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 第1章 一百年前的响堂铺街上 民国十六年,也就是丁卯兔年,古历五月初三,恰好是我茄子坳七姑父麦冬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龙城县三十七都丰乐乡响堂铺街上,跨过西阳河上的丰乐老石桥,春园高级中学的校长阿魏先生,一大清早,戴着绸面做的瓜皮形的锁顶帽子,穿着一件绣有暗红色圆型福字寿褂子,左手摇着一把油光发亮的纸扇子,迈着四平八稳的老生步子,逢人就喜欢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将上嘴巴皮上,花白色的八字胡子,反方向朝往鹰钩鼻子下面的人中皮处搓弄,将人中皮挤成狭长而幽深、干涸而带褶皱的小溪流。悬而又悬的是,幸他老人家有个瘦长而稍为隆起的鼻骨架子,托住同样瘦长腿的小圆形的眼镜片子,不然的话,叫老夫子怎么寻找乡间的阡陌野径呀。 晨间的袅袅炊烟,从高高低低匍匐在大地上的茅草房子上浸出来,渐渐升起,渐次散开,变淡,消失不见。 有炊烟的地方,标志着还有神形漠漠的人类生活着。伴随人类生活的狗、鸡,从土砖墙故意掏出的洞里钻进去,各自欢欣。公鸡这懒家伙,不仅不生蛋,走路还要母鸡轮流背着走。这又标志着,豢养动物的清欢,何尝不是人类的延续。 阿魏先生走到响堂铺街上的十字路口,碰到开生熟药铺的盟兄厚朴先生,按照流行几千年的习俗,两个人都是双手抱拳,深深的弯下腰去,互施一礼。 我大姑母金花家养着那条红鼻黑毛的半架子大的狗,不知道从哪个鬼旮旯里钻出来,朝阿魏先生狂吠着。 老古板人说,人随风水走,狗随屋场转。家里出恶人,养的狗是恶狗;一家子老实本分人,养的土狗子,也是一副阿弥陀佛的样子。 响堂铺街上的厚生泰药房,中间隔着一家王麻子铁匠铺,便是我大姑母金花的家。金花的婆婆,坐在大门口杉木板铺的走廊上,正摇着手轮纺纱车,纺着棉花线子。 听得狗叫声,老婆子本能地朝家的四周瞧看,扯着嗓子,大喊着:“公英,公英哎!你这个野婊婆子生的,疯到哪里去了?快把褡子唤回来!” 黑狗子,叫褡子,全名叫钱褡子。整个西阳塅里,有一句老话被捧为真理:猫来穷,狗来富。钱褡子本来是一条流浪的小野狗,四岁半的公英抱回家的,公英喜欢不得了。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好歹都是为这个家好,图个吉利,同意收留这条小狗狗。 老太婆多次告诫儿子常山、儿媳妇金花和小女儿,唤狗时,千万别叫钱褡子,唤褡子就行。若是把钱唤跑了,这个家不旺相了,你们如果乱叫钱褡子,看我手中的牢骚把子,敲不敲烂你们的贱骨头。 唉!世道衰落,莫奈其何。子孙们的翅膀尖子硬了,不肯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哟。 四岁半的小女孩子公英,尖叫一声:“褡子,回来!” 谁给了褡子吃的,谁就是主人。半架子大的钱褡子,立刻朝主人公英乖乖地跑去,伸出腥红的舌头,温柔地舔着公英温乎乎的小手。 施过礼后,厚朴先生立刻从五脏六腑中掏出一大片笑容来,像极了自家药柜子的干红花。 施礼之后,厚朴先生照例还须打三个拱手,算是作揖,停止了磨牙,嗡声嗡气地说:“稀客,稀客。盟弟,你往哪里去?” “盟兄,俗话讲得好,讲话的是师傅,听话的是徒弟。盟兄的话,话中有话,话中带把,话中带刺呀。” 其实,阿魏先生是乌龟吃萤火虫,自己心里清清楚楚。确实,这几年来,自己和盟兄盟弟,鲜有走动。往年的正月间,兄弟之间还聚在一起,轮流讨几杯小米酒喝一喝,夹几块腊肉嚼一嚼,道一大堆的人情世故,好不逍遥快乐。 另外,阿魏先生晓得厚朴先生的性格,没大没小,喜欢凑个油嘴。和这样的朋友做盟兄弟,到第二世都没有隔阂,有屁就放,有话就说,什么芥蒂,从不存到栾心尖尖上去。 厚朴先生先从嘴上打一连串的响亮的哈哈,接着说:“老祖宗讲得好,出门三步都是客。况且,盟弟,你们隔河千里,你当然是稀客、贵客。” 说完话,厚朴先生像磨豆浆、磨米粉的石磨子一样,继续磨着牙床。 在西阳塅及周边四面八方,称响堂铺街上、茅屋街上、鸟雀芲街上,黑石边街上、高灯铺街上,其实是句客气话,各仅有三五家小小店铺,大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成分。 响堂铺街上,讲当真的话,几百年来,全靠东去西往、南来北走做甘肃生意做广州生意的马帮,驮来六七家老铺子。 厚朴先生的厚生泰药房,紧挨着王麻子铁匠铺。王麻子是上湘首里永峰走马铺街上迁过来的,带着小王麻子,常年叮叮当当,打些草锄子、填锄子、翻粪扒头、挖土扒头、铡刀、割草毛镰刀、砍柴刀子之类的货物。 再往西,就是我大姑母金花家,开一家小歇伙铺,接一些东去西往的泉州客商、甘肃客商和做赊刀人、货郎担子、放酒曲子的人的住宿生意。 我大姑爷常山,除平日里伺候几亩水田之外,起早贪黑,做些蒸酒打豆腐的小本生意,赚几个辛苦钱,补贴家用,日子过得有点清木香的滋味。 厚生泰药房往北走,是成密细家的篾匠铺子。密细是西阳塅里土话,含有精打细算、小家子气的贬义。老篾匠织一些的赌盘、晒盘、晒垫、灰箩、禾筛子、背篮之类的货物,经常看到他弯着腰和客人们讨价还价,一文钱都要了他的命。 成密细家的隔壁,是杨家的木器铺,常年雇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子师传,砍树、解板,做家具,做寿材。杨家掌柜的师傅,人聪明,就是心聪,手聪,会做一手雕花细活,雕出的龙、凤、花、鸟、鱼、虫,栩栩如生。但他脾气不好,三句话说不上来,霸蛮的相就写在脸上,像个缺牙的老狮子,想咬人。 这几家铺子,都是靠着兵车大路修建的、上下两层的杉木板房。几十根大松树做的圆柱子,撑起整个房子的重量。 可惜,圆柱子早已被烟火熏得七荤八素;圆柱子下边,早已被雨水呕得像个刷把子一样,有时候,还长出一些黑木耳、绿苔藓、小蕨叶之类的植物。 没有任何史籍可查,鬼知道四尺八寸宽的兵马大路,是哪个朝代,哪个皇帝下旨修建的。一代人一代人流传来,东西方向的兵马大路,往东可以到泉州府,往西可以到兰州府。南北方向的兵马大路,往北可以到北平府,往南可以到广州府。 整个西阳塅,不是吹牛皮,只有大爷爷枳壳老倌子一个人,敢做挑夫子,大脚板套在麦秸秆或干笋壳子编的草鞋里,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 有人问我大爷爷,这两条路,各有多长?我大爷爷说,挑着一百六七十重的担子,只想早一点吃饭,只想早一点休息,哪个还会有心思,去数脚步啊。只怕、只怕各有四五千里路吧。 大爷爷的话,吓得那些缠过小脚的女人们,惊讶中伸出去的舌子,差一点收不回去。 第2章 西阳塅里的痞子们 一个痞来痞去的狭促汉子,问我大爷爷:“哪个地方的女人最漂亮?哪个地方的女人最好勾引?” 我大爷爷枳壳老倌子,当着我大奶奶慈菇的面说:“无非是少莫入川,老莫入广呗。” 狭促汉子故意调侃我大爷爷,说:“六月六日下大雪,挑起担子走湖北。汉正街上有个好堂客,倚着阑干盼郎回。枳壳,我就不相信你,你没有嫖一回?” 我大爷爷“呵呵”大笑之后,说:“我若不是丈母娘看得起,把慈菇许配给我,我只怕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子。古人说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个道理,你还要我来教你吗?” 后面的话就不说了,让人去联想,去瞎猜。 阿魏先生告诉厚朴先生,他是去我大伯父茅根,二伯父瞿麦做轿夫子,去一趟长沙府浏阳县,去拜访一位复姓欧阳的老同学、老戏骨、老书夫子。 “呵呵,盟兄,千万别小看这位欧阳先生,八年前,燕山风起云涌的时候,在北平,他一把火,烧了曹汝霖的赵家楼。” 我大伯父茅根,二伯父瞿麦,自然晓得做轿夫子,上磨肩膀,下磨脚板,是个苦差事。但一路上有吃有喝,完了,还可以赚上一斗三斗糙米子,或者百把几十个铜角子,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咧。 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还有几户人家,揭得开饭炉锅子的铁盖子呢。若不是阿魏先生、厚朴先生和我大爷爷是喝过鸡血酒、拜过关二爷的盟兄弟,这份天大的福利,怎么也不会落到两个伯父的头上呀。 现在,好多的精壮汉子,穿得烂衣落索,坐在厚生泰药铺前面、水沟那边拴马桩的粗石条子上,觇眼望天,弯着个腰,双手抱住一双膝头骨,饿得像个捏扁了的臭虫一样,空口打哇哇,空口吞火南风。 老古板人讲,十莫奈其何,去教书;百莫奈何,去讨米;万莫奈其何,去寻死路。 做教书先生的阿魏先生,与做中药铺掌柜的厚朴先生,依照我们西阳塅上七里下八里、宽四五里的风俗,我们私下里更喜欢叫他们为痞子,阿魏痞子,厚朴痞子,滑石痞子,等等等。 我大爷爷枳壳老倌子,与阿魏痞子、厚朴痞子,从小就耍得好,是那种切下脑壳可以当凳子坐的铁哥们。 到了十四五岁,胸间流的血,慢慢有了热度,他们就学着大人的模样,跪在圣帝关羽关二爷的泥塑下,焚过三根偷来的线香,斩了雄鸡公鸡的头,喝了血酒,口口声声,结为异姓兄弟。 到后来,当然,手头略微宽绰一点的话,盟兄弟之间,长辈们满十的大寿日,或者红白喜事,四时八节,相互间走动走动,那是非常自然的事。 我们西阳塅,划分痞子与非痞子的唯一标准是:凡属出水不是两腿泥的各式各样的人物,不是跟在牛屁股后面耕田的人,统统称为痞子。 这种划分,有点霸蛮的味道。 我们非常鄙视的痞子们,包括横的、狠的、辣的、阴的、险的、奸的、滑的、霸道的、像竹禾枪两头乱捅的、挑灯拔火的、二面三刀的、多嘴多舌的喽啰、混混,兵痞、官吏、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 我们非常尊敬善良的、仁慈的、正直的、正义的、无私的、仁爱的、诚爱的、表里如一的、扶贫济弱各阶段人物。 虽然,他们,也被我们称为痞子。 实际上,我们这几千的传统,只剩下天天追在牛尾巴后面,扶着犁、按着耙,闻着牛尿水、稀牛粪骚臭味、嘴里不停吆喝着“咔嘻”,“咔嘻”、“哇”,“转来\",天天在泥土里刨食的黑脸焦苦汉子,才是正统的人。 这种正统的人,我们可以称他们为农民,农人,农奴,或者是农哈哈,农哈巴,正宗的跪在烂泥巴里讨生活的人。 这些自称“生得贱”的“贱骨头,我只能把他们比喻成一把种子,种在水里田,他们是一株株水稻;种在旱土里,便是一株株玉米、高粱、苦荞麦;种在草原上,他们便是一株株薰衣草、苜蓿、风信子;种在高山岩石的缝隙中,他们便是一株株云杉、青松、青冈木;种在湖泊中,他们便是一株株大叶柳、浮萍;种在长堤上,他们便是一株株星星草、四叶草、垂杨;种在戈壁滩上,他们便是一株株葡萄树、胡杨、梭梭树;种在雪山上,他们便是一株株雪莲花。 他们的女人,种在一月,她们便是一株株梅花;种在二月,她们便是一株株杏花;种在三月;她们便是一株株桃花;种在四月,她们便是一株株兰花;种在五月,她们便是一株株石榴花;种在六月,她们便是一株株荷花;种在七月,她们便是一株株牡丹花;种在八月,她们便是一株株桂花树;种在九月,她们便是一株株芙蓉;种在十月,她们便是一株株菊花,种在十一月,她们便是一株株山茶;种在十二月,她们便是一株株水仙子。 肩负着历史传承的农哈哈们,农哈巴们,我姑且把他们比作耕牛一样的动物。他们第一需要里,是土地,第二需要的,是土地,第三需要的,还是土地。 欧阳先生修书给阿魏痞子:“有一个号称敢把蒋家店打烂的人,你敢不敢收留?” 这不是阿魏痞子难堪吗?当年火烧赵家楼,我阿魏痞子与你是同道中人,阿魏痞子怕过谁? 阿魏痞子修书回复:“放马过来!” 过来的这个人,叫党参。 党参这个名字,也是厚朴痞子取的。 厚朴痞子说:“当今社会,积弱积贫,不能一味地用泻药、苦药、良药,也需要一味补药,需取些当归、党参之类的补药,偶尔滋补滋补,强心健骨。不然的话,唯有等死,埋葬。” 春元高级中学,这位从福建来的教书先生,非常乐意接受党参这个新名字。 党参是我大爷爷枳壳,大奶奶慈菇,二爷爷陈皮,二奶奶茴香都喜欢的人。我大伯父茅根,我二伯父瞿麦,年轻人心性相同,与党参的关系,更不在话下。 那时候,我爷老倌决明,才七岁带一点尾巴,晓得跟着党参哥哥,学几个灰箩大的文字。 以前的老夫子,只晓得之乎者也一大堆,活像是孔夫子露出的屌屌。只有这位党参痞子,讲起话来,饱含深情: ^土地是我的母亲,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布满土粒。只有将我的手掌,贴着土地,我的心情,才会平稳、坚定、踏实。” “世界上,只有明天和土地同在。我的土地的族裔,我热爱土地,就像新生的婴儿,渴望着母亲的乳汁。” “五谷是土地的精华,是人类最深沉的诗,是人世间最美的画。我为什么总是饱含泪水,凝视着土地?土地,我的母亲,我爱你,爱得太深沉了!” 第3章 觉醒者:党参,女贞 到了夜里,聚在一起的人一多,有个主讲的人,便是夜课。 党参说:“我实话告诉你们,在大城市里,资本家剥削工人的秘密是什么?是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 我大爷爷心里有点不痛快,说:“党参,我们都是农哈哈,农哈巴,在田头地间跪跪拜拜的人。你做好事,直接给我们讲农民的事吧。” “在我们广袤的农村,地主依靠什么来剥削我们?靠地租。”党参话锋一转,说:“你们想一想,租种地主一亩田,一年只能种一季。钉了一条秤,丰年最好的收成,最多最多不超过七百斤。各级的官吏,以税的名义,以杂捐的名义,拿走一百多斤;地主以地租的名义,拿走二百多斤。剩下的不足四百斤,才是我们的成本,辛辛苦苦一年的收获,哪能够我们养家糊口?若是碰上大灾大难之年,官家的税照样要,地主家的租金照样要,分文不能少。我们的父老乡亲,只得逃荒逃难,路边死,路边埋。” 我二伯父瞿麦,性格比我大爷爷还火爆,铁口直嘴问党参:“党参哥哥,你直接告诉我,我们怎么办?” “瞿麦,你告诉我,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党参反问我二伯父。 “党参,我做梦都在想,自己有一亩三分地,自种自收,不用交苛捐杂税,不用交地租!” “瞿麦,没有自己的土地,我们就是没有爹妈的孩子,哭着喊着要爷娘。”党参反问道:“瞿麦,我问你,我们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能勉勉强强过上温饱的日子,是不是在想,多下点力气,多赚点钱,买几块田,租给人家种,自己想着收租过日子呢。” 瞿麦心里从不存什么话,承认自己的想法:“是这样的。” “这样下去,你就是未来的地主,未来的剥削者,对不对?” 我二伯父瞿麦被问住了,坐在一起几十号男女老少,都被问住了,不晓得怎么回复党参。 “我实话告诉你们,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一个政府,建立土地改革的法律,来规范,来限制,来束缚。” 坐在一起听夜课的人,眼前,都是穷得屙血的人,党参说未来的事,提不起任何一点兴趣。 我的邻居伯父,一个叫辛夷的瘦削汉子,说话声音,极像女人,听党参这么一说,高兴得拍着手掌尖叫道: “苍天做好事修阴德,老子有了一亩三分地,我比天还大一个框框!” 辛夷的老婆,一个叫茵陈的肥胖女人,右手突然揪住辛夷毛茸茸的耳朵,喝道: “辛夷,你这瘦猴子!你比天还一个框框,那老娘我算什么?” 胸前那对硕大的八字奶,在黑大布斜布扣衫里愤怒地跳跃。 在自家男人面前,当着乡里乡亲几十号人,茵陈竟然敢自称老娘。咳咳咳,我大奶奶,二奶奶那样年纪大的长辈,自打娘肚子里出世以前,第一回听这么不要脸的贱女人,说这种贱到第十三等的话,茵陈不脸红,我们还脸红呢,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二爷爷陈皮,别人都叫他二外婆,素来与世无争,客气得像个糯米团子。此刻,我二爷爷不真不假蹦出来一句话: “茵陈,我晓得了,你是天的盖子!不错,真不错!可惜的是,膏泥土做的盖坯子,做得太小了一点点!而且,瓦匠师傅没有把握好火候,烧得歪了,烧得裂了,烧得到到处有豁口,还未上釉。要不要摔个稀巴烂,叫你父母重新做一个?” 听夜课的乡亲,立刻爆发一场大笑。 幸好,我们的族长剪秋,及时补充一句:“茵陈,你是天盖子?我看未必。我左看你,右看你,怎么都是个穿眼的竹筒尿勺子!” 好多七老八十的老倌子、老太婆,好多胳肢窝里孵得出鸡崽子的年轻后生崽,好多无风起得三个浪的刁钻妇人,只要是亏理的,在族长剪秋面前,是条龙,给我盘起来;是只凤凰,给我收拢翅膀。哪个吃了雷公胆,不是蛇匿鼠伏,乖乖听话? 茵陈怕是三里路远,听到剪秋咳嗽一声,半夜三更可能会做噩梦;或者,吓得会飚出一股小尿,尿湿前面大半个裤裆,走路得夹紧双腿啊。 茵陈可能是前世剥了剪秋的皮,喝过剪秋的血,吃过剪秋的肉,嚼过剪秋骨子上的筋筋渣渣,这一生,天王老子专门安排剪秋来收拾她。怪就怪自己粗心大意,开口说话之前,没有瞄一眼剪秋这个瘟丧在不在场。 算了吧,抓紧开溜为上上策。 住在松山冲牛肝石山脚下的二十五伯伯,翘着白胡子说:“世间的事,一物克一物,当真是蛇服流氓耍,马服相公骑。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岁难行。” 大伙儿认为,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剪秋这个一言九鼎的铁汉子,也得服理呀。眼下,剪秋只服两个人的理,一个是党参,一个是女贞。 女贞是我大姑奶奶瞿香的宝贝孙女。 俗话说,公公奶奶疼头孙。而女贞,正是我大姑奶奶瞿香的头孙。小时候,我大姑奶奶对于女贞,含在口里怕溶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痛了。这个天使般的女孩子,自从长沙某个高级女中毕业后,变了一个模样,天晴不见影子,落雨不见脚板印,说是去搞革命运动,革什么命呀,革谁的命呀。 我大奶奶慈菇,习惯地用针黹子在浓密的头发上抹抹头油,在五分厚的鞋底上纳着十字结。我大奶奶对我大姑奶奶说: “姐姐,哎,你那宝贝孙女,女贞,和姐姐年轻时候一个模样,活脱脱的美女呢。” 这话好听,受用。 但我大姑奶奶瞿香,满脸都是愁,低声对我大奶奶悄悄说: “老弟嫂哎,你不晓得底细,我心里结着蜘蛛网一样的愁呢。你帮我评评理 ,一个女孩子,不学女红功夫,偏偏要去读书;读书归读书,读完书,安安生生做个老师不好吗?规规矩矩嫁个男人不好吗?她像着了魔、中了邪,偏偏要去闹革命。革命是女孩子闹的吗?闹不好,是要送命的事。哎呦喂,为了女贞子,我算是操尽了神思,急白了头,栾心都急肿了!” “姐姐哎,你莫咯样急哪。你听我老弟嫂讲哒,我比作你,牙齿急得梆梆硬,舌头急得稀稀软。女贞不是个小孩子了,她是个读了书的聪慧女子,她怎么选择她要走路,肯定有她的道理哒。况且,我们也不可能天天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去教训她哒。” 我大爷爷也劝我大姑奶奶:“老姐哎,女贞珠算盘子大的字,不晓得认得几个大桶那么多呢。她的脑袋,比我们的脑袋,肯定灵光得超出我们几百倍。说不定,她的将来,是我们西阳塅里的大人物呢。老姐哎,看开一点想,你就想得哒!” 第4章 乡愁图 上夜课农民大哥,农民大嫂,陆陆续续离去。留下女贞、党参、剪秋、我二伯父瞿麦,兴致勃勃,还在商量什么机密大事。 我大爷爷记得,女贞这个花一样的外孙女,当真有用。那是她八岁还是九岁的时候,随奶奶瞿香来添章屋场,给舅爷爷祝寿。女贞用一片大荷叶,包着一份特殊的礼物,打开一看,是一包半干半稀的黄牛粪。 老古板人讲,三岁看老,八十看老。八九岁的女贞,晓得肥是农家的宝,庄稼少不了这个道理;晓得一粒谷、一粒粟,来之不易这个道理。不怕臭,不怕脏,这样的女孩子,恐怕打着灯笼都难寻呢。 我们西阳塅里的农哈哈、农哈巴们,自古以来就讲,吃的靠粪,住的靠粪,穿的靠粪。没有一缸粪,饿得人发困。 所以,有个时候,我们常常骂那些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小痞子,是吃了自家的饭,屙野粪的人,常说一寸长的木头,都可以做水车叶子的背闩子,冒得卵用的小痞子,做个背闩子,都没有资格。 我大爷爷枳壳,二爷爷陈皮,无论天晴落雨,雷打不动的规矩是,天毛毛亮,雄鸡公子还未穿上裤子,出声打鸣,就得出门去捡野粪。一人一把四块指的收粪扒子,一人一担高竹椅箢箕,顺着人与动物的足迹走,阡陌小道走。山沟里,河洲上,有水草的地方,牛羊必至,牛粪、羊粪,狗粪,必多。若是捡到夜行人的粪便,那简直是捡到宝了。 收回来的粪便,倒在大粪缸内,让其发酵。之后,浇在刚烧好火土灰堆上,那可是一等一的水稻底肥、追肥。 生发屋场的生发饭铺,掌柜是滑石痞子。唷嗬咧,他老人家一年四季,喜欢弯着个筲箕子腰,双手反套在后背的袖笼里,像个吃禾叶子的老螳螂,一步一点头,走十几二十岁,打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完喷嚏之后,高叫道:“哪个女人又在和我合八字?” 厚朴痞子骂他:“白蚁看见你吞口水,你还有心思讲骚狗公子的一样的话。” 滑石痞子说:“屌弹不扯,心里不好。不讲不叫,阎王不要。” 吐完一口大大的浓痰,滑石痞子用脚尖把浓痰拖成一个惊叹号。 滑石痞子不管家中有事没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早晚各一次,往我家添章屋场跑。他那瘦竹杆样的女人,坐在竹椅子上,巴掌拍在膝盖骨上,咒骂老男人:“你是怕脚板心里的虫子,不得死吗?又出去垂死呀。” “垂死”,是西阳塅里的正宗土话,意思是去寻死路。滑石痞子“呸”了老堂客一口:“长发妇娘,你晓得几个初一十五,莫老是叫叫叫,叫得老子心烦躁,送你逆风两个耳括子,你才舒服,是吧。” 任何事,习惯了就好。滑石痞子的老堂客们,晓得自己的老倌子,喜欢出去垂死,就他去垂死吧。有时候,老倌子没有准时出去垂死,老帽子便催促:“怎么还不出去垂死?” 滑石痞子到我添章屋场,无非就是聊天、打屁、翻古、讲新闻。吸几口水烟,喝一杯老柄茶叶沏的、浓得比牛婆子尿还黄的茶水。 我大奶奶慈菇,专门给滑石痞子配了一个蓝荷花的粗瓷饭碗,开水是我七姑母紫苏,用一个外形像牛角的沙窝子烧的,茶水用烟火的气味,没办法,滑石痞子就好这一口。 对不起,带白芽子的头春茶,我家是舍不得拿出来的,要拿到神童湾老街上,或者是濲水街上,去换糙米子,或者是去换晒干了老红薯米的。毕竟,填饱肚子,是家里一等一的大事。 滑石痞子喜欢趁热喝茶水。滚烫的茶叶子水,久久含在喉咙里,烫得喉咙舒舒服服。然后,“咕咚”一声吞下去,肝、肺、脾、心,无不爽爽利利。 每喝完一次茶,茶水的颜色,就会在碗内留下一条等高的海岸线,或者是喀斯特地貌多彩的褶皱线。时间长了,海岸线或者是褶皱绒,层层叠叠。我的祖辈们,从不担心,海岸线和褶皱线,会引发什么地震、海啸。 一个礼拜的时间,我大奶奶会吩咐我七姑母:“紫苏,你把滑石痞子的茶碗,夹到红炭火里,煨一煨!” 烧剩下的木炭头,通红通红,用火钳夹在碗中,一擦、一抹、一转、一拭,海岸线和褶皱线,消失不见了。这个方法,剪秋族长的父亲雪胆老倌子说,那是一个山顶洞人的老倌子教的。 喝完浓茶,就该好好享受一口好烟。 滑石痞子的爷老倌子,曾经在东京做过同盟会的会员。滑石痞子本人,在南京一住就是十几年,早就喜欢加了香料烤炒的香烟。 滑石痞子从耳朵上取下半截多长的纸媒子,我爷老子决明,扒开火塘,夹来尚有红色的木炭头,滑石痞子一点,一吹,纸媒子红了,冒着小青烟。 我二奶奶茴香,从神龛下四方大桌子上,捧来磨得发光的铜烟壶,递给滑石痞子。老痞子掏出皱巴巴的油纸团,慢慢地展开,里边是南京寄来的黄灿灿、香喷喷的烟丝。滑石痞子娴熟地将烟丝填满铜烟壶的烟斗口,猛地吹燃纸媒子,点上火,嘴巴在弯曲的烟杆嘴口猛吸几口,烟壶的水声“咕噜咕噜”,像是秦淮河畔,驰过一列小火车。 吸完一斗,再吸一斗,还吸一斗,滑石痞子半闭着嘴巴,仰面朝天,老半天不做声,嘴里、鼻孔里,慢慢地漏出烟雾,等到烟雾漏完,才完全张开嘴巴,大声喘气,按着就是一场剧烈的咳嗽,咳得眼角上出了泪水。咳完后,吐出一团荷包蛋一样大的浓痰,用快穿底了的布鞋底擦拭干净,才伸出瘦脖子,说: “舒服,当真舒服啊!” 照例,滑石痞子再装满一斗烟丝,将铜烟壶、油纸包、纸媒子,递给我大爷爷枳壳老倌子。 我大爷爷平时吸的烟,是自家种的旱烟,又叫山烟,辛辣,够劲,劲呛。卷喇叭筒的纸,先是一本《三字经》,后是一本《增广贤文》。由此可见,我大爷爷满肚子都是诗文和古训呀。 山烟远不及滑石痞子从南京买过来的香烟,香烟醇是醇,更多的是烟里有太多的市侩井气息。我大爷爷猜想,吸多了城里香烟,就会变作奶油小生,男人的根,可能也会吸没了。 吸上山烟,才会给男人蓬勃的力量。 虽然说,吸香烟不过瘾,但是,滑石痞子每天送上六斗好烟丝,就是天大的人情呀。若不晓得滴涓之恩,当涌泉相报,这种人,与动物有什么区别呢?还不如养一条看门的狗,狗都晓得摇尾巴呢。 第5章 我大爷爷的成名武器 端午的水,屈原的怒,老百姓的泪。滑石痞子转过脸去,兀自盯着胡麻台上金门形的上空,从乌云中劈下来的太阳光线,直接劈在清明时节挂在坟墓上的纸花上,还带着一大串大大小小的光晕,似乎要剜走所有的黄褐色的眼球。 “三光三暗,洪水冲田墈啊。”滑石痞子心里慌慌的,忙问我大爷爷枳壳:“今年高灯河里,还赛不赛龙舟?” 我大爷爷是高灯河龙舟赛丰乐龙舟会的鼓手,自然有渠道,晓得赛不赛龙舟的消息。 高灯河里,春旱,旱得只剩下一条小河汊子。没有水,赛什么龙舟呀。 我大爷爷枳壳,遇到不开心、不痛快、不爽利的事,常常会不自觉地发出一声不亚于闷雷、不低于虎鸣的长恨声。 我松山冲的二十五伯,多次劝告我大奶奶,发长恨声是最不吉利、最要不得的大事,会把自家的龙脉恨断。 我家里平时大大小小的事,只要是我大爷爷开了天断,所有的人都不敢反对,包括我大奶奶。但唯发长恨之声这件事,我大爷爷只得听我大奶奶的。 我大爷爷正欲习惯性的发长恨之声,有意无意瞄了我大奶奶一眼,突然发现,从我大奶奶的眼睛里,飞出两只雪白的回旋镖,直接将我大爷爷梗在喉咙里的语话语,划碎成无数朵雪莲花。我大爷爷张大的嘴巴,立刻半闭,轻哼一声: “没水,龙舟只怕是赛不成了。” 阿魏痞子,厚朴痞子,走到我添章屋场前面的安门前塘的石码头边,石码头是一块横卧的墓碑,墓碑旁边的柳树上,挂着三个黄色的蝉蜕,厚朴痞子不敢暴矜天物,小心翼翼把蝉蜕摘下来。站在安门前塘对岸蔬菜土摘黄瓜的游击四外婆,突然打声招呼,差点把厚朴痞子吓倒,掉进水塘里。 走上添章屋场的地坪,有三级河卵石砌的台阶。那是我二爷爷陈皮,从西阳河懿家坝的沙洲上,挑回来石头,用三合土砌的。 阿魏痞子朝我大爷爷拱拱手,算是盟兄弟之间打了招呼。见旁边坐着一个纳鞋底的小媳妇,阿魏痞子问我大奶奶:“老弟嫂,这位女子是哪个?” “茅根的老婆,黄连,刚过门不久。” “这么大的喜事,枳壳,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把我当盟兄了?” “阿魏哥哥,小孩子的事,何必惊动大菩萨呢。再说,茅根与黄连拜堂,没有办酒席。” 我们西阳塅送礼是有讲究的,拜堂和丧葬是不准补礼的。 阿魏痞子与我大爷爷枳壳老倌子、厚朴痞子、滑石痞子闲聊几句之后,摸出一块光洋,递给我大奶奶,说:“老弟嫂,你把茅根和瞿麦喊回来,送我去浏阳。” 一块袁大头的光洋,足可以买好几担糙米子,足够抬轿的轿夫子走浏阳三四个回合。这么重的聘金,吓得大奶奶慈菇缩手缩脚,不敢伸手去接。 滑石痞子出来打圆场: “收下吧,收下吧。人家阿魏痞子的叔父克斋公,好且在左宗棠麾下,做过大将军,南疆喀什府的二品主牧官。这点小事,算什么。” 事实上,我们这个家,明里暗里,曾无数次接受过阿魏痞子、厚朴痞子等人的资助,弄得我大奶奶、二奶奶都不好意思了。 我的两个奶奶,我七姑母紫苏,立刻将轿子清理干净。我大伯母黄连,躲在毛边纸糊的窗户里边,偷偷哭泣。等到我个伯父,抬着阿魏痞子,上了东去的兵马大路,才悄悄地溜出房门,问我大奶奶:“妈妈,茅根要几天才回来?” 我大奶奶看着面黄肌瘦的儿媳妇,拜堂一个多月了,还不见红润,心里特别的痛。我大奶奶对我大爷爷说:“过完端午节,你到濲水街上去,买二担糙米回来,磨成米粉,做成糊糊饭,拌上野菜,看能不能挨到中秋节?” 到中秋节前后几天,一季稻可以收割了,意味着不要饿肚子了。 我二奶奶帮我大奶奶的腔:“是啊,千万别饿坏了孩子们。”我二奶奶所说的孩子们,当然包括我十五岁大伯母。 我大爷爷忽然笑道:“有了钱,谁叫你莫买大黄瓜吃?”这是一句老古板人留下来的笑话。 我大奶奶被逗乐了,说:“老倌子,你呀,是叫化子摔倒在雪窝里,还要打三个滚子,穷快活呢。” 我七岁半的爷老子,决明,直到下起大雨,才骑着大黄牛犟犟回来,手里提着一串柳条儿穿过腮口的鲫鱼,大约有两斤多。有一条三两重的鲫鱼,生命力极强,兀自摇摆着身体,表示强烈抗议。 煮鲫鱼需要用猪油煎,或者炸,炸得两面焦黄,再放上辣椒、生姜、大蒜籽、煮出白白鲜汤,再放上葱花、紫苏,才好吃。 可是,眼下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穷苦人家,只要有东西填饱肚子,哪还有那么多的讲究!烧开一锅水,将鲫鱼倒进锅里,煮熟,放几颗粗盐,多熬一点鱼汤,对于不争的肚皮来说,能哄上一两个时辰,总是好事哟! 我爷老子决明,虽说年纪还小,但从骨架上看得出来,即便以后长大了,也没有我大爷爷那么高大威猛。 到了我这一代,更是惨不忍睹。我娘老子经常和我说,我的王蜂子腰,没有我大爷爷的脖子粗;我的手脖子,没有我大爷爷的大拇指粗。这话,我是相信的。 我大爷爷枳壳的成名武器,是三个爆栗子。想想,我大爷爷擂钵大的拳头,三个弓起的指关节,犹如三个六镑锤子,用力敲下去,只怕有三四百斤力气。 我大爷爷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但是,世界上经常碰到不讲道理的人,刁钻的人。这时候,惹发了我大爷爷的冒火的脾气,那就不得了了。 “信不信?信不信?老子三个爆栗子,敲得你屙稀巴巴!” 当年,整个西阳塅是,从上西阳塅的天子地、龙潭坝、三芲坳上、胡家井、白竹山、忠家塘、大坟山、张家台上、枣子坪、旷家台上、王家岭前、太婆冲、唐朝庄、李家祠堂门口、梨子垴、倒挂金、朱元冲、蒋家堂,到下西阳塅的林家湾、石碧山台上、鲍家屋场、响堂铺街上、绳祖地、茅屋街上、学堂门口,树山里、黄庆门口、滋德堂、白石堡、刘家屋场,胡麻台上,篷家台上、五星坪、胡家塅、竹山湾,三槐庄、朱英台、花门朝、汲江桥、莫奢托、鸟雀芲街上、油麻坨、茄子坳、哑子湾、野鸡坳、朱下观,吉祥寺、大埠桥、明和洲上、师善堂、曾家排上、王家庄、白鹭湾、犁头嘴,留传这么一句话:宁遭天打雷劈,莫挨枳壳三个爆栗。 民国七年,厚朴痞子点名要大爷爷去宝庆府的廉桥街上,去挑贵重的中药材。为啥?人人怕过寒婆坳,寒婆坳上住着三个小土匪。 我大爷爷挑着两百斤重的药材,过了青树坪,上了寒婆坳,已是中午。看到三个小土匪,吆喝着来抢我大爷爷的货物。 我大爷爷放下担子,先把话挑明:“就凭你们三个小身板、小骨架的小混子,也配做土匪?你们千万不要惹发我的冒火脾气,老子发起火来,我一人送你一个爆栗子,打发你们回你娘的肚子去,重新锻造过!” 第6章 饥馑时期的爱情(1) 结果是,第一个土匪被敲得大小便失禁,不久便死了;第二个精神失常,疯掉了:第三个未挨爆栗子的,逃跑时,慌不择路,摔断一条腿,瘸了。 其实,我大爷爷只用了六七分力气,如果真用九九十足的力量,只怕三个小脑袋瓜,当场会敲出九个天井,红的、白的、辣的、酸的,一齐往外喷;唢呐、锣鼓、大小铜钞、爆竹,一齐朝天响。 这件事情,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传到西阳塅,哪能不轰动?人家一看我大爷爷,山一样的汉子,哪个人不吐舌子?哪个人不钦佩? 我大伯父茅根与我大伯母黄连,是古历三月十二日拜堂成亲的。那时,黄连刚满十五岁,身子骨单薄,像一根暴晒之后的绿豆芽,萎萎的、蔫蔫的,走路好象在打瞌睡。若是在冬天,老北风一个劲吹,只怕黄连是断了线的风筝,不小心吹到半空中去了啊。 黄连命苦啊! 她娘老子,本是一个逃荒来的外地女子,可能是三天吃不上两餐饭,饿坏了身体。我大奶奶见到她的时候,一直是个病秧子,终年药罐子不离身。好不容易挨到黄连七八岁,就一命呜呼了。 黄连的爷老倌子,是个驼背子,两个眼角上永远挂着两个半粒米的白眼粪,在泪光中尤为显眼。 乡下人喜欢拿他的驼背取笑他:“你是不是偷了大户人家用大瓦钵子蒸的梅菜扣肉,藏在背上?” 驼背也不恼,说:“没偷过梅菜扣肉,我背上的肉球,是我爷老倌打发给我的一座山呢。” 别人问驼背:“那叫什么山?” 驼背说:“穷山。” “穷是一座大山吗?” “难道不是吗?总之,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驼背这么一说,说得人人面面相觑,反手去摸自己的后背,仿佛自己也是一个背着一座穷山的驼背子。 驼背力气小,做长工、打短工、挑担子、抬轿子无人请,只得租几亩薄田勉强种着。 三月初六日,驼背背着一条竹禾枪,一把砍柴刀子,走到麻油垇的山头上,砍一些老梽木、青冈木做柴火,打算卖到篷家台上南星老爷家去,换两个铜角子,换几粒粗盐。 驼背看到太公山后面的水塘里,大约是缺氧,死了好几条瘦鲢鱼子,大约有六七两一条吧。 驼背心里想,家里好几个月未开过荦了,捞上几条鱼,好且打个牙祭,祭一祭自己和小女儿黄连的五脏神。 不料,驼背一脚踩在虚土上,直接滚入丈余深的水塘中,三口黄汤水,灌入肚子里,要了他的小命。 待到黄连哭哭啼啼来寻人的时候,驼背一头泥淖,浮在水面上,已经发肿发臭了。 驼背这种人家,穷到敲壁无土,扫地无灰的地步。 乡里乡亲们,实在想不出办法,拆了两间烂茅草房子,取下十六根松树,请了偏脑壳、申长子锯了板材,钉了一口薄棺材,无需堪舆先生看日子,三月初八,大家一齐打个帮手,打声“哦豁”,抬到太公山,几十扒头的土剐下去,踩紧,算是埋了。 抬棺上山的路上,驼背的棺榨材缝里漏着尸水,弄得黄连和姐姐,也就是黄柏的老婆,一身的尸臭。 驼背的爷老倌死了,房子拆了,黄连的家就没有了。在姐姐家住了三天,黄连便嫁给了我大伯父茅根。 黄连从小跟着她娘老子唱山歌子,到了十三四岁,山歌子唱得特别好。我大伯父茅根,听着听着就入迷了。 我大奶奶问茅根:“崽啊,你想讨一个什么样子的女人做堂客?” 我大伯父憨笑着,说:“会唱山歌子的女人,最好。” 我大奶奶故意说:“茅根,你的要求还蛮高呢。这方圆二十里,哪有会唱山歌子的女孩子?我得去打听打听。” 我大伯父一听,就上了心,说:“娘哎,你怎么不晓得,黄柏那个姨妹子,就会唱山歌哒。” 我大奶奶问道:“黄柏那个姨妹子,叫黄连,是不是?她的人品姿式,要得啵?” 我大伯父说:“要得,要得,硬是要得的。” 黄连的爷老子,驼背老倌死了,米缸里没有一粒糙米子,布袋里没有一个铜角子。要埋尸,多多少少要花几块钱,是不是啊。 我大姑母金花,是地方上公认的聪慧女子。金花对我大奶奶说:“娘啊,给我大弟弟茅根娶老婆的机会来了,管快不如先动手,凑几个钱,送过去,给黄连她爷老子办丧事。待驼背老倌子入了土,三日之后拜完坟,就娶过来。” 我大奶奶想得清楚,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儿子茅根,快二十三岁了,婚姻大事,当真耽误不得。 但是,没有钱,等于干着急,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子。 我大奶奶私下和我大爷爷商量筹钱的事,我大爷爷愁得恨恨不已,正若长叹,被我大奶奶捂住了嘴巴。 只有去找族长剪秋。剪秋说:“卖田地吧。” 说到卖田,西阳塅有句老话,叫做崽卖爷田心不痛,标准的败家子。田,就是祖产祖业,卖田地,意味着家道中落,或者走投无路。我大爷爷心里,仿佛有一千把针黹子,同时在戳。叫我二爷爷陈皮,跟着剪秋,去找篷家台的南星老爷。 南星老爷是一个极为念旧的人,念我叔太公,曾经是南星老爷的父亲、湘军大将宫保胡子的手下一员战将,与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军队鏖战,战死在江西湖口县。 写下借据,我二爷爷愿以两亩六分八厘田的卢丘作抵押,族长剪秋作担保,向南星老爷借了两块大洋。 有了钱好办事,先替黄连还清埋葬驼背爷老倌所欠的债务,再帮黄连买了四块布料,帮茅根买一块布料,请了太婆冲的二十裁缝,做了几件衣服。 我们西阳塅,把拜堂成亲说成是行鞠躬礼,无非就是向神龛上的“天地国亲师\"行三鞠躬,向双方长辈、族尊三鞠躬,最后是夫妻交拜,童子秉烛,抱财入洞房。 字如其人啊。 在我们整个西阳塅,只有我们的族长剪秋,膝盖骨上做得文章。若是红白喜事写对联,剪秋醮墨挥毫,笔走龙蛇,那字体,那意境,哪个不赞叹。 当然,族长是必须尊敬的。我剪秋族长,和大爷爷、二爷爷,还是未出五代的兄弟。但我大爷爷,二爷爷,专门到剪秋家里去请他来,主办茅根和黄连的婚礼,这就是礼数。 “族长啊,我家小孩子拜堂,要惊动您这位大菩萨呢。” 其实,族长剪秋才三十多岁,我二爷爷根本不需要用一个“您”字,称呼剪秋。 剪秋听了高兴,说:“两个哥哥,拜堂成亲是千百年的好事,总得好好庆贺一番,让我们这一房的人,都来沾沾喜气。” 我大爷爷脸上兴奋,说:“老弟,莫搞大了场面,我们总共才蒸了四碗扣肉,若是放开肚子吃,我一个人吃完,还填不饱肚子的一个角呢。” 剪秋说:“大哥哎,我们是未出五代的兄弟呢,别拿我,当外姓人看待啰。一亲房,二亲戚,三朋友,四邻居,来庆贺,你好意辞退冯?你的一世英名,面子往哪里放呢?” 我们的祖先,是元末明初从江西吉安府泰和县迁过来的,到我大伯父茅根这一代,是二十一代,是才字辈。 才字辈的人,添章屋场房下,有三十三兄弟。剪秋族长,属添德屋场房下。所以,添德屋场房下与添章屋场房下,又隔了一层亲。 自称半个神仙的我二十五伯父,对我大奶奶说:“老婶婶,你只怕我们这帮侄儿子,吃了你家的疙瘩饭?” 我大奶奶半嗔道:“大侄子,是你们看得我家茅根起,抬起鼓来打。都是本家的亲房,请你们来,还来不及呢。” 第7章 饥馑时期的爰情(2) 掌厨的大师父是我竹山湾的七伯父,一双眼珠子,挣得又大又圆,舌头好像是横咬在嘴里,说话时喷着小痰小水,说: “老叔哎,老婶哎,客人多了,加几张桌子啰,无非就是圆的红薯粉丝,多买几尺长;无非就是七八两重的鲢鱼子,多买几条;无非就是新鲜的黄花菜,多摘几朵吧。” 我大伯母黄连,似乎还未从丧父之痛中恢复心智,似乎还太幼稚,依然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拜堂的爆竹子一响,主持仪式的剪秋高喊: “新郎新妇入堂!” 众人簇拥着黄连,催她赶快去拜堂。黄连平时喊茅根,都是一句一声清甜的哥哥。黄连问我大姑母金花:“今天是我和茅根哥哥拜堂成亲?” 金花一张甜嘴巴,说:“祝老弟和老弟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邻居家双层下巴的胖妇人茵陈,直口直嘴,说:“拜完堂,你和茅根哥哥就是夫妻了,晚上,两个人可以抱在一起困告告了。” 金花啐了茵陈一口:“你呀,你娘老子给你洗三朝澡澡,肯定未洗干净。你那嘴巴子,活像块抹灶台的抹布,满是油污。” 黄连是个天生的痴情女子,每天跟在茅根的屁股后面走,前屋跟到后屋,秤不离砣,砣不离秤。轻轻地、悄悄地说着别人永远听不到的知心话,似乎又永远说不够。 我家添章屋场,建有九间正房,正中三间,中间是堂屋,进深较长。东西两边,各批三间,出橹阁的房子,叫做横堂屋。 老古板的风俗是,进屋的右边为大,在边为小。我大爷爷和大奶奶,当然是住右边的横堂屋,我二爷爷和二奶奶,只能住在边的横堂屋。 我大伯父茅根和我大伯母黄连的新始洞房,紧挨着我大爷爷和大奶奶的房子。白天,男人们下地干活去了,我大奶奶喊开黄连的房门: “黄连,妈妈问你一个事哒。” 黄连双手搓着衣角子,说:“妈,您问吧。” “你这个月,有没有来过好事?” “妈。我不懂,什么叫做好事?” “好事你都不懂?黄连,每个女孩子,到了十三四岁,下体里,每个月都会流出血水。” “嗯嗯,好像流过一两次,后来,又没有了。” 我大奶奶抚摸着黄连枯黄的、分岔的头发,明白了,这苦命的孩子,饭都吃不饱,命也保不住,哪还有什么好事来啰。 眼下,我大奶奶的责任,是抓紧黄连的营养补上来。悄悄地在厚朴痞子那里,买了当归、党参、阿胶几味中药,炖在老母鸡里,专给黄连一个人吃。 眼见我大伯母的脸色红润起来,头发光泽起来,我两个奶奶,才开心地笑了。 我大伯母茅根,大伯母黄连,拜完堂才一个多月的时间,生漆搅在桐油里,桐油搅在生漆里,浓浓稠稠,哪里分得开? 当时,我大伯父要去浏阳给阿魏痞子当轿夫子,黄连默默地扯着我大伯父茅根黑大布衣褂子,就是不做声,就是不肯松手。 我大伯父的心儿,胆儿,肝儿,肺儿,肠儿都溶化了,化仃成一团软软的泥巴。 我大伯父轻轻地抓住我大伯母微微颤抖的、瘦削的双肩,一口口急促的、热乎乎的气体喷在我大伯母的脖子上,我大伯母感觉到微弱的痒意,心中的江春水,在眼中荡起星辰般的涟漪,而我大伯父像荡着双浆的追风少年,在我大伯母两个眼睛的春湖里,“咿呀咿呀”地前行。 我大伯父轻声地对我大伯母说:“哈巴妹妹,我三五天就回来了,你担心什么?” 我大伯母,顿时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咪,躲在我大伯父的胳肢窝里,双眼通红,眼泪像吊起高山上的春天小溪,漱石般的跌下来,依然不说话,依然不松手,仰起倔强的头,痴痴呆呆地望着我大伯父。 我大伯父像丢失了两个魂,五个魄,说:“黄连妹妹,你怎么不相信我呢?”这口气,分明是对我对大姑母金花的四岁半女儿公英,说话的口气:“到濲水街上,我给你买一盒烘糕回来。乖,听话啰。” 百十里外的龙城县双正街上,赵家铺子的烘糕,用糯米粉、米粉、谷麦子粉、蜂蜜糖、甘遮糖做的烘糕,长三寸二分,宽一寸二分,通体金黄金黄,吃起来,格外脆、香、甜。 我们平日里,走亲访友,用纸片包着十多片、二十片烘糕,用染红了的竖麻绳绑一个十字结,中间贴一张窄窄的红纸,送礼给人家,算上无上的荣光,倍有面子,出手阔绰。 我大奶奶有个陶制的坛子,下边放着生石灰,防水吸潮。坛子的上半部,放着甘蔗做的片糖,龙城县双正街产的烘糕。 石灰坛子藏在我大奶奶的屏风床下,一般人是轻易看不到的。据我爷老子决明回忆,他曾偷吃过我大奶奶半片片糖,结果被我大奶奶,用干了的黄荆条子,打得屁股开花。 那时候,在我们西阳塅,没有片糖、烘糕哄不好的夜哭郎。 我大奶奶见茅根久久未出房门,竖着耳朵听,听出了一点名堂,推开儿媳妇的房门,假装训床儿子茅根: “茅根哎,你做好事,买烘糕,你多买一盒啰。可怜你大姐的儿子,芡实,才七八个月就没奶水吃,每天拿点米粉糊糊,去哄他的小瘪肚子。可怜呀,造了三世的孽呀,饿得芡实黄皮寡瘦,活像是饿了五百年的石猴子!” 这不明晃晃的为难我大伯父吗?做点好事修点德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个时辰,我大伯父的口袋,布挨着布,布贴着布,布撞着布,几时装过硬当当的铜板呀! 说得可怜一点,布袋子里,虱婆子的蛋蛋都没有装过一个呢,更莫提毫光闪电的银元宝! 况且,雄鸡公子能当马骑吗?即使是我大伯父有钱,胆敢一次性去买两盒烘糕吗?嗨,嗨!那是达官贵人,富家小姐、阔太太消费的奢侈品,我们穷苦人家,做好事啰,嘴巴角上各打上两个大巴掌,打死那馋虫子算了! 穷人算账,是分掰开手指头、咬破指甲盖算。买二盒烘糕的钱,足可以买十多斤糙米子,配上瓦罐坛子的腌白菜、腌榨菜叶子,腌萝卜菜叶,粮仓丝篾箩筐里的干红薯米,干红薯片子,扯一些野芹菜、荠荠菜、婆婆丁、灰灰菜、梧桐草、野竹笋、地衣、野藠头、稀稀拉拉,汤汤水水,将就将就,能哄着一家人三四天的肚皮呢。 但我大伯父一看我大伯母眼泪涵涵的样子,心里隐隐地痛得很呢。索性眼睛一闭,咬紧二十四颗砧板牙,横下一条狠狠的心,答应了我大奶奶的要求。 第8章 阿魏痞子的故事 我大奶奶连忙向我大伯父使眼色,意思是,说话的是徒弟,听话的是师传。我说是反话,你这个师傅应听懂呀,千万千万,莫去花那个冤枉钱,买什么烘糕呀。 我大伯父茅根终于开窍了。避开我大奶奶,弯下身子,厚厚的嘴唇,覆盖在黄连的嘴唇上。 哪料到,黄连竟然咬住茅根下嘴巴皮子,不肯松开。 外面,我大爷爷在喊:“茅根,你晓得个四时八节啵?做事,老是啰啰嗦嗦,婆婆妈妈,还像个男子汉吗?” 我大爷爷一喊,吓得我大伯母手脚都软了,我大伯父才脱了身。 我两个伯父,抬着轿子,沿着东去的兵马大路,过了生发屋场,胡家塅屋场,斋里屋场,很快消失在茫茫烟雨中,不见了。 我大伯母黄连,就丢了魂似的,穿过二爷爷家披房,拉开后门,小跑到响堂铺街上厚生态药房门口,已经看不到我两个伯父的身影了。 过了一条引水的沟,药房前面的拴马石上,坐着或蹲着一群老倌子、老太婆,缺牙少齿的嘴巴,任由想象,信马由缰地聊着一些陈古十八年的往事。 我大伯母心里想,刚嫁过来一个多月的小媳妇,坐要个坐相,站要个站相,如果间在老倌子老太婆中,乱讲乱说,背后人家肯是会指着自己的背皮骂,又是一个辣姜婆,一个长舌妇娘。 折回身,一双小脚往北乱跑,过了胡麻台,篷家台,竹山湾,三槐庄,远远看到两个伯父,抬着轿子,过了小河上的石拱桥。可恨的是,荷花池旁边的房子,拦住了我大伯母的视线。 我大伯母黄连。眼看追是追不上了,心也跪跑慌了,腿也跑远软了。放缓脚步,走到荷花池畔。 荷花池中,哪里是开着一朵朵鲜艳欲滴的荷花呀,分明是一群姿势各异的小女孩子,在微雨中轻歌曼舞啊。 我是其中的小女孩子吗? 梦里是,梦外不是。 我大伯母黄连,看得痴了,傻傻地流下眼泪。摘一张荷叶,盖在头上,叹一声气,往回走。 石拱桥的小溪流,“哗哗”地流着水;石拱桥上黄连,泪水被雨水模糊了。 我大伯母回来的时候,坐在响堂铺街上厚生泰门口栓马石的老倌子、老太婆,还在瞎聊。 族长剪秋有五兄弟,剪秋的父亲,老族长雪胆,也有五兄弟。在西阳塅里,雪胆算是喝过无数瓶墨水的人。今日,拉着一张醉得酡红的马脸,迈着班师回朝的步子,捋着三寸三分长的白胡子,旁若无人地自吟: “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 剪秋的大儿子,茱萸,订婚的女子,正是我大姑母的小姑子。我大姑母的婆婆,和剪秋是亲家。雪胆是剪秋的父亲,老婆子自然得尊重雪胆老倌子。 我们西阳塅里的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到了冬天,喜欢戴一顶粗黑大布做的圆帽子,久而久之,我们喜欢把戴黑帽子的老女人,叫做老帽子。 我大姑母家的老帽子,耳朵有点聋,问雪胆老倌子:“亲家,你讲的么子话?” 雪胆老倌子,年青时读书,读的是白眼子字,记得上一句,忘了下一句。加之年纪大了,更糊涂。便训斥老帽子:“你怎么不懂礼貌,打断我的话柄?刚才讲到哪里去了?” “莫七中神,犹为可怜。”老帽子表示出无限的悲悯心,说:“莫七年纪轻轻,中了神,可惜了,当真可惜了!” 雪胆老倌子结结巴巴地辨论:“木直中绳,輮以为轮。” “亲家翁呢,你莫讲了,快莫讲了!”老帽子大声说:“还有得救吗?厚朴痞子的中药治不好,去找鲍家屋场的秦皮匠看看,莫七是不是遭了仇人的暗算,中了半化子师传乱放的梅花掌?” 气得雪胆老倌子,三寸三分长的白胡子,一根根胡乱抖动,大声吼道:“聋子讲瞎话,瞎子讲鬼话。” 一旁磨牙床的厚朴痞子,不厚道地大笑了,笑得脸上盛开着黄色的、白色的金银花。 “雪胆哥哥哎,您做点好事啰。”厚朴痞子劝道:“不要每天尽唱那些打屁不挨腿的诗文,您学学我的盟弟,阿魏痞子,多教几个有用的学生。” “你晓得个屁!”雪胆老倌子正在气头上,厚朴痞子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我承认,我是不晓得个屁。”厚朴痞子说:“哈哈,老哥哥,你家里的田,以后不要插秧苗,多插一些之乎者也就行;你家里的饭锅子,不用煮米,多煮一些之乎者也就了行嘛,哈哈。” 我们西阳塅有句老话,木条直不直,要过得长刨子,朋友真不真,要过得长时间检验。 我大爷爷枳壳老倌,与春元中学的阿魏痞子,开厚生泰药房的厚朴痞子,四十年的盟兄盟弟,从未红过脸呀。 阿魏痞子出生在书香门第,少年时候就中过秀才。他叔父克斋公,与蓬家台南星老爷的父亲杨昌濬,都是湘军大将曾国藩的麾下。左宗棠收复新疆伊犁,点名问曾国藩要了两个人,一个是蒋克斋,一个是杨昌濬。 后来,杨昌濬做了陕甘总督,蒋克斋做了新疆喀什府的二品大员,妥妥的南疆之王啊。 克斋公知道侄子阿魏痞子的个性,早早地为他谋了个浙江临安府的候补知县。哪晓得阿魏痞子心高气傲,包袱一卷,雨伞一撑,一声鹤啸,与新化的陈天华同学一道,去了日本,喝了三年洋墨水。 后来,我听我娘老子讲阿魏痞子的故事,是这样的: 阿魏痞子带着他的日本袖珍夫人回到家乡后,与他从新疆喀什府告老还乡的二品大员克斋公,关起门来,足是吵了三天三夜。 阿魏痞子说到激动的时候,经管是手舞足蹈,唾沫飞溅: “为自己谋一生之富贵,鸡犬耳!谋一族一域之富贵,小肚鸡肠耳!谋民族复兴与祖国崛起,方为热血君子大丈夫耳!” 阿魏痞子将胸口拍得“砰砰”响,说: “方今积弱积贫之中国,挽危难于倒悬之法,唯教育耳!一人醒,至三人醒,三人醒,而至万万斯人醒矣!万万斯人醒,群情激愤若长江之汹汹,若黄河之汤汤!” “一人一篝,暗夜视之,若萤虫之明。万人万篝之明,若赤霞之灿灿耳!一声若蚁,百声若鸟,万声齐呐,若雷霆,震寰宇耳!” “教民育德,当经世致用,当以实事求是,当以血性,启民智,唤民心,聚民智,富民生,则可鼎国耳!” “悲呼哉!如今外夷践门踏户,杀人如麻;肉患狼奔豕突,堂堂乎我中华五千里江山,遍地狼烟峰火。吾彻夜思之,长歌当哭。国危之果,实乃国之因。国危,则民匍,则民跪。痛定思痛,何日而至泱泱众生,如乎昆仑、如乎泰山而站立耳?唯教育耳!补泱泱众生之骨髓耳!” “旧式教育之法,教民唯忠唯诚,教民唯德为仁,教民抱残守缺,教民摇头晃脑,实乃教下跪之法耳!我必弃之!” 阿魏痞子对着一天星月,磕了三个响头,坦然说: “救吾民而站着,救吾国而屹立,方为吾之志!” 叔公克斋公扶起阿魏痞子,喟然长叹道:“纵观吾之一生,杀匪平患千里之外,保家卫国万里之外,今思之,难以挽狂澜于国祚,不及吾侄之鸿鹄。孺子可教矣,吾当成全你。” 叔侄两人商议,逐将慈禧太后赏赐的位于澧州府华容县一千亩上等水田,一次性出售,选择西阳中塅的蒋家堂、茅屋街上、白石堂一带的两百亩荒地,兴建春元学校。到了民国三年,改名为春元高级中学。 第9章 公英 澧州府华容院子的稻田,我大爷爷枳壳,二爷爷陈皮,带着我大伯父茅根,二伯父瞿麦,还有邻居砂仁、黄柏等一大帮赤脚板红脖子们,去当个扮禾佬。 去当个扮禾佬的赤脚板红脖子们,自然晓得,那是上上等的肥肉子田呀。一年种的双季稻,四四方方一丘,少则五方亩,多则十一二亩,完全不是西阳塅里的梯田,什么斗笠丘,蓑笠丘,茶盘丘,夯巴牯打滚丘,鸡啄丘,狗撒欢丘,巴掌丘,弯丘,曲丘,长不像个冬瓜,短不像茄子。 华容院子里的水田,冬天不用修草皮子,烧火土灰;不用沤围子荡,不用施猪粪牛粪鸡鸭粪。冬季种上红花草子,春季两犁两耙,沤烂了,水都是黑色的,全是肥。不用担心天旱,旁边就是洞庭湖,到处是大沟大渠,闸板一扯,几十分钟可以灌满一丘水。 而我们西阳塅里的田,不是青膏泥底的田,就是黄泥板底的田,当真是屙屎不生蛆呀。过了立秋,天老爷不肯下雨,只得从西阳河里,用水车子车进小沟渠里,或者用肩膀挑水,累死人呀。 吃过元宵酒,农业功夫到了手。犁田耙田、修田墈,搭田埂,育秧,施底肥,插秧,扯野慈菇草、四方格子草、烫舌子草、鸭舌子草、水草子、游草子,再中耕踩田,落水晒田,施追肥,打石灰。过了中秋,眼巴巴盼望开镰。 小暑时节,华容院子的稻子,可以收割了。一群穿得烂衣落索的赤脚板汉子,穿上麦秸秆草鞋,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心安理得做扮禾佬。能吃上几天饱饭,塞进几块肥猪肉,做梦都想啊。 响堂铺街上厚生泰药房的东边,是一处三角形的水塘,一亩三分地大的面积。在西阳河的上游,有一道河卵石、草皮筑的草坝子,叫贺家坝。坝水沿着六里路长的水沟,自西向东,汇入三角塘。 梅雨季节,从直冲水库、牙塘、上鸦雀塘、下鸦雀塘、安门前塘冲下来的山洪水,一路滔滔,泻入三角塘。 三角塘不过是过水的塘,自然不能养家鱼。平日里,里边的小杂鱼,鲫鱼,白条,马口,鳑鲏,溪石斑,翘嘴,泥鳅,爬沙鲛,刀鳅,小鲤鱼,一年四季都有。 白条喜欢贴着水面箭一样飞渡,正所谓无风起得三个浪。绿羽的小翠鸟,藏在柔柔的柳条中,忽然一个箭头一样,钻入水中,横着叨出一条花花绿绿的、扁扁的鳑鲏鱼,飞到树上,两只小眼睛,盯着坐在拴马石上的闲人们,似乎在问,苦胆的鳑鲏鱼,你们吃不吃?你们若是不吃,我就不客气了。见没有人搭理,小翠鸟好生失落,将横叼的鱼,打个转,活生生的吞下去。 翠鸟的肚皮还在蠕动,似乎,鳑鲏鱼还没有放弃最后一次挣扎。 厚朴痞子的徒弟,一个十七八岁、白脸书生一样的青年,外号叫做瘦鲢鱼子,闭来无事时,憋足一口气,潜入丈余深的水中,总会摸出几条肥肥的小鱼儿。 我爷老子决明,虽然只有七岁半,潜水捉鱼,早已是一把好手。在三角塘周边的水草里,能摸出大鲫鱼。折一段柳条,捋掉叶片,下面打个结,穿上鱼腮,总有一大串。 厚朴痞子和阿魏痞子都喜欢吃黄鳝。黄鳝这东西,贼溜得很,浑水去摸,是摸不到的,一靠用装蚯蚓的钩子去钓,二靠晚上用灯火照着,用夹子去夹。 我爷老子决明,夜里,左手举着松脂做的小火把,右手拿着一个剪刀样的竹夹子,一夹一个准。 我两个奶奶,看着小蛇一样的黄鳝,嫌太腥,又有股土气,煎鳝鱼片时,耗油太多,叫我爷老子,赶快去送给两个盟伯父。 三角塘的出口处,两边安放着花岗岩的厚石板,中间各有一条凹槽。平日里,农田要灌水,放下湿松木做的大闸板,挡住水。湿松木做的闸板,不容易腐烂,水浸千年松嘛。 到了洪水季节,闸板才会扯上来。但是,水流若是湍急,没有三四百斤臂力,莫想扯上来,除非是从外婆家里想起来! 不是夸我大爷爷,关键时候扯闸板,只有他老人家才做得到。 我大伯母黄连,溜到我大姑母金花家里,抱着芡实,站在响堂铺回廊下边,眼巴巴地盯着东边的兵马大路。 仿佛,空中低旋的燕子,都是我大伯父的影子。燕子们每叫一声,都是我大伯父喊着我大伯母的名字。 七个月大的芡实,在我大伯母怀里,不停不住地演绎着乾坤大挪移,干嚎着。 我大姑母金花,实在看不下去,冲芡实吼几句高腔:“我前世不晓得造了什么恶孽,生下你这个翻天太公。” 芡实哪晓得什么安危,侧身就往母亲怀里爬。金花生怕芡实,从空中掉下来,慌忙接住。芡实用那张沾满米粉糊糊的的尖嘴,拱进母亲的衣裳,准确无误地含着母亲的乳头,吸吮了几口,吮不到任何汤水,用头砸着母亲的胸膛,装模作样干嚎几声,头枕在母亲的肩膀上,低呜了一两声,睡觉了。 睡梦中,还不肯罢休,“呦呦”地哭两三声,表示他有崎岖不平的梦径。 我大奶奶慈菇,最近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总是担心我大伯母黄连,身体与灵魂,各自为政。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还不见儿媳黄连的影子,心里苦涩,不是味道,扯着嗓子喊: “紫苏,紫苏哎,做点好事,快去喊你大嫂嫂回来吃中午饭啰。” 我七姑母紫苏,古历二月十五日,也就是花朝节那一天,正好满了十二岁。她站在半月形的灶台边,踮起脚尖,正在炒绿皮菠菜。 间或中,还要往灶中送几根柴火,正忙着呢。 我七岁半的爷老子,忙说:“我去喊嫂嫂。”再小的男人,也是男人,灶台边,不是男人的用武之地。 我爷老子跑十几步,喜欢右脚踮一下,跳几步;接着又乱跑十几步,再踮一下,跳几步。过了响堂铺街上,没看到我大伯母,心里想,黄连肯定在金花家里。 过了大小两个王麻子的铁匠铺,小圳巷边上,就是大姑爷常山家里。 我大姑爷常山,与我大姑母金花,头胎生的是女儿,四岁多一点的女儿,叫公英。那小嘴巴,不晓得有多少说不尽的话语,活像个叫喳喳的喜鹊子;两条小腿走路。活像个飞溜溜的禾雀子。 公英最喜欢我爷老子玩耍,见到我爷老子,嘴巴子像涂了蜂蜜一样甜,细舅舅细舅舅,喊个不停。 其实,公英就是喜欢跟着细舅舅到圳巷子里抓鱼,鲫鱼,马口,白条,鳑鲏,泥鳅。 细舅舅抓的鱼,放在木桶里。公英抓着鱼,一条一条玩,非把全玩死不可,全搅烂搅熟不可。小手抓不稳泥鳅,泥鳅趁机跑了,公英喊:“细舅舅,细舅舅,泥鳅回家家去了!” 我大姑母骂金花:“小麻姑,你做好事修点德啰,鱼鳞沾在手臂上,以后长到肉里去,就是鱼鳞珠,用刀子刮都刮不下来的!” 公英哪管什么鱼鳞珠不鱼鳞珠,有奶奶老帽子疼着,才不怕娘老子呢。 第10章 借个地方生个子 公英一家房的子,也是杉木板的两层房子,上面一层,留给那些赊刀客、江湖杂耍、货郎担客住。 下面一层,常山做着蒸酒打豆腐的小本生意。每天一大早,我大姑爷常山,挑着豆腐担子,扯着老公鸭嗓子,喊: “豆…豆腐噢!” “豆…豆腐噢!” 常山活生生地把第一句豆腐的腐字,吞进肚子里,轻易不肯示人。 逢到挑剔的妇人,或者是嚼牛卵筋的汉子,挑三拣四,专挑常山的麻烦。我大姑爷满脸堆笑,说:“今天的豆腐,比昨天好吃多了!”每天重复的,都是这句话。 我大姑爷常山的后院里,长着两棵楠竹一样滑落的梧桐树,大约小木桶粗。以前,做甘肃、泉州生意的客商,把骡马拴在梧桐树上,久而久之,磨出一个圆圆的树瘤子。 如今,做长途生意的客商,几乎消失不见,梧桐树重新长出新的节次,非常有利于公英的攀爬。 我大姑母金花的的大门口,就是三尺六寸宽的兵马大路。大约是踩的脚步太多了,许多野草,轻易不敢生长出来。 路的两旁,倒是生长着铁拔难草、星星草、鱼腥草、黄荆子、酸枝梅,胆气横生,大大咧咧抛头露面。胆子更大的蝉,索性将壳褪在小枝头上。 房子西边,与房子相距不过三尺,是一条丈来宽的小河,我们叫圳巷子。圳巷子两边,长满了细叶柳、蒿子草、醉鱼草,一簇簇金银花藤,像一床绣花的被,覆盖在溪流上边。金黄色的、银白色的花朵,香气浓郁,香得令人打喷嚏。三五只细细的、黄黄的蜻蜓,挨次问候枝条。一两只“嗡嗡”叫的野蜂子,在花花草草中寻找着自己的妻儿子女。还有几只黑色豆娘,不声不响,贴着水面,幽幽地寻找爱侣。 搭在圳巷子上边的是两根青色的石条子。左边石条子的东端,有处螺旋形的花纹。每逢天气骤变,花纹就会莫名其妙地浸出泪水。乡人们经常跑到石条子上,看花纹是否变化,预估近段的天气。 我的堂伯父二十五伯父,恨那根石条子花纹,剥夺了他天气预报的发言权。 一过小满,山塘水满,溪满,圳满,河满。我大姑母常训斥公英,人啊,欺山莫欺水。公英偏偏是禾雀子托生的,稍不留神,一双小脚板,跑得比风还快三分,不晓得又蹿到鬼地方去了。老帽子告诫金花,看小孩子,必须比看牛崽崽,还要认真七分。 我大姑母金花,每隔燃烧二柱香的时间,就拿着三根细黄荆条子捆的法器,扯着嗓子大喊: “公英,公英哎!又在作什么孽呢?还不回来,我用黄荆条子抽烂你的背皮,敷上一层细盐,熬得你像红虾子一样跳!” 但是,这一招对公英不管用。我大姑母又换新的招:“公英哎,回来啰,我给你烘糕吃。” 公英的奶奶,老帽子,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熬成婆婆。做婆婆要有做婆婆的威风,如今有了机会,趁机教训儿媳妇: “我一而再、再而三警告你,做带崽的婆娘,就得好生看管自己的崽女。不然的话,莫怪我下得了狠心,我把你的脑袋,当野藠头掐下来,当夜壶用。” 但是,老帽子的话,是对空气讲的,没那个人理睬她。 我爷老子决明,去寻我大伯母黄连,径直闯进我大姑母后面的院子是。公英用一根干竹子,去戳那些粘在梧桐树上的蝉蜕。捡来的蝉蜕,拿到厚生泰药房,可以兑换几根细细的甘草,嚼过后,嘴巴里甜甜的。 我大姑母金花,随我爷老子决明,走到我大伯母黄连面前,金花对黄连悄悄地说了一句话,黄连立刻羞红了脸,高一脚、低一脚、泥一脚、水一脚,往添章屋场走。 我爷老子当场就惊奇了,问我大姑母金花,施了什么法术?我大姑母只是简单地讲了一句话:“老弟嫂,还不回去吃中午饭,别人以为你想男人,想疯了。” 我爷老子心里感叹,人生在世,当真是拜不完师傅,学不尽的见识。 在我父辈这一代人中,算我大姑母最美丽,最聪明;我爷老子最野最顽皮;我七姑母呢,不折不扣的假小子。 老古板人讲,公公婆婆疼长孙,爸爸妈妈疼满崽,添章屋场的便宜和好处,全让我大姑母和我爷老子占尽了。 我大姑母金花,横抱着发梦吃声的芡实,坐在梧桐树下,心里在想黄连的事,越想越不是滋味。黄连这个细妹子,傻丫头,对茅根那么痴迷,简直是走火入魔,不是什么好兆头呀。 但愿弟弟茅根,对黄连多一份细心细意,多一份呵护,多一份责任,不要做欺越事,负心汉。 这些话,金花必须回娘家,对母亲慈菇讲一讲。 金花抱着刚醒过来的芡实,后面跟着公英,三步合作二步,往娘家走。公英却是乱走乱跑,做母亲的,哪里喊得住?像个禾雀子,早早飞远了。 我大姑母金花,自然放心不下公英,只得猛追。到了娘家,公英早已坐在二外婆茴香的膝盖上,指着雨中疾飞的燕子,问二外婆: “二外婆,二外婆,燕子们叽叽喳喳,讲的是么子话?” 我二奶奶双手捧着公英的后脑砣,摇晃着,说:“公英,我又不是燕子,我怎么晓得,燕子讲的是什么话?” 我爷老子逗公英:“公英,公英,你到细舅舅这边来,细舅舅告诉你,燕子讲的是什么。” 公英立刻挤入细舅舅的怀里,说:“细舅舅,细舅舅,你快点告诉我哒。” 我爷老子决明,立刻模仿着燕子急促的声音,说:“借个地方生个子!借个地方生个子!” 一家人,一齐哈哈大笑。 我大姑母借机问黄连:“老弟嫂,你学着燕子的话,说一遍,我看像不像?” 我大伯母黄连,一张脸,像泼上一层猪血,不做声,回房去了。 这时,雨越下越密,雨滴越来越大,茅草屋檐口,顿时挂上一帘瀑布。 第11章 在雨中,在梦中 “轰!” “轰!” “轰!” 突然,三声炸雷,在添章屋场上空轰响。 我大爷爷枳壳说:“肯定哪个没良心的人,做了见人得人的亏心事,惹得老天公公发怒,派雷公来收拾罪人!” 公英从未听过如此大的雷声,吓得“哇哇”大哭,我二奶奶立刻抱住公英,双手捂住公英的耳朵。我大奶奶的在手拇指,在公英的额头上,向上抹了三下,这叫抹起三昧真火。 我大姑母金花,急忙用双手去捂芡实的耳朵,怕惊雷吓了他,哪晓得七个半月大的芡实,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傻傻的眼晴,盯着越来越暗的天空,发起呆来。 我二爷爷陈皮叹息道: “怎么得了啊,只怕是不周山,支撑天空的四梁八柱,坍塌了。” 一家人心慌意乱,一齐抬头,望着天空,只见天空像巨大的、黑色的的磨盘,沉沉在压下来。 顷刻间,一道张牙舞爪的、像银龙一样的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又是一长串的炸雷,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狂风卷起暴雨,放肆抽打着茅草房子。 如果没有闪电撑住,天与地这两块黑色的磨盘,即将咬合。 在电光中,我大爷爷看到邻居家的茅草房子,檐口、檐角,放肆在摇晃。叹了一口气,我大爷爷忙吩咐着大女儿金花: “大妹几,你抱着儿子,早点回去,照应好家里的人。免得你那家老帽子,吃酒不夹菜,夹里夹生,咒山骂水,咒娘骂老子。大妹几,你告诉你哒,爷老子这一世过了大半辈子,最听不得冷言冷语子,听着听着,心里会蹿起三丈高的无名火。” 我大奶奶说:“老倌子哎,老天下这么大的黑眼雨,打雷划闪,你这个时候叫她们回去,你怎么放得心下呢。” 我大爷爷说:“老帽子哎,大妹几家的房子,东边的圳巷子一涨水,比房子的窗户还高呢。万一那老帽子,淹死了,又要怪到金花头上呢。” 我大姑母金花,特意回娘家,先是想导一导我大伯母黄连的话,探一探她心里的小九九,了解了解黄连,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 老祖宗说过,爷死娘得病,各人救性命。唉,如今的黄连,才十五岁多一点,爷娘丢下她,不闻不问了,当真可怜呢。 我大姑母金花猜测,黄连的栾心尖子上,有个解不开的死结巴。那是风的丝、霜的丝、雨的丝、雪的丝,丝丝缕缕,缕缕丝丝,纵横交错,相互缠绕,结的是寒冰似的死扣扣。 不解开这个心结,黄连怎么会长成一个丰腴的女人?又怎么指望她生崽生女,千子发孙,万子发孙呢。即便是生出一男半女,只怕是个虫咬的弯茄子呀。 我大姑母说:“咦,怎么不见黄连?她的房子里不漏水吗?公英,公英,你去看看你大舅妈。” 公英从二外婆身上滑下来,钻到里边的房子里。一忽儿,公英出来叫道:“妈妈,妈妈,大舅妈怎么叫不醒呢?床脚下边,吐了一大堆白沫子。” “怎么得了哒!”我大奶奶听到这话,吓得手脚发软,奔到黄连的屋子里,一看,黄连直挺挺的身子,兀自发抖,人已昏迷不醒。 “快喊厚朴先生来诊脉!”我二奶奶吩咐我爷老子决明。 我爷老子斗笠不戴,蓑衣不披,一个光头,冲到暴雨中。急得我二奶奶茴香,眼睛里冒出星火: “崽哎,你这么懵懂,受寒受潮淋,要到了老了,才晓得,风湿病是怎么来的!” 我二奶奶问我二爷爷:“老倌子,家里还有冥纸线香吗?我去求列祖列宗,保佑黄连,平安无事。” 这时候,我家的烂茅草房子,开着四十八个天井,尤其是堂房中央,神龛下面的那个漏眼,漏下来乌黑的水,比青皮小孩子,撒的尿还大,牵着雨线,滴在杉木板做的洗澡脚盆里。 大脚盆的屋漏水,很快盛满,水珠溅射在大脚盆的外围,打湿了一个晒物盘子大的地方。溅湿的黑土,经不起脚板的反复踩踏,黑土变成了稀泥巴。 我二爷爷拿了根竹篙,竹篙尖子上撑了把干稻草,向那个漏眼捅去。漏眼是小了,但还有水,点点滴滴,慢慢滴下来。 顺着茅茅草草滴下来的屋漏水,黑中带红,那是屋顶上的茅草,粘满了烟尘的原因。 厚朴痞子微闭着眼睛,帮我大伯母号完脉,睁开眼睛,忽然对我大爷爷说: “恭喜盟弟,你要做爷爷了!” 厚朴痞子一句轻飘飘的话,弄得我两个奶奶,跪在屋漏水中,又拜又唱: “感谢列祖列宗!” “感谢观音菩萨!” 我两个奶奶,泪水比雨水还多,还红。 厚朴痞子掏出一根银针,用酒洗了,用棉花擦干,轻轻地、稳稳地在黄连的神门穴上捻动,黄连从懵然中,悠悠醒来。 厚朴痞子叫我爷老子决明磨了墨,然后在白纸上鬼画符,写了八九味中药,交给我大奶奶,说:“老弟嫂啊,你晓得的,黄连这苦孩子,一向身体素质差。如今怀了孕,你对她,要像捧着一钵油一样,好好伺候她呢。” “晓得。我晓得的。”我大奶奶说:“厚朴哥哥,我请问你哒,刚才,黄连是不是受了惊吓?” 做中药郎中的,总有点神神道首,厚朴痞子也不例外。 “无碍,无碍。”厚朴痞子一有空时间,忘不了磨牙,口齿不清地说:“大约…在梦中…她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等下,你们自己…问她…” 我大奶奶又潜到我大伯母的房子里,将我四个待字闺中的姑母,曲莲、半夏、夏枯、紫苏赶出房门,将房门闩上。拉着黄连瘦瘦的手,说:“连儿呀,你要怪就怪我这个家娘的粗心大意。你哪里不舒服,不要瞒着我,直接告诉我。” “娘,娘哎,当儿媳妇的,当真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啰。” “不对哒,黄连,你昏迷不醒,把做娘的吓死了!你还说没有事?” 黄连好生感动,自从娘肚子里出世以来,从来没有任何人这么宠爱过,如今有茅根哥哥宠爱着,又有家娘老子宠爱着,好幸福啊。黄连说:“娘,娘,我真的没有事呢。” 我大奶奶说:“黄连呀,你嫁到我们家里来,就是我们的亲人。你和娘,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我刚睡下,我就做了一个恶梦。”黄连幽幽地说:“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倌,伸出长长的舌头,怪吓人的。” “那个老人对我说,孙媳妇,你晓得你的名字,叫黄连,是我大孙子茅根的堂客们。” “我问公公,您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公公说,他叫大黄,这次回家,一是给你送一个儿子来,二是要你转告茅根的爷老子枳壳,叔父陈皮,明天晚上,就是洪水滔天,也不要出房门。” “我刚要问为什么呀,公公大黄,消失不见了。” 第12章 教婿 我大奶奶还不放心,刨根问底地问黄连:“爷爷大黄,还和你讲了什么?” “他开始说的,他说,他做了一世的坏事,既对不起我们家先人,又对不起我们家后人。” 我大奶奶被黄连说的梦话,吓得魂飞魄散,慌慌张张,喊我大爷爷、二爷爷、二奶奶一起商量。 黄连说的那个白胡子老头,不是我太公大黄,还会是谁?我太公大黄,早在二十二年前,一条棕须子搓的绳子,吊死在生发屋场后面的歪脖子油子树上。 当时,引来一群老鸦子,“呱!”“呱!”“呱!”叫反了天。 这是我们家永远的伤疤,长在各人的心尖尖上,永远不能外人提及,又永远不能自我愈合。 这是用耻辱结的伤疤,千万撕不得,揭不得,一撕,一揭,就有不尽的鲜血,流出来。 我家里的人,当时只有我两个爷爷、两个奶奶亲身经历过。即便是我大姑母金花,还是个穿开裆裤、刚学会走路的黄毛丫头。 我大爷爷枳壳,心里一万个不耐烦,对我大奶奶说:“爷老倌在世时,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他死了二十多年,又怎么能神气?不要相信,当真不要相信。” 我二爷爷陈皮的观点不同: “我考虑的是黄连,这苦命的孩子,阳火低,才会梦见祖先。不妨请松山冲的二十五爷,看一个手相,修正立禁。或者是去朱下观,去请几道梅山符,烧成灰,拌在茶水里,叫黄连喝了。” 吃过晚饭,天色尚早,雨,已经停下来了。但打着“哦豁”声的风,吹得更紧,更猛。天与地之间的距离,只有一人一手高度,随顺拿一根晒衣服的黄拐竹篙,用力一捅,就可以捅一个斗笠大的窟窿。 但谁也不敢去捅,万一捅破的窟窿,是个洪口,瀑布倾泻下来,怎么收得了场呀。 即便没有人去捅,暴雨只好分散戏虐人间。令人猝不及防,豌豆头的雨点,又重新扩在屋顶上、树叶上、水塘中,发出尖锐的、万马齐嘶般的声音。 雨下得太过凶猛,连燕子都躲在我家房屋两个撒柱之间的连梁木上,站成一排,低眉叩首,像是吉祥寺里的灰衣小沙弥,默念经文。 我大爷爷枳壳,今年的端午水,来得这么猛。雨越下得大,我大爷爷的心事越复杂,正所谓吃一碗米的饭,操一担米的心。 茅根和瞿麦,两个人去抬轿子,应该过了龙城县吧。有阿魏痞子在,该躲雨就躲雨,该中伙安宿,就会中伙安宿,倒不用怎么操心。 西阳河上游贺家坝,是用河卵石和草皮子垒的,这么大的洪水一冲,估计早断了,得重新修。 贺家坝对面的烂船子套里,那几栋茅草房子,估计倒塌了。房子里的两个老单身汉,和我大爷爷,还有点丝瓜藤爬在柳条上的亲戚关系。我大爷爷早就劝过他们只弟,搬家,搬家。可那两兄弟,咬定墈与先生的死理,说什么那里是莲花地,将来出的子子孙孙,会当大将军,大宰相。 我大爷爷穿棕须子织的蓑衣,戴上笋壳干编的斗笠,正欲出门,被我大奶奶一把拉住。 “老倌子,你不得脚板心里的虫死吗?下这么大的黑眼雨,黑灯瞎火。你往哪里跑呀?” 我大爷爷找个借口:“找厚朴痞子,信口开河,扯屌弹。” “不见得吧。”我大奶奶,怕就怕黄连说的梦话,会当真。“老倌子,不见得你有那么闲心。你呀,我晓得,你是想去西阳河边去转一圈,看哪个回水湾的地方,好下扳罾子,扳个几十斤佃鱼崽崽回来,才是目标。” 我大爷爷呵呵笑了:“老帽子,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都被你数得清清楚楚。” 发洪水的时候,西阳河的细鱼崽崽,、被激流冲得头昏脑胀,只能躲在靠水岸边的草丛中,水流较为平缓的地方。 这时候,用大扳罾子,捞个几十斤、百来斤鱼崽崽,不是多大的问题。 问题是,后面的腌制、熏干,相当有讲究。小鱼洗干净,清除内脏,再洗,沥干水,放到盆内,撒上盐、料酒、辣椒粉、香料,腌一个时辰,放到蒸笼里,蒸熟,再用细糠、碎米烟熏,直至熏干。 鲫鱼无论大小,都不要去熏。熏干后的鲫鱼,只剩下一个空壳,还全是骨刺,没人吃。最好是选麦穗鱼、溪石斑。爬沙鲛、翘嘴鱼、马口、白条,鳑鲏鱼、泥鳅鱼。 做好事,青黄不接的时候,细糠和碎米,是穷人吃的东西,哪还舍得用去熏鱼啰。 熏得好好的干鱼,拿到神童湾街上,去换几斗几升糙米。别人不买的熏鱼,自家留着,来个同年、嫚嫚、姨外婆,瓜棚搭柳叶的亲戚,请个做手艺的匠人师傅,煮一碗干鱼,好且是个有眼珠的荤菜,是啵? 到了响堂铺街上的厚生泰药房,我大爷爷看到厚朴痞子,戴着老花镜,醮着口水,翻看着竖版线装的汤头歌书,哼哼唧唧几句,停下,磨一阵牙,又读。 我大爷爷故意把磨牙床,说成是嚼炒黄豆: “九哥,又在嚼炒黄豆?匀几颗给我,晚上好下酒。” 厚朴痞子叔伯兄弟多,他排行第九。 厚朴痞子头也不抬,大咧咧地说:“不是嚼黄豆,是嚼甘草呢。” 我大爷爷反唇相讥:“老古板人讲,好吃如小赌,你小本小利的药店,哪里经得起这样嚼下去?不怕败了祖产祖业?” “咦,你说的什么话?”厚朴痞子说:“爷娘送我二十四颗钢板牙,总要嚼碎世上几堆不平事吧。” 我大爷爷嫌厚朴痞子讲话太深奥,屌弹扯得没意思,拱手道:“你嚼,你嚼,继续嚼。” 出了药店,向西走了几步脚,我大爷爷站在圳巷子上两根石条子上,看洪水哗哗流淌。然后,转到我大姑爷常山家里,常山和他娘老子,一个推石磨子,一个往盘子眼中喂吃足了水份的黄豆子。 我大爷爷虎着脸,对常山说:“小圳巷子涨这么大的水,水快要从窗户灌进房子里来了,河勘边上的野柳树,黄荆条子,苦楝树,猪婆子藤,冬茅草,不去砍掉,还要等到几时?非得用洪水翻进房子里,才肯动手?” 女婿半个崽,该骂就骂,该训就训,不要讲三伯母六奶奶的客气话。 “我看你呀,哪是大事,哪是急事,哪是火烧眉毛的事,分不清楚。哪是小事,哪是平常事,分不清楚。” 我大姑爷常山不做声,拿一把长柄的砍柴刀,出门去了。 我大爷爷讲的话,是带着几分牢骚。牢骚是发给常山的母亲老帽子听的。意思是说,老帽子,有我枳壳大爷在,你不要今天三三,明天两两,阴不阴,阳不阳,专门欺负我枳壳大爷的女儿,金花。 我大爷爷说完话,哪管老帽子受得了,还是受不了,反眼不看孟家冲,勒转身子,走了。 第13章 我天生神力的大爷爷 吃过晚饭,我大爷爷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径直走到丰乐石桥北端那块低一点石碑上,坐下。 如果站在乌石峰上俯视,整个长条形的西阳塅,就像一条龙舟。平日里的西阳河,约十一二丈宽,静静地、懒懒地躺在塅中,极像一条小青蛇,卧听着风雨,静看着花开花落,仰视着朝霞和夕阳,那羞涩而又傲娇的样子,真是美极了。 河的中间,丰乐石桥竖着四个两头尖尖的、黑色的石墩子,每两个桥墩上,平铺四根芝麻灰的大理石条子,这是我们沿河两岸的赤脚板汉子,每天必用脚心去印证的必经之路。 我大爷爷坐的地方,有一个较大的平台。平台上,立着三块石碑。中间较高的那一块,铭刻着“永禁车轮”四个颜体字,那是湘军大将杨昌濬亲笔所书。两旁各有一块比主碑低六寸六分的石碑,记录着杨昌濬、蒋克斋、成帮干等捐款人的文字。 此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大地如同一只破烂的鼓面,暴雨放肆地、毫无节制地抽打着! 西阳河里,浑黄的波涛,裹着水草、树枝,怒不可遏,冲向下游。挂在桥墩上杂物,越积越多,洪水毫无怜悯之心,推挤出巨大的波涛,波涛又被一连串的漩涡吞噬。 波涛,离桥面不足二尺高,不时,有呼啸着的浪花,跃上桥面。 我大爷爷感觉到,整座石桥,在剧烈地喘息着、颤抖着,随时都有轰然倒塌的危险。 向远处看,洪水已漫过低矮的河堤,向烂船子河套、八达围子河套、懿家坝河套、胡家塅河套、白石堡河套推进。 在天与地即将咬合的两块黑色的磨盘间,闪电以树的形状,暂时支撑着这个小小的空间。 自家的房子危险了!自家租养的下鸦雀塘,危险了! 而且,还不趟过丰乐桥河套,就再也过去了。 雨声中,我大爷爷好像听到了我爷老子决明的呼叫声。 卷起裤腿,在洪水中一寸一寸地移动,我大爷爷走到了离响堂铺街上不足百丈远的地方。 我爷老子决明说:“滑石痞子到处在寻您呢。” “滑石痞子是你喊的?”我大爷爷训斥我爷老子:“你真是没大没小,不懂礼貌。一个人,不管是明里、暗里,都要晓得尊卑大小。不然的话,就不是我枳壳大爷的儿子。” 我大爷爷晓得,从贺家坝水沟里冲下来的洪水,从直冲水库冲下来的洪水,在响堂铺厚生泰药铺旁边的三角塘总汇合。如果三角塘泄洪的大闸板未扯开,洪水只能沿着东去的水沟,直接往生发屋场的六户人家倒灌。 土砖砌的房子,浸泡久了,随时可能倒掉,人命关天呀。 听到青葙痞子在喊,我大爷爷只当没听见。青葙痞子满脸怒气,不好发作,还得堆上笑意,低声下气地求我大爷爷: “枳壳大爷,求你帮个忙,帮我们扯开三角塘的大闸板哒。” 滑石痞子拿出一竹筒子米酒,一刀四五斤的五花肉,递给我大爷爷,说:“屌背时,怪裤裆;人背时,怪屋场。我们生发屋场六户人家,家家户户泡在洪水里,搞得娘哭崽叫,人心惶惶。” “枳壳大爷,戳开窗子讲亮话,当年,青葙痞子一副灌了水银的假谷子,把你爷老子大黄当黑猪杀,杀了你家四十多亩肥肉子田,你爷老子呢,后来一绳索子,吊死了。你们两家的世仇,由此结下了。现在,我们其他五户人家,与你枳壳大爷,平素,脸都未红过,是不是?你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帮我们一个大忙,扯开大闸板,这份情,我们会告诉崽崽女女,永远不要忘记。” 好鼓不要重锤打,好汉不要重话说。滑石痞子把话说到了这个层份上,若还是无动于衷,我大爷爷,就不是西阳塅里的名号响当当的枳壳大爷了。 我大爷爷把五花肉递给我爷老子决明,说:“三伢子,回去告诉你娘老子,把五花肉切成一两一块,拌上你大姐夫送来香干子豆腐,多放点青辣椒,一锅子炒了!等下,我要陪你滑石伯伯,喝一口爽快酒!” 我大爷爷抓起竹筒,拔开塞子,往嘴中倒了几口酒,“咕噜咕噜”吞下,哈了一口长长的热气,往手心里吐了一口痰,双手搓了几搓,在三角塘的闸板口,站了个虎步,双手握稳木闸板上的手柄,猛喝一声: “起!” 大闸板被一寸一寸扯开,三角塘的洪水,转起急漩,呼啸着,往西阳河倾泻。 一帮看热闹的懒婆娘、闲汉子,忍不住,齐声叫好。 厚朴痞子说:“盟弟,没有五六百斤的力量,恐怕扯不起大闸板。” 我大爷爷呵呵笑了。 原先奔向生发屋场的洪水,立刻掉了头。滑石痞子向我大爷爷打了个拱手,大声说:枳壳老弟,当真麻烦你了。” 我大爷爷说:“你忙完,记得来喝酒。” 滑石痞子原来准备搬家,搬到蓬家台的亲房里去,哪还有闲功夫喝酒。 我二爷爷做事,向来有板有眼,让我大爷爷,完全放得下心。我二爷爷说:“直冲水库、牙塘冲下来的洪水,被我和剪秋兄弟堵住了,引向了小河巷子。” 上鸦雀塘,剪秋家里养着鱼,紧摸着上鸦雀塘的下鸦雀塘,我们家里养着鱼。来路的洪水截断了,两口大鱼塘,自然安全了。 下雨天,我们家四相九间出橹台的茅草房子,到处滴着烟灰水,连坐的位置都没有,愁死个人啊。 我爷老子搬了把梯子,爬到堂屋前面的疏楼上,用粗篾织的平时晒稻谷用的垫子铺上,再盖一个晒干菜、晒红薯米,拌酒麯子用晒盘。 一家人,躲在疏楼上,等着吃饭。 乡下的穷人,一人有一套家用大布裁剪的衣服,已经够阔绰了,如果湿淋了,哪还有衣服可以换洗呀。醮上烟灰水的衣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总会留下黄黄的渍痕。 我大爷爷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吃饭?” “先敬了神,再吃饭。”我大奶奶说。 “敬哪一位神?” “你爷老子。”我大奶奶说:“既然爷老子托梦给了黄连,总是为了他的子孙后代着想的,不敬敬他老人家,人家会指我们的背皮,戳我们的脊梁骨。” 我大爷爷“唔”了一声,意思是说,敬也可以,不敬也可以。 我大奶奶慈菇,二奶奶茴香,我六姑母夏枯,我爷老子决明,一人戴一个棕须子斗笠,在神龛下的大桌子上,软泥巴做的香台上,插上三根线香,一根白烛。大桌子上,摆上三碗糙米煮的硬饭,三双筷子,三碗老柄叶茶水,一碗青椒拌香干子炒的五花肉,一碗剁辣椒煮的咸干鱼,一碗素炒红苋菜。 两个老帽子,口中念念有词,请我列祖列宗上位,享受香烛冥纸祭祀。 我大奶奶附带拜请了龙王老子,雷公爷爷,雨婆婆,闪电娘子,雨水总得匀匀称称地下,是不是? 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你们两个,依照玉帝大帝吩咐,关键时候,也得管好方圆十五里的本份事,是啵? 有的事情,不需要做父母的的安排,我爷老子决明,我七姑母紫苏,我六姑母夏枯,轮流到各个房子里去,将大盆小盆接下来的屋漏水,舀到小水桶里,提到屋外的台阶上,倒掉。 第14章 穷人家算不得的账 我三姑母曲莲,一有空时间,躲在我大伯母黄连的房子里,叽叽咕咕,不晓得有多少讲不完的知心话。 吃了晚饭,天就全黑了。 我大爷爷始终放不下心,想去看看下鸦雀塘,塘里养的鱼,有没有逃走。正欲往外走,被我大爷爷一把拽住:“老倌子,今晚上,你讲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讲得水里起了大火,我也不准你外出。” 眼看着雨小了点,我大爷爷只得止住脚步。坐在床沿上,我爷老子决明端来洗脚水,我大爷爷闭上眼睛,享受着我爷老子给我大爷爷的孝顺。 我爷老子帮我大爷爷洗脚,洗脚的水是用金银花藤,猫公刺藤,野薄荷茎叶,紫苏秸秆熬的,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药香。先在温水中浸泡一柱香的时间,再把我大爷爷的双脚,捧在膝盖骨上,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揉、挤、按、拭、擦,直弄得我大爷爷说:“三伢子,要得了,要得了。” 躺在床上,我大爷爷和我大奶奶算细账:“老帽子哎,我们家里,原来就欠着南星老爷三块袁大头。后来,埋葬黄连的爷老子,驼背老倌,茅根和黄连拜堂,拿卢丘二亩六分八厘的青苗作抵押,又借了南星老爷两块光洋。合起来,就是五块光洋了。加之利息,不晓得要多少了?我们两公婆,要到什么时候才还得清呢?” “老倌子哎,你莫咯样子急啰。”我大奶奶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难道我们两个大活人,还会被尿憋死?” “老帽子呢,你不晓得,瞿麦呢,眨一下眼皮子,就快二十一岁了。男子汉的年龄,就像独轮车下山,像风一样,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呢。” “新边港杜家那个女孩子,你托曾大老帽子,去打听打听,还可以啵?” “老倌子,杜鹃那女孩子,我听曾大老帽子说,她是个烈性子呢。” 我二伯父瞿麦和新边港那个女孩子杜鹃,都是曾大老帽子做的媒,说得不好听一点,是换亲,兑的是扁担亲。杜鹃嫁给我二伯父,我六姑母夏枯,嫁给杜鹃那个哈巴蛋哥哥。 我六姑母夏枯,见过杜鹃的哈巴哥哥一回,从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那个圆脸圆嘴的傻瓜蛋,既不会做农业功夫,又不晓得待人接物,跟这种人过一辈子,基本上是算完蛋了。 我两个爷爷、两个奶奶问我六姑母夏枯的态度,我六姑母只晓得哭,哭,哭,无休无止地哭。 问夏枯,你为什么哭?我六姑母说:“我命不好,除了哭,还能怎样呀。” 我大爷爷又说:“曲莲和半夏的婚礼,一个定在今年腊月,一个定在明年正月,总得请剪秋的弟弟,二木匠江篱,做两个像耍玩戏的木箱子,里边总得装几件杨三织匠、杨四识匠织的家用大布,裁剪的衣服,总得请肖大麻子,一个弹两床棉花被子,才像样吧?” “老倌子,你说的这些,那些事,都得要钱呀。” 我大爷爷反过来安慰我大奶奶:“老帽子,到了八月十五,下鸦雀网得四五担草鱼,猪栏里牵得出两条肥猪,卖了换了钱,总会有一点剩余的,你先莫怕等。” “老倌子,你总是七算八算,有些事,称你的算吗?” “那也是。”我大爷爷说:“牛栏里养的那条牛,是条骚牯子,别指望它,会生下牛崽崽。” 半夜里,雨停了。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两只野猫,凄厉地啼哭,引发一大群猫,跟着共鸣。 屋漏水滴在空木盆子里,“当,当”,活像是吉祥寺的老和尚,有心有力地敲着旧木鱼。 我大姑母家的狗,钱褡子,在安门前塘的担水码头,吓唬了几声夜行人,对于饥饿着的黑夜,以扇形方式展开的寂寞,未予置评。 突然,听到一声巨响,紧接着,听到几声猪的叫声,又渐渐弱了。 一忽儿,邻居家双层下巴的茵陈,扯着嗓子大骂丈夫辛夷:“你这个天煞的狗奴才,还在摊尸?猪栏倒了,猪被打死了!” 辛夷懵里懵懂地说:“你确定,是我们家猪栏倒了?” 茵陈一个大耳括子打在辛夷脸上,怒骂道:“雷公公怎么不劈死你这个没用的货物?天啊!却打死了我辛辛苦苦养了两个月的架子猪。” 我大奶奶小声说:“造孽呀。” “怪哪个呢?”我大爷爷说:“他们两公婆,一个窑子里烧出来劣等货。平时,水蛇钻进屁眼里,也懒得扯出来。猪栏的水沟,全被杂七杂八的东西填满了,屋檐水没地方流。土砖墙,洪水一浸一泡,脆透了,哪能不倒?” 我大奶奶嗔怪我大爷爷:“你呀,讲话像打雷一样,能不能小声一点?茵陈那个搜祸大娘听到了,只怕她又会夹里夹生,骂上三天冲天娘呢。” 我大奶奶又说:“是呢,一条五六十斤重的架子猪,他们家大半个家业呢,当真是可惜了。” 我大爷爷的鼾声逐渐粗重,迷迷糊糊地说:“这年头,人都不值钱,何况是一条猪呢。” 大清早,我大爷爷挑着一担二百五十斤重的竖麻杆子,我二爷爷力气差一点,大约只有一百六七十斤重,两兄弟将担子放在安门前塘的石码头旁,分成四捆,用棕绳子捆紧,系在柳树上。 石码头是一块石墓碑搭建的,平时,牛到塘里去喝水,踏出一条小沟槽。我两个爷爷昨天砍的活竖麻杆,就浸泡在这个沟槽里。捞出来,塞在高椅箢箕里,湿漉漉的,待到水沥干了一点,挑回我添章屋场五尺三寸宽的前阶基上。 我的两个奶奶,四个姑母,一个伯母,不用安排,各就各位,剥着竖麻杆,丢掉中间白色的竖麻光杆子,剩下的的竖麻皮,还得用一把刮刀,刮掉外边的粗绿层,留下里边的那一层,洗干净,晾在长竹篙上。 我的两个姑母,曲莲和半夏,男方早就送了拜堂的日子,一个在岁尾,一个在年初。娘家人打发一床麻蚊帐子,倍有面子,勤劳人的象征呀。 我两个奶奶似乎心绪不宁,每隔一个时辰,就跑到安门前塘的石码头处,望一次。我大爷爷只得在心里叹气,晓得两个老帽子的心思,曲莲和半夏的男人,这个时候了,还不来拜端午?自己家做几个粽子,敷几个盐鸭蛋,买几把大蒲扇,有那么难吗。 我二爷爷陈皮,我二奶奶茴香,只生了三个女儿,第一个是银花,前年冬天嫁到了壶天麻纱塘;第二个是半夏,第三个是夏枯。 只有三个女儿的二奶奶,像是前世做了什么亏心事,心中那个悔字呀,比正南方的人行山还大,还沉重,感觉对不起列祖列宗。平日里,我二奶奶很少出门,讲话细声细语,从不与人争长论短,生怕搜祸的长舌妇娘们,指着背皮骂,骂她是绝灭火烟的种。 好在大奶奶的肚子争气呀,生了茅根、瞿麦、决明三个儿子。 啊哟喂!人活一世,到底图什么呀?还不是图一个后继有人嘛!没有儿子,族谱上标注的,是一个大墨疤! 我大爷爷枳壳,当然不会让我二爷爷这一房,断了香火呀。我大爷爷做事,向来有点独断专行,也不与我大奶奶商量,喊来族长剪秋,将我爷老子决明,过继给二爷爷、二奶奶做儿子。 我二爷爷、二奶奶,自从有了我爷老子这个继子,仿佛,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点。 第15章 赤芍那个大痞子 所谓树大分枝,家大分房。如今日子过得艰难,多一户人家,多要一个灶台,多烧一份柴火,多冒一缕青烟。写完过继的文字,我大爷爷对我二奶奶说:“我们合起来,一个灶台过日子吧。我们有半碗稀汤寡水喝,你们就有半碗稀汤寡水喝,绝不会分彼此。” 我大爷爷的话,说得我二爷爷、二奶奶眼泪婆娑,千恩万谢,点头答应。 我大爷爷、大奶奶那份担当,那份仁义;我二爷爷、二奶奶那份忠诚,那份挚着,一直沿着血脉,传承给我虎薇痞子。 我虎薇痞子,当然和我的祖先一样,特别眷恋自己的家乡,那个春风居住、夏雨眷顾、秋霜层染、冬雪覆盖的西阳塅。 甚至,我想告诉我的子孙们,我死之后,可以把我的骨灰,分作四份,一份撒在西边的乌石峰上,一份撒入北边的褒忠山上,一份撒入南边的人行山上,一份撒入东边的涟水河里,流入湘江,流入洞庭湖,流入长江。 因为,我的灵魂需要颠沛流离,需要随着波涛而大声吟唱。 但现在,我泛爱主义的沉重和悲壮,不是全部,而是扬弃,扬弃其中的疵瑕。 我揪心啊!为我生活在一百年前的西阳塅里赤脚板汉子、小脚板老帽子而忧心忡忡。我的栾心时刻发肿,肿得大于时缺时圆的月亮。 但我虎薇痞子,不能恨生活在一百年前那帮赤脚板汉子、小脚板婆娘们啊,只能让他们坐在响堂铺街上厚生泰药铺前拴马石条上,穿得像个叫化子,捂着饿得像踩扁了的臭虫一样的肚子,七个七张花嘴巴子,八个八条绿舌子,搬这个人的是,弄那个人的非,讲得起劲的时候,唾沫横飞,从来不晓得自己、自己的祖先,朝朝代代,为什么这么穷,从来不晓得自己以后怎么才不会穷。 丙寅年的腊八节,冬天吹着老北风,闲汉子们都冻得像只衰鸡公子,只得往有在火地方挪。往哪里挪呢?王麻子铁匠堂屋里,风箱拉着煤炭火,“噗!噗!噗!”,煤炭火旺旺的,足够温暖。 堂屋毕意小,只容得七八个闲汉子,伸长双手,站着烤火,仿佛,手是全身最冷的地方。当然,轮着帮打铁的王麻子拉风箱杆,是逃不掉的义务。 老王麻子平时不作声,一作声,便是石破天惊:“昨夜里,有人丢下一张纸,纸上写着,要我打二十把梭镖。” 谁都知道,梭镖是用来杀人的。二十把梭镖,要杀多少人啊。 梭镖怎么打造,四十多岁的王麻子,是和尚师傅拜堂,生外行。厚朴痞子说:“叫你家小王麻子,问一问枳壳大爷哒。” 王麻子没有麻子,小王麻子更是眉清目秀,好标致的一个后生仔。我们的乡亲们,习惯叫大王麻子,小王麻子,不是故意侮辱他们,而且夸奖他们,王麻子铁匠铺打出来的铁货,好用、实惠。 滑石痞子,照例躬着个筲箕背,双手反套在后背的袖套里,走十几二十步,咳嗽一声。在我家添章屋场,享受过我大奶奶的老柄叶茶水,和我大爷爷各自抽足了三斗烟之后,随同小王麻子,来到铁匠铺子。 我大爷爷年轻的时候,帮着一个做甘肃生意的泉州客,在去兰州的半路上,湖北郧阳金剑坪的界牌关,见识过拦路抢劫的土匪,用的是梭镖梭。 我大爷爷说:“王麻子,你要打造的梭镖枪,我可以给你一个样品哒。” 王麻子和一屋子烤火的闲人,睁大眼睛,望着我大爷爷,仿佛,我大爷爷就是那个神秘的留言人。 “看什么看?”我大爷爷有点恼火,说:“当年,老子我在界牌关,和三个土匪大战了三百个回合,夺了一把梭镖枪,我把枪头带了回来。” 我大爷爷拿来梭镖枪的枪头,摆在王麻子的铁砧上。边烤火边看热闹的闲汉子们,不敢想象,我大爷爷枳壳,仅仅凭一双空拳,是怎么打败持梭镖枪的土匪呢。 梭镖的枪头,长九寸九分,尖尖的,三面开着血槽。我大爷爷说:“王麻子,打梭镖枪,有一个规矩,你必须知道。” 王麻子师传,原是永丰走马铺的老铁匠师傅,搬家到西阳塅里来,还不足二十年。他依然操着浓厚的永丰口音,问我大爷爷:“还有么子规矩哒?枳壳大爷,请您告诉我。” “开血槽,必须见血。” “人血?鸡血?” “我不晓得,是人血,还是鸡血。” “让我告诉你们吧!” 外面的兵马大路上,一个个子特别高大、长相特别英俊、穿着一袭灰色长布衫的男子,梳着四六分头的发型,胳肢窝里夹着一把油纸伞,径直走进王麻子的铁匠铺里。 经验告诉我大爷爷,这个人,是个标准的痞子。但这个痞子,脸上并无一根胡须,男人长着一副女相,南方人长着一副北方人相,痞得英气逼人。 “梭镖枪见血,当然是见人血。”那个男人说:“见一切帝国主义、军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血。” 好大的口气! 那人又滔滔不绝地说:“农民,无数万成群的奴隶,要想摘掉头上世世代代贫穷的帽子,彻彻底底翻身,站着过日子,就必须革命,革命!革帝国主义的命,革封建军阀的命,革贪官污吏的命,革土豪劣绅的命。” “我们有的赤脚板农民兄弟,略有土地略有资本,但吃得多,收得少,终年在劳碌愁苦中生活,他们是次贫阶级。” “呵呵,你这个次贫阶级,碰上天灾人祸,马上变成了既无土地,又无资金,生活完全失去依据的赤贫阶级。” “次贫阶级,赤贫阶级,要想活命,除了搞农民运动,夺回自己的土地,才有可能,站着做人!” 滑石痞子问道:“你这位后生仔,我问你一个问题,我们搞农民运动,可是,有人反对,说我们是农闹分子,痞子运动。你给我们评评理哒。” “若说我们在搞痞子运动,我赤芍,可能是我们国家最大的痞子。怕什么呀,我的出发点,是为了千万成群的奴隶,我的农民兄弟。” 我们的族长,剪秋,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听着赤芍痞子的话,感觉自己又多了一个最亲的兄弟,说:“赤芍兄弟,你不嫌意的话,能否拔动你的脚步,到我家里去,说说知心话?” 赤芍和剪秋一走,瞧热闹的闲汉子,各自散去。那铁匠铺里边的大王麻子,小王麻子,打起梭镖来,似乎格外起劲。 第16章 给老子写一壶 我大爷爷吃完中午饭,从杂房边的大樟树下翻上峦山嘴,几步脚,赶到刘家屋场剪秋家里,问:“剪秋,那个赤芍痞子,他走了?” “走了。”剪秋说:“他说要去七星街,找老同学。” “剪秋啊,我看这个人,不简单啊。” “是啊,枳壳哥哥。”剪秋说:“你一把年纪了,你见识得多,戊戌变法如何?辛亥革命如何?谭嗣同如何?孙中山如何?袁世凯如何?蒋介石如何?依我看,这些人,都不理解农民。不理解农民的人,就是不理解亿万大众的民心,都不可以救国救民。” “剪秋,我只想问你一句话,王麻子打的梭镖枪,是你要他们打的?” 剪秋慷慨地承认了:“是的,是我,党参痞子,还有你外孙女,女贞,我们三个人决定的。” “赤芍痞子走的时候,没给你留下什么话吗?” “留了。他说,他会点燃星星之火。” 时间又转到丁卯免年五月初四下午,我大爷爷来到自家租养的下鸦雀塘堤上。 平日里,水塘中大大小小草鱼苗子,根本不晓得怕人,拖着一根根嫩滴滴的水草,缓缓地沉入水中,嘴中发出细细的“喳喳”声,真是令我大爷爷陶醉。 但现在,暴雨又在下,灰箩大的一般洪水,从鸦雀塘倾泻下来,受了惊吓的鳙鱼、鲢鱼、草鱼,格外的不安份了,先是沿着塘边乱蹿,接着就是乱跳。 我大爷爷晓得,如果崩堤,喂不熟的鱼,随着大洪水,会一路滔滔,走湘潭,下洞庭湖去。 下鸦雀塘的西边,有一条放水沟,被杂草、树枝堵住了。上鸦雀塘倾泻下来的洪水,只能往下鸦雀塘里灌。我大爷爷清理掉水沟里的杂物,抱起一个近三百斤的石头,封住灌入下鸦雀塘的进水口。 下鸦雀塘的水位,涨到了泄洪口的位置。哦豁,水塘中惊慌的鱼,比猴子跳火圈一样,跳得更高。 必须将缠绕在泄洪口拦鱼网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清理干净,加大下泻的流量。我大爷爷跳进齐腰深的浑水里,一条六七斤的鳙鱼,不偏不倚,落下去时,正好打在我大爷爷的背上。 杂物清干净,出口处洪水,立刻卷起漩涡,发出“嚯嚯”的尖叫声。泄洪口的三合土,浸泡久了,滑溜溜的,踩不稳,我大爷爷瞧准一株铁拔难草,试了好几次,才爬上塘堤。 我大爷爷到了家,我二爷爷背着一个花竹柄的花捕,我爷老子背着竹篾织的细颈鱼篓子,也到了家。 我爷老子决明,将约有五斤重的鱼篓子,口子朝下,将鱼倒在大脚盆里。我七姑母紫苏,提来半桶清水,倒进盆中。我三姑母曲莲,四姑母夏枯,六姑田半夏,一齐来清洗小鱼小虾。 我大伯母黄连说:“我也来搭一双手。”不料,我大奶奶眉头一皱,说:“黄莲,你凑什么热闹?坐到一边处,安安生生地养着胎儿!” 下西阳塅有座明代修的永济石拱桥,石拱桥一里路远的地方,有一座古寺,叫做吉祥寺,寺里有个老和尚,叫做了然。傍晚的时候,一个人敲着木鱼,径直走到我添屋场,道一声佛号,对我大爷爷说: “施主,请布施贫僧一件礼物。” 我大爷爷心里想,和尚上门讨要的米粮,就是自己一家人,少吃几口饭,他要的几斤糙米子。我大爷爷说:“大师傅,您说,您要什么?” 了然和尚不嗔不怒,不喜不悲,淡淡地说:“你爷老子大黄的偶像。” 所谓的偶像,是指过去流年不利的男人,大病大灾的男人,请一个雕刻匠人,雕一个小木像,请梅山派的法师,施以法术,制度之后,替主人挡去灾厄。这个偶像,称为梅山坨坨。我们西阳塅里的人,又称之二像。 想想我太公大黄的命运,当真是脚去脚烂,手去手烂,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好好的把一个偌人的家业,输得个一干二净,最后一索子吊死,还不算是倒霉到了极点的人吗? 了然和尚讨要我太公的梅山坨坨,当真是做了天大的好事。按老规矩,我太公大黄死后,法师应该做一场专门的法事,将梅山坨坨,带去法师的罗坛里,这叫做归槽。 我太公大黄死后,我两个爷爷,手里没有一文钱,拿什么去请法师呀。 没有归槽、忘记归槽的梅山坨坨,无疑是后人们一桩大大的心事。待到家境稍微好一点,还得请吉祥寺的法师,做一次冷道场,又得花冤枉钱。 了然和尚早年就瞎了一只眼睛。周围几十里的信众,早忘记了他的法字,都喊他了然和尚,一目了然嘛。 和尚将我太公的梅山坨坨,装入灰色的布袋子里,飘然而去。我的两个奶奶,朝了然和尚的背影,拜了三拜。 我爷老子放羊回来,我二奶奶立刻帮着关牛,倒洗脸,盛饭,就差没有一口一口喂饭了。 我大爷爷说:“慈母多败儿。” 我二奶奶晓得,我大爷爷这句话,既是训斥,又是怜爱。 我二爷爷出来打圆场:“决明,算得上是听话的孩子。”既护着儿子,又给自己的堂客挽回了颜面。 我大爷爷寻了根杉树尖做的踩田棍,就要吉田中捞浮草、扯萆草,搞中耕。 我大奶奶喊道: “老倌子,你要晓得保重自己几根老骨头!下这么大的雨,淋湿了身子,日后,风寒入了骨,痛得阴喊阳叫,看哪个来服侍你啰。” 我大爷爷眼珠子一模,说: “我又不是堂客们,嫩伢子,哪有那么娇贵?” 这话,又冲,又横,又霸蛮,如果扔在地上,牛蹄子都踩不烂。 我大奶奶晓得我大爷爷的性格,他想做什么事,天王老子都拦不住。索性把斗笠给我大爷爷戴上,把蓑衣给我大爷爷披好。 “枳壳老弟,枳壳老弟,你要出去踩田吗?” 听声音,我大爷爷晓得,那是生发屋场,开小酒馆的滑石痞子的叫声,依然是浅水滩的芦苇笋子,那么尖,那么脆,略带一点女人的腔调。 我的两个爷爷,二十多年前,和开小酒馆的滑石痞子,开牌馆的青葙痞子,是和过节的,额头骨是不平的。 二十多年来,滑石痞子这个人还好,来来往往,倒也自然随和。平日里,我大爷爷碰到青葙痞子,虽然不至于咒娘骂老子,打死人架,但我大爷爷,手心握成拳头,拳头握得出了油。 想当年,我的家,在西阳塅里,也算是家大业大,六七十亩上等坝水田,请人耕着;牛羊成群,请人养着。 老古板人讲得好,兴家犹如针挑土,败业好七七浪淘沙。又说,富不过三代。 我大公大黄,正是乡亲们所说的饱饭崽、败家子。无论天晴落雨,就是喜欢往滑石痞子的酒馆、青葙痞子的牌馆里钻。 先到酒馆里,我太公大黄,趾高气扬地叫一声: “给老子写一壶!” 当然,一壶就是一壶好酒,包括几个精致的菜肴。写,就是记上账,月底结算清楚。有钱的人,懒得天天拿几十个小铜板,啰里啰嗦,麻里麻烦。 第17章 我太公大黄之死 滑石痞子、青葙痞子,都不是西阳塅正宗的土着,都是江湖上漂过的人,自然晓得江湖上捞钱的方法。 所谓酒醉混账鬼,饭胀死呆子。像我大公这种糊涂蛋,赌鬼们不用假谷子杀他的黑,叫做天理难容。 滑石痞子管他来没来,喝没喝酒,吃没吃饭,每一天,都给我太公写一壶。 做人要有人品,喝酒要有酒品。我太公大黄,喝得三两猫尿,就醉了。醉又不是大醉,语言含糊,面子却不含糊,走路打着趔趄,嘴里唱着花鼓调子,三根手爪子,早就痒得不行。 “当,当,当”,走上青葙痞子的木板楼梯,掀开帘子,大叫着:“大黄老爷来了,鬼崽子们,还不赶快给老爷让座?” 我太公最喜欢赌摇谷子的单双宝, 而且专门押单。宝官手持小碗,中间三粒小谷子,给众赌徒看过,迅速盖上小碟子,上下、左右,放肆摇动,然后,平平静静地将碗儿碟儿放在桌子上,吆喝道: “赌单的,把钱放左边;赌双的,把钱放右边,买定了,快离手!” 宝场上,有个专门做记录的人,手持墨笔,揭开的宝,是单,画个圆圈;是双,打把x。 我太公大黄,拿着最后十亩田地契,再看看记录,妈的,连出了十六个双,是不是天王老子不给我一条活路啊,老子就是喜欢肩上死骡子过河,老子偏不信这个邪了,索性把地契全部押上,大吼一声: “给老子揭开!” 一旁凑热闹的滑石痞子,按住我太公的手,说:“叔几啊,你是吃了雷公豹子胆吗?这样的宝,明显是杀你的黑,你还要揭?” 青葙痞子骂滑石痞子:“我几时杀过别人的黑?你讲话,莫血口喷人!”捋起衣袖子,准备动手。 我太公已经输红了眼,这一宝,不打个翻身仗,全家人只能喝西北风了。我太公说:“揭!为什么不揭?你们不揭,我来揭!” 我太公揭开茶碗上的小盒子,三粒谷子之和,依然是双。 输了!输了!全输了! 输得一个裤衩子都没了! 输得自己的命,都搭起去了! 我太公大黄,气得狂吐一口鲜血,就直挺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我大爷爷将我太公背回家,我太公关上房门,不吃不喝,连睡了两天两晚。 外面前来讨债的人,一批人紧接另着一批人,打门擂户,咒山骂水;我家里的人,救得了太子,救不了娘娘,也不管了我太公是死是活了。 所谓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我太公把家产输个精光,这话传到老族长雪胆的耳朵里,他老人家跑到添章屋场,扯着嗓子大叫: “大黄这老小子,当真是稀牛粪糊墙,越糊越邪!若不到祠堂里跪三天三夜,当着列祖列宗悔过,按照发派太公定下的规矩,一是砍掉他三根发痒的猫爪子,二是用花篓子装了,绑上大石头,丢到懿家坝下的清水潭里,趁早将他淹死,早死早超生!” 我太公大黄,隐隐约约听到了雪胆老族长的怒吼,但并未放在心上。爬下床,用牛角形的沙窝子,温了一壶酒,想寻点下酒的菜,打开饭锅子一看,只剩下半锅子清水;打开菜锅子一看,只剩下一洼污水,上面浮着五颜六色的油荤。 唉!做人做到这个地步,活下去,没多大的意思了。我太公一个人喝了一斤寡酒,趁黑,打开后门,想去生发屋场,青葙痞子开的赌场,看热闹。 捏捏衣服袋子,布贴着布,并无半铜角子。 世界上,没有人再理会我太公这个穷叫化子。在青葙痞子的楼下,我太公偷听了一个时辰,然后,踽踽而行,蹓到添章屋场,倒在床上,暗暗偷泣了一个时辰,又哑笑了半个时辰,再躺在冷板床上。 第二天早上,我二爷爷陈皮,喊我太公起床吃饭,喊了半天,没人答应。揭开被褥一看,哪有我太公半个影子。 我太公大黄,平时,是个天晴不见影子,落雨不见脚印的角色,谁晓得他跑到哪个鬼地方,发疯发癫去了? 过了两天时间,滑石痞子正在考虑,账簿上要不要给大黄写一壶, 正犹豫着,忽然听到六四哈巴惊慌失措地大叫: “快来人啊,大黄吊死了!” “快来人啊,大黄吊死了!” 我的两个爷爷,听得叫声,慌忙跑到生发屋场后面,那里,有一处高坡,坡上长着一棵歪脖子油子树,我太公吊在树枝上面,早就死翘翘了。 我大爷爷解下我太公的尸体,那留在嘴外的长舌子,已经发黑了。幸亏死在初冬,气温低,不然的话,只怕生蛆了。 火烧絮被,棉花上的根子。我大公一死,惹发了我大爷爷的霸蛮性子,赤红着一双牛卵子大的眼睛,扛着我我太公的尸体,就往青葙痞子的堂屋里走去。走到青葙痞子门前,我大爷爷搁下一句话: “老痞子!老畜牲!你伙同外人出老千,谋决我四五十亩水田,逼死我爷老子,今天,我要和算一算总账!” 青葙痞子哪曾料想到,我大爷爷直接把我大公大黄的尸体扛过来,人命关天的事,搞不好,还会搞出人命事故的。青葙痞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关好大门,不让尸体进屋。 区区一扇木板门,我大爷爷一脚踢过去,两扇门板,倒在青葫痞子的堂屋里。我二爷爷将一扇木板搁在两条长凳子上,我大爷爷将我太公大黄的尸体,放在门板上。 楼上正在赌钱的一帮痞子,大都和青葙痞子有点私谊,听得楼下巨响,冲下楼来,八九个人,一人找了一条木棒,团团围住我大爷爷。 滑石痞子尖声叫道: “你们几个人,合起来,都不是枳壳大爷的对手!小心他给你们每个人,三个爆栗子,你们就会出阎王!” 我大爷爷站在堂屋中间,猛挥一拳,将青葙痞子家中的八仙桌,砸出一个擂钵大的窟窿眼。我大爷爷说: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这帮小喽啰,小混混,大爷我不想拿你们的狗头祭我爷老子的冤魂。青葙痞子,你休想躲,拿你的命,换我爷老子的命!” 青葙痞子晓得,这回,是鸡蛋碰在硬石头上,如果自己不低调一点,恐怕狂怒之中的枳壳,会像捏死一只鸡崽崽一样,捏死自己。 看热闹的人,打抱不平的人,越来越多。老族长雪胆,带着自家的五兄弟,带着我大爷爷的二十四个盟兄盟弟,带着与我大爷爷同辈分的三十三个堂兄堂弟,拿着锄头、扁担、短棍,喊着一声声“哦豁”,打着飞脚奔过来。 青葙痞子请了白石堡乡公所的乡长辰砂痞子,神童湾警察所的所长七五斗桶,带着七八条枪,急忙跃过懿家坝下的跳石墩子,赶到生发屋场。 辰砂痞子也好,七五斗桶也好,平素吃青葙痞子的黑钱,吃得多,这个时候不帮青葙痞子,还等什么时候! 七五斗桶抢过一把长枪,朝天放了一枪,吓得我的邻居伯伯辛夷,一屁股坐在田角的烂泥里。 第18章 一悲一喜的人世间 青葙痞子见辰砂痞子和七五斗桶带着警察过来,像一只斗鸡公子一样,在地坪里跳来跳去,对我大爷爷说:“枳壳,你不是猖狂得狠吗?你有种,还跳不跳?” 我大爷爷阴沉着一张脸,两只眼睛,各自流下一滴血,踱到地坪中间,打量着辰砂痞子和七五斗桶。 青葙痞子见我大爷爷不做声,以为我大爷爷怕了,手指尖,差一点戳到大爷爷的脸上。我大爷爷右手一捉,捏住青葙痞子的脖子,提起来,就像捉住一只待宰的叫鸡公子。 “青葙痞子,你信不信,我稍微用一点力,可以捏断你的喉咙!” 老族长雪胆,自己五兄弟,和五个儿子,我大爷爷二十四个盟兄盟弟,和我大爷爷同辈份的三十三个堂兄堂弟,个个在怒吼: “捏死他!” “扭断他的鸡脖子!” “斗风三个耳光,打得他杨三不认得四白眼!” “踩死他,就像踩死一只食人的蚂蚁!” 三四条长枪,一齐指向我大爷爷。我大爷爷说:“你们有种的,就开枪!老子若是眨一下眼皮子,老子不算是好汉。” 辰砂痞子见过大世面,晓得若是开枪的话,枳壳手中提着的青葙痞子,只怕小命难保;他养的一帮赌徒,小命难保;自己带来的几个人,小命难保。 青葙痞子的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呜呜咽咽,说不出一句话。 滑石痞子推开手枪,对我大爷爷说:“枳壳,枳壳!你莫冲动,放下青葙痞子,有话好说。” 老族长雪胆说:“放了青葙痞子,警察就会抓走枳壳。枳壳的爷老子,大黄,冤死了!” 青葙痞子的堂客,只晓得跪在我大爷爷面前,哭喊着,要我大爷爷放过青葙痞子一命。 滑石痞子说:“青葙的堂客,你不晓得求去辰砂痞子?” 青葙痞子的堂客,转身朝辰砂痞子磕头。 兵马大路上,还有许多赤脚板汉子,拿着扁担锄头,急吼吼地赶过来。辰砂痞子估计,这帮穷叫化子,有六七百人,围住自己。 辰砂痞子说:“枳壳,你先放下青葙痞子。” 雪胆说:“辰砂痞子,你答应不捉拿枳壳。” 辰砂痞子说:“不捉。” “你讲的话,算不算数?” “算数。” 雪胆又问青葙痞子的堂客:“青葙痞子出老千,逼死了我是兄弟大黄,这个衣殓棺椁的钱,你们家里,必须承担。” 青葙痞子的堂客,她晓得,大黄的尸体,躺在自家堂屋里,若衣验棺椁的钱都不出,这帮穷叫化子,疯狂至极的时候,会把自家的房屋扒平,就地安葬大黄。 我大爷爷松开手,青葙痞子一下子歪倒在泥地上,老半天才开始喘息。 雪胆说:“青葙痞子,你杀人不用刀,诈了大黄最后十亩水稻田。现在,我们不要你全部退还,但你,必须把卢丘、上牙丘、下牙丘退回给枳壳。不然的话,我们这帮穷汉子,扒掉你家的房子,就地安葬大黄。” 青葙痞子把头颅,左摇三下,右摇三下,喝过半杯茶水之后,才勉强说:“我…答应…” 辰砂痞子、七五斗桶和四个警察,巴不能得,早点溜走。招呼也不打,溜之大吉。 那些骑在头上屙屎屙尿的人,那些想把你一脚踩进阎王殿下,还想再踩上几脚的人,当真没有必要,对他卑躬屈膝,对他阿谀奉承,对他逆来顺受。我大爷爷枳壳的骨子里,就是这么一个性格。 我太公大黄之死,传得老远了,传得老久了。直至成立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里集体劳动,晚上评定工分,生产队长问某个社员:“你今天有没有出工?” 社员答复:“给我写一壶。”意思是说,计上十分工。 我大爷爷二十五岁的时候,去犁头嘴泥埠湾那里挑生石灰,一担三百斤,十一二里路远,挑回来,中途不用放下担子,歇气,只需偶尔换换肩膀。 经过菊花塘,看到一户人家,屋后的土墈上,长着一丛丛老楠竹。其中一棵,不小不大,碗口粗,竹节均匀,做一副高椅箢箕的架子,正合适。 瞧瞧四下无人,我大爷爷放下担子,跑过去,双手握住楠竹子,用力一拔,连同竹兜子、竹马鞭,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不料,竹马鞭的断裂声,惊动了屋子里女主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帽子。 老帽子缠着小脚,戴着黑大布平顶帽子,穿着斜襟上衣,颤颤巍巍,好像走路要人牵扶,长相却有点像南海观世音。 老帽子并未责怪我大爷爷偷她家的楠竹子,问:“后生仔,你讨堂客没有?” 我大爷爷窘笑着,说:“老人家哎,你不晓得,我家里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钱,去讨堂客啰。” 老帽子说:“我向你打听一个事哒,你认不得,西阳塅里那个枳壳的汉子?” “认得。”我大爷爷说:“老人家,你问枳壳干什么?” “你既然认得枳壳,我就得给他做一个媒。”老帽子说:“你这么大的力气,双手能扯出楠竹子,不会,你就是枳壳吧?” “老人家,我就是枳壳呢。” “你当真就是枳壳?”老帽子似乎大喜在望:“那你随我进屋去,喝口茶水。顺便给你介绍个女子。” 我大爷爷不知道老帽子,唱的是《蔡云山耕田》,还是《七仙女下凡》,心里诚惶诚恐,跟着老帽子,进了屋。 “枳壳,你自己找一条凳子坐,我去给你烧茶水。”老帽子说:“唉!枳壳,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家里呢,有一个细妹仔,小时候,我叫她缠脚,她死活不肯缠。如今呢,一双大脚板,怎么嫁人呀。\" “我看到我大姐,瞿香,小时候缠脚,痛得阴喊阳叫,太痛苦了。” “枳壳,瞿香是你的姐姐吗?你不是嫁在吉祥寺那边的林家湾吗?她那公公婆婆,正是我的姐夫姐姐呢。” “这么说,我们还是亲戚啰。” “话莫讲散了,枳壳。”老帽子说:“大脚板女人,你要不要?” “要!” 老帽子大喊道:“慈菇哎,你莫躲在闺房里,出来见见枳壳啰。” 闺房里传来声音:“娘哎,你说过,做闺女的,坐莫摇身,笑莫露齿,更不能抛头露面,我得听您的话,是不是?” “慈茹哎,你做点好事,出来帮娘做做饭菜啰。我告诉你吧,家里来的客人,叫作枳壳呢。” 老帽子和她的闺女慈菇,都听说过我大爷爷手提青葙痞子的故事。老帽子曾经问慈茹:“闺女哎,你刻底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子汉呀。” 闺女说:“力大九不输,我要嫁人,就嫁枳壳一样的大男人。” 如今,枳壳就坐在自家的堂屋里,慈菇把帘子一掀,便成了我的大奶奶。 第19章 惊魂之夜(1) 言归正传。 到了五月初四申牌时分,雨又下得大了,狂了。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污浊的洪水,小瀑布。四野之中,只有洪水“哗哗”的声音。 我二爷爷说:“天公公当真是糊涂,不晓得歇下来。这雨,这样落下去,下鸦雀塘的塘堤,迟早要垮掉。” “怕就怕,剪秋养的直冲水库,首先承受不住。水库的堤坝一垮,下边的小塘小坝,统统保不住。”我大爷爷无不担心地说:“老弟哎,我有个预感,今晚会出大事情。所以,我们恐怕没有觉可睡了。” “嗯。”我二爷爷说:“天公公,当真不给我们留条活路,谁吭声,也没有作用。” 我大爷爷反过来安慰着二爷爷,说:“莫怕着等。到哪个山上,唱那首歌吧。” 还未到断黑的时候,吃过晚饭,我大奶奶说:“老倌子,你们两兄弟,听你爷老子托给黄连的梦话,千万别出房门呀。” 我大爷爷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我爷老子走一世的背时运,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指望他保佑后人?当真是笑话。” 下雨天,天黑得早,天黑得可以拧下大把大把的黑墨水。原来绿豆的雨滴,到现在,比豌豆子还粗,差不多有野鸽子、鹌鹑蛋那么大,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痛。打在下鸦雀塘的水面上,立刻形成密密麻麻的漏斗状,即时又被新的漏斗所替代。 “啪!”啪!” “啪!” 雨声成了世界上唯一的恐怖声音,满塘的鱼,惊恐万状,舍命跳跃,企图挣脱这无端无状的威胁。 我家下鸦雀塘的泄洪口,首先是用六根菜碗粗的湿松木,打一圈篱笆桩;篱笆桩的外面,围上一层粗楠竹破的篾片,最外边,是一层竖麻绳藤绳子织的细网。 细网的眼太小,我二爷爷跳进齐腰深的水里,在黑暗中摸索着,将草鱼吃剩的杂草梗、或树枝树叶、秕谷,奋力扯下,一把一把往外甩。 我大爷爷枳壳,拉着一条用棕须子织的、比拇指还粗的棕绳。这条通绳,一头系在我二爷爷的腰间,一头拽在手里,生怕突如其来的洪水,瞬间将泄洪口的围网冲走,将我二爷爷卷到下方的山林里、水稻田里、沟渠里。 远方,除了偶尔几声狗吠声,还有农哈哈们惊慌失措的叫声。 此刻,低沉的、愤怒的雷声,无济于事,黑暗太厚,太严实,闪电的力量太渺小,根本撕不开;瀑流的声音太沉重,闪电根本撕不烂。即使有个细微的缺口,立马被狂龙般的涛声吞噬。 我二爷爷每扯到一把杂物,立刻又被新的杂物堵上。水流太急,洪水漩涡的吸力太大,我二爷爷浮在水中,莫想站稳。 “妈的,鬼肏菩萨,这样捞下去,不是办法。”我大爷爷说:“老二,老二,我拉你上来。” 我大爷爷是扯着嗓子喊的。两兄弟虽然近在咫尺,我二爷爷还是听不清楚。 “割开细网!” “用弯毛镰,割开细网!” 我大爷爷做个坚定的手势,随即将我二爷爷扯上塘堤。 割开外面的细网,竹片之间,空隙太大,二三两以下的青草鱼子、鳊鱼,野生的小杂鱼,趁机可以逃跑。 正所谓,救得了娘娘,救不了太子。肚子疼挠脚板,无计设野法。 我二爷爷站在泄洪口上方,挥舞着割鱼草用的弯毛镰,用力砍下去。哪晓得竖麻绳织的渔网,是角弹性的。一刀砍偏,手背碰在篱笆桩上,立刻鲜血淋漓。 我二爷爷哪里顾得那么多?穷人子的血,就像红苋菜煮的汤水,鸡血藤流的浆水。 细网割开,泄洪口的前面,立刻卷起一个茶盘大的旋涡,将我二爷爷吸了进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我大爷爷将手中的棕绳子,放肆往岸上拖,将我二爷爷拖出水面,提到堤上。 我大爷爷双掌叠在一起,在我二爷爷的肚子上,放肆挤压了几十次,我二爷爷连吐了几十口黄汤水,终于恢复过来,肚子里,才略略感觉舒服一点。 我二爷爷感觉屁股下的塘堤,是一条蠢蠢欲动的青蛇。我二爷爷口中的泥沙,还未吐尽,冲我大爷爷猛喊: “老大,老大!塘堤挡水不往了,马上要垮了!必须另外开一个更大的泄洪口!” 开一个更大的泄洪口,必须用二页渔网,或者三页渔网,平铺在地上,然后绕了细麻绳的穿针,将渔网连接好;其次,新开泄洪口的两边,必先打上篱笆桩,将渔网绑稳,绑牢靠。不然,洪口一开,洪水巨大的惯性力,将渔网冲到九州外国去了;塘里养着六七斤大鱼,可能逃到爪哇岛去了。 开泄洪口的大小,必须适合上鸦雀塘倾泻下来的洪水的流量,开小了,洪水依然泄不了;开大了,容易引发新泄洪口两边泥土崩溃。 毕竟,老的泄洪口,是用了石灰、河沙、黄粘土搅熟了的三合土,用石头砌的墙子,用石板铺的底子,不容易垮掉。 好在下鸦雀塘的东北角上,早在四年前,我大爷爷和族长剪秋,共同搭建一个守鱼的棚子,土砖砌的墙子,稻草盖的屋面。 小房子不大,一张单人床,占了大半的面积。单人床的床下,木板门的后旮旯里,床边的空地里,胡乱堆放着五页连接渔网,割草用的弯毛镰刀,背栏,磨刀用的石头,草锄头,钩索扁担,大锤,篱笆桩子,竹节筒做的饮水壶,墙上还挂着斋油灯。 剪秋家的人口多,他爷老子雪胆,五兄弟,剪秋自己五兄弟,从锅子里盛起饭来,就像用碳扒子挖塘泥巴一样,一忽儿挖过精光。 剪秋家里,租耕的田多,租养的鱼塘也多。上鸦雀塘,直冲水库,都是他们家里租养的。 我大爷爷在想,这个时候,火烧到了屁股上,怎么还不见剪秋家里的人呢?大约都是到直冲水库去了。那个直冲水库,二十多亩水面积,正常年景,出过二十担大鱼,很正常啊。 平时夜里守上下鸦雀塘的鱼,我大爷爷和剪秋商量好了,两户人家,轮流着一旬一旬看守。 这几天,我二伯父瞿麦,抬轿子,送阿魏痞子去了浏阳,就由二爷爷值守。还过一天,轮到剪秋家弟弟苦木来值守。 剪秋的大儿子茱萸,十六七岁,去年冬天,与我大姑爷的妹妹订了婚,双方商量好,到今年冬天腊月,挑个黄道吉日,再拜堂成亲。 所以,我家和剪秋家,既是宗亲,又是姻亲,自自然然,格外走得近。 老族长雪胆,新族长剪秋,茱萸三代人,都进个私塾的门。雪胆和茱萸这两公孙,孔夫子文绉绉的话,讲得一大堆。雪胆老爷子,二胡拉得尖尖叫,鼓韵传书,讲得唾沫星子四处飞,文化人呀。 但是呢,肚子里黑墨水并不多的文化人,显然站错了地方,站在这背时的山旮旯里,有个大大的屁用呀。还不得像野鸡公子一样,在苍茫的泥土上,双爪乱刨,寻食呀。 第20章 惊魂之夜(2) “这绝没灭火烟的鬼天气!” 即便是斯文人,雪胆老爷子,也忍不住,来了一句西阳塅里的的塅骂。 此刻,老族长雪胆,坐在直冲水库东边的山坡上。屁股下面,是一块整体的、光滑的牛肝石。农哈哈们用尖镐头,刨出一条窄窄的、弯弯曲曲的脐带子路。 他指挥着五个儿子,扒掉泄洪口上的茅茅草草,还叫三儿子苦木,准备下水,拔掉两个放低涵洞水的木塞子,降低水库的水位。 不晓得儿子们听到了没有,雪胆老爷子随便吼几句,便觉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颗急肿了的老栾心,乱跳着。 老了,当真是老了,不服老不行了。 光滑的牛肝石山坡,约有一亩多大的面积。牛肝石山坡的上方,是一个包子型的山顶。山顶的表面,是松散的细沙土,没有任何肥力,遇水容易滑坡。要挖到三尺深以下,才有黄色的粘土。 三四丈高的山顶上,长着不成材的歪脖子松树,老衰衰的杉树、青冈木、梽木树、杜鹃花,间或还有几丛冬茅草。冬茅草上爬满了带刺的金樱子。 暴雨中,黑暗中,雪胆老爷子想,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旧人。只要一代新人,胜过自己,强过自己,我这个白胡子公公,还有什么不放心呢。死了,也可以轻轻地闭上自己的眼睛。 从山顶上流下来的小股细流,夹杂着佃沙土,流到雪胆老爷子的屁股下,分作乱水,四散奔逃。 剪秋的三弟,苦木,三十一二岁的年纪了,依然是个单身汉子,依然做着成家立业的梦想。 苦木腰间系上棕绳子,替入水中,摸约三四分钟,他已扯得了最上面那个木塞子。 水面上,立刻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发出巨大的的尖叫声,将苦木的右脚吸进漩涡中,害得苦木连呛了几口水,连拔几次,就是拔不出来。 在水中,苦木憋足一口气,想喊救命,但怕一开口,腹中又被灌水。 好在剪秋做事老练,过了一个人正常憋气时间段,不管什么情况,三个兄弟,猛扯手中的粽绳子,将苦木拖上堤岸。 这五兄弟,只有苦木习水性,其他四个人,都是旱鸭子,干秤砣。 苦木历来是个胆撑到屁眼口的倔强汉子,虽然呛了几口,岂有认输的道理,还嚷嚷着再下水去,多拔掉一个木塞子。 “三弟,我问你哒,岩龙洞对面的毛坪里,那个带个儿子的寡妇,你要不要?你要想的话,我托人给你介绍过来。” “大哥,你先别说这事,等过了端午再商量。我下水去了。” 这次比较顺利,苦木拔掉第二个木塞子,顺利浮出水面,准备爬上岸堤。 突然,爷老倌坐的牛肝石山坡上,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一个黑越越庞然巨物,直往水库中倾泻而去! 巨物滚入水中,掀起四五丈的巨浪,巨浪毫不留情,越过大堤,将剪秋兄弟,掀下堤去! 好在大堤并没有崩塌出大的口子,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骇浪之后,越堤的洪水,慢慢变小了。 在黑暗中,在洪涛中,剪秋被冲掉十余高的堤下,四五十丈远的地方,被一棵黄荆老桩子挂住。 堤坝之下,是一片逐渐宽阔的水田,越过堤坝的洪水,四散奔流,水位便浅了不少。 剪秋连呛了十多口黄汤水,喉咙里火辣辣的痛。被黄汤水挤出一泡黄尿,尿在裤裆里,剪秋清醒了。 剪秋想站稳,但脚下肆虐的水流,依然太急,根本站立不稳;想扯着嗓子喊爷老倌子和兄弟们的名字,却喊不出来,原来口中有泥沙。 剪秋急忙捧着水,反复洗漱着口中的泥沙,吐了几口带血的痰后,呼吸才稍微顺畅一点。 剪秋手脚并用,爬到西边的山坡上,猛叫着兄弟们的名字。似乎,剪秋听到了老二的呻吟声,老四、老五的哭泣声。但这一切声音,分不清哪是人声,哪是洪水奔流的声音。 剪秋喊道: “裤裆里有卵子的汉子,赶快往山上爬呀,嚎哭有个屌用?” 剪秋猛然想起,坐在牛肝石上的爷老倌子,雪胆,去哪里了? 剪秋痛哭着,放肆喊: “爷老倌!” “爷老倌子!” 没有任何一声回音。爷老倌子是没听到,还是无力回答? 估计…估计着,不好,不好!啊哟咧,啊哟哟咧,爷老倌子,最可能的是,爷老倌子他老人家,被瞬间崩溃的山体,形成的泥石流,埋入了水库库底的淤泥里! 在在洪水的轰鸣声里,剪秋心中的悲怆和沉痛,如熊熊烈火,全身的血液,在急速奔流。 啊哟哟嘞!啊哟哟嘞!我的老父亲,叫做儿子的,不痛得吐血呀。 “老三,老三!苦木,苦木!你在哪里呀?”剪秋记得,老三,你腰上还绑着棕绳子,还未来得及解开。老三,老三,你随便答应一声哥哥,也怕哼一声也行呀。 “老三,老三!苦木,苦木!哥哥喊你呢,你听到了没有?” 老四哭着说:“大哥,大哥哥,我摸到了老三。棕绳子缠在大坝下巴的篱笆桩子上,脑壳全部埋在沙土里,三哥,他不能说话了…啊哟哟!” 直接越过堤坝的水,已经停止了,剪秋朝着老四发声的地方,疾奔过去。老四用双手将三哥苦木从泥沙中挖了出来,想要抱起,却又力不从心。 旁边的老五,只晓得跪在地上,大声哭哭啼啼。 下鸦雀塘这边,我二爷爷站在堤上,扶着篱笆桩,我大爷爷抡起大锤,摸索中,慌乱地打桩。一锤打偏了,打在我二爷爷的肩膀上。 我二爷爷哪里还顾得上,肩胛骨断没断,身体痛不痛呢。两兄弟绑好鱼网,准备开挖新的泄洪口。 黑暗中,两兄弟听到上方的洪流声,更大,更响,像是有千军万马,骑着千万骏马,踏着雷声,挥舞长剑,滚滚而来。 我的两个爷爷,听到洪涛声,心中更凌乱,更慌张。 我二爷爷说:“哥哥,我的肩胛骨没有断!这个洪口,我来开!” “哈哈,我的老弟,我的两个儿子,茅根和瞿麦,已长成门高树的汉子,我不用担心了!你的儿子,决明,还是根蔫巴秧子,你不想把儿子养大?” “再说,我比你痴长了好几岁,要死,我应该比你先死,是不是这个道理?” “哥哥,我们这个家,没有你这根主心骨,怎么能撑得下去?” 我大爷爷懒得与我二爷爷争辩,将我二爷爷反手一推,推倒在塘堤的斜坡上,抢过锄头,用尽十足的力量,猛挖下去。 刚挖几锄,一股灰箩大的黄泡子水,急不可遏,“嗬嗬”地嘶叫着,朝我大爷爷席卷过去。 上鸦雀塘与下鸦雀塘,本身只隔着一条四五尺宽的塘堤。突然间,塘堤崩出一道丈余宽的洪口,鸦雀塘的洪水,瞬间泻入下鸦雀塘,掀来一丈多高的洪峰,朝我大爷爷扑过去。 我二爷爷站在长堤上,看到这一幕,大叫一声: “哥哥,快跑!” 第21章 惊魂之夜(3) 我二爷爷的话还未落韵,我大爷爷新开的泄洪口,两边六七尺宽的泥土,轰然倒入水中。 巨大的洪流,又将泄洪口的两旁,各撕开五六丈。洪水放肆倾泻而下,哪里还有我大爷爷的影子呢。 我二爷爷连滚带爬,像个无头苍蝇,举起双手,来回奔跑着。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嘴里大喊着: “哥,哥哥!枳壳!” “哥,哥!哥哥!枳壳!” 我二爷爷陈皮,稍微清醒,晓得我大爷爷是被洪水卷走了。沿着刘家屋场,樟树大丘,峦山嘴上的乱坟岗,斜插下来,到了响堂铺街上的杨氏木器店门口。一路上,狂喊着我大爷爷的名字。 我大姑母金花家养的黑狗,褡子,全名钱褡子,不晓得什么时候,蹿到我二爷爷的跟前,眼泪汪汪,伸出舌头,舔着我二爷爷受伤的手。 我二爷爷喊我大爷爷一声名字,钱褡子跟着“吭吭吭”叫三声。 响堂铺街上厚生泰药房,到生发屋场兵马大道,尤其是三角塘塘堤上的洪水,足有大腿深。 钱褡子试图游过去,水势太急,游到半路,只得游回来,蹲在拴马的石头上,像是在“呜呜呜”地哭,用力抖动着身子,将身上的水珠子甩干。 我二爷爷陈皮,耗着最后的力气,半走半游,勉强游到了生发屋场。 生发屋场六户人家,家家户户,都进了三尺深的水。屋场后面一条长沟,是滑石痞子取了自家的大门板子,堵着洪水。 滑石痞子家撒柱上,挂着一盏昏昏欲睡的小镜灯,透过衰弱的光线。 六户人家,二十多个人,挤在舂米的石碾上,哭的哭,叹的叹,骂的骂。 青葫痞子家的小儿媳妇,背上背着个青屁股孩子,站在水中发呆。那小孩子,大约是哭累了,睡了。 西阳河里,那道石砌的拦河坝,懿家坝,洪水的咆哮声,震耳欲聋。闪电照亮的瞬间,隐约可以看到,河里的洪水,翻过河堤,快到了塅中间一个叫“莲花吐艳”的老坟墓旁,离生发屋场,不过三四十丈的距离了。 滑石痞子看见我二爷爷,便说:“二外婆,二外婆,你来得正及时。现在,我们六户人家,二十几条人命,不晓得往哪里去。” 我二爷爷带着哭腔说:“痞子哥哥,你不晓得,上鸦雀塘和下鸦雀塘的塘堤全断了,大水像滚龙一样,将我哥哥枳壳卷走了,是死是活,还不晓得呢。” 滑石痞子吃了一惊,忙问:“你哥哥枳壳,是什么时候被洪水卷走的?” “大约是子时。” 滑石痞子伸开右掌,用在手拇指点着其他四个手指的关节,轮了一回六十花甲之数,才说:“枳壳属鼠,子时发生的事,还有粮。” 子鼠有粮,有粮即还活着。滑石痞子拍着胸膛,依然煞有介事地说:“不要慌,枳壳是天下第一好人,自然有神明菩萨保佑他,他还活着呢。” 啥时候了,滑石痞子还不忘拿老古板的东西,来糊弄人,拿我们西阳塅里的话来说,狗屌天师。 我二爷爷也晓得子鼠有粮这个道理,一只老鼠,有多少粮呢,粮不多嘛,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我大爷爷呀。 生发屋场那六户人家的房子,一字排开。地坪里,三尺深的水中,到处漂浮着旧衣服,烂家具,折断的树枝,杂草。 我二爷爷看到这帮人呀,活像是蚊子掐掉脑壳一样,没有一个为首的人,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 我二爷爷说:“痞子哥哥,快点拿条长棕绳子来。” 穿过鱼网上边的长棕绳子,一般都有十多二十丈长。我二爷爷第一个抓住绳子的头,对众人说:“喂喂!你们所有的人,统统给我抓住棕绳子,千万不要松手,跟着我走!” 都什么时候了,洪水淹到屁股上了,还在婆婆妈妈,叽叽喳喳,啰啰嗦嗦,搞什么鬼明堂呀。 至于几个小钱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是身上的污垢,一时洗干净了,还有得赚嘛。 雨渐渐小了。黑暗中,我二爷爷牵着头,滑石痞子断尾,背上背着的小娃娃,手中抱着的的青屁股孩子,穿三寸小布鞋的老帽子,一双赤脚板的大汉子,一齐往生发屋场后面的高台上,一个名叫“金门形”的地方奔去。 一行人,哭哭啼啼的、咒娘骂老子的、摔倒呛一口浑水的、被冬茅叶子划破脸的、被尖石头磕破脚趾头的、沿着小龙庙王、土地公公庙西侧,那里,有一条耕牛吃露水草踩出来的小路,爬上去。 滑石痞子的老堂客,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时候,又要装嫩,又要撒娇,嗲声嗲气,扭扭捏捏,说走不了路,要滑石痞子背。 老痞子鼓起一双金鱼泡眼,骂道:“你若不想活了,就莫走。你若想活,自己跟上来,没哪个理睬你。 过了小龙庙,老堂客打个兰花指,折身就是一礼,口中念念有词,求庙祝公公保佑。 气得滑石痞子,喉咙里都是火,恨不得一脚踢在老帽子的屁股上。 “土地土地,管不好十五里。如今是泥菩萨浸黄泡子水,自身难保,他们哪管得你的闲事?” 一众人,费用手脚,好不容易爬到高台之上,喘息着,哭泣着。 天空中,已开始放出鱼肚白的光线。雷公已踱步到远远的远方,还在低鸣;根系状的闪电,偶尔还在闪烁。 做了天大的好事,雨,已经停了。 在闪电照亮的瞬间,我二爷爷看到,西阳塅里的洪水,占领了无数村庄,不时传来土砖房倒塌的巨响。 我二爷爷当真是急如星火,沿着胡麻台上,又转到下鸦雀塘的东北角,依然找不到我我大爷爷的身影,依然听不到我大爷爷的回复。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二爷爷看到,下鸦雀塘的塘堤,已撕开七丈宽;六七亩大的水塘,水位降了四分之三,只剩下中间的水位,像个浅浅的碟子,估计没有几扮禾桶的水。再也见不到有什么鱼跳跃,大草鱼,大鳙鱼,大花鲢,大鲤鱼,统统跑到东海龙王家里去了,做了龙王子弟兵。 我二爷爷沿着老路,转了三个圈子,呼叫我大爷爷枳壳的名字,依然没有我大爷爷半点消息,当真是急得吐血呀。 我的大奶奶,二奶奶,带着一家人,躲在堂屋古楼下避屋漏水,熬了一整个通宵,把眼睛都熬红了。 两个老倌子,一宿未归,叫人急得栾心发肿啵?拜神明菩萨,没个屁用;哭哭啼啼,更没个屌用。 快到辰时,我爷老子决明,打开堂屋的大门,听到我二爷爷的呼喊声,晓得我大爷爷不见了,那是塌了天、陷了地的大事呀,连忙告诉我两个奶奶。 我大奶奶一听,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叫道:“老倌子走了,留下我一个老帽子,活着无意思了!” 我大伯母黄连,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大声喊我大奶奶: “娘!娘!你莫急,我晓得,爷老倌在哪里!” 第22章 民国十六年那个端午节 我大奶奶急忙问我大伯母黄连:“是不是你爷爷大黄,又托梦给你了?” 黄连似乎睡眠不足,神形萎琐,说:“是的呢,爷爷一字一句告诉我,要我们快点去,爷老倌子在胡麻台上,那棵歪脖子油子树下,还有一口气在呢。” 没有人怀疑黄连的话,是否真实。只要有一线救索,我一家人,绝不会放弃。最紧要的任务,是在最短时间内,找到我大爷爷! 我二爷爷陈皮,在膝盖深的水中,连爬带滚,后面跟着我七岁半的爷老子,决明。我二爷爷训斥我爷老子: “你做点好事修点德,这么大的洪水,你过得去?我没有时间照看你。” 我爷老子决明,天天是看牛,砍柴,割草。天气稍微热一点,像一只水猴子,泡在懿家坝下的深水潭里,在乱石头的缝隙里,摸鲫鱼子,桂鱼子。眼下,这么浅的一点水,难不倒他。 紫苏,夏枯,半夏,曲莲,黄连,手牵着手,试图趟过安门前塘上方的进水沟口,吓得我大奶奶尖叫道: “你们几个野丫头,胆撑了屁眼,是不是?自古历来讲,欺山不欺水。你们几个人,不懂水性,出了什么事情,还不是剜我心头上的肉吗?” 我二奶奶茴香,想得周到,连忙喊:“紫苏,你快点喊你大姐夫常山过来!” 紫苏抹着眼泪,小脚板走路,就像秋风翻动青冈木落叶子一样,飞也似地跑去了。 我二爷爷陈皮,我爷老子决明,借着熹微的晨光,趟过水田,一边摸索着,一边痛呼着,终于摸到了那棵歪脖子油子树。 我爷老子不小心,踩到了一软软的物体。那物体发出艰难的、微弱的喘息声。 那个物体,正是我大爷爷枳壳! 我大爷爷没有死! 他还活着! 我大爷爷斜躺在土墈上,腰中系的棕绳子,不晓得什么原因,缠绕在油子树的树干上。他的双脚,还泡在水中,腿上黑色的粗布大裤子,已被什么东西挂得稀巴烂。从洪水退潮的水迹来看,当时,我大爷爷被棕绳子缠住时,水位到了肩膀的位置,仅仅是头颅露出水面。 我二爷爷和我爷老子,将我大爷爷扶起,依靠着油子树干,斜坐着。我二爷爷用我爷老子的汗褂子,蘸着干净水,抹去我大爷爷眼睛里、鼻孔里、嘴巴边上的泥沙。 我大爷爷右手的中指,终于可以动一动,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晨光,脸上有了微微的笑意。 我大爷爷甚至想抬起手,去抚摸我爷老子泪水乱流的脸,他更想大声说话,想大笑几声,想喝酒。 隔着三四十丈的远的田垅,我爷老子冲我大奶奶大喊: “娘哎,娘老子哎,我大爷老子还活着,活着呢!” 我爷老子自从过继给我二爷爷、二奶奶做儿子,喊我大爷爷为大爷老子,喊我二爷爷为爷老子。 这个时候,我大奶奶的口气,有点像佘太君,喊道: “决明,我晓得你大爷老子,老虎一样的人,不会死的!” 我的四个姑母,大伯母,都是喜极而泣。是啊,老祖宗曾经说过,会做人的,绝不会放弃鲜活自己的生命。 从下鸦雀塘决口处,到歪脖子油子树处,至少二百三四十丈的距离,在巨大的洪流中,一条生命,犹如树叶之轻。简直无法想象,我大爷爷是怎么渡过来的。 常年与厚朴痞子打交道,我二爷爷也学得一手救援之术,先让我大爷爷平躺,然后,双手用力挤压我大爷爷的胸膛,每挤压一下,我大爷爷的口里,便吐出几口黄汤水。 我大姑爷常山,背着歇凉用的躺椅,和几个精壮汉子,急吼吼地赶过来,将我大爷爷移到椅子上,扛着椅子,急匆匆地往添章屋场赶。 到了家里,天已大亮,从东边已升起一道绚丽的彩虹。我二爷爷晓得,天虹日头西虹雨,南虹北北虹发大水。如今东边升起了彩虹,表示近段时间都是艳阳天。 厚生泰药房的厚朴痞子,听说我大爷爷差点丢了性命,背着个樟木做的箱子,赶到添章屋场。看着神志不清的盟弟,厚朴痞子掉下几点猫泪,说: “枳壳,枳壳,你怎么这样懵懂呢?鱼重要,还是自己性命重要呢?” 厚朴痞子右手按住我大爷爷的额头,左手捏着下巴,掰开我大爷爷的嘴巴,一口一口把我大爷爷的痰和泥水吸出来。 “常山,把你岳老子放下来,平躺在床上。” 厚朴痞子跪在我大爷爷的身旁,双手交叉在一起,用力挤压我大爷爷的胸膛和腹部,挤得我大爷爷连吐了几十口黄汤寡水,有泥沙草屑,有被快消化掉了的饭粒菜叶,差一点点,苦胆水都被挤出来。 弄了一个时辰,我大爷爷的嘴角上,终于露出浅笑的弧度,右手的中指,朝我大奶奶勾动。 俗话说,知夫莫若妻。我大奶奶自然晓得,我大爷爷是什么意思。 “你想喝酒?是不是肚子的那几条酒虫发瘾了?不行呀,我得听听盟兄的主意。” 我七姑母紫苏,端着青花瓷的小酒杯子,用瓷调更喂了半调更酒,我大爷爷迅速吞下,双唇嗡动着,表示不过瘾。 厚朴痞子帮我大爷爷做挤压手术,身上的洗刷汗都出来了。写完处方的厚朴痞子,看到我大爷爷喝酒,训斥道: “盟弟呀,你看见酒,就像看见一只肥野鸡,忍不住用鸟铳子来打。这样很伤肠胃的,你晓得吗?” 我大爷爷仅喝了半调更米酒,忍不住剧烈咳嗽,又吐了几口黄汤水,苍白的脸上,慢慢有了红潮。 我大奶奶抓住我大爷爷的右手,我大爷爷试图在我大奶奶的手心里,写下几个字。看到我大奶奶不停地流泪,便笑了,便醉了。 是啊,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泪水更幸福、更痴情的文字呀。 到了上午十一点,我大姑母金花抱着芡实,我大姑爷山牵着公英,我二姑母银花,挺着个大肚子,我二姑爷空青,牵着贼头贼脑的儿子木贼,我三姑母曲莲,未拜堂的夫婿方海,我四姑母半夏,未拜堂的夫婿天冬,都来给我两个爷爷、两个奶奶拜端午。 我大姑母金花,抓了一只老母鸡,在厚朴痞子的药店里,买了当归,党参,黄芪,龙眼,枸杞,红枣,熟地几味中药。哪晓得自家的婆婆,拿根牢骚把子,在撒柱上敲得“乒乒”响,大喊大叫: “这个家,有得一两个败家子,怎能不穷呀!天哟,我怎么不死呀。我若是眼珠子一闭,眼不见鱼尽了!” 好在邻居地舍,都晓得这个老帽子,是个捏着尺子不肯松一寸的守财奴,没人理睬她。 第23章 取名的秘密 久违了的太阳一出来,气温陡然升高了。空气又闷又湿,长着翅膀的飞蚂蚁,细长腿的蚊子,在阳光下聚成一团,飞舞着。 雨后的地面上,无数条蚯蚓,拉长身子,朝低洼处爬行。 我二姑母的儿子,四岁半的木贼,似乎对蚯蚓有深仇大恨,小脚用力踩上去,生怕踩不死,用脚后跟扭一扭。 我大姑母的女儿,五岁半的公英,看到蚯蚓太可怜了,忍不住伤心,看不惯表弟木贼,太下作了,气得去扯他。但是,木贼岂肯放下津津有味的游戏,反手一推公英,公英摔倒在泥里,把裤子弄脏了。 我二姑爷空青,不晓得从哪里折了一根尖刺的树枝,骂木贼: “木贼,你的皮又发痒了?不抽烂你的皮,敷上一层盐粉,你不会记首尾的!” 我爷老子决明,端着一个缺口的烂瓦钵子,将蚯蚓一条一条捡到烂瓦钵里。公英皱着眉头问: “细舅舅,细舅舅,你要养蚯蚓吗?” “喂鸡鸭。”我爷老子说:“把蚯蚓给鸡鸭吃了,多下几个鸡鸭蛋,给你们外公补补身体。” 木贼胆子贼大,小手捏着一条蚯蚓,往鸡群里丢,丢又没丢掉,还沾在手上,一只红尾巴毛的大公鸡,飞起来抢食,差点啄伤了木贼的大拇指。 公英始终不敢动手,看到蚯蚓被大公鸡吃掉,甚是伤心,眼睛存着一圈泪水,连忙跑到我大爷爷身边,问: “外公,你莫吃鸡蛋,要得啵?” 我大爷爷的嗓子火辣辣地痛,痛得讲不出话来。我大奶奶抱起似乎受了委屈的公英,问:“公英公英,你怎么哭了?” 我大奶奶不说还好,一说,公英的眼泪,牵着线掉下来。公英说:“外婆外婆,蚯蚓好可怜呀,全给鸡吃了。” 陪着大爷爷聊天的几个女婿,常山,空青,方海,天冬,忍不住笑了。 我二爷爷背着一具手网回来,渔篓子里,有三条一斤多、不足二斤的白鲢,还在渔篓子跳。我二爷爷叹口气,说: “打了十几网鱼,连一片草鱼鳞都没看见。自家养的五六担大草鱼,都去了洞庭湖。” 我二姑爷空青,能说会道:“爷老子,自古历来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空青,话虽然这样讲,但你岳老子,老是想不开咧。你们几个女婿,多劝劝咯。”我二奶奶又说:“有些事,讲来当真是奇奇怪怪,藕肉合节。” 我二姑母银花问:“娘,什么事,藕肉合节?” “前天,你爷爷大黄,托梦给茅根的堂客黄连,说,五月初四晚上,家里的两个老倌子,哪怕是洪水滔天,也不要出门。”我二奶奶说:“昨夜里,我们到处找不到你大岳老子,又是你们的爷爷,大黄,托梦给黄连,说他在生发屋场背后,歪脖子油子树那里。一去寻我,他果真在那里。你们说,我们家,是不是有神明菩萨保佑?” 我大奶奶接过话题:“前几天,吉祥寺的了然和尚,无缘无故,跑到我们家里,将你们爷爷的梅山坨坨带走了,你们说,奇怪啵?” 我三姑爷方海,认为是迷信,就是鸡冠子花,一时开来一时谢,相信不得的。至于荷花池的藕,切成藕肉片,还有丝连着,正常呀。所以,一切都会有巧合。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只是呵呵一笑。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大奶奶,我二奶奶,无论如何,都要先敬过我太公,大黄。至于我太公大黄显没显灵,又是另外一回事。 初六早上,我大奶奶喊着我爷老子: “决明哎!你大爷老倌子的额头上,烤得黄豆熟,你赶快去请厚朴痞子过来,摸一手脉,开几味中药。” 厚朴痞子摸过我大爷爷手脉,看过舌苔,开了几剂柴胡梗汤,吩咐我爷老子,赶紧把药抓来,一天一剂,不要耽误。 两只黑翅白腹的燕子,停在我家大门口撒柱的牵散树上,一个劲儿问我大伯母黄连: “借个地方生个子!” “借个地方生个子!” 我大伯母黄连,像在自言自语: “不要说了,我借给你们咯,我愿意借给你们。我们都在世间过客,哪有不借的道理?” 那对燕子,似乎叫懂了我大伯母黄连的话,不再询问,飞到屋檐角上。那里,我二爷爷用两块竹片,托着一片青瓦,是专门给燕子准备筑巢的地方。 我家东侧的牛栏里,大黄牯牛“犟犟”,用犄角将两根牛栏方抵得“砰砰”响,大声叫道: “姆妈一一!” 牛饿了。我爷老子将它放出来,翻身骑在牛背上。“犟犟”迈着得胜回朝大将军的四方步子,眼睛里全是春风十里的光芒。 我们家那只尾巴毛闪着光泽的雄鸡公子,终于从浅浅的泥土里刨出了一条长蚯蚓,自己舍不得吃,“咯咯咯”呼唤着它的两个贵妃,两只菊花鸡婆,前来进食。 其中一只,抢到蚯蚓,正若抬头吞下去,另外一只,舍身来抢。一只叼着蚯蚓快跑,一只快追。公鸡又“咯咯咯”乱叫,追的那只鸡,转过身子。叼着蚯蚓的鸡,才有机会吞食。 抢食蚯蚓的那只鸡,回到公鸡身边。公鸡打开翅膀,围着母鸡转了小半个圈,母鸡双腿屈蹲,伏在地上。公鸡扑在母鸡背上,用嘴喙啄住妃子的头顶上羽毛,仅用一分多钟,完成了一次伟大的交媾。 端午节还留下一点剩菜,我大奶奶特意留下厚朴痞子吃早饭。厚朴痞子说: “我肠胃不好,早上只喝点薏米粥。” 厚朴痞子迈着四方步子,回去厚生泰药房。 我家屋后不远的地方,便是族长剪秋住的刘家屋场。剪秋的额头上,绑过一根细细竖麻绳子。 我们西阳塅里的风俗,叫做娘死报母门,父死报族门。在未请法师正式做法事之前,额头系一根细麻绳子,叫做“披麻”,表示家里死了人。 按照习俗,死了长辈,做孝子的,遇到每个人,都要跪下来,拜一拜。 剪秋向我大奶奶跪下,慌得我大奶奶说:“酸死了!可怜我们的雪胆叔,苦木老弟,遭此大厄!快请起哒。” 剪秋说:“枳壳大哥哥,身体恢复好了吗?” “还在发昏发烧。”我大奶奶说:“承认剪秋老弟挂念。” 剪秋听闻,再不多言,哀哀地走了。 我二爷爷陈皮,和几个本家的亲房,用脚踏水车子,车了两天的水。直冲水库的中间,露出一座小山,估计,土方量不少于五百方。老族长的尸骨,恐怕是挖不出来了。雪胆老爷子的鼓韵传书,只能讲给阎王老子听了。 一个瘸腿的汉子,三十二岁的年纪,头发像个野鸡的窝,他总觉得世道不太公平,走起路来,左一晃,右一摇,像个饱食的鸭婆子,手中捏着一张窄窄的红纸,兴冲冲地走到响堂铺街上的厚生泰药房,点燃一小挂鞭炮,对厚朴痞子说: “老先生,您真是活神仙。我屋里的堂客们,你昨天下午诊过脉之后,上半夜,顺顺利利,生了个带柄的小猴子。拜托您老人家,给我个小猴子,取个名字吧。” 厚朴痞子两条八字眉毛一拧,掐着手指,轮了生辰八字,然后说: “叫重楼吧!” 至于为什么要叫重楼,瘸腿男人是不敢问的。整个西阳塅里的人,自一八四o年以来,都是厚生泰药房的掌柜来取名,而且,取的都是中药名。这种取名的方式,要延伸到什么时候,还没有定准。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可以反反复复地问。人们都知道,中药的味道是苦的,寒的,辛的,凉的。泡在苦药水过生活的农民,晓得这个道理,已经完全足够了。 第24章 民国时期的警察(1) 五月初九,下午三点,我两个伯父前脚刚进屋,我大奶奶劈头就问:“茅根,烘糕呢?” 问完,我大奶奶脸上带着几分灿烂的笑容,还带着二分狡黠。 “烘糕?”我大伯父茅根,哭笑不得。当时叫我买烘糕,不过是哄哄尚未成年的黄连,一句戏话嘛!未必真当要我买?即使要买,我大伯的口袋里,半个铜角子都没有,拿命去兑换吗? 看到茅根的窘样子,我大爷爷笑得像行云流水。我二奶奶揭开了谜底: “大侄子,你会不会听话呀。你堂客黄连,有喜了,你要升级做爷老子了!你连一盒烘糕都舍不得买,你还好意思吗?” 我大伯父茅根一听,立刻喜上眉梢,抓住黄连的小手,黄连的脸,像泼了猪血一样,鲜红鲜红,转身往房子里跑。 我的两个爷爷,两个奶奶,随即开怀大笑。 我二伯父瞿麦,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边正好是两盒烘糕。 “咦?瞿麦,真是看不出来,你一个门高树大的男子汉,还有咯样细的心思。我大奶奶接过烘糕,表扬我二伯父:“你那对象,杜鹃,遇上你,真是好福气。” 唉唉。杜鹃好不好,不提也罢。 我二伯父心里想:杜鹃她娘,不晓得是前世造了什么孽,生个儿子杜仲,长不像个冬瓜,短不像个茄子。关键是,脑壳里装的,就是一壶豆腐花!指东,就只晓得往东;指西,就晓得往西,不晓得转半个弯子。整日里,只晓得傻乎乎地笑。唉唉,三文钱买个烧饼,不晓得分厚薄。 拿自家青葱一样的、水灵灵的妹妹,夏枯,嫁给这个九九十足的蠢家伙,换来杜鹃,做自己的堂客,我瞿麦,不是害妹妹一世,于心何忍呀。这个扁担亲,不兑换也好。 木贼的鼻子,比他大姨娘金花家养的黑狗,钱褡子还灵。闻到烘糕的香味,冷不防蹿过来,从大外婆手中,抢走一盒烘糕,抢走还不算恶劣,恶劣的是木贼马上烘糕捏碎,一边往外跑,一边将烘糕往嘴中狂塞。 我二奶奶顿时大怒,骂道: “木贼,你这个贼牯子,土匪,强盗!你前三世没吃过东西?分明是阎王老子放出来的饿死鬼!” 我二姑母银花,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只好把木贼寄养在外婆家里。 我大奶奶说:“细人崽,不懂事,好点吃,还可以理解,动不动去抢,去夺,分明是土匪行为。茴香,你不要掼着他,该训的就训,该骂的就骂,该打的就打。细来黄拐竹,老来不能曲。教训后代,要趁早呢。” 我二奶奶说:“嫂嫂讲得对,细人崽,得病牵花起,做贼偷瓜起,不能掼坏了明堂。一旦掼坏手脚,到长大了,不晓得会做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我二爷爷从神龛上,取下教训崽崽女女的法器,一把捆成束的黄荆条子,去追木贼。哪晓得木贼比黄鼠狼还机灵,比杨三织匠织布机上的梭子还快,早就不见了人影子。 我大爷爷发话了: “算了,老弟。纵然你自己前屋追到后屋,你也追不上他。而自己却累了。小毛孩子,该教则教。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不急于一时,暂且莫吓坏了他。” 木贼钻到西阳河堤的冬茅丛里,吃完烘糕,肚子胀得像个南瓜。 钻出冬茅丛,木贼四下瞧瞧,并无我二爷爷、二奶奶的人影,放心大胆往添章屋场走去。 妈妈说过,河里的水,是生水,生水里边有吸血的虫子,喝了生水,会得胀死症。最好是溜回家去,偷一碗茶水喝。 “呯!” “呯!” “呯!” 三声尖锐而激促的枪声,划破西阳塅渺渺悠悠升起的夕雾,惊飞懿家坝洲上、鲍家屋场洲上觅食的白鹭和鹈鹕。 木贼赶紧钻进冬茅草丛中。妈妈呀,我最多是抢了一盒烘糕,最多是挨一顿黄荆条子抽打,还至于用枪炮子来打我呀。 丰乐桥上,一个长头发的青年,疾步如飞,向响堂铺街上奔逃。几个穿黑衣服背长枪的警察,还在白石堂出来的路上,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在大声吆喝,胡乱放枪。 当真不得了啊,红炮子不准眼睛里,到处乱飞。吓得西阳河两岸河堤上,放羊割草的小孩子们,在农田里扯稗子的赤脚汉子们,河边上撒网的老渔夫们,立刻蹲下,生怕被流弹击中。 小木贼吓得尿湿了短裤子,想哭,却又不敢哭。 扒开冬茅,木贼看到细舅舅决明,喊那逃跑的长头发青年:“党参哥,往我家屋后的山上跑,等一下,我二哥哥瞿麦来接应你。” 长发青年党参,跑到响堂铺街上,我二爷爷猛喊:“党参,过了杨家木器铺,往左拐,过峦子嘴,刘家屋场,就是山上。” 党参应了一句:“好。” 我的父老乡亲们,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枪声吓懵了,以为是来抓壮丁。 我二伯父瞿麦,沿兵马大道往东,向生发屋场、胡家塅方向走,后面跟着瘦猴子辛夷。 我大伯父茅根,往北面跑,一转眼,到了胡麻台,松山冲,后面跟着剪秋的二弟弟。 我大姑爷常山,往西面跑,过了鲍家屋场,甘银台上,这个地段,房屋挨着房屋,最容易逃脱。后面跟着剪秋的四弟。 黑衣警察们追到响堂铺街上的厚生泰药房,傻了眼,妈的,明明只追一个长头发的人犯,这下好热闹了,三面都有人乱跑。这帮刁民,明明是打掩护嘛。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妈的,你们跑,你们跑,就是共犯,随便抓两个,好交差。 朝东视线宽阔,警察放了一枪,差点打中瘦猴子辛夷。辛夷脚一歪,滚进路边的坝水圳里,像个野鸡公子一样,在水中扑腾。 我二伯父瞿麦,生怕警察们再胡乱开枪,流弹打死生发屋场的小老百姓,又估计党参脱险了,折回身,将水中的辛夷拉上兵马大路。 警察们给辛夷、瞿麦一个见面礼,一人砸一枪砣,用棕绳子将两人双手反剪,捆紧,一路骂骂咧咧,拳打脚踢,往乡公所走去。 辛夷被吓得哭了。 辛夷的堂客,茵陈,倒是有几分胆量,双层下巴上面那张嘴巴,就像射出子弹的机关枪: “背时鬼!老娘跟了你,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怎么每次被抓的,都是你这条哈巴屌?” 我大爷爷枳壳,身体还未复原,一时气急,拦住警察,喝道:“你们凭什么乱抓人?” 一个瘦个子警察,脸上长着浅浅的的麻子,每一个麻子窝里,盛满了汗珠。他撩起衣襟,擦完脸上的汗水,反问我二伯父瞿麦和辛夷:“你们两个,自己讲清楚,为什么要逃跑?” 辛夷自从娘肚子里出世以来,正是所谓的井里的青蛙井里扑腾,哪里见到这种世面?他显然被吓破了胆,眼睛里,露出乞求和惶恐的哀光,哭泣着,嗫嚅着,始终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也许是上次被抓,辛夷被打怕了,或者是形成了惯性。 第25章 民国时期的警察(2) 我二伯父瞿麦,满脸沮丧,悻悻地说道:“你们当官的,几时把乡下的几个农哈哈,当作人看待?像捞浮虾米子一样,天天捞个不停。我还以为是你们又来抓壮丁呢。” 瘦个子警卫员察冲着辛夷吼道: “你和那个逃犯,分明是一伙人!不然的话,你为什么要跑?你讲!快点讲!讲清楚!” 雷公劈豆腐,专寻软的打。辛夷只得用我二伯父说过的理由:“壮…丁…” 瘦个子警察不耐烦,说:“押走!统统押走!逃犯也好,壮丁也好,有理由,讲乡公所去讲!” 我大爷爷扬起三个爆栗子,准备敲过去。突然,后面有人拉了一把衣角子,我大爷爷回头一看,正是族长剪秋。 剪秋说:“枳壳大哥,暂莫动手,我自有计划。” 我二伯父瞿麦,邻居家的伯父辛夷,被押到白石堡的乡公所,一间麻石砌的房子里。房子没有窗户,闷热潮湿,活像个蒸馒头、蒸包子的火炉子。 长着针尖长嘴、黑肚皮的花脚蚊子,一大群一大群,专门在耳边“嗡嗡”叫,专门朝只穿着长短裤、赤裸着长身的瞿麦咬。 我二伯父瞿麦双手被绑住,双臂快发麻痹了。蚊子在背上咬,瞿麦把后背往墙壁上刮擦,每刮擦一次,墙壁上留下一条条血污线。 后来才晓得,房子里还关着春元中学四个学生伢子。没有光线,光听口音,我二伯父猜测,大的学生伢子,多则是十六七岁,小的只有十三四岁。 其中一个,坐在门背后,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光线,全部涂在他的眼镜片子上。四个学生,偶尔细声交谈,说的都是惶惶不安的话。 只有辛夷那货货,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屈起膝盖,耷着脑袋,还在哭啼。 我二伯父最听不得男人哭,忍不住朝辛夷发火: “你嚎什么嚎?嚎衰的样!你爷老倌死了,你娘老子死了,没听见你嚎过半句,眼睛里,未见过半个眼泪星子。裤裆里没卵包的怂货!” 辛夷历来怕我大爷爷枳壳,怕我二伯父瞿麦。听我二伯父发火,辛夷就像老鼠子见了猫,再不敢吱一声。一双豆泡眼,惊恐地望着我二伯父。 门开了。 一个满脸油光的警察,用长枪指着我二伯父,说: “你,出来!” 我二伯父用眼光,意味深长地盯着辛夷,意思是告诉他,在警察面前,有话不能乱说,有屁不能乱放。否则,惹祸上了身,就等于三百斤的石帽子,往自己头上戴。 我二伯父穿过十多丈的木板走廊,来到乡公所的大厅。 大厅里,三条铁链子,吊着一个铁锅子,铁锅边,匍匐着三根灯芯,吐着晃晃悠悠的火焰。 油灯的四周,不时有飞蛾子,飞蚂蚁子,扑向火中,烧得吱吱叫。 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胖警察,秃了大半个头顶,长着一张黑炭似的脸,脸上透着油光。我们西阳塅里的人们,喜欢把这,又矮又胖身材的人,习惯叫做作夯锤,或者七五斗桶。 七五斗桶,一般只有大财主才有,收租子用的计量器。 七五斗桶坐在黑漆长案桌后面的太师椅子上,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抽完一斗烟,侧身问身边的乡长辰砂痞子: “这个土匪,你认得啵?” 乡长辰砂痞子,快六十岁的人,脸色自然蜡黄,还长着许黑褐色的寿斑,清瘦得一桩老藤,显然是个老精怪式的人物。 “认得,当然认得。”辰砂痞子打着哈哈说:“添章屋场大黄的孙子嘛,看着他从穿开裆裤长大的,怎么不认识?” 这话不假,从添章屋场,到白石堡的乡公所,中间只隔着一条浅浅的西阳河。天旱时,懿家坝的石坝上,铺几个石头,穿着布鞋子跳过去,可以不打湿鞋子。 “哈哈哈,当年,老子一副四天张,带两张四六子的响,硬生生的赢了大黄十六担金灿灿的稻谷。” “我还不晓得你偷天换日的手法?”七五斗桶讥笑道:“你不必告诉我,你的衣袖子里,至少藏了两张骨牌,一张天牌,一张九点子。你呀你呀,敬香摸屁股,搞惯了手脚,打骨牌,推牌九,你最喜欢搞诈胡子。” 辰砂痞子并不恼火,诧异地问道: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我有几根花花肠子,你搞得这么清清楚楚。” 七五斗桶说:“在赌场上,你算得上杀黑专业户。你不记得了,上次我和你打跑胡子,你撮住大贰,却又钓了大贰的鱼,硬是诈了我一席酒。” 七五斗桶又补充一句:“后来,我想了又想,一副牌,只有四张大贰,你怎么打出五张大贰出来了?你呀,杀起黑来,不论生人熟人。” 辰砂痞子“嘿嘿嘿”地干笑几声,正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说:“一席酒嘛,值得几个小钱嘛。你哪天方便,我加山加水还给你吧。” 七五斗桶说:“不过,像大黄那种蠢得做黑猪崽崽叫的家伙,你不杀他两把黑,自然有别人杀他的黑。该杀黑而不杀,叫做有违天理。” “嗬嗬!”辰砂痞子笑道:“你那张花嘴巴子,当真是讲得死人复活,讲得活人马上死去。我倒想听听你的歪理邪说。” “第一,大黄好酒贪杯,一沾酒,脑子被粉粉糊糊,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晓得家里还有几个人吃茶饭。” “第二,大黄自认为聪明,自认为财大气粗,他哪里晓得,江湖险恶,他还没有出手,别人再已盯着他袋袋的几个钱,千方百计打主意了。” “第三,固执,偏狂。大黄只晓得赌单,这是老天送给你的发财机会呀。我记给有一回,你做宝官,摇完谷子,故作不小心,带开上边的小碟子,让大黄看得清楚,里边是单,叫大黄押钱。大黄心里想着,这一宝明明是单,多押一点钱,就能把以前输了的,统统赢回来。押完后,你叫他们离手,轻轻地揭开碟子,里边却是双!” “后来,我才晓得,那赌钱的大桌子中间,有一个机关,只要把碗往上一移,谷子的单双,立马变了。” “大黄连赌十七个单,不就是蠢得死吗?不是吹牛皮,我可以连续摇出一百双来,只要他愿意。” “那一次,我记得,你赢了他家最后十亩水田。” “不是,不是,大黄的儿子,枳壳那个霸蛮货,强逼着我,退了四亩水田。” 两个人一唱一和,交流着赌博诈术,完全没把我二伯父放在眼里,气得瞿麦瞪圆双眼,眼里全是红红的火焰。原来,辰砂痞子这条恶棍,才是谋我家财,害死我爷爷的罪魁祸首呀。 突然,七五斗桶冲我二伯父瞿麦,大吼一声: “跪下!” 第26章 民国时期的警察(3) 我二伯父瞿麦的性格,极像了我大爷爷枳壳,脾气点得火燃。刚才听辰砂痞子如何谋财害命的言语,恨不能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喝他的血,吃他的肉。我二伯父凛然说: “我的祖祖辈辈告诉我,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祖宗。竖着生,站着活,立着死。你算哪根葱?也配叫我下跪?” 辰砂痞子说:“后生崽,血气方刚,固然是好事。我实话告诉你,好汉不吃眼前亏,鬼不怕你瘦,官不怕你穷。到了乡公所,是条龙,给我盘着,是条蛇,给我低下头!如今的政策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人。搞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子,你要想清楚点!” 我二伯父瞿麦说:“我就不相信,天底下没有王法了?我哈巴农民一个,挑粪种田,挑担抬轿,闹人的药不吃,犯法的事不做,从不怕遭天火烧,遭雷公劈。” 七五斗桶冷笑一声,说:“你不怕雷劈火烧?你当我这身黑皮子衣服,白穿了几十年?在这里,老子就是王法!在我手底下,多少铁打铜铸的汉子,多少油嘴滑舌的老鸡头,能过得了我这个关口?” 七五斗桶朝门口的警察招招手,说:“这个家伙,不晓得老虎发威的样子,不晓得细舅舅,也是外婆的崽。你们两个,给他一点厉害瞧瞧!” 背枪的警察走过来,一枪托砸在我二伯父右膝的膝关节内处,痛得我二伯父不自觉地跪下一条腿。另一枪托,砸在我二伯父的软腰上,双手被反绑着,我二伯父站不稳,倒下去,老半天爬不起来。正欲站起身,那枪托,像雨淋茄子一样,密密实实砸在软腰上,小肚子上,大腿上。 半炷香时间,我二伯父的口里,鼻孔里,前胸后背,到处流着血。被打伤的地方,立刻高高肿起,慢慢地变成了青淤。 一帮看热闹的人,像欣赏一样猴戏,哈哈大笑着。辰砂痞子和七五斗桶,捧着水烟壶,轮流吸了一遍。七五斗桶开始审讯我二伯父: “姓名!” 我二伯父侧躺在地上,弯成一个红虾子状,痛得说不出话来。 又是一枪托,砸在我二伯父的腮帮子上。 “你认识土匪党参吗?” 我二伯父大口大口吐着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 “吊起来!吊半边猪!”七五斗桶说:“吊到他喊爷喊娘再说。如果再不肯开口,明天送到龙城县东山坳,枪毙掉!” 所谓的吊半边猪,就是用一根细竖麻绳子,绑住我二伯父右手的大拇指,将整个人吊在半空中。一个人全身的重量,全系于一个拇指,用不了多久,整条右臂就会废掉。 我二伯父瞿麦,吊在离地面三尺高之处,钻心似的痛,感觉大拇指快要断了。不一会儿,便失去了知觉。 没到半个时辰,我二伯父被杀猪般的叫声惊醒。听声音,显然是我邻居家的辛夷正在受刑。 辛夷越惨叫,殴打他的人,越兴奋,时不时“哈哈哈”大笑。 大约是打累了,辰砂痞子说:“算了吧,这种软骨头,脓包货,打多了,纯属浪费力气,没结果的。” 七五斗桶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吊起来,赶紧吊起来。吊他个一天一夜的半边猪,早点吊死他,眼不见,心不烦。” 我二爷爷自然晓得,如今的衙门,官不要钱鬼也怕,只要是进了公堂,哪怕你是一只鸬鹚,官家也得从瘦腿上刮下二两精肉来。要想把我二伯父瞿麦放出来,只有抓紧办法,去筹钱。 但是,筹钱之前,先得把党参的事办妥了,才行呀。万一党参被抓,牵涉到瞿麦,即使筹到钱,瞿麦也放不出来呀。 我二爷爷叫我大伯母黄连,赶紧把我大伯父茅根寻回来。我二爷爷说:“你们两个人,到弹弓坳那个地方寻一,寻到党参之后,茅根,你连夜将党参送到壶天麻纱塘,你二姐银花家里。” 黄连问我二爷爷:“那个党参,当真是土匪吗?” 我二爷爷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人家党参,是春元中学的老师,怎么可能是土匪呢。” 黄连与茅根,两颗心之间,似乎有一条丝线牵着,黄连沿着这条丝线,径直走到丝线的尽头,却是姐夫黄柏的家。 黄连还未进屋,就喊: “茅根哥哥!茅根哥哥!” 黄连像死去的娘,单瘦,轻盈,有模有样。黄柏的堂客则不同,完全像那刚死去的父亲,矮矮的,驼着筲箕背,两个泪眼角上,各挂着一粒白晃晃的眼屎。 黄柏这个人,是个劳碌命,经常是天光夜,都在外面劳作,不见他归家。不要问他在哪里,不在田里就在土里,不在土里就在山里。 黄柏说:“我天生就是阎王老子打发来要饭的,不劳碌,哪有吃的?拿块石头子去打天吗?不比人家多劳动,一家人的肚子,吊到天上去吗?” 茅根正帮着黄柏家劈柴火,听完黄连的话,系上麦秸秆草鞋,就往直冲跑。 听说警察抓走了瞿麦,辛夷,茅根估计,警察暂时不会来捉人,茅根才放心大胆喊着党参的名字,从直冲,往黄丝冲,弹弓坳方向寻去。 炎炎夏日里,蝉们爬在树木上,有永远发不尽的牢骚,噪一阵,歇一阵。长着白毛的松毛虫,正在葱绿的青松枝头上,大快朵颐。灰喜雀站在青冈木上,“嘎嘎嘎嘎嘎”地欢叫,似乎,每一条松毛虫,都是灰喜雀的美味海参,或者是浪里白条。 果然,党参就在弹弓坳。 茅根在前,党参在后,沿着新铺子到大冲湾弯弯曲曲的山路,过了竹山珠屋场,翁头山屋场,大冲尾巴头的清水湾屋场,分水岭屋场,往条亭子、冷泉冲、毛坪里,麻纱塘奔去。 俗话说,不是自己插的四行禾内的事情,就不要多管闲事。但我大伯父茅根,担心着外甥女女贞的安危,毕竟,大姑母瞿香,与爷老子枳壳,是滴血亲亲的姐弟呀。 “女贞,她没事吧?” “她没事。”党参说:“幸及女贞书记机智,及时发出了警讯,我们没有人被捕。” “那就好,那就好。”茅根心里滴沽。如果有人落在警察手里,叫做黄鳝上沙滩,不死一身残。不知道瞿麦和辛夷两个人,怎么样了?这世上,好事没一桩,坏事连成线,当真是叫人揪心的痛呀。 第27章 剪秋训茵陈 我二爷爷回到添章屋场,听得双层下巴的胖女人茵陈,扯着嗓子大哭。 茵陈的哭,不是一般水平的哭。拉着竹椅子,坐上,叉开大腿,右手拿着一把大蒲扇,左手握着一块湿毛巾。茵陈哭诉的内容,字句,有板有眼,还押着韵,配合着肢体语言,从娘肚子里出生哭起,哭怎么嫁人,怎么生儿子卫茅,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遭了多少罪,骂辛夷无能,胆小,窝囊,赚不到大钱,叫茵陈跟着吃一世的苦。 如果没有人打断她,如果有人愿意倾听她哭诉的内容,估计,茵陈哭上三天三夜,不会翻原本。 我二爷爷本想劝慰几句,这个搜祸大娘,属于三莫惹之列,只好住口。 我们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把顽劣的少年,搜祸的大娘子,讨米的叫化子,称之为三莫惹。 茵陈巴不得有人来看戏,披头散发,双手有节奏地拍着巴掌,拍得“砰砰”响,又装模作样捶打着胸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越发起了高腔。 我二爷爷感觉肚子里,吞下了几十只活苍蝇,特别恶心,想吐。茵陈,你做点好事修点德啰,唱么子戏啰,唱给那些人来看啰。 我二爷爷吩咐我爷老子决明:“喊你剪秋叔过来。” 老话讲,穿算计的衣,住算计的屋,吃算计的饭。我二爷爷喜欢算计着做田里功夫,一环扣一环。周围的邻居,都说我二爷爷陈皮,不吭又不声,心里有个闷钉钉。可眼下,人算计不如天算计,天公公给的背时账,怎么算呀。 首先,下鸦雀塘五六百斤大鱼,全跑光了,以前所有的辛劳和希望,全赶了空水,还得花几十个功日,修复塘坝。不然的话,塘坝下面管着二十多亩水田,到哪里去放水灌溉?旱死了人家的禾苗,等于绝了人家生路,脾气暴躁的汉子,不会一草锄头挖死你吗。 其次,哥哥枳壳,前世烧了高香,或者是吃了个天上掉下来的烧鸭婆,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好是好了几天,但全身无力,威风老虎,变作了病猫猫。 还有,黄连这女孩子,不晓得中了什么邪,越来越古古怪怪,神神秘秘,不是个好兆头呀。若是往日,请剪秋的爷老子雪胆,修个手禁,封个禁坛子,黄裱纸上,用朱砂画几道梅山符,烧成灰,泡在茶水里,给黄连一口喝下,什么屌事都没有了。可如今,偏偏雪胆老爷子,埋在直冲水库五六丈深的烂泥巴里,到时候,挖出来,只怕只剩得几根沤黑的烂骨头了。 再有,瞿麦这个侄儿子,背时八字不要算,他自己心里晓得一大半。估计是犯了太岁,不然的话,脚去就脚烂,手去就手烂,平白无故,被警察抓走,既要挨最毒的打,还得拿白花花的银子,去赎人。你以为呀,乡公所里的人,是观音菩萨?不是呢,都是吃蛇不吐骨头的狠角色呢。 我家东边,辛夷的胖堂客们茵陈,见我二爷爷不理她,放肆在堂屋里打滚子。 剪秋进屋就破口大骂: “哦豁,哦豁,哦豁豁!茵陈,你今天是唱哪出戏?是孟姜女哭长城呢,还是秦香莲喊冤呢?不多喊几个人来看戏,当真是浪费了你的表情哒!” 剪秋把黑脸一沉,继续训斥道: “茵陈呀,我怎么感觉到,你是老虎和猪配的种,又凶又蠢呢。” 茵陈听到是剪秋的声音,吓得飚出一股尿,把裤裆淋湿了一大半。怎么又碰到剪秋这个瘟神?茵陈的哭声立马变小,不到三秒钟,不再哭了,夹起双腿。扭扭捏捏,不敢抬头望剪秋,更不敢说话顶撞剪秋。 剪秋说:“茵陈,你当真是前世给观音菩萨烧了头香,才有这么好生辰八字,你那老实巴交的男人,你想骂就骂,想咒就咒,想咬就咬,想打就打,只有你的神气做法,你当真好痛快呢。辛夷呢,把你当作福祗太婆供着,好吃的给你一个人吃,好穿的布料给你一个人缝衣服,做了外面田里土里的功夫,还要回家给你烧茶做饭,洗衣扫地,服侍你,就像服侍一个跛瘸子一样。哦豁,你也太得瑟了,太放肆了!我们添章屋场这一叮当大族,你太给我们长脸了!要不要我给你磕三个头,好好的感谢你呀?” 哈哈哈,就是天王老子借给茵陈十二个雷公豹子胆,茵陈也不敢在剪秋面前放半点肆。 “哼哼,茵陈,我得买一刀五花肉,赊上一壶烧酒,好好感谢你的爷娘,他们教导你有方有度。”剪秋的声音一抑又一扬:“今天,我总算碰到了机会,特意讲你几句重话,你听进去了吗?别当耳旁风呀。” “听到了。”茵陈的声音,比蚊子掐去了耳朵的声音还低。不小心,又飚出一小股尿液,赶紧夹住双腿。 “只怕你,左边耳朵听进去,右边耳朵溜出来。”剪秋再次告诫茵陈:“如今的世道不好,小老百姓生活不易,你们做夫妻,是前世八百年修来的缘份,好不容易生活在一起,要知艰知苦,共同扶持。自古历来讲,做男人的,就是做一个好花捕,无论草鱼鲢鱼,虾公子,细鱼崽,捞回来就有。女人呢,就是做一个好渔篓子,装得住渔获,省吃俭用,一家人家,才会搞得好,你应该晓得这个简单的道理哒。” “你呢,有毛病就得诊,有坏习惯就得改。我相信你,好鼓不要重锤,好话不要多说。人,活在世上,有样学样,无样看镜子。没镜子,撒泡尿,照清楚自己的尿样子。” 茵陈马上向剪秋提出保证:“我听到心里去了。” 剪秋还有点不放心,就摘茶叶一样,先摘了老尖子,免得过后,茵陈的本性的茶苗子,又蹿起老高: “如果下回还是这样,你自己掂量清楚族里的规矩。” 茵陈巴不能得,剪秋这个活太公,这个死瘟症,这个恶雷公,这个老畜牲,赶紧赶紧走人。连忙回复:“族长老叔,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绝对没有下回了。” 剪秋拐脚就进了我家房门,径直走到我大爷爷枳壳的床边,不多问,问探几句话,就招呼我二爷爷抓紧筹钱,去赎我二伯父瞿麦。顺便喊:“茵陈,你快去准备点钱吧,把辛夷赎回来。” 茵陈“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第28章 老痞子戏茵陈 老远就听得滑石痞子又尖又脆的叫喊声,我二爷爷问:“老哥哥,你有么子事?” 老痞子说:“老古板人说得好,得人一拜,还人一跪。我听说你侄儿子瞿麦,被乡公所的警察抓去,肯定不是好事。我们几户人家,凑了几个小钱钱,买了些好食材,正在我家小饭铺里,炒的在炒,蒸的在蒸,煎的在煎,煮的在煮,炖的在炖。等一下做好了,我邀你,一起送到西阳河对岸的白石堡乡公所去,给辰砂痞子、七五斗桶他们吃,请他们放个大大的恩惠,瞿麦、辛夷被抓的事,能不能通融通融?” 无论结果如何,我二爷爷晓得,滑石痞子他们的初心,是特好的。我二爷爷陈皮说:“老哥哥,你们这样瞧得起我二侄儿子,叫我们怎么报答你们呢?今后,你们六户人家,有什么大喜事,叫我二侄子,过来搬桌子,抹椅子。” “二外婆哎,你说反了话哒。”滑石痞子走路急了,有点气喘。他说:“陈皮老弟,你不晓得,五月初四日清早,若不是你出主意,把我生发屋场六户人家,大大小小二三十个人,牵到金门形,房子一倒,不晓得要打死几个人呢。” “呀,呀,这点小事,还谈什么报答?”我二爷爷说:“老哥哥哎,人心是都是肉长的,血流的,人活着,不容易。就是我们平素有万丈深的仇,到关键时候,谁能见死不救呀。” 大约是人之将死,滑石这老痞子,这几年,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竹椅子上不牢靠,太沉重的身子坐上去,几乎散架。茵陈提着一条马尾松做的矮脚椅子,放在大门口右边的阶基上,一屁股坐上去,松树椅子痛苦地响了一声。茵陈扯着嗓子,喊:“卫茅哎!卫茅哎!你又疯到哪里去了?” 喊得三次没人答应,茵陈她娘骂崽女的话,从茵陈的嘴巴里吐出来: “卫茅伢子!卫茅伢子!你咯个野婊婆子生的野种!你咯个绝灭火烟的小畜生,和你爷老子一样下贱的烂货货,还不回来的话,惹得我的脾气发了,要掐得你脖子上的野皛子坨坨!” 卫茅平日里,最喜欢和大姑母的女儿公英玩耍,最大喜欢和我二姑母的儿子木贼玩耍。木贼这小家伙,常常作欺越孽,把曼陀罗的干果果,揉进公英和卫茅的头发里,扯又扯不掉,得一个个慢慢的清理,麻烦得要死。 因此,我二奶奶茴香,常提着一根牢骚把子,追着木贼,吓唬他,不准他去闯祸。 天气突然热得发火烧,茵陈喊了几句大嗓门,额头上的汗珠子,像是鼓钉子一样,密密麻麻;双层的下巴,有了一个黑黑的圆箍;胸前那对硕大的八字奶,汗水已显示出大致的轮廓。 虽然用大蒲扇扇着风,但风里,却满是油,在太阳光下,闪着火星子。 茵陈的心里,有比火星子更猛烈的火焰,火从哪里来?赎回辛夷,要硬梆梆的钱钱呀。一提钱,茵陈心里像针刺一般的痛。一条半大的架子猪,被倒塌下来的土砖坨坨砸死了,一个家当全没了,急死个人呀。 “要不,我把儿子卫茅卖了?”茵陈对剪秋说道。气得剪秋摇头,再不想和茵陈说半句话。和茵陈这种人讲大道理,就是口水讲干了,也没有意思。 古人说,虎毒不食子,茵陈这个蠢东西,比老虎还毒呀。得痢疾病还有药可以治,这号女人,当真是无药可救。 茵陈五岁半的儿子卫茅,不晓得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听娘说要卖掉了,瞪着眼睛,望着娘老子,不敢相信。 卫茅大约瞪了三四分钟,突然“哇”的一哭起来,就往安门前塘方向乱跑,被我大奶奶一手扯住。我大奶奶抚摸着卫茅的头说:“卫茅,别怕!我倒要看看,谁吃了雷公豹子胆,敢卖你!” 卫茅跟着我大奶奶,回了我家,躲在我大奶奶怀里,怮死了怮死了地,一直哭得昏过去。 滑石痞子和他的妹夫,曾经在南京一住就是十三年,现在,虽然说的是一口家乡话,但,有的时候,话头话尾,夹着一点秦淮河的韵味。 滑石痞子是越老越戏谑,最喜欢挖人家心里的低涵水,出人家的大臭。 听茵陈说要卖倒儿子卫茅,老痞子忽然变得比剪秋还正经,说: “茵陈啊,你呀,吃了一担麦子,才打了一个最好的、最响的屁,卖掉儿子,当真是好主意,高!老叔支持你!剪秋他哪晓得,,一年有几个初一,几个十五?千万莫听他的哄。他是哄人上树,却悄悄地梯子拿走,叫你上又上不了,下又下不来。” 茵陈一想,哎呀呀,是这个道理呢。说:“我怕剪秋那个霸蛮货,把我绑住手脚,塞到花篓子里,放上石头,沉到懿家坝下的清水潭,将我淹死了。‘’ 老痞子说:“淹死就淹死,你怕个什么呢?早死早超生,下一回,超生变一个当真的人种,不要变成老虎与猪配成的种,让人瞧不起。” 哎呦喂,这老痞子,完全是讲老娘的反话呢。对于滑石痞子,茵陈一点都不害怕,完全没有一点尿臆,怕剪秋还在,不好发飚,只能恶狠狠地瞪他几个白眼,但又担一双眼珠子掉了,才罢休。 岂料滑石痞子吼道: “搜祸大娘,你快去炒一大菜碗剩饭,敲两个荷巴鸡蛋,我给你男人辛夷带去。” “我家辛夷,在家里,从来不吃荷包鸡蛋。” “哦豁!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辛夷不吃荷包鸡蛋。我问你哒,辛夷吃鸡肉,鸭肉,猪肉,鱼肉吗?” 茵陈直口直嘴地答复:“我家辛夷,在家里,从来不吃鸡肉,鸭肉,猪肉,鱼肉的。” “你家辛夷,豆腐,总吃吧?” ‘’我家辛夷,在家里,从来不吃豆腐。”? “那他平时在家吃什么?吃屎吗?” “我家辛夷,从来不吃屎,只吃青菜萝卜。” “还好。”滑石痞子说:“我还以为辛夷信佛,专门吃斋呢。” “我家辛夷,从来不信佛。” “我晓得,我看到过,在别人家里,吃酒席,辛夷就像牢房放出来的饿死鬼,那双七寸六分长的筷子,像双节棍,像大铲子,只看到他猴吃海吃,根本不容其他人伸筷子。” “这不简单?别人家的好饭菜,见食不抢,到老不长。” “我晓得了,在家里,是你不准辛夷,吃好饭好菜。”滑石痞子打着哈哈,说:“难怪你家辛夷,瘦得像剥了皮的白竖麻杆子;难怪你茵陈,壮得像一条肥猪。辛夷前世造了大孽呀,讨了你这么好的堂客。” 滑石痞子与茵陈一问一答,气得剪秋往桌子上就是一猛巴掌,桌子上未收拾的碗筷,自由垂直降落在地面上。 第29章 乐和鬼 所谓的肉棍子打狗,当叫化子,专习一门功夫。有的时候,还非得有滑石痞子这号人才,无论亲疏,总拉得下脸皮,逢人三分笑,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讲话,专朝对方心痒的地方讲,夸人家本领强,手段高,讲得人家眉开眼笑,笑得人家的屁股瓣子,像两块嘴巴皮。 我二爷爷陈皮,别人叫他二外婆,性子像个阿弥陀佛的外婆,对滑石痞子长着一张花嘴巴子的人,打心底里瞧不起。但滑石痞子放得下脸皮,主动帮我二伯父去求情,我二爷爷哪能不感恩呢。 滑石痞子和辰砂痞子属于同一类型的人, 在我们西阳塅,有一个专门的词,来形容他们,叫“乐和”,或者叫“乐和鬼。” 这群乐和鬼,平日里,一张花嘴巴子里吐出来的话,没一句真经的。嘻嘻哈哈,三句话里两句是假话,一句真话里含着七分戏谑。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嫖赌逍遥,大法不犯,小法犯个不停歇。 辰砂乐和比滑石乐和,说那些痞子话,不只高一个层次,更奸滑,更胡里胡哨。所以,辰砂乐和比滑石乐和混得更开阔,更溜溜,黑白两道,一律通杀。 “哥哥哎,哥哥哎,小半年不见您,当真想死我了。” 明明滑石乐和比辰砂乐和大十来岁,滑石乐和亲亲甜甜叫辰砂乐和做哥哥,脸上不见一万-只鸡虱子爬,他说的话,当真是蜜蜂糖加的沙糖水。 辰砂乐和的眼睛,笑成一条细缝,说话却有点阴阳怪气: “滑石乐和,你记得世界上还有我这个哥哥?不是按着栾心,一本正经地讲假话吧?” 滑石乐和瘦小的拳头,装模作样捶着自己的胸口,说: “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啊!我滑石乐和若是讲了假话,叫我出门遭春风劈,摔跤碰到软豆腐,打牌输得只有金子做短裤子上穿,好不好?” “不行不行。”辰砂乐和扯卵弹,早就扯惯了,从来不用打底稿。“还得加一条,逛个窑子,遇上的是六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还是个石女。哈哈哈。” “真的假的?未必我就这样倒霉吗?我是这样一个背时八字?”滑石乐和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引起一帮人哄堂大笑。 “蒸的?我猜你是煮的。”辰砂乐和早就闻到饭菜香味,更觉得肚子饿得不行,立刻带转话锋头。 滑石乐和顺着辰砂乐和的杆子爬:“蒸的也有,煮的也有。你应该晓得,我滑石乐和是怎么做人的。” 吩咐我二爷爷:“二外婆,二外婆,你还不快点把煮的、蒸的菜肴,给乡长老爷呈上来?还要等到黄花菜都凉了吗?” 滑石乐和是个自来熟,拉着七五斗桶胖乎乎的手,说:“哥哥哎,您,最辛苦。您老上座,主席的位置,我看,除了您,别人都没资格坐。” 七五斗桶的年龄,至少比滑石乐和少十三四岁。但是,滑石乐和叫得那么循规蹈矩。拿他的话说,尊人家的大,身上既没有亏掉一块老腊肉,更没有亏掉一根吹火筒骨头,哪里吃了亏呀。 我二爷爷连忙将十二个菜肴端到八仙桌上。一个剁椒炒宫保鸡丁,一碗干栀子花垫底扣肉,一碗芷江血板鸭,一碗红烘牛鞭,一碗清蒸药膳乳鸽,一碗鲜木耳炒里脊肉,一碗红烧脚鱼,一碗椒盐牛肉,一碗剁椒胖鱼头,一碗川味麻婆豆腐,一碗粉条烩黄花菜。 这十二道菜,却是滑石痞子家小饭铺的招牌菜,做得色香味俱全。酒,上的是益阳谷烧。 吃到半饷,滑石乐和嬉着老脸,求辰砂乐和与七五斗桶: “走廊里吊着的那两个青皮后生子,少不更事。您们两位老人家,大人莫计小人过,先放他们下来,让他们喝口水,吃碗饭吧。”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顺手卖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况且,吊半边猪,吊得太久,随时会出人命。到时候,枳壳大爷那霸蛮货,找上门来,闹大了事,也不好收场啊。 应该说,滑石痞子这号老成精的人,吃过盐,比我二伯父吃过的饭还多;迈过的桥,比我辛夷伯父走过的路还长。他那尖尖的脑袋里,装的不是田旮旯氹子里的臭粪水,装的不是猪脑髓,装的不是照得人影子出荞麦粥水。至少是,在上七里下八里的西阳塅,这个区域范围内,黑白两道,多多少少要给他的面子,买他的账。 可眼前的事,滑石痞子找不到北了。 七五斗桶右手的大拇指,搓着食指和中指,眯着眼睛,对滑石痞子古古怪怪地笑。再看辰砂痞子,做着同样的手势,阴阳怪气地笑。 哦哦!嘢,嘢,嘢。野烂稀的货货,羊卖戈壁的货货子,这不是数票子的手势吗? 这两个人精,吃了,喝了,还要乖乖的票子,太狠心吧。估计,他们的栾心,比木炭还黑,都是吃蛇不吐骨头的家伙。又好比是缠在树枝头的闭眼竹叶青蛇,一有人经过,就给人一个狠狠的亲吻,吻住了,还不肯轻易松口。 可是呢,滑石痞子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瞿麦和辛夷两个家里,穷得连荞麦子粥都没有喝,哪里还有余钱剩米,来孝敬你们这帮贪心鬼呀。 老话说,鬼不怕你瘦,官不怕你穷,夺泥燕口,削铁针头,鸬鹚腿上劈精肉的活计,官场上混的人,哪个不办得极致? 辰砂乐和怕滑石乐和听不懂,干脆讲了一个典故: “前几天,我去神童湾去找小暗妹,啊哟哟哟咧,啧啧啧啧啧,十四五岁的小娇娇,杏眼桃腮,嫰得轻轻一捏,准会捏出水来。滑石乐和,你觉得够味吗?在我眼珠子里,够!绝对够味儿!绝对的葱花水豆腐!” “滑石乐和,你不晓得,公鸡啄烂个铁秤砣,大火烧干了洞庭湖,你说怪不怪?水豆腐的身边,一个四十多岁的黄脸老妈子,紧挨着我们坐着,手中摇着大蒲扇,搞什么名堂呀。不就是我们经常讥笑滋德堂的碧瑜九爷,给你三分颜色,你就想开染房,这叫做不识相嘛!滑石乐和,那个黄脸老婆子不走,叫我怎么下手嘛。” 辰砂乐和兜兜转转,目的是什么,滑石乐和哪能不清楚呢。但是呢,话不能说穿。说穿了,就更没有意思了。 “那老妈子干什么呀,就是一个榆木脑袋,不开窍,蠢得死。” 辰砂乐和说:“当时,我也是这样训斥黄脸老妈子。滑石乐和,你猜猜,那老妈子,是怎样回复我的?” 滑石乐和挠头皮,掏耳朵,挠脚心,好像想不出任何道理。只得胡乱扯腮地说道:“我是个挑担盐巴去腌海,舀干洞庭湖去抓泥鳅的蠢人,嘿嘿,我猜不到。” 辰砂乐和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说: “那你,真是猪脑壳,黑猪子脑壳。那老妈子说:女偷人,娘打扇,回钱面!” 第30章 南星老爷 辰砂乐和将话挑明到这个地步了,滑石乐和若是装着听不懂,当真只能寻一块大大的魔芋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但滑石乐和绝不能和辰砂乐和、七五斗桶斗气,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依然做他的笑面郎君,夹菜,筛酒。心里却在大骂,羊卖戈壁,胡乱扯腮地抓人,打也打了,吊也吊了,好菜好饭好酒招待了,还想着收黑钱,这世道,未免太黑暗了。当心你们这帮黑心肠的人,生个儿子孙子,没有屁眼呀。 我二爷爷陈皮,与族长剪秋两个人,心事忡忡,从生发屋场往东,走半里,折转往北,过了大深塘的坝基,就是宫保胡子家第三道用三合土板筑的围墙口。金黄色的围墙上,稀稀拉拉长着蒿子草、狗尾巴草。乌鸦们就在围墙旁一株高大的泡桐树上,筑了一个偌大的巢。乌鸦们闲来无事,索性成排地站在围墙上,审视着农田里耕作的赤脚板汉子。 围墙的正南面,是一栋三开间的青砖瓦房。正中间,留着一条马车可以通过的道路。房子两头,各有两蹲石雕的狮子,长相甚是凶恶,但毕竟是死物,即使想吃人,也蹦不起沉重的身子。 守在门口的是矮子草乌,四十多岁,总是眯着眼睛,见人就笑。笑的时候,眼睛像两株小雏菊。 草乌的娘老子,是我爷老子决明,三代内的堂姐。 草乌和人说话,历来是和风细雨,细声细气。“二舅舅,又来借钱?” 草乌从小就连槽门口长大,看到进出杨昌濬篷卢府最多的几类人,一是交租子的人,二是借钱的人,三是杨府的亲朋好友。如今正值青黄不接,来杨府借一块两块大洋,到瀫水街上买两担糙米子的人,越发多了。 槽门口的西边,是荷花池。木板做的赏荷回廊,曲曲折折;六角亭子,中间嵌着芝麻灰的石桌石凳子,亭子的入口,挂着两个红绣球,可惜,日晒雨淋,颜色已经不鲜艳了。 池中的荷叶,碧绿碧绿,挨挨挤挤,像一个大大绿玉盘;走近了,却像一把把绿玉伞。风一吹,荷地翻起,极像一群少女,嬉嬉笑笑,拉拉扯扯。朵朵荷花,亭亭玉立,开得正艳。一股幽香,钻入我二爷爷的鼻孔,我二爷爷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篷卢府的主人,杨昌濬,做过闽浙总督,见多识广。所以,篷卢府的正厅,不是完全传统的模式,至少融入欧美建筑风格。八根罗马式的大圆柱,高大气派,撑起一个大大的露台。露台的墙上,有白玉做的浮雕,山水,人物,花鸟。 进入大厅,还得踏上五级汉白玉砌的台阶。台阶两旁,立着一对比正常人还高的石狮子,高大威猛。 大厅的两边,是东西两栋厢房,各有一个天井,天井里,各有一个半月形的锦鲤池。锦鲤们浮在水上,悠哉游哉,不时吐着小气泡。 胖胖的南星老爷,最显眼的是脸上两个大眼袋,侧躺在金丝楠木做的太师椅上。家道中落,所有丫环都已辞退。马姨太帮他点火,烧了一泡福寿膏;之后,殷姨太捧来一盅西湖龙井茶水,饮一口,含在嘴里,“咕啦啦”一声,漱口之后,将茶水吐在侧边的小木桶内。 我二爷爷陈皮,族长剪秋,垂着手站着,静静地等候。我二爷爷听说,南星老爷家正厅,正厅上的大梁,是从东海借来的龙骨。 我二爷爷眼睛向上一瞟,不会吧,四丈多宽的大厅上,应该是大鲸鱼的背脊骨吧,但已用油漆,画得花花绿绿,看不出鲸鱼骨的轮廓。 南星老爷正好站在鲸鱼骨头的下方,原先苍白得像个死尸的脸上,吸过大烟之后,慢慢有了红潮。 待到南星老爷清闲下来,照例,是剪秋先开口: “老爷,枳壳大爷的第二个儿子瞿麦,被乡公所的警察抓走了,捂着指头等要刀伤药,等着拿钱赎人。请老爷发慈悲,借几块钱哒。” 南星老爷“哦”了一声:“拿哪丘田作抵押?” “上芽丘,二亩一分田。”我二爷爷说。 ‘’两分的利息,老规矩,不能破坏。” “唉…” “借两块钱?”两块钱就是两块光洋,袁大头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农哈哈,一年四季不停的劳动,还没有两块袁大头的收入呢。 照例,我二爷爷说一堆感谢的话。 光洋掌握在马姨太手里。马姨太说:“我记得,两个月之前,你来借过钱,怎么又要借?你家里是个无底洞,什么时候都填得满呢?“ “是啊,老爷,我们自己,也快要当叫化子了,你却还在四处撒钱,干什么呀。” 南星老爷水浸牛皮的润滑性子,缓缓说道: “没办法。你们两个堂客们,不懂我爷老倌子的发迹史。当年,陈皮的叔父,是我爷老倌子手下的猛将,在收拾太平天国李秀成的战斗中,战死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篷卢府有今天的福份,都是当年的兄弟们,拿性命,拚出来的。我若是忘记了这份恩情,这事传出去,我南星老桥的面子,往哪里放啊。” 南星老爷叫殷姨太:“还拿三十个铜板来。”老爷把铜板放在我二爷爷的手里,把我二爷爷的手捂合,说:“唉,小兄弟,我晓得你家,人多口杂,日子难挨。还有,人活在世上,吃五谷杂粮,难免有个三病六灾。这几个小钱,拿去买几升糙米子, 将就将就,过日子吧。” 也算是我二爷爷,碰到了积善成德的红花世主,既借给本金,另外还打发三十个铜板。若是碰上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不仅借不到钱,另外,叫唤一条偷咬人的大黑狗,咬你个血花流水,前来借钱的穷汉子,也无可奈何呀。 出了槽门口,我二爷爷听到口袋里的两块银元,碰撞时发出细微的响声,生怕两块银元,变成两只细长腿、长脖子的白鹭,一下子飞走了。所以,我二爷爷紧紧捂着袋口。不提防,跌在路边的尖石头上面,头颅差点碰到大石狮子上。 矮子草屋,一把抱住,我二爷爷才站稳身子。 草乌说:“二舅舅,您老人家小心点,小心点呀。”我二爷爷的脚趾头,钻心似的痛,估计,在脚的大脚趾,跌豁了。 第31章 另种贿赂 唉唉,暴雪压烂茅草房子,恶狗专咬叫化子,这句话,讲透了书理,我二爷爷算是领教了。家里再穷,哪怕是穷得揭不开穷锅盖子,也得烧几把鲜松毛针,多冒几股浓烟,表明这户人家,还有人活着,叫做人争咸气火挣脸。 我二爷爷借回两块光洋,换回来我二伯父瞿麦。我大奶奶看到瞿麦,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仅仅两天时间,剐了一身肉,瘦得皮包骨头,一身伤痕,伤心伤肺地大哭起来。 我爷老子决明,请来厚朴痞子,鬼画桃符,开了几味中药,无非是桃仁,红花,田七,接骨木,元胡索,通草之类的活血化瘀药。 双层下巴的茵陈,屁股后面跟着瘦猴子似的儿子卫茅,走到我家,劈头就问我二伯父瞿麦: “我家辛夷,什么情况了?” 我二伯父瞿麦,历来不喜欢长舌妇茵陈,板着脸,回复道: “你问哪个人?” “当然是你哒!” “问我?我没名没名姓吗?” “我晓得。你是大名鼎鼎的瞿麦,娶老婆,要拿自己的亲妹子去兑换的瞿麦!” 若不是我大奶奶按捺着我二伯父,依瞿麦的性子,三个耳抬子,打得茵陈发黑眼瘟。 茵陈问:“辛夷在乡公所,有鸡蛋鸭蛋吃吗?” 瞿麦说:“有,有!多得吃不完!” 茵陈又问:“有鸡肉,鸭肉,猪肉,鱼肉吃吗?” “有!多得吃不完!上午下午,各加一道菜,上二道大黄鳝片!” 我们西阳塅,习惯把挨最毒的打,叫做吃鳝鱼片。至于茵陈懂不懂,与瞿麦,没任何关系。 茵陈听说瞿麦吃得好,肚子里的馋虫涌上来,令她忍不住吞口水。对卫茅说: “你老老实实守在家里,我去接你爷老子!” 挺着个并非怀孕的大肚子,过了丰乐老石桥,折转向南,向白石堡乡公所快步走去。 乡长辰砂痞子,带着一帮警察,一大早,去了双江口的龙新屋场,新庄屋场,万家评屋场,四方山尾场,坪底尾场,乌云山屋场,洪家大山屋场,去收兵役捐,水车捐,大粪捐,没有三五几天,是回不来的。 三四天了,不见辛夷家里,拿钱来赎人。七五斗桶,拿一棍三尺六寸长的山楂树木棍,隔两个时辰,把辛夷打一顿。 开始,辛夷缩在石头房子的角落里,还有力气叫痛。差不多两天时间没有吃半粒饭,饿得全身发抖,打就打吧,反正这条贱命,值不了这个钱,打死了,一了百了,反而痛痛快快。 迷迷糊糊中,辛夷的肚子,像火一热烧,痛得辛夷醒过来。心里那个恨呀,羊卖戈壁,茵陈那个贱女人,二天了,硬是铁了铁石心肠,不送一餐饭,当真不把自己做人看待呀。 嗯嗯,茵陈,你偷人做贼也罢,你好吃懒做也罢,你惹事生非也罢,我辛夷,至少是你名义上的男人呀。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都是哄溺水鬼的话。饭罾隔木皮,人心隔肚皮,茵陈,你存心是想饿死我呀。 既然你茵陈无义,莫怪我辛夷心狠手辣。山不转水转,风水轮流转。我辛夷的祖坟,若是被野鸡公子的爪子,刨开了,我日后发达了,哼哼,哼哼,到时候,看老子的手段。 “啊哟哟,这不是警官大人吗?这么热的天,也不休息一下?”茵陈脸上满是桃花开,对七五斗桶谄笑道。 七五斗桶早就听说过,西阳河对岸的风流女子茵陈的故事。哈哈哈,今日送上门的货,老子不要白不要。 七五斗桶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茵陈的胸前,看到一对白玉兔子,在茵陈的衣衫里跳动,立刻来了兴趣,将手中的山楂树木棒,夹在腋下,伸出长满黑色汗毛的长手,去抓对那兔子。 茵阵故意一闪,躲开。 七五斗桶晓得,这女人,有戏可唱。 茵陈越是躲,七五斗桶越发猴急。追来追去,追进一间半开着门的房子里。 隐约中,辛夷听到了自家堂客们的声音,弱弱地叫了一声:“我饿。” 茵陈的心思,早在七五斗桶的身上,哪里听得到辛夷的声音?辛夷又加大声音说:“我饿。” 茵陈听到声音,吓了一跳,说:“鬼呀,吓死老娘了!你是哪个?” 辛夷的眼泪流出来了,激动地说:“我是辛夷。” 都说夫妻,是前世的冤家。茵陈说:“饿死十个,才五双嘛。” 牢房里光线不好,茵陈循着声音,好久才看清楚,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龟缩墙角旮旯里,像个弯腰的虾子。 “你不是有荷包蛋吃吗?” “哪有啊?” “你不是有鸡肉,鸭肉,鱼肉,猪肉吃吗?” “哪有啊?” “瞿麦说的,你餐餐吃大鱼大肉。” “人家说的是反话。” 七王斗桶的手,已稳稳地抓住一只肥胖的兔子。茵陈将将头反过去,七五斗桶粗重的气息,吹在茵陈耳朵里,有点痒。 那根在腋下的山楂树棒棒,掉在青砖铺的地面上,发出清脆“咣咣”声,吓得辛夷本能地盘成一条蛇状。 “给我…一口吃的…” 七五斗桶吼道: “叫什么叫?不拿钱来赎,还想白吃米饭,你做梦吧!” 大约是饿昏了头,辛夷不再吱声。 茵陈小声说:“给他一碗饭吃吧,别影响我们做正事。” 七五斗桶捏着、揉着、搓着手中的兔子,说:“我们先干正事,再给他的,饿不死他的。” 茵陈说:“走吧?” “走什么走?”七五斗桶说:“就在这里干,才刺激。” 茵陈说:“你太放肆了!” 七五斗桶说:“放肆就放肆。你出一件货,我出一件货,拔了萝卜菜,坑还在两不吃亏。” 茵陈见辛夷久久没动静,胆子大了,说:“谁怕谁?试试就试试!” 说好的不吱声,弄到兴奋处,茵陈浪得不行,忍不住“嗯嗯嗯”呻吟。传到辛夷耳朵里,这叫床声,怎么这样熟悉?呀呀呀呀,茵陈那贱人,肯定是与人干事了。 松开大绑,吃了一大碗剩饭剩菜,又喝了一大瓢冷水,辛夷伸了一下懒腰,对于刚才发生的事,辛夷装着什么都不知道。问七五斗桶:“长官,你这里,要不要做长工的?我帮你做长工,抵了赎金。” 茵陈向七五斗桶抛了个春光无限的媚眼,七五斗桶似乎骨头都酥了,想一想,说:“警察所里,刚好缺一个牵牛、杀猪、担谷子的人,你留下干吧。” 茵陈说:“辛夷,你这个哈巴崽,还不谢谢长官栽培?” 七五斗桶说:“我不要他谢,要你谢。” 茵陈说:“刚刚谢过,又要谢?” 七五斗桶说:“是的,又要谢。” 辛夷说:“我想好好地睡一觉!不影响你们干正事,继续,你们请继续。” 第32章 锦书由谁传 即使辛夷的拳头,握得出了油,想三五几拳打死眼前这两个贱人,但辛夷心里晓得,眼前,不是时候,好比油榨铺,若得炒好的花生出油,需要慢慢的加砧木,只要心里磨了恨,来日方长,谁死谁手,待来日见分晓。 辛夷恭恭敬敬向七五斗桶行了个鞠躬礼,踮起身子,瞧见茵陈,挽着七五斗桶的手臂,风情万种,娇滴滴的上楼去了。 我大伯母黄连,只要是和大伯父茅根黏在一起,浑身有了活力。我大伯父的右掌心,紧紧地握住我大伯母的左手,感觉那只冰凉冰凉的小手,上面的霜、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又好像是,即将停顿前的心脏,心脏与血脉、血脉与血脉,在停止循环前,微弱的搏动,都没有。 茅根立刻产生无限的爱意和眷恋,立刻产生无限的痛楚和怜悯。恨不得,自己的胸膛,是一个随时可以调节火焰与温度的炉子,里边生着九个太阳,喷射着七彩的朝阳,朝阳点燃大火,足够温暖着亲爱的人儿呀。 两夫妻的心里,向往着有一个神圣的地方,有着鲜花怒放的溪岸,有成双成对飞舞的、低翔的、盘桓的、欢鸣的大雁、夜莺、鹈鹕、紫燕、蜻蜓、蝴蝶、豆娘;在温暖的、小小的杉木皮屋顶上。大樟树的巨翅,横腰抱着凼兰深谷。幽谷里,长着红艳艳冠子的野蘑菇,一只拖着七彩七尾巴的野鸡,正在唱着情歌。在情歌唱刻缠绵的时候,阳光穿过茂盛的樟树叶,有时平铺直叙,有时却如浪花,涟漪叠加不休。 在幽谷,黄连欢笑着! 我大伯母黄连,在梦中,穿着洁白的长裙子,耳鬓上插着豆蔻花,手中捧着一束兰香花,在离地三尺的地方,自由飘移着。 间或者是这样的:我大伯母黄连,捧着野莓果,一颗一颗,喂着长满星星的野鹿,野鹿的舌头,不时舔着黄连的小手,给她以巨大的、颤抖的温柔。 而天空中,所有梦想,先是一点点,一朵朵,一缕缕,一团团,一簇簇白云。然后,被阳光穿越、解析,纵横捭阖,描成一朵巨大的的雪莲花,柔和的春风,在雪莲花上描眉、匀脸、涂唇,点珠。 一忽儿又改变了模样! 一只金色的凤凰,拍动着翅膀,直指远方,飞过去!凤凰鸟两只寂寞如水的眼睛里,泛滥着春天的光芒。 晚上八点多,我大伯母黄连的姐夫,黄柏,手中摇着一把一蒲扇,和同一个屋场的大汉子砂仁,到我家里来了。 砂仁这个糙汉子,打个赤臂,一边走路,一边骂冲天娘:“绝灭火烟的蚊子,像土大蜂一样,专门咬我一个人。黄柏,你评评理,未必我身上的血,蚊子觉得好吃一点吗?” 黄柏碰到我二爷爷,坐在安门前塘土坪里的竹凉席上,连忙说:“二叔,吃了晚饭吗?” “哄过了。”我二爷爷把吃晚饭,叫做哄肚子。我三姑母曲莲,切了两个南瓜,煮得稀巴烂,煮南瓜粥是不用放油的,放几粒粗盐,拌匀,摊凉,刚好一个人,一菜碗。 我二爷爷问:“黄柏,砂仁,你们两个人,是来邀我家茅根、瞿麦,去澧州府去做扮禾佬的吗?” 砂仁说:“我的肚子,经不得哄,想出去吃几天饱饭。但家里几个人的肚子,也得赚几升糙米子,拌点荞麦子,哄到几时算几时呀。” 砂仁走到我家地坪里,大喊: “瞿麦,瞿麦,一个大男子汉,躲在家里修闺女吗?” 我二伯父瞿麦,早早睡了,听到砂仁的叫声,翻身下床,搬了三把嫩松树做的木椅子,摆在坪中,说: “不瞒你砂仁兄,我这几天走霉运,无缘无故,给乡公所的警察打了个半死,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呢。” 黄柏说:“我早听说了。狗日的辰砂痞子,七五斗桶,还要你家两块光洋。” 砂仁说:“瞿麦,你太老实了!要比作是我,我不会服气的。他娘的,人各自是一条命,未必他们的命,是肥肉的命,这么值钱,我们的命,是腌芥菜叶的命,就这么贱?大不了,腌芥菜叶命的人,提一把锋快的开山斧,砍下他们脖子上的野皛子坨坨,一锅子炖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子!” 我大伯父茅根,提着一个双耳的陶茶壶出来,说:“砂仁,你这个人呢,大话就是你的崽,卵子磕得砧板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和人家干过大仗。” 砂仁说:“茅根呢,你不要挖我的低涵水,把我的丑,出尽了。家里的堂客们,总是讲,总是劝,霸蛮汉子,最好莫娶妻生子。娶了妻,生了子,总要为妻儿老小着想。唉!” 我大伯母黄连,给各人斟上茶水。说黄柏:“姐夫,你是个空闲不得一分钟的勤快人,今晚,怎么舍得出来坐人家?” 黄柏说:“还不是想邀上你家茅根,瞿麦,去澧州府做扮禾佬吗?” “澧州府?”黄连说:“去澧州府,有多远?你们做扮禾佬,要做多久?” “去澧州府,千山渡水,无数迢远。多则两个月,就回来了。” 黄连一昕,幽怨的眼光,朝我大伯父茅根扫去。我大伯父,赶紧低下头。 黄柏猜想到,一定是黄连,舍不得和茅根分开,赶紧出来打圆场:“当男人的,哪个不想翘起二郎腿,在家里享清福呀?但我们这帮赤脚汉子,生来命苦,生来就是做扮禾佬的料子。” 我大伯父茅根说:“再等几天,等我老弟瞿麦,身体恢复几天,我们就出发。” “不啰嗦了,就这样定了。”砂仁说:“我得回去了,躺在平山上,睡告告了。” 平山,是我们西阳塅里的一句土话,是床的意思。 黄柏、砂仁走后,黄连还僵坐在椅子上,老半天不说话。我大伯父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黄连的肩膀,黄连回过头,两眼都是泪水。 我大伯父心中一痛,找个理由,说:“黄连,自从你嫁过来,没看到你唱一首山歌子。是不是我们对你不好?” 黄连说:“茅根哥哥,我现在就想给你唱一首山歌,走,我们到丰乐桥上去,我唱给你听。” 我大伯父茅根,牵着我大伯母黄连的小手,黄连差点一个趔趄,摔倒。我大伯父双手一抄,把我大伯母拦腰抱住。 黄连唱的山歌子,是我大伯父肚子里的蛔虫,在蠕动: 正月是新年, 郎要上四川。 双手扯住郎的衣呀, 依呀依子哟呀! 早去早回回, 家中有黄连。 四月忙插田, 山花红满天。 站在板凳上踮脚尖, 依呀依子哟呀! 手遮凉棚瞧不见, 到处是云烟。 七月流火天, 郎去大半年, 门槛磨得鞋底烂。 依呀依子哟呀! 双眼都望穿, 泪水一串串。 十月霜满地, 十月月偏扁。 依呀依子哟呀! 雁字排一行, 锦书由谁传? 第33章 阿魏痞子之见 党参的胆子,比雷公还大,换上我二姑爷空青的粗大布衣裤,戴着一顶棕须子偏的斗笠,到了春元中学,来见校长阿魏痞子。 守槽门口的中年汉子,是阿魏痞子的族弟,党参掀开斗笠,守门人看清楚是党参,吃了一惊,说: “啊哟,是您呀,快进来,快进来。” 春元中学到白白堡乡公所,不过两里路的距离,若是走露了风声,党参痞子项上这颗人头,只怕会是要搬家了。 春元中学的校门,上半部呈半圆形,下半部是片方形的楠木大门。大门的左右两旁,是阿魏痞子亲书的校训,中规中矩的颜体字,“经世致用”,“实事求是”。 正门的上方,是两个狂草体的红漆大字,“血性。” 进门一百多步,有一个大大的、椭圆形的莲花池,横亘于党参痞子的脚下。莲花池的周边,种植一圈高大的白玉兰树,一朵朵碗大的白玉兰花,像白色的鸽子,藏在茂密的树叶中,党参痞子闻到浓郁的香气。 荷花池的中央,一座六角形的松木制作的赏荷亭子,两头连着带雨篷的回廊。向南的那头,便是春元中学的藏书楼。藏书楼的西边,是阿魏痞子和他的第二夫人居住的四合院子。 在我们西阳塅里,阿魏痞子绝对算得上大雅大正的君子。在小四合院圆月形的门口,阿魏痞子书写了一幅联: 哀民生之多艰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十几个字,雕刻匠用凿刀,雕刻在柏木板上,并描上了黑漆。 阿魏痞子不止一次告诫学校里所的师生,谁有了好的下联,随时可以写右边的书案上。 所以,圆形门的右边,始终悬挂着一个小匣子,里边藏着徽墨,砚他,毛笔。 党参痞子这次回春元中学,或许是永别。心中百感交集,取了笔,信手写下十几个文字: 拯苍龙乎沉疴也,亟需中外之辨证。 书罢,党参痞子犹觉“之”字用得不妥,正在沉吟间,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三声掌声。回头一看,正是校长阿魏痞子,拈须微笑。 “终于有下联,可以刻上去了。” 所谓的活动联,出上联的人,如果没有他心目中满意的下联,即使出于礼貌,贴上去了,过一段时间,日晒雨淋,字迹就湮灭了。 阿魏痞子说可以刻上去了,即征召的下联,满足了出上联的人的心愿。 “不,不能刻上去。”党参痞子不是过分谦虚,却是窥破了阿魏痞子的心思,说:“校长,时代在变,活动联的下联,亦随之而变。” “党参老师,作为一名传道授业解惑工作者,我们对于这个苦难的国家,这个灾深的民族,初心,使命,永远不能改变。” 阿魏痞子挂出这幅活动联,已经有了十二年零八个月。党参是第一个,完全理解他心思的人。 但是,今后怎么改,是个大问题,极大的问题,牵涉到四万万又千五千万人。 阿魏痞子一个“请”字,把党参痞子请到小四合院内。只有朋友、客人、佳宾是需要请的,党参,你不再是春元中学的老师了,以后,你只是一名客人。 相交甚好的客人,需要主人好好款待的。阿魏痞子的袖珍夫人,安排小食堂的厨子,炒几个精致的小菜,夫君要与原来的老师,好好饮几杯,当作饯行。 阿魏痞子自从长沙府浏阳县回来,心情一直郁闷,身体也日渐病怏怏,今日难得有知己上门,病也好了一大半。 两个人都没有酒瘾,但小酌几杯西阳塅里自产自销的米酒,算是基本的待客之礼。 “我上次借你望道先生翻译的那本书,现在,我还给你。”阿魏痞子说:“我个人理解,这本书,精华只有六个字:地租,剩余价值。” 党参痞子不想多说话,愿意更多的倾听校长的高见。 “在我们西阳塅里,有一句俗话,叫做木擂锤,得分个头大头小。”阿魏痞子说:“在我们积弱积贫的中国,地租,是擂锤的大头,剩余价值,是擂锤的小头。你们所搞的革命,工人运动,城市暴动,依我看,是没有分清楚擂锤的头大头小。” ‘’农民!农民!农民!才是中国人口的大多数,他们的觉醒,他们的翻身,他们的温饱,才是一个民族的觉醒,一个民族的翻身,一个民族的站立的根本。” “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的变迁,都是从农民开始。在这里,牵涉到两?个问题,一是土地兼并的周期律。新的朝代建立之后,开明的君主,对农民,实行耕者有其田,轻徭薄税,社会就会出现兴旺,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康熙之治,莫过于此。到了一个朝代的晚期,军阀开战,外族入侵,土豪劣绅掠夺土地,土地兼并形成一个周期率,所以,这个朝代,离灭亡不远了。” “历史上的陈胜吴广,黄巢,李自成,洪秀全,他们起兵反抗朝廷,无一不是打着“均平富、平地权”的口号,他们一旦坐了江山,摇身一变,变成了最大的地主,最大的土豪劣绅。所以,史学家们,把他们称之土匪,是有道理的。” “第二个问题,就是历史变更的周期律。我阿魏痞子,穷其一生,既想着如何改变我们落后挨打的国运,又想着改变了的国运,永这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由此,终结历史变更的周期律,但我,找不到答案,我悲观,我失望。” “校长,您的教导,我铭记在心。”党参痞子说:“在广州,我听过赤芍先生讲过这方面的内容。赤芍先生说,让人民当家作主,让人民来治理国家,才是终结历史变更周期律唯一的办法。” “呵呵呵,这位赤芍先生,真是真知灼见。”阿魏痞子说:“改变我国历史,有赖此人了!” 辞别阿魏痞子,党参痞子走过丰乐石桥,和我二伯父瞿麦,我爷老子决明,挤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 我二伯父瞿麦,在白石堡的乡公所,被七五斗桶吊了半天的“半边猪”,吊得右手大拇指脱了臼,肿得好个灰萝卜。 我二爷爷请来我二十五伯,帮我二伯父把关节复了位,又将一束花花绿绿的中草药,用布包了,捶成浆,敷在关节处,嗨!还真有效果呢。不出三天,原来又红又肿的整条手臂,消肿了,慢慢地可以活动了。 黄柏、砂仁两个人,每天夜里,都来催促我二伯父。砂仁说:“哎哎,瞿麦,我们几时动身?去澧州府做扮禾佬,不是生计等着我们,是我们去寻生计呢,你莫搞反了呢。” 我大奶奶说:“急什么急啰,性急吃不得热豆腐,烫喉咙呢。瞿麦的身体,还得休养一两天。” 老辈子发了话,当晚辈的黄柏,砂仁,不得不听从。 第34章 辛夷教妻 黄柏、砂仁走后,我爷老子决明,把剪秋喊来。剪秋握着党参的双手,向:“我们什么时候发动起义?上面批准没有?” 党参说:“我还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大约在秋收的时候吧。‘’ 我二伯父瞿麦说:“我恨不得今晚就杀进白石堡乡公所,将辰砂痞子和七五斗桶剁成肉酱。” 我爷老子决明在外面放哨,突然跑进房子里,说:“辛夷回来了。” 辛夷这个人,不得不提防。辛夷家堂客,茵陈,早就在外面放了洋腔,说辛夷当了警察。 辛夷果然在门外大叫:“茵陈,茵陈,野婊婆子生的,还不快给老子开门?” 若是在十天前,辛夷胆敢这样说话,茵陈会把辛夷骂得苋菜子不生倒根,十个留着长指甲的指头,把辛夷的脸,开出十条血槽。 哼哼哼,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茵陈还是以前的茵陈,不问什么青红皂白,随时破口大骂: “你当真是天下第一块哈麻批!当真是稀牛屎糊壁,越糊越斜!当真是孵不出鸡崽崽的寡子蛋!当真是贱得骨头只有四两重的下流胚子!当真是值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猪!不是老娘救你的狗命,你还在吊半边猪,你晓得啵?” 世界上,凡属茵陈懂得的所有骂人的话, 茵陈毫不吝啬,像西河阳里懿家坝上的瀑布一样,一一倾泻而下。 辛夷平时是个极怕老婆的货色,回家来,惦记着自家租种的三亩水田,还有儿子卫茅。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自己在警察所里,做着临时警察的角色。 茵陈得理不饶人,继续大骂: “撮巴子!夯牯子!你做点好事修点德啰,撒泡尿照清楚自己的影子,像个什么东西啰!老娘嫁给你这个黑炭坨坨,瘦猴子,算是祖宗十八代走了屌时运!” 啊哟,啊哟,这堂客们,越来越没有名堂了!越骂越出光火了!辰砂痞子对辛夷说过,对服赤脚板汉子,对服不懂理的堂客们,不是办法的办法是,提起狠狠的打一顿,放下去狠狠地打一顿,打服他们身上的汗毛子,弯着! 是咧,自己好夙在警察所里混了十来天,捆人,掌嘴,吊半边猪,学了几招。茵陈这货色,给自己不知送了多少顶绿帽子,此时不发威,我堂堂男子汉辛夷,永远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辛夷一个扫堂腿,把茵陈扫倒在地。然后,一屁股坐在茵陈背上,左手用力一巴掌,右手用力一巴掌,打在茵陈的腮帮子上,问: “贱货,你还骂不骂?” 茵陈哪料想自家没出息的怂货,突然出手,出手又这么重,而且干净利落。正欲扯着嗓子大叫,不防辛夷的几个巴掌,又重重地打过来。 “我告诉你们,老子如今是警察,打死你这个臭娘们,偷人做贼的下流货,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你信不信?” 茵陈被打懵了,不晓得怎么回复。 辛夷晓得,茵陈这号人,就得一次打服她,再不敢在自己面前起拱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再打上几巴掌,才问: “你服不服?” 茵陈历来是个欺软怕恶的家伙,自然晓得,再敢顶嘴的话,辛夷的巴掌、拳头,会把自己的嘴巴打烂,牙齿打落,只有老老实实回答: “服了。” 辛夷不管茵陈痛不痛,又是两巴掌,问:“是真服了,还是假服了?” “真服了。” “我可不以吃鸡蛋?” “你可以吃鸡蛋的。” “我可不可以吃猪肉,牛肉,羊肉?” “你是可以吃猪肉,牛肉,羊肉的。” “你还敢偷人摸汉子吗?” “我再不偷人摸汉子了。” “你给老子站起来!” 茵陈被辛夷打怕了,只得老老实实站在辛夷面前。 “我看你的眼色,有点不对劲呀。你瞪眼撇嘴干什么,是不是要老子再赏你几个大耳括子?” 辛夷一脚猛踢过去,踢在茵陈的肚子上,茵陈像个轱辘菩萨一样,向后倒下。 “你怎么不像以前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 哪个敢喊呀,辛夷你这个绝灭火烟的凶神恶煞,下起手来,没个轻重,那是打死人的节奏呀。 “老子饿了!你给老子煮几个荷包蛋!” 茵陈艰难地爬在身,看到四岁半的儿子卫茅,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在堂屋里,看到爷老子大发神威,一脸的兴奋。 卫茅、木贼、公英,三个小家伙,今天下午,在公英的后院里玩麻雀子嫁女的游戏,公英叫卫茅假装新郎官,自己做新娘子,木贼做送亲的娘家弟弟,木贼说: “我要做新郎官!我要做新娘官!” 公英舌子一吐,说:“木贼,木贼,我看不上你,我喜欢卫茅哥哥,我喜欢卫茅哥哥。” 公英的话太伤人,木贼怒了,捡一根小树枝,追着卫茅打,一直打到我添章屋场。茵陈看见儿子挨打,大怒道:“卫茅伢子,你的双手捧着豆腐,不晓得打捡根棍子,打死那个野杂种?” 我二奶奶一把拽住木贼,抢过小树检子,结结实实,在木贼的木贼的屁股上打了几棍子。 我大伯父茅根说:“小孩子,不懂事,莫打他。” 我二奶奶说:“细来黄拐竹,大了弯不曲。不打不成人,黄荆棍子下出好人。” 我大爷爷说:“茅根,你和瞿麦去当扮禾佬,顺便把木贼送同麻纱塘,交待我二姐二姐夫,这个木贼,好好地管治管治!” 我大伯母问:“茅根哥哥,你们什么时候去做扮禾佬?我怎么不晓得?我要去,我也要去!” 我大伯父哭笑不得,说:“我们去澧州府做扮禾佬,翻山渡水,六七百里路,太远了!在烈日下面,割稻子,扮禾把子,挑毛谷子,晒谷子,你一个堂客们,怎么吃得消?” 我大奶奶看到我大伯母黄连,一脸的幽怨,忙说:“黄连,你不晓得,火烧天,做扮禾佬,一般的男子汉都吃不消呢。你呢,怀着身子,好好地待在家里,不要胡思乱想。” “茅根哥哥,你要去多久啊?”黄连问。 “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半月。” “要这么久啊。”后面的话,黄连嘴上不说话,眼里在说话。 早上凉爽,天刚刚粉粉亮,我大伯父茅根,我大伯母黄连,党参痞子,带上木贼,准备先去麻纱塘。 木贼这个小家伙,喜欢睡懒觉,睡到太阳将他屁股,晒成两瓣,还肯起来。喊醒他,隔不了两分钟,又迷迷糊糊睡了。党参痞子把木贼背在背上,茅根牵着黄连的手,过了响堂铺街上,我大姑母家旁边的小圳巷子,鲍家屋场,甘银台上,往石碧山、林家湾方向奔去。 第35章 我二姑母一家子人 睡梦中的小孩子木贼,像稀牛屎一样,不负一点力,只往下面滑。党参痞子背一段路,我大伯父茅根背一段路。 过了天山地,小木贼一泡热尿,把我大伯父的裤子都淋湿了。我大伯父一个巴掌,拍在木贼的小屁股上,木贼惊醒,忙问:“大舅舅,这是在哪里?” “送你回麻纱塘。”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木贼放肆在我大伯父的后背上挣扎。但我大伯父的力气大,木贼没办法挣脱,只好用手,捶打着我大伯父的肩膀。 “你为什么不回去?”我大伯父问木贼。 “我要娶公英做堂客。”木贼。 我大伯母黄连说:“木贼,你要公英做堂客,也要等到你长大了才行啊。” “大舅妈,你不晓得,我若是不早点把公英娶回来了,公英就被卫茅娶走了!” “木贼,你莫急。”我大伯父说:“我回去之后,和你大姨娘说一声,卫茅伢子不准娶公英做老婆,专门留给木贼,好不好?” “大舅舅,你讲话要算数呀。” “大舅舅答应你,木贼。” 这么小的一个人,屁股缝里还经常沾着一坨黄屎,就晓得要讨堂客了,当真笑得人肚子痛呀。 出了毛坪大屋场,有一条三尺六寸宽的大路,向东北方向走,直通涧山、山枣坪、翻江,白田、到达龙城县。 一个五十多岁的矮胖汉子,赤着一双脚,挑着一担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大灰箩,里边装着的,全是嫩玉米棒子。 党参痞子问:“老哥哥,你的玉米,挑到壶天街上去卖吗?自家的粮食,够不够吃的呢?” 卖王米的汉子,放下担子,搂起衣襟子,顺时针方向擦了一把汗水,说:“小哥呢,你哪来晓得,端午发洪水,崩了半边山,把我家三间烂茅草房子,埋了,幸亏没压死人。” “老哥哥,你一家人,在哪里住?” 挑玉米担子的赤脚板汉子,朝对面山上一指,说:“对面山中,有个岩龙洞,一家人,挤在里边,阿弥陀佛过日子。” 挑玉米担子的汉子又说:“唉!房子倒了,家就没有了!麻雀子每天晚上,都要有个竹筒眼睡觉。我卖了玉米,去换回几根杉树,搭个棚子,也算有个家呀。” “老哥哥,你的玉米,我全买了!你讲过价,我绝不还你的价。只有一件事,你帮我挑到麻纱塘空青的家里去。” “好咧,好咧,小哥哥。”挑玉米担子的赤脚板汉子说:“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呢。” 去麻纱塘,比去壶天街上,近了三四里路,挑玉米担子的赤脚板汉子,问我二姑爷空青的母亲,讨饭茶水喝。眼珠子不太方便的老帽子,手中的牢骚把子,在喂鸡食的石槽子上,敲得“呯呯”响,不客气地说: “茶叶在安化山里,水在井里,井还未挖,柴火在山上,还未砍,还未挑回来。” 空青急着出门去做木工手艺,骂娘老子:“赵百万还少把撬呢,娘,你连撬都不少了?你这样不讲半点人情面子,叫我们做崽女的,以后怎么做人呢。” 所谓的撬,这是龙城县三十七都丰乐乡的一句土话,专门是指抬棺木用的长大杉树,又叫独龙棍子。 世界上,哪个富裕家庭,专门配备一把撬呢? 我二姑母连忙将茶水,递给挑玉米担子的赤脚板汉子。用一个大晒盘,将大灰箩的玉米棒子,倒上去。 半瞎眼的老帽子,跌跌撞撞走过来,拿了一根玉米棒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忽然骂道: “你们几个遭天打雷劈的下流胚子,怎么不和我打招呼,就将我家的玉米棒子剐了回家?你们只晓得要吃镖枪,我一家子人,下半年,吃什么呢,吃风呀。” 党参说:“老婶子,王米棒子,是我花钱买的。” 老帽子说:“你花钱买的?我不相信你的鬼话。钱从哪里来的?除非是你偷的。” 我二姑母银花说:“党参,你莫理睬她,胜如世界上没有这个人。” 到了下午,从东方飘来一大块一大块的乌云,将天空遮住了。天空中,又刮起较大的风。 我大伯母黄连,扯着我大伯父茅根的衣角子,往外走。我大伯父晓得,我大伯母黄连,有话对他说。 木贼说:“大舅舅,大舅妈,我家屋后的山坡上,有一株合围大的杨梅树,我带你们去摘。” 走到半路,木贼这个鬼猴子,不见了踪影,吓得我大伯父猛喊: “木贼,木贼!你这个鬼猴子,到哪里去了?” 木贼在远处喊:“大舅舅,我来摘杨梅咧。” 我大伯父说:“你摘完杨梅,早点给你奶奶送回去,免得你奶奶、你母亲四处寻找你。” 木贼说:“好咧。” 黄连像只慵懒的小猫咪,缱绻在我大伯父的臂弯里。不时从缝隙透过光线的太阳,即将落下山去。 此时,云雾慢慢散去,天空中只剩下一束束劲道的、绚丽的余晖,悬在我大伯父、我大伯母的头顶之上。 我大伯父顺着山坡,美美地躺在丝茅草丛中。 黄连伸出手,似乎扯下了一条晚霞,放在鼻子下嗅着,闻到一股青梅的气息,一股金银花开幽香的气息。 嗅着嗅着,黄连侧转身子,依偎在茅根胸前,忍不住哭了。明天一大早,瞿麦和黄柏、砂仁,会赶到麻纱塘,和茅根、党参一道,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西洞庭湖的澧州府,那边的院子里,去做扮禾佬。 分别,是一把有无数处缺口的钝刀,在两个亲爱的人的心头,一刀一刀的割着肉,割得“吱吱”作响,痛得发黑眼瘟。没有哪一缕夕阳,可以覆裹着伤口。 金黄色的丝茅草中,不时有三五只小蝗虫,蹬着长腿,在草丛中,跳跃着。 两个人的不远处,有一株金樱子,每一个分节处,各挂着长满棘刺的金樱果。 二姐家的豹纹猫,躲在草丛中,突然一个虎扑,捉住一只青蛙,重重地咬了几口,叼在嘴里,像个得胜的将军,迈着四方步子,走几步,将青蛙丢在地上。 青蛙准备忍痛爬走,又被猫咪踏上一只脚,将青蛙拔到身子下。青蛙又想逃,猫咪的一双前爪,干脆捧着青蛙,往口里塞。 我二姑母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哥木贼,听到猫咪的叫声,追过来。听到我大伯父和我大伯母的说话声,悄悄地躲到土墈下边的油茶林里,倒要看看,大舅舅和大舅妈,他们是怎么玩麻雀子嫁女的游戏。游戏学到手了,到时候,我也可以和公英这样子玩呀。 油茶林的东边,有一口水塘,大约是塘堤漏水,只剩下大半塘浑沌的黄泥水。一群绿头的鸭子,浮在水面上,在塘边的水草丛中,觅食;不时,发出“嘎嘎嘎”的欢叫声。 塘角处,那一株余荫比四床晒垫子合起来还大的杨梅树,比别人家的杨梅,至少迟熟一个月。杨梅树上,偶尔还藏着别人摘剩的杨梅果,鲜红鲜红,比鸽子蛋还大一点。 上半月,爷老子空青,娘老子银花,他们采杨梅果,不是爬上树,一粒一粒的摘,而是在地面上,铺上晒垫子,空青将棕绳子,系在杨梅树枝上,放肆的一拉一扯,让果子自己掉下来。 但是,杨梅树比木贼奶奶的年龄,还大了几十年,主干,比挑吃水用小木桶还粗几分,小木贱屁股上黄皮,还未褪去,哪来的力气,摇得动大树? 树太高,树皮太滑溜,小木贼好不容易爬上三脚,掉了下来,摔得屁股成了两瓣,中间还生出一条老大的缝。 第36章 离别的话 杨梅果酸酸甜甜的味道,太诱人了。小木贼想喊大舅舅、大舅妈过来帮忙,三个人一起摇动树干,但看到,大舅舅用了什么法子,弄得大舅妈哭哭啼啼。 小贼想学到这一招,将来用于公英身上,但生怕大舅舅骂,所以,不敢开口。 成年人的世界,真是莫名其妙。大舅妈一会儿怨怨幽幽,一会儿哭哭啼啼,一会儿欢欢喜喜。他们玩的麻雀子嫁女的游戏,太奇妙了。 木贼家里,有一只鸡冠子鲜红,整天唱着流行歌曲的黑母鸡,最近,和下面那户人家,单身汉子黑牙齿家的那只红花鸡公子,谈起一场浩浩荡荡、震惊寰宇的世纪大恋。 但这场世纪大恋,未经过木贼奶奶的同意。黑母鸡只得偷偷摸摸,背红花鸡公子跑,之后,生蛋,替红花鸡公子抚育下一代。 木贼的奶奶,拿一根楠竹尾巴做的牢骚把子,天天去轰那只黑母鸡,而且,骂个不停: “野婊婆子生的!” 半瞎眼的老帽子,吩咐木贼,趁单身汉子黑牙齿不在家,你钻进他家里,仔细瞧瞧,鸡蛋生在哪里,统统捡回来,这个便宜,不能让黑牙齿占了。 木贼像只黄鼠狼,东蹿蹿,西蹓蹓,只见自家那只黑母鸡,匍匐在十多个鸡蛋上,唱着爱情歌曲,孵化着鸡蛋蛋。 黑牙齿家的那只公鸡,见到不怀好意的木贼,脖子上的鸡毛,立刻反向耸起,随时准备攻击,木贼开裆裤里露出的小鸡鸡。 黑牙齿曾经对木贱说过,鸡也要一个家,你做点好事,不要拆散他们。等鸡崽崽孵出来之后,你把所有的鸡崽崽抓回去喂养。 木贼似乎懂了,每次都是空手而归。奶奶把牢骚把子,在旱地上,敲出一大朵灰尘,问木贼:“鸡蛋呢?鸡蛋呢?” 木贼说:“寻不到!” 半瞎眼的奶奶骂:‘’养你到这么大,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长大了,有个屁用?野婊婆子生的!” 我二姑母银花,不像我大姑母金花一样老实,也算是不好惹的角色,当即回敬老帽子一句: “你才是野婊婆子生的!” 在我添章屋场,木贼极想极想和我大伯父玩耍,极想看大舅舅与大舅妈做麻雀子嫁女的游戏。 大舅舅说:“木贼!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一根老鼠子的长尾巴,讨厌!以后,不准你跟着我们!如果硬要跟着我们,大舅舅用一把锋快的剪刀,把你胯里那根半寸长的鸡鸡剪掉!” 木贼问:“大舅舅,剪的时候,痛不痛呢?” 大舅舅说:“痛!当然痛!痛得满地打滚子。” 木贼乞求着大舅舅:“那你轻一点、慢一点剪。” 大舅舅说:“轻一点剪,慢一点剪,会出更多的血。” 小木贼一提到血,脑壳就发晕。说:“啍,哼,大舅舅,我不跟你们玩了。” 小木贼的奶奶,好久好久以前,就曾告诉过木贼,胯里那个鸡鸡,是用来做种的。至于怎么做种,奶奶就拿自家那只黑母鸡,和邻居黑牙齿家中的那只红花鸡公子,打比方,木贼听了,依然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木贼躲在油茶林里,眼珠子睁得七七狮王老爷的眼珠子还圆,看着大舅舅、大舅妈,两个人,怎么做游戏。 他们两个人,不会像黑母鸡一样,孵出一窝鸡崽崽吧? 大舅舅和大舅妈,尽讲一大堆木贱听不懂的话,木贼不想听,从口袋里掏出一粒干杨梅,往嘴巴里塞。 茅根紧紧地搂着黄连,眼里放出紫红色的火焰,和晚霞一个颜色。茅根又是亲,又是吻,恨不得把黄连全部溶化,溶进心里去。 油茶树下的小木贼,看得呆了,一口咬在大拇指上,太痛,想大哭几声,引来娘老子,抱在怀里,好撒娇。 但眼前的人,不是滴亲的娘老子,是大舅舅,那个想要剪掉他鸡鸡的人。小木贼不自觉地捂住裤裆,不敢哭出声,生怕惹得大舅舅动剪刀。 大舅舅大舅妈他们两个人,十指套着十指。大舅舅粗壮的手臂,将八爪鱼一样的黄连,撑开在丝茅草里。 黄连只觉得茅根哥哥,粗重的、热烈的、急促的呼吸声,像大海的波涛,呼啸着、澎湃着、循环着。 黄连的眼睛里,一如湛蓝的星空下,点着两盏早明星一样的灯火。 这两双眼睛就这样凝视着,火焰与火焰之间,轻轻地碰撞着,纠缠着。所有的语言,在这两双眼睛里,释放颤动的、异常的、销魂的星芒。 在星芒与星芒之间,互相交汇、互相纠缠、互相溶化的过程中,黄连感觉到了一种醉,一种前所未有的醉,醉到心里,都是蜜。 黄连只甜轻轻地、羞答答地收回星眸里的晚霞,合上睫毛,一颗晶莹的泪珠,滚落在像山茶花一样红的脸上。那绚丽的山茶花,瞬间一齐开放。 茅根深深地、低低地一声叹息,像一波海浪,在海平面以下撞击着珊瑚礁,在海平面揉着柔软的的沙滩。 红色的山茶花慢慢的、慢慢的被星芒和月色漂染,变作闪着光泽的、银白色的浪花。在银白色的沙滩上,不时扬起层层叠叠的白浪线。 小木贼看到黄连,像大海里的章鱼一样,依附在茅根的胸膛上。茅根短而粗的胡须茬子,扎得黄连微微的痛,又微微的痒。 茅根闭着眼睛感觉到,有一片潮湿的温柔的唇,急乎乎在他的脸上、 脖子上、胸膛上,蠕动,颤动,挪动,移动。 这个世界上,所有山峦,瞬间被蓝色的海水,浅浅地覆盖,微微荡漾;山峦上高大的树木,瞬间变成了温柔的水草,随碧波摇曳。 初行的月亮,变成了梭子船,轻柔地划破波心。梭子般搅起的涟漪,缀着银白色的光点,又似跳跃着的鳞片似的音符。 鳞片似的言符,渐渐熄灭,半弦似的月亮,沉入水底。 黄连坐起来,轻声说:“我想唱一首山歌子。” 茅根停止了亲吻,说:“黄连妹妹,你唱吧。” 一个雀子一个头, 一双眼球, 黑里马子球。 一双大脚, 梭罗梭罗往前走。 妹妹的面容哎, 海棠花花红。 妹儿喂! 哥哥当真舍得走? 舍得走?! 妹啊哟哟喂, 妹呀, 舍不得哥哥走。 哥哎, 舍不得妹妹哟。 知心的话话香, 啊哝哟嗨! 知心的话话香啰啰。 一个雀子一个头, 一脸桃红, 白里马子球。 一段腰儿似杨柳, 一幅罗裙彩线绣。 妹妹的姿色哎, 牡丹丹花花花儿红。 妹儿喂, 心肝肝肉肉哟, 舍不得让哥走。 妹啊哟哟喂, 妹呀, 舍不得哥哥走。 哥哎! 舍不得妹妹哟。 知心的话话香啰啰, 啊呀哟哟, 哎呀哟嗨! 第37章 梦之门 黄连唱完歌,就像一只刚刚孵化出壳的黄鹂鸟,全身都在颤抖着,眼睛里长着一层迷惘的膜。膜的边角处,眼泪就像春溪水,流在茅根的胸膛上。 茅根说:“黄连,黄连,你莫哭了,当真不要再哭了,哭得我的心都碎了!” 仿佛,黄连要把娘肚子出生以来,没有疼过、爱过、宠过、恋过的委屈,统统哭诉出来。 黄连更不答话。茅根双手捧着黄连的头,吻黄连的额头,吻黄连的耳朵,吻黄连的双唇,吻黄连的眼睛,吻黄连的眼泪。那泪水的味道,却是涩涩的,酸酸咸咸的。 茅根说: “哥哥也舍不得妹妹哟!” 黄连说: “心肝肝肉肉,怎么舍得走呀?” 茅根说: “最多两个月,收完早稻,插完晚稻,我就回来了。” “我会天天到甘银台上的木荷树下,盼着你回来没有。”黄连说:“茅根哥哥,茅根哥哥,你到外面去了,叫我怎么托话给你呢?” 平时笨嘴拙舌的茅根,此时,说出来的话,有了三分活力:“我会天天想着你,夜夜梦着你。” “你梦着我的时候,我怎么钻到你的梦里来?”黄连问道。 “我会开启一扇梦之门。”茅根说:“黄连妹妹,你摘下一朵蒲公英,在月光下,轻轻地一吹,蒲公英就会张开无数白色的小伞,你的梦,就会擎着一把蒲公英小伞,就会朝我漂过来,穿过梦之门,落在我的梦乡里。” 黄连激动地说:“真的吗?真的吗?那就太好了!茅根哥哥,茅根哥哥,我每天晚上,都到你的梦中来!” 小时候,茅根听过剪秋的爷老倌子,雪胆老爷子,讲过这么一个故事,想不到今天,还派上了用场。 茅根说:“当真呢,当真呢。你那紫色的梦,擎着一把白色的小伞,在月光下,就是一个快乐的精灵,跟随着我的梦,想飘到哪里,就可以飘到哪里。” 不提防,油茶林里,一个稚嫩的声音冒出来: “我舍不得大舅舅,我舍不得大舅妈!”说完,恸死了恸死了地哭。 茅根和黄连两个人,站起身子一看,身后不足两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泪流满面的孩子,却是木贼。 我大伯父茅根,把小木贼抱起,木贼似乎有气无力,将头垂在我大伯父的肩膀上,很快进入梦乡。木贼在梦里,还不时“呃、呃”地抽噎着。 回到我=姑母银花家里,我大伯母黄连对我二姑母说:“木贼睡了。” 木贼的奶奶说:“小孩子正是吃长大的饭,饿一个晚上,怎么要得?摇醒他!” 老帽子一叫,木贼一弹,便醒了,哭着叫道:“我舍不得大舅舅,我舍不得大舅妈!”讲完话,恸死了恸死了地哭。 木贼的奶奶,抢过木贼,高叫道:“哎哟哟咧,哎哟哟咧,乖孙子,亲孙子,你告诉奶奶,谁欺负了你?奶奶帮你出气?” 木贼在奶奶的怀里,拱着拱着身子,像一条滑泥鳅一样,滑到地上,说:“奶奶奶奶,只有你欺负别人,别人怎么敢欺你呢?” 老帽子不料想自己的孙子,是条喂不熟的狗,大怒道:“哎哟,哎哟咧!你倒是帮着别人,合起来,欺负我老太婆了?”拿个牢骚把子,追着木贼就打。 地坪中,有个桌子大晒盘子,里边盛着快晒干的红辣椒。木贼灵机一动,拿起晒盘,当作盾牌,人在躲在盾牌后面,冲老帽子高兴地叫道:“奶奶,奶奶,你来打呀,快点来打啊。” 老帽子的牢骚把子,一棍一棍,慢腾腾地打过来,都打在晒盘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长叹一声:“才四岁多一点的人,翅膀尖子硬了,不服约束了。以后,到处面去闯江湖,碰到尖石头,吃了大亏,莫怨奶奶没有教育你。” 剪秋家老爷子雪胆,生前,曾经敲着小锣鼓,打着小快板,哼着高腔,唱扮禾佬: 啊哟喂,阿哟咧, 一波波湖水哎, 一垄垄稻子呀。 西洞庭来了扮禾佬, 荞麦子开花雪白白, 以为是天亮了, 扮禾佬早开割。 流苏树开花雪白白, 以为是天未歇, 扮禾佬莫早歇。 …… 凡属是做过扮禾佬的人,都晓得,西洞庭那边的院子里,上千亩,甚至是几千亩的肥肉子田,到处都是。但是,这些田土的主人,并不是打赤脚的、一年四季辛勤劳动的庄稼汉子,这里的地主,大都是祖上、父辈为清廷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 我们西阳塅里,只有两个人,曾经是这里的大地主。一位是春元中学的创始人之一,曾经的喀什府二品大员的蒋杰斋,慈禧太后赐给他三千亩田。到后来,阿魏痞子要办春元中学,杰斋公只得忍痛把田地卖了。另一位曾任过闽浙总督、陕甘总督的杨昌濬,也就是篷卢府主人南星老爷的爷老子,慈禧太后同样赐了三千亩田。可惜,好赌吸大烟的南星老爷,把祖产祖业败光了。 那边的水稻田,种的是双季。早稻,小暑小收,大暑大收,季节不等人。没抓住季节,晚稻插迟了,白露不出穗,金不出;寒露谷不黄,金子都不黄。 农历六月份,正是火把子烧红的天,太阳光线中,到处闪着火星子。稻田里的水,滚烫滚烫。许多泥鳅子,鳑鲏子,鲫鱼子,活生生的烫死了。 谁叫你们是打赤脚板的农哈哈呢?命里生来就不怕吃苦,怕的是,没有苦可以吃呀。想要吃几天饱饭,想要吃几个盐鸭蛋,想要吃几块敷子肉,想要带几斗米给一家老小填肚子,活该日晒雨淋,活该日光半夜地做扮禾佬。 我们西阳塅里的铁汉子们,怕不得山高路远,怕不得高温炎热,怕不得重活累死人,怕不得山上的蚂蚁子,怕不得水里的蚂蟥,怕不得空中的花脚蚊子咬,都争着去做扮禾佬。 如果家里有三四亩田种着,蔬菜淡饭来过得了日子,大树下有凉席子可比躺着歇凉,谁会鬼摸了脑壳,跑五百里路,累死累活,去做扮禾佬呀。 鸡叫三遍,黄柏、砂仁两个人,就到了我添章屋场的地坪里,对着我二伯父瞿麦的窗户喊: “瞿麦,瞿麦,起床呀,我们早一点出来啰。” 我爷老子决明,和我二伯父瞿麦睡一张床,我二伯父早就醒了,蹲在堂屋里,和神龛上的神明菩萨告个别。砂仁的喊声,倒是把我爷老子喊醒了。 我二伯父瞿麦,早早地背上染着合欢花图案的粗布袋子,里边装着一套换洗衣服,我两个奶奶用桐子树叶包着的荞麦子粑粑。 我爷老子决明,牵着那条牛屁股后面沾满干牛屎的大黄牛,趁早去寻露水草。天还墨墨黑,我二奶奶不放心,说:“伢子哎,你要小心,路边的草丛里有蛇呀。” “晓得,娘。”我爷老子闻着二伯父布袋子传来的荞麦粑粑的香味,不自觉地咽下1口水。 我二伯父解开布袋子,拿了荞麦粑粑给了我爷老子,我爷老子哪管荞麦粑粑烫不烫嘴,一口咬掉一小半,嚼也不嚼,努力咽下去。 第37章 扮禾佬出发 “老三,在家里,多帮爷老子做事,让他们少操点心。” “嗯。”我爷老倌子决明,含糊不清地答复着。 大黄牛“犟犟”的屁股上,肚皮上,脖子四周,一大群蚊虫,苍蝇,放肆叮咬。更有一种状似蜜蜂一样的虫子,外号叫做“王舍命”,一根尖刺,刺破牛皮,疯狂吸血。 大黄牛疯狂地甩打着长长的牛尾巴,右打一下,左打一下,驱赶蚊虫。 “呃呃!” 大黄牛既像是催促我爷老子,又像是和我二伯父、黄柏、砂仁告别。 黄柏个子矮,又瘦,拿把禾镰子,割稻子,飞快的手脚。砂仁和和我大伯父茅根,手臂上的劲头大,一人一个禾把子,对着扮桶的扮禾盘,交叉着摔打,从来不晓得畏劳苦。我二伯父瞿麦,个子高大,腿长,肩膀上功夫好,将扮桶里的水谷子,扒到大灰撮箕里,再倒入大灰箩中,挑上一百七八十斤,像挑绣球一样。 这四个凑合成一个扮禾佬的班子,拿现时代的话来说,叫做黄金搭档。 从龙城县百里之西的西阳塅,走到澧州府的安乡院子,七百里路是足够有的。铁脚板汉子,一天走一百二三十里,应该不在话下啊。 过了响堂铺街上,翠风恒,合兴祥,成太和,铁炉里,石碧山,林家湾,梨子垴,李家祠堂,石桥边,王家岭前,旷家芲上,龙潭湾,天子地,便到了三芲坳上,西阳塅上七里,便算走完,也刚好到了天亮。 站到高处,放眼一望,散落在西阳塅两旁山脚下的茅草房子,断断续续冒出了炊烟。鸡鸭放出了鸡埘,拍打着翅膀,叫得欢畅。 下了三芲坳上的三里多长的坡,朝前一眼望去,壶天六十塅,在晨光中,闯入三人的眼底。 过了洪山殿屋场,毛坪里屋场,岩前洞口,向右拐,便是一个二里长的上坡,沾满露水草的大路两侧,有几栋零乱的房子,那里就是麻纱塘屋场,我二姑母银花的家,就在那里。 我二伯父瞿麦,与我大伯父茅根,党参痞子,昨天商量过,今早上,在那里汇合。 上坡,下坡,一个来回,便要多走四里空路。砂仁说:“多走四里路,不得脚板心里的虫子吗?我和黄柏,在这个分岔路口等你们。” 我二伯父说:“砂仁哥哥,别人说你是个空额头,聪明绝顶,我看未必呢。” 砂仁说:“瞿麦,你有屁快放,有活快说,莫绕弯子,耽误我们走路。” “银花是我滴血亲的姐姐,我这个弟弟轻易不去,这次去了,她未必不肯招待我们一餐早饭?” “有道理。”砂仁说。 听瞿麦可能有吃的,砂仁、黄柏,两个人的眼珠子里,放出饿狼一样的绿光,兴冲冲走在前面,生怕抢不到吃的。 我二姑母的男人,空青,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昨天担着木匠担子出了远门,未回来歇宿。 我二姑母银花,挺着个七八个大的孕肚子,动行艰难。坐在灶台边,烧柴火。 银花家的坨背婆婆,和黄连的岳老子一个模样,两个眼角上,各挂着一坨明晃晃的眼屎。眼泪汪汪的样子,不知是为谁刚刚哭过丧。 小脚老太太,拿着牢骚把子,看到三个男人拐进了家门,晓得来的人,是饭锅里抢食的人,枯瘦的手,故意将牢骚把子,敲得“呯呯”响,嘴里不干不净地骂: “黑牙齿,你家的红花鸡公子,又跑到我家里来抢食。不要惹得我老帽子发大火,小心我一刀子把鸡杀了!” 瞿麦晓得老帽子,是个大雁飞过都想抽几片羽毛的人,不理她。黄柏、砂仁听了,惊讶得吐舌头。 我大伯父茅根,我大伯母黄连,党参痞子,用煮猪潴的大锅子,倒了一灰箩的嫩玉米棒子,加上一桶水,烧开,熬了半个时辰,房子里,弥漫着玉米的清香。 我大伯父茅根说:“兄弟们,莫客气,放开肚子吃。” 这群大肚子汉子,哪里来管你是三伯母,六娭毑,像土匪一样,捞出来就吃。 木贼的奶奶,驼背的半瞎眼婆子,慌忙尖叫:“你们这群天煞的饿死鬼,做点好事修点德,多多少少,给我孙子木贼留几个咯!” 我二姑母银花说:“莫理她!玉米棒子是党参兄弟买来的,况且,还有大半箩未煮,你们只管吃!” 大肚汉子们,把老帽子的话,当作耳边风,吃完玉米,名自又舀了一碗煮玉米的汤水,不怕烫嘴,喝下,向我二姑母银花拱一拱手,算是打了招呼,一声哦豁,下山去了。 黄柏听过党参讲的夜课,便问:“你一个白面书生,也要跟我们去做扮禾佬?这种苦活,你吃得消吗?” 砂仁更是直截了当:“兄弟,刚才吃了你买的玉米,这份情,我心里记着。但是呢,亲兄弟明算账,你去当扮禾佬,如果要揩我们的油,我砂仁不同意。” “砂仁兄,我晓得你心里,在打小算盘子,多一个不会干活的人,多分走你们一份收入,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是的,明人不说暗话。”砂仁说:“我这个人,喜欢当面锣,对面鼓。” “到那个山上,唱那个山上的歌。”我二伯父瞿麦出来打圆场:“每个人,十个手指头,哪是一样的长短呢?党参若是吃不消的呀,到时候,大家来评议,该给党参几成,就给他几成。砂仁,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古板人讲,话儿讲得明,牛肉敬得神。瞿麦把话讲到这个程份,再多讲,伤感情,不值得。 黄柏、砂仁两个,本是老实人,自然不再作声了。 黄柏、砂仁、瞿麦、党参四个人,故意快走几步,留个机会,让茅根和黄连两公婆,讲个悄悄话。 过了一个屋场,又过了一个田垄,黄连扯着茅根的衣角子,始终不肯松手。 茅根瞧着黄连,她想说什么话,不见她开口,只是哭,眼泪像春溪水,漱石般的流。 茅根说:“你呀,全是水做的,当真莫哭了,哭坏了自己的身子,哭坏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得了?” 黄连仰着头,说:“我也不想哭的,茅根哥哥,只是黄连妹妹,舍不得我的心肝肝肉肉。” 听到这话,茅根的心,一阵一阵地紧缩着,忍不住红了眼圈。 “妹妹,你今晚记得吹开一朵蒲公英,你的梦,乘着蒲公英的伞,飞到我的梦中来。” 黄连轻轻地点了点头。 “从今晚开始,茅根哥哥,你的梦,不许关门,我飘过来,给你唱山歌。” 茅根说:“哥哥也舍不得妹妹呢!” 黄连说:“茅根哥哥,你再亲亲我。” 茅根四处张望一圈,见没有人注视,轻轻地在黄连脸上嘬了几口。 茅根哥哥拔开脚步,远去了。黄连追了几丈远,朝茅根哥哥的影子挥挥手。依稀看到,茅根哥哥回过头,也在挥挥手。 第38章 党参的理想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 砂仁是个宁愿嘴憋得发臭的人,一扒头,也挖不出几句话。即使有几句话,也是直来直去,不怕顶得别人人仰马翻。 黄柏和我大伯父茅根是连襟,总要找几句话,打发了长途跋涉的寂寞。 砂仁说:“这个做天公公的,不晓得做天公公了,老是颠三倒四,一会儿大涝,一会儿大旱。唉!地里种的红薯、花生、黄豆、蔬菜,只怕是要旱死了。” 我大伯父茅根说:“姐夫,你这个人,老是吃一碗的饭,操着一担米心。俗话说得好,雷公不打种田人。说不定,到了立秋,犯了秋,雨水就多了呢?” “妹夫,你不晓得,一家子人,四张嘴巴,食口如撮箕,全指望着土里出的东西呢,不然的话,我家堂客们,又得带着三个小家伙,出去讨米了。” 党参天生是个靠嘴皮子吃饭的人,他对二伯父瞿麦说:“瞿麦,有一句话,我一直未对你说,心里老是不安。” 瞿麦说:“那你大胆地说出来呀,别憋在心里,憋出什么毛病来,我担当不起。” “你替我引开乡公所的警察,自己被抓去,挨了毒打,罚了款,是我牵连了你,叫我如何报答你?” “什么报答不报答的?”提及这件事,我二伯父心里就来了气,不过,即使有气,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气往党参身上撒。瞿麦说:“党参哥哥,你千万别这样说,我们西阳塅里有一句老话,叫作朋友要得紧,不怕锅子敲到顶。这件事,我只是恨死了辰砂痞子和七五斗桶那帮官痞子,不能怨你,怪你。” 瞿麦和辛夷被抓,在西阳塅里,传得舵晕晕,船晕晕,水晕晕,黄柏当然有所耳闻。黄柏问: “党参,你到底是犯了什么野鸡公子的法呀,引得警察来抓你?” “硬要说我犯了法,是土豪劣绅给我安上来的罪名。”党参说:“你们或许听说过,半个月之前,发生在砂干铺那件冤案。” 黄柏除了守着自己租种的一亩三分田之外,就是守着太公山上的几块茅耕土,哪还有心思,去打听其他的事情。 黄柏问:“党参,你说来听听。” “砂干铺,靠近洪山殿,那里出煤炭,你们应该晓得吧?” “听说过。”我大伯父说:“王麻子的铁匠铺,每一年,都要到那里去挑煤炭,挑回来烧炉子,打铁。” “端午节前,龙城县上里,都发了大洪水,砂干铺的矿井,进了水,淹死了六个在煤窑子背煤的窑牯佬。” 待洪水退去,煤窑洞里的水排干,六个窑牯佬,都只剩下一具具骨架了。” 连平时不肯说多话的砂仁,忍不住叹息一声:“惨呀!” “以前,发生这种事,都是交乐善乡公所处理。你们都晓得的,乡公所的人,被那个黑心的煤老板,花钱买通了。” “六个死者的家属,亲戚朋友,把这件事,提交到农会,要农会的人,帮他们讨个公道。我党参痞子,那时,是农会的组织者。” “我带着农会三十六条硬汉子,找煤矿老板理论,煤矿老板,总是以各种借口,拒绝赔偿。” 砂仁插了一句话:“六条人命啊,能这样不了了之?天上,天下,当真没有了条条框框,限制他们了?” “忍无可忍的赤脚板汉子们,愤怒到了极点,把煤矿老板的家,砸了个稀巴烂。”党参说:“可是,谁也没有料想到,乡公所的警察们,赶过来,开了枪,又打死两个人。” “这不是黑了天吗?”砂仁讲话,把痰水都喷了出来:“反了,反了!撸起袖子,捋起裤脚,敞开胸口,跟那帮狗日的,干了!” 瞿麦替党参作了回答:“砂仁老哥哎!你以为党参他们,是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单的绿林好汉,替天行道吗?不是的呢!” “党参,那你们是怎么干的?”砂仁又问道。 “什么是农民的命根子呢?”党参反问砂仁。 “这个,这个事,我从来不曾思考过。”砂仁说。 “房屋?”我大伯父犹犹豫豫地说。 “不对。”党参说:“农民的命根子,不是房屋,不是耕牛,不是农具,是土地,是土地!试问一下,如果我们都有自己的土地可耕种,我们何必千山路远去做苦兮兮的扮禾佬呢?” “是啊,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可耕种,马马虎虎能填饱肚子,这么热的火烧天,谁不晓得翘起二郎腿,歇南风凉呀。”我大伯父说。 “我们农会的人,就是把那煤矿老板家的土地,分给了死去的六个窑牯佬,和后来被打死两个人的家属。” “我不懂你的话。”砂仁说:“那些土豪劣绅,哪里会心甘情愿,把土地奉献出来?” “土豪劣绅,当然不会心甘情愿把土地奉献出来的。”党参说:“可我们的农会,是革命的农会,不会是那么温文尔雅,不会是单兵作战。我们拥有的千千万万的赤脚板兄弟,团结一致,没有什么事情是干不成的!” 黄柏问:“当地乡公所,警察,他们会袖手旁观吗?” “当然不会,他们维护的,是反动派的势力。” “那你们的农会组织,拿他们,怎么办呢?” “端掉他们!”党参说:“我们从前是烂泥里跪着的好隶,现在,我们要站着,挺直腰杆子,堂堂正正地站着做人!” “党参,你说得太好了。我呢,大半辈子都是跪着做人,手中既无一亩三分地可耕,又无半文钱可用,只晓得风里来,雨里去,没日没夜,拼死拼活,替人打长工短工,阿弥陀佛过日子。”黄柏说:“谁不想站着过日子呀,耕自己的田土,穿自己的衣服,住自己的房屋,吃自己种的粮。啊哟哟咧,这样的生活,只怕在半夜的梦中,都会打着哈哈笑呢。” “做好事咧,谁不想站着活呀。”我大伯父茅根说:“我们家的族谱上,卷首中,老祖宗告诉我,做人啊,就得竖着生,站着活,立着埋。” 砂仁说:“站着活,当然是好事。但谁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呀。” 黄柏问:“党参,我不是讲泄气的话,我问你一句,你们闹革命,成功了吗?” “没有成功。”党参老老实实承认。 “什么原因呢?”砂仁问道:“党参,你塞高枕头,想过没有?” “想过了。”党参说:“我们革命的力量太渺小。今后的革命道路,我们必须有自己的军事力量,去推翻一切反动派的统治,我们的农民兄弟,工人兄弟,才能过上挺直腰杆,站着的幸福日子。” “我们不仅要站着做人,将来,我们整个中华民族,要富裕着,强盛着,屹立于世界之林!” 第39章 白术 党参一席话,正合了黄柏、砂仁、茅根、瞿麦的心意。人有了精神,双脚有了劲头,走起路来,轻快。 过了壶天六十塅,合东,朱砂坳,旷家祠堂,花园塘,便到了青山桥,上午的六十里路,算是走完。 按历年的老规矩,钻到青山石桥的桥洞里,随便啃几口干粮,双手捧几口清凉的河水喝了,寻一个稍微平坦、阴凉的地方,躺下来,打个哈欠,美美地睡一觉。到了下午两点,天气凉爽一点,再继续赶路。 有些事,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青山河上游哪个地方,大概是哪个大财主的家里,要筑三合土院墙,安排七八个打赤膊的汉子,在浅浅的河水里,捞河沙。 河水被短工们弄得浑黄浑黄,肯定是喝不得了。 柳河下,青山河有个回湾,河水还算得上清澈。可是,有三个穿花布斜襟衣裳的老娘们,绝对算得上标准的懒婆娘,居时在中午时分,一边刷马桶,一边乱扯舌根子。估计一时三刻,不会离场。 回水湾前三四十丈远的河边,有两个斜眉细眼的花俏妇人,抡起木擂锤,捶洗衣服。 黄柏,砂仁,茅根,瞿麦四条汉子,流民日子过惯了,都不作声,各自寻个阴凉的地方,倒下身子,准备睡一觉再说。 党参晓得这四个穷汉子,口袋里,布贴着布,一个铜角子都没有。党参临行之前,去了春元中学,拜见阿魏痞子。阿魏痞子将他的工资结了,另外,送了党参痞子两块袁大头。 这么热的天,不吃饭,还饿不死,不喝水,绝对受不了。所以,党参痞子准备讨一壶茶水,给大家喝。 不吃饭,不住店,白讨人家的茶水,这种好心人,有是有,但相当稀少,可能的话,打着灯笼,都寻不到。 如果碰上粗糙汉子,刁钻刻薄的堂客们,大有可能,挨一顿臭骂: “茶叶子树在安化山里,你自己去摘;水在长沙的白沙井里,你自己去挑;柴火在峨眉山上,你自己去砍。” 如果再去求他们,极有可能,会送给你一声“呸嚏”! 党参痞子去讨茶水,砂仁心里感叹,年青人啊,你不晓得,做扮禾佬的,都是穷叫化子,有几个人,瞧得起呀。不撞几个软钉子,你不晓得世道艰难呀。 青山桥街上,十多家店铺,胡乱罗列在青山河的两旁。歇伙铺,小饭铺,日杂铺,铁匠铺,木器铺,篾器铺,一律都是清一色的木板房,黑乎乎的,灰扑扑的,显得格外陈旧。 几个小摊位,摆着萎了的豆角菜,空心菜,红辣椒,却无人看守。 这么小的街上,居然还有一家向天生意的铺子,四五个搽脂抹粉的堂客们,沉稳不足,风骚有余,大热天里,顾不上休息,捏着一角花手巾,嘻嘻哈哈,看到过路男子汉,便打着招呼: “老爷们,过来耍一下啵?” “咦,白术,你怎么在这里呀?” 青山河石码头的麻子条子上,躺着一个四十多岁悍态汉子,头枕在大叶柳树裸露在外的巨根上,花白的胡子,直棱棱地翘向天空,左一晃,在一晃,呼呼大睡。嘴巴角上,流出的口水,足有三寸多长。 砂仁认得他,白术。响堂铺街上,往东十五里,过了庙山边,是新河塅里的罗家屋场,白术正是那里的霸蛮汉子。 大前年,砂仁和白术,在澧州府的安乡院子,共过一个扮桶,扮过禾,算是老伙计。 白术花白的头上,乱蓬蓬的,大约半年没有剪洗过,乱得像个鸦雀子窝。白术听得砂仁的声音,翻身坐起,双手打个拱手礼,说:“老弟,山不转水转,我们兄弟真是有缘,又碰到你了。” 砂仁说:“老哥,你一个上午,走七十五里,英雄不减当年啊!咦,你的伙计们呢?” 白术捋着花白胡子,大咧咧地说:“什么英雄不减当年?俗话说,有钱人三十岁称年老,无钱人六十岁称英雄。你瞧瞧我这个模样,马瘦毛长,黄土把埋到脖子上面了呢,哪是什么英雄?狗熊还差不多。” 白术又说:“我的扮禾佬伙计,昨天动的身,估计到了双凫铺,或者是寒婆坳。” 砂仁问:“你怎么不和他们同时动身?一起走,路上多个伴,彼此有个照应,好扯乱弹。” “做好事修德,他们走路,像个裹过脚的新娘子,扭扭捏捏,生怕踩死个蚂蚁,急得我栾心发肿呢。”白术说道:“我给自己定下的规定是,五天的路,四天走完。昨天在家里,帮财主挑牛栏屎,赚了二升糙米子。家里几个嘴巴,都是撮箕口啊。多扯几把野菜子,拌和拌匀,汤汤水水,又能将就二三天。” “老哥哥,我是一根直肠子通过屁眼的粗鲁货,我讲的话,你可能不喜欢听。”砂仁说:“像你这样,算计来,算计去,未必会多活十年二十年?到时候,我们兄弟都是一个下场,眼珠子一闭,双腿打挺,黄土一堆,还不是过完一世吗?” 白术叹息一声,说:“我哪里是算计什么东西呀。老弟,你不晓得,人啊,一日不死,要屋住;一夜不死,要被盖;一餐不死,要饭吃。每时每刻,缺吃的,少穿的,搞得娘哭崽叫,鸡飞狗跳,实在是逼得我没办法呀。说实话,我早就盼望着,瞳孔散了,双脚打挺了,白布子捆了,躺在一尺二寸的棺材尸槽子里,卵闲事都不要管了,才算是真正的清闭了,安安生生地睡一个长长久久的觉。” 黄柏被吵醒了,插上一句话:“老哥哥哎,上船不讲翻船话,刚出门来求财,不吉利的话,莫讲了。” 白术眼珠子一横,瞳孔里的白,大面积露出来,说:“你晓得洞庭湖的黄鳝,是煨着吃,还是煮着吃?什么吉利不吉利?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人啊命啊,今日哪晓得明日事呀。” 砂仁赶紧换个话题,说:“老哥哥,你怎么追得上的扮禾佬伙计?” “嗨,这不简单,我每天多走二十里。” 这时候,党参痞子走过来,叫大家一起去喝茶。扮禾的伙计们,渴得喉咙里冒着烟火。 党参痞子朝白术行过拱手礼,说:“老哥哥,如不嫌意,随我们一同去,喝口茶水吧。” 天气炎热,又跑了六十七里路,胸膛上面,都是细细的白盐粉,个个都是唇干舌燥。听党参痞子说,有茶水喝,管他娘的,先润润嗓子,降降心头的火气再说。 走进小饭店,岂止有茶,还有一小桶蒸得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还有五个菜,一个红烧鲤鱼,生姜,大蒜,葱花,鲜辣椒,紫苏,酸芥菜,配得齐备;一个香干子炒猪头肉,油光闪亮;一个虎皮辣椒,配上酱豆子;一个腌萝卜菜,配着黑虾米子;还有一个黄花菜猪肝汤。 桌子上面,居然还摆着几个粗瓷大杯子。哦豁,哦豁豁!羊卖戈壁,当真是碰到了财神菩萨,发大财了!雄鸡公子当马骑,不跑也咕咕咕的叫,活腊树叶子当鞭炮放,哔哔哔的响呢! 这场面,未必还有酒喝啊? 茅根,瞿麦,白术三个人,不自觉地咽着口水,黄柏,砂仁不敢去摸桌子上摆着的筷子,手在抖啊! 第40章 羽涅 众人退到六寸六分宽的木门槛外边,不敢跨过去。都是吃了上餐没下餐,穷得屙犁头血的,逼得做扮禾佬的伙计,哪敢奢望,进饭店吃酒吃饭呀。 党参痞子说:“兄只弟,请进呀。” “不敢进。”砂仁不仅不敢进,还慌忙往后退。 “话讲明白,是我党参请兄弟们吃饭,不是打平伙。”党参痞子解释逆。 所谓的打平伙,是西阳塅里的土着们的老土话,拿我们儿孙辈的话来说,就是aa制。 党参痞子吩咐店老板,为白术添一副碗筷。 好不容易把砂仁拉扯住,砂仁却说:“你党参请客,我更不敢坐。” “砂仁兄,那你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吗?” “世界上哪笔债,谁最大?世界上哪笔债,最不能赖?”砂仁几乎似哭着说:“那是人情债!党参,你我萍水相逢,你的人情债,我怕今生今世,我没机会还你呀。” 我大伯父茅根,只好出来打圆场:“哪管什么债不债的,先吃了再说,吃了好赶路。党参是我和瞿麦的好兄弟,这个人情债,不需要还!解开裤腰带,放肆吃!” 其实,六条汉子,除了党参痞子,口袋布撞布,哪有铜角子,恐怕是虱子蛋,都搜不出几个。 白术这人,性格豪爽。白术说:“不客气了!”扯着众人进来,管他三七二十一,还是四六二十四,扯开肚皮就装。没到半个时候,一木桶白米饭,一壶谷烧酒,五个小菜,风卷残云,连一个油星子,都不肯放过。最后半口黄花猪肝汤,白术端起大海碗,喝得尽了底。 白术自嘲道:“浪费粮食,天打雷劈。” 一众扮禾佬,像猛子张飞一样,不厚道地笑了。 路上,白术说:“党参,你这个朋友,当真要得,如不嫌欠,从今以后,你我兄弟相称。” 砂仁挖苦白术,说:“有吃有喝,哈哈哈,当然是好朋友,亲兄弟。” “砂仁,你这几句话,讲得太出格了!”白术并不觉得尴尬,憨厚一笑,说:“话不能这么说,不仅仅是吃了党参一餐饭,我白术就想巴结他。党参老弟是个有大志向的人,注定是个做大事业的人,这一点,你们敢怀疑他吗?” 白术的话,说得大义凛然,个个钦佩。 到了黄材铺,月光早已爬到半天上。一群扮禾佬,寻到一个废弃的庵堂。 庵堂的门口,窗口,屋内,到处是蜘蛛丝。月光下,铜钱大的蜘蛛子,像太上老君,守在八卦阵的中央,虎视眈眈,盯着不速之客。 砂仁折下一大把黄荆条子,顾不得斯文,朝蜘蛛网一顿猛扫。 黄柏捡来一抱干柴,茅根抱来一捆鲜艾蒿,猫公藤,醉鱼草,轻轻地放在干柴之上。瞿麦用火石打上火,吹火堆吹气,立即有大股大股的浓烟,四处乱窜,薰得大群蚊子,死的横死,飞的乱飞。 党参没有带干粮,瞿麦把自己的荞麦粑粑拿出来两个,递给党参。白术想,到了明晚,轮到自己,拿小麦子粑粑,给党参吃了。 半夜里,茅根听到黄连说:“茅根哥哥,我来了哎!” 茅根恍然惊醒,揉着眼睛,看到窗外,浅浅的月色下,黄连穿着白色的长纱裙,头上擎着一把白色的羽绒伞,羽绒伞上,开满一圈栀子花。黄连像个仙女,袅袅娜娜,缓缓落下,轻手轻脚,粘附在茅根的身上。 茅根感觉到,一股温暖的血液,在全身上下奔腾,向心脏的方位,冲去。 茅根问:“黄连妹妹,天空那么高,你不怕掉下来吗?” 黄连说:“傻哥哥哎,你不晓得,梦里摔不碎的,斩不断的,掰不开的吗? 茅根吻着黄连,问:“心肝肝肉肉,你晓得梦是什么东西做的吗?” 黄连说:“我猜想,是灵魂,是渴望。” 一忽儿,乳白色的天空下,飘来一朵缓缓移动的红莲,黄连一跃,跃到红莲花的中间,抚摸着乌黑的长辫子,踮起脚尖,轻轻地唱道: 一钩月亮哎, 弯又弯呀, 一头钩着呢, 神童湾呀, 一头钩着呢, 江龙滩呀。 哥哥哎, 一蒿子撑碎两颗星呀, 娄星氐星,水中哭呀。 哥哥哎, 莫丢下我呀, 一个下洞庭湖呀。 啊哟哟嗨! 啊哟哟嗨! 再过两天,就是小暑。俗话说,小暑南风十八天,大暑南风到秋边。可是,小暑前三天的火南风,只在早上、傍晚时候稍微吹一吹,吹在人的身体上,火辣辣的痛。 澧州府的北门外正街,靠右边的粮油铺子前,人行道上,一个绿色的小圆桶,张着一个横嘴巴,呆呆萌萌的样子,等待着人们,把信封塞进去,喂养平安,喂养希望,喂养幸福。 党参痞子掏出他写给羽涅的信。信封上,黄色的汗渍,像海浪跌落在沙滩上的线条,撞晕了了头脑。信封上的字,像得了水肿病,虚得发胖。 党参痞子在信里,仅写了两排字: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不用署名,这字迹,哪怕是烧成灰,羽涅是认识的。问题是,这封信,党参痞子是寄到上海的朱家角好呢,还是寄到苏州的寒山寺好呢。 羽涅,羽涅,羽涅,江南烟雨做的女子,我深爱着的女子,现在,你还好吗?你在哪里啊。 党参痞子想,羽涅的老家,在苏州。人总是要回家的,信寄到苏州去,羽涅一定会收到这封信的。 把信塞进绿色的邮筒,党参痞子长嘘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的心愿。 党参痞子毕竟是个教书先生,自从娘肚子里出世,二十多年问,哪曾世续走过六七百里远的路?可怜呀,脚板心下面,全是水泡子,痛得钻心。 瞿麦从臭柑子树上掰下几根长刺,将水泡子挑破,采用猫公藤,薄荷叶子,紫苏叶子,捶成绿色的浆,将党参痞子的伤口敷上,稍缴有点效果。 到了第四天下午,未时,白术、黄柏、砂仁、茅根、瞿麦、党参六条汉子,到了离澧州府一百里外的古渡头,登上古老的渡船。 过河的客人们,大抵是做些小买小卖的农夫子,四五十岁的老堂客们,木木地站在船舱里,默不作声。 大约是要变天了,从北方的天空中,慢慢地、慢慢地飘来层层叠叠的乌云。但是,太阳不肯就范,倔强地把天空烧出一个硕大的窟窿。窟窿里的光线,像一把把利剑,斜斜地劈在澧水河面上,芦苇荡丛中,到了最后,流霞与孤鹜,一齐消失。 第41章 涉险过关 渡船上,一片柏树做的长桨叶,在赤着上身,花白胡子的老艄公手里,默默地划破油油的水面。水面上,搅起一缕缕热气。 木桨也始终沉默着,不肯发出“唉乃\"的声音。宽宽的河面上,偶尔穿行着一只渔舟子。渔舟子的两房,各绑着三四根粗大的木头。木头上,站着几只黑色的鸬鹚,像入定的老僧,昏昏欲睡。 白鹭、鹈鹕、野鸭子们,站在或浮在岸边的苇芦苇荡里,偶尔向水中猛啄,啄碎一串水光。 下了渡船,沿着石级,一步一步登上河岸,竟然是一条丈余宽的大路。党参痞子回头看看脚下的防洪大堤,那些杂乱的脚步,单调的辞别声音,统统被水中的光影,扔掉澧水河中去了。 一丈余宽的大路边上,斜坡上边,用松木撑起的吊脚楼,好像是既老又瘦的钓叟,而堤上,杂乱生长的柳树,好像是踮脚观望的怨妇。 这个鬼时候,这个鬼地方,所有活着动物,包括两条腿的人,仿佛在静音中爬动,或者蠕动。 空气中充满了鱼腥的味道,成群花脚蚊子,正在组建一个圆形的飞行模式。 哎呀呀,党参痞子,好险,好险,刚才幸亏逃出了澧州城。 澧州府高高的青砖城墙上,胡乱贴着几十张杀人的告示。告示上,划满了红色的勾勾,好像阎王爷的手下,黑白无常的索命符号。 左边墙上,还有十几张捉拿人犯的通缉令。所有人犯,似乎通用一张脸孔,既非张三,又非李四。 六个扮禾佬,只有党参痞子认识字。党参痞子粗略地扫了一遍,居然有一个人犯的画像,七分像自己,三分像宋玉,而姓名写的是党参,某月某日,率领土匪,攻打龙城县洪山殿警察所,杀死警察若干名,云云。 党参痞子摸着长满胡须的脸,哑然失笑:通缉令画像那个人,是我党参吗?我有那么俊吗? 党参痞子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兄弟们。 茅根出城的时候,弄出一个哭笑不得的事。 出了状元坊,前面是一条长长的下坡路。路边的树丛中,躲着几栋低矮的旧房子。 六个扮禾佬,机械地迈着步子,尽量不说话,至少可以多留一点口水,保持口腔中的湿润度。 “黄连!黄连!” 茅根突然发现,前面一个女子,从背影上看,活脱脱就是黄连呀。 茅根大喊:“黄连,黄连妹妹,你怎么到了这里?” 那女子似乎听不懂,不理睬茅根。茅根急了,急走几步,一把扯住那个女子。 那蓝眼睛、金黄色头发的女人,惊悚地望着茅根,嘴里“伊呀伊呀”地乱叫,认错人了,吓得茅根赶紧松开手,一脸失望,自言自语,说:“黄连,黄连,今晚,你还到不到我的梦里来呀。” 党参痞子会讲那个女子讲的话,两个人比比划划,顺着那女子指尖的方向,才发现,前面有一个外国人建的教堂,尖尖的牌坊,刺痛了中国人的天空。 党参痞子追上来,和茅根解释说:“那个女子,是个修女。” 茅根不懂,问党参痞子:“修女,修女是干什么的?” “外国人的修女,和我们的尼姑婆,差不多吧。”党参痞子懒得解释,笼统回复。 党参痞子记得羽涅,曾经对自己说过这样一句话:“党参,我今生今世,如果失去了你,我会当一辈子修女。” 唉唉,羽涅,羽涅,是我党参辜负了你。羽涅,亲爱的羽涅,你不会真的去当修女吧?” 没有耻笑茅根认错了人,正如没有人安慰茅根。茅根怔怔地痴望着离去的外国修女,恨不得将她影子经过的地方,刮下一层地皮,筛选出来一个黄连。 哪个人都没有料想到,渡船前的码头上,十多个背长枪的警察,守在那里,大声吆喝着: “排好队!排好队!” 党参、茅根、瞿麦、黄柏、砂仁五个人,心里晓得,大事不妙,这个警察,肯定是捉拿共匪。唯有白术,将头上戴着的旧斗笠,递给党参:“莫慌,莫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白术低声说:“我们排队,排到队伍的中间。党参,你把身上的钱,放在斗笠里,递给我。” 果然,警察们临时搭建的检查点,悬挂着十几张通缉令,通缉令上有画像,其中有一张画像,正是党参。 轮到党参,警察说:“取下斗笠!” 党参取下斗笠,放在手中。 ‘’喂喂喂,你们过来看看,这个人,像不像第五张通缉令上那个人?” 几个警察围过来,眼睛一时看看党参痞子,一时看看画像。 一个警察问党参:“你叫什么名字?‘’ 党参用福建话说:“忘忧。” “忘忧?你忘什么忧?” “位卑不敢忘国忧的忘忧。” “你一口外地话,什么地方的人?报上来!” “福建安溪人。” “福建安溪人?怎么到湖南来了?” “家里没吃的,来湖南安化烧木炭。”事实上,福建来安化、洞口一带烧木炭的人,不在少数,警察们或许略有耳闻。 “你这个木炭佬,来安乡干什么?” “夏季是烧木炭的清闲季节,来安乡院子,做扮禾佬,赚几天饱饭吃。” 现在的党参痞子,十多天未刮胡子,脸上被太阳晒得黝黑,夜里露宿山寺野庙,早被蚊虫叮得满脸是包。 “搜身!” 一个警察,仔仔细细,在党参痞子身上摸了一遍,摸到三个铜角子。党参说:“长官,做的好事,这点钱,我一天的伙食费呢。” 到了警察手里的钱,第二世都莫想要得回。这个道理,所有过渡船的人,都晓得。 警察们交头接耳议论一番,一个为首的警察,大约是个粗鲁汉子,显得极不耐烦,对党参痞子一吼:“你一个穷得叮当响木炭佬,扮禾佬,还不快给老子滚!检查下一个!” 过了渡船,胆子小的黄柏,才长长的嘘了一口气,拍着胸口,说:“啊哟咧!刚才,你的胆子悬在喉咙里,当真是急得要死了。” 白术说:“党参呀,你们所谓的革命工作,依我看来,是提着人头的事啊!我有些不理解,冒这么大的风险,值得吗?” “值得,当然值得,中国革命成功,哪有不流血牺牲的?即使我死了,正如谭嗣同所说,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第42章 再遇险 按往年的老习惯,今晚必须赶到二道口的码头,那里有个六角形的凉亭子,亭子中间的位置,铺着杉木板子,六个扮禾佬,弯着腰,弓着腿,勉勉强强可以睡一晚。 河堤上边,千万不能乱睡,洪水过后的堤岸上,到夜里,到处是吐着红信子的毒蛇。 今天晚上,赶点夜路子,明天早上,可以赶上二渡口第一趟渡船,不然的话,明天中午,赶不到东家的院子里。若是老东家,招满了扮禾佬,还得重新寻找新东家。 除了党参痞子身上还有点小钱外,其他的汉子,身上带来的干粮,早已吃过干干净净。说不定,还得饿上一两天,饿得你杨三不认得四白眼,到时候,在太阳烤着长堤上,莫说有力气走路,只怕上爬都爬不动。更莫说拿钱,去买什么三文钱一个的烧饼子。 长长的、几乎笔直的西洞庭防洪大堤上,已经没有几栋烂木头搭建的、芦苇杆子围着的、烂泥巴糊着的茅草棚子。临湖的斜坡上,长着高大的、枝叶茂盛的水杉树,像一个个巨大的篱笆桩,死死撑住即将坠落的天空。 临行前那天晚上,在我二伯父瞿麦的房子,神童湾地下党支部书记女贞说:“瞿麦,组织上安排你到澧州府去,把那一带的农民运动发展起来。至于西阳塅里的的农民运动工作,暂由剪秋同志负责。” 女贞告诉党参痞子,你可以联系一个火炬的同志。 火炬!火炬!四天来,党参痞子特别留意,交通要道的墙壁上,将军箭的石碑上,树木上,是否留有火炬的图案。 党参痞子似乎忘记了还要吃饭,还要喝水,还要睡觉;忘记了脚心里被磨烂的水泡,带来钻心的痛,只渴望着火炬图案的出现。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下半夜的月亮还在冒出来。但西洞庭湖上的风,早已把乌云送到九州外国去了。 前面一里路的地方,背后的水杉树上,挂着一盏马灯,把周围的黑暗,烧得“吱吱”喊痛。 走近一看,那是一栋一字排开的木架子屋,墙壁是芦苇杆子围裹的,湖泥巴糊的,风可以进来,雨可以进来,霜雪同样进来。 小铺子养着一只老黑猫,总是怀疑西洞庭的湖水,故意把它爱吃的鳜鱼,藏匿在水边的芦苇荡里,老黑猫眼光,像两把犀利的刀,随时准备砍碎水面。 一条长着大犄角的大水牛,牵牛用的棕绳子,系在河堤最上面的水杉树上,啃着堆在它肚子下割来的青草。大约是吃累了,索性躺下来,抬起牛头,反刍着枯萎了的岁月,嘴巴的两个角上,涎下一滩白色的唾沫子。 青草堆前,摆着一个空荡的背栏。背栏中,一把割草用的弯毛镰刀,似乎正在苦苦搜索最近的仇家。 背栏后面,停着一辆牛车。牛车上,躺着一位用麦秸秆编的草帽盖住头部的老汉子。老汉子打着细微的鼾声,似乎人乏牛困,准备在牛马上过夜。 “喂!店家!店老板!有人在吗?” 六个扮禾佬,中午饭都没有吃,到了晚上,饿得前胸贴着后背,腿肚子都发软了。 五个人的目光,都投向党参痞子,只有他身上,还有几个小钱。党参痞子朝店里连喊三次,没有人回应。 倒是赶牛车的老汉子,五根手指,抓开盖上脸上的烂麦草帽子,露出一张沟沟壑壑的老脸,冷冷地说: “哎,哎,你们几个扮禾佬,在这里乱喊乱叫干什么?扰乱我的美梦了,这里不是你们想要吃饭的地方,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店铺中,踱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瘦个子男人,右肩膀朝上耸拉着,左肩膀朝下歪塌着。他说: “菜是没有了,只剩下半炉锅冷饭,要不要?” “要,怎么不要?”黄柏说。 党参痞子看到,烂茅草房子中间的木柱子上,挂着一盏马灯,马灯的光线照在墙壁上,有一个红色的火炬图案。 党参痞子对歪肩膀的男人说: “火炬!” 那歪肩膀的男人,似乎来了兴趣,同样低低朝党参痞子说了一声: “火炬!” 歪肩膀的男人,朝里边的房子喊: “大猫猴子,二牛猪牯,娘家来客人了!你们还在床上挺什么尸?赶快起床,给客人做饭,我去买点菜回来!” 白术,黄柏,砂仁,茅根,瞿麦,哪管得什么娘家不娘家,先自己动手,揭开水缸盖子,用干葫芦瓜切开做的水瓢,舀着水,“咕噜咕噜”,喝个痛快再说。 党参痞子出门看,歪肩膀的男人,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觉得有点奇怪,牛车上躺着老汉子,忽然坐起,对党参痞子低声吼道: “你们赶紧跑!这里是警察所暗哨,目的是抓拿与“火炬”接头的人。刚才那个歪肩膀汉子,肯定是去找同伙去了!” 党参痞子似乎不太相信,那赶牛车的老汉子说:“告诉你们,火炬前两天已经被捕了!我是联络员。记住,记住,我们下次接头的暗号是:红船,红船!来三十里远的中渔口,找我!” 哎呀呀,女贞书记特别交待过,革命处于低潮时期,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要保持高度的警惕性,怎么忘了呢。 党参痞子也不说声谢谢,转身冲进烂茅草房子里,喊:“兄弟们,快走!” 这时候,左边的房子里,走出两个男人,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对茅根说:“娘家来的客人,请坐呀。我们两个人,给你们做饭去。” 党参痞子朝瞿麦、白术做个砍刀的手式,瞿麦一个箭步冲到大猫猴子的身边,一个掌刀,砍在大猫猴子的脖子上,大猫猴子连不及哼一声,软软地倒在地上。瞿麦觉得不解恨,用力一脚,踢在大猫猴子的胸口上,那男人滚了三滚,露出腰间雪白的匕首。 与此同时,白术刚饮完一瓢水,手中的葫芦瓢,用力砸在二牛猪牯的头上,砸得二牛猪牯头破血流,刚要喊叫,白术送上一记窝心拳,打得那人,飞出门外,昏死过去。 瞿麦,白术将那两个人,扛到肩上,哪管他们死活,往堤下一丢,“咕咚咕咚”,滚到湖边去了。 也许是饿疯了,砂仁背起那煮饭铁炉锅,喊着兄弟们,一路狂奔。 党参痞子站立半刻,远远听到,大水牛“姆唉姆唉”的叫声,晓得那赶牛车汉子,已经走的远远的了。 六条汉子,一口气跑出三十里,跑得满身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黄柏说:“哎哟哟,我要死了!实在是跑不动了!先歇一口气吧。” 砂仁粗手粗脚,几番几次,差一点跌倒。装着大半锅冷饭的铁炉锅子,底部是圆锥形的,抓拿不稳,最容易脱手。 砂仁再次跌在一株水杉树裸露在外的树根上,手中的铁炉锅子,掉在河堤的倾坡上,骨碌碌往湖水中滚去。 好在党参痞子在日本留过学,踢过足球,舍命跃过去,就是一个铲脚,将铁炉锅子铲出一个弧度,飞向堤岸。白术凌空跳起,将铁炉锅子稳稳抱住。 白术兴奋地大叫:“来啊,来啊,兄弟们,天子不馋饿兵,阎王老子不要饿死鬼,开饭啦!开饭啦!” 白术哪管手指头,干不干净,五根指头,往饭锅子凿下去,抓出一团冷饭,往口中塞。 六条汉子,坐在地上,围着饭锅子,手指就是饭勺,掌心就是饭碗,轮流着抓饭,往嘴里塞饭。 白术吃得太急,饭团噎在喉咙里,没办法,鼓起一双牛卵子大眼睛,往上身提了一口气,挺直腰杆,再用尽二十四力,捶一把胸口,放肆往下咽,终于冷饭团,咽下肚子。 砂仁笑道:“老哥哥哎,你吃个饭,怎么和妇道人家,生个崽,一个样子呢?” 第43章 打夯号子 剩饭虽然不多,六个扮禾佬,好且吃了个小半饱,人,就有了精神。 我二伯父抓起铁炉锅,奋力一丢,只听得一声水响,锅子沉到湖水中去了。 黄柏说:“好好饭锅子,还可再用,丢了多可惜呀。” 白术年龄比黄柏大一点,见识多,显然是走江湖的老怪精,说:“什么可惜?给警察留下抓人的证据吗?”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大伯父茅根有点小兴奋,庆幸几个扮禾佬,又躲过一场灾厄。 党参痞子说: “莫说是丢掉一个旧铁炉锅,就是丢掉旧世界,有何妨?用我们的双手,开创一个崭新的世界,绝对是可以的!” 六个扮禾佬,打着哈哈,挺着胸口,继续往前走。 人啊,当真不要太纠结,什么事,都要想得通,人活一辈子,就是要竖着生,站着活,立着死。赤裸裸的来,赤裸裸的去,怕死有个屌用呀,八死屌朝天,不死变神仙。 白术说: “我们一起唱个打夯号子歌,如何?”! 平时最本分、最老实,最谨慎的,莫过于我大伯父茅根和黄柏,异口同声地附和着:“唱啊!唱起来啊,哟嗬嗬!” 白术翘起他那满头花白胡子的下巴,尖声唱道: 东打龙王东打海哎! 南打南海观世音哟! 西打雷音如来寺哎! 北打唐王饮马泉哟! 上打玉帝灵霄殿哎! 下打阎王鬼玉门哟! 再打纣王摘星楼哟! 砂仁,黄柏,茅根,瞿麦,党参,跟着大吼嗓子: “唷嗬嗨嗨!” “唷荷嗨嗨!” “唷嗬嗨嗨!” “唷嗬嗨嗨唷嗬嗨!” 党参痞子曾经帮我家修复过下鸦雀塘的塘堤,亲自打过石夯锤,早已喜欢打夯的号子。党参痞子说: “我来领唱一首,伙计们,欢迎啵?” “哦豁!欢迎!” “哦豁!欢迎欢迎!” “哦豁豁呀!” 白术更是夸张,撮起嘴唇,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声。 党参痞子唱道: “伙计们嘛,嗬嗨!” 众人跟着合唱: “打起夯来,哟嗨!”! 党参痞子又唱: “一夯一夯密密打呀,” 众人跟着合唱: “嗦啰啰啰嗨嗨!” 党参痞子又唱: “砸碎那世界,嗨嗨!” 众人跟着合唱: “嗦啰啰啰嗨嗨!” 党参痞子又唱: “不再跪着生活,嗨嗨!” 众人跟着合唱: “嗦啰啰啰嗨嗨!” 党参痞子再唱: “只想站着做人,嗨嗨!” 众人跟着合唱: “嗦啰啰啰嗨嗨!” 都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六个做扮禾佬的伙伴,到底还是担心,警察所的人追过来,没有早点渡过二渡口的湖面,等于束手被缚。 白术对党参痞子说:“小兄弟,我去和守渡船的艄公说一说,我们连夜过江去。不过呢,又得让你破费。” 老艄公难得有机会,赚几文钱,连忙摇着渡船,将六个扮禾佬送过湖面。 刚好渡船码头的高处,有一处土地庙,庙前有一块光滑的地方,六个扮禾的穷汉子,再也坚持不住,倒在便睡。 我大伯茅根,打着猪婆子叫的大鼾,睡梦之中,总觉得今晚上,还有什么没办好,忽然听得黄连说:“茅根哥哥,茅根哥哥,我去也!” 茅根想着追上去,但双腿,像是两条古藤,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睡到早上五点,白术习惯性地醒来,喊醒众人,将双手抱权一拱: “兄弟们,暂且别过。待扮完禾,我买一壶烧谷酒,来安惠院子,与兄弟们,一醉方休!” 白术往西走,党参痞子五个人,往东走。 走了两个时辰,黄柏、砂仁领着茅根、瞿麦、党参,到了一个叫安惠的院子里。 所谓的院子,就是围湖造的水稻田,四周都是水面,而且,平时的水面,比水稻田,高出二三尺。到了梅雨季节,或者七八月份,澧水涨洪,这里便是着名的洪水走廊。 黄柏、砂仁两个人,不会游水。拿西阳塅里的土语说,是标准的圆秤砣,干脚鸭子。幸亏来这里做扮禾佬,有些年头,不然的话,半夜做梦,估计会打尿噤子。 老家福建尽是高山,党参痞子虽然会游泳,第一次到这么平坦的地方,水面这么辽阔的地方,凭直觉,泥土筑的湖堤,一旦溃了堤,将是一片汪洋,人往哪里跑呀。 这其中有一千水田,正是慈禧太后赏给湘军大将、后来做了新疆喀什府二品大员蒋克斋的礼物。 哪过人能料想到,蒋克斋的侄子,阿魏痞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将水田卖了,换得白花花的银子,在西阳塅,办起了高等级的春元中学。 原来帮阿魏痞子经营管理安惠院子的管家,叫荆芥。 荆芥是阿魏痞子叔父杰斋公的书僮。几十年来,跟着做武将主人公,杀过洪秀全的人,杀过盘踞泉州府内倭倭仔,杀过阿古柏的人。虽然没有天大的功劳,但是苦劳,估计比天只少半个框框。 到了四十岁,荆芥才娶了个安乡女子做堂客。世界上的女子,估计只有华益地方的人,全是水做的,或者是桃花做的。 阿魏痞子卖掉安惠院子一千亩水田,劝荆芥一家人,搬回西阳塅里,建几间房子,种三五亩薄田,养一口鱼塘,弄一点附鲜蔬菜,走几把象棋,安安稳稳,过几十年清闲太平日子,算了吧。 荆芥那水做的堂客们,舍不得西洞庭这边的七大姑八大姨,同年嫚嫚姨外婆。加之,荆芥在西阳塅里,三代之内,没有什么紧密的亲房亲戚,耳朵根子软,听从堂客们的主意,于是乎,安安生生地做着洞庭湖的老麻雀子。 千万别小看洞庭湖的老麻雀子啊,他们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啊! 荆芥越老,越像杨柳青年画中的老寿星,额头上长着一个寿星包,像;脸上荷花样的笑容,像;上嘴唇的小小的二绺八字胡,像;手中的老藤拐杖,像。唯一不像的身上的衣裳,依然黑大布织的。 我大爷爷枳壳,和荆芥,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老伙计。十多年前,依然去安惠院子,做扮禾佬。曾劝荆芥:“老哥呀,叶老归根,人老归乡。还是迁回西阳塅里吧!” 荆芥动了心思,嘱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自己百年之后,几根老骨头,要埋到西阳塅里的祖坟山里去。 黄柏,砂仁,带着茅根,瞿麦,党参痞子,首先得去拜访荆芥老人,顺便混一顿饱饭吃,让嘴皮子,沾几个油星子! 第44章 扮禾佬生活(1) 作为同族的子侄,我大伯父茅根,二伯父瞿麦,必须向荆芥伯伯行半跪之礼。想不到,黄柏也跟着行了半跪之礼。荆芥问黄柏:“黄柏,你行此大礼,是什么意思呢?” 黄柏说:“茅根是我姨妹夫,我应该依茅根的身份,行家礼的。” 荆芥额头上的寿星包一亮,说:“哎哟哟,茅根,你成亲了?做伯父的,没有给你送礼,做了厚赖皮哒。” 茅根说:“伯伯,您老人家,太看得起侄儿子了。” “你爷老子呢,身体还健棒吗?” “托伯伯的福,我爷老子,我二叔,身体还健朗。”我大伯父茅根,把我大爷爷五月初四晚上,差点被洪水淹死一事,仔仔细细说了。 荆芥抚摸着下巴下三绺稀疏的胡须,说:“啊哟,你爷老子,当真是有神明菩萨保佑呢。” 荆芥的堂客们,水做的女人,差不多少荆芥二十岁,身体开始发福,但依然艳光四射。她娇嗔望了丈夫一眼,说:“你呀你呀,别尽讲闲话,老家的客人来了,你得尽个地主之谊,是不是?快叫儿子回来,去称肉打酒啰。” 荆芥说:“堂客们,称肉打酒的事,我早安排好了呢。拜托你多煮点饭啰,一个人煮足半升米。” 半升米就是一斤米。一斤米煮的饭,足有堆起的三大菜碗。 “要煮这么多啊?吃得完?” “你不晓得,下苦力的人,不吃点饭,怎么干重活?” 荆芥花得本钱,叫女儿买来五斤五花肉,一锅子炒了。做扮禾佬的人,死精肉没油水,肥肉太肥,热天容易吃坏肚子。只有夹精夹肥的五花肉,才对扮禾桶的胃口。 五六斤米煮的饭,五斤五花肉配上一筲箕子青辣椒,一条三四斤的大鲤鱼,加上五六斤谷烧酒,硬是给五个扮禾佬,一餐便吃完了。 荆芥的堂客们看他们吃饭,像风卷残云,惊讶得吐舌子。 吃完饭,荆芥带着五个扮禾佬,来找枸骨。枸骨是安惠院子新主人的管家,多多少少,都得荆芥一点面子。 枸骨单单瘦瘦,一脸的麻子,坐在太师椅上,手捧着铜壶烟,熟稔地吹燃了纸媒子,“咕噜咕噜”,连吸三斗烟。 枸骨将铜烟壶和纸媒子,递给荆芥。荆芥说:“我不吸烟,你将铜烟壶给我做么子呢?” 枸骨装着恍然大悟,说:“哎呀,你看我,当真是越老越糊涂。” 荆芥说:“你才五十五,正是出山虎,正是大有作为的年纪。但我问你,在我面前,你称什么老?” “看上去,我比你老多了,是不是?” 这个理由,勉强成立。 枸骨打量五个扮禾佬,咳咳,不错,不错嘛,当真不错嘛。看他们的手脚,看他们的身板,看他们的肩膀,都是干重体力活的正料子。枸骨满意地朝众人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 五个扮禾佬,心中悬着石头,终于可以放下了。有了落脚点,至少不要忍饥挨饿了。 见枸骨同意收留,荆芥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至于谈价钱,是枸骨和扮禾佬之间的钱,荆芥不方便插嘴,度过四方步子,走了。 通常,我们西阳塅里来的扮禾佬,习惯把荆芥、枸骨这种人,叫做二老板,二当家,背后喊老麻雀,老雀子。 枸骨这个二老板,永远是一张讲不进油盐的臭脸。砂仁恼火的时候,喊枸骨为枸老板,毕竟,枸与狗同音,是不是骂枸骨,枸骨也不太在意,砂仁更不在意。 虽然讲不进油盐,砂仁还是要和枸骨谈价钱,万一枸骨大发慈悲,同意涨价,岂不是白白丢了机会?砂仁说: “我们老家,端午遭了大洪水。二当家的,您昵,是不是给我们涨一点工价?” 二老板枸骨,笑得做猪叫,脸上的麻子,顿时粒粒生动,说: “与洞庭湖的洪水相比,你们那边洪水,叫什么洪水?最多是易涨易退的山溪水!你们没有看见过,洞庭湖的洪水,通天吼吼,那才是真正的洪水呢。” 砂仁还想磨嘴皮子,二老板枸骨来了脾气,留下几句硬梆梆的话: “干脆点,你们想干,就留下。不想干,就走人!别点着茅坑,不拉屎,我好去请别的人。” 既然如此,扮禾佬们只能认命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晓得,在来华益二阳的路上,不知道有多少穷得做鬼叫,饿得两个眼珠子翻白眼的汉子,急促促往这边赶,巴不能得,有口热菜热饭吃,有口热茶水喝,有个烂茅草房子。避风遮雨,晚上睡个安稳觉。 住的地方,当然是河堤上的木架子房屋,四周用芦苇杆子围的,洞庭湖的烂泥巴糊的墙。 房子里一年未住人,地面上,长满了臭蒿子草,辣廖子草,铁线烂草,水草。估计,这房子里,曾经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老鼠与青蛙,为了地盘,大打出手,后来,蛇和黄鼠狼,野猫,把这里,当作杀俘之地。 只有角落里,铜钱大的蜘蛛子,作壁上观,从不阻止战争发生,生怕殃及硕大的蛛网,会损毁。 砂仁向二老板枸骨,讨来几捆干稻草,清理掉稻秸秆上的须叶,一小束一小束捆好,抛到屋顶上,将漏光的屋面重新加盖一次。 茅根,瞿麦两兄弟,将房子里茅茅草草,统统割掉,将地板挖平,用锄头砸紧鼠洞。 床是一个通床,可以睡七八个人。到处是蜘蛛丝,老鼠蛇,还有一条蛇褪下来的长长的白皮,在微风中轻扬。全部用水擦洗一次,才发现,床板烂了三四块。 灶台边有一张楠竹做的桌子,桌面上长满了一层绿毛,只剩下三条腿。茅根找来一根干水杉树棒子,用柴刀子劈断,绳束篾缚,装上假腿。 黄柏带着党参,去二老板枸骨的仓库里,将扮禾桶,扮禾盘子,长扁担,大灰子,大撮箕,弯禾镰刀,晒谷用的晒垫的,翻晒谷子用的木柄拔子,风车,全部领回来。 煮饭用的铁锅子,炒菜用的菜锅,筷子,饭碗,菜碗,菜刀,菜勺,饭勺,水瓢,火钳,当然是借,用完后,还给二老板枸骨。 大米,猪油,干辣椒,粗盐粒,只能是赊,到干完活,从工资里扣除。 第45章 扮禾佬生活(2) 二老板枸骨说: “莫嫌我话多,丑话,先讲到前头为好。老规矩,必须遵守。一是洞庭湖的生水,不能喝;江湖沟渠里的虰螺,不能吃。虰螺里有血吸虫,得了血吸虫这种屙屎病,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们的性命。我事先告诉你们,哪里死,哪里埋,莫怪我不讲人情面子。” “二是湖堤上,到处是死人的坟墓。坟塌了,棺材板子水窟窿里,乌七八黑的泥鳅子,三四两一条,听说有尸毒,吃了会死人的,你们千万不要吃。” “三是警察所的人,到处在抓革命党。他们有指标的。他们哪管你们是不是革命党,为了完成任务,乱七八糟抓人,抓住了,不问什么理由,直接枪毙掉。到了夜里,你们千万别乱跑,性命要紧。” 二老板枸骨,指着不远处一个新土堆说:“噜,噜噜,前两天,警察所设在二渡口河堤上的暗哨,查到一个革命党,话都不让人家说,直接用红炮子毙掉。荆芥老倌子怕臭,他做好事,浅浅的挖了个坑,埋了。” 二老板枸骨,一双眼珠子,拿住党参痞子,晓得他是个新面孔,不放心,总得多盘问他几句,多叮嘱他几句。 党参痞子的脸上,被蚊虫密密麻麻叮咬过。叮咬过的地方,一挠,长着几个火疖子,加之毒毒的太阳一晒,又起了一层水泡子,水泡子一干,脱去一层皮。脸上新皮夹着旧皮,花花斑斑,谁看他,都像个流氓叫花子。 “后生崽,我看你,不像个扮禾佬,倒是像个革命党!哎…你脸皮,像似蛇褪皮,是怎么回事?”二老板枸骨,最喜欢打诈磨子。 “二老板,若是一年前,你拿这种口气和我说这么不肏腮的话,我顺风三个耳括子,打得你发挺尸瘟!” “啊哟!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老子面前这么放肆,你是大户人家的大少爷呀。” “老子不是大少爷,唯道你是大少爷?”党参痞子说:“只怪我手爪子发痒,输得只剩下一条烂命。唉唉!紧接着,娘死爷得病,各人救性命。被大哥哥、大嫂嫂扫地出门,流落江湖。我若不是走霉运,还要到你这个鬼地方来,看你的人模人样,听你的吆五喝六,受你的夹板子气?” 党参痞子撒起谎来,后套套着前套,丝丝入扣,不出半点纰漏。 旁边的黄柏,急得要死了,生怕党参痞子的嘴巴,是个穿底的尿勺,慌张张插话:“忘忧兄弟,在二老板面前,你还有什么脸皮,吹牛皮,扯大话?看你混到这么惨的地步,你还敢去赌吗?” 党参痞子赌咒发誓:“哪根手爪子痒痒痒,就一刀子斩掉哪根。” 二老板枸骨,倒是蛮欣赏党参痞子的脾胃,大声说: “嗨!嗨!忘忧,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是个蠢宝宝,大哈巴。自古历来讲,人,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枸骨说:“当年,我在省城长沙,和你一样,输得叮当响。害得我像野狗一样,流浪了一年。后来,我想清了,技不如人,怨哪个?只能怨自己。我投靠到我师傅的门下,师傅教导我,专门磨两副谷子,一副专出单,一副专出双。赌钱嘛,讲穿了吧,看的是眼法,耍的是手法。哈哈哈。” 二老板枸骨继续说: “哦豁!从此以后,我便风生水起。最红的时候,一夜间,赢了一栋三层的大宅子,包括宅子里如花似玉的女主人,和一个二岁多一点儿子。” “我有两个老婆,八个崽女,全靠我二副谷子,混日子过。” “那你为什么不赌了?”党参痞子问二老板枸骨:“非要跑到西洞庭湖这个鬼地方,过苦日子?” “哎,你不晓得,少年木匠老郎中,每个人,每件事,都有个黄金期,见好就收。现在,我老了,手脚不麻利了,万被人看破了奥秘,被人绑住手脚,丢到湘江河里去喂王八,是料想得到的事。” 枸骨问党参痞子:“哎,后生崽,你输得那么惨,你把当时情况,讲给我听听。” 党参痞子便把我太公大黄,连赌十七个单的故事,把主人公,换成自己,添油加醋,讲了一遍。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枸骨说:“这么好的机会,若换作是我,在赌第十七个单的时候,稍微动点手脚,必定大赢!” “我绝对不相信。”党参痞子说:“你又不是神仙。” “哈哈,我换上那幅专门出单的榖子,不赢钱,才怪呢。” “专门出单,鬼信你呢。” “你必须挑个良辰吉日,三跪九叩,拜我为师,我才传你这门必杀技。” “好啊,二老板,改日,我来拜师。” 做农哈哈的汉子,要有四得,饿得,累的,热得,冻得。只要鼻孔里还有一丝凉气在,就必须劳动。 下午四点,一切都已准备妥当。砂仁却说;“伙计们,今天下午,不去扮禾了,好好地睡一觉!明天早上,雄鸡公子还未穿裤子,出来打鸣,我们就去扮禾。\" 黄柏笑道:“今晚上,晚饭也不吃了?” 砂仁说:“啊哟嘞,这几天,没睡个好觉。不睡足觉,哪来的精神?少吃一餐饭,不会死人的。睡吧,听我的话,睡觉吧,没错。”自己先打个花哨,沉沉睡下。 亲爱的读者吧!正如我们不能拿现代化的战争模式,去揣测冷兵器时代战争模式一样,我们不能现代化的大型收割机作业模式,去揣测一百年前的中国大地,苦哈哈的农民,落后的扮禾模式。 那时候,在西洞庭做扮禾佬的铁汉子们,水稻要用禾镰刀,弯下腰去,一蔸蔸地割,收成好的,七八蔸割在一个单手,收成差的,十蔸十一蔸,割成一个单手,两个单手子,合成一个禾把子。 割早稻,禾蔸子必须留得矮,不然的话,收完早稻,马上要用耕牛来打蒲滚,留高了的禾蔸子,蒲滚打不烂,打不进泥里去,晚稻秧苗插上去,旧的禾蔸子,会长出新禾苗,影响晚稻中耕。 禾把子的线穗子,必须搁在禾蔸子上,尽量不让谷粒沾水。不然的话,成熟了谷粒子,沾到水份,遇上高温,不到两个时辰,就会长出白花花的谷芽子。发过芽的稻谷,舂出的米,是碎的,是浆,人吃,没口感,只能给猪牛吃。 老古板人讲,装三根香,打九个屁,菩萨不讲,自己也不过意。当农哈哈的汉子,千千万,万万千,绝不能快到嘴的粮食怄气,否则,会遭天打雷劈。 割一垄禾把子,也是非常有讲究的! 首先跳到水稻田割禾的汉子,从中间下镰刀,左边宽一丈五,右边宽一丈五,左边放四行禾把子,右边放四行禾把子,而且,左边的禾把子蔸头,对着右边放,右边禾把子的蔸头,对着左边放,方便扮禾的汉子,拾禾把子,不要多走路,扮禾佬少费一点力气。 第46章 扮禾佬生活(3) 说到扮禾佬。先说扮禾的长方桶,扮禾的盘。 去年,我的二十一堂伯父,外号叫二十一老鼠的木匠师傅,带着剪秋的第二个儿子江篱,做学徒工。 师徒两个人,挑着担子,来我家,给我大爷爷做个新的扮禾桶。 老鼠子师傅的任务,首先是下料,弹墨线。徒弟江篱的任务,首先是用鲁班斧,沿着墨线,劈木料。再是用短刨子,中刨子,长刨子,刨平刨直木料,木板。师傅弹上齿隼子的墨线,徒弟凿隼眼。 做扮禾桶的提手,必须用赤叶楠木,老鼠子师傅力气小,叫二木匠江篱来劈。砍到半途,鲁班斧卡死了。老鼠子师传说: “伢子呀,打个筋斗哒。” 意思是,把木头掉过头,往地上猛的一顿,开山斧就会掉下来。 二木匠江篱不晓得老鼠子师傅是什么意思,放下木头,只身就是一个空心筋斗。气得老鼠子师傅,手脚发抖 大骂道: “你这个伢子,怎么这样聪明呢?我担心的是,你以后娶过堂客,只怕不晓得怎么用!” 老鼠子师傅告诉二木匠江篱:“二伢子哎,扮禾桶的上方,宽是三尺六寸六分,长四尺八寸八分。扮禾桶的底板,宽是三尺,长是四尺,高是三尺三寸三分。做好之后,是个梯形的长方体。 老鼠子师傅下午好傅告诉二木匠:“扮禾时,两个扮禾佬,双手握紧扮禾佬,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两个人交错着,用力将禾把子,将线穗子那一头,甩打在扮禾盘上。 做扮盘的材料,四周的木料,用的是赤叶楠木,才坚固,牢靠,中间钉着老楠竹的竹片。 扮盘是个活动物,不用时,可以取出来,方便搬运。 一百五六十斤的扮禾桶,两个扮禾佬汉子,将扮桶翻过来,抬着走,但嫌太误工,不如一个人,扛着走。 我大爷爷通常是一个人扛菱角。所谓的菱角桶,就是将扮桶的一个角,放在肩膀上,斜斜地立着走。这时候,扮禾桶变成了一个菱角形。肩菱角桶,不仅要几分力气,更重要的是,把握好平衡。 整个西阳塅里,能肩菱角桶的人,大约只有三四条汉子。肩菱角桶起肩时,不用帮手中的,唯有我大爷爷一人。 二老板枸骨,问黄柏:“你们今年五个扮禾佬,计划扮多少亩水稻子?” 这件事,黄柏和其他四个扮禾佬商量过,往年,一个人五亩,合计是四五二十亩。不光是扮禾,还得打蒲滚,扯秧,插上晚稻。 今年,多了一个扮禾佬,党参痞子,按老规矩,五五二十五亩。 党参痞子帮我大爷爷扮过禾,晓得扮禾太慢、太累的原因,出在扮盘上。 前几年,党参痞子在日本留过学,看到日本人收稻子,扮禾盘是个转子,外边用动力带着转,扮起禾来,速度快多了,而且,扮禾佬没有这么累。 党参痞子想不到,自己还真有做扮禾佬的一天。他计划育,将扮盘上的老楠竹片,换上楠木方,钉上鸭蛋大小的铁箍子,呈梅花状,是不是容易脱粒一点呢? 党参痞子建议收三十亩。黄柏好像有点害羞,对枸骨说:“三十亩。” 岂料,二老板枸骨,连连冷笑:“每个人,只能吃点半升三碗米的饭,我还没有看见哪个人,吃得下半升三碗米的谷子。我讲你们几个人,不晓得天高地厚,说大话没个边缘,当真是冷饭子不要菜来下。” “扮禾,扮禾,就是上战场,就是去救火。要割禾把子,扮禾把子,出毛谷子,担毛谷子,晒干谷子,过风车,称秆,入库。要傅稻秸秆,拖稻秸秆,晒稻秸秆,修田埂,放水,打蒲滚,扯秧苗,担秧苗,插秧秧。这些活计,数把数老半天,莫说是实干呢?” “哪件事,不需要手脚利索?你们五个汉子,未心是孙猴子,一个筋斗,上得了天?空心大话,再莫讲了。每人五亩,五五二十五亩,按时完成了,就算你们烧了天竺国的第一柱香” 黄柏说:“二老板,我们按时扮完了二十五亩稻子,如果还有时间,怎么办?” “巴不能得你们早点扮完禾。”二老板构骨说:“如果还有时间,你们还想多扮几亩禾,我加你们一成的酬金,算给你们。” “二老板,你讲的话,要算数呀。”党参痞子说:“不会是用二副假谷子,那么的鬼主意,来骗我们吧。” “一码归一码。”构骨说:“假谷子,专骗喜欢赌博人的钱,骗得心安理得。骗你们这帮赤脚板汉子的血汗钱,我枸骨会短三世阳寿,讨不得好死。或者说,生个儿子孙子,没有屁眼。” 当天夜里,党参痞子就去找荆芥做木匠的大儿子玉竹,做铁匠的二儿子石竹。 玉竹长得像他母亲,标标致致的后生崽,去年订的婚,准备今年腊月成亲。石竹长着像他爷老子,是个粗胚汉子。 玉竹问:“忘忧哥哥,你还没睡觉,夜里出来走,不怕警察抓?” 党参痞子说:“我若是夜里不来,白天怎么遇到你们?我有一件急如星火的事,求两位老弟,帮个大忙呢。” 石竹说:“只有兄弟能帮得上的忙,我们绝不推辞。” “帮我做一个扮禾的盘子。‘’ 做个扮禾盘,对于少年木匠的石竹来说,哈哈,不就是小菜一碟吗。哪个做手艺的师傅,没有一点谋心,不预先留下点木料呢? 党参痞子说:“两位老弟,我要做扮禾盘子,必须按我的思路做。” 呀,做个扮禾盘子,还有什么思路?玉竹说:“你讲讲你的思路,我看我,能不能做出来。” “玉竹老弟,扮禾盘子的大小尺寸,和原来是,还是一样。只是中间的老楠竹片子,一块都不要了,统统换上赤叶楠木的木方。” 玉竹问:“换几根?” 党参痞子说:“换七根,横着安放。每根横木方上,用猪牯钻,给我打上十个隼眼。不过,这隼眼,不能竖排成行, 必须是梅花眼。” 玉竹有点糊涂了,问:“忘忧哥哥,你打这么多的隼眼干什么?” “我要装上鸭蛋大的铁箍子。”党参痞子对石竹说:“老弟,我要你帮我打七十个铁箍子。” 石竹说:“我长到二十岁,从来没有看见过,扮禾盘上装铁箍子的。忘忧哥哥,这是个什么道理,我一时想不通。” “两位老弟哎,你们应该晓得,鸡蛋不能碰石头,是吗?同一个道理,禾把子上的稻谷,碰在铁箍子上,是不是更容易摔下来呢?” 木匠师傅玉竹,做个扮禾盘子,不要两个时辰。但铁匠师傅石竹,熟铁肯定不够,还得去澧州城里,买一点材料回来。 好在石竹家中,还有点备料,能打多少个铁箍子,先打着。打铁得有个拉风箱的帮手,同时,帮忙打大锤,党参痞子,做着石竹的帮手。 到了天亮,党参痞子才回到河堤上的烂茅草房子,但黄柏、砂仁、茅根、瞿麦五个扮禾佬,早已背着扮禾桶,挑着大灰箩,撮箕子,割稻子去了。 第47章 扮禾佬生活(4) 扮禾佬们,早上吃稀饭,肯定不抵馋的,出几身汗,撒一泡尿,稀饭哪还有点渣子,存在肚子里? 党参痞子赶紧量米,五个人,二升半米,五斤,才够吃。早上的菜,不求好,不求精,但求送得下饭。 西洞庭湖边,到处是水,除了水,是水稻田和防洪堤,哪有什么柴火?烧的稻秸秆。稻秸秆不耐燃,“噗”的一下,燃完了,又得添稻秸秆,添慢了,火又熄灭了。 党参痞子学着荆芥的堂客们,将稻秸秆挽成一个三角形,丢到火心里,耐燃一点点,但烟多。顺便,将几十个青辣椒,煨在火堆里,煨熟了,放在清水盆里,洗干净,放一点腊八豆子,食盐,拌匀拌匀,这道煨辣椒菜,就算完成了。 铁炉锅的水,烧开后,党参痞子将淘好的米,倒进去。唉呀,水放少了,又加上两勺冷水。党参痞子担心,米在煮熟的过程中,米汤水太稠,会煮出一锅半生不熟的夹生饭,只好用一双长筷子,用锅中不停地搅动。 将锅中的米汤水,倒在大瓦钵子里,先凉着。党参痞子听我大爷爷说过,唱三钵米汤水,当得吃一只老鸡婆。 将锅子提下灶台,歇一歇,顺便用长筷子,在米饭中插几个通气的孔,免得再送上几把催熟的火时,把锅底的饭,烧成煤炭坨坨。 党参痞子的脸上,原来的疖子、水泡子还未好,火一烤,又痛得不行。赶紧倒一盆清水,将脸洗了。看到瞿麦,担着一百七八十斤的毛谷子,走过来。 “扮了几担谷?” “两担谷。”符麦问:“党参哥,饭菜煮好了吗?” “饭呢,还要送三把火,煨辣椒,做好了。” 党参痞子走过去,将大灰箩里的毛谷子,倒在晒垫子上,用四根指的扒头,扒开,扒匀,把夹在其中的稻秸秆,禾叶,杂草,扒到一边,双手拢起,将稻谷筛落下去。 呀呀,差点忘了,饭锅子里的饭,还要送三灶火。党参痞子忙手忙脚,跑到烂茅草房子里,送上三灶火,将火心里的热灰,向灶膛四周扒开。 这样的柴火,肯定不行。党参痞子提着一把砍柴的刀子,将河堤水杉树下边的枝条,砍下来。这么毒的太阳,用不了三四天,就可以烧了。 吃早饭时,砂仁说:“当真想不到,党参,你一个教书先生,煮出来的饭,还喷喷香呢。” 党参痞子说:“世界上的事,用心去做,哪件事做不成?怕就怕,认真二字。” 农忙时间,含着饭走。黄柏、砂仁、茅根、瞿麦,饭在嘴里,还未落喉,默不作声地走了。党参痞子有点空闲,走到河堤上,想再砍一些水杉树的树枝。 抬眼往四个扮禾佬的方向一看,都是快熟黄了的水稻,湖风一吹,稻浪起伏不定。四个扮禾佬,像四个小黑点,正在不停地蠕动着。 到了上午十点半,党参痞子正忙着扒稻谷里的茅茅草草,不防,后面有个甜甜的声音响起: “忘忧哥哥,你忙得赢吗?” 党参痞子回头一看,见是荆芥十五六岁的女儿,紫萱,回复道:“紫萱妹妹,这么毒的太阳,你来干什么呀。快到房子里去,躲一躲吧。” 紫萱格格笑了,说:“忘忧哥哥,我们洞庭湖边上人,都是见过风浪的麻雀呢。” 党参痞子说:“你不是麻雀子,你是凤凰。” 紫萱说:“忘忧哥哥,你莫咯样子夸我哒。你这样夸我,我半夜醒来,只怕会打哈哈大笑呢。” 紫萱像她的娘老子,确实漂亮。紫萱将手中的竹篮子放下,帮党参来筛谷粒。 “紫萱,你若是闲不住,你帮我煮中午饭去。” “忘忧哥哥,你怕我在你身边,影响你想着嫂子吗?” “不是呢,我还没有结婚,不晓得你口中的嫂子,躲在哪棵凤凰树上,歇南风凉呢。” 党参痞子突然想到羽涅,啊哟嘞,上次写给她的那封信,不晓得她收到没有?她收到后,看完信,作何感想呀。 紫萱带来了长豆角,红辣椒,酸芥菜叶。长豆角摘断,拌上鲜红椒,炒了一瓦钵五花肉。酸芥菜开了汤,配点酸皛头,大热天,喝上几口,心里舒服。 瞿麦送毛谷子回来,快中午了,见党参痞子还在晒谷,便问:“党参哥哥,你还不回去煮饭菜?我的肚子,饿得对穿对过了。” “有人帮我做。” “哪个?” “玉竹的妹妹,紫萱姑娘。” 待到四个扮禾佬回来吃中午饭,走到茅草房子的门口,有个甜甜的声音在说: “忘忧哥哥,你莫动,莫乱动啰,我很快帮你洗完了。” “紫萱妹妹,我的脸,尽是火疖子,太丑了,太脏了!” “不怕的,不怕的。”紫萱说:“用薄荷,金银花藤,香芋草,猫公藤,鱼腥草煎的水,多洗几次,就好了。” 砂仁的肚子实在饿得不行,只得假装咳嗽一声。紫萱说:“几位大哥,饭菜都做好了,快进来吃吧。” 黄柏、砂仁、茅根、瞿麦走进去,看到紫萱在帮党参痞子用中药水洗脸,开玩笑地说:“紫萱,你是不是看上去忘忧?” 紫萱说:“老哥哥,莫开玩笑。即使我看上了忘忧哥哥,忘忧哥哥未必看得上我呢。” 茅根说:“紫萱,吃了饭再走。” “不吃了。我吃一碗饭,你们少了一碗饭,这种没良心的事,紫萱做不出来。” 戴上大斗笠,提上竹篮子,紫萱朝众人摆摆手,走了。 砂仁说:“党参,那个紫萱姑娘,对你有意思。” 党参痞子说:“说真心话,革命尚未成功,我就不考虑结婚生子。” 过了小暑,进入初伏,这个老天,存心和扮禾佬作对,热得无法形容。湖堤上的野紫苏,稗子草,铁拔难草,四叶草,被太阳光烤蔫了。浅水沟里,水稻田里的小鲫鱼,花花绿绿的小鳑鲏,白条,却死了,臭了。只有几条小泥鳅,不时冒出水面,朝天吐着黄色的的小气泡。 党参痞子随我二伯父瞿麦,去田里割稻子。我二伯父摇摆一对空灰箩,大声唱着我们西阳塅里的唤风歌: 哟嗬嗬嗬嗬嗬嘞! 西山慈竹杜鹃鸟哎, 南山乔木鹈鹕鸟哎, 北方溟海大鹏鸟哎, 东海琉球海燕鸟哎, 哟嗬嗬,哟嗬嗬哎, 呼呼呼呼呼呼大风哟, 快快快快快快送风哟! 党参痞子刚要下田,远远地听到紫萱的叫声:“忘忧哥哥,我二哥石竹,叫你快点回去,帮忙打铁哟。” 党参痞子将双手做个喇叭状,放在嘴边,喊道:“我听到了!我过来了!我过来了!” 第48章 扮禾佬生活(5) 党参痞子一走,砂仁就说:“你们看见了吧,那个党参痞子,能干得了多少事,还没下过田,就去追女孩子,标标准准的花生子!” 茅根说:“砂仁哥,你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你都不知道党参痞子去干什么,你就胡乱下定断,你这么说,好像不够朋友吧?” 砂仁反驳道:“做朋友,做朋友,你们是义气要紧?还是干活要紧?你不干,我不干,田里的活,哪个干?除非党参痞子不想要钱了!” 黄柏说:“砂仁,茅根,你们两个人,少争几句。砂仁,党参痞子一路请我们吃饭,请我们喝酒,这份恩,你要记得呢。” 砂仁不说话,拿把禾镰刀,冲到前面去割禾。 没多久,党参痞子和石竹,拿一根竹禾枪,抬着稀奇古怪的东西,走过来。 我大伯父茅根问:“石竹老弟,这是个什么东西?” “忘忧哥哥发明的扮禾盘。”石竹说:“你们停下来,换上这个新扮盘试试,看效果好不好?” 茅根心里也有气,握着禾把子,眼珠子瞥了一眼所谓的新扮禾盘,不肯停下手中的功夫。 黄柏继续当他的和事佬,说:“忘忧兄弟,做点好事,你快回去晒谷,煮饭啰。” 扮禾桶的后半部分,围着粗篾织的晒垫子,防止扮禾时,稻谷飞溅到水田里。 我二伯父瞿麦,用大撮箕出谷,必须把晒垫子掀开一边。趁我二伯父撮谷的空隙,党参痞子和石竹,把老扮禾盘取掉,换上新扮禾盘。 安放新扮盘,我大伯父茅根,石竹,抢先试试。果然,禾把子扮在铁箍子上,与扮在竹篾块上,效果明显不同。 一个禾把子,原先要摔打十一次,甚至十三四次,现在,只要摔打五六次,禾把子上,已摔打得干干净净。 我大伯父说:“宝贝,果然是宝贝。” 就是平时比较守旧的黄柏,这一回,完完全全佩服了党参痞子。黄柏说:“人啊,还是要读点书呢。我们做死屌功夫的粗糙汉子,当真是要活到老,学到老呢。” 黄柏个子瘦小,适合割禾把子。换了新扮盘,扮禾的速度快了一倍。黄柏怕砂仁割禾把子,做不赢手脚,黄柏自告奋勇把砂仁换过来。 砂仁扮了三四个禾把子,见效果这么好,主动问茅根:“这是什么道理呀?” 茅根说:“拿鸡蛋砸在石头上,同一个道理。” 砂仁说:“我这个猪脑壳,怎么想不到呢?” 砂仁又说:“我冤枉了党参痞子,我得跟他道歉,才行呀。” 茅根说:“是呢。我和你一样,只晓得红米饭,南瓜汤,餐餐吃过精打光。只晓得守着铁锅子,煎红辣椒鸭蛋,吃了上餐设下餐,老封建,老思想,老古板,老套路,死脑筋,当真行不通呢。” 效果高了一倍,四个扮禾佬,心里都高兴。黄柏见我大伯父茅根和砂仁,又讲又笑,心里更高兴。黄柏说: “我们这帮真正的扮禾佬,还当不得党参痞子这个教书先生,当真愧颜呢。做好事啰,以后在党参痞子面前,千万再莫讲自己是老农民,行家里手。讲出来,脸上发烧,像有万那个鸡虱子,在爬。” 砂仁冲我二伯父瞿麦喊道: “瞿麦哎,你做点好事啰,走路,快一点啰。扮桶里,又有一担毛谷子了。” 瞿麦说:“你以为我三岁的小孩子,好哄吗?我哪里不晓得,扮一桶谷,要多长的时间。” 砂仁赌咒发誓:“崽哄你啰。” 没有人考证过,“崽哄你”,这句话,源于何人之口,是否是个倒装句。大概的意思是,我如果骗了你,我是你崽。 崽哄你,是我们西阳塅正宗经典土话之一。无论父子之间,祖孙之间,娘女之间,兄弟之间,为了证明自己的信誉度,崽哄你,这句话,是必须说的。 “你快来看呀,未必我这个老实人,不会对瞿麦讲假话?”砂仁说。 “呵呵呵,老实人鼻孔空,屁眼里打灯笼。”瞿麦故意调侃砂仁。但走近一看,扮禾桶的谷,确实满了。“咦?当真是满了。” 瞿麦看了党参痞子新制作的扮禾盘,晓得是个小发明,却有了大收获。一边撮毛谷子,一边说:“党参痞子,以前给我们讲夜课,到了将来,建立了新中国,我们的农民大伯,还会有耕田机,插秧机,收割机。” “瞿麦,你慢点讲,什么鸡?” “耕田有耕田机,插秧有插秧机,收割有收割机。” “你的话,哄得人掉下巴。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呢。哪户人家养的鸡,能耕田,能插秧,能收割呢?” “是机器的机,不是家养的鸡。杨三织匠、杨四织匠织布机的机。” 听话的人,越听越糊涂,织布机怎么能搞收割呢。讲话的人,越讲越是浆糊,这个机那个机,是不是和诸葛亮的木马一个样子呢。 但总的感觉,用机子做农事,有天大的好处,当农哈巴的汉子,也可以做翘脚的太公。 临近大暑,进入二伏天气,当真是一万个火把子燃烧着天空。 一大早,太阳出来,比祠堂里那面大铜锣还大;到了断黑时间,赤霞万丈,整个西洞庭湖,不肯起一丝丝风。 五个扮禾佬, 身子被太阳烤着,腿脚被滚烫的、起黄泡子的沼气水沤着,到处长满了红尖尖的痱子。真个是:忙时不痒不挠,不挠不痒,闲时一痒就挠,一挠就痒,越挠越痒,越痒越挠,直挠到皮烂肉脱。 每天晚上九点,砂仁和党参痞子,用牛车将晒得起跳的稻谷,送到二老板枸骨的仓库里,过秤,入库。回来的路上,荆芥的女儿,早早准备着一桶中药熬的水,一桶茶凉,叫党参痞子带回来。 吃完晚饭,洗完澡,平时最霸得蛮的铁汉子砂仁,总是说一句话:“我要死了!第二世,拜托阎王老子,不要把我投胎到农哈哈的肚子里!” 二老板枸骨,见每天晚上,砂仁和党参痞子,都送来一车晒得焦干的谷子,心理想:这群扮禾佬,鬼肏菩萨,当真是胳肢窝生了翅膀,当真是起飞了,收得这么快。便叫长工砍了一块五六斤的腰排肉,灌了一壶谷烧酒,亲自送过来。 黄柏说:“二老板,你当真大气,送我们这么大一块肉,这份情,我们记着了。早一点和您讲好,到明年,我们还来做扮禾佬。” 二老板枸骨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这种火烧天气,中午时间,最好不要出门,休息一个时辰。钱是赚不尽的,命只有一条。记住,千万不要命去打拚!” 党参痞子将整块腰排肉,一顿乱刀子,砍做二三两一坨,放上一斤多鲜红椒,一锅子煮了,五条铁打的大汉子,一餐吃过精打光。 第49章 紫萱 离立秋还有两天,五个扮禾佬,已收割了三十亩水稻,只剩下三四亩,还没有打蒲滚,插晚稻秧。 二老板枸骨对砂仁说:“农谚说得好,白露不出金不出,寒露不黄金不不黄。你们五个人,抓紧抓到,把晚稻秧插上去,不然的话,晚稻过了季节,禾穗子出不了苞,等干白种了。” 傍晚,党参痞子送紫萱回家,做木匠师傅的玉竹说:“忘忧啊,你不晓得呢,全国各地,现在乱得狠呢。” 党参痞子问:“怎么个乱法?你讲给我听听。” “我在澧州城里,给一个大财主家做家具,听大财主的儿子说,七月十五日,长沙的军阀许克祥,发动政变,杀了上千个共产党人呢。听说,湘江码头下的水,都被鲜血染红了呢。” “我就不懂了,那些共产党人,当真是不要命,不怕死,八月一号,共产党人在南昌闹事,搞翻了半边天呢。” 如此重大的消息,党参痞子居然不晓得,看来,自己得马上去中鱼口,与那个赶牛车的老汉子,去联系了。 只有三四亩田打蒲滚,扯秧,插田,功夫就轻快了,最多是一两天的功夫,就完成了。想到回家的喜悦,想起苦盼着自己的黄连妹妹,我大伯父茅根,对黄柏说: “姐夫,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黄连。黄连说,她肚子里的孩子,会动手脚了。” 黄柏每天晚上,都听到茅根讲梦话,絮絮叨叨,迷迷糊糊,不晓得他讲什么神仙话。茅根与黄连相距六七百里之远,哪能在梦中相会?看来,妹夫茅根,思念黄连,想得过头呀。 黄柏说:“恭喜妹夫,快做爷老子了。” 碰巧,党参痞子这天晚上,也梦见了羽涅。羽涅穿着黑色的修女服,在一个椭圆形顶的大教堂里,幽幽暗暗的烛光中,跪在地上,捧着党参痞子写给她那封汗渍斑斑的信,一任泪水长流。 党参痞子对瞿麦说:“这两天,我要去一趟中鱼口。” 我二伯父瞿麦晓得,党参痞子是个坚定的革命党人,小小的一个西洞庭湖,哪里留得任他。我二伯父想着自己的处境,想着老家新边港那个杜鹃姑娘,脑壳里,一时没有头绪,男子汉,大丈夫,总得有自己的天下,不如跟着党参痞子,去闯天下。 但是,家中的父母怎么办?总得向父母有个交待呀。这个交待,自己又如何开得了口? 瞿麦说:“党参哥哥,一有什么好的消息,记得回来告诉我,我跟你们,一起去闯天下!” “好嘞!”党参痞子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你等着我的消息。” 党参痞子的脸上,原来的火疖子,已经痊愈了。换上干净衣服,快步走到荆芥家里,问荆芥:“老伯伯,到中鱼口去,走哪条路啊。” 荆芥说:“忘忧,如今兵荒马乱,你去中鱼口,干什么?” 党参痞子说:“去寻一位做扮禾佬的伙计。” “你沿着长堤,一直往东走。过了渡船码头,你再问其他人。” 荆芥的女儿,紫萱说:“忘忧哥哥,我有个姨妈,在中鱼口,我给你带路,怎么样?” 紫萱忽闪忽闪长睫毛下那双眼睛,盯着党参痞子,希望他给一个满意的回复。 荆芥夫妻,心里早已清楚,自家的女儿,柴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扮禾佬。不然的话,女儿怎么可能,天天往扮禾佬的烂茅草房子里跑呢,还帮他煮饭菜,晒毛谷子。 荆芥夫好暗下里,留意过这个忘忧,这个人,谈吐不凡,百分之百可以肯定,他是个读书人。不过,忘忧为什么沦落到做扮禾佬,每个人都有三分面子,自然不好细问。 女大不中留呢。荆芥的堂客说:“去吧,去吧。你们两人,早去早回。” 太阳太毒,紫萱打着红色的油纸伞,挽着一个小包袱。党参痞子一个大斗笠,胡子拉碴,活像个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 走出四里路,紫萱问:“忘忧哥哥,你怎么走得那么快?我跟不上你呢。” 党参痞子说:“紫萱妹妹,才走了几步路呢?你如果吃不消,不如早点回去咯。” 紫萱埋怨道:“忘忧哥哥,你说这样子的话,好没良心呢。” “怎么啦?”党参痞子说:“我不太会说话,伤了紫萱妹妹的心,莫见怪呀。” 紫萱说:“我听老人讲过一个故事,古代有个祝英台,喜欢上了同窗的梁山伯。忘忧哥哥,你听说过没有?” “紫萱,紫萱,你怎么突然扯到祝英台与梁山伯的故事上去了?” 紫萱大大方方地说:“如果我是那个祝英台,我问你,哪个人是梁山伯呢?\" 紫萱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党参痞子若说心里不清楚,当然说不过去。但是,自己选择的路,是一条抛热血甩头颅的革命路,紫萱是个极善极美的姑娘,自己莫去连累她。 党参痞子装着听不懂紫萱的话,说:“紫萱妹妹,哪天带你的梁山伯来,让哥哥瞧瞧你的如意郎君。” 党参痞子的话,气得紫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紫萱故意慢下脚步,落在后面,十多丈远。 党参痞子问紫萱:“妹妹,你当真走不动了?要不要哥哥牵着走?” “好啊,忘忧哥哥,你牵着我走,我才有劲。” “来吧,来吧。”党参痞子说:“走到前面那个村子里,我们去讨茶水喝。” 紫萱小碎步跟上来,左手五根手指,偎在党参痞子的右掌心里,感觉一股细细的电流,传遍全身。 三十多里路,走了差不多五个小时,才到紫萱的大姨娘家里。 大姨娘的大门,紧闭着。 紫萱猛喊:“大姨娘,大姨娘,在家里吗?在家里吗?” 一个胖胖的老妇人,大约刚午睡醒,走出来,打开篱笆墙上的拦栅门,打个呵欠,说:“哎哟嘞,滴亲亲的外甥女来了,怠慢了,怠慢了。” “大姨娘,您是长辈,千万莫讲怠慢了这句话,做晚辈的,担当不起呢。” 大姨娘看看党参痞子,问:“紫萱,这个后生崽,是你找的如意郎君吗?你是不是要订婚了,特意来告诉我?” 紫萱说:“大姨娘,你猜猜看。” 大姨妈说:“你既然要我猜,那肯定是你的对象了,还猜什么。” 党参痞子窘得不行,只跟着紫萱的身份叫:“大姨娘,您好。” 大姨娘说:“紫萱,你和你的对象,快进屋请座。” 一进门,大姨妮扭着肥胖的身子,屁颠屁颠,先切了一个西瓜,说:“你们先吃西瓜,润润喉咙,我去煮饭煮菜。” 吃了中午饭,已快到了下午三点半。党参痞子问大姨娘:“请问您,你们这个地方,有没有一个赶牛车的老人家?” 大姨妈警惕地问着党参痞子,问:“外甥女婿,你找他,有什么事吗?没什么大事的话,你最好不要去找他。” 党参痞子说:“我们五个扮禾佬,来的路上,坐了他的牛车,还吃了他一餐饭。虽说是小事,但人情债,是不能欠的。我们扮禾也扮完了,人情债,也得还上。大姨娘,您说呢?” “外甥女婿,一点小人情债,你还跑这么远来还,足见你是个至诚君子。”大姨妈说:“赶牛车的老汉子,就在往东两里远的村子里,那里有个磊石山,山上有个棋盘岭,岭下有个八仙庙,他家里,就在八仙庙旁边。” “不过,这个老汉子,不晓得他有什么事,忙得很,白天轻易看不到他的踪影呢。” 党参痞子说:“大姨妈,到晚上,我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他。” 第50章 恶拉屎病 傍晚时候,党参痞子要去磊石山棋盘岭的八仙庙,紫萱说:“忘忧哥哥,带我一起去,好不好嘛。” 党参痞子严肃地说:“紫萱,你千万不能去,至于什么原因,我明天会告诉你。” 党参痞子去也匆匆,回也匆匆。回来时,板着个面孔,蛮吓人。第二天一大清早,党参痞子说:”紫萱,你回不回去,我急着回去了。” 紫萱说:“忘忧哥哥,你要回去,我跟你一起走。” 紫萱的大姨娘说:“你们两个人,前来讨火种呀。我还没来得及称肉打酒,好好地招待你们,说什么,吃了中午饭再走。” “大姨娘,下午走,天气热。”紫萱说:“吃了早饭走,天气凉快。” ”那你们什么时候拜堂啊,我好歹是你亲滴滴大姨娘,你们得提前告诉我呀,我也只得准备一份嫁妆啊。” 紫萱说:“大姨娘,我们拜堂,到时候请你座上席。” 走到路上,紫萱问:“忘忧哥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 “首先,我告诉你,我不叫忘忧。” “那你叫什么?” “我叫党参。” “党参?”紫萱说:“难怪我前天帮你们煮饭,瞿麦叫你党参哥哥呢。” “是的,之所以叫党参,我就是为我加入的那个党,而生,也随时准备为我加入的那个党,而死。” “党参哥哥,你们那个党,叫什么名字啊?” “那个党,是一个革命的党。”党参继续说:“紫萱,我投身的是革命的事业,被许多人误解,包括我的前女朋友,羽涅。” “你有女朋友?她,她,她叫羽涅?” “前女友,羽涅。” “党参哥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羽涅是前女友,几个意思啊?” “紫萱妹妹,我想告诉你的是,你不能成为我的第二个前女友。你是个好女孩,我不能太自私,耽误你的大好青春。” 想不到,眼前的党参哥哥,身上还有蛮多的故事。紫萱惊讶了,紫萱沉默了,但又忍不住,泪水悄悄地往下掉。 紫萱直到回家,都没和党参痞子说一句话。临分别时,党参痞子说:“紫萱,我说的话,请替我保密。” 紫萱“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党参痞子回到河堤上的烂茅草房子,砂仁说:“党参老弟,我们四个扮禾佬,往年这个时候,打好包袱,准备回家了。我和黄柏的意思呢,是准备再扮三五亩,应该耽误不了几天时间。再说呢,分扮几亩田,多一份收入,自己高兴,一家通屋大小,有吃的,更高兴。我问你,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再干几天?” 党参痞子问茅根:“茅根哥哥,你的意思呢。” 茅根说话,犹犹豫豫:“我呢,我家黄连,夜夜在梦里,催我回去。我巴能得,胳肢窝生出一对翅膀,飞回去。但我一想到家里人饿着肚子,能多赚几升米,当然是好事呀。” 黄柏家里,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可谓是一大窝的崽女,经常饿得做鬼叫。每餐一开饭,六个崽女,为多抢一口饭,打的打,骂的骂,哭的哭。难怪邻居家的人说:“黄柏呀,你们家里,一日三餐吃个饭,不得安生,就是上战场呀。” 黄柏私下里,对茅根说:“姨妹夫啊,按着栾心说话,你留下来吧,回家时,我也有一个伴,多好呀。” 我大伯父茅根,历来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何况是亲戚开了口,怎么好意思反驳呢。 茅根不走,瞿麦自然走不成。自古历来讲,亲兄弟,心连心,肩并肩,靠背打老虎,谁能比。 党参痞子说:“你们不走,我得走了。” 瞿麦问:“党参哥哥,你要走?你往哪里走?” “瞿麦,你往哪里走,我管不着你。”砂仁说:“我们四个人,没读书,尽是睁着眼睛的瞎子。你是读书人,你先帮帮我们,到二老板枸骨那里,把我们的工钱结算回来,好不好?我砂仁求你了!” “既然这样,我们先把剩下的晚稻田,插好完秧苗,也好结算。”党参痞子说。 西阳塅里有句老话说:立秋那天下了雨,叫做犯了正秋;立秋前后三天下雨,叫犯了仁秋。 三伏挨着秋。犯了秋,下雨十八天,天上的乌云,飘到哪里,雨就下到哪里。一下雨,天气慢慢变得凉爽了。 上午被烈日暴晒,到了下午三四点,突然被暴雨淋个通透。就是铁打的菩萨,也会生锈呀。 阵雨后的天气,又闷又热。砂仁连续打了十来个喷嚏,抬头看天空,说:“天上怎么有九个太阳呢?” “砂仁,大白天,你讲什么鬼话?”黄柏抬头一看,说:“天上明明只有一个太阳哒,哪有九个?莫非你头晕眼花了?” 我大伯父茅根说:“砂仁哥哥,你莫动,我来摸摸你的额头。” 一摸砂仁的额头,我大伯父惊叫道:“啊哟嘞!砂仁哥哥,你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呢,烤得黄豆子熟了!” 黄柏说:“茅根哎,砂仁哥哥肯定在发高烧。你做好事,扶到他到河堤上水杉树的荫凉处,歇歇气啰。” 砂仁含含糊糊地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没有个伤风感冒?我到河里,洗个冷水澡,把燥热洗掉,就好了。” 党参痞子说:“砂仁哥哥,你为了一点点工钱,当真是拿性命开玩笑。一个人浑身身大汗时,全身的每个毛孔,都是散开的;你到冷水里一浸,每个毛孔,立刻闭合,马上就会憋死的!” 黄柏说:“党参,你也到了煮晚饭的时间了,干脆,你扶着砂仁回去,先歇着。“ 砂仁无可奈何地说:“啊哟嘞,我怎么会得上恶拉屎病呢?又要少了一两升谷的工钱。” 我们西阳塅里,长舌妇娘们,跛脚老虎汉子们,骂人最毒的一句话:“你这个绝灭火烟的瘟怔!”绝灭火烟了,这户人家,就是绝种绝根了。 得了什么病,才可能绝种绝根呢,一是得了恶拉屎病,就是我们这些后生崽们所说的痢疾。那个时候,痢疾是无药可治的,一家人得病,关起门来,全屋的人,统统死光。 二是得了火烧茅病,就是我们这些后生崽们,所说的霍乱病。这种烈性传染病,死起人来,不是一家人全死光,而是一个个屋场,一个个村庄,一个个院子,一个个县域,甚至,方圆二三百里,无论男女老少,统统死光。 “做好事啰!”黄柏说:“你先歇着,我们几个兄弟,不会因你砂仁,少干一两个时辰,减你的工钱的!” 党参痞子扶着砂仁进了烂茅草房子,砂仁慌慌忙忙,寻找着床铺,爬上去,然后直挺挺地躺着。 党参痞子舀了一瓢用香芋草、金银花藤、野薄荷、甘草烧的茶凉,问:“砂仁哥哥,你喝口茶凉水啰。” 砂仁睡得迷迷糊糊,右手乱摇,意思是说,不要,不要,等下喝吧。 党参痞子有点小小的失望,紫萱,紫萱妹妹,今天下午,没有帮着煮饭菜,看来,把紫萱的心,伤得不轻呀。 第51章 火烧茅(1) 黄柏一回来,就问砂仁:“老兄,你的伤风感冒,好了点吗?” 砂仁提着裤子,刚从茅厕里跑出来,说:“得这场拉屎病,搞得上茅厕,做手脚不赢。” 砂仁的肚子里,好像是牛轱辘滚动一样,“咕咕咕”的乱响。 “你这个木脑壳,病到这个屌样子,不晓得去找郎中,看一看?手中剩下三个铜钱,想带到土窟窿眼去?” 砂仁苦笑一声:“哪里是舍不得几个烂铜角子?我又拉又吐,走路都打翘脚,实在没力气呀。” 党参痞子问:“砂仁哥哥,你拉的屎,什么颜色?” 砂仁说:“哪个人拉屎,去看自己屎巴巴的颜色?好像,好像,红的,白的,都有,特别的臭。” 我二伯父瞿麦说:“拜托你们几位爷太公,吃饭的时候,千万别讲拉屎的话啰!” 扮禾佬们,习惯天毛毛亮,就下田去干活,图个凉快。 黄柏见砂仁还未起床,便问:“砂仁老伙计,今天舍得歇一天工?又少了几升米的工钱呢。” 砂仁说:“我确实舍不得歇工,想到没收入,心里头,有一万把尖刀子在剐。” “开玩笑的呢,老伙计。”黄柏说:“如果你还能走路,自己去找郎中。如果实在不行,党参,你做点好事,你帮他去买点药回来。” 砂仁坐起,想爬下床,几个趔趄,差点把头摔破了。党参痞子,瞿麦,抬的抬头,抬的抬脚,将砂仁抬到床上。 党参痞子说:“各位伙计,不是我嫌弃砂仁哥哥,他这种病,是痢疾,有很强的传染性,他吃饭,必须用单独的碗和筷子,单独消毒。我们其他人,尽量少与他直接按触。必要接触时,用干毛巾捂往嘴和鼻子。” 砂仁长叹一口气,说:“我这几根老骨头,恐怕要埋在西洞庭湖的河堤上,喂黑泥鳅了。” 党参痞子又说:“砂仁哥哥,你也不用担心。痢疾这病,在我国是大病,在小日本,是小病呢,几粒西药丸子吃下去,就好了。” 黄柏一摸砂仁的手,冰凉冰凉,到处是汗。说:“啊哟,砂仁,你是不是畏寒畏冷,在打挺板子?” 砂仁牙齿咬得咯咯响,说:“是畏寒畏冷呢。” 砂仁喊:“党参,你拿七个朝天椒,七个葱蔸子,煎一碗浓浓的水,给砂仁喝。” 一个农哈哈,半个医师。老古板人传下的单方子,有时候,还是有点效果的。像砂仁一时热燥、一时畏寒的拉屎病,喝了药,蒙上破子,出一身大汗,慢慢可以病愈的。 未听到党参答应,黄柏这才想到,党参可能是去郎中去了。黄柏煮好饭菜,煎了一碗药水,待凉了,扶起砂仁,大口吞下。吩咐老伙计,盖上被子,不要东想西想,好好睡一觉。 回来吃早饭,我大伯父茅根,见到砂仁,才十来个时辰,先是上吐下泻,发晕发烧,再是畏寒畏冷,打挺板子,已经瘦了一个轮廊,慌忙打湿一个纸团,包了一把浸湿的大米,塞到灶膛里,烧得焦黑焦黑,像个煤炭坨。用火钳夹出来,清洗干净,放在菜碗中,倒上开水,叫砂仁趁热喝下去。 这个野方子,是我大爷爷枳壳,教给我大伯父茅根的。以前,九有九灵,十有十验,立刻可以止泻。 还有一个法子,是用酿酒时酒曲子,泡水喝。做酒曲子的原料,全是中药材,是有效的。可惜,没有天时地利,到哪里去寻酒曲子啊。 我大伯父中途回来翻晒谷子,只见砂仁,默默无声地睡在通床的当头。我大伯父茅根,轻声问:“老伙计,好了一点吗?” 砂仁没有回复,估计在酣睡。 揭开灶台上的饭锅一看,给砂仁留的早饭早菜,原封未动。人是铁,饿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砂仁是个病人,三餐粒米未进,怎么撑得下去呀。搞不好,会出人命呢。 扮禾佬们挨到中午一点钟,才回烂茅草房子吃中午饭。刚端起碗,外面,二老板枸骨在喊: “都出来,都到棚子外面来,警察例行公事,抓革命党。” 黄柏,茅根,瞿麦三个人,放下粗瓷饭碗,老老实实,站在水杉树的浓荫下。 为首的警察说:“还有两个人呢?” 黄柏说:“有一个病了,躺在床上。” 为首的警察怒吼道:“就是滚,也得给我滚出来!” 砂仁挣扎着,爬下床,不料摔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警察说:“啊哟,碰上你这个倒霉鬼,怎么这样臭?抬起头来。” 为首的警察,拿着一张通缉令,通缉令上的画像,梳着三七分头的发型,戴着眼镜,白白净净,斯斯文文。 瞿麦瞟了一眼,这人,不正是党参痞子吗? 警察拿着画像与砂仁作了对比,这个病鬼,与画像的人,相差太大,挥挥手,叫茅根和瞿麦抬走。 “还有一个人呢?” “到外面买药去了。”我二伯父瞿麦,虽然心里惊慌,但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二老板枸骨,老早就动了小心思,待到扮完禾,插完秧,问一下党参痞子,看他是否愿意,做赌场上的关门弟子。 这个好苗子,得先保一保。枸骨说: “那个人啊,我可以拍着胸膛作担保。他是个好吃懒做的破落户子弟,特别爱好打牌赌博,样样晓得一点皮毛,但样样都不精通。再说,这种沦落到做扮禾佬的家伙,哪会去做革命党?” 为首的警察说:“四十多天前,我们在二渡口过来的地方,有一个暗哨,给革命党的人,丢在湖里,淹死了一个。” 警察的话,吓得扮禾佬,脸色微变。 既然枸骨打了包票,警察们也不多说什么,走了。 警察一走,枸骨说:“你们几个伙计,给我老老实实,蹲在这里!如果乱距跑,给乱枪打死,当真是一文不值。” 枸骨转头又说:“床上那个病坨子,不是血吸虫病,就是拉屎病。你们莫木脑壳一样,帮他捡几味中药吃了,不要死在我这里!” 黄柏说:“瞿麦,党参不晓得哪个时候回来,今天下午,你先去枸骨那里,把我们的工钱,结回来。” 我二伯父瞿麦,个子高,腿长,平时走路,像旋风一样。可刚走了两里路,肚子里响得厉害,赶紧溜到湖边的草丛里,解开裤子,猛放一顿。 方便完,踏上湖堤,我二伯父感觉自己脚步发虚,像梦中飘移一样。 瞿麦飘到荆芥的家门口,只见荆芥,躺在大樟树浓荫里的竹椅子上,微闭着眼睛,摇着大蒲扇,正是假寐。 “伯父。”瞿麦喊了一声荆芥,说:“拜托您给二老板枸骨,打个招呼,我们把工钱给了。” 荆芥是个老江湖,见瞿麦步履飘浮,慌忙问:“瞿麦,你莫靠近我。不是我这个做伯伯的,不讲人情面子。我问你,你那边,那个叫砂仁的扮禾佬,病好了没有?” “砂仁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你不是西洞庭湖这边的人,不晓得我们这边,血吸虫病,拉屎病,经常发生呢。”荆芥说:“我不是吓你们,估计,你们五个人,都得了拉屎病。你莫急,我帮你寻点药来吃。” 西洞庭这边,血吸虫病,拉屎病,三年二头,倒是常见。哪家哪户,多多少少都存些药材,不过,只有澧州城里,法国洋教堂,发的小西药片,最有效。只可惜的是,一人只发一片。 第52章 火烧茅(2) 看上去,紫萱憔悴了不少。紫萱用个小纸团,包一个小石子,这这地抛过来。瞿麦打开纸团,捡了一片,放到嘴里,嚼碎,和着口水,吞下肚。 荆芥说:“瞿麦,往西十五里,有个老中药郎中,开个中药铺,专治拉屎病,非常灵验,赶紧去吧。” 哎哟哟,自己这么身强力壮,也都被传染了痢疾,哥哥茅根,亲戚黄柏,肯定难逃一劫。老苍天啊,你当真正要做做好事,千万要放过几个苦命的扮禾佬啊。 路途中,瞿麦又就地方便了三次。不过,吃过荆芥的西药片后,感觉略微好一点。 二老板枸骨家的大门紧闭着,我二伯父瞿麦,连喊十几句,没有人应声。瞿麦转念一想,救人要紧,于是,赶快往烂茅草房子走去。 三角坪那家药铺,掌柜的是一位身体修长、留着三绺白胡子的老郎中。郎中先生习惯性地搭在柜台上,右手中指尖间或在台上跳跃着,好像在帮人摸人。 党参痞子说:“老先生,我有位伙计,前天得的病,发晕发烧,上吐下泻。到昨天,畏寒畏冷,打挺板子。” 老郎中走到后堂,出来时,脸上蒙着一条干毛巾,只露出一双三角眼。 “你那位伙计,拉的屎,是什么颜色?” “红的,白的,都有。” “你把手伸出来,我替你摸把脉。” “老先生,我不是病人,你替我摸什么脉?”党参痞子迷惑不解,询问郎中。 “你先别为什么,我帮你摸过脉之后,我再向解释。”郎中先生说。 摸了脉,老郎中问党参痞子:“你来的路上,拉了几次屎?什么颜色?” “拉了三四次。”党参痞子说:“黑的,白的都有。” “你没看错?不是红的,白的吗?‘’ 和天下所有的郎中一个德行,老郎中慢腾腾地磨了墨,毛笔醮着墨汁,搁在砚池上,好似思索什么。 “别人得病,却摸你的脉,你现在,想通了没有? “老先生,您的意思是,我们全部得了同一个病?” “是的,是的。”郎中先生说:“全部得了痢疾病,就是我们常说的拉屎病。不过,你们似乎还有其他的传染病…” 郎中先生鬼画桃符,在毛边纸上写下他一个才看得懂的中药名和剂量, 写完剂方,老郎中在柜台上,摊开十五张黄烧纸,拿着等子秤,抓了一种药,在旁边的珠算盘子上,拔动几粒算盘子,把药分做十五份,包好。 老郎中突然大叫一声:“哎哟咧!你们得的病,不是痢疾,可能是霍乱!” 党参痞子说:“霍乱?什么是霍乱?” “霍乱,一种烈性传染病,就是我们常说的火烧茅。你想一想,病人是晒干的茅草,而病情,却是烧红了天的烈火!” “你快点走!药钱我也不要了!快走!” “这些药,还有用吗?”党参痞子晓得,五个扮禾佬,如果确定得了火烧毛,反而不必太慌。 老郎中说:“你怎么还不走啊,我告诉你吧,命好,药有用;命不好,药没用。” “郎中先生,你不告诉我,哪里有救命药,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哎呀,你赶快去澧州城里的桂花山,那里有个法国人教堂,他们有救命药。” 跑出七八里路,我二伯父瞿麦,遇到党参痞子,问:“党参哥哥,你买到了药?” “药是买了十五包,可惜,治不了我们的病。”党参痞子沮丧地说。 “什么病?拉屎病吗?”瞿麦问道。 “不是拉屎病,是霍乱。” “霍乱?”瞿麦说:“得这种病,严不严重啊?” “霍乱,一种烈性传染病。”党参说:“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火烧茅。得这病,除了死亡,还是死亡。” 听了党参痞子的话,我二伯父瞿麦,觉得天在旋,地在转。站在旋转的风里,看着西洞庭湖的水,默默流淌,看着湖岸上聋哑的树木,呆呆沉默,看着天空中乌云,一层一层涌动。 我二伯父瞿麦,甚至想放声悲歌,用悲怆的歌声,歌颂这跪着的年代,注定值得痛哭流涕的年代。 唱什么的歌?这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下雨的时候,我二伯父不再逞强,但泪水已越过铁打的男子汉的眼眶。举起顽强的双臂,瞿麦想撕扯到这破絮似的天。 事实就是这么残忍,五个扮禾佬,都将死去。这种残忍,残暴到令人崩溃。事实是那么清晰,清晰到令人悲啼。 千万别错看,我们西阳塅里的汉子,平时呆若木鸡,到身临绝境的时候,亦能够长啸几声。 这个时候,我二伯父身旁,一前一后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长脖子上,被绳子勒过之后,留有深深痕迹的老人。 老人指着我二伯父瞿麦的鼻子骂:“瞿麦,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还蹲在地上嚎衰吗?你茅根哥哥,命悬一线,等着你去救他。” 瞿麦反问道:“你是哪一个?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老人说:“我是你的爷爷大黄。瞿麦,瞿麦,你是个裤裆里有卵子的东西吗,快去救你哥哥啊!” 我二伯父“嚯”地站起来,正欲与太公大黄说什么,大黄却突然不见了。 又有一个女人,站在瞿麦的身后,悲悲切切地对瞿麦说:“瞿麦,好兄弟,你茅根哥哥,快要咽气了,你快去救他呀。我腹中的胎儿,你亲亲的侄儿子,你怎么忍心,看他一出生,就没有爷老子?” 瞿麦问:“你是我嫂嫂黄连?你怎么晓得,我哥哥得病了?”泪眼转后一看,哪有黄连的影子? 瞿麦终于狂啸一声,放开脚步,习跑起来。 像我二伯父这种人,区区十五里路,并不需要多少时间,并不需要多少脚步。 党参痞子先回到烂茅草房子处。细雨中,只有党参痞子,抡起锄头,在湖堤上挖坑。 “党参哥哥,你在干什么?” “砂仁死了。”党参痞子说:“准备将他埋掉。” “我哥哥茅根呢?黄柏呢?” “都病了。” 瞿麦撞进烂茅草房子里,猛喊: “哥哥!哥哥!黄柏!黄柏!” 我大伯父茅根,听到我二伯父瞿麦的叫声,多么想坐起来,拉着弟弟的手,说几句知心的话。 我大伯父茅根,病得没有力气坐起。他说:“瞿麦,你莫过来,哥哥我,还有黄柏,得的病,与砂仁一样,只能眼睁睁的死去了。我的病,传染得厉害,我不想传染给你。咱们两兄弟出来做扮禾佬,我不行了,我希望你能活着回去,给我们的爷娘,百年之后送老归山。还有,你未出生的侄儿子,拜托你,帮我抚养成人。” 瞿麦一连扯开四剂中药中药,倒在大铁锅里,加上四勺水,急急忙忙,熬煎中药。 党参走到房子里,说:“瞿麦,帮我一个忙。” 瞿麦无需问党参,帮什么忙。两个人捂上毛巾,抬着砂仁的尸体,抬到三四深的土坑里,轻轻地放下去。 瞿麦说:“砂仁,砂仁老哥哥,你到了阴间地下,求求阎王老子,第二世,再莫变作跪着过日子的农民了。” 砂仁躺在泥坑里,再没有作声,他的身体,享受着泥土覆盖着欢乐,而风声,湖水的声音,是欢乐的音符。 第53章 瞿麦打狗 哪怕自己会跟着砂仁死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黄柏、茅根死呀。药水煎好后,党参抱着黄柏,瞿麦抱着茅根,各用一根筷子,撬开他们的牙关,将药水一调更一调更的灌下去。 黄柏那里,吞下去的药水太少,嘴角里流出来的药水太多。 党参痞子说:“瞿麦,药水莫灌了!灌下去,也没多少用。我们两个人,赶快到澧州城里的桂花山,法国人的教堂里,哪怕是去偷,是去抢,也得把那种专用药,偷回来!抢回来” 瞿麦搓着手,说:“好!” 瞿麦对茅根半跪着,哭着说:“哥哥,黄柏,你们两个人,听清楚了,我们就去寻找救命的药,无论如何,你们得坚持!坚持!坚持!” 茅根从喉咙里,隐约“嗯”了一声,黄柏却没有回答。 党参和瞿麦,狂奔五十里,到鸡叫头次,赶到二渡口。 若是到了阴历九月,一连十来天,阴雨绵绵,我们西阳塅里的人,习惯称之为烂九月。而现在的西洞庭湖这边,毛毛细雨,下了一二天了。 如果说,人若是不走运气,即使睡在三层楼上,也会沾水气。 我二伯父瞿麦,蹲在二渡口码头土地庙的屋檐下,正在思考着早一点渡过江的办法,冷不防,一条四五斤的重的偷咬子狗,凶狠朝我二伯父的后腰咬过来。 我二伯父已经来不及躲开,向右边一闪,左胳膊正好紧紧地勒住了大恶狗的脖子,也许是二伯父太过悲怆,也许是太过愤怒,右手抡起钵子大的拳头,杂乱地砸向狗头。正好,第一拳便打瞎一只狗眼。 紧接着,第二拳,第三拳,挟着雷霆般的威力,带着呼啸的风声,每一拳,稳稳地,猛烈地,打在狗头上。 开始,被我二伯父勒紧脖子的大狗,还能发“呜呜呜”的低叫声,两条后腿,还能在地面上乱踢乱弹。 我二伯父连续打了四五十拳,狗头的血,溅满了二伯父的上半身。 党参痞子劝我二伯父,说:“你和狗怄什么气?纯粹是浪费力气。” 我二伯父再擂几拳,这回,专擂狗鼻子。狗的鼻子,是狗的命罩,打烂了,狗必死无疑。 将狗一丢,果然,那条大黑狗,嘴巴里,鼻孔里,飚出几条血线,狗肚子剧烈起伏几下,四条腿颤抖几十次,过了半刻钟,竟然死了。 我二伯父说:“党参哥哥,你不晓得,我打得不是狗,打的是狗一样的人!砂仁哥哥,若不是被逼迫走投无路,怎么会来西洞庭湖做扮禾佬?几根老骨头,怎么会埋到湖边,喂黑泥鳅子?呜呜呜!” 一个穿黑绸缎的胖汉子,手里提着一盏镜灯,朝瞿麦凶狠狠地说:“哪里来的畜牲,竟敢打死我的宝贝,你不要命了?” 这时候,渡船的码头上,陆陆续续,走来一些赶早渡的人,看到瞿麦和穿黑绸缎子两个人,像是两条斗红了眼的公黄牯牛,生怕自己被误伤,悄悄地溜到一旁。 “狗是我打死的,你小子,有意见吗?”瞿麦说:“如果有意见,请问问我的拳头!”右臂一扬,拳头上的狗血,飞溅过去,落在胖汉子的脸上。 胖汉子看对方凶神恶煞的样子,心里有点慌张,表面上,却说:“老子的宝贝被你打死了,还不允许老子有意见?” 瞿麦阴沉着脸,喝道:“滚一边去!有意见,你到厕所里去提!你莫在我的面前称老子,再惹我发火,不然的话,像打狗一样,三五几拳捶扁你!” 瞿麦放开脚步,走到湖边,双手合掬一捧水,洗去脸上、胸口上、手上的血。 那胖汉子见机会来了,忙叫指两个手下,各拿一条扁担,在背后,向瞿麦的头上砸下去。 瞿一从水中看到两个影子直扑过来,向右一闪,一个扫堂腿,扫到右边一个,另一个,收不住重心,直接扑到湖中。 我二伯父瞿麦反转身子,像一条凶猛的狮子,一步一步朝胖汉子走去。胖汉子自知不是对手,大约是吓懵了,愣在原地不动,肚子上,活生生挨了三个钵子大的拳头,把隔夜的饭莱,都打了出来,痛得在地上打滚。 一条小舟子,悄然划过来。小舟子上跳下一个中年人,扶起胖汉子,正若爬上渔舟,瞿麦对着中年人,猛吼一声: “木脑壳,先送老子过去,不然的话,我打死你这只臭虫!” “党参哥哥,上来!” 我二伯父瞿麦,对摇着柏木桨叶的中年人说:“你中途最好不要起什么歹心,你应该晓得,你不是我的对手。” 天完全大亮的时候,党参痞子和我二伯父瞿麦,过了渡,到了澧州城外的石码头上。 哎哟,不好了,几十个警察,持着长枪,排成长蛇形,严严实实,将石码头封锁了。 瞿麦说:“党参哥哥,警察封锁那么严密,看样子,只有强闯过去了! 党参痞子说:“瞿麦,你先莫焦急,强闯肯定不行,我想想办法看。” 党参痞子悄悄地问一位做鱼贩子的老堂客们:“这个码头,你晓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要封锁?” 老堂客们说话,痰喷水喷,语速像水车上的车叶子,翻过不停住:“你的耳朵,是打蚊子的?我没有听说过,安康院子,安惠院子,爆发火烧毛瘟疫,死了好多好多的人,所以呢,每个地方,必须封闭隔离。” 也就是说,整个西洞庭湖各个院子,马上要被分割封闭了。 党参痞子思忖着,偌大的澧州府,几十万人口,吃的,喝的东西,哪怕封城,也得从外面送进去呀。不然的话,几十万人的肚子,同时勒紧,放到三层楼上去,去喝火南风吗。 党参痞子盯着给城里送粮食、蔬菜、鲜鱼、猪肉的人,他们在,机会就在。慢慢巡视每一个过江的人,果不其然,党参发现一个矮矮的、胖胖的、四十岁出头、五十岁不到的老堂客们。 这个老堂客们,刚才,不是和她说过话吗? 老堂客们是个渔贩子,几个大脚盆,装着水和鲜活的草鱼,上面盖着密网,足足有三百多斤。如果到了中午,气温高,这些四五斤一条的草鱼,全部会死掉。 党参想,这个渔贩子,肯定有办法,早早闯过警察的检查哨。 “大婶,你怎么过检查口?” 这个老堂客们,专做渔贩子的人,练就一张花嘴巴子。她说:“我实话和你说,在整个澧州城,还真没有老娘过不去的关卡。” 呵呵,吹牛皮,说大话,张口就来,不用打腹稿。估计上查她家三代人,都是同类的奇葩货色。仿佛少了她,整个小小的地球,立刻会停止自转;甚至是,地球会反着转。 “我不相信你。”党参痞子故意说。 “老娘若是想过关卡,打一声哦豁,那些黄皮子、黑皮子、白皮子,花皮子中的骚鸡公子,还不排着队伍来找我?” 黄皮子,是黄鼠狼,说的是当军官的人;黑皮子,是乌梢蛇,说的是当警察的人;白皮子,是狐狸精,说的是官场上的人;花皮子,是花猫子,说的是做买办的生意人。 第54章 法国教堂 我二伯父瞿麦,右手握紧的拳头,握得出了油,恨不得一拳砸在这个老堂客们的头上,帮她开一个天窗子。 是啊啊,凡属自称老爷的,自称老娘的,都不是什么好货,无非就是仗着手中有几个臭钱,故意摆架子。哼哼,其实,这样的人,谁都知道,是赚的黑心钱,是人性的贱人,是品质的贱人,贱到了顶点,贱到了没有底线的烂货色,若是剐掉他们黑色的鳞片,只剩下白花花的蛇肉。 瞿麦心里直哼哼,老子心里窝着一把火,老堂客们,你是虱婆子纳鞋底,自在留神,才好。 党参痞子远看这个堂客们,就像看到了一起冤案;近看这个堂客们,就像看到一起错案。党参说: “你一个娇滴滴的堂客们,怎么搬得动这么重的渔盆?我有个提议,我去叫个伙计来,帮你把渔盆搬到牛车上。” 老堂客们像水泊梁山的黑旋风李逵一样,对着党参痞子,倾城一笑,笑得整个西洞庭湖,刹时泛起一道波涛。 “是你们自己,心甘情愿帮我搬的,事先声明,我是没有工钱付给你们的呀!” 老堂客们生生地向党参痞子抛出两道妖孽的电光,灼得党参痞子脸上被晒黑的脸皮,不自觉地掉下来一层。 党参痞子和我二伯父瞿麦,将五个渔盆抬上码头,装在稍长的牛车上。老堂客们走到警察面前,莞尔一笑,像桃花树上的喜雀子,叽叽喳喳,警察挥挥手,叫她快点走。 赶牛车的汉子,坐在车架子上,党参赶忙挤到他的身边。 我二伯父瞿麦,没有办法,只能坐在党参对面的车架子上。老堂客们说:“你这个男子汉,一点都不晓得怜香惜玉,做的好事啰,把我抱到车架子上。” 虽说厌恶这种女人,但为了早点拿到救命药,我二伯父瞿麦,左手抄起老堂客们的双腿,右手抄起她的腰,把她放在车架子上。 老堂客们的双手,趁机搂住我二伯父的脖子,故意尖叫:“车架子这么窄,把我摔伤了,我这一生,全赖上你了!” 沙石铺的路,到处是坑坑洼洼,老堂客们紧紧箍住我二伯父的腰,生怕掉下去。老堂客们训斥着赶牛车的汉子:“你做点好事修点德,闪了老娘的王蜂子腰,看你这么收得了场呀。” 赶牛车的汉子,晓得这个老堂客们,是个垃圾货,故意逗她,说:“你呀,不要什么事,都是天大的事,你万一没有男人要你了,我花上三十个铜板,买下你这个货色,冬天好帮我暖暖脚。” 老堂客们假装生气,说:“哼!老娘就是眼珠子全瞎了,也不会找上你。” 老堂客们不安份地靠在我二伯父瞿麦的肩膀上,脸上开出一朵又一朵老菊花,说:“哎,嫩后生崽,到了澧州城,有落脚的地方吗?” 这回,我二伯父学乖了,急忙说:“有呢,有呢。” 老堂客们还不死心,问:“在哪里?” 我二伯父说:“桂花山。” 桂花山是洋人住的地方,黄皮肤黑眼睛的人,和狗,是严禁进去的。到了三岔路口,我二伯父和党参急着下去。老堂客们有点失望,幽幽地说:“嫩后生崽,我还有机会见到你吗?” 我二伯父鼻孔里哼了一声,再不理睬老堂客们。 老堂客们怕摔下车,只得挨着赶牛车的汉子坐下。 我二伯父看到,老堂客们原来坐过地方,有一个湿湿的屁股印子。以前,听厚朴痞子讲过,怀着孕的妇人们,有时会提前破羊水。我二伯父估计这个老堂客们,肯定是破了羊水,不然的话,比怀胎六个月还大的肚子里,怀的是什么怪物呀。 党参和瞿麦两个人,火急火燎跑到法国人的教堂。守在门口是高高的、金黄色卷卷毛的、蓝眼睛的、鹰钩鼻子的、白脸皮红脖子的外国男人。 洋人穿着白衬衣。这么火烧火燎的烧巴子天,居然套着一件黑色的的小马甲,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礼帽。 洋人的右手握着一把小火枪,枪口指着我二伯父瞿麦,大声叫唤: “get the hell 0ut 0f here!” 我二伯父实在气愤不过,你这个洋小子,对大爷我,讲什么鸟语呀。在咱们中国人的土地上,居然有洋人,拿个栽蔬菜的栽锄子,吓唬谁呀。我二伯父瞿麦,恨不得像我大爷爷枳壳一样,三个爆栗子,敲在洋鬼子的狗头上,开一个彩水井。 “j。”党参对那洋鬼子说:“friend。” 洋鬼子听了党参的话,将瞿麦认为栽锄子,插在腰间的皮套子里,转身朝教堂走去。 不多久,洋鬼子领来一个穿黑色修女袍的洋妹子,站在党参三尺远的地方,怔怔地望着党参和瞿麦两个中国人。 瞿麦记得这个修女,就是哥哥茅根,上次把她误认为是黄连的那个人。 党参口中叫珍妮特的洋妹子,她缓慢地摘下蒙在脸上的白纱巾,露出一张五官精致、棱角分明的脸孔。 珍妮特不知道什么原因,眼中盈满了泪水,’喃喃地说: “friend,friend。” 党参从珍妮特的泪光里,仿佛看到羽涅哀怨的影子。珍妮特领着党参和瞿麦,朝教堂里走去。 一个穿白大褂子的男人,从纸盒子拿出两支装着红药水的针剂,拿一个指甲大的小沙轮,在小玻璃瓶上划了一圈,然后掰掉小玻璃的尖头,用针筒将红色的药水吸净,挤到药水前面的空气,给党参和瞿麦,各注射了一针。 穿白大褂的男人,对珍妮特说:“两个霍乱病患者,至少隔离三个礼拜。” 洋人的话,瞿麦听不懂,党参却听得懂。党参还想与穿白大褂的男人,说几句话,但立刻感觉到,一大团睡意袭来。勉强睁着眼睛,地上,空间,天花板上,东西南北中,到处都是自己心爱的女人羽涅的影子,像天女一样,飞舞着,漂移着,闪烁着。 我二伯父瞿麦,扑倒在一张白色床单的单人床上,正要入睡,我大伯父茅根,在耳边喊:“二弟,救我!二弟,救我!” 第55章 黄柏在山歌声中死去 大约是瞿麦从荆芥那里拿回来的西药片,多多少少有点作用,茅根从浑噩中醒过来,挣扎着爬起来,想爬到黄柏的身边去,和黄柏说几句话。 天还未放亮,有一丝丝湖风,从打开的门口吹进来。夹杂着湖水推推搡搡的声音。平时这个时候,雄鸡公开始打起第三次鸣,在湖堤外跑的狗,开始乱叫;不安分的野猫子,迈着心安理得的步子,到各家各户,搜寻主人们吃剩的鱼骨头;打赤脚做扮禾佬的伙计们,开始起床,走到湖堤上,打个长长的呵欠,扯开裤裆,对着水杉树的根,撒出一泡臊尿;然后,默不作声,各找各的工具,在微曦中行走。 而今天,到了这个时候,鸡不叫了,鸟不鸣了,狗不跳了,连畏畏缩缩、躲躲藏藏的老鼠,都懒得来咬家具,磨牙齿。 “姐夫,姐夫。”茅根摸到黄柏的手掌,黄柏的手,在茅根的怀里,稍微动了动,呵呵,姐夫还没有死。 “茅根…姐夫…害了你…不该…带你来…” “姐夫,瞿麦和党参,去澧州城里,洋人的教堂里,买救命药去了。我们两个,还有一线救索,姐夫,我们坚持,坚持,坚持…” “茅根…我怕是…等不到了…” “姐夫,姐夫。”茅根带着哭腔,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哪处…的黄土,不好…埋人…呀。早点死…睡一个…长觉…多舒服…” “姐夫,话,不能这么说。”茅根说:“你肩上的担子,还重呢。” 黄怕没有回话。茅根伸出两根,从黄柏的鼻孔下,探了探,感觉黄柏还有微弱的气息。 显然,黄柏又昏睡过去了。 就是铁打的汉子,我大伯父茅根,也忍不住低低地、哀哀地哭泣。哭泣一阵,歇息一阵,再昏睡一阵,艰难的时光,就这么打发走。 除了死亡,再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干了。茅根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茅根苏醒过来,想起家里的父母,苦命的黄连,悲从心来,细细地哭泣着。 黄柏在旁边问:“砂…仁…呢…” 可怜的黄柏,还不晓得,比他更可怜的砂仁,前天黄昏的时候,死掉了,尸体不晓得被党参和瞿麦,埋在哪个水杉树蔸子下。 砂仁的爷老子,死了十多个年头。砂仁的娘老子,十年前,纳鞋底时,一不小心,针钻凿在右眼珠上,瞎了。老帽子穿得烂衣落索,丝挂丝,缕挂缕,右手拿一根烂得开了无数口子的竹棍子,敲打着地面。同时,习惯性地伸出左手,企图摸到什么硬物。但是,空气空无一物,所以,老帽子经常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老帽子逢人便说,自己前世造了什么大孽,作了什么大恶,打天公公打发她来世上还债,不晓得哪个时候才能还完,不晓得天公公,还有没有半点怜悯心,什么时候收走她。当真要拜托阎王老子,在生死簿上,自己的名字后边,早一点打一个红钩钩。大砂仁的爷老子一死,老帽子大哭小哭,哭了七天七夜,以泪洗面,把左眼睛哭瞎了。 砂仁也是个苦命八字,到了三十岁,拿自己的妹妹,兑扁担亲,才换完如今的堂客们。 这个堂客们,什么事情都抢着做。唯一不好的是她的性格,脾气太暴躁,不顾场合,快口快嘴,乱嘴夹泥鳅。砂仁的娘老子,若是多说得几句话,那还得了,堂客们的话,像鸡蛋大的冰雹子,蒙头蒙脑砸过去。 砂仁生的两个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都是赔钱的货。到后来,生了两个儿子,最小的儿子,三岁了,会叫奶奶了。 老帽子自嘲道,起眼观三代,该乐意了,该满足了,还不死,没意思,莫占着后一代的场地,白白踩死了地上爬着走的蚂蚁子。 这个老帽子,若是晓得做扮禾佬的儿子砂仁,病死在西洞庭湖边,那还得了,肯定会自寻死路。况且,江河湖海,没盖盖子,山林树木,到处好挂上吊的绳子。 黄柏又断断续续地说:“…妹夫…昨夜里…你梦…黄连…” 茅根说:“姐夫,昨夜里,黄连又来到了我的梦里,哭哭啼啼大半夜。临走的时候,给我唱了一首山歌子。” “…你…再唱…一次…” 我大伯父茅根唱山歌,好比钝了的锯子,锯在烂木桶上。 茅根晓得自己唱不好,但是,快要死了的黄柏想听,哪里还怕出丑呢。 初一日,上壶天, 翻穿围裙倒穿鞋, 茅根在澧州得病啦。 里里啦,里里啦。 心痛如绞我来看郎来, 可怜呢,伤心啊! 初二日,到宁乡, 我郎思得鸡肉尝。 杀鸡误把手指伤, 瓦罐装着鸡肉汤。 一不小心摔破啦, 里里啦,里里啦。 可怜呀,伤心啊! 初三日,到安乡, 郎抱我,哭一场。 哭得稀里又哗啦。 里里啦,里里啦。 郎告我,下一世, 夫妻重新做一场。 可怜呀,伤心啊! 初四日,到安惠, 心肝肉肉做了鬼, 里里啦,里里啦。 可怜呀,伤心啊! 茅根唱完山歌,忽然听到,黄柏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爆响,慌忙喊道: “姐夫!姐夫!” “黄柏!黄柏!” 黄柏再也没有答应,渐渐地,喉咙里没有了响声,一切归于平静。 黄柏的嘴巴,大大地张开着,似乎,要向老天爷,问几句从来没有问过的话。 我大伯父茅根晓得,姐夫黄柏,已经死去了。茅根颤抖着,双手托起黄柏的下巴,将他的嘴巴合上。 黄柏的眼皮,一直不肯闭合。茅根只得将黄柏的眼皮抹下来。然后,摆正他的头颅,拉直他的双腿,将他的双手,交叉叠在他的肚子上。 “姐夫,姐夫,去吧,去吧。这样的人世间,留留留呢,实难留哟。去去去呢,真心去吧,呜呜呜!” 听老古板人说过,未亡人的泪水,不能洒在黄泉客的身上。黄泉客超生到下一世,脸上,屁股上,或者其他位置,会留下胎记。 茅根试图爬下床去,拿一个冷饭团,一根芒种杆,一把烂蒲扇,塞到黄柏的手里。这些物件,黄柏在通往阴曹地府的路上,完全用得上。 冷饭团,阴曹地府的恶狗,来咬黄柏时,丢给恶狗吃,叫它别咬人。芒种杆,象征着打狗棒,或许还可以撑杆用。黄柏哥哥,你过刀山时,你用芒种杆,撑着跳过去。烂蒲扇子,好比是铁扇公主的芭蕉扇,黄柏哥哥,你过火海时,用芭蕉扇,扑灭阴曹地府里的邪火。 第56章 茅根自焚 冷饭团,铁炉锅里还有,管它馊了也罢,发霉了也罢,毕童是黄柏要丢出去的,给阴曹地府的恶狗吃的。芒种杆子到哪里去找呀,拿一根芦苇杆子,替代吧。烂蒲扇,有四五把,随便撕半页下来就够了。 装殓完毕,我大伯父茅根,心里这么祈祷着:姐夫,黄柏,我没有黄纸,烧化给你,做上路的盘钱,你到了阴曹地府,再莫像是活在人间那样老实,儆鬼,也得做个强盗鬼,讲不得客气,讲不得斯文,十殿阎罗,大小阴魂,他们的钱财,有抢的话,你尽量放胆去抢! 我大伯父茅根,昏昏沉沉,不晓得睡了多久。醒来时,天色已经暗淡,应该是日落西山的时候了吧。 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在叫: “喂!喂!房子里边,还有没有活着的人?如果有的话,回复一声。” 我大伯父茅根,懒得回复。事实上,也没有力气回复。现在这个样子,活着和死去,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 喊话还在继续: “房子里如果还有活着的人,规规矩矩住在棚子里,不准出来走动。整个西洞庭湖,流行霍乱病,全部封闭了!出来乱走乱跑的人,一律格杀勿论。” 茅根听声音,好像有人走进来。说:“哎呀,床上躺着两个人,一动不动,估计是死翘翘了。” 那人急忙跑到门外,说:“二老板,上次清点人数,他们不是有五个人吗?” “你真是个人才呢。”二老板枸骨说:“腿长在他们的身上,到了这么危险的时候,他们不晓得跑吗?” “听荆芥说,前几天,死了一个,被他们自己的人,埋了。”二老板枸骨最担心的是,那个叫忘忧的破落户子弟,自己一心想收他做赌博的关门弟子,不晓得晓死了没有。 另一个人说:“莫讲了,莫讲了,话讲多了,不当不得西洞庭湖的水,当不得西洞庭的风。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免得染上火烧茅病。” 这帮子人,什么时候走的,昏迷了的茅根,不晓得。 就是前两年的事,现在,在茅根的头脑里,印象中,已变得遥远,模糊。 黄柏说:“茅根老弟,你有不有意愿,跟着我学做哭灵的师傅啰。” 做哭灵的师傅,实际上,就是唱夜歌子。谁家死了人,在未做道场之前,先请两个哭灵的师傅,专门来哭灵。 茅根说:“我笨,恐怕学不会。” 黄柏说:“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比我更笨的人吗?” 这是大实话,茅根完全相信。 茅根问:“黄柏哥哥,那你是怎么学会的?” 黄柏说:“是我那不争气的肚子,逼着我学会的。” 茅根被弄糊涂了,问:“唱夜歌子,跟肚子,有什么关系呀?” 黄柏急得不行,拍着大腿说:“茅根老弟哎,你当真是个木脑壳!道理这么简单,你居然想不到?就是混几餐好菜好饭吃,肚子里留几个油星子哒!” 黄柏有一个手抄本,专门写着哭灵的歌词,是他师父临终时,传给他的。黄柏这个人,小字墨墨黑,大字认不得。歌词嘛,全靠心记脑记。有时候干活,不时哼一句: 哭呀吗哭七关哪啊, 哭到了二七关咧。 二七关是鬼门关呢, 二鬼又把路来拦, 二鬼又把路来拦哟。 跟爹爹要买路的钱咧, 儿女们多烧几包纸, 爹爹过了二门关。 黄柏带着茅根,第一次来到孝子家,吃过晚饭,喝过润嗓子的生姜糖水茶,黄柏敲的是催命鼓,茅根打的追魂锣。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 锣声套着鼓声走,越打越激烈,越打越高昂,越打越悲怆。打得看哭灵的孝子贤孙、亲房亲戚,上下邻居的心儿,肝儿,胆儿,脾儿,肺儿,一起随鼓点急急荡漾。 黄柏打了一柱香的催命鼓,才止鼓息锣,高声唱道: “鼓打一锤,惊天动地;鼓打二锤,动地惊天;鼓打三锤哎!歌师急匆匆来到灵堂中央,先奠第一柱香哎,再把哭灵的歌儿细细唱…” 一般的穷苦人家,仅允许歌师烧三柱香,递三杯酒。全套的烧香递酒,歌师无论什么季节,必须脱掉鞋子,跪在灵前,放声悲唱。 作为回报,孝子们必须打发哭灵师傅一块五花肉,一只鸡,一条鱼,一升米,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子。若是遇上大财主,或许还会包几十个铜角子。 而今天这个时辰,茅根想给黄柏唱几句哭灵的歌,却唱不出来。 我大伯父茅根,被肚子里突如其来的剧痛,痛醒了。 天气炎热,黄柏已经死去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尸体发肿了,散发着浓烈的尸臭味,一大群一大群的绿头苍蝇,蚊子,“嗡嗡”乱叫,乱飞,乱转。若还不把黄柏的尸体埋掉,明天早上,准会生出白白的蛆。 茅根晓得,等弟弟瞿麦的救命药,是等不到了。自己生命里剩下的那点时间,很快到点了。 茅根问黄柏: “姐夫,我将你火化了,你同意吗?” 黄柏哪能回答呀。 “姐夫,我等着你回复呢。” 这个时候,西洞庭湖的湖面上,突然卷起一股龙卷风,径直撞烂茅草房子的烂木板门。 茅根吓了一跳,他心里认定,黄柏虽须死了,他的灵魂还在附近,一定是他的灵魂,借着龙卷风来说话。 茅根在心里自言自语:“姐夫,你既然同意了,莫怪妹夫狠毒。” 茅根又说:“姐夫,黄泉路上,你不会寂寞的,我来陪你。” 我怎么这样僵硬呀,茅根怨自己,双腿肿了,肚子肿了,双手肿了,眼睛睁不开了。 幸好,大通床与地面,只有二尺一寸的高度,可以滚下去。茅根像一根腐烂的木头,砸在地面上,还没有死掉。 茅根心里想着,滚到灶台边上去,那里有一盒洋人做的火柴,灶台的右角旮旯里,有一大捆晒得焦干的稻秸秆,芦苇杆子,水杉树上砍下来的枝条。 引火用的茅草,是黄柏上次盖房子,从稻秸秆上捋下来的稻草叶子,黄柏将稻草挽成一个三角形的小把子。灶台的左边上,还有个三尺三寸长的吹火筒,老黄拐竹做的。 我大伯父茅根,是这样计划的:先划燃火柴,点着稻草叶子挽的三角形把子,就可以引燃干枯了的芦苇杆子,燃烧的芦苇杆子,可以引燃水杉树枝头,这样,整个烂茅草房子,通通可以燃烧,将两个人的尸身烧成灰尘。 但是,我大伯父,根本没有力气,滚到灶台边上去。只能爬,一寸一寸地爬过去。 眼睛看不见,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可能是一块砧板,可能是一刀菜刀,从灶台上掉下来,砸在我大伯父赤裸的腿上,茅根感觉到一种痛,一种幸福的、向往的、令人清醒的痛。 正因为痛,茅根才有了清醒之后的力气,终于摸到了那盒洋火柴。 估计小腿后,被砸得出了血。茅根不晓得,血,可不可以燃烧。 划第一根火柴,被风吹灭了。这风,是你黄连,故意吹来的吗?是爷老倌子枳意,故意吹来的吗?是娘老子慈菇,故意吹来的吗? 划第二根火柴,划偏了。差一点,把火柴盒子划散了。是不是爷爷大黄,你在故意作怪吗? 划了第三根火柴,燃了。茅根却没有摸到用稻草叶子挽着的三角形小把子,火柴在两个手指燃着,烧得指头有点痛。 划了第四根火柴,茅根终于将火,引向稻草叶子。门外有一股风,应该是砂仁和黄柏两个人的灵魂,突然闯进来,迅速煽动着火。 火焰在呜咽着,发出细微的声音。 火焰终于越过稻草叶子与芦苇杆子那段小小的距离,像遇到了前世的情人,深情而热烈地拥抱。 这个拥抱,激昂,胆大妄为,嚣张跋扈。 这时候,火焰伸出鲜血一样的舌头,吻着干烂泥巴中老芦苇杆子,吻着烂木架子,吻着三条竹腿一条木腿的桌子,吻着五个扮禾佬睡过的大通床,吻着黄柏和我大伯父茅根的身体! 火焰是多么多么多么的热情奔放! 火焰翻滚的声音,是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是飓风的声音!是沙尘暴的声音! 火焰向上攀登的力量,是梦的力量,是灵魂的力量! 西洞庭湖上的秋风,永远是火焰最好的朋友! 火焰!火焰!终于把西洞庭湖上的黑暗,烧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第57章 望夫归 落日,在天空中留下长长的余晖,血一样的红。天色很快暗下来,琥珀色的元气,消失在我大伯母黄连略带褐色的瞳孔里。 在这个迷惘又凄幻的黄昏是,半个月亮,艰难地爬上翠风恒乌桕树,鲍家屋场十八麻子家的桂花树,重重地喘息之后,才悄悄地升起。 在月亮的周围,三五个不争气的星辰,勉强发出微弱的光线。 一只乌鸦,展开翅膀,在黄昏软弱的光芒中,朝甘银台上,那株高大茂的木荷树,孤孤独地飞去。 我大伯母黄连,每天这个时候,都站在木荷树下,眺望西方,扮禾佬归来的路上,怎么还见不到我大伯父茅根的影子? 掰着手指头过日子,黄连已算得清清楚楚,茅根他们五个人,已经去了五十七天。原来说好的,最多四十天,就可以回来,茅根哥哥,你到了哪里? 最恼火的是,茅根哥哥说过,我的梦想,可以擎着蒲公英做的伞,飞到他的梦里去,现在,我竟然找不到茅根哥哥身在何方。 黄连昨天去问娘家的姐姐:“茅根哥哥和黄柏哥哥,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驼背的姐姐说:“滴亲的妹子哎,男人家的事,你操那么多的闲心干什么咯?男子汉总是以四海为家,为了养家糊口,哪里有活干,就像黄鳝一样,往哪里钻,没有钉死一条秤呢。” 显然,对于夫妻间的离愁别绪,姐姐比妹妹看得淡一些,或者是,隐藏在心里,不易不肯表露。 开始的时候,我大伯母黄连,怕人家讲笑话,你这么想男人了?就装着去我大姑母金花家里,去逗外甥女公英去玩,多是站在小圳巷子的两根石条子上,右手搭个凉棚,翘望西北方向。 而西北方向,除了满天的余晖,慢慢地慢慢地收缩,到最后,缩成一粒小小的红豆,被一只白色的鹈鹕,多次试图衔走之外,只剩下像我爷老子决明年龄一般大小的牧童,骑着牛背上,吹着水竹子做的竹哨子,缓缓归来。还有,鲍家屋场,一一座座茅草房子,袅袅炊烟,慢慢溶解于黑暗之中。 后来,我大伯母黄连,盼望我大伯父茅根,归来的路上,不怕人家说笑话了,越走越远,一直走到甘银台上的木荷树下边。 这一切,被我大姑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晓得黄连的心,是一只血养大的蜘蛛子,在她的胸膛里,结着一个硕大的密密麻麻的八卦网,扯不开,撕不断,一扯一撕,到处飚着血呀。 金花急急忙忙跑到添章屋场,对我大奶奶说:“娘哎,我讲话,直口直嘴,有什么话,讲出来,讲错了的,您莫见怪咯。” 我大奶奶说:“我们两娘女,有什么话讲不得?见什么怪?你讲就是。” “娘哎,我老是担心,黄连和茅根两公婆,有点不对头呢。” 我大奶奶慈菇说:“金花,你是七窍玲珑心,比我想着远,你把道理讲出来,给我们听听。” “我看老弟嫂黄连,一天比一天,更痴呆了。”金花说:“这样子下去,当真会成痴呆子,以后的日子,他们这么过呀。” “哎哟嘞,金花,你不来,我正缺个讲栾心底子话的人呢。”我大奶奶慈菇说:“讲到黄连身上,我心里,不晓得有多痛呢。黄连,好比我纺的一桶丝线,从头到尾放在木桶里,却被猫公子打倒在地,乱了头绪,哪里还分得清这一团大麻纱呀。”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帽子,走到我大伯母黄连的身边,问:“细妹子啊,你每天在这里等,在这里盼,是在盼你屋里男人回来吗?” 我大伯母的眼泪,一溅就到了脸上,小声说:“是呢,是呢。” “莫等了,莫盼了。\"老帽子好情好意地劝慰黄连:“想回来的,自然会回来的。” “老人家,你这话,道理上讲得过去。”黄连说:“你也等过人,盼过人吗?” “等过,盼过。”老帽子箍住头发的小银圈子,在夕阳下发光。老帽子说:“我家的男人,跟着蓬家台的杨昌濬,去了新疆,说得好好的,打败了红毛鬼子,最多是五年,就会回来的。现在,我等了四十年,他还没有回来呢。” 黄连说:“你等了四十年,他还不肯回来,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他,只怕是死了呢。” “哎,哎,你怎么讲这样的话呢?他怎么会死呢?他不会死。我梦想着,他在那个远远的远乡,又娶了妻,生了一大串儿子。” “老妈妈,如果他在在远远乡,娶妻生子,你不怨恨他吗?” “细妹子呢,你问你哒,一个自己曾经心爱的人,你宁愿他早死,还是宁愿背叛自己?” 黄连咬着嘴唇说:“宁愿他还活着。” 黄连和老帽子打一声招呼,高一脚,低一脚,像神汉子跳大神一样,含着泪,往家走。 在木荷树上结着大巢的一只老乌鸦,不晓得是何方神圣变的,专门作怪,跟着我大伯母黄连,飞在头顶上,缓缓飞行。 想到伤心处,我大伯母黄连哭一声,乌鸦子,就“呱”的叫一声。两个声音,一个忧怨,一个低沉。 黄连不晓得乌鸦,为什么跟着她走;乌鸦可能晓得黄连的心,好苦好苦。 乌鸦一直跟着黄连,飞到添章屋场,停在白杨树的枝条上,朝我家大门口,“呱!”呱!”呱!”,大叫了三声。 乌鸦子不是吉祥物,吓犯我大奶奶慈菇和我二奶奶茴香。我奶奶慌忙对我二奶奶说:“老弟嫂,你上次在观音菩萨面前许的香烛愿,你还了吗?” 我二奶奶巴掌一拍,说:“啊哟哟,今天是哪天了?初一,初二,初三,啊哟,初八许的香烛愿。嫂嫂,香烛愿,可以提前还吗?” “提前还愿信,应该是可以的。” 两个老奶奶,在堂屋中摆好晒黄豆子的篾盘箕,量了一大升子米,堆在中间,前面摆好观音菩萨的佛像,然后,插上九十九根红蜡烛。 我七姑母紫苏,见我大伯母黄连回家来,说:“嫂嫂,饭菜热在锅子里,我帮你端来。” 黄连说:“嫂嫂哎,娘老子特意交待我和半夏姐姐,好好呵护你,叫你少劳动一点,免得动了胎气。你请坐吧,坐吧。” 我六姑母半夏,在柴火灶里,点燃一根红蜡烛,跑到堂屋中间,将其它的红烛点燃。一时间,堂屋里,红红火火。 还香烛愿,是女人们的事。我大奶奶喊:“陈皮,陈皮老弟,请神,还是你懂得多一点,请得清,道得明,你来请神吧。” 我二爷爷陈皮,正在凿子,在一沓的黄纸上,凿着阴阳鱼的图案。听到我大奶奶喊,拿了一沓冥钱纸,跪在地上,一张张撕开,在香烛上点上火,向观音菩萨磕了三个响头。 “黄连,你到观音菩萨面前唱个叩。”我二爷爷说:“你有什么心愿,观音菩萨会答应你的。” 第58章 零碎事 我大奶奶告诉我七姑母紫苏:“男子汉吃鸡蛋,最好是红辣椒剁碎,煮熟,再打几个鸡蛋,搅匀,煎熟,煎到两岸发黄,好拌饭吃。怀孕和坐月子的女人,最好是烧开了水,手脚要快一点,几个鸡蛋敲下去,莫等到蛋黄半熟了,就捞到碗里,吃了才营养。” 黄连吃的,正是两个半生不熟的荷包蛋。稍微有点腥味,蛋黄沾在嘴角上。 听到二叔陈皮的叫声,黄连放下饭碗和筷子,向观音菩萨的佛相,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一阵怪风吹过来,一片未燃干净的冥纸,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又像是黑色的灵魂,在空中飞舞。 黄连失声叫道: “茅根哥哥!茅根哥哥!” 黄连一叫,吓得我两个奶奶,半蹲半跪的身体,忽然跌下去,跪在地上,又是作揖,又是三跪九拜。 屋外的白杨树上,乌鸦子还在乱叫。我父亲决明,跑到地坪里,捡起圆圆的小河卵石,朝乌鸦砸过去。结果之一是,河卵石打击的方向,与乌鸦的位置大致相同;结果之二是,乌鸦也明白自己不是吉祥物,不招人喜欢,如不再走,下一颗石子,可能会击中身体。乌鸦拍一下翅膀,朝着黑暗,飞走了。 我七姑母紫苏,六姑母半夏,慌忙扶着我大伯母黄连,进她的歇房去。剩下我大奶奶茴香,怔在堂屋里,足足有半个时辰。 我大奶奶心里生出许多疑兆:莫非,茅根和瞿麦,在澧州府那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莫吓我,莫吓我,当真的莫吓我呢,两个崽宝宝。 我大奶奶一想,这念头,是能留在心里头,不能和任何人说起,免得人家说,捡着风皮就是印痕,扯着雨丝就织布呀。 我大爷爷枳壳,夜里,与剪秋一同从神童湾的天王寺回来,看到堂屋的纸灰,问我大奶奶:“又在家里敬神?敬哪位大神?” 我大奶奶说:“敬观音菩萨。” “观音菩萨?”我大爷爷说:“观音菩萨是天竺国的神,他要纸钱干什么?” 我大奶奶生气了,说:“老倌子,你的嘴巴皮,莫乱翻咯。” “我乱翻什么?一个菩萨,你也求,我也求,你叫菩萨保佑哪一个?” “老倌子,你不懂的,观音菩萨是普渡众生呢。”我大奶奶给我大爷爷上政治课:“你这几天,天天和剪秋老弟,跑神童湾,在干什么事?” 我大爷爷笑了。说:“老帽子,我和剪秋两个人的人品,你不相信吗?我们干的事,才是普渡众生的大事。” 第二天,将近黄昏,我大伯母黄连,一个人古古懂懂,踩着小碎步,往响堂铺街上走。我七姑母一手扯住黄连,问:“嫂嫂,要吃晚饭了,你到哪里去?” “我去看看,你大哥茅根回来了没有。” “那你速去速回咯。” 我大伯母黄连,走到我大姑母金花家门口,刚好碰到喜雀子托生的外甥女,公英。 公英最喜欢大舅妈唱山歌子,自然欢喜得不得了,双手抱住大舅妈的腿,左摇右拽,往家里拖。 公英指着水沟里游动的小草鱼蛇,向大舅妈:“大舅妈,大舅妈,小蛇蛇,是不是蚯蚓变的?” 黄连说:“那条小蛇蛇,忘记了它的前世,是一条蚯蚓呢。” 公英又问:“那只花花绿绿的蝴蝶,是什么东西变的?” 黄连说:“是半条命的毛毛虫变的。” 公英大声抗议:“大舅妈,我不喜欢毛毛虫,毛毛虫太丑了!我喜欢蝴蝶,蝴蝶太好看了!” “哎,公英,大舅妈告诉你,不能因为贫穷而善良的丑,去嫌弃每一条生命;不能因为富贵的虚伪的美,去讨好某个人。” “大舅妈的话,公英听不懂呢。” “公英,我问你,一身流氓气味,穿得烂衣落索的叫化子,丑不丑?” 公英说:“丑。” “公英,万一有一天,大舅妈当了丑叫花子,你会不会嫌弃我呢?” “大舅妈,大舅妈,你怎么会当叫化子呢?不会的,不会的。”公英说:“我永远喜欢大舅妈!” 想到大舅妈会变成叫花子,公英忍不住哭了。公英的奶奶听到哭声,拿着牢骚把子,闯进后院,大声嚷嚷:“公英,公英哎,哪个欺负了你?奶奶帮你,打他三牢骚把子!” 老帽子看到公英坐在黄连的膝头上,双手搂着大舅妈的脖子,又是亲吻,又在撒娇,亲热得不得了。 公英说:“大舅妈,你给我讲七仙女下凡的故事咯。” “讲了无数次,不好听了。” “大舅妈,那你讲狼外婆的故事。” “公英,大舅妈今天教你唱儿歌,好不好?” “好!” 公英的手放在大舅妈的手里,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黄连唱道: 摇啊摇, 摇到西阳大埠桥, 进山去,捡柴火。 一日捡一担, 十日捡一樵。 天晴有柴卖, 落雨有柴烧。 这个童谣,公英听妈妈唱腻了,自己都会唱了。公英说:“大舅妈哎,拜托你唱一首新歌咯。” 这时候,黄连偏偏发起痴呆,开口就唱: 冷嗖嗖,秋风起, 吹皱一湖涟漪。 更愁那,秋雨细细, 更恨那,残荷凄凄。 莲子心,苦苦苦啊, 郎一去,不复返啊! 啊哟喂,啊哟喂! 公英的奶奶,最喜欢管闲事。一听黄连的调子不对头,就出来问黄连: “她大舅妈,你这是什么怨山恨水的哭灵歌?莫吓坏了小孩子呀。” 我大伯母黄连,仿佛还在梦游之中。老帽子一句话,惊醒了梦游人。黄连慌慌张张,急急忙忙往添章屋场走去。 我大表哥木贼,满了四岁零二个月,跟着我大伯母黄连,从壶天麻纱塘来到添章屋场,又住了快五十天。 我大表哥木贼,最大的心愿是和公英玩麻雀子嫁女的游戏。可是,公英说:“我不嫁你,我要嫁给卫茅哥哥。” 木贼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翻天立海闯祸太公,最不招公英的奶奶喜欢。木贼一来,老帽子拿着牢骚把子,撵着走。木贼心里那个恨呀,当真是砍千杆竹,写百本书,也写不尽呀。 看到大舅妈从公英家里出来,木贼不晓得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问:“大舅妈,公英在家里,玩什么游戏?” “公英没玩游戏。” “卫茅在不在公英家里?\" “卫茅伢子,不在公英家里。”我大伯母反问道:“木贼,你神经兮兮,问这些事,干什么?” 木贼不搭理大舅妈,左脚一跳,右脚一跳,早跑远了。 第59章 木贼灌鸡 公英不理睬木贼,卫茅不理睬木贼,木贼从鼻孔里哼了三声:“哼!你们不跟我玩,我还你们玩呢,哼哼!哼哼!” 木贼看到大外婆养的菊花鸡婆,带着十多只毛茸茸的、二两重的鸡崽崽,在地坪边上的矮草丛中觅食。木贼听他家里的瞎眼奶奶说过,鸡崽崽是要经常喂水的,不然,容易烧坏了鸡肠子。 小木贼不怕菊花鸡婆,凶起来,啄他露在开裆裤外的两瓣光屁股。 木贼的细舅舅,骑在牛背上,经常吹一个竹子做的哨子,‘’呜呀!”“呜呀!”非常非常的威风。木贼才晓得,水竹子的空心的。 木贼捡了一段水竹子,插进被抓的小鸡崽崽嘴里,把自己嘴巴里,含的满口凉水,灌进小鸡崽崽的肚子里去。 被灌得圆鼓鼓的小鸡崽崽,腿一伸,再不动弹。 木贼怕睡觉了的小鸡崽崽着凉,掐了一片南瓜藤叶子,盖上。 木贼说:“鸡崽崽,快快长,一天一夜长二两。” 我二奶奶茴香,在伙房里,听得菊花鸡婆叫得凶,以为是屋背后的树林里,黄鼠狼、老鹰婆来偷吃鸡崽崽,慌忙大叫: “哎嗬哎嗬!哎嗬哎嗬嗬嗬!” “哎嗬哎嗬!哎嗬哎嗬嗬嗬!” 我二奶奶拿根牢骚把子出来,才晓得是木贼这活太公,在作孽,在闯祸,灌了一只鸡崽崽。 我二奶奶的牢骚把子,横打在木贼的光屁股上。木贼玩得正在兴头上,突然吃痛,丢下手中的小鸡崽崽,一个弹跳,跳出十几步,见缠过小足的外婆追不上来,双手撑着腰,像个小将军,理直气壮地追问我二奶奶: “外婆外婆,我帮你喂鸡崽崽,你不表扬我,你为什么还要打我?我问你哒,这世界上,好事还要人做吗?” 我二奶奶气极了,大骂道: “你是玉皇大帝打发下凡的六耳猕猴?你把鸡崽崽灌死了,你不晓得?” “鸡崽崽哪里死了?它们只是在睡觉觉呢。”木贼还在强辩:“阶基上,还有两只,睡得好好的。” 我二奶奶看到,阶基上,还有两只鸡崽崽,并排躺着,都盖着南瓜藤叶子。 我二奶奶拿着牢骚把子,在后面追;小木贼不肯挨打,在前面跑。木贼跑一阵子,歇一阵子,显然,对付缠过小脚的外婆,自己足足有余。 我二奶奶追着木贼打,从前屋跑过后屋,足足绕了三个圈,把我二奶奶累得喘不过气来。 小木贼兴趣来了,说:“外婆外婆,这个游戏好玩,你来追我,我跑慢一点。” 刚好,我爷老倌决明回来,给我二爷爷和几个姑母讨茶水。一看这阵势,晓得木贼这个搅翻天的太公,又闯了大祸,趁他不便,一把抢住。吓得小木贼,惊恐万状,尖声大叫: “唉哦,唉哦哦!唉哦哦!” “细舅舅哎!细舅舅哎,细舅舅哎!” “外婆哎!外婆哎!外婆哎!” “外公哎!外公哎,快来救我哎!” 木贼不怕大外公的三个爆栗子,他晓得,大外公,从来不会打他;木贼从来不怕外公放在神龛下的黄荆条子,外公打他,多半是做做样子;木贼从来不怕两个外婆的牢骚巴子,两个老太婆,莫想追得上木贼这个鬼猴子,东一躲,西一钻,便没了影子。 但是,一物降一物,木贼怕的是细舅舅,细舅舅若是发了火,木贼准会吓得尿湿裤子。 木贼怕细舅舅,其实,是怕细舅舅手中的细竖麻绳子。细舅舅用那根细竖麻绳子,绑住木贼的鸡鸡,细舅舅说:“一刀把你的小鸡鸡切掉,看你还闯不闯祸,作不作孽?” 木贼已经吃了细舅舅三次亏。 木贼晚上睡觉觉,开始,是和细舅舅并排睡的,但木贼是条饿蚂蟥,睡在双人床上,就像饿蚂蟥游在水上,东游西逛,到第二天早上,睡到另一头去了。 这不是细舅舅惩罚木贼的原因。原因是木贼尿床。而且,一条腿搭在细舅舅的肚子上,一泡臊尿,每晚准时准点,射在细舅舅的肚子上,衣服上,被子上,弄得满屋子都是尿骚味。 这还不算恶劣,更恶劣的是,小小木贼,跑到大外婆那里告状:“大外婆,大外婆,细舅舅好羞羞呢,每天晚上都尿床。” 我大奶奶把木贼告状的事,告诉我二奶奶。我二奶奶说:“这还了得!几岁的小孩子,就学会了翻口裂舌,长大了,准是个二流子。” 我大爷爷笑着说:“你们都错看小木贼呢,他长大后,准是天大的大才!” “他是个人才?”我大奶奶说:“老倌子,你莫说反话。他若是人才,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人才,都会像嫦娥一样,飞到月亮上去。” “你们听我讲哒,现在,哪个当官的,不会翻口裂舌,讲两面三刀的话?哪个当官的,不会阳奉阴违,昧着良心说瞎话?” 如今,木贼落在细舅舅手里,动弹不得,只有拼命的嚎叫。木贼见无人帮他,一口向细舅舅的肩头咬去。 这一招,细舅舅早已料说,将木贼的头,撇到一边。细舅舅说:“木贼,今天,细舅舅不切你的鸡鸡了,还让你咬一口,好啵?” 一听细舅舅不切鸡鸡的鸡鸡,木贼的胆子,大了七分,问:“细舅舅,你是当真的吗?” “细舅舅几时骗过你?”细舅舅张开右手的虎口,对木贼说:“这个地方的肉,最好咬,木贼,快来咬。” 木贼朝细舅舅的虎口咬去,不防,细舅舅的大拇指和食指,突然捏住木贼的腮帮子,痛得木贼想叫,又叫不出声。 我二爷爷收工回来,看见被木贼灌死了几只鸡崽崽,说:“莫急,这些鸡崽崽,还有救。” 响堂铺街上,以小圳巷子为界,有两个灯会,我添章屋场,属下永乐灯会。灯会的皮鼓,铜锣,铜钞,小铜锣,放到祠堂里,怕偷走。我二爷爷便将这些乐器,搬到家里。 我二爷爷提着一铜锣,用缠着布头的锣锤,对着小鸡崽崽,用力敲一下,“嘡”的一声,小鸡崽崽如同大梦初醒,居然站起来,寻找它的母亲,菊花鸡婆去了。 木贼说:“细舅舅,小鸡崽崽都活了,你还抱着我不放,我要你翻脸了!” 木贼抢到外公身边,说:“外公外公,你这个游戏,当真太神奇了,你教我。” 我二爷爷陈皮说:“我教你,当然可以的。不过,师傅的传统是,必须在徒弟的屁股上,打三个巴掌,你愿意吗?” “外公,我愿意,你快来打我。” 我二爷爷将小木贼放在膝盖上,扒开小木贼的裤子,“啪!”啪!”“啪!”三个巴掌打下去,小木贼的屁股,被打得绯红。 木贼说:“外公,你打痛了我,我要哭了。” 外公说:“木贼,不准说痛!不准哭哭啼啼!不然的话,我的法术就不灵验了,你也学不到手了。再一个,外公的话,你必须听,而且,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 第60章 梦之灯火 甘银台木荷树上的老乌鸦子,跟着我大伯母飞到添章屋场,我二爷爷陈皮,心里起了疑心,这邪门了,这太不吉利了,一定是黄连这个侄媳妇,走了魂,或者是碰见了不该见的赃东西。 哥哥枳壳,是个不太相信神明的人,陈皮便对嫂嫂慈菇说:“嫂嫂哎,黄连这孩子,越来越痴呆了,要不要请一个高教师傅,帮她制度制度呢?” “老弟,你的意思,是请哪个师傅?”我大奶奶问。 “要请高教的法师,当然得请吉祥寺的了然大师,他的三十六盏荷花灯,星夜放在大河上,将邪恶之物,推盘递送,远送别方,当真灵魂得狠呢。” “等你哥哥回来,我同他商量商量。” 我大爷爷一把老骨头,白天干活,舍得下猛力,到了晚上,三桶凉水冲洗后,巴不得早点爬到床上,打着鼾声沉睡。 我大奶奶摇着我大爷爷的肩膀,说:“老倌子,你慢点睡觉,我和你说个事哒。” 我大爷爷枳壳,伸出双臂,打个长长的呵欠,说:“老帽子,你有什么事,非得夜里说?” “陈皮老弟的意思,要你请吉祥寺的了然大师,帮黄连敬一场神,将附在她身上邪恶之物,推盘递送,送到九州外国去。我呢,想问问你的意思,如何呢。” “慈菇呢,你晓得的,如今正好饥荒时期,哪来的冤枉钱,去搞什么神神道道的东西咯。” “老倌子,我晓得你是个霸蛮人,轻易难得讲得进油盐。不过呢,你也得听我细心细意的劝,是啵?” “慈菇,我不是讲你的差话,这几天,你观察过黄连一举一动没有?你和她,讲过知心知底的话没有?” “老倌子,这一点,我确实做得不够。” “慈菇哎,你想过我们的儿子,茅根和瞿麦,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回来呢?” “想是想过。”我大奶奶说:“但我想念他们,也是白想呀。” “慈菇呢,我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想念儿子,当然看得淡一点。但黄连这个年轻妹子,想法不同呀。她和茅根,拜堂才几个月,自然想得深一点,远一点,痴一点,慈菇,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老倌子,你讲的。有道理。明天,我去套一套黄连的话。” 我们家里,唯一的时髦货,是党参痞子临走时,送给我们的一盏煤油灯,厚实的玻璃座,上面一个圆圆的鼓,装着大半盏煤油;中间套上一个铁皮制的百锅子,百锅子有一个小小的捻手,顺时针方向,向上捻动灯芯;再向上,是一个三寸长的玻璃灯罩子。 这盏煤油灯,当然,只能给我大伯母黄连用。 黄连放下厚厚的竖麻绳子蚊帐,掀开左边的蚊帐,用大蒲扇,放肆把蚊帐里的花脚蚊子扇出来;再掀开右边的蚊帐,放肆扇蚊子,反复三四次,再放下蚊帐。 花脚蚊子是扇不尽的,必须点燃煤油灯,套上长灯泡,去照蚊子。 果然,蚊帐上附着十多只花脚蚊子。黄连把灯盏放在蚊子的下方,贴着蚊子,向上犁上去,花脚蚊子套在鱼口灯泡里,扑腾几下,发出细微的尖叫,享受着烟火的祭祀。 花脚蚊子烧尽后,黄连把灯盏放在装衣服的木箱子上,吹熄灯火。煤油太贵,自家是买不起的。党参痞子附送那一瓶煤油,必须省着用。 爬到床上,黄连将蚊帐的开口两翼,扎在竹席子下边,才放心睡下。 未到一个时辰,一个俊美的男子,擎着一把蒲公英一样小伞,钻进蚊帐。男子幽幽怨怨地喊: “黄连,黄连妹妹!” “哎。茅根哥哥,茅根哥哥,你怎么有空时间,来看我?” 连续五六天,黄连的梦,入不了茅根哥哥的梦境,黄连正在生茅根的气呢。 “妹妹哎,哥哥以后,有大把大把的空时间,黏着你呢。” “茅根哥哥,你是不是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妹妹啊,哥哥这一世,恐怕再也回不了家了!” 茅根哥哥只是傻傻的流量,并不回答黄连的问话。 “茅根哥哥,你说话啊,把你心里所有的话,统统告诉我啊。”。黄连心肠最软,见不得其他人流泪,自己跟着,眼泪花花地流下来。 黄连说:“茅根哥哥,你亲亲我。”伸手一抱,茅根哥哥忽然不见了。 翻来辗去,黄连到下半夜,才勉强入睡。刚睡下不久,黄连看到,茅根哥哥,变成一只可怜的蚊子,钻到煤油灯的灯泡里,扑腾几下,尖叫一声,享受着灯火的祭祀。 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拭去黄连脸上的泪水。黄连说:“茅根哥哥,茅根哥哥,我晓得你,终究舍不得我。” 睁开眼睛一看,哪里是茅根哥哥,是自己的婆婆慈菇。 “黄连,你又做坛子梦?” 所谓的坛子,当然是修正立禁的禁坛子,里面装的,全是不干不净、不吉祥的东西。 黄连只是哭,不说话。 我大奶奶把黄连的头,拥到怀里,轻轻拍打着黄连的后背,说:“妈妈问你,你是不是看到了不干不净的东西?” 黄连抬起头,泪光闪闪,说:“娘,娘,你们硬说我身上附着邪物,那是茅根哥哥的魂魄!” 这句话,吓得我大奶奶一个半死,慌忙讲得家人们听。一家大小,顿时吓得腿都软了,栾心跳到口里来了。我表哥木贼,被吓哭了。木贼拱进外婆的怀里,哭着喊着: “我要大舅舅,我要大舅舅!” 接着,木贼恸死了恸死了地哭。 我大爷爷枳壳,吓得脸都绿了,连忙问黄连:“你怎么晓得,茅根的魂魄,附在你身上?” 黄连当然不能说,茅根哥哥变成了一只蚊子,被烧死了。黄连说:“这有什么稀奇?茅根哥哥的灵魂,附在我身上,我的灵魂,附在茅根哥哥的身上,这才叫做真正的夫妻,灵魂相拥。” 呀呀呀,原来是这样啊,一家人悬嗓子里的栾心,陡然掉回原处。 我大爷爷说:“请厚朴痞子过来,摸一手脉,给黄连妹子,开几剂补脑安神的中药吧。” 全家人,只有我二爷爷一个人,栾心依旧悬在嗓子里。茅根瞿麦两兄弟,插的晚稻都快分孽了,还没有回来,估计是出了什么大好的事呢。 第61章 急赴桂花山 赶牛车的丑汉子,和党参痞子约好,十天后,在中鱼口的磊石山棋盘岭下的八仙庙见面,过了好几天,还不见人影,丑汉子急得眼里溅着星火,套了牛车,急急忙忙往安惠院子赶去。 到了安惠院子,丑汉子遇到一个额头上长着寿星包的老人,便问:“老人家,你晓不晓得,这里曾经有五个扮禾佬,来自龙城县上里地区,他们到哪里去了?” 长寿星包的老人,指着前面湖堤一栋烧光的房子,说:“你快莫问起,一问我,我好想哭三天三夜呢。” “怎么啦,老人家?” “五个扮禾佬,两个是我族房四代内的侄儿子,一个是大侄儿子的姨夫。前段时间,不是流行火烧毛病吗?铁打的汉子,眨一下睫毛的时间,死了三个。不晓得什么原因,那栋烂茅草房子,被大火烧个精光。那个地方,至今,还禁止人进去。我呢,本想着把死去的人,挖过坑,埋了。可去,乡公所的人,不准我去。” “唉!这叫做路有火烧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可怜啊。”丑汉子感叹一声,又问:“另外两个人,您知道他们的下落吗?有个党参的人,死没死?” “这五个扮禾佬,好像没有一个叫党参的人。” “有,绝对有一个叫党参的年轻人。” 长寿星包的老人,朝屋里子喊:“紫萱,紫萱,你出来一下。” 紫萱出来,寿星包老人问:“那天,和你一起到磊石山棋盘岭八仙庙去的那个扮禾佬,叫什么名字?” 紫萱一脸的忧愁,说:“他叫忘忧,忘忧草的忘忧。” “不对。”丑汉子说:“小姑娘,你讲的是假话,正是那个年轻人,他叫党参。” 紫萱说:“是的,他的真名,叫党参。我不晓得他,为什么叫忘忧,又叫党参。” 丑汉子问:“那个叫党参的人,死了没有?如果没有死,紫萱姑娘,你晓得他去了哪里?” “我听二老板枸骨说,死的三个人,一个是砂仁,一个是黄柏,一个是茅根。至于党参哥哥,还有瞿麦哥哥,去了哪里,我确实不晓得。” “牛车老板,你尊姓大名?”寿星包老人荆芥问丑汉子。 “老哥,我呢,免贵,叫龙骨。”赶牛车的丑汉子说。 “我比你年长几岁,称一声龙骨老弟,你没有意见吧?”荆芥说。 “老哥哥看得起小老弟,我龙骨怎么敢有意见呢。” “我告诉你,当时,瞿麦来问我,哪里有治疗拉屎病的救买,我说,二渡口的石码头过去,有个叫三角坪地方,他的中药,非常灵验。瞿麦和党参,肯定会去找三角坪的老中医。毕竟,救人比救命,还急几分呢。” “谢谢老哥哥赐教。” 龙骨吆喝着老牛,正要走,紫萱说:“叔叔,我和你一起去,去问个详细的信。” 荆芥说:“紫萱,你一个女孩子,去干什么?” 紫萱说:“爷老倌哎,你怎么还咯样子封建呢?我打听到了党参哥哥和瞿麦哥哥的信息,您也好安心了,是啵?” “哎,好,好,你去,你去。”荆芥说:“女大不中留,以后都是别人家里的人。不过,我告诉你,不准你喜欢瞿麦,你们是四代内的堂兄妹,老祖宗规定的,未出五代的堂兄妹,是不准拜堂成亲的!” “爷老倌哎,你想得太多了哒!”紫萱爬上牛车,朝荆芥做个鬼脸,远去了。 龙骨赶牛车,经常在三角坪老中医的药铺门前歇脚,和老夫子扯乱弹,扯习惯了,口无遮拦,开口便道: “老夫子,你还没有死吗?” “你都没有死,我这种积德行善的人,上天不收,阎王老子不要,没有办法呢,只好勉强活着哒。”老中医不急不躁,说:“说实话,上次流行火烧毛病,当真是冤枉,无缘无故,死了好多人呢。” “老夫子,我问你一件事,十多天前,有一个龙城县来的扮禾佬,年纪不大,二十零岁,到你这里来买过药吗?” 老夫子说:“记得,我当然记得。他说有两个人,得了拉屎病,我却摸了他的脉象。那个年轻人说,别人得病,你摸我的脉干什么?我说,你们五个人,只要有一个人得了病,其他四个人,都会传染上,我不摸你的脉,摸谁的脉?” “这个年轻人,后来到哪里去了?” “哎呀呀,你快莫讲起,我记得把他捡了十五剂中药。后来,我忽然想起,他们得病,不是拉屎病,而是火烧毛。我对他说,买中药的钱,我不要了,你赶快走人,走人。” “老夫子哎,你讲话,总是讲半句,留半句,当真是个慢性子,不怕人家的栾心急肿了!” “哎哟嘞,我好心好意告诉你,你还嫌我慢,当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当时,那个年轻人,愣着不走,逼我说,哪个地方有救命的神药买。” “哪里有卖?”这次,问话的是紫萱。看样子,紫萱也是急如星火。 “我告他,澧州城里的桂花山,洋人住的地方,有一座法国人的教堂,有救火烧毛病的药。但是,那个洋人住的门口,有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我们中国人,是进去不了的,更莫说可以买到救命药!” 丑汉子龙骨,听老夫子这么一说,气哽在喉咙里,吼一声:“我就不信了,洋人在中国的土地上,有这么猖狂。我倒是要舍了性命,去会一会这帮红毛鬼!” 龙骨说:“紫萱姑娘,你莫去了!免得我们动手的时候,伤了你。” 紫萱说:“我一个姑娘家,力气是少一点。不过,我也是个中国人,也有血性,我不能忍受这样侮辱,打不赢红毛鬼,咬都要咬他们几口!” 第62章 特雷莎与珍妮特修女 “爱是打开人类心扉的钥匙,是建立和平的基石。”特雷莎说:“sister,你去遥远的东方大国,我听说过,在那个地方,贫穷,饥饿的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的日子里,痢疾,霍乱流行。sister珍妮,真正需要你的救赎。” “sister特蕾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应该保持对上帝的信仰,对人类的热爱。\"珍妮特说。 “在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是爱和善良。sister特蕾莎,在加尔各答,您是我的榜样。” 乔林基街的秋天,阳光依然热烈。缠着黄色头巾、留着火红色胡子的马车夫,拉着特蕾莎和特妮特两个修女,到了马坦公园。 马坦公园的西北角,有一栋欧式风格的建筑,建筑的主人,是一位教堂的老牧师。 身披白色袍子的老牧师,做了个弥撒礼,对珍妮特说:“孩子,上帝的孩子,我最后一次,奉劝你,不要去神秘的东方古国。在那里,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即使你付出无穷无尽的爱和善良,你注定拯救不了那里的难民。” “呵呵。我的上帝,我的兄弟,我的姐妹。在那片神奇的地方,我想一探究竟,是什么原因,作为四大古国之一,他们的文明,为什么还在传承?”珍妮特说。 “孩子,既然我说服不了你,我唯一的语言,是祝福你,用你的爱和善心,去拯救那里的穷人,病人。”老牧师说:“sister珍妮特,你要采购的治痢疾的药,治血吸虫的药,治霍乱的药,我已把东印度公司,这引了苏州。你去取吧。” “我还想问一件事,巴黎圣母院,或者是附近的教堂,有一位新来的女孩子,叫羽涅,您有她的信息吗?” “羽涅?我没听说过。”老牧师说:“我不久要去巴黎,我帮你打听。” “羽涅,是一位有才华的人,一位有大爱、大善的人,来自东方大国的苏州。”特蕾莎修女说:“她曾经托我,到了神秘的东方古国,打听一位叫党参的男孩子。sister珍妮特,你记住这个名字,党参。” “好的。” 离开马坦公园,三轮马车,不疾不徐驶向加尔各答港。 尉蓝色的天空,尉蓝色的海洋,像是上帝的肤色,留给特蕾莎和珍妮特,一份小小的感动,还有微风,还有加尔各答港的笑容。 特蕾莎将一本《圣经》,交给珍妮特。珍妮特翻开扉页,轻轻地朗诵着特蕾莎写的诗句: 人们经常是不讲道理的 没有逻辑的或以自我为中心的 不管怎样,我们要原谅他们 即使你是友善的 人们可能还在说你自私或动机不良 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友善 当你功成名就 你会有一些虚伪的朋友 和一些真实的敌人 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取得成功 即使你是诚实和率直的 人们可能还是会欺骗你 不管怎样,你还是要诚实和率直 你多年来营造的东西 有人在一夜之间把它摧毁 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去营造 如果你找到了平静和幸福 他们可能会嫉妒你 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快乐 你今天做的善事 人们往往明天可能忘记 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做善事 即使你把最好的东西给了这个世界 也许些东西远远不够 不管怎样,你把最好的东西给这个世界 你说,说到底,它是你与上帝之间的事 而绝不是你与他人之间的事 珍妮特修女,接下来,是一场长达三个月的旅行。新印度公司的巨轮,穿过浩瀚的印度洋,穿过苏门答腊的马六甲海峡,穿过南海,到十一月,才抵达上海。 上海徐家汇天主教堂的侧面,有一个修女院,珍妮特在这里,住了两个月,盼望着春暖花开的日子,搭乘轮船,去西洞庭湖的桂花山,那里,才是目的地。 特蕾莎曾经告诉过珍妮特,到了上海,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羽涅的父亲,海榄先生,或者是羽涅的前追求者,白蔹先生,求他们帮忙。 珍妮特向主教提了这个小小的要求。 主教说:“上帝的孩子,我答应你。这位海榄先生,就是我们的信徒,他会在每个礼拜天,来教堂,做祷告。” 在异国他乡,听完主教的话,特妮特感动得快落泪了。 海榄先生在苏州,经营一家缫丝厂。缫丝厂生产的丝绸,从上海的公司,销售到世界各地。 做完祈祷仪式,主教将海榄先生,领到珍妮特面前,说:ty,这位是sister珍妮特,有事找你。” 海榄先生,穿着得体的西装,容光焕发,光从脸膛上,看不出他的年龄,大约三十多岁,或者四十多岁。 珍妮特向海榄先生行了一个礼。珍妮特说:“先生,您是羽涅的父亲吗?” “是的。”海榄先生轻声说:“珍妮特,你认识我女儿?” “我不认识羽涅,但我的同行,sister特蕾莎,是羽涅的好朋友。”珍妮特说。 “羽涅,在巴黎,生活还可以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特蕾莎告诉我,sister羽涅,是一位有大爱大善的人。” “珍妮特,我虽然信教,但我不希望我的女儿羽涅,做一名修女。” 海榄先生这句话,令珍妮特微微不快乐。正如特蕾莎所说,如果你找到了平静和幸福,他们可能会嫉妒你,不管怎样,你还要快乐。所以,珍妮特不会反驳海榄先生。 “海榄先生,你认识一位叫党参的先生吗?” “党参?这个名字,我是第一次听说。”海榄有些吃惊,问:“这位党参先生,与我女儿羽涅,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情况,我不知道。”珍妮特说:“是您的女儿羽涅,托特蕾莎修女,转托我,打听党参先生的情况。”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偌大的一个国度,要打听一个陌生人的情况,谈何容易呀。海榄心里惦量,这个党参,是不是女儿羽涅的男朋友?如果不是的话,羽涅怎么可能,拒绝接受钻石王老五,白蔹公子的求爱呢。 “海榄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有一批治疗痢疾病、霍乱病的药剂,需要运到澧州城的桂花山教堂,您愿意帮助我吗?” “珍妮特,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我乐意为你效劳。”海榄先生说:“我的缫丝厂,正好要去西洞庭湖,收购一批苎麻半成品。” “谢谢海榄先生,愿上帝保佑您,保佑羽涅,保佑党参。” 第63章 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 我二伯父瞿麦,不晓得自己睡了几天几夜,刚一醒来,猛地想起哥哥茅根,不晓得他还活着,还是死了,便觉得钻心的痛。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瞿麦慌忙摇醒党参,大声问:“党参哥哥,党参哥哥,我们在什么鬼地方?” 党参痞子睁开眼睛,看看白色的天花板,发了一下愣,才想起,自己被关在澧州城桂花山,法国人的教堂里。 房子不大,放着两张单人床,剩下的面积,仅仅能够一人走过。一缕秋阳,从高高的、小小的窗户里射进房子里,两个人才看清,进出的小门,是一块长方形的钢板,从外面反锁死。 党参联想到,自己身在监狱。自己不就是得了个火烧毛病吗,教堂里的人,何必将自己和瞿麦当作囚犯看待呢。 钢板门中间位置,留有一个菜碗大的圆孔。我二伯父瞿麦,愤怒得就条狮子,揭开钢门板圆孔处的观察口子,朝外面猛喊: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喊声,在空空荡荡的远处传来回音。 幸好,墙壁上的柜子里,还有面包。瞿麦哪管面包馊没馊,拿过来就吃,一连吃了十来个;渴了,小卫生间有自来水,弯下腰,偏着头颅,嘴巴对着水龙头,就猛喝。 我二伯父和党参,吃饱喝足,百无聊赖,躺到床上,假寐。谁也不敢提茅根哥哥、黄柏、砂仁的生死。 门外的走廊里,传来皮鞋敲打地面的响声。我二大伯父瞿麦,一个鹞子翻身,急巴巴地站在门口。 “咣当”一声,铁门被打开,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那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女人,瞿麦隐约记得,叫什么珍妮特。 珍妮特说:“你们两个人,醒了?” 党参问:“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珍妮特。” 珍妮特说:“放你们走?你们必须病愈,才能走呀。” 我二伯父对对党参说:“党参哥哥,请你告诉珍妮特,我急着去找我哥哥茅根。” 党参和珍妮特说着“叽哩哇啦”的鬼话,可惜,瞿麦干着急,一句都听不懂。 党参和珍妮特叽叽咕咕老半天,党参才对瞿麦说:“瞿麦兄弟,珍妮特说,你的茅茅根哥哥,黄柏哥哥,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二伯父瞿麦,想哭,却又哭不出声,双手抓住乱蓬蓬的头发,问:“他们两个人的尸体,埋了没有?” “还没有。”党参说:“教堂里向个疫情严重的地方,发放治疗火烧毛病的药片。我们原来住的地方,不知道是谁,一把火烧了。他们两个人的尸体,烧成了煤炭坨坨,分不清哪一具尸体,是哪个人的。” 瞿麦终于哭出声,对党参说:“请党参哥哥告诉珍妮特,无论如何,我怎么能让他们的尸骨,遭日晒雨淋,总得入土为安才是吧。” 党参将瞿麦的话,翻译给珍妮特听。珍妮特说:“你们得的病,必须严格检查之后,基本上痊愈了,才能出去。” 瞿麦怒道:“那不行!你们的教堂,不是关犯人的监狱。你们有什么权利,囚禁我们。” 珍妮特说:“上帝赐给我们的,是爱心和善良。如果你的病的没有痊愈,你们走出去,又不知要传染多少人?” “红毛鬼子,你们哪来的爱心?哪来的善意?你们用鸦片毒害我们中国人,然后用大炮轰开我们的国门,使我们的祖国,变成了半殖民地,受尽你们洋人的欺负和剥削。你们还好意思,和我们谈爱心,谈善良?” 同珍妮特一同进来的男医生,听了瞿麦的话,像一只斗红了眼的公知,说: “仁慈的上帝啊!你看看,这群食古不化的愚民,愚蠢到了什么程度?” 党参动了火气,冷冷地说:“我们中国人,从来不相信有什么救世主,从来不依靠什么神仙皇帝!我们中国人,有着五千年灿烂的文化,仁慈和善良的传统。你们这些西洋人,积小善而犯大恶,我们中国人,我们并不相信你们那一套!” 珍妮特急得眼里冒出泪花,对穿白大褂的男医生说:“sister特蕾莎说过,你今天做的善事,人们可能明天就会忘记,不管怎么,你还是要做善事。所以,约翰逊先生,你必须谨言慎行。” 量完体温,检查心跳,血液、尿液、大便取样,约翰逊医生说:“两位先生,稍安勿躁,明天就有结果。” 晚上,珍妮特送来两个盒饭,一人两个红烧鸡腿,特别加了红尖椒。 珍妮特问党参:“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忘忧。”党参说:“我们中国,有一味中药,叫做忘忧草。” “为什么取个中药名字?”珍妮特说:“我的同行,特蕾莎修女,她认识一位中国的女士,在巴黎做修女。她叫做羽涅。请问忘忧先生,羽涅,也是一味中药的名字吗?” 党参听得羽涅的名字,心头大震。啊哟哟,羽涅,你到底还是跑到法国去了!党参说:“珍妮特,我告诉你吧,羽涅,也是一位中药。” 珍妮特问:“忘忧先生,你会英语,证明你是一位有学问的先生。请问先生二个问题,第一,你为什么会来西洞庭湖,做一个扮禾佬?第二,你认识羽涅女士吗?” “珍妮特,我拒绝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因为,涉及到我的个人隐私。至于第二个问题,羽涅,听我大学的同学谈起过,她是一位非常有才华、有善心的女子,可惜的是,我并不认识她。” 珍妮特失望地叹了口气,说:“羽涅女士,请特蕾莎专门转告我,帮她寻找她的初恋,一位叫党参的男士。” “有像修得同船渡,无缘对面不相逢。”党参说:“这是我们中国的一句古话。珍妮特,你认为呢?” “忘忧先生,以你的学识、气质、风度和涵养,我甚至怀疑,你就是党参先生。”珍妮特说:“但是,以你的职业,与党参半点不相干?” “为什么?” “我心目中的党参,应该在神圣的讲坛上,宣讲平等、自由、博爱和普世价值。”珍妮特说:“或者,在大上海的十里洋场,做一位成功的商界精英。” “呵呵。”党参笑道:“珍妮特,你太了解我们中国人。我们中国有血性的男人,不会为个人的利益,而苟且偷生。有血性的男人,都会为祖国的利益,民族的利益,舍身取义。” “忘忧先生,你说,有血性的中国男子汉,和圣女贞德一样,或者是和罗伯斯庇尔一样?” “不是,中国有血性的男人,有点像西蒙.玻利瓦尔,或者是华盛顿。” “我懂了,忘忧先生。”珍妮特说:“你们想做攻打巴士底狱的勇士。” “如果您有机会,找到了党参先生,请您务必告诉我。我特别同情,善良的羽涅女士。” 第64章 前世的冤家 整个西洞庭湖的天空,夕阳开着红色的染坊,随意、任性地漂染着朵朵云团,被染得通体金黄。还有,微微的湖风,在贩卖黄昏。 被染得金黄的,还有白术长长的头发和密密的胡子,简直像着了火一样。 两个多月了,白术未剃过头,未刮过胡子。对着湖水一照,白术自己都觉得,是湖北神农山上,跑出来的红毛野人。 野人就野人呗!至少可以证明,自己依是双腿直行的动物啊。 好不容易,做了一个多月的扮禾佬,赚了三担稻谷的小钱钱,突然袭来一场火烧毛瘟疫,被关了一个月,吃自己饭,喝自己的水,花了一担谷的老本,当真是冤死了。这叫屙屎流鼻涕,上下吃亏,亏得栾心痛,痛得发肿呀。 吃亏归吃亏,留得性命在,不怕没柴烧。生来的劳碌命,一双捧粪的手,白术这样想:权当是娘老子迟生我一个月吧。 男子汉讲的话,不是堂客们手中的烂蒲扇,而是三岔路口的将军箭。白术答应过党参痞子,扮完禾,哪怕是吝啬得栾心发肿,买一壶烧谷酒,和党参、茅根、瞿麦、砂仁、黄柏,痛痛快快干几杯,醉倒了,大不了,仰天躺在地上,睡成一个“大”字形。醒来后,和伙计们,打道回府。 前段日子,白术听本地人说,安惠院子里,得火烧毛病死的人,几十个。老爷保佑太爷,千万千万,要保佑当扮禾佬的赤脚板汉子,百毒不侵呀。 走过院子跨过了沟, 看惯了月亮和日头, 东边晴呢西边雨, 石头不烂海不枯。 心中总憋着一口恶气哟, 管他是忧还是愁。 吼吼吼! 吼吼吼! 白术是个心里藏不住半句话的人,哪怕是他娘老子偷人,他爷老倌子做贼,也要吼出来的汉子。 背上龙砂酒壶,白术哼着野歌子,大步流星,朝安惠院子走出。 走了十多里路,老天爷真是小气,不肯施舍一点光明,越来越黑了。白术心里哪个恨呀,心里直骂:嫦娥嫦娥,你这个两千多岁的老姑娘,撑着那条月亮船,漂到九州外国,又去寻找你那个夫君后弈去了吗?不晓得破开云层的皮肤,出来照一照,我这个快成了鸡盲眼的老汉子吗? 听到前面有牛车的声音,白术快走几步,追上去,说:“老板,老板,搭个顺风车哒。” 车上的人说:“你眼瞎了吗,看不清老娘,是个娇滴滴的美女吗?” 车上坐着一位黑胖的女人,白术看不清她的五官,但闻得到,牛车上,一股浓烈的鱼腥臭味。 白术见风使舵,说:“原来是老板娘,老板他娘。” 牛车上的女人说:“凭什么让你搭顺风车?我前世到今生,不欠你一分钱,一份情。呸呸!”女人朝白术吐口水。 “做了好事修了德。”白术说:“人不晓得天晓得。” “哈哈哈。”那女人大约是个鱼贩子,见多识广,开口一笑,笑得天空半个月亮,从云团里分娩出来。女人说:“我若是不准你搭顺风车呢?” 白术是一根直肠子,从口腔里通到屁眼里的人。和女人玩花花肠子,玩不来;即使偶尔和长舌妇娘们斗斗嘴,是孔夫子搬家,净是输。白术毛躁脾气上来,就怒说: “不准搭就不搭呗!我堂堂七尺男子,有的是办法!” 车上的鱼贩子,叫赶车的老汉子,停住车,待白术走近,叱责道:“你得把话讲清楚,你有什么办法?” “哈哈哈,老板他娘,你当真是好笑,男子汉的两条腿,生下来就是走路的!二三十里路,还难不倒我这双铁脚板!” “哎哟喂!你这方法,确实高明。”那女人又是一笑,笑得天空中的半弦月,急匆匆躲进云团的背后去了。 “上来!”那个做鱼贩子的女人,大约是个拗不得性格。 “我不奉承你,我不白搭你的车。”白术从来不求人,今天遇到这个鱼贩子,心里憋足了怨气,偏不上车。 一个说:“给老娘上车!” 另一个说:“老子偏偏不上车!” 一个悦:“老娘扯你上车!” 另一个说:“老子就是被扯上车,也要跳下去!” “哎哟喂。”黑暗中,那女人从牛车上掉下来,摔倒了。 赶牛车的老汉子说:“你们两个五十三两的大元宝,八字不要算,前一世,肯定的夫妻,不然的话,今日初次见面,就吵起了架?” 老汉子对白术说:“你一个男子汉,心眼比鸡眼还小,和一个陌生人拗什么气?快点扶起老板娘,上车来,别耽误了我的时间。” 赌气归赌气,人家摔倒了,白术的心肠,不是铁打的,钢铸的,石雕的,该扶还得扶。 不料,那个鱼贩子,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趁机掐住白术胳膊上的一块肌肉,用力一扭,扭得白术做不得声,估计是扭青了。 两个前世的冤家活宝,上车之后,反而不作声了。牛车像个摇篮,匀匀称称地摇着晃着,不到半个小时,白术竟然睡觉了。 对于睡觉的地方,睡觉的地方,白术从不讲究。床上可以睡,地头,田间,树荫下,同样可以睡;晚上可以睡,白天更可以睡。 是呀,清早起来,睁开眼睛,就是干活,忙得像跳火圈的猴子,累得每一根汗毛都滴水。剩下的一点空闲时间,睡觉,好比吃了一只未结婚小母鸡,好比厚朴痞子的一剂十全大补药呢。 关键是白术这种嚣张跋扈的人才,睡觉的时候,还不规矩,张开嘴巴,流着三寸长的哈唎子,那鼾声,一般般的烂茅草房子,都会震倒。 白术坐着的身躯,不知不觉,渐渐地歪之乎者也,靠在鱼贩子肥胖的身上。鱼贩子没有一声抗议,足见,鱼贩子受压的力度,绝非一般水平。 那个女鱼贩子,大约是受了白术的传染,没有多久,传出细微的鼾声。 大水牛默默无言,凭着五千年遗传下来的记忆,尽量避开湖堤上的小土坎,小沟壑,晃晃悠悠地走着。 月无声,星无语。整个西洞庭湖,只剩下白术的鼾声,车轱辘声,风声,浪花的声音。 不晓得什么时候,白术被赶牛车的老汉子叫醒:“喂!伙计,安惠院子到了!” 前面的湖堤上,隐隐约约看到火光。白术揉揉眼睛,说:“老兄,其实,我是是来寻找我的老伙计们。他们住在哪里,有没有走,我不晓得。” 第65章 瞿麦投军 赶牛车的老汉子,问白术:“你也是个扮禾佬?” “是咧。”白术说:“我这种穷得做鬼叫的男人,不做扮禾佬,还能做什么?” “我问你一句,你认识党参吗?” “怎么不认识?把头割下来,当凳子坐的兄弟。”白术说:“奇怪了,你也认识党参吗?” 老汉子说:“我和党参,有一面之缘。” 鱼贩子醒了,感觉这秋夜,有微微的凉意。只有刚才两个人靠在的地方,还有点温度。 鱼贩子说:“半夜三更,你到哪里去寻你的伙计们啊?” 白术拍着胸口说:“老妹子哎,你不晓得,我这个人,混流民帐,混习惯了。就像一条流浪的野狗,随便钻到哪个稻草垛子旁,混一夜,算了。” 牛车停下来,火光中,白术看到,一个年轻的汉子,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这个年轻汉子,不是瞿麦,还会是谁啊!旁观劝瞿麦的汉子,正是党参。 白术的头,“嗡”的一声,炸了。慌忙跳下车去,抱住瞿麦,说:“小老弟,哭什么呢?你莫吓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瞿麦回过头来,见是白术哥哥,反身抱住。大约是哭哑了嗓子,瞿麦的嘴里,吐出来的,不是言语,是一股急促促、悲恸恸的气息。 白术说党参:“砂仁呢?” “死了。 “茅根呢?” “死了。” “黄柏呢?” “死了。”党参说:“都是得了火烧毛瘟疫症,死了。” “啊!”白术的眼睛,像是西洞庭湖的两盏渔火,火一样的红,水一样的迷惘。 再颐指气使、再装强势的女人,也有眼泪溃堤的时候。赶牛车的老汉子,口中的鱼贩子鱼贵妃,也在伤心伤肝地流泪。 哎呀呀,鱼贵妃想起来了,眼前这两个人,正是上个月,澧州城封城的时候,急吼吼去桂花山洋人的教堂里,去买药的人吗。 再好的药,也救不了死去的人。何况那个长跪不起的男人,他在断断续续地告诉白术: “我可怜的茅根哥哥,我可怜的黄柏哥哥,他们的尸体,被大火烧化了,只剩下头颅骨,脊梁骨,未曾烧尽。” 白术跪在地上,伸出长臂,仰天长啸一声,猛喊道:“苍天!苍天啊!你到底会不会做苍天呢?你说过,雷公不打种田的汉子,苍天不收扮禾佬。你为什么,为什么讲话不算数呢?你凭什么理由,收走砂仁?收走黄柏?收走茅根?” 赶牛车的老汉子对白术说:“老伙计,你还晓得吗,雷公专寻软豆腐打!我奉劝各位,人死不能复生,早点收埋了亡者的尸骨吧。” 几个男人,各拿一棍木棒,扒开燃尽的木灰。地面上,脊梁骨长而直的,应该是茅根的尸骨;坑灰中,脊梁骨短而弯的,应该是黄柏的尸骨。 白术说:“怎么只有两具尸骨呢?砂仁呢?” 瞿麦说:“他最先死亡,被我们埋了。” 瞿麦带着白术,寻到砂仁的坟墓,跪下,磕了三个头,将背上的龙砂壶摘下,一线清酒,向砂仁的坟上斟下。白术说:“砂仁哥哥,我白术答应过你,扮完禾之后,咱们兄弟,痛痛痛快快喝一场酒的。不料想,你竟然死了!白术今晚上敬你的酒,你尽兴喝吧。” 赶牛车的老汉子,拉着党参的手,走了三四十步,说: “党参同志,我和紫萱姑娘,去桂花山的洋教堂找你们,可恶的红毛鬼,不准我们进去,我们农民赤卫队的一名同志,去砸那块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牌子,还负了伤。” 党参说:“龙骨同志,你先传达上级的指示吧。” 丑汉子老骨说:“省委赤芍同志指示,衡阳、湘中、西洞庭湖这几个地方,如果举行秋收起义的条件不成熟的话,各地的农民这动骨干,马上到长沙汇合。省委决定在醴陵、浏阳、平江、铜鼓这一带,举行秋收起义!” “好!”党参说:“是时候,向反动派开火了!” “党参同志,我先送那个鱼贩子回去,明天早上,我们到荆芥家里见面。” 白术问瞿麦:“你哥哥茅根的尸骨,你是准备背回去,还是埋了?” 瞿麦说:“埋了。” 白术说:“瞿麦,我看错了你!你这个人,一点兄弟之情都没有!” 瞿麦说:“你不晓得,我将我哥哥的尸骨背回去,我的爷娘,我的嫂嫂黄连,岂不要急死?” 瞿麦下跪的地方,三尺远的斜坡上,新增了两个坟墓。白术将龙砂壶的酒,斟在两个新坟上。 党参抱来一大捆稻秸秆,挽成三角形的墎子,一个一个往火中看去,快要熄灭了的火堆,重新冒出焰火。 瞿麦对白术说:“老哥哥,你回西阳塅去,拜托你,偷偷地告诉我爷老倌子,中间埋的坟墓,是砂仁。砂仁年纪最大,居中。荆芥老伯伯,特意为他选了一块大大的河卵石,刻了字,留作记念。左边的坟墓,埋的是哥哥茅根,他的坟前,河卵石又长又直。右边埋的是黄柏,他的坟前,河卵石又短又弯。” “瞿麦,你说这样的话,我白术听不懂呀。”白术问:“你自己告诉你爷老倌子,不行吗?” “我三五几年内,不准备回西阳塅。”瞿麦说:“白术哥哥,你不来,我准备去拜托荆芥老伯,托其他的扮禾佬,搭一个口信回去,告诉我爷老倌。” “瞿麦!你不孝!你还有半点人性吗?”白术勃然大怒,骂道:“茅根死了,你一家人,终究要知道消息的,时间久了,终究会接受的。如果你不回去,你一家老小,靠谁干活?靠谁供养?” “咹!瞿麦,世界上,有你这样做儿子的吗?依我的脾气,恨不得送你三个辣疯巴掌,打得你发黑眼晕!” “白术哥哥,我承认我是个不孝子。”瞿麦说:“但是,你不晓得,我还有一个家,需要我去尽孝。” “哪个家?你哪里还有一个家?”白术焦急地问:“你在这里,成家了吗?就算成了家,你必须先回去,告诉你的父母啊。” “老哥哥,我说的家,不是小家,是大家。”瞿麦说:“我说的这个大家,包括你,包括我,包括他;包括你们,包括我们,包括他们,包括千千万、万万千的穷苦人民。” “瞿麦,你晓得我没有进过学堂的门,莫和老哥哥绕弯子。”白术说:“老弟,你有什么话,索性来个竹筒里倒豆子,直来直去,好不好。” 瞿麦“嚯”地站起来,大声说:“我们有一个家,叫中国!”瞿麦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高亢:“这个大家庭,有许许多多的穷苦老百姓,跪着过日子。我的梦想,我要一个一个将他扶起来,站着!威风凛凛地站着!” “喝!”白术尖叫一声,说:“瞿麦,我晓得了,我晓得了,你是准备去闹革命。呵呵呵!你这个烈性子,和你爷老倌枳壳大爷一样,是一场熊熊大火。我错怪你了,瞿麦老弟,你这个口讯,我帮你转达给你父亲。” 第66章 三条人命值多少钱 “嘿嘿,两位小兄弟。我白术做人,是讲信用的。”白术说:“我这里还有大半壶烧谷酒,原来打算,是来还党参人情的。现在,我们三个人,放开肚皮喝,喝他个一塌糊涂,喝他个翻江倒海,一醉方休!” 白术的嘴巴,对准龙砂壶的嘴巴,猛吸几口,递给瞿麦,瞿麦喝几口,递给党参喝。 空肚子喝烈酒,最容易醉。白术感觉到,整个内脏,都在燃烧,都在轰鸣。 白术喝了酒,不发几把酒癫疯,不吼几声嗓子,过几把嘴瘾,心里不舒服。 啊哟嘞!啊哟嘞! 黑沉沉的夜哎, 太太太太漫长了哎! 红艳艳的朝霞哎, 什么时候, 才爬上山哟哟哎! 啊哟嘞!啊哟嘞! 三个醉汉,从稻秸秆垛上抽出十来个稻秸秆把子,摊开,倒头就睡,一直睡到太阳晒屁股,还未醒来。 荆芥年纪大了,每天早上五点钟,准时醒来。醒来第一件事,是沿着安惠院子的湖堤,走一圈。 昨夜里,老家来的五个扮禾佬住的地方,狗叫翻了天,荆芥猜测,应该是侄儿子瞿麦和忘忧回来了。 荆芥拿手扙敲打瞿麦的屁股,说:“哎哎,瞿麦侄子,你认生了吗?晚上没地方睡觉,怎么不到伯父家里来睡?” 瞿麦翻身坐起,揉揉眼睛,慌忙说:“伯父,昨夜里,我们三个人,将茅根和黄柏的尸骨埋了,喝了点空腹酒,醉得一塌糊涂,糊里糊涂,就睡了。” 荆芥认识党参,笑着说:“忘忧哎,我向你,你施了什么魔法,把我家紫萱,迷得三荤五素?” 党参说:“老伯伯,我哪里那么大的魅力呀。您老说笑话了。” “是的呢,是的呢。”荆芥说:“我一个几十岁的老头子,吃的盐巴,比你吃的饭还多,难道对你讲假话不成?” 白术不认识荆芥,施个抱拳礼,算是打了招呼。 “喂,你们三个人,估计昨天晚饭都没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吃一餐,饿一餐,容易把身体搞垮。做好事,快点起来,到我家去煮点饭吃。” 走到荆芥家的院子外,忽然听到紫萱在喊:“党参哥哥,党参哥哥,你来了?” 院子外边,有一口长方形的鱼塘,鱼塘的塘堤上,种着豆角、丝瓜、茄子、辣椒、空心菜之类的蔬菜。紫萱用个长柄的水勺,舀着水,在浇菜。 见到党参哥哥来了,紫萱丢下勺子,跑上河堤,正欲和党参哥哥说话,爷老倌荆芥说:“紫萱,家中没有什么好菜,你去鱼塘里放几把青草,把草鱼引到一起,打几条鱼来吃。” 荆芥又问:“你们三个人,哪个会撒鱼网?” 瞿麦说:“我会。” 我二伯父瞿麦,小时候,天天跟着我大爷爷撒网,看都看熟了。 瞿麦蹲着身子,悄悄地走过去,一网撒去,渔网正好盖在浮在水面的青草上。下边吃草的鱼,受了惊吓,慌忙在渔网中乱蹿。 瞿麦慢慢地渔网收拢,拖到堤边,猛力提起,提到岸上。渔网内,几条四五斤的草鱼,一条大头鱼,在挣扎跳跃着。 瞿麦一边捡着渔网,一边问:“紫萱妹妹,留一条草鱼,够吃了吧?” 紫萱说:“一条草鱼,怎么够吃呢。瞿麦哥哥,若是说我家小气,传出去,我爷老倌,哪还有面子做人?” 瞿麦意味深长地说:“呵呵,那就来一个成双成对咯。” 党参,紫萱各提着一条草鱼,走在前面。瞿麦将沾在渔网上的茅茅草草捡掉,将渔网兜在水中洗干净,跟在后面。 忽然听到党参说:“哎哟嘞,这草鱼,这么大的蛮力!”草鱼从党参的手中挣脱,几跳几跃,跳到鱼塘中去了。 紫萱刚在沉浸在茅根哥哥那句“成双成对”的好兆头中,见党参哥哥的鱼跑了,心中有点不舒服,故意说:“党参哥哥,你是故意放走的吧?” “才不是呢。”党参说:“紫萱妹妹,你莫生气了。” 紫萱说:“党参哥哥,禾也扮完了,你准备到哪里去?” “紫萱。”党参说:“我和你瞿麦哥哥,准备去长沙。” “党参哥哥,你能不能带我去长沙?” “紫萱妹妹,你去长沙干什么?” “党参哥哥,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紫萱,上次去磊石山的棋盘岭,回来的路上,我和你说过,我是个革命党人,所干的事,随时都有可能,掉脑壳。紫萱,我不想连累你。” “党参哥哥,你说的话,好没人情味,好伤我的心呀。” 吃完一顿早饭,紫萱都不拿正眼瞧党参,党参心里,只有苦笑。 吃完早饭,白术,党参,瞿麦三人,走到二老板枸骨的院子里。二老板家里养的大黄狗,差不多半个人高,一根长长的铁链子,锁在水杉树上,把水杉树的皮,都磨破了。不然,咆哮的大黄狗,会把陌生的来客撕碎。 二老板枸骨,听到狗叫声,摇着一把黑色的油纸扇,走出来,对着大黄狗吼几声,大黄狗立刻乖乖地溜到水杉树下,委屈地问着三个陌生人。 二老板枸骨说:“瞿麦,忘忧,你们两个人,还活着啊?活着就好。” 瞿麦说:“托您的福,我们还没有死。” “哎,瞿麦,你讲话带着刺呢。” “你也一样。” “我不和你争吵。”二老板说:“你们给我做扮禾佬的工钱,我都为你们准备好了。进屋来坐,我们核对一下数目。” 二老板打开账簿,说:“忘忧,你读过书,懂数理,你来看看,这账目,有没有错吧?” 党参指着账薄上的数据,和瞿麦核仔细对一次,才说:“二老板,我们多收了五亩田,你答应过,多给一成的工钱,怎么没有记上?” 二老板枸骨,一摸后脑勺,说:“哎哟哟,这笔钱,是我忘记算了,马上给你们补上。” 白术蹦了一句:“二老板,我看你是春天有春天的算数,秋天有秋天的算法吧?” “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说话?”二老板气愤地说。 “我是谁,一个苦命扮禾佬。”白术说:“人做事,天在看。黄柏、砂仁、茅根三个人,死在你的院子里。二老板,你凭点良心,多多少少要打发一点钱吧?” “咹?忘忧,瞿麦,当时我和你们讲清楚了的,如果做扮禾佬的人,得了病,死了人,我是概不负责的。” “二老板,三条生生活活的生命,死在你这里,你说不负责,就不负责?”我二伯父瞿麦的右手,握成一个拳头,说:“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党参说:“天底下,受苦受累的穷人,就是因为你们这帮狗腿子,敲骨吸髓,才翻不了身。我问你,二老板,我们得了火烧毛病,你来看过我们没有?给我们药吃了没有?你分明不把我们这些扮禾佬,当人看待呀。” “看样子,你们想造反呀。”二老板冲到院子里,猛喊:“庄丁!庄丁!拿上家伙,教训教训这三个穷鬼!” 二老板的院子里,立刻多了七个人,拿着大刀,短棍,团团围住三个扮禾佬。 二老板枸骨有点洋洋得意,说:“我现在还是那句话,你们的工钱,一分不少;你们想拿三条人命来讹诈我的话,只怕出不了这扇大门!” “二老板,你想动武?我来会会你的手下。”我二伯父瞿麦,捋起衣袖子,一个闪步,抓住一个庄丁右手的短棍,用力向后一压,那个庄丁,痛得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白术一个箭步,勒紧二老板枸骨的脖子,向后压倒。二老板到底在赌博场上混过,右臂一个肘击,击向白术的肚子。 白术早料到这一招,一个侧身,二老板的肘击落空。白术哪容得枸骨再出手,左手一记重拳,打在枸骨的软胁上,痛得二老板马上求饶:“别打了!别打了!” “你给不给工钱?”党参放倒了一个庄丁,瞿麦又放倒了一个庄丁,说:“二老板,你若是不想给钱,我保证,拿你们三条命,抵上我哥哥他们三条命。” “瞿麦,忘忧,你把院子门打开,我龙骨带来了几个兄弟,助你们一臂之力。” 龙骨带的兄弟一到,二老板晓得,自己的人手少,根本不是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二老板说:“我给钱,我给钱。” “一条人命,给多少钱?”党参问。 “一块大洋。”枸骨说。 “一块大洋?”白术勒住枸骨脖子上右手臂,再加上一把劲,说:“狗娘养的东西,我们少拿一块大洋,我勒死你,抵了!” “好汉,好汉,你轻开手,饶了我吧。我给三块大洋。” 白术说:“狗东西,你这条老狗命,暂且给你留着。快点拿钱来!”白术松开手,一脚踢在枸骨的干屁股上,枸骨飞出五六尺远,差点撞在庄丁的大刀上。 第67章 白凤凰之死 公英家的小院子里,长着两棵青皮梧桐树。梧桐树上,不晓得什么时候,飞来一对白色的长尾巴的鸟。 公英问她奶奶:“那白色的鸟,叫什么鸟?” 老帽子喜欢图个吉利,说:“栽的是梧桐树,招的当然是白凤凰哒。” 两只白凤凰,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小院子飞来飞去,那样子,太美丽了,太招人喜欢了。 木贼恨公英,不做他的新娘子,捡了颗石子,来打凤凰鸟。吓得公英慌忙说:“木贼,木贼,你莫打凤凰鸟咯,明天做麻雀子嫁女的游戏,我答应你,做一次新娘子咯。” 木贼在院墙外面说:“公英姐姐,你讲的话,要算数呀。” 但木贼始终进不了公英家的大门,公英的奶奶,整天坐在大门口,一只脚,踏在门槛上,手中拿根牢骚把子,只要看见木贼的影子,就追着打呢。 木贼想进公英家里的大门,唯一的办法,是求我大伯母黄连带他进去。 木贼对黄连说:“大舅妈,从今晚起,我跟你睡。”木贼将晚上和谁睡,当作一种小恩小惠,想宠络我大伯母黄连。 我大伯父茅莲,做扮禾佬没回来,我大奶奶慈菇,特意安排我三姑母曲意,伴黄连睡,晚上有个照应。 黄莲说:“木贼,你这个臭小子,晚上睡觉,在被子羾来羾去,又尿被子,你做好事,和你细舅舅去睡!” “我不和细舅舅睡!”木贼说:“万一哪个晚上,我尿床了,细舅舅会把我的鸡鸡切掉。” 黄连说:“木贼,你人小鬼大,告诉大舅妈,你要我帮你干什么?” 木贼说:“公英答应我,下次玩麻雀子嫁女的游戏,她做我的新娘子!” 曲莲笑了,骂木贼:“你有多大了?屁股还没有褪黄呢,就想做新郎官了?” 大舅妈黄连说:“木贼,只要你不和我们睡,我就带你去公英家里玩。” 下午,木贼像个小老鼠子,或者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猫咪,跟在大舅妈黄连的背后,东张西望,溜进了公英的院子。 “大舅妈,大舅妈,昨天早上,白凤凰飞去出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一对,飞回来只是一只了!” 黄连见过那两只萌萌的凤凰鸟,公英拿个碟子,盛半碟子豆腐脑,唤凤凰鸟来吃。大约是混熟了,两只凤凰鸟,不晓得怕人,停在公英的小肩膀上,试着来吃。 如今,只剩下一只凤凰鸟,不吃又不喝,像一只七孔的笛子,在秋风中,幽幽怨怨地哀鸣着。 木贼说:“公英,公英,今天,我们玩不玩麻雀子嫁女的游戏?” 公英说:“木贼,少啰嗦!你没看过,我丢了一只凤凰鸟,多伤心吗?” 公英对黄连说:“大舅妈,大舅妈,你来得好,帮我劝劝这只凤凰鸟,吃一点豆腐脑呀。” 黄连听她娘老子讲过,凤凰鸟是爱情鸟,一夫一妻制。一只失踪,另一只必定会殉情而死。 想起苦命的茅根哥哥,两个多月了,还不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呀。梦中的茅根哥哥,在烈火中呼喊:“黄连妹妹,黄连妹妹,救我!救我!” 茅根哥哥若是死了,自己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白凤凰怏怏地从公英的肩膀上飞起,飞到梧桐树上,伸出喙,一根一根地把鸟窝子的树枝,往地上丢。 我大伯母黄连,惊叫一声:“你这个冤家,不想活命了?” 那只白凤凰,似乎听懂了我大伯母黄连的话,跳到枝条上,痴痴地望着黄连,傻傻地流泪。 我大伯母黄连,忽然想起,前段日子里,茅根哥哥来到自己的梦里,都是化身为一只火凤凰,飞走了。莫非,失踪的那只白凤凰,就是茅根哥哥? 黄连想得痴了,不自觉地流下泪水。 我大姑母金花,抱着一醒来就要哭老半天的儿子芡实,看到娘家的老弟嫂,无缘无故流泪,晓得这个苦命的女孩子,又快走火入魔了。 黄连一时无缘无故地大笑,一时无缘无故地恸哭,一时怨山恨水地唱山歌子,一时像个石头娘娘,久久观望。黄连这样下去,黄连迟早会疯掉。 白凤凰轻轻地落在我大伯母黄连的肩膀上,一人一鸟,来到甘银台上的木荷树下。 合围大的木荷树,开着白色的、密密麻麻的、细细的、星子似的木荷花。花蕊上还沾着露水,露水沾着花香,如烟般落下来,把黄连带入幽深又幽暗的梦里。 黄连看见一个绿色的原野,像纸扇一样打开,展现出一个巨大的、辽阔的草原。 一群低矮的、不肯系马鞍的三河车,啃着青草。领头的马,不时观望,警惕着平缓而低峦的后面,开着淡蓝色花呆的草丛中,是否有一群饥饿的狼。 一只游隼,在空中盘旋。 一条长着枯藤老树头角的梅花鹿,突然发出“呦呦”的尖叫声, 游隼飞走之后,天空中慢慢飞出一对白凤凰,像是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灵魂的化身,在轻歌曼舞;相伴奏的是蔡文姬的胡茄十八拍。 草原慢慢向东移动,居然是湛蓝色的海洋。海面上,像绸缎摆动一样,飘动着波浪。 一只红爪子的海鸥,企图抓起蓝色的绸缎,结果是失望,失望到锐声嘶叫。 海滩上,一群腰间系着棕榈叶片的棕色人,瞬间竖起一座怪石阵。海风在怪石阵中穿梭迂回,发出编钟一样古老音响,更像古老符咒,催发大灾大厄前朗经声。 谁在诅咒呀,谁在哭泣啊?我大伯母黄连,当真是无法探知究竟。 怪石阵的西边,一棵有枝无叶的老果树,零零落落,挂着葫芦形的血红果子。果子又像是未出生的婴儿。 一只长喙短足的怪鸟,浑身没有一根毛发,发出“桀桀桀”的怪叫声,正在啄食血葫芦瓜里的种子。长喙上,垂涎着长长的血丝。 一只长尾巴的海狼龟,嘴里叼着无钳的蜘蛛蟹,正在爬向沙滩。 怪鸟腹中的种子突然爆炸,怪石阵突然倒塌,编钟突然长满红斑狼疮,海鸥突然垂直坠落,游隼突然碰向崖壁,三河马突然集体暴毙。 剩下的一只白凤凰,被四面八方而来的箭矢射中,羽毛纷纷落下来,草原上,古道上,四处下起一场鹅毛大雪。 黄连心里说:我的茅根哥哥,我的茅根哥哥,在梦中,死了哟,死了哟!唉!我至亲至爱的茅根哥哥,死了哟! 哥哥哎,哥哥也, 你的爱,从此绝。。 向黄河,奔大海。 哥哥哎,哥哥也, 你的飞,是沙尘, 大风过,尘飞绝。 黄连的身子,斜斜地往木荷树下的砖砌围栏倒下去。那只白凤凰,跌在黄连怀里,已经气绝。 第68章 厚生泰药房的九痞子 看到大舅妈的额头,被撞出了鲜血,公英吓得个半死,扯开嗓子大喊:“快来人救命啊,救命啊!” 今日,本来梦想做新郎官的跟屁虫木贼,晓得神经兮兮的大舅妈出了大事,跑得比黄鼠狼还快,跑到添章屋场,扯着外婆茴香的衣角子,往外面拖。 我二奶奶茴香问:“木贼,你又闯了什么祸?是不是给人打了?” 木贼只晓得恸死了恸死了地哭,根本说不出话。 我二奶奶茴香,立刻给木贼抹起三昧真火。我大奶奶慈菇,三姑母曲莲,四姑母半夏,六姑母夏枯,七姑母紫苏,一齐跟出来,倒要看看,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欺负枳壳大爷的外孙子,吓得他做鬼叫。 看到救兵来了,公英才清醒过来,大声喊:“外婆外婆,姨姊姨姊,大舅妈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呢。” 黄连怀中死去的白凤凰,已被鲜血染成火凤凰。 我大奶奶跌脚摔手,连爬带跪,跪在黄连面前,说:“娘哎,亲娘哎,我的宝贝媳妇哎,我的栾心宝贝哎,么得了几哒,么得了几哒!” 我大奶奶慌忙掏出一方手帕,捂住黄连额头上的伤口。 我三姑母曲莲,毕意是我大爷爷的亲生女,长得高高大大,双手抄起八九十斤重的嫂子,就往响堂铺街上厚朴痞子的厚生泰的药房跑去。 众人一齐走远了,只留下吓得软手软脚的公英和木贼,还有地上已经死去白凤凰。 木贼说:“你今天,愿不愿意做我的新娘子?” 公英没有说话,只是哭个不停。 白凤凰更没有说半个字。 厚朴痞子看黄连的额头上伤口,还在冒血,站在药铺中,向药铺神龛中太上老君雕像,行了一个叩首礼,脚踩阴阳鱼,念了几句咒语: “日出东边一点红,手持金鞭倒骑牛。一声喝断长江水,封住红门血不流。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厚朴痞子双脚往外一转,黄连额头上的伤口,不再流血了。 “还好!没有伤到胎气。”厚朴痞子对学徒的小痞子说:“徒弟,看你的真功夫了!” 厚朴痞子的嘴里的话,像秋风吹动落叶还快七分,说:“透骨草八钱!艾叶六钱!姜黄六钱!川芎六钱!红花,伸筋,细辛,独活各四钱!快快捡来,放在碾槽里,碾成粉末,外敷急用!” 厚朴痞子那个眉清目秀的学徒,十六七岁的年纪,我们习惯叫他九痞子,左手捏着等子秤,比猴子还快的右手,从二百多个抽屉中,准确无误地扯开,装着厚朴痞子所报药名的抽屉,抓起中药材,放到等子秤的秤盘里,几乎不用作增减,师傅厚朴痞子刚报完药名,中药已抓齐,搲起毛边纸,将中药放在碾槽里。 碾槽长二尺四寸四分,犹如两头翘起尖底铁船,套在木架子上。碾槽中间,已被磨得雪光发亮。 碾刀是一把直径八寸八分大的圆盘刀,中间厚,边沿锋利。槽刀两边,安装一个檀香木做的、向日葵杆子大小、长六寸六分的手柄。一般的汉子,只能抻开双腿,双手推动碾刀,来回碾压。 九痞子却不同,脱掉软底布鞋,先把左脚踏住碾刀左边的手柄上,右腿轻轻一点,像是春燕剪雨,飞身踏上右边的手柄,既像荡秋千的大家闺秀,又像是惊涛中划独木舟的洞庭湖渔夫。 眨眼之间,碾槽中的中药材,已碾成粉末。小痞子脚下的碾刀,正碾向前头的高处,只见他双腿同时一跃,稳稳地落在鞋子上。 那双软布底鞋子,像是有灵性,妥妥地箍住小痞子双脚。九痞子拿了个药斗,套住碾口,猪鬃毛刷子,抹过三次,碾槽中,不剩一点灰末,又是雪光发亮。 九痞子刚把碾成粉末的药斗,递给厚朴痞子。厚朴痞子急急喊道:“阿胶八钱!菟丝子八钱!桑寄生七钱!续断七钱!人参六钱!当归六钱!白术五钱!杜仲五钱!甘草三钱!红枣三枚!抓六剂药!” 厚朴痞子用棉花球,蘸着谷烧酒,将伤口周围的血渍洗尽,轻轻揭下裹在伤口的手帕,将中药粉敷匀,对我大奶奶说:“老弟嫂,送侄媳妇回去,好生休养。一天一剂中药,自然痊愈。” “厚朴哥哥,你做了好事!我的栾心,总算落回去了!” 回到家,我大奶奶喊道:“曲莲哎,你嫂子黄连,流了那么多的血,肯定要补一补身子,你把那只菊花鸡婆杀了。” 抓鸡是我七姑母紫苏的事。紫苏丢了一撮秕谷子,三五只鸡蹿过来抢食,我七姑母正欲抓住大母鸡,木贼拿了外婆茴香的牢骚把子,一把打过去,吓得鸡们怆惶飞走。 “木贼,你真是块孽麻皮,你来凑什么热闹?”我爷老倌决明说:“滚一边去!” 克星细舅舅发了话,木贼只有赶紧躲起来。 我大爷爷枳壳,把我大奶奶茴香,二爷爷陈皮,喊到右边横堂屋里,带上门,说:“你们想过没有?黄连如今疯疯癫癫,多半是想念茅根,想过了头,引起的。所以,要黄连的心病好,还得茅根回来。” 我二爷爷说:“往年这个时候,去澧州府安乡院子做禾佬的人,已经回来十多天了。哥哥哎,我老是耽心,是不是茅根和瞿麦他们,出了什么事?” 我大爷爷对我二爷爷使个眼色,说:“铁打的男子汉,会出什么事?陈皮,你想多了吧。” 我大奶奶像在祈祷:“陈皮,你莫乱猜想,我的两个儿子,上顶得了天,下立得了地,不会有事的,绝不会有事的。” 我二爷爷见到我大爷爷的眼光,立刻转寰:“听说安乡那边,修湖堤,虽说工钱比做扮禾佬少,但多少可以赚口饭吃。” 外边曲莲在喊:“爷老倌,你过来,把菊花鸡杀了。” 我二爷爷说:“我去。” 走到神龛下,勒住鸡脖子,拔掉一小段鸡皮,对曲莲说:“这把菜刀,像把鲁班锯。曲莲,拜托你,把菜刀在水缸上焵几下咯。” 接鸡血的菜碗,下边垫着十几张冥钱纸。我二爷爷心中默念,列祖列宗,请享用血食,一定要保佑茅根和瞿麦,平安归来呀。” 我大爷爷对我大奶奶说:“你去探探黄连的口气,她的心里,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见黄连在睡觉,我大奶奶悄无声息地走到黄连的床边。哪晓得,黄连一闭上眼皮子,茅根哥哥就在烈火中猛喊: “黄连,黄连妹妹,救我!救我!” 黄连说:“茅根哥哥,茅根哥哥,我那蒲公英制的伞,被烧焦了,我飞不到你的梦里来!” 我大奶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摇醒黄连,问:“栾心宝贝,栾心宝贝哎,你茅根哥哥,怎么样了?快点告诉做娘的哒!” 毕竟是梦里所见,当不得真。黄连怎么能够噩梦,讲给娘老子听?黄连心里海水般苦楚,说不出口,只得一味地哭,痛哭。 “黄连,你咯个娘太婆哎,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讲给我听咯,急得我栾心肿呢。” 不会,应该不会吧?茅根这么一个铁打的汉子,一场风,一阵雨,算什么。一点累,一点苦,一点痛,算什么。 我大奶奶心里祈祷着。 第69章 木贼老太爷 黄连不肯说实话,我大奶奶慈菇,没有任何办法,总不能拿双筷子,把她栾心上话,搛出来吧。 我大奶奶把我大爷爷扯回来,悄悄地说:“老倌子啊,黄连咯个怪妹子,当真是怪异得很呢。老倌子,你还记得不?她曾经说,你爷老子大黄,在梦里嘱咐她,五月初四夜,你不要出门,出门必有大难,后来,果真应验了。” “记得,我怎么不记得。”我大爷爷说:“这次,黄连又说了什么怪话?” “唉,老倌子,黄连说,茅根他…” “茅根怎么啦?” “唉,茅根他…” “老帽子,你讲话,怎么也是吞不吞,吐不吐?留半句,讲半句,急得我栾心发肿呢。” “黄连说,她的什么蒲公英伞,被火烧焦了。我猜不出,这句话,几个意思?” “老帽子,你切莫捡着风皮就是印哒,放宽点想哒!” “老倌子哎,你还不晓得吗,黄连的身上,有什么冤魂,缠着她呢。” “哎哟咧,迷信的东西,信者有,不信者无。老帽子,你别想得太多了哒!” “老倌子,我想,把松山冲的二十五爷请来,把孤魂野鬼,钉上几个断路铁,花不出几个小钱,你也别老是反对。” “老帽子,这回,你依你的。” 傍晚的时候,我二十五伯,悄悄地进了添章屋场,我的家。 二十五伯问我二爷爷:“二叔,有废的犁头、犁胚铁吗?” “有呢。” 等到夜深一点,我二十五伯,帮我大伯母摸了手脉,摸完之后,便不做声了。 我大奶奶问:“老侄子,黄连的脉象,还好吗?” 二十五伯说:“莫问。” 二十五伯翻起我大伯母眼皮子,看着瞳孔,似乎,瞳孔里奔跑着孤魂野鬼。 我大爷爷对这种连哄带骗的做法,差不多要嗤之以鼻了。 摸摸索索老半天,我二十五伯才说:“嗯,有一个年纪轻轻的鬼,火烧死的,缠住了老弟嫂。” “年纪轻轻的鬼,是哪个人魂魄?二十五爷,你看到他的样子吗?” “看不清楚。他的影子一闪,看见我坐在这里,立马就跑了。” 二十五伯在堂屋里半蹲半跪,呈具三牲三礼,请师祖爷,下凡来。 烛光中,二十五伯说:“有白醋吗?” “白醋没有?泡酸蕌头、刀豆丝、紫苏叶的酸水,可以不?”我大奶奶问。 “可以呢。” 一小块河卵石,已被我二爷爷烧得发红。我二十五伯,用火钳夹着烧红的河卵石,到每一间房子里,将酸水倒一点到河卵石上。河卵石发出“嗞嗞”叹气声。 打完酷坛,我二十五伯在堂尾中间,断然喝道: “老太老君!鲁班先师!鬼谷子先师!张道陵先师!弟子特意奉请:兹有长沙府龙城县三十七都,丰乐乡,白石堡,小龙庙王,通神土地,信主黄连门下,如有邪神,要断路!开天门,闭地府!留人门,塞鬼路!分天两边,分地两块!前面到达玉皇殿,后面到达老君堂!断了邪神野鬼路!人来有路,鬼到无门!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我二十五伯,急吼吼将烧红的犁头、犁胚铁,钉入我大伯母黄连平时出入的门槛上,然后浇上酸菜水。 酸菜水在烧红的犁头铁,腾起一大团白雾,似乎,邪神野鬼,已乘白雾去。 恰在这个时候,我家屋后面的峦山嘴上,有一只野猫子,凄惨地叫了一声。 我二十五伯大汗淋漓,有点诡异地笑了,说:“好了!年纪轻轻的野鬼,被我赶跑了,再也不会漮着老弟嫂了!” 木贼一早溜到公英的窗户下,喊:“公英,公英姐姐,我们今天做麻雀子嫁女的游戏,我做新郎官,你做我的新娘子。” 公英还在睡梦中,被木贼喊醒,说:“只做一次呀,下不为例。你先去问问卫茅哥哥,他答不答应做轿夫?” 木贼满心欢喜,屁颠屁颠,跑到卫茅哥哥的家里,问:“卫茅哥哥,公英答应做我的新娘子,她要我问你,你同不同意做轿夫?” 卫茅说:“她是我的新娘子,我怎么会答应你?你白日做鬼梦吧?” 卫茅伢子不答应,一切都等于零。木贼心里那个恨呀,恨不得将卫茅一口吞掉肚子里。 木贼爬到屋后的峦山嘴上,大片的坟墓周围,卫茅家里有一块长条形的菜土,种得是南瓜藤。南瓜藤爬满了每一座坟,开着黄色的花。 木贼索性将艳艳的南瓜花,一朵一朵地踩死。 小木贼正要离开,被我邻居家的伯母茵陈,一手揪住毛耳朵。茵陈说:“难怪我的南瓜藤,只长藤,不结瓜,原来是你这个野杂种,作了孽。走!我把你交给你外婆,让她好好教训你。” 茵陈身边的男人说:“小孩子,不懂屌事,放过他。再说,南瓜藤的母花,公花不传粉,怎么会结瓜呢?” 双层下巴的茵陈,谄媚一笑:“你咯个绝没火烟骚种,昨夜里搞了老娘三次,搞得我的下身都发肿了,你还要传什么花粉?” 木贼不认识这个男人,但可以肯定,这个男人,不是卫茅伢子的爷老子。木贼说:“你再松开手,我要喊人了!” “你喊什么?” “喊你是个偷人婆。” “啊哟哟,看不出来哒,你敢喊?老娘我三个耳括子,打得你发黑眼晕!” “我的耳朵被你揪痛了,做好事,你换个位置咯?” “你说,我揪你哪里?” “揪我的鼻子,揪得我出气不赢。” “是你自己要我揪鼻子的呀,木贼,莫怪老娘下手狠辣呢。” 鼻子哪里揪得稳?木贼一头向茵陈撞去,肥胖的茵陈,被撞得四脚朝天。茵陈大骂:“天杀的野种子,我到你外婆家里,告状去!” 木贼丝毫不惧,说:“你告你的状,我告我的状。” 茵陈说:“哎哟哟,你告什么状?到哪里去告状?” 小木贼双手叉在腰上,说:“我到族长剪秋那里告状,说你是个偷人婆!” 一提到剪秋的名字,茵陈立刻飚出一小股尿,湿了裤裆。茵陈说:“木贼哎,你咯个爷太公,你千万莫到剪秋那里告状。我给你三块片糖,好不好?” “不行!绝对不行!”木贼迈着脚步,朝剪秋家里走去。 “木贼大爷哎,大太爷哎!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你回去告诉你家野种,卫茅伢子,不准他做公英的新郎官,由我来做!” 哎哟咧,几岁大的人,玩过家家的游戏,还在争风吃醋。茵陈说:“我答应你,木贼大老爷!” 第70章 辛夷抓奸 木贼不晓得野种是什么意思,大咧咧地闯进卫茅家里,说:“卫伢哥哥,你这个野种,我和你妈妈说好了,我们玩过家家的游戏时,你做轿夫,我做新郎官,公英做新娘子。” 卫茅的母亲茵陈说:“木贼,你开口闭口喊野种,你是不是皮发痒了,要卫茅磢你几下,你才舒服吗?” 木贼说:“野种不好吗?卫茅哥哥。” 卫茅说:“野种好!让你木贼做野种!” “我娘不偷人,不够资格做野种。”木贼说:“你娘偷人做贼,你才有资格做野种!” “卫茅,磢他!” 卫茅双手想来揪木贼的衣服,木贼拔腿就跑,卫茅在后面追。 木贼最近发现一个最好躲藏点,就在公英家院子的后面,长着一丛凤尾竹。凤尾竹的周围,长满了冬茅草,栀子树,躲进去,就是天王老子也寻不到。 木贼的安乐窝,简直舒服得不要了。中间三尺宽的位置,先垫了三个稻秸秆束子,再盖上一件烂棉袄。木贼把双层下巴茵陈的大斗笠偷来,系稳在凤尾竹的第四个结节上面,可以遮阳、遮雨。 作为报复,木贼每天都把茵陈家里的鸡蛋偷来,存在自己的安乐窝里。外婆的针黹子非常有用,在鸡蛋的两头,各钻一个小孔,嘴巴对着针孔,用力一吸,蛋青也好,蛋黄也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流进木贼的肚子里。 出了一身臭汗,享用一个鸡蛋之后,凉风吹来,木贼倦意上来,眼皮子一闭,他娘的,哪管天翻地覆,先睡吧。 睡梦中,木贼做了新郎官,迎娶了肩头上站着白凤凰的表姐姐公英。 卫茅哥哥家屋后的界基上,长着一株撑开巨伞的赤叶石楠。石楠树上,茂密的树叶中,木贼发现了一个喜雀子窝。 现在,三只小喜雀,还没有长羽毛。待小喜雀子长大了,木贼准备捉一对小喜雀,送给公英姐姐,作为定亲礼物。 哼哼,卫茅,你什么礼物都没有,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送给公英姐姐?等着出洋相吧? 木贼心里赌咒发誓,公英是我的新娘子,昨天不是,今天不是,明天必是,后天必是,以后永远必是。 我二奶奶气喘吁吁,摸着胸口,说我爷老子:“决明,你看见木贼没有?” 我爷老子说:“鬼影子都没看到。” “这又怎么得了哒?”我二奶奶说:“我把整个添章屋场,响堂铺街上都翻了页,都没见到他的踪影。” 我爷老子说:“娘,娘,你莫急,先坐下,喝口茶水,歇匀了气。我和七姐紫苏去寻人。” 黄连出来说:“决明哎,我晓得木贼,他躲起来了。” 我一家人,从不怀疑黄连惊人的预知力。我爷老子说:“大嫂,木贼躲在哪个鬼旮旯里?” 黄连说:“公英家屋后的凤尾竹丛里。” 我二奶奶从茵陈家南边的屋檐垛子下走过去,听到茵陈在说:“哥哥,哥哥,你再力捅几十下,太舒服了,舒服死了。” “呸!呸!呸!”我二奶奶连吐了三只痰水。大声喊:“木贼!木贼!你这个下流胚子!你尽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躲到哪里去了,快点出来哟。” 我二奶奶的喊声,惊搅了茵陈的一场风流韵事。歇房门打开,茵陈桃红着一张肥脸,头发凌乱,边走边系上衣上的布扣子,后面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男人,影子一闪,从屋后的石墈上爬上去,转眼不见了影子。 我父亲决明,我七姑母,一人一根干竹棍子,站在凤尾竹旁。我爷老子喊:“木贼,木贼!你躲的地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我,偏偏晓得你躲在慈竹丛里,再不出来,我要用竹棍子捅你了,打你了!你当真是皮肤发痒了,我不磢你几下,你不记首尾!” 木贼从梦中惊醒,啊哟嘞,细舅舅,我娘的个天神哎,你怎么晓得我木贼的藏身地呀。 木贼掀开芭蕉叶遮掩的洞口,悄悄一看,细舅舅凶神恶煞般站在洞外。 “细舅舅,你莫打我,我出来。” 紫苏说:“木贼,你出来,我保证,细舅舅不会打你。”说完,紫苏抢过细舅舅的竹棍子。 木贼像一只偷食油盐的老鼠子,“嗖嗖”嗖”几下,往添章屋场跑,立刻无影无踪。 木贼跑到家门口,见外婆拿着牢骚把子,心里想,大事不妙,折转身,往卫茅哥哥家里跑。 穿过卫茅哥哥的房子,躲到屋后的硕大的赤叶石楠树上,就安全了。 哪料到,卫茅哥哥家的后门从外面堵死了。木贼胡乱地喊:“卫茅野种,快把后门打开哒!” 没有人答应,木贼猜想,卫茅哥哥,大约是找公英去玩了。木贼问茵陈:“你家野种呢?你家的野种,卫茅去了哪里昵?” 茵陈气得吐血,说:“老娘打死你这个小畜生!” 木贼才不怕茵陈呢!茵陈还未动手,木贼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大人打小孩子,天理难容。茵陈既怕我大爷爷的三个爆栗子,又怕族长剪秋行族法,只得强行把谄笑堆到脸上,对木贼说:“木贼,你慢点走哒,小心摔跤子。” 木贼说:“这个,不用你挂惦。你家野种什么时候回来,告诉我。” 傍晚时候,木贼都没有看到卫茅哥哥的影子,却看到卫茅的爷老子,辛夷,穿过黑皮子,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辛夷见到我大爷爷,拱一拱手,说:“大叔,吃过晚饭了吗?” 我大爷爷说:“哪里还吃得下饭呀,愁都愁饱了。” “大叔,你愁什么愁呀。” “辛夷,你晓得的,过完端午节,三个月了,滴雨不下。田里的水稻,正好要出苞了,缺水,禾线穗子怎么抽出来呀。” 卫茅听到爷老子辛夷的声音,猛喊:“爷老子,救我,救我!” 辛夷顺着卫茅的声音,寻过去,才发现,儿子卫茅,被锁在放粮食的仓库里。小仓库没有窗户,不通空气,门板一锁,岂不会治活憋死呀。辛夷勃然大怒,飞起一脚,踢烂木板门。 卫茅伢子从门洞里爬出来,大口大口喘气。喘匀之后,抱住辛夷的大腿,放肆痛哭。 辛夷问:“你娘呢?” 卫茅伢子的小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茵陈的歇房门。 还未到夜晚,紧拴着歇房门,茵陈这个骚堂客们,肯定在干见不得人的丑事。 他娘的!好歹我辛夷,如今是正式的警察,茵陈还这么胡乱肏腮,我辛夷的面子,往哪里放啊。 辛夷用足力气,猛的一脚,歇房的烂木板门,几乎飞到茵陈的床上。 茵陈吓得三魂少了二魂,惊叫一声:“你怎么回来了?” 辛夷只想揪住茵陈,一顿痛打。茵陈从辛夷的眼光里,读懂了辛夷的下一步行动。 辛夷站在门口,茵陈太肥,想从辛夷的胯下钻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辛夷太瘦,想趁机夹住茵陈,也是不可能的。 茵陈只有舍性命吃河豚鱼,一头撞过去,把辛夷拱得四脚朝天。 辛夷爬起来,把大门闩紧,拿一根竹禾枪,往屏风床下一顿乱捅。 床下的男人,被辛夷捅了几枪,痛得不行,叫道:“大哥,大哥,别捅了,当真别捅了,我快被你捅死了!” 竹禾枪是一根挑柴的竹棒子,上山砍柴,柴禾必须用黄藤捆得紧紧的。竹禾枪要插进去,两头都必须削一个六七寸的斜口。竹禾枪捅到身上,捅的位置不好,一枪毙命。 “老老实实爬出来!” 躲在床下的男人,面如土色,脸上、胸前、大腿上,各捅了一枪,鲜血直流。刚爬出来,辛夷一脚踩在男人的背上,又是几枪,捅下去。 我二爷爷在大门外喊:“辛夷,辛夷,你别把人捅死了。捅死了人,要吃人命官司的!” 辛夷说:“二叔,你莫管闲事。如今的世道,我好歹也是一个做警察的,捅死十个才五双,不是什么稀奇屌事。” 第71章 惊闻噩耗 公英径直来到添章屋场,问外婆:“外婆,外公呢,他到哪里去了?” 我大奶奶晓得,我大爷爷最疼的就是公英。于是问:“公英,你找外公做么子?” 公英说:“有一位客人,要和我外公说个事。” “什么样的客人?”我大奶奶说:“我去见客人,不是一样的吗?” “外婆外婆,那个人客人说,他只见我外公。” 我大奶奶问我七姑母紫苏:“哎,七妹几,你爷老倌到哪里去了?” 我七姑母说:“剪秋的儿子,茱萸把爷老倌喊去了。” 我大奶奶埋怨道:“不晓得怎么回事,你爷老倌,天天往刘家屋场跑。七妹几,你把你父亲喊回来。” 公英说:“不麻烦七姨,我自己去就行了。”公英的小姑母,订的亲,是剪秋家的大儿子茱萸。去茱萸家里,公英是熟门熟路。 我大奶奶说:“你从屋后面的界基爬上去,路太陡了,容易摔跤,最好用手扯住石墈上的水竹子。” “外婆,我晓得。” 公英跑到剪秋家里,看见外公和剪秋爷爷,坐在大柑子树下的石条子上,抽着旱烟,讲什么话。 公英说:“族长爷爷好。” 剪秋说:“公英乖。” “外公,我家里来了一位客人,他点名要见你。”公英说。 “好咧。”我大爷爷说:“公英,我跟你去见客人。” 我大爷爷转念一想,这个客人,莫非是搞革命的人?便对剪秋说:“剪秋,你和我一起去吧。” 剪秋说:“好吧,我跟你走动走动。整天呆在家里,愁着愁着,愁得身上发了绿霉。” 我大爷爷抱起公英,举起头上,公英双腿夹住外公的脖子,双手攀住外公的额头。 外公问:“公英,那个客人,说过什么话?” 公英说:“那个人说,他是个扮禾佬,刚从安乡院子回来。” 提到扮禾佬三个字,我大爷爷心里一沉。茅根他们五个人,做扮禾佬,这么久不回来,肯定出了大事。这个扮禾佬,肯定有茅根他们的消息。 我大爷爷放下公英,嘴唇发抖,步履急乱,和剪我一道,走进我大姑母金花的院子里,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中年汉子,脸色铁青,一个人独坐在长条的春凳上。 “大叔。”那人见我大爷爷走来,连忙站起身,双手抱一个拳,算是施礼。说:“我叫白术,从这里往东,过庙山壁,罗家壁塅,再往北,新河塅里人。” “我晓得。我外孙子芡实,拜寄在罗家壁屋场,算八字的罗跛子门下。”我大爷爷说:“新河塅往上,便是下木山,马鞍石。” “大叔,我们关起门来讲话。” “公英,你到外面去玩。”我大爷爷吩咐公英。 公英走后,我大爷爷立刻闩上通向院子的后面。问:“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茅根他们,出了大事?” “是的,我不敢隐瞒你。”白术低沉地说:“大叔,你是老江湖,我要告诉你的,其实,你应该早晓得了。” 我大爷爷枳壳,关于茅根他们五个扮禾佬下场的猜想,曾经有一千个,有一万个,但最后一个死字,我大爷爷枳壳,不敢猜想。 我大爷爷说:“我晓得,茅根他们五个扮禾佬,这个时候,还没回来,肯是出了什么大事。我有这个心理准备。” 白术说:“大叔,既然你有心理准备,但我劝你,先站稳个桩,免得过分悲伤。” 我大爷爷像是霜打的茄子,带着哭声腔,有力无气地说:“你说吧。” 白术说:“砂仁,最先死了。是瞿麦和党参,把他埋在湖堤上的水杉树下。” 我大爷爷急问:“茅根和瞿麦呢?” “然后是黄柏、茅根死了。”白术说:“奇怪的是,黄柏和茅根的尸体,一场大火,烧得只剩下骨头。是我,党参痞子,瞿麦三个人,将他们的骨头,埋在砂仁的坟墓旁边。” 我大爷爷听说茅根死了,脸色铁青。脑壳中,有一万只土大蜂,在嗡嗡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族长剪秋,慌忙扶起我大爷爷,帮他捶着胸口。剪秋朝门外喊:“公英,快点帮你外公,筛碗茶水来!” 剪秋打开后门。 门后边,有一个女人,上牙齿咬着下嘴唇,哭得一塌糊涂。那女人,正是我大姑母金花。 我大爷爷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牙齿在磕磕碰碰,说:“白术,你说,瞿麦和党参痞子,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没有死。” “他们没死?为什么不回来?” “大叔,你儿子瞿麦说,债有主,冤有头,我茅根哥哥他们三个人,不能白死,他们要去杀那些害茅根死的仇人。” 剪秋问道:“茅根他们三人,是怎么死的?” 白术说:“是得了传染病,火烧毛病,就是霍乱病,病死的。” “那么,瞿麦和党参,到哪个人去报仇雪恨?”剪秋问。 “我也讲不清楚。瞿麦和党参的意思,这个仇人,不是具体的某个人,是一种腐蚀的制度,吃人不吐骨头的制度。” “他们两个人,去了哪里?” “我和瞿麦、党参,一起走到黄材铺,他们两个人,去了长沙。具体到哪里去,他们没告诉我。” 白术掏出四块光洋,交给我大爷爷。说:“这是茅根的骨头钱,和他们两兄弟的工钱,我交给你了。” 白术又将另外六块光洋,和一些铜角子,交给剪秋,说:“这些钱,是砂仁和黄柏的骨头钱和工钱。麻烦族长,转交给他们的家人吧。” 光洋躺在我大爷爷的手心里,它们像不甘心死亡的灵魂,在阳光中跳动。我大爷爷一滴一滴的浊泪,掉在光洋上,光洋的跳动,更为激烈。 “爷老子,你坐到凳子上吧。”我大姑母金花说。 “大妹几,天,塌下来了。我坐不起来了。” 白术说:“大叔,瞿麦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你,茅根、砂仁、黄柏的坟墓,就埋在荆芥家不远的湖堤上。砂仁的坟墓,在中间,立了一块河卵石,荆芥的儿子玉竹,在河卵石上,刻了‘砂仁’两个字。茅根的坟墓,在砂仁坟墓的左边,立了一块河卵石,没刻字,但是,墓碑,是直直的河卵石。黄柏的坟墓,在砂仁坟墓的右边,没刻字,墓碑,是一块弯弯的河卵石。” 我大姑母金花说:“感谢你,白术老哥哥。” “同是天下苦命人,我白术,仅仅是搭个口讯,不需要谢的。”白术说:“大叔,人死不能复生,我劝你,从宽处着想。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我大姑母说:“老哥哥,承蒙你一片仁心,搭了信来。吃了饭再走。” 白术说:“我得回去了。我不晓得,我家里的瞎眼老娘,饿死了没有。” 我大爷爷终于从地上爬起来,倚在梧桐树上,说:“白术,我走不稳路,就不送你了,日后再谢。” 第72章 茵陈投水 白术走后,我大爷爷好想痛哭几声,但又哭不出声来。忽然听到我大姑母低沉的哭声,我大爷爷心里的忧伤、悲壮、烦恼、愤怒,又添了七分。我大爷爷说: “大妹几,你不要哭!我心里乱得狠。等一下,你妈妈晓得茅根的死讯了,还不急得打滚子殇天?” 剪秋说:“枳壳哥哥,你莫搞错了。大嫂嫂那一关,迟早是要过的。关键的是黄连,她本来是一个神经兮兮的人,要疯不疯,要狂不狂。她若是晓得茅根死了,她肯定会疯掉。” “是啊,黄连的肚子里,怀着茅根的骨肉,搞得不好,一尸两命。”金花说。 剪秋说:“大家都是洞庭湖的老麻雀,哪个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呢?大家都是天上飞翔的九头鸟,哪个没见过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呢?喜剧各有彩头,悲剧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亡。枳壳哥哥,我看你,是爬到老虎背上,下也下不得了。如今之际,你要拿出大气度,大气概,救生不救死,看在黄连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抓紧把黄连嫁掉!” “把黄连嫁掉?”我大爷爷失声叫道:“天底下,只有嫁女儿的,从没有听说过,把儿媳妇嫁掉的。黄连是个苦命孩子,我枳壳大爷,能够狠下心肠,在她刚死去丈夫不久,把她往火坑里推吗?剪秋,你这个馊主意,我不听你的。” 剪秋说:“枳壳哥哥,你听我把话讲完哒!我的意思是,我们发动亲戚朋友,找一个与茅根相貌、身材、气质、年龄相同,或相近的单身汉子,假的茅根,代替死去的茅根。唯有这样,才救得了黄连,才保得住黄连腹中的孩子。” “剪秋叔。”我大姑母金花说:“你别看黄连疯疯癫癫,神不弄懂,实际上,她冰雪聪明,甚至到了通神的地步呢。” 我大爷爷说:“既然到了这一步,剪秋的办法,是不是办法的办法,我决定了,要试试!” 公英说:“爷老倌,叔叔和婶婶那里,怎么办?” 我大爷爷说:“大妹几,你想想,你茅根弟弟,虽然死了。但我这个爷老倌的,岂能忍心,把他的几根骨头,埋在七百里外西洞庭湖堤上,不管闲事了?待到黄连的事办妥了,我想请陈皮,去安乡院子,把茅根的骨头,背回来,埋到祖坟山里,也算是认祖归宗吧。”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辛夷的堂客们,投水死了!剪秋族长,你快出来!” 剪秋冲到响堂铺街上,沉声说:“打大铜锣!” 族上的规矩,除非是有人投水,或谁家的房子,失了火,才允许打大铜锣。 大铜锣敲得急,各家各户的赤脚板汉子,都会奔出来,救人,或者救火。 剪秋问杨家木器铺的老掌柜:“你晓不晓得,茵陈那个蠢东西,投到哪口水塘里去了?” 老掌柜一脸的麻子,阴沉着脸,说:“听说,茵陈投进了上鸦雀塘。” 天气干旱,上鸦雀塘的存水并不多,但深的地方,依然有两丈余深。岸上七八个人,七个七把嘴,八个八条白舌子,议论纷纷。 茵陈的丈夫,辛夷说:“拜托各位父老乡亲,救我家的堂客们。” 剪秋看到水面上,平静无波。估计茵陈呛了几口水,沉到水中去了。剪秋喊:“哪几个汉子水性好?下去踩踩水脚!” 剪秋又吩咐:“茱萸,你喊几个人,回家去,挑四页渔网来!用渔网拖一次!” 十几条汉子,跳入水中,沉到水底,用双手去乱摸,但毫无结果。 剪秋说:“是哪个人看见茵陈投水的?” 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堂客们说:“我看见的,茵陈披头散发,往水中一跳,便不见了踪影。” 剪秋又问:“麻婆子大嫂,你看见茵陈在哪个位置跳的水?” 被唤作麻婆子大嫂的老堂客们说:“我看见茵陈,在对岸牛肝石的坡上那丛冬茅草处,跳的水。” 一个肥胖汉子,大约四十来岁年纪,气势汹汹地赶过来,不问青红皂白,掀住辛夷的衣领子,连打三四个耳光。 剪秋吼道:“哪个人扎裤头松了?露出你这号屌屌货来?” 那汉子牛卵子大的眼珠子一横,说:“我是茵陈娘家的哥哥,我妹妹寻了死路,我打辛夷,打错了?咹?” “你妹妹茵陈,不是什么好东西,典型的下贱胚子。她被辛夷抓奸在床,出了天大的丑,没脸没活下去,才想投水自尽。这和辛夷有什么关系?茵陈是死是活,好今还不晓得,你现在想闹人命?我呸你个嚏呀!” 四页渔网拖过之后,依然没有发现茵陈。剪秋扯着肥胖汉子的手,走到牛肝石下的冬茅丛中,喊: “茵陈,你这老虎与黑猪子杂交而生的货,你还不从冬茅丛中钻出来,老子一把火,要把冬茅烧了!” “莫烧!莫烧!剪秋叔,我出来。”茵陈从冬茅丛中爬出来,怕族长剪秋骂她,嘻嘻嘻笑着。 剪秋更加怒不可遏,骂道:“你这害人不看日子的下贱货,居然死皮死脸,还笑得出声?拖到祠堂里去,按族规办了!” 茵陈的哥哥,哪还有脸皮站在这里?早想开溜了。茵陈说:“哥哥,我只能回娘家躲几天,避避风头。” 哥哥恶狠狠地说:“快走吧,娘家的脸皮,都被你丢光了。” 几十号汉子,一个一声“哦豁”,活活把茵陈兄妹燥死了。 我大姑母金花,扶着我大爷爷枳壳,走到添章屋场。我大奶奶一见,眼泪一溅就出来了,带着哭腔说:“老倌子哎,么得了哒!你怎么变成了咯个样子?” 我大爷爷心里,哪怕有一万把尖刀子在削、在剐、在戳,也只能说:“老帽子,我不晓得撞了什么鬼,脑壳发黑眼晕。” “做好事咯,你躺到床上去,好好歇一歇咯。”我大奶奶和我大姑母两个人,将我大爷爷扶到床上。 “哎,金花,不对头哒?”我大奶奶说:“你爷老倌发黑眼晕,你却伤心饱意地哭,莫非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爷老倌,平时三拳打得老虎死,突然发黑眼晕。娘,我这个做女儿的,怎么能不急呢。” 我二爷爷陈皮,我的几个姑母,我爷老子决明,一人一担水桶,去西阳塅的懿家坝下,挑水去救禾苗去了。家中只剩下木贼,这个时候,还在睡下午觉。我大奶奶说:“金花,你回去时,顺便把厚朴痞子请过来。” “老帽子,我冒得事的,睡一觉就好。”我大爷爷撒个谎,说:“我刚从厚生泰药铺路过,他徒弟九痞子告诉我,厚朴痞子出诊去了。” 我大爷爷在床上,连躺了两天。懒得下床去干活,懒得说话,甚至懒得吃饭。间一段时间,叹几口气。 我大奶奶说:“老倌子哎,我和你几十年的夫妻了,你栾心上,还有什么话,不能和我老帽子说的?‘’ “慈菇,慈菇,你去看看,黄连的身体好点没有咯。” “哪里好?曲莲今早上和我说,大嫂整晚讲梦话,磨牙齿,当真怕是走了魂呢。” “上次不是请了二十五爷,打了孤魂野鬼的断路铁吗?”提到孤魂野鬼四个字,我大爷爷心里又是一阵剧痛。可怜的茅根,成了孤魂野鬼! 第73章 不能哭 “二十五爷的道行低,没用的。”我大奶奶说:“只怕是要请吉祥寺的了然和尚来,搞个推盘递送,将孤魂野鬼,远送别方,才行呀。” “老帽子哎,你先别急。”我大爷爷说:“我猜想,黄连的病,是心病。心病需得心药治。到茅根回来了,她呢,什么事都没有了。” “茅根,太不懂世事了!”我大奶奶说:“我哪晓得,他几时回来哟!” 我大爷爷阴沉着脸,活像所有的人,都欠了他五十贯钱,走到生发屋场。 滑石痞子说:“哦豁,枳壳大爷,你走错了路哒!怎么舍得闲逛呢?” 也别怪滑石痞子,我大爷爷租种的四亩水稻田,就在滑石痞子的屋门口,我大爷爷上过身,下过身,就是不肯进屋坐一坐。 滑石痞子端来一个茶盅,递给我大爷爷。说:“我去寻几粒花生米来。” 我大爷爷以为茶盅里盛的是茶,想一口饮了。忽然闻到一股酒味,才细细地尝了一口,果然是米酒。 我大爷爷记得,上次喝酒,还是端午节时候。一口酒含在嘴里,一滴一滴,侵入肺管子里,侵入脾胃里,我大爷爷心中的愁绪,一点一点地减少,从五脏六腑中升起一点一点的豪气。 滑石痞子滴酒不沾。老痞子说:“枳壳大爷,隆回县摘星楼的李复生的正宗通书上说,今年是七屠共猪,九龙治水,一人得饼,九人抢食。看这个烂年岁,上半年大涝,下半年大旱,这年景,正好落在李复生的印板上呢。” 我大爷爷说:“滑石哥哥,涝也好,旱也好,最怕的还是绝母子呢! 我大爷爷所说的绝母子,就是蝗虫,蝗虫若是铺天盖地而来,别说颗粒无收,连稻秸秆,也被蝗虫咬得刷把子一样。 滑石痞子的神色,颇为凝重。老痞子说:“哎,绝母子灾害,七八年未来了,今年的气候,正好适合绝母子生长。枳壳大爷,你是种田的行家里手,这方面,你要捺点神呢!” 我大爷爷喝完酒,走到下芽丘的田埂上。我二爷爷带着我几个姑母,和我爷老子决明,一担一担的河水,从六百步远的西阳河里挑来,一瓢一瓢地洒在稻田里。稻田中,泥土已干裂在手指宽的缝隙,一瓢水浇上去,白色的泥土,发出“嗞嗞”的声音。浇水的人还未离开,泥土又发白了。 我大爷爷问我二爷爷:“贺家的坝水,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家里放?” “还要五天。” “唉!这禾苗,正在抽穗扬花,不晓得等得了五天吗?” “鬼晓得呀。”我二爷爷说:“这天公公,硬是不晓得做天了!专门绝种田汉子的生活呢。” “老弟,你起得早,有没有发现绝母子在跳?” “有呢。”我二爷爷说:“我老是担心,今年怕是有绝母子灾呢。” “陈皮,今晚上,晚一点,等晚辈们睡觉了,你喊你堂客们来,我们四个人,到金花家里,商量一个事。” “哥,你是家里的主心骨,我听你的梆子响。” 我大爷爷转到我大姑母金花家里,对金花说:“大妹几,你今夜里,晚点睡,我和你娘老子,你叔和你婶,过你家,商量个事。” 我大姑母问:“茅根的事?” 我大爷爷说:“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院墙。黄柏、砂仁的死讯,迟早会传出来,这样,茅根的死讯,想瞒也瞒不住了。” 我大姑母说:“黄连那里,怎么办哟!” 我大爷爷说:“剪秋的主意是对的,趁早把她嫁掉。” 金花说“爷老倌,你们四个长辈,那就过来吃餐随便饭。” 我大爷爷说:“大妹几,你也晓得,如今各家各户,都是少吃的。哪个懒鬼懒婆娘家,窝娘窝崽,饿得做鬼叫。我们四个人吃了你家一餐饭,你们便少了一餐饭的粮食。况且,你家的婆婆,老帽子,眼珠子鼓起铜栗子大,你也不好做人哒!” 金花的婆婆,老帽子,习惯天一断黑就睡。金花将后院里的落叶、杂草扫到一堆,点上火。烟火将苍蝇、蚊子、蜘蛛,熏得七荤八素。 我大姑爷常山问:“你娘家的四个老人家过来,要不要熬一点绿豆稀饭?” 金花说:“估计他们,是吃不下的。” 常山说:“为什么?” 金花说:“你莫问,到时你就晓得了。” 金花将后院里脚门打开,小圳巷子里吹来一丝丝凉凉的风,吹得院子里的萤火虫光,凌乱而暗淡。 我大爷爷和我大奶奶首先进来。我大爷爷说:“老帽子,你看,你的大女儿,多么的细心细意,给你准备了一把靠背竹椅子呢。” “老倌子,靠背椅子,几时轮到我一个妇道人家座?” 我大爷爷说:“老帽子,你晓得的,我在外面,和其他的汉子、堂客们,三句话不对鳌头,就是三个爆栗子。你跟着我,快三十年了,我几时到你面前发个半点脾气呢。” 我大爷爷枳壳、我大奶奶慈菇、我二爷爷陈皮、我二奶奶茴香,坐好之后,我大姑爷常山,提来一个双耳陶瓷茶壶。茶壶里的茶水,是用薄荷叶、香芋草、庆香子、甘草烧的凉茶。 我大奶奶坐在靠背椅子上,问我大爷爷:“我们到金花家里来,是专门来喝凉茶水的吗?你有什么事,早点说。黄连妹子那里,我还得盯着她呢。” 我大爷爷说:“老帽子,陈皮,茴香,我今晚要和你们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你们听后,不准哭,不准闹。” 我大奶奶心里一沉,说:“老倌子,你有什么事,你快点说。你慢吞吞的,快把我的栾心急肿了!” “老帽子,我实在说不出口啊。”我大爷爷首先呜咽道。 我大姑母拿条小四方凳子,坐在我大奶奶身边。说:“娘啊,娘啊,你一定要沉得气啊。” “你们不说什么事,叫我怎么沉得住气呢?”我大奶奶说:“我猜来猜去,无非是茅根和瞿麦,出了什么事。” “是的呢。”我大爷爷说:“正是茅根出了事。” “茅根出了什么事,你们快说啊!”我大奶奶催促道。 “茅根他,死了!” “老倌子,你在说胡话吧?茅根怎么会死?” “老帽子,我们的大儿子,茅根,确确实实死了,死在安乡院子里。” 我大奶奶慈菇,顿时觉得,天地旋,地在转,星月在燃烧。她放肆大哭: “茅根哎!我的亲崽崽呀!我的亲崽崽呀!你怎么不声不响就死了呢?做娘的还没死,你的儿子还没有出生,你怎么舍得我这个做娘老子的呢?哎哟咧!哎哟咧!” 几个人,一齐嚎啕大哭起来。 我二爷爷哭一阵子,问我大爷爷:“瞿麦呢,瞿麦他,没什么事吧?怎么不见他回家来呢。” 我大爷爷哽咽道:“瞿麦没有事,他和党参,去了长沙,闹革命去了。” “砂仁呢?” 砂仁,他最先死的。” “黄柏呢?” “黄柏他,也死了。” “他们三个人,怎么死的?” “得病死的,火烧毛病。” 我大爷爷走到我大奶奶身边,捉起我大奶奶的双手,说:“老帽子,拜托你,莫哭了,千万莫哭了。你一哭,茅根的死,传到黄连的耳朵里,搞得不好,一尸两命呢。” “老倌子,我听你的话,我不哭了,我当真不哭了。我们回家去,但我的脑壳,晕的厉害,你有没有力气,背我回去?” “老帽子,来,你爬到我的背上来,我背你回去。” 第74章 往生娘娘 我二奶奶茴香,小时候缠过脚,走三步路,双脚痛得打颤。我二爷爷牵着我二奶奶的手,边走边问:“茴香哎,你记不记得,去年银花回来说过,银花的男人空青,他有一个远房的什么亲戚,长相特别像茅根。” “好像说过。”我二奶奶说:“老倌子,你问这个事干什么?” “你不晓得呢,老帽子。”我二爷爷说:“茅根死了,黄连快要疯了。我哥的意思,找一个假的茅根,将黄连嫁过去,好歹留下黄连的苦命吧。” “这不是哄鬼吃乌桃吗?”我二奶奶说:“黄连那一关,怎么过关呀。” “老帽子,莫急,莫想得太远了。”我二爷爷说:“到哪个山上,唱哪山上的歌。” 我大爷爷的横堂门,还未关上。我二爷爷和我二奶奶,径直走出来。我二奶奶坐在我大奶奶的床边,拉着我大奶奶的手,说:“嫂嫂,事到如今,急也没用呢。” 我大奶奶强忍着不哭,但是,她仿佛被什么东西噎着了,喉咙里,不停地抽搐着。过了一阵子,我大奶奶急忙转过身,朝床下吐着白沫子。吐完白沫子,便昏厥了。 我二奶奶茴香,急忙掐住我大奶奶的人中皮,死死不肯松手,直至我大奶奶苏醒过来。 “哥哥,我明天去麻纱塘,去找空青和银花。银花和我讲过,空青有个表兄弟,活像是茅根。我听你的主见。”我二爷爷细心细气地和我大爷爷商量。 “陈皮,你赶快去,越快越好。”我大爷爷说:“找到人之后,约个时间,我来麻纱塘,和空青的老表见一面。” 我大奶奶对我二奶奶说:“老弟嫂,拜托你到黄连的房里,去看看她。” 我二奶奶摸摸索索,走进黄连的房子里。 这几个晚上,黄连在梦中,老是讲一些吓死人的鬼话,吓得曲莲都不敢跟她睡了。我二奶奶晓得,黄连额头上的伤口,还未愈合。吃了厚朴痞子的活血保胎药,睡得多,把白天当黑夜,把长夜当白天,颠三倒四,过混账日子。 睡得多,梦也多。而且,黄连每一个梦,都是凶恶的梦。 小半刻,黄连从恶梦中醒来,抬头望见我二奶奶,喊: “婶!婶!”喊声甚是悲怆,甚是哀切。 我二奶奶抱住黄连的头,放在怀里。想着茅根,我二奶奶心中不由一阵剧痛。我二奶奶对黄连哭诉着: “黄连女崽崽哎,我的女崽崽呀!你的命,为何咯样子苦哟!你有么子话,你跟婶婶说咯,切莫憋在心里头,憋坏了身体,叫全家大小,怎么活下去呀!” 黄连刚才做一个梦,梦见一位穿白色长裙的仙女,自你是往生娘娘。 往生长娘长袖子一挥,茅根哥哥便站在黄连的床前。 见到茅根哥哥,黄连大喊:“茅根哥哥!茅根哥哥!” 黄连像飞鸟投林一样,朝茅根哥哥扑过去。但是,黄连好像被无形的绞索,捆住了手脚,挪都挪不动。喉咙里像是装了个堵塞子,喊也喊不出声。 黄连说:“茅根哥哥,你好容易回来,再莫离开我。” 茅根哥哥说:“黄连,黄连,我的苦命妻子,我的至爱,如今我们两人,已是天人相隔,万莫奈其何啊!” 从来不曾流泪的茅根哥哥,此刻,眼泪长流。 往生娘娘说:“茅根,人世间不是我们久住之地,我们走吧。” 茅根喟然长叹一声: “人世间,为何这般急急忙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爱也勿勿,别也勿勿,大抵大过是一场秋风?” 黄连终于伸开双臂,紧紧抱住茅根哥哥。但是,抱住的茅根哥哥,渐渐虚化为一条影子。 黄连看到,茅根哥哥随着往生娘娘,渐渐升入半空。黄连大喊:“茅根哥哥,茅根哥哥,你为何这么狠心,丢下我?” 半空中,茅根哥哥说: “黄连,黄连,你记住,在丰乐桥的石碑前,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天寒地冻,你会看到一只孤独的鹈鹕鸟,那就是我。” 我二爷爷走到天子地,天才朦朦亮。走过六十七步远的塘堤,一只大黄狗,朝我二爷爷猛吠。 任何的狗,都是怕老虎的。我二爷爷念起我太公传给他的打狗咒: 赫赫扬扬,日出东方,路有恶狗,无论花黄,前有千条麻绳,后有万根麻索,前捆狗头,后捆狗腿。锁住恶狗,不得动脚。 我二爷爷右手挽出一个虎形的手势,那条大黄狗,不再恶吠,乖乖地退下。 到了麻纱塘的上坡路,我二爷爷正好遇上挑着木匠担子的女婿空青。空青说:“岳老子,你轻易不到我家来,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吗?” 我二爷爷说:“空青,你先放下担子,岳老子和你说个事。” “岳老子,你说。” “我不瞒你,我哥哥的儿子,茅根,去安乡院子做禾佬,得了火烧毛病,死了。” “啊哟,这又怎么得了哒?”空青说:“茅根的堂客们黄连,再过两三个月,要生小孩子了。哎哎!这个小孩子,一出世就没了爹!当真可怜呀。” “是呢。”我二爷爷说:“茅根的死,家里只有我们四个老家伙晓得,没有告诉其他的人。但瞒是瞒不住的。空青,你晓得,黄连这孩子,怎么说呢?说她疯疯癫癫,也可以;说她古古怪怪,也可以。总之,她盼茅根归来,盼疯了。” “岳老子,黄连若是晓得茅根死了,她肯定会变成一个癫婆大娘。” “空青,我特意来问你,你是不是有个什么亲戚,特别像茅根?” 空青说:“是的,是有这么一个人,他是我大舅妈娘家的侄儿子,他那体形,他那相貌,甚至讲话的声音,都特别像茅根哥哥。” “那你告诉我,你那个老表的老表,娶妻生子没有?” “啊哟,他家住在乌云山上,脚板宽的几丘田,脐带子长的几块土,常年四季没有水,莫说娶堂客们,自己能活下去,算不错了呀。” “空青,那你耽误一天功,快点带我到他家里去。” “岳老子,我们去找他?我不晓得你是什么意思。” “空青,你不觉得,你那个什么亲戚的老表,不正好是一个假的茅根?” “哎哟嘞,我当真是个木脑壳,开不了窍。我懂了,让那个人,假装是茅根,让黄连嫁过去,是吗?” “是的呢。你那个瓜棚搭柳叶的亲戚,对苦命的黄连来说,或许就是一个往生娘娘。” “岳老子,这样好不好,你到我家去。我把我的木匠担子,放到东家,向东家告个假。在我家吃了早饭,我和你一起找那个老表。” “空青,耽误你一天功,做岳老子,不好意思呢。” 空青说:“啊哟,瞧你老人家说,银花娘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个做女婿的,不讲完全的孝顺,顺字一个,还是要做到的。” 第75章 无患 去乌云山的路,太难走了。鸡肠子一样山路,弯弯曲曲,又陡又峭,两旁还长满了冬茅草、白梽木、金樱子、火棘果这些拦路虎。 空青上过一次乌云山,那是他大舅妈娘家的老哥死了,主办丧事的知客师,居然把信发给了空青。空青这人,是个讲面子的人,既然有瓜棚搭柳叶的亲戚关系,去了去吧。 山下面岔路口,偌大的青冈木树,挂着一把砍柴的刀子。这是乌云山这个小村子的规矩,上山时,拿这把刀,砍开拦路的杂草;下山时,再带回原地方。 空青在前面开路,我二爷爷跟在后面爬。空青说:“岳老子,太陡的地方,你最好扯住两边的树枝,免得跌跤子。” 我二爷爷问:“空青,我看这条路,好久没有人走过了。我不晓得,小老百姓,为何要躲到深山老林里过日子?他们靠什么过日子啊?吃土?吃空气吗?” 空青说:“岳老子,古人说,苛政猛于虎。交不起苛捐杂税的人,只能躲到深山老林里去呀。” 乌云山的小老百姓并不多,大约四五户人家,都是木架子屋,屋面盖的是杉树皮,杉树皮上盖着冬茅草。冬茅草,长着灰色的野菇子,不闻狗吠,不听鸡鸣。 空青喊:“老表,老表,你在家吗?”空青的喊声,引起山鸣谷应。 一个只穿着烂短裤子的少年钻出来,大约十一二岁年纪,全身晒得乌漆八黑,瘦得像只猴子,灰色的瞳孔里,尽是迷惘和哀伤,怯生生地问: “你们找哪个?” 空青问:“你是哪个?为什么住在我表弟家里?” 小小少年说:“我是无患,爷娘大前年都死了,讨米讨到这里来,是好心的雪见哥哥收留了我。” “雪见呢?他在不在家?”听无患提起,空青才晓得,大舅妈娘家哥哥的儿子,叫雪见。 “雪见哥哥,他去安化山里,烧木炭去了。”无患似乎饿久了,没力气说话。 他去了安化?”我二爷爷说:“这里去安化,至少有三百多里路。无患,你晓得你雪见哥哥,几时回来?” “他呀,回来没有定时的。最晚,要到过年的时候。” “无患,我问你,你一个小孩子,平时吃什么呀?” “哎,大叔,你别看小小年纪,我会干活的。我种了三块红薯地,现在,我吃的是红薯藤,挖些野菜。等到十月,我就有红薯吃了。” 空青问:“这样过日子,怎么行呀。”空青晓得,乌云山的小老百姓,轻易吃不上大米饭。所以,来乌云山之前,布袋里装了一升米。 空青揭开无患的饭锅子,里面盛的残菜剩水,已经馊了。空青说:“无患,你去将饭锅子洗干净,我们煮饭吃。” 无患洗尽饭锅子,空青将大米,倒到饭锅里。无患问:“哥哥,这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哎哎,可怜的孩子,你没吃过大米饭吗?”我二爷爷说。 “可能吃过。”无患说:“什么时候吃过,我当真不记得了。” 我二爷爷一听无患这么说,眼泪一溅就出来:“伢子,今天放开肚皮吃,我们两个人,少吃一点。” 空青炒红薯藤的嫩叶,问无患:“你家里,还有没有油盐?” 无患说:“今年三月间,我表哥雪见,套了一条三四十斤的小野猪,那野猪肉,是没有什么油水,早被我们吃光了。粗盐嘛,我去隔壁人家借几粒来。” 无患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一个人吃了两大菜碗饭。吃完饭,摸着圆鼓鼓的肚皮,说:“啊哟哟,好久没吃过一餐大米饭了。” 我二爷爷问:“你那雪见哥哥,讨了堂客没有?” 无患说:“大叔,你不晓得,我们这里的人,除了没有死的老倌子,老帽子,剩下的,都是单身汉子。哪个女子,愿意嫁到这个穷旮旯里来哟。” “如果我给你雪见哥哥,介绍一个堂客们,你欢不欢迎呢?” “大叔哎,硬地上长出一个大萝卜,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咯。您老人家,莫拿我雪见哥哥穷开心咯。” “是这样的,无患。”我二爷爷说:“我哥哥枳壳,他的大儿子,叫茅根。今年去安乡院子做扮禾佬,得火烧毛病,死在西洞庭湖。茅根有个老婆,叫黄连,怀着四五个月的小孩子。她天天盼着茅根回来,盼得快疯掉了。” 我二爷爷指着空青说:“这个人,是我女婿空青。他和你雪见哥哥,是瓜棚搭柳叶的亲戚。他晓得,你的雪见哥哥,和我的大侄子茅根,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我们要你雪见哥哥,冒充茅根,把茅根的堂客们,黄连娶过来。不然的话,黄连就会疯掉了。一个人疯掉了,生活不能自理,哪还能活下去?搞不好,一尸两命呀。” “天底下,有这么稀奇古怪的事?”无患说:“大叔哎,老哥哎,我们这乌云山上,是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即使我雪见哥哥愿意把黄连姐姐娶过来,拿什么东西过日子啊?岂不会白的饿死吗?” “无患,你听我讲哒,黄连嫁过来,或者是雪见哥哥去当上门婿,我和我哥哥,会想尽一切办法的。”我二爷爷说:“现在的大问题是,我们急需在短时间内,把你雪见哥哥寻回来。” “这好办呢。”无患说:“乌云山脚下,有几位单身汉子,前几天和我说,他们想去安化山里烧木炭,我跟他们一起去,把雪见哥哥寻回来。” “你一个小孩子,一个来回,六百多里路,你怎么吃得消?再说,你身无分文,一路要吃要喝,怎么办哟!” “大叔哎,你别小看我哒。”无患说:“别看我年纪小,我都做了三年的叫花子呢。” “哎哟哟,无患,你当真好可怜呢。”我二爷爷陈皮说:“你若是把你雪见哥哥寻回来了,你来麻纱塘,找我女婿空青。” 我二姑爷空青觉得,单靠无患这个细伢子,去三百里路远的安化,把雪见寻回来,非常非常的不靠谱。空青说: “无患,这样咯,你现在跟我们下山,带我们去山脚下,去找想去烧木炭的几个单身汉子,我们去拜托他们。” “好吧。”无患说。 大约是无患在深山老林中生活了三年之久,走起山路来,比鬼猴子还快。没多大功夫,先到了三岔路口。 我二爷爷老是喊:“无患哎,你做好事咯,慢点走咯,万一摔跤了,怎么办哟。” 无患说:“老叔哎,你放一万心咯,这种小山头,还难不倒无患呢。” 第76章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我二爷爷从乌云山下来,空青说:“岳老子,我家木贼这鬼猴子,住在你家里,这么久了,给你添麻烦了。他还听话吧?” “他呀呀,闯祸,作孽,只少了两个翅膀,不然的话,他就是孙猴子,会大闹天宫的。” “是呢,他闯祸,作孽,是不论生人熟人的。而且,他有颗雷公大的胆子。”空青有点尴尬地说。 “空青,你儿子木贼这家伙,是个鬼脑壳,特别聪明。他长大后,把聪明用到正道上,是个大人才;如果把聪明用在歪道上,说不定是个大坏蛋呢。” “岳老子,拜托你,多帮木贼,?划?划他吧。他若是不听你老人家教训,多敤他几个爆栗子,敤得他发黑眼晕。” 我二爷爷刚回家,滑石痞子照例驼着背,双手反扣在屁股上,生怕干瘪瘪的屁股掉了。滑石痞子问:“枳壳大爷呢?” “挑水救禾去了。”我大奶奶问:“哪个有你这么好的八字?洗面吃饭,洗脚上床,什么闲事都不要管。” “我不跟你讲空话了,我得去找枳壳大爷去。”老痞子说:“你家斋里的亲房,为争着放水救禾苗,准备打大架呢。” 自从过了端午,快七十天了,滴雨未下。太阳像一个烧红的铜锣,游到哪里,烧到哪里。烧得西阳河两岸牛肝石山上,长了十几年的楠竹子,都枯死了。 我家里租种的卢丘、上芽丘、下芽丘六亩八分田,灌溉用的水,主要是贺家坝的坝水。但是,下鸦雀塘、大深塘是有水份的。 端午时的一场洪水,下鸦雀塘的塘堤被冲断,塘堤虽然马马虎虎修好了,但老天不下雨,大热天里,水被蒸发掉,只剩下十几二担水了。 西阳塅里的老规矩,低涵水位以下的那点水,是不能放的,是鱼苗子保命水。 现在,救禾苗的水,全靠贺家坝那条草坝子的拦河水。六里路长的水沟,弯弯曲曲,刚是水路,得放上大半天,才能我家田里。 贺家坝的水,管着中西阳塅里的的四百二十亩地。水流量大时,满沟的水,摊放一次,要等上七八天。如今西阳河里断了流,哪有水可放?可怜的一点滤水,必须用水车子,车到水沟里,要轮上十二三天,才能车一次。 稻田里放上一层脚背深的水,到第二天,只剩下脚板踩过的眼子里,还有点水影子。到第三天,稻田里的泥土,还有点牛皮润。到了第四天,泥土晒得发白。到了第五天,泥土开始龟裂为泥土块。 当真是要赤脚板汉子的命呢!现在稻田里,禾苗抽了穗条,正是扬花灌浆的时候,缺了水,将来,线穗上结的稻谷,都是秕谷子呀。 如果五天之内再不浇水,禾苗就会落地的松毛针,随便哪个人,丢下一个火星子,火舌子一卷,哦豁,烧个狗毛脱壳。一年一度的阳春,白干了! 西阳塅里流行一句老话,叫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权且由她去!殊不知还有一句后文,叫做天不下雨,娘要死人,爷要死人,气死人,急死人,累死人,饿死人! 滑石痞子佝偻着乌角背,走到懿家坝洲上,衣面襟、衣背心、短裤头,全是汗水,站在大叶柳树下,歇匀一口气,才对我大爷爷说: “枳壳大爷,你过来,我和你讲个事。” 西阳河里断了流,而且以眼睛看得见的速度,日渐干枯。是有东一滩、西一洼的地方,有一点从沙层里滤过来水,冒着黄色的水泡子。 水牛们吃饱了嫩草,选择在浅水的洼地一躺,四脚朝天,向左边滚三滚,向右边滚三滚,滚得满身都是淤泥巴,那些“嗡嗡”乱叫的苍蝇,蚊子,无处下嘴。 可怜的是浅水洼里的鳑鲏鱼,白条,小翘嘴鱼,小鲫鱼,小鲤鱼子,小草鱼,小溪石斑鱼,甚至躲在泥土里的泥鳅,黄鳝鱼,纷纷往岸上跳。 我爷老子,挑了大半天的水,肩膀子全肿了。肿了不可怕,但肿起的地方,破了皮,疡水外流,格外的痛。 我大爷爷说:“三伢几,你休息一会,看住木贼,公英,不准他们下水。” 公英催促着细舅舅,赶紧去抓小鱼。跳到岸的小鱼小虾,被木贼和公英捡了,放到渔篓子里,高兴得拍着小手板,“哇哇”大叫。 我爷老子虽说不再挑水,但照看大黄牯“犟犟”,顺便割一背栏水草子、游草子,犟犟晚上要吃草,是我爷老子的本身任务,不需要人安排的。 卫茅伢子站在懿家坝的河堤上,远远地望着公英。 木贼说:“卫茅哥哥,你哪天答应,公英做我的新娘子,哪天就可以下河来,和我们抓小鱼。不然的话,哼哼,你想都不要想。” 可是,卫茅伢子不说话。卫茅沉默的意思是:我誓死扞卫做游戏时,我当新郎官的权利。我的沉默,是对你小木贼的十二万个鄙视。 我大爷爷走到滑石痞子的跟前。 滑石痞子早已卷好两根喇叭筒烟,递给我大爷爷一根。滑石痞子将烟气深深吞进肚子里,才说:“枳壳大爷,你斋里的亲房,准备和三槐庄的霸蛮鬼,为了苦瓜塘那点水,准备干大仗呢。你去劝劝吧,只有你枳壳大爷,才劝得住。” “滑石哥哥哎,你晓得的,天大旱时,往年都是一样的,为了抢一点水,都会劈破几个脑壳,都会死掉一两个人的。”我大爷爷说:“不急,被打死,被饿死,死人的事,是经常的事,我晚上去一趟吧。” 我爷老子决明,公英,木贼三个人,很快抓了一篓子的小鱼小虾。我那快八岁的爷老子,将细颈渔篓子,浸在清水里,来回摆动,提起,黑色的污泥水,从篾缝中滤出来。 木贼这小子,老手拐子一样,偏偏争着背六七斤的渔篓子,像一条刚刚受教的小牛犊子,第一次套上牛轭绳索,拉犁,挣得面颈血红。 我爷老子喊:“木贼,放下渔篓子!” 木贼说:“我偏偏不放!” “你想造反不是?”我爷老子掏出一根细绳子,威胁木贼:“再不放下,切了你的鸡鸡。” 木贼见了细舅舅的法器,吓得阴喊阴叫,丢了渔篓子,撒腿就往外婆家里跑。 渔篓子的小鱼小虾,在草丛中,趁机跳起拉丁舞。 公英喊:“卫茅哥哥,过来,过来。” 卫茅这才眉开眼笑,慌忙跑过来,和公英两个人,把鱼一条一条捡起。 公英和卫茅洗了手,公英问:“卫茅哥哥,你比木贼大,你怕了木贼?” 卫茅说:“公英哎,你不晓得,我和木贼吵架,你肯定不开心。你不开心的事,我何必去做?” 公英听了卫茅哥哥说的话,一脸的幸福。感觉,卫茅哥哥,真心的好。 到了大旱年岁,哪怕是西阳河里断了流,只剩下东一滩西一洼的水,老规矩,都是分段管辖的。懿家坝到貮家坝的水,属庵家屋场、三槐庄屋场、花门朝屋场的人管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用水车子车水。但是,用扁担木桶子挑,谁也不准限制,只要有一身牛劲。 西阳塅里,唯一不缺的是红脸粗脖子汉子,为挑几担水,扎脚捋手,牛卵子的眼珠子往上一翻,三句话,屁眼不对脊梁骨,随时准备动手动脚。 个子高大的汉子,蒲扇大的耳光,朝对方括过去,打得人原地打圈圈,同年嫚嫚不认得姨外婆。个子小的,来个老鼠子钻洞,突然钻到对方的裤裆下,用尽全力一掀,将树高门大的汉子,掀倒在地。 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打架打输了的汉子,只怨自己的爷与娘,当时下少了本钱。 所以,西阳河里,挑水、放水、车水的规矩,都是霸蛮汉子,一拳一拳打出来的。 “哦豁!哦豁!烂船套子里,斋里的汉子,与花门朝的汉子,打起来了!”有人在大喊。 我大爷爷放下扁担,扯着嗓子喊:“打死人没有?” “不晓得,只看到倒下了两个人。” 第77章 水比命贵 我大爷爷之所以对滑石痞子说,为抢一点水,口驳口,舌驳舌,甚至动拳头,不用焦急,是有原因的。往年,即便是打架斗殴,最多是打掉几粒牙齿,或者打肿了脸,极少出人命事故。 我大爷爷枳壳,不疾不徐,走到烂船子套里,先看一下阵势。 这也莫怪花门朝的霸蛮汉子先动手,我本家四代内的亲房,七老爷,驾了一驾双座的脚踏水车子,指挥他的儿子急忙忙车水。 七老爷有七个儿子。大儿子说话有的结巴,一条舌子,发怒时,经常横咬在口腔中,说:“羊羊羊,羊卖戈壁的,你们打打打,打死了我弟弟,我不打打打,打死你们几个人,你们不不不,不晓得,马马马,马王爷有几只眼。” 七老爷的大儿子,正抓住一个中年汉子的头发,右脚一扫,想扫掉对方。中年汉子抓住大儿子双臂,巧妙地躲过一脚。 我大爷爷高喊一声:“我枳壳大爷到了,你们还敢动手?” 走过去,两只手,各抓住一人的一条手臂,我大爷爷说:“你们有力气,挣脱了我的手,你们再打!” 我大爷爷稍微用点力,花门朝那个斗架的汉子,慌忙求饶: “哎呀,你老放开我,我的手脖子快被你捏断了。” 有点结巴的汉子,一看是我大爷爷,说:“大大大,大爷爷,你你你,来来来,来得好,要帮我主持公公公,公道。” 我大爷爷说:“你去看看,你弟弟死没死?” 结巴汉子的六弟弟,一直躺在他爷老倌七老爷的怀里。大约是被花门朝那个霸蛮汉子,一巴掌打晕了。恰在这个时候,悠悠醒来,三角眼转了一圈,捡了块河卵石,急吼吼要去打人。 花门朝那个霸蛮汉子的右手,还被我大爷爷扣着,不敢动弹。他小声说:“既然小六子没有死,您老人家,该放我了吧?” 我大爷爷先喝住小六子:“我枳壳大爷在此,小六子,你还不放下石头?非得要我敤你三个爆栗子?” 忽然,土地摊排上,有个老堂客们,扯着嗓子大叫:“七老爷哎!七老爷哎!你娘老子吊冬瓜了!” 所谓的吊冬瓜,是我们西阳塅里的土着们的土话,意思是,上吊自杀了。 七老爷和他的七个儿子,逢山过山,逢水过水,放肆往家中急奔。 被我大爷爷扣住右手的霸蛮汉子,哭丧着脸,说:“哎哟,这下,麻烦大了。” “你有什么大麻烦?”我大爷爷问:“老帽子吊了冬瓜,跟你不相干呀。” 霸蛮汉子说:“唉,你不晓得,七老爷家里死了人,依七老爷的脾气,肯定会找到我的头上来的。” 果然,结巴汉子跑过来,对我大爷爷说:“我家奶奶奶,奶奶,听说小六子死死死,死了,一时想想想,想不通,说她先先先,先死在儿子前面,吊吊吊,吊死了。这个家家家,家伙,是是是,是害害害,害死我奶奶奶的凶凶凶,凶手,莫莫莫,莫放过他。” 霸蛮汉子说:“唉,哪曾料想到呀,为了抢一口水,搞出这么大的事呀。枳壳大爷,你不晓得,我家的堂屋中,还躺着我爷老倌的尸体呢。” 我大爷爷说:“我认得你爷老倌,是个扎灵屋子的纸扎师傅,我们曾在一起,喝过酒。他怎么死了?” 霸蛮汉子说:“乡公所的警察,来收什么兵役捐,大粪捐,水车捐,我家里,哪有什么钱交呀。我爷老倌子一时想不通,一头撞在墙上,撞死了。” 结巴汉子说:“你扯扯扯,扯谎肏屁,都都都,都扯不圆呢。昨昨昨,昨早上,我我我,我看见了,他他他,他在拾拾拾野粪。” 旁边的汉子说:“你不信,你可以去看看嘛。” 一个人,没有必要拿爷娘大人的生死开玩笑。这一点,我大爷爷完全相信。我大爷爷问:“怎么不把你爷老子埋了?” “枳壳大爷,你不晓得,我家里穷,买不起棺木。”霸蛮汉子说:“但是,爷老倌子死了,总要买一捆白棒布,捆了,才能埋吧?我在等我弟弟,从神童湾街上,买白棒回来。” 我大爷爷松开霸蛮汉子的手,说:“这样吧,你们花门朝的人,让斋里的人,车一点水咯。然后,各埋各家的人。” 结巴汉子说:“我我我,我们,不不不吃大亏了?” “却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大爷爷说:“谁叫我们都是跪在泥巴里的低等人呢?散场吧,都散场吧。” 我大爷爷走到懿家坝下的沙滩上,哦豁,到处是挑水救禾苗的人。这些人,有八十多岁的老倌子、老帽子,有三四岁的细伢子,细妹几。只要是神龛上未写牌位的人,都来了。 他们个个都晓得,一担水,或许能救得了一蔸禾;一蔸禾,或许能结出大半碗稻谷;大半碗稻谷,能舂出小半碗米;小半碗米,拌上野菜子,能熬出三四碗粥;三四碗稀米粥,哄得了三四个人的一餐的吊肚子;吊肚子,哪怕只填了小半个角,才不会饿死,还会留下个野藠子坨坨,在人世间摇摇晃晃,血管子里,还会留下红苋菜水一样红的血,在向四肢百骸流淌。所以说,这个极端的欢乐世界,水才是欢乐的源泉,水比命还贵。 我家里的人多呀!我大爷爷枳壳,我二爷爷陈皮,都是硬扁担,铁扁担,百来斤一担的水,放在肩膀上,像是擦痒痒一样,完全没有负担。 我的几个姑母,没缠过小脚,挑水的小功夫,完全没在意下。只是可怜我七岁半多一点、八岁不足的爷老子决明,挑着五六十斤一担水,小水桶里,一个桶里盛着太阳,一个桶里盛着月亮,能沉重呀。 凡是长年累月挑担子的人都晓得,除了左肩膀,右肩膀,还有中肩膀。一般有力气的老挑夫,先用左肩挑担子,左肩压痛了,又换到右肩上,很少用中肩,中肩仅仅换肩时,起过渡作用。只有那些刚学会挑扇的细伢几,或者力气不是的夯货,才会长久地用中肩。 我爷老子刚学会用挑担子,先用的是中肩,双臂伸开,双手抓住扁担上两头的绳索,走起路来,颤颤摇摇,活像是上绞刑架上的耶稣基都。 第78章 熬日子 我爷老子决明,已经学会了用左肩、右肩挑担子。挑了七八天的水,肩膀上皮的磨烂了,流着疡水,特别的痛。 我大爷爷说:“挑担子,三天脚板,四天肩膀,就是要经得磨。咬着二十四粒砧板牙,磨过三五天,脚杆子磨硬了,肩膀子磨得生了老皮子,再不会痛了。” 我爷老子学了一句霸蛮汉子们讲的老话:“肩膀痛,算什么痛呀!肩膀与栾心,隔着那么大的一段距离,死不了人的!” 一天挑六十多担水,一个来回,两里多路,合起来,一天要走一百二十里路。我爷老倌的双腿,挑担子时,绷得像钢铁一样硬。到了夜里,肌肉放松了,打翻身的时候,腿肚子就抽筋。 我大爷爷告诉我爷老倌,腿肚子抽筋时,必须平躺着,头顶住床铺的挡板,将身体绷紧、绷直,过一会,就不会抽筋了。不然的话,长大后,是一个弯驼背。 深夜时分,我爷老子决明,在梦中,忍不住呻吟几声,把尿胀醒的木贼吓了一跳。 木贼揉着眼睛,撒完尿,跑去告诉外婆:“外婆,外婆,细舅舅在喊痛呢。” 我二奶奶茴香,擎着一盏鱼口式煤油灯,来到我爷老倌的床前,灯光照着我爷老子磨得稀巴烂的肩膀子,忍不住流泪。 泪水滴在我爷老倌的脸上,我爷老子醒了,看到妈妈在哭泣,我爷老子跟着流泪。 我二奶奶抱住我爷老子的头,哭道:“啊哟哟,啊哟哟嘞,我可怜的崽宝宝哎!这么小的人,吃这么大的苦呢。” 我二奶奶茴香,喊起我二爷爷陈皮,搓了一根棉花捻子,蘸着菜籽油,搽在我爷老倌磨烂的表皮上。 我二奶奶闪着泪光,说:“乖儿子,你忍着点。做娘的晓得,痛在你身上,更痛在娘心里。” 我爷老子故作坚强,说:“娘,娘,这点痛,算什么!” 站在床边看热闹的木贼,脑筋不晓得转弯,说:“细舅舅,细舅舅哎,你若是不痛,你在梦里哭什么?” 断了流的西阳河,剩下的小水洼,很快被人舀干。必须过一个晚上,从河卵石缝隙里,沙子里,茅草里,沥出几担或几十担水。 这几担或几十担水,还不要一个早的时间,被人舀得干干净净。所以,想挑几担救命的水,必须起得早。 木贼喜欢睡懒觉,我爷老子可不惯着他。我爷老子起床的时候,顺手扯着木贼的毛耳朵,把木贼扯下床。 我的祖辈和父辈在挑水的时候,木贼和带着不肯做新娘子的表姐公英,在懿家坝下的沙洲上,抓绝母子玩。 依照我们西阳塅老古板人的说法,蝗虫不叫蝗虫,叫绝母子。 千万别小看这种前腿短、后腿长、长着一对翅膀的绝母子,它是绝人母子的凶货!杀人不用刀,用口器。 绝母子一般三五年闹一次,往往都在大天旱的年岁。绝母子闹得凶狠的时候,成群成团,遮天蔽日,可以在一个时辰之内,把几十亩、几百亩水稻,甚至所有绿色的东西,全部吃个屌毛光。 我大爷爷枳壳,见了绝母子,像见了前三世的杀父仇人,大骂道:“绝没火烟的绝母子!” 我大奶奶慈菇说:“老倌子哎!你骂冲天娘,有个屁用?当不得风,当不得雨,还不如多挑几担水,多救几蔸禾。天公公不会因为你枳壳大爷发了火,就会下一场湿透土的雨呢。” 上了年纪的人,什么毛病都来了。 我的两个爷爷,到了晚上,腿上的静脉曲张,痛得不得了,只得咬着二十四粒砧板牙,强忍着。 最可怜的,还是我大伯母黄连! 黄连腹中的胎儿虽然保住了,额头上的伤口愈合了,但整个人,日不同日地痴呆了。经常独自一个人,又哭,又笑,还唱着山歌子。 山歌子的歌词,却是东拼西凑、乱七八糟、牛胯里扯到马胯里的胡言乱语。 这还不算,更可怕的是,半夜三更,黄连一个走出来,梦游。 好在我三姑母曲莲,四姑母半夏,五姑母夏枯,七姑母紫苏,夜夜轮流守着,一旦黄莲有什么动作,先把我大奶奶喊起来,把黄连拉回去。 我们的族长剪秋,趁着直冲水库的水放干了,请我大爷爷枳壳、二爷爷陈皮等一帮房上兄弟,把老族长雪胆老爷的尸骨挖出来。 尸骨装在大肚子的陶罐子里,用油纸封住口子。剪秋的意思,到山上挖个坑,直接埋了。 我大爷爷说:“雪胆叔好歹当过族长,直接埋了,影响着叮当大族的声誉呢。” 剪秋没办法,买了三个猪头,十来斤黄花菜,十来斤红薯粉丝,十来斤白鲢鱼子,几斤自晒的干红辣椒,请了乌石峰守道场的三个师公子,下山来,做了一天一夜的道场,求阎王老爷,开一条咽喉路,放雪胆老爷子,超生去了。 到了天干年岁,剪秋族长,屁眼里忙得冒烟,口里吐火。乡里族里,为了争抢几担水,打架的,骂娘的,几乎天天有,时时有,都得请剪秋去主持公道。 剪秋也没有什么法子,无论有过错的人,是亲戚,是朋友,是亲房,几句骂人的话,就像程咬金的三板斧,劈下来!把人先骂个狗血淋头,苋菜子不生倒根! 可是,这个世道就是这么奇怪,剪秋越骂得凶,越受人尊重。仿佛,能挨上剪秋一顿臭骂,是一种恩赐,一种荣耀。 快轮到我家从贺家坝车水下来,我大爷爷先去看看贺家坝的水况。 贺家坝的草坝上,往上走十几年,从张家台上到白石塘、茅屋街南岸的赤脚板汉子,是不准北岸响堂铺街上的赤脚板汉子堵坝的。若不是我大爷爷等一帮血性汉子,凭着一双擂钵大的拳头说话,哪还有今日灌溉的方方便便呀。 坝基中间,都是用大个儿的河卵石垒起来的,坝的前方、上方,用白膏泥土,踩得严丝合缝,再贴上一层草皮土。 河卵石垒的坝,做梦都不要想,不漏水的。现在,拦河坝的存水太少,不能自然流到沟里去,必须用脚踏式的水车子,将水车到水沟里。 问题之一是,贺家坝积滤一天一晚的水,必须派人先守着!谁都想在草坝子捅一个窟窿眼,把水放到自己管的地段里。 这个时候,我大爷爷的成名武器,三个爆栗子,在大半个西阳塅里,还有些余威。有我大爷爷坐在贺家坝的草坪里,想偷水的贼,心里打着寒噤子,哪管放肆? 问题之二是,贺家坝那点存水,勉勉强强只够车两三个时辰。六里路的水渠,把水放到田里,至少要一个半时辰。一路上,总要漏掉不少水。即使把水全部流到田里,也不足灌到三亩田。 我大奶奶老是问:“老倌子,我问你,陈皮上次去看的那个雪见,什么时候从安化回来呀。你看看黄连这样子,实在熬不下去了。” 我大爷爷说:“老帽子,我不是雪见肚子里的蛔虫,怎么晓得雪见什么时候回来呢。唉!黄连这丫头,实在没办法,这日子,熬得就熬,熬不得也要熬。” 第79章 双嫁女(1) “老帽子哎,到了这个时候,若是田里的水稻绝收了,一家人,只剩下两条路,要么全部出去讨米,要么就是饿死。我哪里还有心思,去管黄连的事哟。”我大爷爷对我大奶奶说。 我大奶奶说:“老倌子,你晓不晓得,家里断了粮?一家子人,食口如撮,当真是急如星火呢。” “我怎么不晓得?\"我大爷爷说:“整个响堂铺街上,添章湾屋场,能喝上稀汤水的,只有厚朴痞子一家。” “哎,黄连昨天说,她姐姐,黄柏的老婆,带着她的三个瘦猴子一样的孩子,昨天出去讨米去了。” “哎,不对头哒。”我大爷爷说:“黄柏死了,安乡院子那个老板,不是赔了三块光洋,就用完了?” “那三块光洋,黄柏的堂客们,钱都没有捂热,被债主拿走了!”我大奶奶说:“老倌子,别人家里的闲事,我们管不上。我们自己家里,最后一块仓门板取掉了,粮仓里剩下的几撮箕稻谷,舂的米,都吃完了。” 我大爷爷叹息一声:“明天,我去谷水街上,籴一担糙米子回来。” “哎,老倌子,你要记住呢,万一寻到了那个什么雪见,把黄连嫁过去,要给留一块光洋呢。那个天顶上的乌云山,那里有吃的哟。” “我晓得的,老帽子。” 山坳里,山脚边,河洲上的红薯,没有雨水,红薯藤都只有三寸的胡子长,哪里有红薯呀。 西阳塅里的绝大部分人家,无论男女老少,只要眼珠子还能转动的,鼻子下还有一丝气在喘息的,不是挑水救禾,就是上山挖野菜。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大爷爷说:“陈皮呀,家里断了粮,木贼正在长身体,你把他送回去吧,莫饿坏了他。” 我二爷爷当然晓得,在这个敲壁无土扫地无灰的时候,少一张嘴,家里人长一口吃的。 木贼含着泪水,说:“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我二奶奶说:“木贼,你要听话。你不回去,想跟我们一起饿死吗?” 木贼说:“外婆,外婆,你不晓得,我回去了,公英姐姐与卫茅哥哥,玩过家家的游戏,卫茅哥哥可以堂堂正正做新郎官了,哪还有我做新郎官的份呢?” 外婆说:“我把公英喊来,要他亲口答应你,她做一次新娘子,好吗?” 木贼不哭了,说:“这还差不多。” 有些话,当着众人不好说,分面子。到了晚上,我大爷爷对我大奶奶说:“老帽子,有句话,我真说不出口呢。” 我大奶奶问:“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我想把三妹几曲莲,四妹几半夏,提前嫁了。” “这个,这个,这个事,曲莲是我的亲生女,我跟她去说。半夏呢,毕竟是陈皮两公婆的女儿,我得问问茴香的意见,是啵?” “哎!我枳壳大爷,何尝不想把女儿风风光光嫁出去?”我大爷爷说:“如今呢,我是手长衣袖短,早点嫁了,早给她们一条生路,希望她们想得通。” 早上,我二奶奶对半夏说:“女儿,娘和你说个事哒。” 我四姑母半夏,极像我二奶奶茴香,个子不高,却是眉清目秀,大有小家碧玉的风韵。 半夏说:“娘,你说。” “我们的意思,想提前把你嫁了。”我二奶奶说:“曲莲也一样,都提前嫁了。” 半夏老半天不做声。我二奶奶问:“半夏,你流泪干什么?你嫁出去,是喜事,应该高兴呀?” 半夏说:“娘,娘,你们是嫌弃我吗,不能等到明年正月,让天冬明媒正娶吗?” 我二奶奶说:“半夏,我和你讲实话,把你提前嫁了,是给你一条生路呢。家里断了粮,我们不想你和曲莲,跟着我们饿死呢。” “娘,你不相信。”半夏说:“我伯伯不是说,今天他去谷水街上,买一担糙米子回来吗?” “半夏,你晓不晓得,这买米的钱,从哪里来的?”我二奶奶说:“这是你茅根哥哥的人骨头钱呀。” “什么?茅根哥哥怎么啦?”半夏大哭着问我二奶奶。 “半夏,你莫哭。”我二奶奶说:“你茅根哥哥死了,死在安乡院子里。我们在瞒着你嫂嫂黄连,所以,你一个人知道就行,切莫作声。” “娘,娘,我晓得了,只怪我不懂事,你把我嫁了吧。”半夏小声哭泣着:“想到我茅根哥哥死了,我没有半句怨言了!我想通了!” “半夏,你真是是个乖女儿。”我二奶奶说:“我们做父母的,女儿和儿子,手背手心都是自己的肉呢。” 我二奶奶茴香,缠过小脚,一双弯弓似的脚板,走不了几步路,钻心似的痛。去吉祥寺对面的曾家排上,找西阳塅里第一媒婆,曾大老帽的任务,自然落到我大奶奶慈茹的头上。 我大爷爷说:“老帽子,你去大埠桥,那么这的路,你喊紫苏陪你去。” 紫苏说:“我去了,哪个人来煮饭吃?” “煮什么饭,米都没有了。要等我去谷水街上,籴一担糙米子回来,才有米下锅呢。”我大爷爷说。 我大奶奶慈菇,和我七姑母紫苏,走到吉祥寺附近,我姑奶奶瞿香,天远就看见娘家人的来人,欢喜得不得了,拉着我大奶奶的手,说: “哎哟嘞!老弟嫂,七妹几,好久不见了哒!快进屋请座。” 一进屋,我姑奶奶招呼儿媳妇:“煮饭了没有?没煮的话,加两碗米哒。” 我大奶奶说:“姐姐哎,你莫客气。我们两娘崽,先要到曾家排上,曾大老帽家里走一趟。” 我姑奶奶放低声音问:“为了曲莲出嫁的事?” “不是一个曲莲,还有一个半夏呢。”我大奶奶说:“姐姐,都是自家屋里的人,我和你讲实话。我家里呢,米桶里没有一粒糙米子了。早点把两个女儿嫁了,免得饿死她们。” “是呢。”我姑奶奶瞿香说:“提前嫁掉女儿,不算什么丑事。又不是卖儿鬻女。” 我姑奶奶的儿子说:“舅妈,你在这里安心坐着,我摇一个渔划子,划到对岸,半个小时,就可以把曾大老帽接过来。” “你家女贞呢?”我大奶奶问道。 “哎哟,老弟嫂,你快莫提起女贞。只要提到她,我的栾心痛呢。”我姑奶奶说:“一个女孩子,安心安意做贤妻良母,不好吗?整天和剪秋他们,搞什么革命。” “哎,姐姐,剪秋老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我大奶奶说:“或许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呢?” 曾大老帽来了,话柄就打断了。 曾大老帽走路的样子,活像个吃饱了食、即将下蛋的土鸭婆子,左一晃,右一摇。曾大老帽还未进屋,声音先到了: “哎呀呀,枳壳大嫂,贵足不踩贱地,你怎么舍得来吉祥寺?” 瞧她那张花嘴巴子,能把丑的说成美的,能把老的说成嫩的,说得人人心花怒放,天生是一个吃媒人饭的老堂客们。 第80章 双嫁女(2) 我三姑母曲莲,是我大奶奶所生,订婚的是洪家洲过去的东来湾谢家,夫婿叫方海。我四姑母半夏,是我二奶奶所生,订婚的是犁头嘴对岸法坛里的彭家,夫婿叫天冬。 我大奶奶说:“曾大媒人,这是又要拔动你的贵足,实在不好意思哒。” 曾大老帽说:“你莫讲客气哒。我这个做媒婆的,把你的意思,转达给男方,是我应尽的职责呢。” “我不怕出丑,对你讲实话吧。”我大奶奶说:“我家里呢,人多,收入少,吃了上餐没下餐,愁死个人咧。我家的曲莲,半夏,原来定的拜堂时间,一个在今年腊月十八,一个定在明年正月十二。我们的意思呢,想提前嫁出去。又要麻烦你,到这个地方去走走,征求亲家的意见。” “枳壳大娘,我想呢,拜堂成亲,总是千百年的好事哒。”曾大老帽说:“你也晓得的,如今是荒年荒月,至于彩礼嘛,恐怕男方一时难以筹得齐备呀。” “什么彩礼?”我大奶奶说:“我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要什么彩礼?讲出去,我家老倌子,老脸往哪里放?你告诉男方家乡,我们呢,手长衣袖短,一时之间,也没有筹备什么嫁妆,望男方谅解。” “枳壳大娘,你通情达理,有了你这句话,这两件事,我有了八九年的把握了。”曾大老帽说:“拜堂的日期,你看,定到什么时候为好呢?” “我家老倌子的意思,曲莲和半夏两姊妹,两个新郎官,同一天来领走,就可以了。”我大奶奶说:“我们也不去送亲,免得为难对方,办什么酒席,浪费钱财呢。” “枳壳大娘,你家老倌子,处处为别人着想,真是天下少见呢。”曾大老帽说:“你等我的好消息吧。” 吃过中午饭,我大奶奶和我七姑母起身告辞。我姑奶奶说:“老弟嫂,现在的太阳,正悬在头顶上,天色太热了,晒得人发黑眼晕,做好事,你等一下再走咯。” 我大奶奶一心惦记着,曲莲和半夏的嫁妆。再穷,一人一床棉花被,一床竖麻蚊帐,一对枕头,两双夏季穿的单鞋子,两双冬季穿的棉絮鞋,总是要配备的。 想着两床竖麻蚊帐还未织好,我大奶奶急得不得了,对我姑奶奶说:“我得回去了,要到沙子芲,请杨三织匠来织竖麻蚊帐。” 我姑奶奶说:“莫急,莫急。既然娘家两位侄女出嫁,我这个做大姑母的,不出一点嫁妆,怎么也说不过去哒!” “姐姐的心意,我领了就行。”我大奶奶说:“如今世道艰难,我怎么好意思,让姐姐破费?” “慈菇哎,你不晓得,我家女贞,我们专门给她办了一套嫁妆,但她嫌太花俏,不要。空着也是空着,好果不嫌意的话,你们拿回去吧。” 一套新郎官穿的九品爵弁服,一套新娘子凤冠霞帔,太值钱,我大奶奶说什么都不肯要。 我姑奶奶说:“慈菇,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是不是嫌弃我呀?” “哪是嫌弃呢?姐姐,你说反了哒!”我大奶奶说:“泥土里刨食的人,穿得那么高级干什么呀。” 结果,挑了两块洗脸用的毛巾,两块小手巾,两块洗澡用的罗汉巾,两把梳子,两块圆镜子,两块洋皂。 拿多了东西,我大奶奶慈菇,当真不好意思,脸红得像个桃子。慌忙说:“姐姐哎,我们每次来,都是来打秋风。等下我回去,你弟弟会骂我呢。” “骂什么骂呀,一家人,非要生分吗?”我姑奶奶说:“紫苏,还过几年,轮到你出嫁了。你出嫁,一定要记得,告诉我大姑母呢。” 我七姑母说:“大姑母哎,我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出嫁呢。我要多陪陪我妈妈。” “慈菇哎,你看你七妹几紫苏,多懂事哒!”我姑奶奶说:“嘴巴子说出的话,是个清巴子甜的。” 我大奶奶回到家里,我大爷爷不晓得到哪里忙去了。干脆,自己去黄狮冲,去找杨三织匠。 黄狮冲属于沙子芲管的。杨三织匠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挑着一担青草,倒在屋门口的鱼塘码头,站在齐膝盖骨深的水里,双手将青草上的泥土洗掉,瓢起个无数个浪花,把青草往水塘中推。 鱼塘中的草鱼,听到水响,晓得有吃的了,不晓得怕人,绕到杨三织匠的小腿旁,争抢着青草。 “三师传,忙啊。”我大奶奶打声招呼。 “哎哟嘞,大婶婶,你老人家,怎么有空,到我们这个山旮旯里来?” “三师傅,我特意来请你的呢。”我二奶奶说:“我家的曲莲、半夏,要出嫁了。请三师传帮忙,帮我们织两床竖麻帐子,不晓得三师傅,你有没有空呢?” “大婶婶,你快莫讲起,遇上今年这个烂年岁,我们两兄弟,好久八久没有出去做手艺了呢。”杨三织匠说:“你老人家,进屋去,喝杯茶吧。” “不喝了。”我大奶奶说:“三师傅,记得明天早点来呀。” 夜里,我大爷爷和我大奶奶盘算。“老帽子,金花和银花出嫁的时候,每个人,还打发了一个猴戏箱子。这回,曲莲和半夏出嫁,连个猴戏箱子都没有,我这个做爷老倌的,心里过意不去呢。” “老倌子哎,你快莫讲了。”我大奶奶几乎要掉眼泪了,说:“别的人家嫁女,什么屏风床,梳妆台,书桌,大衣柜,大小脚盆,洗脸盆,全屋家私,七八大抬。我们呢,嫁过女,就像豺狗子藏鸡一样,偷偷摸摸,好寒碜呢。谁叫曲莲和半夏,生在穷苦人家?” 剪秋老是不得空,我二爷爷请了他三四次,都没碰到面。我二爷爷对剪秋的大儿子茱萸说:“你若是爷老倌回来了,无论如何,到我家里打一转。” 我二爷爷听说,剪秋带着他的十八个兄弟,每天傍晚时分,在弹弓坳的乱石山头上,练习梭标车。 剪秋终于来了,开口便问我大爷爷:“枳壳哥哥,你有什么事?快点讲嘛。” “剪秋,你每次来我家,都和讨火种一个样子。”我大爷爷笑着说:“我是爬到了老虎背上,不得不提前把曲莲和半夏嫁了。” “这点小事,你枳壳哥哥,自己做主,就行了哒!”剪秋说:“族里的事,地方上的事,我都不做主了。” 我大爷爷压低声音,说:“剪秋,我问你,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剪秋说:“大哥哎,我和你说,当大部分赤脚板汉子,活下去的时候,就是我们动手的时候。” “剪秋,我考虑呀,你们这十八个人,是不是人数太少了?凡事都要仔细考虑,想好退路,才行呀。” “枳壳哥哥,你说错了。”剪秋说:“那不叫退路,叫前途。你还记不记得,上半年在响堂铺街上路过的那个赤芍?” “记得,我当然记得,那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男人女相,南方人,长着北方的相貌,我特别有印象。”我大爷爷说:“他这个人,完全有可能,是我们这些穷苦百姓的救星呢。” “是的,是的呢。”剪秋有点激动:“我们十八兄弟,随时准备着,投入赤芍领导的队伍呢。” 第81章 双嫁女(3) 杨三织匠进了屋,敤得织布机的梭子“乒乒”响。滑石痞子吸了三兜南京烟,喝了我大奶奶泡的老柄叶茶,出门刚走到安门前塘,遇上我松山冲二十五伯,说:“二十五爷,你枳壳大叔家里,两个女儿要出嫁了,你这个当第一亲房的,不去打个转,好意思吗?” 我二十五伯下巴的胡子,还不够仙家一样的长。他说:“哎哟,我枳壳大叔,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做一句声呢?我得去打个转哒。” 织匠师傅进了屋,我家里有了点小小的喜气。我大奶奶教着曲莲,我二奶奶教着半夏,怎么把布鞋子的面子,和布鞋的底,用漂染过竖麻绳子,缝合到一起。 我二爷爷磨着切鞋边的小皮刀。布鞋子做好后,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切鞋边。 我们西阳塅里的土着们说:“看男人,看土边;看女人,看鞋边。” 真正的男人,修整过土边,平整,整齐,漂漂亮亮,大气若凝,边线就像一页《诗经》的书边,有着无限的韵味。 真正的女人,切过的鞋边,自然,光滑,饱满,曲线玲珑,鞋边就像是蛁婵的脸,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有一种说不出口的舒服感。 还有四双布面子,没有缝上鞋底子。两双夏季穿单鞋子,两双冬季穿的棉絮鞋子。 我大奶奶发了话: “曲莲,半夏,我要考一考你们两个人的眼光和针线功夫。曲莲,等你的未婚夫方海一来,你要看清楚了,他的脚板,有多长?他的脚板,是扒头脚,还是梭船脚?脚背有多高?半夏,你也一样的,等你未婚夫天冬一来,你要仔仔细细,看清楚天冬的脚呢。” “老帽子,你这道考试题,有点难度呀。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我大爷爷笑道:“曲莲,半夏,新娘子贤不贤惠,看看你们给丈夫做的鞋子,就知道。” 我二奶奶也出来传播经验:“曲莲,半夏,你们两个人记住,做鞋子,记得要稍微紧一点,布鞋子,穿久了,有松动的。松与紧,是有一个度的。大松了,就像打龙船卦一样,鞋子趿着走,走不起步,反而是个累赘。太紧了,把脚趾头都逼弯了,男子汉,怎么走路?怎么干活呢?” 我二十五伯走进屋,向我大爷爷、二爷爷唱个叩,说:“两位长辈,曲莲和半夏出嫁,也不通知我们这些亲房?我们多多少少,也要来表达个意思,是不是?” 我大爷爷说:“二十五爷,如今家家户户,哪个人,不是饿得做鬼叫?我们实在是汗颜,逼不得已,才匆匆忙忙,把两个女儿嫁出去。你是自家亲房,莫见怪,才是呢。” “二十五爷,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大奶奶说:“我问你,阴历七月份,有哪几个日子,是黄道吉日?” 我二十五伯,仔仔细细,轮过六十花甲,才说:“大婶哎,这阴历七月,哪有什么好日子?都不行咧。” 我大爷爷说:“择日不如撞日。古人说得对,初三十一,都是好日子。十一呢,是七月中元节,接祖先回来的日子,肯定不行的。就定在初三吧。” “大叔哎,我看你是老糊涂,阴历七月份,正是,正是阎王…反正没有好日子。你是长辈,要郑重考虑呢。” 我二十五伯是自学成才的巫医师,阴阳师,气象师。他讲的话,自然有七分臭道理。 我大爷爷枳壳,心地里,生着一堆木炭火,而且,越烧越旺。我二十五伯讲的这些乡俗,哪里不晓得呀。只是心里有苦不能说,家中的饭锅子,已经揭不开了。嫁掉两个闺女,是给她们两条生路呀。 我大爷爷说:“二十五爷,我初三日嫁女,坚决不能改。” “这样好不好,大叔。”我二十五伯思索良久,似乎明白了我大爷爷的心思,说:“新娘子到新郎官家里,先莫拜堂,暂住一段时间。到了阴历八月份,有的是黄道吉日,由男方挑个好日子,再举行拜堂仪式哒。” “暂住就暂住。”我大爷爷心里想,二十五爷呀,你这个馊主意,叫做脱了裤子打屁,多此一举。 过了两天,大埠桥曾家排上的专职大媒人,曾大老婆,她走路的姿势,活像个吃饱了食物的老鸭婆子,踩在一个木脸盆大的小球球上,左脚一晃,差点往左边球边上倒下去;右脚一摇,差点往右边的球边上倒下去。一拐一瘸,走进了添章屋场的地坪上。 我二奶奶茴香,当真担心,若是曾大老帽子,左摔一跤,右摔一跤,会把脚下的那个小球球跌碎了。 “枳壳大娘,陈皮大娘,好事成双,喜事连连。你们猜猜,我身后这个女子,是哪个?” 我大爷爷,我大奶奶,我二爷爷,我二奶奶,我的几个姑母,从未见过这个女子,眼里满是疑问,曾大老帽,你唱的是哪出戏呀。 曾大老帽将身后的女子,牵到我大奶奶的手里,说:“杜鹃,这是你婆婆,枳壳大娘。你快叫妈妈。” 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黄黄的头发,干瘦干瘦的一张脸,也不晓得怕丑,低着头,对我大奶奶,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听说是杜鹃,我大奶奶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这个女孩子,肯定是我二伯父瞿麦相过亲的女子,杜鹃。 我六姑母夏枯,听说是杜鹃,将手中鞋底,往盘箕中一丢,一跳就起了身,捂着脸,走进房里,听到门一磕,接着就传出哭声。 真莫怪我六姑母夏枯生气,谁愿意拿自己的大半辈子,去陪伴一个傻子? 杜鹃却是一副坚毅的神色,对我大奶奶说:“娘,我叫你娘,你或许十二万个不舒服,你心里,或许不认可这个儿媳妇。我晓得,夏枯妹妹,嫁给我那个哈巴哥哥杜仲,好比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当真是可惜了。我和我妈妈讲了多次,不要兑什么扁担亲,莫耽误夏枯妹妹的青春,但我那娘老子,死活不肯听。我今天来,只想问娘一句话,娘,娘,你告诉我,瞿麦哥哥,他在哪里啊?” 我大奶奶说:“杜鹃,你来问瞿麦的下落,是什么意思?” “娘,我已经叫你为娘了,我的意思,你应该是懂的。”杜鹃说:“我不愿意考虑,夏枯妹妹,是否嫁给我那哈巴哥哥杜仲,但是,我是嫁给瞿麦哥哥的!” “哎呀呀,杜鹃。”我大奶奶说:“你一个女孩子,大言不惭,不听父母之言,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我活了几十年,像你这样的烈性女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我大爷爷朝我二爷爷使个眼色。我二爷爷对杜鹃说:“杜鹃姑娘,我晓得你是个有个性的女子,有些话,真不方便当着众人说。紫苏,紫苏哎,你带着这位杜鹃姐姐,先到你大姐金花家里去,我随后就过来。” 杜鹃没办法,只得随紫苏,往响堂铺街上走去。 第82章 杜鹃 我大姑母金花,正在帮着我大姑爷磨豆浆。我七姑母紫苏,领着杜鹃走进后院来,我大姑母问:“紫苏,这位姑娘,是哪一个?” 紫苏说:“是瞿麦哥哥的…哎,她是杜鹃姐姐。” 我大姑母金花,连厚朴痞子都夸她,说她是女中诸葛。金花一听到杜鹃这个名字,心里想,杜鹃这个女孩,不简单呢,自己一个人,找上门来,看样子,她对二弟瞿麦,是爱得死心塌地了。 “哎,杜鹃妹妹,站着干什么呀。请坐哒!”金花又吩咐紫苏:“紫苏,人家杜鹃,从新边港那边走来,走了二十多里的路,早就渴了,饿了。紫苏,大姐不是说你,你呀,不多学一点,以后年龄大了,总要嫁人的,不懂一点人情世故,谁要你呀。” 紫苏瘪着嘴,嘴皮上能挂十二个油葫芦,说:“我不嫁,我在家做老女,陪爷老子,陪娘老子一世。” 金花说:“少啰嗦哒!快点帮杜鹃姑娘斟一大碗茶水来!饭锅子里,还有两碗热粥,菜呢,你去煎两个荷包蛋。手脚要快一点呀。” 金花几句话,说得杜鹃姑娘,眼泪无缘无故地流下来。杜鹃说:“大姐,你当真天下第一慈心人。” 趁杜鹃姑娘吃饭的时间,我二爷爷走进来,和金花说了一阵子悄悄话。 金花说:“叔,你放心,杜鹃姑娘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你带紫苏回去吧。” 我二爷爷和我七姑母一走,杜鹃姑娘站在我大姑母金花面前,反而拘谨了。杜鹃说:“大姐姐,我这么冒冒失失来找瞿麦哥哥,想起来,当真不好意思呢。” “人世间的事,总会找到一个平衡点,总会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的。”金花说:“杜鹃妹妹,你这次来,确实有点冒失了。” 杜鹃说:“大姐姐,半年多来,我的脑子里,都是瞿麦哥哥的影子。没有瞿麦哥哥,我可能活不下去呀。” “哎哟嘞!”金花说:“杜鹃妹妹,你的世界,是一个只有瞿麦的世界。你的家,将你限制在狭小的范围。我想告诉你,万一你找不到瞿麦,你真的活下去?不可能的吧?” “大姐姐,你告诉我,瞿麦哥哥在哪里啊。” “唉!我不瞒着你,杜鹃,我一五一十讲给你听。”金花长叹了一口气。说:“前两个月,你的瞿麦哥哥,与茅根哥哥,还有春元中学的老师,党参痞子,黄柏,砂仁五个人,一起去了澧州府的安乡院子,去做扮禾佬。扮禾佬,你懂吗?” “我知道的。”杜鹃说:“抢收早稻,抢插晚稻。” “安乡院子,出了一场大事情。” “什么大事情?”杜鹊紧张地问:“大姐姐,你快点告诉我哒。” “唉!那里,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瘟疫。” “瘟疫?瘟疫?什么瘟疫?大姐姐。你快告诉我!” “那瘟疫,叫霍乱。” “霍乱?什么霍乱?得霍乱的人,多久才能好啊?” “霍乱,我们这里的土话,叫火烧毛。得了火烧毛病的人,难逃一死。” “我的瞿麦哥哥,还有茅根哥哥,他们都是慈心人,他们不会得病的。”杜鹃说。 我大姑母突然落泪了,哽咽道:“杜鹃妹妹,恰恰相反,他们都得病了…而且,五个扮禾佬,死了三个…” “啊!啊!”杜鹃惊叫道:“我的瞿麦哥哥,他他他他,没没没事吧?” “茅根死了,砂仁死了,黄柏死了。”金花说:“瞿麦和党参,他们没有死。” “大姐姐,瞿麦哥哥,他去了哪里,你快告诉我。” “瞿麦托一个叫白术的扮禾佬,搭个口讯回来,他和党参,投奔到革命的队伍中去了。他说过,革命未成功,他就不会回来。” “姐姐,你晓不晓得,这支革命队伍,在哪个地方?” “我一个农村里的妇道人家,整天守在这个巴掌大的西阳塅里,哪晓得他们在哪个地方呀。” 杜鹃突然说:“姐姐,你不是哄我吗?” “哄你?为什么要哄你?我告诉你,你的瞿麦哥哥,投身革命队伍,还要请你保密呢。不然的话,我们的家人,都有性命危险呢。” 杜鹃坐立不安,焦急地院子中走着圈子,自言自语:“一定要找到瞿麦哥哥,一定,一定!” 一会儿,杜鹃似乎拿定主意,对金花说:“大姐姐,你如有瞿麦的消息,你一定要想办法,告诉我。” “杜鹃,天底下的好男人,多的是,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呢?” “姐姐,我这个人的性格,有时候,像火一样,有点烈;有时候,像牛一祥,有点犟。除非瞿麦哥哥亲口对我说,他不要我了,我才好另找他人。” 我大姑母实在想不通,杜鹃妹妹,看上去瞿麦哪一点?随她的便吧,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办吧。走进死胡同的人,迟掉会晓得,斢过头吧。 我大奶奶问曾大老帽:“大媒人啊,托你的福,方海和天冬的家长,是个什么意思?” 曾大老帽说:“哎哟,你们女方这边,如此通情达理,仁至义尽,男方的家长,当然是求之不得呢。” 我大奶奶听后,笑得合不拢嘴。 我大姑母,抱着芡实,走进堂屋里,和曾大老帽打个招呼。 我大奶奶问:“哪个杜鹃姑娘呢?” 金花说:“她回去了。” 我大奶奶说:“她是什么态度?” “她呀,到底是眼光浅,认定了瞿麦,非要瞿麦给他一句话。” 曾大老帽说:“哎,这个女孩子,性格太刚强。她也晓得,她哥哥杜仲,配不上夏枯妹子。我做这个媒,伤尽了脑筋呢。” 我二奶奶说:“月老啊,麻烦你和杜鹃她妈妈,讲清道理,这个扁担亲,退掉算了,莫耽误杜鹃和夏枯的青春呢。” 曾大老帽说:“我曾大老帽,何尝不想退掉这门亲?但是,杜鹃这孩子,万千的男子不选,偏偏对瞿麦情有独钟。她那娘老子,钻进了牛角尖,认为,杜鹃若是嫁给了瞿麦,而夏枯不嫁给杜仲,她家里吃了大亏。” 我大爷爷说:“我枳壳大爷的女儿,夏枯,还小得很呢。有机会,麻烦你告诉杜鹃她娘,我还想留在身边,多带几年。至于瞿麦和杜鹃这事,两个都是年轻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七月初三日,一大清早,我爷老子决明,看到火辣辣太阳,从金门形爬上来,我爷老子突发奇想,要将太阳,一刀一刀砍下来。 我家大黄牯“犟犟”,吃了一会露水草,忽然抬起头,凝视着小太阳。 小太阳像一个像是醮着霜花的红柿饼子,一点一点地长大,长圆。大黄牯“犟犟”毫不客气,啃着大红柿饼的边,太阳被大黄牯啃得像个不规则的齿轮;我爷老倌更不礼貌,一刀一刀砍着大红柿饼的蒂,砍得大红柿饼掉在地上,乱滚了几圈。 我大奶奶向厚朴痞子讨了一张红纸,剪了四个带鸳鸯图案的“囍”字。等一下,新郎君挑着红皮箩来,拿出辞堂碗,一头放竖麻蚊帐和几身替换衣裳,一头放上新棉花被子和枕头,红皮箩上边,理所当然,要盖上红囍字。 几十个爆竹子响后,我三姑爷方海,我四姑爷天冬,面带笑容,走进了添章屋场。做月老的曾大老帽,看见接新郎君的人,只有我大奶奶慈菇,二奶奶茴香,我七姑母紫苏,我大伯母黄莲,心里凉了半截,连忙问: “枳壳大娘,陈皮大娘,你们家的新娘子,人呢?” 第83章 双嫁女(4) 我大奶奶俏声说:“哎哟,月老大人,你莫咯样子急咯。曲莲和半夏两姊妹,和她两个大辈子,夏枯,去懿家坝洲下,挑水救禾去了。做得小半天功夫,她们不想耽误嘞。” 曾大老帽高声说:“方海,天冬,你们两个做新郎官的,看到没有?你们的新娘子,拜堂这一天,还舍不得耽误小半天功夫,这就是家教好!根本水源好!娶了这样的女子,是你们的福份呢。” 长着大耳朵、长手长脚的方海说:“天冬啊,我们两姨夫,是不是到田埂上,把新娘子接回来?” 天冬说:“姐夫,你说得对。我们快去吧。” 两个新郎官的红皮箩,装着十个辞堂碗。第一个菜,黄花木耳瘦肉猪肝杂烩,叫做十全十美,又叫全家福;第二个菜,油炸肉丸,叫做金玉滚滚来;第三个菜,红烧鲤鱼,叫彬彬有礼;第四个菜,炸鸡仔,下面放着七个油炸鹌鹑蛋,叫做天鹅孵蛋;第五个菜,油炸咸鸭蛋醮精肉丝虾仁球,叫做儿孙满堂;第六个菜,虎皮扣肉,叫做金碧辉煌;第七个菜,清蒸双乳鸽,叫做鸳鸯比翼双飞;第八个菜,红烧猪蹄,叫脚踏实地;第九个菜,红烧半边脑头,叫半壁江山;第十个菜,排骨炖山药,叫福禄双全。 另一个红皮箩里,装着大米,糙米,苦荞麦,红薯,玉米棒子。当然,老丈人家那块人情肉,四五斤重带骨头后腿肉,我们叫捧头,孝奉岳老子岳母娘,必须有的。 人情肉是不能完全留下,我大奶奶早已完排我七姑母,留下一半,回赠一半。 绑着红绸子的雄鸡公子,必须喂水,喂食,另外配一只尚未生过蛋的母鸡,塞进圆形的篾织的鸡笼里,打发给新郎官。 方海将曲莲,天冬将半夏接回来,两个新娘子,全身都是汗水。我大奶奶说:“曲莲,半夏,快点去洗衣澡。洗完澡,好吃饭。” 洗完澡,我的两个姑母,容光更加焕发。我的两个奶奶,帮着两新娘子,梳头匀脸。我大奶奶说: “你们两姐妹,现在,还是我们的宝贝女儿。迈出这扇门后,你们不再我们的家人,是亲戚。在婆家,不比娘家,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对待公公婆婆,不讲做到完完全全的孝顺,但起码要做到九九十足的顺。我住在添章屋场,不想听到你们两姊妹的风言风语,懂了吗?” “受到委屈,学会忍让。”我二奶奶说:“男人,永远是你们的主心骨,要晓得疼爱自己的男人…从胃开始…” 我大爷爷觉得有许多话,交待两个女儿,心里乱,却无从说起。我七姑母喊:“开饭了,开饭了!” 我大爷爷说:“方海,天冬,我们两个新娘官,坐上席。” 方海说:“岳老子,我们做晚辈的,哪有资格坐上席?”拉着我大爷爷,往上席上推。 “哎,方海,祖宗留下来的老规矩,这个上席,你和天冬,必须坐的。”我大爷爷说:“做女婿,在岳老子家里坐上席,一生一世,只有一次机会咯。” 我二爷爷说:“方海,天冬,女婿,岳父岳母的半个儿子,我们叫你们坐上席,还讲什么客气?莫耽误时间了,吃了完,我们还要告祖。告完祖,早点发亲。你们的家里,多多少少,要几个客人在等着你们呢。” 方海给我大爷爷,天冬给我二爷爷,敬了第一杯酒。之后,天冬给我大爷爷,方海给我二爷爷,敬了第二杯酒。 我二爷爷从不喝酒,两杯酒下肚后,脸色酱红。吃过饭后,准备着告祖用的香烛,爆竹等用品。一小挂爆竹子,放在石灰坛子里,还好,未散掉。 告祖,理所当然由我大爷爷来告。撤去案席,点上红烛,关上大门,我大爷爷跪在地上,烧了三页纸钱,口中念念有词: “伏以。中华民国十六年,岁次卯兔七月初三,兹有长沙府,龙城县,三十七都丰乐乡,西阳里,堂下大黄孙女曲莲,半夏,蒙大埠桥梽木山曾大老帽冰言,曲莲嫁洪家洲东来湾方海为妻,半夏嫁犁头嘴天冬为妻。值此佳期,虔备:清香宝烛,三牲酒醴不腆之仪,敬告于家堂香火,添章屋场堂上,曰:祖德流芳,恩泽绵长,今日联姻,日吉时良,两姓既合,永结同心。共坠爱河,幸福悠长,开枝散叶,家业兴旺。以申昭告,百世期昌。” 我的两个姑母,曲莲,半夏,含着清泪,向列祖列宗行了跪拜之礼。打开堂屋大门,我大爷爷将曲莲的手,放在方海的手心里;我二爷爷将半夏的手,放在天冬的手心里。我大爷爷说: “嫁出去的女,瓢出去的水!曲莲,半夏,出嫁路上,不准回头!” 我大奶奶拉着曲莲,我二奶奶拉着半夏,走到地坪里,千叮咛,万嘱咐。 我三姑母曲莲,四姑母半夏,向长辈们行了一个叩首礼,各自挽着个靛蓝色印花包袱,迈着小碎步,跟着陌生男人,走了。 我的两个姑母,过了安门前塘的石码头,没有回头;过了响堂铺街上的十字路口,没有回头;过了丰乐石桥,没有回头! 我的两个奶奶,我大伯母黄连,我大姑母金花,我五姑母夏枯,七姑母,我爷老子决明,追到安门前塘的石码头,在挥手;追到响堂铺街上的十字路口,在挥手,在落泪。 我大爷爷和我二爷爷,曲莲和半夏出嫁,心中甚是落寞,好久不说一句话。 老半天,我二爷爷才说:“明天,轮到我们车贺家坝的水。那一粪荡氹的水,怎么够呀。哥哥,我大半生呢,从来没有做贼牯子,这一回,不去做贼偷点水来,几亩田水稻,恐怕救不出了。” “偷水?做得到吗?”我大爷爷说:“贺家坝,卧槽坝,都是用石灰、黄土、河沙和糯米饭砌的石坝,几乎滴水不漏。石坝仅留了一个三尺六寸宽的泄洪口,都用泥土、草皮,踏得严丝合缝,又有人值守。想偷点水,难呢。” “哥哥,我们大人去偷水,一是面子放不下,二是万一被人发现了,免不了要挨一顿打。”我二爷爷说:“我想叫三伢子决明去偷点水,不容易发现。” “小孩子,去偷水,以后长大了,养成一个偷的习惯,不好吧。” “哥哥,你莫管闲事,我去办。” 我二爷爷陈皮,带着我爷老子决明,沿着坝水圳,一直走到贺家坝。贺家坝的沙洲上,长着许多我爷老子叫不出名字的野草子,开着各种颜色的小花朵。 我二爷爷说:“决明,这种年头,天灾人祸,牵线不断。讲一句泻梅山坨坨气的话,哪一天,我和你大爷老子,突然不在人世了,你怎么活下去?” 这个问题,我爷老子从未想过,像一个碰巴望着娘,不晓得怎么回复。 第84章 偷水(1) “决明,故所以,你要学会生存之法。要生存,必须懂得哪些东西可以吃,哪些东西不能吃。比方说,野菜。”我二爷爷指着沙洲上的野菜说:“葛麻藤的根,竖麻杆子的根,丝茅草的根,可以吃;榆树皮,天星木皮,可以吃;荠荠菜,灰灰菜,鹅肠草,水芹菜,黄鹌菜,鱼腥草,野薄荷叶,蒲公英,嫩厥,马头兰,野蒜,野藠头,野葱,紫花地丁,刺嫩芽,血皮菜,枸杞叶,虎杖,车前草,夏枯草,野豌豆,麦瓶草,扫帚叶,黎蒿子,鼠曲草,地衣,野木耳,金樱子的嫩芽,可以吃;酸藤果,野板栗,无花果,黄牙果,余柑子,沙团子,杨米饭,五味子,抱布果,猫眼子,鸡卵黄,酒饼子,罗伞果,黑嘴蒲桃,盐梅,树梅,油麻果,可以吃。‘’ 我爷老子问:“哎哟嘞,有这么多的东西,可以吃?” 我二爷爷说:“决明,你挖过猪草,看过牛。人畜是一理,猪、牛可以吃的东西,人,基本上可以吃。遇到饥荒岁月,你要晓得自救,哪些东西可以吃,哪些东西有毒,不可以吃,怎么个吃法,你多记着一点,对你有好处呢。” 我爷老子说:“只怕是一时半会,我记了那么多。” 我二爷爷说:“记不得,也要霸蛮记。” 两爷崽,沿着河堤,从草坝子贺家坝向石头坝卧槽坝走去。 两座坝中间的距离,约一里半路长。河中央,泥土与沙石之间,人工挖出一条深深的沟槽,有一层浅浅的水,但不见水流动。 站在卧槽坝南岸的倒挂金台上,看整条西阳河,像一条打死了的乌梢蛇,静静地躺在西阳塅中间,快要发臭了。 整个西阳河,到处有挑水救禾的人。上了年纪的人,肯定有人认得我二爷爷。我二爷爷对我爷老子决明说: “我呢,不方便去龙潭坝。决明,你沿着河堤,一直走上去,走到龙潭坝,仔细看看坝上、坝下的情况,怎么偷水,自己拿个主意。” 我爷老子,折了一根细叶柳,捋掉树叶子,将长柳枝的下端,顺时针方向扭几扭,打上一个结,再将从卧槽坝下抓到几条黄辣丁,从腮帮子里穿过去。 西阳河的草丛里,靠近有水的地方,把水草子、丝草子、水葫芦掀起,黄辣丁就躲在这些草下面。我爷老子干脆从河中间走,很快,他的柳条串,串上一大串黄辣丁。 黄辣丁是非常有领地意识的鱼,不甘心离开自己的封地,离开国王或部属的位置,所以,即便是串上了柳条,黄辣丁向我爷老子提出外交照会:“嘎,嘎,嘎嘎。” 挑水救禾的赤脚板汉子,长舌妇娘,谁都不会想,我爷老子决明,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是个偷水的贼,大白天,居然敢来踩点。 来到龙潭湾屋场屋场,一大堆的赤脚板汉子,堂客们,站在一栋烂茅草房子的地坪里,议论纷纷。 这个说:“胡七的堂客们,当真死得冤枉呢,没有饭吃,逼着堂客们出走借米。他堂客上屋走到下屋,硬是没有借到半斗米。胡七这个霸蛮汉子,屙不出屎来怪茅厕,把他堂客们,打了三个巴掌。他堂客们,一时想不通,一索子吊死了。” 那个说:“哎哟嘞,堂客们一死,她那二岁多一点佃伢子,八九成养不活了。” 一个老堂客们,大约是个长舌妇娘,嘴巴皮,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快速说道:“胡七那个撮巴子,还打人?他不晓得,胡七的娘家,不会来吵人命?” “吵什么人命?当我们龙潭湾的赤脚板汉子,都是软豆腐?人死属土,天气热。我青蒿老子表过态,待胡老七的娘家人见上死人一面,明天上午,就埋掉!天塌下来,也不是什么稀奇屌事,我青蒿老子,一个人顶起来!” 我二爷爷回到家里,对我大爷爷说:“哥哥,今晚上,贺家坝那里,肯定要守一夜的水。不如我们现在就把水车子,送过去。” 我大爷爷说:“把脚踏水车送过去。手摇水车子,太费力,车久了,肩膀发酸。陈皮,你挑着脚踏水车的车架子,轻松一点。水车子,我来扛。” 背着三丈长的水车子,我大爷爷,遇到熟人,就说:“绝灭火烟的天王老子,终于轮到老子车水了!” 讲话是徒弟,听话的师傅。我大爷爷的话,话里有话,意思是说,轮到我枳壳大爷车水,若是哪个不听打招呼的二五崽,四六仔,栾心上长了绿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霸蛮货,敢来拦路截抢水圳里的水,我那三个爆栗子,不将你们像野藠子坨坨的小脑袋瓜子,敤出三个天井来,算你狠! 虽说放了重话,我大爷爷枳壳,依然不放心。我大爷爷对我五姑母夏枯说:“五妹几啊,你两个姐姐出了嫁,这两天,你的肩膀皮都磨肿了,磨烂了。做好事,你休息一天,明天晚上,你和七妹几,要沿着水圳守水,要守一个通宵呢。” 我大爷爷几句话,讲得我十四岁多一点的五姑母,眼泪长放。 我大奶奶说:“五妹几,七妹几,我晓得你们,胆子小。我有一个好主意,到了夜里,听到哪里有响动,你们两姊妹,扯开喉咙喊:枳壳大爷来了!添章屋场的枳壳大爷来了!那些偷水的怂货,不吓得尿裤裆,那才是怪事呢!” 我大爷爷几句话,把一家人,逗得哈哈大笑。 我七岁半的爷老子,上个月,正式向宁乡沩山花鼓戏班子的春初花子,学习吹唢呐。 春初花子个子矮小,原来在草台班子里唱丑角。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打个空心筋斗,恐怕像摔干麻拐子一样,当场报销掉,改了行,吹唢呐。 老花子说:“决明,吹唢呐,首先得有精、气、神。基本功之一,就是憋气和换气。” “一口气,能吹上四五分钟、甚至是八九分钟的调子,憋气功夫,得出奇的好。换气不同,用鼻子吸入空气,吹嘴巴吹出空气。一个长调吹完,无需放下唢呐。” 我爷老子的手还短,还不够按住唢呐的孔。练了好几天,只是吹出“呜呜呜”的乱叫声。春初花子急得不行,训斥道:“哎哟嘞!你咯个伢子,吹唢呐,站着吹!挺直胸膛!夹紧屁股牙缝!” “做好事咯!决明,你先别急着学吹唢呐,先去学会游泳。” “师傅,吹唢呐和游咏,有什么关系?”我爷老子问。 “游泳时,你在水中能憋气多长时间?” “三四分钟,没问题,师传。” “能憋上三四分钟,相当不错了。”老花子又问:“你嘴中含一根空心芦苇杆子,能换气吗?” “没试过。” “你怎么不去试?” “哎哟,师傅,我每天都有满天的事情干,不至于学过破唢呐,放下手中的功夫吧?” “心不诚,怎么学得会?” 师传春初花子一味的训斥,终于惹发了我爷老子的毛火子脾气,说:“师传,你再要骂我,我把你的烂唢呐,丢到九州外国去。” 一房看热闹的滑石痞子,说:“老花子哎,决明年纪这么小,一时三刻,学不会唢呐,正常嘛。” 和我大爷爷合得来的老泥工师传,聪三砌匠说:“枳壳大爷,看你三伢子决明的骨架子,将来,他和你一样,肯定会长得高大威猛,倒是一个学做砌匠师傅的好胚子。可惜,我年纪大了,不能把决明收为关门弟子。” 我大爷爷说:“莫急,聪三师傅。到我三伢子到了十三四岁,抛得一个三四十斤的土砖动,再拜到你的大徒弟,竹初师傅的门下,不迟。” 春初花子说:“聪三师傅。你存点什么心?霸蛮和我抢徒弟?” 聪三师传晓得春初花子是个急性子,故意逗他:“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丑花子,还用得学?哈哈哈哈哈!” 第85章 偷水(2) 既然师传春初花子说,要在水中练习憋气、换气功夫,那有什么了不起的,练就练呗。 响堂铺街上,厚朴痞子的厚生泰药铺的西边,三角塘,是一个过水塘,湿松木板做的大闸板,扯来扯去,是不可养家鱼的。但野生的小鱼小虾多,我爷老子经常泡在三角塘捉鱼。 师传叫自己在水中练习换气,我爷老子决明,选择在三角塘,来做试验。练不到六七天,换气这功夫,学会了。 平时不唱戏的时候,春初花子提着剃头箱子,每月上门二次,给固定的赤脚板汉子,剃头,刮胡子。剃的头,大都刮一个光沙窝子。 厚朴痞子坐在木板走廊的长凳上,春初花子给厚朴痞子系上黑色的长围布。忽然听得一声响,把春初花子吓了一跳。 厚朴痞子说:“我盟弟枳壳的三伢子,跳到水里,摸鱼崽崽呢。” 春初花子将厚朴痞子的头发剪短,解下围布,准备帮厚朴痞子洗头。忽然问:“哎,差不多十多分钟,还没看过三伢子浮上来?怕他是个干秤砣,沉了水底呢。” 厚朴痞子笑道:“春初花子,你是好担心不担心,担心翻坛老爷屙不得尿?三伢子决明,这个鬼崽崽,我怀疑他是翻江鼠蒋平,重新来到了世上呢。” 一条一斤多重的鲤鱼,从水中砸在春初花子的脚下。我爷老子浮上水面,笑着对师传说:“师传,你今天中午,下饭的菜有了。” 龙潭坝管着龙潭湾、王家岭前、枣子坪和河对岸忠家塘四百多亩,水是命,儿戏不得,每日每夜,都有人看守着。 龙潭坝往上走,七八里路远,都是高山,沿河两岸没有一丘田,所以,龙潭坝里蓄的水,多的是。 打龙潭坝上的水的鬼主意的人也多。往年,都要打几次肉搏仗,打伤几个人,才收场。 我二爷爷的一双眼皮子老是跳动。老古板人的传说是,右眼跳财,左眼跳灾。现在,一双眼皮都在跳,我二爷爷搞不清楚了,这次,是财也来,灾也来吗? 我大爷爷和我二爷爷,是上午十钟,接手开始车水。车了一多个小时,贺家坝的余水,车干了,只能坐着等,眼巴巴望着,坝上能蓄一点点水。 我五姑母夏枯,提着竹制的小蒸笼,将中午饭送过来。我大爷爷问:“五妹几,坝水流到田里了吗?” “我来的时候,坝水刚刚进田。” “哎呀!这怎么得了?”我大爷爷说:“六亩八分田,要放一次水,只怕是三天三夜,也放不满呢。” 我二爷爷说:“夏枯,你和紫苏、决明三个人,沿着坝圳,多走几次,免得有人偷水。” “我们三个人,分了工的。三弟管着生发屋场到鲍家屋场这一段,紫苏管着鲍家屋场,沙垅里,到林家湾这一段,我管着林家湾,梨子垴套里,到贺家坝这一段。” 吃完饭,我大爷爷说:“陈皮,全部的希望,都在决明身上了!” “说实话,哥哥。”我二爷爷说:“决明去偷水,险之又险呢。我心里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呢。” 我大爷爷说:“怕什么屌?怕得老虎喂不得猪,怕得洪水养不得鱼,胆子是炼出来的。相信三伢子,能办得到。” “五妹几,你和你七妹紫苏,多辛苦一点,多走几次。你叫你三老弟决明,下午好好地睡一觉,晚上十点钟左右,到贺家坝来,我有事情叫他去办。”我大爷爷说。 我五姑母夏枯说:“好呢。”提起空蒸笼和空茶壶,就要走。 “五妹几,你慢点走,我还有事交待你。”我二爷爷说:“你三老弟,要穿上长裤和鞋子,带一根竹棍子,防怕路上有‘咬公几’。” 我二爷爷所说的“咬公几”,就是蛇。天气这么热,到晚上,稍微凉爽一点,蛇就喜欢在夜里活动,抓老鼠,抓田蛙,蛇也得活命。 到晚上十点这个时段,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们,劳累了一天,爬到床上,吹鼾打鼾,越来越响亮。是啊,明天一早,屁股后面,还有一大堆的事,等着干呢。 我大爷爷问我爷老子:“三伢子,你昨天看过现场,你说说,怎么把龙潭坝的水放下来?有几成的把握?” “把握?我一的把握都没有。”我爷老子说:“龙潭坝的泄洪口,都是两三百斤的大石头堵住,里边贴着草皮子。我最多是把草皮子扒开,里边的大石头,我是滚不动的。” “扒开草皮子,能放多少水下来?”我大爷爷:“水从坝上放下来,肯定有响声,守水的人,听到水响,马上会堵死的。” 我二爷爷说:“哥哥,那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且,扒开草皮到水响,是一瞬间的事,三伢子逃都逃不了呢。” “三伢子,性命要紧,偷不下来水,不怪你。”我大爷爷说。 “三伢子,你撬开泄洪口,记得从原路返回,免得你两个娘亲惦记。”我二爷爷吩咐道。 我爷老子装成一个讨米的叫花子,从贺家坝拐到王家岭前,走兵马大路,走到龙潭湾,再悄悄地沿着河边的小路,走到龙潭坝不这处的小柳树林里。 柳树林里,有无数萤火虫在飞舞。我爷老子爬到树上,依然看不清龙潭坝的情况,只得往山上走。 乱石头山上,到处是一丛一丛的冬茅草,人是容易躲藏,但我爷老子决明,非常担心,冬茅丛中,是否有五步蛇、火炼丹之类的毒蛇。 借着月色,我爷老子终于看清了,龙潭石坝子的两个档头,有旱烟火,在忽明忽暗。显然,有两个汉子,在守水。 两个守水的人,吸完烟,抱着腿,坐在石头上,开始打瞌睡。 若是这两个人,到天亮时,还不肯离开,我大爷爷的偷水计划,岂不会全部落空? 我爷老子突然想起来,龙潭湾屋场,昨天不是吊死了一个堂客们吗,今天应该是埋了。我爷老子突发奇想,变作女声,幽幽唱道: “我…死…得…冤…呀…” 这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山谷里,传得很这很远。我爷老子被自己的声音,吓得汗毛都倒竖起来了。 守水的两个汉子,显然听到了我爷老子的哼声。北站的汉子说:“有鬼,有鬼,鬼来了,妈妈呀,快跑呀。” 南端的汉子说:“蠢得死的东西,世上哪里有鬼?都是人做的。如果当真有鬼,怎么不再叫了?” 我爷老子又幽幽叫道: “…我…不…甘…心…呀…还…我…命…来…” 这一次,南端的汉子听清楚了,说:“喂,那、那、那、那是正鬼的叫、叫、叫声,正、正、正是埋、埋、埋、埋坟的地方呢。” 北端的汉子说:“你、你、你,走、走、走不走?我、我、我走了。” 我爷老子听人说过,龙潭湾屋场,死是胡老七的堂客们。于是,我爷老子又幽幽叹道: “…胡…老…七…你…狠…心…呀…我…不…会…放…过…你…” 南端的汉子结结巴巴地说:“胡、胡、胡老六,那、那、那女鬼,肯、肯、肯、肯定你老、老、老弟嫂。妈、妈、妈呀,快、快、快跑!” 北端守水的汉子,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大叫:“有鬼啊!有鬼啊!鬼来了。” 我爷老子趁两个汉子跑远了,横下一条心来,哪管什么新坟不新坟,野鬼不野鬼,怕不得金樱子刺伤手脚,怕不得五步蛇咬死人,迅速从山下冲下来! 第86章 偷水(3) 我爷老子跑到石坝上,用手中的檀木棒子,放肆捅着着泄洪口的膏泥土。白膏泥土一捅破,一股水流,从半丈多高的坝上泻下去。 大爷老子说过,这点水,肯定不够,必须移开泄洪口的石头。可是,石头太大了,我爷老子推不动。 这时候,龙潭坝屋场,亮起了灯笼火把。有人在喊:“鬼在哪里?鬼在哪里?” 我爷老子估计,这帮人一来,至少有十几个。一里路的距离,不用六七分钟,就会赶到龙潭坝! 我爷老子将檀木棒子,插在中间那块的角上,一点一点地撬动。而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好在上游的水,压力太大,帮了我爷老子一把,那块两百斤的石头,轰然滚下龙潭坝,差点把我爷老子,卷到坝下。 往回走就等于送死。我爷老子唯一的办法,是沿着河岸,向上游走。 我爷老子跑得气命哼天,心里想,龙潭湾屋场的人,忠家塘屋场的人,晓得是偷水的贼牯子,假做女鬼,吓走了两个蠢得死的汉子,趁机撬开了泄洪口,会到处寻人的。自己这个藏身之地,绝对是不安全的! 哎呀,前面,没路了! 我爷老子只能往水中跳下去! 好在水不太深,我夜老子奋力游了一百多米,再也没力气再游,只得钻进一丛水草下。幸好,腰中的空心芦苇杆还在,我爷老将芦苇杆含在嘴中,蹲在水中。 大水是放下去了,但我爷老子,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仿佛有无数急促的脚步,朝自己奔来。仿佛有无数道愤怒的声音,朝自己吼叫,仿佛有无数个火把,朝自己躲的地照过来。 两个屋场里的赤脚板汉子,奔到龙潭石坝上,看到泄洪口,一股灰箩大的水,倾泻而下,急急忙忙去堵水。哪晓得手忙脚乱,泄洪口不仅未堵住,反而越弄越大了。 一个汉子,被水流冲到石坝下。慌乱中,大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七八条汉子,跳下坝去,去救人。 坝基上有一个老汉子说:“给我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偷水贼给我挖出来!老子要将他碎尸万段!” 另一个汉子说:“偷水的贼,肯定是卧槽坝、贺家坝偷水的人,我们快点过去抓人!” 老汉子说:“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偷水的贼,肯定还在附近,给我仔仔细细搜!” 我爷老子刚露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就看到三条汉子,打着稻秸秆火把,朝自己的藏身之地走来。吓得我爷老子,慌忙藏进草丛下的河水里。 一个汉子说:“这条路上,没有一个脚板印,肯定没人来过。” 另外一个汉子说:“蠢得不晓得斢头的东西,天旱年岁,哪来的脚板印?” 第一个汉子说:“我不晓得谁是黑猪崽一样蠢东西。脚印是没有,但走路的人,不可能不踩倒路边的草。现在,野草没有踩倒,草上的露珠原封未动,证明没有人来过。” 第三条汉子说:“你们两个人,天生一对斗黄牯,到不了一起。只要到了一起,犄角抵着犄角,非要斗倒一个。我问你们,这样斗下去,有多大的意思?” 第一个汉子说:“偷水的贼,肯定是下游的人,怎么会向相反的地方跑?莫耽误时间了,我们赶紧往下面去抓贼。” 第二个汉子,恨恨不已,朝河中丢了几个石头,才走。 这几个石头,险些砸在我爷老子的头上。待三个赤脚板汉子走后,我爷老子慌得不行,拼命往上游方向潜去。 月亮隐在一朵乌云之后。夜里黑咕隆咚,钻出水面,头颅却顶在一丛开着淡蓝色花朵的葫芦草中,害得我爷老子连呛了三口水,才爬上岸。 岸上没有一条路,我爷老子作死地往山上爬。跑了百十丈远,才猛然发现,再跑,就跑到人家大门口了,这不是送上门挨打吗。 我爷老子调转方向,往左边一拐,再朝山上跑。 半山腰那户人家,一条半大的狗,听到响动,凶狠地我爷老子咆哮着。 跑到山顶上,我爷老子爬上一株高大的青冈木树,藏在茂密的树叶中,屏住声息,朝龙潭坝方向望去。 看到远处的龙潭坝,飘动着数十盏灯火。我爷老子担心,我的两个爷爷,能否避过即将发生的争斗。 我爷老子顺着山脊的小路,走了差不多两里路。山旮旯里,一条狗在狂吠,一群狗跟着乱叫。 不晓得哪个屋里,死了什么人。一个老堂客们,上气不接下气,低低地哀嚎。 我爷老子感觉饿极了,累极了,眼睛里有无数颗金星在跳动。我爷老子不晓得往哪个方向走,不晓得走了多少里路,所走过的地方,完全陌生,除了如狼似虎的高山,还是魍魉魑魅的高山。 我七岁半的爷老子,完全被错路鬼迷住了方向。但这也无关紧要,最紧要的是肚子饿,感觉腹中的肠子,像一条蛇,疯狂地咬着心,又在疯狂地绞痛。 我爷老子实在走不动了,就哭,低低地哭。四周的高山,跟着我爷老子,低低地哭诉。这使我爷老子,非常的害怕。我爷老子喊: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你快点告诉我,家在哪里?” 前方是一条黑越越的幽谷。幽谷说:“妈妈,妈妈,你在哪里?你快点告诉我,家在哪里?” 山谷里,慢慢升起白色的雾气,将周围的农田,农舍,灯火,吞噬一空。山峰变作孤零零的岛屿,变成了跳江的石头。 可我爷老子的腿,不够长,不能从这一个山峰,跳到另一个山峰上去。 我大爷爷传授给我爷老子对付迷路鬼的经验是,挑一块干净的地方,静坐。坐到云消雾散,坐到东方的启明星闪烁。 我爷老子摸到一棵大松树下,将落下的黄色的松毛巾找到一起,静坐着。 静坐还不到五分钟,我爷老子迷迷糊糊睡了。 我爷老子的睡梦中,全是红薯。蒸红薯,煨红薯,煮红薯,红薯汤,红薯干米拌饭,红薯豆腐,红薯粉丝。是啊,红薯是人间致甜致爽的东西,天下第一美味。 在我爷老子的梦里,没有白米饭,没有二两一坨的火烧五花肉,没有当归、熟地、黄芪炖老母鸡,没有生姜炒鸭块,没有小炒黄牛肉,没有红椒、紫苏、丝瓜煮胖头鱼;没有去骨烧带皮狗肉,没有麻婆豆腐,甚至,没有南瓜汤,绿豆粥。 第87章 偷水(4) 大白天,我大爷爷枳壳,和我二爷爷陈皮,仅仅用脚踏水车,车了三次水。我五姑母夏枯,傍晚的时候,过来送饭,说:“爷老子,车过去的水,卢丘的两亩六分厘,还未放一次跑马水。” “夏枯,还差几分田?”我大爷爷问:“哎呀,按照这个速度,即使车到明天上午十点,交接给下一个田主子,灌不了四亩田呢。” “大约七八分田,还是干的。”夏枯说。 “这又怎么得了?”我二爷爷叹息一声。 到晚上十-点,我大爷爷枳壳和我二爷爷陈皮,躺在草地里,等水流下来。我大爷爷说:“不晓得三伢子决明,偷水偷下来了没有呢?” “哥哥哎,你指望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去偷水,算盘子,莫挂高了哒。”我二爷爷说:“唉!我老是担心,三伢子若是被人抓住了,挨了打,伤了筋,动了骨,怎么得了呀。” “老弟哎,你自己养大了的孩子,鬼崽子一样,鬼有甩,他不去吓唬人家,就算做了天大的好事呢!你放一万个心咯,他是不会被捉住的,怕的是,怕他迷了路。” 我大爷爷抽了一斗烟,站起身,远远看到,龙潭坝那个地方,灯笼、火把在闪烁。我大爷爷对我二爷爷说:“嗨,陈皮,龙潭坝那个地,灯笼、火把,烧红了半边天,估计,三伢子把水偷下来了!” “哥哥,我和你,去卧槽坝看看。” 两兄弟走了一里路,就听到卧槽坝上的一个赤脚板汉子,兴奋地说:“哎呀,发天财了!这么大的一股水,像龙一样地滚来了,根本不要用水车,车水了!” 另一个汉子说:“肯定是龙潭坝上的泄洪口,撬开了!” 第一个汉子说:“谁会去撬开?是偷水的贼牯子!我们赶紧走吧,等一下,龙潭坝的人一来,不问青红皂白,把我们打一餐,我们就不划算了。” “水车子呢,搬不搬走?” “哎呀嘞,你这条哈卵虫,是命要紧,还是水车子要紧?快走,快走咯。” 我大爷爷说:“陈皮,我们快点下去,到贺家坝,假装睡觉觉。” “哥哎,既然三伢子把水偷下来了,我们不把卧槽坝的泄洪口撬开,不是白白便宜倒挂金屋场的人?” “我们快走了咯!”我大爷爷说:“陈皮老弟哎,你想想,龙潭坝的水,被偷了,龙潭湾屋场、忠家塘屋场、枣子坪屋场的霸蛮汉子,岂会善罢甘休?卧槽坝的泄洪口,未撬开,霸蛮汉子们,哪有什么鸡巴理由,责怪我们呢?他们会把一桶大粪,瓢到倒挂金屋场的赤脚板汉子头上。” “嗯。我晓得了。” 卧槽坝上的两个赤脚板汉子,听他们的声音,我大爷爷就晓得,是麻拐四爷和霸蛮鬼祸坨子。 祸坨子并不坨,五等子身体,一块一块鼓起的肌肉,显得他格外有爆发力。倒挂金屋场的赤脚板汉子帮他吹牛皮,四十斤重一个土砖,他一肩能挑起十四个! 祸坨子就是祸坨子,闯祸不怕天大,造孽不怕海深。一双牛卵子大的眼珠子一横,这家伙,三句话不对鳌头,扎裤腿,捋衣袖,就准备开打。 祠堂里,每年九月初一祭祖。赤脚板汉子到了一起,自然喜欢吹牛皮,说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空心大话。 龙潭湾屋场的青蒿说:“枳壳大爷,别人只讲你的力气,如何如何厉害,我不相信,你上得了天。有种的,今天和倒挂金的祸坨子,扭一扭扁坦,分个高下来,我们才服你。” 我大爷爷不理睬青蒿老倌子,径直走进祠堂的正厅,搬一把太师椅,坐在正厅中间。 青蒿老倌子扯着祸坨子的手,追到正厅里,说:“哎呀嘞,枳壳大爷,原来你也晓得怕人?” 我大爷爷大怒,大喝一声:“你们两个后生晚辈,当真是不晓得尊卑大小。在自己的祠堂里,当着迁湘太祖尧贤公的面,谁叫你们这样狂妄自大的!” 做法事的法师们,停下了乐器,三四个宗亲,一双双眼珠子,射出愤怒的火。是啊,在祠堂里,还不按点辈分,出了祠堂大门,更没有尊卑大小了,这还要的? 我大爷爷是文字辈,青蒿老倌子是孝字辈,中间隔着祥字辈,才是辈,青蒿喊我大爷爷一声太公,理所当然。 祸坨子的辈分更小,是友字辈。喊我大爷爷,是太太公。当即有人鄙笑祸坨子:“祸坨子,你先莫进祠堂的门,踏住祠堂门的石门槛,踏、踏、踏,踏几下,再说。” 祸坨子脸上挂不住,只得老老实实,喊我大爷爷一声太太公。喊完后,怏怏地转身就走。 我大爷爷说:“祸坨子,我就是扭几手扁担吗?太太公我,陪你扭几手。我一个老倌子,输给你,也不算什么丑事。” 我大爷爷说了话,三四百号男子汉,一声声“哦豁”,走到地坪里,围成一个圈子,看我大爷爷和祸坨子扭扁担。 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晓得,好的扁担,一桑二枇三檀。桑是桑树,枇是枇杷树,檀是檀木。 有好事者从祠堂东边的人家,借来一根枇杷树扁担,交给我大爷爷。我大爷爷问:“祸坨子,是双掰双?还是单手掰?” 先被我大爷爷折了下马威的祸坨子,一心想将从扭扁担上争点威风和面子,老孔孔地说:“大辈子,顺便呢。” 我大爷爷说:“那就双掰双吧。” 所谓双掰双,就是扭扁担的两个人,斜对面站着,双手握住扁担的双端,同时按顺时针方向扭动。 青蒿老倌自愿充当裁判,扶平扁担,检查两个人握手的位置,才大吼一声: “预备,开始!” 任凭祸坨子怎么发力,我大爷爷站着马桩,手中的扁担,握得铁稳。 一分钟过去了,二分钟过去了,祸坨子挣扎着面颈血红,怎么也不能将扁担,扭过去。 我大爷爷微笑着说:“祸坨子,你站稳个桩子,看我的了!” 百十号赤脚板汉子,看不出我大爷爷是怎么发力的,祸坨子的双手,已经承受不住,扁担已经扭翻了。 祸坨子说:“大辈子,我输了。” 我大爷爷说:“再来一个单掰单?” 祸坨子说:“大辈子,单掰单,我更不是你的对手。” 青蒿老倌说:“力气大有个屁用?唉,富人气大,穷人力大。力大不发家。” 可是,今夜是,在卧槽坝上车水的两个人,麻拐四爷和霸蛮鬼祸坨子,晓得一拳难敌四手,一声不吭,溜走了,这个冤枉的血柄伞,恐怕是背定了。 我二爷爷当真钦佩,我大爷爷那份稳劲功夫,眼看着百十个灯笼、火把,从龙潭湾屋场,到青龙桥,枣子坪,急匆匆地飘过来,我大爷爷居然睡得觉,而且,打起了鼾声。 或许,劳累了一天一夜,我大爷爷,真的想睡了。 第88章 偷水(5) 我大爷爷还真睡了,这可苦了我二爷爷,睡也不是,坐也不是,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 抓偷水贼的百十号赤脚板汉子,打着灯笼火把,拿着锄头,扁担,短棍,暴吼着,冲到卧槽坝上,没看到一个人影。 为首的青蒿老倌子,大叫道:“这里没有人,我们马上赶到贺家坝去,一定要抓住偷水的贼!打得他们发黑眼晕!” 这群急红了眼的汉子,赶到贺家坝,团团围住我大爷爷和二爷爷,嘴巴子里,不干净的话,像炮弹一样射。出来: “捉到了!捉到了!两个偷水的贼,在这里睡懒觉!” “动手吗?青蒿老爷子?” 青蒿远远地答应:“莫急!莫让他们跑了!等我来看看,这两个偷水的贼,是不是头上长犄角?我来把犄角锯下来!”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这两文屌屌的话,是剪秋的爷老子,雪胆老爷子的口头禅,我大爷爷拿来活用。“青蒿,青蒿大孙子,是你叫你们的兄弟,想打我?” 青蒿老倌扒开众人,火光照射之下,见是我大爷爷,说:“枳壳大爷,你是为老不尊呢!万千的好事不去做,为什么去龙潭坝偷水?” “放你娘的狗屁!”我大爷爷说:“我枳壳大爷是这样的人吗?你跟着我去看看,卧槽坝一滴水都未放下来,贺家坝里没几桶水。我要是偷水的话,为何不把卧槽坝撬开?躺在这里睡大觉?” 青蒿老倌说:“刚才你们有没有看到,卧槽坝撬开没有?” 一个老汉子说:“没有撬开。” 青蒿老倌说:“枳壳大爷,我们错怪你老人家了,对不起呀。” 我大爷爷说:“什么时候,什么事,都不能胡乱肏腮,不能指奸为盗。青蒿,你现在和我说实话,是谁撬开了你们的龙潭坝?” 青蒿说:“道理上,谁得了好处,谁的嫌疑最大。应该是倒挂金屋场的人,偷的水。” 青蒿老倌带着一帮人,走到卧槽坝,只见车水用的水车子还在,恨恨在说:“兄弟们,砸烂它!” “倒挂金屋场偷水的人,大约是做贼心虚,人尸不见了。”青蒿老倌说:“河水这东西,不会往龙潭坝高处流。这便宜,不能让偷水的人白占了。干脆,撬开卧槽坝!” 卧槽坝四尺八寸宽的泄洪口一撬开,差不多三四股灰箩大的水,不到半个时辰,把贺家坝蓄满了,满沟渠的水,向下方流去。 我大爷爷说:“老弟,你快点下去,帮夏枯和紫苏两姊妹,去守水。你顺便问一问,三伢子决明,回家了没有?” 我二爷爷走到林家湾,鸡叫第三遍,天很快要亮了。夏枯从油子树下钻出来,说:“叔叔,圳坑里的水,怎么突然这样大了?” 我二爷爷说:“夏枯,说来话长,我明天告诉你。我问你,决明回来了没有?” “哪里回来?”我五姑母夏枯说:“我们以为三弟在贺家坝呢。” “夏枯,你和紫苏都回去,太累了,睡上一个时辰。吃了早饭,依旧来守水。” 大约卯时,我爷老子决明,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大海中游泳,实在没有力气了,即将沉入海底。 我爷老子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头发上、眉毛上、脸上、衣服上,都是露水。手一摸,湿漉漉的。连打了十几个喷嚏,最后两个,打不转,卡在喉咙里。鼻子滴着清水,应该是感冒了。 我爷老子来回走动,摆着手,抖着脚,指望身上增加点热量。 这个时候,天为什么还不亮呢? 醒过来后,我爷老子决明,立刻觉得饥饿。感觉体内,有一股熊熊燃烧的火,不停不休,在燎烤着胃和肠子。肠子里,有惊雷在奔跑。胃和肠子在剧烈地蠕动,像两只老虎,在横冲直撞。 我爷老子冰凉的四肢,引发全身的肌肉,抽搐,就发了羊癫疯一样。 突如其来的昏厥,使我爷老子摔倒在草地上。脑壳在轰鸣,耳朵在轰鸣,鼻孔在抖动。 妈妈,养我的妈妈,决明要死了。 妈妈,生我的妈妈,决明要死了。 爷老倌,大爷老倌,你们快点过来,把你们的儿子,抱回去呀,背回去呀。 我爷老子躺了半刻,又清醒过来。仿佛看到,自己的亲生母亲,慈菇,拍着胸口在大喊: “回来呀,回来呀,决明!决明!” 我大爷爷在喊:“三伢子,决明,你要记得,什么时候,你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点苦,这点累,这点饿,算什么呀!” 我爷老子身体内,有两个声音,在说话。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在说:我会饿死,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呀。另一个男子汉声音在说: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怎么会饿死?笑话。 这个时候,我爷老子,不需要月亮,不需要黑暗,甚至不需要太阳,仅仅需要一个弯弯的、小小的、带着泥土的红薯。 这个小小的红薯,忽然,变作了一个小小的仙女,在我爷老子的脑门上飞舞。我爷老子伸手去抓,小仙女总是格格笑着,侧身滑过。 我可怜的、七岁半的爷老子,又快要昏迷了!但是,胃在剧烈地翻动,我爷老子忍不住呕吐。 其实,我爷老子没有什么可吐的,只是吐着青痰,吊着长长的涎丝,不肯从嘴巴皮上滑落。 借着熹微的晨光,我爷老子的目光,在搜寻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或者疑似可以吃的东西。 在我爷老子一丈多远的地方,有一株根蔸快碳化了的灌木,居然长着三五根枝条,枝条上长着对生的绿叶片,粗厚的叶片边沿,有一圈细细的绒毛。 这种树叶子,我二爷爷告诉我爷老子的食谱里,没有说过,可不可以吃。但我七姑母紫苏,告诉我爷老子,它的名字,叫做山猪草,或者叫山叶子。春天里长出的嫩叶子,可以一把一把地捋下来,掺在其他猪草里,斩碎,煮熟,拌上老糠头,搅拌匀称,生猪爱吃。 我爷老子一想,人畜是一理,既然猪能吃,人就能吃。一个人到了需要食物救命的时候,哪还有什么超出牲畜的优越觉呀。所谓优越感,是虚之又虚的愚蠢呢。 我爷老子嘀咕:山叶子,我不怕你!是我吃了你!不是你吃不了我! 我爷老子担心,自己若是站着走,恐怕被突如其来的昏厥而摔伤,只能手脚并用,强迫自己,慢慢爬行。 正如我们家养的猪,从来没有抗拒过山猪草煮的猪食,我爷老子,更不能抗拒山猪草叶的诱惑,我爷老子哆哆嗦嗦的嘴巴,正好被磕磕碰碰的牙齿咬,扯到嘴巴里,一点一点地嚼,一点一点咽下去。 我爷老子决明,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欣慰,眼泪飚出了眼框,我不会死!这个悲惨的世界,终究有我狂欢的时候! 第89章 野鸡蛋 第一片又苦、又涩的山猪草叶子,被我爷老子霸蛮吞下去之后,许久,并没有什么不良反应,所以,吃第二片、第三片树叶,我爷老子终于敢于放心大胆地吃。 哎呀,这山猪草叶子,真不是什么美味佳肴,虽然,我爷老子把它想象成青辣椒炒五花肉。 我爷老子决明,鼓起腮帮子,做出一副苦大仇深、想咬人的像,强咽了二十三片山猪草叶子,绿色的汁液,挂满嘴角,但胃和肠子,安顺了许多,那种可怕的晕眩感,已经慢慢消失,眼晴也清亮了。原来,苍天已经开始放亮了。 虽然太阳还赖在云层的襁褓里,不肯出来,但偶尔间,总会漏出几缕强光,照得我爷老子,眼睛都睁不开。 在云雾紧锁的下面,那个懵懵懂懂的童年人,我爷老子决明,看到东方还在玩捉迷藏游戏的小太阳,就晓得了家的方向,东方!东方! 我爷老子心情大好,活着就好,有家就好,有阳光就好。必须迈着霍去病的步子,朝着回到西阳塅里的响堂铺街上,添章屋场那栋烂茅草房的大致方向,走去。 路过一片山茶树林,我爷老子摘了十几个山茶树尚未展开树叶的嫩芽苞。这绝对是世界上绝好的食材,放在嘴里一嚼,有点甜,还能止渴。 翻过山脊坳,随着放牧人踩出来的小路,在一处低洼地里,我爷老子发现了几株野薄荷。这种东西只需要嚼几片,立刻有清凉舒爽的感觉。 我爷老子最伟大的发现是,听到几只野鸡的叫声。 我爷老子晓得,野鸡是灵敏的动物,稍微有点响动,立刻拍打着翅膀,飞出一个优美的半弧,落到远方的远远乡。 我爷老子轻手轻脚,朝野鸡鸣叫的地方走过去。看到一个长着膝盖深茅草、圆穹形的坟墓,周围的坟框上,白梽木、黄荆子、青冈木和蕨栏茅,团团护住歪着小石碑的老墓。 看来,这群野鸡中,肯定有一位风水大师兼伪装大师,懂得一个家族的生存法则和繁衍法则。 一只褐麻色的母鸡,像一位脸上生着笋壳璇的少妇,匍匐在坟顶上,正在屏声静气地孵化野鸡蛋。 另一只长着五颜六色长尾巴毛的公野鸡,此刻,不再是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的浪荡公子,绝对是一位痴情郎君,将嫩草籽喂给母野鸡吃。 母野鸡含情脉脉,吃过嫩草籽后,向公野鸡抛出一个媚眼。这个媚眼,足以让整个西洞庭湖,掀起一层涟漪。公野鸡见了母野鸡的绝世风情,掀开半边翅膀,侧着身子,“咯咯咯咯咯”欢叫,围着母野鸡,转着圈子,像是跳着吉普赛舞。 我爷老子身上,没有牛皮筋做的强力弹弓。如果有的话,弹中那只公野鸡,比弹中天上那个月亮,可能容易得多。 我爷老子,随即捡了一块扁扁的石头,朝野鸡打去。可惜,力气还未恢复,又嫌视线不太清楚,打中野鸡的概率,基本上为零。但可以肯定的是,石头飞行的方向,与野鸡窠臼的位置,大致相同;至于距离,可能只隔着小半个光年。 两只野鸡惊叫一声,?地飞起,顺着山坡,斜斜地飞出一条抛物线,落在它们原来谈情说爱的老地方。 凭着我爷老子七岁半就有四岁和野鸡打交道的经验,断定坟墓上那个野鸡窝。性成熟的母野鸡,会留下几枚野鸡蛋。 我爷老子走过去,折断两根墓框上的黄荆条子,钻过障碍物,扒开茅草,东寻西找,果然,发现了一个垫着枯树叶的野鸡窝。 野鸡窝中,圆躺着八枚带褐色斑点的野鸡蛋。 我爷老子轻轻地跪在地上,仔细看了一次,二次,三次,五次,激动得手足无措。天啦!果然是百分之百的野鸡蛋呢! 老古板人说,天无绝人之路,果不其然呀。我爷老子长嘘了一口气,迟疑着,不晓得什么原因,突然眼泪双流。哭一阵子,又觉得特别好笑,但又笑不出声来,感觉笑比哭,心里还难受。 我爷老子晓得,野鸡蛋的壳,比月亮的脸皮还薄。终于轻轻地捡起一枚还带着温度的野鸡蛋,生怕弄破了蛋壳,流走了蛋清蛋黄,赶紧塞进嘴巴里,腮边,立刻鼓起一个圆圆的小包。 这个时候,我爷老子,真的好想大笑几声。不小心,那枚拇指大的野鸡蛋,带着壳,滑向喉咙。 我爷老子差点被这枚野鸡蛋噎着。眼珠子一瞪,一口气往下压,野鸡蛋落入肚子里。仿佛,山洞中一滴清泉,滴在幽幽的深潭,“咚”的一声,在九幽肠中,响起回音。 我爷老子吞下一口涶液,舌头回舔一下嘴唇,居然不晓得这枚野鸡蛋,是咸?是淡?是甜?是苦?是酸?是辣?是腥? 吃过野鸡蛋,居然不晓得野鸡蛋的味道,简直是对野鸡蛋极大的侮辱。我爷老子决定,再生吃一个,吞下去之前,咬破蛋壳,用蛋黄蛋清,在口中贮存三分钟,与舌头深度纠缠。 可是,胃和肠子,使出力量,迅速把蛋液吸了下去,留着我爷老子的味觉是,甜,稍微有点腥。 八个野鸡蛋,被我爷老子吃了两个。仿佛有人说:“三伢子,一个人吃独食,这怎么行哒!众人吃了,才是满口香味呢。” 我爷老子一想,是呢,家里有四个老人,还有夏枯姐姐,紫苏姐姐,他们这么爱我,怎么说,得让他们尝尝野鸡蛋的味道哒。 我爷老子脱下粗褂子,把剩下的六个野蛋包起来,提起手里,准备回家。 舌头再次舔舔留在牙齿间残余的野鸡蛋液,我爷老子觉得,这野鸡蛋,比叫驴子肉的味道还好,比河豚肉的味道还好,比里脊猪肉的味道还好,比雄牛牯的腿腱子肉味道还好。 乾隆皇帝下江南,喜欢吃煨黄鳝,叫花子鸡。我决明小爷,喜欢生吃野鸡蛋。你乾隆皇帝,牛什么牛?根本享受不到这种滋味。 野鸡!野鸡!果然是世界上第一吉利的动物!族长剪秋的父亲,雪胆老爷子说过一个故事,当过闽浙总督、陕甘巡抚的杨昌濬杨大将军,他家在杨家山的祖坟,曾经被野公子刨过,所以,人也发,财也发,官越做大,一直做到兵部尚书,太子太傅。 我爷老子如果不是担心,衣褂子的野鸡蛋会碰碎的话,就会跪下来,磕头感谢感谢这座无人照管的野坟墓,招惹来了野鸡夫妻,生下八个蛋,天意留给我爷老子来尝。但愿,但愿这座被野鸡们刨破皮的坟主后人们,好好地活着,倔强地站着,昂首挺胸富着!是八面威风强者! 第90章 姻缘巧合 我爷老子,顺着下山的小路,走进一条又窄又长的山冲。山冲的宽阔处,两边山脚下,零星有七八栋烂茅草房子,有炊烟袅袅的,更多是黑灯瞎火。 一头毛绒绒的小狗从轻雾窜出来,朝着我爷老子摇尾巴。 我爷老子看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汉子,在小路上来回走动。老汉子对着他家屋内人的喊:“耽搁了这么久,还没生下来吗?当真急肿了我的栾心呢。” 里边有个女人,兴奋地叫道:“生了!生了!恭喜贺喜,你又做了爷老倌。” 老汉子急促促地问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里边的接生婆说:“是块包臀肉。” 包臀肉,是我们西阳塅里的一句老古板话。男子汉当家立户、拜堂成亲的前一天,男方必须给女方家的亲戚,岳父岳母那边的伯伯、叔叔,或已单立门户的堂哥、堂弟家里,外公外婆家或已单立门户的舅舅舅妈家里,姨娘、姨姊家里,同年嫚嫚姨外婆家里,送的礼,是一块四五斤重的、夹瘦夹肥的五花肉。送给岳父岳母的包臀瘦肉,至少十来斤,我们习惯叫包臀肉, 生了一块包臀肉,意思是说,生了个女儿。 那个老汉子,他的堂客们,已经帮他了四个儿子,一个大女儿。听接生婆说,又生了一个女儿,脸上满是红光,莫名其妙地兴奋着。 老汉子见我爷老子,大清八早,孤单单的一个人,甚是落寞,觉得特别惊奇,便问: “喂喂,后生崽,你是属马的吗?” “是呀。”我爷老子说:“老人家,你是怎么晓得的?” “哈哈哈。”老汉子笑着说:“新河塅里罗家边屋场,有个算命先生,叫做罗跛子,你听说过吗?” 我爷老子说:“老叔哎,你看见我罗跛子本人,他那张嘴呀,能把死人说活,能把活人说死,大话是他的崽。” “哎,后生崽,你这样说人家,不对头哒。”老汉子说:“别人尊他为活神仙呢。” 老汉子继续说:“前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匹迷路的小白马,经过自家屋门口。昨天下午,罗跛子从壶天塅里过来,我求他解梦,你猜猜看,罗跛子是怎么说的?” “老叔,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猜得到呢?” “罗跛子和我说,明天早上,你的堂客们,会生一个女儿。你女儿出生不久,就有一个属马的小孩子经过,这个人,是我未来的女婿。” “老叔,你的意思,我是你的女婿?” “难道不是吗?”老汉子说:“机缘就这样巧合,你不相信?” “老叔哎,有些事,碰巧吧,你不必过分相信。” “我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小家伙,记得十五年后,你记得来娶堂客。” 我爷老子自然晓得,出门在外,人家搭理你,是看得你千斤重。做小孩子的,一定要有家教,有修养。我爷老子说: “要得,要得咯。” 老汉子说:“那你诚诚实实告诉我,你是哪里人?” 我爷老子说:“响堂铺街上,添章屋场的人。” 老汉子又问:“那你认得添章屋场的枳壳大爷吗?” 我爷老子说:“枳壳大爷,正是我的生父。” “呵呵,我不懂,你还有个养父吗?” “是的。”我爷老子说:“我的生父,枳壳大爷,有三个儿子,我是老三,三伢子,叫决明。我的亲叔叔,陈皮二爷,外号叫做二外婆,没有儿子。我生父,把我过继给我养父做儿子。” 老汉子哈哈大笑道:“女婿哎,你还蛮有故事呢。你回去,问你生父枳壳大爷,当年,我和他去澧州府安乡院子,做扮禾伙计,我买了一块围腰布,你爷老倌,点燃一堆鲜腊树叶子,当作爆竹子响,硬是贺了我三斤猪脑壳肉。” 我爷老跟着笑了,说:“岳老子,你能给我一碗茶水喝吗?” “你进屋去,郎把公来了,茶水让喝个够。” “我不能进屋呢。” “你不进屋,什么意思?” “既然你是我岳老子,做郎把公,哪有空手上门的道理?” “三伢子,你这个郎把公,越来越有点意思。我给你筛一碗茶水来。” 喝完茶水,我爷老子问:“岳老子,你告诉我,往添章屋场,怎么走?” 老汉子说:“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面走,前面是烂茅屋子,唐朝庄。过了唐朝庄,就是兵马大路,你左拐,往东走,走半里路,是李家祠堂,梨子垴,林家湾屋场,石碧山屋场。” “李家祠堂,我晓得。”我爷老子说:“我和生父,来祭祀过祖先。谢谢岳老子,我走了啊。” “女婿哎,做人要守信用啊。” “好咧。” 雾气越聚越多。我爷老子严重怀疑,这雾气,会永久填充这个世界,所有双腿直行动物,只有老老实实、只有装聋作哑地潜伏在重雾下苟且偷生。 鲤鱼冲口有处闸板,几根杉木搭的小桥,已经腐烂了,我爷老子必须跳过去,因为这该死的雾,我爷老子,下意识地担心,跳的距离不够烂桥的长度,所以,还是选择涉水爬过去。 又走了三百米,居然出现了一个弯弯的上坡路。上坡路左边墈上,是一丛密密的竹林。 到了哪里呀?这个地方,完全不在爷老子的记忆之中呀。 竹林中的竹子,是那种肉体粗、中间空隙少的黄拐竹,我们叫实心竹。酒杯子大小的竹子,茶碗大小的竹子,挤得弯腰驼背。 这种实心竹,大半截,没什么枝条。顶部不时有黄痿了叶子,飘落在右边的坝水圳中,随水流去。 爬完上坡,“咦,这不是林家湾屋场吗?”我爷老子的记忆,才延续上来。 平时,到贺家坝去巡水,我一家人,没少在林家湾屋场讨茶水渴。 俗话说得好,人要好,水也甜。 同是一个宗祠的人,平素互通人情往来,自然熟,天然亲。只不过,招呼我爷老子的老帽子,与我大奶奶的年纪,不相上下,我爷老子,叫她为嫂嫂。 老嫂嫂说:“哎呀嘞,三老弟,你总算到了石碧山。你两个爷老倌,两个姐姐,打着灯笼火把,寻了你大半夜,急得快要吐血呢。” 我应该称呼的老伯伯,六十零岁,从火塘中夹了一个煨熟了的红薯,烫手,换着手,拍到灰尘,摘几片水桐树叶子包着,递给我爷老子,说: “三老弟,你做好事,快点回去,让你的爷娘,早点放下心来。” 我爷老子边走边吃,还没到甘银台,一个半斤重的煨红薯,连皮却吃完了。想起家中的父母,姐姐,连忙打起飞脚,朝添章屋场跑去。 跑到安门前塘的石码头处,我爷老子看到我二奶奶,站在雾中,像个雕像,眼泪都快哭干了。 我爷老子说:“娘,娘,三伢子决明,回来了。”说完,去牵我二奶奶的手。 我二奶奶这才回过神来,双手抱住我爷老子的头,说:“崽啊,我的宝宝崽,你吓死我了,你总算回来了!” 平时最疼爱我爷老子的,是我七姑母紫苏。我七姑母舀了一碗野菜汤,端给我爷老子,说: “老弟,你饿了十几个时辰,饿得不行了,先喝一碗汤,暖一下肚子。” 我父亲真的想哭,但只是泪花闪闪。说:“七姐,七姐,肯定又是你饿着肚子,给我省下来的?” “不是咧,是娘老子专门给你留下来的。”我七姑母说完,一个人跑到屋后,悄悄地抹眼泪去了。 第91章 绝母子!绝母子! 我爷老子决明,追到屋后,悄声说:“七声,七姐,你来看,我捡到什么?” 我七姑母紫苏说:“哎,老弟,你哪里捡来的野鸡蛋?” “七姐,你先吃两个咯。” “老弟,我若是吃独食,还配做人吗?再说,生鸡蛋,怎么吃?还有几个?” “我捡了八个野鸡蛋,我生吃了两个。剩下六个,刚好你们一人一个。” “等下,我来开一个野鸡蛋韮菜汤,大家喝了,喷喷香。” 满圳坑的水,足有灰箩大,还未到吃早饭的时间,我大爷爷,肩上扛着一把填锄,回来说,田里的水,灌满了。 我大奶奶说:“老倌子哎,三伢子回来了,总算是栾心落下去了。” “人呢?” “睡了。” “是咯。”我大爷爷说:“我和你说过多少次,枳壳大爷的种,是聪明的种,怎么会丢了呢?” “你呀你呀,说空心大话,当真是你的专长。”我大奶奶说。 “老帽子,我不跟你啰嗦了,哎哟,眼闭砸死人了!”我大爷爷打了个长长的花哨,睡觉去了。 忙了一天一夜,太累了,我大爷爷躺在床上,不到一分钟,便响起了雷一样的鼾声。 午时不到,我大姑爷常山,后面跟着跟屁虫公英,火急火燎地跑到我大爷爷的床边,大声喊道: “爷老倌,爷老倌!不得了了!当真不得了了!” 我大爷爷一弹,便醒过来,板着个老脸,问:“什么大事,不得了了?是天塌下来了?还是地陷进去了?”言语之间,有几分不满。 常山说:“比天塌下来,比地陷下去还严重万倍呢。你还不晓得,蝗虫,蝗虫,绝母子,绝母子,铺天盖地飞过来了,整个天,都黑了呢。” 我一家人都跑到地坪里,原来灰麻麻的天,现在已经全黑了。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绝母子,像流矢一样,像飞石一样,像投枪一样,像箭雨一样,一波紧接一波,在跳跃,在欢歌,在吞噬一切绿色的植物。 整个世界,都是绝母子的口粮。 我大爷爷骂了一句:“绝灭火烟的绝母子!我和你们,有几世的仇呀?” 我大爷爷身上,顷刻之间,爬满了几十只绝母子。 一只绝母子,跳到公英身上。公英吓得大哭:“外婆,外婆,绝母子要吃我,绝母子要吃我。” 我大奶奶抱起公英,说:“公英,公英哎,你莫怕,莫怕。有外婆在,绝母子怎么敢来吃你?” 我大爷爷,我二爷爷,我爷老子,三个人,一口气,跑到生发屋场门口的田边上,眼看着千千万万只蝗虫,我们所说的绝母子,所到之处,禾叶子,禾穗子,立马被绝母子,啃食得干干净净。 卢丘的田埂边上,我二爷爷种了一排空心菜。绝母子一过,只剩下一排菜蔸。 完了,全完了!我家六亩八分田的一季稻,全部被绝母子啃完了!全部颗粒无收了! 我大爷爷枳壳,看到这个场景,想喊苍天,苍天两个字,还未喊出口,心头一热,忍不住吐血,一口,两口,三口,吐在田埂上。 我七姑母紫苏跑过来,缠住我大爷爷的腿,喊道:“爷老倌,爷老倌哎,你怎么啦?你莫急咯,你莫这样子急咯。天无绝人之路的呢。” 我大爷爷扶起我七姑母,说:“七妹几哎,老天,已经绝了我们的路了呢!” 但是,绝母子依然像波涛一样,一波过后,另一波又赶过来,没有停休。 吃饱了的绝母子,跳到田埂边、小沟里、河滩上,一切有水的地方,排出一堆细卵。 我的两个奶奶,跑在神龛下,烧了钱纸,默喊着苍天,但是,苍天似乎没有得应我两个奶奶的请求。 我大奶奶说:“夏枯,夏枯!紫苏,紫苏哎!你们两姊妹,到哪里去了?做的好事,扶我起来咯。” 我五姑母夏枯,好不容易把我大伯母黄连哄睡了。我大奶奶一喊,黄连问:“夏枯,是不是你茅根哥哥回来了?” 夏枯奔到堂屋里,先扶起我大奶奶,坐到靠背竹椅子上,再去扶我二奶奶。我二奶奶说:“苍天不答应我,我起来干什么?哎呀咧,心口痛得狠呢。” 我大奶奶上气不按下气,说:“老弟嫂哎,你再莫拜苍天了!看来,这苍天,不是我们穷苦百姓的苍天呢。” 我大伯母黄连,懵懵懂懂走到堂屋中间,问我五姑母夏枯:“你看见你茅根哥哥的魂了吗?我是看见了!他是一只黑色的豆娘,被绝母子撞死了,落在公英屋后的小水沟里呢。夏枯,我和你去,捡起那只豆娘,好好祭拜一下。” 我五姑母夏枯,扶着我双腿发软的大奶奶,好不容易走到响堂铺街上,看到厚朴痞子,被绝母子撞得鼻青眼肿,牙也磨不成了,话也讲不出声了。 我大奶奶说:“厚朴哥哥,你告诉我,穷人的活路在哪里啊!” 滑石痞子拿把锄头,跑到生发屋场背后的土地庙,公鸭似的声音,冲着庙中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泥塑,尖叫道: “我晓得你们两公婆,平时享尽人间烟火,关键时候,一点屌用都没有?我恨不得几锄头,把你们砸个稀巴烂!” 厚朴痞子的老婆,正在跪拜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见自家的老倌子,发这么大的火,惊恐地抱住滑石痞子,尖声说:“老倌子,你发什么神经?我看你是白吃了几十年的大米饭。你不晓得,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上面,像官府一样,还有许许多多的昏官、贪官,一层一层地管着呢。他们两公婆,也是身不由己啊。” 双层下巴的茵陈,也跑到响堂铺街上的十字路口,看热闹,她说:“不晓得什么时候烧了天香,只有我们家的辛夷,吃的是皇粮国税,洪涝不死,天旱不死,绝母子咬不死,哈哈哈。” 茵陈没有注意到,她的身旁,站着族长剪秋。 剪秋铁青的脸,浓密花白的胡子上,沾着一两颗涶沫星子,眼睛里,喷着两道火焰,射在茵陈''身上。 茵陈看到剪秋,吓得裤裆里飚出一小泡骚尿,双腿发软,差点摔到三角塘里。 生发屋场的背后,小龙庙王、土地公公的庙的上方,金门形坟场的左边,歪脖子油子树上,大约是忍不住绝母子们的攻击,拍着翅膀,在灰暗的天空下,愤恕地呼叫: “呱!呱!呱!” 响堂铺街上,所有的人,都已奔跑出来。有人点着灯笼,有人烧着火把。绝母子跳进火光中,立刻传出烧焦的臭味。 春元中学的校长,阿魏痞子,牵着他的第二房夫人,从来不怎么说话的袖珍夫人,走到响堂铺街上,对厚朴痞子说: “这下好了!快要到口的粮食,全被绝母子毁了,不晓得有多少人,要饿死了!不晓得有多少人,要卖儿卖女了!” 厚朴痞子先哭了,紧接着,我大爷爷哭了,我二爷爷哭了,滑石痞子哭了,我大姑母家的婆婆,老帽子,跟着哭了,挖肝挖肺地哭,伤心饱意地哭。 紧跟着,所有的堂客们,细伢子,嫩妹子哭了。哭声像一条波浪,传遍整个西阳塅,整个塅里的男女百姓,都哭了。 阿魏痞子的袖珍夫人,没有哭出声,但两行清泪,流淌在脸上。 阿魏痞子三绺花白的胡子,颤抖地翘向天空: 夫天蔵蔵兮, 如长夜! 日出喜微兮, 尽麻暇? …… 这时候,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惊雷,顿时,雨大如麻。 厚朴痞子说: “老天,你也晓得哭?” 第92章 大灾之后 我们这一族的迁湘太公,尧贤公,在三百一十七年前,对他的八个儿子说:“人啊,到了最穷的时候,开动脑筋,想方设法,多劳动,多耕耘,可保命。” 他老人家这句话,写在道光年间修撰的族谱卷首上。 趁着下了大雨,我大爷爷枳壳,花了四天时间,将我家租种的六亩八分田,分了小垅,翻耕过来,耙碎。 我二爷爷陈皮,带着我五姑母夏枯,我七姑母紫苏,我爷老子决明,一人一把草锄子,将厢面上的胚土挖碎,整平,再将垅坑的碎土刨起,盖到四尺多宽的厢面上。 我二爷爷问:“哥,田里头,要不要种两亩谷麦子?” “老弟哎,你想想咯,今年颗粒无收,要等到明天这个时候,才能扮禾,才有新米吃。现在种谷麦子,要到明年五月间才能收,来不及了。先撒播一亩八分田大萝卜菜,小白菜,大白菜,扯根菜。剩下的田,打上垸子,放上大粪灰,统统种灰萝卜吧。” 我姑母夏枯说:“爷老倌,我晓得,家里的日子难熬。你老人家,干脆把我嫁给那哈巴,算了吧。” “哎哎,五妹几,你讲的么子话?”我大爷爷说:“老古板人说:有盐同咸,无盐同淡。我枳壳大爷,即便是饿晕了头,也不能把你火坑里推呀。” 有了爷老倌这句话,我五姑母夏枯,宽下心来,含着泪水说:““爷老倌,做你的女儿,当真是享福。” 我大爷爷说:“老弟哎,我记得你和空青,去乌云山,去找那个、那个什么、雪见,怎么没听到回信呢?” “空青说了,一有消息,他会来添章屋场,告诉我们的。” “哎!问题是,黄连这个苦命人,怀着几个月的孩子,病情日渐深沉了。”我二爷爷说:“怎么得了呀。” 我大伯母黄连,长在脖子上的脑壳,不晓得是变成了木脑壳,还是变成了石脑壳,每天晚上,自言自语,不晓得她讲的什么鬼话,听得人心里都烦死了。 “哎!我嫂嫂,当真造了煨巴孽呢。”我五姑母说:“虽说晚上不去疯走了,但是,她只晓得趿鞋下床,穿衣吃饭,头发也不梳,脸也不曾洗。除了一日三餐桌,就是睡大觉。这样下去,再过一段时间,只怕屙屎屙尿,都会屙在裤裆里。” 我大爷爷他们,回来喝点野菜粥,在响堂铺街上,迎面碰到老汉子,背着一床烂絮被,带着瘦不拉几的老帽子,没精打采,往兵马大路的东头走去。 “二搲瓢,你们两公婆,到哪里去?” 外号叫做二搲瓢的老汉子,一脸苦瓜相,叹一声气,才说:“枳壳大爷哎,实在饿得没办法了,我们两公婆,只好去当叫花子了。” “你们晓得,方圆百十里,粮食都被绝母子吃光了,你们打算往哪里去讨米?讨米讨米,总得有人给呀。”我大爷爷说。 “唉,我不瞒你兄弟,我们打算去江西鄱阳湖,那边田土多,总有的余粮,有善心人吧。”二搲瓢眼泪巴涩地说。 “哎,二搲瓢,你那个孙子,才三岁多一点,你们两公婆,当真下得了狠心,把他一个丢在家里?” 二搲瓢的儿子,去年夏天,给疯牛犄角一挑,戳进胸膛,未来得及哼一声,当场就死了。他那儿媳妇,半夜里,丢下两岁半的儿子,偷偷摸摸走了,从此杳无音讯。 二搲瓢的堂客们说:“可怜呢,我那宝贝孙子,发了几天高烧,昨夜里,死了。” 我大爷爷进了屋,望着我一言不发的的大奶奶,问:“老帽子哎,你怎么不做声咯。” 我大奶奶说:“到了这个背时的时候,还有什么话好讲?愁都愁饱了。” 是啊,没有了吃的,哪个不愁?我大爷爷嘴上不回复,但心底里,愁成了一座洞庭湖。 披了件黑色的烂袄子,扯着水竹子,我大爷爷爬上西南角石墈的缺口,经邓垇坟山,下樟树大丘,担水塘,走到刘家屋场,专门去找剪秋,和他去翻古,谈天,聊几句栾心底子上的话,撒几口浊气,心里才稍微舒服点。 剪秋愁眉苦脸,在蹲在地坪边上苦楝树下,冥思着什么。见我大爷爷过来,喊屋里一声:“五伢子,搬把椅子来。” 剪秋最小的儿子,约六七岁的样子,将竹椅子一掼,气冲冲地走了。 我大爷爷笑了:“剪秋,你家小五,人不大,脾气还蛮大咯。” “枳壳哥哥,你莫怪他呢,他天天饿肚子,哪来的好脾气呢。” 剪秋这个大家庭,爷老倌雪胆死了,三弟苦木死了,还剩三个弟弟,都还没娶妻生子;三个妹妹,还没有嫁出去;自己有五个儿子。一家子人,就像一群饿急了的大白鹅,扯着嗓子,跟在屁股后面,“嘎嘎”大叫。 绝母子吃尽了粮食,叫剪秋,借粮都没有一个借处。 一大家人吃饭,就像打仗一样,争抢着饭勺,一个挖一大菜碗。剪秋的第三个儿子,像个霸蛮的小强盗,干脆用手指头当饭瓢,压紧压紧,堆起搞一大碗。 煮熟的饭,就是一座山,瞬间也会被挖光呀。 好不容易,剪秋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总是说:“劳动得少,我不饿,我不饿呢。”待到一家人吃完了,才撑着水竹子做的拐杖,颤颤巍巍,端着个烂饭碗,用木饭勺子,在大锅子边沿,黑铅底,使劲地刮,刮下小半碗烧得乌漆麻黑的锅巴,气泡糊糊,斟一点老柄叶茶水,拌着,搅着,浸泡好,偷偷摸摸,躲到烧火的柴角里,含着泪水,也算是尝到了饭味。 我大爷爷说:“剪秋,你不是外人,我有什么话,第一个和你商量。哎!我大儿子茅根死了!现在,茅根的老婆,黄连这孩子,变成了一个颠子,而且,老了颜。” 扪着栾心讲实在话,我们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哪个不晓得,黄连变成了一个颠子?我大爷爷所说的老了颜,意思是,定了性,改不了的。 “你那个空青,还没有消息?”剪秋说:“问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茅根的血脉呢。茅根死了,他这个遗腹子,可以继承香火。老哥哥哎!你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茅根这一房,断了后,在谱族上打个墨疤吧!” 我大爷爷说:“绝母子虫,这场天祸,闹得人心惶惶。正所谓娘死爷得命,各人救性命。哪个人不是饿得昏昏沉沉?哪个人,不是图着眼前光,想捞一口吃的?” 第93章 暴风骤雨来临的前夕 我大爷爷和剪秋两个人,越来越愁。我爷老子决明跑过来,说:“爷老倌,剪秋叔,女贞和蜚零来了,请你们快去。” “蜚零是哪个?”听说女贞来了,剪秋一扫愁眉苦脸,兴奋地问。 “蜚零是大学问家,女贞的丈夫。”我大爷爷说:“我外甥孙女婿。” 我大爷爷与剪秋一进屋,女贞对我爷老子说:“小表叔,麻烦你到外面看着,一旦有陌生人或不可靠的人,来添章屋场,你就发一声咳嗽。” 女贞比我爷老子大十七岁。但是,西阳塅里的老规矩,摇篮里的叔叔,都得尊重。 我爷老子说:“我晓得的,女贞,你放心咯。” 女贞对我大爷爷说:“舅爷爷,你还记得党参吗?” “当然记得。” “党参和我二叔,瞿麦叔叔,跟着赤芍的队伍,上了井冈山呢。” 我大爷爷的眼眶里,差点飚出泪水。哎呀,瞿麦这个霸蛮汉子,和自己年轻的时候,一个性子。 我大爷爷拉着我大奶奶的手,说:“老帽子哎,你听清楚没有?我们的儿子,瞿麦,跟对了人,走对了路。你可以放一万个心了!” 我大奶奶说:“那就好,那就太好了。” 女贞对剪秋说:“剪秋同志,你晓得,我们西阳塅里的穷苦百姓,遭了蝗灾,都快饿死了。国民党不会来救我们的,只有靠我们自己动手,才能救人了!” “女贞同志,我等你这句话,等了三个多月了。”剪秋说:“怎么个自救法,什么时候动手?” 突然,外面传来我爷老子决明的咳嗽声。 听到外面的咳嗽声,女贞,这个做了四五年西阳地下党支部书记的女人,自然晓得,外面有危险。 我二爷爷说:“莫慌,女贞,蜚零,你们跟着剪秋,从夏枯的房子里过去,到剪秋家里去。” 等女贞他们走后,我大爷爷打开横堂屋的双合门,看到两个轿夫,正放下软轿子。 从轿子走出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丝绸褂子,戴着墨镜,屁股上,挂着一个长长的驳壳枪套子。他的身边,站着两个打白布绑腿的警察。 那人摘下墨镜,我大爷爷才晓得,他是辛夷。 一个挑夫子,挑着大半担大米,两个箩筐上,各有一块五花肉。 我大爷爷鼻孔里,哼出一道恶气。这小子,当真是屁股上绑大蒲扇,发达得快要飞了。哼哼,你不是到我面前显摆吗? 添章屋场的人,轻易不见拿枪的人,乱闯进来,吓得五岁半的卫茅伢子,像猫一样,赶紧躲到屋背后的冬茅草丛中去。 辛夷径直走进我家地坪里,对我大爷爷说:“枳壳大爷,你租种的六亩八分田的税金,该交了!” “辛夷,我看着你穿开裆裤长大的,穿了三天乌鸦皮,你敢拿这种口气,跟我枳壳大爷说这种没通人气的话?” “什么叫没通人气?你敢骂我辛夷是畜牲?你不怕我拿枪打死你?” 我二爷爷急忙出来当和事佬:“辛夷,你不是不晓得,今年遭了旱灾,蝗灾,粮食颗粒无收,整个西阳塅里的人,都快饿死了,我们拿什么东西来交税?” “我不管这个灾,那个灾的。我辛夷只晓得,作田要纳粮,养崽要供粮,自古以来,天经地义。我不怕你枳壳大爷,是西阳塅里的第一条汉子,你硬不过我辛夷的枪炮子!” 我大奶奶说:“辛夷,你当真是一条无情无义的黄眼狗!你不把恩来谢,倒把雨淋淋。我问你,你小的时候,基本上是在我家里,混吃混喝,你还过人情没有?你爷老子死的时候,借我家块一大洋,你还了没有?现在,你屋里堂客们,走了一个多月,你家卫茅伢子,是谁帮你养着?” “人情归人情,与皇粮国税相比,是两码事。”辛夷不想低头,说:“在老子的枪炮之下,哪个人想敢站着?老子偏偏叫他们跪下!” 我大爷爷本不想和辛夷这小子,继续争吵,一听辛夷在长辈面前称老子,气梗了喉咙,扯开上衣的布扣子,拍着胸膛说:“辛夷,我枳壳大爷偏偏要站着,你有种,朝我胸口打几枪试试?我若是眨了一下眼皮子,就不算是硬汉子。我们这帮穷鬼,已经活不下去了!” 我大爷爷的咆哮声,惊动一帮人。赤脚板汉子们,拿着锄头、扁担赶过来。 “老倌子,要死,我和你一起死!”我大奶奶站在我大爷爷的身边,朝辛夷说:“拜托你,辛夷,枪法打准一点!免得我老太婆,死不死,活不活。” 我大爷爷牵着我二奶奶的手,站在我大爷爷和我奶奶的前面。我二爷爷说:“辛夷,辛苦你了,做点好事,多开两枪。” 杨家木器店的老掌柜,平时板着个脸孔,轻易不见笑容。这一回,老掌柜站过来,笑着说:“最好先打死我,我有现成的棺材板。” 响堂铺街上厚生泰药房,掌柜的厚朴痞子,携着铁器铺的老王麻子,站过来。厚朴痞子牙也不磨了,说:“辛夷,当真是机会难得,麻烦你,多浪费两粒子弹。” 最有意思的乐和鬼滑石痞子,对我大爷爷说:“枳壳大爷哎,要死,我陪你一起死咯!黄泉路上,怎么能少了我这个老伙计呢。辛夷,你慢一点开枪,我和枳壳大爷,还要抽三兜烟。七妹几,七妹几,紫苏,紫苏,你帮我泡一碗老柄叶茶水来!” 我大姑母金花的婆婆,牢骚把子在地上敲得“呯呯”响,急急忙忙走过来,对我大姑母说:“金花哎,用点心思,好生带大公英和芡实,我先去喝碗孟婆汤。” 辛夷本想拿我大爷爷立威,未料到,这么多人,帮着我大爷爷。辛夷说:“枳壳大爷,你莫逼我,我当真要开枪了!” 众人一齐说:“开呀!开呀!” 一个精瘦精瘦的小男孩,飞快地跑过来,对辛夷说:“爷老倌,我卫茅伢子这一世,你不疼我,我娘呢,只晓得和其他男人快活。大爷爷一死,我也活不成了。拜托你,先打死我卫茅伢子吧。” 卫茅说完,拿眼睛盯着我爷老子怀中的公英。公英的力气太少,挣脱不了细舅舅的双臂。公英只晓得哭着喊着:“卫茅哥哥,卫茅哥哥!你若是死了,下回做过家家的游戏,谁来做我的新郎官?” 第94章 梦也有真的时候 卫茅伢子一来,不是轮到卫茅喊辛夷做爷老子,而是轮到辛夷喊卫茅做爷老子的时候了。 剪秋大爷,带着他的十八兄弟,拿着梭标和鸟铳子,虎视眈眈,只要辛夷有稍微过火的动作,辛夷立马就会被剪秋的十八兄弟,打成筛子。 辛夷扯着嗓子大叫:“卫茅,卫茅!你咯个野婊子生的,你娘老子茵陈,好久没看到她影子,她死到哪里去了?” 辛夷一叫,卫茅立刻往我大爷爷怀里躲。 我大奶奶气不过,冲着辛夷说:“卫茅胆小本来就小,世界上,哪有你这样做爷老倌的,无缘无故冲儿子发火,你想吓死他吗?” “哎,哎哎哎,谁说卫茅伢子胆子小?刚才,他冲在最前面,根本不怕死呢。”辛夷说:“卫茅,你告诉我,是什么道理?” 卫茅说:“只要横下一条心来,什么时候死,都不怕。现在,我不想死,所以,看见你的影子,都怕。” 辛夷降了七八分火气,轻声说:“卫茅伢子,你告诉我,你娘老子,走了多久?” 卫茅躲在我大爷爷的怀里,小声嘟哝着:“他跟一个叔叔,走了半个月。” 辛夷最不想听的话,偏偏从儿子卫茅口中说出来,气得辛夷,跳起老高,大声吼道:“我不杀了茵陈这骚堂客们,誓不为人!” 辛夷从我大爷爷的腋下钻出来,看到我大爷爷,嘴角上,露出一个鄙夷的笑。 一场闹剧,草草收场。 回到家里,我大爷爷问:“剪秋,我有点不懂,女贞叫你,为什么叫同志?” 剪秋说:“枳壳哥哥,你有所不知,凡是党内的人,不论辈分大小,不论职务高低,统统叫同志呢。” 我大爷爷笑道:“剪秋老弟,我什么时候,叫你剪秋同志?” 剪秋跟着笑了,说:“枳壳哥哥,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成为我们的同志。” 一群四五岁、六七岁的细伢子,细妹几,在响堂铺街上,厚生泰药房的十路字口,唱着当年雪胆老爷子做的谣歌子: 鸭婆子走路摇啊摇, 曾大老帽过了朱雀桥。 鸭婆子走路晃啊晃, 曾大老帽过了乌衣巷。 未曾开口把言传, 恰似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巧舌如簧叫呱呱! 曾大老帽也不恼,也不怒,也不嗔,也不怪,打着哈哈,径直走到添章屋场,对我大奶奶说:“大娘,大娘,你家瞿麦和杜鹃的事,搞得我五恼七伤呢。杜鹃那丫头,不晓得是吃错了什么药,硬逼着我,来问瞿麦的下落。“ “大媒人,不是我不想告诉你瞿麦的下落。”我大奶奶说:“实在是牵涉到瞿麦的安危,恕我不能说。你叫杜鹃本人来问吧。” “我晓得了。有些话,你讲到我的心里听,就是生了根,发了芽,开了花,结了果,我也不会说出的。”曾大老帽说:“如果瞿麦和杜鹃这场婚约散了,我帮你家夏枯介绍一个诚实人,二十零岁,长得浓眉大眼,三大五粗。茄子坳过去,浪石排上的人。大娘,你有空闲时间么?要我陪你去看看吗?” “这个事,我先问我老弟嫂的主意。”我大奶奶说:“夏枯毕竟是茴香的亲生女,她来做主,更好。” 我二奶奶喊我五姑母夏枯进来,问:“五妹几哎,你呢,原先给你介绍的那个杜仲,确确实实,是个喊一下不晓得动一下的傻瓜。唉,这也是你的心病,也是我们的心病。我和你大娘商量过无数几回,这场婚约,必须退掉。今天呢,曾大老帽过来了,给你介绍一个实实在在的汉子。我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夏枯的脸上,闪过一丝喜悦的色彩,低着头,说:“有娘和伯母做主就行了,夏枯有什么意见呢?” 夏枯听到我大伯母黄连的房门响,急忙奔到堂屋里,看到黄连,像秋风一样飚出来,放肆往响堂铺街上迅跑。慌得我五姑母夏枯,七姑母紫苏,一把扯住。 紫苏说:“嫂嫂,你一声不吭,往哪里跑?” 黄连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哥哥茅根,住在别人家里呢。我要去问十万个为什么,我是前世做了什么见人得人的亏心事,得罪了他?对不起他?我要问他,为什么不回家?” 人若是发起疯来,估计和斗牛发起疯来,没什么两样。我五姑母夏枯,七姑母紫苏,放肆拉扯着我大伯母黄连,就是拉不过来。 我两个姑母,心里嘀咕,当真是鬼摸着脑壳,硬地上长出个萝卜,明明知知,我大伯父茅根,得了火烧毛病,死在澧州府的安乡院子里。今日里,无缘无故,又冒出一个茅根来了? 当着众人的面,我两个姑母,也不好黄连,她怎么晓得,茅根住在别人家里? 我大姑母金花,听到厚生泰药铺门的吵闹声,是黄连的声音,立刻奔出来,劈头盖脸就问黄连: “老弟嫂!你自己对着圳坑里的水,照一照自己,什么样子!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活像个红毛野人!你这个情形,哪有半点小媳妇的样子?怎么去见人?叫茅根怎么喜欢你呢?” “啊哟咧!我这个洋相,出大了哒!”我大伯母黄连,埋怨我五姑母夏枯:“哎,你也不早点提醒我,当真羞死我了,当真羞死我了。叫我以后拿什么脸皮,做人呀!” 说完,我大伯母,红着脸,低着头,慌忙往添章屋场走。 一到家,黄连就喊我大奶奶:“娘老子哎,我梳个什么发型,才好看?我穿件衣服,才好看?” 我大奶奶说:“黄连哎,洗完头,洗完澡,我帮你剪头发,匀脸,画眉。我保证你妆扮出来,比新娘子更漂亮。” 我大奶奶用个脸扒子,把黄连扒去脸上的汗毛。我大奶奶问:“黄连,痛吗?” “不痛呢。”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茅根哥哥,黄连一脸的幸福。 “黄连,娘问你,你怎么晓得,你茅根哥哥,住在别人家里呢?” “娘啊!你当真忘记了,昨天是茅根爷爷的生日?茅根的爷爷,昨夜里,托梦给我,说茅根回来了,住在双江口的乌云山腰上。” 我大奶奶喊我二奶奶:“老弟嫂哎,怎么得了哒!我记不得昨天是家爷老子过生日呢,你也忘记了?” 我二奶奶说:“哎!给辛夷那个黄眼狗一闹,闹得我的栾心,蹿上蹿下,哪还有心思,去想家爷老子的事呢。” 我二奶奶问黄连:“你爷爷大黄,还和你讲了什么?” “爷爷叫我和茅根,去乌云山上安家,在那里,开枝散叶呢。” “黄连,你愿意去乌云山吗?” “茅根哥哥愿意,我就愿意。” 我大奶奶心里,想不太明白,这梦,也有真的时候吗? 第95章 嫁媳(1) 我四姑母曲莲,五姑母半夏还未出嫁的时候,我姑奶奶瞿香,把给孙女女贞置办的中式婚礼服,硬塞在我大奶奶手里。 结果,曲莲不要,半夏也不要。我大奶奶怕老鼠咬烂了,放在我大伯母黄连的衣箱子里。 我大伯母梳洗完毕,穿上这件红彤彤的婚礼服,左看右看。我大奶奶说:“哎哟咧,这件婚礼服,黄连穿上,再合适不过了呢!” 黄连满眼的喜悦,说:“不晓得茅根哥哥,喜不喜欢?” 说到茅根,我一家子人,脸色一下子变青了,都不作声。我七姑母紫苏,忍不住哭了几声。 “紫苏,紫苏,你哭什么?”黄连说:“昨夜里,茅根哥哥托梦给我,今天,他会到壶天麻纱塘,银花姐姐家里来。” 说话的人,越来越兴奋;听话的人,越听越凄凉。 黄连说:“紫苏,你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紫苏说:“哪有什么好吃的?一人一个糠菜粑粑。” 黄连腆着个大肚子,手里拿个饭碗,碗里装了三个糠菜粑粑,放在神龛下的大桌子上,作了三个揖,说: “大黄爷爷在上,孙媳妇茅根的堂客,黄连,从来不晓得敬神,从来不晓得祭拜祖宗。昨天,是你的生日,是孙媳妇不孝顺,没有祭拜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呢,大人不计小人过。今日呢,只要三个糠菜粑粑,敬奉你,你莫嫌意,想吃几个,就吃几个,千万莫讲客气。非常感谢你老人家,把茅根哥哥带回来。” 我爷老子决明,还弄不清祭祀祖先和敬神是什么关系,问:“嫂嫂,祖父在哪里啊?” “祖父的灵魂,附在神龛上的牌位上。”黄连说:“决明,昨夜里,你没听到神龛上有响动吗?” “听到了。”我爷老子说:“我还以为,是老鼠子在打架呢。” “哪里哟,是我们的祖父回来了。” 听着我大伯母黄连,讲着稀里糊涂的话,我大爷爷心中,不免有点火气。我大爷爷说:“陈皮老弟,你明天呢,什么事都不要做,专门跑到银花家里去,把茅根接回来。” 我大奶奶养了三只老母鸡,一只黑鸡婆,二只菊花鸡婆,一直舍不得杀,想多生几个蛋,留给大肚婆黄连吃。 当真是前世造了残疤孽呢!人都是没饭吃,哪有粮食喂鸡咯。没食吃,鸡生的蛋就少,三五六七天,聚得四五个扣子大的蛋,到厚朴痞子那里,赊几两红枣,枸杞子,桂圆,或者当归,熟地,黄芪,一锅炖了,留给黄连单独吃,补身子。 我大奶奶看到我大伯母,神志清醒,笑得合不拢嘴,笑着说:“夏枯,夏枯,把那只黑母鸡杀了,给你嫂嫂炖着吃。” “娘哎,留着那只黑母鸡,等着茅根哥哥回来,放上生姜、大蒜,仔姜,红辣椒子,炒着吃咯。” 我大奶奶说:“黄连,你放心咯。等茅根回来,再杀一只鸡,专门炒给他吃。” 我二爷爷起了个大早,赶到壶天麻纱塘,天才粉粉亮。银花的婆婆,瞎了一只眼的老帽子,搬一把靠背竹椅子,坐在地坪里,敲着牢骚把子,扯着嗓子大喊: “空青哎,你还晓得个四时八节吗?这么晚了,还不起床?” 老帽子听到我二爷爷的脚步声,问:“你是哪个?大清早,到我家里来,是讨账的吗?” 我二爷爷说:“亲家母,我是银花的爷老子,陈皮呢。” “亲家公,你来做么子?我家空青,前世欠了你的债吗?” “亲家母,听我说咯,你家空青,从来不欠我的债。倒是我陈皮,欠你家空青一大笔债呢。” “你既然欠我空青的债,赶紧还呀。” “是呢。我赔了一个女儿,给你做儿媳妇不说,还要听你的酸言酸语,活该我还一辈子债呢。” 老帽子听了我二爷爷的话,气得将牢骚把子,往喂鸡鸭的石槽子,放肆敲打。 老帽子的敲打声,将一家人吵醒了。木贼揉着眼睛,问:“外公,外公,你问你哒,卫茅哥哥和公英姐姐,还玩过家家的游戏吗?” “早不玩了。”我二爷爷说:“可怜的卫茅伢子,被他娘老子茵陈,锁在家里,出不了房门。” 我二爷爷一眼便认出空青那个瓜棚搭柳叶的亲戚,雪见。这条汉子,活脱脱是茅根的翻版呢。 无患过来打招呼:“伯伯,你好。” 无患又对雪见说:“雪见哥哥,这位伯伯,就是空青哥哥的岳老子。‘’ 雪见向我二爷爷作了个揖,说:“见过伯伯。” 空青说:“雪见兄弟,不对呀。你既然扮作茅根,必须记得,什么时候,你都是茅根。我岳老子,就是你的叔叔。” 雪见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我二爷爷说:“雪见,你和无患,等一下随我去西阳塅,你要记得,你的身份,就是茅根,千万别露出了马脚。再说,遇到什么事,主动一点,不能给人以陌生人的感觉。” 我大伯母黄连,睡到八九点钟,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我七姑母喊道:“嫂嫂哎,嫂嫂哎,茅根哥哥回来了,你还赖在床上,舍不得起床?” “当真吗?”黄连一听,一个侧身,跃下床来。小姑子紫苏笑着说:“你稍微慢一点咯,别摔跤子,伤了胎儿。” 夏枯说:“嫂嫂,你不梳妆打扮?” “哎哟。”黄连慌忙闩上门,说:“夏枯妹妹,你快点帮帮我吧。” 夏枯帮着黄连,梳好头发。紫苏帮着黄连,匀上胭脂。听到堂屋里的欢笑声,黄连晓得,茅根哥哥回来了。一颗心脏,“卟卟”直跳,问夏枯:“我这个样子,见得了人吗?” 夏枯说:“自己的丈夫回来,又不是什么外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夏枯,你不晓得,我仿若从一场大梦中,苏醒过来。人呀,总要给人精彩的一面吧。” 我五姑母夏枯,扶着我大伯母黄连,走到堂屋里,众人的月光,像钉大鼓的木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黄连的脸上。 黄连有点慌张,问夏枯:“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没洗干净吗?” “不是呢!”我大姑母金花说:“老弟嫂哎,你今天,太漂亮了!” 我大伯母偷偷地睃了雪见一眼,起初的目光有点犹豫,都是老夫老妻了,腹中的胎儿都快要生了,你一个男子汉,低着过头,红着个脸,干什么呀? 我二爷爷的脚,轻轻地踢在雪见的脚上,雪见恍然大悟,连忙站起身来,扶住黄连,说:“看你,看你这么的肚子,还出来走什么?” 黄连泪眼汪汪地望着雪见,茅根哥哥穿着对襟粗大布褂子,一条扎裤头的黑裤子,一双烂布鞋子,右脚的大脚趾头,不老实地翘在外边。短平头,短而粗的胡须子,像刷锅子的刷把子。 茅根哥哥浅浅地笑着,从身上掏出一包龙城烘糕,说:“黄连,给你的礼物,你最喜欢吃的烘糕。” 雪见扶着黄连,刚走入闺房的门,黄连反手吊在雪见的脖子上,说:“冤家,你还记得我?”弄得雪见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不晓得往哪里放。 第96章 嫁媳(2) 女人真是善变的动物。待黄连闩上房门,脸色一剐,那双火辣辣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她心中的茅根哥哥,盯得雪见这个黄花大小子,手足无措。 想想平时千千百个梦,今日里,突然兑现,黄连不晓得怎么表达,两个嘴角一瘪,就哭了: “你终于肯回来了?你终于肯回来了?” 低低地哭几声,黄连又急促促地说:“哎!你还记得回来啊!我以为你,当真舍得抛下我,不要我了呢。” 哭一声,站起来,黄连悲怆怆地扑倒床上。雪见麻着天大的胆子,双手扶着黄连的肩膀,说:“黄连妹妹,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哭什么哭呀。” 这时候,黄连变成了一只软体动物,顺势倒在雪见的怀抱里,舌尖像一瓣犁行的河蚌肉,犁开雪见的嘴唇,放肆地亲吻着茅根哥哥。 哎呀呢,原来女人的舌尖,还是一条电鳗,强烈的电流,击得雪见浑浑呼呼,差一点昏过去。 黄连将雪见的右手,按在自己的肚皮上,说:“茅根哥哥,我们的孩子,在踢我呢。” 雪见说:“啊哟,黄连妹妹,你的儿子这么厉害?” 黄连说:“什么你的儿子?我的儿子,难道不是你的儿子?说话怪怪的。” 雪见说:“黄连,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陪陪客人。” 像我五姑母夏枯,七姑母紫苏这样的女孩子,大男人在议论大事,是绝对不能参与的,更莫说七嘴八舌。 夏枯和紫苏,双双走到嫂嫂黄连的身边。夏枯说:“茅根哥哥回来了,嫂嫂,你终于也可以睡个安心觉了。” 黄连不晓得哪根神经出了大问题,眼珠子一翻,手脚乱抖,胸膛急剧起伏着,嘴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突然发起猪婆疯来。 紫苏吓得哭了,喊道:“妈妈哎,妈妈哎,嫂嫂发猪婆疯了!” 我大奶奶慈菇、二奶奶茴香、我大姑母金花,假茅根雪见,急脚急手,奔到房子里。 雪见慌忙去扶黄连,我大奶奶说:“茅根,你做好事,千万别去拉扯黄连!”又朝门外喊:“三伢子哎,你快点请厚朴痞子过来!” 我二奶奶说:“黄连这苦孩子,刚刚喜气临门,哪晓得又来个一惊一乍呢?” 厚朴痞子一来,黄连已渐渐恢复了平静,懒洋洋地睡觉。厚朴痞子走到堂房,对我大爷爷说:“大喜之下,黄连一时神经错乱。现在好了,没什么事了。” 黄连半睡半醒,忽然,“啪”的一声,坐起来,男的一声,女的一声,开口就唱: 妈妈哎,亲娘哎, 儿子如今先走一步吔。 你当我是屋檐下的芝麻籽, 挂着我。 你拿三百丈的鹞线放飞我。 我在地下眠呢, 就是屋檐水,点点滴。 父亲哎,亲爹哎, 儿子如今先走一步吔。 我想爬到父亲背上来哟, 又怕父亲不肯背着我。 我想寻个灯火照呢, 没柴又没火。 妈妈哎,父亲哎, 你们都是黄连水煮的饭呢, 口口苦。 都是黄连水蒸的糕呢, 块块苦。 都是黄连水泡的笋呢, 节节苦。 都是黄连做的哨呢, 声声苦。 都是黄连水洗的头呢, 从头苦。 都是黄连水洗的脸呢, 满面苦。 都是黄连水洗的澡呢, 全身苦。 都是黄连水洗的脚呢, 到底苦。 黄连乱七八糟地唱,气得我大爷爷桌子上就是一巴掌,说:“当真是活见鬼了!究竟是什么妖孽,青天白日,胆敢附在黄连的身上!” 厚朴痞子说:“哪是什么世代不昌,横生妖孽呢?只因为黄连,一时走火入魔,神智没有归位。枳壳老弟,你家里,平时谁的阳火过盛?谁的脾气最大?黄连这丫头,只需要吓一吓她,待她神智清醒了,再不会有事了!” 厚朴痞子一说,众人的目光,一齐往我大爷爷身上掷去。 我大爷爷晓得,厚朴痞子设计的这个坑,是专门为自己挖的。我大爷爷指着鼻尖说:“我?我来做这个恶人?哎哎,黄连是我的儿媳妇,我怎么能做这个恶人呢?不行的,绝对不行的。” 滑石痞子尖鸭公的嗓子响起:“枳壳大爷哎,你不是做恶人咧,是做大好人,大大的大好人咧。号称西阳塅里的第一条铁汉子,你也有犹犹豫豫的时候?讲出去,你的脸皮,往裤裆里藏?” “滑石哥哥,你莫用激将法,激我咯。我当真下不了手呢。” “老倌子,我看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我大奶奶说:“只要黄连的病一好,我们就算烧了高香,什么下不了手?” “老帽子,我行吗?” “老倌子,我相信你,你绝对行的。” “我,试一试?” “对!试一试!” 我大爷爷走到黄连闺房的门槛外边,想往回转,说:“老帽子,我当真没这个胆量呢。” 我大奶奶说:“老倌子哎,你权当是打寒婆坳上的土匪哒!” 我大爷爷说:“我呢,下手不晓得个轻重呢。” “你装装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吓她就行了。没有人要求你,三个爆栗子,在黄连的头上,开三个天井哒。” 我大爷爷不厚道地笑了。一脚踏进黄连的房门,大吼一声: “何方妖孽!竟敢在添章屋场放肆!” 我大爷爷这一吼,不打紧,惊得房子内掉下无数黑色的灰尘,吓得黄连勒转个身子,傻傻地望着我大爷爷。 我大爷爷尽量拿最小的力,轻轻一巴掌,打在黄连的脸上,但还是留下了五个手指头印。 黄连挨了一巴掌,顿时清醒过来,大声喊道:“哎哟咧!茅根哥哥,茅根哥哥,我刚才,是不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黄连吐了一口又浓又臭的痰,痰中还带着血丝。雪见赶紧扶住黄连,说:“黄连妹妹,黄连妹妹,人世间,哪有什么鬼门关?我陪着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鬼鬼怪怪的事,都会烟消云散呢。” 我大爷爷走到堂屋里,左手揉着右手指,说:“造孽呀,我枳壳大爷,竟然乱打人了,到阎王老子那里,我怎么讲得清楚呀。” “老帽子哎,你进去看看黄连,她受伤了没有?”我大爷爷平生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说:“黄连,她、她、她,她不会怨恨我一世?” 我大姑母金花说:“爷老倌,你万放忧心咯!黄连清醒过来,等于是重新投胎,重新做人,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假茅根,真雪见,这一回的胆子,比贼还大,闩了房门,把黄连紧紧地抱在怀里,说:“黄连妹妹,黄连妹妹,你受的苦太多太多了,我当真舍不得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黄连捧着雪见的脸,那一点一点吻,像雨点一样,落在雪见的脸上。黄连说:“茅根哥哥,茅根哥哥,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你。有了你,我在人世间,会清醒地活着。” 第97章 嫁媳(3) 假茅根,真雪见的父母,是前年得水肿病死的。所谓的水肿病,老古板人说,下场就是三肿三消,黄土一礁。是饿得过度的人,才会得这种绝症的。 雪见穷得买几块木板子,钉一副棺材的钱的都没有,只得赊了一捆白大布,将尸体一捆,背到山坳里,自己挖坑,把父母草草地埋了。 穷到这个屌样子,雪见从来没有指望过,自己会成家立业,做好事咯,打死一世单身算了! 乌云山脚下,那几个烧木炭的赤脚板汉子,早就商量好,一天走六十里路,五天时间,赶到安化县的芙蓉山的蚂蝗岭。 可怜的无患,要吃没吃的,要喝没喝的,人都快虚脱了,一天时间,十二岁的小孩子,哪里走得了六十里路?咬紧二十四粒砧板牙,满打满算,走三十里路,算是到了顶点。 还未走出十里路,无患远远地落在最后边。为首的麻脸汉子,装出一副杀牛的霸蛮像,待无患走近,吼道: “你是得拉屎病,还是得了火烧毛?你这样慢吞吞的,要我们走到猴年马月,才能走到芙蓉山蚂蟥岭?你晓不晓得,我们是担米上屋场,做工讨吃的穷汉子,时间珍贵得很,当真耽误不起呢。” 无患连忙赔礼:“大哥哎,我晓得,我给你们拖后腿了,只能说对不起啊。我看,这样好不好,你们先走,不要管我,我自己慢慢走,去寻雪见哥哥。” “老弟哎,不是我们嫌弃你呢。”麻脸汉子见无患把姿态放得无限的低,心里生出三分同情,便劝道:“你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天下无缘无故,会掉下个林妹妹来,给雪见做老婆?人哄人不动,鬼哄人,钻刺蓬,你莫听别人扯鬼哄咯。” 另一个汉子说:“贺四麻子,我们快点走咯!天下掉不掉林妹妹,关你什么屁事?我们当我们的烧炭佬,雪见他去当他的新郎官。” 都说世上的老鼠,无论大小都称老;都说世上的虱子,无论雌雄都叫虱婆子;都说世上的虾子,无论公母都叫虾公子。这几个没良心的烧炭佬,当真是在人间偷食的老鼠子,虾公子。半路上,丢下无患这个嫩虱子,当真是虱婆子不要伙计呀。 无患走了三天,才走到伏口古街上石拱桥上,准备下到小河里去,捧几口山泉水喝。 一个穿着烂袄子的老倌子,满脸的白胡子,走过来,问无患:“我看了你很久,左看右看,你不像个偷鸡摸狗的贼牯子,倒是像个小叫花子。” “是呢。”无患说:“老伯伯,我请问你,去安化梅城,怎么走呀。” 白胡子老倌说:“你不晓得,这条青石板路,就是着名的湘安古道,从潭州府到梅城的兵道,商道。你一直沿着这条青石板走,走到当头。便是梅城。” “老伯伯,我问你,梅城的芙蓉山蚂蟥岭,你晓得吗?” “小叫花子,芙蓉山的蚂蟥岭,历来是烧木炭的老地方。但是,芙蓉山,这山套着那山,层层叠叠,山上有山;蚂蟥岭,这岭套着那岭,岭岭相隔,当真不晓得有好阔呢。” “小叫花子我,谢谢老伯伯了。” “谢什么哟。”白胡子老倌说:“人啊,活在世界上,哪个没有落难的时候呢?小叫花子,我看你这个人,还诚实,河边那块三角土,是我种的红薯地。七月藤,八月薯,现在,应该结红薯了。你小心下去,刨几个红薯,带到路上吃吧。” 无患双腿跪在地上,朝白胡子老倌,拜了一拜年,哭着说:“谢谢老人家了。” 好在湘安古道上,古桥众多,寺院林立,更有茶亭数十座。无患没有吃的,便到寺院里讨几个斋果吃,没有睡的地方,便在茶亭子里混一夜。 无患走了差不多半个月,才到梅城。只感觉到全身发痒,无患晓得,身上应该是生了虱婆子。 昨天,路过蚩尤屋场的时候,无患本想跳到蚩尤江里,洗个冷水澡,将身上虱婆子,统统洗掉。但是,身上没有带换洗的衣服,只好作罢。 雪见哥哥曾经告诉无患:“你若到外面去问人,千万莫问小孩子,堂客们,霸蛮汉子。要问人的话,专挑那些面善的老倌子,老帽子。” 无患反问:“雪见哥哥,你这是什么臭道理?” 雪见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不晓得吗?” 无患在梅城街上转了一圈,这个县城里的人,都是冷冰冰的蚩尤,个个板着面孔,好像无患的前世,欠了他们的账。 一棵合抱大的老樟树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倌子,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摇着大蒲扇,正在歇凉。老倌子的后面,是一家杂货铺,有两个小孩子,六七岁的样子,在地上画了个“口”字,口中连上对角线,下面连着一个三角形,各拿三个小石子,在走棋。 无患爷老子还在世的时候,曾经走过这样的棋。这棋,叫对角棋,或者叫鸡婆棋。 无患走到老人面前,双手抱拳,施了一礼,说:“老人家,请问你哒,芙蓉山的蚂蟥岭,往哪个方向走?” 老人说:“小孩子,你这么小的年纪,哪来的力气,做烧炭佬?” 无患说:“老人家,我是来寻我哥哥。我家里,遭了蝗灾,没有收一粒稻谷,活不下去了,只得来投靠哥哥。” “哎呀咧,这个蝗虫,绝母子,当真是绝人母子的大害物。”老倌子说:“小孩子,你一路上,是讨米过来的?” “是的呢。”无患觉得,这个世上,讨米不算丢人的事。 “你不晓得,芙蓉山有多大,蚂蟥岭有多陡峭。如果没有人带路,你是找不到人的。”老倌子说:“这样咯,走着寻人难,坐着等人容易。蚂蟥岭上烧炭佬,过不了两三天的时间,总会派人下山来,到我家的店子里,买米,买盐,买油,买猪肉的。你在这里等他们,肯定会碰到你哥哥的。” “谢谢老人家。”无患说:“我头晕了,想寻一个地方,睡一觉。” 老人说:“小孩子,我估计你,是饿昏了。你莫走咯,我给你寻点吃东西来。” 无患晓得自己身上有股臭味,不方便进店铺,便站在地上,看两个小孩子,走对角棋。 走对角棋的两个小孩子,大约是一对兄弟。小的弟弟,走一盘棋,输一盘棋,输了,气得哭。 无患说:“小弟弟,你莫急,我告诉你走一盘,包你赢。” 大的哥哥不服气,说:“哼哼,我偏不相信,你有蚩尤的法术? 无患帮着小弟弟走棋,还未走到十二脚棋,将哥哥的三粒石子,全部封死,赢得漂漂亮亮,小弟弟拍着手板说:“爷爷,爷爷,你来看咯,我终于赢棋了。” 老人端着一菜碗的饭,饭上还盖得两个荷包蛋,递给无患,说:“我晓得你,饿久了。你吃饭时,慢点吃,别噎着了,没人抢你的饭碗。” 无患晓得,自己当真是碰到好心人。 老人说:“你吃完饭,喝口茶水再走。你往前面走半里多路,那里有个孔夫子的文庙,紧挨着,还有关帝关二爷的武庙,那里可以睡觉。” 无患吃完饭,将碗筷交给老人,跪下来,恭恭敬敬给老人拜了一拜年,说:“老人家,太谢谢你了。” 老人说:“你明天早点来。蚂蟥岭上的烧炭佬,都是大清早下山的。如果你的运气好,说不定,你明天可以遇到你哥哥。” 老人的小孙子说:“哥哥,你明天来,教我怎么走对角棋。” 第98章 嫁媳(4) 吃饱了饭,头不晕了,腿有劲了。无患走两个紧挨在一起庙门前,心里嘀咕,我没有读过书,进文庙,恐怕会侮辱孔夫子的,不如,到武庙去捱一宿吧。 武庙的关公像后,有一块干干净净的地方,还镶着杉木板子。无患躺下去,但身上的虱婆子,搔得他奇痒。没办法,只得爬起来,走到外面去,去寻有干净水的地方,好好地泡一泡,顺便,把脏了的衣服,洗了。 黄昏将在落寂中逝去,没有任何人,为黄昏献上一首挽歌。无患捡了根干木棒子,跳进附近的小溪,脱下衣服,搬一块二三十斤的大卵石,将衣服压住,自己游到清水潭里,四肢朝天,浮在水面上。看着天空中几颗星子,似乎也是仰游。 这种仰游的感觉,令无患非常惬意,惬意到快要睡了。无患拿起干木棒子,放肆捶打着脏衣服。心里发了一百二十个宏愿,虱婆子,虱婆子,你敢骚扰小爷,我要你的命。 死去的爷老子,曾经对无患说过,男孩子,到了四五岁,要晓得羞耻,千万不能赤身露体。如果有人到了十五岁,还光着腚眼子,吃着煤炭块,自己说自己不是个流氓,那么,他的爷娘,肯定是世界上最坏的、最大的流氓。 无患将湿衣服拧干,穿在身上,到了武庙,才脱下,挂在庙门外的桂花树上。 穿着裤衩子,无患才放心大胆地睡觉觉。快到天亮时,有一个老头子,穿着古代武官的服装,用脚趾头,踢着无患的屁股,说: “小子,滚远一点,你压着我的脚后跟了。” 无患说:“''我几时压着你的脚后跟了?你不晓得,挪一个位置?” 武官说:“我站在这里,已经五百多年了,我若是挪得动,还要叫你挪?” 无患说:“我管你站多少年?你不挪,我也不挪。” 武官叹了口气,说:“小子,其实,你可以挪到我前面的。可惜了,你非要挪在我后面睡,做我的跟屁虫。” “你说的什么话?什么跟屁虫?做你的跟屁虫,不好吗?”无患说。 “当然不好。”武官说:“若干年以后,你和我一样,死在沙场上。” 无患从来没有考虑过死,而是仔细地考虑怎么活着。听到外面的牛叫声,无患爬起来,穿上衣服,回头一看,梦中的那个武官,和关帝关二爷,长得一模一样。莫非,是关二爷显灵了? 无患迅速朝昨天那个杂货铺走去,至于关二爷显不显灵,那是关二爷的事。老爷保佑太爷呀,雪见哥哥出现,比关二爷显灵,重要得多呢。 还别说,只要是上了心的人,是有心灵感应的。一大清早起来,雪见扛着一个羊马叉子,去背烧木炭用的杂木料,未曾料想,自己连打了三个喷嚏。 快四十岁、外号叫大赖皮的单身汉子调笑说:“雪见,狗走喷嚏,出大日头。” 大赖皮的弟弟,二赖皮跟着说:“或许有个六十八岁的黄昏闺女,正在和雪见兄弟在合八字呢。” “我的栾心,总是蹿上蹿动下,蹿过不停住。”雪见说:“我说实话吧,我父母都死了,再也不让担心他们了。去年,我收下一个十来岁的叫花子,相依为命。我不晓得,是不是我那无患弟弟,过不了日子,前来安化寻找我?” 大赖皮说:“听说家乡,遭了绝母子之灾,好多好多的人,活不下去了,远走他乡。雪见,你那个义弟来寻你,极有可能呢。” 二赖皮说:“雪见兄弟,既然如此,你下山一趟。或许,还救得了一条人命呢。” 蚂蟥岭到梅城,二十多里山路。送木炭下山,走得多了,雪见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到老杂货铺,快是吃中饭的时间了。雪见看到三个小孩子,在走对角棋,便问守在店铺门口的老人:“老人家,我记得你只有两个孙子,现在,怎么变成了三个?” 老人说:“昨天,来了一个小叫花子,说是要去蚂蟥岭,去寻当烧炭佬的哥哥,我叫他,在这里等人。” 雪见听了,一个箭步,走到三个小孩子动对角棋的地方,扯起那个较大的男孩子,说:“无患?无患!你真是无患弟弟!千山路远,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雪见哥哥!雪见哥哥!”无患抬起头,看见是自己的恩人,雪见哥哥,眼泪就溅出来了,紧紧地抱住雪见哥哥的腰。 “哎呀,太好了!你们两兄弟,终于相逢了。”杂货铺的老人说。 “老人家,若不是你给我一口吃的,我恐怕饿死了。”无患深深地给老人礼了一个鞠躬礼。 想到有个家,想到马上有个老婆,雪见的心情,格外愉快。无患走不动了,雪见把无患背在背上,一路快走。 无患说:“雪见哥哥,雪见哥哥,你放我下来,我一个半大的男子汉,还要人背着,当真羞煞我了!” 雪见与空青,是三十年底棚挨柳叶的亲戚,四十年没通来往。雪见去空青家,哪条路都记不得了,问到一个手拿牢骚把子的老帽子,老帽子问:“我先问一个事,你老老实实答应我,我才告诉你。” 空青说:“老人家,那你问哒。” 瞎了一只眼的老帽子说:“第一个事,你欠我家空青多少债?” 单凭老帽子一句话,雪见晓得,这个老帽子,是个不好惹的货色。便说:“萍水相逢,我从来不欠空青半文钱的债。” 老帽子又问:“第二个事,你找我家空青,有什么事?你莫耽误空青做上门的木匠功夫。” 雪见正想好好地回复几句,空青走出房门,说:“雪见老弟,莫跟我娘老子一般见识。哪家哪户,开着二尺八寸的大门,是迎宾客的,快进屋请座哒!” 我大姑母银花,将雪见仔仔细细打量一遍,说:“哎,你和我家茅根,一个模式制出来的。时间不早了,今晚上,雪见,你和这小兄弟,在我家住一晚,明天去我娘家,把你与黄连的事定下来。早点定,我们早点放心。” 雪见说:“拜托哥哥和嫂嫂,成全呢。” 第99章 嫁媳(5) 还未到吃早饭的时间,我二爷爷陈皮到了麻纱塘,看到雪见,说:“雪见,你像茅根,真像!” 雪见说:“老辈,我不晓得怎么做人,全靠你老人家,提带提带呢。” 我二爷爷说:“雪见,你莫谦虚。虽然说,目前你还是雪见,过几个时辰,你便是我的大侄子,茅根。前四百年定下的姻亲,跑不了的。我和你岳老子,指望你和黄连,在乌云山一带,开枝散叶,光大门楣呢。” 我二爷爷陈皮,和雪见,无患,走下麻纱塘的三里长坡,突然听得木贼的舍命的叫声:“外公,外公,等我!等我!” 我二姑母银花,抢了婆婆的那根牢骚把子,追着木贼打。骂道:“闯祸的天尊,造孽的太公,快给娘老子转来!不轮来的话,一根细楠枝子,抽烂你一层贱皮,再跑一层细盐,熬得你虾公子一样的弹!” 我二爷爷说:“银花,你莫追了,把木贼交给我。过两天,我把木贼送回来。” 木贼拉着无患的手,问:“你会玩过家家的游戏吗?” 无患说:“我一个半大的男子汉了,还会和你这个鼻涕虫,玩那种傻游戏?” 到了添章屋场,木贼看见公英,像是看见天上下凡的仙女,高兴得乱跳,喊:“公英姐姐,公英姐姐,你喊卫茅哥哥出来咯。” 公英说:“卫茅哥哥被他娘老子,锁在屋里头,出不来。” “好可怜呀。”木贼走到卫茅的家门口,大喊大叫:“偷人婆,偷人婆,把你家的野种卫茅,放出来!” 偌是平时,木贼这么乱叫,这还下得地,茵陈不把穹空,戳出十七八九个窟窿眼,不会罢手呢。 上次,辛夷回添章屋场,充老大,被茵陈的丑事,搞得丢尽了面子。辛夷把茵陈从娘家拖回来,一顿暴打,将茵陈身上一百三十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根汗毛、腋毛、下体毛,打得服服帖帖;打得茵陈鼻青脸肿,跪地求饶;打得跟茵陈偷情的单身汉子,断了一条腿。 木贼这一喊,把卫茅解放了。 木贼问:“卫茅哥哥,我们玩过家家的游戏,好不好?” 卫茅说:“不好。我不想玩。” 木贼说:“你做新郎官,玩不玩?” 卫茅说:“也不玩。” 木贼转身去求我爷老子:“细舅舅,你和我们,玩过家家的游戏。” 我爷老子骂道:“没大没小的家伙,我这个当长辈的,和你这个晚辈玩游戏?讲出去,细舅舅的老脸往哪里放?” 我七岁多八岁不到的爷老子,训斥五岁的大外甥木贼,活像过当长辈的,一点都不含糊。 木贼只得去求无患,无患说:“我是你细舅舅的哥哥,同样是你的长辈呢。” “我怎么不晓得?”木贼说。 “你不晓得的事还多呢。”无患说:“世界上的事,你若是全晓得,昨晚上,你就不会屙湿裤子。” 无患讲他去安化县芙蓉山蚂蟥岭,沿路乞讨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我爷老子听得津津有味。 我爷老子说:“无患哥哥,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天,你带着我,我们去讨饭吃。” 当叫花子,讨饭吃,成了无患和我爷老子最初的理想。 我二爷爷喊:“无患,你过来,过来,你的头发,长得像个罪人一样,我来帮你剪一下头发。” 无患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剪过的头发。后脑勺上头发,已抻到衣领子上,两鬓上的头发,藏住了耳朵。 无患听我二爷爷这么说,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 我二爷爷风快的手脚,像砍山上的蕨草一样,三下五除二,剃得只剩下脑顶上的锅盖头。 无患看着带有虱蛋蛋的头发掉下来,低着头,没出半句声,只是默默地流泪。 剃完头发,我二爷爷问:“无患,你为什么出眼泪了?是痛吗?” 无患想说话,但一时之间,不晓得说什么话。 “细伢子,你莫走。”我二爷爷招呼我二爷爷决明:“决明,你去倒一盆温热水来,顺便把那块山茶饼,带过来。” 山茶饼,是山茶籽榨过山茶油之后的压缩饼,洗衣服,洗头发,效果特别好。” 山茶饼洗头,必须用力擦,擦得头皮发麻,火烧了一样的痛。 我二爷爷洗头功夫,实在不敢恭维,像是木匠师傅,推着一个短刨子,活生生地刨下一层油污,洗得木脸盆的温热水,像是染坊里染过大布的黑水,乌漆八黑,还浮着一层油油的黑皮子。 我二爷爷叫我爷老子:“三伢子,再换一盆温热水来。” “细伢子,抬起头来。”我二爷爷帮无患洗了三次头,用一块干毛巾,擦干无患脸上、头上的水,才发现,无患那双眼睛,哭得红肿了。 “细伢子,你莫哭。” “我没哭。” “真莫哭,今天是茅根哥哥和黄连姐姐的好日子,哭,不吉利。” “嗯,我晓得了。” 又洗了两盆清水。无患抬起头,怔怔在望着我二爷爷,喉结骨梭动几下,说;“我可以叫你一声爷老子吗?” “无患,你不嫌弃我,叫吧。” “爷老子…爷老倌…爷老子。” “哎!乖崽崽。”我二爷爷抚摸着无患的虎头虎脑,说:“剪完头发,乖崽崽,像个白面书生呢。” 无患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人们在堂屋里议事,小孩子千万能吵闹。公英问无患:“叔叔,你有妈妈吗?” 无患说:“我爷老子死后,我妈妈丢下我,偷偷地走了,从此,杳无音信。” 公英说:“那你,想不想妈妈?” 无患说:“妈妈刚走的那半年,我天天哭着喊着要妈妈,可惜,妈妈听不到,老天也听不到。” “后来呢?” “后来,我开始恨她;后来,我开始怜她,她可能有她的难处;后来,我的每个梦里,全是妈妈的样子;后来,我再也记不得她的样子。” “公英,你为什么哭了?”卫茅帮公英拭去泪水。 卫茅哥哥的举动,令木贼大大的不愉快。原先计划着,这一次来外婆家,想尽一切办法,要公英扮一回自己的新娘子,好好地拜一回堂。 秋天里,艳阳静静地照在西阳塅两边的山林里,树木虽然没特意排兵布阵,但却肃然拱立,它们以落叶的形式,书写着人世间无法胜数的落寞。 有一片三角枫叶,在秋风的怂恿下,径直闯进我家的堂屋里,落在我大爷爷的脚下。 我大爷爷说:“茅根,黄连,不是我这爷老子的狠心,赶你们走。实话跟你们说吧,双江口的乌云山上,我有一个共爷爷的堂兄,去年,两公婆都死了。我呢,你们都晓得的,不忍心那一房人,绝了后。茅根,黄连,你们两公婆,搬到那里去,你们愿意去吧?” 雪见心里自然晓得,我大爷爷只不过找个借口而已。便说:“天底下,哪里不住人?爷老子,我这个做崽的,愿意听从你的安排。” “黄连,你的意思呢?” “黄连不怕苦,不怕累,单单只害怕夫妻分离。”黄连说:“只要和茅根哥哥生活在一起,黄连上乌云山,没什么意见。” 我大姑母金花赶忙说:“老弟嫂是个随大流的好女子,晓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大道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二叔,你查一下,隆回李复生氏望星楼的通书,哪天是个搬家的好日子?” 我二爷爷拿出通书,一查,说:“明天就是个好日子。通书上有四句断语,我念给你们听:星星造作良,开门放水长,若是论搬家,大吉又大昌。” 我大奶奶喊我大爷爷:“老倌子,还有一件事,我私下里,和你作过商量。” 我大爷爷随我大奶奶,走到自己的歇房里。我大奶奶说:“老倌子,黄连嫁过去来的时候,我们特意为她做了一个盛衣服的樟木箱子,你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呢?我记得是贺漆匠刷的油漆。” “老倌子,当时,贺漆匠是刷了两道红漆的,还加了一清漆。但后来,油漆干了之后,变得黯淡无光了。我请陈皮去请贺漆匠,要他再刷一道红漆。贺漆匠却不肯来。” “这中间,有什么古怪啊?” “贺漆匠说,我做了几十年的手艺,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事。他说,新郎官,新娘子,要当心啊。” “老帽子,莫讲了。我叫陈皮喊贺漆匠过来,再刷一道红漆。”我大爷爷说。 第100章 嫁媳(6) 重新刷过红漆的樟木箱子,在秋日阳光的照射下,红彤彤的,格外鲜艳。贺漆匠朝我大奶奶,意味深长地笑了。 贺漆匠这一笑不打紧,笑得我大奶奶心里好想哭。哭大儿子茅根,命太短哎,不能与黄连同时到彼岸哟。 既然是搬家,最重要的是过火。过火就必须得火种,带过去。我大奶奶,早己准备好了一个烘笼,中间的瓦钵子,生着木炭。另外,还准备一袋干木炭。我大奶奶说: “茅根,茅根,你要将火种的事,放到有心头上呢。” 雪见说:“娘哎,娘哎,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咯,这么大的事,儿子怎么不记得?” “过火,寓意继承香火,茅根,你当真马虎不得呢。” 除了过火之外,我大奶奶还得准备油盐柴米酱醋茶。柴就算了,乌云山上,有到处都有。其他的,不说预先置办多少,至少,意思要到位,才能对得住人哒。 名义上说是搬家,实际上是我大爷爷嫁掉儿媳妇。所以,按到嫁女儿的传统,必须打发一公一母两只鸡。 大清早,鸡埘的鸡,早就跑出来了。我大奶奶说:“夏枯,紫苏,决明,抓两只鸡来,用红带子绑住。” 鸡一撵,四处乱飞。我爷老子手脚麻利,先捉到一只菊花鸡婆。哪晓得我们家那只留着做种的红花鸡公,看到心爱的妃子被捉,特别恼火,脖子上的鸡毛,向头部倒撺着,跳起老高,一次又一次,向我爷老子决明啄来。 我七姑母转到红花鸡公的后面,趁它跳起时,一把抱住,说:“你舍不得你的夫人,一起去乌云山,发子发孙吧。” 翅膀、双腿被绑着红带子,我家那只雄鸡公子,岂会善罢甘休,“嗳!嗳!嗳!”愤怒地尖叫着。 我七姑母将两只被捉的鸡,放在竹篾笼子里,雄鸡公立刻安静下来,朝菊花鸡婆说:“咯咯咯。“可母鸡有点害怕,只回复两个字:“咯咯。” 木贼对公英说:“公英,你看那母鸡,会喊哥哥呢。” 我大姑母金花家里,养的那条黑毛狗褡子,全名钱褡子,眼晴里流着泪,绕着一公一母两只鸡,转圈子,口中发出“唔唔唔”的声音,像是向老朋友告别。 红毛鸡公和菊花鸡婆听到钱褡子的劝慰声,怒火渐渐地平息下来。 两抬竹扛子,早就捆扎好了。一抬抬着重新刷过红漆的樟木箱子,里边放着黄连的换洗衣服,单被子,竖麻蚊帐。大絮被,绑在箱子的上方。 一抬抬着拆开来的雕花屏风床。 我大姑爷常山,二姑爷空青,三姑爷方海,四姑爷天冬,做免费的轿夫子。 我们西阳塅里的规矩,结婚、搬家、外出,不能叫抬,只能是打轿子。只有死了人,抬棺材,才能叫作抬。当然,抬棺材的人,叫扛夫。 生与死,打与抬,必须分清楚,否则就是大大的不吉利。 我大爷爷叫无患挑灰箩,灰箩里,一头放着过火的火种,一个篾笼子里,装着没有明火的木炭火。另一头,装着油盐米醋茶。 我二爷爷将灰箩上的棕绳子,在桑树扁担上,打上步步紧,免得无患挑担时,不小心,滑下来。 我二爷爷说:“无患,你挑担子时,小心点。你记得,常来西阳塅,看看我们。” 无患小声地说:“爷老子,我记得的。” 我大奶奶把黄连、雪见喊到横堂屋,说:“黄连,你晓得的,我一直把你当亲闺女看待。做娘的呢,手长衣袖短,实在没有什么拿得的礼物,打发给你们。上次,我二叔陈皮,在蓬家台的杨家,借了三块大洋,我们呢,省吃俭用,还剩得一块,送给你们。你们两夫妻呢,千万莫推辞,建立一个新家庭,花钱的地方,太多太多了。” 黄连泣不成声,说: “娘,娘,女儿给你下跪了,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我大奶奶立刻制止:“亲闺女,不准下跪!待到你爷老倌子和我,百年之后,你再下跪,我们在阴间九泉之下,足可以笑个三天三夜呢。” 我二奶奶闯进来,扯着黄连的手,说道:“闺女,过三个月,你要生孩子了。你是初生,肯定经验不足。一旦肚子痛,叫茅根,早点请个接生婆。” 外边剪秋在喊: “吉时已到!” 我大奶奶,我二奶奶,一人拉着黄连一只手,先出了正堂屋的大门,后面跟着我的几个姑母,我爷老子,公英,木贼,卫茅。 我大爷爷扯着雪见的手,说:“我不是不放心你,我再三交待你,堂客们,是用来爱的,宠的,不是给你骂的,打的。我若是听到什么风声,整个西阳塅里的人却晓得,我枳壳大爷,是什么脾气!” 雪见说:“爷老倌,你放心,我雪见是个老实巴交的本份人,我向你承诺,绝不欺负黄连。” 我的两个奶奶,把黄连送到安门前塘的兵马大路上,不肯松手;送到响堂铺街上的十字路口,不肯松手;送到我大姑母金花家旁边,小圳巷子上两根石条子搭的桥上,依然不肯松手。 黄连说:“娘,二娘,你们请回吧。待我生了小孩,打发茅根哥哥回来报喜,再来接你们几位长辈,到我们那里,住上一旬。” “要得,要得。”我大奶奶连忙答应:“我一定来住,一定来住。路途遥远,乖女,你慢点走,慢点走。” 我大奶奶又吩咐雪见:“茅根,你这个傻小子哎!黄连怀着六个月的身子,一动难安呢。爬坡过坳,你好好牵着我的宝贝女儿。你们是夫妻,牵着或背着黄连走,不是出羞呢。黄连若有半点闪失,我拿你是问呀。” 我大姑母金花,扶着我大奶奶,回了添章屋场。我大奶奶坐在竹椅子上,叹了口气,说:“黄连这一走,我心里慌得不行了,好像栾心上,被人剜走了一块肉呢。‘’ 我大爷爷侻:“老帽子,你经常劝我,莫叹气,莫叹气。你自己却在叹气。“” “老倌子哎,我想起我的儿子,茅根,龙精虎猛的汉子,得了瘟疫,像虾公子一样,弹一下,就死了。”我大奶奶说:“今日里,还要装着笑脸,拱手把儿媳妇,送给陌不相识的人,又送上自己的孙子,气不气人呀。” “天要落雨,娘要嫁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大爷爷今日说话,特别温柔,轻声说:“有些事,不能掰开拆开去想,越是去细想,越是气人。老帽子哎,你少点去想,留着几根老骨头,还得熬日子呢。” 我大姑母金花走后,我大奶奶说:“老倌子,你过来,扶我上床。我心里慌,头晕。让我歇一口气。” 第101章 退婚(1) 我大爷爷说:“老帽子哎,你的脸,看着有点浮肿,是不是饿过份了?” 我大奶奶说:“老倌子哎,你千万莫东想西想,我睡一觉,就好了。” 我大奶奶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睛,但脑壳里,有一万只蝴蝶,在乱舞。这群蝴蝶,飞着飞着,就变成了深红色的三角枫叶,落在怪石嶙峋的半山腰中,落在一栋烂茅草房子前面的地坪里。 梦中的黄连,踩着三角枫叶,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几间低矮的茅草房子。问雪见:“茅根哥哥,这房子,伸手扯得到屋檐上的茅草,为什么这样矮呀?” 雪见说:“黄连,在我们双江口的乌云山上,到了冬天,北风怒吼,足可以卷走整个屋盖子。不矮一点,三根哦豁茅,都被老北风,吹到天上去呢。” 无患抱来柴火,黄连忙着煮饭做菜做菜,招呼我四个姑爷。 在我大奶奶逐渐迷糊的脑海里,又出现一个画面,低矮的茅草房子的左边,右边的乱石丛中,各长着一棵柿子树,由于缺水,青色的柿子,皱巴巴的,似乎很快要坠落。 我二爷爷的性格,拿厚朴痞子的话来说,就像一根棉子纺成的线条子,可以将八月十五被桂花弄碎的月色,一一缝补起来。 “哥,哥,在家吗?”我二爷爷在外面喊道。 我大奶奶慌忙起床,问:“二弟,你有什么事?” “嫂嫂,杜鹃来了。” 我大奶奶打开房门,果然,我二奶奶的身后,站着杜鹃。 “茴香,喊杜鹃,到堂屋里,请座哒。” 杜鹃一来,我五姑母夏枯,心里比鳑鲏鱼的胆汁,还苦三分。泡了五碗茶,极不情愿,将茶盘放在吃饭时用的小桌上。 “杜鹃,你今天又来了,还是打听瞿麦的下落?”我二爷爷开口便问。 “妈妈,二叔,二婶,我杜鹃,正是为这件事而来。”杜鹃说。 “你先别喊妈妈,鹃子。”我大奶奶说:“你这一声妈妈,不晓得,我有没有这个福气,承受得起。” “我不管什么福气不福气的事,我准备过几天,就动身去江西,寻找瞿麦哥哥。” “哎哟咧!鹃子,江西这么大,瞿麦是个大活人,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你到哪里去寻人?怎么可能寻得到?快莫浪费空力气咯。” “正因为我不晓得瞿麦哥哥的下落,我才来问妈妈的消息。” “鹃子,你怎么死脑筋呢?天底下,比瞿麦优秀的男人,多的是。你为什么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呢?” 杜鹃足够泼辣,说出别的女人不敢说的话:“我就是一根刚出土的黄藤,不缠在瞿麦哥哥这棵大树上,还缠到别的树上去吗?” 我大奶奶问我二爷爷:“陈皮,你看这件事,怎么办呢?” 我二爷爷说:“杜鹃姑娘,你一个女孩子,单身一人,当真千里迢迢去寻人?你不晓得,有多大的风险?丑话讲在前面,你擅自出走,你那娘老子,我见识过她,尖酸刻薄,她的唾沫星子,随时可以砸死人。到时候,问我们家里要人,我们怎么担当的起?” “我不会连累你们的。”杜鹃说:“与其在家里活活饿死,我还不如挺而走险,多寻一条活路。” 我大奶奶说:“鹃子,话说到这个成份上,我们还瞒着你的话,就是我们的不仁义了。我们只晓得,你的瞿麦哥哥,跟着一个叫赤芍的红军领袖,在井冈山那一带打土豪劣绅。具体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子,我们不晓得。” “妈妈,我谢谢你!找得到瞿麦哥哥,是我上上之福,找不到瞿麦哥哥,是我的命中,注定与瞿麦哥哥无缘,我再不会怨天尤人。”杜鹃说完,向我大奶奶行了一个单腿跪地的大礼。 “杜鹃姑娘,瞿麦的消息,还得请你保密。不然的话,我们一家人,都得去坐牢房。”我二爷爷说。 “我晓得的,二叔,你放心,我的嘴巴子,会闭紧着,就是用撬棍,都不会撬出瞿麦哥哥的半点消息。” 杜鹃一走,我大奶奶说:“茴香,人活在世上,烦心事,怎么这样多呀。” “唉!嫂嫂哎,你莫想那么多咯。自古历来讲,到哪座山头,唱哪个山上的歌。” 杜鹃回到龙城县福善乡的新边港,一进屋,她那瘦得不能再瘦了的娘老子,开口就骂: “野婊婆子生的!又到哪个鬼眼里疯去了?一进屋,就横挂十字,躺到床上,挺你的尸!” 思乐这个小村子,有一处舂米的石对臼,需要两个人,你一脚,我一脚,冲起木杠子前的砸锤,高高地砸下去,才能将稻谷的壳,砸掉。 杜鹃和她娘老子,说不了三句话,便冲起对来。杜鹃说:“我是你生的,我若是野婊婆子生的,娘老子,你不就是野婊婆子吗?” 杜鹃的娘老子,才四十多岁,像一根钻心虫咬断了的干笋子,尖嘴,皮糙,只要风一次,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绊一下,就会倒下。 老帽子哪里容许自己的女儿, 顶撞自己?自己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大骂道: “杜鹃,亏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不晓得的人,以为你是一条喂不熟的黄眼狗!你不把恩来谢,倒把火来烧。你是想逼死我这个绝老帽子吗?” “娘,娘,我想不通,你究竟为什么,天天是咒娘骂老子?好像整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是个好人。其他所有的人,都坏透了顶?” “我晓得你,心生外向。这个家,是留你不住了。如果你哥哥杜仲,娶不到堂客们,这个家,算是彻底的毁了。你不帮你哥哥一把,谁来帮?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杜鹃绝不能把话题往瞿麦身上引,便说:“我怎么帮,你告诉我。” “拿你,帮你哥哥,换一个老婆回来。” “你跟谁去换?首先,得对方同意呀。”杜鹃说:“鸡婆子不孵鸡崽崽,捉来放到鸡蛋上、拿块石板压住?” 坐在门槛上的杜仲,圆圆的脸上,刻着经典的傻笑,咧着嘴巴,露出一口黄黄牙齿,流着口水,望着妈妈和妹妹,唇枪舌战,仿佛在观看一场皮影戏。 老帽子叹了一口气。上次,大媒人曾大老帽跑过来,说,添章屋场的瞿麦,人尸不见了,这场兑换婚姻,枳壳大爷的意思,是要退掉,免得癞子妹几嫁人,五心不定;搞着双方父母,心蹿蹿的,惶惶不可终日。 老帽子拿杜仲开骂:“我是前世欠了你们杜家,生了你这个胞衣!生了你这个污血块!你若是跟我争点气,能娶得到堂客们,我还要受你妹妹的冤枉气?” 杜仲本能地用双手护着头,站起来,往外面走。如果不走,母亲的耳光,会把自己的脸,打肿。 杜鹃不想和母亲再争执了。再争吵下去,娘老子永远都不会放弃换扁担亲的想法。我就是个祝英台,我要去寻我的梁山伯。 杜鹃打开饭锅子的盖,哎呀咧,里边只剩下半锅污水,胡乱放着脏了的饭碗,菜碗,筷子和木饭勺子。唉唉,又得饿肚子了。 第102章 退婚(2) 我二爷爷对我大爷爷说:“刚才,杜鹃姑娘来了。她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去江西寻瞿麦。哥哥,为了夏枯的前途着想,我的意思呢,干脆把这门婚姻,退掉算了吧。” “退!坚决退掉!”我大爷爷大手一挥,说:“我看见杜鹃她娘老子的背影,都吐舌子。夏枯若是嫁给杜仲那个夯牯子,碰上那个恶婆子,是前世交了华盖运,哪还有好日子过?你脾气好,细胆细目,老兄我拜托你,和曾大老帽讲清楚道理,抓紧退掉这门亲事。” 我二爷爷从懿家坝的坝基水,涉水过了河,走石嘴上,汲江桥,朱下观,方家塘,过永济桥,插到师善塘,转梽木山,才到曾家排上。 与聪明人打交道,心里当真是舒服。我二爷爷还未开口说话,曾大老帽说:“哎呀咧,二外婆,二外婆,你不来找我,我准备明天去你家,走新边港一趟,把瞿麦与杜鹃,夏枯与杜仲的婚事,两场麦子,一次推完磨子。” 强势的女人,永远把握着话语权。曾大老帽又说:“二外婆,我变了一世的鹰婆子,哪料想,被杜鹃她娘这只鹞子,啄瞎了一只眼呢。” “大媒人,这事,当真不能怨你。”我二爷爷说:“要怨,只能怨我们家里,杜鹃家里,都穷得屙血,只能换扁担亲。提起这件事,我的脸皮上,鸡虱子在爬呢。” “二外婆就是二外婆,讲起话来,和风细雨,客客气气。”曾大老帽说:“我晓得你二外婆,轻易没有闲时间,我就不说闲话了,免得耽搁你的功夫。我们约好,明天上午十点钟,到苦槠山脚下见面,好吧?” 我二爷爷起身告了辞。刚到梽木山,河面上,一条鱼舟,站着一个中年汉子,双手窝成一个喇叭状,朝我二爷爷喊:“二舅,二舅,你停下脚,我送你过河,到我家里,吃了中午饭再走咯。” 喊话的人,正是我姑奶奶的儿子,女贞的父亲,我二爷爷的亲外甥。他站在船头上,朝河中撒了一网,正慢慢地收拢网脚,指望捕些鳜鱼、草鱼、鲤鱼,大清早,卖到神童湾街上去,换几升糙米子,填肚子。 待渔舟还未靠近,我二爷爷说:“外甥崽,我不耽误你撒网。哎,田里头种的萝卜白菜,十多天没下雨,干得呜呼哀哉,我得回去挑水呢。” “二舅舅,你上过身,下过身,不进我家的门。若是我娘老子晓得了,又会骂我不会做人呢。” 我二爷爷不愿去我姑奶奶家,就是怕人家说闲话,说我姑奶奶的娘家人,三天两头,故意过来打秋风。 不知是夸父,还是后弈,反手一甩,将枯黄的月亮,抛在猫家岭的山脚下。金门形的东方,一个桔红色的太阳,按都按不住,浮出来,一直浮到一朵棉花一样的小白云上。太阳与浮云磕磕碰碰的样子,两只云雀子看到了,疾地飞过去,劝架。 曾大老帽缠过足,把一双脚板,缠得向内侧弯曲。曾大老帽走路,每一步,仿佛,踩在地球的最边沿,随时都会从地球上,掉下去。 我大爷爷说:“老弟,你们这个家,迟早要交给三伢子决明的,你把他带去,让他学学,如何处理人际关系。” 我二爷爷和我爷老子,过了响堂铺街上,走丰乐桥,五亩冲,忠石塘,澄清铺子,过了渡,向左拐,插大科,走到苦槠山,坐在茶亭子里,左等右等,不见曾大老帽过来。 我二爷爷忽然说:“哎呀咧,决明,我们两爷崽子,发财了!” 我爷老子问:“爷老倌,我们一双空手板,既无金,又无银,怎么发财?不饿肚子,就是天大的好事。” 我二爷爷说:“苦槠山上,这么多的苦槠子,等下回来,摘几十斤回去,用石磨子,磨成粉,可以做豆腐吃咧。” 我爷老子决明,还分不清毛栗子和苦槠子。到山上看牛的时候,摘着小陀螺一样苦槠子,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苦槠子的小柄儿,扭着小陀螺,在地上转着玩。 西阳塅里有一句老话,叫做在家剥栗子,出门摆架子。这话儿,我爷老子是懂的。由此可见,这毛栗子,苦槠子,味道不是怎么好。不然的话,这苦槠山上,还有这么多的苦槠子,没被人摘完吗。 我爷老子爬到树上,用长木棒子敲,我二爷爷在地上捡,捡到一起,捡了一大堆,才听到曾大老帽的叫声: “二外婆,二外婆,陈皮二外婆,你在哪里呀?” 我二爷爷刨了一些干树叶,将苦槠子盖住,才说:“大媒人,当真辛苦你了。” 我爷老子看老帽子走路的样子,直想笑,她老人家,站在地球东西两边沿上,摇啊摇,晃啊晃,哪能不辛苦啊。 我爷老子赶忙移开视线,再看下去,自己的头,都晕了。天空的太阳,再没有云层按着,凌空劈下来的阳光,斩得我爷老子的眼睛发痛。 前几天,女贞和她的丈夫蜚零,来到添章屋场,硬塞给我大爷爷几十块钱,我二爷爷才去谷水街上,买了一担糙米子。 我二爷爷和我爷老子,两爷崽,抬着一斗糙米子,到了思乐这个小村子。但我二爷爷和我爷老子,从来没有来过思乐,不晓得杜鹃家里,是那栋烂茅草房子。 说起思乐这个地名,历史上还有个传说。说的是唐朝末年,黄巢手下一员大将军,被官军砍去头颅,那具无头的尸体,依然鞭跃马,奔驰五十余里。 哪料到,一个早起的妇人,在孙水河边洗衣服,看到奔跑的无头尸体,吓得尖声大叫。那具无头尸体,被尖叫声惊醒,顿时魂飞魄散,轰然倒入孙水河中。 这个小村子,从此有个正式的名称,叫做“尸落”。 后来,人们图个吉利,改了个谐音的名字,叫思乐。 我二爷爷跟着曾大老帽,走到杜鹃家屋檐下,差点被夹屋檐茅草的楠竹尾巴,划破额头。 伸手扯得到茅茅草草的烂房子,门框窄,窗子小,远远看着,像个关鸡鸭的鸡埘。 大人们谈正事,小孩子最好隔着点,千万不能插嘴。不然的话,人家说你没有家教。 我爷老子站在屋后的竹林小路上。路边,有棵饭碗大的桃子树。桃枝的嫩尖,叶子卷曲着,生着黑色烟瘢,死了不少。主干上,流出黄铜色的桃油坨坨。桃油是可以吃的,我爷老子不讲什么客气,掰下来,也不洗洗,塞到嘴里,吃了。 屋前的河边上,杂乱无章码着石头,大约是堵洪水的用的。这手艺,实在不是鲁班弟子所为,不然,怎么对得住师傅打发的两根红线呢。 石头上,堆放着未洗的旧衣服,烂鱼网子,远远传来一股腥臭气味。 一只勇敢的小黑母鸡,在衣服下面发现了一口美味的食物,一条一寸多长红蜈蚣虫。 母鸡没有向公鸡上供的义务,嘴喙啄住红蜈蚣,在石头一摔,迅速吞下食物。作为回报,小黑母鸡果断地在衣服上撒下一泡鸡粪。 第103章 退婚(3) 杜鹃家的房子内,大约是脏得太不像样子,所以,杜鹃才搬了几条凳子,放在三角形的地坪上,招呼我大爷爷和曾大老帽落座。 狭小的地坪,下方是一道吊脚墈。一只卷毛的哈巴狗,还没有学会父辈们对任何人都抱有严重怀疑的思想,只会“呜呜呜”地展现着一种对陌生人的亲近感。小狗子叫到最紧要处,像是一位摇头晃脑的老学究,在背诵《山海经》之《海外方经》,一时忘记了下文,好像快要憋死了。 那个圆脸圆嘴、一脸傻笑、流着口水的杜仲,生怕我爷老子被小狗咬了,捡起一根小木棍,朝卷毛狗打过去。卷毛狗逃几步,站在石头边,委屈得受了戒尺打的私塾私,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被老师打手板心。 迟疑半刻,卷毛狗终于想通了,自己拼命挤进人类这个圈子,是不可能的,去找寻食的小黑鸡婆。小黑鸡婆懒得理睬吃白食的卷毛狗,还想像哥伦比亚发现新大陆一样,自己再发现一条蜈蚣。 杜鹃说:“三弟,进屋来。” 有可能成为我二伯母的杜鹃姑娘,长得比貂蝉略差几个成分,但比梁红玉要好看多了。尤其是上下略厚的嘴唇,线条分明,平行波动。 此刻,杜鹃姑娘坐在灶台的后边,准备生火做饭。但煮什么东西呢?煮观音土吗? 不是一丈八尺长的堂屋,既是客厅,又是餐厅和厨房。进屋的左边,便是烧火的火塘。火塘上方,一根细细的楠竹子,上面挂满了一绺一绺的黑烟尘索。一根棕绳子,将长长的梽木条子做的推爬钩子,绑在细楠竹子上。推爬钩子的下方,挂着一个饭锅子,杜鹃将锅子里烧开了的水,用木勺子舀出来,倒在几个茶碗中,茶碗中的三五片茶叶,立刻舒筋活骨,在开水中慢慢沉入碗底。 “三弟,我们将茶水端出去。” 我爷老子决明,将茶水送给杜鹃的娘老子。她那条舌子,溺水鬼翻荷叶一样,翻过不停不住。我爷老子估计,她应该口渴了。 见是我爷老子端的茶,杜鹃的母亲一愣,还是把茶碗接住。 杜鹃端着两碗茶,一碗给我二爷爷,另一碗给了曾大老帽。 因为喝茶,杜鹃母亲和曾大老帽之间的舌战,暂时停止。 我爷老子和杜鹃回到屋里,杜鹃又泡了两碗茶。 每舀一次开水,推爬钩子便耸动一下,房腰中的细楠竹子,向下弯曲一次,随即又弹回去一次。烟灰如黑色的雪,轻轻地飘下来。 杜鹃怕烟火薰了我爷老子,扯着爷老子的手说:“三弟,我们去河边,去摘一些蔬菜回来。 马上到了中秋,但是,靠近水边的丝瓜藤,依然生机盎然,开着黄色的花朵。摘了几条丝瓜,一把小白菜,杜鹃说:“三弟,你晓不晓得,往江西去,走哪条路?” 我爷老子说:“我听做甘肃泉州生意的老板说,沿兵马大路,一直走,一直走,过了潭州府,宜春府,就是吉安府。那个井冈山,具体在哪个府,我就不晓得了。” “三老弟,兵马大路上的分岔路口,都有将军箭。我看将军箭的指向,就晓得往哪里走。” “杜鹃姐姐,我们今天是来退婚的呢,我看你,一点都不焦急,好像与你无关一样的。” “三老弟,我讲一句话哒,你们退婚,无非是退掉你夏枯姐姐和我杜仲哥哥这门婚,这和我与瞿麦哥哥的婚姻,有什么关系呢?” “杜鹃姐姐,你这么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头呢。” “什么不对头?你讲个道理给姐姐听。” “姐姐,要退婚,就是两门婚事,一齐退。只退我五姐夏枯与你哥杜仲这门婚,你娘老子,以为我家占了天大的便宜,打死她也不会肯呢。” 杜鹃的哥哥杜仲,几乎趴在地上,用一个竹制的吹火筒,对着火塘中半干湿的茅草,鼓起腮帮子,使劲地吹气,吹着火塘中的柴草灰尘,卷起一个盘箕大的雾,向四周散开,像一朵曼塔式的玫瑰,花开花舒。 吹几下,火焰“哔哔剥剥”燃几下,可惜的是,火焰马上熄灭了。 堂屋是没有窗户的,浓烟只得从大门口滚出来,杜鹃的妈妈,我二爷爷,曾大老帽,被烟火薰得眼泪鼻涕都流下来了,只得各搬一条四条腿的长凳子,躲到烟雾薰不到的台阶上。 杜鹃的母亲喊道:“鹃妹几!你到堂屋里看看,你哥这个瘟怔,薰死了没有?” 杜鹃摘了两片芭蕉树叶子,扇开浓浓的烟雾,闯进堂屋里,将哥哥杜仲扯到地坪中。 杜仲被烟雾呛得不轻,四肢趴在地坪中,像只大癞蛤蟆,大口大口地咳嗽。 我爷老子这才看清,坐在台阶上那个瘦竹杆一样的老女人,大约是杜鹃的娘老子。嘴巴里,上面的四颗大板牙,倔强地突破嘴唇的封锁,像四把带弧形的方铲。 我爷老子估计,老帽子这四颗大板牙齿,最适合吃西瓜,肯定会把瓜馕刨得干干净净。 老帽子绕着二郎腿,坐在竹椅子上,双手反抄着后脑勺,胸前隐约有个空布袋子的轮廓,足以证明,她以前是个女人。 老话讲,出门观天色,进屋观眼色。曾大老帽生活了几十年,眼珠子里,哪样的人物没见过?曾大老帽,心里像烧着一堆火一样的明白,杜鹃的娘老子,不是什么好主子,善茬子。千万别扯发她裤裆里线头子,她若讲起歪歪理来,无理说得有理出,像长江之水,滔滔不会绝,前五百年,后五百年,讲三天三夜,不要讲原话呢。 杜鹃的母亲,老帽子那一双乌贼眼,死盯着我二爷爷背来的一斗糙米子。生怕米袋子,自己会长翅膀,飞走了。 曾大老帽说:“你们两家的人,争也争了,吵也吵了,总得要一个结果,是啵?我的意思,很简单,所谓的婚姻,必须你情我愿,不然的话,一拍两散。这门子扁担亲,瞿麦没个下落,怎么订下去?双方自愿退了,算了!” 杜鹃的母亲,立刻拉下脸,那四颗大板牙,格外亮眼。 “退婚?退婚?有这么简单吗?”杜鹃母亲说:“你们想订婚就订婚,你们想退婚就退婚?分明是把我一家人当猴子耍!那还了得!” “我问你,杜家老帽子,退婚,对你杜家人,有什么损失吗?”我二爷爷问道。 “当然有损失,我儿子和我女儿,耽误他们的青春,这不是天大的损失吗?” “话不是这样讲的,杜家老帽子。”我二爷爷说:“我们家瞿麦,夏枯,不是同样的耽误了青春?你们家崽女的青春,就是青春,我们家崽女的青春,就不是青春?” 曾大老帽是见过风雨的洞庭湖的老麻雀,晓得杜鹃的母亲,既穷,又怂。三句话不如一马棒棒,便说: “我讲一句话,我来开个天断,逢中一划,从此,二户人家,不存在任何婚姻关系。二外婆,你已经你收拾你的东西,带着你的儿子,走你的人!” 第104章 退婚(4) 杜鹃母亲,自然不是省油的灯,从来不晓得怕人,“嚯”地站起来,叉开双腿,双手撑着腰,站在路中间,说: “你们有种的,从我胯下钻过去,这门亲,算是退了!” 老规矩,男不如女斗。曾大老帽把我二爷爷推到一边,说:“杜家老帽子,你非要搞一场大事,是这个意思吗?” 杜鹃母亲说:“你们不赔偿我儿子和女儿的青春损失费,千万莫想,拍一下屁股就走得了人!” 曾大老帽气梗了喉咙,大声叫道:“当时讲清楚了的,兑的扁担亲,双方互不送礼。杜家老帽子,你自己当着我的面,红口白牙说的,免得相互麻烦。到如今,你却反口勒舌,要赔什么青春费。难道你不晓得,枳壳大爷家的瞿麦和夏枯,他们就没有耽误青春?我晓得你是个见红日子生的货色,左打主意右想方法,不捞一点,不会放手的。” 杜鹃母亲搬出她的歪歪理:“当时并没有讲清楚,退婚怎么退。如今,是枳壳大爷家提出退婚,我当然有理由,问你们要赔偿。而且,我杜家,比枳壳大爷家里,穷得不止十倍。” “穷,就是理由吗?” 我二爷爷出来插一句:“如今世道,哪个不穷?杜家老帽,你家我家,若是有吃有喝,就不会变相的为了几个饭钱,争个理长理短,真没意思。” “二外婆,你莫插嘴。”曾大老帽说:“我是看清楚她的尿影子,这种货色,当真迁就不得。” 杜鹃母亲忽然高声叫道:“你们以为我是哈巴?我早就听说了,你们家茅根、瞿麦两兄弟,在安乡那边做扮禾佬,得了火烧毛瘟疫,都死掉了!” “我呸你个嚏呢!”曾大老帽说:“假若瞿麦死了,我们还要来退什么婚?你这个猪脑壳,不晓得塞起枕头想想?我问你哒,是哪个耳报神反口勒舌,讲得这样毒辣?你告诉我,他姓甚名谁?我曾大老帽没有那个力气,拧下他脖子上的野藠子坨坨,但是,揪住他的长毛耳朵,打他几个耳光,还是做得到的。” 看到母亲如此横蛮无理,杜鹃说:“娘哎,娘老子哎,娘太婆哎,你做点好事修点德咯,你不要脸皮做人,我们做崽女的还要脸皮呢。” “杜鹃!你这个没良心的货,我不是帮着你们吗?” “娘,你不是帮我们,而是害我们。”杜鹃说:“你若是帮我们,你就让开路,让他们走。” 杜鹃母亲,死死地盯着我二爷爷背来的一斗糙米子,如果让开路,这斗糙米,就没了。老帽子冲着儿子杜仲发脾气: “你这个瘟怔,不晓得去煮饭吗?没卵用的货,看到娘老子白白受人欺负,不晓得出来帮个腔。” 杜仲的脸上,依然露出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的傻笑,慢声慢气地老帽子:“哪有米煮饭呀。” “你咯条哈巴狗哎,他们不是送来了一斗米,先煮两升,吃一餐饱饭再讲咯。” 那袋糙米子,垫在我二爷爷的屁股下面,当凳子坐。 “哎哎!”曾大老帽说:“杜家老帽子,米袋子的米,你先莫打主意。你不晓得,这袋糙米子,是二外婆家的茅根,用人骨钱换来的。你们想要吃,心是不会痛,我心里痛!” 几句话,讲得杜鹃母亲哑口无言。 既然谈不成,只有走人。曾大老帽吩咐我二爷爷:“把米背走。” 我二爷爷背着米袋子,走了十几步,反过头一看,看到房后面的桃子树旁,杜鹃姑娘站在那里,默默地流泪。 杜仲的哥哥杜仲,冲着母亲发火: “世界上的人,只有你最聪明!聪明得钻夜壶!你不答应人家退婚,这婚,也退了;答应人家退婚,还可以赚一斗糙米!” 杜仲的嘶吼声,差一点点,把房屋顶上的茅草,全部震落。 我二爷爷轻轻地把米袋子放下,对我爷老子说:“三伢子,你把米给杜鹃送去。” 我爷老子决明,将米袋子放在杜鹃家的堂屋里,对杜鹃说:“婚姻不在,仁义还在。杜鹃姐姐,你们一家人,多保重。” 杜鹃母亲,吃惊地望着我爷老子。待我爷老子走后,杜鹃母亲拍着胸口说:“鹃子,我真的错了吗?唉,唉,或许,我真的错了。” 我二爷爷和爷老子,走到西阳塅响堂铺街上,碰见厚朴痞子在唉声叹气。我二爷爷问:“厚朴哥哥,你开着小药铺,手里头总剩得三文钱,还可以买一个烧饼子,你叹什么气呀。” 厚朴痞子说:“二外婆,你不晓得呢,你们的本家,添奇公的后代,根基九爷那一蔸姜,六七户人家,几十个人,烂茅草房子不要了,田土也不要了,偷偷摸摸,往四川去了。” 滑石痞子说:“我们偌大一个西阳塅,历来号称鱼米之乡,如今逃的逃,死的死,只剩下三三六个人了,唉!” “最怕的是,最困难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厚朴痞子说:“财主家的租,官家的税和捐一收,不晓得又要死多少人呢。” “今年这个烂年岁,粮食绝收了。如果还要这个租,那个税,所有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二爷爷回到家里,我五姑母夏枯,急切切地向:“爷老子,与杜家订的婚,退掉了吗?” “退掉了。”我二爷爷说:“其实,退婚,就是一句话,一个通知。” 我五姑母夏枯,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说:“我看到杜仲那个蠢东西,心里头,好像有一万把尖刀子,在轧呢。” “夏枯,婚退了,你可以安心安意过日子了。”我二爷爷抚摸着夏枯的头,说:“女儿,再过两年,到你到了十六岁,爷老子给你寻一户称心如意的人家,标标致致的男人,嫁过去。” 夏枯说:“爷老子,不要再等两年了,现在,你可以把我嫁了。” 我二奶奶问:“夏枯,你是被那个杜仲吓虚了胆子吗?” “不是的呢。”夏枯不隐瞒自己的想法:“我一个黄花闺女,去做叫花子,肯定没有人给吃的。女人呢,只有一个办法,寻个如意郎君嫁了,才会有口饭吃,才能活命呢。” 我二爷爷问我二奶奶:“家里的上次籴回来的糙米子,吃完了?” “吃不了两三天了。”我二奶奶眼泪巴涩地说。 “这个事,我得和我哥哥商量。”我二爷爷说:“我哥呢,他到哪里去了?” “哎呀咧,你不晓得,胡麻台上六斤一家,四个人,吃了几天的观音的,全憋死了。到今天早上,别人闻到尸臭味,才晓得。你哥哥,和剪秋,一人拿把锄头,去做好事,埋尸去了。‘’ “唉,可怜六斤子,一家子人,造了什么孽呀。”我二爷爷说:“他一家人,死了还有人埋,哪一天,我饿死了,谁来埋呀。” 第105章 还债(1) 我大爷爷从胡麻台回来,朝我七姑母喊:“七妹几哎,快点烧一锅热水,我要好好洗个澡,洗掉身上的晦气呢。” 我大奶奶问:“老倌子,六斤子一家四个人,四具尸体,你和剪秋,把他们埋在哪里?” “哎呀咧,六斤子一家四个人,死了几天都不晓得,臭气熏天,动手搬不得了。只好在他家堂屋里挖了个坑,并排埋了。” “但愿六斤子一家人,下辈子,最好不要来人间,不要变人了。”我大奶奶说:“万一要是来人间,要变,就变作九条命的猫,到野外抓鱼吃,抓老鼠子吃,抓青蛙吃,就不会饿死了。” 午夜的西阳塅,夜露轻吻着大地。从檐角树枝上坠落的月色,溅在野草上,弹起一缕缕淡蓝色的烟。 就连流浪的野狗也不叫了,整个西阳塅,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吉祥寺的那个了然和尚,习惯在亥时和子时交接之时,敲响钟声,敲出古老而悠扬的叹息,像是雨露一样,滴下屋檐。 吉祥寺的钟声过后,响堂铺街上的兵马大道上,不晓得是哪户人家,突然爆发一阵悲号声,还没到半个时辰,悲号声嘎然而止。 我大爷爷和我大奶奶被这悲号声,搅得心烦意乱。塞高装着秕谷子的枕头,半躺在屏风床上。 我大奶奶对我大爷爷说:“老倌子哎,人活在世上,当真是做客一样。只要睡在六尺六寸深的黄土下面,天大的事也好,鸡毛蒜皮的事也好,都不要管了,那才是真正的安宁。” 我大爷爷对任何人,可以发火,唯独对我大奶奶,是细心细意,从不讲半句冲撞的话。我大爷爷说: “老帽子哎,老话讲得好,宁愿到世上捱,不愿到黄土里埋。我也晓得,这个世道,容不得我们活下去,巴不能得要我们这帮穷鬼子,像是下到油锅子里的红虾公子,弹一下,就死了。我曾经想问苍天,我们只想简单的活下去,为什么,苍天与大地,当真是容不下我们?” “老倌子,你的话,讲是讲得好。我告诉你哒,我的心,早已分作了七瓣,你占着中间最大的一瓣。六个崽女,各占着一瓣。如今呢,茅根死了,黄连嫁了,茅根这一瓣,死了。唉,瞿麦这孩子,远走高飞,我这一瓣心,吊着悬着呢。自从曲莲嫁了之后,我就莫名其妙地心慌呢。” 我大奶奶说着说着,就轻轻地哭了。 我大爷爷说:“老帽子,你没听到别人讲,穷人子,穷人子,穷的没有人之子。你想咯,嫦娥一个人住在月亮之上,不美妙吗?美妙。当真美妙吗?不美妙呢。一个人孤孤单单,纵然拥有月亮,又算得什么咯。老帽子,你莫怕。有我枳壳在,大饥荒的日子,我们终将会熬过去的。” 我大奶奶侧过身来,头枕在我大爷爷的胸前,感觉我大爷爷的衣褂子,湿了一大片。忙问:“老倌子,你也哭了?” “老帽子,我枳壳大爷,从来不哭的,只是掉了几滴眼泪。” 白天的气温偏高,我家里种的大白菜和大萝卜,生了青虫子和染虱子。我大爷爷挖回来一大捆辣蓼子和旱烟秸秆,野薄荷,臭蒿子,樟树叶子,用铡刀铡得一粒米长的小段,在大水缸里泡了一天一夜,用提桶装了,担到田里,一勺一勺地泼在菜叶子上。 这个秋天,冬天,明年春上,一家七个人,全靠这点蔬菜填肚子,当真马虎不得呀。 泼过药水的蔬菜,长得特别旺盛。我二爷爷日里夜里,都要到田里,巡查好几次。毕竟,想趁没有人看守的时候,捞一捆回去的人,多的是呢。 天刚刚亮,我二爷爷看到,蓬卢府看槽门的矮子草乌,端着一个牛角沙窝子,从懿家坝走上来。 我二爷爷问:“草乌,你一大清早,捧着牛角沙窝子,做么子?“ 草乌说:“二舅哎,你不晓得,昨天下半夜,南星老爷死了。” “难怪昨夜里,蓬家台上的野狗子,叫浮了天呢。”我二爷爷说:“南星老爷这个鸦片烟鬼,生来的败家崽,也会死呀。” 矮子草乌说:“是个人,无论是皇帝,还是当叫花子,都会死的。南星老爷,好日子不晓得过,偏偏要吸鸦片烟。长沙来的洋大夫说,他的五脏六腑,全烂了,就是华佗再生,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别的人吸鸦片烟,标准的一个瘦颈猴子,风干了的土青蛙。”我二爷爷说:“南星老爷倒是好,一身的肉胚子,像是弥勒佛,从未见他瘦过。” “二舅,我刚才是从懿家坝,给南星老爷请的龙王水,急着回去,用檀香煎水,给南星老爷抹尸,等着装殓入棺呢。”矮子草乌说:“我听马姨太和殷姨太说,南星老爷放出去的账,无论哪一个,都要收回去呢。二舅舅,你要早作准备呢。” 矮子草乌匆匆忙忙走了。我二爷爷心里哪个苦啊,像是用黄连草煮的水,翻江倒海呢。欠着南星老爷家六块光洋,就是把添章屋场全部抵了,也不够呀。 过了白露,白天的时间,越来越短。我大爷爷吃了半碗萝卜叶子拌细糠的饭,南星老爷家的管家,端着个算盘子,腋下夹着个账簿,到了我添章屋场。 我大姑母金花养的那条狗,钱褡子,也是一条嫌贫爱富的狗,见戴着眼镜、穿着绸褂子的管,躺在干稻秸秆草堆上,一声不吭。 大管家单瘦的个子,眼珠子里,白多黑少,冷冰冰的目光,从小而又小的眼镜片子上翻过来,射在我大奶奶的脸上。 “喂!喂!谁是枳壳大爷?谁是枳壳大爷,快点出来,把与南星老爷家的账,算一下!” 我大爷爷一言不发,望着管家,看他耍什么花脚乌龟的把戏。 “哎哎,老帽子,老帽子,枳壳大爷到哪里去了?”管家说:“当时,你们借钱的时候,比孙子比孙子还老实。现在,还钱的时候,做缩头乌龟的乌龟,还狡猾。” “喂!哪个人的扎裤头松了,露出你这号尿胀货?”我大爷爷听矮子草乌说过,蓬卢新来的管家,是马姨太娘家的什么人,长沙的撮巴子,里手拐子。 管家抬起头,望见我大爷爷,山一样的老汉子,有点吃惊地问:“你是枳壳大爷吗?” “尿胀货,我问你,马王爷有几只眼?” “你叫我尿胀货?”管家说:“哎,你是蚊子打花哨,好大的口气,居然叫我尿胀货?” “你不是尿胀货,还是哪座阴山里的野物?”我大爷爷说:“你这号尿胀货,站起来三堆牛粪高,坐下去一泡鸡粪大。我现在年纪大了,往年,你这样的货色,我一肩担子,可以挑起五六个,不打紧。” 第106章 还债(2) 长沙的里手拐子,狗麻批一样,票腔就是高:“哎,枳壳老倌,你莫搞错了哒,我今天是代表蓬卢府来收债的,你若是今日拿不出银光闪闪的袁大头来,我有你好看的!” “你是来收债的?我原以为你是个招摇撞骗的小混混呢。”我大爷爷说:“尿胀货,我们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讲究的是仁义道德,进屋要参主,出门要辞终。你早告诉我,是来收债的,万事好商量。你不讲清楚,我的拳头,握得出了油,差点把你打成一个酱肉鸡。” 管家望着我大爷爷土钵大的拳头,心里有些害怕,说:“枳壳大爷,我也是替人办事,说话不晓得轻重,你老人家,莫和我计较。” 我二爷爷说:“管家,我们一共借了南星老爷六块光洋,你算算利息,加上老本金,一共多少?” 我二爷爷的算盘子,在西阳塅里,算是头把手。当时借了南星老爷六块光洋,白纸黑字,立了借据,按了手印,族长剪秋担保的。借的时间,才四个多月多一点,五个月不是,二分的利息,如果管家的算盘子不回潮,满打满算,本金加上利息,不过七块袁大头。 管家的算盘子一敲,口里念道:“八下八,八退一还二,三一三十一,九上四去五进一。算出来了,利息加本金,一共一九块袁大头。枳壳大爷,你给钱吧。” 我大爷爷不会打算盘子,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总觉得,管家这样算,肯定是抹了良心,算盘子上动了手脚。即使是利滚利,息滚息,算起来,哪有那么多呀。 我大爷爷说:“陈皮,你接过管家的算盘子,重新打一遍。” 管家未料想到,一个老实巴交的泥腿汉子,算盘珠子拨得比弹琵琶还要响亮。打完算盘,我二爷爷说:“管家,我打出来的结果,与你打出来的数,怎么相差两块多?你要不要再打一次呢?” 我二爷爷说这话,实际上是给管家台阶下。我大爷爷在旁边说:“尿胀货,你真有本事,手里一团小棉花,醮点冷水,在雪地滚来滚去,滚出来的雪球,比天还要大个框框呢。” 管家说:“我是没打错的!我在长沙城里,当过洋行的买办,打了十几年的算盘子,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本来,杨家借钱给我枳壳大爷,是瞧得起我,我还念着杨家的三分恩情。”我大爷爷说:“你代表东家,坐地收债,也是天经地义。我看你这个人,上嘴唇顶着天,下嘴唇贴着地,中间全是你的嘴,可以吞尽所有的物和事。这样吧,你回去,把算盘子练好,会打了,打对了,再次找我。” “喂,枳壳大爷,你慢点走,我重新打一遍算盘子,看看结果,有什么差错。”管家说。 “我去喊担保人剪秋来,他来做个中间人。”我大爷爷说:“他的算盘子,绝不比你差。” 剪秋一来,唬着个黑脸,说:“管家,你不妨告诉你,蓬卢府放的债,历来是要到年底,年清年段。没有哪个财主家,这么横蛮无理,这个时候来收债。你叫我们这帮穷汉子,捏着个出血的手指头,一时哪来的刀伤药?” 剪秋根本不容管家插话,又说道:“你晓得的,今年这个烂年岁,先是春旱,又是夏洪,继之是秋旱。这还好,多劳动劳动,舍命去保禾苗,总会有点收成。哪个料想得到,绝灭人烟绝母子,一时之间,都快要到口的粮食,吃个干干净净。你们倒好,这个时候来收债,还抹着良心,多算了两块大洋。你这样子做,是不是搞出一场人命来,才肯罢休?” 管家说:“刚才,我和陈皮二爷对过算了,确实是七块光洋。族长,你也晓得,我家的南星老爷,昨天下半夜,双腿一蹬咽了气。马姨太和殷姨太,急如星火,等着收点债回去,才有钱办丧事昵。” “南星老爷,顺吃等死一辈子,还值得风光大葬?我看呢,挖个坑,埋几捆稻秸秆,也大大的值了。”我大爷爷说:“当年,我叔爷爷,在湘军大将杨昌濬手下当先锋官,胳肢窝里孵得出鸡崽崽的血性汉子,自从走上兵马大路,走到潭州府,走到宜春府,走到江州府,杀到石头城,挨了多少刀砍?挨了多少箭谢?在攻打石头城上的太平军时,人在云梯上,一块两三百斤的大石头,打在天灵盖上,白的脑浆,红的鲜血,溅得满墙都有。你的东家固然命好,做了将军,做了道台,做了巡抚,做了兵部尚书,做了太子太傅。领着俸禄,领着封地,暗地下,收着黑心的小钱钱,建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蓬卢府,自然是风风光光过日子。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蓬卢府的人,从不去扪得自己的良心,替曾经帮你们打天下而死去的人想想,你这个当管家的,就像蚂蟥听水响,急匆匆过来吸血。算盘子一响,四上一去五进一,真梆硬的钱,像催命鬼一样,只晓得喊,快点拿钱来,快点拿钱来!我这个家庭,可以说,敲壁无土,扫地无灰。不是每个空埦子,都长了一个大萝卜,随手可以拔走的!” 剪秋对我大爷爷说:“老哥哥哎,我们西阳塅里有一句老话说,树无钻底根,人无过后恩。世界上的人都一样,明明晓得那些种田的赤脚板汉子,穷得叮当响,饿得做鬼叫,从来没有挺直过脊梁骨,过几年站着做人的日子,一直是在烂泥巴里,跪跪拜拜,官家,财主,债主,不抬举不算,还伸出粗壮的大腿,把我们这些穷苦百姓,放肆往烂泥巴里踩,非要踩到阎王的十八层地狱下面去,他们才舒服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二爷爷对管家说:“管家,我也不为难你,你开个恩,好歹把利息免掉。至于老本,今年还三块光洋,剩下的,明年再还。” 管家一副讲不进油盐的样子,说:“你们现在不还钱,到了年底,未必天上会掉下一个五十三两的大元宝来?至于免掉利息,你做梦吧!” 这个时候,一向竖着生、站着活、立着死性格的我大爷爷,虎眼一瞪,发起霸蛮脾气来: “你这是把我们一家子人,往死路上赶啊!六块大洋,我枳壳大爷拿着性命,抵销了,行不行啊!” 管家说:“我要你的性命干什么?你的性命,未必值得六块大洋。” 我大爷爷的霸蛮脾气,整个西阳塅里的人,差不多都晓得。我大奶奶,我二奶奶,我五姑母夏枯,七姑母紫苏,以及后来赶过来劝和的人,我大姑母金花,我大姑爷常山,滑石痞子,厚朴痞子,赶在我大爷爷动手之前,都来说好话。 剪秋说:“大管家,既然你如此不进油盐,我告诉你,枳壳大爷的命,值不了六块光洋,你的命,只怕一块光洋都不值。枳壳哥哥,你赔管家,玩几招,我倒要看看,谁的命,值钱。” 第107章 犟犟(1) 突然,我爷老子刚牵到外面吃了露水草的大黄牯子,犟犟,两只犄角,挽着两根关牛的牛栏方,弄得“乒乒乓乓”响,并发出愤怒的吼叫。 管家走到我家杂房门口三角形的小坪里,看到我家大黄牯,说:“你们不是说没有钱吗?这条大黄牛,估计杀得了三担多牛肉。南星老爷办丧事,正好需要牛肉。” 这条牛,可以说,是我家唯一值钱的财产。如果这条牛保不住,明年开春,拿什么东西去背犁? “枳壳大爷,你再不还钱的话,这条大黄牛,我先牵走了!”管家走到牛栏门口,把牛绹绳,上在闩在牛鼻上的牛圈上。 犟犟几拱几跳,跳到地坪里,低低腑下牛头,对着管家低吼着。 “你还松手?这条大黄牛,陌生人牵不得的!”我二爷爷惊叫道:“犟犟霸起蛮来,它的两个犄角,会把你的小鸡胸,扎出两个血窟窿!” 果然,大黄牯犟犟,两只茶杯大的眼睛,尽是血丝,然后,一个箭步,朝管家扎过去! 我大爷爷伸开双手,像船上的渔夫,荡着双桨,一荡,将管家荡退七八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半天爬不起来。 我大爷爷吼一声:“犟犟!” 犟犟听到是我大爷爷的声音,立刻停止攻击,抬起头,闭着眼睛,任我大爷爷抚摸着牛脖子,两个犄角中间旋形。 犟犟伸出铁灰色的舌头,试图舔着我大爷爷的手掌。我大爷爷说:“三伢子,你把牛牵出去,让它吃饱草料。” 我父亲决明,接过牛绹绳。犟犟长长的尾巴,左右拍打沾在牛肚皮上的牛虻。 “枳壳大爷,你竟然敢打我?”管家见牛被牵走了,站起身来,质问道。 “我打你?尿胀货,我枳壳大爷从来不打四两贱骨头。”我大爷爷说:“刚才,若不是我拦住犟犟,你那小鸡身,早被扎出两个血窟窿,你还能见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包着铜角的算盘子,已摔得稀巴烂。管家尴尬地说:“枳壳大爷,你发句话,我好回复我的东家。” “你晓不晓得,我枳壳大爷,一生不求人的性格?” “晓得。” “你晓得就好。”我大爷爷说:“六块光洋的本金,我杀了大黄牯犟犟,还你!至于三块光洋的利息,你想都不要想。刚才,若不是我救你,你早被犟犟的犄角,抵死了!” “枳壳大爷,不是三块光洋的利息,是一块。”管家哭笑不得,说:“一块大洋,我哪里做得了主呀。” 我二爷爷说:“若是丰年,我们不好意思开口。今年这个烂透了年岁,我们也想活下去呀。” “我当真做不了主。”管家一副哭相。 “你都不了主,也得做!”剪秋问:“不然的话,你就是与整个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们为敌,你要想清楚后果。” 管家见剪秋发了话,捡起地上的烂算盘子,说:“枳壳大爷,你说话要算数。” “当然算数。” 管家这才心惊胆战地走了。 管家走后,我的两个奶奶,大姑母,五姑母,七姑母,吊在嗓子眼里的栾心,才回到原位。 剪秋接过我七姑母送来的热茶,浅浅地喝了一口,对我大爷爷说:“大哥,这欠债还钱的事,基本上是搞定了,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但是,更大的麻烦来了,官家组织的征税队,征农业税,征兵役捐,征水车捐,征大粪捐,征人头捐,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主意,全用上了。听说,十几个的队伍,这几天,就要开进西阳塅了。” “剪秋,你是个聪明人,脑壳里想出来的主意,像陀螺一样,转得几十个圈子。你说,我们怎么能够勉强活下去?” “这个事,我与女贞早就想好了。”剪秋的嘴巴,对着我大爷爷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听得我大爷爷,哈哈大笑着。 “好主意,剪秋老弟。到时候,你一声号令,我枳壳大爷,第一个参加。” 我姑奶奶瞿香的牛栏,就建在吉祥寺的后面。吉祥寺瞎了一只眼睛的住持和尚了然大师,每夜里,在亥时和子时相交的时候,敲九次铜钟,然后,敲着小木鱼,像是敲打着万古长夜,开始念经。 我姑奶奶家的大黄母牛,怀着十个月的牛崽崽,恰在这个时候醒来,闭着眼睛,听着了然大师的经文,开始反刍着迷惘的岁月。 岁月是一面坡的青草,啃完一遍,雨水一落,又是茂盛如一幅精美的画,绿色草叶上托着数不尽的露珠,犹如浮动天地之间最珍贵的琥珀之光。 了然大师的观点和大黄母牛的观点,并非一致。了然大师盘坐在对岸河谷天生的岩石之上,看到那面坡上的青草,仿佛看到了一行行经文。所以,大师必须双手合十,那心中的经文,看着被大黄母牛啃食到肚子里。所以,了然大师相信,自己都参禅不到的经文,大母牛必定也参禅不到。 所以,大黄母牛必须反刍。 作为一种陪衬,一种烘托,一种衬托,一种反衬,一种映衬,一种明喻,了然大师必须在大母牛反刍的时候,敲着木鱼,开始念诵佛经。 大黄母牛前后怀过四次胎。在未参禅之前,四个胎儿,都死在腹中。大黄母牛心有戚戚焉,决定再怀一次胎儿,哪怕是搭上自己的老性命,也要把儿子或女儿生下来。 我的姑爷爷做过牛贩子,晓得大母牛的肚子里,怀的是小牛牯子,就请吉祥寺的了然大师看了。老禅师说:“生下来的小牛牯子,叫犟犟吧。” 犟犟在妈妈的肚子里,享受着十二个月禅意的滋养。可惜,犟犟并没有顺利生下来,妈妈就死了。 我二爷爷一刀一刀地剖开大母牛的肚子,将犟犟取出来。冬天的气温太低,我二爷爷脱下袄子,将沾满涎液的犟犟包裹好,抱在怀里。 我姑爷爷说:“陈皮老弟,这条小牛,没有奶水喂养,只恐是养不大。你若不嫌意的话,你抱回去养,我是耐不了这个烦的。” 我二爷爷屁颠屁颠,抱着犟犟,走到添章屋场,放在铡草料的木桶里。 我大爷爷问:“老弟哎,你抱回来个什么宝贝?” “一条小黄牛牯子。”我二爷爷说:“可惜的是,它的妈妈,难产死了。” 我大爷爷说:“老弟哎,你若是耐不得一百二十个烦的话,只怕是养不大呢。” 我二爷爷烧了温水,用干净的布片,给犟犟洗了澡。开始一二天,我二爷爷给犟犟喂的是鸡蛋青。后来,用石磨子,磨了一斗米粉子,加水,搅匀,蒸成米粉糊糊,左手抱着犟犟的头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挖着米粉糊糊,一口一口喂给犟犟吃。 受过胎教的犟犟,每次吃糊糊,从不抗拒,只是流着眼泪。 那是民国八年冬天的事。那一年的五月四号,阿魏痞子的同学,欧阳先生,在北京,一把火,烧了赵家楼。阿魏痞子放心不下春元中学的事,从北京回来,已是寒冬。 那一年的十二月初十,我爷老子决明出生了。阿魏痞子和厚朴痞子前来贺喜,看到木桶里的犟犟,厚朴痞子说: “枳壳老弟哎,你家不是生了一对双胞胎吧?” 我大爷爷说:“盟兄,你真会开玩笑,人,怎么会生出一条牛来呢。” 第108章 犟犟(2) 我二爷爷对我爷老子说:“最凶恶的豺狗子,驯化后,变成守家的狗,有太多的奴性,只晓得仰人鼻息。最霸道的野猪,驯化后,变成蠢猪,有太多的儒性,只晓得混吃等死。只有本性最忠厚的牛,驯化后,变成耕牛,有太多的佛性,只晓得无怨无悔地付出。” 滑石痞子从旁边搭腔:“自古以来讲,青椒烧牛肉,下烧酒菜,天字第一号。二外婆,依你的讲法,一条耕牛,不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哈哈吗?” 我爷老子决明,在我大奶奶的怀里,一天天地长大,长到十三个月,可以下地走路了。而我们的犟犟则不同,它在我二爷爷的怀抱里,一天天地长大。它长到十八个月,可以开始背犁了。 我二爷爷怕强犟太累了,犁一上午的田,下午休息。去取牛轭藤索的时候,犟犟习惯习惯倚在我二爷爷的怀抱里,伸出舌头,舔着我二爷爷的手。 我二爷爷对犟犟说:“好了,犟犟,我晓得了,你别太撒娇了。”犟犟则是闭着眼睛,享受我二爷爷给它的抚摸。 其他的赤脚板汉子,想借犟犟去犁田耙田,犟犟不高兴,几拱几跳,就是上不了牛轭藤索。若是用竹棍子去打,犟犟的倔脾气来了,低着头,两个犄角对着人,疾地冲过去,吓得借牛的人,惊慌逃跑。 我们一家人,都叫它犟犟。犟犟听到叫声,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表示无限的享受。 犟犟不喜欢其他人,乱叫它稀奇古怪的名字,什么骚牯牛,什么尽力牛,什么夯巴牯,那样的名字,没有一点感情,是对犟犟彻头彻尾的侮辱。 滑石痞子说:“二外婆,二外婆,你们家养的这条骚牯牛,头大,腿壮,背脊骨粗,一身金黄色的毛,发着光泽,值得几个钱钱呢。” 我爷老子牵着犟犟回来,犟犟听到了滑石痞子的话,停下来,不走了,一双大眼睛,瞪着滑石痞子,非常愤怒,极其严肃地回答: “唵嘛!唵嘛一一!” 嘛字的尾音,拖得特别长。就像唱花鼓戏的老生,在唱高腔,在骂人: “你妈!你妈一一!” 我二爷爷说:“犟犟,别生气了,这位老伯伯,是在夸你呢。” 滑石痞子哈哈大笑:“二外婆,你当真会说话,什么时候,我是犟犟的老伯伯?” “滑石哥哥,你上次说,犟犟和我家三伢子,是一对双胞胎吗?今日,我正好报了一箭之仇呢。” “二外婆哎,你搞错了人哒。”滑石痞子说:“那话,是厚朴痞子说的。” 我们家的犟犟,比我大姑母金花的狗钱褡子,更通人性。别人家的牛,要教三个下午才会背犁,我们家的犟犟,晓得自己犁田耙田,是自己一生一世的责任,教了一个下午,就晓得背犁了。 到后来,我七岁半的爷老子,人还只有犁把手高,去学着犁田耙田,是犟犟当师傅。 犟犟晓得,田埂边上,要预留三犁,或者四犁的宽度,先不犁。等到田中间的面积,全部犁完,再一犁一犁地把预留的地方犁掉,只有这样,才不会留下死角。 犟犟站到田中间,它晓得这丘田,要分几块垅坑,到哪里下垅,才分得均匀。犟犟不喜欢打单开垅。打单开垅,犁胚子盖着未犁的田,野草生出来,难得搞中耕除草。打双开垅,我二爷爷告诉犟犟,这也是打八卦垅,是先把老板地往两边分开,再双面合拢。 打错了垅坑,多费力牛力人力不算,还耽误时间。 我二伯父瞿麦,常年四季在外挑担抬轿子,学犁耙功夫,学得迟,不晓得打垅坑。犟犟站在田中间,一动不动。我二伯父用楠竹枝子抽打犟犟,犟犟便抗议: “唵嘛?唵嘛?” 犟犟晓得,瞿麦哥哥是自己双胞胎兄弟决明的哥哥,只是在反问: “干嘛?干嘛?” 看到瞿麦抽打犟犟,我二爷爷心痛得不得了,说:“瞿麦,你打垅坑,下错了地方呢。” “二叔,我该打哪个位置打垅?” “你不要问我,你跟着犟犟走,就知道了。” 我二伯父提起犁,果不其然,犟犟走到恰当的位置,躬着腰,开始发力。 我二伯父说:“哎呀咧,犟犟还是我的师傅呢。” 犟犟听了我二伯父瞿麦的夸奖,非常得意,说: “唵嘛,唵嘛。” 我二伯父听不懂犟犟在说什么,问我二爷爷:“二叔,犟犟在说么子话?” 我二爷爷翻译道:“是嘛,是嘛。” 我二伯父说:“犟犟师傅,犟犟师傅。” 犟犟说:“哎,哎。”犟犟算是答应我二伯父,收下做徒弟。 到下午来犁田时,犟犟站着不动。我二伯父学着犟犟的口气,问: “唵嘛?” 犟犟的后腿,挠起犁碗方。我二伯父不晓得什么意思。我二爷爷说:“瞿麦,牛轭上的藤索挣长了,你帮藤索缩短一点,只要犟犟的后腿,碰不到犁碗方,便是正好不过了。” “藤索长一寸,牛在田里困。”我二爷爷帮着我二伯父,把两边藤索,缩得一样长短,套好牛轭,摆正犁路,不用扬起竹棍子,犟犟躬起身子,走的风快。 有一回,党参痞子嚷嚷着,非要跟我大爷爷学搞犁耙。犟犟摇摇头,说: “唵嘛?” 意思是,你吗,行吗? 我们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犁田走到田埂当尽,会先吆喝一声: “转来!” 里手的赤脚板汉子,先提起犁,掉头,再犁下一行。 我大爷爷说:“党参痞子,西阳塅里的耕牛,只懂得西阳塅的土话,你用牛的时候,尽量讲土话。” 党参痞子的土话,是闽南话。党参痞子说:“掉头!” 我们家可怜的犟犟,是个完完全全的乡巴佬,什么时候听到过闽南话?只好站在原地不动。 我二爷爷见情况不对头,只得用西阳塅里的土话,吆喝一声: “转来!” 犁田的时候,难免犁浅了,犁胚刀浮上来;犁深了,犟犟背不动。这个时候,我们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们,会大声吆喝: “哇一一!” 犟犟听到吆喝,晓得主人的意思,立刻停下脚步。 党参痞子用闽南话说: “站住!” 我们家的犟犟,哪晓得党参痞子是什么鬼意思,以为是犁田手,嫌自己没用上全力,放肆往前面拱。 田埂上看热闹不嫌大的厚朴痞子,滑石痞子,阿魏痞子,笑哈了,笑哈了,笑得后脑壳,差一点掉在茅草里。 第109章 犟犟(3) 人歇端午,牛歇立夏。 到了立夏,大部分的水田,已经搞好了犁耙,插上了禾苗。只剩下高台滩上的蓑衣丘、斗笠丘、蒲扇丘、弯黄瓜丘、牛滚丘,等雨水下足,才能开犁。 我们家的犟犟肯吃苦,舍得下猛力。我二爷爷替别人代耕几亩田,赚个三五斗糙米子,哄肚皮。剩下的碎米粒,细糠,煮熟。犒劳犒劳犟犟。 西阳塅里的泥脚汉子们,用的是直扁担。西阳塅里的耕牛们,用的是弯扁担,即牛轭。 我们家的犟犟,被弯扁坦磨得稀巴烂的肩膀,露出深红色的肉,苍蝇、蚊子,专咬着烂肉。我们家的犟犟,牛尾巴打不到肩膀这个地方,叹息一声,想朝我爷老子哭诉几声,但仔细一想,牛的语言和人的语言,是有区别的,小主人可能听不懂哦,干脆做个哑巴,撬口不开。 忍嘛,忍嘛。 我爷老子发现,我们家的犟犟,最近喜欢上河对岸、四十大汉家的冬茅。 冬茅是一条四岁左右的小母牛,黑色的毛发,和黑缎子一样的,油光水滑。冬茅身上,散发着一种青春荷尔蒙的气息,特别招犟犟痴迷。所以,犟犟唯一不能忍的,是对冬茅的思念。 刚开春的时候,四十大汉牵着冬茅,来到我添章屋场的地坪里,将牛绹绳系在地坪边的白杨树上。 四十大汉对我大爷爷说:“听别人说,你们家的犟犟,身强体壮,舍得下力气。我们家的冬茅,到了发情期,我想谋点好牛种呢。” 我大爷爷说:“古人说,石墈上的嫩冬茅,望断牛颈。你家的母牛,为什么叫冬茅?冬茅来求种,我家犟犟,是要收彩礼钱的呢。” “收就收嘛。”四十大汉说:“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颠颠倒倒。人与人之间,女方收彩礼,牛与牛之间,男方收彩礼。就看你们家犟犟,值不值收彩礼钱哟。” 我大爷爷将犟犟牵出来,犟犟立刻闻到了冬茅身上好闻的气息。冬茅微闭着眼睛,享受着犟犟的亲吻。犟犟这家伙,光天化日之下,来了一场先结婚后恋爱的婚恋模式。 犟犟最享受的,是冬茅用软软的、糯糯的舌头,舔着犟犟肩膀上的伤口。 冬茅在老汉子的牵引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犟犟。冬茅企图挣脱主人牛绹绳的控制,勒转牛头,朝犟犟回眸一瞥。 这一瞥,如同电击,足以令犟犟晕倒在地上。后来,我爷老子,牵着犟犟,到西阳河的沙垅上,这一块河谷洲上,去吃水草。四十大汉家的冬茅,每天下午,都会来到这块地方,啃食水草。 所谓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们家的犟犟,与四十大汉家的冬茅的爱情故事,在这块芳草和蝴蝶同在河谷洲上,无限上演。 犟犟肩膀上的伤口还未好,犟犟便对我爷老子说: “哞,哞,哞。” 犟犟毕竟是我爷老子的同庚,朝夕相处的兄弟,还有什么心里话,不能说呢? 犟犟对我爷老子,说了三句栾心底上的话。我爷老子听了,眼泪一溅,便飚出来了。我爷老子问厚朴痞子: “老伯伯,牛脖子上的肉烂了,要用什么中药,才能治得好?” 厚朴痞子倒背如流: “南蛇藤,何首乌,乌贼,罗氏藤,丹参,荆芥,黄岑。” 我爷老子说:“老伯伯,你说的这些中药,肯定贵,我怎么买得起?” 厚朴痞子说:“你不想好钱的话,找一杯山茶籽,涂上去。” 犟犟四条腿趴在地上,闭着眼睛,流着泪水,任由我爷老子,轻轻地涂着山茶油。到最后,我爷老子找来一件旧褂子,盖住犟犟的伤口,免得苍蝇蚊子,咬来咬去。 我大奶奶背着一只老母鸡,十多个鸡蛋,几味中药,专门到乌云山上,去看黄连。 黄连发了点胖,我大奶奶不晓得她是真胖,还是虚胖。但原来的枯黄分叉的头发,变得有光泽了。 我大奶奶对雪见说:“茅根,难为你把黄连放在心上,做娘的,我要表扬你了。” 黄连说:“娘哎,你好歹住几天,住到我生完儿子,才回去咯。” 雪见家里,才二张床,黄连和雪见睡了一张床。无患的那张床,两条长凳子,架着一块烂木板,说是床,其实还不如一个狗窝。 我大奶奶坚持要回去,雪见便安排无患,送我大奶奶回来。 我大奶奶回来的第二天早上,蓬卢府守槽门口的矮子草乌,跑过来说:“马姨太和殷姨太,叫大舅舅把牛肉送过去呢。” 我二爷爷问:“草乌,利息怎么算?” 矮子草乌说:“马姨太和殷老太都表了态,二舅公公,当年追随宫保胡子,血洒疆场,利息钱,就免了。” 话说到这个层份上,还有什么天上的理由,不还债呢?我大爷爷说:“明天下午四点,我准时将三百斤牛肉送过来。” 我爷老子一听这话,急得大哭,晓得自己最亲密的伙计,朋友,同庚,犟犟的性命,是保不住了。 我大奶奶看到我爷老子,一个上午,抚摸着犟犟的头,脖子,峰坨,不住地哭泣,觉得莫名其妙,问: “崽宝呀,你哭什么呀?” 憋在我爷老子心里的话,一千个字,一万个字,都说不清楚。干脆,只有用哭泣,才能表达,对待犟犟,有一千个舍不得,一万个舍不得。 犟犟在它娘的肚子里,听到过了然大师念过的经文,晓得自己的命,从出生,到长大,到被杀,才是生命的全过程,才是生命的轮回。 犟犟焦急地在牛栏里打着转,不停地叫唤:“哞,哞,哞,哞哞…” 我爷老子晓得犟犟的心思,它是放心不下河对岸的母牛冬茅。冬茅怀着十个月的身孕,再过两三个月,就会生下犟犟的儿子。 我爷老子将犟犟牵到沙垅里,犟犟看到秋天里的雾霾中,冬茅不吃不喝,站在风口上,盼望着犟犟的到来。 犟犟天远就对冬茅说:“唵嘛!唵嘛!唵嘛哎!” 冬茅一路小跑过去,叫着:“唵嘛,唵嘛,哞哞,哞哞。” 两条牛,一公一母,各自伸出舌子,舔着对方的舌头,鼻子,眼睛和下腭。舔着舔着,两条牛,都慢慢地跪下来,两个牛脖子,紧紧挨在一起,磨擦着。 犟犟告诉冬茅,我要被杀死了。 冬茅“哞哞”几声,先流下了泪。 既然我爷老子决明,舍不得犟犟,惨遭杀戮。我大奶奶便说:“老倌子,明天杀午的情景,最好莫被三伢子看到。你给阿魏痞子打个招呼,三伢子和无患,这几天到春元中学去,好歹去发一个蒙,学几个鸡挠雪的字,点亮他一双黑眼珠子咯。” 若是叫我爷老子读书,好比推着犟犟上皂角树。万一犟犟没被推上去,犟犟掉下来,不晓得要压死几个人。 我大爷爷发了火:“一是一横,二是二横,三是三横。三伢子,你晓不晓得,一个万字,岂不要扫把子来写?读几天之乎者也,不香吗?” “去就去!”我爷老子横下一条心。读书嘛,总比见到犟犟被杀血腥场面好。 我爷老子牵着无患的手,跑到西阳河对岸的春元中学门口去了。 第110章 景天 我家八岁的犟犟,像个暮年的烈士,后腿踩着前腿蹄子刚刚留下的脚印,昂首挺胸,交叉前行,行到我家地坪里的正中间,停住了脚步,犟犟四周一扫,唯独不见了我爷老子决明,心里晓得,自己的大限来了,扯着嗓子,大叫两声: “唵嘛!唵嘛!” 意思是说说,来吧,来吧,有卵子的货色,你动手就是。 犟犟叫得悲怆,我大奶奶慈茹,二奶奶茴香,我五姑母夏枯,我七姑母紫苏,赶紧跪在神龛中的观世音菩萨下边,念什么咒语,无非就是早死早超生,第二世莫到人间变畜牲之类的话。 我爷老子决明和无患,平生第一次,坐在春元中学的教室里,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 教室的外边,高高大大的玉兰树,在二楼的窗口,给我爷老子决明,呈上一朵硕大的、洁白的、微笑的玉兰花。 我爷老子对玉兰花的殷诚问候,丝毫没放在心上。脑子里满是吉祥寺三百年前古老的、急促的、久久不肯消逝的钟声。 钟声越过低矮的钟声,归雁的翅膀,回荡在天与地过于狭窄的空间里。在昏昏欲睡的气氛中,朱下观的木鱼声,敲得月色破碎,雪花飞溅,掉落在西阳河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呵呵,那都是痴情的游魂,在学打练唱。一忽儿,老师讲的那个背剑的侠士,荆轲,风萧萧,水寒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屠夫提着一柄从王麻子铁匠铺借来的大锤,挨着犟犟,假装路过。我们家的犟犟,愤怒到极点,锤杀就锤杀吧,为什么要假惺惺,趁机偷袭? “唵嘛!唵嘛!” 戴着眼镜的瘦个子老师,一尺长的小木棍子,敲在我爷老子的课桌上,问: “这位同学,你在胡思乱想着什么?” “在想家里的牛,犟犟。”我爷老子站起来,实话实说:“在我的脑子里,一条牛,健壮的牛,它的名字叫犟犟,正在享受刽子手的锤杀。” “牛?”老师说:“这位同学,你没有认真听课。我正在讲的课,是《论语》中孔夫子的名句,‘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报告老师,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爷老子说:“我只晓得,一条与我相依为命的牛,一条农夫子变的牛,正在死去。我心里痛得慌。” “这位同学,你虽然答非所问,但老师我,还是要表扬你,你是个诚实而有爱心的好学生。” 老师带着同学们,给我爷老子鼓掌。 “砰!” 刽子手那个尖头大锤,又快、又稳,狠狠地砸在犟犟脑门的正中间,我们家的犟犟,轰然倒在深秋的雾霾中,几缕被雾霾折腾得不轻的阳地,慵懒地俯视着不甘心死它的犟犟。犟犟四肢不停地抽搐,口吐鲜血,还未断气,刽子手急不可耐,提起一条牛腿,开始剥皮。 这时候,天空中卷起一小股龙卷风,像个细长的漏斗,倾斜着,旋转着,裹着枯黄的落叶,裹着桂花树金黄或白色的花瓣,离开地面,迅速向南方卷去。 我爷老子从这股龙卷风里,闻到犟犟血腥的气味,令我爷老子放肆呕吐,差一点点,把胆汁都吐出来了。 是人,总得有个相聚的地方。到了空闲月份,响堂铺街上的十字路口,一群饿着肚子的闲汉子,老太婆,坐在厚生泰药铺前面的拴马石上,闲聊着。 最喜欢凑热闹的滑石痞子,双手缩在袖套里,说: “人啊,人啊,八字不要算,自己晓得一大半。这句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我大姑母金花的婆婆,问滑石痞子:“你是讲哪一个?” 滑石痞子说:“哪一个都不是一样的?穷苦人家,生来的劳碌命,哪个不是天光半夜劳作?哪个不是勤劳发狠劳作?不然的话,哪来的饭吃?哪来的衣穿?就算风吹下来的梨子,捡来可以吃,但起床起迟了,也被早行人捡光了。总不能躺在梨子树下面,张着嘴巴,等着梨子掉下来吧。” 公英的奶奶,老帽子,又问:“滑石痞子,你到底是讲哪一个?” 滑石痞子说:“你问清楚了,也没有什么用的。你亲家种的大萝卜菜,昨夜里,被人偷了一背栏呢。” 老帽子说:“那个贼牯子,是在讨上路食吗?” 上路食,是我们西阳塅里的土话,是咒骂做贼的人,抢着吃最后一餐的食物。 滑石痞子说:“上路食不上路食,这个时候,今天不知明日事,哪个不是吃上路食?” 厚朴痞子说:“老古板人说得好,祸不单行,福不双至。哪个人先晓得,下一场祸事是什么?我听说,官老爷要来收农业税,兵役捐,剿匪捐了。” “什么剿匪捐?”滑石痞子说:“我活了五十多岁,还是第一次听见讲。” “我是听保长景天说的。”厚朴痞子说:“景天说,江西出了一大帮土匪,场面越搞越大了。” “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九成九的农哈哈,老实得出眼泪。就是这帮人,本来过着苦药煎水当鸡汤喝的日子,已是艰难得活着。这还不算,偏偏还有官家的差役,找上门来,叫你过不了日子。”我大爷爷说道。 我大爷爷的话还未落韵,保长景天,带着白不堡乡公所的几个警察,大摇大摆地来了。 几个胆子小的人,先悄悄的溜走了。 景天说:“乡亲们,正好你们都在,我告诉你们,今年的农业税,兵役捐,剿匪捐,水车捐,大粪捐,是时候交纳了!” 滑石痞子说:“保长,你也是西阳塅土生土长的汉子,今年的田间地头,遭了绝母子灾害,颗粒无收,仓库里没有一粒谷种,我们拿什么去交?” 景天说:“皇粮国税,哪个人,都不能任何理由抗交的。滑石痞子,你是个会做事的人,不要在这里摇唇鼓舌,小心兄弟不给你面子。” 滑石痞子晓得,景天这人,个子虽然不高,却是异常强悍。强悍在什么地方,三百斤的野猪,一张寡嘴。拿我们西阳塅里的话说,嘴巴子里溅出来的痰,打得狗死。 我大爷爷当然认识景天,属于那种当面相逢,都把头偏到一边,装着不认识的那种。 当然,两个人之间,是有过节的。 四年前的中秋节,我的邻居家的伯母茵陈,没有现在这么胖,勉勉强强,算得上是一个稍有姿色的妇人。 茵陈天生的本事,就是风骚到了骨子里。景天这个矮子,毕竟当着保长,有点小小的权力,所以,茵陈必须将保长景天拿下,放到石榴裙下。 乡下里,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见多了就不奇怪了,不算什么稀奇事,最多是茶余饭后,人们拿来当笑话讲。 景天这货色,自己家中有七兄弟、八伙计,都是不讲道理的霸蛮货。自己当着保长,自觉高人一等,哪里会把我的邻居堂伯辛夷,放在眼珠子里。 第111章 风起云涌 喝醉了酒的景天,不晓得天地得笔画是四六,不晓得夫妇的笔画是四六,不晓得文武的笔画是四六,不晓得父母的笔画是四六,像唱花鼓戏的老生,斜踩着九州一样,大白天,闯到辛夷家里,问辛夷: “你屋里的堂客们,茵陈在家里吗?” 就算辛夷是泥巴菩萨,或许是木头菩萨,景天来找自己的堂客们,面子往哪里放呀。辛夷冷冷地问道:“保长,你什么事吗,你告诉我就行。” 景天这号恶人,辛夷认为,最多是和茵陈调调口味,过一下嘴瘾。哪晓得,景天径直走到茵陈的床边,对辛夷说:“你跟在我屁股后面干什么,不晓得避开吗?” “我在自己家里,走到哪里,都是我的自由,我要避开什么?”辛夷往床上一躺,眼不见,耳不听,心不烦。 茵陈坐在梳妆台前,拿着牛角梳子,正在梳头发。茵陈向景天送上一个媚眼,景天全身的骨头,都酥了。 景天牵着茵陈的手,走到床边,说:“喂喂喂!辛夷,你当真是不知死活,你挺尸干什么?不晓得老子和你的堂客们要干正事?快给老子出去!” “干什么正事?”辛夷疑惑地问道。 “装窑。” “装什么窑?” “你堂客们下边的小窑洞,我来装装柴火。” “呸你个嚏呢!”辛夷终于明白过来。面对这样猖狂的人,辛夷发了脾气,说:“我自家堂客们的窑,我自己会装。关你景天什么鸟事?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你会装?”景天说:“茵陈,你男人会装窑吗?” 茵陈说:“保长,你莫听辛夷瞎说,他哪里会装窑?柴火还未燃烧旺盛,一串冰雨浇来,熄了火呢。” 景天一把扯住辛夷的衣领子,一个巴掌打过去,打在辛夷的脸上,打得辛夷,满口是血,腮帮子上的五个手指头印,清晰可见。 辛夷的手,又被堂客们死死吊住,景天第二个巴掌,又打过来。辛夷晓得,自己一个人,肯定打不过这两个恶人,只得扯着嗓子大喊: “救命啊!救命啊!” 我大爷爷枳壳,刚好生发屋场的水田里回来,卷着裤腿,还未放下,听得辛夷喊救命的声音,血气一冲,哪管得什么三七二十一,冲到辛夷家的歇房里,仲出右手,捏着景天的脖子,平提着,像老鹰婆子,叼着一只小鸡崽崽一样,一直提到辛夷狭长的地坪里,大喊: “哪来的野种?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欺负人,欺负到了添章屋场!老子今天把你做夯锤用,压矮你三寸!” 幸亏我大奶奶慈茹,晓得我大爷爷的脾气一来,是个闯祸的天尊,怕他出手不晓得个轻重,慌忙叫道: “老倌子,不做点好事修点德,快点放下人家。” 整个世界上,我大爷爷只听得进一个人说的话,那就是我大奶奶。 辛夷家狭长的地坪前面,有一个三尺多深的粪氹,平时放些树叶子,野草子,鸡粪,狗粪,牛粪,沤得粪氹中水,鼓着黄色的沼气泡泡。到了干旱的秋天,全是黑色的的稀泥巴。 我大爷爷像抛死狗一样,把景天抛到粪氹子里。 幸亏黑泥巴不深,景天翻身坐在黑泥中,抹掉脸上的瘀泥,老半天,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还不快给老子滚!”我大爷爷说:“我告诉你这个扁毛畜牲,别让我再见到你。见一次,我丢你一次,捏碎你三根童子骨头!” 当真是世道变了,今天,景天带着七个背长枪的警察,来到响堂铺街上。这七个警察当中,其中一个,就是辛夷。 辛夷朝我大爷爷,送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这个笑,连我大爷爷,也觉得特别碜人。 景天说:“辛夷,你带三个人,去敲铜锣,把添章屋场、鲍家屋场、刘家屋场、胡麻台上,石碧山台上,蓬家台上的泥脚汉子们,喊拢来,我有话说。” 咱们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平时,是十二只老鼠咬猫,没有一个趟先的。一旦有了个主心骨,便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蚂蚁咬鸡巴。 我大爷爷说:“民国万税!民国万税!” 保长景天,爬到厚生泰药二楼的木板走廊上,问我大爷爷:“枳壳大爷,你讲的什么鬼怪话?” “从来不闻粪有税,而今晓得屁有捐。”我大爷爷说:“民国万税,民国万税!” “枳壳大爷,你的话中有话啊。”景天大声说:“自古历来讲,枪打出头鸟。我劝你不要做浮头鱼,浮头鱼,死得早。” “景天!你们这帮子人,搞得太那人性了!你们不是不晓得,今年的绝母子大灾害,家家户户,粮食颗粒无收。现在,还有几家几户,揭得开饭炉餐锅盖?上吊死的,投井死的,吃观音土胀死的,得水肿病死的,不晓得死了多少人。你们晓不晓得,卖儿的,卖女的,讨米当叫花子的,有多少人?你们要这个税,那个捐,我们这些赤脚板汉子,即使去印钱,去抢钱,一拳打死个爷老倌子,要做得手脚呢。” 景天在楼上喊: “哪次征税征捐,你们不是搬出七的八的理由,一口一声哭穷?我哪里管得了你们这些闲事?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是按上峰的命令办事。枳壳大爷,你不要挠烂头皮钻金樱子丛,搞得自己到处流血呢。” 我大爷爷枳壳,岂是景天几句话吓得住的人。他说: “景天,往年间,你们收坝水捐,水车捐,大粪捐,兵役捐,都是你们几个人承包的,哪个人不晓得,你们不是翻倍收的钱?你们赚了多少黑心钱?你们不怕生个儿子没屁眼?人在做,天在看,当心有报应呢。” 只要有一个人开了头,后面跟着一帮毛躁汉子,出来帮腔。 这个说:“景天,都是乡里乡亲,你不要把我们逼上梁山呀。” 那个说:“不给我们一条活路,只怕你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第三个人说:“要钱要粮,我们没有,只有烂命一条!” 不晓得哪个时候,乡长辰砂痞子,从楼上冒出头颅,叫警察朝天放了一枪。枪响之后,赤脚板汉子们,立刻鹅飞水静,鸦雀无声。 辰砂痞子喊道: “刚才,是哪个讲的,逼上梁山?你们想上的,不是梁山,是井冈山!你们上井冈山干什么?做土匪吗?裤裆里有卵子的汉子,给我站出来,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哪里受得辰砂痞子的侮辱?当下便有个人,拨开周围的人,冷冷地说: “逼上梁山这句话,是大爷我讲的。” 这个人,景天认得,辰砂痞子认识,我大爷爷和周边的邻居地舍,都认识,他的外号叫闷猪子,是远近闻名的霸蛮汉子石韦。 石韦这个老光棍,平时,好像和任何人都有深仇大恨,用撬棍,都莫想从他的嘴巴里,撬出几句话来。但是,他一旦霸起蛮来,五头牛,都拉不转他。 霸蛮汉子石韦,纵着两条烧眉毛,瞪着一双火星子四溅的眼珠子,尤其是他额头上新月形的红疤,此刻,已变作吐着血红色信子的火炼丹蛇,好像随时可以从他的额头上,飞出去咬人。 石韦“咚,咚,咚”,一声一步,朝木板楼上走去。辰砂痞子和景天这个货色,怕石韦上楼来动手,此刻也晓得,好汉不吃眼前亏,想要后撤,又怕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 辰砂痞子大喊:“抓起来!” “抓吧!老子早就不想活了,反正是一死!” 第112章 石韦之死 几个警察扑上去,用枪托,恶狠狠地砸着石韦的胸膛,软腰和大腿,一下,二下,三下,砸得“乒乒乓乓”响,石韦撕开衣裳,笑着大喊: “辰砂痞子,景天痞子,干脆来一粒红炮子,给老子一个痛快!” 站在人群后面的辛夷,朝我大爷爷使了个眼色,我大爷爷装着没看见,朝众人猛喊一声: “兄弟们,动手啊!” 几十个毛躁汉子,一时之间,不晓得什么叫作害怕,捋起衣袖子,和警察们推推搡搡,动起拳头。 突然间,一声枪响,慌乱的人们,看到闷猪子石韦,仰天倒下,后脑勺重重地砸在木板楼面上。 刚才还在喊打喊杀的赤脚板汉子,晓得命要紧,立刻逃走了一大半,只剩下我大爷爷等十几个人。 我大爷爷走到二楼上,双手抱起闷猪子石韦,问:“石韦,你死了吗?” 这一枪,我大爷爷估计,十有八九,是辛夷开的。辛夷这人,明明是把想场面搞大,至于他是什么目的,应该是针对保乡景天,还他的私仇吧。 石韦没有作声,但还没有死,只是被枪托打昏了,肩膀上中了一枪,流着血。我大爷爷估计,没有十天半个月,石韦的枪伤,好不了。 厚朴痞子说:“枳壳老弟,你把石韦抱过来,我帮他取出子弹头。” 听到保乡景天和我大爷爷的争执的声音,辛夷的堂客们茵陈,专门拿了把小松树做的小靠背椅子,坐在井台上,想好好看看,我大爷爷怎么被景天收拾的。 茵陈朝保乡景天使了个眼色,景天看到昔日的情妇茵陈,心里窜起无名火:妈妈的,枳壳老倌子,四年前,你把我丢在粪氹里,让我颜面扫地,今天,我必须加倍奉还。 “枳壳老倌,这个税,那个捐,你说句痛快话,你交?还是不交?” 我大爷爷斩钉截铁地说:“我拿什么东西交?不交!” “不交?你不交?我要带人走。” “带人走?”我大爷爷说:“你是蚊子打花哨,好大的口气。你问过我枳壳大爷的三个爆栗子没有?” 景天的嘴巴一歪,几个警察晓得景天的意思,急忙向我大爷爷扑过去。我大爷爷一个扫堂腿,扫倒几个人。然后,像风一样,冲到楼上,转眼之间,已经捏住景天的脖子,提起手里。 此刻的保长景天,就像从秧田里拔出来一捆旱秧,完全不动弹。 茵陈看到景天被我大爷爷捉住,心疼得要死,站起来,骂辛夷:“亏你是个男子汉,不晓得去帮帮景天?你还想在官场上往上爬吗?” 辛夷装着耳聋,走到茵陈身边,提起枪托,狠狠地朝茵阵的屁股上砸去。砸得茵陈,阴喊恶叫。 辛夷骂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趴开着胯,像个什么样子?我不打你几餐,你是不记首尾的!” 我大姑母金花,屁股后面跟着我大姑爷常山,风风火火跑过来,冲我大爷爷猛喊:“爷老子,爷老子,你赶快松手。我娘老子,栾心都急肿了。” 我大爷爷说:“金花,你快去喊剪秋过来。” 我大爷爷依照他四年前的风格,就抛一小捆秧苗一样,将景天丢在厚生泰药房前面的水围子里,溅起的冷水,打湿了茵陈的蓝布衣衫。 景天从水围子里爬上岸,正准备喊警察,抓住我大爷爷,我大姑母说:“保长,你还不回家去?闷猪子石韦,吊死在你家的大门口,至少有两三百个赤脚板汉子,围住了你的家。你的家人,只怕性命难保呢。” 景天一听,吓得脸色寡白,和辰砂痞子耳话几句,带着警察,匆匆忙忙走了。 景天一走,茵陈好生失望,赶紧往家里走。辛夷追上来,又是拳打脚踢,恶狠狠地骂道:“你再出来发骚的话,惹得老子脾气来了,一粒红炮子,崩掉你!” 我大爷爷问常山:“剪秋呢?” 常山说:“剪秋带着他的几十个兄弟,拿着梭标枪,挑着大灰箩,到景天家里去了,打算把景天家里的粮食,耕牛农具,统统分给穷苦人家。” 我大爷爷心里一声浩叹,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早该这么干了,我的剪秋兄弟!我大爷爷挑了一担大灰箩,一路狂奔,朝景天家赶去。 我二爷爷问常山:“哎哎,厚朴痞子上午说,闷猪子石韦,那点枪伤,不会死人的,他怎么就想不通,寻了短见呢?” 常山说:“我去卖豆腐,亲眼所见,闷猪子石韦,吊死在景天家的大门口。唉,石韦这人,霸地蛮来,当真是不要命呢。” “哎。”我大姑母金花叹息一声,说:“莫讲闷猪子石韦,那个霸蛮汉子,虽然说,死了可惜,但他晓得,迟早会被饿死,或者冻死,死了也无人收埋。这一回,死在景天家里,也算是上了个好岸。景天这个人,不想当孝子,也只能当了,扔都扔不掉了。” “金花,你这样讲,那你错得一塌糊涂了。”我二爷爷说:“无论如何,石韦是景天和辰砂痞子他们害死的。他们不来收这个税那个捐,石韦会死吗?” 我大奶奶说:“石韦那霸蛮汉子,我是看着长大的,他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三十几岁的人,一间烂房子,半袋糙米子,混里混账过日子,当真是冤枉了一世呢。” “嫂嫂哎,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是日子马马虎虎过得下去,哪个人想死呢。”我二奶奶说:“怪就怪这个世道太黑了,不然的话,石韦舍得拼了性命吗?” 我大姑母金花说:“不穿过黑暗的人,不足以到达黎明。常山,你莫老惦记着蒸酒打豆腐,石韦是你的本家,死得冤枉。你得抽出点时间,帮着族上的兄弟,去处理好石韦的后事。” “金花,这么大的事情,我是处理不了的,必须由剪秋叔去出面。”常山说。 “剪秋也不行。”我二爷爷说:“这件事,我看呢,还得请女贞过来。” “老倌子,你没有发高烧吧,尽讲糊涂话。”我二奶奶说:“女贞,一个二十零岁的女孩子,吃过的饭,还没有剪秋吃过的盐多,走过的路,还没有剪秋走过的桥多,她做得到吗?” 我二爷爷说:“我说她行,她就行。你们等着看结果,就行了。” 第113章 剪秋初点兵 我大爷爷挑着大灰箩,走到长垇里,半山腰上,有人压低声音喊:“枳壳大爷爷,枳壳大爷爷,你快往山上来咯。” 我大爷爷一听,晓得是功夫大坨子的声音,连忙走到半山腰上,躲在一株山茶树后边,细声问:“功夫大坨子,你喊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剪秋呢?” “叔爷爷在山上。”功夫大坨子比剪秋少了两个辈分,他喊剪秋,自自然然,应喊叔爷爷。功夫大坨子说:“大爷爷,你莫做声咯。等一下,白石堡乡公所的警察,要到景天家里去。我叔爷爷的意思,就在这个长垇里,把那些平时狗鸡巴一样的警察们,全部抓起来。” 我大爷爷心里直哼哼,辰砂痞子,七五斗桶,景天,穿黑皮子的狗腿子仙,你们这帮狗狼养的东西,等下才晓得,你们的天堂日子,快满了呢。 长垇里,长垇里,长五里多,两旁都是陡峭的高山。山脚下,只剩下一条脐带子宽的小路,还被一人多高的黄荆子、冬茅草、金樱子、梽木条所覆盖,很难见到阳光。胆子小的堂客们,即使大白天,都不敢走这条几乎看不到阳光的小路。 前面走着三个背长枪的警察,中间走着警察所长七五斗桶和保长景天,后面跟着三个警察。 剪秋问旁边的兄弟:“怎么没看到辰砂痞子和辛夷呢?” 旁边的兄弟说:“这两个东西,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走露什么风声?我们是正规的农民赤卫队,如果这点纪律性都没有,怎么替千千万万的赤脚板汉子打天下?”剪秋说:“告诉兄弟们,这就是战场。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我们按照原来的方案,听从指挥,一鼓作气,拿下这帮土豪劣绅,狗腿子!” 待敌人走进包围圈,剪秋大吼一声: “开枪!” 所谓的开枪,其实是放一种“雷鸣”的爆竹。南北两头的兄弟们,点燃雷鸣,一个个朝敌人扔去。 警察所长七五斗桶,保乡景天,突然之间,所到枪声,吓得三魂少了二魂。七五斗桶就地一滚,滚到一棵大松树下,叫道:“哪来的土匪?开枪!快开枪!打死这帮土匪!” 这种老式的步枪,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叫做汉阳棒棒,打个一枪之后,又得拉开枪栓,再装子弹。平时里作威作福的警察们,哪里见过真正的枪战场面,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四处乱蹿。 正在这个时候,山上的石头、木头,像泻水一样,倾泻而下。 剪秋大喊:“兄弟们,冲下山去,抓活的!” 我大爷爷听到号令,从山楂树旁闪过去,截住七五斗桶的退路,冷哼一声: “小子,你晓得也有今天?来来来,我枳壳大爷陪你玩几招。” 七五斗桶半蹲着身子,一个扫堂腿,朝我大爷爷扫来。我大爷爷退后一步,想捉住七五斗桶的右腿,但没捉住。 七五斗桶蓦然站起,一个黑虎拳,直朝我大爷爷的胸口袭来。我大爷爷一个侧身,抓住七五斗桶的右臂,一个背摔,将七五斗桶,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一摔,我大爷爷枳壳,用足是了十分的力气,摔得七五斗桶,像摔干青蛙一样,摔得他怒吐了几口鲜血。 我大爷爷晓得,打蛇不打死,反遭蛇咬。奋起一脚,朝七五斗桶的侧腰踢去,踢得七五斗桶,滚了三四滚,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场战斗,毫无悬疑可言,大石头砸死一个警察,剪秋说:“挖个坑,就地埋了。打伤两个警痞子,和辰砂痞子、景天一起,棕绳子捆紧,剪秋安排,押到景天家的地坪里,接受赤脚板汉子的审判。” 剪秋对我大爷爷说:“枳壳哥哥,闷猪子石韦一死之事,交给你和功夫大坨子去处理。” 我大爷爷和功夫大坨子,走到景天家的地坪里,冷水里,还没冒出一丝热气,石韦那具冰凉的尸体,还挂在景天家的大门口,撒柱上的牵撒木梁上。 冰凉凉的风,一遍一遍巡视着石韦赤裸裸的脖子,和石韦脖子上不再负荷着生命迹象的棕绳子。 人若真的想死,那只需要借过简单的中介物,意思意思一下,就足够了。那条棕绳子,并没有缠绕在石韦的脖子上,只是简单粗暴地挂着。 哦!哦! 估计那条棕绳子,不会为自己的罪孽而辩护。我大爷爷左手托起石韦的尸体,右手中的刀子一挥,那条棕绳子,发出“嘶嘶”的恸哭声,断了。 按老规矩,接下来的程序,就是为石韦摊尸。据说阎王老子,不要热烘烘的尸体,必须用两条长凳子,托起一块旧木门板,把尸体放在门板上,等着尸体,变成冰冰凉凉的硬尸。所以,摊尸,就是摊在木门板上。 其实,石韦的尸体,早已凉透。石韦的嘴巴,还大张着;那条舌子,还露在嘴巴外边。我大爷爷试图将的下腭,向上托起,让石韦的嘴巴,自然合拢,但没有任何效果。 摊尸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过程,怎么能忽略呢。不摊尸,万一阎王老子不收,丢到深山老林里,去喂豹狗子吗;或老是丢到懿家坝的深水潭里,让黑鱼和塘虱鱼,去吃吗。 保长景天家里,只剩下一个七老八十岁的老太婆子,不晓得是景天的老妈子,还是他的乳母,不声不响,只是不住地作揖。 没有任何人理会这个老婆子。功夫大坨子说:“老帽子,你拜年拜迟了!你家景天,造了多大的恶孽,今天,必有多大的恶果。” 功夫大坨子,取下景天家的大门校,放在景天堂屋中的正中间,我大爷爷把石韦的尸体,轻轻地放在大板上。 一个老倌子过来拜忙,把石韦的双手和双腿拉伸,把石韦的头,端正,把那身叫花子衣裤,整理好。 这个老倌子,我大爷爷认识,太熟悉了,太熟了。哦豁,他就是青蒿老爷子,两个月之前,我大爷爷和青蒿老爷子,在西阳河贺家坝的沙洲上,差一点点,打一场生死大仗。 我大爷爷望着青。老爷子,不厚道地笑了。 青蒿老倌子,见是我大爷爷,苦瓜皮一样的脸上,笑得比浣溪纱的西施,还灿烂十分。 相逢一笑泯恩仇,不在酒中,便在茶中,尽在不言中。哈哈哈,哦哦哦! 第114章 毛秤砣 景天家里,是一栋四相三间出橹台的青砖青瓦房子,在西阳塅里,虽然比不上南星老爷飞檐画栋的蓬卢府,却也是相当的气派。 景天家里,正房的两边,东西还各有一栋长长的杂房连接。正房与杂房之间,各有一个镶着青砖地面的大天井。天井处边,是一个六角形的门洞。门洞下方,是一条被脚步磨得发亮的、白色的大理石门槛。 景天前面的地面,从东到西,约有二十四五丈,宽五丈。最边沿的石墈上,三节长条形的花圃,栽着金丝楠木,银杏和桂花树。 平时,富贵人家的大节大日,或者祝寿,或者起屋上梁,请宁乡沩山的花鼓戏班子,只要恭恭敬敬喊一声景天老爷,借用一下地坪,景天还是会答应的。 地坪的前面,石墈之下,是一口半月形的水塘。塘堤上,栽了一排半圆形的垂杨。 西阳塅里最有文化的人,是剪秋家的老爷子,雪胆。他对景天说过,柳树、槐树、桃树、桑树,最容易招邪惹鬼,为祸不远。 哪晓得景天说,雪胆老爷子,他哪晓得,牛鸡巴煨着吃?蓬卢府的杨昌濬,当过陕甘总督杨宫保,到新疆的鄯善县城,栽下的将军柳,亲自赋诗,手植垂杨三万株,春风已渡玉门关。 杨大胡子杨昌濬所称道的垂柳,你雪胆老爷子,叽叽歪歪干什么呀? 这不是吗?硬地上生出个大萝卜,闷猪子石韦,万千的地方不去寻死,偏偏要死在景天家里。 石韦一死,景天家通屋大小的人,吓得早早躲远了,只剩下一个神经兮兮老太婆子,懵懵懂懂,根本做不了主。 景天家的地坪里,站着或蹲着两三百个穿得烂衣落索的赤脚板汉子,老倌子,老帽子,长舌妇娘,小伢子,细妹子。东一堆,西一堆,个个像怒目金刚。景天家的老太婆,晓得这帮人,如果他们霸起蛮来,动起手来,就算有十个景天,十个警察,也会被捶成肉酱。 毕竟,除了死人,无大事!况且,闷猪子石韦的死,无论怎么讲,火烧絮被,总是棉花上的总根子!所谓扯起藤动,南瓜跟着动,这和保乡景天,是逃脱不了关系的。 景天去搬救兵去了,老半天了,还没有见到救兵的鬼影子。守家的老帽子,只能装成个六四不懂的傻瓜,一问三不知。 老帽子在想:这帮穷叫花子,景天家里,不出几个衣殓棺榔的钱,把闷猪子石韦这个冤种早点埋掉,怕是圆不出场。 求青天大老爷保佑,枳壳大爷,族长剪秋大爷,青蒿老倌子,那三个惹不起的大瘟神,千万莫来。若是这三个冤家对头插了手,只怕是景天家的花灵屋盖子,会起飞呢。 从景天老家,到白石堡的乡公所,只不过四五里路。平里里,景天总是骑着那条温顺的小毛驴,滴达,滴达,滴滴达,有榜有样有气魄。若是田间地头那些赤脚板汉子,喊得一声保长老爷,景天裤裆里那个蘑菇柄,不痒都痒了。 可是,今天的小毛驴,大约是受了惊吓,只要景天的儿子一跨上去,小毛驴的两条后腿,放肆地几蹶几跳,把景天儿子掀倒在地上,站在旁边,对着这个成年汉子,咧着嘴,“唉,唉,唉”,叫三声,活像是朱重八手下的武将,蓝玉。 人背时,喝凉水都塞牙。干脆,把毛驴子系在人行山的石套子上,它喜欢蹶,喜欢跳,就让它把地球蹶出几十个窟窿。 景天的儿子,外号叫做毛秤砰,个子不高,却挺着大肚子。别的人,远远看到他的肚子,还以为怀了六七个月的身子。 强势的人,总是一代做过去了。景天这人,站着咬得土到,那张嘴巴子,无的说得有点出,而且,活模活样。到了毛秤砣这一代,即使是吃一担麦子,也打不出一个响屁来。 毛秤砣走到乡公所,碰见一个背枪的警察,便问: “大大大,大哥,我屋里爷爷爷,爷老倌子,到到到,到乡公所来来来,来了没有呀。” 毛秤砣不认识辛夷,辛夷却认得毛秤砣。好不回,辛夷想把毛秤砣打一顿,把自己在景天身上受的冤枉气,还到毛秤砣身上。 辛夷说:“你屋里爷老子,是几条腿的货?” 辛夷结结实实一问,把毛秤砣问得懵了,老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回答。 旁边的乡长,辰砂痞子笑着说:“毛秤砣,你屋里爷老子,景天,曾经说过,猪有猪牯,牛有牛牯,世界上为什么没有人牯?从此以后,你爷老子,外号叫作人牯,是三条腿的人牯。” 说完,辰砂痞子和辛夷,哈哈大笑。笑得毛秤砣,血红的脸色。 毛秤砣说:“辰砂伯伯,辛夷叔叔,如今,我的家里,至少两三百个穷叫花子,嚷嚷着,要打开粮仓,分掉我家的粮食。拜托你们两位老人家,做点好事,派些人手去,赶跑那些穷鬼咯。‘’ 辰砂痞子说:“哎哎哎,你这话有点奇怪了。乡公所里,早派了七五斗桶,带着六个警察,和你爷老子,早早出发了。这个时候,他们早就到了哒。” 毛秤砣说:“我一直躲在我家对面的楠竹山里,根本没看到七五斗桶他们几个人过来呢。” 辰砂痞子问辛夷:“你们警察所,还有别的任务吗?” “没有啊。”辛夷说:“我和七五斗桶他们几个人,从响堂铺街上分开之前,他告诉我,要我到神童湾警察所,多喊几个帮手来,无论如何,务必把枳壳大爷,青蒿老爷子,和剪秋大爷,三条浮头鱼,先抓起来再说。不然的话,今年的税和捐,莫想收得上来呢。” 辰砂痞子说:“辛夷,你去神童湾警察所吗?” “我正准备去呢。”辛夷随口撒个谎,说:“七五斗桶,他叫我,先回乡公所,向你汇个报呢。” 辰砂痞子说:“八个大活人,带着六条长枪,即使是遇到拦路抢劫的小毛贼,也不会平白无故消失呀。” 辛夷问:“你家里,有哪些人在闹事?” “枳壳大爷,青蒿老爷子,这两条浮头鱼,都在场。” “剪秋呢?” “没看到他。”毛秤砣说。 “辛夷,你和毛秤砣,姿态放低一点,先去和他们周旋周旋,尽量莫动手。”辰砂痞子说:“我去神童湾警察所,多喊几个警来。” 辛夷说:“我一个人,打得几个人赢?我先把他们拖住,再你的援兵到来,再动手不迟。” 走到长垇里,辛夷问毛秤砣:“你家附近,有什么好一点的酒店或饭店吗?” “有的。鸟雀芲街上,就有一家饭店。饭店里有三个招牌菜。”毛秤砣说:“一个小炒黄牛肉,一个牛血百叶汤,一个水煮鱼片。辛夷叔叔,你饿了吗?” “你爷老子,仅仅是一个小保长。七五斗桶他们,没吃过你爷老子一餐饭,没喝过你爷老子一杯酒,没装过你爷老子一文钱。你这个木脑壳,不晓得想,他们干嘛要为你们家里的人,卖命呢?” “辛夷叔,你讲得有道理。”毛秤砣说:“七五斗桶他们,应该在鸟雀芲街上的饭店里,喝酒呢。我们快点过去,也去捞几杯烧酒喝,润一下喉咙。” 走过长垇,辛夷说:“哎呀咧,老子的腿巴子,都走软了!毛秤砣,老子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再说吧。” 毛秤砣并不蠢,晓得辛夷的意思,无非是要几个小钱钱。摸摸口袋,哎呀咧,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这如何是好呀。 第115章 女贞驾到 辛夷不想太早出现在景天的家里。想着四年前,景天调戏自己的堂客们,调戏到家里来了,这个仇不报,自己哪里还有半点男子汉气魄,在世界上做人呀。 景天该死!茵陈该死! 恨死了这对狗男女,根本不拿自己当男人看待。这一回合,景天,你落到老子的手里,我叫你是黄鳝上沙滩,不死一身残。 “辛夷叔叔,拜托你,早点动身咯。”毛秤砣恳求道:“到时候,我毛秤砣,绝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辛夷说:“毛秤砣,我看你是打湿过热屁股,沾着碎糠头。要我平白无故帮你,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毛秤砣咬着牙说:“辛夷叔叔,你帮我赶走那帮穷叫花子,事成之后,我给你送上两块光洋。” “哪个不晓得,你家里的钱,都在你爷老子景天手里。”辛夷说:“你说的话,等于放空屁。” 毛秤砣说:“我家的堂客们,还有点私房钱。我晓得,她藏在什么地方。你老一过去,我把钱拿出来,送给你。” 辛夷心里暗叹道,枳壳大爷,青蒿老爷子,剪秋大爷,我辛夷故意耽误时间,是想拜托你们三位好汉,带着一帮赤脚板汉子,把景天家里,搞他个鸡飞狗跳,搞他个人仰马翻呢。 “毛秤砣,你讲的话,要算数呢。” “我对天发誓,绝对算数。”毛秤砣说。 “好。”辛夷说:“毛秤砣,你拉我起来,我们走。” 昨天,还正在努力喘息的闷猪子石韦,此时,已是眉闭眼合,再不会开口说话了。 青蒿老子,不晓得从哪里拿来一条毛巾,轻轻地盖在石韦的脸上。 我大爷爷说:“青蒿,功夫大坨子,你们喊几个人,把石韦的尸体,先放到棺材里,动作要快一点。” 青蒿老爷子,无论对谁说话,都自称是青蒿老子。青蒿老子说话时,总是喜欢翘起下巴,眼睛半望着天空。这样的结果是,下巴上,二寸长一部白胡子,容易接住口中喷出来的痰水。青蒿老子说: “石韦之死,怎么说,都是景天这个未变全成人的扁毛畜牲,逼死的。要他们家里,准备衣殓棺椁,不算过分吧。” 我大爷爷说:“青蒿老子,做什么事,就应该快刀斩豆腐。景天家里,西边的院子里,不是有现成的棺材吗?你喊石韦几个亲房帮忙,搬到堂屋里,入殓就行了。未必放个屁,要先脱下裤子?” 站在大门口几个霸蛮汉子,是石韦这一房的本家,红着眼睛,听到我大爷爷发了话,急忙抬来棺材,把石韦的尸体,放进去,盖上棺材盖。 青蒿老子气得白胡子发抖,说:“枳壳大爷,你平时说话,大大咧咧,卵子磕得砧板响。到了关键时候,拉稀了?” 我大爷爷反问道:“青蒿老子,你就这么一点出息吗?” 青蒿老子的嘴巴子,在西阳塅里,从来没有输过,他说:“你枳壳大爷,出息到天上去了!我看你枳壳大爷,绿豆大的一点胆子,为什么不给石韦,穿上死人的装束?为什么不要景天家里的人,披麻戴孝呢?” 青蒿老子这句话,把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激起了血性。我大爷爷晓得,青蒿老子,嘴巴子太辣,用的是激将法,自己岂会上他的当。 我大爷爷呵呵笑了,说:“青蒿老子,你当真不晓分不清,什是大事,什么是小事,不晓得个三紧三慢呢。” “枳壳大爷,我倒是要听听,你所说的三紧三慢,是什么鬼东西?” “你既然问我,我当然要告诉你。青蒿老子,你扯起毛耳朵,洗得干干净净,好好听着我讲咯。”我大爷爷说道:“所谓的三慢,是说话要慢,思考主意要慢,做细致的功夫,要慢。” “枳壳大爷,你这全是废话。”青蒿老子说:“做点好事,你讲一讲,那三快就是什么呢。” “具体来说,今天我们到景天家里来,有哪三快?分景天家里的粮食要快,分景天家里的田土要快,分景天家里的浮财要快。” “呵呵,枳壳大爷,不愧是枳壳大爷。”青蒿老子也笑了,说:“你这三快,句句说到我心坎上去了,确实令我钦佩。枳壳大爷,我们抓紧时间,赶快不如先动手呢。\" “莫急,青蒿老子。”我大爷爷说:“我在等一个人。” “等哪个?”青蒿老子说:“西阳塅里,最霸蛮三条汉子,来了你,来了我,只差一个剪秋大爷。什么事,你与我两个人,还做不了主吗?哼!” “我在等我外孙女。” “你外孙女?” “是的。” “多大了?” “二十出头。” 青蒿老子在八仙桌上,就是一个大巴掌。气得下巴上的胡子,不住地抖动。 “哈哈哈,西阳塅里,几时又出了个杨排风?会耍烧火棍吗?” “不要说多话。青蒿。”我大爷爷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你等一下,见识过我外孙女,你再下评价不迟。” 功夫大坨子说:“青蒿老哥哥,你要晓得两个道理,自古以来讲,救生不救死,石韦死了,叫景天花更多的钱财,披麻戴孝,深埋紧葬,石韦也活不过来了。再说景天,平时,在西阳塅里,是一个跺一跺脚,整条塅的地皮,都会抖一抖的人物。他会心甘情愿,听我们摆布?” “我们人多,怕什么!”青蒿老子说:“大不了,老子拼了性命,我也要问景天几个为什么。” 我大爷爷的话,青蒿老子半信半疑。至于那个二十零岁的外孙女,讲得不好听一点,与我青蒿老子来比,她算哪一根葱呢。 大门外边,那帮饿得做鬼叫的穷叫花子,指望着做石韦之死,好菜好饭,吃上几天再说。有人按捺不住,高声叫道: “你们几个没卵子的阉鸡公子!只晓得像老鼠子嫁女一样,躲在门旮旯里,叽叽喳喳。不晓得先拖出一条肥猪来,杀掉;再煮上几大锅白米饭,吃饱肚子再讲吗?” 西阳塅里,以前的习惯,都是喊上一帮子人,叫对方家里,大吵大闹,杀猪,杀羊,杀牛,杀鸡,网鱼,这才叫真正的闹人命。 这个老调调,青蒿老子晓得,景天势力太大,搞不好,还会搭上几条人命。 青蒿老子对着众人,摇摇头。 “这也怕,也那怕,我们不晓得你们几个人,木脑壳缩在猪尿泡里,做缩头的绝乌龟吗?” 只要石韦的本家人一鼓噪,立马有一大批憨汉子呼应: “羊卖戈壁的,杀猪去!” “撬开景天家里的仓门板,出几担谷,舂几斗米,煮饭去!” “干脆,一把火,把景天家里的房子,烧个干干净净!” “不行不行!得找到景天这根恶棍,打死他,一命抵一命。”青蒿老子说。 “你们想得到的,景天一家子人,想不到吗?景天这人,肯定是去搬兵去了。他的救兵是哪个?是七五斗桶那帮警察们,是乡公所的乡长,辰砂痞子,是神童湾街上的警察,是龙城县的军队。我们一闹,正好中了他们的圈套,他们可以借剿匪的名义,大开杀戒。到时候,我们死的,就不止一个石韦,是十几个,几十个石韦。”我大爷爷说。 “这话说得好!”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大家稍安勿躁,眼下的事,我来安排。” 一个二十零岁的女子,站在一帮拿梭标枪、大刀、鸟铳子、齐眉铁棍的猛汉子中间。女子的身旁,站着肚子上系着一条罗汉巾的汉子,正是剪秋。 青蒿老子悄悄地问:“枳壳大爷,这个英气逼人的女子,是你的外孙女?” “正是她。” 第116章 暴动(1) 青蒿老子,看到说话的女孩子,二十岁略略出头,剪着齐耳短发,白衣上衣,蓝色的裙子。正好像是阿魏痞子的春元中学,刚走出来学生娃子。 这女娃子不是别人,正是我姑奶奶的宝贝孙女,女贞。女贞看到我大爷爷,喊了一声舅爷爷,就跨进堂屋。 女贞说:“剪秋同志,你把农民赤卫队的队员,召集拢来,担任警戒工作。” 剪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口哨,用力一吹,大声喊道: “赤卫队的兄弟,马上集合!” 七八十个赤卫队员,按照高矮次序,立刻站成五排。剪秋说:“一排二排,暂时负责东边的警戒任务。三排四排,暂时负责西边的警戒任务。你们四个排,不准任何可疑人员进来。第五排,对所有在场的人员,分四个班,进行登记!发现可疑人员,立刻报告!” 五个排长齐声说:“收到!” 剪秋安排任务后,立刻跨到堂屋里,随手关上双合门。 没到一柱香的时间,不晓得我那位姑表姐,讲了什么话,施了什么魔法,青蒿老子打开房门,下巴上的白胡子,翘得更高,脸上的笑容,如沐春风。拉着我大爷爷的手,说: “哎哎,枳壳大爷,蛇服流氓耍,马服相公骑。我青蒿老子,比你外甥孙女,欺长了三十岁,历来是,鼻子上的两个眼珠子,只晓得盯着青天看,从来不服任何一个人。这回,我信服你的外甥孙女,当真是个女诸葛。” 接着,青蒿老子,爆发出一长串久违的、爽朗的、开心的大笑。 整个西阳塅里的两万多人,基本上是一个姓氏,都是元朝末年迁湘太祖尧贤公第三个儿子,舜利公的后裔。舜利公有四个儿子,叫做祖六公,祖合公,祖同公,祖春公。 青蒿老子比我大爷爷的年纪,还大一岁,却是尧贤公第二十二代的子孙。比我大爷爷,足足少了三辈。按理说,他喊我大爷爷,必须尊称一声爷爷。 只是青蒿老子,是个不讲究尊卑大小的家伙,叫我大爷爷,一口一声枳壳老倌子。 但青蒿老子,在他那一个支房里,历来是个说一不二,火到铳响的人物。 女贞说:“青蒿哥哥,你那帮弟兄,有多少人手?我问你,你们能不能拿得下辰砂痞子?” 青蒿老子说:“我一声号令,两三百条猛汉子,是有的。” 女贞说:“好!我给你半天功夫,将辰砂痞子家里的粮食,耕牛农具,浮财,分给饿得做鬼叫的穷汉子,你做得到吗?” 青蒿老子晓得,七五斗桶那帮乌鸦警察,已被剪秋的农民赤卫队解决了,辰砂痞子的四个家丁,根本不是赤脚板汉子们对手。青蒿老子拍着胸膛说:“女贞妹妹,我保证完成任务!” 青蒿老子扯着嗓子,大喊几句,他那个支房的人,留下三个粗壮汉子,帮着石韦那一个支房的人,留在景天家里,料理后事,其余的人,迅速撤去。 女贞对功夫大坨子说:“这位哥哥,你跟着剪秋同志,参加农民赤卫队,也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了。我相信你,你的能力,比刚才那位青蒿哥哥要强。现在,我交给你一个任务,组织你的弟兄,同样给你半天的时间,将七五斗桶家里粮食,耕牛农具,浮财,统统分掉,你做得到吗?” 功夫大坨子,就地站得笔直,“啪”的一声,向女贞行了一军礼。说:“报告政委,我保证完成任务!” 功夫大坨子,领着他的那一帮弟兄,兴冲冲地走了。 可惜,石韦那个支房,人丁稀少,稀稀拉拉几条汉子,都是吃三担麦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人物。他们见到穆桂英一样的女将,才晓得这位女将的心里,哪条线做经,哪条线做纬,早就安排得清清楚楚了。 女贞悦:“剪秋同志,石韦这一房的兄弟,你安排人手,按照第五排赤卫队员的登记表,先给每家每户,分上一百斤稻谷,让他们送到家里。然后,你们的人手,全部回来,齐心合力,将石韦的棺材,抬出去,埋掉。” 我大姑爷常山问:“女贞,你看,石韦的棺材,埋到哪里好?” 剪秋说:“常山,兵贵神速,我们赶在龙城县的警察赶来之前,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好。到处黄土好埋人,就在附近,寻一个山坡,埋了。” 一个提着梭标枪的小伙子,一路跑步过来,见到剪秋,说:“报告,我们捉到一名可疑的人物。” 剪秋说:“押过来!” 被押过来的可疑人物,却是一个大胖子,而且还是个女的。 剪秋的一个巴掌,拍在茶几上,大声喝道:“抬起头来!” 那胖女人抬起头来,呵呵,却是辛夷的老婆,双层下巴的茵陈。 剪秋问:“茵陈,你是辛夷派你来当奸细的?” 茵陈历来怕雷公一样的剪秋,只要剪秋一发话,茵陈不禁飚出一股尿,湿了大半个裤裆。茵陈说:“我不是奸细,我是来看热闹的呢。” “你家辛夷呢?到哪里去了?你必须交代清楚!” “我哪里晓得,他这个遭雷劈的野鬼,不晓得野到哪里去了?” 剪秋又问:“茵陈,你到这里来,不只是看热闹,这么简单吧?” 茵陈老老实实说:“我想顺手牵羊,偷点能吃的东西。” 旁边的一位老汉子说:“茵陈,你不是想偷的能吃的东西,是想偷人吧。” 旁边的几十个汉子,哈哈大笑。 剪秋说:“先关起来,等粮食分完了,再放她走。”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石韦之死,活该给了辰砂痞子大大长脸的机会。辰砂痞子跑到神童湾街上,将军庙的警察所,说:“各位警官老爷,我们西阳塅里,出大事了。那帮饿得做鬼叫的穷叫花子,抗租抗捐,搞得无法无天了。” 一个年长的麻子警察说:“你们西阳塅里,不是有一个警察所吗?七五斗桶他们几个人,都是吃干饭的货色吗?乡长大老爷,如今抗税抗捐的事,到处都有发生。这点芝麻蒜皮的小事,还用得搬救兵吗?” “所长老爷,你不晓得,七五斗桶,景天,带着六个警察,去了保长景天家里。可奇怪的是,这八个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活生生地消不不见了。” “有这等事?”所长说:“据我所知,你们西阳塅里,并没有什么农民赤卫队,更没有红军,没人敢对七五斗桶他们下手,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消失呢?” “所长老爷,这个事,我削尖脑袋想,怎么也想不通呢。” 所长说:“到你们西阳塅,有二十多里路。现在,天色也晚了,黑灯瞎火,也不方便办事。干脆,我们明天早上动身,去见一见你们西阳塅里的穷叫花子,看看他们,是否长了三头六臂。” 第117章 暴动(2) 辛夷和毛秤砣,走到狮子山的峪口,迎面碰到血余。辛夷喊道:“血余,你这个土贼牯子,又在哪里偷了人家的东西?” 血余三番五次被辛夷抓到过,挨过辛夷吊半边猪,老梽木棒棒的侍奉,看到辛夷的鬼影子,心里都打着寒噤子。 血余勒转身子,拔腿就跑。 辛夷说:“血余,你跑,放肆跑,看你跑得比我枪子还快吗?” 血余听到辛夷拉动枪栓的声音,立马不跑了,老老实实走到辛夷面前,说:“警察叔叔,我只不过是偷了三块腊肉。” 血余的爷老子,年轻的时候,有几斤蛮力气,半夜三更,偷来一副三百多斤重的黑漆棺材,用肩膀扛着走。恰巧,一个夜行的赊刀汉子,看到移动的棺材,当场就被吓死了,成了西阳塅里第一大疑案。 大饥荒的年代,血余这个土贼牯子,再没有什么东西可偷了。这个老土贼牯子,对小土贼牯子血余说:“崽啊,你还不去偷点吃的东西回来,我就对你告辞了。” 血余问:“爷老子,你告什么辞?要到哪里去?” 老土贼牯子说:“我向你告辞,是要阎王老子那里去。” 血余走出去四天,终于偷回来一只做种的老鸡婆,准备与父亲分享劳动所得,哪晓得,老土贼牯子,死了两三天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得土贼侥幸名。小土贼牯子把老土贼牯子背到山上,自己亲手挖了个浅坑,把老土贼牯子埋了。 血余听说穷得屙血的单身汉子石韦,吊死在保长景天家的大门口,景天家里的人,逃得干干净净。呵呵呵,机会来了,这次不去偷可以吃的东西回来,怎么对得起十根发痒的手指头呢? 趁着混乱,血余钻到景天木板楼梯下的风车后面,用一具棕须子编的蓑衣,藏住身子。 做土贼牯子这一行,凭的就是胆大心细。听剪秋说,每家每户可以分得一百斤粮食,血余冒险钻出来,顺手偷了三块腊肉,正准备回家去,挑一担大灰箩,来分粮食。 哪晓得,血余碰上折财鬼辛夷。 辛夷对三块腊肉,显然不感兴趣。辛夷要的东西,是保长景天家里的情况。辛夷说:“小土贼牯子,来来来,你坐到我的身边来,我有话问你。” 老土贼牯子,喊比他小几岁的七五斗桶,一口一声警察叔叔。小土贼牯子,当然要继承他爷老倌子的传统,喊比自己小几岁的辛夷警官,为警察叔叔。 血余说:“警察叔叔,你喊我过来坐,不是一个圈套吗?趁机抓住我?” “我不抓你,当真不抓你。”辛夷拍着胸膛说:“我抓你这个小土贼牯子干什么?我要抓的是剪秋大爷,枳壳大爷,青蒿老倌子,这三条浮头鱼。” “警察叔叔,你不晓得,这三个人,还得听另外一个人指挥呢。” “哎呀,这个人,有什么本事,能指挥得了西阳塅里三条霸蛮汉子?” “警察叔叔,那个人,是个女的,二十多岁的年纪。功夫大坨子,喊她做政委。” “正位?什么正位?”辛夷尖叫道:“我晓得了,正位,就是开席时,坐在主宾位置上的人。” 旁边的毛秤砣,插嘴问道:“那个女孩子,血余,你认识吗?” 血余说:“我怎么不认识?她是枳壳大爷的外孙女,叫女贞。” “血余,你讲实话。你没看见景天保乡和七五斗桶他们这帮人?”辛夷不认为一个什么女贞,可以翻得了天的。 “他们呀,鬼花子都没有见到一个呢。”血余说:“倒是剪秋他们,七八十条精猛汉子,一人一根梭标枪,威之武之。剪秋活像是瓦岗寨里的程咬金呢。” 毛秤砣急不可耐地问道:“这位兄弟,剪秋他们,是在我家里打家劫舍吗?” “什么打家劫舍?”小土贼牯子说:“毛秤砣,你爷老子景天,吃了那么多的冤枉钱,就不该吐出来点?又逼死了石韦,这叫做大路不平,众人踩。” “你们两个人,莫争了。”辛夷说:“毛秤砣,我们幸亏碰到了血余,不然的话,我们冒冒失失闯进去,你这条小命,就像一只黑蚂蚁子,给剪秋他们踩死了。” 辛夷的话,毛秤砣深以为然,点头称是。 “毛秤砣,你走开一点,我和警察叔叔说句私家话。” 待毛秤砣走开,血余说:“警察叔叔,我发现了一个天大的事呢。” “什么事?” “你老婆茵陈,被剪秋他们,关在景天家里的小阁楼里。” “剪秋他们,为什么关着她?” “警察叔叔,我不晓得你家的堂客们,到底蠢不蠢。到了大吵人命的场面,她还在帮着景天讲好话。” 辛夷心里想,茵陈这个骚货,肯定是裤裆里的两块皮,夹不住了。这些话,辛夷又不能对血余说的。辛夷仔细一想,才说:“血余,你今夜里,悄悄的溜到景天家里去,把茵陈放出来。” “警察叔叔,我不瞒你说,今夜里,我急着去景天家里,分稻谷呢。” “血余,老子要你做点事,你胆敢和啰啰嗦嗦?” “警察叔叔,你体谅我咯。”血余说:“我不去分点粮食,岂不会活活饿死?” 辛夷喊道:“毛秤砣,你过来!” 毛秤砣像一条跟着打猎的驱使狗,哦嘻哦嘻,走过来,只差没有摇尾巴。 “毛秤砣,你说你堂客的私房钱,藏在哪里?” 毛秤砣犹犹豫豫,不肯说。 “毛秤砣,你不说的话,我把你交给剪秋他们。”辛夷说。 “警察叔叔,你不方便出面,我把毛秤砣,送到剪秋手中。”血余说。 毛秤砣晓得,这两个人,都是不是什么好鸟,说得出,做得到。这才说:“二块袁大头,藏在我们两公婆住的歇房里,屏风床的床脚下。” “小土贼牯子,我们两个人,一人一块袁大头,怎么样?”辛夷说:“不要贪心不足呀,老子手里的烧火棍,从来不吃素的!” “警察叔叔,不是我贪心不足呢。”血余说:“实在是剪秋的农民赤卫队,手中的梭标枪,鸟铳子,都是要用血来喂养的呢。” “你不怕,小土贼牯子,你有你的专业特长。”辛夷说:“等我喊来神童湾的警察叔叔来,看剪秋他们的梭标枪,鸟铳子,怎么和我们的汉阳棒棒比。” 血余说:“警察叔叔,警察叔叔,为了你老人家,我心甘情愿,为你走一趟。不过呢,我以后有什么事,你帮我罩着,我才有做人的底气。” “血余,什么做人的底气?做土贼的底气吧,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咯。”辛夷拍着胸膛说:“在西阳塅里,其他的大事,或许我做不到,但保护你一个小土贼,我可以答应你。明天早上,我到你家里来,问你的好消息。” 第118章 暴动(3) 土贼牯血余,挑着一担空灰箩,像秋风一样,向保长景天家里卷去。在路上,差点把林家湾款十三爷家里,晚归的鸭崽崽,踩死了。 血余在剪秋面前,哪敢放肆?只得夹着尾巴做人,老老实实排在队伍后面。 剪秋说:“血余,你又是去当搬运工去了?这么晚了才来?我们马上要退场了,分不到粮食,莫怪我们。” “叔爷爷,自从我爷老倌子死了以后,我发誓,再不去偷人家的东西,你莫怨枉我咯。”血余说:“你老做点好事,让我去景天家里,抱一床被子?这几天,特别冷,我都快冻成狗了。” “血余,你千万别赌咒发誓,你的话,哄得人的下巴掉了。真人面前莫讲假话,你若不偷了,鬼都笑得尿出。”剪秋说:“被子,你自己去拿,快去快回。” 血余蹿到毛秤砣的房子里,用右肩膀子,肩起床脚,把床脚下两块袁大头,摸到手里,塞在扎裤头上,抱着被子,慌忙走出来。走到小阁楼,轻声喊: “茵陈,茵陈,你还在吗?” 茵陈惊恐地叫道:“你是哪个?你是哪个?快点来救我!” “茵陈,你这个蠢东西,你干嘛要做饿猪一样的叫,叫什么?生怕别人听不到?”血余说:“你还要叫,老子不管你的闲事。” 茵陈说:“我不叫了。” 血余闻到茵陈身上,传来一股又骚又臭的气味,心里十二个不耐烦,掏出一把剪刀,剪断绑在茵陈的棕绳子,说:“蠢婆娘,你悄悄地后面出去,爬上山,从山上走回去。” 血余抱着被子,走到分粮食的地方。剪秋说:“血余,你的手爪子又发痒了?偷了什么东西?这么久才来,我们要走了。” 血余说:“叔爷爷,粮食分完了?没给我留一点吗?” “留了五十斤,你挑回去,赶快走人。”剪积说:“神童湾警察所的人,要来了,你若被抓住,没人救得了你。” 剪秋走到枣子坪,问青蒿老子:“辰砂痞子家里的粮食,分完了没有?” “早分完了。”青蒿老子说:“剪秋,你还有什么安排?” “青蒿老子,你想一想,辰砂痞子,七五斗桶,景天,他们会善罢甘休吗?”剪秋说:“女贞的意思,叫你,我,枳壳大爷,功夫大坨子,去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平时狂妄到无边无际的青蒿老子,如今却像个乖乖听话的小学生。他总算晓得了,强中更有强中手。于是乎,诚诚恳恳地说:“剪秋大爷,我就是你手中的一条鸟铳子,你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 剪秋不和青蒿老子说闲话,两个人,朝春元中学走来。春元中学对门,有一家剃头铺,老板兼师傅姓卢,却是中间一片光,四周一圈黑的癞子。 卢癞子把剪秋和青蒿带到里边的小院子里,自己在剃头铺子外边织小竹篮。 小院子的四周,种着一圈丝瓜藤。三根粗大的杂木柱子,搭着一架瓜棚,丝瓜藤匍匐在瓜棚上,虽说是深秋了,但大大小小的丝瓜,挂得满满的,容易碰得到脑壳。 剪秋和青蒿一到,女贞便说:“情况比较紧急,给每个人五分钟,说一说各自的情况。谁先说?” 女贞这样说话的口气,令在场的人,心里很不舒服。特别是青蒿老子,想要顶撞几句,话到了嘴边,想一想,还是忍住了。 功夫大坨子说:“我们那里,分了七五斗桶家里的粮食,耕牛,农具,浮财。老百姓有两种意见,一是少数人认为,我们所搞的农民运动,被诬陷为痞子运动;二是大多数人认为,他们分来的粮食太少,不足以度过冬天。” 女贞说:“仅仅是两个意见,老百姓没有其他的想法?” 功夫大坨子说:“有呢,而且还有蛮多的想法。许多人担心,土豪劣绅,绝不会坐视不管,他们会疯狂地报复。至于哪一天报复,怎么报复,我们就猜不到了。再有呢,分掉土豪劣绅的田土,才能绝了他们的命根子。所以,大多数赤命的赤脚板汉子,既害怕报复,又想分田土,需要我们农会提供帮助,这是他们心里,真正的想法。” “青蒿哥哥,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女贞说。 青蒿老子说:“我们那边的情况,和功夫大坨子所说的,差不多。只有一条,我们把辰砂痞子的房子,分掉了,让那些流落荒郊野外的人,叫花子,住了进去。” “剪秋同志,你那边的情况呢?” 剪秋说:“大体的情况,和他们讲的,是一样的。但稍有两点不同。我们分土豪劣绅的粮食,耕牛农具,浮财,是按三个层次分的。第一个层次,手中还有余钱,仓库中还有几担余粮的富农,不分。第二个层次,家中稍微有点资财的佃农,按人头分配。第三个层次,那些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赤贫汉子,比那些佃农,每人多分三十斤稻谷。” “做得好!剪秋同志,你有足够的政治眼光。”女贞说:“赤芍同志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女贞接过着说:“我们必须给我们这次农民运动,定下一个基本的调子,就是土地革命战争,是红色暴动。我们要放手发动人民群众,团结一致,作土豪劣绅,作坚决的斗争。现在,我所掌握的情报,神童湾警察所,十几条枪,明天早上,会进入西阳塅,对你们几个人,进行抓捕。剪秋同志,你马上组织农民赤卫队,准备打掉这股敌人!” 剪秋说:“女贞同志,我心中有数。具体的军事行动方案,等一下,我和你单独商量。” “好!”女贞说:“土地革命战争,必须有自己的根据地。革命的根据地,必须有革命的军队,来开拓,开展,扩大,壮大发展。目前,我们的农民赤卫队,虽然有七八十个人,但完全没有军事武器,缺乏军事斗争的经验。而且,敌人的势力,过于强大,我们单独建立革命根据地,几乎不可能。所以,剪秋同志,打完明天这一场战斗之后,你们这支革命的队伍,随时准备,开拔井冈山,与赤芍的队伍汇合!” 女贞的话,听得青蒿老子,惊讶地伸出舌头。青蒿说:“剪秋大爷,上井冈山,你可不可以,带我们几个兄弟去?” 第119章 暴动(4) 辛夷等到天完全黑了,才从屋背后的石墈上,拉着水竹子,滑下石墈,悄悄的溜进家里。 刚进屋,听到门外有大喊: “警察叔叔,警察叔叔,你回来没有?” 这个土贼牯子血余,当真是现世报。自己悄悄的溜回来,目的是避着枳壳大爷一家人。你血余到外面大喊大叫,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当真是蠢得死。辛夷牙根痒痒,恨不得一顿王八拳,将血余打个半死。 辛夷不做声。 血余聪明的话,干喊几声,快点走人吧。但血余生怕辛夷没听到,用拳头,放肆捶着辛夷家杉木板门。边捶,边喊: “警察叔叔哎,我是血余呢。我晓得你在家里等我。我血余是个讲诚信的人,给你送钱来了呢。” 听到钱这个字,辛夷的堂客们,茵陈打开大门,大声说:“快进屋请座哒,血余兄弟。辛夷在家里等你呢。” 猪呀,血余和茵陈,当真是两条黑猪子呀,把自己的行踪,完全暴露了。辛夷走到大门口,朝着血余,一个重重的巴掌拍过去,打得血余发黑眼晕。 茵陈说:“辛夷,人家给你送钱来,你还打人家,当真没有良心。” 辛夷不答话,一个顺风巴掌,拍在茵陈的脸上,拍出五个红红的手指印。 往日的茵陈,如果挨了一记巴掌,那还得了,不搞个天翻地覆,人死鸟亡,怎会甘休?茵陈正要舍着性命,一头向辛夷撞去,辛夷却说: “我这次秘密回来,是要执行特别公务的,被你们这两条黑猪子,乱喊乱叫,暴露了行踪,你们该不该挨打?” 血余捂着脸说:“该打,该打。” 辛夷说:“血余,你赶紧走人。等下,我到你家里来。” 我二爷爷听到血余和辛夷的声音,喊我爷老子决明:“三伢子,三伢子,无患,无患,你们两个人,快点起床,悄悄地跟在辛夷背后,听辛夷和血余,商量什么鬼主意?” 辛夷和血余,走到西阳河畔沙洲上,月色下,见四野无人,辛夷才说:“野婊婆生的土贼牯子,快把那块光洋,给我。” 沙洲上,长着许多合抱围大叶柳树,四叶草,野薄荷。血余从扎裤头上,取出一块袁大头,交给辛夷。 没想到的是,扎裤头一松动,整个裤子,掉到脚腂上,血余慌忙撸起裤子,系紧。 辛夷说:“血余,我今晚就去神童湾警察所,多喊几个警察来,把枳壳大爷,青蒿老子,剪秋大爷,功夫大坨子,女贞他们,一网打尽。你呢,给我好好地盯着枳壳大爷,别让他溜走了。” “警察叔叔,你是从你外婆家里想来的吗?剪秋大爷他们,七八十条梭标枪,鸟铳枪,你们三三六个警察,想捉拿他们,做梦吧?” “他们有这么多的人?难怪,保长景天家里,七五斗桶家里,辰砂痞子家里,全给这帮穷鬼分了家财。” “警察叔叔,你不晓得,整个西阳塅里,两万多赤脚板汉子,都向着他们几个人呢。你做点好事,修点德,别动什么歪歪脑筋,不然的话,一人一口涶沫,会把你淹死呢。” “土贼牯子,我还要你教吗?”辛夷说:“别跟老子啰啰嗦嗦,小心老子我三个耳括子,打得你发鸡瘟。” 辛夷过了河,一路飞跑,跑到澄清河对岸的天王寺,实在忍不住,寻了个稻秸秆垛子,睡了一觉。 听到天王寺的钟声响起,辛夷慌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将军庙赶去。走到半路上,碰到辰砂痞子,带着五个穿黑衣的警察。辛夷说:“乡长大人哎,你带五个警察去,只怕是水都弄不浑呢。” 辰砂痞子说:“辛夷,你慌慌张张干什么?西阳塅里那几条浮头鱼,我哪个不认得?我带这个几个兄弟过去,绝对的收拾他们!” 警察所的嘛脸所长说:“对待那些泥脚汉子,当真是三句好话,不如一马棒棒,打得他们哭爹喊娘。跟这帮闹事的穷鬼,哪顾得了三伯母六奶奶的关系?辛夷,你不要被吓倒了,长别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 辛夷说:“如果情况没有变化,我辛夷连夜跑来干什么?乡长大人,你家里,和七五斗桶家里,都给那些饿得做鬼叫的穷汉子,抄家了呢!” “啊!”辰砂痞子叫道:“是谁吃了雷公豹子胆,敢抄我的家?老夫不将他们碎尸万段,不能罢休。” 辛夷说:“是青蒿老子,带着两三条穷汉子,抄了你的家。乡长大人,你三三六个人,怎么斗得过剪秋七八十个拿梭标枪的农民赤卫队?不是我讲丧气的话,你们这样去抓人,只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 “辛夷,你这个人,为人至诚,办事相当牢靠。”麻脸所长说:“我向上峰报告,为你请功。” 辰砂痞子说:“既然如此,所长,我们先回将军庙,派人去龙城县政府,争取调军队过来,务必把农民赤卫队的人,统统抓起来。” “辛夷,你是本地人,悄悄地潜回西阳塅里去。”麻脸所长说:“把那几个浮头鱼情况,搞清楚。等军队一来,杀死这帮穷鬼子。” 我爷老子决明,和无患两个人,躲在沙洲一水梅后面,见辛夷和血余走远了,无患说:“决明,你快点回去,把辛夷和血余的想法,告诉你大爷老子。” “你不回去吗?”我爷老子问。 “辛夷不认得我。”无患说:“我可以大大方方,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走,看他究竟想搞多大的场面。” “无患哥哥,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要注意安全呢。” “这个事,你放心咯。” 我爷老子走到家里,喊醒我大爷爷,说:“辛夷那个坏家伙,跑到神童湾街上,搬救兵去了。无患跟在他屁股后面。” “还有,那个土贼牯子血余,辛夷安排着他,盯着你,剪秋叔,女贞姐姐,功夫大坨子和青蒿老倌子,等神童湾街上救兵一到,说是要把你们全部抓起来。” “三伢子,我晓得了。”我大爷爷说:“既然血余和辛夷两个坏胚子,做得出初一,莫怪我们做得出十五。我和剪秋商量去。” 剪秋听完我大爷爷的话,说:“哎呀,枳壳哥哥,你这个情报太重要了!当真想不到是,血余这个小人,情愿为敌人做奸细。我们得好好商量商量一下,设下一个圈套,让敌人钻进我们的笼子,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丢盔弃甲。” 我大爷爷说:“不杀只鸡给猴子看,猴子是不会记首尾的!那个血余,该给他一点教训了。” “枳壳哥哥,你莫急。血余这个人,我们还得利用他,把假情报送出去呢。” 第120章 暴动(5) 麻婆子大嫂,一手叉着腰,一手拿根牢骚把子,站在血余家门口,放肆大骂: “血余!你这绝灭火烟的土贼牯子!你当真没有良心呢,把老娘家里种鸡婆子,偷走了!你屋里,一个人吃了,死一个;一双人吃了,死一双;一家人吃了,全部死光光!” 血余听到骂声,懵懵懂懂地打开门,说:“我什么时候偷了你的种鸡婆?麻婆子大嫂,你讲话,要有证据,别血口喷人。” “你来看咯,血余,你睁大你的狗眼,来看咯。”麻婆子大嫂手中的牢骚把子,指着血余阶前水沟里的鸡毛,说:“你说你没偷我家的鸡,你家里,从来没有养过鸡,这一堆鸡毛,是怎么来的?你讲个道理给我听哒!” 这些鸡毛,还是血余好几天前,从别的地方偷来的鸡,扒下的鸡毛。现在,麻婆子大嫂找上门来,当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粪,都是粪了。 “血余,你讲不清道理了吧?麻婆子大嫂说:“你这个土贼牯子,我要告诉剪秋大爷,明天开批斗公审大会,该五花大绑,绑着你的贱骨头,把你押到台上去,好好地批斗公审你。” “开什么批斗公审会?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我也是听说。听说明天上午,在白石堡乡公所,要把保长景天,警察所长七五斗桶他们这帮土豪劣绅,批斗,公审。”麻婆子大嫂说:“哎呀,我的嘴巴子,当真是太不稳重呢。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告诉你这个口无遮拦土贼牯子?血余,拜托你,你千万别说出去。” “我只当是没听到。”血余心里嘀咕,这个情况,太重要了,说不定,到警察叔叔辛夷那里,还可以领一点赏金呢。” 麻婆子大嫂刚走,辛夷家的堂客们,茵陈,后脚跟进来。茵陈一把扯住血余,往烂茅草房子里拽,说:“我问你,血余,昨夜里,辛夷到哪里去了?害得老娘,守了一夜的活寡。” 茵陈是远近闻名的骚堂客们,血余怕的是,茵陈是个癞皮膏药,沾上了,撕都撕不掉。血余说:“辛夷说过,他的行踪,不准我告诉任何人。” 茵陈摸着右脸,辛夷这个绝灭人烟的畜牲,昨晚上,打过巴掌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呢。 茵陈伸手去摸血余的脸,说:“血余,你的脸,还痛吗?” 血余说:“我这张老脸,挨巴掌,挨习惯了。只要别人舍得打,我从来不计较他们,懒得打。你别摸,你一摸,我就痒。干脆打巴掌,我还痛快点。” “我打你干什么?你当真是个蠢宝呢。”茵陈肉嘟嘟的脸上,堆着笑,说:“血余,你哪里痒了?我帮你摸摸。” 血余说:‘’我心里痒,你怎么摸?” “哎呀咧,你心里痒,老娘有的是办法呢。”茵陈听说血余还是个黄花崽,胖乎乎的手,朝血余抓过去,果然,抓到了一个禾镰刀柄一样的物件。 两个人,顺势滚到了一起。 辛夷在神童湾街上的将军庙,和辰砂痞子挤在一间房子里,住了一宿。辰砂痞子不停地叹气,说:“一个人呢,纵有百亩田,千担粮,十间房,有什么卵用呢,给剪秋他们一帮穷叫花子,抢过精光,唉!” 辛夷想劝慰几句,一时又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劝。只得说:“钱是身上的污垢,凭你乡长的手段,过几天,又有了。” 辰砂痞子说:“想不通的是,剪秋他们那帮穷鬼子,一夜之间,竟然抄了三户人家的家财,谁给了他们天大的胆子?” “乡长老爷,你莫多想了。等龙城县的军队一过来,剿灭那帮赤匪,整个西阳塅里,还不是你的天下?” 天刚毛毛亮,辛夷换了便装,走出将军庙,一个十一二岁的叫花子,说:“官老爷,官老爷,恭喜贺喜,你老呢,升官又发财!” 大清早,听到吉祥话,辛夷心里自然高兴,说:“小叫花子,你怎么晓得,我既会升官,又会发财呢?” “哎呀,我看你老,满脸红光,印堂发亮,肯定有一段大富贵,等着你呢。“ “你小小年纪,难道你会算命吗?” “我爷爷会算命,一直在神童湾街上做算命先生。我七岁出来,跟在我爷爷的屁股后面,也算是捡到了一点野棉花。” “听口音,你不像是神童湾街上的人,你爷爷呢?” “我是哪里人,我不记得了。”小叫花子说:“我爷爷呢,前几天饿死了。剩下我,不晓得往哪里去,只得做叫花子。” 辛夷说:“借你的吉言。你跟着我走,到前面的包子铺,我请你吃肉包子。” “官老爷,有句话,我不晓得,当讲不当讲。” “你讲。讲错了,我不跟你计较。” 这个小叫花子,就是无患。无患说:“官老爷,你今天一大清早,匆匆出门,只怕有一场大祸呢。” 辛夷回西阳塅里去,本来提心吊胆,听无患一说,心里更紧张了,连忙问:“什么大祸?” “官老爷,你卯时出门,从西方往东方走,按八卦图,正是走向凶位呢。” “那你说说,我要怎么才能避开凶险?” “二句话,人多的地方,少去。众怒,莫去犯。” 辛夷差一点,把无患当作神仙来拜。辛夷说:“你的话,若是应验,你这个当官差的,绝不亏待你。” 提着辛夷买的六个肉包子,无患边吃边思考,自己跟着辛夷走呢,还是留在将军庙,继续监视辰砂痞子他们呢? 无患一拍自己的脑门,骂自己:当真是鬼打懵了,辛夷一个大活人,回到西阳塅里去,女贞,剪秋,枳壳大爷,功夫大坨子,那么多的智多星,他们想问题,肯定比自己想得周周到到,不晓得监视吗。 辛夷不敢直接回家去,偷偷摸摸,摸到土贼牯子血余家里。血余这个野杂种,不晓得到哪里去了,辛夷只能干坐着,等血余回来。 血余自从娘肚子里出世以来,没碰过女人。今天上午,茵陈送货上门,血余排掉了身体积了三十多年的一管污水,心里格外痛快,哼着花鼓戏调子,跑到茅屋街上,买了一刀三斤重的五花肉,两格豆腐,一竹筒米酒,准备到哪户人家的辣椒土里,捞十几个青辣椒,好好慰劳自己。 听到花鼓调子,辛夷晓得,血余这个家伙回来了。辛夷骂道: “血余,你娘个板鸡公,你到哪里去寻死去了!” 土贼牯子血余,听到辛夷的声音,小腿肚子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慌忙奔进房子里,说:“警察叔叔,警察叔叔,你莫冤枉我咯,你晓得你老人家要来,专门去称肉打酒。哎,你呢,不把恩来谢,反把雨来淋,你这样子搞,当真是没意思哒!” “我问你这坨淤血块,我交代你的事,办好了没有?” “哎呀咧,警察叔叔,你交代我的事,我帮你办得丝丝入扣。”血余拍养胸膛说:“枳壳大爷和剪秋大爷,那几个浮头鱼,还在原地方打转,跑不了的。另外呢,我打听到,明天上午,在白石堡乡公所,他们要开批斗公审会,公审保长景天和七五斗桶那几个背时鬼。” “血余,你是个实在人。”辛夷说:“你是个做了实事的人,我相信你。” 血余实在不好意思说,你相信我?你还不如相信你堂客们的板鸡公! 第121章 暴动(6) 将军庙的斜对面,有一条青石板砌的小巷子,不足三尺宽,顺着石级走下去,就是涟水河。 无患走到河边上,看到五条乌篷船,一根粗粗的缆绳,系在河岸边的大叶柳树上。八个警察,背着长枪,从乌篷船上跳下来。 一个中年警察,操着一口浓重的龙城腔,大咧咧地骂道:“他娘个稀稀,一帮穷叫花子,闹什么事咯,害得老子,像个缩头乌龟,蹲在乌篷船里,一蹲就是三四个小时,蹲得老子的双腿,都发麻痹了!” 另一个警察说:“我们龙城县东山、白田、谭市、月山、翻江的赤脚板汉子,不是同样闹翻了天?一个小小的神童湾镇,几个粗鲁猛汉子,闹点小事,算什么稀奇屌事咯。” “既然来了,我们莫讲多话。”大约是为首的警察说:“等一下,我们去西阳塅,胡乱放几枪,打死六七八个蠢汉子,看他们还能神气吗,哈哈哈!” 无患细细数过,一共来了三十六个警察。如果神童湾警察所,六七个警察参加的话,就有四十多条枪。 无患晓得,时间不等人。如果这四十多个警察,从将军庙的河边,乘乌篷船顺流而下,不要到半个小时,即可到达高登铺渡口。而自己,十多里的路程,差不多要走一个时辰。 无患在乌云山上,生活了两年,走路比猴子还快。从神童湾街上,到高登铺渡口,都是平坦的地方,所以,无患走路,毫不费力。 到了渡口,无患问守渡口的老人:‘’老伯伯,请问哒,刚才,是不是有一大帮警察,往西阳塅里的去了?” 蓄着一把大白胡子的老翁说:“你是发神经吧?哪有什么警察,我没看到。” 听老翁这么说,无患悬在嗓子里的栾心,总算落了地。无患说:“老伯伯,你的渡船,为什么还不撑开?” 老翁说:“撑轮渡,总得等几个人。每个人都要我撑一次,岂不会把我活活累死吗?” 无患说:“我来撑渡船,好不好?” 老翁毫不客气地说:“你是急着去投胎的鬼吗,这么急,不渡!” 丰水期的高登河,有四十多丈宽。如今是枯水期,只剩下不到二十丈宽。无患跳下渡船,走到河水中,准备游过去。 老翁说:“小伙子,你做好事,快点上船,我送你过河。你不晓得,河中间,水流湍急,曾经淹死无数个人呢。” 无患过了河,走过斜塔子。 好生奇怪,这个青砖的塔,三四丈高倾斜得厉害,却不倒。塔的顶上,却长着一棵菜碗粗的油子树,树不高,向四周伸展出来的枝条,却异常茂盛。 这塔,这树,活像一个戴着大斗笠的守渡口的老艘公。 无患刚走过雷公亭,有人喊:“无患,无患,朝我这边来。” 无患迅速走去。那个人说:“你一夜未归,快把枳壳大爷急死了。我是剪秋的手下,外号叫功夫大坨子,专家来接你的。无患,你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无患说:“坨子叔叔,敌人来了四十多个,都有长枪,他们准备从高登河渡口上岸,走高车,雷公亭,下石塘,从大炉冲到西阳塅里的白石堡。” 功夫大坨子,他的背,一点都不坨,而且,长得非常英俊。前几年,他给莫奢坳上陈姓财主家打短工,没读过书的人,每做一天功夫,从腿上刮下一团泥巴,搓成一个小坨坨,干了以后,放在自家后院的大坛子里,盖上盖子。 没想到,他六岁的儿子,非常淘气,捉来十几条泥鳅,放在坛子里,倒满水,想养着泥鳅玩。 到了年底,功夫大坨子打开坛子盖,来数小坨坨,哎呀咧,无数个小坨坨,变成了一个大坨子。 由此,他的真名,没有人记得了,功夫大坨子的名号,却是响当当的。 功夫大坨子问:“无患,你怎么晓得,敌人会走高车,下石塘,大炉冲?” “昨天早上,添章屋场那个辛夷说的,他说,走忠石塘,荷叶塘,疯骡子坳上,五亩冲,只怕有农民赤卫队的埋伏。” “这么重要的事,辛夷怎么会告诉你?” “我拿鬼话,套出来他的话。”无患说:“我对辛夷说,你将军庙出来,由西方向东方走,走的八卦图的凶路,恐怕有危险。辛夷听了我的话之后,匆匆返回将军庙,是不是和警察所的人,说过这话,我就不晓得了。” “无患,你这个消息,太重要了。但是呢,敌人所走的路线,谁也把握不准。”功夫大坨子说:“我们农民赤卫队的人,已经在疯骡子坳上,排兵布阵了。” “坨子叔叔,那个辛夷,他一个人,没那个胆量,直接去白石堡。”无患说:“辛夷这个家伙,又急着升官发财,肯定会去接应那帮警察的。” “无患,你这话,有道理。” 说话之间,功夫大坨子和无患,已走到了疯骡子坳上。功夫大坨子撮起嘴巴,吹了一声口哨,剪秋和女贞,从旁边的松树林里,闪了出来。 剪秋听完功夫大坨子的话,说:“功夫大坨子,你再派两组人马,沿路监视敌人的行踪,如有变化,立即汇报!” 女贞说:“剪秋同志,如果我们去大炉冲、孟家冲的山上,准备擂木滚石,还来不及吗?” 剪秋说:“敌人说到就到了,哪里还来得及呀。” 女贞说:“唯一的办法,是把敌人,往疯骡子坳上,引过来。” “我有办法。”剪秋说:“在高车铺子到下石塘之间,那一块空阔地,有两里多长,我们去布置一些疑兵,放几个雷鸣,吓吓他们。” 四十多个警察,由辰砂痞子带队,分坐五艘乌篷船,顺着涟水河,没多久的功夫,便到了高登河渡口。 上了岸,辰砂痞子对麻脸所长说:“我们走澄清的斜塔子,高车,下石塘,大炉冲,孟家冲,杀过去,把那帮穷叫花子,杀个措手不及。” 麻脸所长说:“哎呀,放着雷公亭,忠实塘,荷叶塘,疯骡子坳上,五亩冲这条兵马大路不走,为什么非要走凶险的山路呢?” 辰砂痞子说:“我安排一个警察,他叫辛夷,专门负责侦探那帮赤脚板汉子的情报。辛夷昨天说,剪秋他们,在疯骡子坳上,布下了口袋阵,单等我们钻进去。” 麻脸所长说:“辛夷这人,我认识。他办事,蛮不错的,我正准备为他请功呢。” 走到斜塔子,高车铺子后面的山路,虽然平缓,但两旁,却长满了茂密的山楂树。山楂树的枝头上,挂满了鸽子蛋大小的山楂果。 突然,山楂林里,响起几声清脆的枪声。 麻脸所长问辰砂痞子:“剪秋他们,哪来的枪?” 辰砂痞子说:“既然剪秋他们在白石堡开公斗公审大会,我怀疑,保长景天,七五斗桶那帮警察,全部落在剪秋手中。他们有枪,就不是奇怪了。” “剪秋这家伙,虽说是个土农民,但他心里,却有几分计谋。”麻脸所长说:“怕就怕剪秋那帮赤匪,在大炉冲布下了战阵,单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第122章 暴动(7) 辛夷躲在血余家里,吃饱喝足之后,对血余说:“土贼牯子,你马上到疯骡子坳上去一趟,看看剪秋的农民赤卫队,在不在那个坳上?” 血余刚要走,辛夷又喊:“土贼牯子,你先到我家里去,叫我家的堂客们,去白石堡,看看保长景天和七五斗桶,是不是在公审?” 血余说:“警察叔叔,你自己回家去,不行吗?” “血余,你不晓得,枳壳大爷的小儿子决明,这两天,像不散的阴魂,天天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辛夷说:“这个鬼崽子,大概是剪秋派他来监视我的。” 血余这次学乖了,不从辛夷家的大门口进去,而且是邓垇坟山蹓下来,蹓到辛夷家后院里。 血余曾经去过辛夷家,偷点可以吃的东西,晓得辛夷家的骚堂客们,后院的小木门,从来是不闩的。血余推开门,走到茵陈的房子里,看到茵陈摊开四肢,还在睡懒觉。 血余小声说:“茵陈,茵陈,你娘个板鸡公,趴开着胯,思得现屌入渡吗?” 茵陈媚笑说:“可惜呀,你血余是个松花皮蛋,是个没胆量的皮包货。” “今天没时间。”血余说:“你老公辛夷,叫我告诉你,你马上去白石堡,打探景天和七五斗桶的情况。” “什么没时间?”茵陈说:“你上次,不就是十分钟的时间?亏你说是黄花崽,仅够老娘挠痒痒。” 茵陈的话,激活了血余的雄性激素,感觉身体的某个部分,在发生明显变化。血余说:“谁怕谁?十分钟就十分钟!” 两个人正忙得热火朝天,忽然听到,“啪,啪,啪”,三个巴掌响起。血余吓得慌忙抬起头,只见一个戴烂麦草帽子的瘦汉子,冷冷地站在门口。 那顶烂麦草帽子,正是血余自己的。血余马上猜想到,来的这个男人,就是辛夷。 血余吓得跪在地上,不停地朝辛夷磕头:“警察叔叔,饶命,饶命呀。” 辛夷搬了把竹椅子,坐下。摘下烂麦草帽子,说:“你们两个人,精彩的好戏,刚刚开始,请继续,请继续。” 茵陈顾不得穿裤子,一把抱住辛夷的腿,说:“老公,老公,是血余勾引我的,我仅仅是逢场作戏,我是爱你的呢。” 辛夷不讲半句话,转身就走了。走到甘银台上,从硕大的木荷树的雨龙庙插下去,脱掉鞋子,渡过浅浅的西阳河,坐在河卵石上,等着脚上的水干掉。 茵陈当真是个淫才,又勾引上了血余这个土贼牯子,这一切,都拜四年前,保长景天所赐。 只要一提到景天这个名字,辛夷身上那四两狗血,不停不住,翻江倒海。作为男子汉,辛夷永远不会忘记,景天和自家堂客们,当着自己的面,调情的场景;更不会忘记,景天一个巴掌,打得自己发黑眼晕的场景。 辛夷穿上鞋子,踏上河堤,往孟家冲与大炉冲方向走去。 辛夷咬牙切齿地暗忖,景天,崽啊崽呀,你也晓得有今天,落在剪秋手上,我辛夷不来个借刀杀人,我还配符做个男子汉吗? 辛夷刚到孟家冲的山坡上,忽然听到几声枪声。哎呀咧,难道说,剪秋那帮赤脚板汉子,当真是在大炉冲设了埋伏? 再说辰砂痞子和麻脸所长,带着四十余个警察,走出山楂树林。辰砂痞子说:“所长,抓拿土匪,行兵打仗,我是个门外汉,一概不懂。您呢,正好是行家里手,瓦坛子摸乌龟,手到擒来。今天这件事,还得请您拿主意。” 辰砂痞子这句话,实际上,有两重意思。第一重意思,麻脸所长,什么事,你做主,你担责,出了什么问题,我在一边歇南风凉。第二重意思,恭维恭维你,说几句话奉承话,花不了什么本钱,证明我做人圆通。 果然,麻脸所长的脸上,每一粒细麻子,都堆满了笑意。说:“传我命令,所有的参战人员,走出山楂树林,到前面的空阔地,暂时休息。两道路线,派两组侦查人员,先侦查实况,再作决定。” 第一组侦查的人员,回来报告:“疯骡子坳上,没看到一个人。” 麻脸所长问:“周围的树木,有没有砍伐?” 回答是:“没有。” 第二组侦查的人员回来报告:“所长,大炉冲那边,我们看十来个汉子,往山上抬石头。他们看到我们,慌慌张张跑了。” 辰砂痞子说:“当真是一群蠢汉子,石头往山上抬,白费力气呀。” “你不晓得,那帮赤匪,在布置擂木滚石阵呢。”麻脸所长意味深长地笑了。 “什么时代了,还在用老古板那一套作战方法?”辰砂痞子大窘,幸亏他反应机灵,找几句话,掩饰窘态。 麻脸所长说:“传我命令,所有参战人员,迅速朝疯骡子坳上出发!” 深秋的阳光,在秋风中泅渡。同样泅渡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落叶。落叶在地上翻转的声音,让人心生烦躁。 爬过一里路长的山坡,麻脸所长立刻后悔了,下面的山坳,两山对峙,正是打埋伏战的好地方。麻脸所长说:“传我的命令,所有的参战人员,保持战斗准备,快速通过前面的路段!” 辰砂痞子说:“所长大人,这个穷山旮旯里,鬼影子都没有看到一个,怕什么?” 辰砂痞子的话,还未落韵,突然听到两声铳响,一排枪声响起,紧接着,两边的山上,大块小块的石头,像洪水一样,倾泻而下。 麻脸所长大吼道:“统统躲在大树的后面,看到敌人,开枪击毙!” 这个时候,整个疯骡子坳上,响起怒涛般的呐喊声,但又很快平息了。麻脸所长说:“向前冲!迅速脱离这个危险地带!” 走出疯骡子坳上,前面是五亩冲。五亩冲,虽说是冲,却是一大片的农田。农田的边上,又有树木可以藏身。 麻脸所长清点人数,妈的,竟然少了十一个人。辰砂痞子这个老奸贼,不晓得蹓到哪个鬼地方去了。 辛夷从树山里跑出来,喊道:“所长,所长,朝我这边过来!” 麻脸所长说:“辛夷,你说好的接应我们,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辛夷说:“所长,我在孟家冲的山上,等您老半天,哪晓得你们从疯骡子坳上杀过来?” 当真是狗咬伤了下体,麻脸所长不好回答辛夷。 辛夷说:“如今之际,我们只有杀进白石堡乡公所,把保长景天和七五斗桶救出来,也好回去交差。” “这个地方,距西阳塅里,还有多远?” “不足一里路了。”辛夷说:“到了西阳塅里,一坦平洋,剪秋那帮赤匪,梭标,鸟铳枪,起不了作用。” “辛夷,我问你,白石堡乡公所,地形怎么样?” “白石堡乡公所,建在一座小石头山头上,四周都是农田,当真是易守难攻。” “辛夷,你当真是好警察。”麻脸所长拍着辛夷的肩膀说:“乡公所几十个赤脚板汉子,怎么可能,挡住我们的枪炮子!” 第123章 茵陈之死 血余这个土贼牯子,没有胆量,去疯骡子坳上,却跑到了鸬鹚冲,听到枪炮响,往人行山上溜,一直溜到瓜棚湾。看到许多的小老百姓,匆匆忙忙,往鸟雀芲街上那个方向跑,血余截住一个老倌子,便问: “老人家,你们跑什么?” 老倌子说:“我听滋德屋场的人说,龙城县的警察,神童湾的警察,延福乡的警察,乐善乡的警察,云下乡的警察,百十号人,拿着长枪,说是要杀尽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呢,我若是不跑,是八十老公公打花哨,想死得快吗? 捡着风的皮,就是雨纷纷。1血余根本不相信老倌子的鬼话。血余仗着做土贼牯子的几分胆量,走到黄庆门与滋德堂交叉的三角路口,碰到双层下巴的茵陈。 血余说:“茵陈,你娘个板鸡公,我不晓得,你家辛夷,拍三下巴掌,是什么意思呀?” 茵陈说:“你管他那么多?老娘这几年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也奈何不了我什么。” “你莫高调!”血余说:“辛夷这人,报复心特别强,你莫小看他呢。” 白嫖了辛夷的老婆茵陈,血余心里,始终有个膈应。血余想找到枳壳大爷,把辛夷如何陷害农民赤卫队的事,讲个一清二楚,借枳壳大爷的三个爆栗子,打得辛夷,大小姐失禁,下半生起不了床。唯有这样,血余才有可能,与茵陈双栖双宿。 血余叫住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汉:“菖蒲,你不晓得,枳壳大爷在哪里?” 菖蒲警惕地瞄了血余一眼,说:“我不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晓得他在哪里?” 血余走在前面,茵陈跟在后面,走到白石堡乡公所的门口,守住大门口的两个警察,用长枪指着血余,不让他进去。 辛夷解开绑在七五斗桶身上的绳子,问:“所长,需要什么?” 七五斗桶只剩鼻子下还有一丝丝气,说:“快给我一口水喝。” 扶着七五斗桶坐好,麻脸所长说:“老伙计,你说说,你们还有几个警察,和保长景天,他们到哪里去了?” “大前天,剪秋带着那帮赤匪,在长垇里,设下埋伏,我们有两个警察,和保长景天,当场就被大石头砸死了。” 啊哟咧,景天那个畜牲死了,死得正是时候。辛夷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乐得鬼叫。 麻脸所长又问:“还有几个没有死的警察,你晓不晓得他们的下落?” “我被剪秋他们抓住后,一直单独关在岩龙山的石洞子里。他们在哪里,我并不清楚。” 麻脸所长说:“我们得到情报,说剪秋他们,今天开公审大会,是个什么情况?” “什么公审大会?我看,是个圈套。”七五斗桶说:“除了两三个赤脚板汉子,守在白石堡,我没有看到,剪秋那帮赤匪的影子。” 是咧,七五斗桶是剪秋手中的一个诱饵,目的是引诱自己的人马上当。又死了八个人,丢了八条长枪,麻脸所长,晓得自己,交不了差。 麻脸所长说:“辛夷,你是智多星。依你看,我们下一步,怎么行动?” 辛夷一心想把场面搞大,趁着混乱,把给自己戴了无数个绿帽子的茵陈,还有哪个土贼牯子血余,乱枪打死。辛夷说: “两位所长,剪秋他们那帮赤匪,号称有七八十条汉子,现在,又有了十多条长枪,加上几十把梭标,十几条鸟铳枪,他们躲在暗处。我们三十几人,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辛夷说:“如今之际,只有两个办法,第一呢,派人去龙城县,向军队求援。第二呢,到附近抓几个老百姓,问一问情况。” 麻脸所长说:“附近的老百姓,他们晓得几个初一十五?在他们身上,肯定问不出什么情况,快莫浪费力气。” 辛夷说:“抓附近的老百姓,我晓得,肯定问不到剪秋他们的消息。但是,抓他们来,目的是吸引剪秋他们过来,我们的兄弟们,躲在高楼上,打死几个赤匪,我们就好交差了。” “辛夷,好主意!”七五斗桶说:“老子被他们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不打死几个赤匪,我胸中那口怨气,当真是无法发泄呢。” 麻脸所长说:“辛夷,抓几个老百姓,这件事,你去负责。事后,我会为你,向上峰请一个大大的功劳。” 辛夷带着六个警察,打开乡公所的双合大门,见到门外,稀稀拉拉站着十来个老倌子,老帽子。血余和茵陈,俨然像一对夫妻,蹲在桂花树下,叽叽咕咕,不晓得在商量什么。 辛夷身上的四两狗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顶上,手一挥,大叫道:“那一对夫妻,正是赤匪,抓起来!” 血余说:“警察叔叔,警察叔叔,我是你的线人血余呢。” 辛夷说:“血余,把你烧成灰,我也认得你!你在保长景天家里,带着一帮人,抢粮食,抢钱财。抓你,一点也不冤。” 血余还想分辩,辛夷说:“捡一块抹桌布,塞住那张臭嘴。” 茵陈看到自己的男人,翻脸不认人,晓到自己去天堂的日子,已经满了,拔腿就跑。茵陈实在太胖了,跑不出几步,胸膛里,像个风箱,呼呼呼的响。 辛夷对旁边的警察说:“拿条枪给我!” 茵陈晓得自己,跑不过子弹,回过头来说:“辛夷,你当真要我?” 辛夷不答话,端着长枪,走到茵陈面前,用足九成力量,一脚踢在茵陈的屁股上。 幸亏茵陈的两瓣屁股,有太厚太厚的脂肪,而且有惊人的反弹力。辛夷不停在赐,茵陈只能不停在爬。到最后,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双手护着头。 辛夷的长枪,指在茵陈的脑门上,勾动扳机,给茵陈送上了最后一份礼物。 茵陈睁大眼睛,一脸的不相信,原先那个温驯得像猫咪一样的男人,自己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的男人,辛夷,辛夷,会给自己,送上一颗十全大补丸。 第124章 火烧白石堡 辛夷“嘣”的一枪,把茵陈白的脑浆,红的血水,都打出来,溅得自己满脸都是,吓得看热闹的老倌子、老帽子,慌慌张张逃跑了。 只有一个人跑到辛夷的身旁来,问:“辛夷叔叔,我爷老子倌景天,在不在白石堡乡公所里边?” 辛夷扯长脖子,哈哈大笑,笑得狰狞可怖,笑得脸上的脑浆,血水,顺着脸颊流下来,笑得毛秤砣,心里打寒噤子。 辛夷说:“毛秤砣,你跟我来。” 两个人走到大路上,辛夷猛地勒转身子,反手就是一枪托,重重地砸在毛秤砣的腮帮子上,打得毛秤砣满嘴吐血,半边脸,立刻肿起老高。 辛夷说:“辛苦兄弟们,把赤匪剪秋派来的这个暗探,结结实实绑牢靠。” 几个警察,不晓得毛秤砣的底细,扑上去,将毛秤砣一顿乱打。一条棕绳子,将毛秤砣绑定,丢到关囚犯的石头小房子里,就不管他的死活了。 辛夷走到二楼六角形的木亭子里,望着暮色的西阳塅,轻雾慢慢升起。轻雾之中,似乎有数十条人影,在快速移来。 麻脸所长说:“辛夷哎,你真是条好汉子!你一出手,打死了一个赤匪,抓住了两个赤匪,我会记着你的功的。” “所长,我完全是机缘巧合,抓到了两个赤匪。”辛夷说:“天色已晚,我也不敢跑得太远,去抓剪秋他们。” 其实,剪秋和女贞,我大爷爷枳壳,青蒿老子,功夫大坨子,菖蒲,就在离白石堡不到四百米远的懿家坝洲上。 菖蒲说:“我侦查过,麻脸所长,他领着三十二个警察,还有辛夷,躲在白石堡乡公所里。” 菖蒲又说:“辛夷真是个人物咧,居然“嘣”的一枪,把自己的老婆,打死了。他还抓了两个人,一个是土贼牯子血余,另一个是保长景天的儿子,毛秤砣。他说,他们两个,是赤匪。” 懿家坝的沙洲上,长着高大而茂盛的大叶柳树。河水从石坝上倾泻下来,如果不大声说话,话声立刻被涛声湮灭了。 女贞说:“坨子叔叔,菖蒲叔叔,你们两个人,我交给你们一个重大的任务。” 功夫大坨子说:“女贞,只要我们能办得到的事,我绝不推辞。” 女贞说:“现在,你们是农民赤卫队的战士,不用多久的时间,你们就是合格的红军战士。对于一个战士来说,不是推辞不推辞的问题,而是坚决执行上级命令的问题。” 功夫大坨子挺着胸膛说:“女贞政委,请下达命令吧。” 女贞说:“你们两个人,今夜就出发,去江西井冈山,寻找红军的队伍。我们的农民赤卫队,打完这一仗之后,马上赶到江西来,与赤芍同志的工农红军,在井冈山,胜利会师。” 女贞这么一说,说得青蒿老子心里,格外痛快。青蒿说:“女贞,剪秋,打完这一场仗后,我和你们,一起上井冈山。” 女贞说:“我们消灭麻脸所长这股敌人后,龙城县的国民党部队,肯定不会放过西阳塅里的老百姓,肯定会疯狂反扑。我舅爷爷,青蒿哥哥,我们需要你们这些有声望、有号召力的老同志,保护人民群众的安全。所以,青蒿哥哥,你想去井冈山的话,等下一次吧。” 青蒿嘟哝着:“我从娘肚子里出来,活到五十岁,第一次,乖乖听女贞的话。枳壳爷爷,你这个外孙女,当真了不起。” 我大爷爷说:“青蒿老子,你莫讲多话咯。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他们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红彤彤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们的身上。我们这帮老家伙,要有自知之明,能够帮衬他们一点,就应该心满意足了。” 青蒿老子说:“哦豁!当真是世道变了呢,枳壳大爷讲的话,都那么温文恭俭让,那么谦虚了!” 白石堡乡公所在围墙外边,是乱石头山,稀稀拉拉长着一些不成气候苦楝树,金樱子和鸡脖子树,脚下的黄丝茅草,却有半个人高。 青蒿老子当真是雷大的胆子,大大方方,走过弯曲的田埂,走到乱石头山下,用打火石打着火,一下没打着,二下没打着,三下打燃了,火焰突然蹿起老高,像火龙的舌头,卷着浓烈火焰,“哔哔剥剥”,烧红了半边天。 一丈多高的火焰,把围墙边上的歪脖子油子树点燃了,火焰滚过围墙,落在乡公所的黄丝茅草上,把二层楼的木架子屋点燃了。 辛夷半夜出来小解,看到冲天的火光,走到麻脸所长睡的房子外,用力踢开门,大叫道:“所长,所长,起火了!起火了!快走啊!快走啊!” 麻脸所长吹起口哨,警察们慌忙从火海中跑出来,跑到院子的空坪里。麻脸所长说:“兄弟们,提着枪,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刚走到乡公所的大门口,一排密集的子弹射过来,当场打死了七八个。 辛夷说:“所长,趁赤匪换弹的时间,我们冲出去!” 麻脸所长说:“从正前门口冲出去,肯定是去喂子弹,喂梭标枪,我们得另想办法。” 麻脸所长环顾一下四周,沉静地说:“敌人有诡计,我们用奇兵。辛夷,我们反其道而行之。” 辛夷说:“所长,我书读得少,不晓得反其道而行之,是什么意思。” 所长说:“敌人火烧白石堡,目的是从大门口,一举歼灭我们。我们偏偏从火中跑出来。” “所长,我们从火中逃,岂不会活活烧死?” “亏你是西阳塅里的土生土长的汉子,你难道不晓得,丝茅草一烧,大火过之后,随即就灭了这个道理?” 几个人抬的抬脚,抬的抬手,把麻脸所长推到青砖砌的墙头上。正如麻脸所长所料,大火过后的丝茅地,虽然还冒着缕缕青烟,还有些零星的小火点,但已烧不死人了。 “辛夷哎,你快上来,你熟悉这里的地形,你来带路咯。” 辛夷像只猴子,三五几下,便跃上了墙头,说:“所长,事不迟疑,我们快跑!” 辛夷带着六个人,刚开跑,就听到里边的惨叫声。大约是一个同伙,还未爬墙头,被敌人捉住了。 听到里边有人喊:“敌人翻墙逃跑了!” “三连长,你带你的连队去,务必把敌人抓回来!” 辛夷和麻脸所长,跑到河堤上。辛夷问:“所长,我们往西跑,还是往东跑?” 麻脸所长问:“辛夷,往哪里跑,最危险?” 辛夷说:“往西跑,最危险。” 麻脸所长说:“那就往西跑!” 辛夷说:“那我们不是去送死吗?” “没有时间跟你解释,我们往西跑,就行!” 第125章 逃命 辛夷和麻脸所长五个人,舍死拼命地跑,跑过丰乐桥,听到枳壳大爷提着大铜锣,“嘡嘡嘡嘡嘡嘡”,放肆急敲,然后大喊道:“有五个敌人跑了,西阳塅里的热血汉子们,都出来捉人啊!” 往日里敲大铜锣,除非是哪一户人家的烂茅草房子,起了火,或者哪个细伢子细妹子,掉进河里,才鸣锣。 有人问枳壳大爷:“你晓不晓得,敌人往哪个方向跑了?” 枳壳大爷说:“这几个敌人,当真比黄鳝还滑,刚刚从白石堡的围墙翻出来,一眨眼功夫,不晓得钻到哪个泥巴洞里去了呢。所以,拜托大家伙,给我铺天盖地的搜索,非得把这几个人,捉拿到手。” 下半夜的西阳塅,起了大雾,雾气把一些低洼的地方,填平了。一个警察,看到一处平坦的地方,放肆跑过去,哪里晓得,那是一口小池塘。 跑到小池塘的警察,呛了几口水,晓得同伙们跑远了,不敢声张,长枪也不要了,像个鸭婆子,掀开双臂,放肆往岸上爬。 有人高喊:“喂!喂!喂,我这边的水塘里,有人在偷鱼呢。” “喂!喂!拜托你们,多去几个汉子,烧个火把照一照咯,是不是逃跑的敌人?” 我大爷爷枳壳,飞着跑过来,从稻秸秆垛子上拔出几个草把子,点燃,火光下一看,水中这个人,穿着黑色的警察服,兴奋地叫道:“是条漏网的大鱼呢。” 青蒿老子从瓜棚架上,抽出一根长竹子,朝水中那人打去。说:“崽啊崽呀,你怎么不跑了?老子要打得你屁眼里,屙粪不赢!” 那人慌忙说:“莫打,莫打,我投降,我投降。” 我大爷爷厉声问:“你的枪呢?你们一共逃出来几个人?往哪个方向跑了?” “我的枪,丢在这个水塘里,我把枪捞上来。”那人说:“我们一共逃出来五个人,辛夷带路,沿着西阳河堤,往上西阳塅方向跑了。” 我大爷爷说:“上西阳塅,是你青蒿老子的一亩三分地。我告诉你,你若是不把辛夷那四个人抓回来,小心我大爷爷,三个爆栗子,打得你蹲着,永世不能站着。” 青蒿不发声,领着二三十条汉子,舍命追去。 青蒿老子追到倒挂金,还没有看到敌人的影子,心里急了,大吼一声: “兄弟们,倒挂金到张家台上,西阳河挨着桃花山,刘五天师,你带一帮兄弟,守住上山的路。敌人如果是上山了,我们到第二世,都莫想追得上了!” 俗话说得好,若是先晓得屙迎风尿,会尿湿裤裆,就不会做蠢事了。辛夷和麻脸所长等四个人,都是江湖上的老油条,洞庭湖的老麻雀,晓得今夜里西阳塅里的老百姓,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这帮人。 刚刚爬到张家台上的山坡上,有人便吼道: “青蒿老子,我刚看到几个人影子,往山上跑了!” 青蒿老子说:“兄弟们,莫讲客气,拿鸟铳子打几枪,打得他们的狗腿,打得他们哭爹又喊娘!” 听到鸟铳枪响,辛夷和麻脸所长,反而不急了。鸟铳枪的铁粒子,射程短,散开的面积大,何况是大雾的夜里,农民赤卫队那帮人,怎么可能打得中人呢。 辛夷扯着麻脸所长的左手,爬到山顶上,说:“所长,还是你英明,如果走下西阳塅,我们几个人,恐怕一个都走不掉。” 麻脸所长说:“辛夷,今天若没有你,恐怕是全军覆没了。唉,敌人是不会追来了,我们几个人,好歹留下了性命。” 桃花山乱葬岗树,合抱围大的松树,柏树,死死撑住不能下坠的月亮。 山上那条放牧牛羊的小路,阴风嗖嗖地吹。辛夷和麻脸所长四个人,身上全是汗水,经风一吹,经风一吹,立刻感觉到冰冰凉凉。辛夷想打个喷嚏,又怕招来狗叫,引来剪秋他们那帮赤匪,不被他们打个半死,不肯罢休。所以,只得用手捂着嘴,活生生地喷嚏吞下去。 辛夷感叹道:“西阳塅里,我这一生,是回不去了。” 麻脸所长说:“辛夷,你家乡西阳塅,当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你后悔什么?” 四个人,都不晓得到了什么时辰,走进一片农田,农田的前面,是一条弯弯的河流。河水在月光下,在大雾中,静静地流淌。 一个警察说:“鬼摸着脑壳了,我们四个人,走到了哪个鬼地方?” 另一个警察说:“前面有一条河,只怕是到了白鹭湾。” 前面那个警察说:“应该是孙水河吧。” 辛夷说:“白鹭湾,孙水河,牛屌与马鞭,路都隔八千。这里,应该是涟水河,河对岸的房子,是天王寺。” 麻脸所长说:“辛夷说得对,对岸就是天王寺。” 夜间的渡船,并无艘公看守。 渡船的上方,有一条手臂大的粗棕绳子,绳子的两端,系在两岸的大树上。棕绳子有个铁环,铁环垂下一条棕绳子,锁紧在渡船船头的铁环上。 四个人跳上渡船,拉着上方的大棕绳子,渡船借着拉力,只听到铁环与上方棕绳子“嗦嗦”的磨擦声,渡船已滑过绸面一样的河面。 跳上岸,最后一个人,把撑船用的长竹蒿,插在船头的圆孔里,免得渡船漂到河中间去。不然,下一批过渡的人,会把先一批过河的人祖辈上所有的女性,用一种俚语,问候一遍两遍。 过了河,四个人的胆子就大了。列着队,走到天王寺。天王寺门口,做早间生意的几个车夫,围上来,询问要不要黄包车,麻脸所长说:“一人一辆,送到老街的将军庙。” 辛夷洗了澡,穿上干净衣服,走到食堂,看到乡长辰砂痞子坐在桌子边,正在吃稀饭。辛夷说:“乡长大人,你倒是好,安恭乐然,坐在这里享清福。” 辰砂痞子说:“辛夷哎,你当真是条血性汉子,抓了血余和毛秤砣,杀了老婆,冒充赤匪,这个功劳,我帮你记着呢。” 这个辰砂痞子,说这样的话,他的狗性命,是留不得了。辛夷说:“乡长大了,你年纪大了,享点清福,是应该的。哎呀呀,困死我了,吃口饭,睡觉去。” 辰砂痞子见辛夷见风使舵,便说:“辛夷,不找个娘们,解解困?” 辛夷笑道:“乡长大人,你有没有多余的情人,借一个用用?” 辰砂痞子说:“对不起,情人与老婆,一概不外借。” 辰砂痞子这话,辛夷听出了话外音,意思是说,自己的老婆,茵陈,被人借去的次数太多太多了。 第126章 套路中的套路(1) 辛夷不敢久睡,担心乡长辰砂痞子溜走了,再也难得找到他的落脚点。 辛夷晓得,辰砂痞子那张嘴巴子,既像个穿孔的尿勺子,一路漏着粪水;又像个“呱呱呱”乱叫的乌鸦嘴,叫得人心里,无限的烦躁。 抓血余、毛秤砣,杀茵陈三个假的赤匪,这事一旦穿风,辛夷的前程,基本上就毁了。况且,半年前,辰砂痞子吊过自己的半边猪,这个仇,哪能不报呀。 老街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老街的北面,还有一条破败的街道,叫沿河街,稀稀拉拉,有几栋黑色的吊脚楼。 辛夷看到辰砂痞子出了门,自己拿了顶圆形的帽子,盖在头上,再戴上一副墨镜,远远地跟在辰砂痞子的后面。 挨着将军庙的东边,有一条三尺的小巷子,平日里,很少见到阳光。一些耍跑胡子花招的小骗子,摆象棋残局的老翁,穿着高分叉旗袍,露出半边屁股的娼妇,算八字的假瞎子,偷鸡摸狗的土贼牯子,都喜欢这条小巷子,在这里交流经验,或者瞄准过往客人的钱包。 辰砂痞子钻进这条阴暗的小巷子。 辛夷立刻掉过头,返回将军庙,从后门出去,辰砂痞子刚好走到沿河街道上。 沿路河往西,就是观化门,神童湾;往东,就是天王寺。往西走半里,再往北走,就是花庙冲;往东走一里,再往北面的上坡路上走,就是花山芲上。 辰砂痞子双手反扣在后腰上,不紧不慢,往花山芲上走。在神童湾镇上,这个巴掌大的地方,辰砂痞子可以像个螃蟹,横着走。 辰砂痞子悠哉悠哉地走着,辛夷不紧不慢地跟着。辰砂痞子走到一座青砖青瓦的老宅子门口,喊道:“小莲儿,小莲儿,老爷来了,你还出来迎接我吗?” 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打开宅子门,满脸媚笑,说:“啊哟咧,乡长老爷,今天是哪股风,把您吹来了?快进屋哒!我女儿小莲儿,这几天,盼您老人家,把眼睛都盼长了。” 辰砂痞子的咸猪手,在妇女的胸前摸了一下。妇人急忙按住辰砂痞子的手,娇滴滴地说:“老爷哎,你一点都不晓得怜香惜玉,把我弄痛了呢。” 妇人牵着辰砂痞子的手,牵到小莲儿房子里。说:“莲儿,莲儿,你看谁来了?” 小莲儿侧着身子,正在睡懒觉,听到喊声,慌忙爬起来,一屁股坐在辰砂痞子的身上,双手吊着辰砂痞子的脖子,说:“乡长老爷哎,你还把小莲儿挂在心上吗?我以为你忘记我了呢。” 辰砂痞子说:“老爷我,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忘记,唯独不能忘记你们俩母女。” 小莲儿的母亲说:“你心里记着我的女儿就好了。我一个黄脸婆子,你记着干什么呢?” 辰砂痞子说:“我记得我和小莲儿亲热的时候,你坐在旁边,帮我们扇扇子。” 辛夷慢悠悠地转到大门口,又慢悠悠地走了。走下花山芲,走到沿河街,心里犯了愁,谁去送信给枳壳大爷呢? 血余这个土贼牯子,被自己一枪托打伤了下腭,不晓得他,有没有被剪秋他们放的火,烧死了没有。 辛夷想起前天早上碰到的那个小叫花子,这个人,聪明伶俐,买几个肉包子,应该可以收买他。 辛夷向西走,走到花庙冲路口,观化门,神童湾,专门寻算八字的假瞎子、真瞎子,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折转来,辛夷走到将军庙东边的长巷子里,问一个耍花牌的老骗子:“你有没有看到,算八字的瞎子?” 辛夷记得,那个小叫花子曾经说过,他的爷爷,是个算八字的老先生。物以类聚,辛夷想问出一点线索出来。 龙城县的老百姓,清闲时间,喜欢玩一种纸牌,其牌的大小形状,刚好与片糖相像。玩牌的人,把这种牌叫作吃片糖。 纸牌中,牌中的大贰、柒、拾,小二、七、十,均为红色。耍花牌的人,拿两张大拾,一张大贰,快速移动,看得人眼花缭乱,然后叫人猜,下注,三张纸牌中,哪张是大贰。 老骗子见辛夷不赌花牌,心里大大的不高兴,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辛夷从腰中抽出一根警棍,说:“这东西,你认识吧?” “哎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咧。”老骗子说:“您原来官差老爷。不过呢,算八字的许瞎子,他好几天没来了。具体什么原因,我就不晓得了。” 辛夷见问不到什么情况,打个花哨,心里想,不如回将军庙,先睡足再说。 再说土贼牯子血余,保长景天的儿子毛秤砣,被警察捉住,关在白石堡乡公所石头房子里。剪秋的农民赤卫队,火烧白石堡,他们两个人,身上一根汗毛,都没烧掉。 血余被带去审讯。 血余这个土贼牯子,毫无节操可言,把他与辛夷接头、刺探消息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女贞听。女贞说: “血余,辛夷住在神童湾哪个地方?” “将军庙。” 把血余押走之后,女贞说:“剪秋同志,辛夷这个人,当真是罪大恶极,我们怎么样,才能秘密诱捕他?” 我大爷爷说:“女贞,剪秋,在我家住的无患,虽然只有十二岁多一点,头脑却是非常灵活。上次,就是他,把辛夷的话套出来,敌人来西阳塅抓我们的人,准备走大炉冲、孟家冲那条路线。” “剪秋同志,你的意见呢?”女贞问道。 “派无患去接触辛夷,至少辛夷不会起疑心。我认为可以。”剪秋说:“不过,我们再派两名赤卫队员,暗中保护他,更为合适。” 无患没精打采,坐在将军庙东边长巷子的口子里,看上去,好几天没有吃过饭一样。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走来,嫌无患挡住了路口,凶道:“好狗莫挡路!” 无患回敬一句:“野狗过得百十次。” 那汉子右脚踢向无患,无患趁机抬那人的右脚,向上一掀,那汉子便摔倒在巷子里,惹得一帮人哈哈大笑。 那人爬起来,追着无患打,无患却转身跑进将军庙,大叫道:“官老爷,救我!” 一名警察扯住那凶汉子的手,说:“你堂堂一个男子汉,欺负一个小叫花子,当真有头有脸呢。” 那汉子说:“是他欺负了我呢?” “你讲的话,鬼都笑得尿出。看样子,不给你长点记性,你是不会记首尾的。”警察喊道:“来两个兄弟,帮这个凶汉子,松动松动筋骨。” 辛夷听得吵闹声,伸了一下懒腰,忙问:“什么屌事?” “一个凶汉子,欺负一个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辛夷说:“人呢?” 无患说:“官老爷,我人小不显眼,我在这里呢。” 辛夷说:“哎呀咧,是小兄弟你呀。告诉我,那个人是怎么欺负你的?” 无患说:“他嫌我挡住了他的路,用脚来踢我,不防摔了一跤,就追我打。我就跑到这里来了。” “他打了你没有?” “没有。” “没有就好。”辛夷说:“小兄弟,我带你吃肉包子去。” 第127章 套路中的套路(2) 走到包点铺,无患问:“官老爷,那个蒸笼里,白色的、元宝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呢,能不能吃?” 辛夷说:“小兄弟,蒸笼那些东西,叫饺子。一般的土老百姓,是吃不起的。就是中等富裕家庭,也只能在逢年过节,偶尔吃一餐。” “这样子啊。官老爷,你能不能买一个饺子,让我尝尝鲜?” 辛夷说:“小兄弟,你帮我做一件事,若是成功了,我买一笼,送给你吃,又何妨?” “官老爷,我一个穷叫花子,能办什么事?”无患说:“算了算了,我不吃了。” 西阳塅里有一句老话,说,舍不得三文钱,哪来的烧饼吃?辛夷说:“小老弟,我拜托你的事,非常简单,请你去西阳塅里,给枳壳大爷送个信。” 无患说:“官老爷哎,西阳塅里,是不是七星街往上走十里?” “啊哟哟,你所说的,是南辕北辙咧。”辛夷说:“西阳塅里,从天王寺走到高登铺子,过了轮渡,从疯骡子坳上插过去,不足二十里路呢。” 辛夷又说:“西阳塅里,添章屋场的枳壳大爷,是个大名鼎鼎的铁汉子。你随便问哪个人,都认识他的。” “我是个漫山遍野乱跑的野兔子。官老爷,你晓不晓得,那个枳壳大爷,是不是老虎变的,专门吃兔子呢。” “小老弟,那个枳壳大爷,是我堂上的叔叔,为人正直,正义,就是喜欢打抱不平。所以,人人都尊敬他。” “官老爷,你说,你要我送什么信?” “是这样的,西阳塅里,原来有个老乡长,叫辰砂痞子。”辛夷说:“辰砂痞子这个老狐狸,欺压老百姓,不晓得做了多少没良心的事,当真讨不得好死呢。” “官老爷,你的意思是,要我告诉枳壳大爷,收拾收拾辰砂痞子这个老奸贼?” “小老弟哎,你当真是冰雪聪明。”辛夷说:“我刚一提头,你就就知尾呢。” 无患说:“我不晓得辰砂痞子躲在哪个鬼地方。枳壳大爷若是来了,怎么找得到辰砂痞子呢?再说,枳壳大爷来不来,我也打不了包票。” 辛夷说:“你把口信传给枳壳大爷,他来不来,是他的事。” “官老爷,我实话和你说,没有半点好处的事,我真不想做。” “我请你吃一笼饺子。” “哎呀,一笼饺子,值得了几个钱?我还想在神童湾混糊涂日子,万一被辰砂痞子晓得了,我这几根嫩骨头,还不被他捏碎?做好事咯,你这个忙,我不能帮呢。” 辛夷说:“小兄弟哎,这个忙,不仅仅是帮我,而且是帮枳壳大爷。你不晓得,枳壳大爷的父亲,大黄,是条赌虫。俗话说,赌博伢子是条虫,一时输了一世穷。他家里,原来有四十亩上等好田,都是被辰砂痞子,用诈术,骗去的呢。” “官老爷,你这个理由,勉强成立。”无患说:“我去西阳塅里,走一趟。” 深秋的阳光,穿过枫林,洒在河谷洲的草丛上。这种叫铁线烂的草,已有三尺多高,开过小花后,结着草籽,黑色的豆娘、红色的蜻蜓、绿色的螳螂,在草尖间跳跃着。 无患躺在草丛里,等着两位赤卫队员的到来。 昨晚上,功夫大坨子和菖蒲叔叔,已经出发了。无患对剪秋说:“剪秋叔叔,你们带我去井冈山吧。” 剪秋说:“你还小呢,瘦不拉几,等几年,身体长高了,能扛得一把枪了,舞得一把大刀动了,再来找我吧。” 来接头的人,是剪秋的第二个儿子,江篱,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木匠冮篱。 无患说:“二哥,辛夷告诉我,乡长辰砂痞子,躲在神童湾镇的花山芲上。你快点回去,告诉女贞和你父亲,叫他们拿主意。” 二木匠说:“一个老痞子,我一个人打得他屁股开花,还回去什么。” 无患说:“二哥,你父亲是怎么招呼你的?破坏了计划,你父亲,也会将你打得屁股开花呢。” 二木匠一路飞跑,十三四里路,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家。 剪秋问:“无患那边,打听到辛夷的落脚点没有?” 二木匠说:“辛夷那家伙,住在将军庙里。无患说过,那里的人多,只怕不好动手。” “哎呀,辛夷这家伙,又一次逃过我们的惩罚了。”我大爷爷说:“无患他呢,怎么没回来?” 江篱说:“那个辛夷,当真有点意思,他想借我们的手,教训那个辰砂痞子。” 剪秋说:“江篱,你把话讲清楚。” “无患说,辛夷跟踪着辰砂痞子,晓得辰砂痞子住在花山芲上。他不好动手,叫我们动手。” “我们怎么晓得,辛夷这家伙,不是设下一个圈套?”剪秋说。 我大爷爷说:“我看着辛夷从小长大,晓得他的性格,报复心理特别强。我们宁愿冒这个险,也得把辰砂痞子抓到!” 众人把目光一齐投向女贞。 女贞说:“干脆,我们多调一些人手,把辛夷引到花山芲上,和辰砂痞子,一起抓了!” 青蒿说:“女贞,这一次行动,你不要说,没有我的份吧?” 女贞说:“青蒿,你说得太对了。这一次行动,确实没你的份。剪秋,你多派年轻力壮的人去。” 剪秋说:“年轻力壮的人,要去,经验丰富的人,更要去。枳壳哥哥,你和我儿子江篱去吧。” 无患回到将军庙,辛夷把他带到沿河街,说:“你找到枳壳大爷没有?” “找到了。”无患说:“不过,枳壳大爷很气愤。” “枳壳大爷很气愤?”辛夷说:“辰砂痞子谋了他的家财,他当然气愤哒。” “你不晓得,枳壳大爷气愤的人,不止辰砂痞子一个。”无患说:“他在气愤你呢。” “他气愤我?他为什么气愤我?” “他当然气愤你,说你开枪打死了自己的堂客们,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儿子,卫茅伢子,要喝没喝的,要吃没吃的,饿得两眼发昏。枳壳大爷骂你,是个绝无良心的家伙。” 辛夷听无患这么一说,老半天做不得声。无论卫茅伢子,是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自己这么对待他,确实太不应该了。 辛夷问:“卫茅伢子,如今在哪里?” “他一个五岁多一点的小孩子,无父无母,还能到哪里去?他整天沾着枳壳大爷那个弟弟,叫什么二外婆的人。”无患说:“枳壳大爷要我告诉你,卫茅伢子就算是你养的一条狗,养了五年,总有点感情吧?如今,他对谁去摇尾巴?” 辛夷说:“我这里有几十块钱,你帮我,交给二外婆,请他老人家,先把卫茅伢子养着。” 两个人走到花山芲上,辛夷指着前面的一栋房子说:“那里,就是辰砂痞子落脚的地方,枳壳大爷他们怎么行动,我就不参加了。” 无患说:“枳壳大爷他们来不来,并未肯定。他担心你这个官老爷,设下一个笼子,让他们钻进去。” 辛夷确实有点想法,辛夷怕的是枳壳大爷的三个爆栗子,一下把辰砂痞子打死了。辰砂痞子这种人,最好的结果,是要死不死,要活不活。 第128章 套路中的套路(3) 小莲儿怕的是辰砂痞子这个老家伙,打着猪婆子鼾,害得自己都一夜睡不了觉,便对辰砂痞子说:“乡长老爷,你到我妈妈那边去睡咯。” 辰砂痞子巴不能得,搂着小莲儿的母去,睡个安稳觉。但老妇人,到了夜里,尿多,需要小解三四次。 刚走出房门,一只大手板,捂住老妇人的嘴巴,被拖到花山芲上的枫树林里。来人问:“辰砂痞子睡在哪间房子里?” 老妇人吓得尿湿了裤裆,说:“在外边的卧室里。” 我大爷爷摸到卧室里,一个掌刀,稳稳地砍在辰砂痞子的脖子上。辰砂痞子没来得及哼一声,被我大爷爷扛在肩膀上,扛到枫树林里,往地上一丢,辰砂痞子才醒过来。 辰砂痞子问:“是哪路好汉?你们有什么要求,我辰砂痞子能答应的,我绝不含糊。” 我大爷爷说:“老痞子,你认得西阳塅里的枳壳大爷吗?” “认得,认得,枳壳大爷,你有话好好说。你无非是求财,千万不要动粗。” 我大爷爷的右手,抡起雷钵大的拳头,左手揪住辰砂痞子的头发,说:“我不求财,我只求个公道,我只打你三拳。” “第一拳,替西阳塅里所有被你打死、冤死、逼死的土老百姓,求个公道!” 一记窝心拳,结巴结实,打在辰砂痞子的胸口上,打得辰砂痞子的脑壳,都歪到一边去了。 “第二拳,你出诈牌,夺走我的家财,逼死我爷老子大黄,我替我爷老子的冤魂冤魄,还你一拳。” “通”一声,拳头打在辰砂痞子的右胸膛上,只听得辰砂痞子的胁骨响,痛得辰砂痞子,弯下腰去,却又被我大爷爷,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着头发,提起来。 “第三拳,你无缘无故,抓我的第二个儿子瞿麦,吊半边猪,敲诈钱财,照打!” 又是一记猛拳打过去,辰砂痞子再也忍不住,狂吐几声鲜血,便昏死过去。 恰在这个时候,有人喊道:“这个世道当真不太平了。巡逻队的兄弟们,山顶上的枫树林里,吵吵闹闹,是什么声音?赶紧过去看看!” “报告长官,山顶上,一个老痞子,被人打伤了,躺在地上,放肆吐血。” “凶手呢?你们手中的汉阳棒棒,是吃素的吗?” “鬼影子都没有看到,我们怎么打枪?”山顶上的人,回复道。 半山腰的人,正是辛夷,迈着四方步子,正往山顶上走去。 “喂,喂,喂,老伙计,咱们是多年的老朋老友,今夜里,算是冤家路窄,在这里碰到你了。你不留过记号,就想开溜?天底下的好事,你一个人想占尽?来来,我打发你一点小礼物。” 说话的人,正是辛夷的小舅子。小舅子手中一根鸡蛋粗的山茶树棒棒,“呼”的一声,朝辛夷的头上劈去。 辛夷就势一滚,那根呼啸而来的山茶树棒棒,还是打在右肩膀上。辛夷晓得,右肩膀上的骨头,断了。辛夷说:“你是哪个?” 小舅子说:“辛夷,你不需要认识我。但我晓得,你是杀我姐姐茵陈的凶手。” 这个家伙,肯定会要自己的性命。辛夷扯着嗓子大喊:“巡逻队,巡逻队的兄弟们,赤匪们跑到我这里来了!快点过来!快点过来!” 辛夷这个小舅子,平时剪着一个小平头,乡亲们都喊他做平头哥。平头哥说:“我今天是舍性命吃壳团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辛夷边逃边说:“平头哥,你神童湾街上,你要我死,恐怕有点难度。你若还不晓得见风识浪,后面的警察追过来,捉住了,你是黄鳝上沙滩,不死一身残。” 辛夷仗着地形熟,几拐几弯,不见了影子。气得平头哥骂娘:“撮巴子,你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老子总有收拾你的一天!” 跑回将军庙,辛夷看到麻脸所长四个人,刚推完牌九,便说:“所长,遵照你的命令,我带几个人,今晚出去巡逻,看到有人在花山芲上打架,我们去捉人,哎呀咧,不曾防备,从枫树林窜出一条汉子,把我打伤了。” 所长说:“伤在哪里?严不严重啊?” 辛夷说:“打伤了右肩膀。” “你说出衣服看看。” 右肩膀上的血肉,和衣服沾在一起,辛夷咬着牙,脱下来。麻脸所长说:“啊哟哟咧,辛夷,你的右肩膀,肿起老高,只怕是肩胛骨断了。你赶快去喊开谭老中医的门,帮你开几剂化血散淤的药,不然的话,你的整条右膀,恐怕会废了。” “所长,花山芲上,那个受伤的人,不晓得是哪个人,拜托你,带几个兄弟去看看,他有没有死。” “辛夷,你没看清楚,打人的凶手,是什么人?” 辛夷撒起谎来,从不脸红。辛夷说:“那些人,脸上蒙着黑纱布,我估计,是江湖上飞檐走壁的强盗。” 江湖上的强盗,一般都是流窜作案。麻脸所长怕的是剪秋,动辄几百人,不把整个神童湾镇的天掀翻,是不肯罢休的。 麻脸所长走到花山芲上,只见一个老痞子,躺在地上,四周都是血水,气若游丝。所长问: “哪个认识这个老头子?” 四个警察都说,不认识。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奔过来,说:“官老爷,官老爷,这个受伤的人,我认识。” “他是谁?” 妇人说:“他是西阳塅里原先的乡长,外号叫辰砂痞子。” “他呀。”麻脸所长说:“你怎认识他?是不是你派的人,来敲辰砂痞子的竹杠?” “官老爷,你冤枉我了。”妇人说:“辰砂痞子,他包养着我的女儿,小莲儿。” “戏子无义,婊子无情。”麻脸所长说:“辰砂痞子这个人,我交给你了。” 我大爷爷带着二木匠江篱、平头哥等几个人,回到西阳塅里,天还未亮,女贞和剪秋,刚刚起床,站在响堂铺街上厚生泰药房对面的地坪里,不时提着汉阳棒棒、梭标枪、鸟铳枪、大刀片的血性汉子,兴奋地走过来,小声议论着什么事。 剪秋问:“枳壳哥哥,辛夷抓到了?” 平头哥说:“都怪我,不听指挥,擅自行动。辛夷那家伙,溜走了。” 我大爷爷说:“这也不能怪你。这是辛夷设下的计谋,圈套中的圈套。辰砂痞子那个家伙,我枳壳大爷,帮你们农民赤卫队,开过公审大会了。” “呵呵,你是怎么开的?” “哈哈,三个拳头打过去,公审完毕。”我大爷爷说:“剪秋,你们的农民赤卫队,现在就出发?” “是的。”剪秋说:“家乡的事,我交给你和青蒿老子了。” “青蒿老子呢?怎么不见人影了呢?” 第129章 赤军东去胆气豪(1) 女贞和剪秋的农民赤卫队,原先登记的人数,正好一百零八人。功夫大坨子,是第一排的排长;菖蒲,是第二排的排长;枳实,是第三排的排长;远志,是第四排的排长。 功夫大坨子和菖蒲两个排长,被女贞先派出,去江西井冈山,寻找赤芍的红军队伍。突然间,少了两个排长,这帮刚刚洗脚上岸的血性汉子,什么制度,什么纪律,什么叫行军打仗,一概不懂,没有专门的来管理,那怎么行呢。 女贞说:“剪秋同志,你兼任第一排排长,我兼任第二排排长。” 剪秋说:“女贞同志,这个问题,不是问题。问题是,今天向我提要求,希望加入我们农民赤卫队的赤脚板汉子,还有二十多个呢,我们必须成立第五个排,谁来当排长?” 我大爷爷说:“川柏这个小伙子,根正苗红,是块好材料。” 女贞说:“我不认识川柏。剪秋同志,你做决定。” 剪秋把川柏喊过来,说:“川柏,我和女贞同志,晓得你是赤胆忠心的汉子,你马上去,把新报到的赤脚板汉子,组织起来,随大部队出发。” 川柏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上嘴唇上,刚刚长出一层绒绒的毛。川柏说:“老古板人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我恐怕难以胜任呢。” “什么年代了?还讲究什么按资排辈?”剪秋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我们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带着这二十多个兄弟,为革命的事业,冲锋陷阵。” 川柏站了个标准的立正姿势,“啪”的一声,给女贞和剪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功夫大坨子,走的是永济桥,杉山,瀫水街上,棋梓桥,普安堂,谭市,十里石,石狮江,这一条东去龙城县的的兵马大路。 石狮江的山间,大约是乾隆年间建的木质茶亭子,依然完好。功夫大坨子,坐在茶亭子的鼓状的石凳子上,专等地下党龙城县支部的同志,送来龙城县的消息。 来的居然是一名警察,戴着眼镜。来人说:“车前同志,你们在西阳塅里的发起的农民运动,震惊了省政府。军阀何键,派了一个团的兵力,暗中布置在十里石,单等你们走入圈套。” 车前这个名字,功夫大坨子自己,都差点忘记了。是的,是的呢,我功夫大坨子,原名叫作车前呢。 内线的传来消息,太重要了。车前立刻往回走,想在赤卫队动身之前,把消息送回去。 菖蒲走的是另一条路线。过涧山,山坪,翻江,月山,白田。菖蒲想,剪秋的农民赤卫队,虽说有一百个人,但只有三十六条汉阳造的老枪。虽说有老枪,但只剩得不足百十发子弹。虽说还有百十发子弹,但没有几个会用枪的人。当真不能与敌军正面交锋。 剪秋对菖蒲和车前说:“你们两个人,一是去寻找井冈山的工农红军,二是沿路打探敌人的消息。依我们现在的实力,好比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猎杀一条野牛,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先是把野牛拖瘦,然后,把野牛拖死。你们务必见机行事。” 两条线路的先锋,都送回了消息。 女贞的心情,颇为沉重,说:“剪秋同志,看来,我们的农民赤卫队,要走出西阳塅,困难重重呢。你熟悉地形,又是农民赤卫队的队长,具体走哪一条路线,你做决定。” 剪秋说:“路,以前是没有的,走的人多了,就是路。革命的路,更没有任何人走过,我们必须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剪秋的嘴,附在女贞的耳朵上,说了几句话。女贞说:“按照你这个方案,马上出发!” 剪秋对我大爷爷说:“枳壳哥哥,还得辛苦你,沿着菖蒲走的这条路,留下的记号,务必找到菖蒲,请菖蒲与白田当地农民协会的同志,联系上。” 一切安排妥当,趁着星夜,女贞和剪秋带领的农民赤卫队,出发了。 走过丰乐桥,鸟雀芲街上,插到吉祥寺,过了永济桥,棋梓桥,便到普安堂。 过了普安堂,道路两旁,越来越高,道路越来陡峭。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剪秋,对身后的战士说:“此处山高地陡,历来是打埋伏的好地方。传下话去,不准高声暄晔,必须保持高度警惕,小心通过。” 忽然,路旁一个声音响起: “剪秋,我在此,等候你们多时了!” 剪秋一听声音,便晓得是青蒿老子。剪秋压低声音说:“现在,我不跟你废话,等到有空闲时间,我再狠狠地批评你。我把你编入第五排,协助代理排长川柏。” 青蒿说:“我身后这个女孩子,编入哪个排?” 黑咕隆咚,剪秋没看到,青蒿老子的后面,还站着一个女孩子。 “你是谁?”剪秋边走边问:“你是哪里的人?” “剪秋叔叔,我是杜鹃。”女孩子说:“我是枳壳大爷的第二个儿媳妇,瞿麦哥哥的未婚妻子。” 临行前,枳壳大爷和陈皮二外婆,再三嘱咐过,农民赤卫队上了井冈山,一定要打听到瞿麦和党参的消息,并传个话回西阳塅,让做娘悬在喉咙里的栾心,落回原地去。 剪秋听枳壳大爷说过,瞿麦和妹妹夏枯,与大科新边港的杜家的两兄妹,兑了什么扁担亲。这个杜鹃,当真是个痴情女子,奇女子,大概是想随农民赤卫队,千里去寻夫。 剪秋说:“不要说话,杜鹃,把你编入第二排,你去找第二排兼任排长,女贞同志。” 走过十里长山路,每个战士的身上,都出了大汗。这个时候,天已经蒙蒙亮。 刚出峪口,车前在那里等着,问:“队长,明知国民党何键的军队,在十里石设有埋伏,为何偏偏往这里来了?” “我自有妙计。”剪秋说:“我们的队伍,马上往北走,过金炉冲,直插白田!到今天下午五点钟,你和川柏,带几个战士,往十里石,到敌人伏击圈的边缘,多放几个大爆仗,多烧几堆篝火,把敌人往安普堂方向引去。” 往北再走五里路,走到金炉冲的大山里,剪秋对身后的战士说:“传令下去,所有的战士,到山中休息。” 从来没有行过军、打过仗的农民赤卫队员,肚子饿得“咕咕”叫,更困的是,大多数的人,眼睛都睁不开了。听说休息,巴不能得,爬到山中,找个隐蔽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剪秋没有睡,找到青蒿老子,说:“你跟我下山去,找一点吃的东西来。” 绵绵群山之中,只有少得可怜的几户人家,大都是饿得黄皮剐瘦的穷困户。青蒿老子心里想,你剪秋有什么妙计,弄出一百多号的饭菜来? 但这话,又不能问。 杜鹃弱弱地问:“剪秋叔叔,我跟你们去,好打掩护。” 剪秋说:“鹃子,你不要休息?行军打仗的事,非常辛苦,你吃得消吗?” 第130章 赤军东去胆气豪(2) 杜鹃说:“剪秋叔叔,你放心咯,我咬咬牙,什么困难事,都可以挺过去的。” 五个人东转西转,转到一座宗祠。 这座始建于乾隆五年的宗祠,与别的宗祠,风格特别不同。宗祠的门面,竟然有柬埔寨巴戎寺“高棉的微笑”,和西方洋式三个半圆穹顶的风格。 门面的下半部,是朱红色的装饰,让人自然联想到,皇家的气派。门面的上半部,却是白色的装饰,干净,简约,不乏浪漫主义的神韵。 东西两个稍矮的半圆穹顶之下,各有一组浮雕,一组是老子李聃,骑青牛,西出函谷关;一组是诗仙李太白,骑白鹤,过天山,携月东归。这一出一归,特别有历史韵味。 大门的两旁,用古隶刻着楠木对联: 蕴秦汉豪气 领湖湘风骚 此刻的剪秋,完全没有心情,去欣赏古典建筑艺术之美,和地方文史之韵。大手在大门拍了三下,叫了声:“宗亲,宗亲哎,开门!快点开门咯!” 一位眉须皆白的老翁,打开大门,对剪秋说:“族尊,你要的东西,我们全部准备好了。” 剪秋说:“宗亲,谢谢你了。” 老翁说:“族尊,煮了五十斤大米的白饭,两担大水桶装着;一担大水桶盛的菜,猪头肉炒莴笋,一担碗筷。我马上派人,给您送过去。” “不要你们送,我派了我的兄弟,过来接。”剪秋说:“宗亲,当真谢谢你了。” 老翁说:“哎呀咧!族尊大人,你已经两次说谢谢了,我这个当晚辈的,石臼当帽子戴,顶当不起呢。” 剪秋手下的四个战士,挑着饭菜,往深山中奔去。 青蒿老子边走边问:“剪秋,你当真是神通广大,一百二十个人的饭菜,喊到就到了。“ “谁像你青蒿老子,口无遮拦,没大没小?”剪秋说:“那个老翁,比我少了五辈,喊我一声族尊,理所当然。” 青蒿老子说:“即使你剪秋的辈分大,你也不能以大欺小呀。” “你晓得个屁!”剪秋说:“这座宗祠,是我的祖上,亲自设计的,没要个一文钱的工钱。乾隆皇帝下江南,游过此祠,并在此祠,住过一夜。后来的严复先生,魏源先生,曾国藩,张之洞,谭嗣同,都大为赞叹。” 青蒿老子问:“族尊,你祖上是干什么大事的?” “说出来,吓死你。明朝的三宝太公,郑和,郑公公,七次下西洋,我祖上是随行的武官,当真是走过天下的大将军。”剪秋说:“我祖上所撰写《西洋漫记》,被清廷的李鸿章、张之洞,这两个洋务派领袖,尊为洋务运动的鼻祖。” 青蒿老子惊叫一声之后,心生惭愧,再不说话。 “师夷长技以制夷,魏源先生这句话,脱胎于我祖上所云的,外夷之技,将霸凌天下,吾族胡不师之?” 黄毛丫头杜鹃说:“剪秋叔叔,我没读过书,你讲的大道理,我听不懂。我有一句话,不说不痛快,你为什么要走上了革命这条路呢?” “鹃子,你不晓得,在我们这个国土,历来不缺救国救民的血性烈士。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戊戌变法,成功了吗?没有。李鸿章、张之洞的洋务运动,成功了吗?没有。孙中山、黄兴的辛亥革命,成功了吗?还是没有!我曾有多少个长夜不眠,思考着祖国的命运,唯有一条道路,只有革命,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半殖民地统治,求得全国人民的解放,才是唯一正确的道理。” 杜鹃听得似懂非懂,喃喃地说:“剪秋叔,你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启蒙老师。” 吃过饭,剪秋说:“传令兵,把五个排长和青蒿老子喊过来,我们开一个简单的小会。” 待女贞,枳实,远志,川柏和青蒿老子到齐后,剪秋大手一挥,沉声说:“川柏代理排长和青蒿,你们下午三点出发,四点半钟到达石狮江,十里石,汇合车前,用诱敌战术,把何键的国民党军队,务必引到普安堂这个方向来!然后,你们的人员,销声匿迹,走金炉冲,直插白田镇,与大部队汇合!” “枳实,远志两位排长,你们各自带六个会用枪的战士,在下午五点钟之前,到达白田镇,与菖蒲和枳壳大爷和当地农民运动领导人汇合,在黄昏时候,务必拿下白田警察所和乡公所!” “政委兼第二排代理排长,女贞同志,率领赤卫队员,挺进白田镇!” “现在,所有的农民赤卫队员,就地休息,养是足神,准备战斗!”剪秋说:“今天晚上,我们痛饮白田镇!各位排长,挺起胸膛,大声回答我!” “收到!” “收到!” “收到!” “收到!” 白田历来是龙城县的粮仓。如今,大灾之后的白田,饿殍遍野,一片凄凉。 我大爷爷枳壳,二排排长菖蒲,这个时候,坐在白田街口的暮色里,和一个叫连翘的本地汉子,细声交谈。 连翘是一个修长身材的汉子,右嘴角边的脸上,生出一颗黑痣,黑痣上长出三根一寸多长的毛发,特别招眼。 连翘说:“你们的赤军,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到啊。” 等人的时间,过得特别的慢;所以,等人的人,心情特别焦急。 菖蒲说:“我们的人,早就到了,只是你看不出来而已。” 连翘说话时,黑痣上的三根长黑须,无风自动。连翘说:“咦,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菖蒲说:“等一下,战斗打响,连翘,你们自己的人手,立刻拿下那个大地主,开仓放粮。但千万不能乱了套,而且,尽量要快,你能做到吗?” “放心咯,这点事都做不到的话,我这个农民协会的会长,岂不是白当了。” “好!”菖蒲说:“我们三个人,现在就分头行动。” 菖蒲走到离警察所不远的地方,两个挑柴草的汉子,把二担柴草,斜搁在一棵苦楝树上。 菖蒲过去问:“你们两个樵夫,柴草卖不卖?” 这两个卖柴草的汉子,一个是枳实,另一个是远志。枳实说:“行动吗?” 菖蒲说:“行动!” 枳实和远志,迅速解开束在柴草上的棕绳子,柴草的里边,居然是长枪。暮色里,窜出十条汉子,一人拿一把枪,跟着菖蒲,迅速闯到警察所里。 白田警察所,是一栋独立门户的四合院长,五六警察,正在喝酒吃菜。 菖蒲、枳实等几个人的长枪,一齐指向警察。菖蒲沉声说道:“举手投降!缴枪不杀!” 望着天降的神兵,几个警察,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傻傻地望着菖蒲几个人,只得举手投降。 菖蒲说:“捆起来!” 捆到第四个警察,那人突然把饭桌上一掀,一个纵跃,从窗户跃过去,跳到地坪中,拔腿就跑。 但他再快,也没有菖蒲的子弹快,一声枪响之后,那个警察,直挺挺地倒下。 第二排排长远志,和我大爷爷枳壳,带着四个赤卫队员,端着长枪,迅速闯到了乡公所。 第131章 赤军东去胆气豪(3) 乡公所内的几个人,听到枪响,以为是哪户人家死了人,在放三眼铳呢,跑到门外,来看热闹。不料,五支长枪,指向自己人的胸膛。 一个五十多岁、穿着绸缎褂子、眯着眼睛的人,问:“兄弟,兄弟,兄弟们,别误会,你们是哪一条路上的人马?” 我大爷爷说:“放你的狗屁,谁跟你们这帮土豪劣绅是兄弟?举起手来,老老实实投降!” 眯眼老汉子脚走阴阳八卦,朝我大爷爷欺来。我大爷爷晓得他是个练个武术的人,一个箭步,左手扼住眯眼老汉子的喉咙,眯眼老汉一个反手推山,双掌朝我大爷爷胸口袭来。 我大爷爷不慌不忙,一个侧身,把眯眼老汉的身子,抛到菖蒲的枪下。菖蒲大声喝道:“再不老实,老子一枪崩了你!” 眯眼老汉子,就地十八滚,伸手来夺枳实的枪。远志忍无可忍,“砰”的一枪,打在眯眼老汉子的肚子上,打得血水四溅。我大爷爷用足十成力气,猛地一脚,像踢皮球一样,将眯眼老汉子踢起老高,再又重重地掉在地上。眯眼老汉子,差不多呜呼哀哉了。 菖蒲说:“把其他的人,统统绑起来!” 这实在是一场没有多少悬念的战斗。菖蒲,枳实,远志和我大爷爷等人,利利索索,干干净净,收拾完警察所里的人,收拾完乡公所里的人,没费多少拳脚。 “枳实,你带几个兄弟,马上去连翘那里,协助他们,分田分粮分浮财。”菖蒲说:“远志,你带几个兄弟,去迎接剪秋队长和女贞政委的大军。” 剩下的一百个农民赤卫队员,女贞开路,剪秋押后。过了金炉冲的大山,走入屏花塅。一名队员说:“剪秋队长,我发现我们的屁股后面,有人在跟踪我们。” 剪秋说:“我早晓得了。那三个人,肯定是何键派来刺探军情的人。前面有个低矮的山岗,树木茂密,你带几个兄弟,埋伏在道路的周围,待敌人到来,趁机给我拿下!” 湖南人所说的塅,其实是丘陵地带狭长的小平原。屏花塅则不同,暮色的天空下,是一处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塅中那处低矮的山岗,被当地的墈舆先生赋予了神圣的名义,所以,山岗上,到处是各种各样的坟墓。 每一处坟墓旁边,都栽着松树、柏树和凤尾竹,自然成了鸟类们栖息的圣地。老鸦子不甘心寂寞,总是在黄昏的时候,“呱!”“呱!”呱!”,呼唤着同类的归来。 山岗周围的冬浸田,到处是水。在月色的照耀,田里的水,泛着白色的光泽。三个暗探,不敢与农民赤卫队靠得太近,但又不能离得太远。 乌鸦每叫一声,三个人的心里,心惊一次。走入山岗中的小鸾路,已是黑咕隆咚。 路边突然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 “举手投降!缴枪不杀!” 三个暗探晓得,自己被人家的长枪瞄准了。如果乱动,第一个可能是被乱枪打成筛子。 剪秋笑嘻嘻地从凤尾竹后走出来,却突然板着脸,恶狠狠地吼道:“番号!” 三个暗探中,其中一个最年轻的,不自觉地报出番号。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们跟踪我们,跟踪了多久?” 报了部队的番号,一切狡辩,都无济于事了。 “刚正普安堂,我们就跟踪着你们的一举一动。” “好啊!”剪秋说:“你们当真是雷大的胆子,我敢跟踪我们?你们的跟踪技术,也太差劲了,不晓得我们的另一队人马,己悄悄地潜入十里石的东面,将你们的部队,包围了。只待我们绕到十里石的山峰上,冲下去,一举击败你们。” 剪秋又说:“这三个奸细,给我捆紧捆牢靠,千万不要让他们溜走了。待我们消灭何键的主力部队,我们开个公审大会,把这三个人,枪毙了!” 功夫大坨子,也就是一排排长车前,带着青蒿老子,和五个赤卫队员,闯进十里石的大峪沟。车前说:“青蒿老子,川柏排长,我们点几十个大炮仗,试试敌人的动静和反应,如何?” 青蒿老子,点燃大炮仗,四处乱甩。两边山头上的敌军,以为是枪声,密集的子弹,朝青蒿老子的方向,射过来。 青蒿老子说:“敌人就在山头上,我们冲上山去。” 车前说:“等一等,东边的大部队,马上要冲过来了,东西两头的部队一汇合,定把敌人打得鬼哭狼嚎。” 车前和青蒿老子,边跑边放大爆仗,走了半里路,山上没有动静了。青蒿老子说:“敌人不肯上钩,怎么办?” 车前说:“莫急。我们再等等。” 忽然看到山上有一处火光,川柏悄悄地走过去,匍匐在地上,朝火光处开了一枪。 川柏兴奋地说:“哈哈,我打死一个敌人了!青蒿老子,再扔几个大爆仗!” 敌人果然上当,密集的子弹,再次朝车前的方向谢来。车前说:“我们七个人,干脆从侧面爬到山顶去,能打死几个人,就大赚特赚了。 山上的青冈木、松树、,特别多。车前带着几个兄弟,爬到半山腰,可以听到敌人的脚步声。 车前说:“兄弟们,各自选择一个最佳的射击位置!” 敌人往山下的小路奔去,与车前的位置,不足三百米。车前说:“开枪!” 六颗子弹谢过去,听到敌人在说:“啊哟,又死了三个兄弟。” 车前不敢恋战,说:“兄弟们,我们往北面的金炉冲撤退,过了屏花塅,快快与大部队汇合。” 川柏说:“我们的战士,千万不要走散了,互相呼应着。” 青蒿老子咂着嘴巴说:“啊哟咧,你们有枪,过了瘾。我没枪,干焦急。” 到了夜里九点半,车前、川柏、青蒿老子带着兄弟们,到了白田乡公所。剪秋问:“车前,敌人上钩了没有?” 车前说:“敌人朝普安堂方向去了。至于有没有回头我们就不清楚了。” 女贞说:“同志们,辛苦了。当地的连翘同志,做好了晚餐,我们已经吃过了。你们快点去吃饭吧。” 青蒿老子说:“剪秋大爷说,我们痛饮自田镇,什么痛饮?” “痛饮,就得喝酒吗?”剪秋说:“我们是纪律部队,我们稍微休整一下,今天晚上,我们还得绕过龙城县城,直插长丰铺铺子,云湖桥!” 第132章 赤军东去胆气豪(4) 在白田镇吃晚饭时,连翘他们的农民协会,确实送来了两坛上等的米酒。许多血性汉子,看到有酒,喉节骨,在不停地梭动,喉咙里,吞着口水。 剪秋说:“所有赤卫队员,只有两个人可以喝酒,一个是枳壳哥哥,一个是青蒿老子。 青蒿老子倒出一大菜碗,正准备一口饮尽,剪秋说:“青蒿老子,你喝完这碗米酒,老老实实,和枳壳大爷,一起回西阳塅里去。家乡的农会,还得靠你们两个人去主持。” 剪秋的话,气得青蒿老子又把下巴那一寸半长的白胡子,高高翘起。青蒿老子大声抗议: “剪秋,剪秋,你分明是瞧不起我。口头上,讲的又是一种话。” 剪秋说:“我讲了什么话,得罪了你?” 青蒿老子干脆把手中的酒碗放在桌子上,说:“我看过花鼓戏。花鼓戏里有一句话,叫做廉颇老矣,还吃得半升三米碗米饭咧。剪秋,你是嫌我老了,我给你们去当伙头军,可以不?再不,我给你剪秋大爷,去当马夫,可以吧?” 说到后面,青蒿老子几乎是哀求了。青蒿老子说:“你不晓得,少年时候的我,梦想长大后,伟岸大丈夫,当行伍于狭窄的天地间,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伴交河呢。” 我大爷爷说:“剪秋老弟哎,俗话说得好,捉鸡不孵蛋。这个青蒿老子,哪个不晓得,他只有一根筋呢?他想要做的事,牵九头牛来,都拉他不转呢。” 青蒿老子说:“枳壳爷爷,枳壳大爷爷哎,你当真是血滴滴的大爷爷,晓得我青蒿老子,肚子里有几条蛔虫呢。我永远永远记着你推荐我的恩情。我敬你一碗酒!” 我大爷爷说:“剪秋说过,赤卫队的战士,是有军纪管着的。你若是喝酒的话,我叫剪秋,下令开除你。” “枳壳大爷爷哎,你做事,不要做得这样绝情咯。”青蒿老子说:“只要剪秋批准我当赤卫队的战士,从今天开始,戒酒!” 我大爷爷枳壳,痛痛快快,喝了一大菜碗米酒,右手食措,在嘴巴角上一抹,对青蒿老子说:“青蒿老子,你现在跟着我回西阳塅里去,还不晚。有大碗的酒喝,有大块的肉吃,当真痛快呢。” “我青蒿老子,是赤卫队的战士,头顶上,有纪律管着。”青蒿老子反唇相讥:“不是你枳壳大爷爷,只能做一世的泥腿汉子咧。” 女贞、剪秋、车前、菖蒲、枳实、远志、川柏、连翘八个人,在乡公所的小礼堂里,关起门来,开一个简短的小会。 女贞说:“同志们,从今晚开始,我将暂时离开你们。我要去长沙,向省委汇报我们这支部队的实际情况。这支部队,我全权交给剪秋同志负责。请所有的人,听从剪秋的指挥,顺顺利利,到达井冈山。” 剪秋沉声问道:“女贞同志,你今夜就出发吗?” “是的。”女贞说:“连翘,你帮寻两个可靠的向导,会后,我马上出发。” 女贞说:“剪秋同志,关于行军的路线,你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 “首先,车前和菖蒲两路侦查人马,每个组,扩充到五个人,便于传递情报。车前,你走韶山,暮云铺,浏阳,进入江西铜鼓,宜丰,万载,上高,莲花,再上井冈山。菖蒲,你带五个人,走长丰,绕过湘谭,经白马垅,渌口铺子,进入攸县,炎陵,直插江西。” 女贞略略思考,说:“你所说的两条路线,各有两个风险区。车前的那条路线,暮云铺,靠近长沙,等于从敌人的眼皮下通过。再一个,要渡过湘江,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险之又险。菖蒲走的路线,要穿过何键部队的管辖区,还得渡过湘江,同样比较危险。剪秋同志,你心中可有对策吗?” 剪秋说:“危险当然有。但任何危险,也阻挡不了我们前进的步伐。第一,我们采取夜间行军的模式。第二,尽量减少暴露的机会。第三,通过敌人的严控区,采取化整为零的方式通过。第四,我们暂定的两条路线,并不是钉死了一条秤,根据实际情况,随时作出修改。” 女贞说:“同志们,剪秋队长所说的方案,大家还有什么补充?如果没有异议,请举手表决。” 表达的结果,八票同意,零票反对。 女贞说:“既然表决结果出来了,我们就按剪秋同志的意见,分头行动。我再强调一点,我们是革命的军队,听从指挥,加强纪律性,是我们这支部队立于不败之地的生命。” 女贞这半个月,风里雨里,操劳着农民赤卫队的事,脸上像剐去了一层肉,两个颧骨,高高耸起。 女贞开完会,走到地坪中,碰到我大爷爷,说:“舅爷爷,一个人回西阳塅里,务必小心小心更小心呢。” 我大爷爷对女贞说:“女贞,你奶奶看到这副模样,不晓得有心痛呢。” 女贞说:“舅爷爷,我的情况,你千万莫告诉我奶奶,免得她老人家焦急。” “女贞,你应该生一个孩子了。”我大爷爷说:“女人生孩子,黄金时期,就那么七八年。错过了这七八年,再生孩子,就有风险呢。” “舅爷爷,你晓得我这个人的性格。”女贞说:“看到满目疮痍的国土,我和蜚零,哪有心情生孩子呀。” 连翘过来说:“女贞,时间不早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我大爷爷拦住连翘,说:“连翘,你能不能弄一个小轿子,送送女贞?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拼死拼活,瘦得快成了一个黄脸婆。今夜,又要走六十多里山路,叫她怎么吃得消呢?” 连翘说:“我们早就准备一顶小轿子。可是,女贞不同意坐,我也没有办法。” 女贞正若什么,我大爷爷大手一挥,说:“什么同意不同意?这件事,我说了算数。她不肯坐,就把按在小轿子里。” 送走女贞,连翘对我大爷爷说:“剪秋队长?他去了哪里?” “连翘,你莫急。我带你去找他。”我大爷爷领着连翘,走到外面的警察所。剪秋禾车前、菖蒲,正在审讯那几个警察。 “剪秋,请你出来一下。” 剪秋走出来,问连翘:“你们农民协会的人,分了几个土豪劣绅的粮食?” “两个户。”连翘说:“一个是乡长的家;另一个,是龙城县一个副县长的家。” “连翘,我们的部队离开后,什么还乡团清乡团,一定会疯狂反扑的。”剪秋说:“如何保护我们的农民兄弟,是当务之急。你们没有有制订一个完整的计划?” 连翘被剪秋一说,额头上的冷汗都流下来了,不晓得怎么回复。 剪秋说:“连翘,向敌人进攻,便是最好的保护农民兄弟的手段。我告诉你,马上组织一帮忠诚可靠、勇于担当、听从指挥的农民兄弟,组成自己的农民赤卫队。” “依我个人的经验,我们还处于革命的起步阶段。我们不能盲目自信,更不能狂妄自大与敌人正面交锋,因为,我们缺乏革命的本钱。” “但是,我们也不可以犯望而生畏的投降主义的错误。与敌人斗争,要讲究实事求是,运用游击战术,选择敌人的破弱环节,骚扰敌人,积小胜为大胜。” 连翘说:“剪秋队长,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还有一件事,我想请问你,我们有二三十兄弟,急着申请加入农民赤卫队,等你的命令呢。” 剪秋说:“没有任何一件事,比保护农民兄弟的性命重要。所以,连翘,你应该以这二三十个农民兄弟为骨干,组织农民赤卫队。所以,你们的兄弟,我暂时不能带走。” 连翘向我大爷爷请教:“打游击战,你是和尚师傅拜堂,生外行呢。老哥哥哎,你传点经验给我听咯。” 我大爷爷说:“我没有领兵打过仗,哪有打游击战的经验?我只晓得,敌人就是一头野牛,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把野牛拖瘦,把瘦牛拖死。” 第133章 卫茅葬母 我二爷爷的性格,当真是朵白云,可抚摸,可揉弄,可挤压;当真是一朵白棉花,可以纺成线,穿过寸长的针,缝补岁月的裂缝。 茵陈死在白石堡乡公所,茵陈娘家的两个兄弟,一个叫做平头哥,一个叫做光头哥,各拿一把杀猪用的长尖刀,看了一眼茵陈的尸体,急吼吼吼地,便去寻找杀人凶手辛夷的下落去了。 茵陈毕竟是我们家邻居,又是本家的侄媳妇,我二爷爷没有办法,只得喊上我大姑爷常山,在辛夷家取了一块小门板,把茵陈的尸体抬回去来。 我二爷爷问我爷老子:“你去把卫茅伢子寻回来,这个野小子,耍心太重了!娘老子死了,还在外面疯,太不懂事了!” 我大奶奶说:“卫茅伢子这么小,晓得几个初一和十五?茵陈死得这么惨,卫茅伢子看到了,只怕会吓得魂飞魄散呢。” 我二爷爷不敢正面顶撞我大奶奶,但还是说:“三伢子,你只管把卫茅伢子寻回来,其他的事,交给我。” 旁观的滑石痞子说:“枳壳大娘哎,若是不把卫茅伢子喊到茵陈的身边来,当面告诉他,谁是杀害他母亲的凶手,他长后大,怎么去报仇呢?” 辛夷逃了,茵陈娘家的两兄弟,估计拿不出一笔钱,给茵陈买棺材。我二爷爷只得在屋后的山头,砍了一根菜碗大的楠竹,用一捆白棒布,将茵陈的尸体,结结实实捆紧,再拿两条绳子,系在大楠竹子上。 滑石痞子充当临时的法师,手中抓着一把农民神圣的至宝,洁白的大米,往空中一甩,右脚在地上划了个大极图,大声喊道: “天无忌地无忌年无忌月无忌日无忌时无忌,鲁班弟子到此,百无禁忌。高高升起啊!” 我二爷爷和我大姑爷,趁势把竹杠子抛到肩头上,抬着茵陈的尸体,大踏步走出辛夷家的大门。 免已死,狐且悲,物伤其类。我大奶奶,二奶奶,我五姑母夏枯,我七姑母紫苏,以及后来赶到的,我大姑母金花,挤出几滴眼泪,哭嚎几声。 我大奶奶喊道:“茵陈,来这个世界一趟,当真不容易啊,你就这么匆匆忙忙走了!你告诉你,第二世,当真不要再变人了。要变,宁愿就变作鹈鹕鸟,可以在空中飞,可以在水中游,可以在草丛走。想吃的话,泥鳅鱼,黄鳝鱼,青蛙,知了,由你自由选择。想睡的话,桂花树上,梧桐树上,青松枝头,由你自由选择。如果你太不幸运,变作了人,千万要睁大眼睛,选对了男人啊,再不要选个凶手,做丈夫啊!” 我二爷爷和我大姑爷,一口气将茵陈的尸体,抬到辛夷家祖坟山里,也就是靠近苦橘塘北面的荒山里。 荒坡的北面,层层叠叠的梯田中,成一成竖线,耸立着三堆比斗笠大若干倍的牛肝石小山丘,我们习惯叫三堆冷饭团坨坨。 因此,不知哪一位墈舆界的高手,硬说苦橘塘北面的荒坡,是一块风水宝地,叫做黄狗垫窝,前面那三个小山丘,是黄狗吃剩的冷饭团。黄狗垫窝这个圣地,仅次于石碧山台上的野鹿含花。 滑石滑子背来大挖锄,草锄子,箢箕子。我二爷爷陈皮,我大姑爷常山,丝毫不敢耽误时间,挖了一个九脚板半长、四脚板半宽、一人一手深的坑,用二条棕绳子,准备将茵陈的尸体吊下去。 我二奶奶说:“老倌子,你们再等等,等到卫茅伢子来了,好歹给他娘老子磕上三个头,再下葬咯。” 我爷老子决明,和他的结拜兄弟,十二岁无患,走到我大姑母金花的院子里,卫茅伢子和公英两个小家伙,和我大表哥木贼,正在玩麻雀子嫁女的游戏。 我爷老子说:“卫茅伢子,你快点去,给你娘老子磕头。” 卫茅伢子说:“三叔哎,你莫扫我的兴咯。” 公英的奶奶说: “这个世道,抚养的崽女,有什么屌用咯!当真值得装进花篓子,放上石头,丢掉懿家坝的深水潭,淹死。卫茅伢子,你若去不给你死去的娘老子磕头,我三个牢骚把子,打得你发黑眼晕!从此不准进我们的房门!” 五岁半的卫茅说:“我不懂,我娘老子死了,是什么意思?” 老帽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解说词,只得说:“人死了,就是埋到土窟窿眼去。” 卫茅说:“埋到土窟窿眼去的人,怎么爬出来?” 老帽子说:“埋到土窟窿眼的尸体,泥工都夯紧了,不可能爬出来了。” 卫茅问:“哪个人死了?” 老帽子说:“你血滴滴娘老子,茵陈。” “茵陈是我娘。她不会死的,永远不会死的。”卫茅红肿着眼睛,流着泪,稍偏着头颅,倔强地分辩道。 “她死了!你娘老子,被你那个豺狼一样的爷老子,辛夷,一枪打死了!”老帽子的牢骚把子,朝卫茅打过去。说:“你的妈妈,永远活不过来了!” 卫茅伢子小声地哭泣着,跟在我爷老子决明和无患的后面,走到苦橘塘北面的荒坡上,看到地面上,一个白棒布捆紧的长条形的物体,问我二爷爷: “这是我娘?” 荒坡上全是泥夹石土,就是我们常说的推土。估计是盘古年间,或者是太古年间,湘中大地,山洪爆发,铺天盖地的流石流,在此停留过。 坟墓必须面北朝南。 我大姑爷常山,暂且充当墈舆先生,坟墓的北,对准三冷饭团坨坨。大约是担心,月黑风高之夜,茵陈的魂魄,找不到可以吃的食物。 “我要看我娘。”卫茅说。 “你年纪太小了,你看了,恐怕吓着你了,卫茅。”我二爷爷说。 “我要看!我一定要看!”卫茅吼道。 “卫茅伢子,你要听话!你娘老子茵陈死了,你爷老子辛夷,再也不会管你的闲事。从此,你就是一个孤儿!你看后,只怕你孤零零一个人,半夜做噩梦。” “我要看!你们不准我看的话,把我和我娘老子,一起埋了!”卫茅纵身一跳,往土窟窿眼跳下去。 幸亏我爷老子决明,和我爷老子的盟兄无患,一把拽住卫茅。卫茅就在地上打滚,痛哭。 我二爷爷松开绑在茵陈尸体头上的白捧布,一张苍白而凌乱的脸,闯入一个五岁半的男孩子的泪光里。 “娘!娘!娘!” 我二爷爷迅速将茵陈的脸盖住,说:“卫茅伢子,你给你娘,磕三个响头,才好入土为安。” “我不磕头!”卫茅说:“我想亲亲我的妈妈。” “不行,尸体有毒,亲吻不得的。”我大姑爷常山,吓唬卫茅。 卫茅说:“二爷爷,你告诉我,是谁害死我娘?” 我二爷爷说:“是你那猪狗不如的父亲辛夷,开枪打死了你娘,你要记住呢。” “好!我记着了,二爷爷。”卫茅说:“二爷爷,木匠师傅的开山斧子,可以劈死人吗?” “卫茅伢子!你不要胡思乱想,恶人自有恶人磨,恶人必遭天谴。”我二爷爷说:“你毕竟是辛夷的亲生儿子,你不可以有杀你父亲的想法。人,必须向善而生,记住二爷爷这句话!” 卫茅说:“二爷爷,我卫茅伢子,记住你的话了。” 我二爷爷抱着卫茅,说:“卫茅伢子,你跟二爷爷回去,好不好?” “二爷爷,我娘死了,我爷老子不要我了,我回哪里去? “卫茅伢子,你还有大爷爷,大奶奶,二爷爷,二奶奶,决明叔叔。” 卫茅扑进我二爷爷的怀里,恸死了怮死了地哭。 第134章 叫花子是个神圣的职业(1) 从白田塅走到西阳塅里,也不过区区六十几里路,当真经不得我大爷爷铁脚板几下量,还未量得过足瘾,就量完了。 走到生发屋场,滑石痞子问:“枳壳老弟哎,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你不晓得,昨天下午,新边港思乐杜家的老帽子,到你家里,要死要活,要你家把杜鹃交出来。” “这个不讲道理的老帽子,当真是挑水寻错了码头!”我大爷爷说:“我家和杜家,早已退了婚。从此,黄牛角,水牛角,各自各。她还有什么脸面,来我家闹事呢?” “枳壳大爷,你这一堆大道理,不要跟我说,你快点回去,跟那个老帽子讲哒。”滑石痞子说。 我大爷爷回到添章屋场,看到一大群人,围在一个圈子,圈子中间,杜家的老帽子,正在表演一场精彩的闹剧。 老帽子说:“你们就是水中讲出油来,我也不会相信你们的。今日,我杜鹃失了踪,不问你枳壳大爷家,还去问谁家呀!” 我大爷爷枳壳,拨开人群,走到老帽子身旁,说:“老帽子,你说得对。你家杜鹃,我确实哓得她的下落,有些话,不方便当众说,你跟我进屋,我私下告诉你。” 突然见到山一样大的铁汉子,老帽子心里免不了发慌。她说:“你是枳壳大爷?传说你三个爆栗子,敲死了三个土匪?我不跟你进屋。你若是发起雷公怒来,我还值不得你手指头一弹,便呜呼哀哉了。” ‘’说进屋的都是客,我一个大男子汉,怎么可能,去打一个女客人呢?”我大爷爷说:“我若是乱打客人,传出去,我枳壳大爷,以后还有什么脸皮做人?” 老帽子喊我二爷爷陈皮:“我怕,我当真有点怕。你不陪我进屋,我不敢去。” 仿佛,竹椅子上,长满了尖刺,老帽子不敢坐,恐怕尖刺刺伤了她的老屁股,老帽子战战兢兢,坐好后,说:“枳壳大老爷,你有什么话,轻点说,免得吓破了我老鼠大的胆子。” 我大爷爷说:“剪秋和女贞带着的农民赤卫队,走到普安堂街上过去的山坳里,迎面碰到了两个人,你猜猜看,那两个人是谁?” 老帽子说:“我不是鬼谷子,又不是刘伯温,我一个山冲旮旯里的老帽子,怎么可能猜得到?” 我大爷爷说:“这个人,是你的亲戚。” “我亲戚?不可能吧?”老帽子说:“在西阳塅里,我只有一个亲戚,只有一个人青蒿老子,我男人舅舅的大儿子。” “正是他,他把你的女儿杜鹃,带到了女贞的身边。”我大爷爷说:“你那个女儿,杜鹃,老帽子,你千万别以狭隘的眼光,看待她呢。说不定,她以后,当过花木兰一样的女将军,足足有余呢。” 老帽子摸着自己的胸口,说:“枳壳大爷,当真是托你的福,我女儿以后若是发达了,定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不要说什么恩情之类的鬼话。”我大爷爷说:“只要你不来找我枳壳大爷的麻烦,就算是烧了天香了。” 留下老帽子吃过中饭,老帽子又说:“枳壳大爷,我女儿杜鹃,有没有机会遇到你家瞿麦呢?凭良心说,他们两个,当真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呢。” 从保长景天家里,分回来的粮食,早已吃完。无患对我爷老子说:“三老弟,我在你家里,白吃白喝,当真不好意思呢。” 我爷老子说:“无患哥哥,我们是拜过关二爷的盟兄弟,有盐同咸,无盐同淡,你千万莫讲什么客气话。” “问题是,你们家里,已到了无盐同淡的地步。”无患说:“如今是空闲岁月,我们两兄弟,不如早作计划,出去当叫花子。你的意思呢?” 无患的话,被寄住在我家里的卫茅听到了。卫茅说:“若是出去讨米,你们两个叔叔,记得带上我。” 我爷老子笑道:“卫茅伢子,你走路都要人背,怎么去讨米?再说,你去讨米,你问过公英没有?” 卫茅说:“我去当叫花子,为什么要问公英?” “啧啧啧,卫茅伢子,你这么说,怎么对得住公英?”我爷老子说:“亏我大姐家的公英,那么喜欢你。” 卫茅不说话,屁股一拍,跑到公英家里,问公英:“公英公英,我去当叫花子,你细舅舅,说要我问你的意见。” 公英说:“你多大了?才五岁多一点。马上就是冬天了,你到外面去,想饿死?想冻死?想当叫花子,你还不够条件呢。” 公英跑到添章屋场,对我大奶奶说:“外婆外婆,细舅舅和无患叔叔,他们两个人,说要外出当叫花子呢。” 我大奶奶慈菇,身体有点浮肿,肿得连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说:“公英,你细舅舅他们说着玩的,你不要当真。” 我五姑母对我二奶奶说:“娘,娘,我满了十四岁,你跟我爷老倌子说一下,和大伯和大伯母商量一下,干脆把我嫁掉算了吧。” 我二奶奶茴香说:“夏枯,你到娘的身边来。” 我五姑母乖乖地蹲在我二奶奶身边。 我二奶奶停止纺棉花车,抚摸着女儿夏枯的头发,说:“夏枯,你还小,你为什么要急得嫁出去?是不是怕杜家那个老帽子,又来逼着你,嫁给她那个蠢儿子,杜仲?” “才不是呢。”我五姑母说:“大伯伯回来了,我没什么可怕的了。” “夏枯,你总有个原因吧。” “原因?原因?原因是有的,娘。”夏枯说:“娘,你晓得,家里没有一粒粮食,这个漫长的冬天,我们一大家子,只怕是熬不过去了。” “夏枯,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娘,你听公英说,决明和无患两个细伢子,私下商量,准备出去做叫花子呢。” 这是非同小可。我二奶奶等我二爷爷回来,说:“老倌子,我和你说一件事,三伢子决明,虽然过继给我们夫妻做儿子,但毕竟是你哥哥的血肉,我们怎么忍心,让他去做叫花子?我的意思,我们宁愿早一点嫁掉夏枯,也不要叫三伢子出去做叫花子。” 我二爷爷说:“我问问三伢子。” 我爷老子和无患,从山里捋了半布袋的野果子回来。这种小小的野果子,成熟的时候,红彤彤的,甚是好看,吃到嘴巴里,酸酸甜甜的。但到如今,却变成了黑色的干果子。果子一干,只剩下一层黑的皮,包着核,一点味道都没有。吃到肚子里,难得消化,屙粪都屙不出来。 “三伢子,你要去讨米?”我二爷爷问。 “是的。”我爷老子说:“我和无患哥哥,两个男子汉,整天坐在家里,吃干饭,心里当真过不去。邻居辛夷家的卫茅伢子,又要我们养着。这日子,无法熬下去了!” “决明,如今家家户户,都没有吃的,你以为,你可以在外面,可以随随便便,讨到饭吃吗?” 第135章 叫花子是个神圣的职业(2) 夜里,我爷老子决明,无患,卫茅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待到卫茅伢子睡熟,我爷老子说:“无患哥哥,我们去做叫花子的事,惹是被我爷老子晓得了,只怕去了成了。” “哎呀咧,我们两兄弟,当真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无患又说:“你还没有八岁,你父母担心你,是应该的。只是我,一个十二岁的男子汉了,连累着你们,实在太不应该了!无论如何,我明天必须走。” “无患哥哥,你说什么话呀。”我爷老子说:“我们两个人,是拜过关帝关二爷的盟兄弟,同生共死是我们的誓言。你一个人走,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盟弟了?” “不是呢,不是呢。”无患说:“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盟弟,你不晓得在外做叫花子的难处呢。” “难处,肯定是有的。”我爷老子说:“好在我们,都是半大的男子汉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们趟不过河,没有我们翻不过的山,是不是?当叫花子,目前,是我们唯一的神圣的职业。” 无患被我爷老子说到动心了。无患悄声说:“盟弟,干脆,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去做叫花子!” “好!盟兄,我就等你这几句话!” 若是说西阳塅里,谁起床最早,我二爷爷不算第一,也算得第二。我二爷爷从生发屋场拔了几蔸大萝卜回来,习惯性地喊:“三伢子,三伢子,鸡啼过三更一个时辰了,你还在困懒觉吗?” 见没有人答应,我二爷爷摸到我爷老子平时睡觉的歇房里,往床上一摸,只摸到卫茅,便摇醒卫茅,问:“卫茅伢子,你三叔和无患叔叔,什么时候起的床?” 卫茅半睡半醒,糊糊涂涂地回复:“我不晓得呢。” 我二爷爷去开门,才发现,这扇门,门闩早已打开。心里一惊,晓得自己的儿子决明和无患,这两个家伙,肯定是外出做叫花子去了。 慌忙追到刘家屋场台上,我二爷爷扯着嗓子大喊:“决明,决明哎!你到哪里去了?快点回来哟!” 尚在半黑半明的天空下,除了冷嗖嗖的空气在流浪之外,更无一点声音。 我二爷爷喊了三四次,才有个声音在响起:“二叔,二叔,大清八早,你喊什么哟?” “二木明,二木匠,你有没有看到,我儿子决明?” 二木匠江篱,正是我剪秋爷爷的第二个儿子,十五六的年纪。剪秋带着农民赤卫队的兄弟走了之后,哥哥茱萸,什么屌事都不管,只晓得拉着个马脸,吼一些打屁不挨腿的诗文,家中千斤重的担子,便落到他的肩膀上。二木匠说: “大约是一个时辰之前,我听得狗叫声。心里想,家里没什么东西可偷的,就懒得起床。哪晓得是决明老弟,在这里经过?” 一个时辰,便是两个小时。两个小时的时间,一般的男子汉,可以走十一二里路。何况,二木匠所说的一个时辰,并不是准确的。 谁晓得,东南西北,我爷老子决明,往哪个方向走了呢。 我二爷爷回到家里,打开碗柜子的门一看,发现少了两个粗瓷大碗。 “唉!决明伢子哎,你去做什么叫花子咯!”我二爷爷对我二奶奶说。 “怎么得了哒!”我二奶奶说:“老倌子哎,你还不快点去把决明追回来?” “老帽子,你告诉我哒,我往哪个方向去追?” 我二奶奶的哭声,惊醒了我五姑母夏枯和七姑母紫苏。我五姑母仿佛自己犯了大罪,说:“爷娘哎,和你们说过,早点把我嫁掉,也不至于让三老弟去讨米咯,都是我的错呢。” 我大奶奶听说自己的亲生儿子去做叫花子,栾心老是往口里跳,连忙问我大爷爷:“老倌子,老倌子,决明伢子外出讨米去了,你不声又不响,你拿个主意咯。” 我大爷爷说:“决明伢子,再过三个月就八岁了,还有个十二岁的无患带着,两个半大的男子汉,到江湖上去闯一闯,怕什么咯!” “老倌子,决明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我心疼呢。他饿着了,他冻着了,或者是被狗咬伤了,怎么办哟。” “车到山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老帽子,你焦急是没有用的。”我大爷爷说:“三伢子到外面去讨米,混不下去了,自然会回来的。” 我大奶奶焦急的时候,我爷老子决明和盟兄无患,快到了朱砂坳。无患说:“盟弟,喉咙干了,肚子饿了,我们到前面那个村子,去讨一碗饭吃。” “好咧。”我爷老子的心里,实际上,还没有作好讨饭的准备,不晓得怎么向人家开口。 看到一位老婆婆,手持三根点燃的长香,正在一座小庙里,给土地公公上香。 无患说:“老人家,你早上好。” 老太婆正在敬神,口中念念有词。旁边站着一位矮胖的汉子,说:“你们两个野小子,从哪里冒出来的?若是惊吓了我母亲大人,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无患说:“你这么大的一个人,当真不懂世事。你母亲在诚心诚意在敬神,你高声喧哗什么?若是惹怒了神明菩萨,你母亲做的功课,岂不是白费了?” 矮胖汉子挠了挠后脑勺,才降低声音说:“你这野小子,讲出来的话,似乎有三分臭道理呢。走,我们到前面去,理论理论。” 离开这座小庙十多丈,无患说:“我一看你这个矮胖汉子,就晓得你是你妈妈的乖孩子。但是呢,你平时,总是惹你妈妈不喜欢。” “我的个天神,你是怎么晓得的?”矮胖汉子大叫道。 “我会看面相咯。”无患瞎编着:“你这个人,待人刻薄,不像你妈妈,慈心禅意。我又说对了吧。” “哎呀,你小子,居然说我待人刻薄,你是不是皮肤发痒了?要我松动松动你的臭皮囊?” “咳咳咳咳!你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吧。” 矮胖汉子说:“野小子,你当真不知天高地厚,敢在老子面前,像野狗子一样,狂吠着。老子若不给你三个爆栗子,你不晓得世上有多阔。” 矮胖汉子正欲动手打人,旁边一个声音响起:“哎哟咧,我每天在菩萨面前,烧香拜佛,全指望家中的人,人心向善,家庭才能和睦兴旺。儿子哎,我不晓得和你讲了几千次,几万次,讲得我口水都讲干了,你怎么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矮胖汉子说:“母亲,你讲过什么?” 老太婆说:“善良,是世界上最大的佛意,你晓得吗?当年,你外婆带着我去讨饭了,一讨就是三年零六个月。你不要以为,如今有饭吃了,就狗眼看人低了。” “母亲,我晓得了,我去拿几个红薯,打发这两个臭叫花子。” “儿子,你多拿一个红薯,也打发我这个臭叫花子。” “母亲大人,你怎么可能是臭叫花子?” “儿子哎,做人,不是你那样的。你若是个臭叫花子,眼前这两个小孩子,是大财主,以你的口气,这么尖酸刻薄,你受得了吗?” 第136章 善良可以逆天改命 老太婆领着我爷老子和无患两兄弟,进了一栋盖着青瓦的农家院子,一只矮小的哈巴狗,走到无患身边,闻了闻气味,摇摇尾巴,以示友好。 哈巴狗又走到我爷老子身边,做了同样的动作。老太婆喊无患和我爷老子坐下,自己坐在带靠边的竹椅子上,哈巴狗半蹲在老太婆的身边。 “我刚嫁过来的时候,请算八字的先生来合八字,八字先生说,我的命,算到五十七岁,不要再算了。我如今却活到七十二岁,还没有死。”老太婆说:“我怀疑,当年那个算八字的先生,是不是算错了呢?去年这个时候,我算了一个八字。等我报了生辰,八字先生大惊,说,哎呀咧,我算了几千上万个八字,还是第一次逆天改命的八字呢。我慌忙问,什么叫做逆天改命?八字先生说,所谓的逆天改命,是原来的八字,和现在的八字,变了。以你的命格,只可能活到五十七岁,而现在,却可以活到八十六岁。我问算八字的先生,是什么原因,改变了命格?八字先生说,善良可以逆天改命。‘’ 矮胖汉子说:“娘哎,你老是拿迷信的东西,唬弄人。” 老太婆说:“你不信?我看你能活多少岁?你这样做人的话,你就是个短命鬼。” 听娘这么说,矮胖汉子心里,有点慌了,连忙喊人进来,帮无患和我爷老子,炒了两大碗蛋炒饭,拿出一瓶辣椒酱,招呼两个小叫花子吃饭。 老太婆说:“儿子哎,你去拿几个红薯来,送给这两个小孩子,让他们带着,路上吃。” 矮胖汉子心里,虽然有些肉痛,但娘老子的话,是必须听的。 我爷老子,无患,向老太婆行了个双手合十的礼。无患说:“祝你老人家老命百岁。” 哈巴狗将两个小叫花子,送过溪边的杉木板桥,叫了两声,算是送别。 我爷老子说:“盟兄,我有点奇怪,俗话说,狗咬叫花子。你看老太婆家里那条哈巴狗,乖乖萌萌,一点也不凶,是什么原因?” “盟弟哎,你不晓得,狗随屋场走。这个屋场里住的人,性格善良,狗会变得温驯。反之,主人性格凶恶,主人养的狗,更凶恶。外出做叫花子,最怕的是,偷偷咬人的狗。” 我爷老子说:“偷偷咬人的狗,我是见过的。盟兄,养偷偷咬人的狗的主人,?的主人,是什么性格?” 无患说:“那种人,必定是阴险的人。就是俗话所说阴尸子。” 我爷老子问:“盟兄哎,你说狗随屋场走,那么,人随什么走呢?” “人随风水转。”无患说:“风水,可以改变人的命运。不过,我听老人说,善良,是最大的风水。” 走到寒婆坳,走下去,有一座半圆形的石拱桥。石拱桥下面,一条小溪流,水不大,却很清澈。 我爷老子说:“盟兄,走累了,我们到了河谷上去,掬几口水喝吧。” 河水很浅,喝到喉咙里的水,有点甜味。一群长着花花绿绿的马口鱼,看到有人来,飞快地游走了,藏在石头下面。 无盟说:“盟弟,你晓得了的,兵马大道上,到处是讨米要饭的人。今早上,我们遇到那个善良的老太婆,我估计,恐怕寻不到第二个了。” “是呢。”我爷老子说:“我们两兄弟,今天中午,今天晚上,恐怕是要饿肚子了。” “盟弟,我们把河里这群马口鱼,捉上来,做烤鱼吃。” 说到捉鱼,我爷老子来了兴趣,说:“无患哥哥,我是河边长大的人,我晓得马口鱼、白条鱼的性格,比较急躁。我有办法,捉到这群鱼。” “哎呀,我的盟弟弟,你用什么办法捉鱼呢?” “盟哥哥,我们各扎一个草把子,放在上游和下游的浅水处,用石头压住,让鱼游不过去,就行。然后,中间位置的鱼,我们用敲石震鱼的办法,将鱼震晕了,捡起来就可以了。” “敲石震鱼?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无患说:“怎么个敲法?” 我爷老子决明,随手捡了两个巴掌大的鹅卵石,用力碰撞着。说:“真正的敲石震鱼,是用王麻子铁匠铺那种打铁的大铁锤,敲打河中的大石头。马口鱼,就躲在大石头的下面。” 无患说:“我们没有大铁锤,怎么办?” 我爷老子说:“我们两个人,我拿一根竹棍子去驱赶鱼群,你拿石头追着砸。” 可怜的马口鱼,白条鱼,不晓得是前世造了什么恶孽,被两个初闯江湖、以叫花子为神圣的职业的超级鱼杀手,追打得晕头晕脑,往石头上乱冲乱撞。有几条急性子的马口鱼,干脆跳到沙滩上,弹跳几次后,瞪大眼睛死去。 我爷老子决明,在鱼腮稍下一点的位置,用长指甲掐穿鱼肉,用力一挤,把鱼的内脏挤出来,再在水中洗干净,一条一条,摆放在临时搭的灶台上。 无患折了一条大叶柳树的枝条,剥到树皮,当筷子用。我爷老子不晓得从哪里捡来了几块青瓦片,当锅子用。 待到青瓦片烧到鲜牛肉一样的颜色,无患用筷子,将鱼夹着放在瓦片上。只听到“嗞嗞”的响声,马口鱼的一面,已煎烤得焦黄焦黄。无患迅速将鱼翻过来,再煎烤,再翻身,很快,一条条鱼,煎好了。 我爷老子说:“盟兄,煎鱼冷了,就有股腥气,我们趁热吃。” 无患说:“这种方式煎烤的鱼,当真好吃咧,喷喷香呢。盟弟,如果有盐味,可能更好吃。” 我爷老子说:“盟兄,你晓不晓得,马口鱼,白条鱼,溪石斑鱼,尽是一根肉。但是呢,吃鱼头的时候,尽量慢点吃,把鱼骨头嚼碎,免得鱼刺卡在喉咙里。” 一两重的小鱼,两兄弟,一个吃了七八条,还剩下十来条,无患用大叶柳树的皮,系好,提在手里,走到石拱桥上。 我爷老子问:“盟兄,你一个人去安化山,夜里在哪个地方睡觉?” “我去安化凤凰岭,是大热天,湘安古道上,到处有茶亭子,有庵堂,有破庙,随便找个地方一躺,便打发过去了。”无患说:“如今是深秋,天气冷,在外面露宿,肯定会冻得青鼻涕,会感冒发烧。我们只能找有稻秸秆的地方,掏一个洞,钻进去睡,才睡得舒服。” 冷不防,从山里窜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猛汉子,一把拽走无患手中的烤鱼,瞬间便跑远了。 第137章 叫花子遇到强盗 无患掏出腰中的牛皮筋弹弓,一粒石了射去,正好击中络腮胡子大汉的膝盖后窝,硕大的汉子,像门板一样,瞬间倒在山边上的梯田里。 无患跑过来,夺下那一包烤鱼,怒喊道:“哎呀咧,大家都来看热闹咯。这个臭不要脸的凶汉子,青天大白日,居然抢夺我们两个小孩子的食物,他祖宗十八代的脸皮,都给他丢尽了!” 大约是被小石子打痛了,大汉子蹲在干田里,艰难地移动屁股,好不容易坐在田埂上,眼巴巴地盯着无患手中的煎鱼,说:“小兄弟,你骂得好,你确实不应该抢你的煎鱼。唉,我一个树高门大的汉子,当真是没有屁用,来抢你们的鱼。实话告诉你们两个小兄弟,家里没有一粒粮食,眼看活不下去了,只好带着老婆孩子,往四川去。一路上,只能忍饥挨饿。可岭我的女儿,快饿死了!” 我爷老子说:“以前,听大人们讲过,叫花子遇到强盗了,我以为是戏文,今天里,果真碰到了。你告诉我,你的妻子,女儿,在哪里?” 大汉子说:“在山边上那个小庙里。” 无患和爷老子,朝小庙走去。听到一个女人说:“女儿,乖女儿,你莫哭,你爸爸就会回来了。你爸爸肯定有办法,带一点吃的东西回来。” 女儿哭着说:“父亲是个男子汉,他去做叫花子,哪里放得下脸皮?即使放得下脸皮,哪来的好心人,愿意施舍给他?妈妈,妈妈,我真的是个累赘。” 做娘的说:“女儿哎,你是妈妈和爸爸的心肝宝贝,怎么说是累赘呢?” 女儿说:“上次那户人家,愿意出一斗米,买我做丫环。都怪你们不同意。如果你们同意了,我们也至于饿死啊。” 做娘的说:“我唯一的宝贝女儿,我怎么舍得卖掉?女儿,你莫怨父母了。” 女儿却说:“如今的世道,卖儿卖女的事情,多了,早就不奇怪。” 无患故意咳嗽一声,跨进小庙。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女人,坐在茅草堆里,怀中抱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子。 这对母女,见到无患和我爷老子,睁大眼睛,惶惶地望着来人。 无患说:“小妹妹,你饿了多久?” 小女孩说:“我好像记得,是昨天早上吃了一个小红薯。” 我爷老子说:“老一辈的人说,饿死不为盗。虽然你爷老子,临时起了歹意,强抢我们的煎鱼,但是,我们依然愿意把剩下的煎鱼送给你们。” 女孩接过无患的煎鱼,狼吞虎咽着。无患说:“小妹妹,你慢点吃,防着鱼刺卡住了喉咙。” 剩下的煎鱼不多,小女孩吃了三条,小女孩的母亲吃了两条,剩下两条,小女孩说,留给她父亲吃。 其实,小女孩的父亲,就站在小庙的外边。大汉子说:“你们两个小兄弟,为什么要把煎鱼送给我们吃?” 无患说:“今天早上,我们遇到一个好心的老太婆。老太婆对我们说,善良是人世间最大的风水,善良可以逆天改命。” 大汉子喃喃自语:“善良当真可以逆天改命吗?” 我爷老子说:“当然是可以的。不然的话,你们三个人,怎么可能熬过今晚呢?” 小女孩大约六七岁的年龄。吃完煎鱼后,说:“两位哥哥,你们准备到哪里去?” 无患说:“我们做叫花子的人,哪里有屋场,就往哪里走。” 女孩说:“我们一家人,去四川,一路上,都是我去讨饭讨米,我也是个叫花子呢。不如我们三个人,一起去讨饭,你们欢迎我吗?” 无患说:“你跟着我们做叫花子,我们无权决定。你的爷娘,必须同意才行。” 女孩说:“妈妈,爸爸,我去当叫花子,你们不会反对吧?” 大汉子夫妻,不晓得怎么回答。 女孩说:“爸爸妈妈,你们当作没有我这个女儿,放我一条生路吧。” 无患见情况不对头,向我爷老子使了个眼色。两兄弟,也不跟大汉子一家人打招呼,拔腿就走了。 我爷老子决明,七八岁的年龄,懂得几个闲事?说:“盟兄,我们两个叫花子,好不容易抓了几条鱼,煎烤好了,一时充当大善人,施舍给了强盗。今晚上,我们吃什么呀。” 无患说:“盟弟,你莫埋怨我。这个世界上,种什么草,开什么花;栽什么树,结什么果。人生漫漫长,到时候,我们就晓得了。” 两个小兄弟,东游西逛,连走了数十户人家,没有讨到半粒米。我爷老子走得累了,说:“盟兄,看样子咧,今晚若是讨一口晚饭吃,做梦都不要想了,不如我们早点寻个地方,安安稳稳睡一觉。” 无患也没有了兴趣,说:“好吧。” 走过一座山坳,道路旁边有一小深深的水塘,水却干了,大片的淤泥,绽着深裂的缝。 龟裂的泥土上,长着类似龙舌兰一样的植物,长长的叶片,甚是翠绿。我二爷爷早就告诉过我爷老子,这种植物,叫作土大黄,有轻微的毒。若是吃了这种野猪草,至少会拉上三天的肚子。 一丛丛土大黄的旁边,还长着一种类似油菜一样的作物,我爷老子晓得,这种东西,叫婆婆丁,是可以吃的,但最好焯过水,才没有那种苦味、涩味。 我爷老子跳到水塘里,连续拔了五六株婆婆丁,在水中洗干净,丢给站在塘堤上的无患,说:“盟兄,今晚上,终于有吃山东西了!” 两兄弟嚼着婆婆丁,一条小黄狗跟过来,先是嗅着两兄弟的气味,咬着无患的裤腿,往小路深处拖。 无患蹲下来,想抱一抱小黄狗。小黄狗突然跑远了,躲在落尽叶子的枣子树下边,高声大叫。 无患和爷老子,没有了逗小黄狗玩的兴趣。 小黄狗见两个陌生人走了,追过来,“噢噢”地叫着,好像有什么事,要求他们两个人帮助。 天快要断黑了,再不找一个茅草窝,今夜里,恐怕要挨冻了。两兄弟不再理睬小黄狗,继续往前走。 小黄狗绕到小路的前面,朝两兄弟狂吠着。无患蹲下来,小黄狗乖乖地缩成一团,让无患抱着。 无患说:“盟弟,这条小黄狗,一定是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助呢。” 小黄狗似乎听懂了无患的话,跳出无患的怀抱,转个头,跑在前面带路。 小黄狗将两兄弟,带到一处空旷的地坪里。坐西朝东的一栋旧茅草房子,大门紧闭着。大门的右边,有一个小洞,小黄狗从小洞钻进去。 不久,房子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过路的客人,大门没有上闩,推门进来吧。” 第138章 苦胆老伯 无患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霉腥气,尿臭气。无患喊道:“主人公,你在哪里?” 里边的房子里,传来一个声音:“我躺在里的歇房里的床上。前几天去打猎,摔断了一条腿,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你们请进来吧。” 无患问:“主人公,你的家人呢?” “家人?”猎人说:“我一个单身汉子,哪来的家人?既然你们来了,你们便是我的家人。我好几天没吃饭了,拜托你们,帮我煮一餐饭咯。” 无患和爷老子,走到歇房里,一个满脸花白胡子的老翁,平躺在床上,一条受伤的腿,撂在被子的外边。 我爷老子问:“老伯伯,你是尊姓大名叫什么?你的腿,还痛吗?” 老猎人说:“我叫苦胆,你们叫我苦胆老伯吧。我看你们两个小孩子,是不是叫花子?” 我父亲说:“苦胆老伯伯,你的腿,可曾用过药?” 苦胆老伯说:“你这个细伢子,做人比较实在,有良心。先不问米在哪里,菜在哪里,却先问我的伤。我告诉你们,我这个打猎的人,晓得被猎物咬伤,晓得被摔伤,是经常的事。所以,治伤的草药,我早就准备了。可惜的是,这一次,摔得太重了,既不能拿草药来敷,又不能煎草药来喝,这条右腿,恐怕是废了。” “苦胆老伯伯,你莫说话了,好好躺着休息。”无患说:决明,你先把水缸的水,倒了,洗干净,再去挑一担水回来,把锅碗瓢盆洗了。烧着火,帮老伯伯煎一剂中药。” 水缸里的水,都有股臭味了。我爷老子老丝瓜的馕子,反反复复擦干净,再用清水洗了三次。 苦胆老伯摆在桌子上的碗筷,不晓得有多久的时间没洗了,生出一层绿霉。我爷老子问:“老伯伯,你的草药,在哪里?” 老伯说:“草药装在竹篮子里,挂在堂屋的墙壁上。你把竹篮子提进来,我告诉你,怎么配草药的剂量。” 无患拿着扫把,把三间房子,统统打扫一次,用个灰撮箕,将垃圾提到前坪前边上,倒了。走到房里,依然闻到一股浓浓的臭味。无患说:“老伯伯,当真不好意思,我问你一声,你的身上,是不是有尿粪臭?” 苦胆老伯说:“是呢。这几天,因为不能动弹,我屙尿屙粪,都屙在床上,当真是臭不可闻呢。” “决明老弟,你把烧红了的木块,夹十几块,放到歇房里来。”无患说:“我帮老伯伯的脏衣服脱下来,但怕老人家冷,所以呢,先烧着火,增加歇房里的温度。” 无患又问:“老伯伯,你还有换洗的衣服吗?” 苦胆说:“衣服呢,只有一件旧袄子,挂在墙壁上;裤子呢,只剩下一条大布短裤子,不晓得在哪里。‘’ 无患当真是细心,一件一件,轻轻地把苦胆老伯的脏衣服脱下来。老伯受过伤的右小腿,肿得比大腿还粗。 旧被子也脏了,无患干脆都被罩拆下来,连同脏衣服,抱到木脚盆里,用冷水泡着。 无患用湿毛巾,蘸着热水,帮苦胆老伯,擦洗了一次。我爷老子煎好中药,端到苦胆老伯的床头,说:“老伯伯,你有调羹勺吗?” 苦胆说:“我一个单身汉,哪来的调羹勺?你扶我起来,我才好吃药。” 我爷老子说:“你老人家,千万不要动弹,万一动了伤了的腿,就难得恢复。” “你是怎么晓得的?”苦胆问。 “我有一个堂兄,排行第二十五,我叫二十五哥,他是接骨的老师傅,他告诉我,伤筋动骨,必须休息一百天。” 无患说:“没调羹勺?我去做一个。” 无患提着一把砍柴刀,跑到山边上,砍了一节小竹子,截掉小竹子的大半截,截掉的部分,留下一小块长篾片<,当手柄用,小调羹,算是有了。 我爷老子喂完苦药水,苦胆说:“你们去看看,米缸里,还有不有几粒米?如果没有的话,屋后山坳里,我种了一块红薯地。你们多挖几个红薯回来,我当真饿得不行了,想吃一餐饱饭呢。” 大米还有两二升。无患说:“决明,苦胆伯伯的腿伤,我估计着,三五几天,恐怕难得痊愈。大米呢,我们必须搭配着红薯吃。天黑了,我去挖红薯,肯定看不见了。你帮我烧一堆火,照着我。” 我爷老子背着背栏,背栏里放着一把镰刀,无患扛着四块指的大扒头。两兄弟摸黑走到山坳里,先抱来一堆松毛针,点燃,再放上一些枯枝,火渐渐旺了。 火光照耀下,无患发现,红薯藤的尖叶,还嫩着呢。无患说:“盟弟,天太黑,容易把红薯挖烂了。所以,我们不挖红薯了,我们掐些嫩尖叶,回老伯那里,炒着吃。” 我爷老子说:“无患哥哥,我听你的。” 两兄弟,足足掐了半背栏红薯藤嫩尖叶,洗干净,用一个滤筛,先盛着,沥干水。 无患问苦胆:“老伯伯,你家里,可有油和盐吗?” 苦胆说:“油?我是没有的。不过,墙壁上还有一只风干了的果子狸,你们煮一点果子狸的肉,当油吧。盐巴呢,应该还有半碗,放在碗柜子里。” 先把菜锅子烧红,倒上一搲瓢清水,待火烧开,放上半边砍碎了的果子狸肉,放上粗盐粒,盖上木锅盖,煮二十分钟,里边的水,快干了,倒上嫩红薯藤的嫩尖叶,不停地翻炒,一会儿,算是做好饭菜了。 无患吩咐我爷老子,夹着果子狸的肉和嫩红薯藤尖叶,喂给苦胆吃。 吃完饭,无患说:“老伯伯,你那身脏衣服,我洗了三次,依然有股臭味。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洗干净?” 苦胆说:“我的床头,有个大坛子,里边装着生石灰,原来是准备贮放野猪肉用的。你拿两坨生石灰出来,先把生石灰放在脚盆里,记得多放点冷水。待到生石灰遇水爆开后,再放上衣服,既能除臭,还能杀菌呢。” 无患和爷老子,洗干净苦胆的衣服,已是晚上十来点钟了。苦胆吃了中药水之后,早已沉沉睡去。 我爷老子抱来一捆稻秸秆,放在柴角里,摊开,摊匀称,当作床,准备睡觉。无患捡了两块干柴块,加在火塘里。 小火中的干柴块,冒着水汽,冒着青烟,再次证明,苦胆老伯这个家,又有了生活的气息。 苦胆老伯养的那只小黄狗,无声无息地走过来,侧躺在无患的脚头上。 第139章 些先生马先生的婚事 我大姑妈金花的婆婆,老帽子,好像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欠她二斗五升谷,只要是脑壳里想得到的词,像是响堂铺街上厚生泰药房隔壁三角塘的泄洪口,哪管说得说不得,统统放出来。 说话当作屙粪放屁的老帽子,当然属于三莫惹之首,我们一家子人,自然不去招惹。 剪秋带着农民赤卫队去江西井冈山之前,再三拜托我大爷爷,他大儿子茱萸,与我大姑爷常山的妹妹的婚事,务必在九月二十日,拜堂成亲。 我大爷爷到刘家屋场几次,都没有遇到茱萸,问二木匠江篱,二木匠说:“那个不晓得天高地厚的懒叫花子,鬼晓得他又到哪个地方发癫去了?” 这一天下午,阳光正好稀疏,空气慢速移动,喝了半杯酒的茱萸,从白石塘的春元中学那边回来,遇到厚朴痞子,厚朴痞子开口被问:“茱萸,茱萸,你伯伯枳壳大爷,找过你几次,问你的婚事,筹备得怎么样了?” 茱萸拉长着马脸,说:“我的婚事,与枳壳大爷有什么关系?他若是想拜堂,他尽管去拜就是!” 旁边的滑石痞子说:“茱萸,你当真是个提不起的锡夜壶,尽说混账的瞎话。” 茱萸说:“你们晓得个屁!对于婚姻,我是心不在马的。我是个有志向的男人,我的理想是考秀才,中状元,等到发了皇榜,骑着高头大马,走马游街,至少要捞一个七品的县太爷当一当。” 厚朴痞子大笑道:“哎呀咧!好一个心不在马!茱萸,是心不在焉,好不好?你当真是出尽了洋相!你以为读了几句白眼子书,屁股翘到天上去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清朝溥仪皇帝,退位都有十六年了,你还在做状元的梦?当真是蠢得死!” 我大姑母金花家的婆婆,手中提着个牢骚把子,问女婿茱萸:“你说,什么叫作心不马?” 茱萸一张马脸,涨得通红,说:“是心不在焉。” 老帽子说:“我的女儿,既不是马,也不是焉。今天,当着众人的面,你必须给个说法,什么是马,什么是焉!” 老帽子喊我大表姐公英:“快去喊你外公过来。” 公英左脚一跳,右脚一跳,像一只花喜雀,往添章屋场跳去了。 茱萸怕我大爷爷的三个爆栗子,敲到自己头上。剪秋曾经当着自己五个兄弟的面,说:“枳壳哥哥,我的五个儿子,哪个不听你的话,你的三个爆栗子,只管敲!即使是敲错了,我不要你负任何责任。” 茱萸想溜,老帽子的牢骚把子,拦住了去路。 我大爷爷奔过来,硬梆梆的话,朝茱萸劈过去:“我与父亲剪秋,原来给你与细妹子订好的日子,是十月二十日拜堂,现在只差几天时间了,你倒是好,天晴不见影子,落雨不见脚板印,又要到哪里去发癫了?” 茱萸说:“枳壳伯伯,我只想着捞取功名,一朝荣华富贵。至于成亲的事,以后再办吧。” “茱萸,你的想法,原来如些,我晓得了。你先回去,与你娘老子商量商量。我亲家的细妹子,我和你讲实在话,嫁给你这个穷酸子,当真是害了她一生呢。”我大爷爷说:“你若是想通了,你来迎娶,我们高兴。你若不来迎娶,我们更高兴呢。” 只因为上次,茱萸把原来如此的“此”字,念成“些”字,所以,我们西阳塅里的人,把茱萸叫作些先生。 不曾料想,今日的茱萸,又把心不在焉的焉字,念成心不在马的马字,厚朴痞子果断把“马先生”的高帽子,及时给茱萸送过去:“茱萸伢子哎,我不晓得你到底是些先生,还是马先生,只晓得你是个这山望见那山高的迂腐穷酸子。我奉劝你,识一点时务咯!” 我大爷爷回到添章屋场,金花家的婆婆,追过来,生怕她讲的话,我大爷爷听不清楚,对着我大爷爷的耳朵大喊:“亲家哎,我家细妹子的婚事,全拜托你了!” 我大爷爷故意说:“哎呀咧,老帽子,你讲什么话?我听不清楚呢。拜托你,大一点声音讲话,好不好?” 老帽子说:“亲家哎!你也聋了?聋了好哒!聋了可以长寿呢。哎呀呀,我不和你讲话,我讲话,像打雷一样,讲得上气不接下气,栾心都快跳出了喉咙。哎呀,我当真不和你讲了,留下性命,多活几天哟!我喊我儿媳妇,和你商量。” 有了枳壳大爷撑腰,老帽子屁颠屁颠往响堂铺街上走。我大奶奶站在一旁,笑得腰都弯了,说:“老倌子,你看你,一个聋老帽子,你还有心思,去捉弄她。” 我大姑母的儿子芡实,已经能下地走路。这小子走路,脑壳像个砸榔头,远远地伸在前面,身体像只禾鸡鸟,双手反在后边,像两个翅膀,屁股露在后面,根本不晓得有没有危险,只管往前冲。 我大姑母怕芡实摔跤,只得猛喊: “小祖宗哎,你慢点跑咯,没有哪个人欠你二斗五升谷咧。” 芡实撞进外婆的怀里,对外婆说:“我要糖,糖,糖。” 我大爷爷说:“金花,你家细妹子,与茱萸的婚事,当真伤脑筋呢。” 我大姑母说:“爷老子哎,茱萸那个穷酸子,死要面子。我有的办法收拾他。到时候,他会乖乖就范的。” 我大姑妈抱着芡实,我大爷爷牵着公英,走到樟树大丘,问二木匠江篱:“你家那个穷酸子,回来没有?” 二木匠说:“回是回来了。但是,他一回来,就在发无名火,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大姑妈说:“二木匠,等一下,你配合我,唱一出戏给你哥哥看。” “一条再蠢的牛,教三个下午,就会背犁。”二木匠说:“我那个哥哥,只怕还比不上一头蠢牛呢。” 进了堂屋,我大爷爷枳壳,对剪秋的老婆说:“老弟嫂,你把你家几个儿子喊过来,为常山家的细妹子,和你家的些先生,马先生的婚事,特意来商量商量。” 剪秋老婆说:“枳壳哥哥,你晓得,我家里的事,剪秋从来不允许我开口。既然剪秋全权拜托了你,你做主,就行了。” 我大姑妈金花说:“老婶,我先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你家茱萸,看不上我的小姑子,我看这场婚事,干干脆脆,一拍两散算了。” 剪秋老婆一听,大怒怒:“茱萸,我不晓得你,有几斤几两?人家乖乖萌萌、花一样的女孩子,你居然还嫌弃人家?你是不是翅膀硬了,要飞上天去?” 茱萸说:“我想考秀才,中状元…” 我大爷爷说:“茱萸哎,你莫怪老伯,戮穿你的花花肠子。就凭你把原来如此,念成原来如些,就凭你把心不在焉,念成心不在马,这点半桶水的人才,还想做状元郎?当真是鬼都笑得尿出来。” “爷老倌,你莫这样说茱萸。茱萸有没有才学,与我们无关。”我大姑妈金花说:“我既然代表女方,我不怨茱萸,只怪我家细妹子,配不上茱萸,茱大才子。” 我大姑妈话锋一转,说:“我家细妹子说了,茱萸少爷,一张马脸,又长又丑,完全比不上二木匠江篱。江篱一张英俊的脸,尤其是两个小酒窝,当真是迷死人。她说了,宁愿嫁给二木匠做小老婆,也不愿嫁给茱萸做正室。二木匠,你愿不愿意娶细妹子?” 二木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呢。金花姐姐,如果细妹子不嫌弃,我愿意娶细妹子做正室。” 茱萸说:“哎哎哎,你们莫把事情搞砸了哒!什么时候,我比不上二木匠?凭什么把我的未婚妻,转嫁给二木匠?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妻!” 茱萸的母亲说:“就凭你嫌弃细妹子这一点,你活该做一世的光棍!我养五个儿子,如果个个都像你一样,我下辈子,都操不完心。” 茱萸勃然大怒,问:“二木匠,你不念兄弟之情,当真要和我争抢妻子?” 二木匠也不是怕人的货,说:“是你自己不要了,我才敢娶的。什么时候,我抢了你妻子?你当真是胡说八道!” 我大爷爷说:“你们两兄弟,莫争吵,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茱萸,你当着众人的面,说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娶细妹子为妻子?” 茱萸“嚯”地站起来,口中痰喷水喷,大声说:“我当着众人的面发誓,我愿意娶细妹子为妻,如有违背誓言,天打雷劈!” 第140章 煎秋一渡湘江 车前带着着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子,对剪秋说:“这位是女贞的丈夫,蜚零,礼雅大学的蜚零教授。” 再走四十里,剪秋的农民赤卫队,一百四十多个人,将到达湘江对岸的暮云铺。原计划,部队从兴马洲,渡过湘江河,再走浏阳大围山,到达江西铜鼓县的排埠镇。 走这条路,等于从国民党军阀何键的眼皮子底下穿过去。 蜚零说:“剪秋队长,女贞得到情报,敌人在兴马洲一带,布有三重火力点,准备全歼你们的赤卫队。” “谢谢你,蜚零教授,你送来的情报,太及时了。”剪秋说:“从敌人的眼皮子底下穿过,本来就犯了兵家大忌。何况,敌人是正规部队,我们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 蜚零说:“女贞对我说,你率领的赤卫队,不过是虚晃一枪,故意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剪秋笑道:“知我者,女贞也。女贞同志还好吧?” 蜚零说:“哎呀,你不晓得,女贞回长沙后,病得不轻,至今还住在礼雅医院。” “请蜚零教授,转告女贞同志,我们所有的赤卫队战士,祝她早日康复。” 送走蜚零,剪秋对车前说:“你带上三个战士,今日务必探清楚到长沙县乌山镇道路上敌人的情况,大部队今夜必须渡过沩水河!” 剪秋又说:“菖蒲,远志,你们带一十二个战士,今夜里,佯攻兴马洲,把敌人的部队,往白龙垅方向牵过去!记住,保证自己的安全,是摆在第一位的。你们必须摆脱敌人的纠缠,往渌口镇方向走,渡过湘江,往茶陵、攸县方向走,上罗霄山,寻找赤芍的红军队伍。” “枳实,你负责歼灭大部队前进路上的敌人!” 青蒿老子听完剪秋的安排,感叹道:“剪秋队长啊,我看你,天生是个当将军的料子!你给其他人,都安排好工作,唯独都我凉在一边,是不是我小,难入你的法眼呢。” 剪秋呵呵大笑道:“青蒿老子,我还有人选,正缺人手呢。” 青蒿老子说:“剪秋,我还记得我,当真是件大好事咧。”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剪秋说:“青蒿老子,你和杜鹃姑娘,你们两个人,负责部队的后勤保障。这件天大的事,我交给你们了!” “剪秋哎,你晓得我没读书,莫欺负我咯,什么叫做后勤保障?” 枳实笑了,说:“后勤保障,管一大堆的事呢。医疗,枪支弹药,军需,被褥,伙食等等。但目前,唯一的任务,是负责伙食。” 青蒿老子听完枳实的话,下巴上的白胡子,差不多翘到天上去了,气得发抖,说:“剪秋,剪秋,原来是要我伙头军呀。” 剪秋说:“你这个伙头军,以为是那么容易当的吗?一百四五十人的粮食筹备,没有难度吗?” 听说要筹粮筹钱,青蒿老子的下巴,才放下来,说:“这还差不多呢。” 到了深秋季节,天黑得早。剪秋对枳实说:“你在前面做开路先锋,我在后面押阵。如有什么情况,部队停止前进,并马上通知我。” 枳实说:“现在出发吗?” “出发!” 大部队刚出发,暮云铺兴马洲方向,就传来激烈的枪声。剪秋估计,菖蒲和远志带领的小分队,和敌人交上了火。 部队悄悄地走了三个时辰,走到了望城坡。望城坡的东面,就是岳麓山。二千多年历史的文化古城,长沙,静静地匍匐在岳麓山下。 突然,部队停止了前进。 一个战士跑过来,对剪秋说:“前方发现敌情。” 剪秋问:“多少敌人?火力配备如何?” “一个检查站,约有四五个军人,正在睡懒觉。” 剪秋的右手,做个掌刀的模样,向下一劈,说:“告诉枳实,不声不响,扮作江湖侠客,像拿捉坛子里乌鱼一样,把敌人统统捉起来!” 剪秋不放心,跑到队伍前面。枳实和几名战士,正匍匐在干草丛中,紧张地注视前方。 荒坡上,干黄的丝茅草,差不多有半个人高。一棵老樟树的旁边,有一座茶亭子,茶亭子的右边,是龙城县通往长沙古城的兵马大道。 敌人的了望哨,是用杉树搭建的四方台子。四方台上,一盏汽灯,发出强光,一个手端长枪的军人,没精打采,打了一声呵欠,正准备蹲下睡觉。 剪秋说:“枳实,你带几个战士,把房子里睡觉敌人,解决掉。了望台上的那个哨兵,交给我。” 剪秋匍匐前进,绕到了望台的后面,朝了望台上丢了一块小石头。刚刚蹲下的哨兵,听到响声,站起身子,朝兵马大道两头的方向,瞧了几眼,喃喃自语:“哪来的野猫子,打扰老子睡大觉。” 剪秋掏出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雪白的弧线,朝哨兵飞过去。这一匕首,不偏不倚,正好扎在哨兵的脖子上。 剪秋摸到了望台,摘下哨兵的长枪。将哨兵的尸体,丢到草地上,对身后的战士说:“把哨兵的尸体,藏到山沟沟里去,盖上茅草。” 剪秋闯到敌人睡觉的房子里,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只见四个穿着单衣的敌人,已被枳实的人,捆得结结实实,口中塞上一块旧布片。 剪秋故意说道:“兄弟们,明人不讲暗话,明人不做暗事。你们那个放哨的人,昨夜里,强奸了附近一个细妹子,还打死了细妹子的母亲。我是大刀王五的徒弟,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所以,我把那个淫贼杀了。” 剪秋捡了根烧剩的木炭头,在白石灰粉刷过的墙壁上,写了个大大的“王”字,然后对枳实说:“撤!” 枯水季节的沩水河,中间只剩下不足五丈宽的深沟,水流甚是湍急。部队从老石桥走过去。剪秋说:“所有的战士,化整为零,分头行动,尽量走山路,小路。傍晚时分,分散渡过靖港古镇边上的湘江,到铜官窑集合。” 白龙垅的战况,传到省政府。鲁涤平说:“键公,湘中那帮泥脚汉子,当真是自投罗网。你的手下,又要立大功了。” 何键说:“涤公,昨天,你和我打赌,赌的就是这帮小毛贼,会走浏阳大围山,铜鼓排埠,潭州府那个教书匠,原先走过的路线。看样子,你输了呀。” 鲁涤平说:“键公,若论心肠毒辣,斩尽杀绝,我鲁大胖子,自然比不上你。这一次,我是马失前蹄呀,哈哈。” 何键说:“参谋,传我命令,速速调一个师,封锁湘潭下摄司一带所有的渡口,务必将这帮小毛贼,斩尽杀绝!” 鲁涤平心里直哼哼,何键啊何键,你这个省政府主席,大概率是当到头了,要轮到我鲁大胖子头上了。 鲁涤平步出省政府的大门,对随身的副官说:“传我命令,速调一个团,今晚上,封闭长沙靖港口。” 剪秋和青蒿老子、杜鹃三个人,装着做生意的客商,租了一辆马车,下午四点钟的时候,还未到靖港码头,枳实从路边跳出来,对剪秋施了个抱拳礼,说:“大老板,靖港码头那边,驻满了鲁大胖子的军队,您恐怕是进不去。” 剪秋说:“哎呀,如今的世道,当真是兵荒马乱。那个鲁大胖子,不给我们这些小生意,留一下活路呀。” 赶马车的汉子说:“大老板,你要到哪里去?” 剪秋说:“我要到湘河对岸的铜官窑去,到那里买点粮食,卖到省城里,赚几个小钱。” 赶马车的汉子说:“你不是本地人吧?” 剪秋说:“我是宝庆人,哪晓得长沙府,这么多的臭规矩。” “我是本地人。”赶马车的汉子说:“我有一条路线,包你到湘江河对岸。” 剪秋说:“我晓得你这个赶车的人,赚几块钱不容易。我也不是小气鬼,你实话实说,送我们过河,要多少钱?” 赶马车的汉子说:“一块袁大头,怎么样?” “我做一次粮贩子,还赚不到一块袁大头呢。”剪秋又问枳实:“枳实,你江湖上的兄弟,都到了对岸吗?” 枳实说:“大老板,你放心好了,他们早过河了。” 赶马车的汉子,把剪秋和枳实、青蒿老子、杜鹃等七八个人,带到鸭子口,撑来一条渔舟,将油布包着几捆步枪,搬到渔舟上。赶马车的汉子说:“大老板,你这是什么货呀。” 剪秋说:“如果你想死得快,你可以摸摸我的货。” 渔舟撑到湘江中间,水深了,竹篙没用了。赶马车的汉子只得摇着橹,顺着水流,往东北的方向漂去。 河道越来越窄,水流越来湍急,一个大浪打来,青蒿老子不提防,掉到滚滚的江水中,青蒿老子叫了一声: “救我!” 剪秋晓得青蒿老子是个旱鸭子,不及思考,慌忙跳入江水中。 第141章 巧宿左宗祠 湍急的水流,将剪秋推出几十米。还好,前面的湘江,水面宽阔,水流平缓,剪秋看到江中有个小黑点,一时沉下去,一时扑出水面,剪秋猜想,那个黑点,应该就是青蒿老子。 剪秋想游到青蒿老子的身后,一把抓住青蒿老子的头发。哪曾料想到,不会游泳的青蒿老子,慌忙之中,抱住剪秋的大腿。 水中不是岸上,剪秋哪有大的力量,经得起青蒿老子的拖拽?心里想,我剪秋出师未捷身先死,太不值了。 两个人在水中扑腾十几次,剪秋也是精疲力尽了。青蒿老子,大约是肚子里灌满了江水,人已经昏迷了,才松开了抱紧剪秋的双手。 剪秋抓住青蒿老子的头发,改一个仰游的姿势,在水面上沉沉浮浮。 恰在这时,枳实一条绳子抛过来,正好抛在剪秋的身边,剪秋抓住绳子,枳实发力,把剪秋和青蒿老子,拖到渔舟上。 枳实问:“大老板,你没事吧?” “我只不过灌了一肚子江水。”剪秋说:“但青蒿老子危险了,人已昏迷过去了。” “侥幸,侥幸。湘江河里,不知每年要淹死多少人。”赶马车的汉子对枳实说:“后生崽,你赶快把溺水的老倌子,做挤压之术,把他肚子里水,挤压出来。” 枳实说:“我是大山里长大的人,我哪了晓得做什么挤压术?” 旁边的杜鹃说:“我来,我会做挤压。”杜鹃将双手按在青蒿老子的胸膛中,一下下,用力压下去。每压一次,青蒿老子的口中,就飚出来一股水。 剪秋倒卧在船头,将右手的食指,抻到喉咙里,压着扁桃体,肚子里的水,一下子流出来。 渔舟到了靠了岸,剪秋说:“今日多亏你这个赶马车的老板,不然的话,我们两个人,做了湘江的鬼。枳实,你将一块袁大头,付给老板。” 赶马车的汉子说:“英雄,大老板,你当真是英雄。说实话,我是湘江边上土生土长的汉子,当然懂点水性。但要我在滔滔江水中救人,我没那个胆量。” 上了岸,青蒿老子也苏醒了。睁开眼睛,问剪秋:“我是不是死了?” “青蒿老子,死人还能说话吗?到了这个时候,我哪有心思和你开玩笑?”剪秋说:“枳实,敌人既然封锁了靖港渡口,说不定,他们马上会封锁铜官窑。你马上赶去铜官窑,把部队集合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连夜向湘阴县鹅形山出发,只有到了鹅形山,我们才能躲过敌人的追袭,我们才有休息的地方。” 枳实赶到铜官窑,车前过来说:“剪秋队长他们,过了湘江吗?” “他们过了湘江。”枳实说:“剪秋命令我们,马上离开铜官窑。因为敌人封锁了靖港口,他估计,敌人马上会追到铜官窑这里来。” 没带武器的赤卫队员,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大哥,这里站两个,那里蹲三个。枳实做个走路的手势,赤卫队员们,都自觉地跟上来。 两路人马在鸭子口之后,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剪秋说:“兄弟们,我们前有拦路的敌人,后有追剿的敌人。我剪秋晓得你们,又饥又冷。但是,为了保存我们这支革命的力量,只有跳出敌人的包围圈。” 青蒿老子侥幸从湘江中留下一条命,四肢无力,勉勉强强走着路,好几次,摔倒在小路上。剪秋一摸青蒿的头,滚烫滚烫,估计这老头子,发高烧了。 青蒿小声说:“剪秋,我不行了。我当真想好好地睡一觉。” “是个男人,就不准说不行。”剪秋说:“一个小感冒,是常有的事,咬咬牙,出一身大汗,就好了。” 剪秋躬下身子,说:“青蒿老子,我来背你。” 青蒿说:“哎呀,剪秋队长,你也在湘江呛过水,身体肯定受了影响,我青蒿,怎么要你背呢?” 一个大个子战士走过来,右臂从青蒿的腋下穿过去,几乎是架着青蒿老子走。 连续三天三晚,走了五六百里路,就是铁打的罗汉,都吃不消了。赤卫队员们脚上的鞋子,早已烂掉,大部分人,打着赤脚,摸黑行走。 靠近长沙的湘阴县,大部分是的低矮的山丘。细雨停了,山间的小路,却是泥泞不堪,不晓得有多少人,摔了跤子,爬起来,继续行走。 到了凌晨三点,车前派人告诉剪秋:“前面有座左家祠堂。” 剪秋说:“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剪秋喊着开门,左家宗祠钉着铜钉的大门,“哎呀”一声,打开了,冒出花白胡子的老翁。老翁说:“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深夜至此?” 剪秋说:“左老先生,你忘记了?我是剪秋啊。” “剪秋?哪个剪秋?我怎么不记得了?” “我是龙城县的剪秋。前年,我帮你们左家祠堂,送来恪靖伯一批文书,你忘记了?” 恪靖伯是清朝给左宗棠的封号。当年左宗棠收复新疆伊犁,点名调浙江巡抚杨昌濬任陕甘总督,协办军需。而杨昌濬手下的湘军,大部分是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 左家修缮宗祠,建左氏文史馆,急需一批文史资料,曾派人来西阳塅,找到当族长的剪秋。剪秋花了不少心血,将这批书札,送到左家祠堂。 老翁全身一振,细呼道:“哎呀咧,我们左家的大恩人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剪秋说:“不瞒老先生说,我有一百四五十个农民赤卫队员,要上井冈山,特意来休息一下,打扰你们了。” 老翁说:“我晓得的,如今的国民党政府,横征暴敛,军阀混战,灾害不断,弄得民不聊生,各路义军,群拥而起。” 左氏宗祠,从大门进去,是一个三进的大厅,两旁各有一个天井,天井的两旁,是平时祭祖用的客厅。 剪秋走到正厅,向左氏的先祖,施了三个抱拳礼,朗声说道: “左氏列祖列宗在上,如今华夏大地,满目疮痍,山河破碎。但求恪靖伯英灵,庇佑三湘子弟,光复中华!” 剪秋这一声喊,说得左老先生,热血沸腾。左老先生说:“剪秋先生,你乃当世的仁人志士啊。” “在恪靖伯面前,我一个赤脚板汉子,哪有资格,称为仁人志士?”剪秋说:“我们深夜前来打扰,当真不好意思。还得请老先得,为我们守住秘密。” 左老先生说:“放心吧,剪秋先生。宗祠周围,仅仅有四五户人家,都是姓左。同胞为连理枝,我去打招呼。前几天,我们刚刚祭过祖先,宗祠里,还有些存粮,请义军兄弟享用。” “大恩不言谢,左老先生。”剪秋说:“我急需一些中药,生姜,柴胡,紫苏梗,葱白,荆芥。哪个地方有卖?” 第142章 饮秋风畅论天下大势 俗话说,穷帮穷,亲帮亲,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亲。 左氏宗祠的左老先生,看着这支状似叫花子一样的队伍,心生感动,说:“哎呀咧,剪秋兄弟,你带着这帮兄弟,当真个个是铁打铜铸的汉子。” 左老先生连忙喊来七八个族人,挑来柴禾,就在天井内,架起两口大锅子,一口锅煮饭,一口锅烧热水。 “到隔壁的天井里,再烧两堆大火,让兄弟们烤干衣服。”左老先生安排族内的宗亲:“左长仁,左长义,你们两兄弟,赶快到街上去,买十来剂治感冒伤风的中药回来。顺便,割上三十斤猪肉。” 火烧起来,赤卫队员们,围着火堆,烤着衣服。衣服上干了的泥浆斑,用手搓干净。 好久没有吃过一餐饱饭了,七十斤大米煮的饭,很快被赤卫队员吃光。剪秋悄声说:“枳实,告诉弟兄们,赶紧睡觉。另外,外面安排几个游动哨点,防备敌人来袭。” 青蒿老子喝了治感冒的中药汤,连打了几个喷嚏,坐在火边的竹椅子上,沉沉睡去。 睡到下午三点,隐隐约约,听到剪秋和左老先生在说什么,青蒿老子才醒来。 剪秋说:“青蒿,你的感冒,好了吗?” 青蒿老子像个小孩子,往地上一跳,掸掉身上的灰尘,说:“哎呀,轻松多了。” 剪秋和左老先生,走出左家祠堂,顺着山间小道,走上一处低矮的山顶,眺望远方。 秋日的阳光,懒懒地洒在畴野上。柔软的秋风,吹黄了银杏树叶,落下千百片树叶,像是一群黄色的蝴蝶,翩翩起舞。 左老先生捋着白须说:“剪秋先生,在你面前,我不敢说大话。不过,我也是读过几句之乎者也的人,还中过秀才。所谓人在家中坐,也知天下事。我看呢,公车上书的康有为失败了,辛亥革命的孙中山失败了,李鸿章、张之洞的洋务运动失败了,当真令我灰心丧气。或许,赤芍先生领导的红军,可以成功。我们偌大的一个的国家,真的还有希望。” “老先生是忧国忧民之士,令我钦佩。”剪秋说:“依我个人的看法,拯救我们的国家,必须依靠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走革命之路,推翻反动派的统治,建立人民当家作主的政府,才是唯一的道路。” “天时人事日相催,剪秋先生,你是抑塞磊落之奇才。”左老先生说:“我晓得,任何改良主义,任何依附封建军阀的革命,在我们这个国度里,都不可能成功的。” 剪秋说:“左老先生,你说我是抑塞磊落之奇才,当真是高夸了。当今世上,只有一个人,称得上抑塞磊落之奇才。” 左老先生连忙问:“煎秋先生,你所说的抑塞磊落之奇才,恕我孤闻寡听,他是哪一位?” “当年的杨怀中先生说,中国革命,必重二子。”剪秋说:“这二子,一是教书先生赤芍,一是我们龙城县润寰先生。” “呵呵,这个世界,当真有些巧合。”左老先生说:“赤芍先生,与永丰那个蔡先生,字同一个润字,名同一个泽字。前几年,我读过赤芍先生的《民众的联合》,乃当世之奇文。”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剪秋说:“左老先生,你必须读一读赤芍先生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那当真是为我国的命运前途,指出了光明的道路呢。” 两个人缓缓走下山岗,杜鹃过来说:“队长,车前回来了。” 剪秋向左先生施了一个抱拳礼,说:“老先生,我先走一步。” 剪秋在山岗下的松树林里,遇上开路先锋车前。车前一脸兴奋,说:“队长,好消息,特大的好消息,平江县几个乡镇,正在组织农民暴动,我们和当地的农民协会领导人,取得了联系。” 饭,是农民唯一的救命药。吃过晚饭的赤卫队员,精神抖擞。青蒿老子过来问剪秋:“什么时候出发?” 左老先生送来一大堆麦秸秆子编的草鞋,说:“剪秋先生,你莫嫌意,穿上草鞋走路,总比打赤脚板走路,舒服。” 剪秋说:“哎呀,左老先生想得真是周到!在下谢谢你们了!” 剪秋吩咐青蒿和杜鹃:“你们两个人,把左老先生买米买肉的钱,结算清楚,付给老先生。” 左老先生大叫道:“吾国革命,不允许我左老头子出一份力吗?剪秋先生,你太见外了!” 剪秋呵呵大笑道:“左老老先,你当真是当世的高人义士,剪秋深为钦佩!” “剪秋先生,你这顶高人义士的高帽子,戴到我的头上,我恐怕戴不太合适。”左老先生说:“古人云,我以我血荐轩辕,老头子尽一点微薄之力,实属应该的!” 夜里,鲁涤平不放心,连忙打电话给湘阴的陈嘉任:“葆公,你可曾发现一股流匪,流窜于你湘阴县境内?” 陈嘉任,字葆心。陈葆心说:“涤公,我湘阴县境内,民心靖安,哪像王紫剑、阎仲儒的平江县,风云激荡呢。” 鲁涤平怕陈葆心忽悠自己,刨根究底地问:“葆公,你确定,湘阴县内,没有这股流匪?” 陈葆心说:“涤公,你不相信我吗?” 鲁涤平再也无法迫问下去,对旁边的副官说:“昨夜里,我们封锁铜官窑,可曾捞到几条小鱼小虾?” 副官说:“我们的军队,按照你的指示,立即封锁了铜官窑,挨家挨户搜查了一次,并没有见到这股流匪的影子。” 鲁涤平说:“当真是奇怪了。难道说,龙城县这股流匪,飞到天上去了不成?” 副官说:“何键那里,可曾发现流匪的消息?” 鲁涤平说:“我不说我是大半个神仙,至少,我了解赤芍这股流匪的心态。他们没有什么理由,往枪口上撞。你帮我联系何键,我来问一问他,看他有什么收获。” 电话按通,副官把话筒递给鲁涤平。鲁涤平先是哈哈大笑,然后问:“键公,你撒下铺天盖地的大网,可曾捞到几条浑水中的石鲫鱼?” 何键听出鲁涤平的话中,带着讥讽的意思,故意说:“浑水中的石鲫鱼,没有发现。不过,吓得四处乱窜的黄鼠狼,倒是看见十来只。” 何键的话,顿时令鲁涤平紧张起来。难道说,龙城县这股流匪,当真从湘潭城的下摄司,渡过了湘江? 鲁涤平干咳一声,说:“键公,要不要兄弟支援你一把?” 何键心里想说,鲁涤平,你这个笑面虎,你不从背后捅我的黑刀子,就算做了天大的好事了。 何键说:“涤公,捉几只黄鼠狼,就不麻烦兄长您了。” 第143章 灵芝姑娘 何键所说的几只黄鼠狼,却是剪秋手下最勇猛的十二位战士。 菖蒲、远志,带着十个赤卫队员,悄悄地从昭山顶上摸下去,快要到湘江边上,湘江中兴马洲,湘江对岸的暮云铺,灯火都已清晰可见。 菖蒲说:“远志,你和兄弟们守在这里,待我一个人下山,探探敌人的动静。 远志说:“不行,你一个人下山,太危险了!” “什么危险咯,我不带枪,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菖蒲说:“我一个普通的本地农民,谁会怀疑我?” 远志说:“菖蒲,万事凡事小心点为好呢。” 菖蒲沿山脊梁上的小路走下去,一直沿着湘江大堤走,快要到了兴马洲的渡船码头,一个当兵的大个子走过来,用长枪拦住菖蒲,说:“你是干什么的?” 菖蒲说:“老总哎,我是兴马洲上的农民,急着回家呢。” “你讲鬼话。你既然是兴马洲上的农民,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这里?” 菖蒲说:“老总,你不晓得,兴马洲上是种不了田的。每年到了六七月份,湘江都会发洪水,种不了水稻。所以,我租种的田土,都在昭山的山脚下。” 大个子说:“一季稻都收完了,稻田里还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忙?分明是讲鬼话。” “哎呀咧,老总,你不晓得,今年的一季稻,遭了蝗灾,颗粒无收。我只好在稻田里,种点萝卜白菜,当饭吃呢。” “我告诉你,湘江河这边的渡口,兴马洲,河那边渡口,全封闭了,任何人,都不能过。” 菖蒲一拍大腿,说:“哎呀,麻烦了,今晚上,我到哪里去过夜呀。” 大个子说:“你到哪里睡,关我屌事?你再不走,小心老子一枪打死你。” 菖蒲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退到昭山的山腰上。 远志见菖蒲安全归来,便问:“敌人的情况怎么样?” 菖蒲说:“正如蜚零教授所说的一样,敌人在河这边的渡口,兴马洲,河对岸的暮云铺,布置了三重火力点。” “等一下,我们摸到渡口,一齐开枪,最好一枪打死一个敌人。”菖蒲又说,开完枪之后,我们不可恋战,迅速往昭山上面跑。黑夜里,容易走散,所以,我们以夜莺声为暗号,相互联系。” 菖蒲、远志和他们的兄弟们,摸到山脚下,已经听得清渡口守敌的交谈声。菖蒲说:“开枪!” 枪声响过之后,众人像野猫子一样,爬到半山腰,往渡口方向一看,不晓得打死了几个敌人,但敌人已乱作一团,大叫道:“流匪来了,流匪来了!” 有人问:“流匪在哪个地方开的枪?” “大约是在昭山。” 菖蒲把枪架在松树枝上,又朝渡口方向开了一枪。这一枪,没有别的作用,纯属是告诉敌人,我们的部队,在昭山上。 果然,敌人向着昭山的方向,射来一排排的子弹。 菖蒲和他的赤卫队员,离敌人不敢太近,怕被敌人包围;又不敢离得太远,怕敌人跟不上来。就这样,跑一二百米,打一枪,再跑一二百米,再打一枪。一直跑到毛粟冲大山坝的深山老林里,才发现,敌人再没有追击了。 远志说:“没意思,当真没意思,敌人不追了,这场游戏,玩得真不过瘾呢。” 菖蒲说:“既然敌人不玩了,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剪秋的队伍,从湘阴的鹅形山出发,一个夜晚,走到北罗霄山的马元帅庙,天已大亮。当地农民协会的一个会长,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带着十多个青年小伙子,天远就伸出双手,对剪秋说:“辛苦了,辛苦你们了。欢迎我们赤卫队的兄弟到来!” 剪秋说:“我们来到你们这里,就像是回到娘家一样,太谢谢你们了!” 中年汉子说:“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结出来的苦瓜,不帮自己的阶级兄弟,我们帮哪个人?再说,我们帮你们,就是等于帮我们自己呀。” 中年汉子自我介绍说:“我叫凌泉。凌晨的凌,泉水的泉。赤芍领导的红军,从这里经过之后,几个土豪劣绅,早已望风而逃。剩下的山林土地,被农民协会,分配给了无地种的佃户。” 剪秋呵呵笑了,说:“我一看兄弟你,就晓得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霸蛮汉子,血性汉子,敢作敢当的硬骨头。我问你,你这里到大围山,不远了吧。” 凌泉说:“你们要到大围山哪个地方?” “排埠的七星岭。” “排埠属于江西的铜鼓县,从我们这里过去,大约五六十里路。”凌泉说:“深秋的凌泉七星岭,温度太低了,你们的兄弟,穿着单衣单裤,只怕会挨冻。” 剪秋说:“排埠的七星岭,我们可以不上去,但排埠的这条兵马路,哪怕是万丈深渊,哪怕是冰天雪地,你们也必须得过去!\" “哦哦哦!我晓得了。”凌泉说:“过了排埠,便是红军的天下,你们才可以找到赤岁的红军队伍。” 凌泉对身边的兄弟说:“哎呀,差点忘了一件大事呢,你快把灵芝姑娘请来。” 灵芝一来,恭恭敬敬地剪秋施了一个礼,说:“剪秋叔叔,您好。” 剪秋问:“灵芝姑娘,你认识我吗?” 灵芝说:“剪秋叔叔,我和你,虽然是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我瞿麦哥哥,不晓得多少次提起你,我的耳朵,都听得长了老茧了。” “瞿麦?枳壳大爷家的瞿麦?”剪秋高声大叫道:“灵芝,你认识我侄子瞿麦吗?他在哪里?” 一听到瞿麦两个字,杜鹃跑过来,拉着灵芝的手,眼睛放出霞光,问:“灵芝姑娘,瞿麦哥哥在哪里?” 灵芝丝毫没有小儿女之态,说:“瞿麦哥哥就在我的家乡,排埠镇呢。” 这个时候,凌泉喊道:“开饭了,开饭了!” 凌泉做个请的手势,对剪秋说:“队长哎,我们边吃饭,边商量。” 灵芝悄悄地对杜鹃说:“姐姐,你当真了不起,千山路远,奔到这里来了。” “灵芝,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瞿麦哥哥的呢?” 灵芝说:“我原来在萍乡城里读书,前两个月,我父亲打信给我,说是我奶奶病重,要我快点回家,见一见奶奶,哪晓得是我父亲设下的一个骗局。” 杜鹃问:“你父亲,设的是什么骗局?” “哎呀,说起这个骗局,当真是荒唐透顶呢。”灵芝说:“我回到排埠后,才晓得,我的父亲,骗我回来,原来是想把我嫁到南昌城里,辛家庵一个大财主家,做儿媳妇呢。” 杜鹃说:“灵芝,那不是好事吗?做大少奶奶,一生的衣食不用愁呢。” “杜鹃姐姐,你不晓得我灵芝的性格。”灵芝说:“我也算是读了七八年的书,稍微见过一点世面,晓得一点革命的道理,我怎么肯甘心,放弃自己的理想呢?” “灵芝妹妹,你告诉姐姐,你的理想是什么?” 灵芝说:“我不怕姐姐笑话,我的理想是做个进步的知识女性,参与到中国革命的潮流中来。” 杜鹃有点黯然伤神,说:“妹妹,你不想嫁给南昌那个大少爷,你想嫁给哪一类的男人?” 灵芝的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说:“古人有一句话,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我现在只改一个字,已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杜鹃急忙问道:“你所说的弄潮儿,找到了没有?” 灵芝说:“找到了,找到了。他就是瞿麦哥哥。” 第144章 智取大围山 剪秋喊道:“杜鹃,灵芝,你们两个女孩子,恐怕是前世有缘分,一见面,就亲热得不得了,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快点过来吃饭咯。” 坐到桌子旁,杜鹃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灵芝问:“杜鹃姐姐,你为什么流泪?” 杜鹃说:“可能是几天几夜行军,受了风寒,眼睛不舒服,所以才流泪。” 这个解释,勉强可以成立。 但剪秋看出了一点苗头。吃完饭,剪秋把杜鹃喊到杂树林里,问:“娟子,你马上可以见到瞿麦了,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反而伤心地哭了?” 剪秋不问还好,一问,杜鹃吞着声,忍着气,眼泪长流。 杜鹃足足哭了十多分钟,才擦干净眼泪,说:“我心爱的瞿麦哥哥,变成了灵芝心爱的瞿麦哥哥。” 剪秋晓得,杜鹃从家里逃出来,最初的想法,是想寻到曾经的未婚夫瞿麦,哪曾料想到,如今冒出来一个灵芝,也爱着瞿麦? 剪秋说:“鹃子,作为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你必须知道,以后要走的路,是漫长的;以后遇到的同伴,还有许多许多。你大不可以,小儿女情长。” 杜鹃说:“剪秋叔,我懂了,我会坚强的。” 剪秋说:“好了,早点休息,说不定,今天晚上还要行军呢。” 剪秋回到马元帅庙,问枳实:“车前他们呢?” 枳实说:“他带着几个人,去江西铜鼓的排埠了。” “那个灵芝姑娘呢?” “同车前他们,一起走了。” 剪秋心里暗叹,这个车前,当真是铁打的汉子,忠心耿耿的汉子,不眠不休,又主动去打听敌人的情况。 好久没有睡过床了,凌泉安排杜鹃,睡在已逃跑了的财主家的床上。仿佛,床上垫的不是被褥,垫的是钉板,钉板上钉满了三寸长的铁钉子。 杜鹃老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流着泪,轻声啜泣着。刚刚入睡,瞿麦的影子,便跑到自己的梦里,抚摸着辫子,问杜鹃:“鹃子,我们两个,当真是无缘份呀。” 杜鹃说:“瞿麦哥哥,什么缘份?只要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哪管冬雷震震,夏雨雪,便是缘分。” 杜鹃伸手一摸,哪有瞿麦哥哥的影子呢,不禁又啜泣起来。 哭声惊醒了隔壁房子里的青蒿老子,青蒿在门外说:“鹃子,鹃子,你哭什么?” 杜鹃慌忙爬下床,整理好衣服,擦干净眼泪,说:“青蒿叔叔,我怎么没听到哭声?” 青蒿老子说:“难道是我听错了?” 杜鹃打开门,笑着说:“青蒿叔叔,大概是你自己,在梦里,想老婆了!” 青蒿一摸后脑勺,哭笑不得地说:“当真是鬼肏菩萨了,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倌子,即使是想老婆,也不会想到哭吧?杜鹃哎,你莫骗我咯。” 杜鹃转移了一个话题,说:“莫争了,剪秋叔叫我们两个人,搞好后勤,你看,战士们穿的麦秸秆草鞋,一夜功夫,全烂了。我们去找凌泉,要一点麦秸秆,稻秸秆,棕须子,织草鞋去。” 吃过红米饭南瓜汤,天快要断黑了。连续好几天的强行军,每个赤卫队员,大腿上、小腿上的肌肉,梆得比石头还硬,一旦休息久了,就隐隐发胀,疼痛。 车前回来,一脸的兴奋,说:“队长,你猜猜看,我今日见到了谁?” 旁边的凌泉说:“一排长,你先急于莫汇报,先填饱肚子再说咯。” 一大菜碗饭,一大菜碗南瓜汤,三五几下,被车前扒个精光。车前正欲开口说话,凌泉说:“一排长,你做好事咯,饭菜还在喉咙里,等咽下去再说咯。” 剪秋说:“车前,我不用猜,你肯定是见到瞿麦,瞿麦还要你托话给我,红军的领袖赤芍先生,欢迎我们到井冈山来。” 车前有点愕然,说:“队长,你当真是诸葛亮刘伯温再世,你怎么晓得的?“ “车前,你的表情,告诉我了一切。”剪秋说:‘’再说,瞿麦来接应我们,没有赤芍先生批准,是不可能的。” 剪秋,车前,枳实,川柏四个人,关起门来,剪秋才问:“车前,瞿麦带了多少人,驻扎在哪了个地方?浏阳的大围山,有多少敌人?” 车前说:“瞿麦带了一个连,驻扎在铜鼓县排埠镇的七星关。国民党鲁涤平的部队,二个连,扼守在浏阳大围山的路上。瞿麦连长的意思是,明天早上,趁着高山有大雾,我们两面夹击,消灭这股敌人!” 枳实,川柏两个人,一路来,还没有真正的打过仗,听车前这么一说,搓着手板,兴奋得不得了。 剪秋问:“车前,我们这里到大围山,有多少里路?” 车前说:“我大概估计,有四十多里路程。” 剪秋说:“瞿麦和你,讲了具体的作战方案吗?” 车前说:“瞿麦连长说,我们的赤卫队员,先在大围山东边,选择一个有利的地方,埋伏下来。他们先发动攻击,等到敌人溃散时,我们再击溃这股逃敌。” 剪秋说:“瞿麦想得真周到。但还有一个问题,大雾之中,怎么分得清,谁是红军,谁是国民党兵?” “瞿麦说了,红军的战士,头上戴的帽子,绣着红色的五角星,国民党的兵,头上戴的帽子,绣的是青天白日的图案。瞿麦连长还说了,他们会选择大雾即将散去的时候,发起进攻。敌人逃跑到我们埋伏的地方,大雾基本上散尽了。” 开完小会,凌泉过来问:“队长,你们是不是要出发了?我这里,有二三十条泥脚汉子,要加入你们的赤卫队,你的意见呢?” 剪秋说:“凌泉,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你晓得的,我们的赤卫队员,没有经过真正的军事训练,没有多少枪支弹药,只有到了罗霄山脉上的井冈山,才算是真正的安全。你们的兄弟,下半夜再出发,到江西铜鼓的排埠,我们在那里等你们。” 凌泉说:“队长,我们二三十兄弟,为什么不是与你们同时出发?” 剪秋说:“凌泉,你不晓得,敌人的部队,扼守在大围山。我们的部队,与红军接应的部队,将发起一场包围战,消灭这股敌人。只有等我们消灭这股敌人后,你的兄弟,才安全。” 凌泉说:“我们的兄弟,正想上阵杀敌呢。” 剪秋说:“凌泉,上阵杀敌,机会有的是。我告诉你,从一个普通的农民,成为一名优秀的红军战士,必然有一个过程。我现在说的话,你应该懂的,所以,我说的就是纪律,你们必须遵守。” 凌泉说:“我晓得了。” 往大围山走的路,几乎全是上坡,四十多里路,差不多走了九个小时。 剪秋问:“车前,我们这个地方,与鲁涤平的国民党部队,距离还有多远?” 车前说:“大概还有四五里路。” 剪秋说:“各位排长,集合部队!” 部队集合好,开始清点人数。清点人数之后,剪秋站在前面,朗声说: “同志们,兄弟们,我们马上迎来真正意义上的战斗!行军打仗,是非常讲究军事纪律的。我们的名个排,由排长负责,选择有利位置,埋伏在兵马大道两边的山坡上,不准讲话,不准走动,不准抽烟,不准有任何响动声。敌人来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擅自行动!听清楚没有?大声回复!” 战士们齐声振呼:“听到了!” 山间的大雾,慢腾腾地升起来。乳白色的雾,把低一点地方,都填平了。 过了一个小时之后,云雾慢悠悠地散去,剩下的玉雾,像一条白色的玉腰带,系在大围山的山腰上。 赤卫队员的头发上,眉毛上,胡须上都沾满了雾水。山脚下的兵马大道,隐隐约约,可以看得见了。 排埠七星关那边,早已传来密集的枪声,半个小时后,还不见敌人逃过来。川柏走到剪秋的身边,有点沉不住气,悄声地说:“队长,敌人当真是狡猾,他们是不是走了另外一条路呢?” 剪秋说:“你莫性急,性急吃不得热豆腐。你看,敌人不是过来了?” 兵马大道上,果然有溃散的国民党士兵,没命似地奔逃着。剪秋大声一吼: “开枪!” 枪声响过之后,剪秋大声喊道: “山下的敌军,缴枪不杀!” 剪秋一声呐喊之后,其余的一百多条汉子,齐声大喊:“缴枪不杀!” 一时间,当真是山鸣谷应。 第145章 诉忠肠 大围山夹击战,很快结束,剪秋的农民赤卫队,打死了六个国民党的士兵,俘虏了二十八个士兵。 青蒿老子挥舞的大刀,正在教训一个俘虏兵:“信不信,老子一刀砍死你!” 剪秋慌忙制止:“青蒿老子,我晓得你的牛脾气,人家已经当了俘虏,你还发什么威风?你难道不晓得,国民党的兵,就是他们抓的壮丁?他们当壮丁之前,和我们一样,都是穷得做鬼叫的赤脚板汉子?” 青蒿老子说:“这小子,敢在我这个糟老头子的面前,口口声声说不服气,要和我大战三百个回合。” 剪秋笑了,说:“他服气,是俘虏,他不服气,也是俘虏。你和他计较干什么?” 俘虏兵说:“我是从石坡上摔下来,脚腂脱了臼,才落到你们手里。” 剪秋说:“喊杜鹃姑娘过来。” 杜鹃一到,说:“队长,你要我干嘛?” 剪秋说:“鹃子,以后,你作为一名随军的卫生员,不懂的医术,怎么行?我叫你过来,让你亲眼瞧瞧,我是怎么帮这个伤病员,恢复脱臼的。” 剪秋对俘虏说:“小兄弟,你先坐下,忍着点,我帮你恢复腂关节。” 俘虏刚坐下,剪秋抓住他的右脚,用力一拉,然后摆正位置,往上一送。剪秋说:“小兄弟,你的腂关节,复位了,记得少走路,过上三五天,自然会好。” 俘虏说:“长官,我以为你们会杀死我这个俘虏呢,当真想不到,你们还会留下我一条命,帮我治好伤,太感谢你们了!” 剪秋对青蒿老子说:“你带杜鹃去采一些敷伤口的中药,接骨木,通草,羌活,田七,捣烂,捣成浆,帮他敷上。” 俘虏兵说:“你们的队伍,当真是仁义之师,你和我的弟兄们说一说,劝他们,投奔你们。” 剪秋说:愿意投奔我们的人,我们当然欢迎;不愿意投奔我们的人,你们自行散去。不过,我告诉你们,再不要当国民党的兵,欺压穷苦百姓了!” 这时候,兵马大道上,走来一个高大威猛的军人,一身灰色的军装,腰上扎着皮带,帽子上,绣着鲜红的五角星。 剪秋张开双臂,大步迎上去,喊道: “瞿麦!瞿麦!大半年不见,你出落得像秦叔宝一样的人才了!” 瞿麦迎上来,抱着剪秋的肩膀,大声说:“剪秋叔叔,好久不见!赤芍评价你: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剪秋说:“瞿麦,你晓得的,在西阳塅里,我也算是读过几句书的人。我们这个国度上,除了始皇帝之外,只能算是万古如长夜,天若不生赤芍,长夜何时晓?天若生赤芍,雄鸡一唱天下白。” 杜鹃听到瞿麦的声音,飞似跑过来,眼里闪着泪花,顾不得羞耻,说:“瞿麦哥哥,瞿麦哥哥,你抛下我大半年,你就不闻不问了?” 瞿麦对于杜鹃这个女孩子,仅仅见过一面,谈不上有什么好感,甚至对她的家里人,产生一种强烈的厌恶。 昨天,车前说:“瞿连长,你当真有好福气,你那个痴情女子,千里来寻夫了。” 瞿麦说:“车前,你莫信口开河,我哪里来的痴情女子?” “杜鹃,不是吗?” “她怎么啦?” “她随我们的大部队,不远千里,来寻找你,算不算痴情女子呢?” “她怎么来了?’’瞿麦说:“我和杜鹃,仅仅一面之缘,还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根本没有到痴情的地步呢。” 车前说:“你不晓得,一个封闭环境内的农村女孩,一旦见到自己心仪的男人,内心上,就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的终身,托付这个男人了。” “什么臭道理,我不懂。”瞿麦说。 “瞿麦,你愿意见杜鹃吗?” “什么愿意不愿意?”瞿麦说:“都是参加革命的同志,又不是小肚鸡肠的贾宝玉林黛玉,我瞿麦行得正,坐得稳,大大方方见人,有何不妥呢? 现在,看到飞似跑来的杜鹃,瞿麦的心里,有点小感动。瞿麦说:“鹃子,你当真是奇女子,千山路远,参加革命。” 两个人边走路边说话。杜鹃说:“瞿麦哥哥,我离家出走,最初的愿望,是为了寻找你呢。” 杜鹃的言下之意,我二伯父瞿麦,当然听得出来了。 瞿麦说:“鹃子,那你最好的愿望,是什么呢?” 如今眼界不同了,杜鹃与瞿麦之间,又横着灵芝姑娘,杜鹃才婉转地说:“我最好愿望,当然是与革命的战友,结成同生共死的夫妻。” 杜鹃这话,太直接了,令瞿麦无言以对。 “我晓得了,你现喜欢的不是我,是那个灵芝姑娘。”杜鹃又说:“瞿麦哥哥,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灵芝的?” 瞿麦哈哈大笑,说:“人家灵芝姑娘,有多大?才十六七岁,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个邻家小妹。我们这些红军战士,以地为床,以白云为被,居无定所。在我人生计划里,不到三十岁,是不想结婚的。” “瞿麦哥哥,你的意思我不太懂,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我还有机会?” “鹃子,你站到高处来,才能看得到远方。”我二伯父瞿麦说:“我承认,灵芝姑娘喜欢我,我也喜欢灵芝姑娘。但是,战争的残酷程度,是无法想象的。所以,我仅仅以一个大哥哥的身份,呵护灵芝姑娘,包括你杜鹃姑娘。” “瞿麦哥哥,我晓得,你在忽悠我。”杜鹃说:“我不需要你的呵护,我需要你的爱意。既然你给不了我,我也不埋怨你。至少,是你把我带到革命的路上来了。瞿麦哥哥,你放心好了,我再也不缠着你不放手。在分开前,瞿麦哥哥,你能再抱抱我吗?” 瞿麦轻轻地把杜鹃拥在怀里,杜鹃不再言语,只是眼角上,滴着泪水。 我二伯父瞿麦,替杜鹃擦去泪水,轻声说:“杜鹃,你是个优秀的女孩子,说不定,以后会成为花木兰一样的女将军呢。” 第146章 乌鸦谷(1) 无患和我爷老子决明,每天走二十多里的路,讨回来的饭菜,还不够和苦胆老伯三个人,吃半餐。 快黄昏的时候,无患和爷老子,才回到苦胆老伯的家里。苦胆看到我爷老子,眼泪汪汪的样子,问:“小苦瓜,你在外面讨饭,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和苦胆老伯相处了四五天,老伯自称是老苦瓜,叫无患为大苦瓜,叫我爷老子为小苦瓜。 小苦瓜像是和亲生父母诉苦一样,细声说:“西山村有个财主,我们今天经过他家门口,开口就骂我,你今天来讨米,明天来讨饭,我得给你准备一个仓库的粮食吗?我分辩了一句,你愿意给,就给一点点,你不愿意给,装作没看见我们。哪料到那个财主说,哎呀咧,你们两个臭叫花子,草鞋不打着脚,脚还打起草鞋来了!他唤出一条大黄狗,追着我们咬。” 老苦瓜说:“你们两个小苦瓜,是我老苦瓜连累了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早就死了。” 无患说:“我记得,我们第一天出来做叫花子,有个善良的老婆婆说,善良可以逆天改命。我们两兄弟,不是您老人家收留我们,我们不晓得,冻死在哪个山冲角落里了。” 苦胆说:“人啊,到世界上来一次,当真不容易,多活一天便是一天。依我看,我们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明天,老苦瓜带着两个小苦瓜,只能上乌鸦谷去了。” 无患问:“老伯伯,你的腿脚受了伤,走不得路,怎么办哟。” 苦胆说:“你们放心吧,我勉强可以走路了。今天,我做了一副拐杖,每天能走几里路,就走几里路哒。” 我爷老子想象中的乌鸦谷,好像是苦胆老伯,一个大网兜,里边装着千万只乌鸦,黑的,白的,一下子放飞在眼前。这千万只乌鸦,顿时在长长的山谷里,一齐飞翔,一齐盘旋,一齐嘶叫。 我爷老子问:“苦胆伯伯,这里到乌鸦谷,有多远?” “大概有二十多里路。”苦胆老伯说:“十几年前,我到乌鸦谷,打过猎,挖过中草药。我们去乌鸦谷,如果运气好的话,设个陷阱,捉几只野兔子;布几个吊脚套,捉几只野鸡;或许挖点野菜,勉勉强强,还可以活下去。” 无患说:“老伯伯,既然有野兔子,有野鸡,难道没有野猪吗?” “俗话说,一猪二虎三黑熊。乌鸦谷内确实有野猪。”苦胆说:“我们三个人,老的老,小的小,我们轻容去敢惹野猪?你们两兄弟,不要做那样的梦呢。” 无患抱来一大堆柴火,我爷老子烧了热水,三个苦瓜,痛痛快快洗了澡。没有换洗的衣服,无患将将一大盆的脏衣服,堆在木脚盆里,放上两坨生石灰,浇上山泉水,一时间,生石灰爆开,弄得一脚盆的清水,却变成了石灰浆。 苦胆老伯家的木脚盆,大约是长年没有用过,早已干枯,每一条细细的缝隙,都漏着白白的浆水。无患清洗了四五次,水中的石灰浆,老是洗不干净。 无患说:“决明,你跳到脚盆里来,帮我把衣服里石灰水,踩出来。” 我爷老子赤身裸体,双手捂住裤裆里的小物件,双脚一跳,跳到木脚盆里,哦豁!哦豁豁!木脚盆的底板,被我爷老子踩穿了,洗衣服的石灰水,瞬间流得满地都是。 老苦瓜说:“没有办法,只能辛苦你们两兄弟,把衣服拿到水塘里去洗了。” 第二天早上,龙城县史上最正规、最职业、最隆重的叫花子队伍,准备出发。苦胆老伯的左腋里,撑着一根非专业人员制作的拐杖,拐杖往前两尺远的地方点一下,右脚跟着跳一下,背上背着的铁饭炉锅,跟着响一声,声音甚是悦耳。 苦胆养着的瘦黄毛狗,正在刻意模仿主人的动作,一条前腿弯起来,另外三条腿,一瘸一拐跳跃着。瘦黄毛狗的脖子上,系着一个小铃铛,每跳跃一次,小铃铛便响动一声,声音甚是悦耳。 无患的背上,背着苦胆家里唯一的一床旧絮被,一些旧衣服,则用老黄藤,捆在被子上。无患的胸前,一个菜锅子,系上饭勺,铁打的菜勺子,菜刀子。无患每走一步,菜刀、菜勺子便撞击菜锅子一次,声音甚是悦耳。 我爷老子决明,背上背着一把砍柴的开山斧,一把锄头,一把弓箭,一捆棕绳子。前胸挂着一包粗盐,三个饭碗,三个菜碗,小半袋打火点,一个吹火筒,一包苦胆吃的中药材。我爷老子每走一步,背上的锄头碰着开山斧,胸前的大碗碰着小碗,声音甚是悦耳。 走了一个时辰,这支正规的、职业的叫花子队伍,才走了三里多路。这支队伍的总指挥兼伤病员,苦胆老伯,或者称之为老苦瓜,说:“哎呀咧,老苦瓜当真走不动了,坐下来,歇一下吧。” 无患最先解下自己身上的武装,扶着老苦瓜,慢慢坐下。 瘦毛狗最不畏劳苦,追着一只小小野田鼠,狂吠着。山坡上长满了松树,青冈木,黄荆子,金樱子,梽木子。松针和枯树叶,落在地上,约有一寸来厚。 无患说:“小苦瓜,你去舀一壶干净的水,我来埋锅做饭。” 所谓的饭,是无患身上,剩下最后三个半斤重的红薯,一个白萝卜。 无患先挖了一个坑,在坑的下方,横着掏出一个洞,将菜锅子安放好,倒上切碎的红薯和白萝卜,捡了两颗粗盐,丢在锅子里,专等我爷老子送水来,才敢点燃干枯了的松毛针。 我爷老子背着一壶水回来,兴冲冲地说:“老苦瓜,大苦瓜,你们晓不晓得,山脚下有个田鼠洞,瘦毛狗一直守在洞口,叫个不停。我估计,洞里边,有几只大田鼠呢。” 老苦瓜说:“好久没有吃过荤菜了。我告诉你们,扯些辣蓼子草,在田鼠洞口生着火,用吹火筒,将烟雾往洞里吹进去,一旦另处的地方冒烟出来,抓紧用个大石头,压住洞口。” 大苦瓜和小苦瓜两兄弟,扛着锄头、柴刀,提着吹火筒,迅速奔过去。 老苦瓜家的瘦毛狗,看到帮手来了,高兴得乱叫乱跳。 无患先将洞口周围的柴木砍掉,抱来一堆松毛针,撒上辣廖草,点上火,鼓起腮帮子,用竹制的吹火筒,将烟火往洞口吹进去。 瘦毛狗最先发现另一个冒烟的洞口,汪汪乱叫着。我爷老子提着锄头,迅速赶过去,先用锄头挖下一块泥土,堵住。 山里的小石头多,就是没有较大的石头。我爷老子跑到山脊上,才搬来一块十来斤重的石头,捅开泥土,换上石头。 烟火从石头的空隙处冒出来,似乎有什么东西,用力顶撞着石头。我爷老子兴奋得大叫,老苦瓜家的瘦黄毛狗,亦兴奋得汪汪大叫。 用烟火熏了半个小时,我爷老子说:“大苦瓜,洞子里边,是不是没有田鼠呢,没有动静了。” “小苦瓜,我估计里边的田鼠,熏死了呢。”大苦瓜说:“我们挖开田鼠洞!” 小苦瓜说:“大苦瓜,若是里边的田老鼠,没有熏死,我们挖开洞口,万一跑了怎么办?” 大苦瓜说:“我都快熏死了,田鼠没有熏死,当真是鬼肏菩萨了!我们快点挖!” 我爷老子挖了十几二十锄,就累得气命哼天。大苦瓜无患接着锄头,往掌心里吐了一口痰,顺着洞口的方向,放肆挖下去。 忽然听到洞子里边,传来田鼠惊惶的叫声,大苦瓜连忙用锄头堵住洞口,叫我爷老子:“小苦瓜,快抱一点柴火过来,继续熏!” 我爷老子慌忙燃起一堆火,折了几枝湿松枝,压住火势,让火生出浓烟,再用吹火筒,将浓烟往洞子里灌进去。 第147章 乌鸦谷(2) 我爷老子说:“大苦瓜,洞子里再也没有动静了。” 大苦瓜说:“你站开一旁去,我来挖!” 仅仅挖了十几锄,大苦瓜兴冲冲地叫道:“我看见了,我看见田鼠的长尾巴了,长尾巴上的毛,都烧焦了!” 两只一斤多大田鼠,八只二三两的小田鼠,都被熏死了。大小两个苦瓜,连同老苦瓜那只瘦毛狗,都兴奋得跳起来。 大苦瓜说:“小苦瓜,你再生一堆火,我们把田鼠上的毛,烧干净。” 被火烧过的田鼠,像个黑炭坨。瘦黄毛狗跟在无患,流着哈痢子。无患在小水塘的边上,先垫上一块层石,自己站在层石上,用菜刀,放肆地刨,刮,没多久的功夫,大大小小十只田鼠,刨洗得白白净净。 无患砍下田鼠的头,长尾巴,内脏,都丢给瘦黄毛狗。 这时候,天空中有一只饥饿的鹰,大约是闻到了血腥味,在瘦黄毛狗的上方,久久盘旋着,一个俯冲下来,来抢瘦毛狗的大餐。 瘦黄毛狗怕的就是老鹰。在瘦毛狗祖先遗传来的记忆里,饥饿的老鹰,可以抓起一条三四十斤重的土狗子,飞过半空中,然后丢下来,摔死在岩石上。 瘦黄毛狗吓得躲进老苦瓜的怀抱里,无患随手捡了个石头,朝老鹰砸去,但为时已晚,老鹰已叼走一只大田鼠,飞到远方,享用它的战利品去了。 太阳出来,气温陡然升高,三个人,加一条狗,躺在半人高的丝茅草中,吹鼾打鼾,美美地睡一觉。 肚子里多少有点油水,三人一狗,睡过一觉之后,继续向乌鸦谷进发。 一个下午,整整走了四里路。 苦胆说:“天气说变就变了,现在,满天都是乌云,又起风了,风一停,马上就要下雨了,大苦瓜,小苦瓜,你们两兄弟,做点好事,快点放下行李,先去寻个避风遮雨的地方,把睡觉的床,铺好。” 我爷老子决明说:“这深山老林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有什么地方,可以避风遮雨?” 大苦瓜说:“小苦瓜,你莫性急,天无作绝人之路,睡觉的地方,总会有的。” 两兄弟四处了望,看到南面的半山腰上,有一块悬空的巨石。大苦瓜提着砍柴的刀子,在前面砍出一条小路;小苦瓜在后面,用锄头,挖出一步一步的梯级。 大苦瓜先到达巨石之下,招呼后面修路的小苦瓜:“这个地方,还不错呢。” 巨石下面,确有十个多平方,背着寒风,还淋不到雨。问题是,外面豁口太大了,一时之间,哪有那么多的东西,来砌一道墙。 我爷老子说:“这鬼地方,能睡觉吗?” 大苦瓜说:“哎哎,小苦瓜,莫搞错了哒,我们是出来当叫花子的,不是做大少爷的,老天给了我们这个地方,是老天给了我们最大的照顾呢。你下山去背行李,这里的事,我来搞定。” 大苦瓜先把悬石下面的柴草砍倒,再用锄头,把泥土挖平。靠右边的地方,得挖一个灶台。 山上最不缺的是树木,大苦瓜选择碗口粗的杉树,砍掉树尖和枝条,搬到悬石之下,用杉树的长度,比一下悬石与下方的距离,然后在下方,打上左右对称的鸭婆木榫,将杉木柱子,固定好。 连续固定了七个杉木柱子,大苦瓜用杉树,用黄藤固定了两道横梁。横梁绑扎好了之后,需要大量的茅草,绑扎在横梁上。 小苦瓜先背着旧被子,爬到悬石下,说:“大苦瓜,我发现了那边的山坡上,有好多好多红色的小果子,鱼眼珠一样大,不晓得能不能吃?” “你去摘一点过来,让我看看。”大苦瓜说:“我和雪见哥哥,原来住在乌云山上,冬天里,我们经常跑到四五里远的地方,去摘火棘果子,当饭吃呢。” 小苦瓜第二次背行李上来的时候,大苦瓜说:“老苦瓜呢?要不要我下山,把他老人家扶上来?” “老苦瓜讲了,不要我们去扶,他自己爬上来。”小苦瓜揭开饭炉餐的锅盖,问:“大苦瓜,这些果子,能不能吃?” 大苦瓜说:“能吃,能吃。这些果子,正是火棘果。” 当真是难为了老苦瓜,受伤的腿,还肿起老高。爬上这么陡的山坡,走路的方式,显然不行。老苦瓜想了一个办法,坐在小路上,背对着前进的方向,双手按在地上,屁股先往上面挪动。 小苦瓜把第三趟行李搬上的时候,大苦瓜已经把住宿的地方,全部弄好。所谓的床,只不过是一块挖平的地方,垫上厚厚的松毛针。大苦瓜考虑到,松毛针容易扎伤皮肤,又砍来一捆黄色的丝茅草,垫上一层。 老苦瓜费了九牛之力,才爬到这个临时的家里。老苦瓜说:“大苦瓜,扶我站起来,我看看,哪个地方有水源,有食物。” 山连着山,岭连着岭,乌云翻滚的天空下,哪里还看得清,山脚下有沟壑,有溪流,有水塘?何况,天马上要黑了。 老苦瓜说:“这样的大山里,夜里行走是非常危险的。以前,我一个人在乌鸦谷打猎采药,夜里,总要在洞口处,先烧一堆火,山里的野猫豺狗,才不敢靠近。” 下细雨了。 雨水从悬岩的低洼处滴下来,滴成一条细细的水线。大若瓜赶紧将饭炉锅放在雨线下,接着雨水,待雨水滴满了一锅,将手抻到锅子里,顺时针方向,搅动数十圈,捂着锅口,将锅子里脏水倒掉。 如此反反复复洗了三四次,锅子里的火棘果,洗得差不多干净了,提到灶台上。我爷老子决明,早已生上火,苦胆老伯和他瘦毛狗,坐在火边,半眯着眼睛,烤着带烟味的火。 烟从窄窄的门口穿出去,细雨把炊烟化作一团雾气。不晓得哪个地方,野鸡公子,“咯咯咯”地叫着,不晓得是呼唤妻儿,还是约雄性的同伴,为了争夺地盘,决一死战。 煮熟的火棘果,酸酸甜甜,三个人各了一大碗。吐出来的果籽,瘦黄毛狗用鼻子嗅了一嗅,终究没有吃。 大苦瓜将火堆搬到门口的石板上,放上几根干枯的树枝,三个人,才放心大胆地睡觉。 半夜里,我爷老子做了个恶梦,梦见我我大爷爷,被一帮来历不明的人,五花大绑,绑住,押走了。我大奶奶在后边,扯着嗓子大哭,猛喊: “决明,决明哎,你在哪里咯,快点回来,救你爷老子!” 我爷老子恍然坐起,细细地啜泣着。老苦瓜问:“小苦瓜,你不睡觉,是不是想家了?” 我爷老子说:“我梦见我父亲,被人抓走了。我母亲喊我,快点回家救人。” 老苦瓜说:“梦里的东西,你不要相信呢。再说,你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哪来的力量,去救人?你呢,目前的任务,就是好好地活着。” 第148章 乌鸦谷(3) 大苦瓜早上醒来,往门外一看,天空中的细雨,虽然稀疏,但依然在下。门口的火堆,已经熄灭,但还剩得一块木炭,白灰的里边,还有点红色。 大苦瓜赶忙抓一把松毛针,盖在木炭头的上边,“噗!”“噗!”噗!”连吹三次,松毛针冒出一股青烟,终于燃了。 小苦瓜赶紧折了些粗一点干树枝,添在火上。待火燃归了,大苦瓜把火移到灶台里,把饭锅子放上去。 小苦瓜说:“今天早上,拿什么东西煮呀。” 山下,忽然传来瘦黄毛狗的哀嚎声。大苦底急忙拿把柴刀,向狗叫的地方,冲过去。 下了一夜的雨,山涧便有了细流。瘦毛狗循着细流蹿下去,快到山脚下,发现了一只还未冬眠的乌龟,约有二三斤的样子,正在向山坡上爬行。 瘦黄毛狗对着乌龟,突然吼一声。乌龟慌忙把头缩进壳内。瘦毛狗急忙去咬乌龟的尾巴,不曾料想,乌龟一个急转,伸出长嘴巴,一口咬住瘦黄毛狗的下腭。 瘦黄毛狗放肆摆动头部,想甩掉这只狡猾的乌龟,但是,乌龟就是不肯松口。 瘦黄毛狗晓得,只有悬岩下的主人,才有办法,救得了自己。于是乎,一边尖叫着,一边拖着乌龟,往山坡上奔去。 大苦瓜见到这场面,不禁哑然一笑。蹲下身子,一把抱住瘦黄毛狗。乌龟两只绿豆大的眼珠,看到大苦瓜明晃晃的刀,连忙缩了头。 乌龟哪会甘心就擒,又想故技重施,反过头来,朝大苦瓜的食指咬去。乌龟正好伸出脖子的时候,大苦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山乌龟的脖子,快步爬到临时住的地方,揭开饭锅子的盖子,丢进沸水中,盖上铁锅盖。 大苦瓜对小苦瓜说:“今天早上,煮山乌龟。” 烫死了山乌龟,被大苦瓜用力掰开,扯碎,驳掉外壳,一下砍下的乌龟头,享给了瘦黄毛狗。 一个乌龟头,怎么够瘦黄毛狗吃,两只狗眼睛,巴巴地望着大苦瓜,希望再赏赐一点食物。 小苦瓜捡了两粒粗盐,丢进锅子里。不一会,三碗味美的乌龟汤,滑进三个主人的喉咙里。 老苦瓜说:“昨天上山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发现野兔子屎?” 大苦瓜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有野兔子呀。” “乌龟这种东西,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冬眠。”老苦瓜说:“我们恐怕再难寻找乌龟了。所以,我们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 大苦瓜说:“小苦瓜,我们两兄弟,趁着雨小,赶快去挖的野菜回来。” “在大山里,应该有多年生的葛根。”老苦瓜说:“葛根的藤越粗越老,下面的葛根越大。” 可是,老苦瓜的话刚完,悬岩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三个人默默地坐在悬岩下,当真是无聊至极。 老苦瓜说:“坐着也是闲坐,不如我来教你们,如何装吊野鸡的吊脚套,如何用夹野兔子、果子狸、田猫猪的铁夹子。” “装吊脚套,完全是一个巧字。”老苦瓜一边做示范动作,一边说:“利用一根大拇指粗的活树枝,或者水竹子,将它弯曲下来,野鸡一旦踩中地上的绳套,必定触发小机关,活树枝,或者水竹子,就会自动弹起。噜,看清楚了吗?” “安装铁夹子,完全是一个伪字,就是说,铁夹子埋在浅坑里,盖上原来的土,再加上一把树叶,或者苔藓,让动物看不出破绽。但是,必须记得两条,一是要安装在动物经常行走的路上,二是要在附近做个记号,在附近的树上,削掉一块小小的树皮,或者折断一个小枝条。有经验的猎人和山民,一看记号,就晓得,此处有铁夹子。” 小苦瓜问:“老伯伯,我们怎么晓得,哪条路上有动物经过?” “一是看路上,有没有动物的蹄子印。”老苦瓜说:“蹄子印越多的地方,经过的动物,就越多。二是看动物的粪便,粪便多的地方,动物停留的时间,就越久。” “还有一点,小河小溪中小鱼,没有渔网,我们怎么去捉?”老苦瓜问道。 “把水搞浑,浑水摸鱼。”小苦瓜说。 “敲石震鱼。”大苦瓜说。 “如果是冬天,水太冷,不能下水,或者说,没有锤子,怎么办呢?”老苦瓜反问道。 “我听说过,有一种植物,叫做鱼藤,把鱼藤捣成浆,可以麻晕鱼。可惜,我不认识鱼藤。”小苦瓜说。 “是的,鱼藤可以麻醉鱼。但黄姜,辣蓼草,同样可以麻醉鱼。”老苦瓜说:“千万要记住,鱼藤是毒性的,人,是不能吃的呀。” 到了下午三点,五六级的老北风,裹着大雨,放肆的飘洒。大苦瓜说:“当真饿得不行了,再饿下去,我们三个人,恐怕会饿死在这个山下。” 小苦瓜说:“无患哥哥,我跟你去!” 大苦瓜说:“决明弟弟,你太小了,狂风一吹,不晓得被吹到哪个山冲角落里去了。” “你们两兄弟,暂时莫急咯。”苦胆说:“如果被大雨一淋,患了伤风感冒,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留给我们唯一的一条路,就是等死。” “我呢,不过是一个死气沉沉的糟老头子,你们两个人,就像旭天刚刚出山,死了多可惜呢。” 老苦瓜几句话,说到无患和决明两兄弟的心坎上。 柴禾也快烧完了,三条老苦瓜,只好钻进被窝里,假寐着。 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尽喝点水,无患半夜起来小解,苦胆早就醒了,说:“大苦瓜,我们三个人,饿得不行了,再不吃点东西,到明天,恐怕爬都爬不动了。没有办法,你把那条瘦黄狗杀了吧。” 瘦黄毛狗喜欢跟着主人的脚步走,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无患慢悠悠蹲下身,摊开双手。瘦黄毛狗地乖乖地跑到无患的双手中。 无患像在微笑着,高高地举起狗。瘦黄毛狗欢喜得“噢噢”地低叫着。 突然,无患死劲地掐住瘦毛狗,朝着脚下的青不板,用力摔下去! 瘦黄毛狗还未从欢喜转到恐惧中来,就已一命呜呼了。 无患说:“决明,快点拿一个菜碗来,接着狗血,让苦胆老伯补补身体。” 无患提着狗的二条后腿,瘦毛狗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入地面上菜碗里。小半碗狗血喝到苦胆老伯的肚子里,苦胆似乎人苦过来了,说:“狗啊狗啊,你莫怨主人公心狠手辣,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才杀死你。你的第二世,再莫变作狗了。” 悬石的外面,雨已经停了,风还在呼啸。 第149章 麦冬 吉祥寺对岸,曾家排上的大媒人,曾人老帽子,走起路来,好像脚下的地球太小太小了,两只脚,都踩在地球的最外边沿上,右脚走一步,险些从地球东边掉入一个深渊;左脚走一步,险些从地球的西边掉入另一个深渊。 曾大老帽走得气命哼天,走到添章屋场,拍着胸口说:“枳壳大娘,一个人,当真不能老,老了,走几步路,都要了我的老命呢。” 我五姑母夏枯,赶紧搬来一把靠背的竹椅子,塞在曾大老帽的屁股下,扶着她坐下来。 我大奶奶说:“昨天傍晚,我听到喜雀子,连叫了三次,就晓得,有大喜事了。” 曾大老帽接过我七姑母的茶水,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喝了一口,润了嗓子,“咕咚”一声,吞到肚子里,才说:“大科新边港,思乐那个杜家,杜家那个老帽子,老帽子那个傻儿子,杜仲,死了。” 我大奶奶吃了一惊,说:“哎呀,杜仲那人,平素身体结结实实,怎么就死了?” 曾大老帽说:“还不是因为家里穷?没有一文钱,去籴米,饿得做鬼叫。他家那个凶婆子母亲,逼他去河边撒网,想网几条鱼,打打牙祭,一不小心,就淹死的。” 我二奶奶慌忙说:“河边上的人,都懂几分水性,他怎么会淹死呢?” “哎呀咧,你们两个人,应该晓得,一个人一生下来,八字就记载定死了的,只有多少岁,就只能活多少岁。”曾大老帽拍着胸口说:“杜家那个傻瓜蛋,到河里去撒网,鱼是网到了一条大鱼。他生怕鱼跑了,跳到河里去,按住网兜子,哪晓得,那条鱼不甘心落网,乱冲乱撞,渔网缠住了傻瓜蛋的脚,人呢,浮不上来,几口水,就呛死了。” “这一次,不把杜家的凶婆子吓死了?”我二大奶奶问道。 “陈皮大娘,你猜错了。”曾大老帽说:“那个凶婆子啊,巴不能得,傻瓜儿子早死呢。” “这样做人,怎么行呢。” “两位大娘,我们哪里管得到,杜家的凶婆子怎么做人呢?不过,你家的夏枯姑娘,是完完全全的解脱了。” 我大奶奶说:“曾大媒人,你是给我家夏枯做媒来了?” “和聪明人说话,心里就是痛快。”曾大老帽说:“你家夏枯姑娘,水灵灵的一个好妹子,该配上一个俊俏的郎君呢。” 我五姑母夏枯,是我二奶奶亲生的女儿。我二奶奶便问:“老帽子,你这次说的俊俏郎君,是哪个地方的?多大年纪了?长得怎么样?人品资格如何呢?” “这个男孩子,叫苏木,才十八岁,当真长得一表人才。住在石口茄子坳过去三百步脚的南金塘排垴上。”曾大老帽说:“他家里,虽然不算富贵,却还剩下三四担金灿灿的稻谷呢。” 大饥荒年代,能剩下三四担稻谷的人家,当然算得上是上等人家。我五姑母夏枯嫁过来,至少不会饿肚子。 我两个奶奶都有点心动了。我二爷爷陈皮,挑着一担大白菜回来,问了情况,我二爷爷说:“苏木呀,我不认识他,但我认识他的父母。” 媒人大都是花嘴巴子,无的说得有点出。但我二爷爷说的话,全家人肯定会相信。我二爷爷说:“苏木家租养着南金塘,是我去放的草鱼苗,鲢鱼苗,鳙鱼苗。” “二外婆,那你说说,苏木的家庭情况怎么样?”曾不老婆催促道。 “确实是知艰知苦的勤勉人家。”我二爷爷说:“我家的夏枯嫁过来,只要是勤劳发狠,至少,不会挨饿的。” “是咧!是咧!”曾大老帽说:“两位大娘,我没有说谎吧。” 夜里,我大爷爷回来,我大奶奶说:“老倌子,你每天忙个不停,忙什么呢?” 我大爷爷说:“今天到神童湾街上。” “你呀,当真是有天大的胆子,还去神童湾街上,不是自投罗网吗?“我大奶奶诉说道:“我听说,保长景天的儿子,辰砂痞子的儿子,七五斗桶的儿子,他们正在组建还乡团,准备抓捕你们几个人呢。” “是的。”我大爷爷说:“敌人是不会甘心失败的,但我们也不会束手就擒。所以,我必须掌握第一手的消息。” “女贞调走了,谁来当你们的头?” “还没定下来。”我大爷爷说:“邻家那个辛夷,调到永丰警察所,当所长去了。” “老倌子,今天上午,媒婆曾大老帽,给夏枯做媒来了。” “这件事,让我老弟二外婆做主。” “我也是这个意思。”我大奶奶说:“松山冲的二十五爷说,过几天,就要下雪了,天寒地冻,哎呀,不晓得我们的三伢子决明,讨米讨到哪个地方去了?” “老帽子,决明有无患带领着,应该晓得保重自己,你操那么多的心,也没有用呢。” 自从民国八年五月四日,北平城火烧赵家楼之后,社会风气,天不同天地变化着,从未出过阁房的女子,到男方家里察看对象,不再是稀奇事。 我七姑母紫苏说:“姐姐,你明天去茄子坳南金塘,去见苏木吗?” 我五姑母夏枯说:“羞死了,羞死了!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哪有自己主动送上门去,让人家评头品足的呢。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呢。” 紫苏说:“也是的咯,应该是苏木先到我们家里来,让我们先瞧瞧,他长得怎么样。” 夏枯说:“紫苏,这样好不好,你帮我先去看看,苏木这个人,靠谱不靠谱?” 往年,一到冬闲季节,我二爷爷便把辣蓼草做的酒曲子,背出去放。放的意思是,先把酒曲子,放在需要的人家里,等到酒曲子酿出来的酒,效果非常好,再来收钱。 今年不同往年,到处是大饥荒,哪还有粮食,去酿酒? 但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大财主小财主家里,专好喝酒的酒癫子家里,酿上一锅两锅过年时候喝的大米酒,红薯酒,高粱酒,还是有的。 我二爷爷用靛蓝色的大布袋子,背上十来斤酒曲子,和我七姑母,走黄庆门,滋德堂,南阳第,莫奢托,鸟雀芲街上,转到油麻托,狮子山,哑子湾,一直到野鸡头,一路吆喝: “放酒曲子,放酒曲子欧!” 一锅米酒,煮二十斤大米,需要二十颗酒曲子。走了大半天,放出了一百来颗酒曲子。从油榨铺插过来,走浪石排上,到了南金塘的苏木家里。 我七姑母故意大声吆喝:“放酒曲子,放酒曲子呀。” 苏木一家,单门独户,房屋四周的山坡上,长着高大的毛栗子树,树枝上,挂满了小小的毛栗子果。 大门打开,钻出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问:“姐姐,我姨妈家里的人,都不在家呢。” “他们到哪里去了?”我七姑母说:“弟弟,能不能倒一碗茶水,给我喝?” 男孩做个请的手势,我二爷爷和我七姑母,走到堂屋里,男孩说:“我伯父,我姨妈,还有我苏木哥哥,在南金塘,挑塘泥巴。” “哎呀,你把我搞糊涂了,什么你伯父,什么你姨妈,他们不是夫妻吗?” “怎么不是夫妻?我爷老子和我伯父,是亲兄弟,我娘老子和我姨妈妈,是亲姊妹。我这样叫,有错吗?” 我七姑母一吐舌头,连忙说:“没错,你说的没错。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麦冬,今年五月初三,满了十二岁。”男孩说:“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七姑母说:“我叫紫苏,二月十五日,满了十二岁。” “哎呀咧,紫苏姐姐,你是花朝节出生的,莫非是花神娘娘派你来的?” 麦冬这句话,听得我七姑母心里舒舒服服。但嘴上却说:“弟弟,你还这么小,就学会了油嘴滑舌?” 第150章 苏木 我二爷爷陈皮,看着我七姑母,和麦冬说话,说得相当投机,便笑着说:“麦冬,你和我家紫苏,说话说得这么投机,你有没有想过,娶我们家的七妹子紫苏,做堂客?” 我七姑母翻个白眼,身子一转,说:“二叔哎,你讲的么子话咯。人家麦冬,怎么会看得上我咯。” 麦冬自从娘肚子里出世十二年来,还没有考虑过娶堂客的事,脸上笑出两个迷死人的酒窝,说:“我这么小,娶堂客干什么?” 我二爷爷说:“你早点娶过堂客,下雨天,有人帮你扎起裤脚;你流鼻涕时,有人帮你撮掉,擦干净;你无聊的时候,有人和走对角棋,抛石子,踢鸡毛键子。” 麦冬拍着手板叫道:“好啊,好啊,当真太好了!”麦冬去扯紫苏的手,说:“紫苏姐姐,你答应我,做我的堂客,就这样子定了,好不好?” 我七姑母吐出舌头,说:“呸呸呸呸呸呸,呸你麦冬个嚏!” “麦冬,你去喊你苏木哥哥回来。”我大爷爷说:“我想问一下,他家里,要不要酒曲子?” 南金塘就在苏木家地坪下边,不足八十米。麦冬站在地坪里,扯着嗓子喊: “伯伯,姨妈,苏木哥哥,你们家里来客人了!” 听到喊声,苏木的母亲对苏木的父亲说:“前几天,曾家排上的曾大老帽,说西阳塅里的添章屋场的二外婆家里,有个叫夏枯姑娘,只讲长得漂亮,人又勤快,莫非是察人家的人,来了?” “可能是吧。”苏木的父亲说:“既然是女方的人,私下里察人间,我们不要点破,好好招呼便是。” 一家三口人,把南金塘的黑泥巴,挑到塘堤下的水田里去,一来是塘泥多少有点肥分,可以当一季稻的肥料用,二来把泥巴挑了,南金塘可以多盛一点水,好养鱼。 三个人都是赤着脚板干活,一双腿,都冻得通红。母亲和父亲先洗了脚,趿上放在塘堤的旧鞋子,父亲背着二条钩索扁担,一把宽扒子,母亲提着小木桶,小木桶里,装着从塘泥里挖出来的泥鳅鱼,黄鳝子,石螺丝,大大小小的河蚌。 苏木捡了一根梽木棒,将两担箢箕子上的泥巴,敲掉,再放在水里,一个箢箕又一个箢箕,放肆耸动十几下,洗干净,反放到塘堤上,滤干水。 所谓的察人家,是我们西阳塅里,一种传统的婚姻考察的方式。女方的家长,暗地下,找个借口,跑到男方去,无非就是提前看看男方的家庭情况,未来的女婿,长得怎么样,诚不诚实,勤不勤劳。 察人家,无论男方到女方家里去,或者是女方到男方家里去,去的人,必须是聪明人,会见风使舵,口齿伶俐;找的借口,必须恰当。 七年前,我的邻居伯父辛夷,父母早死了,请滑石痞子去帮忙,察看人家。 滑石痞子向来是个乐和鬼,最喜欢恶作剧,于是带着一担高椅箢箕子,找的借口,说是买架子猪。 茵陈的哥哥平头哥,一听这个借口,顿时,屁眼里冒出三线火,扬起拳头,就要打辛夷。 辛费说:“平头哥,你无缘无故,凭什么打人呢?” 平头哥恨恨不已,说:“你分明是来看堂客,却说是买架子猪,把我们一家人,都当成一窝猪看了,该不该打?” 未来的女婿,由媒人带着,或者由做娘的陪伴,到女方家里去考察,叫作打对面。只有打完对面,男女双方都同意,下一个程序,就是订婚。订婚之后,男方定好拜堂的日子,由媒人带着女婿,送上礼物,叫送日子,之后才是拜堂成亲。 苏木的父亲先进屋,见到我二爷爷,笑面迎风,说:“哎呀咧,是二外婆你老人家呀,来收鱼苗子钱吧?” 我二爷爷说:“西阳塅里的老规矩,鱼苗子钱,要到大年三十夜之前,才能够收取的。现在是空闲岁月,我背着一袋酒曲子,出来赊放。老弟,你的儿子多大了?要不要买一点酒曲子,酿一锅酒,以后订婚好用呢?” 苏木的父亲说:“二外婆哎,我们都是老熟人。你晓得的,我家的苏木,老实本分,谁家的女子,会看得上啊?” 我二爷爷说:“麦冬,你过来。” 待到麦冬走过来,我二爷爷抚摸着麦冬的头,笑着问苏木的父亲:“你看看,这个麦冬,和我家的紫苏,好像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呢。” 苏木的母亲,眉头眼角都是笑,说:“麦冬,你还不回去,喊你的爷娘,捉一只菊花鸡婆过来,宰了,拌上嫩子姜,红辣椒,好好地招待你岳老子?” 麦冬听了姨妈的话,飞快地往家里跑去。我二爷爷笑着喊道:“毛脚女婿,你慢点跑咯,免得摔一跤,到你爷娘面前,哭鼻子咯。” 麦冬的家,距苏木的家,还不足一里路。麦冬的家,和苏木的家,原来共用一个堂屋。如今各自儿子都已长大,苏木的父亲,才到南金塘上面的山坡上,新建了四间住房。 苏木趿着布鞋子回来,我二爷爷说:“苏木,这么冷的天,别的人,都在家里,抱着膝盖骨,烤着火。你们一家三口赤着脚,却在挑泥巴,当真不怕冷么?” 见到麦冬,就等于见过苏木。或者说苏木的童年,和现在的麦冬,长得一模一样;又或者说,苏木现在的样子,麦冬的青年,就是这个样子。一说话,两个浅浅的酒窝,当真迷人。 苏木说:“伯伯,穷苦人家,不多劳动的话,哪来的粮食,填肚子啊。” 我二爷爷说:“苏木,你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诚诚恳恳的人,不晓得哪个女子嫁给你,享不尽的福呢。” 一会儿,麦冬的父母奔过来,手中果真提着拼命乱叫的菊花鸡公子。麦冬的娘老子,天远就叫道:“当真是天降下来的大喜事!亲家翁,你的女儿紫苏躲到哪里去了?让我好好瞧瞧未来的儿媳妇。” 我七姑母紫苏,羞得躲到苏木屋后的毛栗子树山是,被麦冬看见了,麦冬说:“娘,娘,紫苏姐姐,躲在屋后的山里。” 麦冬母亲说:“你们两个人,去摘一袋毛栗子回来,让紫苏带回去,尝尝鲜吧。” 虎头虎脑的麦冬,不敢爬树,我七姑母的胆子,比雷公还大,像个猴子,三五几下,爬到一株高大的毛栗子树上,叫道:“麦冬,麦冬哎,你去寻根竹蒿来,递给我,我把毛栗子捅下来。” 房边的毛栗子树上,结着一个巨大的马蜂子窝。麦冬把竹蒿递给紫苏,连忙说:“紫苏姐姐,树上的马蜂子窝,你千万不要去捅呀。” 紫苏在树上说:“麦冬,你今天,捅了一个天大的马蜂子窝,弄得我紫苏,羞都羞死了!” 麦冬不住地挠着头,问:“紫苏姐姐,我什么时候,捅了一个天大的马蜂窝?我怎么不晓得呢?” “哼哼,你不晓得,当真是个木脑壳!”我七姑母有点生气地说:“你为什么答应我二叔,做他的毛脚女婿?” “做二叔的毛脚女婿,不好吗?紫苏姐姐,如果你不高兴,我和二叔去说,我不做毛脚女婿了。” 我七姑母更加气愤,使劲地捅着毛栗子树,细细的毛栗子果,像雨点一样,落在麦冬头上。 第151章 订婚 我二爷爷晓得,既然是暗地下去察看人家,当然不可能留下来吃饭,万一自己的女儿夏枯,看不上苏木;或者是苏木,看不上女儿夏枯,事情就不好交代。 我二爷爷朝山上喊道:“紫苏,紫苏,我们回家去咯。” 听到叫喊声,苏木的父母,麦冬的父母,像打架一样,拉着我二爷爷的手,把他按在竹椅子上。紫苏的母亲说:“既然我的儿子麦冬,是您的毛脚女婿,吃一晚餐饭,什么要紧呢?” 关于我五姑母夏枯和苏木的婚事,苏木的父母,绝口不提,免得伤了我二爷爷的面子。 八个人,刚好一桌。苏木的父亲,非把我二爷爷拉到主席的位置不可。说:“二外婆,你放两锅酒的酒曲子到我这里。我晓得,西阳塅里遭了蝗灾,家家户户,揭不开锅了。既然您从百忙中来了,我把鱼苗子的钱,折成稻谷,算织你。等一下,叫苏木给您送回去,你看行吗?” 我二爷爷说:“我一再声明,我不是来收鱼苗子钱的。你把鱼苗子钱折成稻谷,算给我,对我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好事,但我不能接受。我把稻谷挑走了,你们得饿肚子了,在人世间,我二外婆,又造了罪孽呢。” 麦冬的母亲指着坐在下席的麦冬和紫苏说:“亲家公,你看看咯,你家的花朝公主,与我家的麦冬,多匹配咯。你就给我哥哥,我姐姐,一点面子咯。” 苏木的母亲接口说:“自古历来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日我们还您的钱,您还客气什么咯。” 第一次察看人家,男方是不能打发礼物的。吃完饭,天快黑了。苏木的母亲,用一个布袋子,装上毛栗子,说:“这袋毛栗子,算不得什么礼物,您老呢,莫嫌意,带回去,尝尝鲜吧。” 苏木将稻谷挑到响堂铺街上,放下担子,说:“伯伯,我就不去您家里了,改日再来拜访。” 我二爷爷心里明白,苏木这孩子,倒是懂得礼数,没有挑个好日子,没有媒人带着,茫然懵脑上门,当然不妥呢。 我大姑母金花,听我大奶奶说我二爷爷和紫苏,去茄子坳察看人家,带着公英和芡实,早早回到娘家,等着消息。 公英自然与卫茅哥哥玩到一起,有讲不尽的话。芡实见姐姐公英不搭理自己,气得发霸蛮脾气,扯着嗓子大哭。我大姑母生怕芡实被姐姐打他,慌忙抱住儿子,问:“公英,你没打你弟弟吧?” “娘,我只有一个弟弟,我怎么舍得打他呢?” 平日从来不苟言笑的二爷爷,向我大爷爷、大奶奶、二奶奶报告:“那个苏木,确实是个好伢子,苏木的父母,也是通情达理。” 我大爷爷说:“如今的世道,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就是上等的人家。” 我二奶奶说:“我家夏枯,总算是拨开乌云,见到太阳了!” 我二爷爷,笑笑呵呵,讲着麦冬与紫苏的事。我七姑母紫苏,舌头一吐,说:“哎哎哎哎哎哎!二叔哎,你讲什么咯,尽出我的洋相。” 紫苏绕到我二爷爷的背后,双手捂住我二爷爷的嘴巴,说:“二叔,你还讲吗?你还讲不讲?” 一家子人,笑得打挺。 我五姑母,掰开紫苏的手,走到歇房里,问:“紫苏,那个苏木,长得怎么样?“ 紫苏说:“你问我干什么?过几天,人家会过来打对面,你就可以亲眼看到了。” 夏枯像家长一样,教训紫苏:“呀,你这个鬼妹子,当真不晓得,木擂锤有个头大头小呢。” 我五姑母装作生气的样子,捏着小拳头,要打我七姑母。 我七姑母闪到一边,说:“五姐哎,你万放一心咯,你那个苏木,当真是一表人才呢,尤其是两个小酒窝,笑起来,当真迷死人咧。” 我二爷爷跑到吉祥寺,被我姑奶奶瞿香看见了,天远就喊:“二老弟,二老弟,上过身,下过身,你又不准备进屋了?难道姐姐得罪了你?” 我二爷爷停住脚步,说:“姐姐哎,你是没得罪我呢。我每次路过,你呢,只要家里搬得出的东西,全拿给我,我怎么好意思,勤繁四到,麻烦你呀。” “二老弟,你讲这话,就见外了。我娘家的人都不帮,帮哪个呀。”我姑奶奶说:“你回去告诉枳壳,叫他小心点呢,万一被还乡团的人抓住,不死都要脱一层皮呢。” “他那个人,哪个人劝得了他?”我二爷爷说:“我今天去曾家排上,告诉曾大老帽子,茄子坳南金塘的那个苏木,夏枯和我一家人,都同意了,叫老帽子安排,男方过来打对面。” 我姑奶奶说:“二老弟,二老弟,不是姐姐说你呢,如今是大饥荒的岁月,还打什么对面咯!干脆一点,打对面,订婚,二场麦子,一次推完磨子咯,免得男方家多破费的。” “姐姐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全。”我二爷爷说:“我把你的意思,托曾大老帽子,告诉苏木的父母。” 民国十六年十月初二日,苏木,苏木的母亲,和媒人曾大老帽子,像东升的太阳一样热情,早早跨进响堂铺街上的添章屋场,过来迎接女方的嘉宾,去茄子坳南金塘,为苏木和夏枯,举办订婚礼。 我五姑母夏枯,隔着窗子,偷偷地瞄了苏木一眼,顿时像喝醉了一样,一脸通红。我二奶奶问女儿:“夏枯,这个苏木,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你该满意了吧?” 我五姑母“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媒人曾大老帽子,把我的家人,向苏木和他的母亲,一一作了介绍。苏木与母亲,挨个施着礼。 苏木的母亲指着卫茅问:“请问,这位公子,是不是夏枯的弟弟?” 卫茅和公英在玩抛石子的游戏,玩得正在兴头上。 我大姑母说:“这个伢子,是我家的邻居,他的母亲出了点事,暂时由我爷老子抚养着。” 订婚是件大喜事,我大姑母当然不能说,卫茅伢子的母亲茵陈死了。死,绝对是个忌讳词。 “请问一下,夏枯的弟弟,决明,到哪里去了?”苏木的母亲问。 这一问,问得众人面面相觑。 我大爷爷说:“这世道,有什么说不得事?我家三伢子决明,出去讨米去了。” 曾大老帽慌忙打圆场:“哎呀呀,如今的世道,逃荒讨米,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我们赶紧动身吧。” 苏木的母亲,自己觉得,问了不该问的事情,面子有点过不去。到底是七巧玲珑心,苏木的母亲忙说:“亲家啊,你当真是太伟大了,宁愿让自己的儿子到外面去讨米,却帮别人抚养着孩子,这样的高风高节,当真令我钦佩!” 到了茄子坳,距苏木家里,还有三百多米远的路,麦冬站在三岔路口,看见我七姑母紫苏,高兴地说:“紫苏姐姐,紫苏姐姐,什么时候,轮到我们订婚啊?” 麦冬这一问,问得我七姑母紫苏,满脸通红,装作未听到,只顾自己走路。 麦冬跟在七姑母的后面,追着问:“紫苏姐姐,我的话,你没听见?” 我七姑母小声地说:“跟屁虫,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只晓得这个世上,有打屁虫,从来没有听说过,世上还有跟屁虫。”麦冬问苏木的母亲:“姨妈,你告诉我哒,跟屁虫是什么?” 苏木的母亲,忍不住发笑,说:“你就是跟屁虫哒。” 麦冬抚摸着自己的脑壳,喃喃自语:“我怎么是跟屁虫?我分明大半个男子汉哒?” 第152章 出嫁 订婚那天,苏木的母亲,拉着准儿媳妇夏枯的手,问:“夏枯,你是哪月哪日,哪个时辰出生的?” 夏枯还不敢公开叫妈妈,低着头,搓着衣角子,说:“民国二年六月二十六日,辰时出生的。” 苏木的父亲,拿着苏木和夏枯两个人的生辰,打着飞脚,走到新河塅里的罗家边屋场,请算命先生合八字,并请他看一个拜堂的好日子。 罗跛子坐在竹椅子上,闭着眼睛,右手的中指,在左手的五个指头关节上点划着,然后睁开眼,说:“男的属龙,女的属鸡,鸡为凤,是真正的龙凤配呢。这么好的姻缘,可遇不可求,早点拜堂成亲吧。拜堂的日子里,定在十月初八,最适宜。” 苏木的父亲,屁颠屁颠,回到家里,喊老弟老弟嫂过来商量。麦冬的父亲,只晓得低头弯腰做农活,家里的事,全部由堂客们说了算数。 麦冬母亲说:“拜堂的日子,既然定好了,我们还商量什么,尽自己的力量,热热闹闹,好好操办吧。” 苏木的母亲说:“妹妹的话,正合我的心意。就这么定了。” 苏木家里,一字排开,四间土砖房。一间堂屋,堂屋左边,是茶火房,茶水房的左边,是苏木父母的歇房。堂屋左边,才苏木的歇房。 苏木的歇房里,原来安了五根弯弯曲曲的楼顶树,现在完成七根杉树,在杉树的下方,钉上一床篾织的晒垫子,算是吊好了顶。 墙壁上的土砖,先浇上一次水,将表层淋湿,石灰拌上细沙,打好底子,再刷上一道石灰浆,干了后,雪白雪白。 盘古大畲到茄子坳,历来不缺带小石子的荞麦沙土,这种土,黏性太强。苏木推着独轮车,一车车运回来,拌上石灰,拌匀称,将家里的地,重新铺过,浇上一点水,再用木制的地巴掌,拍紧拍紧。 麦冬走过来,抢过苏木的地巴掌,装模作样地拍着地板。苏木的母亲说:“你这个孩子,当真是凑热闹。你呀,快去西阳塅里添章屋场,找你的花朝仙子,紫苏姐姐去!” 麦冬说:“紫苏姐姐骂我是跟屁虫,不准我跟着她的影子转。” 苏木的母亲说:“傻瓜!你当真是个木脑壳,紫苏说的是反话,你听不懂吗?” “紫苏姐姐的脑壳里,原来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呀。”麦冬说:“那我到添章屋场,找她去。” 麦冬母亲喊住儿子:“麦冬,你没有媒婆带着,茫然懵脑去找紫苏,当心你紫苏姐姐,拿根牢骚把子,把你赶出来呢。” 曾大老帽子和苏木,初六日,把拜堂日子的喜帖送过来,我大奶奶说:“哎呀,亲家那边,安排得那么紧,我们哪有时间给夏枯置办家具、蚊帐、被褥和衣服呢?紫苏,你赶紧去壶天麻纱塘,把你二姐银花、二姐夫空青、外甥木贼接下来。要你二姐夫空青,到双江口的乌云山,把你大哥茅根、你大嫂黄连和他们的儿子,喊回来。” “吉祥寺姐姐家里,犁头嘴法坛里,半夏和天冬的彭家,洪家洲东来湾里,曲莲和方海的谢家,哪个去接?”我大爷爷问我大奶奶。 “老倌子,你是家长,你去接。你不能当甩手掌柜。”我大奶奶说。 “嫁女,当然是由你和茴香做主,我一个大男人,在里边掺和什么?”我大爷爷的理由,说出来,冠冕堂皇:“娶儿媳妇,才轮到我做主,好不好?” 我二爷爷说:“那三个地方,由我去。” 我二奶奶说:“嫂嫂,金花和常山,虽说与我们隔的不远,按道理,应该才接,才对吧?我去接吧。” 苏木家里,给我家的亲戚,每户一刀三四斤的带排骨的猪肉,一包放了糖的爆玉米花。送给我们家里的,是两个猪后腿腱子,大约有二十多斤。 到了初七日,我三姑母曲莲,拉着我四姑母半夏的手,双双走到我五姑母的闺房里,我大奶奶追过来,悄声问道: “你们两姊妹,有不有双身了?” 双身是我们西阳塅里的土话,意思是不是怀孕了。 曲莲说:“娘,我有了两个月了。” 半夏说:“我不晓得,有没有双身,但老是干呕,想吃酸菜呢。” 我大奶奶高兴地说:“半夏,你肯定是双身了,我叫紫苏,从泡菜坛子里,夹几块酸萝卜、酸刀豆,切成丝,炒一盘酸菜肉,你们两姐妹,多夹几筷子。” 到了下午,假的茅根,真的雪见,牵着大肚婆的黄连,才进了添章屋场。我大奶奶慌忙跑过去,扶着黄连,说:“哎呀,再过几个月,我可以抱孙子了!” 黄连的身子,稍微胖了点。我大奶奶说:“茅根哎,我看得出,你是细心细意,照顾好了黄连,黄连才长胖了一点。若是我看见黄连瘦了,我早就准备一把黄荆条子,放在门角落里,打你屁股呢。” 雪见晓得,这是我大奶奶,变相夸奖自己。雪见说:“娘老子,我若是不听话,能得到您的教育,当真是求之不得呢。” 初七日黄昏,媒人曾大老帽子,提前过来,住在我大姑母金花家里。一大早,常山抱着芡实,金花牵着公英,来添章屋场吃早饭,刚走到响堂铺街上厚生泰药铺的十字路口,我大姑母一眼瞥见新边港思乐杜鹃家的母亲,清瘦得像一根枯藤的老帽子,正好走过来。 我大姑母心里一“咯噔”,沉声问:“杜家老婶婶,一大早,您风风火火,到哪里去呀。” 杜家老帽子还未曾开口,曾大老帽子说:“人家夏枯姑娘,与你家儿子杜仲,早就退婚了。今日是夏枯大喜的日子,你来干什么?” 杜鹃的母亲,从脸上勉强挤出二两笑容来,说:“你们放一万个心咯,我不是来闹事的。我来送上祝福,总可以吧?” 杜家老帽子,走进添章屋场,对我大奶奶说:“亲家母,恭喜恭喜,你家宝贝女儿,今日大婚。祝新娘子和新郎官,花好月圆,早生贵子。” 我大奶奶淡淡地说:“我们家,与你杜家,已经毫无瓜葛了,你这一声亲家母,我怕是承受不起呢。” 杜家老帽子说:“我家的杜鹃丫兴,千里迢迢,去江西寻找你家二公子瞿麦,想必寻到了。他们两个人,有可能做夫妻,我们不是亲家,是什么?” 我二爷爷生怕杜鹃母亲闹事,过来劝说:“是呢,是呢。我请你到堂屋里,先喝杯茶,等一下,吃早饭。” 杜鹃母亲说:“茶可以喝一杯,饭就不吃了。我赶早过来,只想问枳壳大爷一件事。” 我大爷爷说:“老帽子,你问。” 老帽子说:“听说我女儿杜鹃,与枣子坪的青蒿老子,一齐投奔了剪秋的农民赤卫队,你见到没有啊。” “我确实见到了。”我大爷爷说:“你那个杜鹃姑娘,当真是个奇女子,说不定,以后有大出息呢。” 杜家老帽子,一听我大爷爷的话,心里高兴,说:“我家杜鹃,找到你家瞿麦没有?” 我大爷爷说:“我到龙城县的白田,就回来了。你家杜鹃,有没有找到瞿麦,我就不晓得了。不过,话得讲回来,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他们两个人,若是有缘分,迟早会相逢的。” “哎呀,你说的这句话,我的栾心,总算落到了原来的位置上。”老帽子说:“谢谢你了,亲家公,我走了。” 我大爷爷喊道:“来的都是客。夏枯,你给杜家的婶婶,添一碗饭,送过来。” 我五姑母,装着笑脸,极不情愿,把饭碗放在杜家老帽子的面前,说:“您请吃饭咯。” 杜家老帽子说:“夏枯姑娘,你是个贤惠的人。以前,我多有得罪你。现在,我给你送上真诚的祝福,祝你新婚快乐,大吉大利。” 我五姑母夏枯,只说两个简单的字:“谢谢。” 第153章 乌鸦谷(4) 看到零零星星的乌鸦在不远处飞翔,老苦瓜说:“大苦瓜,小苦瓜,这里到乌鸦谷,不远了。” 小苦瓜决明问:“伯伯,你说的不远,是多远?” “要说远呢,其实只有八百多米;要说不远呢,这八百多米,全是陡峭的上坡路。”老苦瓜苦胆指着伐木人拖放树木的滑道说:“这条滑道上,普通的人,根本站不稳,莫想爬上去。” 地上,还留有伐木人留下的树木,快烂掉的木头上,已长出木耳和灵芝。大苦瓜不做声,提着锄头,爬了十几步,蹲下来,一屁股滑到山下,说:“不怕,我们上得去。” 老苦瓜受过伤的腂关节,肿起老高,要老苦瓜自己爬上去,是万万不可能的。大苦瓜说:“既然伐木人的树木,可以从乌鸦谷滑下来,小苦瓜,我们动手做一付滑梯,让老伯伯躺在滑梯上,把老伯伯拖拽上去。” 大苦瓜选了四根饭碗大的杉树,用柴刀刨掉杉树上的尖刺,用棕绳子,像织篾笼子一样,横着绕好。 小苦瓜问:“伯伯,前面的山上,为什么叫做乌鸦谷?” “具体的细节,谁也不晓得。只是个传说。传说山上乌鸦谷,有三千只乌鸦,是远古九黎族的大酋长蚩尤的三千乌鸦兵。”大苦瓜说:“大酋长蚩尤,与黄帝、炎帝在涿鹿之战,大败后,被黄帝肢解。他的三千个子弟兵,带着蚩尤的尸体,把蚩尤埋在这座山上。他的三千个子弟兵,化作三千只乌鸦,不弃不离,永世护着蚩尤的坟墓。” 小苦瓜在前面清理滑道上散落的树木和石头,大苦瓜在后面,用锄头挖梯级。挖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上山的路,挖好。 小苦瓜刚到乌鸦谷的入口,几十只乌鸦,像是得到了战神蚩尤的命令,舍命似地朝小苦瓜俯冲而来,吓得小苦瓜赶紧缩着头颅,一屁股滑下去,滑到半路,被大苦瓜一把扯住。 小苦瓜问老苦瓜:“山上的乌鸦子,甚是凶恶,我们怎么办?” “可惜,我们养的瘦毛狗,被我们杀了吃了,乌鸦既怕猫,又怕狗。”老苦瓜说:“不过,我还有一个办法,做两个竹笛子,竹笛一吹,呜呜呜,呜呜呜,乌鸦听到叫声,像是蚩尤的子弟兵,听到了黄帝炎帝的号角声,自然会四散逃去。” 大苦瓜说:“上了乌鸦谷,我们想方设法,抓乌鸦子,煮了吃!” “哎呀呀,千万不可!千万不可以的!”老苦瓜惊叫道:“战神的乌鸦兵,我们是千万不能动的!” 大苦瓜问:“为什么呀?” 老苦瓜说:“传说中乌鸦谷,蚩尤留着一个神秘的咒语,谁动了他的乌鸦兵,谁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去。” “有那么神奇吗?” “神不神奇,我不晓得。”老苦瓜说:“但我亲眼所见,一个伐木人,不小心踩烂了一窝乌鸦蛋,结果呢,不出三个月,莫名其妙地死了。” “我们是九黎族人的后代吗?”小苦瓜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们不是九黎族人的后代,我们都是黄帝的后代,我们的祖先,从陇西迁到山西大槐树,再从山西的大槐树,迁到江西吉安那边的。再在元末明初,迁到湖南。这个资料,族谱上都有记载。” “那九黎族的后人,到哪里去了?” “传说蚩尤的后人,是苗族人。” 大苦瓜砍来一根指头大的水竹子,拿给老苦瓜。老苦瓜拿起柴刀,在竹节处砍断,削出一个斜面,再把刀子,破开一个小口,将竹叶子插进去,含在嘴巴里,用力一吹,竹笛子发出“呜呜呜”的怪叫声,非常刺耳。 “好了,大苦瓜,小苦瓜,我们现在出发。”老苦瓜说。 大苦瓜用根棕绳子,把老苦瓜固定在滑梯上。大苦瓜和小苦瓜,一个人拉一根棕绳子,放肆往上面拉。拉一百多米,累得两兄弟,气命哼天。匆匆把棕绳子系在旁边的杂树上。再慢慢地走下山去,去搬运行李。 如此反反复复,转来转去,忙了两三个小时,才到乌鸦谷。 乌鸦谷的两旁,全是陡峭的大山,中间是宽阔的草地。草地里,还有梯田的轮廓。不晓得哪个朝代,种植过庄稼。 乌鸦群见到陌生人闯进谷里,顿时“呱呱呱”大叫,一齐俯冲过来。老苦瓜慌忙吹响竹笛子,乌鸦们听到怪叫声,以为是来了野猫子、猞猁子、豺狗子之类的动物,顿时逃得干干净净。 山谷的右边,隐隐约约,有小路的痕迹。大苦瓜拿着柴刀,在前面开路。 走了五六百米,老苦瓜指着左边的山峰说:“你们两兄弟看看,那座山峰,像什么?” 两兄弟抬头望去,那座山峰,活像一个站立的巨人,手中执着的长矛,直插云霄。 大苦瓜说:“这座山峰,应该是战神蚩尤的化身。” 老苦瓜说:“那座山峰,你们若说是战神蚩尤的话,世界上哪有百十米高的巨人呢?你们若说不是的话,哪有这么惟妙惟肖呢,大自然,当真是鬼斧神工。” 我爷老子决明说:“我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无患哥哥,我们早点寻个地方,铺好床铺,挖点野菜,煮着吃了,早点睡觉。” 老苦瓜说:“莫急,小苦瓜,再走一百多米,悬崖之中,有个石洞,我们到那里去住。 大苦瓜和小苦瓜两兄弟,兴冲冲地跑过去,果然,距地面不足两丈高的地方,有一个石洞。 石洞子上方的岩层里,长着一株巨大的、倒挂式的火棘果树上,密密麻麻的、红彤彤的火棘果,遮住了小半个洞口,当真是漂亮。 两兄弟看见火棘果,忍不住吞口水。无患说:“决明,我们去砍两棵杉树来,搭个梯子。” 走到杉木林里,无患想选了两棵干死的杉树,砍倒。未提防的是,两只拖着长尾巴的野鸡,“嘭”的一声,从决明的身旁疾飞过去,飞了两三百米,落在草丛中。 虽然是干杉树,但树木太长,约有两百多斤重。两兄弟,根本抬不动,只能拖着走。拖到洞口,使出吃奶的力气,就是竖不起来。 这个时候,老苦瓜瘸着受伤的腿,才慢慢挪过来。老苦瓜说:“大苦瓜,你没看见洞口有棵大松树,你带根棕绳子,爬到树上去,棕绳子从那根大枝条穿过去,绳子的一头,绑在干杉树上,我们三个人,使劲拉,干杉树就可以竖起来。” 大苦瓜和小苦瓜站着,老苦瓜只能仰躺在地上,三个的双手,抓着棕绳子,放肆拉,干杉树的树尖,终于移到了洞口。 大苦瓜和小苦瓜,将两棵干杉树,平行排好,用老黄藤,将横木方,一级一级往上绑。 快绑到洞口,大苦瓜朝下面的老苦瓜喊道:“终于大功告成了!我先进去,探一探洞里的情况。” 老苦瓜喊道:“大苦瓜,你进去不得!石洞里,肯定有许许多多的蝙蝠,会撞晕你的脑壳。” 大苦瓜说:“老伯伯,那怎么办?” “你先用老黄藤,将树梯子固定在旁边的大松树上,防止梯子打滑,倒下去。”老苦瓜说:“大苦瓜,你把柴火吊上去,在洞口边点燃,用根木叉子,将火堆往洞里推进去。” 一股巨大的烟雾,从火棘果树的空隙里冒出来,没多久,一群群蝙蝠,舍死拼命从洞口飞出去。 第154章 乌鸦谷(5) 飞出去的蝙蝠,马上成为乌鸦们的口粮。这一幕,看得我爷老子,心惊胆战。 大苦瓜又吊上去一捆柴禾,添在燃烧的火堆上。火光照耀下,大苦瓜看得清清楚楚,一丈多高的石洞,约有四丈多深,一丈多宽。洞子的前方,只有两个灰箩大的小洞,不晓得还有多长,多远。 洞子的上方,倒挂着白色的、红色的钟乳石,形状像雪见哥哥的烂茅草房檐口,冬天里挂着冰棱子。火光忽大忽小,钟乳石忽明忽暗,反射着光怪陆离的幻光。 两兄弟先摘下一堆火棘果,胡乱塞在嘴巴里。休息了半个小时,身体又恢复了一点力气,用棕绳子,绑着老苦瓜的腰,将老苦瓜拉到石洞里。 老苦瓜说:“饿死我了!快摘点火棘果给我,让我填填肚子。” 大苦瓜干脆砍下火棘果树一根枝头,丢在老苦的面前,说:“伯伯,你坐在这里慢慢吃。趁着天还黑,我们两兄弟,下洞去,到杉树里,放吊野鸡的吊脚套。” 老苦瓜说:“杉树林的上方,我记得有口山塘,山塘里有水的话,应该是有鱼的。你们采一些醉鱼草、辣蓼子,捶碎,捶成浆水,丢掉水中,看看明天早上,有没有收获。” 在深山老林里走,柴刀,锄头,火种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在乌鸦谷走动,大白天还得带着竹笛子,防止乌鸦群起攻击,或者把屎便散在头上。 杉木林的地上,几乎没有什么柴草,全是杉树落下来的枯枝。除了杉树的树干以外,整个空间,显得有点空空荡荡。 杉木林里几乎见不到什么阳光。大苦瓜只得杉木树的边沿,匆匆装了七八个吊脚套,捋一把野草的种子,撒在吊脚套的周围。 我爷老子决明,拿着刀子,到处寻醉鱼草、辣蓼草。老苦瓜说过,醉鱼草和辣蓼草,一般长在山脚下潮湿的地方。 我爷老子寻了半里路,醉鱼草和辣蓼子没有寻找到,却发现几株野树上,结满褐色的野果子。 当着老苦瓜的面,我爷老子决明,自称是小苦瓜,称无患为大苦瓜。现在,苦胆伯伯这个老苦瓜不在,我爷老子就喊无患为盟兄:“盟兄,这里有好多好多的野果子,我不晓得,能不能吃,你看来看一看咯。” 无患跑过来,兴奋地说:“啊呀咧,盟弟,这些果子,是野生的猕猴桃,乌云山上的雪见哥哥,叫藤梨,当真好吃咧。” 听说好吃,我爷老子不顾旁边的金樱子刺扎手,随手摘了一个,正准备吃。无患说:“哎哎,盟弟,藤梨这东西,果子软了,才算熟了。再说,吃的时候,必须剥掉处边的皮,皮上有毛毛,吃到肚子里,容易伤胃咧。” 无患用柴刀子,砍掉金樱子的枝条,两兄弟,选着稍软的果子,摘了大半个布袋子。 无患说:“盟弟,这些果子,留着明天来摘。天色已晚,我们得赶紧去砍柴禾、打水,铺床。” 砍柴禾必须砍较粗的树枝,那些茅茅草草,只能当引火柴。但砍粗一的柴火,也容易,随便选几棵枯死了老树,砍断,用黄藤捆紧,搬到洞口,吊上去,就可以烧。 我爷老子决明,跑到山塘的下方,发现了一条小溪流。小溪流还有浅浅的清水流淌。 沿着小溪流走,当真不容易,到处是冬茅草,野慈菇草,水灯芯草,金樱子,梽木丛和金银花藤,几乎迈不开脚。 我爷老子灌满一木葫芦清水,匆匆往洞口走去。 石洞子的温度,比外面要高出许多,只是洞口,冷风冷雾,往里边灌。大苦瓜借着火光,编成一道草帘子,挂在火棘果上。 这一夜,三个人都睡得舒舒服服。 大清早起来,大苦瓜看到洞外的乌鸦谷,云雾缭绕,好像是人间仙境。开口问老苦瓜:“世人所说的世外桃源,和这乌鸦谷,大概差不多吧?” 老苦瓜说:“我没读过书,不晓得世外桃源,是什么样子。” “我晓得,我晓得。”我爷老子说:“我听醉酒的茱萸哥哥说过,晋太元中,武陵人…‘’ 老苦瓜说:“武陵人,怎么啦?” 我爷老子决明,搔一搔头,说:“后面的文章,我不记得了,好像是捕鱼为业,还是打鱼为生,我就不晓得了。” 大苦瓜说:“我们管不了晋太元先生,也管不了武陵人,我们只需要管好自己的肚子。小苦瓜,我们下洞去,查查昨天下的吊脚套,吊了几只野鸡。” 不查不晓得,一查,惊得无患和决明两兄弟,兴奋得大跳。八个野鸡套,居然吊了两只野鸡,一只灰褐色的野鸡婆,还没有死,一只尾巴上长着彩毛的公野鸡,可惜死掉了。 无患解下两只野鸡,说:“盟弟,你赶紧把野鸡,交给苦胆伯伯,由他去炖好。我在这里,编几个竹筐子,把那些藤梨,统统摘回去。” “盟兄,藤梨莫摘干净了,留下一小部分。我们到藤梨树下,下一个套野物的夹子,说不定,可以夹到果子狸呢。” 我爷老子用一根细细的黄藤,绑住野鸡婆的双腿和双翅,提着死去的野鸡公,回到洞里。老苦瓜说:“管他娘的袁世凯孙大炮蒋光头,两只野鸡一餐炖了,我们三个人的肚子填饱了,就是三个活神仙!” 我爷老子又跑到昨天摘藤梨的地方,无患指着地上刚挖出来的根块说:“盟弟,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盟兄,这是什么东西?我不认得,能吃吗?” “当然能吃咯!”无患说:“这是多年生的黄精呢,大补之物。你把黄精洗干净,送回洞里,要苦胆老伯伯,把黄精和野鸡肉,一锅子炖了。” 直到上午十点半,苦胆老伯,才把野鸡炖好,站在洞口喊: “大苦瓜,小苦瓜,回来吃饭了咯!” 两只野鸡,斩成八大块,拌上黄精炖的汤,满满的一锅子,吃得三个人,肚皮滚圆滚圆。 大苦瓜说:“我们现在的日子,过得比康熙皇帝还风光,还胡说什么再给我五百年江山咯!” 老苦瓜说:“大苦瓜,虽然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终有一天,有山穷水尽的时候,你莫高兴得太早了。如果我们在自己的家乡,勉勉强强能生活得下去,我们为什么能不和家人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呢。” 无患也许是太累了,野鸡肉的骨头,还未吐出来,人已躺在床上,含含糊糊地说:“我们若是能够做世间平凡的凡夫俗子,就是这样的神仙日子,我宁愿不享受呢。” 我爷老子说:“我最初的心愿,最简单呢,谁给我一亩三分地,我哪怕是拼死拼活,我也干了!” 第155章 京墨 剪秋的农民赤卫队,到达排埠后,已是下午三点,凌泉带着三十二个泥脚汉子赶过来,加上大围山战后愿意参加革命的俘虏兵,一下子达到两百多人。 剪秋马上召开一个小会议,剪秋说:“队伍扩大了,但问题也来了。一个是队伍的建制问题,一个是队伍的经费问题,我们不得不郑重考虑。瞿麦同志,你在赤芍同志身边工作了几个月,耳濡目染,先谈谈你的看法。” 我二伯父瞿麦沉思了半分钟,才说:“关于建制的问题,我个人提议,凌泉同志出任赤卫队的副队长,由凌泉同志挑选两个排长,交集体表决。但是,政治上必须合格,是首要条件。” 凌泉说:“瞿麦连长,恕我,孤闻寡陋,什么叫作政治上合格?” 瞿麦说:“第一,从心底里,必须坚持为天下穷苦百姓翻身得解放的想法,那就是说,要把共产主义事业,作为自己的终生奋斗目标。第二,必须坚守三大纪律,六项注意的制度。” “三大纪律,六项注意?”这个新的纪律制度,连剪秋还是第一次听说。剪秋说:“瞿麦,你把三大纪律,六项注意,给我们讲一讲咯。” “三大纪律是,第一,行动听指挥;第二,不拿工人农民一点东西;第三,打土豪要归公。六项注意,第一,借门板睡觉要上好;第二,睡完觉后,铺草要捆好;第三,说话要和气;第四,买卖要公平;第五,借东西要还;第六,损坏东西要赔偿。” “这个三大纪律,六项注意,依我看,是新的人民军队与军阀队伍的根本区别。”剪秋说:“瞿麦,赤芍先生处理那些自愿参加革命的俘虏兵,有什么好的经验?” “国民党的兵,肯定沾染了不少不良的习气,或许动机不纯,一心只想当官发财;或许打骂士兵,军阀作风;或在老百姓面前,只晓得强抢强夺,作威作福。”瞿麦说:“第一,我们对这些人,集中开一个会,向他们讲清楚,我们的工农红军,是有三大纪律,六项注意的制度的。第二,把他们分编到各个排,用我们的优良作风,优秀品格,言传身教,感化他们。” 散会后,剪秋问:“瞿麦,我问你一个事,原来春元中学教书的党参,怎么没有消息?” 瞿麦说:“他在隐蔽战线工作。” “哦,我晓得了。”剪秋晓得保密纪律,再不多问。 部队到达莲花县的三板桥,菖蒲派远志向剪秋报告:“菖蒲率领的小分队,过了攸县,正在茶陵通往莲花的道路上。” 剪秋问:“小分队的兄弟,没有什么伤亡情况吗?” 远志颇为沉重地说:“渡过湘江时,有一名战士,中了敌人一枪,子弹头依然留在肩胛骨上,没取出来。” 凌泉说:“队长,看样子,我们进入苏区后,马上面临各种各样的战斗,组建医疗队,也是当务之急。我那边,有个兄弟,祖上三代人,都是行医的,略微晓得一点医疗知识。问题是,医疗队,谁来为头?” 剪秋对川柏说:“你去把杜鹃喊过来。” 杜鹃一到,开口便问:“队长,你有何指示?” 剪秋说:“杜鹃,我现在任命你为赤卫队医疗班的班长。” 杜鹃惊叫一声,说:“哎呀,我没读过书,医疗知识,更是擀面棍吹火,一窍不通呢。” “哪个人,都没有生而知之,只有学而知之。”剪秋说:“男人都要上战场,你一个女孩子,只要有医者的仁心,还有什么东西学不会?” 瞿麦说:“杜鹃,我们红军的队伍里,有一名大领导,他叫京墨。他参加革命之前,是雅礼大学医学部的主任,你虚心向他学习,请教。” 杜鹃向瞿麦,投入幽幽的一瞥。这一瞥,只有瞿麦读得懂。 负责警戒的川柏,跑过来报告:“赤芍和京墨两位红军领导,前来迎接我们。” 战士们听到红军的大领导来了,立刻欢呼起来。剪秋说:“车前,马上集合我们的队伍,接受赤芍同志的检阅。” 高高大大的赤芍,穿着一件旧袄子,梳着大分头,头发显得点枯黄。右手夹着一支喇叭筒烟,见到剪秋,赤芍操一口浓重潭州话,笑呵呵地说:“剪秋兄,欢迎你率领的赤卫队,加入红军队伍!” 剪秋说:“赤芍先生,我们的农民赤卫队,找到了红军队伍,就像飘泊在远乡的游子,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呢。” 剪秋和赤芍握过手后,奔向赤芍身后的京墨。京墨瘦瘦的个子,脸色蜡黄,戴着一副黑框边的眼镜。 京墨表情有点冷漠,他的手,似若无骨,剪秋感觉到一丝寒气。剪秋心里想,这个京墨,似乎像个落榜的穷书生。 赤芍说:“剪秋兄,今年上半年,我来考察湖南农民运动,专门到过你们西阳塅,我还在一个叫二外婆的老哥家里,蹭过一餐饭呢。” “哎呀,赤芍先生,你可能不晓得,你身边的瞿麦,是二外婆的亲侄子呢。” 赤芍说:“韩信当年,难酬漂母一饭之恩。瞿麦,瞿麦,你怎么没告诉我?” 瞿麦说:“报告首长,那个时候,我抬着轿子,送春元中学的阿魏先生,去了浏阳县的欧阳先生家,并不晓得这段故事。” 京墨是那种不苟言笑的人,剪秋找不到借口,与京墨搭讪。赤芍说:“剪秋兄,今夜,我邀你和京墨,秉烛彻夜长谈,畅论天下大势,兄长,你认为呢?” “赤芍先生,我是求之不得,定当聆听你的真知灼见。” 菖蒲和远志的侦察小分队到了。菖蒲说:“剪秋队长,担架的伤兵,发着高烧,昏迷不醒,急需做手术,当真急死过人呢。” 京墨说:“是病?是伤?” “枪伤,伤了肩胛骨,子弹头在卡在骨头里。” 京墨说:“抬到前面的村子里,那里有一简单医疗室,我来做这个小手术。问题是,我还缺一个帮手。” “杜鹃,鹃子,出列!”剪秋说:“你去当助手。” 京墨摘下眼镜,打量着杜鹃,用不太确定的口气说:“你是个女战士?” 杜娟胆子足够大,回呛一句:“革命战争,难道让女人走开吗?” 京墨不正面回答,只是说:“跟我走。” 走到前面的村子里,京墨对菖蒲说:“把伤员抬到手术台上。” 手术室太简陋,光线又不好。京墨说:“点上蜡烛。” 京墨打开手术包,不知说给谁听,嘟哝一句:“没有麻醉药。” 京墨喊:“酒精。” 杜鹃对于医疗用品和器械的认知,正好像是:不仅没有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 京墨又喊一声:“酒精!镊子!药棉球!” 杜鹃慌忙抓起一瓶药水,递过去。 “这是什么!这是红药水!”京墨大声吼道:“你是怎么当助手的?一点都不懂!” 杜鹃气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我是来拜师学艺的,你吼吼吼,吼什么?我若是晓得,还用你来教训?” 京墨转过头,望着一脸泪水的杜鹃,又吼一声:“不要把泪水,滴在病人的伤口上!你走开!” 杜鹃跟着吼道:“若是走开了,我哪能学到医疗技术?” 京墨忽然露出洁白的牙齿,“嘿嘿嘿”笑了几声:“你这个人,当真有点可爱。” 第156章 争执 晚饭吃的是红米饭,南瓜汤。 吃完饭,赤芍、京墨和剪秋,三个人坐在房子里,烤着火,瞿麦过来报告:“两位首长,我们得到情报,莲花县那个被我们枪毙的那个恶霸的儿子,外号叫做坟头回,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高材生,组织一支两百多人的清乡团,正准备回乡清剿我们呢。” 瞿麦所说的两位首长,当然是指赤芍和京墨。赤芍是秋收起义的领袖,京墨是共产国际委派到苏区来的代表。至于剪秋叔,在苏区未任命职务之前,肯定不能不能称呼为首长。否则,是陷剪秋于不仁。 京墨说:“这样小打小闹,当真没有意思!我们的目标,是夺取大城市,南昌,或者赣州、长沙,一举定乾坤。瞿麦,这场战斗,我是不太感兴趣的。你按你们的意思去解决。” 剪秋倒是饶有兴趣,问赤芍:“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赤芍先生,你有何高见?“ 赤芍坦率地说:“任何一场战斗,我个人认为,从战略上藐视敌人,从战术上重视敌人,才是取得胜利的关键。” 京墨说:“什么战略战术?我只晓得,十年前俄罗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同志领导的布尔什维克武装力量,在圣彼得堡,对向资产阶级临时政府,一声炮响,就建立了苏维埃政权。” “什么叫作我国的实际情况?什么叫作实事求是?”赤芍手指头喇叭筒烟的烟灰,任其掉在地上,赤芍全然不觉,说:“任何脱离我们的实际情况,盲目照搬俄罗斯的经验,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京墨毫不让步,生气地说:“你们这样打仗,要打到什么时候,革命才能成功?依我看,赤芍同志,你这是完全的逃跑主义,而非正常的布尔什维克主义。” “若论天下大事,京墨,你要晓得,不仅有你的甲乙丙丁,还应该有我的子丑寅卯。”赤芍站起来,朗声说:“鼓不打不响,钟不敲不鸣。我们需要的,是一场关于革命路线的大讨论。比如说,一棵山桃树,结出的山桃子,又小又不好吃,怎么办?唯一的办法是改良品种。怎么改良品种?首先,我们不能任由外夷的人,砍掉这棵桃树,是不是?树之不存,果何附焉,对不对?其次,我们可以通过嫁接的方式,选择和桃树亲和力强,环境适应性强,耐干旱、耐严寒、耐盐碱的品种,来嫁接。如果我们茫然懵脑,选择梨树枝、苹果树枝、枣子树枝,来做接木,试问,这棵山桃树,能结出胜利的果实吗?只怕这棵山桃树,也被我们弄死了。” “赤芍同志,你这个说法,又犯了改良主义和修正主义的错误。”京墨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资本论》,列宁的《帝国主义论》,并没有支撑你的观点的任何依据。” “京墨同志!你可曾考察过,俄罗斯是什么国情?俄罗斯地广人稀,人口集中在几个大城市,而且,俄罗斯的垄断经济,发展已到了帝国主义阶段,产业工业,达到了庞大的规模。”赤芍说:“而我们的国家,依然处于封建主义农耕困境。人口的规模虽然大,主要集中在贫穷落后的农村。我们的产业工人,还不足两百万。产业工人和全国人口的比例是多少?你算一算嘛。我们不去依靠广大的人民群众,不站在劳动人民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根本不符合现实嘛!” “赤芍同志,你这个观点,既违背了共产国际的观点,又违背了上级领导的意志,是相当危险的。”京墨说:“关于我们之间的争议,我会向上级汇报。你是夜猫子变的,夜里可以不睡觉,我要睡觉了,告辞!” 京墨推开门,一股冷风吹来,闻到一股茶香,原来是白天帮助自己做手术那个助手,端着一盘茶,站在身边。 “我忘记了,你叫什么名字?”京墨说:“你放下茶盘,陪我散散步。” 可是,杜鹃陪着京墨走了很长的一段小路,却不见京墨说话。 “首长,你如果没什么事,我得回去睡觉了。” “不要我首长,叫我京墨。”京墨说:“我真的真的很郁闷。” “你为什么会郁闷呢?” “我郁闷,是因为我抑郁不得志。” “京墨,你年纪轻轻,做了高官,还说什么抑郁不得志呢?” “杜鹃,我抑郁不得志,是因为我的观点,与赤芍同志的观点,完全不相同。” “京墨,你们大领导之间的事,对于我这个刚从农村里走出来的女子,无异是肓人摸象。” “我问你,你听说鲁迅吗?” “谁?鲁迅?没听说过。” “用白话写《狂人日记》的鲁迅,你居然没听说过?”京墨用居高临下的口吻,教训杜鹃。 “京墨,你这是什么鬼话?我有点生气了。” “哦。杜鹃姑娘,不要生气。”京墨说:“鲁迅这个人,原来在日本仙台医院学医,看到一部幻灯片,幻灯片中,有这样几个镜头,日俄战争期间,一个体格健壮的中国人,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人抓住,五花大绑,即将处斩。围观的也是一群体格健壮的中国人,目光呆滞,神形麻木,完全没有觉醒,不晓得反抗为何物。这件事。深深刺激着鲁迅先生,他决定,放下手中的手术刀子,拿起笔来写文章,写出了《狂人日记》这样惊世骇俗的小说,来唤醒国人沉睡的灵魂和血性。” “哦。”杜鹃说:“你是受了鲁迅先生的影响,弃医投身革命的吗?” “对,对。你说得完全对。”京墨的眼睛里,闪着锐光,说:“我最初的梦想,是想用手术刀,去拯救每一个被战争摧残的伤兵,所以,我去了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医科大学,学习医疗技术。” “京墨,你是个志向远大的人,令我非常崇拜。” “不要崇拜我,我们要崇拜的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他领导的十月革命,一举推翻了资产阶级的临时政府,建立了人类历史上苏维埃政府。” “苏维埃?” “苏维埃,苏维埃是无产阶级的一种组织形式和政权形式。”京墨指着一块草地,做个手势,示意杜鹃坐下来,嘴上却兴奋地说:“你不晓得,那个时候,我学习马列主义,有多么的高兴!所以,我决定,不再学医,我要投身革命的事业。” “京墨,我非常羡慕你,你有巨大的抱负,伟大的理想,你你,简直太可爱了!” “杜鹃,你参加革命的原因是什么?” “我参加革命的原因,太简单了,在我们的家乡,和我一样贫穷的劳苦大众,已经被统治阶层踩到烂泥巴里,根本活不下去了。” 京墨眉头一皱,又问:“杜鹃,我再问你,你参加革命的目标是什么?” 杜鹃说:“从前是跪着做人,现在,我们想站着做人。” “就这么简单吗?”京墨又吼叫道:“杜鹃,我得严肃地批评你,你的观点,不是纯洁的布尔什维克主义!” 第157章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句话,完全是错误的! 杜鹃有点恼火,冷冷地说:“我发现你这个人,当真是一付死脑筋,一点都不晓得机动灵活。就像是个迂腐的穷酸子,摇晃着一个线吊脑壳,只晓得之乎者也,甲乙丙丁,照本宣科。” “唉,杜鹃,你批评得对。我晓得,我的性格有缺陷,比较固执。为此,我深度抑郁。” “哦,你又抑郁什么?” “赤芍作为一个教书先生,从未进过正规的军事学校,无非就是读过几部兵书,他打起仗来,却是用兵如神,几乎是场场取胜。”京墨说:“我呢,我按照外国军事专家给的方案,指挥战斗,几乎都是被动挨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样呀?杜鹃,你快点告诉我哒。” “你想过没有,所谓的外国军事专家,他们的作战方案,接不接地气?”杜鹃说:“太晚了,我得走了。” “杜鹃,我莫走。”京墨说:“我再问一个问题。我的观点,有可能错了,但是,我的上级,共产国际,他们统统都错了吗?我个人错了,可以改正。他们全错了,怎么去纠正?” 杜鹃给了京墨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我喜欢长夜,不喜欢长夜的寒星,发着死亡一样的迷光;我喜欢纯净的黑暗,不喜欢忽明忽暗的月亮,发出绝望的凄凉。因为我在纯净的黑暗里,在附近点燃一堆篝火,照着自己前行。” 从没有读过书的杜鹃,讲出来的话,包含着深深的哲学道理;读过医科大学的自己,却在垂头丧气。 杜鹃走后,京墨忽然觉得自己的沉默与抑郁,如雷贯耳;自己的孤独,排山倒海。一时陷入惊涛骇浪般的自卑中,原引以自傲的资本,都变成了自卑的累赘啊。 京墨前脚离开,瞿麦后脚跨进房门,赤芍说:“剪秋兄,你安心坐下,我们三个人,研究一下作战方案。“ 剪秋说:“行军打仗,我当真还未入门,是个门外汉。这次难得有机会,听取赤芍先生的高见。” “哎哎哎,剪秋兄,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我们的工农红军,目前的实力,还不足以与正规化国民党军队,正面交锋。”赤芍说:“我总结了十二个字,叫做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退我追。” “赤芍先生,你这是典型的游击战术嘛!”剪秋说:“我们不必考虑别人的想法,只要打得赢的战术,就是好战术。” “如果是你来指挥这场战斗,你打算怎么打?”赤芍问。 剪秋问:“瞿麦,坟头回的清剿队,有多少兵力?” “我不敢肯定,坟头回宣称,有两百多人。” “我再问你,从县城到三板桥,有多少里路?” “约有三百里。” “依照敌人行军的速度,大约需要四天时间,是不是?” “正常情况下,是这样的。”瞿麦说:“不过坟头回这个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学生,自视甚高,一向讲究军法军纪,或许在三天时间之内可以赶到三板桥。” “瞿麦,坟头回的清剿团,离开县城之后,还有多少国民党的军队?” “李亦然的江西保安独立团,口头上说是一个团,实际上,是满编一个营。” 满编一个营,就是说,只有三百人左右。剪秋略微思考一下,又问:“从县城到三板桥,有没有打埋伏战的好地方?” “坟头坟率领的清剿团,如果走升坊、浯塘、神泉,到关城遗址的话,关城附近的连壁冲、段家塘,确实是打伏击战的好地方。” “瞿麦,你的理由呢?” “理由?第一,关城到县城距离远,守城的敌军,如果救援的话,时间来不及,我们歼灭清剿团。第二,我们的红军队伍,可以分一队人马,从桥头、魏家冲、真人岩、竹湖插过去,截断敌人的退路,而且,不容易被敌人发现。第三,连壁冲,段家塘的群众基础好,有利于我们消灭敌人。第四。三板桥靠近井冈山,我们有足够的空间,可攻、可守、可退。” “瞿麦,你确实花了不少功夫。”剪秋再问:“我们有多少兵力可用呢?谁来打伏击战?谁来围点打援呢?” 赤芍始终一言不发,好像是坐在主席台上的评判,静听着剪秋和瞿麦的讨论。 “剪秋说,打包抄战,埋伏战,只能由我们经过正规训练的红军战士担任主攻。当然咯,你们的赤卫队战士,可以配合我们作战。但是呢,你可抽调精明能干的战士,组成一个连队,从桥头、魏家冲、真人岩、竹湖的山上,神不知鬼不觉,穿插过去,去完成围点打援的任务。” “瞿麦,你能够肯定,我们这支未经军事训练的队伍,能够完成围点打援的艰巨任务吗?” 瞿麦用右手的食指,醮着碗里的剩茶水,从桌面上划了三个圆点,再划了一条直线,将圆点连接起来,说:“第一个点,莲花县城;第二个点,竹湖;第三个点,连壁冲。李亦然的保安独立团,从第一个点赶到第二点,至少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等他们赶到连壁冲,对不起,黄花菜都凉了,坟头回这帮鸡零狗碎的人,早被我们收拾干净,这是我的第一个判断。第二个判断,我们在连壁冲、段家塘发起伏击包抄战,选择在敌人战斗力最差的时候,也就是夜里。李亦然的军队,在不明我方实力的情况下,在夜里,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不敢冒然派兵。第三个判断,三板桥靠近井冈山,李亦然没有得到张发奎的指示,擅自做主,出动军队,等于破坏了蒋介石围剿我们的大计划,所以,我赌李亦然,不敢出兵。” 听完瞿麦的话,赤芍第一个站起来,轻拍着手掌,说:“瞿麦同志,你的作战方案,听得我心花怒放。想不到你成长得这么快!” “首长,你莫夸我。我之所以有这个方案,完全是依照您的思路而制定的。” “瞿麦,在你的作战方案里,我来补充几点。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坟头回的恶霸父亲,被我们处死,他肯定会狂怒,就像一条闯进瓷器店的疯牛,不顾一切。但是,他这个人,毕竟是日本陆军士官学院的高材生,理智会占据上风,绝不会贸然出兵,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呢,坟头回的清剿团,是由一些什么样的人组成的?据情报,这些人,第一部分人,是他的宗族势力和他的亲戚朋友。这些人,密布莲花县。我们不能排除,就在我们的身边,布有坟头回的眼线。第二部分人,是依附他想捞一点油水的江湖黑恶势力。这些江湖亡命之徒,为了表现,会拚命作战。第三部分人,是由旧军阀的兵痞子、游勇散兵组成。这部分人,虽然懂点军事常识,但不会真正地为坟头回卖命。” “第三点,坟头回的清剿团,主要是针对哪些人?我分析,第一,是针对手无寸铁的农民运动协会的骨干。第二,才是针对小股打游击战的红军。” “第四点,坟头回的清剿团,什么时候清剿呢?我可以肯定,我们红军的部队在三板桥,他就没有这个胆量,前来送死。这就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这条闯进瓷器店的疯牛,我们可以在牛鼻子上,穿上一个铁环,牵牛的绳子,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什么时候想牵着走,就去牵。” “第五点,坟头回清剿的路线,不是由我们说了算的,他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瞿麦,你所说的,坟头回走升坊、浯塘、神泉、关城这条路线,毕竟是建立在一种假设之上,假设是不能成为作战方案的依据的!” “所以,我们必须在适当的时间内,用适当的办法,坟头回这条野牛,按照我们的意图,乖乖牵着走。” “什么叫作适当的时间?第一,剪秋兄的新兵,在未完成一个星期的简单军事之前,我们不去牵。第二,我们未完成军事布局之前,不去牵。哪怕是黄洋界上炮声隆,我赤芍巍动不动!” 听完赤芍的话,剪秋和瞿麦两个人,身上的冷汗都流下来了。什么是军事上的天才,今晚总算是见识到了。 剪秋心里暗忖,古人所说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错误的。那些读死书的人,哪怕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直读到死,又有何用?只有雄才大略的伟人,他的眼光,向历史看了三千年,向未来看了三千年。 第158章 连壁冲之战(1) “剪秋兄,军事上的教训,都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赤芍颇为沉重地说:“你不晓得,就在今年的九月十八日,莲花县的农民自卫队,打听到永新县保安团的李亦然部,奉命调回了永新。城中,只剩下坟头茴的十多条枪。党组织决定,趁机消灭坟头回的地方武装。” “哪曾料想到,国民党军队朱培德,派王营长,带着两个连,给萍乡的国民党军队,送饷银,由于下雨,临时决定,在莲花县城住一晚。” “农民自卫队致命的疏忽,就是没有掌握到这个关键的情报。深夜攻打城门边坟头回的三圣商号,坟头回惊慌失措,连忙捡了一袋子银元,送给王营长。王营长下令紧闭城门,大肆捉捕农民自卫队员,当时就打死了十二个人,逮捕九十多个人。第二天,四十多名农民自卫队的骨干,被杀害了,这就是着名的‘九一八’惨案。” 这个坟头回,当真是血债累累。如果这次不把他抓到手,让他溜回日本,恐怕再没有机会报仇了。 剪秋的农民赤卫队,和莲花县原有的农民自卫队,匆匆忙忙,完成了七天的军训。青蒿说:“队长啊,哪个人晓得,这个军事训练,比挑担抬轿子,比扮禾插田还辛苦呀。我这几根老骨头,快散架了,哎哟,哎哟咧。” 剪秋故意逗他,说:“青蒿老子,训练完成后,你还是去当你的伙头军吧,伙头军比较轻松。” 剪秋的话,气得青蒿老子,又把下巴抬起来。不过,下巴上的白胡子,已剃得干干净净。但是,气梗在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响,又不好向剪秋说什么。 军训后农民赤卫队,正式改编为工农红军某军某师第一营,剪秋任营长,瞿麦任副营长,凌泉为第一连连长,车前为特务连连长,菖蒲为第二连连长,远志为第三连连长,川柏为第四连连长。 赤芍叫他的夫人君迁,将剪秋、瞿麦、凌泉、车前、菖蒲、远志、川柏喊过去,笑着说:“今天,我让你们见识一位传奇的人物,我们的老表,刘仁堪先生。” 刘仁堪从房子里奔出来,说:“我哪里是什么传奇人物呀,只不过普普通通赤脚板汉子。” 刘仁堪和众人一一握手。 赤芍在旁边介绍说:“我们这位老表,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呢。正是他,带着我们秋收起义的工农红军,踏上了井冈山,从此,我们有了立足之地。” 刘仁堪说:“坟头回这个大土豪,当真是恶贯满盈了。我打听到消息,九月二十一日,杀害我们四十多个农民自卫队员的六个凶手,偷偷溜回了良坊、湖上、荷塘、路口。我建议您下令,把他们抓起来,交给老百姓公审。” “刘部长,你是莲花县的活地图。”赤芍说:“不过,抓捕这六个凶手,要与这次反清剿之战结合起来。” 剪秋说:“首长,您的意思,抓捕这六个凶手,就是把坟头回这条恶蛇,引出洞吗?” “是的。”赤芍说:“刘仁堪部长,我们没有时间,开什么公审大会,发现这六个恶霸后,就地击毙,要引起坟头回这个人,乱了方寸,凶性大发,急吼吼地沿着我们作战方案的路线,进入我们的伏击圈。” 赤芍又说:“剪秋,这是你上任营长后的第一场战斗,务必全歼敌人。我呢,我得离开三板桥了。” 刘仁堪是莲花县党支部的工农部长。刘仁堪说:“首长,您不能离开,您必须坐镇指挥我们呢。” “我和君迁,必须离开三板桥,而且是大大方方的离开。” 剪秋说:“首长,我猜想,坟头回这个人,以为您离开了三板桥,红军的大部队跟着您去井冈山,坟头回才有胆量,进行清剿?” “剪营长,你心思缜密,我正是这个意思。” “首长,三板桥是着名的楹联之乡,您不给坟头上留下一幅挽联吗?” “剪营长,你有如此雅兴,你拟一幅对联,我来写嘛。” 剪秋说:“坟头回魂不回,滑石散魄必散,如何?” “呵呵,想不到我们剪秋营长,虽然赤脚板汉子出身,不仅文采斐然,而且兼通药理呢。君迁,你拿笔墨来,我来写,写完后,我还要签上我赤芍的名字!” 赤芍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剪秋看着赤芍写的草书,当真是奇峰颤抖,鹤舞白沙,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剪秋心里暗暗长叹:若要求得并肩于世界民族之林,赤芍当真是天纵之英才,这个积弱积贫的国度,大有希望了!这个灾重深难的民族,当真有幸了! 赤芍写罢,笑呵呵地对刘仁堪说:“辛苦刘部长,把对联贴到坟头回的家里去。” 刘仁堪说:“首长,您这副对联,会不会把坟头回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吗?” 众人一齐哈哈大笑。 赤芍说:“君迁,我们走吧,回我们的井冈山去。剪秋,仁堪,莲花县反清剿之战,我赤芍交付给你们了。” 赤芍和君迁,手牵着手,走上山边的小路,转眼间,不见了。 剪秋说:“瞿麦,马上通知排级以上的干部,到这里来开会。” 会上,剪秋说:“瞿麦,你带着车前的特务连,绕过莲花县城,在明天傍晚前,佯攻永新县城。让莲花县长蔡啸波、李亦然的江西保安独立团,驰援永新。等到蔡啸波的独立团离开莲花县城,踏入永新县之后,你们的特务连,立即从良坊穿插过来,向连壁冲靠拢,务必后天傍晚时分,参加反围剿伏击战!” 瞿麦和车前,挺着胸膛,大声回复: “收到!” “第一连连长凌泉,第二连连长菖蒲,第三连连长远志,第四连连长川柏,出列!” “我命令你们四个连,在刘仁勘部长的协助下,明天白天,到达连壁冲,勘察地形,作好战斗准备。明天晚上,务必将六个杀害农民自卫队员的凶手,就地正法!然后返回各自的战斗岗位,随时准备歼灭来犯的敌人!” 四位连长齐声吼道: “收到!” 再说莲花县城内,江西保安独立团长李亦然,收到手下报告:“赤芍的红军大部队,回井冈山去了。” 县长蔡啸波,兼任着保安司令,李亦然只得向蔡啸波汇报。刚到县政府,发现清剿团的坟头回,坐在办公室。李亦然笑嘻嘻地说:“李团长,恭喜你,双喜临门。” 坟头回原名叫作李成荫。李成荫莫名其妙地问李亦然:“老兄,我何喜之有?” 李亦然说:“一喜,红军头子赤芍,在你家门口,写了一幅对联,你晓不晓得?二喜,红军的大部队,回了井冈山,你可以大大方方,回乡剿匪了。” 李成荫问:“赤芍给我写了一幅什么样的对联?” 李亦然说:“我不敢念给你听。” 蔡啸波说:“哎呀,亦然,你念嘛!我相信,成荫是个有大气量的人,还怕人讽刺吗?” 李成荫只得附和,说:“念,请念。” “上联是,坟头回魂不回。”李亦然说:“下联是,滑石散魄必散。但没有横批。我不晓得,赤芍为什么不写横批呢?如果写横批,县太爷,您认为该怎么写?” 李成荫本来蜡黄的脸,一下子变白,白脸又变成红脸,脖子粗了,重重地吼叫道:“这个赤芍,用的是激将法,分明欺负我,不敢出战嘛!老子就是不上他的当!” 蔡啸波阴阳怪气地说:“成荫,你当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刘仁堪、贺国庆他们抄了你的家,你还忍得住,我佩服,当真佩服你呢。” 李亦然亦在旁敲侧击:“成荫,不是意外的话,你的大门口那幅对联,明天,或许在后天,会添上横批,你猜猜看,横批是什么?” “我怎么猜得到?”坟头回没好气地说。 蔡啸波说:“我们莲花县,被称为楹联之乡。成荫,你出生书香门第,怎么可能猜不出横批?你只是不愿意说而已吧。” “你说,是哪四个字?” 第159章 连壁冲之战(2) 李亦然说:“我写下这四个字,成荫,你别看,先放在县太爷这里。明天,我的手下,会向我报告,你家大门口的横批,与我写的这四个字,是不是一样?如果我猜中了,我派我的独立团,协助你回乡剿匪,如何?” 绰号坟头回的李成荫,只好垂头丧气地说:“好吧。” 第二天上午,李成荫来到蔡啸波的办公室,对李亦然说:“今早上,我的舅舅告诉我,我家大门口的对联,果然了横批,四个字,死有余辜。” 蔡啸波笑着说:“既然魂飞魄散,那不是一个死吗,敌人骂你,肯定是死有余辜。”打开昨天李亦然昨天写的字一看,正是死有余辜。 李亦然假惺惺地说:“成荫兄,你什么时候出兵?赤芍的红军大部队,去了井冈山,剩下刘仁堪他们农民自卫队,都是一帮穷叫花子,哪晓得什么行军打仗?你回乡出一口恶气,谁拦得下你?” 李成荫说:“亦然,你既然答应派兵协助我,就不能出尔反尔。” “当然,当然。”李亦然说:“我派兵协助你,得县太爷先点头呀。” 县长蔡啸波说:“县城里,还关押着七八十个赤匪,亦然,你得做两手准备,防着赤匪来攻城呢。” 这话,气得坟头回心里直哼哼。你们保安独立团的人,喝完老百姓的血,吃完老百姓的肉,不容许我李成荫吃的骨头上的渣渣吗? 偏偏李亦然又说:“成荫啊,我看你,是怕了刘仁堪和贺国庆的亲戚朋友,不敢出城呢。几十个泥脚汉子,要枪没枪,要子弹没子弹,三条鸟铳子,几十把梭标,把你吓成这样,亏你还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呢。” 贺国庆是李成荫杀的,他的头颅,挂在莲花县城墙上,示众三天三夜。贺国庆的亲戚朋友,无时无刻,都在寻找机会报仇。 李成荫拿一句话堵住李亦然的口:“我已经派出暗探,去侦察军情。” 到了中午,坟头回派到良坊、莲塘、湖上、路口四个乡里的暗探,回来报告,自己的六名手下,被来历不明的人,乱枪打死了。坟头回勃然大怒,命令道:“你们把清剿团的所有人马,召唤到一起,马上出发!” 坟头回的人马,并没有住在一起,把人喊过来,又要半天的时间。这伙人,就像是鄱阳湖的野鸭子,上的上山,下的下水。以前进乡清剿赤匪,他只晓得趁乱捞点油水,或者是看到姿色好一点的女人,拖到哪个人少的地方,就地法办。 当真打起仗来,这伙人,只晓得脚底抹油,往冬茅丛中钻进去,哪管屁股露在外面,撅起老高。 坟头回不放心,找到李亦然,说:“兄弟,我的清剿团,明早出发,你得拉我一把。” 李亦然说:“当然,当然。你们先去,我的保安独立团,吃了中午饭,马上出发。” 刚吃了中午饭,蔡啸波赶到保安独立团,说:“李团长,大事不好了,发现一支红军队伍,准备攻打永新县城。朱培德下了死命令,命令我们的独立团,火速增援永新县。” 李亦然说:“县太爷,我已经答应支援坟头回,这怎么办呢?” 蔡啸波说:“管他什么坟头回!永新县城里,关押着一百多个赤匪。永新县城一旦失守的话,朱培德一旦怪罪下来,我们两个人,是吃不了兜着走。孰轻孰重,你还不明白吗?” 李亦然心里明白,丢了永新县,依朱培德的脾气,军法处置,自己的乌纱帽没有了,是小事,只怕是项上的人头,都保不住了。李亦然暗叹一声,李成荫啊,不是兄弟不讲义气,不能支援你,实在是项上的沙窝子脑壳要紧呀。 坟头回的清剿团,口头上说有两百多个人,实际只有一百二十多个人,五六十条长枪。 这伙人,当真有的奇葩,听说刘仁堪的农民自卫队,昨夜里,连杀了六个刽子手,心里怕得像只老鼠子,生怕哪个山冲角落里,冒出来几个霸蛮汉子,或者小股红军,乱枪打死。 但人聚到一起,相互之间,却是放肆地吹牛皮,说大话,仿佛天地之间,没有他们的豪侠之气支撑着,天与地,即将重叠。 听说是去清剿赤匪,大家都晓得,捞油水的机会来了,个个磨拳擦掌,欢呼雀跃。 坟头回的家,就在连壁冲。二层楼的徽式四合院,青砖碧瓦,非常气派。屋后面的山脊,连绵十里余长,活像是一条巨龙,停靠在那里。 住房的前面,两边各有一条弯曲的石灰拌细沙筑成的大路,将房前的小山嘴,包围成一个心形。 这块地皮,原来是一个佃农家里的,坟头回半买半抢,直到去年年底,花了大价钱,才建好房子。 还没住上八个月,刘仁勘带领的农民自卫队,将房子分了,还将他们父亲,当作恶霸,杀掉了。 士可忍,孰不可忍,不把赤匪头目刘仁堪杀掉,不把住在自家房子里的穷叫花子打走,坟头回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住在坟头回家里的八个农户,听说坟头回的清剿团回来了,晓得性命要紧,早已逃之夭夭。 四合院内,被这帮穷叫花子,搞得乌烟瘴气,尤其是大门口赤芍写的那幅白纸对联,气得坟头回大声吼叫: “撕下来!赶紧给我撕下来!用个丝瓜襄子,给我擦得干干净净!” 站在对面半山腰上的剪秋说:“菖蒲,川柏,你们还不开枪,更待何时!” 一颗几乎直线飞射子弹,稳稳地飞过稀薄的空气,准准地从川柏的枪口里射出来,带着高速旋转的动力,射进坟头回的大额门,这个小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眼珠子一瞪,兀自不相信,向前猛然一撅,轰然倒下。 只听得菖蒲一声大吼:“兄弟们,敌军的头子坟头回,已被击毙了,我们尽快杀过去,务必将这股穷凶极恶的敌人,杀个落花流水!” 瞿麦派车前回来报告:“剪秋营长,李亦然的保安独立团,死死地扼守在永新县的城外,我建议,我们在结束对坟头回反围剿之战后,趁机拿下莲花县莲!” 第一连连长凌泉说:‘’营长,我们的作战方案里,并没有拿下莲花的计划,这件大事,需不需要向赤芍先生先行汇报?” 剪秋大手一挥,说:“凌泉连长,你不晓得,战机稍纵即逝。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车前,菖蒲,你们的两个连队,今夜,务必给我拿下莲花县城!” 第160章 被捕 神童湾街上的天王寺,新任的党支部书记地榆,托人捎来口信,要我大爷爷枳壳,赶快赶紧,去一趟观化门。 我大爷爷想都未想,拔起麦秸秆编的草鞋,从疯骡子坳上赶过去,过了忠实的荷叶塘,过了澄清街上,过了斜塔子,远远看到,澄清渡口的老渡船,老艘公大鼻头,正要撑动渡船,我大爷爷立马大喊: “大鼻头,大鼻头,耽搁你三分钟,我要过河去。” 外号大鼻头的老艘公,长着一个硕大的酒糟鼻子,和他脸上眼、耳、嘴、脸,不成正比例。倒是他,和我大爷爷,有十几年的交情。 想当年,西阳塅里的龙舟队,和澄清铺子的渡船队,端午节里赛龙舟,两个猛汉子,站在龙舟前,伸长双手,准备跳起来,想抢夺红绣球,哪料到,大鼻子跳得太早,不仅红绣球没抢到,“扑通”一声,大鼻头先掉进涟水河里。 二月的倒春寒,五月里的端午水,七月里的太阳赛过秋老虎,九月里的山林猛火,十二月里的暴风雪,不是铁打铜铸的汉子,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千万不要拿自己二两重的性命,去打斗。 陆地上纵有千斤力气的猛汉子,在洪水中,往往斗不过三个浪头。眼看大鼻头在水中几沉几浮,我大爷爷猛然一跃,一把扯住大鼻头的旧褂子,将他拽到龙舟边。 从此后,我大爷爷和大鼻头,成为结义的兄弟。 渡船已离开码头,大鼻头猛喊: “枳壳大爷,枳壳大爷,你莫过来,千万莫过来!” 我大爷爷有点生气,说:“大鼻头,你撑回来,载我过河,会累死吗?” 大鼻头放肆使眼色,焦急地说:“枳壳大爷,你怎么听不懂话呢?快点走,快点走开!” 我大爷爷还没有反应过来,从芦苇荡里,跳出八个穿制服的警察,五支长枪,一齐对准我大爷爷。 这时候,从柳树下踱出一个三十岁的瘦汉子,吊眼皮子巴眨几下,冷冷地说:“枳壳大爷,我在此恭候你半个时辰了。” “你是谁?凭什么抓我?” “我是谁,无关紧要。问题是,你是龙城县警察局的通缉犯,抓到你,我就算报了大仇。” 我大爷爷再反抗,显得毫无意义。无非就是身上增加几个枪子眼,刺刀窟窿。 我大爷爷被警察们五花大绑,登上渡船。吊眼皮问大鼻头:“你刚才在船上喊,枳壳大爷,快点走开,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他的同伙?” 大鼻头堂而皇之地说:“我喊枳壳大爷,快点走开,是想告诉他,他原来欠我二斗五升谷,欠了七八年,是还,还是不想还,他从来没有一句话,我看见他,心里就烦。” 我大爷爷说:“大鼻头,你快点到我家里去,把二斗五升谷,讨回来。” “枳壳大爷,你这句话,还服点人心。” 大鼻头听懂了我大爷爷这句话,船一到岸,大鼻头将渡船上的棕绳子,系在大柳树上,一路飞跑,跑得气喘吁吁,到了添章屋场,刚好碰见我二爷爷陈皮,扛着一把草锄子,出去烧火土灰,便说:“二外婆,二外婆,辰砂痞子的儿子吊眼皮,带着一帮警察,把你哥哥枳壳大爷抓走了,你得赶快想办法呢。” 我二爷爷老早就猜到,我大爷爷迟早会出事的,便问:“为什么是吊眼皮带警察来抓哥哥?” “你还晓得吗,吊眼皮的父亲,辰砂痞子死了。”大鼻头说:“外面传说,是你哥哥枳壳大爷,将辰砂痞子打残了。” “吊眼皮怎么晓得,我哥哥今天要去神童湾街上呢?” “我怎么晓得?这事,你得问你哥啊。” 我二爷爷走进春元中学,穿过莲花池上的回廊,径直走阿魏痞子住的小院子,阿魏提高洒水壶,正在给他心爱的金弹子树浇水。他的第二个夫人,不晓得有多大年龄了,一张瓷娃娃脸,看上去,太像是永远长不大的袖珍女孩。 我二爷爷说:“盟兄哥哥,我哥哥被警察抓走了,请您看在盟兄弟的面上,救我哥哥一命。” “我早有个预感,你哥啊,迟早都会抓走了。一旦抓走了,性命就难保了。”阿魏痞子轻声说:“我正迷惘着呢,偌大的一个国家,若是没有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穷苦百姓,翻身得解放,这个国家,还有得救吗?所以,我内心希望,你哥哥他们,走的路,是正确的。但是,革命是会有人流血牺牲的,我又真不愿意看到流血和死亡。” 阿魏痞子的袖珍夫人,传说是位日本人,是他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一个日本朋友的妹妹。袖珍夫人用一个有龙胆花纹的木质托盘,托着一个茶盅,半弯着腰,走着小碎步,走到我二爷爷面前,只见她人中皮下的一点红唇,轻轻启动,说:“请用茶。”并躬身施了一礼。 “二外婆,你不要太焦急,我还有点关系,帮你去疏通。”阿魏痞子说:“金樱子,你帮收拾行李,你随我去一趟长沙。” 叫金樱子子的袖珍夫人轻声说:“好。” 阿魏痞子说:“二外婆,你要晓得,警察局既然想抓人,就不会只抓你哥哥一个人,你莫耽误时间,赶快去通知其他人,叫他们避一避风头。” 我二爷爷走到刘家屋场,问茱萸新婚的老婆细妹子:“茱萸的弟弟,二木匠,到哪里去了?” 细妹子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在家不管闲事,我怎么晓得他在哪里? 我二爷爷又问细妹子:“你老公茱萸呢?” 细妹子说:“那个酒癫子,躲在歇房里,不晓得搞什么鬼。” 茱萸正准备研墨,临摹米芾的《劝成诗帖》,见我二爷爷问,便说:“我那个弟弟江篱,天天和我吵架,烦死我了,我从来不管他的闲事。” “茱萸,警察到处在抓人,你家二木匠江篱,危险了。你与二木匠,若是还有兄弟之情的话,你带我去我他。” 茱萸“唔”了一声,极不情愿地丢下手中的黑松使者,说:“二伯伯,跟我走。” 走到篷家台,二木匠江篱在篷庐府的槽门口,矮子草乌住的地方,帮南星老爷的儿子义规胡子,做一架水车子。 我二爷爷把二木匠喊到槽门前的银杏树下,说:“二木匠,我哥哥枳壳大爷,被神童湾的警察,抓走了。” 二木匠跑到过厅里,提着一把斧头,说:“二伯伯,我跟你去一趟神童湾。” “我是来告诉你,叫你避一避风头,你提着鲁班斧,去神童湾干什么?” 二木匠说:“我当然是我救人哒!不带上斧头,不劈死几个人,怎么救人?” “我问你,辰砂痞子死了,你晓得吗?” “他死他的,干我什么鸟事?” “哎哟,二木匠,你当真是个霸蛮货。”我二爷爷说:“辰砂痞子的儿子,吊眼皮,到处在寻找仇人呢,你们去教训过辰砂痞子,所以,你得赶紧通知自己人,暂避一下风头,你不懂吗?” “我晓得了,二伯伯。”二木匠说:“我去一趟吉祥寺,把这个情况,告诉女贞的家里人。” “好,你去吉祥寺,我去神童湾。”我二爷爷说:“二木匠,我正告你,越是危险的时候,越是不要冲动。以后做任何事,要稍微用点脑筋,先想一想咯。” 二木匠奔到吉祥寺,女贞的爷老子,正在晒鱼网。二木匠说:“表兄,你舅舅枳壳大爷,被警察抓走了,你二舅舅陈皮,叫我告诉你,叫你女儿女贞,避避风头。” 女贞的爷老子说:“我晓得了。我问一句话,谁去救我大舅舅?” 第161章 有苦何处倾诉 我二爷爷陈皮,不敢把我大爷爷被捕的消息,告诉我大奶奶,但告诉了我二奶奶。我二奶奶惊叫道:“怎么得了哒!天要塌了!老倌子,你到神童湾街上,两眼一抹黑,没有一个熟人,哪个来帮你的忙?” “老帽子,你做好事,别扯着嗓子,高声大叫咯,生怕嫂嫂听不到吗?”我二爷爷说:“我带卫茅伢子去,进将军庙,好歹有个借口。” 初冬季节,霜风吹得人打寒噤子。我大奶奶把卫茅伢子,穿得严严实实,活像个快要坐蛋的种鸭婆子。 五岁半的卫茅,走了三里路,走到茄子坳,瘪着嘴巴皮,红了眼圈子,半哭着说:“二爷爷,我当真走不动了。” “爷老子,这个时候了,您还要到哪里去?”我姑爷苏木,正好挑着一担梽木柴下山,看见我二爷爷,天远就打招呼。 待苏木走近,我二爷爷说:“苏木,你不晓得,今日上午,紫苏的爷老子,在高登河渡口,被神童湾的警察所抓走了,我要去见一见他,然后想办法,怎么解救他呢。” 苏木吃了一惊,慌忙放下肩上的柴禾担子,说:“爷老子,我跟你一起去,探个究竟咯。” 苏木蹲下身子来,说:“卫茅伢子,我来背你。” 冬日里的神童湾老街上,望湘门的口子上,三五个穿旧袄子的老堂客们,坐在小矮凳子上,双手套在袖笼里,眼巴巴望着匆匆而过少得可怜的几个行人,买走几棵刚淋过水的大白菜。 到了将军庙,我二爷爷说:“苏木,你在外面等我,我带卫茅伢子进去,问一问情况。” 守在将军庙的老痞子,拦住我二爷爷和卫茅,说:“喂!喂!喂!老倌子,将军庙这个地方,是你们下等人随便进去的地方吗?” “我是个下等人不假,但这个小孩子,却是你们警察所所长的亲儿子。他总不是下等人吧?” “我们警察所的所长,哪里有这个穷叫花子一样的儿子?” “我所说的警察所长,是辛夷。辛夷所长,你应该认识吧?” “辛夷是龙城县红得发紫的人物,哪个不认识?不过,他在永丰镇当所长。”老痞子说:“怎么回事,他的儿子,没有亲人管着吗?” 我二爷爷说:“官老爷哎,你不晓得,辛夷那个人,当真没有一点人性呢!一枪毙了自己的堂客们,丢下五岁半的儿子,从此不闻不问了!” 麻脸所长听到门口的说话声,问我二爷爷:“饭可以多吃,话莫要乱说。老倌子哎,你刚才讲的是谁哎?\" 我二爷爷说:“官老爷哎,我说的是辛夷警官,他当真没有半点人性,丢下五岁半的儿子,让他自生自灭,这怎么说得过去呀。” 麻脸所长说:“辛夷这个人,这样子做人,确实要不得,别人看见他的背影,都害怕呢。老倌子,我问你,你是辛夷的什么人?” “我既是辛夷的邻居,又是辛夷三代内的叔叔。”我二爷爷说:“官老爷,你晓得,西阳塅里,今年遭了蝗灾,颗粒无收,一家人都饿着肚子,我实在无法养活辛夷的儿子。” “我晓得,你说的是大实话。”麻脸所长说:“问题是,辛夷在永丰警察所当所长,我是鞭长莫及,帮不了你的忙。” “官老爷,你不晓得,辛夷这人,品格太差劲了,一枪杀了自己的老婆,还把保长景天的儿子毛秤砣,自己安排的暗探血余,这个土贼牯子,把这三个人,当作赤匪,冒领功劳呢。” “老倌子,你说话,要凭良心,不能诬陷人家。”这几件事,麻脸所长曾经听人说起过,只是没有当着辛夷的面,揭穿他的老底子。 “我诬陷人家干什么咯!官老爷,你不晓得内幕,保长景天,只因为与辛夷的家的堂客茵陈通奸,是他设的计,叫人冒充剪秋的农民赤卫队员,害死景天;只因为乡长辰砂痞子,误抓了他,吊了半边猪,又是他设的计,叫人打残了辰砂痞子。” 麻脸所长说:“你是谁?怎么晓得这么多的内幕消息?” “我不欺瞒你,我是西阳塅里枳壳大爷的弟弟,外号叫作二外婆,是个风吹落一片叶子,怕砸伤了脑壳的老实角色。”我二爷爷说:“官老爷,上个月,辛夷他跟踪辰砂痞子,晓得辰砂痞子的落脚点之后,请了江湖上的朋友,将辰砂痞子打成残废。” “老倌子,我晓得你的意思,你哥哥被抓后,你故意拿假话来诓骗我们,替你哥哥开罪。”麻脸所长说:“你若是说了假话,谎话,你难道不晓得,要坐牢的吗?” ‘’辛夷的堂客,茵陈死了,死无对证。”我二爷爷说:“血余这个土贼牯子,还活在世上,毛秤砣这个傻瓜蛋,还活着,他们可以作证嘛。再说,辰砂痞子的那个姘头的母亲,也晓得个大概吧。” “老倌子,你讲一千,道一万,无非是帮老兄开脱罪责,我不会听你的。”麻脸所长说:“况且,你哥哥是被龙城县政府通缉的要犯。已经押送到了龙城县,说不定,几天之后,就会枪毙的。” 我二爷爷牵着卫茅,从将军庙出来,对苏木说:“你带着卫茅,先回去。” 苏木不放心,低声说:“岳老子,这么晚了,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二爷爷心里乱如一团麻,口头上却说:“苏木,我在这里,看看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苏木和卫茅走后,我二爷爷当真是心如死灰,恾然无绪,不晓得往哪里走。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虽然穿着厚厚的裙子,腿上却穿着黑色的衫袜裤,把腿上的曲线,暴露无遗。女人的右肩膀,斜靠在古老的青砖墙上,右手拈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烟雾在空气中弯曲成一只小鸟,但很快飞走了。 这个女人,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二爷爷说。她的目光,带着一丝媚狐,一丝冷傲,一丝自悲,死死射在我二爷爷的脸上。 这样的目光,并不自带电流,我二爷爷毫无反应;我大爷爷哭丧似的脸,还不如一面镜子,并没有将目光反射回去,所以,女人的目光,无声无息地坠落在灰尘缤纷的青石板古街上。 从望湘门走到观化门,再从观化门走到望春门,我二爷爷反反复复,走了三个来回。依然斜靠在青砖墙的女人,目光充满了愤怒,说:“老倌子,你老是在老娘面前晃来晃去,把我的脑壳,都晃晕了。我责令你、我限你、我命令你,马上消失!” 我二爷爷说:“我招你了?惹你了?” 女人说:“这个世上,许许多多的人,自带无穷无尽的烦恼,看到不顺眼的人,心里更加恼火。” 我二爷爷再不搭理她,又往望湘门方向走去。 那女人更加愤怒,“嗒嗒嗒嗒‘’,旋风般的几十步,堵在我二爷爷前面,说:“作为精神赔偿,你必须请我吃一碗杂酱面。” 我二爷爷说:“虽然我愿意请,但我没有钱,怎么请?” “我借给你。” “你借,我也不能要,一来,我还不起的;二来,万一我有了钱,我到哪里去还给你?” “如果不要你还钱呢?” “不还钱,就是天大的人情债,我更加不想欠。” 女人终于说了一句实话:“我站了一整天,没接到一个客人,一肚子苦水,无处倾诉。” 我二爷爷说:“我哥哥被警察抓走了,我一肚子怨气,同样是无处倾诉。” 第162章 妓女和小偷 一层黄黄的、滚烫的牛油上面,浮着一堆夹杂着大蒜米、豆瓣酱、山胡椒和炒辣椒裹着的碎牛腩肉,再是一小撮翠绿的葱花段。 一双七寸六分长的筷子插到牛油的下面,一圈一圈,慢慢搅动,牛油下面的白色的面条,瞬间染得金黄。我二爷爷夹住一把面条,用嘴巴吹了一口气,嘴巴抻过去,咬断一小节面条,吞进肚子里,说:“大妹子,好辣!好烫!” 坐在对面的女人说:“老哥哥哎,看你的吃相,好像你三生三世,没有吃过东西一样呢。你不晓得斯文点吗?” “我斯文不了。”我二爷爷说:“一呢,哥哥被抓了,我当真是急出星火;二呢,我今天还未吃过一口饭,肚子里的蛔虫,早就在造反呢。” 女人吸着细长的香烟,饭桌上的杂酱面,还未动筷子。女人咯咯笑道:“老哥哥哎,你在我面前,至少要假装斯文一点点咯。” “假装的斯文,只会是破绽百出。”我二爷爷的碗底,已经见天了,说:“这碗杂酱面,当真好吃。” 手中的香烟,已经燃尽,随手将烟屁股,丢在地上。女人端起碗,将大半碗面条,剐到我二爷爷的碗里,说:“我吃不了那么多,辛苦老哥哥,你把面条吃完,别浪费了。” 我二爷爷停下筷子,说:“老妹子,我看你,似乎有重重的心事。你可不可以,对我说说?” 女人说:“今天是我三十六岁的生日。往年的今天,我会收到许多的鲜花,和朋友们的祝福。唉,人老珠黄了!我这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再没有鲜花了!再没有朋友的祝福了!” 我二爷爷一怔,好久才劝慰道:“老妹子,你何不回到娘家去,挑一个诚实的男人,嫁了?” “老哥哥,你不晓得,我八岁那年,随着当袍哥的父亲,从重庆的山沟沟里走出来,已有二十四个年头了。家是个什么样子,亲人是个什么样子,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普天之下,还有我落脚的地方吗?” “大妹子,我记得我的侄子茱萸,说过这样一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二爷爷说:“人啊人啊,来到世界上,短短的几十年,就像一株野草呢。” “老哥哥,我呢,还比不上一株野草。”女人说:“野草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你莫伤心了,大妹子。”我二爷爷说:“我要走了。临走之前,我对你说一声,把所有的烦恼,抛在脑后。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老哥哥。”女人面前的筷子,始终未动过,凄凉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又点燃一支香烟,女人说:“以前的鲜花,朋友们祝福,如今看来,全是虚情假意。只有老哥哥的祝福,才是真情。谢谢你,老哥哥。” 我二爷爷踱出小面馆,走到将军庙的门口,大门已经紧闭了。我二爷爷心里细想,何不顺着将军庙东边两尺宽的窄暗巷子,爬到花山芲上,去看看辰砂痞子那个姘头家里的情况呢。 刚走到一半,一条黑影蹿过来,拦住我二爷爷的去路,恶狠狠地说:“老家伙,识相一点,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给我。” 我二爷爷的双手,掀开旧袄子,说:“你搜嘛,我身上值钱的东西,只剩下肚子里几条饿得尖叫的蛔虫。” 黑影在我大爷爷的身上,摸了一遍,狠狠地骂道:“当真是个穷叫花子,身上屌毛都没有一根。” 我二爷爷放下手臂的时候,差点碰到了黑影露在嘴唇外边的龅牙齿。我二爷爷系好旧袄子上的布扣子,愤愤不平地说:“你若是有万贯家财,你还来抢什么呀?和我这个穷叫花子,有什么区别吗?” 龅牙齿听到我二爷爷的声音,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说:“老爷子,我若是生活得下去的话,也不会惊动你老人家。” 说完,龅牙齿像一只夜猫子,倏忽不见了。 我二爷爷叹着气,一步三回头,走到花山芲上,远远就听到女人的哭泣声,尖叫声,男人们愤怒的咆哮声。 我二爷爷这才加快脚步,赶过去。 一栋青砖青瓦的宅子前面,两分地大的地坪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长着一张清秀的瓜子脸,却穿着表示大孝的麻衣,跪在地上,哭哭啼啼。旁边还跪着一个女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张黄脸上,大约是搽过太多的粉底,眼泪一流,活像是大雪溶过后荒原,丑得不能再丑了。 我二爷爷猜想,这两个女人,莫非是辰砂痞子的姘头母女? 一个吊眼皮的凶汉子,狂骂道:“小莲儿,你这个娼妇,若不是你们俩娘女,存心勾引我家爷老子,也会引来江湖上的强盗,打废我的父亲?我家里的房屋财产,被剪秋他们那帮赤匪,分过精光。现在,你们若是不把打人的凶手交出来,就必须拿钱出来,我要安葬我爷老子。” 小莲儿哭哭啼啼,说:“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到哪里地方去抓凶手?再说,我不认识那些凶手啊。” 吊眼皮说:“那你拿钱出来,今天是最后的期限。” 莲儿的母亲说:“我们哪来的钱?仅有几个小钱,被你拿去了,说是要给你父亲买了棺材。你们就是逼死我们母女,我们也拿不出钱来。” 我二爷爷扫视围观的人群,发现两个认识的人,一个是被辛夷用枪托打歪了脸的毛秤砣,他是保长景天的儿子;一个是土贼牯子血余。 我二爷爷历来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此时,顾不得什么危险,一把扯住歪嘴巴毛秤砣:“你这个畜牲,是辛夷请了江湖上的强盗,打伤了乡长大人,为什么要诬陷到我哥哥枳壳大爷的头上?” 毛秤砣说:“我没有说过,是血余这个土贼牯子说的。” “血余,你当着大家的面,讲一句良心话。” 血余把目光投向吊眼皮,吊眼皮说:“二外婆,辛夷就是个这样的人,我晓得他的本性。但是,你哥哥枳壳大爷,带着剪秋、青蒿、功夫大坨子,菖蒲他们,抢走了我们家里的财产,总不是假的吧?你再要啰啰嗦嗦,惹得老子的毛火子脾气来了,一棕绳子将你捆了,关到班牢里去。” 一个瘦猴子似的男人,长着几颗龅牙齿,说:“吊眼皮,你高抬贵手,放过小莲儿他们吧。” 吊眼皮说:“你是什么货色?敢和老子说这样的话?” “不瞒你说,我是个扒子手,专门扒人家钱包的扒子手。”龄牙齿说:“为了救小莲儿母女的命,侥幸扒了几个小钱,现在,我孝敬给你。” 我二爷爷朝龅牙齿,投去几分赞许的目光。龅牙齿看到我二爷爷,羞得低下头脑壳。 龅牙齿这人,在神童湾街上,吊眼皮好像看见过几次。问:“喂!你是小莲儿什么人?为什么替她强出头?” “我与小莲儿,素不相识。但她被你们逼到了绝路上,人心都是肉长的,能帮她一点,就帮一点。” 刚才请我二爷爷吃过杂酱面的女人,恭恭敬敬地走到吊眼皮的面前,说:“不怕你们笑话,我和小莲儿母女一样,都是做皮肉生意的,还省得几个钱,现在都孝敬给你,求你放过小莲儿母女。” 吊眼皮接过钱,放肆笑起来。毛秤砣和土贼牯子血余,跟着大笑。吊眼皮说:“你认识小莲儿母女?” “不瞒你说,神童湾街上,巴掌大的地方,怎么不认识?只不过,十二年以前,我和小莲儿的母亲,为了争抢一个富家子弟,大打出手,从此成了仇人。” 吊眼皮说:“你甘心为一个仇人,拿出自己二十多年所赚的钱?干脆,你,小莲儿母女,今天晚上,好好陪着我吊眼皮、毛秤砣、血余三个人,如何?” 这个时候,不晓得哪个地方,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人在做,天在看,得饶人处且饶人!” 吊眼皮抬头望着半空,问:“你是哪位大侠?” 那个洪亮的声音又响起:“我呢,大侠谈不上,只不过是大刀王五的寄名弟子,新化梅山拳的掌门人。” 第163章 惊魂一夜 吊眼皮、毛秤砣和土贼牯子血余听到半空中响起的声音,相互使个眼色,准备开溜。那个声音又传来:“你们放过小莲儿母女,把该退的钱退掉。不然的话,明年的今日,便是你们三个人的周年。” 吊眼皮三个人,连忙把钱退给龅牙齿和那个做皮肉的生意的人,慌慌张张的跑了,差点撞倒站在暗处的麻脸所长。 麻脸所长叹息一声:“做好事咯,单凭你们三个鸡零狗碎的东西,还想组织什么清乡团?” 龅牙齿扶起小莲儿,说:“小妹妹,你赶紧把身上孝衣脱掉!凭什么,我们这些生活社会最底层的人,要为达官贵人,披麻戴孝呢?” 小莲儿说:“谢谢小哥哥。” 那个请我二爷爷吃过三鲜面的女人,默默地扶起小莲儿的母亲。小莲儿的母亲说:“大妹子哎,你当真宅心仁厚,不计前嫌,姐姐向你赔罪了。” 我二爷爷郁郁寡欢,悄悄地走下花山芲。天已得黑了,再走回二十多里路远的西阳塅里的去,势必摸夜路子,自己年龄大了,免不了跌脚摔手。再说守渡船的大鼻头,夜里没在船上中伙安宿,我二爷爷是过不了高登河的。 我二爷爷准备走去观化门,观化门的码头边,停泊几条乌篷船,或许,和船老板打个招呼,可以在船舱里睡一觉。 我二爷爷从花庙冲插下去,远远看见一个茅草棚子,大约是看守什么材料,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已经睡了。 我二爷爷心里晓得,一般看守材料的人,都是穷苦潦困的老倌子。我二爷爷开口便说:“老伙计哎,你做好事,我搭个床咯。” 床上的人,不言又不语。我二爷爷心里猜想,这个人,大概是默认了。不管他三七二十一,还是四上一去六进一,挤到床上,把床上的棉被子,扯到自己身上盖好,倒头便睡。 我二爷爷历来起得早,还未到五点半钟,听到外面有响动,便对身旁守材料的人说:“你是个死人吗,外面有响动,不晓得是不是贼牯子,在偷你的东西呢。” 床上的人,依然不作声。我二爷爷没办法,只得一个翻身下了床,借着熹弱的晨光,看见一只流浪的猫,叼着一条煮熟了的鱼,逃走了。 上好的食物,白白地被夜猫子拖走,我二爷爷心里大叫,当真可惜了。 夜猫子是追不上的,我二爷爷回头一望,草棚子的前面,原来摆着一张四方形的吃饭桌子,桌子上有三个菜碗,还有两个菜碗里,盛着一只煮熟了的公鸡,一碗烹熟了的五花肉。右边的菜碗空着,我二爷爷猜想,猫喜欢吃腥的东西,那个碗里头,应该是一条煮熟的鲢鱼。 不细想不晓得,越细想,把我二爷爷吓了一大跳。哎哟咧!这三个菜碗里,摆的不是祭奠死人的三牲吗?哎哟咧!和自己同床的那个人,不是个死人吗?难怪他不作声呢!” 我二爷爷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当真是老糊涂虫了,居然和死人睡了一夜! 这个死人是谁呀?我二爷爷猛地想到吊眼皮,毛秤砣和土贼牯子血余,哎哟咧!这个死人,不就是辰砂痞子吗? 冷汗流下来,我二爷爷的衣背心都湿透了,快点走,快点走咯。但一想到,吃饭的小四方桌上,还有一只两三斤重的熟鸡,一块两斤多重五花肉,不拿白不拿,赶紧提着鸡腿,掐着五花肉,舍死拼命,往花庙冲里走,心想摘几片树叶子,或者寻一根梽木条,包着或穿着,快点回到家里去。 我二爷爷前脚刚走,吊眼皮后脚进了茅草棚子,说:“当真是观音菩萨显灵了,三牲祭品,全不见了。\" 毛秤砣说:“什么观音菩萨显音?只怕是被野夜猫子叼走了。” 吊眼皮说:“你看咯,你仔细看咯,盖在我爷老子身上的棉花被,都被挪到一边去了,谁会和死人睡在一起呢。不是观音菩萨显灵,是什么咯!” 我二爷爷奔到添章屋场,已经是上午十点多。我大奶奶慈菇、我二奶奶茴香、我大伯母金花,我七姑母紫苏,都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我二爷爷说:“我哥哥抓走了,哭又哭不回来的。我已拜托春元中学的校长,阿魏痞子,他去了长沙,他答应我去救人。” “阿魏痞子,他救得回你哥哥吗?”我大奶奶停止了哭泣,眼泪汪汪地问。 我二爷爷撒了个谎,说:“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应该做得到。” 我二爷爷掏出怀里用芭蕉叶子藏着的熟鸡,熟肉,对我二奶奶说:“老帽子,你快点去敬一下列祖列宗,保佑我哥哥,早点平安归来。” 我大姑母问:“二叔,你哪里的熟鸡熟肉咧?莫非是…” 我二爷爷慌忙打断我大姑妈的话,连忙说:“是高登河上撑渡船的老船公,大鼻头给我。” 懂事的大人们,急如星火;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子们,依然天真无邪。我大表姐公英,和我卫茅哥哥,各用三粒石子,在走鸡婆棋。旁边的芡实,他没有玩鸡婆棋的份,气不过,一脚踢过去,把卫茅哥哥的小石子,踢出老远。 吃中午饭的时候,剪秋第二个儿子,二木匠江篱,把我二爷爷,拉到背风的角落里,说:“二伯伯,你莫焦急,我已经联系到女贞和蜚零,他们二夫妻,答应找白田的连翘,由他带着他的农民赤卫队,配合龙城县的地下党支部,就是劫狱,也要把大叔救出来。” “二木匠,你想想看,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呢。”我二爷爷说:“我哥哥枳壳大爷,去天王寺去找新任的党支部书记地榆,都是单线联系的,别人都不晓得的,为什么,偏偏辰砂痞子的儿子吊眼皮,他晓得了?他晓得了,就等于龙城县警察局的人,都晓得了。这样的话,女贞、蜚零和其他地下党员,全暴露了。” “二伯伯哎,你想得到事,女贞和蜚零,他们早想到了。‘’二木匠江篱说:“要么是地榆这个人,当了叛徒;要么就是地榆最相信的身边人,当了叛徒。” “是这个道理。”我二爷爷说:“女贞的身体,康复了没有?” “哎哟,你提起你外孙女,我二木匠第一个钦佩。”二木匠说:“女贞从白田回到长沙,住在礼雅医院,她干了什么?她把她腹中三个月的胎儿,流掉了!” 我二爷爷说:“这孩子,为了革命的事,家庭都不要了,真有她的性格!” “二木匠,你去告诉女贞和蜚零,先去调查谁是叛徒的事,劫狱的事,先别动,免得打草惊蛇。我请了春元中学的校长,阿魏痞子,去了长沙。阿魏痞子,答应过过,他去找黄士衡。” “黄士衡,他是个什么人?他有多大的能量呢?” “黄士衡这个人,在长沙城内,还有点名气。他是唐生智任命的教育厅长,何键和鲁涤平,程潜,或多或少,会卖一点账给黄士衡的。” “二伯伯哎,问题是,这些三山五岳的人,靠得住吗?” “靠不靠得住,我不好说。但阿魏痞子这个人,绝对靠得住。他和我哥哥枳壳大爷,是喝过血酒、拜过关二爷的盟兄弟。” 第164章 黄士衡 又老又瘦又高的阿魏痞子,牵着又嫩又白又矮小的金樱,好比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爷爷,带着瓷娃娃一样的孙女,来到省政府门口。 守在门口的哨兵说:“老先生,请您出示证件。” 阿魏痞子身旁的金樱,拿出一张红封面的硬纸书,轻启丹唇,说:“这个证明,可以吗?” 哨兵一看,硬纸书上,工工整整的颜体字,写着:兹委任蒋孝原先生为湖南省教育厅副厅长。下面是省政府主席唐生智亲笔签名,并加盖了省政府的大印。 哨兵双手恭恭敬敬地委任状递给阿魏痞子,说:“蒋先生,请进。” 哨兵又无不献谄地补充了一句:“蒋先生,您的孙女,长得真漂亮。” 阿魏痞子轻声说:“纠正一下,这位女士,不是我的孙女,而是我的内人。” 哨兵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蒋先生,蒋夫人,请,请进。” 省教育厅设在四楼的东边。金樱轻轻地敲了敲门,里边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请进!” 阿魏痞子推门进去。 宽大的楠木办公桌旁,坐着一位天庭饱满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眼镜,看到阿魏痞子,兴奋地站起来,说:“哎哟,孝原兄,终于把您盼来了,快请座。” “剑平兄,我与您,神交已久,今日得见,实属三生有幸啊。” 黄士衡,字体楷,号剑平。阿魏痞子族谱上的名字,叫蒋孝原,字显曾。蒋孝原、罗辀重、陈润霖、邬干于、周方、晏孝逊、周广济,他们都是教育救国思想影响下,毁家兴学,殚精竭力的教育家。 黄士衡说:“显曾兄,上半年,风闻你到浏阳,拜会欧阳先生,怎么不来长沙,与我一起,喝一杯龙井茶?” “我是到了长沙,想专门拜访您。”蒋孝原说:“那时候,您正在筹办湖南大学,忙得要命。所以,我悄悄的来,悄悄的走。” “哈哈,您没有挥一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吗?” “哎哟,剑平兄,我可没有槱森那份闲情逸致。” “是呀,如今大革命又失败了,我们这些做教书先生的人,当真是身不由己,说不定我哪一天,被迫挂职而去。”黄士衡说:“我向唐生智省长,推荐您,出任教育厅副厅长,就是为我们湖南的教育准备了下一个台阶啊。” “剑平兄,您晓得的,我这个人,闲散惯了,无意仕途。”蒋孝原说:“今日,我与内人来拜访您,一是来感谢剑平兄的提携之恩,二是有事相求。” “感谢之类的话,显曾兄,你不必说。”曾士衡说:“你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会尽力帮助你。” “我有一个盟弟,叫枳壳。他与我,是同穿开裆裤长大的伙计,又是喝过血酒,拜过关二爷的结义兄弟。大革命期间,我那个盟弟,不过是分了土豪劣绅家里几斗稻谷,如今被龙城县警察局抓去了,不日即被枪毙,望剑平兄帮我。” “这个事,有点难办呀。”黄士衡原以为教育厅内部的事,但显曾先生提出救人的事,已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黄士衡说:“不过呢,我带你去找孟胡子。” “哪个孟胡子?” “东安的唐生智,字孟潇,上嘴唇,留着短而密的黑胡子。我们私下里,叫他孟胡子。” “啊哟,孟胡子是尊大神,我是请不动的,还得剑平兄出面才行啊。” “显曾兄,我现在就和你去,会一会孟胡子,看他有不有时间,向他请示一下。” 黄士衡带着阿魏痞子,金樱子,走到唐生智的办公室门口,唐生智的秘书,将三人拦住。只听到办公室内,唐生智不晓得为了什么事,正在骂人。 秘书说:“黄厅长,您有什么事,我先向唐省长汇报一下。” 黄士衡说:“麻烦你请示唐省长,就说教育厅的黄厅长、蒋副厅长求见。” 不一会,秘书出来说:“唐省长现在正忙,白天没时间陪你们。不过,他答应今天晚上八点钟,到八角亭的日本人开的料理店,宴请诸位。” 出了省政府的大门,金樱说:“显曾,我好久好久没有吃过家乡的料理了。不如我们先去那家店子,看看食材,如何?” “樱子,显曾如你所愿。” 两夫妻叫了辆黄包车,座位太窄,樱子干脆反坐在阿魏痞子的膝头上,一双雪白的小手,吊在丈夫的脖子上,向八角亭赶去。 阿魏痞子怕樱子坐不稳,连忙搂住樱子的腰。樱子腾出一只手,把玩着阿魏痞子下巴上胡子,说:“显曾,谢谢你,你给了我最幸福的十年。 “樱子,说什么谢谢我?若不是你的陪伴,我这个病秧子,恐怕早已死了呢。”阿魏痞子说:“樱子,我给不了名分,你真的不怨我?” 樱子说:“你们中国的女人,把名分看得太重要了,但我金樱子,不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走到半路,阿魏痞子说:“师傅,前面两个喝醉的男女,好像是我的熟人,你慢慢靠过去,让我看看,那个男人是谁。” 黄包车靠过去,阿魏痞子掀开帘子,看到了穿警服的男人,正是辛夷,被辛夷搂着肩膀的女人,嘴巴里叽哩哇啦,一口正宗的长沙话。 女人说:“辛夷,你这个撮巴子,你现在向我求婚,就得规规矩矩、正正式式向我求婚,我会认认真真考虑的。你不要学背信弃义的李甲,我也不是傻到了底的杜十娘。” “合欢,你不晓得,我家里,虽然老婆死了,但还有一个儿子呢。” 那个叫合欢的女人说:“只要你真心对我好的话,你的儿子,我来养。” 这些鸡零狗碎的事,阿魏痞子懒得去理会。说:“师傅,快点走咯。” 到了八角亭,付了车费钱,阿魏痞子问:“请问师傅,八角亭有几家日本人的料理店?” 戴着一顶软黄布帽子的师傅说:“只有山本太郎那一家,呀,就在前面五十米的地方。” 八角亭这个地方,商铺林立,游人如织,果然是热闹的地方。阿魏痞子说:“樱子,你把手提箱给我。长沙城里,人多的地方,扒钱的男女扒子手,骗钱的大小骗子,抢钱的街痞子,太多太多了。” 刚说完话,一个披肩发的青年,将一个钱包丢在阿魏痞子的脚下,悄声说:“老先生,我们发财了。” 阿魏痞子说:“我发什么财?钱包不是我的,钱包里的东西,我不想要。” 长发青年说:“你当真是个撮巴子,不晓得见者有份吗?” 阿魏痞子不再搭理小骗子,拉着樱子的手,走到山本太郎的料理店,推开门,走了进去。 第165章 山本太郎 山本太郎的料理店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矮胖子,戴着一顶瓜皮帽子,上身穿着中式的印有各种福字体绸面棉袄子,下身穿着黑色的裤子;一副小小的眼镜,与他胖胖的脸,更添几分滑稽感。 矮胖子正用半干的布拖把,拖拭着柚木地板。见客人进来,满脸都是笑容,停下手中的活,把小小的眼镜挂到圆鼓鼓的鼻头上,目光越过镜框,连忙说:“先生好!女士好!请问,你们是用餐,还是订餐?” “我们是订餐。今天晚上,有几位尊贵的客人,要来就餐。我们先过来看看,你们的食材,质量怎么样。”樱子说:“你们的老板呢?” 矮胖子说:“对不起,我就是这里的老板,山本太郎。” 阿魏痞子说:“山本太郎,不仔细看的话,你就是一个中国小老头。” 山本太郎将阿魏痞子和金樱子请到一个包厢里,一边沏茶,一边说:“我和中国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我是古坟人的后代。” “呵呵,山本先生,你对你们的历史文化,还蛮有研究嘛。“阿魏痞子说:“你为什么不是绳文人或弥生人的后代?” “我们有文字记录,确定我们就是古坟人。”山本太郎说:“古坟人虽然说来自亚洲大陆,但我宁愿相信,我的祖先,来自中国的某个地方。” 山本太郎的话,令金樱子稍稍的不愉快。金樱子问道:“山本君,你有什么依据吗?” “依据?我当然有。中国是世界上第一个种植水稻的国家,良渚文化时期的稻作农业,稻谷有籼稻和粳稻之分。而我们日本的关东平原、大阪平原、浓尾平原,种植水稻,比良渚文化时期,晚了几百年。” 金樱子说:“你的意思是,我们日本人种植水稻的技术,是从中国传过去的?” “夫人,你为什么说我们日本人这个词?你是日本人吗?” “我出生在北海道的石狩平原,在大坂长大的。”金樱子说:“我嫁给我的先生,已经十年了。” “你是怎么认识你先生的?你先生是哪里人?” “我先生曾经在大坂留学三年,我先生经常与陈天华先生,经常到外祖父的小酒馆里来喝酒,所以,我认识了他。”金樱子说:“我的先生,留学回国后,在湖南龙城县西阳塅,毁家兴学,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我非常崇拜他。” “西阳塅?是不是那个学校门口,写着两个红漆大字,血性,那个叫陶龛的学校?”山本太郎说:“北行知,南陶龛,这两个学校,在中国,大名鼎鼎啊!” “不是的。我先生办的是全日制的春元中学。我们学校的校训是,经世致用,实事求是。” “你先生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山本太郎说:“我每一年,都会选择在秋季,花两到三个月时间,寻访湖南的人文历史。我非常钦佩湖南的人民,用鲜血和生命,写下中国半部近代史。” “山本君,你来湖南多久了?” “孙中山武昌起义那一年,我就到了湖南。” 山本太郎问阿魏痞子:“先生,有一个问题,我想请教一下,血性两个字,怎么解释?” 阿魏痞子说:“血性是一种民族精神,这两个字,包含太多的东西。我只想借用一句话,中国近代史每次变革和革命,广东人谋划,江浙人出钱,湖南人流血。我想,湖南人的骨子里、血脉里,流动的血,就是血性。” 傍晚七点,一身长袍马褂的唐生智,携着第四位夫人霍福光的手,大踏步走到山本太郎的料理店门口。阿魏痞子夫妻,黄士衡夫妻,早已在门口迎接。 一番寒喧过后,山本一郎过来问:“诸位贵宾,可以上菜吗?” “慢一点!”唐生智说:“蒋公,您的大名,对我来说,如雷贯耳。我猜测,你不是单单为了上任,而来找我吧?” “省长大人当真是目光如炬。”阿魏痞子说:“我正好有一事相求呢。” “是咯,是咯,没有紧要的事,估计我唐生智,拔不动你湘中名儒的脚步呢。蒋公,你有何事,不妨直说。” “我有一个结拜的盟兄弟,叫做枳壳大爷,为人颇有大刀王五之风,只因为分了土豪劣绅的两斗五升谷,分了土豪劣绅的一亩三分地,现在关在龙城县的监狱里,不日即将枪毙。我呢,总不能忍心,看着自己的盟弟,即将处死,坐视不管吧。” “我晓得,蒋公你的为人,是我们的清流。”唐生智说:“秘书,你赶紧派车去,将程潜程颂公夫妻接过来。” 程潜夫妻一到,唐生智弯腰行了一个抱拳礼,说:“颂公哎,临时接您贵夫妻过来,要怪罪的话,只能怪我孟胡子礼数不周全。” 三番五次,才将程颂公尊到主席的位置上。孟胡子才将营救枳壳大爷的事,细细说了。 颂公说:“蒋公,你今天晚上,准备喝什么酒?” “中国人,不喝国酒茅台,还喝什么?”阿魏痞子说:“难道是我们喝日本人的清酒吗?我有恙在身,今天晚上,我是舍命陪君子!” “就冲蒋公这句话,我程潜,马上给朱费隐发电报,叫他刀下留人。” 醇香的茅台酒,倒满了青花瓷杯,阿魏痞子第一个站起来,端着酒杯,大声说道:“我蒋某人位卑识薄,敬请诸公,各位夫人,满饮此杯!我先干为敬!” “蒋公,你莫说位卑识薄。民国八年,你们在北平城,火烧赵家楼的故事,我程潜铭记于心呢。”程潜说:“你不认识朱费隐吗?他是你们龙城县杏子铺的人,与你家西阳塅,只隔着一条鼻头间呢。” 阿魏痞子说:“朱费隐朱玉笛县长,虽然说与我是老乡,但悭缘一面呢。” “蒋公,你不晓得,大革命期间,朱玉笛县长,曾经过当你们龙城县农会协会的会长呢。”程潜说:“许克祥发动马日事变,朱费隐曾经率兵攻打过许克祥呢。” 山本太郎将一道道料理端上来,一道是刺身,新鲜的鲜鱼薄片,配着芥末、酱鱼,直按食用;一道是寿司,酱饭拌着海鲜、蔬菜,制作成小而精致的食物;一道是天罗妇,将各种搭配的食材,裹上一层面粉糊,炸至金黄;一道是神户牛肉,一道是章鱼烧,一道是味增汤,一道寿喜烧,一道是关东煮,一道是茶碗蒸,最后一道是日式拉面。 酒喝到半酣,山本太郎拉开门,过来说:“各位贵宾,我特送上一个日本舞蹈,为各位助兴,如何?” “好啊。”黄子衡说:“听闻你们日本人舞蹈《思凡》,取材于中国的《孽海记》,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阿魏痞子不出声,十年之前,正是因为樱子姑娘一支《思凡》舞,才定下心,将袖珍美女带回中国。 第166章 阉四其人其事 民国六年阴历的九月上旬,西阳塅里的一季稻早已收割完毕,连丢在稻田里的稻秸秆,五个单手子,在线穗子稍下的地方,缚成一束,都晒得焦干了。赤脚板汉子们把稻秸秆挑到自家的地坪里,码起一个个硕大的草垛子。 这些稻秸秆,还有天大的用处。烂茅草房漏水了,需要用稻秸秆去修补;冬天里,野草干枯了,耕牛们吃得是铡碎的稻秸秆,加上棉花籽炸过油之后剩下的棉籽饼;每家每户的床铺上,一年一度,垫过的稻秸秆,需要换;牛栏里,猪栏里,更需要稻秸秆去垫,不然的话,来年哪有肥料下田呢? 一旦稻秸秆收完了,田埂上、空坪隙地上的茅茅草草,连根带土,晒干,烧了火土灰,田里头,菜土上,种上越冬的作物,真到赤脚汉子们清闲季节。 人虽然清闲了,但肚子不老实,老是“咕咕咕”地叫。赤脚板汉子们只得另想其他的办法,试着到外面去,捞些可吃东西,勉勉强强,镇压肚子的反抗。 住在莫奢托的鄢四,刚满十八岁,他那个患水肿病的娘老子,便一命呜呼了。西阳塅里有句俗话,叫做娘死爷得病,各人救性命。 鄢四跑到神童湾街上,他姨爷子对他说:“四伢子啊,你是一身滚壮的肉,每天在家里习胚子,怎么行呢?不出去赚几文钱,娶过堂客们,把家庭立起来吗?” 鄢四说:“姨爷子哎,哪个地方有事做吗?能吃饱肚子,能娶个老婆,就是要我去杀人,我也愿意干。” 姨爷子说:“衡阳常宁的水口山,有个叫老鸦巢的地方,招收矿工,你敢不去?” 鄢四说:“去!我明天就去!只是我这个人,从来没有读过书,灰箩大的字,认不得半个螺头壳子;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不晓得老鸦巢,在哪个鬼地方。” 姨爷子说:“鄢四伢子哎,你头上长了一张嘴巴,是做什么用的呢?” “这还用问吗?嘴巴当然是用来吃饭喝水的。” “还有呢?” “还有什么?我想不出来。” “难怪你娘老子说,你只有一根筋。你当真是个木脑壳,嘴巴不可以说话吗?你去老鸦巢,不晓得问路吗?” 第二天,鄢四烂被子一捆,背在背上就走。走过洪山殿,走过五里牌,走过青树坪,走过火厂坪,走过西渡,四天半的功夫,便到了老鸦巢。 鄢四老是记着姨爷子那句话,嘴巴子是用来问人的。鄢四到了老鹅巢,逢人便问:“这里招不招人?” 终于问到了矿长。矿长看到树高门大的汉子,说:“到这里做矿工,要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不怕死。” 鄢四说:“只要能填饱肚子,死了也值得了!” 矿长安排鄢四到斜口井背矿石。这个斜坡式矿井,朝南而开。鄢四背着竹背篓子,进入矿井,向左折回,再向右,便有一个宽阔的矿井歇台,宽约四丈,长约十丈,高约两丈。歇台的上方,有一个通风的天井,幽幽的风,从天井里灌下来。 鄢四这份工作,毫无技术可言,走入三百米深的采矿点。将掘进工采掘的铅矿石,背在背上,然后像狗一样,拉着安全绳,一步一步往上挪动,将铅矿石背到井口,再就是过秤。 在黑幽幽的矿洞中,搬运工各背各的矿石,很少有人说话。加之地生人不熟,鄢四怀疑,姨爷子所说的,嘴巴子是用来说话的这句话,可能是个错误。 有饭吃,有钱赚,鄢四懒得回家乡过年。 到了民国七年的梅雨季节,斜矿井发生透水事故。鄢四当真是命大,最后一个爬出矿井,身上依然背着一篓矿石。 矿长焦急地问:“鄢四,下面还有几个工人没上来?” 鄢四说:“大概有七八个吧。” “鄢四,你去把人背上来。老规矩,不论工人是死是活,背一个,半块光洋。” “我下去?无非就去送死,我又不傻,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矿井外边,一群群矿工的家属急吼吼地赶过来,呼天抢地,高喊着:“矿长,矿长,你快点派人下去,救人啊。” 一个脾气暴躁的老汉子,威胁矿长:“你不派人下去救人的话,我们把你推到矿井里,淹死你!” 矿长过来求鄢四:“一块光洋一个,你下不下去?你不去,我派别人下去。” 鄢四起了个小心眼,说:“我要现钱。” 矿长说:“我答应你!” 鄢四下到矿丼里,矿井里的水位,还在上涨。隐隐约约,鄢四听到微弱的呼叫声,鄢四问:“你在哪个位置?” 那人咳嗽了一声。 鄢四游过去,将一根绳子,套在那人的腰上,将他拖到主矿井,再背出井口。 “钱呢?” 矿长把一块光洋递给鄢四。鄢四说:“我不想下去了,矿井里太暗,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水位还在上涨。再说,我肚子饿得厉害,没力气了。” 矿长说:“我叫人帮你准备好饭菜,你下去再背一个人,上来就有饭吃。” 背上来的第二个人,第三个人,都是死尸。 鄢四吃了一大菜碗,嘴巴一抹,又向矿井走上去。背上来的第四个人,虽然不能说话,但心脏还在跳动。 鄢四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说:“再不下去了!“ 矿长问:“怎么不下去了?” “我听到矿井里,有鬼在叫唤,吓死我了。” “矿井有叫唤声,分明就是有活着的人在喊救命,你怕什么?” 几个未寻到亲人的家属,跪在鄢四面前,求他下井救人。 鄢四心肠软,又只好下去,背上来的第五个人,第六个人,第七个人,都是尸体。 “矿井里还有不有人?” “大概没有了。” 鄢四所说的大概,是矿井上边的家属,再没有人去他下去了。 这个矿井,没有大半年时间,是开不成了。鄢四身上有了七块硬梆梆的银元,心中有了底气,烂被子一丢,回了西阳塅里的莫奢托。 鄢四请了姨爷子做主,建起了三开六间的房子。有了房子,有了饭吃,媒人们便主动寻上门来。 姑娘们听说鄢四是个背矿石的窑牯佬,背死人赚了几个肮脏钱,身上沾着死鬼的晦气,又怕鄢四再去当窑牯佬,不晓得哪天死,恐怕是个短命鬼,都不愿意嫁过来。 鄢四对天发誓:“我对天发誓,我就是去当刽子手,再不去当窑牯佬了!”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姨爷子过来说:“鄢四,龙城县当真还缺一个刽子手,你的胆子,又出奇的大,干脆,你去刽子手算了!” “当真要我杀人?” “怕什么?刽子手是个正当的职业,别人求之不得呢。” “鄢四,你先别声张,先娶一个老婆,再去当刽子手。” 第167章 杜若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 刽子手鄢四,被家乡的老百姓,改了名字,叫做阉四。阉是阉鸡阉猪阉狗阉牛的阉,也是阉断人喉咙的阉。 阉四的堂客们,后来晓得阉四在龙县当刽子手,赚的是缺德在钱,生怕被阉四杀过的人的冤魂,缠着家人不放,于是乎,带着儿子,偷偷跑了。 如今的民国政府,再不用大刀子去砍犯人的脖子,改用汉阳造的棒棒,一粒热乎乎的花生米,射进犯人的胸膛,犯人一命呜呼,干净利落。 龙城县警察局的人,都晓得阉四这个人,把杀人当作一门艺术看待,而且,到了痴迷的程度。如今不再用大刀砍头了,安排阉四,做个狱卒,去守牢房。 阉四不再杀人后,他家的堂客们,又想回莫奢托。阉四干脆把老婆儿子,接到县城住,免得乡下人家,又来指指点点。 民国十六年十月二十八日,阉四带着老婆孩子,到街上买点猪头肉,准备回家炖一个猪头萝卜汤,喝几杯小酒。 问题来了! 阉四又犯癔症了,看上了一个漂亮的标准的脖子!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脖子。 阉四走过去,哪管那个中年男人愿不愿意,就去摸他脖子。中年男人猛地转过身来,一掌将阉四推开,愤怒地问: “你这个疯子,摸我脖子干什么?” 阉四笑嘻嘻地说:“啊哟咧,我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标准的脖子,大小,长短,正好适合呢。” 中年男人莫名其妙,问:“适合什么?” “这么漂亮的脖子,当真适合一刀砍下去!若不砍下来,当真可惜了。我保证,我一刀砍了你,你的头颅在地打滚,你的身子,还站在原地,分寸不动。” 中年男人被阉四的话,吓懵了,颤声问道:“你是哪个?” 阉四说:“龙城县第一号刽子手阉四,外号风电刀,你都不晓得,你哪有资格做龙城城关镇里的人?” 中年男人吓得屁滚尿流,尖叫着:“刽子手阉四来了,快跑,快点跑啊!” 一条街上,刹那间,跑得只剩下三个人,阉四和他老婆,儿子。 别的男人犯花痴,自己家的男人犯杀人痴,怎么得了哒!阉四的老婆,抓起一根小贩丢下的竹扁担,追着阉四打过去。怒骂道:“你这个绝灭火烟的畜牲,老娘不打断你的狗腿,你是不会清醒的!” 从此,龙城县的小孩子们,每每哭啼不休的时候,大人们会说:“阉四来了!”小孩子们不晓得什么缘故,以为是索命的黑白无常到了,立马不哭不闹了。 这样的笑话,阉四在西阳塅里,也上演过一回,他看中的漂亮脖子,悬在辛夷的头颅和躯体之间。 本来胆小的辛夷,被阉四的话,吓得屎尿都屙在裤裆里。事后,辛夷问阉四:“你的胆子,比雷公还大,怎么炼出来的?” 阉四说:“把杀人当作一门艺术,或者艺术地杀人,你的胆量,自然就有了。” 我大爷爷被抓到龙城县上的牢房里,警察们剥光我大爷爷的衣服,在胸口上绑着一沓厚厚的烧纸,警察们在鸭蛋大的山茶树木棒,放肆打在烧纸上。每打一棒,我大爷爷便吐一口血。 这样打人的后果,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伤痕,伤的是五脏六腑。邻间室的那个书生杜若,打过二十天之后,每次咳嗽,都带着大量的血丝,至今还起不了床。 “枳壳大爷,你若是不把同伙讲出来,你恐怕难得走出牢房。” 我大爷爷说:“我既然落在你们手里,就没有打算,活着离开这里。” 警察们把我大爷爷枳壳,和那个书生杜若,关在一起。这两个重刑犯,差不多打残废了,只剩下半条命,再不怕他们跑掉了。 装着糙米子煮的牢饭的木桶子,“嘭”的一声,在间舍的门口响起。阉四说:“你们两个死鬼,还起得了床吗?不吃的话,老子提走了!” 听到说话的声音,我大爷爷说:“送饭的伙计,你一口西阳塅里的土话,莫非你是西阳塅里的人?” “你管我是哪个地方的人?你一个重刑犯,我一个狱卒,是河水与井水,打水不相溅呢。” 我大爷爷挣扎起来,走到间舍的铁门口,说:“阉四,你这个狗鸡巴,当了劳什子的狱卒,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连我枳壳大爷都不认得了?” “啊哟哟,您老人家,不就是西阳塅里第一条好汉,枳壳大爷吗?”阉四吃了一惊,慌忙说:“您老莫计较,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呢。” “阉四,我看看我的脖子,标不标准,漂不漂亮?你一刀砍下去,会不会留下一个碗大的疤?” “枳壳大爷,您别跟阉四开这样子玩笑咯!”阉四说:“当年,辰砂痞子到我家里来逼债,我一巴掌打伤了他,若不是您仗义相救,我恐怕早就死掉了。” “阉四,当年我救你,也是因为辰砂痞子逼死了我的父亲大黄,我没地方出气。”我大爷爷说:“前几天,辰砂痞子被江湖上的人打死了,他的儿子吊眼皮,和警察串通在一起,把我抓进来,把我打得快要死了。” “枳壳大爷,您在我家种了春风,我当然得还您夏雨。你莫焦急,我去抓几剂治打伤的中药,煎了药水,给您送过来。” 我大爷爷说:“哎哎,我同间舍里那个书生,伤得比我还重,你能不能多煎一剂中药?” 阉四满口答应:“好说,好说。” 阉四这人,就是一根筋,他认定了的事,从来不晓得转寰。下午,阉四便送来了煎好的中药水,还有一大罐子猪头萝卜汤。 躺在通铺上的杜若,瘦得只剩下几根骨头,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若不是鼻孔吹出来的气,吹着胡子动,别人都以为他死了呢。我大爷爷扶起杜若,说:“书生,书生,你醒醒,我给你喂中药。” 杜若勉强睁开眼睛,又闭上。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谢谢。” 喂过七八调羹勺中药汤,杜若的肚子里,忽然传来一连串的暴响。我大爷爷晓得,这个书生,是长时间没有吃过任何东西的原因。 杜若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上嘴唇,说:不要喂了,我怕一时之间,肠胃承受不起。” 我大爷爷说:“我记得我外孙女女贞,曾经说过一句话,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你放心咯,我给你喂的药,是治疗跌打损伤的中药。” 喂过中药,过了半个小时,我大爷爷又给杜若喂了五调羹猪头萝卜汤。 或许是我大爷爷的身体素质比杜若好一点,或许是大爷爷少年时代练过功夫,杜若吃剩的中药水,猪头萝卜汤,被我大爷爷喝过精光。 第二天早上,杜若比我大爷爷还早醒来,说:“大伯,你昨天说的女贞,对你说过那句话,是什么?”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大伯,我问你,你晓得这句话的出处吗?”这句话,出自是《国际歌》,所以,杜若才试探地问道。 “这句话还有什么出处吗?我们龙城县的老百姓,个个晓得其中的道理。” “哦。”杜若若有所思地说:“大伯,你是什么原因,被他们抓进来的?” “书生,你可能不晓得,在我的家乡西阳塅,今年遭了蝗灾,粮食颗粒无收,许许多多的老百姓,饿的饿死了,病得病死了,逃的逃走了。可是,国民党的政府,今天这个税,明天那个捐,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我和剪秋,只是带着赤脚板汉子们,分了土豪劣绅的粮食。” 阉四又提着药罐子和牢饭来了。我大爷爷和杜若,立即停止说话。阉四说:“枳壳大爷,书生,你们两个人,感觉身体好了点吗?” 我大爷爷说:“阉四,我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 “是咧,是咧。这样子打人,容易伤了内脏,没有两三个月,难得康复呢。”阉四说:“枳壳大爷,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你有手眼通天的人物,在省里吗?” “阉四,你晓得,我一个种田老汉子,哪有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 “这就奇了怪了,是什么人,能召唤动县长朱费隐,出面保你呢?” 我大爷爷纳闷了,如果说有人走了关系的话,这个人,应该是盟兄阿魏痞子。 第168章 锄奸(1) 剪秋的农民赤卫队,傍晚时候从家乡出发,一夜之间走了七十多里路,从来没有走过远路的弱女子女贞,身体下面见了红,到了白田镇之后,肚子隐隐约约地疼痛。女贞晓得,腹中三个多月的胎儿,是保不住了,急着回了长沙,一呢,一支一百多人的农民赤卫队伍,要上井冈山,这么大的事,必须向省委汇报;二呢,自己得赶紧上医院,把腹中的胎儿,拿掉。 丈夫蜚零呢,名义上是在礼雅大学教书,还兼着《湖南民报》的编辑,实际上是在隐蔽战线工作,许多的事情,尤其是五月二十一日,许克祥发动马日事变后,蜚零再不能抛头露面了。 长沙城里风声鹤唳。蜚零晓得,女贞住在长沙,太不安全了。谢觉哉的夫人王定国,对蜚零说:“你把你夫人女贞,送到老谢的家乡,宁乡的乡下去,好好地静养一段时间吧。” 那个时候,谢觉哉是《湖南民报》的主编。 女贞在宁乡静养十多天,觉得特别的无聊,心里头,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咬,一来,惦记着剪秋的农民赤卫队,有没有安全到达井冈山;二来,惦记着神童湾的地下党支部书记,地榆这个人,靠不靠得住。心里想着,在宁乡静养,还不如回到龙城县的西阳塅里去。 剪秋的大军,东去井冈山,在整个湖南,已闹得沸沸扬扬。女贞已经是龙城县警察局通缉令头号要犯,不能再在西阳塅里,公开露面了。 女贞心里焦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一顶软轿子,深夜将女贞送到娘家吉祥寺。我姑奶奶瞿香,看到宝贝孙女,脸色寡白寡白,脸上的颧骨露出老高,瞿香抚摸着女贞冰冰凉凉的小手,心疼得不得了,说:“啊哟咧,女贞,我不晓得你,吃了多少苦呢,弄得自己,像个猴婆子一样的,你这条小命,还要不要咯?” 奶奶的话,让女贞感觉到特别温暖,女贞顺势将头,倒在奶奶的怀里,说:“我是个带不大的孩子呢,奶奶。” 女贞的父亲说:“女贞哎,你当真是雷大的胆子,昨天上午,警察还到了家里来捉你呢。做好事,我现在就把你送到石花湾里,你大姑妈家里去。你到石花湾里,千万不要出来乱走,免得你奶奶,像和尚师傅念经一样,时时刻刻念着你。” 一条小鱼舟子,穿过冬夜里疏疏淡淡的月色,过了曾家排上,过了白鹭湾,便是石花湾。 我姑奶奶瞿香,虽说年纪大了,但腿脚还健好,闲不住,柱着老黄藤做的拐杖,颤颤巍巍,过了永济老石桥,走到杉山街上,在李八医师的徒弟,根九胡子开的百草堂,买了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人参、白术、伏苓、炙甘草。叫儿媳妇肖氏,杀了一只肥壮的菊花鸡婆,用一个陶土做的沙窝锅子,炖熟,提着沙窝锅子,嚷着要给女贞送过去。 女贞的母亲说:“娘哎,你做点好事修点德咯,那么大的年纪了,万一摔一跤,沙窝锅子摔破了,鸡肉和补药渣子,倒在灰尘里,还能吃吗。你老一片好心,恐怕是白费了呢。” 瞿香说:“儿媳妇,你讲得有道理,我不去石花湾了。那谁去呢?” 刚好二木匠来了,我姑奶奶晓得,江篱是剪秋的第二个儿子,这个人,还是蛮靠得住的。 女贞的父亲,带着二木匠,到了石花湾。女贞大姑母的家,在一个四面环山的窝窝里,四周松柏翠竹环绕,外面的人,根本不晓得,这个野地方,还住了一户人家呢。 见了女贞,二木匠说:“女贞,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什么时候,我们杀到龙城县去,把我枳壳大伯伯抢出来?” 女贞说:“白田的连翘送来了情报,说我大舅爷爷,暂时没有危险。现在,我们最关键的事,是查清地榆这个人,或者地榆身边的哪个人,当了内奸?” “我若是晓得谁是内奸,我一开山斧,劈开他的野藠头脑壳。” “二木匠,你只晓得喊打喊杀。内奸的的额头上,没有写着内奸两个字,不去深入调查,怎么发现得了?” “好呢,女贞。走路,打架,算我的。” “二木匠,你去白田,告诉连翘,让他想个办法,接触到我大舅爷爷,问清楚,是谁通知他,去天王寺的?” 二木匠江篱,走到白田镇,将女贞的话,原原本本告诉连翘。连翘问:“江篱,龙城县监狱里,我们没有内线,怎么办?” 二木匠说:“女贞说过,西阳塅里的阉四,外号闪电刀,原来是个刽子手,现在改了行,做狱卒。女贞要你想方设法接近他。” 连翘穿过一件灰布长衫,戴着一副小小的墨镜,背上背着蛇皮蒙的二胡,腰中的布袋子里,满里算卦的长牌,右嘴角上黑痣,长着三根寸来长黑毛,不风自飘。 连翘带来的黄毛青年,一副街痞子打扮,远远跟在身后。 连翘走到云门寺,前来接头的地下党员说:“龙城县监狱里,那个刽子手的堂客们,正在状元坊李八医师的百草堂,抓中药,你快点过去,接近他。” 连翘对身边的黄毛说:“你年纪轻,跑得快,扮作歹徒,先去盯住阉四的老婆。” 眼看天色黑了,连翘大步流星,赶到状元坊。到了李八医师的百草堂门口,连翘赶忙将墨镜戴上,探路的竹棍子乱点,扮作一个算命的瞎子。 连翘走进李八医师的药店里,大声喊道:“八神仙,八神仙,你忙得过来吗?” 李八医师听到有人喊八神仙,心里自然舒舒服服。手里捏着等子秆,右手抓着刚称过一把红花,分作四份,倒在四张烧纸上。问:“阁下是哪一位?” “屏花塅里的铁算子,连翘,你不认得吗?” 什么铁算子,泥算子,李八医师根本没听到过这个名号。不过,李八医师作为一个老江湖,依旧说:“久闻大名啊。” 连翘见抓药的女人,只有三十多岁,身体好好的,抓的中药,却是治疗跌打损伤的红花、桃仁、秦艽、独活、三七、柴胡、白芷、大黄、瓜篓根,甘草。连翘便说:“这位大嫂子,你家里没有人受伤,你胡乱抓药干什么?” 矮矮胖胖的大嫂说:“我抓我的药,关你屁事?” 大嫂子的话,不说不打紧,一说话,便把家乡的口音暴露了。连翘晓得,这个大嫂说话的口音,和剪秋、枳壳大爷一个样腔调。 大约是站久了,胖大嫂想到外面搬椅子进来坐,刚走到门外,看见一个长着黄毛的街痞子,死死地盯着胖大嫂。那不怀好意的目光,吓得胖大嫂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趁胖大嫂还在外面,李八医师悄悄地说:“铁算子,这位大嫂,她是龙城县监狱刽子手闪电刀阉四的堂客,你若不想寻死的话,你千万莫去招惹他。” 胖大嫂抓好药,付完钱,急匆匆地走了。走到拐角上,又遇上那个长着黄毛的街痞子,远远地盯着自己。 胖大嫂心里慌慌,忽听有人说:“大嫂子,快朝我这边来。” 胖大嫂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算命的老瞎子。老瞎子摘下墨镜,现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连翘说:“我是想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早被人盯上了呢。有个黄毛小痞子,追着你走了老半天,你还不晓得吗?” 胖大嫂被那个长着黄毛小痞子,吓得不轻,连忙说:“那个人,是个扒子手?还是一个强盗呢?” 老瞎子说:“一个扒子手,一个强盗,有我在,都不足为惧。我仔细观察过,那个人,腰上有个硬梆梆的东西,可能是一把手枪呢。所以,我猜测那个人,可能是个特务。” “特务?特务是干什么的?” “特务是上面派下来的暗探,专门监视有反叛迹象的下级工作人员。”连翘说:“只怕你家里的男人,闪电刀阉四,危险了。” “你怎么晓得,我男人是闪电刀阉四?” “我不妨实话告诉你,我最好的朋友,是你们西阳塅里的枳壳大爷,枳壳大爷与你家的阉四,以前,应该有点交情。” “啊?!”胖大嫂吓了一大跳:“那我怎么办?” “胖大嫂,你莫急,也不慌,我自有办法,收拾那个黄毛小痞子。”连翘说:“现在,我的任务,是平平安安把你送回去。” 第169章 锄奸(2) 刽子手闪电刀阉四,原来住在监狱食堂后面的小杂房里,把堂客和儿子接来龙城县之后,就到惜福弄租了三间民房,西边那间小房子,十岁的儿子住;东边的大房子,自己两公婆住;中间的堂屋,做厨房用。 阉四这人,不打牌,不抽烟,与人家聊闲,但好呡一口小酒。除了赚着一份工资外,隔三差五,还可以捞一点油水,所以,呡一口小酒,呡不穷阉四。 连翘跟着胖大嫂,走到阉四家里,阉四不在家里。胖大嫂听到屋后的山坡上,有锄头挖土的声音,就喊:“阉四,阉四,你快点回来咯。” 阉四大约是没有听到,胖大嫂跑到屋后面,双手撑着腰,大喊道: “阉四!你好大的胆子,老娘扯破喉咙喊你,你却装聋作哑,看我怎么收拾你!” 龙城县第一号凶神恶煞的刽子手,闪电刀阉四,在自家的堂客面前,就像老鼠子见了猫一样,小声说:“老婆大人呢,你做点好事,给我留点面子咯,别高声嚷嚷了。我马上下山。” 连翘见到这个场面,心里忍不住闷笑着。 阉四的菜篮子里,装着三个大萝卜、一把筒蒿菜、几十个辣椒子。阉四走到堂屋里,发现一个陌生人,空着双手,站在火塘边。 “喂,你是哪个啊?你到我家里来,不晓得带点礼物吗?” 以前,那些求阉四办事的人,总不会空着双手上门,最差的,也会送上鸡婆鸭蛋,或者一壶米酒。 连翘说:“闪电刀,待我把来你家的目的讲清楚了,不是我给你送礼,而是你给我送礼。” 阉四没好气地说:“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阉四的堂客胖大嫂说:“阉四,你这个只有一根筋的木脑壳,你不晓得,如果没有这位朋友帮忙,我可能就回不来了。” 于是,胖大嫂将刚才遇到黄毛小痞子的事,添油加醋讲给阉四听。 阉四说:“我还以为我做的事,神不知道,鬼不觉,哪里晓得,露了马脚呢?” 连翘说:“闪电刀,我实话和你讲,我和枳壳大爷,有铁打的交情,收拾一个小特务,当真只要眨一下眼皮子,自然有人替我出手,你信不信?” “我肯定不相信你的鬼话,你一个江湖上的流浪汉,你的手段,未必超过了我阉四。” 阉四的堂客发火了:“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阉四,你听我讲,你今天,相信就相信,不相信也得老老实实相信!不然的话,老娘带着儿子,离开龙城这个鬼地方。” “啊哟,啊哟,老婆,老婆,我相信,我一万个相信,好不好?”阉四说:“这位先生,你有什么通天的本领?” “通天的本领,我没有。彻地的本领,我是有的,那些土豪劣绅,地主恶霸,我和枳壳大爷一样,随随便便,喊拢来两三个赤脚板汉子,把他们的财产分掉。” 这几句话,阉四是相信的,枳壳大爷就是因为分了土豪劣绅的财产,才进了牢房。但这个枳壳大爷,居然有县太爷朱费隐出面打招呼,足见他们的能力,通天彻地。 连翘说:“大嫂,今天跟踪你的那个小特务,和那个出卖枳壳大爷的人,可能是一路人。我晓得们若不把他们除掉,始终是心腹之患,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阉四说:“我们怎么晓得,出卖枳壳大爷的那个人,是谁呢?” “最后一个与枳壳大爷接头的人,嫌疑最大。” “明天我去值班,我问问枳壳大爷。” 牢房的犯人,一天只吃两餐饭,上午十点吃一餐,下午四点吃一餐。阉四的腰上,藏着一个竹筒,竹筒里盛着治伤的中药水。 阉四走到牢房门口,故意大声喊:“你们两个死鬼,快点过来盛饭咯。” 我大爷爷吃了几天的中药,身体明显好多了。那个瘦猴子一样的书生,也可以下床走动了。 我大爷爷接过竹筒,倒在两个碗里,催促瘦书生,一口气喝完,再拿碗去盛糙米饭。 阉四低声问:“枳壳大爷,你认识一个叫连翘的人吗?” “认识呀。他是我铁打的朋友。” “连翘叫我问你,你被捕之前,是谁叫你去神童湾的?” “那个人好像叫什么地丁,个子不胖,高高瘦瘦,长刀脸,尤其是那张尖嘴,活像个猴子。地丁说他是地榆的什么表弟弟。” “我晓得了。” “阉四,请你转告连翘,要他到西阳塅里打一转,告诉我的家里人,我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放出来。” “好呢。” 连翘得到阉四传出来的消息,带着黄毛,第二天下午,便到了石花湾。 女贞说:“你们两个人,当真是有勇有谋,查找地丁的事,交给你们去办。地榆那个人,就住在神童湾街上,开着一家日杂铺子,专卖坛坛罐罐、锄头扁担、香烛爆竹之类的货物。”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连翘和黄毛两个人,转来转去,转到添章屋场,遇到我七姑母紫苏,问:“小姑娘,我问你,这里是枳壳大爷的家吗?” 我七姑母说:“正是。不晓得你们两位贵客,有什么好事?” 连翘说:“小姑娘,把你家的大人叫回来,我有好事告诉你们。” “我娘老子,我二婶,都在家里呢。” 紫苏把连翘引到茶房里,我二奶奶正在烧火,我大奶奶坐在火塘边,无声地流泪。 连翘走进来,说:“两位老嫂嫂,莫要流泪了。枳壳大爷叫我捎句话给你们,过不了几天,他就要回来了。” 我大奶奶一听这个消息,双手一抹胸口,说:“啊哟哟,先生,你的消息,确实是个好消息,不晓得靠不靠得住咧。快请座哒!紫苏,泡两碗茶水过来。” “龙城县监狱里的那个刽子手阉四,两位嫂嫂,可曾听说过?” 我大奶奶说:“那个一根筋的阉四,我听说过。” “就是那个阉四,他传出来的话,你们相不相信?” “阉四那个人,平时都是住在县城里,与我们,很少接触。我不晓得,这个人的人品资格,是什么样子。” “正是这个阉四,念在与枳壳大爷都是同乡的情分上,送去了一剂一剂的打伤药水,把枳壳大爷的伤,都快治好了。” “啊哟,这个阉四,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哒。”我大奶奶说:“但是,那个阉四,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本事,都我家的老倌子,放出来哒。” “听说枳壳大爷有个什么人,到了省政府,动用了什么关系,叫县太爷朱费隐,好心照顾你家枳壳大爷。” “谁有那本领呢?” 我二爷爷刚从外边回来,说:“嫂嫂,除了春元中学的阿魏痞子,谁还会舍花真本钱,去救我哥哥?” 我大奶奶说:“也是呢。” 留着两位客气住了一宿,早上吃过稀粥汤,连翘说:“陈皮二哥,你织的晒盘、背栏、鱼篓子、席子,平时卖到哪里去?” 我二爷爷说:“谁要,谁来拿。” 连翘说:“神童湾老街上,有一家日杂店,专门卖这些货,你何不去寄卖?” “陈皮哥,这样好不好,每件东西,我拿个样品,到神童湾老街上,和老板说一说。如果老板同意代为销售,让他赚点佣金,也是应该的,对不对?如果老板不同意代销,我把样品给你送回来。” 我二爷爷说:“有劳兄弟了。” 第170章 锄奸(3) 连翘和黄毛,背着几件篾货,从沿河河向望湘门走下去,向西走一百多步,临河边的吊脚楼下,地榆的日杂店,就开在这里。 店中的货物,两边靠墙的木架子上,摆得严严实实。仅店中间一块不大地方,一张吃饭的小桌子,铺着印花大布做的桌垫,桌垫上,斜放着一个包了铜皮角的算盘子。 连翘走进去,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桌子边,一边看笔记本的数字,一边打珠算盘子。 “老板娘。你好。”连翘说:“请问,你这里代销篾货吗?” 老板娘头都不抬,说:“不收。” 连翘看着老板娘十个又瘦又长的手指头,活像是丹顶鹤的细腿。这种手,摸麻将、摆骨牌,最合适不过。连翘说:“老板娘,你报数,我帮你打算盘子。” 老板娘说:“先和你讲清楚,你给我打算盘子,我不会给你工钱的。” 连翘说:“打过简单的加法,不过三五分钟的事,我还好意思,问要你工钱吗?” 连翘和老板娘将数算好,老板娘看了连翘带来篾货,说:“哎哟,这些货,做工还蛮精细呢。这样好不好,你把样品先放在这里,能卖多少,我就帮你卖多少。卖货收回来的钱,你六我四,怎么样?” “老板娘,你的心,有点贪。”连翘说:“不过,我同意了。” “听你们两个人讲话,不像是我们神童湾本地口音,你们是哪个地方的人?” “我们是普安堂那里的人。我们家乡的山上,到处都是楠竹子。” “普安堂到神童湾街上,起码四十里,你们来一趟,当真不容易。我给你们泡杯茶。” 连翘接过茶杯,开玩笑地说:“老板娘你这双手,生来抓钱手,不去打打麻将,赚几个轻松钱,当真可惜了。” “哎哟,你怎么晓得,我喜欢打麻将?”老板娘说:“我家老公,天天在外面乱跑,天晴不见人影,落雨不见脚印,害得我只能守在店铺里,脱不了身,当真把我气死了。” “我也喜欢打麻将。”连翘说:“打麻将,讲究盯上家,卡下家,看对家。” “哎哟,你讲出来的话,蛮有道理呢。你告诉我,怎么盯上家,卡下家,看对家呢?” “盯上家就是这样,上家不要的那一色牌,你就专留那一色的牌,容量吃进,容易听牌,对不对?” “卡下家就是这样,下家需要的哪一色的牌,你偏偏不打他,叫他怎么样也听不了牌,是不是?” “看对家就是这样,尽量打熟张,不打生张,让对家碰不到牌。减少对家听牌的机会。” “想不到你,居然是打麻将的高手。”老板娘说:“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的手爪子发痒了,当真想去摸几把牌。” “快点把你老公喊回来,你去摸麻将,我到后面指挥,赢了,全归你,输了,我赔你。” “当真的吗?你的麻将打得这么好,当面的楼上就有打,何不去打几把?”老板娘说:“哎哟,我老公平时出门,最多两三天就回来了,这次,出门五六天,还没有回来,不晓得他,出了什么事没有?” “我一个人插到陌生人的圈子里打牌,怕人家打诈胡子。”连翘说:“你老公出门,从不告诉你,他到哪里去了吗?” “对面楼上的麻将馆,我老公有个远房的表弟,天天泡在那里。不晓得他,送给别人多少钱了,输了,老是问我借,借的钱,从来没有还过,烦死我了。” “我不晓得你表弟叫什么,所以呢,我还是不去了。” “我表弟叫尖嘴巴地丁,你过去一看,谁的嘴巴最尖,就晓得了。” “呵呵,我去摸几把牌,赢了钱,我买只烧鸡,买一块五花肉,送到你家里来,到你家里吃中午饭。” 连翘走到对面的铺子里,守店铺的老男人问:“你来干什么” “摸几把麻将。” “我这里打牌,不是谁都可以打的。谁叫你过来的?” “对面铺子里的老板娘,叫我来的。” “呀,地榆的老婆。”老男人仔仔细细打量着连翘,好久才说:“那你上去吧。” 两台麻将桌,打的转转麻将。所谓的转转麻将,就是胡了牌的人,立刻下位,让另一个人打牌。先胡了牌的人,要等到另一个牌友,胡牌下了位,才能上位。 靠窗户的那台麻将,只剩下四个人在打牌,剩下一个尖嘴巴的青年人,垂头丧气,坐在旁边,只是看人家打牌。 连翘心里猜想,这个人,大概就是尖嘴巴地丁了。 麻将桌下面,放着一盆木炭火,用一床单被子罩着麻将桌。坐着打麻将的人,先把单被子掀起来,双腿抻进去,盖好。 一个涂着口红的中年女人,刚好胡了牌,站起身,说:“这位先生,你来摸一把吧。” 连翘说:“这里还有一个先生,理应由他先打。‘’ 中年女人说:“他呀,手中三个线吊着的小钱钱,早已输得精光。” 连翘坐到麻将桌子旁,问:“你们打麻将,有什么规矩,先讲清楚,免得发生争执。” 站在一旁的中年女人,大约是个话篓子,说话像机关枪一样:“没有东南西北、白板、发财的风子,只有四个红中,红中就是飞娥子,可以代替任何一张牌,只准碰,不准吃,胡牌只准自摸。胡了牌,打四个鸟,一、五、九是鸟。” 连翘说:“我试试手气。” 环顾四周,连翘发现,自己的身后,有一个梳妆台,梳妆台上,有一面三尺高的椭圆形镜子。自己的牌,其他三个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连翘把抓到的十三个麻将,全部倒扣在桌面上,然后用右手大拇指,每个牌摸一次,该打出什么牌,该碰什么牌,心中有数了。 其他三个人,不能从镜子里看到连翘的牌,心中自然有点慌忙。不按以前的套路打,整个牌局,全乱了套。 第一把牌,连翘摸了两个红中,听的牌,单胡一、四、七万的对,又可胡三六万,还可以胡飞娥子红中,轻轻松松自摸了。揭开二墩牌,中了三个鸟,大胜。 连翘下了位,说:“哪个是老板?我打水。” 打水的意思,是给开麻将馆老板的台费。 第二把牌,连翘换了位置,故意故水不胡牌。胡了牌的男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上嘴巴皮上,留着整齐的短髭,揭开两墩牌,往牌桌中一丢,说:“晦气,晦气,一根鸟毛都没有!” 第三把牌,连翘自摸平胡,四个牌,都中了鸟。所谓的平胡,是胡的牌,没有一个红中,自然要翻倍算钱。 地丁摸了摸自己的空布袋子,对连翘说:“老板洋气个宝宝,吃个红咯。” 吃红的意思,是要符了牌的人,施舍一点钱。 连翘抽了一张二十元的票子,说:“你吃红,当然可以,你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地丁涎着脸皮说:“我是地丁,今天手气太臭了,输得血本无归。” “呀,你就是对面杂货铺子老板,地榆的表弟吗?”连翘随手给了钱,说:“你若想赢钱,不拜师学艺,怎么能赢钱?” 地丁说:“我拜谁做师傅?”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地丁说:“你若是再胡几把牌,我心甘情愿拜你做师傅。” 连翘说:“你睁大眼睛,看我怎么胡牌咯!” 果然,连翘又胡了三把牌。 涂着口红的中年女人,把牌往桌子中间一推,站起来,说:“不打了!不打了!再打下去,恐怕短裤兜子,都会输光!” “老板,今天承老板照顾,小赢了几块钱,再打一次水。”连翘抽了一张五十元的票子,恭恭敬敬,递给老板。 老板心里说:“这个人,还懂得点江湖礼数,不然的话,出了门,十几个街痞子围着你,拖到花庙冲,抢走你的钱不说,还要将你打过半死。” 第171章 锄奸(4) 连翘叫黄毛买了只烧鸡,一块三斤多的带排骨五花肉,又拿了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送给地榆的老婆。说:“辛苦老板娘,帮我们煮一餐晚饭。” 老板娘说:“我看你,不是一个简单的篾匠师傅,绝对是个走江湖的大人物。” “实不相瞒,我带过来的篾货,是我那个老实的三舅舅,他做出来的。” 吃过晚饭,连翘说:“地丁,你住在哪里?我们两个人,到你那里挤一夜,可不可以?” 地丁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你不想拜师学艺吗?”连翘说:“你那里不方便的话,我们去找个小旅馆,开一间房子,我教你几手打麻将的绝招。” 地丁说:“这样最好。” 三个人,从望湘门往上走,向左拐,走了两百米,地丁问守在店铺门口的老帽子:“梁婆婆,你家里还可以住人吗?” 这是一家没有挂牌的私人小旅馆,一些小赌徒,小痞子,经常带着暗娼,到这里逍遥快活。 三人穿过二楼梁婆婆的厨房,原来,厨房的里边,还有一间较大房子,里边有三张单人床。地面上,尽是烟蒂和用过的纸团。 梁婆婆提着火炉进来,说:“谁给钱?十块。” 地丁把眼光转向连翘。 连翘付了住宿费,说:“今晚没喝酒,当真不过瘾。地丁,你下楼去,买一包油炸花生米、一壶米酒来。黄毛,你去把扫把灰撮箕提上来,把房子扫干净。再拿一桶干净水、带点茶叶上来,等下喝了酒,口干,烧一壶开水,各泡一茶,润润喉咙。” 三个人围着火炉,捡着花生米,一壶两斤重的米酒,分别灌入各人的肚子里。 连翘说:“睡吧,我们早点睡吧。” 地丁说:“师傅,你还没有把打麻将的绝技告诉我呢。” “地丁,我看过你的面相,你的印堂发暗,肯定见过不应该见的事,或者说,做过不应该做的事。我如果猜得不错的活,这十来天,你原来做的那笔大生意,赚的那笔钱,全部给你输光了。” 地丁说:“师傅,师傅,你说得对,确实如此。我的这双手,只要一摸牌,应了一句老话,孔夫子搬家,净是输。有时候,我当真后悔呢,恨不得将手爪子全部砍掉。” “地丁,你越是输了,越想赌,越是赌就越没有钱的来路,你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连翘说:“所以,师傅不想教你什么绝杀之技,免得你有血光之灾。” 连翘躺在床上,盖上被子,没多久,便传来微微的鼾声。 黄毛问:“老兄,你做的什么生意?能不能拉我入伙,让我也赚几个小钱花花。” 地丁虽然醉了,但口气甚紧,只说了一句:“见不得人的生意。” 这个世界上,做见不得人的生意,多的是。黄毛若是刨根问底,恐怕好不容易上钩的地丁,心生疑兆,逃之夭夭。 黄毛伸长懒腰,打个花哨,说:“当真喝?醉了!早睡早起,眼晴欢喜。” 地丁这个街痞子,历来是个夜猫子,没到子时,是睡不了觉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细细回味连翘说的每一句话,感觉自己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便放下心来,摊开手脚,酒意上来,才沉沉睡去。 冬天里,差不多要到七点钟,天才毛毛亮。连翘和黄毛起了床,烧了一壶湿热的水,擦了一把脸。 黄毛说:“地丁,我们去吃早餐,油条和豆浆,你去不去?” 地丁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不去了。” 吃完早餐,连翘说:“黄毛,你盯住地丁,我回西阳塅里去,把二木匠江禽喊过来,捉住辰砂痞子的儿子吊眼皮,问一问情况。” 连翘绕到石花湾,看到女贞,穿着双排布扣子的白绸褂子,在竹林里,练习太极拳。 女贞问连翘:“找到地丁没有?” “地丁那条线,吊上了。我和黄毛,去过地榆家。地榆的老婆说,地榆足有五天时间没回家,我估计,地榆失踪了。” “你的意思是说,地榆遭了不测?” “极有可能。” “连翘,下一步,你打算怎么查?” “我想请二木匠江篱跟我去神童湾,找到辰砂痞子的儿子吊眼皮,从他的口中,捞一点线索。” “二本匠这个霸蛮货,性格暴躁,做事不动脑子,你要多教教他。” “我晓得的。” 连翘从犁头嘴过了渡船,从泥埠湾走三坑头、五坑头、油草塘,穿过人行山向南的山沟沟,便是杀人坳,莫奢托。 走到添章屋场,我大奶奶正好站在兵马大路,晒黄太阳。我大奶奶说:“我老倌子枳壳大爷,有什么好消息吗?” 连翘低声说:“昨天,我去了神童湾街上,并没去龙城县,不晓得枳壳大爷的消息。二外婆陈皮哥哥,没去问春元中学的阿魏痞子吗?” 进了屋,连翘说:“紫苏妹妹,你去把二木匠喊下来。” 二木匠来了之后,见是连翘找他,兴奋得搓着手板,问:“连翘兄,又准备搞大事了?我把鲁班斧都带过来了。” 连翘说:“二木匠,你把鲁班斧,先放到你大伯母家里,你跟我去,还有其他事要办。” 出了门,走到安门前塘的官路上,连翘说:“你带我找土贼牯子血余。” 快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土贼牯子血余,像一只冬眠在稀泥里的脚鱼一样,还缩成一团,躲在寡絮被里。听到二木匠暴跳如雷的喊声,连忙回复:“二木匠,二木匠,我马上起来,给你开门。” 哪里还需要血余开门,二木匠飞踹一脚,血余家的烂木门,“咣珰”一声,早已飞过血余的床边。 血余颤抖地说:“二木匠,二哥哥,二叔,二爷爷,你有什么好事,关照我这个土贼牯子?” 二木匠说:“这位大爷,有话问你,你得老老实实回答,若是扯谎卜白,老子一巴掌搧死你!” 连翘说:“血余,你和毛秤砣、吊眼皮三个人,设下圈套,将枳壳大爷抓到牢房里去,是谁去引诱枳壳大爷的?” “我不晓得,当真不晓得。” 二木匠扬起巴掌,准备打人。血余连忙叫道:“二木匠,二叔,二爷爷,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晓得。” 连翘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二木匠的巴掌,才未落到血余的脸上。连翘说:“毛秤砣在哪里?你带着我们去找他。” “毛秤砣家里的房屋田土,都被赤脚板汉子们分走了。他指望辰砂痞子的儿子,吊眼皮,组成还乡团,夺回家产。他应该是跟在吊眼皮的屁股后面,在神童湾街上,打流呢。” 打流的意思,是过流浪汉的日子。 “吊眼皮住在哪个鬼地方?” “你们晓得骡子坳吗?吊眼皮就住在骡子坳他舅舅家里。” “血余,你的狗头,暂且寄在你的歪脖子上。你若是再和毛秤砣、吊眼皮混在一起,我二木匠的脾气来了,剁下你的狗脑壳,做夜壶用!” 第172章 锄奸(5) 地丁这个懒叫花子,睡到十一点才起床,头发乱得得像鸦雀子窝一样,撩起衣角子,擦掉眼眶角上的眼屎,就往观花门那个方向急奔而去。 黄毛买了顶鸭舌帽,戴在头上,又戴上一副墨镜,远远地跟着地丁。 地丁走到观化门,从路边冒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一把拽住地丁的左手臂,娇滴滴地说:“地丁哥,地丁哥,你好几天都不来找我了,是不是不爱我了?” 地丁将左手臂从女孩子的怀抱里抽出来,说:“爱什么爱?我吃饭的钱都没有,拿什么去爱爱爱,你当真是勤于爱!” 观化门过去,就是神童湾。 北宋时期的神童贺德英,字圣儿,生在龙城县的焙塘,五岁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出口成章;七岁时,写诗作文,在家乡小有名气。 在淳佑十年的神童试中,贺德英三场考试,均列第一名,深受宋理宗赏识,并赐予金花锦袍,和“京阙人家惊天地,湖南童子破天荒”的题联。 可惜的是,这位写出《圣小儿诗》和《赋雪》的神童贺德英,十四岁便死了。龙城县城关镇的状元坊,就是为了纪念他,而建造的。 焙塘靠近镇上,涟水河边的这个小镇子,从此改称为神童镇。 涟水河从洪家洲那边流下来,在这里转了个大回湾,这个湾,便叫作神童湾。 毛秤砣带着他的老婆,躲在他岳母娘的屋里,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毛秤砣眼巴巴盼望着吊眼皮,统率一支队伍,杀回西阳塅里去,过他的大少爷生活。见到地丁急匆匆走来,毛秤砣说:“老弟,吊眼皮那边,有点眉目了吗?” 地丁环顾四周,见没什么在身旁,才说:“我这就去吊眼皮,你安下心来,等我的好消息。” “等等等,只晓得喊等,还要等到猴年马月?”毛秤砣不耐烦地说:“我天天被我岳母娘,我家的堂客们,骂得狗血淋头,这种日子,当真过下不去了!” “毛秤砣,你有真本事的话,自己杀回西阳塅里去,就不需要再等了。”地丁这一句话,呛得毛秤砣哑口无言。 毛秤砣听到地了这句话,想死的心都有了,哪还有心思,跟着吊眼皮、地丁他们去瞎转悠。 毛秤砣的堂客钻出来,说:“你们几个人,牛弄神,蛇弄神,鼠弄神,都是系在草绳上的鬼神。只怕天鼓山上的雷神,炸出你们的原形!” 地丁走到骡子坳上,吊眼皮老远就笑骂道:“地丁,你这狗东西,当真长了一个狗鼻子,是不是闻到狗肉香了?” 地丁笑嘻嘻地说:“要怪罪的话,就怪我口福太好了。” “地丁,你是不能吃狗肉的,你不晓得吗?” “我为什么不能吃狗肉?你要讲一个道理哒。” “俗话说,鸡啄鸡食袋,狗咬狗骨头。你晓得,但真正的狗,是不咬狗骨头的。所以,你不能吃狗肉。” “吊眼皮,你莫作践我,没有我这只走狗,你能抓到枳壳大爷?你能把地榆…” “莫讲了,莫讲了,小心隔墙有耳。”吊眼皮说:“血余送过来的这条狗,三十多斤重,好肥呢,我用八角、桂皮、香叶、山胡椒,炖着,再炖半小时,就可以吃了。哎,毛秤砣那小子,怎么没有来?” “毛秤砣那个人,当真是阿弥陀佛,他丈母娘,他堂客们,天天骂,时时骂,把一个生生活活的男人,骂得滚瓜烂熟了。” “吊眼皮,我特意来告诉你,我们又来了一桩生意。” “来的是什么人?是不是一条大鱼?你直接报告麻脸所长,叫他抓人,不是更好吗?你来告诉我,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这个人,不是我们神童湾的口音,估计是棋梓桥、普安堂一带的人。他带着一个黄毛小子,装作是卖篾货的人,到了地榆的店铺,可能是来接头的。” “这个中年人,右嘴巴角上,长着一粒黑痣,黑痣上长着三根寸长的黑毛,太显眼了。他跑到麻将馆,打了一个时辰的麻将,手气太好了,被他赢走了几百块钱。” “哎哟,你为什么不叫麻脸所长去抓他呀?”吊眼皮说:“管他是不是地下党,抓到了他,他身上的钱,够我们用十来天呢。” “他赢了钱,叫我表嫂帮他煮饭。我想呢,在地榆的店子里抓人,怕引起我表嫂怀疑。” “后来呢?” “后来,我带他们两个人,在梁婆婆的楼上,开了一间房子,喝了一通酒,就睡觉了。” “哎哟,这不是上好的机会吗?你装着出来小解,通知麻脸所长,一把就可以捉住他们呀。” “他们两个人,使劲给我灌酒,把我这个夜猫子,灌醉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们一大早起了床,吃过早点,就走了。” “他们到哪里去了?” “好像是往天王寺那个方向去了。” 吊眼皮说:“我估计,他们是去了西阳塅,你快去把毛秤砣喊过来,说是我要他来吃狗肉。” 从神童湾到骡子坳,只有一里路。听说有狗肉吃,毛秤砣屁颠屁颠跑来了。 喝够了酒,吃足了狗肉,毛秤砣准备告辞。吊眼皮说:“毛秤砣,你莫急着走,我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还把我当兄弟?” “吊眼皮,你怎么讲,什么意思呢?” “乌鱼吃萤火虫,自己心里明,还要我点破吗?” “我就是乌龟吃生漆,心是黑咕隆咚。吊眼皮,你有什么话,当着兄弟们的面,讲出来。” “毛秤砣,你刚才和地丁讲,日子过不去了,是不是不想跟我们混了?” “这是两码事呢。我日子过不下去了,是因为天天挨堂客们的骂。我并没有说,不跟你们混了。” “是这样呀。我告诉你,麻脸所长那个人,办事相当老练。他的意思,是先把地下党的人,通过地榆这条线,把他们一个一个捉住。失去发号施令的头头,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就是一团散沙,我们再杀到西阳塅里去,想怎么报仇,就怎么报仇呢。” “吊眼皮,我不晓得,你们当真深谋远虑。只怪我眠窝子浅,看不到希望。” “毛秤砣,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到西阳塅里走一趟,吩咐血余,叫他查探清楚,那个黑痣上有三根长毛的家伙,在哪个地方落脚?” 毛秤砣畏畏缩缩,不敢答应。 吊眼皮的手掌在桌子上一啪,叫道:“你这也怕,那也怕,干脆缩到屌毛里去,算了!” 第173章 锄奸(6) 毛秤砣的堂客们,帮他做了双黑布面的棉絮鞋,穿到脚上,有点逼仄着脚板。毛秤砣正欲发火,毛秤砣的堂客们说:“你晓得个屌,新絮鞋子,穿得久一点,自然就松了。预先不做紧一点,以后穿鞋子,像是趿拖鞋,怎么走得起脚步?” 毛秤砣走到疯骡子坳上,新絮鞋子,逼得一双脚板,痛得不得了。寻一块稍平的石头坐下,干脆脱掉鞋子,先让十个脚趾头,活动活动一下。 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的那个黄头发的青年人,看到毛秤砣坐下,走过来,也挨着毛秤砣坐下。毛秤砣心里有点害怕,口头上却说:“你这个野乐和鬼,一直跟踪我干什么?” 黄毛一双眼珠子一翻,大冽冽地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老子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你敢管到老子头上来?当心我三个爆栗子,在你的沙窝子脑壳上,开三个天井眼。” 毛秤砣心里想,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过你吗,一声不吭,穿上棉絮鞋子,慌忙又走。 毛秤砣一走,黄毛跟着走;毛秤砣停下来屙尿,黄毛跟着停下来,屙尿。 毛秤砣骂道:“你当真是条跟巴狗。” 黄毛一脚铲过去,将毛秤砣铲到在地上,顺手就是两个耳光,打得毛秤砣“啊哟啊哟”直喊叫。 黄毛扬起右掌,又要打人。毛秤砣慌忙叫道:“莫打了,当真莫打了,你不是跟巴狗,我才是。”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是跟巴狗?” “……” “你讲不出理由,那我就告诉你,你是跟在吊眼皮、地丁、麻脸所长屁后面的一条哈巴狗。” 毛秤砣心里一惊,说:“你是怎么晓得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黄毛说:“你毛秤砣,血余,吊眼皮,地丁,麻脸所长设下的圈套,将枳壳大爷抓走,将地榆害死了,你以为我们不晓得吗?” 地榆死没死,黄毛本来不晓得,只不过拿吓唬人的话,来套毛秤砣的话。 毛秤砣吓得脸色寡白,额头上冒出冷汗,分辩道:“地榆那个人,不晓得青红皂白,他想要他表弟地丁,做地下交通员。我们抓到枳壳大爷之后,地榆才清楚,是地丁告的密。麻脸所长和吊眼皮,设下圈套,将地榆喊到将军庙,要地榆交出地下党员的名单,地榆那个人,是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不肯招供,结果被警察们打死了。地榆的死,与我一点却不相关。” “地榆的尸体,埋在哪里?” “我当真不晓得。” “我晓得,你们把地榆和辰砂痞子埋在一起。” “你怎么晓得的?” “神童湾街上,仅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如果新埋一个坟,总有人晓得的。今天上午,我到花庙冲右边的山坡上,辰砂痞子的坟墓旁,看过现场。一群野狗,围着坟墓转,我就猜想到,你们把地榆埋在辰砂痞子的上边,可惜,埋得太浅了。” 黄毛的话,把毛秤砣吓得半死。黄毛又说:“毛秤砣,今天中午的狗肉,好不好吃?你来找血余,要血余跟踪我们,我恭喜你,又接了一单好生意呢。” 先不要问对手,是如何晓得自己一举一动的;先要考虑的是,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要紧。毛秤砣紧张地思忖一阵,才结结巴巴地说:“我确实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害得枳壳大爷坐牢房。我想将功赎罪,你说,你要我干什么?” “你娘个稀稀,我还不晓得你这个狗娘养的东西子,有奶头的便是娘,谁还会相信你?你也立了什么功,赎不了你的罪!” “老老实实跟我走,你叫血余这个土贼牯子,去通知地丁和吊眼皮,老子就在血余家里,等着他们去捉我!” 毛秤砣说:“爷老子哎,我没有这个胆量呢。” 黄毛眼珠子一横,厉声说:“我叫你干什么事,你就得干什么事,别跟老子啰啰嗦嗦!” 到了血余家里,毛秤砣在外面喊:“土贼牯子,土贼牯子,你这条懒游蛇,还在挺尸吗?” 血余听到毛秤砣的声音,翻身下床,说:“毛哥,毛哥,你身边这位伙计,是哪一路上的神仙?” 毛秤砣撒个谎:“他是吊眼皮的结拜弟兄,专门从龙城县过来帮忙的。” 黄毛问:“土贼牯子,吊眼皮他们吃的狗肉,你是偷哪户人家的土狗子?” 土贼牯子血余说:“兄弟哎,拜托你,轻一点说话咯。这条土狗,是响堂铺街上常山家里养的狗,褡子,全名叫钱褡子。” 黄毛故意吓唬血余:“你不去把吊眼皮和地丁喊过来的话,我叫常山的老母亲,瞎了半只眼睛的老帽子,天天拿个烂牢骚把子,守在你家里,咒得你祖宗十八代,苋菜子不生倒根。” 血余说:“我这就去神童湾街上。兄弟哎,拜托你,千万别告诉那凶老帽子,我看到她的背影都怕。” 血余走后,黄毛说:“毛秤砣,是我绑你,还是你自己动手?” 毛秤砣说:“当真不需要您老动手,只要留下你这条狗命,你喊一是一,喊十是十,乖乖听你的话。” 黄毛掏出两根细细的纳鞋底的竖麻绳子,用一根绳子,将毛秤砣的双手反在背后,死死地绑住两个大拇指;再用一根绳子,绑住毛秤砣的两个大脚趾头;寻了一块抹布,塞进毛秤砣的嘴巴里。 黄毛不急不慌,走到添章屋场,问我七姑母紫苏:“七妹,看到连翘和二木匠没有?” 我七姑母说:“他们两个,刚从吉祥寺回来,到刘家屋场去了。” 二木匠的嫂子,茱萸的老婆,细妹子,像煮猪潲一样,煮了一大锅萝卜莱,放了几把米,煮熟后,用长柄的锅铲子,搅拌匀称,茱萸四兄弟,毫不客气,一个人一只菜碗,装了一大菜碗,锅子里,只剩下锅子边沿上一点点汽泡,茱萸的娘老子,眼泪汪汪,说:“哎哟,又只剩得边子饭了。” 连翘不太懂西阳塅里的土话,以为茱萸的娘老子说的边子饭,是蹩子饭,不禁连连摇头。 黄毛上来,将自己侦查到情况,仔仔细细和连翘说了。连翘分析说:“绑架枳壳大爷,杀害地榆,存在一个邪恶的链条,坐在阴山子里的幕后老板,是麻脸所长;唱小生小旦是地丁和吊眼皮,毛秤砣和土贼牯子血余,只不过两个丑角。所以,擒贼先擒王,我们现在去神童湾街上,寻一个机会,先把麻脸所长抓起来!” 说到动手抓人,二木匠江篱,立马来了兴致,说:“抓麻脸所长,算我的!” 连翘、黄毛、江篱,三个人在春元中学门口,曹二汉开的包子铺,买了二十个肉包子,边吃边往孟家冲、大炉冲、澄清铺子方向走。 走到高登河渡口,撑渡船的老艘公大鼻头,认得二木匠,便问:“枳壳大爷救出来了没有?” 二木匠说:“你想想,救一个人,是那么容易的吗?” 三个径直走到地榆的日杂货铺里,地榆的老婆对连翘说:“大老板哎,前天和你打麻将的那个堂客们,她说输得不服气,要我告诉你,她要和大战三天三夜呢。” 连翘说:“我没有时间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你表弟地丁呢。” “他那个懒叫花子,还在楼上睡懒觉。” 连翘压低声音说:“老板娘,你老公出去几天了,回来了没有?” 老板娘脸色沉下来,问:“你安的是什么心,打听我老公干什么?” 连翘说:“如果说,我晓得你老公的下落,要不要我讲出来?” “说!你快点说!”老板娘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连翘说:“第一,我告诉你消息之前,你不许高声大叫,第二,我们先要把出卖你老公的奸细抓起来。” 老板娘吓懵了,问:“哪个是出卖我老公的奸佃?” “地丁,你老公的表弟,地丁。” 连翘向黄毛和二木匠撇了一撇嘴,两个青年人,迅速往木板楼上冲去。 第174章 锄奸(7) 连翘听到木板楼一阵乱响,就晓得黄毛和二木匠,捉住了地丁。 地榆的老婆,好像还在梦中,还未苏醒过来,呆呆痴痴,过了五分钟,才哭着问:“我老公,到底在哪里?你是什么人?” “你可能不晓得,你的老公地榆,是神童湾地第二任党支部书记,和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人。可惜,你的老公,被地丁出卖了,被敌人杀害了。” 老板娘忍不住痛哭起来,连翘慌忙捂着她的嘴巴,说:“你莫哭。你一哭,惊动了凶手,他们就逃之夭夭了。” 地榆家的店铺,门口一共十二块竖着的松木板,连翘一块一块上好,闩了门,和老板娘两个人,轻声走到二楼。地丁这个奸细,被黄毛和二木匠两个人,像绑粽子一样,绑得结结实实。 地榆的老婆,死死地盯着表弟地丁,颤声问:“地丁,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当真是你出卖了我公?把他杀害了?快说!快点说!” 地丁避开表嫂寒气逼人的目光,嗫嚅着:“本来,我和吊眼皮,只想抓到枳壳大爷,到麻脸所长那里领几个赏金,没想到的是,把表哥牵扯进来。表哥这人,不肯投诚,所以被警察们打死了。” 地榆的老婆,听到凶讯,一屁股坐在地枝上,喃喃地说:“哪一天打死的?埋在哪里?” 地丁说:“打死五天了。吊眼皮怕这件事暴露,他出馊主意,将表哥的尸体,埋在辰砂痞子的坟堆里。” 老板娘失神地冷笑着,突然,像一只愤怒的母狮,张开双臂,扑向地丁,大声叫道:“老娘要掐死你、踢死你、砍死你这个毫无人性的畜牲!” 连翘慌忙拉住地榆的老婆,捂住她的嘴巴,说:“老板娘,你若是不听我的劝,硬要和地丁拼命的话,我担心你,你丈夫的仇,不但报不了,而且,你的一家人,恐怕都会被抓到牢房去。” 地榆的老婆,好久好久才平静下来,无声地抽泣着。 连翘又说:“莫哭了,老板娘。你的丈夫,是一位英勇无畏的战士,历史,会铭记这位伟大的烈士。我们从前是跪着的奴隶,现在,我们想要堂堂正正站着做人,从跪着到站着的过程中,就会有牺牲。再多的悲伤,也是徒劳无益。” 到了下午二点半钟,地榆十二岁的儿子,从连璧学堂读书回来,看到店铺无人看守,跑到楼上,问母亲:“娘,娘,你一个人躺在床上,哭什么?是不是有了父亲的消息?“ 娘“哇”的一声哭开了,说:“儿子,你的父亲,被人害死了。” 儿子说:“娘,娘,你快点告诉我,是谁害死了我爷老子?我去双江口外婆家,把舅舅喊过来,一开山斧,劈开仇人的野藠子坨坨!” 做娘的连忙说:“儿子,你还小。你不晓得,你舅舅他,上个月初,随着剪秋的农民赤卫队,去了井冈山。” 儿子说:“娘,我爷老子的仇,就此放弃不报了吗?儿子吞下去这口气!“ 娘说:“乖儿子,你爷老子的仇,自然有爷老子的同道中人,替他去报。你的任务,就是快快长大,长大后,和你舅舅一样,加入红军的队伍,杀尽仇人。” 地榆这个儿子,长到十七岁半,也就是到了民国二十三年九月,长征先遣队的首长王胡子,从桂阳县寨前镇,杀到神童湾,儿子缠着王胡子,说:“我爷老子被敌人杀死了,我吞声忍气过了七年,我哪怕是帮你牵马,或者做伙头军,你必须收下我!” 这是后话,暂且不写。 连翘叫二木匠,跑到高登河渡口,对撑渡船的大鼻头说:“老叔,出卖枳壳大爷的奸细被我们捉到了,请你帮个忙,撑一条小船,到老街后面的码头上,把那个奸细,运到白鹭湾去。” 大鼻头二话不说,把渡船的棕绳子,系在大柳树上,任由河水,推着渡船,横进芦苇丛中。 二木匠和大鼻头,索性徒步走到老街上,穿过窄巷子,走到涟水河边的码头,向朋友赵癞子,借了一条小船。 赵癞子说:“大鼻头,你要小船做什么用?” 大鼻头说:“送一条百来斤架子猪,去白鹭湾。” 连翘和黄毛,早已经将地丁从二楼上吊下来,用一捆白大布严严实实捆住,塞在粗篾织的猪笼子里,两个人喊一二三,一齐甩手,将地丁丢在小船的舱里。 摔痛了的地丁,虽然被封住嘴巴,但依然传出“哦哦哦”的叫声。赵癞子问:“大鼻头,你不怕将架子肉摔死了吗?” 大鼻头说:“这条架子猪,已有个百多斤。摔残了,补上一刀,吃掉它。” 第二天早上,地榆的老婆,依照连翘的吩咐,愁着眉头,苦着皱脸,依旧取下店铺门口的十二块松不板,开始做生意。 第一个跑到店铺里的人,是自己要好的麻友,那个四十多岁的、涂着口红的女人。女人说:“啊哟,大妹妹,这两天,怎么不见上次你那个赢了钱的朋友了呢。” 老板娘随口说:“一个路过的陌生人,我怎么晓得,他在哪里?” 女人说:“你不识他,你老公应该认识他吧?” 一提到老公这两个字,地榆的老婆,钻心似的痛。猛然想起,这个女人,听人说过,她是麻脸所长的姘头。难怪她打麻将,闲下来的时候,喜欢撩开窗帘子,盯着自家的店铺呢。莫非这个女人,是麻脸所长有意安排她,监视自己老公的吗。 老板娘不动声色地说:“那个人,哪天来了,我叫他上来打麻将。” 女人优雅地点燃一支烟,转过身,朝对面的麻将馆走去。 自己当真是瞎了眼,和麻脸所长的姘头做朋友,还把家里大大小小的闲事,讲给这个女人听,这就等于,自己把老公地榆,送上了绝路。地榆的老婆,恨不得将自己的嘴巴子,打肿,打肿!再打肿!恨不得挥起锋利的菜刀,将自己摸麻将牌的手指头,一刀剁掉!丢进涟水河! 但是,后悔没有任何意义。地榆的老婆,想来想去,或许,可以从麻脸所长姘头的嘴里,导出一点有用的信息,告诉那位脸上有颗黑痣的男人,除掉杀害丈夫的仇人。 擦干眼泪,对着镜子,地榆的老婆,化了个淡妆;然后,上好店铺的门板,“嗒”,“嗒”,“嗒”,走到对面二层楼的麻将馆。 中年女人说:“哎呀,大妹妹,你总不舍得,放着生日不做,专门上来打麻将?” 地榆的老婆说:“昨夜里,我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见我老公对我说,今天逢中必赢。” 中年女人的右眼皮子,连续跳着,说:“梦中的事,你也相信?” “我信,因为我老公,值得我相信。” 地榆老婆第一把牌,居然把四个红中全摸了。有了四个红中做飞娥子,牌场的老规矩,直接胡牌。可吊诡的是,地榆老婆,把四个红中当作四个普通的牌,暗杠了。 中年女人说:“大妹妹,你发神经吗?为什么不胡牌?” 地榆老婆说:“你看我的。” 从牌的最后面,抓到一个幺鸡,地榆老婆说:“双杠。这把牌,和老公托给我的梦,果然一模一样。” 打十块的麻将,一个暗杠,其他三个人,一人给二十块,双杠,一共一百二十块,到手了。把钱收到手,地榆老婆说:“我老公昨夜里对我说,幺鸡的下面,是二万。” 从后面摸上来的牌,却是一张五万。地榆老婆说:“单吊二五八万的对,胡牌!给钱!” 三个人的眼珠子,险些掉到牌桌上。 对家说:“哎呀,你老公托给你梦,当真这么准。” 中年女人的右眼皮子,又跳了几下。说:“大妹妹,下一把,还这么准的话,我才相信。” 第二把牌,地榆老婆,直接抓到三个红中,三个幺鸡,干脆把牌摊开,说:“红中发风。” 所谓的红中发风,就是红中吊对子,任何一张牌,都可以胡。上家故意打出一张边张,九饼,希望有人碰牌,不让地榆老婆摸牌。但九饼,却是一张臭牌。 轮到地榆老婆摸牌,摸上来的牌,又是一张红中。地榆老婆说:“红中吊红中,天下少有。老公呀,你的梦,当真准呀。” 下家说:“上家,你没出老千,偷牌?” 对家说:“先查一下牌,是不是你,衣袖子里,藏了一张红中?” 中年女人说:“你越是厉害,我越不相信你,你再胡几把牌试试!” 第175章 锄奸(8) 地榆老婆说:“你们不相信我,可以。这把牌,由你们三个人洗牌,码牌,总可以吧。” 对家丢下二粒谷子,三点加四点,七对。抓完牌,中年女人说:“这把牌,你还有三个红中,三个幺鸡吗?” “我没有义务,把我的牌,告诉你。” 中年女人打出一张幺鸡,地榆地婆笑着把手中的三个幺鸡摆开,说:“明杠!给钱,三十块!” 中年女人给了钱,恼火地说:“当真是活见鬼了!我和你赌一把,如果你还有三个红中的话,我一个人,赔你的钱。” 地榆老婆说:“赔多少?你说一个数。” 中年女人手中,有一张红中,心中自然有点底气,说:“赔五百块!你如果没有五百块,你照样要赔我五百块咯。” 地榆老婆,犹犹豫豫,不肯摊牌。 中年女人一把将地榆老婆的牌推倒,果然有三个红中,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上家说:“地榆老婆,你没偷牌换牌的话,打死我也不相信!” 开牌场的老板说:“莫急,莫急,你们四个人,坐在原地莫动,我来查牌。” 老板将未摸的麻将,一个一个揭开,果然没有红中牌。老板又摸了地榆老婆的衣袖子,口袋,都是空的。老板说:“我开麻将馆二十年,多少出老千的高手,都逃不了我火眼金睛。我查过牌面,我可以证明,地榆的老婆,并未使诈。” 中年女人将麻将牌一推,站起身来,背上小包,说:“老娘不打了!” “你不给钱,想走?”地榆老婆,一把扯住中年女人。 当真是应了一句老话,打牌赌博,疏亲败友,刚才还一口一声清甜的大妹妹,现在,反目成仇。 “我就是不给,你敢拿我怎么样?” “不给的话,你莫想走出麻将馆!” 中年女人说:“老板,你去将军庙,把麻脸所长喊过来,让他来评评理。” 老板对中年女人说:“你这样子做人,把我夹在中间,往火上烤,当真没有半点意思。” 地榆老婆说:“你有所长帮你撑腰,我有我老公撑腰,谁怕谁?” 推开窗户就喊:“老公,老公哎,有人欺负我,你快点过来咯!” 对面的楼上,传来一个声音:“我叫你莫去打牌,你偏偏不信,每次都是要我帮你擦屁股。” 这声音,这口气,这腔调,就是地榆,还会是谁呢? 中年女人吓得脸色苍白,说:“你老公地榆,还没有死吗?” 地榆老婆说:“我老公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说,没有死,这三个字,你给我不讲清楚,拼了性命,我也不放你走!” 中年女人掏出五百块钱,甩在牌桌子上,说:“老娘要走,谁敢拦我?” 地榆老婆扑过去,扬起巴掌要打人。被开麻将馆的老板,一把抓住地榆老婆的手,说:“既然人家赔了钱,就算认了输,你莫计较了。” 地榆的老婆,跑到街上,气咻咻地冲着楼上喊:“地榆,你这个缩头乌龟,每次都是一样的,看我被外人欺负,从来不帮我的忙,跟你过日子,第二世都倒了你的大霉!” 中年女人拐进将军庙,用鞋子尖头,踢了三下门,麻脸所长晓得是自己的女人来了,满脸春风,打开门,说:“铺伙计,怎么舍得来看我这个老头子?” 中年女人气鼓鼓地说:“哎呀,你不晓得,今日打牌,既受足了怨气,又吃了惊吓,还输了钱。” 看到眼前的这个女人,从黄花大闺女开始,跟到现在,跟了自己二十年,无论怎样说,这份感情,是割舍不了的。况且,女人的儿子,那个长相,活像是把自己的脸皮,剐下来,蒙在儿子的脸上,仅仅是少了几百粒麻子而已。 麻脸所长把中年女人按在椅子上,双手按摩着女人的脖子,一双肩膀。说:“你受了什么怨气,吃了什么惊吓,输了多少钱,慢慢讲给我听哒。” 中年女人说:“你说怪不怪,地榆的老婆,她每把牌,都能摸到三个红中,三个幺鸡,是什么鬼名堂?” “哈哈,小儿科的把戏,你看不穿?”麻脸所长说:“三个人,早就计划好了,联合起来欺骗你一个人。一个人在码牌时,把有三个红中、三个幺鸡的两墩牌,码在地榆老婆的右手旁;一个负责打掩护,站起身,拦住你的目光;地榆的老婆,把左手抓到的牌,放在牌墎上,右手把三个红中、三个幺鸡的牌,偷到自己的面前。” 中年女人恍然大悟,说:“哎呀,最后一把牌,我和她对赌五百块钱,输得我心里,格外地肉痛。老公,你得想办法,帮我追回来。” “上场谷子下场牌,你没现场抓住,谁认你的账?你一共输了多少钱,我给你。” “大约七八百块。” 麻脸所长掏了十张百元的大票子,从中年女人的胸口插下去,一直插到女人贴肉的衬衣口袋里,顺手抓着一团软乎乎的肉体,轻轻地搓揉着。 女人说:“地榆那个人,怎么没有死?他在楼上,亲口对他老婆说了话呢。” “小把戏,地榆的老婆,请个人,装神弄鬼,故意吓唬你。” “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刚才西阳塅里的土贼牯血余,跟吊眼皮说,有个脸上有粒黑痣、黑痣上长着三根长毛的家伙,到了神童湾,目的就是要和地榆接头。说不定,就是这个家伙,在装神弄鬼。” “老公,你赶快动手,莫让这个家伙溜走了。”中年女人按住麻脸所长的手,说:“莫揉了,当真莫揉了,好痒痒。你还要揉的话,下面要流水了。” 麻脸所长说:“我们找一个好餐馆,好好吃一顿,然后…” “然后干什么?” “你懂的,还问什么咯。” 花庙冲里,有一个宣统皇帝时期的湘菜大厨,七十多岁的年纪,在家里,偶尔还做一做私厨,赚几个快钱,接济不争气的儿子儿媳妇。 麻脸所长点了一个组庵鱼翅,一个东安鸡,九嶷山兔,永州血鸭,要了一壶益阳谷酒。 中年女人把一条细长腿,搁在麻脸所长的大腿上,弯弯的脚尖,在麻脸所长敏感的位置上,磨来磨去。 两个人吃完饭,相互搀扶着,就往沿河路的东面走,梁婆婆未挂牌的旅馆,就在前面。 初冬的街道上,冷嗖嗖的北风,直往脖子里灌。街上少得可怜的几个行人,缩着脖子,脖子上围着围巾,只把一双眼珠子,留在外面。 突然间,一根碗口粗的山茶树棒棒,朝麻脸所长的天灵盖上砸过来,中年女人还来不及叫唤,麻脸所长已是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二木匠江篱说:“黄毛,快点把这两个人,装在布袋子里,搬到板车上。” 两个木轮子板车,“吱呀吱呀”,拖到天王寺,连翘和大鼻头,早已在等候。二木匠问:“吊眼皮,抓到了没有?” 大鼻头说:“你自己看咯,船舱布袋子里,那个活动物,是不是吊眼皮?” 第176章 乌鸦谷(6) 昨天和前天两个早上,石洞外面的世界,万草万木之上,全是一层厚厚的霜,好像是下过一场浅浅的雪。 石洞外面,早上的温度,肯定在零度以下。但石洞里边,有微微的地热传来,又生了柴火堆,还不算太冷,不然的话,老苦瓜苦胆,大苦的无患,小苦瓜决明,三个人盖着一床烂絮被,恐怕早已经冻得呜呼哀哉了。 夜里睡觉之前,老苦瓜说:“春土不过三天雨,冬土不过三日霜。明天早上,早霜肯定是没有了,应该是个回单。” 小苦瓜问:“老伯伯哎,回单是什么意思?” 老苦瓜说:“回单的意思是,霜阴了,霜没了,就会下雨。下雨之前,就会刮北风,所以,特别的冷。俗话说,阴霜冻死狗,就是这个道理。” 大苦瓜说:“下雨就麻烦大了。我还想着,明天拿两只活着野鸡,到哪个镇上,换一包粗盐、几升糙米子回来呢。二十多天时间了,好像不记得糙米饭的味道了!” “盐是必须要吃的。”老苦瓜说:“不吃盐的话,可以引起精神萎靡,肌肉抽筋,恶心,呕吐,头痛,烦躁,嗜睡等无数种杂病。我老了,又落个残疾,死了不足惜;但你们两个人,都是出身人,还有大把大把的好日子,等着你们去过呢。” 小苦瓜问:“好日子是什么日子?我想象不到。” 老苦瓜说:“我们眼前的好日子,至少是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 “以后的好日子,是个什么样子?” “我猜想,各有各的一亩三分地,不要缴税,不要纳捐,不被抓壮丁。” 早上醒来,大苦瓜扒开挂在火棘果树上的草帘子一看,乌鸦谷内,松风凛冽,好像那三千只乌鸦,在一起咆哮。 “这么冷的天,大苦瓜,你别出去。”老苦瓜说:“看样子,这个乌鸦谷,再没有可吃的东西可找了,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 大苦瓜对小苦瓜说:“老弟,我去一趟镇上,你守在洞里,好生照顾老伯伯,千万莫到山林里去走动,我担心昨天碰到的那一群野猪,凶性大发,攻击你。” 老苦瓜说:“大苦瓜,你早点去,早点回来,免得我们牵挂。\" 大苦瓜用一根老黄藤,扎紧腰上的衣服,衣服后面,插上一把柴刀。一个竹篓子,装着两只野鸡公子,背在背上,滑下放杉木的索道。 走到乌鸦谷下的茶马古道上,冷冽的北风,似乎弱了。天上有个土钵大的黄太阳,似乎半身不遂,又似乎痛不欲生,在乌云之间,沉沉浮浮,随波逐流。 往北走,等于往家乡走。死气沉沉的家乡,对大苦瓜来说,没有半点新鲜感,似乎生无可恋。干脆往南走,看看南面的那座大山里,有不有生存的地方。 几场早霜之后,山上的树木,落尽了黄叶。几只灰褐色的小鸟,躲在四季常青的香樟树上,偶尔露出头,发一声啼哭,盼望太阳早点出来,烤干被露水打湿的羽毛。 无患住在雪见哥哥家的乌云山,不晓得走过多少陡峭的山路,但眼前这座竖着像一本书一样的山峰,无患还是第一次看到。茶马古道像一根鸡肠子一样,左转,右转,左转,右转,简直把脑壳转晕了。 到了上午十点半钟,北风终于把乌云送到爪哇岛,太阳才露出一张黄黄的老苦瓜脸。 山顶上,有一个六角形的凉亭。无患想坐下来歇息半个小时。出门时,仅吃过两个皱皮皱脑的胡颓子果,早已饿得前胸贴着后背,走了七八里,小腿肚子,都发软了。 但无患不敢坐,凉亭里的山风太大,一个劲往衣服里钻。上山时,刚出过一点汗水,山风一吹,冻得直打哆嗦。 只有马上往山南走! 无患走到一处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前面山连着山,岭骑着岭,树木的枝条上,悬挂着五六寸的冰棱子。 无患甚至怀疑,前路的前方,是不是另一个星球,还有没有人烟。无患脑子里想着掉头往回转,可自己的双腿,还在向前行走。 下山的路,又是七里。 若是没听到木鱼的声音,无患可能没有发现,这深山里,两棵老樟树的后面,还藏着一座古庵。 循着木鱼声走去,无患看到,木质的古庵,大门的匾额上,用隶书,刻着“箪浆庵”三个黑体字;大门的两旁,铭刻着一幅对联: 世间无粮,念佛为箪; 轮回循道,煮泉即浆。 敞开大门的古庵里,一个穿灰布长衫的老尼姑,坐在香案前,手里敲着木鱼,嘴里轻声念着经文。 无患跟着盟弟决明,在春元中学上过几天学,看到那个良心的良字,怎么多出一粒米呢? 无患不管造次,生怕打扰老尼姑。 老尼姑说:“小施主,进来吧。右边房子里,灶台上还剩得几碗稀浆,喝一点再走吧。” 无患不客气,拿了一个大菜碗,舀了一碗稀汤水,看到碗中,有几粒薏米,几粒莲子,几十粒米饭。 老尼姑问:“小伙子,你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流落到了这里?” 无患说:“我和我盟弟决明,是出来做叫花子的。不曾料想,遇到了一个摔断腿的老猎人,他叫苦胆,是他,带我们上了乌鸦谷。” “哎呀!乌鸦谷,是我们苗族的先祖,蚩尤的陵寝地,一般的人,进得去,走不出呀,莫非,你们得到了蚩尤的庇护?”老尼姑问:“你那个盟弟决明,多大了?” “七岁半。” “这么小的一个人,出来做叫花子,难道他家里没有大人了吗?” “老婆婆,你或许不晓得,西阳塅里,今年遭了蝗灾,粮食颗粒无收。官府的人呢,像催命鬼一样,只晓得征税、征捐。决明的爷老子枳壳大爷,决明的二哥哥瞿麦,领着一把赤脚板汉子,抗税抗捐,当真是英雄好汉呢。” 老尼姑说:“我们苗族的龙廷五,我们把他尊为苗族第一个英雄。决明的哥哥,就是龙廷久式的大英雄。” 无患问:“老婆婆哎,现在,到处是大饥荒,您怎么还有粮食,施舍给我?” 老尼姑转过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苦瓜脸来,说:“还是前两个月,一支打土豪的队伍,特意分给我的粮食。” “老婆婆,你把稀饭给我吃了,你自己吃什么?” 老尼姑避而不答,问:“小施主,你竹笼子里两只野鸡,可以放生吗?” “不可以。”无患说:“我得拿这两只野鸡公子,去换盐巴,去换中药,去换粮食。我和老苦瓜、小苦瓜三个人,逃难逃到乌鸦谷,一个多月了,没吃过一餐稻米饭,不晓得米饭是什么味道了;三四天没有吃盐,肌肉抽筋,恶心,浮肿,我那个断了一条腿的苦胆老伯伯,有的时候,浑身抽搐。” 老尼姑“哦”一声,说:“我和你,一起下山去。” 走下一段青石板铺的下坡路,无患看到,这个古怪的地方,几块小得可怜的梯田和旱土,全在半山腰上。半山腰下,全是黑魆魆的悬崖,悬崖的下边,有一条三尺宽的小溪,几栋黑色的吊脚楼,零零星星,座落在小溪的两岸。 无患看到,悬崖上,刻有三个大字:天堂谷。 小溪上,有一座河卵石砌的拱桥。老尼姑说:“你在这里等我。” 这座石拱桥,无患不敢坐,生怕乱石垒的桥,一下子垮掉。 奇怪的是,这个天堂谷,最多是个小村子,但是,居然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声鸡叫,狗吠。无患严重怀疑,自己到了另一个星球上。 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才看到一个五六岁的细妹子,穿着大红花袄子,头上扎着羊角辫子,一蹦一跳,走到无患面前,好像是前一世,就认识无患,说:“叔叔,叔叔,你让我摸一摸你的野鸡,好吗?” 无患说:“野鸡怕人,你摸不到的。” 细妹子的小手,从笼子的空隙中穿过去,吓得笼子里野鸡,缩到角落里,惊慌乱叫。 细妹子将小手抽回来了,眼泪汪汪地说:“这两只野鸡,当真好可怜呢。叔叔,你把野鸡放走吧。” 无患说:“野鸡是可怜,但我这叫花子更可怜,我指望着,拿这两只野鸡,换一包盐巴,换几剂中药,换两升米,回乌鸦谷,过日子呢。” “乌鸦谷?你怎么去了乌鸦谷?”细妹子说:“我爷爷告诉我,乌鸦谷,是战神蚩尤住的地方。叔叔,你见到蚩尤了吗?” “细妹妹,我告诉你,战神蚩尤,已化作一座山峰,顶天立地的山峰。”无患说:“蚩尤的三千乌鸦兵,已化作三千只乌鸦,日日夜夜,盘旋在乌鸦谷。” “叔叔,你带我去乌鸦谷,好吗?” “不好。” “为什么?” “那里没有饭吃,没有屋住,你到那里去,可能会饿死,冻死。” 第177章 乌鸦谷(7) 无患问:“小妹妹,我问你,这么冷的天,小溪里流的水,为什么冒热气?” “叔叔,你不晓得吗,这条溪里的水,是温泉水呢。” “温泉水,可以洗澡吗?”说到洗澡,无患的身上,好像有千百只虱子在爬,全身都痒痒了。 “当然可以洗澡,不过,天堂镇里,有个乡规民约,规定只能在下游指定的范围洗。” “我去洗个澡。”无患说:“小妹妹,你帮我看着这两只野鸡,如果有人买的话,叫他们等着我回来,再谈价钱。” 无患钻进冬茅丛里,脱光衣服。走到水深一点的地方,憋了一口气,慢慢地沉下去,直到憋不住了,才把口中气泡,一个一个吐出来。 水温正好合适,无患在水中浸泡几次后,仿佛,身上千百个虱子,统统停止了骚扰。 洗完澡,无患走回来,那个扎着羊角辫子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一只野鸡,兴奋地叫道:“飞吧,飞吧,你自由了,希望你飞得更高一点,更远一点,最好是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处。” 第一只放飞的野鸡,“噗!”噗!”“噗!”仅仅飞出十多米,落在小溪边的小路上,不肯离去,眼巴巴盼望着,小姑娘放飞另一只野鸡。 无患放肆喊:“小妹妹,小妹妹,你再莫把野鸡放走了!”说到最后,几乎带着哭腔。 可是,小妹妹手中的野鸡,扑楞一下翅膀,腾起飞走了。先前落在小溪边的那只野鸡,腾空飞起;两只野鸡,飞出一个优雅的弧度,朝着太阳,疾地不见了。 这个时候,整个天堂谷,立刻生动起来,小溪流旁,黑色的豆娘,豹纹翅膀的蝴蝶,一齐朝山坡上的山楂树飞去,叮在白色的花朵里;被阳光烧红的乌云,被房屋顶上袅袅的炊烟穿越。 一大群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自提着竹篮子,竹篮子里,有人装着一大菜碗,有人装着大半碗菜,有人装着十来个蒸熟了了红心红薯,有人装着小半篮板栗,有人装着一个南瓜,有人装着小半截冬瓜,有人装着熏干了猪耳朵,有人装着一升糙米,有人装着一袋盐巴,有人装着一盒烘糕,有人装着半袋子红枣,有人抱着旧衣服,一齐朝无患走过来。 走在最前面是箪浆庵里的老尼姑,搀扶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公公。老公公两颊酡红,问无患:“小伙子,你那位受伤的伯伯,是怎么个情况?” “我苦胆伯伯,打猎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没有请水师去接好骨头,至今还不能正常走路。\" 老翁说:“多长时间了?” “快二个月了。” 老翁对身边的中年人说:“你快点回药铺,抓五剂中药过来。记住,柴胡、栝楼根、大黄,各十五钱,秦艽、地龙、香附子、牛膝,各十二钱,防风、荆芥、川穹、当归各十钱,甘草五钱。” 箪浆庵的老尼姑说:“小伙子,细妹子放走了你的野鸡,我们天堂谷的老百姓,每家每户,都凑一点东西,赔偿你,够不够?” 无患激动地说:“够了!当真是够了!太谢谢你们了!我想不通的是,你们这里的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苗族的乡亲们,手牵着手,跳着欢快的锦鸡舞,口里唱着的歌词,无患一句都听不懂。舞罢,乡亲们轻轻地放下礼物,向无患施一个双手合十的礼,转身走了。 无患问老尼姑:“婆婆,乡亲们刚才唱的是什么?” 老尼姑愤愤不平地说:“小伙子,你不晓得,我们的先祖蚩尤,真名叫作黎贪,他与炎帝,是共胞共母的兄弟。历史上,总有些自诩的正人君子,把黎贪当作邪恶之神。谁守护了黎贪的英灵,我们便尊敬他们,崇拜他们!我们的乡亲们说,你是战神蚩尤的使者,苗族第一英雄龙廷久的子弟兵。” 无患说:“老婆婆,我不晓得,龙廷久为什么被尊为苗族第一英雄?” 老尼姑说:“湘西古丈县苗族人龙廷久,武艺高强,为人侠义,带领四十八寨的苗民,抗税抗捐,名震湘、黔、川、鄂,确实是个大英雄。” “这位龙英雄,后来怎么样呢?” “可惜,龙廷久这位英雄,后来被统治者杀死了。”老尼姑又说:“三个月前,湘中的农民起义军,帮我们天堂谷的苗民,赶走了剥削者,所以,我们认为,帮过我们的人,个个都是龙廷久的子弟兵。” 一位中年苗族男人,牵来四匹骡子,骡子的脖子上,各系着两个铃铛;骡子的背上,挂着两个箩筐,帮着无患,将乡亲们送的礼物,装到箩筐里,“滴答滴答”,一直将无患送到乌鸦谷入口的下方。 无患做个邀请的手势,中年男人惶恐地说:“先祖住的地方,我没有那个胆量,敢去惊扰。” 无患走到山洞口,大声喊:“小苦瓜,小苦瓜,帮来帮忙咯!” 老苦瓜说:“小苦瓜去查看套野鸡的吊脚套,和夹野兽的铁夹子,还没有回来呢。” 大苦瓜扯着嗓子喊: “小苦瓜哎!小苦瓜哎!你到哪里去了呢?快点回来哟!” 大苦瓜的喊声,立刻引起山鸣谷应,久久没有停息,唯独没有听到小苦瓜的回答声。 老苦瓜说:“大苦瓜,小苦瓜这人,天生一个雷公的胆子,我当真担心他,迷了路,不晓得回来了,你快点去寻人咯。” 天色已经不早了,小苦瓜若是天黑之前没回来,那就当真危险了。 乌鸦谷周围,四里方圆的范围内,可以吃的东西,基本上被大苦瓜和小苦瓜人,捉尽了,挖光了。 昨天下午,大苦瓜带着小苦瓜,到一个五里路远的山坳坳里,去放野兽夹子,老远就听到野猪群“吭、吭、吭”的嘶叫声,如果今天的小苦瓜,遇到这群野猪,小命难保了! 大苦瓜越想越后怕,提着一把砍柴的刀子,飞快奔过去。 这个时候的小苦瓜,当真是胆子撑到了屁眼里,爬在一棵大松树上,看着地面上那条长着獠牙、至少有一百七八十斤的野猪婆,带着四只十多斤重的小猪崽,正向自己下的野兽铁夹子的方向走去。 小苦瓜甚幻想着,这条大野猪,马上就会变成香喷喷的肥肉,塞进嘴里,犒劳自己饿得尖叫的肠胃。 野猪是嗅觉最灵敏的动物。大野猪已嗅到了小苦瓜的气息,用它的长嘴,放肆拱着小木桶大的松树,每拱一下,松树便摇晃一次,地面上,便落下一层松针。 到后来,大松树每次的摇晃,更加剧烈;小苦瓜抓住松树的手,差点被震脱。小苦瓜放肆喊: “无患哥哥!无患哥哥!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小苦瓜越是喊,大野猪的攻击,越是疯狂。小苦瓜哭着喊:“无患哥哥,无患哥哥,你快点来呀!” 无患听到了我爷老子的呼救声,大声叫喊:“决明弟弟,你莫怕,你坚持住!哥哥来了!” 恰在这个时候,在前面乱窜的一条小野猪,踩中了套野兽的铁夹子,发出凄厉的哀嚎。 大野猪立刻放弃对小苦瓜的攻击,四个蹄子,腾空而起,向哀嚎的小野猪飞奔过去。 无患急喊:“决明,你快点换一棵树,爬上去!你不要想着乱跑,人是跑不过野猪的!” 大野猪听到无患的声音,躬起身子,一头向无患身上碰去! 第178章 乌鸦谷(8) 我爷老子决明,吓得脚底和手心都是汗水,心“噗噗噗”乱跳,手脚发软,差点从大松树上掉下来。 那边的无患,一个纵身,吊着一棵青冈木的枝条,双手猛地用劲,屁股已稳稳地坐在碗口粗的枝条上。 无患朝大野猪叫喊:“来哟,来哟,用你那张寡嘴和蠢脑壳,来撞啊!” 我爷老子决明,听到无患的声音,晓得无患哥哥的喊叫,目的是吸引野猪的注意力,好让自己另选一棵树,爬上去。 刚溜下树,我爷老子顾不得擦伤了的手心,放肆跑了十几步。大野猪听到脚步声,立刻朝我爷老子的方向,疾奔过来! 我爷老子还未来得及爬上树,只见那条大野猪,离自己已不足三十米! 无患急中生智,将手中的砍柴刀子,狠狠地朝那条被铁夹子夹中的小野猪,挥打过去。 锋利的柴刀刀刃,正好击中小野猪的头上,顿时被打得血水乱飚,小野猪本能地尖声嚎叫。 大野猪听得小野猪的尖叫声,立刻掉转头,朝小野猪方向疾奔而去。 我爷老子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爬上树,屁股还未坐稳,狂性大发的大野猪,对着我爷老子抱着的大樟树,猛地撞来! 看大野猪狂怒的情形,它若不搞死一个人,是绝不会罢休的! 可能又有一只小野猪,被套野兽的铁夹子夹住了,发出拼命的尖叫声。大野猪只得舍弃了对明的攻击,转过身去,朝小野猪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爷老子决明,一不留神,从树上掉下来。唯一的办法,是朝石洞的方向,舍命狂奔! 可是,那条大野猪,似乎三生三世,与我爷老子,有天然的仇恨,竟然舍弃被铁夹子夹着的两人只小野猪,狂啸着冲过来。 树边上,有一棵枝叶茂盛的赤叶石楠树,树上长着寸来长的尖刺。我爷老子想都不敢想,一个纵身,扑到石楠树上,放肆往上爬。 大野猪闻到我爷老子被尖刺刺穿的血腥味,狂叫一声,几乎像人一样立起来,咬住我爷老子烂布鞋子。若不是已攀住一根较大的枝条,我爷老子就便大野猪拖下去,早就像蒙着眼睛的大水牛,像踩土胚砖的砖烂一样,踩过稀巴烂了! 无患唯一的想法,是把大野猪吸引过去,他跳下树,跑到中了铁夹子的小野猪前,捡起柴刀子,朝小野猪的头上,放肆砍下去! 奄奄一息的两只小野猪,哪里还经得住无患的猛砍,拚命地嚎叫着。一时间,乌鸦谷内,哀叫声响彻半个天空。 太野猪“吭吓吭哧””地咆哮着,只得转身朝小野猪的方向奔去。 看到一个人影爬上了树,大野猪疾地转身,朝人影撞来。树太小,几乎被大野猪撞倒。无患抓住半空中的一根老黄藤,像荡秋千一样,立刻之间,荡到另一棵松树上。 大野猪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回到两只快要死了的小野猪身旁,蹲下身子,肚皮剧烈地起伏着,口角流下一堆白沫。 过了一阵子,大野猪用它灵敏的的鼻子,温驯地拱动小野猪。一只小野猪,还能发出“吭吭”的低鸣,另一只小野猪,已经侧倒在地,大约是死了。 大野猪的上空,已经聚集了数百只乌鸦,“呱!呱!呱!”地乱叫,显然,乌鸦们准备分享地面上的小野猪肉。 大苦瓜不晓得小苦瓜跑了多远,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多留给小苦的一点逃跑的时间。如果乌鸦们想群起攻击大野猪,那么,势必会激发大野猪的狂性,去攻击小苦瓜。 掏出竹笛子,大苦瓜一吹,但是,这一次,乌鸦们只是简单地停止攻击,并不肯离去,密密麻麻,在空中盘旋,还有好几十只,已经落在树上、地面上,再次准备争抢小野猪的肉体。 大苦瓜想再次吹响竹笛子,可惜,插在竹笛子斜口上竹叶子,烂掉了。 大野猪可能是悲愤到了极点,突然站起身来,像箭一样,向山下射去。 坐在洞口老苦瓜,隐隐约约,听到大野猪的嚎叫声,大苦瓜和小苦瓜的尖叫声,晓得大事不好,担心这两个细伢子,斗不过凶恶的野猪,慌慌张张,爬下木梯子,柱着拐杖,走了百十步。 天色已黄昏,老苦瓜怕两个小家伙,匆忙之中,跑错了方向,用拐杖,搂拢一堆落叶,点上火。 一般来说,有火的地方,野猪是不敢靠近的。落叶和松毛针,虽然容易点燃,但经不得烧。老苦瓜一瘸一拐,将路旁几根枯干了树枝,丢在火堆上。 这个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匆忙朝火光处奔来。老苦瓜苦胆,晓得这个身影是小苦瓜,忙喊道: “小苦瓜,莫慌,朝我这边来!” 气喘吁吁的小苦瓜,吓得魂都没了,只晓得躲到老苦瓜的身后。老苦瓜咆哮一声:“爬到石洞里去!” 偏偏这个时候,我爷老子决明,还未跑到二十步脚,右脚被一根细黄藤勾住,摔倒在地上,摔得嘴巴里、鼻孔里都流着血,额头上,火辣辣的痛。 我爷老子慌忙爬起来,身后传来大野猪的一声咆哮,侧身一看,在火光的照耀下,只见老苦瓜苦胆,像战袖蚩尤一样,把拐杖当倚天长剑,生生拦住了大野猪的去路! 老苦瓜来不及叫一声,被那条大野猪的头,抻到裤裆下,用力一拱,抛到半空中,重重地摔下来! 大野猪似乎还不解恨,又将老苦瓜拱起,抛向上空,再摔下来! 大野猪还想用猪蹄子,去踩老苦瓜的躯体。这个时候,大苦瓜不晓得从哪个地方蹿出来,抓起一根燃烧的杉树棒,朝大野猪身上捅去! 大野猪见到一团火光,朝身上袭来,吓得掉头就跑了。 我爷老子决明,学着无患的样子,捡一条燃烧的树枝,盯着大野猪逃跑的路,再没有什么动静,才喊道: “老伯伯,老苦瓜,你怎么样了?” 我爷老子晓得,若是没有苦胆伯伯拦下大野猪,自己可能被大野猪踩死了。 大苦瓜和小苦瓜,慌忙到老苦瓜的身旁,火光下,老苦瓜的嘴巴里,大口大口地吐血。吐了二十分钟,老苦瓜才说: “你们…两兄弟…马上…离开…乌鸦谷…” 老苦瓜苦胆,说到最后一个“谷”字,双腿猛然一抖,大苦瓜晓得,老苦瓜苦胆伯伯,死了。 两兄弟失魂落魄,久久坐在地上,不肯说话。 火堆渐渐熄灭,无患才说:“盟弟,你去捡柴,烧火,照着我,我来挖坑,把苦胆伯伯埋掉。” 第179章 乌鸦谷(9) 无患选了个没有茅草的地方,用锄头挖一个坑,我爷老子决明,双手将坑中的土,捧出来,推在坑的两旁。 两兄弟实在没有什么力气了,挖一阵歇一阵,挖到三尺深,无患说:“盟弟,我们将苦胆老伯伯的尸体,抬过来,埋了。” 苦胆老伯的尸体,已经冰冰凉,僵硬了。说是抬尸体,还不如说拖尸体,好不容易将苦胆老伯的尸体,拖到坑里,我爷老子准备用锄头,将挖出来的土,填回去,无患说:“莫急,我先撒上一撮米。” 我爷老子迷惑地问:“盟兄,撒米干什么?我们哪来的米?” “大米是世界上最纯洁的东西,大米又是通灵的圣物,既能避凶趋吉,又能庇估身边的人。”无患一边朝墓坑中撒米,一边说:“拜托黎贪和龙廷久,保佑我苦胆伯伯,下一世,有饱饭吃,有高楼大厦住,有绫罗绸缎穿。” 我爷老子问:“盟兄,黎贪是哪个?” “黎贪就是战神蚩龙,他和炎帝,都是远古姜氏太君所生的亲兄弟。” 我爷老子对远古一点都不感兴趣,只为苦胆老伯的死,陷入巨大的悲哀和自责中。 葬完苦胆老伯,两兄弟,默默无言,爬上山洞。无患点燃柴火,说:“盟弟,今晚,你想吃点什么?” 我爷老子龟缩在旧絮被里,身体不住地发抖,懒洋洋说:“哥哥,我不想吃饭,伤心,已经足够饱了。” 无患说:“盟弟,你得记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必须有坚强的意志,任何困难,任何挫折,任何死亡,都不可能被击垮。” 决明问:“盟兄,你干脆告诉我,我们留在乌鸦谷,还想干什么?” “我想报仇,替苦胆老伯伯报仇。”无患说:“我想杀死那条大野猪!” “盟兄,单凭我们两个小家伙,想要杀死那条二百斤的大野猪,快莫做梦了。”我爷老子说:“苦胆老伯临死前,告诉我们,快点离开这个乌鸦谷。” 杀不杀死大野猪,无患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怕我爷老子决明,经过此次惊吓,从此以后,变成一个风吹下一片树叶,怕砸伤脑壳的猥琐角色。 无患煮了一锅拌着红心红薯的米饭,炒得是红辣椒兔子肉,那香气,当真太诱人了。无患说:“盟弟哎,天子不馋饿兵,你做点好事,来吃饭咯!” 我爷老子从床上爬出来,牙齿咬得咯咯响,全身都在颤抖着。无患说:“盟弟,赶紧坐到火边上来。” 肚皮一点一点鼓起来,我爷老子不再咬牙齿,不再浑身发抖,但额头上摔伤的地方,肿起一个老大的包。 无患讲他捕杀大野猪的计划:“盟弟,明天一早,我和你两兄弟,去被铁夹子夹住的小野猪的地方,你负责烧火,大野猪见到火光,肯定不敢贸然过来;我负责挖坑,挖一个两米深的大坑,横着搭几根枯木,再用茅茅草草,盖住陷阱,填上一层碎碎的土。我们在高一点位置,码上一大堆石头,只要大野猪掉到陷阱里,我们拉动绳子,石头滚下去,砸死那条害死苦胆老伯伯的野猪!” 我爷老子不晓得听还是没有听无患的说话,打个花哨,说:“盟兄,我的身体,每个关节,每块肌肉,都虚脱了,你先让我睡一好觉,好不好?” 无患连忙说:“好,好,好。” 我爷老子浅浅地睡去,脑子里,却有几十个图片,不停地旋转。第一个图片,露着獠牙的大野猪;第二个图片,被铁夹子夹住的小野猪;第三个图片,长满棘刺的赤叶石楠;第四个图片,朝自己拼命撞来的疯猪;第五个图片,被无患飞刀砍得血水飞溅的小野猪;第六个图片,乌央乌央飞来的乌鸦子;第七个图片,苦胆伯伯燃烧的火堆;第八个图片,被大野猪一嘴拱到半空中、重重摔在地上的大苦瓜;第八个图片,摔得嘴巴里、鼻孔里流血的自己;第九个图片,两个小小的少年,手执燃烧的杉木棒棒,拼命击退大野猪;第十个图片,临死前全身是血的老苦瓜;第十一个图片,空空荡荡、毫无生气的石洞……还有,比山峰还高的战神蚩尤,被摔死的瘦黄毛狗狗,说善良可以逆天改命的老太婆,半路上抢烤鱼的饥饿汉子,饿得饥肠辘辘的七姐紫苏,老实巴交的父亲陈皮,老是唉声叹气的亲爹枳壳大爷,唱山歌子的大嫂黄连,惨死在华容院子的扮禾佬茅根哥哥,被吊着半边猪的瞿麦哥哥。 还有,还有,大姐金花家里全名叫钱褡子的狗狗,拿着牢骚把子咒娘骂老子的老帽子,一年内难得说一句话铁匠师傅王麻子,老是磨牙齿的厚朴痞子,喜砍插科打诨的滑石痞子,喜欢和男人们调情的双层下巴的茵陈,老是板着脸孔训人的族长剪秋。 还有,还有,端午节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绝母子,吊死在保长景天家大门口的闷猪子石韦,喜鸦子一样快乐的公英,讨不到公英欢心的木贼,整天不开心的邻家侄子卫茅。 最后三个图片,一个是吊死在生发屋场后面歪脖子油子树上的爷爷大黄,一个是坐在牢房的亲爷老子枳壳,最后一个,居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慈菇,一条棕绳子,吊死在自家右侧的老桃子树上! 我爷老子放肆喊:“娘,亲娘,亲亲的娘老子,你不要死!当真不能死!你有什么天大的心事,千万千万,都要等儿子回来再说啊!” 我爷老子说完梦中的话,紧接着放声痛哭。 看着我爷老子的样子,把无患急得栾心都肿了,使劲地摇着,使劲地喊:“决明弟弟,你醒来!你醒来!快点醒来!” 我无患伯伯,担心我爷老子走了魂,丢了魄,只差一句话没有喊:“决明老弟,你的魂兮归来哟!” 我爷老子茫然坐起,问:“盟兄,我们在哪里?” “盟弟,我们在乌鸦谷的石洞里。” 我爷老子恍然若失,两只眼睛,失神地盯着黑魆魆的洞外。 无患不好拿什么话,去劝盟弟。两兄弟呆呆地坐一会,睡意上来,把身体向下挪进被窝里,沉沉睡去。 我爷老子这一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一点。无患旱已把饭菜煮好了,放在锅子里热着,还煎了半碗中药水,叫我爷老子饮下。 吃过中午饭,我爷老子接着睡大觉。 实在是尿胀得太厉害了,我爷老子才坐起来,打个长长的花哨,问无患:“盟兄,什么时候了?” “快要天亮了。” “哎哟,我这一睡,睡得杨三不认得三白眼。怕是睡了一天一晚吧?” “你足足睡了一天两晚呢!” “哎呀,当真出了怪事,我居然睡了这么久。”我爷老子一摸额头,发现原来肿起的包,已经瘪下去。问无患:“盟兄,我好像记得,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现在,你说吧。” “我的意思,我们想方设计,杀死那条凶恶的大野猪,替苦胆伯伯报仇。” 我爷老子说:“好啊。什么时候去?” 轮到无患纳闷了,决明这一睡,当真奇怪了,睡前和睡醒后的态度,判若两人,为什么? 第180章 搞大路子的人 西阳塅里有一句土话,你是个搞大路子的人。这个“搞大路子”,意思是,做大事情、办大事业的人。 我大爷爷枳壳,和杜若关在一起,再过两天,就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能说到了知根知底的程度,但至少,我大爷爷晓得,杜若绝不是一个普普的生意人。 杜若试探地问:“你们那支农民赤卫队的头,剪秋,是什么样子的人物?” 我大爷爷没有杜若那么深的城府,大咧咧地说:“剪秋是我三代内的堂兄弟,地下党员。” “可惜,他去了井冈山,你出去以后,只怕你也联系不到他了。” 我大爷爷反问一句:“杜若,你只一个普通的生意人,你问这些,干什么?” 杜若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说:“老伯,不是我不对你讲实话,有些事,我是不可以全盘托出的。我个人的生死,是小事情,影响到身边许许多多的人的命运,那就是大事情呢。” “杜若,我实话告诉你,我的外孙女,女贞,她就是神童湾地下党支部,第一任书记。” “老伯伯,你出狱后,能不能找到女贞同志?你告诉她,有一个叫杜若的人,关在龙城县监狱里。” 我大爷爷呵呵笑了,说:“杜若,你别看我未读过书,但我也是张飞猛子绣花,粗中有细。我早就晓得了,你是个搞大路子的人。” 杜若说:“你莫夸奖我,当今天下,唯有赤芍先生,才称得上搞大路子的人。” 我大爷爷又被关了四天,监狱里的阉四,过来说:“枳壳大爷,恭喜你,你可以回西阳塅里去了。” “阉四,我关在牢房里三十二天,若不是你的照顾,我恐怕是黄鳝上沙滩,不死一身残了。” “枳壳大爷,你是西阳塅第一条好汉,我心目中的英雄,我不帮你,帮哪个?俗话说,人帮人,无价之宝。你先前帮过我的大忙,我只不过一报还一报而已。” “阉四,牢里的那个杜若,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只会做点普通的生意。他给你们的人,误抓过来,打残了,我希望你,再帮帮他。” 阉四说:“我晓得的,你不要多讲。” 出了牢房,阉四的老婆,早在云门寺的岔路口等我大爷爷。阉四老婆说:“我烙了几张油饼,你带到路上吃。” 我大爷爷过了十里石,石狮江,谭市,普安堂,走到西阳河上的永济桥,忽然听到有人喊: “大舅舅,大舅舅,您回来了?” 喊大舅舅的人,是女贞的父亲。 冬日里西阳河,干涸得只剩下一条两丈宽的窄河巷子。女贞的父亲,在窄窄的河道上,下了一道三角形的拦河网。 拦河网和拖鱼的拖缯子,有点相仿,最后边,是一个长长的网袋子,进了网袋的鱼,很难逃出去。 不过,沿河两岸的大叶柳、构树、白杨落下来的树叶,全漂到网袋子里,容易把水挡住。这些杂七杂八的树叶、浮草,每天都必须清理一次。 女贞的父亲,费力地把网袋子拖到小船上,解开尾绳,将鱼和杂物,一齐倒在船舱里,把小船划到永济桥边,用一根长长的撑船竹篙,插在船头的圆孔里,跳上岸,对我大爷爷说:“哎呀,大舅舅,你不晓得,我娘老子,当真想死你了。走,到我家吃饭去。” “外甥,你撑船回吉祥寺,我走河堤。” 我媠奶奶瞿香,坐在墙壁旁的竹椅子上,晒着冬天的黄太阳,晒久了,眯着眼睛,打起瞌睡。 我大爷爷和女贞的父亲,用一根竹杠子,抬着系有棕绳子的木脚盆,走过来。缠在树叶杂草间的寸来长的土虾子,不停地跳跃着。 “娘哎,你做好事咯,外面这么冷,万一挨了冻,受了寒,得了感冒,怎么得了咯!” 我媠奶奶头也不抬,说:“我活了六十多岁,这点小事情,我不懂得?还要你来教我吗?” “娘老子,你看谁来了?” 我媠奶奶睁开眼睛,看到我大爷爷,欢喜得跳起来,说:“哎呀咧!我大老弟回来了!枳壳,只要你回来了,做姐姐的我,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我媠奶奶又说:“枳壳老弟,你慢一点进屋,你去准备一个火盆,烧上木炭火,你从火上跨过去,把你的霉运烧掉,从此一路滔滔,没有殴遭。” 吃过饭,女贞的父亲,把我大爷爷,送到白鹭湾。我大爷爷对女贞说:“你认识一个叫杜若的人吗?” “杜若?”女贞仔仔细细搜索自己的记忆,说:“杜若,杜若,这个名字,陌生得很。舅爷爷,他在哪里?” “女贞,我仔细观察过杜若这个人,虽然此人深藏不露,我猜想,他和赤芍一样,都是搞大路子的人。”我大爷爷说:“他现在关在龙城县监狱里,他托我,打听地方党组织的消息。” “舅爷爷,您这个消息,太重要了。”女贞说:“我明天就回长沙,向省委汇报。” 女贞的父亲,一条小鱼船,将女贞送到谷水街上。 谷水街上,历来是湖南的最重要粮食市场,在这里做粮食生意的大老板,相当相当多。蜚零的舅爷爷,有一艘运粮的商船,专门从湘阴县、平江县那一带,收集粮食,送到谷水街上来售卖。 女贞坐着大船,过了湘潭,在长沙的德润码头上岸,叫了一辆黄包车,直接到了雅礼大学。 戴着玳瑁眼镜的蜚零教授,看到妻子女贞,说:“我的个皇额娘哎,你是担心,怕许克祥抓不到你吗?” “许剃头抓不抓我,是另外一回事。”女贞换上被絮拖鞋,问丈夫蜚零:“书呆子,你读的书多,接触过的人也多,我问你一件事,你晓不晓得,一个叫杜若的人?” “杜若?杜若?杜若?”蜚零在右手抓着后脑勺,在小客厅里徘徊好几圈之后,说:“我记起来了,《饿乡纪程》的作者,用的笔名,就是杜若这个笔名。” 女贞说:“如果是他的话,赤芍先生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也是杜若先生作的序呀。” “正是他!”蜚寒说:“我记得杜若先生写的《一种云》,有这么几句话:要使小小的雷电,变成惊天动地的霹雳,拨开满天的愁云惨雾,唯有雷公公闪电娘娘才办得到!” “《一种云》与高尔基的《海燕》,细细一想,有异曲同工之妙。”女贞说:“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样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海浪的飞沫。” 蜚零和女贞,齐声朗诵:“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两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那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第181章 剪秋二渡湘江 一纸电文,传到赤芍手上。赤芍说:“君迁,你去把京墨同志喊过来。” 这是一栋一字排开的平房,平房的外墙上,粉刷过白色的石灰浆,苏区的老百姓,喜欢叫白屋。赤芍和君迁夫妻,住在中间那间白屋里;京墨就住在最东边的房子里。 赤芍说:“京墨同志,你仔细看看桌子上的电文,我们商量一下,派谁去营救杜若?” 京墨问:“这个杜若同志,我怎么没听说过?他关在哪里?” “杜若是个化名,他真正的名字,对你来说,如雷贯耳。”赤芍说:“《向导》杂志的主编,第一个采访列宁同志的人,张太雷同志的入党介绍人,就是杜若同志。” 民国十三年,赤芍被陈独秀推荐,担任国民党的代理宣传部长,关于杜若和其他高层领导人的的情况,自然比京墨知道更多。 “哎呀咧,是维克多尔.斯特拉霍夫同志!”京墨不忘炫耀他在俄罗斯的留学经历,笑着说:“当年,在莫斯科,我还是他的学生呢。” “杜若取那个俄文名字,是什么意思?” “战胜恐惧,克服困难。” “京墨同志,你晓得,剪秋的队伍,正准备攻克遂川县。调其他的同志,去营救杜若,既不熟悉龙城县的情况,又难得联系上当地的地下组织。所以,我特意征求你的意见。” “遂川县可以缓一步攻打,而营救杜若同志,却是刻不容缓呀。” “这一回,京墨同志,我们两个人的意见,出奇的一致。”赤芍说:“好!就派剪秋营长去,营救的方案,他自己去拟定。” 剪秋带着车前,走到茨坪,老远就看到,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倌子,背着一个弓一样的东西,弓的下方,吊着一个油漆过木板子,木板子的两头,凸起一个弯嘴,两个弯嘴之间,绑着一根琴线。白胡子老倌,右手拿着一个木锤,不停地击打着琴线,琴线搅起剥掉了棉籽的棉花团,扬起少许的飞絮,落在弹匠师傅的头上,眉毛上,胡子上,活像个雪人。 弹匠师傅说:“剪秋,你不认得我了?” 剪秋笑了,说:“谁说不认得你?青蒿老子嘛!过去,你是个嘴巴子上的谈匠师傅,现在,你这个军需班长,当得蛮合格的嘛!” 这个时候,在屋后的山坡上,走下来一个背着中药材的老人,一个背着锄头、柴刀的大姑娘。 大姑娘见到被弹匠师傅弹得松软的棉花,欢喜得不得了,抓起一团棉花就跑,气得弹棉花的青蒿老子大骂:“鹃丫头,鹃丫头,你连一声招呼都不打,把表舅舅好不容易弹的棉花偷去,干什么呀?” 杜鹃说:“表舅舅,你莫样小气咯,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拿点棉花,去把药签子。” 剪秋笑着说:“杜鹃姑娘,你拿青蒿老子的棉花,哪个人批准了?” 杜鹃说:“京墨同志批准的。” “杜鹃,你做什么事,都说是京墨同志批准的,我问你,是京墨同志喜欢你,还是你喜欢京墨同志?” 杜鹃把舌头一吐,跑远了。 剪秋和车前,翻过井冈山,便到了湖南的茶陵县境内。剪秋问:“车前,你不记得,上次菖蒲和远志,是从哪个地方渡过湘江?” 车前说:“王十万乡老街渡口。” 剪秋说:“是不是那丹霞壁上,刻了“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的那个渡口?” “我没去过王十万乡,我不晓得。” “我问过菖蒲,那里的守敌,盘查非常严格。车前,还有其他的渡口,渡过湘江吗?” 车前说:“上个月,赤芍同志派我去湖南的汝城县,资兴县,桂东县,去寻找南昌起义的队伍,我是从大源渡过的湘江。” “大源渡,在哪个位置?” “衡阳有条洣水河,叫小源,小源在肖家山,汇入湘江。当地人,喜欢把湘江叫大源。” “如果我们从大源渡口过湘江,要多走多少里路?” “至少二百里。” “哦。”剪秋说:“天色已晚,我们早点寻一个安全的地方,吃点饭,睡一觉。” 第三天早上,剪秋和车前,才赶到王十万古渡口,踏上渡船,剪秋望着大回湾的湘江上空,云霞和雾霭互幻互生,沙鸥飞翔,忽然来了兴致,说:“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 渡船行到江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突然跃到剪秋身边,两掌同时发力,将剪秋推入江中! 中年汉子忍不住狂笑:“剪秋,你这个赤匪头目,在连壁冲杀我弟弟坟头回,你不晓得,你今天也有一死啊!” 车前看到剪秋落入江中,瞬间不见了踪影,吓得魂胆俱裂,怒吼一声,抱住中年汉子,滚下船去! 车前水性好,死死地抱住中年汉子的双腿,往水底下拖。过一会,松开手,浮上来,换一口气,再回来一看,那个中年汉子,早没了踪影。 车前记得菖蒲说过,王十万老街的古渡口,是湘潭、株洲、衡阳的交界处,江中有个江心洲,叫什么挽洲岛。但愿剪秋营长,向挽洲岛游去了。 剪秋猝不及防,被陌生人推入江中,连呛几口水。但剪秋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汉子,晓得自己,冬天里穿着絮衣絮裤,棉絮如果吸足了水份,自己就是有再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是沉尸江底了。 剪秋改个仰泳的姿势,右手扯开腰裤上布带子的活结,借着水流的推力,那条宽大的絮裤,自然脱下来了,只剩下一条短裤。 冬天里的湘江,水流并不算湍急,仰泳的姿势,又最省力气。剪秋双腿猛蹬,腾出一双手,解开身上絮衣上的扣子,左一个侧身,脱出右手臂;再右一个侧身,脱出左手臂;整个上身,已经赤裸。 没有了衣服的羁绊,剪秋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槐树,于是奋力游去。 寒冷的冬天里,不是车前不想穿棉絮衣裤,事实上,大多数红军战士,都是穿着单衣单裤。车前向挽洲岛游一阵,就喊几句:“剪秋叔,剪秋叔,你在哪是?” 喊第一回,没有人答应;喊第二回,还是没有人答应。喊到第三回,剪秋说:“车前,我到了大槐树下,你快点上来!哎呀,冻死我了!” 车前爬上岸,看到剪秋,光着膀子,全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说:“我去找附近的老乡。” 第182章 一张借条(1) 剪秋身边的大槐树,不晓得活了几百年,倾斜的树干,横跨一条窄窄的小巷子上面,而树尖下面,就有几间用丹霞石砌小房子。 车前喊开门,一个戴着圆顶布帽子、身穿斜布扣棉袄的老太太,手里提着个烤火的烘笼,颤颤巍巍,张大嘴巴,吃惊地望着车前的裤脚,滴着水。 车前说:“老太太,我们两个人,被坏人算暗,不幸落入江中,需要您的帮助。” 老太太大约是半个聋子,说:“你大声点讲,我听不见呢。” 车前想,只怕自己的说话声,比炸雷还响,这个老太太,同样听不清楚。车前干脆不说话,用手指头,指向剪秋。 老太太顺着车前的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赤着膀子的中年人,蹲在大槐树下,冻得嘴唇都发紫了,连忙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现在是滴水成冰的时候,他会活活冻死的!你快点把他扶到屋里来咯。” 丹霞岩砌的房子,窗户特别小,又用毛边纸封个严严实实,房子里,比外面的温度,高了不少。 “你们两个人,赶快脱掉湿衣服,睡到我床上,暖和暖和一下身体。”老太太说:“我去把儿子喊过来,帮你们买几件衣服。” 老太太的儿子,另有一栋房子,和一个操鼓的、一个打大铜锣的、一个打碗锣的、两个打铜钞的、一个吹大唢呐的、一个吹尖呐子的乡下土乐师,围坐在八仙桌旁,正在练习花鼓戏《皮秀英四告》。房子的主人,站在堂房中,嗲着嗓子,既唱小生李贤明,又反串女旦皮秀英。 老太太闯到堂屋里,大骂道:“你们这帮?吊子、贰鄁伍,每天到这里瞎奰奰,是要我早点死吗?” 儿子说:“娘老子,你莫冤枉我们,我们唱的是花鼓戏,《皮秀英四告》,准备在明年正月间,到渌口街上去演出呢。” 老太太说:“衡阳、湘潭、株洲三个地方,哪家哪户死了人,请你们去当迎客乐师,你们酒醉饭饱之后,你们唱的,不都是《皮绣球死掉》?” 儿子哭笑不得,说:“什么《皮绣球死掉》?这哪儿跟哪儿啊。娘老子,你有什么事,直说吧。” “刚才,有两个龙城县的赤脚板汉子,不晓得什么原因,被人推下渡船,大难不死,游到了大槐树下,快冻死了,我把他安排在老房子里。你去做点好事修点德,帮他们买几件衣服咯!” 儿子说:“有这样的怪事?伙计们,我们明天再练习,我和我娘老子,先去看看落水的龙城佬。” 剪秋和车前两个人的短裤子,放在老太太的烘笼盖子上,刚烤掉一点水汽,便慌忙穿上,钻到被窝里。恰在这个时候,老太太那个既能唱小生、又能唱旦角的儿子,闯了进来,开口便来了一段花鼓戏: “请问相公,您是哪里人氏?何故到了奴家?” 老太太揪住儿子的耳朵,骂道:“一个大男人,阳气不足,阴气有余,说话阴阳怪气,你爷老子传到你这一代,当真是出了报应。” 老太太松开手,唱戏的儿子,开始说人话:“你们两个人,一个没有衣服穿,一个穿得这么单薄,岂不会活活冻死?不行,我得帮你们买两套絮衣絮裤来。” 刚走出门,唱戏的男人又折回来,问剪秋:“老大,你有不有钱?” 剪秋说:“钱,我原来是有的,都放在棉裤袋子里。被人推下水之后,我怕棉衣服吸足了水份,游不动,就在水中,把衣服都脱掉了,不晓得漂到到湘江哪个地方去了,所以,钱也没有了。” “你这个人,真聪明。如果怕钱丢了,你的命就可能丢了。”唱戏的男人说:“我给你们去买衣服,没有钱,怎么办?” 车前说:“做点好事,你先垫着。” “我先垫着,当然可以。不过,你们必须先打借条,我可不想当无名英雄。” 老太太问儿子:“你不想当无名英雄,是什么意思?” 儿子说:“娘老子哎,你不晓得,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要做几件好事。每做一次好事,就得留下一个凭据。有了凭据,到了阎王殿,我可以理直气壮,对黑白无常发脾气:老子在阳间,是个大善人;在天堂里,必须安排一个舒服的位置!” 剪秋和车前,被眼前这个汉子,逗得哈哈大笑。 王十万乡的老街上,哪有现成的衣服买?唱戏的汉子,跑到渌口街上的裁缝铺子,报了衣服的尺寸,付了定金,说尽了好话,千拜托,万拜托,师傅早点做好之类的话。回到挽洲岛,已是下午四点钟,天快要断黑了。 老太太临时想了个办法,把儿子他们唱戏时穿的戏袍,拿给剪秋和车前穿了,等着儿子回来,吃晚饭。唱戏的男人,猛然见到堂屋里站着两个穿戏袍的男人,老一点那个人,活像是鲁肃,年轻一点那个人,活像是长板坡的赵子龙。唱戏的男人不由开口唱道: “李十郎参见鲁肃鲁大人!参见常胜将军赵大人!” 唱戏汉子的话,引得剪秋哈哈大笑。可是,一开口笑,便忍不住咳嗽,咳嗽完了,才说:“你这个人,当真是个乐和鬼,牛胯里扯到马胯里,清朝的李渔李十郎,怎么可能,去参拜三国时期的鲁肃和赵子龙呢?” “嘚嘚嘚嘚嘚嘚!嘚嘚。鲁肃鲁大人呀,你有所不知,且听小的报来:小小戏台,三五步行遍天下,七八人百万雄兵,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吃过晚饭,待老太太走后,唱戏的男人,在天井里生着大砄头的柴火,叫剪秋和车前过来烤火。说:“我打听过了,你们两个人,不是普普通通的人。将你推下水的人,也不是简简单单的江湖仇家。” “你一个人晓得就好,不要把话说穿。”剪秋说:“你帮助过我们,我们自然会记得你。我走的时候,给你写下借条,你收藏好。或许,三五年之内,我们可能还不起;待新的国家建立后,我们一定会还本付息,还给你的。” 时光一下子过了四十一年,湖南那块多难的土地上,忽然冒出一帮红卫兵,将八十多岁的唱戏的男人,抓去批斗。老人从堂屋的砖缝里寻出这张借条,龙头拐杖往地上一戮,大声骂道:“小鬼头,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这张借据,后来,还真有人查核过,据说那个借款人之一剪秋,三过湘江时,死了;那个车前,现在离休了。离休前,是某省军区的政委。 第183章 一张借据(2) 咳嗽不是生理的事,是灵魂里的事。 下半夜,剪秋开始剧烈地咳嗽。身体上每一条筋络,都是一束闪电,口里呼出来的热汽,仿佛是岩浆。 咳嗽又将剪秋灵魂里的闪电,送达到远方的远古。伴随着每一声咳嗽,剪秋就可以看到,站在狭窄的天地间,茫然无绪的那个人,是自己。 车前一摸剪秋的脑门,哎呀,那么烫手,当真烫得黄豆子熟呢。 若是在自家,车前可以挖几个葱蔸,放三个尖红辣椒,煮一小把面条,叫剪秋吃了,好把身上的寒郁之气,散发出来。 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拿一条毛巾,打湿,敷在剪秋的额头上。 一大早,房东那个个唱戏的男人,过来敲,说:“剪秋兄,昨夜里,只听得你的咳嗽声,大过牛蛙叫,把整个挽洲岛,都震动了。现在,我带你看医生。” 医生的年纪不大,大约三十零岁,却蓄着一部密密的大胡子。号过脉,看过舌胎之后。医生随即鬼画桃符,在尊子上写下十六味中药。 剪秋心里想,医生哎,你该下几味挂枝汤,重是进攻伤寒病,而不是全面围剿身上的老毛病。 老太太拿个沙窝子,给剪秋煎药,好家伙,开的中药味数多,剂量又大,一个沙窝子根本装不下。老太太说:“给牛吃的中药,也就是这么多,这个细伢子医生,当真不动脑壳。 这样的中药,剪秋吃过之后,当然没有一点用处,病情没而深沉了。 唱戏的男人说:“娘,我去渌口街上,去看定制的絮衣絮裤,做好了没有?你看那个剪秋,只差一点点,就把栾心咳出来了,急得我栾心肿。你带他去,重新开几剂中药。” 剪秋和老太太,走到药铺,医生问:“老乡,病情好一点没有?” 老太太说:“好个屁呢,他的病情,反而更加深沉了!我不晓得你,是从哪里学的医?” 医生说:“你不管我是从哪里学的医,总之,能治好病,就行。” 一天两夜的病情,仿佛从剪秋身上,剐下一层肉。老太太说:“你不把他的病治好,我砸了你的小药铺子,说得到,做得到。” “你这个老太婆了,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呢?你来开处方,我来抓药,满了你的心意,总行了吧。” 老太太说:“我活了六七十年,治伤寒的药,不晓得吃了几灰箩。你想将我老太婆的军,能难倒我吗?” “炙甘草十五克,生姜十克,桂枝十克,党参五克,香附子二十克,生地黄二十克,大枣四个。” 医生把中药交给老太太,说:“出了这个店门,病人吃的中药,如果有反作用,我先声明一下,我是概不负责。” “你把那个拔火罐的竹筒子,借给我。” 医生没好气地说:“我没有拔火罐的工具,即使有,也不借给你。” 老太太那个唱戏的儿子,等到吃过夜饭才回来。剪秋和车前,换上崭新的棉衣棉裤,正好合适。 “你们两个人,赶快藏起来。” 唱戏男人的屋后,是一堵四五丈高的丹霞岩。丹霞岩的下方,向里边弯曲着,主人在这个地方,垒着一个巨大的稻秸秆垛子。 唱戏的男人说:“那个摧你下湘江的男人,没有死,他说你是一个大头目。这几天,会来挽洲岛,挨家挨户搜查你们。” 唱戏的男人,从稻秸秆的中间,拉开一扇门。原来,稻秸秆后面丹霞岩,藏着一个石洞,越冬做种用的红薯、脚板薯,寒冷天吃的白菜、大萝卜、莴笋,都窖在石洞子里。 吃过老太太开的中药水,拔过火罐之后,剪秋觉得轻松了许多。 钻进黑咕隆咚的石洞子里,剪秋又觉得,里边的温度,比外边高出过五六度。只是稻秸秆扬赶的碎屑,钻到剪秋的喉咙里,令人非常不舒服。 “车前,今天是哪一天了?” “腊月的二十三,再过七天,就是大年初一了。” “哎呀咧,我这一病,病得当真不是时候,把营救杜若的大事。都耽误了。”剪秋说:“明天,我们就动身,赶到龙城县,最多两天时间。” 又躲过一夜。 剪秋问唱戏的男人:“我们两个人,当真不能耽误了,今天必须走。” 唱戏的男人说:“渡船上,挨个地查,你们怎么出得去?” “你可以租一小船,把我们送到渌口街上。” 车前提醒房东:“房东,这几天麻烦你们,又是做棉衣棉服,又是抓药治疗,我们得把帐算一下。” 唱戏的男人说:“你不说起,我已经忘记了。既然要算的话,我已经算好了,一共一个银元多一点,就算一个银元吧。” 写好借条,剪秋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大名。房东说:“小伙子,你也已签一个名吧。” 剪秋说:“房东,你要把这张借条,好好藏起来。如果被敌人发现了,就是通匪的证据呢。” 剪秋身上的病,还没有痊愈,走起路来,像是踩在云里雾里。走到湘潭,找了一家小旅馆,剪秋一看到床铺,马上就睡去。车前问:“吃的东西再睡吧。” 剪秋说:“不吃了。” 我大爷爷从洗笔池的纪念馆出来,看到剪秋,走不稳路,问:“兄弟,我看你,好重的风寒病呢!” 剪秋的第二个儿子,二木匠江篱,看到胡子拉碴的父亲,轻声叫了句:“父亲。” 剪秋说:“儿子,你让我抱抱。” 在父亲的怀里,儿子问:“爷老子,你不回家,看看母亲吗?” 剪秋说:“没有时间。” 剪秋又和连翘、黄毛打声招呼。 天井里,烧着一大堆的柴火,我大爷爷把剪秋喊过来,说:“你脱掉上衣,我帮你来扯痧、拔火罐,推拿。” 我大爷爷嘴中的一口酒,喷在剪秋的后背上。我大爷爷一双有力的大手,从剪秋的腰上开始,一直往上推,推到后脑勺下面的地方,喷一酒,扯几下痧,直把那里肌肉,都扯红肿了。 紧跟着就是四个竹筒火罐,拔在剪秋的后背上。 取下火罐,我大爷爷问:“剪秋,你感觉怎么样了?” 剪秋说:“哎呀咧,我仿佛是从原始社会,回到了现实社会。” “伙计们,我们今天晚上要办的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连翘,你将你的营救计划,一字一句讲出来,我们呢,一字一句来分析,看有哪些不足的地方,我们再补充。” 第184章 营救 剪秋穿上絮衣,躺在太师椅上,半闭着眼睛,听着连翘的汇报。 连翘刚说完,剪秋猛地站起身来,说:“至少有三个问题,需要更改。第一,要牢房里去救人,只有枳壳大爷,才晓得杜若关在哪间牢房里,他若不是不去,折腾来,折腾去,要浪费多少时间?我们需要知道,多耽误一分钟的时间,就多一分危险。第二呢,你们没有考虑到,龙城县的警察,在监狱的前前后后,有没有暗哨?如果有,怎么办?不能因为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第三,枳壳大爷,牢房里那个狱卒,阉四,到底靠不靠得住?” 我大爷爷说:“阉四靠不靠得住,我不晓得,但他仿制一把钥匙,给了我。” 剪秋说:“即使我们用钥匙打开锁,把杜若放出来,但是,我们必须砸烂那把锁。不然的话,警察局的人过来查,马上就可以查到阉四的头上。” 剪秋说:“我给枳壳大爷这么一梳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想睡大觉。时候不早了,你们快点去行动。三个小时之后,我睡醒了,你们的行动也结束了。” 气温骤然下降,凄厉的北风中,夹着绿豆大的雪粒子,落在地上,不停地跳跃着。 我大爷爷和车前,两个人大踏步向审房的门口走去,不晓得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两个人,其中一个说:“你们是来换班的吗?” 黑咕隆咚,彼此都看不清楚。 我大爷爷说:“你们的意思,是我们来早了?” “早?也不算早。”对方说:“天寒地冻,晓得早点来换班,算你们有良心。” 待我大爷爷和车前走近,那个人惊叫道:“你们两个人,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今晚上,你们不就见过了?” 我大爷爷和车前两个人,同时动手,两个可怜兮兮的暗探,便一命呜呼了。 连翘穿着黄呢子制式大衣,走到跟着两个兵,走到监狱门口,对守在门口的警察说:“奉省政府唐生智主席命令,前来提取要犯一名。” 两个警察,带着连翘、江篱、黄毛,走到传达室。传达室里传来声音:“先将调令递进来。” 里边的人说:“调令倒是不假,不过,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提人?我打过电话,核实一下。” “唐主席要提一个人走,你居然和我啰啰嗦嗦,你要打电话,快点打,免得耽搁老子的时间,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外边的电话线早已被黄毛剪断,值班室的人,即使摇上三天三夜,也摇不通。 “开门!快点开门!再不开门,老子对你们不客气了!” 这时候,两个穿警察装的人走过来,一个是车前,一个是我大爷爷枳壳。小号的警察装,穿在我大爷爷身上,扣子都不拢,显得特别滑稽。 车前叫道:“什么鬼事,在这里大吵大闹?” 外边的巡警说:“来了三个人,说是奉了省政府主席唐生智的命令,来提取一名犯人。” 车前说:“怕什么卵!有唐生智的命令押在这里,就让他们去提呗!” 里边的人说:“我有个折中的主意,拜托你们两个人,将犯人提出来,再交给他们,怎么样?” 我大爷爷和车前,走到监舍的门口,这里是最后一道岗哨。值班室的警察,拿着唐生智的命令,给监舍门口的警察看过,说:“请你们将那杜若提出来。” 一个老警察,打了个长长的花哨,提着一大串钥匙,向里边走去。 过了十分钟,骨瘦如柴的杜若,拖着沉重的脚镣,走出了监舍。 那个老警察,忽然指着我大爷爷说:“哎!不对头,当真不对头呢。你这个人,前几天,不是与这个犯人,关在一起吗?快点拉响警报器!” 我大爷爷一个掌刀,砍在老警察的脖子上,那人立刻软倒在地。车前一记窝心拳,放倒一个;另外一个,拔腿就跑,被我大爷爷,踢起一块石头,击倒在地,车前跃上去,重重地补上一脚。 连翘听到里边有响声,晓得枳壳大爷和车前,已经和警察交上了手。便掏出一包“大前门”烟,从小窗口里,递给值班室的警察。那警察哪晓得对方的心思,伸手来接香烟,被连翘扯住手臂,放肆往处一拖,脑壳撞在钢条上,昏死过去。 门外两个巡逻警,听到响动,转身想跑,忽然看到,一把开山斧,一把山茶树棒棒,朝自己的天灵盖上,招呼过来! 我大爷爷枳壳,扛起杜若就跑。杜若问:“枳壳大叔,若不是你,我恐怕难得走出这座监狱。” “杜若,你这话,什么意思?” “枳壳大叔,你不晓得,可能是因为一名叛徒告了密,昨天,阉四告诉我,我将被押送南京,蒋介石要亲自劝降我。” 跑出四五里远,车前接手,扛着杜若跑。我大爷爷连忙脱下那套警察服,嘴里说:“穿上这层尸皮子,当真晦气,勒得我喉咙里都出气不赢。” 忽然间,响起十几声枪声。 车前说:“大家莫慌张,敌人放枪的地方,与我们最少隔三四里路。” 我大爷爷说:“车前,你不晓得,如今下着大雪,地面上只有我们的脚印,敌人会沿着脚印,追过来的。” “等他们追过来,我们早已远走高飞。” 剪秋睡醒了,站在洗笔池的岔路口,两颊冻得通红,看到车前,扛着杜若飞奔过去,大声说:“杜若先生,您受苦了!” 杜若说:“辛苦的你们这些同志。” 剪秋说:“不多说话了,赶快上船。” 女贞的老公蜚零的舅舅,那条运粮的大船,早已停在河边,众人上船之后,大船顺着江水,向湘江漂去。 二木匠江篱说:“父亲,这一次,我和你上井冈山去。” 剪秋说:“儿子啊,你老老实实,跟在枳壳大爷后面。西阳塅里一万多个老实巴交的赤脚板汉子,当真需要你们的保护。” 船舱里,有一个大的铁炉盘,上面生着木炭火。杜若说:“剪秋,在牢房里,我听枳壳大爷说过,你是一名骁勇善战的红军将士。” 剪秋说:“杜若先生,你莫给我戴高帽子!如果没有遇到开明的主人公,我怎么可能立下尺寸之功?” 船行到兴马洲渡口,天已经大亮了。我大爷爷枳壳,二木匠江篱,连翘,三个跳到岸上。连翘说:“黄毛,你怎么不上岸?” 黄毛说:“连翘叔,跟在你屁股后面,尽是些小打小闹的生意,做得心不甘,情不愿。我要随剪秋叔去,到战场上去,痛痛快快杀敌。” 剪秋说:“既然如此,我且收下黄毛。” 我大爷爷,二木匠,连翘,在街边的小店子里,匆匆忙忙,吃了一碗三鲜面,就立刻走路。从兴马洲走到白田,又是八十里路。 连翘说:“枳壳大爷,二木匠,今天是过小年的日子,哪怕是天塌下来,到了白田街上,我们得喝上几碗米酒,吃几块五花肉,祭一祭五脏神,然后,好好地睡一觉!” 我大爷爷老是感觉到,自己的栾心,老是蹿上蹿下,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种感觉,是自己有点疑神疑鬼吧。 第185章 我大奶奶之死(1) 我大爷爷枳壳,和二木匠江篱,在白田连翘家里,吃了中午饭,连翘说:“你们两个人,先在这里,好好睡一觉,等到明天不下雪了,再回去。” 我大爷爷说:“明天是剩年二十五,回去不吉利呢。二木匠,我们现在就走,到挨黑时候,还可以走到西阳塅里呢。” 枳壳大伯比自己大四十岁,他都不畏劳苦,作为晚辈的侄子,当然没有话说。 大地上,积雪有了六七寸厚。走起路来,容易滑倒。我大爷爷从路边的稻秸秆垛子里,抽出一把稻秸秆,把上面的须叶扯掉,一个脚上,缠上一把稻秸秆。 走到响堂铺街上,一个高高大大的堂客们,跳出来,说:“枳壳叔,枳壳叔,我们全街上的人,都急出了星火。现在,好不容易把你老人家盼回来了,你快点回家去。” “麻五嫂,你话有话,你有话直说,别吓我。” 麻婆子大嫂历来是个直口直嘴的人,说:“枳壳叔,你不晓得,你的老婆,我的大婶子,今天下午,过世了!” “啊!” 我大爷爷一听,吓得魂飞魄散,五步奔作三步,急忙往家中奔去。 我大爷爷奔到添章屋场的地坪里,雪中,站着滑石痞子、厚朴痞子和那个外号叫“抱鸡婆”的几个本家亲房。 堂屋里,坐着我大姑母金花、大姑爷常山、我二爷爷陈皮、我二奶奶茴香。 我大爷爷急忙奔到东边的横堂屋里,我七姑母紫苏,跪在地上,正在烧冥纸。 屏风床上,我大奶奶好像带着一脸的满足,沉沉睡去。 我七姑母见我大爷爷回来,说:“爷老子,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可是,我那可怜的娘老子,永远都等不到你了!” 我大爷爷枳壳,坐在床沿上,伸出一只右手,慢慢地抚摸着我大奶奶的脸,摸着摸着,突然站起身,仰着头,大吼道: “慈菇!慈菇!慈菇!你这个人,怎么不讲一点信用呢?二十五年,你亲口对我说过,说什么,我们两夫妻,绝不能在半路上,谁抛下谁。誓言犹在耳边,你有什么过不了坎,非得自己先走了?” 没有人回复我大爷爷半句,只有我七姑母,死死地抱着我大爷爷的一条腿。 过了良久,我大爷爷不再咆哮,想要蹲下身来,扯起我七姑母紫苏,突然间,心头一热,一口热血,喷射而出。山大的一个男子汉,像是没码好的柴块子一样,轰动倒下。 二木匠江篱,眼尖手快,冲过去,一把扶住大爷爷。我二爷爷说:“二木匠,把你大伯扶到堂屋里来。” 我大爷爷躺在靠背竹椅子上,一时气喘如牛,一时又无声无息。厚朴痞子过来说:“盟弟,弟嫂既已过世,你再悲伤,她也不可能回到你的身边。现在,年下已有多日,你早点拿定主意,把弟嫂安葬。” 我大爷爷问我七姑母:“七妹子,我问你,你娘老子,平时,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死了?” 我七姑母一双血红的眼珠子,几乎喷着火焰,死死地盯着我大姑母金花,然后才说:“我娘老子怎么死的,只有我大姐,她才讲得清楚。” “大妹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大姑母金花,我大姑爷常山,突然跪在地上,朝我大爷爷,拜了三个年。 金花说:“爷老倌,是我们夫妻,害死了我娘老子。” 我大爷爷说:“我绝不相信,金花,你一个聪明而又贤惠的女子,怎么会害死自己的母亲?你们夫妻,坐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讲给我听。” ‘’今天上午,我娘老子,端着两升米,到我家里来,说是要磨米粉子,准备搓几个团子,过小年…” 我七姑母插上一句:“大姐,大姐夫,你们不晓得,我们一家人,为了留下这两升米,吃了十几天萝卜白菜呢。” 我大姑母接着说:“我娘老子一进屋,常山帮忙挂好石磨子。这时候,常山的母亲闯进来,大骂我母亲,又来偷米…” “你们晓得,常山的娘老子,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她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骂,跟这种人计较,纯属消费自己的信心。“ “可我的娘老子,当时,可不是这样想的!所谓人穷颜色低,被自己的亲家母瞧不起,哪还有脸皮做人呀!” “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我煮了几个家常菜,一个红烧豆腐,一个清炒扯根菜,一个霉豆腐渣,一个五花肉炒莴笋。” “我看到我可怜的娘老子,饿得实在不象样子!她闻到饭菜的香味,喉咙里的口水,在窜动。她多么多么的想,自己的女儿,或者女婿,能够亲自喊一声,娘老子,你过来,吃一餐顺便饭咯。” “我叫常山,你过去喊我娘老子,过来吃饭咯。” “常山说,金花,你不如给娘老子,留下一菜碗,各种各样的菜,都留下一点,等她推完米粉,我专门给她送过去。\" “我们吃完中午饭,早不见了我娘老子的身影。我问常山,你说给我娘留下的饭菜,送过去了没有?” “常山说,我帮岳母娘,磨完了米粉,一起送过去。” “等到常山磨完米粉,我带着公英、芡实两个小家伙,提着米粉和饭菜,送到添章屋场。卫茅伢子哭着对公英说,公英,公英,我怕,我怕呢,你外婆一个人,用一根绳子,吊在桃子树上呢。” “我慌慌张张,喊来我二叔,二婶,小妹紫苏,好不容易,取下我娘老子,我才发现,我娘老子,早已经过世了。” 我七姑母紫苏说:“大姐,任凭你讲出天大的道理来,你们两公婆,就是害死我娘老子的罪魁祸首,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紫苏,我紫苏的后代,绝不与你通半点来往!” 我大姑母说:“紫苏,你说得对!我就是害死我娘老子的罪魁祸首。若是上天惩罚我的话,就叫我天天后悔,时时每悔,喊着娘老子,一直喊到死。” 我大爷爷说:“你们两姐妹,莫争了。对我来说,手板手心,都是肉。大妹子金花,你晓得七妹子紫苏,少年心性,你莫计较。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样,才能把你们的娘老子,送老归山?” 我二十五伯,不失时机地说:“大叔,今年的好日子,只剩下一个大年三十,眨眼皮子就到了。如今呢,你是用布帽子舀大米,一帽,二帽,九冒,十冒,怎么办哟。” 我大爷爷说:“二木匠,你明天叫几个木匠师傅人过来,拆掉两间房子的树,也得给你大伯母,制一副棺木!” 第186章 我大奶奶之死(2) 我七姑母紫苏说:“爷老子,房子不准拆!三老弟决明回来后,叫他住哪里?” 我二爷爷说:“等到明年下半年,我们买点树木回来,再盖上。” 我七姑母说:“二叔呢,你当真是老糊涂,房子掀了屋盖子,露出光秃秃的泥土砖垛子,梅雨季节一到,岂不会垮掉?棺木的钱,我来解决。” “你来解决?你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拿什么去解决?”我大爷爷问道。 “二叔,你明天早上,就去苏木家里,要苏木哥哥,到麦冬家里,把他家准备盖房子的那十七八根木材,拖回来。我紫苏答应麦冬,明年的花朝节,我就嫁过去!” 金花听七妹紫苏这么一说,羞得脸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往地上掉。好久,金花说:“爷老子,我娘办丧事的费用,我出一半吧。” “金花,常山,夜深了,你们两个人,先回去,照顾好公英和欠实再说。” “紫苏,你也早点休息吧。” “不,爷老子,我要陪着我娘老子。” “紫苏,今夜里,你娘老子并不孤单,有我陪着呢。” “爷老倌,我母亲死了,我老弟决明,不晓得流落到哪个地方去了,怎么办哟。” “紫苏,我明天会安排人去麻纱塘,要你二姐夫空青,去乌云山上,找那个假茅根,雪见。或许,只有雪见才会寻找到无患和决明。” 夜已经很深,只剩下我大爷爷坐在床边,拉着大奶奶的手,说:“慈菇,慈菇,我的脾气,你晓得的,上可以骂天,下可以骂地。但我和生活了几十年,我骂过你半句没有?你有什么怨气,不可以等到我回来,冲我发吗?” “慈菇,慈菇,你得给我说一句话啊!” 一早到茄子坳南金塘排上,我二爷爷将我大奶奶之死讲得苏木的父母、苏木和妻子夏枯听。苏木的母亲说:“平时,我看夏枯的伯母,是个快活女人,怎么就一下子想不通了?哎呀,当真太可惜了!” 我二爷爷说:“昨晚上,紫苏说,她准备在明年的花朝节,嫁给麦冬。紫苏的意思是,她娘老子慈菇,现在还没有棺材。她想将麦冬家里的树木先借过去,先置办一副棺材,将她娘老子埋了再说。” 苏木的母亲说:“我们茄子坳,狮子山上,人行山上,有的是树木,只要在开春之前,将盖房子树木砍下山,干几个月,就可以用。现在,紫苏家里,按着受伤的十个指头,要刀敷药。这点忙,我妹妹、妹夫肯定想得通,一定会帮!” 果然,麦冬的母亲一过来,就说:“我就晓得,我看中的紫苏,当真是一个成家立业的好手!十二三岁,就晓得为家庭操心了。她说过的事,凭良心说,我能不答应吗?” 未做好棺材,就不好请堪舆先生,定入棺、封殓、出旐的时间。苏木的母亲和麦冬的母亲,在入棺之前,不便探葬。两姊妹,吩咐各自的儿子,先和二爷爷一同过去。 苏木的父亲说:“你们两兄弟,莫走空路,能带多少根树,就带多少根树。” 剥了皮的杉木,个头有点小,却整齐地搁在一棵毛栗子树上。我二爷爷说:“刮一副四六子,只怕需要十八九根树。” 麦冬的父亲说:“选大一点的树木搬。” 麦冬力气少,只能搬一根;我二爷爷可以搬三根;苦木力气旺,一条石槠树扁担,一边绑两根。 所谓的四六子,即做好的棺木,上边盖子的高是六寸,下边底板的厚为四寸,六寸加四寸,共一尺,再加墙高一尺,合计二尺。上下的盖、底,各用五根树;两边墙体,各用三根树。合计一十六根树,再加上两头的档木,就要一十八根树。 在我们西阳塅里,哪家死了人,能用得上四六子棺材的,当然要算中等人家! 今年又是洪灾,又是蝗灾,不晓得死了多少人,大都是买一捆白大布,将尸体一捆,吊在楠竹子上,随便请个人,浅浅地挖个坑,埋掉。 所谓的七五子,即盖子高度为七寸,底板厚度五寸,七寸加五寸,一尺二,加墙高一尺,总高二尺二寸。 我二爷爷在保长景天家里,只过一副七五子,生漆漆过三次,油光发亮,好不气派。 传说中的八六子,盖子高八寸,底板厚六寸,八寸加六寸,一尺四,加墙高一尺二,就有二尺六寸高了! 近几十年,只有篷卢府的南星大爷,葬的八六子棺材! 所谓的十刮子,即盖子高一尺,底板厚一尺,墙体高一尺六,合起来,足足三尺六寸。 十刮子可以是十根大树,盖、底,各三根;墙体各两根。十刮子亦可以只用一根硕大的金丝楠木,锯开上边做盖,再从中间掏出一个一尺二寸槽子,安放尸体。 光绪二十三年,篷卢府主人杨昌濬的尸体,从长沙迁回西阳塅里的画桥上,出殡那天,用了八副十刮子! 二木匠江篱,带着四个木匠师傅,截筒、锯板、刨平,打排栅眼,一天功夫,把一副四六子棺材做好了。 我本家的亲房二十五伯说:“将老婶早点入棺吧。” 入棺之前,必须请水,到龙王老子那里,请一壶圣水来。 滑石痞子提着一个铜锣,对我大姑母和七姑母说:“我每敲一下铜锣,你们两姊妹,就跪下拜一拜年。” 请水的路上,每拜一拜年,就必须插上一根线香。我大奶奶活了四十九岁,就必须拜四十九拜年,插上四十九根香。还要多拿三根香,一小沓冥纸,烧给龙王老爷。 请水的沙窝子里,必须放上三个铜角子,这是付给龙王老爷买水的钱。 请完水回来,我大姑母金花,将一块檀香木,劈成碎片,放在水中,煮沸。 煮沸的檀香水,微凉后,才是抹尸。 抹尸有点麻烦。 我大姑母和七姑母,先将我大奶奶的尸体,左侧面立着,用一把剪刀,剪破右膀和右腿上的衣服,再换上新买的装束。 然后,又将我大奶奶的尸体,右侧面立着,用剪刀剪破左膀和左腿上衣服,换上入棺的装束。 至于抹尸,不过一个简单的仪式,用一块新毛巾,醮上檀香水,向上抹七下,向下抹八下。 我大姑母金花,早就将我大奶奶入棺的装束换好。贴肉的一层衣服,是黑色点大布;中间的一层,是红色的布料,最外边的一层,又是黑大布。裤腰上,绑上一根白布条子,既扎紧了衣裤,又把我大奶奶的双手,捆在一起。 下一个不可或缺的程序,是摊尸。 一块木板门,下面搁两条凳子。 我大爷爷一手抄起我大奶奶的后腰,一手抄起双腿,说:“老帽子哎,不是我狠心,你听我的话,我将你移到门板上。” 我大爷爷双手托起我大奶奶的尸体,我大奶奶的头,往后面闪了两下。仿佛,我大奶奶已经答应了。 四六子棺材,放在进堂屋右侧挨墙壁的位置,下面由两条春凳支着。 棺材的盖子早已打开。 一个姓廖的漆匠师傅,用土红粉蘸着水,将尸槽的四周,粗粗地涂抹过一次。 我大爷爷双手托着我大奶奶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堂屋,然后轻轻地放下。我二十五伯走过来,说:“让开,全部让开!我来分针!” 第187章 我大奶奶之死(3) 我二十五伯在棺木尸槽两头的位置,各量出一个中点,两个中点之间,挂上一根长长的纱线,纱线上,一口一寸二分的缝衣针,针尖指向我大奶奶的鼻尖。 凡是有松动的地方,都得拿一些旧衣服,扎紧。 我大奶奶的右手里,被塞进一根芒种杆。芒种杆,其实是一小节芦苇杆。没有这节芦苇杆,当作打狗棒,我大奶奶在过奈何桥时,可能被阴间的恶狗子,拖下桥去。 我大奶奶的左手里,被塞进一小团冷饭。据说,冷饭是丢给阴间的恶狗吃的,好让我大奶奶,顺顺利利,过了奈何桥。 我大奶奶的胸前,还挂着一个软布工具袋。工具袋里,装着是我大奶奶的“起身盘缠”,大半袋纸灰。 四个排栅口处,先垫上一沓冥钱,再盖上盖子。负责刷油漆的廖师傅说:“今晚上,必须将棺木的外边,刮平腻子粉,明天才能上漆。” 再说我大姑爷常山,一大早走到壶天麻纱塘,对空青说:“我岳母娘死了,我岳父老子,要你去双江口的乌云山,叫那个假茅根雪见,把决明寻回来。” 空青说:“天有这么大,地有那么宽,突然之间,叫那个雪见,从哪个鬼地方,去把决明寻回来?” 常山说:“凡事都有个定数的!亲人与亲人之间,血脉与血脉之通,冥冥之中,是相通的。我估计我们的那个小舅子,决明,到了半路上呢。” 空青爬到乌云山上,雪见不在,只有一动难安的黄连,挺着大肚子,说:“二姐夫,我给你烧茶水。” “做好事咯,你蹲都蹲不下去,还能烧茶水?要烧,我自己来烧。” “二姐夫,你今天上乌云山,是不是添章屋场,出了什么事?” “添章屋场出了什么事!添章屋场能出什么事?黄连,你莫乱猜想!”空青估计这个黄连,最多两个月,要生孩子了。 一会儿,雪见回来,问:“二姐夫,你怎么舍得耽误一天的功夫,爬到乌云山上来呢?” “常山过来,叫你去把决明寻回来。” “决明和无患两兄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他们出去做叫化子,我估计,走的是湘安古道。因为,无患去过安化芙蓉山的蚂蟥岭。” 雪见沿着湘安古道,一直向西南方向寻过去。寻了二三十里路,讨米的人多是多,唯独不见无患和决明的影子。 没办法,雪见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面寻找。 雪见翻过一座低矮的山峰,只见前面两百米的地方,有一座纸片一样山峰,一条盘山而上的小道,和那山峰,消失在云涛之中。 云涛中,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音。 雪见扯着嗓子喊道:“喂!喂!喂!山顶上的人,是不是无患和决明?” 山顶上的人说:“你在哪个?” 听声音,说话的人,应该是无患。 雪见喊道:“你们两只六耳猕猴!当真是野了!太野了!不晓得回花果山水帘洞了!快点下山来,雪见哥哥我,在山脚下等你们!” 眼看只有两百多米远,无患和决明,走到山脚下,却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两个小家伙一走近,雪见说:“你们两个人,身上挑着的东西,黑咕隆咚,是什么?” 无患说:“雪见哥哥,你不晓得,这里野猪肉呢?” “野猪肉?你们不会是偷的吧?如果是偷的,赶紧给人家还回去!不然,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们两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怎么可能可偷人家的东西?雪见哥哥,是我们抓到的野猪,还未把野猪身上的黑毛,清理干净,就匆匆忙忙下山了。” 雪见将我爷老子身上的担子接过去,问:“决明,我好像记得,你还有爷娘吧?” “是啊,我有四个爷娘呢。”我爷老子说:“雪见哥哥,你明明知道,我不仅有亲爹亲娘,还有寄父寄母。你为什么这样问?” “你擅自外出做叫花子,做的就是没屁眼的事!”雪见骂道:“你把你的四个爷娘,是不是全拴在裤头上?你出去这么久,有没有想过你的爷娘?” “我想过。我经常梦到他们。” “你最近,梦见过谁?” “我亲娘。” “梦见你亲娘?她怎么啦?” “我梦见她,一根棕绳子,吊死自己家门口的桃子树上。” “唉!唉!”雪见重重地叹息一声,再不言语。 三个人默默无言,走了三里多路。 我爷老子突然说:“雪见哥哥,你讲的话,好奇怪呢,讲半句,留半句,实在叫我琢磨不透。你干脆告诉我,我亲娘,她老人家,怎么啦?” 雪见说:她呀,和你梦见的情况,一模一样。” “她死了?” “她死了!” 我爷老子停下脚步,愣了三分钟,突然,发疯似地叫一声:“我不孝!”又补充一句:“我是一个不孝子!我若是在我娘的身边,她绝不会寻死的!” 说完,发疯似奔跑,转眼间,便不见了身影。 “雪见哥哥,我去追决明。”无患将他身上的担子放下,说:“我和决明,原来商量好了的,留一半野猪肉,给黄连嫂嫂坐月子吃。现在,决明家里,出了天大的事,我哪还心思,跟你慢慢游?” “无患,你不要找借口挑懒。你给我老老实实,和我一道,把野猪肉送到西阳塅里去!你先下去,决明的亲娘老子,未必就会活过来吗?” 无患说:“我当真担心,决明一时想不通,会出一些稀古怪的事。” 我爷老子一口气跑出三十多里,一直跑到天子地,口也渴了,手也软了,脚也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想扯着嗓子哭几句话,却不晓得哭什么。 天子地那户养狗的人家,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子,看到自己的狗,朝一个过路的小叫花子,追咬过去。老汉子喝道:“畜牲!不得乱咬人!” 喜欢偷偷咬人的狗,被主人喝退,悻悻退到一边。老汉子说:“小叫花子,天快黑了,你还要到哪里去?” 我爷老子说:“我娘死了,我急着赶回来。” “那你为什么不走了?” “走不动了。” 老汉子说:“娘死了,就是天塌下来,你不可以说,走不动了。即使是用一根竹蒿子,撑起半边天,也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