那老爷子用银针刺破了他的皮肤。他挑出一点鲜血,同样抹到玻璃片上。 “给你看看你自己!”他再调试好,示意路少琛再看,“来,看吧。” “这……这是我的血?” “对啊。” 路少琛震惊地观察着镜头里出现的一个个还在微微动弹的小红点:“我真是一个个点点组成的?” “对。” 最后,吴师傅又端来一个小玻璃瓶。那焦尸壳子拿回来后就烧掉了,一点没剩。瓶子里是他之前剖那焦尸留下的一小块组织,正好用来试这显微镜。 “嗯?” 他把载着组织的玻璃片放到显微镜下,只看了一眼便神情凝滞了。 路少琛在旁跃跃欲试:“怎么啦?跳尸的肉跟常人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吴师傅顺势让开:“好奇怪啊,你来看看。” 路少琛看了一阵也惊呆了:“哇,它的细胞怎么会变来变去的?” “嗯……”吴师傅在案卷上记录下这一笔,“我就说这东西不是人。” 路少琛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吴师傅你别吓我了,这东西到现在还没找到,如果它从头开始就不是人,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不知道,我得研究研究……” 吴师傅一忙起来就会彻底沉迷于工作中,六亲不认,谁也不理。路少琛溜达出仵作房,刚想歇一歇,就见燕祁云慌张地闯进县衙,第一个就抓住了他。 “琛哥,小凤今天来了吗?”他问。 路少琛莫名道:“目前没有,她不是住你家吗?你不知道?” “大早上就没在,也不在三里弄,不知上哪里去了……上班第二天就旷工!” 如果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路少琛想,燕祁云现在可以称得上是气得七窍生烟。他不仅生气,还很焦急,路少琛看得出他关心那个小姑娘,而那个小姑娘满口喜欢他,但其实她对祁云的态度一直都是一种不以为然。 果然,她随即就出现了,走得慢悠悠,嘴上理直气壮。 “我来了,谁说我旷工!”她说。 燕祁云迎上,训斥道:“你终于来了?!说说跑哪里去了?!” “我……”小凤含混地说,“我去收钱!” “收什么钱?” 她举起手头一包沉重之物,笑嘻嘻地说:“正当途径赚来的钱啊!” 第二十一章、血缘(下) 布包里硬物碰撞,发出的是闷响。路少琛听得出那不是铜板,而是银子。可是一个小姑娘怎么能突然赚到那么多银子?! “她怎么突然这么有钱的?”燕祁云也十分诧异。 两人同时向县衙外张望,顺着她来的方向往回望去,街对角正是木渎书局。 “新书上市,要买的赶紧了!快来看一看嘞……” 挂在书局门口的大喇叭已经响了好些时辰,今日的书局门口也是人山人海,不知又是谁的大作卖了个大热,队伍甚至排得转了几个弯。 就在这时,前去巡街的地主也回来了,手里还拿了一本新书。 路少琛假惺惺地关切起同僚:“地主,你买书啊?” 地主有点不太好意思:“哦,巡街时顺路买的……我女儿要看嘛,讲些情情爱爱的,也就小女孩喜欢。说是最近卖得最好的。” “情、情、爱、爱?”路少琛最听不得这个词,手一摊,“能借我看两眼吗?” 地主虽不满,碍不过还是把书给了他:“喏,看归看,别弄坏了。” “我就翻两页,不会弄坏的……”他接过书,兴致勃勃地翻了不止两页。他读书学习可能不济,看这种故事书向来快得很,一目十行,不到半刻功夫就把书看完了。待燕祁云因其他事务暂且离开,路少琛弹起两根眉毛轻声向地主调侃:“哇塞,地主,这内容好劲爆啊,你女儿才十岁,确定可以看这种东西?” “什么啊?她说她班里的同学都看啊!”地主闻言警觉,夺过书也翻看了几页,顿时火冒三丈,“哦哟,我之前没看过不知道啊!怎么是这种内容啊!回去我要批评她了!” “这谁写的,什么鬼玩意,想得出来……”路少琛跟着翻过封面一瞧,“作者……鸣凤公子?!” …… “没错,我就是鸣凤公子!” 小凤还是那么理直气壮,这回她不撒谎了,甚至连一丝掩饰的意思都没有。言辞间,还有那么些得意劲儿。 路少琛已经问过了木渎书局的老板,知道那鸣凤公子就是小凤,她要赖也赖不掉。不过他是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这么个态度,不得不拍着桌子提醒她:“大姐,你写黄书啊!” “什么叫黄,我每次写到那什么,就门一关,然后天亮了。什么都没描述啊!你根本就不能揪到我的小辫子!” “这……有道理啊……”路少琛摸着下巴,但又提出了一点,“但你文中多有露骨暗示,那个男主角被男配角……[哔]了!比如这一章,还有这一章……这你总不能赖掉了吧!” 小凤叉起腰,转移了话题:“那不是挺好,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那是两个男的哎!” “对啊,这本书里没有女主角,只有两个男的。当今法律有规定不能写两个男的亲亲我我吗?” “没有是没有,但是!”路少琛“啪”地一下把地主买给女儿的那本书砸到她面前,“对这个男主角的描述,我怎么看怎么像祁云啊!” 这种书,地主不要了,路少琛只得勉为其难地收下,现在作为呈堂证供,摊开的那两页里正描述了一个正气凛然的大侠,用早晨燕祁云所用的那类口吻训斥作为男配角的小少年。而且根据前述,文中描述他的胸很大——路少琛想——虽然祁云的胸肌确实令人羡慕,但单独这么认真描写倒也大可不必。 “这个见仁见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小凤对这一段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更不觉得自己写得有什么问题,“而且这个角色是个正义凛然的大侠,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很好的人,这不是挺好吗?” “好什么,这个角色被[哔]了哎!”路少琛这时终于回过神,“你别告诉我你就是那个男配角!” 小凤耸了耸肩:“没办法,谁叫我阅历浅薄,只能拿认识的人当素材呢?”她随即又开玩笑似的说道:“琛哥,你看,不要得罪我,不然当心我把你写进书里去!” 然后她一点没有犹疑,大大方方地离开,惹得路少琛在她背后威胁:“喂,当心我告你诽谤!” 她的背影向他挥挥手:“你告不了,我真要写,不会用你真名!” 路少琛噎住:确实,如果她不用真名,还真就谁也告不了她。 他只能朝她的背影吼了声:“辣手啊小姑娘!” …… 燕祁云又去上方山附近搜索了一遍,依旧毫无所获。这些天县衙里也安排过所有人手去搜山,但到底是什么都没找到。因为那东西找不到也不出现,好像并没什么危险,大家渐渐放松警惕,生活又恢复了常态。 只是燕祁云心里还是不妥,总觉得该把那东西找出来。 他摸向左手,手背上的撕咬伤口还没有好完全,但已愈合得差不多,理应不该有所担心。可是燕祁云这几晚睡得总是不踏实,一入梦就好似有谁掐住了他的脖子令他透不过气,可惊醒时分,屋子里就只有他一人。 回到城中,他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又路过了塔吉安娜的占卜店。店门开着,她倚在门框上看书,看得很入神。夏风轻轻抛起她的金发,她也浑然不觉,依旧咬着手指对着书本轻笑…… 然后,她终于忍不住,在逐渐扩大的笑容里合上了书本。 “哦,神啊,这写的都是些什么?”她边笑边感慨,不禁意间回头看到了他。 笑容僵住,四目相对,有种尴尬的气氛开始弥漫。 “你……”她下意识地把书藏到身后,不自然地向他打招呼,“嗨~” 依靠捕快的直觉,燕祁云觉得她所藏的书本甚是可疑,不由严肃地盘问:“你在看什么?” “……这个,没什么,是这些日子大热的书,讲了一些情情爱爱……” 她试图解释,在他严厉的目光下还是递出了书本。 “这就是个故事,你没必要太过于认真,其实……” 燕祁云翻了几页,脸色越看越黑,直到最后第二章,他一把合上书。 书名:《[哔]传》 作者——鸣凤公子。 第二十二章、藏娇 小凤眼前出现了一本书。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把这本书丢到她面前了。 还有一锭五两银,是被退回来的。 “你的钱,我不要了,”燕祁云怒气冲冲地前来质问,“这书,是你写的?!” 她甚是不耐烦:“是啊。怎么?” “什么时候写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不是说了,我夏天不怎么需要睡觉吗?回苏的途中,每天晚上你睡大觉,我就做些事让自己充实起来……” “你就写这种东西来充实自己?” “这种书赚钱啊,”说到这里,小凤起了兴致,“我调查过了,正儿八经写故事一点用也没用,得熬十几年才能出头。我就不同了,我只要赚些快钱,迎合现在的少年人喜欢的题材,就那么随手一写……还真有好多人喜欢呢!” 燕祁云一手扶着额头,另一手翻开书页,指向一段文字。 “这段对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我和你说的!” “对啊。” “对什么对!还有这里、这里、这里……”他又接连翻到好几页,“这些都是一路上我跟你说过的话!” “燕大哥,你记得好清楚哦。” 那个女孩子好似分辨不出他话中的怒火,还在欢呼雀跃,当这是件什么好事。不过连月来相处,他也知道她的想法跟一般人截然不同,不仅没有常人的廉耻心,甚至连普通的道德观都没有建立。 而这也正是他拿她没有办法的原因。 “你还好意思说?你不经过我同意把我写到你的书里?!”他已经尽量克制,不对她大发脾气,但她也因此更不在乎他的反应。 “哦,我知道了,”小凤扬起下巴,自以为找到了他发火的原因,“你是因为最后第二章生气……看来男人还是更爱面子,不愿屈居于人下!” 那最后第二章,就是男配[哔]了男主的那一段。虽然没有明写,但各种暗示都十分露骨和大胆。 燕祁云无力地坐到一旁的凳子上,重重道:“这书能撤吗?” “不能!都卖掉了,还能叫人家退回来的吗?而且我是签了契约的,若是撤回,我赔不起的。” 他摇摇头,对她无可奈何:“小丫头,你懂什么情情爱爱了,就自己随手乱写!” 小凤不解:“我怎么不懂,我喜欢你啊!” “你喜欢我?你那是误会!” “误会什么?” 他努力再向她解释一遍:“你的年纪太小了,日后你总会发现真正想要跟你共结连理的人,对于我,你只是初次出远门没什么见识所以图个新鲜,根本不是真的喜欢!你不能为了你的错觉而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否则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喜欢你是我的错觉?是我在浪费时间?”她瞪大双眼。 “你年纪还小,根本搞不清楚爱情是什么感觉,你对我……并不是爱情,这就是你的错觉你知道吗?” “不,我很清楚,我知道这就是爱情,”她她气势汹汹地说,“难道我自己的感觉我自己还不知道,要你一个不是我的人来替我讲话?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的双瞳逼视向他,燕祁云霎时一阵天旋地转,恍惚中好似见那双眸子变作金色竖瞳,再晃晃脑袋,她的眼睛又好似恢复了正常。 “你……” 他支起脑袋,差一点倒下。 “燕大哥,你怎么了?!”小凤手疾眼快地扶住他,震惊道,“天呀,没想到你外表那么强壮,其实这么脆弱,生个气就头晕了!” “不是!”他驳斥她的胡言,“我这些天本来就不太舒服,晚上没怎么睡好……”随后发觉眩晕减轻了些,才能盯着她重重道:“你还来气我!” 小凤好像被他的样子有点吓到了,语气也软了下来。 “我也只是想自食其力而已。”她小声嘀咕道,“好嘛,以后我不写这种东西了,但是书肯定撤不回来了。” “撤不回就撤不回吧。” 他又过了好一会,才站起身离开她身边,继续做事去了。 “嚯,你完了。”路少琛啃着一个梨,好事地凑过来多一句嘴,“男人都不喜欢被[哔],哪怕只是在故事里被意淫……” “那女人就喜欢被意淫吗!”小凤阻住他的话头,“哼”了一声便也离开了。 “呃……”路少琛自讨了个没趣,只得给自己个台阶下,“其实,说的也是啊。” …… “跪下!” “快跪下!” “md臭公差坏我们几个的好事,今天非得给你点颜色看看……” “还不跪,就宰了你几个弟兄!” “哈哈哈哈,跪下,先给老子磕三个响头!” 那些匪徒在梦境中掐着他的脖子,燕祁云徒劳地挣扎,他知道这只是一个伴随了他很久的梦,但就是无法挣脱。他甚至知道噩梦接下来会是什么情景,他因此而挣扎地越发厉害,直到一挥手,他醒了过来。 没有匪徒的狞笑,他的房间里安静如水。他长舒了一口气,但还是觉得脖子处生疼,良久后,手伸去摸了一把,冷不丁吓了一跳。 他的脖子上竟是个会动的疙瘩,就在他触及的一刹那,扑棱一下飞起。 “什么东西?!” 他赶紧点灯,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小虫“扑”地穿破他卧室的窗户纸,飞走了。 …… 郊外。 上方山附近的一座小山包,一个光裸的人影站在月光下等待着什么。 不多久之后,他伸出手,几只虫一般的小东西扑棱着飞到他掌心,接着化作一滩血水与他融为一体。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继续等待,直到又等来一个人。 小凤一手提着煤油灯,一手提了一个布包,找到他后兴致勃勃地把他拉进树丛里,打开那个布包。布包里什么都有,都是她带来的。 “喂,我来了,给你带了点吃的,饿不饿?”她说,“来,这是城里最好吃的包子,尝一下看看?” 又取出几件衣裳:“还有这个,我买了几件好看的衣服,快穿上试试好不好看?” 他来不及吃,先穿上那些衣服。小凤的眼光独到,买的东西必须是最好的,穿的衣服怎么也得是考究的绫罗绸缎。衣服一上身,小凤向他鼓掌道:“好看好看,真不错!” “看你现在的模样,真是完全想不到你原来是只章鱼……”她绕着他转了两圈,“现在你长得这么英俊,也不能再叫你大头了,嗯……该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转移:“哦对了,县衙不会有人来找你了,我知道一个好地方,还是上方山,有个墓穴一样的地宫,那里现在没有主人了,你可以暂时住到里面……” “啊……” 他发出一个气音,止住了她满脑袋的计划。 小凤疑惑:“你在叫我吗?” 他拿那肉包子,作势要撕一半给她,小凤立刻推拒:“不用了,我吃过了,这些都是你的,想吃就吃光,不要浪费。” 虽然一直都是她在单方面絮絮叨叨,但他听得懂她的话,当听到肉包子都是自己的之后,他展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这个笑容,把小凤看呆了。 “你笑起来真好看,”她由衷赞叹,但随之失望道,“唉,我就没见他对我怎么开怀笑过。” 然后她又想到了一个主意。 “我教你说话,你以后叫我小凤呀!”她抓起他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喉咙上,教他发音,“小……凤……” “啊……哈……” 他果然能听懂她的话,开始努力学习。 “小、凤!”她又示范。 数次之后,他竟真学会了人的语言,即便有些艰难。 “小……”他说,“凤……” “对,就是这么念,再念一次!” “小……凤……”就连声音也和燕祁云一模一样。 “哈……哈哈!”她为此失声大笑,“既然你明白我的意思,以后你就是我的了,我要天天听你喊我的名字,而且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许拒绝我!听到了吗!” “小凤……”他歪着头,尝试理解她的意思,似乎有点可爱。 她抱住了他,然而这个毕竟不是真人,身体冰冰凉凉。她既满意,又失望,不由心底发起了一股狠劲儿。 “从小到大,只要是我认定的,就一定要搞到手,”不自觉地,她的指甲抠进他的背部,“燕祁云,你一定会乖乖臣服于我,顶多只是时间的问题!” 第二十三章、情趣(上) 连续好几天,小凤都迟到。一开始她还说是为了去收钱,到后来甚至都懒得解释。而木渎书局的老板也说,卖书的提成一般一月结一次,根本不会多给。 而就连路少琛也发现了问题。 “她最近对你态度不太好哎,是不是不喜欢你啦?”他说。 燕祁云不屑:“我还最好她别喜欢我。”他随后又陷入了沉思:“但是她最近忽然改变了态度,显得有点可疑……” 路少琛无奈道:“喂,你不要做什么事都跟破案一样的好不好?难怪人家小姑娘都喜欢不上你了。” “她每晚都不在房内,不知搞什么鬼!” 路少琛一拍脑门:“啊,难道……” “什么?” “她爱上了别人,每晚夜会情郎?”路少琛的表情越发变得暧昧,“那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最近对你态度不好了!” 然而路少琛的一番揣测反倒引起了燕祁云的担忧:“可是她在苏州无亲无故几乎谁都不认识,哪里来的什么情郎呢?” 他又观察了一阵,发现她不仅夜晚不在家,午后也会消失一段时间,称是去午休,实则出了县衙。燕祁云悄悄跟上,路少琛也是好奇,非得也跟在后面,不过他功夫不怎么样,跑了一段就累得给自己煽风了。 两人跟踪到东面城墙根,这处的城墙年久失修,不仅比起其他地方要矮一点,城墙上还长满了茂密的树木,从下往上看整一郁郁葱葱。小凤人一翻过城墙就没入林间,顿时没了影子。 路少琛狐疑道:“好端端的不走正门要翻墙?!” “果然有古怪!” 燕祁云越发担忧,虽然这姑娘小小年纪歪脑筋一大堆,但是该天真还是天真,若是被什么人骗了可就不妙了。他拉着路少琛急忙赶上,好不容易才又发现她的行踪,原来她所往方向上方山,边走还边喜气洋洋地哼着歌,走路也越发蹦蹦跳跳的。 自从搜了两遍上方山无所收获之后,木渎县衙便放弃了继续对上方山的搜索。这个地方本来就是本地著名的阴邪之地,一般也是不会有什么人来的。 路少琛越想越糟糕,待她停在山坡上某个熟悉的位置时,一把拉过燕祁云,硬是按住他,两人一同猫在灌木丛里。这地方,就是之前发现那名胡人老太的所在。 “我回来了!”小凤踢开地下一个木板,兴高采烈地高喊,”老婆!” ——老婆?! 灌木丛里的两个男人同时瞪大了他们的眼珠子。 “她还能有老婆?她……” 路少琛啼笑皆非,刚想细声评价一番,从那地宫里果真钻出了一个衣衫华丽的男子。 路少琛往旁边瞄一眼,心道不好,果然是小女孩春心动了会情郎。他正打算为燕祁云拘一把同情的泪,前方那个男子回过头来,却把两人吓了一跳。 路少琛拍拍身旁轻声道:“祁云,你有个双胞胎的兄弟,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燕祁云也甚是惊诧:“别瞎说,我哪里来什么双胞胎兄弟!” 然后他们见小凤放下背了好久的小布包,从中先翻出几个糕点,又摸出几件衣物,往那男子身上比划。他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大体是这件好看那件不好看。不多时,男子将糕点吃完,便当着小凤的面裤子一脱直接更衣。他们俩倒是举止大方,并无羞赧之意,反倒燕祁云涨红了脸…… 也难怪,路少琛想,毕竟,那个男人的浑身倒下……都跟祁云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自己的果体呈现在一个小女孩的面前,还真是刺激啊! 小凤给那男人换了好几套衣服,仿佛小孩子扮家家酒,玩着玩着又不高兴了。 “都不好看,别穿了。”她止住了他,面色甚是悻悻,“明明是相同的样貌,为什么感觉就是不同?” ——她说得很大声,这回,他俩可算听清她在说什么。 “大概是你的表情太傻了。”她抬手搓揉捏掐那男子的面颊,他倒也不生气,任她捏。直至她摸够了,拍拍他的脸,又大声道:“燕祁云,我喜欢你!你凭啥不喜欢我!你肯定有毛病!” ——呃…… 路少琛有点尴尬,他忽然怀疑起了自己现在存在的意义,到底是来干嘛来的? 小凤落寞地起身,左右踱着步,渐渐地往他们俩的方向走。两人不得不屏住呼吸,听她边走边发出的抱怨之辞。 “你不知道我有多孤独。”她说。 “我从小到大,在家里都不怎么被待见,也没有什么朋友。家里的人成天尔虞我诈,谁也不信任谁,所以我也从来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人。你是第一个愿意帮助我、为我两肋插刀的人,也是我第一个愿意那么信任的人。要知道,想找到这样一个人真的很不容易。说不定以后我也再不会遇上如你这般的人了。” 说到这里,她老气横秋地摇首叹息:“可惜你讨厌我,成天对我冷着一张脸。唉,看来,我这辈子注定跟你有缘无份……” ——说你不解风情呢笨蛋! 路少琛捅捅身旁,发觉燕祁云的神色也有些松动,但在下一刻,燕祁云又冷了脸。 小凤回到那男子的身边,伸出纤纤玉指勾起了那男人的下巴:“还是你好,肯对我笑,来,再对我笑一个?” 如她所言,那男子用燕祁云的脸,展露出一个肯定能令女性满意的笑容。 ——我的妈…… 路少琛尴尬得抠住脚边的一丛小草。但显然小凤为此十分愉悦。 “真乖,爱你!” 当她搂住对方的脖子打算俯身吻下去之时,燕祁云再也耐不住,从灌木丛中直起身:“小凤!” 他喊住她,然而她似乎一点也不吃惊,继续维持着搂住那男人脖子的姿势,挑衅般回望向燕祁云:“燕大哥,来认识一下,这是你的……影子!” “我的影子?!”燕祁云懒得计较她的态度是不是哪里不对,一个箭步冲到那男人的跟前指着他,“喂,你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用别人的样貌去骗一个小姑娘也太可耻了吧!” “他不是江湖骗子!”小凤为那男人辩解。 “他不是江湖骗子是什么,”燕祁云拽起那男人身上的衣物,结结巴巴地责备,“还穿成……穿成这样!” 小凤道:“他穿成什么样了?很好看啊!比你的粗布衣顺眼多了!” “穿得这么不三不四,简直是南风馆里出来的!” 第二十三章、情趣(下) “穿得这么不三不四,简直是南风馆里出来的!” 这一言激怒了小凤,她霍然起身与他斗嘴:“喂,你搞清楚,他的衣服都是我挑的,你批评他的着装就是在批评我的品味!” 路少琛也藏不住了,干脆起身做个和事佬。 “好了好了别吵了!不如这样吧,”他同时拦住他们两人,又指向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你,就别易容成祁云的样了,干脆易容成我,这样这个小姑娘就不会迷恋你,祁云心里也舒服一点,我呢……我还没见过我自己穿成这个样子过呢!哈哈哈……” “琛哥!你觉得这事很好笑吗?!”燕祁云将偷笑的和事佬拨到一旁,又针对起那个男人,“你到底是谁?!露出你的真面目!” ——他的真面目,是一头章鱼。 只有小凤知道这个真相,然而她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所以挡在了燕祁云的身前,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 “啊——!!!” 小凤才刚说一个字,忽地路少琛一声大叫,立马将自己的手从那大头的嘴里抽回,手上已经冒出了一排带血的牙印。原来那男人趁他们不注意,一口咬向路少琛。当机立断,陆少琛抽出了刀,指向那男人:“小妹妹,你朋友什么来头?!他咬人啊!” “小凤?” 而那男人念着她的名字——方才还顶着一张燕祁云的脸,转瞬之间,就如糖人捏脸一般又换了一张——一张路少琛的脸,不仅是脸孔,甚至连那挺起来的肚腩也一模一样! 他和燕祁云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如此的戏法……或者说,不是戏法。 “他变了……”路少琛试探地往那张脸上摸了一遍,确认那彻彻底底就是自己的脸,没有什么人皮面具。他惊呼:“我的天,这不是易容,他直接就换了一张脸!老兄你是怎么做到的?!” “小凤?” 那老兄歪着头,一副不解的样子。他好像也不怎么会说话,就会说这个名字。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燕祁云越发认真,这是彻查到底的态度,在这个态度下,没有任何人能打马虎眼。小凤不得不支支吾吾地承认:“他……就是那具逃跑的焦尸。” “你说什么?!”路少琛大惊,缩回了对那张脸摸来摸去的手。 接着,她便将在山上与那男子的相遇重新描述了一遍。她丝毫未提这“男子”是怎么诞生的,反正大头也不会辩解。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上半截身子就已经变成了燕大哥的样子了,后来下半截才慢慢有了人形。事情就是这样,你们爱信不信。” 燕祁云不敢置信:“原来你这些天一直把他藏在这里?!” “不对不对,祁云,你要这么问,”路少琛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啊?” “因为……” “他为什么会变得跟我一模一样?”燕祁云打断了她的发言。 小凤不悦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比你温顺,我想要他干嘛就干嘛……” “哈,我知道了,”路少琛笑眯眯地为她解释:“因为他变成祁云的样子把这小姑娘迷惑住了!你就是纯粹爱这张脸,对不对啊?” 小凤一本正经地点头:“对啊,我就爱这张脸……以及他对我温顺的样子!” “大姐,温顺是用来形容猫猫狗狗的动物的,你别用来形容一个大男人好不好!难怪他不喜欢你……” “我……真是受不了你啊!” 燕祁云被他们两个混乱的对话搞得头昏脑胀,一瞬间又感到眩晕,不得不扶住额头坐到一旁。 小凤向那怪物下令道:“大头,还是变成燕大哥的样子,我不喜欢看琛哥的脸!” 然后,就在三人的注视之下,名叫大头的这个男子,脸孔又如面团一般自行揉捏回了燕祁云的相貌。 燕祁云眨了好几下眼,确认了自己没有因眩晕看错,越发警觉:“不行,这件事太奇怪了,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定得跟我们回县衙走一趟,搞清楚来源再说!” 大头闻言神色慌乱,他毕竟是听得懂人话的,小凤挡在大头跟:“不行!他去县衙然后呢?你们会把他没收,说不定上头知道了,一纸文书就要把他押去京城,变成一个被人围观的动物!我知道他是来历不明,但他有人的智慧,说不定假以时日他真的能变成一个正常人……” 燕祁云训斥道:“你还知道他不是人啊?那你对一个不是人的家伙的危险性了解多少?” “反正这些天他对我没有展现出任何危险性,而且……”小凤低头抠起手指,“你不理我的时候只有他对我百依百顺……” 路少琛嬉皮笑脸地凑来:“你觉得没劲,可以和我聊啊!” 小凤无视了他。 燕祁云依然试图将她说服:“你把他当我的替代品,别说我不舒服,对他也不公平!” “我没有拿他当替代品,反正对我来说,多一个燕祁云不嫌多,其中一个能一直陪我更是不错啊!” “你……”燕祁云被她的厚脸皮气得直接动手拉人,“总而言之,这个东西我一定要带走!” “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让开!” 他们两人争吵之际,路少琛盯着那个非人的男子,越盯越不对头。随着小凤和燕祁云争吵升级的短短一小会,那个男子越发慌张,以至于他的一双眼睛慢慢被全黑覆盖,整个躯体扭曲变形…… “喂……你们别吵了……”路少琛提醒两人,“他……他……他……” 对方的腹部裂开一个大洞,从中弹出数根骨刺,蓦地袭向两人! 燕祁云拉过小凤转身躲避,又拽过路少琛,带他们腾身远离。小凤还不死心,向那怪物喊道:“大头!他们不会伤害你,快变回人形!” 燕祁云抽出佩刀:“笨蛋,怪物岂会听人说话!” 他们当然可以立刻逃下山下山,但把这样的怪物留在山上就是个祸害,一时之间三人不知怎么办好,而那肉团已然再向他们攻来,燕祁云二话不说,挥刀挡住了他的攻势。一刀正中肉团,那玩意哀嚎了一声,受伤的地方随之裂开、翻涌,接着整个肉团膨胀成了一张巨大的脸。 路少琛快要吐了,指着那玩意与小凤说:“喂,大姐,你喜欢的那张脸……如果只剩这个大脸,你还爱吗?” 小凤呆呆地盯着那张巨脸:“啊,好恶心,我不爱了。” “你的爱这么廉价的吗?!” 那头,燕祁云与那玩意一番缠斗,忽地有一阵眩晕袭来,他顿时不敌,眼看那张大脸从中裂开显出两排森森白牙,就要咬向他的头,却忽然停下。 “你们这个……在搞什么鬼?”原来是那胡人老太,她居然又回到了这个地方。她此时手握一把青铜剑,剑身插在土里,就在三人回头的刹那,那剑身好像闪过一束光亮。 然而那触手竟因此退却,肉团再次一声哀嚎,瞬间缩成小小的一团,呲溜一下钻进草丛,便消失了。 老太待那肉团逃走后,才慢悠悠地拔出剑:“什么玩意儿!离我的房子远一点!” 第二十四章、虚幻 胡人老太竟擅自出了苏州城,又跑回了上方山。不过,也得亏她来到才赶走了怪物,三人没工夫计较这个,燕祁云这一天状态大失,自觉不对劲,只得坐一旁先休息休息。 小凤跟在那老太身后转悠:“婆婆,你怎么回来了?” 老太钻进地宫,没好气地抛出一句话:“废话!不回来是让那玩意把我的房子弄塌吗?我可是挖了七天才挖出这么精美的住所!” 随后进地宫里丢出几件华丽的衣物:“这些都是啥?不是我的东西!” “是我买给大头的……”小凤拾起衣物,心里顿时扫兴。 “祁云,你没事吧!”路少琛以为燕祁云是中暑,捡了一丛叶子给他扇风。 然而没多久,燕祁云自觉又恢复了正常:“没事,有点晕,等一会就好了。” “如果随便什么病都等等就能好,还要大夫干什么……”胡人老太钻出地宫,嘴里又叼着一根烟,“小伙子,去看看大夫吧,我看你嘴唇苍白,好像气血不足啊。” 路少琛不由笑道:“怎么可能,女人才会气血不足,祁云可是个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 老太指向燕祁云:“那就要问他咯,喂,你什么时候开始眩晕的?” “就这几天。” “具体一点,想一想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症状,就是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导致的。” 小凤闻言一慌,不得不将目光移向他:“你的手……” 燕祁云低头看一眼已经长好的伤口:“没事,手已经好了。应该不是被咬的原因。” 路少琛闻言也捂住自己的手:“老实说我也被咬了,现在心里虚得很,不会中什么毒吧!” “琛哥……”小凤忽地注意起了他,出言提醒,“别动。” “什么?” 路少琛霎时大气不敢出,任她靠近,扑住他的胳膊。 “你的胳膊上,好像贴着一个东西。” 她从他的胳膊上抓住了那个东西,摸起来像个凸起的肉疙瘩,拽了好半天才从路少琛胳膊上拽下,展开手一看,三人凑近一瞧:“这好像是个蛾子?” 果然是一只一寸长的大蛾子,安安静静地趴在她的手掌上,与肉色相近,不仔细瞧真容易瞧不出。只不过这确也不是一只正常的蛾子,不仅颜色是肉色的,就连翅膀也不是普通蛾子那般沾满鳞粉,倒像是两篇薄薄的肉膜贴在身子两边。他们见它一动不动以为它死了,路少琛轻轻伸手碰了碰,这小东西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了小凤的指缝飞走了。 “这什么玩意啊!” 路少琛摸一把方才被蛾子贴过的地方,感觉掌心湿漉漉,翻掌一看,满手都是血。 “它……刚在吸你的血!”小凤指出。 “吸血虫啊!”路少琛大叫,慌乱中脱下了上衣要在场其他人再给他仔细检查一遍身上还有没有虫。 燕祁云沉吟:“这么说来,前几晚我睡觉的时候也摸到过脖子上有一个这样的虫,不过让它跑掉了……” 小凤拨开他头发检查:“燕大哥,你的脖子上也有伤口!” 老太吐了个烟圈,笑嘻嘻地道:“哦豁,那你缺血的原因找到了,不如都脱了衣服再找找看身上会不会还有那些小虫吧。” 不得已,燕祁云也脱了上衣。虽然之前远远见过他裸露的身体,但没看得仔细,现下他再一次裸露上身,小凤一惊:没想到他胸腹背后长了好几道伤疤。受这些疤痕的影响,对他的检查略有困难,但小凤还是从他背后抓到三只肉色小虫,只是她再提出“把裤子也脱掉”的要求,他坚决不予理会,宁愿回家再认真检查了。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扑棱蛾子会吸血!”路少琛嘀咕着,他身上没再找到那样的小虫,不过现在他心里犯恶心,就总觉得浑身痒痒,甚是想去澡堂泡一泡。 他越想越痒,忍不住对方才被咬的伤口抓挠了两下,这一抓不要紧,他自己发觉了异样,从伤口里又揪出一只略小的蛾子。 “这玩意是从伤口中爬出来的!” 他吓得大叫,再检视伤口,这回细看之下,果然发现伤口涌动,血管里正在产生什么东西…… “完了!我要死了!”他捂住伤口,苍白着脸将手凌空乱甩,试图将那些虫子全甩出去。 “不妙,恐怕是那个怪物咬人后散播下的!”燕祁云想到了一个可能,“我明白了,它是依靠人的血来维持人形的,但或许是一口并不足够,所以需要这些小虫吸饱了血飞回带给他,他才能继续维持人形……” 小凤狐疑:“但是你的伤口已经长好了,不会有蛾子飞出来了啊……” “伤口长好了但蛾子也长成了,一直贴在他身上他察觉不到而已,”那胡人老太气定神闲地在旁解说,“你们知道壁虱吗?那种小虫贴在人的身上,人也是一无所觉,一旦粘上了,睡觉洗澡都甩不掉。有时候能粘好几个月呢……” 燕祁云扭头就走:“琛哥!得赶紧回城和大人禀报,那东西逃了,不知要去哪里,得贴告示向所有人警示这件事……” 路少琛只得边甩着手边跟他离开,便走还边向她招呼:“小凤,走啦!” 然而她这回有了迟疑。 “他们走了,你不追吗?”胡人老太催促道。现在没人打算管她,她可以继续留在这个她挖出来的居所里享受生活了。 “我不知道……”小凤叹了口气。 “你在迷茫什么?”老太道,“躲在这里逃避可不是办法,现在你的意中人去追捕你的小宠物,看来两者之中只能存活一个,你只能选择帮一方。” 小凤想了想,邀请起老太:“前辈,你既然有能力赶走大头,不如……你跟我一起去找找,捉住大头?” 老太一口回绝:“不行。怪物是你弄出来的,当然要你自己处理了。” 她说破了怪物的来由,小凤目光闪躲:“你……又知道了……” “掩藏无用。我不是说过了,我能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老太嘿嘿一笑,“我还知道你对那怪物说的那些话,就是故意让你的意中人偷听到的,对吧?” “……原来你当时也躲在一旁偷听?!” “你还挺会打动他同情心的。” 小凤翻了个白眼:“老奶奶,有些事就不要说穿,说穿就没意思了嘛!”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过,你是知道他会跟你到这个地方的吧?” 她犹犹豫豫地道:“反正早晚会让他发现,不如让他现在就发现……”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愿意让他发现你的小宠物呢?小姑娘,你其实真正困惑的是,自己到底是属于哪一边的吧?” 她指出了连小凤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真正想法。 “我……”她语噎。 “是怪物呢,还是人呢……你总得选一边站的。所以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杀了那只怪物吗?你最开始可是这么打算的。” 她再次犹豫:“我是这么想,可是……一想到他曾变化成燕大哥的样子来取悦我,我就很难真的再向他动手了。” 老太调侃道:“哦,就因为他能化作你意中人来取悦你,你就舍不得弄死它了?” “它只是一只动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它是无辜的!”她为大头辩解道。 “继续放任它乱跑,接下来若是发生什么,伤到什么人,它可就谈不上无辜了,”老太肃然,“姑娘,你也说了,它是个动物。” “对……” “动物最大的本能是什么呢?” “是……” “是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啊!”她重重说道,“为了生存而进食,为了生存而养精蓄锐,以及为了生存……刻意取悦一个造出它的人。动物什么都干得出来,别忘了它刚才还想袭击你呢!” “……” 老太吐了个烟圈:“小妹妹,如果沉溺在虚幻的满足中,可是容易耽搁正事的。扪心自问,你是真的喜欢那个东西吗?还是只是喜欢它利用那张脸取悦你的态度呢?” 第二十五章、除妖(上) 木渎县城。 城门口新贴了一张告示,要城中百姓注意安全:若是遇到有看似熟悉之人却不肯开口的,千万不要继续搭讪,谨记去县衙报官。 白大婶抱了一匹新买的布站在人群里,一旁的毛大妈向她道:“听你家祁云说是个什么会幻化人形的妖怪。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妖怪呢,真想看一看……” 白大婶赶紧将她打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种东西不吉利,宁愿不要看见的好!” “说得也是。” 几个大妈大爷纷纷点头。天色渐晚,人群渐渐散去,白大婶也不敢逗留。她赶着回家做饭做菜,就不知祁云今晚是不是回来吃…… 她想着,祁云自回来开始就没好好休息过,最近一段时间连晚饭也不怎么回家吃。她一方面心疼儿子的身体,一方面又多有怨怼。祁云总是不回家,每晚都辜负了她做的好菜好汤,幸好家里还有其他人能吃掉,但她心里终归还是不爽利的。 她这么想着打开挂在门上的锁。小飞放学还没回家,白三道则抱着小竹上街溜达去了。她原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回家的,待进门时,被杵在院中的人吓了一跳。 “祁云,你回来啦?”她看清院中之人的脸,再回头张望了一下那把才开的锁,心又放了下来,“你从前门进的吧,回来也不说一声,真是……” 白家一共两道锁,一把锁锁前门,一把锁锁后门。因为前门得从巷子里绕一大圈才进得了,一般白家人都喜欢沿河过桥抄近路从后门进。 她还以为儿子是从前门进来的。 正好,祁云在这,她把刚买的布展开,往他身上比划:“来,我新买了这块布料,看看颜色喜不喜欢,等明天就送去张裁缝那里给你做一件新衣服,总不能老让你穿个粗布衣到处跑,那样怎会有女孩子喜欢呢……” 然而布一比划,她发现儿子今日身上的衣服并不是他平日常穿的粗布衣或者县衙配发的公差服饰,而是相当考究的绸缎。她甚至认得这花纹,是木渎制衣局的新款式,本来她昨天想买的,谁知回家取个钱的功夫就卖掉了,她还为此遗憾不已呢。 她回过神来,发现眼前的这个燕祁云只是盯着她,依然保持着沉默。 “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呢?是不喜欢吗?” 等了片刻,对方还是不作声。白大婶心里有气,悻悻地放下了布,抱怨起来:“唉算啦,你就是这闷脾气,我知道你又不喜欢,反正妈给你挑的你都不喜欢!衣服也好,女孩子也好,你是男人了,主意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把布收起,一边小心观察他的反应,发现今天这儿子并没有半点想要反驳她的意思,于是放心地絮叨开来。 “上次你说的事,我也想明白啦。你不要那小凤姑娘是对的,”她回头看一眼院门口,确认了一下这里就他们两个人,“正好她不在。我也不是说人家女孩子坏话。她长得是可爱,但年纪太小了,很容易被其他男人勾了魂。你看看,最近你忙着公务,她不就天天去找那个林老师了吗?林老师风评一塌糊涂,那姑娘还老缠着他,隔三差五地去他家给他送东西……一个女孩子怎么好随随便便进出大男人的家呢?街坊们全都看到了,都在跟我说这件事……” “至于你说你在湘西又有个心上人?那姑娘我是没见过,但她既然已经去了,你就忘了她吧。难不成就一辈子不结婚啦?”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 “所以呢,我跟吴阿婆说好了,下个月给你相一门亲事,你说好不好啊?” “小凤……”对方喃喃,像是梦中呓语。 白大婶心里有火,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扭头道:“还小凤呢?你不想去也得去!男大当婚,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十二岁了……” 她瞬间察觉失言,燕祁云十二岁发生的事,是一个平时不能提及的秘密。 “祁云……妈不是故意提起这件事……”她向他道歉,又为自己辩解道,“妈是心里急啊,这条巷子里跟你同龄的那几个,孩子都老大了,就剩你……我出门去,看毛阿姨吴阿姨他们几个都带了孙子孙女,我是真的没面子……” 一席话,又把锅扣到了燕祁云的头上。或许唯有才能让她舒服点,她说了好久,把平时不敢与儿子说的都说尽了,这是才觉得嘴干,想喝口水歇一歇,顺便把晚饭给做了。 “小凤……” 他朝向她,喊了一声。这是今天他跟她说的第二声话。 “小凤什么啊小凤,你今天怎么怪怪的,”白大婶终于发现了些许不妥,“在这里呆了半天,今天县衙里不忙啦?不是说外面有个会幻化人形的妖……怪……”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她的儿子,今天怎么这么沉默,说来说去就会说两个字呢? “小凤?” 他歪着头,盯着她,眼神不似常人。 白大婶终于怵了,她眼神游移,一双脚带着身子往后退:“祁云……你……今天……只会说这两个字吗?” 当然,怪物嘛,会说两个字就不错了。 “小……”他一字一顿,口角缓缓裂开,“凤……” 随后一张口,上半截脑袋咧到了脖子后,亮出一张长满人牙的血盆大口。 “啊——!” 尖叫响彻小巷,幸好此时白三道离家不远,他顺势将怀里的小竹塞给街坊,冲进院中时所见的就是这一幕:他老婆瘫坐在地,一个穿着衣服的怪物,晃着一嘴獠牙正咬向她脖子。 因为县衙贴了告示,他立刻就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了。 “阿琴!”他拉开他老婆,一把将她推出门,随后抽过井前一根晾衣服的长杆,照头就刺。一道银芒闪过,原来那长杆便是燕祁云带回交还与他的长枪。 枪头尖锐,将那东西堪堪钉在地上。有街坊听到动静前来围观,见那被枪定住的玩意竟自行化开,从刃锋和衣服下滑溜溜地流走。 “妖……妖怪啊!” 街坊们惊呼奔走,白三道同样目瞪口呆:“什么鬼,这家伙是水做的吗?!” 他倒也不是第一次面对不太像人的东西,但他到底是个人,对付这种玩意没有多少经验。奈何这回这玩意都摸到他家里来了,就算没经验今日也绝不能放它离开! 男人的好胜心占了上风,他重握银枪,心下发狠,丹田催动一股内力:“没想到退隐多年之后,又逼得老子动真格——” 于是,再出一枪,枪身裹挟气劲,啸风而去! 忽闻轰隆一声,震得地面都晃了晃。 “祁云,好像那边有动静!”路少琛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指向一个方向,“什么东西炸了?” 他们这时正在城里广而告之提醒所有人注意安全,一开始以为是哪家做饭的炉子炸了,谁知从街那头追出一个灰头土脸的人。 “别跑!”白三道提着枪,边跑指着地面,“那个就是告示上的妖怪,快抓住它!” 两人往地上看去,果然见一滩水样的软肉从他们脚边溜过,路少琛眼疾手快一脚踩住,不料怪物力气颇大,将他拽了个跟头。 燕祁云正要拔刀,却见天上飞来几只大蛾子,朝那一滩软肉扑去,与之融为一体。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软肉重新聚起一个人形,从身体到五官,渐渐清晰起来…… 这一回,它变成了路少琛。 第二十五章、除妖(下) 燕祁云想到,那几只蛾子应就是早上从路少琛身上逃走的那几只,它们那时吸了点路少琛的血,现在终于回来找到它们的主人了。 “看来它确实是靠从人身上采集的血来维持人形的。”他道。 白三道这时也赶至:“它要杀你娘,幸好被我阻止!但它会像水一样化开,这把长枪都钉不住它!” 他那么一喊,整条街的人都跑了来,一边纷纷互相传播讯息“怪物会杀人”云云。前来围观的街坊不敢怠慢,纷纷拿起各种生活用品作兵器,连几个大妈都举起了锅。所有人将“路少琛”团团围住,人群中只有真正的路少琛甚是不好意思。 “辣眼睛!拜托谁给他件衣服……哪怕是条裤子也行啊!” 真没想到,他英明一世,居然让一个变成他样貌的怪物在大庭广众下赤裸身体,而且所有部位都跟他一模一样,这下是什么都被看光了! “小凤……小凤!” 那怪物惊慌失措地呼喊,就连声音也和路少琛一模一样。 “它为什么一直在喊小凤姑娘的名字啊?”有人问道。 路少琛想了想,打了个马虎眼:“这个……因为我们三个今天为了抓它都被它碰了,我和祁云还被它咬了呢!这个怪物会咬人,咬了谁就变成谁那样,大家都离他远一点!” 众人惊呼,包围圈立刻扩大了一倍,毕竟谁都不想被一个怪物咬到一口。 “都让开!” 小凤姗姗来迟,她拨开人群挤到前面,神情十分复杂。 “小……”那怪物见她面有喜色,但是下一刻因被她泼了一身液体而显出一丝疑惑。 “用火油。”小凤笃定道,死死盯着它。而手中所提来的一罐火油已空。“它怕火,要杀它只能用烧的!” 路少琛和燕祁云同时看向她,两个男人不可置信,须知她早上还在跟那怪物卿卿我我,怎到了傍晚就如此杀伐果断? “点火!”她催促道。 然而无人动作。怪物乘着这空子缓过神,下半身又开始变形,一团触手猛刺向她,幸好被白三道的长枪挡住。 “小凤……”它那人形的上半身终于换了副表情,转而恶狠狠地瞪着她,口里却说,“救……救我……” “它会说其他的话了!”路少琛惊恐地躲到燕祁云身后,“不然赶紧问问它到底是怎么来的?” 说时迟那时快,小凤自己掏出一个火折子,吹起一点火苗丢向了它。 “嗷——!” 怪物顿时陷入火球里,包围圈又扩大了一些,人们因火更是不敢靠近,只能以长形器械限制住那团红球的左突右撞。 它这次逃不掉了。 “小——凤——!”那个东西在火中,不甘愿地向她伸出两条触手,“我——的!” ——我的。 这是小凤常与他说得话,他也记住了。她突然想起,大头也受过她的血,那么她的占有欲,也不可能在他的身上半点不沾。当濒临的死亡撕下了伪装,他身上属于她的那一部分终于可以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的!” 他怒吼着。 哪怕已被烧得焦黑,哪怕火苗在它身上噼啪作响,它不为所动,所向的方向唯有她、她、她! 白三道用枪将他捅得远一点,它却又扑上来。它的坚持不懈令小凤震惊,也开始有些于心不忍。 火光模糊了它与人的界限。那本是一只章鱼,一只本该被人烤来吃的章鱼,与万千它的其他同类那样,被做成菜就是它上岸后的宿命,从来没有人应当为之感到歉疚。即便被火烧,原本,也不该有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现在不同了。 它正以人的姿态被屠杀、被消灭。就在这几天,它也是以这样的外貌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她的庇佑。而一开始它选择咬伤燕祁云,用了他的血,变成他的样貌——到底是它故意为之,还是只是凑巧,或许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大头在火光里翻滚扭动,但在今日稍早些时候,它还在讨好她,逗她笑……哪怕那些或许只是它为了生存而刻意制造出来的假象。 “小……凤……”那是它的最后一声哀嚎。 拥有人的外貌、会说人的语言、存着人的智慧——这样的章鱼,即便还保有其固有的本能,但已不能算是一只愚昧的食材了。它与围观者它的人们,差距只剩一步之遥——近乎人,却非人——它与她,竟是如此相似的同类! 然而,这也成了它必须死的理由。 “再见,”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如果有来世,希望你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随后她转身,紧紧抱住了燕祁云。 燕祁云本能之下反手搂住她,一时之间,忘记了拒绝。待想起时,也不知该不该把她推开。因为他发现女孩在他怀里啜泣,哭得很小声,生怕被别人发现似的。 最终,他由着她在他怀里哭,并且再没有与其他人谈论起这件事。 大头被火烧了好一阵,待火油烧尽后,又将它的尸体立马拖到城外再烧一遍,生怕它又蜕皮复活。直至将它彻底烧成了灰,全城的人才送了一口气。只是到最后,人们还是不知道那怪物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件事被添油加醋地重新描述后,被其他人传成水妖写进书里。小凤对此不予置评,并且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吃过章鱼。 …… 她回到白家,回到自己暂住的这个房间。将房门关上,从床边摸出一个小瓶,她打开木塞将小瓶倒了倒,从瓶里爬出三只大蛾子。 她捧着它们:“大头死了,你们该何去何从呢?” 正是从燕祁云背上所抓到的三只蛾子,她将它们藏得很好。 “他们都叫他怪物……”她沮丧地与三只蛾子倾诉,“其实追究下来,我才是那个制造出怪物的真正的怪物……” 她因这个发现而更加伤心,三只大蛾子似安慰一般绕着她飞舞,一会停到她的耳根后。 然后,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逐渐清晰、放大……那是燕祁云的声音,而且还是他和她的对话。 “这是……” 她正自诧异,耳边又涌来了更多的声音,以及记忆。她能感受到蛾子在叮咬她的脖颈,但她无意将它们挥开。不知为何,她能理解它们的意思:那些声音是它们听到后转述给她的讯息。 她在黑夜中与蛾子为伴,思绪因它们给予的讯息而混乱,随后又清明。 ——他们将属于我! 这个想法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三只蛾子又飞离了她的身体。 ——我是他们的新主人! 然后,那些方才还有的捕快顿时烟消云散。 “其实,当怪物也没什么不好的!”她说。 “小甲、小乙、小丙,”她已然给三只蛾子起好了名,随后,唇角扬起一个恶质的笑容,“不如,就让我们就去做一些怪物真正该做的事!” 第二十六章、故事 这件事之后,城里又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小凤每日来到县衙再没有迟到,但有时中午依旧会行踪不定那么一小会。燕祁云不可能时时盯着她,只能任由她去。 在这一个月中,县城里最大的事就是学堂的许先生病了。 许先生的病与林墨之前的昏睡病有些相似,上着上着课就突然眩晕,有次还差点晕倒。苏州府的大夫来给他诊过,说是他操劳过度导致气血不足,得回家好好养一段时间身体。许先生无奈,就此向县衙辞工,而在县城里缺乏老师的情况下,荀大人只得又把林墨请了回来。 没有人发现许先生的病情有什么不对劲。 小凤的心情很好,此时此刻她坐在一家馄饨店,然而只点了一壶茶,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望着街对面。那是林墨,他很快又要回学堂了,现在正一脸喜色地……与秦妙娥比肩同行。 看得出最近林老师心情不错,精神也好了很多。虽然城里的大人之前对他多有指指点点,但毕竟那只是人家的私德,论教书,林墨还是比许先生略胜一筹。鉴于孩子们还是喜欢林老师,家长们渐渐也就忘记了之前那一茬。 而林老师,仿佛对其他人的指指点点并不在意,他正大光明地与寡妇交往,任何一个路人甲都能看得出他们两个是互有好感的。不仅如此,这段失业的时间,他并没有意志消沉,还前往江宁府进修了一段时间,带回了新的教材。不必说,资助他前去的,自然又是秦妙娥。 城里那些包打听私底下说闲话,说林先生是吃软饭的小白脸。但也只是口头说说,毕竟全城的男人加起来都不敢得罪一下秦大娘子。 小凤放出的蛾子飞回,贴在了她的耳后根。她用蛾子盯了好几天梢,知道那两个人等下要去街对角的豆花铺子里吃豆花,果然,他们这就进去了。秦妙娥点了两份豆花,肉麻兮兮地翘着个兰花指,舀起一勺往林墨嘴里送。林墨毕竟是个腼腆的人,好似略有推拒,然而对方盛情难却,他也只能意思意思吃个一口…… “大郎,来,喝药了~”——不知为啥,当林墨吃下秦妙娥那一勺豆花时,小凤的脑袋里冒出了这么一句。 “噫,潘金莲!”她躲在斜对角的馄饨店里,观察着豆花店里的动静,不自觉地冒出一句。 然后,居然有人给她接茬:“错,她在扮西门庆。” 小凤冷不丁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发现原来是那个胡人老太太,也不知何时居然坐到自己这一桌。 “婆婆,您……” “嘘,”她阻住她话头,目光也紧盯着豆花店,“静静地看。” 这时有小二前来赶人:“走走走,叫花子不能进店里……”不料老太随之掏出一锭银,银子绚美的光芒镇住了小二即将出口的粗鄙之语…… 她甚至不用骂出一个“滚”字,那小二便点头哈腰地滚远了。 而豆花店里,秦妙娥肉麻兮兮地趴到了林墨的身上,有几根唯有小凤可见的触手从秦妙娥背上伸出,同样肉麻兮兮地勾住了林墨的腰,上下蠕动着抚个不停。 ——希望林老师不知道他身上盘着一坨咸猪触手! 小凤忍不住压低嗓门向那胡人老太道:“您说他在扮演西门庆?” “对啊!”老太说。 “西门庆是个花花公子,那对林老师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哦,你挺为林老师着想的嘛。” “哪有……” 她听出老太揶揄她。事实上她也确实不是为了林墨才监视他们的,她仅仅对秦妙娥感兴趣而已,林老师不过是个附带品、一个能干扰到秦妙娥行为的关键事物罢了。 “他痴迷于他呢,”老太遂感慨,“她对他的痴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小凤听不懂她说的话,只是托着脑袋畅想了一番,还是觉得很肉麻。 “为什么一个怪物要有爱呢?”她好似是在对自己说,“有了爱情,怪物的格调就降低了。” “爱跟痴迷是两码事,”老太笑笑,“见过冒充潘金莲、觊觎武大郎的西门庆吗?” 小凤回过味儿来:“什么?其实他是个男的?!” “我只是打个比方,”老太无奈道,“目前来说呢,她确实是个母的。” “嗯?也就是说他以前确实是个公的?!” 这时,那两个人吃完豆花,终于黏黏糊糊地一起离开了。 “当然,你也可以这么理解,”老太道,“他没有固定的性别。” 小凤半张着嘴,因为这个讯息而震惊不已,她顿时也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性别。 “你不要慌,你这辈子肯定是母的。你虽与她相似,但跟她不一样。”好似看出了她的担忧,老太便这么安慰她。 毕竟对方是个看起来无所不知的人,小凤稍稍松了一口气。 “……至少,不完全一样。”老太补了一句。 ——小凤的心又提了起来。 “但你可以选择不变成她那样,”老太又说,“你想知道秦妙娥的故事吗?” 鉴于老太似乎什么都知道,小凤也正对秦妙娥好奇,所以郑重地点点头。 于是她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这个故事呢,很长……” “哦……”她洗耳恭听,全神贯注。 然而小二端来一碗馄饨打断了她的故事。老太扒拉着碗里,稀里哗啦地吃了好一阵,才继续道:“从前有个大魔王。” 小凤翻起了白眼:“婆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她不理她,继续说道:“大魔王喜噬人心,谁知吃着吃着,自己也慢慢变成了人……” 小凤皱起眉,现在她开始对这个故事感兴趣了。 “他得到了被自己所食之人的感情,因此爱上了自己猎物的心上人,为此追寻那个凡人历经许多世,甚至为那个凡人努力维持着一个又一个人世间……” 她转而指向她俩:“小妹妹,我们,都是他制造出的人生中,一小段一小段的浮光掠影。” 她成功地吊起了小凤的兴趣,小凤正等着她讲下去了,突然,她从身上不知道哪个旮旯里掏出一本小说,郑重其事地向她宣布! “预知后事,详见这本故事!虽然文笔有点差,但我个人认为值得一看!强烈推荐!” 定睛一看,书封上赫然三个大字:《大飞鹞》! “搞了半天你是在打广告啊!” (今天这章就是用来水的,因为反正这文也没人看,一个评论都没有,那么接下来就开始不定时更新了。其实我已经写到女主脑侵男主了嘻嘻,但是更新不会那么快就是了。) 第二十七章、醉酒 最近闲来无事,路少琛约了燕祁云下馆子喝几杯。他知道燕祁云有一堆烦心事,正巧自己也有,两个男人都不想回家,不由得喝多了点,话也跟着多了。 “听说,你下月要从家里搬出来?”他夹了一颗花生米往嘴里送。 燕祁云道:“是,住到县衙,荀大人已经同意了。” “我问的不是大人同不同意,而是你……你在家住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搬出去住?你家又不是没没有房间!” 燕祁云笑而不语,仰头又是一杯黄汤。 “我知道啦,你跟你娘又闹矛盾,”路少琛摇头叹气,“其实,母子哪里有隔夜仇的,你跟她坐下好,心平气和地讲讲……” 燕祁云将他打住:“算了琛哥,我跟我娘之间的隔阂这辈子也不可能消失。只要我在她面前,她就永远会记得我爹怎么死的,然后又希望我完完全全成为另一个我爹。” “你不要把白大婶想得那么的……唉……” 路少琛也劝不下去了。 路少琛知道燕祁云与他母亲的矛盾由来已久,九年前他也正是因此而遁走他乡。只是没想到九年的时光没有解开他的心结,反而让他多了更多不能提及的秘密。 湘西,是一个不能提的字眼。他从回来那日开始就警告过路少琛。因此谁也不知他到底在湘西经历过什么样的遭遇。 而自己呢,其实家里也是一堆乱糟糟的事,他根本没资格劝燕祁云。 距离立秋已经过了好几天,天气依旧还很热。再过几日就到七夕了,街道两侧已开始张灯结彩,跟过节一样热闹。听说届时还要在羡园开个游园会,欢迎县里大龄未婚的男男女女前去相亲……地主他们几个也调侃着要他去。当然,他是很不想去的。 “七夕快到了,”路少琛开始对燕祁云旁敲侧击,“你和小凤姑娘……” “我跟她没什么。”燕祁云立刻否认。 “我知道,我就是问问,你到底对她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自从上次那件事后,她一直都避着我,我连她面都见不到几回。” 路少琛一拍桌子:“废话,你总不能让人家小姑娘成天热脸贴你冷屁股!她都那么主动了,你对她真的没有半点感觉?!” “她还是个小女孩。” 燕祁云言简意赅,把路少琛噎得没脾气。 “什么小孩子,我看她鬼得很,特别会利用人!而且她都十七岁了,新法颁布前,十四五岁做妈妈的都比比皆是!” 但是燕祁云很是认真:“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没有成年,就是小孩子。” 路少琛摇头嘲笑他迂腐,燕祁云转头,指向酒馆外,对面墙角的一只小猫。 “你看那边那只猫。”他示意。 小猫对着墙角翘起尾巴,显然正在用尿液标示地盘。 随后燕祁云道:“小凤的个性呢,就跟小猫小狗差不多。她想要谁就用言语给对方打个标记,被标记了的就全是她的,也不管别人乐不乐意。如果只按照她的性子来附和,她更要不知天高地厚,早晚得吃大亏。说白了就是个小孩子,我才不可能顺着她。” 他又灌下一口酒,思绪越发惆怅。 路少琛又试探道:“那,塔吉安娜……” “我们俩已经不可能了,九年前就不可能了……” 九年前的大雪天,她与他相约城外千波亭,谁知他早早赴约,她却没来。回到城中后他因风寒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木渎。 他的家乡在江西,是他娘嫁给白三道后,白三道才将他们母子接到木渎居住的。木渎不是他的家乡,他常以为这里没有什么好留恋,谁知如今又不得不回来。 一杯接一杯,酒过三巡,两个人都醉了,话也越说越不利索。直到店家打了烊,他们才勾肩搭背地离开。深夜的木渎街道中,这两条人影走得摇摇晃晃,各自倒着苦水。 “我……不想和塔莎分手的,”燕祁云醉眼惺忪,“可是……为什么……她要放我鸽子……” “你至少还谈过恋爱,我……我被他们笑话,至今都还是处男啊!”路少琛打了个酒嗝,抱怨道,“那些三姑六婆,背后说……我闲话,成天……嫌我没本事……讨不到老婆……可是家徒四壁,我拿什么讨……讨老婆……” “龙梅……我对不起……”燕祁云开始说起胡话。 路少琛好歹还保留了一丝神志,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从没听过的名字,不禁嘀咕:“龙……龙梅又是谁啊?你艳遇蛮多的嘛!” 他们就这样一搭一唱从街头唱到街尾,都没有找到回家的路。路少琛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巷口的路牌标明的是“三里弄”。 “三里弄?胡人的地方……兄弟我们走错了,快回头……” 他至少还记得有宵禁这件事,只是他自己就是个软脚虾,还要扶着一个快要不省人事的燕祁云,怎么走都走不利索。不过就在这时,救星出现了。 “三更半夜谁在外面吵?”塔吉安娜推门责备,一见是他俩,惊诧道,“你们怎么醉成这样?” “哦,是你心心念念的塔莎!”路少琛大喜,拍拍燕祁云的胸,便把他往塔吉安娜怀里推,“来来,接着!祁云就……交给你了!我……我要回家喽……” 他晃晃悠悠地抽身而走,边走还边回头向他们回手:“新婚快乐……百年好合……哎哟!”他撞到了头。 路少琛晃远了,塔吉安娜搂着燕祁云不知所措。她很是不解,因为凭她对燕祁云的了解,他一般是不会喝醉的。 “你以前酒量很好的,竟然能醉成这个样子……你到底喝了多少?!”她问。 “没多少……我……没喝醉……” 燕祁云说罢如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任凭她如何拉扯就是起不来。 塔吉安娜气急了,只能踢他一脚:“没喝醉你倒是站起来给我看看啊!”没奈何,也不能放任他睡大街,拖也得拖进她家中。 门关上的刹那,从缝隙中钻进一只飞蛾,安静地停在她家的灯罩上,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她暂时没有功夫管一只小虫子,先将他安置在一楼的铺子。 “你放心……我喝酒……从来不吐的……”燕祁云的身子像一滩软泥,话还能说个两句,“放心……我不会吐在你这里……” “算了,我没说这个……”她没好气地给他倒了一杯茶想让他清醒清醒,然而他推拒。 “对不起……”他边推拒还边道歉。 塔吉安娜放缓了语气:“倒也犯不着跟我道歉,乖,把茶喝了?” “对不起……对不起……”然而他变本加厉,还吐露出了一个名字,“对不起……龙梅……” “龙梅?” 她一愣,那杯茶水便又搁回了桌上:“一个龙小凤还不够,龙梅又是谁啊?” “龙梅死了……”他说,“我没救起她……还有他们……他们……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猛然间胃肠里翻江倒海,他终是没控制住,吐在了铺子里。他好像因此更愧疚了,吐完之后更是不断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他胡言乱语,最后竟然抱头痛哭起来,“我……对不起你们……” “祁云……” 她默默收拾满地狼藉,听他胡言乱语,再不忍心苛责。 “为什么那个时候,死的不是我……”这是他在陷入昏睡前,呢喃的最后一句。 第二十八章、秘密 “跪下!快跪下!” 摇曳的火光中,无数条黑影围绕周遭,每一个都虎视眈眈。 尽是些扭曲的面孔。他听他们对他的喝斥,间隙有鞭子抽到身上的声音。 “小子,你老实交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们还有多少人混在我们里面!说!” “老大,这小子骨头硬得很,就是不肯说!” “老大,不如……” “嗯……”那为首者考量了一番,“把他的那些弟兄拖上来。” 然后,他走下了台,愈走愈近、愈走愈近…… “你再不说实话,你那些弟兄的下场,就会和龙梅一样……” 然后,那张面孔从阴影中挣脱,显露于火光之下。 “雪狼!” ——那是一张如此狰狞的笑容。 …… “滚开!”他无意识地抬手,自然扑了个空。睁开双眼,所见的是木制的屋梁。他略有愣怔,好半天才想起,原来他离开湘西已经很久了。刚才只是个梦。 “祁云,你醒了?” 塔吉安娜从楼上下来,上前将他扶起。 “你……”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奈何宿醉的头痛令他差点想不起昨夜发生的一切,“我怎么睡在你家……” 自然,他也不记得自己昨晚的窘态。 “你还记得你昨晚喝醉了吗?”塔吉安娜提醒他。 他接着终于想起来,第一反应是反省:“我不该醉酒的。” 塔吉安娜已经听够了他一晚上的道歉,对于他现在的反省更是再也忍不住:“你不要动不动就先检讨自己行不行?” 他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个……我睡着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话?” “你……念叨一个名字。”塔吉安娜悻悻地说,“龙梅是谁?” “……还有呢?”他追问。 “你在向她以及不少人道歉,”她不得不语重心长地劝解道,“祁云,虽然我知道你不愿意说你在湘西的遭遇,但是你如果心里实在闷得慌,我建议你哪怕到山上找个树洞喊出来发泄一下都比现在这样强……” 他瞥了她一眼,翻身下床,又恢复了往日的姿态。 “抱歉,我不该留宿你家,时候不早,我得去县衙报到了。” 随之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搁到她桌上,便迅速地离开了。 “你给我钱干什么?!”她提着那吊钱在他身后追赶不及,只能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喂!燕祁云!” 燕祁云并不回头。这串铜钱是留宿费,原来他们之间,已经变得这么客套了…… 她掂量着那吊钱,大概三四十文的样子,确实也能抵一晚住宿费。她心里苦笑了一阵,回身进店时,在店门旁的阴影里发现一个站了许久的人。 那个名叫小凤的女孩子,此时才走到阳光下,一脸单纯地向她微笑。 塔吉安娜惋惜道:“我天没亮就叫克莱恩去请你,你现在才来……”她指向远方一个小黑点:“他已经走远啦。” “不要让他知道我来过,”小凤却说,“姐姐,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有钱赚的。” 她从兜里掏出两个一两银子。不得不说,这姑娘可比燕祁云大方得多,也有钱得多。塔吉安娜又掂量了下两枚银子,爽快地揣进兜里。 “呵,有钱我自然来者不拒。说吧,你想做什么?” 小女孩的要求,无非是为追求她的心上人——塔吉安娜是这么想的,但可惜她错估了。 “请你多陪陪他。”小凤却说。 “啊?”塔吉安娜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花钱让我陪他?” “是啊,你们以前不是情侣吗?” “真是奇了怪了,他是你的心上人,你却花钱请我陪他?”她郑重地再一次提醒,“你要知道,我可是你的情敌。” “我知道啊,但我也知道,你在他的心里有不可磨灭的地位。有些话他不会与我说,但对你,就不一样了。” “你什么意思?” “龙梅是谁?” 塔吉安娜闻言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不禁笑道:“好吧,原来你花钱资助情敌,是为了打听另一个情敌。不过可能要让你失望了,龙梅已经死了,他醉梦里吐露出来的。” “她只是死了,又不是被忘了,”小凤踱了两步,脸上浮现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世故,“我是在男人堆里长大的,我了解男人,知道对男人而言,能得到的不如得不到的,得不到的不如再也见不着的。你是那个得不到的,可龙梅,是那个再也见不着的。在他的心里,她大于你。难道你不好奇,龙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吗?” ——是。 塔吉安娜想,她确实也好奇,那个被燕祁云故意掩藏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呢? “你这一番话,可不像十六岁的丫头啊。”但她还是评论道。 “所以这能赚钱的买卖,你究竟干不干?” “当然干,”塔吉安娜拍了拍装钱的腰袋,“悉听尊便。” …… 路少琛巡着巡着街忽觉身旁多了一人。 “嗯?”他回头一顾,揶揄道,“好久不见嘛!” “哪有,昨天才见过。”小凤负着手,在他身旁以与他差不多的速度踱步往前。 “你这些天动不动就从县衙消失,是跑到哪里去啦?” “去探究一些人的小秘密。” 路少琛摇摇头:“女孩子就是女孩子,天性爱当包打听。” “难道男的就不爱当吗,”她顺势又拆穿了他的话,“我前些日子可听到你跟阿七说地主家里的闲话,你和阿七难道也是女孩子?” “呃……”路少琛语塞。 小凤在他身旁说道:“我对世间的一切真相都好奇,喜欢探寻任何秘密,跟你们没什么两样。大家都是人,为什么要把男女分那么清呢?” “谁让男女生下来就有别啊,”路少琛张望了下满大街新挂的灯笼,为自己唏嘘,“如果真能不分男女就好咯。这样也就不用因为过了年纪还没讨老婆而遭人耻笑……” 他转而想起燕祁云,不禁有些嫉妒。从小到大,祁云都比他强,连女人缘都比他好。在这木渎县就有两个女子对他青睐有加,谁知他吃着碗里还想着锅里,昨夜醉酒又提到了一个叫什么梅的,真是不知足! “我跟小凤没什么……” 然后,他昨晚说的这句话突然不知不觉占据了他的脑海,令他不由得往身旁多看了几眼。 “小凤,我记得你说过,你可以满足我一个要求是吗?”他说。 “是一个‘不太过分’的要求。”小凤补充道。 “那你觉得,我邀请你去参加七夕游园……算是过分还是不过分?”他小心翼翼地提出,极力注意她的反应。然而下一刻他又怂了:“算了,你要是觉得过分的话就算了……” 小凤打断了他的放弃:“七夕是什么时候?” “五天后。” “我去。”她一口答应,毫无犹疑。 “真的?!太好了!”路少琛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并没有想到她居然会答应,惊喜之下顿时欢呼雀跃。 “先别急着高兴,”小凤说,“总之,你的要求我现在满足了,我现在拜托作为本地人的你再帮我做几件小事。” “小事?有多小?”他警觉起来。 “非常小,”她做出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替我做一下中间人,我要在苏州这个地方,大展宏图了!” 第二十九章、传说 学堂。 午休即将过去,回归讲桌的林墨正在准备下一节课的讲义。他扫了眼班里的学生,发现今年被送来上学的孩子多了一倍,到了明年估计就得两倍了。 到木渎县定居的人越来越多,相应的,孩子也越来越多。这么多的孩子都被规定要上学,然而木渎书塾根本没有那么多的课堂和老师。 他决定过两天与荀大人商量一下,还是得把许先生请回来,毕竟两个老师各有所长,自己真正擅长的是算学,许老师擅长的是文史,如果能分工合作,或许更能利于这些孩子的学业…… 看了看时辰,午时大概快过了,他敲敲讲桌示意上课,但还没发一个字,就被一个孩子打断了。 “林老师,过几天就七夕了,你要不要和秦大娘子去……那个那个?”他朝他对起手指,一个班的学生都笑得很猥琐。 林墨自然尴尬,不过他有应对的策略。 “说起七夕,”他开始引导他们了解民俗,“你们知道七夕真正的由来吗?” “不知道。”五十个小脑袋齐齐摇头。 他正色道:“七夕原本是古人为拜祭星宿而形象化出来的节日,后来因为种种传说,譬如,牛郎织女等……就逐渐演化成了被赋予爱情的节日。所以其实,现在的七夕基本上违背了原本的初衷。” 幻想被击破,一屋子孩子没了精神。 一个小女孩托着脑袋道:“老师,你这样一说就没劲了。” 他不得不训斥起他们:“学习本就是枯燥无聊的!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明年就到了年纪得去考童生,按照上头的安排,明年的题目是全国统一的。以前各地的课本各自不同,东一榔头西一棒锤地学,这是不行的。我这次从江宁府带回了统一内容的书本,以后大家就要认真学习,明年考个好成绩,别老想着有的没的,听到了没有!” “知道了……”他们答得无精打采。 “接下来翻开课本,”他说,“今天讲《祁国史》。前朝自建立之初到南迁为止,历经三百零三年。期间经历很多大事,尤为北方居罗所掣肘。这段历史会考到,但不一定都考,我们就说几个重点。首当其冲的是祁国一百七十三年,叶霖将军为守踞龙关而死,保住了北方大片的国土,令祁国可以继续苟延残喘一百余年。究其根本,是祁默帝耽溺于享乐不顾朝政,朝中两党互相戕害,边疆武官谎报军情空吃军饷,结果使得踞龙城县令叶霖率一众百姓誓死守城,直至与所有前来侵犯我汉地的外族同归于尽……” 他说到此处,耳中出现一阵尖锐的耳鸣,使得他停下摇了摇头。 “林老师,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很快恢复过来,继续说道,“总……总之,叶霖战死后,祁默帝才终于大彻大悟痛改前非……这件事说明了……” 方才的小女孩举手:“老师,后面我知道!叶霖有个心上人!” “啊?”林墨看了看课本,确定书里没这段内容,大惑,“什么?” “看,这书里有,”小女孩得意洋洋地从书包里抽出另一本书给他看,“里面讲了叶霖和他的心上人相爱相杀的惨烈爱情故事……” 林墨并非思想守旧之人,对于市面上的一些小说故事也是略有耳闻的。将书接过一看,果然是那什么无名氏写的《边城锁龙记》,小女孩翻开的那一页正好接续了他课本上的内容。 她道:“老师你看!踞龙城每年七夕的时候,确实有祭祀龙神的仪式,课本上写的,跟这故事书里一模一样呢!” 林墨忽觉一阵无语,他其实……真的不擅长教文史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书不等同于课本!”他只能这么训斥,并将那本书没收。 …… 晚间,燕祁云一阵犹豫,还是推门回了自己家。然而迎来的果然是母亲的一顿唠叨。 “你昨晚去哪里啦?”他母亲来盘问他,上来就没好声气,“我听说,你昨晚晚上喝醉了酒,在塔吉安娜的家里留宿了,今天白天她还找了你好几次,前巷的刘阿姨都告诉我了,你别想赖……” 燕祁云没想赖,他挺直了腰板,看都不看母亲一眼。 白大婶的火气又上来了:“你这什么态度!你明明说已经跟那胡人分手了,现在又跟她旧情复燃!你耍小聪明想骗我,是要气死我啊!” 他很想说他不过是醉酒误进了她的店,整晚一点意识都没有,更不可能和她做出什么事来,奈何他娘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张了张嘴,发现一旁的白三道再给他使眼色。 “祁云,不要气你娘!”他给他打招呼。 于是燕祁云便也懒得解释。但他越是不反驳,他娘就说得越起劲,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的。 “你和那个胡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别忘记家里还有个龙小凤!那龙姑娘是你带回来的吧?你也非说和她没关系,结果赖在我们家又吃又喝,却一会缠着林老师,一会又缠上了那个路少琛。祁云,你看你都谈了些什么姑娘!一个个都不是正经好女孩子,你什么时候能让妈省省心……” 恰在此时,燕祁云眼角瞥到小凤同样站在了门口。 “娘!”他立刻打住她,“别说了……” 爱说人闲话的人通常都畏惧于被当事人撞个正着。白大婶因此有些心虚,讪讪地向小凤打起招呼:“呃……小凤姑娘……你回来了……” “住这么久,是该付住宿费了,”小凤气定神闲,掏出一包银两往桌上一搁,“银子还你。我不欠别人钱。” 随后转身便走。 “小凤!” 燕祁云忙追了出去,白三道凑到桌前看了眼,半是有意地向老婆强调:“哎呀,十两呢……好像也有点太多了……” …… “小凤!” 燕祁云追到巷口才追到她,不过他知道这姑娘执拗,受了气一时半会顺不过来。只得好言相劝:“你不要在意,就在我家继续住着吧。我娘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她只是话说得难听点……” “不,她说得对,”小凤的语气却保持着平静,“我在你家什么都不是,凭什么住你家?反正我现在有钱了,正好在物色房子,过段时间我就会搬出去。” “抱歉……”他不由自主,又开始道歉。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是我要搬出去住的,而你,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帮助我……”她突然昂起头,向他逼视,“燕大哥,我还是不明白,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尽心尽力地帮助我,包庇我?” “我不过是怕你走歪路!” “真的吗?还是因为,你看到我就想会起一个你曾认识的人,你对那个人有歉疚,所以就想全部弥补到我身上?”她伸出一根食指,掩在他唇上,“嘘,我猜人心的本事一向很准,你如果想撒谎,瞒不过我的眼睛。” 燕祁云默然。她说的……确实是事实。 见他默认,小凤没有点明“龙梅”这个名字。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我心里不舒服,对她也不公平?” 她把他前不久与她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燕祁云更是无话可说。然而她接着又柔声道:“燕大哥,其实我想告诉你,七夕一到,我就成年了。我原本以为,只要我成年了,就能有资格追求你,但现在看来,我更讨厌当别人的替身。” “小凤……”他唯有喊她这个名字,他不知该怎么辩解,即便龙梅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然而不可以,即使龙梅这个名字,也绝不可以轻易提及。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两人之间有好一阵的静默。 她等了片刻,没有得到他的辩解,最终归于失望:“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我从来不会在我得不到的东西身上浪费时间。” 这时,满街的灯火亮起,夜晚来临,距离七夕又近了一点。 好似在说气话,又好似触景生情。她环顾了下四周,意味深长道:“七夕快到了,去找塔吉安娜吧。” 她没有回白家,估计是去别处找地方住了。燕祁云拿她没办法,只能讪讪地回家,待回到卧房,从抽屉里翻出一只精巧的戒指。 往日之情历历在目。 …… “祁云,你送我戒指?为什么……” “我是听你说的,你们那里如果一对男女要结婚,男的会送女的一枚戒指。另一枚我已经戴在手上了。” “你……要向我求婚吗?” “你跟不跟我走,离开这个地方?” “我……好……” …… 她手捧着一枚戒指,时隔多年,她好像还是没有放下。她当时犹豫着答应了他,但在心底里,她的顾虑太多。这也导致了她最终的放弃。 克莱恩闯了进来。 “塔莎,我看到你以前的那个心上人正在往县衙搬东西,好像是从家里搬出来了,小凤说他跟他母亲吵了一架。这样说来,你会重新和他在一起吗?” 塔吉安娜一惊:“他和他母亲吵架了?” “是的……” 那枚被保存得至今锃亮的戒指,又成了一道刺,扎入了她的心。 她想了想,问身旁的同族少年:“克莱恩,你希望我和他在一起吗?” “他是个好人……”克莱恩点点头,但随之又摇摇头,“但他是个汉人……” “是……是啊……”塔吉安娜犹似大梦初醒,“汉人杀死了我们的父母,夺走我们的家园,毁灭了我们的人生……” 她将戒指捧在手心里,呢喃犹似决断。 “我发过毒誓……永远……不会和汉人在一起。永远。” …… 隔日,林墨来到课堂,也多带了一本新买的书。 他扬扬手,向孩子们示意:“这本《边城锁龙记》,我花了一晚上,看完了。” 男孩子纷纷作出鬼脸,女孩子们则鼓掌向老师表示鼓励。 “这个,静一静,”他尴尬地敲敲讲桌,“事实上这本书确实也给了老师一定的启示,并且老师认为,书中的叶霖对龙神的情感,并非爱情。” “不是爱情是什么?”孩子们问。 他想了想,举例道:“就好比牛郎和织女,都说他们是爱情。可是一开始,牛郎靠偷织女的衣物强留住她,这能叫爱吗?这是自私。” “这是自私……”他又低低地强调了一遍,如自言自语一般,“不是任何事,都能用爱作为借口的。” 第三十章、七夕 七夕当夜,羡园热闹非凡。本意是为城中男女相亲所设场所,谁料当日来了好些成双成对的男女,好似在向零星的光棍们故作炫耀。 路少琛倒是喜气洋洋,穿上了平日从来舍不得穿的衣裳,至少从形象上而言不再邋里邋遢。哪怕他深知身边这个小姑娘根本一点都不喜欢他,但至少他有人陪了,就不再是被人嘲笑的对象了。 “琛哥,”有熟识的当地流氓向他打招呼,一双贼眼却向着小凤滴溜溜打转,“哟,不错嘛,年纪这么小?” 路少琛生怕小凤生气,抢在她发作之前一展雄风:“癞痢头,我警告你,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当心我揍你啊!” 癞痢头嬉皮笑脸地一边跑远一边道:“我知道,你跟她不那种关系,就是她爹咯!恭喜你得了老大一千金……” “有病!”路少琛啐了口,“那小子平时就喜欢胡言乱语,你不要理他!” “他讲得也没错啊,一男一女,七夕节跑到这种地方来,不是那种关系也会被传成那种关系。” 路少琛邀约她前来本就是为了满足虚荣,现在闻言不禁开始想入非非:“那……你还答应来……” 小凤忽然停步:“琛哥,你为什么要约我来?” “什么?”他不解,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她复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约我来?明知道我不喜欢你,还邀请我,你不会是想追我吧?” “呃……没有,就……请你帮我充个门面……”路少琛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老实话,“好不容易有一年七夕,我也想过得体面一点……” “那我跟你可没什么两样,”小凤冷着脸道,“你要搞清楚,我帮你,是为了要你帮我,不要色色的总是想入非非。现在我就需要你充我的门面!抬头挺胸收腹!” 路少琛下意识地立正遵命。 “乖,进去咯。” 他们一前一后进入园中,果然四处都是熟悉的人。小凤气定神闲,但路少琛开始有些后悔起来。他本就自卑,平日在大街上的耀武扬威都是工作的原因,装的。一旦到了这种场合,他就不可避免地萎了。 “哟,琛哥!”有人向他打招呼。 然后,果然听得他们几个开始窃窃私语。 “琛哥也有女朋友……” “不是吧,那不是祁云的女朋友?” “分了嘛,小年轻……” “啧,不对,祁云也就比琛哥小一岁,怎么两个人看起来年纪差距那么大?” “对啊!那姑娘走在他身旁跟他女儿似的!” 现下张灯结彩,他没法发火,只得赔笑脸。待走得远了,才在背地里发牢骚:“呔!长得显老是我的错吗?!是我爹妈的错!我是无辜的!” 说到此处,他的鼻子动了动,注意力转向前方散发出来的香味。 他瞥了身旁的小妹妹:“前面卖臭豆腐,你要不要吃啊?” “随便。”小凤心不在焉地敷衍。她领他径直走到了这里,目光紧盯一个方向不动,路少琛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盯着的是对面亭子里一个长相普通的女孩:长脸,有点地包天,但眼睛很大很精神。 路少琛天天巡街,知道那家姑娘是徐老包的女儿,今年二十二,年纪不小了,徐老包对此非常着急。 他伸手在小凤眼前晃了两下:“你……为什么盯着那家姑娘啊?” 小凤道:“你知道吗?那是白大婶给燕大哥相好的亲,不过他很不乐意。” 路少琛没察觉出她话中哪里不对,单单对燕祁云的行为感到有些不满。 “他不乐意他就不来了?直接把女孩子晾在这里,岂不是很不礼貌?” “但如果他来了,被那姑娘看上,他到底是拒绝还是不拒绝呢?或者,那姑娘不喜欢他,到时又敢不敢拒绝呢?”小凤说。 “相亲都是这样的嘛……父母包办,两个人都不好意思拒绝,不知不觉就只能成亲,最后过一辈子……” 然后他们齐声感叹。 “这样的生活,真是可怕……”小凤如此道。 “我还没被人牵过红线呢……”路少琛说。 话毕,他们彼此瞪着对方,路少琛看到了一抹笑意在小凤面上绽开。 “你羡慕啊?”她陡然捧出一盒臭豆腐塞到他手里,“羡慕你就去啊!” “你几时买的臭豆腐!”路少琛才接过,她刺溜一下就消失了,他甚至都来不及看她到底是往哪个方向跑掉的。 园中人来人往,他张望了好一阵,依旧寻不到她的身影。 “小凤!”他高喊一声,随后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回身一看,发现徐老包的女儿因他的呼喊被惊动,也望向了他。四目相对那一刻,他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啊哈哈哈,你好……”手里的臭豆腐还热乎着,他忽然有了一点意向,敢于鼓起勇气,“那个……” 他向她示意:“你喜欢吃臭豆腐吗?” …… 他一个人坐在千波亭里喝酒。倚亭一条小河,就是千波亭名字的来由。河水并不深,也不宽,贯穿木渎县城南北两端,一直穿过城外。然而水流恣意流淌,人却不能。四道城墙,划定了城里城外,也划分出人与人终究还是不同的。 酒喝到一半,他发现远处有一点火光渐渐走近。待她走远,他坐直了身体。 “你……”他有点不知所措,“你怎么来了?” 塔吉安娜将灯笼搁到亭中的石桌上:“我以为你会和其他人一样去羡园。但是克莱恩和我说,你在这里。” 燕祁云无奈道:“我娘逼着我相亲,我没有心情。就当我不对,放那姑娘的鸽子,也好过相了亲没法拒绝。” 塔吉安娜不语,他继续道:“我记得木渎县城没那么大的。千波亭以前明明在城外,现在到城里来了。” 塔吉安娜坐到他身旁:“不是千波亭动了,而是整个县城扩建。五年前,新砌的城墙就把千波亭拦在了里面。听说再过几年,就连城墙都要拆掉。” 他指向不远处:“你看那口井,以前是驿站的,驿站都拆了,建到现在的城外。” 她也提起了往事:“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那井中发现一群金鱼吗?” “是,那年发大水,后来才知道是城里人家养的金鱼被冲到井里。他还提着网兜来捞,捞了两天还剩一条死活捞不着。” “哈,你还自告奋勇要下井帮他捉,他怕出事,就拒绝了。” “那时候我还很瘦弱,钻的进井。” “谁知没隔几年你就壮实了不少。” “武爷的功劳,练武是有好处的。” “我还记得他要你在院子里蹲马步的样子……” “然后你蹲在我家围墙上偷我家树上长出来的枇杷!”他面上渐渐显出笑意,但又忽然转淡,“那棵树,武爷说大前年受了虫害病死了,现在只剩了个树桩子。” 他提起酒壶又饮一口:“物非人也非,都变了。” “你也变了。”塔吉安娜道。 燕祁云一顿,但他还是承认:“是……我变了……” “我听说你和你娘吵架了,你原本是从来不会和她吵的。” “那是我一时冲动,以后不会了。我搬进县衙住,不怎么和她碰面,自然不会再争吵。”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她的头一直低着,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踌躇了好一阵,才犹犹豫豫地开口:“祁云,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其实真正有心结的人,不是你娘,而是你。” “……”他便又不说话了。 “我十二岁那年,遇到刚搬到苏州府的你。那时候的你抑郁寡欢,成天板着一张脸。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你爹。可是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塔吉安娜说,“祁云,你得试着原谅自己。” “我绝不会原凉自己!” 他大声道,或许因自己的失态而察觉不妥,他试图向她解释:“塔莎,我……” ——不,他没能解释。 在朦胧的灯火映照,她的眼眸还是那么美,那么摄人心魄。他能记起小时候她安慰过他的每一句话语,是她带他从往昔的抑郁中走了出来,但他是个如此无用的男人,始终给予不了应给予她的幸福。 他的手抚向她的脸颊,七夕的夜晚,总是有那么多的情不自禁。他的唇缓缓向她,她没有躲闪,甚至也试探地相迎…… 然而,就在即将触碰的那一刻,她终究是推开了他。因这拒绝,燕祁云也终于清醒了。 “为什么……”他质问,“为什么你要选择放弃……为什么当年你没有来!为什么!” 他想过逃离这一切,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他曾想带她一起离开,然而,她先放弃了他。他以前从来没问过她为什么,他一直以为过去的就过去了,再追究毫无意义。然而今日,他就要问一个为什么! 塔吉安娜直起身,背对向他,闭上了双眸:“我还记得那年大雪,我还是在江南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雪,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我差一点以为我回到了家乡,在冰天雪地里欢呼雀跃。然后,你来了,送我一枚戒指,邀我去千波亭等你……” “我等了你一天……” “我知道,因为我一直躲在你附近的雪堆后,也陪了你一天。” 他大睁双眼,他从不知道这个。 “你……”他甚至因此几乎语塞,“你就那么介意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吗?!” “你以为只有汉人才会说闲言碎语?”塔吉安娜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的激愤,“你以为,我的族人就乐意见我和一个汉人男子走在一起吗?!你知道居罗是怎么灭亡的吗?!知道汉人是怎么屠杀我们的族民的吗?!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晚……你们那个所谓的汉人英雄像个鬼魅一样出现在城里,斩下了所有成年人的首级,包括……我的父亲……” 她没有转过身,只因她不想令他看到她眼中的根深蒂固的恨意。 “这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只要我、我们都还活着,就绝不会轻易忘记。所以我做不到,我无法违背我曾发下的毒誓,无法心无芥蒂地和一个汉人一世相好……” 她的恨意永不消散。 正如他的自责无法消散。 每个人的心结都是难解,谁也没有资格轻而易举地评价他人的过去。 “我是……真的爱过你……”她从腰袋中摸出一物,“可我也是真的,无法与你在一起。” 他噤声不言,默默接过她塞给他的东西。 “祁云,我来,其实只是为这件事,”她说,“还给你。” 那是一枚造型细巧的戒指,他专门找工匠定做的。戒指是一对,另一枚一直躺在他的抽屉里。很久以前,他以为这两枚戒指可以很快在一道,如今戒指是又可凑成一对,只是并不是如他所愿的那般罢了。 他知道,他们的关系,再也无法转圜。正如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坚定决绝。 …… 羡园内,路少琛和徐珍珍因一盒臭豆腐结缘而相谈甚欢。他在聊天途中抬起头,恰好发现小凤原来就坐在不远处,向他挥了挥手,他也感激地偷偷向她使了个眼色,便又陷入与女孩的谈话中去了。 如此一来,整件事自己完全置身事外,对于燕祁云的旧情她仿佛从未插过手,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推波助澜…… 她浅笑,端起一碗豆花。这时,有只蛾子飞回,贴到她的耳后。 “他们……果然正式分开了呢,呵……”她收到蛾子给予的低语,心情愈发大好,“真有趣,我就知道,有些有情人不能撮合,越是撮合,越是会背道而驰。现在,我又多知道了两个人的秘密……” “全城人的秘密,如今也尽在我的掌握,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好呢?”她舔舔唇,“啊,燕大哥,我怎么会那么简单就放过你呢?如今你的新欢旧情都彻底断了,下来,我就再找些别的乐子,让你我的距离走得更近一些吧!” 第三十一章、买房 “什么?小凤辞工了?”燕祁云突然得到这消息十分诧异,“她没有跟我讲!” 虽然他知道她心高气傲,但没想到她在那日听到他母亲对她的评价之后,从此便真的一直躲着他,如今甚至为了避开他,连县衙的工都不干了。 “她辞工,但说若是县衙以后需要帮忙,她还是会回来偶尔帮个忙的,”荀莺一边批阅着堆成山的公文,一边向他道,“她说她最近忙得很,还托少琛到苏州府用‘龙小凤’这个名字新注册了一个户籍,以后她就不是没有身份的人,你对她也管不着了。” 她遂抬起头:“祁云啊,你是不是和她吵架啦?”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燕祁云撇开头,荀莺也不勉强。自她十几年前到木渎县赴任开始,她就认得这个孩子,也了解他的个性。 …… 辞了工的小凤非常忙碌,今日央求调了假的路少琛,两个人从城南走到城北,终于停在一座大院前。 “喏,你看好,”路少琛指向那扇门,“这是最后一间,你要还不满意,我就没办法了!” “这房子多少钱?” “卖家要三十两!”路少琛锤锤赶得酸痛的腿脚,“在这木渎县城已经是便宜得不要再便宜了……” 作为本地人,路少琛对城里自然十分熟悉,所以小凤就托他找城里出名的阴宅,没有其他原因,死过人的房子最便宜。而这一间是他们今日看的第八间房了。 “知道这房子便宜的原因是什么?”小凤追问。 “呃……”路少琛取出钥匙开锁,“总之满足你便宜的要求,你就别问了。总比你刚才看的那几间全城闻名的鬼宅要好吧!” 锁开了,门……还是推不开。他用力踹了两脚,两扇尽忠职守了多年的木门应声而倒,扬起好大一股灰尘。 院中植被茂盛,树冠遮天蔽日搞得哪里都是黑乎乎的。院里小小三间房被植被掩盖得几乎分辨不出哪个是门哪个是窗,甚至连曾经的厨房都被老大一株竹子给占了。进入其间,仿佛不是身处一户人家,而是误入了哪里的野林子里。 “这么砢碜,”小凤捂着鼻子进院子里转了一圈,“哇,破烂不堪,比刚才那几间看着还像闹过鬼!” 路少琛拍着胸脯道:“但这房子没死过人啊,我打保票。” “哦,你认识这房子的户主?” “呃……算是吧。” “那么他们没事为什么要荒废自己的宅子?” “这你就别问了,房子要不要,不要只能带你继续到处看咯!” “我要!”小凤向西墙瞥了眼,“把房东叫来。” 房东很快就来了,是个尖长脸的老头。留着两撇山羊胡,手里盘两个核桃,乍看气质非凡。见到路少琛也不客气,张口便道:“少琛,找到帮你兜底的冤大头啦?” “童老板,你不要这样讲话,小姑娘不知道……” 路少琛遮遮掩掩,不知为何看起来分外尴尬。 “原来这姑娘不知道啊,”童老板干脆单刀直入,“不知道也要知道啊,毕竟那房子的地契房契写的都是你爹妈的名,你爹妈不在,地契易名得你画押才行。” 小凤诧异:“什么?那房子其实是你的?” “准确来说是我爹妈的!”路少琛眼看穿了帮,声音越来越小,“他们欠了赌债,房子抵给了童老板。” 童老板手里的核桃盘得咔啦咔啦响:“呵,小姑娘,知道了事情原委,你还打算买吗?” 小凤毫不犹豫:“买啊。” “好,”童老板报了个数,“一口价,五十两!” 路少琛一听价格怎么变了,急了起来:“什么?!你有没有搞错,坐地起价啊?!” 童老板理直气壮道:“你别忘了,你还欠我六十两本金,这五十两可以抵其中二十两的本金呢!” 小凤不解:“什么?为什么五十两只能抵二十两的本金?” “还有三十两……是利息……”路少琛只得再一次低下头。 小凤好奇:“哇,琛哥,你爹妈到底欠了多少啊?” 童老板便替他说了:“本金合计一百两,利滚利涨到三百两,他以前在我这里做工抵债还了两百多两,还剩六十两继续利滚利,现在的本息加起来,是一百两……” 小凤忍不住评论:“童老板,你这也太黑心了吧。” 然而童老板说得振振有词。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欠条是他爹当年心甘情愿签的,这房子也是他心甘情愿抵给我的,说起来我才亏得慌。这房子二十年都卖不出去,如果早点卖掉,他的债早就还清了。我也不是什么魔鬼,只要他每月还点钱给我,还是给他留下足以生活的费用的。你真同情他,就赶紧把那房子买了,现时现地,钱契两清!” 小凤也是爽快,当即应下:“好,五十两就五十两,我买了。” 琛哥阻拦不及,只得目送她的银两到了童老板手上。待拿着易名完毕的地契房契回到破房子钱,路少琛感觉甚是过意不去。 “抱歉,让你多花钱了,”路少琛自知这房子根本不值五十两,替她好一阵肉疼,“我没想到你还真答应他!” 小凤却说:“我也不是白花钱。琛哥,你要记住你现在又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知道吗?” “知……知道……”然后他说,“买了那么一个破房子,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当然是把房子推倒重盖啊。” “那又要花钱哎!” “花钱就花钱,我又不是没钱,”她拍拍腰间的口袋,“看,这个月稿费又到手了,我又可以潇洒一阵!” “你厉害……”他向她翘起大拇指。 “首先,麻烦你去找几个工人,”小凤心中盘算了一番,指向西墙,“我来思考一下新房子要怎么盖才好呢……嗯……先从推掉那面墙开始好了!” …… 路少琛坐在门口,眼看自己原本的家显出多年不见的风风火火,更是一阵感慨。工人们砍伐掉部分植被,他们现在开始锤墙,锤了一下又一下,按照小凤的规划,这块地皮上所有的墙都得拆个干净。这个地方很快就会变得光秃秃的,跟他记忆中的那个家再也挂不上钩。 “怎么?你不高兴啊?”监工的小凤坐到他身边。 “没啥,很感慨罢了。”路少琛长叹。 小凤不禁问道:“你爹娘……怎么会欠那么多钱?” 路少琛说到此处,不知该骄傲还是该自惭:“我家从我高祖爷爷开始就住在木渎县城了,以前那可是木渎的大户人家,你别看你买的只有这么小小一块地,原来这里一片街区都是我们的……奈何富不过三代,从我爷爷开始经营不善,更是迷上了不该吃的东西……” “是什么?” “一种慢性的毒,盐帮制出来的,吃了就会上瘾,以后就再也戒不掉。以前叫作逍遥散,后来又被叫快活水,其实哪能平白无故逍遥又快活呢,尽是害人玩意!”他啐了口:“我爹倒是不迷那个。我爷爷去世后,他继承了家业,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不到三年的功夫就输得只剩这一间小院。我娘呢……也喜欢搓麻将,两人分头行动,总计欠了一百两。若是爷爷还在世,一百两也不算什么问题,但当时的处境他们根本就无力偿还。债主放话说要送我娘去青楼、送我爹下矿还债,两人吓得连夜逃跑。那一年,我才十岁,清早起来一看,家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接着哗啦啦跑进来一群债主,然后我就连家都没有了。” “你好惨啊。”小凤像模像样地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路少琛接受她的安慰:“那也没办法啊,欠债就是要还钱,我没办法,只能去求童老板,请他替我还债,地契房契通过那些债主再转押到到他手上。说真的,童老板虽然利息高,但他到底讲道理,至少不会跟其他那些债主那样逼我。不然我早死了……” 他心中涌起一阵对往昔的眷恋,不由看向工人们正砸着的西墙:“你看那面墙,以前爬满了爬山虎,特别旺盛,长得满满一墙,一到夏天就绿油油的,我经常坐在下面乘凉,可惜你看不到,可好看了……” 话音刚落,工人“嘿”地蛮力一锤,锤子陷进墙里,费好大劲才扒出,却从墙里带出一个东西,差点扑到他身上。待那工人定睛一看,吓得当即丢掉了锤子。 “啊呀!妈呀!” 他跳着脚,路少琛上前一看,赫然一只人手骨架戳出墙面。 “怎么回事!”他大惊失色。 小凤提醒道:“你……刚才说这面墙上的爬山虎总是长得特别旺盛?” “……” 她指了指骨头:“那看来,这就是原因咯……” 第三十二章、赚钱 她小心翼翼地站在不远处,与燕祁云站成一排。两人齐齐瞪着那面正在被吴师傅仔细发掘的墙。 “原本想避开你,谁知发生这种意外,我又不得不跟你打交道了。”她说。 “都住在这县城里,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跟谁打交道。”燕祁云摇摇头,看吴师傅终于直起身,忙上前询问,“吴师傅,怎么样?” 仵作老吴嘬着牙花:“已经死了很久了,烂得就剩几块骨头。不过从头骨和盆骨的形状可以判断,这是个男人。” “男人……”一直在旁寡言的路少琛一个激灵,“大概死了多久了?!” “至少十年以上吧。”吴师傅说。 得到了吴师傅这样的判断,路少琛的面色越发铁青。燕祁云知道他在想什么,虽说想要安慰,但又无从说起,只得道:“琛哥,你不要担心,说不定……” 路少琛勉强憋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没事没事,他俩消失了二十年,会有什么下场我都想象过了,只是我从来想不到他就在我们自己家的墙里埋二十年……” 老吴也安慰他道:“你也不用太绝望,还没做进一步检验,不能随意下论断。” 这些平日里在专业方面各有建树的人为了同僚之谊而顾及了路少琛的情绪,因此一个个都在捣糨糊。但是捣糨糊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先假定死者不是路少琛的爹——在小凤看来是大大不妥的。 所以她干脆地问了别人问不出口的话:“琛哥,你爹娘消失那晚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路少琛一脸迷茫,神情更是沮丧:“这我哪里记得,我当时才十岁,隔了二十年更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燕祁云拍拍路少琛的肩:“琛哥,想不起来就算了,荀大人说有其他事需要你处理,你要不先去县衙找她,不要在这边干等了。” 地主等几人跟着附和,一群人簇拥着哄他回县衙,路少琛只得答应。只是他不时还转头叮嘱一句:“有什么发现告诉我一声。” “好。”燕祁云应道。 这时吴师傅也捡完了骨,也随之离开。 小凤拍拍手:“现在,这里就剩我们了,作为发现案发现场的证人,我该做什么?”当她发现燕祁云盯着她时,她习惯性地瞪大了她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干嘛瞪着我?” “你为什么一买下房,别的地方不敲,就冲着这面墙砸?”燕祁云问。 “这是我买下的房子,我想干嘛就干嘛!” “我记得你说过你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对啊,你终于想起来了?” “你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好玩报案才执意买下这座房子,敲了这面墙的。” “你可以这样认为,毕竟我也不想否认,”小凤扭头向大门外,向他撂下一句话,“那么燕捕头,这个案子交给你,请你在这房子多找找线索,帮我这报案人将案子破了吧!” “你又去哪里啊?!” “做户主该做的事啊。” 随后,她便不搭理他了。 “让一让,让一让!” 宅子的大门口拦了一根绳子,但挡不住好奇的目光,门口围满了来看热闹的街里街坊,她好不容易钻出人群,从隔壁的杂货铺买了一根最长的麻生,接着用绳子将来看热闹的人统统围了起来。 有人目睹这个小姑娘的行为,笑嘻嘻地问:“干嘛把我们圈起来啊?” “天下可没有免费的好事,这是我的房子我的地,你们站在了我的地皮上,我当然要把你们圈起来,”小凤守在门口,向他们摊开手,“想进去参观一下满足好奇心,可以,不过要付钱,一个人两文!” 谈到钱,方才还挤挤攘攘的围观者忙不迭揭开她设下的绳子,霎时跑了一半。 于是她提高嗓门,又补了一句:“若是能在里头找到、或者提供些有价值的线索,奖励四文!每次只能进一人!一个一个来!” 有了“翻倍”奖励作为激励,人群沸腾了!一整天,木渎县城里闲着没事做的男男女女都往这里跑,只不过要取得这奖励,确实有些困难。燕祁云没有办法,只能陪着她发疯,把每一个带进去的人领着转一圈看看有什么线索。然而事发已经过去了很久,无论是埋尸的墙洞还是房子里的别的什么地方,完全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一边带人参观,一边注意观察每一个进宅子的人的举动,一边留着一耳朵听他们与她说些什么。 不得不说,她学东西真的很快,一口本地方言已说得有模有样,和本地人交流完全不成问题。 “我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雷霆大作、风雨交加,忽地天空中一道霹雳,把路家门口的树劈成两半……”一人说。 “大爷,你说书啊,下一个!”小凤道。 “我在里面发现一只破碗!”换了个人。 “破碗没用,就当送你了,下一个。”小凤道。 “小凤姑娘,你今晚有没有空啊?”这回应是个馋涎于她美色的地痞流氓。 “没空,下一个!”小凤又道。 如此持续了一个时辰,眼看无人得到奖励,周遭之人兴致缺缺,进屋的人也越来越少。就在此时,坐上来了一个大婶。 “我是住隔壁的,路少琛家里的事我知道一点,这算不算?”大婶说。 “算,但是你得说说你知道些什么,我要判断一下。” 小凤把口袋里的铜板摇得哗啦作响,那大婶有了目标,开始滔滔不绝。 “二十多年前他家开始欠赌债的时候,他爹把在东面的那件房子卖给了我,于是我就搬到这里来了。自从搬到这里,每天晚上都听见路少琛的父母吵架摔东西。他们跑路的当天晚上,吵架比以前还要凶!” “哦,莫不是他母亲争执中无意间杀了他父亲?” 一群人七嘴八舌讨论开了。 “那不可能,路少琛他娘长得细细小小的。路少琛长得像他爹,他爹块头跟他差不多,就算被无意中捅死了,一个弱女子就凭自己怎么可能把他爹砌到墙里呢?” “那就是有奸夫,奸夫帮的忙!” “有这种事?” “那还真说不准,他娘在麻将桌上认识不少男人,其中有两个聊得最好的搭子,一个叫张俊,一个叫宋泉……”大婶说得有鼻子有眼。 然而有人道:那张俊和宋泉不是也失踪很久了吗?” “什么?”小凤忍不住插嘴,“木渎县城常有人失踪的吗?” 有人解释道:“那倒也不是,近些年是太平了,十几年前还隶属南祁时动不动就会有帮派在街上斗殴,一个不小心就死好几个。有时候帮派直接把尸体拖走,所以都不知道有些人到底死没死。后来北方过来收服南方,打了好一场仗,又死了好些人,那阵子就更乱了……” 几个老头老太为此唏嘘不已,虽然新得到的线索又断了,但未尝不算是一个新发现。小凤信守诺言,将铜板点给大婶:“阿姨,多谢你提供的线索,四文给你。” 仅凭几句话就得到了小便宜,这位大婶很是开心:“哈哈,应该的,应该的。” 待她离开,小凤继续招揽:“还有谁想提供线索,请像这位阿姨一样踊跃!” …… 三天之后,来大宅“探索”的人终于没有了。燕祁云好不容易能舒展下筋骨,这几天他带人看房可是累得不轻。 “来的人都看过了,没有可疑的。”他跟小凤说。 “是吗?” 地上整整齐齐码了好几十摞铜板,每摞铜板是十文,她正在认真点着数,对他说的话有些心不在焉。 燕祁云道:“如果你是希望用这个办法把真正的凶手吸引过来,让他回到现场做一些可以的举动好让我发现,那这两天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没有啊,我就是单纯赚点小钱,”她终于点完了,将那些铜板收进一个口袋里,“用一点点奖励作幌子,吸引更多贪小便宜的人前来,没想到赚那么多!” “你赚了多少?”他不禁好奇。 “前天昨天今天,合计来了三百来号人,其中只有寥寥七八个人提供的线索有价值,所以……”她直起腰,兴奋地说,“我还是净赚了六百文!” 他半张着嘴,一时不知该不该夸她,最后只得向她伸出大拇指:“你可真是会赚钱!” “那当然,没钱寸步难行,所以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想办法赚,”她说,“当然,有时候不正当,但这次很正当,你不能批评我。” “我不批评!”他倚着墙,靠在她身旁,“听说你户籍都在苏州府注册好了?” 这是随意聊聊的态度。 “对啊。”小凤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苏州府买房?” “嗯……”她有点不好意思,“买不起啊……” “唉……” 他也随之小小的叹了口气。小凤说的是大实话,苏州府的房子水涨船高,一年比一年贵。 小凤说:“我也想买苏州府的房子,奈何太贵了……哪怕是木渎县的房子我也不是都买得起,所以才找便宜的阴宅买。虽说童老板黑心,卖房子给我时涨了二十两,但比起其他房子,琛哥的房子依然是最便宜的了,我也没办法……” “你买阴宅,以后住在这里不害怕吗?”他问。 “为什么要害怕,”小凤歪着头,突然直勾勾地与他道,“燕大哥,我从小就能看到鬼哦。” “……” “别回头,它正盯着你。” 她随口一句提醒,表情不变,但是足以令他心底发毛。 “你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他还是回头,身边另一侧只有宅子的大门,从这个角度,西墙那个墙洞正大剌剌地对着他。 “它回到墙里了,缩在那里……”小凤指向那墙洞,言之凿凿。 原本他第一次听她说她会看到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还以为她只是开玩笑;后来在秦妙娥的家中他亲眼目睹了种种异状,以及这几日她买房后的举动,这些事加起来,他不得不半信半疑。 但他还是想再认真确认一遍:“你……真是阴阳眼?” 小凤的回答很爽快:“对啊,不然我是怎么发现钟开在水里的尸体的?” “……” 她察觉到了他的神情有所异样,又补了句:“你……不会因我有异于常人,而觉得我是个怪胎吧?” 但他却说:“得了吧,有阴阳眼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我以前……” “你以前?”她警觉。 “没什么,我是在想……它……现在在干什么?”他调转话头,指指那个墙洞。 小凤瞥了一眼:“还缩在墙里啊,我注意过了,它每天到酉时就会出来溜达一圈,然后再缩回那个洞里。我观察过,所谓的鬼魂都一样,不过是在重复自己生前做过的事。它们基本上……都没有脑子。” “那它……看起来长什么样?” “嗯……看不清楚面目,大概就是一团模糊的人影。”她道,“抱歉,我也想看清楚他到底是不是琛哥的爹。不过我没见过他爹,所以就算看清楚了也认不得……” 燕祁云无奈道:“其实我也没见过琛哥的爹。” “咦?你们不是穿开裆裤就认识的吗?” “哪有。我家一开始是在江西,后来随武爷搬过来租住在苏州府,因为这里房价便宜,后来武爷才又在木渎县买房定居。我们搬到木渎的时候,琛哥已经在童老板那里干了有三年了。” “难怪你娘讨厌他。在童老板手下做事,无非就是帮他催钱还债,当个混混。” “幸好十五年前荀大人来到木渎,她看中了琛哥的能力,让他在县衙有个正经的营生。” “荀大人真是好人,”小凤有些遗憾,“不过我还是向她辞工了。” “我知道。”他平静道。 “你不生气吗?毕竟原本是你提议让我去县衙……” “去不去本来就是你的自由,我并不想勉强你做什么,只要你在城里安分守己就好。” 小凤不悦:“唉,听你这口气,好似我是个多歪门邪道的人。” “至少我是真没见过有人会利用自家刚发现一桩命案的房子来赚钱的,”他的目光扫向她的钱袋子,“你这发的可是死人财!” 小凤狡辩道:“人死了也要钱嘛!大不了等会我去买些锡箔多烧几个元宝给他。” “不用了,别再给案发现场添加痕迹。” 小凤理直气壮道:“即使我不给这里添加痕迹,待明天重新动工,这里也要全部拆掉啊。” “什么?你明天又要动工?” 小凤盘算道:“不把这里全部收拾好,我怎么住进去?我算了下盖个房子要三个月呢,三个月后就要进入冬天了,我到了冬天就必须找个好地方睡觉的!”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把拦住大门的绳子拉拉好,又是一股子公事公办的语气,“这里可是发现了命案,按照本地的规定,至少十天之内,你的房子不可以动工。” 第三十三章、指责 宵禁前夕,夜幕低垂,几条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了路家老宅的门口。他们先是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周围无人之后,一个接一个地钻过拦在门上的绳子,进入老宅之内。然后他们慌里慌张地聚到一起,吵开了。 “阿龙,火折子!” “点着呢!别吵!” “油灯呢?油灯在哪里?” “糟了,油洒了,还剩一半……” “我还有两根蜡烛!快点上!” 两点烛光亮起,五个孩子终于看清了彼此的脸孔,各自露出心虚的笑容。 “终于进来了,我们就分头好好查探一番!”那为首的阿龙催促道,“快一点,要在宵禁前赶回家,不然被衙门捉到送回家,我会被我爹娘打死!” “这也太急了,干嘛不早点来……” “早点还没放学,放了学总要先回家吃饭,本来说好了吃完饭就走,谁知……都怪松哥!” 四双眼睛齐齐盯向一个男孩子,松哥小声嘀咕:“我也没办法!我拉肚子……” “别吵了,赶紧的,蜡烛你一根我一根,到处转转看看能有什么发现!”阿龙将一根蜡烛塞进另一个男孩的手中,向几人道,“我娘说了,早上进来这里得花两文钱,但是如果能提供有用的线索可以赚四文!我们四处找找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明早各凭本事与那姐姐兑零花!” 他先领着四人来到那个墙洞前:“看,我娘说,这个洞,就是封过死人的!” 墙洞黑漆漆,一阵阴风拂过,烛火随之摇曳,几个男孩纷纷一哆嗦。 “我说……”松哥咽了口唾沫,“我们……不然回去吧……” “要回你回,我可不回,”阿龙怒斥道,“来都来了,不好好找一找,算什么男子汉!大家现在就四散开,找一下线索……” 白小飞忍不住提出质疑:“阿龙,只有两根蜡烛和半盏油灯,我们五个人,怎么四散开呢?” 话音刚落,传来一阵细微的嘤嘤声响,在他们身周飘忽不定……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五个男孩失去了方才男子汉的胆量,两根蜡烛和油灯的火光聚作一团,一同照向周遭,然而这院落里除了他们五人,哪里还有其他人影? “鬼!这里果然有鬼!”一人大叫道,其余三人炸起,只有阿龙纹丝不动。阿龙虽然长得精瘦,但因自小胆大,常做一些其他男孩不敢干的事情,所以被这些孩子奉为头目。他低喝一声:“大家都别慌,听听是从哪里传来的!”五个男孩都屏息静听,好像也就没那么怕了。 良久之后,松哥犹犹豫豫地指向旁边的厨房:“我感觉……好像是从那里传来的……” 另一男孩嚅嗫:“那就……去……看看?” “对!去看看!都是男人,怕什么!” 阿龙领头在先,白小飞打起了退堂鼓。他忽然觉得为了四文钱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可不太划算。奈何现在后悔已来不及,他想了想,终是没有继续阻拦。几个孩子紧跟在阿龙背后,小步挪向了厨房,灯光为厨房正中的竹子投出一丛黑影,因有人到来搅乱了气流,那些细长的叶片所组成的丛丛倒影,更仿佛人手般向他们晃动。 终于,一个男孩挨不住了。 “什么也没有,我们还是走吧,我心里毛毛的……”他说。 然而阿龙不允。 “看,这里有个地窖,”他一脚踢开地上一个木板盖,“松哥,下去探探路!” “什么?我?我不要……”松哥怵了。不过正如平时那样,这种拒绝并没有什么卵用。 阿龙不屑地命令道:“还不是因为你拉肚子才害得我们这么晚才进来的,你赶紧进去看一下就出来,我绳子都带好了,系着你,一有什么不对你就拉拉绳子,我们立刻把你拖上来!” 他说罢从背后的布包里摸出一卷长绳,看来他今日就是打定主意为了赚四文钱而来的,不发现什么坚决不会回家。 他说着自顾自地把绳子缠到松哥腰上,边缠边又哄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松哥很快就动摇了,站到了地窖的边沿,即将往下爬。 当然,他老这样。 “松哥,算了,”白小飞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心里越发不安,也拦住了阿龙,“算了,阿龙,这太危险了!” “你是老大还我是老大!”阿龙甩开他,讥讽道,“哦,你大哥新处了个女朋友,你就认那女人做老大,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他今晚都有点不对劲,白小飞想。不过他现下也来不及多想了,毕竟现在阿龙杠上了他。 男孩们闻言附和大笑,好似他们那些天没叫过小凤大姐头一样。这年纪的男孩子最忌讳被人轻视,尤其是被别人嘲讽轻易臣服于一个女人。白小飞作为男子汉,势必要把面子挣回来! “我哪有!”他觉得脸腾地发了烫,不是害臊,是气的,“阿龙,她进学堂第一天你的头被她拍在讲桌上的事你忘记了?” “我……我那是……”阿龙被白小飞噎住了,但他辩驳不了事实,只得扭头冲松哥发火,“松哥,你下不下去?不然明天我就把你的头拍在林老师的讲桌上!” “好……好吧……”松哥嚅嗫着,只得缓步往下爬。而在这当口,白小飞不想自讨没趣,也不再对之阻拦了。 松哥下去了一段时间,底下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而那呜呜咽咽的声音好似就此中断,没有人注意到周遭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屋子静得诡异。 “松哥,下面怎么样?”阿龙向下问。 “什么都看不见,好黑啊。”松哥道。 “你手里不是有蜡烛吗?”一个男孩提醒。 “蜡烛都照不出什么……咦?” 地窖底下,松哥好像踩到了什么,发出“啪嗒”一声响。 “怎么了?发现什么?”阿龙惊喜地大喊。 “羡……园?”松哥大声念出两个字。 “什么?羡园?你在说什么?”阿龙听着觉得不对头,等了一会松哥没有回声,他拉拉绳子,“松哥?吱个声!” 然而绳子一轻,几人顿觉不妙,忙向上拉扯,然而绳子上来了,那一端空空如也。 “绳子……断了……” “松哥!” 孩子们终于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再往下去,白小飞这次不得不起身再次拦阻:“别乱来!我还是去叫我大哥!” 话音刚落,空气里有什么东西猛然一震,于是那风声哭声又再次出现,身旁的竹影晃了晃,仿若方才的静谧只是一场幻觉。 “听……又是哭声……”一男孩指向底下,“是从地窖里传来的……” 不仅如此…… 他们侧耳静听,那声音好像逐渐扩大,正顺着梯子一点一点往上爬呢。 “松哥他……被鬼吃了!” 不知谁喊出了这一句,几个孩子再也耐不住,吱哇乱叫着奔出了老宅,一口气跑到了街上。远处打更的敲响了锣:“五更——” 他们几人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白小飞回过头,刚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恐惧,忽然发现:“阿龙……阿龙怎么也不见了?” …… 天还没亮,塔吉安娜就准备开门迎客,然而一打开门,却是来了个不速之客。 她想了想,从腰包里摸出一小锭银子还给小凤:“不好意思,你上次给我的银子,我得还给你。我什么话都没从他嘴里套出来。” 小凤拎着两只小木箱,没有手可以接,自然地避过了那只送银两过来的手。 “没关系,其实我已经问出一些来了。你也不用继续替我套话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自说自话地进了她的店门。 “哦?”塔吉安娜不得不跟在她身后,“如此说来,这银子,我更应该还给你了。” 谁知小凤把箱子往地上一搁,绽出一个笑容:“这些银子你先留着,一呢,就当大家交个朋友,二嘛……我今日前来也是因为有事相求。” “什么事?” “你应该知道我新买的房子出了问题,昨天是我住在白家的最后一晚,我不想继续住在他们家了,从今天开始的几个月我能不能租住在你这里?这银子……就当租住的费用咯。” “啊?”塔吉安娜听她说得理直气壮,差点一愣,待反应过来后更是哭笑不得,“小妹妹,你不去找客栈,来找我一个胡人?” “因为客栈贵,你这里便宜啊。”她说得更直白了。 “唉,你还真有够实诚,”其实,塔吉安娜是喜欢这种直爽个性的人的,因此在稍许的沉默后,她允了,“上来吧。” 小凤重提起箱子随她上二楼。楼上两个房间,她领她径直走向一间锁住的,用钥匙开了门,请她进去看看。 “我家确实多一间房,这是我义父以前居住的房间,你要不嫌弃,就住在这里吧。” 房间朝南、干净整洁——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显得相当满意。 “你义父?”她随口问道。 “这房子是他买下的房产,越国南侵时他带我到木渎住了好几年,之后易手给了我。他自己住到苏州府,不怎么过来了。” “你们吵架了?” “没有,因为一些……不太好说的原因,总之,我跟他有些隔阂……” 但她对记忆的沉湎很快就被小凤的欢呼打断了。 “哇,这房间好棒!我喜欢!” 箱子搁下,她已然把这房间当做了自己的。 “喜欢就好,”塔吉安娜小小叹了口气,“你这丫头还真的有意思。” “塔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楼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她只得悻悻地下楼。真不明白今日怎么搞的,平时冷清的铺子门口一大早就这么热闹。 “来了——”她拖着长调,轻挪脚步飘一般出现在他跟前,“燕大捕头,又有什么事来找我吗?” 胡人的服饰向来大胆,她的衣领很低,酥胸半隐半露。鉴于他俩如今的关系……更令他分外尴尬。 他抬头望着天:“不是,我……找小凤,我听街坊们说小凤大清早找你来了……” “对,她在楼上,还说接下来几个月都要住在我这里。”她道。 “燕大哥!”小凤这时跑下楼向他挥手,“你特意来找我?” “对!”他一个箭步上前,拉着她就跑出了塔吉安娜的铺子,“出事了,赶紧跟我走……” …… 县衙里,三个男孩哭哭啼啼。路少琛对着白小飞,问来问去问不出个结果,其他两个男孩也一样。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地主和木头在那老宅里什么都没找到,这三个孩子又说不清楚状况,真是急死个人! 但路少琛对孩子只能好声好气地哄:“你们好好说,不要哭嘛!” 小飞哭得一抽一抽,待见到燕祁云回到县衙,他一头扎进他怀里:“大哥!” 小凤在被拖来的路上已听燕祁云简略描述了这件事的经过,但作为出事地的户主,她还是要问个明白:“你们几个,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很严厉,也很凶狠,三个男孩被镇住了,霎时就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们……进了小凤姐姐新买的房子里,想查探个究竟好第二天问她兑零花,然后我们听到地窖里传出声音,阿龙就叫松哥下去,然后……我们跑出来时他俩就不见了……” 三个孩子的家长也到了场,其中一个当爹的推了儿子一把:“小明,是这样吗?” 小明大声附和白小飞:“是的!是阿龙非要松哥下地窖,我们拦都拦不住……” 小凤寻思道:“地窖?是厨房那个地窖吗?” “是……” 她更是怀疑:“可我下去过,那地窖小的很,怎么可能一个大活人就在里面消失了?” “但是松哥确实是在里面消失的!你看,这是他当时系的绳子,断成这样……” 白小飞指向被地主和木头找到、如今作为证物的那截绳子。 “这么平整,看起来是快刀割的。”路少琛细细观察道。 “难不成……那地窖里有我们没有发现的机关?”小凤问,“那阿龙呢?也是在地窖消失的吗?” “不知道!我们跑出厨房的时候,他就没出来!” “他们被鬼吃了!哇——” 几个孩子又恐惧又伤心,再次哭成一片。然而哭声换不来同情,阿龙的父母可不管三七二十一,闻言破口大骂:“你们三个小王八蛋!不管我们阿龙,自己跑出来,也不回去找,倒先逃到县衙……白三道,你看你儿子安的什么心!嫉妒阿龙功课比你好吗?” 白三道不谙吵架之道,只会嚷嚷两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随后摆出架势要跟对方干架,幸好燕祁云抢先架住了他。 路少琛只得劝住阿龙的母亲:“刘大姐,你不要急,大家街里街坊有话好好说,那房子就那么点大,今天马上再好好找找……” 然而此起彼伏,这头刚压住阿龙的母亲,那头松哥的母亲哭哭啼啼道:“都过这么久了!如果我儿子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办!我们家松松胆子很小,都是你们家阿龙带坏的!” “你说什么!什么我们家阿龙带坏?我们家阿龙功课班上前三,明年童生稳拿,你家阿松也好跟我们阿龙比!”阿龙母亲指向了松哥的母亲,两个女人也要吵起来的架势,路少琛按住脑袋。好似嫌在场还乱得不够,松哥的父亲转头向了小凤,又添一把火。 “都怨你!”他说。 “怨我?!”小凤瞪大眼睛。 “你没事买路少琛的房子作什么!那房子以前就晦气,县城里没人会买,结果你一来就买了,还砸墙……也就罢了,还招揽别人去参观,引得我们家松松去……” 阿龙母亲听见这声也应和道:“对,没错,我们家阿龙平时可乖了!要不是你,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去那鬼宅!” 小凤负着手,对于他们的指责不屑一顾:“哦,你们现在知道怨我了?我看前天你们俩到我这里来提供了三次线索,每次都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对四文钱的小便宜想贪想得不得了嘛!” 燕祁云架住一个骂骂咧咧的白三道已经很困难,隔空艰难地吼了一嗓子:“小凤,你就少说两句……” 但小凤不买账:“闭嘴!我偏要说!”她指向了在场所有的家长:“喂,你们儿子半夜跑出去,你们自己不知道的吗?自己的孩子都看不好,还好意思怪别人?是,我是招揽别人来参观,但我也是为了征集线索,为了破案,我的目的很正当,没有专门叫你们儿子前来啊!他们倒好,半夜三更想乘着我不在,不付钱就进我家参观,贪小便宜的秉性还真是跟你们如出一辙!” 白小飞斜了她一眼:“大姐头,你连我都骂了……” 然而小凤火气上了头,她一翻脸就六亲不认:“废话,不骂你骂谁!你想进去可以跟我说啊,我能让你随便进不要钱。可你问我了吗?你们搞搞清楚,我才是户主哎!擅闯民宅可是犯法的,我没告你们儿子已经算相当通情达理了,你们还敢来指责我?” 白小飞低下头不吭声了。几个家长也被她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阿龙父亲气得直哆嗦:“你……你……你个小姑娘,这么不尊敬长辈!” 小凤向他“哼”了一声:“我这个人很有原则,谁敬我,我敬谁;谁不敬我,我必奉还。作为长辈不讲道理,我干嘛还要尊敬!” “刘大姐!”路少琛手忙脚乱地扶住晕倒的阿龙母亲。而那一头,松哥的父母则是另一番哭天抢地的情景。整个县衙乱作一团,唯有小凤鼻孔朝天,扬长而去。 第三十四章、地窖 是夜,燕祁云巡到路家老宅附近,果不其然,看到里面亮着一点光。他没有多想就钻过了绳子,进了厨房,见小凤在灶膛里生了一堆火,她自己坐在厨房的桌旁,还嘟着嘴兀自生闷气。 他敲敲门,示意自己的到来。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凤向他翻了翻眼皮:“都说是因为我买房子才导致那两个人失踪的,我得负起责任啊!就在这里待一晚,看看是哪个鬼这么大胆,敢在我买的地方造次!”说着猛一跺脚,扬起几片落叶。 燕祁云无奈地摇摇头:“大小姐,你都说那是鬼了,鬼能跟你讲道理?” 她又一跺脚:“不讲道理,就算是鬼我也要弄死它!” “唉……你已经十七岁了,能不能成熟点,有点大人样……” “什么什么?我没听错吧!”她这回终于正眼瞧他了,“你两个月前还说我是个小孩子,两个月后就改口称我是大人了?哪有人发育那么快的啊!” “你……不跟你吵。” 燕祁云自知口才不佳,不再多作声。不过他也不离开,而是靠在门边,警惕地环顾周遭。 “那你又留着干什么,不是要巡街?”她问。 “街早巡完了,现在是留着陪你啊!你都知道这房子不安全了,深更半夜一个人待在这里,万一下一个遇险的是你怎么办!”燕祁云的目光随之被厨房里那个地窖吸引,“顺道,我也是想查探一下,就这么点地方,到底是什么东西抓走了那两个孩子。” 他走到地窖旁,探头向下丢了个火折子,照见地窖并不深,也就一丈来高。火折子不熄,可见下面有空气,他随之跳下,用煤油灯照亮周遭,然而什么都没找到。 小凤在上面喊:“别看了,那个地窖我刚就查探过了,真的很小,五步见方,根本藏不了人。而且我也摸过了,没有发现机关。” “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他如此感叹,但摸索了半天,只得悻悻地返回地面。小凤拨了拨灶膛里的木头,两人一时无言,空气里弥漫起一股尴尬的气息。 “你娘……还有你继父,对我怎么评价?”最后,还是小凤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有些委屈,也有些小心翼翼。对于她而言,这还真是很难得出现的情绪。 事实上,燕祁云知道家里人已经很难再说她的好话了。白三道还罢,他母亲气势汹汹地要他不许再让这姑娘进白家的门。然而这些,他不打算说。 “不知道,”他这么搪塞,“我现在也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他们怎么说我也听不见。不过我看得出小飞被你骂了之后很伤心。” “你会怪我对你的家里人太凶吗?”小凤又问,这一回,是试探他的意思。 他实话实说:“其实是有点意见,无论是那两个失踪的孩子还是另三个孩子,谁也不想真的发生这种事,而且阿龙和松哥的父母因为丢了孩子正着急,你骂得有点不近人情。” 小凤起身,走到屋正中那丛竹子旁,踌躇良久才道:“我若近了人情,今日‘害孩子失踪’这口锅就得扣在我头上。我在我家里不是没见过这种事,不吵不闹安分守己的人才最倒霉,被诬蔑也不敢吱声,最后不是死了就是残了。” 燕祁云知道她的成长环境毕竟跟市井小民不同,所以行为方式也与常人相悖,所以他今晚不想批评她,不过他还是说:“其实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就是措辞方面,从道德和感情上……可能会令街坊们不能接受。” 小凤用力折下一片竹叶,狠狠道:“我才不会理会别人的看法呢!把自己树立成一个道德楷模,对我有什么好处?” 燕祁云抱着胳膊淡定自若:“那你还出现在这里要为两个失踪的孩子负责任?” “我……”小凤一噎,“毕竟这房子是我买的。” 然后她想了想,找到了一个出气的对象:“都怪琛哥!” “怎么又怪我了!”门外应声出现了个人,同时飘进一股香味,“来来来,吃夜宵,今天最后一锅臭豆腐,香喷喷……快乘热吃啊!” “咦,你怎么也来了?”小凤诧异道。 “我看你们两个一前一后进来的嘛,所以给你们送夜宵啊,不然在这里待一晚上,睡又没地方睡,不得饿死啊!” 路少琛两手各提一纸袋臭豆腐,说罢将之搁到桌上,小凤不客气地拿走一袋,美滋滋地啃起一块。 燕祁云可没心情吃东西,他又拉着琛哥走到厨房外,指向这院子里的几间房:“琛哥,你来得正好,这房子以前是你家的,你再看看到底哪里是不是有可疑,或者两个小孩掉进了什么密道里……” 一间厨房,一间客堂,客堂后两间卧房,另一侧乃一久已弃之不用的茅厕。房间都很小,转上一圈再摸上一番也花不了多少时辰。然而两个男人摸了一遍,依旧没什么发现。 他们回到厨房,路少琛道:“我今早就来看过几次了,没有密道啊,就算有,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毕竟,我十岁才搬进来住的……” 小凤想起了路少琛跟她吹起的牛逼:“啊?你不是说这是你家老宅,你从小在这里乘凉?” 路少琛一口应道:“我没说错啊,这房子确实是我家老宅,但其实嘛……这宅子本来也不是我们家的,在我们来之前就有了。我高祖爷爷来到苏州买下这宅子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怎么住过这里,还在周边扩建,让家人都搬到这宅子周边的房子里。我家祖训其实是不允许我们靠近这座房子的。我小时候乘凉归乘凉,都是大早上在这里玩一会,傍晚赶紧离开。若不是我爹娘把房产输光了,我们是不会搬到这里住的。” “这是为什么呢?”小凤问。 “我也不知道啊,”路少琛摸着下巴思索,“但小时候听家里长辈说,好像是因为高祖爷爷一开始搬到这宅子住时,发生了什么事导致的。” “那也就是说,你其实在这里没有住过几天?” “对,可以这么说。所以我对这宅子并不怎么熟络。” 谈话到此,他们齐齐抬头望向这厨房的木梁。木梁已十分老旧,但没想到这宅子的年纪居然如此之大,更不知其第一任主人究竟是谁…… “那……你住在这里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诡异的事情?”小凤回头,神情夸张,她开始起好奇心了。 路少琛撇撇嘴:“有我也不知道,我晚上睡得很死的。” 她不禁赞叹:“哇,你爹妈每晚吵个不停,你还能睡得好?我真佩服你。” “你胡扯什么,我爹妈虽然喜欢赌钱,但平日好得不得了,成日腻在一起,从来不吵架的!” “嗯?那住你家隔壁的那大妈为什么说你爹妈吵架吵得很凶?” “那些八婆成天碎嘴子胡说八道,这你也信啊!” 她突然一滞:“但是……如果她是真的听见了呢?” “你什么意思?” 她缓缓扭头,看向背后的地窖,压低嗓门道:“那三个孩子说,这地窖里传出哭声……你们听到了吗?” 他们屏息凝神静听,果然是一阵细碎的声响。他们循着声音走到地窖口,把耳朵凑近听,果然时从底下传来的。 小凤阴恻恻地说:“琛哥,万一隔壁的大婶当年听到的,不是你爹娘吵架,而是……” 她指了指底下。 路少琛本能地抱住了自己:“你别说了,我小时候还住过这里,头一次觉得这么发毛!” 她露出一笑,接着便跳了下去。 “小凤!” 燕祁云阻拦不及,只听底下向上高呼:“声音是从这里面发出来的,不下去看看,怎么查得出究竟?” “这小疯子!”他骂一声,从桌上取了带来的煤油灯,便也跟着跳下去。 “祁云!”路少琛两个都没拦住,自己又不敢下去,只能在上面急得跳脚,“唉……我看你们俩是一个比一个疯才对啊!” 燕祁云的煤油灯照亮了整个地窖内部,果然是一个很小的地窖,而且什么东西都没有,要藏个人还真不容易。墙面贴了石砖,小凤就贴在其中一面墙上仔细聆听。她敲敲墙:“声音是从这面墙后传来的,仔细听又不太像是哭声,好像是什么人在有规律地说话……” “既然墙后有异样,干脆挖开来看看!”燕祁云主意已定,回头向上喊,“琛哥,找个称手的家伙丢下来!” 一根久已不用的铁锤被递下,燕祁云二话不说开始砸墙,砸没两下砖块脱落,露出后面土墙。他伸手扒开砖块,突然“嘶”地一声缩回手。 小凤上前关切道:“燕大哥,你怎么了?” “好像是静电,不碍事。” 他甩甩手继续干活,小凤不悦地向上高呼:“琛哥,拿个家伙下来帮忙,没有鬼你放心!” 路少琛不情不愿,但他也不想一个人站在上面感受宅中的阴风,思忖再三,他还是带着一根铁锹下来了。 “阿弥陀佛……”他一边下,一边念叨。 这时,燕祁云已然在土墙上挖出一个坑。挖坑用锤子不好使,所以他用了县衙的刀鞘。好在土质松软,挖起来并不费力。路少琛加入了他的队伍,铁锹挖土方便得多,只几下便将小坑挖成一个深坑。 小凤站在他们身旁打灯:“当心一点,不要把地窖挖塌了,我给你们照明!” 路少琛不满道:“你就那么站着不动啊?” 小凤理所当然道:“体力活都是男的干的,我一个女孩子怎么好做这事呢?不过我可以给你们鼓劲!” “免了吧,真是个大小姐脾气……” 他嘀嘀咕咕地,又扒开一块土时,手指一疼,铁锹脱了手。 “嘶……”路少琛甩甩手指,“怎么回事,这土里的静电这么厉害啊!我还以为只有冬天撸猫的时候才会碰到呢!” 他们一边挖一边遭受静电的袭击,两个男人都挖得满头大汗,时不时传来“嘶啦”一声,或者“啪”地一下电闪。这令小凤也感到狐疑了。她摸了一把这面墙的土,果然也被电了一下。 “土里怎么会有静电呢?师傅不是这么教的啊!”她缩回手。 “课本上学的东西又不是万能的,”路少琛打趣道,“说不定这块地是个什么风水宝穴,最适合修道之物来此渡天劫,久而久之被雷劈得多了,土里也带了电……” 小凤嘲笑道:“哪有这种事啊,天上的雷电下到地面不是一下就会跑了吗?你有没有常识?” “那你怎么解释这土里的电呢?” 她开始发挥了她的想象力:“说不定是这土后面埋了一个能造电的东西啊!” 燕祁云在又被电了一下后停下手中活计,提醒两人道:“我看是这墙面绝对有问题,你们有没有听到声音越来越清晰?” 他们细听了一阵,确实比刚才清晰不少,他们甚至能听清叽里咕噜的说话声——是的,其实并不是什么哭声,而是有好几个人正在交谈的声音。 小凤认真听了一下,辨认出一个胡人的词汇。 “警告。” 她听到的是这个词,而且反复了好几次,直到被路少琛的声音打断。 “真的变清晰了,”他嘀咕着,不断挥舞手中的铁锹,“不过我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哎……咦?” 又是“啪”地一声,白色的静电火花闪过,铁锹挖下一面土,从中掉下一个东西,咕噜噜滚到了地面。 “祁云……祁云你……你……你看……”路少琛看清了那个东西,结结巴巴地指向其:煤油灯光芒照拂下,那赫然是个骷髅头。 然而燕祁云没有功夫搭理他,他呆呆地盯着墙面,被那一锹所挖出的景象惊呆了。 褐色的土壤中,灰白色的尸骸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土墙之中,数个骷髅狰狞地贴着墙面,好似喷薄欲出。 “这是……” 小凤凑近,不由感叹:“我的……天呐……” 路少琛在短暂地震惊之后,脱力地叹道:“没有人告诉过我,这宅子底下竟是个万人坑啊!” 第三十五章、风声 第二天清早,路家老宅外再一次围满了人。 这下不需要小凤请工人动工,衙门自然请了工人把房子推平了开挖,一共挖出了大概二十多个人的骨架,厨房地下两具、房间墙中三具,地下室最多,大概十几具。而之所以这数只是个大概是因为这些尸体大多残缺不全,吴师傅拿放大镜一具一具详细观察,越看越道古怪。 “我发誓,我买房的时候真的只看到了一个鬼影,哪里晓得下面还躺了那么多……”小凤调侃道,“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个院落的植被为什么这么茂盛了,原来是因为土地肥沃……” 路少琛也苦笑着说:“我也不用再担心那面墙上的那个是我爹了,这里骨头那么多,我哪有那么多爹。” 她忍不住踢他一脚:“你不要这样嘛,你爹说不定一点事都没有,跑到别的地方住着不回而已。” “承你吉言。”路少琛有气无力地向她拱手,“你竟然会安慰人了哎!” 不多时,那两个孩子的家人也赶到了现场,松哥的母亲一见满院的骨头便厥了过去。阿龙的父母则跟着哭天抢地,然而院子里码着的骨头都太过古老了,显然不太可能是两个孩子的。 吴师傅判断死者都非常古老。甚至有一具死在前朝中期的,手中还握着前朝的铜板。还有几具穿着怪里怪气的衣服,随身携带他们从没见过的武器。 “你们看这尸骨,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种怪事,”吴师傅给燕祁云示意,“你看这跟骨头,竟然和这件衣服长一块去了。还有这两根尺骨呢,就完完全全和这根胯骨嵌在一起。这些尸骨残缺不全,有的好像和其他东西长到了一块,但是有的又像被陡然切掉了。你过来看。” 他领着燕祁云转到一具尸骨前。这一具比起其他几具稍微完整点,只是自头颅左半边至左肩那一块突兀地消失了。 吴师傅给燕祁云示意骨架的切口:“看,这道切口非常平整,从头顶到肩膀,能这么平整地一下就把人的骨头斜着切开的,恐怕是……” “前朝的武林高手!”这时小凤靠近,插了一句嘴。 “不对!”吴师傅摆摆手,“武林高手也做不到!再怎么样的武林高手一刀下去,是纵切,断不可能切得如此平整,这是横着切的,应该是用速度极快的机械切割的。” “机械?” 吴师傅摸着下巴道:“我记得前不久江南总造厂新造了一款杀猪神器,大概就能把骨头切成这样,只不过还没那么平整。” 小凤质疑道:“但是杀猪机器不是这阵子才造出来的吗?这尸体有些年头了,以前没有这种东西吧。” “难说,别忘了我们如今所知的技术是从哪里来的。” 吴师傅突然扳正身形,严肃地指了指地下。 “前朝,再往前,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迷。” 现场又卷起一小股阴风,寒意漫上了在场之人的脊背。不知为什么,在这座城、这条街,唯有这座院子里被阴风眷顾,仅仅隔了一道墙,其他人家都是不同的光景。虽然深秋将至,但明明天气还没有那么冷的。 “所以这宅子……可能是前朝的前朝就存在了?”小凤率先打破了沉默,向一旁的路少琛问道,“琛哥,你高祖爷爷到底是从谁的手上买下这宅子的?” “这个……”路少琛挠挠脑袋,“我得回去找找了。” 路少琛赁居的房屋在城北,他的家中除了日常的锅碗瓢盆,就是堆了大量的祖宗留下的古籍。他说老爹老娘不争气,但他不能忘祖,一直把祖宗的东西保存着,如今可算是派上了用场。他在被灰尘覆盖的书堆里翻找了一遍,好不容易才循着记忆找到了他高祖爷爷的手札。 这本手札已经有些年头了,书页一翻掉下许多碎屑,他只得小心翼翼地翻阅,生怕把祖先的手札给翻坏了。然而手札早已发黄发霉,更有书虫啃噬的洞若干,根据几近难以辨认的字迹,他们发现这宅子是路家高祖爷爷从一个姓邹的人家手里买下的。 邹金桥,就是这个名字。 “某年某月某日,初到苏州,向邹金桥购宅一座以作住所……” 大抵是这样的语句。只不过后面许多字看不清了,也不知道路家老爷子买了宅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好在自越国收服南方之后,县衙重新统计并保存了所有木渎县城及周边居民的卷宗,他们知道了这个名字便有迹可循,终于在卷宗里翻到了邹家后代的住址。好在邹家后代没有离开过木渎县周边,现在就住在城外的玉屏村。他们沿路打听,原来那个姓邹的人同样是富不过三代的废柴,但现在城里的人对他们一家已经所知甚少了。 不到百年的时光,就洗掉了一个家族从前的辉煌。 玉屏村的村长姓柳,是个容貌相当普通的胖子,就是好像身体不太好,动辄往随身带的手绢里吐血。 “没事,没事啊!”他热情地向他们招呼,“我这是旧疾,最近两天又发作了,过段时间就平复了……呕……” 他们统统不敢就坐,三双眼睛瞪着他。 “不是,我这不是肺痨,你们放心,我这是肺癌,”柳村长吐完血又向他们道,“患了十几年的肺癌见过没?我就是!每年大夫来看,说我活不了多久了,但你们猜怎么着……嘿,我又多活了一年!” 他们想为他的遭遇表示同情,柳村长又止住了他们的话头:“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不用,我已经习惯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呢,就是有生之年有更多的人能读我写的书,这是我跟一个人的约定……” 随之,他摸出一本《大飞鹞》,向他们神神秘秘道:“欲知这世界的秘密,详情皆在内中!” “啊?原来你就是南斋先生?”这下小凤来了兴趣,毕竟,她可是现在与他齐名的“鸣凤先生”。 不过大事为重,现在可不能光顾着聊天,燕祁云只得提醒柳村长正事:“柳村长,我们前来……是为找邹金桥的后人……” “哦,邹沁嘛!我带你们去!” 邹沁住在村子的几条巷子后,大门正对一个公用的大茅厕,门内一张床就占据了屋子的一半空间。看起来邹家人现在际遇不佳,过得相当窘迫。 邹沁此时在家,这男人年逾六十,一脸的死气沉沉。邹沁膝下无子,上有一老父在照顾。那名老父就睡在家中唯一的大床上,一进屋,一股味道迎面扑来,说不清是对面的公厕传出的气味还是这老人的被褥中散出的。 邹沁摇着蒲扇,懒洋洋地坐在门边听路少琛的讲述,然而对于燕祁云提的问题,他接连摇头,一问三不知。邹家破落到能典当的都典当了,完全没有留下手札之类的东西。 三人很是失望,毕竟最后的线索也就此断绝。不过就在这时,瘫痪在床的邹阿爹唤了一声。 “阿沁,什么人?” 思维还算清晰,老爷子还是能说说话的。 邹沁用方言大声跟他耳背的父亲讲了来龙去脉,邹阿爹听了之后,良久点点头。 “哦,那老房子……”他说,“那老房子果真有问题的。” 路少琛赶紧凑上:“阿爹,你晓得那房子的事情啊?” “晓得啊,”邹阿爹努了两下没牙的嘴,含混不清地说,“那个房子以前就出过事,我的爷爷还丢过一个兄弟呢。” 第三十六章、往事 “我没有住过那个房子,这些也都是听家里长辈说的。” 老爷子循着记忆娓娓道来,以下便是通过他含混不清的讲述所辨认拼凑出的整桩事情。 “那座老房子,老早以前就存在了,真要溯其历史,我家里长辈都说不清,到我爷爷那一辈,家里败掉了,只剩那个老宅可以住,于是全家挤在里面。当时我爷爷有一个小他一岁的弟弟。” “我爷爷的那个兄弟小时候很文静,不怎么讲话的。但是自从搬进那个房子之后,话开始多起来,天天站在院子里的西墙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他们都说他是被鬼迷住了,后来他有天晚上去起夜,再也没回来。他们就说,他是被鬼带走了。” “我爷爷的这个兄弟消失之前,其实家里每代都会丢一两个人,而且都是在那个院子里丢的。有一个长辈们传得尤其恐怖,说是一晚上不见人,大早上一看,发现那个人就在那个房子的院子里,笔直地对着厨房站着,过去一摸,发现身体早就凉了;再一看,原来整张脸、半个头,都埋在了墙壁里面,就跟墙壁长在一起了那样,分都分不开,最后还是砸墙才把人取了出来。” “所以我们家到现在还有规定,晚上不能出房门,一出去就会被房子吞了。” “我爷爷的兄弟消失之后,我的太公觉得房子不吉利,急着把房子脱手换了钱来这边乡下住。正好出现了一户姓路的冤大头,房子就卖给了他们……” 说到此处,老爷子不忘大声叮嘱儿子:“阿沁啊,晚上不要乱走动,阿晓得啊!” …… 离开邹家,路少琛犯起嘀咕:“那姓路的冤大头不就是我高祖爷爷吗?这房子真是谁买谁是冤大头……” “对,我也是冤大头。”小凤不悦地接茬。 路少琛登时心虚:“呃……我不是说你……” 她一路上都板着脸:“现在的问题是要怎么办,房子是推平了,但是接下来我什么时候才能盖我的新房子?” 路少琛惊叹道:“大姐,出了那么诡异的事情,你还有心思在上面盖房子啊,不如租掉给别人当猪圈算了!” “不就是挖出一堆尸体嘛,哪片土地不埋人呢?以前白起坑杀了赵卒四十万,也不知道那个坑是挖在哪里的,指不定就在谁家地下,若非知情,平日住在上面,也不会有谁会觉得有什么阴森森。” 小凤对尸体好像显得很无所谓,她只关心她的房子,这就让路少琛更觉得无语了。 他不得不提醒她:“但现在别说是我们了,全城都知道那房子下面埋了那么多骨头,你不怕的啊!” “喂,住那房子是我又不是你,你这么着急害怕,大不了以后就别上我家做客啊。” “厉害,”她的回答,令他翘起大拇指,“不愧是北方来的女中豪杰!” 然而燕祁云适时向她泼起冷水:“你要盖房子,得等一阵了。” “讨厌,我就知道!”她又发起了大小姐脾气。 “毕竟现在粗略一挖就挖出那么多尸骨,工程还在继续,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挖出来多少。”燕祁云提议道,“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个师傅,待工程一结束,你的房子一个月就能盖起来。” “咦?这么厉害?” “是,他可以丈量你买的地,先把图纸画出来,再根据图纸把需要的所有卯榫甚至是墙面都做起来,最后在地基上把房子拼接一下就盖好了。” 她不由狐疑:“拼出来的房子……能结实吗?” “我家的房子就是他做的,二十年都没有问题,你说呢?” 小凤立刻重拾笑容:“那好,我听你的。反正这事麻烦县衙帮我彻底搞定,赶紧挖,把尸体都挖完了,我一定要在冬季来临之前盖好房子住进去!” 她的心情转好,便哼着歌儿紧走几步,蹦蹦跳跳地跑到了两个男人的前方。 “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在冬天之前住进去啊?” 路少琛不解,燕祁云唯有无奈地说:“夏天晚上不睡觉,到了冬天当然要冬眠啊。” “啊?” 三人刚回到县城,就被地主拦住了,说是有重大的发现,一定要叫户主去看看。说着领他们赶紧前往了路家老宅,只见在巨大的挖掘机器之下,赫然是一个黑洞洞的深坑。 “今早挖到两丈深的时候,下面就塌了,出现这么一个洞。”地主给他们解释道。 洞中斜坡向下,不知延伸向何处。机械也不敢再挖,怕牵连到周边居民房屋的地基。但照理说这深坑底下别有洞天,这里整个一片地区的地下都该是空的,然而那道地下斜坡所指向的隔壁人家处挖了一口同深的井,这口井却并无任何问题。有挖坑的工人胆子大,跑进深坑里去寻找地下那口井所处的位置,然而奇怪的是,地面上本该是井的地方,在地下洞穴里却什么都没找到。 围来观看的街坊们比早上还多了一倍,此事甚至惊动了荀莺,县令大人也莅临现场,可见此事非同小可。 “祁云少琛,你们带几个人一定把这里看好了,不许任何人出入。府衙的人今晚就会来,说这底下可能藏着前朝以前的旧物,让我们不可继续动工,等他们来查看过后这里就会被作为一处有价值的地方上报朝廷……”她说。 小凤第一个反对:“那……我的房子怎么办!这块地可是我买的!” “那也没办法,如果被认定有价值,这块地就会被收归朝廷。不过你手里有房契地契,所以也不用怕,朝廷会给你原价赔款的。” 听到能原价赔款,她才稍稍放心。但她到底没有完全放心,非要跟着县衙的人坐在门口等府衙派来的学士前来。大概等到酉时,府衙所派遣的一队人马才浩浩荡荡地赶到,她先跟领头的谈一下关于赔偿的问题,谁知对方只是个研究史学的老头,对于赔款之事一无所知。 “那我不管,在朝廷认定之前,这地是我的,从上到下,从房子到地底的东西也全是我的!你们要动下面的东西,得先去禀报府令,让他来跟我当面对质,拿出朝廷认定的文书,否则,我才不许你们下去!” 她拦在坑前,在这么多人之前犹如螳臂挡车。但别人看她是个小姑娘又不好动手,眼看谈僵了,荀莺劝阻道:“小凤,你别胡闹了,快让开……” 她据理力争:“我哪有胡闹!我现在就是个小小老百姓,老百姓的财产你们想拿就拿,当新法是白纸吗?小心我回京城告状,把你们府令的帽子摘下来!” 燕祁云在旁摇摇头:“哦,你终于愿意为五十两买的房子回京城了?” “我……”她一噎,小声向他抱怨,“我就吓唬吓唬他们……” 燕祁云不得不为她打圆场,向几个来人赔礼道歉:“几位大人,这姑娘年纪幼小就孤身一人在外谋生,比较不容易。她平时就这脾气,说话呛了点,还请几位大人见谅。” 老头子们自然不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纷纷摆手:“没事没事”。他们正要迈步,燕祁云话头一转:“但这底下的东西究竟算谁的还不好说,不如这样,带这位户主一同下去,若无发现,便把洞填了,地皮还给这姑娘;若有发现,这姑娘也算是发现人之一,按照新法,理当另有一笔嘉奖。” 被燕祁云一提醒,小凤也想起了新法上有那么回事,两眼放光道:“啊,说得对!我也要下去!” 几个老头急着下坑勘察,赶紧纷纷允了,几人便一同下了坑。 坑底下比外面的黑夜还要黑,灯火照不出洞顶,但好在走下去并不怎么深。底下空气充沛,就是静得可怕。沿着斜坡向下走了数十步,周遭瞬时静得只能听到脚步声,再向前走了数百步,开始发现一些残垣断壁。 “自从在前居罗城邦的地下挖掘出一个完整的前代城市之后,皇上命人也开始在本国境内发掘。像这样的深坑,十几年来在全国各地已经发现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处,真没想到在木渎也会出现啊……”那为首的老头感叹道,但他立刻又说,“像这样的坑洞比较危险,前不久吧,浙江一个坑就吞了二十几个人。所以我们还是要留神,尤其是当心头顶的坍塌……” 话音刚落,头顶上掉下一块石头。 小凤的兴致便又熄灭了,改口道:“我不想当发现人了,为了点钱被活埋可不划算,我回到上面去了。” 燕祁云刚想表示她不能一个人行动,要走他送她上去,那老头一声惊呼,把他俩都吓了一跳。 煤油灯的火光下,他照出地面一块牌匾。 “严……家……花园,”他用手扫清牌匾上的尘土,读出上面的字迹,“题字:翁同龢?” 小凤凑上来一看,目光缓缓移向前方不远。 “你们看,有扇门!”她兴奋地说,“有墙有门,没想到地底下有个宅院!” 她紧走几步,顺势也发现那扇门下的另一块牌匾。 “羡园……”她念道,“……赵朴初?” 第三十七章、探秘 “谁是赵朴初,谁是翁同龢?!”路少琛迷茫不解,然后又意识到,“为什么羡园的牌匾这里也有一块?” 没有人有空搭理他,有人轻轻推开了地下宅院的大门,昏暗的灯光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废墟。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不可以擅动,大家小心。”领头的学士叮嘱众人。 砖块断木散落得到处都是,从尚未完全散落的屋脊轮廓依稀可以辨认出房屋的原貌。部分建筑尚有一半完好,从窗门就可进,只不过那些窗门里黑得连灯光都照不进,为了安全着想,还是暂且不进为妙。若这废墟是在地面,那顶多是个凄惨之景。然而这是在地下,坍塌了一半的建筑被保存完好,便着实诡异万分。尤其是他们绕着废墟转了一圈,根据观察所得,这个宅院的布局与木渎县现有的那座羡园里的建筑布置,竟然并无太大的区别。 小凤在庭院完好的一角发现一座假山。她还记得七夕时在城里的羡园游玩时也见过一座假山,与地下的这一座一模一样。若非院中池塘干涸,甚至连假山后的小桥流水都是布局完全一致的。但是她觉得也说不准,毕竟有点钱的人家都喜欢在院子里堆个假山,假山后弄个小桥流水——但当她随着众人看到一处废墟下露出的半副对联,她终于相信她方才的直觉是对的。 阁邻佛寺经盈耳——露出的那副对联题的是这一句,下联应该是被埋在了废墟里,她知道下联写了什么:“窗对灵岩翠满晴。” 灵岩指的是灵岩山,上联的“佛寺”指的是灵岩山寺。寺庙建在山上故此得名,不过这座山这间庙现在城外很远的地方,无论怎么着都不可能窗户正对山寺、听得寺庙诵经。当时她看到这对联就感到奇怪,然后一个老先生跟她说,这是文人意境,并非真实,是对佛法的憧憬。然而写出这对联的人是谁,却没人说得清。 而如今,地下又出现一座羡园,一模一样的对联,于是她忽然怀疑起来:或许很久很久以前,羡园真的就建在灵岩山附近,每日清早能听到寺庙的钟声,打开窗户就能看到整座青山…… 但这便牵扯到一个问题:究竟哪一个羡园是真实的,以及,现在地面上的那座灵岩山寺,是否也有一座深埋地下的一模一样的残址呢? “哎呀,当心,地上有骨头……” 有人提醒,小凤低头查看,确实地面散落了不少骨头,虽然因为七零八落而分辨不清那些到底是什么骨头,但小凤觉得那就是人骨。骨头的年岁有些久了,非常脆弱,他们这一路走来踩碎了不少,令来勘察的学士心疼不已。 “这些都是重要的发现,不可损失,我们还是暂且先回去,待后续增加人手,再将这些古物清理到地面……” “那是什么?” 忽然小凤打断了几个老头的命令,指向一处黑洞洞的窗户里。路少琛知道这姑娘的夜视比一般人强得多,一定是看到了什么,立刻拿煤油灯往窗户里照去。 没人察觉小凤从地上捡起了一本书,迅速地塞进了衣服里。 “真的,好像是一只脚……”他寻思了一下觉得不对,再往里照时惊呼道,“不对,里面好像里面躺了个人。” 几盏煤油灯纷纷照向屋子里,果然见里面躺了个小孩子。府衙来的学士们大惊失色:“这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小孩子在这里?” “县城里昨天丢了两个小孩子,莫不是其中的一个?” 小凤说罢跃跃欲试便要往里面爬,燕祁云赶紧将她拦住:“你不要乱来!这房子不结实都快塌了,我进去。” 他仗着轻功,不待小凤反对便轻轻飘似的钻进了一扇窗户里,但即便如此,半塌的屋顶上还是掉下了一列瓦。 小凤着急道:“燕大哥……” “嘘,别大声说话,”燕祁云向她作了个手势,低声道,“房子会塌……” ——那你还不快点出来! 她紧张地待在窗外,时不时看一眼头顶的瓦或者旁边的哪根木梁。好在燕祁云手脚轻快,抱了孩子径直钻出窗户。就在他和众人带着孩子跑出两步远,说时迟那时快,随着几声木头的脆响,这间屋轰隆一声坍塌下去。 “松哥?”路少琛认出那孩子,拍拍他的脸,然而直到回到地面,松哥始终昏迷不醒。 从木渎县挖出一个地下羡园的事情传回苏州,苏州府立刻加派了人手过来要认真研究。根据种种线索得出结论,地下的羡园存在已久,而木渎县现在的羡园恐怕是按照这个地下羡园的模子造出来的仿制品。至于地上的这个羡园到底是谁造的,可得有一番追溯。于是朝廷认定地洞所在的这块地价值很高,要封锁后上报京城。小凤的房子暂时是盖不了了,按照流程,届时赔款下来,小凤得再另觅房屋购买。 然而赔款什么时候下来根本是个未知数,谁都晓得,这样层层上报再层层下达得等到猴年马月。小凤十分生气,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砸墙——然而燕祁云安慰她道:“我说你是幸好砸了墙,否则躺在地下羡园里的指不定就是你了!” 地下羡园里的尸骨确实众多,很多甚至已成了石头状。不过府衙的人不允许县衙的人下去查看,吴师傅和府衙的人争了个面红耳赤,最后被气了出来。 “县里的功劳全给上头抢了,没得说,没得说。” 他事后对此不予评价,县衙里的众人为此唏嘘不已,唯有荀莺神态如常,照样安安稳稳地办公。她是县令,但到底也就是个芝麻绿豆官,很多事她做不了主,还是只能听上头的安排。 这些事中唯一的好事是:被救上来的松哥,再第三天的清晨,终于醒了。但只是醒了,人却变得痴痴傻傻,所以这也算不上是什么真正的好事。 县衙派了人试图从他嘴里问些线索,如阿龙究竟在哪里,怎么下到洞里的,一路上看到了什么……然而无论别人问什么,松哥都一言不发。唯有到了酉时,他突然发狂挣扎,满口是令人听不太懂的胡言乱语,间或能听懂几个词,诸如“警告”、“返航”、“疾病”等,这些词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还夹杂了好几个甚至连塔吉安娜都听不懂的词汇。 如此又过了三天,他日日如此。而阿龙仍没被寻到踪迹。 …… 她悻悻地蹲坐在宅院门外,眼看已然接手的府衙众人进进出出,一幅热火朝天的模样,她就倍感委屈。不过幸好,总是会有人陪她的。 这一日,来陪她的不是燕祁云也不是路少琛,而是那个每天白天准时到城里要饭的胡人老太。 “婆婆,你也来看热闹?”小凤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这老太只会对秦妙娥感兴趣呢。 “嗯。”老太应了声,直勾勾地盯着宅院里的那个地洞。 “唉,那是我买的房子,”小凤忍不住抱怨起来,“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有挖掘价值的古迹,现在我无家可归了,只能等着朝廷拨下赔款。也不知道这赔款什么时候能到手。我太心急于买房了,这是个教训,以后不会这样了。” “嗯。”老太又应了声,心不在焉。 “婆婆,你觉得……前朝往前,与大明之间的那段空白,会是什么样的?” “你很好奇吗?”老太问她。 “当然,因为神秘啊,因为想象不到,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能将那一段历史硬生生抽走……”她问,“你说你死而复生之后什么都知道,那么对这个洞了解多少呢?” 然而老太道:“这个洞快关上了。” “啊?” “你不觉得奇怪么?底下空间那么大,很容易坍塌。照道理,这里整片的房子早该都塌了,可为什么没塌呢?”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洞本来就不存在,至少,没有存在于现在的这里……” 小凤听糊涂了:“它就在眼前,怎会不存于现在的这里?” 老太点了支烟,叼上。 “或许你的确能看到不少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是扪心自问,你是不是因为你别具一格的才能,反而过于依赖自己的眼睛,而忽视了很多事实呢?” 她的目光移来,朝她爆出一个口型:“boom!” 与此同时,地动山摇! 小凤摔倒在地,转眼间天色都变了,巨大的轰鸣几乎震穿了她的耳朵,好在适应了一波巨变之后她很快便能翻身爬起,摸一把脸,满脸都是尘土碎渣,再低头一看,新买的衣服也蒙上了一层黄褐色。而在昏沉的环境中,她只能勉强辨认出从她身边四散窜过的人影,至于那个老太,仿佛没有来过一般又消失了。 “发生什么……” 她回过头,发现原来巨变就来自那宅院之中:从那原本深洞的位置,正向天空不断喷出三四丈高的土渣和烟尘。 ——地洞塌陷了。 第三十八章、事故 酉时又至,伴随地面不断的震颤,松哥家中又是一番鬼哭狼嚎。他这一次闹得凶,不仅声嘶力竭地大喊,还意图跑上街,全家人合力才能把他压到床上,没有心思管屋外的巨响到底是怎么回事。 “松松!松松!你看看娘,是娘啊……”他的母亲心痛万分,向他爹求救,“当家的,快想办法,儿子再这样下去会没命的!” 松哥的父亲转头求救于大夫:“大夫,我求你快想办法,我儿子的病怎么办啊!” 那老大夫挣脱了夫妻二人的央求,在松哥的呼号声中忙不迭地往外溜:“这是在地底遇上了阴邪之物,被附体了。恕我无能为力。你们还是找个大师过来看看……还得是胡人的大师……” 眼看唯一的救命稻草没了,女人绝望地抱住怀中挣扎个不停的孩子,向自己男人哀求:“当家的,快把城里那个胡人女人叫来,多少钱我们也花,不能让松松再这么受罪了!” “可她上回已经来看过一回,都束手无策,还请她能有什么用……”显然,男人也绝望了。 “她义父刘大夫是苏州府最有名的大夫,去请她,再叫她去请她义父……无论怎么样都好,谁来救救我的松松……谁来……” 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而松哥仍没有半点停歇的迹象。 “警告!立刻!返航!”他翻着白眼,口中的声音却清晰而嘹亮,“警告——!” …… “警告,返航,警告……” 她听到有熟悉的声音从喷着渣土的地洞下传来,声音虽不清晰,但也不至于太模糊,反反复复就是这几个胡人的词汇。 “救命啊!” 地下,还有人在往外爬,一个个蠕动着从泥里钻出,个个灰黄一片看不清本貌,光顾着拼命求生。 小凤抓住了一个爬出地洞的人:“下面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人眼皮一睁,被糊了一层泥土的脸上只有一对招子还黑白分明:“好多人……还有好多人在下面,快救人……”他哆哆嗦嗦地说,周遭嘈杂,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其他人的尖叫和地下的震颤盖住了。 负责在外围看场子的木头闻言就要冲进地洞,被小凤一把拦下:“慢着!别进去!” 此时,从地洞喷出的尘土逐渐减少,虽然还有些微震颤,但已非开始时的规模。这是一切变化即将平复的迹象,然而洞里还有许多人没有出来,一只手伸出地表,这个人还有一步就能离开地底了…… 所有震颤戛然而止。 静默来得太过突然,所有人只来得及诧异地杵在原地。小凤第一个反应过来,轻轻试探着靠近了原本是地洞的所在——现下已经完全平复为土表,只留一只手突兀地搭在地面。她深吸一口气,弯腰拾起那手臂,嘿地一下,手臂离地而起,底下空空荡荡。那只手的主人,终究没能逃过一劫。 她就这么抓着一只不知谁的手,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县衙里其他人的到来。 “快挖,人说不定还活着!把人挖上来!”燕祁云姗姗来迟,带头挖土。一群男人扛着锄头在不大块地吭哧了半天,然而无论怎么挖掘,土下再无任何深坑的痕迹,也无什么被埋的活人,仿佛那个洞从未存在过一样。 小凤把那条手臂丢给了前来帮忙的吴师傅,后者拿着放大镜认真检查,啧啧惊叹:“对了,就是这,平整如镜的切口……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从地下幸存的几个人整齐地蹲在墙角,小凤走向一个人,细声向他询问:“你们在底下到底发现了什么?” “没有,我们没有发现什么,就在采集一些瓦砾的时候,突然洞顶发出声音……然后……”这个人抹了一把脸,露出灰土下一张兴奋的面容,“洞顶发光了……” “洞顶发光?” 他的神情不同寻常,刚才的九死一生并没过去多久,那些死去的同伴就被他抛到了脑后,只顾着赞美在地下看到的最后的景象。 “洞顶……变成了一片星空……大家都看见了……”他憧憬地望向天空,沉醉在所见的景象中,“太美了……太美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景象,简直不像身处地底……头顶那些星子比平时夜空里看到的都要庞大、璀璨,明明遥远,却又那般近,我甚至能看见其上的山川河流,还有……我们自己?” “你……没事吧?”小凤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还有点凉,不太像发烧的样子。于是她换了一个人询问,这一回,这个人则是不断喃喃自语。 “天啊……天啊……老师在下面自尽了!”他说。 “有人自尽了?是那个老头?他为什么要自尽?”她问。 “因为……看向洞顶的人都痴了……”他抬起头来,猛地抓住小凤,“他们都痴了……都痴了!都痴了!” 她挣开他,听他还在胡言乱语,没有被泥糊住的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流露出的除了恐惧,便是疯狂。 “我也痴了,”他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景象,壮丽……可怖……所有人都一样,都是蝼蚁,都是蝼蚁!” 那边厢,地主高喊:“荀大人,挖不出东西,下面是实心的,就是烂泥和水,根本没有埋人的踪迹啊!” “怎么可能!继续挖!” 不远,荀莺板着脸,一直要他们把坑挖到两人深才作罢。 …… 松哥家中,松哥的声音突然停止。 “娘。”他突然唤道,“爹。” “松松……”他的父母这才反应过来,喜极而泣,“松松,你醒了?!” “爹,娘,”松哥揉揉眼,“我肚子饿了,我要喝粥……” 好似伴随地洞的消失,松哥也恢复了正常。只不过他依然不记得失踪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而阿龙也仍然没有找到。 这件事没过多久,江宁府特派的学士到了木渎,但地洞已不在,现场只剩一个燕祁云等人后挖出的坑,坑中盛了一汪水,是挖土的时候漫上来的。那学士摇摇头,说苏州这里土质松软,河道众多,地下都是水,是不可能有一个干燥的大空洞等着人们去勘察的。总之横竖不信下去过的人们的所见所闻,便拍拍屁股打道回府了。 苏州府白白损失了好几个搞学问的,活下来的那些人事后也成了疯子,可府衙上头也没法对荀大人发脾气。原来她提前就让那几个执意下坑的学士和官员一人签一张生死状,县衙比起府衙本就穷,已然提供了所能提供的一切资源来帮助下坑之人,是他们不许县衙的人陪同下坑帮忙——这些,生死状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出了事,一概自己负责。 后来,荀大人说:“这种地洞现在每年都能在全国各地发现个十几个,最后能安然挖掘的十之有二。大多不是没有价值,就是出现意外塌方,人一旦下去是非常危险的。所以他们叫我们县衙不要碰,你们还说什么上头抢功劳……我当时心想着,不碰就不碰,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抢的。” 小凤终于理解了她为什么之前那么淡定,自此之后也不得不佩服荀大人的远见。 江宁府的学士回去之后,朝廷一纸文书下来,不予将路家的老宅认定价值,这块地重还给了小凤,她欢天喜地地开始在地皮上盖房子,丝毫不因这块地发生的诡异事故而有半分动摇。 路少琛很是佩服这个小姑娘。如果是他碰到这种事,就算是把这块地送人都不会再住了。但也说不准,毕竟……他没钱。 远远望一眼那座已不是他家的地皮,那里已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他摇摇头,想要唏嘘一番,奈何墨水不够,叹不出几个词,只得循着夕阳的余晖回到自己赁居的小屋。 “少琛……” 然而一到门口,有人拉住了他。 “你是……”他回过头,对上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 “少琛,是我!”那老头咧开嘴,张口道,“我是你爹啊!” “我……爹……”犹如天降霹雳,路少琛不敢置信地对他端详了好一阵,“啊?!”他又是一声惊叫,这才真正从这张邋遢的老脸上看出往昔熟悉的影子:“爹!真的是你?!” 然而还不及喜悦或哭泣,他爹向他一摊手:“话不多说了,你身上有没有银子,我欠了些债,你得帮我还一些……” ——甚至连“儿啊我可算再次见到你了”或者“我可想死你了”之类的话都没有说一句。 路少琛一愣,忽然之间,所有的苦涩涌上心头,自小到大受过的所有委屈一下子爆发! “你有没有搞错啊!你当年把十岁的我一个人丢在木渎县,自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二十年不见一回来就又问我要钱还赌债!你知不知道我为你还了二十年赌债,我的人生都被你们两个拖累了!我……” 他向他爹高高扬起手,然而临门一脚时,想到那是他爹。按照汉人传统的孝字,他作为他儿子,是怎么也不可以打下去的。路少琛的爹因路少琛的反应而破口大骂:“说什么呢臭小子!你还想打老子?!翻了天了![哔——]”不过他终究是个赌鬼,赌鬼都很实惠,迎着路少琛的巴掌就把脸贴了上去:“要打也可以,只要你帮我还钱,我随便你打,来,照这里打,来。” “你神经病啊!”路少琛终是放下了那只手,因他的厚脸皮而无可奈何。毕竟是他老子,还能怎么办呢?只能从屋里翻出一串铜板丢给他爹:“我现在就这么多!你爱要不要!” 老头掂量了一下,果然嫌弃:“这么点哪里够……我听说路家宅子被朝廷认定为有价值的古迹,你肯定捞了很大一笔,快拿出来,别那么小气……” 他终于切中了正题,原来就是冲那房子回来的。 路少琛怒道:“滚!我哪里捞,捞什么捞!房子在被认定为古迹之前就卖掉了!” “什么?!”老头大惊,怪责道,“你个白痴,干什么好好地把房子卖了!” “这要问你,当年是你把房子押给债主的,害得我现在只能租在这里住!不卖房子,我拿什么给你还债!” “那我当年不是没办法嘛!后来你不是很机灵,又把房子押给童老板了,这么多年不也没被卖出去,怎么被认作古迹前就被卖了呢?真是……” 路少琛听着不对路,狐疑道:“你怎么知道那房子那么多年没被卖出去?怎么知道我把房子押给了童老板?” 老头一噎,随即就地往路少琛家的椅子里一坐,语重心长道:“少琛啊,这些年来其实爹也不是不管你,只是不敢太接近,怕被债主发现……” 路少琛再次震惊:“什么?!原来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我附近?!” 老头嘬着牙花子道:“其实也没这么近,我一直躲在苏州府,难得到木渎县里来看你一眼……” 路少琛一时哑然。这个本该是他爹的人,跑了二十年,即便明明就在附近,仍然没有一天尽过当爹的责任,现在还能厚颜无耻地前来祈求儿子的帮助,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再也忍不住了,把老头往外推:“我对你这个人真是无话可说啊!你给我滚!” “你叫你老子滚啊?!忤逆不孝!”老头站在他门口大骂,引来许多街坊邻居围观,“你们看看这个人,还当什么公差,公然推自己的亲生父亲!畜牲啊畜牲!” 路少琛反唇相讥:“你二十年没管过我,要钱的时候想到我了?你们大家听一听,这是做父亲的样子吗?简直是……父中之耻!” “你说什么,你个小棺材……” “我告诉你,如果今天来的是我娘,我态度都不会这么差!毕竟小时候你也不管我,都是她管我!她人哪?也在苏州府是不是?你让她过来,我就能好声好气地说话了!” “……” 然而这一次,路少琛的爹不吱声了。 他察觉了他爹的异样:“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少琛,”老头小心翼翼道,“你娘……老早被那宅子吞了,二十年了。” “你说什么?” “二十年前……那天夜晚,我跟她一起晚归,当时你睡着了,我和她商议要不要带你一起跑路,谁知……” 路少琛只觉脑袋里轰地一响,震颤比起日前那一声地底的震动有过之而无不及,后面只听他爹一个人在凌乱地叙述。 “……就在我转身的一瞬间功夫,她在我面前活生生地消失……”“还不是全部消失,是消失了一半!就好像有张看不见的大嘴,从上往下把她整个人一点点吃掉了!我那时候才知道你高祖爷爷的祖训,可是已经晚了!” “后来,我还支使了两个牌友晚上进宅子看看,谁知他们也没有再走出来……” 老头转向路少琛,终于露出一丝悔恨:“少琛,别怪爹,爹当时心里怕极了,没有顾及那么多……只能撇下你一个人跑了呀!” 第三十九章、扭曲 “祁云,你还记不记得,荀大人什么时候来木渎的?” “十五年前。” “对,差不多,当时我给童老板打了五年工了,忽然有一天荀大人来找我,说觉得我挺不错,让我到县衙当公差,吃皇粮,还能学习读书写字……我当时就乐坏了。我心里特别感激她,她对我比我父母都好。” “琛哥……算了,你想发泄就发泄出来吧。” 两个男人肩并肩坐在县衙后的停尸房前喝闷酒,对着满屋骨头,他们又碰了一壶。路少琛喝多了,嘴里牢骚也多了。 “祁云,我真羡慕你。”他说。 “有什么好羡慕的,”燕祁云低下头,“我害死我爹,害我娘年纪轻轻做寡妇……” 路少琛按住他肩膀:“可那是个意外!你娘并没有因此不管你,你还有一个继父。他们虽然唠叨了点,但终归为你好。你要知道,我想有个对我唠叨的人都找不到!” “……” 他指向前方:“你看,那么多尸体……我都不知道哪块骨头是我娘的,我甚至搞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也有可能她还没死?我真的不知道……” 燕祁云与他一般抑郁,叹了口气便保持沉默。他们各有各的难处。 路少琛又往嘴里灌了两口,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继续抱怨也无济于事,这个世界上本就有好些人,不是孤儿,类同孤儿,他不过只是那些人中的一个,没什么好稀奇。 所以他也不再哀怨了,转而开始探究:“你猜,到底是什么杀死了他们?” 燕祁云只得道:“猜不到,这个世界上玄妙的事情太多,我们只是些凡人,哪里看得透天机。” “小凤不是说她有阴阳眼,她看到最开始发现的那具尸体生前的活动,他都做些什么?有没有看到凶手?到底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路少琛抛下一连串问题,燕祁云知道,他其实还是想追究这些骨头里哪一块是他娘的。但小凤虽能看到些东西,毕竟不是神仙,所知所见也有限。所以燕祁云说:“哪有,她只能看到一个人影每天准时从墙上走下来再走回去……她说,她所见过的鬼魂,都只是在重复自己生前做过的事情而已。” 路少琛泄了气:“是啊……是啊……鬼是这样的,很多流传下来的故事也这么写。” 但燕祁云却为自己刚才的发言有所怀疑。 “可是,若那人是被杀死封墙的,他生前怎么可能好好地从墙上下来再主动钻回去呢?” “那就是那小姑娘看错了,她的阴阳眼是假的。” “也有可能,她领悟错了,”燕祁云突然想到,“如果说,那个‘鬼魂’,其实并不属于那具骸骨呢?” …… “《高中政治》?”小凤从怀里摸出那本从地洞里捡来的书,翻开一看,满篇看不懂,“科学……生产……发展……共产主义?” 这本书已经被她带回家擦过了,不知封面是什么做的,光滑坚固;而内中的纸页做工也与现存市面上流通的书页大不相同,虽然不可避免地泛黄,但依旧厚实而结实,还能放许多年的样子,不像他们现在的书页,翻个两页就烂了。 她正兀自研究书页里的内容,工头向她走来:“喂小姑娘,你还有闲情逸致坐在这里看书啊?” 书正停到那一页: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 今日,她也到房子前监工了。这个工头是燕祁云给她找的,做事确实很麻利,小凤要做的是两层房,地基要做深一些,他还是短短三天就打好了地基。他们接下来要做地面,泥工正糊上一层泥,为接下来要铺的青石板做准备。 她向工头说:“大叔,你不用管我,你们好好干活,干得好结束后我会发红包。” 工头笑笑:“红包不红包都是小事,我是真佩服你啊小姑娘,这房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底下死了那么多人,又挖出一大堆人骨头,你还能住得下去?” “那能怎么办?换成你,你会把这块地给放弃了?” “那不会,”大叔说,“这块地要在我苏北老家,就不会拿来盖房子,直接用来种地。这种地阴气重,聚尸气,所以土特别肥,再沃些大粪,养出来的庄稼比其他田地种出来的都好,米粒一颗颗跟珍珠一样白……” 他说得眉飞色舞,听得小凤不由好奇。 “大叔,我不害怕是因为我有阴阳眼,见鬼见习惯了。你的样子怎么看起来也不怎么害怕?” 大叔一摊手:“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哪块黄土不埋人。时辰一长,再怎么恐怖的东西都变得普通寻常了,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他说罢又去做工了。 她转头看向原本是西墙的位置上,所出现的一个人影。 墙已经拆掉,现在这个地方将砌新墙而未砌,还是空荡荡的。它正是从一片虚空中出现的。 酉时到了。他出来活动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未知的死者,从满院的死者中脱颖而出,唯有他的鬼魂依旧留存与世——是为了什么呢?他有什么目的呢?他活着时又是怎样的一番际遇呢? 她凑上前,跟着那模模糊糊的影子左右走动,终于,她忍不住了:“喂,你还没消失,可你的骨头已不在此处,这里是阳间,不该是你逗留的地方,你还不离开吗?” 她跟空气说话,几个做工的工人向她看了几眼。 她不以为意,跟了那个鬼魂好一阵,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搞清楚这个鬼的来由,因为她有一种隐约的想法,这个鬼,并非死者。 鬼魂走了好一阵后,又回到它原本的位置,蜷缩着虚浮在空中。小凤知道,这之后,它会渐渐消失,等到了第二天才会再次看到他。她就静静地站在它身旁,看它是如何消失的。 当全国第一台收录机被造出来时,就被送到皇宫里,所以小凤从小就玩过收录机,她的师傅告诉她,当收录机录音的时候,把声音录入磁带,磁带上的磁粉会依据录入的信号来排列,按照挖掘出的书籍上记载,这叫电流的磁效应。而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特殊的地理环境能重塑类似收录机的效果,所以才会记录下阴兵借道之类的残影,其实都是些自然气象罢了。 小凤相信这个鬼也是这样的,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她看得见,别人却看不到。 “你……”她又凑近了一点,然后她发现了,鬼影消失的原因。 那是一个小孔,开在鬼影位于脸部正中的位置,以此为中心,周边一圈扭曲,看起来正在不断将鬼影吸进去。这个洞非常细小,大概只有针尖大,但她还是发现了,伸手触摸时,发出“啪”地一声响,冒出了静电的火花。 她缩回手,诧异地发现那个小洞因她的动作而倏然放大到可容一根食指通过的大小。她不知这代表了怎样的意味,拉来一个工人询问,可他什么都看不到。 “这是怎么回事?”她疑惑,眯起一只眼,干脆往那个小洞里看去。 小洞里很黑,但当目光触及的那一刹那,她的神志就此被吸入,所见所闻所感——一切都如置身在另一个世界。 她身处一堆破碎的玻璃中,身边的每一人、每一物、有形的、无形的……都仿佛是由细小的碎片拼凑而成,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人是完整的。她可以看到一个人,左半边脸在哭,右半边脸在笑,当脸孔调转了方向之后他的两张半脸的表情便又置换了。这些人什么种族都有,并且都身着奇怪的衣服,她以前从没见过这些人。而他们更无一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只顾着各自四下奔忙,各自忽地消散,又忽地重新凝聚为人形。 到处都是尖叫和哀嚎,她在混乱中只能辨别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句子,这些句子都不是汉话,倒与胡人的语言相近。 “警告!警告!破损警告!” ——这一句,她是曾听过的,还听过好几次。 “警告,返航失败,目前处于……地带,无法返航,警告……受损,海神号将在半……内解体……” ——那么这一句,是她半懂半不懂的。 “格伦!格伦你在哪里?!” 在这个混乱的环境里,有一个人从通道那头渐渐靠近。他在呼叫一个名字,然而,并没有人应声。 按个冰冷的警告声开始计数:“十……九……” 那个人影停下,开始向她请求:“我请求你,请求你……如果你不是我的幻觉,如果你能听到我的话,请你一定、一定要传递出去一个消息……” “三……” “人,不可以离开……”他说,“绝对不能离开……!” “不能离开什么?”最后那个词,她听不懂,但她自己的声音在出口时便被这个环境吞没了,就如同金鱼在水中吐出的一个泡泡,一下子便湮灭得干净。她只能被动地接收这些声音、画面,看他们尖叫挣扎,然而于事无补,那些声音混乱不堪,几乎难以辨认。 “那都是幻觉!” “不!不是幻觉,不要去看!” “这里是……,是……导致了幻觉的产生!” “船体脱离……未成功。” “索菲亚,目前船上已有多少人感染疾病?” “警告,离星远征队已无幸免……” “杀了我!杀了我!” “船体因脱离……而发生破损。” “船上出现不明尸体,是……导致的吗?” “我们的人,越来越少了……索菲亚,人们都去哪里了?” “格伦!格伦你在哪里?!” “喂!你是谁?!” 伴随着这声质问,她循声抬起头,空中赫然睁开一只巨大的蓝眼睛:“你……是谁?” 接着,所有的一切统统碎裂,从上至下逐渐剥落、消失,那些尖叫的陌生人、轰然爆炸的巨响、天空巨大的蓝眼睛,一切都消弭于无形,还以她原本所身处的位置。此时终于如大梦初醒,有其他声音逐渐扩大,闯入她的耳际——原来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燕祁云,抓着她的肩膀,在大声喊她的名字。 “小凤!”他这样喊道。 “虫……”她呆呆地,念出两个词,“洞……” 他发现她终于有了反应,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了。但他还是担忧:“你在说什么?什么虫洞?” “那个词,一个词,”她激动地说,“船体误入的地方,是两个词相拼接而成的。虫,和洞。” “虫……洞?” “虫洞……是的,虫洞……”她咽了口唾沫,“我看到天空中有一只蓝色的眼睛,他望着我……”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你冷静一点!” 她挣开他:“我很冷静,我可以确定我所看到的都不是假的!我看到很多人在奔走,在嚎叫!他们生病了,先是发疯,然后杀人,最后一整个建筑里的人都死了……他们管那个建筑叫‘船’,‘船’航行在银河中,周围都是巨大的星子,每一颗都看得见……” 然而对面是燕祁云惊诧的目光,他的目光终于让她彻底回过了神:“我……刚刚在说什么。” “你在说跟那些发疯的人所说一样的疯话!你没事吧?” “我没有发疯!”小凤道,“我……我不应该那样失态……但是……” 她流出泪来:“明明才经历那么短短一瞬间,为什么我会有那么熟悉的感觉……仿若天外……仿若故乡……” 她语无伦次地诉说着,燕祁云在建筑工人的指指点点中耐心听完,终于道:“小凤,你的故乡在京城!不是什么天外!” “京城……”她如梦初醒,良久之后,小小地叹了一声,“啊,对……我是在京城长大的……” 并同时,也透着一股子沮丧。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个地方也叫我如此熟悉……为什么?” “噼啪”几声电花闪过,在整个宅邸范围内连成一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工人们吓了一跳,然而更糟的还在后头,从虚空中开始不断涌出人的肢体。 “鬼啊!”工人们哀嚎着鱼贯而出,留下燕祁云和小凤两人,面对满院的变故瞠目结舌。 扑通扑通,如下雨一般,只在这个宅院之内,数具完整或不完整的肢体落得铺满了一地,把他们挤到了门口。以前在这个房子里失踪的人们,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终于从虚空里被吐了出来。 “我现在不是在做梦了吧?”她说。 “呃……不是,”燕祁云表示遗憾地拍拍她的肩膀,“看来,你的房子又要等等再盖了。” 第四十章、路途 “真相,只有一个!”小凤得意洋洋地指向一口废井,“死者的尸体,就在这里!” “赶紧捞尸!” 府衙的捕头一声令下,几个衙役果然从井中捞出一堆骨头。一件五年前的旧案就此告破,凶手这回再怎么嘴硬,在证据面前也再无法辩驳。府衙的人对小凤和燕祁云十分感激,非要留他们吃了一顿晚饭,待他们离开苏州府时,天色已暗。 小凤坐在燕祁云的背后拍他的肩:“快点快点,还是有希望在宵禁之前回城的!” “别催啦大小姐,我这匹马是县衙的,年纪有点大,跑不快啊!” 官道上“嗒嗒”马蹄响连成一片,奈何距离木渎县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他们这一日是被请到苏州府协助办案的,准确来说,苏州府衙请的是小凤。因路家老宅的变故,作为户主的她是个阴阳眼的事情传出了木渎县,恰好苏州府正为一件陈年老案而头痛,这便找来了。毕竟她答应过荀大人衙门需要帮忙可以随时找她,君子一言九鼎,当荀大人为上头的请求来找她时,她没有拒绝。而燕祁云不过是她指定陪同的保镖。 这位兢兢业业的保镖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奈何路途行了一半,天上开始飘毛毛雨,又过了一阵,毛毛雨变成了豆子大的一颗颗,两个人无奈之下只能先行避雨,躲进了一间废弃的茅屋。 “哇,荒郊野岭有间茅屋,莫不是……”小凤抖落一身雨水,以审视的目光检查这破屋里是不是藏了什么尸体。 “你想多了,附近有农户,这是人家看瓜的瓜棚!”燕祁云摇头道,“唉,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看起来得是长脚雨,要落一晚上……” 茅草搭的瓜棚小得很,只够两个人挤挤坐在一起,聆听屋外雨声。她伸出手接屋顶滑落的雨滴,感受秋夜的一丝冰凉,但她并不冷,因为就在她身旁,燕祁云的身体很温暖。 “这么说来,我们一晚上都会被困在这里了?”她突然兴奋地说,“孤男寡女共处一瓜棚,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接下来我们就会情不自禁,然后[哔——]。” 燕祁云忍不住敲她毛栗子:“哔你个头啊!你个小姑娘怎么满脑子都是那种事情……” “那也没办法,这事都怪你。” “怎么又怪我了?!” “谁让你自作主张答应府衙的章大人吃晚饭,你看吧,这一顿饭就让我们晚了半个时辰,幸好你还没喝酒,不然我都不敢让你带我骑马!” 说到这里,燕祁云便拖起了长调:“这嘛,你就不懂了,你真以为请你过来就只是为破案子?这是你我代表县衙来向府衙示好,为上司解决问题,解决完了双方就要联络感情,这联络感情的方式就是吃顿饭。这是汉人的传统文化……” 她不屑道:“什么传统文化,不就是官场上那一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繁文缛节,浪费时间!” “你还好意思说,要离开的时候若不是你在戏台那边磨磨蹭蹭好一阵,我们早就出城,早就跑完这段路了。” 他们离开苏州府前,听闻名伶曲红当晚就要在苏州府的大戏台唱曲,这吸引了小凤,本打算拉着燕祁云买票进去听一场,待明早再走,谁知跟那些曲迷闹了不愉快,便又吵着要回程了。 仔细一想,这一段确实有自己的过失。不过小凤是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的。 “这……这个嘛,我从小喜欢听戏,京城的北派戏曲我都听腻了,想听听昆曲嘛!”她果然找了个理由。 燕祁云立刻戳穿了她:“那位曲红,唱的又不是昆曲,他是歌伶,只抚琴自唱的。” “不管他唱的是什么,我都不要听了,”小凤愤愤地说,“他的那些个曲迷,太过分了!竟然因为我们没有花牌就要轰我们滚开!我没听说过听个戏还要献花的呀!不是买了票就能听了吗?” 她说着说着还狠狠拍一下身下的板榻,看来是真的很生气。 谈及此处,燕祁云的话音莫名黯淡:“反正……我是不喜欢听这种东西。” “那是,反正他也唱得不怎么样!”小凤立刻接茬。 他不禁失笑:“你都没听到,就知道他唱得不怎么样啦?” “他唱得再好,有京城的何水仙唱得好吗?以前伯父过生辰,可是专门请他来唱过的,”她拍拍胸膛,“我呢,也学了一段……要听吗?” “我……”他勾起了些许回忆,本欲拒绝,看在她兴致勃勃的份上,向她做了个手势,“请吧。” 于是她弹起身,清了清嗓子,在他跟前捻了一指兰花:“想当年结良缘穆柯寨上,数十载如一日情意深长……” 宛若幽谷莺啼,凌空直上,再向下直入天灵。是一把令人惊艳的好嗓子。 她扮的是穆桂英,唱的是《杨门女将》,虽然嗓音稚嫩少了那么点将风,但这段本就为宣泄穆桂英的一腔柔肠,若此婉转动人,也未尝不可。 黑夜里,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也能从她的唱腔里推断出她此时的神情有多么认真。她很有天赋,唱得很好,都把他唱愣了。 但是……戏嘛——燕祁云的心情还是黯淡下去——他依旧是不喜欢听戏的。不是因他不喜欢戏,相反,他小时候可是极喜欢听戏呢…… 然后,发生了那件事。那件事后,他再也没有听过戏。 他的回忆因她的唱曲而不断被勾起,一桩桩一幕幕,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大多都是他不愿面对的。他恍惚间回到了十二岁那年,他的父亲为了满足他看戏的要求,特意带他前去平越,后来……后来…… 他猛地头疼起来,一会眼前浮现出父亲的死状,一会是塔吉安娜对他冷漠的拒绝,一会……则是龙梅。 他抬起头,她正唱到:“可笑我弯弓盘马巾帼将,今日里簪翠钿,换红装……” 于是,他好似真的看到那一袭红衣,悬崖边的苗疆女子向他伸出手:“雪狼,我们还会再见的。” 那是一张,与小凤一模一样的面容。 “雪狼……雪狼……” 有人这样唤他,然而女子的声音远去,这一回,是几个男人不怀好意的笑声。 “雪狼!你可以逃,但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我们会找到你的父母家人,把他们一个个在你面前杀掉!哈哈哈!” 燕祁云睁开双眼——当然,他明白,这并不意味清醒。他是在梦中睁开双眼,而这个噩梦,他已经做了好几年了。他永远记得那个男人对他说的话,还有远处,他那些同僚的尸体。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被吊在这里,只能目睹他们一个个杀过去,最后,刀落在龙梅的头上。 “雪狼,不要难过,”梦中的女子,笑容温婉如昔,“我们还会再见的。” 刀落下。 ——不! 他想呼吼,奈何声音有如融入水中,半点发不出;他想挣扎,奈何身体犹如千钧沉重,半点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看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而他毫无办法! ——为什么! “砰!” 一声枪响,打碎了梦魇。 “啊,原来如此,”一个面貌与龙梅相似,但个性截然不同的小姑娘从天而降,“你的梦境,我看见咯!” 第四十一章、情绪 她就跟他初见时那样,在他的梦里连开数枪,那帮子恶徒纷纷脑袋开花——倒也没有血花四溅,而是字面意义上真正的开花——他们的头颅炸开,竟各自散作满地大朵大朵的牡丹花。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场面更惊悚了。 他深知这还是他的梦境,毕竟哪有人脑袋碎了是长出牡丹来的! “碍事的人都没了,”她终于停下,定定地望向他,“我绝不容许任何人动我的东西!” 他依旧无法动弹,并且头晕目眩,即便他深知这是梦境,越是急于清醒,越是无法挣脱……什么东西在攻击他的意识,他想,一阵又一阵,一阵更比一阵强烈。 什么东西正在侵蚀他的神志,使他被控制、被束缚…… 梦中的小凤缓缓靠近,双臂搂住他的腰,然后渐渐收紧。他能感受到从腰部传来的不适,清晰而真实。然后,不适转为窒闷,他几乎因她的拥抱而透不过气,但他无法反抗,甚至无法发出一声呻吟。 “燕大哥,燕祁云……”小凤毫无自觉,一双异于平时的金色竖瞳睁得大大的,饱含疯狂情绪,“我的……你是我的……我的东西……” 她咧开唇角,露出一对虎牙,贴到他的脖子上,随后……深深刺入! …… “呃……” 伴随一阵剧烈的心跳,燕祁云终于清醒了。他先辨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窄小的空间,茅草所搭,一面漏风,这里是那个瓜棚。他竟然就在瓜棚里的板榻上睡着了,可是究竟是何时入睡的,他并不是很记得了。 然而睡眠导致的麻痹感逐渐退却,他依旧觉得他脖子疼,胸口的不适感也很重,并且一下一下的,有谁在推挤他的胸口…… 一低头,忽觉下巴上竟真顶着一个脑袋,毫无疑问,这脑袋是小凤的,她现正趴在他身上,胸口处那一下一下的推挤正是她两只手一左一右如小猫踩奶似地推压,一边推压她还一边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梦话。 他这时才发现,原来她口中吮着他的喉结,他脖子上的疼痛来源于此。 ——她叼着他的喉咙在他胸口踩奶! 这个认知令他大吃一惊,不经意间猛然起身,将小凤掀翻了下去。 “啊!好疼!你干嘛!”这时,她也清醒了。 燕祁云自认不是什么柳下惠,虽然世俗的道德感令他不能接受和一个差他年纪那么大的小姑娘如此亲密,但这番接触到底也刺激到了他男性的本能。他一骨碌起身,直冲瓜棚外。 一大早就将她掀翻在地,现在还对她不理不睬直往外冲,小凤甚是不满,在他背后发起脾气:“喂!你到哪里去嘛!” “我去方便!你别跟来!”他含混地解释。 经过一整夜,雨已经停了,县衙的老马在瓜棚边的大树下悠闲地啃着草,被雨水浸润的草木清新鲜活,然而—— 她托起下巴,半是回味半是遗憾:昨晚的那个美梦,差那么一点就可以得手了,真是可惜呀…… …… “可惜啊!”小凤坐在上方山的地宫里摇头晃脑地还在叹气,“我差一点就能在梦里大展身手了!” “你要怎么大展身手?”櫾君一边在她那地宫的墙上刻画,一边听她的牢骚。 “不知道,”她说,“所以才说可惜啊,我少了一个作案的工具,现实里干不了,连梦里都差了那么一点,明明是那么真实的梦境,唉……” “那你知不知道你是怎么会做那么真实的梦的?”櫾君问。 “做梦嘛,什么都有可能,你问我怎么做到的,我哪里晓得?”她转眼又回味起来,“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他越是推拒,我就越要让他认清,他其实是喜欢我的,早晚有一天他会主动来追我!” “然后呢?” “然后?然后嘛,就看我心情了,如果我到时候觉得腻了,就把他一脚踹开……” “我靠,你这叫喜欢他?”櫾君听不下去了,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扭过头来,“你这只是想玩弄一个人的感情,他被你看上真是倒了大霉!” 小凤争辩道:“那不然怎么样,我又不想和他成亲,他娘啰哩八嗦的也不喜欢我,一看就是个恶婆婆,我才不要进他家门!何况全天下的女子嫁人就会变成夫家的奴婢,我可不会对一介草民卑躬屈膝!” 老太太一挑眉:“那……让他入赘,嫁给你呢?” 小凤立刻欣喜道:“那可以,他要做了我老婆,我会待他好,我会赚很多钱,把他养起来,他以后只要服侍我就好了!” 櫾君瞟了她一眼:“哦,你自己不愿意被养起来服侍夫家,就要把他养起来服侍你,那你跟那些你讨厌的夫家臭男人恶婆婆有什么区别啊?” “当然有啊,”小凤郑重其事地说,“一者失去尊严的是别人,一者失去尊严的是我,我才不吃亏呢!” “你就想着你自己不吃亏。但他若不愿意被你养着,最后还不是会一拍两散?你现在这么急着征服他的感情又有什么意义?” 小凤说:“可是,他长得好,心地也好,好的东西人人都想要啊!至于最后他肯不肯如我所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櫾君终于了解了她的想法,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点上。小小的地宫霎时烟雾弥漫,小凤嫌恶地扇扇鼻子,她最不喜欢烟味,忍不住退到地宫的门边上。 老太道:“你对他只想占有和操控,正如狮子捕猎,这并不是真正的爱。” 小凤不屑道:“爱不爱的,都是说辞,想得到什么就该去努力争取,实在得不到就弃之一旁,反正人生在世还有大把的乐子可以干。就好比你,你不也逃离了你在苏州的家,逃离了你的男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你想干的事情?” 老太回头望一眼满墙的图案,若有所思:“嗯?有道理。” “你那画的都是什么?”小凤终于注意到她画的东西了。 满目都是各种双螺旋的图案,她之前就观察过了,每一个图案都有所相似,又有细微的不同。 “基因。”櫾君随意地抬手,“人的,以及非人的。” “基因?”小凤皱着眉头,努力咀嚼这个新词,“非人?” 櫾君吐出了一个烟圈,意味深长道:“所有来到这片土地上的天外之物,最后,都成为了‘人’。” 第四十二章、成长 这个自称櫾君的胡人老太总是会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但小凤很喜欢与她闲聊,因为不知为何,她的身上总有一种让人难以揣测的神秘感,令她每每想要探寻。 她这回谈起了基因这个东西。小凤不知道什么是基因,只听她说是任何生命的体内都会有的、可以通过繁衍来进行持续传递的生物编码。她听着听着就打起哈欠,櫾君便也不说了。 “回家去吧。”她这样道。 小凤回到城里时,已是日落时分。满城的人一见她就开始窃窃私语,她还当他们是在议论自己回程半途下马跑去上方山玩耍的事情,不过随便逮住一个巡街的阿七,对方便一五一十地说开了:“小凤姑娘,你昨晚和燕头孤男寡女,有没有那啥……” ——哦,原来这些人都是在说她和燕祁云的闲话罢了。 “没有!”小凤没好气地说,“说到这个就来气!我就在他面前唱首歌的功夫,他就晕过去了!接着睡到天亮,我们什么都来不及做!” “啊?晕过去了?”阿七龇着牙疑惑地说,“我看燕头精神很好,没有不适的样子啊!” “是吗?他回来后一直精神很好了?” “是啊!” 于是,她在不悦之余,有了一丝怀疑。 “我说,”她把阿七悄悄拉到一旁,小声道,“他会不会只是对着女子才会晕?” “怎么可能有这种病啊。” “不,我是说……是不是他因为情场失意,从而对女子再也不感兴趣……” “啊?”阿七反应过来,“你说他断袖分桃啊?!不会吧!” “不然呢?反正我长这么大,周围正常的男人看到女子或多或少都会有所表示。只有我伯父……” “你伯父?” “他有龙阳之癖,只会对男子献殷勤!” 阿七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想歪了:“我前几天才和燕头一起泡的澡,难道……噫!” “噫你个头!”这么一说,她自己都开始相信了,“不然……你替我打听打听,试探试探,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 “啊?!我不要!” 她亮出了一锭银。 “包在我身上!”阿七猛一拍胸脯,换了一张面孔。 小凤满意地看他跑远了,日落黄昏,她觉得肚子有点饿,便晃荡着回到塔吉安娜的家中。 “我回来了!”她推开门道,“晚饭是什么?” “自己外头吃,我身体不舒服。” 塔吉安娜的声音从楼上传来,虽然已经努力拉大了嗓音,但还是听得出她的气息奄奄。小凤摸上楼,果然见塔吉安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一片,完全不想动弹的样子。 她趴到她床边,先摸摸额头,不烫。 “没发烧啊!别告诉我你跟燕大哥一样,也有了动不动晕过去的毛病。” “不是!”塔吉安娜无奈道,“我来那个!” “那个?”小凤不解,“那个是哪个?” “那个就是那个!”塔吉安娜不得不挑明,“每月一次,肚子痛啊!” “哦!你是说月事!”小凤这便明白了,“我在家里的时候看我家的婢女每个月都会肚子痛,幸好我没有这毛病。” 塔吉安娜闭上眼,翻了个身:“没有最好,痛经要休养,我得歇个好几天,你晚饭的钱我放在楼下的柜子里,就不收了。你自己拿了去外面吃吧。” “那我要给你带个什么吃的吗?” “我什么都不想吃,痛得犯恶心……” 她确实不同于平日的神气了,小凤以前还没见过她这么虚弱的样子,她还以为她一直能那么风情万种呢。现在看她的凄惨之态,小凤不禁感叹道:“噫,来个月事变得如此脆弱,幸好我没有月事。” “嗯?”她这句话引起了塔吉安娜的注意,后者又翻过身来看她,“你不单只是没有痛经,连月事都没有吗?” 小凤耸耸肩:“对啊,来月事就是月月都要流血嘛,我天赋异禀,这种苦头才不用吃!” “慢着慢着,只要是女子,都会来月事,这代表了……身体的成长,”塔吉安娜找到了一个委婉的措辞,“你如果一直没有的话,我建议你去查一下身体。” “为什么?没有不是挺好?” “不对,你这个年纪按理说早该有了,一直没有怕是肚子里有瘤,或者……”涉及到生理,塔吉安娜又说不下去了,“你还是去看看大夫为好。” “会死吗?”小凤问。 “那倒不会。” “那就不看咯!”那个小姑娘还是不以为然。 塔吉安娜叹了口气,又抱着肚子继续在被窝中蜷成个虾米。 “吃什么?”楼下,小凤找到了钱,大声往楼上询问。 “随便,我想喝点粥……”她含混地喊了一声,又将被子盖住了头。 小凤提着一串钱,先去兴同记吃了一碗羊肉面,然后又晃进观鹤楼买了一壶粥,这才不紧不慢地往三里弄的方向走。然而今晚似乎有所不同,街上的人比起平日要多了不少,羡园周围更是灯火通明,一派喜气洋洋,比起过节还要热闹。 不多时,一群人呼呼喝喝地从街道那边走来,把路边的行人推到一旁,包括小凤。 “让开让开!快让开!大官人来了!” 这群大汉簇拥着一个身板纤细的美男子,也不知那是个何等人物,竟能让一群大汉如此狐假虎威。 就在那美男子经过时,不经意地向她瞥了一眼,令她看清了他的面貌。 “那个是谁?”小凤问。 身旁一老伯道:“那是名伶曲红啊,你不知道吗?城墙边上的告示都贴了好一阵了,他昨晚在苏州府唱曲,今晚就轮到木渎县了,等会就要在羡园的戏台上献唱哩!没想到这么有名气的人会来,木渎沾光了……” “什么?!是那个家伙……” 小凤瞬间被勾起了昨晚不快的回忆,一回头,发现羡园旁支起了一个小摊,摊子前摆满了花牌。 “献给曲大官人的花牌,各个价位都有,十文的、百文的、一两的、十两的……还有这价值百两大花牌,献到台上特别有面子!要买的抓紧,不然等会就没有了!” 小摊贩吆喝着,小凤远远看去,不禁发笑:“什么花牌,看着像花圈,一点都不吉利。” “呸,你说什么呢!” 一名捧着花牌的年轻女子冷不丁向小凤脚下啐一口,唾沫差一点碰到她手上的粥罐子。 ——又是个疯子曲迷。 “我说什么了?”小凤挺起胸,轻蔑地扫向那女子怀中的花牌,“我说你的花牌像花圈啊!” 看这花牌的大小,应也就是百文的规格,算不上什么档次。她才要对她嘲讽一番,那女子高呼一声:“姐妹们!这个人诋毁曲大官人!” 呼啦啦地,从四面八方跑来一群曲迷,有男有女,围着她俩指指点点。小凤不是个愿意服输的主,双目一瞪,理直气壮道:“我怎么诋毁了?我不过是说你手里的,就像个花圈!” 人群里有人唱开了:“这可是曲大官人的班子自己辛苦做的,你不懂得欣赏就不要那么嘴臭!” 那女子得了由头,更是嚣张地呼喝:“你为什么要咒大官人,好恶毒!大家都听听,真是哪里跑来的神经病!” 便有人附和:“看这一幅穷相,莫不是买不起花牌心里发酸!” “我会买不起那种垃圾?”小凤哂笑道,“你们别自以为是了,我有银子,也不会花在那个曲红身上!白白把大笔的银子送给一个不相识的人,你们才有毛病!” 她甚是执着于口舌之争,两方互不相让,七嘴八舌地争吵起来,但闻羡园里传来一阵锣响,那群人赶紧止了唾沫,呼啦啦地往里头奔,边奔边互相提醒:“走,不理她,大官人快开场了……” ——活像一群苍蝇。 “说我恶毒,哈,”小凤站在原地,因为连续两日的不快,急需发泄一下怒火,“既然你们这么爱他,那我只能如你们所愿,当真咒他一咒:最好他今晚唱着唱着从台上摔下来!” “啊!你……” 她话音刚落,那卖花牌的小贩哆哆嗦嗦地指着她的脸。她还以为这小贩也要苛责她,气冲冲地道:“看什么看!哼!” “你的……眼睛……”这时,小贩才说完他要说的,但小凤已经扭头走远了。 …… “哼!” 她一边走一边还是气愤难平,现在满脑子都是那美男子的面孔——并非赞赏其美貌,而是恨不得划花他的脸! 她就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以前在宫里,谁要是多说她一句坏话,若她不知还好,若她知道了,一定会暗自记下,过个几个月,甚至等个几年,定找到机会给那人挖坑,最后那些说过她坏话的人,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然而今非昔比,她已不是尊贵的公主,也没有一个高高在上的皇伯父会顺着她挖的坑去处理她讨厌的人,要报复只能自己来。 可是,该怎么报复他呢? 她忽然止步,看向天上的圆月。真是一轮明晃晃的好月亮,不知京城是否也是同样的一轮月,不知京城里那些亲戚会不会挂念她。不过,她知道皇伯父肯定是不会的,他亲口“赐死”了在外流浪的她,怎还会挂念她呢? ——唉,师傅啊师傅,我到底该不该去找你呢? 她为之冒出一丝伤感,更为之有一阵片刻的眩晕和恍惚。 “哎呀,不得了,我怎么也开始犯晕了?”她转眼回过神,抬手扶住额头,过了好一会才恢复了,便又继续往回赶了。 她并不知,就在同一时刻,她身后的羡园中一片大乱。 “曲大官人摔落台下了,快来人啊!” 第四十三章、主事 第二天一早,曲大官人昨晚唱曲时摔伤之事便传得沸沸扬扬。 荀莺坐在县衙里忧心忡忡,向下头吩咐一定要找县城里最好的大夫给曲大官人治伤,接下来务必小心,可不能再让他受一点伤害。燕祁云等人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不得不贴身随同两侧,这一天甚至都没出现在县衙的街上。 小凤对此一无所知,她一大早就咬着一串糖葫芦到自己的宅子前监工。自从上回落了满地尸块后,这块地更是惹人嫌弃。那些尸块已然被县衙清理干净,但附近好几户人家还是都搬走了,现在就连白天都鬼气森森,除了进出的工人,就只有她敢前来转悠。 她一靠近,就看到路少琛躲在墙边的角落里哭丧着脸烧纸钱。 “喂,你别在这里弄,”小凤急匆匆地上前阻止,“不然我好不容易清回来的工人又要吓得都跑光了!” 路少琛不急不缓地往火盆里添锡箔:“距离上回发现尸块,今日是第七天,就算个头七,我想给我娘烧个纸……” “那些尸体无论是身形还是面目都扭曲了,你怎么知道那里面有你娘呢?说不定她还在什么地方活得好好的……” “小凤,”路少琛阻住她话头,“你不要安慰我了。我从那些尸体里亲手挖出她生前常戴的一只镯子,上面连她的名字都刻着,她失踪这么些年,无论怎么看都是凶多吉少。我烧些纸,她若活着也罢了,若她真的……那什么了,好歹在地下能收到钱花用,就让我烧吧。” 小凤在他背后白了他一眼:“虽然我体谅你一片孝心……可我真的不是在安慰你,我是嫌弃你啊!” 路少琛不以为意,淡定自若地继续着手里的动作:“虽然你是在嫌弃我,但你说出来的话带着心意,我心领了。” “既然你心领了就别在这里烧,去上方山给她立个坟,到那边去烧啊!” “大姐,换个地方我怕她收不到嘛!而且我已经跟工头打过招呼了,他同意我这么干的。” 小凤回过头,发现工头一边指挥手下人砌墙,一边向她笑眯眯地点头哈腰。若是工人觉得没什么,那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倒是晦气这种东西,从她一开始买这宅子时就从未考虑过。 “那好吧。”所以她妥协,坐到他身旁,随口问道,“你今天不当值啊?” “我上午请假,下午去医馆。”路少琛道。 她上下打量他:“去医馆?你受伤了?” “不是!去看护曲大官人啊!” 路少琛口中冒出了一个她倍感讨厌的名字,她先是一愣,随后不解:“什么?看护他作什么?” 这时,路少琛终于把纸烧完了,终于能好好跟她聊开:“你不知道吗?曲大官人昨日唱着唱着从台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荀大人把全县衙的衙役都调去看护他了,搞得我们这帮公差跟佣人似的……” 他惊愕地发现,随着他的诉说,小凤脸上的喜悦越发难以掩藏,两个唇角高高扬起,露出她的一排白牙。 “大姐,你干嘛这么高兴啊?” “没什么!”小凤摸摸脸,抚平自己的表情,又问道,“燕大哥呢?他也去看护曲大官人了?” “那当然,他是头,身先士卒嘛!” “真是岂有自理!” “对!就是岂有此理!” 一得知此事有关燕祁云,她又生气了。 “在京城,这样的人就算再怎么成名,到底是个戏子,岂可上得了台面,还劳师动众一堆衙役不干正事去伺候他?!也就你们南方会这样!” 路少琛道:“小妹妹,搞搞清楚,曲红上头有人的,他背后的人正是你们北方京城的礼部侍郎曲逢春!” “你说什么?!” 他摇摇头,嘬着牙花子道:“戏子这行当今非昔比了,现在就是一些达官贵人用来敛财的工具。有一帮子曲迷戏迷捧场,一年指不定赚多少白花花的银子进到口袋里。这样的人,县衙哪儿敢得罪,可不得伺候得好好的?这件事一定会惊动上面,过不了几天,指不定府衙那边都会派人下来向他慰问呢!” 路少琛估计得分毫没错,府衙所派遣来的人隔日便到了县衙。一开始,小凤并不打算管这劳什子闲事,但是待到日落时分,荀大人找过来了。 “小凤啊,”她面露难色,“县衙的事,能否请你帮个忙。” 荀莺的难题其实很简单,那位府衙派来的人要在县城里待几天,然而这才第一天,燕祁云就与对方大吵了一架,接下来的几天这位府衙的祖宗还需要县衙的人陪同随行,可万万不敢怠慢。对方这回点名要找个漂亮的小姑娘,荀莺没有办法,只能来求小凤。 “这口气怎么这么像个老色鬼,对方是男的吗?”小风问道。 “不,是名妇人,年纪比我还大一轮。” “哇,年纪这么大不在家享清福?她什么来头?” “是……苏州府衙的主事……” “主事?府衙有这公职吗?这职位到底是干嘛的?” “唉,你不明白!”荀莺只得坦白道,“她没有公职,是编外的……她……是府衙张大人的妈!” “啥?!” 张主事今年六十有九,虽然比在场所有的人年纪都大,但精神气十足……或者说,精神气过了头。小凤才见她第一面,就知道燕祁云为什么会和她吵架了。这老太太虽然细瘦细瘦,一双招子始终保持着瞪得比铜铃还大,从头到尾对任何人都是颐指气使,一幅神气活现的样子,跟那晚曲红的随行没个两样。不仅如此,她动辄一堆诡异的安排叫人摸不着头脑——小凤一进门,便指着她的衣服说不行,要换掉,非得换件深色的,以示沉稳与庄重。 小凤并没有深色的衣服,她从来只穿浅色的,就为张主事这一句,又得上街买一身。好在小凤本就是个铺张的人,衣服买就买了,但被如此使唤,是个人都得有意见。她顾及荀大人的面子,暂且隐忍以对。但接下来,对方又是对她一阵指挥。 张主事摸出随身一个小药品,倒出一颗药丸吞下,向她叮嘱:“等会看到曲大官人起身,要殷切地上前去扶,可得机灵着点!” 她又道:“还有曲大官人身旁的那谁谁和谁谁谁……哎呀,你怎么都不认识呢?就是那谁谁和谁谁谁啊,可都是有来头的,你见到人,就得喊老师,可万万不能得罪!” 怎么这年头阿猫阿狗都能当老师了——在小凤的心目中,她只有两个老师,所以她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终于到了医馆的门口,张主事又叮嘱她:“你等会站在门口时,要向曲大官人请安……” 小凤打断她道:“张主事,我等会到底是要先扶他,还是要先向他请安?” 一旁的地主和阿七面容略有松动,几乎就要憋不住唇角的抽动。张主事一愣,显然是感到面子受了打击,悻悻道:“不要你请安了,进去进去!” 遂领着她来到曲红的病床边,一张本来绷着的老脸瞬间灿烂成一朵花:“曲大官人,来来来,你想看的美女来了!” 第四十四章、僭人 “我……没有……”一瞬间,曲红尴尬万分,屋里屋外只听得见那老太太的尖嗓门。 “糟了糟了,要出大事!”路少琛把狂热的曲迷拦在门外,对屋里稍有留意。张主事的声音还挺大,他听了个正着,捅了捅身旁跟他一起负责拦住曲迷的燕祁云,低声道:“那小姑娘跟我说过她最讨厌被当作青楼妓女,这老太婆这么对待她,等会她就要发飙!” 接着,他时不时扭头回看一眼。 门没关,屋里的清醒能看得很清楚。张主事正用夸张的表情,向曲大官人致以深切的慰问;至于小凤,她的表情同样很夸张。 “啊,她狰狞了!”路少琛评论着她的表情。 不过片刻后,他又遗憾地道:“啧,她又平静了。” 他们累了一天,傍晚时分,张主事要去休息,他们这也才能跟着休息一会。小凤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县衙,路少琛率先迎上:“哎,怎么样怎么样,想不想打人,想不想发泄?” “被当成她的奴婢,还能怎么发泄,”她没精打采地一屁股坐到桌边,“她要我晚上去苏州府一趟帮她拿东西。” 荀大人、燕祁云和木头还在医馆陪护曲大官人,县衙里就少这仨人,其他人都围在一张桌子旁吃饭。 地主听得小凤这一说也忍不住嘀咕:“什么鬼,让一个女孩子晚上走夜路?不能让张大人派人把东西送过来?” “她说底下的人不能僭越,否则是大不敬,即便那是她儿子,而且不过是个小小知府,”小凤神色阴沉沉的,“没想到在远离京城的江南,还能碰到这种懂得使用僭术的老太太。” “僭术?那是啥?”路少琛听不懂。 小凤避开这个话题,竖起一根食指:“我现在就想知道一件事,燕大哥为什么会和那老太婆吵起来?” 一群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开了。 “还不是因为她要定个导游,说是等曲大官人好了,要让导游带他在木渎县城里转转,还问我们城里有哪些景点……” 阿七说:“就是,她又说曲大官人指不定也不想游玩,到时候再说。但是到底去不去游玩都要看曲大官人的意思,她又不敢问,就只是僵着,催着祁云要导游……” 小凤质疑道:“导游可是要提前花钱定的,若曲大官人不去,这预定的钱可不得打水漂了?” “是啊,我们是这么说的啊,结果老太太就发火了嘛,说我们木渎县衙这点事情都办不好……” 小凤一拍桌子:“哼,摆明了是要我们出钱,人情倒成了她的!真是精打细算的老太太!” “你……有没有跟她顶撞?”路少琛遂小心翼翼地问。 “暂且没有,不过也快了。”她托起下吧。 他咬着两根筷子又紧张兮兮地往门外探头:“那她现在人呢?” “今日城西梁安娶亲,她凑热闹去了,啊,去也就去了,还多嘴多舌地乱说话,”小凤拿腔拿调地模仿她,“‘在我们北方,晚上结婚多半是寡妇办的。’” 不得不说,学得还挺像的。 地主边摇头,边往嘴里夹了块肉:“神经病啊!南方有南方的习俗,北方有北方的,各自不同,互相尊重嘛!人家梁安今日办喜事,却收到她这一句胡扯多晦气!” 小凤道:“老实说,我也是北方来的。北方大得很,大概她是把她家乡小地方的陋习扣到全北方人的头上。同样作为北方人,我可不认她的说法。” 路少琛说:“其实荀大人也是北方来的。当年越国收服南方,派了大批北方的官员到南方扎根……话说回来,荀大人也不这样啊……” “荀大人?”小凤悻悻道,“她变得唯唯诺诺的,一点也没有平日里的风采!” “对方可是顶头上司的妈,当然要谦虚一点,不然得罪了以后麻烦。” “我看她,年纪这么大,精神却这么好,一定是精神太好了无处发泄所以才到处瞎指挥。不如我在她茶里下些巴豆,拉她个三天,说不定她就老实了!” 一曲男人齐齐地“切”了一声。 “大姐,我警告你可别乱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可是随时能叫儿子给我们荀大人摘帽子的!” “哼!” 张主事在木渎县一待就是四五天,眼看曲红的伤都快要好了。他虽然从台上跌落,但其实戏台并不高,他伤得并不重,只是脚踝有点扭到罢了。这些日子张主事天天都来嘘寒问暖,一开始,曲红还礼貌以对,慢慢地,就连他那张客气的笑脸也变得尴尬起来。这一日,他拄了拐打算下床走走,张主事二话不说便拖着他去了观鹤楼。 “你们另有安排,”她冷眉一指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县衙衙役,便亲密地挽着曲红向最贵的雅间走去,“曲大官人,我们走这边。” 一群人随后便被指使到走道尽头吃观鹤楼里隔夜的冷馒头。没别的,因为这个便宜,张主事特意嘱咐的。 地主盯着手里的馒头摇头叹气:“没想到这个世上竟有人用如此土鳖的方法拍马屁,真叫人无语凝噎。” 阿七比较年轻,所以比较敢讲:“搞什么搞,他们去吃筵席,我们就白馒头!” “哎呀,他们上头人,我们下头人……” “但吃筵席的钱是我们县衙出的哎,她好歹安排个好点的伙食,干白馒头一点油水都没有,等会怎么有力气受她安排干活啊?” 路少琛讨了杯白水将就咽了下去:“别说,白馒头还是很珍贵的,听说北方有的时候闹饥荒时,连白馒头都吃不着。” “可这里是南方啊琛哥,鱼米之乡,就吃个馒头?”阿七不屑道。 地主把馒头藏进怀里:“我还不如回家吃算了!” 路少琛赶紧打住他的想法:“回家可不行,万一她突然出现又来使唤我们,发现人少了,她又要骂街了。” 一行人只有木头把个馒头啃得很香,小凤瞪着眼前的馒头,怒意渐渐上行,不知不觉,竟气得捏碎了手里的馒头:“府衙张三,居然任人唯亲,真是岂有此理!” 话音刚落,燕祁云冲出门外。 “祁云,你去哪里?”路少琛在他背后问。 “我吃完了,到外面去盯着,看有没有疯狂的曲迷想要闯进来。” 虽说观鹤楼为接待贵宾而布置了大量的人手看管各个出口,但是为防万一,检查一下还是必要的。只不过他这吃的未免太快了,似乎……也没人看到他吃了东西。 路少琛理解燕祁云的抑郁:“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被一个老太婆当龟孙子差遣,还不给好处!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小凤随即也跟出了门外:“我不吃了。” “昂?”路少琛看看盘子,摸向最后一个馒头,“那我多吃一个。” …… 她追到观鹤楼下的花园里,燕祁云正在此处巡视,只是心不在焉。他一向工作很认真,很少是这个态度。小凤想,或许张主事真的把他气到了。 “燕大哥。”她唤了一声,刚想与他聊聊天,他先抬起头。 “小凤,”他打了个招呼,“其实你不必勉强自己,如果实在对那个……张主事看不顺眼,你可以跟荀大人讲,她到时再想办法。毕竟你是县衙外请来帮忙的,跟我们不同。” “然后呢?再找来一个受害者给那老太婆当洗脚婢?”小凤笑道,“反正我在家中也不是没有过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还有几天,忍忍就过去了,我耐得住。”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当我是谁?我可是……”她得意之下几欲脱口而出,还好立刻止住了话头。 “你是?”燕祁云狐疑地盯着她。 “我……算了,”小凤挥挥手,“燕大哥,你呢?你又为什么愿意忍气吞声?留在公门里得面对好多不公平,凭你的武功和见识,哪怕是去跑江湖都能打出一片天下,为什么甘愿蜗居在这个小小的木渎县城?” “你真当跑江湖那么简单,”他抚向身旁一根红柱,“这世上多得是人心叵测。我碰到过的人,比张主事还要麻烦许多。江湖不是那么好混的。” 他叹了口气,似腹中有千言万语,然而终究是难言之隐,唯有用这一声叹息将一切都冲散了。 “我现在只希望能过得平静安稳,其他事情我都不想再考虑。” 他最后这样说着,虽然带了一抹笑容,但在小凤看来,那是一种对自身讥讽的苦笑。这令她不由得想起了自从在瓜棚躲雨后,便夜夜都做的梦。 “我这几天,都会做同一个梦。”她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担忧。 “哦?” 燕祁云的神色忽然凝滞,他认真盯着她的目光,令小凤更紧张了。 “我……梦见你……” 她话音还未落,从观鹤楼里又传来张主事的大嗓门,惊得小凤一个激灵—— “哎,你们在这里杵着干什么呢?还不快过来,过来扶着曲大官人!” 第四十五章、疾病 张主事捂着肚子,迅速将拄拐的曲大官人往路少琛身上一推,便迅速地溜走了,搞得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她又干嘛?”回到走廊的小凤问。 曲红慢条斯理地解释:“方才,张主事突然感觉不适,所以想借用一下观鹤楼的茅厕……” “身体不适?不就是拉肚子?”路少琛这时感觉不妙,赶紧询问曲红,“曲大官人可觉着今日的菜肴如何?” 曲红赞赏道:“滋味很好,苏南的菜品甜而不腻,令人口齿之间回味有加……” “那……” 路少琛便先不再提此事,一直到送曲红回医馆,他都小心翼翼地注意观察着。而张主事这一日又上了五趟茅房,到第五趟后,她变得气息奄奄,表示要客房躺着,谁也别来打扰。谁知到了第二天,张主事变本加厉,呕吐得更厉害。一行人不得不把她拖到医馆医治,然而不知怎的,她的病情急转直下,一张脸孔有如金纸,眼看是活不了了。 路少琛越发心惊,悄悄将小凤拉回隔壁的小屋里,门一合上,他向小凤双手合十:“祖奶奶,我只能这么喊你了,别告诉我是你下的巴豆害张主事拉肚子!” 小凤不满道:“喂,你是在把我当那导致老太婆拉肚子的嫌犯啊!” “没办法,同样一起吃饭的曲大官人没有拉肚子,可见不是观鹤楼的问题;她这几日只有你是一直陪同在侧的,能接近她茶杯的只有你,而且你上次不也这么说了……” “怎么可能,她的茶杯我连摸都摸不到,她一直都捏在手里的。” 但路少琛对她依旧狐疑:“话虽如此,但你的小诡计特别多,指不定你到厨房或者什么地方下了药我们都不晓得……” 小凤白了他一眼:“你大可以随便猜测,但即便你言之凿凿,没有证据,就是在捕风捉影!” “你真没下药?” “没有!”她斩钉截铁,不像是撒谎。 路少琛确实没有证据,他只得道:“好吧,我暂且相信你。但若发现真是你,我就……” 小凤昂起头:“你就怎么样?” 他挺起胸膛,义正辞严道:“我只能大公无私,优先考虑县衙的处境,把你抓起来!” 小凤轻轻一笑,笑声里饱含蔑然:“我告诉你,这事若真是我做的,你反倒不可以这么做,因为我是荀大人请来的,若查明是我给张主事下药,你把我捅出去,等同告诉别人此事乃荀大人幕后指使,怎么,你想害死荀大人吗?” “我没……” 路少琛刚欲辩驳,小凤背着手,又道:“我现在是与你分析权谋之术,打个比方罢了。更遑论这事根本不是我干的,你随便拿我当嫌犯,就是给荀大人找麻烦!虽然张知府只是个芝麻绿豆官,但到底是荀大人的上司,须知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你不懂官场上复杂的关系,就不要妄想贸然当什么正义之士!” …… 张主事被施以银针抢救,全县城的大夫都过来为她会诊,牌面大得很,但半个时辰之后,终究是回天乏术。荀莺因此变了脸色,燕祁云等她吩咐是否回苏州府禀报通传,荀莺发话了:“先拖一拖,三个时辰之内,找出张主事的死因。之后……再行定夺!” 当路少琛和小凤从小房间里钻出来时,张主事的尸体正在被抬进殓房,等着接下来的安排。 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观察抬尸的动静,路少琛忽然道:“所以,这件事真的和你没关系?” “我都发誓跟你保证了,你可不能再怀疑我。而且任何与木渎县有关的人事物,都不可以被怀疑,否则所有人都会受牵连。你只能找理由,想借口,把矛盾引到和木渎县以外不相干的事情上。” 路少琛想了一圈,想得头都大了:“喂喂喂,但这些天她吃住都是我们安排的,她人又在我们木渎县,怎么引到跟木渎县不相干的事情上啊!” “嗯……”小凤替他思索了一番,“哦对了,我看她随身带一个小药瓶,时不时吞一颗,是不是那药出了问题?” 这时路少琛也想起了这个小细节,他听荀大人讲过,张主事胃不好,这药丸是一个哪里来的大夫给的偏方…… 偏方嘛,是不是会吃死人得看各人的天运。 路少琛立刻就向燕祁云汇报了这件事,成功将矛盾转移到了那个没见过的大夫。他们从张主事的随身物品里摸出那个小药瓶,可惜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她每天都要服食,肯定带了好些来,再去客栈找找,看会放在哪里?”小凤提议。 然而燕祁云忧心忡忡地说:“找到也没用,这个偏方,我观察过她吃了好一阵了,以前一直都没事,怎么可能突然就出现变故了呢?不一定是这个药的问题。” 路少琛道:“我们实在搞不清楚她的病因,大夫说是泻痢,可是,吃了什么东西能上吐下泻成这样?” “她每天吃的跟我们都一样,除了观鹤楼的那天……” “但观鹤楼肯定不会有问题,因为和她一样吃菜的曲大官人没事嘛。” “唉,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眼看两个男人愁眉不展,小凤认真地思索再三,说道:“啊,对了,她有一晚没有和我们一起吃。” “哪天?” “梁安娶亲那日,她说她去看热闹,晚上没有回县衙,直接回的客栈,”她提醒他们,“莫不是在外面吃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就坏了肚子?” “但若是在街上吃了什么而得病,同样的食物其他人肯定也有吃了,怎么木渎县没有其他相同的病人呢?” 小凤提议道:“先查查她那晚在哪里吃的,如何?” 三人分头行动,路少琛去客栈找张主事的小药瓶,小凤跟着燕祁云来到街上找张主事吃过的小吃摊。虽然已过了两三天,但众人对那个精瘦精瘦的老太太映像颇深,一提起她都拖起长调:“她——啊,记得记得,从这条街从东吃到西,每家铺子都被她吃了个遍,还唧唧歪歪,一碗馄饨都要还价,真是没见过那么抠门的人了……” 两人闻言目瞪口呆。 “我的妈呀,她不是有胃病,怎的胃口如此之好,这一条街都给吃过来了……”小凤感慨道,“这么吃能不把肚子搞坏吗?” 燕祁云无奈道:“看来,我有必要请示大人,是否调查一下那药瓶的由来,以及张主事究竟吃那个药吃了有多久了。” 第四十六章、偏方 路少琛从张主事所住的客栈房间里又发现了一瓶小药丸。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张主事平日服食的那种药品,悄悄取出一颗,将之送去给了吴师傅研究。后者收到后,刮下一点外层的粉末,又将药丸从中劈开,内部也刮下一些,又分别将两堆粉末的二分之一分别喂了两只老鼠。半个时辰之后,老鼠依旧活蹦乱跳,丝毫不受影响。 吴师傅又把剩下的粉末试以各种药剂,看碘液将之染成紫色之后,他抬起头:“这是用粮食做的。” “什么?粮食?!” 吴师傅看也不看路少琛,只专注地观察粉末的变化,解释道:“粮食里含有淀粉,碰到碘液就会变成这个颜色,那可不就是某种粮食做的么。” 路少琛不信:“粮食?粮食能让人拉肚子拉成那样?吴师傅不然你再研究一下呗?” “我说是粮食就是粮食!”哪知吴师傅脾气暴躁,立刻被他的质疑惹火了,“至于粮食会不会毒死人,不是没有可能,我还要再看一下。” 路少琛急得搓手:“再看一下,是还要看多久?” 吴师傅指向笼子里两只老鼠:“这老鼠目前一点事体都没有,我判断不了啊。而且做这种试验需要很长的时间,荀大人要求三个时辰……太紧了。” “我也知道很紧,但是没有办法嘛!” “那我也只能提一个可能,”吴师傅想了想,说道,“我以前有个北方弟兄,他跟我讲过一桩事。说他老家,时不时会有一户一户的人家上吐下泻死了,一旦出事就是死绝户。他当时很不解,就调查那些人生病之前到底吃了什么,结果发现,他们都吃了当地一种用玉米面做的特色小吃。” 路少琛皱着眉头,听得半懂不懂地疑问:“所以,这东西可能是玉米做的?” “笨蛋!玉米也是粮食!”吴师傅骂道,“粮食和粮食都一样,含有淀粉就容易发霉,一旦发霉时间久了,人吃了就会把人毒死——后来他是这样作出结论的。但到底怎样的发霉才能毒死人,他搞不清楚。而且那种毒不会立刻发作,至少得等个一天……” “一天?那黄花菜都凉了!”路少琛跑到笼子前,向两只老鼠双手合十,“啊呀,祖宗,希望你快点死翘翘,我就能回禀荀大人,张主事之死是她自己害死自己的,跟我们县衙可没关系……” “唉,这样吧,你既然这么着急,我也就只能下一剂白虎汤了,”吴师傅叹一声,干脆把半颗药丸,边说边拼命往其中一只老鼠嘴里塞,“来,这小半颗都给吃下去!吃!” 路少琛是第一次看到吴师傅这么暴躁的样子,老鼠被他塞得吱吱叫,但好歹是把那半颗吞了下去。 “好了,看它死不死?” 吴师傅拍拍手,路少琛替那老鼠呲牙咧嘴:“我怕它被噎死……” “嗯?” “没有没有,”他在吴师傅的瞪视下重又趴回笼子前,“鼠兄啊鼠兄,荀大人这次有没有事,就看你什么时候被毒死了!” …… 县衙,听完燕祁云和小凤的回报,荀莺沉吟:“她的药有问题?可是我不知道她的药从何而来啊。这事,还得问府衙张大人。” 小凤插嘴道:“那完了,要问到张大人,他不就会立刻派人前来了吗?涉及到他的妈,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提前查明真相,到时候他跑来一通降罪,可不会听人半点解释……” 虽然她分析得不甚中听,但事是这么回事。 燕祁云向荀莺请示:“大人,可还有其他办法打探到张主事药品的来由,或者,苏州府上是否也有其他人服食了同样的药品而染病的?” “我来想想,”荀莺顿足,回到桌边捻一张白纸,迅速写完一封信交给他,“这样吧,你快马加鞭赶去苏州府,把这封信交给住在观前的刘大夫,他早年与我有些私交,会帮助我们打探一二。做这件事一定小心谨慎……就是,刘大夫他……” 她说到这里有些为难了,燕祁云的脸上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表情。 “我……”他说。 小凤心直口快:“什么他他我我的,那个刘大夫是谁?” “是塔莎的义父,”燕祁云尴尬地随口道,“算了,我去吧。” 他说罢匆匆出了门,头也不回。燕祁云办事一向让人放心,但即便如此,是远远不够的。 荀莺向小凤吩咐道:“从木渎出发到苏州城,最快也得半个时辰,回来又是半个时辰。小凤啊,你留在这里,帮我处理几件事。” “什么事?” “第一,仔细回忆一下张主事这些日子与你相处时,所有的行为轨迹,包括何时吃饭何时吃药,吃了多少,吃了什么等等,完整地列个单子给我;第二,套曲红的话,从各种角度多套个几遍,只为搞清楚一件事:他那日与张主事独处时,都看她吃了什么,吃了多少,有没有吃了她不该吃的,并且做这件事时还要找个人证旁听……” “啊,好……” “第三,盯着曲红和他的所有随行,保证这段时间他和他的班子一个不漏地留在木渎县,绝不能让他们走漏半点风声!” “是!” 当小凤也退下之后,荀莺凌厉的目光又回到了书桌上。那里有一封纸页发黄的旧书信。 “江宁府范知州敬启……” 首头是这一句。 她又看向房间一角挂着的鸽笼。这封信,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寄出。 “唉,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啊!”她叹了声,终是将信暂且搁置。 …… 傍晚时分,小甲小乙回来了,贴到小凤的耳畔。这两字蛾子是她早前放飞贴在张大人身上的,如今张大人一死,它们自然悄悄地回来了。 “哦,果然是这样,”小凤在无人的阴暗角落兀自微笑着点点头,“那接下来,也无需再引导他们,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了!” 第四十七章、尼姑 一个时辰之后,燕祁云从苏州带回了消息。刘大夫说,最近苏州城内新起了一座名为金月庵的尼姑庵。庵中住持法号同慧,据说她除了会讲经布道,还会给人看病。城里好些妇人最近都喜欢往那尼姑庵跑,刘大夫认出张主事的那个小药瓶,正是出自庵内。 小凤也列了一张单子,不仅详细记录了她所观察到的张主事的一举一动,还连她那晚跑到街上吃了什么都调查得一清二楚,人证都找了若干。按照她的记录推断,张主事那晚流连于木渎街上的小吃,不知为什么没有控制住,吃得有点多,为此她不得不服食更多的药丸以减轻胃部的负担,然而服食过了剂量会产生什么副作用,看来她生前并不知情。 而这时,吴师傅那边也有了结果。 “这只老鼠死了,”吴师傅把一只老鼠尸体端到众人面前,又指着另一只笼子,“另一只吃得少的没死,不过胃口大开,吃的食物比平时多了一倍。我想搞清楚原因,就用新到的那个显微镜看了一下,发现原来那个药丸里,有一些虫和虫卵。” “虫卵?” “是的,我不认识这种虫,但看着就不是什么好玩意。这种虫和毒死人之间有没有联系,目前我还没研究明白。但是可以得知的是,稍许服食这种药物,会让人胃口大开,产生一种胃病消除的错觉;加大剂量,就会让人死。这个是错不了的。” 燕祁云向荀莺请示:“大人,那现在可以通知张大人了吗?” “行吧。顺便把曲大官人也叫来,县衙要请他来做个见证。”荀莺道。 “是。还有,刘大夫还说苏州城里最近好些人食欲突然增大,现在可证此事与金月庵有关,是否要通传上头,好好彻查……” “上头的事情,我们不参与,”荀莺否了他的意见,不过还是提了一笔,“但苏州城里很多人食欲大增是一个证据,你记一下。” “是。” 燕祁云又匆匆出外安排了。 荀莺细思一阵,随之又道:“我们县城里,是否也有人去过金月庵?” “啊我想起来了!”路少琛霎时也得到了启发,“梁安的娘前些日子为他操办婚事,说要去苏州城里的一个尼姑庵祈福!我去问问去!” 梁安的娘果然也去过金月庵,顺着这一条线索,路少琛找到了一大串大妈大爷,他们都去过金月庵祈福,其中一些人也买了那样的药丸,最近也都觉得胃口很好。路少琛立刻没收了他们的药送回县衙,通过吴师傅的观察,这些药里也带有虫子和虫卵。而到了夜半时分,燕祁云终于从苏州回来,将张大人带到。 “娘啊——”张大人直扑向张主事的尸体,一把鼻涕一把泪。场面是比较感人,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都捏了一把汗,光顾着紧张,没空感动。 张大人终于哭完了,他泪一擦,向荀莺脸一板:“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荀莺将其他人等喝退,独自带张大人前往一间房谈话。门一关,他们惴惴不安地等在外面,小凤表现得有些不安。 她悄悄和路少琛咬耳朵:“不是要人证作证吗?荀大人一个人应付那个姓张的,能行吗?” “你懂什么,这叫先沟通好了再把案情慢慢摊开细细讲述,”路少琛也小声与她说,“如果多几个上司可能不好说,但只应付那个姓张的,她是绰绰有余。”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不知道荀大人的过去吗?她是那时候北方第一批参加女科举当官的,因为手段雷厉风行为人又清廉,人称‘铁面观音’……唉,结果得罪了好些人才被贬到南方来。” “可我觉得荀大人很和蔼啊。” “这个嘛,有的人年纪慢慢大上去就会变温和了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们大概等了得有半个时辰,好不容易门开,张大人虽依然面色凝重,但好似有所缓和。他们不知道荀大人在里面和他讲了什么,只是不知为何张大人的气势矮了荀大人一截。后者自信从容,前者欲言又止,将近立冬的天气并不热,但张大人还是掏出帕子擦擦脑门上的汗,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张大人,请吧。”荀莺示意,请他到县衙静听详细。大堂处,燕祁云一早布置妥当,恭候多时。 曲大官人也在,他是一个旁证。同时县城好几个吃过药丸的人也被请来。 荀大人不许其他任何人插话,她自己一件一件细细道来。先从小凤详细列示的单子开始,将之呈给张大人,而后呈上药丸以及死老鼠,再以人证证明药瓶确实出自金月庵。 曲红也证实,他们那天在观鹤楼吃饭之前,他亲眼目睹张主事吃了好几颗药丸。 一席话,把张大人说得默不作声。 “现在,金月庵最为可疑,还请张大人明察,为张主事和所有即将可能受害之人讨个公道!” 荀大人向他一拱手,那些个服食过药丸的人证闻言慌了,纷纷也向张大人恳请,张大人犹豫再三,不得不抬手致意:“本官了解了。此事兹事体大,待本官查明后,定给各位一个交代!” 有知府大人这一保证,事情终于妥当。金月庵在数日之后被拆除,从佛堂地下发现一个坛子,坛子里装了不少白色粉末,后经查验,原来那些粉末,就是药丸中的虫卵。吴师傅认不出这是什么虫,只能证实这些虫少量服食确实无害,顶多让人胃口大开,而虫子的寿命只有短短一天,那些服食了药物的人只要停掉药丸,体内的虫子到了时间便会自行死去的。问题确实是出在制作药丸的粮食粉末上,有一部分发霉长了绿毛,但或许是庵堂不舍得丢,又继续使用,这便出了人命。 同慧在官兵查封金月庵之前就收到消息早早逃走了,由此断了线索。没有人知道她来到苏州散播虫卵的目的,以及这些虫卵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有人说她其实是苗女,苗女擅用蛊术,并且必须害人才能不会为蛊术反噬云云…… 这一切再也无人证实,同慧带着她的秘密就此渺无踪迹,官府只能一把火将那些虫卵烧尽。随后,所有人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一切尘埃落地,小丙姗姗来迟,贴到她的耳畔,带来一些新捕获的消息。 她第一次随燕祁云去苏州的时候,就放飞了蛾子,也是因此无意中早就知道了金月庵的秘密。不过一开始,她并不知道毒是出在制作药丸的粮食上,原本她只以为那些虫子吃多了会作祟呢。 她回忆起梁安成亲的那天傍晚,她和张主事的对话。 …… “张主事,这条街是木渎著名的美食街,您可一定要尝尝。” “真有那么好吃?”张主事有些为难,“可我胃不好!” “您不是有胃药吗?”她提醒她,“到时多吃个几颗,也不会有大碍吧……” “可是,大师说,这药不能多吃。” “难得一次,饱饱口福,有什么要紧的?” “说得也是……” …… 思绪被拉回到当下。 “金月庵,同慧,”她听着小丙给她带来的讯息,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窃笑,“现在,我注意到你了!” 第四十八章、名伶 浪潮涌动,拍打着岸边的砂岩。 住在渔村中的人,都对大海心存敬畏,也知海的深处多少凶险。这一日,男人们又开始繁忙起来,天还没亮,就驾船出海。 李菊荷身为女子,按规矩不可上船,所以只能在海边的浅滩处趁着落潮时分赶海。她正是以此为生的。 海是可怕的,却也是大方的,那满滩的贝类足以令她维持今日的生计,这些贝不仅好吃,死贝的贝壳还能做装饰品,最受城里人的喜爱。她挎着篮子在滩涂仔细检视,不知不觉走得比平日远了些。 除了食物以外,大海还会额外送些别的东西到岸上,有时候是不知所谓的怪异物什,村里人说那些是前朝的遗留物;也有的时候,会是一些有用的东西。 而这一回,李菊荷发现了一块冰。 不知飘了多久,又是怎么飘到这里来,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一块冰,透过冰层,还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 李菊荷只是个渔家女,不知道这意味什么,她伸手向冰敲了敲。 而那冰里的人,回应一般,微微睁开了他的眼睛。 …… 曲红在木渎待了一个月左右,终于打算离开了。不过他在临离开之前,唱了最后一场,以弥补上回他从台上掉下没有唱完的遗憾。一时间城内万人空巷,齐齐挤到了羡园。那些挤不进去的,哪怕是趴在墙上也一定要一饱耳福。 小凤就不同了,她一早定了最前排的座,和县衙一干人统统坐到人群之前。 路少琛一边偷笑,一边又有点不好意思:“多谢你请我们县衙所有人来听曲,但是,这样会不会太招摇,怎么感觉是县衙假公济私……” “别扯了,什么县衙假公济私,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罢了!”小凤向他摆摆手,“是我和曲大官人要的位子,还不用花钱,你们就安心地听好了呗!” 路少琛向她挤眉弄眼:“啊?你跟他相处那么几天,怎么这么要好了?” “这嘛,尽管他的曲迷让我十分讨厌,但曲大官人本人其实还蛮好的,他夸赞我唱歌唱得好听,还送我一本曲谱。” “哦——”路少琛磕了口瓜子,“小姑娘还是小姑娘,这么点小恩小惠就被收买了,切。” 然而那小姑娘自顾自地四下张望:“喂,你叫了燕大哥吗?他怎么还没来?” 路少琛道:“祁云啊,我叫啦,但是他不一定会来的。” “为什么啊?” “因为他其实很怕听戏听曲什么的。” “怕听戏听曲?为什么?”小凤凑到路少琛跟前,“他五音不全啊?” 路少琛这时却为难起来:“不是……这个很难说,涉及别人私隐,最好是他自己告诉你……哎,你看他居然来了!真是难得啊……” 他岔开话题,果然,燕祁云挤过人群,和小凤点点头,便拘谨地坐到留给他的一张座位上。 这座位就在小凤的位置旁,当然,这不是小凤的意思,荀大人一来到戏台便带了县衙里所有弟兄坐得远远的。 锣声敲响,曲大官人正好开唱。他着女旦装扮,但又非戏装那般浓妆艳抹,只是稍作修饰,便是一张彻彻底底的女相。 这时,一曲二胡拉响,曲声如泣如诉,霎时镇住台下若干喧哗。 他唱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前两句才刚出口,在场之人无不如同为止顿住:那些拾了瓜子的,手悬在半空;嗑着瓜子的,忘记了磕下去的动作;有那妇人捧了心;也有大爷张着嘴一时半会合不拢。 小凤自己,只觉得头顶轰然炸开,她从没听过这样的曲调、这样的歌声,那是与京城的京戏完全不同的韵味,单单这短短几句诗,却仿佛诉尽了一个人一生的悲愁。 如汹涌而起的海浪,将澎湃的情绪推入人的心间。 所以,当唱到最后两句,她不得不为之流下一行泪。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曲唱罢,全场静悄悄,所有人都忘记了鼓掌喝彩,只待静了好一阵,曲红向台下众人欠身,一个大爷才率先缓过神,引领众人大声喝了一声:“好!” 于是,全场便又掌声雷动,乘着这功夫,戏台落幕,曲红回后台准备下一场。 “啊,我哭了,”小凤抹了下脸颊边的泪,“真是不可思议,我以前从没为听曲子流泪过。” 她回过头,发现燕祁云神色黯淡,似被歌声勾起了一番心事。 “燕大哥?”小凤试探唤了他一声。 燕祁云这才回过神,勉强向她笑笑:“曲大官人唱得真好。” “你没事吧?” “没事。” “真的?”小凤狐疑道,“琛哥说你不喜欢听戏听曲,你上次也是这么和我说。可这是为什么呢?” “没什么,我……”他的话音堪堪停住,诧异地盯着她的双眼。 这时,帷幕又被拉起,曲红这回着文士装扮,要唱下一场了。燕祁云不好发出声响,向她比划了两下: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小凤疑惑地指指自己。然而乐声奏响,有风吹来,他一时恍惚。 “临水纵横回晚鞚。归来转觉情怀动。梅笛烟中闻几弄。秋阴重。西山雪淡云凝冻。美酒一杯谁与共。尊前舞雪狂歌送。腰跨金鱼旌旆拥。将何用。只堪妆点浮生梦……” 他好似又回到湘西的高山上,一袭红衣的苗女站在与他咫尺之隔。山风拂动她的裙摆,她的双唇一张一翕。 …… “雪狼,你有想要探索过人活在世上的意义吗?” “那些事太虚无缥缈了,我只想活在当下。” “活在当下,是当个山匪,还是想做个好人呢?” “龙梅……” “你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她止住了他的震惊,“去做你想做的,或者,这就是人活在世上的意义吧。” …… “说!这里还有多少朝廷的人混进来!再不说,就把你这几个弟兄处死……还有这个女人!” …… “雪狼……” “雪狼!” …… “燕大哥?”小凤给了他一巴掌,“燕祁云!” 于是,女人的呼唤,男人的狂吼——脑海中交织而成的呼啸就此被这一巴掌打得烟消云散。 “啊?”他眼前豁然开朗,才发现自己还身处羡园里,方才不过又是一场梦。 不过小凤可不知道他心底里的隐痛,她叉着腰怒气冲冲——反正她常常都是一幅怒气冲冲的架势。 “什么‘啊’?散场啦!人都快走光了!”她指着正在清扫满地瓜子皮的大爷,“我好不容易搞来的前排座位,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歌嘛!” 门口,荀莺正把县衙一群跃跃欲试想看热闹的男人推出去。 “我……”燕祁云无从辩解,干脆就不说了。 但小凤自顾自地又得意了起来:“唉,算了,你一直都呆呆地盯着我看,把人家看得怪不好意思!嘻嘻!” “是吗?”他淡淡道。 “其实倒也不是不行啦!我最了解男人的那点花花肚肠,你肯定是爱上我了,想要追我,但又无从开口,所以……” 他随即打断了她的想入非非,淡淡地说:“你要回家吗?我送你回去。” 第四十九章、异化 羡园距离她的新宅有点远,而且黑灯瞎火的,确实不怎么安全。但这一路走得有点尴尬。小凤原本期待燕祁云会说些什么,结果他的脸板得比往日还要严肃,还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凤毕竟曾是堂堂公主,怎么也有些傲气,不愿意接受他人的施舍。 “其实若你不想送我回家,也就罢了,反正不是我求你送的,”她不满道,“你要是又想为了那个龙梅而补偿我,我可不接受!” “……” 他不言不语,好似默认,令她的脾气更大了。 “喂!这么不乐意,你就送到这里为止吧!反正前面就到了,我不要你送!” “我没有不乐意。”燕祁云说。 她不信:“那你为什么一直闷闷不乐的。” “是我自己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 “你的问题?”这倒令她有所联想,打量他的目光也变得怪怪的,“啊,难道说,你……” “你又在想什么?” 她认真地揪住他的衣领:“你说老实话,是不是因为屡次情场受挫,所以……真的喜欢上男人了?” 乍一问,燕祁云懵了,待反应过来,他不禁哭笑不得。 “你又在胡说什么!” “阿七说你经常邀他去洗澡……噫,为什么好端端的你会老是邀别的男人去洗澡呢?还有啊,我记得你说过,好像你知道南风馆的小倌穿什么样……你要是没进过南风馆,怎么知道那些小倌穿什么样?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进去玩过!”后一个问题,他不置可否,只拨开揪住他衣领的手,“我只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梦变多了。老是会梦到一些以前的事情。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她无视了他低落的情绪,气势汹汹地继续诘问:“你的梦里一定有那个龙梅,对不对?” “是啊,还有你呢。”他揶揄她道。 不得不说,那些个回忆大多惨痛,但每次只要她乱入梦中,所有梦魇均被打碎,梦境的后半段直朝怪异的方向一去不回,变得再也严肃不起来。 但小凤不知道这个,她因他提及到这点而显得有些紧张。 “我?”她揪住燕祁云,又是一顿盘问,“你真的在梦里梦到我?” “算了,都是乱梦颠倒,你回去吧,我也该回县衙了。” 话音到此,他们到了目的地。小凤的房子已经造好,内中设施布置停当,自从那最后一次异变,这块地再也没有发生过奇怪的事情,她也再没看到鬼魂、细小的“黑洞”之类的怪异事物。她就那么心安理得地住下了,吴师傅亲笔书写的恭贺乔迁新禧的红对联还挂在门上。她打开家院的门锁,回头喊住燕祁云:“对了,我还差一个衣柜,我买了好多衣服没地方放,能不能麻烦你问问木工师傅什么时候做好?” 说到有求于人,她的态度又变好了。 燕祁云宽慰道:“放心吧,我帮你找的师傅,我会负责到底的。早晨我已经问过他了,他说今天就能做好,大概明早就能送来了。正好明天我有假,会专门盯着这件事的。” “好,那……回见。” “嗯。” 她锁上门,急急奔上二楼,开了窗户目送他的身影走远,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窗关上,又在房间里踯躅了半天,这才哈哈大笑着将自己摔到床上。 “哈……哈哈哈……”她愉快地放声大笑,“他送我回家!他居然主动送我回家!” 然后她扯过被子捂住自己的脸:“幸好他不知道我晚上也会梦到他,不然一定会觉得我是变态……可是,那是做梦,我又控制不了我自己……” 她又为自己想好了借口,这样,谁也不能指责她了。 好半天后,她才起身进行一番洗漱,回到床上时她还在为今夜将到的梦境想入非非,但同时,也有了一丝犹豫。 “那个问题,他没有否认,难不成,他真的对男人的兴趣多过于女人?”她想着,心里又烦乱了,拿被子遮过头顶,“讨厌!” …… “唉……”燕祁云叹了一声,“你今晚又出现在我梦中了。” 今晚的梦境中,他终于可以出声说话了。但身体还是动弹不得,维持着那个被捆绑的姿势,梦里的小凤也依旧扣着他的腰,亲完他的左脸亲右脸,亲完右脸亲左脸……如此反复再三,他都觉得烦了。 “你现在在干什么呢?”他问。 “亲你!”她说。 他不得不提醒道:“可是我觉得你已经亲了很久了,你不累的吗?” ——啊,反正是梦,对方不是她本人,随便说什么都没关系吧。 但是这个梦里的小凤,虽然长了一双金色的竖瞳,胡乱联想的本事却与现实中那位如出一撤。 “可是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干嘛,”她终于抬起头,然后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哦,我知道了,你喜欢男人!” “我没……” 他还来不及辩解,那姑娘直起身,当着他面裤子一脱,露出[哔]下一根巨硕,惊得他目瞪口呆! ——啊,反正是梦,再怎么不可思议,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但是,她逐渐靠近了,对着动弹不得的他,上下其手…… 他开始有点慌了:“喂!我警告你别乱来啊!” 那个小风恶狠狠地说:“反正是做梦,本人对我一再冷淡,连梦里的这个都对我这么凶巴巴!你不许,我偏要!今晚,我势在必得!” 说罢往他身上一扑,两手捏着他的nz,良久之后,又问:“请问,接下来要干嘛?” 他一愣:“你问我?!” “算了,看你也没有什么经验的样子,”她随随便便地扬扬手,“我先去学习学习再回来做梦!” “啥?!” …… 小凤半夜醒来,一边挠着蓬乱的头发,一边迷迷糊糊地点灯夜读。 读的不是什么正经书,是她搜集到的几本少儿不宜。 “翻书,”她打了个哈欠,“看看书里是怎么写的。” 待翻过两三页之后,她越发清醒了,咬着指甲尴尬地笑起来:“嘻嘻嘻,有点恶心,怪不好意思的……” 又翻过一页,她更清醒了,这时才觉得屁股下面感觉有点异样。 好像有什么东西硌得慌。 她站起身,转了两圈,又朝后摸了摸,果然发现尾椎处长出了一截,倒是不痛,还会动弹。 “怎么会这样!”她用铜镜照照,大吃一惊,“这是……尾巴?!” …… 大清早的,燕祁云敲响了她的大门。 “小凤,你定的衣柜人家送来了,开开门。” “你们等会!” 那姑娘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燕祁云向几个送衣柜的老师傅抱拳:“女孩子要梳妆打扮,麻烦稍事等待。” 但是隔了半刻,她还没好,几个老师傅便不怎么耐烦了。只因他们还有其他货要送,不能只等着一家。 燕祁云不得不催促:“小凤,你还没打扮好吗?” 没有回应,这令他不得不担心起来,但随之从楼上传出的一声惨叫令他再也坐不住了。 “小凤!”他翻身入墙,冲向二楼那姑娘的闺房,“喂,你没事吧!” 一般来说,女孩子的闺房男人是不能随便进的,所以他踌躇不前,而门里也传来她的斥声:“不许进来!滚出去!” 但小凤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不服礼教,根本不会在乎这种小事,能这么说一定是出事了。 “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嘶……我说,快滚……”她的声音越发虚弱,此时他瞥向地面,惊见从门内淌出一滩红色的液体。 “小凤!”他再也耐不住,终于一脚踹开房门,“你……” 然后又退避了出去。 “你干嘛不穿裤子!” “白痴!谁叫你闯进来!” 他们互相指责,但刚瞥见的一大滩血污终究不能让燕祁云坐视不管,他脱下外衣丢给她,示意她盖住下身,这时才回身查看。可怜一间才刚刚建好的干净房屋,现下搞得到处血迹,活脱脱一个命案现场。 “你到底一个人在里面干什么啊?!”他转盯向她。 “看什么看,”小凤恶狠狠地扬起手里的菜刀,“没见过别人砍尾巴啊!” (小凤:没错!其实我就是传说中的速趴赛亚人!) 第五十章、求医 “别碰我的血!”她大喊,在他的鞋子踩到她的血前阻止道,“的血有毒,人畜触及就会中毒而亡,重则化作一滩血水……” 他看她说得认真,这景象也不像撒谎,但也因此为她的话而不知所措。 “但你浑身都是血啊!伤口总得先包扎一下!” 她指向乱堆在床上的新被褥:“打盆水来给我洗一洗,随便用什么布之类的擦干或包扎,总之不要碰到……还有我的衣服在椅子上……” “好……” 他一边只能小心按照她的要求一一照办,一边尽量做到目不斜视。待她好不容易穿戴整齐,他才能将她抱下楼去。 “好痛啊!”她搂着他的脖子哀哀叫。 “废话!有病看病,哪有自己二话不说切下来的!真是个小疯子!” 出门时看到来送货的老师傅,她还不忘伸手:“我的柜子……” “大小姐!现在哪里还有闲心管你的衣柜,我等会叫师傅搬进屋子里先搁着好了。” “别忘记锁门……” “我知道啦!” 一番折腾,他终于能带着她往外走,然而她又提出了抗议。 “你要送我去哪里……” “看大夫啊!” “不要!”她虚弱地拍拍他的肩膀,“不要让别人知道我的样子……连我家里人都不知道我有异于常人,我一直掩饰得很好,没有人知道……不要让别人知道……” 燕祁云细思一番,总算拿定了主意:“我晓得了。” 他便扶着她往城门走去,一路上的行人对他俩投来暧昧的目光,但他们已然顾不上这种小事。燕祁云先停在县衙门口,问她道:“你还能坐马吗?” 她扶着背呲牙咧嘴:“我这个样子,你说呢?!” “我背你跑过去吧。” 他二话不说,把她拉到背上,一口气冲出了城外,惹得今天看大门的阿七和木头面面相觑。 郊外,燕祁云脚步如飞,片刻不敢停歇。从木渎到苏州,骑马要半个时辰,常人走路得一整天,但若是施展轻功,大概只需要半天的功夫。 “你带我去哪里?”小凤靠在他肩头,情绪终于平静了点。 “去苏州城,找一个我认识的大夫,他嘴很严,绝对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 她在他背上哀怨地叹了一声:“没想到我的变化如此怪异,难道是我娘的血脉有问题……” 燕祁云尽量安慰她:“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先休息休息,闭目养神!” “之前我还嫌弃秦月娥是妖怪,谁知我也是个怪物……我会不会长出来八条腿什么的?” “不知道,这不是还没长呢吗?” “可已经长出尾巴来了,”她委屈地说,“我长成这么个怪样子,你会不会讨厌我……” 谁知燕祁云随口道:“你放心,我才不会因为别人的外貌去嫌弃别人呢。只要你不要做违法的事,日后安分守己……” 她不可置信:“什么,我都不是人了,你还叫我遵纪守法?” “喂,我管你是妖是鬼是哪个族的,只要你生活在越国的国土上,就得遵守越国的法律!” 他的说辞令她哑口无言,虽然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但搂住他脖子的手搂得更紧了。 半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她在他背上昏昏欲睡,直到燕祁云撞开一扇门,大喊一声:“刘大夫!” 她这才能稍稍清醒。 “祁云,”她听到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从里屋传出,“这位是……” “麻烦刘大夫看个急诊,这姑娘她……” 燕祁云不好明说,大夫只能凑近查看,对她的脸色稍事端详后,他立刻向等在药寮的其他病人拱手:“各位,这位姑娘伤势很重,需要急救,还望各位谅解,下午或明日再来看病。” 小凤见这大夫是个五官清俊的中年男子,脸蛋光洁没有蓄须,若不是耳鬓几缕白发,光看脸看不出年纪。 待其他病人一一离开后,刘大夫闩上门,这才向燕祁云细细盘问:“祁云,这姑娘怎么回事?” “刘叔叔,说来话长……” 一听燕祁云喊他刘叔叔,小凤这才终于想到之前他提及过此人! “原来是你那个无缘的老丈人,”她自说自话扭头就走,“我不要他看了……” 燕祁云把她按住:“不好意思,她整天胡说八道……” 刘大夫向他摆手:“你们年轻人的感情纠葛我可管不着,先看一看,这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小凤更不乐意了,一个劲儿往后躲:“我可不给第二个男人看屁股!” “你……” 燕祁云不得不拉过刘大夫,小声为她解释。 “刘叔叔,她……长出一根尾巴,自己将之切了……” “不是一根,是两根!”小凤在他后面纠正。 “什么?”刘弦安大吃一惊,“好端端的,寻常人怎么会长出两条尾巴来?” 他向她审视的目光令她越发不好意思:“你别过来,我的血有毒,你看了也没用,就……直接包点布等它好就行了。” “看来这位姑娘坚持男女授受不清,那这样吧,”刘大夫高喊一声,“塔莎——!” 便从里屋钻出一名金发碧眼的女子,燕祁云因见到她而略微一愣。 “你……怎么在这里?” 塔吉安娜倒是镇静大方,调笑道:“我这几天回来帮点忙,暂时离开木渎……没必要什么事都跟燕捕头知会吧。” 气氛一时之间更加尴尬了,突然,小凤哀哀叫着,打断了他们的眉来眼去:“啊……怎么熟人都在这里,我没有面子了……” 她捂着脸,真的很在乎自己面子似的。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燕祁云只得安慰她:“现在哪里还管面子不面子,你给塔莎看一看,她师出刘大夫,看病也很厉害的!” “对,让我来吧,”塔吉安娜揽过小凤,把她往里面哄,“来,走走走,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一路上小凤还在提醒:“别碰我的血,有毒的……” “好好好……” 不多时,她忙碌开来,院子里只见她进进出出,两个男人只能等在门外,待她忙得差不多了,才上前询问:“她伤势如何?” 塔吉安娜道:“已经不流血了,那些染血的纱布也全焚烧掉了。就留了这一根布条。” 她小心捻着一条半边染血的纱布,只为到时验明其血中所含之毒。 “我刚才不小心碰了一下……” 塔吉安娜郑重其事,话音未落,燕祁云露出关切之色。 “你……” 她白了他一眼:“别慌张嘛,只是小手指上沾了一点,已经用清水洗掉了,但还是破了一点皮。看来她的血是真的能伤人。” 刘弦安接过那布条,小心端详:“她的血当真有毒?” 燕祁云无奈道:“我不知道,我也是今早才听她这么说的。” “难道……”刘弦安提问道,“她是苗人,身怀苗蛊之血?” “不是,她是自京城来的。” “那就奇怪了。” 他们尚未讨论出个结果,里屋又传来小凤的嚷嚷:“好痛,好痛啊!谁来理理我!” “我来理你,我来理你!” 塔吉安娜用哄小孩的语气又回身进去。 这时,刘弦安才叹了一声:“我看那姑娘气质不凡,眉宇之间,像极一位故人。” “是么?” “不过不应当,”他又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所认识的那个人,明明早已作古了。” 最后,刘弦安岔开了话题:“算了,还是说说她为什么会长出尾巴来吧?” “对于这件事,我也是摸不着头脑。” …… “你怎么会长出尾巴的?” 屋里,塔吉安娜给小凤盖上一床被子,好奇地问道。 尾巴虽然被她砍得只剩短短的两截,但能从这两截末端可窥全貌:尾骨自椎骨延伸而出,呈黑色的骨节,外部没有覆盖血肉,血是从被砍的骨节断面里渗出的,因为疼痛而时不时抽动。 这令塔吉安娜不得不想到昆虫或者蜥蜴之类的动物。 “我不知道……昨晚半夜突然长出来,还越长越长……到了早上我没办法只能砍了,”小凤把脑袋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我是妖怪……” 塔吉安娜笑道:“这算什么妖怪,世间有人长相特异,根本不足为怪。前些时候义父还接诊了一个全身长毛似的男人,长得和猴子一样,人家也好端端的讨老婆生孩子。” “那叫返祖,我在家里的书上看过,因为所有人的祖先都是猴子……” “好了好了,不和你争了,”塔吉安娜又拽过一块沾药的纱布给她把伤口包起来,“尾巴根部给你包扎好了,你就在这里乖乖趴着,不要乱动。” “我会不会死……”她又闷闷地说。 “战争时候,有人断了一手一脚都活得好好的呢,你只不过断了两根尾巴,不会有事的。” “你在安慰我,可是……我越来越疼……”她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还疼吗?那怎么办……我给你拿些麻药过来……” 还未等她动作,她突然察觉不妥,赶紧再查看,小凤已人事不知,再一摸,额头滚烫。 “啊呀,不好,”塔吉安娜惊呼一声,向外面高喊,“义父,不好了,她的病情有恶化!” 再向两截包好的尾巴瞥了一眼,她狐疑地又将纱布揭开:“她的尾巴,是不是长长了?” …… 她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沉浮浮,到处都是看不真切的人和怪异的场景,一会天空崩了,落下无数火流星,一会又好似身处太虚中,与无数星辰比肩…… 然后,陡然间,犹如从九天之上坠入凡尘,她身体一重,蓦地清醒。 “哎呀!”她弹起身,先摸屁股。后面光溜溜的啥也没有,她一喜,欢呼道:“我好了,我不疼了,我……” 然后才想起环顾四周:“这里是哪里?” 此地肯定不是药寮,她想,因为药寮没有这么破破烂烂的,一旁的家什都早已被用得开裂,身上盖的被子看起来也不怎么干净。 “为什么我变得毛茸茸的,”她低头一瞧,摸摸满满扎手的胸毛,再摸摸喉咙,“嗓音也如此雄浑……难道……” 被子一掀,她惊愕地盯着[哔]下的一根巨硕。 “天哪!没想到没了两条尾巴,却给我附带来这么多零件啊!” (最近身体不太好,断更几天,3.1再更) 第五十一章、化男 她在破烂的房屋一角发现一面许久未打磨的铜镜,镜子照不清她当下的面容,但满脸的大胡子还是能照出个大概。 “天呢,这么多毛……五官也很深邃,难不成我变成胡人了?” 还来不及疑惑,从屋外钻进一个姑娘,一见到她便尖叫一声,连连后退。 “你干嘛对着我大叫啊,”小凤叉着腰大大方方地走出去,“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屋外浪涛阵阵,是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她循声望去,眼前竟是一望无际的辽阔。 她低着头,态度瑟缩:“海边……李家村。” “海?那边就是海,”小凤反应过来,光着身子朝那片辽阔的水域雀跃,“哈哈,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海!原来长这个样子!” 她南下的一路上,只见过大江大河,都说海比江河还辽广,现下终于见到了,她心境随着猛烈的海风,好似飘忽着飞到了大海中央,但随即因下身晃荡的异样感又被拉了回来。 ——哦,他还光着。还是这样一个男人的躯体。 回过头,那个姑娘果然羞涩地不忍向他直视,小凤忽然也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向她道:“对了,你有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给我穿啊?” “有,有……”那姑娘讷讷地应声,从一旁的晾衣绳上揪下一套上衣裤子,“这是你在冰里的时候穿着的。” 衣服裤子被那姑娘洗过,但显然没洗干净,而且模样奇怪,不是汉人的衣裳,也与城里那些被圈养起来的胡人的衣服大相径庭。不过现下有件衣服能蔽体就是好的,小凤管不了那么多,就地套上。 那姑娘趁着他穿衣服的当口,终于鼓起勇气敢问他一声:“你……会说汉话?” “当然!”小凤不耐烦地岔开了话题,“你刚说冰里?什么冰?” 那姑娘解释道:“从海上飘来的冰,你被冻在冰里,又被我发现,我等冰化了就把你带到我家来了。” “哦……你叫什么名字?” “李菊荷。”那姑娘道。 “你父母呢?” 李菊荷摇摇头,咬住了下嘴唇。 但小凤毫无所觉,兴奋地一巴掌拍她肩头:“你没有父母啊?真巧了,我也没有!” “啊?” “但我有些朋友,他们都在城里……”他沉吟片刻,询问道,“请问从这里到苏州城距离有多远?” “大概……要走三四天……” “这么远?!” 他来回踱了两步,便往海的反方向走了。 李菊荷没料到对方是这样的举动,跟在他后面高喊:“喂,你去哪里?” “去苏州……”他便又顿住,回头向她,“啊,不对,我现在是个胡人的样貌。” 李菊荷沉默着点点头。 “那我需要一个汉人作为我的引路人,”打定主意后,他习惯性地抱起胳膊,向她下令,“李菊荷,从现在开始,你就假称是我的主人,我需要你带我去苏州,找观前的刘大夫!” …… 燕祁云夜晚来到药寮,撞见刘弦安正在院子里若有所思。这几天,他早晨去木渎执勤,晚上回苏州探望小凤的情况。好在最近木渎没什么大案子,这一来一去虽然累,但他还吃得住。 “刘叔叔,今日……”他探寻,试图得到些好消息。 刘弦安愁眉紧锁:“她还是没有醒,也没有吃东西。只能继续用汤药吊着。” “唉……” 小凤就趴在屋里,短短四日下来,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不过,刘弦安说:“好在体温和心脉还算平稳,虽然她的脉相十分奇怪,比起寻常人等慢了一刻有余。就好像……一只沉入了冬眠的小动物。” ——果然如此。 燕祁云心中想。 或许正因为她夏天不睡觉,所以临近冬天,她开始冬眠——然后,他又命令自己立刻打消这样的念头。 “……鉴于她的体质有异于常人,我也无法为她医治,你只能把她留在这里,再观察观察。”刘弦安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燕祁云随之向刘弦安请求:“刘叔叔,请您千万不要把她的体质向外人提起,她很忌讳。” “我知道啦,你都叮嘱几回了,”刘弦安笑笑,“我看得出,你对这姑娘很上心啊。” “我……没有。” “你们小年轻的感情纠葛,我管不上,不过我有句规劝,”刘弦安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地说,“既然有了留意之人,就不要吝于表露心迹,免得到了晚年徒增遗憾。” “是她推拒我!”他本能地脱口而出。 刘弦安一愣,才读懂了他的情绪:“我说的不是塔莎。” “刘叔叔……”他欲言又止,“你不明白……” “是吧……”刘弦安便也只得无奈道,“情情爱爱的事情,我也……向来不怎么明白。” 他们各有一番惆怅,落在屋里塔吉安娜的眼中。她回身看了一眼还趴在床上昏睡的女孩,心中涌动无限情绪,却无法向任何人诉说。 “希望你赶紧好起来,”她向昏睡的小凤道,“我原本……并没想要在这里留这么久……” 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只是偶尔会回来看一眼刘弦安。这里承载了太多她不喜欢的回忆,她从来都不愿意长时间逗留,这一回为小凤留了四天,已经算久了。 她想了想,深吸一口气,又收拾好心情,继续在旁煎药。但就在这时,从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 “我找刘大夫!”一个高亢的男人声音从外面传来,“刘大夫、燕大哥,你们在不在里面?” “胡人!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塔吉安娜起身去看,见一胡人男子意欲闯入,有街坊想要阻拦,被他轻松推倒。当他见到燕祁云后,更是举止轻佻,不由分说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啊哈!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胡人男子露出一脸恶心人的陶醉,“燕大哥!” 对方毕竟是胡人,凭借种族优势高出燕祁云半个头,这个拥抱十分用力,燕祁云在震惊之下甚至没顾得上挣脱。 塔吉安娜以为又是同族来闹事,向其迎上,用她的母语警告:“停下,你在做什么?” “嘿!塔莎!” 谁知对方汉话说得挺好,丢下燕祁云又冲她过来,想要给她也一个大大的拥抱。 “停!”塔吉安娜做出一个手势,大声喝止,“你别靠过来!” 受到了拒绝,胡人男子显得十分委屈,不甘心地在原地蹦了两下:“干什么,是我!是我啊!” “汉话确实说得挺好的……但你到底是谁?我们跟你可并不熟悉!” “是我呀!”那男子张开双臂,操着雄浑的嗓音,神情甚是无辜,“我是小凤啊!” “……” (放心,女主两三章就变回原样了。) 第五十二章、还魂 眼前是个胡人,满脸标志性的络腮胡,以及一头茂盛的金棕色头发,还有大敞的衣襟下密密麻麻的胸毛——无一不在昭显他与汉人有别的多毛血统。 他自称醒来时人就出现在了数百里外的海边渔村,还变成了个男人,好不容易才找回到这里。与他同来的是一个腼腆的女孩子,名叫李菊荷,她很怕人,暂时躲在屋子外不肯进来。 “你们不信啊?”胡人男子坚称自己是小凤,粗着嗓门向燕祁云撒娇,“燕大哥,你还记得不,我第一次遇见你,用的兵器是一把枪,型号是已停产的‘紫晶’,后来被你没收上交给了彭城县令……” “别过来!”燕祁云阻住了他的行动,要他继续站在原地。 “你还不信吗?”男子急了。 “我信了,但是……”燕祁云干咳一声,为难地撇过头去,“你有没有感觉到你身上真的好臭啊!” 屋内,他和刘弦安以及塔吉安娜,都坐得离那男子远远的,兴许是味道过于浓重,过个一阵,刘弦安都要咳嗽一下,可能是被熏的。 胡人男子不服,冲到门外把李菊荷拎进来:“李菊荷,你说实话,我臭吗?” 李菊荷摇摇头,还是那般羞涩的模样。 “你看,她不觉得臭。”他说。 燕祁云指着围着他飞舞苍蝇:“苍蝇都绕着你飞了半天了你没感觉?说真的,你的身上又腥又臭,像在一堆臭鱼烂虾里打过滚似的……” 那男子便把李菊荷远远一丢:“哦,那就只能怪她了,一定是渔村里臭鱼烂虾的气味染到我身上……” “这样吧,其他先不提,”一串铜板砸到桌上,刘弦安忍无可忍道,“塔莎,买个桶来,让他洗干净了,就把桶扔掉!” 他大概花了老长功夫才把身体洗干净,经过塔吉安娜的巧手,又给他打理了一下头发,并去了满脸满胸的毛,换上一身干净的汉人衣服。小凤又借来镜子照了照:不错,这个新身体被打理一番——尤其是刮了胡子之后,露出碧眼薄唇,竟是十分俊俏! “李菊荷呢?”小凤把自己收拾完四处寻找,但不知怎么回事,那个姑娘悄悄地消失了。 塔吉安娜拉着她非常满意,一双眼睛始终黏在这男子的身上:“啧,还是个……翩翩美少年……” “你可不能看上我,我喜欢男人的!”不过他立刻蹦跶到燕祁云的身边试探,“燕大哥,你看我现在是男人了,你对我有没有感觉?” 燕祁云自然没感觉,不仅没感觉还感到很恼火:“什么你成了男人,是你的魂魄跑到这个胡人身上去了才对!” “什么?” “过来!” 他拽着男子进了里屋,指向病床上所趴着的病人。 “你看清楚了,趴在床上的这个才是你!而你现在这个壳子……我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他细细打量,发现床上这个毫无声息的人,果然是自己,不过奇怪的是,她所盖的被子却高高支棱了起来。 “为什么我盖着的被子这么支棱着?”他问。 “那是因为你的尾巴,它们已经长好了,”塔吉安娜暧昧地浅笑,“而且一直维持着一柱擎天……” “塔莎!” 在燕祁云的喝止下,塔吉安娜终于有了个正形:“好吧,不开玩笑,反正就是这样。” 燕祁云道:“既然你现在回来了,那就赶紧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不然你的旧躯壳迟早出大麻烦!” 小凤看看床上,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为女子的她身材娇小,而如今的他高大伟岸,比燕祁云都高半个头,忽然觉得不变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站着撒尿也挺好的。”他嘀咕道。 “你说什么?!” “我觉得做男人也挺好的,可以不变回去吗?” 燕祁云严肃道:“不变回去你就是胡人,在越国寸步难行!” “而且,我刚还发现一事,”刘弦安此时踱着步也跟了进来,二话不说,将一根银针给男子扎上,“小凤姑娘,这根银针扎在你这个躯壳的手臂上,你觉得疼吗?” “不疼。”他老实答道。 刘大夫便收回银针,又取出一袋东西:“这是茴香,你闻闻,气味重吗?” “哪有,没味道。” “那就糟了,”刘弦安丢下茴香,向他解释道,“你身体无感,不知疼痛冷热,亦无嗅觉,分不出浓淡香臭。说明你现在的这个壳子是有问题的,而且,我刚才就察觉到你这里的一处致命伤。” 他挑开男子的衣襟,指向他胸口的一条黑色伤疤。 小凤道:“我醒来就有的,已经愈合了。” “什么愈合了,是发黑烂糊了!”刘弦安又抓起他的手,把了一会脉,“身体冰冷,没有脉搏,你先不说话,等一阵看看。” 小凤依言而行,刘大夫拍拍他的胸口:“不说话便不知道呼吸,虽然外表已经洗干净,但呼出之气息依旧带着腥臭。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什么?” “你现在的这个身体,根本就是个活死人!” 燕祁云闻言比起方才更加焦躁:“听到没有,这是一具尸体,你快出来!” 小凤愣怔片刻,同样焦急了起来:“你以为是穿脱衣服啊,我不知道怎么出来!” “那样问题就更大了,”刘弦安神情凝重,“我不知道这具尸体什么时候会彻底死亡腐朽,但是其一旦腐朽,你处于壳子里的意识也会跟着消散,既然意识不存,那你原来的这具身体也就永远不会醒来,更或者……说不定,你就会直接死去了。” 小凤大惊失色:“我不要死!我还有很多事没干呢!” 燕祁云也跟着恳求:“刘叔叔……” 然而刘弦安只是挥挥手:“你知道,我只是个大夫,这种事,我恐怕爱莫能助啊。” …… 他上街为她买药,他跟在他身后。周遭之人无不对他们侧目,不过他们两个一个装着心事没空搭理,另一个则从来满不在乎。 “你也不要太着急,说不定等个几天,我就恢复正常了呢?” 燕祁云呵斥道:“说得轻松!万一等个几天你就一睡不醒了呢?!必须在这之前找到办法……” “可是,我完蛋就完蛋呗,你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呢?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对不对?” “……” 于是,小凤用这个男人的身体向燕祁云调戏道:“除非,你开始对我有意思了……” “正经点,现在处于生死存亡关键的是你不是我!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可是刘大夫自己说了爱莫能助,你着急又有什么用?”他灵机一动,随即想到一个人,“啊,对了,之前也有人自称是死而复生的,或许我们应该找她问问?” “是谁?” “是……” 他未来得及说完,目光就被一座华丽的建筑吸引了。 “翠绮楼……”他停在建筑门口,盯着大门上的招牌,“这里什么地方,里面好像很漂亮!为什么上次来苏州你没带我到这里来?” “那是……”燕祁云尴尬万分,顿时不知该怎么说。不过,立刻有人给他接了茬。 “这里是妓院啊,你没来过么?”一个老太太边用牙签剔着牙,边意犹未尽地从门里跨出,“也难怪,木渎没妓院,你就没怎么见过咯。” 他俩定睛一看,这不就那住上方山地洞里的胡人老太太么? 燕祁云瞠目结舌,更令他震惊的是,老太太不是被轰出来的,而是在身后一群妓女热切的簇拥下,被欢送出来的。 “慢走~下回再来~”她们向她挥手,而老太也利落地向她们回以致意。 “前辈,你……” 老太太回身向他一瞪:“干嘛?我老太婆就不能进窑子啊!” 第五十三章、发育 “……” “……” “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嘛?”老太对他们的反应甚是不悦,“她们喜欢我,巴不得我天天来呢,对不对!” 她粗着嗓门一吼,青楼里探出一群姑娘应和:“是呀是呀,明天再来吃饭啊!” “前辈,”燕祁云不得不问道,“你在苏州城里乱逛,你的家人呢?” “他们管不了我,汉人更管不了我,我想咋地就咋地,你也管不着!” “好吧……”燕祁云拉过小凤,“告辞!” 小凤道:“燕大哥,她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位死而复生的人,对这种事她有经验,要不问问她?” 他低声道:“不用了!她形迹可疑,我不信任她!” 燕祁云说着刚紧走两步,老太在背后喝了一声:“小姑娘,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燕祁云一惊,手上略微一松,小凤挣脱开,又蹦到那老太面前:“婆婆,你果然看得出是我?” “呵,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什么都知道!” 但是她阴恻恻的眼神令燕祁云很不舒服,她那双灰败的眸子更令他想起尸体…… ——是的,并不是老年人浑浊的双眼,而是死尸即将朽烂的眼珠。 他也因此更不信任她了。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然后,那老太竟然轻而易举地读出了他的心事,“不过那姑娘的病,你要观前的刘大夫来解决,他是解决不了的。” 燕祁云以前在湘西见过这种神棍,不过是靠观人神色、四处打听得来些线索,便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所以他不为所动,向她拱手:“前辈并非大夫,有的事还是不要轻易论断比较好。” 那老太进逼:“你是不是觉得,我是观你神色、四处打听,才得知你的心事的?” “……” 她的神色诡谲、声音低沉:“你难道不想知道她得病的缘由么?” 燕祁云有了一丝动摇,不由向她拱手:“晚辈洗耳恭听!” 小凤插不上话,便也等着听。 老太嘿嘿笑了两声,又绕着小凤踱了一圈,这才打开了关子:“她发育了。” “她……什么?”燕祁云愣住。 街角两只猫正在屋顶上对吼互喷,老太一指那两只猫,神秘兮兮地向他道:“冬天到了,又到了那啥的季节,她终于脱胎换骨从幼苗长成了大人……” “……前辈,请自重!”燕祁云不得不尴尬地打断了她,顺便驱散了围观的人。 老太太显然疯疯癫癫,他不想再听她胡扯了,拉着小凤又要离开,老太在他背后又喊了句:“我很自重啊!这是众生都必经的一件事,只有迂腐的人才会回避问题!小伙子,你告诉我,你是迂腐的人吗?” 燕祁云又一次顿住脚步:“那好,在下只希望前辈能把她治好,前辈可有什么妙计?” 老太摸出一根烟卷点上,叼在嘴里:“你,过来。” 她示意小凤过来,拉到僻静巷子里。燕祁云不敢怠慢,一直跟随,终于到了那巷子尽头,老太一把攥住小凤这具躯体的手腕:“这个身体,不是那小姑娘的。” “自然不是,他……” 燕祁云刚想解释,被她抬手打住。 “那姑娘见过这个男人,只需要一眼,就能把自己的一部分意识根植在别人的脑海深处,待本体虚弱时,那缕意识就会苏醒,夺舍到一具新的躯体,作为自己意识的备份……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份备份的意识赶回你原来的身体里……”她说到此处回过头,“小伙子,我这么说你们听得懂吗?” 见两人都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老太又继续道:“小姑娘,你长大了,成熟了。” “哦……”小凤不明所以。 她吐出一口烟;“你的意识,已经能侵入到别人的意识中了。虽然你不是故意的,自己都没有察觉!” “呃……” “这个躯体不是你的,”她的面目瞬间凌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凤!”他斩钉截铁。 “不对!这不是你的名字!”她再次向他怒喝,“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凤!”小凤又道,但略微有了犹疑。 “不对!说出你真正的名字!” “前辈!” 燕祁云因老太忽然而起的怒容而想要阻拦,被老太喝止:“让开!想要她好转就听我的!”便再向“小凤”大声道:“想起你自己的名字!” 四目相对之际,胡人男子的躯体晃了晃,意欲挣脱。但老太的手如铁箍紧攥,口中重复着念念有词。 “想起你自己!” “你究竟是谁!” “说出你的身份!” “交出你的姓氏!” “我……我是……”在一连串的咄咄逼人之下,他产生了动摇,但还不够彻底,“不……我不是!” 老太灰败的眼珠紧盯他的双眼一字一顿:“你不叫小凤,你、是、谁!” 他一愣,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终于低吼出一串燕祁云听不懂的胡人言语…… …… 她浑身一震,苏醒时周遭景色又是不同了。 “啊,我在哪里?” 明明方才还在苏州的小巷,现下却进了一处奇怪的山谷:半边晴空,半边黑天;半边鸟语花香,半边地火熊熊——一看便知不是凡尘的景色。 她想往晴好的那一边去,才走了一步又缩回脚。 “秦妙娥!”她道。 秦妙娥站在秀美的景色中,向她颔首致意。 小凤一惊,想要后退,回身一看,那流淌的地火之中的岩石上,也有一人肃立。这个人戴了半边面具,好像是个女的,却作男子打扮。小凤以前没见过她,但不知为何觉得似曾相识。 这时,秦妙娥开口了:“我跟你说了,凡事理当顺其自然,就算你不在,她也能循着本能成就自我……” 她是在与那站在岩石上的人说话,而后者道:“我可不相信你会放过她。” “那你又何尝放过她了呢?”秦妙娥反唇相讥,“虽然我知道,你与她,也有一段过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凤听不下去了,她很生气,也觉得很莫名其妙,干脆发起了脾气:“我知道这是我的梦!你们为什么要在我的梦里啰哩八嗦的?” “小妹妹,这可不止你的梦,”秦妙娥终于与她道,“这里是‘遥山’。” “‘遥山’?什么地方?” 那个岩石上的人却与小凤说:“星球意识精神链接系统的虚拟空间枢纽站,很久以前的实验代号是‘遥山’,硬件实体不在地表,而是在人类难以到达的地心。不过我说这些你反正也不会理解……” 秦妙娥再次笑道:“你与她说得太早了,这个世代的文明才刚刚开始,他们还没有发展到能理解你所提及的这些词汇……” “他们早晚会理解的!” “他们会在理解之前湮灭,”秦妙娥的神情可怖了起来,“就和以前那些人一样。” “先让她理解自己,”那岩石上的人淡定地打断了秦妙娥,向小凤道,“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是卫小凤!”小凤认真地说,“啊,不对,我改名了,现在我姓龙。” “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吗?”她又问。 秦妙娥插嘴:“因为身体成熟,觉醒了本能,这是所有智慧生命都会经历的,小姑娘……” “不要听她的,看着我的眼睛,”那个人打断秦妙娥,再次向小凤道,“你有超出常人的精神力,但你更要学会操控自己的本能!” 那人被面具所遮盖的那只眼中窜起一股幽绿的火光,就在与小凤的视线相触的那一刻,小凤顿觉头痛欲裂,仿佛全身也随之被点燃了! 秦妙娥惑人的言语忽近忽远,依旧飘在她耳畔:“因为你的血脉,本就不属于这个地方,你是最后的一只纯血的天外之物。这世上还有你无数的同族,遍布整个星球,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号令他们、任意妄为……” “不要听她的!”那岩石上的人最后一次击破了秦妙娥的蛊惑,“小丫头,你不是为操控他人而生的,你是人……” 那团幽绿的火光倏然放大,无尽的深渊吞噬了一切。 那个人,她缓缓摘下了半边面具,吐出一句令小凤倍感熟悉的话语。 “……所有来到这个星球的生命,最终都会成为——人!” …… “我的姓氏!”被老太紧攥着的胡人男子,口中已然满是胡人的语言,“我的姓氏是……格里艾尔……” “不!”但是当他念到这个姓氏,他痛苦地瘫坐在地,“不——!忘记它!忘记它!忘记它!” 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扰得隔壁相邻从楼上泼下一盆洗脚水,老太手一松,躲到一旁,洗脚水正好把胡人男子泼了个正着。 “叫什么叫,吵死人啦!”楼上的街坊大喊一声。 而这时,自称格里艾尔的这个男人,终于冷静了下来。 “我……”他抬起头,露出一幅傻兮兮的表情,“我是谁?” 第五十四章、纠葛 当燕祁云带着那个胡人男子回到药寮时,塔吉安娜惊喜地迎出:“小凤醒了!” 没有任何征兆,正如她莫名其妙地借体还魂,不知为什么,她的意识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刘弦安找不出原因,作为医者,他只能叮嘱病人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作常规的修养。 燕祁云出于那个老太的要求,没有与刘弦安提及见过那老太的事。但小小一座城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塔吉安娜不过在街上转了几圈就打听到燕祁云所碰到的奇遇。 最后他只能说:“她来去无踪,明明是胡人却能轻易出入城门,我对她那一通叫喊的做法很怀疑……” 然而事关同胞,塔吉安娜却略显得意了起来:“那可能是巫术,也可能是一种摄心术,我的家乡确实有用这样的方法治病,有时也很有效,只是你们汉人一直不肯相信。” 论及“你们汉人”,燕祁云有些不满:“我不是不信你家乡的人,我只是不信邪术,更不信鬼神!” 塔吉安娜被“邪术”这个词眼戳中,立刻反唇相讥道:“错,你们汉人都只信鬼,不信神罢了!” 于是,本来随口的讨论,在你一言我一语中升级了火药味,两人互相瞪视时,小凤从屋里钻出,大大伸了个懒腰。 “哇,你们干什么?吵架呀?”她嫌不够热闹,兴奋地加入,“吵架带我呀!我来帮你们评评理!” 燕祁云摇摇头,率先避开了尴尬的局面。现在,院子里就剩下两个女人,和正在角落里研究一只蛐蛐的那名胡人男子。 燕祁云不擅胡语,但是他至少听得懂这男人在大喊中自称“格里艾尔”,告知众人这可能就是他的名字。但在彻底清醒之后,他变得傻啦吧唧,对于这个他自己喊过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所以,小凤给他取名“格伦”——那个她曾通过自家宅邸的细小“黑洞”中所经历的幻境里听到过的名字。 “格伦!”小凤喊他一声,格伦便抬起头来,傻呵呵地向她笑笑。在清醒过后,格伦恢复了自主呼吸,但心口那道溃烂的伤并没有好,他得在刘大夫这里待一阵。 “哈哈,他好呆!”小凤嬉笑道,随之开始由衷地赞美,“不过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他的眼睛真蓝真清澈……而且刮了毛的他,容貌真是英俊。你看……” 她回头,发现塔吉安娜根本没有心思听她说话。 “是么?”塔吉安娜撩起眼皮稍稍看了格伦一眼,又将眼帘垂下,“哦,是。” 一点不似她往日的风情。 小凤故作无视,絮絮叨叨地继续:“我看三里弄好多你的同族,男子到了年纪就成了秃头大胖子,他完全不一样,看他眼角的皱纹应该有些年纪了,但是头发还是那么茂盛,而且他很苗条……” 塔吉安娜被她缠着聊天,渐渐回过了神:“居罗不是一个国家,而是由大大小小三十多个城邦组成的联盟,三十多个城邦里的人虽然长相差不多,但并不都是同一族的。就跟你们的苗人和汉人那样。” “所以有秃头族,也有头发茂密族?”小凤歪着头问。 “啊,算是吧。” 塔吉安娜不禁笑了,几乎忘却了方才的不快,她微微叹了口气,又开始挑拣手中晒好的药材。 “居罗是什么样子的?” “嗯……”塔吉安娜认真想了想,“很冷,半年都被冰雪覆盖……” 小凤有些失望:“就这?还有吗?” “我所在的那座城是居罗最大的,汉人称其为良余……我还记得,我们房子都很高,很华丽,”她用下巴示意刘大夫的小房子,“像这种平房,在我们那里都是给底层最穷的穷人住的,贵族都住三四层的城堡。城里到处是十层以上的高楼,一座城里能住你们汉人城里好几倍的人。” 她泛起了思绪,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了:“我家门后有一片大湖,湖水清澈极了,比格伦的眼睛还要清澈,到了冬天湖水冻住,好多人都会去湖面滑冰玩耍,而即便湖水被冻住,冰面也依旧清澈见底,你甚至能透过冰往下看到深处游动的鱼……” “我母亲在花园里种了很多花,但是都只能活一季,到了冬天就会冻死。所以每到入冬前,她都会拉着我收集花的种子……那些花朵美丽极了,鲜艳饱满……我在汉地再也没见过那样的花……” “我记得城里中央有一座礼拜堂,礼拜堂顶是一口巨大的钟,钟每天会敲响三次,听到钟声所有人都会停下祷告……现在想想真是好笑,所有人都会自发地被钟声钉在原地,然而即便那么虔诚地祷告,也无法改变后来灭亡的结局……” 她说到这里顿住,思绪被拉回,她不在家乡,而是在这,汉人的江南。 这里也快入冬了,今天很冷,树上落下几片枯叶,掉进她拣药的笸箩里。她向上望去,院中的这棵老树十年如一日地站在原处,就在十七年前的夜晚,她在这棵树下被一个汉族的女人训斥…… “我……不喜欢这里……”她说。 “这里?”小凤不解。 “这里,这个药寮,”塔吉安娜说,“我想回木渎。等你好了,我就可以回木渎了。” “可是这里也很好,你可以留在这里,也方便照顾你的义父,不是很好吗?” “可是这里有很多回忆让我很不喜欢,”塔吉安娜终于拣掉最后一根药材,“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被人赎身,送到这里的么?” “嗯!”小凤用力点了点头。 “那个为我赎身的人,是我义父的义妹。” 小凤琢磨道:“义父的义妹……怎么全是义的……” “而他的那个义妹,”塔吉安娜起身,重重道,“其实是我的杀父仇人!” 小凤一惊:“这……” “汉人民间传说中为越国屠杀整整一国的那个将军是存在的,而且确实是个女人。当年她屠城时,我就在现场!” “……” “她不仅杀了一城的大人,还当着我的面,亲手砍下我父亲的头!我国破家亡了,成就她一世英雄,凭什么?!”塔吉安娜的情绪忽然爆发,“凭什么一个侩子手能成为英雄!” 小凤在短暂的愣怔后,向她鼓鼓掌:“你说得对。” “什么?”这回轮到了塔吉安娜不明所以。 “侩子手是不该成为英雄啊,”小凤附和她的说辞,转而说道,“但我翻过关于居罗的典籍,知道居罗人曾屠杀过踞龙关外的北方六城,而屠杀汉民的居罗将军,却曾是你们口耳相传的英雄。我也想问,这是凭什么呢?” 小凤始终维持着一张嬉皮笑脸,以这样的态度轻松便驳回了塔吉安娜的质问。塔吉安娜自知没有控制好情绪,有些难堪:“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小凤边说:“那个屠城的汉人将军也死了很久了,你也不该再仇恨其他的汉人了,对不对?” “我不想和你说些……”她回避了这些问题的关键,抱起笸箩打算离开。 “塔莎,”小凤在她身后喊道,“虽然胡汉有别,但我们不依然成了朋友吗?” “我没说不是啊,我欢迎任何人做我的朋友,”塔吉安娜驻足,回眸间,眉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妖娆,“但毕竟胡汉有别,这不是我定下的规矩,是你们汉人定下的。” 她的言辞有些刺耳,但小凤不以为意。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 刘大夫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向小凤解释:“塔莎的脾气就是这样的,一旦触及到她的同族,她就会变得壁垒分明。她刚才,并不是在针对你。” 小凤盯着塔吉安娜进屋的背影,自言自语般沉声道:“即便被汉人养大,还会有这样的想法,那么那些不通汉话的胡人,谁知道他们又在想些什么呢?” 然而这一言,却惊到了刘弦安。 “你……” “刘叔叔,怎么了?”她瞪大眼,又变作一个单纯的少女,好似刚才什么话都没说过。 刘弦安舒了口气:“没什么,我看你的长相,像极了一个我认识的人,但你的言行举止,却让我想到另一个熟人。” 小凤不自觉地背着手:“哈,不是吧,天底下只有一个我,还能掰成两个人吗?” “是吧,”刘弦安意味深长道,“也说不准呢。” 第五十五章、唱曲 “我要买这个!”小凤蹦蹦跳跳地在店里东看西顾,“还有那个!这个口脂的颜色也好好看啊!” 燕祁云缓步跟在她身后,看她这么兴奋的样子总算舒了一口气。 小凤应是彻底痊愈了。但那两根尾巴顽固地依旧长在她身上,刘大夫建议不要再试图将之去除,就这么先留着。一开始她还嚷嚷着多两条尾巴穿衣服可该怎么摆放,但现在她已学会将尾巴缠在腰间,她的腰肢本就纤细,腰带一系根本看不出来。 只是她有时控制不住,一兴奋起来两根尾巴就忍不住从她领口探出…… “哎……随便买两样就可以了,”燕祁云急忙上前替她打掩护,低声与她道,“尾巴,露出来了!” 于是那从领口冒出的尾巴又缩了回去,她紧张地往他身边靠,向四周看看,还好没有人发现。 燕祁云边为她把风边说:“其实你可以回木渎买这些,木渎又不是没有……” 小凤不乐意道:“木渎毕竟是县城,胭脂水粉比不上苏州的东西好嘛,我早就打听过了,春和斋在苏南这边最有名的,只有苏州这边一家店,难得来一趟,肯定得买些回去呀!”她回头指向自己的脸:“你看看我,病了好几天,都瘦憔悴了,当然得想点法子提提气色了!” 燕祁云告饶:“好吧好吧,你提气色吧,你想好买什么了吗?别等到太阳落山,跟上次一样在宵禁前来不及进木渎城!” 小凤不答,只抠了一点口脂抹在唇上,向他问道:“这个颜色好看吗?” “呃……好看。”燕祁云说。 她随即擦掉方才的颜色,又换了个色抹上:“这个呢?” “嗯,好看。”燕祁云说。 “那么,这两个颜色哪个更好看呢?” 这下子把燕祁云问住了,他看着感觉都一样,还不都是个红,遂老实地答道:“不知道。” 谁料小凤一挑眉:“那就两种都要了,还有这个粉那个胭脂,都给我包起来!算算大概要多少钱?” 掌柜的扒拉下算盘珠子,笑盈盈地说:“姑娘,这些加起来要四百二十文哪!” 小凤毫不犹豫地掏出一两:“找钱!” 她提了刚买的东西,美滋滋地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哼起了歌。这条山塘街与刘大夫所住的观前一样热闹,一侧为河道,另一侧店铺林立,卖什么的都有。不多时,她的目光又被一家卖刺绣团扇的店子给吸引住了。 燕祁云不得不提醒她道:“你一个人住,有钱就好好存着,不要乱花在没必要的东西上,万一钱花光了怎么办?” 小凤不屑道:“一,我总会有办法一直通过合法的途径搞到钱;二,我会给自己设定一个计划,只在计划内花钱,绝不超出我的收入;三,这扇子好看,但只能作为礼品送人,而我又没有那种热衷华而不实之物的朋友,所以这扇子我就看看,不会买的,你放心!” “咳,总之,你想逛山塘街,我带你来了,就这样,和观前差不多。现在快逛完了,可以回木渎了吧?” “嗯……但那边我还没看,”小凤指向前方,“那边,是个戏台吗?” 那是个二层建筑,门窗漆红,翘角飞檐,两边各挂一串红灯笼,戏台在二层,此时此刻台上空无一人,而透过一楼的窗户可窥见好些人在里面忙碌,似乎在为即将到来的上台做准备。 燕祁云道:“你如果要看戏,今晚就还在苏州住一宿算了。这戏要开演得等到晚上,你听完,苏州城的城门都关了。” “那……倒也不是,”小凤回过头来,向他轻笑,“指不定,他们唱得还没我好呢?” 说罢飞身上台,燕祁云没来得及拦住她,便也不拦了。 台下周边的店铺里外有好些人在喝茶吃饭,见这架势纷纷围上前观看。 “看!有姑娘上台了!” “她飞上去的?!” “女人不是不能上戏台的吗?” “都什么朝代了,哪还有这规矩……” “唱一个唱一个!” 在台下之人七嘴八舌的起哄声中,小凤轻甩衣袖,开了嗓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歌声一起,技惊四座,台下霎时鸦雀无声。燕祁云听出那是曲红的唱腔,歌声高亢有力,又不失婉转缠绵,她只听了一遍,居然就学了个十成十。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四句诗唱罢,利落地又飞身下台,人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鼓掌叫好。 小凤回到燕祁云面前,等着他说些什么。 “我是看你上次没认真听,所以学曲大官人的样子重新唱一遍咯,”她拽拽他的衣袖,“喂,怎么样,唱得如何?” 燕祁云这才回过神,由衷地道:“好听……” 他不谙表达,说不出华美的赞词。但短短两个字,显然是不够的。 “是吗?”小凤观察着他的神情,狐疑道,“可你看起来不怎么开心啊!” “我……” 他还未来得及辩解,有人插话进来。 那人拱手道:“姑娘敢问高姓大名,我听姑娘方才一曲惊为天人,想请姑娘入我们戏班一谈……” 小凤挥挥手:“不用了,我玩票的。”便挽起燕祁云赶忙出城去了。 而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酒楼之上,有个人在暗处观察到了她的一举一动。 …… “哟,小凤姑娘!好久不见!”隔日,路少琛一见他俩就神情暧昧,“你们两个,你们……嘿嘿?” 小凤不耐烦道:“嘿什么,我病好了,现在没事了。” 路少琛指向燕祁云:“你每天晚上都去苏州照顾她,早上再来县衙做事,我看都看得累死了!这种事一般人可是做不到哦~” 燕祁云深吸了口气,但欲言又止,什么也没说便摇着头去做事了。 路少琛见此拍拍小凤的肩膀:“他对塔莎都没这么上心,我觉得你很有希望!” “我又不是倒贴抢男人,要什么希望,”小凤白了他一眼,“而且又不完全是他照顾我,主要是塔莎……” “哦……”路少琛作了个了然的表情,“情敌之间的惺惺相惜,化作了两名女子之间的情谊,我懂我懂……” 小凤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嫌弃道:“你又懂了?你还真无聊,今日街巡了吗?城里情况和荀大人汇报过了吗?” “荀大人房里有客,我现在没法和她汇报啊,”路少琛凑她耳朵边上,神秘兮兮地说,“但我偷偷听到一点,好像跟你有关!” “啊?我?” …… 荀莺看着一屋子礼品,感觉甚是头疼。这个人是今大早进城的,一来就直入县衙,向她送礼,但是兜兜转转说了半天说不到正题,荀莺不得不单刀直入地挑明:“韩公子此番派阁下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对方这时终于向她抱拳:“荀大人,不知贵县的龙小凤姑娘,已婚配否?” 第五十六章、识梦 他们留意荀莺房里的动静,良久之后,门开了,荀莺送那人出来,两人嘴上满是客套,直到那人发现一旁站着的小凤,眼中猛然一亮,紧走几步到小凤跟前,向她作揖鞠躬:“见过龙姑娘!” 所有人都被他突然而至的大礼吓了一跳,若是一般姑娘,多半会惊慌说一句“公子何必多礼”再回以欠身——但小凤不是一般的姑娘,她什么没见过。 “嗯,平身。” 她习惯性地扬起下巴,淡定抬起手,倒把对方噎得一愣。 荀莺见场面有些尴尬,免得小凤说些什么得罪人的话,赶紧道:“少琛,送客。” “啊?好……” 路少琛屁颠屁颠地把人送出了县衙大门,燕祁云这才问道:“大人,方才那位是……” “来提亲的,”荀莺无奈地指向小凤,“向你提亲啊!” “向我?”小凤不解,“对方什么人,我认识他吗?而且他为什么找大人提我的亲?” 荀莺愁眉不展:“对方是苏州的韩乐池韩公子所派的人,来找我的原因是他们听说你一度待在县衙里,以为你是我收的义女,所以把我当成你的长辈了。” 小凤焦急道:“大人,那你刚才……” “你放心,我没有答应他。不过也向他澄清了,你不是我的义女,父母都不在苏州,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得问过你父母和你的意思才行。” “哈,那就有意思了,”小凤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我伯父可说我父母早就去世了,他们非要找的话,就让他们清明时去上方山多烧点纸钱吧!” 燕祁云却听出了些许不妥:“等等,小凤没去过几回苏州,怎么突然会被那位韩公子看上了呢?” “那就要问你了,”荀莺瞪向小凤,“你在苏州有没有做过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 小凤心头登时一虚:“我……昨天就在山塘街上唱了支曲……” “啊,那原因找到了,人家说昨日为你一曲倾心,一宿都没睡着,所以大早上就派人过来提亲了!” 恰在这时,琛哥送完人回来,听到这一出,惟恐天下不乱般赞声道:“哎?什么事什么事?有人向小姑娘提亲啊?好事啊!” 小凤斥他道:“好什么好!我根本不认识对方,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他听我唱首歌就能突然上门提亲,可见不是什么正经人!” 她本以为荀莺会反驳她的说辞,谁知她竟深表赞同。 “你说得对,所以……这事难办了。” 荀大人找了张椅子坐下,她的神情更肃穆了。 燕祁云问道:“大人,那位韩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苏城出了名的登徒子,家里已有一房原配,数房妾侍,来提亲根本是不怀好意!” 小凤大怒,猛一拍桌:“什么,让我去他家做小?做他的白日梦!” 荀莺摇摇头:“可是韩乐池家财大势大,上头有人的,连知府张大人看到他都要点头哈腰,早就养成他跋扈的个性。这次他看上了你,不把你搞到手,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啊?你惹到恶霸了呀!”路少琛又开始瞎咧咧,数落起小凤,“你看你好端端的当众唱什么歌,早就叫你平日不要那么招摇……” 燕祁云打断了路少琛:“话不能这么说,如果能在街上听到女孩子唱歌就要强娶对方入门,难保平日里街上看到个漂亮女子就要调戏一番。这样的人避无可避,哪怕女子彻底不出门了,他也能摸到别人家里去……” “那你现在一个人住,要不要紧啊?” 三个人齐刷刷看向了小凤,但她对一个色鬼并不以为意。 ——他敢来用强的,就有一百种死法等着他! …… 傍晚时分,又是燕祁云送她回家。 “送到这里就行了,”她驻足在家门口,但燕祁云还是定定地望着她,令她有点不好意思,“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燕祁云提出了建议:“不然你还是住到塔莎那里,万一你一个人出点什么事……” 小凤才不想继续住在情敌家里过日子,不过她不会这么说,毕竟她一直在维持一种“她没有在主动追求燕祁云”的表象,所以表面的矜持还是要有的。 “你放心,我是不会吃亏的!”她豪迈地扬扬手,不过这也是句实话。如有必要,她并不在意给这座阴宅下多添加一具尸体。 不过燕祁云可不知道她的心思,在他眼中,她仍是个小女孩。 “可你毕竟是女孩子……” 小凤反驳道:“那你是小瞧了女孩子。不是所有的女孩都是唯唯诺诺任人鱼肉的软弱之辈。” “你嘴硬,我说不过你,”燕祁云只得从腰间摸出一支纸管般的事物递给她,“这个拿着!” “你干嘛塞给我一个……这是什么?鞭炮?” “这是响炮,万一发生什么事,你一拉旁边这根弦,向外放炮,动静能大得全城都听到。就算一时没有人来帮你,歹人一听也吓得跑了。” 小凤好奇又讶异:“哇,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说到这东西的来历,燕祁云的言辞又含糊了:“这是以前江湖上的朋友所赠,我用不上,你拿着吧。” 好似怕她继续多问,他扭头就走。 “喂,”小凤向他高喊,“谢了。” 燕祁云回身,只是笑笑。 “我会还你银子,这个要多少钱?”她又喊。 “这也是别人送我的,免啦!” 她便抓着那鞭炮,好半天才察觉自己正对着那个背影傻呵呵地笑了半天,忙拍拍自己的脸,便进屋去了。 …… 随着一声枪响,那姑娘又出现了。今晚的梦境,免不了又是一番乱七八糟的折腾。 梦里的小凤也长出了与本尊一模一样的尾巴,跟小猫小狗似的摇来摇去。她今晚看起来格外开心,上来就搂住他的脖子。 不过她也产生了疑惑:“真是奇怪,怎么我每次梦到你,你都是这么被绑着的?” 燕祁云忍受着她的非礼,不禁开始反思:“我还想问为什么我最近梦里老是你,难道说……” 他一顿。 “难道说什么?”小凤问。 “我……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他显得很是惭愧,又开始自我检讨了。 然而那梦里的小凤不依不饶:“你有什么想法?难道……是对我的想法?” “……” 她笑道:“你这个人真好玩,现实里是个闷葫芦,连在我梦里都还在自我反省,真没劲!” 话虽这么说,她扒开了他梦里的衣服,又作势要捏他的两个nz。 燕祁云只能闭目充作不闻不觉,堂堂一男子汉竟在梦里被如此非礼,他心里很不舒服。 “明明你才是在我的梦里……算了,竟然和现实里一模一样的刁蛮,真是服了你了。”他抱怨道。 “什么什么,这是我的梦,是我梦到你啊!”她纠正道。 “这是我的梦才对,你才不过是梦里一个虚幻的人……”他说到这里,两人皆一愣。 “……” “……” “难道说……” “我跟你的梦境相连?!” 小凤后知后觉,立刻放开了燕祁云的nz。 “天啊!我在你的眼前脱裤子!”她害羞地捂住脸大喊一声。 恍若一记雷击,白光闪过,燕祁云霎时醒转弹起身! ——原来并非庄周梦蝶,而是此梦非梦! 第五十七章、恶少 大清早,小凤就出现在县衙的门口,她一见燕祁云,两者都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不容易她才鼓起勇气向他开口。 “你……” 两人齐声而道。 隔了一会,又是异口同声:“你昨天……” 两人尴尬地低下头,稍事整理了下心绪,不约而同:“我梦见你……” 好了,这便不用说了,他俩昨晚确实进了同一个梦。不仅是昨晚,这段时间以来,她在梦中对燕祁云施予的非礼全是真实的! 当然,外人可不知道这么回事。阿七躲在门后偷看他们的动静,不禁啧啧:“噫……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头上被猛拍一下,路少琛低声训斥道:“那边有什么好看的,不用做事啊!”便拉着他走了。 燕祁云对旁边的动静置若罔闻,为免小凤想起她在梦里的举动而尴尬,他主动替她打圆场:“算了,都是做梦,巧合而已。梦境里的事情,不要再提了,你也不要告诉别人……” 可是,他并不知道小凤正在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喃喃自语,“难道说……” 随之,她想起那日被唤醒前在梦境中所见到的景象,秦妙娥与那个站在岩石上的人的话顿时重新交织于她的脑海…… …… “……你的血脉,本就不属于这个地方,你是最后的一只纯血的天外之物……” “你有超出常人的精神力,但你更要学会操控自己的本能! …… “是我……侵入了你的梦境……”她发现了这一点,原来始作俑者是她自己! “你在说什么?” 燕祁云好像还没发现这一点,却更令她尴尬了。 ——她是怪物,怎么忘了这个呢? “这不是巧合!”她懊恼地后退,“再见!”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小凤!”燕祁云喊不住她,知道这姑娘此时也不喜欢被人跟着,只能任由她去。但她的反应实在令他摸不着头脑。 路少琛这时才凑过来:“喂,你们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了?” 燕祁云摇摇头:“我还想问呢!” …… “不好意思,请让开!” 小凤一路直闯,直到在回家的巷子里迎头撞上一个人,她推了推,对方没有动,她这才正眼瞧上对方一眼。面前这位是个衣衫华丽的文士,手握一把折扇,看起来风流倜傥潇洒不凡,与她的那帮子堂兄如出一撤。 小凤当即不屑地“哼”了一声,猜都能猜到对方的目的。 对方装模作样地问候:“姑娘,为何你如此慌张,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叉起腰:“我发生什么,都不管你事,请让开,我要回家。” “不如在下送你一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对方如此提议,摆明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 小凤转而抱起了胳膊,绕着他来回踱步,直言挑明了他的意图:“这位公子,你如此主动,难道是对我有意思?” “呃……这个……”被她戳穿了目的,来人眼神当即游移不定。 “当然,你也可以否认。不过这县城里对我有意思的男人还挺多,他们个个都想送我回家,而且看着我的眼神全都色咪咪的,”她两指指向他的一双贼溜溜的眼,“就跟你一样!” 她本以为对方会被她的话惹恼了,谁知他脾气还挺好,忙不迭向她作揖:“姑娘言辞犀利,不过在下并没有那种意思,只是单纯想跟姑娘交个朋友……” “真的吗?我不信。” 她扬起下巴,转念想到她如今已被坐实了是个怪物——怪物就怪物,怪物的能力不是摆设,正好找人试一试! ——看,眼前不就是现成送上门来的? 她打定主意,集中心念,紧盯对方的双眼,缓缓说道:“我要你说出你的真心话。” “啊?” “你姓甚名谁,为何这么凑巧与我在此相遇,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在跟踪我!” 对方一愣,在这番诘问下,神情有所恍惚,呆滞地全盘托出:“在下韩乐池,实不相瞒确在此久候,是为制造偶遇与姑娘结识……” “与我结识,那之后呢?” “在下想要对姑娘一亲芳泽、上下其手、[哔——]……” ——哦,他当真说出了真心话。 “少爷!你没事吧!” 她来不及得意,从巷子后钻出来几个人,一声吆喝将韩乐池唤醒。 “咳,你们跑出来干什么!”韩乐池斥责他的手下,顺便想起方才的窘态,不得不向小凤道歉,“姑娘,在下方才有所失态,望姑娘见谅!” “看你长得风度翩翩一表人才,骨子里就是个色中饿鬼,我听了都嫌烦,更没兴趣认识你,滚开!” 她推开他,毫不犹豫地扬长而去。 “啊……姑娘!”韩乐池喊不住她,不禁用折扇拍拍脑袋,“刚才我是怎么回事,真奇怪……” 他的一名手下向他回报:“少爷!,苏州府衙查过她的背景,好像是几个月前从京城逃家到这里的女子,不愿意回去,直接在苏州府新注册了户籍,所以在这边是无亲无故的。” 另一手下道:“京城人士?难不成是哪家大户逃出来的千金小姐?” “少爷,既然如此,还有必要继续吗?” “废话!”韩乐池终于收起了虚伪的面目,一张脸阴沉下来,“她逃家来此几个月,家中并无人前来寻找,苏州府衙只能查到她来自京城,都查不到她在京城的家人,可见她家里人根本没有拿她当回事,说不定她是哪家的小妾所生的庶女,平日就不被家人待见的。既然她家人不要,那就入我门中当个侍妾,也算是她的光荣了。” “少爷,那接下来怎么办?” “哈,真是特别,”韩乐池一展折扇,“在这苏南地带,第一次有女人听到我韩乐池的名号不为所动。我对这个女人更感兴趣了。” “兴许是因为她是外地人,没听说过你呢?” “不可能,早上吴兄替我去过一次县衙,她一定已经从荀莺口中得知我的身份。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对我毫不理会,可见与其他女人之不同……” “但是少爷,这姑娘很有本事,现在自己养活自己,好像小有积蓄,还在本地买好了房子,对财富好像并不怎么看重,这回恐怕会很棘手……” “那又如何?她的钱哪里来的,我就将之断了。一个女人没有钱,过不了多久自然就会对男人投怀送抱!” “不过这姑娘好像还有意中人,就是县衙的那个捕快!” “区区一个衙役,要整他易如反掌,我韩乐池不会放在眼里,”他摇摇扇子,气焰嚣张,“须知我姑父的姨丈可是当朝常阁老!在苏州这么个芝麻大点的地方,我想要什么人,还能有得不到的吗?!” 他浑然不觉,此时此刻蛾子小甲已叮在了他的后颈上。 …… 小凤没有回家,她遇上韩乐池后第一件事是冲去了书局,催促道:“掌柜的,我要提我上个月的稿费!” “啊?哦……这个……”掌柜的犹犹豫豫。 她心下一凉:“怎么了?” “姑娘,你的书被下了。”那掌柜道。 “为什么?!” “是上头的命令,最近要杜绝淫词艳曲,你这书的内容恐怕有点问题,所以……” 她随手抽出店里的一本书:“那这本《边城锁龙记》怎么还好好地贩卖着?我记得这本书比我的书写得更露骨吧!” “这……每本书的标准都不同……” 她的眼神凌厉,逼问道:“是当真朝廷肃风,还是掌柜的你,只想针对我?” “唉……姑娘,实话说吧,你得罪了人,我也没有办法,不然你另谋生路去吧……” “好,我知道了,”她丢下那本书,强行压下怒火,不过临走前,她还是放了狠话,“掌柜的,你与我已签了契约,却敢不守信用,这笔账,我一定好好记着!” (年报期间停更一周,下下周一恢复更新。) 第五十八章、同游 小凤进观鹤楼点了一碗馄饨。她现在身上还留着的银两虽然不多,也足够花一阵,点一碗馄饨是绰绰有余的。 观鹤楼是全木渎最好的酒楼,一般老百姓不会上这里吃饭,唯有一些富家子弟会来这里找排场。实话说,饭菜确实不错,但也不至于贵其他馆子那么多,都是招牌响罢了。 点的馄饨很快便到了,她扒拉了几口,要等的人也来了。 韩乐池阴魂不散,和他的一帮狗腿子也进了观鹤楼,就坐在离她不远处,却并不主动叫她。她知道他想干什么,都是自己玩剩下的。 所以她支着头,便看向了韩乐池,似笑非笑。后者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只得主动向她搭话:“哟,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她应声:“是啊,韩公子,真巧。” 说罢起身,竟大大方方地做到韩乐池那一桌。 韩乐池没想到她忽然变得如此主动,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 小凤那了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向韩乐池敬道:“韩公子,不好意思,早上我心情不太好,冲撞了你,这杯酒就当赔个不是,我先干为敬!” 她一饮而尽,一桌的男人为她叫好。 韩乐池顿时心花怒放:“没想到姑娘如此豪迈,那在下也不能不给面子。” 他也给自己斟了杯酒,一气下肚,将那酒杯倒置与她看。 “请!” 同样是一滴不剩,尽显大丈夫的面子! 小凤笑笑,但只静坐了片刻,便哀叹了一声。 韩乐池不解:“不知姑娘叹什么气?” 她便伸出纤纤细指,指向隔壁桌那一碗被遗忘的馄饨:“实不相瞒,最近小女子囊中羞涩,单点了那一碗馄饨来吃,实在乏味……” ——话都到这份上了,还不赶紧意思意思! 韩乐池果然识相,当即豪迈地大手一挥:“来来来,店家,这里多添一副碗筷!还有那姑娘的那碗馄饨我也一并买单了!”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正巧店家开始端菜上桌,众人正待举箸,小凤第一个伸筷子,她吃得飞快,菜来一道吃光一道,一连吃了三四盘,一群男人因她的举动被定在原地,只觉得看她吃都看饱了。 最后,一盘红烧肉也见了底,她终于打了个饱嗝,掏出帕子来擦擦嘴,略带羞涩道:“不好意思韩公子,你们的菜被我吃光了。” “呃……没事没事……店家,再上一桌来,”韩乐池不禁向她拱手,“没想到姑娘的胃口这么好,真令在下佩服!” 小凤又不高兴了:“你揶揄我啊!” “没有没有,在下发自真心!想我府上那几个婆娘吃点东西都跟小鸡啄米似的,看她们吃饭真叫没胃口!”韩乐池色咪咪的脸又凑了上来。 小凤一挑眉:“这样说来,韩公子看到我吃饭,就有胃口了是吗?” “哈哈,不知姑娘此话何意?” “韩公子,”她意味深长地说,“你是看我吃饭的样子有胃口,还是看到我就有胃口呢?” 话毕,一双眼又盯住了韩乐池,盯得后者又差一点说出心里话。 “当然是看到你……”韩乐池随即反应过来,打住话头,“咳,在下的意思是,看到姑娘吃饭那么开怀的样子,令在下也是胃口大开啊!” “唉。”小凤便又一声哀叹。 “姑娘怎么又叹气?” 她蹙起眉头:“以前只有在家里时,才会每顿给我上这么多菜。回想我离家数月,已经好久没像方才吃得那么畅快了。” 韩乐池明知故问道:“看姑娘举手投足不似寻常百姓,理当家世显赫,不知你家在何处?” “京城。”她也装腔作势地配合。 “那……为何会流落到江南来呢?” “因为和我伯父闹了矛盾,我跑出来的,”小凤老气横秋地摇摇头,“不过现在我就想回去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为什么?” “因为,我死了。” 她说的是实话,却引起了韩乐池一串笑声:“哈哈哈……姑娘你好端端站在这里,怎好说你死了呢?如果姑娘是怕回家后受到家人责罚,这很简单,我有亲眷亦在京城,我可书信一封让他上门向你伯父劝导,提前为姑娘周旋……就不知姑娘家是京城哪一户,是否为在下所听闻过?” 小凤说:“我的身世可不怎么好说,我怕我说出来会吓死你。” “怎会,在下洗耳恭听。” “那你听好了,我就是……”她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当今圣上钦赐封号的常华公主!” 声音不大也不小,但满座的人都听到了,男人们再次被她逗得爆发出一阵高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韩乐池笑得捂住肚子,“你……你姓卫?哈哈哈哈……” 他的手下跟着帮腔:“姑娘开玩笑也得有个度,且不提常华公主几个月前殁了,人家那可是被锁在深宫大院里的千金之躯,怎么可能跑到千里之外的苏州来?” “你不信就算了。” 她悻悻地起身,韩乐池立刻收起笑容,叱令手下统统闭嘴,忙起身向她赔不是:“姑娘,我这帮弟兄无礼,你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小凤不语,但也停在了原地。 韩乐池一看有戏,趁机提议:“这样吧,不知姑娘下午是否有空,在下想邀姑娘同游,以作赔礼。” “好啊!”小凤一口应下,“那……你说打算去哪里!” …… 路少琛冲进县衙大喊大叫:“祁云祁云不好了!小凤被那个韩乐池拐出城了!毛阿姨看到的,马上跑来告诉我……” 燕祁云霍然起身,丢下刚接手的一宗案卷:“你说什么?!” 路少琛抱怨道:“那个韩乐池真是有一套,三言两语就把那小姑娘给迷住了,万一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对她图谋不轨,那……” “我出去一下,替我把案卷收起来!” “啊……好……” …… 同一时刻,小凤带着韩乐池到了上方山。这会儿那胡人老太不在地洞,她倍觉没趣,倒是韩乐池自得其乐,兴致高昂。 “龙姑娘,你看这山……” “比不上北方的山。”她瞥了一眼。 “那水……” “不就是条绿了吧唧的河。”她兴趣缺缺。 “呃……”被泼了一头冷水的韩乐池也觉得无趣起来,忍不住问她,“姑娘为何两眼一直紧盯地面,不看周围的风景呢?” 她两眼不离地面:“冬天快来了,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风景有什么好看的。这样的荒郊野外,最适合的就是作奸犯科,指不定附近哪里就埋了一具尸体!” 不得不说,这姑娘说话跟别个女孩子真是不同,若是一般男子早就被吓跑了,但韩乐池是一般的人么? “姑娘既然没兴致,又何必答应在下同游呢?”他试探道。 “因为……我想在此处刨个坑,把你埋进去,”她用脚在地上画了个叉,故作开玩笑,“韩公子,你愿意为我而死吗?” 第五十九章、针锋 “公子,你愿意为我而死吗?”她又问了一遍。 韩乐池以前从未遇到过如小凤这般的女孩子,凭着以前的经验遂信口道:“在下愿意为姑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真的吗?” “真的!” “哈哈哈哈!那太好了!”她渐渐向他凑近,“那,我要的可多了……” 两根尾针不自觉地探出衣领,从尖端的孔中分别探出更尖锐的骨针…… 然而她眼神一飘,忽然发现燕祁云就在前方不远,她的视线与燕祁云对了个正着。 ——他怎么跟过来了?! 尾针瞬间收起,她一把推开韩乐池。 “怎么了?”被打断的韩公子相当不满,当他循着小凤的目光看清燕祁云后,他的态度转为不屑,“你是什么人?” 燕祁云身着公门的服饰,穿得有些寒酸,岂是富家子弟能看得上的装扮。 小凤向韩乐池介绍:“韩公子有所不知,这位就是木渎县衙大名鼎鼎的燕祁云燕捕头!” “哦,久仰久仰,”韩乐池假惺惺地换了张脸,“不知燕捕头来此是有何贵干呢?” “对啊,你跑来干什么?”小凤也瞪着他。 燕祁云本担心她被人欺负,现在一看不仅人无恙,还对对方意图勾引。他以为她是很讨厌韩乐池的,怎么才过了一天就变了态度? “你又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不可置信地反瞪她。 “我当然知道,”小凤伸出一根手指,“女大当嫁,我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当然得为自己挑一个好夫婿咯!” 意有所指,当然是她身边的韩乐池。 “你……” 韩乐池品着他们两人的对话,此时不再急于掺和,而是端起了架子:“小凤姑娘,我听说这位,是你的意中人?” “什么意中人,这个男人不解风情,对我的表白再三拒绝,我不是个有好耐性的人,便跟他说清楚,早已与他了断了。” “嗯?真的?”韩乐池半信半疑,转看向燕祁云。 对于他俩之间的关系,燕祁云自认问心无愧,他们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所以他应了声:“是。” 韩乐池闻言抚掌:“哎燕捕头,那这就是你不对了。这男女之事是个人私事,你虽身在公门,但对人姑娘家的选择恐怕是管不着吧!” 小凤帮腔:“对,你管不着,就不要再管我了。燕捕头,木渎县公事繁忙,你犯不上为我一个跟你毫无关系的小女子在这里浪费时间。你说是不是?” 他俩一搭一唱,燕祁云自觉讨了个没趣,不禁恼火道:“你又发什么疯!你昨天不是还……” “还什么?”小凤忙打断他,“你才有毛病,这些日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向我罗嗦个不停,你又不是我什么人,还不快滚开!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好,这是你自己说的!” 她终于把他气走了。过了好一阵,韩乐池替她回头看一眼。 “他走啦。”他提醒她道。 “嗯。”她应得很不悦。 韩乐池心里也不痛快,向她抱拳:“姑娘,我不是傻子,知道你俩关系不一般!你若是想利用在下气你的心上人,那在下只能与姑娘后会有期!” “等等,还一口一个在下的,”小凤摆出一张笑脸,“笨蛋!他有没被气着不提,你先吃醋啦?” “没有,就是这个……” “我听说韩公子是苏州名人,家大势大,今日一见果然气宇不凡,只是,没想到你也会吃醋?真是好有意思!” 她给他戴上一顶高帽子,韩乐池闻言,为了维护男人的面子,只能装作大度地摆摆手:“没有没有……姑娘多虑了……” 小凤又道:“其实,木渎县城里的人都不喜欢我,那些大妈大爷成天流传关于我的风言风语。我和燕捕头的事也是他们传出来的,都是子虚乌有,我明明还是个黄花闺女呢,却平白受此污蔑,真是气死我了!今日早晨,我正是受了他们的气,心情才如此不悦!” “所谓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你不要搭理那种人。”韩乐池向她安慰。 “我这两天,不想住在木渎了。” 韩乐池眼珠子一转:“哦……那……姑娘不住木渎,能住到哪里?” 她终于顺势提出:“不知可否上公子府中做客暂住,让我缓缓心情……” “可以!当然可以!”韩乐池大喜过望,“那……这便走吧!” …… 燕祁云心情复杂地回到木渎城中,心中的疑团逐渐扩大。刚才的小凤举止刻意,一点不同于往常,尤其是对他发脾气的样子,虽然言辞刻薄,但神情过于平静了。但是她偏又非得跟着韩乐池走,真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名堂…… 他想得出神,直到有人叫住了他。他认出对方:“克莱恩?” 克莱恩递给他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话向他说:“给你,小凤的。” “小凤给我的信?她有事不当面和我说,为什么留书信……” 他拆开信件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这……”他攥住信,拍拍克莱恩的肩膀,“多谢!” 说罢便冲去了县衙。 被丢在原地的克莱恩愣了半天,这才一摊手:“这就是爱情?” …… 韩乐池坐在马车里滔滔不绝,一路上都在吹嘘他的宅邸有多大、姬妾多爱他,又说燕祁云的坏话,自称见过燕祁云在苏州和一个胡人走在一道,指不定有龙阳之癖。小凤偶尔点点头或敷衍地附和一声,对他所言半句不辩解。直到她彻底厌倦了身边这个男人的自吹自擂,她打断了他。 “韩公子,你有没有听说过二十几年前那个屠杀居罗的女将军的传闻?” “啊?”韩乐池被打断,思绪一下子没转过来,“那个……什么?” “夜随心,好像就是她的名字。” “哦——她啊,”韩乐池可算反应过来了,“都是些传说罢了,小凤姑娘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没什么,是前几天与一个朋友谈到她。我是在想,如果传闻是真的,她一个人屠杀了一个国家,对于汉人来说她是英雄,但对于居罗人来说,她是恶鬼罗刹。我小时候听到她的传说一度很崇拜她,但是现在,看着城里那些凄惨的居罗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了。” 韩乐池道:“这个嘛……那些狄夷野人能留在城里算是朝廷开恩,他们那些小孩子都臭烘烘的,我也是很不喜欢他们……” “这么说,韩公子是觉得夜随心杀得对咯?” “不不不,没有,”韩乐池意图在小凤心目中建立自己的伟岸形象,“屠城还是不行的,太残忍了。让人驯服的方法有很多,没有必要一口气杀灭。” “是吗?”小凤又问,“那韩公子觉得,夜随心当得起英雄之名吗?” “这嘛……她毕竟是平定一方的边陲将领,我们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人都没亲眼见过,不好评判吧,”韩乐池说不出个一二三,转而好奇道,“小凤姑娘,你怎么突然对那样一个传说中的人这么感兴趣呢?” “她是英雄,不是吗?”小凤定定地看向他,“我喜欢英雄。” “哦……”韩乐池干咳一声,整整衣襟,“自古美人爱英雄,可惜夜随心是个女的,而且早就死了。” “你说得对。”小凤便也打住了话题,掀开布帘向外探一眼,“苏州到了。” 第六十章、进门 韩乐池一进门,就见他的一群妻妾蜂涌迎上。原本一个个满心欢喜,待看到小凤时,她们脸上便好似结了一层霜,笑容也变得怪怪的。 “官人,这一位是……” “这位是从木渎县来的小凤姑娘,她是来上门做客的。”韩乐池郑重地向她们介绍,越发引起在场几个女人的醋意。 其中那一位看起来年纪最轻的姨太太当即发难:“哟,上门做客?不知是打算住几天,什么时候走?” 韩乐池当即板下脸:“雪萤!怎好如此无礼!人家是客,当然是想住几天住几天,多住些时日也无妨!” 那名叫做雪萤的女子身子一抖,自知失言,慌忙低头道歉:“是……官人……是奴家多嘴……” 韩乐池看也不看她,领着小凤来到其中年纪稍大、仪态最为端庄的那一位女子面前。 “龙姑娘,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家大娘子。”他的口气带有敬意。 “见过嫂子。”小凤向她欠身。 韩家大娘子将她扶起,浅笑道:“真是个俏丽可人的小姑娘,今年多大了?” “七夕刚过的生辰,满十七了。” “十七岁了……”她沉思片刻,意味深长道,“倒是时候该嫁人了。官人,你说是不是?” 韩乐池只是笑而不语。但她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在场之人都心中有数。 韩乐池道:“芸袖,我今晚要宴请吴兄陶兄几人,顺便为小凤姑娘接风洗尘,你叫他们去准备准备。” 小凤故意客套:“嫂子,要我帮忙吗?” 那夫妻二人自是一脸热络,不肯让她有所劳累,韩乐池拉着她要进厅堂,口中道:“哎呀!怎好要你帮忙呢?你可是客!到这边来坐!” “是啊,哪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芸袖皮笑肉不笑,言辞间意有所指,“而且,以后也莫叫我嫂子了。反正……你早晚也得叫我姐姐。” “是吗?”小凤恍作不懂,当真应了声,“好啊,姐姐。” 就见芸袖转身瞬间神色一沉。看来这位大娘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两个时辰之后,客人陆陆续续来到,尽是与韩乐池一般的纨绔子弟,小凤没兴趣记住他们的名字,只记住所来的四人姓氏:吴陶杜王。其中那位姓吴的小凤之前见过一面,还算有些映像,其他三人,一个比一个色咪咪,长得还比不上韩乐池,她连看一眼他们的脸都嫌恶心,只是现下暂且还是得稍稍奉以笑脸,她还打算在韩家蹭段时间,多搞点钱带回去花。 一开席,韩乐池向那四个公子哥道:“我给你们引见这位龙小凤龙姑娘……” “各位公子有礼,只唤我小凤便好。”她起身,礼貌周到。 这时,那姓杜的耐不住了,盯着她几乎口水都要流下来! “这位小凤姑娘看着面熟,莫不是那日在山塘所见的那位……” “正是!”韩乐池骄傲地说。 那姓王的说:“哈哈,韩兄好本事,只消一天功夫,便将小凤姑娘请到了府上!” “非也非也,小凤姑娘在木渎县城遇到些许不快,主动提出到我府上坐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姓杜的又转向她,“小凤姑娘,那日听你一曲,事后有如余音绕梁,歌声久久徘徊脑海,令人流连忘返,食不知味。今日正好一聚,不知姑娘可否再唱一曲?” ——这家伙表情一脸猥琐,说着说着还伸手便摸?! 小凤略一瑟缩,靠向韩乐池:“蒙杜公子垂青,我只是玩票的,唱得哪有曲大官人那么好听。” 姓杜的不以为然:“哎!他毕竟是个男人嘛!这样哀婉缠绵的诗,当然还是要从姑娘口中唱出来的才好听!” 小凤继续谦虚:“可是那诗句是由唐朝诗人李商隐所作,原作者就是男人,自然就该由男人唱,那日是我一时任性,僭越了。” “怎么会呢,男人唱戏我听都听腻了,就想听听如你这般的小美人来唱……”他又伸手了。 “杜兄稍安勿躁,”韩乐池给姓杜的使了个眼色,“人家是京师大户出来的姑娘,你这个样子当心吓到她!” “不好意思,韩兄,在下忘了,姑娘是你请来的,你是主人,你发话!我自罚三杯,算作赔罪!” 姓杜的利落地三杯下肚,在场一片叫好,韩乐池这时又发话了:“小凤姑娘,你看杜兄为你自罚三杯酒,你是不是要表示表示?” “我表示什么?”小凤不解。 “他喝三杯,既是自罚,也算敬你,你若不饮一杯,是不给他面子。” “我也要喝?” 看她好似有所迟疑,一群男人帮腔起哄:“对啊对啊,今日这么多人都在,大家开心,你若推却,可是会扫……” 话音未落,她一口闷了一杯,酒杯倒置,同样一滴不剩。 “请!”她向他们笑笑。 这一举动出乎了在场几个男人的意料,但他们同样为她叫好,那姓陶的奉承道:“姑娘真乃女中豪杰,韩兄,你带来的这姑娘可不得了啊!” 韩乐池大笑:“哈哈哈,那是,小凤姑娘中午便在我面前饮下满满一杯酒后,连眼神都不漂一漂。各位若是想与她比酒量,得三思而后行!” 姓吴的便问:“姑娘酒量真这么好?” “我不知道,我也没喝过几回。”小凤耸耸肩,她确实没喝过几回,但她第一回喝酒,就吓倒了那帮子堂兄。 “那……不如这样,”韩乐池转了转眼珠,“我们来行酒令,每轮谁输了,就要自罚三杯。” “那这酒令如何行呢?”姓王的问。 韩乐池叫来家丁,取来备好的一个玉壶:“这壶里有一把签子,其中有半数是底端涂了红色的。我们先行飞花令,由每轮关主出题,每一轮中谁若答不上,便抽这签子。若所抽的签为红色,便算输了。” “若签子为白呢?” “也至少得罚一杯。” “听起来挺公平,不知小凤姑娘意下如何?” 他们几个一搭一唱,小凤倒也不恼,只维持自己的低调:“我是女子,在家没怎么读过诗书,学问恐怕没有几位公子好,若答不上,你们可不能取笑我。”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姓杜的等不及了,催促道,“韩兄,开始吧!” 韩乐池应道:“好,那这一轮,先由我做关主,以月字为题: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万里乡为梦,三边月作愁。” “吴兄啊,今日这么高兴,就别愁眉惨淡的啦——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那我便——白云海色曙,明月天门秋!”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韩乐池将他打住:“杜兄,你这未免也太儿戏,怎念起三岁小孩都知道的诗句,来喝一杯!” “啊?接上了还得喝?算了算了,一杯就一杯!”姓杜的一气饮下,几个男人看向了小凤。 “小凤姑娘,轮到你了。” “我?嗯……我来想一想……”小凤故作为难,犹豫了一小会才答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她看他们几个从一脸殷切期盼到失望不已,心中十分好笑,不禁还想继续看下去,看他们想给她设什么套,玩什么把戏。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新一轮,姓吴的作关主。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却愁宴罢青娥散,扬子江头月半斜。”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姓吴的打住酒令:“哎,杜兄,又不对了。” “怎么又不对了呢?” 韩乐池在旁解释道:“这一句是那日小凤姑娘所唱诗句中的其中一句,在坐诸位都念念不忘了许久,我也正是因此句而提请以月为题,你怎么就把题目给报出来了呢?来,干了这一杯!” “唉,我真是玩不过你啊……”姓吴的眼斜向小凤,“小凤姑娘,既然你今晚不肯开金嗓,我只能敬你了,请!” “小凤姑娘,他向你敬酒,你不好不回。” “原来如此,”小凤大方地又饮下一杯,“那便请了。” “好酒量!”韩乐池夸赞,“小凤姑娘,下一个,该轮到你了。” 他们五张脸又殷切地盯着她,等已下两杯酒的她出糗答不上,她也依他们所望,故意扶着脑袋,假作微醺。 “嗯,稍等片刻,我再想一下,”她犹豫片刻,在那些男人们迫不及待要让她抽签之前,冒出一句,“有了——燕子矶兮一秤砣……” “噗……” 姓吴的被口水呛住,几个男人闻言都在憋着忍笑,他们的神情都落在她眼里。 但她泰然自若,将诗念完:“燕子矶兮一秤砣,长虹作杆又如何?天边弯月是钩挂,称我江山有几多!” 虽然分明是首打油诗,那前两句好似荒唐不羁,但后两句所表露出的,足显气概高屋建瓴,非是一般人所能言的。 姓吴的好歹肚子里有点墨水,率先赞叹:“好气魄,这是明太祖所作的诗句,姑娘竟然知道?” “坊间道听途说来的,算过吗?”小凤问。 “过,当然过,”韩乐池又想到一出借口,“但这诗句太过霸道,与姑娘的花容月貌并不相称,姑娘得自罚一杯。” “对嘛,我多喝了两杯,她也得……” 姓杜的话音未落,小凤好不推脱,端起酒杯:“好,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她饮完一杯,神色纹丝不动,几个男人不禁再次悻悻。小凤干脆直言:“不过,既然这飞月令着实枯燥,横竖是要饮酒,不如干脆饮个痛快。” “姑娘有什么打算?” “你们几个,与我拼酒。”她说。 “什么?”姓吴的摇着他的白玉扇,“哈哈哈哈,那姑娘不过三巡就要酩酊大醉了!” 她顺水推舟,提出建议:“所以,你们身为男子,当然要让让我这弱女子了,你们可以轮番向我敬酒,但是我喝一杯,你们就要喝三杯,谁先倒下谁算输,不知各位觉得公不公平?” 几个男人一听面面相觑,姓陶的低声道:“虽然我们每人喝三杯,但我们有五个人,都向她敬酒她就要喝五杯……” ——好像,也就没什么不妥了。 “好,一言为定!” 姓杜的猴急,韩乐池可不着急,他还想揩更多的油。 “杜兄等等……输了的人要有惩罚,你看要罚什么好呢?” 姓吴的说:“哈哈哈哈,若我输了,这手中的玉扇便送给姑娘。” ——白玉扇!好漂亮! 小凤眼睛一亮,事实上,她刚才就看上吴公子手里的这把扇子了。 “可以!”她矜持地说。 王公子从腰间掏出一锭金:“我就俗气了,若我输,这里一锭十两的金元宝,小凤姑娘尽管拿去!” “才十两,王兄未免小气,”姓陶的不甘示弱,“我出——一百两!” 于是桌上又多一锭金子。 ——合计一百一十两的金子! ——我发财了! 小凤的双眼亮得几乎要冒出火了,恨不得马上把这五个废材灌醉拿走这些财物。 这时姓杜的也发话了,小凤等他拿什么好东西出来,只见他伸出戴满戒指的十根手指头,从一根大拇指上脱下一枚:“我就赌这个价值五百两的翡翠扳指!” 小凤向他笑笑。 ——切,伯父有好几个翡翠扳指,天天换着戴,这个不要,可以当掉换钱买别的。 现在还剩一个韩乐池,大家齐刷刷地看向他,看他能拿出什么有意思的好东西。 “今日赴宴来得匆忙,未备礼物,那就送姑娘一件从京城带回的稀罕物吧。” 他拍拍手,小厮抱上来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头匣子,便被再次屏退。韩乐池小心打开木匣,从中取出一个精巧的机械。他将之向在座几人展示,炫耀道:“此物唤作,相机。” 姓王的不解:“韩兄,这相机与我家的有所不同,怎这么小?” “杜兄有所不知,这是上月新产的,拍完之后从这个缝中立时便能出相片,以前那些个还得洗,自然有所不同。这个是我姑父特意带回来的,整个江南,仅此一台。” 小凤的目光已被相机吸了去,口中还在客气:“这么贵重的东西,韩公子用来打赌,若赌输了,怎么办?” 韩乐池自信地说:“还未说姑娘若输了,该怎么办呢?” “若姑娘输了,便脱……” 姓杜的没来及的发话,就被韩乐池瞪了回去。 “哦,失礼了,那就……请姑娘……”姓杜的想来想去还是往猥琐的方向去了,“喂我们每人一皮杯儿?” 其他三个闻言附和:“这个好这个好!” “什么是皮杯儿?”小凤问。 “就是姑娘以口含酒,渡与在座诸位的口中,唤作皮杯儿……”韩乐池面有难色,“不过这也不行,皮杯儿太不正经,姑娘若醉了也无法渡酒,岂不成我等故意占姑娘的便宜?传出去恐怕会有损姑娘的名节……” “那赌什么?”姓杜的失望道。 韩乐池正想再发话,小凤为姓杜的打了圆场。 “皮杯儿就皮杯儿,没有关系,我并非世俗之人,不爱被名节之类的虚名绊住手脚,常常是想到什么就去做,”她主动饮下一杯,“还等什么,各位,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 一个时辰之后。 姓吴和姓陶的钻到了桌子底下,姓王的抱住了柱子,姓杜的倒在韩乐池脚边,唯有韩乐池,还能趴在桌上说个几句浑话。 “姑……姑娘,你……你醉了没?”他问。 小凤正在收拾桌上的礼物:“没有,就是肚子有点撑,我要上茅厕。” 姓杜的躺在地下招招手:“还没醉!韩兄……你……带回来的……真辣手……” “我……我也不知道……她酒量……真那么好……”韩乐池酒醉之后说了自发真话,“本想灌醉你,结果把自己灌醉了,嘻嘻……” 小凤故作不知,绕到他身旁套他的话:“哦,原来你们这群人是想故意灌醉我,你们灌醉了我,打算做什么呢?” “嘿嘿嘿,那还用……嗝……用说?当然是……什么都做,什么都……都干!” “哈,既然你想干,那就去干啊!”她鼓励道。 “嗯?真的吗?”韩乐池醉眼惺忪,扭头便扑,“那就过来!让我……亲一个……” 虽然这男人醉了,但在这群男人中显然酒量最好,至少还有余力脱衣服脱裤子,就在这个会客的酒桌旁,他在小凤视线的影响下,抓起旁边的杜公子,脱了他裤子便[哔]了下去。 “哎呀!”杜公子轻轻叫了一声,很快就变了声调子。 “嘻嘻嘻好有意思,原来男人和男人是这么[哔]的,我这回可是终于亲眼见到了!”她秉着认真学习的态度观摩研究,“原来男人的那玩意是要捅这个地方……岂不是挺脏的?” 所以没过一会,她又看腻了。 “算了,本姑娘也没兴趣看了,你们继续,我走了,”她将桌上那一堆新搞到的财物揣好,“这些嘛,都归我啦,多谢!” 第六十一章、匿藏 不出所料,第二天的清晨,小凤听得从前厅传来一阵男人的惨叫。同一时刻,她在收拾东西。待她收拾完,正慢悠悠地走到门口,只见韩乐池一边整着衣服一边慌慌张张地冲向她。 “龙姑娘!你怎么要走了?”他拦住她。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骗我?!”她理直气壮地向他斥责,“你明明喜欢男人,还好意思派人上门向我提亲,居心何在啊!” “我不喜欢男人啊!龙姑娘你误会了……” 小凤冷笑一声:“还敢狡辩,我昨晚可是亲眼看到你抱起杜公子……” “你小声一点……”韩乐池把她拉到一边,尽量远离韩家的大门,“此事不宜张扬,我昨晚是酒后失态,不是存心的!” “不是存心的?”她故作狐疑。 “我韩乐池对天发誓,是真的,我真的不喜欢男人!” “但你却是对杜公子……那什么。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都是误会一场,我向他赔个不是,派人送他回家了。这事以后都不要再提,就当无事发生过,好不好?” 他赔着笑脸低声下气地哄她,显然以为她的生气是真的,那便也不必作得太过执拗了。 “哼,好吧,暂且相信你的话,我再留宿几日。不过,喝酒误事,接下来还是少喝酒的好。”她松了口。 “那是那是……” …… 韩乐池几近摔门而入,刚坐下便是重重“哼”了一声。 此处是韩家自设的庵堂,就建在韩家大院深处,一般人不得进入,只有家主韩乐池可以来去自如。庵堂里燃香阵阵,这才能帮助他稍微平复下心绪。 庵中女尼笑脸迎上,给他端上茶水:“韩公子……” “师太,你我不必拘礼,”韩乐池向她打住,“我是心里不痛快,过来找你谈谈心的。” “韩公子是遇上何事了?不知同慧是否可解公子所忧?” 她自报了法号,正是不久前金月庵的那个同慧。 韩乐池向她倒起苦水:“唉,我昨晚不知怎么回事,喝醉后c了杜江枫那个傻x。本想灌醉龙小凤,结果c了个男人,你说我扫不扫兴!真是回想一下都想吐!” 同慧询问:“如此说来,那龙小凤没被灌醉吗?” “我不记得了,但那丫头酒量应是极好的,她竟然还记得我昨晚‘抱起’杜江枫……啧,怎叫她看得一清二楚呢,这件事可不能传出去,我得多留她几日,免得她到外面去乱说。” 女尼有一阵未作声,良久才道:“韩公子,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虽然公子喜欢这个小凤姑娘,想将她纳入门中,但贫尼认为,这姑娘来历不明,就连木渎县衙也查不到她娘家所在,若将她留在府内,恐怕会是个祸患。” 韩乐池不屑:“师太这就言重了,她一个小姑娘,能搅得起什么波浪呢?” “自古红颜多祸水,难说,”她历数起小凤的疑点,“她一是来历不明,二是主动上门,三是与木渎县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知道,荀莺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我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正是拜她所赐。若是龙小凤发现了什么去告诉她,岂不是横生枝节?” “你说得也对,”韩乐池抿一口茶,咂咂嘴,“不过龙小凤现在苏州我的府上,就算她发现了什么,也来不及飞去木渎告诉荀莺。你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之内。” “可是……” “师太,你也不用过于担心,我对那小姑娘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待玩过之后自然就会将她弃之一旁。我也知道师太是怕被她识破身份,但那姑娘以前又没见过你,即便她现在看到你了,三言两语就能把她打发了,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女尼不悦:“哼,若不是她服侍张主事不周,令张主事枉送性命,我又何须落得今日不能见人的下场!” “我知道你对她有意见,没事没事,听我的,待我把她弄到手,她就由你全权处置,怎么样?” “我处置?”同慧犹疑道,“我处置了她,荀莺来要人可怎么办?她手底下有个京城来的燕祁云,听说可不是好惹的!” 韩乐池安慰她道:“那龙小凤逃出家门,身边无父无母,没有亲人记挂的;莫说我要整治区区一个衙役轻而易举,她来之前还跟那个燕祁云吵翻了,我亲眼所见。若荀莺来要人,我有无数借口可以搪塞,只要他们找不到尸体,就不能奈我何。日子一久,谁还会再记挂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小姑娘!” “好,那我听你的。” 这件事终于达成一致,韩乐池嬉皮笑脸地凑到她跟前:“师太,我昨晚憋闷得慌,你看……” 女尼微微一笑,带他入内:“进来吧。” …… 很快,日暮西山,又到了一天夜半。她偷溜出房间,准备大展宏图! “两个金元宝就想打发我,连门儿都没有,”她很快就摸到了韩乐池的金库,但在一阵翻找后十分失望,“啧,只有一点碎银……难不成是把身家都存在了钱庄,所以家中未曾备大额银两?但这样的大户人家总要花用银子,或许是这两天没有需要用到的,待过个几日再来看看。” 她离开金库,一只蛾子飞来,贴在她的耳后。 她听了一小阵,但因对同慧的去向早就了如指掌,对她人就藏匿在此并不意外,至于他们要怎么处置自己,那就是另一件她要搞清楚的事。 金月庵并不简单,与同慧勾结一起的韩乐池更不简单。他杀过几个人小凤不晓得,但是手上一定染过血——这是同为杀过人的她的直觉! “算了,先回房,稳住韩乐池要紧,其他再说!” 她匆匆动身,不期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她连打两个喷嚏,抱起了胳膊。 ——哎呀不好,入冬啦。 “好冷!”她小声嘀咕,眼皮子瞬间打起了架,“糟,怎么这时候犯困病……” 万籁俱静,韩府里除了巡夜的家丁四处徘徊,没有其他人在府中走动,她踉踉跄跄地意图赶回自己的房间好不被人发现,但是越走越困,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 “谁!”她摸向那把燕祁云送她的小匕首,定睛一看,对方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 那姑娘也十分惊惶,在灯笼的映照下才认出了她:“你是……新来府上的那位姑娘……” 小凤摇摇头,试图驱赶困意:“你……你是谁?快让开!” 但还没走几步,就又发软,几乎瘫倒一旁。 “姑娘你没事吧?”那姑娘上来扶她。 小凤起不来身,直往那姑娘身上摸索:“我要睡过去了,有没有暖的东西让我热乎下……对了,这是什么?” 她摸到一个烫的热乎东西,立刻抢过塞到怀里抱住。 那姑娘被她的举动惊呆了:“姑娘!这是刚烧出来的吊子,你居然捂在身上?!” “我一碰到天寒就会忍不住睡过去,这时只有捂着烫的东西才能让我清醒一些,”小凤缓了一会,长舒口气,“好了,现在我好多了,不过我要借你这水壶一用,你现在急需这壶水吗?” 那姑娘不好意思地说:“倒也不急,这壶水本是我想用来洗脚的……” “啊?是洗脚水?”小凤顿时有了点嫌弃,但一想这水是干净的,便也罢了,“算了算了,能有烫的也算不错了。” 那姑娘终于能扶起小凤:“姑娘,我看你站都站不稳,我送你回房吧。” “可以啊,”小凤对她产生了好感,“我觉得你人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银珠。” “姓呢?” 银珠苦涩地低下头:“奴婢从小跟着大娘子,没有姓氏的。” “咦?天底下还有没姓氏的汉人?这么奇怪……” 两人言谈间,突然发觉韩府里的家丁多了许多,正急匆匆地在府中搜索着什么。 “那些人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这么热闹了?” …… 就在一刻之前。 韩乐池带了迷魂香,半夜溜来打算闯入小凤房中……谁知准备了半天,打开房门一看,里面空无一人。一摸被褥,是凉的。她已经有一阵不在房中了。 “难不成她真是细作,是专程混入我家打探消息的……”韩乐池思及同慧的话,瞬间翻脸,“混账!” “所有人给我听着,全宅搜寻那个龙小凤的踪迹!任何角落都给我搜仔细了!”他叫来管家,厉声吩咐,“绝不能放她就这么跑了!” 第六十二章、银珠 她回到自己暂住的那处小院,果不其然,韩乐池正大呼小叫地吩咐一班家丁。 “喂,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她忽然出声,反倒吓了他们一跳。 “你……” 灯火的映照下,韩乐池的一双招子瞪得大大的,似不相信她的归来。 她气定神闲地笑笑::“我什么?我去趟茅房,这里怎么就变得这么热闹了。” “刚才,你去了茅房?”韩乐池对她有些狐疑。 “对啊,这几天吃得多了,免不了拉肚子。” 她略一让,身后银珠闪出身形,被韩乐池看着了。 “银珠,你怎么跟她在一起?” 银珠低着头:“奴婢是打水的时候碰到姑娘的……” 小凤接茬:“对,当时我从茅房出来忽然头晕,误打误撞碰到了这位银珠姑娘,她还给了我这壶热水,可以作证。” 她拍拍怀中还抱着的那壶水,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是真的吗?”韩乐池依旧狐疑。 “回少爷的话,是这样的……”银珠回答,在小凤故意的误导偏差中,不经意地就帮小凤做了伪证。 好在韩乐池还挺相信银珠的话,稍稍细思后换上了一张笑脸:“哦……既然如此,都散了吧。” 家丁们散去,银珠也告退离开了。人都走光了,韩乐池向小凤随口客套:“龙姑娘,你上过茅厕后,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好,既然你无事,那便继续休息吧。” 已过了半夜,韩乐池现下已经失去了兴致,急匆匆地想走。 这一回倒是小凤叫住了他:“韩公子……” “怎么?” “我觉得那位叫做银珠的婢女挺不错的,可以把她让给我吗?”她开口便道,“嗯……我的意思是,就我暂住的这几天,让她服侍我,行不行?” 岂料韩乐池闻言转了转眼珠子,面露难色:“那……你得跟我家大娘子说,我可做不了主。” 小凤笑道:“什么?名动苏南的韩大少居然惧内,连个小小的婢女做不了主?” “哎呀!不是这么回事,”韩乐池一听她嘲他“惧内”就更不悦了,“银珠从小被卖身于芸袖的娘家,后来作为陪嫁的粗使丫鬟来到我府中。她的卖身契归芸袖管,谁也动不得。” 小凤不解:“她是汉人,怎么也会被签卖身契?” 韩乐池不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穷人家卖孩子的事不是多了去了,法律都管不上。” “哦,我知道了,”小凤故作揣测,“如此说来,大娘子一定对银珠很好,所以才不愿意割爱给别人……” “呵,这你就别瞎猜了,”韩乐池意味深长地笑笑,自觉今晚是对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彻底没了兴致,“夜深了,去睡吧。” 说着便离开了别院。 小凤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她想,韩乐池今夜没得手,或许要去找别人了。 不知哪个倒霉蛋被他看上,要被他蹂躏了呢。 …… 隔日,她独坐井边,一边擦泪一边洗着大娘子的衣服。今日,她的衣服也换了一件,但是衣服之下的身体伤痕累累,总也好不了。 昨晚……昨晚后半夜,少爷还是来找她了。 想到昨晚的境遇,她的眼中又滚出一颗泪,掉在正洗着的衣服里。 “银珠!”一个男人出现,唤她的名字。 她一惊,先慌乱地张望四周:“旺哥,你怎么来了!” 男人上前抱住她:“我来看你……你怎么在哭?” “没什么……没什么……” 男人立刻明白昨晚发生了什么:“他又欺负你?!” 她挣开他,继续低头手中的活计:“不都是家常便饭了。” “大娘子就坐视不管?!” 她又是一惊,示意他小声点:“可千万别让大娘子知道,她若是知道了,罚我罚得更重……” 男人一愣,一时冲动便想跺脚要冲出去,银珠一把拦住他:“旺哥?你想干什么?可千万不能乱来!” “我实在不服,凭什么做下人的就得受气!”男人既气愤又自责,“是我没用,没本事把你赎出韩家门,让你天天受委屈!” 她劝慰他:“算了,是我命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我会心疼!”他回身又扶住她的肩膀,“银珠,我们私奔吧。” “你……你说什么……” “私奔,趁哪天老爷和几个娘子都不在,我们逃出韩家门,天南地北,随便哪里都能找个地方过日子!” “这不行!韩家有钱有势,苏南又都是他们的地界,万一被他们抓回来不可想象!”银珠说到这里,牙关不禁打战,“我还记得四娘六娘是怎么死的……他们杀一个人那么简单,人死就死了,官府根本不来过问……” “官官相护!都是狗东西!”男人啐了一口,女人这才想到自己说漏了嘴。 “旺哥,这些事,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她又赶他,“你快走吧,免得少爷发现你跟我私会,会迁怒于你……” 男人不服:“你又不是他侍妾,跟我私会又怎么样!” “你不懂!在他心里,只要是被他染指过的,在他心里就都是他的人!”银珠哽咽着说,“我……已非清白之身,不值得你为我冒风险……快走吧!” “唉……” …… 蛾子回来时,小凤捉住了韩家养的一只猫。 普通的狸花猫,毛很厚,看着就暖和。她迅速将猫塞到怀里,这只猫也成为了她的战利品之一。 “哈,有了一只活的汤捂子,这下就暖和了,也不困了!”小凤向外喊道,“麻烦再烧一盆炭!” 老仆向她点头哈腰,同时有些为难:“小凤姑娘,不至于吧,这还没到冬天就烧炭,等真到了数九隆冬,你可该怎么办呢?” 小凤振振有词:“我现在只烧一盆碳,到了数九隆冬,我就烧三盆,这不就行了吗?” “啊?” “快给我拿炭来!”她催促道。 毕竟是韩少爷新接进门的姑娘,谁也揣测不到他的意思,也揣测不出这姑娘日后会不会成为新晋的宠妾。老仆思来想去,不敢得罪,只得应声:“来人,给姑娘支个炭盆!” 不多时,真有个小厮来送炭,也许是他故意的,抹了满脸的黑灰,但是他一抬头,她还是认出他来了。 “……” “姑娘好!”他向她打招呼 ——阿七?! 第六十三章、冒险 她趁着阿七出去倒煤渣,一把拉过他拽到僻静处。 阿七四下张望,嘴里嘀嘀咕咕:“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你别拉拉扯扯的。” “别装了!我有眼线,看过这里附近没有人,说你的真话!”小凤逼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阿七示意她小点声:“那你又干嘛在这里?” “我有事。” “我也有事啊。” “你能有什么事?” 阿七叉腰:“是燕头,他很担心你,特意叫我混进来打探虚实,看看你的情况。要不是他和韩乐池打过照面会被认出,现在进来的就是他不是我了!” 一听是燕祁云的安排,小凤揪起耳畔一簇长发,佯装漫不经心:“我不需要你们来查探我的情况,赶紧走,不要让韩乐池发现了!” 阿七道:“哎呀,其实我们都知道了,你进来就是为了查案……” “既然知道,你还不走?” 阿七挺起了胸:“查案是大老爷们干的,怎么可能让你个姑娘家深入险境啊!” “可我已经找到了同慧的下落,就在韩乐池的大宅里。后面有个庵堂,她就藏在里面,再过不久,我就有法子把她逼出韩家,让韩家颜面扫地!” 阿七向她双手合十:“姑奶奶,我求你不要再异想天开了,韩乐池暗地里都杀过人,你逼出一个同慧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凤惊讶道:“什么?你们知道他杀过人?” “当然啦,他家的姬妾隔一阵子换一波,说白了就是把玩腻了的那些……”阿七拿手在脖子处一比划,向她作了个杀头的手势。 “既然你们知道,为什么不抓他?!” “一是没有证据,二是根本无法取证。这里可是韩家,跟张大人打声招呼就当无事发生,荀大人官小,更管不着了!你还跑进他家门,万一他要对你下毒手,你躲都没地方躲,事后我们说不定连你的尸体都找不着!” “我不进他家门,不也没地方躲!”她说到这里又是怒意盎然,“那日荀大人拒绝了他,他就断了我的财源,还说要整死燕大哥!” 阿七不解:“啊?他看上你,关燕头什么事?” 小凤戳他一指头:“都怪你们啊!成天传谣说他和我是一对,结果燕大哥就莫名奇妙成了韩乐池的眼中钉。” “呃……可这一开始不是你自己……咳咳,我是说,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难不成就真嫁给韩乐池?” “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我暂时也不能离开韩家,”她得意洋洋地说,“我偷听到,他和同慧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特别防着荀大人。而与荀大人有关系的我,又成了他们特别提防的人。” 阿七闻言心底发毛,没想到她竟然卷进这么复杂的事件里去了。 “那你还留着不走?!赶紧跟我走……” 小凤甩开他的手。 “我现在要是走了,就坐实我跟荀大人互通消息,到时候他们要整死的就是荀大人了!”小凤沉吟道,“他们一定在密谋什么大事,我要把他们的秘密搞清楚!” “可是……就算你搞清楚秘密又怎么样呢?韩家……” “哼,韩家又怎么样,”她一拍门框,低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他胆敢造反,否则皇权之下就是蝼蚁一只!现在这小小蝼蚁竟敢惹到我头上来,我不把他家搬空,我就不叫龙小凤!” “别扯了,你一个小姑娘哪有这本事……” 他的废话被小凤打住,她令道:“阿七,想办法出去把消息回禀荀大人,就说我得到了韩家与魔教勾结的线索,而且,我还找到一个人证。” “咦?!” …… 燕祁云就住在韩家不远处的客栈,他心情纷乱,奈何韩乐池见过他的脸,因此又不好露面,只能暂时回避。他在房内来回踱着步,直到地主终于回来报信了。 “祁云!阿七传消息出来了!” 燕祁云忙把地主放进屋:“情况怎么样?!” 地主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的,那小姑娘不肯离开,还说要和我们搞什么里应外合把韩家整垮,这不是在扯淡嘛……” 燕祁云一拍桌子:“真是胡闹!” 地主帮腔:“对,就是胡闹!韩家背后是常阁老,哪里是那么好整垮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燕祁云担忧地看向窗外韩宅所在的方向,“我说的是怕她冲动起来在韩家杀了人,到时候被扭送官府,谁也保不了她!” 地主差点笑出来:“这你就多虑了吧,她一个小姑娘,柔柔弱弱的……” “你不明白!她……”燕祁云欲言又止,“唉!” ——她杀过人。且恐怕不止一个。 小凤的心狠手辣只有他见过,能毙掉一个人还无动于衷甚至笑得出来的,不是经验老道的杀手,就是天生想法有异于常人的变态。 当然,他不希望把小凤看作变态,她也有可爱的一面……啊——燕祁云摇摇头,把这想法从脑海里撇出去——不,他不能这么想。 燕祁云只得问:“她还说什么了,她想怎么跟我们搞里应外合?” “她说她找到了韩家和谳教勾结的证据!” “什么?谳教?”不过,因同慧之事存疑在前,这个结论倒也没出燕祁云所料,“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地主附和:“可不是嘛,一百多年里传了好几次覆灭,最后又死灰复燃了。十七年前,我清楚记得谳教又‘覆灭’了一次,说是捉到了当时的教主,还被处死了……但又有什么用呢?这种东西嘛,只要有人愚昧,就还是会有信众的。” “越国一向严禁各类歪门邪道的教派,若小凤说的属实,韩家这倒确实是欺君的大罪,”燕祁云稍稍沉下心,“那她找到了什么证据?是否属实?” “她说,是一个人证……” …… “银珠。”她唤了一声。 小凤来到井前,银珠的衣服还没洗完。大娘子给她的脏衣服太多了,不仅如此,其他得宠的丫鬟也欺负她,要她帮忙把衣服一并洗了。 银珠的衣服,怎么也洗不完。 银珠抬起头,认出了她:“姑娘,是你啊……” 她的笑容淡淡的,很好看,令小凤想起了宫中那个待她挺好的皇后叶氏。可惜,叶氏自尽了,这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叶氏。 小凤装作四顾:“我听到有人哭,所以过来,结果看到了你。” 银珠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并没有泪珠子留着,才松了口气:“姑娘说笑了,我并没有哭啊。” “哦,也对,你看起来并没有哭,”小凤便蹲到她身旁,“奇怪,我刚听着,怎么像是哭声呢?” 银珠因她的话,回头看了下身后的井,不由打起冷战。 “姑娘,你可不要吓我,这里哪有人哭……” “嗯……那或许就是猫叫吧,冬天到了,猫就开始叫唤了,”小凤从鼓鼓囊囊的衣服里揪出一个猫头,“是不是,小头?” 小猫头“喵”了一声,这是只花色普通的狸花猫,毛茸茸,软萌萌,大部分女孩子喜欢猫,银珠也不例外。 “啊,这是四娘养的猫咪,”她伸手摸摸猫头,“它的名字叫咪咪,哪里叫小头。” 小凤的执拗劲儿又上来了:“天底下的猫都叫咪咪,多俗气啊,我偏要叫它小头,显得我特立独行!若四娘不乐意,让她来和我辩,她必定辩不过我。” 提及四娘,银珠一颤:“四娘她……” 小凤察觉到她的异样:“四娘她?她怎么了?” “没什么,”银珠迅速岔开了话题,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神情,“姑娘,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小凤挑起眉:“我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有趣’,姑娘,你也很有意思。” “我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人,只是个奴婢。”银珠用力搓揉衣服,不想继续搭话。 ——呵,你不想说话,我非要激你说! 小凤接茬:“奴婢又怎么了?我以前也被罚当过一阵奴婢,洗衣服什么的,我也在行,我来帮你!” 她作势要抢银珠的衣服来洗,银珠吓得将湿衣服紧紧护在怀里。 “你是客,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我来,还是我来吧!”她嘴唇轻颤,看向四周犹如惊弓之鸟,“若是少爷看见了,我又要受罚了。” “怎么,他经常罚你的么?” 银珠不想再多言:“姑娘,多谢你一番好意,但是这些事是我们下人做的,你就不要插手了。” 小凤终于直起身:“好,我明白了,这家宅尊卑有别,我不干涉你的事。但……我这个人若是想交朋友,可从不遵循尊卑礼数。” “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银珠,”她作出一张笑脸来,“我想跟你交个朋友,好么?” 第六十四章、接触 “朋友……”银珠默默咀嚼这个词,心底里咽下一丝苦涩,“姑娘,我只是个下人,哪里敢和你做朋友……” “做朋友就是做朋友,哪里有什么敢不敢的?”小凤笑道,“那天晚上你愿意陪我回去跟韩公子作证,我还没谢你。” “那都是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银珠随口客套着,因洗衣服的水溅上了袖子,无意中将之挽起,露出手臂上几道瘀痕。 “你的手……”小凤眼尖,立刻指出。 银珠一边又将袖子撸下,一边念叨“没事”,又是一幅息事宁人的态度。 小凤指着她已用袖子掩盖住的手臂:“没事?你别告诉我这是你自己碰的,我看得很清楚,这分明就是掐出来的!” 银珠回避:“姑娘,你不要再追问了……” 小凤不喜欢再拐弯抹角,直言挑明:“其实,我看得出你心里不开心。” 她注意到银珠撇过头——人被戳中心事大抵是这样的动作。 小凤进一步说道:“你有什么不开心大可以讲出来,说不定我可以帮你解决呢?” “你解决不了的。”银珠打断了她的话头,但是,好似有了些许倾诉的冲动了。 “那你可以说说看。我有很多钱,我倒想知道,你有什么事是钱所解决不了的?” 银珠因小凤天真的话而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然而转瞬即逝。 “这件事,还真是有钱也解决不了……”她说,“我是大娘子家的卖身奴婢,自小就跟着大娘子,一直到她出嫁,陪嫁入韩家,我的卖身契至今还在大娘子那里,谁也赎不了。我这辈子永远得不到自由,只能老死在这里。” 小凤不屑道:“你的身价很贵吗?一百两金子还赎不了?” “哪怕是一万两黄金,大娘子也不会卖的。” “为什么?” 银珠停下动作,陷入往日的回忆中:“我的母亲是大娘子家的一名帮佣,在我有记忆以来,她每天尽是抱怨,我也不清楚我爹是谁。后来她在老爷家呆不下去了,就匆匆偷了老爷家的钱,丢下我,跟一个长工跑了。”银珠说。 “……” “她的债,落到了我头上,我得担起来。所以到我八岁时,我向老爷签下了那纸卖身契。” “你母亲当时偷了多少银子?” “二十两银。” “才二十两?”小凤跳起来,“我随随便便就能把你赎了!” 银珠说:“可你赎不了,因为那纸卖身契上,写的是叫我此生为奴,永不得赎。” “凭什么?!只为了二十两,就买了人的一辈子,高利贷都没那么黑!” “我那时不懂事,按了手指印,等想要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后来慢慢也就认命了。大小姐不喜欢我,因为老有风言风语称,我的亲生父亲是老爷,所以……” “这传言确凿吗?” “我也不知道,”银珠说,“不过,即便当真又怎么样?大户人家这种事太多,老爷与下人私会生下的孩子一般都上不得台面,是也不会认的。更遑论我娘还跟野汉子跑了,我能留在家中当个丫鬟,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 “什么?福气?你管这叫福气?你都被害得不轻了还对害你的人感恩戴德,这不是笑话吗?” 小凤最听不得这个,她一生气就显出一张怒容,银珠生怕得罪了她只得战战兢兢地打住:“小凤姑娘……不是,我的意思是……” 小凤只得解释:“抱歉,我不是在嘲笑你,而是……我以前也住在你所称的那种大户人家家中,见过太多如你这样的女人,一辈子为奴为婢,平日里努力想要讨得主子欢心,谁知一个不慎,该倒霉的依然倒霉……”她顿了顿:“这根本不是福气!是你的人被禁锢了不算,连你的心都被他们禁锢住了!这是他们控制你的手段!” “是啊,可我又能怎么样呢?”银珠叹了一声,“我以前离不开老爷家,现在,离不开韩家。” “那你自己呢?你想离开吗?” “我……”银珠认真思考了一会,便摇摇头,“算了,仔细想想,我在外面也不知该怎么生存……” 小凤拍拍她的肩膀,鼓励道:“笨蛋,外面可好生存了,随便写个[哔]书都会有好多人来买,实在不行,你支个摊子卖大饼油条也比在这里强得多啊!自己赚钱自己花不快乐吗?凭什么干了那么多年分文没有,还要继续看人脸色!” 她眉飞色舞地夸赞外面的世界,好似真的满地金银,要赚钱容易得很,说得银珠还真信了,也随之有所动了心。 “那……倒还真挺好。”她说。 “对呀!说说,你会些什么?” “嗯……我会绣花。” “那你可以绣团扇卖给刺绣的店子,我前些时候见过,那扇子可好看哩!而且卖挺贵,一把十两银!” “真的吗?”银珠有了憧憬。 小凤给她出主意:“不然你可以绣一把试试给我看看花样,我来帮你估个价!” “好,等我有空。” “一言为定!” 对未来不切实际的幻象令两个女孩交谈甚欢,也逐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不过韩家可不是只有她们两个,没多久就有人过来了。 “银珠!”那人见银珠在笑,开口就要训斥,但瞥见小凤也在,神色便缓和了下来,“哦,小凤姑娘也在……” “这位是?”小凤直起身。 眼前是个中年妇人,穿着朴素,不像这个家中的主人。小凤对她的身份已心里有数,但还是要装作不知。 银珠低下了头,向妇人回报:“林嬷嬷,我……我还剩一件衣服……” 妇人眉毛倒竖:“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地偷懒,到时候小姐向你发脾气,你就是活该!” 然而碍于小凤在场,她也不好多发作,只得对小凤再换一张和蔼的脸色,客气地告退了。待好一阵之后,小凤估摸那妇人走远了,才向银珠问道:“所以你身上的伤,就是大娘子发脾气掐的?” “也不全是大娘子……”银珠胆战心惊地盯着月洞门,她怕又有谁突然冒出来,看到她“不务正业”地与旁人聊天。 “那还有谁?”小凤追问,“难不成是……韩公子?” “姑娘,你别再问了,”银珠为难地提醒道,“还有,你与我不同,能走你就赶紧离开韩家,去你喜欢的外面,何必非得撞进来跟我一样困在这里……” 小凤闻言,知道自己依然突入了她的心防,便故意继续引导话题:“你也想得太多了,我只是来坐客,跟韩公子八字都还没一撇呢!这韩家又不是刀山地狱,怎么看你表情,好像见了鬼似的……” “……” 银珠不语,她不敢说。 “难不成,这井里真死过人?”小凤装模作样地往井中看了一眼。 银珠闻言更是惊慌失措:“没有没有!若这口井死过人,我怎还敢在这里洗衣服……” “哦——”小凤拖着长调,以开玩笑的语气逗她,“那听你口气,难道韩家的其他地方,死过人?” 她满意地看银珠半张着嘴,显然距离她吐露真相只差一步了,但是—— “姑娘,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为好!” 就在这时,银珠也洗好了最好一件衣服,忙不迭地收拾好所有的东西赶紧离开了。 “喂!”她在她背后喊了声。奈何银珠好似不愿意再跟她搭话了。 “切……口风还挺严,想套出话来似乎不太容易,”她想着,摸摸怀中的小猫头,“不过,本姑娘有的是方法,早晚撬开你的嘴,让你跟我回家,做我的婢女!” 第六十五章、长夜 夜半,燕祁云站在窗边,紧盯着对面韩家的方向。他住在客栈的二楼,附近只有这间客栈位置较高,能稍稍看到墙内的动静。夜已经深了,宅子里黑沉沉一片,偶有几点灯火经过,是下人巡夜的灯笼发出的光。 但看不到小凤那间房,她所住的房间位于宅院里侧,即便白天也难以观察。 看了好一阵,燕祁云不自觉地锤了一下窗框,深知现在恼怒也无济于事。他自责那日没有察觉出她说话有异,没有坚持拦下她。 “小凤,你可千万不能冲动……”他喃喃道。 “我冲动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女子的问话,他的第一反应是握刀回头,惊见那小姑娘出现在这房间里、他的身后。 “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没有啊,”她向他一拍手,“只是……你睡着了而已。” 他再观四周,景色丕变,这哪里还是客栈,分明又回到了他日日所见的那个梦魇中! 只是这一回,他好歹没被绑着了。 小凤兴致勃勃地在他梦里踱步参观。 “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每次进到你梦里,看到的都是这里?” “这里是个山洞。”他闷闷不乐地说。 她停下步伐:“废话,我当然看得出这里是个山洞,但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山洞能让你一直念念不忘?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避开话头:“我都还没问你,你为什么能出现在我梦中?” “天赋,”小凤兴致勃勃地说,“哎呀,做怪物挺好的嘛!很容易就能操控人心,那自然也就能随便侵入他人的梦中咯!” “真是胡闹,快从我梦里出去!” 就知道他会训斥,她卖起了关子:“你要我现在离开,我就不告诉你我在韩家找到了什么!” 燕祁云只得长舒一口气:“你找到什么?” 小凤说道:“一个婢女,她亲眼见过韩乐池杀了自己的两个妾侍,而同慧似乎能帮助韩乐池处理尸体。看来那个金月庵,并非单纯兜售假药,他们暗地里好像还在做杀人越货的勾当,而且已经干了很久了。那个同慧的背后,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阴谋,如果深挖的话,或许会挖出一个惊天大案来……” 燕祁云越听眉头越紧蹙,抿着唇沉默不语。 她说完,观察到他的反应:“燕大哥,你怎么了?” 燕祁云严肃地说道:“你还是快点离开韩家吧,听你这么一说,太危险了。” 她毫不在意地“啧”了一声:“燕捕头,退避三舍是男子汉的作为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你得了证据又怎么样呢?”燕祁云提醒她,“是,我听阿七传来的消息说了,你找到了那个姑娘做人证。可是,即便她被你说服肯作证,又有哪个衙门敢收!” “对啊……”小凤被提醒,自顾自思量,“荀大人官小,不行;张大人疑似与韩乐池有勾结,不行;都不行就再往上告嘛,难不成就放任这韩家在本地为所欲为横行霸道?” 燕祁云拦住她的话头:“小凤……你是深宅大院里出来的,不知道外面的险恶。其实有很多案子,不是有了证据就能定罪的。还要看犯案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哦,你怕了?”她调笑道。 “这是两码事,”燕祁云正色,再次叮嘱,“你不要以为这种事好玩,赶紧离开韩家,他不是一个你就能扳动的!” “可我现在若莫名离开了,韩家岂不是更会生疑,到时候他们针对的就是荀大人,那我连在这里的最后的靠山都没有了,以后住在这里还怎么安生!”她说到此处,面上掠过一丝狠戾,“我一定要除掉他不可!” “小疯子!你知道他是什么人,说除掉就除掉?!”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意气用事把他捅死的,我会用我的办法!” “就凭你找到的一个人证,去证明韩家和谳教勾结?”“虽然朝廷严禁佛道以外的宗教,尤其严禁谳教,若查实便以谋反论处……但如何查实、怎么递交、递交给谁,这些都不是凭你三言两语就能定夺的!你先离开韩家,我们回木渎找荀大人再从长计议,总会有方法……” 小凤闻言低声嘀咕:“你是这么想,荀大人都未必愿意啊……” “你说什么?” 小凤浅笑:“我那日跟随韩乐池离开后,你应该已将我留给你的信交给了荀大人。阿七能放下木渎县的公务受你差遣混进韩家,理当这件事也是荀大人知道的。但你竟然没有直接白天拜访韩乐池来要人,却只授意阿七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看起来,这不太像是你的个性啊。” 燕祁云不得不承认:“是荀大人,因为她不允许我露面,只让我们暗中盯梢。” “那你知道她为何要这么做呢?” “难道你知道?” “哈,燕大哥,你擅于抓人,但是对朝堂之事所知甚少,我猜得到,大人自有妙计,但未到大局底定,我不能替她说。你等七天,再等七天,一切必有定夺,你只需要将我的发现传达给荀大人即可,”她随之道,“燕大哥,其实我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不同罪。我告诉过你,我家里也年年会有莫名死去的人。我家里……我是没办法管的,但韩家,我管定了!谁叫他惹谁不好偏惹到我头上!” 眼看是不可能将她说服,燕祁云不得不叹了声:“小凤……” “怎么?” 他抱起胳膊:“我是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官宦府地,能养出这样一身江湖气的千金小姐。” “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拐着弯笑我?” “我没在笑你,我只是在想,”他忽然有些惆怅,“如果当初有些事……算了。” 不得不说,身在公门,有太多的规矩令他不得自由。他并非没有憧憬过江湖快意,但真正的江湖,又岂是真能容人恣意妄为的。 他摇摇头,回过神来,但她却以为他又在惋惜与塔吉安娜的关系,立刻道:“过去了的事情,结束就结束了嘛,没什么好想的……我师傅就是这么教导我的:这个世上没有假如,已经发生的,就是发生了;想要做什么,就要立刻去做,免得日后遗憾。这也是她师傅教给她的……” “你师傅?”燕祁云乍听这话有些熟悉,“就是他教了你轻功?” “呃……是……那个……” 她的反应很奇怪,提到她师傅,便显得支支吾吾,好似这个人是不可以提的。 “只是谈谈你师傅,干嘛这么慌慌张张的?” 她一顿,惊慌道:“不是!是梦境外,有人在解我衣服!” “啊?!” 他猛地醒来,发现原来他竟然靠着窗框睡着了。他身处的依旧是那个客栈的二楼,但回忆起梦中所见情景,却又如此真实…… ——有人在解她的衣服?! 想到这一点,他暗道一声“不好”,思忖再三,终忍不住,从洞开的窗户向韩家一跃而下! 第六十六章、尾针 “大胆!”小凤甫一睁眼,挥手就朝对方扇一大耳刮子,“是谁对我无礼!” 黑暗里传来“啪”一声脆响,对方也被她打懵了。 “你怎么没晕?!” 小凤认出对方的声音,语气稍微放缓了些:“哦,是韩公子你啊?” 说罢一记头槌,意图撞得韩乐池头晕眼花之际乘机逃脱,谁知对方受击吃痛,向她一掌劈来,被她险险闪过,但也因此无法脱身。就这样,两人拳脚你来我往,就这么在床上扭打起来,直到她渐渐不敌,被韩乐池缠锁住双手,仰面按到床上。 然而,韩乐池虽得胜,却也累得气喘吁吁:“奇了怪了,怎么已经醒了?唐门的迷药应不至于这么差……难道是过期的?” 小凤并不挣扎,她发现了一件事:“原来你会武功?!” 韩乐池淫笑着靠近:“你不是也会?” “只是会些皮毛,还不是被你制住了……”她又撒起娇,“韩公子,你弄得我好疼,松一下呗?” 韩乐池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混进来另有目的,现在再怎么装也没用,今晚我势在必得!” “嗯?这话我怎么好像也说过……” 韩乐池作势便亲,小凤突然想起:“啊等等!” ——反正他自己送上门,便先试试,能不能从他口中探出些秘密! 她盯住他的双眼,盘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杀过人?” “没有!”韩乐池断然否认,但下一刻又委婉地承认,“不是我亲手干的,不算是我杀的!” 他忙打住:这是怎么回事? 小凤笑道:“真的假的,你好好一个富家公子哥,又不愁吃不愁穿,没事杀人作什么?” “因为要供奉给圣子……”韩乐池虽然不由自主地承认,但他很快岔开了话题,“这你不用知道得那么清楚了,你只要知道,你不听话也得死!只要你今晚肯乖乖听话,以后穿金戴银,有的是富贵等着!我是不会亏待我的女人的……” 便又要亲来。 “啊等等!”小凤继续一本正经地盘问,“如果你杀了好多人,他们死了,怎么官府不来过问的吗?” “呵,老实跟你说吧,知府张三就是我养的一条狗,只要我不提,他敢管么?至于你们木渎那个荀莺,我就更不放在眼里……”韩乐池觉察自己再次失言,赶紧打住,“咳,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小美人,你现在插翅难逃,再想用岔开话题来拖延也是无用……呃……” 他突然瘫倒在她身上,小凤才从他的背后收回自己的一根尾巴。 “哎呀,尾巴自己动起来蜇了你,真不好意思,”她道完歉道,“可这尾巴是新长出来的,我也不太好控制,所以你这就是活该咯~” 不过为免出事,她检查起韩乐池的动静,发现他竟然微微打起了呼噜——原来这根尾针只能让人昏睡,这倒令她有些失望。但她同时庆幸:“还好只是睡着了,若你死了,我反倒难以交差!” 她正扒韩乐池的衣服扒得起劲,忽觉外面人影晃动,她警惕地贴到门窗边轻喝一声:“谁?!” 那人便也不再隐藏,只得叩门三声:“小凤……” 她听出是燕祁云的声音,赶紧开门令他进来再警惕地合上门,回身数落道:“你怎么来了!不是都叫你不要来……” 看他不语,她自顾自地念叨开了:“哦,我知道了,你担心我……用不着害羞,你可以直说呀!” “你没事吧?”他终于干巴巴地问她道。 “废话,我能有什么事,”她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却发现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身上而是盯着韩乐池,她扫兴道,“哎呀放心,他被我的尾巴放倒了,只是睡着了,没有死……” 原先担忧的事情并未发生,令燕祁云松了口气。既然小凤无事,他作势就要走了。 忽然,外面传来动静。他按住小凤将启的两扇门,两人屏息,听得外面有人大呼小叫。 “我刚看到一条人影,向那边去了!” “快追!” 小凤反应过来:“不好!你快走,不要被他们发现!” 然而那群人脚步渐近,他道一声:“不行,来不及了!” 两人相视一眼,她冒出一个好主意。 …… “刚才老丁声称确有看到一条黑影往这个方向闪过,但这里风平浪静,莫不是他眼花了?” “即便他眼花也要检查仔细,若真有外人擅自进府而不查实,真出了事难道由你担着?!” “是……葛总管……小人说错话了……” 一名家丁在旁唯唯诺诺地道歉,被唤作葛总管的男人熟视无睹,在一群下人的簇拥下,他踏进了一座小院。 “这里是……”他认出这个小院,一时有所顾忌。 方才向他道歉的家丁解释道:“是新来的龙小凤姑娘所住的别苑。” “我当然知道,”葛总管说,“是那个从木渎来的龙小凤……” “对,对……” ——于是,这倒有些难办了。 龙小凤是韩少爷的新宠,韩少爷往往对新宠格外偏爱,一般不许其他人等轻易叨扰。但那龙小凤偏又是木渎荀莺手底下的人,韩少爷对她有所设防也是葛总管知道的。现下深夜有人闯入韩家,往的是这个方向,又恰巧消失在这座院落里,按理说,龙小凤因此更为可疑,不搜不行…… 葛总管想了又想,终于打定主意:“进去搜!” “慢着!谁在外面?!” 从屋内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声音,葛总管立刻拦住下人,向禁闭的大门抱拳:“龙姑娘,有家丁通报称见到一贼人越墙而入,为了安全起见,我等要搜查你的房间,深夜叨扰,还请见谅!” “你们不能进来!”小凤坚持道。 葛总管向前一步,贴近房门:“我们不能进?为什么?” “因为……我床上有个人啊。” 门忽然打开,葛总管与少女近乎贴了个脸对脸,惊得他立刻后退三步。 “你……” “我?我什么啊?”小凤故意整了整没系好的衣服,向他们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我都说请你们不要进来了,吵醒了韩公子,他可是会大发雷霆的!” 便手一指屋内,葛总管掌灯进屋照个清楚——一半床帘未放下,显露出床上所躺男子的一张脸,正是韩乐池! 眼见主人就在此地,葛总管不敢怠慢,连忙退出屋内。昏暗的煤灯下,他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家丁往屋内探了一眼:“葛总管,那我们还……” “哎,少爷在此,不必了,”他拦下其他人,悻悻地瞪了小凤两眼,“我们走!到别处去搜!” 她目送他们离开,立刻又合上门,回身拉开那另一半床帘:“喂,他们走了!” 紧贴床栏的燕祁云这才跳下。他的脸色比刚才葛总管的还难看,小凤以为是他正人君子的毛病又犯了、不愿意跟个姘头似的藏头藏尾,便向他调侃道:“那些大戏唱的不都是这一出,正好此情此景,利用一下也无妨啊!差点被看光的可是我,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燕祁云神色凝重,向门外踱了两步:“不是,我是在想,刚才那个人,无论声音还是样貌,我好像都在哪里见过……” 小凤道:“他是韩家的总管,说不定会到街上买菜什么的,你当然有可能在街上跟他打照面。” “不可能,我常来苏州府,以前从未在街上见过这个人。我听他们说他姓葛?” “对啊。” “那……我应该确实见过他。”在一阵良久的沉默后,燕祁云终于想起来了,“他叫葛宗明,是不是?” “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姓葛。” 燕祁云探寻记忆,更是笃定:“我刚透过床帘的缝隙看过了,那就是葛宗明。葛宗明是岳阳门下首席弟子,九年前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他一名武林高手,怎么会跑到苏州给韩乐池做管家呢?” 小凤想了想:“这么说来,韩乐池也会武功。说不定是韩公子聘来的师傅?” 燕祁云瞥了眼人事不知的韩乐池:“他也会武功?什么样的武功?” “他刚才想轻薄我,就……这样!” 她忽然出手,先起一掌劈来把燕祁云逼到墙角——燕祁云知道这是她玩兴起了,是要与他复盘韩乐池的招式,便尽量收力以对。然而小凤才不会因他收招便放过他,几番拳脚之后,手作缠蛇状,锁住燕祁云的关节就要向他头上按……奈何他俩现下是站着的,她人又矮,跳起来也够不着他头顶,只能把他的两手按到他的胸上,浑然不觉身后那一对尾巴探出衣领,更因吃到了他的豆腐而欢快地摇来摇去。 “别闹啦。”他轻轻推开她,她虽然动作学得像,但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练过,根本没有什么力道。燕祁云琢磨了一下她所展示出来的路数,推翻了她的猜想:“这不对,这不是岳阳门下的路数,一定不是葛宗明教的!” “那就是说,韩家还有高手?”小凤耸耸肩,“不过有钱人豢养武林高人做自己的保镖,好像也无可厚非啊。” “不可能,三年前我听说葛宗明身负命案,被朝廷通缉。韩乐池身为朝廷要员的眷属,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却还敢把他留在家中。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小凤附和道:“何止,他不也把同慧藏在家中,同慧现在也是要犯啊!” “这韩家卧虎藏龙,你待在这里真的不安全,”他想拉她,但手悬到半空又放下,“可是大人要我不得插手,你……” “大人说得对,你得听她的,赶紧离开不要被人发现了,”小凤再次宽慰他道,“你放心,我也不是什么软绵绵的小羊羔,若无十足的把握,我又怎敢出现在这里呢?” 她指向呼呼大睡的韩乐池:“你看,你就不能信我一次吗?” 他只得同意:“好吧,你自己当心。”末了补一句:“也不要冲动乱杀人!” “好啦我知道!” 待燕祁云也离开这间屋子之后,她今晚可算可以消停了。可恨的是,床上多了个人,她从来不喜欢把床分享给别人,更遑论韩乐池睡得跟死猪一样,推都推不动。 她往他大敞的胸上乱摸了一把,手感不如燕祁云的好,便恼火地踢他一脚:“你把我床睡了,我睡哪里?” 韩乐池自然没有反应,他睡得正沉。 于是,她唯有无奈地躺他身旁:“算了,挤一挤。” 良久之后,她也陷入了沉眠,然而就在她睡着之后,那另一根未扎过韩乐池的尾巴不自觉地蠕动、摸索……慢慢地,挪到了韩乐池的身边,直到探出尾针,扎进韩乐池的肚脐。 第六十七章、寄生 韩乐池是被一脚踹醒的,这一脚力度还挺大,直把他从床上踹了下来。 “谁?!怎么回……” 他回过头,打眼看到床上抱着被子的小凤,以及染了床铺的那一小摊鲜红。 韩乐池揉了揉眼睛,确定了一下自己好像是真醒了,不是在做梦。按照他的经验,这一滩应就是那处子之血,也就是说他昨晚得手了……可是细细回味一下,对于昨晚,他怎么完全想不起来呢? “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摸摸自己的脸,嘀咕一声。这时,小凤也醒了。 “你……”她在被子上蹭蹭,打眼看到地上半趴着的韩乐池,以及染了床铺的那一小滴鲜红——瞬间瞪大了双眼,并紧张地将盘在腰间的尾巴又紧了紧。 ——糟了,没想到昨天尾针蜇得他太重,竟然流了血,万一他起疑的话,那可怎么办呢? 两个人皆衣衫不整且各怀心思,韩乐池只得率先打破尴尬的气氛,指着床上那滩血道:“在下与姑娘,昨晚……” “昨晚……怎么了?”她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 “昨晚在下喝多了酒,一时冲动,令姑娘破了身,但是……在下一定会负责的,所以……”他激动地上前抱住她,又被她一脚踹下床。 “什么破了身,我哪里破了身,你在说什么?” 韩乐池指向床上的那滩血:“小凤啊,这个就是破了身才会出现的,是……你的处子之血啊!” “啊?你就因为这滩血就以为……”毕竟宫里也有这样的风俗,小凤一挑眉,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装模作样地弹了弹指甲,用随便的口气说道,“咳,没错,我被你破身了,你以后要好好待我。” 韩乐池一时激动,又上前抱住她:“那是自然,我从不亏待我的女人!” “那我要四娘的猫!”她露出一张笑脸,立刻提出自己的要求。 这分明就是个小女孩的要求,要满足太简单了! 韩乐池一口应下:“这小意思,一只猫而已……” “但我得跟四娘知会一声,你带我去找她,我到现在都还没见到四娘和六娘呢!”她又央求。 “这……”韩乐池这便有些为难了,“四娘和六娘,不在。” “不在?” 他直起身,随口扯道:“她们回娘家了,我已把她们休了。” “真的假的?”她狐疑地盯着他。 她的双眼又大又亮,盯得韩乐池一阵恍惚,真话脱口而出:“当然是假的,其实她们已经死了……” “哦……”小凤啧啧。 “不是,”韩乐池讶异中捂住了自己的嘴,“奇怪,为什么我老会对你说实话……” 但下一刻,小凤又盯住了他:“那四娘六娘是怎么死的?” “她们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自尽身亡……”韩乐池是这么说的,但憋不住下一句又纠正了自己的谎言,“是我把她们处置了!” 小凤无辜地望着他,既不害怕也不困惑。韩乐池见她反应平淡,干脆实话实说了:“算了,说清楚也无妨,反正你如今成了我的人,以后也是要知道些规矩的!四娘和六娘,就是因触犯了家规,才会被处置……” “就是不能背叛你?”小凤打断了他的话。 “呃……没错!” 小凤笑嘻嘻地拍拍手:“那太巧了,我也一样,但凡是我的东西,就不可以背叛我;但凡是我的东西,就不允许他人染指。你跟我,还真蛮像的!” 她也没问为什么衙门没来管。但她始终保持不变的好奇态度,令韩乐池心底里有些发毛了。 ——哪有小姑娘听说这家里死了两个人一点反应都没有的! 韩乐池勉强地笑笑:“真的吗?那还真是……”但是突然,他抱住肚子:“哎哟……” “你怎么了?”小凤凑近。 “不知怎么,肚子有点不舒服,”韩乐池打了个恶心,退了一步,“可能是大清早起来饿着了,你要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好呀,我想吃蛋饼,还要一碗焖肉面,”她向他点头示意,“多谢公子款待。” …… 韩乐池逃也似地前往了同慧的住处,未等坐下,先向同慧述说昨晚至今早的怪事。 “你说什么?你接连向龙小凤说了实话?”同慧闻言大怒,完全失了她出家人的风范。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看到她的眼睛,就没有办法说谎……”韩乐池说到一半由衷感叹道,“她的眼睛,是那么无辜,那么纯洁……” “什么无辜纯洁,我看她是我教中人,善于媚术蛊惑,你是着了她的道了!” 同慧十分生气,一掌拍向身旁案桌。然而韩乐池却因她的这个猜测暗自欣喜。 “那……若她与师太真分属同门,就不足为惧了呀!” ——也能左拥右抱了呀! 同慧清楚他心思,剜了他一眼:“可我在教中,也确实未曾见过有她这么个人……这个人来历不明,你这段时间还是别碰她为好!你知不知道,昨晚有不明人士进宅!” “知道了,葛宗明早上与我回报的,”韩乐池抿了口茶,“不是没搜到嘛!说不定是老丁年老眼花看错了。” “还是小心点好,葛总管说那个黑影可是在龙小凤的宅院里消失的,当时你睡了……但也不排除那人是躲在暗处,你和其他人都没有发现……” “那……这事我得回去问问银珠。昨晚她理当在门口把风的。” “银珠?”同慧不解。 韩乐池笑道:“你以为昨晚是我一人前去的吗?怎么可能。芸袖是个醋坛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虽说我娶了那么些侍妾,她明面不说,暗地里恨透了其他女人。就让她们互相恨着呗,互相斗一斗,让她们发泄发泄无处安放的精力。女人嘛,就这点花头。这些天她盯我盯得紧,不许我找龙小凤,还好有银珠在,我就以银珠作幌子,明面上就有了个借口。反正事后无论怎么着,她必定恨的是银珠,不是我,也就不会给我多惹什么麻烦了。” “公子这一招将仇恨转嫁她人,妙啊,”同慧玩味地说,“不过你别忘了,我也是女人。” 韩乐池缠上来:“哎,师太与我院子里那帮子女人都不同,在下又岂会将矛盾落到你头上,你放心……” “那龙小凤呢?你觉得她与你院子里的那些女人比起,如何?” 韩乐池转了转眼珠:“她嘛……该碰的都已经碰啦,也就那么回事。若师太觉得实在可疑,便做了她,以绝后患。” “那倒也暂且不必,”同慧这时却有了踌躇,“万一真是我教门下谁的徒子徒孙,我若害了她,不就得罪了教中的谁么?还是待我传信于我师兄,让他查一查,再做定夺。” 她说着,转头欲与韩乐池亲热,不期触碰到他身上什么地方,韩乐池猛地一缩,坐了回去。 “公子,你怎么了?” 韩乐池有气无力地说:“不知怎么回事,今早起来便浑身无力,恐怕是昨晚太过尽兴……可我又不记得昨晚做了什么,那个龙小凤真是颇有手段……” “说不定是她给公子下了毒,让贫尼来为公子把脉一试。” 一小阵静默之后,同慧低低地“嗯?”了一声。 韩乐池慌忙问道:“师太,莫非她真给我下毒了?” “呃……不,只是脉相奇特,我一时分辨不出病症,”同慧诧异,“怎么会这样呢?” 韩乐池又紧张地猜测:“师太,还是说……是我身染绝症,将不久于人世了?” “那倒不至于,”同慧支支吾吾,只得道,“这样吧,还是请公子另寻一名大夫上门诊治看看。这个病症,贫尼不好确定啊。” 第六十八章、喜脉 “什么?喜脉?!” 韩乐池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跟前的大夫。大夫擦擦额头的冷汗结结巴巴地说:“是……是,韩公子,这个情况是这样的,刚才为您把脉的时候确实……” “你不用说了,你给我滚!” 他把大夫轰了出去,葛宗明上前向他献策:“少爷,苏州城里论医术高明者,当属观前的刘弦安,不如属下叫下人将他请来……” 韩乐池悻悻地打断他:“不用了,刘弦安个性古怪,之前与我有点过节,未必肯来啊。” “但少爷身体抱恙,拖着恐怕不妥。” “只是浑身有些无力,又感到反胃恶心……许是昨晚受了点风寒,应该没什么大碍,不看了不看了!”韩乐池顾着另一件事,“话说回来,你跟我说昨晚有人入宅,你曾前往龙小凤房间搜查,是不是?” “是!” “那你当时,有没有看到银珠?” “银珠?”葛宗明细想了想,“并没有。” “哦……”韩乐池皱着眉头想了想,“把她叫过来。” 葛宗明依言传讯下去,不多时,门外果然转进来一个女孩子。 小凤张口便不满道:“喂!你为什么一天都躲着我?” “怎么是你?” 韩乐池口中一口茶喷出,他没想到这姑娘也跑来了,不禁为之有些头疼。 小凤挑了挑眉:“我是一个人闲得无聊来找你玩。怎么,你不想看到我吗?” “呃……不是不是,”韩乐池只得招呼她坐下,“算了,你来得也正好,我想求证一件事。” “什么事?” 就在这时,一名家仆领着银珠也进来了。 “少爷,银珠带到了。” 银珠甫一进屋便看到小凤,显出一瞬惊慌之色,随后便强忍了下去。 “既然你们两个都在,那就好了,”韩乐池拍拍手,开始发话,“葛总管早上与我说,昨晚疑似有贼人入宅,但昨晚我睡得比较沉,没听到什么动静。恐怕有人趁我熟睡,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银珠你说,昨晚你守在屋外,可曾有什么发现?” 银珠向韩乐池跪下:“少爷,奴婢什么也没有发现……” “没发现?”韩乐池冷笑一声,望向小凤,“小凤姑娘,你也没有什么发现么?” 小凤耸耸肩:“干嘛,我在陪你睡觉,能有什么发现?” “哦,你陪我睡觉?”韩乐池同样一声冷笑,又转向银珠,“银珠,你说说,昨晚我进入小凤姑娘的房中后,都看到听到什么了?” “奴婢……”银珠抬头,又瞥了一眼小凤,“看到公子进去关了门,然后好像房间里有扭打之声,再后来……” “后来如何了?!”韩乐池催促道。 小凤端坐,依旧笑吟吟地望着银珠,但手暗自摸向袖中所藏的匕首。 银珠道:“后来,屋内传来了……那种声音……” 大家都知道那种声音是什么声音,葛宗明在旁尴尬地偏过头,就连韩乐池也不得不清了清嗓子。 “咳……那种声音……之后呢?” 银珠摇摇头:“没有了,奴婢待屋内声音平息,因为困顿,便回房睡觉了。” 匕首登时收回。 她有些惊讶,望着银珠的目光也更有深意了。 但韩乐池可不满足于银珠的回答,他当即起身,生气地在银珠身前走来走去。 “我要你在门口替我把风,你去睡什么觉!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银珠告饶道:“奴婢知错了,但是……奴婢最近受了风寒,体力不支,实在是撑不住了……” “知错还敢顶嘴找借口!”他甩了她一巴掌,指着她道,“原来我染上风寒,也是由你过给我的?!” 葛宗明当即插话:“银珠,掌嘴!” “是,奴婢知错了,请少爷恕罪……” 她一边反复念着这一句,一边左右开弓扇自己的嘴巴,没打几下脸颊便红了。 “哼!”小凤一跺脚,转身向门外走去。 “哎哎哎,你又去哪里啊?”韩乐池去拉,口气软下来。 她指向跪地扇着自己的银珠,发起脾气来:“我怀疑你是在指桑骂槐借她骂我!” “这又是哪里的话,没有的事……”他哄她道。 “若非如此,你干嘛对我问了跟她一样的问题……难不成,你怀疑那个什么贼人跟我轧姘头?!” “我……我没……”他本想否认,但在看到小凤双眼的那一瞬间,又改了口,“是,我本来是那么以为的,真是不好意思。” “你太过分啦!昨晚明明是你……早上醒来我睁眼看到的也是你!你居然好意思怀疑我?!” “哎,你别生气……”他自知理亏,也没法多说什么。 “滚!我最讨厌别人冤枉我!” 她说罢,当真怒气冲冲地跑了,不过她再怎么发脾气也跑不出韩家,只是这姑娘脾气这么差,若真将她讨进门,以后不知还要闹出多少波澜…… 韩乐池摇了摇头,一时无奈:“呃……葛总管,你看这女人,就是小家子气。” 葛宗明是个严肃的人,对这种事只能沉默一对。趁着气氛平和,银珠便也停下了掌嘴,默默地退了出去。 她揉着被扇过的双颊回到自己的住所,合上门,来到镜前。这块铜镜破破烂烂,是以前娘家的老爷赏的。镜子许久未磨,都照不清脸孔了,因为她没工夫,也没有钱。 她照得入神,浑然没有察觉镜中还有另一个人。 “喂。” 直到她出声,银珠才吓了一跳。 “龙姑娘?!”她惊诧地转过身,看到小凤,“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小凤问道。 银珠抚着胸口,感觉心跳得没那么厉害了,这才道:“因为……这里……是下人的住处……” “你放心,周围没有人,我看过了,”小凤道,“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找我……什么事?” “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刚才……你为什么不指认我?” 银珠想要避开话题:“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要装了,其实昨晚,你一直都在屋外,是不是?”小凤质问道。 “……” “你没有发出声音,所以我还真没注意到你的存在。说说看,你都听到了什么?” 她的双眼紧盯银珠,恍惚中,后者不知不觉坦白了心里的真话。 “我没听到什么,只听到你与木渎县衙有关,外面有人接应,并不是真心要嫁入韩家,昨晚那个可能就是来接应你的人,所以我想……”银珠定了定神,惊讶道,“我为什么会说这些?!” “你想?你想做什么?”小凤继续逼问。 “姑娘,我要做事了!” 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不说清楚,我不会让你走。” 那双眸子又盯上,那像蛇一样的眼神,冰冷、阴森…… “我想……”她在那双眼神的凝视中,咬牙切齿道,“我想让你扳倒韩家,令韩乐池不得好死!” 小凤放开了她。 “我……我说出来了……”银珠摔坐在地,“姑娘……这些话不是真心的,你不要放在心里,不要告诉别人,求你……” “哈……哈哈……好有意思!”谁知对方不以为意,反而抚掌笑道,“你真这么想?为什么?” “我……因为我在韩家受尽凌辱……”银珠急忙捂住自己的嘴,“我不能再和你说话了!韩家容留我一处栖身之地,我该感激才是,不该为了一点小事斤斤计较记恨少爷和大娘子……” “真的?”她又盯住了她。 然而在她的目光中,银珠艰难地回答:“是……我真的……也是这么想的……” 如此坚定,又如此软弱……小凤并没有过于惊讶,毕竟在宫里,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他们的两种想法都发自真心,却背道而驰,且从未对自己的矛盾之处有过半分疑问。于是这些人的后半生,便消磨在了自己前半身对主子建立起的“忠心”里。 银珠该坦露的都坦露了,只得向萧峰告饶:“我只是个自私的下人,请姑娘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自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只是想为自己考虑,这有什么好羞愧的?”小凤理所当然道,“你好好想想,你在你家小姐家待了那么多年,又在韩家待了这些年,他们给你过半点好处么?就一日三餐?片瓦遮头?这在外面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做到,还能过得比在这里更好,但他们放了你么?他们要你无私,只不过是为了困住你,压榨你,利用你……才没为你考虑过呢!” 银珠低下头。她何尝不知道呢?可是,她无法反抗,也不知该怎么反抗,她害怕失败后会落入更凄惨的境地。 小凤清楚她的顾虑,也知道她对自由的渴求。虽说利用人的弱点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但作为一个怪物,好像也不该被人的道德所束缚。可耻就可耻。 “我会达成你的愿望,甚至可以助你离开韩家!”这点,她倒是没撒谎,“但作为交换,你也得帮我,好不好?” 在一阵长久的犹豫后,银珠终于被打破了心防:“你要我怎么帮你?” “那当然是……”小凤捻起一簇头发,“把你在韩家所见的违法勾当,一桩一桩,说给我听呀!” 第六十九章、殷勤 当听到小凤的这个要求,银珠的面上浮现一丝惊恐。 “你怎么了?”小凤不解。 银珠避开她的目光:“其实我对少爷的事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很多不认识的女子被罗大师送进来……” 小凤听到了一个新名字,问道:“罗大师?宅里有这个人?” “有的,但是最近他去外地了,人不在宅中。” “那么那些女子呢?后来都成了韩公子的妾侍?” 银珠悲戚道:“不……那些女人后来再也没出现过。而成为少爷的侍妾也并非是好事,他喜怒无常,疑心又重,一旦心里不快,就拿侍妾开刀。而被他处置了的侍妾,也跟那些被送进府来的女子那般,统统消失了。” 小凤狐疑道:“奇了怪了,既然进了家宅,怎么会没见到了呢?就算是被杀了,那么尸体能藏在哪儿?” “不会有尸体!” “哦?” “上月,四娘因被疑偷了大娘子的宝钗、六娘因被疑给三娘下药滑胎,双双被少爷处置了。他特意叫我在一旁看,甚至要我帮一把手,将六娘按住,我没有办法,我……”银珠说到此处,情难自抑,不由望着自己的双手低低啜泣。 小凤忽悠她道:“被胁迫杀人不犯法,你继续说!” 其实她自认这也不算忽悠,如果银珠到时愿意上堂当个证人,功过相抵,按照新法大概也就只要被囚个一两月,对一个人而言算不上什么损失。 银珠没什么见识,立刻被小凤忽悠住了,当即松了口气,继续道:“四娘被吊死,六娘被溺死在水盆中,随后,罗大师来了。他把两具尸体带去了家宅后面的那座庵堂里……” “那座庵堂?”小凤晓得就是那同慧的庵堂,“你知道庵堂里住的,是什么人?” 银珠摇摇头:“那位师傅以前就住在韩家的,平日深居简出,少爷也叫我们任何人不得叨扰她,但他倒是经常出入。我不知她是什么人……” “哦?她以前就在韩家的么……”小凤心下思忖:看来这个同慧与韩家早有勾结。而韩家又是当朝常阁老的眷属,在留在此处探听一阵,指不定会捅到上头去…… ——那么,这倒是自己不愿意见的局面。 小凤希望自己能留在小地方,不想再被捉回京城,所以不想引起太大的注意。但若这回因韩乐池一事牵扯到京城高层,那到时一群京城的高官下来视察发现了自己,不知又会变成怎样的局面…… 她心里忐忑,银珠不知她的想法,继续说下去。 “那位师傅消失了一阵,最近又回来了,更加闭门不出。在她消失的那段时间,罗大师开始频繁出入这座家宅,直到她回来,罗大师也没离开。我不知罗大师叫什么,少爷只让我们这么叫。这宅里好多人都是这样,所以我真的不知道他完整的名字……” 同慧消失的那阵,或许就是在苏州府开金月庵的那阵,后来出了事就又躲回了韩家,这才令银珠又见到了。而银珠从未出过这座家宅,所以也并不知道同慧在外面闹出的乱子。 “那没事,除此以外呢?”小凤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你看到罗大师带着尸体进了庵堂,然后呢?” “我不是看到,而是少爷逼我随罗大师一起前去,要我记住背叛他的人会有什么下场!”银珠说到此处又红了眼眶,“我见他们拖过来一个大缸,将尸体接连丢进去……好小的缸,只有半人高,两尺宽,却接连吞了两个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罗大师把我押过去,要我看清楚……” “你看到什么?” “好多蜘蛛!”银珠惊恐道,“不!蜘蛛没那么大,也不是肉色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那些东西的毒液轻易就化了两个人……也有可能是吃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在惊慌中没有看清楚,也无法理解所看到的景象,现在已然描述不清——小凤扶住她的肩膀:“你冷静一点,你说那庵堂里饲养怪物用来毁尸灭迹,除此之外,还看到了什么呢?” 但银珠只说:“我亲眼目睹两个前两天还活蹦乱跳的人,变成了两滩血水,喂饲怪物……太可怕了……” 这是最近发生的事,对于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来说,确实太可怕了。 “这么说来,韩家还在豢养怪物……”小凤为难地挠了挠脑地啊,“可这跟我想的咋不太一样呢?” 银珠天真地问她:“在家中豢养怪物还不够可怕么?法律应是不许的吧?” “呃……”她被问住了。 ——似乎没有这样的明文法律,毕竟怪物嘛,立法的官员也没见过呀! 但为了面子,小凤还是故作镇静:“应是有的,待我回去查一查。” “嗯!”银珠重重点头,对小凤逐渐信任起来,“姑娘,你真好,与我说了这么多话……这家中的人,除了旺哥,其他人都嫌我出身低下,除了干活时搭上几句话,平日都不怎么理我。” “那是他们没有眼光,”小凤挺起了胸膛,“我很欣赏你,如果这事儿了了,你也没地方去,不如来我家,我家正好缺一个可以帮忙收拾屋子的婢女,我也不跟你签卖身契,每月给你零花,好让你存一点。你觉得怎样?” 银珠一听大喜:“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说话一向算话!” 在银珠十数年有限的见识中,她认为小凤能随便糊弄韩乐池,定是个很有本事的人,这样有本事的人不仅愿意和她做朋友,还要做她主子,银珠真是最好不过了。 这是从没有过的一个好盼头。 银珠倒头便要跪,正在此时,一只蛾子撞破窗外,扑到小凤耳后。 “啊,有人过来了,我要离开了。”小凤向银珠叮嘱道,“我找机会再找你,但我俩相见闲聊之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任何其他人,知道么?” 待银珠喏喏地点头,小凤这才打开窗户翻了出去,她刚离开不久,一个男人就出现在了银珠的房门口。 “银珠?”他叩响了房门。 银珠开门一看,松了口气:“旺哥,是你啊……” “我来看看你,”韩旺道,“我听说少爷又罚你了……” “没事的,都是家常便饭,没事的……” 此时此刻,他们并不知道小凤其实就蹲在他们墙外偷听。 一对情侣你侬我侬,其实没什么好听的,这就是人们所称的爱情。 但……小凤冷静地想,这显然不是她会选择的爱情。 第七十章、怀疑 “祁云!”地主一回客栈,忙合好门,向燕祁云回报,“我已经把你和阿七探得的线索告知了荀大人,但是呢……大人的反应有些怪。” 燕祁云合上窗,两人低声细谈。 “怎么古怪法?”他问道。 地主回答:“她表现得很平淡,但是听完我所讲的之后却说要出一趟远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呢……” “她要出远门?”燕祁云听到此处心中大概有了眉目,因此并未表现得太过惊讶,“可说去哪里?” “没有。” “其他呢?她还说了什么?” “都没有。” 燕祁云叹了一声:“大人没有说,就是要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盯住韩家和小凤。” “可是这样太危险啦!我是搞不清楚大人这个节骨眼还出什么远门……就说那韩家竟然豢养怪物来毁尸灭迹,那小姑娘万一怎么样了……” “不要小看她,”他抽出一根望远镜,从窗户的缝隙处望向韩家,“她不是好被人摆布的。” ——但也不能继续任由她游走在危险边缘。 …… 两日后,一只鸽子飞入庵堂,被同慧一把攥住,待取下鸽子所携的信件读完之后,她的神色再次凝重起来。却在此时,韩乐池奔了进来,一边哀呼:“师太,师太啊……不好了!” 同慧神色一凛:“公子,出什么事了?” “不得了了,我杀人了!” 此时的韩乐池浑身染血——虽说他私底下为了各种小事害过不少人命,但同慧了解他,这个男人是从来不肯脏了自己的手的。 所以今时他这情形,反倒怪异了。 “只是杀人,有什么好慌张的?”同慧道。 韩乐池闻言放声大哭:“不是,这一回……是我的爱妾……雪萤她死得好惨啊……” 接着,他便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我也不知道……今早我觉得身体好些了,胃口也开了不少,不似前几日吃啥吐啥,就以为是风寒好了。想到我已有一段时间没去雪萤那里,就去找她温存一番,一开始都好好的,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很饿,就……”他抱着头啜泣,“我咬死了雪萤,还吃了她一大块肉,清醒过来的时候满床都是血……这太可怕了……” 能让韩乐池如此惊恐,此事已非同小可,同慧在屋中踱了一圈,才想到了一个可能。 “难道……公子是被人控制了……” 韩乐池抬起头:“被人控制?被谁?” “龙小凤,”同慧牙缝里蹦出三个字,接着便把鸽子传来的信件给韩乐池看,“这是我师兄给我的飞鸽传书,今早刚到。他说教中并无那样一个小姑娘,也从未听说过龙小凤这个名姓。” 韩乐池粗粗浏览一遍,但还是报有疑问:“你们谳教那么多人,他会有不认识的不足为怪吧?” “不可能。因为照公子所言,那姑娘竟可以随便令你吐露真话,其修为不简单!要知道,能到达随便控制人心的地步,得将教中心法修习到至高层次才行,在教中可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我师兄都是认得的,他们年纪都颇大了,根本不可能会是个小丫头。若说是那些前辈所教的徒弟,更是不可能。因为谳教圣书中的心法只能靠传功,而一旦如此,传功者就得丧失七八成功力,所以一般来说他们是不肯的。而我师兄说几位前辈如日中天,没有一个是看起来丧失了七八成功力的样子,所以那姑娘也不是被我教长老所传功的徒子徒孙。” 韩乐池听同慧讲得头头是道,一时之间难以分辨:“这么说来,那个龙小凤确实有可疑?” “这嘛……”同慧想了想,还是撇清了龙小凤与谳教的关系,“我怀疑她根本没有修习我教心法,使用的是居罗一种低级的催眠术。不过还好,无论是这二者中的哪种情况,我教都有对付的办法。普通教众从入教开始就锻炼自身的意志,避免被各种媚术蛊惑,以达到坚定心神。” “那……我……”韩乐池指指自己,意思他也想学。 同慧不由面露难色:“这……恐怕得有一些天赋……我教心法过于高深,一般人想要入门都得花个三五年……” “那算了,但……师太应该有什么别的方法可以避免妖邪对我的控制吧?” “有是有,我之前已经教过公子了。” “哦?是什么?” “就是远离可疑之人,要知道,无论是我教心法秘术,还是居罗巫邪,想要控制一个人也得身在现场,不可能凭空造次。不知公子是否听我的劝诫?” “有!当然有!”韩乐池急切道,“我听了你的意见,这两天都对她避而不见!而且还派人看住了她!” “那就怪了,”这下,同慧可再也想不出原因了,“难不成,她在这宅院里,还有其他的帮手?” “啊?!会是谁?!是谁背叛我!” 韩乐池最不能容忍叛徒,他一身的血还没洗去又显出凶相,满脸的狰狞令同慧也怵了三分,只得宽慰他道:“现在还不知道啊……不过放心,我师兄答应立刻赶回,由他亲自验证龙小凤身份,一旦查实她有问题,就立刻杀之!” “那罗大师大概什么时候能到呢?” 同慧又看向那封信:“算了算,他距离苏州大概还有一两天路程。这两天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万一真是未知的我教教众,杀错了可不妙了……” 她说到此处又开始犹豫不决。毕竟,她可不想为了争个男人而得罪教内的谁。 韩乐池在旁出了个主意:“不如由师太现行前去会会她?” 同慧一口回绝:“不行,若她真是荀莺的人,我露面被她发现蛛丝马迹找机会知会了荀莺,岂不是坏了师兄的好事!” 又怕得罪教内之人,又怕此人真是荀莺派来的细作,在龙小凤身份的问题上,同慧陷入了两难。她也曾想派个谁去试探一下,奈何在罗大师回来之前,她并不敢自作主张。 她没个主意,韩乐池更不敢有主意。 “那现在只能忍着?”他苦着脸:本以为会是一场艳遇,谁想竟搞回来一个祖宗! 同慧只得叮嘱:“师兄回来之前,只能容忍一下。但一定要派人将她盯紧了!” “这肯定,我已叫葛总管加派人手多留意,那姑娘决定半步房门都出不了!”韩乐池拍着胸脯保证。 话虽如此,不知为何,同慧的心头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龙小凤,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第七十一章、变故 她又在井边搓衣服,天气寒冷,井水又冻,可她不仅一点不不在意,甚至还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她一遍遍回想小凤与她所讲的话,近二十年无望的人生中似乎终于出现了一丝盼头,并且这点希望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令她生出了许多憧憬,哪怕其中有很多是不切实际的。 她的花绣得很好,她想,或许她真的可以到外面开个扇铺,即便不绣扇子也能做些别的女红,等攒够钱,就和韩旺生个孩子,送孩子上学…… ——唉,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 她自嘲地笑笑,但仍忍不住去想,想着想着,想得入神,浑然不知身后站了一个人。 “银珠……” 韩乐池往她脖子上喷了一口气,银珠顿时吓醒了。那些个美梦就像洗衣盆里的肥皂泡,扑哧扑哧地破灭得飞快,而她不得不跌回这个梦魇一般的现实。 “少爷……你……喝醉了……”她起身,不敢抬头看他。 “是喝了点,不过还没醉,”韩乐池对她动手动脚,“你干什么啊,对我很怕的样子?” “没……没有……”她嚅嗫。 “我知道了,你是听到了雪萤的事……”韩乐池难得表现得有些愧疚,“我不是故意的嘛!今日她们一个个都对我表现得畏惧万分,搞得我一点兴致都没有了,没想到连你也这个样子!” 银珠确实听说了九娘子的事。九娘子雪萤是小凤来前韩乐池最后一个纳的小妾,年纪跟小凤一般大,进门才满三个月而已,没想到就此遭遇横祸。银珠不知道韩乐池为什么要咬死雪萤,但是依照他残暴无常的脾气会做这种事也不奇怪。 所以,银珠确实心里有所顾忌。 “少爷,你酒气好重,是不是喝醉了?不然,我叫葛总管来……”她小声道。 她正欲抽身,韩乐池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吓了一跳:“叫他来干什么!怕我也咬死你啊!怎么会呢,我虽然没法给你名分,但平日我最疼爱的就是你,你是知道的……至于雪萤……雪萤死了,我也伤心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失去理智……一定是个那个龙小凤给我下了蛊!一定是这样!” 他语无伦次,是又开始发作了——她惊恐地想着,更挣扎欲走:“少爷,你冷静点,我去叫葛总管!” “不许走!你躲什么!” “我不……” 她细细的腕子被韩乐池拿捏住,越是挣扎越是挣不脱,她焦急反抗的态度倒是激怒了他。 韩乐池对她抬手就是一巴掌:“竟敢拒绝我!你最近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怕是过段时间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记得!给我过来!” “不要!放开我!”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虽然这样的日子已有一段时间,但不知为何,今日的她生出好些勇气,即便挣扎不脱也要奋力挣扎,韩乐池费了老大的功夫才能将她拖进屋里,刚好不容易将人压到桌上,突然听到有人唤他。 “韩公子……”娇柔软儒的声音,嗲嗲的,韩乐池的心神顿时为之一荡。他回头望去。 “你……你……”他想了想,发觉不妥,憋出一句话,“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小凤嬉笑道,“我来看你的呀!” “可是,我不是已经派人把你看住了……”韩乐池一看到她的那双眸子,神志便有些飘忽了。 “是啊,你是派人把我看住了,可是……”小凤向他愈走愈近,“他跟你一样,情不自禁嘛……” “什……么意思?”韩乐池的神志也愈发模糊。 “韩公子,我好看吗?”她笑靥如花。 “好看……真好看……”他由衷赞叹。 “既然觉得我好看,你想做什么,那便做吧……” “好……好……小美人,我来了……” 银珠惊愕地旁观了这一切,韩乐池此时此刻,正对着一张桌子[哔——]! “他在干什么?!”她讶异道。 小凤急忙拉起她:“他把那桌子当成了我,还不快走!” 两个女孩子牵着手跑出了下人所住的院子,看看身后没有追来,这才抚着墙长舒口气。 银珠还对方才那一幕分外惊愕:“少爷这是怎么了?先是无缘无故咬死九娘,今天又对着桌子……” 小凤一本正经地给她分析:“你不是说他从以前就喜怒无常的,这说明他脑袋有问题,以前是小小地发作,现在彻底病情爆发了!这有啥好奇怪的?” “你的意思是……少爷疯了?”银珠担忧地攥起衣角,“这可如何是好……” 小凤拍拍银珠的肩膀:“如何是好也不关你的事,这是韩家自己的麻烦,又不是你的。” “这……” 说来也对,银珠想,若以后离开韩家,那韩乐池发了疯也确实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正踌躇间,银珠发现她们两人竟跑到了韩家的厨房附近。她想起韩旺正是家里的厨子,正欲喊上小凤离开,不期撞见韩旺抱了一堆柴回来。 “银珠,”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又好奇地看向小凤,“你是……” 银珠忙道:“旺哥,这位是小凤姑娘,她刚才救了我。” 他闻言立刻紧张起来:“什么?发生了什么?” “少爷他……”银珠面露难堪,不好再讲下去。 “他又找你!”韩旺顿时明白了,气愤之下将怀中的柴禾狠狠掷到地下,“我找他!” “旺哥你要做什么?!”银珠赶紧拉住他,“我这不也没事吗,你冷静一点!” “真该死!”他被她拦住,一肚子火没法发作,只能恨恨地锤一下墙,“你被他恣意凌辱,我身为男人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凤绕到他身边劝道:“天底下没办法的事多得是,你不可能一一管着,韩乐池毕竟是你现在的主子,没有必要的争端还是暂时不惹为好。” “可是……” 他正欲辩驳,屋里有人喊他:“韩旺……韩旺人呢!” “来了,”韩旺悻悻地应了声,只能把那堆柴禾拾起,“我先去做事。” 待那男人远离,小凤凑到她耳边:“你喜欢他?” “是……”银珠羞红了脸。 “我上次也见到他了,”小凤说,“不过今日看来,这个男人冲动鲁莽,你若想和他在一起,得考虑周全。” 银珠羞涩道:“可是小凤姑娘,不瞒你说,旺哥是这个家中对我最好的人。而且,他明知我已非完璧,仍毫不介意……” “哇,这就把你打动啦?”小凤不以为然,“如果只是嘴上唱两句,谁都会。看一个人对你是不是真好,要等来日方长细水长流,还要看他会不会为你豁出性命啊!” “这嘛……我倒也不想他为我豁出性命。”银珠便有些不悦了。 “那你就自己考虑清楚咯。”小凤便不再多劝。 那一天,韩乐池最终被来寻的下人带去了大娘子处醒酒,芸袖难得没有因此来找银珠的麻烦,并且接下来的几日韩府一片平静。但这样的平静却令小凤越发焦躁,直到四日后的夜晚,她又出现在了燕祁云的梦里。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 “你终于肯出现了,”燕祁云一见她就开始批评道,“不是一声不吭地侵入别人的梦里,就是两三天音讯完全不给个消息。要不是阿七今天早上又混进去查探了一次,还以为你又出事了呢!” “这是我新习得的技能,我自己都没法控制,又不是想来就来的……”她回过味来,顿时露出了得逞的笑容,“哦,所以你是在不满什么,你到底是不想看到我,还是不想看不到我?” “我……”燕祁云被她问住了。 她向他挥挥手:“既然你这么讨厌见到我,那我走了,回见了您!” “喂站住!”燕祁云只得道,“我没说不想看到你。” “啧啧啧,那就是说你想看到我了?” “喂,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既然来了,就好好说事,韩家现在什么情况?” 小凤耸耸肩:“除了韩乐池突然发疯咬死了一个小妾外,没什么大事发生。” “什么?韩乐池咬死一个小妾?!” “其实我也挺奇怪,他怎么突然疯了。看来这是一种征兆,俗话说‘天欲其亡,必令其狂。’他已经疯了,那过不了多久他就能死了!”她一脸希冀。 “……” “你在想什么?” 燕祁云沉吟:“我在想,你的期望或许真的快成真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荀大人几日前出远门去了,直到今天下午都还没回来。我想,她可能是去督正司了。” 越国立国之本便是以“根除谳教”为旗号,因此从开国起便设了一个督正司,不过当时谳教偃旗息鼓,这个衙门就闲置下来,虽还存在,但有名无实,外界对于督正司也都知之甚少。十七年前,在越国收复南方后,因为南方谳教横行,于是督正司又兴起,表面隶属礼部,其实直属皇权,可对被认定的谳教徒直接判刑甚至处死。督正司在全国各地设立分部,就是为把谳教斩草除根。但这些年来仍有零星谳教余孽死灰复燃,每一次都由督正司及时处理才止歇。 所以燕祁云认为,荀大人出行,一定是去距离苏州最近的镇江督正司分部去了。 不过他始终忧心:“韩家毕竟是常阁老的亲戚,也不知督正司能不能办这案子……” “未必不能啊,”小凤笃定道,“我相信荀大人,定有妙计可摆平这一切。” 燕祁云观察她的神情,问道:“你好像对大人的一举一动都很了解,还是说……其实你们早就有谋划?” “这个嘛……” 她刚想卖个关子,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将她从梦中吵醒。她半坐起身,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一只蛾子从窗外撞入贴到她颈后。 她听了一阵,暗道不好,赶紧披衣服出去。 第七十二章、波折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韩乐池又去找了银珠。 他几天前因亲热了桌子而成了全家的笑柄,在芸袖屋中安分了一阵后,今夜又想挽回一次雄风,孰料才摸进银珠的屋前,便撞见与银珠抱在一起的韩旺。 “银珠,这是怎么回事,”韩乐池当即大发雷霆,“原来是你背叛我!来人!家法伺……” 话音未落,一块板砖扑面而来。若是平日,对于身怀武艺的韩乐池而言,小小一块板砖自然不足为惧。但这几日来他有感身体不适,因此比起往日反应打了折扣,那块板砖不偏不倚正中他印堂,韩乐池一声不吭就地倒下,脑门处淌下一小股鲜血。 “我杀人了!”韩旺大惊失色,拽过银珠,“没想到竟被那人说中,我为你杀他,韩家定不会放过我们……走,这次不想私奔也不行了!” 事发突然,银珠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她愣了一阵,先想到的是查看韩乐池的情形…… 韩旺拉住她:“别犹豫了,再不走来不及了,到时候那一群人来,看到地上躺着他,会怎么想!” “可是……” “走吧!” 她看看地上的韩乐池,又回头看看韩旺,在片刻的踌躇后,终于道了一声:“好。” …… 蛾子传来的对话暂止于此,接下来就是一长串打斗声,不过当然,就凭他们的身手肯定没能跑出去——而更糟的是,当宅子里闹出这番大动静时,燕祁云正被她的意识侵入,他俩倒是在梦里聊得火热,浑然没发现韩家的异常! 若非如此,燕祁云一定会暗中出手相助——她想——不过若他真为了满足那一点正义感而违反荀大人的命令,好像又有点愚蠢,那就没意思了。她喜欢笨蛋,但不喜欢蠢人……于是忽然之间,她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喜欢他来呢,还是喜欢他不来呢。 而她纠结中时,却浑然未意识到自己正朝着韩家的厅堂方向赶去…… 蛾子传来的讯息,已播送至那对情侣被擒。 韩旺也是个练过的,在连续击退数人后,虽未突破重围也未曾落下风。他挺起胸膛向其他人大吼:“是我杀了人,你们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但须与我一对一比过,否则算不上男人!” “好,我跟你比,一对一,不拿兵器。” 人群分开,让出葛宗明,他的语气轻浮而不屑,只出了一指头,一道气浪便把韩旺击跪了。 毕竟,他是武林高手,哪是其他普通家丁可比的。 “你……” 韩旺刚想说什么,葛宗明又一指过去,他唯有趴在了地上。 “不要!”银珠喊了一声。 这时,葛宗明才笃定道:“我实践了诺言,只可惜你技不如人。” 围观众人皆哈哈大笑,葛宗明废了韩旺一只手,而银珠根本没有武功,两人被提着便带去厅堂听审。厅堂之上,芸袖端坐中央。她神情凌厉:“少爷晕过去了,他不在,家事都由我做主。” 听到韩乐池未死,银珠稍稍松了口气。 葛总管便退到一旁,同时喝退退闲杂人等,只留下他和两个家丁,一个押着银珠,另一个按住韩旺。 “大娘子……”银珠浑身发抖,在芸袖跟前跪下。她怎么也想不到,才半个时辰不到,她的世界就如此天翻地覆,现下已至性命攸关之时,也不知能不能过得了今晚。 芸袖轻巧地端起身旁一盏茶;惋惜道:“银珠,真没想到,你竟然也会触犯家规。我还以为按你的性子,这辈子即便烂在韩家,也半点不会反抗的。” 银珠向她连连磕头:“银珠知错了,求大娘子恕罪,放过旺哥!” “旺哥?呵……”芸袖用杯盖舔一舔杯沿,“倒是叫得挺亲昵。” 银珠连忙改口:“请大娘子……放过……韩旺……” 芸袖鄙夷地瞥了眼已不敢发一言的韩旺:“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你除了少爷外还有个相好,只不过,你这看男人的眼光就着实差了点。我们姐妹俩虽然生来贵贱有别,但是命倒也差不多,都栽在男人手里……” “大娘子……”头正重重磕在地面的银珠突然因这句话而燃起了一丝希望。 芸袖观她反应,还以为她是因诧异而顿住:“怎么?我以为这件事你知道的……其实他们传言不错,你确实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但她的下一番话,令银珠浑身一僵。 “当年我父亲酒后乱性,碰了你母亲,生下了你。本来多口人也无妨,谁知后来外面兵荒马乱,本来,我娘是想把你们母女赶出去的,但出了家门就是个死。最后还是父亲仁慈,将你留下……其实本也不想这么做,奈何局势不稳,粮食都快吃完了,少一口人就能剩下不少粮食。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芸袖叹了声,“银珠,你跟了我十八年。虽然我从小就不喜欢你,但想到毕竟我俩姐妹一场,我也不想赶尽杀绝。你和你的这个相好的,我可以放了。但,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咬紧牙关,努力控制住了眼眶里的泪水。 “你得做个人证。只要你指认那龙小凤是苗疆妖女,而且她还以苗蛊害得少爷生病——我自然有办法救下你俩,日后你们远走高飞,随便你们到哪里去,而那一纸卖身契,我也自当还你。” 银珠慢慢抬起头瞪着她。 “还不明白么?”芸袖以为银珠不解,“你也清楚少爷的脾性,只要兴致上了头,什么样的女人都往家里捡,不知不觉,这院子里的女人就会越来越多。平日里我忍着,但不等于我会一直忍下去,到了适当的时机,他舍不得丢的杂物总该清掉一些。那个龙小凤与其他妾侍都不同,看起来不是省油的灯,那就更不能容她真正进了韩家的门。但是啊,少爷这个人见了女色就是心软,一定舍不得,所以,我得帮他一把……” 她说完,银珠还愣着,芸袖便有些不悦了。 葛宗明在旁心领神会便又是一指,这回废的是韩旺一条腿。 “啊!”韩旺惨叫一声。 “不!”银珠不得不告饶,跪行过去抱住葛宗明的腿,“葛总管,求你住手!” 葛宗明只看芸袖的眼色,芸袖搁下茶盏,掏出帕子点了点唇角:“住手可以,照我说的话去做,嗯?” “我……我……”银珠还是犹疑,说实在的,她在这个家里所见的害命之事太多,不想再多看一条人命被无辜断送了。想到韩旺的境遇,她其实是有动摇的……她张了张嘴,确实是差一点动摇了。 然而,韩旺在这之前开了口。 他急切地向她劝道:“银珠,就……就听大娘子的吧!你就随口说两句指认指认,事成后我们就离开这里,谁也恨不到你头上……” ——他怕死。 芸袖或许看出这点,调笑道:“你看,连你相好的都那么说……” 生死关头,人都是自私的,这也是无可厚非。 但他又说:“……我是为你……为了你才会如此!你就不能为了我撒点谎吗?非要那么固执干嘛呢?!” 她猛然回头:“为了……我……?” 她从没有央求他带她私奔,也从未要求他半夜来与她相会,更未曾让他对着韩乐池下手……可是到头来,怎么她倒成了祸根?! 银珠有点糊涂了。她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是这么跟她说:小时候,她娘这么跟她说;后来,小姐娘家的老夫人是这么跟她说,骗她签了卖身契;再后来她跟着大小姐到了韩家……当然,韩家少爷时不时哄她,也会这么说。他们一个二个都有天大的委屈,都要她体谅他们;他们哪个都过得比她好,为什么要她来体谅他们? 她不明白了。 韩旺见她不语,又连声催促,更让她心底一寒。 银珠没读过什么书,但她懂得是非。环顾四周,屋里这些人每个都如豺狼虎豹。没有一个人,问过她心里到底怎么想。而认真向她问过这个问题的,竟然是那位才来了短短几天的龙小凤! “大小姐,我只问你一件事……”于是,她不再哀求,也放开了葛宗明。 “你问吧。”芸袖道。 银珠依旧跪着。 “我母亲是被你们赶出家门的,对不对?”她神情平静地问。 “是。是我母亲的意思,刚才不是都跟你说了么?” 她幽幽地叹道:“你们知道外面兵荒马乱,还把她赶走!你们这是在要她死啊……” 眼看银珠因为母亲的事而顶撞芸袖,韩旺强忍所断一手一脚的疼痛,向她斥道:“银珠,你闹什么脾气,别闹了,就……照大娘子的话去做……” “你住口!”银珠忽然回头,恶狠狠地说,“我不会去诬赖别人,小凤姑娘不是苗疆妖女,是你们……你们……你们才是真正的恶魔!” 她霍然起身,环顾这间屋里的每一个,指向芸袖:“你的父母害死我母亲,又欺骗我签下卖身契,害了我十几年!现在还要利用我去再害一条人命!你们草菅人命,是猪狗不如的畜牲!” “银珠!”韩旺在她身后再次意图劝她。 她回过头,悲愤地望着他:“旺哥,我没想到你和他们也一样!你平日的骨气呢?!原来就只是说给我听听的?!你口口声声为了我,可你有没有真正为我考虑过!” 话已至此,反正今日是不可能有活路了,她心一横,抢过身旁家丁腰间的佩刀,便扑向芸袖:“我今日宁死也不会遂你们的意!”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但呕出一口鲜血的却是银珠,她手中的刀颓然落地。 芸袖依旧坐得稳稳的,嘲讽般看着银珠一声不吭地倒下,葛宗明将自己那柄鲜血淋漓的刀擦拭两下,又塞回了刀鞘中。 芸袖笑道:“银珠啊,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指望活着的你吧?” 银珠的尸体下淌出一大股鲜血,葛宗明依照芸袖的意思,将银珠方才所落下的刀沾上她自己的血,又置回她自己的手中。 这世上,死人比活人更有用。死人不会开口,不能反驳,现在,就算她不想,也没法拒绝了。 “银珠……银珠……” 韩旺哭喊了两声,引来芸袖的冷笑。 “你哭什么?没用的东西!”她骂道,“她今日的下场就是你害的,若不是你不自量力想要带她私奔,她会死么?” 韩旺无言以对,但仍气愤难平:“你……你们……” “怎么?你废了一手一脚,还想报复?”葛宗明抚向他的佩刀,“小子,若你不怕死,我现在就可成全你!” “我……”韩旺怕死,所以他只能服软,“全听……大娘子吩咐……” …… 当韩乐池被下人搀着来到厅堂时还在絮叨:“韩旺那个混蛋居然一砖砸晕我,可恶……” 推开门,迎面就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芸袖啜泣着扑进他怀中:“官人,你可算醒了,大事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韩乐池一低头,惊呼道,“啊?银珠……她怎么死了?!” 芸袖用帕子轻轻擦了下眼角:“银珠是自尽的……她和韩旺被那个龙小凤用苗疆蛊术控制,屡次借机向你下毒手,你这段时间身体不适,也是那龙小凤的手笔……你看你,还留着那么一个贱人在家,根本是养虎为患……” “龙小凤……苗疆蛊毒……”韩乐池才被闷了一板砖,脑子本就不清醒,顺势便被芸袖的话牵着鼻子走,“对了,她姓龙!” 他自认为找到了一个关键,又想起同慧的话,更是不疑有他:不是说猜不透龙小凤的来历么?既不是谳教门人,也不是胡地邪术,那就一定是苗疆蛊毒了! “去把龙小凤拖来!”他顿时发怒。 “不必了!”小凤在门外道,“我自己会走。” 她背着手,慢悠悠地步入,一群男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一个家丁向韩乐池禀报:“少爷,龙小凤带到,她是来这里的半途上被兄弟们发现的……” 芸袖恐怕小凤多言,抢先道:“龙姑娘,事已至此,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我对你们是没什么好说,”小凤低头瞥了一眼银珠的尸体,“以前,我以为我家里人不怎么样,现在与你们一比,我那些亲眷还真是单纯得可爱。” 她随即蹲下身,抚下银珠尚且睁着的双眼。这女孩子死了好长一段时间,身子都凉了,她死的时候,自己却在睡觉,同在一个屋檐下,人和人的境遇,就是如此的不同。 小凤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这具凉透的尸体,她仅仅有些感慨:“真奇怪,我也不过是对你唱了几句好话,你怎么就真愿意为我而死……” 但她转念又想,或者银珠不是为她而死,而是为自己。这女孩子这辈子随波逐流,没法为自己而活,那么,至少最后,她能为她自己而死。 “说够了没有?”韩乐池不耐烦地唤道,“来人,执行家法!” 呼啦啦涌进一群家丁,正要对她动粗,小凤起身,一群大男人竟被她的气势阻住:“韩公子,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跟你其实是很像的,我也讨厌别人背叛我,不过,我更讨厌别人染指我的东西!” “她,”她指向银珠的尸体,“就是我看中的东西!我本打算拐她回去做我的婢女,谁许你们杀了她!” 她的眼神和语气唬住他们了,看她根本没有为自己争辩的打算,芸袖催促道:“葛……葛总管……你还不快动手!” 小凤一笑,一双好看而阴邪的眸子盯住了葛总管的双眼:“葛宗明,看好我的双眼……” “别看她眼睛!”韩乐池想起同慧说的话,忙捂住自己的眼睛大叫。 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葛宗明——”小凤扬声下令,“给我杀!” 葛宗明不受控制,第一刀,便捅向了韩旺。 第七十三章、搏杀 韩旺被一刀毙命,利落爽快。葛宗明不发一言,回身又是数刀,挡住他的家丁皆横尸当场。 “葛总管,你疯了!” 没想到唯一的倚仗竟成了别人的杀人工具,芸袖死到临头终于有了惧意,拼命往韩乐池身后躲;而韩乐池也非泛泛之辈,踢起一把刀与葛宗明连过六招,奈何虽有底子,但一运功腹中便一阵抽搐,完全施展不了全力,很快便落了下风,不经意间,葛宗明的利刃就要砍到他脑袋上,他灵机一动将芸袖推前一挡,自己顺势溜掉了。 “啊——” 芸袖惨呼一声,瞬间身首异处。 韩乐池逃出屋外,听到屋内动静,深知结发的妻子就这么死了,还来不及难过,就见葛宗明提了刀又向他追来。而那龙小凤施施然地跟在葛宗明身后,等着看好戏。 “韩乐池,你别逃了,你家就这么大,你想逃到哪里去呢?”她一边走一边道,“本来,我借口住在你家不过是想玩玩你,谁知你家里人一个两个不仅想动我,还想动我的东西,那我只能不客气咯~” “妖女!果然是妖女!”韩乐池惊惧地尖叫,途中又堪堪接了葛宗明几招,在家丁们的掩护下好不容易才逃向了庵堂。 而他身后满是尸横遍野的惨状,葛宗明大开杀戒,谁拦他便是个死——韩家这一夜,宛如地狱幽冥。 “师太救我!”韩乐池闯入之时,同慧已迎到门口,她见得葛宗明的异状,手中佛珠一甩,眼中迸出寒光。 “葛宗明,”她双手合十,厉声向他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还不醒来吗!” 韩乐池躲到她身后,想了想,干脆躲进庵里不肯出来了。 而那尼姑的声音好似有什么法力,葛宗明竟因她的话而有所回神:“师……师太……” “你终于醒了么?”同慧道。 “葛宗明,听我的,杀了那个尼姑!”小凤也不甘示弱。 受到两股力量的挟持,葛宗明或许因此受不住,不由浑身颤抖汗如雨下,但随即,他终于有了动作,却是一刀挥去,直冲同慧面门! “嗯?!你这是自讨苦吃!” 同慧岿然不动,一道气劲锁住葛宗明的刀路,左掌一翻,身后屋内的一口大缸应声而碎! 小凤记得银珠说过那大缸里有些什么,她暗道一声不妙,立刻抽身而走——然而葛宗明可没有那好运气了,他的刀被同慧锁住,一时无暇分身,还未来得及反应,从缸中窜出的无数只小东西便纷纷扑向了他。 ——果然是肉色、似蜘蛛而非蜘蛛的怪东西,大小不一,最大的有人的拳头大,乍看没有头,其实嘴开在腹部,他们黏在葛宗明身上掌嘴就是一口,这个男人还来不及惨叫,便渐渐融为了一滩血水,成了怪物们的养料。 这景象小凤挺熟悉……就在几个月前,她在山东也是这么杀的山贼。只不过当时她用的是自己的血罢了。 同慧两手向天伸去,虔诚地祷告:“请诸圣子,替我诛杀妖邪,以正纲常!” 小凤乐了:“佛教哪里来的圣子,你个假尼姑,根本是挂羊头卖狗肉!” 同慧怒道:“你现在已被圣子包围,我看你还有什么本事能逃出生天!圣子们,杀了这妖女!” 原来她口中的圣子就是这一缸的小怪物,只是不知为何,小怪物来到小凤脚边,却开始一个个交头接耳止步不前。 “这是怎么回事?!”同慧大骇,“快动,快动啊!” “哈哈哈哈,看来,你的这些圣子们认为与我是亲戚,动不得!”小凤信口胡诌道,“孩儿们,给我把那假尼姑拿下!” 那料果然一语成谶,小怪物调转方向,就要扑向同慧——但那同慧也不是泛泛之辈,她立刻镇定,口中念念有词,很快又控制住了怪物,令他们钻入了屋中另一口大缸。而在这一番混乱之后,韩家平乱的人手终于到齐,里三层外三层将庵堂团团围住,而那最里一层,齐刷刷亮出了火枪。 小凤认出,这是去年的款式,能装六发子弹,眼下十八条枪,合计能开一百零八枪。 她抱起胳膊,扭头向同慧:“你以为人多我就怕你吗?” 同慧成竹在胸:“哼,他们跟葛宗明可不同,这些,全是我谳教中人,个个修习过圣书上的心法,意识可没那么容易被操控。你若是又想施展你那雕虫小技,恐怕是不能如愿了!” 小凤回身盯想他们,而那些人,果然动也不动。 “朝廷禁枪已久,民间哪里来这么多的枪,”小凤向屋内怒斥,“韩乐池,你造反啊!” 韩乐池不敢出来,光在里面喊:“开枪开枪!杀了那妖女!不要让她进来!” 同慧点点头,正要下令“开枪”,突然,一名火枪手应声倒下。枪队顿时大乱。 “发生什么事?”同慧瞪着小凤。后者一摊手,表示此事与她无关。 有人上前查看那名倒下的枪手,禀报道:“他好像被击中了,被击穿了头骨,应该是活不了的。” 同慧狐疑:“怎么可能!刚才没有听到放枪声呀……龙小凤,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但是有没有人放枪可就不好说了,”小凤揪起一簇头发绕在手指上,开始诌道,“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听说皇上正在叫人研制一种可以消声的枪械配件,就为暗杀狙击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看来,能消声的枪已经造好了,第一枪就是先杀你们这些反贼祭天!” 一语甫出,谳教众人面面相觑,军心好似因此有所动摇。 同慧忙道:“胡说!狗皇帝不知我们的情形,即便知道了,也不可能这么快前来讨伐,大家不要乱!” “你怎么知道皇上不会知道这里的情形?你是不是以为自我进韩家以后没有离开过,就没有向外通报过消息了?”小凤道,“其实你想得也对,因为即便我向外通报了消息,也算不上切实的证据,皇上又岂会听一个民女的三言两语就派人前来围剿常阁老的眷属呢?但是……” 她狡黠地笑笑:“若我留在这里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把自己作为人质拖住你们,拖住你们的疑心,而另有人将早已备好的物证在这段时间呈了上去……” 同慧大喊:“不要再听这妖女多话!杀了她!” 话音未落,又一名火枪手倒下,他的脑壳同样被击穿了,在场之人不敢轻举妄动,小凤乘势煽风点火:“听好!你们已经被朝廷的人包围了!如果不想死就赶紧投降!” “不对!”突然,一人在一棵树下捡起一物,“圣姑,击穿我们这位兄弟的不是子弹,是……这块小石头!” “你说什么?” 有人指向一面墙:“估算角度,石头应是从那个方向飞来的!” 于是那十八条火枪向那面墙一通乱放:“是谁!出来!” 小凤稍微数了数:哦,他们这一通乱放,一口气就浪费了三四十枚子弹。 对方沉得住气,没有因为这通放枪而应声,在枪声静下众人失措之际,凌空突然飞来一颗霹雳弹,炸出满院烟雾,惹得众人呛咳连连,火枪也都失了准头。 就乘着这番混乱,有人闯入,把小凤了带离现场。 烟雾中,她往那人胸部伸手一摸,立刻知道了对方是谁。 果然是燕祁云。 (摸nai辨人) 第七十四章、扭转 打更的刚喊一声:“三更……”便看到前方火光一片,混以杀声震天,吓得手里的锣鼓都掉了。 韩家动静太大,有人被吵醒,开窗看看发生了什么,便马上缩回了头,门窗紧闭。 韩家一掌事的高喊:“封锁所有要道,绝不能让那丫头离开苏州府!” 便有人回话:“可是这里不比木渎县,要道太多了,来不及封锁……” “那就跟张大人说一声,调集府衙人手,追也要把她追回来……最近不是招了不少新衙役么?正好派上用场!快!” …… 众人皆知苏州城有水陆八城门,但其实其中一些已在岁月的长河里坍塌殆尽,城墙都是后建的,北越收服南方后也曾对之修修补补,不过由于最近的一些需要,干脆拆了好几处,以应对朝廷的新政。 所以,苏州的城门都只是些摆设。 燕祁云拉着小凤,正是往一处工地去,这块地即将为本地火车站的扩建做准备,现下还没开始造,只被绳子简单地围住。闯入可见城墙已被拆掉了大片,缺损的部位就用一道铁栅栏虚虚地拦着,只有一个大爷守夜。 燕祁云不想惊扰那个大爷,领着小凤以一堆杂物作为掩护,轻松就翻出了铁栅栏。 她刚想说一句真够简单,忽然城墙上方有人高呼:“那边什么人?!” 当然,城墙缺损,怎可能只安一个老大爷守夜。 燕祁云并未多作纠缠,二话不说拉起她便继续往前跑,她只听身后城墙上的那个兵还在高呼:“有人翻墙出城了!” 又有人应:“是不是韩家要找的人?!赶紧去跟张大人禀告一声,召集人马继续追!” 不久之后,那一城的火光果然向他们的方向涌来。 她边跑边抱怨:“为什么刚才不弄死他堵住他的嘴?!” “来不及了,他都把其他人喊了过来,弄死他也无济于事!” “那就把他喊来的人都弄死,我就不信他们个个都有枪!” “没事别老是弄死谁弄死谁的,我们是逃命,不是要硬拼厮杀……这边!”燕祁云忽然停步,拉她转入一条小道,一头扎进旁边的草木里。 那一伙人风风火火冲到岔道,奈何郊外草木茂盛,现在又是黑天,什么都看不清。一群人分头行动,向各个岔道继续追击,却就是没有派人在原地候命。 等人都走远了,小凤从植被中钻出,拍手低笑:“哈,他们跑过去了!他们好笨……” 黑夜中,燕祁云呛她道:“你闹完了?” “我闹什么……” “你之前跟我怎么说的?叫我不要轻举妄动,怎么自己在那边挑衅开了呢!” 小凤辩解道:“那也不是我主动的,是那个韩家大娘子,没事吃什么干醋,先主动挑事,我才唯有反击……” “你怎么反击?就靠一个葛宗明?”燕祁云想到所见时葛宗明一路砍杀的模样,狐疑道,“他那又是怎么回事?” “葛宗明他……”小凤一噎,随即明白燕祁云来得较晚,没有看到全程,便也刻意避开了有关银珠的话题,只诓他道,“葛宗明他暗恋我!想帮我出头,谁知不敌那个假尼姑。” “他暗恋你?”燕祁云不信,“葛宗明一介武痴,怎会突然贪恋女色……” “不行吗?人有七情六欲,武痴也不能免俗呀!”她讲得头头是道,“你就别说我了,你看你自己,还不是插了手……” “我不插手,你都已被打成筛子了!” 燕祁云观望了一下周围,选了一条道,又带小凤继续前行。 小凤听出他满腔的不满,不由起了作弄人的心态,故意调侃起他来:“哈,我还以为,按照你的性子,你会直接现身,堂堂正正与他们对决!哪知还不是丢个烟雾弹,藏头藏尾……” 燕祁云猛地拽了她一下:“我可没你那么笨,跟火枪对峙!” “什么?你说我笨?!”但是转念一想,她方才的表现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好像确实挺笨的。所以小凤只能愤愤道:“哼,我又不是人,我可是妖怪!” “妖怪不会死啊!你真当自己金刚不坏之身?”燕祁云对这个小姑娘的想法已经无可奈何了,“也不知大人怎么想的,竟默许你掺和这档子事!” “大人?大人运筹帷幄,早已有了对策。她知道你过于正直的个性,怕你坏了事,所以令你在旁观望。谁知,你还是选择动手……想想看,若是韩家不倒,别说你,就连整个木渎县衙都要被他们问罪。” “你放心,我事前已收到线报,不会破坏大人的计划。” 他也不提是什么线报,但小凤猜得到,所以心中了然。 “原来你知道了,”小凤便又道,“那也不对,你违反军令,就不怕这身衣服就此与你无缘了吗?” “盲目服从命令,没点自己的判断,那么这身衣服不要也罢!”燕祁云走在她前面,他的表情她看不到,但是那低语的后半句,她听了个清楚,“我不相信能有什么样的朝政大计,是非得通过牺牲底下人的性命来实现的……” “燕大哥……”她猛地想起屡次撞入的他的那个梦境。 而他只顾拉着她往前赶,对于这个话题,他不想再多言。 这个方向是往北,她想,木渎并不在北面,或许……他是想绕个圈子兜回木渎? 她只有三只蛾子,能力有限,也不可能事事都知道,所以猜不透他的想法。但她知道他的手始终紧握住她,一刻不敢松开。那手心温暖,这样的温度也传给了她:今夜没有那么冷,只是郊外还是寒意十足,然而因着他的手传给她的温度,小凤依旧一点也不冷、不困。 “站住!” 忽然,身后有人高呼,恐怕是韩家后派的人手发现了他们的踪迹。这样一来,那些走在他俩前面的那些人也会折返或者围聚,如此前后左右都被夹击很是不妙…… 小凤想说些什么,燕祁云脚步停步,拉着她依旧往前冲。 “再往前就要和那些人杠上了!”她提醒道。 “现在往哪个方向都会跟他们杠上,不如搏一搏!” 他话毕,终于松开她,一把抽出佩刀,与前方高手正面迎上! 她回过头,身后火光与人影憧憧,显然是后来者举着也正追上,而左右两边暂且空缺,不由喊道:“你自己说的,不能恋战!不如往东或往西走……” “不可以!”他挡开对方四五把剑,乘着间隙喝住她,“你不要管我,自己继续朝北去!” “那你怎么办?!” 但他已顾不上回答了,对方十二人,个个都是用剑的高手。这回可不比彭城山中的土匪,可见那十二个高手个个都是武林人士,刀与剑在昏暗的煤灯光亮中相互碰撞上下翻飞,迸出点点银芒,双方互不相让,几乎分不出高下,也因此拖住了彼此的步伐。 小凤望向燕祁云:他是她的,他不走,她也不能丢下他不管! “一群打一个,算什么好汉!”她站定,想起燕祁云之前以石子射穿他人脑袋,顿时受到启发,从头发上扯下一根皮筋,绷在两指间拉直了,又从地上随手摸一枚小石子,对准那战局中的其中一名杀手就是一弹! “啊!”杀手被正中左眼,顿时落了下风。 那接下来,就剩十一个了。 她又绷直了皮筋,又是一弹,又一名杀手捂住了右眼大骂:“你tm不讲武德!” “你们人多势众欺负一个,谁还跟你们讲武德!”说罢绷直了皮筋又瞄准一人,于是那十人里便分出两人向她扑去,幸好燕祁云一刀划过伤到三人,即刻抽身挡到她身前。 “叫你往北去,为什么不走!”他斥责道。 小凤一指身后:“就凭你刚才还在笑我笨,现在就想以肉身凡胎对峙一整个火枪队,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笨蛋啊?!” 身后那一队人手很快便赶上,果然个个带枪,而东西两面的人手也围了过来,这回可是真正的四面楚歌了。 人群中,一名年纪稍长的高呼:“这位好汉,我们要找的是那位姑娘,你把她交与我们,今夜之事就当没有发生,姑苏韩家定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燕祁云只道三字“不可能”,突然一声枪响,他稍稍退了一步,捂住肩膀。血在他右肩上晕开一滩,他受伤了。 “啊!”小凤短促的一声惊叫,立刻扶住他,“你受伤了!” 那老头“哼”了一声:“只是一枪,作为警告,继续冥顽不灵,就将你们统统打死!” 他一扬手,枪队戒备,小凤回头看看燕祁云,他抿着唇,好像在想对策,不过现下这境况,怎样的对策恐怕都来不及了呀! ——不要! 她想:今晚,他和她自己的命,她都要保! 掌心暗自一翻,她决定暴露秘密,亮出最后一张底牌——这一招,是师傅严令,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可以使用,只因威力巨大,一旦控制不当,甚至能轰平一座山头!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与那老头高呼“开火”的同一刻,她也提神运气,掌化为拳,正要出招时,燕祁云突然将她扑倒…… “咦?喂——!” 气一下子就泄了,她还来不及抗议,只觉上方枪声大作,而燕祁云死死将她护在了身下,令她看不清到底发生了啥,只听得有人下令:“把韩家乱党统统拿下,一个都不要放过!” 第七十五章、除根 “开火!” 两方火拼,子弹越过他俩头顶,在空中穿梭,四周弥漫起浓重的硝烟味,不过能听得出一方实力悬殊,不久便败下阵去。于是,又有好大一股血腥味混杂期间。 小凤打了个喷嚏,而枪声也终于渐渐止歇了。 “追!一个都不能放过!” 有人下令,便从北面冲来一队人马,将另一方人撵得抱头鼠窜。 她缩在他怀里,他肩上淌下的血滴到她脸上,滑向她的嘴角。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这血滚烫的,味道腥甜,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但又有所不同。她一时情不自禁,尾巴蠢蠢欲动…… “喂,你打算要这样抱着我抱到什么时候?” 她还是控制住了她的尾巴,但手还是不自觉地捂在他的胸上。 但燕祁云受她这一提醒,立刻放开她站起了身。他显得相当不好意思,起身后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直找到那位领兵的将军行礼:“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你应就是燕祁云吧,”那位大人向身后喊了声,“荀大人,你手底下的人你自己顾好,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下官在此谢过仇将军!” 便从黑暗处又行来一匹马。马步不紧不慢,荀莺端坐马背,与平日气势截然不同。她一见燕祁云,便叹道:“祁云啊,你倒挺机灵,知道督正司会找来神机营,所以是从北面过来。若你往东或往西,或偏去了其他路线,你俩现下已经死了。” 燕祁云并不惊讶荀大人的出现,他听出荀大人对他的擅自行动非常不满,并不辩解,只低头认错。 荀莺看他态度诚恳,又道:“不过还好,你的自作主张并没有对计划造成破坏,但你违反命令还是要罚的,等回去后,自行去领五板子,我就不再多加苛责了。祁云,你起来吧。” 燕祁云起身,静听荀莺差遣。但她并不再对他多作评价,而是望向远处点点的火光和零星的枪炮声,低喃:“韩家完蛋了。” 他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听她说道:“韩家勾结谳教证据确凿,甚至已被传至京城,常阁老连夜给侄子书信叫他休妻,韩乐池的姑父一休妻,韩家自然失去了倚仗。而韩家再怎么造次都与常家无关,那末韩家被铲除,常家自然也不会再关心……” 燕祁云无言以对,他深知官场里人与人之间关系之复杂,常阁老在朝中并不是全无敌手,尚有一个姓方的死死盯着他,为了保住自己,即便韩家曾与常家有什么利益往来,现在也唯有将关系断绝,将一切问题撇得一干二净。 但到底是什么样的证据,能令常阁老不惜自断一臂也要和亲眷划清界限呢?他想起,小凤在韩家与同慧对峙时,所提到的那一份早已备好的证据…… 荀莺凝视远方,显然不会给出答案。他回头寻找小凤,这才发现那个平日滔滔不绝的小姑娘怎么这会儿静了这许久? “小凤呢?” 他转了一圈,四处没看到她的踪迹,一颗心又吊到了嗓子口:“现在一片混乱,那丫头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我看她往南面走了,”荀莺淡定地说,“南边不是苏州城么?” …… 小凤随着大批官兵回到了韩家,因为接下来,韩家就要被封了,那么这宅子里的一切,都会归于朝廷所有。她要抢先把她这些天在韩家捞到的东西打个包带走,不过不急,在这之前,她还有些别的活儿要干。 趁着那些被韩家藏匿的谳教徒负隅顽抗时,她绕了一圈,果然在宅子的后门发现了韩乐池。 “你好呀!”她向他打了个招呼,“你要去哪里?” 韩乐池整顿好了一辆马车,还没来得及逃走,就被她截住,当即吓得魂不附体,亲自驾车试图逃跑,但马还没拉开步子,枪声乍起,将马当场击毙,马车也因此被掀倒。 小凤吹散枪管上冒出的一缕烟:“这支枪,是我路上捡到的,现在里面还剩三发弹,杀你,和这马车里的人,绰绰有余。” 现下韩家内外都是枪声,她在后门开的这一枪也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不过官兵迟早要将这后门围起来,她得快一些。 “出来!”她撩开门帘,发现是韩乐池的两个妾侍,叫什么名字她也不记得了。她的脑子从来不是用来记无用之人的名字的。 “同慧呢?”她问道。 韩乐池灰头土脸地爬出马车,挡在那两个妾侍前,向她告饶道:“我不知道同慧在哪里,看在一夜夫妻百日恩的份上,你就放过我吧!” “呸,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那血是你自己的!”小凤冷笑道,“真当你能破了本姑娘的身?其实是你被我刺了……说来,被艹的是你才对!” “那就算是被你艹了!”韩乐池咬牙认了,“就当姑娘你艹了我,放过我这两个妾侍吧!” “奇怪,”小凤起了兴致,“你这种人,要处置自己的女人可从来没有半点怜悯之情,怎么现在对这两个这么上心?看她们长得也不是倾国倾城的,却能让你带上她们逃走,还为她们说情?” “因为……”韩乐池被她的双眼盯住,只得实话实说,“她们怀有我的骨肉……” “哦,我明白了,这就是伯父说的那个,虎毒不食子,”小凤感叹,“没想到像你这么残暴无常的人,对自己的子女还是如此上心,比起世间一些对子女呼来喝去的父母,可强得多。” “那你放过我们?” “可以呀,”小凤笑道,“毕竟我也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就请韩公子勉为其难,杀死你这两个爱妾吧!” “啊?!” 韩乐池大惊失色,奈何身体不受控制,一掌已出,幸好他神志仍在,努力控制掌风,那一掌便击在马车上,将马车打穿一个洞。 “快……快走……” 他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手,那两个女人不敢怠慢,相互搀扶着逃离了现场。 她目送那两个逐渐远离的身影,倒也不着急追,料两个女人也跑不出苏州城。她只是开始好奇了:“真奇怪,你不是谳教中人,竟然也能拒绝我的控制,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但韩乐池只是向她怒吼:“她们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哈,你跟我谈无辜?”她听得好笑,“好,那我就告诉你。还记得我与你提过,关于女将夜随心屠杀居罗的故事吗?我说我崇拜她,是真的,但我其实讨厌她,也是真的!” 她顿了顿:“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讨厌她吗?因为她心慈手软,竟然留下一堆祸患!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才没她那么笨呢!” 她把枪交到他手里:“韩乐池,你自尽吧。” 韩乐池自知逃不过了,他受她控制,只能闭上双眼,枪口抵住喉咙。 忽然之间,小凤也有了一丝不舍,毕竟韩乐池确实长了一张好面容,也可惜了这张俊秀的面容,偏生在这样一个无聊无趣的纨绔子弟身上。 “你这等人,虽然现在倒了霉,却未必会被问死罪,只要有人保你,你不死,日后再翻身,死的就会是我,”小凤无奈道,“况且你已了解我的能力,我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的秘密……只有亲眼看到你死了,我才能放心。” 扳机叩响,血溅了一地。 “所以,”她说,“抱歉。” 第七十六章、风起 韩家所有人都没有逃过,包括韩乐池的那两个怀了身孕的小妾。神机营受了督正司的调遣,果真没有放过一个,那两名女子还没跑出城门便被乱枪打死。而当燕祁云折返来寻找小风时,就在韩家不远处发现了同慧的尸体,这假尼姑的头顶开了一个血窟窿,显然是被一枪毙命的。 他在一片混乱的城中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小凤,最后出城时才碰到她,仿佛她才打算进城。 她率先开口:“我还有东西落在韩家,所以想回来拿,没想到半道上迷路了,你先到……” “胡闹!韩家现在子弹乱飞,你折回来凑什么热闹!” 他来不及责备她私自乱跑,从韩家传来的阵阵惨叫吸引了两人的注意。他向韩家的方向望去,能猜到发生了什么。素闻督正司倚仗皇命心狠手辣,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天夜里伤亡者众多,不仅韩家被全数歼灭,同慧所养的小怪物也杀伤了好些个神机营里的官兵。 那一夜,苏州城里骚乱不止,待到清晨,人们发现韩家已经被官府封了。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官府对这件事讳莫如深,百姓间也只能传些流言蜚语。人们只知道韩家不仅违反禁令藏匿枪支所以才会被连夜讨伐,韩乐池也在那晚畏罪自杀,他的尸体被拖走时,与其他从韩家拖出的尸体一起,被乱七八糟地堆在板车上,很不体面地从街上拖过。车上只盖了一块白布,风一吹,落下一条手臂,也不知是谁的。 韩家罪责有三:与谳教勾结、招募武林人士、藏匿枪支——加起来类同谋反。朝廷震怒,将本地官员一撸到底,就连江宁府的范知府都被牵连落了马,整个苏南地区格局大变,只有荀大人继续窝在他的木渎县衙里,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苏州府衙关了四天,要等新的知府上任,一切才会恢复如常。 新知府姓赵,洛阳人士,明日就到。 荀莺收到一封书信,京城寄来的,她看一眼,收进抽屉。对于批阅着的公文,她暂时失去了兴趣,良久盯着桌上的笔搁,没有动一下…… …… 一大早,菜场门口熙熙攘攘,路少琛挎着菜篮子大买一通后,迅速地跑出来,把那一篮子丢给小凤。 “这是找的银两。”他把零钱还给她。 小凤裹得很厚实,她这样的千金小姐当然是不肯下脏兮兮的菜场一步的,也是因此才摆脱路少琛给她买菜,有好处费的事何乐而不为——路少琛不自觉地抚了抚腰带——那暗自私吞的几文钱就藏在里面。 小凤检查了一下菜篮子里的食物,有些不满意:“你多买了,这几种我没叫你买……” “你不想买,但祁云不一定不想吃啊!有备无患嘛!” “买都买了,就这样吧,”小凤只得道,“琛哥你继续巡街吧,我回去了。” 路少琛倒不急,反正巡街也是在街上走一走,便与小凤顺道了。他边走边絮叨:“听说了吗?今天苏州府要砍好多人的头,就是你俩上次的功劳。” “哦,韩家的人啊。”小凤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是啊,都是那晚没被打死的。韩家死的人太多啦,听说本来韩乐池有个先帝颁给他家祖宗的金券或可免一死的,但他畏罪自杀,这就彻底没救了,上头也不会再有顾忌。他还有两个小妾怀了身孕的也被打死了,真可怜……” 他啧啧摇头,待回过头,发现小凤充耳不闻,自顾自回县衙去了。 “噫……”他便酸溜溜地自言自语,“不打扰你们,再见!” 县衙后院的一间屋,燕祁云正在检查肩上的伤口,听得院中有人开门,赶紧将纱布裹了把衣服穿上。所以当小凤进屋的时候,他穿戴整齐,僵硬地站在床边。 “燕大哥,你今天好点没?” 小凤挎着一篮子菜,显然今日又打算大显身手。 “才一点伤,早就不碍事了。”燕祁云盯着那篮子,如临大敌。 “真的吗?”小凤不太相信,“那你可以自己做菜不?” 说实在的,他的胳膊确实还不太方便,但他不得不嘴硬:“我外面吃个面……” 她驳回道:“不行,外面的面不干净,哪比得上自己做的!你受了伤,不能吃那些,还是吃我做的,你等会!” “呃……那个……” 他拦不住她,只见那姑娘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屋,便冲向一旁的厨房。在一阵猛如虎的做菜声后,她端着盘子回来了。 “来!做好了!”她得意洋洋地将那盘子端到桌上,热切地等他动筷子。 但燕祁云不动,盯着那盘子里的一叠饼实在毫无食欲:“蛋饼啊。” “对啊。” “算了,我还是出去吃个面……” 他忙向门外冲,气得她一跺脚:“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于是,他又只得停下向她解释:“大小姐,我作为一个伤残人士,需要多补充营养,你不能天天逼我吃蛋饼啊!” “可我只会做蛋饼嘛!这个蛋饼保证不一样,我找塔莎了解了一下她家乡的一种饼,所以我今天在饼上多放了几片咸肉,味道一定跟以前不一样了,你尝尝看?” 她指着那叠饼,确实,多了几片不一样的风景。可是……燕祁云想:左看右看,这不依旧是个饼吗?! 但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最终想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 “你有买青菜吗?” 小凤想到琛哥确实多买了青菜:“有,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放……” 燕祁云一听有了精神:“青菜怎么能放蛋饼里……你的菜呢?我去炒个青菜,多加一道菜!” “可你的伤……” “都说好得差不多了,我这种粗人,伤好得快!” 他说着冲进了厨房,小凤跟在他身后,看他虽然走路一瘸一拐,但还是麻利地洗锅洗菜,便有些不悦。 “刚才还说自己是伤残人士,这会儿又说好得差不多了,嫌我做的东西难吃就直说……” 燕祁云一边刷锅一边道:“不是嫌你做的东西难吃,而是没有人能天天吃同一个东西连吃四天、十二顿啊!我现在闻到蛋味就想吐。” 小凤立刻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人为什么能天天吃白饭却不想吐呢?” “这是因为……”燕祁云答不上来了,所以他也提出了一个问题,“你别告诉我你一个人住就是天天只吃蛋饼的?” 小凤理所当然道:“对啊,那又怎么了?” “啊?!”燕祁云差点失笑,“那你还真是不嫌腻得慌。”他听得身后微微传来一声“哼”,以为她又不高兴了,只得解释道:“我不是嘲笑你,你可不要又生气了。” “我像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吗?”小凤此刻却正盯着他的屁股,“我是在想,荀大人也真是的,明知道你肩膀中了一枪,还叫人打你的板子停你的职……” “板子是我自己主动受的,我确实违反了大人的命令,身在公门这是大忌,被罚是应该的。” “可是……” 她还要说什么,燕祁云这头却准备把洗好的菜下锅。 “青菜你要吃多少啊?”他问。 “我不喜欢蔬菜,我就吃饼!” “不吃青菜哪里行,难怪你这么矮!” “喂!” …… 敛尸房内,吴师傅忙完了活。他现下身在苏州府衙,板床上几具尸体是荀大人乘乱叫他过来重新查验的。一具尸体为韩乐池,一具为同慧,还有两三个中枪的其他谳教门人或家丁。吴师傅从他们的伤口中一一钳出弹壳放在桌上比对。 “被荀大人说中了,果然不同……”他细细端详瘪掉的弹壳,浑然未觉身后韩乐池的尸体动了动。他钳着弹壳回过头,尸体又恢复了平静。 吴师傅找了几个透明的玻璃罐,正将弹壳一一收容,这时,尸体又动了一下。 “嗯?”他这回有所察觉了,猛地回头,尸体依旧恢复平静。 吴师傅毕竟见多识广,并没因这一时的平静而有所松懈,轻轻拿起了一旁的分骨刀,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几具尸体。他暂且分辨不了是哪一具有问题,只能警惕地瞪着每一具。 “谁在那里?”他虚张声势道,“出来!” 有如回应,这一回,韩乐池肚子一动,连着他的身体也随之一弹。 “什……”吴师傅赶忙凑前,然而等了良久,没有任何奇迹发生。 韩公子的脑袋被枪轰掉了一半,又放置了好几天,当然也不可能发生什么奇迹。吴师傅凝神静气,根据他的经验,这不是尸体有问题,而是尸体的肚子里有东西,便将那分骨刀丢到一旁,重拿起一支轻薄的小刀,快狠准地剖开了韩乐池的肚子…… “这……”他被自己所见的景象惊呆了,“这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似人非人的小东西,窝在韩乐池的腹中,才刚刚彻底死去。 (年报开始,暂且停更,我们五月再见~另外我在其他网站上发现了我上一本的盗版有声书,希望如果这一本被做有声书之前,我不管你是正版盗版的,先来跟我私聊谢谢。) 第七十七章、重生 一个月多前。 苏州菜场进了一批章鱼。章鱼居于深海,捕章鱼不难,但却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章鱼又放不起,所以这批章鱼是定量捕捞上来的,接下来就要送到城里富户家中去。但是没人注意到,一只小章鱼从运货车上掉了下来。 小章鱼是随它的亲朋好友一起无意中被捞上来的,但是个头太小,还没鹌鹑蛋那么大,就算有人注意到也懒得捡,所以它很幸运地逃脱了被人吃掉的命运,但同时也陷入了另一个更危险的境地。 它现在岸上,今日大晴天,它要干死了。 这时,有俩人嚷嚷着从它身边经过。 “好疼啊……那大夫到底在哪里……” “别罗嗦了,就在前面,快到了!” 天无绝人之路,他们跑得飞快,那个女人的身上还在淌下血滴,正巧一滴落在小章鱼的身旁。出于对水分的渴望,小章鱼靠着本能,拼尽全身的力量,终于够到了那一点血液…… ——但那并不是寻常人的血。 就在接触到血液的一刹那,它基因中的远古本能,被激活了。 …… 一个多月后。 “小头……小头……”小凤哭得撕心裂肺,“你怎么就舍我而去了,哇……” 郊外,就在银珠的坟墓旁,伤情才刚痊愈的燕祁云正在帮她挖一个坑,然后把那只被马车压得面目全非的狸猫埋进坑里。 “以后养猫不能散养,猫仗着点小聪明,就喜欢满大街乱窜,每年京城里被轧死的猫能有好几十只……” “不要说了!我再也不养猫了!”她捂住耳朵,还是哭得很大声。 燕祁云有些尴尬,他倒是没养过猫,只养过狗,所以他能理解她的心情。只是她的表现太过夸张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位亲人去世,一些路过的纷纷向她投以侧目。 终于立好坟之后,他领着小凤对着这个小土堆象征性地拜了拜,一阵寒风吹过,她打了个喷嚏。 她受不得冬日的寒风,一旦被吹着了,就会发抖犯困,这是她早些时候就告诉过他的事。虽然她现下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自己几乎裹成了一个球,但还是感觉不够。 于是他们象征性地往那小土堆拜了拜,便赶紧回城去了,丝毫没有察觉从枯草里钻出一团肉团。这肉团只有拳头大,身体一起一伏,显然是有生命的。 小凤已经走远了,肉团晚了一步。现在的它还并不稳定,还没有产生自我意识,只是在依靠本能行动。它急需一个完整的样本来稳定它的肉体,只是那个样本到底应该是什么,作为一个目前没有自我意识的生物来说,它自己也不知道。它只是遵循本能,追踪那滴血的主人。但它又小又弱,行动还特别缓慢,这一个多月来,它只能吃到一些比它小的生物,能从遥远的苏州来到木渎,还得亏是搭了一辆便车。现在,它饥肠辘辘,生物的本能告诉它,必须吃点什么才能继续维持下去。 肉团伸出一些触须,扎到泥地里,泥土堆下卖了一整只被车压死的小猫。 一整只猫,正是一个完整的样本。 但是肉团并不知道,它只是肚子饿想要吃东西,它随着触须的试探,自己也一点一点地进入了土中…… 良久,土堆动了动。 燕祁云的坑挖得深,但土埋得并不结实,所以底下的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就回到了地面。当它从土里探出脑袋开始,便以一种全新的姿态,重新打量起这个世界。 一只猫,从土里钻出。然后好似吃饱了一般,打了个饱嗝。 …… 下午,县衙一群人整齐地坐着开会,听吴师傅的验尸结果。 “这个,”吴师傅摆出几个罐子,给他们讲解里面的东西,“是韩家那晚死者体内的弹壳。一共有三种。” 他先指向第一个玻璃罐子:“这是神机营的子弹。” 接着指向第二个罐子:“这是韩家的火枪队所用的子弹。” 然后是第三个,他的神情严肃起来:“这是从同慧身上取下的子弹。这颗子弹细小,应是来自一柄短枪。” “现场并未发现有人使用短枪,同慧是被第三人灭口的,”燕祁云心里一沉,“那第三人就是漏网之鱼。” “查案的事情我不管,我先说完我的发现。”吴师傅又取来一个玻璃管,里面的药水泡着一只死掉的肉蜘蛛,正是同慧所饲养的那什么“圣子”。 “这个东西,我还没研究出是个什么玩意……”吴师傅说,“不过!我已发现了它的同类!” 他说罢,又端上一个玻璃罐,而这一回,在场之人都不由避开了目光。 路少琛紧紧捂住眼睛:“吴师傅你干嘛!端上来个死婴儿有没有搞错!” “这个不算婴儿,准确来说应该是胚胎!”吴师傅接下来一番话令众人吃了一惊,“这是我在韩乐池的肚子里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它还会动呢!” “啊?!”路少琛这回来了兴致,“男人生孩子,还有这等事!快让我康康!” 吴师傅不理他,继续道:“我一开始以为,这个是不是一种瘤子……啊,这个以前也不是没有记载,就是说你和你兄弟本来应该在你娘肚子里一起长大,结果你把你兄弟吃了,你兄弟就长在了你的肚子里,等你出生,你兄弟就成了你肚子里的一个瘤,这种瘤子有的被剖出时还有鼻子有眼的……这也不是没可能。但后来我觉得这小东西应该不是这种瘤子。” 燕祁云不解:“吴师傅,无论这个是不是韩乐池肚子里的瘤,又与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吴师傅道,“因为我抽了这小东西的血液,和同慧饲养的小怪物的血液,两者做了对比之后发现,这两者的血其实是一样的。也就是说,这俩,是亲戚。” “什么?!”路少琛凑近观看,不可思议道,“一个长得跟个蜘蛛一样,另一个跟人没什么两样,你说这俩是亲戚?!” “没错,因为它俩的血液对于其他任何生命来说,都只有一个功效,”他向他们展示桌上一旁放了许久的一块肉,“看到没有?上面的两个大洞,就是这两个东西的血分别熔出来的!” 路少琛咽了口唾沫,他有点想吐。他开始还以为那块肉是吴师傅吃剩的午饭。 “所以就是说,”路少琛得出了个结论,“这两个东西的血液非比寻常,是天生的王水?!” “不是,”吴师傅反驳了他的观点,“后来我取了一些样本放到显微镜下观看发现,在它们的血的作用下,其他动物的细胞会在一瞬间以倍数分裂和消亡,一口气将细胞的寿命彻底迭代完……换言之,就是接触到那些血液的细胞加速老死并腐烂掉了。” 一屋子人听得懵懵懂懂,感觉是在听天方夜谭。 阿七举起了手:“但是吴师傅……这个跟那个案子到底又有什么关系呢?” 吴师傅训斥道:“笨蛋!这说明那些怪物是可以通过寄生来产出后代的,寄主可以是人!你们想想前不久金月庵给好多人吃的那些混了虫卵的药,同慧到底是什么居心……” “卧槽!”路少琛第一个叫了出来。 …… 小凤裹着被子,失去了暖烘烘的猫咪,她被被子封印了,不能行动了。燕祁云临离开前给她烧了一盆碳,但严令不许关窗。现在窗户开着,她觉得那盆碳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还是冷得要命。可她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关窗。 “啊,小头,”她心想,“你从窗口跳进来吧!” 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喵呜”一声,一只熟悉的小猫从大开着的窗户跳了进来, ……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同为怪物,一个就完全是个怪物,另一个就完全长得跟人似的?” “这很难说啊,说不定寄生在人体内就长得像人,寄生在猫体内就长得像猫……” …… “小头?”她几乎不敢相信,但当猫咪跳上床蹭她时,她发现就连花纹也一模一样,这就不能不让她相信了。 “可是……怎么可能?!”她抱起猫咪,“你不是死了?还是说,你重生了,又回来找我?” 猫咪“喵”了一下,算作回应。 就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 “那么,如果这个怪物长大,会有人……或者猫的意识吗?”路少琛又提出一个疑问,“如果它是寄生在人的身上,寄主死了,它会继承寄主的记忆吗?” “啊呀少琛你想得太多了!”地主来拉他,“赶紧去挨家挨户通知,谁吃了金月庵发的药,赶紧全体到医馆做身体检查!” …… “哈哈!太好了!”小凤高兴地把小头搂进被窝里,“不管你是不是小头,既然来到了我家,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再也不许离开我,听到了没有?” “喵!” 第七十八章、危机 木渎县唯一的医馆门口排起长龙,队伍的末端还有人为了争抢位置打架,若不是县衙维持秩序,现场早已发生骚乱。百姓们的恐慌难免,但长队中也有人嬉皮笑脸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听说染上这个虫,会生孩子?” “真的假的,我是男的,也能生孩子?” “那太好了,我不用成亲了,自己生孩子……” 一个阿姨问阿七:“我今早嗓子痛,是不是我快死了?” 阿七不得不安慰她:“乔阿姨,这个我虽然不是很懂,但我觉得嗓子痛和你吃下去的虫子不搭噶……” “那我昨天拉肚子呢?”另有一大爷说。 “呃……”阿七被问住了,“还是大夫说啥就是啥吧。” 但问题接踵而至,检查身体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 首先,医馆里就一个大夫,性别男。 “这病我不治了!”一个姑娘看到大夫对她前面那个男病患的肚子上摸摸捏捏,立刻害羞地裹紧了衣服。地主赶紧将她拦下,好说歹说了半天,才把她留住,先安排在隔壁单独的一间等着。 接着又轮到一个老头,张嘴就问:“诊这病,谁付钱啊?” 地主说:“阿叔,这个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着想,自家出点小铜钿看个病么好安心安心……” “我勿看哉!”那老头一听,也不乐意了,“我没有铜钿!” 苏州方言,铜钿就是钱。 “你没铜钿?你去金月庵买药吃的时候怎么有铜钿了?勿要瞎七搭八,赶紧进去看毛病,郎中在等你!” “勿看哉勿看哉,没有铜钿!”老头边说边摇头晃脑地离开,地主拦也拦不住。他后面的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将之传开,队伍开始有了松动。 “看毛病自己出铜钿的!” “哦,我突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不舒服,算了不看了,多事体。” “就是呀,不就吃点虫子嘛,每年吃杨梅我都不知道吃多少杨梅虫,有什么大不了的啦!” “那不看了不看了……” 他们交头接耳,很快从原先的争先恐后变为跑了一大半,路少琛等人拦都拦不住,倒是医馆的大夫淡定自若:“下一个!” 下一个,地主站了进去。 “啊?你?”他那几位同僚目瞪口呆。 地主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啊呀没办法,我为了教女儿功课晚上睡不着,所以我家子婆特意去了金月庵求那万能灵药给我吃……之前没好意思告诉你们,对不住对不住!” “……” …… 县衙,燕祁云向荀莺禀报:“大人,吴师傅在尸体上找到了第三枚弹壳足以证明现场还有一名持枪之人,但是督正司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恐怕他乘乱溜走了。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来路,要不要将这件事知会督正司?” “不用,”荀莺郁郁地在屋内慢慢踱步,片刻后道,“这件事我们县衙知道就可以了,不用向任何人禀报。督正司不问则已,若问起来,再实话实说。毕竟我们所知甚少,也碍不着他们什么……” 燕祁云品出荀莺口风异样:“大人此话何意?” 荀大人驻足,忽然问:“祁云,你觉得湘西如何?” “大人……”燕祁云为难地撇过头。 荀莺坐到一旁的椅子里:“你的事,上头一早已知会过我了。我之前不问,是我顾及你的情绪,但有些事总要面对,你在我面前,可以不用回避。” “既然大人已经知道我在湘西的经历,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因为你以为你离开了湘西,但实际上,依旧没有走出去。我要提醒你的是这一点。” “……” 她是在打比方,燕祁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荀莺说道:“很多事情我不能讲,个中厉害,你也只能自行参悟。参透了,也不要告诉任何人。谁都想世态海晏河清,但装糊涂能活得比别人久,所以咱们也只能尽力而为……” “所以大人叫吴师傅查验尸体,是因为……” “嘘,”她指了指窗外,“你我心里明白就行,不要多讲了。” 她说到这里,身子微微放松,换了个话题。 “祁云啊,我有一阵没见到小凤了,她人呢?还好吗?” “她挺好,这两天都窝在家里没出门。”他回禀道。 但他这个简单的答案却换来荀莺一阵长长的沉默。 “大人?”他提醒。 荀莺沉声道:“这几天看好她!我怕会出事!” “是!” …… 她在睡梦中做起一个长梦。梦里的环境与现实迥异,到处都是冰冷的金属,头顶红色的灯光一闪一闪,她熟稔地在这个庞大的金属建筑物里逃窜,有时会碰到同伴,但那些同伴却显得并不友好。 他们正在发疯——这是梦里的她所知的事情。 发疯的人们在追杀尚未发疯的,渐渐地,未发疯的也逐渐加入了发疯之人的队伍,最后他们互相厮杀,金属建筑里如同炼狱,而她无处可逃,只能把自己锁在一个小间,等待最后的死期。 然后,就在这时,她听到这个房间的一角出现了其他人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她走向那个位置,看到一个针孔大的虫洞,细小,但足以令其周遭的空间产生扭曲。扭曲微小,她差点没有发现它,直到从虫洞中传来的声音提醒了她。她不知道这个虫洞是怎么出现在房间里的,当她低下头,看向那个细小的虫洞时,她发现彼端同样有一只眼睛凝视着她…… “你……是谁?”她出声询问,而自己的声音,属于一名男人的浑厚。 …… 小凤醒来了,她发现此时是深夜。她已经睡了一天,也是时候稍微醒一下。 虽说她有冬眠的习性,但其实并不是真如动物那样完全沉睡不醒。她每天会稍微醒一会,如果天气转暖,她还会醒很久。小头舒舒服服地睡在她的被窝里,这只新来的小猫不仅与原来的那只长得一模一样,连对她的熟悉程度也差不多。它惬意的呼噜声一阵又一阵,听得小凤又一阵昏昏欲睡,她再一次跌入梦中。 就在她再次沉睡之时,一伙人从她开着的窗户外偷偷摸了进来。深根半夜,这些不速之客来到,并不急着动手,而是先辨认了一下床铺的位置,接着将小凤团团围住。 有人做了个手势:动手! 便铺出一张网子,将小凤从头到脚罩住。 小凤睡得呼呼的,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伙人等了片刻,发现她没有反应,那领头的又做了个手势:带走!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动作之际,一柄刀从窗外飞来,将其中一人的手钉在了床栏上,令他发出一声惨叫!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燕祁云突然飞身而至,打乱了这些人的阵脚。看来干戈在所难免,在场之人二话不说纷纷抽刀——窄小的房间里顿时刀光剑影响声一片! “吵死啦!” 忽然,被网子罩住的小凤大喊一声,转瞬之间,燕祁云愕然发现,他又身处于梦里的那个山洞中。鉴于这情况也不是头一回了,他明白这是他的梦魇,只是……现在情况万分危急,不是被拖进梦里的时候! “小凤别闹了!你知不知道……”他回头刚要训斥,惊见就在那个始作俑者的身后,方才与他对决的刺客也出现在这里,他们拿着刀面面相觑。 “我要大奶奶!”她在梦中也依旧说着胡话,坚定地扑到了他的怀里。 第七十九章、上瘾 “你……” 燕祁云顿时不知所措。 对面是几个虎视眈眈的刺客,但怀中少女的躯体触感真实,死死扒着他的腰就是不肯松,刺客相视一眼,趁他无发脱身之际举着刀便冲了上来! “小凤!”他调转身体,将她护在怀里,正欲用后背接住那些利刃——却只觉被几件小物轻轻扫过。 忽闻歹徒们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他回头一看,原来那些歹徒手中的刀纷纷化作大朵的牡丹,正在向他们喷口水。 是的,牡丹会喷口水。反正这是在小凤的梦中,什么都可能发生。 他舒了口气,可那些歹徒并不知道他们也身在梦中,都被接连而至的变故吓坏了,丢了牡丹干脆施展出拳脚,意欲以命相搏;而他抱起她,倚仗梦中山洞的地形左突右闪,以拳脚还以拳脚,抱着她的同时与这许多歹徒你来我往而并不落下风。 “小凤!快醒醒!不要再做梦了……”他飞起一脚踢起她的腿,使她来了个神龙摆尾便把对方扫下去,然而这么激烈的动静之下,梦中的她还在做着梦中梦。 “我要睡……不要吵嘛……”她撒着娇,脑袋钻进他领子里。 ——可现在根本不是撒娇的时候! 他再也忍不住了,向她大喊:“你被他们网起来了知道吗?!还睡!” “为什么要把我网起来……”她迷迷糊糊地问。 “因为有人要掳你啊!你快醒醒!” “不要,”她说,“谁敢打扰我,让他去死……” 话音刚落,一名歹徒突然停住,一掌盖向自己天灵,接着便从原地消失无踪。 陡然的变故,在场之人都惊呆了,一时停下了打斗。在她梦中死去到底是不是会真的死了——这谁也吃不准。 小凤砸了砸嘴,依旧在燕祁云怀里闭着眼睛道:“谁扰我睡觉,都死,去死……” 随着一声声令下,那些歹徒一个个都不动了,就在燕祁云的面前,他们好似被传染了动作,继而连三地用掌盖向天灵,接着便噗嗤噗嗤地从原地消失…… “慢着!”燕祁云摇摇小凤,“不要乱杀人……” 当然,在一个控制不了自己的杀人狂耳中,这种话可能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所以他改口道:“还没从他们的口中问出他们的来历,先不要急着取他们的性命!” 那最后一个人的手终于堪堪停住,但他毫不领情:“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半点消息!” 燕祁云来不及拦他,那人又是一掌,同样从梦境中消失了去。而这一回,是他自己主动寻死。江湖中的刺客,往往不愿被生擒,都做好了不归的准备——但那是以前,现在不同了。在朝廷的统管下,随着大小帮派的销声匿迹,百姓的生活逐渐安定,愿意做死士的人也逐渐变少,一般不会轻易被派来用作绑架一个小女孩。哪怕这小女孩可能知道了好些关于韩家和谳教的秘密。 “你在韩家到底都看到了什么……”他随即想起吴师傅给他们展示的那些小怪物,小怪物的血,以及她的血,她在韩家院落中说的话…… …… “你的这些圣子们认为与我是亲戚,动不得!” …… 那时,她是这样说的。 “你和谳教的怪物是亲戚……”他不得不狐疑,“你到底是什么来历……小凤……” “那么你呢……”她呓语着反问,“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他低声道,“是湘西……” “是……湘西的山洞……?” “嗯……” “湘西的山洞……湘西……” 她逐渐平静下来,周遭的场景散去,他扶着床栏猛地回神,终于从梦境里脱身。还是小凤的闺房,只是房中横了五具尸体,而她被网子笼罩着,依旧睡得香甜。 …… 隔日,吴师傅检查五具尸体的情形。 “牙后都咬着毒丸,就准备随时毙命。这些人是打定主意前来的,所以被祁云发现后才会当场自拍天灵自尽身亡。看来,那小姑娘这次往韩家住了一回,可真是捅了马蜂窝咯!” 吴师傅摇着头给尸体盖上白单子。 路少琛表示怀疑:“可是韩家都死光了,只有一个漏网之鱼,又能怎么被捅马蜂窝呢?” “谳教,”燕祁云提出,“我怀疑跑了的那个,就是同慧的师兄,那个姓罗的。” 路少琛不解:“但是就算小凤在韩家卧底,灭韩家的是督正司,姓罗的要怪也得怪督正司,干嘛恨一个小姑娘呢?” “我恐怕他们不是因为恨她,而是……” 燕祁云欲言又止,他怀疑谳教是盯上了小凤与怪物之间的联系,但他又不能随便和他们说小凤有异常人之处。 “是什么?”路少琛追问。 燕祁云只得岔开话题:“吴师傅,城里的人都检查过身体了吗?情况怎么样?” “没怎么样,一大半人不肯检查,还有一半人检查了,不过没查出什么来。” 燕祁云便沉吟道:“或许他们释放虫卵不是为了让人被寄生来繁殖更多的小怪物,我总觉得这背后还有更大的巨秘密,不过一时半会,我想不出。” “如果他们释放虫卵不是为寄生的话,我倒是可能知道他们的目的。”但吴师傅又说。他拎出个笼子给他们看:“你们,还记得这只老鼠么?” 路少琛道:“不就是吃虫卵的那个……它怎么啦?” 老鼠显得病恹恹的,没什么生气,好似生病了。 “没怎么,至少目前没怎么,”吴师傅逗弄那老鼠两下,将一勺子白色粉末往老鼠鼻子下晃了晃,“但等一会它就会有什么了。” 果然,那老鼠闻到药丸的味道,忽然便有了精神,顿时在笼子里吱吱尖叫,十分暴躁的样子。 吴师傅解释道:“这一勺子就是金月庵里的虫卵。我喂了这只老鼠一段时间的虫卵之后,发现就不能断了。一旦断了虫卵,它就会变得非常暴躁。所以说,这老鼠是上瘾了……” “你是说这虫卵是……” “这些虫卵含有慢性的毒素,短期服食看似无害甚至会让人胃口大开,但长期服用就会上瘾,就是说跟罂粟差不多,呃……” 吴师傅忽然住了口,他和路少琛登时看向燕祁云,好像提了什么不能在他面前提的话题。 但燕祁云看起来泰然自若:“你们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没事。” 他看着笼子里的老鼠,那种狂暴和抽搐的样子似曾相识。 “谳教……”他喃喃道,“毒药……” 浑然未觉出他的手在木桌上压出了一个指印。 第八十章、混沌 小凤的房间外拉起了绳子。 “所有人都听着,最近没事别靠近这屋,否则出了什么事,一切后果自己承担!” 阿七拎着一个喇叭向四邻喊话,有人骂了一句“神经病”就把窗户关了。他领着几个新招来的衙役绕着屋子走来走去,以示衙门的重视。 “祁云啊,你确定这能行么……”地主怀疑道,“那些来路不明的歹徒功夫听着就高,就凭我们县衙这几个三脚猫的功夫,一招就被撂倒了,搞那么多人来盯着也没用啊!” “他们不会再来了,”燕祁云观察了一圈四周,补充道,“至少,最近不会再来了。” “你怎么确定?” “让这么多兄弟盯着,不是为了跟歹徒搏命,而是摆出阵仗,要对方知难而退。毕竟敌在暗我在明,对方真想动手,我们防不胜防。” “那……为什么要把那小姑娘的房子给封了呢?”地主指向那个被绳子拦好的门,“她万一要出门可怎么办?” “拦住门是为免别人进去。她自己暂时是不会出门的。” “你怎么知道?” 他思及那几个在小凤的命令下接连自杀的刺客,不由心头一沉。 “总之……最近还是不要接近她比较好。” …… 小凤睡在二楼她的床上,任外面如何吵嚷也叫不醒,她正做着好梦。这一回的梦里,她身处一片山谷中。她认出这个地方不是所熟悉的苏州,因为远处的山是红色的、光秃秃的。苏州并没有光秃秃的山,北方也没有,她怀疑这里是未曾去过的西北,但是又不怎么确定。 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回过头,那又是另外一种景象。 一个庞大的金属建筑占满了半边的峡谷,一条高高的台阶从那建筑上的门洞里延伸到地面——她好像就是从这个金属建筑物里走出来。不仅如此,她发现,她原来并不能控制梦中的这个身体,只能用这个身体的双眼观看其所见的景象。 这个身体开始自己动了,摸出一个方的小盒子,按了几个机关似的按键,开始向其诉说:“方舟计划失败了,五万九千二百三十一名移民……身亡,海神号……除我以外,船上所有的基因库胚胎全部存活……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将胚胎确认为‘生物’,所以放过它们……” 他没有说“她”是谁。 “至于我存活的原因,未知。”他说。 用的是胡人的语言,是个男人的声音,还令她感到分外熟悉。她虽然懂得胡人的语言,但并不是什么词句都听得懂的,但对于这个人的话,不知怎的,她一下子就能理解他的意思。 这个人断断续续地继续说道:“我们……为什么要逃离真正的天堂,去探索曾经逃避的未知……地球……才是真正的方舟……所有来到地球的生命……最后,都成为了人……” 于是,她觉得这句话也挺熟悉,但是还没来得及想起来,他又说:“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地球……” ——地球? 她随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他的手抚向地面。 “这里,才是人类永恒的故土……” “永远不要背叛自己的故土……” “永远埋葬对未知的好奇……” “不要离开……” 好似对他的话有所回应,那一刹那,从地底长出了无数的植被与花朵,刹那间覆盖了整个光秃秃的地表。她为之惊叹,但飞船上的警告不期响起。 “警告,系统规则重置,请远离星球,系统规则重置,请远离……”无数的藤蔓缠绕上那个巨大的建筑,直至最后,它在嘶鸣中哑火,“请远……离……” 时光霎时穿梭向前,星灿飞流,昼夜在她的眼前不断交替——就在弹指一挥间,一个繁华的城市拔地而起,又逐渐落寞,接着又一个城市建成,再被下一场战争轰塌……犹如所见一本迅速被翻过的史书,她见得每一场喧嚣,也经历过最幽深的寂静,那些如流光而逝的人们,他们每一个,她看不清、也无法记住他们的面容。 那些人是他用存活的胚胎抚育长大的,历经一代又一代。 她知道这个身体曾有一个妻子,但也熬不过岁月的洗礼,死在了他的前面。他曾经悲伤,但最终麻木,在所有熟悉的人都逝去之后,依旧留他孑然一人。 他的生命不朽,她正在他的身体里,观看着他的一生。 “你……到底是谁……”她用一个人的双眼观看完这个人所经历过的漫长岁月,但自始至终,没有见到这个人的面容。所以她十分好奇,想要一窥究竟。 “你……到底是谁……”他回以喃喃。 他好像发觉了她的存在,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一片火光中,他伸出双臂,迎向从地底喷出的漫天熔岩…… …… “停下!快站住!” 大街上,一个中年的胡人抄着一个耙子正在大街上追赶另一个棕色头发的年轻胡人。周围的汉人纷纷侧目,但是谁也不想多管闲事。塔吉安娜跟在那两人身后,口中一会胡语一会汉话,也不知是在叫前面哪一个停下。 终于,那后面的那个终于逮住了棕色头发的青年,正要一耙子戳去,塔吉安娜及时将他拦下。 “你会杀了他的!这是不允许的!” “他睡我老婆!”中年胡人这样说道。 “emmmmm……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回去慢慢探讨,你先把你手里的这个放下……” “你为他说话,你是也被他的脸迷住了吗?!” “我……”塔吉安娜干咳一声,“没有。” 而那被逮住的青年,此时此刻还有兴致向周遭的汉人群众打招呼:“嗨~” 不得不说,笑容明媚,十分可爱。 “他好英俊!”一个汉人的女子娇羞地低下头,可想而知她被从未见识过的异域风情迷住了。 “混蛋!”而那个胡人更因此怒不可遏,“自你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带回来后,他整天用脸勾引女人!我不能继续容忍我的老婆红杏出墙!” ——当然,红杏出墙是汉人的词汇,胡人的语言里本是没有的,但是在汉人的地方住得久了,别的没学会,糟粕还是能一学就会的。 中年胡人吼了一嗓子,耙子就要落下,那青年十分机灵,险险避了过去,又开始往前跑。 “站住!”中年胡人追赶上去。 “站住!”塔吉安娜提着裙子也追赶上去。 汉人们嗑着瓜子笑得歪七扭八,不多时便散去又各忙各的。 而在那一头,燕祁云正在与地主商量小凤屋子的布置,忽然间,一条人影从他们头顶飞过。 “什么鬼!”地主握向刀把,被燕祁云推回去,随即又是一脚,踢掉那紧随其后的耙子。 “城内不允许私自斗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燕祁云道。 “我的错,不要责怪他们!”塔莎赶上,来不及向燕祁云解释,“你看到格伦了吗?他跑到哪里去了?!” “他……” 阿七惟恐天下不乱,举着喇叭以一种平板的腔调高喊:“老大,不好啦——!有个棕色头发的刺客爬上二楼翻进小凤的窗户去啦——!” 塔吉安娜焦急道:“什么刺客,那是格伦!快把他弄出来!” ——不然他会把小凤睡了! 而燕祁云心里也陡然一慌:“我去把他带出来!” ——不然小凤会让他去死! 他一纵身也从窗户翻进了小凤的闺房,底下一群人边看边啧啧作响,但现在根本不是矜持的时候,他一探头,竟见格伦姿势优雅,托起小凤的脑袋就要吻下去,浑然未决自己的身后,小凤的两条尾巴虎视眈眈,由着本能亮出尖锐的尾针,朝着格伦的后颈蓄势待发! 第八十一章、丁丁 她醒了。 “你……” 睁眼双眼,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张五官鲜明、与汉人迥异的脸庞,他的眸子湛蓝清澈,好似雨后的碧空,又好似辽阔的大海,如此深邃迷人…… “请醒来吧,我美丽的公主。”他用胡语深情地向她说着,嘴巴越凑越近。 “哦……”小凤陶醉了,两条尾巴也随着她的清醒而失去戒备,欢快地左右摇晃,“真是个绝世的美男子……” “喂!”燕祁云适时打断了她的妄想,一把将格伦从她床边拉开,顺便用身体挡住了那两条不可现于人前的尾巴。 “这里是女孩子的闺房,男人不可以随便进来!”他也不管格伦听不听得懂,一边训斥一边将格伦往屋外推。 小凤将尾巴收回去,这回她是终于彻底醒了。 “那你怎么进来的?”小凤向他打趣道。 “我……”燕祁云有些恼火,“我是为了防止他轻薄你!” 他又推搡一把格伦,后者只能乖乖下了楼梯。 “喵!” 猫咪从她被窝里钻出,短促地叫了一声,便靠近燕祁云的小腿蹭了蹭。 “这猫又哪里来的?!”他一见,想到她前不久还痛哭流涕的样子,头都大了。 小凤兴奋道:“它自己跑来的,跟小头长得一模一样,这是上天的恩赐……为了避讳,我决定给它重新起个吉利的名字,嗯……就叫丁丁好了!” 她拍了拍床沿,唤了声:“丁丁。” 于是她的丁丁便向她飞奔了过去。 “丁丁……”燕祁云摇摇头,“你不是说你不养猫了吗?” “我不能反悔吗?”小凤被子一拉,将自己和丁丁盖了个严实,“喂,你们两个还要在我房里待到多久,我要继续睡了!” 被子盖住脸,却露出两只笑得弯弯的眼睛,她很是狡黠的样子,好似在期待着什么。 ——这模样,简直与她的小猫一般别无二致,有点可爱…… 燕祁云一惊,立刻把这想法从脑袋里赶开,把目光转向格伦。眼看他真不理她了,小凤又急着喊:“我的炭炉凉了!我冷!” “那等我完事再回来帮你烧炭。” 他回头随口这么一说,便带着格伦去衙门了。 …… 衙门里,当事人齐聚一堂。 路少琛一拍桌子:“哪里来的?” 经过塔吉安娜的传达,格伦嘴里冒出一串叽里咕噜,塔吉安娜从旁翻译道:“他说他不知道。” “名字呢?!” “不知道。” “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路少琛眼珠子一转,问,“是男是女!” “不知道……” “这都能不知道?!” 塔吉安娜替格伦解释:“他是个失忆的傻瓜,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们都看得出他是男的……” 路少琛悻悻地调侃:“我不信,除非脱裤子验身!” 塔吉安娜同样悻悻:“不用了,他在三里弄脱了好几次裤子,所以才会被别人的丈夫追得满街跑。” 两个人坐下,支起脑袋各自摇头。忽然,那旁边等着的胡人大叔冒出了一句。 “他说什么?”路少琛问。 塔吉安娜如实翻译:“他说要杀了格伦,请大老爷把格伦浸猪笼。” 路少琛驳回了这个残酷的刑罚:“浸猪笼属于滥用私刑,犯法的,汉人自己都废除这种旧俗了,你从哪里听来的,真是……” 于是,他又走到格伦面前细细端详。 “至于你!”路少琛清了清嗓子,“按照你们一族的标准来看,确实面目清秀。但人不能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到处勾三搭四,乱搞男女关系。不过嘛,你是胡人,目前没有法律限制胡人和胡人乱搞,我们也管不了你,只能请你矜持点……” 格伦嘴里也冒出一句。 “他又说什么?”路少琛问。 “他说:请醒来吧,我美丽的公主。” 随着塔吉安娜的翻译,路少琛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呔!我是男人!虽然我单身了三十年,你也长得不错……但我还是不喜欢男人,你怎么这么不正经!” “这其实是我们那边的一个童话故事,讲了一个骑士吻醒了昏睡不醒的公主……不过他这话见谁都说,对我都说了好几十次了,”塔吉安娜无奈道,“也对睡过的每一个对象都说过这句话。” 路少琛闻言眼珠子瞪大,便语重心长地向格伦责备:“太可恨了,太无耻了,太过分了,怎么这样呢,我都没有……” “嗯?”塔吉安娜瞥向他。 “我是说……”路少琛霎时改了口,头向格伦凑过去,“你这么乱搞,不累得慌吗?” 格伦愣了愣,漂亮的脸蛋忽然笑逐颜开,欢呼一声—— “我爱你?”塔吉安娜翻译道,还没来得及反应,格伦抱起路少琛的脸,吧唧一下就亲到了他的嘴上。 “啊——!”路少琛惨烈的喊叫响彻了整个问询室。 “我……我的初吻……被一个男人夺走了啊啊啊啊啊……” …… “格伦?”荀莺道。 “是……” “从海上飘过来的?” “是。”燕祁云说,“他之前一直被安置在苏州,最近……塔莎带他到木渎来了,所以……” 他说到这里有些心虚。他并没有把小凤移魂到格伦身上的事告诉给其他人,对于格伦的存在,他有想过要认真调查,但是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他一时脱不开身,便也没将格伦的存在告知荀莺。 然而荀莺并不介意:“不知来历的胡人……罢了,只是个胡人,就让他留在木渎吧。但是今后可不能让他像今天这般闹事。” “属下明白。属下会让塔莎看好他。” 但荀莺又一挑眉:“可是今天不就没有看好么?两个胡人一闹腾,就差点伤及旁人。虽说郊外有驻军把守,到底离得远,若是一群胡人同时闹起来……真是想也不敢想。” 她意有所指,所说的意思,竟与小凤曾说过的话差不离。 “祁云,最近县衙新招了多少人?” “三十名衙役。” “那……”荀莺思考良久,说,“我要你做他们的教头,训练他们。这件事,你办得了吗?” “大人的意思是……”其实,他是有点为难的。 “你只说你能不能办?” “能!” 他只能抱拳领命。 “但是谳教……”他又说。 若要接任县衙的教头,便必定无法再继续追查谳教的行踪。他能明白大人的良苦用心,但是他不能接受。因为那些毒药,那些毒…… “我知道你还在想着那些事,”荀莺看出了他的心思,语重心长道,“但那些事,你今后不用再管了。” 第八十二章、新年 新年到了。 零星的鞭炮声把她从沉睡中唤醒,一睁眼,就见窗外的空中炸出一团亮红色的烟花。“哇!”她欢呼一声,扑到窗边。这是她离开皇宫,在外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她很兴奋,即便民间的烟火比不上皇宫里的壮观。 “你怎么跑窗边上来了啊?”燕祁云正巧出现在她楼下,“你不是怕冷吗?” 她刚起来,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来得及打理。 “我睡够了,总得活动活动筋骨,不然会睡成烂泥的。” “那炭炉你还要吗?” 她欢快地招招手:“当然要!你上来呀!” 不多时,小凤的房间又添了一个炭炉。现在她有两个炭炉了,屋里暖烘烘的,热得燕祁云直冒汗。 “再加一个炭炉嘛!”小凤央求。 燕祁云拨弄着炉子里的炭,将她的央求驳回:“再加一个热死了,而且这房子大半是木头做的,你就不怕走水吗?” “那你一直呆在这里陪我!”她揪住他的袖子。 “那怎么行,县衙公事繁忙,我哪里有空。而且我又不是你的谁,成天出入你家,别人已经开始说闲话了。” “那就让他们去说啊,”小凤小声嘀咕,“敢舞到我面前我弄死他……” “你在那边嘀咕什么?” “没什么,”她调转了话头,“我是在想,谳教为什么无端端要来抓我?” “现在还不知道,来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只能希望他们能知难而退,不再来进犯。”他顿了顿,“你还记得你在梦里,做了什么吗?” 小凤一摊手:“我做了什么?我一直在做梦,我什么都没做啊。” “那些刺客是你杀的,你把他们统统拖进梦里,控制他们让他们自尽,这个你还记得么?” “不记得了,”小凤闻言立刻明白恐怕是本能作祟,心头顿时一虚,“我不是和你说过的,这能力我自己也不是能完全控制……”但说完她又心中暗爽,故作无知地向他确认:“我真杀人了?” “唉,不要再提了,别人若问起,你也当不知道。” 她嬉笑着凑上来:“哦,你又包庇我?” “我……”燕祁云想了想,义正言辞地回道,“他们是自尽的,我几时包庇你了?” “哈,口是心非,”小凤抱起猫咪向它道,“是不是呀,丁丁?” 丁丁“喵~”了一声,很乖巧的样子。 燕祁云不得不提醒她:“说真的,你这只猫到底是哪里来的?我看着不像野猫,若是从隔壁人家偷跑出来的,你得还给人家。” 小凤皱起眉头:“我不要!进了我家就是我的!对不对呀,丁丁?” “喵~” “那这几天它都呆在你这?它要拉屎吃东西怎么办?” “不知道,我睡着了,只知道每次醒来它都在我被窝里,”小凤逗弄怀里的猫,“丁丁,我睡了好久,现在要去洗个澡,你跟我一起去吗?” 他训斥道:“冬天不要给猫洗澡,会冻死的!而且你才刚醒,不是应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吗?” “好呀,我要吃蛋饼。” ——又是蛋饼?!吃不腻的吗?! 燕祁云从身旁提起一个盒子往他眼前晃了晃:“蛋你个头,我带了烤鸭来。” 小凤笑嘻嘻地接过烤鸭,却不是先自己吃,而是取了一块先让猫闻闻:“丁丁,要不要吃烤鸭呀?” 丁丁嗅了嗅,好像很感兴趣。 “喜欢就吃呀!”她逗弄道。 可是话音刚落,起了变化,就在她的眼前,猫的脸孔突然四裂绽开,露出内中无数獠牙,恶狠狠地将那块鸭肉一口包住。 “啊!” 她吓了一跳,把猫扔到地上。 燕祁云还在帮她拨弄炉子,没有见到刚才那一幕,便问:“怎么啦?烤鸭不好吃?” 小凤退到他身旁,戳戳他的肩:“它……它的脸刚才裂开了……” 燕祁云回头看了一眼:“哪有,这不是挺正常的吗?” “难道我睡久导致脑袋迷糊看花眼了?”小凤不甘心,又取了一块:“丁丁,吃烤鸭吗?” 她故技重施,给丁丁闻了闻鸭肉,可就是不给它吃,而是举得高高的:“想吃吗想吃吗?想吃你就表演一下刚才的……啊——!” 这回,丁丁终于在燕祁云面前也现了原形,它高高跳起,那裂成八瓣的猫头一气包住了鸭肉的同时,也将她的整只手也死死咬住! “喂!松口!” 燕祁云一步上前拽住“猫”,两人拉拉扯扯了好半天,这才将那小怪物从小凤的手上拽下来。两人面面相觑:这到底是个啥?! 他突然想起吴师傅最近的新研究,那些谳教豢养的怪物,以及在韩乐池肚子里寄生长成的小婴儿……他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莫不是这猫也是怪物寄生在猫肚子里长出来的? 转眼两人上了大街,小凤开始后悔了,拽着燕祁云为丁丁说好话:“其实也没关系,说不定它是我亲戚,我能搞定它,还是别送它去县衙了……” “别瞎扯了,人还分我族外族,怪物内部不知分多少个种族,别忘了,它刚才还咬了你一口!” 他言之有理,小凤也不再纠缠,只能跟着他也进了县衙。两人提着一只笼子从衙门里招摇而过,所有遇到他们的人都惊奇地瞪着眼。 “嗨!好久不见,大家想我了吗!” 她向周围的人致以问候,便匆匆跟着燕祁云进了吴师傅的殓房。 “她是哪位?”有个新来的问。 “那是燕头的女朋友!”有人回答。 “真的假的,就是那位冬眠的?” “对呀!” 于是那前一个文化的便竖起了大拇指:“燕头果然深不可测,连找对象都找得与众不同……” …… “吴师傅!” 燕祁云将笼子搁在桌上时,吴师傅背对着他们,正对着他的老鼠鼓捣。 “祁云,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个大发现!当把那些怪物的血液稀释十万倍后,这些液体能让伤口去腐生肌,你看……” 他说着将一滴水滴到那老鼠受伤的左腿上,那道刀伤便彻底痊愈了。 燕祁云暂时没有功夫了解吴师傅的实验,他说:“呃……吴师傅,是这样的,我想拜托你帮我们验一下这只猫的血。” “怎么了?”吴师傅看向他们带来的那个笼子,“这不就是只猫?” 燕祁云向一旁那几个装了怪物的罐子示意了一下:“我怀疑它只是长得像猫,但……实际上与那些怪物并没什么不同。” 吴师傅闻言兴奋地搓手:“是吗?是寄生在猫体内的怪物长大的样子吗?让我看看!” 他扎了猫咪一滴血,滴到老鼠身上。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不是,这不是那些怪物。”他笃定地说着,又扎一滴血放到玻璃片上。 “等会,让我观察一下它的细胞,”他调整了一下器械,“嗯……看着很眼熟啊,它这细胞怎么变来变去的?” 他看了好一阵,终于想起来:“哦!我想起来了。” “吴师傅,你想到什么?” “还记得几个月前的那只满街乱跑的焦尸吗?它的细胞和这个猫身上的细胞一样,也是会变来变去的!” “你说什么?!”小凤一惊,“这……怎么可能……” “你是说,当时那只怪物?”燕祁云看着小凤道,“不可能,我亲自监督,将其完全烧成灰烬才作罢,不可能让它再遁逃的!” 小凤支支吾吾地说:“那……说不定是它在被我们抓到之前就自断了一截肢体,变成了这只猫……” 吴师傅一边观察显微镜下的那滴血一边说道:“哦,极有可能。很多动物在遇到危险的时候,都会抛弃一部分躯体来施展金蝉脱壳。比如章鱼、壁虎、海参……” 他说到章鱼,小凤心底一慌,揪住了燕祁云的衣服。 “喵~”笼子里的丁丁又叫了一声,颇为人畜无害的样子。 “在搞清楚它的来历之前,还是把它先留在县衙吧,”最终,吴师傅只能感叹,“最近怎么出现了这么多怪物,天降异兆,不知是福是祸哦……” 第八十三章、春风 新春一过,小凤的昏睡病就好了。待清明节一过,暖风拂面,她又恢复了满街乱逛的生活习惯。寒冬过去,街上的人都多了不少。来来往往的商贾们经过木渎,马车里装满了货物,准备运往其他更远的地方去。 当然,来到木渎的不只有行色匆匆的正经人,奇奇怪怪的人也挺多。比如,现在就有个姑娘一身披麻戴孝,在街边哭哭啼啼。 “卖、身、葬、父?”小凤凑近一瞧,念出那姑娘前面所放的一张纸,白纸黑字,把这姑娘的身世写得格外凄惨,不过与小凤所看过的故事书不同,这姑娘边上没有搁她父亲的尸体。 “你爹呢?”小凤问。 “我爹去世了……”那姑娘抽噎着说。 “我知道你爹去世了,我想知道你爹的尸体放哪里了?” “在……在我家……” “那你家又在哪儿呢?” “城外……村子里……” “城外的村子?哪个村的?” 小凤不依不饶,追着盘问,而那姑娘被她问得越哭越伤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凤便有些不耐房了:“你怎么光知道哭啊,反正人都死了,光哭有什么用!” 一过路的商贾批评小凤:“姑娘,你怎么这样讲话,人家的父亲刚去世,哭又怎么了?” “可是她不是来讨钱的吗?光顾着哭,我怎么和她谈生意!” 小凤说罢,摸出一锭十两银,捧在手心里,朝那姑娘眼前一晃:“这一锭,够你葬父了吧?” 光天化日,那锭银子闪过一道明晃晃的光,印在那女子眼中,她止住哭泣,眼睛朝着银子紧盯不放。 “多谢姑娘!”她对着银子倒头磕完便要去拿。 “哎慢着!我还没说我的要求呢!”小凤避过她的动作,认真地说,“我正好缺个婢女服侍我,你拿了这锭银子就是我的人,以后就要负责我所有的日常起居……” 她话还没说完,那女子一口应下:“是是是,我知道了!” 说着又要去拿那银子。 “答应这么快?”小凤再次避过她的动作,狐疑地继续盘问起来,“对了,你到底哪个村的?” “我是……” “小凤!”路少琛大喊一声,把小凤的银子推还给她,“你把银子收收好!别给那女人!” 小凤不解:“怎么啦琛哥?” “你!”琛哥恶狠狠地便撵起那女子,“你给我赶紧滚,再让我看到你来我们城里骗钱,我就抓你进衙门!” 而那女人眼中含泪,又恢复了楚楚可怜的姿态:“民女所写确凿,没有骗人……这位官差大哥好凶!” “还在信口开河!是不是要我拆穿你才肯滚蛋?!” 看路少琛好似捏了她把柄,那女子只得讪讪地收拾东西离开了。人们眼见没好戏看,便也自散了。 “她真是骗子?”小凤问。 “废话!我们本地人都认识她的,每年这个时候都跑到城里来‘卖身葬父’,都‘卖’了好几年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几个爹!” “啊?!” “前两年骗了一个行商的银子就跑了,那行商的不是本地人,不认得她,在原地等了三天才晓得自己被骗,赶紧跑到县衙里报案。但那女的早跑了,他没办法只能自认倒霉。我告诉你啊,每年元宵节一过,就是骗子复工的好时节,他们都是干一票就赶紧跑去下个城的,抓都抓不住!你可要睁大眼睛,下次真当了冤大头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小凤不解:“这么多骗子,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 路少琛无奈道:“那要抓,牢房都满了。我们县衙就四间牢房,平日里就用来关关死囚,还是省省吧。不过听荀大人说,县衙年底要开工扩建,到时候专门盖一座大一点的监牢,也不知真的假的。” “一定是真的,连衙役都多招了三十名呢,”小凤便又憧憬起来,“也不知燕大哥将那些衙役训得怎么样了……” …… “一!”他道。 县衙后的操场,燕祁云正带着新到的三十衙役练操。 “二!” 随着他的口号,八排棍子舞得虎虎生威。打磨了一早上的力气,这些汉子们个个汗流浃背。在又一个回合之后,燕祁云终于喊停了:“休息一会吧。” “燕大哥!”这时,在旁站了好一会的小凤才唤起他。 燕祁云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你怎么来了?” 小凤不悦:“我可是县衙的编外人员,荀大人说了我可以随时进出,怎么就不能来?” “好,你能来。”他不自觉地哄起她。 “对了,等会吃什么?”她问。 “出去吃个面,你吃什么?” “那我也跟你一起去吃个面!”小凤说着回身跑进屋里,“我先去吴师傅那里看丁丁,你等会去吃饭的时候叫我!” 路少琛也在旁站了好一阵,他一直观察着那两人没出声,现在终于可以开口了。 “喂,她跟你……”他拍拍燕祁云的肩膀,又扬眉示意小凤的背影。 “没有!”燕祁云立刻说。 路少琛啧啧道:“你骗人,县里的人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你跟她有花头,隔壁头的胡阿姨还问我你俩啥辰光成亲……” “别瞎扯了,我和她没什么。” “那为什么你们俩平日里还腻歪在一起?你还成天进出她家?” 燕祁云解释道:“我这不是看她在县城无亲无故,她又有那种会昏睡的毛病,我照顾她一下吗?” “你真这么想?”路少琛认真地问。 “我就这么想。”燕祁云也回答得很认真。 “那糟了,”路少琛为难地一抚掌,“我看她对你可不是这么想,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她,你得及早告诉她才是……” 燕祁云叹了口气:“我对她什么想法她早就知道了,我也不是告诉过她一次两次。她……之前也已经跟我表明,不会与我再有那种纠缠……” “女人的话你也信啊,她说不纠缠,现在呢?还不是又缠上你了!缠着就是缠着,还分这种那种?我觉得你要是真不喜欢她,得用实际行动表示才行,比如,从此对她避而不见!” 一听要对小凤避而不见,燕祁云心里一阵没来由的失落。 “那还是算了,她会不高兴的。”他说。 “哦,‘她会不高兴的’……”路少琛拿捏腔调,学燕祁云说话的样子,向对方调侃,“我说你真是的,你既然不喜欢她,还管她高不高兴干嘛?” 燕祁云顿时一噎:“我……” 然而他没来得及说完,小凤又回来了。 “燕大哥,我看过丁丁了,你还没去吗?” “来了……”他没来得及犹豫,脱口而出,才自知不对。他自问心怀坦荡不惧旁人嚼舌根,可小凤一个小姑娘,现在关于她的流言已经满天飞,若继续跟她走得很近,对她不是一件好事。虽然这姑娘对别人的看法并不以为然,但以后要继续在县城里住,还是得顾及周围的影响的。 他想了想,终是又蹙起眉:“你自己去吧,我还有事。” “有事?”小凤狐疑地扫了两眼路少琛,直看得后者发毛,她冷笑一声,“好,你改主意了,正巧,我也不爱吃面,我去吃馄饨!”她说完,一跺脚便离开了县衙。 “呃……”路少琛自知多嘴,小声向燕祁云道,“其实……你也不必来真的,我只是说说……” 但燕祁云重重地说:“这种事,当然不能来真的!” 这话意味深长,他抚着手中的长棍,良久不语。 …… 郊外,当夜三更。一条人影走在郊外的溪边,边赶路边骂骂咧咧。 “可恶的臭公差!害我今天颗粒无收,多管什么闲事,该死的东西!” 听声音似是个女子,不过她很快就骂不出来了。 因为她听到不远处,同样传来一个相似的声音:“可恶的臭公差!害我今天颗粒无收,多管什么闲事,该死的东西……” 但她很清楚,那不是她的声音。因为那语调欢快,还带了一阵嬉笑。 “什么人!模仿老子说话?!” 她伸长了脖子,但是身后的黑色林子里,什么都看不见。 “嘻嘻嘻……” 只是传来一串笑声。 “tmd,什么东西!” 她便捡起一块石头朝那头丢去,“扑”地一声,应是打中了什么。 “嘻嘻嘻……” 那东西还在笑,并且那笑声愈来愈近,竟是朝她奔来的,而她就着月光,终于看清了来物。 “啊!!!” 树林里响彻一个人的哀嚎,但很快,又恢复了寂静。 第八十四章、报社 “死者是女性,身高估摸五尺左右,被发现时全身浸泡水中,看这模样……”路少琛弯下腰仔细查看,“好像是被什么猛兽袭击的。” 尸体的头没了,应该是被咬掉了,留下脖子上外绽得参差不齐的皮肉,以及尸体身上的各类抓痕。看来这个猛兽非常凶残,不仅把人咬死,还把尸体凌虐了一番,却只叼走了一颗脑袋。 “路捕头,发现了一个这,”阿七找到一个包袱交给路少琛,“应该是死者的随身物品。” 路少琛将包袱打开,里面是一身熟眼的孝服,和一张写满凄苦的白纸,路少琛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 木渎县里新开了一家报社,就开在木渎书局的旁边。 人们不知报社是个什么东西,那报社的掌柜就出来说,这是朝廷新设的行当,每天都会印一种叫报纸的东西发到民间给民众观看,报纸合计才三五张,纸张挺大,字印的小,一份能抵二三十页的书籍,上面也不止一个故事,从朝廷新政到奇闻异事什么都能刊登。以后大家就不用围在城门口看告示了,报纸可以人手一份,一份只要两文钱,不仅便宜,还能一人给众人传阅,可划算着呢。 人都图新鲜,不到半刻,所有的报纸一售而空。那掌柜的还高声鼓励:“大家如果有什么好段子好故事,也可以投给我,按字数,十个字一文!” 掌柜的姓来,是个挺稀罕的姓氏。他这回亏本大甩卖换来不少人的支持,相较之而言,隔壁的木渎书局今日可就冷清多了。 “什么玩意儿……”木渎书局的陈掌柜边嗑瓜子边啐了一口,很是不服气。 一个中年妇女买了报纸不认字,问自家儿子:“你给娘念念,上面写什么?” 那儿子便认真念道:“震惊!井水突然干涸,原因竟是这个!” “原因是什么?”这标题一下子就勾起了那中年妇女的兴趣。 “这个原因是……”小伙子认真看完,嗤笑道,“因为他邻居家也在打井,两口井隔得近,水路和泉眼重复了,新井又挖得比老井深,水就全流到新井里去了。” “切……下个讲了啥?” 那小伙子便又继续念起来,恰巧燕祁云经过。他今日中午出来吃个面,发现满大街人手一份报纸。其实县城里很多中年人不怎么识字,倒是孩子们上过学,认得字。很多中午放学回家吃饭的孩子给正在做饭的母亲念报纸,念诵声此起彼伏,燕祁云微微一笑。 他小时候,母亲也会叫他念一些她喜欢的书。燕祁云的母亲喜欢爱情故事,所以他自识字后就给她念唱本,各种戏本都念了个遍,念得连自己都差点会唱了。也曾因此,一度迷上听戏…… 他想到这里,又顿步了。他已经多久没回家看过他母亲了? 自那回争吵之后,他和他娘的关系越发疏远,虽然新年里他回家看过她一回,但是她态度爱答不理,看起来还是没有消气。他越发觉得内疚,可又不知从何弥补。他自知有愧,不该跟母亲争执,但是母亲这些年来对他的控制又令他无法忍受,毕竟,他的眼界早已不是江西小村或者木渎小县城的一亩三分地可比拟的。 他的前方有一个岔口,往左走可以去家里。他犹豫再三,还是忍住了,选择了右边。 右边,有一个小女孩在给她娘念报纸,念到一半停下了:“娘,我这字不认得。” “你都不认得,我更不认得,”她娘在屋外捅着煤炉,“不然你找个人问问,看是个什么字?” “叔叔!”小女孩便向燕祁云跑来,“你看这个字,念什么?” “哪一段?”他蹲下身,接过报纸。 “这里!”女孩子指着一处,“应是个人名,叫什么映波……这字念工么?” “这字……”燕祁云瞬间失了笑意,霍然起身,“邛映波?!” …… “邛映波……”县衙内,小凤翻看今天新买来的报纸,飞回的蛾子贴到她耳后,她就翻到这一页,念出这个名字,“这人是谁?” 地主探头看了眼报纸:“都说了嘛,他是个富商。” “富商?朝廷设立的报社,为什么要来歌颂一个富商?还歌颂得那么烂!”小凤扬扬手里的报纸,“这也没说他是怎么发财的呀!他是干嘛的?” 就在这时,路过的荀莺接话道:“他原是湘西有名的山匪,现在靠买卖田地和房产致福,报社就将他告示了出来,以作为榜样。” 她手里也有一份报纸,正在兀自翻看。 小凤觉得不可思议:“既然是山匪,不该就地处死吗?怎么还让他成了富商,还成了榜样了?!” “那就要问常华公主啦!”荀莺玩味道,“本来邛映波确实已被羁押,打算秋后就要将之处决,但去年,常华公主殡天,皇上下令大赦天下,他就这么被放了。” 小凤一听否然:“那不应该,这事得问皇上,不该问常华公主。” “哦?” 她为自己辩解道:“常华公主殡天又不是她愿意的,皇上却为了一个公主大赦天下,大赦天下也就罢了,还放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大贼,这说明糊涂的是皇上!” 一言出,屋内霎时寂静。所有人定定地看着她,她心里一慌,自知失言了。 “嗯?”荀莺盯着她,“小凤姑娘,这里是县衙,说话可得当心着点!” “呃……”小凤仍旧嘴硬,“我实话实说嘛……就算是在皇上面前,我也会这么说!” “真的?”荀莺不信,“难道你不是扭头就跑了?” “我……我去看丁丁……”她心虚地溜了。于是县衙里的人又有说有笑,继续了动作,仿若刚才那一幕并未发生过。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多时,路少琛被推搡着回了县衙,一边大声嚷嚷:“我说了,这事不能怪我!你们女儿每年都到城里骗人,现在半夜在郊外被野兽害了,这是她自己的问题!找我干什么!” 荀莺便迎上:“少琛,出什么事了?” “大人……这……”他一躬身,指了指身后,“今早郊外那具尸体的亲人……倒是找到了,但是……” “知县大人!你要为小民做主啊!”一大爷朝荀莺倒头便磕,“我女儿她死得好惨啊——!” (本章要素过多,懂的都懂) 第八十五章、讹诈 女骗子……不,死者,严大娣,家住石湖附近,有父母一双,兄弟姐妹一堆,听闻她遭难后,一大家子人呼啦啦前来围住了县衙,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路少琛头脑发胀。 “我说了你们女儿的死跟我没关系!”他在一堆人的簇拥下,声音何其微弱。 一大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若不是你昨日赶跑了她,她何至于露宿郊外被野兽袭击?荀大人你要说句公道话,为我们小民做主啊……” “我……”荀莺本欲发言,看向路少琛,“少琛,还是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路少琛便只得一五一十地将昨日遇见那严大弟的事给说了,说她年年靠“卖身葬父”来木渎骗钱,他这才把她赶走,谁知晚上她还流连在郊外,竟遭到了野兽袭击。 荀莺听完,心里有了论断,她扬手止住路少琛的话头,向那大姐道:“你要本官替你们做主,可不知你要我替你们做什么主呢?” “大娣反正已经死了,人死已矣,追究下去没什么意义,但是,”那大爷一抽鼻子,歪着嘴道,“大娣出这个事确实县衙赶人在先,按照前因后果,县衙是要负责任的!” 荀莺淡淡地问:“还请这位老丈直言,县衙要怎么负责任?” “也不是要县衙负太大的责任,死者为大,大娣的丧事总要办的吧?冤有头债有主,路捕头不出一点铜钿不好意思的歪!” 说罢作出一个要钱的手势。 这种架势,荀莺以前在北方可见得多了,南方也不是没有,只是没想到今日会又碰上。她叹口气:“少琛昨日赶人,县城里不少人都亲眼见得,当时你女儿确在行骗,但行骗未遂,少琛阻止她继续行骗,是符合法律的,他并没有做错。于情于理于法此事都与县衙无关,谈何赔偿。死者现在已被吴师傅带去殓房,等他验证完死者的死因自然会把尸体交给你们。若不满意可上告苏州府衙,赵大人自会定夺。” 路少琛一听荀莺站在自己这头,瞬间有了底气:“啊对!你们不要再胡搅蛮缠,不然小心我以讹诈衙门罪论处,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其实并没有讹诈衙门罪这一条,这是他现编的。不过这威胁挺有用,老百姓嘛,还是怕衙门的,严家人一看讹不到铜钿,便也就散了。 …… “我的小丁丁呢?” 小凤进了吴师傅的殓房,吴师傅在对严大娣的尸体仔细查验,没工夫管她:“在那里,自己看。” 丁丁被关在笼子里,看到她来便冲她急切地叫了好几声。她摸摸丁丁的猫猫头:“丁丁,你怎么圆了?是吃了猪肉就变成猪了吗?” 吴师傅道:“不是,它什么都吃,最近吃得太多,单纯地胖了!” 现在他们已经发现了,丁丁吃了什么就可以短暂地变化成那个东西的样子,比如它吃了一只老鼠,就会有一部分躯体变化成老鼠的肢体一段时间,但总体来说,它还是做猫的时间更长一点。最近两天它甚至连一点变化都没有了,好似彻底稳定了下来。 “胖丁丁胖丁丁,”小凤rua了它几把,提议道,“它越来越像一只真正的猫了,那干脆我把它抱回去,反正它也不惹事……” 吴师傅忙喊住她:“哎哎哎,这不行!它现在不惹事,不等于以后也不惹事啊!它毕竟不是真的猫,再观察一阵吧……”说罢,他又低头研究那被咬掉头的女尸,连声怀疑:“奇怪啊,不可能吧……” “什么不可能?”小凤也捏着鼻子凑过来,“这个是?” “今早上送来的尸体。”吴师傅道。 “那她的头呢?” “被野兽咬掉啦!”吴师傅指向伤口,“看,能造成这个伤痕,说明那只野兽很大,嘴巴也很大,一口就咬掉了这女子的头……” 小凤看向丁丁,猛然想起丁丁一口咬住了她的手…… “吴师傅,难不成是丁丁昨晚偷溜出去……” “这没可能,我昨晚一直在这里看书,中途还给它添了一碗水。” “哦……”小凤便放下心来,“那到底是什么野兽干的呢?” “所以,我就说奇怪嘛,”吴师傅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伤口,“因为苏州这边,没有野兽能有那么大的口可以一口咬掉人的头。就算有,这类野兽一般一口下去也不会只咬掉人的头,因为头没有肉,吃了填不了肚子。按照动物的行为来说呢,只咬头是不可能的。” “那就是怪物!”小凤又提出了一个可能,“同慧养了一缸子的小怪物,说不定那天混乱,跑到了几只,在几天内那些小怪物长大了,就跑到郊外去抓人吃!啊,我觉得我说得太有道理啦!” 吴师傅随口附和:“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就算是怪物,他们留下这个人的身体不吃,光吃个头干什么呢?” “说不定他们喜欢吃人脑子。” 小凤本是无心一言,却令吴师傅大有启发。 “啊,对……”他立刻看向笼子里的丁丁,“那它吃了那个头,会不会就是为了变成那个人呢?” …… 隔日,木渎报社的报纸新登了一个消息:几个月前那种能变人形的怪物又出现了,这一回恐怕是它的同类,请城中百姓一旦发现看起来可疑的人士一定要及时上报县衙! 然而,大多数的人对这类通告不屑一顾,他们翻过一页,直奔最感兴趣的板块。 “什么?!县衙现任捕头路某仗势欺人,害死良家妇女严某,还为难死者家属……”路少琛气势汹汹地冲到大街上朝来来往往的街坊邻居喊道,“这谁写的!” 但众人只向他投以侧目,并无一人真正愿意搭理他。 “这是……胡说八道!”他撕破报纸,“我哪有!我哪有!我秉公执法是为了保护大家不被她骗,怎么一个骗子倒成了良家妇女,我认真做事的反倒落人口舌?有种的以后你们被骗了别来县衙,统统活该!” 他浑然不知自己的这番话将为自己带来什么——他再一次被人拿住了话柄,隔日,报纸上又这么写:“公门之人当街斥骂:受骗上当者皆为活该!” 又过一天,又写:“匿名人士声称县衙捕快路某曾利用公职之便猥亵良家妇女……” 全城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那些是假的,怪也只能怪路少琛平日确实嘴贱,有些话他以前是有说过,而有些话是添油加醋,只是他现在无暇顾及也百口莫辩,因为再过一日,报纸上这么写:“震惊!公门中人每日不务正业,竟是在做这个……调戏良家妇女未遂,害其自杀,路某毫无愧色,理当以死谢罪!” 终于,七天后,路少琛不敢上街了。 第八十六章、生意 “路少琛啊,我认得他的呀,以前是个二流子,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混进县衙当起官差来了,成天狐假虎威招摇过市!说起来他还调戏过我隔壁的三姑娘的二姨的弟弟的侄子家养的一条狗,你看连狗都要调戏的男人,不作兴的呀!” “我听说他和燕捕头的女朋友也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他还摸过我屁股!!” “县衙那个琛哥啊,男女关系混乱,一天要嫖二十个!这是他以前的东家,那个开钱庄的童老板的手底下的人的朋友,告诉我的!” “他不仅嫖女的还嫖男的,他跟地主亲口说的,地主的女儿可是我儿子的同学!” …… “琛哥……[哔]了一条狗,”隔日,小凤翻看报纸,边看边念,“琛哥不仅[哔]过一条狗,还强吻过一个八十岁的老大爷……” “还有,一晚上能嫖二十个,男女不忌,简直是个变态色魔!”阿七探头,“这也太夸张了,他哪里有钱去嫖,还嫖那么多?地主,你真跟别人说琛哥这个那个……” “我没有啊!”地主十分无辜,想了一大圈才想起来,“那天少琛被那个胡人男子叫什么格伦的强吻,晚上我把这事当笑话讲给我老婆,难不成他们传的是这个?” “你干嘛跟你老婆说这个嘛!” 县衙里,所有人都一脸责备地朝向地主,地主颇感冤枉:“我随口一说,也……不是说成报纸上这样的嘛!” 今日的报纸,被路少琛的轶事占了大半,小凤又翻到了一篇:“哇,这里还有!琛哥还趁着洗澡非礼过燕大哥?!这是真的假的?” 阿七刚要嘀咕“男人一起泡澡的时候打打闹闹有什么了不起”,小凤一拍桌子十分不满:“燕大哥是我的,谁也不许非礼他,他只能被我非礼!等会我就去报社投稿,把这篇纠正过来,把琛哥的名字改成我的!” 大家哄然:“你这是以讹传讹,纠正个屁啦!” 说曹操曹操到,燕祁云一进县衙就感觉到气氛凝重:“发生什么事?” “自己看吧。” 地主把今日的报纸丢给燕祁云,后者扫了眼蹙眉道:“琛哥今天人呢?” “躲在家里了,大人停了他的职……”阿七小声问道,“燕头,县里的人,不会真的把琛哥当成害死那女骗子的杀人凶手了吧?” 小凤幸灾乐祸道:“三人成虎,传着传着,连编故事的人都信了,这也说不定哦!” “那现在怎么办呢?” “哼哼,那……你们就要仰赖我了,”她突然得意地挺起胸膛,“别忘了我是靠什么吃饭的,只要我今晚编个故事给报社,就说那个严大娣不仅是个女骗子,还玩弄过琛哥的感情并抛弃了他,因此琛哥才会变态,那么所有的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 阿七抗议:“扯淡吧你,这叫什么解决问题,这叫煽风点火!” 小凤在阿七眼前晃动一根手指:“啧啧啧,这你就不懂了,在我家里,这一招叫移花接木。虽说这女骗子死了,到底是女子,人们容易同情弱者;但是呢,大众又最不能容忍潘金莲。所以只要把琛哥描述成一个武大郎,人们自然而然就会对他宽容许多。我将这种奇怪的现象称之为武大郎效应,反之,若琛哥是女的,那骗子是男的,就是秦香莲效应,总之天下之人最恨负心薄幸之人,只要满足了他们的想象,谁死不死的他们才不会认真去管呢!” 燕祁云把她拨到一旁:“你就不要乱出馊主意了,这件事荀大人怎么说?” 地主为难地道:“荀大人叫我们不要管,过段时间人们就会把这事忘了,少琛也就能来县衙做事了。不过……影响还是留下了,对少琛来说可能不太好。” 燕祁云一愣:“大人真不许我们搭理?” “是啊……” “我去跟那报社的掌柜谈谈,至少也得写一篇澄清吧!” 地主叫住了他:“祁云,你不用去了,我一早就去找过来掌柜,他同意是同意了,但他说,造谣容易辟谣难,即便把澄清登了,也不一定会有人看。现在只能等明天……” 阿七嚷嚷起来:“那就任琛哥被诬蔑吗?这……一看就是假的嘛!” 小凤说:“所以说了,你们不如仰仗我,用谣言击破谣言……” “不可能!”燕祁云断然否决。 “那就还有一种办法,”小凤再出主意,“去报社问一问,写这些谣言的都是什么人,把这些人都抓起来?” 地主道:“这个我也问过了,奈何来掌柜拒不交代,说人家来匿名投稿,他只负责收稿付钱,其他一概不管,也没留投稿之人的名字。” “这么不负责任?你为什么不抓那掌柜?” 地主反问小凤道:“依照哪条法律抓呢?又没有造谣罪这一条!其实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也没用嘛,顶多警告警告。而且说起来,报社这行当是朝廷扶持的,约等于他也是朝廷的人了,跟我们平起平坐,我们没本事拿人啊!” 阿七举起了他的新喇叭,朝向街对角的报社:“当真这么老卵?” “把你这东西放下来!”地主按下阿七的喇叭,语重心长道,“朝廷扶持这样的行当是有用意的,说白了就是借报社传达上头的意思,同时也借报社监视各地的衙门。他们是上头专门散播下来的眼线,不好惹啊。” “那也不至于乱收稿子造谣传谣啊!” “他花钱买稿子,别人也愿意编故事给他,有钱赚何乐而不为呢?虽说这行当是朝廷扶持的,但毕竟自负盈亏嘛,都是生意,商人什么做不出呢?” “生意啊……”小凤翻看了几页,发现着报纸原来还有个板块可以登小说,冒出了一个主意,“能捞就捞,确实也是我的作风啊!” 隔日的报纸上,出现了一篇正连载的新作,讲述在一个小地方,人们都喜欢嚼舌根,不仅造谣还传得真真的,最后把无辜的当事人逼至自杀,但并没有一个人对此进行反思。因为这故事文笔不错,又涉及到男女爱情,大家都很喜欢看,七天之后连载结束,茶馆里还有人将之改成了评弹来唱。至于这故事的重点嘛……貌似却无人理会了。 不出荀莺所言,他们果然忘了路少琛的这档子事,转而关注其他新鲜的讯息。现在小说栏上的几个连载故事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新话题,路少琛便又回县衙继续做事,只是最近还是不敢巡街,一巡街,就觉得街坊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其实呢,我也不至于会被谣言逼得自尽身亡……”路少琛评价小凤的那个新故事,“你为什么不把我写得英明神武一点,让那些造谣的人羞愧而死?” “因为在我的故事里,只有我才可以英明神武!”小凤却已乐呵呵地埋首于新稿子中,“你看那些笨蛋,谈论这故事谈得好不开心,却一个个浑然不觉这故事说的就是自己——这不就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吗?” 然后她突然抬起头:“哎呀对了,都被这报社的事情转移了注意力,现在还有谁记得那个咬死严大娣的怪物上哪儿去了?” 第八十七章、细究 燕祁云回到了案发地。 这里是郊外的一片树丛,春天到了,在短短几天之内,每条枝子上的嫩芽都长齐全、长结实了,郁郁葱葱的,与地面碧油油的一片草地相互映衬。就在这片绿色旁,横着一条水塘子。尸体就是在这水塘子里发现的。 他并不是来找那个猛兽的下落的,而且即便找也没用,这个地方不是草就是乱石,留不下脚印。一开始路少琛等人就没在此地找到任何野兽留下的痕迹,加上隔了好几天,即便有痕迹,也早被草地盖住了。他抽空到这里来一趟,只是想看看附近是否真的有野兽,若有,他就将之打死便算了,若没有说明野兽走远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怕那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的野兽。 苏州并没有老虎,吴师傅依照伤口判断可能是从哪里游来的鳄鱼,因为只有鳄鱼的嘴能有那么大,他以前在长江里见过一回。但燕祁云觉得不太可能是鳄鱼,因为这条水塘子很浅,鳄鱼根本无处藏身,而且现在是初春,还没到梅雨季,经过一个冬天的干燥气候,上游下游早都断了,这一塘子死水里连条大鱼都没有,根本养不活一头鳄鱼撑到现在。燕祁云往水中丢了块石头,感觉哪里不对又好像没什么不对。他沿岸往上游走了大概数十步,两眼紧盯那塘子水,但是清浅的水中并无他物,他的目光又转而落到地面,但岸边的地面依旧除了草木便是鹅卵石,并没有其他的发现。他只得继续往前走,渐渐距离尸体被发现的地方越来越远,一直到了塘子被断的源头——再往前走就上山了,尸体身上没有任何皮肉伤,所以绝不会是从山上跌下来的。眼看线索将断,他只得折回去,但是一种怪异的感觉始终笼罩着他,迟迟不散。 那是一种被人凝视的感觉,仿佛在这无人的旷野,有个人一直在与他同行,而且从未离开过。 风吹来,他环顾四周,周围确实只有他一个人,即便仇家要找他,一时半会应也不会摸到他的真实身份和现下的住址。而且,邛映波现在从良了…… 燕祁云叹了口气,他不愿意去想这件事,但又忍不住去想,越想越是不甘! 抬头看了看天,今日天晴,春光正好,却压不住他满腹的抑郁。 然而,就是这抬头一眼,那种被人凝视的感觉却更加重了。他感到有些莫名,这一回朝上看向四周,这才在一棵树的高处发现了一样东西。他飞身从树枝上取下那东西一看:竟是小半张骨肉尚且粘连的人脸,而那一只没了眼珠子的眼洞,正是黑洞洞地瞪着他呢! …… 吴师傅拿着这片人头的碎片在女尸旁各种比划,好半天后,终于有了结论。 “这个人并不是什么被猛兽叼走了脑袋,而是脑袋由内向外炸开的。幸好这片头骨挂在树上,留了个证据,不然单凭这具无头的尸体,还真是很容易被脖子上的伤口误导。吃一堑长一智,我得记一笔,免得以后碰上再犯错……” 但他同时拼凑出的这个可怕的事实,令在场众人都心底发毛。 路少琛道:“可是一个人……好端端地怎么会头炸了呢?” 说到这个,小凤很有经验:“啊,我知道,用枪呗,他一定是被谁指着脑袋,‘砰’地一下——” 她手指向路少琛,作了个开枪的姿势,燕祁云把她拨开:“吴师傅,你认为呢?枪能做到吗?” “也并不是不可能。首先,根据这张脸上骨头的受力痕迹判断,头骨确实是从里往外爆的,而非从外往内。但也不排除子弹射入后在从另一侧射出,那么那另一侧也能做到被从内往外爆开的形态。但是呢,若是那样的话,头骨上一定会留有焦痕,因为能轰掉人头的枪威力非同寻常,一定会留下火药的痕迹。这块骨头的边缘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更况且这种枪北越都还没造出来。” 小凤觉得好好玩,拍手笑道:“那就是头自己从里面炸开?人的脑袋真的能自己炸开吗?” 燕祁云道:“我只听说过江湖上有人能把人脑袋捏碎,没听说过人的脑袋可以从里面往外爆开的……” 阿七立刻接茬:“莫不是他练功,走火入魔内力爆窜,把自己爆死了?” 路少琛不屑:“你当写小说啊?还内力爆窜,我还说是怪物躲在她脑袋里,等到了时机‘啪’地破出呢!” ——说到怪物能可破出头颅…… 小凤和燕祁云对视一眼,殓房里忽然静悄悄的,没人吱声了。 他们齐齐看向笼子里的丁丁,丁丁的脑袋,不正是会裂开的么? …… 下午,县衙的衙役再一次上山,这一次,他们带上了丁丁。小凤是丁丁的主人,她严阵以待。燕祁云则将链子攥得紧紧的,链子的另一头拴在丁丁脖子上,它现下用后爪挠了下耳朵,便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用怪物去找怪物的亲戚,能想出这计划的人真是个天才。 “喂,看你们的了!”天才的路少琛向他们喊道。 一群大男人畏畏缩缩,躲得远远的。小凤嗤笑一声,转而问身边的燕祁云:“你怎么不躲,还帮我溜猫?” “我替你溜猫是为你着想,免得它又咬你!你干嘛非要跟过来?!” 燕祁云说得义正辞严,小凤嗤笑一声。 “因为我为你着想,免得我这个亲戚吃了你!” 燕祁云板着脸:“我有什么好怕的,这小东西还是我亲手抓的。” 小凤存心噎他:“是啊,你啥也不怕,却天天做一个有山洞的噩梦!” 说到那个山洞,燕祁云放低了声音:“我的噩梦是你搞出来的,你自己说的,你没法控制……” “不是啊,不是我搞出来的,”小凤停步,一本正经地向燕祁云解释,“虽然我好像可以随便把人拉进梦里,但我没去过的地方又怎么能想得出来?那个山洞是你自己循着记忆在自己梦里建出来的,我只是入到你梦中,并不能无中生有,你明白吗?是你,是你自己一直无法从那个梦魇里走出来罢了!” 他好像显得并不十分惊讶,但还是略微有一瞬时的恍惚。 “我伯父说过,这种就叫心魔,人碰到心魔就得自己走出来才行,”小凤试探道,“你在湘西,到底碰到了什么事?” 燕祁云不想提这茬,他瞥了眼地下,提醒小凤:“你的猫尿了。” “什么?”她低头,果然见丁丁在往岸边的树根处兹尿。 远处,路少琛一行朝他们大喊:“你们有发现吗?” “猫尿了!”小凤兴奋地环顾四周,“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它就是一只猫,所有的猫猫狗狗都喜欢乱尿标地盘啊!”燕祁云无奈地说。 果然,那一天的下午,丁丁在那处塘子周围尿了五六泡,最后它干脆岔开腿,无辜地舔起蛋蛋,愣是不愿意动了。 ——本计划,失败。 第八十八章、诋毁 “木渎县衙全无作为,溜猫破案不务正业……”隔日,地主念完报纸头条,愤愤不平,“有没有搞错啊,这都有得写?他们知不知道我们全体郊外跑了好几天,那么多人,拉网般找都找不着什么怪物……而那只猫其实不是猫,是怪物的亲戚,我们用猫破案也是没办法嘛!” 小凤赶紧打住地主的话头:“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丁丁是怪物,不然他们一恐慌会要求荀大人把丁丁打死的!” “那也未必,现在说丁丁是个怪物,不仅没人会信,街坊们还要骂一声县衙神经病危言耸听,”吴师傅插话道,“我每天都会验一下丁丁的血,根据我的比对,它的血正在逐渐稳定,从一开始会变来变去的样子到现在,已经跟普通的猫血没有任何区别了。说白了,它变化不了了,现在就是一只猫。” “这么说,丁丁真的彻底变成猫了?” “可以这么说。” 小凤蹲到笼子旁,把丁丁放出来举得高高的:“什么嘛,做怪物挺好的,为什么要变成真的猫?” 地主退了好几步:“小妹妹啊,怪物会吃人,现在做一只小猫咪不是挺好的……而且说不定过段时间它又变化了呢?总之你还是别再举着它,先把它放下来关回去!” 吴师傅便补充道:“以后会不会变化,还不知道。但可以知道的是,它现在就是一只猫。” 小凤恍然大悟:“那……或许是因为这样,它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只猫,所以才会找不到那怪物?”但她又狐疑:“可是,既然是怪物,为何又要千方百计变成一只真的猫?这种怪物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决定再去山上寻一寻。 …… 上方山上荒草丛生,小凤很快便找到了櫾君所住的那个地洞,但是与前几次来的那样相同,里面没有人。而且显然已经空了很久,所有的器物上都落了一层灰。 自从在苏州城里她把她的意识还回原来的身体之后,小凤就再也没找到她,也不知她去了哪里。韩家完蛋之后,她有试过去那家苏州的青楼问,但姑娘们也说櫾君很久没有来光顾了,所有人都不晓得她的行踪,好似这个人突然消失了一样。 小凤看着墙上櫾君画的那一大堆螺旋图案,她说那些图案被称作基因,每一串螺旋代表了不同的生物的一段基因,所以每一串螺旋也是都不相同的。小凤听不太懂她说的话,但能稍微理解一些,毕竟在显微镜造出来之前,人们还以为自己肉眼所见的就是最小的,但现在,至少县衙里的人都知道,人是由一个个细胞组成的——眼见为实,吴师傅给好几个人看过,不信也得信了。 而比细胞更小的单位是什么,吴师傅说不上来,越国对地底的探索也还在继续,总有一天,人们会有新的发掘——或者,通过当下已有的知识,推断发现新的未知。 不知道丁丁到底是哪一种生物,它的基因又是墙上的哪一段,而那吃人的怪物又是什么来头? 她轻轻抚着墙上的螺旋图样,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似曾相识,但是恍惚间,那些飘渺不定的感觉又飞了出去,飞到了九天之外,再也抓不到。 看来,她要想在在这里找到答案,是不可能的了。 小凤一步一挪,不甘不愿地离开了这个地洞。既然找不到櫾君,要想了解怪物的讯息就得找另一个人。但是老实说,小凤不太想接触秦妙娥。 秦妙娥不仅是个怪物,而且看起来还是比自己高级的怪物。事实上,小凤并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她只隐隐觉得自己应该很厉害,但她的厉害到了秦妙娥的面前就是成了大象头上一跳蚤——微不足道。上回她竟敢仗着一点小聪明独自面对秦妙娥,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实在也是忒大胆了。 她在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回了木渎县城,但当进城后,经过秦妙娥的家宅之时,她依旧没能敲门进去。 …… 当天傍晚,县衙又开了个会。 荀大人拎着报纸一脸森冷,看来她是真的很生气。不过没人晓得她是气报纸,还是气底下人的做事水平。上司不高兴,没人敢吭气,谁也没有多做辩解。 最后,荀大人将报纸狠狠拍在桌上,要求所有人三天内结案,找不到怪物也得有个交代,好安抚一下民心。至于这交代到底是怎么个交代法,就见仁见智了。 琛哥提议,死牢里关了一个叫王大的杀人犯,反正他帽子不嫌多,等秋后也是要被处斩的,干脆把他拖出来再扣个帽子,也算死得其所。 燕祁云立刻否了琛哥的意见,还是要县衙里几十来号人先去山上搜寻,待三日之期到时,他再想办法应付。 燕祁云不想放过真正的凶手也不想冤枉无辜,但他不得不想到一人:谳教,那位罗大师。 事实上,这些怪物的出现与谳教也确实脱不开干系,只是没有证据。按照燕祁云的个性,没有证据的事情本是不能作结的,但无论在哪地,这种无头案都会有很多,而为了交代,很多地方的官府,就会制造证据来作为交代。 燕祁云以前是很鄙夷衙门里各种各样的“门道”,但这回不知怎的,他很想这么做一次。 思虑良久,他还是压下了这种冲动,暂且先找三天再说。 晚间,县衙再次全体出动,到城外寻找那谁也未曾得见的怪物,只有吴师傅留在县衙里,继续钻研那具正在腐烂的尸体,他抛下现行的仵作规矩,决定查得再详细一点。 吴师傅,大名吴连海,本地人,世代仵作。从他家祖辈过手的尸体没个一万也有三千,但是吴连海并不安于当个仵作。其实他一开始,最想干的是大夫。 吴连海喜欢给人看病,而且看病的方式不是望闻问切,而是想把人给剖了。因为他总觉得现在的医术没什么用,眼不见不为实,不把人剖开来,怎么知道心肝脾肺肾在什么地方。他也并不相信流传下来的医书上所绘制的人体脏器方位图,所以有那么一天,他偷摸到墓地,找到一具才死不久的尸体,就是一刀…… 这件事后,他被扭送官府。好巧不巧,那时朝政由百里先生把持,正是衙门重振的时候。他为了一具尸体被打了三十大板,然后就是坐牢,一关好多年,接着突然听说百里先生搞新政搞得太猛被江湖寻仇整死了,好不容易振兴的南祁朝廷又萎靡了下去,吴连海便在大牢的墙上挖了个洞,连夜逃狱。逃狱之后,他借着战乱又剖了不少尸体——乱世里嘛,他也想救人,但哪里救得了活人。 而最终,吴连海竟就靠着这些年剖尸体所得的研究,在越国收服南祁时毛遂自荐,谋到了一个仵作之职。年轻时气盛自负,到年老时,他已经没有想当大夫的念头了,只想平平稳稳过日子。但是对生命本身的好奇,还是驱使着他,总要一探究竟。 现在,一刀下去……当然尸体的肚子早就剖开过了,他现在要找别的,他剖了尸体的心。 现行越国的医书是按照挖掘所得的知识重新编撰的,和以往的那些所谓上古流传下的医书确实是不同的。首先是更具体了,不是一些模棱两可、牵强附会。比如关于心脏,以前的医书对此仅仅强调心脉如何阴阳调和,而现行的医书则是详细描述了血液是如何从心脏里过的。他对照书本,检查心脏的心房、心室、静脉、动脉…… 他挑了下眉,发觉出了问题所在。 虽然已经腐烂了好几天,但这颗心有一片很明显的灰白色区域,有别于其他位置。也就是说,这个人的心脏有问题,她可能是心脏病发而死。但同时她的头又炸开了,所以她的准确死因到底是头炸了还是心坏了,又成了一个新的问题。 他想起尸体的四肢都有发黑的迹象,又观察了一遍——这其实是供血不足所导致的。这令吴师傅想起另一种病情的症状…… 吴师傅在他的簿子上记下这一点,打算把所有的器官都摘出来好好剖一剖,突然,笼子里的丁丁发出了威胁的“呜呜”声。 “叫什么呢?”吴师傅丢下刀子,先洗了把手,便从柜子里端出一盆鸡肉,往丁丁面前晃了晃,“刚晚饭没吃够,还想吃是不是?” 丁丁缩到笼子里,还在发出威胁的低吼,看来它并不是想吃东西。 吴师傅发觉了不妥。 因为他好像也听到了一种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殓房里的角落里窜过,但当他看去时,那里又什么都没有了。很小,很迅速,可能是个小动物。 “出来吧,我不打你。” 吴连海说着,操起殓房门后的一根铁铲,逐渐向那个声音的方向靠近,用铲子挑开一堆杂物,后面却啥也没有。 吴连海对自己很自信,他还没到七老八十,耳朵不至于听错,所以他回过头向周遭望了一圈。 殓房就这么大,除了一具静悄悄的尸体,就剩他一个大活人、丁丁一只大活“猫”、以及两只被用来试药的老鼠。夜深了,县衙里的人都去了郊外,殓房就他一个。这个房间能藏的地方很少,除了这个放杂物的地方,就只有丁丁的笼子那一堆物什好躲藏。吴连海悄悄关好门,在原地站着不动。他很有耐心,毕竟曾在尸体堆里打过滚,他可以为了捉到猎物,让自己也静得几乎成为一具尸体。 果然,又等了许久,悉悉索索的声音再度传来,这回是丁丁那边了。丁丁害怕地盯着身后的方向,一边身子紧挨着笼子的边缘,持续咆哮着,似乎想赶走它。而吴连海始终看不清那个东西的真貌。 吴连海脚步放轻,缓缓凑近笼子,一探头,看到一个似蜘蛛的小怪物躲在丁丁的笼子后,正挥舞尖锐的其中两只脚,向笼中的丁丁努力刺去! 吴连海没有废话,一铲子下去将那怪物拍扁,同时脚一勾,笼子离得那怪物远远的,怪物的血一点没溅到丁丁身上。 他认得这怪物,因为他的玻璃罐里早已收藏好与之相同的一只了。 第八十九章、死因 “怪物!”琛哥一回来,就对着桌上的小尸体指指点点:“怪物!”他又罗嗦了一遍。 “那看来,这就可以结案啦!”地主打了个哈欠,“果然就是这玩意在搞怪,害我们几天连觉都睡不好,赶紧结案赶紧回家睡觉!” “慢着,可是,这东西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燕祁云提出了一个问题,问住了所有人,所有人看向了一脸无辜的丁丁。 路少琛道:“我知道了,丁丁白天在山上撒了尿,吸引了它的怪物亲戚,所以晚上这亲戚便循着气味找了来……” 吴师傅又问:“那既然大家是亲戚,为什么它特地来一趟却是来杀丁丁的呢?” “这个嘛……这个很简单嘛,人的亲戚之间都会互相看不惯突然来个谋杀,这个是怪物,说白了就是个畜牲,畜牲会想什么我怎么知道啊!” 燕祁云说:“问题不在这里,而是,这东西本在苏州城内,现在居然已经跑到了木渎。我们现在是看到了这一只,但不知道还有多少它的同胞在附近到处流窜。” “这太可怕了!” 众人一细思,全身寒毛都要竖起来。 “当时同慧不是被打死了,那一缸子怪物不是被充公销毁了吗?” “听大人说,只不过是把那一缸子发现的销毁了,天晓得还有没有漏网之鱼,事隔数个月,都不知道那些漏网之鱼是不是已经繁衍出一大堆子孙后代……” 他们越讨论越心惊,直待大人终于来了县衙,燕祁云赶紧前去禀报,其他衙役也纷纷散去。 屋内,只剩吴师傅和路少琛二人。 吴师傅又埋首于对那具尸体的解剖,路少琛不是干这行的,闻到那味道就想吐,正要回避,吴师傅叫住了他。 “少琛啊,你留一留。”他说。 路少琛推辞:“吴师傅,事情都说完了,你千万别让我参观你剖出来的那些脏器……” “不是不是,我不是说这个……”吴师傅说着,用刚摸过剖尸刀的手拽住了路少琛的袖子,“其实我有事没说,刚才人多,我不好说啊……” 路少琛苦着脸道:“哎呀吴师傅,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发现什么就直言嘛……” “我是为了避讳祁云啊!”吴师傅语重心长地拉着路少琛来到尸体旁,“你看!” 路少琛翻着白眼连打数个恶心,看也不敢看,催促道:“你说,你直接说,不要让我看!” 吴师傅便开始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这个人,心脏坏死,肢端有部分发黑,这是因为心脏不好供血不足,四肢的肢端远离心脏,因缺血而造成了坏死。这种症状非一日之寒,可见她的病在她生前就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但这个人又很年轻,却有了这样的症状还是挺罕见的,重点是她的肺跟她的心一样,差不多坏死了,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想了又想,还是小声与路少琛说了出来:“我怀疑,这个人有毒瘾。” “毒瘾?”路少琛一愣,便也明白了为什么吴师傅不在人多的时候说了。 吴师傅继续道:“而且,这不是普通的毒,而是早年南祁时,两帮都曾禁过的——曾在西南平越城害死数百人的那种毒!” “这……” 他们都知道那种毒的厉害,因为燕祁云的父亲,正是平越那一次死难者的其中之一。 “又是谳教,又是怪物,又是这种毒……”吴师傅对着那怪物的尸体,脸色阴晴不定,“真不知,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搞出那么多小怪物出来的……” …… “毒?” 秦家,秦妙娥才合上一个匣子,还给眼前那名男子:“不好意思,我已经不做这种营生了。” 来人十分嚣张:“秦大娘子,这是我教教主特意差我前来送的新货,你可不能说不要就不要……” “不要又怎地?”秦妙娥笑眯眯地说,“难不成,你们那教主还能把我吃了?” “秦大娘子!”对方向她抱拳,“谳教与娘子做生意也有好些年了,真以为你发家靠的是那药材铺?若非教主,你早已被那些亲眷吃了绝户!哪里还有余地在这里挑三拣四!” “这话你去跟韩家说啊,”秦妙娥若无其事地坐到琴案后,“半年前吃了我的闭门羹,你们就转去找了韩乐池,想捧他做个新下家。谁知,他最近被灭门了,就又想到了我,对不对?” “韩家被灭是意外!愿意做谳教下家的多得是,我们自可再找其他人,但娘子须知,一旦上了船,可是再难下去的!韩公子一死,教主没想找其他下家,而是第一个先想到秦大娘子,可见对娘子之看重,还请娘子不要不识抬举!” “你应该知道,我不吃你们这一套,”秦妙娥的声音低沉下来,“唉,我是觉得自己最近的脾气越来越好了,竟能让你这宵小在我面前嚷嚷这么久……” “你什么意思?!” “我等会有个约会,不想再听你与我多废话!” 琴声起,那男子这才发觉不对,但已经晚了。从他口中倏然窜出一截树枝,皮肤经络各处绿色浮动,直至所有的血管爆裂,从皮肤里撑出一枝枝绿苗! 在这人弥留的挣扎中,她抚起琴:“管家,把这盆景抬去后院埋了,等会林先生来了,别让他瞧见……” 那管家便来了,他行动僵硬,同样一脸死气。不仅是他,秦家所有的家丁都与他似的。他们按照她的吩咐,又处理了这一个。 “谳教教主?呵……”她笑笑,“秦妙娥啊秦妙娥,你做什么营生不好,偏偏做这个。被我吃了,你还真是死得不冤。” 直到大门被叩响,她的神色才转为那么一丝温柔。 …… 县衙的通告已在了报纸上连登了那么几天,提醒群众出城当心小怪物,还贴心地附了一张绘制的怪物形象。不过城里的百姓已经开始津津乐道其他的趣事,不再提什么严大娣了。 严大娣的尸体被家人遗忘了,最后还是县衙找人将之好好安葬。本来,路少琛都几乎忘记了这个人,这天他在县衙门口走来走去,寻思荀大人的态度。之前吴师傅叮嘱的事情他是给荀大人说了,但是荀大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只要求他不要声张。可路少琛哪里是个憋得住的人,现在他一见燕祁云就心虚,已经躲了对方好几天,可继续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总会知道的…… 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怪吴师傅,事情是他发现的,为什么要多牵扯一个不相干的自己呢?真是莫名其妙嘛! 他在县衙门口走来走去,良久才发现门口多站了个人。 “琛哥!我要投案自首!”那人一见他,甚是热切,虽说是女子的嗓音,但穿着是个男的。 “你是……”路少琛一时没认出他。 那人激动地握住路少琛的手:“我是严大娣啊!最近才死的那个!你不记得我啦?!” “严大娣……严大娣……”路少琛默念他名字,细观其五官,终于反应过来,“卧槽!白日见鬼啦!” 第九十章、昭然 “我杀人了!”严大娣刚坐下就开始絮叨起来,“但我杀的不是人,是妖怪啊!” “那天晚上我在郊外山下的水边卸妆,正在换衣服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学我说话,语调还阴阳怪气的,我就回头那么一看……你猜怎么着,我看到个人——应该是个人,至少身子是人,穿得也像个人,就是脑袋不太像人,胀得大大的,还tm会发光!那个人走路笔笔直,眼睛鼻子耳朵都挤到一起去啦,那张嘴还一张一张地学我说话,我当时就吓尿了,折下一根树枝劈头就打过去……你猜怎么着?那脑袋顿时就炸了,喷了我满脸的脑浆子呀……唉呀妈呀,我就跑了,随身的家伙什都丢了,直跑到吴县那边躲了好几天,这几天我是吃不下也睡不着,毕竟杀人犯法呀,可是我住在吴县的外婆还是劝我回来了,我想也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琛哥啊!我现在自首,是不是能免死罪啊?还有我杀的应该不算一个人,是不是可以连牢都不用坐啦?” “你……你别拉拉扯扯的,我不知道啊,”路少琛抽回被她攥得死紧的手,这才提出一个问题,“严大娣,我先问你,你到底男的女的?” “男的。”严大娣一跷二郎腿,“有那个的,跟琛哥你一样站着嘘嘘……” “你个死骗子,原来一直在扮女人骗钱……” “不然我怎么生活,我也要吃饭的嘛!” 严大娣……不,应该是严大弟,原来他的名字并没有女字旁,他上头有个姐姐,他是老二,也是家中第一个男孩,故得此名。而他家里人不识字,口头那么一说县衙也登记错了,这就闹了乌龙。 严大弟振振有词:“盗亦有道,骗有骗规,我这行也是靠天赋和技术,你看我嗓音,我的样貌,是不是很像女的?天生的!所以我就扮女人骗那些好色之徒,师傅说那叫替天行道……” “得了吧!”路少琛一拍桌子,“严肃点,说回你杀人的那件事!” 严大弟立刻便哭丧了起来:“我纯属为了自保,琛哥你要那晚是我,突然黑夜里碰到那么个人,指不定用完树枝还得用刀戳两下……” 路少琛眼珠子一转:“既然你见到那脑袋炸了,那你当时有没有看到他脑袋迸出什么东西?” 严大弟不明所以:“什么东西?人脑袋里当然只有脑浆子,还能有什么东西?” “我是说,除了脑浆子,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迸出来,比如,这个!” 路少琛举起吴师傅亲笔绘制的小怪物画像给严大弟看,严大弟端详了半天摇摇头:“我当时吓都吓死了,立刻就跑了,哪里还来得及看到有什么东西迸出来……” 路少琛耐着性子道:“但你不是被她脑浆子喷一脸了吗?我警告你,这种小怪物最喜欢依附在人的身上,你最好好好把事发当时的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否则下一个脑袋胀大崩裂的人就是你啊!” “啊?!”严大弟吓坏了,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毕竟死成那模样,还不如被犯了罪被砍头呢!他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细节:“她脑袋迸开之后,还摇摇晃晃追了我好几步!” “还有呢?” “她的脑浆子特别多!”严大弟扶住了自己的脑袋,“她跟在我后面,我听一路上都是哗啦啦的水声,就是她流脑浆子流的!” 路少琛狐疑:“脑浆子?那是血吧?” “不,就是脑浆子,后来她的尸体扑了我一下,又沾了我一身的脑浆子,我好不容易跑到光亮处查看,身上没有血,是水一样的,没有颜色的,总之跟血不同,那不是脑浆子是啥?” “这……”路少琛记了一笔。 严大弟说到此处再次攥住路少琛的手:“琛哥,你要救救我,我不会真的变成那个样子吧!” …… 郊外无头女尸案,死者另有其人。县衙将严大弟留下,期间挂出告示描述出女尸身高穿着,请百姓辨认,不过直到一个月后,也还是没人知道这个死者到底是谁。而她到底是怎么变成了怪物,又是如何死亡的,严大弟到底是不是真凶,这些都成了谜团。 严大弟的家人没有再来,他有嫌疑,既无法证明自己所说的,已知的线索也不能证明他确实是蓄意杀人。他只能一直留在县衙,天天白吃白喝,倒也不愿意离开了。 路少琛踌躇了好几天,还是没有勇气去问荀大人,为什么不多添一笔,描述那女尸有毒瘾的可能。他当然知道燕祁云的过去,可是为了回避一个衙役的过去而干脆抹去这一条非常有价值的线索,作为公家,这未免也太过徇私了…… 在他心烦意乱之际,小凤又跑来给他添乱。 “琛哥~”她蹦蹦跳跳地出现,给他看今日的报纸,“看,报纸上纠正了,严大弟是男人……但你还是没有被平反,因为边上一篇文章信誓旦旦地说你喜欢男人,还和严大弟有不正当的关系……” 路少琛被污蔑了那么多天,早就习惯了,他现在根本没在烦恼这档子事,所以小凤的聒噪也只当左耳朵进右耳多出。 “琛哥~”小凤凑过来,“你为啥不理我呀?” “我没功夫理你啊小妹妹!我这不是正忙着呢吗?!” “真的吗?可我看你今天巡街心不在焉,你有没有发现你转来转去都还在这条街上,没到别的地方巡啊?” 他嘴硬道:“那是因为我觉得这条街特别可疑,我在详细观察……” “真的吗?你觉得哪里可疑?” 正在这时,秦妙娥的轿子堂而皇之地穿街过巷,从他们身边经过。 “那个,”路少琛的手指头有了指明的方向,“我觉得她特别可疑!” 小凤扫兴地踢开脚边一块小石头:“她是妖怪,还是别惹的好,若她真是凶手还是省省吧,可能皇上来了都没法拿她怎么样。” “你们老说她是妖怪,不过也好,”路少琛反而松了口气,“就当是妖怪杀人,找不到凶手也便罢了……” 小凤不解:“你这话什么意思?若不是秦妙娥杀人,凶手另有其人,这么断案不就会无端端放跑一个真凶了吗?他再犯案可怎么办呢?” “可是若这事是人祸,荀大人也不愿意管啊……” “啊?为什么?” “因为……因为这牵扯到祁云的过去……” “他什么过去?”小凤竖起了耳朵,“你们一个两个都好神秘的样子,为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他的过去?还有跟这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真想知道?” “对。” 路少琛张了张口,最后一抹嘴,还是没有说:“不可为外人道也,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什么嘛!话说到一半又不说,我最讨厌这样的人啦!”她抱怨道。 …… 夜半,郊外。 一条黑色的人影,来到山下的水塘边。一轮圆月倒影在水中,很快,便被愈加扩大的涟漪打碎了。 没有风,没有外物触及水面,水是自己动起来的,好似有生命,向岸自行流淌,哗啦啦响作一片,最终与塘子里的水分作两股,流到那人影的身前。 人影口中念叨着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葫芦放到地上,那些“水”便钻了进去。可怪的是,明明是超过那葫芦百倍千倍的水量,居然能做到源源不断进入葫芦,到最后一滴被收去,也没有将葫芦撑爆了。 那人摇了摇葫芦,把塞子塞上。 “人心太过软弱,”她喃喃自语,“有些东西,果然是无法彻底根除的。” 于是,不远处的那个塘子再次恢复了平静,水面倒影出的圆月完完整整,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番外一、前世 小凤哼着歌走在郊外的小道上,走着走着就走过了木渎县的城门,转去了灵岩山脚。她此番刚从苏州城回来,独自一个人。虽然燕祁云不许她到处乱走,但她想走就走,燕祁云也不可能每时每刻盯着她。现在她心情很好,正好天气也那么好,她准备在郊外转个一圈再回去。春天嘛,总要踏青赏花的。 不过灵岩山上没什么花,只有漫山遍野的竹子,黑压压地连成一片,竹林间只有一条山道,直指山顶的寺庙——灵岩山寺,是本地人口中最灵验的寺庙了。 将近清明了,上山的人不少,但也不是非常多。她随着三三两两的行人往山上走了几步,突然间,有谁拉住了她的袖子。 “别去。” 她好像听得有人在这么说,回过头来一看,见是个眉清目秀、与她年纪一般大的小和尚。 “你是……”她不解,却见那和尚背后,有两条人影倏然各自撇过头去,装作无事发生。 ——她被人跟着了! 小凤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知道这山上确实去不得了。看来燕祁云说的都是真的,当真有人趁她昏睡时来掳过她,燕祁云怀疑是谳教的人,只是她不明白,灭了韩家的是朝廷的人,谳教不去找朝廷来找她干什么?这不是将自己从暗处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嘛! 她想着,向那小和尚一笑,将他的手抚下,便朝着那两个人径直走去。 “你们找我呀?”她问。 其中有个人一寻思,接茬道:“没错,大小姐,请跟我们回府!”说罢不由分说动起手来,想以这借口当庭掳人,而路人不明情况也就无法插手了。 小凤也不与他争辩,趁两人伸手之际从背后掏出两个东西就各自塞进了两人的袖子里。 “什么东……啊呀我的妈呀!” 顿时火花四起,噼啪作响,巨大的火焰弹出,烧穿了两人的衣服,他们才刚来得及把那俩东西丢出袖子,小凤眼疾手快,又往他们衣领子里各塞了一个进去。 于是,惨叫变成了哀嚎,小凤在旁乐得拍手:“哈哈哈好好玩,这是过年时没用上的炮竹,一支能发十二弹,现在可算放过了,不过可惜你们不是晚上来找我,晚上放会更好看呢!” 她说着,趁着他们手忙脚乱脱衣服时赶紧开溜,直跑了好一段路,察觉两人没有追来,她才回头看一眼。但那山道上,只见聚集起来的围观群众,哪里还能看到方才那小和尚的身影。 …… “我都叫你不要一个人出城了!” 果然,当她把遭遇原原本本说给燕祁云听后,后者又是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态度。 “对方不知是什么来头,可能还会陆陆续续地前来,而且说不定已经有一些潜伏在城里……现在哪里都不安全,每天县衙都会派人过去看护你,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好吗?” “可是人家很闷嘛,”她撒谎道,“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而且我这不是狠狠教训了他们,现在他们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说不定就不会再敢来了?” “你真是胡闹!” “好了好了别吵了,”荀莺打住两人的拌嘴,说起正事,“小凤啊,那些人截你的时候,有自报家门吗?” “没有……啊呀,我忘记问了。” “那个情况你问什么,先保住自己是对的,”荀莺扶住额头,“小凤,祁云说得对,现在形势不明,你最好还是待在家里,近期没有人陪就不要出门了。” “这么说来,有人陪就可以出门?”小凤向燕祁云斜了一眼,“那我要他陪,我今晚就要去一个地方玩!” “什么地方啊?” “王员外家!”她兴奋地憧憬,“他说要展览自己的藏品,我想去辨认看看,那里面能有几件是真货!” 三个时辰之后,他俩已经身处王员外家了。虽说是办了这个玩赏藏品的展览,但其实县城里喜欢搞收藏的没几个,所以来的人也是寥寥。他们在零星的来客中,一个穿得灰扑扑,另一个穿得花枝招展,显得好似前者是后者的家仆。燕祁云抱着胳膊跟在小凤身后,看她一件件鉴赏过去,这才悄声问她道:“几件是真的?” “目前,没有一件是。”小凤耸耸肩,继续去看下一件。 他摇摇头:“我说你还真是无聊,为了这种理由跑过来……” 小凤狡辩:“这是我的兴趣嘛,还是伯父教我怎么品鉴的,你要找就找他去。” 她说着停在了一幅画前,举止有了一丝变化。 “怎么?”燕祁云凑过去同她一起看,“这件是真的了?” 燕祁云不懂收藏,但他也看得出眼前这幅画画得很好。画中一名少女身着青色衣衫,眉目上挑,作飞天之态,动作姿态栩栩如生。只是下半边脸孔用轻纱遮着,看不清楚完整的面貌。 小凤不语,燕祁云瞥向她,发现她的神情是有违以往的严肃。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只是……有些熟悉……”她伸手,意图抚向那幅画,但是伸到一半换了方向,指向画面角落里的落款。 周峥——便是这幅画作的作者。 “这幅画有些年头了,”她喃喃自语,“周峥……我好像听过他的名字,这幅应该是真迹……” “燕捕头,龙姑娘,”这时,刚接待完贵宾的王员外得了空,向他们边打招呼边走来,“二位这是在看哪一件藏品啊?” 他走近了,便笑道:“哦,这一幅啊,是周峥大师的画作,可能你们没听过他的名字,因为他留于世间的作品本就少,如果他还活着,或许还能多创作一些出来……但可惜,其人丧生于十七年前的战乱中……” 王员外为周峥扼腕叹息,小凤便也想起来了:“这位周大师,我伯父提起过他的,好像在他曾在京城待过,伯父还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没错没错,啊呀,原来你伯父与周大师是故人,快请坐,快请坐!” 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王员外的座上宾。但其实,小凤对周峥其人也不甚了了,于是王员外便说道开了。原来这个周峥是有故事的画家,他以前曾在浙江的寺庙当和尚,十几岁那年不期与杀手酉常情相识,自此一见钟情。后来他还俗后便去了北方拜师学艺,小有名气后又回来了南方,在南武林再次遇见酉常情本人,自此无法自拔,在盐帮对酉常情的追捕中,他毅然站在酉常情的一边,还带着她逃跑了,最后双双消失。有人说他俩死了,但也有人说他俩是退隐江湖成亲去了…… 王员外说得有声有色,好像自己看见过的一样,小凤有点不信。不过她也说不出哪些是假的,只是在离开王员外家时,又对那幅画看了许久。但她看的却并不是画,而是那个落款,以及一旁暗红的章子。 当天晚上,她就做了个梦。梦中,有一名男子在为她画像。她知道那男子是在画她,但画得也不是她,因为她分明听到那男子喊她的名字是:“常情。” 梦中两个人的对话断断续续,他手中画笔不停,完成了一幅未上色的白描。他笑盈盈地举起那张画,但就在下一刻,画底窜起一股火苗,将画与人皆一一吞噬,直至烧得梦境里一片虚无…… “哎呀!”她顿时醒来,这一声惊叫引起了楼下的注意,她听到阿七的喇叭对着她的房子呼喊:“小凤姑娘,你、怎、么、啦——!” 她丢了个枕头下去:“我做噩梦自己乱叫,你别跟着瞎嚷嚷!烦死啦!” 她原本以为那就是南柯一梦,谁成想,连续三天都梦到同一人、景、画,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妙了。鉴于清明节近在明日,她开始怀疑是不是冲撞了什么东西,得去山上拜拜。这件事与燕祁云一说,燕祁云皱起了眉头。他并不信鬼神,但是鉴于小凤体质特殊,说不定做的梦真有什么特殊的意思。 不过他还是问:“你不是很鄙视别人迷信么?怎么自己突然迷信起来了?” “那是因为……这段时间是关键时刻……”她犹犹豫豫地说。 “什么关键时刻?” “是……”她只得说,“我去苏州府考试了。” “啊?” 她绞起她的小辫子,不好意思地说:“虽然考完了,但是距离放榜还有一段时间,我希望过关,不希望出岔子……你不许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原来她几天前一个人出城的原因是这个。 燕祁云忍不住失笑:“人家都是考前去,哪有你这样考后才想到要拜神的。” 她认真地说:“这不同,考前叫做临时抱佛脚,我准备充分,成竹在胸,当然是考后去求个安心了!” “好了好了,我正好今日也要去山上祭拜父亲,你跟我一起去吧。” 他果然拎着一个袋子,里面香烛锡箔都有,还有一盒青团子。两人走了一段,小凤试探道:“你去祭拜父亲?那你娘不跟你一起去?” “她改嫁了,不好给我爹上坟,这事当然是我做,”他随口道,“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武爷不会吃醋,况且我爹的坟都是武爷找人从江西迁过来的。” “那她为什么不去?” “她去过了,隔壁杨阿姨偷偷告诉我,她是正清明自己一个人去的,被杨阿姨看到的。她只是避着我,找借口跟我分开上坟罢了。” “啊,真奇怪,你和你娘的关系比我和我伯父的关系还奇怪。” “是吗?”燕祁云突然来了兴趣,“你伯父又跟你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小凤老气横秋地在他面前摇摇手指头:“这不能说,说得多了你可能就猜出他是谁了。” 他们再一次前往灵岩山寺,顺着那条熟悉的山道向上爬,先是在山腰处祭拜了燕祁云的父亲,接着便上到山顶,去那一间灵岩山寺。灵岩山不高,跟北方壮阔连绵的山岳相比就是个小土包,不过待他们到了山寺里,差不多也近正午了。小凤向佛祖拜了三下,就开始对着门口的香炉丢铜板。 “我听白小飞说,往这个大香炉最高处的洞口丢进去铜板,还要连丢三枚,就能一年好运!” 她的手眼很准,三枚一两银就这么被香炉给吞了。 燕祁云无奈道:“你不要听小飞胡说,那是新年的时候,现在可是清明啊!” “那又怎么样,虽然晚了几个月,但我丢的钱很多啊!钱就是诚意嘛” “啊?原来你就是来贿赂菩萨的……” 燕祁云对于小凤总是异于常人的想法深感无语,他左右看了两眼,发现寺庙里的香客不知怎的多了几个出来,燕祁云已经注意到他们好一阵了,但对方迟迟不见行动,或许是因山上人多,不方便下手。 看来小凤之前的威吓没将那伙人吓走,他们一直都在城里城外盯着,誓要掳走她。 “拜完就得了,跟我走。”燕祁云二话不说拉着小凤急急往寺庙偏门赶。他不想在庙里动武,唯恐伤到无辜游人和庙里的和尚。那几人一见他们要走忙紧步跟上,燕祁云忽然驻足向他们一抱拳:“几位朋友,要说事请随我往他处,还请不要打扰此地清修!” 说罢带着小凤身形一闪便出了寺。中午时刻,山上来游玩的人越发的多了,两人迎着人群往山下赶,后方几个歹人穷追不舍,小凤有些烦了,回头就丢了个炮仗,十二发连弹噼啪作响,游人吓得纷纷躲藏,而那两个人鉴于上次吃的亏已有了防备,一脚便把炮仗踢下了悬崖。 不相干者皆纷纷退避,那么现在,这山道上除了他们六人了。 “龙小凤姑娘,”为首一名歹人发话道,“请随我们走一趟!” 小凤嗤笑道:“你什么来头,凭什么要我跟你走?” “我们是朝廷的人,我们大人有事要问你,你不要怕,问完了就会送你回来。” “你当我三岁小孩啊!还朝廷的人?你哪个衙门的,说出来听听?”小凤叉起腰,指向燕祁云,“他也是朝廷的人,让他听听看,识得不识得!” 燕祁云把她拨到身后:“几位铁了心要带这位小凤姑娘,不知她哪里冒犯了各位?” “没有,只是我们大人要见她!” “那么,你们大人姓甚名谁,又是来自哪个衙门?” “不关你事!你让开!” 见对方顾左右而言他,光顾着上前拿人,燕祁云便料定对方必定有说假话;又与他过招,先试他们身手,个个身怀绝技,但对方四人布阵凌乱,显然又不像是有严密组织过,倒像普通的江湖草莽。 “你们不是朝廷的人,”燕祁云笃定道,“说,指使你们前来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四人相视一眼,不再废话,三人与燕祁云缠斗,唯分出一人扑向小凤,扬手就向她面门洒出一股白烟。 “小凤!”燕祁云被缠住,分身不及,见此有所心焦,一刀挥开身旁一人,却又被另一人缠住。 那一头,小凤打了个喷嚏:“你干嘛往我脸上扬面粉?” 对方大惊:“啊?!这可是唐门特质的迷烟,你怎么不晕?” “哦,唐门的迷烟!”小凤想起了韩乐池说过的话,“好像是这批货过期了,统统失效了。笨蛋,你被唐门骗了钱啦!” 对方不与她多言语,见迷烟无效便干脆用武力来拉扯,小凤被他抓住了袖子,挣扎之时,只听“刺啦”一声,她的袖子破了。 “我很喜欢这件衣服的!”她当即大叫起来,“你赔我!” 话音刚落,她掌一翻,就在即将化拳轰去之时,胳膊突然一重,就是抬不起来。她扭头看去,发现又是那日所见的那个小和尚。 “你……” 小和尚不说话,双手合十向她鞠了一躬,便指向他们头顶。 “你什么人,别拦着我!”她正要大发脾气,抬头一看赶紧躲开,原来是头顶一块山石滚落,正巧砸中那名对她不轨的歹人! 而另一头,燕祁云砍翻二人,却在即将拿住第三人时,被后者抢了先,咬碎藏在牙中的毒丸,当即都发身亡。他回过头去,小凤呆呆地盯着被砸得头破血流的歹人,看来她也是遇到了好一番惊险。 “他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燕祁云试探了一下对方的鼻息,掰开他的嘴,将毒丸从他嘴里抠出。 “你……刚看到了吗?”小凤失魂落魄地问。 “看到什么?” “一个小和尚,刚还站在这里?” “哪有?”燕祁云环顾了一圈,“我没注意。你没事吧?” “我没事,但……”她低吟,“我已经遇见他两次了。” …… 小凤第三次见到那名小和尚,是在灵岩山寺中。 那是一年后,她来还愿。 这一回,她在一间院落中看到他,他正在扫地。 “我记得你,”小凤说,“你救了我两次,你到底是谁?” 然而那小和尚只向她微微一笑,便提着扫帚拐进一条长廊里。 “等等,你为什么老避着我?” 她不解地追在他身后,直到跟进了一间禅房。这间禅房挂了好多画像,都是和尚,小凤一眼就看到一大堆和尚画像中那个年纪最轻的,正是自己所见到的那个人。 “他是……” 她禁不住觉得越发有种熟悉感,想要抚向那幅画,但悬着的手被身后的声音喊住了。 “女施主,这里是寺里禁地,请出去吧。”来的又是个和尚。 小凤定定地指向那幅画:“大师,画里的这人,是谁啊?” 和尚向她双手合十:“这一位啊,是上一任住持,两年前圆寂了,法号缘空。” “住持这么年轻?” 和尚便笑道:“缘空大师八岁就参透了上乘佛法,这是佛缘。” “那他圆寂时,是几岁?” “阿弥陀佛,缘空大师阳寿只得十六。” “十六,若他活着应与我一般大……” 她回头又望了一眼那幅画像,恍惚间,好似听得有谁在说:“……我曾是西湖畔灵隐寺一个小和尚,十几岁那年,遇到一个人,从此跌入红尘……” 不涉红尘,又岂能堪破红尘,他为这一人撞进红尘里,只为再见她一面而已…… 然而她摇摇头,便好似什么都忘了。燕祁云在外面喊了她一声,她向那和尚谢过,便离开了禅房…… 春风拂面,也掠起画页一角。 缘空,缘空,相逢为缘亦为空,既然俗缘已了,就让那前尘统统散了吧。 (本章关联《江湖退休工》“第一百八十六章、露真”到“第一百九十四章、朝露”的酉常情和周峥部分。有兴趣可以回顾。本章可以搭配歌曲黄诗扶的《孽海记》食用为佳) (另外【公告】:本人有点事,并且反正这篇文也没人看(我本来就打算写给自己看的),所以我要断更一段时间,在10月1日之前都是不定期更新,每次只更新一个单元的故事,也就是说从明天开始我又断更了。以后每个月1号,如果有存稿我会开始日更到一个单元的故事结束,如果没有存稿,那么1号就不会更新,并且那个整个月也都不会更新。所以大家可以每个月1号12点左右看一下,如果我1号没更新,那么这个月也就不用再等了。等10月份我事情办完恢复正常更新。) 第九十一章、谬误 人们都喜欢新鲜东西。有了报社,大家就很少去书局了。小凤见得木渎书局门庭惨淡,觉得特别高兴。谁让他们上回听了韩乐池的话停了自己的稿费,这大概就是老百姓们常说的报应!她为此特意去买了一份今日的报纸,溜达到木渎书局门口朝那掌柜的面门就是一晃,气得对方一个劲儿的嗑瓜子。 “好看呀,真好看,”她举着报纸故意扬声赞叹,“人家报纸也有小说,还是每日连载的,剧情跌宕起伏,不仅比你这书写得好看,卖得便宜,作者的稿费也有保障,每日都能领……” 陈掌柜的冷笑一声:“小丫头,你懂什么,现在便宜,以后看的人越来越多,这报纸可就要涨价上去了。” “涨价又怎么样,一份报纸总也不会比你一本书贵吧?” “那倒不会,”陈掌柜说,“可你自己想想,这报纸上一篇小说连载要多长时间,得买多少份报纸才能看完整的一篇小说?若是长篇大作,这些买报纸的钱加起来,比我十本书都要贵了!哪里划算了?” 小凤嘴硬:“没划算到读者但划算了作者,这也叫划算了!” “划算个屁啦,你等着看好了,待这城里的生意都被他垄断后,不仅报纸会涨价,他对你们这些写故事的也会千方百计克扣,毕竟,我太了解怎么经商。你个小丫头看起来挺泼辣,但跟我比还是太嫩。” “闭嘴!”小凤不服,正要跟他理论一番,身旁有人来买书。那客人道:“给我来这本《大明姬》,我老婆要我买的……” “《大明姬》?”小凤一看,诚心翘书局的生意,“这书我看过呀,不怎么地。” 谁知那客人道:“女人爱看的读物能怎么地,买了随她高兴呗!” 说着付了钱就走了。 陈掌柜掂了掂手里的钱:“哈哈,你看,人家不买你的账!” “不,我是真觉得那本书不怎么样,”小凤实话实说,“这书我买过,家里就有一本。很难得,不是讲情爱的,但格局也没大到哪里。讲了女人跟男人争破头当了女皇帝的故事,看起来挺厉害,但从一开始就写错了。” “哪里错了呢?”陈掌柜突然好奇起来。 “首先,女主角的出生,”小凤正色道,“按照这个作者设定,这时代只有两种人,王孙贵胄和奴隶,奴隶都是贱民,而女主角正是这样的一个贱民。可女主角以自己的姿色令一个身为皇室一员的男人一见倾心,就此将她带回高墙之内,甚至往后还被女主角利用参与了数次政斗,后期女主角又靠着出卖身体来获得了更多的权利——简直是一派胡言。我看这作者根本就没在京城待过,也不知道权贵与人结亲是怎么回事。莫说是她所写的时代,就算是当今,任何一名朝廷要员都是不会允许一个没有任何家世的乡下女子进家门的。结亲,或者被父母一手包办,或者在自己的圈子里物色对象,如女主角这般活得如乞丐一般的乡野女子,他们不仅遇不上,就算遇上了,连多看一眼都不可能,还要唾弃别人一声‘脏臭’。如女主角那般不停出卖身体的,不仅不可能得到那些男人的垂青,那些王孙公子基本也不可能为了她的姿色讲信用,玩过就玩了,玩完了就不见了,真当天底下就女主角一个是聪明人,其他人都是傻子?” 陈掌柜的好似在听她说故事:“你这说得过了吧,说不定真有痴情种子爱上了一名姿色上佳的乡野村姑为她赴汤蹈火呢?” “那就娶进门做小妾咯,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名分,更遑论还赐她大权,即便他愿意,他的族亲也不会同意。我那一堆堂兄个个如此,就连我伯父的妻子,外人虽多传她在民间的轶事,但她并不是毫无家世之辈。身在高位,他们才不会放下身段真正去到民间好好了解平民百姓。因此,这故事的框架就错了,后面更错得离谱,全然违背常识,顶多满足不知就里的大众对于上层的幻想。随便看看便也罢了,但对我而言,算不得上乘。” “那你的小说就上乘了?”陈掌柜调侃道。 小凤笑道:“不,我的更下乘,但我有自知之明,这类书误人,谁让把假故事当人生信条的笨蛋太多了呢?所以现在,我难得动笔了。” …… 县衙里,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翘着二郎腿,正在被路少琛盘问。 他耐着性子道:“小红,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偷了张阿爹的传家古玉是卖给谁了?我数三个数,三……” 小红猛一拍桌,怒喝道:“拉倒吧!我不会说的,我十三妹才不会出卖朋友!” “还十三妹,我看你十三点啊!”路少琛想踹她,看她一脸无畏的样子恨铁不成钢道,“你知不知道你爹为了你天不亮就提了猪肉站在我家门口,就想求我网开一面!你今天把上家说了我就当你没来过,但你要是继续不肯老实交代,那我没办法,我只能把你关进牢里。你知道木渎县衙的牢房要扩建了吗?里面关的都是什么人?你以为你可以像对我这样朝他们发发狠他们就把你供起来啊?!里面男女混监的,你一进去,一群男人就把你生吞活剥了!等你出来都要变个人!” “你当老娘是吓大的啊!” 路少琛终于失去了耐性,也猛一拍桌子吼道:“吓你又怎么了!真当我骗你?!我现在就把你关进去,来来来,看看是你狠还是他们狠,来……” 他不由分说拖着她往外去,小红又踢又打,这时才发现自己连区区一个琛哥都不是对手,临到门口时终于怂了,连声道:“我不去我不去……” “你不想进去就说到底上家是谁!” “他早就离开了……” “到底是谁,你说!” “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狂刀陶永原!” “狂刀陶永原?”路少琛寻思了一番,“这么挫的名号我压根没听过,你怎么结交这种人啊!是不是被骗了?” 小红争辩:“我没被骗,他很厉害的!一个能打五六个,是真英雄,真气魄!” “他这么厉害还要小姑娘帮他偷别人玉佩干什么!被骗就是被骗,你承认吧!” “不,他说他还会回来教我武功,下一次来就会带我远走高飞……他不会骗我!” “他真想带你远走高飞何必等下次呢?这次就带你走了嘛!” “不可能,我这么崇拜他……”小红说着说着好像也发现了不妥,不由红了眼眶,“难道……他真骗我?” 路少琛不得不道:“乖乖隆地洞你终于想通了。我们这行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江湖人士,你还崇拜?那群瘪三基本上目不识丁,有什么好崇拜的?!” 小红摸出一本书,哭着争辩:“不可能,鸣凤先生书里的江湖很快意,很潇洒,那些武林中人个个清隽高雅,才不是你口中的瘪三!” 路少琛一听就明白了,这是看了小凤写的书误以为真了。 他语重心长地说:“小妹妹,倷搞搞清爽,那书是一个比你还小的小姑娘写的,也就去年吧,当时她才十六岁,写书的目的单纯为了赚钱,她一点江湖经验都没有,书里的内容全是瞎编的!” 小红反驳:“你以前不也江湖人士,他们说你以前是城里的二流子!” 路少琛不否认:“对啊,我以前是二流子,但我当二流子是没办法,而且我很久以前就不当二流子了。而那些人呢,他们这辈子都以做一个二流子为傲,就靠骗你这种小妹妹过日子啊!” 他翻开小凤写的书,翻了几页丢回桌上。 “武侠!你们懂个p的武侠!真当什么江湖什么武林是那么好玩的,真当跟她书里那般,一大堆武林世家的公子小姐每天打扮地漂漂亮亮地到处快意恩仇?得了吧,真正的江湖就是一群瘪三老流氓为了争地皮每天打个头破血流,一不小心就误伤一堆没有武功的老百姓,就比如你这样的!而且事后连钱都不赔!你不相信啊?十七年前的南祁就是这样的呀!你见识过没?没有吧?我告诉你,我小时候可是见识过的,两个高手当街拔刀,一甩刀气,彼此安然无恙,先死一个边上卖鸡蛋的老爷爷!问他们为什么动武杀害路人啊?结果就是为了女人红杏出墙那么点破事,为这点破事就误杀了一个路人,你说这帮子大侠能有什么出息?!你就崇拜这样的人?!” “我……我……”小红被他怼得无话可说,她以前是真不知道江湖到底是什么样的,但现在发现这点也晚了。 “我给你交代了,你……你该放我走了。”她小声说。 路少琛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交代陶永原三个字,天下那么大,我上哪里去找?!这枚玉佩总之是别想找回来了!” “啊?可是……你答应了我爹……” “我只能在这上面写一笔,你态度良好,配合交代,衙门可以不追究。但是这玉佩找不回来,你终究要赔的!”他合上簿子,没好气道,“至于要赔多少,你去和张阿爹商量,由张阿爹说了算!若他不原谅你,你只能进大牢里蹲着了!” 第九十二章、巧计(歪招) 狂刀陶永原的通缉令在报纸上登了七天,但自然依旧音讯全无。 路少琛因为小红的事情这些日子忙得昏头转向,他不太喜欢做调解的案子,奈何平静的木渎县就这种案子最多。大早上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出门继续为小红家与张阿爹周旋。 大门口,他迎头撞上小凤。 “你来啦?”他猜到她的来意,随口道,“祁云最近很忙,你可以进去找他,但别耽误他工作……” “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是来报案的!”她表情严肃,难得地一本正经,举起手头的一叠报纸向路少琛控诉,“我被人抄袭了!” “呵……咳……”路少琛抹了抹嘴,总算憋住笑,“你那黄书还能有人抄?那人水平可得有多低啊?” “你懂什么!”她就近找了张桌子,将几份报纸一字排开,一一指向一篇连载,“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报纸上已被认真圈出标记,她又拿出她自己写的书,指出同样被圈出的地方,她怒气冲冲地说:“人物感情经历、情节设计、甚至连诗句都一模一样,这不是抄袭是什么?!” 报纸上是这段时间最新连载的一个《某某录》,路少琛有所耳闻,县衙里有人在看,他也有幸瞄过几眼,但他根本没空看这些东西,所以不是很了解这个故事。他听得小凤这么说,便随她的说辞比对了半天,终是提出质疑:“可是这些段落遣词造句并没有完全一模一样啊,会不会是你搞错了呢?”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小凤冷笑道,“大段抄袭不就很容易被看出来了吗?抄袭只抄骨,皮肉重新编纂,观众是看不出来了,但这可瞒不住作为原作者的我!尤其是这句诗,无论结构词句还是意境都跟我写的那首一模一样,他只改了几个字,这么多巧合凑下来,还能是巧合吗!” 小凤说得振振有词,但路少琛依旧一脸为难,他看了小会儿,再观天,距离约定的时辰不远了,他真得走了。 “你这个……这个写的书被抄袭,以前也没有过判例,你来报案,我真的很难办啊……” “唉,看来你靠不上了,”小凤老气横秋地摇头叹息,“燕大哥在吗?看来,我还是得找他。” 路少琛赶紧打住,悄悄与她耳语:“免了!祁云最近真的很忙,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你和他从山上抓来的那个刺客,他的同伴都自尽身亡啦,就他被落石砸晕留了活口,祁云审了他好几天,这人嘴硬得要命,好不容易昨天晚上露出些口风,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你不要去打扰他……” “那怎么办!我的事情你们就不管了吗?!” “那这样吧,”他敷衍她,提议道,“我现在有事情要去忙,你不然等我回来再说……” “你要去哪里?”她追问。 “调解。”他二话不说赶紧前往张阿爹家。 “什么调解?” 她追在他身后,看来一时半会得缠着他了,路少琛无奈道:“姑奶奶,老实说最近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大家都忙得屁滚尿流没工夫帮你处理这点小事啊!你看比如我,那个陶永原根本抓不到,张阿爹的玉佩找不回,指定要小红家赔,而且只要原来的那块,其实大家都知道他那块是假的,可他非要找茬,人家买了新的真翡翠要还他,他不要啊,非要小红去坐牢。我为调解这个事情搞得焦头烂额几天都没休息好了,你就放过我吧……” 小凤不由鄙夷道:“啧啧啧,你看你,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好,如果是燕大哥,肯定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 说到这个话题,路少琛觉得有必要为自己正一正声名:“扯淡,祁云最不擅长调解好吧,他只擅长刑案,这种跟三姑六婆打交道的小案子,得有口才,他碰到躲都来不及!你不要瞧不起我,我干这行都多少年了!” “真的吗?”小凤斜着眼睛,“这案子你都调解几天了都没成功,我不相信你今天就能处理好帮我做事!” “对啊,当然不轻松,你以为三言两语就能让两方人松口吗!” 小凤“哼”了一声:“要是我,肯定一下子就搞定了!” “你有本事,”路少琛揶揄她,“不然你来调解试试,你成功,我马上帮你处理你报的案!” “好!一言为定!”小凤驻足,“你稍等片刻,我去准备准备,就立刻出发!” …… 半个时辰之后。 “张阿爹,”她亲昵地挽住张阿爹的胳膊,“这件事呢,就这么算了,好不好啊?” “不行……不行的……那是我传家的古玉佩……”说是这么说,张阿爹一直端着的老脸有些松动了。 “你说说款式,我叫小红家再买一个更贵的赔你不就行咯?”她又撒娇。 “不行不行,我只要我家的那个……不行的……”他的态度还是比较坚决。 “真的吗?”她的双眼盯住他,“张阿爹,你觉得我好看吗?” “好看……好看啊……”那老头呆呆地道。 “那……我跟你的玉佩比,哪个更好看呢?” 老头被她魅惑住了,嬉笑道:“你好看……你好看……” “那我给你多看两眼,玉佩就算了,好不好呢?” “不行的,”说到这里,张阿爹色咪咪地将目光移向她的胸,“不行的……”但言语间,手不知不觉伸了过去…… ——这就是她想出来的好办法?! 路少琛在一旁看不过去了,拉住那老头:“喂喂,不行的,你年纪大了,不要去搞人家小姑娘……你也是!”他拍下小凤挽住张阿爹的手:“想什么主意不好……” “让他摸,随便摸,”小凤叉着腰,任由被她迷惑的老头伸出咸猪手,“反正我也不吃亏。” 她挺起的胸膛突然就比刚才丰满了不少,好似一夕之间长大了……啊,这怎么可能——路少琛想,那衣服下面难不成垫了一堆东西? 老头的手捂在她的胸膛上,呆呆地笑逐颜开,她突然按住他的手一扒拉,瞬间,硬是将这一侧的鼓鼓囊囊向下平移了一寸。 “啊!!”老头吓坏了,发出了一声尖叫。 “啊!!”琛哥也发出一声尖叫,但随即明白了——那胸果然是假的,难怪她说自己不吃亏。 张阿爹这时候可算醒了,惊慌失措地辩解:“是你自己把我的手按上去的,我不是故意的……” 小凤一双大眼睛上翻成三白,邪恶地笑道:“无论是不是故意的,总之你摸了,就是非礼,我可以告你!”但她说到这里话头一转:“但如果你能放弃追究小红,接受她家的赔偿,那我也就不追究你了……” 话音未落,那老头又恢复了顽固的老样子:“那不行,一码归一码,那玉佩是我祖宗传下来的,你要追究就追究,我宁愿牢里蹲两天!” 路少琛彻底泄了气,连坐牢都不怕,看来是铁了心要杠到底了。小凤霍然起身:“哇你这个人怎么油盐不进呢,看来只有一招新的,克莱恩!” 她高呼一声,克莱恩“嗷”了一声便出现了。也不知他刚才藏在了哪里,一下子就从围墙上蹦了下来,蹦到他们面前,手里还提着一个挺新鲜的玩意。 “这是我新找的跟班,刚才他在旁边帮我做事,顺便用这个相机,拍了一张照,”小凤接过相机,从纸口抽出一张照片晃了晃,随后亮在他们面前,“看!这就是你为老不尊的证据!” 路少琛定睛一看,竟是方才那老头用手捂着她胸的情景,被拍得一清二楚! 小凤的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如果你还不肯妥协,我就把这张照片贴到城门口,让你在这木渎县,身、败、名、裂!” 第九十三章、解忧 “搞定!” 她捧着相机得意洋洋,路少琛不由再次觉得身旁这个姑娘深不可测。 “这东西你从哪里搞来的?”他盯着那个叫做相机的玩意。他自愧是个乡下人,以前从没见过这东西,甚至听都没听说过。 “这个?”小凤解释道,“韩乐池送的啊,挺好用的,拍一下就出照片,甩甩就能看到影像了,相片纸和胶卷跟其他的相机没什么不同,江南总造厂就能买到,就是里面的药水贵一点,不是常常能订到货……” 路少琛打断道:“等等,韩乐池不是被抄家了吗?” “没错。” “那这个……” “他送我了,就是我的,”小凤理直气壮地说,“我有荀大人的担保豁免权,我的东西,和韩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呀!” “辣手,”路少琛向她翘起大拇指,“小妹妹,你果然辣手。” “好了,现在你要实践诺言,帮我解决我的问题,”言归正传,她绷起了小脸,“我被人抄袭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啊……这……我真不知道啊,”路少琛心虚道,“唉,其实嘛,真没人用这理由来报案的,我接了案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你真没用!”她气得一跺脚。 “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没有那个法律依据啊!你自己以前说过你对新法十分了解,你不知道的吗?” 作为一个老油条,他话头一转,这锅又推到小凤身上去了。 “我……确实对新法有一定的了解,”小凤底气不足,提议道,“但我也没完整看过整部法典,不然你借我一份,我带回去研究研究。” 路少琛抚掌道:“好,这是你自己说的!” 一刻之后,他领着她来到县衙库房,指着俩大箱子:“这些,就是了!” “这么多!”她高呼。 俩箱子加起来能有一人高、半人宽,箱子里塞满了纸,目测每页大致百来字,一般来说正常人看完这一大堆得等到明年。路少琛盘算着这小姑娘若没耐性看完这事也就只得放弃了;若她当真决心看完,至少也能消停十天半个月。 他清了清嗓子:“越国上下全部的法条都在里面,但还不包括苏州以外其他地方的制度,你带回去慢慢研究,我呢,只能先帮你查查这个《某某录》的作者到底是什么来头……哎,你别嘟囔,你自己要求的,我这不是满足你吗?慢走,不送!” 他目送她离开,扫了眼桌上摊着的报纸。虽然这人是被打发了,但是答应了的事还是要做到的。 “抄袭?”他执起报纸认真研究起来,口中仍不自觉地埋怨,“一帮文人真是闲得蛋疼。” …… “你要说的只有这些?” 县衙讯室,燕祁云坐在彭三对面,桌上一本簿子,停在某一页。彭三的口供就止于这里了。 被铁链锁住的彭三梗着脖子放话:“只有这些!我们干的就是贩卖人口的营生,绑架龙小凤单纯是因为见她长得漂亮可爱,能卖个好价钱而已,不为别的!” 然而,这三言两语也是花了三天功夫、县衙公差轮番上阵不眠不休的审问才从他嘴里撬出来的。但燕祁云知道他没说实话。三天以来一直持续不断的审问不是什么人都能熬得住,所以若这人说的是真话,每一次审问他都会逐渐补充些细节;但他若说的是假话,就只会重复编好的内容——这些都是京城师傅常用的审问经验。 彭三从昨晚到方才所供述的,翻来覆去就只有这两句话。很显然,他在说谎。 燕祁云干脆一合簿子,跟他摊牌:“大叔,你应该知道越国新法严禁贩卖人口,这个罪名不小,你会被判剐刑的。” “千刀万剐又如何?老子以前杀过的人可多得过千万刀,活到现在还能一片肉还一条命,值了!” “好,那就来说说这个,”燕祁云顺着他的话头接道,“你卖过多少良家妇女?” 彭三眼睛一翻,开始胡扯:“那可多了去了,要从几十年前开始说起……” “你有孩子吗?”突然,燕祁云却问了这个问题。 彭三没料到他突然问这个,思绪顿时一愣。而燕祁云便也因此找到了突破口。 “你有孩子吧,”他察觉了彭三的反应,循循善诱,“你的孩子知道你做这营生吗?” 被触及到了逆鳞,彭三恶狠狠地向他喷起唾沫:“这你管不着!” “我是例行问话,你自己要认的罪,那么这些问题我不得不问!”燕祁云摆出一幅公事公办的态度,又问了一遍,“彭三,你的孩子知道你做这营生吗?” 彭三的神情有了一丝软弱,但嘴上依旧逞强:“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老子挣钱还不是为了他,他看不惯也得看!” 燕祁云从他的话中又抓到了一丝讯息:“所以,你的孩子果然还是看不惯你做这事?” “这你管不着。”彭三低下头,他或许也发现了,说得越多越会被抓到把柄,干脆盯着地面想要不发一言。但燕祁云总有办法令他开口的。 “他现在在你老家待着吗?” 他好像是秉公问询,却又好似随意闲聊,问的都是掏心窝子话,彭三的神情越发有了松动。 “你不要再问了!”他说。 “我说了,都是例行问话,当然,你可以不回答,我就这么记,”燕祁云装模作样地又摊开簿子,“不过,看你的样子,他是没有在你老家好好待着了。” 彭三惊慌地抬起头,他又被说中了。 燕祁云追问:“你的妻子呢?和你孩子在一起吗?” “是又怎么样……”彭三叹了口气。 “那也就是说你的妻子也没有在家好好待着,”燕祁云道,“他们在哪里?” “你想套我的话,”彭三沉着脸,踌躇再三,还是犹豫,“燕捕头,我知道你的盘算,你确实有点本事。不过有些事,你就不要多问了。” “为什么?”燕祁云蹙起眉头,“你遮遮掩掩不肯说实话,其实我知道,原因无非有两种。其一,对方于你有恩,你不能说;其二,你受制于人,所以不敢说。如今这天下太平安稳,我实在想不通,对方到底对你有什么恩,能买你的命,就让你为抓一个小姑娘而成一名死士。我也实在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自愿前来……” 彭三打断他的话,大吼道:“是真的!老子就是做这营生的!老子是自愿来的!你还想问什么!” “好,我不问了,”燕祁云转回话头,“还是谈谈你的妻子和儿子吧,为什么他们没有在你老家好好呆着?” 彭三撇过头:“我的家事,你解决不了!” “这里是衙门,能帮你解决的,定帮你解决,就取决于你肯不肯说出来。” “有人会帮我解决,你不用操心。” 燕祁云有所警觉:“有人能帮你解决?那个人是谁?” 然而下一刻,彭三又骂开了:“我不会说的。我不信任衙门,当官的都是酒囊饭袋,你就是狗官的走狗!官府的保证全是放屁!指不定我一交代就把我全家一并株连……” “你怕被株连,你现在怕被株连了……”燕祁云闻言再难自抑,猛一拍桌,“可是你干那些违法的勾当时,怎么就没想过全家会被株连!” “……” “你还是不说话,还想一意孤行!”他训斥彭三道,“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孩子日后也干你的营生,以后一辈子见不得光,不一样被刑判,这与被你株连又有什么分别?!你孩子今年多大?十岁?二十?有没有杀过人,有没有卖过人,有没有做过违法的事,以后会不会走上你这条路,你就真等他过个几年跟你一样被拉上街剐了……” “住口!”彭三急切地喝住他,“不许咒我儿子!你懂个屁!你……” 可燕祁云说的都是事实,彭三根本没法反驳。他只能自顾自骂了一堆脏话,然后重重低下头。闷了好一会儿,才打定主意似的缓缓开口。 “我儿子,今年才十四,长得跟他娘一般俊……他以前很乖的,没有杀过人,什么犯法的事情都没有做过!你不要把他说得那样坏,我是希望他能跟其他孩子一样上学念书、长大娶老婆生孩子……” “那他现在呢?” 彭三叹道:“这都怪我,年轻的时候自以为是,学了一点本事就不知天高地厚,还在江湖上闯出点名声,就此害了他。有人为了要挟我特意去骗他,等我注意到的时候,我儿子已经完了。” “他到底怎么了?”燕祁云急切地问道。 “他吃这个。上瘾了,戒不掉了。” 彭三被锁住的手勉力上举,作了个五指并拢的手势。这是个意味,代表那些瘾君子吃药时常用的手势。 “……” 燕祁云的脊背因这个回答霎时发冷,他不得不坐直了、听好了,随着彭三的描述,他的双目更因逐渐升腾起的怒火而愈发圆睁。 “……我和我老婆想了好多办法,有一次把他绑在床上好几天,可是没用,他瘾一上来力气好大,我一个练过武的都压不住他。那次他跑出去,二话不说就找人要‘吃一点粉’,疯了似的。我当时都呆住了,我想那不是我家小子,我差点就找个刀把他给劈了……” “后来,骗了他的人找上门,我才知道,他们是为了要我出山替他们做事。我确实杀过不少人,不过那都是越国南下之前的武林恩怨,越国收服南方后说,那些都既往不咎了,我也收手退隐了。所以当那些人找来时,我本不想出来的……可是,我家小子偏偏染上那玩意,我没有办法……” “那些骗你的人,是不是谳教的人?”燕祁云低低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领头的那个,姓罗。” 第九十四章、私隐 路少琛中午下馆子点了一碗焖肉面,他才刚从筷子筒里抽出双筷子出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他吃饭的时候听不得这个,只能充耳不闻,到面端上来时,他正要伸筷子,后面又传来一声:“唉!” 这回,他忍不住回头看看:是哪个这么触霉头在他吃饭时唉声叹气的?! “唉!”后面又叹了一声,路少琛稍稍探了一眼就忙把目光缩回去了。 他背后不是别人,正是张阿爹。 路少琛心中不禁暗中叫苦,早知道就不来吃面去吃馄饨。奈何碰都碰上了,就当没看见…… “少琛啊,来吃面啊?” 不料,张阿爹张口率先向他打起招呼,这下避无可避了。 “啊……是啊……真巧……”他恨不得把脑袋都给塞进这面碗里。 一个县城就那么顶点大,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会有碰头的机会。思及此,路少琛心一横,干脆也装作无事发生地向对方回道:“张阿爹,你也吃面,吃什么面?” “青菜面。”对方对答如常。 路少琛探头瞥了眼,还真是一碗素面。 “吃得这么简单啊?”路少琛干脆抱着碗坐到张阿爹这一桌,看看自己碗里的两块焖肉,便夹一块塞张阿爹的面碗里客套道,“我两块肉吃不下,这块你吃,你吃……” “不用了!”张阿爹夹起焖肉又丢回路少琛碗里,“你们衙门的人,我老头子碰不得、惹不起!” 路少琛听出这老头是在呛他,知道他还在为那块玉佩的事情生闷气,自己便也没心情吃面了,陪着笑脸道:“小红家……有把钱赔给你么?” “赔了!”老头子重重说道,“但是赔钱有什么用!我只要我那个玉佩!他们找不回来,就是拿传国玉玺来赔,我也不要的!” 路少琛闻言急忙道:“可你答应过……” 老头转而闷闷道:“对啊,所以算了,我既然已经答应私了,就不能太小气,他们钱都给我了……” 路少琛心中松了口气,当下闭口不语,只见得张阿爹盯着他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菜面,双眼空洞木然:“总之,我是真的不甘心的,哪怕收了赔偿也不甘心……是啊,我知道那块石头其实不是昂贵的玉石,卖出去根本不值几个钱。可那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我还记得,我爹临终前亲手把石头交给我的样子……那已经不是什么石头啦……” 老头又是长叹一声:“那是……那是我的一个念想。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 今天中午这碗面,路少琛吃得很艰难,他满心愧疚,可是又无能为力。他根本不知道陶永元跑去了哪里,也根本没有出城到外地抓人的本事。 但是! 他灵光一现,想到县衙还关了酷爱女装的骗子,都是干着骗人钱财的勾当,说不定严大弟对陶永元略知一二…… 说干就干,他冲向县衙,正要进去,却见燕祁云从马厩处牵了马正要往外走。 “等等!你要去哪里?!”他当即拦下他。 “我……”燕祁云眉头一皱,神情瞬息平复,“我去查案。” “查案要牵马?” “因为要出城。”对方神态自若。 “不可能,”路少琛狐疑地盯着那匹马,“荀大人说了,这段时间你得待在木渎,她不可能派你出城查案的,还要我盯着你啊!” “没错,确实不是她派给我的案,”燕祁云爽快地承认,转口又道,“是你的案子。” “我的?!”路少琛不解,“我有什么大案要你牵马出城查?” “小红的事情,你处理得怎么样了?” “呃……”路少琛心虚地摸了摸下巴,“这个嘛,目前看来已经解决了……” “那陶永元找到了?” “没有。” 于是,他发现燕祁云便以一种“你看呗”的眼神望向了自己。 路少琛觉得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他又搞不清楚,他只知道他必须得阻止燕祁云离开木渎县,所以在燕祁云找到借口之前他先阻住他话头:“慢着!陶永元是我的案子,要找他也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你这段时间就按照荀大人说的待在县城里……” 话音未落,突然“啪”地一声,燕祁云的手盖在路少琛的右肩上,前者以一种郑重其事的语气和神情向他道:“琛哥,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 不得不说,他镇住他了!路少琛一愣,未待他反应过来,燕祁云跨上马,一溜烟儿地就冲出城外去了。 “啊?”路少琛再想阻拦已拦不住,只得追着马边跑边喊,“什么鬼?!你别以为你这么说就能让我放行了,我……” 终究两条腿的追不过四条腿的,他停下来,只能巴巴地目送他离开,待那身影除了城门路少琛双掌猛地一击掌:“我……我他妈倒也拦不住啊!” 燕祁云擅自出城了,他先去禀报荀大人,哪知大人并未如他预料中那般焦急,路少琛退出来,依旧对眼下的状况摸不着头脑。不得不说,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变得怪怪的,好似所有人都有心事,又所有人不肯言说。 ——把话都摊开来讲不好吗?! 但路少琛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大概猜得出是什么事,他自己心里也装了那么些事,所以他知道,有些话确实是不好开口的。 他正自坐在那自顾自气恼,县衙门外转进来一个不速之客。 “就把箱子放在这里!”这个不速之客指挥着她雇来的工人,搬进来两个大箱子。 打开箱子一看,满满的越国律法,路少琛向小凤调笑:“怎么,放弃啦?两大箱子的书都还回来了?” 那妹妹昂起头骄傲地说:“不,我看完了。” “你看完了?!”路少琛大吃一惊,“就两天,这么两大箱子……这么……” “对,我看书向来很快的,这有啥好惊讶的?” 路少琛向她伸出大拇指:“呃……我是在夸赞你,真是天赋异禀,人中龙凤……那你看完之后有没有什么发现呢?” 小凤两手一摊:“没有呀!确实无法可依!” “那……” “不过,我有了一个新主意!” “你又有了什么馊主意?” “既然他抄我不犯法,”她得意地说,“那我为什么不抄他呢?我抄他,不也不犯法吗?” ——这就是她的好主意。 番外:小凤的文中文(1) 片段灭文法,女攻男受,楚楚可怜非人类嗲妃x政斗失败被囚人类前帝王。全程女主第一人称,各种普雷普雷,开车向来颠簸,一脚油门一脚刹车,慎入。 1. 当我再一次见到他时,他已没有了曾经的风姿。 这个原本挺拔俊朗的男人,经历过三个月的囚禁折磨之后,形容枯槁,一个太监轻轻一提便将他抱起了。我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活下来的,甚至于一开始,我以为他早就死了。 如今的局势,或许他死了会比现在更好。 “夫人,先皇在此,接下来该怎么办?”周双单膝跪在我身侧向我请求指示。 “吾等大军之所以能顺利地站在这里,正是因‘维护正统诛杀谋逆’的旗号。既然作为正统的先皇还活着,当然是更要保住他的命……” 话音刚落,我注意到被抬上担架的他突然动作有所挣扎,皲裂的双唇嚅嗫着好似在念一个字。他的嗓子被毒哑,发不出声,但从口型来看,那个字应是个“凤”字,并且这不仅是一个字,还是一个人的名字。 “凤儿”——这个哑巴正努力用破碎的气音念着这个名字、念着拥有这个名字的人。 我的名字里,正有个“凤”字。他念的人是我,是因为认出了我的声音。真没想到,九年了,他竟对我的声音未曾忘怀。可惜他双目已盲,看不见我现下作为他人妻的装束。 “夫人……”周双向我催促,令我收回了目光。我注意到周双有些不悦,但他没有资格在我面前不悦,并且我就乐意让他更不悦。 “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的性命!”我下令,将“他”这个字咬得极重。 ——他,是大晋的第十二任皇帝,时年二十九岁的夏云初。 2. 初识夏云初那年,我只有十五岁,而他刚至弱冠,才即位不久。身为被送入宫的秀女,那时的我没有选择的自由。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只能爱他一个男人,我也不能免俗。我可以肯定的是,我曾爱过他、依赖他,在我所经历的那么多男人中,唯有他没有觊觎过我的身体。但当年,他对我的宠爱只浮于表面,从来不与我有肌肤之亲,这也导致了我后来不幸的遭遇。 可是,不,我不怪他。或许曾经是怪过他的,但在经历过那么多波折之后,我突然理解了他当年送我出宫的苦衷。然而过去的事既已发生,也就不必再提了。 夏云初醒来是在三天后。 他伤得很重。太医说他双腿的骨头断过又被接上,嗓子被毒哑而未致死,双目被熏瞎却保留下眼珠,三月来常常饥饿以致骨瘦如柴,但又给他汤药,吊着他一条命。三天里,他一度昏睡不醒。我不知道夏景初为什么这么恨这个哥哥,还要对他如此虐待——我并没有兴趣去了解那个死人的想法——我只知道,现在夏云初是我的,我想对他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我把我的血给了你,”他一醒来,我就告知了他这个消息,“从此以后,你与我命数相连,若非深受重创,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死。” 我的手心和他的手心各有一道小疤,这是互换血的证明。 在我入宫之前所在的部落就是这样让我给部落里的人治病的,后来部落灭亡,普天之下知道我体质特异的人,除了我与他,已经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了。不过,这种方法虽快捷,却会出现一系列后果,现下暂且不提。 我观察他的反应,他的面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情。 他还是无法说话,但双眼稍稍能看见了,不过应该看得不太清晰,需要半眯着。但即便如此,他眼中的光彩也并未因此而减弱分毫。那是因见到我的光彩。 欣喜吗? 我笑笑,迎着他向我伸来的那只手,塞入一只粘墨的笔。 他又瞎又哑,是不可能重登帝位的。 “陛下,请下诏吧,”我口中一字一句,目送他刚流露出的生意再一点一点从他面上消失,“请下诏,将皇位禅让于我现在的丈夫,卫国公夏衡肇。” 3. 我是背叛了他,毕竟我得先考虑自己的得失。 4. 又过两个月,夏衡肇殡天,再下诏传位于他的皇后,也就是我。 我成为大晋的第一位女皇。无人表示反对。 因为会反对的人在两个月间都死了。 5. 再次踏入夏云初休养的小院是又一月过去之后。我已料理完一切,如今高高在上,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地位,再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让他住进曾经他安排给我的小院。院中的一花一木都如我离去时毫无二致,宫里的太监告诉我,多年来,他将院落封锁不许其他人踏足,却又安排奴婢日日打扫干净,一直保持着我离去时的模样。我对此不予置评,径直推开门。 从门内传出一股异味,我便知他被救出后的这三个月又没有过好。虽被封为太上皇,但一介废人终究有名无实,那些奴才见风使舵便不再将他放在眼里。墙倒众人推,在这宫里真是太平常不过了。 我从来不愿面对他人的难堪,所以我没进去,只是回头向管事太监吩咐:“朕明明说过,善待上皇。这院里是谁主事?敢把朕的话当耳旁风!给朕统统换掉,一个不留。” “是……” 他听出我的愠怒,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几个原本在这院中伺候的小太监便被拖了下去。 我这才能稍稍平下心气,便又道:“待朕明日再来时,上皇应被伺候好了。” 太监会心一笑,明白我什么意思。 从这一日开始,夏云初成了我的禁脔。而这件事,是宫中之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6. 我趴在他胸口,揉捏着他的nz。在我的血的作用下,他的体态逐渐恢复如初,又逐渐变回我记忆中喜欢的健硕模样。虽然他的双腿仍不利索,只能每天练习着走一小会,但对我来说这点小问题并不碍事。 夏云初看起来并不为自己方才的境遇而生气。他本就是个温良的人,即便有谋略,但这样的个性终究不适合当皇帝。我很清楚夏云初不会因为我对他的为所欲为而生气,但他也再未露出之前那般欣喜的神情来了。 他闭着眼不看我,偶尔才会因为难耐而发出一两声破碎的气音。 我███████████████将████探入████████水声██████████████████████████████████████████████████████████████他微启唇,可依旧发不出太大的声响,我便又用力██████████████████████████████████████████████████████████████他████████████████████。 “你不理我也无用,”我搂住他的腰,头埋在他的胸前,“如今朝野已成定居,你是不可能再做皇帝的。成为太上皇不好么?”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两条尾巴不自觉地扬起,左右摇晃起来。我发现了这一点,但并不想将之收敛,唯有在夏云初的面前,我可以这等肆无忌惮。 可他还是不愿睁眼看一看我。男人嘛,大概都不愿意被女人玷污自己的尊严吧。 但女人被男人玷污了尊严就是天经地义的了嘛?! 我因自己对他的揣测而生气,委屈道:“云初哥哥,做我背后的男人,不好吗!” (路少琛:虾米?!这是我一纯直男能看到登西吗?!) 第九十五章、对喷 路少琛翻着小凤的新文,震惊之余哈哈大笑。他没那点文采,看不出小凤哪里抄回来了,他只知道这个故事现在的发展就令他无法直视。 “大姐,我想问你个问题,”路少琛看完不禁向小凤挤眉弄眼,“你写的这个夏云初,是不是祁云?” 她故作高深,不正面回答:“你猜。” “我猜就是了,名字里都有个云,写得这么红果果,傻子都看得出是谁!” “呐,这是你说的啊,我可没承认。” “这点你承不承认都是小事,只是……你有没有搞错啊,一个还没出阁的小姑娘写这种登西,全县城的人都会笑话你呐!” “让他们笑,”小凤耸耸肩,“他们越笑越买,我赚得更多,何乐而不为?” “你会被人瞧不起的大姐!” “他们看得起劲的都没觉得自己该瞧不起,凭什么瞧不起我?”小凤反笑道,“有这样的文章存在,还不是因有爱看的人,我是投其所好,他们则看得欢喜,大家互利互惠,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满心‘女子’这不该那不该的,才是迂腐透顶!” 好有道理啊——路少琛一愣,不知道咋回事呢,他又被她说服了。 小凤凭着新文东山再起,与报社老板混了个熟络,所以要查探也方便了许多。根据来掌柜透露,抄袭她的那个家伙——就是《大明姬》的作者周郎。 周郎当然不是他真名,这年头多得是好古的文人,喜欢借古人名讳舞文弄墨,自以为风雅。不过这位周郎十分鸡贼,只“周郎”二字,到底也没狂妄到敢言明自比江东周郎,直解为一个“姓周的男人”也无不可。 世上姓周的男人那么多,全县城就有好几百个,谁知道哪个是哪个。 周郎给报社的连载文笔名不是这个,所以小凤之前不知是他,如今知道了,便想起之前对他小说的抨击,梁子许是那时结下的,当时周郎明明听到了她的批评却不正面回击,而是不作声地继续躲在暗处,将她的文字抄她一抄,以示讥讽。好在她也抄了回来,不过这梁子也就结得更深了。 “藏头缩脚的鼠辈,不敢暴露真名,躲在古人名后却行这猥琐事!想那江东周郎,何等风流人物,却被这一个只会抄袭的妖孽借了名去,真是被辱没了一世英名!” 这天,小凤气得对着报纸大骂,很显然她的文激起了周郎的反击,所以周郎的文里,一个名中带凤的女孩子被随便一个妖物玷污,大起了肚子。文笔之下流只有小凤堪得与他一比。 因为就在旁边一栏,小凤写的是一个姓周的男子怀了怪物,最后破腹而死,其状惨不忍睹。 路少琛憋着笑说:“妹妹,其实吧,我觉得,你俩半斤八两,简直天生一对……啊不是,你更胜一筹。” 小凤挺起了胸膛:“那是,我的文章语句通顺、前后连贯,哪像他,突然冒出这一截来跟我置气,甚至接不了上一章!”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都把他写死了啊!而且男人怎么大肚子!” “吴师傅说啦,韩乐池肚子里能有小孩,那其他男人说不定也能呢?” “呃……这个……”路少琛抹抹嘴,他又被她说服了。 于是接下来一连十几天,两篇文写得越来越离谱。小凤将周姓男子的尸体“暴尸三日”,周郎就让小凤“爆体而亡”;但是因为文章设定背景有所不同,小凤的文中,人死了就是真死了,她只能每章把那姓周的尸体拉出来鞭尸;而周郎比较狠,他文中的人“爆体而亡”之后竟还能复活再死一遍,就这样小凤在他文里死了十几次,次次不重样。 两人以笔作刀,以文斗法,你来我往不可开交。唯有围观众人乐得看热闹,今天看看姓周的怎么被鞭尸,明天看看小凤又怎么死了,一时之间本地人每日的乐趣统一成了大早买份报纸,看那两个写书的又怎样在隔空互殴,不知不觉间,两本书各聚集了不少书迷,一拨支持小凤,一拨支持周郎。周郎毕竟是个老前辈,书迷相较多一些,小凤走在路上都会有周郎的书迷在她背后指桑骂槐说她抄袭,但小凤的书迷也不是好惹的,有时候就能看到有两个人分别为了自己喜欢的作者隔街互骂。 路少琛最近很忙,他动不动就要调解怒气冲冲的人,这些人多是十一二岁的小孩,最大的也就十七八岁,此事闹到学堂里,林墨唯有把家长们叫来,要他们禁止再给孩子买报纸看闲文。 可孩子有零花钱,自己会买,先生父母怎么禁得住呢? “我是真不明白啊!”他抱怨道,“那就是两个故事,假的!你们作啥要为假故事打起来,还好是被我抓到,若是捅到林先生那里,又要叫你娘去一趟。” 他这回带了一个叫小强的孩子回家,小强的脸上还留着一道乌青,是刚才跟另一个孩子打出来的。 “琛哥,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娘!”小强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道。 “可以啊,我可以找借口替你跟林先生请假,也可以不告诉你娘,你也答应我,不要再买报纸看,不要为假故事跟别人打架。” “这不可能!”小强绷住小脸,作深沉状,“这,就是江湖!” 路少琛一记头皮打过去:“江湖个屁啊,你们一帮小屁孩知道个屁的江湖!我以前在赌场干过好多年我自己都不敢说对道上的事都精通呢!我真不明白,那种东西怎么就迷住你们了?” 小强想了想:“我不知道,就是喜欢看,我很喜欢周郎的几个角色。” “哦,你不喜欢鸣凤先生的故事?” 小强撇撇嘴:“不是我说她坏话,小凤姐姐写得太女孩子气了,满篇都是谈恋爱,不是丈夫所为。” “那你认为的丈夫所为是什么呢?” “当然是兄弟义气、刀光剑影、拳脚招式……” 他说着说着比划起来,路少琛按住他,严肃地说:“所以看文里你杀我我杀你很快意,对么?” “呃……” “小鬼,你见过死人吗,就敢满嘴舞刀弄枪的。” “我见过,我爷爷去世那时……” “不是你亲人正常的生老病死,是当街一刀劈成两半那种,那种我见过,血糊了一面墙,你要真在当场腿都软了,还在这里喊打喊杀呢……” “不会的,我不会腿软,我会提起刀来……” 话音未落,路少琛叩响他家的门,门内传来一个女声:“谁啊?” 小强登时闭嘴,老实地佝偻起背,缩成了一个软脚虾。 “尹师母,我路少琛,送小强回家的,麻烦开下门……”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里面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良久没有回应。 路少琛警觉,又叩门:“尹师母?你没事吧?麻烦开下门,不然我领小强进来了!” 这回门开了,从门内走出一个模样娇美的女子,正是小强的母亲。 “哦,是……是路捕头,”小强的母亲整了整衣襟,看起来有些慌张,当她瞥到小强时有了一丝愠怒,“怎么不好好上学,这么早就回家来了?你的脸怎么回事?” 小强一声不敢吭,大气不敢出,与他方才的豪言壮语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是这样的,小强中午去学堂外吃饭时,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把脸磕到了,”路少琛意味深长地盯着小强,“小强啊,回家把脸敷一下,明天再去学堂好好学习,听到了吗!” “听到了!”小强头点如捣蒜,被他娘拎了进去。临关门前,那妇人一双妙目在路少琛身上滴溜溜打转,看得他有点莫名其妙,忍不住也多回看了她两眼 毕竟是个单身汉,这辈子还没碰过女人,路少琛因她的眼神而一时想入非非起来。不过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立刻打消了自己的念头,转身回县衙去了。 他并不知道,他一个大麻烦悄悄找上了他。 第九十六章、造谣 当晚,小强家就出事了。隔壁相邻全都听到男人打女人的声音,声音很大,混合小强的哭声,吵了一整晚。大家都知道小强爹脾气暴躁,谁也不敢上门劝。 隔日,小强爹就气势汹汹地冲上衙门告状,开口却是:“路少琛昨天非礼我老婆!” 路少琛此时正在巡街,被叫回来时就一头雾水,在正面迎接那男人都质控后他更懵了。 “什么?!我非礼你老婆?!” 小强爹十分激动,指着他的鼻子吼:“我儿子昨天中午摔伤了,这个人借口送我儿子回家,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他乘机非礼了我老婆!我老婆到今天,脖子上还留着个印呢!贱人过来,给他们看!” 他扯过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路少琛几乎认不出是昨天那个美貌妇人。那张脸鼻青脸肿,哪里还有半分娇媚? 女人受辱,不肯给衙役看,这种家务事挺尴尬,在场的两三个衙役也不想看,只能劝那男人冷静,让他回家。这种和稀泥的态度是县衙一直以来的处理方式,只是今日非同以往,涉及到县衙衙役,这位仁兄可不打算善罢甘休。阿七忍不住了,举着喇叭说到:“你说琛哥非礼你老婆,现在只看到个红印,指不定是你昨晚啃出来的呢,你有其他证据证明吗?不然就要以诬告罪名将你收押,你看着办!” “你要证据是吧,当然有,”小强爹冷哼,从屋外唤进一人,“小强过来!你过来说你昨天看见了什么!” 路少琛睁大双眼,只见小强磨磨蹭蹭地进了县衙,低了个头,半晌不说话。 小强爹等得不耐烦,踹了他一脚:“干什么不吱声!吧你昨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我……”小强擦了下眼泪,细声细气地嘀咕道,“我看见琛哥把娘推到墙上强行亲了她……” 路少琛难以置信,不由抓住小强的肩膀:“小强,天地良心,你知道我没有,可不能撒谎污蔑好人啊!” 小强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地面:“琛哥,你就认了吧……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路少琛一噎,随即明白了什么,又看向那小强娘,那女人同样一声不吭。“你们……”他顿时觉得无话可说。 小强爹以为他这态度是默认了,怒笑道:“怎么样!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抵赖么!” 路少琛放开小强,叹了口气:“我没办法解释,但没做过的事我是不会认的,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一屋子人都惊呆了。 …… “什么,琛哥被停职了?” 小凤得知这个消息十分惊讶。她最近都在奋笔疾书,如今有许多模仿她与周郎文风的作者也纷纷向报社投起稿,一时间木渎报社的小说一栏热火朝天,有那自立门派的,有借文骂街的,更有甚者将小凤和周郎都写入自己文内,再分别一掌打死,将自己捧成天下第一的……一场不见兵刃的战争在木渎县甚嚣尘上,这个时候到底谁抄袭了谁已经无人在意,所有的人只想靠着文字发表自己的意见,至于两个原作者的文,倒是被挤到栏目的角落里去了。 ——若她不把文再写得劲爆点,就没几个人看啦! 她一边写书一边听阿七向她汇报情况,事情就是大概如此,他被人冤枉非礼别人老婆,琛哥因为之前的事情风评很差,现在被扣了帽子,可怪的是他的态度暧昧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事情闹到荀大人那里,报纸上又是大书特书,最后荀大人顺应民意,只能先把琛哥停职了,让他在家反省。 “荀大人下的令,可能琛哥以后都不能来衙门做事了。”阿七说。 “不至于吧,而且……非礼?按照我对他的认知,他一向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啊!” “你给我小点声,”阿七指指打开的窗户提醒她道,“如今琛哥的声誉那么差,别说有贼胆了,有贼心都不可以!” “得了吧,他的声誉老早完蛋了,”小凤搁下笔,“唉,看来要挽回还是得按照我的方法。” 虽然琛哥是个挺没用的朋友,但他毕竟在本地公门里混了那么多年,很多问题找他还是比较方便的,失了他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方法?”阿七有了点希望。 小凤又祭出了她的馊主意:“坐实上一回的谣言,就说琛哥断袖分桃,深爱严大弟,对女子向来不屑一顾。我就是人证,和他相处多日来我都没被他吃过豆腐,足以证明他是我的好姐妹!” “我靠,他现在的声誉近乎为没有,你再造谣他有龙阳之癖,他的声誉就成负的了!” “那怎么办,他只有这份工作,失去了就没法生活了,先帮他把职位找回来再说呀!” 阿七断然否决:“可是这么说也无济于事嘛!谁让琛哥平日嘴欠,确实口头调戏了不少大妈大婶,你说他断袖分桃根本于事无补,不会有人信的!” 小凤想了想,站起身:“嗯……那他人在哪里?” “在他自己家。” “好,我就到他家看看去,”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倒想听听看,他没有当场为自己辩解的缘由!” 第九十七章、救星 路少琛醒来,摸向一个酒瓶——又空了。 他躺在地上,阳光透过窗户罩在他的脸上,他茫然地盯着上方的房梁,思索了好一阵。 今日不用去衙门报道了,他想。于是他翻了个身。 “喂!路少琛——!开门!” 有人在门外聒噪起来,路少琛拽下床上的被子盖住头,闷声闷气地喊了声:“吵死啦!还没到收租的日子呢!” “我是小凤,不是来收租,快开门!” 一听是小凤,他更不愿意起来了:“老子要睡觉,滚!” 随后便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路少琛听着不对,这声音他可太熟了,睁眼看去,果然门缝里塞进来一把小刀,正试图把他门上的销子给推出去。 “喂!”他终于打开门,“你属贼的啊!大清早来撬男人的房门,被别人看去不怕被笑掉大牙……” 一抬头,果见门外几个老太一边瞄着小凤一边窃窃私语,而她不以为意,一张口,对着他果然又是冷嘲热讽:“你房子里的臭味我离得老远都闻到了,我还以为你烂掉了呢。” “你现在看到了,我没挂,你可以滚了。” 他说完往床上一趴,又是一幅烂人样。 “喂!你还真没出息!这就一蹶不振了?” “不然怎么办?” “找朋友帮忙、给自己洗刷冤屈,怎么都可以啊!”小凤突然想起来,“啊对了,珍珍呢?我好长时间没见到她来找你了。” “分啦!”琛哥不耐烦道,“她爸嫌我穷,那就不见咯。” “我看不是因为你穷,而是因为你又臭又邋遢……哇,脏死了,这么多酒瓶子,你不收拾的吗?哇,你的枕头是怎么回事,都睡黑睡黄了!哇,你的被子又臭又脏,都睡烂了!哇,你的家传古董积了那么多灰!哇……” “哇你个头!我家你又不是没来过,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路少琛赶紧收起挂在她眼前的一条里裤,“臭男人的裤子有什么好看的!你小姑娘赶紧出去,这里不是你呆的!” 她依言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当然不会简单地离开。 小凤嘻嘻一笑,从兜里掏出一串铜钱,对着那群嚼舌根的大妈高喊一声:“谁过来把他的房子打扫干净,这串铜钱就是谁的!” 大妈们顿时停下,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了,随之争先恐后地互相抢着冲到她面前:“我干!我干!” 两个时辰之后。 从路少琛道房子里清出大量的酒瓶和其他垃圾,发黄发黑的枕套和被套都被扔了,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一套新的,待洗干净晾晒完换上,天色近暗。 他呆呆地站在门口,第一次看到自己家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还有一股阳关的清新气息。 小凤不怀好意地把那串铜钱丢给打扫的大妈,之前还对她说三道四的三姑六婆现在对她低头哈腰,唯恐惹她不高兴了。 “以后还有这种事,叫我们,我们一定打扫得很干净。”她们说。 小凤鼻孔哼哼,权当回应。门一关,她果然原形毕露,笑得呵呵的。 “有什么好笑的?”路少琛不解。 “那些老太婆,之前一张嘴脸,给了钱就换一张,我叫克莱恩躲在暗处已经把她们拍下来了,拍下来的相片我会收藏起来,没事拿出来笑笑。说不定哪天心情不好就投给报社了。” “这有什么好收藏投稿的?” “你不懂,欣赏人的丑态就是我的快乐啦!哈哈哈哈哈!” ——真是个小变态啊! 路少琛不敢明说,毕竟受了人恩惠。但他转念又想到按这姑娘的秉性,这一点点恩惠指不定是要换他替她做更多的事! “那个……多谢……但是你为啥突然要帮我打扫卫生?”他小心翼翼地说。 “我不能看你为了那么点小事就一蹶不振啊,”小凤弹着指甲道,“阿七什么都告诉我了,可我不太相信你会去非礼妇女。” “我当然……”路少琛想说什么,将话头咽下,“算了,这个事就到此为止。你也不要再提了。” 小凤惊讶道:“什么?就这么算了?难不成真是你做的?” “没有!我几时承认了!” “那就否认啊!难道你不想重新回衙门做事?” “哎呀算了,”他又是这句话,“而且没有证据证明不是我做的,他那头倒是有小强做人证。” “既然是小强撒谎了,就把他抓来,然后严刑逼供……” “逼供你个头!”他一屁股坐下,“我不能承认我没做过的事,但是呢,我也不能抓着这事不放你懂吗?” “为啥呀?” “因为……因为……唉,你小丫头是不懂的,这个事情很复杂,如果我抓着这事不放坚持否认,小强他娘可能会被打死……” 他说得暧昧不清,话进了小凤脑袋里转了一圈,她忽然茅塞顿开:“啊,我知道了,小强他娘是真有奸夫,不过那个奸夫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你不过是被她推出来的挡箭牌,对不对?” “你挺聪明嘛,”路少琛郁郁道,“所以算啦,我本来就烂人一个,风评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好歹我是个大男人,不能到县衙做事也能找别的工养活自己。” 小凤眨巴着大眼睛:“你说童老板那里啊,我听说他要把铺子开去苏州府,这里的产业都要转给别人了。” “啊?”路少琛一惊,他还真不知道这个。 “而且你风评那么差,现在县城里谁会找你当伙计,不怕自己老婆也被勾了?啊……倒是有个好去处,就是去秦大娘子家做帮佣,不过她是个妖怪,说不定晚上爬到你床上把你吸成人干,第二天再花钱摆平……” “别说了!”路少琛抬手阻住她话头,“大不了我背井离乡,去外面闯荡一番!” “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一想到被冤枉的你反而要与亲朋作别远走他乡,我就想到我伯父的一个小妾,也跟你这般喜欢为别人着想,最后呢,别人看她好欺负,一而再地陷害她,没过多久她就病死了。你知道当我看到她死时所有人是什么感想吗?” 小凤一脸兴奋:“这个傻瓜可算死了,她怎么那么笨啊,死了真是活该!” 路少琛听得犯恶心:“你们家里人的脑袋都有问题!” “我看是你脑袋才有问题,我一路上过来,听好些人在骂你,还有那个小强的娘,你不是同情她吗?她买菜的时候还和别人嚼舌根呢,说你失心疯,上来就又亲又啃,可把她吓坏了——说得跟真的一样,我听着都信了。” “混账!”路少琛拍桌而起,“我因她被逐出县衙,她可好,当我是傻逼吗?!” “对啊,”小凤一摊手,“谁让你默认的,人家就当你是傻逼,谁让你烂好人,反正有嘴也说不清!” 路少琛颓然坐回,头一点,又丧了:“即便如此,我也没办法。我确实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没做,荀大人英明神武,即便知道我没做也没办法给我开脱。我这辈子不能回县衙了。” 他说着又摸酒瓶:“我其实……挺喜欢这份工的……” “其实要你回县衙,也不难。” “哦,你能找出证据来证明?” “能啊,”小凤微笑道,“不过,需要你帮个忙。” “帮什么忙?”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摊开在桌上:“聘我做状师,告小强家诽谤!” 第九十八章、上堂 “你当状师?可是当状师至少得是个秀才,你……” “我是秀才。” “啊?” “昨日城门口放榜了,你没看啊!” …… 因报社的存在,城门口的张榜处受到了百姓的冷落,在沉寂了许久后终于再现江湖! 路少琛随着稀稀拉拉的人群观看那一张新榜单,小凤的名字不难找,就在榜单第一个。 “还考了第一名呐!”他啧啧赞叹,“小妹妹,不得不说,你很了不起啊,我认识郊外一村里的阿伯,他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上呢……” 小凤骄傲地说:“那么,现在要不要聘我当状师?” “但我没钱。”路少琛只得老老实实道。 “可以赊账的,”她看起来挺大方,“只要你肯签。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不得不说,她说得很动听,也戳中了他的心事。他真的很想回县衙。 在荀大人找到他之前,他一直是童老板的打手。当打手看起来挺威风,平日里吆五喝六,但其实他很清楚,他并不喜欢做违背良心的事。 赌场是个什么鬼地方,他再清楚不过了,一群赌鬼好不容易搞到点钱转眼就能输个精光,每每这时他们更是想回本。人呐,一赌到深处,眼都红啦,哪管什么洪水滔天,先借他个一笔再说。开赌场的必定同时做放贷的买卖,等的就是这一遭,怂恿输光了的赌鬼向赌场借钱,然后再找个法子把那些刚借出去的钱赢回来,左口袋转进右口袋,赌场横竖不会亏。而那些赌鬼明知如此,还是会往火坑跳,被鬼迷了似的,拦也拦不住,待再次输光,就只剩带一屁股债回家。 路少琛以前干的就是讨债。干这行的心得狠,他以前的哥们都说,对赌鬼没什么好客气,他们都是自找的,这次没钱打一顿,下次没钱继续打,什么泼漆放火他们没干过的。路少琛想,对赌鬼他是确实不同情,但是可苦了赌鬼的家人,要受这无妄之灾。 他会想到自己。他的父母正是因此跑路的。 荀大人刚到木渎县时还是县丞,当她到来第二天便找到他时,他大吃一惊,继而高兴坏了。这县城里没人看得起他,原本,他以为这辈子就算烂完了,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还是有点价值的! “我干!”他当时便向荀大人斩钉截铁道。 “我干!”路少琛接过小凤手中的纸和笔,重重签上自己的名,并按下一个手印。“好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直接告他们吗?”他问。 “太好了,”小凤欢呼一声,顺势将那张纸藏了起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奴隶了!” “什么?!”路少琛瞪大眼睛。 “你没细看吗?”小凤回瞪向他,“契约上附条件的,你若付不出钱就要做我的奴隶,说白了,我帮你打官司,你卖身于我,所以现在开始,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他气急败坏地低吼:“你这是哄我把自己卖给你了啊!” “那有什么关系,以前你的卖身契还不是在童老板手里,你也没发那么大火,怎么卖给我你倒这么生气了呢?” “你……好,小妹妹,你挺辣手,”路少琛努力压下火气,“那我现在卖给你了,你打算拿我干什么呢?难不成……你要我侍寝?” 他说着说着眼一斜猥琐了起来,小凤鄙夷地说:“你长得像是能给我侍寝的容貌吗?少自作多情,我缺个人帮我打扫房子,明天开始你天天来帮我买菜做饭拖地抹桌子。” “就为这?”路少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为这,”小凤又骄傲了起来,“你看我聪明吧,燕大哥平日里总叫我节俭,现在我不花一文钱就买到一个长期老妈子,看这多划算。” “老……老妈子……”路少琛丧气地低下头,搞了半天,她就只把他当成个免费保姆而已。 “再来,说说你的事,”小凤道,“按照衙门的流程,首先你得提供些文书给我,包括授权我替你上堂的委托,你家住址、你的家属和相关人,对所述事实的保证,还有……” 她数着手指头,路少琛先道:“证据,证据最重要,这个我没有啊!” 谁料她奸滑地嘻嘻笑道:“你没有,但我有呀!” …… 三天后,升堂。 木渎县理事叫张华,负责此案的审理。理事与以前衙门里的县丞差不多,做的也是差不多的事,这种民间纠纷,荀大人不便处理,便由张华处置。 张华是个相当严肃的人,满堂的衙役都是路少琛的好朋友,大家也都很严肃,路少琛更是严肃,而那一家子三张不高兴的脸,显然也令公堂的气氛略显寒意。 只有小凤,她的神情特别欢快,手执一把玉骨扇,正是韩乐池的狐朋狗友当日饮酒作乐时输给她的那一把。她今日还换了一身红色的新衣服,整个人都显得喜气洋洋的。 小强一家没聘状师,可能是因为他们没钱,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太自信,自认为这官司不会输。 公堂外,一群街坊来围观,对着琛哥指指点点,赌坊开档了,赌琛哥官司输与赢的人各占五成,其中还有好些两头都下注的,反正都不愿意吃亏。 张华道:“堂下之人,可诉说事由,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其实昨日呈给他的状纸上已经写明了前因后果,但程序是这么个程序,还是要复述一遍。 小凤说完,向张华作揖:“如此这般,我的当事人路少琛,状告李小强一家诽谤、诬陷,还请大人做主。” 小强爹鼻子出气:“哼,说我们诽谤,我儿子可是亲眼看到的!” 小凤一合玉扇,指向他:“这位阿叔,世事难料,眼见未必真实,指不定是你儿子看错了呢?” “放屁!我儿子又不是瞎子……” “小强,”小凤止住小强爹,向小强道,“你跟我细说说,当日我的当事人借故来到你家后,对你娘是如何非礼的?” “他……”小强低着脑袋,并不愿意正面作答,“我忘记了。” “哦,你忘记了,”小凤道,“可你当时身在现场,却光看着你娘受辱,又是为什么呢?这你总该答的上来吧!” 第九十九章、揭短 听得小凤一言,小强他爹第一个暴起:“你胡说八道,我儿子岂会在旁冷观,你这算什么状师,你当时又不在场怎么知道……” “我不用在现场,但两只眼睛都看到啦,”小凤指向小强,“小强身上干干净净,一点没有受伤的样子,这不就是证明吗?若是当时他不忍亲娘受辱以力抗之,就凭他这小孩子的身形怎么可能打得过琛哥!若是打不过,身上免不了挂彩。我看他只脸上这道伤,还是几日前磕破的,除此以外并无淤青。还是说他伤在隐秘所在,你这个当爹的都不知道?” “嗯?”小强他爹这才后知后觉地转头问儿子,“你可有受伤?” 小强自然答不上来,头更低了。 “看来是没有咯,”小凤老气横秋地摇摇头,向一旁的阿七道,“阿七,如果你是小强,遇到这种事,你会怎么做呢?” 阿七配合地说:“当然是跟对方以死相搏,自己老娘受辱这还了得!” 在场的衙役都站路少琛这一边,现在都乐得看小强一家子的笑话。 小强爹一时语塞,他向来最爱面子,被这一质疑,先回头看看老婆,再看看儿子,有些不耐烦地推了小强一把:“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说清楚!别让人笑话我李大强的儿子是缩头乌龟!” 小强娘眼见儿子不吭声,忙为他辩解:“小强当时被吓呆了,故而未来得及帮我赶走恶徒……” 小凤立刻又抓住她话中的漏洞:“哇,太太,你被人吃豆腐呐,自己都疲于应对,还有闲情观察你儿子的反应?” 那女人被这一激慌了神:“民妇不是这个意思,民妇是说可能。当时混乱,民妇来不及应对,事后想想,应是如此……” 路少琛听不下去了,气愤地指责道:“你为了骗人连你儿子都污蔑,你还是不是人呢?小强,你不是很崇拜那些行侠仗义有担当的大侠吗?你要还是男人就把当日之事告诉大家:我没侮辱你娘!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折腾这一出,只要你们肯道歉澄清,我也不想为难你们!” “放屁!老子没找你麻烦已经是宽宏大度,你倒打一耙还假惺惺地说得那么大方,我他妈……” 小强爹果然脾气够急,当即就要跟琛哥干架,琛哥自然不甘示弱,两人抱作一团。 围观群众兴奋地大喊“打起来!打激烈一点!”,更有甚者又跟赌坊下了注,还嚷嚷“琛哥你要赢了我请你喝酒”。 论普通的打架斗殴,一般人不是路少琛道对手,好歹当过几年混混,身手比不上武林高手,打个市井傻缺还是不在话下的。 但公堂之上,自然不容许大声喧哗。 “肃静!”张华一抚惊堂木,“乱七八糟的像什么样子,你们还不赶紧把他们两个分开!” 于是县衙的衙役这才慢腾腾地各自架住两边,顺势由着琛哥向李大强多补了两脚,分开后还互相呸了好几下。 小凤等他们闹够了,才向张华道:“大人啊,综上所述此事有疑虑,小强身为此案被告的直系亲属,依据大越律法更是理当避嫌,所以唯一的证据不足为据。既然李家并无真凭实据,在下认为,在下的当事人路少琛不应为莫须有的罪责承担任何责任,还请大人明察,为我的当事人正名。” 李大强不依不饶:“瞎扯淡!想三言两语就当事情没发生吗?那我老婆脖子上的红印哪儿来的!那么深一个红印,到今日还没退散哩!” “说不定是你晚上梦游吸的呢?”公堂外有人起哄,人们哈哈大笑。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老子平日在外走商,难得回来一趟,那天晚上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碰她,就见到脖子上那个印!老子揍了她半天,才说是被路少琛那个王八蛋给碰了!你们评评理,自家老婆被外人欺负,能忍吗?!能吗?!” 小凤惊异道:“哇,自家老婆不能被外人吸一口,倒是自己能把她打个半天,大叔你脑子没毛病吧!”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李大强理直气壮道,“等你成了亲,被你相公收拾一顿,你就晓得什么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公堂外又爆发出一阵大笑,人群里还有人大声调侃小凤写得东西,她想骂人,但对着周遭气呼呼的瞪眼在他们看来有如一只小猫在挠爪。而小强娘倚仗了她男人的言语,也跟着帮腔,大声与周遭围观者详述当日发生的“细节”,衙役们七嘴八舌地规劝,公堂再次混乱起来,张华不得不再抚惊堂木,然而这回连敲三下也没能安静下来。 “够啦!”小凤忽地疾呼,声音之尖锐有如破风箭矢、指甲刮板,刺耳不似人声。在场之人统统牙龈一酸,抱住了了耳朵。这下,终于有人肯好好听她说话了。 “你!”她指向小强娘,打算速战速决,“再给你一个机会,承认做错事,向琛哥道歉!” 那女人还嘴硬:“我没做过,你不能污我清白!” “污你清白?你清白吗?”小凤笑了,“那日,琛哥送小强回家,回家前一刻你在干嘛,你敢在这公堂当着所有人都面说出来?” 女人张了张口,原本肆无忌惮的神情萎了下去。 她转而站到小强身前:“小强,你来说吧,你回家后,看到了什么?” “我……”他浑身颤抖,不知如何应对。 “林先生常说,做人要诚实,更遑论这攸关他人一身的名誉!除非,你是想帮你娘隐瞒什么,才不得不将矛头指向别人——对不对?” “我……”他猛然抬起头,正欲发话,他娘一把抱住他。 “嗯?!”说到此处,即便李大强再怎么蠢钝也大致明白了,他怒不可遏,当即拽过小强,跟拎鸡仔似的摇晃:“小强!你是不是没说老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你说啊!” 小凤还嫌不够热闹,在旁火上浇油:“说什么啊,说你老婆红杏出墙给你戴绿帽子,还为了奸夫把祸事推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什么?!”李大强闻言,沙包大的拳头要砸下,又被一帮衙役拦住。 路少琛看不下去了,向她道:“你跟我说好不提这个的……” “闭嘴!不提这个怎么帮你翻盘!”小凤恶狠狠地说,“别忘了你连身子都卖给我啦,我要做什么你没资格抗命!” “什么?!琛哥,你……”阿七大惊。 群众中又有人起哄:“琛哥你牛逼,这就入赘嫁过去了?” “我操,不是,我这个……”路少琛还来不及多言,那女人又抱住了李大强的脚:“就是路少琛调戏的我,没有什么奸夫!相公你要相信我!他们凭空污蔑,我们也找个状师来告他们!” 这是吃准了小凤没有证据,想要倒打一耙。 小凤慢悠悠地从袖中摸出一叠相片:“看来,你是不见阎王不掉泪,大人,请看这!” “这……”张华接过一看,蹙起眉头。 “这,就是证明你与奸夫私会的证据,”小凤叉腰,“哈哈,没想到吧!此物唤作相片,可以把所见的事物原原本本地拍下来!前天你在桥边又见了他一次呢,昨日你丈夫出家一小会,那奸夫爬窗进去又忙不迭爬窗出来,我跟了你三天,全都拍下来啦!” “啊!”那女人低呼一声,瘫软在地。 李大强上到前来,接过张华的递给他的相片,每一张都清清楚楚。而那个奸夫不是别人,正是才来木渎县不久的外族人士——格伦! 第一百章、无愧 “你——!” 这下证据确凿,李大强气急败坏之下又要发飙,奈何再次被衙役们架住,只能破口大骂:“你个臭不要脸的[哔——]” 事已至此,李大强的老婆干脆破罐子破摔,盯着满脑门的唾沫星子开始怒斥李大强的不是,控诉他三大罪状:不归家、脾气暴、打老婆。 而李大强自有道理,不归家是为了赚钱,脾气暴是因为天生就这样,打老婆的原因就更简单了,反正就是老婆的错。 围观群众纷纷起哄,小强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路少琛叹了口气,与小凤说:“现在不好收场了。” “怎不好收场了呢?” “你看啊,”路少琛指向外面兴奋的街坊,“今日之事,全县城都知晓了,以后李家走在路上再难抬头了,说不定这回是他们一家三口被迫背井离乡呢。” “不过是红杏出个墙,不至于吧?” “你懂啥呀!”他道,“人都是看热闹不怕事大,只要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人前人后地嚼舌根子,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是吗?”小凤恍然大悟,“那只要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不就行了吗?” “啊?啥意思?” “我说你们挺爱看热闹的嘛,好,我满足你们!”她忽然又从袖里掏出一叠相片,“快来看快来看!新鲜拍出的照片,人手一张,什么新鲜的都有。你们平时对别人的家事那么好奇,那不如一次看个够~” “啊?是什么……啊!”有个妇人忽然大叫,“这是某家相公!他这身边一群莺莺燕燕的是怎么回事?” “什么?!”于是某家的女人立刻跳起来,“快给我看看!” 话音很快就被掩盖在一堆人声里,人们此起彼伏的嚷开了。 “哎!那是谁家的老婆!这是在跟谁调情!” “艹!那是我老婆!” “这是谁家的孩子往将洗的衣服上尿尿!” “什么!我前几天洗衣服到一半走开,回来发现衣服一股尿骚味……好啊!原来是隔壁那谁家的小兔崽子!” “还有,不止哦,”小凤添油加醋,“还有好些我没拍到,不能眼见为实,不过我所言非虚。比如某家的男人跟住对过的寡妇[哔——],要问证据嘛,他藏了个肚兜,就在家里家里东南角的花瓶里,里面还藏了十两私房钱,不用谢我,不用客气。” 那家女人拎着她男人都耳朵就回去了。 “那谁家上个月丢了一只小鹦鹉,我告诉你鹦鹉上哪儿去了哦,是你老丈人听信偏方吃鹦鹉能治病叫你老婆拿去炖了,我记得那只鹦鹉跟你好多年,与你亲如兄弟,可惜啊,它的毛还埋在你丈人家的庭院里哩……” “还有,谁家的老娘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好?那是因为你老爹嫌弃你娘是老太婆,暗中下了慢性的毒药,你还不赶紧回家检查一下家里的饭食?” “还有还有,那谁家的老婆偷偷买了许多赝品古董当成真的,把用来给儿子买房的钱都花光了呢!” “还有……” 不多时,围在县衙门口的人全跑光了,只散落一地的照片无人认领。 …… 第二天,报社门口的整面墙上贴满了照片,分别是昨日公堂门口看热闹的群众看戏前、看戏中、看戏后的表情特写,旁边书写几个大字:你们的脸。 路少琛已经回到县衙,又穿回了公门的衣服。他对着满墙的照片啧啧惊叹:“呃……你什么时候拍的……” 小凤盯着那面墙:“我有帮手,让他混在人群里拍的。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说得对。” “我说什么了我说得对?” “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人就笑不出来了。他们再不会对李大强家说三道四,毕竟揭开盖子,谁又强得过谁?既然大家原来都有污点,那就一碗水端平,谁也别说谁的不是。” “你说得很有道理,”路少琛指指周围,“但是现在你成了全县城最不受欢迎的小姑娘,你看周围的人,看你的眼神都变了。” “那就让他们看不顺眼,无妨,”小凤终于将视线从那面墙上移开,“反正过段时间他们就忘了,大家该干嘛干嘛,人的记性都是很差的。” “可是你得罪了这么一大圈,今日间接把报社也得罪了,以后你上哪儿投稿写故事去?” “那就不写吧。”她说,“本来这篇新的也是为报复而生的,写到这里也该差不多了。” 正在这时,有两个前来买报纸的人站在报摊前争吵开来,无非是为了猜测哪个故事的下一步走向而争论,或者就干脆为自己喜欢的作者争个长短。 小凤道:“你看,他们吵得好大声,就为了两个虚假的故事争得面红耳赤。但其实呢,我知道我的故事写得也没那么好,我的很多书迷也并非那么喜欢看,而是单纯因为对周郎的故事有意见才转看起我的文,把我当作一个对付周郎的借口罢了。人可以为了自己的情绪而随便拉帮结派、互相攻佞、这其实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这几日她因此稿费赚到不少,但她一点儿也没有该有的快感。这样的口水仗她打得有点烦了,想要速战速决。所以在今日的这篇连载的结尾,鸣凤先生直言约架,就在今日傍晚,这条街的正中央。 人们讨论得不亦乐乎。 “小凤姑娘要单挑周郎啦!” “不过周郎到底长啥样还真没人瞧见过……” “这不就能瞧见了吗?只要他来……” 日落黄昏,小凤一个人站在街上,好奇的围观群众聚了又散,然而等到日暮低垂也没有见到周郎。 不出所料,作为一个男人,他可耻地匿了。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也再没人有兴趣知道。 那日过后,小凤再未提及这件事,周郎的文章继续在报纸连载,不过没过多久,他就被无数的后起新秀挤下专栏,这场纸上论战终究不了了之,又随着时间烟消云散了。 番外:小凤的文中文(2) 空无违规 《天凤出关》番外:小凤的文中文(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天凤出关》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番外:小凤的文中文2 空无违规 《天凤出关》番外:小凤的文中文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天凤出关》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番外:小凤的文中文(2) 7. 我不是常人,不仅身怀异血,长有两条尾巴,而且双眼可以魅人。那些觊觎我的男人都被我魅惑了,没有人窥破这个秘密。全天下的人万万没想到,一只非人的妖物当了他们的女皇。 除了夏云初——我的云初哥哥,他早就全知道的。 我满意地见他因这个称呼而身体微微一震。当年在宫里时,我只这样唤他,从未喊过他一声皇上。这个称呼勾起了他的回忆,他终于缓缓睁开眼,好似在他怀里的依旧是当年那个只会撒娇的小凤儿。 受了我的血之后,他的双瞳已转为幽幽的蓝紫,这也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他的目光在看到我后转到了我的胸前,并因我胸口一道长疤而显得惊诧不安。 哦,他发现这个了。 “啊,这个嘛,”我慢悠悠地说,“九年前你把我丢出宫,回家途中我遭袭,胸口中了这一刀,差点就死了。” 我一边说一边维持着面上的微笑。其实我撒了谎,这一刀并不是那时中的,可我就是要看他听闻此事后显出的愧疚之情。 他一直为送我出宫这件事而耿耿于怀,我不介意再往上多撒一把盐。 夏云初的态度果然软化了,他一向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也一向很容易原谅别人。 我听得他轻轻叹了口气,反手将我搂紧。 这代表他心疼——哈,他还是心疼我的。 ——他就该心疼我的! 8. 我们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所有人都知道,当今的圣上每夜都会前去探望太上皇,一待就是一整夜,直至天亮才会离开去上朝。对此,有人颇有微词,我则置若罔闻。 夏云初住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我喜欢看他每日因我到来所流露出的那一丝喜悦——一如当年的我,每每也是这般欢欣地等待着他。 他仍就说不了话,也看不了太远的东西,他的腿脚却是好得挺快,我会搀起他在院中走一走,他练习得很努力,每走一步都向我回顾一眼,眼中满是期盼。如今,他对朝野之事全然无知,只专注于当下双腿的行进,以及对我全身心的依赖。我享受他对我的依赖。每逢此时,我总会有一种错觉,好似这样平静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 但是,这里是皇宫,怎么可能呢。 9. 有一小股原本蛰伏的残余势力正在平静的日子里逐渐孳生壮大。毕竟,我靠“保皇”的旗号坐上龙椅,别人也可以。夏云初没有重登帝位,就是他们最好的借口。一群男人哪里可能真正甘愿屈服于一个女人之下呢? 我觉得凡人都很蠢。这个国家内忧外患,三年一次饥荒,十年一次瘟疫,亟需重整河山,而朝野上的这群男人满心只有男女之别,好似搞下去一个女人就能壮大他们男人的雄风、饥荒就没有了、瘟疫也不会再来了。 我可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人,所以我有个好主意。 10. 夏云初,真是一个好诱饵。 11. 果不其然,他的残部通过宫里的关系暗中找上了他。我没有作声,还是夜夜来“探望”他,他亦未曾向我坦诚半分。直到东窗事发。 我看不到他的心思,但我猜得到。 男人啊,就是这样。 可惜,我也如是。 12. 收网收得很彻底,他的残部无一逃脱,宫中的内线也被连根拔起。 我又处死了好些人。我平静地告知了他这个消息,我要他知道,所有妄图利用他的人是什么下场! 与此同时,他的脚上多了一副镣铐,现在他仅剩的自由也彻底没有了。 因为我还要他知道,背叛我的人会是个什么下场。 夏云初的脸色再次一片死灰。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好似一具尸体。他又不肯理我了。 13. “我十二岁那年,所在的部落遭相邻的部落屠戮,我在混乱中走失,进了汉人的地方,被蓉城郡守拾到,又被献给王刺史。王刺史见我容貌出众,便认我为义女,三年后送我入宫做秀女。” “他心思不端,是想利用我的美色为王家争得些在朝中的地位。如他这般的男人我后来又结识了不少,我也换了一个又一个义父,不过,我的每个义父都死于非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扭头看向周双:“因为他们都以为,我的样子柔弱,看起来很好摆布。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周双退了一步:“陛下何故有此一言?” “朕让你统领禁卫军,不是要你保护朕,而是想看看你能在背后搞出什么花样,”我向他逼近一步,“宫内戒备森严,却能叫外人通了消息,个中缘由,你当朕是傻子么!” 屋内仅我与他二人,他顿了顿,见周遭无异动,胆子又大了些许:“陛下如此揣测微臣,微臣不服!” “你的副手可是什么都招了。” “微臣不服,不是因为这……”他猛然抓住我的双肩,“夏云初不适合你!” 我笑笑:“你直呼上皇名讳,可是大逆不道。” “什么上皇,不过是个废人!”他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凤儿,自再见到你伊始,我就嫉妒你身边每一个男人,嫉妒得发狂!陪在你身侧的不该是他,明明应是我!” “你?”我冷冷地说,“九年前鸳鸯山路逢山贼,是你弃我不顾的!” 我的话许是对他有所触动,他放开了我,但依旧情绪激动。 “是,我是当时抛下你!那他呢?这一切都不都是因夏云初把你赶出宫所致!要论抛弃你,他才是第一个!可你不仅原谅了他,还与他日日欢好!我替你除去了那么多障碍,却只被许了一个禁军统领,我在你眼里算什么!”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应再无转圜的可能。 我缓缓舒出一口气:“哦……也对,你替我办了那么多事,我却一直忽略你的感受,抱歉。” “……” 我主动拉起他的手:“你说了这许多,就只是想与我欢好,是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双避开我的目光,但他的手没有从我手中挣脱开。 “那……你想与我欢好么?” “我……” 我的双眼紧盯住他,他失去了最后向我拒绝的权利。 “周双,你知道如何与我欢好么?”我的尾巴自腰间松开,在他眼前高高扬起,“你对我是了解些许,比那些男人强,但也仅此而已。” “你不知道吧,他们,没有一个真正得到我的,包括夏衡肇。” “你是替我办过许多事,所以你也该替我继续保守这些秘密了。” 两根尾巴尖端弹出尖刺,刺向他的颈部,周双应声而倒,他的身体将会孕育出我的子嗣。 我蹲下身,抚向他的脸颊:“我不喜欢向我提要求的男人。谁叫你要得太多了。” 14. 十天后,禁军统领周双暴毙,据说死状恐怖,在他破碎的尸体周围,散落了一地无以名状的小怪物。 我丢下仵作呈上的卷宗,不得不为之感到沮丧。 都死了,非我所愿。 看来,我还不能让夏云初为我孕育子嗣。 (路少琛:不好意思妹妹,我先去喝口水缓缓,消化一下噗哈哈哈哈哈……) 番外:小凤的文中文(3) 15. 他的双眼被蒙住,双唇被封堵,双手被红绳束缚在身后。太监们熟谙宫中的[哔——]手段,即便知道没必要这么做,还是故意将他摆弄成可以伺候我的样子。 我的手指在他的肌肤上游走,沿着肌肉线条上行,停在了他的喉咙处。他安安静静地侧躺着,看起来不畏惧死。 于是我的手指继续向上,拿捏住他的下巴,扳向面朝我。 “我戳破了你的图谋,你再败一次。不过,败给我好过败给你弟弟,至少我不会打断你的骨头再接回去。” ——我只会强取豪夺,直到你彻底屈服而已! 16. ██████████████████████████████████████████████████████████████████████████████████████████████████████████████████████████████████████████女主强取豪夺中████████████████████████████████████████████████████████████████████████████████████████████████████████████ 17. [哔——](表示高chao嘞)。 18. 我吩咐太监,对于他今夜的服侍,我很满意。从今往后,每日除非必要洗漱之外,其余时辰都可将上皇如此这般困在床上。 啊,他终于不乐意了,被蒙住的双眼瞬间朝向我,可想而知蒙眼布下是怎样愤怒的眼神。 “对了,”我又补了一句,“从今往后,上皇的双眼都蒙着,这块蒙眼布只有朕可以揭!” ——这双漂亮的眼睛是我的,其他人谁也不许看! 19. 第二天███████████████████████████████████████████████。 20. 第三天███████████████████████████████████████████████。 21. 第四天,太监与我说,夏云初不肯吃东西。他们也曾试图撬开他的嘴,但还是要经过我的同意才能更进一步。 “不吃东西是不行的,”我严肃地向太监点点头,“所以你们为什么不给他灌下去呢?” 太监领命,我又跟着吩咐:“完事后洗干净,我可不喜欢满身脏污。” 22. 第四天的夜晚,我照旧███████████████████████████████████████████████。 他看起来很累,额头密布汗水,我揭开蒙住他双眼的布,强迫他睁眼看我。 那双紫蓝色的眸子,真好看。 “为什么不吃东西?”我钳住他的下颌逼视他,“你就这么恨我,还妄图威胁我?不可能的,我早已说过,你受了我的血,你的命都是我的,没有我的同意,你想死都难。” 他张了张嘴,好似想说什么,最后,他的双唇努力一张一合,我辨认出三个字:夏衡肇。 我之前只草草告知他我已即位,从未与他提起夏衡肇的死,我想,许是他的旧部向他透漏了些什么。 “哦,你的那个堂侄啊,”我无甚所谓的捻起一撮头发绕在指尖,“对,他死了。” 夏衡肇与他不是很亲密的关系,我很诧异他为这个消息所流露出的悲伤。我抚向他的眉间,多年来压抑的生活令之留下一道痕迹,现在更是拧成了一座小山。 我在他耳边轻声道:“他死了,关你什么事。” 他一把拽紧我的手,又努力念出一个名字。那是夏衡肇的父亲,也是我第二个义父。 “哦,他呀,”我都几乎快忘记那个老头了,“也早死了。怎么,你与他很亲吗?”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他又道了两字:是你。 ——是我,当然是我做的。 好歹也曾做了十年的皇帝,他总算没那么笨。 但我笑笑,不置可否。 又不是我亲自动手的事。杀人之罪,罪名太重,可不能随便乱扣的。 我重伏在他胸口,缓缓道:“你还记得马大将军么?” 他不作声,但不可能不记得。他初登位时,大晋是由武安侯马骞礼一手掌控,最开始的夏云初不过是个傀儡皇帝,他花了三年的时间蛰伏,将大权一点一点从马骞礼手中夺回,直至与其势均力敌。至夏景初作乱之前,他都将朝政平衡得很好。而夏景初横插一脚的根本缘由,是因马骞礼暴毙,使得朝政突然失去了平衡,壮大了夏云初这个弟弟的势力。 那么,马大将军是怎么死的呢? 我说:“夏衡肇的父亲身居西南时,马骞礼为了拉拢他向他示好。他当然左右为难,既不想得罪你,又不想得罪马骞礼,所以这时候,身为他义女的我,提出了一个好主意……” 我顿了顿:“将我献给马大将军,作为马家向他示好的回应。我当时向我那个义父晓之以理,将他说动了,至今日,我也不记得我当时说过什么了。总之,我果真被献出,嫁往马家。而在不久后,他死了。” 我的手指在他的rt上划着圈圈:“我不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我只告诉你,他为什么要死。” “因为他把他的侄女嫁给了你,也就是你那才死不久的皇后马氏!是她诬陷我,令你找到借口赶我出皇宫!你可知我出宫后遭遇了什么吗!” 23. 我猛然竖起身,这一次向他展示我背后的腰侧,那里被人烫了一个印,这辈子都消不掉了。 “我出宫后遇袭,好不容易逃脱后,途中又被掳劫到山上,这烙印就是那山贼头子烫的。哦,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成为夏衡肇的义妹的么?因为我做压寨夫人的那段日子,屡次怂恿那群山贼多多下山劫掠,我恨不能他们捅下大篓子,让朝廷一举歼灭。那时候,我日夜生活在痛苦之中,都没想过自己还能活。” 我说得稍微夸张了点,我看得出夏云初又心软了。 我继续道:“后来果然如我所料,山贼窝被捣了,山贼头子也死了,我又被献给了夏衡肇的父亲,认他做了义父。他一直垂涎于我,动辄对我动手动脚。” 好在那群山贼被打散后还有好些不死的,他们暗中联系上我,依旧尊我为夫人,并因山贼头子之死誓要起事。我有无数种方法令他们稍安勿躁。他们成为了我第一批心腹,如今都得了好处,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 但这些我是不会告诉夏云初的,我更不会告诉他我怎么吞掉马家的,我只会提事后与马家结亲的夏衡肇一家被突然得势的夏景初发难针对,我与一群残部被赶到山野中又过起了多可怜的苦日子。 然后便是笼络当地造反的义军,并再认义军头子为义父,以他的名义重整旗鼓、攻回京城。 在这其中,我重遇了曾经弃我于不顾的周双,他在义军中为我周旋,令我博得义军头子的信任。或许,我是该感激他的。 当然,义军头子在入京前夕也丢了命。谁让他也想对我动手动脚,我的义父们从不该有什么好下场。我用他的名义挥兵入京,又用他的名义事后揭露真相,反正死人最好用,他也不是那么得人心。 我搅动这一番浑水,就是为了让我——成为这个国家至高的存在! “我自出宫后便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之所以境遇如此凄惨,都是因我身份低微,人人皆是刀俎,皆可视我为鱼肉。我不甘心……” 我的指甲掐进他的肩膀:“我不甘心!若他们不死我可怎么办!难不成我要跟一个令我呕心的男人过一辈子吗?这一切……全都是你害的!” 他掀动双唇,这一回他是在喊我。 他又念起我的名:凤儿。 “我不是凤儿了,云初哥哥,”我松开掐着他肩膀的手,深吸一口气,擦去眼角一丝湿润,“你也不要再将我视作女人,尤其是你的女人。” “朕,是大晋当今的皇帝。你要喊我,君上。” 人越是往高处,越是会失去性别。皇帝是不该有性别的。 24. 第五天。 他好似想通了什么,乖顺了不少。再面对我时,他果真无声地唤我君上。 我看这个昔日的君王抛弃了所有的骄傲,甘愿低伏在我的身前,我陡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 我撒了很多慌,终于让他彻底臣服,但当真正面对他这个样子时,我有点心疼了。 可一想到他前不久还在跟他的旧部商量怎么背叛我,我的这点心疼便又飞向了九天云外。 25. 第六天。 “坐上来,自己动。” (县衙里所有的衙役看到这里都笑得东倒西歪) 番外:小凤的文中文(4) 26. 梁公公奉我之命彻查后宫,在前禁军统领周双的住所处发现了些蛛丝马迹,便又抓了几个侍卫宫人严刑逼问,终于找到一小叠信件。 梁公公向我呈上信件,我一封封摊开,都是熟悉的字迹,而满篇的内容与我之前所得的消息大相径庭。 “皇上,那些人供认,这一切都是周双的主意。是他故意截下上皇送出的这些信件……” 他截下夏云初送往旧部的这些密信,是因这些信里表示了对他旧部的婉拒。周双鸡贼地只给我看表述意思有歧义的信件,是为了误导我,他要离间我和夏云初的关系。 夏云初并没有想背叛我。 周双这混蛋,死了还要摆我一道,我对他感激个屁。 “传旨,禁军都统周双罪犯欺君,即便死也不许安宁,将他尸首挖出,暴尸三日!” “遵旨。” 27. 我在院落门口停下,让宫人留在原地,自己端起一碗银耳粥进去了。 我误解了夏云初,还折腾了他好几天,照道理来讲,理亏的是我。但身为帝王是不可以轻言认错的,我一路慢吞吞地往前挪,一边思索待会要与他怎么说为好。是委婉地承认错误,还是就当无事发生——作出选择相当艰难。 最后我停在他屋门口,正当准备继续踌躇时,我听到了屋内的响动。 有哗啦作响的水声,还有人的呜咽和挣扎,里头四五人,动静很粗暴。我悄悄推门而入,那几个太监围着一个木桶好像在不断奋力按下一个东西。 “你们在做什么?” 我好奇地问一句,他们一惊,回头见是我,吓得纷纷跪下。 “皇上,奴才们是……是……” 我把银耳粥搁在一旁,方才的什么兴致也都随着这碗粥搁置了。 夏云初趴在桶边半咳半喘,他不着寸缕的身体仍泡在水中,两只被捆束的双手艰难地扒着桶沿,湿透的发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看起来狼狈不堪。即便如此,那条蒙住他双眼的白布依旧恪尽职守地留在原处,不让他见得半点光。 我是第一次撞见他遭受这般对待。虽然命令是我下的,但到亲眼所见时,心中仍不禁百味杂陈。 奴才们怕极了,一个个都不敢看我。其实他们只为讨好我,是无错的。我不会怪他们。 “把他从里面弄出来,然后就都出去吧,”我道,“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28. 他以被吊起的姿势跪在我跟前。银耳粥已经冷了,早被端走倒了。 我███████████████████████████████████████████████████████████████████████████。 “唔……唔……”他的双腿难耐地颤动。对█████的戳弄终于令他难以自持,他的身体笼罩了一种淡淡的粉色。 我突然说:“我找到秀姑的尸体了。” 我能感受到他浑身的僵硬。秀姑是曾在宫中照料过我的老宫女,一直陪伴我左右。我被逐出皇宫时,也只有她与我同行。 “当年途中遇到刺客,秀姑……秀姑为我挡了一刀……她临终时还记挂着我的安危。当年我好不容易才挖坑埋了她,也没法立碑,还好留了记号,现在才能再找到她的尸体。她是这宫里唯一对我好的人,我会找个风水宝地将她迁去。” 我搂住他:“还记得么?秀姑替我打掩护,让我跟你出宫,到城里放花灯……” 那一晚,城里繁花似锦,点点灯火璀璨,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快乐时光。 我转到他身后,低下身姿抱住他。 我在他耳边浅笑:“……你知道,我在花灯上留下的愿望,是什么吗?” 我████████████████████████████████████████████████████████████████████████████████████████████████████████████████████████████████████████████████████████████████████████████████████████████。 “云初哥哥,你好紧啊。” (阿七:燕头,你好惨啊!哈哈哈哈哈哈!) 番外:小凤的文中文(5) 35. 我们的关系又缓和下来,他又肯对我笑了。 中秋将至,我早早命人筹备烟花。我喜欢烟花,过去他为了我,逢年过节便找借口在宫中放烟花给我看。这一回换我放,他看。 中秋节当天,天气依然炎热。清早开始他便流了好些汗,我以为是天气炎热害的,便没有在意。 当晚,宫人准备妥当,第一束烟花上了天,我领他坐到廊前,那束花火正好在我们头顶绽开。我回头望向他,指向空中各种璀璨的变换,他笑脸盈盈,还与以前一样,一边点头附和,一边给我剥橘子吃。 五颜六色的火光映照下,我发现他的额头又冒了不少汗。 “怎么了?这么热吗?”我用衣袖替他擦擦额角,他的眉头微微一皱。我记起宫中的冰窖还留了不少去年冬天存下的冰块,便起身唤来太监去取些来饮用。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我回过头,惊见夏云初倒在地上。 “怎会这样!”我上前将他扶起。他双目禁闭,牙关紧锁,已然是厥倒的模样。 他在昏迷中浑身颤抖,迷糊中念着一个字:“痛。” 36. 太医说夏云初浑身剧痛难当,因此导致了他的昏厥。但剧痛缘由不明,他们还在讨论。 我原以为是谁在食物里投毒,后来发现下毒者是我。 是我的血,救了他的命,也令他中了毒。 这症状自他受了我的血开始就出现了,他一直强自隐忍。我现在回想,每每他额上沁出的汗珠,原来是因为疼痛。 而我竟然没有在意,半点没察觉。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只有眼皮微微颤动以示他还活着。床铺依照我的要求要用最绵软的料子,以减少坚硬的床板对他的硌触。现在的他,全身上下只要稍微一动就会疼痛难忍,我甚至不敢碰他。 我轻轻坐在他身旁,好半晌才问道:“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 九年前的中秋,他带我出宫夜游,直至夜深人散,我趴在他背上打瞌睡,他一袭白衣,背着我穿街过巷,避开守卫跃入宫墙。 他的轻功很好,身姿很稳,我只闻耳边呼呼的风声,没过一会就回到了住处。我感觉到秀姑帮着他将我安置到床铺上,他轻手轻脚,生怕吵醒了我。最后,他又坐在我身边好一阵子,才起身离开。 他又要离开了。 我这才睁开眼,拽住他的衣袖:“不要走。” 他从不在我住处过夜,宫中甚少人知晓他与我的关系。可我有点不甘愿,这夜,我终于鼓起勇气提出一个要求:“云初哥哥,留下陪我。” 没有回应。他只迟疑了一下,还是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中秋的月色照亮了他的身形,而那身形终越行越远了。 “为什么?” 我不明白,满心失望。 (路少琛:废话!留下过夜被你采菊花吗……当我什么都没说。) …… “为什么!”我恨道。 “为什么要强撑?为什么你总是什么都不肯和我说,以前是那样,现在还是那样!你解释一下!哪怕几个字也好!!你就直言告诉我:你当年送我出宫是为了避免让我卷入争斗;你知道我回不了王家所以暗中早安排好送我去苏州安顿;我途中遇袭不是你的错,那是皇后马氏指使的;你是想保护我的!我都知道!我上位后早就已经差人查明白了,都查明白了!” 他挣扎着睁开双眼望向我,神情复杂。 我凑到他跟前低吼:“我早就不恨你了。我折腾你,只是为了自己高兴!你可以怪我的!” 他摇摇头。 “为什么?” “凤儿……”他想说什么,暂时说不出,良久抬手,颤抖着擦去我眼角的泪痕。即便是这样的触碰也会令他疼痛不已,但我没有躲闪。我承认,我就是贪图他指尖的那一点温存。 “凤儿……”他无声的呢喃,我瘫在他身侧,把他的手捧在心口。 一夜无眠。 37. 两天之后,他的疼痛好转。 “多长疼痛一次?”太医问。 “每月,持续四五天。”他写道。 “每次痛感是否越发强烈?” 他停了一会,才不情愿地承认:“是。” 于是到了下月的那几天里,我没有上朝。 38. 我趴在他身上,尾巴惬意地随意摇摆。太监端来一盆葡萄,我往他嘴里塞了一颗。从昨天开始他已经转好了,但是今日,我还是没有上朝。 他取过一旁的笔,在纸上写道:“怎么今天又不做事?” 我抱紧他:“只是一天而已,偷得浮生半日闲。” “你这样成昏君了。” “只是一天!怎么就叫昏君?” “耽于享乐不思进取,就是昏君。不止今天,你之前五天也没有上朝。” “那是为了你。” “这不是借口!”他严肃地写道,“既然得了位,就该做个好皇帝,否则……” 我止住他,没收了他的纸笔。 39. 一个时辰之后,我叹着气把积累的一大堆奏折搬来批。 40. 两个月后,我差的人从西南边陲带回来一个老苗婆。 她是灭了我部落的敌对祭祀,那个部落也只剩她一个,我寄希望于从她口中问出我的身世。当她甫一见到我便惊呆了,倒头便要跪。我知道她跪的不是“皇上”,而是我“圣女”的身份。 她还以为我在当时的混乱中死了。 “我不是什么圣女了,”我扶起她,“当年你们为了争夺我,灭了我的部族,这些我也都不计较了,现在我只想知道,我的血有什么特异,究竟该如何从一个常人体内驱除?” 41. 老苗婆并不知道我的身世,只说我这一族从天而降,到我这一代只剩下我一个了。她为我救了一个汉人而感到惊讶,当得知夏云初受了我的血后每月身体剧痛时,竟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原来常人男子受了我的血之后,有一定的几率会转化为我一族,并且我的血对女性往往无效。但是受我血的男子只有极小的概率能成功转化,一旦成功,便会出现剧痛之类的症状,这说明雄性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 “为圣女延续后代,”老苗婆道,“圣女一族都是由男性产子。若身体出现疼痛征兆,必须令其受孕。” 我一愣,立刻想到周双被撕碎的尸体。 “可解吗?是否可再转回常人?” “无解,无法再为常人。” “产子太过凶险,可否避开?” “避无可避。若置之不理,今后疼痛会进一步加剧,最终会如何,我也不知晓。” 我失去了主意。 老苗婆说,她是第一次听说圣女令一个外族转化成功的,因为回顾以前历代,那些能成功的,都是深爱圣女的部落之人。 我忽略了“部落之人”,只听取了“深爱”两字。 我心慌意乱,只能转而道:“那么,以前在部落里产子的那些男人,后来都如何了?” “都死了。”老苗婆道。 42. 我转述了这个消息,夏云初将我的手放在他腹部,态度坚决。 “若注定生不如死,不如奋起一搏。” 43. ██████████████████████████████████████████████████████████████████████████████████████████████████████████████████████████████████████████████████████████████████████████████████████████████。 他的腹部多了一道疤。 是的,我们有一个孩子。(对不起,作者也蚌埠住了。) 44. 三十年后,我退位让给了自己的女儿。如今国泰民安,我终于可以达成曾经的承诺,与他同游天下。当他被我扶下马车,看到的正是阳春三月时,秀丽的江南美景。 苏州。 他回望我,模样三十年未变,而我亦同样。我一族的寿命很长,对我们来说,还有无限的时光可以消磨。 “走,我听说苏州有个酒楼很是有名,”温暖的春光里,我挽住他的臂膀,“那家酒楼叫……” (笑嘻嘻,完) (燕祁云看完:变成jojo脸。) (好了这个月的份就更完了,下月更不更不知道,如果11月1号没有更那就不用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