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命》 第一章 上京 八月初七,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个出行的好日子。因而,小姐挑定了这个日子上京都。不需要收拾太多的东西,因为,她不想在京都待太长的时间,她希望,至多一年,自己便可以再次回到这个院子里来,过自己喜欢的悠然日子。随从也不需要带的特别多,一是,需要留一部分人来看守沈家院子,二是,想必京都,随从也多得很。 我叫敏玉,是小姐的随身侍女。 初七这一日,小姐带着我,还有她的随行护卫敏行,外加一辆马车及车夫一起出行。约莫是因为我们轻装上路,尽管南北相距甚远,不过半月时间,我们便来到了天晟国的京都—安城。只是,明明出行时,选定了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可到达安城时,北风高起,黑云布天,将偌大的安城压在黑暗之下,用青石砖铺得平齐的大街上,几乎看不见任何人影,只有那被大风刮得飞来飞去,最后不得不落在青石板上的黄色枯叶。 “京都果然是不怎么欢迎我的,用这样凄清的天气来迎我。”小姐将马车的帘脚掀开,往外瞥了一眼道。 “姑娘胡乱想什么呢?不过是正好碰到这样的天气而已,怎的就成京都不欢迎您啦?”我看不过小姐这种哀愁的语调,忍不住回了一句嘴。 这一路走来,每逢一个阴天雨天,小姐都会感叹一句京都不欢迎她,每逢一个客栈人满,她也会自言自语来一句:“出行不利,看来京都该是不欢迎我的!” 我很疑惑,此前,小姐并不是那种惆怅成性的人,可这一个月,稍微碰到点事,她就会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叹气,是因为老爷离世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吗?我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疼。见小姐不接我的话,想必是伤心极了。我将语气调软,安慰道:“姑娘,虽然老爷离世了,可是您还有哥哥呀,家里并不是只剩您一个人,等我们见到大公子就好了,您不必过于伤怀,世事无常,总要面对一些亲人的离开的。您瞧奴婢,从小就无父无母的,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您比奴婢好多了,您还有一个哥哥呢。” 小姐名唤沈皎,是清州沈府的大小姐,“皎”字听说是取自诗经里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沈氏算是清州的一个大户人家,以经商为生,有许多商队。但和其他大户人家不一样,沈家的人丁非常稀少。在我初进沈家大院时,沈家有四口人,分别是老爷沈明,夫人听月,公子沈洁,小姐沈皎。但后来,沈家就只有老爷和小姐了。沈夫人在很久之前因病去世,当时,沈小姐八岁,也就是在那一年,我被老爷调去陪着小姐,成为她的随身侍女,之后,我俩一起生活,一起长大,直到现在。三年前,沈公子不辞而别,离开沈家,后便再也没有回过清州。 沈夫人去世后,沈老爷对沈小姐特别疼爱,常常忽略沈公子,用他的原话来说:“女孩儿才需要疼爱,男孩儿应该多多磨炼。”因而,沈公子常常跟着沈家商队来往于各地,包括路途艰险的南疆等地,很少有时间待在沈家。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公子与小姐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他们偶尔见面,不是冷漠就是吵架。尤其,沈小姐对沈公子,可谓是半点也容不得。有一次过节,沈公子不小心吃错了小姐的糕点,小姐二话不说,直接将剩下的糕点砸在他身上,骄纵蛮横,毫不讲理。 说来也奇怪,沈小姐长得娇娇弱弱,有着一张偏柔和且肉嘟嘟的脸,红唇也肉嘟嘟的,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想掐一把她脸上的肉,讨喜极了。她一个人的时候,喜欢静静看自己的书,有时跟着底下人学刺绣,也极其乖巧听话,充满灵气。见了小姐的大人都会说:“沈姑娘一看就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看着,就让人喜欢和舒心得不得了。” 也不知道为何一碰到大公子,小姐忽的就会变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泼妇,就好像与大公子有世仇一般。 沈家是个商户,可沈公子志不在经商,尽管沈老爷打他小时候起,就常常遣他跟着商队去各地做生意,磨砺他的经商能力,沈公子还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了。沈家的商业,自那之后由沈小姐接手,也自那之后,渐渐没落。三年过去,在外人看来,沈家的商业已经所剩无几,沈老爷也在四月时撒手人寰。沈小姐于是收拾一些东西,决意上京都投奔公子。 听说,三年前,沈公子是上京去考试的,并且一举成名,成了京里的官儿。小姐说,三年过去,他的官应该也升得很高了。 小姐的猜测很正确,我们在往京都来的路上,只稍微打听了一些,就打听到了许多沈公子的消息,这大概就是因为公子名气大的缘故。打听时,别人说的那些生涩的字眼我是听不懂的,但根据小姐的神情,我知道,小姐是已经知道了自家哥哥住在哪里了。 “唉……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自家爹爹都去世了,沈公子也没有回家一趟。只将家里的一切,都丢给了一个柔柔弱弱的大小姐,哦,不对,沈小姐也不应该说是柔柔弱弱,毕竟她一个人,极为冷静地处理好了沈老爷的后事。” 小姐并没有回复我,只一路望着车外的街道,沉默不语。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沈府门口,听小姐说,沈公子眼下正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因而得了一座御赐的宅院。不仅如此,在沈公子高中的那一年,也就是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与当朝户部侍郎之女结为连理。据说当年成亲时,在京都也是一番美谈。 “两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公子有没有育有个一儿半女?”我心里疑惑着。 马车在一个漆黑的小巷停住了,小姐掀开帘子,弓腰而下,我也连忙跟着下车。京都的天已经完全被黑暗笼罩,北风比之前更猛烈了一些,除此之外,黑黝黝的天空上,还飘落起毛毛细雨来。街上,更是没有人迹了;街上,也没有亮起一盏街灯,大约是大伙都知道,这样的天气不会有什么人出门,实在没有必要浪费点灯的蜡油。我们在沈府门口站了将近一个时辰,小姐只一直在门口踱来踱去,细雨沾软了她的发髻,额前的碎发结成几缕搭在她的脸上;北风吹寒了她的上衣,寒得她殷红的唇瓣隐隐发青,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已。这时,沈府门前缓缓行过一辆马车,看不清马车的颜色,也看不清驾车的人,只见那马车经过我们身边时,窗帘被掀开了一角,车里的黄光溢出,让人知道这是一辆从沈府面前过去的马车。 徘徊已久的小姐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衣角,抬手扣了扣沈府紧闭的大门。 第二章 府门 “谁呀?这天寒地冻的,有什么事非得现在来……”沈府的大门里传来守门人不耐烦的一声抱怨。随后,沉重的木门从里面打开来。守门人瞧见我们,上下打量了几眼,才开口问小姐道:“这么晚了,姑娘有什么事吗?”问话时,还不忘眼角左右乱飘,仔细打量着我与敏行。 “烦请禀报你们家大人,就说他父亲已逝,家业已空,妹妹因没有饭吃,不得已来京城投奔他了。或者……直接说沈皎来京城找他混口饭吃也成。”小姐语气和善、态度谦恭地对守门人道,就好像她说出口的话语很诚恳一般。可你不消仔细听,就可以听出她满口的不耐与烦躁。 守门人听了她的话语,皱了皱粗犷的眉头,鄙夷又不屑道:“您是大人的妹妹?从未听闻我家大人有什么妹妹。” “你只管这么回复,您家大人自然就知道了,您若是不愿回复,叫我在这里等着也成,大不了,我带着我的侍从在这里等一夜,等明日你家大人出门上朝也不是不可以。”小姐显然不耐烦了,摆出了她鲜有的泼妇样子。 守门人眯了眯眼,将眉头挤开,再努力将嘴角咧开一条缝,打着呵呵道:“姑娘说笑了,这么冷的天,在门口蹲一夜,那还不得要了人命去。我这就遣人去禀告大人,您稍等。”说完,他吩咐一个小侍从跑去通报,自己紧紧把着门。 不一会儿,前去通报的人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他家大人,也就是这个沈府的主人,小姐的哥哥沈洁。他身着紫红色官服,身上披着一个黑色的风衣,一半的墨发用玉簪簪起,一半披散于身后,眉眼俊朗清携,整个人高挑清瘦,较于三年前,已经高出了两个头左右。 “哟……沈大人官服还未还卸下,看来,还在处理公务呢?果然,大人们就是忙呀。”小姐双手交于胸前,下巴微微抬起,淡淡笑道。她的头上簪着一朵白花,衣服也全是纯白的颜色,只着一件外衣,此时,衣角正随着北风摇曳。头上粘的细水珠,在灯笼黄色光线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你怎么来了?”公子扶着木门边缘询问,并没有立刻让我们进门的意思。 “父亲死了,家业没了,我来京都找饭吃。对了,要是能在京都嫁出去,那就更好了,这样以后,我便不愁没饭吃了。”小姐说着,抬手挥开公子扶在门上的手臂,领着我们朝院子里走去。自见到公子的那一刻起,她的脸上就一直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神情高傲不屑,完全没有了之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们迎面碰上了一位矜美的少妇,她身着浅绿色上衣,衣上还披着一个与之相得映章的风披,见着我们一群人,她似乎有些迷惑,驻足停问:“夫君,这是怎么回事?” 公子从我们后面走出来,紧张上前道:“这大冷天的,你出来做什么?小心冻着身体。” “不过是吹些冷风,多穿些衣服便好了,听着门外有动静,我就出来瞧瞧了。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呀?这些人是……”少妇看着我们,一脸疑惑。她脸上挂着笑意,将她整个人笼得温婉而恬静。看得出来,这位应该就是公子的夫人,也看得出来,他们郎情妾意,恩爱非常。 小姐似乎是没有什么心情看他们情意绵绵,她上前道:“嫂嫂,我是沈皎。” “沈皎,是……”少妇不明所以,转头看向公子。 “是我清州城里的妹妹,之前没有同你说,我老家在清州,家里,还有父亲与妹妹。”公子向她解释。 少妇豁然开朗,继而笑得更温婉了,她朝我们走过来几步,道:“原来是阿皎呀,我是江明彩,是你的嫂嫂。我都不曾知晓,相公还有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妹妹呢。”说着,就要将小姐揽住。 小姐将自己的身子抽开,道“嫂嫂,阿皎刚才淋了雨,身上全是湿的,小心粘湿了您衣裳。”说完不待江明彩回复,她便继续道:“原来,在哥哥眼里,父亲与妹妹不配拥有姓名,不过也无妨,父亲去世了,不会伤心了,而我,打小,就没有心,自然也不会伤心。这些就不提了,有吃的和换的衣裳吗?饿死了,哦,京都这鬼天气,也冻死人了。”她一边刻薄,一边拍着自己被雨淋透了的上衫,一副不想再多说的模样。 小姐与公子处得不好,这个我自小就知道,她一见到公子就忍不住生气。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她的这种针锋相对在老爷去世之后,好像更严重了。 我瞧小姐一来沈府,嘴就跟吃了炮仗似的讽刺公子,心里担忧不已,这以后,小姐可是要在京都长住的,怎么能一来就得罪人呢?于是我将她往后拉了拉,对公子与夫人道:“公子,夫人,老爷去世后,小姐忽然就比之前敏感了许多,许多话都听不得。加上这一路我们舟车劳顿的,脾气也就不好了,还望你们多多包涵。” 公子听了我说的话,一副了然的模样,他挥了挥手,表示不想与我们多计较,之后就吩咐人给我们安排了房间和吃食,关于小姐多次提到的沈老爷子的死,没有多问一句。 小姐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之后我们便跟着沈府的随从往公子给我们安排的住处走去,在转入拐角时,我瞧见小姐的脸上,挂了一串别人不易察觉的泪珠,心里疑惑极了,却也不敢问她,只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继续跟在她身后。 九月初九是天晟的重阳节,在这一天,皇宫会举办宴席,邀官员及其亲属一起,共度佳日,因而在这一日,皇宫会热闹无比,上到王侯将相,下与文武百官,欢聚一堂。当然,也正因为此日热闹无比,以往的这一日,也成就了不少京官人家门当户对的姻缘。小姐说她一定要去这个宴会。因而,九月初八,我们来到主院,这还是上次分别之后,我们第一次见到夫人。她坐在竹椅上,任由青蓝色的锦衣从椅角垂下,头上挽着一个飞天鬓,将五官衬得光彩照人。许是因为上次是在夜里,我们没有看清,其实夫人长得非常靓丽,与公子简直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小姐怔怔看了她许久,许久才开口道:“我的亲事哥哥不会管,嫂嫂也不好管,因而我想求嫂嫂重阳节带我去参加宫宴,我自个儿琢磨去。我总不能一直在这个家里呆着,这样,未免太麻烦哥哥嫂嫂了。” 就这样,重阳节这一日,我们随同夫人,来到了天晟皇宫的宫宴。 第三章 谋起 夫人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京都大小姐,闺中自然有许多好友,宴会上,总不好一直带着我们四处攀谈。于是她只嘱咐我们好好呆在原地,后便与自己的闺友凑一堆去了。 我知道,这也正是我家小姐希望的,她来宴会,是来寻找“夫君”的,怎么有时间陪夫人东瞧瞧西瞅瞅的呢?我还知道,小姐要寻的夫君,名唤“七爷”。她昨晚就已经交代我今日要好好打听这号人物了。我站在小姐身旁,竖起自己的双耳,用耳朵努力关注周围的一切,希望能从别人的话语中搜寻到这个“七爷”的消息,继而确定他的位置。 小姐也安静的坐在她的席位上,一边默默喝茶,一边暗中观察。她今日是一定要找到那个被人称为“七爷”的人的。 七爷,也就是本朝皇帝第七子—定维桑。和他温文尔雅的名字相反,此人,是个崇尚武力的人,相传暴虐成性,杀人如麻,是个坏人。小姐曾说,如若这样的人成为皇帝,国民可能会处于水深火热当中,如若传言是真的,这样的人其实是不应该做皇帝的。这也正是当朝大多数官员的顾虑,因而整个天晟官场,没有几个人是支持这位皇子的。但偏偏,七爷此人手握重权,行事狠辣,让人畏惧。这样的人,怎样都让人放心不下,唯有他死。所以七爷的命运很差。小姐说,他要么称王,要么,估计就是别人称王之路的炮仗,和烟火一样,一簇即亡。但又显然,在成王的路上,七爷是其他皇子拉结的对象,因为他手上的权利让人又爱又恨。包括公子支持的太子,也在极力拉拢他。也包括与太子分庭抗礼的三爷。 总之,小姐选择了七爷。我还记得,在选定的那一刻,她与我说道:“与三爷相比,七爷显得良善许多,毕竟他的残暴只是流传在传言中,而三爷定维熠的阴狠毒辣却桩桩件件都被我给查到了,如若和三爷站在一队,就算击垮太子,想必他定也不会放过沈洁。”她向我解释,好似在给我解释她选定七爷的原因,让我明白,又好像只是在极力说服她自己。 当朝太子,公子的贵人定维齐,是我们上京行的敌人。这件事,我在我们入住沈府十几天后才知道。我们住进沈府后,小姐常常带着敏行外出,而我,负责留在家里整理东西。有一天,我整理东西时发现了一幅陌生男子的画像,画像上标着两个小字—“七爷”。我拿着画像跑去问小姐这个人是谁,小姐却阴沉着脸,怪我乱动东西。我难过极了,明明我从小跟她一起长大,她却什么都不跟我说,还整天和敏行混在一起,因而,我三天没理她和敏行。第四天,小姐拿着一堆东西来找我解释,我们才又和好回来。她跟我解释的同时还说了很多东西,我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懂。但总归是比之前知道了许多。比如,太子是我们的敌人。 当朝太子是我们上京行要对付的人,我们要想办法把太子击垮,扶另外一个人上位,然后借着我们扶持的这个人的权利,把公子赶出京都。说起来最终的目的其实就是将公子赶出京都,且绝对不能让公子死。我第一次知道,小姐恨公子,恨到了这个地步。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我一定要让沈洁远远的滚,越远越好。滚的过程中也不能让他死,不然就便宜他咯。” 我听到这话时哆嗦了一下,忍不住问:“姑娘,公子与您,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呀?” 小姐却是不答。 但小姐要干嘛,要干好事还是坏事,我是管不着的,我也没有多介怀。跟在她身边那么久,我的想法简单得很,那就是她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好好照顾她就是了。小姐说:“将太子击垮,将沈洁赶出京都。这,是她的使命。”那自然也就是我的使命。 不过传言里,太子谦逊温和,与人良善,若成为君主,应当是个仁和的君主。小姐也为此犹豫过,她曾与我说:“或许,以定维齐这样的仁慈,就算东窗事发,应该也会放过沈洁的吧!”可不待我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可是,谁知道呢?我不敢冒险,也不能冒险。所以只能拼一拼,选出一个定维齐之外,能够善待天下的君主。何况,仁者,眼不见,不为实,永恒的仁者,也很难跨得过摆在眼前的鸿沟,心无芥蒂……”我当时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见她接下来只沉默思考,我便只在旁边默默待着,没有问她。 “来了”座位上,小姐自言自语,而后深吸一口气,将面前的酒杯饮尽,又斟了一杯,悄悄洒在自己的衣服上,酒香顷刻四溢。她娘呛起身,蹒跚而去。之后撞上了刚从门口跨进来,衣服还带着寒气的黑衣公子,撞进他的怀里。我连忙跑上去,跑到他们身旁,欲将撞进别人怀里的小姐拉出,却在俯身拉她的那一刻,听到她就着酒香在他耳边道:“七爷,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说完,她以一边宽大的袖子为遮掩,一只手悄悄探进他胸前的领口,将信塞了进去。之后,立马将手抽出了出来。 看到这些,我才恍然大悟,揉了揉鼻子,将自己的脚步暗暗往后移去。 这时,我的背后传来夫人威严的吼声,她道:“沈皎,你在干什么?” 小姐将趴在黑衣公子怀里的身体转了过来,她佯装迷离,刻意深笑,道:“嫂嫂,我都说我来宴席是为了相看夫君,不就勾引一个人么?至于这么大惊小怪?”此话说完,她又转过头去,道:“公子,我见您龙章凤姿,俊朗非凡,倾心不已。不知公子年岁几何,可曾婚否?” 只见我身后,夫人慌乱不已,她立马跪下行礼道:“殿下恕罪,我家姑娘喝醉了,是妾身照看不周,才让她冲撞了殿下,敏玉,还不快把你家姑娘扶走……” 我站在一旁,先是被“殿下”这个称呼惊了一阵,后连忙点头,心中惊慌不已,我一边将小姐扶好,一边帮她胡乱掩饰道:“姑娘以前,也不是这么大胆的人呀,看来的确是醉得厉害,胡言乱语来了。” 我将小姐拉出,将她藏在我身后,我知道,她也一定被“殿下”这个称呼给惊住了。这大晟国,担得起“殿下”这个称呼的年轻男子,除了“太子殿下”,我一时想不到别人。按理说,七王应该被称为“爷”的。 第四章 东宫 那黑衣公子将自己的左臂抬起,用右手拍了拍臂膀上的衣袖,将被小姐拉皱的地方拍平,后低低浅笑一声,用他低哑的声音认真而又温和道:“本宫年岁已过双十,亲,自然是成过了的,且与太子妃琴瑟和鸣。但本宫向来慈悲,见着这么个对自己倾心的人儿,也是不忍拒绝,何况,还是沈卿的家妹。东宫妃位还是有的,阿皎可愿意做本宫侧室?” 我脑袋轰隆一下进入空白,原来这个人真的是太子,小姐现在该有多绝望…… 但凡开口说话的人不是太子,就算错成三皇子,或者其他皇子,公子什么的,小姐也不会这么绝望。可偏偏,他不是七爷也就算了,偏偏是太子,是小姐立在对面的敌人,是她要击垮的人,就在刚刚,她把自己打算与七爷合作的谋略,塞进了他的胸怀。 小姐忽然从我身后蹿了出来,不管不顾,抬手往太子领口抓去,却在手即将碰到他领口那一刻,她的手腕被他盈盈握住,他用他低哑又柔和的声音道:“不着急,后面有的是时间。”随后堂上便传来了高低不一的嗤笑,大多都是不屑与鄙夷。公子此刻也匆匆忙忙从外边进来了。 小姐此刻呆若木鸡,她眼角擒着泪光,一言不发。任由自己被人带来带去。回府后,她唤来敏行。冷冷问道:“怎么回事?画像上的人怎么会是太子?” “姑娘,叠楼今日刚传来消息,京都大部分的叠楼都被别人控制住了,刚查出来,正是太子那边的人,我们查七爷的时候,太子的人在,所以我们才拿到了那样一副画像。而且,七爷和太子,好像暗地里是有某种联系的。但你今天在皇宫里,我们的人进不去,来不及告知。姑娘,恐怕,我们这步棋,已经坏了。”敏行艰难地回答她的问题。 敏行的话一说完,小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公子的身份,可有暴露?” “应该是没有,知道公子身份的人,很少。”敏行答。 小姐点了点头:“那就好。大家都悠闲惯了,忽然出任务,难免不适应。京都剩余的叠点,全换了。把消息放去各地。这一段时间,先不要动作了。等下一步指示吧。还有,知会所有人,实在撑不住,就把我是前朝公主的身份放出去。真正知道内情的人,若是敢暴露公子身份的话,别怪我到时候不念旧情。” 敏行领命而去。 听此,站在一旁的我内心澎湃不已,我知道我们上京之行不简单,却不曾想到,如此复杂。小姐是前朝公主?小姐口中的公子是谁?公子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我原先以为,我与小姐一道长大,就算有些事情她不告诉我,但也绝对只是一小部分事情而已。如今才知,小姐的事,我几乎一无所知。因此,我也寒了一些心。她后来的事,我不懂也没有再问,只尽心做好自己的本分事。 敏行出去之后,小姐便换下衣服休息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只待在她房间里,捣鼓她自己的事,一步也没有出过门。 我瞧她时常愁眉苦脸,偶尔会劝她出去走走,但她总会回我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她说:“总会有办法补救的,虽然搬倒太子这步棋,可能实现不了了,但总能有别的路数。” 十月初到,东宫那边便遣了一顶小轿来接小姐。给小姐送行的公子和夫人只静静站在一旁,没有只言片语,目光低垂,好似在送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人,他两并肩而立,直到小姐登轿而去。轿子抬出沈府大门时,小姐掀开轿帘,往回深深地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俊朗模样。”随后咧嘴一笑,放下车帘。 她这笑惊到了我,这是我从未在小姐脸上看到的笑。这笑,没有讽刺,没有不屑,也没有哀愁,只是淡淡的由衷一笑。这笑将小姐原先就讨人喜欢的面庞衬得更加迷人了。 我想:“或许,小姐也没有那么讨厌公子……” 小姐嫁去了东宫,三年后,小姐成了宫里的贵妃,而我被她遣回清州。 我没有什么太大的难过,我只听着她的吩咐,在清州尽心照顾公子与夫人,还有,听着她的吩咐,与敏行成了亲。之后,我从未再见到小姐。 她叫沈皎,别人都说,她的“皎”字是取自诗经里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但她知道,她之所以取名“皎”,是因为她死去的母亲听月,原名叫“皎月”。 父亲临死前,她问:“爹爹,这样,值得吗?不仅你和母亲为此操劳一生,您的女儿,我,也要为此献上自己的一生了呢?接下来,我恐怕再也没有那种宁静的快乐了。” 父亲答:“阿皎,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保护公子,是我和你母亲的使命,我们是前朝的人。但是……但阿皎其实不一样,阿皎生在当朝,如若,如若有一天,阿皎累了,爹爹允许你放下。去过自己的逍遥生活。当然,在此之前,爹爹希望阿皎可以帮爹爹完成爹爹的使命。将公子带出京城,护他一辈子喜乐平安,像个平常人一样就好。” 父亲不知道,远离京城,像个平常人一样喜乐平安,也是她的愿望。可如今,她就要被困在这京城里了。 今天,是她嫁去东宫的日子。因为计划里的一个错误,被迫嫁去了东宫。与她的敌人,东宫太子定维齐与虎谋皮。东宫很快就到了,听说,她被封为昭训,正七品,在太子宫中,这样位分的嫔御还有十来人。但这些都不是她关心的。她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能不能与太子谈得拢?如果谈好了,那么便还有一线生机,如果谈不拢,想必,也只能与这世告别了。 敏玉跟在她旁边,双眉紧皱,像一个发愁的老太太。她忍不住开口打趣道:“是不是敏行不在,你想他想得紧,所以一路上都皱着眉头呢?”敏行已经被她遣去叠站,东宫防守重重,敏行这样的人物,还是将他放在外面接应得好,这样,还有一线生机。就算她死了,敏玉也还有一线生机。 敏行喜欢敏玉,她很久之前就知道。她也理所当然的觉得,敏玉,也是喜欢敏行的。 敏玉站在轿子旁,一副委屈得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她不再理会她,笑着随人走开了。 第五章 交锋 她先是被带到太子居所,殿中,他正在布着棋局,没有抬头,也没有待她走近,他便问:“来一盘?” 她答:“不会” “原来是不会下棋,怪不得棋局布得这样烂。对了,宫中嫔御,自称妾,下次记住了。” “说什么妾不妾的,有什么意思,我们都是明白人,没必要在没有人的地方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她走上前去,寻了个座位坐下,便开始自顾自吃起桌上的水果来。 “就算你转移了剩余的叠点,本宫的人也查到了很关键的一个信息,你想知道吗?”定维齐不理她的尖酸刻薄,继续自顾自的摆着棋子,按照他自己的节奏把天聊下去。 “我是前朝公主?没错,消息是正确的。”她边扯着葡萄,边漫不经心的答道。 “你不是前朝公主,沈洁才是前朝遗孤。”定维齐抬头瞧了她一眼,语气和缓,但斩钉截铁。 她扯着葡萄的手颤了一大颤,不小心把一颗葡萄扯飞。葡萄先是飞到空中,后落到地上,滚了两下,停在他脚边。她抬起脸望向继续摆着棋子的他,恐惧一阵袭来。暗暗深吸一口气后,她抑制住自己的颤音,道:“当朝太子,果然是名不虚传,是真的,然后呢?您作何打算?” “叠网为我所用,不然,沈洁死。”他将手上的棋子落下,用最温和的语气说出于她来说最狠毒的话。 “都说,东宫太子温和谦逊,与人友善,竟是这样的仁慈呢?沈洁,怎么说也算您部下的人。”她极力镇定。 “你若是相信东宫太子仁慈,也不会想方设法联系七爷了不是?对了,忘记告诉你,定维桑,早就在本宫的控制之中了。”他不为所动。 “沈洁对你,忠心不二,你也不能放他一条生路吗?”她问 “我可以放,两个条件,第一,永远别让他知道自己是前朝遗孤;第二,叠网,给我用。我知道,叠网的主人,是你。”他答。 所谓前朝,便是天晟之前,名唤孔昭的朝代。如今天晟建国已经快有二十载,前朝在新朝的稳定中也渐渐成为了过去,但于沈家来说,却不是这样的。因为沈家背负着一个保护“公子”的遗命。那位前朝的“公子”便是沈洁。沈家的夫人,原名唤叫皎月,是前朝太子妃身边的侍女,也是太子妃娘娘最信任的人之一,沈家的老爷,名唤沈明,原名不清,曾是前朝太子身边的随身侍卫,也是太子最信任的侍从之一。据沈老爷和夫人所说,“公子”是在城池被攻那日出生的,当时的孔昭皇宫,火光连天,哀嚎不绝。他一出生,太子与太子妃便分别遣身边最信任的人将孩子悄悄带出城,嘱咐道,不求孩子以后有多大能耐,更不求孩子能给他们报仇,只愿他平平安安,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平安喜乐。 就这样,以沈明皎月为首的一群人带着刚出生的公子逃出了皇宫,逃到了清州,之后在清州落户,以商人身份作为掩护。两人也在清州成了亲,他们给公子取名沈洁,身份是他们的大孩子。之后,他们带着一群人开始一边行商,一边暗地里建立叠网,随着银两收入增多,叠网也渐渐扩张,遍布天晟。叠网建立的最初目的只是收集全国各地消息,以便更好的隐藏公子,几年过后,为了经济来源,叠网也会卖一些消息,换得的收入用来建立保卫司,即专门用来保卫人的部门。敏行就是保卫司里出来的。十多年来,叠网在沈氏商业的掩护下,稳稳扎根。 沈氏在清州定居三年后生下了沈皎。皎月病逝那年,她刚八岁,在母亲临死时,前去看望的她不小心听到了父母亲的对话,从而知道了“沈洁”身上的秘密。也得知了,母亲之所以身体不好,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当年带着沈洁出逃时,被追兵追杀,为了保护沈洁而落下了旧伤。再后来,父亲渐渐老了,叠网开始由她接手,保护沈洁的任务也就由她接手了。沈洁自小,就会被沈明遣去跟着商队奔跑,是因为沈明觉得,像他这样的身份,难免将来会遇到危险,应该吃些苦,将来才活得下去。而沈皎,在别人看来,每天都是一副大小姐养尊处优的模样,但实际上,父亲每日都会带她一起处理叠网的事务。她自小就不像别家的大小姐那般安乐怡然。 再后来,沈洁离开,父亲病重,她也就完全接手了叠网,以及叠网唯一的任务—保护“公子”。 “你说得没错,叠网的主人,的确是我,可是,我不会给你的,叠网也只会认我一个主人。”她看向定维齐,坚定地拒绝他的要求。 “你不怕,本宫将沈洁和你一起杀了吗?还有本宫抓到的叠网的人,你也知道,东宫太子并不是好人。”他继续给她施压。 她将嘴里的葡萄吞下,道:“我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以为,我怕死吗?对了,我也不怕沈洁死,我活着,我会想尽法子护着他,我死了,他是活是死,我就管不着了,而且,我从小就与他关系不好,我讨厌他,你应该可以查得到这个事。若不是他,我家人该是幸福安然的活着,我也不至于辛苦上京城来。说白了,我护着他,只是碍于家命。我心里,并不想护着他。正好,太子若是动手杀了他,那我算是解脱了。但,我看得出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我死或者沈洁死,而是,太子想要用我的叠网不是么?有了叠网,您便如虎添翼,什么三爷七爷的,不在话下。真正的胜利,是不需要上百回的你死我活,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我想,太子也不想看到血流成河的,这不符合您仁和的形象。”她说得坚定,好像心里真的那么想一般。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在以命相博。叠网,绝对不可以交给定维齐。不然,她就会失去唯一能够和他谈判的条件,也会失去唯一一个能够保护沈洁的凭借。 “说吧,什么条件?”他问 “沈洁平安。最好想个法子,将他打发去偏远地区,清州也行。让他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就好。就算您能承诺自己不杀他,谁知道这承诺以后能不能守得住,谁知道,您的儿孙万一知道了,能不能放过他?”她答 “你应该知道,本宫与你,谁都不会信任谁。将他打发走了,你就会放心吗?” “对,我不放心,所以,沈洁的一切,交给我的人负责。我会用叠网帮助您成功登基。” “万一,你中途背叛了该当如何?毕竟你的合作对象从来都不是本宫,且,本宫知道了沈洁的身份,你心里真的放心得下么?” 他的问题正击要害,她的确不放心他,他也不会放心她。但她口上还是毫不在意地答道:“不敢赌,那就算了。反正我这边,大不了一死,一了百了。” 第六章 (终篇) 他将手上的黑子落定,道:“本宫从来不会赌。但自觉还算有些手段,可以控制你,就这样定下吧。”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以命为博,好在最终也算博成了一子。暂时,沈洁和她,都不用死了。 在她看来,自己的确不喜欢沈洁,一见到他她就生气和烦闷,尤其是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因为他才早早离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因为他操劳一生的时候。但就算如此,沈家保护“公子”的使命,她牢牢攥住,并且把它看做一切之上。她给自己的解释是:“叠网的唯一任务是保护“公子”,身为叠网的主人,身为沈家唯一的继承人,我会想尽办法完成我的使命,就算以命为博。” 三年后,天晟始帝驾崩,太子定维齐登基成为皇帝,称晟元帝,太子昭训沈皎封为昭仪,御史大夫沈洁因贪污被贬清州。再三年,晟元帝驾崩,七皇子登基。 结局,仍旧是沈皎与七爷合作,仍旧是定维齐死,仍旧是沈洁被安排在清州。 临终前,定维齐跟沈皎说:“我不恨你,只怪我自己太自负,以为能凭自己一己之力能够让你放心,我忘了,我与你,终究是谁也放心不了谁。” 沈皎坐在他床前,没有说话。 他喘着气问:“沈皎,你不放心我,难道你就会放心定维桑吗?” 沈皎还是不答。 定维齐道:“你之所以一定要杀掉我,是因为我知道沈洁的秘密,你一开始就视我为敌,是因为沈洁是我阵营里的人,沈皎,你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但他却会因你污蔑他贪污而携恨一生,值得吗?沈皎,你待他,真的如你所说的巴不得他快死么?” 沈皎沉默不言。 定维齐齐叹了一口气,扯着血红的双唇勾了勾,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孤、我第一次见你,并不是在重阳宴上,而是在沈府门前,那晚,秋风走急,我坐在马车里,见你徘徊在沈府门前,神情落寞,姿态凌乱,孤独不已,我便心生怜悯,后你嫁来东宫,我见你吃葡萄时安静乖巧,便想着,你这样恬静温婉的姑娘,该像别的闺阁小姐一般,赏戏弄花才对。我想,我的能力,足以让你我好好地共度余生,像寻常夫妻一样……” 沈皎终于哭了,她哭起来没有声音,只有流不尽的眼泪,她哀求:“定维齐,我求求你,你恨我好不好?是我杀了你呀,是我一直与定维桑暗中谋划,毒杀了你……你该恨我,你要恨我……” 定维齐翻过身去,闭上双眼,眼角溢出两滴泪水,他说“我也想,可是我想到你总是摆出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便舍不得恨你了,阿皎,这辈子,都没有人好好爱过你,我也没有,也没有谁好好爱过我,像你说的一样,孤假仁假义,但我见你时,是真的心疼,下辈子……” 定维齐死了,沈皎终于完成了她所有的使命,在他的安排与保护下,沈洁的身份不会再有别人知道,包括定维桑。沈皎没有离开皇宫,因为她怕她一离开,定维桑便不会再忌惮她,威胁到沈洁的安危。 沈皎也没有离开原来的宫殿,因为她下了决心:“要死在定维齐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