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她多钓点鱼怎么了》 第1章 择婿 “公主,你想好了吗?孤这两个儿子,你要选谁做你的夫婿?” 空阔又肃穆的大殿里,威严低沉的男音响起,让魏福音有片刻失神。 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眼前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是什么情况? 难道说,所有的痛苦都要从头再来一遍? “福音公主,怎么了?很难选吗?” 殿上,龙榻里的男人两鬓斑白,一张青黑的脸遍布褶皱,虽然笑得一脸慈祥,锐利的眸光却透露出上位者的强势气场。 底下有侍臣反应过来。 圣上不高兴了。 这中原来的和亲公主也真是的,有那么难选吗? 还是她认为,他们北境的皇子里,没有配得上她的? 再漂亮的公主,也怕没有脑子。 既然嫁到北境来,等于在脑门上贴上了“寄人篱下”四个大字。 眼下这犹犹豫豫难以抉择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的? 大皇子凌霄,贵为皇储,神武不凡,乃未来的大月国君,嫁给他,将来便是金尊玉贵的后宫妃嫔; 二皇子凌渊,清雅不羁,风流倜傥,乃大月第一美男,嫁给他也不错,凭她和亲公主的身份,待到二皇子出宫开府的那一日,她也能替自己搏个王妃的身份。 怎么选都不亏,可这中原公主怎么跟个木头似的,光站着,不动作? 侍臣看傻子似的盯着魏福音,魏福音却浑然不觉。 她缓缓抬头,黑亮如星辰的双眸死死盯着眼前两个锦衣华袍、丰神俊朗的年轻男人。 她不是在做梦。 她回到了两年前,刚刚来到北境大月国的时候。 眼前的两个男人也不是别人。 正是折磨了她整整两年、最后生生将她逼死的罪魁祸首! 这两个人,根本不能算作人,他们比畜生还不如! 犹记她两年前刚来到大月皇宫的时候,也是像如今这般,立于殿中,面对着眼前这两个男人,殿上的大月王向她抛出了同样的问题。 她本就没有什么野心,将来更不想留在深宫里和妃嫔佳丽们勾心斗角。 更何况二皇子凌渊自她入宫以来,对她百般温柔谦恭,眉眼中的善意和诚恳让她逐渐放下戒心。 所以面圣择婿那天,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凌渊。 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长达两年的地狱生活。 比她和二皇子凌渊婚期提前一步的,是大月王猝然薨逝的噩耗。 大月皇宫一夜间变了天。 国丧期里,大皇子凌霄登基,主持朝堂大局,仅仅用了半月时间就重新稳固的了朝政,执政手腕比先皇更为铁血雷霆,后宫与前朝人人自危,唯恐行差踏错半步。 魏福音幽居千秋殿数日,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人遗忘的时候,二皇子凌渊终于再次踏入了她的宫殿。 迎接她的却是一道侍寝的旨意。 侍的不是她的未来夫婿,却是她的大伯哥。 凌渊弯着一双温润又淡薄的双眼,将手抚上她的脸,戏弄小狗似的笑着开口—— “我也没办法,皇兄如今是一国之君,他看上的女人,哪有逃得了的?” 魏福音不可置信地后退,“当初在先皇面前,我已经被许给了你,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殿下不要我了吗?” 凌渊抬了抬眼皮,眸光中带着讶异反问,“我怎么会不要公主?我们的婚期都定下了,皇兄替我们选的日子,明年今日,国丧期满,便是我们大婚之时。” 魏福音半张着发白的嘴唇,声音都在颤抖,“那你为什么……让我去侍寝?!” 男人耐着性子去拉她的手,将她细嫩的柔夷放在掌心缓缓摩挲,唇角带着讥诮的笑意,这种笑容让她感到一阵陌生。 她似乎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男人。 他还是那个如闲云野鹤般不染纤尘的男人吗? 还是那个自她刚入宫就替她解围、从不因她是异域女子就区别对待的温柔皇子吗? 她的脸上挂起一抹惨笑,似已预感到了未来的命运。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把自己的女人,献给你的皇兄?” “献?”男人依旧笑得温柔,“公主这样措辞,似乎也无不妥,我与皇兄情同手足,我的东西,自然能同皇兄共享。” 这一日,是魏福音噩梦的开端。 她已经快要记不得那个晚上,她是如何进到凌霄的寝殿里的了。 也许是被抬着、被扶着、被捆着、抑或被打晕了扛进去…… 反正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些场景她都经历过。 她在那座寝殿里受过的屈辱和凌虐实在不计其数,细细数来,只在凌霄某一次心情还不错的时候,得到过一句轻飘飘的解释—— “谁让你当初没有选孤?孤不高兴了。” 不为别的。 不是喜欢她,或者憎恨她。 只是她挑战了他的尊严,他不高兴,罢了。 她就因为这样简单可笑的理由,彻底沦为了他的玩物。 不,是他们两个人的玩物。 她差点要忘了,她选择的那个男人,也是一个不亚于他皇兄的恶魔。 她和凌渊有没有婚约,似乎都不妨碍他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甚至会恶趣味地在她身上寻找他皇兄留下的痕迹,然后在左右对称的位置留下相同的印迹。 同样的痛苦,她在两间不同的寝殿里,要承受两遍。 他们乐此不疲地享受着她的变化,看着她从惊惶到震怒,从恐惧到绝望。 她连自戕的机会都没有。 生病了有名医诊治,受伤了有珍稀药材,他们舍得在她身上花钱,只是为了等她好了,更放肆地折磨她。 她的身子废不了,却还不如废掉来得痛快。 后来她才知道,凌霄和他父皇的政见从来就不一样。 凌霄向来反对和亲,他要的是他们大月入主中原,一统天下,而不是拿女人互相抵消彼此的政治野心! 凌辱一个中原公主,只是他计划对中原起兵的前菜而已。 所以,她所遭逢的一切噩运都不是偶然。 她来到北境的那一日起,早就踏上了一条绝望无归的死路。 所以…… 她是死的太惨,所以获得了上天的垂怜眷顾,获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还是说,那些痛苦的记忆,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这场梦做的太久太真,那身上的痛仿佛依旧存在,叫她痛彻心扉,恨之入骨。 梦醒了。 天亮了。 她的梦,做到这里,就够了。 她立在殿中,瞧着眼前熟悉的择婿场景,蓦地绽开唇角。 “回禀圣上,臣女选好了。” “哦?不知公主选的是孤哪一个儿子?” 她举起手指,缓缓地略过二皇子凌渊那张气定神闲的脸,最终遥遥定在大皇子凌霄的身上。 “臣女自入宫来,对大皇子一见倾心,还望圣上成全。” 既然迟早要面对恶鬼, 那不如, 直接开始吧。 第2章 今夜怕是歇不了 她在二皇子凌渊的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错愕。 又在大皇子凌霄的脸上看到了一抹兴味。 大月王的反应不似上一世她做出选择后的微微失望,而是放声笑开了怀。 “好!承蒙公主抬爱,孤的长子文韬武略,骁勇不凡,定然不会叫公主失望!霄儿,过来。” 凌霄恭顺地抬脚迈步,走到了月王座前。 “孤会为你们择一良辰吉日,将婚事办了。霄儿,你要好好爱护公主,你们的婚事象征着大月和大成两国的友好邦交,能娶到这样倾国倾城的中原明珠,是你的幸事,更是我们大月的荣耀!” “儿臣领命,今后必与公主相敬如宾,恩爱白首,永世不离。” 凌霄叩谢父皇恩典后,转身走下台阶,唇边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走向魏福音。 魏福音看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迅速佯作羞怯地低下头。 从双眸中倾泻而出的恨意也因为低头的动作,没被任何人察觉。 男人的鎏金朝靴停在她目之所及之处,缓缓朝她伸手。 “公主可愿随我出去逛逛?” 凌霄的音色和他这个人一样,低沉阴冷,带着危险的气息,此时却因为心情还算不错,听起来多了一分明朗。 真是装的有模有样。 她略带瑟缩地递过手,交到他厚实粗粝的掌心中,音调依旧怯生生的,“好,有劳大皇子了。” 月王在殿上笑得越发纵情,“好,好,好,真是佳偶天成,将来定能鸾凤和鸣!” 沉默伫立良久的二皇子凌渊缓缓抬眸,紧盯着二人携手告退的背影,不着痕迹地攥紧了袖中的掌心。 - 千秋殿。 宫里入夜,北风萧瑟。 “主子,时辰不早了,歇了吧。” 流萤手里捧着重新添了银骨炭的手炉,递到魏福音手中。 “这北境的冬天竟这般难熬,您白天同大皇子在湖心亭赏雪,奴婢看您冻得手背发红,身子发抖,大皇子也不知道心疼您,愣是拉着您在亭子里坐了半天,奴婢真是……” 流萤话说到一半,突然感到身子一重。 她诧异地低头,看到主子已经扑到自己面前,紧紧环抱上来。 “主子……您还是觉得冷吗?怎么还在发抖?” 流萤有些着急,抬手回抱住魏福音,感受她的体温,却突然听到魏福音低低啜泣的声音。 “流萤,真好……我还能再见到你,真好……” “主子,您说什么呢?” 流萤挣扎着轻轻抵开魏福音,看见她眼眶通红,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流萤急了,“姑娘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奴婢去禀告圣上,让他给您做主!” 魏福音拉住她的胳膊,“我没事,流萤,陪我待一会儿,我只是……想家了。” 流萤一怔。 想家做什么? 那样的家,算是家吗? 她从小陪着姑娘在国公府长大,见惯了府中人情百态,打心底里替姑娘不平。 姑娘在国公府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临了还要被家人劝来替嫁。 那样一个家,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魏福音看着流萤,想起的,却是上一世。 上一世的流萤,死在来到北境的第一年。 流萤是她从中原带来的陪嫁婢女,在整个大月皇宫里,也是唯一一个拼尽全力护着自己的人。 那日她受了风寒,却依旧被凌霄逼着侍寝,流萤以头抢地,磕得满地鲜血,哭求他放过主子。 最终却落得被充军妓的下场。 魏福音听到凌霄对流萤的处置,当场气血逆行,晕了过去。 醒来后,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三天三夜。 她顾不上其他,四处托宫人打听流萤的消息,很久以后才得知,流萤到了军营的第一天,就不堪几十余次不停歇的凌辱,当场殒身了。 魏福音哭着跪到凌霄面前,求他告诉自己,流萤的尸体埋在哪里,得到的却是凌霄的冷笑,“埋?军营是什么地方?战场就是生死场,谁有空埋人?能裹着席子扔去乱葬岗,就算没苛待她了!” 魏福音从过往惨痛的记忆里抽身,看着眼前重又完好无缺的流萤,在心底默默发誓—— 流萤,这次,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这次,要让他们也尝一尝,生不如死的味道。 “傻丫头,我逗你呢,我就是刚才看话本子,入戏了,学一学那书中千里寻亲的主人翁罢了。” 流萤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一抹羞恼。 “这也是能拿来作弄人的?亏奴婢这么着急!” “好了,是我不好,”魏福音笑着道歉,神色又渐渐冷凝下来。 “流萤,再替我添一盏灯吧。” “主子还要看话本?天儿不早了,不如早些歇息……” 流萤一脸关切。 她总觉得,自白天殿前择婿后,主子似乎变了,具体哪里变了,她又说不上来。 “我倒是想歇着,只是……” 只是。 今夜怕是歇不了。 她抬眸,目光出神,轻叹一声,“没什么,你去吧。” 没记错的话,上一世的大月王就死在今晚。 她回忆白天在殿中面见月王的情形,那张青黑色的威严面庞似乎终于有解了。 这是油灯枯尽的模样。 她缓缓翻过书页,桌上的烛台发出“噼啪”的声响,烛芯子骤亮了一瞬,又缓缓黯淡下去。 外头传来沉闷的丧钟声,拖着悠长的回音,震得她指节发冷。 果然。 今夜,怕是歇不了了。 第3章 我还有更敢的 丧钟鸣后半个时辰,千秋殿的大门便被人闯了进来。 毫无意外,这次和上一世一样,魏福音依旧被大月内臣认定为害死国君的妖女。 殿里灯火通明,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首领太监宁公公扬言要将她绑了,为先皇殉葬。 只片刻功夫,魏福音已经被一左一右挟制住肩膀,押在冰凉的石砖地上。 流萤也被束了手脚,此时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眼里噙着悲愤的泪花。 她的主子从中原一路颠沛过来,以一介女流之身促成两国姻亲,却遇上这样的天灾,国君薨逝,朝局突变,一个小小的宦官竟然都能公然执法,擅自拿人,这样辱没堂堂皇室公主,天理何在! 流萤一边挣扎一边怒斥,“你们好大的胆子!我们公主才来大月几天,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陷害你们国君,公主是来和亲的,不是来背锅的,你们放开她!” 宁公公冷笑,“正是因为公主才来大月,甫一面圣,夜里圣上就断了气,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满口胡言!你一个太监有什么资格拿人?” 宁公公狭长的眸子射出两道精光,细着嗓子下令,“来人,先把这个没规矩的侍女拖下去,既然是从大月来的,那便让宫里人好好教一教她咱们大月的规矩。” “宁公公!”魏福音挣扎着抬头,眼底充满了哀求,“是我没教好下人,求公公放过流萤,她毕竟是我的陪嫁丫头……” 宁公公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似笑非笑。 “公主自身都难保了,还想保一个没用的丫头?” “谁说她自身难保了?”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冷冽的反问,惊得殿内太监们纷纷垂下头去。 宁公公脸上闪过一丝不甘,却只得转身行礼。 “二殿下,您怎么来了?” 凌渊走进殿内,略带凉意的目光首先落到跪在地上的女人脸上。 魏福音低垂着头,感受到他的视线。 和她料想的一样,凌渊果然来了。 既然他来了,她比谁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凌渊一改往日疏懒闲适的神情,冷冷扫过副使腰间的令牌,轻启薄唇,冷笑一声。 “怎么?仵作查不出父皇的死因,所以托宁公公随便找一个替死鬼,好早些交差?” 宁公公的脸色不算好看,强笑着辩解,“二殿下言重了,奴才不过是秉公办事,不放过这宫里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哦?既这么说,那便好办了。” 凌渊笑容诡谲,眸中不带温度。 “来人,将他捆了,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宁公公瞪大了眼睛,转瞬便被凌渊带来的近卫一左一右押在地上,动作和魏福音如出一辙。 流萤虽不明所以,可是看到宁公公被以牙还牙地反制在地上,心中有说不出的畅快。 “奴才何罪之有!?”宁公公目眦欲裂。 “你是父皇的贴身太监,无论父皇死于何因,你这个近臣都脱不了关系,怎么,你以为,找一个替死鬼,皇兄就不会治你服侍先皇不周之罪了?” 宁公公愣了愣,突然目露凶光,“看你们谁敢!咱家是太皇太后的人!先皇遗诏亲书,令太皇太后辅政,诏书还在咱家手上……” “拖下去!” 凌渊怒喝,震得殿内上上下下俱是一惊。 近卫不再犹豫,随手抽出布条堵住宁公公的嘴,将人带了下去。 先前宁公公带进来的侍卫和太监们此时面面相觑,对于眼前的突发状况感到六神无主。 有人偷偷抬头,观察凌渊。 只见他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随后冷冷地扫视了一圈殿内,引得那些胆大抬头的人立刻垂下目光。 随后,众人听见了仿佛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这宁德盛,将死之人还那么多废话,算你们倒霉,既然听到了,那便不能留你们活口了。” - 这一晚,千秋殿的烛火一直亮到后半夜。 流萤手脚冰凉,瘫坐在地上。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前半夜叫嚣着进殿拿人的宫人,来不及哭嚎就被凌渊的近卫抹了脖子,手法干净利落,连血都没喷溅出来污染千秋殿的地砖。 魏福音再次经历这种可怖的景象,依旧身体僵软,四肢打颤,胸中隐隐作呕。 这一次,凌渊却没有像上一世那样留下来,饶有兴味地围着她打量。 他下了令,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期间没有再看过她一眼。 倒是他的近卫首领走至近前,面无表情地转达,“公主与大殿下暂未成婚,还算不得大月皇室之人,因此不必去灵殿守灵。明日起,请公主就在这千秋殿为先皇祈福祝祷七日,以敬国丧。” 魏福音垂首,“替我谢过二殿下救命之恩。” 那近卫依旧面无表情,却微微颔首,随后一阵风似的带走了全部手下。 流萤这才抖着手脚爬过来,脸色惨白地看着魏福音。 “想吐就吐吧。” 魏福音气息微薄,也惨着一张脸,看起来不比流萤好多少。 流萤强撑着起身,扶起主子后,终于忍不住,飞奔着跑到殿外,抱着石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主仆二人洗漱后躺到床上,窗外已经透进一丝天光。 魏福音望着帐顶发呆,两层厚重软糯的棉被盖在身上,却久久捂不暖身子。 外间的软榻上,传来流萤窸窸窣窣的翻身动静,看来也没睡着。 她低叹了一口气。 吓坏这丫头了。 可是,这才哪儿到哪儿? 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伸手探向枕底,确认银簪的位置后,默默阖上了眼睛。 - 魏福音在千秋殿为先皇祝祷了三日。 到第四日,感到身子不爽,连打了几个喷嚏,差点倒在蒲团上。 流萤眼疾手快地扶稳主子,一脸心惊,“主子还是休息一会儿吧,耽误一日两日又如何,身子熬坏了得不偿失。” “嘘。” 魏福音示意她噤声,“这宫里好几双眼睛盯着,祭礼司的杨副使日日来我们宫里,为的就是拿捏我的错处。” “好端端的,拿捏您的错处做什么?奴婢就不明白了,您可是和亲公主,将来与大殿下成婚,便是名正言顺的娘娘,他们为何总揪着您不放?” “这宫中势力盘根错节,我也说不准,你只记着,别相信任何人。” 流萤若有所思地点头,“奴婢去门口替您看着,您偷偷盹一会儿,若有动静,奴婢立刻提醒您。” 魏福音不再拒绝,妥协地点了点头。 祭礼司的要求越来越过分。 这两日,连夜里都要求她在祭台前跪上两个时辰。 膝盖酸软事小,北境气候苦寒,她不适应,从中原过来的路上,已经病了几回,眼下怕是又有风寒之兆。 今天是第四个晚上。 算起来,也差不多了。 那人,该来了。 她缓慢地直起身子,走进内殿,和衣卧到寝榻上,面朝里侧,闭目养神。 窗棂上的韧皮纸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顺着没糊牢的窗缝钻进寝殿。 殿里空气又萧索了些。 烛火黯淡,冷意刺骨。 有低哑的推门声钻入耳朵。 “流萤,是你么?” 魏福音依旧背对着床外,试探着唤了声,掌心却渐渐发汗。 一阵粗重的呼吸像条毒蛇般缠绕上来,混杂着丝丝缕缕的戏谑调笑,“公主,是我。” 身后的男人已经环抱上来,用她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在她耳边撩拨着。 真到了这一刻,魏福音反而不紧张了。 上一世,他比这次来的更早。 月王薨逝的第二天,他就在这张床上奸污了自己。 这回,倒是等了三天才动手。 呵,难为他了。 她不再犹豫,骤然转身,疯狂推拒眼前的男人,脸上是不可置信的震怒。 “大殿下这是做什么?!我们还未成婚,你怎可如此轻薄我!” 凌霄一把扯开她的前襟,笑容阴鸷又轻浮。 “成婚?你凭什么觉得,你选了我,我就会娶你?” 魏福音被他扯着衣襟,脆弱又难堪地望着他,“大殿下不喜欢我,遣我回中原就是,为何这般对我!” 凌霄笑得更加猖獗,手上动作未停,已经将她的衣服扒得所剩无几,狠狠掐上她莹润的肩头,向下侵袭。 女人流着泪挣扎,下唇因为悲愤而咬出了血。 凌霄感到一阵升至颅顶的快意。 这才对。 这才是她,骄矜的中原公主,他的玩物。 他要一点一点撕碎她的自尊,破灭她的希冀,他可不会纳她为妃,只是想拉她下地狱罢了。 不为别的,只为了,好玩。 他承认这大成国长公主颇有姿色,比他们大月的女人更具一番柔情似水的媚态,但这也不妨碍他想凌虐她的冲动。 因为越漂亮的女人越碍事。 他不介意花点时间将她调教成自己的一条狗,想起来的时候可以逗趣两下,烦的时候,他即便是将她玩弄死,也不许她有一丝怨言。 想到这里,他越发得意,覆下半个身子就要吮咬上去。 脖颈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闷哼一声,惊愕地偏头,只见一根银簪闪着锋利的光泽,正扎在他肩颈之间,距离喉咙就那么几寸,再近一点,就是…… 女人已不复方才那瑟缩惊恐的模样,此时眼眸冰冷,朝他微微一笑,又往他筋肉里扎了两寸,他痛得连连后退,膝窝却被狠狠一脚踹麻,不自主地跪倒在地。 事发突然,他甚至忘记了还手。 散在肩上的头发骤然被女人狠狠扯住,他不得不忍着剧痛仰视她,喘着粗气质问: “你……怎么敢的?” 女人笑了,眼含春水,面若桃花,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弯着唇瓣低下身子,轻声讽刺—— “我还有更敢的,要试试么?” 第4章 魏福音!你想死么? 男人被狠狠推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踩上来。 很痛。 却又不止于痛。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眸光中升起隐隐的期待来。 女人挑着眉,神情妖冶得像话本里的美艳女妖,居高临下地看他,唇边染上嘲弄。 “生的一副好皮相,却是这样一个腌臜的小畜生。你父皇可才死三天,这么心急,也不怕他气得从棺材里爬起来。” 她踩在他身上,轻蔑的模样前所未见。 男人冷冽的面庞一半隐在阴影中,另一半在昏暗的光线里,明明应该愤怒的当下,却生出一种异样感觉。 “要继续么?”她脚下施力,在他胸膛上寸寸碾踩。 他紧咬后槽牙,神情几近癫狂。 见他不作声,女人仰天大笑,笑声在空寂的寝殿里飘散开来。 凌霄终于清醒了些,面上带着屈辱,咬牙切齿。 “魏福音!你想死么?” 女人这才重新低头审视他,再次凑近,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这便生气了?看来是不喜欢,那就罢了。” 凌霄愣了愣,再度涨红了脸,突然拉住她的脚踝。 魏福音见他这副神情,嗤笑着甩开他的手,后退两步,坐到床沿,朝他勾脚。 “来这里,我先给你止血。” 她笑得妩媚。 他鬼使神差地照做。 …… 外头响起打更声,被打晕的流萤依旧倒在地上昏睡。 萧瑟的殿外,风雪暂时停了,因此殿内深处细微的动静渐渐清晰可闻起来。 男人极尽所能地压低粗喘,并不想承认自己彻底被欲望所驱使。 但他做不了自己身体的主。 一炷香后,他仰面倒下,后脑抵在床沿,许是失血的缘故,又加上感官刺激,使他几乎脱力,竟晕睡了过去。 魏福音在黑暗中静坐了片刻,套上鞋袜后迅速起身,恶狠狠踢了他一脚。 男人没醒,只是在昏睡中感到疼痛,哀喃了一声。 她捡了地上那根带血的簪子,重新握回手里,盯着床上的人瞧了半晌,恨不得趁这个时候一下捅进他喉咙里,杀之而后快。 可是这样于大计无益。 她要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死,她要曾经所有凌辱过她的人,一起陪着他下地狱。 她用帕子将银簪包好,塞回衣袖。 殿外的流萤此时被人推醒。 “你怎么躺在这里!?公主呢?公主为何没在堂前祝祷?” 流萤揉着惺忪的眼睛,看清叫醒她的人是宫女小蝶和小蜓,立刻警醒地挡住二人,阻断她们朝内殿探究的目光。 小蝶和小蜓对视一眼,齐齐推开流萤,推门就要闯进魏福音的寝殿。 “我们奉命服侍公主,公主今夜不在堂前祝祷,已经坏了规矩,等明儿祭礼司来了人,总要有个说法…何况你拦着我们,公主若是在里头有个好歹,谁来担责?让开!” 流萤被小蜓狠狠一搡,刚醒来本就昏昏沉沉,此时更是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寝殿门却从里头被打开了。 魏福音慌不择路地从里面撞出来,撞散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月侍婢。 “二位姐姐,你们谁能替我去千机殿请二殿下过来!” 小蝶眼尖,目光绕过女人肩头,直逼寝殿的床榻上,看到一抹玄色蟒袍的衣摆,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里头是……大殿下?” 魏福音僵着面容点头,“他受了伤,尚在昏迷。” 小蝶捂着嘴,后退了两步。 小蜓却迅速镇定下来,自告奋勇,“奴婢这就去请二殿下!” - 凌渊进殿时,脸色阴沉得吓人。 “都在外头候着。” 他抬脚往寝殿走,经过魏福音的时候,冷冷睨了她一眼。 女人肩膀微颤,低头不敢看他。 “公主随我进来。” “……好。” 男人一进寝殿,便拧紧了眉心。 屋子里的气味其实并不重,可是他的嗅觉惯常比寻常人更为敏锐,所以闻出那掺拌着血腥气的某种旖旎味道时,看向魏福音的目光更加冷冽了。 “皇兄强迫了你,所以你伤了他?” 这句问话倒像一个精准的总结,仿佛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 魏福音惨兮兮地点头,没博得他一丝恻隐。 “长公主,我不知道你们中原的规矩,但是在我们大月,闺房情趣里不包含刺伤夫君这一项。” 凌渊冷笑讽刺,却蓦地对上女人溢满泪光的眸子。 他不由微微一怔。 下一秒,那剔透的泪珠沿着脸颊滚落,魏福音抬袖抹掉眼泪,一头栽进了他的胸前。 她抬着臂抄进他的双肋,紧紧环住他的背脊,两人身体相贴,严丝合缝,隔着薄薄的衣料,虽没叫他心猿意马,到底还是有些惊诧。 他低头,冷声质问,“公主这是做什么?” 她娇小的身体像只畏缩的小雀,在他怀里颤抖着,只是一味地哭,濡湿了他大半个胸膛。 他向来没有这样的体验。 一来,他们大月的女人都是坚强英武的女战士;二来,即便有婉约柔媚者,也只作为他泄欲的工具,用完就弃,从不谈儿女情长。 皇室贵族向来如此,他父皇和皇兄都教过他,男女之情是最不牢靠的东西,只会吞噬人的意志,叫人成为贪生怕死鼠目寸光的懦夫。 他烦躁地推开她,眸光疏冷,嘴上却没来由地试探。 “怎么?当日在殿前,你可是亲口承认,对皇兄一见倾心,如今不过是早些入洞房,你委屈个什么劲?” “…还是说,皇兄没让公主满意?所以,公主又请我过来……” 他邪魅的眼尾轻轻上扬,口中的荤话却被一个清脆的巴掌截停在半空。 他被扇得偏过头去,错愕了一秒,目露凶光,一手掐上了她细嫩的脖颈,一寸寸收紧。 “想死是么?那我成全你!” 魏福音痛苦地呜咽,却没挣扎,一双琉璃眸子含着两团水泽,凄惶又哀怨,就这么死死盯着他。 凌渊不知怎的,竟为之一震。 手就这么不自禁地松了。 魏福音得到新鲜空气,猛地咳了几声,再次抬头的时候,从袖口中掏出帕子,举到他面前。 染红的半边布料里,隐约可见一截银亮的簪身。 她定定瞧着他,目光染上些悲恸的痴迷—— “我誓死保住完璧,是因为……我想把第一次留给真正所爱之人。” “凌渊,我的心,早就给了你了。” 凌渊一阵惊愕,随之而来的是狐疑。 不等他反问,她已经自顾自地作答: “择婿那日,我若选了你,就是在打皇长子的脸,这皇长子若是别人便罢了,可偏偏是凌霄那样一个人……” “当我第一次看到凌霄那双眼睛的时候,就知道,我没有别的选择……” 凌渊蓦地嗤笑出声,“公主此言,倒像是比我这个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更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可是我知道,他的尊严不可被忤逆,我不想在你们两人之间埋下嫌隙的种子,不想他因为我的选择而迁怒于你!” 凌渊静默良久,语气平淡疏离,带着嘲讽,“你太高估自己的价值了,皇兄不至于因为一个女人就……” “可是我不敢赌。” 她眸光黯淡,泪珠滑落脸颊,自嘲一笑,轻飘飘地打断他。 “我不敢拿自己的幸福,去赌你们的手足之情。” 凌渊已经到嘴边的讽刺话语突然说不出来了。 他就这么静静站着,同她对视了好一阵子。 他再次低头去看她手中的银簪,冷着嗓子发令,“将上头的血迹弄干净,回堂前跪着,跪足时辰再起来。” 魏福音身子晃了晃,泪意未干的脸上染上迷茫无措,“二皇子,我……” “说了你照做就是!”凌渊没什么耐心地扫她一眼,走向床边,仔细检查皇兄的伤势。 魏福音怯怯地应下,从门边退出去。 凌渊看着皇兄脖颈上被简单粗暴包扎过的痕迹,突然有一丝后悔。 他怎么稀里糊涂就当了一回好人? 为这样一个即将丧失全部人权的女人处理今晚的烂摊子,当真值得么? 罢了,就这么一次,就当为了……好玩。 第5章 猫鼠游戏 魏福音在堂前跪到子时,回到寝殿里,榻上不见人影,连血痕都被收拾得一干二净。 她累倒在榻上,小蝶和小蜓却一改先前散漫的态度,对她恭敬了几分,一个打水过来给她擦脸,一个递上热茶。 魏福音一边擦脸,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二人。 凌渊的到来,似乎是改变她们态度的关键。 这两个侍女从小在大月国皇宫长大。 大月的婢女并没有被完全驯化成的只有奴性的工具人,而是保留了大月民族的血性,即便当了婢女,也改变不了她们的奔放大胆的天性——只看凌渊进来的时候,她们的眼睛恨不得黏在他身上,便不难猜出心思。 魏福音突然有些理解她们。 大皇子暴虐,二皇子阴冷,性格虽然大相径庭,却都遗传了先皇的风流成性,引得宫婢趋之若鹜,一来是真的倾慕于两位皇子的绝色风姿,二来也想为自己搏个翻身的机会。 这偌大的皇宫是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一旦有机会,谁不想替自己找个傍身之所? 奈何大皇子极少宠幸宫婢,虽说风流,却极有分寸,加之有洁癖,一段时间里身边只有一个女人,短则两三月,长则一年半载,只是那些女人后来离了大皇子,个个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内宫也谣传些皇家密辛,有人猜大皇子在男女之事上有些特殊嗜好,动辄将女人折磨得遍体鳞伤,因此虽然相对专情,跟了他的女人却多半有去无回。 相比之下,二皇子凌渊便成了更多宫婢的选择。 凌渊喜欢一夜风流,时常因为一时兴起便宠幸了婢女,过后虽不负责,却好歹给些赏赐,遇上他喜欢的,将人要到自己宫里服侍在侧,也是有的。 魏福音在心中默默叹气。 半晌,隐隐生出了新的念头。 - 次日,宫里传出大殿下感染风寒的消息。 守灵未足七日,储君又突然病倒,宫中谣言四起,人心动摇不安。 一上午,凌渊发落了几个乱嚼舌根的太监宫女,料理了几个申讨“妖女祸国”的言官,便往皇兄的千里殿复命去。 凌霄躺在床上,脖子上敷着金疮药,又裹了一层白布。 他昨夜失血过多,醒来头脑昏沉,倚在床上半日,闭目养神。 凌渊进了内殿,屏退了侍从,两兄弟一躺一站,两双凉薄的眉眼如出一辙,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凌渊将半日里处置的言官和奴才一五一十禀告了,凌霄轻阖眼皮。 “做的不错,下去吧。” 凌渊没走,依旧垂首站着。 “皇兄受伤,身边不可无人照料,可要臣弟着人来侍疾?” 凌霄转头扫他一眼,因为脖子牵拉感到伤口处一阵刺痛,闷哼了一声,“无需。” “皇兄不必多虑,臣弟身边的侍女最是温柔妥帖,也懂规矩,断不会没轻没重……” 凌霄冷声打断,“你自己的人,自己留着便罢。” 凌渊低笑,言语间带着意味深长的试探,“臣弟的女人,向来愿意同皇兄共享,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 凌霄眯着眼睛,默了半天,突然冷笑,“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一个中原女人罢了,你若喜欢,将来有的是机会尝一尝。” 凌渊抬眸,盯着他的脖颈笑,“臣弟怕是没有皇兄的胆识,发狠伤人的小野猫,皇兄还是自己留着好好调教吧,男女之事讲究心甘情愿,方有意趣,臣弟不喜欢用强。” 凌霄并未将昨夜情形告知弟弟,凌渊却话里有话,仿佛一语点破:皇兄即便昨夜用了强,也没在女人身上讨到好。 凌霄其实并不是没有爽到。 只是那方式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种足以让他觉得屈辱的快活体验,他不愿让任何人知道。 因此他眸子里透着浓浓的难堪,沉声赶人,“滚。” 凌渊再次看一眼皇兄,随即便垂眸告退。 他脑子里想着昨夜魏福音那番剖白,突然有些可怜皇兄。 如果他昨晚还只是觉得魏福音这女人有趣,顺手帮她只当好玩,那么现在他已经有些为此着迷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皇兄吃瘪的模样,这太新鲜了。 他想看看,她会怎样在这里活下去,她接下来还能将皇兄的情绪调动成什么模样,而皇兄又能忍她到几时呢? 这场猫鼠游戏,终于让无聊的宫廷生活暂时增添了几分生趣。 - 凌霄养伤这些日子,千秋殿里度过风平浪静的几日后,终于迎来了新帝的登基大典。 大典当日,和亲使团观礼后,也即将启程离开大月。 女眷不能观礼,魏福音在千秋殿里逗着鸟雀打发时间,没一会儿功夫,有侍女进来通传。 “公主,送亲使求见。” 魏福音停了手里的动作,略怔了怔,换上一副平静的面容,“请他进来吧。” “是。” 流萤的脸色也变了变。 “姑娘……” 没人的时候,流萤喜欢唤主子原先的称呼。 说起来,时间没过去多久,却似乎是相当久远的记忆了。 那个时候,她还在国公府当差,主子也还是个待字闺阁的庶出小姐,没想到一朝入宫,阴差阳错背上了给长公主替嫁的重任,而圣上亲封的送亲使正是主子的兄长,卫国公府夏家的嫡长子,宣威将军夏烨。 魏福音知道她担心什么,安抚地冲她笑,“没事,大哥既然来了,必是有重要话对我说,这是大月皇宫,他不敢乱来。” 流萤低低应了一声,却还是攥了攥拳,目光警惕,身姿戒备起来。 从前在府里,小公爷从不爱搭理主子,只同自己嫡出的胞妹夏诗筠亲近,主子遭夫人毒打时,这些所谓的手足一个个冷眼旁观,从未替她说过一句好话。 后来主子成了替嫁公主,小公爷被封了送亲使,亲自护送她出使北境,一路上舟车劳顿,小公爷连句宽慰的话都没说过。 天底下哪有这样兄长?到了夏家,人心竟不是肉长的,而是铁打的不成? 流萤担心小公爷此番前来是要找主子麻烦,魏福音却满脸平静从容,坐到了大殿的主位上。 风姿绰约的锦袍男子长身而立于殿中,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飘逸的发丝垂在腰间,冷峻的五官里带着夏家人特有的昳丽秀挺,不穿骑装的夏烨没了往日肃杀的气质,反倒像只仙鹤似的,多了一分脱俗出世的味道。 流萤看一眼自家主子,又看一眼立于殿中的小公爷,感叹二人眉眼里的相似之处。 “夏将军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夏烨不动声色打量着殿上的女人,见她笑意吟吟,却并没有让他入座的意思。 这是让他说完就走,她果真一刻也不想同他多待。 “阿音,我今日便要启程,返回大成了。” 魏福音呷了口清茶,淡淡点头,又冷声提醒,“夏将军慎言,本宫的闺名,不是什么人都能唤的。” 夏烨眉心跳了跳,紧盯了她一会儿,终究败下阵来,“是,长公主。” “使团走后,这大月便只剩下公主一人在此安身立命,若是遇到……”男人说到这里,顿了顿,无力地苦笑,“算了,天高路远,还望公主善自珍重……” 魏福音点头,“知道了。将军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一并说了,好早些启程。” 夏烨闻言一怔,紧蹙着眉心,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殿上的女人,良久,突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阿音,我想问你一句,若是我说要带你走,你可愿意?” 第6章 切莫叫人活活折磨死 “夏将军,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大殿上,魏福音拢了拢华贵的轻纱素袍,拿指尖挑了挑了发丝,攥下一绺捏在手里把玩,一双美眸里俱是慵懒,甚至带了些轻蔑。 底下的男人自从将那句话脱口而出,便全然没了顾忌,上前一步,急于同她分析形势—— “阿音,你不该选凌霄!两年前我在战场上同他交过手,他的野心昭然若揭,对他父皇阳奉阴违,他是大月主战派的核心,他不会善待你的!只要你随我回去,我会向圣上禀明,若有问责,一切有我承担!” 魏福音突然想笑。 以前怎么没发现,她的好兄长还有这样大义凛然的时候? 如不是有上一世的教训,她还真要被眼前这番兄妹情深的模样给哄骗了。 上一世,魏福音在月王死后遭凌霄和凌渊二人羞辱,下半个身子行动不得,最后宫人将她抬回千秋殿,凌霄请了太医给她诊治,宫里一夜之间便传开了。 她躺在病榻上养了几日,夏烨来看了她一次,只扔下一句“好自为之,洁身自爱”,便离去了。 待到新帝登基那日,夏烨观礼完毕,领着和亲使团潇潇洒洒离开北境,将她一人扔在这无尽地狱里,连一句话都没给她留。 这便是她的好哥哥。 如今又在这里装什么佯? “夏将军,我既嫁到大月,从此便是大月的人,已经定下的姻亲,如何能改?我跟你走,就是逃婚,这关乎两国的邦交和大成的脸面,是你区区一个送亲使承担得起的吗?” 此话一出,夏烨面上的愤慨面具突然摇摇欲坠起来,他知道自己无力辩驳,也无从辩驳。 他感到一阵颓唐,可是也并不后悔刚才的提议,“我知道,是我们夏……是大成对不起你,阿音,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愿意,我去同大月国君周旋,新帝登基,不日或将大选秀女,将来后宫佳丽三千,并不差你一个……” “国君不差我,我却差国君。” 女人施施然起身,缓缓踱步下台阶,走近至男人面前,“夏将军莫非昏了头不成?” “新帝凌霄,丰神俊朗,英武不凡,本宫一来不负和亲使命,二来有幸觅得良配,得偿所愿,岂不是皆大欢喜?” 夏烨狠狠退了一步,眼中燃起不可置信的火光,仿佛一瞬间不认识眼前的女人,不相信这是同自己在一个府中生活了多年的庶妹。 “阿音,你这么聪明,当真看不出来他是怎样的人?!” 魏福音从容不迫地点头,“自然看出来了。天底下的女子,谁不想嫁给凌霄这样的男人?年富力强,重权在握,如今又成了大月最尊贵的男人,我要感谢大成,感谢皇兄和太后,成全我的命运,叫我有机会做全大月最让人羡慕的女人。” “好……”夏烨倒退着点头,眼里的鄙薄和轻视半点都不遮掩,气得竟笑了出来,“好,好,是臣逾越了,臣祝长公主在这大月皇宫,青云直上,得偿所愿,切莫叫人活活折磨死!” “将军哪里的话?我是和亲公主,大月帝妃,谁会来折磨我?从前那个家……倒是给了福音不少折磨,将军,要我同您细细捋一捋吗?” 夏烨眉心仿佛再中一箭,气得连告退礼都没行,直接拂袖而去。 他步子迈得又疾又猛,因此没注意到殿门口右侧青石柱旁两个静默驻足多时的人影。 魏福音坐回殿上的软榻里,轻轻呷着一杯龙井茶,这是她从中原带来的,来了一个月,还是喝不惯北境的奶茶,总觉得一口下去,满嘴腥味。 殿外进来二人,一个玄色窄袖蟒袍,一个紫色直裰朝服,不是那凌霄凌渊两兄弟又是谁? 她慌张地撂下茶杯,从殿上下来,跪在两人面前,一时间却不知该怎么称呼请安。 总不能还像往常似的唤一声大皇子、二皇子吧? 可凌霄这新帝登基的典仪究竟是走完了全部流程没有?若是稍后还有些别的程序,她此刻唤他圣上岂不是唐突? 凌霄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凌渊率先说话,只是语气里透着冷意,“怎么?大月的嬷嬷没教你规矩?见着圣上,不会说话了?” 魏福音这才立刻接话,“参见圣上,圣上万安。参见二皇子,二皇子千岁。” “起来吧。” 凌霄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他弟弟那般冷然。 这是两人自那晚后第一次相见,魏福音起身后依旧垂眸,并不抬头,凌霄一时看不清她的脸,便上前抬了抬她的下巴。 两人的眸光交汇,魏福音眼睛扫过他脖颈处一道痂痕,又不动声色收回了视线。 两人就这样沉默对视,凌渊在他们几丈远的地方站着,不知怎的,压不住心底的烦躁,索性拱手朝皇兄告退,“臣弟想起今夜教坊司预备上一台新曲儿,想回殿里换了朝服,早些去占个好座儿。” 凌霄看起来心情不错,摆了摆手,不再理他。 凌渊一走,殿里只剩下二人。 魏福音猜到二人刚刚将自己同夏烨说的一番话全听了去,面上却权当不知,只问他,“圣上今日登基,典仪繁杂,怎么有空驾临千秋殿?” 话音刚落,她便感到腰上一紧,男人一双手像铁水浇筑出来的,硬烫无比箍在肉上,使她动弹不得。 她觉察到危险的气息,连连挣扎。 “圣上这是做什么?!难道要白日宣淫不成!” “阿音……”男人眸色漆黑如墨,低沉着尾音,“你们大成的宣威将军,是这样唤你的?” 魏福音面色一凛,手心有些湿意,“臣妾幼年被父皇送入太学院治学,同窗皆是皇室贵胄及宗亲外戚子女,因此结下同学情谊,无所顾忌,不拘礼法,夏将军刚才许是……一时情急,才将臣妾的闺名脱口而出,圣上勿怪。” 凌霄眸色深了深,手上的禁锢却松了几分。 他近乎恶劣地凑上来,“阿音今晚来千里殿陪孤,可好?” 魏福音忍着恶心,冲他展颜,“圣上自重。即便福音将要同圣上成婚,也是三个月之后,先皇停灵于放春山后,待那时,福音……” 凌霄挑眉,“我既是新帝,一切规矩礼法,自有新的修正,我若是今晚就想要了公主,又有谁敢多言?” 男人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渗出一些暴虐,仿佛随时要原形毕露,做回那晚猖獗狂肆、阴鸷狠厉的皇长子。 女人再次被揽着腰背提起来,腰上细嫩的软肉被狠狠掐着,凌霄使出了几乎要将她捏碎的力道,凑近她耳根—— “新帝丰神俊朗,英武不凡,这可是公主说的,我自然不能叫公主失望。” “今晚,我会在千里殿等着你。” 第7章 你可别后悔 “姑娘……”流萤望着梳妆镜前粉饰额面的女人,心里颇不是滋味儿,“您今晚真的要去侍寝么?” 按说,大婚未办,名不正言不顺,可瞧着圣上的态度,倒像是毫不在乎主子的名声,等不及国丧期满,就要…… 她隐约觉得圣上脖颈上的伤口和主子脱不了关系,心中总觉得不安。 主子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将她叫到跟前。 “流萤,这千秋殿里的宫仆我都不信任,只有你能替我办这件事。” “主子,您说!” “你一会儿趁人不注意,去一趟千机殿,找二皇子,告诉他今晚我要侍寝的事,求他救我。” 流萤大惊,面色严峻,如担大任,且在心里默默舒了一口气——原来主子并不妥协,答应侍寝只是权宜之计。 因此流萤更加不敢耽误,立时着了两个侍婢过来差遣,自己找了个借口偷偷溜开,径自往千机殿去了。 入了夜,阖宫上下打了更鼓。 时值隆冬,一路往千里殿的马车染了一层薄霜,魏福音一席拢纱素衣坐在里头,肩上罩着件狐裘披风,耳朵竖着,一路上仔细分辨周遭的动静。 直到宫车驶入千里殿偏门,也未曾有人出来阻拦。 魏福音心下有数,凌渊那头没指望了。 入了殿,宫仆退下,寝殿内只留了两盏高烛。魏福音立刻就想到了灵殿那晚,也是这样两盏烛火,发出幽微惨淡的光亮,像这大月皇宫永远肃杀的氛围,更像她上一世凄风苦雨的人生。 她同样明白了一件事。 凌霄不喜欢在亮处行房事,他虽暴虐恣肆,却有一套自己的怪癖。毕竟上一世,她也常常被他拖着拽着,越是幽闭昏暗处,他兴致越高,折磨她的时辰也越发长一些。 她打量着寝殿陈设,上一世她鲜少有机会迈进来的地方,如今却被宫仆用马车送了过来,凌霄就在那张书桌前等着她,一双墨黑的眸子像极了北境常见的某种猛禽,她虽叫不上名字,却从其捕猎的动作就知绝非善类。 “过来。” 凌霄的寝袍半敞,远远看着她,眼里有一抹嘲弄,仿佛早料到她一定会来——白天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其实她没得选。 他是这大月的新王,她是和亲公主还是阶下囚,由他说了算,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魏福音站在原地,脚步未动。 凌霄的眸子里染上不悦,“怎么?走不动路?还是要我命人进来,将你抬过来?” 女人终于面含屈辱地迈步,走到他面前。 凌霄见她这种模样,不由地就想更进一步地羞辱她,待人行至跟前,索性将双腿一敞,露出里衬,魏福音一怔。 他没穿亵裤。 “跪下。” 他狭长的眼睛里俱是玩味,双腿就这样敞着,意图明显,无需多言。 魏福音凝眸半晌,突然抬手,一巴掌扇了上去。 ——啪! 凌霄的脸被打偏到一侧,眼里除了震怒,还有一闪而过的其他什么情绪。 魏福音捕捉到了。她赌的就是这种情绪。 凌霄的声音带着一股危险的暗哑,半天才缓缓抬眸反问——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魏福音没回答,只是冲他灿然一笑。 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女人反手撑住案几,轻轻一跃,坐了上去。 凌霄眸子狠狠震了震。 她妖娆的身段下是一双瓷白纤腿,在月白丝缎内衬里若隐若现。 “要玩个游戏么?”她妖冶的红唇缓缓贴近,低声同他耳语了几句。 “你……”他双眸越发幽深,眸中的玩味也越发浓重,一手去挑她的素袍裙摆。 “公主,你可别后悔。” …… - 次日一早,魏福音被一顶最高规制的华丽宫辇送回了千秋殿。 一路上宫婢太监们跪了一地,待看清轿撵上的人,一个个惊得瞪大了眼睛。 新帝这是登基当日就宠幸了还未成婚的中原公主,虽说这是早晚的事,可三个月后方才名正言顺,眼下竟这般迫不及待,莫非这公主当真有些狐媚妖术,将圣上迷得全然不顾礼法了? 宫仆一个个胆战心惊起来。 前些日子,他们或多或少都苛待了千秋殿,宫里一贯的风气便是如此,拜高踩低,势微的主子根本不能算主子,只能算个供人打发时间的消遣。 尤其是内务府几个掌事太监,消息灵通,滑不溜手。魏福音一回到千秋殿,便有太监领着一帮人来添置器物摆件。 流萤昨夜在二皇子的千机殿跪了一宿,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知道彻底没了希望,一瘸一拐回了殿里,哭得眼睛肿似核桃。 她见到主子就忍不住跪倒在地,两行清泪又掉将下来。 魏福音见人多眼杂,只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用唇语示意她自己没事,看在流萤眼里,却是主子昨夜必定惨遭折辱,为了不让她愧疚,还要强颜欢笑。 魏福音命人将她送回自己的屋子,又着一个小太监去请太医来替流萤治膝盖,自己则唤了小蝶和小蜓从旁侍候。 “小蝶,打水来。” “是,公主。” 一盆清水被端到座前,魏福音将双手放进去,疯狂搓洗,带了发狠的力道,看得内务府太监们一愣一愣的,不明就里。 只是掌事太监最会就地取材,随机应变,眼睛盯着那面铜盆,灵光乍现,谄媚地从身后太监手里端出个崭新的鎏金彩陶盆,向她展示。 “公主,您看,这是咱们周总管叫我送来新物什,您瞧着可喜欢?” 魏福音依旧低着头洗手,一个眼神都没给那太监,最终是小蜓命人收了这些崭新器物,打发了这帮太监。 小蜓和小蝶这些日子跟在魏福音身边,有时见她行事作风太过软弱,虽是外邦公主,也不免要替她不忿。 “墙头草!” 待人走后,小蜓啐了一声,这声不轻不响,不偏不倚,正好被悄然迈进来男人听了个正着。 “二皇子!”小蜓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凌渊却望着她,若有所思地笑了。 “抬起头来。” 小蜓颤颤巍巍抬起了头,秀气的眉眼堪堪略过男人的肩头,便不敢再往上,却被男人俯身捏住下巴,强迫着对上视线。 小蜓一瞬间不敢呼吸。 这天底下,也就只有二皇子这样俊朗的男子,才能同皎月争辉吧? 如果说大皇子,哦不,当今圣上是一轮炽烈的太阳,那么二皇子就是高悬夜空的明月,永远散发着一层朦胧的光华,叫人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轻易不能触及,一旦触及了,便一秒沦陷。 男人此刻看着她,眼里俱是调笑意味,“好丫头,这是在替你主子鸣不平?” 小蜓吓得声音颤抖,“二皇子,奴婢错了!奴婢不该擅自评判内务府的差事……” 凌渊勾唇笑,“起来吧,没人敢怪你。” “何况,你并没有说错。” 凌渊说完就撇下她,迈步踱到魏福音跟前。 女人依旧在拼命洗手,纤长白嫩的手指被搓得通红,却依旧不肯停下来。 “别洗了。” 凌渊站在她身后,语气不痛不痒,听不出情绪。 女人仿佛没有听见,依旧狠狠搓着手,任凭水花溅湿衣袖,手指搓到发疼。 “我让你别洗了!听到没!?” 凌渊突然狠狠将她的手臂拽过来,魏福音连同身子也被他扯过去,凌渊这才看清了她脸上晶莹的泪。 他愈发烦躁不快,沉着嗓子问,“哭什么?” “服侍皇兄,就这么叫你委屈么?” 魏福音闻言,目光涣散,惨然一笑。 凌渊突然觉得心里像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其实这石头昨天就压下了,只是现在见到了她,那种胸闷的感觉越发深重。 “昨天还当着你们大成将军的面夸赞皇兄丰神俊朗,英武不凡,怎么?昨夜侍寝不是正如你意,何必遣了侍女去我宫里枯跪一夜,你们大成的女子,都像公主这般造作吗?” 魏福音仿佛没听见他说话,撇下他径自往寝殿去,仿佛下了狠心不再同他有任何瓜葛,连个敷衍的答话都不愿给他。 凌渊的眸子转瞬便阴冷下来。 他凝视着女人的背影,突然冷冷吩咐左右—— “都在外头候着。” 一整个殿里的宫仆敛声屏气,目送着二皇子跟在公主身后进了寝殿。 第8章 上瘾 “你跟进来做什么!?你出去!” 魏福音像疯了似的推人,被凌渊一把挟制住手腕,冷声讽刺,“怎么?刚才在外殿跟个哑巴似的,现在愿意说话了?” 女人泛红的眼角泪意未干,此时脸颊依稀可见星星点点的泪痕,她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男人,似乎有诉不尽的哀愁,却通通被她隐忍到了心底,只冷着声音回答—— “殿下请回吧,福音……收回以前的话,今后福音定会安分守己,不再肖想些不该想的,指望些不该指望的。” 凌渊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愠怒。 “不该指望的?公主这意思,究竟是在怪自己不安分,还是怪我没能力?” 魏福音的眸子染上寒霜,似乎不想再同他逞一些口舌之快,偏转头去,淡淡答道,“殿下愿意怎样想,便怎样想吧。我累了,殿下自便,不送了。” 她转身就朝着寝榻去,双脚却突然一轻,整个人被拦腰抱离了地面,下一秒对上男人半恼怒半戏谑的目光。 “公主不想玩了?可是我还没玩够,怎么办?” “你想干什么!你放我下来!” 魏福音的脚在空中乱踢,可是那点微薄的力道,根本摆脱不了男人怀抱,她眼睁睁看着男人一步一步迈向寝榻,脸上俱是惊惶和羞愤。 “这里是千秋殿!你怎么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凌渊冷笑,阴柔狭长的眼尾扬起一道凌厉的弧度,魏福音不禁在心底暗自感叹,不愧是一个娘胎里出来亲兄弟,即便两人风格迥异,可那张脸,却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对着这样一张脸,突然想到昨夜在千里殿同凌霄周旋的场景。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蹙紧了眉头,脸上浮现一丝厌恶。 这种情绪被凌渊捕捉了个正着。 他霎时就觉得心底有一股无名业火噌地往外冒,于是他一把将怀中的女人抛进了软塌中,一个迅疾的倾身,将女人大半个身子压制住。 “这就是你说的倾心于我?魏福音,眼睛不会骗人,下次若还预备扯谎,先将自己眼底的情绪收好。” 魏福音整个身子被男人压着,并不挣扎,只是冷笑,“殿下可知,我从前也是金尊玉贵之躯,身为大成的长公主,顺风顺水近二十余载,何必费力去学些迂回之术,更不屑于拐弯抹角拿捏人心!” “于福音而言,喜爱就是喜爱,厌恶就是厌恶,我方才透过殿下的脸,突然想起另一张脸,想起了昨夜屈辱之事,难道殿下连我在想什么都要管吗?” “你们大月的男子,未免太霸道了些!” 女人言罢,眼眶又红起来,月牙似的两道眉紧紧蹙着,仿佛在努力隐忍,再也不愿在男人面前示弱流泪。 凌渊的眸子微微一颤,喉结上下翻滚一圈,如鹰隼的目光紧盯着她,又缓缓移至她的双手处。 刚才她在殿上就着水盆搓洗半天,仿佛要搓下一层皮来,如今那双手依旧红痕未消,可见用了多大的力道。 他突然有一种怪异的猜测,连自己都未察觉到这猜测中带着半分惊喜。 “你和皇兄,还未发生夫妻之实?” 魏福音的身子狠狠一颤,却固执地偏着头,不看他,似乎是默认了。 凌渊眯起凉薄的眸子,心底依旧存着一丝狐疑。 她竟能在皇兄手底下全身而退,这究竟是她当真以死相抵,保住完璧,还是因为她的心机深不可测,连皇兄都被她玩弄于股掌? 凌渊知道,皇兄并不是重欲之人,却是追求极致刺激之人。 否则也不会在父皇丧期时就对魏福音出手。 阖宫上下都知道,皇兄最是憎恶和亲,若是能选,他绝对不会只因为一个嫁过来的女人就放弃向中原扩张的野心。 可见到中原公主的那一刻,他似乎短暂地改变了心意。 大成还是要打的。 只是得等他先把这个女人玩腻了。 更叫凌渊惊讶的是,某天皇兄甚至笑着问他,到时候要不要一起。 魏福音的确美得非比寻常,整个大月女子里也没有能与之比肩的容貌,这让凌渊当即也生了兴致,只盼着皇兄能早日得手。 反正,无论她选的是谁,最终都逃不了被分享的命运。 只是如今事情有些稍稍偏离了预期,皇兄似乎是想独占这女人,然而这些日子究竟有没有真正得手,竟不好说。 凌渊提防魏福音,对她能屡次三番从皇兄手下讨到便宜感到警惕。 因此他突然就生了一股急于验证的冲动。 女子的身子本就娇软,魏福音又是中原肥沃水土娇养出来的天家贵女,自然比旁的女人更多了一份细嫩无骨。 这样一副软嫩的身子被压在床榻上,凌渊的眼神趋黯,周身的温度也逐渐上升,突然腾出一只手向下,去探女人的底袍。 “你放开!你想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自然是验验货,你既说为我留着完璧,我如何摸不得看不得…” 凌渊一边手上探寻一边嘴里反问,话越说越荤,突然感到身下女人狠狠使力推了他一把,随后一个巴掌带着疾风落在了自己右脸上。 啪—— 凌渊被打得微微偏头。 这是她第二次打他了。 好,好的很。 他牙根发紧,怒火攻心,下一秒,却被一双温凉软嫩的唇瓣封住了嘴唇。 男人惊怒里掺杂着一点不知名的无措迷茫,只是这种情绪很快就被侵略和占有的欲望代替了。 这是一个男人的天性。 何况,他面对的是一个他感兴趣的女人。 更何况,这女人对他主动投怀送抱。 两人吻了良久,他由被动转为进攻,她却由进攻转为了防守,在安静无人的寝殿里,时间仿佛静止,又仿佛飞快流动,快到他觉得意犹未尽的时候,她却推开他,不再继续。 凌渊此刻心中充满了五味杂陈的感觉,第一次在一个女人身上体会到一种被牵动着情绪的烦扰,但是这种感觉竟让他并不讨厌,甚至有些……上瘾。 他蹙着眉心,正欲开口,却看到女人一双冷静到骇人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带了点作恶后的得逞与轻蔑。 “喜欢么?……” 第9章 还挺记仇 “魏福音,你是真的嫌自己命长么?” 身上的男人良久才平静地咬牙,一字一句问出这句话。 那声音冷得像是从地狱传上来的,泛着幽森的寒气。 魏福音的眼里却没有丝毫恐惧。 “殿下还要再检查吗?”女人突然配合起来,舒展着四肢,脸上俱是挑衅的笑意。 凌渊铁青着脸站起来,深深看了她一眼,警告道: “别在我面前耍这些花样,我愿意忍你,只是因为有趣,到我觉得没趣的那一天,你便没有筹码了。” 说罢,男人拂袖而去。 走至寝殿外,小蝶和小蜓一左一右而立,见到他时纷纷福了福身子,男人将目光扫向刚才同他打过照面的小蜓,见她脸霎时通红,突然笑了,有意扬声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小蜓。” “好好劝劝你主子,做女人,最要紧的是心思率真,像你这般单纯可爱的,才叫女人。” “是,奴婢遵命……” 凌渊走至殿门外,听到里头摔碎玉盏的声音,也没再回头。 到了次日。 千机殿。 掌事太监刘裕万般为难地看着眼前的侍女,不知该如何应对。 小蜓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脸上是清晰可见的巴掌印,眼睛哭肿了,跟两颗核桃似的。 “求刘公公疼惜,自从昨日二殿下离了千秋殿,我们主子在屋子里摔盆子砸碗,又命人掌了我十个嘴巴,说我勾引二殿下……小蜓冤枉,小蜓素来对主子别无二心,特来求见二殿下替奴婢说情……” 刘裕一副两难的样子,“诶呦我说小蜓姑娘,这我可做不了你的主,何况二殿下岂是你一个宫女想见就能见的?” 小蜓闻言,豆大的眼泪掉在青砖地上,只不停地磕头,“刘公公若是不能为奴婢做主,奴婢只能一头撞死在千机殿的柱子上以明志!” 刘裕脸色大变,“万万不可!你是福音公主的侍婢,如何能撞死在二殿下的宫殿里!这说出去像什么话?” “刘裕!什么人在外面吵嚷?” 殿内忽的传来一声低沉冰冷的问话,殿外一站一跪二人俱是一抖。 凌渊已经迈步出来,一席靛蓝色的长袍,外披一件雪白的滚边狐氅,衬得人高贵雅致,清俊不凡。此时正居高临下地站在廊前。 小蜓不敢抬头看他,刘公公只得提醒她,“殿下出来了!还不抓住机会,好生回话!” 小蜓跪趴在地上,咬了咬唇,终于抽噎着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明。 凌渊凝眸,声音听不出喜怒,反问道,“她……打了你?” 小蜓连连点头。 “抬起头来我看看。” 小蜓抬头,凌渊疏离的目光扫过那清晰的巴掌印,突然唇角轻轻勾了勾。 小蜓不明就里,担心二皇子不信,突然膝行至男人面前,颤着嗓子求救。 “二殿下,求您收了小蜓吧,主子并不是要让您替奴婢解释,主子其实压根不想要奴婢了,她说……” “她说什么?”男人突然来了兴致。 “主子说,既然二殿下说我心思率真,单纯可爱,便将我送给二殿下,千秋殿不要我这样的宫女伺候,她不想见到我,若是二殿下不肯收我,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凌渊眯了眯眼,笑意更深了,小蜓一时看呆了眼,愣在原地,脸上还挂着泪珠,满眼里都是二殿下英俊慵懒的笑颜。 “还挺记仇。”男人突然笑着沉吟了一句,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刘裕见势,立刻凑上去,“殿下,那您看……小蜓姑娘这……” 凌渊懒懒抬眸,“留下吧。” 说罢就进了内殿。 刘裕赶忙示意地上的宫女,“还不快谢恩!” 小蜓破涕为笑,对着凌渊的背影磕头,“谢殿下!殿下仁德!” 待刘公公也走了,小蜓施施然从地上爬起来,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恢复了往日狡黠的神情。 主子说的果真没错,虽然昨晚叫她挨了那十巴掌,好在这千机殿总算让她闯进来了。 只要能留在二殿下的身边,她还愁没有翻身的那一日吗?何况二殿下分明是喜欢她的,否则昨儿和今儿何以对她如此关照? 几日后,千秋殿。 流萤的膝盖渐渐好转,可是这几日主子依旧只叫小蝶从旁伺候,为此她常常觉得心内苦涩,可又深知主子这么做必定有她的道理,因此不敢随意拈酸吃醋,表现出不悦来。 她眼睁睁看着小蝶在梳妆镜前替主子篦头,也不敢近前打扰。 铜镜里,小蝶的目光带着低落和艳羡,魏福音察觉到,在铜镜里与她对视,小蝶迅速收回视线,低下头去。 女人突然亲启朱唇,目光里带着洞察,“小蝶,你是不是怨我没将你一并送入千机殿,只单送了小蜓一个人?” “奴婢不敢。” “二皇子为人谨慎多疑,比圣上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没有十足把握,我不想冒险,小蜓能去千机殿,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契机。” “奴婢知道,主子这样向奴婢解释,简直折煞了奴婢……”小蝶埋着头,低声道,“小蜓比我机灵,比我能讨殿下欢心,这是她的福气。” 魏福音笑了笑,铜镜里那张绝世倾城的容颜突然染上一层忧虑。 “你同小蜓亲如姐妹,你说,她进了千机殿,会不会就忘了我们的约定,从此真成了二皇子的人,不再同千秋殿往来?” 小蝶脸上一闪而过一抹轻蔑的理所当然,却立刻笑着否认,“当然不会,小蜓不会忘了主子的大恩,必当报答主子,忠心不二。” “嗯,那就好。”镜中的女人舒了一口气,安心地笑了。 第10章 失了恩宠 这日,小蝶依旧替魏福音上妆,门外却有小太监突然进来通禀—— “公主,内务府又来人了,说是……” 魏福音见他支支吾吾,不悦道,“有话直说。” “说是前些日子送来的新器物,是内务府的小厮弄错了,如今要来讨回去,叫宫人们仔细搜罗起来。” 流萤正在远处的角落里给一只景泰蓝花瓶掸灰,这只花瓶就是之前内务府送来拍马屁的,她眼下再也忍不了一点,拿着鸡毛掸子就斥,“岂有此理!?什么叫送错了!这帮子奴才欺人太甚!” 魏福音扫她一眼,叫她住嘴。 “流萤,小蝶,你们两个跟着管事姑姑一起去看看,帮着将那些器物统统收拾起来,交还给内务府。” “主子!”流萤跺脚,委屈得要哭出来。 “快去。” 魏福音神情淡淡的,仿佛不受影响,仿佛这等屈辱与她无关。 流萤只得哭丧着脸应下,同小蝶一起出了内殿。 往后几日,宫人变本加厉,连冬日里特供给后宫女眷取暖用的银炭都给千秋殿断了。 连小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终于憋不住,某日偷偷附在魏福音耳边诉说原委: “奴婢打听了,这些日子宫里突然谣传主子不受圣上喜爱,自半月前昭幸主子一回后,便未曾过问……” “从前圣上还是大皇子时,往往数日、甚至数十日连着昭幸同一人,断不会只起一个头,便……弃了。” “这半个月,圣上未曾踏足千秋殿半步,这帮子宫人都是人精,眼睛毒着呢,因此才推断主子是……” 魏福音反问,“是什么?” “推断主子是没了恩宠,不成气候。” “放肆!” 魏福音一掌拍在梳妆台上,将台上瓶瓶罐罐的脂粉震起一层细细密密的轻烟,团团盘桓在空气中,又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台面上。 小蝶知道主子这是真的生气了,也不敢多言,垂着眸宽慰了魏福音几句,径自替她收了妆台上洒落的脂粉。 “主子,奴婢虽入宫时间不长,但素来听宫人们口口相传,也大抵知道些圣上的脾性,宫人们虽然言论刺耳,话却没说错。奴婢想劝主子一句,一入后宫深似海,主子既嫁过来,便要趁着年轻貌美多替自己的后半生筹谋,这失了恩宠的女人,在这宫里的每一日都是煎熬。” 魏福音目光凝滞,水亮的瞳仁微微颤了颤,突然像泄了气一般。 “我自然知道你说这些是为我好,可是圣上不来,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小蝶轻声细语地询问,“那主子可知道,圣上是为了什么,不愿意到咱们这千秋殿来?侍寝那晚,主子可有哪里惹得圣上不悦?” 魏福音一言不发,神情凝重,小蝶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于是笑着安抚,“主子也不用过虑,安知这世间祸福相依,保不齐这并不是坏事。” “此话怎讲?” “主子可知道,宫里的女人向来惧怕圣上,因为早有传闻,一旦得圣上临幸,便是一只脚迈入了阎王殿。” 魏福音故作惊愕,抚着心口,“竟有这事?” 小蝶点头,带着神秘的口吻,“圣上在床第间偏爱些特殊花样,他的两个妾室都死的不明不白,听说尸体上都是些青紫斑痕,像是有长期受凌虐的迹象。” 小蝶说罢,突然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主子,这些宫闱密辛是断不能乱传的,否则便是大不敬之罪。” 魏福音点头,突然反问,“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小蝶一噎,不自然地躲开女人的目光,解释道,“奴婢同主子一条心,自然对主子知无不言。” 她见魏福音感动地点头,于是继续补充,“奴婢说圣上不宠幸您未必是坏事,就是因为这情况是破天荒头一遭。侍寝那晚,圣上没有为难主子,这些日子又不曾连着宠幸,说明主子至少是安全的,不至于威胁生命。” “你的意思是,若我想保命,须得离圣上远远的,断绝恩宠,才能活下来?” 小蝶艰难地点了点头。 “可你头先又让我趁着年轻貌美,多替自己的后半生筹谋,你这前后矛盾的谏言,究竟想叫我听哪一句?” 小蝶此时终于两颊发烫起来,再次警惕地打量了一圈内殿,弯着腰凑近魏福音耳边。 “主子,二皇子对您关爱备至,这些日子常打发小蜓来探望主子,刚刚又着人送了两筐银碳来,常言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不,正正好的应了这句俗语,二皇子实在是有心了。” 魏福音漂亮的脸上浮现出迷茫来。 小蝶趁热打铁,“主子可知,二皇子是圣上最疼爱的弟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是其他几个庶出皇子不能比的,可以说二皇子在这大月皇宫是仅次于圣上的尊贵男子……” 魏福音突然打断,“小蝶,你说的让我筹谋,就是想劝我与别的男人私通?” 小蝶浑身一震,颤巍巍地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女人轻声些,“主子,小蝶是为了您的将来,这步虽险,但得了二皇子的庇佑,便有了在这大月皇宫活下来的底气。” “自主子入宫以来,二殿下处处为主子排忧解难,体恤周全,小蝶看在眼里,知道您与二殿下有情。送小蜓去千机殿,既是将计就计,也是主子实在醋了,二殿下也知道主子的心意,今日既遣人来送银炭,便是想给彼此一个台阶,主子何不顺势就……” “小蝶,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魏福音头也不回,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坐在梳妆镜前,声音听不出来情绪,只是微微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一丝犹豫。 小蝶心中有了七成的把握,见好就收,于是福了福身子,恭恭敬敬退出了内殿。 小蜓奉了二皇子之命前来,将银炭交付到千秋殿的杂役手中,同流萤寒暄了几句,却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流萤便笑了笑。 “你且坐着吃会儿茶,小蝶现下正替主子梳妆,一会儿便出来,你们姐妹好一起叙旧。” 小蜓假意羞怯低头,送走了流萤,又坐了一刻钟,才等到小蝶进了偏殿。 小蜓立刻迎了上去。 “怎么说?公主可愿意?” 第11章 太子妃 “不好说,她说要想一想,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小蜓蹙眉,“怎么?你没按着我交代的话说?” “该劝的我都劝了,可是人家是主子,我们是奴婢,我怎么能左右的了她的想法?” 小蜓揽住她的背,“好姐姐,我知道你有怨气,只是我去了千机殿半个月来,二殿下并未曾碰我。” 小蝶狠狠一怔,狐疑地打量对面,“此话当真?” “我何必骗你?二殿下眼下兴趣都在里头那位身上,咱们算个什么?” 小蝶闻言叹气,“那你还哄着我为你做这些?” “傻姐姐,待到公主成了二殿下的人,还愁咱们分不了一杯羹?二殿下对女人向来柔情缱绻,凭你我二人的姿色,在整个皇宫的侍婢里也算千里挑一,我们日日侍候这二人,还怕二殿下想起来换口味的时候看不到咱们?” 小蜓的一席话终于彻底说服了小蝶,她不再犹豫,眼神里透着坚定。 “好,我再加把劲,一定不叫你的谋划落空!” 送走小蜓,又过了几日。 小蝶一有机会就时时在魏福音耳畔暗示甚至明示,多番努力下来,渐渐觉得事情似乎成了一大半。 至少这几天再提到二殿下,公主的脸上总有一抹若有似无的柔情。 小蝶越发得意起来,即便去内务府领份例再次遭到冷遇,也没被影响心情。 然而当她拿着克扣了一大半的月例银子回到千秋殿时,却远远地在殿外看到一副华美贵气的仪仗,并着一套四人规制的轿撵停在正门口,彰显着主人身份的尊贵。 她感到隐隐不安,直到看清轿辇旁边抄手站立等候的冯嬷嬷,才认出这是太子妃的仪仗。 圣上登基不足一个月,所有册封后妃的礼制都需等到三个月后,守孝完成,方能进行。 因此眼下宫人还是以“太子妃”尊称董氏,但是人人都有数,三个月后,这个女人便是名副其实的大月皇后。 董氏是当朝提督之女,大月重武轻文,素来推崇武定天下,因此位居从一品的董提督地位甚至超过了当朝太傅。 提督之女嫁给皇储为太子妃,众望所归,皇长子凌霄再出格,也不会毁了这宗皇室姻亲,给自己的储君之路添堵。 因此凌霄和董氏素来虽没有夫妻情分,却也知道顾全大局,勉强营造出一个夫妻和睦的表象,对于凌霄来说,这是稳固皇储的根基,对于董氏来说,这是实现皇后梦的前提。 两人的合作关系维持了两年,董氏常年居住在千钟殿,对于凌霄纳娶侧妃、宠幸宫姬之事不闻不问,为自己积攒了不少贤良大度的好名声。 可如今董氏突然驾临千秋殿,莫非是来找公主麻烦的? 不,董氏母仪天下的名声在外,不可能自毁招牌,千里迢迢过来为难一个对自己构不成威胁的女人。 毕竟阖宫都知道,大成来的福音公主是唯一一个只被殿下宠幸一次就扔开手的女人。 那董氏今日过来到底所为何事呢? 小蝶压下心中的惊疑不定,敛声屏气,低眉顺眼走入了殿中。 刚进入殿中,便被流萤拉住,压低声音提醒,“主子在内殿同太子妃说话,屏退了左右,你别进去。” 小蝶心惊,忍不住发问,“太子妃前来,所为何事?” 流萤摇头,一脸无辜,甚至还有些酸涩。 “我怎知道?况且如今你才是主子身边的红人,理当是你更清楚主子的动向。” 小蝶一噎,不再说话,目光焦躁地朝紧闭的内殿木门看去。 内殿。 坐榻上铺着织锦狨毛暖垫,并四五个青玉抱香枕,座中台几上摆着个精巧玲珑的涂金莲花盖熏炉,雕花镂空处飘出阵阵清幽梅香,萦绕着整个内殿,余韵悠长。 董氏坐在上位喝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殿内的陈设,一眼就能辨认出哪些是魏福音从大成带过来的嫁妆。 “素闻中原富饶,贵族女子衣食住行最为精致考究,如今一看公主,便知道此话不假,也只有这等金贵器物才能娇养出公主这样倾国倾城的容貌,我们北境的女子竟是半点都比不上。” “太子妃过誉了,都是些小女儿家的玩意,太子妃若是看中了我这殿内什么摆设,我便命人包起来赠与太子妃。” 董氏抿唇笑了笑,摇摇头,“这些是公主的嫁妆,我怎可夺人所爱呢?” 顿了顿,又说,“本该早些来看望公主,只是父皇驾崩,圣上登基,后宫有一大堆事情要操持,我实在分身乏术,委屈公主这些日子屈居这宫墙一隅,公主莫怪。” “太子妃说哪里的话?这千秋殿我住着很好,偏僻幽静,倒免了不少烦扰。” “公主这样说,我便安心了,在这后宫里,我总也找不到一个体己人,今日与公主一见,竟觉得分外亲切投缘,不知公主可愿同我常走动,聊以打发这深宫寂寞。” “承蒙太子妃不厌弃,福音自然愿意。” 董氏握住她的手,温柔地笑了,“既如此,我们何不以姐妹相称?我可否唤公主一声‘姐姐’?” “我只比你虚长两个月,况且待到大封六宫那日,这后宫上下都将以您为尊,理应是我唤你姐姐。” 董氏笑吟吟地摆手,脸上露出娇羞的神情。 “算了算了,私底下我唤你福音,你唤我兰馨,我们以闺名相称,岂不更亲密自在?” “是了,兰馨,太子妃的闺名真好听,空谷幽兰,馥郁馨香,与你的气韵颇为吻合。” “我母亲爱兰,因此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董氏微微侧头,吸了吸鼻子,又笑道,“如今早过了兰花开放的季节,倒是姐姐这殿中的梅香,为这北境的漫长冬季增添了一份独有的意趣。” 魏福音扫了一眼台机上的熏炉,笑了笑。 “这里头焚的是我从大成带来的香料,你若喜欢,我赠与你一些?” 董氏这回没有拒绝,欣然接受,又借势道,“空闻花香,不见花开,到底无趣,两日后,宫里有一场梅园宴,福音何不与我同去,共赏梅花,共饮佳酿呢?” 第12章 赴宴 次日,小蝶看着魏福音和流萤主仆二人将几个装衣服的嫁妆箱笼一一打开,到处翻找,心里越发不安。 “主子,您这是?” 魏福音转过身来,嫣然一笑。 “太子妃邀我明日参加梅园宴,我想挑一套适合赴宴的礼服。” 小蝶的心凉了一大半。 “主子,太子妃素来从不与人交游,如今突然邀您赴宴,这其中恐怕……还望主子三思。” 小蝶顾忌着流萤在旁边,没将话讲得太直白。 魏福音却颇不在意,冲她安抚一笑。 “太子妃对我极好,说与我投缘,方才邀我共赏梅花,这梅园宴本就是为宫妃们打发时间而开设的,今年虽情况特殊,不宜大办,可听说梅园的花开得反倒比往年好,连圣上都来了兴致,因此才有了明日的大宴。” “主子,可是……” 小蝶支支吾吾半天,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急得脸色青紫。 流萤瞥她一眼,颇为不屑。 当她不知道呢,前些日子她冷眼看着小蝶和小蜓私底下谋划着,撺掇主子红杏出墙,跟了二皇子。 这还了得?! 流萤来自中原,也是大成宫女出身,心中最了解内宫通奸的严重性,小蝶和小蜓这两个白眼狼,只顾着自己称心如意,怕不是要害死主子! “好了,你若是闲着没事,何不把明日主子要戴的宫花样子先摆出来,方便主子挑选。” 流萤故意这样吩咐小蝶,却见小蝶突然捂着肚子。 “主子恕罪,奴婢突然觉得腹部不适,怕是昨儿受了寒凉,恐惊扰主子,不能随侍在侧。” “好,既然身体不适,快去休息吧。” 小蝶一走,流萤脸色变了变,凑近魏福音耳根。 “姑娘,她怕是要去找小蜓!” “由她去吧,无论找谁,都阻碍不了我明日赴宴。” “可是小蝶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这太子妃若是存心下套,怕是防不胜防。” 魏福音赞许地看了流萤一眼。 “你现在比从前沉得住气了,看事情也越发能多面视角,孺子可教。” 流萤红了脸,低下头去,再抬头时,眼眶也红了。 “奴婢知道姑娘前些日子不叫我服侍,必定有姑娘的道理,流萤只能多听多看多学,做好自己本分的事,不让姑娘额外烦心。” “很好,流萤,你记着,你是我从大成带来的人,我舍下谁也不会舍下你。” “奴婢明白。”流萤重重地点头,心里涌上一股暖意,却又不得不为主子忧心。 “明日姑娘赴宴,或将见到圣上,姑娘可有心理准备?” “当然。他若不去,我也不费这个劲了。” 流萤一惊,又不敢多问,只道是主子还想着邀宠,这也是人之常情。 在这深宫里,没了宠爱的女人,谁都能上来踩一脚,流萤这些日子深有体会。 次日一早。 魏福音身着一席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身披白毛大狐氅,飞云髻里插着一只梅花簪,从内殿出来时,宫人们都看傻了眼。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风姿绰约,倾国倾城。 这福音公主素日里不喜打扮,简妆素衣,已经算的上大月皇宫里的第一美人,今日一打扮,竟好比谪仙降世,让人一分一秒都挪不开眼。 魏福音只带了流萤一人,动身前往梅园赴宴。 一路上宫人虽垂眸行礼,却忍不住拿眼睛偷偷打量女人,然后纷纷倒吸一口气。 行至梅园东侧,行人多了起来。 魏福音认得路上一大半的人,从主到仆,形形色色,无非是些后宫女眷,那是她上一世的记忆。 上一世的梅园宴,她不是被董兰馨邀来的,而是被凌霄威胁过来的。 她记得很清楚,因为那种屈辱太深刻了,想忘记都难。 上一世的梅园宴,她在冰天雪地里被逼着将衣服脱到只剩一件抹胸底裙,软烟罗的面料再是上乘,也抵御不了风寒,她赤着脚被凌霄逼着在一张八仙台上跳舞,底下坐满了看客,大多是女眷,但也有些凌氏一族的家臣。 比方说,几个皇子,并一些亲王。 凌霄当时笑得肆虐残忍,在她耳边威胁说,不想跳也行,只要她把最后那件抹胸底裙也脱掉,他便饶过她。 她别无选择,只能登上八仙台。 而直到她一舞结束,才看清台下那些看客的目光。 女人看她的目光里,怜悯中带着嫉妒,男人看她的目光里,兴味盎然,欲念横生,放肆大胆。 所有人都知道,她不过是凌霄的一个玩物,因此没有人会尊重她,凌霄都不在意她,他们多看几眼又何妨? 魏福音从上一世痛苦的回忆里抽身出来。 她知道,如今完全不同了。 侍寝那晚以后,凌霄怕不是不想见她,而是不敢见她。 上一世的她,是怎样都想不到,这个曾将自己狠狠踩在脚下反复碾磨的男人,有一天竟会心甘情愿地极尽所能取悦自己。 她知道,她激发出了他人性深处的某样不可示人的东西。 他越躲着她,她越是确信这一点,也越有胜算。 魏福音一路走来梅园,早已习惯了周身各式各样的侧目,却突然感受到其中一道特别的目光。 她顺着目光看过去,远处一棵梅树底下,正站着一个气质阴柔的男子,分辨不出年纪,看起来比凌霄凌渊两兄弟大些。 男人长发高束,额间绑着一条墨蓝缎带,中间镶嵌一块黑玉,棕灰短貂裘底下是一身墨色云纹织锦缎袍,腰间配饰和拇指间的扳指皆是上乘玉石,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魏福音认出,此人就是羡王凌域,先皇的弟弟,凌霄的二叔。 上一世,这个男人是唯一一个在梅园宴上中途离席的宾客。 他阻止不了凌霄胡闹,救不了她这个异国公主,因此只能愤然离去,与那些看客划清界限。 魏福音念及此处,遥遥朝他含笑福了福身子。 男人一愣,探究的目光越发幽深。 “福音,你来啦?” 远远的,太子妃董氏被宫女太监簇拥着走过来,一见到魏福音便拉住了她的手。 “我还怕你不来,没想到你非但没有失约,还到的这样早,快随我进去入座,我们一起占一个赏梅的好席位。” 魏福音被她拉着,刚要迈步,身后便传来太监的高声传话—— “圣上到!” 董氏脚步一顿,慌忙撤开手,转身行礼。 “臣妾参见圣上,圣上万安。” 魏福音见状,也学着董氏低头行礼。 一片肃静中,男人一步一步走近,行至二人面前。 这是侍寝后二人第一次见面,时隔一月有余。 魏福音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他那双烫金黑靴脚尖对着自己,突然冷冷发问—— “谁让你来的?” 董氏的身子颤了颤,躬身道,“回圣上,是臣妾邀公主前来赴宴,这梅园宴一年一度,最是热闹,臣妾想着……” “来人。”凌霄冷冷打断,“送公主回千秋殿。” “太子妃逾矩行事,不成体统,禁足两个月,罚俸半年。” 董氏惊恐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嘴里喃喃道,“圣上……臣妾做错了什么?” 凌霄并不看她,而是转头,与远处梅树底下的墨袍男子对上了视线。 方才他在轿辇上看得真切。 魏福音竟敢那样朝凌域笑,那神情分明是…… 旧相识。 第13章 乖一点 魏福音被一顶轿辇送回了千秋殿。 流萤忧心忡忡,心中感到后怕。 却见主子脸上没有半点担忧,反倒是照常吃喝,夜里甚至命人温了一壶梅花酒,在灯下抱着一卷书,边饮边看,好不惬意。 就在流萤琢磨不透主子心思的时候,外头太监突然通禀—— “圣上到!” 魏福音施施然抬头,卸下脂粉和钗环后粉雕玉琢的面庞在灯下透着莹润的光泽,目光迎着阔步迈进来的男人,却没起身。 “怎么?见到孤,为何不行礼?” 男人一双冷凝的眸子同白天别无二致,仿佛气还未消。 魏福音收起洞察的目光,乖巧地起身下跪。 “圣上万安。” 凌霄冷哼一声,屏退了左右。 流萤退出寝殿之前,担忧地看了魏福音一眼。 也不知道圣上会不会为难主子,看起来气势汹汹的,主子身子娇弱,性格软糯,如何受得住这大月男子豺狼般的性子。 流萤不敢退的太远,可是却被圣上身边的大太监庆荣公公拉到了十丈开外。 “挨这么近做什么?打扰了圣上兴致,你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流萤蹙眉,“庆公公,瞧圣上这态度,一会儿我们主子不会受罪吧?” 庆荣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怪笑一声,斜眼睨她。 “受罪?圣上临幸是多大的福分?你们主子是聪明人,否则今日也不会去梅园露脸,将圣上勾过来。” “圣上既然来了,一会儿里头有多大的动静,都是你们主子该受的,你一个婢女懂什么?” 庆荣从小跟着凌霄,自然知道他的脾气和风格,能从凌霄的床上完整下来的女人,可谓寥寥。 流萤一听此话,脸上更添焦灼,眼睛紧盯着内殿大门,不肯挪开。 殿内。 凌霄扫了一眼桌上的杯盏,冷笑道,“自斟自饮,你的兴致倒好。” 魏福音依旧跪在地上,一语不发。 “起来吧。” 男人坐到榻上,一双锐利的眼眸盯着缓缓起身的女人,没来由地想起一个月前,那个令他销魂又屈辱的晚上。 她替他做的事情,他也替她做了。 他第一次这样侍候一个女人,结束后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恼怒,而是下意识地想确认她是否愉悦。 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后,他再也没有宣召过她。 两人如今又共处一室,凌霄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都是在黑暗中唤她“阿音”的画面。 魏福音起身,依旧低着头,垂着眼,没了上次那种桀骜的气势,反而显得温顺过头。 凌霄耐着性子盯了她一会儿,才确认,她是半醉了。 这个中原女人,酒量竟这样差。 不过是一点梅花酒而已。 “过来。” 他沉着声音唤她,魏福音终于抬头,比平时的模样多了几分迷茫和柔软,看得他心中微动。 女人走上前,未待他反应,突然给了他一巴掌。 “疯女人!你想死么?!” 凌霄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咙,眼里的盛满了怒意。 这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权威,真当他是个死的? 即便她能让他上瘾,也不代表她可以这样放肆。 魏福音细嫩白皙的颈项被男人一双粗糙的大掌狠狠攥着,仿佛捏死一只兔子那么简单。 她莹润的面庞逐渐泛红,被越来越重的窒息感包裹着,眼角也被逼的泛起泪花,奄奄一息之际,她突然使了全力撞进男人胸膛,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嘶——” 凌霄倒吸一口凉气,拧紧了眉心,肩膀上的力道却突然一松,下一秒,女人伏在他肩上低声呜咽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袅袅梅香裹挟着女人身上特有的体香,不断钻进凌霄的鼻子里,他感到肩头一片湿意,约莫是她流了许多泪。 他突然像被泄了气似的,一肚子火发不出来。 良久,女人的哭声渐渐止住了,他才叹了一口气。 他心里想着,既然她醉了,便不同她计较这些。 “你倒先委屈上了,嗯?” 女人不说话,被他捏住下巴抬起一张泪眼婆娑的小脸,无甚妆点,却别有一番清新妩媚。 凌霄凝视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发问,“说说,白天为何冲羡王笑?” 魏福音一脸茫然,半醉的美眸呆呆望着他,嘴里喃喃。 “羡王……是谁?” “你不认得人家,却冲人家笑?” 凌霄眯着眼睛,看了她半晌,确认她脸上的茫然是真的。 “罢了,”他神情淡淡的,语气里却有一种轻松,“下次不认识的人,不要随意招呼。” 魏福音这次没倔,竟然顺从地点了点头。 凌霄偶有一次从她身上体会到这种驯服的温存,找回了久违的主导权,不由地勾唇,一手抚上她脖颈处的红痕。 “早这么乖,何至于吃苦头?” “刚才为什么打我?” 那巴掌他可记着呢,这天底下的女人,也就她敢屡次三番这样挑衅自己。 女人突然再也忍不住委屈,低声控诉,“太子妃邀我去梅园宴,你就罚了她,这宫里本就没人待见我,你这样一来,岂不是告诉所有人不准与我来往,在这深宫里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叫我怎么活?” “你不需要朋友,只需要专心陪着孤。”凌霄答得理所当然。 “我本也不想在你们大月交朋友,可是宫里上上下下都是些见风使舵的,我孤立无援,连内务府都来欺我,我若不是有嫁妆傍身,早就饿死冻死在这千秋殿了!” 凌霄闻言,脸色沉下来,“有这等事?为何不早点来回孤?” 魏福音偏转头去,神情愤愤,“你不传召,谁敢去你的千里殿?你可知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凌霄眉心跳了跳,却突然沉吟,“如今后宫是太子妃暂理内务,内务府的差事都要经过她的示下。” 魏福音猛地抬头。 “你是说……太子妃眼看着我受尽宫人冷待,却不替我做主?不可能……兰馨不是这样的人……” 凌霄突然有些无奈,心中涌上一股柔软,将女人揽进怀里。 “傻不傻?这宫里没有好人,她邀请你去梅园宴,是想试试孤的反应,她是聪明人,知道孤对你……” 话到这里,凌霄没再往下说,因为他自己也说不上对女人的态度。 只是觉得有这样一个女人陪在身边,好像没从前那么寂寞了。 “我不管她是什么意图,可是梅园宴我是当真想去的。” 女人从他怀里抬头,突然固执地仰望他冷峻的脸。 他因为她的固执,再次不悦地拧紧眉头,却听她缓缓开口。 “我想着,哪怕远远看你一眼,也好。” 凌霄漆黑的瞳仁狠狠震了震,认真打量她,狭长的眼尾半挑着。 “看孤?你不怕孤?” 他其实是想问,她不讨厌他吗?毕竟两人前两次的相处经历,都不算绝对的愉悦,他在女人脸上看到的厌恶是真的。 “我怕。”她默默垂眸,又缓缓抬眸凝视他。 “可是我更怕你不要我。” 凌霄半天没说话,注视她的目光越发幽深,再次开口的时候,嗓音也趋于暗哑—— “你乖一点,孤不会不要你。” 第14章 激将 凌霄没有留宿千秋殿,只略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带着庆荣离开了。 流萤对于主子能再次全身而退感到震惊和拜服。 却又浮现出隐隐的担忧。 “姑娘,圣上来了,却不留宿,是不是……” 她想问“是不是不喜欢姑娘”,可是又问不出口。 魏福音听出了她的意思,半掩着唇含笑轻声告诉她,“身上发懒,不想侍寝,所以我骗他说来了月事。” 流萤惊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既讶异于主子的大胆,又担心被圣上觉察。 这可是欺君之罪,主子竟然这般自然地就打发了这个大月最尊贵最威严的男人。 “好了,流萤,去命人烧些热水,我要洗澡。” 魏福音懒洋洋地窝在美人榻里,俏生生地吩咐道。 “是,姑娘。” 流萤搓着一双冻红的手,点头就准备出去,突然又被魏福音叫住。 “跟底下人说,你的屋子里也烧银炭吧,别省着。” “姑娘,万万不可,内务府给的银炭从来都是缺斤少两,您自己一个人用尚且不够,怎能匀给下人屋子呢?” “你不是下人,我有的,你也要有。”魏福音笑着看她,又宽慰道,“不用担心银炭的分量,今晚用干净了,想必明天一早就有人送来。” 流萤感动之余,又对主子的话半信半疑,径自去命人备水,其他一概不提。 一刻钟后,浴房里。 一盏四折屏风将浴桶和外界隔绝,水汽蒸腾起来,整个屋子都漂浮着一层朦胧的白雾。 魏福音洗澡的时候不喜欢有人随侍,即便是流萤也只站在门外,等候主子吩咐差遣。 今日看主子兴致高,怕是要多泡一会儿,流萤想着主子沐浴起来口渴,想去备些玫瑰茶和果子,小蝶自告奋勇凑上来,“流萤姐姐,主子喝惯了你调的玫瑰茶,你去吧,这里有我伺候着。” 流萤白她一眼,“这些日子你疯去哪里了?时常见不到人,还有没有规矩可言?” “姐姐,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今后我一定侍奉好主子,不给主子添乱。” 流萤这才板着脸叮嘱了几句,自己往偏殿去了。 浴房里,魏福音白皙修长的玉臂搭在桶沿,肌肤如雪,青丝如瀑,脖颈向后倒去,倚靠在垫了毛巾的桶壁上,浑身的毛孔扩张开来,热腾腾的水流舒缓着她每一寸筋骨。 重生以来一月有余,她总共和凌霄打了三次照面,凌霄对她已是步步忍让,一退再退,甚至因为她朝羡王笑了一下,他就将醋意和占有欲写在了脸上。 这是她上一世不敢想的事情。 上一世的凌霄,最喜欢当着众人的面凌辱她,甚至将她分享给自己的弟弟。 有时候她也会想,上一世那些记忆,究竟是否只是一场梦而已。 可是那些记忆太真切了,真切到他们所有人曾经在她身上留下的每一处伤疤,如今都在她白皙无瑕的皮肤底下隐隐作痛。 她举起细嫩的纤臂,凝视着完好无损又玲珑剔透的肌肤,缓缓舀起一瓢水淋上去,像是洗刷那些如今并不存在的印记,又像是洗刷上一世的噩梦。 如今的她以身入局,每一步都走得精打细算,步步为营,她发现,当自己将底线降低,凌霄和凌渊这对兄弟,似乎并不难猜。 不过是两个心理扭曲、各怀疮疤的男人罢了。 她能看透凌霄,亦能猜到此时屏风后头站的男人,正是凌渊。 浴桶中浮在水面上的那只瓢突然被一只苍白的手捞起,伴随着身后男人的轻笑,魏福音佯作受到惊吓,捂着胸口慌乱地扭头,对上凌渊冰冷戏谑的眼眸。 “公主,可要微臣伺候你洗澡?” “凌渊!你大胆!快出去!” 魏福音缩着肩膀躲到离他远些的位置,可是浴桶就那么大,再远又能远到哪里去? 不过是男人一个手臂就能将人捞过来的距离。 凌渊俯身凑近,却不碰她,毫不回避的视线游离在她露在水面的柔嫩肩头,上下打量着女人含泪颤抖的模样,突然慵懒地笑了笑。 他一手撑着桶臂,一手持瓢舀水淋在她肩头,渐渐压低了半个身子,凑得更近些,像是在她耳边呢喃。 “公主怎么今晚不留皇兄宿下?费尽心机将人引来,就这么把人赶回去,你们中原的女人都是这样惺惺作态吗?” 魏福音瞬间停了颤抖,神色蓦地冷淡下来,一双冰凉如水的眸子静静望着男人,苦涩地笑了。 “我若说,我去梅园宴,是为了看你一眼呢?” 凌渊剑眉微敛,眸子里闪烁一抹冷冽的电光,轻挑又残忍地讽刺道—— “一套说辞,用在两个人身上,魏福音,你当我是傻子么?” 女人仿佛早料到他会这样冷言冷语,神色凄楚地放下遮挡胸口的双手,不再分辩,也不再恼怒,眼里满是失望,背对着男人起身,从浴桶里迈出来,径自摘了屏风上挂的薄纱罩衫,披在身上。 凌渊突然就被她这种无所谓的模样激怒了。 只一瞬间,魏福音突然被他从身后紧紧锁住腰肢,一把摁进怀里,那力道容不得她半点挣扎。 她却也并没有要挣扎的意思。 “殿下想做什么,便做吧。”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身后的男人一双冰凉的薄唇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垂,语气带着威胁和讥诮,一字一句钻进她的耳朵。 魏福音的唇角也牵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你践踏我的真心,却不敢真的碰我么?凌渊,别让我看不起你。” 男人猛地一震,眼里涌起一股阴戾,突然将女人翻转过来,狠狠掐住了她的*,手里下了狠劲,只几下就在她身上留下青痕来。 她咬着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他却突然停下了手。 男人眼底的戾气还未全部消退,黑眸从她痛苦又漂亮的脸上划过,唇角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 “公主,你还不太了解我。” “激将法,对我没用。” 魏福音挣扎着从他怀里脱身,低头拢了拢薄纱,遮盖住身上青紫的痕迹,扫了一眼他的下腹。 “是么?若不是殿下没遮好那处,我都要以为殿下有不举之症了。” 第15章 他藏得太深了 凌渊低头看一眼自己下腹某处,笑容邪肆狂放。 “公主艳冠群芳,中原第一美人的称号名声在外,面对这样一幅美人出浴图,我即便是不举,也要生生举起来。” 男人话里带着挑逗,又忽的话锋一转,“可是我还是那句话——” “公主想挑拨我与皇兄,怕是徒劳。” 男人一把拽住女人手腕,再次将人拉到跟前,目光里隐着情欲,更多的却是疏冷锐利的锋芒。 “皇兄不首肯,我是不会碰你的。” 说罢,她的身子被他狠狠推开,男人头也不回地离了浴房,随着房门的一开一关,屋子里的浴气渐渐散开。 魏福音抬眸就看到小蝶带着难掩失望的神情走进来,佯装惊愕地捧了衣物冲到她面前,替她穿戴。 “主子恕罪,奴婢刚刚去水房唤水,没有替主子守好房门,差点坏了主子清白,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好在二殿下是正人君子,未对主子行不轨之事。” 魏福音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满脸疲惫地摆手。 “你退下吧,让流萤来服侍。” 小蝶咬了咬唇,最终还是低着头退下了。 流萤并不知晓方才浴房内的情况,端着玫瑰茶进来时,看到主子正揉着身上青红的痕迹,流萤不由得大惊。 “这是怎么了?姑娘磕到哪儿了不成?” 魏福音不在意地点头,流萤赶忙着人取了药膏来,替主子细细抹上。 沐浴完毕,待魏福音回到寝殿,流萤服侍她躺下,又在暖炉里添了些银炭,方要退下,又被叫住。 “明日若是有人来,便说我身子不便,需要静养,闲杂人等一概不见。” “是,姑娘。” 流萤领了命,自退下了。 次日。 千秋殿果真迎来送往不少内务府及其他各宫的差使,均是来送物资的。 流萤用魏福音的话打发了一干人等,又依照主子的吩咐,拣了内务府送来的必要吃穿用度收下了,其他各宫前来结交的礼物一概婉拒。 看着堆满下房的十几筐银炭,流萤不得不感叹主子的料事如神。 这一日,千秋殿的宫人一派和气,个个心中欢喜,连日来的委屈都一扫而空,连干活都更积极了。 公主得了圣上的庇护,且是这深宫独一份的,怎么不叫他们扬眉吐气? 只有小蝶魂不守舍,被流萤遣去回廊扫雪,也不像往日那般气急败坏地拒绝,反倒是接了扫帚就默默去了。 这样过了一日,夜里小蝶又打碎两个杯盏,被流萤罚了月钱,也无异议。 流萤忍不住了,蹙着眉冷声问她,“你究竟中了什么邪?若是不想在这千秋殿待了,我便去求了主子,替你另谋出路,何必做出这副样子,倒像是谁欠了你不成?” 小蝶眼睛一红,竟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流萤自此便越发谨慎留意小蝶的动静,生怕她又整出些幺蛾子来,害了主子。 两日后,流萤听底下洒扫的小宫女回禀,果真得知小蝶鬼鬼祟祟出了偏门,流萤将心一横,偷偷跟了出去,心想着捉贼要拿赃,这次必要看看她究竟安的什么坏心。 等行至偏门立柱旁边,贴着耳朵,却听到了一阵细碎的哭声。 流萤仔细辨认着那哭声,竟是小蜓的。 “小蝶姐姐,求你替我向公主求情,让我回去吧,我真的受不住了……” “二殿下他不是人,他根本不像传闻那样善待女人,简直比圣上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千秋殿回来那晚,他突然临幸了我,可是根本不把我当人!” “姐姐,你可怜可怜我,我冒着风险偷跑出来,求姐姐救命,你不能不救我,我们一同入宫,我早就把你当成我唯一的姐妹……” 小蝶颤着嗓子,怯懦又无力地握着她的手。 “如今我在公主面前说不上话,小蜓,你再忍忍,此事要从长计议。” 小蜓瞳仁颤了颤,咬紧下唇,自嘲一笑。 “我懂姐姐的意思了,小蜓日后若是挺不住了,烦请姐姐替我办最后一件事——为我收尸。” 小蝶肩膀狠狠一僵,面露心疼地安慰道,“不会的,二殿下不至于那样心狠,宫里从来也没有那样的传闻。” “那是他藏得太深了,太好了!姐姐可知,他用蜡油烫我,用细长的竹条扇我,下手的都是些羞于启齿、不可示人的位置,我若反抗,他虽不逼我,可是他有千百种法子折磨我,叫我更痛苦……” 小蝶的面上浮现出惊愕、同情和后怕。 若是当初,被送入千机殿的不是小蜓,而是她…… 她不敢继续想下去,可是眼下若不给小蜓一个交代,她更怕把自己也搭进去。 “你放心,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一定想办法让公主救你。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回千机殿吧,别被发现了。” 两人又抱头哭了一会儿,小蜓趁着夜色走了。 小蝶舒了一口气,抬头看,那黑漆漆的屋檐占了一大半的天,屋檐旁边,一轮冷月高悬,连那月光仿佛都浸着小蜓的眼泪,叫人感到一股凄楚绝望。 小蝶叹气。 在这宫里,她自己都朝不保夕,谁又能救得了谁? 她掩上偏门,转身时,突然看到一双幽深的眸子紧紧盯着自己,登时吓得坐在了地上。 “主子……” 魏福音扬起漫不经心的笑意,身边的流萤却向她投来冷漠的目光。 “起来,地上凉。” 女人轻启朱唇,眉眼含笑,可是那疏冷的气质却仿佛要将人推入深渊。 小蝶再也忍不住了,哭着匍匐在地上,将这些日子以来私下同千机殿往来的实情和盘托出。 “二殿下让奴婢暗中留意主子的动向,千秋殿里事事都要向他回禀,尤其是……主子同圣上相处的情形……” “奴婢糊涂,想着二殿下钟情于主子,体贴备至,事无巨细都要了解,只当他是关心主子,所以奴婢才极力促成二殿下与主子……” “主子恕罪,我与小蜓犯下大错,奴婢实在是害怕,小蜓如今虽被二殿下临幸,却在水深火热之中,因此才偷偷跑出来找奴婢诉苦。” “主子若是能救小蝶,奴婢愿……” 流萤冷笑,“你愿怎样?” “奴婢愿……付出任何代价。” “好啊,那便再好不过了,”流萤笑着鼓掌,“那主子便成全了你们姐妹情深,你去替她,如何?” 小蝶大惊失色,突然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第16章 收服 北境苦寒,冬季更是昼短夜长。 小蜓匆匆回到千机殿时,外头的更鼓正好敲了十一下。 戌时了。 以往这个时候,二殿下多半正在书房练字。 凌渊写的一手好字,听说是他的亲生母亲——已故的纯懿皇后亲手所教,当年纯懿皇后尚未出阁时,便有大月第一才女的称号。 小蜓虽看不懂凌渊写的字,却也知道二殿下笔势雄奇,姿态横生,信手就能力透纸背。 刚来千机殿侍奉时,她不懂这样一个温柔的男子为何能有如此锋芒毕露的狠绝笔力,如今她才明白,传闻并不可信。 宫人所描绘的二殿下,只是他最擅于伪造的假象罢了。 “诶呦我说小蜓姑娘,你这是去哪儿了,殿下正在书房等你,还不快去!” 刘公公一见到小蜓,仿佛见到了救星。 刚才进书房服侍的宫女统统被二殿下赶了出来,听说里头还砸碎几个杯子,吓得刘公公到处寻小蜓,眼下见着人,忙不迭将她往书房推。 小蜓的身子抖了抖。 “刘公公,我今儿身子不适,怕是不能服侍二殿下。烦请您……” “你这说的什么话?连主子的规矩都忘了?赶紧进去吧,别让殿下等久了。” 小蜓眼眶酸胀,脸上浮现出绝望的表情,看的刘公公也唉声叹气,手下动作却没犹豫。 进千机殿可是她自己选的,能怨得了谁? 小蜓踉踉跄跄行至书房门口,刘公公又将一盏新茶递给她。 “进去吧。” 她接了茶盘,认命地迈步进去。 凌渊正在埋头练字,写了几张被随意扔在桌边,沿着案几往下,地面上落了些碎瓷片,就着打翻的茶水铺陈在青灰色的地砖上,一片狼藉。 “殿下,请用茶。” 小蜓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一只不足月的小雀,细弱的叫声惹人心疼。 凌渊头也不抬,手里没停,面色如常,声音也淡淡的。 “去哪儿了?” “奴婢去内务府领绣线,忘记带灯笼,夜路难行,耽搁了些时间。” “是么?”男人轻笑一声。 小蜓硬着头皮点头。 “过来。” 凌渊终于抬头,停下手中的笔,朝她温柔地笑。 小蜓却觉得那笑容分明淬着毒汁。 无可奈何,她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只得乖乖上前。 男人突然伸手,将人一把揽进怀里,小蜓紧张得微微腿软,抑制住颤抖身子,却听男人在她耳边安抚。 “怕什么?” “我教你写字,好么?” 小蜓不敢乱动,僵着脖子顺从地点头。 凌渊果真将毛笔塞入了她冰凉的小手中,握着她的手在纸上书写起来。 小蜓突然被这样罕见的情景短暂迷失了心智,男人身上特有的冷松香气钻入鼻中,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完蛋,天底下的男人也许都是这样,好一时歹一时,到底不至于真将她逼死。 她被搂在他怀里,由他控笔,缠缠绵绵写完两个字,突然听到头顶传来男人冷不丁的发问: “我们的事,公主可知道了?” 小蜓吓得瘫软,没握笔的那只手勉强撑住了案几边缘,声音微弱,气息不稳。 “没……没有,奴婢并未出去乱说,殿下明鉴。” 凌渊眸子半垂,眼底原本的耐心被一丝烦躁所替代。 “出去这么半天,连你主子的面都没见到?这么没用?” 小蜓蜷缩着肩膀,感到迷茫和无助。 男人的气息就在耳畔,呼吸可闻,小蜓不敢回头,声音怯怯的,却还是硬着头皮保证。 “奴婢刚才路过千秋殿,的确和昔日同伴小蝶打了照面,只是问了公主好,闲话几句家常,其他的一概没说,殿下,奴婢如今是您的人,您才是我的主子。” 凌渊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哼,烦躁地甩开她的手,隐忍着眼底一抹阴鸷,冷冷拂袖转身。 “出去。” 小蜓如蒙大赦,虽然不知哪里惹怒了他,但也知道此时不宜久留,因此迅速放下毛笔,躬身退下。 “刘裕!” 刘公公闻声匆匆小跑进来,“奴才在。” “备车。” “殿下,宫门快落锁了,您这大晚上的要去哪儿啊?” “教坊司。” 刘公公心里一咯噔。 好嘛,看来小蜓姑娘也没能叫殿下满意。 这些个宫女,怎的花期都如此之短?不中用啊不中用。 刘裕领了命,立刻出去备马车,一刻也不敢耽误,叮嘱车夫务必要在宫门落锁前送二殿下出宫。 去教坊司也好,听说最近新收的几个歌舞姬都是顶顶好的相貌身段,总能有叫二殿下满意的。 千秋殿。 小蝶晕倒过去多时,两个太监将她抬回自己屋子安置。 流萤冷眼瞅着床上的女人,眼里充满了不屑。 “以为她是个有主意的,却没想到是这样外强中干的东西!” “姑娘打算如何处置这两个白眼狼?” 魏福音慵懒地倚在椅子里,一只手撑着头,手里捻着暖炉套上的红穗子,这是内务府这些天新供的物什,用的是南陌才有的蚕食织就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宫里的女子,大抵都是命运相通,若是有那姿色尚佳想要一步登天的,也实属人之常情。” 女人的神色间透着一抹通透和疏冷,只听得床上之人眼皮略动了动。 魏福音冷眼瞧着床上的身影,唇角扬起一抹闲散的弧度。 “既然醒了,便起来回话吧。” 小蝶听了此话,再也没办法继续装晕,只得从床上下来,万般懊悔地跪在地上。 “主子,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愿意从此一心一意侍奉您,这辈子不敢肖想其他,若有违誓言,奴婢愿受五马分尸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魏福音缓缓摇头,“不用立这样的毒誓。” “在这大月皇宫里,你我皆是身如飘萍之人,我不过是比你们多了个主子的身份,将来也未必能有你们自由。” “当日我试探你与小蜓,并非想铲除异己,只是想在这千秋殿里替自己谋一两个真心体己的侍婢。” “小蜓的遭遇也是我未曾预料的,我并非不想救她,而是正如你所言,此事待从长计议。” 魏福音说到这里,突然抿了抿唇,眸色认真道,“不过,若她肯留在二殿下身边,忍辱负重替我盯着千机殿,将来我必待她如亲姐妹,替她筹谋后半生的自在荣华。” 小蝶目光呆了呆,突然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 “主子放心,我会替主子说服小蜓,必不叫主子失望!” “好丫头。” 魏福音笑着将她扶起来,将暖炉递到小蝶冻红的双手中。 “你这屋子钻风,今晚先烧些银炭将就着,明日我命人去请宫匠来修整门窗。” “奴婢谢主子体恤之恩!” 第17章 太皇太后有请 “姑娘,您就这么轻饶了小蝶,会不会太便宜了她?” 软榻上,魏福音闲散地翻阅着手里的书卷,低垂的眼眸波澜不惊,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我无意与人斗狠,在这深宫里,多的是可怜人,况且我既要驯服她,便不能只用些皮肉手段。有了小蜓这一遭,孰轻孰重,她自然能掂量。” 流萤听完,只盯着主子看。 魏福音笑着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从前姑娘在王府里谨小慎微,从未展露过收买人心的能力,流萤只当姑娘去留无意,将来多半要吃亏,却不料姑娘自来了大月后,越发有皇家公主的野心和气魄,流萤替姑娘高兴。” “你说的没错,的确是吃亏了,我这辈子吃过最大的亏,就是被他们送来大月。” 流萤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慌乱地张了张口,魏福音却笑着摇头。 “罢了,便是修罗地狱,闯进来也便闯进来了,你说我去留无意,又岂知从前去留都不随我心。如今不一样了,这大月,也算我新的开始。” “姑娘能这样想,便是再好不过,流萤见不得姑娘吃亏,只要姑娘不服输,流萤愿一直陪着姑娘搏下去。” “若是小蝶真心归顺,也便罢了,若她再有异心,奴婢第一个将她处置了,替姑娘清理门户!” “好。”魏福音动容地微笑。 上一世的流萤也是这般刚烈的性子,奈何她没有护住她,还总是觉得她莽撞,不可委以重任。 如今魏福音再看流萤,却越看越觉得她可爱。 主仆二人又说了两盏茶的体己话,各自歇下了。 次日,小蝶不辱使命,果真说服小蜓留在了千机殿,因此受到了魏福音的嘉奖,重新准许她侍奉在侧,从此以后与流萤平起平坐,又随手赏了她一些新的宫装和首饰。 小蝶千恩万谢地领了赏,后来几日却并没有将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而是规规矩矩,穿着得体,连流萤都对她有所改观。 小蝶依旧同小蜓往来密切,并带回来不少千机殿的最新消息。 “二殿下近日接连宿在教坊司,听说宠幸了一位舞姬,名唤点翠娘子,是教坊司从民间最新擢选出来的新人,还未首秀,便被二殿下……” 教坊司是皇室乐坊,更是皇家子弟的后花园。 每个月都有新人通过教坊司举办的民间擢选进入坊内,参加舞乐编排,并在重要节日首秀。 能参加首秀的歌舞姬便是半只脚迈入了贵族门楣,因为首秀上不乏王孙子弟挑选物色妾室,一旦有相中的,当夜便有车马将人接到府中,从此便是另一个身份了。 因此,教坊司可谓是民间女子改变命运的不二之选。 当年一舞名动大月的含章娘子便是草芥出身,一朝入教坊司,被羡王凌域相中,领回府中做了侍妾,为避免内宅女人相斗,还为她单独建了一座宅邸,命名“含章园”,到第二年,又抬她做了侧王妃,含章娘子一时风光无两,成为所有教坊司女子羡慕和效仿的对象。 只是这些年,教坊司也未曾出现第二个含章娘子。 近日来,教坊司却因二皇子凌渊的屡屡造访和留宿,重新成为了坊间的谈资。 众人纷说,这还未首秀的点翠娘子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之态,又生的花容月貌,风姿绰约,乃教坊司新晋舞姬中的一绝,能被二殿下看上也并不稀奇。 更有人纷说,点翠娘子的首秀本定在新帝登基三月后的秀女大选之日,教坊司有意送些新人进宫伴驾,若是没有二皇子截胡,点翠娘子怕是能入宫为妃,那就是比含章娘子还更荣耀传奇的存在了。 魏福音听罢,含笑鼓励小蝶,“难为你费力打听这些,小蜓怎么样了?” “回主子,小蜓这几日看着精神好多了,有了点翠娘子分宠,小蜓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二殿下近来也未曾为难她,还赏了她一个宫婢服侍伺候,我估摸着,二殿下倒是有将她抬成侍妾的打算。” 小蝶说这一番话时,脸上并没有半点艳羡之色,只是非常平静客观地陈述猜测。 魏福音赞赏地看她一眼,缓缓点头。 “可否能弄到这点翠娘子的画像?” “奴婢试试,应该不难。” 小蝶心中不解主子何故如此关心二殿下。 无非是些男人的风流之事,说来也无甚稀奇,二皇子向来喜欢拈花弄草,沾惹些风情月债。 只是既然主子吩咐了,便是她尽忠的机会,自然要妥善替主子办到。 此时突然有小太监匆匆跑进来,面色惶惶—— “公主,太皇太后身边的邱嬷嬷突然来请,让公主随她一同去万寿殿一趟。” 魏福音尚未说话,小蝶顿时面色如土,张了张口,呆呆地问,“邱嬷嬷亲自来的?可有说是为了什么?” 小太监面容惨淡,“奴才不知……邱嬷嬷只说让立刻动身,太皇太后正等着呢。” 魏福音不再犹豫,点头便起身。 小蝶却一脸如临大敌,连带流萤都紧张起来。 主仆三人出了寝殿,果然见一个脸色酱紫的老嬷嬷正伫立在殿中,神态威严端方,气质宛若宫内有身份品阶的女官,自有一股持重庄严的气场。 殿里气压极低,无人敢抬头。 魏福音缓步上前,施施然福了福身子。 “嬷嬷好。” “老奴不敢受公主之礼。” 邱嬷嬷嘴里这样说着,却并未有所动作,堪堪受了魏福音一个礼后,才再次开口,“请公主随老奴走一趟。” 魏福音从善如流,乖顺地点头,正要随她往外走,邱嬷嬷却突然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流萤和小蝶一眼。 “太皇太后交代了,只需公主一个人前来,到了万寿殿,不愁没人服侍。” “福音遵命,还请邱嬷嬷先行,福音随后就来。” 邱嬷嬷冷哼一声,迈着步子就出了殿门。 魏福音迅速转身,主仆三人俱是面色严峻。 “若是我一个时辰后还未归,流萤,你去千里殿找圣上,小蝶去千机殿找二殿下。” “是,奴婢领命。” “是,奴婢领命。” “等等!”魏福音突然眯了眯眸子,改口道,“换一下,流萤去找二殿下,小蝶去找圣上。” “流萤,你记着,到了千机殿,若找不到人,务必要将动静闹大,越大越好。” “是!” 第18章 灌药 邱嬷嬷将魏福音请下轿辇,面无表情地引路。 “公主,请吧。” 魏福音面色平静地迈步进了万寿殿,邱嬷嬷跟在后面,冷眼瞧着她镇定的背影,心道:小狐狸精,一会儿看你还如何装样! 魏福音往里走,入正门后抬头便见黑色金丝楠木匾额高悬于顶,上面笔走龙蛇书写着“万寿无疆”四个字。 这是魏福音这一世连同上一世第一次造访万寿殿。 上一世的她,压根连太皇太后的面都没见过。 只知道这是个专横恋权的老妇人,连凌霄这样疯癫的男人,尚且忌惮他这个皇祖母三分。 魏福音进了殿内,不动声色打量着殿内情景。 一屋子陈设皆是极富北境风土人情的器物摆件,正墙上悬的不是别的,而是完完整整一张上等虎皮,更有鹿角、犀牛角、猛禽尸骸做成的墙饰,依次排列开来。 这传说中的万寿殿果然不是寻常女人能住的地方。 视线再往往内殿深处,只见纱幔低垂,笼罩着四四方方的象牙宝座,四根盘龙木柱撑起一顶鲛绡宝罗帐,里头的人影若隐若现,似是正在念经打坐。 太皇太后信佛,这张打坐用的宝座是先帝当年孝敬她,专门请了东离的匠人来打造的。 殿内静谧无声,空气中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闻起来使人神思安宁,心无旁骛。的确适合静心礼佛。 可是墙上那些装饰却又看着骇人,处处透着杀生的残暴。 魏福音入了内殿,朝宝座的方向下跪行礼。 “福音参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金安。” 帘内未有动静,而邱嬷嬷更是悄无声息退到了外殿。 魏福音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时间过得越发漫长,直到她感到膝盖酸软,心里估摸着,得有一刻钟了。 这便是这死老太婆给自己的下马威么? 许久没这么跪过,她还真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归不习惯,肌肉记忆是不会骗人的,当年在王府,别说一刻钟,两三个时辰她都跪过。 因此她很快暗中调整了姿势,继续低头跪着,动作标准得体到挑不出一点错来。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帘内的老妇人终于懒懒开口。 “起来吧,赐座。” “谢太皇太后。” 魏福音利落地起身,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一点异常,倒让帘子后的邱嬷嬷高看了她一眼。 这大成公主,规矩倒是学的不错。 可惜了,这样的红颜祸水,怕是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两个侍婢悄声进来,站在宝座两侧打起帘子,随着帐幔缓缓掀开,魏福音也看清了太皇太后的真容。 果真是个保养得当的女人,难怪不服老,这样一张风韵犹存的脸,难以想象是个年逾古稀之人。 魏福音只看了她一眼,便垂眸束手而坐,目不斜视,明明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老妇人,却依旧是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 座中的太皇太后冷冷打量着女人,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 “新帝业已登基,现下虽未大封后宫,可他却为了你发落了太子妃董氏,你该当何罪?” 魏福音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太皇太后明鉴,福音实在不敢担此罪名,太子妃与臣女一见如故,因此邀请臣女参加梅园宴,不知为何触怒圣上,臣女也十分惶恐,连日来坐立不安,茶饭不思,心中也甚是牵挂太子妃,若是能够,福音宁可代替太子妃受罚!”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你倒是有觉悟。如今哀家已命人解除董氏的禁足,你记着,她是未来的大月皇后,身份尊贵,她的宝印由不得任何人肖想觊觎!” 北境大月虽有新帝继承前朝后妃的规矩,但皇后和新帝亲生母妃却是需要摘出来,尊为太后和太妃的。 大月王在位时,皇后早逝,六宫无主,大月王却迟迟不肯重新立后。宫里后位空悬已久,然而六宫实权被牢牢握在太后手里,并无旁落,因此太后也并不催促自己儿子尽快立后。 如今大月王薨逝,太后已成太皇太后,掌管六宫的实权也下放给了太子妃,如今只清闲了一个月,太子妃便被新帝凌霄禁足,大权再次回到太皇太后手中。 按魏福音的推断,这样一个喜欢揽权的女人,理应高兴才对。 如何今日要替太子妃讨还公道起来? 想不通的事情,眼下也不便继续钻牛角尖,魏福音低眉顺眼地示弱,其他暂且不论。 “太皇太后教诲,福音谨记于心。” “行了,起来吧,动不动就跪,规矩倒是做的足。” 太皇太后懒懒地摆手,又唤了一声“邱嬷嬷”。 只见邱嬷嬷端着一只碗进来,递到魏福音面前。 “这是御膳房新供的甜汤,哀家看着甚是滋补,你也尝尝。” 魏福音接过碗端在手里,浅浅嗅了嗅,心里默默计算着时辰,突然将汤碗搁到手边的案几上。 “怎么?太皇太后赏赐,你敢不喝?” 邱嬷嬷柳眉倒竖,一脸煞气,斥责的声音甚是高亢。 “太皇太后恕罪,实在是福音晌午才用了不少午膳,眼下还未消化,闻到这甜汤的味道,有些不适……” 太皇太后眸子里闪着精光,冷冷一笑,“你是怕哀家下毒?” “福音不敢。” “丫头,哀家不要你的命,但是有些事不得不防,你今日乖乖将这甜汤喝了,哀家自然会放你回去,否则……” 太皇太后目光轻蔑地扫过她漂亮的脸蛋,“哀家便叫她们掰着你的小嘴,直接灌下去。” 魏福音闻言,眸光颤动,手指在衣摆缴了缴,深吸一口气,再次端起甜汤,举到嘴边。 突然,她佯作失手,直接打翻了甜汤,那汤汁顺着她的衣摆往下,流到地上,而瓷碗也随着手中动作摔碎在青石砖上。 魏福音的眼里沁着委屈的眼泪,座上的老妇人却丝毫不意外,脸上俱是冷漠的嘲讽。 “邱嬷嬷,再端一碗过来。” “是!” 魏福音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恐惧与绝望,再次跪倒在地上,哭着祈求太皇太后不要杀自己。 惹得老妇人越发烦躁,“哀家都说了!没人想要你的命!” 魏福音当然知道那甜汤里放的是什么。 在王府这么些年,她偷看医书,学了不少傍身的本事。 刚才闻了两遍,她能将那汤里的药材说出个大概来。 无非是些藏红花、淡竹叶、芭蕉、桃仁一类的。 这么多寒凉的药材集中在一碗汤里,虽不至于要了她的命,却能叫她绝孕,此生怀不上孩子。 重来一世,她根本不在乎这些,这死老太婆非要逼着她喝这东西,也无所谓,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 魏福音哭求中,邱嬷嬷已经端了一碗新的汤药上来,又命了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押住魏福音的胳膊,挟制着她的行动。 魏福音挣扎之余,突然听得殿外传来不小的动静,似有男人的怒喝。 她眼眸一深,知道时机快到了,更加肆无忌惮地哭喊起来。 太皇太后似乎也听到了殿外的动静,脸上浮现出焦躁的神情,冷着脸斥令,“邱嬷嬷!你还等什么!还不快灌!” “不——” “不要!求求太皇太后饶了臣女,臣女不想死……” “邱嬷嬷!动手!” “是!” 魏福音的嘴被狠狠掰开,一大碗汤药直接往喉咙里冲,她佯作挣扎,汤汁流的满脸都是,狼狈不堪。 邱嬷嬷横着心将碗里的汤药一股脑倾倒下去,直到确认大半的汤药都已经进了女人的喉咙里,才意犹未尽地晃了晃碗,将最后几滴也倒了个干净。 就在此时,腰上突然受到一股巨大狠厉的力道,邱嬷嬷整个人被狠狠踹飞出去,厚实的身体腾空后又重重掼在地上,胸腔和腰背像要碎裂一般,倒地后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太皇太后惊得扶着盘龙木柱站起来,瞪着眼睛,指着闯进来的男人,颤抖着嗓子—— “凌霄!你好大的胆子!” 男人周身弥漫着不可控制的阴鸷狠戾,冷冷瞧着殿上的老妇人,面容肃杀,语气阴沉,令人不寒而栗。 “皇祖母,这话该孤说吧?” “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动孤的女人。” 第19章 绝孕 “反了……你反了……” 太皇太后站立不稳,颤颤巍巍地抖着手,“为了一个女人,你竟敢这样同哀家说话!” “皇祖母要杀孤的人,可曾过问孤的意思?” 凌霄眼神如炬,身上散发出骇人的气场,竟令殿上的女人感到心惊。 “谁要杀她?你仔细瞧瞧清楚,她这不是好生生的!” 魏福音跪趴在地上,浑身脱了力,睁大着一双迷离的泪眼,姿态虽狼狈,看起来却无甚大碍。 凌霄这才心下一松。 正要转身向皇祖母请罪,地上的女人突然捂着小腹痛呼起来。 “啊……我的肚子……” 凌霄一惊,心脏霎时被揪紧似的,眉头紧锁,俯身下去查看女人的情况。 “你怎么了?” “好痛……我的肚子好痛……” 随着魏福音的痛苦低喃,凌霄眼睁睁看着她额角冒出豆大的汗珠,一张小脸逐渐变得煞白,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他的目光重新燃起怒火,猛地转头,虎视眈眈看着太皇太后。 “你给她喝了什么?!” 男人的怒意一触即发,太皇太后突然有些心虚,强撑着架势,冷冷道,“不过就是一碗绝孕汤,要不了她的命!” “来人!宣太医!” 凌霄低吼一声,迅速俯身将地上的女人抱进怀中,目光里闪烁着愤怒的火光,最后看了一眼殿上之人,飞快地转身向殿外走去。 太皇太后步履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跌坐在身后的软榻上,突然感到背脊一阵寒凉。 刚才她分明从自己皇孙的眼里看到杀意! 她的皇孙,为了区区一个异国公主,竟然对自己的嫡亲祖母起了杀心!! 太皇太后缓缓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眼里一片冰冷死寂。 哗啦—— 手中的佛珠被她狠狠掼出去,散开掉落在地上,其中几颗滚到邱嬷嬷的面前,她强撑着疼痛的身子爬起来,替主子收拢了佛珠。 “太皇太后息怒,圣上一时糊涂,日后定会想明白的,您都是为了他好……” “圣上?”女人冷冷反问,又轻蔑一笑。 “我捧着他,他却忘了自己的身份,看来这个位子,还是要叫更聪明的人来坐才行。” “去,宣羡王进宫。” “奴婢遵命。” - 凌霄将魏福音抱上轿辇,命人让太医在千里殿候着。 车马飞快,经过石子路时有些颠簸,魏福音仰躺在凌霄怀里,痛得柳眉紧蹙,泪眼朦胧,惨白的嘴唇一开一阖,低喃的嗓音近乎微哑。 凌霄眉心紧拧,掌心握成拳头,烦躁地猛敲车壁。 “稳当些!再敢这样颠簸,车夫拖出去砍了!” 前头驾车的仆役吓得浑身一哆嗦,连连拽紧了缰绳,放缓车速。 车厢稳当了不少,凌霄重新揽紧女人,难以克制地凑近她耳边安抚。 “阿音,再忍忍。” “就快到了。” 魏福音的表情几乎已经失神,马车驶到千里殿时,凌霄将她抱出来,才发现她已经痛得昏死过去。 他小心翼翼将女人放到自己的龙榻上,转身时,浑身被一股暴怒的杀意笼罩着,对着跪了满屋子的太医吩咐—— “治不好她,你们知道下场。” 太医们冷汗直冒,最终还是凌霄身边的大太监庆荣公公出来主持局面,好生劝圣上息怒,先去偏殿饮茶坐等,方便太医们施展。 半个时辰后,魏福音从昏睡中转醒,太医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按理说,太皇太后这碗汤药虽然寒凉,却也不至于叫人痛得全然没了意识,昏迷这么久。 因此太医们在诊治的过程中,纷纷推断公主的身子必然比寻常女子更羸弱些,禁不住这样的虎狼之药,也是有的。 太医们如实向凌霄回禀,男人听罢,突然抓住了重点—— “她今后可还能……诞育子嗣?” 太医摇头,“怕是难了,公主身体大损,伤及胞宫,即便将来有了身孕,也极有可能生不下来,一尸两命。” 凌霄沉默良久,烦躁地屏退了太医,回到寝殿。 床上的女人听到脚步声,抬眸看到他,突然神情一恸,流下两行清泪来。 凌霄凝眸,薄唇紧抿,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眼皮颤了颤。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无所适从。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开口,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女人却突然哑着嗓子,强颜欢笑着开口,“我以后不能受孕了,是么?” “孤会找人治好你。” 魏福音笑得凄楚又哽咽,让人心生怜悯,凌霄更觉烦躁了。 他从何时开始,这般在意这个女人的情绪了? 相顾无言之间,外头突然跑进来一个小太监。 “圣上,二皇子求见。” “让他在书房候着,孤一会儿过去。” 小太监为难地解释,“二殿下似有急事,面色焦灼,要求立刻面圣……” 凌霄摆手,“罢了,让他进来吧。” “是!” 第20章 护送 凌渊进来就跪。 “皇兄万安。” “起来吧,找孤何事?” 凌渊目不斜视,正色回禀,“臣弟听闻下月皇兄要为我开府,特来恳请皇兄,留臣弟在宫里居住。” 凌霄沉吟,“孤替你觅的宅子,你不喜欢?” 凌渊抱拳请罪,解释道,“皇兄刚刚登基,身边不可不留一二嫡亲手足,替皇兄坐镇内廷。” 凌霄这才仔细打量他一番,凝眸思虑片刻,摆了摆手。 “随你的便,你既不愿开府,那便继续住在你的千机殿吧,不过孤会封你为誉王,依旧批一处封地和宅子给你,用不用、怎么用,你自己决定。” 凌渊再次跪下行了个大礼。 “臣弟敬谢皇兄赐封!” “起来吧,你是母后生平最喜爱的儿子,母后泉下有知,我也算问心无愧了。” 凌霄说这话时,眼底有转瞬即逝的落寞,只是那情绪被他控制的很好,没让任何人察觉到。 他收敛了神情,突然扬眉一笑,“你这么着急求见,就为了这件事?” “是。臣弟鲁莽,皇兄恕罪。” “我听宫人说,你这些日子都宿在教坊司,怎么?这是看上了哪位新入司的娘子?” 凌渊淡淡扫一眼龙榻上隆起的被褥,答非所问。 “教坊司连日来不舍昼夜排演新舞曲,说是为了在皇兄大选后妃之日上首秀助兴,皇兄艳福不浅,做臣弟的着实羡慕。” 凌霄不置可否,“听说最负盛名的点翠娘子都被你挑去了,孤没同你计较,你却得了便宜还卖乖?” 凌渊被堵得哑口无言,浅咳了一嗓子,偏头转向龙榻。 “方才见到皇兄殿外进进出出不少太医,不知是宫里哪位皇嫂生病了?” 凌霄神色变了变,眸光也阴冷起来。 “太皇太后给福音灌了绝孕汤。” 凌渊眉心跳了跳,面色平静,紧紧盯着床上的女人。 “公主现下可还有不适?” 魏福音翻身转过脸来,脸色苍白,嗓音干哑,气若游丝,从被子里露出一双湿润的美眸,看起来哀婉动人,似有诉不尽的委屈。 “谢二殿下关心,福音好多了,多亏了圣上及时赶到,救下福音。” 女人说罢,将目光偏向坐在床边的龙袍男人,仿佛内心的天平也随着目光一起偏移了。 凌渊脸色冷了冷,强自挤出一抹笑容。 “那就好,公主吉人自有天相,遭此劫难,皇兄日后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只是皇兄还要处理政事,往来千里殿的内臣不少,我也便罢了,若有旁的人知道公主在这里养病,怕是多要议论,不如我护送公主回千秋殿,皇兄得空再去探望?” 凌霄摇头,“无妨,有异议者,拖出去杖四十,看看他们谁敢。” 魏福音蹙眉,突然反问,“你便是这样治理人臣的?” 凌霄被她这冷声一问给定住,突然气不打一处来——他这都是为了她,怎的她倒第一个对自己发难? “你若是想走,孤不留你。” 凌霄冷下脸来,暗恼自己还是对她太纵容了。 魏福音扶着枕头坐起身子,果然一言不发地下床穿鞋,唤了婢女搀着胳膊,规规矩矩告退,朝殿外走。 凌渊突然觉得心情松快,眸光也不动声色地柔和下来,面上依旧恭恭敬敬朝皇兄行礼。 “那臣弟也告退了。” 女人已经出了殿门,凌霄沉着嗓音叫住弟弟。 “一路上好生看护,提防皇祖母的人再将她带走。” “臣弟遵旨。” - 魏福音进了自己的千秋殿,流萤正等在殿内,一见到主子,哭着迎上来。 魏福音看清她额角的红痕,轻柔地抚了抚。 “委屈你了。” “奴婢不委屈,主子才叫委屈呢,只去了万寿殿这半日,怎的回来像被扒了一层皮……” 流萤的眼泪顺着脸颊扑簌掉落。 跟进来的凌渊脸上闪过一丝懊恼。 魏福音这个侍女连着两回在自己宫门口将头都磕破了,可他一次也没救下她。 上一次是他根本不愿,这一次,却是他实在来不及。 大太监刘裕也是等到流萤磕了满头血,才实在看不下去,命人出宫去请二殿下回来,教坊司虽不远,可这一来一回,再如何也快不过千里殿的凌霄。 凌渊突然觉得烦躁难当,心里不由地升起千百种假设。 假若他昨晚没宿在宫外…… 假若他提前吩咐刘裕,见到这个流萤来自己宫里求助,立时立刻便要禀报…… 没那么多假若。 眼前的女人看向自己的眸光里,带着彻底的心灰意冷,凌渊没来由地想抬手将她的眼睛盖住。 眼不见,心不烦。 魏福音仿佛掌握了某项读心法门,垂眸不再看他,只向他浅浅福了福身。 “谢殿下一路护送,福音感激不尽。殿下请回吧。” “我送公主回来,公主连一杯热茶都不给?” 魏福音避开他的阻拦,朝旁边侧身一步,“小蝶,看茶。殿下恕罪,福音身体不适,不能陪殿下共饮,烦请殿下自便。” “魏福音,不用这般同我装腔拿调!” 凌渊突然没了耐心,单手扛起女人就往内殿去,流萤和小蝶同时扑过去。 “主子!” “还请殿下放开我们主子!” 凌渊一双幽深如寒潭的眸子微眯着,冷冷扫过两个侍女。 “我同你们主子说几句话,想跟进来旁观的,大可以进来。” 魏福音趴在他肩头,涨红了脸,朝两人隐忍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们放心。 内殿的门被凌渊一脚踹开,又狠狠关上,传来“砰”的一声,震得外殿众人面面相觑。 二殿下是圣上最宠爱的弟弟,整个大月皇宫里除了圣上,也就凌渊可以有这样擅自出入后妃寝殿的底气了。 魏福音被男人扛进寝殿,以为自己会像上次那样被粗暴地摔在卧榻上,却并没有。 男人控制着力道,竟然只是将她轻轻放进了美人榻中,随后便蹲了下来,以便两人目光对视。 “二殿下既有话,便快说吧。” 魏福音冷着脸,对他少见的温情熨帖似乎并不买账。 凌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里染上少有的认真,一字一句道—— “我只是没来得及,并不是不想救你。” “刘裕一出宫报信,我就赶回来了。” “皇祖母这样对你,我替你报仇,要不要?” 第21章 在意 “不必了,若是因为我而坏了殿下同太皇太后的祖孙之情,福音实在承受不起。” 魏福音目不斜视,手里攥着美人榻上的织锦镶边银鼠毯,语调带着冷意。 凌渊不以为然地挑眉。 “听说皇兄闯了万寿殿,打了皇祖母身边的邱嬷嬷,有道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皇兄能做的,你怎知我不能比他做的更甚?” 魏福音浅浅摇头,疏冷一笑,“圣上护福音,是念及夫妻情分,二殿下实在没必要掺和进来,淌这趟浑水。” 凌渊面容骤冷,“你这是气话,还是当真这样想的?” “我何必在二殿下面前说气话,福音曾经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如今只是让一切正统重新归位,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正统?你先服侍我父王,再服侍我兄长,魏福音,你一个大成公主,跟我这个大月皇子谈正统?” 凌渊气笑了,淡漠地冷嗤,眼里全是嘲讽的意味。 魏福音抿了抿唇,并不恼羞成怒,反而相当平静,仿佛打心底里接受了所有命运的安排。 “我的使命,不过就是嫁给大月的王,促成两国姻亲,谁是大月王,谁就是我的丈夫,这就是福音所说之正统。” “好,很好,”凌渊眸中带着阴沉,唇角依旧是一抹嘲弄的弧度,“魏福音,你的意思是,你之前说的都是在耍我?” 女人苦笑一声,默默抚着手边的银鼠毛,无所谓地抬眸看他。 “随你怎么想。我只是累了,觉得没意思,与其指望一个不可能的人,不如认清现实,过更容易的日子。” 凌渊神色一顿,突然悠悠地反问,“你怎知是不可能的人?” 魏福音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抬手扶额。 “殿下请回吧,我真的累了。十日后便是大封六宫,我既要做圣上的妃子,还有许多亟待学习的宫规礼仪,明日一早便有教养嬷嬷过来同我排演册封礼,福音现下想养精蓄锐,还请殿下体恤。” 凌渊言语刻薄,“我翻了内务府拟定的册子,你的位份不过就是个小小的顺仪,连三夫人都排不上,册封礼再简单不过,哪里需要耗费什么精力学习礼仪?” “夫为妻纲,即便再小的位份,也是圣上的女人,福音不想给圣上丢人。” “魏福音!”凌渊紧咬牙根,目光凌厉,似乎要将女人盯个透。 “皇兄如今对你感兴趣,你便真以为自己从此在这后宫有了依傍?” “殿下这是怎么了?当初明明是殿下叫我安分守己,不可肖想其他,如今却又见不得福音‘回归正统’,岂不是前后矛盾?” 凌渊不再答话,目光倏地恢复疏离冷淡,深深看了她一眼,再次一脚踹开房门,拂袖而去。 “主子,二殿下可有为难你?” 流萤和小蝶小跑进来,神色紧张,惹得女人噗嗤一笑。 “没有,这里是千秋殿,他只是奉命送我回来,圣上如今紧张我,他不敢拿我怎么样。” 小蝶舒了一口气,眼里亮晶晶的,“主子,圣上原来这样在意您,我方才去千里殿请圣上搭救,他急得直接将议事内臣撂在一旁,立刻出发了。” “小蝶入宫这么多年,圣上还是大皇子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着急在意过身边人,您的荣宠,果真是这宫里头一份,也是独一份的。” 魏福音笑了笑,不置可否。 流萤的眼中却流露着淡淡的忧虑。 “主子,您为何让我去请二殿下?他这样心冷的人,接连两次了,根本不管您的死活,每每来咱们宫里对您也是一点都不客气,他根本就是……” 小蝶用手臂狠狠碰了流萤一下,示意她谨言慎行,流萤这才压住口中的不忿之言。 魏福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对小蝶面含欣赏一笑,随口叮嘱,“小蜓那边不可懈怠,千机殿的事情,我需要全部掌握。” “是,请主子放心,只是二殿下心机深沉,小蜓不能做的太过明显,又要提防着二殿下身边的大太监刘裕,如今我们改了每三日一碰头,还算安全。” “好,你们万事小心,刘公公的确是个人精,否则也不会等到流萤磕破头才肯替她回话,他这是摆明了要试流萤,看她所急之事是否真急。” 流萤这才委屈地瘪嘴,“可不是呢!奴婢都痛死了!” 魏福音歉疚地拉住她的手,“好流萤,你是我带过来的陪嫁丫头,我让你去千机殿,更能代表我的态度。” “流萤不明白,主子究竟是更想让二殿下救你,还是更想让圣上救你呢?” “小蝶……也不甚明白。” “日后你们便知道了。”魏福音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千机殿。 刘裕端了茶进书房,照常打算替凌渊磨墨,一支狼毫却带着凌厉的弧度直冲着自己的正脸飞过来。 刘裕不敢躲,生生挨下来,笔端正中额头,在眉心处留下一滴浓郁的墨点。 刘裕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殿下恕罪!” 凌渊眸色阴沉得吓人,比刚才冷着脸进殿的模样还要更加骇人。 刘裕知道,这种时候就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你倒是说说,你何罪之有?” 刘裕身子抖了抖,“今日流萤姑娘过来求救,奴才过于谨慎,耽误了时辰,未能及时出宫向殿下回禀。” 凌渊冷冷抬眸,扫过刘裕的脸,“好了,既然知道,自去殿外领二十仗。” “奴才谢殿下赐罚!” 刘裕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立刻躬身出了殿外。 不一会儿,殿外便传来他的鬼哭狼嚎。 凌渊拧着眉心,扫视一圈书房,着一个小太监叫来了小蜓。 不消片刻,小蜓被男人揽抱着坐在腿上,低眉顺眼地替他揉太阳穴。 “殿下觉得力道可还适宜?” “嗯。” “殿下,奴婢替您泡了养神茶,要尝尝吗?” 凌渊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抬眸盯着她反问,“奴婢?” 小蜓无措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话。 凌渊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问她—— “抬你做妾,可好?” 第22章 小蜓抬妾 三日后。 千机殿传出消息,一个叫小蜓的宫女被二皇子抬了妾,入主南厢房,赐了不少宫仆随侍,还准许她叫回入宫前的本名——杨兰玉。 后又发现“兰”字犯了太子妃的名讳,于是凌渊又单独赐了她“揽玉”一名。 从前的小蜓,如今的揽玉,一夜之间从宫女飞升成了这千机殿的半个主子。 虽然连个侧妃的名头也称不上,但这毕竟是二皇子宫里第一个正经抬妾的女人,于是在刘裕的领头下,千机殿的一众奴才都开始以“玉夫人”称她。 这日,凌霄带着魏福音逛梅园。 “梅园宴那日,你没看到的景致,今日给你补回来。” “福音谢圣上隆恩。” 魏福音一脚深一脚浅走在雪地里,身上裹的是凌霄刚刚赏赐的孔雀纹大红羽缎披风。女人走在错落有致的梅树林间,渐渐地与梅景相融,别有一番意趣。 凌霄微微侧头,见她总是落自己半个肩头的距离,跟在后面,于是他突然停下脚步。 女人自然也跟着停下了脚步,依旧落他半个肩头的距离。 “你总走在孤身后做什么?跟孤并排走会要你的命吗?” 凌霄今天心情不错,即便嘴上斥责,语气和神情却带着调侃。 “福音不敢。”女人低着头,脚下未动。 凌霄猛地伸手,将她拽到自己面前,两人距离瞬间缩短,男人一低头便能看到她微微颤动的长睫,就像一对几欲振翅翻飞的黑色蝴蝶。 灵动又美艳,还带着一丝难以触及的缥缈之感,让人想将其紧紧攥在掌心里,因为一旦松手,这对蝴蝶以及她这个人,似乎都会转瞬即逝。 凌霄今天对她有十足的耐心,目光带着柔和。 “身子好些了么?” 女人点头,“谢圣上关心,已经大好了。” “我吩咐了教养嬷嬷,别让你累着,你这几日跟着学规矩礼仪,感觉如何?嬷嬷教的可都能上手?仪制可有精简些?” “是,嬷嬷教的很仔细,也体恤我的身子,没叫我累着。” 凌霄点头,凝眸看着她,突然轻轻掐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 “皇祖母的那碗汤让你此后不能生育,你可怨孤?” 魏福音眸光里有片刻的失神和凄楚,身子怔忪了半晌,才隐去眼底的情绪,缓缓摇头。 “福音只怪自己命薄,不敢怪圣上,福音更怕圣上因此厌弃于我。” 女人低落地望着他,叹了一口气,“在我们大成,替丈夫诞育子嗣,是女人最光荣的使命。” “丈夫?”凌霄一怔。 “是。” 凌霄深深看了她一眼,缓缓补充道,“在我们大月,也是如此。” 魏福音眼睛里染上更深的失落。 凌霄沉默良久,放开她的下巴,“从前你见到我,张牙舞爪恨不得杀了我,如今竟也愿意称我为‘丈夫’么?” 女人不答话,只低着头。 凌霄眸光幽深了些,揽过她的腰将人带到自己怀里,低头轻咬住她的耳垂,含了两秒又放开,低声诱哄。 “我还是更喜欢阿音对我冷言冷语的模样。” 魏福音感到耳尖一股热烫的气流穿过,整个身子被激得微微一颤,脸颊绯红,一把推开了他的挟制。 “别,这是在外面。” 凌霄不依不饶地凑上来,“为什么不行?嗯?” 他又揽过她,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极不体面的荤话,魏福音霎时脸色涨红,表情难堪,恼怒到极点。 啪—— 一个力道不算重的耳光落在男人脸上,竟叫他升起一种久违的……畅快。 魏福音手下收着力,凌霄也并不生气,这在旁人看来,正如一场无伤大雅的打情骂俏,针锋相对里透露着几分温柔小意,看起来实在暧昧撩人。 凌渊站在梅园西侧的八角亭里,目光定在不远处二人身上,眼底看不出情绪。 小蜓却觉得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一寸一寸收紧,到最后已经不能算揽,而是在掐。 “殿下……您弄疼妾了……” 凌渊回神,眸光里透着冷意,想将女人推开,可又突然顿了顿。 “走,随我去向皇兄问安。” “殿下,不如妾还是先回避吧,妾是卑贱之身,不宜面圣,恐搅扰了圣上和公主的玩兴。” “大月二皇子的侍妾,也算卑贱之身么?你是在怪我没给你更高的身份?” “妾不敢!” 小蜓满脸惊惧惶恐,惴惴不安地抬眸看向凌渊,见他眯着眼,眼里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小蜓不知道他怎的突然有这么大的火气,虽然在他身边服侍了好一阵子,却依旧摸不清他的脾性。 在这样喜怒无常的男人身边讨生活,简直比服侍公主难一万倍。 凌渊面容冷峻,却还是将她揽进怀里,她只得跟着他的步伐,走近园中二人。 “臣弟给皇兄请安。” “奴婢参见圣上,圣上万安。参见公主,公主金安。” 凌霄挑眉,免了二人的行礼。 “这倒巧了,孤只当梅园宴后,这园子荒了一大半,鲜有人来,你倒是好雅兴。” 凌渊拱手,“臣弟和皇兄想到一块儿了,想着这处曲径通幽,无人打扰,最适宜邀美同游,共赏雪景。” 见凌渊边说话边打量过来,魏福音朝他福了福身子。 “福音见过二殿下,二殿下千岁。” “公主身子可大好了?”凌渊脸上是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 “已经无碍了,谢殿下关心。” 凌霄也打量对面,突然笑了,“听说你抬了妾室,倒是稀奇,这玉夫人的名号都传到孤的耳朵里来了,果真名不虚传,千机殿从此也算有个人替你料理内务了。” 小蜓脸上一红,连忙伏低身子。 “奴婢惶恐,承蒙殿下抬爱,奴婢不敢居功托大,奴婢只愿服侍在殿下身边,朝夕相伴,便已知足。” 凌渊神情温柔慵懒,拉起女人,揽住她纤弱的腰肢,凑近她耳根,“刚才怎么跟你说的?你是我的侍妾,不必自称奴婢,在皇兄面前,你该自称一声‘臣妇’。” “是,妾遵旨。” 小蜓羞怯地点头,正欲再开口,男人已经铺天盖地吻上来。 小蜓惊惧万分,臊得恨不得钻进地下。 这可是当着圣上和公主的面!二殿下怎么敢这样堂而皇之同自己亲热起来! 一吻结束,小蜓紧张地看向对面,圣上的神情倒是并没有任何不悦。 “好了,知道你们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孤不打扰了。” 凌霄的眼里染着无所谓的笑意,转向魏福音,“还想逛逛这园子吗?” “福音有些乏了,不如圣上陪我回宫吧?我那里有上好的梅花茶,正好暖暖身子,天光尚早,福音还想邀圣上手谈一局。” 凌霄眉眼透着惊喜,“好,都依你。” 两人牵手离了园子。 小蜓突然觉得腰间一股力道,将自己狠狠甩到雪地里。 “啊——” 她压低嗓子痛呼一声,眼角沁出泪来。 低头一看,手上果然被擦破了好几处。 小蜓委屈之余,默默抬头,看向凌渊。 男人居高临下扫了她一眼,不带半点感情地冷哼出声—— “废物。” 第23章 不愿侍寝 凌霄陪魏福音回了千秋殿。 小蝶按照吩咐端来了梅花茶,递到凌霄手边。 凌霄侧目,沉吟一声,“你是那天来找孤的宫女?” “回圣上的话,正是奴婢。那日邱嬷嬷将公主请走,还吩咐不准旁人跟着,公主暗中叮嘱奴婢,若是见她迟迟未归,一定要去请圣上搭救。” 凌霄轻挑剑眉,嘴角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很好,主子聪明,侍女也机灵,你护主有功,赏。” 小蝶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谢圣上公主隆恩。” 小蝶出去后,内殿里只余二人。 凌霄似笑非笑地看着女人,心情看上去很好。 “发什么愣?不是说要手谈一局?” 魏福音收回含羞的目光,立刻摆了棋盘出来。 “圣上请。” 两人对弈,凌霄落子稳准狠,每一步都藏了杀机,并没有让着魏福音的意思,直杀得女人节节败退,他才噙着嘴边的笑意,饶有兴致地哄她。 “也只有在这棋局上,孤才能占个上风。” 魏福音听出他语气里的暧昧挑逗,不自然地偏转头去,却见外头天光已然暗下来。 凌霄的眸子也黯下来,缓缓朝她招手。 “过来,坐到孤身边。” 魏福音犹豫了片刻,起身走近,腰间突然一紧,顿觉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落入了男人怀里,被他强按着坐到了腿上。 “抖什么?前两回挑衅孤的时候,不是胆子挺大的么?” 凌霄的眼里充满了戏谑。 魏福音浅浅侧着头,修长细嫩的脖颈横亘在男人眼前,脆弱得仿佛可以轻松折断。 她抬眸,澄澈的眼睛里透露着某种无助的情愫,缓缓启唇,神情带着难堪,“那日喝了太皇太后赐的汤药,我……” 凌霄微微眯起双眸,目光染上一抹探究,“你怎么了?” “我连日来下身时常见红,像是癸水,又不太像,至今仍未好转,因此不方便侍奉圣上。” 凌霄瞳孔猛地一沉,眉心紧蹙。 “怎么不早说?” “这种事情,叫我怎么开口?”魏福音喃喃低语,语调带着半分委屈,半分怨怼。 凌霄拢在她腰间的手突然动作,骨节分明的手指猛然收紧,狠狠掐了她一把。 “痛……” “非要到痛的时候才愿意叫出来,你这是什么坏脾性?” 男人冷着脸,朝殿外喝了一声,“庆荣!” 庆公公轻轻推开门,躬着身子走进来。 “奴才在。” “让王太医立刻来千秋殿,给公主问诊。” “是!” 庆公公领了命出去,魏福音见凌霄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借口妇人治病不宜示人,更恐有污圣上尊耳,凌霄本就没了兴致,很快便被女人三两句打发,摆驾回了宫。 王太医在千秋殿待了一个时辰,替魏福音把了脉,检查了这几日见红的衣裤,又细细问了日常情况,开了不少调理方子,便由庆公公领着去千里殿复命了。 流萤和小蝶一脸担忧。 “主子,太皇太后实在是太狠心了,在您身上下这样的虎狼之药,不但绝了您的生育能力,还让您受这样的折磨。” “是啊,这药竟然这样厉害,好在王太医是妇科千金圣手,按着他的方子调理十天半月,便能痊愈了。” 魏福音无所谓地笑了笑,突然正色道,“太医院一会儿送来的药,你们替我收好,每日照着医嘱里一半的剂量给我服用,待到七八日后再逐量增加。” 流萤不明所以,“这是为何?主子须得按王太医的叮嘱服用,才能见效,否则好的慢,拖坏了您的身子怎么办?” 小蝶突然按住流萤的手,朝她摇头,“主子自有她的道理,许是主子现下还不愿侍寝,有这病情拖着,也算一个借口。” 魏福音赞赏地看小蝶一眼,又安慰流萤,“不必替我担心,我也略通些岐黄之术,王太医开的都是些进补方子,一点一点往上加,循序渐进,反倒更适合我的身子。” 流萤这才舒了一口气。 冬夜北风萧瑟,魏福音用罢晚膳,听着外头呼啸的风声,命人添了两盏烛火。 就着烛火看书的功夫,小蝶进来添炭。 “主子好生歇着,听这外头的风,今天夜里怕是要打雷下雨,咱们北境的天气就是这样,一年里头一半都是雨雪交加的日子。” 魏福音将书卷在手里,眼眸带笑,朱唇轻启,“这倒是了,刚来的第一个月,我着实适应不了,好在我从小没见过雪景,来了北境倒能一饱眼福,也算聊以慰藉。” 小蝶诧异,“主子以前没见过雪?中原这么暖和吗?” 魏福音看着小蝶呆呆的眼睛,抿唇一笑,“是,我们中原虽称不上四季如春,却也差不了太多,这个时节,中原人裹件夹袄便能出门了。” 小蝶一脸羡慕,听入迷了。 “中原水土丰沃,气候宜人,难怪主子生的这样娇俏动人,奴婢只听主子描述,就对中原充满了向往。” 魏福音渐渐有些出神,眯了眯眼眸,突然笑着问,“若是有机会,你可愿同我去中原?” “奴婢当然愿意!只是……”小蝶语气低落,“主子既来了大月,别说北境了,想必今后连这皇城都踏不出半步。” 魏福音淡淡一笑,不做分辩。 小蝶添完炭,主仆二人又闲聊了几句。 等到小蝶也告退后,魏福音重新拿起美人榻上的书,低头翻阅,正看得入迷,西侧的窗户突然敞开了。 她只当是被风刮的,起身要去关窗,一个矫健的人影单手撑着窗框纵身一跃,便施施然站到了她眼前。 魏福音惊得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错愕难当。 “二殿下这是什么说法?堂堂大月皇子,怎的夜半翻窗,擅闯后妃寝宫?” 凌渊身着的仍是白天梅园碰面时的那一身赭石暗纹棉袍,只是为了行动方便,脱掉了外头的织锦镶毛斗篷。 男人的身上裹挟着凛冽的冷气,魏福音站在对面三五步之遥,被他眼疾手快地拽到面前。 两张脸近在咫尺,魏福音才看到他睫毛上凝结的冷霜。 男人俯下身,将她整个人望入眼底,唇角牵起懒散不羁的弧度。 “外头天寒地冻,你可知我在窗外等了多久?你跟你的婢女怎么有这么多的话说?嗯?” 第24章 别走 “还请殿下放开我,更深露重,夜风寒凉,外头怕是要下雨,请殿下早些回宫去吧。” 凌渊充耳不闻,依旧将她紧紧揽抱着。 魏福音挣扎不脱,索性任由男人控制着身体,可是脸色却僵硬冷淡。 凌渊心中涌起一股无名业火。 自那日将她送回千秋殿,二人不欢而散后,她这几回见着自己,永远都是这样一副清高漠然的样子! 她是彻底忘了当日如何求着自己带她走,又是如何梨花带雨向自己吐露衷肠的了? 凌渊越想越咬牙切齿。 白天在梅园,看她倚在皇兄的怀里,他就想将她狠狠压在身子下,好好教教她什么是从一而终。 可是眼下她像个死鱼一样不做挣扎,凭空惹得他更添烦躁。 他眯了眯眸子,讽刺道,“你既然已甘愿做皇兄的妃子,为何又拒了他的留宿?欲拒还迎这一套,你倒是唯熟练尔。” 魏福音实话实说,“因为我身体不适,殿下既知圣上离了千秋殿,必然也知道太医来过,我如今旧疾未愈,待调理好身子后,自然不会再拒绝圣上。” 凌渊冷着脸,虽然不悦,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问,“皇祖母的绝育汤给你留下隐疾了?” 魏福音脸上有隐晦的难堪,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凌渊眸中泛起阴郁,凝眸半晌,终于放开女人,却还是忍不住嘲讽。 “是你不要我替你报仇,如今这些苦,你便自己受着吧。” 魏福音苦笑,“报不报仇又有什么说法?能治好我这身子的,不是报仇,而是遵医嘱调理服药。” 凌渊一噎,无言以对,冷冷盯着她。 “你就非要这样同我说话?我说一句,你能驳十句,句句都有你的理!” “殿下,福音不过是实事求是,如果殿下不喜,大可以回宫找听话乖巧的玉夫人,或者教坊司的点翠娘子。” 凌渊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愣神片刻,突然笑了。 “你这是吃醋了?” 魏福音霎时瞳孔一缩,强自镇定地移开视线,转身就朝榻上走。 “殿下请回吧,我要歇息了。” “再不走,外头雨大了,便要淋湿了。” 魏福音看书的时候早已由着流萤替自己脱了钗环,卸了妆发,现在只需将外头披的两层棉褂子脱掉,便是就寝穿的单衣了。 她缓缓脱了一层棉褂子,悠悠转头。 “我要睡了,殿下要看着我入睡吗?” 凌渊三步并两步走上来,突然撩袍坐到她的榻上,一脸闲适散漫,目光轻浮。 “美人入睡,一观又何妨?我连公主沐浴都见过,好一幅美人出浴图,值得时时回味,日日品玩。” 魏福音脸色微微涨红,咬着牙将第二层棉褂紧紧揽了揽,和衣而卧,仰躺在寝榻上,不再理他。 凌渊只觉得一拳打在软棉花上,相当没趣,正欲寻其他方式刺激女人,屋子里却骤然一亮。 几秒后,一声响雷轰鸣而至,激得床上女人惊叫着缩成一团,面朝里侧紧紧怀抱住肩膀。 凌渊愣了片刻,探手过去,才发现女人的身子抖得像筛糠。 未及碰上她的肩膀,外头又是一声震雷。 魏福音将头埋进被子里,惹得凌渊忍俊不禁。 “你这是扮演鸵鸟吗?” “怎么不说话?” 凌渊伸手去扯开她脸上的被子,才发现她眼尾泛着红痕,一张小脸煞白,惊恐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凌渊手上动作顿了顿,心头突然一软,不自主地便去揽她肩膀。 缩在里侧的女人颤抖着身子,任由他一手托着肩,一手托着腰,揽进了怀里。 他一动不动盯着怀里泫然欲泣的女人,双臂收紧,嗓音染上温柔的暗哑,低沉地笑了笑。 “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却怕打雷?” 魏福音脸色苍白,逼着自己不去回忆上一世的噩梦。 上一世,也是这样一个打雷闪电的夜里,她不知怎的惹了凌霄不高兴,受了极重的惩罚。 殿门大敞,风雨横斜,外头雷电交加,屋内的她,一遍一遍承受身心上的凌虐。 这样屈辱的画面,她记忆犹新。 她的恐惧是真的,只是并不至于叫她反应这样剧烈,可是凌渊既然来了,她不介意让二人的关系再突破一层。 她转头埋进凌渊怀里,紧紧环住他。 凌渊突然被这样温情的场景弄得有些出神。 她好久没有在自己面前这样驯服温顺过了。 这种久违的主导感和掌控权让他觉得通身舒畅,多日来的闷气消散而空。 “好了,这雷电又不会穿透屋子,怕什么?” “何况,有我在。” 凌渊单手扯过被子,正欲替她盖好,却被她紧紧抓住了手腕。 女人眸子微微泛红,柳眉微蹙,神情慌乱,急急地开口,“别……别走好不好?” 凌渊微怔,唇角上扬,反手握住她细嫩的柔夷,低声安慰,“我不走,放心。我看着你睡。” 魏福音缓缓舒了一口气,缩在被窝里脱了第二层棉褂,看起来似乎果真要做入睡准备。 屋外雨声阵阵,来势汹涌磅礴,屋内女人的呼吸却渐渐平稳,眼眸紧阖,被窝里的一只手还同凌渊的紧紧扣在一起。 凌渊的心头浮上一层异动。 无关情欲,反而是一种很奇怪的、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凝眸坐在床沿,神思转换了千百遍,眼睛却一瞬不眨地盯着女人的睡容。 直到她酣然入梦。 - 次日一早。 魏福音被流萤唤醒。 “这是几时了?” “姑娘,日上三竿了。”流萤抿唇笑,“姑娘竟也有这样贪睡的时候。” 魏福音笑而不语,也不否认。 昨晚凌渊看着自己入睡,等她入梦后才离开,却不知道,她根本没睡。 这样一头困兽坐在床边,她心里装的只有恨,怎么可能睡得着? 她佯装酣睡,身心却俱是戒备的状态,凌渊并没有发现。 流萤出去打水,魏福音缓缓掀开单衣的襟口,在锁骨往下直至心口的位置,终于发现了一道暗红的吻痕。 这是凌渊临走时留下的。 他以为她睡了,于是吻得缠绵悱恻,当时那模样,差点要让人以为,他们真是天底下再寻常不过的眷侣。 她冷然一笑,若无其事合上了衣襟。 第25章 册封 三月守孝期满,迎来了新帝后宫秀女大选。 接连好几日,满宫满院衣香鬓影,无数新鲜面孔涌进皇城,处处都是粉黛钗环的倩影。 殿选之日,凌霄统共留了十六位秀女,其中大部分都是世家贵胄及有功之臣的女儿。 选秀结束,内务府连夜赶制各宫册封礼制,安排秀女入住大月皇宫,连轴转了三日,终于将大封六宫的册子递到了圣上手里。 “尊太子妃为皇后,仍居千钟殿; 建威将军之嫡长孙女姜氏为贵妃,居千钧殿; 太傅之女崔氏为德妃,居千春殿; 九嫔除顺仪之位,其余位满,分别是漕运总督之女夏氏为顺容…… 另有沈婕妤、曹美人、林才人三人,居二十七世妇各品阶之首; 又有肖宝林、梁御女、薛采女三人,居八十一御妻各品阶之首。” 内务府周总管念完册子,垂手立在殿前,听候圣上决断。 凌霄停了手里的朱批御笔,淡淡地点头。 “做的不错,赏。” 周总管大喜,跪下行了谢恩礼后,趁着兴致,突然问,“不知前朝几位后妃,圣上打算如何封衔……” 凌霄眸中闪过若有似无的笑意,“你觉得呢?” 周总管神色一凛,如临大敌,胆战心惊地试探,“其余人便罢了,千秋殿的福音公主未及册封,还不算正经后妃,殿下不如赏她个九嫔之首——顺仪的位份,以表我们大月与中原大成交好的诚意。” 凌霄眸子骤冷。 “交好?凭一个女人,便可以平天下之乱?” 周总管心中一紧,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再次跪倒在地。 其实他早就拟定了魏福音的册封位份,他记得圣上看过一眼,当日明明是默许的,为何今日却有改口的征兆? 果然君心难测。 周总管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却突然听见圣上沉着嗓子问—— “三夫人里,淑妃之位还空悬着?” “是,本想将淑妃之位给夏顺容,可是夏主子的父亲如今位居二品,若是与一品大将军之孙女和从一品太傅之女在一个位份上,怕是多有不妥,因此淑妃之位便空悬了。” “那便给福音公主吧。” 周总管怀疑自己听错了,吓得浑身一抖。 “怎么?需要孤重复一遍么?” 凌霄沉着脸,重新执笔,翻阅着手中的奏折,唇角却有一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弧度——千秋殿那小女人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喜不自胜吧? 周总管连连磕头,“是!臣遵旨!臣这就去重新草拟册子!” “那其余前朝后妃,圣上若是无特别旨意,臣就按照朝纲拟定新位份,再呈上来给圣上过目……” “其余前朝后妃,一个不留,送去普度寺,替先帝守灵吧。” 周总管一惊,感觉今天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多,他的心脏快不够用了。 “圣上,这实在是于理不合,宫里若是一个前朝后妃都不留,那就有违祖训啊。” “周总管,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看这内务府也该一同换了,你这顶乌纱帽若是戴着嫌累,不如让给其他人?” 凌霄阴森森的语调一出来,周总管吓得大惊失色,哪里还管什么祖训不祖训,连忙伏地高呼,“臣罪该万死!臣这就去预备前朝后妃出宫守孝的程序!” 周总管连滚带爬出去了,庆公公才进来回禀。 “圣上,太子妃求见。” “宣。” 庆公公立刻出去引着董氏进来,只见女人手里端着精巧托盘,托盘里盛着一盅药膳汤。 “参见圣上,圣上万安。” 董氏施施然行礼,将托盘递到庆公公手中。 “臣妾近来得了一株天山雪莲,特命人调制了一锅滋补养生汤,想着圣上连日选秀女、批折子,恐精力不足,特来送汤,望圣上不弃,屈尊品鉴。” 凌霄神情淡漠,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的笔更是没停。 “放着吧,孤批完折子再用。” 董氏掩住眼底的失落,也不见凌霄赐座,便知他一刻也不想与自己共处一室,心下愤恨,面上却要保持微笑。 “那臣妾便不打扰圣上处理政务了,”董氏福了福身子,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臣妾想求圣上一件事。” “说。” “不日便要大封六宫,内务府事务繁杂,前些日子周总管来问臣妾的意思,说是福音公主的千秋殿怕是要让给三夫人品阶的秀女入住。臣妾同公主交好,特来求圣上,若是真要将福音公主迁出千秋殿,臣妾愿邀公主同住千钟殿。” 大月后宫,只有皇后、三夫人以及特别受宠的妃子才能独享一整座宫殿,而其余妃子多半两两入住一宫,并有正次之分,一宫主位才有优先挑选厢房的权力。 凌霄听董氏这样说,手下一顿,敛眉抬眸,“你是皇后,如何能与嫔妃分享宫殿?” 董氏只当凌霄维护自己的地位殊荣,心中大喜,佯作满脸担忧之色,“臣妾担心公主不适应与新人同住,公主来自中原,毕竟娇贵些……” “不必为旁人担心,你自坐好自己的后宫主位。” 凌霄最不耐烦听她这些虚伪矫饰之辞,冷冷打断后,不再理她。 董氏听到“后宫主位”四字,神魂都有些倾倒,含羞带怯地点头,福了福身子,心中畅意,神清气爽地出了千里殿。 两日后,董氏的皇后册封礼完成,阖宫上下恭贺后宫新主。 董氏只高兴了一个晚上。 次日,三夫人行册封礼,直到她亲自接受魏福音的叩拜和敬茶,才觉大梦初醒,浑身冰凉。 圣上竟然给魏福音封了淑妃! 不仅是皇后,整个大月皇宫的主子奴才都惊得合不拢下巴。 贵妃姜氏入主千钧殿,德妃崔氏入主千春殿,而淑妃魏氏,理所当然地继续住在千秋殿。 一夜之间,没名没分的前朝和亲公主成了这后宫最名正言顺的三夫人之一,品阶仅在皇后之下! 册封礼毕,皇后熬到傍晚,带着尚寝局的掌使去了千里殿。 “不知今晚圣上打算宠幸三夫人中哪一位?” 凌霄扫了一眼掌使手中的托盘,未待开口,皇后突然试探着给出建议—— “臣妾斗胆多嘴,贵妃姜氏是一品大将军之后,母家品阶甚至在臣妾之上,理应是这后宫中承宠的第一人,圣上以为如何?” 第26章 请安 皇后带着尚寝局掌使出了千里殿,掌使手里的托盘原封不动,怎样端进去的,仍是怎样端出来。 待掌使离开后,皇后身边的冯嬷嬷凑近她耳边。 “娘娘,这可如何是好?圣上今晚竟然哪个都不宠幸,实在于理不合啊。” 皇后却淡淡一笑,毫不在意。 “无妨,圣上累了,是该好生休息,后妃侍寝之事,还是慢慢来吧。” “明后两日还有九嫔、世妇、御妻的册封礼,等到这宫里人都齐全了,怕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娘娘还是要趁早筹谋。” “本宫自然知道,入选的后妃里,也就德妃崔氏和顺容夏氏生了两副好模样,其他的,无非是圣上顾及她们母家势力,不得不留。” “难怪娘娘极力推举姜贵妃,咱们董提督与姜大将军同为武官,若是知道娘娘与姜贵妃在后宫交好,必然会十分欣慰。” 皇后听了此话,目光却幽深起来。 “交好?我不过是要将她捧得高高的,到时候登高跌重了,才好拿捏。奈何圣上今晚没有兴致,连千秋殿都不去,这其中莫非有什么玄机?” 冯嬷嬷安慰主子,“凭他什么玄机,圣上一个都不临幸,老奴倒替娘娘高兴,刚才娘娘就该邀请圣上去咱们宫里,说不定……” “罢了,”皇后摆手,“咱们这位圣上,是最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从他床上下来的女人,有几个能完好无损的?” 冯嬷嬷叹气,“再怎么说也是圣上的雨露恩泽,娘娘不该这样悲观,只要能替圣上诞下嫡长子,吃几回苦头又何妨?一生一世的荣华才是最要紧的。” “好了,本宫知道了,不必日日在本宫耳边念叨,耳朵都起茧子了。” 冯嬷嬷是皇后的陪嫁嬷嬷,从母家带进宫里,前几年还好,这两年似乎是奉了母家的命,常常拿些“同房”、“子嗣”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提。 皇后虽然十分厌烦,但内心也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这些日子,一个魏福音已经让她有了危机感,更何况如今宫里又进了十六位秀女…… 这样想着,她面上虽仍是不耐烦的模样,眸色却越发深沉。 - 两日后,所有嫔妃都完成了册封礼,安顿进了后宫各殿。 第三日一早上,皇后的千钟殿里坐的满满当当,放眼望去,满屋子华丽宫服,衬得整个殿里都是脂粉香气。 皇后坐在首位,笑吟吟端起手边的茶盏。 “各位妹妹初入宫里,不知道你们的口味,本宫只好命人准备了咱们大月最不会出错的奶茶,招待大家,还望大家别嫌弃。” 十几位宫嫔齐齐道谢,“嫔妾不敢。谢皇后娘娘赏茶。” 皇后含笑点头,突然看向右手边首座的女人。 “淑妃妹妹,本宫知道你喝不惯大月的奶茶,特地命人给你换了六安茶,不知妹妹可能喝的惯?” 未待魏福音起身谢恩,左手边首座的女人突然冷笑一声。 “六宫皆知皇后娘娘好脾性,只是臣妾觉得,既然做了我们大月的妃子,便要将从前家乡的习惯一一纠正过来,既是和亲,便要拿出和亲的诚意。” 皇后柳眉微蹙,朝女人摇头,“贵妃妹妹,话不能这样说,淑妃是中原女子,自然比我们大月女子娇弱些,这是从小养出来的矜贵,一时难改也是有的。” 姜贵妃眯着眸子,冷冷扫了魏福音一眼,颇为不屑地冷哼,“臣妾也是将军府娇养出来的小姐,可没有她这样金尊玉贵,处处需要人照拂迁就搞特殊。” 魏福音身旁座位的女子闻言缓缓启唇,“贵妃姐姐此言差矣,姜大将军一生戎马,征战沙场,教养出来的子女后代皆是能文能武之辈,妹妹还在闺阁中时,就听闻贵妃姐姐骁勇不凡,巾帼不让须眉,怎么能算娇养出来的呢?明明是在将门历练出来的,到底与我们寻常女儿家不一样。” 姜贵妃一噎,气得狠狠瞪了女人一眼。 魏福音这才开口,“臣妾谢皇后娘娘体恤,臣妾身有旧疾,底子弱了些,饮食上多有忌口,惹得姐妹们笑话了。” 说罢,又转头朝身边女子友善一笑。 早晨的请安还算和谐,除了姜贵妃和皇后多说了几句话,其余座中妃嫔皆是规规矩矩,礼数周全。 请安完毕,众人陆续出了千钟殿,魏福音慢了两步,朝身旁的女子浅笑,“方才谢谢德妃娘娘替妹妹解围。” 崔德妃也笑着回应,“不必谢我,我只是实话实说,我虽只比你虚长一岁,但姜贵妃仗着母家威势,向你一介外宾发难,我不能坐视不理。” “姐姐不愧是太傅之女,大文臣之后,风光霁月,心怀天下,名门风骨,叫人钦佩。” 崔德妃笑逐颜开,灵动的眉眼风情万种,牵起魏福音的手,细细打量。 “素闻大成的长公主名动天下,艳冠群芳,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姐姐谬赞了,坊间传说,岂能当真?如今得见姐姐,方知大月才有真美人。” 崔德妃摇头,“这话是过谦了,我曾经自恃美貌,现在想来,甚是可笑,只说上个月教坊司刚收的点翠娘子,便将我比下去了,更遑论你这五洲四美之首呢?” 两人一来一去,说了许多话,姜贵妃经过二人时,正好听见二人在讨论女子容貌之事。 姜贵妃生的面容规整,神态端方,却实在论不上“美丽”二字,因此平生最恨别人议论女子容貌。 她翻着白眼从二人身边经过,用肩膀狠狠撞了魏福音一下。 崔德妃连忙稳住魏福音的身子,冷冷质问,“贵妃姐姐怎么不看路?这道路如此宽阔,何必非要挤到我们这一处?” 姜贵妃转头,漫不经心地睨着二人,“这路也不是你们崔家修的,你管我走哪一处?” 崔德妃气得脸色涨红,拉着魏福音便走。 冯嬷嬷从殿门角落里缓缓退了几步,回到殿里,朝皇后禀告殿外的情形。 “看来太傅之女眼光着实差劲,挑选同盟的目光不够长远。”皇后握着手炉,语气淡漠,神情慵懒。 “文臣之女,目光浅薄,也是有的。”冯嬷嬷附和道。 “不过这姜贵妃的确蠢了些,才入宫三天,就这般张扬,将来恐难成大事。冯嬷嬷。” “奴婢在。” “去,从我宫里挑两个得力的教引嬷嬷,好生调教她的品行,别让她坏了本宫的事。” “是。” 第27章 一个妃子都没临幸 “什么?!你说圣上去了夏氏宫里?!” 姜贵妃将屋里的茶具掷了个稀烂,面目狰狞。 今晚是凌霄昭幸后妃的第一晚。 姜贵妃安慰自己,如果圣上第一个宠幸的是德妃,那也便罢了,毕竟是跟自己一个位份的妃子,何况那崔寄云生的就是一副狐媚样子,最会勾引男人,难保圣上不动心。 亦或是去淑妃的千秋殿,她也能接受。 未入宫时就听闻圣上守孝期里,早就临幸了魏福音,这样有违祖制的事情,凌霄都能做得出来,可见这魏福音的狐媚子功力也不弱。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那夏氏不过一个屈屈顺容,竟然得到了后宫新妇里第一份荣宠。 姜贵妃恨得牙痒痒。 此时,皇后派来的教引嬷嬷颇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 “贵妃娘娘该稳重些,注意言辞举止。心中有气,也不可随意发泄,皇后娘娘对您寄予厚望,希望您能出落得大方得体,这才能一举俘获圣上欢心。” 姜贵妃眉头紧蹙,“我生的这样一副平庸面容,再怎么温柔小意,也比不过那几个狐媚子,嬷嬷也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不得男人青睐,若不是凭着我祖父的官职,我是无论如何也入不了这千钧殿,坐上这贵妃宝榻的。” “贵妃这话便是妄自菲薄,这世上的女子,只要肯梳妆保养,哪有不美的?贵妃母家实力雄厚,嫁妆规格无人能及,衣裙首饰是这六宫里最漂亮华丽的,只要您愿意打扮,必能出落得天仙模样。” 姜贵妃迟疑地看她,“真的?” “老奴在这后宫服侍了一辈子,怎会骗您?” 姜贵妃这才软下语气,“好嬷嬷,明天起,我任凭你们摆布,务必将我改造成淑妃……算了,德妃那样的就够了。” “这才对!娘娘您就请好吧。” 凭栏殿。 夏顺容托着手中的茶盏递到凌霄手中,指尖微微颤抖。 “圣上请用茶。” 凌霄眉头轻挑,紧缩的眸子蕴藏着难以捉摸的危险气息。 “你怕孤?” “不……臣妾不敢……”夏顺容嗓音微颤,脸色苍白。 凌霄打量着她一张俏脸,突然觉得十分无趣,但刚才自己被魏福音从千秋殿赶出来,心中憋着一口气,此时并不想那么早就回宫。 他知道魏福音身子还没大好,本也没预备做什么,却见女人态度强硬,甚至还将他往德妃的千春殿推。 他一怒之下,偏不遂她的意,拂袖出了殿门,让庆公公在殿外高呼一声—— “摆驾凭栏殿!” 等轿辇真到了凭栏殿,他心中依然觉得乏味,硬着头皮进了门,看见夏顺容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更觉索然无味。 夏顺容生的粉雕玉琢,纤细婀娜,在大月女子中算一等一的品相,可是看在凌霄的眼里,却觉太过羸弱,不够他玩的。 该死。 明明千秋殿那女人也是这般弱不禁风的姿态,怎的他却时常惦记着,总不由自主想起那张柔媚又倔强的脸呢? 一想起那张脸,他就生出一股想要揉虐摧毁的冲动,可是再想起同她共度的夜晚,那冲动又会渐渐化为一种趋于受虐的被动心态。 不知不觉中,她已然让他上瘾了。 凌霄烦躁地拂开手,却不慎将茶盏打翻,正好掉落在夏顺容的手背上,烫的她惊呼一声,却忍着痛跪倒在地上。 她以为圣上动怒了,虽然不知这怒气因何而起,却只能低着头承受这份怒火。 “圣上息怒。” 凌霄眉头蹙了蹙,冷淡的眸子扫过她通红的手背,再也没了半点留下来的欲望,当即起身往外走,扔下一句,“让太医过来看看。” 毕竟是漕运总督的女儿,他即便不喜,也不能太过。 待人走了,夏顺容眼里噙着泪花,缓缓抬头,坐在地上,手背痛得已经没了知觉。 侍女进来,见她手撑在地上,已经哭得失了声。 次日一早。 夏顺容不得圣心的消息在宫中飞速传开。 长街上扫雪的两个宫女交头接耳,互相补充着昨夜的“见闻”。 “说是夏顺容不知怎么惹恼了圣上,圣上直接用滚茶烫了她的手。” “那她昨儿夜里是带着伤侍寝的?” “什么呀,圣上只略坐了片刻就回千里殿了,根本没留宿。” “夏顺容喜欢抚琴,那双手最是金贵,如今受了这么重的伤,怕是要好一阵子才能恢复了。” “手算不得什么,最重要的是她没留住圣上,现在都知道她不得宠了,往后在这宫里,日子怕是难熬了。” “话说回来,圣上昨儿不是先去了千秋殿吗?怎的又会去凭栏殿?” “这我知道!淑妃娘娘身子不好,没法侍寝,圣上只是路过千秋殿,顺路进去看她一眼。” “那看来还是淑妃娘娘最得圣心……” “你们在说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打断二人交谈。 两个宫女转身看见来人,吓得魂飞魄散,齐齐跪倒在地。 “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脸色铁青,眸光威严,“圣上与后妃之事岂容你们这些奴才议论消遣?!来人,将这二人捆了,各打三十板子!” “皇后娘娘,奴婢知罪了……” “皇后娘娘饶命啊……” - 几日后。 皇后在书房练字,冯嬷嬷站在一旁磨墨,嘴里对主子赞不绝口。 “娘娘好手腕,有了前几日的杀鸡儆猴,宫里再也没人敢乱嚼舌根子了。圣上听说此事,还赞您治理有方呢。” 皇后笔下不停,唇角微微上扬,“他赞我?他只会怪我不够杀伐决断,那两个宫女若是落在他的手上,要么掉脑袋,要么充军妓,生不如死。” 冯嬷嬷啧啧感叹,“娘娘仁慈,这是救了那两个不知轻重的蹄子。改明儿等她们养好伤,还要来向娘娘谢恩呢。” “那倒不必了,”皇后懒洋洋地抬眸,突然神情凝重起来,“这些日子,圣上果真一个妃子都没临幸吗?” 冯嬷嬷尴尬地点头,“奴婢问了尚寝局掌使,圣上后两日倒是去了千春殿和千钧殿,只是都没有久留。其他嫔妃更是连圣上的面都没见到过。” 皇后有些不信邪,“这究竟是怎么了?淑妃身子未愈,不能侍寝,怎么其他人也不知道趁虚而入?一个个都不中用。” “娘娘,圣上对后宫新妇不感兴趣,对您来说反倒是好事,”冯嬷嬷将两撇淡眉一挑,突然神秘地凑上来: “今晚何不邀请圣上过来?咱们这千钟殿,也该添些阳气了。” 第28章 惯坏 千里殿。 皇后今晚穿了一身正红缕金穿花锦裙,宽大的衣摆绣满牡丹,行动间像天边的云霞。 走至殿门外,她卸下外面披的妆缎狐肷大氅,笑吟吟地问门口小太监,“圣上可还在批折子?” 那小太监畏畏缩缩,不敢看她,低着头答话,“回皇后娘娘的话,圣上这会儿……不在宫里。” 皇后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收敛了神情,漫不经心地发问,“圣上去哪儿了?” “千秋殿。” 皇后脸上神情骤冷,却强自镇定地笑了笑,“真是不巧,本宫想着邀请圣上用晚膳,既然他不在,本宫便回去了。” 转身之际,她又笑着补了一句,“别告诉圣上,本宫来过。” 小太监连连点头,“是!奴才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回了千钟殿,却见姜贵妃正等在宫里。 “皇后娘娘千岁。” “姜贵妃,这个时辰来找本宫,可是有什么要事?” 皇后心情本就极差,此时见了姜贵妃,面上虽然维持着笑意,可是眸子里却没什么温度。 “臣妾在宫里闷坏了,特来同娘娘做个伴。” 姜贵妃素日里最不擅长人情世故、察言观色,因此自顾自地同皇后抱怨起来。 “娘娘,我明明按照嬷嬷的意思讨好圣上,可是他只去了我宫里一回。” “今儿我和德妃都邀了圣上,可是他根本没搭理我们,我刚刚路过千秋殿,见圣上的仪仗在宫门外候着,才知道圣上在陪淑妃用晚膳。” “娘娘,您说这魏淑妃怎的这样厉害?不能侍寝,都能留住皇上?” 皇后眉心跳了跳,掩住心底巨大的共鸣,抬眸淡淡地劝慰,“你也不必这样说,你刚入宫,不知道淑妃同圣上的过去种种,何况淑妃在中原就有五洲四美之首的盛名,能获得圣上青睐也无可厚非。” 姜贵妃不忿,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搁。 “那您还让嬷嬷这样调教我?这不是白费功夫吗?除非有换头术,否则我拿什么跟淑妃比?” 皇后神情透着不耐烦和淡淡的鄙薄,知道这姜婕素来没城府,才没跟她计较,只漫不经心地抚着茶杯壁: “淑妃眼下不能侍寝,每日喝着太医院的药调理身子,尚且能让圣上满心满眼只有她,若是将来身子调理好了,那还得了?” 姜贵妃机警起来,“那娘娘的意思是?” “太医院里鱼龙混杂,这配药的小太监难免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方子出不了错,最终送到各宫的药包却最容易出错。” 姜贵妃眼睛一亮,“还是娘娘聪明!” 皇后却斜睨了她一眼,“本宫不过是跟你闲话家常,你休要断章取义。本宫也乏了,你且回去吧。” 姜贵妃还欲说话,见到皇后那对冷淡的眸子,最终还是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千秋殿。 凌霄和魏福音坐在桌前,流萤随侍在侧,替二人布菜。 饭毕,小蝶端来汤药。 “娘娘,药好了。” 魏福音端起药碗,皱着柳眉,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惹得凌霄禁不住发笑,“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还怕药苦?” 魏福音仿佛被他激到,两眼一闭,捏着鼻子仰头一饮而尽,搁下碗,一张小脸近乎扭曲。 凌霄笑得更欢了。 魏福音气得不理他,吩咐小蝶去取蜜饯来,自己则起身离席,往内殿去了。 凌霄唇角轻扬,起身跟了进去。 魏福音刚走到美人榻旁,就被男人揽抱住。 “越发会耍小性子了,”男人贴近她的耳边,薄唇在她耳廓处浅浅描摹形状,“这些日子也不见你主动来找孤,孤只能来找你,倒把你惯坏了。” 女人眸光清冷,仿佛还别扭着,偏头躲他的嘴唇,却没跟他顶嘴。 凌霄跟随着她的动作,看准时机一口轻咬住她的耳垂,仿佛逗猫狗似的,绕着她那处柔软脆弱的嫩肉打转。 魏福音被弄的恼了,从他怀里调转身子,双臂环上他的颈项,直接将一对朱唇送了上去。 凌霄的眸子骤然幽深,顺势揽抱着她的后背,狠狠吻了起来。 小蝶进来送蜜饯,撞上这一幕,托盘差点没拿稳,匆匆将蜜饯搁在美人榻旁的案几上,便悄然退了出去,并关上了门。 魏福音听到关门声,才觉脸上滚烫,推开男人,面色潮红中带着懊恼。 “你自己的丫头,怕什么?”凌霄凑上来,“孤很喜欢你主动的样子。” 魏福音这才歪着头笑得无辜,“臣妾又不是要吻圣上,臣妾只是想让圣上尝尝,这药到底有多苦。” 凌霄微微一愣,眯了眯眼,突然倾身从案几上拿了一颗蜜饯,送进口里,单手锁住女人后颈,再次深吻下去。 一颗蜜饯在二人口中传来递去,沁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魏福音挣扎着躲避,后颈却被男人强势的手掌控制,动不了分毫。 半晌,直到那颗蜜饯所剩无几,凌霄才缓缓放开她。 两人鼻息挨得极近,男人声音低沉淳厚,引得魏福音两颊又烫了几分。 “你要孤尝‘苦’,孤却和你品‘甜’,你自己说,孤待你如何?” 魏福音埋头,鼻尖贴近他脖颈,羞恼地回,“圣上待臣妾极好,臣妾喜不自胜。” 凌霄琥珀色的眼眸又幽深了几分,手抚在她背上一路下滑,气息也渐渐紊乱深重起来。 “怎么还在喝药?王太医不是说,最多只需半月,便能痊愈?” 魏福音觉察出他动作里的欲念,身子一僵,挣扎着从他怀里退出来,垂眸道,“都怪臣妾自己,身体底子比旁人差些,因此好的也慢。” 凌霄静静打量了她片刻,眸光渐渐恢复清明,“孤今晚留下来。” “圣上三思,臣妾真的没好……” “孤留下来,不做什么,你是不信任孤,还是真的不愿孤留下来陪你?” 魏福音后退了一步,跪在地上。 “还请圣上不要为难臣妾,圣上若是有兴致,不如去德妃姐姐宫里,她最近自制的梅花酒比臣妾宫里的醇厚百倍,最适合冬日怡情温补。” 凌霄面容染上一层凌厉的锋芒,突然冷笑一声。 “你总巴结崔太傅之女做什么?这皇宫里,难道还有比孤更值得巴结的人?” 魏福音依旧跪在地上,沉默不语。 凌霄的脸色趋于冰点,魏福音的肩膀颤了颤。 她知道,凭自己上辈子的经验,这是凌霄要爆发的前兆。 然而,男人最终却没有将怒火发泄出来。 “魏福音,你别后悔。” 他沉着脸,一脚踹开房门,拂袖而去。 第29章 皇后出手 流萤和小蝶从殿外进来,对于魏福音惹怒圣上的本事再次刮目相看。 这是圣上第几回黑着脸离开千秋殿了? 关键是,每回流萤和小蝶都以为主子要彻底完蛋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圣上却仿佛无事发生般,再次踏足千秋殿。 流萤一边替主子收拾床榻,一边报信,“娘娘,圣上这回没去其他娘娘宫里,直接摆驾回千里殿了。” 魏福音有些失望。 本以为这次凌霄会被她气得当真去宠幸崔德妃,却没想到他这样不好拿捏。 又过了五日。 一早,嫔妃请安完毕,皇后单独留了姜贵妃。 皇后等了这些日子,却根本没等到姜贵妃的行动,淑妃那头一点动静都没有,照常调理身子,而圣上也不知怎的,竟像禁了欲一般,连着五天没来后宫。 皇后坐不住了,看着座下埋头剥橘瓣的女人,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暗示道,“妹妹闲来没去太医院逛逛?” 姜贵妃刚准备将橘子塞进嘴里,闻言只得放下,带着满脸愁容抱怨,“臣妾祖父前几日托了书信进来,叮嘱臣妾,无事少往那请医问药的地方去,否则没病都要惹出病来,臣妾不敢违抗祖父的规训。” 皇后脸上笑容一僵。 她竟没想到这一层。 素日里以为这姜婕是个蠢的,却忘了她背后有一个精明老辣的姜大将军坐镇,他怕是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孙女不中用,到了后宫容易被人当枪使,于是让她时时告知宫中情形,好替她周全。 姜婕刚才这番话只怕也是姜大将军亲口教的。 罢了,指望不上她了。 皇后心中恼火,却要强撑着笑脸。 “将门之后,还怕这些虚妄之词?本宫就不信这些。” 皇后突然朝冯嬷嬷吩咐,“去,把王太医请来,就说给本宫请平安脉。” 冯嬷嬷领了命,立刻去了。 两盏茶的功夫,冯嬷嬷领着王太医进了殿中。 素日里给皇后请平安脉的是许太医,今日王太医也不知为何会换了自己过来,听说是皇后指名的,也不敢耽误,立刻来了。 请完平安脉,王太医跪在殿下复命。 “皇后娘娘凤体保养得当,没有任何不妥。臣观娘娘面色红润,气血旺盛,这是平日滋补得当,驻颜有方啊。” 姜贵妃闻言甚是心动,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皇后,“娘娘,可否让王太医给臣妾也请个脉?” 皇后淡淡地打量她一眼,驳回了她的请求。 “姜大将军的叮嘱,妹妹这么一会儿就忘了?无事请医问药,容易问出病来。妹妹还是等到身子不适的时候再请太医问诊吧。” 姜贵妃一噎,被怄得面红耳赤,悻悻地收回了目光。 王太医对眼下的情况不明就里,准备告退起身,却被皇后叫住。 “王太医请慢。” “娘娘请说。” “也没有特别的事情,只是本宫实在是牵挂淑妃妹妹的病情,听说她的身子一向是你在调理,这方子吃了这么久,怎么还未好转?” 王太医提到这件事就觉得脸上无光。 作为妇科千金圣手,他自认,这大月境内,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可是如今大半个月的药剂服下去,淑妃娘娘竟是才将将好了一点,实在让他郁闷。 “臣罪该万死!臣无言面对圣上和淑妃娘娘,按说只要按时按量服用臣的方子,不出半月,便能好个完全,臣知道淑妃底子薄弱,还特地加了温和滋补的草药进去中和药性……” 王太医懊丧地解释,却引得皇后眉心微皱。 “等等,你说,按时按量……”皇后喃喃自语,突然反问,“若是淑妃没有按时按量服用呢?” 王太医一愣,不知皇后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却还是一五一十地答,“这不可能,千秋殿每五日便有宫女来太医院拿药,臣问起来,都说之前的药已经用完了。” 皇后眉间的细纹微微动了动,笑着摆手,“本宫只是胡乱假设,好了,你下去吧。” 王太医领命,起身告退。 姜贵妃一脸茫然,又隐隐觉得刚才皇后的质疑有些意味深长。 正暗自琢磨着,却突然见皇后看向自己,笑得优雅温柔。 “本宫听闻妹妹宫里养了只名犬,是姜大将军训练出来的,最通人性。” 姜贵妃提到自己的爱犬雪禄便有说不完的话,“那是自然,臣妾的雪禄身形矫健,乖巧机灵,嗅觉灵敏,反应最是迅捷!” 皇后满意地笑了。 “不知妹妹可否差人抱来,给本宫瞧瞧?” - 临近傍晚。 凌霄批完折子,心中烦闷,于是摆驾千机殿,邀凌渊对弈。 几局下来,凌渊感叹,“皇兄的棋风还是如此锋芒毕露,臣弟甘拜下风。” 凌霄却不悦,“你怎么了?连七成力都没使出来,同孤下棋,也这般敷衍吗?你在想什么?” 凌渊突然淡淡抬唇,“臣弟在想女人。” 凌霄一怔,手里的棋子半天没落下去。 他想说,孤又何尝不是。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觉得实在儿女情长,不是他的风格。 正觉无趣间,突然有小太监急匆匆跑进来。 “圣上,皇后娘娘请您去一趟千秋殿。” 凌霄听到“皇后”二字便不耐烦,可是听清楚最后三个字,眉头微拧,抬眸反问,“她去淑妃宫里做什么?” 凌渊也停了手里的棋子,缓缓抬头,紧紧盯着小太监。 “说是……皇后娘娘在淑妃娘娘宫里发现了不少未用的药材,足足有半个月的用量,怀疑是淑妃娘娘私藏药材,延缓病情,不知该如何发落,请圣上前去做主。” 小太监说完便低着头,却半天没等到圣上的动静。 凌渊将棋子攥在掌心里,摩挲了半晌,看着对面脸色阴沉到极点的男人,敛神屏息开口提议: “皇兄先别恼,许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先过去看看,再做决断?” 第30章 圣上发落 千秋殿的西院。 小蝶的房间被太监翻得乱糟糟的,她跪房门外的石阶上,看着太监手里捧着的药材,脸色煞白,吓得说不出话来。 皇后坐在院中的太师椅上,周围站满了太监宫女,一双凤眸虎视眈眈盯着小蝶,气场迫人,连身旁跟来看戏的姜贵妃都收敛了气息。 “小蝶,你说,到底是不是受人指使,才克扣私藏了淑妃的药材?” 小蝶匍匐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 “皇后娘娘明察,奴婢真的不知道是谁将这些药材放在奴婢房中的,奴婢日日盯着厨房熬药,用量都是按照王太医的叮嘱,从来没有减过分毫。” “你还不说实话?!”皇后双眉一凛,怒喝道,“你既说是按照医嘱的用量,为何淑妃的身子到如今都没好?眼下人脏俱在,你难道还有侥幸之心?” 皇后这一声高呼,将姜贵妃手里牵着的雪禄吓得狂吠起来。 姜贵妃寒毛都竖起来了,连忙一把将雪禄抱进怀里,拿袖子掩住雪禄的嘴,低声哄道,“雪禄别叫,一会儿回去喂你吃肉。” 突然,殿外传来小太监的高呼—— “圣上到!” 皇后眼睛一亮,立刻从太师椅上起身,目光迎着男人进门,给他让座。 凌霄走入院中,目不斜视,情绪隐匿于眸中,气场仿佛冰川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经过魏福音时,他连头都没有抬。 院中跪了一地主子奴才,黑压压一片,噤若寒蝉。 凌霄坐进太师椅,淡淡掀唇,“皇后。” “臣妾在。” “你继续,孤旁听着,不插手。” 皇后愣了愣,差点没反应过来。 “……是。” 她站起身,转向跪在地上的众人,“你们都是千秋殿的奴才,日日服侍在淑妃身边,若是有知情的,现在就站出来揭发检举,本宫必有重赏!” 无人说话。 皇后脸上有些挂不住,还是转头拿小蝶开刀,“药材是从你屋子里发现的,若是没有人替你澄清,那便是坐实了你的罪证,小蝶,本宫最后再问一句,你确定没有受人指使吗?” 小蝶哭得梨花带雨,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皇后娘娘!” 魏福音突然膝行到最前面,认命般地开口,“是臣妾不好……” “皇后。”一直没说话的凌霄突然再次打断。 皇后立刻转身,“臣妾在。” 男人懒懒地倚在太师椅里,半眯着幽潭般的眸子,目光森冷异常,唇角带着嘲讽。 “这宫里问讯的方法有千百种,皇后却偏要用最蠢的办法,难道需要孤叫刑部的人来手把手教你?” 皇后脸色有些难堪,咬了咬牙根,“来人!把这宫女捆起来!杖二十!” 凌霄嗤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眼里全是不耐烦,“何必这样麻烦?既是手脚不干净,来人,先把她指甲拔了。” 皇后一惊,不敢说话。 一旁抱着狗的姜贵妃咽了咽口水,只觉今天根本不该来这是非之地,都怪她这该死的八卦欲和好奇心! 圣上令下,身边跟来的奴才很快行动起来,一左一右押住小蝶,小蝶哭嚎之际,魏福音一把扑过去挡在她身前。 “圣上,皇后娘娘,是臣妾让她藏的,要罚便罚我!还请圣上饶了小蝶!” 皇后立刻接话,“淑妃,你此话可当真?” 魏福音跪在地上认罪,“臣妾所言俱是实情,臣妾不愿侍寝,只能出此下策,此事与小蝶无关,都是臣妾一人的谋划,还望皇后娘娘明鉴。” 小蝶脸上全是泪珠,闻言呆呆地跪在后面,看着魏福音的背影失神。 皇后心头一松,看向凌霄,“淑妃此举,臣妾难以决断,还请圣上发落。” 凌霄轻阖双目,神情幽深难测,唇角依旧是淡漠的笑容,可整个人的气场却越发凌厉,仿佛胸中蛰伏着一只猛兽,时刻有破笼而出的危险。 男人从进来到现在,终于将目光第一次落在魏福音身上。 “魏淑妃,做孤的妃子,让你这样排斥么?” 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整个西院里连呼吸声都轻了,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抬头一窥圣容,除非不要命了。 魏福音低着头,莹白通透的脸上看不清神态,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肩背上,修长白皙的脖颈微微倾斜,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向着凌霄的方向叩头,清冷颤抖的嗓音像一汪春水,“事已至此,臣妾无可辩驳,只求圣上饶恕其他不相干的人,臣妾愿以死谢罪。” 凌霄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着反问,“不相干的人?你说的是你这个婢女,还是着千秋殿的上上下下?亦或是,皇后?姜贵妃?” 皇后身子一抖,连带着姜贵妃也一颤,手里不稳,雪禄从她怀里跳下来,因为不安而狂吠起来。 姜贵妃素闻凌霄暴戾成性,却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他总不至于迁怒旁人。 却不料下一秒,耳边传来凌霄语调阴森的指令—— “把这狗拖出去,乱杖打死。” 姜贵妃如遭雷击,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扑住雪禄,向凌霄哭求,“圣上开恩,雪禄是祖父送给臣妾的宠物,是臣妾最珍惜的玩伴,求圣上看在臣妾的份上,饶了这畜生,臣妾一定会带回去好生管教,再也不让它出现在圣上面前。” 凌霄置若罔闻,眼皮都没抬一下,太监们明白了圣上的意思,拖住哭天抹泪的姜贵妃,将狗从她怀里抢过,带了出去。 姜贵妃突然白眼一翻,晕了过去,也无人敢上去搀扶。 一旁的皇后这时才感到一种深深的后怕。 她的丈夫完全就是个疯子! 魏福音仿佛傻眼了,呆呆地跪坐在地上,听着殿门外一声接一声凄厉的狗叫,整个人像被抽取了魂魄,脸上没有一点生机。 凌霄冷冷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女人,突然感到烦躁,挥了挥手。 “魏淑妃犯下欺君之罪,念其身体未愈,着禁足千秋殿,静思己过。” “这个叫小蝶的宫女,”男人淡淡发令,“送去兵营充军妓。” 话音刚落,小蝶脸色煞白,眼里的惊恐席卷全身,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第31章 以死相挟 听到“军妓”两个字,魏福音终于慌乱地爬到凌霄脚边,抱住他的腿。 她太知道那军妓是什么下场了。 上一世,她像一只狗似的被凌霄带去过去兵营,溜了一圈。 她知道,凌霄是想威慑她,于是那天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刚送进兵营的军妓被人玩到奄奄一息,最终实在受不住,咬舌自尽而亡。 凌霄当时笑着在她耳边威胁,“若是不听话,这就是你的下场。” 所以当她听到小蝶要被送去兵营,几乎下意识地动作—— “圣上!臣妾愿意以死谢罪,只求圣上饶了小蝶!” 凌霄耐心耗尽,将女人一脚踹开,立刻有侍卫围拢过来,两个人拖住小蝶往外拉。 “主子!救我!我不要去……” 魏福音恨得几乎咬碎银牙,突然神思一转,反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朝小蝶扑过去,两人一起摔在地上,同侍卫拉开距离。 魏福音纤弱的身子横亘在小蝶前面,手里紧紧攥着银簪,锋利的簪尖抵着自己的喉咙,由于力道发狠,已经在颈间划出一道血口来。 “别过来!你们谁敢过来,我就死在这里!” 侍卫脚步定住,无措地看向凌霄。 凌霄的眸色黑漆漆的,没有半点活人的温度,连同双腮都绷紧,暴虐的怒意一触即发。 “魏福音,你这是在威胁孤吗?” “臣妾不敢。” 女人握紧簪子的手颤抖着,乌发凌乱,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 “不敢?孤看你胆子大的很。”凌霄眯着眸子,死死盯着她,踱回太师椅边坐下。 “既然想死,那孤成全你,看美人自戕,倒也新鲜。” 魏福音含水的眸光轻轻颤了颤,与男人眼神交汇,突然凄楚一笑,握紧簪子的手与脖颈缓缓拉开距离,手上骤然发力,带着决绝的力道朝喉咙扎去。 “主子!不要!”小蝶痛哭着扑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啊——” 魏福音痛呼一声,手腕被硬物击中穴道,整只手酥麻无力,簪子也掉在了地上。 她茫然无措地低头,发现刚才击中自己手腕的竟是一颗石子。 循着石子打来的方向,只见一身锦袍的凌渊不知何时进了西院。 男人静默地站在回廊底下,眸光里的阴鸷一闪而过,又迅速换上一副懒散不羁的笑颜,朝这里走来。 “皇兄这里好生热闹,只是热闹归热闹,闹出人命就没意思了。” 凌霄倚在太师椅中,淡淡问道,“你怎么来了?” 没有人发现他刚才绷紧的脊背不动声色地卸了力——在凌渊打落魏福音手里簪子的一瞬间。 “臣弟预备着出宫,车马在百米开外就听到连绵不绝的狗叫,也怪臣弟自己好奇,循着声音过来,刚到千秋殿外就看到那般惨状,啧啧。” 凌霄冷着脸扫他一眼,“多事。” “皇兄此言差矣。皇兄登基不足半年,眼下虽要立威,也要立福,淑妃娘娘纵然有错,倒也罪不至死,皇兄不如着令罢了她的 位份,迁居冷宫,使其改过自新,也算皇兄福德深重了。” 凌渊话说得漫不经心,甚至还打趣皇后,“瞧把皇嫂吓得,脸上惨白,这地上还躺着位贵妃嫂嫂,皇兄不怜香惜玉,臣弟却坐不住了,这美人都是要娇养的……” “好了,”凌霄不耐烦地摆手起身,“收起你那些论调,陪孤回宫,刚才的残局还未了结,你不许擅自出宫!” 凌渊怪叫一声,苦笑拱手,“臣弟遵旨。” 二人出了千秋殿,摆驾回千机殿,西院里剩下的主子奴才们面面相觑,只等着皇后主持大局。 “来人,先把姜贵妃抬回宫里,请了太医好生看顾。” “是,娘娘。” 皇后又转身,看着抱缩在一团的魏福音和小蝶主仆二人,目光复杂地在魏福音脖颈处的血痕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吩咐身边人,“去请太医来替淑妃包扎伤口。” “皇后娘娘,那淑妃娘娘究竟……该如何发落?” 这宫女小蝶究竟还要不要充军妓? 这淑妃娘娘究竟是褫夺位份迁居冷宫,还是继续在这千秋殿住着? 刚才圣上离开时也没下定论,侍卫们眼下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眼巴巴等着皇后裁夺。 皇后不耐烦地挥手,啐道,“一群蠢材!滚出去!” 侍卫和奴才们唯唯诺诺地点头躬身,一溜烟出去了。 皇后走到魏福音身边,脸上是一副大公无私又不乏恻隐之心的模样。 “淑妃,你也不要记恨本宫,今日本宫和贵妃一起来看你,本是出于好意,却却不料贵妃的狗闻出了你私藏的药材,这才惹出这许多事来。” “你也真是,既做了大月的妃子,就该恪尽职守,服侍圣上,为何要逃避侍寝,欺君罔上呢?” “好在圣上虽禁了你的足,却到底没有褫夺你的位份,送走你的宫女,你就在这千秋殿好生反省吧,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本宫自会替你向圣上求情,让他放你出来。” 皇后说完这一席话,便转身离开了千秋殿。 小蝶这才抖着嗓子,扑在魏福音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主子!您打死奴婢吧!奴婢错了!奴婢对不住您!” 小蝶正哭得撕心裂肺,突然感到一个身影扑过来,狠狠拽住她的头发,同她厮打,小蝶受了惊吓,本就没有还手之力,眼下又一心求死,更加不会反击。 魏福音扯开二人,冷冷地喝止,“好了!流萤!” 流萤满脸泪痕,死死瞪着小蝶。 她只是去内务府取了一趟花样子的功夫,回来的路上就听闻千秋殿出事了,可冲回宫里,却是被门口侍卫拦着,硬生生在院外听完了里头的动静。 流萤当时又惊又急,只恨不得替主子死,好在有二殿下及时救下主子,否则她必然前后脚跟着主子去了。 流萤想到刚才种种惊险的画面,再次扑上去一把揪住小蝶的衣襟,目露凶光,咬牙切齿质问——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蹄子!主子明明吩咐要将药材处理好,不能留下痕迹,我管的那些全部找了地方烧的烧,埋的埋,你竟敢全部藏在自己屋子里,等着人来发现,你是何居心!” 流萤越说越气,狠狠搡她。 “说!你到底是皇后的人还是贵妃的人!” 第32章 小蝶投诚 小蝶被流萤一把搡在地上,哭得泪眼朦胧,妆花成一片,却还是跪起身朝魏福音叩首。 “主子,小蝶糊涂,小蝶不是任何人的人,只是想替自己留一线筹码,才没有将药材处理干净……” 流萤闻言气笑了,怒目圆睁。 “你的意思,你还想有朝一日拿着这些证据反过来要挟主子?你一个贱婢,还想拿捏主子不成?!” 小蝶哭得眼眶红肿,脸上羞愧难当,脑海里浮现出刚才主子誓死要救下她的模样,心中的愧疚像开闸泄洪一般,无休无止地涌上来。 小蝶跪在地上,朝魏福音重重地磕响头,额头每一下砸在地上都蹭出血珠来。 “主子,小蝶知道错了,是我猪油蒙了心,遇到您这么好的主子还不懂得珍惜,因为一己私欲,把您害成这样,小蝶没脸再服侍您了……” 魏福音脸颊苍白,朝她摇头。 “既然觉得对不起我,那就罚你好好伺候我,用你的一辈子来赎罪。” 小蝶一愣,呆呆地抬起头,魏福音却在流萤的惊呼中昏了过去。 “主子!” “主子!” “快来人!娘娘晕倒了!” “快叫太医!” - 魏福音从床榻上悠悠转醒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一轮弯月挂在墨青色的天幕上,看起来冰冷银亮,像一把惨森森的弯刀。 “主子!您醒了?” 流萤看到魏福音眼皮抬起,立刻从床沿边站起来,引得不远处的王太医也匆匆走了过来。 “淑妃娘娘,醒了就好,您底子单薄,刚才又受了刺激,情绪过于激动,所以晕倒了,现下厨房已经在煎药,臣给您配了新的方子,这回您可不能乱来,耽误自己的身体。” 王太医将要说的话一股脑说完,就匆匆出去了,根本没给魏福音半点思考的机会。 其实他只是想到了上午自己被皇后叫到宫里请平安脉的事情。皇后应该是在那个时候觉察出淑妃娘娘的不对劲,所以才打算深查下去的吧? 这样说来,王太医觉得自己才是引出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所以面对魏福音的时候格外心虚。 魏福音却淡淡朝流萤叮嘱,“你跟出去,给王太医赏些银子,就说,往后我的身子还得麻烦他多加照拂。” 流萤点头,立刻出去办了。 小蝶端着药与流萤擦肩而过,进到寝殿里。 “主子,该喝药了。” 小蝶的额头上缠了纱布,眼睛肿的像核桃似的,魏福音看着她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 小蝶愣了愣,两颊绯红,将药碗放到一旁,扶魏福音坐起来,又在她背后垫了一个软枕,才重新端起药,递过来。 魏福音看着黑色的药汁,深吸一口气,小蝶却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小盒蜜饯,递到她面前。 “主子服了药后,吃颗蜜饯吧。” 小蝶从前并没有这样用心服侍人,如今上心起来,竟是无微不至,处处透着细心和体贴。 魏福音知道她从骨子里就是个比流萤、小蜓更稳重的人,心思细腻,敏感多疑,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不容易与人交心。 经此一劫,小蝶似乎彻底卸下了心防,完完全全成为了魏福音的忠仆。 魏福音喝完药,含了一颗蜜饯,小蝶才试探着问: “主子,您真的不罚奴婢吗?” 魏福音指了指她的额头上的纱布,“这便是罚你了。永远跟着我,服侍我,也算是罚你了。” 小蝶低声反驳,“跟着您,怎么能叫罚?明明是奖励我。” 这句低语令魏福音忍俊不禁。 小蝶突然抬头,认真看着她。 “主子,从今往后,小蝶便是您的人,愿为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魏福音含笑看她,“还记得有一个雨夜,我们聊到中原吗?我的承诺不会变,有朝一日,你若愿意……” “小蝶愿意!主子去哪里,小蝶便去哪里!” “好,一言为定。” 流萤正好在这个时候走进来,闻言脸上表情变了又变,说出口的话好像从醋汁儿里过了一遍。 “话说的这么好听,谁知道你们大月的宫女心中有多少小九九?背叛主子的奴才,在我们中原轻则发卖,重则砍头,可不是开玩笑的!” 小蝶惭愧地低下头,不像往日那样同流萤顶嘴,反倒让流萤觉得不适应。 “好了,你们都是我的贴身侍女,理应一致对外才是。” 流萤这才神色一转,表情凝重里带着后怕,“主子,您也太冒险了,若是今天二殿下没有路过,您难道真要血溅当场吗?” 魏福音唇角微微上扬,眸色幽深。 “他若不救,打落我手中簪子的就不是那颗石子,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圣上手中的白玉扳指。” 流萤和小蝶瞪大了眼睛。 “我拔下簪子的那一刻,圣上已经单手摘了扳指,攥在掌心里。” 小蝶讶然,“原来主子是心中有把握,才敢拿自戕威胁圣上的。” 魏福音嘴角噙着笑意,淡淡看她,“怎么,知道我不是真的以命救你,失望了?” 小蝶认真地摇头,“当然不是!奴婢更佩服主子了!主子智勇双全,做任何事情都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奴婢觉得自己跟对了人!” “马屁精。”流萤撇嘴,又慎重地看向魏福音,“看来皇后娘娘是与您正式宣战了,她牵一条狗来咱们宫里,就是摆明了想查您,眼下圣上下令禁足,咱们宫门都被封了,当真是连条狗都放不进来了。” “无妨,我正好想清静几日。”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小蝶敏感地察觉到主子的困意,便起身拖着流萤出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窗棂外窸窣的夜风声。 魏福音打了个哈欠,眸光恢复清明,突然转头面朝西侧的窗户,懒懒启唇。 “二殿下,听墙角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第33章 睹物思人 窗子蓦地被推开,凌渊一身灵敏的轻功施展得当,连手都没用上,人已经两步跃进了屋子。 魏福音倚靠在榻上,听着他沉闷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男人行至榻前,眸光微冷,看起来情绪不佳。 “怎么?二殿下这是输了棋,不高兴了?” 男人并不欣赏她的幽默,幽暗的双眸紧盯着她缠了纱布的脖颈,突然冷笑起来。 “看来是我多事了,你既有把握皇兄会救你,那必是嫌我坏了你的好事,坏了你这出……精彩的苦肉计。” 魏福音沉默不答,凌渊的眸光越发藏不住戾气,周身气场阴沉骇人,唇角挂着一抹讥笑。 “可惜了,魏福音,你这出戏,过了。” 女人依旧垂眸,似乎对他说的任何话都不感兴趣。 凌渊突然坐到她的床沿,单手掐住她的脖颈,缓缓施力,这才让她痛得低呼出声来。 声音细碎孱弱,带着痛苦的呜咽。 “知道皇兄最讨厌什么吗?他最讨厌威胁。你的威胁让他犹豫,但却不会妨碍他逐渐厌弃你。” 魏福音紧咬着下唇,眼中有湿润的水光,更多的却是不服软不求饶的倔强。 凌渊感到掌心中的纱布有些湿润,觉察到那是她的脖颈上的伤口渗出的血,终于虎口微颤,缓缓松了力道。 魏福音捂着脖子,猛咳了两声,眸子微微泛红,泪水在眼角打转。 凌渊还欲开口讽刺,女人突然疯了似的攥着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在他身上。 “不然呢?不然我该怎么办?” “我不愿侍寝,被皇后和贵妃查出来,我百口莫辩,只能从万死之中求得一线生机!” “这偌大的大月皇宫里,有谁是真心对我的?我只能拿自己命赌,只能赌凌霄的犹豫,无论是他的恻隐之心,还是他的当真在意,这是我活下来的筹码!” “你又生的哪门子气?我死了不是更如你的意!” 女人一拳又一拳砸过来,因为刚从昏迷中苏醒,所以力道不算重,凌渊又是练家子,魏福音的发泄对他来说简直是隔靴搔痒。 他一把抓住女人的双手,将它们扣在一起,另一只手揽过她的腰,将她紧紧扣进自己怀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只是看到她痛诉时的泪眸,心里有些慌乱。 魏福音被他禁锢在怀里,依旧呼吸急促,哭声哽咽,胸口剧烈起伏。 凌渊真怕她一口气顺不过来。 于是他揽上她的背,在她背上缓缓轻抚。 “别哭了。” “我好不容易救下的小野猫,没被簪子刺死,最后却哭死了,那多冤枉?” 魏福音在他怀里顺了半天气,渐渐止住了哭意,安静下来,像只顺过毛的小猫,乖巧得让男人越发心软。 凌渊眼里染上一丝无奈。 “真不知道我气什么?” 魏福音摇头,理直气壮,“你和你皇兄一样,一会儿一个心思,谁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凌渊听她这样一视同仁地评价两个男人,掩住心中的烦躁,抵在她背上的手掌微微发力。 “自戕这种戏码,今后别再用了。”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盘桓,仿佛一种冰冷的警告,又似温柔的规劝。 “下次,我若不在场,就没人救得了你。” 凌渊太了解自己的皇兄了。 他不会被同一个人威胁两次。 无论他当下有多在意魏福音,都不会容忍同一个女人反复在自己的底线上起舞。 这是凌渊和凌霄本质上的不同。 所以凌渊从小就知道,这大月王的位子,只有凌霄坐得了。 怀中的女人默不作声。 时间过去很久,她才缓缓应下,“没有下次了。” 凌渊这才满意地扬唇,放开女人后,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牌。 “这个你收着,眼下千秋殿被封,若是宫里有急事,可以让宫人拿着这块令牌出去,门口的侍卫自然会放行。” 魏福音没有同他客气,立刻就收了玉牌,藏在枕下。 凌渊哑然失笑,凑上去贴近她耳根。 “当然,也可用来……睹物思人。” 魏福音的脸一红,扭转过身子,不看他。 凌渊深深凝视她的半张脸,补充道,“好好服药,别再自作聪明,乱动手脚。” 魏福音有些不服气地转头,“若是不用这种方法,还有什么方法可以逃避侍寝?” 凌渊没说话,目光却透着高深莫测。 “日后你就知道了。” 这一夜,魏福音睡得不算安稳。 昨夜凌渊替自己换了脖子上的纱布便离开了。 她受了伤,又晕倒一次,所以很快沉沉睡去,做了一整宿的梦。 梦里先是光怪陆离,紧接着又转换到上一世的场景,后来又变成这一世的场景,她的境遇来回切换,两个男人的态度也来回切换,差点让她精神分离。 也对。 上一世的她,是如何都不会相信,有一天,凌霄也会为了她,冷落后宫所有新选的秀女,也会在盛怒时都不忍心看她死; 她更不会相信,凌渊会默许她的所有乖张行为,会将她搂在怀里柔声安慰,会叮嘱她,会关心她,会翻她的窗,会一边讽刺她,一边心疼她。 她如今虽不算完全拿捏住了这两个男人的心,却深知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她颤抖着,感到胸腔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和期待。 真好。 重生的这一世,每一天都很精彩。 每一天,都是崭新的希望。 - 凌霄醒来时,感到头疼欲裂。 睁开眼睛,发现躺的床榻很陌生,怀里的女人也很陌生。 他凝眸仔细打量,才发现自己昨夜酒喝多了,宿在了凌渊的千机殿里。 昨天和凌渊对弈,了却一盘残局后仍不觉尽兴,凌渊便命人热了酒来,两人又杀了几局。 至于自己是怎么和怀里的女人睡到一起去的,他倒没有多少印象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男人苏醒的动作,那不着寸缕的女人从他怀中缓缓抬头,一双自带水波的眸子柔柔地望着他,充满了无限旖旎的情愫。 凌霄蹙眉,眯了眯眼。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得这双眸子像极了她。 那个叫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女人。 看着这样一张似是而非的脸,又觉得及不上那女人半分。 男人沉下眸子,冷声质问,“你是谁?为何在孤的床上?” 那女人眸光一颤,敛下眼中的柔情,从床上坐起身,低着头,声音细弱地回答—— “回圣上,臣女是教坊司的点翠。” “昨夜臣女奉二殿下之命给圣上献舞,以助酒兴……” 女人耳尖发红,面颊滚烫,偷偷看他一眼: “后来的事……不知圣上可还记得?” 第34章 新封郑美人 砰—— “啊!” 随着一声凄厉的痛呼,床上的女人被一脚踹到了地上。 女人还未从地上爬起来,凌霄已经下床,来到了她的面前,将她的肩膀狠狠踩在地上。 “你的意思,是孤昨晚强要了你?” 男人的瞳孔泛着冰冷的阴郁,仿佛其中有一股可怕到极点的狠戾,随时要将人吸进去。 点翠吓得不寒而栗,连挣扎和哭泣都忘了,浑身僵硬,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间,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从来没有真正感受过圣上的天威,虽然在坊间听闻圣上在床笫间有些骇人的癖好,可是昨夜这个男人明明对她温存小意,百般缱绻,那种对女人呵护爱抚的模样,跟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肩上的力道又大了些,点翠觉得再不回话,男人真的有可能将自己的肩膀生生碾碎。 “圣上……恕罪……臣女真的没有乱说,臣女昨夜献舞,舞到中途,被圣上抱进了内殿……” 凌霄反复回想着昨夜的梦境,脸色已经阴沉扭曲到了极点。 他竟然把眼前这个身份低劣的舞姬当成了…… 魏福音! 所以说,他昨夜一会儿一句“阿音”,一会儿一句“公主”,都被这个舞姬听到了?! 他凝眸死死盯着脚下的女人,眼里渐渐染上了杀意。 “皇兄,昨夜睡得不好吗?” 门口,凌渊戏谑打趣的声音突然而至。 点翠仿佛将死之人抱住了浮木,挣扎着朝男人求救。 “二殿下救我!” 凌霄闻言,眯了眯双眸,脚下一松,又踹了一脚,将女人踹远了。 他转过身的时候,眸光中盛满了怒意。 “凌渊,你好大的胆子!” 凌渊这才收敛了散漫的神情,跪下道,“皇兄恕罪。昨夜臣弟见皇兄心情烦闷,因此请了点翠娘子前来,一解皇兄之乏。” 凌霄目光凌厉,冷声讽刺,“你倒大度,把自己的女人送到孤的床上。” “皇兄明鉴,点翠是完璧,昨夜也是第一次侍奉男子,臣弟以项上人头担保,坊间传闻皆是妄言,臣弟虽捧过她,却没碰过她,教坊司的女人,自然是由皇兄先挑。” 凌霄目光锐利如刀,闻言脸色没有半点缓和,仿佛对他的话不甚在意。 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这个女人身子是否干净。 他在意的是,他竟然只是因为这个女人长得像魏福音,便宠幸了她,还是用一种有别于以往的方式。 所以,魏福音不想侍寝,他非但没有杀了她,反而还睡了一个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人! 这个认知让他怒不可遏。 凌霄眼底的狠绝一触即发,凌渊却开口安慰道,“皇兄若是不喜,改日臣弟再献几个更好的女人过来,必然叫皇兄满意。” 凌霄阴恻恻地抬头,看了一眼匍匐在不远处的女人,又看向凌渊,嘴角突然扬起一抹邪狞的笑意。 “不必了。这个女人,孤很喜欢。” 点翠娘子惊喜地抬头,紧紧盯着高高在上的凌霄,目光里重新燃起希冀。 却见凌霄看她的眸中没有半点可以称之为“喜爱”的情绪,有的只是一种打量玩物的兴味。 “你给孤送了这么一份大礼,孤自然不能吃独食,好的东西,一起分享才是。” 凌霄语气玩味,朝着女人勾手。 点翠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却不敢忤逆圣上,只能掩着胸口一缕聊胜于无的薄纱,缓缓起身走近他。 凌霄展臂一揽,将女人狠狠拖入怀中,点翠刚有些羞怯,下一秒却被男人一把掐住了脖颈,按在了床沿上。 她感到颈间力道巨大,头朝着里侧,半个身子被带着趴倒床里,半个身子还在床沿外面。 一种莫大的耻辱感油然而生。 点翠忍着剧痛,在颤抖间,听到凌霄仿佛来自地狱的残酷指令—— “来,孤看着你,享用这份礼物。” 这句话自然不是对她说的。 凌渊半天没有动静,喉结上下滚了一圈,低垂的眸光看不清情绪。 直等到凌霄没了耐心。 “孤的话,你听不懂吗?” “…臣弟,遵旨。” …… 隔着一扇门,寝殿外。 凌霄的大太监庆公公和凌渊的大太监刘公公正并肩候在外头。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突然听见内殿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二人俱是一愣,很快又恢复正常交谈。 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刘公公笑着感叹,“算起来,圣上和咱们二殿下多久没有这样好的……兴致了?” 庆公公掰着指头算了算,“倒是有几个月了。先皇在世时,这倒不算新鲜。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圣上同二殿下又玩起从前的游戏了。” “怕是千秋殿那位主子惹出来的。圣上为了她,忍了这些时日,也该释放释放了。” 两人默契地相视而笑,又走远了些,偶有宫女太监进殿打扫,他们也挥手呵斥,屏退了全部打扰。 - 千钟殿。 皇后午后看书,手里烦躁地摆弄着瓜果松子。 一旁的侍女劝慰道,“娘娘昨日揭发了魏淑妃,圣上大怒,您从此少了一个对手,这是喜事,娘娘何苦这样不安呢?” “你懂什么?本宫以为自己很了解圣上,可昨日这样一番折腾,竟然只是给了淑妃禁足的惩罚!要知道,当日本宫不过是邀淑妃去了趟梅园宴,圣上就禁了本宫的足!这样一比,本宫实在不甘心!” 侍女闻言也立刻蹙眉,跟着不平起来。 “娘娘说的正是呢,昨日娘娘还是太过仁慈了,就该让魏淑妃自生自灭,何必还请太医给她疗伤?” “本宫也没办法,你以为本宫若不替她请太医,圣上就会冷眼旁观?你只瞧圣上走后,庆公公还留在千秋殿,预备着随时善后,便知道圣上对她有多在意。” 皇后淡淡地摇头,叹了一口气。 “是本宫低估了这个魏福音。” “也罢,想必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圣上都不会再有踏足后宫的心思了。” 侍女连连点头奉承,“恭喜娘娘。圣上身边没人,总比宠幸旁人来的强。” “皇后娘娘,不好了!” 冯嬷嬷突然小跑着进来,一脸凝重的模样。 “午后,圣上许了教坊司点翠娘子入宫为妃,还其本姓,赐潇湘殿,封郑美人!” 皇后手中的书“啪嗒”一声掉落在膝盖头。 “娘娘息怒。” 侍女和冯嬷嬷一起跪在地上,都不敢抬头看女人的脸。 时间过去好半晌,皇后突然自嘲一笑。 “好了,都起来吧。” “本宫又没有说什么,你们倒先跪了一地。” “本宫若是连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如何坐的了中宫主位?” 二人这才起身。 冯嬷嬷凑上来替她捶背,眼里颇为不屑。 “娘娘放心,那个点翠娘子不过就是个下等舞姬,圣上一时上头,被这狐媚子勾了去,也是有的。” 皇后讽刺道,“下等舞姬?下等舞姬却能从二十七世妇做起,一举封了美人,你让底下那些才人、宝林、御女、采女们如何自处?” 冯嬷嬷一噎,回不上话来,脸上也添了几分担忧。 “难道这点翠娘子要代替魏淑妃的位子?” 皇后眸光骤冷,脸上闪过一丝杀意,却淡淡挥手,“由着她去吧,再看些时日,她究竟有多少本事,自然明了了。” - 凌渊仰躺在榻上,腰腹处盖着一块汗巾,其余地方毫无遮掩。 女人已经被宫女们抬了下去,寝殿里只剩兄弟二人。 凌霄已经套上了自己的龙袍,此时打量着榻上的弟弟,神色发懒,唇角嘲讽。 “你今儿是怎么了?兴致不高?” 凌渊闭着眼睛,嗓音半哑,“是臣弟没用,搅了皇兄的玩兴。” 凌霄嗤笑一声,“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比孤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倒收敛了,怎么?被你的玉夫人绊住了脚?” 凌渊眉心轻轻跳了跳,若无其事地睁开眼,眸光沉静地望向男人。 “皇兄若是喜欢,连臣弟的玉夫人,也可拱手相让。” 凌霄一愣,释然一笑。 “好了,孤不是这个意思。你自己的女人,自己留着吧。” “今日休沐,你好生休息,孤回宫批折子了。” 说完,凌霄抬脚离了寝殿。 凌渊依旧仰躺在榻上,一语不发,敛下眼底的恭顺,缓缓凝眸,又缓缓阖上了眼。 次日一早。 来千钟殿请安的嫔妃并不齐全。 一左一右的首位都空着,皇后向嫔妃们解释: “贵妃痛失爱犬,一病不起,淑妃禁足千秋殿,非昭不得出,本宫这宫里也不似从前热闹了。” 嫔妃们纷纷看向两个空缺的首位,脸上神色各异,有唏嘘叹惋的,有懵懂后怕的,有冷眼旁观的,有幸灾乐祸的。 后排席位的曹美人突然疑惑道,“臣妾听说昨儿刚封了一个郑美人,怎么不见她来给娘娘请安,给姐姐们敬茶?” 曹美人至今没有见到过圣上,与沈婕妤住在一个宫里,沈婕妤还是宫中主位,曹美人只能栖居偏殿。 可是昨日听闻圣上亲封的郑美人不仅位份与自己这一届世家名门之女平起平坐,而且还独享一座潇湘殿,怎么能不叫她眼红? 因此曹美人立刻便对郑美人产生了敌意,顺带着就要拿捏她的错处。 底下有其他妃嫔听她这样说,也纷纷表示赞同。 皇后手里托着一盏茶,由着大家讨论质疑,放大情绪,仿佛事不关己似的。 德妃却突然开口打破众人的低声议论。 “昨儿臣妾去潇湘殿给郑妹妹道贺,却听说她受不住君恩,身子不适,请了太医过来诊治,殿门关的严实,连臣妾也只在外殿坐了片刻,没见到郑妹妹真容呢。想必郑妹妹身子单薄,这几日须得闭门调养,才耽误了请安。皇后娘娘这样仁厚的人,又岂会怪罪?” 德妃一席话既阐明了前因后果,又顺势替皇后做了回复,众人齐齐地看着她,眼里多了些拜服。 德妃不愧为大月第一文臣之女,言谈间甚至比皇后更能担当起后妃表率。 皇后眸色变了变,到底没将情绪写在脸上,笑着点头,“德妃妹妹说的好,本宫正想着一会儿遣人去潇湘殿问候,妹妹若是不提,本宫还不知道郑美人病了,既如此,冯嬷嬷,你现在就去一趟,看看郑美人的病情如何,再看看殿里可有什么短缺,给她补上。” 冯嬷嬷领了命,立刻去办了。 曹美人心中难免不服气,没话找话道: “德妃娘娘,您这么尊贵的身份,去看一个舞姬做什么?” “既然她受了圣上的临幸与亲封,进到后宫,那便是我们大家的姐妹,”德妃笑得温柔宽厚,朝座中嫔妃扫视一圈,“诸位妹妹也不必闹情绪,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况且大部分妹妹也都没有面圣,怎知来了一位郑美人,自己从此就没有机会了呢?” 嫔妃们都觉得此话中听,脸上浮现出释怀的笑意,只有夏顺容的脸色又惨淡了几分。 待请安结束,众嫔妃散了。 夏顺容低着头走路,却突然被拉住。 转过身,看到德妃掩着唇朝她笑。 “夏妹妹,走路要昂首挺胸,目视前方,若只盯着脚下,是会撞到人的。” 夏顺容歉意躬身,“谢娘娘教诲,嫔妾铭记于心。” 德妃却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夏妹妹别多心,方才在皇后殿前,本宫见众姐妹群情激奋,于是说了那许多宽慰之言,并不是有意要置妹妹于尴尬的境地,还请妹妹莫怪。” 夏顺容慌忙摇头,“嫔妾怎敢?德妃娘娘您秀外慧中,克尽敬慎,是妃嫔之表率,嫔妾自己不争气,如何能迁怒娘娘呢?” 德妃眼含欣赏,拍了拍她的手。 “妹妹蕙质兰心,琼花玉貌,大可不必灰心,未来还有机会,宜当韬光养晦,藏器待时,自有一鸣惊人之日。” 夏顺容感动落泪,紧紧握住德妃的手,“有娘娘此言足矣,嫔妾……不敢奢求什么了。” 德妃唇角含笑,“深宫日子无聊,不如我们作伴,一同去看望淑妃?” “淑妃娘娘禁足,我们能进去吗?” “圣上下令,淑妃非昭不得出,却留了口子,允许嫔妃探望。” 夏顺容呆了呆,喃喃自语,“原来圣上对淑妃还有情谊在……可是圣上明明宠幸了点翠娘子,还封了美人……” “妹妹还不明白吗?凡事不可只看表象,很多时候,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当下看到的,也未必是最终结果。” 第35章 姜贵妃报仇 魏福音这两日禁足,太皇太后幸灾乐祸,命邱嬷嬷送来了厚厚一叠经文,让魏福音一本一本手抄后,邱嬷嬷每三日来取一次。 邱嬷嬷相当精明,第一天送来的时候,让千秋殿全体主仆一人手抄了一页经文,收集齐后得意地说,“淑妃娘娘,您这宫里上上下下的字迹都已在老奴这里存着,所以您日后抄写经文若是找他人代笔,老奴一眼便能认出。还请娘娘慎重。” 邱嬷嬷走后,稳重如小蝶,都对着门外狠狠啐了一口。 “我呸!老疯婆子!落井下石,等着日后下地狱吧!” 魏福音听她这一发泄,倒品出些旧怨来,“怎么?你从前跟邱嬷嬷结过仇?” “何止奴婢呢?这宫里上上下下的宫女,哪个没从她手上脱过一层皮?她仗着太皇太后撑腰,在宫婢里横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迟早遭报应!” 魏福音笑着叹了两句,便回屋抄经了。 这一抄,就抄了两天,手腕疼的抬不起来,发现太皇太后派发的任务才做到一半,而离邱嬷嬷过来验收的日子还剩下一天。 小蝶急了,开始尝试着模仿主子的笔迹,奈何中原人的执笔方式、笔法笔序等都与北境人有很大的不同,小蝶根深蒂固的行书风格是改不了了。 流萤就更不用指望了。 她从出生到现在,总共握笔的次数屈指可数,当年跟着主子在国公府,规矩繁杂,上下等级森严,别说她了,连主子都没有多少习字的机会。 两个侍女只得一左一右侍奉在侧,随时给主子端茶递水,磨墨换纸,做些力所能及的以减轻主子的负担。 姜贵妃突然闯进来,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她的眼睛肿的像两颗核桃,面色十分骇人,嘴唇也没有半点血色,身上虽然是一席常穿的暗红色宫袍,但是头发却高高竖起,扎于顶上,看起来比从前凌厉飒爽了不少。 姜贵妃是武将之女,从小耳濡目染,身上自带一股巾帼之气,此时拿一双迫人的眼睛狠狠瞪着魏福音,让流萤和小蝶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一左一右挡到主子身前。 魏福音推开二人,坦荡地同她对视。 “不知姜贵妃这样急头白脸闯进来,所为何事?” 女人暴喝一声,“魏福音!是你害死了我的雪禄!” “贵妃慎言,你的狗不是我牵来的,更不是我下令杀的,我也不忍见它活活被打死,所以我理解贵妃的心情,却不能认下这个罪名,没有贵妃娘娘带着狗掺和进来,何至于我们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你不过是禁足而已!我的狗却没了!魏福音!这笔仇我今天非报不可!” 说罢,姜贵妃突然从腰际抽出一条长鞭来。 啪—— 一声清脆的长鞭甩尾声在整个宫殿里炸响开来。 流萤和小蝶已经看傻了眼,她们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姜贵妃竟然会将武器藏在身上带进来! “姜贵妃!此事我们主子也是受害者,您如何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啊——” 流萤的肩膀突然挨了一鞭子,痛得惊呼一声。 魏福音一把将她扯到身后,嘴唇紧绷,双拳紧握,满脸怒容,如刀锋般的眸光直直地向姜贵妃射过去,竟让她微微一愣。 当然,这愣神也只是暂时的。 姜贵妃从小骄纵,与人交游时崇尚武力解决问题,道理是讲不通的,因为大家各有各的道理,可是打却能把人打服。 于是,她立刻重新带着狠意,手起鞭落,那鞭尾冲着魏福音的脸飞过来,她迅速转身,又狠又辣的一下稳稳落在她背上。 冬日衣物厚重,饶是如此,那鞭子也已划开了她的衣服,露出里面的皮肉来。 迎头又来一鞭,小蝶来不及扑救,红着眼睛嘶喊,“主子!躲开!” 啪—— 魏福音的背上又狠狠挨了一鞭。 小蝶转身,死死盯着姜贵妃,眼睛里渐渐染上凶狠,脸颊因为极度的恨意而扭曲,正欲动作,却突然被魏福音拖住。 “别,我有分寸,别坏了我的计划。” 女人低声警告,小蝶张着口愣在原地,眼里还是掉下泪来。 流萤挨了一鞭子,此时被魏福音护在怀里,本来挣扎着也要起身,听到主子的话,也不敢动作,只能紧攥着拳头,听那一声一声的鞭响落在主子背上,眼眶憋得通红,牙根咬的咯咯作响。 “姜贵妃!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宫里对妃嫔动用私刑!” 闯进来的德妃面色铁青,旁边跟进来的夏顺容此时吓得花容失色,扶着侍女才堪堪站稳身子。 德妃对着身后的侍卫怒斥,“还愣着干嘛!淑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要以死谢罪!” 侍卫们终于蜂拥而上,三两下便夺下了姜贵妃手里的鞭子,并将人制住。 “给我捆了姜贵妃!送到圣上面前发落!” “本宫看你们谁敢?!” 姜贵妃挣扎着从侍卫的挟制中脱身,怒视德妃。 “崔寄云!你敢!本宫是三夫人之首!是大将军之嫡孙女!你有什么资格发落本宫?!” 德妃冷笑,“我是没资格,可是圣上却有资格!你以为,这些落在淑妃身上的鞭子,最后不会报应在你自己身上么?” 姜贵妃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仰天大笑起来。 “淑妃失宠,后宫皆知,如今圣上身边有了新人,你以为他还会在乎这个女人吗?” 德妃怜悯地看着她,“姜婕,不带脑子的人,在这深宫里,是活不长的。” 姜贵妃震怒,冲上来就要撕扯德妃,被侍卫拦住。 “崔寄云,你算什么东西!” “你又算什么东西?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被人利用而不自知,天下竟有你这么蠢的女人!” “我要杀了你!” …… 一个时辰后,皇后坐在千秋殿主位上。 底下主子奴才跪了一大片,都等着皇后主持公道。 “皇后娘娘!您要替臣妾做主啊!德妃敢这样忤逆犯上,简直目无尊卑!还有这个淑妃……” “好了!” 皇后一掌拍在案几上,目光凌厉摄人,姜贵妃身子一抖,不敢再说话。 “事情原委本宫都了解过了,姜贵妃,你好没体面,殴打同位分的嫔妃,这是重罪!无论淑妃犯了什么错,如何冒犯你,你都不该同她动手!” 姜贵妃一脸不甘心,却又不敢顶嘴,只能隐忍着愤恨,低头道,“臣妾知错。” 皇后又转向魏福音,“淑妃,姜贵妃的雪禄没了,她一时情绪失控,冲撞了你,按说,应该交由圣上发落,不过,如今你是带罪之身,这才禁足两日,你的宫里就生出这样的事端来,若是此时闹到圣上那里,实在是不妥。” “因此,本宫想问问你的意见,你可愿将此事隐下,交由本宫发落?” 魏福音被流萤和小蝶一左一右扶着,跪在地上,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冷汗,似乎被这几鞭子打得不轻。 她张了张口,半天没说话。 皇后凝眸,催促道,“淑妃,虽然你在禁足,但是本宫对后宫众姐妹向来一视同仁,本宫定会好好惩戒姜贵妃,替你讨还公道。” 这下连最胆小怕事的夏顺容都有些看不下去。 皇后明显是想包庇姜贵妃,这么明显的偏私,何谈“一视同仁”? 于是她鼓足勇气,带着颤抖的嗓音开口,“皇后娘娘,魏淑妃受了这么重的鞭伤……” “本宫同淑妃说话,你插什么嘴?” 皇后的语气里有明显的不悦,夏顺容立刻低头噤声,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皇后娘娘素来和善,这样疾言厉色还是第一回,夏顺容不禁想,难道从前那些宽厚仁慈都是她的伪装吗? 一个嫔妃拿鞭子抽另一个嫔妃,在皇后眼中,竟是这么容易揭过去的一桩小事吗? 直到虚弱的淑妃缓缓开口,“皇后娘娘,此事臣妾……也有错,一切全凭……皇后娘娘做主。” 夏顺容突然觉得,这后宫,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真是个,好没意思的地方。 第36章 三人结盟 皇后赞赏地看着魏福音,安慰道,“你放心,太医一会儿就来给你治伤,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告诉本宫,本宫替你安排。” “谢皇后娘娘,臣妾还有一事,太皇太后让臣妾抄经,每三日来验收一次,臣妾如今这身子,怕是难以……” “本宫知道了,放心吧,本宫一会儿就去万寿殿回禀太皇太后,免了你的抄经任务,你好好养着,贵妃本宫就带回去了。” “臣妾恭送娘娘。” 皇后带着姜贵妃和太监宫女一行浩浩荡荡出了千秋殿。 德妃立刻张罗着奴才们将魏福音抬进内殿寝榻上。 魏福音趴在床上,整个背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从里面透出来的伤口也看着触目惊心。 “你这又是何必?为了不抄经,生生挨了那姜婕这么多鞭子,女儿家的肌肤最是难养,眼下不知要养多少时日了。” 魏福音脸枕在手背上,笑着开口,“我早就知道她要来寻仇,又打听过她擅长的招式,因此衣服的夹层里穿了我们中原特制的护心马甲,你看这鞭痕骇人,其实这马甲替我扛下大半力量,没那么疼,我不装的像一些,怎么骗过她们?” 夏顺容眼尾泛红,急急地问,“那为何这伤口还这般骇人?” 流萤捂着肩膀,主动替魏福音回话,“我们主子皮肤同寻常人不太一样,从小就比旁人更细嫩些,轻轻一掐,留下的印记便要几日才好,这是我们主子异于常人的地方。” 要说刚才姜贵妃那几鞭子,还算流萤挨得第一鞭子最疼,因为她没有护心马甲,生生扛下来,到现在还觉得那处发麻发胀,似有蚂蚁啃噬,痛得钻心。 魏福音关切道,“一会儿太医来了,先给你看,我的伤口不碍事,你这一鞭子倒是实打实的。” 小蝶是唯一完好无损的人,哭得却最厉害。 “什么不碍事!您怎么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这笔账一定要讨回来,否则奴婢死都不甘心!” 魏福音也有些后怕,刚才幸亏自己眼疾手快拦着小蝶,否则瞧她那神情,怕是真的要以死相拼。 夏顺容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动容,一时也默默不语。 德妃稳重端方,心思细密,淑妃性情纯善,爱护下人,每一个都比皇后娘娘更有母仪天下的气概,更不用提那个只会动粗的蛮横贵妃。 久不说话的德妃再次开口。 “好了,放心吧小蝶,你家主子的公道,我们一起替她讨回来。” 德妃又转向魏福音,“有了今日这一遭,往后你这宫里怕是要戒严起来,见你一回就不容易了,眼下免不了还是要说回正事。” 魏福音眯了眯美眸,突然看了一旁的夏顺容一眼。 夏顺容感受到了审视的目光,眼里带着坚定。 “淑妃娘娘,来的路上,德妃娘娘已经暗示过嫔妾了。您二位要走的是一步险棋,放在从前,嫔妾是断不敢也不愿参与这样的谋划的。” “嫔妾以为自己没想好,可是嫔妾还是跟着德妃娘娘来了,所以,嫔妾现在坐在这里,就代表着嫔妾的态度。” 魏福音面色平静地开口,“你当真考虑好了?” “嫔妾考虑好了。在这深宫里,既然没什么指望,那何不搏一搏,换一个主子,说不定反而有一片新的天地。” 魏福音满意地扬唇,看着德妃打趣,“未来的皇后娘娘,你这是又替自己收了一个心腹,嫔妾看着好生羡慕……” 德妃眼中的野心被一丝女儿家的羞恼所冲淡,拿手指在魏福音额头上顶了顶,“好好养伤吧你!半个月后便是圣上诞辰,我预备届时向圣上求情,放你出来,毕竟没了你在身边,一个人对付皇后,我还挺没底的。” “这个我自然知道,你就放心吧。” - 皇后将千秋殿的冲突瞒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一点也没传到凌霄耳朵里。 同时,她也遵守承诺,替魏福音挡下了太皇太后的发难。 整整半个月,魏福音的千秋殿无任何人前来打扰,仿佛她这个人在后宫消失了一般。 其余宫人也从不敢在凌霄面前提起淑妃二字,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难道要去触霉头不成? 魏福音度过了相当清闲的半个月,养伤的日子,甚至连凌渊都一次没出现过。 宫里这些日子张灯结彩,内务府为了预备圣上寿诞,忙得脚不沾地,皇后更是熬了好几宿,只为从教坊司给的节目单里筛选出最适宜在寿宴上演出的压轴舞曲。 德妃为了替魏福音求一个解除禁足的口谕,本来还准备了一番口舌,却不料一日只在圣上面前偶然提了一嘴,圣上便不耐烦地挥手,准了她的请求。 宫宴当晚。 时值开春,空气里尚且有些料峭春寒。 寒鸦池边的流水席上,坐满了四品及以下的文武百官。 再往里走,便是放春园,里头用屏风隔成一个个雅座间,依次坐满了四品以上的重臣、命妇,以及世家公子、千金,男女皆可同席共饮,无拘小节。 放春园的最深处,便是皇室家宴区,宫人用重重的帷幔与外头隔开,因为里面坐的均是后宫嫔妃,不得轻易与外臣相见。 宫宴开席后,华灯初上,热热闹闹的丝竹管弦奏起,金风玉露之夜,大月皇宫褪去了白日里庄严肃穆,显得流光溢彩,纸醉金迷。 众人饮过四五杯,方见凌霄揽着一个腰肢款曲、花容月貌的美人,从寒鸦池入席,沿着席间过道缓步而至放春园,气场凛然,脚步沉稳,所到之处,宾客跪了一地,个个敛气凝神,不敢造次。 有胆子大的,在二人走远之时,偷偷抬头瞄一眼二人背影,低声同身边人交头接耳。 “听说这就是圣上最宠爱的郑美人,今日得见背影,果然不俗,不愧是从教坊司出来的,可以承袭含章娘子之衣钵。” “含章娘子早就是过去了,这点翠娘子,哦不,这郑美人才是真正的飞上枝头。入宫做宠妃,怎么着都比当羡王的侧妃来的风光吧?” “正是呢!不愧是第一宠妃,圣上唯独将她带在身边入席,一路上接受群臣叩拜,可见这荣宠之盛,简直比当皇后还风光。” 此时,凌霄已从放春园入席,朝百官们举杯。 “今夜是孤的寿宴,虽是宫宴,却不必拘束,孤准许男女混坐,便是想免了繁杂的规矩,今夜百无禁忌,只求尽兴,方才值此良宵!” “臣祝圣上万寿无疆,圣体康泰,万岁万岁万万岁!” 隔着帷幔,百官跪拜,高呼祝词,凌霄揽着怀里的女人坐在家宴席内,目光散漫地扫视了一圈,突然淡淡启唇—— “皇后,人可都到齐了?” 皇后还跪在地上,闻言抬头也扫了一圈,笑着回,“该到的都到了。” 凌霄眯了眯眼,转向另一侧,“德妃,你来说,这席间可少了人没有?” 德妃恭顺地点头,朗声回道—— “圣上容禀,淑妃还未到,只因被皇后娘娘的人拦在千秋殿,不许她过来,搅了圣上兴致。” 第37章 接您赴宴 千秋殿。 魏福音一身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外裹雪狐裘裳,青丝高挽,素钗装点,眉如远黛,眼若秋水。 饶是两个拦下她的侍卫,都不敢抬头正眼同她对视,因为淑妃娘娘的脸太具有诱惑力和欺骗性了,那水汪汪的眸子只要朝他们看一眼,就会让人不忍心为难她。 “淑妃娘娘,还请您不要为难属下。” “你们这些狗奴才!凭什么不让我们娘娘出去,圣上已经解了娘娘的禁足,你们好大的胆子,敢违抗圣令!” 流萤疾言厉色,指着两个侍卫斥责道。 二人依旧一动不动挡在门口,重复皇后的口谕。 “皇后娘娘说,今夜百官都在,圣上寿宴是最要紧的大事,不可有一丝疏忽,若是因为淑妃娘娘入席,搅扰了圣上的兴致……” “凭什么说我们娘娘会搅扰圣上兴致!” “庆公公到!” 外头百米远便有小奴才的高呼,两个侍卫一愣,纷纷转过身来,让出一条路。 庆荣是圣上身边的大太监,连皇后娘娘都敬他三分,更何况两个听命于皇后的侍卫。 庆公公来到殿门口,对两个侍卫视而不见,朝魏福音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笑眯眯指着身后的轿辇—— “淑妃娘娘金安,圣上让奴才来接您赴宴,娘娘,请吧。”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直到目送着魏福音上了车,都没说上一句话。 放春园内。 凌霄坐在内席的龙榻上,神情闲散地接受嫔妃和皇室亲族的敬酒。 郑美人小心翼翼地替凌霄斟酒。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晚的凌霄看起来有些烦躁。 她只能越发小心地侍奉着,不敢有一点闪失。 不时有教坊司的歌舞节目助兴,郑美人看着从前司里的同僚姐妹们在台下献舞,偶尔有胆子大的,在翩翩起舞时向龙榻望一眼,那眼神里大多是对她无比艳羡的意味。 郑美人心中苦闷。 若是重来一次,她情愿从没入宫……不,最好是连教坊司都没进。 “你在想什么?” 凌霄突然用修长的食指挑着她的下巴,微微发力,将她的脸转过来。 郑美人不敢同他对视,她怕极了这个男人,这个,恶魔一般的男人。 “没……臣妾没想什么……” “想你的同僚姊妹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夹着几分戏谑,指尖勾着她的下巴,又缓缓下滑至她细长的脖颈,再到锁骨,再到…… 当着宴席上这么多宫妃的面,郑美人感到一阵羞愤难堪,男人的手看起来带着一种撩拨,实则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威胁。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将头扭转到他怀里,不至于让其他人瞧见她耻辱的表情。 因此她也错过了席间其他宫妃的表情。 皇后坐定席上,看起来面色平静,可是正一杯一杯地自斟自饮,气氛阴沉,生人勿近。 姜贵妃眼里充满了嫉恨,死死盯着郑美人的背影,仰头一口闷下手中的酒。 而德妃仿佛什么也没看见,正同身旁的夏顺容讨论着面前的菜品,一脸轻松自在的笑容。 其他妃嫔更是神色各异,多半也是像姜贵妃这样眼红的,只是为了维持端方持重的形象,不敢表现的太过。 此时,寒鸦池边,原本热热闹闹觥筹交错的席间突然声音弱了许多。 只见庆公公领着一位蒙面的美人从席间小径走过,所到之处,香风阵阵,引得宾客纷纷侧目,然后愣在座位上。 那美人浑身素色,行走间衣摆浮光流动,就连头发都在月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灿若琉璃,皎若星辰,美得让人失语。 宾客在惊讶之余,低声讨论起来。 “这是谁?哪家的小姐这样标致?怎么从前没听说过?” “这恐怕是后宫妃嫔吧?” “这样绝色的美人,怎么单独入席?而且来的这样迟,还是被庆公公带来的,好生奇怪。” 为了避免后妃同群臣相见,嫔妃们都是很早就入席的,反正坐进放春园后就隔着帷幔,之后有宾客入席,也打不了照面。 因此众人对这位迟到的女子越发好奇。 魏福音一路走来,直至进了放春园,连命妇和名媛们也纷纷盯着她瞧。 “这是宫妃吧?由庆公公领着,估计是奉了圣上旨意去请的。” “这好像就是魏淑妃!听她说被禁足之前是圣上最宠爱的妃子,如今却被旁人后来居上了。” “她那双眼睛实在是太美了,只是不知摘了面纱后究竟如何。” “说不定她下半张脸很难看,不能示人,才戴着面纱。” “嘘!不要命了?敢议论圣上的后宫,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此时,庆公公正替魏福音掀起帷幔,“淑妃娘娘,请。” 魏福音低头,柔声道谢,“有劳庆公公了。” 女人行至内席,教坊司的舞姬们纷纷退让开来,给她留出一片空间。 只见她摘下面纱,缓缓跪下,音色绵软空灵,仿佛比方才歌姬的歌喉还要悦耳百倍。 “拜见圣上,臣妾来迟了,还望圣上恕罪。臣妾祝圣上寿与天齐,祝大月国运昌盛!” 女人低着头,静静等着凌霄的反应,却见他闲适地捏着杯盏,漫不经心放在手中把玩,目光只停在身旁的郑美人身上。 郑美人受不了席间嫔妃们虎视眈眈的目光,此时突然大着胆子,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圣上,难道您要淑妃娘娘一直跪着不成?” 凌霄一只手揉捏着女人柔软的腰肢,低笑一声,眼里明明带着宠溺,声音却淬着冷意,“要不,你去替她跪?” 郑美人笑容一僵,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凌霄加重了手里的动作,逼得郑美人不得不跪倒在地。 “圣上,臣妾知错了,臣妾不该多嘴……” 男人终于淡淡挑眉,朝她递手。 “好了,孤说了,今天高兴,百无禁忌,起来吧。” “淑妃,你也起来入座吧。” “谢圣上。” 魏福音起身,抬头的瞬间,与主位龙榻上的二人对上视线。 凌霄的眸光幽深,潜藏着某种难以捉摸的情绪。 郑美人却倒吸一口凉气。 这淑妃娘娘的脸……为何与自己如此相似? 说是相似,可是……淑妃的五官明显比自己更加精致美艳,简直是将自己脸上所有缺点弥补后形成的…… 最完美的艺术品。 第38章 献舞 魏福音入座后,感到身后有一道幽深的目光紧盯着自己。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到凌渊正隐在一群王爷皇子中推杯换盏,并没有同她对视,于是她又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身子。 德妃第一个举着杯盏过来道贺。 不一会儿夏顺容也跟着过来,三人相谈甚欢,索性坐到了一处。 其他嫔妃们纷纷暗自惊诧。 这淑妃失宠,如今看到圣上身边的新人,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到底是装的,还是她当真不在意这些? 可是后妃不就是指着恩宠活下去的吗?淑妃怎么可能不在乎这些呢? 皇后突然笑着,同对面席位的羡王遥遥举杯。 “皇叔,今日怎么没带女眷前来?本宫听闻皇叔的侧妃是当年一舞名动大月的教坊司首席舞姬含章娘子,同郑美人同属一脉,必然能一见如故,结为好友。” 羡王凌域也端起酒杯,躬身回礼,一口饮下后,眸色清明地解释,“内子是侧室,不可与郑美人相提并论,更不宜带来宫宴。皇后娘娘说笑了。” 皇后一噎,抬头就看到凌霄饶有兴味的目光。 都知道含章娘子最得羡王宠爱,但是由于含章的身份是侧妃,所以无法参加任何规格盛大的宴会,这件事一直让凌域对含章感到亏欠,为了安慰含章,他索性连王妃也不带,常常孤身出席宫宴,看着相当冷情孤独。 皇后这话,旁人听起来,分明是暗示郑美人同含章娘子一样,即便再得宠,也永远是不可示人的庶妻,永远无法和高贵的嫡妻平起平坐。 席间还有一些皇室亲族在场,皇后突然有些后悔,担心自己在他们心中留下心胸狭隘、善妒刻薄的印象。 凌霄却突然破天荒替她解围,“皇后既提了,那便让郑美人为大家一舞,以助酒兴,如何?” 郑美人惊诧不已,又不敢拒绝,愣愣地坐在他怀里,半天没有反应。 凌霄不悦地眯着眸子,目光却扫过那热热闹闹喝酒谈天的三人,脸色冷了冷。 “怎么?不愿意?” 郑美人连忙摇头,“臣妾不敢!臣妾这就去准备!” 郑美人起身要去后边换舞服,却被凌霄一把拉住。 “不用换,今日不跳别的,就跳当日在你寝殿那一支。” 郑美人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听错了,脸上没了半点血色,呆呆地低喃,“圣上……这是宫宴……” “孤知道。” 男人缓缓抬手,动作轻柔地拂过她的发尾,捏起一绺,放到鼻尖轻嗅,嗓音里带着慵懒的笑意。 “让羡王看看,孤的点翠娘子,能不能比得过含章娘子,既然要比较,那当然是从舞技到身段到身子,都要比一比。” 羡王闻言,眉头紧蹙,起身拱手,“圣上……” “坐下。”凌霄眯着眸子打断,脸色染上半分阴沉。 众人纷纷敛声屏气,连魏福音那一桌都停了动静,遥遥看过来。 “去吧,那支舞,就在这里,跳给大家看看。” 凌霄在郑美人的臀上拍了拍,眼里是不容拒绝的阴鸷。 郑美人的嘴唇颤抖,缓缓从龙榻上起身,攥着掌心,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来到了宴厅正中央。 起舞前,她突然无助地朝魏福音身后的方向看去。 魏福音感到莫名,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到凌渊一张冰冷淡漠的脸,直到魏福音同他对上视线时,凌渊才一愣,有些狼狈地移开目光。 郑美人绝望地闭上眼睛,同乐师比了几个动作,音乐便开始了。 随着琴声和鼓声的交汇,郑美人在厅中翩翩起舞,动作妖娆冶艳,身姿婉转袅娜,只有一双眼睛紧紧阖着,神色带着凄绝。 魏福音突然感觉那乐声和舞步都很熟悉,一下子唤起了她的前世记忆。 她脸色骤然一变,瞳孔紧缩,手里的杯盏快要握不住。 直到看到郑美人身上的罩衫落到地上,她的杯子也掉在了桌上。 她太熟悉这支舞了。 前世,凌霄逼着她学的,教坊司第一艳舞。 这是贵族用来在床第间怡情助兴的舞蹈,舞姬跳到最后,身上几乎不着寸缕。 上一世,凌霄还只是让她当着他和凌渊二人的面跳这支舞。 可是这一世,他竟然要让郑美人当着这么多嫔妃和内臣的面跳! 这种羞辱,不如直接要了郑美人的命。 眼见着郑美人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嫔妃们也觉察出不对劲,不过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人敢离席。 姜贵妃的眉头也轻轻蹙着,到最后,眼里的震惊渐渐转变为一种鄙夷。 她从前还嫉妒这个郑美人,眼下看,不过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舞姬,圣上拿她来取乐消遣,根本不在乎她的尊严和脸面。 这郑美人自己也是个狐媚子,竟然学了这样的艳舞来取悦男人,活该最后被男人当成玩物! 姜贵妃心中畅快,饮完一大杯,突然见淑妃起身,叫停了音乐。 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定在魏福音身上。 只见她施施然起身,从席间绕出来,来至郑美人身边,声音清冷如水,却不带一丝温度。 “郑美人,你这支舞,跳错了。” 郑美人此时身上还剩下一件抹胸,目光呆滞,肩膀颤抖,半张着口,望着魏福音,手足无措,眼角还有因忍不住屈辱而流下的泪痕。 “有好几个动作都错了,”魏福音笑着指点道,“既然跳舞,便要认认真真,将作品完整地呈现出来,听说你是从教坊司出来的,怎么,姑姑没有教过你么?” 别说其他人,连德妃和夏顺容也惊呆了,瞪大眼睛看着魏福音,用表情示意她快回来,别在这个时候做出头鸟。 凌霄的脸色果然变了变,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女人,漆黑的眸底染上彻骨的冰冷。 “淑妃的意思是,你也会跳这支舞?” 女人转身,朝他福了福身子,“臣妾不才,只是发现郑美人并未跳出精髓,实在不宜在这阖宫姊妹和内臣面前展示,不如让她回去勤加练习,改日再跳,也不至于坏了圣上的脸面。” “孤问你,你也会跳这支舞?” 凌霄的面色冷凝,死死盯着她,语调偏执阴郁,重复着刚才的问题。 厅内一片沉默,处处弥漫着肃然的压迫感。 魏福音抿了抿唇,抬眸展颜,莞尔一笑,“是,臣妾会跳。” 第39章 嫔妃还是玩物? 姜贵妃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 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 她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羞辱魏福音一番! 于是她又仰头饮完一杯酒,给自己壮足胆子后,悠悠然地开口。 “这节目既然开始了,断没有只跳一半的道理,既然淑妃妹妹如此多才多艺,想必定然愿意代替郑美人一舞,也让在座姐妹们长长见识,如何?” 皇后眼底写满了幸灾乐祸,面上却还是要冷声斥责。 “姜贵妃,你怎么能让魏淑妃上去跳?她是身份尊贵的三夫人,又不是教坊司的舞姬!” 许久没说话的凌霄漫不经心地扬眉,嗤笑一声。 “姜贵妃说的也没错,节目既然开始了,没有中途停下的道理。” 男人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另一只手撑住太阳穴,神情散漫地打量台下的女人。 “淑妃,你可愿意一舞?” 魏福音看了看郑美人一地的衣裙,和她颤抖的肩膀,唇角染上自嘲的笑意。 “圣上若不嫌弃,臣妾一舞又何妨?” 凌霄的眸光越发阴鸷,太阳穴汩汩跳动,手里的酒杯里漾起一层浅浅的波纹。 他语气阴森,狠狠逼视她,漆黑的瞳仁泛着冷光。 良久,久到姜贵妃以为没戏了,突然听到凌霄低沉淡漠的声音—— “郑美人,还不下去,给淑妃腾地方。” 郑美人似乎完全呆住了,直到魏福音将地上的衣物捡起来,塞进她怀里,她才忙不迭地道谢,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转头便离开了宴厅。 宴席上一片安静。 姜贵妃的脸上带着得意,德妃和夏顺容却紧张得手指紧绞。 魏福音忽略掉那一道道神色各异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示意乐师可以开始了。 熟悉的琴音和鼓点再次响起,魏福音的第一个舞步一出来,就叫所有人心中一惊。 那舞步果然就是刚才郑美人所跳的,只是动作更加流畅,身子更加舒展,仿佛抛开了所有顾忌,全心投入到了这支舞蹈中去。 可是…… 这是艳舞啊! 魏淑妃自中原而来,长日幽居深宫,是如何学会大月教坊司的第一艳舞的? 众人心中各有异动,不由得目不转睛,眼睁睁看着魏福音脱下了最外层第一件罩衫。 “二哥,你怎么了?” 六皇子看着定在席间纹丝不动、面色骇人的凌渊,不由自主凑过来发问。 对上凌渊那双阴沉的眼睛,六皇子的手抖了抖,赔着小心给他斟酒。 “二哥,谁又惹你了?” 凌渊不理他,六皇子自觉没趣,便自顾自转过身,重新将目光黏在台上。 琴声和鼓点逐渐开始急促起来。 魏福音依旧扭动着曼妙的腰肢,像一只翩跹灵动的蝴蝶。 只是这只蝴蝶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已经只剩下一层云纹素纱内衬裙和银丝绣花抹胸,里头肚兜的细带挂在脖颈上,越发引人遐思。 嫔妃们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如果说她们起先只是讶异于淑妃愿意牺牲自己,替郑美人出头,那么她们现在震惊的则是,淑妃竟然真的跳得比郑美人好!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真正震惊的是乐师,他们从来不记得这位淑妃娘娘在教坊司修习过舞技,为何竟然能深谙此舞的精妙奥义,甚至比首席舞姬诠释得更好。 而席间其余的内臣男宾已经彻底看入迷了,半数以上的男宾都忘了掩饰住眼底的欲念,忘了眼前跳舞的是圣上的妃子,是他们永远触及不到的女人。 更有甚者,酒过三巡,已然上头,不知轻重,目光里流露出赤裸裸的贪婪,那眼神仿佛要吃了魏福音一般。 凌渊突然深吸一口气,将酒杯掼在桌上,从身后太监手里取了斗篷,猛地站了起来,吓得六皇子酒杯差点没拿稳。 “二哥!干什么去?!” 六皇子抱紧他的腿,担心二哥也看上了这位淑妃娘娘,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 凌渊眼里烦躁难当,刚一脚将人踹开,突然看到已经有人先他一步,走出席面,双臂抖开狐氅披风,大步朝魏福音走去。 凌渊死死盯着那人,脚步定在原地。 六皇子惊呆了,嘴里喃喃道—— “不是……你们都不要命了?怎么连皇叔都跟着一起胡闹?这可是皇兄的妃子啊!” 一顶披风裹上来,魏福音的舞步戛然而止,整个人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她一愣,立刻低头挣扎,“舞还没跳完,请羡王放开本宫。” 凌域目光里带着凌厉,沉着脸将她身上的披风裹得更紧。 “娘娘是和亲公主,当众跳艳舞实在于理不合,有辱大成和大月的国风!” 魏福音眼眶红了,狠狠推开他。 “不用你管!” 凌域脸色更难看了,见她要卸下自己的披风,手下加重了力道,发狠将她再次裹紧,“你看看你这样,还有一个公主的样子吗?!” “羡王!你是当孤死了么?!” 龙榻上,一声清脆的杯盏碎裂声,激得众人身子一颤,立刻起身,一眨眼便跪了一地。 “圣上息怒。” 众人齐声低呼,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凌霄浑身散发着强大的气场,脸上笼着一层厚重的阴云,一步一步从台阶上走下来,眼里的阴狠弥散到宴厅的每一个角落。 “孤的嫔妃,是你碰得的么?” “圣上将她当嫔妃看了吗?她究竟是你的嫔妃,还是你的玩物?!” 羡王厉声反问,目光如炬,神情戒备,眼底是对皇侄彻底的失望。 魏福音突然不挣扎了,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原地,由凌域隔着披风揽在怀里,脸上升起一种茫然。 凌霄从刚才魏福音脱第一件衣服开始,眼底的阴鸷就愈演愈烈,当他扫过满座男宾的反应时,眸光里更是染上了杀机。 而此时。 当他看着眼前二人贴身而立,那种嗜血的暴虐心理已然飙升到了顶峰。 他发誓,这是他最想绞杀血亲的一次。 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揉了揉眉心,抬起手朝女人招了招。 “过来,到孤这里来。” 第40章 鞭伤 魏福音立在原地,没有动静。 “孤说,到孤这里来,你没听见吗?” 凌霄的戾气一触即发,忍耐已经到达了临界点。 姜贵妃对这一变故感到相当的错愕,随之而来的就是鄙夷。 “简直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千古妖妃!连羡王这样正派的皇室子弟都被她勾了魂,引得叔侄反目,真是造孽!” 皇后离她座位最近,听见她的嘀咕,竟然也没有制止,因为她再次说出了皇后的心声。 三人对峙下,魏福音受不了凌霄的逼视,又往凌域身边缩了缩。 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凌霄,他大步上前扯过女人,又将凌域的披风狠狠掷在地上,一把将女人揽在怀里,手臂发紧,锁住她的背脊。 魏福音痛呼,“好痛……放开……” “这便痛了?孤以为你有胆子激怒孤,便有能力承受后果,看来,你也不过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女人挣扎着,脸色却越发惨白。 直到凌渊也离了席,迈着急促的步子过来,从庆公公手里取了凌霄的披风,递到男人面前。 “皇兄息怒,淑妃嫂嫂的身子要紧,先披上吧。” 凌霄阴着脸一手接过披风,一手狠狠抵着女人的背,正欲将她裹紧,却见她脸上的痛苦更甚,并不像是装的。 凌霄微微一怔,停了手里的动作。 凌渊眼尖,目光定定地锁在魏福音背后,蹙着眉心沉声问,“淑妃嫂嫂的背上怎么了?为何有伤口?” 凌霄狠狠一顿,立刻将女人翻转过来。 因她穿着抹胸,只能看到肩胛骨以上的位置,那上面一道道或暗红或深紫的纹路,看起来相当丑陋骇人。 这下连羡王都紧皱了眉头。 难道这些都是他这个皇侄的手笔? 知道他在床第间没有行状,却不想他这样暴虐残酷,无所顾忌。 羡王冷着脸捡起自己的披风,气得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凌霄却一语不发,死死盯着女人背上的伤口,握紧了拳头。 “谁弄的?” 魏福音低头,默不作声。 “皇后!你来说!” 凌霄的声音响彻宴厅,震得皇后身子一颤,下意识扫了一眼旁边的姜贵妃,只见她的脸色已然煞白。 “臣妾……不知……许是淑妃不小心,自己磕的。” “磕的?”凌霄脸颊扭曲,唇角讥诮,“你磕一个给孤看看,若是磕不出这样的伤口,你知道后果。” 皇后吓得瘫坐在地上,眼泪瞬间就涌出来。 她没想到自己的夫君在公开场合会这样驳了自己的面子,根本没有把她当成皇后对待。 “你是中宫主位,连后妃受了这么重的鞭伤都敢隐瞒,皇后,孤看你这个位子坐与不坐,无甚区别!” 皇后的一颗心如坠冰窖,此时再也顾不上同姜贵妃的盟友关系,匍匐到凌霄脚边,痛哭起来。 “圣上明鉴,淑妃的伤是贵妃打的…… 淑妃禁足第二日,贵妃因为痛失爱犬,一时想不开,闯了千秋殿,拿鞭子抽了淑妃…… 臣妾赶到时,二人都要臣妾做主,臣妾知道那几日圣上心中不快,不敢拿后宫琐事叨扰圣上,因此便擅自处理了。” 凌霄盛怒道,“你的处理方法,就是包庇贵妃,放任淑妃的伤势不管吗?!” 皇后大惊,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臣妾请了太医替淑妃治伤,并未放任不管……” 凌霄一把掐住皇后的后颈,拎小鸡似的将她整个身子提起,拖拽到魏福音身后,厉声暴喝,“你瞎了吗!还要孤亲自掀开你的眼皮好好看看吗?!” 皇后死死盯着魏福音背上一道道骇人的疤痕,惊得张口结舌。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事情过去半月有余,按说这伤口早该掉痂了。 太医既然去整治,一定会给魏福音开一瓶宫里治伤常用的化痕膏,那膏药的疗效被宫人试验过千百次,再深的伤口,不出十天也能好一大半。 除非…… 魏福音故意没有用药! 皇后突然狠狠瞪着魏福音,抬手指着她,“是你!你自己不肯用药!没想到你居然又来这招!太医呢!宣太医来,我们当面对峙!” “啊——” 皇后突然感到后腰一阵剧痛,整个人被一股力道踹倒,往旁边滚了一圈。 痛得爬不起来。 众人没想到凌霄竟然当众踹了皇后一脚,对于这样的变数,谁都没有心理准备,有胆子小的嫔妃,已经吓得晕倒过去。 “姜贵妃何在?!”凌霄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令人不寒而栗。 姜贵妃面无血色,酒劲也散尽了,抖着双腿膝行过来,还未待开口,厚重的帷幔外突然传来低沉沧桑的低呼。 “圣上开恩!是老臣管教不严,还望圣上看在姜家世代为大月效力,婕儿的父亲又战死沙场的份上,饶过婕儿!” 姜贵妃听着外面祖父的声音,鼻头一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凌霄伫立良久,眸色冷凝,淡淡吩咐庆公公—— “去外面把姜大将军扶起来。” “是!” “圣上!若是圣上不答应老臣的请求,老臣愿长跪不起!” 凌霄眉眼中闪过一抹阴鸷,几乎没了耐心。 “大将军放心,孤不会要了你孙女的命。” “不过,我们大月向来以武治天下,讲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后宫不宁,前朝也会不稳,既然贵妃不驯,随意鞭打宫妃,那便让淑妃也用鞭子打她,淑妃身上几道伤口,便还她几道伤口,大将军以为如何?” 帷幔外面,几声粗重的喘息过后,老人突然沉痛地叹息一声—— “好,就按圣上说的办。” 姜贵妃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大喊,“祖父!” 凌霄眸色冰冷,不再看她。 “来人,把姜贵妃按住,取鞭子来。” 一直没说话的魏福音柳眉微蹙,掖紧了身上的披风,眉眼淡漠,突然开口打断。 “圣上可问过臣妾的意思?若臣妾并不想打她呢?”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时候,淑妃竟然敢反驳凌霄的意见? 这究竟是恃宠而骄还是真不怕死? 下一秒,凌霄的反应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他揽过女人的肩,毫不在意她的质问,反而温柔地替她将发丝撩到耳后。 “既然阿音不愿意动手,那便由孤代劳。” 第41章 复宠 姜贵妃的脸上充满了惊恐,瘫坐在地上,疯狂往后退。 “不……不要……祖父救我!” 凌霄没给她更多呼救的时间,看准位置,手起鞭落。 一瞬间,姜贵妃感到脸上一阵钻心的刺疼,整个身子被狠狠打翻在地。 “啊——我的脸!” 姜贵妃紧紧捂着脸颊,绝望地痛呼。 帷幔外的大将军心如刀绞,却不敢进来,只能跪在地上,面色隐忍地攥紧双拳。 姜贵妃挨了第一鞭子后,将头缩进了臂弯里,蜷缩起来寻找安全感。 可是凌霄手上力道很大,接下来的每一鞭子下去,都让姜贵妃痛得浑身抽搐,冷汗直冒,不停地变换姿势,避免同一个位置忍受第二次鞭打。 堂堂贵妃在满宫妃嫔和内臣的注视下,被圣上抽得满屋子逃窜,这个场面让帷幔内外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有任何动作。 甚至连皇后都在想,这样一比,刚才凌霄踹在自己身上那一脚,好像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这个男人根本就是个疯子,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 众人胆寒之时,魏福音突然懒散地打了一个哈欠。 “好了,够了。” 凌霄眉头一敛,却还是依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魏福音一步一步走近地上皮开肉绽的女人,蹲下身子,凑近她。 “你打了我十四鞭,圣上还了你七鞭,虽然只还了一半,但是有一鞭子是落在你脸上的,到底比我惨一些,那便当你还清了。” 姜贵妃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 她眼神怨毒,死死盯着魏福音,看起来颇不甘心。 魏福音却眯着清冷的眸子,抬唇嘲讽一笑。 “不用觉得委屈,我没记错的话,当日你第一鞭子也是想打在我脸上的,只是被我转身避开了。” “而圣上的第一鞭子,却不是我授意的。” “所以,这不过就是,冥冥之中,你的恶意,反噬到你自己身上罢了。” 姜贵妃紧紧咬着牙关,“你这个毒妇,我不会放过你!” 凌霄阴着脸下旨,“来人!把姜氏带下去,褫夺贵妃位份,降为顺仪,迁出千钧殿,搬到御妻的住处去!” 御妻是位份最低的宫嫔,姜氏虽然名义上被贬为顺仪,可若是住进了御妻的住所,那便只能同末位的宝林、御女、采女们相提并论。 姜氏呆了呆,半张着口坐在地上,直到被太监扶起,带了出去。 凌霄的脸色依旧阴云密布。 “姜大将军,孤这样裁夺,你可有异议?” “老臣不敢!圣上英明,公正无私,是婕儿冒犯淑妃娘娘在先,老臣替婕儿向淑妃娘娘请罪!” 魏福音全程没有看到大将军的脸,想象着外头跪的应该是一个精神矍铄、英姿飒爽的老人,一生戎马,荣耀加身,却要因为孙女而低三下四,向嫔妃告罪。 也是个可怜人。 “大将军言重了,本宫与姜顺仪的恩怨,罪不及旁人,她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所以将军无需向本宫请罪。” 凌霄等她说完,收紧臂弯,却不敢碰到女人的背部,粗厚的手掌揽在她的肩头,突然将她打横抱起。 “孤乏了,你们自便。” 男人扔下这句话,便抱着女人离开了放春园。 凌渊站在原地良久,幽深的眸子紧紧盯着二人的背影,直到被六皇子推了一把。 “二哥,刚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看上淑妃了,却没想到你是替皇兄解围,难怪皇兄最器重你……” 凌渊的脸色阴沉得骇人,六皇子说着说着,就感到浑身泛冷,自觉没趣,悻悻地干笑了两声,缩着肩膀溜了。 接下来的日子,魏福音在千秋殿养了几日伤。 凌霄赐了一大堆珍稀药材,又命太医每日前来复诊。 自那日被他抱回宫里,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之前女人拖延侍寝的事。 魏福音当然知道,这件事在凌霄心里永远是个疙瘩。 他是一国之君,大月最尊贵的人,他的自尊不允许受到半点挫折,没有女人敢拒绝他,可是偏偏出现了一个乖张不驯的魏福音。 更离奇的是,他对这个女人上心了。 凌霄心中对她肯定还有气,只是跟眼前她的伤势比起来,那点气可以暂时压下。 魏福音养伤这几日,除了姜贵妃降为了姜顺仪,宫里还有一件大事。 凌霄下旨,命崔德妃协理六宫,和皇后分权,并授其金印,比皇后的凤印多了一项权力——如遇情急之事,可先斩后奏。 皇后经此一遭,仿佛受了莫大的打击,渐渐有些颓靡之色,处理宫务也不如从前积极了。 德妃却手握实权,扶摇直上,一时成为了后宫除了淑妃以外最风光的女人。 原先不敢站队的后宫妃嫔此时也看清了局势,纷纷来向魏福音示好,千秋殿热闹起来,每日都有嫔妃来探望。 这日,小蜓也来了。 “娘娘,您禁足那些日子,小蜓无能,没办法来探望,还请娘娘莫怪。” 魏福音笑着摇头,“小蝶都跟我说了,你来了五六次,都被侍卫挡住了,难为你了。” 小蜓想起正事,朝身侧看了一眼,魏福音了然,屏退了不相干的奴才。 “主子,二殿下如今被封了誉王,圣上赐了宅邸,奴婢本以为他会搬出宫去,却不料他至今也没有出宫开府的意思,怕是要在宫里长住。” 魏福音轻轻颔首。 她当然知道这件事。 凌渊不会轻易放开她,只是她好奇的是,为何这些日子,凌渊从来没有主动来过千秋殿。 即便在禁足时,只要他想,有的是办法能来见她一面。 可是这阵子男人仿佛在刻意避着她。 “你可知二殿下这阵子在忙什么?” 小蜓闻言,面色有些不忿,压低声音。 “还不是那个点翠娘子,就是如今的郑美人……” “主子您不知道,这郑美人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通天本事,宫里都道她是圣上的宠妃,其实……” 小蜓谨慎地看了看四座,凑近道,“她一个人,服侍兄弟两个!她同圣上和二殿下之间那点事,简直不堪入耳!” 第42章 替代品 潇湘殿。 宫女琴儿端着一碟补品食材走进内殿,笑着向郑美人展示。 “主子,您看,这是二殿下刚命人送来的补品,说是给您调理身子用的。” “还有这金创药,听说是圣上为淑妃娘娘寻来的稀世珍宝,用于疤痕修复有奇效,二殿下向圣上讨了一些,都是为了您。” 琴儿知道郑美人身上的伤都是怎么来的,也知道她这位教坊司出来的主子一个人侍奉着两个男人,琴儿每每看到主子伤痕累累被人抬回来,心中也替主子难过,想起来就要掉眼泪。 好在圣上和二殿下还不算彻底丧失人性,至少不会克扣她的药材和补品,还专门调了一位太医过来,单独负责郑美人的寻医问诊,算是她的私人御医。 不过这阵子,琴儿眼见着圣上与淑妃娘娘重归于好,也不再关心郑美人了,已经许久没有过问她的死活。 唯一庆幸的是,二殿下并没有忘了主子。 郑美人望着琴儿手里的托盘发呆。 突然,她眼中闪过一抹亮光,“琴儿,你去千机殿请二殿下过来,就说……我身子不适,小腹疼痛难忍。” 琴儿惊讶地看着主子,最后在女人的催促下,还是匆匆放下手中的托盘,一溜烟跑出去了。 很快,凌渊来了潇湘殿。 男人沉着眸子走进内殿,看到郑美人仰躺在床上,不由地蹙眉。 “怎么不请太医?” 郑美人从床上坐起来,落寞地摇头。 “老毛病了,久病成医,臣妾大抵知道是什么病因,已经命他们去煎药了。” 凌渊凝眸,语气里有些不悦,“那你让我来做什么?” 郑美人痴痴地望向他,“殿下许久没来看过臣妾了。” 凌渊冷嗤,“你是皇兄的妃子,我来看你做什么?” 郑美人一噎,脸上闪过一阵难堪。 为什么? 为什么凌渊总是对她忽冷忽热? 她回想每一次,圣上想要拉着他一起在她身上找些刺激,他的眼底明明是抗拒的; 他虽然不得不听从皇兄的命令,但会收着力道,不至于将她弄得太难受; 他还会格外关心她的身体,送来的补品药材比凌霄给的那些没用的赏赐对她恢复元气更有帮助; 他甚至会在关键时刻附到她耳边,教她装晕倒…… 郑美人一点一点品着这些细节,仿佛在痛苦困境里找寻到唯一一点甜蜜果实。 她相信,他是有那么一点爱她的。 于是,她突然就倾身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眼里带着痴缠的爱意和眷恋,脱口而出—— “殿下,如今淑妃娘娘复宠,圣上已经不再需要我了,那日我看见淑妃娘娘第一眼就知道,我不过是她的替代品罢了……” “你想说什么?”凌渊审视的目光闪过锐利的锋芒,声音又冷了几分。 郑美人忽略他这种冷淡的态度,鼓起勇气,眼里染上希冀。 “殿下,请您向圣上讨了我吧,我不想做后妃,我想去千机殿服侍殿下,像玉夫人那样……” 天知道她有多羡慕玉夫人。 一介宫女,竟然可以成为二殿下名正言顺的妾室。 郑美人自认从教坊司出身,只要可以留在凌渊身边,难道会连一个小小的宫女都比不上吗? 别说妾室了,说不准她连侧妃都能当上。 有含章娘子的先例,她的信心很足。 可是她没想到凌渊翻脸像翻书一样快,突然神色阴冷地甩开她的手,又反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 郑美人瞪大了眼睛,感到喉间的力道越收越紧,男人仿佛下了死手,一点也没有往日的怜香惜玉。 直到女人觉得自己命悬一线之际,凌渊才猛地收手,放开她的脖颈。 只是脸上的阴鸷丝毫未减。 “你凭什么认为,你在皇兄那里是替身,在我这里就不是?” 郑美人怔愣住,直到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惊愕得几乎面容扭曲。 “不……不可能……淑妃娘娘是你的皇嫂!” “你难道不是么?”凌渊冷笑,唇角带着轻蔑的弧度。 “可是淑妃娘娘她不一样!她……” “你倒是说说,她哪里不一样?” 郑美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凌渊那副桀骜不驯、野心满满、志在必得的模样,深深刺痛了她。 她不信也没办法。 凌渊此刻的模样,仿佛卸下了全部的面具伪装。 他就是想得到那个女人,那个她在宴厅里惊鸿一瞥的女人。 郑美人细长的手指揪紧被褥,眼底写满了不甘。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照顾我,为什么做那种事的时候收着力,为什么怕弄疼我?!” 她的声音凄楚嘶哑,脸庞早就被泪水打湿,声声质问,句句怨怼。 凌渊不耐烦地敛眉,给出了最残忍的回复—— “把你玩坏了,谁来替她受罪?” 只一瞬间,郑美人脸上血色全无,眼眸霎时空洞了。 她仿佛失了智一般,呆滞地盯着屋内桌子上男人刚刚差人送来的那个托盘,嘴里喃喃自语。 “不,你是喜欢我的……” “你急着让太医替我治伤,给我送这么多补品,你明明是担忧我……” 凌渊没耐心跟她废话,一把拽住她的衣襟,将人拖到面前,眼里淬着寒冰警告,“做好你该做的事,把身子养好,好好侍奉皇兄。” “还有,离她远一点。” 女人咬着牙,眼眶通红,“怎么?她解除禁足了,所以你也不要我了是么?” “你在她床上,比在我床上更快乐是么?” “不对,是你们,你和圣上,也是这样和她做游戏的么?” 郑美人越说越肆无忌惮,眼里的恨意和嘲讽彻底激怒了男人。 男人一把将她的身子甩出去,她的肩膀撞在床柱上,痛得倒吸一口气。 “你算什么?也配和她相提并论?” “我们的事,你若是敢跟她提一个字,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第43章 撞破 千钟殿。 皇后这些日子几乎与外界断绝了往来。 崔德妃扶摇直上,风光正盛,她的千春殿也随之被踏破了门槛。 如今连内务府都喜欢去巴结德妃,大小事务总喜欢过问德妃的意见。 皇后为了不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索性对外称病,免了嫔妃每日的问安,只需每隔五日去一趟。 这日,千钟殿里又搭起戏台开唱了。 皇后爱听戏文,以往每个月都要在自己宫里开一两场戏,请的戏子也是教坊司里最负盛名的花旦和小生,唱的戏文更是最新编排的词曲样式。 如今告病闲散下来,宫里反而日日搭台唱戏,戏子们进进出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的千钟殿反而比德妃的千春殿还热闹。 夏顺容自寿诞那日,亲眼目睹了圣上鞭打姜贵妃的场景,回去后便高烧不退,一病不起。 太医问诊后,说是夏顺容胆子小,惊着了,需要好生调养些时日。 这日,她觉得身子好了些,想起已经有十几日未曾去向皇后请安,唯恐落下话柄,引出更多是非来。 因此午后她便梳洗了一番,只带着两个侍女便往千钟殿去了。 到了殿外,却见无人值守。 夏顺容性子软,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因此便候在门外,寻了一处阴凉地方,等着皇后宫里的下人经过,好替她通禀。 这一等就等了半个时辰。 夏顺容忍着膝盖酸痛,终于忍不住抬脚进了殿内。 外殿空无一人,她正想着先回宫,等到傍晚再过来,却突然听到内殿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那是皇后的声音! 夏顺容虽然能认出皇后的音色,心中却大为惊诧。 她从没听过皇后这样愉悦放肆的笑声。 一个从来都克己奉礼、规矩森严的女人,怎么会笑得这样……孟浪? 夏顺容来不及退出大殿,忽然见到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从里头大摇大摆走出来,一身浅碧色的戏服双襟大敞,露出里头精瘦的胸膛。 夏顺容来不及反应,皇后已经从男人身后跟出来,头上没有钗环,身上松松垮垮披着一件织锦凤袍,露出半个香肩,里头藕色抹胸看得清清楚楚。 夏顺容惊叫一声,瘫坐在地上。 皇后大惊,眸色一凛,给男人使了一个眼色。 那男人立刻会意了,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将夏顺容挟制到怀里,并用手掌捂住了她的口鼻。 夏顺容起先还不停挣扎,到后面脸色已经发紫,踢打的双脚也渐渐没了力气。 皇后却突然低喝,“等一等!先放开她,她不能死在我的宫里!” 男人犹犹豫豫地松开夏顺容,女人立刻从他怀里滑倒在地,趴在地上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咳……咳咳……娘娘饶命……” 皇后凝眸看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眸光里透出幽深的算计。 “先起来说话。” 夏顺容双手撑着地面,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跟着皇后走进了内殿。 而方才那男人早就一溜烟跑没了影。 “娘娘,臣妾向您保证,刚才臣妾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您要相信臣妾,这殿里就我们三人,臣妾没有人证,即便说出去,也只会落得一个污蔑皇后的罪名……” “娘娘,臣妾求您饶了我一条贱命,臣妾从此愿唯您马首是瞻!” 皇后看着跪在地上哭求的女人,温柔又耐心地将她扶起。 “本宫向来就喜欢你的踏实稳重,也知道你是最不愿徒生事端之人,只是你素来与德妃淑妃二人交好,你要本宫如何相信你不会转身就把本宫卖了呢?” “臣妾愿意蛰伏在她们身边,做皇后娘娘的耳目,替娘娘排忧解难,扫除障碍!” 皇后悠然一笑,“你是个聪明的,比姜氏更懂本宫的心思,那本宫就暂且留你一命,日后,就要看你表现了。” “臣妾谢娘娘开恩!” 夏顺容双肩颤抖,在地上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 两日后。 夏顺容给皇后带来了第一个情报。 “这次姜大将军又打了胜仗,德妃娘娘想借此机会向圣上提请,复姜顺仪贵妃之位,以便向大将军示好,替自己父亲拉拢朝中武将。” 皇后嗤笑,“这德妃野心不小,本宫早就说了,文臣世家最是阴损,工于心计,她这是想自己揽下贤良之名,让本宫彻底矮她一截,同时又替自己母家挣一份人情,真是小瞧了她!” 说到这里,皇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脸讽刺。 “淑妃竟然也同意了?姜氏同她结怨,德妃却要拿帮助姜氏复位给自己做人情,你们这姐妹情,倒也禁不起推敲。” 夏顺容摇头,“淑妃姐姐不在乎,说即便姜顺仪重回贵妃之位,也影响不了自己分毫,如今圣上越发宠爱她,她说只可惜自己不能生育,否则连后位都……早晚是她的。” 皇后脸色阴沉,将手里的佛珠捻得咯吱作响。 “娘娘,您怎么了?”夏顺容一脸担忧。 “无碍,不过是头风,老毛病,你退下吧,容本宫躺一会儿。” “是,臣妾改日再来请安。” 夏顺容低眉顺目地起身离开寝殿,出了千钟殿,走到一半,才发现身上常佩戴的荷包没了。 她只得原路返回,一路上低着头寻找,直到重新走入千钟殿的正门,还是没有发现荷包的踪迹。 “夏姐姐是在找这个吗?” 夏顺容一惊,转身就看到院子西角的戏台子上,一个青衣男子正举着手里的荷包,冲她笑。 这便是那日在内殿同皇后娘娘行不苟之事的戏子! 夏顺容脸色变了变,敛着眉走过去,朝男子伸手。 “本宫是顺容夏氏,不是什么夏姐姐,还请公子自重。” 男子闷笑一声,凑上来,“夏姐姐,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这样见外?” 他长了一张相当俏生的脸,年龄的确看起来小一些,只是行动言语间竟然比夏顺容见过的为数不多的男人都油滑老练。 夏顺容严阵以待,继续朝他伸手,“请将荷包还给本宫。” 男子却将荷包捏在手里,凑近鼻子深深一嗅。 “嗯,夏姐姐的味道,真好闻。” “你……”女人涨红了脸,“你就不怕皇后看见吗?!” 男子笑得更肆意了。 “皇后娘娘也挺香的,不过就是年龄稍大些,不如姐姐,浑身散发着少女的幽香,叫在下久久难忘。” 夏顺容惊得瞪大了眼睛,朝后退去,却被男子一把搂住,揽抱进了怀里。 “好姐姐,求你了,让我香一个,就香一个,好不好?” 女人浑身一颤,被他抱得背脊酥软,渐渐地,挣扎的动作弱了下来。 “你……不许放肆……不能被人看见……” “是是是,我不叫人看见,就一下!” “……好。” 第44章 孤说了,你别生气 千春殿里。 暗香浮动,暖炉升烟。 德妃悠然地半躺在美人榻上,手里捏着一卷诗经,身后两个侍女一左一右而立,一个替她捶腿,一个替她松解太阳穴。 连日来处理六宫事务,她眼眶酸胀,连日常用茶都换成了菊花、决明子一类降火明目的药材。 “这么说,皇后果真去向圣上请求恩典了?” “是,臣妾按照您和淑妃姐姐教的,都同她说了,为了抢占先机,截胡您的计划,她昨日下午就去千里殿求见圣上了。” 夏顺容微微倾着身子,向德妃回禀。 “本宫知道她这个人素来好大喜功,却不想她这样蠢笨,只需一撩拨,就忍不住了。” “娘娘,不过皇后若是真的成功替姜氏求回了贵妃的位子,只会将他们武官世家的关系捆绑得更加紧密,的确有益于皇后坐稳自己的根基……” “你放心,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武官手握兵权,最忌讳抱团结盟,圣上将来自有警觉的那日。如今大月武定朝纲,可谁又敢说这是长久之势?风水轮流转,我们走的不过是中原大成的老路,武官打下来的江山,还得由文官来守。” 夏顺容不懂这些,听得云里雾里,心中越发自卑起来。 她养在深闺,从小学习的不过是些女儿家必备的女工、礼乐、诗书、绣绘,最多比寻常女子多认识些名贵的面料、花样、脂粉、菜肴。 可是入了这大月皇宫,她才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 德妃淑妃的见识和谋略皆在她之上,读的都是些史书国志,诗词只是她们用来怡情养性的消遣,根本算不得正经钻研之物。 德妃见她长久不答话,无所谓地笑了笑,拍着她的肩。 “委屈你了,由着那腌臜戏子轻薄调戏,你倒是机灵,没有当场发作,放心,将来我饶不了那个畜生。” 夏顺容红着脸摇头,“不过就当被狗咬了一口,这点委屈,臣妾还能受得住。娘娘放心,臣妾打算将计就计,若是能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皇后的把柄,也是好的。” 德妃的眼里全是欣赏,“好妹妹,有你这句话,想必淑妃也会高兴的。” - 千秋殿。 凌霄陪着魏福音用了午膳,便将人打横抱起,走进了内殿。 庆公公最有眼力见,立刻将殿里一屋子奴才侍女都赶了出去,自己关上内殿的房门,也走远了十几步。 魏福音脸上一片绯红,挣扎着想下来。 “这叫什么说法?刚用过午膳,臣妾不想陪圣上闹腾……” 凌霄不管不顾地将人放到床上,按住她不让她动。 “圣上还真想白日宣淫不成?!”女人急得又想坐起来。 凌霄眸子染上不悦,沉着声解释,“孤替你上药。” 女人微微一怔,悻悻地又躺了下去,并翻了个身。 身后的男人语气依旧带着不快。 “孤在你眼里,就是这样急色之人?” 魏福音掩去眼底的轻蔑,羞怯地脱去层层叠叠的罩衫,只留了一件肚兜,将光裸的后背展示给男人。 “圣上,臣妾错了……” 女人将脸埋在枕头里,瓮声瓮气地示弱。 凌霄背脊一紧,感到喉间干燥发痒,下腹也有些升温。 魏福音看不到他幽深的眼眸,但是心里却猜到了他此刻的反应,知道自己眼下是在火边起舞,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 她收敛起羸弱的神情,眼中带着真诚向后看去。 “药膏在右边的案几上,有劳圣上了。” 凌霄的目光渐渐恢复清明,起身去拿了药膏过来,仔细替她涂抹起来。 上过一遍药膏后,等着晾干的功夫,魏福音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凌霄拍了拍她的肩。 “往里头去,孤也躺一躺。” 女人乖顺地往里面挪了挪,让出位置来。 凌霄脱了鞋,仰躺到床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神色慵懒地看着床梁,同她打趣。 “你自己说,这后宫上下,除了你,孤还这样伺候过谁?” 魏福音将脸贴在丝绸枕巾上,有意和他逗趣。 “那臣妾可说不好,听说新封的郑美人最得圣心,保不齐圣上也是这样替她上药的。” 凌霄哑然失笑,眸中闪过一抹轻蔑。 “她不过是个玩物,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 “圣上今天是怎么了?这般甜言蜜语,温柔小意,莫非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臣妾的事情?” 凌霄目光一顿,脸上竟有一丝悻悻之色。 “孤说了,你别生气。” “圣上说便是了。”女人声音清冷下来。 凌霄转头,盯着她,“孤预备恢复姜氏的贵妃之位。” 空旷的殿里是良久的静默。 “北境与西陵长年在边陲交战,这次姜大将军领兵收回的一块城池对我们大月的战略地理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姜家立了大功,孤不得不嘉奖,只有姜氏复位,才能真正鼓舞姜家和将士们的军心。” 魏福音埋着脸,迟迟没有说话。 凌霄的神情里染上一些无奈。 “除了贵妃这个位子,孤不会给她旁的东西,连她的宫殿,孤都不会踏足半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急于向她解释,只是看到她沉默的样子,他这些话就脱口而出了。 魏福音突然就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可怜。 说起来是个暴虐恣肆、无所顾忌的上位者,可是光在睡女人这一点上,就看出他有他的恐惧和忌惮。 后宫嫔妃,唯一被宠幸过的女人屈指可数,仔细一盘,他碰的都是一些没有家世背景的女人。 所以,若是她没有像如今这样一点一点抓住他的心,她在他眼中,不过也就是个没有依傍的孤雀,随他搓扁捏圆,发泄兽欲。 点翠娘子的今生,不就是她的前世吗? 她心中思绪万千,不变的却是要让他下地狱的决心。 女人用手撑着下巴,眸色淡然,音色婉转。 “一切全凭圣上决断,事关前朝,臣妾没有立场为了一己之私,影响圣上的判断。” 凌霄舒了一口气,却总觉得这不是他最期待的反应。 她若是任性撒泼,或者像从前那样冷冰冰地同自己怄气,甚至再想出些什么自戕行为来威胁自己,哭着阻拦姜氏复位…… 他大概…… 也是会妥协的吧? 第45章 好生看戏 姜大将军回朝这日,阖宫夜宴。 一是为了替将士接风洗尘,二也是为了庆祝姜贵妃重回贵妃之位,入主千钧殿。 这次宫宴由崔德妃一手操办。 在宾客名单上,她主要挑选了一些和姜大将军交好的武官世家,而文官之流,一个没请。 凌霄对此非常赞赏。 本来就是想拿这次宴席试一试德妃的水准和觉悟,知道她出身文官世家,凌霄以为她会利用后宫的权力替母家周旋筹谋,却发现她大公无私,做事情不分亲疏远近,只讲纲常纪要。 他揽着怀中的魏福音,朝德妃举杯。 “德妃做的不错,孤很欣慰,六宫事务交于你协理,孤很放心。” 德妃今日打扮得像一朵遗世独立的雪莲,一身素雅高洁的软银轻罗凤尾裙,低调中又不乏浑然天成的贵气。 又有美貌加持,一双清澈灵动的美眸此时羞怯地看向凌霄,流露出一些女儿家的柔媚与娇嗔。 “圣上谬赞,臣妾第一次张罗宫宴,做的不及皇后娘娘万分之一。” “此话是过谦了,皇后有你这样的帮手,是她的幸运。” 坐在左下首的皇后脸上闪过一丝嫉恨,立刻掩下,换上一副笑容。 “圣上说的是,有了德妃帮衬,臣妾清闲了不少,因此也有了时间替圣上和大将军准备一份礼物。” 皇后拍手召唤,“都上来吧。” 于是,有装扮各异的戏子鱼贯而入,立到了大殿中央。 凌霄还没说话,姜大将军已经颔首微笑。 “有劳娘娘亲自编排折子戏,不过老臣是个粗人,看不懂这些戏文。” 皇后笑着回应,“这一出戏原只在南方流传,本宫命人改了些戏词和唱腔,只保留剧情和人物,戏名叫《飞虎将》,讲得是赫赫有名的飞虎将军得胜还朝的故事。” 姜大将军眼前一亮,“既如此,老臣倒是颇有兴趣一观。” 凌霄的眉眼也舒展了些,淡淡地点头,“皇后有心了。” 皇后脸上满是喜色,得意地朝德妃扫了一眼。 仿佛在说:你操劳多日,我只需稍微动动心思,便能分走你一半的功劳。 德妃果然眉心微拧,停了手中的酒杯,先前的兴致去了一大半。 随着乐师敲响第一声铜锣,这出《飞虎将》折子戏正式开演了。 魏福音从没看过折子戏,倒有些入迷,眼睛盯着那舞台上穿梭来去的武生,被他接二连三的后空翻惊艳得合不拢嘴。 凌霄觉得她的反应比折子戏还好看,勾着唇畔盯着她看了好半晌,直到被她发现。 “圣上看我做什么?好生看戏!” 她抬手在他脸上推了推,手动移开他的目光。 底下有留意着二人的宫妃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魏淑妃竟然如此胆大乖张,同圣上相处的时候一点都不像她们那样小心翼翼,反而松弛得像寻常夫妻…… 不对,饶是寻常夫妻,大多也相敬如宾,不会这样随性散漫吧? 众人再看向郑美人的目光也轻蔑了不少。 同是所谓的宠妃,以往也见过她被圣上揽着入席的场景,可是她那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模样,跟淑妃娘娘完全天差地别。 郑美人感受到四座时不时投过来的目光,僵着脸坐在席间,咬着唇告诉自己,不在意,就不会受伤。 她唯一在意的人,此时正坐在内臣的席位,依旧同几个皇子相谈甚欢。 只是他的眸光懒洋洋的,眉宇间多了几分疏冷,尤其是当他看向主位上坐在一起的二人时,眼中的阴翳更浓郁了几分。 郑美人敛下眼底的失落,自斟自饮,不再看向别处。 这一头,德妃本就心中不甘被皇后抢了风头,正好捕捉到了圣上看折子戏时略觉乏味的神情,于是她施施然地站起来,端着酒杯拉着夏顺容一起走上台阶敬酒。 “圣上,臣妾敬您一杯。” 凌霄心情还算不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夏顺容也怯怯地开口,“圣上……臣妾也……” 男人扬唇一笑,等魏福音给他斟满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夏顺容第一次见到凌霄这么给面子,心中大为惊喜。 凌霄低头看向怀里的女人,挑眉问,“故意给孤倒这么满,是想灌醉孤么?” “是又怎样?”魏福音也冲他挑眉,“崔姐姐和夏妹妹敬的酒,圣上都喝了,那臣妾敬的酒,圣上喝不喝?” 凌霄眸光幽深,紧紧盯着她。 “孤若醉了,你当如何?” “自然是让庆公公把圣上抬回千里殿,好好休息。” “可是孤今晚想宿在你的千秋殿,如何?” 男人凑近,呼吸可闻,氛围极尽暧昧。 魏福音耳根发烫,避开一些距离。 凌霄不依不饶地凑上去,贴在她耳边。 “孤今天午后看过了,你背上的伤已经大好了,孤等了这么久,今晚可以么?” “音儿的每一处孤都碰过,只是**还没造访过……” 虽然是耳语,魏福音耳根的红晕还是蔓延到脖颈,羞愤地推开凌霄,还嫌不解气,又捏着粉拳在他身上狠捶了一下。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夏顺容已经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崔德妃却掩唇一笑,感叹起来。 “圣上和魏妹妹感情真好,真叫臣妾羡慕不来。” 皇后隔着台阶看向首座,三个女人将凌霄围着又笑又闹,凌霄根本无心观戏,注意力都在她们身上。 她气得咬牙切齿,恼恨之际,突然见一道黑影,冲着首座的方向飞去! 那黑影手上闪过一道凌厉的银光,皇后看清楚的时候,吓得整个身子瘫软在座位上。 “圣上小心!” 德妃和夏顺容同时惊呼出来。 眼见着匕首逼近眼前,凌霄的眸色狠狠一凛,飞手甩出茶盏,电光火石之间,那茶盏正中匕首尖端,四分五裂后落在地上。 席间转瞬乱成一片。 庆公公大喊,“来人!护驾!” 一声令下,庆公公才反应过来,今日席间除了后妃和内臣,剩下的全是武将精锐,宫宴虽不能带兵器,但是制服区区一个戏子还不在话下。 庆公公没想到的是,眨眼之间,台上其余的戏子也纷纷从腰间、背后、裤腿、靴筒里抽出各自的武器,冲着圣上过来。 “啊——” 宫妃们尖叫着到处逃窜,内臣和武将们一个个从席间飞身跃起,将女眷们让到身后,此时也管不了男女有别,保护后妃才是要紧。 凌霄是刺客们的主要围击对象,躲得开一个,又来了第二个,他借助手中杯盏碗碟,不断同近前的刺客缠斗,却没顾上远处飞过来的暗器。 “圣上小心——啊——” 魏福音突然倒在凌霄怀里,肩膀上扎着一只飞镖,眼中俱是惊恐。 凌霄的心脏狠狠抽紧,抱住女人厉声道,“你扑上来做什么!不要命了?!” 魏福音的脸色在一瞬间惨白,气若游丝地冲他摇头。 “臣妾没事……” 冲过来的凌渊一脚飞踢,将再次迎上来刺客踢到台阶下,对着凌霄大吼,“飞镖上有毒!先带她走!” 凌霄的眸光骤然发狠,立刻将女人一把抱起,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阿音,忍一忍,孤立刻给你请太医。” 凌渊再次一脚飞踹开一个刺客,三步并两步上去,一脚碾在刺客肩膀上,脸色阴沉得要滴出墨汁来。 此时门口涌进来一群带刀侍卫,姜大将军终于将身后的孙女舍下,从侍卫腰间抽过一把刀,再次投入了打斗。 姜贵妃急得喊,“祖父小心!他们有暗器,别大意了!” “放心婕儿!你也拿把刀,保护好自己!” 全场只有皇后还瘫坐在席间,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这些刺客并没有向她发难,却仿佛更加坐实了她与戏子们是一伙的。 因此更加没有人来保护她的安危。 凌渊也拿到了刀,眼里燃起少见的狠色,手起刀落,却没有砍刺客的要害。 “保护圣上和淑妃!活捉刺客,一个都别放过!” “是!二殿下!” 第46章 解药 随着带刀侍卫的加入,刺客一个一个被打落兵器,生生制服。 刚才用飞镖伤了魏福音的武生突然感觉喉咙一阵刺痛,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 他不可置信地捂着脖颈,看着眼前阴鸷如罗刹般的男人。 刚刚明明是他亲口下令留活口的! 为什么却一刀割中他的要害? 凌渊毫不掩饰眼中的嗜血杀意,笑着看他。 “放心,这刀口不深,大概要半个时辰才会毙命,这半个时辰里,我还有千百种招数要用在你身上。” 那武生瞳孔骤缩,恐惧地倒在地上,手撑着地面往后爬。 凌渊手起刀落,刀尖贯穿他的右腿,手腕发力狠狠旋转刀把,只听武生嘶哑地哀嚎,声音不算大,面容却已经扭曲。 凌渊的第一刀伤及了他的声带,他现在根本发不出声音,每叫喊一次,喉咙处都像有热油在熬煎。 皇后缩在角落里,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扶着墙壁干呕起来。 一个侍卫突然冲着她大喊,“娘娘小心!” 皇后惊惧交加,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一个熟悉的大掌捞起来。 当她看清眼前人是谁,心中没来由的舒了一口气。 不远处,夏顺容也认出那人——玄衣,与皇后偷情苟合的戏子。 皇后再也顾不上守住自己的秘密,满眼含泪紧紧环住男人,“玄衣,带我走,快带我走!” 留在这宫里,她也是活不了的,不如赌一把。 男人紧紧揽着她的背,柔声在她耳边安慰,“好,别怕,我带你走。” 皇后欣喜又感动,还未来得及绽开笑容,突然觉得下腹一阵尖锐的刺痛,引得她浑身脱力,倒地抽搐起来。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迷茫地握住上面那柄匕首,紧咬着牙关抬头,愕然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玄衣……你……” “反正我活不了,拖你一起下地狱,我们也算殉情了,不好么?” 玄衣白净清俊的脸上沾了不少打斗时留下的血迹,看向女人的眼眸没有往日的深情,只剩邪狞和癫狂。 “可是……我腹中,有你的骨肉……已经快两个月了……” 男人的脸上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只有漠然和轻蔑。 “我当然知道,那又如何?” 皇后面容狰狞,紧紧捂着下腹,胸腔里的怒火几欲喷涌而出。 “你连亲生骨肉都不要?你从前那些话,都是哄我的?” 侍卫已经冲上来将男人制住,他脸上却仍旧是一副恣肆狂傲的神情。 “蠢女人,皇后又如何?就你这脑子,能在这宫里活到现在,也算你幸运了,老子那些话都是骗你的,你还当真了,哈哈哈哈……” 皇后死死盯着他,突然呕出一大口血。 夏顺容紧紧蹙眉,心中有些不忍,德妃却紧紧拉着她,朝她摇头。 “皇后引狼入室,本就活不了,如今又自曝了私情,更是必死无疑,你别白费功夫,你救不了她。” 夏顺容紧紧攥着掌心,站在原地,终究没有动作。 - 这场刺杀最终以刺客全军覆没而告终。 除了那个被凌渊生生折磨死的刺客外,其余全部活捉,押入天牢,严刑审问来历。 皇后腹部大出血,所有的太医都被调去了淑妃的千秋殿,皇后身边的冯嬷嬷在千秋殿将头都磕破了,最后却等来凌霄冰冷无情的赐死。 “若是还有其他惊扰淑妃者,一律杖杀!” “是!”庆公公战战兢兢领命出去。 最终,皇后硬生生挺了一夜,次日卯时更鼓响起,咽了气。 魏福音肩上的伤口不深,所中之毒却相当罕见,是西陵才有一种奇花汁液熬制调配出来的剧毒,若是那柄飞镖扎得再深一些,就会当场毙命。 凌渊在虐杀那个使用暗器的刺客时,没有逼问出解药。 后来他便将自己关在了天牢,一遍一遍地拷打其余刺客,一遍一遍问解药下落。 狱卒们从未见过这种场景,二殿下使用的拷问手段比他们见识过的还要残忍一百倍,那刑房的血腥味和惨叫声让他们退避三舍,不敢靠近。 “这是第几天了?” “两天了,九个犯人死了四个,再这样下去,怕是一个活口都留不了,还怎么得知他们的来历?” “嗐,无非就是些西陵派过来的细作,混在教坊司里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刺杀国君。这些根本用不着拷问,二殿下拷问的是解药!” “嘘,小声些!淑妃中毒,圣上大怒,这宫里如今人人自危,你们两个还在这里闲聊!滚!” 两个狱卒被凌渊的近卫一脚踹远。 凌渊此时拿帕子擦着手上的血迹,从刑房出来,目光冰冷如薄刃,周身的阴戾弥漫到整个牢房。 近卫立刻跟上,“殿下,羡王刚刚带着侧妃入宫了,说是他的侧妃或许有解毒之法。” 凌渊眸中一亮,扔下帕子,抬脚就离开了牢房。 千秋殿。 羡王退避在寝殿外,由小蝶将含章娘子引了进去。 “臣妇参见圣上,圣上万安。” “不必多礼,快来看看淑妃的伤势。” 凌霄没耐心地招手,让开了床沿的位子。 这几日,他不舍昼夜地陪在魏福音床边,一怒之下还砍了两个太医,眉眼中的阴郁几乎要湮灭整座宫殿。 含章娘子立刻起身上前,仔细查看床上女人的肩膀。 片刻后,她转向凌霄。 “圣上放心,臣妇可以替淑妃娘娘配出解药,最快十日,淑妃娘娘便能大好。” 凌霄深深舒了一口气,沙哑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好!你快去配!孤在这里等着,若能医好淑妃,你要什么,孤都赏你!” 含章娘子莞尔一笑,“谢圣上,臣妇这就去配药。” 第47章 阿音 魏福音在服药的两个时辰后缓缓睁开眼睛。 醒来就看见宫里跪了满地的太医和奴才。 床边坐着的凌霄眼下乌青,眼窝深陷,下巴上满是青茬。 凌霄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睛一瞬不眨盯着她,见她睁眼,立刻召唤太医。 “淑妃醒了!太医!快来看看!” 立刻有太医膝行到床边,仔细检查魏福音的情况。 “恭喜圣上,娘娘死里逃生,目前已无大碍,只需调理些时日,便能恢复元气。” 凌霄大悦,“好!赏!” 太医跪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 “微臣不敢居功,这都多亏了羡王侧妃配置的解药,一剂下去,药到病除,微臣实在惭愧……” 凌霄点头,问庆公公,“羡王和侧妃何在?” “圣上,王爷和侧王妃在偏殿候着,预备着随时面圣。” “好,让他们先候着,孤一会儿就过去。” 说罢,男人转身,重新将目光定在女人脸上。 “阿音,身上可有哪处不适?” 魏福音脸色苍白,想要开口,却觉得喉咙干痒,只能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朝他摇头。 那眼睛水汪汪的,氤氲着雾气,看得凌霄心中骤然一紧,不由自主伸手将女人抱起,揽入怀中。 “你吓死孤了,知不知道?下次不可这样替孤挡箭,孤的命比你大,没那么容易死。” 魏福音轻飘飘地点了两下头,身上没什么力气,却还是伸手环住了男人的腰身。 凌霄感觉女人的身子仿佛秋天的落叶,脆弱得摇摇欲坠,他越发感到心头抽紧,既想紧紧抱着她,将她嵌入自己身体里,又担心将她弄疼。 他第一次在一个女人身上体会出一种手足无措和患得患失。 她明明已经是自己的妃子,只属于他一个人,可是为什么,他总觉得这种拥有不那么彻底,不那么真实呢? “圣上这些日子,都陪在臣妾床边吗?” 女人的声音瓮声瓮气,带着一些刚刚苏醒的沙哑。 “孤一直守着你,寸步不离,阿音,孤要你以后永远留在孤身边,不可再受伤,答应孤。” 女人缩在他怀里,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到立在内殿门口的那抹月白衣袍,淡淡地收回目光。 “臣妾答应圣上,永远留在圣上身边。” 凌霄单手拂过女人乌黑的头发,低头在她额角留下一吻。 “孤的阿音,真乖。” “皇兄,臣弟听闻,淑妃嫂嫂醒了?” 凌渊脚步没有迈进来,站在寝殿门口,静静看着床上相拥的二人,眸光晦暗不明。 凌霄背对着他,不知道怀中的女人正在同皇弟对视,“嗯,孤这些日子没管刺客,你审得怎么样了?” 凌渊拱手,“臣弟查出些有趣的,还请皇兄移步千里殿说话。” 凌霄顿了顿,抬手在怀中女人背上轻轻拍了拍。 “孤耽误了这些日子,一堆政务没有处理,先回千里殿议事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嗯?” 女人乖巧地点头,“圣上去吧,臣妾会照顾好自己。” 凌霄万般不舍地松开女人,将她身子放平,掖上被子,在她额头再次留下一吻。 “照顾好淑妃,若有闪失,孤饶不了你们!” 满殿太医奴才们连连点头。 “微臣遵旨!” “奴才遵旨!” - 魏福音的身子恢复得比预料中的还要快。 凌霄见她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转,也担心她闷坏身子,于是准许了各宫妃嫔的探视。 德妃送来一大堆药材,人却没到,是夏顺容替她送来的。 “德妃姐姐这些日子接管了六宫全部事宜,又暂且代管凤印,所以忙得脚不沾地,才没有时间来看望姐姐。” 魏福音笑着摇头,“我知道,都是姐妹,不分内外。” 夏顺容应了两声,便低着头喝茶。 魏福音看出她魂不守舍,不动声色地打发了宫仆,殿里只余下二人。 “妹妹近来消瘦了不少,看着竟比我这个大病初愈之人还要憔悴些,这究竟是怎么了?” 夏顺容一愣,纠结万分,最终还是放下杯子开口。 “我说了,姐姐别笑我。那日我亲眼见着皇后娘娘被那歹人一刀捅进肚子,心中有些凄凉。” “皇后即便不是好人,可是她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子,她与那歹人的孩子就这样胎死腹中,她也因为血流不止最终殒命,我看着,实在不忍。” 魏福音沉默片刻,揽上她的背。 “好妹妹,我知道你心软,别再想了,这些都过去了,人最要紧的是朝前看。” 夏顺容抿了抿唇,看向魏福音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热忱。 “魏姐姐,我以为你也会像德妃姐姐那样斥我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没想到你……” “我斥你做什么?七情六欲才是人赖以生存的基本,有情之人,并不可笑。” 夏顺容呆呆地看着女人,突然发现她的眸子美得惊心动魄,从前虽然也常常惊讶于淑妃姐姐的美貌,可是今天却真正感到一种摄魂噬魄的美。 她不由地脱口而出: “魏姐姐,我们会一直这样好下去吗?” “傻姑娘。”魏福音唇边漾开笑意,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头。 “只要你永远是我的夏妹妹,我就永远是你的魏姐姐。” 夏顺容明白了其中的意味,坚定地朝女人点了点头。 到了傍晚。 千秋殿送走了最后的一波探望的嫔妃。 魏福音懒懒地倚在榻上,小蝶跪在床边替她捶腰,流萤进进出出拾掇屋子。 “主子,您大病初愈,这寝殿里都是药味,为何您偏偏要命人把三面的窗子都钉起来呢?这病气都散不出去,身子恢复得就慢了。” 魏福音慵懒地撑着脑袋,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防狼。” 流萤不解,“狼?这大月皇宫里有狼?” 小蝶读懂了主子的意思,掩着唇偷笑。 “主子,防了这么久,也该给颗甜枣了。” 女人缓缓从榻上支起身子,缓缓颔首,“罢了,这傍晚的夕阳正漂亮呢,不能错过。” “给本宫梳妆吧,去千机殿约上玉夫人,一起去桃林逛逛。” “是。” 很快,魏福音的轿辇到了桃林。 小蝶让仪仗队和宫仆们一并等在桃林外,自己也在外头守着,留魏福音一个人信步走进林间。 时值四月,林间春意盎然,灼灼芬华,女人款步漫游,时不时停下来轻嗅花香。 身后突然揽上一双滚烫的手掌,稳稳落在她腰间。 灼人的气息从背后涌上来,可是手上动作却不敢过重,仿佛极力克制欲念,生怕怀中女人受惊跑开一般。 魏福音乖乖地站着,唇角扬起一抹冷艳的弧度。 “殿下,臣妾等的是玉夫人,您怎么来了?” 男人呼吸重了几分,掌心收紧,将女人娇软的身子往自己怀里按了按,漆黑的眸子蕴着情动。 “阿音,为什么躲我?” “阿音,知道我有多想你么?” “阿音,你是我的。” 第48章 我若负你,定下地狱 “殿下这是什么话?臣妾不懂。” 魏福音的神色平静,语气带着一丝微妙的距离感,仿佛在与男人调情,可是又仿佛当真要同他划清界限。 凌渊双臂微抬,惩罚性地用力,将女人翻转过来,面朝自己。 “哪句话不懂?我解释给你听。” 女人扬眉轻笑,“每句都不懂。” 男人半眯起眸子,目光里全是蛊惑般的柔情。 “为何将窗子钉起来?这不是躲着我,是什么?” “我很想你,你是我的,这两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魏福音诧异地抬唇,佯作无辜。 “几个月前,殿下可不是这样和我说的,那会儿殿下要么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别耍花招,要么阴着脸警告我,弄清楚自己的位子,别肖想其他……唔——” 男人突然俯身下来,用唇堵住了她的话。 魏福音的眸色骤冷,攒足了劲,嘴下发狠,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嘶——” 凌渊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松开女人,眸光幽冷,唇线紧绷,却忍着没有发作。 魏福音盯着他,目光里俱是挑衅,在他的注视下,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唇角的血迹。 “二殿下的血,是甜的诶。” 凌渊身子一震,再也没心思计较她的冒犯,再次大步上前,将女人紧紧搂住,埋头吻了下去。 女人这次没有反抗。 凌渊的动作极尽温柔缱绻,甚至带着谨小慎微,仿佛生怕怀中的小野猫再次袭击他的唇瓣。 他一遍一遍地用唇峰刮蹭女人的唇瓣,小心呵护,逐步试探,手掌扶着她的后脑,带着安抚的意味,直到得到她的默许,才敢再次探入舌尖。 两人吻了很久。 可是凌渊却觉得,这点时间根本不够。 他真想把她带回自己的千机殿,一次性将她占为己有。 这样,她就跑不掉了。 魏福音被他吻得不耐烦,推开他的胸膛,偏转头去。 凌渊没再逼迫她。 他真是怕了她了。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这是她的惯用招数。可是他不由自主地就被她牵着鼻子走,随着她的反应,心神不宁,又甘之如饴。 “回去把窗户上的木板拆了,嗯?” “凭什么?” “凭你是我的。” 虽然不能再吻她,可是凌渊依旧固执地揽着她。 女人却冷笑了一声,语气悠悠地讽刺,“光说不练嘴把式。我是你皇兄的,不是你的,有本事,你就和跟他翻脸,把我抢走,否则别说这种话。” 凌渊的眼底涌起深邃的波澜,沉默下来。 魏福音笑得更冷了。 “我的身子快好了,不日就要侍寝。” “你若不想侍寝,我有法子帮你。” “我已经认命了,今后会好好服侍圣上,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凌渊狠狠盯着她,心中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紧握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魏福音,我们之间,凭什么你说开始就开始,你说结束就结束?” “就凭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未来。这个理由,足够了吗?” 女人的神情无比认真,带着自嘲的笑意,往后退了一步。 凌渊的心脏狠狠抽紧。 “我……已经在想办法了,”他克制着上前的冲动,眼眸微微颤动,“阿音,再等一等,好不好?” 魏福音深深地看着他,眼眶慢慢泛红,终于还是妥协了。 “你要是敢负我,你就下地狱,好不好?” “好,我若负你,定下地狱。” 凌渊感到心中一松,深深吐了一口气,将她再次揽入怀中,闷声警告: “以后不许替皇兄挡暗器,不许为任何人涉足险境,知道么?” “知道了,我这次只是想借故受伤,再拖延些时日侍寝,没想到这飞镖上的毒这么厉害,险些连命都丢了。” 凌渊听她这样解释,更加释怀了,揽着女人又温存了半天,直到被她推开。 “天色晚了,我得回去了,你从另一头走,别被我的宫人们发现了。” 男人依依不舍地再吻了吻她的额头,随后一阵风似的离开了桃林。 魏福音擦干净唇上和脸上被吻过的痕迹,脸色冷下来。 转过身,突然被隐在桃林深处的一抹黑影吓了一跳。 那黑影缓缓从林间走出来,惯常温和的眉眼此时带着犀利的审视,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魏福音眸光跳了跳,朝那黑袍之人福了福身子。 “见过皇叔。这么晚了,皇叔怎么还在桃林?今天是要留宿宫中吗?” 羡王依旧冷冷盯着她,沉声质问,“淑妃娘娘,你想做什么?挑拨圣上和誉王的关系,让他们兄弟阋墙,手足相残?” 魏福音清冷的眉眼扫过男人,语气也不善起来。 “想不到皇叔竟是个喜欢偷听墙角的小人,后妃偷情,于皇叔而言,有这么值得探究吗?” “你不用偷换概念,你若偷的是侍卫内官,本王不会多说一个字,可是你分明是想让霄儿和渊儿为了你打起来!” 魏福音轻声嗤笑,“皇叔脑子里的民间话本未免太多了些。” 羡王没耐心同她辩驳,一把上前拉住她的手臂。 “我念在你护驾有功,不会向圣上揭发此事,不过你记着,你若不跟誉王断干净,不用圣上动手,下次我会亲自手刃了你,再去向圣上请罪!” 魏福音咬紧牙关,一把甩开他的挟制。 “我若是真心喜欢凌渊呢?” 羡王一怔,又迅速怒视她,“他会上你的当,我却不会!” 女人突然走近,仰头认真看他。 “凌域,我无意将你牵扯进来,我与凌渊有情,早就私定了终身,无论你信或不信,为了他,我誓死保住完璧,至今没和圣上圆房。” “我虽是圣上的宠妃,可是太皇太后那碗汤药让我此生不能诞育皇嗣,到了色衰爱驰的那一日,我该如何自处?” “可是凌渊不一样,他愿意为了我和他的将来搏一把,他更不介意我不能生养。你觉得我在他们兄弟间周旋,只是因为我要用圣上来提醒他,不可忘了我们的誓言,你说我浪荡也好,奸恶也罢,可我从头到尾都只爱他一人。” 羡王静静伫立在原地,神情晦暗,眼中的情绪难以捉摸。 良久,他紧紧盯着眼前的女人,冷冷开口: “若有一日,渊儿为你做出伤害霄儿之事,我这个做皇叔的,依然会杀了你。” 说罢,男人拂袖转身,离开桃林。 魏福音看着他正义凛然的背影,脸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她喃喃低语,“凌域,我不想跟你对立。” 可是,你若是坏了我的复仇计划, 那我连你也不会放过。 第49章 册立新后 千里殿。 凌霄和羡王在灯下对弈。 凌霄落下一子,悠悠地瞧着羡王,唇角微挑。 “皇叔这局,又无胜算了。” 羡王拱手,“臣棋艺不精,圣上恕罪。” 凌霄笑着看他,心情不赖,“不过是留皇叔和侧妃在宫中多住些时日,以防淑妃毒症未散,随时复发,怎么?皇叔这样归心似箭,莫非是府中还有旁的牵挂?不如一并接入宫里,孤不介意。” 羡王一噎,尴尬地摆手,“圣上说笑了,只是臣久未留宿宫中,不习惯罢了。” 凌霄闻言,懒懒地颔首。 “罢了,淑妃的身子也大好了,明日孤便放你们出宫。” “臣谢圣上恩典!” “下次进宫,便是册立新后之日。”凌霄抱着臂,眼中不掩半点愉悦,“皇叔的侧妃救了孤的新皇后,因此可破格入宫观礼,参加宫宴。” 羡王大惊,身子定在原地,突然脱口而出: “圣上三思!新后的人选,还需再斟酌一二!” 凌霄唇角弧度微敛,双眉微蹙,目光逐渐锐利起来。 “皇叔此话是何意?” 羡王脑中闪过千百句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开不了口。 凌霄的气场渐渐冷下来。 “羡王有话,不妨直说。淑妃是孤最宠爱的女人,为何不能做皇后?” “臣……臣的意思是,这其一,正因为淑妃是圣上最宠爱的妃子,若是册立为后,树大招风,难保不会成为后宫和前朝的众矢之的;” “其二,淑妃年轻,没有历练,并未习得统领六宫的事宜,不如德妃娘娘更适合这个位子;” “其三,淑妃身子弱,宜当安于后宫,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一旦坐上后位,便有无数烦扰之事,劳心劳力,恐难以养护身心。” 说完这些话,连羡王自己都震惊了。 他何时有这样好的口才,能连珠炮似的睁眼说瞎话了? 他素来端方刚直,慎思寡言,从没想过掺和进皇侄的后宫事务中。 若不是为了……成全那个女人和渊儿…… 他心神不宁地跪在地上,却发现凌霄也沉默了。 良久,凌霄淡淡抬眸。 “皇叔请起。皇叔言之有理,比孤想的周全,既如此,册立新后一事,孤再考虑考虑。” “圣上英明。” - 五日后。 德妃被册封为皇后,正式执掌凤印,统领六宫。 册封礼当日,德妃身着内务府新制凤袍,在百官和后妃的见证下,由凌霄为她加冕授印。 礼毕后,德妃又去万寿殿向太皇太后请安敬茶。 回到千春殿时,后宫嫔妃已经跪了一地,等着向她行大礼。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德妃坐在殿首,身下的宝座是内务府工匠新赶制出来的紫檀漆金雕凤莲纹圈椅,比前皇后的更加奢靡精美。 德妃唇边依旧是温柔的笑意,向底下一众嫔妃颔首。 “妹妹们起来吧,赐座。” “谢皇后娘娘。” 众人起身入座,魏福音坐在左首位,姜贵妃坐在右首位,两人对视后,各自挪开目光。 姜贵妃连日来收敛了许多,也不再挑衅惹事,只是见到魏福音时,依旧冷着一张脸,不理睬。 魏福音本就嫌她蠢,懒得结交,眼下更是乐见于同她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嫔妃们讲了一会儿话,德妃便打发了众人,只留下淑妃和夏顺容来。 其他嫔妃深知,淑妃本就是后宫第一宠妃,羡慕不来,她们真正羡慕的,其实是夏顺容。 这绝对是站队决定命运的正面教材! 夏顺容自己虽没什么恩宠在身,可是当别人还在观望的时候,她早早地向德妃和淑妃投诚,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也算她的本事。 有了新皇后这样大的靠山,还愁今后无法在后宫立足吗? 嫔妃们出去后,千春殿里清静下来。 崔寄云揉着太阳穴,向二人苦笑,“这册封礼制又臭又长,本宫真是被累怕了,总算只剩下我们姐妹三人,可以好生聊一会儿天。” 夏顺容掩唇,也跟着笑。 “皇后娘娘辛苦了,好在只用这一日便完成了册封礼,文武百官一同见证娘娘最荣耀的时刻,想来受累一日也值得。” 崔寄云弯着眉眼点头,看向魏福音。 “魏妹妹身子可大好了?” “臣妾毒症已大好了,只是前几日夜里不慎又着了风寒,又正逢癸水,因此身子还是不算爽利。” “妹妹体弱,平日里宫人伺候着,须得多加小心,切不可贪凉,北境气候不比中原,若是反复生病,将来如何侍奉圣上呢?” 夏顺容也跟着点头,却突然看见魏福音朝她莞尔一笑。 “夏妹妹,我与皇后娘娘有些话要说,妹妹可否先回避?” 夏顺容眼波一颤,心头泛起一股酸涩,失落地抿了抿唇,正欲站起身,却听皇后笑着打断。 “我们三人不分彼此,魏妹妹这又是何必?有话不妨直说,夏顺容不是外人。” 魏福音淡淡地抬眸,扫过主位上雍容华贵的女人,突然冷声道: “你我二人的事情,不必将她牵扯进来。” 崔寄云眼眸骤敛,盯着女人半晌,终于抬手,“夏顺容,你退下吧。” 夏顺容感受到了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既不可置信又忧心忡忡。 难道说……崔姐姐刚成为皇后,魏姐姐就要同她翻脸吗? 夏顺容不敢久留,心中怀着各式各样的揣测,三步一回头地退出了大殿。 崔寄云端起手中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就剩我们俩了,说吧,本宫哪里惹妹妹不快了?” 魏福音缓缓扬唇,上下打量她一番,长睫翻飞,美眸扬起疏冷又凌厉的弧度。 “宫宴遇刺那日,是你把我推出去的吧?” “崔姐姐,好手段,可惜这招险棋,你还是失算了。” “我没死成,让崔姐姐失望了。” 第50章 你连对手都算不上 殿中陷入了死寂。 首座里的女人缓缓放下杯盏,眼眸微抬。 “魏妹妹此话,实在太伤人心了。” “圣上遇刺,本宫当时害怕极了,正想着扑救,却不小心撞倒了妹妹,害妹妹遭此一劫难。” “可是妹妹别忘了,正是有了妹妹替圣上挡箭,才更得圣上垂青,本宫当日不慎之举,反倒成全了妹妹,难道这也要怨本宫吗?” 魏福音似笑非笑,眉眼半挑,轻飘飘地嘲弄,“皇后之位都是你的了,究竟是谁成全谁?” 崔寄云佯作叹气,缓缓摇头。 “原来妹妹在意的是这件事。可是我们从前不是说好的吗?我做皇后,定当护你和夏顺容的周全。” “护我周全?姐姐想的是,若我在刺杀中遇害身亡,正好省了姐姐的力气吧?否则,斗掉一个皇后,接下来还得斗我和郑美人这两个宠妃,实在有些劳心费力。” 崔寄云没想到自己的计划就这么被魏福音堂而皇之说出来。她脸上闪过一抹狠戾,却迅速换上一张波澜不惊的笑颜。 “我斗你做什么?妹妹想的太复杂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已经是皇后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臣妾也想问崔姐姐呢,你已经是皇后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魏福音突然气场迫人,逼视座上女人,清透漆黑的眸底有忽明忽暗的怒光。 “好了,别兜圈子了,我支开夏顺容,为的不是和你在这里浪费时间。崔寄云,大家都是聪明人,若不是有十足的理由,我相信你不会选择与我树敌,说说吧,你的动机。” 崔寄云娴静柔美的脸上闪过一丝凶恶之色,眸光阴沉下来。 “魏福音,有时候,太过聪明不是好事。” “你想知道为什么?因为你比我想象中的可怕百倍,你只是从夏顺容的几回描述里,就听出那戏子不一般,后来又仅仅和戏班子见了一面,就知道他们意图谋逆,若不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那就是你的心思之缜密,已经超出了常人的范围!” 魏福音静静坐着,睫毛颤了颤。 她总不能说,她有上一世的记忆吧? 上一世的宫宴上,这些戏子也半路杀上来,闹得人仰马翻,魏福音当时坐的离凌霄远,在席面最末流,也就是这一世郑美人的位子,因此她找了个角落躲着,倒是没伤着分毫。 魏福音思及这些,脸上保持着不动声色。 崔寄云冷冷看着她,见她不作回应,继续起来。 “单单这一件事,也许不能说明什么,可是,你不能生育,在大月没有任何朝堂势力的支持,连太皇太后都不喜欢你,可你却能在后宫轻而易举拿捏圣上的心!” “你知道前皇后为什么想尽一切办法都要除掉你吗?你知道为什么你连诞育子嗣的能力都没有,坐上皇后之位的女人还是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吗?” “因为先皇的后宫,就是血泪教训!” “先皇的宠妃虞贵妃不能生养,先皇依旧将她宠成了一代妖妃,甚至为了她,废掉了纯懿皇后,立虞贵妃为新后,将抑郁而终的纯懿皇后膝下二子过继给新后,这般盛宠叫人如何不心惊?” 崔寄云一边说,一边从座位上踱下来,没有温度的双眸盯着魏福音的脸,缓缓凑近她,压低声音。 “插一句,想知道我们如今的圣上凌霄,是如何替自己亲生母妃报仇的吗?他用慢性毒药,一点一点毒死了新后。” “福音公主,你没有生在大月,所以你不知道,我们这位圣上,还有不少惊人事迹呢。” 崔寄云突然扬起唇角,露出讥诮的弧度,“先皇和你同房那晚,猝然薨逝,前朝后宫都骂你是妖妃,要拿你殉葬。其实呢,你替凌霄背了锅,他要替他母妃报仇,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不仅要杀父皇的宠妃,更是连弑父都做得出来。” 魏福音蹙眉。 她当真没想到这一点。 怪道她守灵那晚,凌霄公然在先皇的灵堂前就要奸污她,丝毫没有半点父皇离世的哀恸和恻隐。 原来先皇根本就是…… 崔寄云欣赏着她眼底的惊愕,淡淡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座中女人。 “同为大月皇室的血脉,虽然儿子谋杀了父亲,可是谁又能知道,将来儿子不会做出和父皇一样的选择呢?” “魏福音,从你一点一点抓住凌霄的心开始,你就已经是全后宫的敌人,你在一日,谁都有可能因你而死,而谁做了皇后,谁就更要彻底铲除异己!” “像从前那般多好啊,圣上就是圣上,谁都不爱,对后宫一视同仁,真要发泄时,也不过是随便找些宫女乐姬折磨取乐,弄死了也无所谓。” “可是偏偏来了一个你!” 崔寄云缓了缓情绪,怆然一笑。 “魏福音,从我坐上皇后这个位子起,我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魏福音凝神静静听到这里,敛下眸中的情绪,淡淡抬起下巴,换上纯洁无辜的笑容: “崔姐姐,原来你的战役才刚刚开始啊。” “可是,我的战役,早就开始了。” “只是我的战场里,你连对手都算不上,顶多算个——” “路人。” 崔寄云有些心惊,却听不懂她的意思,眸光越发阴冷,十分嫉恨她这样运筹帷幄的傲慢模样。 魏福音对上她充满恶意的目光,有些怜悯地朝她笑了笑,起身行礼。 “皇后娘娘保重凤体。妹妹告退。” 崔寄云等她走后,扬起桌边的杯盏要砸,却突然平静下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朝殿外唤,“梨儿!” 侍女匆匆走进来,低着头行礼,“娘娘,奴婢在。” “那日你经过桃林,当真看到淑妃和羡王一前一后从里头出来?” “是,天色正晚,奴婢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先是羡王快步出了桃林,隔了一会儿,才见淑妃慢悠悠踱出来,上了轿辇。” 崔寄云淡淡点头,唇角扬起轻嗤。 好一个魏福音。 本来她是想先解决了郑美人,再对她出手的。 既然两人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 那便不能怪她了。 第51章 中计 自从凌霄决意册立崔寄云为皇后,便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魏福音,迟迟没有来过千秋殿。 崔寄云的册封礼上,两人也只是隔着众嫔妃远远对视了一眼。 这下连流萤都坐不住了。 “主子,圣上好些日子没来,难道您一点都不怕皇后娘娘抢了您的恩宠?” 魏福音轻轻摇头,闲散地倚靠着美人榻。 “多清静些时日,不好么?” 流萤微怔,“清静?可奴婢总觉得,圣上是在刻意避着您。” “嗯,你的感觉没错,”魏福音淡淡地点头,“不过,这清静怕是很快就没了。” 果然,到了下午,突然来了一个小太监,小蝶认出这是伺候在圣上身边的宫人,将他让进殿里。 那小太监给魏福音叩了个响头。 “淑妃娘娘,圣上邀您去湖心亭西边的茶苑下棋。” 魏福音挑眉,“圣上已经等在茶苑了?” “圣上在千里殿议事,结束后就过去。” “流萤,小蝶,替本宫梳妆更衣。” 那小太监退至殿外,恭恭敬敬低着头,等待魏福音梳洗。 待魏福音从殿里走出来,小太监连连恭维。 “娘娘真是耀如春华,艳冠群芳,圣上见了,定然高兴!” 魏福音目光淡淡扫过他,娇笑着提醒,“艳冠群芳这个词,只能用在皇后身上,你这句话若是传到皇后耳朵里,本宫该如何自处?” 小太监一愣,眸色微凛,却赔笑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慈德昭彰,定然不会同奴才计较,也不会因为娘娘貌美就为难娘娘。” 魏福音掩唇轻笑,“你倒机灵,很会讨巧。” 小太监毕恭毕敬请她上了轿辇,自己和流萤、小蝶二人跟在后面,很快就到了湖边茶苑。 小太监推开茶苑大门。 “娘娘,您请进吧,里头摆了茶点,您喝一盏茶的功夫,圣上就到了。” 魏福音点头,款款迈步,走了进去。 茶苑不大,但五脏俱全,除了正厅,另配有一左一右两间耳室,用于妃嫔更衣小憩。 步入正厅,迎面飘来幽静的梨香,恬淡宜人,甚是好闻。 小太监替她斟茶,“娘娘,请。” 魏福音接过茶盏,放到唇边,浅浅品了一口。 “好茶,难为你们记着,本宫不爱喝奶茶,偏爱口味清爽的纯茶。” “这都是圣上特意吩咐的,奴才们不敢怠慢。” “娘娘,圣上还吩咐了,让奴才们去湖心亭候着,备置宴席,等您和圣上下完棋,正好到湖心亭用晚膳,就着晚春暮色和夕阳湖景,一品佳肴,颇有一番意趣。” “圣上有心了。”魏福音从善如流地点头,“流萤小蝶,你们也随这位公公一起去湖心亭候着吧。” 小太监面露喜色,连连点头,“正是呢!不能扰了圣上和娘娘的棋兴。” 众人退出去后,魏福音静静看着一桌茶点,目光恢复疏冷。 一炷香的功夫,魏福音没了耐心,起身走入耳室预备更衣,却听见另一头的耳室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她缓缓踱入另一头的耳室,心中虽做了准备,却还是有些惊愕。 “羡王,你怎么了?你为何在这里?” 榻上的男人紧紧蹙着眉头,因为刚刚苏醒,目光尚且混沌,又觉得头痛欲裂,身上更是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噬。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眼眶猩红,周身气场有些骇人,魏福音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却见男人骤然起身,仿佛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扑过去,紧紧将女人扯进了怀里。 “皇叔!你这是做什么!” 魏福音推他,却发现手上没什么力气,渐渐地,周身都开始酥软,被男人抱得越紧,好像就越成瘾,越贪恋这种肌肤相贴的感觉。 她凭借最后一点理智,狠狠盯着男人,“我们中计了!这是中了媚药的症状,凌域,有人要害我们!” 刚才那口茶,她明明没有咽下去,而是吐在了宽大的袖子里,为何还是会中招?! 除非,是这茶苑里燃的香有问题! 此时,羡王好像也听清了她的话,炽热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挣扎。 可是那抹挣扎转瞬即逝。 他的手上没有半点犹豫,将她打横抱起,转身轻轻放在榻上,克制隐忍的动作里透露着刻入骨子里的文雅。 魏福音简直要哭笑不得了。 这个男人,怎么连这种时候,还这般怜香惜玉。 不愧是大月王室里唯一一个正人君子。 男人忍得几乎要引火自焚,却依旧攥着拳头,克制着力气,缓缓倾身,覆上魏福音娇软无力的身躯。 魏福音细细瞧着他那张疏朗清俊的脸,心中不由地有些遗憾。 凌域的五官,继承了大月皇室自成一脉的深邃立体,但又不似凌霄之张扬凌厉,凌渊之阴柔疏冷,而是自成一种坚毅又温润的正派气质。 她承认,凌域顶着这样一张正派的脸,却完全被原始欲望控制和驱使的模样,实在难得一见,矛盾又性感。 要不是还有正事要做,她还真不介意将自己的第一次,给这样一个男人。 她还在默默遗憾,男人却已经不管不顾的吻上来。 舌尖即将抵入口腔之际,凌域突然感到大腿一阵刺痛。 痛得他几乎一瞬间恢复了神志。 看清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眼中难掩惊骇,飞身从她身上滚下来,狼狈地瘫坐在地上。 他低头看,大腿上扎着一块碎瓷片,剧烈的疼痛暂时压过了身上蚂蚁啃噬的感觉。 女人撑着手臂起身,又爬向他,指尖触碰到他大腿的时候,差点叫他再度失去理智。 “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眼睁睁看着女人将染血的瓷片从他腿中拔出,随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扎入她自己腿中。 随着一声闷哼,女人眼中恢复了彻底的清明。 凌域盯着那瓷片,心中抽紧,却忽的听见门外传来高呼—— “圣上驾到!” “皇后驾到!” 第52章 她这样,会没命的 “凌域,听着,我们中了皇后的计,一会她问你什么,你都不要承认!你没碰过我,反而被我扎了一刀,明白吗?!” 羡王紧紧蹙眉看着魏福音,胸口上下起伏,艰难地点了点头。 茶苑的木门被大力推开,随着起起落落急促的脚步声,凌霄大步迈进耳室,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抬脚就将地上的羡王踹出几丈远。 羡王忍着剧痛爬起来,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皇后跟进来时,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另一头的魏福音,然后匆匆上前拦住又要抬脚的凌霄。 “圣上息怒,此等丑事,不可闹大,不如先将奸夫淫妇捆了,带回宫里发落?” 皇后话音刚落,突然被男人狠狠扼住脖颈,她茫然又惊恐地感受着喉间力道的收紧,吓得背脊僵直,浑身发抖。 “你口中的奸夫淫妇,说的是谁?” 凌霄的眸光阴森可怖,这是他第一次在崔寄云面前展露出狠戾的一面。 崔寄云已经呆住了,连忙拼命地摇头,挣扎着说,“臣妾失言……圣上恕罪……” 凌霄不耐烦地将她一把掼在地上,转身走向魏福音。 魏福音趴在地上,手里似乎攥着一个东西,凌霄蹲下身,发现那是带血的碎瓷片,眸中闪过一丝异动。 女人的眼睛已经失焦,茫然无力地在地上蠕动身子,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表情看起来痛苦又愉悦,仿佛在寻找着某样能让她舒服的东西。 凌霄紧紧盯着她身上完好无损的华丽宫袍,又见她分明是媚药没解的状态,脸色缓和下来,伸手将女人揽抱进怀里。 “阿音,没事了,孤在这里。” “啊——”女人红着眼睛疯狂尖叫,“别碰我!滚开!” 凌霄眉心狂跳,却还是试图将女人抱进怀里。 “阿音,是孤,不是别人,你看看清楚,孤来救你了……” “滚!”魏福音手中紧紧攥着瓷片,朝凌霄的方向胡乱挥动,目光触及到一旁瘫坐在地的皇后时,眸中突然闪过一抹嘲弄。 皇后正好捕捉到了她的目光,气得咬牙切齿,站起来就向羡王发难。 “羡王!你究竟把她怎么了?!你是不是轻薄了淑妃?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羡王看着突然发狂的魏福音,很快就明白她早就清醒了,眼下分明是在演戏。 他想起刚才魏福音的警告,眸光动了动,匍匐在地上,腿上还在汩汩渗血,衣袍浸红了一大片。 “圣上,臣罪该万死,但臣并未碰淑妃娘娘,娘娘机警,在她与臣药效发作之际用碎瓷片刺伤大腿来保持清醒,圣上明察!” 凌霄早就猜到了这样的情形,听到羡王亲口说出来,更是打消了最后的疑虑。 他的阿音,真聪明。 可是此时此刻,凌霄担忧地盯着地上的女人,发现她的神志依旧没有恢复清明。 又仔细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羡王,他的十指正紧紧攥成拳头,浑身都在发抖,忍得痛苦难耐。 凌霄明白了,这虎狼之药实在厉害,并没有那么容易消退。 宫里竟然有这样下作的东西! 他压抑住脸上的滔天怒气,深吸一口气,转向魏福音,试着再次靠近,嗓音放缓放柔,带着耐心十足的蛊惑。 “阿音,孤知道你很痛苦,你想要什么,孤帮你,好不好?” 一旁的皇后嫉恨得几乎目眦欲裂。 魏福音刚才眼眸扫过她时,明明充满了讥讽,她明明是清醒的! 自己这样大动干戈,都没能成功扳倒她,她不甘心! “圣上,羡王和淑妃共处一室,没有旁人,死无对证,依臣妾所见,后宫妃嫔的清白,容不得一点闪失,须得将羡王绑起来,仔细审问。” 无论今天做局成功与否,这两个人有私情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她就不信,拷问不出来半点真话来! “出去!都出去!” 凌霄怒喝,狠戾的目光再次扫向皇后。 皇后吓得闭了口,脸色煞白,绝望地攥紧掌心,终于从地上爬起来,往外走去。 她再次从魏福音的脸上看到了一抹挑衅的笑意,气得嘴唇都快咬出血了。 可是,下一秒,魏福音突然再次进入演戏状态,喊出了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名字。 “凌渊!救我!” 皇后错愕地立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跪在地上的羡王也皱紧了眉头。 只有凌霄,背脊僵直,蹲在地上的高大身形在一刹那凝固住,周身散发出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气场。 他眯起黑眸,眸光中掠过一抹阴鸷危险的暗光,嗓音微哑地发问: “阿音,你说什么?” 魏福音凄楚的求救声再次响起,“凌渊……你在哪……” 凌霄确认自己这次没有听错。 他缓缓起身,幽如寒潭的双眸轻轻阖了阖,静谧的室内,众人突然听到了男人指节骨骼作响的声音。 凌霄突然就想起了一些过往的画面。 他的好弟弟凌渊,出现在淑妃面前的次数,似乎的确太多了。 现在想来,从灵殿那晚自己被女人刺伤开始,凌渊替他和她做了不少善后的事情。 所以,真的,只是,善后么? 凌霄再次蹲下身子,狠狠盯着眼前依旧茫然惊惧的女人,唇边扬起一抹温柔又冰冷的弧度。 “孤再问一次,阿音这么难受,想要谁来帮你?凌霄,还是凌渊?” “凌……渊,凌渊……” 女人无意识地重复着,嘴唇每开合一次,凌霄目光中的怒火都进一步被点燃。 羡王已经彻底怔愣在原地,眉心几乎拧成了死结。 他没想到,淑妃竟然真的对渊儿一片赤忱,即便在这样的关头,都不允许旁的男人近身! 可是她这样……会没命的。 羡王心中大动,替凌渊和魏福音的性命担忧,可身上药效未解,本就用尽全部力气在克制,再加上腿部失血过多,心力俱损,难以支撑,终于晕倒在地。 侍卫不敢耽误,立刻将羡王抬了出去,先做医治。 皇后已经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 竟然还有这么大的惊喜等着她! 这个蠢女人,究竟是真的被媚药烧坏脑子了,还是活得不耐烦了? 却见凌霄突然单手捏住魏福音的手腕,狠狠发力,碎瓷片掉落在地,女人惊惶地挣扎起来。 凌霄将她双手制住,一把从地上抱起来,踹开耳室紧闭的木窗,抱着女人纵身跃了出去。 “噗通——” 外头跪了满地的宫女奴才的注视下,女人被扔进了湖中! “娘娘!” 流萤和小蜓吓得起身就要扑进湖里,却听到凌霄冷冷发令—— “谁敢下水,立刻杖杀。” 第53章 救她 魏福音被扔进湖里,呛了很大一口水。 她穿着厚重的宫袍,一旦浸了水,好像有千斤重,将她整个人往湖底拖。 她挣扎着在湖中扑腾,嗓子里却发不出呼救的声音。 “圣上!奴婢求您饶了我们娘娘!” “圣上,娘娘不会水,这样下去必死无疑啊!” 流萤和小蝶在岸边哭得涕泗横流,将头重重磕在石砖地上。 凌霄算着时间,正欲抬脚动作,突然眼前飞过一道白影,直直地扑入水中。 魏福音感觉身子越来越重,力气耗尽的那一秒,突然被一双大手托住背部,将她揽抱到自己肩上。 “阿音,抱紧我,别松手!” 魏福音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动作,趴到他的背上,用尽最后的力气揽抱住他。 被抱上岸时,魏福音来不及看一眼头顶的男人,眼皮沉重,直接陷入了昏迷。 凌渊抱着女人,神色带着隐忍的怒意,看向石阶上的男人。 “皇兄,她是你的宠妃!” 凌霄的双眼紧紧锁定着岸边的目标,眸光中的锐利似乎都化为了根根银针。 “又是你,凌渊。” “你为什么,每次来的都这么是时候?” 凌渊听出皇兄语气中的讽刺,敛下眼中的不快,沉声认错: “臣弟久住宫中,理应为皇兄分忧,淑妃是皇兄最宠爱的女人,若是因为皇兄一时冲动而使淑妃香消玉殒,皇兄将来必会懊恼悔恨,臣弟不忍见皇兄烦扰,因此只能斗胆抗旨救下淑妃。” 凌霄是眸光里闪过灼灼烈焰,抬脚一步一步朝凌渊走过来。 “是么?仅仅是分忧这么简单?” “在皇兄面前,臣弟不敢有半句虚言!” “那你可知,淑妃中了媚药,不许任何男人近身,却只唤着你的名字,要你救她。” 凌霄咬着后槽牙,狠狠逼视弟弟。 凌渊浑身一颤,心头掠过一抹震撼和柔软,却立刻低头。 “臣弟救过淑妃几次,想来淑妃娘娘只是将臣弟当做了危难关头的救命稻草,在绝望之时下意识喊出臣弟的名字,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凌霄饶有兴味地抱臂,盯着他的脸,突然冷笑着发问: “你现在抱着孤的淑妃在怀里,是何感觉?孤想听听,你的真实感受。” 凌渊喉结翻滚,神色凛然,定定地抬头,正视皇兄。 “臣弟抱的,不过是个身中媚药、失血过多、又险些溺水的柔弱女子,换做是圣上的其他妃子,臣弟也会出手相救。” 凌渊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激愤,凌霄终于瞳孔发紧,狠狠从他怀中夺过女人。 “让太医统统去千秋殿候着!” “是!奴才这就去办!” 凌霄抱着怀里的女人转身之际,深深地看弟弟一眼,嗓音森冷严厉: “孤要你以我们一母同胞的手足情分起誓,你对淑妃,没有半分妄念。” 凌渊呼吸一滞,喉咙仿佛被一把无形的绞索狠狠勒紧,紧紧攥着拳头,深吸一口气,看向男人。 “臣弟以与皇兄一母同胞的手足情分起誓,我对淑妃,没有半分妄念。” 凌霄得到了他的回答,轻蔑一笑,抱着女人的手臂收紧,扬长而去。 凌渊站在岸边,脸色苍白,盯着皇兄的背影,双手渐渐收紧,攥成拳头。 - 魏福音落水,在极冷的环境下又受了死亡威胁的刺激,竟然击退了媚药的药性,可是由于她腿部伤口失血过多,泡了湖水后又有些感染,因此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凌霄一怒之下,差点又要杀太医泄愤。 最终,熬过了一天一夜的人人自危,女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皮。 太医们都快哭出来了。 “淑妃娘娘要是再不醒,我们就要一睡不醒了……” “可不是,圣上对淑妃娘娘的恩宠真是古往今来没有先例,比先皇对继后的恩宠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好了,快别议论了,赶紧去抓药,仔细替淑妃娘娘调理身子。” “咱们这位淑妃娘娘还真是命途多舛,多灾多难,这太医院就像是为她设立的,这都多少回死里逃生了,真够遭罪的。” 太医们一路上议论纷纷,沿途被一些宫人听到,渐渐在宫里传开了。 淑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果然,圣上更加宠爱她了。 可是,这样的流言只维持了两日。 崔寄云还在千春殿里日日提心吊胆,担心陷害淑妃的事情败露,却发现,想象中的问责并没有到来。 更叫她没有预料到的是,凌霄突然宣她侍寝。 “娘娘,您终于等到了!虽然是迟来的恩宠,可是奴婢真替娘娘开心!” 侍女梨儿难掩喜色,替崔寄云梳妆,更换侍寝的宫袍。 待崔寄云准备完毕,从内殿出来,宫人们眼睛都看直了。 只见她一身嫩藕色抹胸,外披一件绯色半透罩衫,头上梳着慵懒的半髻,一头青丝披在玉背上,越发衬得女人冰肌玉骨,身量纤细,袅娜多姿。 “圣上见了娘娘,定会神魂倾倒,爱不释手!” “贫嘴!” 崔寄云压抑住心中的忐忑和雀跃,披上最外层的斗篷,出了千春殿,坐上了前往千里殿的轿辇。 进了千里殿。 崔寄云被扶到内殿的床榻上坐下。 这是她第一次进圣上的寝殿。 殿中弥漫着悠悠的清甜梨香。 她觉得这味道煞是好闻。 也煞是熟悉。 很快,她感到一阵乏力,想立刻躺下睡觉,可是又觉得燥热难挡,一种燎原之势逐渐扩散至全身。 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她半睁着迷蒙的双眸,看清了凌霄那张森冷阴郁的脸。 男人站在床边,唇边扬起讥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床上不停扭动的女人。 “圣上……臣妾好热……” 崔寄云眼波中含着万般妩媚的柔情,紧紧攥着凌霄的手掌往自己身上牵引。 “圣上,臣妾求您……” 凌霄眸色幽暗,手下缓缓发力,崔寄云的脸色渐渐扭曲,痛得撑着手臂连连往后推,却被男人狠狠捞过来,扯到面前。 “这就是你用在淑妃身上的媚药?” 凌霄咬住女人的耳尖,嗓音低沉沙哑,带着嘲讽。 “果然毒辣,这么狠的药效,连孤都熬不住了。” 崔寄云已经彻底丧失了神志,完全被药效所控制,眯着眼睛在他怀里辗转蠕动,食髓知味。 男人眸光中染上狠戾,淡淡在她耳边轻笑—— “淑妃身子弱,不适合玩这些,用在皇后身上,倒很合适。” “夜还很长,孤会亲自陪你试一试,这媚药的药效。” 第54章 牛郎织女 这一晚,千里殿内,彻夜响起女人的嘶哑哀嚎。 庆公公早早地将殿外的宫人赶远了些,可是一夜下来,那穿破宫墙的求饶呼救声还是让他们毛骨悚然,唏嘘不已。 圣上这次似乎彻底没了顾忌,比当初临幸郑美人时还要残忍。 次日一早,进入内殿打扫收拾的宫人证实了这一点。 只见皇后娘娘昏睡在一张躺椅中,身上遍布青紫痕迹,四肢被摆成滑稽的姿势,常人根本无法做出那样的姿势。 后来才知道,皇后的双臂都脱臼了,几处关节位置也受了内伤,其余地方看起来更是触目惊心。 宫人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做事,将皇后用斗篷裹起来,抬出了寝殿。 床上的男人缓缓睁眼,嗓音染着睡醒的沙哑,眸色阴鸷,浑身透着冷意。 “庆荣,开窗。” 庆公公立刻小跑进寝殿开窗通风。 屋内旖旎淫靡的气味渐渐散出去。 凌霄揉着太阳穴,接过庆公公递上来的茶盏。 “圣上,奴才已请太医去千春殿候着,替皇后娘娘诊治。” 凌霄淡淡扫他一眼。 “淑妃怎么样了?” 庆公公一噎——明明说的是皇后,怎么又绕到淑妃这儿了。 “淑妃娘娘自醒来后,身子一天比一天好,如今已经不需要太医昼夜随侍了。” 凌霄面上没有半分波澜,看起来喜怒难辨。 “宣誉王进殿议事,让淑妃在千秋殿候着,孤议完事,就去看她。” “奴才遵旨。” - 潇湘殿。 郑美人的侍女正替她描眉。 郑美人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笑着问,“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主子,奴婢伺候您的日子虽短,但是奴婢是真心将您当成主子来待的,有句话,奴婢憋在心里很久了。” “当日含章娘子医治好淑妃娘娘,从圣上那里求了唯一一个恩典,就是放您出宫,您为何要拒绝这个恩典,留在宫中呢?” “如今皇后娘娘也获得了圣上的临幸,淑妃娘娘连日来惹出这么多事端,也没被圣上惩罚,这后宫里的女人都很厉害,您……” 郑美人眼皮一抖,侍女立刻跪了下来。 “是奴婢失言!” “你是想说,这宫里的女人都很厉害,哪里还有我的位子呢?是吧?” “奴婢不敢!”侍女跪在地上磕头,“奴婢的意思是,主子与其像笼中雀一样被关在深宫里,不见天日,不如离了这皇宫,凭主子的才情,何必为了那遥遥无望的恩宠,画地为牢呢?” 郑美人眸光黯淡了些许,自嘲一笑。 “可是我要的,从来都不是圣上的恩宠。” 侍女困惑地抬头,却见郑美人的神思已经飘到了别的地方。 “起来替我梳头吧,一会儿我们去千机殿看望玉夫人,送给她的御珍膏备好了吗?” 侍女刚要回答,外头小太监突然进来禀告。 “主子,圣上请您去翠竹轩听戏。” 郑美人一怔,神情惨淡,侍女却十分欢喜。 “下去吧,本宫梳妆好就过去。” 小太监退了出去,侍女凑上来替郑美人拆头发。 “主子,圣上没有忘记您,真好,奴婢这就给您换一个更美的流云髻,重新揽获圣上芳心。” 郑美人一语不发,隐在衣袍下的手指渐渐揪紧了衣料。 - 千秋殿。 魏福音病症刚好了两日,身子怠懒,并不想见人。 刚打了一场“硬仗”,她想好好养精蓄锐,却不料凌霄并不如她所愿,进了她的殿里,便要带她出去散心。 男人的模样,仿佛之前无事发生,他对她的态度也没有任何改变。 只有魏福音从他幽深的眸光中体会到一种不可名状的阴郁。 凌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妃子在中了媚药后喊出其他男子的名字? 更何况,这个男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弟弟。 魏福音被他大掌牵着,出了千秋殿,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还是顺从地依偎在他身边。 凌霄被她这样心虚讨好的模样逗笑了,眉头有了片刻的舒展。 “孤带你随便走走,不乘轿辇,你闷在宫里,须得时常出来散心,这对调养身子大有裨益。” “臣妾谢圣上关怀体恤,能有圣上陪着散心,臣妾荣幸之至。” 凌霄唇角轻勾,捏住女人小巧玲珑的下巴,凑上去浅啄了一口。 “孤的阿音,要是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魏福音敛下眸中的冷嗤,笑着倚进他肩窝,佯作娇俏,“阿音不乖,圣上就不喜欢阿音了吗?” 凌霄淡淡垂眸,单手揽上她薄削的肩头,眸光氤氲,沉声闷笑。 “阿音不乖,孤也喜欢。” “只要阿音陪在孤身边,孤会永远宠着阿音。” 魏福音任由男人揽着,不再作声。 二人身后跟着庆公公、流萤、小蝶,以及其余随侍的奴才,长长的仪仗队伍在宫中长街经过,偶尔有出来闲逛的妃嫔见着了,也远远地躲开,不敢惊扰圣上和淑妃二人携手共游的温情时光。 经过翠竹轩时,凌霄唤了庆荣上前。 “今日翠竹轩演的什么戏?” “回圣上,今日演的是《鹊桥会》。” 凌霄扬眉,转头看魏福音,“淑妃可有兴趣一观?” 女人从善如流点头,“愿陪圣上共赏。” 凌霄低笑一声,牵着女人进了院门。 进了门,只见座中无人,空荡静谧,戏台上,厚重的帘幕拉得严严实实,似是戏子还在后台准备。 凌霄和魏福音坐入席中,庆公公等人退至两侧,静静等着开场。 台上帘幕后头突然传来一声引人遐思的娇软呻吟。 隔着帘幕,那声音若有似无,断断续续,魏福音怀疑自己听错了。 凌霄的手掌却也逐渐发紧,收拢,沉下眸子,突然怒喝一声: “什么人在帘幕后头?!” 庆公公立刻命了两个小太监攀上台子,揭开厚重的帘幕。 两个小太监看见帘子后头的场景,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违令,硬着头皮将幕布彻底拉开。 只见台上一地凌乱的衣物,中央的四方桌上,香汗淋漓的男女旁若无人,快乐的不知天地为何物。 “啊——” 台下的宫女们认出台上二人,赤红着脸尖叫起来。 庆公公敛着眸子斥道,“肃静!一个个在圣上面前连规矩都忘了?!” 宫女们立刻噤声,纷纷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魏福音紧紧盯着台上的二人,整个人定在椅子里,仿佛一瞬间被抽离了灵魂。 凌霄满意地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起身将女人拉起,揽进自己怀中。 “阿音,别看了。” 女人的身子在他怀中轻轻颤抖起来。 凌霄紧紧揽抱着她,将她的头拢进自己胸膛,然后带着无所谓的打趣强调,望向台上的男人。 “誉王,孤看的是《鹊桥会》,你和郑美人这是亲自下场,扮演牛郎织女,给孤解闷吗?” 台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紧闭的眸子,黑发贴在额间,眸光阴柔隐忍,自嘲一笑。 “皇兄满意么?” 庆公公在一旁都快吓晕了。 这个誉王,虽然从前和圣上、郑美人三人也寻过刺激,可是这毕竟是经过圣上首肯的。 如今他竟敢私下同郑美人行苟且之事,还被这么多宫人亲眼目睹…… 庆公公替誉王捏了把汗。 却听凌霄轻笑起来,“既然誉王这么喜欢孤的郑美人,那孤便把她赐给你做王妃。” 凌渊瞳孔骤缩,正欲开口,凌霄再次打断道: “你行事乖张,无所顾忌,在这宫里总是不方便,孤既赐了你宫外宅邸,也该是时候携家眷入住了。” “点翠娘子是孤特赐给你的王妃,你若中意玉夫人,也可将她抬成侧妃,一同入府侍奉,孤会给你办一场盛大的开府宴和成亲宴,就定在同一天,双喜临门。” “圣上!臣弟……”凌渊紧紧拧着眉头,突然看到皇兄怀中的女人心灰意冷地抬眸,目光带着幽深的恨意扫过他,随后再无留恋地转身。 “臣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第55章 肝气郁结 魏福音在侍女们的搀扶和簇拥下离开翠竹轩。 其他宫人见园子里气氛诡异,也不敢久留,纷纷贴着墙壁挪出去了。 院中只剩下凌霄和台上二人。 凌渊呼吸急促,扶稳身子,定定地看着坐在台下的凌霄,瞳孔里有亟待爆发的怒意。 “皇兄!臣弟已经按照你的意思,在淑妃面前临幸点翠,可是我们并未商定过出宫、开府、成亲的事宜,臣弟也并无此意!” 凌霄目光锐利如刀,犀利如鹰,眼底闪过凌厉的光芒,似乎要将弟弟的心事洞穿。 “你是在怪孤,一意孤行,擅自替你做主了?” “臣弟不敢!”凌渊直直地跪下,“只是此前皇兄并未告知臣弟,臣弟措手不及,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那孤现在告诉你了。孤觉得,并不迟。” 凌霄深深的看着自己这个弟弟,压抑着心中的不快。 “凌渊,你是尊贵的亲王,更是孤的亲弟弟,孤不希望,我们之间因为女人而产生嫌隙。” “孤的话,你好生铭记,孤不想再为这种事情敲打你,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坏了兄弟情分。” “你大婚那日,孤会带着淑妃去你府上道贺,讨一杯喜酒。” 凌霄说罢,拂袖而去。 凌渊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平静得可怕。 方桌上的点翠撑着手臂起身,草草找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蹲到凌渊的身边。 “殿下……” 她完全没想到今天是圣上做的一场局。 刚进翠竹轩的院门,就被凌渊抱住,她激动又忐忑,顺着他的心意同他交颈缠绵了半天,也迟迟不见圣上过来,她彻底放了心,以为就是凌渊让她过来的,刻意忽略了一些令她摸不着头脑的细节。 因为她不敢质疑。 她怕一质疑,自己的梦就碎了。 后来就是云里雾里,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现在她发现,自己不过是这场局中的工具。 可是那又如何? 她等到了! 她没有离开皇宫,是正确的选择! 她是将来的誉王妃,她即将成为身边这个男人明媒正娶的发妻! 她再也不用羡慕玉夫人了! 因为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他身边! “殿下,妾身扶您起来。”她贴着他的手臂,温柔小意,低眉顺目。 可她却发现,凌渊在发抖! 男人手中的拳头握得青筋暴起,看向她的眸光充斥着厌恶和冰冷。 “滚。” 他平静地吐出这个字。 她的心被再次摔成了四分五裂。 - 凌渊的大婚之日定在了五日后。 魏福音将自己关在寝殿内足足五日,没有见任何人。 好在这期间,凌霄一次也没来过。 凌霄似乎是有意要给足她时间自己消化,仿佛很替她的心情考虑,可是一转头,誉王婚期定下的当日,就派了庆公公过来转达。 庆公公甚至还端来了一套华美的宫袍,说是圣上御赐,要魏福音穿上,和他一起出席誉王的喜宴。 时间很快到了誉王大婚当日。 凌霄的轿辇落在千秋殿宫外,亲自进殿接魏福音出宫。 可是到了殿内,却见流萤小蝶跪在寝殿门口,不敢吭声。 “你们娘娘呢?” 小蝶怯怯地开口,“娘娘身子不爽,怕是不能与圣上一起赴宴。” 凌霄冷冷发令,“让开。” 两人却都跪在原地,没有动作。 凌霄眸光阴沉,抬脚将二人踹开,冷着脸推门进殿。 他进了殿立刻将目光扫向床榻,看见那隆起的一团背影,心中才稍稍一松。 他刚才脑海中闪过女人逃走的可能,连自己都要嘲笑自己患得患失。 行至床边,他尽量将语气放的和缓轻柔。 “阿音,起来,随孤赴宴。” 女人缓缓转过身子,脸上没什么血色,看起来瘦了一圈。 凌霄眸子一紧,心中恼火,厉声唤道,“来人!你们是怎么服侍淑妃的?!好好的人怎么病成这样了!” 小蝶和流萤小跑进门,再次跪倒在地。 “圣上饶命,奴婢们一早就替娘娘请了太医,太医说并未查出什么病症,许是娘娘忧思过度,黯然神伤,肝气郁结于心,没办法对症下药,只能让奴婢们日日想些法子逗娘娘开心,可是奴婢们想尽了一切法子,都不见成效……” 凌霄的嗓音淬着冰刀般的寒意,“为何没有人来回禀孤?” “娘娘叮嘱了,这是心病,调理些时日便能自愈,不想惊扰圣上,惹得圣上徒增烦恼。” 凌霄呼吸微滞,眸光复杂地看向女人,一种深深的烦躁和无奈袭上心头。 他为何总是拿这个女人没办法? 良久,他坐到床沿,俯身在魏福音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阿音,孤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最终,凌霄没有强迫魏福音,自己一个人出宫赴了宴。 不过他到了誉王府,进门接受了百官的拜见,搁下了双份贺礼,便起驾回宫了。 庆荣知道圣上心中烦闷,便备了不少佳酿。 “圣上,喝吧,就当是喝誉王殿下的喜酒了,喝醉了,便忘了那些烦扰了。” 凌霄闷笑一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去,把皇后叫来。” “奴才遵命。” - 宫里入了夜,落了锁。 千秋殿。 魏福音演了这几日的戏,日日在床上躺着,想些伤心事,硬挤出眼泪,实在觉得快到极限了。 流萤被她带入了戏,红着眼睛坐在主子床边宽慰道: “姑娘,奴婢知道您对二殿下有情,可是今日一过,二殿下便与姑娘再无缘分,姑娘还是想开些罢。” 外头突然一阵光亮,流萤吓了一跳,立刻起身去关窗子。 “怕是要打雷下雨,姑娘别怕,奴婢陪着您。” 魏福音敛着眉,缩进榻里,转身背对外面,双臂将自己肩膀环抱起来。 过了半晌,她却听不见流萤的动静了。 “流萤?”她唤了一声,无人作答。 她终于忍不住转身,背上却突然抵上一片温热的胸膛。 魏福音的眸底闪过一抹了然,偷偷在腿上狠狠掐了一把,逼得自己再次流出泪来。 她悠悠转头,颤动着双肩,连日来哭肿的眼尾泛着红痕,让人跟着心碎。 “洞房之夜,誉王不在府中和王妃共度春宵,来我这里做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凌渊感到五脏六腑都随着她的情绪一起颤动。 他收紧双臂,将她紧紧按进自己怀中。 “听,外面打雷了。” “我在这里,阿音别怕。” 第56章 阋墙 屋外,雷声大作,山雨欲来。 屋内,二人依偎在榻上,耳鬓厮磨,缠绵悱恻。 仿佛彼此都是这方小天地里唯一值得在意的人。 凌渊贪婪地细嗅着女人馨香的脖颈、耳垂、头发,满心满眼都是她。 从没有一个女人让他这样牵挂,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沦陷了。 怀中女人似乎享受着此刻的温情,一句都没有提及之前的事情。 凌渊却不由地向她解释。 “我和点翠那日…是皇兄让我在你面前做局,我对点翠没有半点感情,当日我将她荐给皇兄,也是为了替你分宠,我不想让皇兄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 魏福音转过身,抬手抵住他的嘴唇。 “我知道,从我看到点翠的脸那一刻,我就知道。” 凌渊激动地搂紧她,“阿音…原来你一直信我,你知道我有多怕我们之间因为其他不重要的人产生嫌隙吗?” 魏福音缓缓抬头,目光灼热。 “凌渊,你能回应我的感情,我已经知足了,可是,圣上已经将我们的路堵死了,我不怕死,但是我怕你因我而死。” 凌渊不禁皱眉,暗自心惊,“阿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凌渊,我们还是…各自安好吧。” 凌渊紧紧箍住她的肩膀,眸光幽暗,“各自安好,是什么意思?!” 魏福音沉默地垂眸,不再说话。 他发现她这次的神情不是赌气,而是认真的。 “我不同意!阿音,你是我的,再等一等好不好,我会有办法的!” 他心中弥漫着无限的烦躁和懊恼,恨自己没有早点筹谋起来。 “凌霄是大月国君,是北境最厉害的男人,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过,你觉得,你能从你皇兄手上,抢走他最喜欢的女人吗?” 魏福音的每一句话都铿锵有力,像重锤一般落在男人心里,震得他面色苍白,神情晦暗。 他嘴上并没有反驳的魏福音的话,可是眼底却有克制不住一触即发的强势和野心。 女人暗暗勾唇。 她要揭开凌渊心底最后一层遮羞布。 这个事事都以皇兄为尊的男人,其实自己都被自己骗了。 他根本就不服。 凭什么从一出生起,他们两兄弟命运就已经定格了? 凭什么凌霄从小就被当成王室继承人来培养? 凭什么父皇连一点机会都不给自己?凭什么由父皇亲自教养凌霄,而自己只能日日陪在母妃身边? 可怜他的父皇,死在自己最信任和器重的继承人手里,父皇若是泉下有知自己的死因,会否有一刻的后悔? 后悔没有给二儿子一点机会…公平争夺皇位的机会。 凌渊的思绪乱成了千丝万缕,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 外头突然传来小蝶的声音。 “圣上,我们娘娘已经歇下了。” 魏福音脸色大变,慌不择路地就要下床,被凌渊一把制住。 “躺着别动,我有办法!” 说罢,他侧身一滚,从床上翻进了床底。 下一秒,凌霄已经推门进来。 魏福音不动声色地侧卧着,佯作熟睡。 随着一股浓重的酒气钻入鼻腔,她感到腰上被一双大掌托住,往后一带,整个人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魏福音无奈地转过脸,对上凌霄那双混沌幽深的眼眸。 “圣上喝酒了?” 男人不回答,径自抱住她,一手扶在她后脑上,带着凛冽的酒气吻了下来。 “唔——” 魏福音挣扎着,却发现他今晚丝毫没有收着力道,像座山似的推不开,强势得让人害怕。 她不再和他硬碰硬,软下身子,抬手轻抚他的背,顺从着他满是侵略性的动作,接受他不容拒绝的亲吻。 两人唇齿纠缠,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黏腻水声,魏福音突然想起床底下的凌渊,眼中闪过一抹冷嗤。 她真想看看他此时的表情,是否如她想象中的一样生动。 凌霄越吻越上头,借着酒意,今夜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管不顾,灼人的手掌已经攀上魏福音的衣襟,缓缓往两边扯下。 “阿音…可以么?给孤好不好?” 魏福音身子一抖,几乎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圣上,臣妾的身子还未大好…” “可是孤等了你这么久,现在谁都没有办法让孤快乐,只有你可以,阿音,只有你,你是孤的…” 凌霄低喃着,手中动作没停,魏福音终于确定了,他今晚是来真的。 “求圣上不要强迫臣妾!” 她抬高嗓音,漂亮的小脸似乎被吓得惨白,抵在他胸膛上的掌心渗出汗来。 凌霄从情欲中稍稍清醒,眯了眯眼睛,眸光染上阴翳。 “你怕孤?” “孤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怕孤!” 他狠狠掰住她的双肩,眼中爆发出凌厉肃杀的寒意。 他凶狠地看着她,却又像透过她,看其他什么东西。 “为什么孤想要的东西,凌渊都要跟孤抢?母妃的爱全部给了他,你的心也给了他,为什么你们都不要孤!” 魏福音怔了怔,皱着眉头低喃,“好痛…你放开我…” 凌霄紧紧咬着牙根,从口中挤出冷冰冰的几个字: “放开?休想!” 魏福音感到身上一凉,寝衣被男人大力撕扯开来,露出里头颤颤巍巍的肚兜。 她挣扎着想捂住胸口,却根本来不及动作,脖子上一紧,那肚兜的系带被男人生生扯断,再也没有半点遮蔽。 凌霄阴戾的眼神重新布满情动,难耐地俯身吻在她肩上。 魏福音默默攥紧双手,从喉咙里挤出气息虚弱的呜咽,眸光却冰冷清明。 凌霄浑然不觉她的反常,自顾自地安抚道: “阿音,放轻松,孤不会伤害你…” 突然,背上袭来一阵钻心刺痛,让他茫然地低头。 只见他心脏的位置被一把匕首贯穿,刀尖已经从背后钻出了前胸,泛着幽森的寒光。 凌霄连回头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就直挺挺地倒在床上,断了气。 屋内的烛火已经燃尽。 魏福音哭到失焦的泪眸重新找到焦点,无措地看向站在床边的男人。 一道白光透过窗棂,照亮整间寝殿。 也照亮了黑暗中凌渊阴森诡谲的脸。 轰隆—— 震耳的雷鸣再次响彻夜空。 男人身形高大,僵立在床边,仿佛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漆黑的瞳孔犹如枯竭的古井,没有丝毫生机。 可是他的唇边却带着笑意,朝她伸手。 “阿音,没事了。” “别怕,到我这里来。” 第57章 皇位 魏福音颤着身子向凌渊爬过去,脸上的泪珠不断滚落下来。 凌渊将她揽抱住,滚烫的胸腔上下起伏。 “凌渊…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别怕,阿音,不会有事的,我会处理好。” 凌渊的嗓音沙哑如石砾,揽着她的背轻轻安抚。 “我会让人把这里收拾干净,阿音,记住,今晚谁也没有来你的寝殿,你什么都不知道。” “好……”魏福音艰难地点了点头,见他要离开,一把拉住他。 “你要去做什么!你…不会有事吧?” 凌渊绽开空洞的笑容,吻在她的额头,“放心,我不会有事。” “阿音,等着我来娶你。” “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 万寿殿。 外面雨势渐大,邱嬷嬷掌灯,走入内殿,绕到屏风后头。 “太皇太后,誉王殿下求见。” 妇人手中的佛珠停了。 “让他在殿外候着。” “外头风大雨大,不如还是…让殿下进来等吧?” “哀家的话,你如今也要反驳了?” 邱嬷嬷浑身一抖,手中的烛火晃了晃,低着头道,“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传话。” 邱嬷嬷转身之际,吓的惊叫起来。 “誉王殿下,您怎么进来了!” 男人的身上沾着雨水气,衣袍半湿,苍白阴郁的面容隐在昏暗中,邱嬷嬷手上的烛火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地上,拉的又长又黑,看着竟有一丝骇人。 凌渊的周身散发着一种肃杀和脆弱,这分明是两种不同的情绪,此刻却融合在他身上,看起来十分诡异。 邱嬷嬷不敢上前拦他,只敢扬声斥责殿外的太监。 “你们怎么当的差!惊扰了太皇太后打坐,我看你们一个个是活腻了!” “好了,邱嬷嬷,你下去吧。” 邱嬷嬷如临大赦,立刻低头应声,灰溜溜地出去了。 殿内安静下来,幽微的檀香飘散出袅袅轻烟,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凌渊突然跪了下来。 “皇祖母,孙儿如您所愿,不辱使命。” 妇人微怔,缓缓抬眸,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怎么,你皇兄的项上人头,被你取下来了?” 凌渊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无边的混沌,随着妇人看过来的目光,轻轻点头。 “皇祖母答应孙儿的皇位,可还作数?” 太皇太后定了两秒,仰头大笑起来。 “好!我的好孙儿,你终究还是动手了……” “至于皇位嘛,你皇兄既然被你亲手解决了,那自然…”妇人的眸光骤然闪过一缕精光: “来人!誉王弑兄,罪大恶极,立刻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话音刚落,殿外涌入一批精锐侍卫,个个手执利刃,是太皇太后单独驯养出来的死士。 很快,万寿殿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凌渊眸光骤冷,奋身而起,欲同侍卫缠斗,却被窗外无数根箭矢锁定,最终背上中了数箭,寡不敌众,被侍卫活捉。 太皇太后缓缓从打坐的蒲团上起身,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冷声一笑,面无表情地发令: “国不可一日无君,宣羡王进宫,由哀家亲封摄政王,暂代朝政,详查霄儿的死因,给大月朝堂和百姓一个交代!” 凌渊眼眶通红,目眦欲裂,双肩被侍卫扣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来。 “老东西!你敢骗我?你从来没有打算让我继承皇位对不对!” 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睛轻轻阖了阖,再次睁开时,目光带着同情和冷嘲。 “你连弑兄都做的出来,跟你皇兄有什么区别?哀家会蠢到再选错一次吗?你父皇不听话,你皇兄也不听话,哀家自然要找个听话的,傻渊儿,大月王的位子,从前不是你的,如今,更不可能是你的。” “我要杀了你!” 凌渊脖颈处的青筋暴起,又吐了一口血。 “你们还愣着干嘛?带下去,好生关起来!”太皇太后冷冷呵斥。 “是!” 当夜,宫中大乱。 侍卫没怎么费力,在千里殿的寝榻上发现了凌霄的尸体。 国君暴毙,当夜就鸣了丧钟,阖宫震惊,祭礼司连夜筹办治丧事宜,往各宫发放了孝服。 到后半夜,所有宫妃和内臣已经换好了孝服,跪在千里殿待命。 羡王一入宫就命人按下了凌霄暴毙的真相。 此时,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跪在殿中的魏福音,浑身散发着噬人的寒意。 “淑妃跟本王进内殿,其余人,继续跪着。” 魏福音在后宫嫔妃的注视下,起身跟着羡王进了内殿。 殿门关上的瞬间,男人转身,眸光中爆发出凶狠的杀意,一手捞过她的脖颈,从后面狠狠掐着,将她拖到了凌霄的榻前。 “贱人!过来看你的夫君!你害的他们兄弟相残,你害得渊儿亲手杀了霄儿!你该当何罪!” 魏福音痛得面容扭曲,挣扎着想起身,却被男人狠狠按着,跪在了地上。 膝盖撞在冰凉的大理石上,痛得钻心刺骨,魏福音的眸光却越发清明。 她咬着牙关,从口中挤出清冷的嘲讽,“所以,你也是这样的吗?永远只会把错误怪在女人的头上?” 男人手上持续发力,“死的是我的皇侄,杀人的是我另一个皇侄,若不是因为你,他们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可是我有什么错!?”魏福音厉声反驳,“我明明已经放弃了!我已经决意留在凌霄身边,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肯放过我!” 女人神情凄厉,眸光没有一丝生机,呆呆盯着床上冰凉的尸体,惨笑一声。 “你说凌霄为我而死,对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你该去好好问问凌渊,他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自己。” 羡王身形狠狠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他后退了半步,憔悴的面容闪过一瞬间的迷惘,眸光惨淡,仿佛骤然迷失了方向,身体跟着意识滑坐到地上。 半晌,他神情灰败,双目失神,泪水涌出眼眶,双手攥在身侧,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是本王无能,没有替皇兄照管好他们……” 魏福音缓缓起身,走到他跟前,泪眸微垂,嗓音沙哑,神情却严肃起来。 “凌域,你若要杀我,我无话可说,我这条命,早就该死。” “但是,请你一定要救凌渊!太皇太后不想留他的命,只有你立刻继位,才能救他!” 羡王定在原地,全身麻木,心脏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 “母后封我为摄政王,意图还不明显吗?皇位不是我想坐就能坐的。” 太皇太后此举,分明是想称女帝。 魏福音眸光中没有半点惊讶,紧紧盯着眼前满脸颓唐的男人。 “我知道,所以,你只有一条路。” “发动宫变,自立为王!” 第58章 出宫 兆成六十八年,大月发生宫变。 据称,大月国君凌霄被太皇太后杀害,当夜,羡王凌域联合姜家(大将军)、崔家(太傅)等文武重臣,集结兵马,一举攻破太皇太后的禁卫军。 凌域在百官的拥护下称帝,幽禁太后于万寿殿中,永世不得出。 这是北境大月史上第一次,文臣与武官联手达成协作,这一夜也为日后凌域开创文武并治的国风奠定了基础。 凌域继位,废除了大月皇室长久以来各项罔顾人伦的规矩条例,遣散前朝宫妃,连在普度寺守灵的太妃们都被释放,准许她们各回原籍,安享晚年。 此外,新帝还重新划定了教坊司职能,不再将乐姬纳入秀女选拔流程,据说是即将新封的皇后的意思。 新后从前是羡王正妃,却处处被含章娘子压了一头,众人纷纭,新后此番决策,就是想替自己一报昔日之仇。 凌域本就无心选秀,除了亲封后位,许了含章娘子贵妃之位,宫中暂时就这两位女眷。册封礼定在月余以后,等到凌霄的治丧仪制全部结束。 凌域百忙之中,去了一趟魏福音的千秋殿。 如今后宫空了,连从前热热闹闹的千秋殿都有些寥落。 凌域进了殿,免了魏福音的行礼,坐到首座,眸光疏离地望着她。 “孤还是叫回你‘福音公主’吧,眼下也不适合再唤你淑妃了。” 魏福音面色沉静,轻轻点头。 “如今谋事已成,圣上是来杀我的吗?” 凌域浅笑一声。 几日不见,魏福音觉得他似乎完全换了一个人。 坐上皇位,果真不一样了。 男人没有穿明黄或玄色的常见帝王宫袍,依旧着了一身青灰色袍子,不过上面绣着黑色的龙纹,倒也符合规矩。 甚至更加衬得他比从前多了一分深邃冷峻的气质。 魏福音记起这一世同他见的第一面。 那日梅园宴,他远远地站在一棵梅树底下,眉目疏淡,谦和温润,清雅矜贵,像是寻常世家公子,永远不会搅到皇权争斗的乱局之中。 如今的他,不想进来,也进来了。 他的眸子里,也染上了帝王的肃杀和锐利,也开始有凌霄的模样。 好在,如她所料,他不是来为难她的。 “孤今天来,是想送公主去誉王府。渊儿是孤的皇侄,即便犯下滔天罪孽,也是孤的血亲,孤不想他今后幽居府中的日子,身边没有体己之人陪伴。” 魏福音佯作惊愕,“你不杀我?还要…成全我们?” 凌域深深叹了一口气。 “孤从没想过杀你,那日是孤气血上头,误伤了你,归根结底,霄儿和渊儿从小埋下了相互嫉恨的种子,也许…即便没有你,也会有爆发的那一日。” “从小?” “是,霄儿从一落地,就被皇兄以继承人的标准来培养历练,对他严苛到近乎残忍。纯懿皇后心疼霄儿,却不能干涉,只能将爱加倍补偿在次子渊儿身上,日日陪在他身边,手把手教他习字,念书,连宫宴的衣袍都要亲手替他缝制。” “所以,凌霄一直感受不到母妃的重视,就像凌渊,也一直得不到父亲的目光?” “正是。”凌域再次轻叹,“可霄儿并不知道,纯懿皇后也替他缝制了很多宫袍,也会偷偷去兵场和马场看他练习骑射和刀枪,只是她知道这些会换来丈夫的无情阻碍,所以从来不敢让霄儿知道。” 魏福音轻喃,“那凌渊呢?他的父皇,其实也爱他吗?” “不,皇兄并不爱孩子。” 凌域说到这里,眉心微微跳动,眼中燃起一股悲悯和无奈。 “帝王从来无情,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将嫡长子培养成下一个帝王,帝王不需要爱,渊儿和他其他的儿子一样,都是不重要的工具,只有培养霄儿,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 魏福音眸光微怔,不由自主地反问,“所以,凌渊才是最可怜的那个,所以,即便我那日没求你保他,你也会保他,对不对?” 凌域不作回答,定定看了她一眼,敛下眸中的水光,拾阶而下。 “出宫的轿辇在宫外候着,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宫里的奴才你若用着顺手,都可以带去誉王府。” “臣妇遵旨,恭送圣上。” - 誉王府。 誉王妃(点翠娘子)由府上丫头小厮簇拥着站在门外,脸上神情淡漠,仿佛没有半点生机。 当她见到那辆宫车停到了府门口,脸上更加灰败了几分。 侧王妃(玉夫人)却很兴奋,立刻越过她,下了台阶,小跑至马车前。 帘子掀开,小蝶率先从车厢里探出头,看到侧王妃时,眼眶立刻红了。 但是她不敢耽误,等到流萤也从后面出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魏福音下车。 侧王妃泪眼朦胧,若不是被小蝶眼疾手快拦住,差点跪在地上。 “主子……小蜓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蝶轻声提醒,“这是王府,府上仆役看着呢,别被人笑话了。” 侧王妃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掉泪痕,从小蝶手上接过魏福音的手。 “我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笑话不笑话,公主就是我的主子,让他笑去吧。” 魏福音唇角带着浅笑,鼻腔也有一些酸涩。 几人簇拥着魏福音走近,却见王妃一步也没有下台阶相迎。 反而是定定地站在阶上,眸光里透着疏冷。 魏福音撇开左右侍女,朝她福了福身子。 从前她是郑美人,自己是淑妃,日日接受她的叩拜。 如今她是誉王妃,自己是被后宫除了名的异国公主,倒要反过来拜她了。 这尘世,果真是风水轮流转。 “福音见过王妃,王妃金安。” 誉王妃受了她的礼,脸上依旧没有半点热络,淡淡启唇,“公主随我进来吧。” 侧妃眸中闪过一丝愤恨,低低附在小蝶耳边冷嗤,“别看她小人得志的模样,王爷根本不搭理她,成亲这些日子来,王爷宁可歇在我屋里,一步没去过她的屋子。所以她先前把气撒在我头上,如今又把气撒在主子身上。” 小蝶了然一笑,捏了捏她的掌心,示意她轻声些。 “放心,我们主子是谁?怎么可能吃亏?” 小蜓这才跟着点头。 誉王妃走在最前头,魏福音落下她半个肩头的距离,以示尊重。 本以为她随时会向自己发难,可刚走到内院,誉王妃便转身,清冷的嗓音带着不甘和无奈,抬手向她指引。 “王爷这几日染了寒疾,头风发作,却不许旁人随侍,自己关在书房里,公主去了,他会高兴的。” 第59章 你再看看,我是谁? 誉王妃亲自送魏福音进书房。 推开书房门,一个砚台突然横扫过来,直直地擦着誉王妃的眼前略过去,砸在门框上,墨汁飞溅出来,落在誉王妃的裙摆,形成星星点点的墨点。 她面色染上难堪,身形摇摇欲坠。 “本王说了,滚出去!” 男人倚在案前的太师椅中,侧脸锋利如刀削斧凿,阴郁的眉眼暗藏着狠戾,似乎在头风的折磨下,丧失了对外界一切的耐心。 直到他抽动的太阳穴突然贴上一双冰凉的手,指尖力度适中,带着一股熟悉的幽香。 他呼吸一滞,骤然睁眼,看见那张日思夜想的脸时,眸光中的狂喜如泉水般涌出,逐渐波涛汹涌。 他猛地起身,一把抱住眼前的女人,雀跃得像个孩子,脸上绽开这么多天以来第一道笑容。 “阿音…我的阿音…这不是梦…我不是在做梦……” 女人抚上他的背,头枕进他的胸膛,轻声细语地抚慰,“你不是在做梦,凌渊,真的是我。” “皇叔…圣上愿意放你出宫了?”凌渊的问题带着小心谨慎,生怕眼前的惊喜只是暂时的。 “对,我连家当都搬来府里了,我会留在这里,永远陪着你。” 凌渊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荡,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他禁不住喟叹。 “阿音,我只有你了……我这辈子,只有你了……” 门外,誉王妃身形狠狠一震,眸光苍白空洞,手足无措地合上房门,身子贴在门板上,滑坐到地上。 “王妃,您怎么了?”侍女紧张地过来搀扶。 “没事,”誉王妃缓缓起身,摆了摆手,“把王爷的东西都搬到公主的院子里吧,他们今晚也许就要同住。” 侍女一脸愤懑,“凭什么公主一来,就占了王爷!您才是王妃,她名不正言不顺,您为什么要忍让她!” 誉王妃惨然一笑。 “我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没有我,王爷过得会更好。” 侍女满脸愁容,搀着女人,“王妃,奴婢扶您回房休息吧?” “不必了,我就守在外头,王爷若是有吩咐,也好立刻回应。” “王妃,您这又是何必呢……” 侍女气得几乎呕血。 凭什么那个女人在里头和王爷耳鬓厮磨,而王爷的发妻却要站在外头,等着随侍差遣? 再恨也没有办法,她只能静静陪着,守在主子身边。 门窗用料精良,隔着一堵墙,听不到里头一点动静。 侍女昏昏沉沉之际,却突然被一阵茶碗碎裂的声响惊醒。 这么大的动静,莫非是里头吵起来了? 此时,誉王妃也感到诧异,敛气凝神,仔细听着里头动静,隐隐听见了凌渊的哭声。 她心中掠过阵阵错愕和不解,书房的门却被打开了。 魏福音冷着脸站在门边,一双动人的美眸没有半点温度,面无表情缓缓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誉王得了疯症,眼下认不清人,快请太医吧。” 誉王妃呆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直到屋内又传来杯子碎裂的声音,和男人癫狂的哭喊声,誉王妃才匆匆转身,飞奔去外院找管家。 半个时辰的功夫,管家从宫里请来了常替誉王诊脉的邓太医。 凌渊突发疯症后,誉王妃找了几个小厮将他按住,防止他伤了自己,半柱香后,男人终于在一声含糊不清的哭嚎中,晕厥过去。 邓太医坐诊半晌,紧锁眉头,愁容满面。 “王妃,誉王近来可有其他病症?” “前些日子着了风寒,一直没好,又伴有头风,严重起来,也会在屋子里砸东西,只是没有今日这般骇人。” “那王爷今日可曾受过什么刺激?” 誉王妃愣了愣,突然眸中泛起锐利的精光,狠狠扫向魏福音。 当着太医的面,她不好发作,只能盯紧他问,“王爷这病症可有什么解法?他这样昏厥过去,多久能醒过来?” 太医正欲开口,床上的男人突然痛苦地嘤咛了一声。 誉王妃猛地冲过去,看见男人缓缓睁开眼眸,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王爷,您终于醒了!身上可有不适?邓太医在这里,您……” 女人突然被狠狠捞过去,埋进男人怀中。 “阿音…别丢下我……” 誉王妃因为这个滚烫的怀抱感到心中激荡,可听到他唤的不是自己,一颗心又瞬间低落到尘埃里。 “王爷,公主在一旁,妾身这就让开位子。” 她想要起身,男人却死死缠抱住她的身躯,几乎用上了揉进骨血的力道。 誉王妃呆呆地转头,看向伫立在床边一脸淡漠的魏福音,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莫非她的夫君,真的疯了,认不清人了? 这一次,她意外地没有感到方寸大乱,反而不由自主地想验证这个猜测。 她手上缓缓发力,一边试图安抚男人,一边将他缓缓推开几寸距离,好叫他看清自己的脸。 “王爷,你再看看,我是谁?” 凌渊仿佛被她这个问题逗笑了,唇边闪过一抹宠溺,在她颊上落下一吻。 “你还能是谁?当然是我的阿音。” 男人冲她笑,她却鬼使神差地转头,再次看向魏福音。 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突然瞳孔骤缩,喉咙里发出惊恐的低喃—— “母妃……母妃……不是我……” “母妃,皇兄不是我杀的……” “母妃,别找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啊——” 凌渊抱着头,突然再次陷入癫狂,不断地在床上翻滚哭叫,混乱的场面让屋内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誉王妃吓得满脸泪水,转头斥骂小厮,“还不快过来把人制住!王爷要是伤着自己,我饶不了你们!” 魏福音退了几步,扔下一屋子嘈杂喧嚣,缓缓走出卧房,步履轻盈,眸光淡漠,唇边缓缓扬起鬼魅般的笑容。 第60章 孤放你走 誉王疯了。 誉王府是新府,王妃又是新妇,论及驭下之术还无甚经验,因此一早下令封锁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传到了新帝耳中。 凌域大惊,亲自出宫去了誉王府,本来做了心理准备,见到皇侄的时候,却发现情况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坏。 凌渊只是认不出魏福音了。 他把和魏福音有七分相似的誉王妃认成了魏福音,而见到魏福音的时候,却会惊叫着“母妃”,反复陷入癫狂。 誉王妃吃一堑长一智,彻底将两人隔离开来,魏福音在府中住了多日,却再也没有出现在凌渊的面前。 誉王妃想起三日前自己同魏福音关起门来单独对峙的场景。 她不信魏福音什么都没做,就让凌渊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魏福音却反问她,“这样不好吗?” 她愣在原地,“什么?” “这不是你最想要的结果吗?他从此不需要我了,可是你却成为了他最爱的人。” 誉王妃咬牙切齿,“可是他明明要的并不是我!这样一来,我彻底成为了你的替代品!” 魏福音目不转睛盯着她,唇角带着毫不在意的笑容。 “那又如何?与其耗费漫长的时间让他忘记我,爱上你,你觉得,成为我的替代品,让他立刻满心满眼只有你,是不是更加快一点,省力一点?” 誉王妃彻底怔住,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魏福音说的还是太委婉了。 什么耗费漫长的时间让他爱上自己?这根本就毫无希望,痴人说梦。 凌渊这样的人,除了可以被魏福音左右,没有任何人能再走进他的内心。 女人蹙着眉,心中虽有异动,却还是警惕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么爱他,怎么会愿意将他让给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爱他了?” 魏福音唇角笑意渐渐下落,眼中闪过一缕阴鸷,誉王妃突然在她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 难道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魏福音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张条子,递到女人面前。 “我为了成全我自己,顺便成全你罢了。” “点翠,关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想做什么,我没办法告诉你更多,但是你记着,这张方子可以保你和凌渊恩爱厮守,永生不变。” 誉王妃脸上闪过一抹惊愕,手掩在衣袖中,不知该不该接。 “你放心,这只是一种香料的方子,每隔十天半个月给他熏一回,他会一直将你认作我,永远没有醒来的一天。” 誉王妃瞳孔紧缩,颤着声音反问,“这是致幻的迷药!你怎么敢?” “他若没有心魔,再多剂量的熏香对他都没有用。” 魏福音眉眼清冷,面若寒冰,身上的冷寂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日后,他会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幻觉,到了那时,便可以减少熏香的频率和剂量,放心,这个方子对身体没有什么损害,他会一辈子活在自己编织的骗局中,这是他逃避现实的囚笼,躲在里面,只会让他无忧无虑,身心快活。” 誉王妃的身子颤了颤,脸上的抗拒和警惕渐渐消散,缓缓抬手,接过她手中的方子,绽开一抹自嘲的轻笑。 “真奇怪,我并不相信你说的这方子对身体没有损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觉得这对他和我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魏福音掩下眸中的阴狠,浅笑不语。 “公主,说吧,你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这么说,我们的合作,达成了?” “自然,你成全我,我成全你,若是有我帮的到的,公主开口无妨。” 魏福音挑眉,“旁的没有,只是,可否向你讨一个人?” 誉王妃眸光一顿,“侧王妃?” “是。” “她留在府上,也是同我相看两厌,你既要她,那就请自便吧。” 誉王妃从回忆中抽离,此时终于明白了魏福音为何要向自己讨回小蜓。 她竟然说服了新帝,放她回中原! 凌域在誉王府见了皇侄的情状,就在书房单独召见了魏福音。 他神情复杂,看向女人的目光甚至有一丝怜悯。 在他眼中,她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可以和所爱之人厮守,可是上天仿佛存心要同她开玩笑,一夜之间,爱人不认得自己,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 “公主,孤知道……” “圣上,我想回中原。” 凌域怔住,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仔细想来,竟也不算吃惊。 可是他必须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孤想说,渊儿的病症一定有药可医,你若不愿留在府上,也可先随孤回宫,依旧住在千秋殿里,你的东西孤没让他们动过,你住在宫里耐心等一等,渊儿一定会恢复正常……” “不,他的心魔会陪着他一辈子,他见不到我,就不会想起弑兄的事情,他会慢慢扔掉这些痛苦记忆,这对他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你呢?你怎么办?”凌域目光执拗地盯着她。 “他把王妃认成我,他唤王妃‘阿音’。我想,有王妃陪在他身边,就等于我陪在他身边了。福音此生无憾了。” 凌域深深地看着她,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他突然不想放她走。 他突然想到了被崔皇后设计中媚药的那一日。 他抱着她,与她唇齿相贴,那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他以为清醒后就会忘记那种令人心悸的触觉,可是他至今没有忘记。 他和这个女人的交集并不多,她大部分时候都是美艳神秘、高不可攀、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好像带着某种任务在世间游走,她好像对死亡都不在意,她唯独深深爱着自己的皇侄,有时候他觉得她也许只是厌倦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富贵清闲,想做些惊世骇俗的事情来寻找刺激,有时候又觉得她也许只是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固执单纯地将一条路走到黑罢了。 他看不透她,她比寻常女子都难猜。 他甚至有点羡慕渊儿。 她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他很想给出第二个建议:问她,愿不愿意留在他的后宫,继续做她富贵清闲的淑妃。 不是前朝淑妃,而是他的淑妃。 可是他明白,这句话,他永远也不会问出口。 阿音,永远是渊儿的女人。 他缓缓抬眸,喉结翻滚,嗓音沉重,脸上却带着释怀—— “好,孤放你走。” 第61章 公主回朝 雕梁画栋的寝殿内。 一位身姿曼妙的女人趴在软榻上,微微闭着美眸,身上盖了一件薄衫,半露着香肩,慵懒又惬意。 “你还不错,留下吧,今后你就是我的贴身侍卫。” 男人正在低头系裤带,闻言满脸欣喜,面露狗腿之色,凑上来搂抱女人,裤带都顾不上系,又从腿上滑落下来。 女人由着他同自己耳鬓厮磨,美艳的眉眼露出骄矜和傲慢,却又分外勾人,简直媚骨天成。 男人不管不顾地吻着怀中的女人,感到下腹又袭来一阵热流,手也不由自主地再次在女人身上作乱起来。 殿外,侍女突然发出一阵高呼,“圣上!主子在里头午睡,还没醒!奴婢这就进去叫醒她!” 女人面色一凝,略觉乏味地推开男人。 “你到屏风后头去吧。若被皇兄发现了,连我也保不了你的命。” 男人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拉起裤子往屏风后头跑,却还是被闯进殿中的威严天子逮了个正着。 “混账!把这个淫贼拖出去,就地正法!” “公主!公主救我!我是你的贴身侍卫!你要救我……” 男人上一秒还沉浸在温柔乡里,根本想不到下一秒就要进阎王殿。 女人从榻上缓缓坐起来,拢了拢身上的薄纱,眯着眼睛冷笑。 “我可不是公主,公主已经嫁到北境大月去和亲了,我是卫国公府的二小姐夏书音,在圣上面前说不上话,帮不到你,抱歉了。” 男人瞪大了眼睛,对于女人的翻脸不认人感到震惊和愤怒,立刻有侍卫进来将他一左一右按住,往他嘴里塞了一块麻布,将他的愤然咆哮提前扼制在了嗓子里。 最终,他被拖出去,在殿外行了杖刑,生生被打死,却一个音也没发出来。 “圣上,至于么?本来没有人知道的事情,如今圣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回头又责骂臣女丢了皇家颜面……” 魏王神情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突然讥诮一笑。 “皇家颜面?你又不是皇室子弟,丢的是卫国公府的脸面,如何能与皇家扯上关系?” “皇兄!”女人咬牙切齿地站起来,却因刚刚纵欲后虚弱而站立不稳,扶着床柱再次坐下来。 “我是你的妹妹!你为什么从不为我着想!?” “朕若不为你着想,就不会让夏家的女儿替你嫁到北境去受苦受难!你还不知足!如今你顶着夏家次女的身份,不好好在府里待字闺中,反而仗着母后给的令牌屡屡回宫作乱,搅得朕的侍卫司乌烟瘴气,个个妄想攀龙附凤,一步登天!怎么,你还真当自己还是从前的长公主,要替自己挑一个驸马吗?” 女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皇兄若是真将我当成手足至亲,为何让我留在那无聊的国公府,顶着一个卑贱庶女的身份过日子!” “因为你同她换了身份!你现在叫夏书音,不叫魏福音!你若安分,朕将来亲自替你选定良婿,让你做大成最风光的命妇,你想要的富贵荣华和万人敬仰依旧在你手上!可你偏偏要作茧自缚,自甘堕落!” 女人的表情终于闪过一丝慌乱。 “皇兄,音儿错了,音儿只是怕皇兄忘了我……” 魏王闭了闭眸子,松开紧握的掌心,缓缓看向榻上的胞妹,眸光中染上冰冷无情的帝王气场。 “把你的令牌交出来,从此以后,无召不得擅自入宫,尤其是这里,这间宫殿,是长公主的。” 女人不屑地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那不还是我的。” “朕什么时候说过,这间宫殿是你的了?” 魏王锐利的眸光扫过女人,饶有兴味地抱臂,淡淡扬起唇角,朝她吐出几个字—— “朕今日接到书信,长公主半月前启程回朝,如今,怕是已经入关了。” “什么!?” 女人狠狠攥紧床褥,眸光中迸射出凶意。 “她怎么会回朝?!嫁过去的和亲公主,就是大月的人,死都要死在大月,她为什么可以回来?!” “信使送来的除了家书,还有大月新帝凌域的千字御笔书信,大月业已革新帝制,前朝后妃无需侍奉新帝,新月王在信中称,感怀福音公主知遇之恩,派了三千大内亲卫护送公主回朝,两国虽断了姻亲,他却会看在福音公主的面上,在位之期永远不会做出有损两国邦交之事。” “知遇之恩?!”女人目眦欲裂,再不明就里,也听出了其中的意味。 “大月新帝登基,难道有那个贱人的功劳?!” 魏王神情不悦,眉头紧蹙,“放肆!什么贱人?!她是大成的恩人,她是长公主魏福音,你若再出言不逊,冒犯于她,朕会让你再也没有机会踏入皇宫一步!” 女人紧紧盯着兄长,愤恨得几乎要咯血,却只能按下心头的不甘和怨毒,一字一句讽刺: “回来又怎样?不过是个服侍了两任国君的寡妇,皇兄难道还要封她做圣女不成?” 魏王桀骜的双眸微眯,突然怪笑了一声。 “你不提醒还好,倒也稀奇,新月王在信中提了一句,福音公主在北境屡逢险境,受了数次重伤,至今未曾侍寝。” 女人狠狠怔住,身子晃了晃,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未曾侍寝……不可能!皇兄别被新月王诓骗了!说不定他们有私情,那贱…那女人说服他,让他替自己在信中美言,无非是想等回朝之日,还能谋求一门好亲事,她简直心机深沉的可怕!” “你急什么?是不是完璧,宫中自有嬷嬷可以替她验证,”魏王嘴角带着轻嘲,“何况,她替你受了这么多苦,数次死里逃生,朕自然要补偿她,即便她不是完璧又如何?有朕的赐婚,谁敢说半个不字?” “皇兄,我知道你会看在她为大成立功的份上,替她做主,可是……” “百姓从未见过福音公主和夏家次女的真容……公主回朝,是不是意味着……” “我可以和她换回来了?” 女人的眸光泛起阴冷,唇边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62章 近乡情怯 殿内陷入寂静。 魏王喉头发出一声闷笑,捏住胞妹精巧的下巴。 “朕的妹妹,比朕想象中的,还要无耻。” 女人轻扬下巴,避开他冰冷的指节,满脸挑衅。 “我与皇兄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自然和皇兄如出一辙。” 魏王盯着她,似笑非笑。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长了这么一张漂亮脸蛋,脑子却是浆糊做的。” 女人终于有些生气,脸上闪过一阵难堪,直勾勾盯着皇兄,“什么意思?” “大成出嫁长公主,和亲使队伍共计一千人,已是我朝最高仪制,而如今大月护送长公主回朝,足足拨了三千亲卫,你还看不出来她在月王心中有多重要吗?” “那……那又如何?” “如今两国交好,今后月王定会派使团出使大成,等到大月来使觐见长公主,见到的却是你这张陌生的脸,你觉得,他们回去会如何上报国君?” “可是……往前追溯,每朝每代都有替嫁的先例,大月也不是傻子,肯定知道嫁过去的那个是假的,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女人的脸因为急于争辩而渐渐变红,目光近乎狰狞。 “那又如何?从你和她换身份的那日起,就再也没有换回来的可能,做戏不做全套,只会功亏一篑,后患无穷,更会惹得天下人笑话我们大成皇室是只知道贪图享乐、不愿意扛起责任的懦夫!” 魏王的眼眸趋于冰冷,目光几乎要在妹妹的身上烫出一个洞来。 女人气得眼冒金星,口不择言,“说到底,你就是觉得你的面子比皇妹的幸福更重要!既然如此,我就如你所愿,从此在国公府做我的庶出二小姐夏书音,若是哪天我死在国公府,你也不用来替我收尸,自有夏家人替我安排后事!” “放肆!朕看你是越发骄纵任性了,滚!朕不想再见到你!” 侍女在一旁吓得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冰凉的衣料子贴在身上,心也跟着凉了大半截。 主子竟然这般大胆,直接给圣上甩脸色看…… 如今看来,这二人怕是要冷战好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这回圣上会不会主动给主子一个台阶下。 按说以往的情形,她也不担心,只是今日圣上似乎真的被戳到了肺管子,气得不轻。 魏王拂袖而去,走之前甚至还不忘记夺了妹妹的令牌。 “主子…您别生气,等过了几日,圣上气消了,您再托一份书信进来示好,圣上必定会将令牌还给您的,圣上从小就疼您,刚刚也是一时气话。” “闭嘴!我才不会主动示好!” 侍女噤声,不敢再说一句话。 - 卫国公府。 国公夫人徐氏怏怏地坐在圈椅里喝茶,却见外头管家急头白脸地跑进来,脸上带着喜气。 “夫人!外头街头巷尾张贴了喜报,说是长公主回朝,今日就到城门口!” 徐氏手中的茶盏落到地上,摔成四分五裂。 “一派胡言!” “夫人!小的不敢妄言,这是小的拿回来的喜报,是圣上亲笔的拓印张,歌颂长公主的福泽,如今这喜报每家每户人手一张,已经有不少百姓往街上去,围在道路两侧,欢迎公主的御驾回宫!” 徐氏脸上闪过一抹错愕,片刻后,她缓缓站起身子,颤抖的声音泄露了激动的心情,“去,叫上大小姐和二爷,我们也去街上看看。” 书音要回来了…… 这意味着,他们夏家终于不用再伺候那位讨债鬼般的真公主了! 圣上竟然还御笔亲书了喜报,他们夏家的女儿成了大成的功臣! 这样一来,夏家在朝堂上更有脸面,夫君和烨儿也更有底气……说不定再受个封赏,连带着她也能升一升诰命…… 妇人两眼冒光,重重地从胸腔吐出一口浊气。 夏家要好起来了!卫国公府要好起来了!她的日子,也有盼头了! - 平稳的马车里,魏福音手里拈起一颗葡萄,扔进口中。 流萤坐得挨她最近,手上捏着一柄团扇替她扇风,心中却七上八下。 她现在算是明白主子所说的“近乡情更怯”是何意了。 可是为什么主子如此自在闲适,没有怯意,只有惬意呢? 偌大的车厢内,另一侧坐着小蝶和小蜓二人。 她们是土生土长的北境人,习惯了终年严寒的气候,一路上跋涉过来,她们眼睁睁看着越接近中原,路上的景色越明媚,等入了关,简直一步一景,看得她们眼花缭乱。 小蜓睁着一对水灵灵的杏眼,忍不住要将车窗帘子掀起半个缝,往外探头,然后兴奋地转过身。 “主子,中原这么早就入夏了?奴婢从未见过这样毒的日头。” 流萤噗嗤一笑。 “这就没见过了?那将来你没见过的还多呢!” 小蜓也跟着笑,“流萤姐姐,听说你们中原盛产美人,更盛产美男,这可是真的?” 流萤笑得更欢了,“那是自然,你和小蝶既奋不顾身跟着主子来了中原,他日主子定会替你们各择一位俊美夫婿,你们就安心在大成安身立命,成亲生子,一辈子做我们大成的媳妇吧!” 小蜓和小蝶顿时脸色通红,一左一右扬着手要扑过来打她,“坏蹄子!这张嘴简直坏透了!” 车厢里笑闹成一团,马车却渐渐停了下来。 魏福音凝神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没一会儿功夫,有人扣响车门。 小蝶上前掀了帘子,一身齐整大月军袍的中年男人恭恭敬敬朝她抱拳。 “公主,我们已行至大成城门口,末将送您至此,便要止步了。” “彭将军,你不随我进城门吗?”魏福音不解。 男人非常耐心地同她解释,“末将率领的护送队伍是北境大内亲兵,无召不得进入友邦的内城,否则会有起兵围城之嫌。” 这些日子护送魏福音回中原,一路上,他从对这个女人充满敌意,到渐渐被她的胆识和学识吸引,再到见识了她的比男子还大气的格局,终于被这个所谓的“妖妃”征服。 魏福音将带回来嫁妆和凌域给的赏赐几乎尽数分给了他们这些亲卫,一路上有人生病呕吐,她完全没有一点公主架子,将自己这辆最稳的马车让出来给病患休息,甚至亲自上手替病患诊治。 一路上风尘仆仆,彭将军却越来越舍不得这样一位公主。 她简直比他这个将军还能稳固军心,凝结士气! 彭将军虽然很不舍,但是不得不将她交还到大成的将领手上。 “公主,马车再往前行,便有你们大成的大将军和宣威将军在城内等候接驾。末将恭喜公主荣归故土,祝愿公主今后长风万里,百岁无忧!” 魏福音眸中闪着泪花,轻轻点头。 “我也祝将军百尺竿头,前程锦绣!” 小蝶和小蜓也颇为动容,她们比魏福音更舍不得彭将军,在这异国他乡,彭将军就像她们的娘家人,想到日后一别两宽,很有可能此生不复相见,她们也眼含热泪,哽咽起来。 只有流萤注意到了彭将军刚才的话,一个人默默发呆。 彭将军说,大将军和宣威将军等着接驾…… 主子一回来,见的第一波人就是父亲和兄长,莫非…他们要将主子接回府,继续做从前那个…夏家任打任骂的受气包二小姐了? 第63章 马车游街 彭将军转身,高喝一声,全体亲卫齐齐单膝跪地抱拳。 “公主千岁,末将恭送公主入城!” 魏福音手扶住马车门框,垂泪点头,缓缓落下车帘,坐稳身子。 马车再次启程。 城门一开,城内的喧嚣和沸腾声便传进车厢里来。 魏福音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连小蝶和小蜓都跟着紧张起来。 大成的民风是怎样的? 大成的街市又是怎样的? 她们心中十分好奇,却不敢像刚才那样随意地掀开车帘往外看。 在这个崭新的地方,她们必须更守规矩,不能给主子丢脸,更不能给大月丢脸。 马车外,突然有浑厚的男声响起,声声入耳,叩击心房。 “臣卫国公府夏巡携长子夏烨,恭迎长公主回朝,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魏福音定定地坐在车中,示意流萤出去回应。 流萤领了命,一脸肃然端方,缓缓掀起帘子,走出马车,立于车头。 流萤看着昔日府中的最高贵威严的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并肩跪在马车前方,身后的亲卫也齐刷刷跪了一地,她面上不敢露怯,按先前主子教的,气定神闲地抬手。 “卫国公请起,小公爷请起。公主说,不必多礼,有劳二位接驾,今日回朝,公主感怀圣恩,喜不自胜,特许百姓沿街围观,不必回避,亲卫队更不可伤及百姓。” “臣遵旨!” 卫国公夏大将军恭恭敬敬地抱拳领命,起身后,目光良久才从紧闭的车帘上移开。 他转身吩咐亲卫按公主的吩咐执行下去,转头却见儿子呆呆地立在原地,身体仍旧面朝马车。 “烨儿!”卫国公冷冷唤了一声,夏烨勉强回神,翻身上马,不再看向身后。 有夏家父子两人开道,马车很快驶入了街市。 流萤坐回车里,按下刚才见到国公爷和小公爷的莫名不安情绪,一语不发。 “流萤,刚才挺有范儿的嘛,不愧是跟着主子历练过一番回来的,越发有一等女官的风范了。” 小蝶眉眼含笑打趣,却见流萤并不回应。 “这是怎么了?刚才在外头见到鬼了?” “去!别乱说!” 魏福音却了然一笑,“怎么,怕他们把我的马车直接带到卫国公府?” 流萤身形一顿,被说中了心事,悻悻地抬头看向主子。 “奴婢觉得……不是没这个可能。” 魏福音挑眉,“哦?是么?你既这么担心,那我只能让你彻底放下心来。” 流萤不解,听着车外百姓的沸腾和欢呼声越来越高,对魏福音的话感到茫然。 “小蝶,小蜓,收起马车三面的帘子,车厢太闷,我们透透气,看看风景。” 小蝶和小蜓眼睛一亮,高兴还来不及,立刻动身起来,先将两侧的窗帘卷起来绑住,又将车前的门帘也卷了起来。 车厢敞开的一瞬间,百姓们先是怔愣住,随后人群再次爆发出如潮水般的欢呼。 “这就是长公主的真容吗,简直比想象中的还要美一万倍!” “草民三生有幸能一睹皇室公主的尊容!长公主不愧是名动天下的五洲四美之首!” “长公主千岁!长公主,你是我们大成的骄傲!” 队伍最前面两匹高大的骏马上,夏家父子二人被鼎沸人声引得回头,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书音怎么把帘子掀起来了!? 皇家女眷是不可以让百姓一睹真容的! 别说是公主了,就连世家贵族的女儿出游,也需头戴纱笠,轻易不会露出真容。 书音竟然如此不顾皇室体面,擅自掀帘,引得百姓议论,他们该如何向圣上交代? 两人犀利又严峻的目光齐齐射向马车上的女人,女人却朝他们缓缓牵唇微笑。 真把自己当公主了不成?! 卫国公相当震怒,从前那个从来不敢忤逆自己的二女儿,如今怎么突然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气场? 那种气场甚至让他不敢同她长久对视。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这个女儿,可是如今她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为何不能本分些,偏偏一回来就做出让他为难的事情? 此时,队伍渐渐行至尚芳路,这里是有名的达官显贵聚集地,高门宅院、高档酒肆、风月场馆皆安置于此,道路两侧的人群也渐渐分出差别来。 人群中不乏锦衣华服的老爷公子和头戴纱笠的夫人小姐。 一位身着绛紫色缎袍的妇人站在人群前排,隐在纱笠中的面容激动得颤抖。 “筠儿,炀儿,快看!书音的马车要到了!” 妇人身侧立着一位年轻女子,身着浅碧波翠缕裙,身姿袅娜,仪态风流,虽也戴着纱笠,却能凭着身形猜测,定是位漂亮的贵族千金。 只是女子的声音尖锐了些,听起来酸意十足,“什么书音,那是长公主,跟我们夏家没有半点关系。” 妇人狠狠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压低声音,疾言厉色。 “这是你妹妹!虽然是贱婢生的,但是她永远是我们夏家的骨血!” 女子冷冷哼了一声,想让身后的二哥表个态,她相信二哥跟自己一定是一个阵营的。 转头却发现,二哥早就不知所踪。 长街拐角,整条街上最负盛名的酒肆御尚轩内,二楼的临窗开设了一间独立雅座。 此时,雅座里走进一人,座中三人中,有两人起身笑迎。 “哟,夏二爷,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夏炀吊儿郎当地挑眉,不搭理迎上来的两个男子,拱手向座中主位男子行礼。 “见过魏世子。” 主位的男子看起来和他一般年纪,身份却是尊贵的商阳王嫡子,而商阳王就是先帝魏启的嫡亲皇弟魏霖。 魏小世子将来要承袭亲王爵位,论身份尊贵,的确是这件雅座里头一份的。 魏世子生的一双桃花眼,双眸似水,唇红齿白,乌发如墨束在头顶,眉心有一颗天生自带的朱砂痣,长得妖冶魅惑,与大成皇室子弟的相貌自成一脉。 如今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可是身上的压迫感却是其他贵族子弟习不来的。 男人半抬着妖冶的美眸,缓缓启唇,脸上带着调笑。 “公主回朝,万民齐贺,夏家二爷也是出来凑热闹的?” “家母思念爱女,因此将小弟也拉到街上,小弟一抬头,看到世子在临窗雅座饮酒,特此上来拜会。” 刚刚迎着夏炀的男子怪笑一声,“你这个兄长怎么当的,为了拜会世子,楼下马车上的妹妹都顾不上看了?” “小侯爷慎言。” 首座的魏世子眸光泛着一抹危险的冷意,淡淡抬眸扫过他。 “时移世易,如今那马车里的,不是他夏二的妹妹,而是我的妹妹。” 被点的男子哑然,不敢反驳,连连点头称是。 魏世子缓缓偏头,将目光重新转向楼下的马车,扬唇浅笑,饶有兴味地补充—— “这个妹妹,倒比原先那个,更讨人喜欢。” 第64章 小看她了 被唤作小侯爷的男子立刻趴到窗沿,半个身子几乎要翻出窗外,等到终于捕捉到了马车里那张惊艳绝伦的脸,他半张着嘴发了好一会儿愣,才缓缓将身子收回来。 “怎么?傻了不成?” 夏炀看着好笑,捏住他的下巴,扬唇逗他。 小侯爷脸上一阵臊红,拍开他的手,挑眉道,“公主漂亮了不少,和去年出使大月之前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夏炀一愣,不信邪地探出半个身子,也盯着那马车中的女人望去。 刚看见那张脸,他就呆住了。 说不上是哪里变了,可是却像换了一个人。 不,像是换了个芯子。 小侯爷将他一把拉回来,带回到席上。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可惜了,长公主身份尊贵,回了宫,今后怕是少有机会再能一睹芳容喽。” 夏炀脸色变了变,“那可说不好,没准小侯爷日后能在我们国公府上见到她。” 良久没有开口的魏世子突然嗤笑一声。 “夏二,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们这位长公主今日掀了车帘,就是为了避免今后出现在你们国公府上。” 夏炀眸光一黯,心中叫苦连天。 该死,这丫头,看来是当真不想和真公主换回来了。为了坐实公主身份,索性抛弃皇家体面,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真容,彻底免去夜长梦多。 真是……小看她了。 这样一来,府中那位,怕是要长长久久地留在府中,彻底成为他们夏家人了。 苦了他们这一大家子,齐上阵伺候一位姑奶奶。 夏炀没了心情,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退,下楼同母亲和妹妹汇合。 “你死哪儿去了?!连阿音都顾不上看一眼,她可是你……” 徐氏狠狠一巴掌拍在男人背上,压低嗓音,“她是你妹妹,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 “阿音?从前也不见母亲唤的这样亲切,母亲唤的阿音究竟是谁?是我们夏家的二女儿夏书音,还是长公主魏福音?” 徐氏一噎,脸色气得发青。 “混账东西!连你母亲也敢编派打趣!” 夏炀躲开母亲再次扬起的手掌,心情也不算好,冷着脸催促,“母亲有空教训我,不如早点回府吧,长公主回宫,咱们家那位,今日怕是也要回来住了。” 徐氏神色骤凛,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转身死死盯住渐渐淡出视线的马车和亲卫队,身形狠狠晃了晃。 “母亲…没事吧?” “筠儿,扶我回去。” 夏诗筠隔着纱笠狠狠瞪了兄长一眼,示意他别再乱说话,然后搀着徐氏发抖的胳膊往回走。 她的心中也不安起来。 难道真如二哥所说,魏福音和夏书音,再无换回来的可能了?那个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真公主,真的要继续在他们府里作威作福,一辈子骑在她头上吗? 三人乘辇抵达公府门外,看到门口停了那辆眼熟的丝绸帐幔金顶马车,终于认命地垂下了头。 金顶马车似乎也刚刚驶到府门口,里头的女人听到外面响动,缓缓掀起帘子,朝面色灰败的三人上下打量一番。 “母亲,二哥,姐姐,这是从哪里回府?这么齐刷刷的阵仗,书音倒是头一回见。” 女人凤眸斜挑,朱唇轻勾,莹白如陶瓷的小脸上却没什么生动的表情,只有无尽的幽深冷意。 徐氏如临大敌,陪着笑脸走近马车。 “书音,你怎么回来了?是宫里住的不习惯?” “是不习惯还是被撵出来了,还真不好说。” 夏诗筠从鼻腔发出一声低微的轻嗤,眼睛却不看向马车上的女人。 “姐姐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吗?上次掉进荷花池的教训是一点都没记在心里,如今身子好了,又想重蹈覆辙?” 马车里的女人悠闲地欣赏着刚染的红蔻丹,一只手伸在帘子外头,水葱似的指节,看在夏诗筠眼中,却白骨森森,泛着寒气。 她那日就是被那一双鬼爪似的手推进荷花池的! 府中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竟然无一人敢上前施救,那日她呛了好几口水,险些命丧当场,最终还是被闯进来的大哥救起来的。 连父亲都不敢实实在在地惩罚这个女人,最终只是关了她两日,而夏诗筠自己却在床上养了半个月! 眼前,这个女人依旧用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挑衅自己,她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 女人冷淡傲慢的目光扫到夏诗筠身后的男人,终于绽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她盯着男人,缓缓抬手。 “二哥,阿音今日身上没力气,要二哥抱进府中,可好?” 夏炀的眼皮子一颤,顶着母亲和妹妹虎视眈眈的目光,硬着头皮走上前,展开双臂。 女人终于绽开满意的笑容,从马车里钻出来,扑进男人怀中。 夏炀调整姿势,一手穿过她腿弯,一手搂紧她的背,将人横抱在怀中,女人顺势就抬起双臂圈住了他的脖颈。 夏炀此时根本不敢去看母亲和妹妹的表情。 “二哥,愣着干嘛?进去呀,直接把阿音送回房中哦。” 夏炀阖了阖双目,低低应了一声,抬脚往府里走去。 徐氏几乎要站立不住。 “母亲…身子要紧。” “冤孽啊,冤孽!真是家门不幸!” - 魏福音的马车在卫国公父子的引领下,终于进了皇宫。 马车驶过玄武门,高耸的宫墙映入眼帘,小蝶和小蜓忍不住惊叹。 “大成皇宫比大月皇宫还要气派些,宫墙也更高了,几乎要望不到天。” 魏福音掩唇,“哪有这么夸张?” 小蝶一哂,又正色问道,“主子,您…紧张吗?” 一路从大月过来,小蝶和小蜓在路上已经得知了魏福音的真实身份,虽然在预料之中,但是如今主子回朝,将来究竟如何界定身份,还是个未知数。 “本来挺紧张的,现在,反倒没感觉了。” 魏福音从马车里望出去,目光定在百米开外层层级级的墁道上。 台阶一路延伸上去,只见一群盛装男女迎风而立在城楼畔,被簇拥在最中间的男子身着明黄色宫袍,头戴金冠冕旒,锐利的眸光似要突破眼前的珠帘和百米的空间,定在她的脸上。 他果然还是记忆中的那个少年。 高傲,冷漠,利己,现实,甚至有一点点…无耻。 好在,他还算是个人。 既然让全体皇室亲族都立在城楼上迎接她回来,那必然是要让她放心—— 大成王室承认她这个长公主。 她的身份,不会被换回来了。 第65章 朕很想你 卫国公府。 西院最大的一间厢房门紧闭着,两个丫头一左一右立在门外,垂眸束手,面色肃然。 厢房里头的动静让她们两颊发烫,却不敢有半点别的心思。 主子的精力果然异于常人。 明明白天在宫里已经同侍卫…… 怎的回了府还要同夏家二爷…… 此时,里头传来更加激烈的摇床声。 良久,两个丫头几乎感到耳朵都有些发麻,那动静才堪堪停下来。 厢房里。 女人面含春光,轻拢薄纱,香汗淋漓地倚在枕头上,一手撑住脑袋,侧过身子在夏炀的鼻尖上轻轻点了一下。 “不就是问了一句‘你没吃饭吗’,你竟敢这样折腾我?” 女人的嗓音柔媚似水,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眸光才没有半点攻击性,只剩一个女儿家的温柔小意。 夏炀抬手捉住她作乱的手指,放到唇边浅浅吻了一口。 “我怕伺候不好公主,公主要砍我脑袋怎么办?” 女人眸光一黯,冷声轻笑。 “公主?谁是公主?我么?二哥,你忘了,我是你的妹妹,夏书音。” 夏炀不作回应,压下心中的郁闷,试图将女人搂进怀里,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又哪里惹你不快了?” 男人眸中闪过一丝不耐,转瞬即逝,没叫她看见。 “没有,我心情很好,毕竟,我要守着这夏府一辈子,你也要陪我一辈子,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夏炀听完她这番话,缓缓垂眸,重新换上耐心的表情,抚着她细嫩的肩头。 “阿音,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圣上将来定会替你择一个好夫婿,按照公主的仪制让你风光出嫁,你还是大成最尊贵的女人……”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女人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冷着脸踹他肩窝。 “滚!滚出去!” 夏炀面色难堪,恼怒地起身穿衣,转身的时候见到女人脸上的两行清泪,又有些不忍。 他再次凑上来,将她揽进怀里。 “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哭成红眼小兔子,是想叫天下男人都为你心痛神痴吗?” 女人被他哄得有些高兴,终于倚在他肩上,挑衅地质问,“我同你二妹妹,哪个更漂亮?” “自然是你。你从小就漂亮,大成的王孙子弟,只要你想要,哪个不是你囊中之物?” “油嘴滑舌。” “不生气了?”夏炀盯着她,缓缓绽开笑脸。 “生气!皇兄收了我的令牌,我再也不能随便进宫了!” 女人想到方才宫里的情景,柳眉紧蹙,咬牙切齿。 “那有何难?你若想入宫,自然有其他名正言顺的方法。” “什么?” “好好想想,你多久没去太学院上课了?” 女人眼睛一亮,破涕为笑,“好二哥!明天早上等我,我坐你的马车,咱们一同上学去!” - 魏福音登上城楼,向魏王请安叩首,又接受了其余皇室宗亲和后宫妃嫔的见礼,最后由魏王牵着手缓缓步下城楼,坐入宫内轿辇,来到了长公主的住所,长乐宫。 进了殿内,魏福音不动声色地挣脱男人的手。 魏王转身,目光灼灼,盯着她,唇角带笑。 “阿音,欢迎回来,朕很想你。” 魏福音也报以微笑,“臣女也很想念圣上。” “今后,这里就是你的住所,看看还喜欢吗?如有短缺的,随时告诉皇后,她会替你安排一切。” 魏王仍想牵她往里走,却见她向后稍稍退了一步,于是只能苦笑着作罢。 “阿音,我们之间,生疏了。” 魏福音几乎要冷笑起来。 心里的白眼也快翻到九天之外了。 是他亲手将自己送去北境和亲的,如今再见,却将话说的如此漂亮。 生疏? 他们不该生疏吗? 他和上一世的凌霄、凌渊没什么不同,都是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凶手。 只是她如今大仇得报,暂且懒得跟他算账。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圣上,臣女只是茫然,不知未来在这宫中该如何自处。” 魏王紧紧盯着她,似乎明白了她的用意,终于说出了那句让她彻底放心的话。 “你是长公主魏福音,朕的皇妹,是大成的功臣,是万民的表率,是尊荣仅次于太后的女人,大可放心在这宫里住着,没有人会动摇你的位子。” “如此,福音便放心了。” 她福了福身子,脸上终于绽开由衷的笑容。 魏王一时看呆,良久,突然目光幽深,“阿音,于无人处,你可唤朕魏谦哥哥,像我们…儿时那样。” 魏福音敛眉垂目,神色间依旧流露着一丝疏离,仿佛与整座宫殿格格不入,与他的距离,更是遥不可及。 “福音不敢。” 魏王炽热的眸光终于被这四个字浇熄,渐渐恢复到一国之君的冷情模样。 “朕…不打扰你休息了,好生安置吧,母后这几日身体抱病,闭门修养,暂时不用去拜见了。” “是,福音遵旨,恭送皇兄圣驾。” 魏王突然蹙眉,“你就巴不得朕走?” “福音不敢。” “……” 魏王第一次感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 “罢了,你休息吧。” 魏福音目送男人扬长而去,唇角终于有了一抹弧度。 魏谦哥哥? 装什么深情难弃? 算了,想到他在位的日子也就只剩下区区半年,她便不同他翻旧账了。 可怜的魏谦哥哥怕是还不知道,半年以后,商阳王魏霖联合东离的势力起兵谋逆,他的大成江山在一夕之间就易了主,成了他皇叔的囊中之物。 倒是跟这一世的大月有异曲同工之妙。 魏福音不敢可怜任何人,因为这些先知的信息,都是她用上一世的生命换来的。 上一世,她在北境活到了次年冬天。 偶然从两兄弟戏谑聊天的交谈中得知,大成发生了政变,小皇帝刚刚坐稳几年的位子,直接被掀翻了。 她那时候顾不上可怜魏谦,顾不上可怜死在兵变中的皇室贵族,她自己都奄奄一息了,甚至心中反而觉得解气。 如今提前回朝,她更是不会去管什么朝堂动荡、政权更替,大成没有在意过她的死活,她自然不会在意大成的死活。 她唯一在意的是,如何在宫变到来之前,替自己谋求另一片安身之所。 她要找到那个关键的一环。 那就是东离那个番邦小国文乾国送来大成的质子——裴衡。 这个男人,在不久的将来,会一统东离十三个番邦国,改国号为大乾,建立起足以抗衡中原大成和北境大月的集中政权,在五洲正式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魏福音知道,裴衡和魏霖之间一定达成了盟友关系。 这两人都是未来两个国家的君主,中原和东离的最高权力中心。 在这二人之间,魏福音还是更愿意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裴衡身上。 毕竟这个小屁孩还年轻,身上没沾染什么坏习气,不像魏皇叔那个色眯眯的老狐狸……看着就浑身发毛。 更何况,裴衡嘛,老相识了。 她记得小时候,她还抱过他呢! 第66章 极品中的极品 (阅读贴士:从本章起,真公主和假公主的身份已经换不回来了。为了既方便作者写作,又方便读者区分,后续文中提到真公主的时候,都会用“夏书音”一名,虽然这是女主从前的名字,但从本章起这个名字就和女主没有任何关系啦!祝大家阅读愉快~) - 大成太学院设立之初,准许五品及以上官员的嫡长子入院治学,均作为太子伴读,院内规矩森严,不可逾越。 后来随着中原文武并治,国力日益昌盛,文官提出“治学不论男女长幼、贵贱尊卑”的大国思潮,太学院几经改革,先是准许庶出子弟入院,到先皇魏启那一代,又开创了男女同窗治学的盛况。 太学院日益热闹起来,学生一多,免不得要分班,五品至三品官员子女一班,名“风清班”,二品及以上子女同皇室子弟一班,名“月明班”。 这日,夏家二女儿夏书音回月明班上学,引得从前吊儿郎当时常旷课的公子哥儿们全体到齐,准时来太学院报到。 风清班的夫子看着满满一屋子的人,倍感欣慰,手捋着胡须,正要卷起书册开讲,却发现座中那些年轻气盛的公子哥儿根本没将心思放在课堂上。 夫子将书卷重重摔在桌上,指着他们的鼻子骂,“看什么看!隔壁是有什么妖魔鬼怪,把你们魂都勾去了不成!都给我好好听课!” 座中一个四品鸿胪寺卿之子偷摸和邻座挤眉弄眼,躲在竖起的书后头顶嘴,“可不就是个勾魂的鬼,还是个漂亮女鬼呢!” “哈哈哈哈哈……” 公子哥们笑作一团,气得夫子抚着胸口大喘气。 “孽障!滚出去!别坏了我这课堂的清静学风!” 风清班里闹作一团,隔壁的月明班也好不到哪里去。 夏诗筠咬紧牙关,死死盯着自己二哥,低声质问,“你把她带过来做什么!?院里好不容易消停了几个月,她不学,我们还得学!” 夏炀眼尾上挑,不咸不淡地笑了两声,安抚妹妹,“她不在书院闹,就要在家里闹,总要有一处地方给她发泄精力,养她就跟养小动物似的,让她在外头闹完了,回家自然安宁了,母亲那边也不会日日烦扰了。” 夏诗筠瞪大了眼睛,居然觉得二哥说的有几分道理,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反驳。 夏书音进了院里,就扔下带她过来的夏炀,自己一个人往前走了几步,立刻簇拥上来许多少爷公子,她却满脸不耐烦,抬臂随便圈过身侧一人的脖颈,捞到面前,冲他呵气如兰。 “裴衡今日来了吗?” 被她搂住的男子神魂颠倒,被女人的香气勾得五迷三道,眼睛里都是粉红泡泡,口涎都快掉下来。 “衡公子不常来书院,夏二小姐,有我陪着你,还不够么?” “滚吧。” 夏书音放开他,抬脚踹在他屁股上。 被踹的男子也不躲,捂着屁股冲她笑,“好音儿,再来一脚,我喜欢!” 夏书音被逗笑了,刚要抬脚,其他公子哥也挤上来。 “踹我!” “书音,踹我!我耐踹!” “书音,踹我吧!我屁股很弹!” “啊呀!你们真讨厌!” 夏书音收了脚,含嗔带笑地转身往自己的座位上走,早有狗腿的小少爷们替她擦桌子,倒茶,铺地垫,摆文房四宝。 这些公子哥又不是普通百姓,从小跟皇子公主们一起在太学院读书,当然知道眼前的女人虽变了身份,换了名字,可是其他的都不会变。 她依旧是那个骄傲美丽的公主,圣上的亲妹妹。 若说小时候讨好她,纯粹是冲着她的漂亮皮囊去的,那么如今长大了,只能说一半一半吧。 另一半,自然是冲着她的身份去的。 讨好她,就是讨好圣上,娶了她,不怕圣上不保她的婆家一生富贵荣华。 何况她这个假身份也很厉害,即便不指望圣上暗中的偏佑,明面上能和卫国公府结亲,也不算吃亏! 其实这书院里,光他们一个月明班,就有半数子弟曾为她的榻上之宾。 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对于夏书音来说,从她还曾是公主的时候,到如今换了身份近一年,她尝过的男人也许能和皇兄的后宫打个平手。 唯二两个至今还没得到的,一个是夏家小公爷,她如今名义上的长兄夏烨;另一个,就是文乾国质子裴衡,这个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同她朝夕相伴、却从不拿正眼看她的男人。 得不到的,果然是最好的。 这小一年来,她的注意力都放在攻略夏烨上,倒是疏忽了裴衡。 犹记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二月的躲春筵上,一晃倒有三月未见了。 她突然就没了上学的兴致,起身就想往质子别院去。 “书音,怎么走了?” “诶诶,别走啊,谢学士要来了!” “书音,别的夫子也就罢了,要是被谢学士逮着了,那可就完了!” “废什么话?滚开别挡道。” 夏书音甩开衣袖的一瞬间,屋子里陷入安静。 众人噤声,不敢抬头看门口。 夏书音回头,也呆呆站在了原地。 这就是传说中的金科状元谢云天? 她几个月没来这破书院,听说今年的状元郎在殿试中惊艳四座,被皇兄破格直升了大学士,如今一边主持宏文院修史撰典,一边在太学院月明班授课。 要是早知道这谢学士模样生的这般年轻俊美,清雅矜贵,她怎么会白白旷了这几个月的学? 她在众人胆战心惊的目光下,一步一步走近门口负手而立的男人。 “卫国公府夏书音,见过谢学士,谢学士好,书音这厢有礼了。” 她半福着身子,眸光却胆大又直白,紧紧盯着男人的脸,缓缓向下,在他宽阔精壮的胸膛上来回打圈。 一介文臣,竟然生的这样宽肩窄腰,身强体壮,筋骨不凡,可那张清冷斯文的脸,又给他添了几分禁欲的美感。 当真是极品中的极品。 下一秒,男人清冷的嗓音沉沉响起,声如其人。 “夏二小姐,下官入太学院授课以来,从未见过旷学一百余天的学生,今日既来了这太学院,何必这么早就走呢?” 夏书音脸颊微红,捏了捏裙摆,“学士教训的是,书音不走就是了。” “下官的意思是,二小姐既然来了,那便将旷学三月的惩罚领了去。” 夏书音:“?” “太学院有太学院的规矩,请二小姐先将今日的课上完,回去抄写共计一百零六遍《劝学》,五日后交上来。” 第67章 想找衡公子 夏书音唇线紧绷,脸含薄怒,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学士,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 “下官自然知道,夏二小姐刚才不是做过自我介绍了吗?” “…你!” 和女人的盛气凌人不同,谢云天的面容如同一幅素雅的画卷,平静得仿佛没有半点情绪。 “夏二小姐也可以不接受下官的惩罚,不过下官会向圣上和卫国公禀明,从此二小姐便不必来太学院上学了,另寻别处私塾学堂念书吧。” 女人气得面红耳赤,一双美眸闪动着火光,片刻却渐渐又熄灭了。 漂亮男人是用来睡的,不是用来吵架的。 “接受,我怎么会不接受呢?” 她凑近一步,抬手翘起食指,在男人胸膛上打圈。 “不过,书音希望,下次谢学士能罚我些别的……” 座中全体学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男人后退一步,冰冷的眸光似是一把利剑,带着凌厉迫人的气势向她袭来。 “除了一百零六遍《劝学》,再加五遍《女诫》,请二小姐一并抄了。” “下官会核对笔迹,若是发现他人代笔,依旧会将二小姐从太学院除名。” 夏书音:“……” - 魏福音回宫的第一日,魏谦就命人送来五个嬷嬷,四个大宫女,十六个粗使宫女,二十个小太监并一个管事太监李公公。 魏福音身边的流萤、小蝶、小蜓三人依旧作为她贴身随侍的一等宫女留在跟前,又从四个大宫女里挑了一个最顺眼的名叫“雪融”的,也升了一等宫女,放在身边服侍。 魏福音主要看中了她在宫里的年限。 雪融从小在宫中长大,从前侍奉的是一位已故太妃,如今年岁虽比流萤几人略大了些,倒也老实巴交,对宫中情况又了如指掌,对主子更是知无不言,魏福音只用了几日,便从她口中了解不少有用的消息。 小裴衡如今依旧住在质子别院的离殇宫里,每日的活动范围大概是离殇宫、马场、弘文院、太学院,极少情况下会同皇室子弟交游,大多也是比武、斗诗、赛马,鲜少有其他娱乐活动。 魏福音感叹——好枯燥的人生。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 有道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小小年纪的裴衡能一统番邦,称霸东离,自然是要付出比寻常人更多的代价。 “走,我们去质子别院逛逛。” 雪融只道是主子无聊,“公主,您若是想打发时间,这宫中有千鲤池、御花园、蓬莱岛、云影湖…还有藏书楼,质子别院都是些番邦异族的王孙公子,不值得您赏脸踏足。” 魏福音笑着摇头,“我不仅要去质子别院,还要去马场、弘文院逛逛,等过几日我还要禀了皇兄,入太学院念书。” 雪融呆住。 “公主,您是想…找衡公子吗?” 魏福音高深莫测地点头。 嗯。 她不仅要找衡公子,还要……跪舔衡公子。 她只剩半年时间,只有抱紧裴衡的大腿,将来才能高枕无忧。 接下来的日子,魏福音便时常出现在以上几个场所。 可是奇了怪了,堵了这么几日,却一次都没有遇上过裴衡。 这小屁孩,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比魏谦这个做皇帝的还难“约”? 她倒是有几回在马场被魏谦堵住。 魏谦只当她想学骑射,特地赐了她一匹枣红色宝骏,名唤“冰河”,取“铁马冰河入梦来”之意。 魏福音看这匹宝骏比看魏谦顺眼很多,不客气地收下了,终于展露了入宫以来少有的真心笑容。 魏谦大喜,非要亲自教她骑马。 “朕知道你小时候最怕骑马,如今长大了,朕看看你有没有一点进益。” 她硬着头皮被男人扶上马背,在他的注视下,双腿一夹,扬鞭一甩,离弦箭一般弹射出去。 冰河不愧是一匹稀世良驹,反应迅捷,腿力超群,魏福音紧紧拽着缰绳,调整姿势,坐稳在马背上,一点一点和冰河培养默契。 魏谦从看见她扬鞭那一刻开始,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直到亲眼见着她趴地重心,身法娴熟,才按下心中的吃惊,翻身上了另一匹黑马,扬鞭追上去。 “阿音!你这骑术是向谁学的?朕从前竟不知你有这么好的身法。” 他同魏福音并肩,时而目视前方,时而转头看向她,盯着她迎风绽放的笑脸,竟有些出神。 “圣上小心!” 魏谦从呆愣中回神,立刻紧扯缰绳,调转马头,避开前方的障碍。 “圣上,专心骑马,别走神。”她兴致上来,扬眉挑衅,“要同福音赛一场吗?” 魏谦浅笑着点头,“好!让朕试一试阿音的真本事!” 后来…… 魏福音就发现,自己像被鬼缠上了似的。 只要她出现在马场,就一定会和魏谦“偶遇”。 这个男人是没有政务要处理,没有奏折要批阅吗?! 马场西面的入口,几个高挑挺拔的身影伫立在原地,目光紧盯着场内追逐比试的男女。 “阿衡,最近这是怎么了,圣上怎么天天将这马场占着?” “走吧。” 被唤作阿衡的男人缓缓卷起手中的马鞭,正欲转身,却被同伴拉住。 “要不今天我们就进去呗,有什么好躲的,你不会是怕了吧?” “我怕他?”男人扬唇,侧颜冷峻料峭,乌发如墨,双目如星,面上泛着若隐若现的讥诮。 “诶,我说的可不是圣上,我说的是,那位传说中的…长公主。” 同伴挑眉,迎着他逐渐锐利的目光,脸上有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戏谑。 “言之,你话多了。” “得,我错了,你若不愿进去,我们就去太学院吧?好几日没同谢学士论道了。” 裴衡敛了警告的目光,恢复往日的平和淡漠,转身步出马场。 几个同伴面面相觑。 沈言之笑着扔下众人,“我和阿衡去太学院,你们自便!” 第68章 在闹什么? 谢云天在太学院公开惩治了夏书音,借此整顿了书院里骄奢淫逸、不思进取的堕落学风。 几个皇家出身的世子、郡主本来都替谢学士捏了一把汗——这太学院里这么多夫子,哪一个敢动夏书音的?就不怕圣上开罪吗? 却没成想,圣上得知此事,不仅没有动怒,还在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褒奖了谢学士一番,并赐了一座新的府邸给他,又亲自替他的府邸命名题匾,曰“奉公府”。 谢云天严谨治学和传道授业的声名本就如日中天,如今又有了圣上的明确支持,更加引得百官钦羡,挤破头都想将自己的子女送进太学院月明班,跟着谢学士好好长进一番。 与此同时,夏书音在圣上心中的份量,也渐渐开始受到太学院子弟的怀疑。 前些日子就听说圣上没收了她的令牌,如今又如此支持谢学士对她的惩戒,更听闻那位高调回宫的“长公主”如今在长乐宫住的踏踏实实,起居饮食都被圣上安置的无比妥帖…… 这样一系列的迹象似乎表明了—— 圣上今后不会再纵容夏书音胡闹了。 因为魏福音回来了,所以夏书音,只能是夏书音了。 众人心思各异,大部分公子哥儿都感到怅然若失,而大部分贵族小姐都恨不得举手相庆。 夏书音自己却顾不上这些,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谢云天身上。 “谢学士,这是书音抄的《劝学》和《女诫》,共计一百一十一份,请谢学士过目。” 夏书音摆弄着酸痛的手腕,眸光流转间春波潋滟,长睫扑闪,一步一步往男人身上靠,眼见着两个身子将要碰上时,被谢云天不动声色地后退躲开。 她也不生气,唇边依旧含着又娇又媚的笑容。 “谢学士可知道,书音这十日是怎么过的吗?抄书虽闷,但想到这些是谢学士让我抄的,每抄一遍,书音都会想一遍谢学士,竟然真的就这么抄完了,为了谢学士,书音愿意做任何事情。” “二小姐慎言,抄书不是替我抄的,而是替你自己抄的,我且问二小姐,吾尝终日而思矣……” 夏书音眉心动了动,脱口而出,“不如须臾之所学也。” “吾尝跂而望矣?” “…不如登高之博见也。” “君子生非异也?” “…善假于物也。” 谢云天抬唇,缓缓绽开笑容。 “很好,如今《劝学》已经是二小姐自己的学问,下官希望有朝一日,二小姐能有更多自己的学问,正所谓‘勤能补拙’,更何况二小姐是个聪明的学生,下官很期待同二小姐坐而论道的那一天。” 夏书音被他这一番操作震得茫然,久久不知如何作答,最终只能蹙着眉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谢云天,竟然也是个难啃的骨头! 她几乎要被这个男人磨光了耐心。 却见门外突然走进来两人,一屋子的学生都朝那二人望去。 为首的男人一席深黑色骑装,身形颀长,劲瘦的腰间束着一条暗红色宽边锦带,与同色的额绑上下呼应,简约飒爽的装束掩盖不住与生俱来的贵气。 身后的沈言之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反正只要有阿衡在,所有人的目光都不会在他身上停留半秒。 沈言之麻木地推开男人,自己首先抱拳向谢云天请罪。 “学生因病来迟了,请谢学士勿怪。” 谢云天脸上闪过一抹兴味。 “因病?下官看着言之公子的装束,不像是你自己病了,倒像是你的马病了。” 沈言之脸上一热,知道自己说瞎话不打草稿被谢云天点破,倒也没顶嘴,只冲着他嘿嘿笑了两声。 沈言之和裴衡同为东离番邦送来的质子,文乾国和临越国前几年因为领土冲突,一年十二个月里有七八个月都在交火,他们俩身为两国的皇子,却一团和气——都被娘老子送来中原当人质了,还有什么意气要争,什么恩怨要斗? 等到两年前,文乾击败临越,攻占临越全部城池,沈言之更加没什么活着的奔头了。 这质子当着当着,国家都没了,谁能比他的人生更加传奇? 好在魏谦是个喜欢做面子工程的国君,为了展现大国风范,依旧让沈言之留在大成宫中,踏踏实实做他的言之公子,依旧享受从前的待遇,同皇子公主和王孙贵族们一起读书习武,将来在中原娶妻生子,权当做了中原人。 沈言之无甚异议,自此再无牵挂地当起了他逍遥快活的中原贵族,看在别人眼里,是没有气节风骨,看在他自己眼里,气节风骨能值几个钱? 能舒服活着,何必没事找事,庸人自扰呢? 东临被文乾攻陷的那一天,很多人以为,他要和裴衡打起来。 最终众人等了好几天,也没见到预期中的画面。 用沈言之自己的话说就是,“打他?那我也得打的过啊……” 还是那句话,他只想舒服活着。 沈言之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那就是在太学院中,他和裴衡,是少有的两个,能得谢学士青眼相看的。 “行了,去你们的位子上坐好,今日的堂试,若是你二人对不上来,那便新旧账一起算,若是能对上,前头旷的学,一笔勾销。” 裴衡不置可否地扬唇浅笑,沈言之更是抬了抬下巴,英姿勃发的脸上写着放马过来。 从裴衡出现在门口开始,夏书音的目光就没有从他身上挪开过。 男人渐渐走近,在她斜后方落座,所到之处散发出专属于他的气息,那是一种清幽冷冽的味道,她从前就问过他,这究竟是他们东离男子的味道,还是他裴衡一个人味道? 他当时眼中带着戏谑的挑衅,“公主去闻一闻沈言之,不就知道了?” 她最后依言去闻了沈言之,确认了一个事实:这是他裴衡特有的味道,叫她心醉神往的味道。 裴衡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中,抬头就看到她胳膊撑着脑袋,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阿衡,好久不见,想我了么?” 裴衡眸光冰冷,淡淡从她脸上扫过。 “《女诫》抄的太少了?” 夏书音一噎,愤愤地转过身子,不再看他。 这是夏书音今日第二次在男人身上吃瘪,她耐心有限,熬到谢云天授课结束,第一个起身,面色阴冷地朝外走,甚至没留神踢翻了门边的花盆。 谢云天紧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追了出去。 夏书音感到手腕上一紧,却偏不回头。 “在闹什么?” 裴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像一只钩子,让她忍不住停下脚步。 她终于回头,眼尾泛着红痕,心里的委屈在此刻一股脑倾泻出来。 “皇兄不理我,你也不理我,谢学士还罚我抄了那么多遍书,我这几天手腕都肿了!我才不要理你们!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裴衡轻笑,用两指轻轻捏起她的手腕,圈在虎口中比了比,“嗯,是粗了。” 夏书音两颊通红,气得捶他,“你还欺负我!” “好了,”男人重新抬起她的手腕,一手托着,一手缓缓施力,用指腹替她打圈按摩,“你乖一点,圣上不会不理你……” “我也不会不理你。” 第69章 入太学院 夏书音呆了呆,几乎要哭出来。 “阿衡,还是你最好…”她埋头钻进男人的怀抱,紧紧圈住他的腰,“呜呜呜能不能一直对我这么温柔,不要吊着我,再多给我一些爱好不好……” 这次裴衡没有推开她,却也没有给她回应。 夏书音知道此事急不得,十几年她都等过来了,还耐不住这一时半刻? 总有一天,她要将他拐到床上! 总有一天,他这双替她按摩手腕的手,还会替她按摩些别的。 - 质子别院。 魏福音敲了敲酸软的膝盖,从地上站起来,感到一阵晕眩。 雪融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公主,没事吧?” “没事,”魏福音咬牙切齿,“这个该死的小屁孩,该不会是在躲我吧?都十几日了,怎么总碰不上?” 雪融诧异于主子对衡公子的称呼,又不敢表现出任何异议,只能低着头提醒,“要不,公主去求圣上准许,入太学院念书,只要到了太学院,总能遇上的。” 魏福音柳眉微蹙,眸中透露一丝抵触。 她实在怕见到魏谦。 可是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饶是再抵触,也不知不觉走到了建章宫门口。 魏福音远远地看见威严气派的贵妃銮驾,想躲却来不及了。 真是不巧,同魏谦最宠爱的贺贵妃撞上了。 满头珠翠的女人倚在轿辇中,远远的也看到了魏福音,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直到轿辇在建章宫门口停下,才缓缓启唇。 “可巧,长公主这是往哪儿去?” 魏福音干巴巴地笑,“贵妃皇嫂金安,福音随便溜达溜达,可巧与皇嫂偶遇。” 贺贵妃细长的眉毛微微上挑,眸光暗含锐利锋芒,“本宫听闻长公主这些日子在马场练习骑术,怎么?这皇家秋猎还早着呢,公主倒是比旁人刻苦。” “皇嫂说笑了,福音不过是闲得无聊,找点事做。” 贺贵妃冷笑,“公主替自己找些事做倒是无可厚非,只是圣上日理万机,本就辛苦,若是也整日陪着公主骑射比武,精力怕是不够,龙体也会有损。” “皇嫂说的是!”魏福音赔笑,“这不,福音正是来向皇兄禀明,想入太学院念书,这样一来,皇兄也不必再陪着臣妹练习骑术,臣妹也可打发这深宫无聊,岂不一举两得?” 贺贵妃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下了轿辇一把拉起魏福音的手。 “公主怎么不早说,快快随皇嫂进去,这样大的日头,别把公主晒坏了。” 最终,魏福音亲眼看着魏谦在万般无奈和心虚中,当着贺贵妃的面,允了自己入太学院的资格。 这场唇枪舌战,主要靠贺贵妃的单方面输出,她自己大半时间都坐着喝茶,默默欣赏魏谦的哑口无言和满头冷汗。 出了建章宫,魏福音向贺贵妃行了个大礼表示感谢,贺贵妃笑得眉眼温柔似水。 “好妹妹,谢本宫做什么?明日起好好念书,本宫父亲是正一品太傅,你们的夫子谢学士就是他的学生,本宫会罩着你,在太学院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本宫。” “福音谢皇嫂照拂,皇嫂恩典,没齿难忘!” - 裴衡和沈言之连着好几日都准时来太学院报到,让谢云天十分惊讶。 这些日子,夏书音重新盯上裴衡,日日缠着他,连位子都挪到了他旁边,引得几个虎视眈眈的公子哥更加仇视裴衡,在学堂里,明里暗里给他使了不少绊子。 裴衡一边不动声色地替自己解决麻烦,一边将夏书音治得着实乖了好几天。 公子哥们就差掐死裴衡。 夫子们却就差给裴衡下跪了。 混世女魔王都变成乖巧小绵羊了,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裴衡果然是这太学院的定海神针。 夏书音服服帖帖粘了裴衡几日,可是本性难移,渐渐又找机会在书院里作威作福,仗势欺人,甚至故意刁难那些和裴衡多说了几句话的贵族小姐。 这日课间,靖忠侯府嫡长女宋清柔又被她盯上了。 “刚才明明是你故意来撞我的,怎么倒打一耙?!” 宋清柔生的明眸皓齿,姿色不俗,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起人来,显得伶俐骄矜,盛气凌人。 夏书音冷笑,“你撞坏了我的镯子,还不承认?这是圣上赏赐的东离稀世贡品,这只虎眼灵玉镯世上只有一对,一只在我这里,一只下落不明,如今被你撞碎了,你便是拿命来赔,都赔不起!” 宋清柔从前就见识过这女人的无耻,只是如今她公然贼喊捉贼、胡搅蛮缠,实在突破了她的承受能力。 眼见着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宋清柔急得东张西望,到处找她哥宋小侯爷,却突然呆立在原地,喃喃道—— “阿音……” “宋清柔,别以为你叫的这么亲热,就能同我套近乎,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把镯子赔给我,我就上你们靖忠侯府闹去!” “夏二小姐,不就是一只镯子么,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众人被一声慵懒柔媚的嘲讽吸引注意,纷纷转头,看向回廊西面的拐角。 只见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位艳丽无双的美人,缓缓朝这里走来。 女人头盘飞仙髻,上插金步摇,身着烟笼梅花百水裙,白皙的脸庞带着清冷疏离的浅笑,步履款款,媚骨天成。 雪融扶着主子,面无表情地抬眸,朝众人号令—— “长公主驾到,还不跪下行礼?” 第70章 冲突 宋清柔立刻带头跪下,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声音颤抖—— “臣女拜见长公主,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看热闹的众人连忙跟着跪了下去。 “拜见长公主,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夏书音站在回廊中,看着跪了一地的王孙小姐,脸上浮现出阴鸷的冷笑。 得意什么? 用着她的身份,住着她的皇宫,霸着她的尊荣,竟然还敢来她面前招摇过市! 当真以为自己是公主了? “夏二小姐,见到长公主,为何不跪?” 雪融的声音铿锵有力,神情不卑不亢,与平日里服侍魏福音时的轻声细语完全不同。 空气中充满了肃杀之气,两相对峙间,夏书音狠狠剜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半跪下去。 魏福音在众人簇拥下从她身边走过,眉毛都没抬一下。 “诸位请起吧,素闻太学院治学严谨,课业繁重,如今正值入伏,本宫特带了绿豆百合汤过来慰问学院上下,请诸位移驾茶房享用吧。” “谢公主体恤!” 众人又惊又喜,起身就要往茶房去。 夏书音脸色铁青,眼神凛冽,高喝一声,“等一等!我的事还没完,我看你们谁敢走!” 人群中有素来就看夏书音不顺眼的,平时忍着也就算了,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一时气得脱口而出: “夏二小姐未免太拎不清身份了,长公主面前容得你放肆吗?” 夏书音狠狠盯着说话之人,单手叉腰,扬声嘲讽,“拎不清身份?你早上出门带脑子了吗?究竟是谁拎不清身份?!” “你!” “好了,本宫刚才远远就听见了,夏二小姐,你说宋小姐弄坏了你的镯子,可有证据?” 夏书音冷笑,“自然有人证,在这回廊经过的人都能替我作证。” 魏福音眸光扫过她身后众人,大多垂着脑袋沉默不语,却不敢忤逆夏书音,并没有人站出来反驳。 “本宫知道了,宋小姐弄坏的镯子,本宫替她赔你就是。” 众人惊愕地抬头,宋清柔却着急地争辩,“公主!镯子不是我弄坏的,是她故意要讹我,这是我跟她的恩怨,公主不必替我……” 话说到一半,已经看见魏福音撩开衣袖,从一截细白的纤臂上退下了一枚润白无瑕的玉镯。 那玉镯上雕着栩栩如生的虎眼,每一处细节都展示着玉石底料的干净清透和匠人技艺的巧夺天工。 魏福音将镯子递到小蝶手上,声音不轻不重,脸上也没有半点心疼的表情。 “拿去让夏二小姐瞧瞧,本宫这枚是不是她所说的虎眼灵玉镯,若是,便给了她罢。” 夏书音瞪圆了眼睛,盯着那枚镯子从魏福音手上换到小蝶手上,又递到自己面前。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用细看便知,这只灵玉镯和夏书音砸坏的那只分明一模一样,怕是料子都用的是同一块。 “你怎么会有这只镯子!?” 夏书音的嗓音又沉又冷,几乎压制不住面容的扭曲。 “自然是皇兄赏赐的,本宫刚戴了几日,既然碰上夏二小姐痛失所爱,本宫倒愿意做个顺水人情,将这镯子以宋小姐的名义赔给你,只是下回,还请二小姐小心谨慎些,如今这镯子当真是孤品了,若是再出什么闪失,那便是暴殄天物,为人不齿了。” 夏书音的指甲嵌进掌心里,咬着牙根看她。 “怎么?二小姐不说话,是有什么心事么?” “臣女…谢长公主割爱。” “这才对嘛,小蝶,替夏二小姐戴上。” 小蝶上前,“奴婢遵命!” 她一把捞起夏书音的手,用丝绸帕子覆盖在手背上裹起来,一手捏着镯子稳稳一送,镯子便滑进了夏书音的手腕。 小蝶朝她笑着福了福身子,“请二小姐戴好了,戴仔细了,镯子易碎,人心易失,稍有不慎,人财两空。” 夏书音冷笑,“这就是公主从北境带回来的婢子?果然牙尖嘴利,和阴狠狡诈的大月皇室如出一辙。” 魏福音敛起唇边的笑意,眸色幽沉,冷声提醒: “二小姐慎言,如今两国交好,互为盟友,这些话若是传到鸿胪寺卿耳朵里,别说是二小姐,怕是整个卫国公府都要惹上麻烦。” 夏书音一噎,脸上闪过一抹难堪,正想在人群中找援手,却听魏福音不紧不慢地继续: “各位都是在太学院念书的同窗,素日里应与人为善,广结同好,若是遇事都如今日这般高高挂起,又怎知他日自己不会成为被冷漠围观的那个呢?” 众人心中一惊,有心虚的已经再次跪了下去。 “长公主教训的是!” “谢长公主不吝赐教。” 宋清柔眼眶通红,泪珠再也忍不住,从眼尾滑落下来。 她今天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本来已经做好了和夏书音鱼死网破的准备,却没想到阿音轻描淡写地便替自己解决了麻烦,其实她后面这些话没必要说,说出来反而揭了同窗们的遮羞布,可是她却依然说了,她在为她出气…… 阿音从前是多么谨小慎微、柔软怯懦的人啊。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脱胎换骨的老友,同她依旧温柔的目光对视,却感受到了其中坚毅隐忍、厚积薄发的力量。 啪、啪、啪—— 回廊尽头突然传来清脆的鼓掌声。 众人转头看过去,只见身着学士服的温润男子双手交握而立,清冷威严的眸中不掩对魏福音的欣赏。 “谢学士好!” “见过谢学士!” 众人行礼。 谢云天缓步走来,眉眼含笑,走至魏福音跟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下官见过公主,公主千岁。” “谢学士免礼,请起吧。” “下官今日得公主代为教管学生,三生蒙幸。是下官疏忽了,平日里只知严于治学,却忘了修身立德乃育人之根本,下官实在枉为人师。” “谢学士言重了,福音今日来太学院,是想拜于学士门下,却不想班门弄斧,让学士看了一场笑话。” “能得公主青眼,下官荣幸之至,公主请。” 谢云天抬手引路,却突然被一个冲出来的身影截住了去路。 “夏二小姐,这是何意?” 谢云天恢复疏冷的神情,眉头紧蹙,眸中闪过少有的不耐烦。 夏书音柳眉倒竖,指着他身后的女人,“嫁做过人妇的女人,如何能入太学院,同我们这些还未出阁的小姐一起念书?谢学士就不怕她玷污了世家小姐的清正纯良!” 谢云天攥紧拳头,额头上青筋猛跳,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怒视夏书音,一字一句道—— “治学不分贵贱长幼,为君为臣者、为父为母者、为妻为夫者、为子为女者,皆有求学上进的权利,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耳,夏二小姐若是再出口伤人,休怪本官治你不敬之罪!” 夏书音第一次见他动这样大的火气,一想到他是为了身后这个鸠占鹊巢的女人冲她发火,她的怒火在心中翻涌,气得浑身颤抖。 “谢云天!你凭什么帮着她!她才来太学院第一天,你就向着她,难道因为她是公主?你别忘了,她的身份是谁给的!” “本官自然不会忘!没有公主远赴北境和亲,如何换回两国的友好邦交,如何换回大成子民的安宁太平?长公主是中原明珠,是大成的骄傲,你又是什么?” “谢云天!你信不信我让皇兄砍了你的脑袋!” 男人眉心紧拧,背脊紧绷,脸色阴沉如暴雨前的平静。 “来人,拿本官的戒尺来!” 第71章 到底在躲什么 “谢云天!你敢!” “那你就好好看看,本官究竟敢不敢。” 整个回廊的空气都变得紧张起来。 学生们从没见过这样的谢学士,正惊惧无措之际,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哟,这么热闹?我和阿衡出去遛个马的功夫,怎么院里多了这么多人?” 沈言之姿态散漫地抄着兜,拖着长长的腔调,一步一步走过来。 魏福音越过众人,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他身后的黑袍男子身上。 臭小子,终于被她…守到了。 果然还是要来太学院,毕竟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这臭小子再神龙不见,书还是要念的。 众人见到谢学士的两个得意门生,心中舒了一口气。 总算来了两个能扛事的。 一转眼,方才还同谢学士剑拔弩张的夏书音红着眼眶,推开众人,直直地扑进了裴衡的怀抱。 “阿衡,救我!谢学士要打我!” 裴衡不自觉地挑了挑眉,任由她抱着,“你又做了什么,惹得学士这样生气?” “我什么都没做,谢学士就是看我不顺眼,我没法在这太学院待了,阿衡,你带我走!” “站住!今日这二十下板子,你逃不掉!” 谢云天脸色铁青,厉声怒喝。 裴衡唇角含笑推开女人,走到谢云天跟前抱拳请礼。 “谢学士,夏二小姐顽劣,学生替你教训她,不可坏了谢学士在太学院中素来宽和待下的美名。何况二小姐一介女流,若是公然受罚,将来要如何在同窗面前自处?” 谢云天敛了敛眉,将下人递过来的戒尺交到裴衡手上。 “你若是不罚她,我知道了,自会罚你。” “学生领命。” 谢云天冷着脸转身,朝魏福音歉疚地作揖。 “长公主见笑了,我们进去吧,下官替公主安排座位。” 魏福音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裴衡身上扫过,冲谢云天微笑点头,跟着他进了屋子。 裴衡手里提溜着戒尺,在掌心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眼尾泛着兴味,饶有兴致地睨着众人。 “怎么?你们要留下来监督我罚二小姐?” 众人寒毛倒竖,连连摇头摆手,争先恐后地离开回廊。 沈言之也跟着人群倒退几步,优哉游哉地打趣,“阿衡,下手轻些,别给人打坏了。” 夏书音红着脸想去踹他,被裴衡大掌捞回来。 等到回廊里没人了,夏书音挑眉质问,“你不会真要替谢学士罚我吧?” “你说呢?”裴衡也挑眉,“手伸出来。” 夏书音狐疑地伸手,不信邪。 “啊——” 戒尺重重地落在掌心中,夏书音猛地将手抽回去,倒吸凉气,怒目圆睁,“你真敢打我?!” 裴衡唇边挂着散漫的浅笑,拽过她的手,继续摊在面前,却又将自己的手覆在了她的手心上面。 “好了,记住刚才的叫声,我现在每打一下,都按照刚才的声音叫出来。” 夏书音张了张口,戒尺眨眼间又落下来,她下意识地又惊呼起来。 “啊——” 戒尺打在裴衡的掌心,发出不小的声响。 夏书音明白了他的用意,越发配合起来,跟着男人每一下的抽打哀叫出声。 谢云天听着外头的动静,压抑了半晌的怒气终于消了大半。 “公主,这个位子如何?” “很好,谢学士有心了,学生谢过学士关怀,日后定勤于课业,潜心治学。” 谢云天授课十分认真。 枯燥的史书典籍通过他的口中讲出来,平添不少趣味,魏福音忽略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渐渐地投入到课堂中,专心听讲起来。 直到下了学,也没见到裴衡和夏书音二人再进到教室里来。 魏福音的心情如坠谷底。 该死的小屁孩,到底在躲什么!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直接杀去他的离殇宫,问个明白。 刚欲起身,衣袖却被拽住了。 “阿音……” 转身看到宋清柔怯生生的一张脸,她决定,暂时先不管裴衡了。 难啃的骨头,要慢慢啃,不急于一时。 她笑着拥抱昔日旧友,“清柔,我很想你。” “阿音…送别你去北境和亲那日,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宋清柔哭得像只小兽,呜咽声时断时续,紧紧揽抱着她,死死不肯撒手。 魏福音无奈地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宋清柔揉着眼眶放开她,沙哑的嗓音中带着感叹,“阿音,你比从前更漂亮了,也比从前更厉害了,真好。” “自然要比从前厉害一些,不然怎么保护我们的小哭包宋大小姐呢?” “讨厌,”宋清柔推她,“我不会罢休的,这笔账,我今后一定会跟她算!” 魏福音抬手擦去她的眼泪,唇边漾开淡笑,“何必为她烦心?” “你不懂,我恨毒了她!” “那个女人从小就打压你,因为你生的比她更美,就不许你出府,不许你入太学院,不许你参加任何宫宴,甚至从你身边抢走了许多玩伴…” “要不是她的阻碍,说不定你当年早就被谦哥哥娶进门,也许,如今的皇后之位就不是别人了…” “她毁了你的人生,如今的一切都是她应得的!阿音,你从此以后终于可以做回最耀眼的中原明珠,我真替你高兴!” 魏福音被她这一席话拉入幼年回忆中。 又猛然抽离。 魏谦和他的皇后之位,她都不感兴趣。 只是…… 她没来由地再次想到那个小屁孩。 也难怪了。 不怨他躲着她。 毕竟,是她亲手放开他的。 第72章 挣一个驸马当当 魏福音和宋清柔重聚后,便日日黏在一起。 太学院成了两人的据点,一同上课,下学,用膳,恨不得要将一整年没说的话都补上。 夏书音自“挨罚”那日后便告了病,连着几日没有来书院。 同样不来的还有裴衡。 只是他不用向谢云天告假,毕竟书院里教的,是他三年前就学过的知识。 魏福音给自己打了一剂强心针——只要裴衡还在这宫里一日,总有再碰面的时候。 到时候她自会向他解释从前的因果。 在书院的这几日,同窗的贵族子弟们渐渐确认了一点,那就是,如今的魏福音已经稳坐了长公主之位,除非她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否则,既有臣民的爱戴,又有圣上的庇佑,她几乎可以在大成皇宫…不,是整个中原,横着走。 大家不再瞻前顾后,纷纷开始试探着付诸行动,向长公主投诚。 因此,每日下了学,雪融、流萤几人手中收到的拜帖和请帖越来越多。 魏福音第一个赏光的,自然是宋清柔的母家,靖忠侯府。 老侯爷得知长公主驾临,吓得将家中上上下下都喊到了前院门庭。 老侯爷看哪个人、哪一处都不顺眼,急得抓耳挠腮,大骂女儿,“你怎么不早说长公主要来,府上也好早做准备!这下可怎么办?若是怠慢了公主,圣上必得治我一个大不敬罪!” 宋清柔不服气道,“长公主是我请来的客人,只需我接待就行,父亲有什么可急的,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老侯爷气得吹胡子瞪眼,“逆子!这是长公主殿下!不是你那些阿猫阿狗同伴,还不快让你哥回来!” 侯夫人抚着丈夫胸口,“夫君消消气,咱们柔儿同长公主是闺中密友,这是好事,何必这样紧张,回头倒叫长公主拘束了。” 侯府里闹哄哄备办了一上午,魏福音的公主銮驾下午抵达了侯府门外。 老侯爷领着全家老小跪在门口。 “臣叩见长公主,长公主千岁金安!” 魏福音从銮驾上走下来,笑吟吟地扶起他。 “靖忠侯请起,不必多礼,是本宫唐突了,搅得贵府上下不得安宁,本宫略备了些薄礼,还请侯爷侯夫人收下。” 雪融、流萤、小蝶、小蜓手中各捧了满满当当的各式礼盒,递到府中管家下人手上。 老侯爷热泪盈眶,“承蒙公主不弃,能与公主结交,是我们柔儿的福气,公主快快请进,府中前厅备了热茶,请公主入上座休息。” “不必了,本宫来看望清柔,不劳烦侯爷和夫人陪侍,本宫同清柔去她闺房聊天,诸位还请自便。” 众人又推拉了半天,魏福音终于在众人的目送下,和宋清柔进了闺房歇息。 “爹,我早说了吧?你准备这么多,根本就是白费功夫。” 侯府嫡长子宋小侯爷立在原地,目光盯着那抹纤细婀娜的背影,神情放荡不羁,却被他老子在后脑上重重来了一下。 “你和你妹妹两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你妹妹好歹还能结交长公主,替咱们侯府争取了世家贵胄里头一份荣耀,你呢?!成日里见不到人影,多久没去太学院了!为父日日上朝,简直没脸面对谢学士!” 宋炳文捂着后脑勺争辩,“清柔结交长公主,我结交商阳王世子,说起来长公主和魏世子算是表兄妹,我也不差吧?” 老侯爷冷嗤,“那能一样吗?!你那是钻营取巧,商阳王一脉最是喜欢拉拢世家,说不定包藏祸心,其心可诛!” 宋炳文不在意地哼笑两声,同他老爹打哈哈。 “爹,不如这样,你既觉得长公主金尊玉贵,值得结交,不如我努努力,替自己挣一个驸马当当?” 老侯爷怒不可遏,一脚踹中儿子屁股。 “我呸!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娶长公主?” 侯夫人却不乐意。 “哪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我看我们炳文很好,况且公主当年还在国公府时,咱们炳文也同夏小公爷是旧友,只是如今大了,不常走动罢了…我儿哪点配不上公主?公主远嫁北境,已做过人妇,要不是有圣上替她撑起如今的盛名,娶这样的媳妇进门,我还真要考虑考虑。” “放屁!头发长见识短!你若再嚼舌根,就带着你的宝贝儿子滚出去!长公主也是你能编派的?!” 侯夫人灰溜溜地领着儿子躲开了暴怒的丈夫,朝厅堂走去。 “我的儿,母亲支持你,你若是真倾心于长公主,那便放开手去争取,别听你父亲的。” 宋炳文嘿嘿一笑,搀着母亲进屋,旁的暂且不提。 魏福音从侯府回宫,已近傍晚。 盛夏的中原暑气正盛,天光暗的晚,蝉鸣聒噪,同这迟迟不落山的日头一样冗长,搅得人心绪不宁。 魏谦在长乐宫里踱了几十个来回,终于听到外头的车马声。 他沉沉吐了一口浊气,面上依旧难掩躁意。 魏福音在宫人的簇拥下进了殿里,刚准备好好歇歇,却见魏谦阴着脸坐在殿首,眸光不善。 “臣妹拜见圣上,圣上今日怎么有空来臣妹宫中?” 魏谦盯着她,并不回答她的问题,直接反问道,“你去哪儿了?一个下午不见人影!” “回皇兄,臣妹去了靖忠侯府,宋清柔是臣妹的闺中密友,臣妹与她分别一年,甚是想念,又逢她下了请帖,臣妹便挑了休沐日同她一叙。” 魏谦的脸色并未和缓。 “你出宫,身边只有这么点人跟着?” 魏福音看着身后四个大宫女并八个小太监,还没算上外头抬辇的、跟车的、赶车的粗使太监,脸上浮现出茫然。 这么多人,还不够多吗? “朕的意思是,你身边没有一个侍卫,谁来负责你的安全?” 魏福音浅笑,“臣妹哪有这般娇贵,随侍的宫人已经不少了,阵仗再大些,怕是要引得路人侧目。” 魏谦心里有股无名业火噌噌直冒。 她这几日总拿太学院课业繁重做借口躲着他也就罢了,好不容易逢到休沐日,他拿出宝贵的时间,难道就是为了在这永乐宫里枯坐一个下午吗? 眼下她还要一味地同自己顶嘴,仿佛他会害了她似的。 魏谦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从今往后,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准出宫!” 女人诧异地抬眸,终于认真地端详起他的神情,却不禁让他有些心虚。 “皇兄为何突然动怒?阿音做错了什么吗?” 魏谦一噎。 “阿音与清柔已经约了后日去栖禅寺进香求签,皇兄也不答应吗?” “不答应。”魏谦干巴巴地冷声回应。 女人的眸光一瞬间黯淡下来,低垂下头,失落地轻叹: “皇兄不听听阿音想求的是什么吗?” 魏谦的神情顿了顿,脱口而出,“什么?” “阿音此去栖禅寺,一求中原风调雨顺,大成国泰民安; 二求皇兄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 三求……” “三求什么?”魏谦的眸光紧紧盯着女人。 “三求阿音与皇兄生生不离,岁岁相伴。” “阿音……”魏谦看向她的眼神温柔而炙热,几乎快要藏不住惊喜和雀跃。 他从殿首上阔步走下来,牵起女人的手,用指腹摩挲她的手背,动作轻柔,克制又隐忍。 “是朕刚才糊涂了,阿音若是喜欢出宫,那便出吧,只是朕不放心你的安危,还是要派人替朕照顾你…卫国公府嫡长子夏烨如何?” 魏谦没将后头的话说出来——夏烨是她的亲生兄长,一来比旁人更会对妹妹的安危上心,二来不会生出别样心思。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适合做长公主侍卫的人选。 魏福音嫣然一笑,红润的嘴唇绽开动人心魄的弧度—— “谢皇兄体恤,有夏将军随行,定能护得臣妹周全。” 第73章 侍卫 两日后的一早。 魏福音踏出宫门,看到了一身利落骑装的夏烨立在马旁,腰间挎刀,英姿飒爽,清俊挺拔,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本来不动如山的目光染上一抹慌乱,堪堪躲避开了。 这是她回到大成后,第二次同他见面。 魏福音今日挑了一身素雅的琉璃浅碧纱裙,迈步时裙摆泛起层层波光,如一颗石子砸进水面,漾开涟漪。 这颗石子似乎也砸在夏烨的心里。 “夏将军,有劳了,今日本宫去栖禅寺进香,皇兄不放心本宫安危,将夏将军暂调过来,耽误了将军的日常训练,是本宫让将军为难了。” 魏福音的声音娇软柔媚,可是说出来话却客气得体,短短几句,就将二人的身份和距离拉开来。 夏烨看着这个完全不同于昔日的妹妹,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含糊作了一句: “长公主言重了,末将愧不敢当,定当护长公主周全!” 魏福音唇边含着浅笑点头,在他的搀扶下坐进了马车。 魏福音今日只带了小蝶和小蜓两个大宫女,二人也察觉出夏将军和主子之间微妙的气氛,但是她们素来都是最有眼力见的婢女,主子不说,她们便不问,一路上只同主子谈论中原的风土人情。 “奴婢来了大成这么久,发现大成的男子都比咱们大月的男子更文雅端方些。” “正是呢!这里的王孙公子说话都轻声细语的,也少见起冲突,这样一比,还是中原的男子更值得托付。” 魏福音浅笑一声,眸光淡淡的,语出惊人,“都不是好东西,只是中原的男子不会把无耻和阴毒写在脸上罢了。” 小蝶和小蜓一惊,正要探究,却发现马车渐渐停了。 夏烨在车外低声道,“公主,我们到了。” 小蝶刚替魏福音掀了帘子,就听到远处有女子轻快的呼唤。 “阿音!这里!” 魏福音扶着夏烨的胳膊下车,宋清柔已经小跑上来。 身后还跟了一个男人。 魏福音蹙眉,“他怎么来了?” 夏烨也跟着蹙眉。 阿音问的,也正是他想问的。 宋炳文不服气,指着魏福音身边的夏烨,“他都来了,我怎么不能来?都是做兄长的,都不放心自家妹子,有什么问题吗?” 夏烨眸光凌厉,“小侯爷慎言。” 宋炳文看着他腰间那把佩刀,寒毛都竖起来了,一个侧身躲到宋清柔身后。 “我嘴贱,我嘴贱行了吧?公主开恩,让我陪着一起进去呗,我不会打扰你和清柔的,我就站在外头守着。” 魏福音挑眉,不置可否,拉起宋清柔便往前走。 宋炳文绽开得意的笑容,用肩膀碰了碰夏烨,“小公爷,跟上吧,她们俩请香,咱们俩喝茶,岂不快哉?” “末将是来执行公务的,不是来陪小侯爷逗趣的。” 夏烨冷着脸,扔下他,径自往前走去。 宋炳文眸光中闪过一抹暗色,于无人处,朝不远处的小厮使了一个眼色。 魏福音和宋清柔进香完毕,又请了寺中住持题字赠言。 她也不想弄这么麻烦,只是那日信口忽悠魏谦,不得不带些真东西回去交差。 待到一切完成,二人被请到偏殿喝茶小憩。 寺中各处都设了禅房,只是男女有别,规矩严明,宋炳文和夏烨也懒得另找禅房歇脚,便一左一右站在外院的回廊上等着。 宋炳文乐呵呵地同他打趣,“阿烨,你整得这么正经,我还真挺不习惯的,还记得咱小时候翻墙爬树,招猫逗狗,啥坏事儿没做过……” 夏烨面无表情,保持着值守的姿势,稳如泰山。 宋炳文不甚在意,继续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却突然指着回廊尽头一抹浅绿色身影,“诶?那是公主吗?她干什么去?怎么跑了?” 夏烨捕捉到即将消失在拐角的浅绿色裙梢,眉头微皱,转头吩咐,“你留在这里守着,我去看看。” 宋炳文连连点头,“快去快去。” 而与此同时,幽静偏僻的偏殿禅房内,宋清柔倒在地上,口鼻处还盖着浸了迷药的黑帕子。 魏福音被眼前的蒙面男人一寸一寸逼到了墙角。 “小美人儿,爷都说了,只要你好好陪陪爷,爷不会要你的命,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蛋,爷怎么舍得让你哭呢?” 男人轻挑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粗糙的手掌如砂砾,硌得她生疼又恶心。 “你确定,要我陪你?” 女人的声音娇软无骨,拖着上挑的尾音,却让人感到身子泛冷,像被腊月的寒风拂过。 那蒙面男人愣了愣,眯着眼睛瞧她,确认她手无寸铁,没有反抗余地后,再次挤出猥琐的笑容。 “当然啦,只要你让爷爽了,爷就放你一命。” “好,要爽的,是吧?” …… - 宋炳文看着时机差不多了,整了整衣冠,飞身冲进禅房,一脚踹开房门。 “阿音,清柔,别怕!我来救你们了!” 宋炳文说完这句话,便呆立在了房中。 屋内墙角,一个黑衣男子四肢分开坐躺在地,歪着脑袋,已经彻底没了气息。 男人的背面,大半片白墙都被染成了鲜红色,从距离和方向来看,似乎都是从他脖颈处幽深暗红的血洞里喷射出来的。 魏福音此时正坐在榻上,慢条斯理地擦簪子,手中的丝缎白帕上血迹斑斑。 “小侯爷,你要救谁?” 她幽深的眸子转过来的那一刻。 宋炳文的背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来。 第74章 蠢货 宋炳文从没见过这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可以称之为“人气儿”的东西,没有愤怒,没有惊恐,没有波澜。 像是死过一回的眼睛,戒掉了所有情绪,只剩残留的杀意。 宋炳文家中世代习武,虽也跟着父亲在校场历练过一二,可毕竟没有真刀实枪上过战场,杀过敌人。 在宋炳文的人生里,似乎还没有遇到过需要自己奋力搏杀、赢得生机的场合。 可是他从魏福音身上看到了这种经验。 他即便再怎么不愿相信,眼前已经断气的男人也证实了这一点——魏福音就在这间屋子里,不声不响地将人了结了,甚至没闹出一点动静。 这个男人连呼叫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被一根簪子送上了西天。 “阿音…不,长公主…您没事吧?” 宋炳文开口说话的瞬间,才发现自己嗓子干哑的要命。 魏福音脸上写着云淡风轻,看向他的目光却富有深意。 “小侯爷,这个歹人不知是何身份背景,本宫失手将他杀死,不知会不会惹上麻烦。” 宋炳文眉心狂跳,掩下心虚,连忙举手担保起誓,“长公主放心!在下会命人将这里打扫干净,将尸体妥善处理,管他是什么身份,妄图谋害公主的都该死,公主不必忧心,在下会好生善后。” “那便麻烦小侯爷了。” 女人扬唇浅笑,温柔无害的模样,让宋炳文有一瞬间失神。 夏烨匆匆冲进来,脸上带着懊恼,看到一屋子混乱的景象,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末将来迟,未能护公主周全,还请公主降罪!” “夏将军,起来吧,方才是小侯爷护住了本宫,用本宫的簪子刺死了贼人,本宫无碍,只是清柔被弄晕了,烦请将军将人护送回府。” 夏烨的脸上闪过更深的懊恼,并没有注意到此时宋炳文惊愕的表情。 好在宋炳文是个会看眼色的,虽不知魏福音是何用意,却也配合着她的说法,“有劳夏将军护送臣妹回府。” 夏烨不悦,死死盯着他,“我不能离开公主半步,宋小姐还是麻烦小侯爷自己送回去吧。” 刚才要不是宋炳文胡乱指认,他怎么会一路追出去,浪费了这大半晌功夫,险些酿成大错呢? 魏福音沉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寸步不离又有何用?最终还是炳文救了本宫,刚才你在哪里?” 夏烨一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当着外人的面被妹妹如此冷言冷语,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恼羞成怒,而是担心自己的差事不保,没有机会再守在她身边。 果然。 魏福音回宫后就将今日的意外禀明了圣上。 魏谦对夏烨失望透顶,都没召见他,只让身边太监传话,今后不必再随侍长公主,自去忙他自己的兵马操练吧。 宋炳文“护驾”有功,意外受赏,心虚了几日,心中开始打退堂鼓。 这长公主去了一趟北境回来,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无论是从气场还是手段,都叫人猜不透,看不懂。 他心中没底,倒是着实好好上了几天学,白天在太学院里,一有机会就偷偷打量魏福音,终于引得她某日下了学,朝他招手。 宋炳文一怔,摸着后脑勺跟上去,两个行至偏僻的后院,魏福音唇边挂起讥诮的笑意。 “怎么?栖禅寺的救美局失利,因此没信心了?” 宋炳文恼羞成怒,“什么局!我根本不认识那贼人!” “小侯爷,知道设计谋害长公主是什么罪名吗?知道冒领功劳,欺君罔上是什么下场吗?” “谁…谁冒领功劳了?!明明是你非说是我救的你,我只能顺着你的意思说……” “蠢货。”魏福音悠悠地睨他,笑意渐深,“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 宋炳文没头没脑地被骂了一句蠢货,心中怒不可遏,可是他一想到女人那日杀人后的平静目光,身上又感到一阵僵冷。 “…什么交易?” “本宫先送你一句话,你心中所想,没戏,趁早死心。” 宋炳文的脸色先红再紫,十分难堪。 “再说回正题,本宫身边没有可靠的侍卫,圣上终归不放心,比起夏将军,本宫宁愿选你,只要你去向圣上请命,成为本宫的贴身侍卫,本宫对于栖禅寺那日之事便既往不咎,如何?” “贴身…侍卫?”宋炳文突然两颊发烫,神思游离。 魏福音柳眉微蹙,轻轻踹了他一脚。 “你在想什么?不过是随时保护本宫的安危,这是一桩苦活,没有你想的那么…随便。” 宋炳文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并不生气,反而深深看了她一眼。 “阿音,你在北境…吃了很多苦吧?” 魏福音敛眉,静静站着,并不说话。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要是没有公主搅局,当年你差点就是圣上的女人了,也不会有替嫁到北境这一遭……” 宋炳文自顾自地剖白,“其实见过你那日的神情后,你若说大月先王是你杀的,我都相信。” “…阿音,我知道你从地狱走了一遭,从前我没感觉,如今不知为什么,看到你就心中有愧,我们在大成锦衣玉食、游手好闲的时候,也许你在大月已经险象环生几个来回,是我们对不起你。” “行了,说些有用的,我不喜欢听人废话。” 男人张了张口,咽下后面的煽情桥段,僵着脸半跪下去,双手抱拳。 “靖忠侯府宋炳文,愿为长公主效犬马之劳。” 第75章 夜访质子别院 “公主,您为什么要让宋家小侯爷做您的侍卫呢?其实…小公爷与您毕竟是……” 流萤说到一半,不敢再说下去。 “你是想说,夏烨毕竟是本宫的兄长,再怎么样也比外人用着安心是吧?” 魏福音随意挑拣着内务府送来的花样子,不由得笑了。 “夏烨和魏谦是一种人,只有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时候,他们才有功夫情深义重,儿女情长。这样虚伪的人,有一个魏谦就够本宫应付了,若再多一个夏烨,那岂不是要累坏本宫?” 后头的话,她没再继续说下去。 宋炳文和商阳王世子魏辞交好,而商阳王又是裴衡的盟友,有了宋炳文在身边,她有更多名正言顺的理由为自己创造机会,挤进裴衡的阵营。 只是前头那些话,就已经够流萤吃惊了。 主子原来这样厌烦圣上吗? 圣上日日往她们长乐宫里送赏赐,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快要堆满库房了,想来竟都是白费功夫…… 有了栖禅寺那日的惊险意外,魏谦的确对宋炳文比对夏烨更放心,思虑再三,便封了宋炳文正四品御前带刀侍卫,允许他在内宫行走,随时保护长公主安全。 宋老侯爷又惊又喜,恨不得八抬大轿将儿子卖进宫里,永远别回侯府袭爵。 宋炳文临行前,当父亲的叮嘱了半日,当母亲的却直抹眼泪。 “好好的驸马,怎么成了御前侍卫?公主对你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你倒是跟为娘说清楚啊。” 宋炳文哭笑不得,“母亲,从前是我犯浑,且不论公主对我是什么态度,如今我视公主为唯一的主子,必不辱使命,护她周全!” 侯夫人两眼一抹黑,老侯爷却笑逐颜开,“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宋炳文进宫的第一日,便有了件正经差事——陪魏福音夜访质子别院。 宋炳文:…… “你这是什么表情?同本公主一起蹲人,委屈你了?” 女人不悦,蹲累了,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敲敲发麻的小腿。 宋炳文满脸复杂,“你若是想找裴衡,为什么不直接进去?” “他躲着本宫,本宫能有什么办法?” “好好的,他躲你干嘛?” “那是本宫同他的事,你别管。” “……” 宋炳文眸光黯然,却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凌厉的疾风。 他面色一凛,翻身跃起,挡在魏福音面前,几支冷箭擦着他肩膀过去,其中有一支贴着他的脸划过,留下一道细长的血口。 “公主!蹲下!” 宋炳文一手拔刀挡箭,一手护住身后的女人,同飞扑过来的黑衣人交手。 宋炳文手中有刀,对方却赤手空拳,然而饶是这样,他竟也感到一丝吃力。 他正要喊人,突然听到身后拐角传来清冷的男声。 “定舟,住手。” 黑衣人立刻收手,飞身后退,同宋炳文拉开距离,立在十丈之外。 宋炳文听着音色熟悉,定睛一看,果然是他家主子翘首以盼多时的正主。 “裴衡,你搞什么!伤着我就算了,伤着公主怎么办?!” 对面的男人脚步沉稳,面容隐在阴影中,漆黑如曜石的眸子闪动着幽深的光泽,唇边似笑非笑,直至走到近前,才懒洋洋地开口。 “定舟看到院中有两人鬼鬼祟祟,正好拿来试一试新制的暗器,却不知是长公主和小侯爷驾临,实在失察,是在下管教下人无方,吓着二位了。” 宋炳文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哪里像是有半点歉意的样子。 可是又一想,的确是他和公主两个在人家的地盘鬼鬼祟祟,叫人认成是贼,也无可厚非。 他无话可说,打算听听魏福音的意见,转身之际,却见魏福音捂着胳膊,面色惨白。 宋炳文大惊,一个箭步冲上去扶她,“阿音,怎么了?刚才伤着了?” 魏福音缓缓撤开右手,只见左小臂上一处衣料被撕裂,露出里头的血痕来。 宋炳文眉心紧拧,面色铁青,狠狠回头,“什么狗屁暗器!姓裴的,你的下人不知轻重,你也活腻了吗?伤了公主,你该当何罪!” 魏福音扯他衣袖,“好了,别声张,传到圣上耳朵里,这事儿怕是没完了。” 宋炳文紧皱着眉看她,“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算了,”魏福音抬手指着前方面无表情的男人,“我要他,替我包扎。” 宋炳文:“……” “你先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宋炳文:“…………” - 离殇宫。 质子别院的宫殿大多装潢简朴,外围宫墙的墙皮都有些剥落了,爬满了枯藤。 裴衡的离殇宫同其他质子的宫殿没太多差别,同魏福音幼时的记忆也几乎能重叠在一起。 质子在别国的待遇就是如此。虽然明面上过得去,但是内里的清苦和艰难却像隐在华袍下的虱子,个中滋味,冷暖自知。 宫中的吃穿用度虽不短缺,但偶有些好的东西,自然是紧着大成皇室先用,轮到他们手上的,都是些剩下的,过时的。 比如离殇宫里的蜡烛,用的竟然是最劣质最呛人的老料,魏福音只是在灯下坐了一会儿,眼睛里就被熏得汪了一团水雾。 裴衡唤了宫里的粗使宫女过来替魏福音包扎伤口——质子的宫里不配备大宫女,只有他们自己从本国带来的家奴可以放在身边使唤,比如方才同宋炳文打斗的定舟,就是裴衡的家奴。 魏福音不乐意,捂着手臂不给宫女包扎。 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求长公主,只敢同自己主子请罪。 “衡公子饶命,奴婢实在粗笨,伺候不了长公主,还请衡公子放奴婢出去,厨房还烧着水,没人照应…” 裴衡敛眸,面色看不出喜怒,冷冷抬手,终究放走了宫女。 魏福音计谋得逞,唇边扬起狡黠的笑意。 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 男人将纱布药膏一股脑推到她面前,周身萦绕着谪仙般的疏冷淡漠,缓缓启唇,语含讥讽—— “自己包吧,再不处理伤口,一会儿都要愈合了。” “……”魏福音咬牙,“裴衡!你什么态度?” “怎么?质子别院是公主自己要来的,这伤是公主自己从地上捡了箭偷偷划的,离殇宫又是公主强行要入的,公主想要在下给个什么态度?” “死小孩,你非要这样跟我说话吗?!” 魏福音的眼睛被蜡烛熏出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一双泪眸却依然倔强地盯着他。 男人凝眸,静立了半晌,缓缓抬手,苍白的骨节拂过她的泪痕,目光清冷幽暗。 “好好的,哭什么?” 第76章 他欺负你了? 魏福音的眼泪是被劣等蜡烛熏出来的。 可是她意外地发现,流泪似乎对裴衡很管用。 她眸光泛着幽微的水泽,干脆不做解释,只一味地低着头,用脸贴近他的掌心。 那掌心宽厚结实,温度烫人。 他这些年习文练武都没落下,指腹和虎口的老茧意外让她觉得安心踏实。 “你不愿理我,我不该哭么?” 她的音色软糯湿润,低落里带着一抹嗔怪。 裴衡的眸光扫过她的泪眼,轻叹了一口气,坐到她身旁,捞过她的手臂,捋开衣袖,一言不发替她处理伤口。 魏福音呆了呆,开始细细打量他认真的侧颜。 裴衡的五官生得极其出众,许是遗传了他母妃的妖冶长相,他的眉眼天生带着一分邪魅多情,可是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如今却没有半点温度,像一盏冬日冷酒,喝下去便是刺骨幽寒。 魏福音想,即便这样,这盏酒,还是要硬着头皮尝一尝。 “裴衡。” “嗯。” “我想向你道歉,当年的事,是我不对,当时年纪尚小,说话不知轻重,你能不能原谅我?” 裴衡静静地撒药在她伤口上,眸光半垂,不作回答。 魏福音反手握住他举着药瓶的手掌,有些着急。 “裴衡,当年我都是演给长公主看的,我并不讨厌你,我讨厌的是当时没办法反抗命运的自己,是我太懦弱,只能将你推开…” 男人轻笑一声,让魏福音一肚子的剖白戛然而止。 “公主当年虽说童言无忌,可也没说错,我们二人,一个人微言轻,一个朝不保夕,的确不适合做朋友。” “可是现在不同了!”魏福音紧紧攥着他的掌心,“我现在不怕她了,她动不了我,更动不了你,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对不对?” 裴衡静静盯着她,良久,从她手心挣脱。 “朋友就免了,公主如今是中原明珠,在下却依旧是那个朝不保夕的东离质子,我们从来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还请公主日后别再来这别院蹲守。” “你非要这样同我说话?即便做不了朋友,也不用对我退避三舍吧?裴衡,你躲了我这些日子,当真一点都不愿见到我?从前的事情就那么叫你介怀?” “公主,你弄错了。” 裴衡眸色疏冷地起身,退了两步,朝她行了个礼。 “从前的事情,在下早就忘记了。” “那些遥远的记忆,对在下来说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不值得我介怀,更不值得我铭记。” “……” 魏福音指甲嵌进掌心,脸上闪过一抹难堪。 “好,好一个无足轻重,算我瞎了眼,中了邪,你放心,从此我必定不会再纠缠你,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没交情!” 她气得连纱布都没缠,就甩着袖子跑出了离殇宫。 随后就和守在外院的宋炳文撞了个满怀。 “?”宋炳文扶稳她,蹙着眉心问,“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魏福音尴尬地敛神,干咳一声,“没,本宫突然累了,想早点回宫休息。” 刚才戏太过了,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引得宋炳文盯着她的脸,半信半疑,不停地朝离殇宫的方向张望。 魏福音一把拉住他,往外走,“走吧走吧,这质子别院太破了,本宫再也不来了。” 裴衡这个王八蛋,舔他,还不如去舔商阳王那个死老头子。 看来她有必要从长计议。 宋炳文被满怀心事的女人拉着手往外走,感受到一种异样的亲密,沉默不语地由她牵着,耳根逐渐发烫。 即将走出别院大门时,他却突然凝眸喝道,“什么人!” 魏福音被吓了一跳,转身时,宋炳文已经单手押住一个小太监,反手一扭,小太监便跪趴在了地上。 “问你话呢!你是什么人!” 宋炳文脸黑得煞人,心中升起浓浓的激愤——这别院是什么鬼地方,前狼后虎的,一刻不得消停。 那小太监痛得脸色僵白,嘴里呜呜咽咽,“奴才…是离殇宫的小伍子…长公主饶命……” 魏福音神色一凛,拽着宋炳文,“你松开他!他是本宫的故交!” 宋炳文将信将疑地撤手,却依旧将半个身子挡在魏福音跟前,防止小太监走近。 魏福音推开他,蹲下身子去扶那小太监。 “小伍子…你是…伍昌修吗?” 小太监眼中含泪,委屈地瘪嘴,“回公主,正是奴才。” 魏福音眼眶霎时红了,紧紧将人抱住,肩膀颤抖起来。 “阿修,别这样同我说话…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要同我生疏吗?” 小伍子“哇”地一声哭出来,反手紧紧揽住她,“阿音,我好想你,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阿修,你没死,原来你没死!你还长得这么大了,我差点认不出你,你怎么会…?” “是衡公子救了我,后来我就留在质子别院,做了衡公子宫里的杂役太监,阿音放心,那个女人并不知道我还活着,都是衡公子保护着我,平日里我只在后院干活,不在人前走动。” 魏福音的身子狠狠一僵。 “你说,是裴衡,救了你?” 小伍子点头,“衡公子还教我习武,其实…”他突然状似无意地扫过立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宋炳文,然后挠了挠后脑勺,一脸认真地点评,“阿音你这个侍卫的拳脚功夫还可以,只是应变能力差了些,缺乏实战经验,其实身法里有不少破绽,我刚才若是认真反抗,趴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你!” 宋炳文后槽牙快要磨出火星子了,恶狠狠地瞪他,“放你的屁!你师出哪家?也敢跟小爷我叫板?!” 小伍子抖了抖,满脸无辜地缩到魏福音身后,“我刚才说了啊,衡公子教我习武,不过我太笨了,苦练这么些年,还是只得衡公子五成的真传。” 宋炳文在暗夜里将骨节捏的噼啪作响。 “你的意思是,小爷我,连半个裴衡,都不如?” 第77章 往事历历,恍如昨日 “好了,你跟他计较什么?” 魏福音稳住宋炳文,转头看向小伍子,眸光热忱,“阿修,知道你活着,对我来说是最大的惊喜,只是今日天色太晚,我得回宫了,明日我再来看你,我们再好好说话。” “好!阿音,我等你。” 小伍子绽开笑容,白净细嫩的脸上稚气未褪,魏福音却再次感到心中一阵哀恸的波澜。 若不是因为她,他现在怕是已经娶妻生子了吧? 亦或是像他幼年立下的豪言壮志,有朝一日考取功名,修身立言,拜官进爵,也未可知。 总归比如今要好上一万倍。 连一个男人最基本的尊严都被剥夺,对于阿修来说,这样不完整的人生,会否让他有一刻后悔,结交她这个朋友呢? 忆及当年行刑的时候,他也不过才八九岁的年纪,正是最天真无邪、蓬勃蓊郁的年纪…… 回宫的路上,宋炳文还在介意方才小伍子的评价,心中突然升起明日卯时就去校场操练的冲动。 反正魏福音每日辰时起身,辰正初刻才动身去太学院,他有一个半时辰可以练武,若是这样坚持一个月…不知能不能打的那个小太监跪地求饶。 一念既起,他便立刻升起了斗志。 却还是不免要关心一下这个“阿修”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同魏福音和裴衡都有牵扯。 “公主,刚才那个小太监,是什么来头?” 魏福音倒没嫌他多事,似乎为了打发回宫路途的枯燥乏味,突然悠悠反问—— “小侯爷,要听听我和裴衡的故事吗?” …… - 【阿音视角】 往事历历,恍如昨日。 我父亲是卫国公,一品大将军,夏家最忠烈的嫡长子,夏巡。 我母亲是军妓。 当年母亲的母家获罪,牵连了家中女眷,发卖的发卖,充妓的充妓,母亲因为姿色出众,进了军营的第一夜,就被送入了首领将军的营帐。 从此,母亲便在我父亲的营帐里,安下身来。 半年后,父亲领兵攻下了西陵藩国共计三十余座城池,获封柱国,世袭一等爵位,班师回朝之日,将已怀有三个月身孕的母亲带回了府,给了妾室名分。 兆成四十九年,我母亲诞下我后,大损元气,缠绵病榻半年后,含恨而终。 父亲给我起名夏书音。 许是受了主母的指示,家中上下皆唤我阿音,到我要进学堂的年纪,父亲才勒令家中仆役纠正对我的称呼。 在家中便罢了,在外头得给我留个面子,恭恭敬敬唤一声“二小姐。” 兆成五十五年,我母亲的母家罪案平反,朝廷翻案,赦免了所有尚在服刑的族人,又赏了族中后代官职和银钱,那些枉死的族人也纷纷被记录成册,追加了些不痛不痒的封号。 我母亲没在军营里吃过太多苦头,但念在她是为朝廷命臣诞育子嗣而死,因此被追封为敬国夫人,我也因此获得了入太学院念书的资格。 没错。 我是中原大成第一个被准入太学院的庶女。 我在太学院认识了好多朋友。 我那时候年纪小,长得像个珍珠粉团儿,王孙贵族家的男儿郎总喜欢欺负我,等到我渐渐抽条了,他们非但没有放过我,反倒开始变本加厉起来。 那时候,阿修告诉我,他们只不过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力罢了。 我很相信阿修的话,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她是我乳娘的儿子,并不是卫国公府的家奴,因为乳娘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一坠地便落了奴籍,所以只将阿修养在府外一处破宅子里。 阿修是我在宫外最好的朋友。 而裴衡,则是我在宫里最好的朋友。 我第一次见裴衡,是他被一群小公子围在中间,所有人半褪下裤子对着他撒尿。 太学院的女孩们纷纷羞得捂脸逃走,我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横胆,冲进那群小公子中间,刚准备叉腰骂人,却发现他们反倒红着脸提裤子,落荒而逃。 后来阿修又同我说,那是他们害羞了,在喜欢的姑娘面前光屁股,再厚的脸皮都要遁地。 我却管不了那么多。 小裴衡抽条晚,明明比我还年长一岁,却瘦小得叫人心疼,个头只到我的肩膀,细长的胳膊仿佛轻轻一折便能拗断。 这样幼雀般的孩童有什么错? 只因为他是寄人篱下的外邦异族,就没有资格反抗吗? 我告诉他,我叫阿音,我嫡母是敬国夫人,虽然已经不在人世,可是她给我留下了最尊贵的荣耀,我是唯一一个可以入太学院的庶女,只要我在太学院一日,便不会再让旁人欺负他。 小裴衡愣了好一会儿,就开始抱着我哇哇大哭。 后来,我的身边就多了一个小跟屁虫。 半年后,长公主魏福音也到了入学的年纪。 太学院一下子热闹起来。 众人都说,太学院双姝,连名字都共用一个字,实在是缘分匪浅。 我虽有意和长公主做朋友,却也知道,她根本没将我放在眼里。 那些从我这里讨不到好处的公子哥们也渐渐转移了目标,变换了方向,一窝蜂挤到了公主身边。 我依旧和小裴衡形影不离,从前我教他执笔,后来却变成他教我写字,从前我拿功课考他,后来却变成他指出我功课中的错处。 我承认,小裴衡比我聪明多了,学什么都快。 有了他鞭策我进益,我的功课得到了夫子们的一致夸赞,十岁那年,我写出了名动京城的《颓垣赋》,素日里对学生们总板着脸的严学士看了我的文章,喜不自胜,脱口而出称我为“中原明珠”。 后来,这个诨号不知怎的传入了长公主耳中。 严学士被抄家那年,我十一岁,入太学院已经五个年头。 一切都来的太快了,快到我措手不及。 我没办法相信,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竟能有这样刻毒阴损的心性,一点一点将我身边所敬所爱之人毁掉,目的是让我成为最孤立无援的可怜虫,只靠她的施舍活着。 大哥、二哥和长姐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这便罢了,有一日,连阿修也不在国公府小门的歪脖子树下等我了。 我发了疯地找阿修,却没得到他半点音讯。 我失魂落魄了几日,再去太学院上学,看到一身小太监打扮的阿修站在长公主身边,恭恭敬敬捧着双手,接她吐出来的果核,那一刻,我再也没忍住。 我和魏福音打了一架。 我们互相将对方头发扯烂,在脸上留下彼此的指甲印,她比我狠,用簪子给了我一下,正中腰部,我被抬出宫去,昏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父亲告诉我,他尽力替我平了此事,但是等我恢复后,依旧要去太学院向长公主磕头请罪。 我对父亲说,“爹,这个学,我不上了。” 父亲竟然舒了一口气,然后认真地望着我,告诉我,即便如此,我依旧要向长公主赔礼认错。 后来,我听说,小裴衡替我抱不平,却被长公主找人扔进了千鲤池,本来是要溺死他的,掌事太监闻讯赶来,及时阻止,避免了可能引发的两国动乱。 东离质子,到底不比寻常百姓的孩子,可以任由发挥,随意处置。 饶是这样,小裴衡受了惊吓,染了风寒,在病榻上养了半个月,才渐渐好转。 我腰伤恢复,入宫请罪那日,小裴衡就缩在太学院门口的矮石狮子旁,一双委屈的琥珀眼直勾勾盯着我,没等我说话就小跑上来拉我的手。 “阿音,你别怕,这笔账,我日后定为你讨回来。” 我忍着眼泪,攥着手心,开口冷嘲—— “你一个没用的质子,爹不疼娘不爱,被送来中原做人质,有什么本事替我抱不平?” “裴衡,你以为你是谁?” “拜托你别再打着我的旗号得罪人,从此以后,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别拖累我,跟着你一起倒霉。” 那天,裴衡在院门外的毒日头底下站了很久。 我在院内长公主跟前的石砖地上跪了很久。 后来,我和裴衡再也没见过面。 再后来,我听说,阿修被人活活打死了。 理由却很简单,只是因为…… 他没接住长公主吐出来的果核。 第78章 这男人,变态吧? 夜色如墨。 二人不知不觉已经行到长乐宫门外,魏福音的故事也讲完了。 宋炳文良久没有言语。 魏福音淡淡抬眸,打量他的痴状。 “怎么傻了?我的经历,跟你想象中的有点出入,对么?” 宋炳文身子轻晃了晃,到底没忍住,突然将她揽到胸膛,双臂贴紧她纤薄的背脊。 “阿音,我……我没想到……我小时候怎么这么浑,那时我还劝清柔,别跟你走得太近,我说你心冷,捂不热,我真是畜生。” “前尘隔海,何必再提?” 女人清冷的音色像暗夜中的一盏琉璃灯,从外头看是冰冷不可触的硬壳,里面透出的烛火却细腻温暖,生生不息。 “如今这样,不也挺好的吗?给本宫做侍卫,倒便宜你了。” 宋炳文沉着丹田闷笑,胸腔隐隐跳动。 “是,能给阿音做侍卫,是我的福气。” 他放开她,行了礼便往脚步铿锵地往外走。 “这么晚,还要去哪?” “校场,夜练。” “……” - 次日一早。 宋炳文神清气爽地候在长乐宫门外头。 走近细看,眼下到底还是有一圈淡淡的乌青。 魏福音挑眉,“昨夜练到几更天?” “也就三更。” “咱们小侯爷这样刻苦,倒是少见。哎,看来从阿修那里受的刺激不小,果然只有胜负欲才能激起男人的斗志啊。” 宋炳文撇嘴,小声分辨,“才不是因为他,我只是想保护你。” 魏福音一噎,不自然地偏头,却又福至心灵般转过头盯着他。 “俗话说,欲速则不达,不如……” “?” “不如你去找裴衡拜师学艺吧!” 宋炳文脸色涨红,“我才不去!我找你大哥都不找他!” “你说夏烨?”魏福音的眸光冷下来,“算了吧,我不想同他有任何交集。” 宋炳文神色复杂,“其实…你大哥他,没看上去那么冷情,你远嫁北境,是他主动向圣上求的和亲使一职,还有,他从北境回来,消沉了月余,这些虽都是我听说的,但是……” “好了,不必再说了。” 女人眸光疏冷,面无表情地抬脚,在流萤的搀扶下步上了銮驾。 “走吧,摆驾太学院,今日有堂试,不能迟了。” 宋炳文咽下没说完的话,敛下眉眼中的情绪,恭恭敬敬垂首: “是,下官遵命。” - 太学院。 今日人到的最齐全,因为有堂试。 今日的堂试级别较高,类似一年两度的小考,在夏末秋初和冬春之交举办,主测文章,一场堂试在两个时辰左右,中间间隔一刻钟的休息时间。 宋炳文封了御前带刀侍卫,有公职在身,按理说可以免了太学院的课业,只是宋老侯爷有心要替儿子筹谋一条退路,免得儿子若哪一天被长公主打包退回来,还不至于既丢了官职,又连书都没得念。 因此,在老侯爷言真意切的恳请下,谢云天最终还是暂留下了宋炳文的学生身份。 所以今日的堂测,宋炳文自然要参加。 间隔休息时间,他撂了笔就溜到魏福音的位子上,满脸担忧,旁若无人。 “写了这么久的字,你胳膊行不行?昨儿夜里那伤口我看着虽不深,但也不能大意,写字要用巧劲儿,若是实在累了,我替你求了谢学士,叫个书童来替你执笔……” 魏福音不耐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婆婆妈妈了?” 宋炳文理直气壮,“我是你贴身侍卫!不该关心你么?我说真的,你那伤口究竟疼是不疼?一会儿还要写一个时辰,不是闹着顽的。” 女人有心逗他,“嗯,好疼呢,刚才差点熬不住。” 宋炳文眉头紧蹙,如临大敌,立刻去捞她的衣袖,“我看看伤口,有没有渗血!” 魏福音噗嗤一声笑出来,漂亮的眸子弯成一轮皎月,长睫扑闪着灵动狡黠的光。 “傻子,逗你呢!我伤的是左手。” 宋炳文脸上一阵烫红,竟也没有当真同她生气,只是一味地叮嘱,“那也不能大意,翻卷子时动作小些,昨儿夜里裴衡那厮究竟有没有替你好好包扎?一会儿回去我替你看看……” 他压着声音说话,怕她听不清,凑了半个身子到她近前,远远看着,两人相谈甚欢,亲密无间。 “阿衡!干什么去?” 沈言之看着突然拿着卷子起身的男人,不解地追问。 裴衡头也不回,“答完了,交卷。” 沈言之满头冒汗。 两个时辰的堂测,一个时辰就答完? 这男人,变态吧? 第79章 不吉之兆 宋炳文不动声色地挡在魏福音眼前,阻断她追随裴衡背影的视线。 “看他干嘛?要不是他,你能受伤?” 他的语气带着不善,仿佛比魏福音这个受害者还要记仇? 他要是知道昨儿夜里在离殇宫裴衡同她说的那番话,岂不是更要同裴衡翻脸? “好了,我不看就是了,你回自己位子上。” “不急,还能歇一会儿,我替你按按胳膊,写了这么久的字,肯定手酸。” 魏福音笑话他,“你是侍卫,不是太监。” “怎么?你的意思是,要让你那个阿修来替你按?” 宋炳文感到吃味,赌气的话脱口而出。 但是想到昨天她讲的旧事,又恍然觉得说错话了,急急地去看她脸色,还好,她没生气。 魏福音再次看向裴衡的座位,那上面已经收拾干净,空空如也。 她陷入沉思。 裴衡为什么会救阿修呢?又是如何救下阿修的呢? 他分明跟阿修非亲非故,难道是因为同情他的遭遇? 她决定,一会儿堂试结束,就去离殇宫找阿修问个清楚。 撬不开裴衡的嘴无所谓,反正有阿修这个纽带夹在两人中间,她今后有的是机会同他周旋。 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见宋清柔挪到二人跟前,神色复杂,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 宋炳文不耐烦,“你来干嘛?” 宋清柔眼睁睁看着刚才兄长面对阿音还是一副便宜样子,看到她就冷着脸,登时气得柳眉倒竖。 “阿音,你看他这人,两副面孔,能是什么好男人,你千万别被他骗了!” “宋清柔!我是你哥!” “那又如何?阿音是我最好的闺中密友,我坑谁也不能坑她。” “你!” 宋清柔不搭理他,挤开她哥,一屁股坐到魏福音身边,说起正事。 “阿音,我今早在宫门口,明明看见夏书音也进了宫,可是眼下她却没来太学院参加堂试,你说她会不会憋着什么坏?” 魏福音凝眸,宋炳文却冷声低斥,“管别人作甚?管好你自己,不该操心的别瞎操心。” 宋清柔气不打一处来,踩了她哥一脚,起身就走。 宋炳文的脸色依旧没有回暖。 魏福音猜出他在想什么,“我大抵有数,回宫这么久,她也该出手了,眼下怕是在寿康宫搬救兵呢。” “她怎么就是不肯消停?从前竟没觉得她这般讨厌!” “没事,她憋着坏,我倒要整日提心吊胆,她有了动作,才叫人放心。” 果然。 堂试结束,二人步出太学院,便有寿康宫的嬷嬷站在院门口候着。 “老奴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太后近日病愈,在寿康宫召见公主,烦请公主随老奴走一趟。” 宋炳文眉头微蹙,“太后可说所为何事?” 嬷嬷不卑不亢地垂手站着,语气不紧不慢,“太后缠绵病榻月余,听闻长公主还朝,惊喜交集,如今病症也大好了,既能见人,便立刻召见公主,这是母女骨肉情深,宋小侯爷连这也要过问吗?” 宋炳文哑然,双手抱拳,“下官多言,嬷嬷见谅。” “小侯爷便在此留步吧,内臣无召不得出入后宫,有老奴陪同公主前往。” 宋炳文眸中闪过始料未及的慌乱,正欲开口,被魏福音按下。 “嬷嬷说的正是,炳文,你不是要去同人切磋武艺?快去吧,本宫这里自有雪融和流萤随侍。” 宋炳文顿了顿,心中了然,立刻行礼告退。 行至拐角,嬷嬷看不见的地方,他加快脚步,健步如飞,往质子别院冲去。 他不知道阿音究竟是怎么想的。 让他去找裴衡,还不如让他找魏谦来的管用吧? 裴衡一个质子,能帮上什么忙? 只是既然她吩咐了,他只能照做,也许,阿音自有她的打算。 - 寿康宫。 魏福音下了銮驾,跟在嬷嬷身后,突然忆及北境的旧事。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被人领着,进了大月太皇太后的寝宫,然后被灌下一碗让她绝孕的汤药,最后国君凌霄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踹翻了所有奴才,将她抱走。 只是如今,她是指望不了国君了。 中原大成的国君魏谦,是个比谁都能权衡利弊的男人。 她太了解他了,他这样的人,并不至于为了一个旧日的青梅,同自己母后翻脸。 更何况,夏书音才是他的亲妹妹。 中原人不比北境王室,血亲之间都能下死手。中原人天生骨子里就有极深的血缘羁绊,要不然,魏谦怎么会为了妹妹的幸福,而葬送她的幸福? 她算的了什么?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把希望寄托在这个男人身上。 她跟在嬷嬷后头,款款走进寿康宫气派庄严的殿门,果然看见了始作俑者夏书音,正施施然立在太后身侧,脸上一副看好戏的自在惬意。 “儿臣拜见母后,听闻母后身子大好,儿臣喜不自胜,前些日子没能来向母后请安,是儿臣不孝。” 魏福音毕恭毕敬跪在殿中,目不斜视,言谈举止里挑不出半点错来。 太后没有为难她,笑着请嬷嬷搀她起来,赐了座。 魏福音坐定,抬眸同太后对视,只见她保养得当的脸庞依旧透出大病初愈的苍白,前些日子那些闭门不见的托词倒不像是搪塞。 这女人还真是爱护自己的女儿,顶着一副病容都要替女儿做主,可见果然母女情深。 魏福音叹服之余,突然替自己感到辛酸。 若是她母亲还在世,她定不会将日子过成如今的模样。 卫国公府不是她的家,大月不是她的家,大成皇宫,更不是她的家。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连她的命都是上天赠她的,这一世,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她会替自己寻一个新的家,她迟早会结束如飘萍般沉浮的命运,过上崭新的生活。 她不会浪费这一次生命。 “福音我儿,委屈你了,皇帝忙于朝政,竟然疏忽了你的洗尘宴,今日哀家召你过来,也不为别的,只是想择一吉日,宴请百官,替你洗尘,我儿意下如何?” “儿臣全凭母后做主。” “好,好,”太后笑着抬手,“宣太史局灵台郎。” 嬷嬷立刻引了一个胡子发白的男人进来。 “下官拜见太后,太后凤体金安!” “免礼。灵台郎,近来天象如何,可有何吉兆?你替哀家择一吉日,长公主的洗尘宴,疏忽不得。” “下官……”男人突然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直说,太后面前,还敢隐瞒?”夏书音立在太后身侧,清脆的斥责声显得中气十足,气势逼人。 “是!下官夜观天象,见命主中原的天权星黯淡,旁边生出一颗异星,日益大放光华,此乃异端现世,恐祸我主,为不吉之兆!” “什么!” 太后拍案而起,瞪圆了眼睛,指着灵台郎怒斥,“大胆灵台郎,妖言惑众,该当何罪!” 灵台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太后娘娘明鉴!下官若有半句虚言,必首当其冲死于异星之灾,永世不得超生!” 太后跌坐在凤榻上,抖着手,一字一句地问,“这颗异星指向何人,可有推论?” 灵台郎颤颤巍巍抬头,缓缓转向魏福音,心虚的目光不敢同她对视。 “下官…下官不知……” 夏书音凤目圆睁,发现这灵台郎答的同她交代的有所出入,于是单手叉腰,盛气凌人地拔高音量: “大胆!你若再这样闪烁其词,欺瞒太后,便是大不敬之罪!连累的可是你们整个太史局!” “下官不敢妄言!” 灵台郎拼了命地磕头告饶,可是当他下定决心,对上魏福音清冷平静的视线时,几乎震惊得浑身颤抖。 祸起东方。 天权星黯淡,骤亮的却不止一颗异星。 他也想将锅扣在魏福音的头上。 可是,此女的命相分明已经脱离五行之外…… 他惹谁,也不敢惹……天选之人啊! 第80章 搬出宫去 一边是获罪抄家斩立决,一边是得罪天选之人,灵台郎权衡了半天,两种结果都是死,最终还是选择了死的慢一些的后者。 他指着魏福音,感觉已经去了半条命,语气有一种淡淡的死感,“凶星指向…长公主,下官观异星移动轨迹,从北方南下,缓缓移至天权星侧,同…长公主还朝的路径可对得上,因此…下官斗胆妄言,公主回宫,乃不祥之兆。” 太后听到了预料中的回答,眸色中浮现出哀恸和不忍,这模样不禁让魏福音拍手叫绝。 不愧是上一届的宫斗冠军,演戏演的出神入化,能够以假乱真。 “阿音…我的阿音,怎的如此命苦……灵台郎,那你说,此局该如何破解?” “下官……”灵台郎心中暗忖,若此时将事情做绝,等于生生断了自己的后路,不如替自己搏一把,日后长公主当真得势,也许还能念及他今日恻隐之心,放他一命。 “下官以为,此局并非没有破解之法,虽说异星祸主,但若是让长公主搬迁府邸,出宫居住,远离圣上,便能化险为夷……” “大胆灵台郎!一派胡言,欺君罔上!自古异星现世,从未听闻过这样简单的化解之法!” 夏书音怒不可遏,若不是眼下有旁人在场,她简直要直接将这个死老头拖下去砍了! 他今日究竟是吃错药了还是活腻了,言辞闪烁,胡编乱造,全都没有按照原先说好的来。 到这一步,明明应该拿这女人祭天的! 怎么变成搬出宫居住了?! 灵台郎的额头都磕出了红痕,“下官不敢妄言,太后明鉴啊……长公主福泽深重,受万民敬仰,而天象瞬息万变,断不可以偏概全,因噎废食啊!” 太后坐定在殿上,眸光渐渐幽深起来,仿佛陷入了权衡和沉思中。 夏书音急了,不由得拽紧了太后的衣袖,低声撒娇,“母后,您答应过要替女儿做主的!” 太后眸间闪过一抹燥意,抬头睨了一眼这个不争气的女儿,转头看向灵台郎。 “长公主开府是大事,必得修建一座气派的行宫,才能彰显天家威仪。可如今国库银钱都用于征兵伐异,突然要拿出一大笔银子修府,怕是会惹得前朝议论,又给皇帝徒增烦扰。” 灵台郎觉得太后并未将话说死,态度暧昧模糊,留下长公主性命一事说不定有转机,于是立刻提出了解决方案。 “下官以为,修府一事可容后再议,长公主或许可以搬到就近的行宫,暂且将就安置,待到国库充裕,再建府修园也不迟。” “就近行宫?” 太后沉吟,突然看向魏福音。 “我儿意下如何?离这皇城三百里的灵山倒是有一座行宫,是先祖皇帝给顺敬太皇贵妃修的避暑山庄,如今虽然空置了,倒也谈得上气派威严,能够匹配长公主的身份。” 站在魏福音身后的雪融面色一瞬间煞白,攥紧了衣襟。 太后未免太过分了。 这皇城附近的皇家行宫不在少数,偏偏要让公主搬去灵山行宫,那里如今荒草丛生,破败凋零,听说行宫里还常常闹鬼,派过去看园子的宫仆大多都害了病,每隔半年就要换掉一批。 流萤也愣住了。 灵山行宫? 她想起主子十岁那年写出的名篇《颓垣赋》,讲述的顺敬太皇贵妃的故事,“颓垣”指的就是那座阴森鬼气的灵山行宫。 成也恩宠,败也恩宠。 顺敬太皇贵妃的一生只有短短三十年,这三十年里,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是最终却因一句“妖妃祸主”,激流勇退,自请出宫,迁居灵山,将乱世纷扰阻挡在行宫院墙之外。 只是这座行宫也给她招来了杀身之祸。 灵山多匪,凶残暴虐,目无王法。时值朝廷动荡,中原时局不稳,没有剿匪的余力,任由匪贼猖獗了数年。 灵山行宫遭匪贼夜袭,宫中援军赶至行宫时,发现院墙内血流成河,满目狼藉,男眷均身首异处,女眷无一人逃过匪贼奸污,而太皇贵妃的死状最为凄惨,下身染红了整个床榻,寝殿里的血腥气散了整整一年,都未曾散尽。 魏福音当年写的《颓垣赋》,称颂的是一代宠妃激流勇退的智慧,唏嘘的是红颜薄命、造化弄人的哀歌。 可是,如今太后竟然要让她搬入灵山行宫? 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造化弄人? 虽说如今太平盛世,匪寇清缴得不剩多少,可是灵山毕竟远离皇城,离群索居,这和被流放有什么差别? “哟,这么热闹?看来皇侄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太后和长公主同享天伦之乐了。” 门外传来低沉悦耳的笑声,带着一股慵懒散漫的腔调。 夏书音率先朝门外望去,面容骤冷。 商阳王世子魏辞,她的堂哥,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太后却眉眼舒展,唇边绽开一抹笑容。 “辞儿来了?快,到哀家跟前来,哀家病了这么久,你也不说来看哀家一眼,小兔崽子!” 魏辞进门,先是同魏福音见礼。 “长公主金安。” “堂哥不必多礼。” 男人长身玉立,眉眼妖冶阴柔,长发披肩,发尾微卷,一身云锦长袍上绣着精巧的银纹,腰身劲瘦,浑身透着一种忽略性别的美。 他的眸光不轻不重落在魏福音脸上,含着饶有兴味的笑意,只是很快便收回了,阔步向殿上走去。 “您老人家下了令,谁都不见,侄儿怎敢冒然打扰?” “贫嘴!”太后佯怒,“谁老人家?哀家有这么老么?” “是侄儿不会说话,侄儿正想问,太后是得了什么灵丹妙药,驻颜之方,今日一见,虽凤体未愈,倒是比那病西子还美上三分。” 太后一把拧住男人的耳根,“好你个油嘴滑舌的黄毛小儿,以为哀家舍不得治你是不是?” “侄儿错了!太后饶命!” 魏辞恢复正色没一秒,又嬉皮笑脸地凑上来—— “侄儿方才在门外听了半晌,越听越心惊,长公主可是您的至亲骨肉,若是刚回宫就被遣去灵山,叫天下人怎么看大成皇室?” 夏书音气急败坏,“这是太后同公主的事情,你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魏辞眸色骤冷,语气疏淡,“本世子同太后说话,夏二小姐又有什么资格插嘴?” “你!” “好了,音儿,越发没规矩了。”太后摆手,平息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转向魏辞,“那你说,该怎么办?” “商阳王府虽不及灵山之远,却也同皇宫隔着半个都城,又有封地百亩,良田万顷,若是长公主不弃……” “那怎么行?”太后一口回绝,“不许拿你父亲的府邸开玩笑!” “父亲晚年孤寂,本就嫌府中冷清,皇侄性情顽劣,总惹得父亲生气,父亲常叹,若是膝下有一女,也不至于日日同我生气。” “侄儿知道太后心慈,若是愿意成人之美,准许公主入府小住,便是商阳王府的无上荣耀,父亲与我定当感恩戴德,好生看顾公主,皇兄也能免去后顾之忧,更加专心理政,而天下人,也会称颂皇室和睦,商阳王一脉与先王一脉的龃龉谣传也能不攻自破了。” 太后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轻笑起来。 “你这张嘴,真是厉害,比你父亲那尊木头强多了。” 第81章 商阳王府 魏福音从寿康宫出来,宋炳文一个箭步冲上来。 “怎么样!?太后可曾为难你?” 魏福音摇头。 他又急急地朝她身后看,“魏世子呢?怎么不见出来?” “他在里头陪太后说话。” “哟呵,找裴衡果然有用,挺会挑救兵,我本以为今日有一场恶战。” 魏福音睨他,“别高兴的太早,这皇宫,我是待不成了。” “???” 宋炳文大惊失色,“她们要赶你出宫?!你可是长公主!他们竟是连一点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魏福音心中冷笑:何止?若不是那灵台郎突然改口,她们怕是还想要我的命呢。 只是她不会告诉宋炳文这些,免得他一时冲动,徒生事端。 “无碍,随我回去收拾打点吧,三日后,我要搬入商阳王府。” 宋炳文惊得下巴都掉在地上,“这又是从何说起?” “太史局算出我是异星转世,会危害圣上的命格,太后要遣我去灵山行宫,魏世子自请让出府中别院,留我落脚…” “异星?异他太祖姥姥!什么狗屁太史局,妖言惑众,分明是想治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圣上难道也不管管?!” “算了,事情已成定局,我这个‘堂兄’看着倒不像坏人,找他倒是没找错,太后似乎很喜欢他。” “那是,”宋炳文眸色黯了黯,神秘兮兮地凑近,“告诉你个秘密,魏世子是太后的嫡亲儿子,才不是什么皇侄。” 魏福音心中其实已经猜到一二,却还是感到心惊。 “太后和商阳王之间……?” “那都是老黄历了,什么皇家密辛,其实都是那档子浑浊脏污的男女之事,商阳王和先帝也不是第一回看中同一个女人了,咱们小时候那会儿,先帝的后宫乱着呢,哪有如今这般清澈干净,这倒是你那魏谦哥哥唯一的好处了,洁身自爱……诶!你走什么?我还没说完!” “宋小侯爷,我第一次发现,你不仅比女人还婆婆妈妈,而且比女人更八卦。” “……”宋炳文抄着手臂跟上,满脸不屑,“爱听不听,我当你是自己人,才跟你说这些。” “行,我谢谢你的关照和抬举,那就劳烦小侯爷再替我跑一趟质子别院,给裴衡报个平安吧~” 宋炳文板下脸,“我才不去,他刚才态度就很差,要不是看在他当真替你搬了救兵,我会去贴他的冷屁股?” 魏福音顿住脚步,眸中闪过一抹狡黠,突然转身,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尾音里带着示弱和讨好: “炳文哥哥,你替我去一趟吧,我承了他的人情,总该告诉人家一个结果。” “……” 宋炳文脖颈和耳根迅速爬上红痕,半羞半恼地冷哼一声,转身朝质子别院的方向走去。 - 商阳王府坐落在皇城西南角,独占百亩封地,府宅依山傍水而建,东临渭水,西靠址山,风景秀美,环境清幽。 商阳王年事已高,不喜豪奢奢靡的装潢,因此前几年将府邸翻修了一遍,将从前工匠打造的金纹玉饰统统撤换成了古朴的木雕砖雕,因此放眼望去,整座府邸看起来不像是亲王居所,更像是僧道清修之地。 若不是魏福音知晓后事,差点当真要相信,商阳王魏霖是个清心寡欲、谨行俭用的良臣了。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没有半点野心的亲王,几个月后便会集结外邦势力,逼进宫门,一举夺下皇侄的江山呢? “公主?怎么了?” 魏辞柔声开口,眸光紧锁着女人的脸,唇边挂着惯常慵懒的笑意。 魏福音迅速敛下情绪,报以微笑,“没什么,只是觉得叨扰了皇叔和堂哥,福音心中愧疚难当。” 魏辞低笑一声,伸手过去扶她下马车。 “公主多虑了,为了迎公主入府,父亲特地命人重新翻整府中别院,并改名飞鸾苑,又找匠人添置打造了新的园景,供公主赏玩游览,公主入府,乃王府大喜之事,何来叨扰一说?” “皇叔费心了,堂哥也…”魏福音微垂粉颊,欲语还休,最终还是抬眸同魏辞对视,“那日幸得世子相救,否则我怕是凶多吉少。” 魏辞一愣,不紧不慢地浅笑,“走吧,在下带公主入府游园。” “……好。” 接下来的几日,魏福音发现,魏辞果然是个难以攻克的男人。 想同他套近乎,却发现他的态度总是隔着一层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他们连话都聊不了几句,让她如何继续后面的试探? 总不能直接问他:我知道你爹和裴衡正在谋划造反,我站你们这边,所以你们成功了,可以放我一条生路吗? 除非她活腻了。 也是。 不可能人人都像宋炳文这样好拿捏。 宋炳文跟着入府这几日,倒也长进了不少,收敛起了从前那些浮躁轻狂的做派,对府中上下处处提防,时时警惕,对魏福音更是寸步不离,看谁都觉得可能要害自家公主似的。 魏福音被他弄烦了,这日索性出了后院山门,往天霖池去。 “本宫去泡泉,你也要跟来?” 宋炳文僵立在原地,涨红了脸,想跟上,又实在迈不开脚。 “我……我在石壁上等你。” “石壁上?你是想站的高些,好偷看本宫洗澡?” 宋炳文瞪大了眼睛,“这叫什么话!我若有心偷看你,叫我天打五雷轰!” “那你就待在山门口,别再跟过来。” “不行!我去找流萤她们!让她们跟你去!” “你让本宫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 她最近见不到裴衡,魏辞这里又没有半点进展,眼看着日子一天一天入秋,离冬天越近,越让她烦躁不安。 宋炳文见她果真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敢再多言,只能三步一回头地行至山门口,远远朝她喊,“若是有事,记得唤我,我就在这,哪儿也不去!” “知道了。” 她转身就走,行了百步,就到了天霖池。 这是王府后山一处圣地,后山景色宜人,四季如春,有赖于天霖池这一天然汤泉的滋养——这些都是魏辞带她游园时口头介绍的。 当真看到天霖池时,她着实被震撼到了。 这么大一片汤泉,中间被起伏连绵黑石坡隔成若干形状各异的小池,池面依旧浮着薄薄一层奶白色雾气,仿佛人间仙境。 魏福音本来只是想躲开旁人,一个人静静想些事情。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脱到只剩一件薄纱抹胸,踩着岸沿的黑石,迈进了池中。 入水的刹那,她发出了一声惬意的喟叹。 仿佛四肢百骸都被这温泉水滋养了一遍。 她要是商阳王,造什么反啊?每日待在这样的人间仙境,夫复何求? “哎,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泡在温暖的汤泉中,她决定暂时放下万千思绪,好好享受眼前的自在。 黑石壁的另一侧却突然传来低声闷笑。 她微眯的双眸骤然睁大,抬头之际,对上魏辞幽深的墨眸。 男人赤裸着精壮的上身,浸湿的发尾披散在肩背上,小臂撑在石壁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嘴角勾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公主好兴致,只是不知刚才那句叹词,因何而起?” 第82章 坐怀不乱 “……” 魏福音不动声色地垂眸,确认自己肩膀以下都泡在池子里,才低垂着脑袋,重新同他对视。 “福音不知道堂哥在此泡泉,打扰堂哥兴致了,福音这就告退。” 她背过身,手中摸索着石壁,一点一点向岸边挪去,即将起身了,却见男人没有半分回避的意思。 她眸中闪过一抹明确的愠怒,就差用言语明示。 转身之际,他终于有所动作。 “罢了,公主是客,主随客便,理应是在下回避。” 男人悠悠地纵身跃起,带起飞溅的水珠,上岸后却没离开,而是赤脚行至女人面前,蹲下身子,定定地瞧她。 魏福音的双手扒住岸沿,清丽的脸颊被温暖的池水蒸出蜜桃般的红润,一双美眸氤氲在雾气中,视线同他碰上的一刹那,立刻挪开。 不是说要回避? 怎么还不走? 这男人,不但难懂,而且可恶。 像是存心要欣赏她的羞窘。 “公主还未回答在下方才的问题。” 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淡淡抬眸,信口胡诌,“福音此番回朝,受到皇室排挤,自认福薄,没有当公主的命,心中苦闷落寞,又思及至少还有皇叔和堂哥愿意收留我,也不算太凄惨。因此才有了‘庸人自扰’的感叹。” 魏辞并没有说话,深邃的眸光几乎要将她盯穿。 魏福音脸上没有半点心虚,可是因为他靠的太近,还是感到无所适从。 眼看着他一点一点俯身,邪魅的面容凑近到眼前。 她挪动足尖向后,寻找汤泉底部石阶,不慎踩空,索性将计就计,娇呼一声,整个身子歪进水中,慌乱地展臂扑腾。 男人蹙起眉心,伸手去捞她的肩,却被女人失手拽入水中。 池中激起大片水花,飞溅到岸沿,魏辞先是稳住自己的重心,又在水中稳稳拖住女人的肩背和腰臀。 魏福音呛了两口水,玉臂紧紧攀着他的背脊,咳得狼狈不堪,余光却留意着男人的神情。 他似乎将目光凝聚在了自己肩背上。 那里有她曾在北境留下的伤疤。 魏辞盯着那几处鞭伤和箭伤,突然没什么征兆地冷然开口—— “有没有当公主的命,不是后宫和太史局说了算,而是前朝和国君说了算。你既是大成的功臣,中原的明珠,如何做不得公主?” “在下以为,顶着魏福音的名字,反倒委屈你了。” “可惜,我们的这位国君,凡事都喜欢听他母后的。” 这是魏福音入府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真实的情绪。 他似乎,很看不上魏谦。 也对,否则怎么会支持他爹造反? 魏福音知道这个突破口来之不易,自然不会放过机会,趁机引出他更多谈兴。 “皇兄也有他的无奈,作为一国之君,他要顾及的事情太多,我并不怪他。” 魏辞却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将她抱至岸边后,捞过自己的外袍,扔到她身上,径自从水中起身。 “公主水性不好,下次泡泉,还是叫上婢女服侍在侧吧。” “……” 她坐在岸沿,望着男人阔步离开的背影,陷入沉思。 这男人,竟然就这么,走了? 还真是坐怀不乱真君子。 - 这天夜里,魏福音的飞鸾苑里收到了十余种祛疤和养肤的膏药。 她的心情没有先前那般颓丧了。 至少,她确认了一件事情—— 魏辞对她有恻隐之心。 日后商阳王一脉继承王室,她这个假公主也许并不会被划入前朝余孽的范畴,说不准以魏辞丁是丁卯是卯的性子,还会求他父皇再封她一个公主当当。 她突然感到柳暗花明,多了一种选择的余地。 随后的日子,她在商阳王府里住的越发惬意起来。 飞鸾苑里有单独的小厨房,饶是如此,她依旧常常被请到王府正院,同商阳王父子一同用膳。 魏霖年逾半百,却并没有魏福音想象中的老态。 除了鬓角处两抹斑白,男人的脸上几乎找不到岁月的痕迹,肤色苍白,下巴削尖,一双桃花眼斜飞入鬓,虽没什么神采,却也能看出年轻时的风流昳丽。 也难怪魏辞生的一副妖孽容貌,原来都是遗传了他父亲。 三人围坐在前厅用膳时,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府中膳食口味清淡,不知公主可还用的惯?” “谢皇叔垂爱,这府中上下皆合福音的心意,倒要叫福音乐不思蜀了。” 魏霖半眯着眸子,笑声爽朗,“既如此,公主不如来给本王做女儿,从此便在商阳王府安定下来,不必回宫中受气了!” 魏辞停箸,缓缓抬眸,“父亲慎言。” 魏霖从鼻腔中发出一声不自在的闷哼,又转头紧盯魏福音,“公主以为如何?” “福音自然是乐意的。” “好!”魏霖神情大悦,伸手覆上魏福音的手背,眸色加深了几分,“在王府里不必拘谨,飞鸾苑就是你的家,吃穿用度若有短缺,尽管吩咐下人添置,王府虽不比宫中,却比宫中自在随性。” 魏福音笑着应声,却感到心惊。 手背关节处贴着魏霖的掌心,她能感受到那粗粝的老茧缓缓摩挲过肌肤的麻痒。 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会错意。 他那只手覆过来,分明不像长辈对晚辈的安抚,而像……男女之间的调情。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捧住瓷碗,直到一顿饭结束,也没再松开。 第83章 我只有你了 魏福音的直觉不会错。 魏霖这厮,果然是个风流老贼。 接下来的日子,她一点一点验证了自己的判断。 魏霖对她好得出奇,她才来了十几日,在府中的地位几乎要超过魏辞这个世子。 魏霖命人替她在苑中打了个藤萝秋千,千里加急采买了凤尾锦鲤放入池中供她赏玩,每隔几日便往她苑中送新奇的玩意,甚至有一日,她从收到的一摞志怪话本里看到了一套避火图。 他分明有心试探,只等她的回应。 这老东西,一边忙着造反,一边竟然还能分出精力来撩拨侄女? 虽然她这个侄女是假的,可是也同这老贼隔着辈分,到底是一品将军卫国公的女儿,他竟这般无所顾忌? 儿子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子却是个捡到盘子里就是菜的,这商阳王府果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有意思些。 到底还是不能指望他们。 说不定天霖池那日,魏辞对她说的那番话,只是想稳住她,只等着温水煮青蛙,迟早有一日将她剥干净送上他老子的床。 魏福音冷笑着将那令人脸红心跳的画册塞回原处,唤来了宋炳文。 “本宫的玉佩,可送到皇兄手中了?” 宋炳文点头,却又满脸困惑,“公主之前不是说,不指望圣上替你做主,怎么如今又……?” “不指望归不指望,偶尔也有用的到他的地方。” 宋炳文同她相处这么久,对于女人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早就司空见惯,眼睛都不眨地接话,“他倒是一见着我便追问公主在王府中的情形,我按照公主交代的,一一同他说了,便见他丢了魂似的,坐在龙榻上发呆。” 魏福音心中有了把握,唇角漾开笑容,鼓励道,“做得好,辛苦你替本宫奔走,有你在,本宫很安心。” 宋炳文神色未改,耳根却渐渐爬上红痕,假咳了两声,拱手退出她的闺房。 行至门外廊檐,他才摸了摸鼻子,搓了搓发烫的脸颊。 也不知公主房中熏的什么香。 这样好闻。 - 魏福音在次日午后等到了微服私访的魏谦。 男人今日没了龙袍的衬托,一身月白锦袍,额发高束,倒显得清俊雅致,像个寻常商贾之家的闲散公子。 魏谦进了飞鸾苑便屏退左右,拉着她进屋子。 “傻阿音,炳文同朕说,你在商阳王府日日垂泪,忧心朕的安危,你可知朕也日日牵挂着你,你离宫这些日子,朕茶饭不思,心中所想皆是如何将你接回来。” 魏福音瞧着他半真半假的模样,心中暗暗冷嗤,眼眶却硬逼成红痕,痴痴地瞧着他,一语不发。 “阿音,怎么了?怎么不同朕说话?你是在气朕,没有保你吗?” 魏福音轻轻摇头,推开他的手,朝案几边躲去。 “阿音是异星转世,唯恐有损圣上龙体,圣上还是快快回宫去吧,阿音在王府过得很好,请圣上不必挂怀。” 魏谦大步上前揽她的肩,强制她看着自己,“你若过得好,为何让宋卿给朕捎来那枚玉佩?朕记得,那枚玉佩是朕幼年送你的,朕以为你早丢了,没想到你一直放在身边…” “阿音只是…物归原主罢了,没有旁的意思,是阿音没有福气,虽得幸还朝,却还是不能陪在圣上身边,只能将而玉佩还给圣上,同幼年的痴望做个了断。” “了断?”魏谦眉心发紧,手掌用力,“你如何能说的这样轻松?上天怜你,才将你重新送回朕的身边,朕这次若再退却,还算不算男人了?” 魏福音攥着他的手背挣脱禁锢,眼中分明沁着哀恸的泪花,手上却执拗地要同他拉开距离,挣扎间,身子撞倒了案几上一摞高高的书册,成片倾倒下来,散落在地上。 魏谦懒得管那些书册,随意一扫,却拧紧了眉心。 他的手定在女人肩上,目光紧紧盯着书堆里最为醒目的那本。 魏福音倒吸一口凉气,慌乱地蹲下身子,将书册一股脑地收拢进怀中,低着头不敢看他。 魏谦大步流星上前,从女人怀中拽出那套避火图,眸光幽暗,随手翻了几页,闷不做声,喜怒难辨。 “阿音…喜欢看这种东西?”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问话的时候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魏福音惊惶地摇头,脸上泪痕还未消退,眸中又新添点点泪光,看起来委屈到诉无可诉。 “圣上当我是什么人?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是……” 魏谦一愣,立刻冷声追问,“这是谁的?” 难道是阿音的情郎送给她的? 魏谦越想越气闷,看她的目光也冷下来。 魏福音抬头对上他骤然疏冷的视线,立刻羞愤地伏在椅中垂泪低泣,口中答道,“这是…皇叔送来的……我哪里知道其中会有这种腌臜污秽之物……” 魏谦惊愕地瞪大眼睛,漆黑的瞳孔紧缩,翻腾起汹涌幽暗的浪潮。 “…魏霖?他怎么敢?!”他紧咬牙根,一字一句。 魏福音再也忍不住,扶着椅背呜咽起来。 魏谦觉得自己快气疯了。 他这个皇叔,从前肖想父皇的女人,如今又来肖想他心中的白月光,这是骑在他们正统皇室脖子上拉屎,简直目中无人! 他喘着粗气将画册撕了个粉碎,眸中淬着寒霜,伸手拽过魏福音,揽进怀里。 “朕已经负了你两次。这一次,朕不会再放手,任由你被人欺辱!” 魏福音怯怯地从他怀中抬眸,肩膀忍不住地发抖,“魏谦哥哥,阿音不想让你为难,阿音是异星,太史局说了……” “什么狗屁异星!朕说你是大成的福星!难道长公主的去留,朕这个皇兄还做不了主了?!” “你且再忍几日,等朕处理好宫中那帮子奸恶小人,定风风光光接你回宫!” 魏福音抿了抿唇,缩进他怀中,紧紧收拢双臂。 “魏谦哥哥,我只有你了。” 他揽着她的背,目光幽沉,“我知道,我知道。” 三日后。 宋炳文带来消息。 魏谦下令杖杀太史局十余人,其中包括灵台郎,以及他座下两个徒弟。 牵扯到天文气象、日月星气等职务的无一人幸免。 又聘新官上任,重修天象簿,直改到魏谦满意为止。 太史局此番大换血,似乎拨动了太后的大动脉,太后一病不起,前朝发生了小范围的震荡,不少言官上书谏诤,指出国君魏谦矫枉过正,上藐视国运天机,下不顾母子情分,实乃昏聩颟顸,有背先皇之遗训,难堪社稷之重任。 魏谦这次似乎下了决心,一改往日权衡利弊、见好就收的性子,每日下了朝就将自己关在御书房中,一封一封驳斥言官的谏书奏折。 飞鸾苑中。 魏福音悠闲地倚在秋千架上,口中含着一颗金桔蜜饯,听着宋炳文一口一个“咱圣上”,连珠炮似的讲述魏谦这几日舌战群儒的事迹,语气里带着些欣赏。 魏福音垫脚发力将自己送出去,身子随着秋千荡悠起来,口中懒懒地打断他,“怎么?你不会是爱上魏谦了吧?” 宋炳文一噎,气急败坏道,“我这还不是替你高兴!他总算做了一回人事,估计不日就要迎你回宫了,你是不知道,太后气得都快……” 魏福音坐着秋千越飞越高,突然看见西角回廊闪过一抹黑影。 “炳文!扶我下来!” 宋炳文呆了呆,立刻照办,一手稳住秋千绳,一手扶住她的后背,将人抱离秋千,稳稳地放到地上。 魏福音一落地就往苑外跑,宋炳文跟在后头追,“干什么去?” “找老熟人叙旧,别跟过来!” “……” 她绝对没看错。 那人穿的暗纹粗布袍虽不惹眼,是再寻常不过男子的打扮,可是臂上那对黑金臂鞲她认识。 裴衡。 总算被她等到了。 通敌谋逆的据点,竟然直接选在商阳王老巢? 果真是灯下黑,胆子够大的。 也是。 胆子不大,如何能在将来一个问鼎中原,一个称霸东离? 她脚步急促地穿过回廊,心中闪过千百种心思。 直到被一道警敏的黑影闪身反制,捏住脖颈抵在墙角,才打断了她的万千思绪。 她动弹不得,若无其事地咽了咽喉咙,盯着男人久违的俊脸,笑开了花。 “裴衡,你看起来,果然还是比魏霖那个老贼,顺眼多了。” 第84章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裴衡的手上其实只用了两成力气,看着气势足,倒也没有真要拿她怎么样。 魏福音歪着头冲男人笑了笑,突然生出一种豁出去的冲动。 趁此机会投诚,会有用吗? 表达的不好,容易被当成挑衅。 但是如果对面是裴衡,她有把握,至少没什么生命危险。 她攥了攥衣摆,深吸一口气。 “裴衡,你是不是…快要回东离了?” 喉咙上的手掌几乎在一瞬间收紧,一寸一寸地发力。 “呃……”她呼吸困难,开始后悔自己的草率。 男人冰冷的琥珀色瞳孔倏地变成了可怖的深渊,浑身散发出阴鸷肃杀的气场。 “住在这王府里,倒是成全了你的好奇心。” 裴衡勾唇,笑得邪肆又凌厉,低沉的嘲讽像冷风似的灌进女人耳朵里。 “不过,知道的太多也不好,容易死在最前头。” “痛……” 魏福音挣扎着,像一只幼兽般痛苦呜咽。 该死。 不是吧? 他真的下得去手杀她? “我…我只是随便问问……” “随便?”裴衡半眯着眼,继续加深手上的力道。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她被他掐的几乎休克,心中却依旧想赌一把,咬紧牙关继续激怒他: “你杀啊…你想做的事情,你在做的事情,我都知道,杀了我…就不怕有人泄露出去了……” 她迎着他的目光,奄奄一息地同他对峙,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没等裴衡给出反应,一道凌厉的掌风骤然逼近! 裴衡放开女人,一个迅疾的闪身同来人缠斗在一起,交手几拳后,飞身立到石阶上,同来人拉开距离。 魏福音贴着墙壁一点一点滑坐下去,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身子却突然一轻。 下一秒,整个人已经被魏辞打横抱在怀里。 魏辞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是眸底却掠过冷肃的暗光,紧紧盯着石阶上的裴衡。 “阿衡,过了。” 裴衡迈步下了石阶,转了转刚才掐过魏福音的那只手腕,沉声冷嗤,“多事。” 魏辞丝毫不介意他轻蔑傲慢的态度,反而缓缓收起眸中冷光,重又恢复往常慵懒闲散的神情。 “正事要紧,父亲从东离新收的那对鸳鸯莲瓣纹金碗正在后院书房放着,等你过去鉴宝,别耽误了。” 裴衡冷哼一声,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开回廊,向内院走去。 魏福音缩在魏辞的怀里,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默默咬唇,流起泪来。 魏辞低头,就看到女人委屈到极点又不愿哭出声来的模样。 他盯着她脖颈处骇人的指印,不轻不重地叹气。 “好好的,公主惹他干嘛?” “我也想好好同他说话,可是他变了,变得我完全不认识了……” 她的肩膀轻颤,仿佛风中垂柳般脆弱,红着眼睛赌气似的盯着别处。 魏辞半眯着眸子,“公主同他说了什么?惹得他这样生气?” “不过是叙旧罢了…从前的事,他不愿提,我往后不说就是了。” 魏辞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没再继续追问,一路将人送回了飞鸾苑。 进了苑门,宋炳文迎上来,目瞪口呆地盯着二人,目光扫过魏福音的脖颈时,气血冲上脑门,一个箭步拦住魏辞。 “你伤她了?!” 魏辞轻阖双目,绕开他往厢房里走,语气森冷,“给你脸了?” 宋炳文一噎,不服气地梗着脖子在后头追。 “你是我朋友也没用!你要是敢伤她,我跟你势不两立!” 魏辞耐心耗尽,将魏福音放上榻后起身,推开宋炳文往外走。 “记得给公主找个郎中。” “你回来!你把话说清楚!” “炳文!”魏福音叫住他,冲他摇头,“不是他伤的。” “那是谁?!我找他算账去!” “算了…你打不过。” “……”宋炳文深深吸了一口气,试探道,“裴衡?” 魏福音不理他,自顾自地凝眸沉思。 “裴衡出宫了?我倒是知道他和魏世子交好,有机会出宫时,大抵是来王府…他今日来府中做什么?” “替商阳王鉴宝。” “那他好好的伤你作甚!” “你别问了,先替我办件事,”魏福音神语气严肃,“你去宫里转告圣上,我不回宫了,就在王府住着,让他不必替我挂心,也好免去他近来被群臣口诛笔伐的烦扰。” 宋炳文如今也摸清了她的性子,一会儿一个主意,见怪不怪,只是到底有些为难。 “公主,其实…圣上这次为你做了不少,还杀了十几个人,你突然又改主意不回去,太史局那些人不就都枉死了…圣上也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日替你筹谋……” “枉死?” 魏福音缓缓勾唇反问,冷艳的眉眼中透着空洞,没有半点温度,“死的若不是他们,就是我了。” “?”男人不解。 “炳文,你觉得我很残忍,很自私,甚至很可怕是不是?” “阿音…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炳文着急地蹲下身子,凑近到榻前,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脸,想去握她的手,又不敢动作。 魏福音凄然一笑。 “那日我没跟你说,太后请我去寿康宫,不过是请太史局配合她演一出戏,成全她的爱女之心。我若不是命大,怕是已经被祭天了。” “自古被冠上‘异星转世’的,有几个能逃得了一死?那日有魏辞救我,不过也只是个缓兵之计,太史局一日在太后手中攥着,我的生死就在她的一念之间悬着。” “!”宋炳文惊愕地僵在床边,如遭雷击。 “阿音…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们…竟然恨你至此?!” 他攥紧铁拳,怒火从胸腔喷涌上来,似乎连喉咙都被燎得发紧发烫,一字一句,嗓音粗粝沙哑。 “你在北境受了这么多苦,她们在宫中享尽荣华安乐,如今却容不下你栖居宫中一隅,这是什么世道!” “我习惯了,这个世道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我没死在北境,没死在她们手上,日后却不知道究竟会死在谁手上。” “阿音!别这么说!” 宋炳文心如刀绞,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能随时护着她,给她安全感。 “你若不想回宫,那便不回了,我去替你向圣上回禀,他杀了谁与我们何干,只要你好好的,便胜过一切。” 魏福音摇头笑,“不必这么如临大敌,你只告诉他,那画册的来头查到了,是府中置办采买的小厮办事不力,已经被皇叔下令杖责发卖了…再告诉他,让他将我那枚玉佩还来,我要重新收着,他自然会一同应允。” “画册?什么画册?”宋炳文狐疑。 “别问那么多,只按我说的去办。” 宋炳文敛神,起身抱拳行礼,“下官遵命!” 屋中只剩下魏福音一人。 她平躺到榻上,抬手轻轻抚着脖颈处的红痕,陷入沉思。 今日魏辞若不出现,裴衡真的会杀她灭口吗? 刚才的濒死体验,她即便在北境也没有这般真切感受过。 裴衡这个疯子,下手竟比凌霄凌渊还狠。 可是方才同他对峙的时候,他那双眼睛里分明潜藏着另一种情绪。 她总觉得那不是杀意。 这个男人,到底是长大了。 连她都彻底看不懂他了。 屋外的秋日晴空一碧如洗,太阳还未西沉。 屋内熏的是应景的金桂香,攒金莲花香炉里飘散出袅袅烟波。 魏福音卧在榻上,昏昏沉沉睡去,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北境。 她站在天寒地冻的城楼上。 放眼望去,整个大月皇宫满目萧索,血流成河,似乎一夕之间发生了宫变。 她记得,凌域起兵逼宫那日,并没有这般不留余地,大杀四方。 她茫然地寻找凌域的身影,转身之际,却吓得惊叫出声。 凌霄和凌渊的人头一左一右挂在城楼的廊檐下,与她仅一步之遥。 那脖颈断裂处还在不断地往下滴血,染红了她的裙摆。 她死死地扒住城楼围栏,支撑着身体,下一秒,心念一起,人已经飘到了城楼之下。 她看到他了。 “凌域!” 她高声疾呼战马上男人的名字,可是男人仿佛没听见,手持长刃,杀红了眼。 滚烫的鲜血飙到她脸上的那一瞬,周遭仿佛静止了。 她眼睁睁看着凌域的头颅被对面砍下,只剩下身子在马上摇摇欲坠,随后伴随战马凄厉的嘶鸣,轰然倒地。 对面的战马上,身形高大的男人戴着玄铁面具,俯身提起凌域的头颅举在手中,从面具里透出的那双眼睛幽深可怖,宛如地狱罗刹。 “公主?公主…醒醒……” 魏福音从诡异血腥的梦境中陡然惊醒,脸色僵白,浑身汗湿。 小蝶忧心忡忡地扶她起身,替她擦汗。 “公主这是做噩梦了?” “嗯。” 她抬头看着小蝶,突然紧紧揽住她。 “公主,没事了,别怕,小蝶在这里,会一直陪着公主的。” 魏福音后怕地点头,依旧没有松手。 方才的梦里,小蝶和小蜓也死了。 整个大月皇宫,横尸遍野,无人生还。 他们都死于那玄铁面具男子带领的铁骑军队。 她从梦中醒来,依旧感到不寒而栗。 那个坐在马上、手起刀落、斩下无数首级的男人,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是东离人的眼睛。 第85章 咬了一口 被小蝶唤醒时,已是傍晚。 窗棂外,绚丽的暖橘色夕阳铺陈在整个院子里。 空气里依旧是幽静清甜的桂花香。 魏福音心不在焉地步出房门,呆呆地看着屋外的秋日暮色。 梦里的东离男人是谁? 是裴衡吗? 这是什么梦,这样血淋淋的。 好在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现实里,凌霄是被凌渊杀死的,凌渊成了疯王爷,凌域继承了王位,大月如今政局稳固,朝堂安定,久无战事,国泰民安。 小蝶跟在魏福音身后,看着主子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敢打扰。 雪融在此时进了院子。 “公主,前院传话,王爷请公主去前厅用晚膳。” 魏福音一愣,不由自主问,“今日来王府的客人也留下来用膳么?” 雪融摇头笑,“今儿是中秋,客人早回去过节了,府里就只剩王爷和世子。” 魏福音有些失望地点头,“好,走吧。” 到了前厅,果然见魏霖和魏辞父子一左一右坐在席间。 魏霖看起来心情不错,笑眯眯地招呼她入席。 “来,阿音,今夜是中秋月圆,陪皇叔喝两盏,可好?” 魏辞端起杯盏,抿了一口,懒懒地打断,“父亲,公主体弱,正吃着好几味药调理身子,太医嘱咐过,不宜饮酒。” 魏霖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抹不悦,又转瞬即逝。 “是本王疏忽了,阿音,那便喝茶吧,来人,给公主换杯子。” 魏辞起身,“我去换。” 魏霖将筷子拍在桌上,“站住!你忙什么?好好坐下!” 魏辞凝眸,冷笑一声,果真坐了回来,却将自己面前已经饮尽的杯盏递到魏福音面前。 “公主若不嫌弃,便用在下的吧。” “放肆!”魏霖气得吹胡子瞪眼。 魏福音品出父子二人的暗流汹涌,从善如流地接过茶杯。 “谢谢堂哥,阿音不嫌弃。” 一顿饭吃的剑拔弩张。 魏福音纯当看不见父子二人间的刀光剑影,吃罢晚膳,便要起身告退。 魏辞却再次抢在他父亲之前,“今夜尚芳路有灯会集市,公主可想随在下出去转转?” 魏霖脸色铁青,一语不发。 魏福音露出惊喜的笑容,朝着魏辞点头,“好啊,阿音入府这么多日,还从未出去逛逛,谢堂哥相邀!” 说罢,又朝魏霖福了福身子,“皇叔慢坐,阿音同堂哥会早去早回的。” 魏霖太阳穴跳了跳,最终强笑着摆手。 “去吧,多叫些人跟着。” - 这是魏福音回中原后第一次上街。 入夜的尚芳路张灯结彩,游人如织,波光粼粼的渭河上漂浮着无数花灯,仿佛天上繁星跌入水面,汇成烂漫星河。 魏辞偏头时,就看见女人偷偷撩开纱笠,兴奋的眸光四处打量着眼前的街市,那股新鲜劲儿仿佛第一次看到花灯夜市。 他扬唇,“阿音从前中秋没来过尚芳路夜市?” 路上人多,他不便唤她公主,突然唤得这般亲切,倒让她不习惯。 她放下纱巾,落寞地摇头。 “小时候也许来过,只是太小,记不大清了。后来大了,被父亲母亲关在府里,这种节日下,更是严防死守,不让我出门。” 魏辞脚下顿了顿,心中了然,默了默,笑着问她,“方才府中没喝上的中秋佳酿,堂哥补给你可好?” 魏福音抬头,声音犹豫迟疑,“…可以么?” “随我来。” 魏辞牵着她的手,穿过喧闹的街市,向整条街最大的酒肆走去。 进了御尚轩的大门,掌柜的只瞄到门口的白袍人影,便激动地迎上来。 “爷!您来啦!老地方给您留着,就等您来……哟,这位是…尊夫人?” 魏辞淡淡抬眸睨他,掌柜的立刻噤声,点头哈腰让开身子。 “小的多嘴!您二位楼上请!” 魏福音躲在纱笠下抿唇笑,上了楼,坐到临窗的雅座,发现这是整个酒肆最好的位子。 从窗户眺望出去,整条尚芳路尽收眼底。 魏辞替她斟酒,勾唇提示,“那日阿音回朝,在下便是坐在这里,一窥阿音倾国之色。” 魏福音怔了怔,接过杯子送到唇边,一饮而尽后,冲他笑。 “那日阿音一时冲动,掀了轿帘,惹堂哥笑话了。” 魏辞再度提壶替她斟酒,“此话差矣。比起之前那个蠢的,我还是更喜欢现在这个,聪明的堂妹。” “……” 她顿了顿,一手撑起下巴,认真望着他,“魏世子,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魏辞笑着反问,“阿音以为,我该同你说什么?” “为什么帮我?”她再次端起酒杯,举在眼前,手指慢慢旋转着杯身,“方才你父亲替我准备的杯子上,涂了迷药吧?” 魏辞笑看着她,淡淡启唇,“在下若是不阻止,你会喝他那杯酒么?” “会。” 魏辞盯着她,眯了眯眸子。 “反正我晕了你也会救我。” “阿音就这么笃定?” “不。” “?” “只是因为,我无人可信。只能赌。” 她再次将手中的酒饮尽,自嘲一笑。 “从回到中原开始,我的每一天,都是一场豪赌。赌圣上对我的愧疚,赌裴衡对我的旧情,赌我一定还有什么价值,所以魏世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 魏辞良久未语,眸中更添了一份欣赏。 魏福音捞过他手边的酒壶,替自己又斟满一杯。 “这酒后劲足,阿音还是饮慢些吧。” “我若醉了,世子会扔下我不管吗?” 魏辞牵唇,笑得云淡风轻。 “自然不会。” “那阿音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 次日。 魏福音从榻上转醒,已经日上三竿。 头疼得快要裂开。 她揉着太阳穴起身,流萤正好端着醒神茶进来。 “公主醒了?昨儿可吓坏奴婢了,怎么喝了那么多酒?” “我是…怎么回来的?”她心中大抵有数,但还是要确认一下。 “是世子将您抱回来的,”流萤放下醒神茶后,吞吞吐吐,“公主也真是…从没见过您醉成这副模样,世子的肩膀还被您咬了一口……” 魏福音:“???” 那不是梦中的场景吗?! 可她明明记得…… 她咬的是…… 裴衡啊! 第86章 皇家秋猎 魏福音躲了魏辞好几日。 连宋炳文都察觉出不对劲,“世子哪儿得罪你了?怎么他这几日来看你,你都找借口推说不见?” 魏福音腹诽:哪里是他得罪我?分明是我得罪他。 她更怕他是来找她算账的。 思前想后,突然觉得这样躲着不见反而小家子气,于是一日她命流萤备了膏药,主仆二人正打算出了飞鸾苑往正院去,突然见府上家奴端着好几个托盘鱼贯而入,进到飞鸾苑来。 王府管家陪着笑脸拱手行礼。 “公主千岁金安,奴才奉命来送骑装,公主看看,可还喜欢?” 十个家仆依次排开,一人手中捧一套衣服,各式颜色面料的应有尽有,阵仗不小。 “管家这是奉谁的命?这些骑装本宫没有场合穿,送来岂不是浪费了?” “公主多虑了。”魏辞笑着负手从门外踱进来,似乎背后藏着什么东西。 魏福音隔了这么些天,再次见到他,立刻想起中秋那夜醉酒后的所为,脸上升起两团红晕,不自然地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 魏辞贴心地佯作未觉,缓步走近,将藏在身后的东西举到她面前。 是一把轻巧漂亮的弓。 通体是油亮的黄色,弓身雕刻精美繁复的纹样,整体弓形流畅优雅,让人眼前一亮。 “这是……为我准备的?” 魏辞浅笑点头。 魏福音的眸光中闪过惊喜。 这样小巧漂亮的弓,彻底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不再别扭,大大方方从他手中接过弓,拿在手上比了比。 “它叫青鸾,是东离匠人打造的,弓身用的是百年树龄的柘木,弓弦用的是千年蚕丝,天底下就这么一把。” 魏福音惊讶地抬眸,“青鸾?我听说过,这是东离临越国的宝器,临越人擅骑射,也擅制弓箭,可是这件宝器怎么会在堂哥手上?” “自从临越归降文乾,这把弓便从临越皇室失踪了,几个月前在中原现世,也是机缘巧合,那日我经过鬼市,正好瞧见,便买回来了。” 魏福音不相信这把弓他得来的如此轻松,只是他既这么答了,也没必要深究。 “喜欢么?”魏辞盯着她笑。 魏福音疯狂点头,“简直爱不释手!能借我多玩两天吗?” “从此它是你的了,公主请随意。” 这话一出,魏福音反倒不敢接了。 “…是有代价的吧?” “嗯,”魏辞的眸中抑制不住兴味,“代价就是……” “秋猎决赛那日,公主要助在下拔得头筹。” “!!!” 她差点忘了。 还有半个月,就是皇家秋猎。 “去年是单人赛,今年改了规制,要求男女组队,在下不才,邀请公主一起组队,可否?” 魏福音反问,“可是堂哥的目的是拔得头筹,同我组队,不怕我拖你后腿?” 魏辞挑眉,“公主的骑术,我在宫中马场便偶然见识过一回,能将圣上都甩在身后的女人,在下还是第一次见。” 魏福音红了脸。 “那是皇兄让着我,何况,他给我的那匹马本就是上等良驹……” “公主不必自谦,‘冰河’是匹烈马,能驯服它,也是公主的本事。” 魏辞自顾自地分析形势,“公主的骑术不必在下忧心,只剩这箭术…我们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培养默契,不如现在就出去试试?” “现在?”魏福音诧异,可低头看见手中的‘青鸾’,顿觉手痒难耐。 正巧这时,宋炳文迈着阔步进了苑中,看到乌泱泱一堆人,愣了愣,再看到家仆捧的骑装和魏福音手中的弓,立刻明白了一大半。 他气不过,直朝着魏辞质问,“你让我去宫中取马,原来是要向公主献殷勤?!” 魏辞头也不回,“‘冰河’带回来了吗?” “在前院绑着,这马忒凶,累死小爷了!” “哇!你把本宫的‘冰河’带来啦!” 魏福音喜出望外,抱住宋炳文的脖子转了一圈,转头离弦箭似的冲出了苑门。 宋炳文双颊绯红地站在原地,直到魏辞扔下一句“没出息”后转身离开,他才后知后觉地怒吼—— “谁没出息!?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魏福音在前院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冰河’。 她贴着马儿的脑袋蹭了蹭,那马儿非但没有像平时那般狂躁甩头,反而十分信赖温顺地任由魏福音爱抚。 魏辞站在远处,抱着双臂,看了半晌,笑着提议,“要出去逛逛吗?在下知道一处好地方,最适合遛马。” 魏福音这回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 最终,二人各骑上一匹马,背上弓囊和箭筒,带了一小队护卫,朝着府外西边一处林子去了。 魏福音坐在马上,手中握着缰绳,‘冰河’跑起来的速度极快,她却依旧能轻松自在地转头和魏辞聊天。 “去年的头筹是谁拿的?” “公主猜猜?” “唔…既然不是你,那便是裴衡了。” 魏辞笑了笑,“公主聪慧,那再猜猜,女眷里的头筹是谁?” “夏书音?” “哈哈!”魏辞笑得更有深意了,“公主可害怕她这个对手?” 魏福音沉思了片刻,坦率点头,“怕。我没参加过秋猎,以往每年只有坐在观景台吃葡萄的份儿。” 魏辞笑了笑,不再接话,看到远处的绿意,抬手扬鞭,“就是前头的空地,我们在那里停下。” “好!”魏福音也扬鞭,“驾!” ‘冰河’瞬间加速,将魏辞的马甩在身后。 男人坐在马背上,看着女人飒爽的身姿和发间飘逸的红绳,唇角不自主扬起弧度。 魏辞挑的果然是一块好地方。 简直就是为训练骑射而专门打造的。 巨大的跑马场上堆叠着形形色色的障碍物,模拟真实的皇家猎场,又用形状各异的草垛和木耙模拟不同的动物,连外围参天古树上都挂有晃晃悠悠的靶子,靶心小到几乎看不见,魏福音知道,那是在模拟飞禽。 她最喜欢射禽类。 目标小,移动快,难度高。 这才是真正的捕猎。 “这个地方太棒了!简直完美复刻皇家猎场的丙圈密林!” 魏福音兴奋地回眸高呼。 赶上来的魏辞勒住缰绳,唇边依旧挂着浅笑。 “就知道公主见识不俗。从没进过猎场、只能在观景台吃葡萄的人,竟然知道丙圈密林?” 魏福音一噎。 该死。兴奋过头。 说漏嘴了。 “公主不必惊慌,在下绝对相信公主的实力。” 魏辞懒洋洋地捞过背后的弓箭,搭弓拉弦,箭指树梢。 松手的一瞬,箭矢如同闪电般划破空气,直击靶心。 射中那飘飘摇摇小的可怜的靶心后,魏辞转头,笑着收弓—— “毕竟,两年前秋猎,丙圈那只白头翁,是公主让给在下的。” 第87章 不速之客 魏福音的骑射启蒙老师,是裴衡。 当年不到十岁的小裴衡,小不点似的个头,是质子别院里最不起眼的存在。 可是每当他翻身上马的时候,整个跑马场都会沦为他的背景板。 东离人擅猎。 这是存在于骨血里的天赋。 旁人还没有开蒙的时候,魏福音已经被裴衡领着,在马场里拿抛起的石头当靶子,练就了一身骑射本事。 这些事情,连她父亲和兄姐都不知道。 后来自她被长公主盯上,被迫离开皇家书院、并同裴衡决裂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去宫中马场。 父亲夏巡倒也不算将事情做绝。 偶尔放她出府半日,她便喜欢去城郊跑马,若意外猎得些野兔野鸽,也不敢带回府中,只得拔箭放生。 这样过了几个春秋,到她及笄,可以参加秋猎的年纪,夏夫人只三言两语几句枕边风,便让她彻底失去了秋猎资格。 夏夫人的原话是:“长公主不待见阿音,一旦阿音进了猎场,若是不慎同公主撞上,拿不准就要沦为公主的猎物,那弓箭……可是最不长眼的。” 夏巡认为夫人言之有理,也算是站在阿音的立场上,替她的安全着想,因此此后再也没提起让她参与秋猎的事情。 “所以,两年前,公主是怎么混进秋猎队伍里的?” 魏辞问这话时,饶有兴味地盯着魏福音的脸,眸中尽是探究。 “无非就是圣上心慈,给我开了一回后门,我乔装成那样,还以为世子没认出来呢,原来你知道是我。” “公主的眼尾有颗漂亮的泪痣,那日虽有妆面遮盖,只是流了汗,也就盖不住了。” 魏福音若有所悟,“原来如此。” “公主的射术,在下已经领教过一二,其实那只白头翁一共中了两箭,只是公主的箭不趁手,所以掉了出去,反而让在下捡了便宜。在下再想追,已经不见公主踪影,只能将这便宜占下,拿了当年的秋猎头筹。” “这是世子的缘法,除了这只白头翁,世子当年还猎得银狐一只、花鹿一头,野兔山鸡若干,头筹合该是你的,白头翁只是锦上添花。” 魏辞笑着摇头,“公主有所不知,我同裴衡的成绩,就是这一只白头翁的差距。去年没有了公主‘助’我,这头筹果真还是让裴衡拿去了。” 魏福音忆及去年此时。 整个皇城的贵族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秋猎做准备。 只有她,刚刚得知自己要被替嫁到北境,去服侍一个比她父亲都年长的男人。 她将在深秋启程,初冬时节抵达大月皇城。 那个秋天,她将忍了几年来辛酸委屈的眼泪全部流尽了。 然而,无人在意。 好在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她从身后拿出‘青鸾’,搭上箭矢,瞄准刚才魏辞射中的那只靶子,凝神发力。 嗖—— 箭矢破空而出,稳中靶心! “好箭法!”魏辞拍手称赞,眸光丝毫不掩惊艳之色。 “在下就知道,当日是劣质弓箭影响了公主的发挥。” 魏辞定定地盯着女人手中的弓,又赞道,“看来这把‘青鸾’注定是公主的,只有公主的箭法才配得上这东离临越第一弓。” 魏福音拉着缰绳,胯下蓄势待发,“要试试更远的吗?” 男人挑眉,唇角含笑。 “在下奉陪到底。” - 魏福音和魏辞回府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 得了魏辞的命令,“冰河”被家仆牵至王府马棚,专门辟出一块马槽,单独饲养打理。 时节虽是秋天,但是一下午跑马射猎,两人还是汗湿了衣服。 衣料汗津津地贴在身上,又黏又重,魏福音只想立刻去沐浴更衣。 同魏辞在前院分开,她快步往飞鸾苑里赶,入了苑门就见园中多了好些似曾相识的面孔。 流萤绕开人群,蹙着柳眉迎上来,一脸心事地行礼。 “府中来了客?” 流萤点头,“公主,是卫国公府夏夫人和长女夏大小姐,她们正在里头坐着等您,已经一个下午了,奴婢好说歹说,她们也不肯回去,非要等到公主回来。” 魏福音冷笑,“那就让她们再等一会。本宫要沐浴,让人备水。” 流萤点头,“是。” 魏福音察觉出她动作里的躲闪,凝眸问,“你怎么总侧着身子?怎么了?” “无事……夏夫人她们还在厅堂坐着,不能没人应付,奴婢……奴婢去叫小蝶小蜓,让她们服侍您沐浴。” 魏福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人转过来。 只见流萤的左脸有一处清晰的掌印,那红痕分外醒目,刺痛了魏福音的眼睛。 她的眸光骤冷,嗓音凌厉,“她们打的?!” 流萤点头,“是……夫人……奴婢想让她们回去,夫人说奴婢忘本,从前是从国公府出去的,如今却敢对她无理……” “反了!”魏福音怒喝,“来人!把院子里这些来历不明的奴才都给本宫捆了!” 宋炳文几乎立刻领着一队人马现身,三两下就将院子包抄起来。 那些奴才慌不择路,跪地惊呼,“长公主饶命,奴才们是卫国公府的家奴,随国公夫人和大小姐前来拜访公主……” “本宫管你们是谁!胆敢擅闯飞鸾苑,一律送去官府发落!炳文,还不动手!” “是!下官遵旨!” “住手!” 夏家母女匆匆从厅堂里跑出来,见到眼前的情形,不悦地对视了一眼。 夏夫人徐氏忍住心中不快,赔着笑脸走上台阶,给魏福音虚虚地行了个礼。 “长公主千岁金安。公主误会了,这些当真都是臣妇的家奴,臣妇以为公主都认得呢,他们都是国公府服侍了十几年的奴才,按理不该面生的……” “按理?本宫竟不知,这理是夏夫人说了算的。” 魏福音将‘青鸾’弓放在手中掂着把玩,眼睛看都不看徐氏。 “夏夫人今日不请自来,已是冒犯;又反客为主,允许这些家奴入本宫的院子,更是不敬;这些本宫可以不计较……” “不过,夏夫人打本宫身边的一等宫女,就是打本宫的脸!这笔账,该如何算呢?” 徐氏愣在原地,半天没说话。 她完全不敢相信,一年未见,从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小贱犊子,如今竟然让她感到陌生和……一丝害怕。 “阿音……” “阿音也是你叫的?”魏福音收了手中的弓,懒懒招手,“小蝶小蜓。” “奴婢在!” 两张异域面孔一左一右立到魏福音身侧,恭恭敬敬地听候差遣。 “夏夫人不懂规矩,就由你们二人替本宫教一教她,什么是皇家威严不可侵犯。” 徐氏望着这两个北境女人,一看便知她们有别于柔弱温顺的中原侍女,骨子里自带着北境人的野性难驯。 徐氏抖着肩,说不出话,夏诗筠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扶住母亲。 “我母亲是卫国公夫人!有一品诰命在身,你们谁敢动她!” “谁说本宫要动夏夫人了?”魏福音冷笑,“炳文,把这些家奴按着,小蝶小蜓给本宫掌嘴。” “不用多,脸上打出掌印就停。权当是,替你们流萤姐姐报仇。” 小蝶小蜓对视一眼,齐声应道—— “奴婢遵命!” 第88章 有求于人 小蝶和小蜓手重,却不知使了什么巧劲,对着跪在面前的仆人一连扇下去十几个巴掌,那两个仆人已然痛得嗷嗷乱叫,脸上却不见一点红痕。 其余被押在地上等待的仆人面如土色,身子摇摇欲坠,这种心理压力竟然比当真挨巴掌都难熬。 “够了!”夏诗筠忍无可忍,突然朝着魏福音跪了下来,“长公主息怒,错在母亲和臣女,与家奴无关,长公主何必伤及无辜?若是能平息长公主的怒气,臣女愿代为受罚!” 魏福音缓缓迈步下了台阶,走到夏诗筠面前。 “本宫倒是没看出来,夏大小姐是这样烈性忠勇之人。” 魏福音转了转手腕,抬手的瞬间,夏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夏诗筠自己都闭上了眼睛。 那巴掌却没落下来。 “怕什么?你不正是拿捏了本宫不会打你,才敢替他们求情的么?夏诗筠,你惯常会做一些无关痛痒的‘牺牲’,来给自己脸上贴金,本宫也不是第一回见识了。” “你!” “好了,本宫也乏了,小蝶小蜓,你们的手疼了么?” 小蝶和小蜓收手,顺着魏福音的意思,“是有些疼。” 仆人们松了一口气,正暗自庆幸,却听魏福音笑着吩咐,“那就让他们自己掌嘴,还是原先的规矩,打出掌印的,方可停下。你们二人便在此替本宫监督着。” “是!” “魏福音!你别太过分了!” “筠儿!不得无礼!”徐氏厉声喝道,又转头继续赔笑,“长公主,是我们不好,只是今日本来是喜气洋洋过来探望公主的,还备了不少礼物,都在厅堂里放着,公主何不进去看看?” 魏福音挑眉,“哦?卫国公府的礼,本宫可受不起。” “公主哪里的话,公主是公府的贵人,国公爷日日在府中念叨您,这一别整整一年,物是人非,真叫人唏嘘叹惋,如今公主回朝,也是缘法使然,公主命中带着福星,有天神庇佑,整个夏家都替公主高兴呢!” 宋炳文立在一旁,握着剑柄的掌心越发收紧。 这妇人,简直无耻。 从前将阿音当狗似的对待,如今还敢昧着良心说这种鬼话,他没见过比这一家子更虚伪的存在。 “那便进去坐吧,说了这么一会儿话,本宫也渴了,二位随本宫进去喝茶吧。” “诶诶!公主请!”徐氏笑逐颜开,躬身引着魏福音进门。 夏诗筠满脸不情愿地起身,愤愤地盯着魏福音的背影,直到宋炳文怪笑着提醒她,“夏大小姐,还不进去?是要陪着家仆在外头挨巴掌?” 夏诗筠瞳孔骤紧,狠狠瞪了宋炳文一眼。 “堂堂靖忠侯府小侯爷,却做了长公主身边一条狗,你得意什么?” “能服侍长公主,是靖忠侯府的三生荣幸,本小侯爷自然比不上夏大小姐的清高,只是清高到最后,还不是得腆着脸上门,有求于人?这求人呐,就得拿出求人的态度,否则就是装逼过头,徒增笑料。” “你!”夏诗筠咬牙切齿,被自己的侍女拦下。 “宋炳文,你给我等着!” 夏诗筠脸涨的通红,扔下一众家仆,疾步进了厅堂。 小蝶环胸而立,俯视着茫然无措的家仆们,冷笑道: “都等什么呢?难道还要等公主一会儿送客出来,亲自看着你们掌嘴?” 家仆们认命地垂头,开始往脸上呼嘴巴子。 院中很快便传来高低起伏的巴掌声。 夏诗筠坐在厅堂里的椅子上,攥紧了拳头。 徐氏却恍若未闻,笑着向魏福音介绍自己带来的贺礼。 魏福音不耐烦地扫过堆在桌上的礼盒,浅浅抿了一口茶,打断她。 “夏夫人,说正事吧,说完了,本宫还得去沐浴。” 徐氏巴不得立刻进入正题,闻言赶忙坐回位子上,冲魏福音腼腆一笑。 “臣妇知道公主如今是圣上的心尖宠,圣上为了公主,接连料理了太史局一众信口雌黄的郎官,更是有意给公主加封新的封号,这几日前朝都在提议,斥重金修造公主府,以便公主安居,圣上也同意了……” “夏夫人,你究竟要说什么?”魏福音撑着太阳穴,眼皮半抬,懒洋洋地打断。 “臣妇的意思是……”徐氏脸上讨好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圣上对公主的好,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臣妇不才,想恳求公主替长女诗筠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等明年开春秀女大选,也好叫筠儿多几分入选的胜算。” “原来是为了这事,”魏福音看向夏诗筠,笑吟吟地发问,“夏小姐想入宫为妃?” 夏诗筠今日本就不是自愿来的。 谁说她想入宫了? 她明明心中已经有人了。 可是父亲和母亲根本没有给她任何机会,因为她从小就是按着帝妃的标准来培养的。 她作为夏家长女,从小并不知道这其中的轻重,只知道太子魏谦似乎对她并没什么兴趣,反而总将目光放在妹妹夏书音身上。 胜负欲和自尊心让她将妹妹视作对手,可是魏谦最终却根本没娶阿音。 她不再别扭了。 帝王无情,魏谦也不例外。 就在她准备好妥协,按照父母的意愿,参加三年后的大选时。 却偏偏叫她遇上了他。 那个妖冶邪魅的男人,那个做什么都慢条斯理、优雅到极致的男人。 “世子到!” 门外小厮突然高声唤道。 夏诗筠浑身一颤,呼吸都凝滞了。 她垂下脑袋,一瞬间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里。 只能紧紧攥住手边的杯盏。 男人步伐渐近,飘然而至一阵清冽的菖蒲香。 他刚沐浴出来? 怎的如此……好闻。 夏诗筠依旧低着头。 耳根却一寸一寸烫了起来。 第89章 谋求妃位 魏辞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月白锦袍出场,发尾还带着水汽,身上是淡淡的草药香。 男人目不斜视地进门,仿佛根本没将夏家母女放在眼里。 行至魏福音跟前时,悠悠地抬手,递过一根红绳。 “公主的发绳落在府门外,被在下捡到了。” 魏福音一摸后脑,果然有一小绺头发散落下来。 她接过发绳后,低声道谢,又歉意一笑,“辛苦堂哥跑一趟。” 魏辞摇头浅笑,“为公主效力,何谈辛苦?在下求之不得。” 夏诗筠坐在椅子里,不动声色地握紧杯壁,指尖发颤。 从她的方向,只能看见男人的背影。 可是她能想象出来,他说话时温柔似水的双眸,他唇边慵懒闲散的笑意,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她挪不开眼,见之不忘。 徐氏自诩堂堂一品诰命,就这样被府中主人忽视了,面上闪过一抹难堪。 好在魏辞晾了她半晌,终于转身,佯作才看到她,“在下失礼,不知卫国夫人驾临,府上招待不周,多有得罪。” 徐氏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笑着起身见礼。 “魏世子不必多礼。是我们不请自来,打扰了贵府安宁。筠儿,来,见过魏世子。” 夏诗筠如梦初醒,放下茶杯起身,动作中泄露一丝紧张。 “臣女见过魏世子。” “夏小姐请起,坐吧。”魏辞的眸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便挪开,重新转到魏福音身上。 他自顾自开口,“在下命人在天霖池搭了屏风,又在池子里添了几味养神草药,公主跑马回来,不如去泡一会儿,解解乏。” 魏福音眼中一亮,惊喜道,“有屏风了?我正觉着入秋了,那坡上的风吹在脸上怪冷的,堂哥有心了。” “原来公主这些日子不去天霖池,果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魏辞眉头舒展,笑意渐深。 徐氏看这二人自顾自对话,全然不顾厅中还有客,气得差点没忍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笑道,“公主与世子兄妹情深,当真叫人羡慕。不像臣妇家里,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魏福音看向徐氏,佯作不解,“夏夫人此话怎讲?” 徐氏一脸讨好地倾身,脸上露出有苦无处诉的无奈。 “哎,公主有所不知,臣妇家中的二女儿实在是……乖戾难驯,动辄便搅得府中上下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她的身份又……谁敢动她?可怜臣妇的长子烨儿被扰得不肯回家住,日日守着他那兵营……” “炀儿和筠儿更是不敢惹她,只能将她供着,稍有不慎惹她生气了,便是人人自危,没个消停。” 徐氏一股脑地倾吐苦水,到最后,越说越掺进了真情实感,脸上的愤懑也越发真切。 “夏夫人慎言。”魏福音懒懒地打断,脸上写满了事不关己,“这些家长里短,我们做外人的,也难评判个是非对错。” “公主怎么会是外人呢?”徐氏急急地站起身,“我们夏家有公主的庇佑,真是百世修来的福气,夏家永远是公主的第二个家,公主平日里若是得闲,大可以来府中小住……” “卫国夫人,”魏辞冷冷地瞧着她,语气带着轻嘲,“家父是公主的皇叔,在下是公主的堂兄,商阳王府是圣上钦点的公主居所,尚不敢自居公主的第二个家,不知夫人同公主沾了什么亲,带了什么故,敢说你们卫国公府是公主的第二个家呢?” 徐氏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有些恼羞成怒。 真是气人! 她好好地同阿音叙旧,正事还没聊完,这个魏世子跑出来做什么? 阿音若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那岂不是更难让她替筠儿谋求妃位了? 夏诗筠坐在位子上听了半天,越发感到难堪。 她这个妹妹根本就没打算顾念血缘情分,母亲还自作主张地上门来卖惨倒贴。 而这一切,都被她心爱的男子看在眼里。 他会怎么想她? 她看着魏辞疏冷的眸子,再也忍不住了,起身拉住徐氏。 “母亲,天色不早了,公主也乏了,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徐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甩开她的手,仍旧想同魏福音说话。 却见魏福音笑着起身,“夏夫人的来意本宫已经清楚了,若得了机会,本宫会替夏小姐在皇兄面前美言的。” 徐氏惊喜地睁圆了眼睛,立刻俯身行大礼,“臣妇谢公主大恩!若有朝一日筠儿入宫为妃,夏家定感激不尽,卫国公府上下永世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永世就算了,本宫活不了那么久,”魏福音摆手,“本宫乏了,沐浴去了,不留夫人和夏小姐用膳了。” “是,臣妇恭送公主!” 徐氏半蹲着身子,沉浸在喜悦中,没看到女儿脸上懊丧难堪的表情。 夏诗筠没想到魏福音竟然当着魏辞的面就将要助她入宫为妃的事情说了出来。 她着急忙慌地看向魏辞,却没在他脸上捕捉到任何情绪。 他根本没在意过她。 这比轻蔑的冷笑和嘲讽都让她心碎。 “在下也回了,夫人自便。” 魏辞抬脚往外走,带走了他那阵清冽的菖蒲香。 夏诗筠突然觉得,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她必须为自己,勇敢一次。 她扔下沉浸在喜悦中的母亲,快步追了出去。 走至回廊,她一把拉住魏辞的衣袖。 “魏世子留步!” 魏辞转身,脸上依旧是一抹疏懒的浅笑。 “夏小姐有事么?” “魏世子,我想问你……”夏诗筠咬了咬唇,鼓起勇气,“我想问你,今年秋猎,是男女组队,不知世子可选定队友了?” 魏辞唇边笑意不减,静静看着她,仿佛鼓励她说下去。 夏诗筠觉得此事有戏,压抑住狂跳的心,继续开口: “世子若是还未选定队友,不知臣女有没有这个机会……” 男人突然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从她手中收回衣袖。 “抱歉,夏小姐,我们不合适。” “在下喜欢,势均力敌的队友。” 第90章 真正的家 夏家母女离开的时候,带着一队丧家犬般的家奴,从府门出去。 每个家奴的脸上都有红通通的巴掌印,看起来整齐划一,竟有几分滑稽。 主仆一行人,只有徐氏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坐进马车里,她一转头,便看见女儿失魂落魄的模样。 “好好的,怎么又哭丧个脸?!你妹妹答应帮你,这是天大的喜事!” “母亲!”夏诗筠烦躁地扭过头,“她不是我妹妹,她是长公主,母亲以后还是慎言吧!” “她是长公主,可她也是你父亲的亲生女儿,流着我们夏家的血,怎么不是你的妹妹?” 徐氏恨铁不成钢,拿手指狠戳着女儿的脑袋,“你个没出息的,前阵子在太学院不知道同你妹妹亲近,真是木头脑袋,不知道在清高什么!” 夏诗筠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当初她在府中,母亲是怎么对她的?府中上下又是怎么对她的?如今因为她成了长公主,母亲便摆出这副讨好的嘴脸,你以为她是个傻的?分不清真心和假意?” 徐氏气得指着她,“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这个不中用的!你当我不知道呢,你刚才是不是追着魏世子出去了?你是大家闺秀,又是待选之女,到现在还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早晚要把我们夏家的脸丢尽了!” 夏诗筠登时就流下泪来,心中的委屈像决堤的浪潮。 “母亲不敢冲她们撒气,就冲着我撒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将我送去替长公主和亲,也省的我留在府中,日日惹得母亲厌烦!” 徐氏脸色涨得通红,怒不可遏道,“你这是什么话?!家里是哪点委屈你了?锦衣玉食伺候着你,好的东西都紧着你先用,你如今倒要同我翻脸?你但凡争点气,我何必厚着脸皮来这一趟?府中家仆又是为了谁挨了这么些巴掌?” 徐氏越说越气,末了几乎口不择言,“何况你也不照照镜子,凭你的姿色,够得上和亲替嫁的门槛么?” 夏诗筠如遭雷击,从没想过母亲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伤人的话,她定定地瞧着徐氏,仿佛突然不认识她了。 徐氏也意识到话说重了,沉着脸抬手给她擦眼泪。 “好了,等到明年开春大选,一朝入宫,你便是尊贵的娘娘,前朝有你父亲兄长为你坐镇,内宫又有长公主照应,你的大好前程为娘都替你铺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夏诗筠心中五味杂陈,万念俱灰。 马车依旧行进在暮色中。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 - “开春大选?”魏福音倚靠在石壁上,整个身子泡在温暖的汤泉中,唇角冷嗤,“那就看她们能不能等到这一天了。” 流萤跪坐在池岸边,替魏福音揉捏肩膀,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奴婢不懂…只是觉得公主答应得这么干脆,不像您的风格。” 魏福音笑了笑,朝流萤勾勾手指。 流萤俯下身子,凑近主子,看到主子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被热气蒸腾的小脸染上娇媚的淡粉色,突然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红着脸垂下眸子。 魏福音没意识到她的羞涩,柔嫩的红唇贴近流萤耳边,低声笑道,“流萤,本宫若是有一日离开中原,你会跟本宫一起走吗?” 流萤一愣,顾不上方才的羞涩,急急地盯着魏福音的脸,“奴婢自然愿意!公主去哪儿,奴婢便去哪儿。” “可是你的家人都在中原,此番好不容易回来,你若是想留在他们身边,本宫可以将身契还给你……” “公主!奴婢不要!”流萤急得快哭出来了,“公主是嫌奴婢刚才太懦弱,生生挨了夏夫人的巴掌,替主子丢人了吗?” 魏福音一噎, 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傻丫头,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早就将你当成我的妹妹了,我心疼你,这辈子,不想让你跟着我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流萤眼眶通红,哑着嗓子争辩,“什么这辈子,那辈子的,流萤只知道主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除非我死的那一刻,否则我绝对不会离开主子!” 魏福音深深地看着她,目光里带着温柔的安抚。 “好了,是我不好,惹我们流萤哭了,你做的很好,我不在的时候,你忍着委屈替我周全场面,让我不至于落人话柄。这一年来,我们流萤越发成熟稳重,能独当一面,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冒失急躁的小丫鬟,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呢?” 流萤破涕为笑,瘪着嘴抽噎,“那公主还吓奴婢……” 魏福音转头看向远方的石壁,目光幽沉,叹了一口气。 “本宫只是害怕……” “公主怕什么?”流萤不解。 “本宫怕……这天下,没有一处,是本宫的容身之地。” 流萤半张着口,愣了片刻,坚定地摇头。 “不会的,公主是奴婢见过最聪明的人,无论将来要面临什么挑战,公主都能化险为夷。” “但愿吧。” 但愿她这一世,能找到真正的家。 - 接下来的日子,跑马场成了魏福音和魏辞据点。 二人都是坐上马背便不服输的性子,尤其是魏福音,同‘青鸾’磨合了些时日后,渐渐找到了一种浑然天成的默契,射程和准头飞速提升,进步的速度让魏辞惊叹不已。 这日,她等在林子里,却没见着魏辞的人影。 没有竞争对手陪练,她顿觉无趣,只跑了一个时辰的马,便打道回府。 将“冰河”安置到马棚后,她意外地发现,魏辞的两匹马都在棚里拴着。 原来他并没有出府。 这种情况……莫非是……府中来客了? 她心中大动,生出某种猜测,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往魏辞的院子里去。 她不是第一次来魏辞的院子,往日这里不乏家仆进出来往,殷勤洒扫。 今日却安静得反常。 她穿过回廊,行至房门口。 屋内没有动静。 只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门缝里透出来。 第91章 魏福音,你故意的吧? 魏福音知道,这种情况若是还不怕死地敲门进去,必然不能全身而退。 她和魏辞最近磨合得还不错,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旁生变数。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向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开。 身后的木门突然传来“吱呀”一声。 她未及回头,就感到肩上一阵刺痛,整个人被一只粗粝的大掌捞进了屋子,抵在了门板上。 倾身覆上来的男人蒙着面巾,身上的血腥味浓重到令人战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地发出幽暗的光,似乎要在她脸上燎出个洞来。 不是裴衡又是谁? 魏福音被他掐着肩膀按在门上,明明痛得要死,却缓缓笑了出来。 “裴衡,我们俩还真有意思啊……” “每次见面,我都被你掐的不能动弹。” 这小屁孩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啊。 从前怎么没看出来? 裴衡似乎并不欣赏她的幽默,疏冷的面色未改,手上一松,放开了她,唇角带着讥诮。 “你该庆幸自己命大。” 魏福音当然认同他这句话。 她刚才转身离开时,门打开的瞬间,身后那股杀气真切可怖。 如果换了旁人,怕是早已经死在他手上了吧? 魏福音干笑着缓和气氛,“你放心,我知道规矩,今天在这里看到的,绝对不会泄露半个字出去。” 裴衡不理她,转身回到桌边,继续包扎伤口。 魏福音看着他将衣袖撸上去,露出手臂上的刀痕。 那刀痕未免太深,筋肉翻在外面,血迹已经干涸得差不多,黏在黑色的衣料上,被男人眼睛都不带眨地扯开,因为牵拉到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 裴衡目不斜视地捏起手边的药瓶,径自往伤口上倒药粉。 空阔的房间里,魏福音贴着门板,听见男人的呼吸逐渐深重急促起来。 直到他将一只胳膊上的伤口处理完毕,魏福音都没听到他一声闷哼。 要不是肉眼可见他额头上的冷汗密集起来,她当真以为他没有痛觉呢。 “还不走?”许是嫌带着面巾过于闷热,男人一把扯下面巾,一张俊美的脸露出来,只是太过冷厉,似乎看她很不爽。 “裴衡,你这样处理伤口,是不是太简单粗暴了些?”魏福音试探道,“要不,我帮你吧?” 男人眯了眯眼睛,唇角突然勾起一抹弧度。 然后。 魏福音看见他,一边饶有兴味地同自己对视,一边将上衣脱了下来。 “好啊,过来。” 男人仿佛找到了某种乐趣,紧紧盯着她,生怕她跑了似的。 魏福音:“……” 这种时候如果落荒而逃,那岂不是要被他小瞧了? 她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他面前。 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后,她认真打量起他身上的伤口。 左肩上一道血口子,右腰上一道血口子。 这男人,究竟干什么去了? “裴衡,是谁要杀你?是……圣上么?” “问这么多,嫌活的太长了?”男人冷冷睨她,语气冰凉。 她知道他要造反,他也知道她知道他要造反,两个人如今四目相对,处在一种微妙的境况中。 亲密到共享一个足以掉脑袋的惊天秘密;又疏离到除了这件事,她不知道还能同他聊什么。 她唯一能确信的是,他不会因此而杀她。 要杀她,那日在回廊就动手了,根本不会给魏辞一点救她的机会。 于是他们如今共享这个秘密。 像儿时那样,共享无数个无伤大雅的小秘密。 这让她从心底里升起一种怀旧情绪。 因为对面是裴衡,所以她总是不自主地忘记一点——他如今不过是自己需要讨好和攻略的对象罢了,和凌霄凌渊、魏谦魏辞之流,别无差异。 她敛下眼中的思虑,手已经自然地接过那瓶药粉。 裴衡嘲弄的目光微微一顿,低头的时候,女人已经将脸凑近他的腰间。 那处受伤的皮肤暴露在她的目光中,甚至能感受到她鼻间温热的气息,渐渐开始发烫。 魏福音一点一点将药粉点涂在他的伤口处,动作细致又轻柔,同男人简单粗暴又高效的手法完全不同。 药还没上完,手腕突然被紧紧攥住。 她茫然地抬头,看到男人比方才更加冰冷铁青的脸。 “怎么了?” “不需要你了,我自己来。”他的声音微哑,语气干涩冷硬。 魏福音不肯将药瓶给他,“到底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裴衡眸中阴沉的光又黯了些,哼笑道,“魏福音,你故意的吧?” 女人愣了愣,才发觉眼下的姿势的确太过暧昧了。 她几乎半跪在男人腿间,为了看清伤口,脑袋同男人腰腹的距离无限逼近,一只手还抵在他烫热的皮肤上…… 她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将身子退开半步,手里上药的动作却没停。 等到腰上的药上好了,她缓缓起身,行至他背后。 裴衡攥了攥掌心,感受到肩膀处落下粉末,最终还是由着她继续替自己上药,不再说话。 屋子里安静下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裴衡的眼皮抬了抬,却看都没看向门边。 魏福音却有些紧张,倏地停下手中的动作。 裴衡冷笑,“怕什么?继续。” 她的手抖了抖,不小心倒多了药粉,从他背上滑落下来。 魏辞进门的时候,便看到这样精彩的画面—— 男人赤裸着上身,女人埋头在他背后,慌乱地替他掸着多余的药粉。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魏辞将手中的装着纱布的托盘搁在桌上,眸光中带着调笑。 魏福音几步行至他面前,将药瓶递到他手中,“药上好了,我先走了。” 魏辞拉住她的手腕,扬唇挑眉,“还没包扎呢,公主不如一并代劳了?” 魏福音尽量稳住音色,转身回头,笑了笑,“阿衡嫌我动作慢,耽误他时间。何况……我是来找你的,又不是来伺候他的。” 魏辞笑容更深了,幽幽地盯着她。 “公主同衡公子的交情,在下当年也有所耳闻,说起来算得上青梅竹马,如今大了,倒也不算生分,这感情着实叫人羡慕。” 魏福音干笑了两声,“我晚些时候再来,你们慢聊。” 她几乎以落荒而逃的姿态跑出屋子,到了门口不忘轻轻掩上房门,相当贴心细致。 魏辞看着紧闭起来的房门,唇边的笑意未减。 “阿衡,你这个小青梅,真是招人喜欢。” 裴衡懒得抬眸看他,盯着腰上细细密密一层药粉,一言不发。 魏辞笑着打量他,自顾自地继续道: “这么可爱的小青梅,还真是让人动心,这些日子在府中住着,倒是不想放她走了。” “可惜啊,等过了秋猎,她的公主府也快建成了。魏谦还真是上心,怕我吃了她似的。” 裴衡不理他,伸手捞过盘子里的纱布,一圈一圈往腰上缠。 魏辞抱着臂,悠悠地踱到窗边,背对着裴衡,语气却认真起来。 “你说,我要是真吃了她,魏谦会不会发疯?” 裴衡动作一顿,又继续手上的包扎,依旧眼皮不抬一下。 “随你。” “别玩太狠,误了正事。” 第92章 重在参与? 进入深秋,日子一天快似一天。 很快便迎来了皇家秋猎。 西山脚下,贵族马车一辆接着一辆进了猎场,每辆马车经过重重查验后,凭各家身份品阶、按照提前划分好的区域,入驻对应的营帐。 皇亲国戚及三品以上朝臣及其家眷统一入住东面的营地,其余品阶的官员及其家眷则驻扎在西区营地。 北面设置了围猎看台,面朝的方位就是皇家猎场的密林。 魏福音的帐篷是东区女眷营帐里最为奢华精美的,硕大无朋的天幕帐顶嵌了一颗夜明珠,天色渐晚时,就连隔着宽阔跑马场的西区营地也能看见那颗明珠的光亮。 魏福音当然向魏谦提出过自己的顾虑——如此高调铺张的装饰实在没什么必要,即便朝臣们不议论,也难保各家女眷们不会口舌蜚语。 魏谦却毫不在意地宽慰她,“朕的阿音,自然要配最好的,放心,有朕在,没人敢指摘你。” 魏福音腹诽:这种时候倒挺像个有种的男人。 还不是因为太后不在。 魏谦这个人,主打一个能屈能伸,没有他母后的地方,他窜得比谁都高,哪怕当下出格了,知道会惹他母后不高兴,也是回头再议。 回头怎么议? 最多就是跪到太后面前认个错,母子俩便能握手言和,皆大欢喜。 最终那些账却还是要算到魏福音的头上。 魏谦这是嫌她的麻烦不够多么?蠢货。 她在心底默默咒骂,脸上却要装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来。 “皇兄对我这么好,阿音受之有愧。” “胡说什么?你当之无愧。”魏谦笑了笑,话锋一转: “阿音,北境月王又写信来,在信中对你嘘寒问暖,朕看了都差点吃味了,来,你一起看看信,朕打算等秋猎过后再给他回信。” 魏福音推脱,“国君往来书信,臣妹不便插手,事关两国朝政邦交,想必月王也是借着阿音的话题来向大成示好,以表交好的决心。” 魏谦满意地点头,脸上有一抹傲然,“即便交战,我们大成也必将立于不败之地,只是一打仗,受罪的是黎民百姓,朕于心不忍……” 说罢,又目光灼灼看着她,“朕的阿音是上天赏赐给大成百姓的礼物,有了你,免去了战火纷扰,也替朕省下了不少兵马粮银。” 魏福音笑容含蓄清丽,没做回应,只微微低着头,即便不同他对视,却依旧眸光熠熠,灵动脱俗。 魏谦一时看得有些失神,往前凑近了半步,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他的阿音果真不俗,身上的熏香都是顺应节气变化的自然花香,仿佛天真浪漫的孩童,没有被脂粉浸染,浑身上下都是最纯粹的自然之气。 暗香浮动,疏影横斜,帐幔里二人相对无言,魏谦心神异动,伸手就要去牵女人的手。 “公主,跑马时间到了!” 魏谦的动作被帐外不知好歹的提醒声打断。 厚重的防风帐帘一角被掀开,探进来的是宋炳文一张无辜的脸。 魏谦磨着后槽牙根盯着他,差点想把这个该死的宋卿给就地正法了。 宋炳文仿佛此刻才感受到魏谦的怒气,十分机智地甩锅道,“那个,是魏世子派下官来通传的,趁着外头天色未晚,世子说正好让马儿习惯习惯西山的环境,好为明日的狩猎做准备。” 魏谦终于无话可说。 他和贺贵妃也组队参加今年的秋猎,但是也打心底里希望魏福音拿一个好名次,所以一切自然要以秋猎为重。 “既如此,阿音,你便去吧,朕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魏谦前脚离开她的帐篷,宋炳文后脚进来,脸上仿佛有心事。 “你倒机灵,来的正是时候。” 魏福音心情好,一改往常,反过来笑眯眯地替他斟茶。 宋炳文没应,脸上反而显得讪讪的。 方才他在门口听着里头的动静,感觉不对劲,也不知道哪里横生出的胆子,动作比脑子快,水灵灵地就掀帘子打断了魏谦的咸猪手。 没办法。 从前不觉得,最近他是越看圣上,越……不顺眼。 他们这位圣上,其他地方挑不出错来,但是一旦站到魏福音旁边,宋炳文只觉得处处碍眼。 “做戏做全套,否则就是欺君了,”魏福音等他饮完手里的茶,起身拿鞭子,“走吧,出去遛马。” 两人出了帐篷,一路沿着东区通往跑马场的路走,早有宫人提前去牵她的“冰河”,候在跑马场外。 一路上有不少锦衣华袍的贵族女眷们也在营地外面放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看到魏福音的仪仗时,纷纷福身行礼,个个恭恭敬敬,至少面子上给足了魏福音尊重。 笑话。 谁没看到公主帐篷顶上那颗夜明珠? 那简直就是圣上明晃晃的宣示和警告——谁敢对公主不敬,就是藐视君威。 魏福音倒也不摆架子,笑着同她们见礼寒暄。 在她还是夏书音的时候,这些贵妇人和千金小姐同她擦身而过时,余光都不带扫过她的。 如今彼此心照不宣,集体失忆,笑语盈盈地围拢在她身边,场面显得讽刺而滑稽。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滑稽的反正不是她。 她欣然接受女眷们的恭维和祝愿,直到走至跑马场,依旧有簇拥着她的女眷不肯走,要留在马场外,看她遛马。 “公主这匹马真漂亮,真气派,不愧是上等名马!” “也就是公主才有这个资格,换了旁人,圣上怎么会愿意把这么好的马送出去?” “说的正是呢,公主有了这匹良驹,定能在秋猎上取得好成绩!” “你这话说的,好像公主没有真本事,全靠马似的……” “诶呦我这不是随口一说嘛,虽然公主从前都没有参加过秋猎,但是臣妇相信,公主的马技和猎术定能展露皇家风范!” 众人附和,彼此相视而笑。 魏福音佯装没看见她们挤眉弄眼的神情,由宋炳文扶着上马,坐稳后轻轻挥动鞭子,“冰河”温顺地沿着外圈小跑起来。 女眷们望着她坐在马上的背影,脸上立刻浮现出果然不出所料的模样。 啧啧啧。 到底是个新手,这够呛的上马姿势和慢吞吞的遛马节奏,哎,怎么说呢……重在参与吧。 众人的视线很快就被跑马场中一抹亮黄色身影吸引了注意。 那女子驾着一匹通身纯白的马,风驰电掣般绕开跑马场内重重障碍物,每一步都破风而出,速度与力量的配合天衣无缝,几乎是整个跑马场里最吸睛的存在。 “那……是谁?” “我看着像长公……像夏二小姐。” “可不正是夏二小姐!那匹白马是太后赏的‘无痕’,年年陪二小姐参赛,不会有错!” “真不愧是二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接话的贵妇人由衷感叹,突然凑近众人,神秘兮兮道—— “听说今年二小姐和衡公子组队,强强联合,看来这魁首又要叫那外邦质子摘去喽。” 第93章 再好的马儿,也得跟对主子 魏福音手中松松垮垮捏着缰绳,在场内信步漫游,自然听不到场外女眷们的交头接耳。 身后迅疾的风裹着尘土飞来,黄衣女子音色骄矜地“吁”了一声,在她身旁停了下来。 “长公主金安。” 夏书音偏头看她,坐在马上微微倾身,算是行礼了。 魏福音挑眉,“夏二小姐心情不错,今儿倒是没忘了规矩。” 夏书音也不生气,依旧笑着,目光转向她那匹枣红色的马。 “素闻公主的‘冰河’是马中名品,我这匹‘无痕’也不赖,公主可愿与音儿换马,跑上两圈?” 宋炳文骑着一匹黑马从后头赶来,眉头紧蹙,满脸戒备与提防。 “公主,不可……” “切磋比试,互相鉴马,在这跑马场上向来不是新鲜事。怎么,小侯爷连这也要管?”夏书音笑得挑衅,“还是说,公主不敢?” 宋炳文冷笑,“你也不必用激将法,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想毁了公主的马,让她参加不了明日的比试?” “炳文,扶我下来。” 魏福音突然打断,翻身预备下马,宋炳文连忙跳下马背,一手扶稳她。 “你真要跟她换马?我知道你不怕她,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日比试在即,何必急于这一时?” 宋炳文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担忧。 魏福音却朝同样翻身下马走过来的夏书音莞尔。 “我不敢骑二小姐的‘无痕’,倒是不介意二小姐试试我的‘冰河’。” “爽快!那我就不客气啦!” 夏书音挤开宋炳文,毫不犹豫地探手去牵“冰河”的缰绳。 跑马场外,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 夏书音似乎很兴奋,单手握着缰绳,单手捋着“冰河”的鬃毛,一点一点试着将脸凑近,与“冰河”培养感情。 外头的女眷们也兴奋起来。 “听说这‘冰河’野性难驯,到了夏二小姐手里,竟然这么温顺。” “那是,夏二小姐从前也住在宫里,这‘冰河’肯定认得她,看样子二小姐想试一试‘冰河’,得亏咱们跟过来了,这下有机会看看‘冰河’的真本事了!” “夏二小姐倒也是爱马之人,瞧她那匹‘无痕’被她养得多漂亮哟,‘冰河’也愿意同她亲昵,可见再好的马儿,也得跟对主子……” 众人话中有话,点到为止,互相逗趣着,眨眼便见夏书音已经坐上了马背,扬鞭疾驰出去。 说跑两圈就跑两圈,待她跑到原点,从马背上下来,场外众人意犹未尽地鼓掌欢呼,替她叫好。 夏书音将缰绳递还到魏福音手中,宋炳文立刻上来检查。 到底没检查出什么不对劲。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女人,竟然没在马上动任何手脚。 夏书音看他那副紧张查验的样子,目光里带点轻蔑,扬唇浅笑。 “长公主的马儿果真不俗,只是……比起我的‘无痕’,还是差了点。” 不是差了一点。 而是差了很多。 鞭子都抽到极点了,还是毫无爆发力可言。 不过这些话夏书音才不会告诉她。 试过了,她就放心了——各种意义上的放心。 “公主慢练,我先失陪了,祝公主明日一马当先,拿个好彩头。” 夏书音翻身上马,驾着‘无痕’扬长而去,留下若有所思的魏福音和一脸震惊的宋炳文。 “她……她居然还会说吉利话?” 宋炳文快要怀疑这人究竟是不是夏书音了。 越想心里越没底,他不由地揣测起来。 “不会是憋着什么坏吧?阿音,要不明天……” 不等他说完,魏福音已经牵着‘冰河’走了,一边走一边给‘冰河’揉屁股,嘴里啐了两声。 “到底不是她自己的马,下这样的死手,害的我们‘冰河’屁股痛死了……” 说到这里,又停下来,不轻不重拍了下马脸,口中半嗔半怒。 “你也是个没骨气的,由着她这样对你,怎么没把她颠下来摔个骨折……” 宋炳文:“……” 场外看热闹的女眷们已经三三两两往回走,原本热闹的跑马场随着渐晚的天色慢慢冷清下来。 被魏福音训完的“冰河”耷拉着脑袋,鼻腔哼哧哼哧喷着一层浅浅的白气。 篝火点起来了。 东西营地和跑马场的外沿挂起灯笼,北面的看台区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为庆祝秋猎开幕准备的“开弓宴”即将开始。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就有宫人过来通禀。 “奴才参见长公主,长公主千岁金安。圣上说,开弓宴已预备妥当,请长公主入席。” “知道了。” 魏福音将“冰河”的缰绳交还到马倌手里,走出马场,宋炳文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往年开弓宴都讲究男女大防,今年倒是新鲜,允许男女同席。公主千金之躯,安排的位子更是紧挨着圣上右手边,可见圣上对公主的看重。” 宫人一路走一路拍魏福音马屁。 宋炳文不吭声,撇着嘴默默腹诽——什么狗屁男女同席,定是魏谦那厮,想跟阿音坐一起用膳,以公谋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入场后,果真见魏谦左手边坐着雍容华贵的贺贵妃,右手边的席位还空着,席面上摆满了珍馐美馔,琼浆玉酿。 整个宴席场地气派豪华,手笔不凡,约莫可以容下千人共饮。 席间几乎快要坐满了,本来热热闹闹的露天宴厅因为魏福音的入场安静下来。 魏福音目不斜视地穿行席间,行至主殿,俯身行礼。 “臣妹练马耽搁,来迟了,还请皇兄恕罪。” “无碍,今晚的开弓宴没那么多规矩讲究,可免去一切礼仪,阿音,来朕身边坐。” 魏福音起身,从善如流走到主殿右侧坐下,屁股还没坐热,贺贵妃就倾身绕过魏谦,热络地同魏福音打招呼。 “公主,准备好了么?” 贺贵妃冲她眨着一双潋滟的美眸,语气兴奋,叫魏福音摸不着头脑。 “准备……什么?” “公主还不知道吧?今年的开弓宴,圣上指定了让你来‘开弓’,这可是莫大的尊荣,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魏福音一激灵,转头朝魏谦确认,果真见他含笑点头,脸上带了邀功的意味。 “今夜的彩头不少,阿音不必有压力,无论射中什么,朕都赐你头彩。” 魏福音:…… 贺贵妃却不悦地朝魏谦撒娇,嗔道,“什么不必有压力?压力还是要有的。” 说着转向魏福音,压低嗓音,拢着口型不让魏谦听见的模样—— “往年都是那位夏二小姐开弓,我最看不上她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公主,我看好你,一定要把她比下去!” 魏福音:………… 第94章 东离小王子 魏福音干巴巴笑了两声,扭过头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水。 好好好。 这个魏谦,真会给她找麻烦! 她心不在焉地喝茶吃瓜果,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席间环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裴衡的身影。 他坐在西面靠后的位置,周围还有沈言之等其他东离质子。 男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眸的瞬间,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 魏福音仿佛被烫了一下,迅速收回视线。 今日出席开弓宴的皇室亲眷、朝臣命妇都需要穿正式场合的着装,连外邦质子也不例外,分别穿上了自己国家的皇室服制,以示尊重。 裴衡身量高挑挺拔,本就是衣架子,素日里穿着中原服饰行走,除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外,看不出他和中原人有什么区别。 可是今日换上东离的服饰,扎上银制腰带,放下高束于脑后的发髻,绑上抹额,摇身一变,异域王子的气质竟然毫不逊色于中原皇室。 从他那一小块区域发散开来,仿佛一堵牢不可破的结界,将东离人和中原人的阵营区分开来。 今日是不拘礼节的开弓宴,也是东离人自己的聚会。 他们鲜少有这样的时刻。 每穿一回东离的装扮,总能短暂地唤醒民族血脉和皇室使命——为了国家的和平,为了百姓的安稳,他们被困中原皇宫一隅,已经十余载了。 不过,魏福音避开他目光的时候,心中没想别的,只是因为他今日这一身实在…… 太亮眼了。 不得不承认,东离小王子的姿色还得在他们本国的装扮里才能彰显得淋漓尽致。 今天的裴衡俊美得近乎妖冶,要不是那双琥珀眼里依旧淡漠如水、不含温度,她简直要怀疑这是另一个魏辞。 “阿音,你在看什么?” 魏谦好奇地打断,她的思绪收拢回来,垂眸含笑,答非所问。 “怎么不见堂哥?刚才在跑马场分别,堂哥明明说随后就到的。” 贺贵妃掩唇笑,抢在魏谦前面回答,“魏世子就是这闲散惯了的性子,宴会迟到是常有的事,不必理会,由着他去。” 魏谦不置可否地摇头苦笑,感叹一声。 “朕这个皇弟,同他父亲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身在皇家,却甘做闲云野鹤,远离朝堂,唯独这每年的秋猎还能激起他几分斗志,不至于叫那外邦客年年踩在咱们中原人头上。” 魏福音听着心惊,又觉讽刺意味十足。 可怜的魏谦,到如今还一点都没察觉,他口中闲云野鹤般的皇叔与皇弟正联合那外邦客一起谋逆,要夺了他的江山。 她再次看向不远处的裴衡,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俊美异常的侧颜,默默在心中叹气。 朝堂更迭,时局变换,看似是人和人的权力争斗,其实只是万事万物在顺应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 只有强者才能在这片土地上长久立足,只有绝对强势的政权才能无从撼动,只有绝对心狠且坚毅的继承人才能戴稳王冠。 魏谦的江山,坐得还是太安逸了。 即便他已经是个足够凉薄的上位者,但是那远远不够。 只消对比他和裴衡的两双眼睛,成王败寇的结局早已写就。 帐幔外沿,天色早已黯淡下来。 随着笙箫乐起,歌姬舞姬们从屏风两侧鱼贯而入,登上宴厅中心的高台,开始演绎歌舞助兴。 魏谦的心思在魏福音身上,随便台上身姿曼妙的舞姬们如何纤腰款摆、婀娜多姿、风情万种,都不曾吸引他的注意力。 “阿音,你尝尝这个桂花酪,朕命御厨按照你的口味做的,可还喜欢?” 有贺贵妃在,魏谦不能做的太明显,因此另外又端了一碗桂花酪,递到贺贵妃手中。 “爱妃也尝尝。” 贺贵妃的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却娇娇柔柔地软着嗓子轻哼一声。 “臣妾想吃圣上亲手喂的嘛。” 魏谦眉心抽动,后脑勺一麻,耳根都烫了。 素日里他同贺贵妃单独相处的时候,对她这些撒娇小性没什么感觉,反而认为这是女人独有的可爱。 可是当着阿音的面,他实在感到有些……羞耻。 他正尴尬,就听见魏福音含笑的打趣声。 “皇兄和贵妃嫂嫂的感情真好。” 魏谦脸色微僵,不敢去看魏福音的脸。 阿音肯定生气了……怪他,好端端的,提什么桂花酪! 不对! 今年秋猎,就不该把贺贵妃带来! 可是不带来,她又要闹,到时候整个后宫不得安宁。 魏谦硬着头皮端碗,舀了一勺桂花酪送到贺贵妃嘴边,贺贵妃轻轻抿了一口,笑靥如花。 “真甜,圣上喂的格外香甜。” 贺贵妃沉浸在浓情蜜意里,下一秒转眼,突然紧紧盯着舞台,面色一变。 魏谦顺着她的目光朝舞台看去。 只见台中不知什么时候摆上了一朵硕大的莲花,花瓣一片一片绽开,从花芯中间缓缓站起一位衣袂翩跹的舞姬,那舞女妆容婉约清丽,素面若雪,柳眉如烟,腰肢纤软,身形灵动。 魏谦一时也有些看呆,捏着汤匙的手不由得悬在半空。 贺贵妃的眉头蹙得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一曲舞毕,魏谦不曾开口,反倒是贺贵妃叫住了台上之人。 “跳的真好,尤其是中间这位莲花仙子,舞姿灵动脱俗,真是我见犹怜,怕是要把本宫都比下去了。” 舞姬身形一颤,跪了下去。 台下的徐氏没想到会生出这般变数,此时手心直冒冷汗,不知该不该站出来认领女儿。 她原先计划得好好的,只要筠儿能在今晚的夜宴开场舞上一举俘获圣心,说不定当晚就能被圣上接入帐中,共度良宵。 走此捷径,既是想免去苦等明年开春大选,又是怕夜长梦多。 毕竟筠儿的心一直在那个魏世子身上,谁知道她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不如早日入宫,一入宫门,富贵迷人眼,定能叫她彻底死了这份心。 可是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步! 伴驾的贺贵妃,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今日筠儿这一舞,怕是彻底让贺贵妃记住了…… 第95章 开弓 徐氏紧张得手心冒汗,下意识求救般地看向身侧的丈夫。 大将军夏巡从看到莲花心里自己大女儿的那一刻,就气得握紧了拳头,一双怒目圆睁,恨不得要将这对不怕死的母女当堂赶出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 明日就是秋猎第一天,夏巡不指望家中子女夺得头筹,但是至少心思要好好放在秋猎上! 夏家的女儿,不好好地钻研骑射,却在开弓宴上设计献舞,勾引圣上,简直不知所谓! 更何况圣上身边的贺贵妃哪里又是好惹的?她父亲是当朝一品太傅贺聪,本来在朝堂上就和夏家不太对付,这不是给他找事儿吗? 夏巡脸色铁青地等着女儿跳完,心中尚存了一番侥幸,也许圣上和贵妃娘娘不会注意到筠儿呢。 奈何怕什么来什么。 贺贵妃果然留下了夏诗筠,单独问话。 夏巡接受到妻子求救的信号,佯作未觉,偏过头去,懒得搭理。 大有一种“你们自己造的孽,自己收场”的态度。 徐氏急了,眼见着女儿应付不来,刚预备着起身,身后的夏书音却娇笑一声,款款站了起来。 “回贵妃娘娘的话,台上这位是家中长姐,为了准备这支舞献给圣上,长姐足足练了月余,舞鞋都磨破了两双呢。” 魏谦一愣。 献舞的是夏家长女? 那不就是……阿音的姐姐? 难怪面容上有几分相似。 他下意识地看向魏福音,见她神情淡漠,似笑非笑地同他对上视线。 魏谦一时竟有些讪讪地,调转头去,再看台上的夏诗筠时,眼中恢复了清明。 “舞的不错,赏。” 短短几个字,轻描淡写,语气平平。 夏诗筠一愣。 就这? 刚才她明明在魏谦的眼神里看到了一抹惊艳,怎么转眼态度就变了? 徐氏也恍惚了。 为了今晚这场宴会,她花了大价钱打听圣上的喜好,又请了京都最着名的舞姬和乐师来教习筠儿,就连今夜给筠儿伴舞作配的都是她精挑细择的上等歌舞姬。 她耗费这么多心血,料定圣上会对筠儿青眼有加,可是眼下看来,一切竟全是白费? 圣上的反应未免也太平静寡淡了。 徐氏心底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却不敢放肆,生怕再惹怒贺贵妃。 夏巡长吁出一口气,心渐渐放下来,扭头用眼神警告夏书音,别惹事端。 夏书音这次倒是乖得很,认领完人就闭了嘴,眸光含笑,自顾自地举杯饮酒,惬意又自在。 夏诗筠领了赏赐后退下,到后台换下舞服,穿上自己的宴袍,重新回到夏家的席位上时,总觉得有无数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令她浑身不适。 刚一坐下,面对的就是父亲严厉的谴责目光。 “好好的女儿家,学歌舞姬在台上卖弄风情,成何体统!” 夏诗筠心中委屈,眼眶渐渐红了。 “那您要问母亲了,为什么逼着我学那些,若是能选,父亲以为我愿意上去吗?” 徐氏一听,捂着脸哭,“好好好,我这样为你们夏家,倒成我的不是了,早知是这番情形,我何苦来呢?” 后座的夏书音放下杯盏,轻笑一声,语调懒散地打断。 “好好的开弓宴,母亲和长姐别失了体统,丢了夏家的脸。要哭要闹的,也得回去了再说。” 徐氏一噎,不作声了。 夏诗筠却是早就看不惯夏书音这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嘴脸,蹙着眉冷笑起来。 “我们夏家的脸,丢不丢的,也是我们的事。” “长姐此话是何意?音儿身为家中次女,一心为家里着想,长姐丢脸,做妹妹的自然也丢脸。” “你算我哪门子的妹妹?!我的妹妹在圣上身边坐着呢!” “筠儿!住口!” 夏巡压低嗓子训斥,脸色越发阴沉不耐。 夏诗筠被父亲一吼,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又不甘心就这样让夏书音白白看了热闹去,因此调转话题,突然凑近夏烨和夏炀的席位,故意抬高音量。 “大哥二哥,你们看阿音,她今天穿得好漂亮,像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天仙。” 从魏福音入场到现在,夏烨几乎一半时间都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他懒得去管方才的闹剧,更没耐心去听两个妹妹斗狠,早就厌烦了家里的气氛,这是他搬出去住的原因。 家不像家,亲人不像亲人,母亲不像母亲,妹妹不像妹妹。 夏家如今于他而言,像个冰窟,没有丝毫家的温暖。 夏诗筠的这一句,引得夏家人齐刷刷朝主位上的魏福音看去。 夏炀最先回应。 “那是自然,长公主代表的是皇家体面,能爬到这一步,算她有福气。” 这话惹得夏烨微微皱眉,偏头看向弟弟。 “炀儿,慎言。” 夏炀哼笑一声,举杯请罪,“得,我闭嘴,行了吧?” 夏书音从后头看着夏烨注视座上女人时认真的侧颜,脸色僵冷下来。 夏诗筠捕捉到了她的妒火,胸中畅快,笑得更开怀了。 看着座上高贵圣洁、脱胎换骨的女人,就连徐氏也与有荣焉地附和起来。 “长公主艳绝五洲,盛名在外,又有圣上爱护,百姓拥戴,自然身份尊贵,无人能出其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夏书音的脸色又黑了两分。 夏诗筠几乎要鼓掌叫绝。 台上的暖场歌舞也终于停了下来。 魏谦朝身旁的小太监招手,小太监立刻附耳过来。 “还有谁没到?” “回圣上,就差商阳王和魏世子父子俩了,您看……” “不等了,由他们去吧,摆上靶子,准备开弓!” “奴才遵旨。” 随着宫人将木质靶子从低到高、从前往后排开,宴席上的氛围越发热烈。 “也不知今晚是哪位贵人开弓?” “这还用问?瞧瞧圣上左右手边坐的,要么是贺贵妃,要么是长公主。” “往年都是……” “嘘!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今时不同往日,该装傻的时候咱都得乖乖装傻。” 宾客们窃窃私语,不时有复杂的目光从夏书音身上掠过,她迎着那些目光,朝他们莞尔。 众人心虚惊诧之时,只见她已经站起身,走到主座下首,面朝着魏谦跪了下去。 “圣上,臣女自请为今年秋猎开弓,不知可否?” 魏谦眯了眯眼,低沉的音色染上不悦。 “开弓的人选已经定好了,朕以为,夏二小姐对此早就没有异议了。” 来西山之前,他明明已经和他这个不着调的妹妹提前打过招呼,当时她虽不悦,却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怎么这时候突然站出来拂他的面子? “臣女知道自己不配,只是今日群臣聚首,半个京都的贵人都在这里,长公主若是没有将这秋猎第一箭射好,传出去岂不是丢了圣上的脸面?” 魏谦冷笑,压低声音,“夏书音,你别没事找事。” “既如此,臣女只好退下,是臣女不该来的,太后要我入宫陪她礼佛斋戒,我错在没听她老人家的,到这里来惹圣上不悦,眼下回宫去怕是还来得及……” “夏、书、音。”魏谦几乎咬牙切齿,“你究竟要如何?” “让公主开弓也可以,只是,臣女想替公主换个靶子。” “什么靶子?” “活人靶。” “放肆!” 魏福音朝宴席上望去,所有人都噤声不动,呼吸声都弱了。夏家人的脸色更是像调色盘,黑的黑,紫的紫,白的白。 这个时候,她若不说些什么,倒好像见死不救一般。 “皇兄息怒,臣妹倒是听着新鲜,且听夏二小姐把话说完。” 魏谦的脸色缓和了些,示意夏书音继续。 “谢长公主恩典。臣女想着,今年秋猎是公主的首秀,不如我们玩些新鲜刺激的,一来庆贺公主还朝之史无前例,二来也能让百官们开开眼,秋猎猎的是活物,自然是用活人靶开弓才有意思。” 魏福音盯着她那双高扬的眼尾,不由地笑了。 “既如此,那本宫没有意见,全凭皇兄做主。” “阿音……”魏谦诧异地回眸,“你当真由着她胡搅蛮缠?” 魏福音摇头,又点头,“皇兄放心,臣妹的箭术,还不至于丢了皇家颜面。” 夏书音拍手笑叹,“公主不愧女中豪杰,爽快利落!既如此,不如让方才献舞的舞姬们重新登台,每人或手持或头顶或口衔一物,作为靶心,再让乐师奏乐,舞姬们随乐而舞,公主持弓箭立于百米之外,看看能射中什么彩头。” 一直沉默的贺贵妃突然开口了,“这种玩法听着倒是新鲜。” 魏谦拧眉凌厉地一扫,“怎么连你也跟着胡闹?” 贺贵妃眉眼微凛,唇角耷拉着,语气悠悠。 “莫非圣上当真看上了方才哪位舞姬,因此舍不得了?” 魏谦一噎,下意识去看魏福音的表情,又觉得欲盖弥彰,显得小家子气,毫无帝王风范。 他心下一横,突然不耐烦地挥手—— “好!就按你说的办。” 第96章 活人靶 当下脸色最惨白的无非是徐氏和夏诗筠。 方才献舞的舞姬们,统统要当活人靶? 这下母女二人知道夏书音是冲着谁来的了。 一个女人竟然心狠手辣至此,完全突破了夏诗筠的认知范围,她僵坐在席间,整个背脊感到一片刺骨的寒凉。 此时,方才献舞的舞姬们已经被太监领着上台,夏书音优哉游哉地游走席间,不时从宾客桌面上搜罗东西。 比如从花瓶里抽出一支带着露水的秋海棠,让一位舞姬举在手里; 又比如挑一只酒壶递到一位舞姬的手中,让她顶在头上; 再比如用筷子夹一颗葡萄,连同筷子一起递到一位舞姬手里,让她好好夹着,夹稳了千万不能掉…… 待到舞姬们按照她的要求站立就位了,她开始伸出指头清点人数。 “……七、八、九。” “怎么只有九位?还少一位舞姬,是谁?” 夏诗筠几乎要将手里的筷子捏碎。 她音色惨淡,带着颤抖,“父亲,哥哥,救我……” 夏巡终于忍无可忍,起身就要跪到圣上面前替女儿求情,却被夏烨一把拦住。 “父亲,筠儿如果不去,就是违抗圣令,朝臣们也会耻笑咱们夏家的女儿没有骨气和血性,父亲不可妄动,今日这一关,筠儿必须自己过。” 夏巡停住了,刚刚腾空的半截身子重新坐回软垫上,面容严峻,捏着酒杯不发一言。 夏烨倾身,安抚般地覆住夏诗筠的手背,定定地看她。 “筠儿,相信阿音,她不会让你有事的。” 夏诗筠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相信阿音? 她从没见识过阿音射箭,确定她拉得开弓吗? 她当然知道这些日子有魏辞带着魏福音练习箭术,只是毕竟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对于一个从未参加过秋猎的人来说,再快又能进益到哪里去? 夏诗筠万念俱灰,茫然四顾,凭借最后一丝勇气看向魏福音。 只见她遥遥地坐在那里,同自己隔了一道又一道的人影,女人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转头的瞬间,朝她露出一抹松弛的笑意。 夏诗筠一愣,头脑发热间就下了决心。 横竖都躲不过去。 既然如此,她这个活靶子,宁可当得有骨气一点。 她举杯一口饮尽手中的酒,起身绕出席面。 “臣女来迟了,请圣上恕罪。” 魏谦神色复杂,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半拢在袖口的惨白指节,心中不忍,刚要说话,便被贺贵妃截胡。 “夏大小姐竟有此番勇气,本宫着实佩服,夏将军教女有方,果真是名门风骨。” 夏诗筠接过夏书音递过来一支秋海棠,转身便要上台,突然被夏书音叫住。 “诶,长姐,不是拿在手里,”夏书音眉眼潋滟,唇角轻扬—— “是衔在口边。” 夏诗筠瞪大了眼睛,攥紧了拳头,气得肩膀发颤。 “你这个贱人,迟早会遭报应的!” 她用几不可闻的气音发泄怒火,夏书音返还给她更加灿烂的笑容。 “长姐刚才可是主舞,自然要当难度最高的靶心,这样才不辜负长姐的倾世风采。” 徐氏见女儿用嘴衔住秋海棠的花茎,缓步登台时,吓得差点晕厥过去。 她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绝对不会让筠儿上去献舞! 都怪她,是她害了筠儿…… 不!今日这出闹剧的始作俑者是夏书音! 这个丧心病狂的小贱蹄子,若是害的筠儿受了一点伤,见了一点红,谁管她是什么皇家骨血,她绝对不会放过她! 座中宾客们对于今日这一出大戏感到意外。 夏二小姐刁蛮任性,满朝皆知,只是今日实在太出格了些,怎么能拿人命来开玩笑? 只是这场闹剧的确给开弓宴增添了不少刺激的氛围,座中不少年轻的公子哥们被调动起情绪,觉得新鲜又有趣,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这样的开弓仪式才有意思! 只是不知道长公主箭术究竟如何,若是真见了血,可就不好玩了。 “阿音,准备好了吗?”魏谦担忧地看她。 魏福音在众人的注目中起身,“皇兄放心,阿音献丑了,射得不好,还请大家莫怪。” 宾客们纷纷摆手请礼。 “公主不必过谦。” “请公主开弓,让臣等一饱眼福。” “公主,放心射吧,没射中也没关系,活人靶难度本来就高!” 安慰声此起彼伏,魏福音突然遥遥对上一道似笑非笑的视线。 那双琥珀色眸子的主人朝她举了举酒杯,仰头饮罢,半挑着眉梢继续同她对视。 她感到面颊微烫,迅速避开了目光。 咳咳。 她发誓,真不是自己不敢看他那张俊脸,而是想起了…… 她的骑射功夫都是他手把手教的。 在旁人面前献不献丑她不确定,反正在裴衡面前…… 那可真是大写加粗的献丑了! 此时,宋炳文端着托盘,匆匆穿过人群,举到魏福音面前。 “公主,‘青鸾’在此。” 魏福音刚要拿起自己的爱弓,突然听到夏书音阴阳怪气的调笑。 “等一等。” “自古开弓礼,用的都是那柄皇家御弓,今日也不能例外吧?否则开弓的意义何在?” 宋炳文气血上头,大步上前,“夏书音!你别太过分!” 他老子靖忠侯爷今晚也在席间,本来他最见不得儿子上蹿下跳、沉不住气的轻浮德行,可是眼下也觉得儿子没做错,因此一言不发,埋头在碗碟里,佯装大快朵颐,顾不上其他的模样。 明眼人都看出来夏书音有意刁难,何况活人靶里还有一位是国公千金,哪里能这样开玩笑? 人群中不断有附和的声音传来。 “活人靶难度高,还是须得用趁手的弓箭,否则容易伤及无辜啊……” “开弓仪式既然要推陈出新,又何必执着在一柄弓箭上……” “对啊,那柄御弓又大又沉,长公主一介女流,即便能拉开,准头也欠缺些……” 夏书音一下子惹了众怒,却没有想象中的慌乱。 “诸位莫不是忘了,音儿也是一介女流,以往的开弓宴上,音儿是怎么开弓的,又是怎么拿下头彩的,怎么到了长公主这里,便要破格换弓了呢?” “普通靶子和活靶子能一样吗?!夏书音,你少在这里偷换概念……” “如果圣上答应换我来开弓,我当然可以试试,”夏书音笑得恣肆,一字一句强调,“用御、弓,射活、靶、子。” 宋炳文被夏书音堵得哑口无言。 魏谦头大,坐在椅子上扶额——说来说去,怎么又绕到谁来开弓上去了? 他无意让阿音为难,可是君无戏言,更何况若是交给他这个荒唐妹妹来开弓,谁知道她会不会故意伤了夏家长女,坏了他和卫国公的关系,让大将军一家心寒? 骑虎难下之际,魏福音推开宋炳文手中的托盘,径自走向了御弓的位置。 两个宫人合力抬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一柄通身镀金的大弓,足足有近五尺长。 魏福音拿起弓,在手里掂了掂,又从筒里抽出一支箭,慢条斯理地搭在弓上,缓缓闭起一只眼,箭头朝着夏书音的位置,拉满了弓弦。 全场寂静无声,连宋炳文都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魏谦愣了愣,试探着唤了一声,“阿音……” 魏福音闻声浅笑,缓缓放开弓弦,挪开箭头的位置,朝着远处脸色僵白的夏书音展颜—— “别怕,本宫试试弓弦张力,而已。” 第97章 箭无虚发 夏书音松了一口气,眸色越发阴沉。 方才魏福音举弓搭箭拉弦的动作和眼神,带着她未曾见过的气场,分明不像是生手。 箭头对准自己的那两秒钟时间,她在想什么? 不会当真…… 起了杀心吧? 夏书音没来由地感到后怕。 “皇兄,可以开始了,臣妹已经准备好了。” 魏谦从恍惚茫然中回过神来,心中也有些后怕。 方才阿音要是没拉紧手上的弦…… 不,不会的,阿音不是这种人,也绝对不会做出这种鲁莽的事。 “好,一共十箭,形式大于结果,阿音不必有压力。” 魏谦此话一出,夏书音刚想冷笑出声,却被魏谦一个眼刀逼了回去。 宴厅里寂静下来。 随着一声鼓点,弦乐渐起,舞姬们不知所措地立于台上,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动作。 口边衔花的夏诗筠深深吸了一口气,提袖覆面,腰肢下沉,随着弦乐开始起舞。 众舞姬愣了愣,终是认命地跟着跳了起来。 虽是在跳舞,可是每个人的脚步都虚浮游离,间或跳错了动作,撞到了同伴,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对视一眼,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在长公主的方向。 “公主……”宋炳文眼睁睁看着魏福音搭上弓箭后,迟迟没有提起来瞄准,心中也屏着一口气。 “要不还是算了……” 嗖—— 眨眼间,箭矢已经破空而出!穿过长长的过道,向着舞台飞去! “啊!” 有舞姬尖叫一声,震得同伴们心跳到了嗓子眼,纷纷停下了动作。 那尖叫的舞姬毫发无伤地瘫坐在地上,手中的那只秋海棠上却不见了花蒂。 骚动间,有宾客惊呼,“快看柱子!” 众人向后看去,只见舞台斜后侧的柱子上,一只羽箭穿透了海棠花蒂,将其牢牢钉在木柱上,纹丝不动。 那舞姬呆看着自己手中光秃秃的花茎,猛烈的心跳声依旧犹如鼓擂。 方才,她还在一边留意着长公主的动静,一边依靠肌肉记忆在台上跳舞,谁料一股箭风冲着自己扑面而来,她甚至听到了箭矢穿透空气的声音。 电光火石之间,她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闭眼尖叫,双腿瘫软,条件反射般的向后倒去。 长公主…… 竟然真的射中了她手里的秋海棠! 舞姬从劫后余生的激动中站起来,不由自主地鼓掌。 “射中了!长公主射中了!!” 宾客们沸腾了。 魏谦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气被重重地呼出来,目光灼热地盯着魏福音持弓立于座前的背影。 他料到阿音不会让他失望,却没料到这第一箭就射中了彩头! “好!这一箭射的漂亮!” 宋炳文比他还激动,碍于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忍住要跳起来欢呼的冲动。 夏家那头,夏烨的目光中不失惊艳,但相较于其他人而言,他已经是反应最淡定的那一个。 夏巡手中的杯盏从魏福音射出那一箭的时候就悬停在半空,到现在也没有放下来。 他无法具体形容出此刻的心情。 有茫然、有惊愕、有狂喜、有不解、有隐隐的懊恼和沮丧…… 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儿有些陌生。 只看她持弓的动作,就知道这射术绝非一朝一夕能练就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不了解阿音了? 如今他们父女之间的距离隔着他自己亲手砌起来的城墙,那个团子般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小阿音越来越模糊,模糊到几乎要成为上一世的记忆。 夏巡沉默静坐在席间,心中五味杂陈。 徐氏却激动得跟着众人欢呼起来。 原来阿音的箭术这般厉害! 若不是她亲眼所见,绝对不会相信,也不愿承认。 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事关她女儿的生命安危,她自然是希望阿音的射术越精湛越好。 “公主!好样的!” 夏炀看着母亲不顾形象激动欢呼的模样,觉得好笑,突然转头凑近自己兄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笑。 “大哥是怎么知道阿音射得一手好箭的?” 夏烨没有搭理弟弟,看着立于上座的女人,却见她此时正不动声色地朝某个方向挑眉。 只细微又迅速的一个小动作。 夏烨几乎不用想,就知道那个方向有谁。 他的目光依旧定在魏福音身上,思绪却飘到了遥远的童年。 他不止一次看见她和那个东离质子厮混在一起,他教她骑马、射箭,他们比谁跑得快,比谁能射到抛起的石头,她脸上的笑容永远灿烂得近乎刺眼,他只在窥探她的课余生活时才见过。 惊鸿一瞥,让他诧异到嫉妒的地步。 难怪那时候她不愿意回家。 他那时候年纪小,由母亲规训着,像躲避瘟疫一样远离庶妹,他说不出讨厌她的理由,真要说的话,那就是因为母亲说过,她是贱人养的女儿,是讨债鬼,是扫帚星。 等到他反应过来,她何其无辜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和夏家的关系就此定型,她的身边,甚至会出现乳母的儿子这样卑贱的玩伴,却没有他的位子。 于是他破罐破摔似的继续之前的态度,直到某一天,她要被送去和亲。 他说不出来自己的不忿来自哪里。 等到他送完亲从大月回来后,他才明白。 他从来没有讨厌过这个妹妹。 对她那些有样学样的排挤和轻视、忍不住的阴湿窥探、故意引起她注意的恶劣言行,以及其他种种他根本不愿回忆的旧事,现在看来,桩桩件件都仿佛在嘲笑他的怯懦无主、愚蠢无知。 如果早一点意识到,阿音是他的家人,是他该视作珍宝的妹妹,是无关嫡庶甚至无关血缘的可亲可爱之人,那么是否会有另外一种结局? “大哥!快看!” 夏炀的惊呼声打断他的思绪。 他抬头的瞬间,魏福音已经连发三箭,每一箭都正中彩头,三位舞姬手中的团扇、飘带、灯笼依次被箭矢贯穿,掉落在地。 “好!” “长公主厉害!” “公主好箭法!” “箭无虚发,简直比大成军营里一流的弓箭手准头都好!” 第98章 逼到绝境 满座宾客几乎沸腾了。 如果说长公主第一箭成功射中存在偶然的话,那么紧接着的这三箭已经向众人完美展示了她真正的实力。 舞姬们心中忐忑,因此舞蹈动作幅度比往常小,即便如此,那些个“靶心”毕竟是在移动的状态。 一共四箭,全部射中了舞姬手中的物件,这是不争的事实。 接下来那些稍微有难度的彩头,即便射不中,也不会有人为此感到失望。 这毕竟是女儿家。 能达到眼下这种准头,已经实属不易。 四个舞姬既已完成了当活靶的任务,纷纷怀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欣幸陆续离开舞台。 剩下的舞姬们却更加紧张。 她们或头顶杯盘器皿,或手中持箸夹着一物,要么是离头脸太近,要么是靶心目标太小,总之难度绝对比方才射中的那些高。 “公主,若是没有十足把握,宁可射空箭。” 宋炳文没有其他看客那么轻松,给出的建议也颇为慎重。 有了希望,就会有无尽的期望,于是但凡落空一次,都会显得后继乏力。 可是空箭总比见红强。 好好的开弓宴,若是当真伤了人,见了血,那就坏了老祖宗的规矩,同时也正中了夏书音的圈套。 宋炳文坚决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无妨,我有数。” 魏福音朝他莞尔,转瞬又放出一箭。 宋炳文来不及确认,只听一声清越的金属声! 转头看去,一位舞姬仍旧保持手扶于头顶的姿势,只是头顶的那只银壶已经落到了地上,虽未被箭矢贯穿,壶身却有一道清晰的印记,显然是地上那只箭留下的。 夏书音的脸色很不好看。 她克制着嫉恨找回自己的声音,“箭不在靶上,这不算射中吧?” 一直乖乖坐在席间不想惹是生非的宋清柔此时再也坐不住了。 “怎么不算?开弓礼用的箭是钝头,就是怕箭矢无眼,伤着宾客,能用钝头箭击中银器并留下痕迹,已经颇为不易,你还想怎样?!” “柔儿!圣上面前,不得放肆!” 宋老侯爷其实挺高兴的,女儿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该做的样子还得做。 宋清柔不服气地轻哼,对上好友的视线,却见阿音正朝她眨眼睛,似乎在安抚她。 “既然夏二小姐说不算,那这一箭就当本宫没有射中吧。” 宾客们唏嘘哗然。 公主明明射中了,却还做此让步,真是胸襟开阔,气度不凡。 夏书音原本十分得意,可是当她看到众人钦佩和感叹的目光,直气得牙根痒痒。 魏福音对着被打断的舞姬们展颜,“大家不必紧张,就当本宫不存在,像往常那样跳舞,你们的动作越流畅自然,我越能找到准头,但是也请相信本宫,绝不会为了意气之争而让你们受伤的。” 此话一出,舞姬们莫名觉得心安。 夏诗筠的目光也在一瞬间与魏福音对上,对面没有躲开,夏诗筠却悻悻地移开了视线。 阿音看她的目光和看其他舞姬的目光没什么不同。 不带悲悯、嘲讽,不带怨怼、仇恨,更不带分毫血亲之间的感情。 像一池平静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她在她那里,和一众舞姬一样,不过是个平等的生命,值得她慎重拉弓,但也……仅此而已。 夏诗筠掩下心中那种细微的落寞和难堪,缓缓闭上眼睛,继续脚下的舞步。 “——叮!” 又闻一声尖锐激越的脆响,舞姬害怕地闭上眼睛,感到头顶一轻,手中空无一物。 再看那地上。 一只银质杯盏被箭矢贯穿,箭口洞穿杯盏的裂痕处翻卷起来,而箭头已经烂了。 用钝箭穿透银器,可见拉弓的力道和放箭的速度是何等的势如破竹! “穿透了!” “这……这怎么可能?” 魏福音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这该死的御弓,死沉死沉的,她的胳膊快断了。 这下就连魏谦也呆坐在椅子里愣神。 这就是阿音真正的实力? 他的阿音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身本事? 宋炳文敏锐地察觉到魏福音手臂的不适,眼下也管不了其他,大步流星地上前检查。 “怎么了?我看看。” 魏福音捂住持弓的那只手,“没事,刚刚那一箭太拼了,擦破了虎口。” 她后悔了。 为了打夏书音的脸,刚才有些上头。 她忘了明日还有秋猎,真正的比试在后头,一来不该弄伤自己,误了正事,二来,太早暴露实力,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宋炳文和她想的一样。 他颇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之严厉,让他老子远远看着都觉得后背发凉。 臭小子! 怎么敢对长公主这样不敬? 然而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儿子接下来的动作。 宋炳文从魏福音的手中夺过御弓,暂时放在一旁,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细细查看起来。 魏谦一怔,下意识沉了脸色,却见贺贵妃正拿一双眼睛盯着他,只能暂且按下心中不悦。 “痛不痛?” 宋炳文顾不上其他,从怀里掏出一条干净帕子,仔仔细细替她包上手掌。 魏福音看着他紧张的模样只觉好笑。 “比起虎口这一点点破皮,主要还是手臂酸的厉害,这御弓太沉了,我用着不习惯。” 宋炳文闻言,扭头恶狠狠地瞪了夏书音一眼。 要不是那个疯女人,公主何必受这种罪? “后面几箭别那么较真,得不偿失。” “好,你放心,本宫不会让自己再受伤了。” 不远处,夏家众人神色各异。 夏炀眉头微挑,一脸恍然大悟,低叹着“原来如此。” 徐氏好奇,“炀儿,你说什么?” “宋小侯爷当日得知公主要回朝,倒比我这个当兄长的都激动,我只当他混不吝,忙着看热闹,后来又见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成了公主的侍卫,看来他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 一直没搭理过弟弟的夏烨冷不丁地插进话来。 夏炀笑,“大哥忘了?咱们小时候,小侯爷说将来要娶阿音,看来,这不是一句玩笑话。” 夏烨的脸色僵硬了几分。 他当然没忘。 当年因为宋炳文这句话,他没来由地烦他,看他横竖不顺眼,后来就不许他来国公府上了。 夏烨紧盯着殿上动作亲密的二人,烦躁地起身。 “烨儿,你去哪儿?” “去外头散散酒气。” 徐氏不悦,“你妹妹还在台上生死难料……” “两个都是我妹妹,母亲说哪个?” 夏烨语气冰冷,引得徐氏一顿。 意识到自己态度太冲,夏烨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轻拂徐氏肩膀。 “母亲放心,筠儿不会有事。” 按照阿音的性子,后面几箭,她宁可放空,也不会拿自己的手开玩笑。 夏烨离席后片刻,魏福音又重新拿起了御弓。 她感受到虎口火辣辣的刺痛,不由自主地蹙了下眉头。 还剩四箭,她的手已经没办法保证准头,忍一忍,随手放四支空箭,不至于伤了自己,也不至于伤了别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夏书音却突然扬声打断魏福音拉弓的动作。 “公主受了伤,不如接下来的四箭就免为一箭,我长姐口中那只秋海棠是今天开弓宴的头彩,公主既然箭无虚发,只要拿下头彩,便算完成了开弓礼,诸位以为如何呢?” 众人只觉夏二小姐今日总算说了句人话,纷纷点头称是。 宋炳文气得想骂人。 去她祖宗的箭无虚发,如此捧杀,是要把人逼到绝境! 魏谦犹豫,不发一语。 如果可以,他多想直接发话,开弓礼到此为止,看谁敢有异议? 可是今日阿音代表的是皇家体面,若是虎头蛇尾,倒显得他决策不善。 “阿音以为……夏二小姐的提议如何?” “臣妹没有意见,皇兄做主便是。” 魏福音似乎早就看透了他的所思所想,目光里带着一种对他不抱有任何期待的了然。 这种眼神深深刺痛了他,却让他无话辩解。 宴厅外突然传来一道慵懒的男音。 “好热闹的开弓宴,臣弟来晚了,还请皇兄恕罪。” 第99章 助她 魏辞穿过宾客的席位,迈步进来的时候目不斜视,只在经过舞台时朝台上的夏诗筠颔首示意。 夏诗筠两颊滚烫,越发感到难堪。 她宁可他从头缺席到尾,也不想被他看见这样无助的自己。 这简直是把她的尊严扔到地上碾碎。 她定定望着男人迈步走上殿前的背影,尤其在看到他不假思索就立到阿音身边的模样,自嘲地抿了抿发白的嘴唇。 魏谦不知道魏辞的出现是好事还是坏事,心不在焉地免了他的行礼。 “既然来晚了,一会儿要罚酒,你先入席吧,等开弓礼结束,朕再同你算账。” 魏辞笑得云淡风轻。 “是,臣弟认罚。只是臣弟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臣弟方才在厅外听了些动静,长公主今日为秋猎开弓,本是喜事一桩,怎的还受了伤呢?” 魏辞将目光挪向魏福音被手帕包裹虎口的左手,笑得喜怒难辨。 魏福音心中没底。 他生气了? 可能是气自己不知轻重,拉低了他秋猎夺魁的胜率吧…… 魏福音感到一阵心虚,左手悄无声息地缩到衣摆后头。 魏辞盯着她笑了两秒,转头向魏谦抱拳。 “今年秋猎,臣弟与公主是搭档,既为搭档,最后这一箭公主力不从心,理应由臣弟相助。” 夏书音尖声冷笑,“这可是开弓礼,御弓是旁人能碰的吗?长公主才是钦定的开弓人,魏世子可不要坏了皇家规矩。” “哦?我什么时候说要碰御弓了?” 夏书音一噎,魏辞根本懒得看她,面朝着魏谦继续道,“圣上开恩,也请心疼心疼皇妹,她既是中原明珠,哪里有任人摆弄的道理?” 魏谦脸色变了变。 魏辞这话说的不客气,已经有不敬之嫌,可是魏谦不能同他生气,因为魏辞没有说错。 他的确让阿音受了委屈。 给了她再多赏赐又如何?今日的阿音还不是任由他的嫡亲妹妹做局摆布? 他这个当皇兄的需要顾虑的体面太多,唯独没有顾得上阿音的体面。 魏谦不敢看她,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朝魏辞摆手。 “最后一箭,你们自己商量,无论是谁射中,都算阿音的彩头。” 魏辞浅笑,深深一揖,“皇兄放心,臣弟不会坏了开弓礼的规矩。” 魏谦也好奇他是怎么个“不坏规矩”法,下一秒,便见他走到阿音身后,伸手环住了她。 座中女宾们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么样的表情都有。 只有贺贵妃眸光一亮,不由自主凑近魏谦,附在他耳边。 “臣妾突然觉得,这堂兄妹之间若是……倒不失为一桩亲上加亲的皇家美事。” 魏谦脸色骤冷,一把搡开了贺贵妃。 贺贵妃被魏谦的怒火吓到,僵坐在椅子里,又不敢发作。 魏辞环着怀中的女人,健硕的胸膛迎上女人纤薄的后背,其实没有实打实地触碰在一起,只是衣料的浅浅相贴,可是从各个角度看上去,都显得十分亲密。 他两手扶上女人的手背,虽然是她在持弓,可是由他牵带着自己的手,魏福音觉得省了不少力。 至少胳膊没那么酸了。 尤其是他厚实的手掌包裹着她被手帕裹住的左手,往上挪了几寸,结结实实覆住了她的虎口,意在用他自己的虎口做垫背,怎么着都伤不了她。 这种安全感倒是难得。 魏福音素来以为这个姿势是纯粹的男女调情,放出去的箭毫无准头和力度可言。 可是她现在收回这句话。 当她彻底放松的时候,虽然只有她的手在弓箭上,可是完全变成了魏辞主导,她能做的只有配合。 他借着她的手稳稳持弓搭箭开弦,动作流畅,甚至带着美感。 是和他本人一样的优雅气场。 这让她有那么几秒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周遭所有目光。 只能选择相信他。 别无他法。 箭头对准台上的那一刻,夏诗筠觉得,那支箭不如就往自己心口射。 不如就这么死在开弓宴上。 反正,她的人生,已经不值得她报以任何期待了。 遥遥看着殿上亲密相依的二人,她恍惚觉得,连他们手里那支箭似乎都带上了讽刺的意味。 她贪心又怯懦,在追逐真心所爱和完成家族使命的两条路上全都一败涂地,沦为笑柄。 她衔着秋海棠,心如死灰地起舞,眼睛闭上的那一刻,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嗖! 这次的箭风完全不同! 她感受到了男性持弓的强悍力量,不容拒绝,避无可避,贴着脸颊而过,干脆利落地带起她的额发,箭矢刺穿花心的声音近在耳边,只有几公分的距离! 那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秋海棠的花瓣在空中纷飞四散,缓缓落于她的裙摆。 她浑身颤栗,双膝发软,牙齿一松,空落落的花枝掉在地上。 宾客的欢呼起伏连绵。 她被欢喜疯了冲上舞台的母亲抱在怀里,一口一口唤着“我的筠儿,没吓着吧……” “母亲……我累了……” 她感到身体快要枯竭,缓缓倚靠在徐氏身上,眼皮又酸又沉。 阖眼之前,她再次朝殿上看去。 她心爱的男人正缓缓松开怀中的女人,眼神温柔似水,一字一句朝她笑语—— “微臣幸不辱命,阿音可还满意?” 第100章 以牙还牙 近距离看魏辞这张邪魅的脸,魏福音觉得有些恍惚。 她总觉得今天的魏辞格外不同。 衣服还是惯常穿的衣服,神情还是素日里的神情,只是气质上…… 像只开屏的孔雀。 “堂哥好箭法,阿音自愧不如。” 魏福音不动声色地后退,和男人拉开距离,魏辞也不介意,报以悠然一笑。 最后这一箭射得精准漂亮,魏谦自然无话可说,心中怀着千般万种滋味开口—— “阿音,阿辞,你们兄妹二人既拿下了开弓礼的头彩,想要什么赏赐?只要不违背祖训,朕都可以答应你们。” 魏谦将“兄妹二人”四个字咬的极重,看向魏辞的目光带着两分警告。 魏福音这个时候突然将目光转向了夏书音。 魏辞似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扬声开口: “自先祖皇帝建朝以来,中原大成皇室以仁德治天下,皇位传到皇兄这一代,更是有天子宽仁待下的盛名,只是今日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逼得皇兄在开弓礼上用活人靶,幸得公主箭法过人,没叫这些舞姬们受伤,可臣弟以为,这有心之人,不得不罚。” 魏谦眉心狂跳,不由自主地朝魏福音看去。 “阿音……” “臣妹以为,堂哥说得在理,夏二小姐今日实在出格,提出用活人做靶,此为不仁;不顾卫国公与夫人的体面,惹出这许多是非来,此为不孝;枉顾嫡姐性命,此为不悌。” “贱人!你说什么?!你这个冒牌货……” 夏书音目眦欲裂,指着魏福音就要冲上来,被身后的太监一把摁住。 魏谦忍无可忍,“住口!在太学院念了这许多书,到底没教会你是非好歹!卫国公何在!?” 夏巡战战兢兢起身,脸色阴沉又难堪。 “臣在。” “把你的好女儿领回去!今年的秋猎,免了她的资格!朕这几天不想再看到她!” “臣遵旨。” 夏书音气得脸色铁青,眼里汪着一泡泪花,委屈地转头,在东离质子的席位里寻找裴衡的身影。 然而,位子上空无一人,只有邻座的沈言之遥遥朝她耸肩摆手。 夏巡给二儿子递了一个眼色,夏炀立刻绕出席位,去拉夏书音的胳膊。 “放开我!你放开我!” “今日是你不占理,别闹了,还嫌不够丢人的?” 夏炀压低声音,也不敢去看众宾客的表情,只知道今天夏家的脸面全都被这个祖宗败光了,一时也有些窝火。 夏书音柳眉倒竖,“怎么?!连你都敢这样对我!” 夏炀毕竟是男子,二人力量悬殊,夏书音很快就被他禁锢住胳膊,气得在他怀里撒泼。 “凭什么不让我参加秋猎!你们知道我准备了多久吗!” 魏福音仿佛早就料到了她会这么说,目光云淡风轻地扫过她,转向魏谦。 “皇兄,夏二小姐罪不至此,臣妹倒是有一个提议,一来依旧可以起到警示和惩罚的作用,二来,也可以让她继续参加秋猎。” 魏谦好奇,“阿音但说无妨。”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夏二小姐无法将心比心,那不如让她也体会一次当活靶子的感觉,只有亲身经历了,才能让她学会理解旁人。” 魏谦一怔。 这惩戒,说重不重,说轻,也算不上轻。 魏辞看见魏谦眼中的犹豫,转身就朝夏书音挑衅。 “微臣看还是算了,夏二小姐千金之躯,不参加秋猎也好,明日就在观景台上吃葡萄,免去风吹日晒,也算求仁得仁。” 魏福音愣了愣,对上魏辞戏谑的目光,一时哭笑不得。 这是在替她以牙还牙么? 她之前对他说的话,他竟都还记得。 夏书音捏着拳头死死瞪着魏辞,手背青筋都起来了。 “臣女愿意当活靶子!只求圣上开恩,让我参加明日秋猎!” 魏谦定眼瞧着她问,“你当真愿意?” “当真!” 魏辞不由地鼓掌,“公主伤了手,便由微臣代劳……” 魏福音却绕至宋炳文身侧,从他手里接了自己的“青鸾”,迅速抽箭搭弓,转身就将箭矢对准了夏书音的脸。 “啊——” 利箭破空而来,夏书音尖叫一声,却已来不及逃窜,只觉头皮被一股强劲的力量牵扯,随着一阵刺疼,碧玉发簪应声掉落在地上。 夏书音捂着半掉的发髻,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她从众人的表情里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却不能表现出任何玩不起的模样。 毕竟,是她自己亲口同意当活靶子的。 “夏二小姐,得罪了,本宫怕你等的太煎熬,所以来了个出其不意,免去你的心理压力,也替宴席节省时间。” 魏福音笑得漫不经心,右手还保持着握弓的姿势,那柄漂亮的青鸾在她手里仿佛有了灵性,精巧又张扬的弓身与女人的笑容相得益彰。 “快看!公主用的是反手!” “什么?!两只手都能射箭?!” “怎么可能?换只手都能射中那么小一颗碧玉?!” 魏谦惊诧之余,先是一番夸赞,给足了魏福音面子。 同时又借此机会口头敲打了他那个尚未回魂的妹妹。 “……明日是秋猎第一天,朕希望众卿能公平竞争,赛出风度,若是有谁动了歪心思,想要投机取巧或是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伤及对手的,一经查证,不论亲疏贵贱,一律取消秋猎资格,绑回宫中听候发落!” 底下拜倒了一地。 “圣上英明,臣等谨遵圣令!” 魏辞立在一旁,无奈地看着魏福音苦笑。 “公主何必这么早暴露实力?” “免得明日有人趁火打劫,知道我受伤会拖累你,专挑我们这组抢猎物,与其明日再应对这些麻烦,不如现在就断了他们的念头。” 魏福音冲他狡黠一笑,却看到魏辞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你盯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 “只是觉得公主……挺替在下考虑的。” “……” 魏谦竖着耳朵也没听清二人在低语些什么,只是看到他们交汇的目光,那种千丝万缕萦绕心头的酸涩感让他如坐针毡。 “阿音,来朕身边坐。” 贺贵妃面色一僵。 魏福音遥遥退了半步,施施然行礼。 “皇兄请恕臣妹无礼,臣妹手上有伤,明日又要射猎,想早些回去休息。” “既如此,朕让人送你回营帐,”魏谦朝身边大太监示意,又调转话头,看向魏辞,“皇弟留步,方才的酒还没有罚,断没有先离席的道理。” 魏辞拱手,“皇兄所言极是,臣弟入座就是。” 魏福音被魏谦的大太监护送回了自己的营地,又叫了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立在帐外听候差遣。 魏福音心中冷笑。 差遣是假,监视是真吧? 送走大太监后,她朝宋炳文使眼色。 宋炳文从身上掏了些散碎银子,揽住两个小太监,往他们手里塞。 “来,在宴席上服侍了一晚上,还饿着肚子吧,你们去吃些东西垫垫饥,这里有我呢!” 小太监们第一次来西山猎场当值,看什么都新鲜,自然经受不住诱惑,佯作推脱一番,最终还是收了银子离开了。 宋炳文好不容易打发走两人,回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魏福音的人影。 “……” 此时此刻的魏福音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靶场的泥地里。 靶场在西山脚东面的洼地,这个时辰空无一人,黑灯瞎火的,只听得见沉闷单调的放箭声。 那箭声锐利迅捷,每一声都稳稳扎在木靶上,箭头没入靶心的声音浑厚扎实,让魏福音突然就有点心虚。 方才她在殿上的那几箭,在他眼里,大概同花拳绣腿无异吧? 射箭之人背对着她,颀长英挺的身姿在夜风里显得清冷寂寥。 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又不乏强势的压迫感。 “怎么?宴席上的酒不好喝?” 他少见地主动开口,更少见地第一句话竟然不是赶她走。 魏福音一步一步朝他挪过去,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离席的?” “重要么?” “当然重要,她今天很惨,这么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在。” 裴衡冷嗤一声,转身看她。 “你希望我帮她么?” “讲真心话,我不希望。” “为什么?” “你明白的。” “长公主。” “嗯?” 裴衡突然认真地看她,一字一句道: “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不是什么好人。” “谁说你是好人了?” “……” 魏福音壮着胆子迈了一步,与他的距离又近了几分。 “阿衡,别这么急着跟我撇清关系,我的骑射都是你教的,你还偷偷救下了我的阿修……” “你的?” 魏福音顿住,抿了抿干燥的唇,轻咳一声,改口道,“不是我的,是你的,你的小伍子,行了吧?” “我救他只是因为顺手。” “那你何必冒着风险在宫里把他养到这么大,还教他武功?” “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衡有些不耐烦,收了弓箭,目光冷寂地望着她。 “我想问……无论你未来要做什么,我在你心里,姑且还算个……朋友,对吧?” 裴衡眯了眯眼,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她,脚步缓缓迈近,两人的衣摆几乎挨到了一起。 夜风寒凉。 四目相对。 男人将弓箭收于后背,蓦地轻笑一声。 “今天那几箭,还行,没退步。” 第101章 发什么傻 魏福音从睡梦中醒来,已是次日天光。 起身下床的时候,看到床边案几上那个精巧的药瓶,确认昨晚不是一场梦。 这是裴衡给她的金疮药,她回来后连夜就用上了。 现在揭开手帕,虎口的擦伤果然好了大半。 至少没有昨天那种火辣辣影响开弓的感觉了。 现在想来,昨晚果真是在宴席上饮酒上头,竟然大着胆子把心中的问题直接问了出来。 裴衡没有给出确切的回答,但是似乎又做出了回答。 他没有同她翻脸,没有否认她的问题,还在临走前抛给她一瓶金疮药…… 所以,真到他们文乾和大成皇室兵刃相接的那一天,他会看在昔日友情的份上,放她一马吧? 真等到那一天,她不会留在大成坐以待毙。 若得他庇佑,离开大成的计划也会更容易实现。 魏福音一早上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秋猎入场的时辰。 流萤等婢女替她换好骑装,绑好头发,又细细妆点了一番,以作锦上添花。 “公主换上骑装,束起马尾,英姿飒爽,倒像个俊俏的男儿郎,若是就这么出去,还不得迷倒一片千金小姐。” “所以才要添些妆点,否则狩猎时被认成男子,抢食儿的、打架的都朝公主招呼过来,总是要吃亏的。” 魏福音哭笑不得。 “你们都是从得里听来的歪理?被当成男子倒好,公平竞争,反倒安心,赢也赢得痛快。” 魏福音想当男子,最终还是没有如意。 小蝶替她掀开帘子,送她出帐的时候,等在外面的宋炳文看呆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的神。 “发什么傻!快走!” 宋炳文回神,涨红着脸应了一声,“诶。” 魏福音一路上脚步匆匆,宋炳文一路上絮絮叨叨,无非仍是一些从昨晚开始就劝阻她的话。 “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就说手痛,参加不了,不丢人。” “箭矢无眼,误伤了公主怎么办?” “世子毕竟不是你的亲哥,真遇上危险,他未必能护你周全。” “更何况还有夏书音那个泼妇盯着你,指不定要给你使什么绊子……” “炳文。” 魏福音打发走又一波朝她行礼的女眷,终于停住脚步,认真瞧着他。 宋炳文一愣,也停下脚步,定在原地,一脸茫然地等着她发话。 “你是不是恼我没有跟你组队?” 宋炳文的脸色瞬间红成熟虾,眸光乱作一团。 “哪能啊,世子骑射技艺过人,我有自知之明,跟我组队,只会拖累了你。” 魏福音笑看他局促不安的眉眼,突然走近一步,神情温柔。 “知道你担心我,不过,这是我及笄以来第一次有资格参加秋猎,你该替我高兴。” 宋炳文沉默,望着她缠着手帕的左手,叹了口气。 “虽然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阿音,你去吧,人总不能因噎废食……祝你取得好成绩!” 宋炳文没有参加这次秋猎。 他现任四品御前带刀侍卫,但兼着靖忠侯府长子的身份,依旧可以组队参赛。 可他斟酌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在猎场执勤。 执勤任务不重,从猎场外围到观景台的范围来回巡逻,主要是看顾好场内场外的王公贵族,维护猎场秩序。 宋老侯爷坐在观景台上,看到自家儿子佩刀带兵守在围猎场东侧时,欣慰得差点老泪纵横。 这臭小子,自从跟在公主后面当差,倒比从前稳重了不少,不像从前那样只顾着玩了。 侯夫人并几个命妇坐在女宾席位上,一眼望过去,也看到了自己儿子认真值守的模样。 “宋夫人,你们炳文真是出落的越来越倜傥了,这侍卫服一穿,佩刀一戴,官帽官靴这么一招呼,倒像个将军!” “什么将军不将军的,别传到他耳朵里,叫他越发得意了。” 侯夫人笑着摆手,神情却轻松惬意,看起来心情很好。 她本来就不乐意儿子参加秋猎,危险不说,还吃力不讨好。 每年能拿头筹的左不过就是那几个固定人选,真不是她看不起自己儿子,只是这年年参赛,年年陪跑,还真不如歇一年。 “说起来,今年倒是热闹了,每年最积极的没参赛,从不参赛的夏小公爷今年倒是参赛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小公爷?你说,夏家的长子,夏烨?” 第102章 新玩法 侯夫人一愣,盯着说话的夫人问,“夏小公爷?他是大内侍卫总领,他去参赛,谁来负责猎场守备?” 几个夫人笑作一团,朝东侧的宋炳文努嘴。 “自然有你家公子接手!” 侯夫人憋不住了,急急地站起来。 “这怎么使得?他才任职几个月,哪里能担当这样的重任!” 真是要翻天。 这夏家小公爷好端端发什么疯,怎么突然要参加围猎? 若是今年秋猎顺顺利利、无事发生也就罢了,若是真出了什么乱子,比方说哪家小姐不慎落马受了伤,再比方哪家公子被猛兽咬了,那岂不是都得她家炳文被问责? 侯夫人自此再也没了先前那般轻松的心情,眼睛紧紧盯着猎场一隅,终于在整备行装和检查马匹的人群中看到了夏家小公爷。 夏烨乃武将世家出身,生的魁梧伟岸,一身暗红色的骑装将他的背影衬得英姿飒爽,器宇不凡。 夏炀站在一旁看着。 他原本觉得被大哥换下去,心有不甘,可此时见着大哥整装待发的模样,终于还是彻底认命了。 “大哥,你照顾好筠儿,祝你们今日拿个好彩头。” 夏诗筠此时心思全不在自己这一边,一双幽怨的眼睛越过人群,紧紧黏在不远处一对并肩而立的男女身上。 她昨日在台上晕倒后,被送回了帐中,休息了一晚上。 醒来后,听全程在场的二哥给她讲了开弓宴上后来的种种,在听到他转述魏福音那句“枉顾嫡姐性命,此为不悌”时,她愣了好久。 也许,阿音还是记挂她的。 也许,看在同为夏家血脉的份上,她与这个妹妹的关系,并没有到彻底完蛋的地步。 一早上她都心不在焉的。 夏炀见她半天不说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中了然,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状似无意地继续同大哥说话。 “今年的夺魁大热依旧是魏世子和衡公子,谁也没有想到大哥你半路杀出来,也要参赛……嘿嘿,听说外场开了盘口,现在他们那两组的赔率都是一赔一,不过大哥你也不赖,一赔二,也算是黑马一匹。” 夏烨脸上没什么表情,转头就走向妹妹。 “身体吃得消吗?这两天都得在林子里骑马穿行,若是……” “大哥,你愿意参加今年秋猎,是因为担心我的身体?” 夏烨被她问的停了片刻,没回应,低头替她整理护具和软甲。 “别多想,一会儿开场了,跟紧我,别往没人的地方去。” “好,我都听大哥的。” 夏诗筠对于秋猎,并没有那么强的胜负欲。 至少,从她被魏辞拒绝组队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这秋猎魁首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们夏家的。 既然没有夺魁的机会,那么参加秋猎就只是纯粹的玩乐,不至于为此而拼命。 跑到丙圈已经是她的极限。 听说今年由于是男女组队,玩法新奇,因此参加秋猎的人数比往年多了一半,最后组出来的队伍有近三十支。 竞争激烈,高手如林,这种情况下,不得不扩大狩猎场地。 因此今年除了甲乙丙三处猎圈,还额外开放了丁圈。 那丁圈是什么地方? 甲圈里放养的是普通的中小体型猎物; 乙圈中型猎物居多,偶尔出没珍稀物种; 丙圈是飞禽区,围猎难度较大,但是相比甲乙圈,猎物的积分也更高,一只飞禽可抵三只野兔; 今年开放的丁圈是近十年第一次用于皇家秋猎,以往都是给大成的骑射精锐做训练场用的。 丁圈位于密林深处,常有猛兽出没,与其用狩猎难度来定义,不如用生命危险系数来评判。 只能说,敢迈进丁圈的,都是勇士。 夏诗筠翻身上马,跟在兄长后面,骑至在猎场入口处停了下来。 入口处已经有不少队伍整装待发,夏诗筠在人群里看到了夏书音。 夏书音今天穿了一身青绿色骑装,纤细的身量坐在马背上,高束的发尾绑着墨绿色缎带,眉心妆点一抹红,与鲜红的唇瓣相呼应,看起来娇憨妩媚,宜喜宜嗔,窈窕动人。 确实美艳不可方物,不复双姝之盛名。 夏书音身边围了不少人,已经听了一箩筐的恭维话。 “夏二小姐这一身打扮真是叫人挪不开眼,一会儿咱们还怎么专心狩猎啊?” “说不定这就是衡公子和夏二小姐的计策,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真对上了,恐怕二小姐撒个娇,大家都得把猎物让给她。” 夏书音佯怒,唇角高扬。 “我才不会用这样上不了台面的法子!大家各凭本事,谁能射中猎物,就是谁的。” “是是是,二小姐说的是,有衡公子在,瞧瞧二小姐这底气……” 夏书音顺着旁人的话头看向裴衡,男人面无表情坐在马背上,一身黑色的骑装明明不惹眼,可是穿在他身上,却无限地放大了他冷峻傲然的魅力。 夏书音自然感受到了身边女眷们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的目光。 她有些不痛快,宣示主权般地驾马行至他身旁。 “阿衡,我今天漂亮吗?” 裴衡垂眸看她,淡然地点头,明明是敷衍之举,夏书音还是很欣慰。 平日里,要他夸自己一句,难如登天。 今天倒是没在众人面前驳了她的面子。 东离人性子偏冷,沈言之是个例外。 他看到同伴宋清柔冷着脸,好脾气地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看不惯某些人大早上在这里惺惺作态,我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沈言之哭笑不得地拿手指比在嘴唇上,示意她小声些。 “知道你不喜欢她,一会儿入场了,咱们避着她走。” 宋清柔狠狠点头,“对!” 沈言之十分满意。 避着夏书音? 才不是。 他只是想避着裴衡。 毕竟,有裴衡在的地方,旁人都别玩了。 他没本事在裴衡手上抢猎物,但有一人,却有本事。 立场上他希望好兄弟裴衡能赢得秋猎,可是心态上,他还真希望再次看到一场势均力敌的巅峰对决。 宋清柔突然扬声娇笑,朝远处振臂高呼。 “公主!魏世子!这里!” 沈言之挑眉。 得。 势均力敌的那位,来了。 第103章 破天荒 场内的男女都被宋清柔的招呼声吸引了注意。 齐刷刷地朝她挥手的方向看去。 该怎么形容他们看到的画面呢? 一对璧人,策马而来,形容姣好,顾盼神飞,龙章凤姿,珠联璧合。 今日的长公主美得近乎不真实,仿佛从壁画上跑出来的神女,美到让人目眩神迷,心动神痴。 “长公主今日这是什么装扮?额发上的珠串好漂亮,衬得公主比那异域美人还美上十分!” “你们忘了?公主之前从大月带回来的两个婢女,会做北境女子的妆发,这样的打扮倒挺新鲜,一定是那两个婢女的手笔。” “咱们中原的顶级面容,加上北境的妆发,竟然配合的这样相得益彰!信不信,不出十日,满京都的女子都要效法起来!” 夏书音冷不丁地笑出声。 “打扮成这样,谁知道她究竟是来秋猎的还是来招蜂引蝶的。” 宋清柔学着她的模样也冷笑出声。 “也不知是谁,天没亮就在帐篷里点了灯,七八个侍女进进出出,光是选衣服就选了一个时辰。” 魏福音已经骑马到了近前,正好听到这一句,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 “本宫来迟了,早上起晚了,没耽误入场吧?” 宋清柔夸张地捂住嘴,惊讶地问,“这是公主起晚了匆匆梳洗的成果?不愧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夏书音的脸色近乎铁青。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朕和贵妃来迟了,让大家久等了。” 魏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众人齐刷刷地预备下马行礼,魏谦却抬手阻止。 “今日秋猎,不论君臣,只论对手,众卿不必见礼,一会儿进了猎场,见了朕与贵妃,更是不必客气,该怎么比试,就怎么比试。” “臣等遵旨!” 秋猎的氛围很快被调动起来。 魏谦和高贵妃已经策马来到近前。 当他看到魏福音的那一刻,足足愣了半晌,眼里是掩不住的惊艳。 “阿音今日的妆发……是你那两个大月婢女梳的?” 魏福音点头浅笑。 “小蝶和小蜓说,这样的妆发在他们大月叫开门红,臣妹图个吉利,皇兄莫要见怪。” “怎么会?你额头上的这串红玛瑙很漂亮,只是成色还是不够细腻,朕改日送你一串更上等的,颜色更衬你。” 魏谦盯着她,目光像一口幽深的井,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 贺贵妃从昨晚开弓宴结束就心绪不宁,眼下更是面容惨淡,似乎一夜没睡好。 魏福音怕她被魏谦气出病来,适时地打断男人毫不遮掩的目光。 “皇兄,时辰不早了,该入场了。” 魏谦回神,点头,朝猎场入口的侍卫挥手。 “开始吧,入了猎场,那最后一层丁圈不是非去不可的地方,大家量力而行,切不可轻率深入。若是受伤,立刻朝天发射鸣镝,届时会有守备前往营救。” 众人纷纷应声。 随着面前的一扇铁网被卸下,众人起初还谦虚让行。 直到看见夏书音的马几乎弹射出去,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众人再也顾不上其他,纷纷策马朝各个方向四散而去。 魏福音趁人多杂乱,骑到裴衡身边,压低声音。 “谢谢你的金疮药。” “用过了?” “嗯,很有效果。” “用完还给我。” “……你怎么这么小气?” 裴衡扬唇,“开个玩笑。” 魏福音真的有些晕乎。 这么破天荒? 他都会跟她开玩笑了? 不枉她攻略了这么些日子,总算有了些成果。 她知道见好就收,朝夏书音消失的方向指了指。 “快去吧,再晚就找不到你搭档了。” 男人嗤笑一声,盯着她的脸最后认真瞧了一眼,终于抬手扬鞭。 “驾——” 目送裴衡离开,魏福音回头,看到几丈之外,魏辞正朝她微笑。 “公主若是不回头,在下差点以为,你忘了谁是你的搭档。” “堂哥这么说,本宫差点以为,自己在背着夫君偷情。” “……” 魏辞哑然了好半晌。 最终若有所思,眯眼沉吟。 “唔,若是真有这么一天,也不失为新鲜有趣的体验。” “……” - 宋炳文提着一颗心,一直等到太阳西沉,陆续有队伍从密林里出来,交付猎物,盘点时引得场外的欢呼尖叫。 直到魏福音捧着一只银狐从林子里出来,宋炳文那颗心才放下来。 头脸和身子都完好,甚至连她怀里那只小银狐都看起来很活泛。 宋炳文迎上去,主动替她牵马。 魏福音坐在“冰河”上,低头端详他片刻,不由地笑了出来。 “你怎么流了一脑门的汗?倒像是狩猎的不是我,而是你。” 宋炳文脸上一热。 “我还不是担心你!世子呢?怎么不见他出来?” “哦,他在乙圈和裴衡抢食儿呢,两人在追一只花鹿,我插不上手,顺手把猎物先带出来。” “难怪方才夏书音也出来了,大概是也帮不上忙,她今天倒是没作妖。” 魏福音不置可否地笑,“才第一天,说不定她要憋一个大的?” 宋炳文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要不,咱明天……” “好了,我开玩笑呢,今天为了熟悉场地,大家都是分开行动,方便在最短的时间了解地形。等到明日,我会寸步不离跟在魏辞身边,你不必担心。” 宋炳文想了想,也只好点头,默了片刻,突然又神秘地凑近。 “你们在林子里狩猎,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一个时辰前,圣上怒气冲冲地从林子里出来,发落了贺贵妃,遣她回宫去了!” 魏福音一怔。 “这是为什么?” “大概是贺贵妃哪里惹了圣上不痛快,这次竟然一点没给她脸面,连带贺太傅的体面也顾不上了。” 宋炳文见她不接话,又神秘兮兮地挑眉。 “除了这个,还有个更加劲爆的消息。” “是什么?” “夏家嫡长女夏诗筠,温懿恭淑,秉性柔嘉,破格封为夏才人,待秋猎结束,入宫伴驾。” 第104章 夏才人 夏诗筠坐在夏家营帐里的软榻上,徐氏招呼着五六个婢女替她查验脚伤。 一时间包扎的、上药的、烧水的、煎药的,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徐氏一脸熬出头的模样,又不能将得意的神情写在脸上,毕竟女儿还受着伤,于是只能将得意劲儿用在调动下人上。 “你轻着些!怎么毛手毛脚的?” “现如今你们服侍的可不是大小姐,而是正经的后宫娘娘!” “一个个的,毛手毛脚的,等这趟秋猎回去,我定把你们全都换了!” “我们筠儿命苦,这么些年身边也没个妥帖人儿……” 徐氏说着,甚至抬袖子抹起眼泪来。 夏诗筠满腔心事,无暇应对母亲,疲惫地抬了抬眼皮,拿手肘搭在额头上遮光。 “母亲,您能不能别吵了?我想休息。” 徐氏抬头,感到有些没脸。 当着这些下人的面,筠儿怎么摆起架子来,连自己亲娘都不顾了? 可是这体面尊贵是徐氏刚才自己亲口给女儿奉上的。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只好放小了声音,“筠儿,你跟娘说,今天林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她最关心的。 夏诗筠保持着抬手挡光的动作,一言不发,直到外头帘子掀起来。 “夫人,是小公爷来了。” 徐氏连忙起身去迎。 “我的儿,今日可伤着了?快让为娘看看,筠儿受伤,娘只顾着照料她,忘记去看你了。” “母亲不必挂心,儿子没事。” 徐氏扶着儿子肩膀转了一圈,果真没见他身上有伤口,才放心地让座。 “来看看你妹妹,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呢?听说是贺贵妃故意害她,圣上才发了这么大的火,可是真的?” 夏烨迈步到夏诗筠榻前,却并不回应徐氏。 “诶哟,你们这一个个的,要把我急死……” “母亲,男女大防,我不能在女眷营帐待太久,来看一眼就得走,您能让我和筠儿单独说几句话吗?” 徐氏青白了脸,要怒不怒的,最终还是妥协了,干巴巴扔下一句: “你们聊,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徐氏带走了一众婢女,帐篷里安静下来。 夏诗筠终于坐起身子。 “大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今天从马上摔下来,是我故意的。” 夏烨紧蹙的眉心拧得更紧。 “你这又是何苦?” “大哥,我没有退路。我从没有哪一刻,比昨晚在台上当活靶时更渴望权力,权力意味着尊严,意味着我不必任由别人主宰我的命运,阿音的尊贵是她自己挣来的,那我为什么不能替自己搏一搏?” “可是,你不是一直对魏世子……” 夏诗筠惨然一笑。 “从前是我太幼稚,妄想着得一人心,白首不离。如今我明白了,男女情爱之于我,是奢侈且脆弱的东西,真正能握着手里的,是富贵荣华,是金尊玉贵。” 夏烨沉默良久,缓缓吐出几个字。 “帝王之爱,最是凉薄。” “大哥不必替我担心。”夏诗筠定定地望着他,“对圣上而言,我这张脸,有三分像她,便已是绝杀。” 男人的身形狠狠一震,目光如冷焰,盯着妹妹。 他当然知道妹妹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夏诗筠脸上露出轻蔑又自嘲的笑容。 “他们如今的身份,注定他这辈子妄想得到她;正因为如此,我这张脸,我这副身子,我这个人,是他难以拒绝的替代品,我可以模仿她说话,可以学她的装扮,我可以一辈子活在她的影子里,我要做宠妃,我要站在高处,一辈子做替身又何妨?” “你……” 夏烨感到一种身心乏力的沉重和无言。 “你既然想好了,那便好自为之。只是大哥还有一句话要提醒你—— “你以为圣上要得到她,是妄想吗?你把魏家人想得……太干净了。” 夏烨离开良久,夏诗筠依旧坐在榻沿发呆。 直到徐氏进来。 “你大哥怎么冷着脸出的门?你们吵架了?” 夏诗筠重新倒回榻上,呆望着帐顶。 “没什么,母亲,我的药煎好了么?” 徐氏将药碗端过来,“好了,你试试,当心烫。” “母亲,让人替我向圣上传句话,就说我一切安好,只是脚上疼的厉害,不便前去谢恩,只能先回府中,养好伤后再入宫。” 徐氏一愣,不乐意地抢白,“这怎么行?你刚被封了才人,怎么能回府?理应趁着荣宠,留在圣上身边,别被旁人钻了空子。” 徐氏一面絮絮叨叨,一面给女儿喂药。 “你可知道,今天下午观景台上多少女眷对你羡慕得紧,如今个个虎视眈眈,也想着在这两天秋猎中为自己制造机会,平步青云……” “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我更不能往上凑,母亲可知,轻易得到的,对于男人来说,也能轻易丢弃。” 徐氏吓得差点拿不稳勺子。 “可不能这样妄议国君!你这丫头,今天是着了什么魔道,又像是开窍了,又像是魔怔了……” “母亲别管,自去命人传话吧。” 让徐氏惊讶的是,夏诗筠没有说错。 不一会儿功夫,魏谦竟然亲自过来了。 身后跟着一大群伺候的人,个个是训练有素的太监宫女,手里端着托盘一字排开,几乎把夏家女眷的营帐挤得水泄不通。 都是些赏赐之物。 徐氏从前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她感叹,当初要送筠儿入宫为妃的决定,有多么正确。 魏谦目不斜视地迈进营帐,徐氏连忙扶着夏诗筠预备下地跪安。 男人大步上前捞起夏诗筠的胳膊,目光定在她素净的脸上。 “你腿还伤着,不必行礼。朕方才在处理贺贵妃的事情,没来得及过来看你,筠儿,你怪朕了?” “筠儿不敢。” 徐氏觉得自己在这里显得异常尴尬,虽然心中喜不自胜,却还是自觉地后退。 “炊房还热着药,臣妇去盯着,失陪了。” 魏谦点头,“辛苦国公夫人照料夏才人。” “不辛苦不辛苦,难为圣上想着才人,臣妇代表夏家上下与有荣焉。” 徐氏退出去,魏谦扶着夏诗筠重新坐上软榻。 “筠儿,是朕不好,朕昨日就想制止书音胡闹,加上贺贵妃从旁煽风点火,朕早已忍无可忍! “今日你坠马,朕已查清来龙去脉…… “方才你兄长已经来向朕说明,他当真看见贺贵妃拿箭瞄你,那箭矢射出来的方向也的确是冲着你的,朕身边再难容下这样歹毒的女人,只是贺太傅是一国重臣,朝堂势力盘根错节,虽有你父亲牵制平衡,但也不可不顾全他的体面……” 夏诗筠静静听了半天,终于软着嗓子开口—— “圣上,筠儿知道的,筠儿都懂。还请圣上……不要重罚贺贵妃,筠儿能入宫伴驾,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不想再让圣上为难。” 魏谦盯着她那张素面朝天的脸,眸色渐渐幽深。 “筠儿真懂事,朕从前年轻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夏家除了……还有你这样贴心体己的可人儿……” 男人缓缓贴近,鼻息间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让他心神恍惚。 “筠儿抹的什么香膏,味道这样好闻。” 夏诗筠低着头,耳尖爬上红晕。 “不是什么香膏,是臣妾摘的桂花制成的香囊,女儿家的小玩意,圣上若是喜欢,臣妾送给圣上便是。” 魏谦愣了愣,突然似笑非笑调侃,“你们夏家的女儿,都喜欢这些天然的花香。” 夏诗筠佯作迷茫,“啊?难道书音也……?” “不是她,”魏谦不自然地侧开视线,欲盖弥彰,“朕记错了。” 又再次凑近怀中的女人,薄唇贴着她的耳尖划过,鼻尖再次被桂香填满。 “别回府了,秋猎还有一天,等结束了,朕带你回宫养伤,赐你最好的宫殿,日日去你宫中看你,如何?” 夏诗筠羞涩一笑,怯怯地点头。 “臣妾都听圣上的。” “真乖。” 第105章 她还是在意魏谦的? 魏福音听完了来龙去脉,半天没说话。 宋炳文分辨不出她脸上的喜怒。 “阿音,你……生气了?” “我有什么气可生的?” 她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猎物交出去,配合盘点。 她并不是生气,而是替夏诗筠感到惋惜。 一旦入宫,就成了王室的女人,待到清算之日,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魏谦的妃嫔都不会有好下场。 不受宠的会被逐出皇城,受宠的,大抵逃不过一个赐死。 夏诗筠这样着急,却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都是要还的。 如果她安心等待明年开春大选——虽然她肯定等不到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也罢。 夏家是坚定的保皇派,按照卫国公夏巡的性格,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魏皇叔同侄子抢夺江山而不管。 这一家子在将来的宫变中本就自身难保,也许命里就有此劫,也许夏诗筠无论怎么选,都逃脱不了一死。 魏福音掩下心底一抹怆然,面色如常地转身。 魏辞正骑马过来,在她面前停下,脸上带着苦笑。 魏福音了然。 “没事,那花鹿毛色不好,明日还有机会,我们捕只更漂亮的。” 魏辞下马走近,深深看她一眼。 “想不到阿音挺会安慰人。” “堂哥说笑了,”魏福音似乎没什么心情耍嘴,“裴衡的骑射没有短板,尤其擅长拉锯战,看准的猎物,拖也要将它拖死。对猎物如此,对对手,也是如此。” 魏辞一愣。 “阿音似乎话里有话。”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累了。” 她转身预备往回走,魏辞不知怎的有些心慌,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究竟怎么了?” 他紧盯着她的脸。 “是不是在怪我?明日我一定不会掉以轻心……” 魏福音顿了顿,反应过来他误会了。 似笑非笑的瞧着他,轻启朱唇,“堂哥不必如此紧张,我只是刚刚听了则消息,来不及消化。” 魏辞眉心一松,转头看向宋炳文。 宋炳文正盯着他握住魏福音的那只手凝神,察觉男人的视线,才调转目光,重述了一遍魏谦发落贺贵妃、封夏诗筠为才人的事情。 魏辞听罢,良久未语。 半天才冷不丁反问—— “公主是因为圣上封妃,所以不高兴了?” 魏福音头大。 怎么每个人都问她这个问题。 “没有,我很好,我真的只是累了,先回营地了。”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看在另外两个男人眼里,怎么都像言不由衷。 当真生气了? 所以,她还是在意魏谦的? 魏辞眯了眯眸子,不知道心底那一抹不悦的情绪因何而起。 宋炳文有巡逻任务,不能跟上去,只能在后面唤。 “你先休息,晚膳我叫你!” 魏福音头也不回,摆了摆手。 直到连宋炳文也离开。 魏辞依旧望着她的背影,驻足在原地良久。 他以为,她没那么难懂。 现在发现,好像不太一样。 他的眉头蹙得越发深了。 - 晚膳时分,盘点结果和第一日围猎成绩排名被张贴出来。 有了那头花鹿的助攻,裴衡和夏书音这组拿下第一; 好在魏福音这组的银狐并没有将积分差距拉大,只有一分之差,位居第二; 接下来如盘口推算的胜率所料,夏烨和夏诗筠排第三…… 只是由于夏诗筠从马上摔下来,受了腿伤,没办法继续参加秋猎,反倒便宜了位居第四名的沈言之和宋清柔这一组。 一共三组,入围明日的决赛,争夺最终的头筹。 宋清柔很兴奋,因为这是她这么些年第一次入围秋猎决赛。 沈言之却兴致不高。 “怎么?你该不会不想比了吧?姓沈的我告诉你,虽然咱们明天就是陪跑的,但是该出的力气还得出,你可不能因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就放弃努力。” 沈言之被说中了心思,脸上一阵红。 “行行行,我努力,我努力还不行吗?明天你千万跟紧我,咱们只有一个原则——绝对不踏入丁圈半步。” 宋清柔不认可,“咱们即便没野心,也不能这么猥琐吧?今年这丁圈开都开了,好歹去一趟吧?何况人多力量大,咱们还能帮衬着阿音……” “去也行,不过要帮忙的话,肯定是帮阿衡,那是我最好的兄弟……” “你敢!” 宋清柔气得叉腰,指着他的鼻子就痛骂。 “你要是敢帮那个女人,我这辈子都不理你!” 沈言之苦着脸,委屈得要命。 “所以我说,咱们不去凑那个热闹,让他们自己龙争虎斗去,咱们别为了立场问题,伤了内部团结……” “说白了你就是觉得兄弟比我重要!” 宋清柔追在他后面打。 刚刚用完膳出来遛弯的一行公侯夫人们正好看到这一幕。 有夫人拿手肘轻碰靖忠侯夫人。 “要我说,还是宋夫人命好,儿子在长公主身边当值,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说,女儿也是会挑会看、会自己拿主意的主,瞧瞧这对小冤家,多登对啊。” 宋夫人脸色不善。 说话的夫人并未察觉,还预备继续打趣,却被另一位有眼力见的夫人打断。 “你这说的什么话,玩笑开大了,该惹得侯夫人不高兴了!” “就是,言之公子虽生的俊俏,又出身东离藩国皇室,可到底是个质子,清柔可是咱们大成的正经侯门小姐,怎么也该配个世家子弟。” 方才说话的夫人一怔,连忙做打嘴模样。 “是我考虑得不慎重,侯夫人莫怪…… “说起来正是呢,东离如今兵荒马乱,群雄割据,沈家成了亡国奴,临越被划成文乾下面一个郡,实在是造化弄人,这言之公子也是命苦,如今身份不伦不类的,叫人唏嘘。” 众夫人们也叹起来。 再远远地看宋清柔和沈言之一前一后追逐打闹的背影,越发替宋夫人捏了把汗。 看样子,这宋家小姐与言之公子将来恐是镜花水月,幻梦终成空。 却有一位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插话进来。 “也不能一杆子打死,这东离质子里头,倒是也有适合你们柔儿的。”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衡公子是百里挑一没错,只是到底还是质子……” “质子怎么了?”那夫人神秘地压低声音,“我听说,今年文乾不打算向中原进献岁贡了……” “我也听说了,说是连年战乱,国库空虚,拿不出银子!” “这你也信?听我夫君说,保不齐日后文乾要一统东离,如此一来,衡公子怕是早晚会还朝,在外邦受了这么些年委屈,东离皇室如何能薄待他?肯定荣耀加身,封赏无数……咱们本朝的长公主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夫人们眼睛雪亮,谈兴都被钓了出来。 “咱们从前没有得罪过衡公子吧?让我仔细回忆回忆……” “诶哟,八字还没一撇呢,说不定文乾后继乏力,被旁的政权取代也未可知,天下无非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无论谁称雄都无所谓,反正也打不到咱们中原来。” “妇道人家,妄议朝政,成何体统!” 靖忠侯在后面不知站了多久,突然低喝一声,吓得夫人们齐齐转过身来。 侯夫人不悦,觉得夫君如此粗鲁,在这些夫人面前给自己跌份。 于是上前推搡他。 “你这是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你别管我们,自去忙你的罢!” “哼!” 靖忠侯拂袖,板着脸离开。 行至一处热闹的营帐,早有侍卫替他掀帘子。 “靖忠侯请!” 老侯爷眼睛瞪得溜圆,“你小声些!别嚷嚷得人尽皆知!” 那侍卫不卑不亢,抱拳请罪,“小的知错!” 老侯爷站在原地,并不抬步,那侍卫以为侯爷摆架子,刚预备再“请”一句,手里却被塞进一枚沉甸甸的大金锭子。 “你替我进去下注,押明日长公主和魏世子夺魁,千万别给我下错了!” 那侍卫惊得瞪大眼睛。 “侯爷您不进去?” “兔崽子!让你小声些!” 靖忠侯狠狠拍在侍卫后脑勺上,随即谨慎地环顾四周,又严肃地凑近—— “咳咳,小赌怡情……” “快去!记住,千万别给我下错了!” 第106章 哪个妹妹? 次日一早。 三队人马依旧在猎场入口集合。 夏诗筠受着腿伤,小腿处裹着绷带,坐在步辇上,也被抬进了场内。 魏谦皱眉,“不是让你好好歇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余光留意着魏福音的动静。 没来由的心虚,不敢正眼看她。 夏诗筠笑容恬静乖巧,由婢女扶着下了步辇。 “今日决赛,臣妾自己上不了场,心中记挂妹妹,想看着她入场,还请圣上莫怪。” 妹妹? 哪个妹妹? 夏诗筠这话说的有歧义,显得一语双关,意味深长。 魏谦怔了怔,硬着头皮抬眼,状似不经意地匆匆看了一眼魏福音。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魏谦反而感到怅然若失。 倒是夏书音,接话比谁都快。 “长姐放心,音儿不会叫长姐失望的,哦不……如今该称长姐一声娘娘了。” 夏诗筠脸色微冷,又不能不理她。 “好好比,圣上与本宫会在观景台看着,等你们的好消息。” 这话既是对夏书音说的,也是对众人说的。 众人配合回应,“臣等领命,谢圣上与娘娘关心。” 夏诗筠感到一阵畅然的快意,从胸腔涌向颅顶。 几乎激得她快要颤栗。 原来这就是一夜之间跃升成为主子的感觉。 若不是对上魏福音那双冷静幽深的眸子,她差点要将得意写在脸上。 “圣上,时辰差不多了。” 她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双沉冷得过头的眸子,转头提醒魏谦。 “好,那便入场吧,”魏谦没忍住,到底还是看向魏福音的方向: “阿辞,保护好长公主,她若是有闪失,朕唯你是问。” “臣弟遵旨。” 铁网打开那一瞬,夏诗筠真正感受到了神仙打架的气势。 六匹马如离弦箭般飞射出去,只片刻功夫,便消失在甲圈尽头,往更深的密林而去。 夏诗筠替自己松了一口气。 今年原本有了兄长的助攻,他们的成绩排在第三。 若她没有摔断腿,能参加今日的决赛,怕是也没有半点竞争力。 她现在真正理解了魏辞那日拒绝她的那句说辞,绝非是羞辱,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他喜欢,势均力敌的。 她料定魏福音骑射功力不弱,却没想过如此精湛,到了她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地步。 她和她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 这道鸿沟的存在,让她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获得魏辞的目光。 她自嘲一笑,缓缓倚进魏谦怀里。 “怎么了?筠儿,是不是脚疼?” “没有,臣妾只是觉得有些冷。” 她贴着魏谦的胸口,发间的桂花香钻入男人的鼻端。 魏谦搂紧她,暂时忘记了烦扰,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打横将她抱起。 “走,朕抱你回观景台。” - 六匹马穿过乙圈,进入丙圈时,距离渐渐拉大。 沈言之说到做到,刚入丙圈便开始控制速度,扯紧缰绳,慢慢停了下来。 宋清柔恋恋不舍地望着另外四匹马渐行渐远的背影,手上同样扯紧缰绳的动作却已经表示了妥协的态度。 反正她帮不了阿音,沈言之也别想着帮裴衡。 公平竞争。 一切,就看阿音的造化了。 “走吧,咱们去猎鸟,看小爷我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一箭双雕!” 沈言之心态不错,引得宋清柔也绽开笑颜。 “行,丙圈的珍稀飞禽也不少,若是能多猎几只,倒也不至于输的太难看。” 宋清柔在这一头盘摸着三组积分的差距,另一头,进入丁圈的四匹马也渐渐拉开了距离。 魏福音的“冰河”冲得很快,回头的时候,发现裴衡和夏书音没有跟上来,心中舒了一口气。 魏辞捕捉到她放松的神情,不由地浅笑。 “公主这是怕裴衡,还是怕夏二?” “说不上怕,只是不相干的人在,多多少少会干扰心态,影响捕猎。” 魏辞点头,“公主和在下想到一块儿去了。” “丁圈的地势最为复杂,前面有荆棘丛,千万小心,有的植被比猛兽还毒,公主跟紧我。” “堂哥似乎对丁圈很熟悉?” “从前围猎,陪着先皇来过一次,那时候我还小,在林子里被一种剧毒藤蔓割伤了肩膀,昏迷了几个时辰,没人发觉,就这么躺在丛林里,直到自己醒来,昏昏沉沉地一路摸索出了林子。” 魏福音蹙眉。 “你没有朝天发射鸣镝吗?” 魏辞苦笑,“一共发了三枚,无人来救。” 魏福音有些错愕,接着是了然和惊惶。 堂堂世子,无人来救。 哪个守备有这样大的胆子? 只能是因为……圣上下了令,不让救。 所以,当年的先皇,果真还是容不下魏辞这样的……孽种。 也是。 自己的皇后和自己的皇弟搞在一起,诞育出来的祸胎还要承袭皇爵,是个男人都不能忍,又何况是一国之君? 魏福音惊惶于,这样的皇家秘辛,魏辞竟然这样轻飘飘地就告诉了自己。 这到底是要激起她的同情,还是要将她彻底拉到自己的贼船上? 魏福音眯了眯眸子,不想接招,只当自己听了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堂哥记性真好,幼年来过一次的地方,如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马儿缓步前行,果真遇上一片荆棘丛。 冰河性燥,察觉地势不利于行进,开始发出低声嘶鸣。 魏福音俯身,抚着马鬃,耐心安抚冰河。 确认冰河平静下来后,魏福音起身抬头,好奇魏辞怎么一直没说话。 魏辞正一动不动坐在马背上。 眸光如炬,神色凛然,周身紧绷。 魏福音少见他这样兴奋的时刻。 除非是……附近有猎物。 果然,男人的手缓缓探向背后的特制鈚箭。 那是用来射虎的,长二尺九寸,头为铁制,能透甲,中脊线内槽贮有麻沸散。 魏福音心跳加速,未及向他确认,魏辞手指抵唇—— “嘘,是只刚吃饱的斑斓猛虎,别惊动它。” 第107章 魏辞,你信我么? 天光在这个紧要时刻暗沉下来。 魏福音抬头看,高耸入云的参天树木几乎将整个林子笼罩得密不透风,只能从交错纵横的树杈里看到一团混沌的乌云。 魏辞的射虎鈚箭已经搭在弦上,整个人仿佛比手中的弓箭绷得更紧,与正前方的猛兽遥遥对峙着。 谁也没有动作。 那猛虎从体型看已经成年,大半个身子掩映在植被里,隆起的背脊健硕精壮,目光却带着饱食后的餍足与倦怠。 魏福音倒不是同情心泛滥。 只是有些心虚。 若是那老虎看到他们后主动发起进攻,那么所有以自保和反击为目的猎杀都显得更加理直气壮,合情合理。 可现在这只老虎并没有攻击他们的意图,明显是希望两方都互不干扰,各自安好。 这种时候,魏辞那一支麻醉箭若是没有一击即中,便会激怒它,使他们处于被动中。 魏福音调整呼吸频率,等待着魏辞的动作。 “嗖——” 利箭破空,却不是从魏辞手里发出去的! 箭头扎进老虎脖颈的瞬间,魏辞气得青筋暴起,狠狠转头。 果然,几丈开外,夏书音隐在树后,手里还保持着举弓拉弦的动作。 夏书音挑衅地回视,尤其是在看到魏福音也转过头来时,脸上的得意越发明显。 魏福音咬了咬牙根。 “蠢货!” 魏辞怒喝一声,同一时间,那只中箭的老虎暴怒地跃起,向他们扑过来。 那猛兽的速度和力量丝毫没受那支箭的影响,甚至因为愤怒,爆发出了惊人的气势,眼看着就要朝三人逼近。 魏辞疾呼,“跑!” 魏福音不敢耽误,扬鞭挥在冰河身上,“驾!” 夏书音离得稍远,反应却没有二人快。 调转马头的瞬间,二人已经超过她。 来自猛兽的死亡威胁近在身后,她不管不顾地扔了弓箭,策马追逐二人。 魏福音的冰河和夏书音的无痕都是爆发力惊人的良驹,魏辞的马虽也是上乘的品种,但在这种危急关头,差距还是显现出来。 眼看着冲红了眼的猛虎穷追不舍,利爪即将触及马腿,魏辞心一横,从腰间抽出匕首,一刀扎进马屁股! 马儿发出激愤的嘶鸣,随即便像疯了似的冲刺。 看着魏辞的马很快和自己的冰河并肩,魏福音心中松了一口气。 只希望他那匹可怜的马能撑的久一些,至少要撑到他们彻底甩了那头猛虎。 夏书音的无痕此时跑在最前面,她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头朝二人展颜,半真半假地提议: “要不要分头跑?我替你们引开它?” “管好你自己!” 魏辞目光冰冷,仿佛锐利的刀刃,语调不带一丝温度。 夏书音放肆大笑。 “看来,阿辞哥哥还是心疼我的嘛……” “你的确不能有事,得好好活着出去。” 魏辞盯着她的脸,仿佛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 “活着出去,我才能跟你算账。” 夏书音故作吃惊和委屈,“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忘记换上麻醉箭了,谁知道这老虎这么凶呀……” 魏辞明显感觉到身下的马已经快脱力了,更没耐心和夏书音纠缠。 “滚!别挡道!” 他一鞭子甩出去,激发马儿最后的爆发力,不忘侧头叮嘱魏福音。 “公主不必管我,朝前跑,别回头!” 魏福音盯着他身下几近癫狂的马,突然朝他喊—— “魏辞,你信我么?” 魏辞蹙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潜意识里感到不安。 魏福音突然拉动缰绳,往他的方向挪动。 冰河仿佛有灵性,知道主人想做什么,疾跑的过程中慢慢向魏辞的疯马挨近,两匹马身几乎要贴到一起。 她朝他伸手,眸光冷静到极致。 身后的猛虎咆哮嘶吼,与他们几步之隔,距离仍在不断缩小。 “把手给我。” “你疯了!?” 魏辞再也无法冷静,“我说了,不用管我!” “你再不过来,我的冰河也要被追上了。” 魏福音眼底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模样,甚至染上一抹凌厉和强势。 魏辞愣神,发现她比自己想象的更犟。 他不再犹豫,搭上魏福音的手,核心发力,双腿踩上马背,转身腾空,稳稳地落在冰河背上。 “坐稳了。”魏福音攥紧缰绳,头也不回,双腿夹紧马肚,猛力扬鞭。 魏辞的胸膛紧紧贴在女人背上,扑面而来她的发香,这个时候却没办法心猿意马,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身后那只的猛兽上。 被他舍弃的那匹马没有了主人的控制,此时方寸大乱,往另一个方向疯跑而去,速度却渐渐慢下来。 那猛虎似乎犹豫了一秒,想去追那匹受伤的马,可到底还是记恨脖颈上那一箭,最终还是咆哮着继续追逐几人。 夏书音坐在马上,看傻子似的偏头看向魏福音。 “公主当真不心疼自己的马儿,你的冰河本就跑不赢我的无痕,若是再加一人,简直就是自己往死路上走……” 魏福音叹了口气。 “夏二小姐曾说,再好的马儿,也要跟对主子。那今日就请二小姐看看,本宫的冰河,跟没跟对主子。” “驾!” 她调整姿势,不忘叮嘱身后的男人,“抱紧我!” 夏书音根本来不及反应,感到一阵风擦着脸颊而过,等她回神时,只看见两人一马将她遥遥甩下的背影。 “不……这怎么可能?!” 夏书音慌了,勒紧缰绳的手沁出汗来,另一只手猛力挥鞭。 无痕吃痛地哀鸣,奋起直追,可是无论主人手上的鞭子如何用力抽在自己身上,也无法追赶上前面那匹枣红色马的速度。 乱中出错。 夏书音手下没了分寸,反而激得无痕也失了方向感,在林子里横冲直撞起来。 “啊——” 魏福音听到身后密林里传来女人的尖叫,下意识地蹙眉,放慢了马速。 魏辞从背后揽着女人的腰,逃脱险境后的他终于有心思再次打量怀中的女人。 其实她不救他,他也有办法脱身,只是稍微麻烦些罢了。 他想起她方才在马背上朝他伸手,问出的那句话——“魏辞,你信我么?”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有趣的女人。 鼻端的发香幽微,是风在掀起她的青丝。 只是夏书音的尖叫声太刺耳,无端破坏了氛围。 他保持着揽紧她腰肢的动作,语调淡漠却温柔。 “不必理会,死在这里,算便宜她。” 第108章 有人出事了! 夏书音从马背上摔下来的瞬间,心里闪过千万种的念头。 唯一真切又浓烈的,就是不甘心。 不。 她不能死。 她怎么可以死在那个女人前面? 她来不及思索更多,猛虎已经嘶吼着扑上来,咆哮声贯彻整片密林,惊得林间飞鸟振翅,百兽四散,连树叶都在影影绰绰地震颤。 不,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她绝望地闭上眼,想象中被撕咬的疼痛却没有袭来。 再次睁眼时。 那只老虎已经被一箭贯彻颈项,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剩口中痛苦低哑的呜咽。 夏书音顺着箭来的方向望去。 百米外,气场凌厉的男人骑在高大的黑马上,眉眼微垂,神色冷黯,飘逸的发带随着瑟瑟秋风翻飞起舞。 “阿衡!” 夏书音睁大裹着泪水的双眸,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委屈和脆弱。 她想跑向男人,可是方才摔下马后伤及了脚踝,此时站起身,才感觉到疼痛难捱。 裴衡驾马过来,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让你跟紧我,为什么自己跑掉?” 夏书音的眼泪大颗大颗掉在膝盖上,转瞬哭成了泪人儿,却不作声回应。 泪眼朦胧中,看到男人朝她递手。 她抽噎着抬头,赌气般的小声要求,“脚疼,你抱我起来……” “走不了路?” “嗯…真的很疼,可能伤到骨头了……” 裴衡睨她一眼,从身上摸出鸣镝,转头就要朝天发射。 “别!别惊动守备!” 夏书音着急忙慌地站起来,两脚完整着地后才觉得心虚,偏过头不敢看男人的眼睛。 裴衡冷哼一声,缓缓勾唇,“这老虎是你发现的?” 提到猎物,夏书音脸不红心不跳,邀功般地迎视他的目光。 “那当然,要不是我忘了换麻醉箭,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裴衡扫她一眼便转头,单手控制住她的无痕,语气冷冽地训马: “蠢东西,摔了你的主子,还不老实些。” 夏书音也看向自己的白马,恨得牙痒痒。 可不就是蠢东西,关键时候掉链子! 魏福音的冰河跑得那样快,应该没看到她摔的那一跤吧? 不过…… 这些都不重要了。 夏书音再次转头,望向刚才那二人消失的方向,眼中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怜悯。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她扭头,朝男人粲然一笑。 “阿衡,这只老虎是我们的了,接下来还需要比吗?我们赢定了!” 裴衡淡淡地嗯了一声,将马绳递给她。 “你先出去,叫些守备来把猎物带出去。” “不要!我脚疼,我们骑一匹马,你带我出去。” 裴衡眯眼,对上她倔强的双眸,“夏书音,别挑战我的耐心。” “可是我真的很痛…而且我自己出去的路上,要是再遇到猛兽怎么办?丁圈除了老虎,还有熊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夹带着示弱的腔调。 林子里静谧下来。 天光越发黯淡,厚重的云层垂悬在枝丫上,仿佛在整片密林里蒙上了一层青灰色的纱。 不知过了多久。 裴衡翻身跨上了自己的马,面无表情朝她递手—— “上来。” 女人惊喜得想要尖叫。 “阿衡,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 丁圈密林的另一头。 秋风萧瑟,气氛肃杀。 魏福音不知道刺客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只知道,方才那一箭,幸好有魏辞抬臂替她挡了。 否则,她很可能当即就交代在这里。 魏辞小臂上的牛革护腕被利箭穿透,血腥味在空气中慢慢散开。 男人没有分毫犹豫,眼睛都不眨地拔出了那支碍事的箭。 若不是魏福音挨得近,听见他几不可闻的一声闷哼,差点以为他没有痛觉。 “别动!缩着身子,抓稳缰绳,只管驭马,往西面跑!” 魏辞的声音冷静而磁性,让她紧张如擂鼓的心跳慢慢平稳下来。 “你的伤……” “没事,死不了。” 男人说罢,已经开弓朝右后方放出一箭。 荆棘丛中传来一声闷哼,有人重重倒在地上。 魏福音配合着男人的反击,头也不回地驭马,被低矮垂横的藤蔓打到肩膀和脸,火辣辣的疼,却顾不上闪避。 魏辞小臂受了伤,战力却不逊色分毫,每一箭放出去都百发百中,身后的灌木丛里不断传来闷重的倒地声。 魏福音急了,“到底有多少刺客?” 怎么杀不完似的。 “这一路都埋伏了人,好在他们为了妥善藏匿,没有骑马,别担心,西面地势险峻,他们没那么容易追上来。” 魏辞轻声安抚她的同时,朝天发射了一枚鸣镝。 - 十里开外的观景台。 今日夏烨不上场,所以回了守备队当值,宋炳文就闲了下来。 中途被他母亲宋夫人唤到了身边,坐在一帮子命妇中间,接受她们五花八门的嘘寒问暖。 宋炳文一边拣能聊的同姨母们闲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想着脱身的法子。 刺耳的鸣镝声突然穿破青空。 宋炳文猛地站起来,脸色瞬间发白。 “母亲,猎场里有人出事了!我去看看!” 宋夫人脸色骤冷,“不许去!有夏家小公爷领队,负责猎场安全,你去凑什么热闹?别添乱!” 宋炳文压根不理,顾不上他母亲的脸面,抬脚就往外冲。 宋夫人气得面色青白,抚着胸口,最终还是忍不住站起来喊。 “千万小心!切莫受伤!” 宋炳文翻身上马,一路穿过观景台和跑马场,逼近猎场入口时,差点和夏烨的马撞上。 夏烨的神情也十分严肃,见到来人,也没赶他走。 “既然来了,一起进去看看吧!” 守备中忽然有人惊呼,“圣上也来了!” 众人转头,只见魏谦策马往这里赶,很快来到了人前。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去!” 魏谦一脸焦急,太阳穴青筋暴起。 夏烨连忙抱拳劝阻,“请圣上等在场外,微臣领队进去查探情况……” “废什么话!”魏谦铁青着脸打断。 他心中焦躁,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放鸣镝的不知究竟是谁。 是谁都行……但千万别是阿音。 一名守备突然指着入口,“你们看!林子里有人出来!” “是一匹黑马……那是夏二小姐!” “不对,卑职记得夏二小姐骑的是白马……” “我没看错!马上坐的就是夏二小姐!” 众人包括魏谦一时都有些茫然。 直到夏书音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冲到眼前,夏烨才反应过来,她似乎控制不了这匹马。 这是裴衡的马。 “啊——放我下来!救我啊!你们愣着干嘛!” 夏烨不再犹豫,策马迎上去,半个身子探出去,在和黑马擦身而过时稳稳捞住夏书音的腰身,将她整个人带离马背,放到了自己的马上。 落地时,夏书音狠狠“嘶”了一声。 夏烨盯着她的脚,“受伤了?” 夏书音泪眼汪汪地点头,委屈得要命。 除了委屈,更多的,是愤恨与不甘。 裴衡居然骗了她! 邀他共骑,骗她上马,然后…… 她就眼睁睁看着他跳下马背,吹了声口哨,他那匹黑马就像得到了某种指令似的,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她坐在他的马上一路颠簸,几次差点没稳住重心摔下去。 他的黑马又高又大,他想必是笃定她没胆量跳马,所以才敢这样对她! 她现在一肚子火气不知道找谁撒! 可是看到魏谦也追过来,脸上带着罕见的紧张和关切,她心里总算舒服了点。 “脚怎么了?” “回禀圣上,我们这组猎得一头斑斓猛虎,臣女的脚是在猎虎时不慎扭到的。” 魏辞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板着脸呵斥: “扭伤也要放鸣镝?鸣镝调动的是全猎区的守备,只有在危及生命的关头才能放,你也太不知轻重了!” 第109章 我的命,没有这么值钱 夏书音下意识要反驳,她根本没放鸣镝,可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思一转,佯作悻悻地认下。 “是,臣女知错,害的圣上担心了。” 话音刚落,天边突然又传来尖锐的声响! 鸣镝破空,尾音刺耳,传到这头已经被削弱了一大半,可是那种直冲耳膜的压迫感依旧让人心惊。 夏书音急急地按住魏谦的手背,“皇兄,没事的,可能是裴衡担心我自己出不来,所以……” “放屁!” 宋炳文目光凌厉地调转马头,神情近乎凶恶,“那是公主的鸣镝,我特意换了装置,听起来比普通的更响!” 魏谦和夏烨猛然转身,面色煞白。 “公主有难,还不快走!驾!” 宋炳文一马当先冲出去。 夏烨转头,看了一眼魏谦,咬了咬牙,扭头号令,“留一队人马保护圣上!其余人,跟我进猎场!” 说是保护,实则守备们都明白了夏将军的意思,迅速分散出一支十余人精锐小队,将魏谦一人一马团团围在包围圈内,限制他的行动。 魏谦面色铁青,“夏烨!你好大的胆子,连朕都敢拦!” 夏烨再次看了他一眼,脸上虽有些惶然,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保护圣上的安危是微臣的头等要务,圣上息怒,待臣归来再向圣上请罪,届时任凭发落,臣绝无怨言!” 夏烨气得快笑了,再想斥骂,已经只见夏烨领着一队人马遥遥远去的背影。 “好、好、好,这就是朕的爱卿,连朕的命令都敢忤逆……” 夏书音一瘸一拐地走近魏谦,想劝两句,却突然被魏谦狠狠揪住了衣领。 力道大的几乎要将她拎起来。 “说!阿音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你搞的鬼!” 夏书音先是一愣,接着露出轻嘲。 “圣上以为,我会傻到在秋猎这样的场合动手?我是恨她没错,但也不至于没脑子……” “更何况,目前对我而言,赢得秋猎头筹,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魏谦半信半疑,手上力道渐渐松了,阴冷的目光却仍旧带着审视。 “你不害她,难保旁人害她的时候你不会给予助力,刚才在林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 “不过就是同她抢猎物罢了!这是秋猎场上常有的事,我只知道,他们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圣上若是不信,臣女也没有其他法子!” 魏谦眉心紧拧,恼恨又无奈地看着这个胞妹,从未感到过如此无力。 夏书音也不怕他更恼,悠悠地开口。 “皇兄别忘了,见不得她好的人,可不止臣妹一个,臣妹没有那手眼通天的能力,不代表宫里那位没有。” 魏谦猛地抬头,眸色凛然。 - 悬崖边。 半人高的野生黄杨纵横交错,牢牢扒在崖边松散的土层上。 从悬崖处突出的土堆往下看,湍急的水流和布满青苔的岩壁看起来像是巨大的漩涡,要将人生吞似的。 魏福音整个人挂在岩壁上,脚上没有一点借力,只能靠双手拉着魏辞的一只胳膊,才不至于掉下去。 方才最后幸存的一名刺客追逐二人至此,一箭射中冰河的马蹄,本来要停住的马儿控制不住脚力,就这么趔趄地往前,栽下了悬崖。 魏辞的反应快人一步,率先跳下马,一只手臂带着魏福音的背,另一只手臂牢牢攀住黄杨的根茎,好歹没有被冰河带下去。 魏福音眼睁睁看着冰河坠崖,心脏像被碾碎一般,双眸有一瞬间失焦,整个人没了生气。 “阿音!别发呆!抓紧我!” 头顶是魏辞急躁的呼唤。 她勉强回神,双手扣紧魏辞的手,可是即便调动全身的力量,也无法找到其他借力点。 魏辞感到刺客逼近,紧要关头,他单手抽出小腿处的匕首,飞手甩出去,那刺客立刻捂着眼睛哀嚎起来。 魏辞不敢耽误时间,飞刀出去的瞬间再次紧紧攀住黄杨,维持着不让自己掉下去,另一只胳膊狠狠发力,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阿音,抓稳我,千万别放手!” 魏福音突然感到有一股热流顺着手背淌进手心,定睛一看,魏辞那只受伤的胳膊上,偌大一个窟窿正往外汩汩冒血。 这是方才他替她挡箭的位置。 魏辞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受伤的那只胳膊狠狠攥着魏福音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衬得鲜红汩汩的血液越发触目惊心。 坏就坏在这鲜血,反倒起了润滑作用,两人原本紧紧交握的手一点一点错开,直至魏福音再也攥不住他的指关节。 即将彻底脱手的瞬间,魏辞闷哼一声,胳膊向下猛探,紧紧攥住了她的衣袖! “阿音,别怕……” 魏福音抬头看他,一双美眸冷静得反常。 “你早知道有刺客,对不对?” 魏辞一怔,眼中的晦暗一闪而过,稳住音节,“阿音,别胡思乱想,先把手给我。” 女人倔强地盯着他,似乎非要等到一个回答。 身后被射瞎眼睛的刺客摸爬着前行,正在一点一点逼近。 魏辞的唇线紧绷着,手臂上的血越渗越多,死死攥着女人的衣袖,已经快到极限。 他突然苦笑一声。 “早知道,刚才就不玩苦肉计了,否则定能轻松拉你上来。” 魏福音得到了答案,没有魏辞想象中的震怒,反而轻笑了出来。 “魏辞,放手,我的命,没有这么值钱。” 魏辞一声不吭,汗水顺着脖颈滑落,眼睛里渗出红血丝,咬着牙关,丝毫不肯放手。 那刺客逐步逼近,抄起手中的利刃,却没有朝魏辞发动进攻。 “世子爷,我们也是奉命办事,只要你松手,我就能交差……” 魏辞暴喝,“要么先杀我,要么就滚!” 他面目狰狞,气场阴鸷,刺客被吼得往后缩了缩,突然看到魏辞的身体重重地被弹回了黄杨丛里。 须臾间,男人染血的那只手上,只余一片攒金绣布。 那是魏福音的衣角。 那块布的边缘是清晰齐整的切口。 魏辞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掏出来的匕首。 她似乎铁了心不领他的人情,因此宁可把袖子割了。 男人呆看着那枚布片,猛地扑到崖边,朝着谷底声嘶力竭—— “不!” 第110章 她的气性 宋炳文疯了似的在林子里找人时,突然听到一声绝望的嘶吼。 那声音太远,远得几不可闻。 可是却像一把利剑,狠狠插进他的胸口。 他一瞬间觉得呼吸短促迅疾,心脏刺疼。 “声音在西面!往西面走!” 夏烨的脸上也不见血色,高声朝守备队号令,嗓音微微发哑。 等到人马越往西面去,林子里的血腥味越发浓重起来。 有守备的马儿踩到了什么东西,趔趄一下,停了下来。 “将军!这一片发现不少尸体!” 夏烨的心沉到谷底,“留一队人马在这里善后,若是发现活口,绑起来先带出林子!其余人,继续往西走!” “是!” 宋炳文最先找到了悬崖边。 魏辞整个人瘫倚在石壁上,一只手被鲜血染红。 另有一名黑衣刺客捂着眼睛倒在地上,似乎还有一口气。 宋炳文跳下马,一脚踩在刺客的肩上,痛得那刺客苦苦哀嚎。 “公主呢?!公主在哪!” 那刺客口中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答着,“不……不知道……” 宋炳文的眼睛猩红,脚下发力,死死碾着他的肩。 “再问你一遍,公主,在哪里?” 刺客痛得几乎没气了。 夏烨赶上来,将宋炳文拖开。 “别冲动,留活口,带回去还得问话。” 宋炳文冷冷扫了夏烨一眼,扔开刺客,再次转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魏辞面前蹲下。 “阿辞,公主到底怎么了?!” 魏辞一语不发,仍旧呆看着手里那片衣角,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身上找不到一点活人的气息。 “你说啊!!阿音到底在哪里!” 宋炳文揪着他的衣领,心中已经猜到了某种可能,只是他不相信。 打死都不相信。 魏辞终于在宋炳文的逼视下,缓缓开口。 “她坠崖了。” “是我没拉住她。” 砰—— 宋炳文一拳头出去,魏辞被打得偏了身子,倒在地上。 他索性就这么仰躺在地上,唇角露出苦涩的笑意。 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她的气性。 他当然知道太后的谋划。 在他看来,提前避险,不如顺水推舟。 原本只是想借这次出生入死共患难的机会,让她彻底…… 他低估了她,高估了自己。 可笑,可笑。 宋炳文似乎杀红了眼,揪起地上的男人又要挥拳头,最终还是被夏烨拦下了。 “世子面前,不得无礼。” “滚开!”宋炳文嘶吼,“死的可是你妹妹!是你们夏家的骨血!你到底有没有心!” 夏烨眼睛通红,肩膀止不住地颤动,掌心几乎被指甲掐出血来,声音哽咽又沙哑。 “我首先是大成的臣子,然后才是……夏家的长兄。” 宋炳文默了默,突然爆发出狂肆的笑声,“好,好,好!你们,都是阿音的好兄长!” “她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摊上你们这样的兄长!” 他一边笑一边后退,翻身上马,红着眼眶调动守备—— “所有人听令,立刻下山搜查长公主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守备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等夏将军发令。 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声应和—— “是!卑职领命!” 众人不再犹豫,调转马头,齐齐呼应,“卑职领命!” - 魏福音是被冻醒的。 深秋的山谷寒气逼人,湿冷刺骨。 好在身上的衣服是干燥的,不算太受罪。 她睁开眼,呆呆望着光线昏暗的岩洞石壁,轻轻打了个喷嚏。 朦胧而暖黄的光影里,缓缓站起来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只是站了起来,却没进一步的动作。 “醒了就过来烤火。” 男人音色沉冷,在这天寒地冻的岩洞里却像扑面而来的一股暖风。 因为熟悉,所以给了她安全感。 她坐起来,才发现,身下垫的是他的外衣和披风。 裴衡穿着单衣坐在火堆旁,透过噼啪作响的篝火,看向她的目光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的心思是出了名的难猜。 她没打算猜。 已经是如此这般的处境,她想先让身子暖和起来。 于是起身往火堆去。 她找了个地方坐下,离他有些距离,坐定后,手掌撑着下巴,端详他的脸。 “阿衡,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裴衡淡淡地往岩洞外扫了一眼,“碰巧,路过。” 魏福音想了想,没有点破他这个破绽百出的回答。 “我记得自己掉在水里,衣服为什么是干的?” 裴衡的淡漠面具有了一丝裂纹,又很快修复。 “我替你烤的衣服。” 她感到耳根发烫,不确定是不是坐的离火堆近,热浪扑面的火苗带来的效果。 “那我……” “这季节,穿着湿衣服,醒来就得风寒,我怕你没摔死,先病死了。” 裴衡脱口而出的解释将她的话堵死。 “可你到底还是看了我的身子。” 她盯着他,初衷是想逗逗他。 死里逃生后,有一种轻松甚至闲适的感觉。 这都死不了,她魏福音还真是命大,看来连上天都眷顾她。 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再一次被拓宽了维度,拉伸了韧性,眼下只想短暂地放下一切烦扰,做一回没心没肺的孩子。 像从前幼年时候,她和他在一起那样。 裴衡却回不到幼年的裴衡。 他面无表情,摆明了一副不打算负责的态度。 “我救你,不是指望你讹上我。” “……” 不懂幽默。 她撇撇嘴,不再说话。 两人隔着火堆对坐,跳跃的火苗将二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紧紧挨着,看着反而比现实中亲密无间,透出几分讽刺意味来。 魏福音的思绪重新回到坠崖之前。 林子里提前埋伏的刺客应该都是太后的人。 魏辞知道有刺客,但是选择将计就计,甚至还为她中了一箭,目的无非是…… 要彻底地让她信任、归顺、甚至爱上他? 可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沉思间,对面突然冷不丁传来男人低沉的问话—— “你背上那些疤,是在北境时弄的?” 第111章 阿音和阿衡 魏福音微微一愣。 反应过来是他替自己换衣服时看到的,她不自在地将脸偏转过去。 裴衡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的回答,倒也没有继续逼问。 “那天给你的药膏……” “没用的,”她这次倒是立刻回话,“在大月就用了不少药膏,回朝后皇兄和世子也替我寻了不少名药回来,可惜这些都是旧疤,没那么容易去掉。” “不试试我的,怎么知道没用?” 裴衡眸光淡淡扫过她的侧脸,不带半点商量的语气,“我那瓶药,你先用着,回去后再配些给你。” “……” 她这才转过头去,透过火光认真打量他。 “你在心疼我?” 裴衡不欣赏她的幽默,语调直白又寡淡。 “幼年承你的情,就当还你了。” 长久以来堵在女人心中的那口气到底还是爆发了。 她猛地站起来,目光清冷又倔强,直勾勾怒视着他。 “如果你觉得那些过往对你造成了困扰,或者说,如果我的存在对你造成了困扰,那为什么要救我?我死了,你才能毫不费力地和我划清关系,这是你乐于见到的,不是么?” 裴衡纹丝不动坐在地上,投在岩壁上的影子却随着火光飘飘摇摇。 良久,他从静默中抬头,认真端详她,点了点头。 “那样的确,更省事。” 魏福音自嘲地牵了牵唇畔,嗓音发紧,“那你走吧。” 男人没有动作。 “好,你不走,我走。” 她转身就往岩洞外冲。 直走到洞口,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将她扯回来,脸上带着躁意。 “去哪里?” “你放心,我不会回宫,我找个地方自生自灭,从此世上没有福音公主,我的命就算葬送在这崖底了,你也只当没来过这里,往后我们更是再无瓜葛,如你所愿了!” 裴衡淡漠的脸色冷下来,扣在她小臂的手掌寸寸收紧。 “如我所愿?你认为,我后悔救你了?” “难道不是么?!” 男人的脸色彻底僵冷,琥珀色瞳仁闪着危险的暗光,掌心发力,几乎要将她的胳膊折断。 “痛……” 她狠狠甩脱他的禁锢,“我烦了!我的命早就该折在北境,多活一天都算赚到的!我现在赚够了,你救我也好,不救我也罢,无所谓了!你不是要两清吗?那接下来就别管我的死活!” 她这话本来是要做戏,可是说到后面竟带了几分真心。 她是烦了。 日日同这些虎豹豺狼玩弄心术,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是个人总有疲态,更何况她的退路少之又少,步步为营到最后,也不见得能得善终。 与其这样劳心费力,不如彻底躺平。 裴衡深深看她一眼,突然笑了出来。 “这样倒有几分人气儿了。” 魏福音冷着脸,“你也不用这样好一时、歹一时地吊着我,从前如何,咱们统统撇开,眼下你就当我们从不认识,我这条命是你救的,算我欠你,日后定当还给你。” 男人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再次伸手去捞她的胳膊。 “过来。” 她僵着身子不动。 他的手滑到她手背上,松松地握在掌心里,用拇指贴着她的手背点了两下。 “命既然是我的,那便由我说了算,去火堆旁坐着。” 他牵着她,挪动步子。 “手像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底子这么薄,住在商阳王府这些日子是怎么养的?” 魏福音知道攻略效果不错,见好就收,适时地给对方台阶,即便冷着脸也没让他的话掉在地上: “在北境冻坏了底子,再怎样养,也养不回来。” 裴衡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仿佛对她“养不回来”的结论存疑。 魏福音大着胆子试探—— “要不……换你来养,试试?” 裴衡脚步一顿,未置可否,将她的手轻轻甩到火旁,径自回到方才她躺过的地方,捡起铺在地上的衣服穿上。 然后回到火堆边坐下,自顾自地烤火。 “你的马,没救回来,抱歉。” 魏福音神情一顿,调转开视线。 提到冰河,她鼻腔和眼眶发酸,却不想被他瞧见自己脆弱的模样。 如果不答应魏辞参加秋猎的话,也许太后还是会想其他办法对付她,也许她还是会面临生死抉择,可是至少……冰河不会死。 一场秋猎,太后空忙一场,魏辞弄巧成拙,她折了爱马,谁都不是赢家。 裴衡看出她隐忍的泪意,手中拿树枝轻拨着火堆,眸色疏懒地看着一点一点烧旺起来的火苗,“以后给你弄匹更好的。” “不必了。” 她眼皮低垂,鼻音渐重,脸色却清明沉静。 “我以后不射猎了。” 他一顿,抬头看她。 两个人在同一时间想起,她的骑射,都是他教的。 有了这层背景,这种赌誓反倒更像一种划清界限的预演。 裴衡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轻飘飘回了两个字: “随你。” “我不是冲着你,”她好歹还是解释了一句,“我是觉得自己太傻了,想和魏家人周旋,还不够格。” 裴衡默了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应声。 魏福音没指望他安慰自己,良久后却蓦地听见他说: “我会让小伍子去你身边。” 魏福音猛地抬头。 “你……愿意放人?” 裴衡嗤笑,“留在身边也没用,还占地方。” 魏福音不介意他的冷腔冷调,连连点头。 “他在宫里的确是个隐患,虽然说灯下黑,可到底怕东窗事发,牵连到你头上…麻烦了你这些年,这个人情,我记着呢,一定还你。” 裴衡睨她,唇角带笑,“方才跟我急,现在自己又提‘人情’债。” “阿音,我们之间似乎…没那么容易两清了。” 魏福音肩膀猛地颤栗了一瞬。 不因别的。 只因为…… 他唤她“阿音”。 多久没从他口中听到这声称呼了? 久到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 久到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她稳住心神,定眼瞧着对面,缓缓启唇,用笑意矫饰方才的无措。 “既然没那么容易两清,那就索性一直这么纠缠下去…可好?阿衡。” 裴衡眯着眼睛,唇边笑意未减,“怎么个纠缠法?” “我们和好吧,阿音和阿衡,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好不好?” 男人盯着她皎若明珠的眼眸,默了良久,微微颔首。 “好。” 第112章 夏家不能完蛋 丁圈密林。 守备们清点盘查完所有的刺客尸体,发现一个活口都没有,诧异于放箭之人的手法,招招命中要害,这准头和力道,根本不可能存在于世。 终于有人突然惊呼起来。 “是毒药!这些刺客中箭后,没死的都服毒了!” “立刻报告将军!” “是!” 夏烨接到消息的时候,眼睛骤然睁大,立刻派人回营地查验刚刚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刺客。 最终得到的消息是,那瞎眼的刺客也在送出猎圈的路上服毒,气绝身亡了。 夏烨脸色铁青,深深吸了一口气,紧攥着缰绳,想调转马头立刻回营地,看到不远处仍然蹚着水搜寻公主的宋炳文时,又停住了动作。 宋炳文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抬起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冷冷扔下一句: “你回去复命吧,留一队人马下来。” 夏烨僵着脸,到底还是没走。 找不到阿音,他回去复哪门子命? 他朝手下命令,“回去稳住圣上,就说公主失踪,人还在找。” 手下领了信立刻策马而去。 出了猎圈,却发现从观景台到跑马场都空无一人,顿时感到后背发冷。 手下沿着跑马场一路狂奔,终于抵达营地,看到王帐外跪了一群同僚,周边所有王公贵族的营帐都放了帘子,气氛森严,噤若寒蝉。 有看守看到他下马,立刻将他放进王帐。 帐内也里三层外三层跪满了人。 魏谦坐在太师椅上,面容阴鸷,眸色冰冷。 “启禀圣上,夏将军命属下前来回禀,公主失踪,守备已经在西面崖底搜寻,目前……还未找到。” 魏谦揉了揉眉心,阴郁的眼神定在座下,看得那复命之人背脊又凉了三分。 “调派全部人手,都去找人,若是找不到,让夏烨不必回来见朕了。” 守备心惊,顾忌着规矩,抱拳领命退下。 夏巡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也呼吸一滞,立刻起身跪到阶前。 “圣上,老臣愿亲自带人……” “大将军请坐。”魏谦的声音不带半点起伏和温度,“夏烨是猎场的守备总领,公主在猎场出了意外,问责的自然是他,与大将军无关。” “可是圣上……” “大将军若是累了,可先回营帐,不必等在此处了。” 魏谦冷脸挥手,耐心耗尽。 夏巡一顿,脸色青白,僵着身子行礼,“老臣先行告退。” 夏巡出了王帐,发现外头天色将暗。 他的心止不住地猛跳,等在帐外探头探脑的夫人徐氏看到他,立刻迎上来。 “怎么样?圣上怎么说?烨儿到底会不会被问责?” 夏巡被她吵得头大,拧紧眉心呵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他!长公主生死未卜,圣上龙颜大怒,若是她真有个三长两短,别说你儿子,怕是整个夏家……” 徐氏浑身一抖,脸上血色尽失,语调染上哭腔。 “那可怎么办……我们筠儿才刚被封了才人,夏家不能完蛋……烨儿也……” “别哭了!不知道的以为你哭丧呢!若是被圣上听见,你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徐氏立刻噤声,一步两回头地被丈夫拉回了夏家营帐。 夏诗筠等在帐里,看到母亲哭哭啼啼地被父亲送回来,连忙迎上去。 “怎么样?找到长公主了吗?” 夏巡摇头叹气,“不但没有找到,连刺客的活口也没留住,你兄长这回怕是凶多吉少。” 夏诗筠指甲嵌进掌心里,扶着母亲坐下,抽了绢子替她擦眼泪。 “父亲母亲放心,圣上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长公主遇难,事发情急,又在预料之外,中间又有诸多干扰,才耽误了救驾,圣上眼下想不明白,难道还能一直想不明白?” 徐氏渐渐止了哭声,泪眼汪汪地看着女儿。 “真的?圣上真的会饶恕你兄长?” “夏家两代为武将,为先皇和圣上建功立业不说,圣上将来还要靠夏家牵制贺太傅,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自断手脚,动摇根基呢?” 徐氏的脸色终于平缓过来,看向女儿的目光也带了些敬畏。 “筠儿,你怎么突然……” “有些事,一通则百通。女儿这些日子想通了不少事情,母亲且看着,咱们夏家,会越来越好。” 徐氏连连点头叹道,“到底是要进宫的人。筠儿,你能这样,为娘就放心了……” 夏巡立在一旁,突然觉得心中堵着一口气,憋得他五脏发紧,亟待发泄。 他明白哪里不对了。 阿音失踪,生死未卜,身为夏家人,这母女二人仿佛丝毫不关心血亲的安危,只在乎些旁的,名啊利啊,家族荣辱和门庭兴衰。 他胸中滞涩,带着一股要吐不吐的浊气转身,冷着脸掀了帘子就扬长而去。 走到半路才想明白。 他向来就是按照这个法门养育和教导子女的。 家族荣辱高于个人存亡。 他们夏家人,最终都被他亲手养成了这般冷情寡义模样,他似乎无人可怪。 更没有生气的理由。 外头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西面山谷的守备队每隔半个时辰派一人回来复命。 魏辞坐在自己的营帐外,受伤的胳膊已经被太医包扎妥善。 他朝西面坐着,长久地保持着一个姿势,入夜的深秋露水在椅背上慢慢凝结,聚集成股,滑落下来。 他灰败的眸光紧紧盯着不断从林子里钻出来火把。 这是第六批了。 依旧没有带回任何好消息。 “世子,夜凉了,进帐子吧。” 魏辞牵开唇角想说话,感到双唇两侧都传来钝痛。 宋炳文打了他一拳,魏谦打了他一拳。 他想苦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阿音。 你还活着么? 若是有来世,还会选择参加这次秋猎么? 还会选择……认识他么? 身后有小太监打扮的人趁着夜色匆匆过来,佯作给他披斗篷,附在他耳边递话。 “世子爷,王爷已经听说了下午猎场的事情,让您分清主次,别被女人绊了手脚,更不能妄动宫里那位。” 魏辞缓缓闭上眼,挥了挥手。 第113章 不能再辜负她 夏书音不顾守卫的劝阻,非要往王帐中闯的时候,和奉命前来伴驾的夏诗筠撞个正着。 夏书音没空理会她,冲着守卫高声呼喝: “我有要事找圣上!你们给我让开!” “圣上说了,谁也不见……” “该死的奴才,我和旁人能一样吗!?” 守卫一脸难色,看到夏诗筠的时候仿佛看到了救星,立马收起兵器,一边放行,一边行礼。 “夏才人,您看这……” 夏诗筠止了脚步,拢了拢身上的大红羽纱面鹤氅——那是魏谦早上刚赐给她的。 “妹妹有什么话,先跟我说罢,我会替你转告圣上。” 夏书音冷笑,“还没行册封礼,就把自己当成正经主子了,你无非就是个替代品,这两日圣上看着新鲜,且看日子长了,你还有没有戏唱!” “有戏没戏,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圣上说了才算。替代品又如何?只要能陪伴在圣上身边,足矣…… “本宫心中只有圣上一人,不像妹妹,贪心不足蛇吞象,要做全天下男子的榻上之宾。” “夏诗筠!你再说一遍!?” 女人眼泛凶光,柳眉倒竖,神色狰狞,眼看着就要冲上来,被左右两个守卫齐齐架住。 “不得对才人无礼!” “好好好,”夏书音连连后退,突然猛地向帐内冲刺,口中大喊着,“圣上!裴衡也失踪了!他是东离皇子,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定要引起两国争端,还请圣上加派人手……” 魏谦听着帐外模糊的叫喊声,摆了摆手,让正在替他揉太阳穴的婢女退下,自己则仰躺在太师椅中,闭上眼睛,眉心拧成了一道结。 下人掀帘子,夏诗筠正好进到帐中,行至阶下,遥遥一拜。 “臣妾参见圣上。” 魏谦抬眼,立刻起身去搀她起来。 “是朕不好,你的腿还伤着,外头更深露重,朕让你过来,难为你了。” “能陪伴圣上,臣妾高兴还来不及,臣妾知道圣上心中焦躁,长公主福大命大,定会化险为夷,臣妾陪圣上一起等好消息。” 魏谦深深看了她一眼,叹道,“你心思单纯,不知道这其中…哎…都是朕不好,若是想到这一层,一开始就不该让她参加秋猎。” 夏诗筠被他搀着胳膊,坐到他身边,眸中带着困惑。 “莫非阿音……莫非公主遇险,并非偶然,而是有人蓄意加害?” 魏谦目光中带着沉痛,未置可否,只敛眉苦叹。 “是谁要害公主!圣上一定要替她做主,决不能放过歹人!” 夏诗筠情绪激动,眼眶微红,声音染上颤抖。 “筠儿,朕这次…”魏谦拂上她的手背,包裹在掌心里,突然定定地抬头,似乎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朕欠她的太多,这次,朕不能再辜负她。” 夏诗筠心中困惑,神情懵懂,突然见魏谦唤人进来。 “传朕旨意,派一队兵马包围寿康宫,朕回宫前,看好太后及其宫中下人,所有人无召不得出入宫门!” “是!” 夏诗筠恍然大悟,顿觉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有本事这样堂而皇之围剿魏福音的,也就宫里那位了。 夏诗筠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要是魏福音当真就这么命丧西山,好像…… 也不算一件坏事。 一来彻底绝了魏谦的念想,二来,夏书音也能消停了。 她可以安心做她的替代品,反正正主都不在了,他没有旁的选择,怀着心中对已逝之人的亏欠,说不定还会将所有的牵念都弥补在她身上。 她又想到方才在门口和夏书音的对线。 “圣上,臣妾方才在帐外遇到妹妹,她说自己的搭档也不见了人影,怕是在林子里迷了方向,要圣上加派人手,一并找寻。” 魏谦皱眉,“裴衡?这种时候,他怎么也给朕添乱?” “想是今年开放了丁圈,衡公子不熟悉地形,走到旁的地界去了,也是有的。” 魏谦点头,突然身形猛地一顿,脸色阴沉起来。 夏诗筠说者无心,听在魏谦耳朵里,有了一种崭新的揣测。 “今年文乾国的岁贡,还没进献上来。” 魏谦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冷不丁冒出来,夏诗筠领会到了他的怀疑。 “圣上是担心,衡公子想趁乱…逃回东离?” 魏谦凝眸,脸色越发难看,再次唤了侍从进来。 “去把所有东离质子集结到一处,暂时看押起来,朕要亲自审问!” “是!” 第114章 没人跟你抢 “你们凭什么抓他!” 宋清柔死死攥着沈言之的衣袖,脸色涨得通红,脖颈泛起青筋,却丝毫不肯撒手,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动物,和眼前的禁军对峙着。 “柔儿!快退下,不得妨碍公务!” 靖忠侯脸色铁青,冲到近前,扯住女儿的胳膊。 宋清柔哭成了泪人,梗着脖子同父亲争辩。 “言之一整天都和我在一起狩猎,哪里有机会帮助裴衡叛逃!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不讲道理?” 靖忠侯对女儿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地怒斥,“一切自有国君定夺,他若是被冤枉的,谁都不能为难他,你急什么!” “可是他们如果严刑拷打,即便他是冤枉的,也会脱了一层皮!我知道刑部的手段,圣上方才已经宣召张侍郎入帐,怕是已经等着用刑了!言之凭什么要受这些无妄之灾?” “即便是严刑拷打,也不是你该过问的!女儿家家的,还不快回你自己的帐子里,别在这里大呼小叫,若是被圣上听见,为父都保不了你!” “我不需要您保!” 宋清柔一把甩脱父亲,用手背抹掉眼泪,转向禁军,“你们既然要抓他,那便连我也一同带走,我今日和他寸步不离,他若有嫌疑,我也脱不了干系!” 啪—— 清脆的巴掌落在宋清柔脸上。 她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父亲。 “……您打我?” 沈言之被一左一右两名带刀禁卫压着肩膀,“清柔!听你父亲的话,快回去,我不会有事的…” “我不!” 宋清柔咬着牙,怒视父亲,“质子也是人,也是我们大成的臣民,裴衡失踪,尚且生死未卜,你们却要拿其他质子开刀,这就是大成的国风?” “住口!你再出言不逊,便别再入我宋家的门!” 宋清柔的泪痕已经风干,扒在脸上,狂啸的夜风再次侵袭过来,像刀子割肉似的疼。 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垂着眼帘,最后笑看一眼她父亲,然后走到禁军面前,伸出双手。 “把我也带走吧。” “清柔!别冲动!” “逆女!!家门不幸呐!” 乌泱泱的禁军后背,突然传来鼓掌声。 刑部张侍郎从人群里踱出来,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仿佛见惯了这种场面。 “不愧是侯门女,有骨气,既如此,那本官便成全你,一并带走吧。” 靖忠侯向来和张侍郎政见不合,二人在朝堂上见面从不打招呼,一年到头说不了几句话。 靖忠侯这下是真急了,也顾不得素日里端起来体面,朝张侍郎抱拳作揖。 “小女年幼无知,还请张侍郎高抬贵手,老夫定将她带回去严加管教……” “侯爷不必多言,方才本官在一旁听了个大概,令爱似乎对本朝国风和天子治臣之道颇有异议,既然如此,不如就请令爱到圣上面前,直言切谏,未尝不可。” 张侍郎说罢,朝禁军挥手,“带走!” 靖忠侯垂在衣侧的手缓缓拢紧,攥成了拳头,正欲拦在女儿面前,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清冽低沉的喝止。 “住手。” 一群人里,有眼力见的纷纷转身行礼。 “见过世子殿下。” “拜见魏世子。” 魏辞走近,脸色淡漠,眉眼微敛着,情绪不高,甚至带了些不耐烦。 “圣上要的是东离质子,张侍郎可别以公挟私,坏了规矩。” 张侍郎脸色阴晴不定,额角鼓鼓跳动两下,最终还是按下心中的不快,拱手道: “罢了,既有世子殿下作保,臣无话可说,只希望侯爷日后谨言慎行,以身作则,教坏了女儿事小,传到圣上耳朵里引得君臣嫌隙,那便要累及家族了。” 靖忠侯仍旧铁青着脸,“宋家世代忠烈,何来君臣嫌隙?小女今日不过是想保下同伴,一时冲动,言语上没有顾忌,圣上必能体谅。老夫教养子女,无需张侍郎指手画脚!” 张侍郎凉凉一笑,歪着唇,露出嘲弄的神情。 “也是,侯爷一家最是衷心耿耿,知道圣上看重长公主,立刻替长子谋求了御前侍卫一职,可惜啊…天妒红颜,令郎这回怕是……” “人还没找到,什么叫天妒红颜!阿音不会有事,你若是再咒她,我便同你拼命!” “柔儿!住口!还嫌不够乱吗?!” 张侍郎冷哼一声,刚想再出言讥讽几句,忽的对上魏辞冷如冰刀的双眸。 那双眼睛仿佛积蓄了天地间所有暗色,危险又压迫的感觉迎面而来,惊得张侍郎慌慌张张躲开视线。 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神态有多狼狈,他半恼不恼地拂袖转身,“把人带走。” “言之!” 宋清柔被老侯爷拽着,眼睁睁看着沈言之被人带走。 刚走出几步路,突然有一队人马从远处疾奔而来,领头之人手上高举着火把,火光映出他脸上兴奋的神情。 此时已近三更天。 宋清柔突然就有一种冲动,她想迎上去! 是好消息! 一定是好消息! 人马迅速抵达营地,队伍里有人高呼—— “公主找到了!” “公主猎得一头巨蟒!” “衡公子也平安无事!” 宋清柔浑身颤抖,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幸福得快要晕倒了。 她激动地抱着父亲转了一圈,又扑向沈言之,手脚并用搡开两边的禁卫,几乎是将身子砸进沈言之的怀里。 “他们没事!言之,你听到了吗?!阿音和裴衡都活着,你也没事了!” 沈言之被她毫无顾忌的举止弄得头疼,脸上浮现宠溺的笑容,任由她双手吊着自己脖子蹦蹦跳跳。 宋老侯爷似乎一瞬间挺直了腰板,再次看向张侍郎的眼神里,是呼之欲出的狂傲。 “张侍郎,让底下人早些收工回去补眠吧,眼下怕是没你事儿了。” 张侍郎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反转,眯着眼咬了咬牙根,领着一帮禁军转手就走。 魏辞立在原地,没人注意到他宽大衣袖里微微颤抖的手。 他似乎一瞬间从头顶被灌注了某种滋养心肺的醇浆,冷黯的眸光一点一点恢复温度,再到躯干,到四肢,到周身每一寸骨骼与肌肤…… 他就这么定在原地,直到有侍从惊呼—— “世子!您的手!” 众人这才看到他的一侧袖摆已经被染红了,仍不断有鲜血往下滴落。 “世子的伤口崩开了!快叫太医!” - 魏福音并没想杀那匹巨蟒。 只是它太破坏气氛了。 正好赶在她和裴衡重归于好的温馨片刻,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闯进二人的视线,对着他们大龇獠牙。 她就快拉到裴衡的手了! 早不出来晚不出来,这个时候跑出来影响她乘胜追击! 她摸到自己的匕首,几乎带着地狱修罗的气势飞手甩出去,正中那巨蟒的眼睛。 裴衡:“……” 魏福音自己也有些事后惶然——她盛怒之下,飞刀的准头竟然直逼魏辞? 那巨蟒被激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一圈后,张着深渊般的巨口向二人的方向发起进攻。 裴衡似笑非笑地扫了魏福音一眼,扔下一句,“哪来这么大的火气?”随后飞身上去同巨蟒缠斗起来。 魏福音的脸“刷”地就红了。 她能说因为这头蠢蛇破坏了他们的气氛吗? 当然不能! 知道蛇怕火,她从火堆里捡起一柄粗木,一边看准时机向巨蟒逼近,一边替自己找补: “我是觉得谁先动手算谁的,夏书音不讲武德,抢了我们队的斑斓猛虎,这头巨蟒总该算我的彩头了吧?” 裴衡一刀狠狠扎进巨蟒的七寸,那巨蟒立刻断了气,粗圆的尾巴掼在地上,弹起一地尘土。 男人擒着巨蟒的脖颈,转过头,脸上依旧挂着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向她的目光饶有兴味,更显得她方才的找补说辞欲盖弥彰。 他下刀那一下子,有血溅出来,几滴落在他的眉尾,魏福音就着火光同他对视,倒觉得这几滴血恰到好处。 给男人平日里冷毅的眉眼增添了几分邪魅的味道。 “这彩头,归你了。” “我开玩笑的,毕竟是你杀的…要不我们五五分?”她到底有点心虚。 他唇角噙笑,拔出匕首,擦干净血迹,递到她手上。 “放心,你的就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第115章 头筹之争(超长1章) “公主回来了!” “公主猎回来的巨蟒真大!” “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行了行了!都让让,别挤在这处,公主落水受了凉,不能站在这风口里……” 宋炳文提戟挡开众人,一手虚揽着魏福音,不让任何人凑近——包括同她一道回来并且据说救了她的裴衡。 魏谦从帐篷里冲出来,脸上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紧紧盯着女人稍显狼狈的小脸,一步一步朝她迈去。 “阿音,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魏谦稳住心神,克制住将人揽进怀里的冲动,用目光代替指尖,描摹她的寸寸眉眼。 最后,走至近前,到底还是没忍住。 他将她一把拉近,狠狠箍进怀里,粗重的鼻息浅浅喷在她细嫩的脖颈间,动作里是毫不遮掩的占有欲。 夏诗筠被婢女扶着从王帐里走出来,入眼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她的圣上贪恋又霸道地埋头在魏福音的发间,紧紧抱着女人不放手,仿佛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而周围或远或近、驻足静默的男人们,神色各异。 离二人挨得最近的宋炳文,抱臂立在一侧的裴衡,还未来得及下马的夏烨,以及最远处紧紧盯着这里的魏辞…… 每个人的脸色都谈不上好看。 最难看的是宋炳文,他紧握长戟的手垂在身侧,却越攥越紧,骨节也跟着僵白了几寸。 夏诗筠一瘸一拐走近,脸上展露无懈可击的笑颜。 “圣上走得这样快,也不等等臣妾…臣妾说中了吧?长公主吉人天相,定能平安归来。” 魏谦这才猛地放开怀中的女人,及时和她拉开距离。 对上夏诗筠的脸,有一瞬间心虚。 “筠儿说的没错,阿音不仅好好地回来了,还猎得一头巨蟒,真乃我大成皇室的骄傲。” 姗姗来迟的靖忠侯领着女儿已经把那盘在笼中巨蟒细细端详了一番,此时从人群里站出来,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亢奋。 “圣上,古有云,巨蟒,潜龙也。长公主今日猎得巨蟒,这是吉兆啊!龙乃天子,又预示着冥冥之中有圣上庇佑,才保公主平安归来!老臣以为,长公主能得此彩头,乃天时地利人和使然,这样的天选之人,放眼整个中原的贵女也无人能出其右啊。” 魏福音:“……” 宋清柔和宋炳文也怀疑自己老子中了什么邪,从来不是爱溜须拍马之人,怎么眼下这一番抢白,听得人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魏谦却十分受用,赞许地看着老侯爷。 “靖忠侯的话甚得朕心,赏!不仅你要赏,你的长子宋炳文找回公主有功,也重重有赏!” 靖忠侯眉开眼笑,心中更加有了胜算。 开玩笑?他可是把所有注都押在长公主这一组了,公主若是拿不了头筹,他这局要把底裤都输掉。 好在有了这头巨蟒,即便夏二小姐那组有猛虎坐镇,怕是也不虚了。 怕什么来什么。 夏书音拨开人群飞奔过来,眼尾带着红痕,扑进裴衡的怀里。 “阿衡!你回来了!没受伤吧?” 魏福音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呢? 她对夏书音吧,是真的厌恶到了极点。 可是这样讨厌的人,倒是把一颗真心都放在阿衡身上,她眼底的紧张和担心不是假的,从这一层上,魏福音对她恨不起来。 裴衡的脸上是一以贯之的疏冷,一手抵开怀中的女人,淡淡“嗯”了一声。 夏书音也不介意,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就朝魏谦开口。 “圣上,如今人都齐了,虽是迟了些,可是秋猎的名次到底该做出个裁定,还请圣上命人盘点猎物,决出今年秋猎的头筹。” 靖忠侯抚着胡须笑,“还有什么好盘点的?长公主猎得的巨蟒是史无前例的珍稀猎物,换了旁的人,便是把甲乙丙丁四个猎圈翻个底朝天,也未必能得一头。光凭这头巨蟒,老夫以为,胜负已分。” 夏书音嗤笑,“若说狩猎难度,蟒蛇与猛虎相比,差的不是一点两点吧?何况……谁又知道这蟒蛇究竟是不是长公主制服的?” 夏书音抱着求证的态度,偏头将目光在裴衡和魏福音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裴衡掀起眸子凉凉扫她,适时地开口—— “公主下了第一刀,正中那巨蟒的眼睛。” 夏书音一噎。 裴衡加重了“第一刀”三字,仿佛暗点她白天在林中与魏福音抢猎物,放出的第一箭。 不讲武德归不讲武德。 但这是秋猎的规矩。 第一箭是谁的,猎物就是谁的。 夏书音恼恨地瞪了裴衡一眼,心中仍旧不服,周围众人却已经发出连绵不绝的叹服声。 “长公主反应真快!” “好胆魄!临危不乱,还能有这样的准头,这匹巨蟒合该是公主的囊中之物!” “公主掉下山崖,机缘巧合进了岩洞,方才遇上这巨蟒,一举击杀之,此般皆是缘法,天命不可违拗,公主因祸得福,头筹无与争锋!” 夏书音气得声音都尖利了几分,“怎可如此不公!斑斓猛虎难道不是稀有猎物?何况这猛虎是谁人都能猎得的?即便有这个命碰上,也未必有胆量猎杀,我也是差点在它手下折了命的!” “好了,别吵了!” 魏谦拧着眉,拍了拍夏书音的肩膀,“这次的头筹,就算长公主这一组的,朕另外许你们这组旁的赏赐,不会亏待了你……” 魏谦话说的有商有量,眼中却俱是警告。 夏书音紧咬着下唇,仍是一脸不服气,突然听到魏福音轻笑了一声。 “皇兄不必这般为难,论及公平公正,阿音的确不该得这头筹。” 魏谦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却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示意她说下去。 “阿音以为,今年的秋猎,三组队伍角逐胜负,搭档二人该为一体,若有走失未归的,只余一人回来的,那便不能算有效成绩。眼下早就过了盘点时间,论理来说,只有宋小姐和言之公子那一组完成了秋猎任务……” “荒谬!你和阿衡已经回来了,凭什么我们的成绩不能作数?!我辛辛苦苦猎得的猛虎,凭什么要将头筹拱手相让!” “夏二小姐慎言。” 一道凉薄的声音响起。 魏辞从暗处走进热闹的人群,手臂被太医重新包扎过,掖在斗篷里,看起来同往常金尊玉贵的模样别无二致。 只是脸色因失血过多,显得有些苍白。 他目不斜视地经过众人,视线只盯着一处,直到魏福音看过来,才堪堪掠开目光。 “夏二小姐勇武过人,可是若真要论起来,这猛虎是怎么得的,怕是要贻笑大方。” “你!” 夏书音被戳了痛处,脸色越发难看。 夏诗筠适时地拢上魏谦的手臂,“圣上,臣妾以为,公主方才言之有理,虽让出了头筹,却避免了无谓之争,更添气度不凡的盛名,皇家秋猎已经好多年没这么热闹了,此番局面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何必为了一个头筹的虚名抢的不可开交?” 魏福音意外地看了夏诗筠一眼。 一天未见,倒像是开窍了似的。 这番话说进了魏谦的心坎,他反手握住夏诗筠的手,欣慰又赞许地点头。 “就这么裁定吧,今年的头筹由宋家小姐这组摘下,朕许你们二人各一个愿望,作为头筹的奖励。” 宋清柔站在她父亲身侧,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之喜惊得手足无措,好在沈言之反应迅速,拉住她的手从人群里走出来,跪在地上谢恩。 “臣\/臣女谢过圣上恩典!” 夏书音来不及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就这么明明白白被安排了,想到自己的孤立无援,心中憋着一团怒火,转头就看到裴衡难得柔和的目光和魏福音浅浅交错了一瞬。 她呆立了片刻,心中又惊又怒。 她方才怎么忽略了这一层! 这二人在崖底一起被找到……难道说,裴衡是专程去救她的?! 可是他们明明已经决裂,裴衡对她的事情向来漠不关心,自她回朝以来,她是亲眼看着他们如何相处的! 阿衡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何时这么温柔过? 夏书音魂不守舍,没心思再计较什么头筹的归属,心底浓浓涌动的危机感一触即发,让她嫉妒得快疯了! 靖忠侯站在原地,一时间心中也五味杂陈,又喜又悲,不知道脸上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的女儿拿了头筹,大喜…… 他的银钱血本无归,大悲…… 最后他只能痛心疾首地看向魏福音,后者被老侯爷复杂的目光弄得莫名其妙,摸了摸鼻子,打了个哈欠。 宋炳文及时迎上来。 终于有他说话的份儿了! “公主可是乏了?” 这声儿不轻不重,刚好被魏谦听到的程度。 于是魏谦立刻做出了反应。 “阿音,今日坠崖受了惊吓,身上可有伤着?快别站在外头吹风,回营帐让太医瞧瞧,另配几副安神药,好好休息,明日不急着回宫,朕也会多留一日。” 秋猎有十余天,除了头两天最重要的射猎比赛,另有其他骑射玩乐的项目。 王室和要臣一般在第三日启程返回皇城,余下的那些命妇千金、王孙公子则会留在营地,抱着不同的社交目的,参加大大小小的骑射游戏,举办各种临时起意的帐中酒会。 听到魏谦要再留一日,围在人群外侧的守备们顿感压力山大。 他们一整个晚上淌着冰凉刺骨的潭水找寻长公主,眼下天都快蒙蒙亮了,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又要严阵以待,值守猎场。 守备们心中叫苦连天,脸上却不敢有任何不满,恭恭敬敬地目送人群散开,各自回到帐中。 有守备等待多时,也不见魏辞抬步,终于忍不住提醒。 “世子殿下,外头风大,您还是早些回帐吧。” 魏辞定眼瞧着魏福音被一行人簇拥离开的背影,一步也没挪动。 夜风钻进斗篷,将布料吹得鼓作一团。 如他的心,被某种饱胀的情绪瞬间填满。 裴衡方才已经翻身上马离去,突然又折回来,扔给他一瓶药。 “止血用的。” 魏辞浅笑,掂了掂手里的瓶子,抬头打量他,神情染上几分疏冷。 “你们在岩洞里,发生了什么?” “烤火,猎蛇。” “可是她今晚回来后,眼睛里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机。” 魏辞看向远方逐渐亮起的一抹天光,自顾自地低语,仿佛不是在同裴衡说话。 “你看错了。” 裴衡扔下四个字,拉紧缰绳,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魏辞敛下唇边的笑意,眸光染上几分认真。 “之前同你说的,更正一下:我要她。” 裴衡手中动作轻顿,冷笑,“你不是一直在行动吗?” 孔雀开屏的事情没少做,以为旁人是瞎的? “这次是认真的。” “随你。驾!” 裴衡不再看他,冷着脸挥动马鞭,身影没入黑夜。 - 魏福音补了一觉,睡到了下午太阳几乎落山。 没人敢打扰她。 宋炳文来她帐外三趟,最后直接找了把藤椅,坐在外头看夕阳。 流萤提着茶壶过来给他续水,他终于忍不住,拉住她。 “流萤,要不你还是去看看吧?唤你主子起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大好秋色,不能白费了……” 他主要是担心她闷在帐篷里睡太久,醒来容易偏头痛。 流萤捂着嘴笑,不过还是从善如流地进了帐内,尝试着准备叫醒主子。 却见魏福音已经坐在镜前梳妆。 小蝶朝她招手,“快来,今日不用做骑射装扮,轮到你上场了,还是按照你们中原的妆发给公主妆点吧。” 流萤立刻上去接手。 她早就手痒痒了,公主死里逃生,因祸得福,今日又要领赏,她得使出浑身解数,务必要使公主惊艳出场,方显旗开得胜之姿。 于是,半个时辰后,魏福音从帐中出来,宋炳文再次语无伦次,双眼发直,脸红到了耳根。 “走啊,不是说要带我出去逛逛。” 宋炳文愣了一秒,连连点头。 “好,好,你想去哪儿?我们去看蹴鞠比赛?还是你想去人少些的地方?” 魏福音一身精致华丽又衬肤色的琥珀温罗金鸾绣袍,露出白皙的脖颈和纤细的锁骨,未觉自己美得多么惊心动魄,倒是被满头的珠翠坠得脖子发酸,眉尖若蹙,更添宜喜宜嗔的娇憨媚态。 “随便,你先过来扶着我,我现在头脑昏沉,走路不稳,这发髻好重,本宫好不适应……” 宋炳文目光扫过她一开一阖的娇嫩红唇,耳尖霎时红得滴血,低下头朝她走了两步,恍惚间突然眼前横了个人影,将他严严实实地挡住。 仔细一看,魏辞已经紧紧牵住女人的手,三步并两步,不由分说重新将她拉回了帐中。 宋炳文气得跳脚,连‘世子’也不唤了。 “魏辞!你疯了你!?” 魏辞回头,冷眼扫他,“别跟进来,否则后果自负。” 第116章 他能抱得,我为何抱不得? 魏福音被拉进帐篷,由于动作太大,头顶的珠翠晃晃悠悠,引得她站立不稳,身子一歪。 男人捞住她,手上动作规矩,没有半点僭越,扶稳她的肩膀。 挨近了,她才注意到他神色黯淡,下巴泛着一圈青茬。 “堂哥昨夜没休息好?” “我不是你堂哥,于无人处,还是唤我名字吧。” 魏辞耐着性子纠正,一双眼睛似要黏在她脸上。 魏福音轻笑,“世子这是怎么了?若是因为昨天…我并不怪你,人都有失算的时候,况且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感到腕处收紧,被一股强势的力道再次拉近,几乎跌进他的怀里。 她恼了。 褪下脸上云淡风轻的笑意。 “魏辞,你干嘛!” 男人却总算目光柔和了些。 两人的距离极近,魏福音的肩膀抵着他坚实的胸膛,清爽凛冽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她闻到的却是一种‘危险’的味道。 好像有什么东西,慢慢超出了她的掌控界限。 “阿音,看着我,”他伸手抚上她的脸,眉眼如蛊,诱敌深入,“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 魏福音定了定心神,眉眼氤氲起一团薄雾,似乎当真在思考他抛出的问题。 良久,她缓缓抬眸,与他对视。 “我要活着。” 言简意赅的四个字。 魏辞深深看着她,鼻息沉稳,眸光坚牢。 “留在我身边,这并不难。” 魏福音瞧着他笑,眼底的质疑不言而喻。 “咳,昨日之事实属意外,”魏辞不自然地偏头,清了清暗哑的嗓子,又凝神回望她,“阿音,你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我和父亲要做什么,从裴衡那里,我看出了你的态度,我们都在顺势而为,普天之下,莫不是时势造英雄,你若是愿意相信我……” “我魏福音,谁都不信。” 她凉凉地打断,脸色收归冷淡。 魏辞不肯放开她,两只铁臂紧紧箍着她腰身和肩背,逼她看着自己的脸。 “那你为什么相信裴衡?” “我说了,我谁都不信。” “阿音,你到底在怕什么?!” 说来也奇,这是魏福音第一次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看到地动山摇的情绪。 明明是那种什么事情都不足以叫他疾言厉色的人。 能被她逼到此番境地,倒也难得。 魏福音终于叹了口气,不吝向他坦言—— “魏辞,你说,我到底是魏福音,还是夏书音?” 魏辞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 “你说时势造英雄,你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这点我不否认,大成江山交到魏谦手上,中原势微,已成定数…可是在魏谦这里,我可以做名正言顺的魏家人,到了商阳王掌朝的那一日,我还能做魏家人吗?” “如何不能?” “我若姓魏,便是前朝余孽,该与我的‘皇兄’魏谦一同斩草除根;我若姓夏,便是保皇一党,一朝天子一朝臣, 夏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 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现在你知道我怕什么了么?留在大成,左右都是个死字,没有出路。” 魏辞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他漆黑的眸子漾开一抹真诚的柔光,一字一语问她: “若是我要给你出路呢?” 魏福音也顿了半晌,才缓缓摇头。 “你能做自己的主,又如何能做得了商阳王的主?王爷年富力强,这些年韬光养晦,深居简出,苦都不是白捱的……” “若是没有他呢?” 女人愣了两秒,诧异地张了张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魏辞真能为她做到这个份上? 这男人,难道也是个疯子? 不。 她不了解魏辞,但是了解皇室,了解魏家人。 感情不过是调剂,权力才是竭尽毕生所能之追求。这是根植于魏氏血脉的信条,大成王朝世代更迭,魏家人稳坐高位,莫有例外。 魏辞即便有十足的野心,也不见得是为她。 她连裴衡都不是完全信得过,更遑论眼前这个真正的魏家人。 可是同男人推拉周旋、徐徐图之,是她这一世于北境就已经习得的生存法则。 重来这一世,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利用的。 尤其是,男人。 她将心底坚毅的信念掩饰得很好,眉梢处依旧保留着惊讶的意味,仿佛因为他那句破釜沉舟的问话而措手不及,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 魏辞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盯着她漂亮到过分的眸子,喉结上下滑动,眼中丝毫不掩征服欲。 “阿音,未来的中原,必有一片崭新的盛景,你又何必孤注一掷,偏要往那东离去呢?” 魏福音心惊。 他竟然这么快就猜出了她的底牌和退路。 她甚至连裴衡那里,都还没来得及聊到这一层。 更何况裴衡也未必就会答应带她回东离。 她惊异于魏辞敏锐的嗅觉和洞察力,心中越发筑起警惕的城墙。 面对魏辞这样的男人,很容易就像被扒光了似的,藏不住秘密。 气氛有些冷凝,场面格外诡异。 男人环抱着怀中的女人,明明是极尽亲密暧昧的距离,极尽温情脉脉的动作,可是彼此都试探不出对方的真心。 不像调情,更似对峙。 没有等到想要的回答,魏辞恢复了往日的风度,缓缓放手,后退一步,脸上仍旧带着笑意。 “你不必这么快做抉择,也不是只有做前朝余孽或保皇一党这两个选择,想要新的身份,我随时可以给你。” “你下一句不会是想问我,要不要做你的世子妃吧?” 魏辞一副“有什么问题吗”的神情,吓得魏福音后退了小半步。 这男人,来真的? 她存心恶心他,“你觉得魏谦和太后会同意么?” “我若是想,自然有办法叫他们同意。” “……” “况且,他们能做主的时间,也不长了。” 这话倒是中肯。 魏福音卖乖,“我会好好考虑的,在这之前,你还是我的堂哥,咱们今后即便于无人处,也别做逾矩之事,好不好?” 魏辞妖孽般的脸上展露一抹明晃晃的宠溺,似乎被她这副乖觉模样哄高兴了,低头凑近,邪肆地扬眉。 “魏谦昨夜当着众人的面将你搂在怀里,恨不得吃了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么?” “……怎么想的?” “都是明面上的兄长,他能抱得,我为何抱不得?” “……”魏福音僵着脸,“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好了,我知道了,往后阿音若是不愿意,我便不会逾矩,可好?” 魏福音松了一口气,正欲点头,突然听到他语调倏地一转,带着深意: “在北境时,你便是这样哄着那两个凌氏兄弟,不让他们碰你的?” 魏福音神色骤冷,垂在衣摆的指尖缓缓收拢进掌心,脸色跟着指节白了两分。 魏辞有所察觉,也暗悔自己说错了话。 “抱歉,你若不喜欢,往后我不会再提北境的事了。”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低垂着细白的脖颈,看上去像只漂亮又哀怨的金丝雀。 魏辞忍住作痒的双手,到底遵守约定,没再碰她。 “走吧,该用晚膳了。”她不想继续同他单独待在帐中,外头还站着个宋炳文,估计正跳脚呢。 “今晚是领赏宴,阿音打扮得这样漂亮,我倒有些不想放你走,一想到这样的倾世绝色平白被旁人看去,心中难免不忿。” “魏辞。” “嗯?” “有人说过你占有欲挺重的吗?” “没有,”男人眸中带笑,“阿音是第一个。” 第117章 领赏宴 宋炳文一整晚都在提防着魏辞。 偏生今晚的宴席,魏福音和魏辞的食案紧挨着,和并肩同席无甚区别。 他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魏辞却像丝毫没有察觉似的,中途还给魏福音斟了几回酒,添了几回菜。 宋清柔看着兄长这样愤懑的模样,禁不住叹气。 她自然能看出哥哥对阿音的心思,只怕郎有情妾无意,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于是她忍不住拿话点他,“哥,若是他日阿音出嫁了,你这御前带刀侍卫一职,是不是就该卸任了?” 宋炳文本来就僵冷的一张脸瞬间连最后一点温度也消散殆尽。 眸中更添几分落寞。 可是又仿佛早就想通了似的,转眼脸上挂起半开玩笑的闲懒不羁。 “我和我这把刀,一起给她当陪嫁,也未尝不可。” 宋清柔觉得他简直是疯了。 她完全理解不了,但是表示尊重。 “阿音是个最有主意的,特别是回朝以后,连我都看不透她,只是哥如果能一辈子保护她,将她也当做自己的妹妹来待,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宋炳文睨她,“原来在这里候着我?” 宋清柔捂着嘴笑,“是你自己说的,可怪不得我。” 反正,她是没有这样博大的胸怀,能看着所爱之人同旁人共结连理。 她突然就神思飘摇,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了东离质子那一桌。 沈言之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唇角扬起弧度,朝她遥遥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宋清柔的脸“刷”地一红,不自在地偏头,手中却别别扭扭端起酒杯,拿袖口掩着面,抿了一口酒。 宋炳文看着魏辞来气,可是也挤不走人,索性眼不见为净,偏头同妹妹认真聊起天来。 “今夜圣上便要兑付秋猎头筹之赏,想好向他讨个什么赏赐了没?” 不问还好,一问,宋清柔的两颊又烫热了几分。 宋炳文神经大条,一脸好奇,“你的脸怎么这样红?宴席才开始,到底喝了多少杯?” 宋清柔瞪他一眼,背过身去不让他看,目光却又不由得向某个方向偏。 另一头,夏家人的案席上。 夏炀心不在焉,不时看向入口处。 “不必看了,她在帐中赌气,不会来的。” 夏烨自斟自饮,头也不抬地提示。 夏炀站起来,“我端些吃食去瞧瞧。” 徐氏脸色一黑,“不许去!爱吃不吃!圣上都没发话,你急什么?” 夏炀背脊微僵,嘴上争辩着,“到底是公主……” “什么公主!?公主在席首坐着呢!” 夏炀默了默,最终还是乖乖坐了回去。 他知道夏书音为什么气得连晚宴都不参加。 与其说她对秋猎头筹势在必得,不如说是对圣上许的赏赐势在必得。 她要的,是魏谦可以满足她的一个愿望。 天子之诺,一言九鼎,只要在伦理纲常和规矩体统之内,任凭她发挥,魏谦为了皇室体面,必得依她。 对于夏书音来说,随便讨一个郡主的封赏,便有机会重新骑到魏福音的头上,如今痛失良机,叫她如何不怄? 又或者,她也许不会替自己讨一个封号,而是直接讨一旨婚约? 夏炀鬼使神差地看向远处,目光落在那质子席面上最耀眼夺目之人身上。 裴衡正同邻席的鸿胪寺少卿对饮,接受着对方的恭维。 “衡公子救下长公主,虽然未能拿下头筹,却也立下大功一件,一会儿圣上定会大肆嘉奖,只可惜薛某投在公子身上的赌资,却是血本无归啊……” 裴衡饮尽杯中酒,朝对面抱拳。 “裴某谢过薛少卿青眼,只是自古乾坤无定局,胜负总无常。今年秋猎结果虽有意外,却也合情合理,裴某心服口服,还请薛少卿也莫要为此遗憾。” 裴衡说到这里,突然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从桌子底下推到薛少卿腿边。 “偶得此物,只是裴某一介俗人,难辨好坏。听闻令尊最是喜玉之人,烦请少卿代为转交,替某鉴赏一番,日后登门亲取,再向令尊请教一二。” 薛少卿笑得眼角眯成了一条缝,宽大的袖口掖住桌角,口中说着“岂敢岂敢,家父素喜收藏,却也不懂鉴赏,前些日子就险些被黑心商贾给骗了……” 说罢袖口一收,再看那桌角处,已经空无一物。 裴衡扬唇,另又斟了一杯酒,朝薛少卿提盏。 “今年的岁贡迟了些,父君已在调度,文乾虽连年征讨边陲,也不过是为了自保,避免被割据的命运,还请少卿在朝中替某向圣上转达父君的拳拳之心,我文乾臣心未改,忠贯日月。” “自然,自然,这也是我们鸿胪寺本分之所在,无需公子多言。” 二人又饮了两盏,才转回自己的席位。 沈言之立刻凑上来,细声细气地不忿,“那可是你最值钱的玉佩,就这么给他了?” 裴衡不言语,只专心拿筷子拨着盘中的吃食。 沈言之气不打一处来。 “他才投了多少钱?有我输的多么?既押了注,那就愿赌服输…可惜了你那块玉佩,都够他输上一百轮的……” 裴衡冷眼扫他,警告他闭嘴。 “一会儿领赏,说辞都准备好了么?” 沈言之闻言,蓦地消停下来,脸色黯淡了几分。 他抬眸看向宋家席面的方向,正好又对上宋清柔有意无意投过来的目光。 看见他也在看她,她冲他嫣然一笑。 这丫头,一点儿藏不住心思。 他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也许,待会儿,她也笑不出来了。 有太监站在阶上比了个手势,席间歌舞停了下来。 太监捏着嗓子唤,“请宋家嫡女宋清柔、东离临越郡子沈言之上前领赏。” 宋清柔浑身微微一震,还未站起来,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沈言之反应比她快些,很快来到她的席前,朝她伸手。 “走吧。” 宋夫人看着沈言之这张脸,横竖不顺眼,又见他要牵女儿的手,更是气得转过脸去。 可惜沈言之扶宋清柔起来以后,很规矩地撤开手,让她挑不出一点错来。 宋清柔察觉到他主动撤回的手,却感觉一阵若有所失。 好在只是那一瞬间。 她紧紧跟上沈言之的步子,一步一步朝宴厅中央迈去。 她根本不在乎母亲的想法,甚至别说母亲了,连今日座中所有宾客的想法,她都可以抛之脑后。 也许是今晚酒意上头,更或许是她昨夜就已经思虑清楚——今天晚上,她要做一个大胆的抉择! 又或许,都不需要她的行动,他便已经向圣上开口…… 两人并肩走至阶前,她偷偷打量一眼沈言之,不知不觉红晕又爬上耳尖。 嗯,自己的终身幸福,自然要靠自己争取! “恭喜二位,拿下秋猎头筹,”魏谦停了手里的酒杯,看着阶下二人笑道,“不知你们分别想向朕讨个什么愿望?宋家小姐,你先说说。” 宋清柔手心的汗意更甚,行了个礼,一开口,嗓音微微发涩。 “臣女…想请言之公子先说。” 魏谦点头,“也可,公子言之,便由你先说吧。” 沈言之提袍,恭恭敬敬地跪下,向魏谦行了一个大礼。 礼毕,伏在地上却未起身,脸几乎贴到了地面。 宋清柔紧张到几乎站立不住,下一秒,听见男人清亮冷肃的嗓音从地面传来—— “臣东离临越郡郡子沈氏言之,恳请陛下放臣东行,回归故土。” 席间安静了瞬间后,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惊讶地盯着沈言之跪伏在地的背影。 宋清柔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沈言之的声音从地面钻上来,像严冬之日的冰棱,直冲着她的脚心刺进去,凉意从下往上蔓延至头顶,寒彻她的全身。 “言之……你说…什么?”她喃喃地问,声音细弱得随时要破碎。 沈言之仍旧伏地,并未回应她,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宴厅里回荡: “臣父如今城池尽失,贬国为郡,老无所依,病重难愈,臣想趁父君仍在世时,略尽最后一份孝心……” “还请圣上应允,臣定当万死以报圣恩!” 第118章 放虎归山? 魏谦没有想象中那么意外。 大成派到东离的探子每隔几日便有书信回来,临越的现状他一清二楚,沈言之所言非虚,老郡王的确已经回天无力,时日无多了。 底下有文臣站起来,“圣上!万万不可!大成有大成的规矩,既为质子,那便不该有还朝之心!否则就有谋逆通敌之嫌!” 沈言之脸色骤然铁青,回头怒视那言官。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尚书,往日言之敬您是六部之表率,今日看来,正二品文臣,不过尔尔!” “你!”刘尚书怒从中来,指着他,“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言之公子若无异心,便不该给圣上出这样的难题!” 说罢,又跪在地上,恨不得声泪俱下地劝说魏谦—— “圣上别忘了先祖皇帝在世时,险些放虎归山,酿成大错,圣上绝不可行差踏错半步,否则老臣便是有愧先皇的……” “好了!刘爱卿,你起来说话,今夜领赏宴,何必将气氛弄得如此剑拔弩张?” 魏谦最烦这死老头,每每在他面前提及先祖先帝,言语间仿佛总在反复提醒他,他是魏家皇帝里最轻松也最没用的那个,能守住他父皇的江山,便是对他最大的期望了。 每每想到这里,魏谦总是怄得慌。 这姓刘的糟老头子就差把“没出息”三个字贴在他脑门上! 往日在朝堂上也便罢了,今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席间还有不少女眷,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魏谦越想越烦躁,突然就生出一种偏要对着来的逆反心理。 “爱卿是否言重了些?临越如今只是个小小郡城,若真要论起来,沈言之连当质子的资格都没了,到底与先祖皇帝当年的情况不同。” 鸿胪寺少卿审时度势,眼下也品出了魏谦的态度,立刻站起来行礼附和。 “圣上说的极是。放虎归山,首先这放的呀,得是只虎,归的呀,也得是座山。可这东离沈氏如今连皇室基业都断送了,言之公子之于虎、东离临越之于山,差了十万八千里,刘尚书的类比,未免太牵强了些。” 魏谦脸色好了些,见那刘尚书还预备反驳,恨不得找人堵他的嘴,好巧不巧就对上魏福音灼灼的目光。 魏谦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阿音,你也是还朝之人,依你之所见,朕该如何决断?” 魏福音施施然起身,福了福身子。 “旁的臣妹不知,身为女子更是不该妄议朝政,只是臣妹有了一回远嫁的经验,才知为何偏只我大成能问鼎中原数十载。若非历代国君奉行仁孝礼义治天下,如何能有当今盛世?” 刘尚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眯眼瞪着魏福音。 “长公主,您究竟想说什么?” “刘尚书别急,本宫以为,圣上愿意考虑言之公子之所求,此为仁;言之公子冒忤逆罪名也要回朝赡养父君,此为孝;既是仁孝两全之事,奉行的便是国本朝纲,何必阻拦呢?” “长公主!你…你这是诡辩啊…简直是祸国之……” 魏辞蓦地轻笑一声,手里把玩着杯盏,睨着刘尚书,神色阴柔冷黯。 “刘尚书,今夜是什么场合?瞧瞧这满座的世家公子小姐,还是慎言吧,别吓着孩子们。” 刘尚书一噎,气得拂袖,屁股狠狠落回了座位的软垫上。 魏福音也知道见好就收,任何时候,立场都不能表明得太过清晰,否则容易被人拿捏话柄。 于是她又转向魏谦,“依臣妹所见,不如先缓几日,待皇兄回朝,再同大臣们讨论此事,看看如何决断。” 魏谦点点头,“阿音所言甚是,就按你说的办。言之,你起来吧,待朕斟酌清楚,再给你答复,若是此事不成,朕也会另许你一个愿望。” 沈言之再行了个大礼,起身立在一旁,目光依旧垂在地上。 “好了,宋家小姐,该你了,你要向朕讨个什么愿望?” 宋清柔从方才的僵硬不知所措中渐渐回过神,目光一直死死盯着身侧之人,眼尾的红痕清晰可见。 原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 原来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在做梦。 她想着今夜得了与他的婚约,既能躲开明年开春大选,又能同真心所爱之人在一起,遑论人言口舌,即便是刀山火海她也去得。 可是他竟然要回去! 他回东离,她怎么办?还不如…… 她突然就咬了咬牙,赌气般地跪下,学着身边之人方才的模样行了个大礼—— “臣女请旨……” “等一下!” 魏福音娇俏婉转的音色打断进来,席间所有人都一愣。 宋清柔红着眼睛,呆看着魏福音,就眼见着她起身朝自己走来。 “皇兄,清柔是女儿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臣妹怕她碍于体面,言不由衷,那不就平白浪费了皇兄的恩赏?不如等过了今晚,或由皇兄单独宣见,或由臣妹代为转告,岂不更为妥当?” 魏谦也觉察出宋清柔状态不对,从善如流道,“知道你同宋家小姐情同姐妹,那便依你吧。” “阿音谢皇兄体恤!” 魏福音露出由衷愉悦的笑意,惹得魏谦唇边的弧度也加深了几分。 夏诗筠一整晚坐在魏谦的身边,虽然风光体面,魏谦的目光却很少落在她身上。 此时她看着他目光之所向,眼中饱含柔情和宠溺,对那个女人的偏爱几乎要成为一种条件反射…… 她扶着杯盏的手寸寸收紧,抿了抿紧绷的嘴唇,眸色归于黯淡。 - 领赏宴到了下半场,魏福音领完赏赐,借故离了席。 行至夏家女眷帐中,摆手屏退了婢女。 “都下去,没有本宫的传唤,谁都不许进来。” 夏家的婢女被她平静冷冽的气场吓到,规规矩矩地点头。 “奴婢遵命。” 怪了…… 不是说长公主向来温柔可亲,怎么今晚脸色冷成这样? 等人都走完了,魏福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少女的床榻旁,一把扯起正趴在床上流泪的宋清柔。 “啪——” 一道响亮的巴掌落在少女的脸上,连带脸上的眼泪都被甩到了床柱上。 宋清柔捂着脸,呆看着魏福音,“阿音……你打我?” “打得就是你!”魏福音嗓音冰冷,目光凌厉—— “我今夜要是不打断你,你是不是要向圣上求一旨恩典,让你上放春山出家去?!” 宋清柔哑然,怔愣了片刻,“你…你怎么知道……” “傻子!为了个男人你要出家,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安逸,把脑子给安逸没了!” 第119章 我要的是你 “阿音……你不懂……” 宋清柔满脸泪痕,眼睛肿的像核桃,偏过头又将脸低垂下去。 “我气得不是他要回朝,是他连提都没有跟我提过,他从来没有当真将我放在心上,从头到尾,不过是我的独角戏罢了……” “于是你就要出家?清柔,你想过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的父母和炳文该如何自处?若是圣上允了,当真将你送去放春山当了道姑,你后悔了又该如何?” “我……不会后悔的,反正我本不愿参加明年大选,更不愿随便婚配一个世家公子,左右做不了自己婚姻的主,不如做姑子清静!” 魏福音深吸一口气,忍住又要扇她的冲动,坐到床边。 “清柔,你知道我在北境过得是何种生活吗?” 宋清柔一愣。 “凌氏兄弟二人起初欲将我玩弄于鼓掌,用尽所能折辱糟践我,他们是当真恨我么?不,我只是天下局势中一颗微末棋子,他们只是想找一个挑起两国争端的理由罢了。” 宋清柔愕然地张了张口,喃喃重复,“兄弟……二人?” “不必质疑,如你所想。” “这简直……”宋清柔将自己的事情忘之脑后,气急败坏地直起身子,“怎会如此荒谬!这二人简直禽兽不如,那凌霄果真是死得其所!呸!活该!” 魏福音按住她的手背,“我要同你说的不是这些。 “我用尽一切办法摆脱这二人,又想方设法回朝,可是回朝后呢?你当真以为圣上对我心存愧疚,就会保我一世平安顺遂? “清柔,这世上的不得已太多了,我们都不是幼年懵懂的孩子了,你也许很难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人活一世,最难得富贵清闲,可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有人为你托底的基础上…… “若有一日,无人再为你托底呢?我知靖忠侯府基业深厚,可是当年叱咤五洲的萧氏政权也不过才五十载就朝堂倾覆,皇权旁落,内忧外患,最终被魏家人赶到西面去了。 “清柔,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乱的不是中原,你尚且感受不到个人在滚滚历史洪流中的无力,可是你又如何能保证,中原盛世常在,你永远不用去背负家族的兴衰存亡呢?” 宋清柔已经彻底地呆在床上,目光里只剩下最后半分茫然。 “阿音…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 阿音回朝后,二人虽仍旧是闺中密友,可是她却常常感到同她说不上话,能聊的没有从前那般多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同她的差距,这是绝非一朝一夕能凿出的鸿沟。 她虽不懂,但却不傻。 “阿音,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莫非我父亲在朝中惹了什么祸事了?你告诉我!放心,我不去出家了!那沈言之爱去哪儿去哪儿,与我何干……是我脑子发昏了!” 她紧紧抓着魏福音的衣袖,脸色褪去了方才的懵懂和苦闷,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忧心。 魏福音浅浅一笑,“这才对了,居安思危,才像个侯门闺女的样子。” “居安思危?”宋清柔品了品这四个字,默默松了一口气,又不放心地追问,“我父亲当真无事?” “老侯爷好着呢,只是侯爷与侯夫人只有你们这一对儿女,你兄长未来继承爵位,侯府的担子便当真落到了你们这一代身上。” 魏福音不想真叫她吓着,只能拣最委婉浅显的同她说。 “阿音,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为了男人,不值当。” 魏福音替她擦干净眼泪,突然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认真看着她。 “清柔,你相信我吗?” “阿音,你说的什么话,我从来都将你视作嫡亲姐妹,无分内外。” “好,那我有句话,你凑过来。听罢,还得看你自己,你若不愿,也无人强求你。” “好。” - 秋猎第四日一早,皇家车马便向皇城出发。 宋炳文本想劝魏福音再歇几日,在西山逛逛,孰料魏辞那头派小厮来传话,长公主留几日,他便留几日。 宋炳文气得满肚子怨念,反开始劝魏福音立刻启程。 魏福音笑着睨他,“你这两天似乎对世子有很大的意见?” 宋炳文也不藏着掖着,“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何况……他不适合公主。” 魏福音饶有兴味地撑着下巴,打量他。 “怎么个不合适法?说来听听。” 宋炳文感觉不妙,跳起来大小声,“你不会真对他有……” “坐下,喝茶。” 魏福音提壶,给他斟茶,笑得意味深长。 “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想不开,他是我明面上的堂兄,也只能是堂兄。” 宋炳文松了一口气,接过她递的茶,仰头痛饮,搁下杯子擦了擦唇角。 “那就启程,回了王府,咱们将飞鸾苑的门一关,冷他些时日,叫他知难而退。” 宋炳文安排的明明白白,完全没有一种寄人篱下的自觉。 明明住的是魏辞的府邸,却似乎已经完全将飞鸾苑同王府分开来论。 “他又不是洪水猛兽,咱们住着人家的院子,难道对主人避而不见?” 魏福音觉得他心思单纯好笑。 宋炳文也像是想到了什么。 “圣上说,等秋猎结束,公主府就差不多要落成了,这回秋猎圣上给了这么多赏赐,里头一大半都可作新居开荒之用,看来不日便有好消息!” 提到公主府,魏福音却没有那么兴奋。 “且看着吧,没那么快,昨日我在宴席上得罪了刘尚书,等回去,指不定要如何向我发难呢,这御赐公主府,便是现成的素材。” 魏福音没有预料错。 回到商阳王府第三日,宋炳文便带着坏消息回来。 他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茶具抖三抖。 “这老匹夫!先是拿今年东离岁贡减半做文章,被鸿胪寺薛少卿怼了几句,硬要辞官告老,圣上拿他没办法,略做了一番安抚,老东西蹬鼻子上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求圣上先停了公主府的修葺,待到国库充盈之日,再做打算。” 魏福音没太意外,手里仍旧卷着一本诗文,倚在美人榻上,神情怠懒。 宋炳文坐不住,迈步上前,“这几日我不在府内,世子可有来苑里扰你清静?” 魏福音眼睛盯着书页,心不在焉地摇头。 “这几日他也入宫了,估摸着,也是今儿回来。” 话音刚落,外头突然传来响动。 魏辞带着冰冷的气场走进来,后面跟着一脸惊惶的雪融。 “世子殿下,这不合规矩,须得等奴婢先通禀长公主,您才能进……” 男人对身后的雪融视若无睹,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榻上的女人,素来漫不经心的凤目此刻聚集了寒霜,散发出彻骨冰冷。 宋炳文面带愠怒,往前迈了几步,挡在魏福音的美人榻前,隔开魏辞冷到吓人的视线。 “滚开。” “你要干嘛!?谁让你进公主房间的!” “炳文,雪融,你们先出去。” “公主!”宋炳文双手攥成拳头,隐忍着怒意。 “去吧,把门带上。” 魏福音的声线也冷下来,容不得半分拒绝。 宋炳文气闷,又不敢忤逆她,只能阴着脸抱拳。 “臣去门外守着,若是有事,公主随时传唤。” 门被带上。 魏辞的脸色依旧阴沉,骤然迈至美人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女人,冷笑了一声。 “公主为了宋家兄妹,真是煞费苦心,可我若是靖忠侯,一旦知道这背后都是公主的意思,断不会领你的情。” 魏福音仰头,明丽璀璨的眸子如夜空皎月,唇边挂着意兴阑珊的浅笑。 “世子既然想着早日成家,本宫替你觅得这样一位门当户对的世子妃,不好么?” 魏辞喉结微微动了动,似乎在强行吞咽胸中的怒火,双眸却已通红,难掩满腔怒意。 “你明知…我要的是你……我的世子妃之位,如今倒连我自己都做不了主了?” 魏福音挑眉,心情不错。 “看来圣上已经允了清柔所求?倒是比本宫想的……还要顺利。” 第120章 我碰你,让你这样委屈么? 魏辞闻言,几乎咬牙切齿。 “魏福音,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考虑过我。” 女人从榻上撑起身子,将书放到膝盖上,抬头直面他的怒容。 “世子,这不是我考虑谁的问题,也不是我做出选择就能改变命运的世道,你还不懂吗?” 魏辞眼眸结了层寒霜,睫毛轻颤了颤,突然喉间染上哑意。 “不管你信不信,在你之前,我从未对一个女人动过心……” “我以为,我们是一种人——”魏福音侧头打断,眼睛不再望向他,“你该明白的,我们之间,只应该是合作共赢、利益捆绑的关系,不适合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这几个词从魏福音口中蹦出来,似乎彻底激怒了男人。 她突然感到肩上一阵疼痛,一股霸道的力量侵袭过来,男人掰着她的肩膀将她压在美人榻上,覆上身子,凛然的怒意和某种再难压抑的情潮扑面而来,让她皱紧了眉头。 “魏辞,我以为,营帐里那日,我们已经将话说清楚了,私下里不可逾矩,这是你承诺过的!” 女人在他身下疾言厉色,魏辞却冷静得可怕,脸上仍挂着一层寒霜,眸底翻涌着漆黑的浪潮,看起来阴郁又强势到极点。 “那是建立在之前的基础上,如今我都被你强行拉郎配了,还在乎什么逾矩不逾矩的,你既然不愿意光明正大,那我并不介意一段更刺激的关系……” “啪——” 魏辞的脸被扇得偏了过去。 他缓缓转头,眼底的阴冷又加重几分,心中并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半分歉疚,反而一手收拢她的两只手腕,拉过头顶,禁锢在头枕处。 “魏辞,你已经到了要对女人用强的地步了吗?别让我看不起你!” “不必拿这种话来激我,”男人似乎彻底没了顾忌,“你刚才有句话说对了,我们是同一种人,在我们这种人眼中,结果比过程更重要,我早该想通的,你怎么想我无所谓,重要的是——” “我要得到,我想要的。” 魏辞的声音一点一点暗哑下来,带着某种混乱又坚毅的欲念,魏福音稍微转头,就能感受到他烫热的鼻息。 魏福音面上不显,心中却开始慌了。 疯子,这男人,果然是疯子。 她抬脚想踢他,却被他精准预判,抬腿便将她作乱的下肢重新压制。 “炳文!救……唔……” 溢出口的呼叫声刹那被他用唇堵住。 真正触碰上她唇瓣的那一刻。 魏辞简直忍不住发出喟叹。 这些日子,他的脑子里全是这个女人。 他对她又爱又恨,有时候午夜梦回,眼前要么是她坠崖时清冷又倔强的眼睛; 要么是她在马上朝他伸手,问他相不相信她时的模样; 要么是他们在天霖池共浴那日,她背上偶然露出的那些伤疤; 要么是中秋夜御尚轩里,她醉后在他肩上留下的咬痕…… 他不知不觉已经同她有了这么多交缠,像剪不断理还乱的游丝。 既然挣脱不开,不如死死缠绕,紧紧相依。 就像现在这样。 他浅尝着她柔软冰凉的红唇,心中被得偿所愿的欣喜填满,不再似午夜梦回那般空虚怅惘。 她身上有丹桂醉人的馨香,唇齿更如蜜般沁甜,他在专心吮吻间抬眸,扫过桌角的蜜饯,眸中闪过了然的笑意,越发加深了这个吻。 短暂的沉醉间,他察觉到她停止了挣扎。 以为是她屈服乖顺下来了,渐渐地,却品到一丝湿润的微咸。 他像是被狠狠抽了一耳光。 比方才她那真实的一巴掌更疼更响。 他离开她的唇瓣,妖冶的俊脸悬停在她头顶,紧盯着女人颤抖的泪眸,蓦地冷脸,自嘲一笑。 “我碰你,让你这样委屈么?” 她不说话,只是流泪。 这让他更加烦躁,甚至有些不安。 他不由自主地要将她揽进怀里安抚,却见她避之若浼,泪意更甚。 他无奈地起身,换了个姿势面对她——蹲下身子,单膝抵在冰凉的石砖地上,手肘撑着她的美人榻,伸手替她拭泪。 “对不起,阿音,是我冲动了。” “只是,你不该这样算计我,我枕边人的位子,即便不是你,也不该是宋家女儿。” 她眼皮微动,委屈得快破碎了,新鲜又晶莹的泪花仍在眼眶里打转。 魏辞有一种绝望的预感——即便此刻这般的她,也仍是掩盖在面具底下的。 她比他想象的要狡猾多了。 只是此时此刻,他没办法不掉进她的漩涡。 “我不是存心要算计你…”她喃喃替自己辩解,“一来是怕清柔当真为了不值当的人,耽误了自己…… “二来,如你所说,清柔和炳文是我仅有的朋友,我必须保他们…… “宋家在朝堂上从不站队,我怕他们日后被商阳王的党羽盯上,宋老侯爷那样的耿直性子,必要吃亏。只有结亲,无论是王爷还是侯爷,都会彼此顾忌亲家名分和体面。” 魏辞静静听完,面容惨淡,要笑不笑。 “你就当真不怕我一怒之下,拒了这门亲事?抑或是……做出些更不留情面的事情来?” 魏福音收拢指尖,垂下眼帘。 “自然想过的,但是,你比我聪明,留下这门亲事,对你来说,反而多了牵制我的手段。说白了,清柔在你手上,你拿捏着我亲手奉上的软肋,将来便不必怕我在关键时刻反水,向魏谦投诚了。” 魏辞眯起眸子,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认真地审视她。 “阿音,你这样聪明,为宋家和你自己下了这样一步妙棋,可是你又如何笃定,商阳王一党,一定是最终的赢家呢?” 魏辞这句问话,冷静犀利得仿佛他根本不在他父亲的谋逆局中,只是个看客的模样。 魏福音却没办法向他解释自己是重活一世、有所先知之人。 自然只能继续低垂着眉眼,“从前便同你说过,万事万物于我而言,不过一场豪赌罢了…输赢,由天定。” 魏辞深深地望着她,“阿音,即便你不用这样的方式向我和父亲投诚,我也不会伤害你分毫。” 魏福音抬头,哭过的眼眸还泛着红痕。 “经历了被迫和亲,在北境死里逃生数次,阿音只知道,人心,最难猜,因为,它会变。 “你娶了清柔,即便并没有夫妻情分,看在天下悠悠众口的份上,将来也不会薄待宋家…你们魏家人,虚伪的表面功夫还是能守住的。” 魏辞被她这番胆大刻薄的言论弄得哑然失笑,站起身低头望她。 “别忘了,你如今也是魏家人,何况,我今天才发现,你比原先那个蠢货,更像真正的魏家人。” 无情,阴损,工于心计。 这就是中原魏家人的筋骨。 “那堂哥还想继续同我生气么?” 她仰着头,抽了两下鼻子,声音嗡在鼻腔里。 魏辞半凝着眸,“我可以娶宋家女儿,也可以敬她,护她,甚至护住整个宋家……” 他话锋一转—— “前提是,我要你,做我的侧妃。” 第121章 发情期的男人 庭院深深,秋意正浓。 飞鸾苑里,桂树枝头,原先金色满园的盛景渐渐褪去,露出凋敝的灰褐色枝丫。 小径两旁的秋菊和木芙蓉却花开正盛,都是这些日子魏辞派人移栽来的上等品种,花苞形状个顶个的饱满硕大,放眼望去,倒比春日里还热闹鲜艳。 院子西角上架了张罗汉床,魏福音躺在上头,身下垫了一层虎皮毯——魏谦将今年秋猎的成果做了盘点和加工,分拨赏赐下去,一只斑斓猛虎,被拆成了零零散散的部件。 原本这张皮是夏书音点名要的,可是魏谦不知拿什么同她做了交换,总之到最后,这张稀世难得的虎皮被宫人呈到了魏福音的面前。 犹记当时,魏谦身边的大太监一脸谄媚献宝,替自家圣上邀功的模样,差点没让她憋住笑。 魏福音没有驳了魏谦的心意,大大方方收下了,心中大抵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心虚呗。 给夏诗筠封才人这件事,魏谦从头到尾也没对她有所解释,她自然也不会多嘴,想不开去过问他的后宫。 她巴不得他就一直这么心虚地避着她,巴不得她的好姐姐能牢牢锁着圣上的心,做个称职的替代品。 此刻的魏福音乐得清静,躺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脸上盖着一本典籍遮挡日头。 “公主……” 流萤的声音传入耳朵。 她抬手在空中悠了悠,慵懒的声音从摊开的书页底下飘出来。 “你若累了,不必在这守着,去找小蝶他们玩儿。” “不是,公主,是世子来了……” 魏福音悠到一半的手顿在空中。 脸上的书被人轻轻拿起来,掂在手中,拿书之人用高大的身影替她挡着日光,俊美到邪异的脸也在阴影里朝她绽开微笑。 魏福音清了清嗓子,又不想将如临大敌的模样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干巴巴地朝流萤开口—— “去给世子沏壶好茶。” 流萤行了礼,很有眼色地离开,一去不回的那种。 魏福音撑着手从罗汉床上起身,歪坐在榻上,石榴裙边沿着榻铺洒到地上,更衬得她妩媚多姿。 魏辞将书搁在石桌上,蹲下身子替她收拢裙摆,动作耐心细致,唇边笑意渐深。 “古人诚不欺我,‘拜倒石榴裙下’并非戏言,我与阿音今日也算执古之道了。” 魏福音将裙边从他手中抽出,脸上罕见地染上薄红。 “流萤还没走远,仔细被听见了……” 魏辞直起身子,干脆坐到了她身边,脸上仍旧挂着调笑,“若是她走远了,我能做些更想做的么?” 女人羞恼地瞪他,琉璃般漂亮的眸子染上从未在他面前展示过的风情,水润的红唇半阖着,欲语还休,眼见着是真恼了,可是那模样却让人爱不释手。 她少见的这样生动鲜活,魏辞此刻才体味到男女相处时真正的妙处。 即便没有肌肤之亲,只一个眼神的交流碰撞,也能从中品出百般滋味来。 “放尊重些!我即便答应了你,也不是现在,你休要学那登徒子的做派!” 魏福音冷着脸,将话甩出来。 他歉意一笑,点头称是。 心中想的,却是恨不得将她摁在这张罗汉床上…… 当然不能让她知道自己这些想法,他坐在她身边,却也隔着距离,没再有逾矩的动作,渐渐同她认真说起话来。 “这几日,朝中有几件大事:一则,圣上同意放沈言之出宫,并派了人马护送他返回东离。” 虽然交情不深,毕竟是裴衡的挚友,魏福音也替沈言之高兴。 “但愿老郡王能等到他回去的那一日。” 魏辞跟着点头,继续道,“其二,圣上下令,软禁太后于寿康宫,换掉了寿康宫所有御前侍卫,派了禁军值守宫门,无召不得出。” 魏福音意外地挑眉,“魏谦这次倒是出息了,好不容易硬气一回,但愿能多挺几天。” 说这话时,她的脸换上了一种更灵动的表情,聪明狡黠又带着些微刻薄的模样。 魏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生生忍住要吻上去的冲动。 她果真是天底下最适合他的女人。 她该是这样傲慢又轻蔑的,慵懒又骄矜的,就这么斜倚在罗汉床上,像一幅美人画儿似的,触不可及,高不可攀。 她可以对天底下所有的——包括他在内的——男人都不假颜色,因为她有这个资本。 魏福音察觉到魏辞灼烫的目光,心中叫苦连天。 这就是发情期的男人吗? 怎么都是这副嘴脸? 从前的魏辞眼中对她也不乏欣赏,却不会像现在这样叫她避无可避。 她躲开脸,轻咳一声,“还有第三件事么?” 这话一出,魏辞顿了顿,眼中慢慢褪下温度,脸上有些不自在。 “其三,便是…我和宋家小姐的婚期定下了,下月初二。” 魏福音一愣,“那不就是半个月后?” 魏辞点头,眸光一瞬不转地盯着女人,希望从她脸上看到不同的表情。 比如,生气。 然而,并没有。 魏福音笑着恭喜,“好好待她,她喜欢环境清幽的院子,不如到时候将我的飞鸾苑改成世子妃的居所……” “没可能,你的飞鸾苑,给了你,便是你的。”他语气执拗,带着不悦。 “我迟早要搬进公主府。” “你迟早要做我的侧妃。” 魏福音被他噎得无话可说。 “罢了,那便另辟一间院子,”她妥协着,“清柔性子急躁,若是言语上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多担待。” “那是自然。”他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我不会碰她。若有一日,她觅得如意郎君,我便签了和离书,放她离开。” 魏福音一语不发,手里捻着发梢的青丝,朝他笑。 “我信你。” 魏辞挑眉,忍不住倾身过来。 “那你拿什么补偿我?” 总不能一点甜头不给。 魏福音认命,换上羞赧的浅笑,红唇凑近男人颊边,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 魏辞当然觉得不够,只是也知道眼下不能逼得太紧,何况这种求而不得、得而不尽兴的滋味,也是一种让人上瘾的体验。 他轻笑一声,离开她的身子,转头就看到他父亲站在飞鸾苑门口的石阶上,一双幽暗的眼睛像狩猎中的鹰隼,冰冷锐利,直直地朝这里射来。 魏福音也看到了商阳王,脸上表情有一瞬间的地动山摇。 魏辞安抚般地按住她的肩,冷静地起身,将身子挡在女人前面。 “父亲,您怎么来了?” 第122章 一路顺风,慢走不送 魏霖瞪着一双幽黑的墨眸,没有动作,盯着儿子身后露出的一抹石榴裙边,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 “你是快要成亲的人,男女有别,即便公主是你堂妹,也不该总往这飞鸾苑里来。” 魏辞轻笑,学着他老子的模样装傻。 “父亲教训的是,儿子还未成亲,的确不该这样冒失。” 这话说的一语双关,魏福音替他捏了把汗,担心他激怒魏霖,躲在背后拿脚尖轻轻点了他一下。 魏霖果然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拂袖往外走,扔下一句:“随我去书房!” 人走了半晌,魏福音这回脚下发力,重重踢在他小腿上。 “你的打算,都同皇叔说了?!” 魏辞颇不在意地点头。 魏福音顿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扯开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我不是说了,我们的事情,不能让旁人……” “他不一样,”魏辞转身,揉了揉小腿肚,笑着安抚,“一来,日子长了,瞒不过他;二来,免得他对你还有旁的想法。” 魏福音一噎。 说的也有道理。 若是没有魏辞在中间膈应他老子好几回,按魏霖这老东西的脾性,说不定还真要对她下手。 魏福音朝他递手,脸上讪讪的。 “过来坐,我替你揉揉。” 魏辞见她好不容易主动一回,当然恨不得坐下,同她好好腻歪一会儿。 奈何还有正事在身。 “这会儿得去书房,父亲那头估计有要事商量。” 他边说着,边伸手牵住她的手,捏在掌中反复把玩着,幽深的目光片刻不离她的脸。 “那便快去吧,别让皇叔等急了。” 魏福音从他掌心抽出手,推他离开。 他笑着,俯下身子凑近打趣,“我晚些时候再来,还能替我揉么?” 女人羞愤地倚回罗汉床上,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等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魏福音缓缓从榻上坐起,脸色冷黯下来。 流萤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魏福音身边。 “主子,可要让宋小侯爷往宫里递个消息,催一催公主府的进度?” “不必了,”魏福音捞过石桌上的书,捻着页脚翻了两页,视线却停在不远处纷红骇绿的秋海棠上,“即便不说,想必也快了。” 魏谦又不傻,有了秋猎那几日的精彩戏码,怕是也看出了些什么。 否则怎会如此爽快地同意了魏宋两家的亲事,又将大婚日子定的这样着急? 另一头。 靖忠侯府。 宋炳文这趟是被母亲派人请回来的。 宋清柔自领了婚旨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房内,鲜少出门。 父母问起,便推说即将出阁,要学着规矩些,免得嫁入王府,给侯府丢人。 这话放在谁身上都可信,可是宋夫人最了解自己的女儿。 这绝对是中邪了。 因此观望了几日,便还是将她兄长请了回来。 宋炳文守在妹妹闺房外头,手里托着一盏金丝燕窝,耐着性子朝里头说话。 “清柔,听话,给哥开个门,这燕窝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听到没?别任性,惹得父亲和母亲着急。” “这婚旨可是你自己求的,若不是你任性,不同家里商量,何至于有今天?” “诶,魏辞那厮…世子虽天生性子冷淡,但是商阳王一脉素来淡泊名利,婚后你二人相敬如宾,把日子过好,也不赖……” “世子虽不见得能同你亲近,可是也不会委屈了你,你放心,咱们毕竟同他从小一起长大……” 里头突然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叫嚷,“别吵了!我睡觉呢!” 宋炳文气得差点掼了手里的燕窝。 “大白天的睡哪门子觉!” 突然有小厮急匆匆地一路小跑着过来,差点摔个踉跄,伏在台阶上通禀,“大爷,大姑娘,府上来客了。” “谁来了?也值得你这样冒失!” 宋炳文冷着脸,气还没消。 “是…是宫里的言之公子…说是来辞行的……” 宋炳文神色一凛,眼中闪过一道凶光,正欲去会会,身后的门突然从里头被打开。 宋清柔手扶着门框站在原地,紧紧盯着小厮,“你说谁?沈言之?” 小厮唯唯诺诺地点头。 宋炳文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感觉一阵疾风擦着身边而过,一转眼,只看到妹妹冲出去的背影。 “……” 没出息啊没出息。 为了个薄情寡义的质子,做出这般便宜模样! 小厮立在一旁察言观色,试探着问,“侯爷同夫人正在前厅会客,大爷要去见见吗?” “去!自然要去!” 他气势汹汹地转身,径自往回廊上走。 小厮端着他掷过来托盘,“爷,这燕窝……?” “拿去喂狗!” 侯府前厅。 宋清柔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裙摆和前襟,又摸了摸头上的花样坠子,确认妥当后,款款从正门踱进来。 “父亲,母亲,听说家中来客了?” 自秋猎领赏宴那日一别,沈言之已经十几日没见过她。 宋清柔走进堂内,目不斜视地经过他,精致的侧颜看上去瘦了几分,气色却不错。 沈言之迟疑地张了张口,到底还是起身,朝着她落座的方向抱拳。 “见过宋小姐,言之特来侯府辞行,明日便要启程东归。” 宋清柔嫣然一笑,冲他点头。 “一路顺风,慢走不送。” “柔儿!”靖忠侯板着脸斥了一句,“没规矩!言之毕竟和你一同长大,怎么说话呢?” 沈言之笑了笑,“宋小姐性情中人,侯爷不必怪罪。言之自小在中原长大,很是受到侯府的关照,可惜无以为报,此去东离,便难再相见,唯愿侯爷和夫人保重身体,平安顺遂。” 靖忠侯颇为动容,宋夫人此刻也生出几番情真意切的牵挂来。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路上盘缠可够用?如今快要入冬,可带了厚衣服?” “夫人放心,一切已有宫中替我置备齐全。” 宋夫人想了想,还是转头吩咐,“夏月,去把我前些日子赶制的织锦皮毛斗篷拿来。” 门外突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伴着一道凌厉的声音—— “母亲,那不是你替我做的吗?怎的要送给外人?” 第123章 临别赠礼 宋夫人看到急赤白脸进门的儿子,也感到一阵心虚。 “等过几日,再给你做一身便是。” “我在长公主跟前行走,本也不缺这些,”宋炳文冷笑,“只是可惜了母亲的一片心意,全白费在不值当的人身上。” “孽障!” 靖忠侯刚骂完女儿,又上赶着骂儿子,心里对这一双不争气的儿女实在怄得厉害。 “你要是不会说话,就闭嘴出去!免得败坏了我侯府的门风!” “父亲这是冲我,还是冲谁?今天是双喜临门的好日子,妹妹的婚期定了,又有碍眼的人要走,该高兴些。” 靖忠侯从前倒是不知道自己儿子有这样厉害的嘴皮子,斜瞪着他,预备破口大骂,被沈言之拦下来。 “侯爷,无碍,炳文快人快语,原也没说错。” “你少在这里装体面,”宋炳文指着沈言之,“你出来,我有话同你单独说!” 这下连宋清柔都有些紧张,捏了捏掌心,转头朝她母亲蹙眉。 “哥哥实在有些不像话,外人面前,失了我们侯府的礼数。” 谁说不是呢? 宋夫人也急,却见那沈言之朝这头做了一揖,扔下一句“失陪”,果真跟着炳文出去了。 宋夫人再一转头。 得,女儿的位子上也已空无一人。 沈言之跟着宋炳文到了外庭,刚站定,一拳头冲着自己正脸砸过来。 本来能躲开,想了想,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只稍稍偏了偏头,不至于挨在鼻梁骨上。 人还是被这一拳头打歪在地上。 他吐了口血水,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面朝喘着粗气的宋炳文,牵开唇角。 “出气了?还要再来一拳么?” 宋炳文咬着牙根,“你当我不敢啊?!” 沈言之笑得更张扬了,可惜唇角正流着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如果是替清柔打的,我认。” “你别提我妹妹的名字!你不配!从此以后,你与她,与我们宋家,都再无瓜葛!回你的东离去!这辈子我只当不认识你!” 沈言之敛了笑意,脸上无喜无悲,平静得反常,眼底酝着一种空洞的情绪。 “照顾好她,别叫她在魏辞那里受了委屈。” “那是自然,还用你说?!”宋炳文揉着拳头瞪他。 “宋炳文!你干什么!” 宋清柔不知从哪个方向冲过来,整个人气喘吁吁横在二人中间,面朝着她哥,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兽。 宋炳文气得叉腰,“宋清柔,我是你哥!我替你出气,你倒偏帮外人?” 宋清柔推搡他一把。 “谁要你帮我出气?我有哪门子气,用得着你瞎出头?你走远些!” 宋炳文气笑了,一边指着她咬牙点头,一边往后退。 “行,当我多管闲事,我这趟就不该回来!以后家里求着我,我都不会管这摊子烂事儿,你好自为之!” 宋清柔有些懊悔,方才话说重了。 只是现在当着沈言之的面,她也不好放低姿态去哄着哥哥,只能等到人走了再去赔罪。 等宋炳文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抄手回廊的拐角,宋清柔转过身子,从袖口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 “擦擦吧。” 沈言之没推辞,拿了帕子却没用来擦唇边的血,只是攥在手里,沉静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宋清柔不自在地偏头。 “临走了,你给府上送来这么多东西,自己还有盘缠回东离么?” “临别赠礼,不算贵重。” 沈言之仍旧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到头来,对面而立,却说不出来。 宋清柔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抬眸,“路上保重,安全抵达东离了,记得写信回来。” 她没说写信给谁。 只说写信回来。 他的目光却又幽深了几分,唇边漾开舒展的笑意。 “柔儿,保护好自己,若是有事,可找阿衡。” “用不着,我不日便要嫁到商阳王府,成为新妇,不会像从前那般冒失,给自己和家人惹麻烦。” 沈言之沉默了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别让他碰你。” 宋清柔愣神,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顿时涨红了脸,又惊诧又羞愤。 “你乱说什么!” 想了想,心思又一转,接了句,“做夫妻的,哪有不……” 沈言之的脸果然冷下来。 宋清柔看着他不善的面色,心中先是沁出丝丝蜜意,渐渐又转喜为悲。 五味杂陈之际,整个人落入了坚实的怀抱。 她预备挣扎,却发现沈言之看着瘦削,隐在宽松外袍下的真实体格却极为反差,烫热的胸膛和铁筑的双臂带着强势的压迫,让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宋清柔快崩溃了。 “你现在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你明明不要我……” “没有不要你。”他的声音一贯温润,如今却掺着一丝暗哑。 宋清柔等着下一句话,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丧气地揉了揉眼睛,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恢复方才冷静自持的模样。 只是眼尾的红痕还是泄露了情绪。 沈言之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将手中的帕子掖进了胸口的衣兜。 “登徒子!”宋清柔气得背过身去。 她是快要成亲的人了,他藏她帕子做什么?! 难道说还要带去东离留个念想? 既然对她有意,为何要撇下她? 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克制不住眼泪。 她背着身子流眼泪,身后的男人环上来,箍住她的腰,将她的肩按进自己怀里。 从后脑,顺着耳尖,传来温热的气息。 猝不及防的,他在她后颈落下不轻不重一吻。 姿态明明极尽克制,却让她从头皮开始发烫,温度贯穿通体,烫到脚心。 这是他们从小到大,最逾矩的一次。 宋清柔简直呆住了。 连眼泪都被吓停了。 她要转身,却被厚实的手掌箍在原地。 耳边传来他低沉又夹杂无奈的叹息。 “柔儿,等我回来。” 第124章 惊喜 宋炳文这趟回来,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公主府已落成,眼下正在安置府中家具物件,内务府也在清点要派往公主府的太监宫女,预计统共百余人,这还不包含护卫。 护卫本该由夏烨钦点,但是宋炳文却向魏谦讨了这个差事,依旧从夏烨手底下调派人手,只是必须先过宋炳文的考核。 说是考核,实则是方方面面的审查,从背景到家底到从前跟过哪些主子东家,统统要调查明白。 连魏福音都要赞叹一声。 “从前倒不见你这般谨慎,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宋炳文挠挠头,也不因此而得意,反而一脸愁容。 “吃一堑长一智,你那个死脑筋的兄长虽不会主动害你,到你有难之时,却未见得会帮你,只会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宋炳文仍旧记着魏福音坠崖那日,他要揍魏辞,夏烨挡在自己面前的模样。 说什么“首先是大成的臣子,然后才是夏家兄长”,简直愚忠! 魏福音虽不知道宋炳文究竟同夏烨结了什么仇怨,却也对他的态度没有异议,只是淡淡地扫他一眼。 “我的兄长是魏谦和魏辞,休要再将我和夏家人混为一谈。” 宋炳文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我记下了。” 魏福音停了手里的毛笔,搁在案台上,拎起刚写完的帖子吹了吹墨迹,漫不经心地问: “那坏消息呢?” “也不算坏消息,只是知会你一声,裴衡往后……不能自由出入宫门了。” 魏福音拎着帖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这从何说起?” “这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一则,文乾的岁贡至今未到,朝中本就生出诸多议论猜疑,有说话难听些的,直说裴王狼子野心,圣上怕是听进去了……” 魏福音蹙眉,一语不发。 宋炳文看了看她的表情,继续道: “二则……其实,裴衡和夏书音走得那样近,你道是为何?” “为何?”这个她是真想知道,平时又不能表现得太过迫切到处打听,已经憋了好久。 “自你远嫁北境,夏书音不就没了长公主的身份嘛,只能搬进卫国公府,当她的夏二小姐。她进宫的机会少了,见裴衡的次数也少了,心中免不得郁闷,索性就向圣上求了个出宫腰牌给裴衡。” 宋炳文说到这里,也觉得奇怪,“我们当时都道,按裴衡的性子,巴不得躲她的清静,可是他却改了态度,接了腰牌,你刚走的那阵子,二人好得跟什么似的,他几乎随传随到,出宫就是往夏家去,也没人敢拦。” 魏福音听到这里,缓缓放下手里的字帖,目光里多了一抹轻松。 “原来如此。” 宋炳文见她心情不赖,更加困惑。 “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他,裴衡!你的发小!跟夏书音好!随传随到!” 魏福音被他扯着嗓子叫的头疼。 “那如今呢?”她睨着他,唇角噙笑,明知故问。 “如今倒是……没从前那么‘如胶似漆’了,好像说秋猎回去二人还吵了一架,夏书音告到圣上那里,圣上为了老裴王拖延岁贡的事情,本就在找机会发落裴衡,正好借此契机,直接收了裴衡的腰牌。这便是导火索了。” 宋炳文一五一十地说完,看到魏福音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他出不了宫,你这么高兴?” 她懒得解释,抚着额头,赶他。 “这几日你盯着些公主府开府的进度,再过些日子清柔就要嫁进王府了,我住在王府也不像样,得早些筹谋着搬离了。” 宋炳文立刻像打了鸡血,挺直背板,连连称是。 “你放心,有我盯着,只等万事俱备,就向圣上请旨。”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到飞鸾苑正门时和正进来的魏辞撞了个正着。 宋炳文脑中警铃大作,浑身进入一级防御状态。 “这个时辰,世子过来做什么?” 他如今对魏辞的态度,不可谓不是防备有余,敬重不足。 从前明明好到以兄弟相称,恨不得日日跟在他身后,同进同出,无分内外,可如今二人中间隔了一个女人,却渐行渐远了。 魏辞冷着脸,只当没看见他。 宋炳文气不过,“你是要成亲的人!” 何况他娶的还是自己妹妹。 这二人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要成为一家人,从前论的是异姓兄弟,如今论的是……妹夫和小舅子? 宋炳文有些绝望。 魏辞却终于抬头看他,神色里带着嘲讽。 “所以呢?大成哪条律例规定要娶亲的男子便不能出门走动了?” 宋炳文被噎得口不择言。 “你要去旁的地方随你便,只是不能来这里!” 宋炳文的敌意一半为了自己妹子,另一半,源于自己的私心。 却只招来魏辞更深的嘲讽。 “长公主是我堂妹,许你大老远回府看望嫡妹,却不许我看望一院之隔的堂妹?这是你定的规矩?” 宋炳文被噎得浑身不得劲,刚要开口驳斥,就听见身后响起女人懒洋洋的声音。 “炳文,不得无礼。你去忙你的吧。” 宋炳文欲言又止,收到魏福音的眼神警告,终究还是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魏辞从石阶迈下来,一步一步走近女人,脸上笑意明显,似乎完全没被宋炳文影响心情。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魏福音站在原地瞧着他,也绽开唇角。 二人这些日子常常见面,魏福音已经习惯了这种一秒入戏的状态,简直要变成条件反射,有时候反应过来,一阵脸红,看在魏辞眼中,反而以为是女儿家的娇羞小意,虽不点破,心中自是有一番满足滋味。 他忍不住牵她的手。 “随我来,给你准备了惊喜。” 魏福音眼眸颤了颤,手被他攥在掌心,乖顺地点头,停了几秒,缓缓将手抽出。 “出了飞鸾苑,还是得注意些。”她低着头解释。 魏辞也不反对,轻笑一声,依着她的性子,引她出门。 走着走着,便到了前院。 偌大的庭院中心停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若不是体型有些微的差异,魏福音简直以为是“冰河”死而复生。 第125章 稀客 眼前这匹,体型更高大些,从毛色和眼睛看,品相绝对不比冰河差。 冰河是魏谦送她的稀世良驹,全中原就这么一匹,要找到这样一匹完全不逊色于冰河的,不知道魏辞花费了多少心力。 果然,他见她不动,笑着解释,“这是从西陵运回来的,秋猎我害你丢了良驹,一直想补偿你,早早托人在五洲打听,才得了这么一匹,名叫‘戾天’,你若不喜欢这名字,也可另起一个。” 魏福音心中掀起一丝异样的波澜。 这马儿,好归好。 只是,什么都换不回冰河。 她突然就想起山洞那晚,她隔着篝火堆,脸上被丧气铺满,决然又哀戚地告诉裴衡,她从此都不再骑射了。 “怎么了?”魏辞的神情有一瞬的不安,“不喜欢?” “没有。”她摇头,脸上漾起笑容,从他手里接过缰绳,一手抚上马鬃,“很喜欢。” 魏辞的目光依旧定在她脸上,似在分辨她这句话有几分真心。 她拂过马鬃,将脸贴近马背,温顺的马儿并不如名字那般张扬,在她身旁安静站着,一副任君抚弄的模样。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世间万物,各得其所。好名字,不必改了,我很喜欢。” 魏辞终于放心下来,眉眼含笑,凝神凑近她,一张邪魅的脸无限逼近。 “那我呢?” 这是什么问题? 要让她答什么? 总不能全然不顾羞耻地答一句,“也喜欢”吧? 她是有底线的! 躲闪不及,只得用行动代替回答,顺便转移注意力。 红唇迎上去,离他脸颊只有毫厘距离的时候,院外蓦地传来鼓掌声。 魏福音动作一僵,心道不妙。 果然,门口并肩站着一双人,是她绝对没有预料的情况。 夏书音跨着门槛,一步步走进来,手中依旧在鼓掌。 “想不到长公主和世子的感情这样好,看来圣上的赐婚,须得从长计议了。” 裴衡落下女人半个肩头走在后面,神色是一贯的冷黯疏离,不辨喜怒,进了院门,恭恭敬敬地抱拳作揖。 “见过长公主,见过世子殿下。” 魏福音自戕的心都有了。 被谁看见都行,偏偏被这二人看见! 她艰难地直起身子,尽量克制自己的目光不往裴衡身上偏。 魏辞比她从容许多,仿佛方才那一幕不曾发生。 “今日外头刮的什么风,夏二小姐怎么会来我商阳王府?” 魏辞笑着迎那二人,眸光转向裴衡时,又补了一句,“圣上这是又将腰牌还给衡公子了?” 夏书音轻笑起来,眼中溢满得意。 “圣上垂爱,念及我在宫外没有玩伴,到底还是不忍心。今日倒巧,我与阿衡正说要来看望长公主,便在这门口遇上。” 夏书音边说边往里走,眼睛扫到院中那匹马,挪不开眼了。 “哟,这是……哪里得来的?” 她一眼便看出那是前所未见的良驹。 有了秋猎那几日的对比,她开始渐渐对自己那匹“无痕”失望起来。 若不是魏福音的冰河坠崖死了,使她平衡些,她说不定一回来就要换掉无痕,重新寻觅新的坐骑。 眼前这匹马的品相太过完美,枣红色的毛发光泽水滑,四肢精壮健硕,背腰长度适中,臀肌匀称,鼻大眼宽,目光炯然。 极品中的极品! 夏书音的目光染上贪念,望着那马儿几乎失神。 魏辞在她最痴迷的那一刻,悠悠地吐出几个字: “这是长公主新得的爱驹,名唤‘戾天’。” 夏书音感到一阵晴天霹雳。 她几乎是咬着牙转过身,露出近乎狰狞的微笑。 “这样啊,恭喜长公主,这样的名品,即便放在五洲也是难得一匹,公主的运气还真是……好呢。” 魏福音不动声色地看一眼裴衡。 他果然也正注视着那匹马,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唯有在扫过她的时候,眼底多了一抹意味深长。 魏福音轻咳一声,“二小姐既然是来看望本宫的,那便往飞鸾苑请吧,本宫新收了些好茶,不妨一同品鉴一二。” 夏书音的心思全在这匹马上,哪里还有什么兴致品茶,倒是裴衡,伸手揽在她肩上,轻拍了拍。 “去喝茶吧,我去见过商阳王,一会儿来找你。” 夏书音从前当公主的时候,就和魏霖这个叔父没什么感情,除了逢年佳节宫宴上打几回照面,私下从不往来。 她今天本也是要带着裴衡来魏福音面前炫耀的,何况她现在的身份,更没有同商阳王打交道的必要。 到人家府上一趟,她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自然乐得有裴衡替她周全礼数。 “好,你去吧,我等你。” 她软着嗓子回答,眉眼间尽是柔情,就差连身体也软进他怀里。 裴衡退了微妙的半步,不着痕迹地空出距离,转身朝魏辞请礼。 “还请世子带路。” 魏辞将这二人相处时的每一寸细节都尽收眼底,心中对夏书音不乏嘲讽和怜悯。 临走时,他吩咐府内看马小厮,“去把长公主的戾天牵回马棚,好好养护。” 他刻意加重“长公主的”四个字,气得夏书音差点把嘴唇咬破。 王府书房。 商阳王从手边的琉璃瓶中倒出一颗丹药,正预备服下,外头传来敲门声。 无人通报的客人,那便是裴衡了。 他应声叫人进来,继续吞服他的丹药。 “本王以外,你来不了了。” 裴衡躬身行罢礼,也不废话,“父君来信,岁贡备齐,使臣已经出发往大成来了。” 商阳王意外地抬眸,哼笑一声。 “你父君倒是疼你,怕你这个质子在中原受苦,到底还是补齐了岁贡。” 言罢,面色转而森然,“可惜,怕是用不上了。” 裴衡和魏辞同时皱眉。 “父亲此话何意?” “太后被软禁半月有余,她那支私兵早就蠢蠢欲动,本王只稍加引火,便能……” “不可!” “不可!” 裴衡和魏辞异口同声,神色皆是凌厉到极点。 “冒然发动宫变,极易被反噬,太后私兵总领何越曾在西陵藩国几个旧部流窜,三姓家贼,毫无底线,极易失信!” “父亲这是怎么了?左不过还剩最后一点时间,等沈言之抵达东离,点校兵马,集结藩郡势力,届时再徐图之,岂不更稳妥?” 魏霖怪异一笑,语气阴森,若有所指。 “西陵的三姓家贼信不过,难道东离的质子,就能信得过?” 魏辞一愣。 裴衡眯了眯眼,琥珀色的眸子泛着冷光。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商阳王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发言,登时换上一副笑脸。 “本王自然相信三皇子的为人,可是那沈言之……谁又敢保证,他不会临阵脱逃,抑或反将一军?” 商阳王的语气半真半假,连对裴衡的称呼都改了。 魏辞想立刻反驳他父亲,比如,告诉他父亲,沈言之最在意的女人将会嫁进王府,死死拿捏在他们手上,不怕他反水。 可是这种时刻,话临到嘴边,他突然就想起魏福音那双噙着泪水的眼眸。 宋清柔是她的挚友,宋家的存亡,她看得很重。 魏辞最终还是没将话说出口。 “用人不疑,王爷若是有这诸多顾虑,将来如何承袭中原大统?既然选择同东离合作,便该一条路走到黑,自古中途更换盟友的例子不胜枚举,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 裴衡的脸上笼着一层阴云,语气平淡,却冷得像结了层冰。 商阳王蓦地被年轻后生暗讽格局不够,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最终还是魏辞出来打圆场。 “阿衡,父亲一时心急,主要还是担忧太后。太后于寿康宫禁足至今,又被魏谦撤了心腹,郁结于心,凤体抱恙已多日…今日父亲意不在起争执,而是真心想救太后。” 商阳王顺着儿子给的坡往下走,起身朝裴衡拱手。 “是本王草率了,三皇子,见谅。” 外头突然有小厮高声疾呼—— “不好了!夏二小姐伤着了!” 第126章 疯病 裴衡和魏辞赶到前院时,夏书音已经被王府的家丁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管家见到魏辞,像见到了救星,立刻迎上去。 “二小姐说要试试长公主的马,坐上去没多久,那马便像得了失心疯似的,满院子横冲直撞起来,二小姐从马背上滚下来,伤了筋骨……” 魏辞没耐心听这些,蹙着眉环顾一圈,“公主呢?” 管家愣了愣,扭头看,也困惑地摇头。 “方才还在这里……许是追那疯马去了?” 魏辞的神色霎时变得阴沉,声音染上寒霜。 “你的差事当得真好,去账房领了月钱,滚吧。” 管家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世子恕罪,是小的没有照看好长公主!求世子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老管家知悉王府不少事情,平日里难免看到些不该看的。如今魏辞让他领了月钱滚蛋,听起来是简单的撵人,其实,这其中的轻重,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怕是还没等走出王府,便已身首异处。 管家顾不得自己平日里在家丁小厮面前树立起的威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饶,模样实在狼狈难看,惹得魏辞抬脚将人踹开老远。 管家被猛踹一脚,额角磕在台阶上,顾不得头破血流,从地上膝行着又往魏辞这边爬过来。 魏辞抬脚,又是一记猛踹。 那架势实在骇人,连原本预备大闹一场的夏书音也呆坐在石阶上,愣愣看着。 裴衡此时行到台阶上,弯腰替她查看膝盖和脚踝的伤势。 她终于瘪着嘴哀叫起来。 “痛……好痛……” “站起来看看,还能走吗?”裴衡试图扶她起来。 这种情况,能走也说不能走,她等到现在不肯让家丁搀扶,不就是为了这一刻。 “不行…走不了,我浑身骨头都被摔散了…那马儿不知是怎的了,像得了疯病,要不就是受了谁的教唆…我要进宫,让皇…让圣上做主!” 魏辞阴恻恻地抬眸,脸上带着森冷的寒气。 “你再说一遍?” 夏书音不服地抬头,目光触及到男人的视线时,吓得一哆嗦。 她甚至觉得,如果现在没有旁人在场,她这个疯堂哥也许会直接上来掐死她。 果真是疯子! 她心虚地往裴衡身后缩了缩。 “阿衡……” 裴衡没言语,却到底还是将身体挡在她面前,隔断了魏辞阴鸷狠戾的目光。 “先找阿音。” 他言简意赅,四个字轻松劝走了魏辞。 夏书音从他身后探出头,原先还有些得意,突然脑子里像炸开一声闷雷,半天才迟疑地低语: “阿衡,你叫那贱人……什么?” 裴衡转过身的时候,脸上是令她完全陌生的表情——明明平静淡漠到了极点,却蕴藏着凌厉逼人的压迫感。 “夏书音,别再动她的东西,这是朋友一场的忠告。” 夏书音呼吸急促,瞳孔颤抖,指节在掌心捏得噼啪作响。 “原来你根本没忘记她!裴衡!你这个混蛋!” 前院余下的几个家丁面面相觑,对眼前的场面不明所以,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动作。 终于有人看见远处被人簇拥着回来的长公主和世子,公主手中牵着的正是方才得了‘疯病’的戾天。 “快看!长公主回来了!马儿也牵回来了!” “这马如此温顺,不像是得了疯病啊……” 家丁里有不少晚到一步的,只听说前院马儿疯了,摔了主子,却没当真目睹场面,所以看到此刻服服帖帖任由魏福音牵着的戾天,纷纷生出疑惑。 同时,看向夏二小姐的眼光里也带上了质疑和轻蔑。 二人一马朝夏书音走近,魏辞依旧一脸寒意,只有在看向身旁女人的时候才柔和些。 魏福音牵着戾天来到阶前,神情冷艳犀利,唇角挂着阴沉的冷笑,突然将缰绳扔给魏辞,三步并作两步上来,一把掐住夏书音的双颊,迫使她抬头。 “你这贱人干什……啊!痛……” 夏书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脚踝被女人碾在脚下,痛得直接逼出了眼泪。 她的脸几乎被魏福音的手挤成扭曲的形状,不知道这女人哪来的力气,使她完全挣脱不了,甚至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魏…福音…你要是敢…弄伤我的脸……我饶不了你……” “裴衡!你……是死的吗!就任由她…作践我……” 她的语调支离破碎,狼狈到了极点。 裴衡终究还是单手轻轻按在了魏福音的手腕上,目光幽沉,朝她摇头。 魏福音看他一眼,终于松开了手。 “放心,这不是你的血,”她居高临下看着坐在石阶上大喘气的女人,“得不到就毁掉,夏书音,这是你的一贯作风么?这么多年了,你的手段还是幼稚得可怜。” “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懂!” 夏书音揉着胀痛的脸,捏着袖子擦拭脸上的血迹。 “别藏了,你袖口的匕首反光了。” 夏书音一抖,下意识地将袖口掖了掖。 “你什么意思?!你的马得了疯病,却污蔑我……” “行了,我累了,”女人脸上满是不耐烦,“来人,将这马的伤口处理好,送到夏家府上。” 在场所有人都怔了怔。 夏书音更是呆住,眼看着她牵开嘲弄的唇角,冷笑凑近,目光里俱是警告—— “你这样煞费苦心,我怎么能不成全你?” “你要这马,我便给你。” “只一点,从此好好待它。” 夏书音愣了好半天,讥讽道,“你会这样大度?你这贱人,惯会抢我的……啊!” 话说到一半,膝盖又被女人狠踹一脚,疼得她面目狰狞。 “第一,你若嘴里再这样不干不净,我不介意让你再受些苦头;第二,我从不同人争抢东西……” 魏福音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裴衡,若有所指地扬唇轻笑—— “记着,你能轻易到手的,都是我不要的。” 第127章 补偿 太阳落山前,王府恢复了静谧。 飞鸾苑内,太医反复确认了魏福音没有受伤,才拎着药箱预备起身离开。 “流萤,送周太医出门。” 周太医擦了擦额角的汗,“姑娘留步,下官还得去向世子复命,不必相送。” 是魏辞请了太医过来替魏福音检查。 他本人却是在前院收拾了残局,惩戒了几个没眼力的家丁,命人送夏书音和裴衡出了府,便直接离开,回了自己的院子。 魏福音想了想,从美人榻上起身,叫住周太医。 “既是要去堂哥的院子,本宫随你一同过去吧。” 周太医愣了愣,只得应声,等魏福音穿好鞋走出来,默默跟在她身后。 等他跪到世子面前复命的时候,魏福音就笑眯眯地站在一旁,魏辞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前,桌上摊着墨迹未干的纸,屋子里飘着幽微的墨香。 “长公主未曾受伤,不过下官还是备了些伤药留在府上,以应对不时之需。” “知道了,”魏辞搁笔,懒懒抬眸,眼睛只看着周太医一人,“辛苦周太医跑一趟,皇兄那边,若得了机会,我自会替你美言几句。” 周太医连连拜谢,又得了些魏辞的赏赐,欢天喜地地走了。 屋子里只余二人,安静得落针可闻。 魏福音默默站着,脸都笑酸了,可是男人就是不理她。 甚至没请她落座。 她咬咬牙,终于迈出步子,朝他的案几走去。 “我知道你生气,可是你得听我解释,”她一点一点凑近,语气带着讨好。 “你替我觅得稀世良驹,我真的很高兴,也很喜欢,可是正因为喜欢,所以我不能让它将来受更多的苦,甚至死的不明不白……” “其实秋猎我失了冰河,心痛难以平复,一直没迈过这个坎。我常常在想,若是我不同夏书音斗气,是不是就没有那些无妄之灾……” “我送走戾天,不是轻视你的心意,而是太看重这份心意,只有割爱和放手,才能保住它。” 她娓娓道来,音色婉转温柔,脸上挂着小心翼翼的赔笑,魏辞终于转过身子,抬眸看她。 “继续说。” 她清了清嗓子,“夏书音虽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可是对自己的马却很好,她争强好胜,尤爱骑射,戾天在我身边,便是她使坏作乱的对象,可是在她那里,便会好吃好喝伺候着。” “可那马是我送给你的,给她,还不如杀了。” 他冷着脸,眸色阴沉,说出的话让魏福音感觉到背上一阵寒凉。 他说的是杀马,她听起来却像杀人。 她强自镇定,耐着性子哄他。 “马是我的,只是暂时放在她那里。阿辞,我相信你,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替我将它抢回来。” 她的眼眸明亮如星,弯着娇艳欲滴的唇角,目光灼灼盯着眼前人,整张脸漂亮在发光,又仿佛引人深陷的漩涡,带着勾魂摄魄的引力。 “等到大计将成之日,什么魏福音,什么夏书音,什么前朝长公主,什么夏家二小姐,都不存在了,到那个时候,你再替我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好不好?” 魏辞深深地看着她,喉结明显一滚,眼神里裹挟着强势的侵略感和占有欲,眼睫颤了颤,缓缓开口。 “马可以抢回来,人,就不必了。” 魏福音一愣,略有些心虚地绽开越发讨好的笑意。 他这是在点她呢,使她立刻想起方才同夏书音说的那句,若有所指的狠话。 这是一种呼应,却也是一种警告。 她在心中默默咋舌。 真是个不好糊弄的男人。 “你说的对,”她冲他点头,佯作怅然。 “人毕竟不是东西,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张,既然没缘分,那便不强求。” 魏辞的面色和缓了很多,隔着案几看她,呼吸幽沉,唇边溢出浅浅的笑意。 “过来。” 他朝她伸手。 她心中警铃大作,硬着头皮绕过案几,犹豫着将手递到他掌心。 然后整个身子被猛地拉进他怀里。 再然后…… 他抱着她,重新坐到了圈椅里。 “这不合适…放我下来!” 她眼看着自己被搂着坐在他腿上,男人神色自若地倚着椅背,一手圈着她的肩,一手箍着她的腰,力道不断收紧,无声地展示他的态度。 放开她? 别想。 二人叠在圈椅中,姿势已经不是“暧昧”一词足以形容,简直比“荒唐”、“露骨”还过分些。 他似乎还嫌不够,凑近到她颈间,闻她的发香,低叹一声—— “阿音,放松,就一会儿,权当是补偿我,嗯?” 魏福音停了挣扎。 因为她感觉如果自己再不识好歹地动来动去,要面临的绝对不止眼前被抱坐在他腿上这么简单。 她尽可能地忽略他身体某处的变化,僵着苍白的小脸,一动不动地等着时间流逝。 魏辞用下巴枕着她肩,脸贴她细白的脖颈,呼吸渐促。 她不知道,他比她更难捱。 良久。 他终于放开她。 她红着脸起身,闷着头离弦箭般往外冲,一句话也没留给他。 魏辞望着女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唇角的弧度扩大,目光更加幽暗深邃起来。 魏福音从他的院子里跑出来,流萤不明所以地疾步跟上,主仆二人到了飞鸾苑,魏福音的脸色才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小蝶迎上来,拉住流萤,朝公主闺房看一眼,流萤立刻领会,跟着小蝶一起止步,留魏福音一个人进屋子。 等她进了门,二人将房门掩上,站在外头,严防死守。 魏福音看着桌上用过的茶具,唇角牵开,另拿了一个杯子,替自己斟满茶水。 一口气饮罢,她望着书桌边的负手浏览案架上书籍的男人,笑着打趣: “你倒不客气,进姑娘的闺房,都是这般随性么?” 裴衡转头,扫过她铺在案几上凌乱的字帖,淡淡点评: “字不错。” “看来从前的功夫没白下。” 第128章 开府礼物 魏福音也跟着看向自己的字帖,然后一手撑起脸,叹了口气。 “可惜啊,某人后来就不教了,我这笔字还是没得东离裴氏的全部真传。” 东离裴氏的书法闻名五洲,曾一度被炒上天价。 裴衡从前信手写的字帖常常被宫人偷去,想办法弄出宫,送到黑市上,转手便能卖出个高价。 然而裴衡幼年便被送来中原,虽有童子功,到底还是不如自己那几个寸步不离文乾的兄长。 裴氏长子允韬,次子允承皆是书法大家,裴衡人在中原,也常常被两位兄长的风雅盛名压得直不起腰。 魏福音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说错话了。 说自己没得东离裴氏全部真传,可是眼前这个质子难道就得他父亲全部真传了? 老裴王在家里手把手教着两个儿子写字的时候,裴衡已经在中原吃了几轮苦头了。 被世家子弟们围着尿尿,饭盒里被放虫子,冬衣被莫名其妙剪破,这些种种,都是轻的。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依旧会每天临一遍自己从东离带来的字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日不落。 后来他认识了阿音,将自己临的最好的几张字帖送给她,她笑着夸他,说比先生学士写的还好,还说要拿回家跟着练。 她果真练了一阵子,只是耐不住玩心重,又丢开了。 如今大了,笔力上来,她闲得无聊,将他的字帖又翻了出来,这几日照着临摹,倒比幼年顺手了许多。 只几日功夫,便深得其法,有模有样。 他的夸奖是真心的,也颇难得。 她却仿佛以怨报德,说了不中听的蠢话。 “那个……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自小离家,可是天赋异禀,即便没有你父君亲手教习,也是裴氏书法的正统传人,你父君后继有人,若看到你的字,必定高兴。” 裴衡眸光含笑,望着她若有所思。 “你何时这样啰嗦了?一句话后头跟了一车话解释,不嫌累?” 魏福音气闷。 她还不是怕他多想! 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行,当我没说。” 裴衡也不再继续逗她,正色走到桌前落座。 魏福音顺手提壶往他的杯子里添茶。 他也不客气,手指摩挲着杯壁,神情严肃。 “这几日,朝中有老臣死谏,要求放出太后,魏谦不同意,便在殿前触柱,血溅当场。其余不少朝臣推波助澜,逼得魏谦称病罢朝了。” 魏福音凝眸,“商阳王等不及了?” 裴衡赞赏地看她一眼,点头。 “方才在书房,他倒没瞒着我,虽只是提议,但估计他已经和太后私兵总领何越搭上线了。” 魏福音担忧地握紧茶杯,越听越心惊。 “那怎么办?沈言之那边知道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如果商阳王提前发动宫变,失败便罢了,若是成功了,等他掌握朝政,沈言之那头还没得到消息,按照原先的约定带领藩郡同盟入关之时,只怕魏霖那老狐狸翻脸不认人,正好借此机会,倒打一耙,剑指东离…… 魏福音虽有上一世的记忆,却也不敢笃定这一世的命运走向。 毕竟,如今很多事情都变了。 同盟会变,敌友关系会变,不变的,是魏霖的狼子野心。 夺了皇侄的江山后,如何能避免被天下人指摘? 一则推恩于民,博施济众,二则开疆拓土,扩张政权。如此文治武功,将中原大成之国力推至鼎盛。 以此方能彰显政权更迭之百利而无一害,也方便史官撰历,将流血宫变矫饰成民心所向,天命所归。 一旦商阳王舍弃东离这个盟友,那么沈言之那边的配合起兵,都成了贸然进犯中原的挑衅。 到时候…… 别说魏福音的命运浮沉难测,便是裴衡,也未必能轻易脱身。 他见她沉默不语,脸色难看,突然笑了笑。 “别担心,此事他还会再斟酌一二,并非定数。何越也非善类,焉知心甘情愿配合他冒险?” 她一愣,抬头。 他是在安慰她? “我知道,可是我就怕……” “有这功夫,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他勾着唇,手伸到袖口,掏出一柄精巧的袖箭。 魏福音眼睛一亮。 “好精致的玩意,从哪里得的?” 他不说话,站起身走近她,“伸手,撸袖子。” 她乖乖照做,见他俯身的时候面色突然变了变,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手里动作,将那袖箭的绑带细致地缠到她小臂上。 他修长的指尖偶尔触到她的皮肤,蜻蜓点水般,在小范围绽开涟漪,烫得她微微瑟缩。 “别乱动。” 他出声警告。 她抿着唇,不敢再动。 终于,他替她绑好了袖箭,替她放下袖子,藏得隐蔽妥帖。 “最后面凸起的木片是机关锁,每次拨动,可以连发三箭,箭仓里一共六发,用完记得及时补充。” 他说到这里,重新坐回凳子上,扫她一眼,“以你的准头,不用我亲手教,问题也不大。” 魏福音激动地隔着衣服反复摩挲小臂处的袖箭,眸光亮晶晶的,“这么轻巧?我戴着仿佛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威力很大,见血封喉,非到危急性命的关头,不可用它。” “知道啦,”她乖巧点头,又忍不住好奇,“阿衡,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你开府那日,我到不了,”他轻咳一声,“提前送你的,开府礼。”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突然笑着凑近,轻轻勾唇,语调带着挑衅。 “这么好的暗器,你得了几件?” 裴衡敛眉,“你想问什么?” “夏书音有么?” “……”他眉头蹙了一下,“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魏福音得寸进尺地越凑越近,绝色的面庞几乎要贴到他的眼前。 “都是朋友,说说嘛,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男人眸色幽暗,伸臂抵开她,眼神变得玩味起来。 “不如你先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什么?” “你身上的菖蒲味道,为什么这么重?” 魏福音整个身体一僵,慢慢缩回了自己的凳子上,莫名心虚,不敢看他。 “或者,我换个问法,”裴衡不嫌此刻气氛僵冷,补充道—— “你身上,魏辞的味道,为什么这么重?” 第129章 开府 魏福音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 “不过是熨烫衣服时用了同一种熏香,这是在王府,吃穿用度自有府上的规制,彼此染上相同的气味,也不奇怪吧?” 裴衡饶有兴致地挑眉,像在思考她的话有几分真假。 她也不坐以待毙,立刻转移话题。 “你来一趟,除了送我暗器,可还有旁的要交代?” 裴衡出宫一趟不容易,也不想浪费时间。 “接下来的日子,除非圣上宣召,否则不要轻易入宫,守好你的公主府便是。” 魏福音正色,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也千万小心。” 两人于静默中对视了一阵,裴衡起身,轻巧地跳上西面窗台,跃了出去。 除了桌上用过的茶杯,屋子里没留下半点有人来过的痕迹。 魏福音也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担忧掺了几分真心。 若是他真的被商阳王反水,沦为弃子一枚,还能成功逃回东离吗? 逃命之前,会考虑带她走吗? 魏福音在心里浅浅估算了一下,怕是只有……两成把握?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不得不重新重视魏辞的提议。 出卖色相这一招,在裴衡那里怎么会一点用都没有? 如果不是连魏辞都沦陷了,她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魅力不够。 心中涌动着千百种思绪,她朝屋外唤了一声。 小蝶和流萤一前一后进来。 “府上东西收拾得如何了?” “除了公主闺房里剩的这些画册字帖,基本都已打包齐全了。小蜓和雪融正在库房盘点,公主可还有旁的要带走的?” 魏福音盯着那桌案上的纸页良久。 “那些字帖,另用一个箱子,好好包起来吧,我一并带走。” “是。” 三日后。 公主府落成,迎来开府之日。 长公主迁居,从商阳王府乘辇出发,带齐了贴身侍女、小厮,随身行李放了共计十八辆车马,从长街列队而行。 半日后,轿辇抵达了公主府正门。 魏福音被流萤扶着下来,抬头便看到府门上方高悬的匾额,上书“敕造公主府”五个漆金大字。 首领太监萧总管领着五排太监宫女站在门口,跪了一地。 “参见长公主,公主千岁金安。奴才恭迎长公主入府!” 魏福音抬手,“起来吧,萧公公,您是宫中老人,皇兄派您过来,真是屈才了。” 雪融接收到公主的眼神示意,上前两步扶起萧总管。 萧总管脸上堆着笑,直说“哪里哪里,公主言重了”,心中却十分受用。 公主让侍女亲自扶他起来,当着一众奴才,也算颇给他脸面了。 他也不敢托大,转身便招呼底下人: “都给咱家跪好了,好生聆听长公主训话。” 魏福音站定到台阶上,看着地上黑压压一片的脑袋,唇角漾开弧度。 “大家都起来吧,在本宫身边当差,没有宫里那么多规矩,只一点,别惹是生非,闹到本宫面前来。” “奴才\/奴婢谨遵长公主教诲。” 流萤向前迈了一步,看着人群里蠢蠢欲动的两排宫女,神色淡淡地开口。 “长公主素喜清静,无需太多人在跟前伺候,平日里,若是府中有什么要紧事情,你们先来同我们四个回话,若是解决不了的,便请萧总管做主。” 原先在人群中偷偷抬头的几个宫女肩膀微微一僵,立刻将头低下去。 她们从前在宫里当差,伺候过不少嫔妃,最会看主子眼色,又懂得说漂亮话,机灵得紧,常常能在主子跟前得脸,因此到了公主府,也想着如何鹤立鸡群,从众人里脱颖而出。 冷不丁就被流萤敲打了几句,才发现,公主身边这个侍婢当真不好对付。 雪融嘛,她们都认识。 从前也是宫里的老人,以后一同在府里当差,想必不会为难她们。 另外两个…… 看着都是异域长相,肤色比中原人深了些,眉骨高耸,鼻梁挺拔,眼睛大,瞳仁黑,眸光活泛,看着像两个狐媚子。 也不知这二人怎么会被公主看上,带回中原的。 不过她们到底是外来的,哪里比得上家奴好用?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小蜓突然从公主身后走出来,一脸和气的笑容。 “各位姐妹请起吧,长公主知道大家从宫中被择出来,连着数日替府苑开荒洒扫,着实辛苦,今日又早早等在外头,公主体恤你们的不易,特令每人月例按内务府拟定的基础上再涨五成。” 众人猛地抬头,有小太监大着胆子问,“那我们呢……” “自然是人人有份。”小蜓笑道。 又有宫女问,“那是单这一个月……还是……?” “既是涨月例,哪有只涨一月的?自然往后都是如此。” 萧总管忙着叫苦不迭。 “诶呦喂……小蜓姑娘你这是惯得他们哟,让他们找不着北,到时候谁还规规矩矩当差……” 小蝶笑着摇头,“萧总管说哪里的话,有您把持着府苑,谁敢不规矩?若是真有那不识好歹的,我们先替总管发落了。” 小蜓也跟着笑,“我们四个人,八只眼睛,若是有那藏污纳垢的边边角角,萧总管没留神到的,我们都替您盯着,大不了打发出去,总不能叫您为难的。” 萧总管“诶诶”地点头称是。 底下人心中起起伏伏泛起好几层波澜。 原来,能在长公主身边贴身当差的,各个都不简单。 先是叫流萤训话,再是叫小蝶小蜓施恩。 这便是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了。 瞧那小蝶小蜓二人在萧总管面前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异乡人的瑟缩谨小,一方面是有长公主撑腰,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们当真厉害。 看来,北境人也不是各个草包。 众人不敢再轻视魏福音的几个侍女,原本要取而代之的念头也暂时被打消了。 流萤几人说话时,魏福音全程只束手听着,姿态闲适,神情未改,摆明了是对她们十分信任。 萧总管察言观色,觉得这下马威立得差不多了,便上前一步。 “公主,外头风大,请挪步进门,奴才引着您参观府苑,看看这敕造公主府修得可还让您满意?” 魏福音终于笑着点头。 “那便劳烦萧公公了。” 第130章 奢侈了些 从正门入府,映入眼帘的便是前院造景,亭台水榭,荷池假山,石桥连着抄手游廊的入口,底下流水潺潺,绿意盎然。 “东边这片是御赐梅林,圣上知道公主喜欢应景的植株,早些时候先是准备了桂树,奈何这公主府开府时间一延再延,到底还是错过了桂树的花期。公主瞧着这梅林,可还喜欢?” 魏福音看着萧总管一脸紧等着她的回答去向魏谦复命的模样,心中一阵好笑,从善如流地点头。 “甚好,皇兄有心了。” 走过游廊,便是正厅。 一进门,魏福音心中感叹,看来这会魏谦着实硬气了一回。 这座公主府,不仅从外头看着气派,里头更是别有洞天。 魏谦不知道是借此在和朝中的太后党博弈,还是当真想给她最好的,放眼望去,满目豪奢。 地上铺的是花鸟纹漳绒地毯,两侧摆的是红漆描金莲纹铜镀金包角宴桌,夹道间放的紫檀嵌松石盆蜜蜡桂花盆景、金方长盆梅树盆景。 再往里走,主案前挡着一座气派的紫檀木边座平金袖海水江崖屏风。 就连四周小案上摆的也是些金水瓶,象牙雕品。 “公主瞧着如何?这些可都是圣上亲自选的,圣上为了您这座府邸啊,那是煞费苦心……” 萧总管捻着兰花指,说到“煞费苦心”四个字,还加重了语调,生怕魏福音听不见。 “本宫很喜欢。” 魏福音不吝啬夸奖,心中想的却是,这闲着没事做的魏谦,这是生生给她招仇恨。 这样奢侈无度,是生怕骂她的人太少么? “公主请移步厢房,还有惊喜呢。” 魏福音又被引着往厢房去,檐廊上一路挂着掐丝珐琅葫芦灯,到了房门口,流萤推门,入眼又是一派精巧雅致。 月宫图菱花式铜镜,黑漆描金花鸟纹书格,紫檀大书案,墙上挂的是桂花图和晚荷图,再往里走,只见一张嵌玉填漆床,上悬绯霞色绡纱幔帐。 萧总管在门口便止步,此时隔着入门屏风朝里头唤,“公主,您瞧瞧,这屋中可还有短缺的,奴才立刻禀了宫里,让内务府着人送来。” 魏福音朝天翻了一个大白眼。 这要是还不满意,那些太后党的老臣怕不是要用唾沫星子淹死她。 “这间屋子极好,只是奢侈了些。” “公主这是说哪儿的话,您是中原明珠,是万人敬仰的长公主,什么都配得,遑论这区区一间厢房呢。” 魏福音从里面走出来,面上带笑,“萧公公,你的差事当得很好,府内一应俱全,干净整洁,等本宫面见皇兄,定会如实详陈。” “这都是奴才该做的,”萧总管眼睛眯成一条缝,又似想到了什么,“今日公主迁居,舟车劳顿,明日还有宾客上门,恭贺开府之喜,公主不如早些歇息,奴才去准备明日宾客宴席。” “好,辛苦公公。” 等到家奴们都跟着萧总管离开,小蝶到厢房院子里绕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兴奋。 “公主,这府邸确实用了心的,前院气派威仪,厢房清幽雅致,您看那阶前的桂花,竟都是玉雕的,真假难分,真是好手艺。” 流萤笑话她,“没见识,咱们中原的宝贝多着呢。” 中原贵族修造庭院讲究“雅”和“精”,大到府宅的构造,小到一盆一景,一花一叶,都有数不尽的细腻心思,颇有些玩物丧志的意味。 魏福音没有跟着笑,反而更替自己的未来担忧。 登高跌重,乐极生悲,荣华富贵转瞬成空。 这一世,虽然已经有了经验,但还是需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明日开门宴客,公主可要挑一身气派的衣裙?” 雪融比旁人都成熟细腻些,想的自然是手上要紧差事。 魏福音摇摇头,“素雅些的便可,府邸已经这般奢靡,别让人拿捏了话柄。” “是,奴婢这便去准备。” 次日一早。 魏福音晨起梳洗,雪融果然替她选了一身素色珍珠白锦袍,梳了简单又温婉的垂云髻,发间只点缀了一对梅花步摇簪。 抹罢口脂,她从妆台前起身,转过来。 小蝶和小蜓本来一左一右站着,一个要替她披上月白底云锦披风,一个要给她递手炉,看到她转过来时的模样,都呆了呆。 知道自家主子艳绝五洲,她们早就对她往日华丽灵巧的宫装打扮免疫了。 可是现在看到公主这样一身素雅婉约的模样,她们还是忍不住要赞叹一句——淡妆浓抹总相宜。 甚至……她们甚至从公主身上看到一种……新嫁人妇的韵味。 ……这是能说的么? 除了头上梳的不是妇人髻外,其他地方简直完全符合新妇的气质。 小蝶一边想着,一边上来替她披上披风。 流萤从外头进来,看到魏福音时也眼睛一亮,随即笑着回禀:“前厅来了不少客人,公主若是准备好了,便过去吧。” 魏福音捧上手炉,“好,那便走吧。” 前厅里。 席面上已经坐了不少人,堂前堆了高高摞起的贺礼。 除了几个重要的世家大族外,魏福音初回中原时在太学院一道念书的同窗也来了不少。 席间年轻人居多,不免要议论起年轻人的事情。 “宋清柔呢?她可是长公主最好的姐妹,怎么今日没来?” “废话!她还有几日便要出阁,此刻怎会出来抛头露脸?自然要在家中待嫁。” “你不说我都忘了!”说话之人偷偷往席首瞄了一眼,凑近同席,“魏世子怎么一点都没有即将新婚的喜气?” 同席撇嘴,“还说呢,你看他未来大舅哥,脸上也没半点嫁妹妹的高兴,这二人,今天过来对坐着,哪里像快要结亲,倒像要结冤家似的!” 几人又嬉笑一阵,突然听到外头通传—— “长公主到!” 第131章 意外之人 宋炳文第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紧紧盯着门口,看到那抹素白的衣角时,立刻绽开笑容。 魏福音跨过门槛,一步一步往里走,发间垂坠的梅花步摇小幅度地晃晃悠悠,几乎牵动着座中所有青年才俊的心。 今日的长公主…… 未免太让人挪不开眼了。 从前只觉她是高不可攀的皇室贵女,可是今日她一席素净纯洁的扮相,仿佛云中来客,姿态摇曳,步步生莲,一点一点走入凡尘,涤尽一身金尊玉贵的疏离感,摇身一变,成了洗手作羹汤的发妻。 这简直满足了天底下所有男子的幻想。 只是幻想便只是幻想,能做的,止步于目光追逐。旁的,不敢有更多肖想。 宋炳文是唯一一个有所行动的。 他迈出座位,大步上前,亲身挡开席间一部分过于直白的视线,甚至带着警告的意味扫视了一圈。 随后才转过头来,“公主,请上座。” 他几乎不容拒绝地抢过了流萤的差事,动作自然地接过女人手中的披风,搭在臂弯,然后,站到了她的坐席旁边。 流萤:“……” 等魏福音落座,席上众人齐齐起身行礼—— “臣等参见长公主,特来恭贺长公主开府之喜!” “恭喜长公主开府,室接青云,福地呈祥,我等携家眷前来,祝长公主安居长乐!” 魏福音笑着抬手,“不必拘礼,各自落座吧,今日福音得诸位前来恭贺,实在欢喜,奈何开府匆忙,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诸位海涵。” 靖忠侯连连摇头,“长公主言重了,府上珍馐膳食一应俱全,可惜柔儿这些日子不能出门,待到嫁娶礼成,再来向公主请罪。” “父亲!这罪我可不认!” 门口传来清脆娇俏的反驳,众人齐齐望过去,只见宋清柔一身小厮打扮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只精致漂亮的鸟笼,脱了头上的粗布帽子,落下一头柔顺的青丝。 “这……这这这……这成何体统!孽障!” 靖忠侯气得吹胡子瞪眼,大骂女儿失了德行,连站在魏福音身侧的宋炳文也不赞同地看着妹妹。 虽然他也不看好妹妹这桩婚事,但是…… 毕竟是要出阁的女子,怎么能这样不顾未来夫家体面,临大婚了还出来抛头露脸,这是大忌。 宋清柔却丝毫不在乎众人或惊诧、或看戏、或兴奋、或批判的目光,提溜着鸟笼往厅中走。 “臣女宋清柔特来拜贺长公主开府,”她眨着一双灵动的眸子,提起手上的笼子展示,“这是臣女偶然猎得的红喉歌鸲,虽不比外头廊檐上用于装点的金笼金鸟,却胜在是只真鸟,能陪着公主玩乐逗趣,聊以解闷。” 座中有人抻着脖子往那笼子里看,不由地点评。 “这倒是个稀奇的品种,有意思。” “这鸟又称红点颏,善鸣叫,善模仿,鸣声多韵而婉转,性喜迁徙,如今中原入冬,按说早就往南边飞了,此时能得一只,实属稀罕。” 宋清柔瞥一眼说话之人,挑挑眉,“你倒识货。” 魏福音早就亲自走下来,接过那鸟笼,拎在手里转了一圈,然后拉着宋清柔的手,“这样稀罕的宝贝,给我做什么?” 宋清柔素喜盘弄些名贵笼鸟,秋猎的时候也专挑丙圈下手,和沈言之一起猎了不少飞禽。 只是秋猎的猎物早就交上去盘点了,眼前这只宝贝怕是宋清柔的私藏珍品。 “正是因为稀罕,所以才给你的,有它陪着你,你这公主府上也更热闹些。” “果真给了我,你可别心疼,”魏福音不等她答,笑着便将鸟笼递给流萤,“找个暖和亮堂的地方挂起来,多给些水和吃食,好生伺候着。” 又转头朝宋清柔眨眨眼,“我让小蝶带你下去换身漂亮衣裙,既然来了,便大大方方,坐在本宫身边,你父亲那边,我替你周全。” 宋清柔开心地点头,便跟着小蝶下去了。 魏福音自然是连哄带骗地和老侯爷吃了几盏酒,顺便给一旁预备冷眼旁观的魏辞使了眼色,魏辞无奈地叹气,也端着酒杯踱到未来岳丈案前。 “宋小姐性情率真可爱,侯爷不必苛责,今日公主府大喜,宋小姐来了,公主自然高兴,侯爷不如就此作罢,共赏佳宴才不算辜负。” 老侯爷借着魏辞的台阶往下,端起酒杯叹气,“小女性子实在顽劣,婚后还请世子多加担待。” “侯爷言重。” 魏辞哄好岳丈,深深看了一眼正好整以暇坐在主位吃金桔的魏福音,视线相撞之际,魏福音立刻偏头,魏辞的眸光却越发幽沉。 不一会儿功夫,纷纷有人上前给魏福音敬酒,宋炳文从旁提点着,哪些是三品往上的世家贵胄,哪些是在朝中说的上话的忠臣义士,哪些是六部里新提上来的后起之秀,哪些又是立场未明、单单过来看热闹的中立党。 当然,今日太后一党的文臣武官一个没来。 魏福音这头应付着宾客的敬酒,太学院同窗的年轻子弟则在酒桌上早就喝成了一片。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突然有人四处张望一圈后,冷不丁提了一嘴—— “什么情况,卫国公府一个人没来?” 有人不嫌事大,嘴里叼着樱桃,吊儿郎当地翘着脚,面带讥讽。 “从前是从前,免不得要装装样子,如今人家长女都快成为圣上身边第一宠妃了,心气自然高了……” “这话没错,这才多久,听说已经从才人晋到充仪了,夏家如今风头正盛,怕是要盖过太傅和贵妃!” “什么?贺贵妃那样厉害的人,难道都没戏唱了?” “贺贵妃自从秋猎被遣回宫中,已经好久没出来露脸了,虽没被降位份,却也没有从前那般尊贵了。” 座中有个贼眉鼠眼的人,突然笑起来,声音也拔高了些。 “啧啧啧,谁能想到,名不见经传的夏诗筠,还能有这样一天,要说真是造化弄人,夏老将军两个嫡亲女儿,一个做公主,一个做宠妃,这份尊贵,有谁能比?” 魏福音正同那工部侍郎吕程的夫人寒暄,那说话之人的声音传入耳中,吕夫人的脸色也变了变。 “公主别往心里去,那是刑部侍郎次子丁台,他父亲深得圣上器重,子女难免骄纵些,惯出了目空一切的毛病,您就当他是个傻子,等他醉得差不多了,便叫几个小厮将他抬出去。” 魏福音扬唇浅笑,“他说的也没错,身份是圣上给的,尊重却是自己挣的,由着他吧。” 吕夫人啧啧赞叹,忙着拍魏福音的马屁,夸她身为女子,却有经世格局。 那贼眉鼠眼的丁台却仿佛真的吃醉了酒,嘴里又开始念叨些“公主”、“宠妃”、“女儿是摇钱树”、“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言论来。 宋炳文差点捏碎手里的杯盏,噌地起身就要朝他走去,外头却突然被引进来一人,身形高挺,眉目舒朗,气质沉稳,脸上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人行至“醉了”的丁台案前,抬起一脚,将人猛踹离案几。 丁台痛得“诶哟”一声,叫唤着“谁敢踢小爷我……”,愤愤起身,看到眼前人时,猛地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太学院子弟们此时已经全体起身,绕出席面,恭恭敬敬地俯首见礼—— “见过谢学士!” “谢学士好!” 谢云天冷着脸扫视一圈自己的学生,眸光里带着冷厉。 “口出不逊,数黄道白,挟私妄论皇室与后宫,我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第132章 突发 宋清柔此时已经换了一身漂亮的裙装,做了一番梳妆,重新来到前厅宴席上。 她一进门,也吓得不轻,差点膝盖一软,就要跪下来。 也是奇怪。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连她老子都不怕,却偏偏害怕谢学士。 她不知道谢学士为何会来阿音的开府宴,但是感受到眼前严肃僵冷的气氛,大气不敢出地挪了进来,硬着头皮朝谢云天福了福身子。 “谢学士……好。” 谢云天扫她一眼,本就含怒的眸子又染上更深的不悦。 他冷笑着,“看来我当真不是个好老师,教出来的学生要么不守规矩,要么不讲礼数,看来这大学士的位子,我是坐不得了。” 宋清柔心虚地低着头,不敢看他。 “学生知错了,学生这就回家……” “罢了,既来了,便先去坐下,等宴席散了再论。” 宋清柔点头哈腰“是是是”。 老侯爷坐在位子上,看得目瞪口呆,半晌,看向谢云天的目光多了几分钦佩。 谢云天重新看向酒醒后跪在蒲团上的丁台,脸色阴沉。 “今日是公主府大喜,我本不便在此训诫学生,只是你言行无状,实在可恶,往轻了说,你酒后妄言,往重了说,你中伤皇室,当以大不敬定罪论处!” 丁台浑身一抖,脸上虽仍写着不服,却不敢顶嘴,只低头继续跪着。 “滚,跪到外头石阶上去!” 谢云天深知此人无可救药,索性眼不见为净,“今日我最后尽一尽为师之责,明日你便不必来太学院了,禀了你父亲,回你府中私塾念书吧。” 丁台这才慌了,膝行着上前,“谢学士!我错了!您千万别让我回家念书!” 他好不容易才替自己挣到了同嫡长兄一样的权利待遇,要是被灰溜溜赶回府里私塾,从此还怎么抬头做人? 谢云天却没了半点耐心,抬眼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的侍从,那侍从得了令,立刻单手将丁台拎了起来,三步并两步拖了出去。 谢云天迈过其余瑟瑟发抖的太学院众学子,行至堂前,朝魏福音行礼。 “微臣拜见长公主,长公主千岁金安。” “惊扰公主宴席,臣罪该万死,只是劣徒不得不惩治,否则只会助纣为虐,并引得旁人效法。臣教徒无方,又扰乱府宴,还请长公主赐罪。” 魏福音起身,行至谢云天跟前,双手虚扶着他起身。 “谢学士言重了,学士何罪之有?都怪本宫,入席前同他们说今日不必守着那死板的规矩礼节,大可开怀畅饮,因此才有了那荒唐的醉酒之言,好在有学士悬崖勒马,不至于等那些话传到皇兄耳中,追悔莫及。” 魏福音引他坐到仅次于靖忠侯的尊贵席位,又从流萤盘中接过两杯酒。 “学士请上座,本宫也是您的学生,今日暂且免了君臣之分,我同学士只论师生情谊,老师来贺我开府之喜,我心中甚是欢喜,请老师饮下学生敬的这杯酒。” 谢云天清冷睿智的面庞终于稍见和缓,接过魏福音递来的酒杯,口中吐出一个“好”字,掩面饮酒。 动作中透露着无人可及的儒雅。 魏福音颇为欣赏地望着他饮酒的动作,却没发现,不远处的魏辞正紧紧盯着她的脸,眼底又染上几分幽暗。 谢云天入座后,宴席上的气氛便不再像方才那样嘈杂随性了。 虽然不随性,却融洽了几分。 没有人说长道短,捻三惹四,众人只谈些风雅文章和坊间趣闻,倒也不见得无聊。 宋清柔胆战心惊地坐在魏福音身边的席位,本来该是美滋滋地,可是如今却觉得烫屁股,不时地偷瞄谢云天,转头又苦闷地饮酒。 今日魏福音喝的不少,虽有宋炳文替她挡了几回,可是敌不过敬酒的太多了,她也不排斥小醉一回,反正等宴席散了,回到厢房还不是倒头就睡。 宋清柔更是心中焦虑难安,只顾着一杯一杯闷头饮酒,渐渐地自己也没数了。 于是两个人到后面都面色坨红,目光迷离,倚在一起,说悄悄话。 “我跟你说,那鸟……那鸟你可得照顾好了……” “你要是舍不得你就拿回去……” “谁说我舍不得!我……给了你,就是你的!那该死的沈言之……” “咦?关他什么事?” “没……没他事儿……” “我知道了!那鸟不会是沈言之送你的吧?” “我呸……”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突然听见外头一阵喧闹。 魏福音眯着眼睛直起身子,看到有侍卫带着刀进了前厅,附在宋炳文耳边说了几句。 宋炳文面色一变,匆匆走上阶前。 “公主,商阳王联合太后私兵发动宫变,圣上的建章宫和后妃居所现已被私兵包围,外头街上也戒严了,到处都有商阳王的人重兵把守!” 第133章 繁盛的尽头 魏福音还没说什么,底下宾客已经乱作一团。 “什么!这怎么可能!” “商阳王这是要造反啊!” “外头戒严,我们岂不是都被困在公主府中了!” “不好!我妻儿都在家中,眼下定是六神无主,若是不慎跑出去……” “商阳王不是那样不讲道理的人,虽然戒严,却不至于滥杀无辜,且看宫中禁卫何时能平息这场变乱……” “都什么时候了!还商阳王不商阳王的!那是逆贼!” “今日卫国公府没来人,难道就是因为这件事?国公爷许是提前知道了逆党的狼子野心,所以留守宫门严阵以待?” “若是有国公爷把守,不至于被太后私兵围了皇城,我看……莫非那夏家同逆党之间有所勾连……” “郎君慎言!” 魏福音皱眉听着底下宾客私语,突然感到手背一阵暖意。 魏辞越过醉的横七竖八正歪在食案上的宋清柔,在她手背轻轻拍了拍,“别担心,一切有我。” 魏福音想说,她倒是不慌,眼下该慌的是他和裴衡吧? 商阳王突然起兵,那么魏辞的态度就很值得琢磨了,究竟是站在他父亲这边,还是圣上这边? 他对今日突发的宫变,又是否知晓呢? 魏福音的疑虑,也是底下众宾客的疑虑。 尤其是靖忠侯。 要造反的可是他即将要结亲的亲家! 这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无法接受,更何况宋家世代忠烈。 老侯爷噌的站起来,脸色黑沉肃穆,紧紧盯着魏辞。 宋炳文制止父亲,在他耳边低语,“父亲稍安勿躁,现在公主府是安全的,魏辞即便看在公主的份上,也不会同他父亲同流合污……” 老侯爷皱紧眉头,“跟公主有什么关系?” 宋炳文一噎。 总不能明白告诉父亲说,魏辞真正倾心的女人是阿音吧? 老侯爷没耐心,甩开儿子,快步往外走。 “父亲往哪里去!” “点兵,入宫,救驾!” “侯爷且慢!”魏辞眉心紧拧,疾步追赶,“眼下宫中局势未明,不可做无谓的牺牲,不如留在公主府,从长计议。” 老侯爷充耳不闻,黑着脸往外冲,魏辞皱着眉头止步,不一会儿,却见他又折返回来。 宋炳文跟在父亲身后,满脸尴尬地解释,“出不去,外头有重兵把守。” 魏福音松了一口气。 其他人却更慌了。 她起身,眸色清明,语气沉稳,“诸位稍安勿躁,既然眼下不能出去,不如就在府上歇下,公主府最不缺的便是住处,本宫会命下人收拾出所有厢房,府上吃食也应有尽有,世子说得对,此时不可做无谓的牺牲,本宫相信皇兄不会坐以待毙,任凭那逆贼兴风作浪!”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连趴在桌上的宋清柔都酒醒了,呆呆地仰头看着她那张镇定自若的脸。 “发生……什么事儿了?” 宋炳文僵着脸,转头对小蝶说,“麻烦小蝶姑娘将我妹妹扶到房中歇着。” 小蝶点头,动作迅速地搀起晕晕乎乎的宋清柔,领会了魏福音的目光示意,径自带她往公主闺房里去了。 这一夜。 公主府里,灯火通明。 才开府第二日便住进来这么多人,还都是身份尊贵怠慢不得的达官显贵,萧总管都替自己捏把汗。 好在这种关键时期,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心神不宁,因此也没有生出事端来,各个院子里虽彻夜点灯,无人安枕,却也静的出奇。 宋清柔醉后仍旧在公主闺房的床上躺着。 魏福音正好睡不着,房间让了出来,自己便在前厅坐着,听萧总管回话。 同样没睡的还有魏辞,谢云天。 宋炳文手底下的侍卫要值守府院,他自己更是一刻不得休息,寸步不离地守在魏福音身边。 萧总管神色虽然严峻,气场却稳如泰山,到底是宫里的老人,处变不惊。 “府上各院都安排了家奴伺候着,眼下也差不多都歇下了,公主放心,老奴从前在宫里负责秀女擢选,百人的起居都是老奴一人料理看顾,眼下这些,不算什么大阵仗。” 魏福音点头。 “有公公在,本宫甚是安心。” “只是有一事,”萧总管脸上露出一抹难色,“那刑部侍郎之子丁台不见了,底下人回话说是拦不住他,让他给跑了。” 谢云天眉头一紧,“什么时候?” “就方才,安置宾客的时候,估计是趁乱跑的……” 谢云天的神色一点一点垂冷,魏辞却面容平静,没有一丝波澜,自顾自把玩着掌心的杯盏。 “他要找死,随他去。” 魏福音抿了抿唇,转向宋炳文,“毕竟是朝廷命臣之子,明日若是解了戒备,先派人去刑部侍郎府上打听,若是没找到人,便同丁侍郎好生解释,再一同去寻人。” “是!” “你父亲呢?歇下了?”她顺口问宋炳文。 “在屋中,怕是还未熄灯。” “难为他了。” 魏福音神经紧绷了一下午,到晚上,眉眼中也有些疲态,却还是强撑着。 她不知为什么,望着灯火通明的府邸,突然有一种末世降临的感觉。 繁盛的尽头,是什么呢? 也许她这一世寻寻觅觅的自由,于她而言仍旧是天底下最奢侈的东西。 她望着琉璃罩中的灯芯出神,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袖口。 小臂上,裴衡给的袖箭依旧紧紧绑着,冰凉的筒身贴在皮肤上,早被体温覆盖侵蚀,似乎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她不想承认自己很在意他的死活。 可是…… 裴衡这个时候会做什么抉择? 是否和自己想的一样? 但愿…… 她这回,没有押错宝。 第134章 疯女人 夏诗筠自从入宫以来,除了第一日向皇后敬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齐整的后妃共处一室的场面。 今日下午,宫中禁卫突然被逆党攻陷,正阳门外血流成河,叛军闯入后宫寝殿,倒是没有做出过分之举,只是将所有的妃嫔都赶到了皇后宫中,便于集中看守。 皇后的年岁似乎比圣上还大些,又身为国母,在众嫔妃里也算最沉得住气的。 有几个年纪轻的,刚被押到宫里,就开始哭。 “我……我不要殉葬,我还这么年轻……” “比起被人糟蹋,发卖,我宁可殉葬……” “呜呜呜……我才入宫两年,连圣上的面都没见过,我不要就这么……” “都给本宫住嘴!” 皇后疾言厉色,镇住了啼哭的几人。 “你们哪里来的胆子!敢这样诅咒圣上!圣上乃真龙天子,吉人自有天相,岂会受制于区区乌合之众?” 皇后气息浑厚,心中却也不是那么有底,可是眼下被那几个不懂事的嫔妃哭得实在头疼,不得不训斥几句。 夏诗筠是最安静的那个。 她此时心中没有旁的想法,只有无穷无尽的懊悔。 若是秋猎之日,她没有那么着急。 若是她能沉得住气,规规矩矩等来年的大选。 那她此刻,应该还在家中吧? 不管此时宫外是何种情形,她至少有家可依,有父母和兄长看护。 即便退一万步,这江山果真易主,可是这大成到底还是姓魏,她父亲军功累累,给谁当将军不是当? 他们夏家毕竟是武门里的中流砥柱,新帝登基,说不定还会极力拉拢父亲。 毕竟,手握兵权才是硬道理。 可是如今呢? 夏家女儿只是次要的身份,她首先是魏谦的妃子。 她被像狗一样从宫中一处赶到另一处,和一群蠢女人关在一个屋子里,等待她们的是未知且多半险恶的命运。 她紧握着手中的茶杯,自嘲一笑。 贪心不足蛇吞象。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肩膀上突然袭来一阵钝痛,她手中的杯盏应声落地,碎得满地狼藉。 “贺贵妃!你做什么!快放开夏充仪!” 皇后拍着圈椅扶手站起来,脸上一阵惊怒。 众人也惊恐地呆坐在椅子里,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突发状况。 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因为贺贵妃面色狰狞,正紧攥着一枚簪子,那锐利的簪头已经没入了夏充仪的肩膀,只见她肩头那片布料正渗出血来,血迹飞快扩散,很快便染红了整个肩头。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圣上怎会冷落我和父亲……一定是你父兄和逆贼串通,这些日子一点一点拔除圣上的羽翼,离间圣上亲信之人,你这妖女……” 皇后本来气得脸色铁青,此时却突然愣住,重新看向夏诗筠的眼眸也逐渐冷静锐利起来。 她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而是由着贺贵妃将手中的簪子寸寸抵进夏诗筠的肩膀,眼睁睁看着她痛得面容挤作一团。 夏诗筠从原先的错愕里醒神,又被痛得几乎难以呼吸,看到周围没有一个人来替她拉开身后的疯女人,她突然就想通了一个道理—— 在她暂且还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为什么要主动交到别人手上? 首先,在宫变结局还没到来之前,她,不能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她眸光骤然发狠,双手攥上贺贵妃的手,硬生生将簪子从肩膀里拔出来,然后…… 狠狠地扎进了贺贵妃的肩膀里! “啊——”贺贵妃痛得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这疯子……你怎么敢……” “我父兄忠君爱国,铁血丹心,你们贺家谋逆,我们夏家也不会谋逆!我若再从你口中听到半句指摘卫国公府的妄言,休怪我不客气!” 贺贵妃已经痛到说不出话,跪坐在地上,手扶着肩头的簪子,却不敢像夏诗筠那样拔出来。 这个……疯女人……居然对自己这么狠! 此时,皇后似乎也反应过来,深深看了一眼满脸怒容的夏诗筠,放下心中原本的狐疑,厉声训斥二人。 “成何体统!你们都是圣上的宠妃,外头还没动静,你们自己先打起来,叫人看笑话!” 又朝两人的侍女道,“还不快把你们主子扶起来!春衫,去请太医!” 掌事姑姑春衫一脸难色,“娘娘,此刻外面都是反贼重兵把守,我们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 皇后叹气,摆手,“那便取了药箱,叫几个懂医术的宫人先替她们简单包扎。” “是,奴婢这就去办。” 其余嫔妃们仍旧惊魂未定,看向贺贵妃和夏充仪二人的目光充满了恐惧和敬畏。 尤其是……夏充仪。 那入骨三分的簪子,竟然就这么生生被她拔下来…… 那得多痛啊! 贺贵妃一边由着侍女搀扶着起身,一边瞪着夏诗筠放狠话。 “我父亲要是有个好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夏诗筠脸色苍白,被扶着坐回椅子里,面色依旧冷厉阴郁,让人背脊发凉,丝毫没有了素日待人接物时的温柔和顺。 “你此刻最该担心的不是你父亲,而是圣上。” “你!” 外头突然有宫人传信进来。 “启禀皇后娘娘!圣上……圣上他……” 皇后攥着手站起来,指甲几乎刺进掌心,“圣上怎么了!说啊!” “圣上他……失踪了!商阳王下了令,封死宫门,连只蚂蚁也不能放出去……” “太后呢?魏霖不是已经救出太后了吗?还想怎样?” “不……不知道……奴才只知道,连进宫救驾的卫国公父子,也被逆党擒获,此时已被押入天牢,罪名是……拥兵自重,进犯皇城,其心……可诛。” 夏诗筠倏地站起来,脸色惨白,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快来人救救我们娘娘!” 连皇后也气得面色煞白,抖着肩膀不忿道,“究竟是谁其心可诛!!这魏霖老贼,颠倒黑白,戕害忠良,可怜夏老将军年逾半百,如何能受牢狱之苦……” 妃嫔们这下已经彻底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说方才还存有一半的侥幸心理,现在已经完全不敢继续乐观下去了。 卫国公,也就是夏大将军,手握兵符,在京中能紧急募集的将士至少三千,都难抵太后和商阳王区区几百私兵吗? 除非商阳王早就有后手,围陷皇城的反贼绝对不止眼前这些。 众人有些绝望。 全都呆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 圣上的失踪,反而意义不大了。 只剩皇后,依旧定下心魂,主持大局。 直到入了夜。 贺贵妃的侍女想偷偷溜出去替主子找太医,被外头看守的反兵打回来,哭着跪到皇后面前。 “娘娘,外头那反兵凶神恶煞,嘴里骂骂咧咧,全是些听不懂的口音,听着像是西面来的……” 皇后抠着扶手上的祥云纹路喃喃道,“西面……西陵……果然……商阳王通敌谋反,引狼入室……原来是这样……” “噗——” 她一口血咳出来,彻底晕了过去。 第135章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建章宫内。 何越头枕在龙椅一侧的扶手上,双脚搭在另一侧的扶手上,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银签,面前的案台上放的是切成小块的瓜果和点心。 商阳王魏霖进门时,看他这副模样,难忍心中的不悦,不由握紧了佩于身侧的玄铁刀柄。 “这是圣上的居所,何总领是否太过放肆了些!” 何越斜眼睨他一眼,吐掉口中的签子,笑着坐起来,随手端起身旁宫女托盘里的茶盏,漱了口,吐在地上。 魏霖脸色更加僵冷了几分,心中暗斥:西陵土贼,果真端不上台面! 何越从他鄙夷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他浓浓的嫌弃,不由得扯开嘴角,笑得更加恣肆。 他太喜欢这种中原人看不惯他还干不掉他、最后还不得不同他合作的感觉了! 这老东西看起来虽比他那个扶不起的皇侄中用些,可是说到底,还不是一样的道貌岸然,这帮子中原人,说他们外邦人是乌合之众,自己还不是尽做些自相残杀的勾当? 谁也不比谁高贵! 更何况,曾经的中原,可是他们西陵人的! 何越在太后手下隐忍这么些年,又当孙子又当男宠的,心态早就扭曲了,此时看到魏霖姣好的面容,想到这就是太后年轻时的旧情人,突然生出几分挑逗愚玩的心思。 他晃晃悠悠站起来,盯着魏霖的眼睛里露出轻慢的笑意,虽然直勾勾看着他,一手却突然扯过身边瑟瑟发抖的宫女。 那宫女尖叫一声,“啊——” 然后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衣服已经被何越扯开了襟,从半边肩膀滑脱,露出大半个胸脯。 “军爷饶命!求求军爷放过奴婢!” 宫女不用想都知道这反贼想做什么,满脸绝望,无助地朝他磕头。 何越充耳不闻,对着宫女上下其手,很快揪着她的头发将人从地上拽进自己怀里。 “怕什么?跟着爷,还能让你吃亏不成?听说你们中原的女人惯会装模作样,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爷这就成全你……小浪货,劲儿还挺大……” 那宫女哭得昏天黑地,突然调转了呼救的方向,朝阶下的魏霖哭求道,“王爷救命!求王爷可怜奴婢……” “够了!何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魏霖脸色铁青,太阳穴鼓鼓跳动。 何越挑眉,“怎么?你要救她?那不如……你来替她?” 魏霖哪里还能忍,突然拔刀,他的部下和何越的部下闻声,也纷纷刀剑出鞘,两相对峙间,整个建章宫里的气氛突然肃杀起来。 何越眯着眼眸,冷冷坐了半天,突然一脚踹开宫女,脸上换了一副和气的表情。 “不至于,不至于,在下同王爷开个玩笑,”他又转头斥骂自己人,“都干什么?没眼力见!家伙收起来!” 他的部下立刻将刀剑塞回鞘中,恢复面无表情站着。 魏霖咬了咬后槽牙,眼中阴狠的杀意渐渐褪去,也朝身后抬了抬手。 殿内无声的火药味瞬息而过,重回平静,仿佛无事发生。 半盏茶后,二人坐在一张桌子上。 “宫中各处可都搜了?” “还在搜呢,老子连狗洞都堵上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不信,这小皇帝能藏到哪里去!” 魏霖不太喜欢何越说话的粗鄙腔调,忍着不适开口警告。 “后妃们都在皇后宫中,让你的人放尊重些,你若将事做绝,本王不会轻饶!” 何越半眯着眼睛,心道:你还有资格跟老子谈条件?再过几日,老子便是这大魏皇城的主人,想干嘛干嘛,还怕你不成? 可是面上还要笑眯眯地保证,“王爷放心,我们西陵的将士最温柔、最懂怜香惜玉了,绝不会轻慢了宫中娘娘们。” “你最好说到做到,我魏霖,平生最恨出尔反尔的盟友。” 魏霖冷着脸,大言不惭,丝毫不知道方才说的话是将自己也恨进去了——仿佛背弃东离盟约的人不是他。 “明白,明白,”何越仍旧腆着笑脸,“那王爷打算什么时候称帝?” “圣上尚且下落不明,先找到人!其余的,容后再论。” 何越一个劲点头,“嗯,嗯,对,先找到人……最好找到的是……尸身……” 魏霖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眸光,不自在地冷咳一声,“他毕竟是本王的皇侄,若是当真出了意外,本王也定要将他寻回,大行国丧,追加谥号,风光葬入皇陵。” 何越哼笑一声,点头称是。 虚伪的中原人,虚伪的大魏皇室。 他等着看他们死无全尸。 - 宫变第二日,公主府中传来消息,圣上下落不明,卫国公父子被俘; 第三日,皇后咯血两日,不治身亡; 第五日,宫外街市解除戒严,但重新开门营业的酒肆和街摊寥寥无几,百姓宅门紧锁,非必要不出行; 解除戒严那日,魏福音府上的宾客走了一大半。 宋炳文派出去的手下打听回来,说是刑部侍郎之子丁台根本没回家中,宋炳文立刻亲自登门,却被刑部侍郎丁慵骂出来,扬言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定来公主府讨个公道。 然后便是漫长的寻找。 公主府这头虽然被丁侍郎拉入了黑名单,却仁至义尽,派了府内精干的高手一起找寻丁台的下落。 宋老侯爷是解除戒严当日便回府的,却留下了女儿在公主府上。 宋清柔醉酒醒来的第二日得知了宫变的前因后果,也受到了惊吓。 老侯爷离开时,她要同父亲一起回去,却被父亲严肃地制止。 “留在这里,有长公主和你哥照应着,为父也放心些。不许出去乱跑!” “我要回家!母亲也在家中,父亲为何不让我回家!” “柔儿!听话!让为父少操些心吧!” 靖忠侯双眼通红,眼角微湿,宋清柔被父亲激动的情绪震住了,终于妥协,留在了公主府中。 所有人都以为,魏辞也会在解禁当日迫不急地离开,可是他却无动于衷,誓要与商阳王府划清界限般,没有半点离府的意思。 同样留下来的,还有谢云天和他身边的随从。 公主府依旧每日传来宫中最新的消息。 第七日,反贼依旧没有找到圣上踪迹,太后私兵总领何越杀了百余名太监宫女泄愤; 第八日,街市渐渐恢复热闹,百官中偶有被商阳王召入宫的,不敢不去; 第十日,商阳王说服礼部、吏部、工部尚书,共同推举新帝登基,以平复宫变,主持朝堂,安定民心,顺应天命…… 这日,也是谢云天突然来向魏福音辞别的日子。 “公主,微臣叨扰多日,如今,该离开了。” 魏福音捉摸不透他的态度,却莫名对他存着一份信赖。 这样刚直之人,应该不会是听了府里传来的消息,也上赶着入宫向魏霖投诚吧? 绝对不会。 她的直觉里,他不屑做这样的事情。 “好,学士路上小心,保重自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最后这句话,她本来不想说的,却不知怎的,还是脱口而出。 谢云天的眼眸里难得闪过一抹玩味,抬头望着她,抿唇笑。 “公主放心,微臣不是冲动之人,不过一介教书理学的文臣,既不懂投机钻营,也不懂经世论政,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凑宫中的热闹。” 魏福音目光紧紧追逐他的神情,确认他没有在哄她,才点头,莞尔一笑。 “等这乱世过去了,本宫还想继续做学士的学生。” 谢云天拱手,最后行上一礼,“若是能等到这一天,微臣却之不恭。” 魏福音送完他离开,在院中站立良久,回了房内,小蜓却突然敲门进来。 “公主,谢学士落下了个人在咱们府上。” 魏福音抬眸,望向此时正低着头规规矩矩站在小蜓身后、所谓的谢云天的侍从。 不由地牵动唇角,缓缓漾起笑容。 “那不是他落下的,那是他,留给本宫的。” “阿修,别装了,进来吧。” 第136章 奴才 那侍从也抬头,仰起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冲她展颜。 小蜓明白了,看来这是公主的熟人。 可熟人归熟人,公主竟然同意他进自己闺房说话? 小蜓不由对这位体格精壮、身形魁岸的侍从多看了几眼。 嗯,容貌一般,甚至有些泯然众人,其余地方却挑不出什么毛病,看起来似乎比宋小侯爷还健壮些。 她让开身子,请他进去。 然后轻手轻脚将门带上。 男人进了屋内,魏福音给他倒茶,眼睛兴致勃勃地在他身上上下打量。 “这是什么法术?完全换了个人,若不是认出你的眼睛,我当真要被你和谢学士骗了!” 男人见她手中的茶水快溢出来,疾步上前接过她的壶,放到桌上,才坐下来,冲她笑。 “这是易容术,衡公子教的。” “什么易容术,还能让个子增高,块头变大?” 她记得阿修的身形,看起来弱不禁风,哪有如今这般魁梧。 “用了些膨骨粉,连着吃半月,能维持半月。” 他这话说的轻巧,服药期间的痛苦是一点不与人道,更不愿让阿音知晓。 魏福音本想细问,见他轻飘飘带过,知道他不愿详述,也不逼他,仍旧笑着问他,“这样说来,谢学士也知道你的事?” 阿修点头,“谢学士同衡公子既是师生,也是知音,从前公子在太学院里念书,回宫也教我些当日所讲文章,后来不知怎的,带回来不少书册,说是他的老师说我们进度不一致,我跟着他的进度,云里雾里,事倍功半,不如单独自学来的有效。” 魏福音听罢,静默良久,感叹道,“因材施教,有教无类,谢学士不愧文人风骨,贤士豪杰。” 阿修点头,又认真地看了看她,突然起身,单膝跪地,抱拳相对。 “公主,从今以后,奴才便是您的人了。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魏福音一愣,脸色不算愉快。 “你叫我什么?又自称什么?” 阿修也一愣,明知道她生气了,却依旧跪在地上不起来。 “奴才被废过身子,不算个完整的人,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好好活着,如今不但好好活着,还能重新陪在公主身边,已经是上天对奴才最大的恩赐,奴才这样的人,不配像宋侍卫那样同公主相处,唯愿做个家奴,这辈子伺候着公主,死而无憾。” 魏福音眉心紧蹙,指甲几乎嵌进桌缘。 “阿修……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我从没有当你和旁人有什么不同,人贵自重,你若自轻自贱,别人又如何尊重你……” “奴才并不在乎旁人眼光,但是奴才怕日子久了,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生出更多的贪心与妄念。与其如此,不如早做警醒,奴才就是奴才,公主可以唤奴才阿修,阿修却不能以为,自己不是奴才。” 魏福音深吸了一口气,很想大骂他一顿,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她没有资格指摘他的见外。 要不是她,牵累了他,他何至于受到幼年净身入宫当太监的无妄之灾。 那是从幼年便烙印在一个男孩心底的创口,随之滋生出的自卑、自轻、自贱,将会终其一生,伴随他每个日夜。 她不忍心逼他做出改变。 因为创痛无法拔除,伤口永远存在。 “好,那便由着你吧,”她望着他,将他那盏茶递过去,“尝尝本宫房里的茶,总可以吧?” 他跪着接茶,眉目渐渐舒展。 “奴才谢长公主赐茶。” - 宋炳文消化了半天,才接受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侍从就是裴衡宫里的小伍子这个事实。 他忆及初次相见,这个小东西像做贼似的躲在宫墙角下,被他擒获,又哭哭啼啼同阿音叙旧…… 还说什么自己没较真,否则他宋炳文未必是个对手…… 想到这些,宋炳文就怄得紧。 更何况,如今这个小东西摇身一变,比自己都高出半个头,还要留在公主身边,做贴身侍卫?! 他心中像被扎进了一根鱼刺,直到灵光一阵,突然就想明白了—— 这伍昌修,无论怎么易容,也是个阉人。 何况他自己也识趣,张口闭口‘奴才’,他若再计较,似乎也失了风度。 于是,他勉强接受了这样一位新人被魏福音收入麾下。 他有空纠结这些,还不如多盯着些宫中的动静。 圣上失踪,已经……第十二日了。 他回禀了魏福音,看她眉头紧锁,再一细看,她这几日似乎清减了不少。 “无论宫中局势如何,公主得好好吃饭,否则我如何向圣上交代?” 他这几天也着急得嘴边起泡,更担心父亲那边沉不住气,做出飞蛾扑火的事情来,所以也派了人,盯紧自家侯府。 好在老侯爷回家后,府门紧闭,连日未出,让他心安了不少。 这种民心动荡、朝堂纷乱的时期,商阳王的‘眼睛’遍布皇城内外,文武百官作为他利以诱之、乱而取之的对象,轻易不出府门半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揣测争端。 然而,这种时候,府上却来了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客人。 第137章 算我的 “刑部侍郎丁慵,请求面见长公主。” 府门外,一个瘦高的小眼睛中年男人垂首作揖。 守门的小厮见他的确看起来气派不凡,身后的马车也确为当朝三品以上官员的规制,自然不敢怠慢,立刻便往府中通禀去了。 不一会儿,萧总管亲自出来,笑迎来人。 “奴才见过丁侍郎,长公主在前厅,侍郎快快有请。” 丁慵面无表情“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情绪,抬脚跟着萧总管便进门了。 魏福音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丁侍郎。 只能说,血缘是个强大的东西,这父子二人的长相简直一脉相承。 丁慵一进来,看到厅堂里不止魏福音一人,左手边是靖忠侯的嫡女,秋猎上出过风头,他自然有印象。 右手边坐的人,令他意外。 “魏世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问题问出来,傻子都能听懂他什么意思。 言下之意,你父亲在宫里造反,你怎么没跟着? 魏辞似笑非笑瞧着他,佯作不懂,反问一句,“那我该在哪里?” 丁慵一噎,脸色不算好看,冷笑一声。 “你以为,你守在长公主这里,就能表明自己的立场了?等圣上找到了,宫中太平了,你们商阳王府,一个都逃不掉!” 宋清柔本来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不愿掺和,可一想到宋家和商阳王府的婚事,忍不住皱眉。 “丁侍郎慎言,即便是要抄家灭门,也是后话,轮不到侍郎现在这里妄自裁定。” “我同公主和世子说话,哪有你一个官家小姐插嘴的份!?” 丁慵将桌子一拍,目露凶光。 宋清柔气得脸色铁青,魏福音伸手过来,覆住她的手背,冲她摇头,用嘴型示意,“沉住气。” “……好。” 魏福音转头,瞧着丁慵那双锐利的小眼睛,适时地给了雪融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上前替他斟茶,满脸客气。 “丁侍郎请用茶,本该我们公主亲自上门向您赔礼,丁二公子那日虽是自己强行出府,还打伤了府中三个小厮,但也怪我们看护不力……” 雪融先发制人,尤其说到丁台打伤府中小厮时,丁慵的脸上有了几分不自然。 “下官今日也是为此事而来,”丁慵站起身,“犬子顽劣,叨扰长公主的开府宴,下官实在惭愧,特备薄礼,聊表歉意……” 他转头朝外,“进来。” 只见两个家丁抬着个半人高箱子,从外头进来,呈到厅堂正中。 “请长公主亲启。” 魏福音起身,魏辞也跟着起身。 宋清柔却还记着方才丁慵的阴晴不定,心中十分谨慎,想拦下魏福音。 “公主,不如叫旁人打开,您别起身,远远看着吧。” 丁慵冷笑,“放心,这里头是死物,伤不了公主分毫。公主既然不敢亲自打开,请世子代劳也未尝不可。” 魏辞和魏福音对视一眼,也没拒绝。 “丁侍郎卖这么大的关子,原本该由公主亲启,只是公主万金之躯,还是免了辛劳,我来吧。” 魏辞走到木箱前,盯了那箱子几秒,缓缓伸手,揭开盖子。 只一瞬间,他看清了那箱子里是什么,“啪”地一声盖了回去。 “丁慵!你什么意思!?” 丁慵仰天大笑,随后眼睛直勾勾盯着魏福音,“公主不好奇里头是什么?” 魏福音面无表情走向箱子,魏辞挡在她面前。 “别看,那是他儿子的尸身!” 魏福音心中虽有预感,仍旧皱紧了眉头,怒视一脸笑意的丁慵。 “魏辞,开箱。” 魏辞愣了愣,最终还是再次打开了箱盖。 魏福音立在木箱前,定定看着箱中丁台的尸体。 他死状凄惨,似乎是被人虐杀的,周身遍布血痕,手脚尽断,衣不蔽体,致命伤口应该是脖颈那一刀,割得又深又长,几乎能看见灰白森森的颈骨。 “怎么样?公主,这份礼物,喜欢么?” 丁慵从后面绕过来,踱到她面前,魏辞立刻挡在她身前,丁慵见状又笑了。 “世子若是这么宝贝她,何必要同那靖忠侯府结亲呢?本官看着也替世子可惜,靖忠侯府一代不如一代,世袭到如今,堂堂小侯爷却甘心给个女人当侍卫,真是枉为人臣……” “丁慵,本世子奉的是圣上的赐婚,小侯爷保护公主,遵的是圣上的旨意,这天下由圣上做主,何时轮到你一届刑部侍郎置喙了?” “年轻后生……”丁慵摇头,“看来你倒真是忠心,丝毫没有遗传到你父亲的野心,莫不会也是个……杂种吧?” 魏辞眸光里燃起一团暗火,骨节捏的噼啪作响,浑身迸发出一触即发的杀意。 “阿辞,你让开,丁侍郎既然要同本宫说话,那本宫也想想听听,侍郎的儿子尸骨未寒,不好生在家中入殓治丧,大老远将尸体抬来这里,究竟有什么戏要唱。” 魏辞后退,漆黑的眼眸仍旧燃动着戾气。 丁慵看着魏福音走上前,满意地笑了。 “公主可知道,本官的台儿是被谁杀的?”他转头扫一眼魏辞,笑着摇头,“可不是你父亲,你父亲要脸,以后还要当皇帝,不能叫人落下话柄……” “我的台儿,是被西陵土贼所杀!若不是你!若不是谢云天为了替你出气,何至于当着众人的面惩罚台儿!若不是受了屈辱,台儿又如何会想着趁乱跑回家!若不是你们只顾着自己保命,台儿又如何会被虐杀!” 魏福音攥了攥掌心,“按侍郎的说法,你若不让他来本宫的开府宴,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既存了攀高结贵的心思,又何必不情不愿,纵着儿子在宴席上生出许多是非来?” 丁慵闷声闷气地笑,眼睛通红,手握拳头抵在唇边,笑得咳了两声,“好,好,是我这个当父亲害了他,既如此……” “——我便也替他讨还公道来!” “阿音小心!” “公主小心!” 魏辞出手已经足够迅疾,却被丁慵带来的两个抬箱子的家丁盯上,二人从箱子侧面的机关处抽出利剑,飞身同他缠斗起来。 魏辞吃了没有武器的亏,渐渐落了下风,只能守,不能攻。 “叮——” 一个家丁手中的剑被打落在地,看向石子飞来的方向,门口立着个人高马大的侍从,气场肃杀,眼神锋利如刀。 阿修进来三两下解决了两个家丁,直接一刀毙命。 魏辞等不及望向魏福音。 只见她好生站着,几乎没挪动过位置。 方才拔出匕首预备偷袭她的丁慵,现在正倒在她脚边,像一摊死肉。 阿修确认她没事,一语不发地低头退回了门外。 魏辞走过去,宋清柔也惊魂未定地冲下台阶,跑到她的身边。 “阿音!没事吧!” 魏辞拿脚踢开丁慵的肩膀,他整个人摊开在地上,颈部的伤口暴露出来。 三支精巧的微型利箭一字排开,没入他的颈项,只看见不足半寸的金属箭尾,闪着冰冷的锋芒。 魏辞深深看了一眼魏福音的袖口。 “阿音,杀朝廷命官,是要抵命的。” 魏福音扬起唇角,“我替你动的手,谁让他,骂你来着。还骂的那样难听。” 杂种?多伤人啊。 虽然,说的也没错。 她瞧着他,语气轻快—— “所以,这条人命,算在你头上。” 魏辞回望她那张绝艳的脸,看到她眼睛里的狡黠,哑然失笑。 “好,算我的。” 第138章 离开 宋清柔一头雾水,望着两人。 不过她更关心自己的问题。 “阿音,你的暗器好生厉害,从哪里得的这件宝贝,简直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你准头好,最适合用飞镖、袖箭一类。” “你若喜欢,我托人给你也配一副。” 魏福音说这句话时,一点也不心虚,却在触碰到魏辞的目光时,略微收敛了张扬的眸色。 “不必了,我玩不转……”宋清柔吐了吐舌头,不敢再看地上丁慵的死状。 这暗器的威力着实骇人,入骨三分,出手就是冲着人命去的。 好归好,戾气还是重了些。 “先让人将这父子二人的尸身处理了吧。” 魏福音话音刚落,阿修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的走进来,开始处理满地狼藉。 说是狼藉,不过就是一具尸体,加上一个装了尸体的箱子。 他动作迅速,三下五除二打扫干净,也没有旁人掺和,效率奇高。 魏辞对这个阿修其实挺满意的。 从他的角度,这个阿修,比宋炳文更好用,更适合跟着魏福音。 魏福音也像想起了什么,“阿修,让人去叫炳文回来,就说丁台已经死了,不必再寻了。” 阿修点头领命,拖着箱子退了下去。 魏辞突然开口,面色平静,眸光沉寂,“我该走了。” 丁家的事情暂时解决,府中接下来不会放入任何可疑之人,只要留在公主府,她相对安全。 其次,裴衡替她准备两样护身符——一个是人,一个是暗器——似乎看起来挺好用的。 魏辞发觉自己守在这里的意义不大,接下来也该开始干正事了。 “公主和宋小姐切记,别出府门半步,这座府邸是敕造所建,看守的侍卫半数以上是死士,即便是……我父亲,也进不来,除非皇城彻底沦陷。” “知道了,你…多加保重。” 她没问他去哪里。 他也没主动提。 “世子,你要小心,若是需要援手……可去靖忠侯府,父亲定会助你!” 宋清柔这话说的期期艾艾,目光却很坚定。 无论是否有感情,这是她已经定了亲事的未来夫婿,她不希望他有事。 更何况国难当头,她相信父亲不会做缩头乌龟。 “好。” 魏辞点头应下,下午便离开了王府。 宋炳文却一直到夜里也没回来。 晚膳过去两个时辰,阿修敲门进到公主房中,看到魏福音正心神不宁地盘弄着腕上的玉珠。 她抬头见他,立刻起身,“怎么样?找到人了么?” 阿修点头,面色却带着凝重。 “宋……小侯爷现正在家中,替老侯爷与侯夫人…入殓。” 啪嗒—— 魏福音手腕上的玉珠骤然断开,滚落一地,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令人心惊的响动。 “谁干的?” 她浑身紧绷,肩膀不停颤抖,嗓音带着哑意,差点发不出声音。 “今日商阳王请老侯爷入宫,欲拉拢靖忠侯府,共议册立新君之事,侯爷不愿入宫,商阳王派去的逆党便以刀剑相逼,老侯爷悲愤之下,自戕殉国了……侯夫人也,跟着去了。” 魏福音感到一阵呼吸困难,半边身子已经僵硬,面色惨白,嘴唇没有半分血色,只有一只手撑在桌缘,维持着站姿。 “公主!” 阿修上来扶稳她,绕过一地珠子,扶她坐下。 再抬头时,她脸上已被泪痕遍布,嘴唇半阖着,不停颤动。 “公主,节哀。” 阿修的声音也在轻轻颤抖,“会有……报仇的那天。” “我要去靖忠侯府。”她扶着桌子想站起来。 “不可!衡公子和魏世子的话,公主忘了?此时出去,危机四伏,凶多吉少!” 魏福音止不住泪水,牙根发紧,“我不能让炳文一个人安葬双亲。” 阿修蹲下,掌心紧裹住她冰凉的双手,仰头看她,阴郁的眼眸里带着某种坚毅又狠戾的决心,一字一句—— “你放心,逆党一定会比老侯爷下场凄惨,死而不得其所,永世不得超生,我向你保证。” 魏福音握紧拳头,心中的恨意如震雷,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清柔那边……” “小侯爷交代了,此事暂且不让公主和妹妹知晓,只是奴才是公主的人,因此必须向公主回禀。宋姑娘那里……公主自己决定。” “好,我明白。” 这天夜里。 魏福音在堂前燃了两盏烛火,一个人静坐到了天明。 阿修在门外,也守了她一夜。 时节入冬,天光亮的不算早。 院子里第一抹阳光打到阿修脸上时,他看到了摇摇晃晃从外面走进前院的人影。 “公主,小侯爷回来了。” 魏福音猛地起身,一阵天旋地转,站稳身子,冲出厅堂。 宋炳文看到一个人影朝自己飞奔过来,站到自己面前,身上单薄,没换过昨日的衣裙,一双熬红的眼睛布满血丝,哀恸又心疼地望着他。 他也呆望着她。 良久,他明白了,嗓音沙哑地开口,“阿音,你知道了?” 他脸上无喜无悲,只有满下巴的青茬和同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起来憔悴、凄寂、孤立无援。 魏福音不说话,只是望着他流泪。 他抬手,替她擦眼泪,强自咧开嘴,扯出笑容。 “没事,阿音,我都办好了,不必替我担心,去休息吧。” 魏福音拂开他的手,轻声道,“炳文,你不用这样…” “…在我面前,不是一定要笑。” 宋炳文整个身子晃了一下,突然像被卸了全身的力气,嘴角依旧咧着,泪水却止不住的溢出眼眶,大颗落下来,砸在衣襟上。 魏福音抖着手,将他拉近,抚上他的后颈,朝他敞开怀抱。 宋炳文顺着她的手低下头,枕在她肩上,双臂箍紧她的背,呜咽着在她怀抱中哭出了声。 “阿音……我…没有爹娘了……” 第139章 玄机 魏福音哽咽,“我知道……我知道,侯爷和夫人英勇殉国,是大成的英雄,他们会在天上保佑你和清柔,所以,一定要好好活着,别让他们失望。” 宋炳文头抵着她的肩窝,无声地抽泣,却还是点了点头。 她拍拍他的背,“清柔暂时不知道,你准备好了,再同她说。先去房中休息吧?” 他抬起头,有些茫然,然后迟钝地应了一声。 一夜心痛神痴,操劳家丧,他似乎被迫着骤然长大,命运没有给他准备的时间和机会,他被骨肉分离的痛苦推着成长,仿佛做了一场短促却又漫长的噩梦。 想到清柔也将要面对这样的噩梦,他无措,想逃,手脚发麻,头痛欲裂。 魏福音握紧他的手,用掌心的温度传递力量。 “别怕,有我在,你不是一个人。先去睡一觉,醒过来,我们再商量后事。” 他点点头,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 魏福音遥遥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回廊尽头空无一人,她捂着心口,蹲了下去。 “公主!” 阿修疾步上来扶稳她,眉头紧锁,“怎么了?哪里痛?” 他这才发现,她面色白的吓人。 她却摆手摇头,“没事,老毛病,扶我回房吧,我躺一躺就好了。” 阿修根本不信,将她安置到厢房后,立刻请了府里的郎中。 “公主突发心绞痛,许是因为什么事情郁结于心,一口气没有顺上来,”郎中看了看门外,“非常时期,还请公主珍重自身,放宽心态,事之成败,皆由天定,公主做的已经够多了,不必过于自责。” 魏福音呆看着床帐,自嘲地轻笑起来,“天定?那这天,也太不公平……” “公主两世为人,如何看不清楚其中的玄机?” 魏福音身子似被钉在榻上,缓缓转过头来,隔着纱帘,看向立在床边的郎中。 郎中眸光晦暗,仿佛隐着一层朦胧的薄雾,语调幽沉深邃,在偌大的房中又显得空灵。 “无所求,即是有所求;不为,亦是为。” “也罢,将来还有更多机会,让公主明白其中道理。” 郎中缓缓退出去,仿佛不曾来过。 一室寂静中,魏福音昏昏沉沉,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夜里。 她推开窗子,外头一轮弯刀似的冷月,垂悬在枝丫间。 流萤传了晚膳,她在房中简单用了些,流萤才说,“小侯爷来过,宋小姐也来过,听说您睡着,便离开了。” 魏福音点头,起身,“先去找清柔吧。” 到了宋清柔的院子,她发现宋炳文也在。 宋清柔住的院子也很大,亭台水榭一应俱全,兄妹正二人在水边的亭子里,亭子中央原本的石台和石凳被挪开,辟出一块宽敞的地方,宋炳文正在教妹妹用鞭子。 “笨蛋!握这里!说了几遍了,你脑子是什么做的?!” 魏福音刚走近,便听到宋炳文的斥骂。 就着月色和亭子里灯笼的光亮,她看清了宋炳文的脸,修过面,剃干净了早上的青茬,眼眸亮,中气足,看起来与平日没什么区别。 看来…… 他还没告诉清柔。 “你要教就好好教!什么态度!我一个初学者,当然生疏,反应不过来,你懂什么叫循序渐进吗?一点都没有谢学士有耐心!” “那你让谢学士过来教你鞭子,你看他会吗?!” 宋炳文一掌拍在妹妹后颈,“你自己不用心,毫无天赋,还不上进!简直庸才!” “宋炳文!我跟你拼了!” 宋清柔张牙舞爪地朝哥哥扑过去,嘴上骂骂咧咧。 “我快嫁人了,你还这样打骂我,有你这样做哥的吗!” 宋炳文却突然冷脸,将鞭子扬起,狠狠劈在地上,扬起一地尘土。 宋清柔被吓住。 宋炳文面色僵冷,语调却没有波澜,“你不会嫁给魏辞,这门亲事,不存在了。” “……”宋清柔小声嘟囔,“他父亲是他父亲,他是他,说不定他还会救驾立功呢……” 宋炳文烦躁地扔开鞭子,“你喜欢他?” “别胡说!”宋清柔跳起来否认,突然余光看到亭外的身影,脸色更加涨红。 “阿音!你怎么来了?” 魏福音走进来,宋炳文眉眼中的戾色转为柔和,起身将自己坐的石凳让出来。 “坐这,我擦过灰,干净。” 魏福音没拒绝,依着他坐了过去。 “阿音,你睡了一整天?昨晚做夜猫子去了?” 宋清柔捡起地上的鞭子绕在手里,也坐到她对面,好奇地问她。 “没有,我昨夜贪凉,着了风寒,晌午请郎中来问了药,吃完犯困,便睡着了。” 宋清柔紧张,“现下呢?可好些了?着了风寒还在外面走?快进屋!” 魏福音摆手,“无碍,已经好多了,在屋子里闷了一天,出来逛逛,头脑也清醒些,你们在做什么?” “我哥教我耍鞭子,防身用的,阿音你要不要一起学?你若跟我一起,他肯定不敢胡乱骂人!” 说着,宋清柔愤愤地瞪了宋炳文一眼。 宋炳文冷笑,“公主有暗器防身,且反应迅捷,一击即中,你有什么?遇到险境,你没有半点自保能力,便是拖后腿的那个!” “我有你啊,我有爹,有兄长,还有阿音!我就是小废物,你们厉害就好!” 宋清柔冲魏福音笑,脸上带着崇拜,亮晶晶的眸子如皎月生辉。 宋炳文却目光黯然,良久地沉默下来。 魏福音也没作声。 “你们今天是怎么了?怪怪的……” 宋清柔灵光乍现,“不会是因为昨天丁家父子的事情,还过意不去吧?” 宋清柔拉过魏福音的手,“那丁台,死不足惜! “他在太学院念书时,向来就是夏书音的走狗,你没回朝时,他借夏书音的名头作威作福,还弄出过人命来,他父亲是刑部侍郎,替他掩盖过去了; “你回朝后,他也没少在公开场合说你坏话,素日里更是不服谢学士管教,说什么要给夏书音讨公道…… “你为这种人愧疚,简直不值!还有他那个爹,居然敢刺杀你,反了天了!即便现在朝局混乱,群臣无首,也不是他乱来的理由!” 魏福音听她一阵输出,笑了笑,拍拍她的手。 “你分析的很对,我明白了。” 宋清柔傲娇地扬起小脑袋,朝宋炳文挑眉。 “公主都明白了,哥,你明白了没?” 宋炳文面无表情起身,朝魏福音行了个礼,往亭外走。 “早点睡觉!” “阿音你看他!什么人嘛!” 第140章 兵符 魏福音本想在宋清柔的院子里多坐一会儿,想起宋炳文临走前的眼神,似乎有话对她说,便匆匆和宋清柔道别。 出了院门,就看到了等在拐角的男人。 魏福音走近,等他开口。 “阿音,有件事,我想了想,还是要同你说。” - 彼时,宫中。 魏霖拍着桌子站起来,眼睛里充斥着熊熊烈焰,胸膛上下起伏,怒火一触即发。 “本王之前说的什么!?要客气些,不可对侯爷动粗!谁让你们逼他的!” 手下趴在春凳上,已经挨了三十军棍,气息微弱,想爬起来,却从春凳上摔了下来,痛得大汗淋漓,嘴唇发白。 “王爷,不是属下……去请老侯爷的队伍里,不知为何混入了何总领的人,是他们先拔刀,砍了侯府的门童……” 魏霖气得眼睛赤红,“来人!把何越叫过来!” 门口晃晃悠悠踱进来一人,似是饮了酒,脸上两团坨红,背着手走近,没有半分畏惧。 “王爷叫我干嘛?本将来了……悉听王爷尊便!” 魏霖指着他,“何越!本王早就忍你多时,你的人如此激进跋扈,不听指挥,先是虐杀命臣之子,又是逼死本朝忠良!靖忠侯是德高望重的世家之首,你这一来,让本王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何越哼笑,“王爷,本将这是在帮你。慈不掌兵,仁不当政,你下不了决心,本将替你下,你做不了坏事,本将替你做,还不够仁至义尽?” “小皇帝到现在还不出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王爷要徐图之,本将可等不了,西陵将士还等着王爷登基后,做主将咱们前些年割让的土地还回来呢!” 魏霖冷眼看他,“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就不能再等一等!” “夜长梦多!本将不是没给过时间,怎么着?你还真想跟小皇帝玩一辈子捉迷藏?” 魏霖眸色一黯,沉默了。 何越狠狠啐了一声,“本将没这个耐心陪他耗!既然已经死的这几个对他来说无关紧要,那便挑几个……有价值的。” 魏霖骤然抬头,“你要做什么!” “杀几个女人咯,”何越邪笑着,“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不如猜一猜,后宫这么多美人里,小皇帝最在乎哪一个?” 魏霖这次却没有再反对。 他阴沉的眸子冷冷垂着,重新坐回到椅子里,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寒气森森地开口—— “你也不必白费功夫,他在乎的女人,不在宫里……而在,宫外。” - 公主府中。 魏福音坐在灯下,细细端详那桌上的物件。 一只长颈短躯、花状冠的青铜雕刻玄鸟立在桌上,工艺精细,栩栩如生,展翅朝天的模样,仿佛随时要从桌上飞离。 “这……便是传说中的兵符?” 宋炳文点头,“这是朱雀符,我大成共有四枚兵符,青龙符由圣上持有,朱雀符在我父亲手中,白虎符在卫国公手中,玄武符则在封疆大吏卢雄将军那里。” “卢将军常年驻扎关外,这么说,玄武符是唯一不在京中的?” “对,不过,集齐三枚兵符便能随意调度三军,几乎可以掌握全部兵权。” 魏福音不由的问,“若是集齐四枚呢?” “便可直接……称帝。” 这个答案在她意料之内。 “眼下反贼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可是入靖忠侯府搜寻兵符,是迟早的事情。” 宋炳文垂首,“所以,我已连夜遣散府中家奴,等他们反应过来,见到的也是一座空宅。” 魏福音一怔。 他竟然想的这么周全,为了不让更多无辜的家奴死于非命,他果决到令人心疼。 魏福音抚上他的手背,“辛苦你了。” 宋炳文摇头。 “我将兵符带回公主府,不知会给你招来多少麻烦,所以我预备……” “我不同意。” 她这四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他一愣。 “我还没说预备做什么。”他苦笑。 “无论预备做什么,我都不同意。”她冷着脸,“你是我的贴身侍卫,只能待在我身边。” “更何况,清柔也在这里,你不能扔下她。” 宋炳文无奈地盯着她的脸,“公主,我在这里,反而对你们不利,你放心,整个府苑已经布了共计三重防御,包括机关暗器和死士百余人,凭反贼现在的兵力,除非抱着同归于尽的心理,否则讨不到便宜。” “既然府中这么安全,那你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魏福音反问。 “我走,他们不至于为了入府大动干戈,那些保命的玩意儿都是我们替你布的,用在我身上,岂不可惜?” 宋炳文耐着性子解释,魏福音却跑题了。 “我们?还有谁?” “……”宋炳文看她一眼,犹犹豫豫解答,“机关图是裴衡画的,用了我的名义呈到圣上面前,圣上答应按照图纸修府,死士本只有五十,魏辞走之前,又调来五十,个个都是……以一顶百的绝世高手。” 魏福音:“……” 不早说。 害她稍微担心了一下公主府的防御能力。 他却想到什么,低叹一声,“也不知道裴衡如何了…东离质子里,只有沈言之最幸运,躲过了宫变。” 魏福音没回应他的惆怅,而是眸光一转,突然从桌上抢过兵符,宋炳文没反应过来,惊讶地抬头,眼睁睁见她…… 拉开衣襟,放进了自己胸口。 在她拉开衣襟那刻,他甚至看到了……她今天着的是…… 妃色肚兜。 她的眸光清亮,同方才大胆的动作形成对比,唇角上扬,笑得挑衅。 “有本事,你就自己来拿。” 宋炳文脸色涨得通红,满脸无奈,“阿音,别这样……你明知道,我拿你没办法。” “那就留下,好好待着。” 她当着他的面走向自己床榻,手放在胸口上,和衣而卧。 宋炳文僵坐在桌边,愣了半天,叹着气兀自懊恼。 “诶,早知道,不同你说了,偷偷走就是了……” 魏福音眼皮打架,含糊着语调,半梦半醒地安慰他: “你放心……快了……” “我们很快……就自由了。” 第141章 天牢 后半夜,宋炳文便打消了离府的念头。 因为公主府遭遇夜袭,死伤过半。 当然,死伤的都是…… 西陵土贼。 宋炳文和阿修一左一右坐镇前院,看着府门外遍地横尸,心中倍觉痛快酣畅。 这二人来不及动手,因为死士的速度更快。 等死士抓住了活口,带到宋炳文面前,他预备细细盘问他们奉的是谁的令,又是为了什么而来,阿修却已经一脚踩住那贼人的肩膀,拿刀尖直接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 “啊——” 凄厉的叫声响彻整个前院,阿修皱眉,又一脚踏在他脸上,冷冷警告。 “嘘,别吵。长公主在睡觉。” “我说!我说!是何总领派我们来的,让我们趁夜掳走公主,带进宫……” 阿修眯眼,脚下加重力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超生!” 阿修扬唇,“怎么西陵人也喜欢发这种没意义的毒誓?” “好汉饶命……饶命……啊——呃……” 阿修松开脚,将鞋底的血迹蹭在那人身上。 那人是被生生踩断气的,脖颈处青紫一片,看得出来阿修用了多大的力道。 这种杀人方式,让宋炳文都感到一阵心惊。 但是他现在没有时间考虑太多。 一方面,他庆幸贼人不是冲着兵符来的,另一方面,他却更担忧了。 他们要掳阿音入宫,这比冲着兵符来的更可怕。 他不再心慈手软,转身朝阿修开口,“今夜抓住的贼人,别留活口。” 阿修点头,冷毅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波澜。 他也正有此意。 这些人,从他们将主意打到公主身上那一刻起,在他眼中,就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魏福音仍在后院的闺房酣睡。 她根本不知道,仅一夜之间,这座富丽堂皇的公主府,葬送了一批冲她而来的西林土贼,每个人死状惨烈,身首异处。 次日一早,府门和院落里的血迹早被清扫干净,一夜北风呼啸,也吹散了满院门的血腥气。 仿佛无事发生。 魏福音伸了伸懒腰,摸了摸胸口,发现空无一物,着急地寻摸,最后在被子里摸到了冰凉的朱雀符。 许是她昨天夜里睡觉硌得慌,睡梦中拿开的吧? 她起身,仍旧将朱雀符贴身放着,到前厅用早膳,见到宋炳文守在餐桌前,替她布菜,似乎早就等着她来。 她打量他,他也任由她光明正大地看。 “公主放心,东西你收着吧,你守着东西,我守着你。” 宋清柔听得莫名其妙,甚至觉得有点牙酸。 她哥中邪了? 什么东西不东西,守不守的? 魏福音却眼睛一亮,挑眉笑,“怎么?想通了?” 宋炳文递筷子给她,点点头。 “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 宋清柔左瞅瞅,右瞧瞧。 魏福音给她夹菜,又拉开身旁的凳子,朝宋炳文招手。 “坐下,一起吃饭。”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通的,但是他愿意留在府中,而不是一个人扛,算得上这些日子来唯一令她心安的事情。 这顿早膳,魏福音吃的心情舒畅。 而阴森潮湿的天牢里,夏家父子已经接连两日粒米未进,只靠些清水维持着生命。 夏烨隔着铁栏杆,每隔一段时间,朝父亲的牢房喊一声,确认他是否还撑得住。 “父亲!你如何了?” “烨儿,你别喊了,保持体力,为父没事,这点手段,算不得什么!” 夏巡从前在战场上领兵,常常一埋伏就是三五天,期间军粮断供,不敢生火饮食,吃过生肉,啃过树皮,到吃无可吃的时候,便学前辈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年轻时受过的罪,历历在目,因此如今被关在天牢里,除了肩膀上的刀伤有恶化的征兆,其他折磨不足为惧。 牢房入口处突然传来动静。 一个女人被押着,紧皱着鼻子走过湿漉漉黏答答的通道,想提一提裙边,被身后的西陵人猛推了一把,直接摔到了地上。 “死到临头了还想着体面,蠢女人!” 西陵人居高临下看着她愤怒的脸,摸了摸下巴,“长得倒是挺漂亮……” 夏书音心中一颤,知道这个时候保命为上,就着摔倒的力道在腥臭泥泞的地上滚了一圈,身上沾满了污水,忍着恶心站起来。 那两个西陵人感到一阵反胃,往后退了两步。 “滚进去!好好待着!” 牢门被打开,夏书音的眼睛却盯着右手边第四间的位置,西陵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嗤笑一声。 “怎么着?看到熟人了?要不,给你们放一个笼子里?” 夏烨的牢笼里环境可怖,他被绑在刑架上,上半身没穿衣服,身上鞭痕无数,新伤旧伤挤在一起,触目惊心。 地上的血水沿着牢房的墙缘往外淌,打湿了夏书音的鞋子。 她心虚地冲西陵人摇头,“别,不用了,还是按照规矩分开关押,好一点。” 西陵人笑容更加轻蔑,推搡着她进了牢房。 看过夏烨的监押环境,夏书音感觉自己这间牢房看起来干净多了。 石铸的牢床上甚至铺了草席。 一个时辰后,甚至有牢头来给她送干净衣服。 看来魏霖那老东西不敢太怠慢她。 因此她更加将自己和夏家父子二人的界限划分开来,从头到尾没同二人说过话。 和衣在草席上睡了一晚,她腰酸背痛,心里还是把反贼和皇兄骂了一百遍。 没用的魏谦,天杀的魏霖,还有那个魏福音!她为什么没被抓进来? 若是确认魏福音现在正在公主府里安稳待着,她会疯的!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被脚步声吵醒,依旧是昨天那两个西陵人,手上拿着两指粗的麻绳走进她的牢房,将她拖起来捆成了螃蟹。 “你们做什么!” “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要见皇叔!我要见魏霖!” “我可是他亲侄女!” 啪—— 夏书音发了疯地尖叫,被男人一个巴掌打懵了。 “少废话!你不就是那个……真正的长公主?” 男人不耐烦地将她身上绳子扯紧,又顺手在她胸脯上狠狠掐了一把,眼里带着贪婪下流的欲念。 “要不是何老大不让动你,你早就被兄弟们轮了,还能等到现在?” “那你们现在要带我去哪儿……”夏书音抖着肩膀,没了先前的嚣张。 “自然是好好利用一下你的身份,就看那小皇帝,到底心不心疼他的亲妹妹了。” 夏书音预感自己要遭很大的罪,不顾一切地挣脱二人,朝夏家父子大喊—— “父亲!大哥!救我!” 夏巡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没有半点情绪地冷冷地瞧着她。 夏烨冷笑一声。 “谁是你父亲和大哥?你进来一天一夜,可曾唤过我们一声?” “哈哈哈哈!” 两个西陵人放声大笑,又目露凶光,一左一右擒住夏书音。 “快走!耽误了时辰,保证你死的比他们还难看!” 第142章 吊起来 夏书音被带到城楼上。 她被押着肩膀跪在地上,身上的麻绳勒得四肢几乎充血,眼中的恨意满溢出来,死死盯着太师椅里的男人。 何越怀中搂着一个女人,一脸兴味地瞧着地上的夏书音。 夏书音定眼一看,指着何越怀中的女人脱口而出。 “你不是苏婕妤吗?!你竟然敢背叛皇兄!” 何越笑了,“长公主真是一如既往地没脑子,你瞧瞧,这宫里人如今还有选择立场的余地吗?” 夏书音皱眉,细瞧那女人,才发现她正瑟瑟发抖,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脖颈处也有五指形状的勒痕。 原来是被逼迫的。 她冷着脸将话锋一转,“我不是长公主,你抓错人了!” “你不是长公主,那谁是?” 何越甩开怀中的女人,站起来踱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才是小皇帝最在乎的人,否则他怎会让旁人替你和亲?” “等人家回朝了,你又放不下公主的身份了,既要又要的,给人家下了多少绊子?就这样,小皇帝都纵着你,你说说,你是不是这大成最尊贵的女人?” 夏书音被何越一番话说的又怒又喜,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说她尊贵,她当然乐意了。 她做梦都想骑在那个女人头上。 什么中原明珠,什么太学院双姝,若是没有她,那女人什么都不是,更何论混到今天的位子? 何越见她不否认,脸上还暗藏一抹得意,直接仰头放声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嘲讽。 “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何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又弯下腰,目光里带着怜悯,“我虽然是西陵人,但好歹也在你们大成皇宫里蛰伏了这么多年,差不多是看着你们这代人长大的。有句话,我还是要告诉你—— “你比她,差远了。” 夏书音这才反应过来,何越前面那些话分明是在逗她! 她面目骤然狰狞,眼底染上盛怒,“何越!你放肆!你不过是我母妃身边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叫唤!?” 何越脸色骤冷,眉眼阴沉。 “有没有资格,你一会儿就知道了。来人!把她给我吊起来!” “你敢!” 夏书音疯狂挣扎,混乱中,又生生挨了好几个巴掌。 “你们……我皇兄不会放过你们!” 她眼睛通红,嗓音嘶哑。 很快,她整个身子被一根粗麻绳捆在腰间,那麻绳被缠绕在城楼的栏杆上,打了个死结。夏书音被两人扛着,从城楼栏杆上扔出去的瞬间,濒死的绝望让她双腿抽筋,四肢僵麻。 腰上突然一紧,麻绳几乎陷进皮肉里!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脑子却清醒了些。 她没死。 他们果真只是……把她吊了起来。 她被悬挂在城楼上,头顶是城楼顶青灰色的飞檐,往下看去,整座皇城一览无余。 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从这里摔下去,她的死状,真的会比夏家父子难看一百倍。 此时何越从栏杆探出头来,笑着问她,“怎么样?长公主,楼顶的风,吹着可还凉爽?” 夏书音双眼充血,差点咬碎牙根。 “你等着,我皇兄一定会杀了你!” “那就太好了,正合我意,他若是肯出来杀我,那便是你的功劳。” 夏书音突然像被雷霆击中,顿了半天,眸中闪过一抹暗色。 然后轻笑一声。 “那你怕是要失望了,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我皇兄最在乎的人,可不是我。” 何越怎么会不知道这些? 他当然知道,那小皇帝修出那样一座铜墙铁壁的‘机关笼’,名曰‘公主府’,实则是他为心爱女人打造的金屋。 金屋藏娇嘛。 这金屋,对小皇帝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后宫——只让她一人居住的后宫。 夏书音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没听懂,心急地嚷嚷: “那个冒牌货才是我皇兄的弱点!你们有这功夫浪费时间,不如赶紧去公主府抓人!” “你们不就是想逼我皇兄出来嘛!只要你们把她也吊起来,我皇兄一定会忍无可忍,出来露面的!” 何越脸色越来越阴戾,暴喝一声,“闭嘴!” 然后缩回了身子,不再理她。 他能不知道要去公主府? 昨夜去的五十个兄弟全折了。 那魏霖到现在一块兵符都没拿到,三军随时可能赶回都城营救小皇帝,他不敢动作太大,乐极生悲。 所以他昨夜命人偷偷行动,挑的全是他们西陵大内高手,预备用效率最高的方式掳回那个女人。 可是,全军覆没。 那可是……足足五十个大内高手! 他损失惨重,又觉得实在丢脸,幸好公主府那边也没有声张,魏霖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权当他—— 压根没派人去过公主府! 他想到这件事就怄,心里窝火得要杀几个人才舒服! 他冷着脸离开栏杆,往楼内走。 地上跪坐的,依旧是那个瑟瑟发抖的苏婕妤。 他突然阴翳一笑,转向身旁两个手下。 “你们俩把这个真公主抓回来,辛苦了。” “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累了吧?不如,放松放松?”他的笑容染上邪肆。 两个手下仿佛明白了老大的意思,两双淫邪的眼睛忍不住往那苏婕妤身上扫视,脸上是隐隐期待的神情。 “行了,擦擦口水,”何越嗤笑,往楼梯走,扔下一句: “这女人,归你们了。” “谢老大赏赐!” “不……不……”女人撑着手往后退,撞倒了木架上的花瓶,砸下来磕在肩上,痛得她面容扭曲。 “小美人,怕什么?只要你让大爷爽了,大爷考虑不让你吃更多苦头……” “不要!” “臭婊子!”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跟她废什么话!真以为自己还是大成娘娘呢!让爷爷我教教你,怎么服侍我们西陵男人!” “啊——” 夏书音听着头顶传来的凄厉惨叫,下意识地皱眉,庆幸自己还算有些利用价值,只是被吊在这里而已。 突然,她看见城门外头,一辆马车停了下来。 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她远远看着虽不十分清晰,却还是认出了那身银狐氅! 那是魏辞! 他进宫了……他抬头了! 他看到她了! 她用尽全力朝城门方向大喊—— “堂哥!救我!” 第143章 母妃 魏辞顺着声音抬头,扫了一眼城楼顶。 然后若无其事地扭头,继续往宫里走。 夏书音:??? 她不敢相信魏辞真的只给了她一眼,根本不想管她死活! “魏辞!!我可是你堂妹!” “你父亲造反,难道你也要跟着造反!?” “来人!我要见商阳王魏霖!” 楼顶上正按着苏婕妤泄欲的两个西陵人也听见了夏书音愤怒的叫喊,声音简直要盖过身下的苏婕妤。 其中一个人面带凶光提裤子站起来,走到栏杆边,探出头。 “闭嘴!再吵连你一起干!” 夏书音终于噤声了。 。 苏婕妤是魏谦后宫里最漂亮的妃子。 因为容貌和魏福音有六分相似,颇受魏谦的宠爱。 后来贺贵妃凭借母家势力成为后宫仅次于皇后尊贵的女人,更是获得了协理六宫的权力,开始百般刁难苏婕妤,明里暗里给她下了不少绊子。 苏婕妤出身书香门第,父亲只是一个从七品光禄寺署丞,她也从未生出过要与人斗的心思,在后宫里,不求一枝独秀,只求保全自身,不给母家添麻烦。 因此她开始躲着圣上的昭幸,凡有宫宴,也尽可能地称病,闭门不出。 魏谦一开始很紧张她,日子久了,也就撒开手了。 贺贵妃见她学乖了,也溅不起什么水花了,才终于放下心来,将注意力转向其他妃嫔。 等到夏诗筠进宫月余,众妃嫔们才渐渐品出,属于贺贵妃的时代结束了。 夏诗筠不似贺贵妃趾高气昂,目中无人,而是在后宫广结盟友,深谙人情之道。 一时间,后宫里从前那些被贺贵妃压得喘不过气的妃嫔也仿佛看到了希望,试探着邀宠,夏诗筠也不阻止,反而卖了好几份人情给她们。 这其中,就有苏婕妤。 只是令苏婕妤没想到的是,幸福这样短暂,她复宠才这么短的时间,皇庭却变天了。 皇后咯血而死,两位宠妃互撕受伤,后宫无人主持局面,众妃嫔乱作一团。 最可怕的是,她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何越手下那些西陵土贼开始明目张胆地强占她们,贺贵妃气得要找何越出来谈判,何越倒是出现了,只是非但没有责打手下,反而自己也挑上了。 他挑上的是夏诗筠。 所有人都不作声,只默默听着夏诗筠被拖走时虚弱的呼救,从前那些所谓盟友,也只是站在原地,沉默看着。 只有苏婕妤冲了出来。 她跪倒在何越面前,问自己能否替夏充仪伺候他。 何越觉得新鲜,转头看夏诗筠脖子上还裹着血淋淋来不及换的腥臭纱布,也觉得扫兴,便扔下她,带走了苏婕妤。 夜里。 夏诗筠掖着单薄的被褥,躺在榻上,耳边是另外几个同住的妃嫔均匀的呼吸声。 她眼中忍不住闪过一抹鄙色。 这些蠢货,心真大,都什么时候了,还能睡得着觉! 她忍不住想到昨日替自己出头的苏婕妤。 不知道她如何了,不知道那姓何的狗贼……会否留她一命? 很快,她又在脑子里嘲笑自己傻。 这些天被带走的妃嫔,全都有去无回,她凭什么奢求那畜生会给苏婕妤优待? 也许,等她的伤养好了,脖颈处不停化脓的血口子没有那么骇人了,就轮到她有去无回了。 更或许,根本不需要等到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死于伤口溃烂,全身感染了…… 凤仪宫里,夏诗筠在寂静的初冬夜里倒数自己的生命; 寿康宫中,魏辞没花太大的力气,就见到了太后。 “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哀家最近肩膀不舒服,你过来,替哀家揉揉。” 魏辞没动作。 太后本来闭着眼睛倚在榻上,此时终于睁开眼睛,打量他。 “怎么?如今连哀家的话,你都不听了?” “父亲为了解除您的禁足,不惜发动宫变,怎么?他没给您老人家顺便安排些人手伺候着?” 太后的脸色冷了下来。 “你父亲打着救哀家的旗号,把歉儿逼得至今下落不明,他哪里是为了哀家?分明是为了他自己!” “无论谁当皇帝,您都是太后。” 魏辞轻笑,说出来的话意外地中听。 太后免不了眉目舒展,却听他紧跟了一句—— “您心里,一直就是这样想的吧? “所以才一方面乖乖在寿康宫里待着,一方面任由朝中势力替父亲铺垫…连亲儿子都坑,您真够心狠的。” “大胆!谁允许你这么同哀家说话的!” 太后拍着榻沿怒斥,眼中褪去方才的倦态,射出两道精光。 魏辞哼笑一声,“好了,在我面前,就别装了。母妃。” 太后一愣。 “你叫我什么?” “怎么?天下都快是父亲的了,我这样唤您一声,应该不算迟吧?” 太后扶着软垫,缓缓从榻上坐起来,殿内烛火多而密,亮涔涔的烛光映在她日渐苍老的脸上,却因为暖黄的色调而柔化了她的五官,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仿佛,她还是当年美艳不可方物的太子妃,站在当年的凤章台上翩跹一舞,整个皇家宴席上的男儿郎竞相为之折腰。 她想起了年轻时,初次见面,魏霖坐在宴席里,直勾勾看着她的模样。 那双漂亮的眼睛,让她印象深刻,见之不忘。 她突然忍不住轻笑着感叹起来。 “辞儿,你的眼睛真漂亮,同你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不过你的鼻子和嘴唇都像哀家,作为男儿,略嫌精巧细腻了些……要是托生成女儿家,怕是会把音儿都比下去,中原第一美人的称号必定是你的囊中之物。” 魏辞并不欣赏太后的这句假设,脸上没有半点情绪,只重复喊了一声“母妃。” “母妃似乎比我想的还要乐观些,儿子今日进宫,却不是为了当太子来的。” 太后停了脸上的笑意,眯起了眸子。 “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要称帝,母妃以为,自己当真还能继续坐稳这太后的宝座么?明面上,您是父亲的皇嫂,自古以来,哪个天子将皇嫂奉为太后,颐养宫中的?” “魏霖承诺过……” “魏家的男人,承诺,能作数么?” 这句话重若千钧,太后仿佛整个人被定在榻上,喉咙发干,无言以对。 魏辞缓缓踱到她的榻旁,绕到她身侧,伸出双手,开始缓缓给她按捏肩颈。 那力道,不轻不重,是正好能缓解她疲乏的程度。 太后感觉周身都像被泡在一潭温水里,而她的辞儿,正是那提桶添水之人。 身后传来男人幽沉到蛊人的声音—— “父亲可以有成千上万个女人,可儿子,却只有一个母妃……” “母妃觉得,这帝位,若是绕过父亲,直接让儿子来坐,如何?” 第144章 往东边跑 何越将手中的酒杯猛地砸在地上。 “这小皇帝可真能忍,亲妹妹在城楼上吊了一整天,他还不出来!” 魏霖没言语,手下走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魏霖道,“无碍。”摆摆手要让人下去,突然想到了什么,“质子别院那里,人都齐全吧?” 手下点头,“按王爷的吩咐,增派了重兵把守,尤其是离殇宫,每日清点人数,都齐全。” 魏霖放心了,才让手下下去。 何越邪笑着,突然凑近,“听说魏世子进宫了?怎么不见过来?” 魏霖这次突然发动宫变,虽然同儿子打过预防针,却还是觉得心虚,毕竟,他合作的对象是儿子最看不惯的人。 他知道儿子心中有气,因此这么多天一直在宫外。 今日终于进宫,他早就吩咐过宫人,若是世子入宫,一律放行,他的人也在暗中盯着,见魏辞往寿康宫去了,他也不意外。 多半是要借看望太后之名,给父子俩各一个台阶。 何越见魏霖迟迟不作答,也不急着追问,继续方才的话题。 “既然这个真公主没有用,那不如把假公主也绑了吊起来,只是那公主府不好闯,王爷要借我些人手,大概精锐兵马三百,加上我的人,一共五百,必能攻之。” 魏霖皱眉。 “怎么要这么多人?区区一个公主府,又不是阴曹地府,何至于这么大的阵仗?况且三军随时会入都,宫中这点人手本就不够……” 何越不敢同他说自己已经在公主府折了五十名大内高手,心虚难以应对之际,也恼羞成怒。 “若不是你至今没拿到一枚兵符,本将又怎会如此被动!送到嘴边的肉都吃不上,你们中原人就是磨磨唧唧,喜欢好事多磨!” “放肆!我们王爷的言行岂容你置喙!” 刚刚去而折返的手下是商阳王的心腹,此时一边跨步进来,一边拿手指着何越。 魏霖面色冷然,看得出来不悦到极点,却还是按下了心腹。 “不得对何总领无礼。” 那心腹不服气地怒视何越,何越也挑衅地看着他,一手盘着酒杯,一手拣下酒菜吃,嘴里嘲讽着,“我若是王爷,直接将那夏家父子分开关押,逐个击破,分别告诉两人,另一人已经投诚,拜于王爷麾下,嘿嘿……兵不厌诈,人都是有弱点的……” 何越说到一半,看到魏霖朝他投来看傻子似的目光。 “卫国公父子出了名的愚忠,亲骨肉被皇室替嫁送到那魔窟似的北境,尚且没同魏谦生出半分隔阂,何总领以为,人人都似你们西陵人,贪生怕死么?” 何越一噎,又气又臊,扬手又摔了个杯子,站起来冷笑。 “既如此,这父子二人看来没有审问下去的意义了,不如本将这就去天牢,将那二人杀了吧!” “慢着!”魏霖退让一步,“何总领何必如此心急?你不是要人吗?本王给你三百精兵就是,你攻入公主府,一是掳人,二是活捉那宋家小侯爷,本王怀疑靖忠侯的兵符在他身上。” 何越哼笑,“早说嘛,拖泥带水,浪费本将的时间!” 何越心情不错地去点兵了,心腹顾不得窝火,先朝魏霖禀报,“太后打发人来说,想见见王爷。” 魏霖挑眉,“走,去看看。” - 公主府。 阿修来到府中后,没有单独要一个院子,而是坚持住到了侍卫的居所。 魏福音没有强迫他,本也是出于尊重他的意愿,却没想到,他连小蝶她们送过去的厚褥子和绒枕头也退回来了。 连宋炳文也没见过这样的人。 纯找罪受,什么受虐体质? 阿修却不吝同他分享自己的经验。 “睡硬榻,枕木枕,可以听见敌人的脚步声。” 宋炳文很诧异,更让他诧异的是,阿修说的,竟然是真的。 他发誓自己第一晚只是抱着求证的态度,才试了试撤掉厚褥子,换上木枕。 浑身酸痛的一夜过去后,他顶着两个乌青眼,却有点找到阿修所说的,进入心流的状态了。 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却是清晰可闻的脚步声。 有时是萧总管的脚步,缓慢又飘浮,是太监特有的轻步子,他们在宫里便习惯了这样的走路姿势,因为不敢搅扰主子休息,所以把小心谨慎刻在了骨子里。 有时是快速又短促的小跑,那是侍女们起夜,或是换班,外头风大,速战速决,一刻不肯多留。 有时是沉稳厚重的疾步,那是侍卫巡逻,脚步声统一得像只有一个人发出来的,他在暗夜中扬唇,难免对自己训练出来的队伍感到骄傲。 后来,宋炳文就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今夜,他按照老样子,躺在木枕上,调整呼吸,气沉丹田,进入心流。 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脚步声从耳边传来,虽然极远,但却气势迫人,似乎是……上百人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他猛然睁开眼睛,神色骤变,起身冲出屋子,和阿修撞个正着。 阿修腰间佩刀,小臂绑了护腕,神情冷凝肃杀。 “从皇宫方向来了约莫五百骑兵,你带公主和宋小姐立刻从小门离开,往东边跑,别停下,跑累了便找驿站换马,记住,一定往东边去。” 宋炳文皱眉,“东边可是有什么玄机?” “若是运气好,会有人接应。”阿修也不废话,拿出一块玉牌,“拿着这个,路上若是遇到蓝袍骑兵,他们会保护公主。” 宋炳文看着那块玉牌,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 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他虽不想撇下阿修,但是阿音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他赌不起。 阿修催促,“再不走来不及了,我去布阵,公主交给你了!” 第145章 下地狱去吧 “商阳王到!” 魏霖一脚迈进寿康宫门,发现今夜的月亮又圆又大,冷冷的月辉铺洒在寿康宫门口含苞待放的杜鹃花上,倒颇有一番意趣。 魏霖想起了年轻时与她见面的场景。 那是岁末的宴席,那时候她还是太子妃,站在皇兄身边,在御花园里赏花。 她独爱杜鹃,说自己从不附庸风雅,就喜那些艳丽浓郁的颜色。 她说,既然是花,那便要姹紫嫣红,才不枉做花一场。 他觉得这样的说法实在新鲜,她这个人,也实在新鲜。 天底下从没有这样张扬的女子。 她这样一个新鲜有趣的人儿,眼中永远被欲望和野心填满,不知餍足,和他难道不是天造地设的佳偶? 他们彼此都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今夜寿康宫的杜鹃花还未开放,可是他思及过往,却仿佛已经闻到了满园杜鹃香。 走进太后寝殿,她设了一桌酒席,不出意外,他看到了儿子也坐在席间。 等他进来了,太后就屏退众人。 “来,坐下吃口热酒。” 魏霖依言坐下了,却没其余动作。 “辞儿来看哀家,哀家心里高兴,你这个当父亲的,何必冷着一张脸?” 太后见他依旧沉默,顿了顿,叹了口气: “我们一家三口,还从未这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魏霖虎躯一震。 “母妃,是儿子不孝。” 魏霖再次浑身一颤,整个人仿佛被下了定身咒,良久才缓过来。 他若无其事地拎起酒壶,替太后杯中斟满,又替自己斟了一杯。 手却有些抖,差点洒出来。 是了。 今夜满月,他们一家三口也终于……团聚了。 他多年前做过的梦,在今夜,终于实现了! “辞儿,敬你父亲一杯。” “是,母妃,”魏辞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转向他。 “父亲,前些日子是儿子一时没想通,现在儿子惟愿能常伴双亲身边,无论父亲要做什么,儿子都不会反对,只求父亲所求皆如愿,所行皆坦途。” “辞儿说得好,哀家陪一杯。” 太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魏辞却等着父亲的动作。 魏霖深深看了儿子一眼,终于举杯仰头,一口饮尽。 太后笑了,“辞儿,给你父亲夹菜。” “不必了。” 魏霖扫了一眼桌上几乎未动的菜肴,突然起身。 “今夜何越预备夜袭公主府,本王放心不下,回去等消息,不宜在此久留。” 魏辞紧了紧手中筷子,默默放下。 “那便不留父亲了。” 魏霖挑眉,“我以为,你会生气,再同为父置一场气的。” “父亲教过儿子,不可因女人耽误了远见和前程。” 魏霖眸色中霎时闪过尴尬,看了一眼太后,正巧她也向他望过来。 “王爷原来是这样教儿子的,”太后笑了笑,“倒也没说错,要当帝王,便要无心。” 魏霖想解释,却碍于儿子在场,最终还是未发一语,转身往外走。 走出几步,却觉得呼吸急促,头晕恶心,心口像撕裂般疼痛。 砰! 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紧皱着一张脸,看向仍旧静坐席间的二人。 “为……什么?” 太后起身,一步步向他走来,缓缓蹲下身子,突然拎起了他的袖子。 那上面洇着一小团不太显眼的水渍,尚且能闻到一股酒香。 “阿霖,你为什么,不喝那杯酒呢?” 魏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似乎坏了,无论怎么张口,都发不出声音。 “是哀家太天真了,以为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总该是互相信赖的……” “门口的杜鹃花香,好闻吗?” “那是哀家特制的毒香,你知道的,哀家喜欢杜鹃,那颜色多漂亮……是比血还浓艳的红色……” 仿佛配合她的话,魏霖的唇角溢出血来,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女人。 “别这样看我,阿霖,”太后用手盖住他的眼,“那杯酒,是解药。” “我们都喝了,阿霖,你为什么不喝呢?” “阿霖,我是真的想过……我们一家三口,好好活着……” “前提是,你得把真心,交给我。” 太后仰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滴在了男人袖口那团酒渍上,慢慢洇开。 酒香再次飘到半空中,被风吹散了。 - 公主府。 府门大敞,混杂着浓重血腥味的夜风穿堂而过。 阿修已经感受不到浑身筋脉的存在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望向头顶那轮圆月。 脸部再次袭来一阵钝痛,他的半边颧骨被人碾在脚下,几乎碎裂。 “小子,还挺能扛,你就是这公主府的主力护卫吧?” “真是条看家护院的好狗,啧啧啧,可惜了,你要是个西陵人,怎么着也能被我们西陵太子提拔成一等猛虎将……” “我呸!中原人都是虚伪的毒蛇,哪里配给太子提鞋?”何越狠啐一声,又猛踹了心腹一脚。 那心腹挠着屁股点头哈腰,“是是是,小的多嘴,小的该死。” 何越吐了嘴里的草签,又看到被刺得奄奄一息的萧总管,顿时笑了。 “老萧啊老萧,你说说你,放着好好的西陵人你不做,宁可给那小皇帝端屎端尿,伺候完他,又来伺候一个假公主,你图什么?” 萧总管身上血流如注,到处是窟窿眼,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扯开嘴角。 “你过来,杂家告诉你,为什么……” 何越眯了眯眼,看着满院子的残局——大多是被就地格杀的府中侍卫和死士,尸体几乎堆成了小山——他也不介意这个时候,杀累了,先歇会儿,就当听听故事了。 于是他走到萧总管身旁蹲下,凑近他,“说吧。” 萧总管朝他咧开嘴,牙齿和舌头都被血染红了,何越有些嫌弃。 “先皇是杂家的恩人,杂家这辈子,生是大成的人,死是大成的鬼…… “什么西陵人?没听说过!只听过一句话—— “西陵土贼,不得好死!我呸!” 一口血沫喷溅到何越脸上,甚至溅到了眼睛里,浓重的腥味在脸上散开。 他揉着眼睛,狂怒起身,一把拔出了腰间佩刀。 “老子先杀了你个不识时务的老东西!” “先皇陛下!老奴来陪您了——” 刀尖入肉的声音像一声沉闷的叹息。 阿修不忍地闭上眼睛。 风里的血腥味,又浓重了几分。 脚步声重新逼近。 “好了,现在,该轮到你了。” 何越狞笑着,脸上的血迹被他胡乱抹开,重新蹲到了他面前。 一张难看的脸凑近,阿修忍住嫌恶,何越却仿佛发现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盯着他的下巴看了好久,突然朝他伸手。 一张面皮被他揭下来。 “哟!还是个易容的!” 何越手里悠着那张面皮,眼睛忍不住细细端详眼前狼狈的少年。 “啧啧,有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蛋,遮起来做什么?” 边说着,何越的手已经拂上了他的脸。 “滚……”阿修咬着牙根,目眦欲裂。 “不如跟了本将,本将饶你一命,如何?” 阿修再也难以忍受这种羞辱,身体缓缓蓄力,攒足最后一丝狠劲,挣脱身后贼人的束缚,猛扑向了何越。 然后,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带着皮肉狠狠撕了下来! “啊——” “老大!” “我杀了你!” 身后的随从提刀冲过来,突然感到脖颈处一阵刺痛,然后一阵湿意,鲜血在自己眼前喷涌出来,只两秒,便没了意识。 何越看着心腹脖子上那道血口比自己的还恐怖骇人,慌得一脚踹开阿修,紧紧捂着脖子环顾四周。 “什么人!” “你们还傻愣着干嘛!这府里还有没清除的高手,快点给老子解决掉!” “姓何的,省省吧,”从屋顶跃下一人,手里提着一把银亮的弯刀,刚一下来,就解决了两个扑上来的贼人。 阿修忍着剧痛抬头,看到来人时,又惊又怒,咬牙切齿。 “不是……让你带公主走的吗?回来做什么!” 宋炳文在杀人的时候腾出精力来回答,“对不起阿修,扔下朋友这种事,我做不到,公主也做不到。” 何越手下的人经历了方才的苦战,其实损失也相当惨重,现在都拖着受伤的身子强撑。 一时间,宋炳文虽然身上也见了几道血口子,却暂时占上风。 更可怕的是,混战中,不时有暗器射出,百发百中,见血封喉,应声倒地者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留脖子上三个喷血的创口。 何越捂着脖子,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阿修仰躺在地上,紧盯着屋顶那抹正在瞄人的暗影,因为担心,反而吊着一口气,迟迟没有昏迷。 宋清柔趁乱从某个角落跑出来,扶起阿修的肩膀。 “阿修,你还能撑住吗?我带你出去……” “不…你别…管……”他的声音支离破碎,说不出一句整话,突然眼睛瞪大,盯紧宋清柔的背后,想将她推开,却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呃——” 宋清柔背后的人闷哼一声,还保持着举刀欲砍的姿势,胸口却透出一抹血色刀尖,是从后背穿透的。 宋清柔吓得花容失色,眼泪不自觉就流了下来。 她仰面瞧着那贼人摇摇欲坠,最后‘砰’地一声砸在地上,就死在她脚边。 然后,她看到了那张想都不敢想的脸。 她呆看着立于眼前的男人,脸上的泪水越来越多,多到滴在阿修的手背上。 阿修强撑着看了一眼那人,终于放心地阖上了眼。 男人撩起暗蓝色的袍角,将手中的刀背到身后,缓缓蹲下来,朝她伸手。 “柔儿,我回来了。” 宋清柔再也忍不住委屈,怀中虽然抱着阿修的肩,却还是扬手狠狠打在男人身上。 “呜呜呜……混蛋!你回来干嘛!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男人无奈地笑,任由她发泄捶打。 “柔儿,走之前,我说过的,等我回来。” 宋清柔心中又惊又喜,只是一时间不知怎么表达情绪,加上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的种种变故,让她心中对他生了怨。 怨他这种时候,不在她身边。 “好了,柔儿,”他捉住她的手腕,“先安置阿修,他伤得很重,要立刻诊治,拖延不得。” 宋清柔这才惶恐地让开身子,由着沈言之将阿修扶到肩上。 魏福音伏在屋顶上,瞧得比旁人远。 看到蓝袍骑兵冲入府门的时候,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泄力,几乎是瘫倒在了青灰色冷冰冰的瓦片上。 真好。她赌对了。 她仰面朝着夜空,屋顶下传来阵阵刀剑拼杀和西陵人的惨叫声,她却听见了一阵更近的声音。 那脚步声逼近,她的袖箭却已经空了。 她保持着仰躺的姿势,放缓呼吸,头顶覆上一抹阴影之际,她却还是举起了小臂。 嗖—— 一枚钢针从箭筒里飞出,朝着何越的眼睛狠狠刺了进去。 她又赌对了。 凭借她对裴衡的了解,她赌箭筒里还藏着一根保命针。 “啊!!啊啊啊!!!” 何越捂着眼睛在瓦片上打滚,魏福音奋起一脚,狠狠踢在他裆部,耳边再次传来他凄厉刺耳的呼喊。 砰! 屋顶上滚下来一个人,重重砸在地上,宋炳文转身看到是何越,刚预备补刀,上面传来魏福音的声音。 “别给他痛快!等我下来!” 宋炳文见贼人已经被解决的差不多,点点头,飞身跃上屋檐,抱她下来。 “没受伤吧?” 魏福音摇头,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注意到放开她以后就藏于背后的左手,皱眉问,“你伤的重么?” 宋炳文毫不在意地笑,“没事,来,刀给你,先解决这个畜生。” 魏福音接过刀,看着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何越,拿刀尖顺着他的胳膊比了比,又顺着小腿比了比。 然后一脸泄气地转向宋炳文。 “你会挑人手脚筋吗?” 宋炳文一愣,反应过来,她是想替阿修报仇,同样的苦头,她要让这畜生也吃一遍。 宋炳文默了默,朝她递手,“刀给我。” “你们敢……我们太子…不会放过你们……他很快……就会……” “啊啊啊啊——” 魏福音冷笑,“好啊,我等着他来……” “至于你嘛,就先下地狱去吧!” 第146章 援军 皇宫。 质子别院,离殇宫。 太监小潘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出来起夜,刚走到门口就被绊了一跤。 他摔得四仰八叉,爬起来看清脚下的罪魁祸首,立刻像炮仗似的炸了起来。 “好你个小伍子!值夜还敢偷懒?不想活了你?” 小伍子身子蜷缩着,趴在地上,被小潘子狠狠踢了好几脚,痛得咬牙切齿,一声不吭。 小潘子越踢越带劲。 从前这个小伍子特别受到衡公子的照顾,离殇宫乃至整个别院的小太监心中都不服气,奈何他身量虽看起来瘦弱,却有一身蛮力,似有习武之人的底子,没人敢动他。 这些日子,宫变来的猝不及防,对掌权者是坏事,可是对小潘子他们这样的底层,却未必是坏事。 宫中各处都被叛军牢牢把控,从前那些规矩体统仿佛不再重要了,主子不再像主子,奴才也不再似奴才。 乱世出英雄,同时,乱世里最泛滥的,依旧是人性之恶,之劣根,之污浊。 小潘子和同僚们盯上小伍子,也是有原因的。 因为不知道哪一天起,小伍子好像没有从前那蛮牛似的力气了。 那天他在井边提水,竟然还摔了一跤! 小潘子几人试探着上前捉弄他,他也躲避不及,摔得更狼狈,整桶水浇到了自己身上。 从那天开始,围绕他开始的霸凌就没有停止过。 衡公子被叛军看管得比他们这些太监严格多了,每天不被允许走出房门,因此再没有机会替小伍子主持公道。 小伍子这些日子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面色泛着青紫,半夜还时常捂着身子弓着腰呻吟,看起来像是害了什么瘟病,于是大家“协商”一致,将他赶到屋外值守,免得打扰大家休息。 当然,是没有人同他轮班的。 这么几个冬夜熬过来,看样子,今晚这小伍子是熬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小潘子脚下的力气收了些。 他也担心他死了,给自己惹出麻烦来。 小潘子停脚,在他身上狠狠啐了一口,然后就拐出去小解。 等到他在茅房解到一半,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人声吵嚷和兵刃相接的声音。 “杀啊——” “冲啊——” “救出大成皇帝者,重重有赏!” 小潘子差点站立不稳! 莫不是……三军入都救驾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喊“大成皇帝”?如果是大成的将士,不该喊“圣上”吗? 更何况……圣上连日失踪,怕是凶多吉少,商阳王所谓的等,不过是在做戏,不至于让他谋权篡位的野心显得那么急切罢了。 他更相信是贼喊捉贼,圣上早就死于宫变,说不准还是商阳王亲手动的刀。 不过,小潘子对这些真的无所谓。 左右,他只是个小太监,这江山是谁的,他都是个服侍主子的奴才。 小潘子放完尿,打算出去看热闹,一边提裤子一边往外走,远远地却看到了衡公子! 衡公子蹲在廊檐上,扶着小伍子起来,小伍子背着身子,他看不清他的表情,顿时开始担忧他会不会说自己的坏话。 不行,不能慌。 衡公子又不是正经主子,这宫变结果尚未分明,外头乱糟糟的,难道还要在这个时候同他算账? 退一万步讲,就算圣上当真没死,援军当真解救了圣上,平复了宫变,开始清算总账了,他也不慌。 到时候或是抵死不认,或是趁乱将小伍子打死,死无对证,看这衡公子拿他们怎么办。 小潘子定住心神,终于继续往廊檐上走,却突然看到一群身着暗蓝底袍、肩披甲胄、手持刀枪弓剑的将士冲进宫门,兵器上滴着血,领头之人目光锁定裴衡,大步冲过来,单膝朝他跪下抱拳。 “末将支援来迟,请三皇子降罪!” 小潘子有些惊愕,定睛一看,这些蓝袍将士果然各个都生了一双琥珀眼,这是东离人的标志。 更令他双膝发软、怀疑耳朵的是—— 裴衡很淡然地扫了那将领一眼,没理,继续扶着小伍子,帮着他完全站立起来后,才拿眼神朝将领示意。 “胡单,这位是大成国君魏王。” 将领抬头,看到“小伍子”的行头,也不意外,反而挺骄傲——他们文乾的易容术,果真精湛。 胡将军领着身后的将士齐齐下跪行礼。 “末将胡单,东离文乾左将军兼忠武卫统领,拜见大成陛下!” “末将等拜见陛下!” 身后的声音整齐洪亮,振聋发聩般击中小潘子的心脏,意识朦胧中,他闻到一股骚味儿…… 他低头看,发现自己裤裆湿了大片…… 刚刚明明已经尿完了啊…… 来不及多想,他吓得直接晕了过去,身体重重砸在了茅房门口。 裴衡听到茅房那头的动静,没搭理。 “言之呢?” 胡将军说到这事儿就来气,义愤填膺地告状,“沈郡子擅自离队,进了京都,就要同大部队分头行动,说是要去什么…侯府……点了一小队人马便离开了!” 裴衡了然,不在意地点头,“先扶圣上安置,其余的,容后再议。” 胡单有些着急,“三皇子!国君陛下!来不及容后了!方才手下来报,西陵人的援兵也攻入皇城了!是他们太子亲自领兵,看来这次挺豁得出去……” 一直没说话的魏谦终于开口打断。 “裴衡,朕借你青龙符,再让援军攻入天牢,救出卫国公父子,他们手上有白虎符,两枚兵符一起,可以调用万人兵马,最快两个时辰便可入都。” 大成的兵符掌握在王侯将相手中,任意一枚兵符的调用,必须佐以皇室手中的青龙符,方能生效,裴衡和胡单对此也不意外。 裴衡点头示意胡单,就按魏谦说的做。 “末将领命!这就带兵去天牢救人!” - 高高的城楼顶。 夏书音气息渐弱。 吹了几乎一天一夜的冷风,她感觉整张面皮都起皱了,不敢做任何表情,因为此刻连眨眼都疼。 极度缺水的状态让她唇部干裂结块,喊是再也喊不出声音了,连开口都难。 她不甘心就这样死,更不甘心是这种死状! 可是,为什么,魏谦还不出来,援兵还不赶到,为什么连母后都没有半点动静! 她发誓,若是这次能活下来,她会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意识在一点一点流失,她的体温快要降至冰点。 似梦非梦间,她突然看到了大片火光。 逐渐清晰的厮杀声像跳动的火苗,让她的耳朵变得滚烫。 她低头看一眼脚下,有些茫然。 什么情况? 怎么这么多人? 援兵到了?她有救了? 她舔了舔唇,顾不上嘴角的刺痛,使尽毕生力气,朝底下大喊—— “救命!!!” “本宫是长公主!!快来救我!!!” 第147章 萧太子 城楼底下正在努力攻破正阳门的官兵耳力惊人,循着那若有似无的尖声呼喊朝头顶望去。 “太子,您瞧,城楼上头,挂了个姑娘。” 被唤作太子的男人身骑一匹高大油亮的黑马,马头上拢着防护铁面,男人手持长枪,高坐马背,身着暗红底袍,金黄甲胄,发辫拢在脑后,高束于顶,皮肤呈麦色,蜂腰猿臂,五官不算精巧,特别是一双厚唇,比中原男子粗犷许多,好在眉眼也更深邃些,看起来竟有另一种和谐。 他顺着手下人的目光,抬头看。 “她在喊什么?” 手下凭借过人的耳力,努力分辨,终于听清了些。 “她说,她是长公主,让人救她……” 萧太子意外地挑眉,“去,把她救下来。” 手下一愣,“太子,咱这趟来,可不是……” 萧太子脸色一冷,不悦地扫他一眼。 “你当本太子是没见过女人的土鳖?只有何越那种蠢货才会死在女人手上!这女人既然是长公主,我们抓了她,就多了和大成谈判的筹码……” 手下恍然大悟的点头。 “你还不快去!?耽误了事,我拿你炼人油!” 手下不敢再说话,立刻领命驾马往城楼入口的方向去。 萧太子刚一入城,便听说了何越攻陷公主府未果,反被虐杀的新鲜消息。 他一方面为这个废物感到不齿,一方面又确实震怒。 何越到底是他们西陵的勇士,竟然折在区区一个公主府中!? 这头城门上又挂了一个长公主。 这大成哪来那么多公主?! 他不信邪,两个公主,他都要会会。 萧太子这次领兵,带了足有十万精兵,本以为有何越做内应,攻破皇城应该绰绰有余。 却没料到,这场战役里竟然还有一支队伍! 居然是东离人! 他们也想过来分一杯羹不成? 萧太子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打的究竟是谁,只是他的部族现在占领上风,令他暂时安心下来。 等到手下扛着夏书音小跑到他面前,然后将女人扔在地上,痛得夏书音哀叫了两声,萧太子终于提戟上前。 他用枪头撩开夏书音蓬乱的头发,被那张脸惊艳了一瞬。 虽然眼前的女人狼狈不堪,但是他这样毒的一双眼,在西陵就已经阅女无数,现在才承认,天外有天。 他在打量夏书音,夏书音也在打量他。 她看着这群陌生的官兵,大抵明白他们不是自己人。 不过,那又如何? 只要能保命,她什么都能接受。 感觉到男人眼中的惊艳,她心里便有了底。 她跪作一团,佯作惊恐,脸上泫然欲泣,任何男人见了都会为之驻足。 “你们……是什么人?本宫是大成公主,本宫的兄长是大成国君,只要你们放了我,我皇兄会重赏你们……” 她一哭,脸上有泪水流过,脸皮就痛得撕心裂肺,又不能在这个时候做出龇牙咧嘴的狰狞表情,吓退潜在饭票,只能咬牙忍着,尽力维持脆弱无助的落难美人的人设。 萧太子却笑了,他开口,是带着口音的中原话,虽然不标准,但尚且能听懂。 “本太子不懂,同样是公主,你和宫外那位凶悍的女夜叉,怎么完全不一样?你们是亲姐妹么?” 夏书音从他这句话里获取了两个重要信息。 一则,这个男人是太子! 哪里的太子? 她对地理风土完全不了解,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其实不大能区分种族和国别。 但是既然他没有生的一双裴衡那样的琥珀眼,那必然不是东离人。 管他呢!哪里的太子都行,她管不了那么多! 二则,此人口中的女夜叉,一定是魏福音那个贱人! 他见过魏福音了?! 他有没有一刀杀了她? 夏书音显然对这个问题更感兴趣,于是试探着问,脸上还要装出关切担忧的模样—— “你们……把她怎么了?” 那太子提起这个就冷笑,脸色也没有方才柔和了,透露出阴狠表情。 “她杀了本太子的内应,好一个毒辣的女人,挑断了何越的手脚筋,还阉了他的……” 夏书音眼睛圆睁,突然觉得有点爽是怎么回事? 何越那狗贼,就该死的这样惨,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那你……替他报仇了?” 夏书音颤抖着嗓子,以为今晚就要喜迎两个好消息,简直双喜临门! 可是萧太子却误以为她担心自己的姊妹,好脾气地弯腰凑近,一手拍了拍她冻僵皴裂的小脸。 “放心,小美人儿,本太子暂时还没碰上那个女夜叉……你们是姊妹,本太子看你就挺惹人疼的,所以你才被人欺负,吊在那城楼上吧?” 夏书音眼眸中闪过一抹浓烈的不甘,又迅速耷下眼皮,口中呜咽起来。 “你别杀我……只要你不杀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这话要是还听不懂,那便枉为男人了。 那萧太子简直骨头都酥软了! 真真是我见犹怜啊。 他抬手替她擦眼泪,恨不得将她抱在怀里亲,强忍着心猿意马,提醒自己作为西陵太子的威严和体面,才没更多动作。 “啧啧啧,真是可怜的小美人儿,放心,本太子舍不得杀你……” “不过,你那个姊妹,”他嗓音阴戾,面色沉冷,“本太子总要让她付出代价……” “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偿命。” 夏书音心中畅快,低着头压低声音,尽量不表现出兴奋。 “她若是当真做了错事……太子请便,只是,一定要给她留一具全尸啊。” 反正看现在的形势,她估计,魏谦已经死了。 魏霖那狗贼要当皇帝,她不如跟着这个太子走,走之前,自然要亲眼看到魏福音死,才算痛快! “哈哈哈!那是自然!美人儿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太子会给她个全尸。” 第148章 断药 宋炳文好不容易在一片狼藉的府苑里找到一张还算干净齐整的床。 几人忙着将阿修扶上去,平躺在床上。 魏福音以为自己感觉错了,可是看见阿修额头上越来越多的汗珠,她觉得情况比自己想象的更糟糕。 这样的数九寒天却流了这么多汗,他明明昏睡着,可是看起来,比醒着的时候还痛苦。 沈言之坐在床边,初步检查阿修的伤势。 “怎么样?”魏福音等了半天,听不见他下结论,忍不住问。 沈言之表情严肃地起身,“不是很乐观,公主,借一步说话。” 整间屋子里,除了两人,还有沈言之带来的手下,然后就只剩宋家兄妹。 不知道为什么,阿音跟着沈言之单独出去后,两人心中都各有各的不舒服。 兄妹两人大抵是一个想法——这两人从前也不熟啊,有什么话,竟要避开他们? 宋清柔心中这种不舒服更强烈些。 只是无论如何,她不会觉得是阿音有什么问题。 全怪那个该死的,杀千刀的,沈言之! 他这趟回来,瘦了,黑了,轮廓分明了不少,整个人的气场也似乎变了。 不过,他没有食言,那天在侯府分别,他临走那句话,也不是玩笑。 宋清柔对此感到惊喜和欣慰。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爱上的男人,她现在开始笃定,也将会是最后一个。 屋外。 魏福音看到沈言之的神情,心中已经猜到了不少。 “他情况很不好,对吗?” “阿修之前为了易容,会按时按量服用一种叫膨骨粉的东西来改变身形,骨骼发生短暂形变,筋也被抻开到极致,这次被挑断手脚筋,虽然有办法恢复,但是必须等膨骨粉的功效散尽,骨骼回缩成原本的状态,接回筋脉后,也不能再用这类易容药物……” “好,这不是问题,等事情结束,我会带阿修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今后也用不着易容,做他自己便好。” 沈言之的表情却不轻松。 “公主,等药效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魏福音张了张口,声音哽在喉咙里。 “膨骨粉有一定的成瘾性,一旦开始用药,必须慢慢停下来,如果一次性停,是对身心的巨大折磨,即便阿修没有受伤,也未必能挺的过去……” “慢慢停?要多久?” “至少……三月。” 魏福音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摇头,“不行,三个月不接上筋脉,便是神医也补救无方。” 沈言之叹息,“那便只能让他立刻断药,刚才看他昏睡的情形,许是药效发作,今夜该是服药日,若从今夜就断,先看他能否熬过这次阵痛再说。” “若是……熬不过呢?” “轻则瘫痪,重则……” “我明白了,”魏福音打断他,“止疼药能缓解断药的痛苦么?” 沈言之沉吟,“也许可以,具体要问问阿衡,这易容术,是他们文乾皇室的奇淫巧技,他最了解。” “好!我们现在就进宫!阿衡和太医们都在宫中,让他们过来也不现实,我带着阿修进宫,住进太医院,配药养伤也更方便。” 沈言之有些犹豫。 “公主,阿衡吩咐过……” “不可能放着阿修不管,你不带我入宫,我也会自己去。” 女人的眸光闪着坚毅的锋芒,明艳四射的脸庞显得更加凌厉了些,美得惊心动魄,攻击性十足。 沈言之一瞬间有些不敢看她。 半晌,他妥协了。 “我去弄辆马车,我们现在就进宫!” 魏福音重新回到屋内时,正好听见宋清柔在问宋炳文,要不要回家看看,侯府是否一切安好。 宋炳文面不改色地应对,“眼下外头街上有各路人马,说不定西陵的援军也进城了,你好好跟在公主身边,别想着分头行动,给自己惹麻烦,父亲母亲也能安心些。” 宋清柔撇嘴,“说的好像我是个废物一样……” “不然呢?” “你!宋炳文!你信不信我让言之打你!” 宋炳文顿了顿,这次倒没有像从前似的跳起来反驳,骂妹妹白眼狼。 反而良久才轻声叹了一句,“他若是能真心对你好,我也省心了。” 宋清柔没觉察出兄长的异样,只关注他说的这句话,仿佛她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似的。 她脸颊刷地透红,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炳文,清柔,我们准备入宫了。” 宋炳文立刻回头,迎上魏福音,一脸担忧,“怎么?” “阿修的情况很不好,这个时候御医请不出来,只能我们将他带去太医院,当场诊治熬药。” 宋炳文不再多问,看了妹妹一眼,宋清柔怕他们要扔下自己,着急地张望,想找沈言之的身影。 魏福音看出她的紧张,“言之去弄马车,放心,不会扔下你。” 宋清柔的脸更红了。 “我也出去看看。”宋炳文扔下这句话,就出去了。 他一路跑到院外,正好看到沈言之在套马。 沈言之看到他,没停下手里的动作,似乎在等他说话。 “你怎么会回来的?还带了这么多援军,京中现在形势如何,你们如何得到的消息?” 沈言之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有些歉疚地看他。 “我先带人去了趟侯府,那里已经空了,只余一个门房告诉我,你和柔儿在公主府安置,老侯爷与侯夫人已经……” 宋炳文默了默,声音低沉,点点头,“我父母自戕殉国,是我替他们收尸入殓发丧的,柔儿…暂且还不知道。” 沈言之微怔,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能不能请你,先别告诉她,我想等宫中局势尘埃落定,再好好同她说这件事。” 宋炳文第一次用这样低姿态的语气同他说话。 沈言之收紧手中握的马绳,放缓语调,沉沉点头。 “好,你放心。” 宋炳文突然走近一步,紧盯着他的脸。 “沈言之,如果我同意,你愿意带清柔离开大成么?” 沈言之再次一怔。 “只要清柔愿意,我当然希望带她回临越郡。” “好!”宋炳文似乎很高兴,也舒了一口气,“你好好待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除了阿音,没有人比她更重要了……” “我知道。” 沈言之望了望头顶那轮浑圆的冷月,既像说给他听,又像说给自己听。 “我沈言之,这辈子,只认定宋清柔一人。” 第149章 委屈你们了 明镜堂是宫中太妃居所,位于整个大成皇宫最北角,是宫中最清寂的地方。 太后容不下人,曾经那些老太妃们年轻时候与她争奇斗艳,她尚不能忍,又怎会容得她们在自己儿子登基后幽居宫中安享晚年呢? 那帮蠢女人,早就被她遣去了宫外,要么守皇陵,要么回本家,总之,别再巴望着从前宫中的体面尊贵。 就是因为这样,明镜堂成为了比冷宫还冷的地方。 本就无人居住,甚至无人踏足,日子久了,宫人们怠懒,也不再洒扫这片地方。 宫门和院墙荒着荒着,便真成了杂草丛生的破庙,魏霖与何越手下的叛军只在搜人的时候来过这里,一无所获后,都嫌阴森晦气,也没人愿意来值守。 因祸得福,这里反而成了整座皇宫里唯一没有被叛军霍霍的地方。 堂前点了七八盏灯,终于使整个大殿亮堂了些。 魏谦暂时在这里安置。 “委屈圣上在这里落脚,等逆贼除尽,重修宫苑,扫去腌臜污浊之气,再请圣上移驾前廷。” 说话的是一直跟在魏谦身边的掌事大太监。 何越为了搜出魏谦的下落,对魏谦身边的亲信都进行了严刑拷问,掌事太监被打的最惨,浑身是伤,鼻青脸肿,整个身子都是浮肿的,脚肿得更是穿不了鞋。 他被胡单将军的人从天牢里放出来,知道圣上还活着,激动得顾不得伤情,立刻跟着过来,看到魏谦的那一刻,哭得撕心裂肺,满口“老奴该死”,魏谦也很动容。 “无碍,跟着朕身边当差,委屈你们了。” 掌事太监鼻子一酸,又流下泪来。 胡单此时从外头进来,先看向裴衡,然后想起什么,才朝魏谦行礼。 “胡将军不必多礼,”魏谦摆手,只抓重点问,“卫国公父子找到了吗?” 胡单点头,神情有些沉重,朝身后招手,“抬进来吧。” 两个大春凳充当的临时轿辇将夏巡和夏烨父子二人抬进来。 二人的情状太过惨烈,浑身上下几乎见不到一块好肉,掌事太监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很惨了,可是看到春凳上躺着的二人,突然觉得自己这点伤好像也不算什么。 连向来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裴衡也皱了皱眉。 魏谦有些抖,脚步发颤地走下了软榻,身旁太监立刻来扶着他,往二人走去。 “卫国公,夏卿,你们……受苦了……” 夏巡努力抬起脑袋,浑浊充血的双眼看着眼前的君主,虽然身形变了,身上着的也是小太监的衣裳,可是脸还是那张脸,没变! 他的圣上没有死!他的坚持是对的! 夏巡的双眸溢满泪水,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像一块破布。 “圣上……老臣……没有替您守好宫门,老臣死不足惜!万望圣上保重龙体,重振我大成国威!” 魏谦鼻腔发酸,嗓音也哑了,“爱卿不必自责,是朕,软弱昏聩,无力自保,连累了你们……” 夏烨的泪水也涌出,受了这么多天的苦痛折磨,他真的无数次想要妥协,无数次在心中默默问自己—— 圣上如果当真已经不在了呢? 江山易主若当真已成定局呢? 那么他和父亲坚持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可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谢和敬佩父亲的坚持。 圣上是真龙天子,怎么会轻易死在乌合之众手里呢? 三人相对流泪,互诉衷肠,胡单却没有那么多的耐心。 “国君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应付敌军,还请陛下尽快调兵遣将,以守住宫门啊!” 魏谦一愣,“难道卫国公的兵符还不够调遣足够兵马应对敌军?” 胡单严肃摇头,“我等此番收到三皇子密信,紧急入关支援,只带了五万散兵,虽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加上国公爷能调遣的京中兵马,也只有六万,方才何越逆党和其部下残余已被我军根除,只是商阳王的精兵仍在宫中各处与我军厮杀,也占去了我军五千人的兵力,因此……” 魏谦被胡单说的头大,突然拍了拍腿,“你们速去靖忠侯府!请老侯爷调遣兵马,三枚兵符可调齐京中全部兵马共五万,再让探子快马加鞭传信京外……” 掌事太监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魏谦面前,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哭得昏天黑地。 “圣上!您有所不知……老奴方才来的路上,听闻老侯爷他早就……以身殉国,魂归天外,侯夫人也随他一起去了!” 魏谦身子一颤,几乎站立不住。 裴衡眼疾手快扶住他,朝那太监看了一眼,太监也肩膀一抖,压低了哭音。 “不如让国公爷父子先去偏殿治伤,胡将军先去尽力调遣兵力,能挡一刻是一刻。” 魏谦叹气,“只能这样了……” 立刻有人上来抬着父子二人往偏殿去,胡单领了命,也出去了。 太监跪在地上,无意中又与裴衡对视,突然领悟到了什么。 看来,这东离质子是有话要同圣上单独说。 毕竟是宫中老人,若是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还怎么当掌事的? 他立刻借口给圣上烧水沏茶,也退了出去,临走还紧紧闭上了殿门。 裴衡从袖中掏出帕子,递过去。 “擦擦吧。” 魏谦摸了摸脸,才发觉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他接过帕子擦脸,然后将脸埋在帕子里苦笑一声。 “朕这个皇叔,看来是当真恨毒了朕。” “圣上吉人自有天相,没有那么容易败的。” “你不必安慰朕,此番若是没有你掩护,朕早就身首异处了。” 魏谦说到这里,突然抬头,盯着他看,“你救了朕,朕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臣不敢居功。” “可是,朕听到那胡将军对你的称呼,突然有一个推论……不知道朕猜的对不对,”他眼中浮现幽深的审视—— “裴衡,如果按照原计划,你不是要救朕,而是要与皇叔联手,杀朕。” “朕猜的,对吗?” 第150章 墙头草 空阔的殿内落针可闻。 裴衡没有言语,却面朝魏谦,跪了下去。 “你从小与朕一起长大,虽然不及兄弟般亲厚,但是朕自认待你不薄。” 魏谦扶着榻缘,缓缓坐下,目光如鹰,眉心微拧。 “可是,你却从来没把大成当家,没把朕当成一国之君,在你心里,埋下的全都是恨,是不是?” 裴衡低头,平静地否认,“圣上,臣不恨任何人。” “那你为什么……?” “不恨,不代表认命。” 他缓缓抬头,琥珀眸在昏暗的光影里变得幽深浓郁,染上了一层墨色。 “臣想改变的,是质子别院里所有人的命运。” 魏谦狠狠一顿,一口气堵在胸口,压的他呼吸不畅。 他突然明白了。 裴衡在中原的这些年,掌握的不仅是中原话、中原文章和中原习性,还有一项最重要的,连他自己都没有真正学会的——中原皇室的野心。 魏谦捂着嘴狠狠咳了两声。 “你告诉朕,按你们原本的计划,皇叔夺了朕的江山,若是失信于你,并不同意放质子们回去,你预备如何?” “臣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魏谦看着他那双眸子里没有半点情绪起伏,终于了然地点头。 “也是,朕知道你非池中物,既有胆量迈出这一步,又如何不会做好万全之策呢……” “臣只是从不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裴衡仍旧跪在地上,魏谦深深地看着他,突然苦笑一声。 “既然你有万全之策,便别藏着了,起来吧,告诉朕,朕该如何破局?” “你放心,如今是朕有求于你,何况你救了朕的性命,朕不会恩将仇报,秋后算账,皇叔若是想当皇帝,那朕让贤又如何,只是不希望鹬蚌相争之时,被那西陵土贼得了利。” 裴衡终于愿意起身,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仿佛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 “言之回到东离,按照臣原先的计划,聚三藩九郡之师发兵中原,大破穹窿关,如今胡将军所领三万兵力,只是前锋,还有十万余人在关外候命,只等圣上同意,便可以援军之名挥师西进,两天内便可抵达京都。” 魏谦冷笑一声,“朕的同意?没有朕的同意,你这三万精兵,不仍旧破关而入了吗?” 说到这里,他目光里突然燃起一股怒火。 “朕的封疆大吏就是这样替朕把守关门的吗?!八十万大军,却不敌东离区区十几万兵马!” 裴衡觉得他这迟来的怒火显得可悲又好笑,面无表情在他心口又扎了一刀。 “商阳王曾欲策反燕漠将军,屡次无果,但是燕将军也没将话说死,在穹窿关偷偷撤了一队兵马,留了个口子。是个会审时度势的。” 裴衡的评价算是委婉。 魏谦却捂着心口,感觉到喉咙里泛上一股甜腥味。 “好,好啊,立场不稳的墙头草!他是在赌呢,他怕皇叔当了皇帝,要清算前朝余孽,所以好歹卖了个人情给你们,好!很好!这就是朕养出来的武将!” 魏谦说完,发现自己把话说绝对了。 他的武将里,除了封疆大吏燕漠这个叛徒,却还有忠勇义烈者,比如卫国公,比如靖忠侯。 可是,他们的下场,何等凄惨?尤其是靖忠侯。 他垂首,哀叹,“朕不是个当皇帝的料。” 裴衡无言地立于阶前,目光定在他紧捂胸口的手上。 “圣上,可是药效发了?” 魏谦额头上掉下豆大的汗珠,慢慢将身子倚靠在榻背上,面色惨白地点头。 “你们东离的易容术,当真折磨人,这软骨粉一旦吃下去,怎么还断不了了?” 裴衡立刻应道,“离殇宫还有药,臣这就去拿!” “等一下,”魏谦叫住他,颤动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沉重的阴霾: “让你的援军,入关吧。” “臣,领旨。” - 正阳门。 萧太子一枪将一个蓝袍将士捅了个对穿,眼底染上嗜杀的兴奋快意。 “果真是东离人,一群乌合之众,也敢同本太子抢食儿,真是不知死活。” 手下却没有那么乐观。 “太子,这城门容易破,宫门却不容易,您没发现吗,咱们打了这么久,虽说杀了一大片,却还是原地不动!” 萧太子一愣,抬头望了望紧闭的第二道宫门,才勃然大怒。 “一群废物!怎么回事!” “这宫里宫外两面都有增援不断,前后夹击,咱们杀不完啊……” “大成和东离两军将领何在!擒贼先擒王,本太子先同他们会会!” 萧太子说着,将手中长枪一挥,垂于身侧,那红缨上还在滴血。 手下东张西望了半天,吞吞吐吐,“好像……没看见将领……” 萧太子勃然大怒,差点拿枪头抵上手下的脖颈。 “废物!” “我看看,是谁要找爷爷我?” 骤然一道粗犷嘹亮的高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只见一名彪形大汉策马冲出西陵官兵的重围,同样手持长枪,血染红缨,朝着萧太子逼近。 萧太子更加兴奋了。 “太子!您千万小心呐!” “废什么话!”萧太子冷笑,“不知来者可敢报上尊名?” “本将先取你首级,等你到了地府,阎王老爷自会告诉你死于谁手!” 说着,二人缠斗起来。 夏书音早就被萧太子的人护送着重新躲上了城楼,她看着自己的饭票正同一个猛将厮杀,心里也为他捏了把汗。 看起来,还是这个萧太子顺眼些,至少他长得不赖,人也年轻,身份又尊贵,所以,他可千万不能出事儿啊! 夏书音攥着手观战,余光却突然扫到城门外。 一辆马车由一队蓝袍将士护送着,领头的二人,看着眼熟。 她揉了揉眼睛,蓦地睁大。 是宋炳文和……沈言之! 这二人怎么会凑到一块儿? 既然有宋炳文,那么…… 那马车上的,肯定是,魏福音! 第151章 雪山神女 夏书音再也等不及确认,就要往城楼外头跑。 身后两个西陵随从没反应过来,跟在后面追。 “喂!你跑什么!你可是太子看中的女人,你以为自己跑得掉吗?!” “不对,她怎么朝着太子的方向跑了?” “别管了,跟上!刀剑无眼,要是这美人儿出了岔子,太子不会放过我们!” 夏书音一路跑着,身后几个随从很快追上,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愣是给她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萧太子和胡单斗得正欢,突然看到夏书音不顾一切地往他这个方向跑,也是一愣。 这一愣,就被胡单找到了机会,长枪一个深刺,划破了他的衣袖,擦着大臂带出一道血痕来。 萧太子看一眼胳膊,赶紧挥枪重新迎上去,却不忘了朝夏书音喊。 “美人儿!别过来,你在这儿本太子会分心,腾不出手保护你!” 胡单冷笑一声,“还是个怜香惜玉的大情种,可惜了,你和你的美人儿马上就要天人永隔了!看枪!” 萧太子一听,这大老粗不是当着女人的面让他丢脸吗?顿时像被火气激发了任督二脉,一个回马枪迎上去,狠狠反将了胡单一军。 胡单啐一口,“再来!” 那夏书音看萧太子打得兴致大起,很快就忽略了自己这边,立刻高声疾呼—— “太子快看那辆马车!那马车里坐的,就是虐杀你部下的长公主魏福音!” 萧太子和胡单都停下来,同时朝夏书音指的方向看过去。 萧太子看到了那辆马车,胡单也看到了护驾在车头的沈言之。 萧太子来了兴致,调转马头就要向马车冲去,胡单一个横截,两人又缠斗在一起,互相牵制住了。 宋炳文看出不妙,抽出腰间的弯月刀,“我去挡他!” 沈言之拦住他,“你护住公主!先送马车入宫,别耽误阿修的伤情。” 说完,便策马朝萧太子的方向冲去。 宋清柔早就听见了车外的声音,忍不住掀起帘子,盯着沈言之提戟离开的背影,大喊一声:“言之!你千万小心!” 萧太子紧紧盯着那掀开的帘子,眯着眸子想,这位公主生的也算娇俏妩媚,真有听说的那般毒辣吗?倒不如也掳了回去,若是他自己觉得膈应,也可送给其他弟弟,做个顺手人情。 这些念头只在飞快之间一晃而过,可是下一秒,他看到那帘子后面又探出来一张脸,整个人都呆住了。 魏福音冷着脸夺过宋清柔手里的帘子,一把放了下来。 “别露头出去,你不想活了?!” 宋清柔吐了吐舌头,一脸歉疚,“阿音,对不起,我一时冲动……” 魏福音叹气,重新将阿修的上半身扶到自己怀里,让他躺的软和舒服些。 “放心,沈言之的实力不在你兄长之下,而且眼下的战局,双方都在拖延试探,不会斩杀主将,说不定过两日还要坐下来谈判。” 宋清柔睁着懵懂的眼睛,“阿音,你怎么懂的这么多?好像先知似的。” 这些日子,宋清柔对自己这个闺中密友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临危不乱,未雨绸缪,甚至好多次都能预测事情的走向,预判危机的来源,这让宋清柔既佩服又泄气,想不通都是一起长大的,阿音怎么能聪明成这样。 魏福音有些心虚。 自从秋猎山洞里,她和裴衡握手言和,他们碰面的机会多了起来。 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总是借口一些琐事,见她一面,说上几句话,翻窗走了。起初让她觉得莫名,后来才发现,他的每句话,都值得琢磨。 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甚至将最机要的信号都透露给了她,无论是商阳王可能背盟的变故,还是让她死守公主府的叮嘱,她拼拼凑凑,大概能明白,裴衡的后招是什么。 这一世,也许不用流那么多血。 也许三股势力的互相牵制,反而会让三方都冷静下来,达成某种更理性的盟约,避免无谓的牺牲。 想到这里,魏福音苦笑。 真的是无谓的牺牲么? 那么老侯爷和侯夫人的死又算什么? 她千算万算,还是避免不了祸因结成的恶果,如果当初,她强行留下老侯爷在府中,是不是…… 或者说,如果从一开始,她就将“反贼”扼杀在摇篮,不管商阳王也好,裴衡也罢,她宁可放弃自己所谓的自由选择,坚定地站在正统皇权这一边,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炳文和清柔是实实在在地、永失双亲了。 她突然有些不敢看宋清柔,低头紧了紧双臂,包裹住怀中的阿修。 她不敢,也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嘶——” 高大的黑马上,萧太子的右臂又擦出一道血口子。 胡单见他方才只看了一眼马车,就呆成了一个痴儿状,他猜到那马车里肯定是沈言之的女人,虽然他看不惯沈言之擅自离队之举,可是毕竟是同盟战友,兄弟的女人,怎么能被敌方觊觎? 于是他暴喝一声,一枪就让萧太子又见了红。 萧太子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可笑。 战场上走神,乃兵家大忌! 可是那马车里的女人实在是……美得惊为天人! 他没办法用言语来形容方才那一抹惊艳,如果说城楼顶上绑的那个公主是我见犹怜的解语花,那马车里坐的这位便是雪山崖顶的青莲,她像世上难觅的神女,浑身散发着他们西陵人从未见过的神秘,孤高,清冷,傲然。 仿佛在呼应他的遐思,即将破晓的冬夜,天空中突然开始飘雪。 洋洋洒洒的雪花开始覆盖这座宫苑。 萧太子被迎上来的沈言之挡得死死的,只能目送那辆载着雪山神女的马车突破重围,向宫内驶去。 他脑海里,仍旧是她冷着脸拉帘子的模样。 这样的女人,即便是手段残忍的毒妇,那又如何? 即便她挑断了何越的手脚筋,阉掉了他的身子,那又如何? 那只能算何越这个怂货倒霉。 他不一样。 他不是怂货。 他,萧天阙,一定要得到她! 第152章 主帅已死 “太子!你怎么还不去杀了那个女人!你忘了何越是怎么死的吗?” 夏书音感觉事态逐渐脱离自己的掌控,不由高声提醒。 这下连胡单都忍不住了。 这娘们,一看就是中原面孔,怎么还哄着敌人杀自己同胞呢?心肠歹毒也该有个底线,至少该先除了外患吧? 不过他胡单从来不会对女人动粗,这战场上,更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 他提枪调转马头,预备吓退这个女人,突然看到沈言之已经快她一步,枪头带着疾风,不偏不倚地刺进了夏书音的左肩! 胡单半张着唇,说不出话。 目睹沈言之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动手,他不好评价,但是好像……还挺爽的。 萧太子这下却是真的暴怒了。 岂有此理! “东离人!你敢动本太子的女人?!看枪!” 夏书音捂着流血的肩膀,痛得五官都挤在一处,咬着唇赌咒,“沈言之,你敢伤我,阿衡一定不会放过你!” 胡单不确定这女人提到的“阿衡”是不是自家三皇子,可是也不免后怕起来。 如果这个女人当真是三皇子的……那他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是庇护着她离开,还是坐视不管? 胡单头都大了! 从前在战场上,哪里需要动这么多脑筋?!闭着眼睛杀就完了! 萧太子已经和沈言之打得难舍难分,胡单到底还是给夏书音留了一条生路,假装不看她那头,自顾自去和旁人拼杀起来。 夏书音被侍从保护着,再次躲进了城楼隐蔽处。 萧太子已经杀红了眼,口中也开始威吓起来—— “本太子劝你们还是别浪费兵力了,说白了,这是大成和西陵的争端,你们东离人何必掺和进来?” “本太子早就和大成的商阳王达成了盟约,今夜是来助王爷夺取皇位的,你们又是得了谁的号令,难道是那小皇帝?” “哈哈哈哈,那我劝你们,趁早滚回东离老巢,小皇帝早就死于宫变……” “少废话!”沈言之面色阴翳,身上的杀气不减反增,手里的枪挥得也更快了,出招稳准狠,再也没给萧太子说话的空隙。 这时候,第二道城门宣阳门却缓缓打开了。 从里面又冲出来一批增援的官兵,萧太子一看,他们身上着的不是蓝袍,心中暗暗期待这是商阳王派出来的内应。 等到瞧清楚那坐于马上的领头之人,萧太子觉得自己猜对了一大半。 那马上之人长着一张比女人都漂亮的脸,黛眉星目,鼻高唇薄,身姿如修竹,乌发如缎瀑,摄魂夺魄的邪魅气息呼之欲出。 素闻商阳王年轻时容貌姣好,能将满皇城的女人都比下去。 那么眼前这马上的年轻男子,必定是他的儿子——没有人会怀疑这样一张脸,和商阳王没有半分关系。 “西陵萧氏皇太子天阙见过魏世子!” 萧太子将左手搭于右肩,朝马上美男行了个表示友好的见面礼。 在他的概念里,这个世子很快就会成为太子,所以,他自认这套礼数还算周全。 魏辞却没有如他料想的那样回以大成的礼节。 他坐在马上,冷冷望着他,那不是看同盟的目光,而是看入侵者的目光。 萧太子不太高兴。 “世子可是来接应我军?不知王爷何在?” “萧太子,恐怕你见不到他了。” “这是何意?”萧太子眯起了眼睛。 砰地一声!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砸在地上,滚到了萧太子的马前。 西陵将士们吓了一跳,乱哄哄的,被萧太子冷喝了一声。 “我来!” 他持着长枪挑起那团东西,举起来定睛一看,竟然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头发蓬乱地散在脸上,可是那双睁大的眼睛就这么死死地看着某个方向,死前大概率受了什么惊吓刺激。 萧太子倒不是害怕,只是觉得晦气,狠狠将那颗脑袋甩脱,重新滚到了地上。 “你什么意思!” “萧太子没认出来家父的脸么?”魏辞轻笑起来,那张邪魅的脸也跟着染上狷狂的味道,配合着说出的话,在这即将破晓的雪夜里显得极为惊悚。 “不可能!王爷怎么可能会死?!” 萧太子死死盯着那地上的头颅,被惊得僵在原地。 “他虽是我父亲,却联合外族谋逆,意欲逼死皇侄,谋权篡位,本世子作为大成子民,圣上手足,如何能坐视不理?” 魏辞的声音染上寒霜,冰冷彻骨,刺激得萧太子哑然了两秒,才不可置信地反问: “你……你杀了你父亲?!” “从他谋逆那一刻起,便不再是我父亲。”魏辞抱臂冷笑,“大成叛军两名主帅均已死,盟约已废,萧太子不如偃旗息鼓,撤兵回朝,将损失降到最低。” 萧太子紧紧捏着拳头,暴喝道,“做梦!何越死不死跟我没关系,不过既然王爷死了,那我便跟你谈!我助你登上皇位,你将西陵这些年割让给中原的土地还回来,还是同你父亲开的条件一样,否则,我便攻陷你这皇城,杀他个片甲不留!” 魏辞沉默良久,漠然一笑,缓缓拔出腰间佩刀。 “那便,放马过来吧。” 萧太子一愣,“你们魏家人里,还真有不想当皇帝的?” 他一时有点没办法接受这种变数,但是仔细一想,不如就此一搏! 有了商阳王和何越之前的铺垫和阻碍,京都在短时间肯定无法集齐足够的兵马,那帮子东离来的搅局佬虽然目测至少有两万兵力,那也只能抵挡一阵,只要他们在短时间内一鼓作气破了这城门,生擒小皇帝和这个魏世子,还怕他们不愿意重新谈谈盟约的事情? 萧太子搓了搓手背,握紧长枪,目光里是死而复生、蓬勃生长的燎原之火。 “本太子今夜就要看看,是你们大成的城门硬,还是咱们西陵的长枪硬!都给我冲!生擒魏王和魏世子者,赏黄金万两,封一品猛虎将!” “冲啊——” 嗖!嗖!嗖! 一排冷箭突然从第二道城门顶上破空而出,在空中划出无数道凌厉的弧线,头一批往前冲的西陵官兵倒了一大片,躺在地上哀嚎。 “城楼顶上有弓箭手!” “快趴下!” 萧太子目眦欲裂,气得大喊,“趴什么趴!都给老子冲!看看是他们的弓箭多,还是我们人多!” 胡单一枪甩过去,“爷爷我先送你上西天!” 萧太子侧头躲过他的长枪,迎面而来又是沈言之的夹击。 眼看着魏辞手起刀落,连斩几人落马,丝毫不逊于眼前二人,萧太子终于扬声打断—— “停!” “双方各退一步,我可以退兵,但是我要立刻面见你们皇帝,重新谈退兵条件!” 第153章 两位公主? 魏福音从马车里下来,和宋清柔一起将阿修扶到宋炳文背上。 “你们是什么人!” 两个蓝袍将士挡在太医院门前,十分警惕。 马车两侧是沈言之留给他们的护卫,见状立刻上来,“这是长公主殿下,不得无礼!” 两个将士赶忙让行,有一个甚至想替宋炳文背阿修。 “不必了,多谢,太医可都在?”魏福音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披在阿修背上,随口问那个将士。 将士连连点头,“都在,末将这就进去通报!” 等人走远了,宋清柔小声凑近魏福音耳边。 “阿音,这些东离将士好像对你很关照。” 魏福音也没多想,“许是言之同他们叮嘱过。” 宋清柔点头,“算他周全。” 进了太医院,阿修被安置到一处干净的厢房。 魏福音拉住方才那两个殷勤的将士,“你们可知裴衡现在哪里?” “回公主,三皇子此刻应该在明镜堂。” “公主若是有急事找三皇子,可由在下前去传话。” 她朝二人露出感激的笑,“多谢,麻烦替我传话,就说阿修受伤,危及性命,请他尽快来一趟,福音感激不尽。” 两人方才在门口看到她第一眼,就差点呆住,暗叹这个冷美人身上有种高岭之花的气质,也难怪贵为长公主殿下。 可是现在对上女人温柔似水的笑容,简直像冰雪融化,枯木逢春,原来冷美人笑起来更加摄人心魄,他们都觉得脚下轻飘飘的,站立不稳。 “公主放心!末将定不辱命!” 两人一起出了院子,往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听见吵嚷声。 是另外两个临时匀出去把门的将士,似乎在同门外的人起争执。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上前。 “什么情况!?” “这个女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非说自己是长公主,还说自己受了伤,要让太医给她诊治。” “什么??” 两个将士都懵了。 长公主,不是里头那个吗? 怎么外面又来一个? 定睛一看,这位“公主”也是绝色,只是模样狼狈,披头散发,两颊通红,唇色发白,气质上,更是……略逊一筹。 不过,她说自己受了伤,倒是真的。 此时她正紧紧捂着肩膀,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已经干涸的地方在衣服上结成了暗红色的血块。 伤势不算重,只是这女人实在狼狈,因此显得情状惨烈。 “你们都是东离来的吧?本宫是你们三皇子最在意之人,你们快让本宫进去治伤,否则本宫定让阿衡惩治你们!” 四人面面相觑。 有一人犹犹豫豫道,“如果这个是长公主,那里面那位……?” 夏书音猛地警觉,“什么里面那位?你是说,那女人也来了太医院?” 两个要去请裴衡的将士看眼下情况复杂,也不再拖延。 “不如先放她进去,你们派人看好她,待我们请了三皇子过来,自有分辨。” “好!” 夏书音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心中也有了底。 阿衡果真没事,而且还召唤了援军,千里迢迢来大成支援。 对比之下,他这个生死未卜的皇兄显得更加废物了。 她跟商阳王一脉不对付,怎么着都不可能留在大成,现在倒是一下子有了两个不错的选择。 如果阿衡能借此次机会立功,为自己讨得一个回朝的封赏,到时候她跟着他回东离,好像也不错…… 只是阿衡在文乾皇子里排行老三,还是个从小不在父君身边的质子,能继位的机会微乎其微,最多也就是拿块封地,做个郡王…… 这样看来,那个西陵太子好像更符合她的胃口。 两个将士看着她站在门外发呆的模样,好心提醒,“姑娘,外头风大,要不先进去吧?” 夏书音回神,高傲地抬起下巴,嗯了一声,朝二人伸手。 “你们扶本宫进去。” 两人感觉很不舒服,不由得拿她和里面那位也自称“长公主”的女子作对比。 同样是“公主”,人家却没靠这些大呼小叫和高高在上的做派彰显身份,二人心中的天平开始慢慢倾斜,却只能硬着头皮扶夏书音进去。 因为三皇子还没来,一切都说不准。 - 夏诗筠从湿冷的被窝里被人摇醒,是与她同榻的妃嫔正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抓,脸上却带着喜色。 “快起来!我们有救了!圣上还活着,援军也入宫了,太后命人来接咱们回自己宫里去!” 夏诗筠一时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狠狠攥了攥掌心,确认不是在做梦,立刻掀开被子下床。 脖颈处的伤口被牵动,痛得她倒吸冷气,却顾不上这些,披上衣服便往外跑。 外头好多人。 有获救后喜极而泣的妃嫔,有身着不同颜色服饰的官兵,有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贺贵妃站在阶前,激动地抓着姑姑的手。 “晴姑姑,圣上在哪里!他还好吗?有没有伤着,吓着,冻着?快带本宫去见他,本宫要亲自侍奉在侧才能安心!” “贵妃娘娘保重身子要紧,太后也没见着圣上的面儿呢,何况娘娘受着伤,此时不宜面圣,不如先回宫休养,逆贼首领已被魏世子斩杀,宫里很快就要太平了,来日方长,娘娘迟早有面圣的机会。” 贺贵妃拂上自己受伤的肩膀,苦涩一笑。 “是,姑姑说的是,本宫这副模样,会吓着圣上,还是先回宫去……” “等一下!”她突然顿住,“姑姑说,是魏世子杀了……?” 晴姑姑点头笑,扬声道,“魏世子忠勇两全,大义灭亲,太后也助力良多,才稳住了宫中乱局,如今圣上也现身宫中,真是天佑我大成!” 这话,乍一听没问题。 可是,妃嫔们和官兵们却都有了各自的心思。 关键时刻,魏世子不惜弑父,也要替圣上稳住宫廷和帝位,可是这个时候,圣上在哪里呢? 妃嫔们如今所剩不过半数,这段时间饱受身心摧残,皇后咯血而逝,多人被掳受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们可都是圣上的女人啊! 圣上却…… 众人沉默,只有晴姑姑一个人慷慨激昂。 连贺贵妃也安静了下来,似乎在怀疑人生。 夏诗筠从台阶上走下来,目光锁定在这些援军里看起来能说得上话的领队身上。 “可有从西陵贼人手里救下的后宫嫔妃?她们现在安置何处?” 领队脸色变了变,有些愧疚。 “找到了些娘娘们的尸身,分散在宫中各处,末将已命人收归一处,停尸于太医院,待来日校对身份,入殓发丧。” “带我去!” 第154章 大打出手 夏诗筠紧紧抓住将士的手臂,脸色惨白到骇人,语调却铿锵有力。 “这……”将士犹豫。 贺贵妃悠悠地抱臂走近,面露讥讽。 “夏充仪,这都什么时候了,就别忙着给将士们添乱了……” “闭嘴!” 夏诗筠目露凶光,怒喝一声,整个院子里上上下下都被吓住,连晴姑姑都怔了怔。 贺贵妃也被吓了一大跳,后知后觉自己竟被一个小小的充仪压了气势,刚要发作,却看夏诗筠那双漆黑的眼睛布满了杀意,那绝对不是……在跟她开玩笑。 贺贵妃感觉自己肩膀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她脸色青白,低声咒骂了一句,“得了失心疯的女人,本宫懒得同你计较!” 然后就灰溜溜地离开了院子。 夏诗筠最终还是被护送到了太医院。 门口两个守卫也纳闷。 什么情况?一个小小的太医院,竟然这么热闹?接二连三来的都是大美人。 只是这个美人的伤口看起来也挺骇人的,脖颈处的纱布似乎都已经和脓水黏在了一起,身上也有一股伤口溃烂的味道,让人不由皱眉。 夏诗筠被放进去,又被跟着自己的两个将士领到了一处偏房。 推开屋门,夏诗筠便觉得双脚像灌了铅,沉得她迈不开步子。 地上铺满了白布,下面盖的是嫔妃们衣衫不整的身子,只露出一双脚,有的鞋子还在脚上,有的只剩青紫色的赤足。 随行的将士是大成皇宫的亲卫,见此情景也有些不忍。 “娘娘,不如,早些回宫吧。” 夏诗筠却充耳不闻,蹲下身子,掀开每一具尸体上的白布一角,确认她们的脸,仿佛在找人。 “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 “娘娘,您在找谁?” “我找……苏婕妤……苏婕妤她是昨天刚被带走的,不可能这么快就……她肯定还活着……” “娘娘,不如您告诉末将,苏婕妤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末将替您找吧!” “她穿浅紫色的绒毛褂子,紫烟罗裙……” 将士找了一圈,面露难色,小心翼翼瞧着夏诗筠。 “娘娘,没找到您说的着紫裙的娘娘……” 夏诗筠却很高兴,抓着将士的胳膊,“那说明她没死,她还活着,对不对!” 将士不敢回答,因为这里躺的娘娘们,半数以上衣衫破败,几不蔽体,还有少数,更是一丝不挂,连里衣都不剩。 门口突然传来兴致不错的娇笑。 “哈哈哈哈,你找苏婕妤吗?她死的可惨了。” 夏诗筠猛地回头,看到夏书音倚在门框上,肩膀上还缠着纱布,似乎也受了伤。 可是她脸上的表情太欠打了,十足的看好戏的模样,让夏诗筠不由地攥手,指甲嵌进掌心。 “你说什么?你看到她了?” “自然是看到了,她就在那正阳门的城楼上,被两个西陵人玩得肠子都出来了,然后顺着栏杆直接扔了下去,你在这里当然找不到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估计人都碎成好几段了。” “我问你,你看到她了?” 夏诗筠步步逼近,唇角挂着幽森诡异的浅笑,口中重复着刚才的问题。 夏书音倚在门框上的身子有些摇晃,底气不足地冲着她喊,“干嘛!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好心告诉你这些,人又不是我害死的……”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当时,就在旁边,看着吗?” 女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空阔辽远,仿佛从地狱传上来一般。 夏书音瞪着她,脚步却已经开始后撤。 “你……你想干嘛?!我当时被吊着,自身难保,怎么救别人?你这副表情,好像我欠你似的……啊!夏诗筠,你干什么!” 大成将士和东离将士都被眼前的景象弄懵了。 两个人女人扭打在一起,头发扯作一团,从屋子里滚到外面台阶上,又从台阶滚到院子里。 两边的将士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欲将二人扯开,可是两个人都像疯了似的,都使出浑身解数要将对方置于死地,一时间,将士们居然无从下手。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后宫妃子,一个贵族小姐,在太医院里大打出手,成何体统!” 魏福音铁青着脸,从连接两个院子的回廊里拐过来,目光凌厉,气势迫人,竟然真的喝住了厮打的二人。 夏诗筠看到魏福音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突然就掉了出来。 她很想开口喊一声“阿音”,可是嗓子却像被封住,发不出声儿来。 夏书音将扯散的头发拢在背后,目光带着锐利冰冷的芒刺,直直地射向走廊上的女人。 “真是遗憾啊,魏福音,你没死。” 她几乎要咬碎牙齿。 这种时候,这个女人竟然还穿得如此体面,身上没有半点受苦的痕迹,仿佛精致漂亮的笼中雀,被那座铜墙铁壁般的公主府保护的完好无损,从头到脚,连那头乌黑如瀑的秀发都是被精心养护过的。 两相对比之下,即便是从未来过大成皇宫的东离将士,也能一眼分辨出,谁才是尊贵的公主。 夏书音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魏福音却没有给她说更多话的机会。 “你的肩膀,渗血了。” 夏书音低头看,“啊”地尖叫起来,狠狠瞪了夏诗筠一眼,飞快往太医的院落跑去。 魏福音走近夏诗筠,刚到跟前,便闻到一股腐烂的血腥味。 她盯着夏诗筠被咬到发白的嘴唇,目光向下,落在她胡乱包扎的脖颈上。 “跟我来。” “阿音……我……” 夏诗筠的声音夹杂着苦涩和懊恼,还有深深的茫然和无助。 “你身上腐肉的味道,真的很难闻。” 夏诗筠的脸色刷地就白了,难堪和恼怒的情绪交织着,让她放弃了同这个亲妹妹冰释前嫌的念头。 魏福音转身,不再看她。 “不想留疤,就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