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卷六》 第051章| 嵖岈山苦婿拜翁 琅琊台夷王试剑 张仪告别长者,在院中独自转悠。那两个人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张仪走至大门,见到有人把守,就踅回院中,在后花园的林荫道上来回踱步。二人见了,也就远远站在能够看到他的地方。 张仪一边踱步,一边回想近日来的经历,越想越觉得自己荒唐,最紧要的是对不住荆生。荆生如此仗义,在陉山救出自己不说,更是悉心照料,助他康复。可以看得出,肉铺里并不缺少账房,想是荆生知他囊中窘迫,让他暂做几日账爷,好有借口资助他些盘费。荆生如此待己,自己却是逞能,首日就职就去酗酒,又于酒醉之后,生出这般荒唐事来。唉,照理说,这一家也算大户,香女真也不错,可??如此强拉硬扯,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塞入洞房,整个过程毫不顾及当事人的意愿,纵使寻常人也难忍受,何况是他张仪?再说,这事儿若是传扬出去,若让鬼谷中的几人知道,尤其是庞涓,还不让他笑掉大牙?苏兄、孙兄若是问起,他又如何解释得清? 张仪越想越是懊悔,长叹一声,将头缓缓靠在树上。如今人为刀俎,己为鱼肉,而这一切又都是他张仪自己在醉酒之后“挣”出来的,真叫他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关键是眼下。此番赴楚,本欲干出一番大业,这还未及展翅,却又被这小女子缠上。若是她一直纠缠不休,此生岂不窝囊? 张仪越想越怕,自忖道:“不!我一定得离开此地!”苦思有顷,心底划过一道灵光,“有了!” 有了盘算,张仪神清气爽,大步回到他和香女的洞房——一个极是雅致的院落。仆从见他过来,无不鞠躬叫他“姑爷”,他也笑脸相迎,朝他们或点头,或拱手,态度大变。 早有婢女告诉香女。 香女迎出来,揖道:“夫君,您回来了?” 张仪朗声应道:“回来了。” 看到张仪与一个时辰前判若两人,香女笑道:“夫君方才提到此处憋闷,奴家有心陪伴夫君出去走走,正在收拾呢。” 张仪笑道:“这阵儿不憋闷了。” “哦?”香女怔了,“那??夫君不出去了?” “老丈既说此地习俗不可分离,在下就不出去了。请问姑娘——” 香女打断他,敛神说道:“请夫君莫要再叫奴家‘姑娘’!” 张仪笑道:“是了是了,既然结亲,就该换个称谓。你说在下该如何称呼你才是?” 香女直盯住他:“楚地习俗,叫娘子!” “这??”张仪脸上一热,“这个称呼还不习惯,在下一时叫不顺口,就依你昨夜所言,叫香女吧。”略略一顿,“请问香女,会弈棋否?” 香女摇头,模样略略窘迫。 “那??”张仪眼珠儿一转,“会弹琴否?” 香女又一摇头,神色尴尬,喃声道:“夫君若是喜欢这些,奴家??奴家寻人学去。” “呵呵呵,”张仪笑道,“学就不必了!琴、棋、诗、画、蚕、纺、织、绣,皆是中原女子闺中所习,在下以为你也会的,这才问问。你且说说,你喜欢什么?” 香女略一迟疑:“剑。” “哦,”张仪似也来劲了,“爱剑好哇,在下也曾是个剑痴。” “真的?”香女惊喜,跪在地上,闭目对天暗祷几句,又转对张仪,“没想到夫君也是爱剑之人!” 张仪笑道:“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夫君说得是。”香女点头,“夫君是神人,奴家早就看出来了。” “哦?”张仪心头微震,随口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香女扑哧一笑:“奴家什么都看出来了。”抽出身上宝剑,递给张仪,“不说这个,夫君,你说你也会剑,我们这就耍耍。” 张仪心头咯噔一下,不好再说什么,接过剑,掂在手中闪了几闪,递还香女:“此为女子之剑,大丈夫焉可耍之?” 香女笑笑,示意婢女。 婢女回房取出一剑,香女接过,双手呈予张仪:“夫君,请试此剑!” 张仪唰地抽出,剑气逼人,伸手一弹,铮然作响,知是剑中绝品,上等吴钩,不禁脱口赞道:“好一柄吴钩!” “夫君果是知剑!”香女喜道,“几年前,阿爹花巨资聘请吴地最好的剑师铸出这对雌雄双剑,均可削铁如泥,吹发立断,堪比干将、莫邪!奴家取一柄雌剑,这柄雄剑,是阿爹特为夫君备下的!” 张仪脸上一热,笑道:“呵呵呵,好剑当有好耍,在下舞给你看!” 张仪扎下架势,略一运气,舞出一路他自幼学会的剑法。 香女看一时,笑道:“夫君,你的这路剑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张仪收住剑,望着香女:“怎么,不好看吗?” “夫君这剑,好看是好看,却是中看不中用。” “你且舞来,待在下看看!” 香女将雌剑舞出一路,果是攻势凌厉,剑气逼人。 张仪早有疑问,趁势问道:“此剑舞得极是怪异,敢问是何剑法?” “家传剑法,奴家自幼习之。” “家传剑法?”张仪问道,“敢问是何剑法?” “这??”香女迟疑有顷,“此剑法名唤公孙剑法,招招夺命,尤其适合近战。” “公孙剑法?”张仪摇头道,“在下未曾听说。不过,剑为近战之器,无论何种套路,只要适合近战,俱是上等剑术。敢问香女,你这家传剑术,可否教予在下?” “这个自然。”香女喜道,“奴家既为夫君之人,这路剑法自也属于夫君!”言罢摆出架势,“来,夫君,你我可习公孙夫妻剑,一旦练成,双剑合璧,威力无穷!” 见她出口就是夫妻,张仪心里就如吃下个虫子,却也无奈,赔笑道:“好好好,就练此剑吧!” 张仪拿稳剑,摆开架势。香女走前几步,手把手地纠正,二人在院中一招一式,你来我往,从上午一直练到下午。香女教得尽心,张仪练得用心,及至天黑时分,竟能初步领悟公孙剑法的精要,舞得有模有样了。 天色黑定,二人洗浴毕,熄灯睡去。张仪躺到榻上,换上亵衣,自取一套被褥盖了。香女略略一怔,欲说什么,终是娇羞,也取一套被褥盖了。 许是习剑太累,二人躺下不久,各入梦乡。 及至三更,张仪睁开眼睛,细听香女呼吸均匀,知她睡得正熟,将手碰她,浑然不觉。张仪窃喜,悄悄起来,翻身下榻,取过深衣穿上,走至门边。 细听门外,静寂无声。张仪悄悄拔下门闩,稍一用力,门开了。张仪大喜,自忖今日这番功夫没有白费,那位长者必以为他已回心转意,不再设防了。 张仪掩上房门,蹑手蹑脚走到榻边,再观香女,见她仍在熟睡,鼻中发出轻微而又悦耳的小小鼾声。张仪朝她深鞠一躬,算是别过,转身再至门边,打开门,从外面将门扣死。 张仪摸出洞房,审视四周,但见残月朦胧,一切死寂。张仪隐于暗处,朝光亮处扔个石块,亦无任何动静,心中大喜,悄悄摸至他白天认准的一道偏门,拉开门闩,蹿出门去。 张仪先是一溜小跑,后是撒腿狂奔,拐过几处街道,回身再看,仍无一人追他。 张仪放下心来,隐入暗处,看准方位,悄悄摸回自己住处,伸手敲门。 张仪连敲数声,里面传出喊声:“谁呀?” 张仪听出是男仆的声音,又敲几下,压低声音:“快开门,是我!” 男仆打开房门,见是张仪,惊喜道:“账——” 不及他喊出声来,张仪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闪身进来,顺手掩上房门:“嘘,别出声,快,屋里去!” 二人摸进屋中。男仆欲点油灯,张仪止住。 男仆压低声音,兴奋道:“前日不见账爷回来,小的正自着急,胖伙计跑来说,账爷擂台取胜,被公孙氏招作姑爷了。小的得信,真为账爷高兴,不想账爷在这半夜三更??” 想到香女传他的公孙剑法,张仪问道:“公孙氏是何人?” 男仆怔道:“账爷已是他家姑爷,如何连这个也不知道?” 张仪沉声责道:“若是知道,账爷缘何问你?” “小的知错。”男仆赔笑道,“回禀账爷,公孙氏乃巨商大贾,楚地无人不知。” “晓得了。”张仪点头,顺口又问,“荆先生在吗?” “小的不知。听人说,他这几日出远门了。” “这??”张仪怔道,“这可如何是好?” “账爷,您有何事,尽可吩咐小的。” “好吧,”张仪也是急了,“账爷明晨要出城去,你可有办法?” 男仆笑道:“账爷贵为公孙家姑爷,想去何处,何人敢阻?” 张仪眼珠儿一转:“实话告诉你吧,账爷在公孙家闯下大祸,姑爷此番是做不成了。账爷此来,是想逃出一条命去,本想求荆先生帮忙,不想他??”长叹一声,“唉,竟是出远门了,这可如何是好?” 男仆敛神沉思有顷,抬头说道:“账爷放心,掌柜有恩于小的,今要小的侍奉账爷,账爷有难,小的纵使粉身碎骨,也与账爷同当!” 张仪极是感动,拱手道:“在下谢过了!” “账爷要谢,就谢荆先生吧!”男仆二话不说,拿出一套衣服,“明日账爷穿上这个,扮作车夫,晨起时,小的用荆先生的马车送你出城。守门军卒若是盘查,小的就说去接荆先生,那些军卒大多识得荆先生的轺车,必不起疑。” “如此甚好!” 张仪当下收拾行李,脱下身上衣服,将男仆拿出的车夫服饰换上,又将自己原来的衣服塞进包裹,躺在榻上小睡一时,天已大亮,与男仆驱车径至城门。守城的查过,挥手放行。 出城走有一程,张仪拿出包裹,换过自己服饰,朝男仆揖道:“在下谢你了。” 男仆依旧说道:“账爷要谢,就谢荆先生吧!” “你说得是!”张仪连连点头,“待荆先生回来,烦请代谢一声,就说魏人张仪记住他的恩情,来日加倍奉还!” “小人一定捎到。”男仆稍作迟疑,问道,“敢问账爷,要是掌柜回来,问起账爷去向,小的如何回答?” “你可告诉掌柜,就说账爷要赶赴越地。” “越地?”男仆惊道,“越地远在数千里之外,账爷仅凭两腿,可要走到何年何月?” “唉,”张仪长叹一声,“能有什么办法呢?在下既已沦落至此,走到何时,就算何时了。” “账爷,”男仆想一阵,决然道,“这样吧,掌柜这辆车子,你且用去,待掌柜回来,小的将此事禀报予他。小的眼力虽笨,却也看得出来,掌柜对账爷甚是看重,知道车子是账爷借去,想必不会生气。” 张仪连连摇头:“这事如何能成?” 男仆劝道:“账爷不必在意。小的跟随掌柜多年,知他不重金钱,唯重情义。看账爷这样,必不会久居人下,待哪日有所发达,账爷若是仍能记起今日车马之赠,不忘掌柜就是。” “也罢,”张仪点头,“此车可算在下暂时借用,掌柜之情,他日必报!” 男仆又从袋里摸出几十枚铜币:“小的贫寒,没有钱财,这点布币是小的口中省下来的,账爷若不嫌弃,一并带上,权作途中饭资。” 张仪接过铜币,握住男仆之手,用力一捏,赞道:“真是义仆!好,这些铜币,在下收了!” 男仆朝张仪揖道:“账爷,时辰不早了,趁天气晴好,赶路要紧!” 张仪回揖一个大礼,跳上车子,扬鞭而去。 张仪快马加鞭,疾驰半日,于午时赶至舞阳。 舞阳已被魏军夺占。为防楚人,魏兵关闭四门,盘查极严。张仪绕过城门,正东而去,沿汝水南岸的官道直奔上蔡。 驱驰二十余里,张仪肚中饥饿,再看那马,也似疲累,遂放慢车速,瞄向路边,走不多时,望见前面有一客栈。张仪大喜,催马过去。 闻得车马声响,早有小厮迎出,接过马缰,将车赶入后院马厩。 张仪大步入店,打眼一看,店中并无他人,只有一位头戴毡帽的白衣后生席坐几前,显然也是食客。 张仪饿极了,寻个席位坐下,冲小二朗声叫道:“小二,来客人喽!” 小二瞧他一眼,动也未动。 张仪一则摆脱了危机,二则又有饭吃,心情正好,对小二的冷淡不以为意,呵呵乐道:“小二,听好了,来四碟小菜,一坛老酒??”话刚出口,似又想起什么,改口,“不不不,老酒不要了。若再喝醉,不定又会惹出何事!” 前面几前的白衣后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张仪听见,朝对方微微一笑,拱手道:“小伙子,你莫要嘲笑,若有种气,你就过来,在下与你一人一坛,管叫你服服帖帖!” 白衣后生原本侧身坐着,听完此话,干脆斜给他一个背脊。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张仪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深吸数下,自语道:“咦,真是怪了,此地缘何也有那种香味?”抠抠鼻子,“嗯,想是这鼻子受惊了!” 那后生听得真切,扑哧又是一笑。 张仪叫道:“小兄弟,甭再笑了,扭过来,在下与你唠唠!” 白衣后生纹丝未动,也不睬他。 张仪被晾了,正欲发话,小二走出来,端着满满一托盘菜肴,一碟又一碟地摆在后生几案上,完毕转身离去。 张仪肚中正饥,嗅到香味,咽口唾沫,见小二复提一坛老酒,再次走到后生跟前,将坛子放下,摆好两只酒爵,撕开坛口封条,斟满酒,反身复站于柜台边上。 又候一时,见小二依旧不动,张仪急了,大声叫道:“小二,快上菜来!” 小二依旧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他,似是没有听见。 张仪震几大叫:“小二,聋了吗?快上菜来!” 小二依旧没有反应。 张仪震怒,白衣后生将头上帽子朝下轻轻一拉,端起酒爵,轻声说道:“这位仁兄,还是省点力气吧,小二是聋子,听不到。” 张仪急道:“那??店家呢?” “店家出去了。” 小二是个聋子,店家又不在,看这样子,自己的菜肴一时半晌难以做出。欲待离去,一路上不知何处才有客栈,加之肚中实在饥饿难耐。 张仪正自无奈,那后生道:“仁兄若不介意,在下请你小酌一爵如何?” 张仪瞧瞧后生几案上的满桌菜肴和老酒,眼珠儿一转,呵呵笑道:“小兄弟,你一人点下这么多菜,想也吃不完。这样吧,这案酒菜,钱由我出,算是我请你的!” 这样说着,张仪心里有了底气,起身径走过来,在后生对面大大咧咧地并膝坐下,端起早已倒满的酒爵:“来来来,小兄弟,在下请你了!” 那后生端起酒爵,抬起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仁兄请!” 张仪举起的酒爵刹那间悬在空中,表情如同凝结一般,因为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竟是女扮男装的香女! 好半天,张仪终于结巴出来:“是??是你!” 香女火一样的目光直盯住他,小嘴一噘,改用女声道:“就凭你身上那几枚铜币,”扑哧一笑,将酒爵缓缓举至唇边,“还是奴家请你吧。夫君,干!” 张仪哪里干得下去,手中的酒爵“啪”一声落地。 香女从地上捡起酒爵,倒酒冲冲,再次斟满,双手递予张仪:“夫君,来,奴家敬你。” 张仪总算缓过神来,盯住她问道:“你??你怎么到这儿的?” 香女笑道:“阿爹说过,按照楚地习惯,大婚之时,夫妻在三日之内,须臾不可分离。夫君与奴家大婚未过三日,夫君远行,奴家焉敢不从?” “这么说来,”张仪震惊,“你??你一直跟在身后?” 香女摇头:“不是身后,是身前!” “身前?”张仪更是诧异,“这??这怎么可能呢?” 香女微微一笑:“奴家只知不可与夫君有须臾分离,至于身后身前,夫君何必较真?” “唉,”张仪长叹一声,举起酒爵,“说得也是。来来来,在下服了。干!” 二人喝过几爵,匆匆填饱肚子,香女招手,早有仆从套上一辆驷马大车候于店外。二人跳上大车,驭手也不问话,催马扬鞭,疾驰而去。 走有一程,马车拐南,及至天晚,驰入一片山地,但见道路崎岖,峰回路转,只无一处人烟。 张仪眼望车窗外面,越看越是惊异,抬头问道:“香女,你??这是去哪儿?” “去夫君想去的地方。” 张仪揶揄她道:“你知在下欲去何处吗?” 香女又是一笑:“夫君欲去越地,说确切一点,夫君欲去琅琊,是吗?” 张仪大惊:“你怎么知道?” 香女又是一笑:“奴家非但知道夫君欲去越地,还知道夫君欲见越王,干一番人生大业!” 张仪略一沉思,缓缓问道:“是在下酒后所言吗?” 香女摇头,淡淡笑道:“夫君,新婚那夜,你要奴家知你心事,知你为何而喜,为何而悲。奴家今日知了,夫君却又妄加猜测。” 张仪大怔,抬头望着香女,实在惶惑,一字一顿道:“香女,在下问你,你究竟是何人,从实说来!” 香女扑哧一笑,歪头望着张仪,反问他道:“你是奴家夫君,你说奴家能是何人?” 张仪张口结舌,正自无奈,马车已转入一条空谷,一阵疾驰之后,来到一处山寨。早有人打开寨门,马车直驰而入,在一处庞大的院门前面停下。 香女率先跳下车子,望着惊疑不定的张仪:“夫君,天色已晚,请于此处留宿一夜,明日再走不迟。” 张仪四处一望,怔道:“此是何处?” “夫君下来就知道了。” 张仪跳下车子,举目四顾,在昏暗的天光映衬下,隐约看到院门的匾额上写着“嵖岈山吴王寨”几字,正自思忖,香女过来,挽上他的胳膊:“夫君,请!” 张仪别无选择,只好跟从香女走进院门。连过几道门槛,二人步入一进院子,但见里面灯火辉煌,院中竖枪般站着二十几条汉子。 张仪不无狐疑地跟着香女步入大厅,进得厅门,目瞪口呆,因为坐在几前主位的不是别人,正是香女的阿爹! 香女跪下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长者点头,和蔼地望着张仪。 香女扯他一把。张仪回过神来,两手一拱,揖道:“晚生见过老丈!”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礼让:“贤婿请坐!” 张仪拱手谢过,走至客席,坐下。香女紧跟过去,坐他旁边。 长者望一眼张仪:“听说贤婿欲至越地,有何大事,能否言于老朽?” 张仪看看长者,再看一眼香女,暗自忖思:“看来,不说实话,断难脱身。再说,此老既以女儿嫁我,想也无意害我。”遂欠欠身子,拱手揖道,“晚生姓张名仪,魏邦人氏,师从云梦山鬼谷先生。近日出山,是想游说越王,促使他成就一桩大业!” “呵呵呵,”长者乐了,“小女眼光不错,贤婿果然胸怀大志。只是??老朽有一惑,尚需请教贤婿。” “老丈请讲,晚生知无不言。” “鬼谷先生大名,老朽早有耳闻。贤婿既为鬼谷先生高徒,自当辅佐天下英主,为何却要明珠暗投,远去蛮夷之邦,游说一个不识时务的越王呢?” 张仪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长者挥手,除香女之外,众皆退出。 长者望向张仪,缓缓说道:“这儿没有外人,贤婿只管讲来。” 想到方才看到的吴王寨几字,张仪忖知长者或与吴国有关,而吴早已灭国,想必不会对他有所阻碍,决定托出实情,便拱手道:“晚生以为,未来天下,或归于楚,或归于秦,必成一统。仪虽不才,有志辅助楚王成此帝业。眼下而言,楚国心腹之患,当是越人。越人自吞吴之后,盘踞东部沿海,渐成势力。越人以大山、沼泽为屏障,以大海为背依,神出鬼没,屡屡侵扰楚地,防不胜防,除之不易。越患不除,楚必后方不稳。后方不稳,楚北图中原之心必懈,大业难成。仪去越地,实欲诱虎出山,一举除之!” 长者二目放光,但又迅速闭上,两手因过分激动而微微颤抖。香女更是激动万分,摸过张仪之手,用力捏住。许是香女用力过大,张仪疼得差点儿叫出声来。香女觉出,心疼不已,忙又轻轻搓揉。 张仪无法摆脱她,正自窘迫,长者已经镇定下来,朝他微微点头,淡淡笑道:“贤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实际,确为天下大才。老朽仍有一问求教贤婿。” “老丈请讲。” “此行既为诱虎出山,贤婿可知此虎?” “这??”张仪语塞。 长者又道:“贤婿此去,当是与虎谋皮。既要与虎谋,贤婿自要知晓此虎,知它来自何处,长于何方,年龄几何,是胖是瘦,是刚是柔,齿有几颗,齿长几许,爪有几多,爪长几许,威于何处,弱于何点??”顿住话头,目视张仪。 张仪震惊,因长者所言,竟与鬼谷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术暗合。近几日来,他的精力全都耗在招亲与逃婚之事上,如何谋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盘算。 见长者目光仍在盯他,张仪似有所动,揖道:“听老丈言语,想必知晓此虎了!” “是的,”长者点头,“老朽与此虎的确有些瓜葛,观他多时了。贤婿此去谋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 “太好了!”张仪拱手,“晚生烦请老丈指点!” 张仪的兴致完全被长者调动起来,正欲倾身以听,长者却扭头看看滴漏,拱手道:“夜已深了,贤婿昨夜没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马劳顿,想必累了,早点歇息吧!”说罢顾自起身,走向内室。 张仪微怔,起身揖道:“晚生恭送老丈!” 外面有人进来,侍候张仪、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张仪一则太累,二则有太多的谜团待解,再无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与香女入房歇了。 张仪走至榻前,见锦缎下面,香女已是玉体横陈,满屋生香,心中大动,踟蹰有顷,仍旧抱过一床缎被,将枕头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 黎明时分,张仪梦到山花烂漫,遍野芬芳,玉蝉儿翩翩走来,二人采花追蝶,嬉戏取乐。玉蝉儿似是热了,脱去身上白纱,在一片草地上躺下。看到玉蝉儿赤身裸体,张仪转身,闭眼,正欲避开,忽然听到玉蝉儿颤颤的声音:“张公子,你到哪儿去?” 张仪欲走不能,欲回头不敢,心儿突突狂跳,口中喃道:“我??我??” 玉蝉儿微微笑道:“张公子,不会是嫌弃奴家吧?” 张仪既不敢说话,又不敢睁眼去看,只好紧闭两眼,一步一步后退。正退之中,张仪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热,原是玉蝉儿不知何时贴上身来,在他耳边道:“张公子,你??喜欢蝉儿吗?” 张仪喃喃道:“喜??喜欢!” “既然喜欢,还等什么?” 张仪再也忍受不住,将玉蝉儿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蝉儿忽地将他推开,披上白纱,飘然远去。 张仪急了,撒腿追上,将她紧紧搂住,口中喃喃叫道:“蝉儿??蝉儿??” 正叫之时,梦却醒了。 张仪感觉有异,打个惊愣,见自己紧紧搂着的却是香女。原来,香女不知何时也搬过枕头,熟睡在他身边。 见自己这般熊样,张仪羞红满面,正自尴尬,香女醒来,脸色绯红,埋头拱进他的怀里,娇颤一声:“夫君??” 张仪欲再抽回胳膊,却发现自己的肢体竟然不听使唤了。 美时苦短。张仪、香女顾自缠绵,竟是起得迟了。洗漱刚毕,二人就被传至厅堂。长者端坐几前,似已候得久了。 张仪、香女疾步趋前。 香女爱泽新沐,一脸甜蜜,跪地叩道:“香女叩见阿爹!”又扯一把张仪。 张仪迟疑一下,跪地叩道:“晚生张仪叩见老丈!”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贤婿请坐!” 二人坐下,长者两眼盯视张仪,甚久,点头说道:“贤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势、此生壮志,老朽叹服。贤婿胸怀天下,为天下而谋楚,为楚而谋越,更令老朽汗颜。” 张仪拱手:“老丈偏爱,晚生谢了。老丈褒奖之言,晚生愧不敢当。” “呵呵呵,”长者笑出几声,“老朽这是爱才,不是偏爱!”话锋一转,直入主题,“贤婿此去谋越,当须先知越人。” “请老丈教我!” 长者侃侃言道:“勾践灭吴之后,领大兵北上入淮,与晋、齐三战而胜之,周王使人赐勾践胙肉,命其为伯(bà,通霸)。勾践屡胜,野心膨胀,欲霸天下,遂兵临泗上,与齐人复战于徐州,大胜之。勾践乘胜追入齐地,大兵攻至临淄,却遭惨败。勾践引兵退据琅琊,以大海为依托,与齐人对峙。勾践本欲复仇,不想却生病身死,越亦因之势衰。其子与夷引兵南回,传位数世,偏安东南,再无北上争霸之心。诸咎之乱后,越人三弑其君,太子搜不敢为君,躲于丹坑,越人点燃艾蒿熏他,逼他出来做王,是谓越王无颛(zhuā )。无颛为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过几年,忧惧交加而死,其弟继位,是谓无疆。无疆继位二十二年,励精图治,越国大治。数年前,楚大夫贲成因家族琐事得罪昭氏,满门遭诛,贲成奔越。贲成才华横溢,剑术高超,甚受无疆宠爱,用为上将军。贲成得志,自比子胥,欲佐无疆成就大业。无疆得贲成后野心**,欲图先王勾践未竟之业,称霸中原??” 张仪扑哧一笑:“嗬,这对君臣,一个追比勾践,一个自比子胥,倒也成趣!”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恍然有悟,“难怪越人陈兵琅琊,原来如此!” “是的,”长者点头,“除贲成之外,无疆身边另有二人也很了得,一是伦琪,二是阮应龙。伦琪是越国高士,博古通今,谋事周全,被无疆拜为国师,言听计从,大小国策,皆由他出。阮应龙出身于甬东渔家,外号海蛟,极通水性,精于舟战,无疆拜他为甬东舟师主帅。贲成本欲引越人伐楚,伦琪、阮应龙却力主伐齐,无疆最终听从二人之见,决定先伐齐,后伐楚,以践先王之志。贲成拗不过众人,只得与越王引兵伐齐。” 张仪怦然心动,深思有顷,抬头问道:“请问老丈,无疆威于何处?” “无疆完全不同于其兄长无颛。在内,他天赋异禀,少有雄心,读书甚多,智勇兼具,知人善任,体恤部众,自继位以来,越人莫不服他。即使贲成、伦琪诸人,也对他深怀敬意,愿意为他效忠。在外,他天生神力,精通剑术,堪称天下第一剑士,有万夫不当之勇!” “他又弱于何处?” “在内,不识时务;在外,天生剑痴。” 张仪圆睁两眼:“请老丈详解!” 长者侃侃言道:“中原已入战国,此人仍做春秋争霸之梦,当是刻舟求剑,不识时务。此人视剑如命,痴迷技击。无论何术,一旦入痴,耳目必为所障。” 张仪不可置信地望着长者,半晌方道:“老丈所言,晚生叹服。依老丈见识,定是世间高人。晚生冒昧,敢问老丈是何方高士?” 长者摆手:“‘高士’二字,老朽愧不敢当。”缓缓起身,“贤婿若想知晓老朽,请随我来!”说罢出门率先走去。 张仪略怔一下,与香女一并起身,紧随于后。 二人跟从长者左拐右转,来到一处院落。张仪打眼一看,知是家庙。 三人走进庙堂,见堂中摆着一排几案,案上供着一排灵位。张仪的目光聚向最中间的灵牌,上面赫然写着“公孙雄”三字。 张仪顿有所悟,再看香女,见她已在牌位前面缓缓跪下。 “贤婿,”长者跨前一步,跪于中间,对张仪道,“你也跪下吧!” 张仪上前,在长者另一侧跪下。 三人各拜几拜,长者抬头望着灵位,缓缓说道:“贤婿可知公孙雄否?” “听说过。”张仪点头,“当年越王勾践将吴王夫差困于姑苏台,吴国大夫公孙雄肉袒膝行,在越王跟前为吴王求和。” “是的,”长者泪水流出,“老朽名叫公孙蛭,牌上之人是老朽先祖。先祖自辱己身,肉袒膝行三百丈,鲜血滴染重重石阶,见者莫不泪出。先祖一路跪至越王面前,勾践视而不见,断然不从。先祖不忍再见吴王,径至太湖,入水剖腹自杀。吴王**于姑苏台后,先祖长子、次子,就是旁边二位,公孙赞、公孙策,为报国恨家仇,密谋行刺越王,不想越王防护甚密,二人壮志未酬,举家受诛。再边上一位,就是先祖的第三子,也即老朽曾祖,闻讯出逃。曾祖隐姓埋名,以屠狗为业,经营几代,在楚置下产业。及至老朽,几经辗转,见此山险峻,遂在此地营建此寨,招贤纳士,结交豪杰,图谋雪耻复国。只是??几十年来,始终未得机缘。今遇贤婿,实乃苍天有眼哪!” 张仪纳头拜道:“晚生不知前辈是英雄后人,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贤婿莫要自责。老朽不问贤婿是否情愿,即按吴人习俗,强择为婿,已是失礼在先。老朽膝下并无子嗣,唯此一女,名唤公孙燕,乳名燕子,因生来体香,老朽唤她香女,还望贤婿不弃。” 张仪脸上一热,垂下头去。 公孙蛭抬头望向公孙雄的灵位,沉声祷告:“先祖在上,不孝玄孙蛭自知人事,家恨国仇,不敢有一日忘却。之所以夙愿未偿,皆因机缘未到。今得贤婿,闻贤婿大志,蛭知复国雪耻之日,近在咫尺了!”伸出两手,一手抚摸张仪,一手抚摸香女,“贤婿,香女,来,你们行将图谋大事,在此一并叩拜,祈求列祖列宗护佑你们壮志得酬,夫妻和合!” 公孙蛭后退一步。 香女扯一下张仪,二人拢在一处,面对一长排灵位,从公孙雄开始,挨个叩拜。 叩拜毕,公孙蛭又道:“贤婿,请至前厅叙话。”说罢头前走去。 三人来到前厅,公孙蛭坐于主席。张仪进来,正自迟疑,香女扯他一把,双双跪下。 香女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张仪叩道:“晚生叩见前辈!” 香女以肘顶他,小声:“叫岳丈!” 张仪脸上一热,再拜三拜,垂头:“晚生张仪叩见岳??岳丈大人!” 公孙蛭微微一笑:“贤婿请起。” 二人入席坐下。 公孙蛭缓缓说道:“老朽在楚多少有些经营。贤婿欲谋大事,老朽别无他物,唯有薄财千金,或对贤婿有用。” “千金?”张仪惊愕,看向香女。 公孙蛭却似没有看见,语速不紧不慢:“老朽另有勇士百名,俱习公孙剑法,皆能以一敌百,堪称一流高手,也一并予你。” 张仪问道:“何为公孙剑法?” “就是同归于尽之术。公孙后人为报国仇,特创此种剑术,伺机刺杀越王。凡习此剑者,俱是死国之士,贤婿即使让他们赴汤履刃,他们也不眨一眼!” 张仪倒吸一口冷气,拱手揖道:“小婿谢岳丈大人!” “贤婿不忙致谢,”公孙蛭摆手,“此去越地,另有一人你不可不带。” “何人?” “你认识他呢。”公孙蛭微微一笑,轻轻击掌,一人应声而入。 张仪目瞪口呆,因为来者不是别个,竟是荆生! 荆生走到公孙蛭跟前,跪地三拜:“老奴荆生叩见先生!” 公孙蛭指向张仪:“你的朋友来了。” 荆生转向张仪,亦拜三拜:“荆生叩见姑爷!” 于张仪而言,前面发生的一切,在这瞬间明朗过来。 “唉,”张仪长叹一声,不无叹服地朝荆生拱手揖道,“荆兄设得好局,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在下服了!” 荆生略显尴尬,拱手:“荆生有所得罪,还望姑爷包涵。” “何来得罪之说?”张仪拱手回礼,“荆兄大恩,在下早已铭刻于心,就在昨夜,还在睡梦中念叨如何报恩呢。” 荆生再叩:“姑爷莫要取笑,荆生已知罪了!” “呵呵呵,”公孙蛭轻笑几声,“一切都已过去。荆生,你准备一下,带人跟从姑爷、小燕子前往琅琊,唯听姑爷吩咐。” “荆生领命!” “贤婿,”公孙蛭转对张仪,“老朽老了,不堪驱驰。荆生跟从老朽多年,甚是可靠。他虽生长于荆,却是越人,熟悉越语越情,当可助你一臂之力。” 张仪拱手:“谢岳丈大人!”略顿,转向荆生,“荆兄,在下需要一些有关吴钩、越剑方面的册籍,还有吴越风土民情及争斗细情。” 荆生应道:“荆生已经备下了,装满一车,姑爷可随时审阅。” 越国大军如蝼蚁般越聚越多,琅琊台周边几十里,清一色全是越人的营帐。 齐威王震惊,征集各邑守军、苍头逾十万众前往南长城布防,同时摆驾田忌府,求拜田忌挂帅。 黄池战后,田忌遭庞涓羞辱,颜面尽失,遂辞去军职,赋闲在家,日日种菜钓鱼。齐威王恳求多时,田忌起初不肯,后来表示只出任副将,由太子辟疆挂帅,田婴筹措辎重。威王准允,但吩咐辟疆一切皆听田忌。 之后数日,田辟疆、田婴陪同田忌巡视长城防务。 初春的海边,乍暖还寒。离琅琊山不远处,高约数丈、宽约丈许的齐长城自此向西,绵延百余里,每隔一丈,就有一个垛口,每个垛口后各伏五名齐兵。 烽火台上,一个军尉与十几个兵士安装连弩,见主将几个过来,跪候恭迎。 田忌走向连弩,转问军尉:“此弩可发矢多少?” “回禀将军,”军尉应道,“此弩可连发十矢,百步透物!” 田忌细审有顷,从一个兵卒手中取出盾牌,递给军尉,手指墙下:“将此盾牌插于一百步处,试射此弩!” 军尉接过盾牌,交给一名兵士。兵士系根绳索,飞身下墙,前行百步,插下盾牌,寻处躲起。军尉亲自操弩,瞄准盾牌,嗖嗖十响,十矢于眨眼间射出,有八矢中靶。那兵士取过盾牌,吊上城墙,田忌验看,八支利箭均没矢而入。 众人惊叹。 辟疆大喜,转对身后参将:“吩咐工匠赶造连弩,每一垛口配连弩一套,矢三百支!” 参将应道:“末将遵命!” “呵呵呵,”田婴乐得合不拢嘴,捋须笑道,“越人精于技击,勇蛮敢死,常常袒胸露臂,少有盔甲。我有强弓劲弩,居高临下,以逸待劳,纵使他有千军万马,也是枉死!” “回禀殿下,”田忌微微一笑,转对辟疆,“越人未必这么傻,人人光膀挺胸,等候我们射杀!” 辟疆、田婴俱是一怔。 田忌看向远处的琅琊山,缓缓说道:“据臣所知,越人真正厉害的是其舟师。舟师游弋于大海之上,可以随时随处登陆。如果我们只在此处守备,就与守株待兔一般无二。”又手指大海,“我东临大海,海岸绵长,越人舟师若是船载陆师由他处登陆,而我却将重兵空守于此,越人岂不长驱直入?” 辟疆、田婴相视。 田忌又道:“越人不比三晋,皆勇蛮善战,轻生乐死,极难对付。昔日勾践三战晋师,三败之,天下震恐,周室送胙,勾践遂霸天下。后来勾践伐我失利,霸业受阻,齐、越芥蒂由此而始。勾践盛怒之下移都琅琊,欲雪此耻。不想天不假年,勾践因病归天,越势方衰。无疆总结勾践失利教训,近年来大力扩建甬东水师,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由海路伐我。据臣所知,无疆此番伐我,共引大军二十一万,其中甬东水师就占十万!”略顿一顿,“越人若是水陆并进,我将陷入一场苦战,防不胜防啊。” 辟疆震惊:“若此,如何是好?” 田忌摇头,半晌方道:“眼下尚无良策,唯有奏报我王,诏告臣民,各城邑协防,全民皆战,并于沿海紧要处设置哨探,越人从哪儿登陆,就从哪儿截击!” “这??”辟疆急道,“要是这么打仗,岂不是让他们耗垮了吗?” 田忌点头道:“这也正是臣忧虑之处!不过,我们是在家门口耗,越人是在海上耗,不定谁耗垮谁呢!” 琅琊半岛状如**,紧靠齐国南长城脚下。百年之前,越王勾践伐齐失利,引兵东下,屯大兵于**,在此兴建陪都,名唤琅琊,另迁越人十万移居于此,准备伐齐。齐公亦引大兵数万与他对垒,在琅琊城北三十里处构筑长城。勾践大业未成身先死,几任越王图谋伐齐复仇,均将此城定为越国正都。诸咎之乱后,越势大衰,都城南移会稽,此处重新沦为陪都,日渐没落,直至无疆继位,用隐人伦琪为国师,国复大治。 经过十几年复兴,无疆看到国势日强,复将都城回迁琅琊,借助**的突起地势,用巨石修筑一个高三十二仞、周边各五百仞的巨型方台,名之曰琅琊台。此台落成之后,无疆甚是喜爱,从琅琊城的宫中搬出,日夜住在台上,早晚俯瞰大海,听风声涛声,观潮起潮落。与他朝夕相伴的,除去几名王妃、宫娥之外,就是来自各国的数十名超一流剑士。 越人爱剑,无疆尤甚,似乎他就是为剑而生的,自三岁起就是剑迷,年岁越长,爱剑越炽,渐渐成为一代剑痴。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越国朝堂渐渐成为天下剑客的聚集地。伦琪也是无疆在深山访剑时结识的,曾助无疆访得名剑泰阿,二人结作知友,伦琪亦不再隐居,出山助无疆治理越国。 说起伦琪,不得不说其先祖文种。越王勾践时,文种与范蠡皆为楚人,文种得仕于宛,为宛城令,结识宛地才人范蠡,慕其才具,在其劝说下弃官赴越,辅佐勾践复国灭吴。勾践在功成后狂妄自大,范蠡留给文种“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句后泛舟江湖,文种恋栈留任,被越王赐死。文种后人逃至深山,换名更姓,至伦琪已是第七代。伦琪本有家学,自幼饱读经书,抱负远大,后又得遇异人,得学铸剑之术,也因此而结缘越王。 见越王如此爱剑,伦琪突发奇想,决定以剑治国。出山第二年,伦琪鼓励越王移都琅琊,在海边建筑高台,这就是琅琊台,向天下广发英雄帖,招募天下剑士登台论剑。 无疆果然喝彩。 伦琪的构想是通过高台论剑招募勇士,图谋大业。无疆自比勾践,伦琪的大业就是辅佐无疆,完成勾践的未竟之业。 在这对君臣的热心经营下,不消几年,剑坛在越地各个城邑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佩剑渐成富家男儿标配,铸剑业再次成为越人的重大产业。以剑会友、比试剑艺成为越地时尚,由剑引发的尚武之风刮遍越山越水。 为此,伦琪又制订出一系列的论剑规则,越地重要城邑可举办剑坛,所有剑坛每月逢五开坛,每坛三场,上午为辰时开始,下午为申时开始。辰时的叫“早场”,申时的叫“晚场”。每场比赛一组,每组限定二十四人,参战者须在前一日抢到名额并支付两枚“戈币”。比赛采取淘汰制,交战双方持竹剑对敌,剑尖裹白布,布里装白灰,并将身体划为若干区域,给不同区域定下不同点数,比赛结束数白点,以中剑点数少者为胜。每场比赛赛完一组,早、晚场最后胜出的二人在当日戌时决战,是谓“夜场”。“夜场”为真剑对决,是谓“生死之战”,败者非死即残,全身而退者几乎为零,最是扣人心弦。 在各地决出的最终胜出者可前往琅琊,登琅琊台剑厅比试剑艺,优胜者可被越王封为国剑手,或护佑越王,或拜将军,下派各地,统领越军。 这日上午,与往常一样,越王无疆端坐于能够俯瞰大海的击剑厅中,观摩来自各地的剑手击剑。陪坐的是国师伦琪、上将军贲成、上大夫吕棕三位重臣。 最先上场的是位黑衣剑士。他走到台上,摆出一个姿势。音乐声起,黑衣剑士缓缓舞动手中宝剑。音乐由慢而快,剑士手中的宝剑亦由慢而快,不一时,但见剑光,不见人影。众人齐声喝彩。 黑衣剑士舞完一曲,亮相。 无疆缓缓鼓掌:“好好好,舞得不错!”眼睛瞄向众剑士,“诸位剑士,谁可胜之?” 一名蓝衣剑士应声而出。 二人见过礼,摆势互绕几圈,各显手段,你一招,我一式,乒乒乓乓,叮叮当当,杀得不可开交。两人斗有数十回合,蓝衣剑士寻个破绽,一剑刺中黑衣剑士胸部,黑衣剑士连一声惨叫也未发出,倒地而死。 蓝衣剑士作势亮相,众剑士齐出一声喝彩,无疆震几大叫:“好剑,好剑!” 伦琪摆手,候于一侧的军卒跑步过去,将黑衣剑士的尸体拖走,另有兵士拿过拖把,将地上的污血擦净。 无疆望向众剑士:“谁可胜之?” 一名皂衣剑士应声而出,只三回合,将蓝衣剑士刺倒于地。一番更大的喝彩之后,蓝衣剑士被拖走,皂衣剑士得胜亮相。接着挑战的是紫衣剑士,不过两个回合,反被皂衣剑士削断拿剑的胳膊。紫衣剑士用左手拾起宝剑,大叫一声,插入自己腹部,倒地而死。 皂衣剑士连胜二人,再次摆势亮相。 一名青衣剑士忽地站起,正欲出战,无疆兴起,抽出宝剑,用手指略弹几弹,呵呵笑出几声。 众剑士知道越王要出战了,面面相觑。皂衣剑士跪于地上,朝无疆连拜三拜。无疆将剑插回鞘中,缓缓站起,抬手示意,但听嗖嗖两声,他身后飘出两位侍服美女,于眨眼间脱去王袍,摘下王冠,现出一身紧身剑服。 越王微微一笑,撩腿迈入厅中,大手一挥,乐手再次奏起剑乐。 越王走至皂衣剑士前面:“壮士请起!” 皂衣剑士再拜谢过,起身拿剑,摆出姿势。 无疆扭头转向众剑士,连点三人,转对青衣剑士,笑道:“还有你,你们四人,都上来,寡人陪你们练练!” 四位剑士不敢怠慢,一齐站起,外加皂衣剑士,共是五人,齐朝越王数拜,各自抽剑。 无疆笑道:“你们五人,一起上吧!” 五人围着无疆,开始转圈。 无疆两眼眯起,手按剑柄,目光微闭,两脚微微移动,在音乐奏至酣畅之处时,陡然出剑,但见白光几闪,只听嘭嘭嚓嚓几声,五柄宝剑全被削断,五位剑士却安然无恙。 音乐戛然而止。 众剑士惊异之余,无不喝彩。 五位剑士纳地拜道:“谢大王剑下留情!” “哈哈哈哈,”无疆长笑几声,亲手将五人扶起,“壮士请起!”走回几案,转对候立于侧的司剑吏,“五位壮士各赏三十金,其他壮士各赏十金!”略顿,“方才三位殉身剑士,仍循常例,以烈士之礼厚葬,有家室者抚恤五十金,免三十年赋役!” 众剑士叩地谢恩。 一名军尉急奔上台,叩道:“报,阮将军觐见!” 无疆大喜,急道:“快请!”转对众剑士,“你们退下!” 众剑士拜退。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甬东舟师主帅阮应龙跨步登台,走至无疆跟前,叩道:“末将叩见大王!” 无疆笑眯眯地望着他,手指旁边席位:“阮将军免礼!请坐!” 阮应龙走至席前,并膝坐下。 无疆笑道:“寡人候你多日了。几时到的?” “末将刚到。” “舟师到齐了?” “回禀大王,”阮应龙点头,“大越舟师全部到齐,共有战船千二百艘,其中可载五百将士的大船一百艘,可载二百将士的中船二百艘,可载一百人的小船五百艘,余为粮草船只。” “好!”无疆扫视众臣一眼,“诸位爱卿,陆师、舟师全部到齐,如何伐齐,还请诸位各献良策!”略顿一下,眼睛瞄向上将军贲成,“上将军,你是主将,可先说说!” “回禀大王,”贲成拱手,“臣以为,我可兵分三路:一路正面佯攻长城,吸引齐军注意;另一路借道鲁境,沿泰山南侧秘密西插,绕过平阴长城,从长城背后由西而东,夹击齐军;第三路为舟师,从海路进攻,也绕过长城,由安陵附近浅滩登陆,由东向西夹击齐军,将齐国三军分割包围于长城一线,迫其投降!” “很好,”无疆点点头,转向阮应龙,“阮将军,你是副将,也说说!” 阮应龙拱手道:“回禀大王,末将以为,对付齐人,当以舟师为主,陆师为辅!” “哦?”无疆身体前倾,“请爱卿详言!” 阮应龙侃侃言道:“齐有长城,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且有重兵设防,是以末将赞成贲将军所言,以佯攻为主。我舟师雄霸天下,齐几无舟师可与我战,而海岸绵长,防不胜防。大王请看,”随手抓起一根木枝,在地上简单画出东莱半岛的海岸线,手指渤海湾,“我舟师只要绕过东莱半岛,直插这儿,就是莱州湾,在济水湾登陆,不消一日工夫,就可直插临淄。齐军大部分在南长城一线与我陆师对峙,临淄必虚,我以实捣虚,战必胜!” 无疆盯牢阮应龙画出的图案,重重点头:“嗯,爱卿所言有理。”望向伦琪、上大夫吕棕,沉思有顷,“贲爱卿主张以陆师为主,舟师为辅,兵分三路,前后夹击齐长城,歼灭齐军主力;阮爱卿主张以舟师为主,陆师为辅,由海路直逼临淄,使齐人防不胜防。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吕棕拱手应道:“近百年来,齐师赖以拒我的正是这道长城。臣赞同贲将军所言,南北夹攻,使长城形同虚设。长城一旦无存,齐欲不降,难矣哉!” 无疆转向伦琪:“国师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伦琪应道,“老臣以为,阮将军所言为扬我所长,攻敌所短,当是制齐上策!” 无疆闭目沉思有顷,决断道:“就依阮将军所言!”扫一眼众臣,“诸位听旨!” 众臣出席叩道:“臣候旨!” 无疆朗声说道:“寡人意决,此番伐齐,贲爱卿、阮爱卿兵分两路,以舟师十万为主攻,沿海路直取临淄;陆师十一万为辅攻,南北合击,包剿长城,击垮齐军主力,以报先王徐州之辱!” 众臣齐道:“臣领旨!” 无疆望向伦琪:“老爱卿,依你之见,何日起兵为宜?” 伦琪屈指掐算:“三日后起兵为宜!” “好,”无疆点头,“就这样定下,自今日算起,第四日辰时起兵!” “大王,臣以为不可!”阮应龙急道。 无疆望向阮应龙:“请爱卿详言!” “臣夜观天象,三日之后海上必起大风,不宜出航!” “这??”无疆眉头一皱,“以爱卿之言,何日可以出航?” “旬日之后。” “就这么定吧,”无疆大手又是一挥,“旬日之后,待大风起过,大军祭旗伐齐!”略顿一下,“诸位爱卿,分头备战去吧!” 上大夫吕棕信步走下琅琊台。仆从望见,驾车过来,候于道旁。 吕棕跨下最后一阶,正欲走向轺车,有人叫道:“吕大人留步!” 吕棕扭头见是荆生,不无惊喜:“荆先生!” 荆生揖道:“草民荆生见过吕大人!” “呵呵呵,”吕棕回揖,“多年没有见到你了,听人说,你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呀!” 荆生淡淡笑道:“托吕大人的福,生意还好。” 吕棕直入主题:“荆先生是百忙之人,无事不登门,这不远千里来此荒蛮,可有大事?” “吕大人爽直,草民也就不打弯了。与草民同来的还有两个人,想见大人一面,望大人赏脸!” “哦?”吕棕怔道,“是何人欲见在下?” 荆生近前一步,悄声:“一个是我家姑娘,另一个是我家姑爷。” “好好好,”吕棕迭声笑道,“小燕子登门,在下请还请不到呢!人在哪儿,快带我去。” 荆生指着旁边一辆车子:“吕大人,请!” 吕棕朝自己的车夫扬手:“你先回吧,告诉夫人,就说本公有事,晚些辰光回去。” 吕棕与荆生驰至附近一家客栈,进入一个雅致的越式庭院。 听到脚步声响,张仪、香女迎出。 荆生指着二人道:“吕大人,这位是姑爷,张子,这位是燕子姑娘。” 张仪、香女同揖:“张仪(公孙燕)见过吕大人!” 吕棕回揖:“吕棕见过姑爷、姑娘!”看向香女,“小燕子,几年没见,长成大人喽!” 香女娇嗔道:“上次见吕大人,是在郢都,后来听说你到越地来了,没想到呢!” “呵呵呵,”吕棕笑着比了个手势,“那时你才这么高!” 众人皆笑起来。 荆生伸手礼让:“吕大人,请!” 吕棕点头,与张仪、香女一道走入厅中,分宾主坐了。 吕棕望着香女:“燕子姑娘,令尊可好?” 香女笑道:“家父还好,谢吕大人挂念。”言毕从几案下取出一只锦盒,“临行之际,家父特别叮咛晚辈,要晚辈将这个呈送大人。”边说边两手呈上,“请大人笑纳。” 吕棕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现出一双乳玉环佩,质地纯美,工艺精良。吕棕自是识货,合上锦盒,揖道:“如此贵重之物,在下何能承受?” 香女回揖道:“此为家父心意,吕大人不必客气。”又转望荆生。 荆生走到一侧,搬过一只小礼箱,摆在吕棕面前。 香女手指礼箱,微微笑道:“也请吕大人高抬贵手,打开此箱。” 吕棕打开箱子,见是一小箱黄金。 香女瞄一眼张仪。 张仪拱手道:“吕大人,此为黄金一百两,是在下与夫人的共同心意,礼薄情重,也望大人不弃!” “这??”吕棕迟疑一下,“既为姑爷、姑娘大礼,吕棕就不客气了!”缓缓合上箱盖,“听闻姑爷是中原名士,此番光临僻壤,可有驱用吕棕之处?” 张仪抱拳:“吕大人真是爽快!不瞒大人,在下在中原时,听闻大王天赋异相,甚想一睹为快,还望大人成全!” “天赋异相?”吕棕略感诧异,“敢问姑爷,大王有何异相?” “听中原士子说,大王身高两丈,臂长如猿,大耳垂肩,双目如铃,声若惊雷,面若赤铜,力拔杨柳,剑遏飞云——” 张仪未及说完,吕棕已是笑得说不出话来,香女、荆生似也没有料到张仪说出此语,竟是怔了,相视。 吕棕笑过一阵,指张仪道:“这这这??这样的传闻,姑爷竟也信了?” “哦?”张仪故作一怔,“难道传闻有不实之处?” “不实,不实,”吕棕连连摇头,“在下跟从大王多年,未曾见过大王是那般模样。” 张仪急问:“敢问大人,大王是何模样?” “不瞒姑爷,”吕棕笑道,“大王就跟你我一样,音容笑貌,俱是寻常,何来姑爷所说的那般异相?” “这??”张仪不可置信地盯住吕棕,“不可能吧?” “呵呵呵,”吕棕又是一笑,语气郑重,“大王没有异相,在下向姑爷保证!” “吕大人,”张仪沉思有顷,抬头,“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在下听到这些传闻,本也不信,与那帮士子争执,他们反笑在下孤陋寡闻。在下赌气,不辞劳苦地跋涉千里,为的就是一睹大王风采,还望吕大人成全。” “这??”吕棕挠挠头皮,“若是为此引见大王,遭众人耻笑不说,在下也必因此而受大王责骂。” “嗯,”张仪点头,“大人说得是。若是不提此事,大人能否引见?” 吕棕闷头想有一时,摇头:“不瞒姑爷,眼下大军征伐在即,大王日理万机,没有闲心召见姑爷!” “这??”张仪起身,在厅中连转几圈,回至几前坐下,“在下性直、务真,此番专为拜见大王而来,若是不见大王一面,回到中原,那班士子再问此事,叫在下如何回答?”略顿一顿,朝吕棕又是一揖,“吕大人,在下既然来了,万不可空手而回。此事于大王是小事一桩,于在下却关系重大,还望大人成全。” 见张仪这般执着,吕棕又瞄一眼礼箱,迟疑有顷,拱手道:“姑爷真要想见大王,在下倒有一计。” 张仪大喜:“大人请讲!” “姑爷知剑否?” 张仪点头:“略知一二。” “大王嗜剑如命,姑爷若是与大王谈剑,大王或可准允。” “如此甚好!”张仪喜道,“你就对大王说,中原第一剑士张仪求见。” “第一剑士?”吕棕震惊,转向香女、荆生,见二人也是不无惊愕,遂抱拳道,“姑爷,这??” 张仪微微一笑,抱拳还礼:“吕大人,难道您信不过在下?” “好吧,”吕棕点头,“姑爷定要这么说,在下遵命就是。” 吕棕拱手作别。 张仪努嘴,荆生提起箱子,与张仪、香女一道送吕棕出来,将箱子放上轺车,扶吕棕上去。 吕棕回身,拱手别过,辚辚而去。 看到轺车走远,香女急转身来,花容失色,对张仪道:“夫君,你如何敢在无疆面前自称中原第一剑士?” 张仪笑道:“不这样说,他怎肯见我?” “夫君,”香女泪水流出,“可你这么说,就活不成了!”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数声,伸出舌头,指它道,“放心吧,香女,只要越王不割这个,在下就会毫发无损。” 见他这般托大,香女怔了。 翌日午后,吕棕赶来,喜滋滋道:“姑爷,事儿办妥了。大王听闻姑爷是中原第一剑士,迫不及待地叫在下召请您!” 香女脸色煞白,扯住张仪衣角。 张仪却不睬她,朝吕棕拱手:“谢大人了!”又移开香女的手,袍角一提,径出门去,踏上吕棕的轺车,转对香女,“你哪儿也不必去,只在此处候着,待我见过大王,观他有无异相之后,与你返回中原。” 香女蒙了,只是呆呆地站着,圆睁两眼,看着马车辚辚远去。 香女似乎是陡然醒过来,四顾不见荆生,急叫:“荆叔——” 琅琊台上布满越兵,枪刀林立,气氛森严,彩旗飘飘。 吕棕与张仪踏上一级又一级石阶,走到台顶,向东拐入击剑厅,远远望见越王无疆端坐于主位,国师伦琪、上将军贲成、副将阮应龙侍坐,数十名剑士分为四排,席坐于击剑厅的另一端。无疆身着剑服,摆出要与中原高手一决高下的架势。上将军贲成、舟师主帅阮应龙也都身穿剑服,面色凝重,如临大敌。唯有国师伦琪依旧素袍裹身,表情释然。 吕棕与张仪走到厅外。 吕棕示意,张仪止步。 吕棕进厅,跪地叩道:“启奏大王,中原剑士张仪求见!” 无疆抬手:“宣张仪觐见!” 张仪步入击剑厅,在大厅正中站定,拱手道:“中原剑士张仪见过大王!” 跪在地下的吕棕急了,扯一下张仪袍角,小声道:“张子,快拜大王!” 张仪却似没有听见,依旧昂首挺立于厅。 贲成、阮应龙见张仪无礼,正欲喝叫,无疆微微一笑,拱手还过一揖:“越国剑士无疆见过张子!”又手指旁边客席,“张子请坐。” 张仪拱手谢过,徐徐走至越王身边客位,席坐,双目微闭,现出在猴望尖打坐时修来的本领,气沉丹田,静若卧兔,势若山顶悬石。 无疆见他现出这般功夫,内中一震,眯起眼睛,将他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知是遇到劲敌,拱手赞道:“好气度!”略略一顿,“张子光临越地,可有教我之处?” 张仪拱手还礼:“听闻大王好剑,仪慕名而来。” 无疆想听的就是剑字,喜道:“无疆有缘得会中原第一剑士,实乃此生大幸!敢问张子,用剑之时,以何制胜?” 张仪双唇微动:“不动则已,动则十步无生。不行则已,行则千里无阻。” 众人闻言大骇,皆将目光转向剑厅,估算距离。 剑厅虽大,方圆不过二十步。如果张仪站在中央,前后左右无非十步。若是十步无生,这个厅中竟是无一处可躲。 无疆也是一震,拱手道:“果真如此,张子之剑当是天下无双了!”略略一顿,“敢问张子,动与不动,可有玄妙?” “并无玄妙,后发先至而已。” 越人剑术,无不强调先发制人,此人用剑,却是后发而先至,所有剑士尽皆蒙了。即使贲成、阮应龙这样的一流高手,也是面面相觑。试想,倘若剑术真的练至这般境界,谁敢在此人面前率先出剑? 张仪睁眼,环视众人一眼,见他们面现惧色,微微一笑,转对无疆道:“仪闻大王剑术高深,甚想与大王切磋。” 无疆面色微变,观张子没穿剑服,身上亦无佩剑,眉头一动,拱手说道:“张子千里赶赴越地,一路劳顿,请回馆驿暂歇三日。待三日过后,张子可穿好剑服,再来此处,无疆亲向张子讨教。” 张仪回揖:“一言为定!”言毕一个转身,虎虎生风,大步离厅。 琅琊台下,远远望见张仪步下台阶,香女飞扑过来,紧紧搂住他,泣道:“夫君??” 荆生亦跟过来,瞄一眼不远处的越兵,急道:“姑爷,姑娘,此地不可久留,快回客栈!” 三人上车,驰至客栈,张仪将面见无疆的经过概要讲述一遍,又指着自己的士子衣冠笑对荆生道:“荆兄,在下方才本欲比试,越王却以在下未穿剑服为由,将比剑时辰推至三日之后。在下想,既然越王嫌弃这套衣冠,就请荆兄赶制一套像模像样的剑服。” 香女震惊:“夫君,你??还要比剑?” “是呀,”张仪应道,“既已答应人家,不比如何能行?” 荆生迟疑一下,转向张仪:“姑爷,请听荆生一言。” “请讲。” “无疆剑术甚精,据荆生所知,吴越之地能与他匹敌的唯有一人,就是贲成。他之所以敬重贲成,拜他为上将军,皆因于此。主公早欲刺杀无疆,也因此人剑术高超,身边更有贲成、阮应龙及众多一流剑士,是以迟迟未动。” 张仪似有所悟:“在下明白了,所谓公孙剑法,原是为此来着。” “是的,”荆生点头,“公孙剑法俱是死招,无论何等高手,只要求生,就不是对手。越王无疆今日之所以未与姑爷当场比剑,就是因他有求生之心。” “这话是了。”张仪赞赏道,“只要是人,只要不被逼入死地,任谁都有求生之心。”又转对香女,“如此看来,咱家的公孙剑法甚好,你我这就抓紧时间,速速习练,届时比武,兴许在下还能胜他一招半式。” “夫君,”香女泣道,“你??莫说是练三日,纵使习练三年,也不是无疆的对手啊。” “好吧,”张仪做个苦脸,双手一摊,“既然练也无用,咱就不练了。”走到里屋,取出一把琴来,“来来来,你不是嚷着要学琴吗,趁还有三日,在下教你习琴。” 香女怔了。仅此几日,她与夫君之间已经逆转,张仪的每一个举止,任她多么聪慧,竟也看不明白。 第052章| 吐利舌三剑贯通 誓壮志越军转锋 张仪缓步退出后,击剑厅里静寂无声,没有一人出言。所有剑士,包括伦琪、贲成、阮应龙、吕棕等,皆将目光投向无疆。 无疆闭目有顷,转对众剑士:“中原藏龙卧虎,剑术高深莫测,张子此来,正是我们切磋剑艺的绝佳机缘。无疆敬请诸位剑士认真对待,三日之后,随寡人与他一决高下!” 众剑士应诺而退。 无疆转向几位重臣:“这个张子,诸位爱卿可有品评?” 阮应龙跨前一步:“回禀大王,末将以为,此人言语托大,剑术未必了得。末将不才,当在十招之内取其脑袋!” 无疆白他一眼,目光转向贲成:“贲爱卿,你观此人如何?” 贲成应道:“观此人气色,想是有些手段。观此人指掌举止,又不似习剑之人。臣以为,此人要么是个绝顶高手,要么就是不通剑道。” 无疆深以为然,转对众人:“今日就到此为止,诸位去吧,寡人这要沐浴斋戒了。” 在场诸人谁都知道,只有遇到大敌,无疆才会沐浴斋戒,遂互望一眼,拜辞而去。 快要走到台下时,伦琪叫住阮应龙:“阮将军留步!” 阮应龙顿住步子,转望伦琪:“国师有何吩咐?” “我大军扬帆待发,此人却在此时登门比剑,用心可疑!” 阮应龙应道:“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剑士而已,还能有何用心?” “我伐齐在即,此人早不来,晚不来,恰在此时求见大王,必有机谋。还有,这几日来,老朽感觉此地伏有杀气,使人打探,果然发现有不明剑客出没于此,行迹可疑!” 阮应龙一怔:“国师是说??” 伦琪点头:“老朽怀疑此人是齐人奸细,以阻我大军进程。” 阮应龙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望向伦琪:“若此,末将宰了他去!” “不妥,”伦琪摇头,“大王既已约定三日后与他比剑,不见此人,如何肯依?再说,此人既然敢来,必有手段。万一不慎,将军岂不遭他暗算?” “国师有何妙策?” 伦琪捋须有顷,对阮应龙耳语几句,阮应龙连连点头:“嗯,如此甚好。任他剑术如何了得,也挡不住我万弩齐射!” “唉,”伦琪摇头叹道,“这也是不得已之计,你须小心行事,万不可伤及大王,也莫使大王知情。若是此人真的是中原第一剑,大王不敌,即可将他乱箭射死。若是此人只是一个逞强的脓包,大王自有处置。” “下官遵命!” 接下来三日,张仪未曾有一日摸剑,白日有说有笑地教导香女习琴,入夜阅读册籍。 无疆得报,更是诧异,越发认定张仪是个真正的剑道高手,既惊且喜。第四日晨起,无疆沐浴更衣,穿好剑服,早早来到剑厅,使吕棕驾王辇前往迎接张仪。 王辇到时,张仪正在厅中试穿剑服。剑服是荆生重金聘人在三日之内赶制的,通体素白,用料考究,张仪本就潇洒,剑服在身,更是英武逼人。 张仪对镜欣赏一时,转对香女:“香女,你看合身不?” 因有吕棕在场,香女欲说无言,欲哭不敢,眼中噙泪,又不好显示,只得略略点头,别过脸去。 张仪转对荆生,笑道:“荆兄,在下此去与大王切磋剑道,你陪香女在这客栈,记住,哪儿也不许去!” 荆生点头:“小人谨听姑爷吩咐。” 张仪转对吕棕,拱手:“吕大人,请吧!” 吕棕略怔一下,提醒他道:“姑爷,您的剑呢?” “剑?”张仪两手一摊,笑着反问他道,“要剑何用?” 吕棕震惊:“您这不是去与大王比剑吗?” “比剑就一定要带剑吗?”张仪微微一笑,大步朝外走去。 吕棕不无狐疑地跟在身后,正欲上车,荆生追上,将吕棕拉到一边,压低声道:“吕大人,姑爷此去,万一有何不测,还望大人周旋。” “荆先生,”吕棕苦笑一声,“姑爷闹大了,在下力微,实难周旋啊。” “在下晓得,”荆生急了,“情势若危,大人能否告知在下?” “这样吧,”吕棕略略一想,“你在台下寻个隐蔽处候着。”说罢转身喝叫启程。 在数十卫士的前簇后拥下,王辇辚辚而去。 张仪与吕棕再登琅琊台。 越王身着蓝色剑服端坐于主席。越王身边,一边坐着伦琪,一边坐着贲成,身后数步昂然立着四名剑士,穿的也是清一色的天蓝色紧身剑服。击剑厅下首,依旧端坐数十剑士,剑服五颜六色。 剑厅外面,阮应龙亲领五十名弓弩手隐藏,张弩搭矢。吕棕眼尖,远远瞥到,心头一沉,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若是真的齐射过来,任张仪是何等高手,也将无处逃遁。 张仪一袭白色剑服,气沉神定,英武逼人,缓步入厅,依旧在正中站定,拱手,声音清朗:“中原剑士张仪见过大王并各位剑士!” 见张仪与三日之前判若两人,越王脱口赞道:“好一个剑士!” 张仪再次拱手:“谢大王褒奖!” 越王轻轻击掌,只听嗖嗖几声,几道光影闪过,身后四名剑士已如利箭般飘落厅中,在张仪四周五步之外站定,各自手持剑柄,目光如电。 见张仪依旧面不改色,兀自不动,越王点头,指着几位剑士对张仪道:“张子,这几位剑士是寡人的侍卫,虽说不才,在越国也算是顶级剑手,听闻张子是中原第一剑,皆想领教,还望张子不吝赐教,点到为止!” “张仪领旨!”张仪拱手,身体未动,言语却是对四位剑士,“诸位剑士是一个一个上呢,还是四人齐上?” 四人皆是一震,目视越王。 越王略略一想:“悉听张子!” 张仪笑道:“大王既有此旨,就一齐上吧!”说罢正正衣襟就地坐下,二目微闭,瞧也不瞧四名剑士。 四位剑士以为这就开始了,心头俱是一震,当即抽出利刃,扎下决战架势。 说好比剑,张仪竟然闭目端坐,赤手空拳,以一对四,且四人俱是越国一等一的高手,无疆纵使会尽天下剑客,何曾见过此等剑士? 见张仪气匀身稳,无一丝惧意,无疆终究忍不住好奇之心,伸手拦道:“慢!” 四位剑士各退数步,作势站定,握剑之手俱出一层冷汗。 无疆目光射向张仪:“张子既来比剑,为何不见出剑?” 张仪朗声应道:“仪无剑!” 无疆大奇:“既是剑士,为何无剑?” “仪赴越地,无须带剑!” “这??”无疆愈加不解,“张子无剑,如何比剑?”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据仪所知,吴越善于铸剑,大王身边当有好剑,因而未曾带剑,欲借大王宝剑一用。” “哈哈哈哈,”无疆爆出一声长笑,“张子不带宝剑,我道有何玄妙,不想却是想借寡人之剑!”朗声,“传司剑吏!” 司剑吏匆匆赶至,叩首:“臣叩见大王!” “为张子取柄宝剑!” 司剑吏应诺而去,不消一刻,手捧一只剑盒走出。 众人仅看剑盒,就知是一柄好剑。 无疆目视张仪:“张子请看,此剑可中意否?” 张仪拿眼角稍稍一扫,摇头:“此为庶人之剑。” 无疆怔了:“何为庶人之剑?” “回禀大王,”张仪朗声禀道,“就是怒目张牙者所佩之剑,可用于开肠破肚,刎颈割喉,仪不屑用之。” “哦?”无疆看向伦琪、贲成,二人亦是惊愣。 无疆略一思忖,转对司剑吏:“为张子换好剑!”同时比了个手势。 司剑吏抱剑退去,过有一时,抱回一只陈旧的剑盒,在张仪前面打开层层锦缎,露出一柄宝剑,缓缓退去。 众剑士知是极品,无不引颈观望。 贲成看那剑盒,知是越王勾践赐给功臣文种的剑,后来文种引此剑自杀,剑被越王收回,珍藏至今。 文种剑名唤“属镂”,堪称天下名剑,是剑中绝品。无疆让司剑吏亮出此剑,一为看重这个中原剑士,二为炫示其宝,三为给伦琪面子。 无疆微闭双目,斜睨张仪一眼,神色得意:“请问张子,此剑可中意否?” 张仪微微睁眼,将宝剑从盒中取出,眯眼瞄到盒上的“属镂”二字,就未拔剑出鞘,反将之复归剑盒,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此为卿大夫之剑。” 无疆愕然,两眼圆睁:“何为卿大夫之剑?” “回禀大王,”张仪微闭双眼,“就是锦衣玉食者所佩之剑,可用于炫耀抚弄,博取功名利禄,仪不屑用之。” 张仪出语张狂,将卿、大夫喻作功名利禄之徒而不屑一顾,无疑惹下众怒,贲成现怒容,吕棕一脸尴尬,又急又气又无奈,轻敲几案警示张仪。因涉及先祖,伦琪呼吸加重,脸色已青如猪肝。 如此宝剑竟遭张仪蔑视,所有剑士无不震怒,所有目光投向无疆。 “哈哈哈哈,”无疆再爆一声长笑,笑毕大喝,“再换剑来!” 司剑吏眼望无疆,用力比画一下。 无疆点头。 小半个时辰之后,司剑吏指挥两个力士抬出一只精致的檀木大箱,走到厅中。 司剑吏当场开锁,从箱中取出一只剑盒,对剑盒连拜几拜,呈至无疆几案。 无疆闭眼默祷几句,亲手开盒,取出宝剑,细细验过,双手递给司剑吏。 除去张仪,厅中所有目光无不聚在宝剑之上。 吕棕明白,无疆抬出此剑,是动了杀心,不由得看向张仪。见张仪仍旧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吕棕心头一颤,额上汗出,悄悄起身,从旁门转出剑厅,飞步下台。 远远看到吕棕脸色煞白,急奔下来,荆生情知不妙,迎上一步:“吕大人?” “张子他??”吕棕跺脚道,“唉,我命休矣!” 香女樱唇大开,芳容失色,呆怔半晌,方才问道:“吕大人,快说,夫君他??究竟怎么了?” 吕棕将台上情势略略讲过,又将阮应龙在厅外埋伏弓弩手的事一并说了,末了叹道:“公孙姑娘,荆先生,眼下尚有时间,你们若是速离此地,或可逃得一命!” 不及听完,香女已是蹲在地上,呜呜咽咽,泪满香腮。 荆生稳住情绪,转对吕棕道:“吕大人,眼下可有补救之计?” “唉,”吕棕长叹一声,“纵使神仙,怕也帮不上了!在下感念公孙先生大情,本想帮点小忙,不想却是引火烧身,惹下这场灭顶之灾!” “吕大人且请回去,”荆生略一思忖,眉头冷凝,缓缓说道,“就荆某所知,姑爷当是天下少有的奇才,如此行事,必有道理。再说,万一有所差错,好汉做事好汉当,荆某即使粉身碎骨,也不会连累大人。” “唉,”吕棕又叹一声,“连累与不连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不过,眼下情势,也只能这样了。你们若不肯走,可在此处守候,在下再上去看看。” 吕棕作别,匆匆上台。 见吕棕走远,荆生急扯香女拐入一个僻处,打声呼哨,旋即赶来五名剑士。 荆生扫众人一眼:“事急矣,姑爷生死悬于一线,诸位各领部众,听我暗号,按事先安排,以迅雷之势登台,先解决弓弩手,再控制越王,救出姑爷!” 五位剑士点下头,散去。 击剑厅里空气凝滞,所有人都似屏了呼吸,目光寸步不离那柄宝剑。 贲成的目光转向张仪。贲成知道,无疆抬出此剑,等于是亮了家底,表明他已动了决死的杀气。贲成斜眼看向伦琪,见伦琪的眼睛正在瞄向室外。贲成顺眼望去,吃一大惊。数十名弓弩手正伏于暗处,数十支箭矢无不瞄向仍在厅中央坦然端坐的张仪。贲成暗自佩服伦琪,同时也为张仪捏出一把冷汗。不知怎的,他开始敬服这个中原剑士了。 司剑吏双手捧剑,膝行至张仪身边,将剑轻轻置于张仪膝前,又缓缓退去。自始至终,司剑吏未出一声。 无疆二目闭合,将头微微转向大海方向,耳朵竖起,似在倾听远处传来的隐隐涛声。 张仪抬手,正正衣襟,调匀呼吸,闭目,口中念念有词,陡然间二目圆睁,抽剑出鞘。 剑一出鞘,张仪就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急急稳住心神,伸出手指,微微弹之,铮然有声。张仪细审剑柄,眼角瞥到“纯钧”二字,心头一凛,面上声色未动。 无疆缓缓转过头来,两眼微微开启,两道寒光如利矢般射向张仪,声音压低,杀气隐现:“请问张子,此剑如何?” 张仪既无惧色,也不见惊喜,依旧静如处子,如方才一样将宝剑插回鞘中,赞叹道:“回禀大王,此为高士之剑!” 无疆面色陡变,眼睛圆睁,声音似从牙缝里迸出:“何为高士之剑?” 张仪微微闭目,气沉丹田,声若洪钟:“回禀大王,就是德才兼修者所佩之剑,可健身怡性,益寿延年,非仪可用!” 如此宝剑竟也不堪此人使用,在场人众均被激怒。贲成一眼瞥去,见伦琪二目紧盯越王,知情势紧急,眼珠儿一转,不待越王发怒,兀自震几喝道:“大胆狂徒,你连越王剑也识不出,竟敢在此故作高深,妄称第一剑士!” 一道亮光从张仪心头划过。 显然,贲成明为喝斥,实是在帮张仪,暗示他这就是传闻天下的越王剑。想到剑上刻有“纯钧”二字,张仪断出越王剑就是纯钧剑,顿时心中有数,微微一笑,朝贲成拱手:“回贲将军的话,此剑名唤纯钧,本为吴王夫差珍藏,后为越王勾践所得,因而也称越王剑,在下此言有误否?” 所有剑士皆是震惊。 天下剑士无不知纯钧,也无不知越王剑,却鲜有人知晓此二剑本为一剑。听闻张仪道出此事,众剑士,即使是无疆的四名侍卫,也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目光均射向越王。 无疆亦吃一惊,吸一口长气,凝视张仪,知此人确非寻常剑士。细心回味张仪的品评,无疆竟也觉得妥帖,至少未见亵渎之词。思索有顷,无疆上浮的肝火稍稍平稳一些,示意司剑吏。 司剑吏膝行上前,将张仪面前的纯钧抱走。 见越王剑被司剑吏装入箱中,使人抬走,无疆这才扭过头来,对张仪微微一笑:“如此看来,寡人这儿已无张子可用之剑了。请问张子该用何剑,也让寡人开开眼界。”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人有人品,剑有剑品。仪所用之剑,自非凡品!” 此言确证无疑地宣告越王剑也是凡品。 无疆笑容敛起,愠色再现:“说说你的非凡之品吧,寡人洗耳恭听!” 张仪侃侃说道:“天下十大名剑,纯钧排名第三,大王可知排名第二、第一的又是何剑?” 无疆哼出一声,冷冷说道:“这点常识寡人五岁即知,排名第一的名唤轩辕,排名第二的名唤湛卢!” 张仪淡淡一笑:“大王可曾见过二剑?” 无疆惊怔有顷,突然像是换了个人,身子趋前,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张仪:“听张子之言,难道见过?” “不瞒大王,”张仪又是一笑,“仪自幼喜剑,之所以历尽艰辛,深入云梦山求拜鬼谷先生,为的就是求此二剑!” 张仪此言一出,满场皆惊,无疆更是目瞪口呆。 贲成最先反应过来,急急问道:“请问张子,听闻魏国上将军庞涓曾拜鬼谷子为师,你可认识此人?” “回贲将军的话,”张仪微微点头,“此人是在下师弟,与在下同窗三年,仅从先生那儿得了一点儿皮毛。” 无疆起身,缓缓走到张仪跟前,拉过张仪的双手审看半晌,不无诚意道:“敢问张子,你这两手可曾抚过二剑?” “回禀大王,”张仪从容笑道,“仪在鬼谷从先生五年,日日抚摸,时时习练,不敢有片刻懈怠!” 无疆握紧张仪之手,转对众人,朗声说道:“今日比剑,到此为止,诸位可以退去了!” 所有剑士尽皆退出。 伦琪急到外面,示意阮应龙撤去埋伏。 无疆亲手扶起张仪:“张子请起,随寡人剑室说话!” “大王请!” 吕棕一头大汗地踏完数百级台阶,正欲拐向击剑厅,见众剑士纷纷走出来,正自错愕,又见贲成一脸轻松地走出来,不知发生何事,急上前一步,拦住他道:“贲将军,怎么回事?” 贲成将台上之事约略讲述一遍,不无叹服道:“你引荐的这个人当真了得!” 吕棕拔腿奔下台去,远远望见从树丛后面闪出的荆生,一脸兴奋地叫道:“了不得,了不得,你家姑爷,真正了不得!” 观他兴奋之状,荆生已知无碍,长长嘘出一口气:“姑爷呢?” “被大王请入剑室了!”吕棕连喘几口气,“不瞒荆先生,吕棕随大王十年有余,至今尚未进过大王的剑室呢!” 香女喜极而泣。 越王无疆的剑室位于琅琊台的最东侧,极其隐秘。 张仪、无疆跟随司剑吏七弯八拐,走下数十级台阶,来到一条石巷。 是一条死巷,并无门户。张仪正自惊异,司剑吏旋动一只枢纽,一声闷响过后,现出一扇石门,门后是一条走廊。张仪三人又走一程,司剑吏再次按动枢纽,再现一个石门。 无疆指向石门,抱拳道:“剑室到了,张子请!” 张仪走进石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巨大厅堂。厅堂三丈见方,由巨石砌成,靠东侧是两层窗子,各高半尺、宽三尺,由精铜铸就,既可透光,又可观海,纵使孩子也爬不进来。 厅堂四周的石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宝剑。司剑吏引领无疆、张仪观看一周,向张仪逐个介绍宝剑的名称和来历。 转有一圈,无疆长叹一声:“不瞒张子,寡人收藏天下名剑二百六十有五柄,今日看来,皆为凡品。好在天下十大名剑,寡人独得其四,也算有所宽慰!” “乖乖,”张仪震惊,忖道,“天下十大名剑,此人独占其四,当真了得!”面上却做漫不经心状,微微一笑,淡淡问道:“敢问大王,十大名剑中大王藏有何剑?” 无疆应道:“纯钧张子已见过了,另外三剑,是干将、莫邪和泰阿。” 张仪心中又是一震,口中却扑哧一笑:“中原盛传三剑失传,不想却在大王这儿!” “不瞒张子,”说到家珍,无疆语气自豪,“干将、莫邪为先祖所传,泰阿却是寡人历时三载,躬身访得!” “哦!”张仪扫视剑厅一圈,怔道,“好像它们不在此厅。” “张子所言甚是。”无疆点头,“四剑之中,寡人只将先王佩剑带在身边,以此励志,另外三剑,皆藏于会稽山深处,秘不示人。不瞒张子,纵使伦爱卿、贲爱卿,也不知此事。今见张子是绝世高手,寡人方才言及它们!” 张仪揖道:“谢大王厚爱!” 无疆还礼:“寡人聊备薄酒,欲与张子同席欢饮,还望张子赏光。” “能与大王共席而饮,张仪不胜荣幸。” 二人走出剑室,来到膳厅,早有仆从摆满一席,皆是越地珍馐,海中奇鲜。无疆斟满一爵,端起:“寡人敬张子一爵。” “谢大王盛情!”张仪接过,端起一爵递给无疆,“仪借大王佳酿,回敬大王!” 二人举爵,相视一笑,各自饮下。 无疆又斟一爵,双手呈给张仪:“请张子再饮一爵。” 张仪一饮而下,放下酒爵,看向无疆。 “张子痛快!”无疆爽朗笑道,“寡人亦饮一爵,聊陪张子!” 无疆自斟,饮下,将空爵摆在张仪的空爵旁边,再次斟满,二人对饮。 三爵饮毕,无疆拱手道:“张子,无疆一向爽直,不喜绕弯。今已酒过三爵,无疆有一不当之求,还望张子成全!” 听到无疆不说寡人,改口无疆,张仪已知端底,抱拳道:“成全不敢,张仪谨听大王吩咐!” “听闻张子言及轩辕、湛卢二剑,无疆心甚慕之。轩辕剑当是令师鬼谷先生的镇宅之物,无疆不敢妄念。无疆愿以干将、莫邪、泰阿三剑,换取湛卢!”无疆转坐为跪,连拜三拜,“无疆恳请张子言于令师,转达无疆求剑痴情!” 张仪大怔,亦忙跪下对拜:“这这这??大王真是一代剑痴啊!” 无疆起身:“爱剑而已!张子请坐!” 二人重新落席,又饮几爵,无疆眼巴巴地望着张仪:“无疆所求,还望张子转达!” 张仪摇头。 “张子,”无疆眼珠儿一转,“你可转呈鬼谷先生,就说无疆额外奉送剑室里所藏的所有宝剑!” 张仪再次摇头。 无疆急了,扔掉手中酒爵,再次跪下,对张仪又是三拜:“无疆豁出去了,先王这把纯钧,也送予他,可否?” 张仪长叹一声,再次转坐为跪,对拜几拜,又一次摇头。 无疆脸上挂不住了,眉头拧起,声音冷颤:“请问张子,你家先生要什么才肯交换?” “大王有所不知,”张仪望着无疆,依旧平心静气,“莫说是大王所藏之剑,纵使大王将天下宝剑全部拿来,也难换来湛卢。” 无疆震惊:“这??” 张仪微微一笑:“大王莫惊,且听张仪一言。” 无疆急道:“张子请讲!” 张仪略顿一顿,沉声问道:“大王欲得湛卢,可知湛卢?” 无疆怔了一下,摇头:“请张子教我!” “欲知湛卢,须通剑道。大王剑术了得,敢问大王可知剑道?” “剑亦有道?”无疆又是一怔,“请张子教我!” “天有天道,剑有剑道。天下之剑,何止千万?就剑道而论,却是只有三剑。” 无疆大惊:“张子是说,天下只有三剑?” “是的!”张仪心沉气定,“第一剑名叫圣剑,第二剑名叫贤剑,第三剑,名叫俗剑!” 无疆不解,急问:“何为圣剑?” 张仪以手指天:“圣剑就是天下第一剑,又名天剑,也称天道之剑,以道为背,以德为锋,以阴阳为气,以五行为柄,上可断天光,下可绝地维。此剑为轩辕帝得之,人称轩辕剑,传至尧、舜、禹,历时三帝,不翼而飞。” 无疆沉思有顷,若有所悟,微微点头:“嗯,无疆明白了。请问张子,何为贤剑?” 张仪以手指地:“贤剑就是天下第二剑,又叫地剑,也叫天子之剑,以万民为背,以贤臣为锋,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此剑为周武王得之,世称湛卢剑,传递十二世,至幽王时不翼而飞。” 无疆恍然大悟,急急说道:“无疆明白了!张子是说,轩辕、湛卢均是无形之剑。有形之剑,皆是俗剑。” “大王圣明!”张仪拱手贺道,“俗剑又叫人剑,以精钢为锋,以合金为背,以冷森为气,上可斩头颅,下可剁双足,中可破腑脏。” 无疆连连点头:“是是是,张子所言极是。” 张仪接道:“天道有常,剑道亦然。自三代以来,圣剑失,方出贤剑。贤剑失,方出俗剑。圣剑唯有道者得之,贤剑唯有德者得之,至于俗剑,凡有力者,皆可得。” 无疆叹服,拱手道:“听张子之言,无疆茅塞顿开。无疆所藏,皆是俗剑。若要得到湛卢,无疆唯有德行天下,威服四海。” 张仪起身叩拜:“大王若有此志,仪也就不虚此行了。” 无疆雄心**,一把扯起张仪,不无感慨道:“不瞒张子,威服天下,正是无疆所欲!张子想必看到了,无疆征调舟、陆三军二十一万,本为称霸中原。今日看来,此志小了,无疆当效法武王,掌握湛卢,一统天下!” “好!”张仪朗声赞道,拱手,“大王欲得湛卢,仪愿效微劳!” 无疆揖道:“有张子在侧,无疆大业可成矣!” “说起此事,”张仪转入正题,“仪敢问大王,大军集结于此,可为征伐齐地?” “正是!”无疆不无自豪道,“无疆欲分舟、陆两路伐齐,张子意下如何?” 张仪沉思良久,重重摇头:“避虚而击实,舍本而求末,仪窃以为不可。” “哦?”无疆惊道,“张子教我!” “如果不出草民所料,”张仪目视无疆,振振有词,“大王必以三路攻齐,一路佯攻长城,一路绕至长城背后,截断田忌退路,更有舟师由海路避实捣虚,直入临淄。草民臆猜,敢问大王是否?” 无疆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抱拳问道:“如此绝密,张子何以知之?” 张仪微微一笑,亦拱手道:“在仪这里,天下没有绝密。” “是是是,”无疆大是叹服,“无疆忘了,张子是鬼谷先生高徒。” “高徒不敢称。”张仪应道,“仪窃以为,大王之策,仍不足以破齐。” “请张子详解。” “大王请看,”张仪挪动盘碟,随手摆出形势图,“此为长城,易守难攻,齐人更有强弓火弩守候。此为鲁境,大王第二路奇兵必由此入,但据仪所知,齐人早有防备,齐公已经密晤鲁公,两国合力,在此布下巨形口袋,专候大王兵马。至于大王舟师,齐人早在沿海各地布下警戒,尤其是临淄一线,森严壁垒。舟师擅水战,不习陆战,只要齐人不下水,单在陆上守候,大王水师的优势就被消解于无形。” 张仪的分析入情入理,无疆听得毛骨悚然,半晌讲不出话来。 “这且不说,”张仪不依不饶,继续陈词,“大王伐齐,另有三不利。” “是何三不利?”无疆急问。 “大王伐齐,出师无名,而齐人保家卫国,是为义战,此其一也;齐地富饶,兵精粮足,又在家门口作战,后顾无忧,而大王粟米却要不远千里以舟船运送,更有楚人在后,时刻担心其乘虚而入,此其二也;大王兵士多自江南水乡而来,习水战,不习陆战,久居北方,必不服水土,如果战局陷入胶着,冬季到来,将士不习北方严寒,战力必失,此其三也。” 无疆长吸一口气,良久无语。 “大王,”张仪接道,“有此三弊,仪是以认为,大王伐齐为不智之举。” “唉,”无疆长叹一声,“是伦琪误我!以张子之见,无疆该当如何?” “欲得湛卢,大王可掉头伐楚。” 无疆眼睛大睁:“伐楚?” “是的!”张仪加强语气,“楚地广袤,楚民众多,大王只要得楚,即得天下大半。楚、越之民何止千万,大王挥手之间,即可征调大军百万。大王若以百万雄师北伐中原,中原还不望风披靡?” “这??”无疆不无忧虑,“张子所言虽有道理,但楚地广袤,楚民众多,无疆伐楚,实无胜算哪!” 张仪爆出一笑:“大王何以如此惧楚呢?” 无疆多少有些尴尬:“不是惧它,是事发突然,无疆愚钝,一时未想明白,还望张子指点。” “在仪看来,”张仪笑道,“不是越人惧楚,而是楚惧越人。” “哦?”无疆惊诧,“此言何解?” “大王记得吴王阖闾吗?阖闾仅以吴国之力,数万之众,一举击败楚国数十万大军,取其郢都,掘其陵墓。吴军如此了得,却为越人所破,越人岂不是胜过吴人?大王今有吴越之众,更有雄师二十一万,远非昔日阖闾所比,楚人何能不惧?” 经张仪这么一番比较,无疆不得不服,点头道:“嗯,张子所言,句句真实。请问张子,如果伐楚,无疆可有几成胜算?” “不是几成,是完胜!” “完胜?”无疆似是不信,目视张仪,“请张子详解!” “大王请听!”张仪双眉飞扬,“两国相争,得天时、地利、人和者胜。楚有景、昭、屈、斗、黄、项等八大世族,长期内争,如伸指之掌。越人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如一只拳头。以拳对掌,大王首夺人和。楚地多水乡,越人习水战。楚地多平原,越人多山地。楚人若是攻越,山地易守难攻;越人若是伐楚,平原易攻难守。两相比照,大王次占地利。时下楚国重兵分作两拨,一拨在西北汉中、宛城,与秦对垒,一拨在东北伐宋,与魏死战。据仪所知,魏将庞涓已夺陉山十数城池,斩首楚将景合以下将士六万,逼攻项城;昭阳被迫从宋国撤军,与魏短兵相接;依昭阳之才,远非仪之师弟庞涓对手。若是不出意外,此战昭阳必败。魏为中原霸主,楚与魏交兵,必出精锐,昭阳若败,楚国精锐尽失,元气必丧,大王再得天时。大王尽占天时、地利、人和三大利好,却浑然不觉,仍在此处避虚捣实,坐失良机,仪窃为大王惜之!” 无疆沉思良久,拍案而起:“张子之言如雷贯耳,寡人再无疑虑,改道伐楚!”转对厅外,“来人!” 侍臣叩道:“臣在!” “召国师、贲将军、阮将军、吕大夫即刻议事!” “臣领旨!” 小院里死一般地静。香女、荆生各自闭目,相对而坐。 不知过有多久,香女睁开眼睛,神情开始不安,眼望荆生,小声道:“荆叔,越王急召吕大人上殿,会不会又生枝节了?” 荆生摇头:“想是不会。据老奴所知,迄今为止,除越王与伦琪之外,能进越王剑室的不过三人,一个是司剑吏,一个是大将军贲成,再一个就是姑爷。” 香女不无忧虑:“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担心。万一越王??” 话音未落,客栈外面传来车马声。 荆生迎出,不一会儿,携着吕棕的手走进院中。 望见吕棕神色,香女知无大碍,松出一口气,起身见礼。 三人分宾主坐下,荆生问道:“吕大人,为何不见姑爷回来?” 吕棕抱拳赞道:“哎呀呀,你家姑爷真是好口才,大王要改道伐楚,阮将军不服,但被姑爷驳得哑口无言,即使伦国师也不得不松口,同意大王弃齐伐楚。” 香女一脸惊喜,看向荆生。 “弃齐伐楚?”荆生佯作不知,“请问大人,大王为何要弃齐伐楚?” 吕棕笑道:“这得归功于你家姑爷了!”遂将大殿辩论略述一遍,末了道,“大王当场颁旨伐楚,分为水陆两路,溯江水而上,直捣郢都。” 香女急问:“夫君他??人呢?” “还在大王那儿呢。”吕棕应道,“看那样子,一时三刻,姑爷是回不来的。” 琅琊台的观海亭中,无疆南面而坐,张仪东向作陪,二人均将目光投向大海,远眺水天一色的一片湛蓝。果如阮将军预言,自午时开始,大风骤起,海面波涛汹涌,大浪翻卷,但从如此之高的台面上望去,几丈高的浪头竟如池中涟漪,唯有时隐时现的澎湃声如雷贯耳,声声不绝。 这些日来,张仪的心一直悬着,直到此时,才算踏实下来,有雅兴与无疆一道赏海。赏有一时,张仪侧目望向无疆,见他观海的神态如痴似醉,呵呵笑道:“大王在此日日观海,可有腻味?” “腻味?”无疆颇为奇怪地望着张仪,“大海杳无边际,风云际会,雪雨雾风,态势万变,昼夜阴晴,情趣各异,何来腻味?” “如此说来,”张仪顺口接道,“大王不仅爱剑,也爱这海了。” “是的。”无疆点头,目光再次移向大海,“人生不免一死。不瞒张子,无疆早就想好了,在那一刻到来时,无疆唯有两个意愿,一是死于高手剑下,二是葬于大海深处。” 张仪心头一颤,抱拳:“大王坦荡胸襟就如大海一般,仪敬服!” 无疆抱拳还礼:“越人都是这样,日子久了,张子也就知道了。”略顿一顿,指着大海,“张子观此大海,可有感喟?” “不是感喟,”张仪望着大海,缓缓说道,“是敬畏。” 无疆赞道:“张子好言辞,应该敬畏!” 张仪将头缓缓转向无疆:“大王听闻宋国的庄子否?” “宋国庄子?”无疆摇头,“无疆孤陋寡闻,不曾听说此人。怎么,此人也爱大海吗?” “是的,”张仪起身,转向西侧宋国方向,深深一揖,又转对无疆,“仪在谷中时,有幸得读庄子一篇妙文,写的正是这大海。” “哦?”无疆急问,“是何妙文,可否让无疆分享?” “此文名叫‘秋水’,说的是夏末秋初,万泉归流,万流归水,万水归河,河伯声势大振,不可一世,携巨水咆哮而下,及至大海,望洋而兴叹,自愧见笑于大方之家。” 无疆沉思有顷:“大海怎么说?” “大海说,”张仪侃侃而谈,“对井蛙不可以语海,对夏虫不可以语冰,对曲士不可以语道。你虽说出自崖缝,但一路走来,也算是见过世面,今见大海而自愧,是可以与你谈谈海了。” 无疆来劲了,倾身问道:“它怎么谈?” “大海说,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我从未盈满;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我从未虚少;春秋,我不变,水旱,我不知。受江河之流,不可以量数,我从未以为多。比形于天地,我犹如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 “噫,”无疆大是感慨,“这个故事,讲的当是无疆了。” 张仪笑问:“大王何说此话?” “未见张子之前,无疆一如那位河伯,在此僻壤浩浩然不可一世,及见张子,方知瀚海无边啊!” 张仪起身叩道:“大王美誉,仪愧不敢当!” “呵呵呵,”无疆起身,扶起张仪,“张子莫要自谦!张子之才,无疆由衷叹服。无疆欲学中原官制,拜张子为相,举国而听张子,不知张子意下如何?” “谢大王器重。”张仪拱手谢道,“只是大王所请,仪目下不能从命。” “哦?”无疆不无惊讶,“此是为何?” “因为仪还有一件大事欲做。” 无疆急问:“是何大事,能否告知无疆?” “仪须去郢都一趟。” “郢都?”无疆更是诧异,“我大军伐楚在即,张子不助无疆,反去郢都,这??” “呵呵,”张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大王,有仪在楚,岂不是??” 无疆似也明白过来:“张子是说??至楚内应?” 张仪抱拳应道:“大王圣明!” “只是,”无疆沉思一时,不无忧虑道,“如果楚王不听张子,又该如何?” “在下有这个,”张仪笑笑,伸出舌头,“如果楚王不是傻子,应当听仪!” “敢问张子,欲以何说服楚王,如何内应我大军?”无疆问道。 “第一步,面谒楚王;第二步,取信于楚王;第三步,将楚军部署及楚王筹谋密函大王;第四步,在楚获取权柄,与大王里应外合。” “好!”无疆握拳赞道,“有张子内应,破楚无忧矣!”眉头微扬,“张子此行,可要无疆做点什么?” “不需要什么,”张仪拱手,“谢大王关爱!” 无疆略略一想:“听闻楚王偏好珍珠,无疆予你南海宝珠二十颗,也好有个进身之礼?” “谢大王。” 无疆即叫内侍取来南海珍珠二十颗,交予张仪:“张子此来,无疆受益匪浅。张子此去,无疆亦当有所表示才是。请问张子,需要什么尽可说来,只要无疆拥有,必双手奉送。” 张仪想有一时,望向无疆:“仪求大王藏剑一把,留个念想。” “走,”无疆起身,“剑厅里选去。” 二人随司剑吏再入剑厅,无疆指着琳琅满目的宝剑,对张仪道:“这里的藏剑,除纯钧为先王所遗,无疆不敢相赠之外,其余藏剑,张子随便挑选。” 张仪拱手道:“谢大王。” 无疆兴致颇高,上前亲自介绍:“张子,此剑你已看过了,是文种的配剑——属镂,再前面那柄,你道是谁的?是孙武子的。据说此剑吴王阖闾配过,后来赠予孙武,孙武就是用它斩了阖闾的两位爱妃??” 张仪挨个看过,却是一个也未选中。眼看就要走到尽头,张仪目光一亮,落在一柄装饰精美的女子佩剑上。 “呵呵呵,”无疆笑道,“此剑亦称美人剑,是吴王夫差赠送美人西施的。” 张仪拿过此剑,细审几眼,转对无疆:“就是此剑了。” 无疆怔了下,扑哧笑道:“敢问张子,此剑可是赠送美人的?” “大王圣明。”张仪回以一笑。 “哈哈哈哈,”无疆长笑数声,“人说无疆是剑痴,张子当是一个情痴了!” 张仪面上微红,抱拳道:“让大王见笑了。” 无疆又乐一时,敛笑道:“不说这个了,无疆还有一事请教张子。” “仪知无不言。” 无疆盯住张仪,目光真诚:“无疆苦思数日,仍未悟出张子的后发先至之术。此处并无他人,无疆恳求张子能出一语点拨。” “点拨不敢。”张仪微微笑道,“仪问大王,出剑之时,剑在何处?” “剑在手中。” 张仪连连摇头。 无疆怔了:“剑不在手中,却在何处?” 张仪指指心窝:“剑在这儿,在心中。” “剑在心中?”无疆显然没有明白过来,大睁两眼望着张仪。 “正是。”张仪静气凝神,“剑在手中,心不动剑动;剑在心中,剑不动心动。” 无疆凝眉良久,恍然大悟道:“张子一语,无疆茅塞顿开!剑动心不动,说的是剑已发,心未至;剑未动心动,说的是剑未发,心却至。心即意念,张子重在剑意合一,剑随心动。” “大王圣明!”张仪拱手贺道,“天人合一,可成道人。剑意合一,可成剑人。” “是哩,是哩,”无疆连连点头,大是叹服,“剑再快,也没有意念快。张子果是天下第一剑士,无疆敬服!” “谢大王褒奖。” 张仪拜辞无疆,乘王辇回到客栈,如英雄凯旋。 香女、荆生及贴身仆从迎出店外,无不叩拜。张仪下车,扶起香女,携其手步入厅中,从腰中解下一剑,递给她道:“香女,看在下带回什么来着?” 香女接过审看,见剑鞘镶满金玉珠宝,华美无比,拔剑出鞘,失声惊叫:“天哪,西子剑!” “呵呵呵,”张仪笑道,“请问香女,此剑如何?” 香女叹道:“天下宝剑,丈夫之剑首推纯钧,女子之剑就是它了!” “呵呵呵,”张仪笑道,“香女既识此剑,喜欢它否?” 对于自幼嗜剑如命的香女来说,岂有不爱之理,是以连连点头,一脸痴迷。 “好吧,”张仪笑道,“若是喜欢,从今日起,它就归你了!” “归我?”香女不可置信地盯住张仪,“此剑当是越王的宝贝呀!” “昨日它是越王的,”张仪淡淡一笑,“今日它归香女了。” 香女小心翼翼地将剑插回鞘中,轻声问道:“是越王赠送夫君的?” “不不不!”张仪连连摇头,“是在下向他讨要的!” “是专为奴家讨的?”香女歪头问道。 “就算是吧!”张仪支应一句,似又想起什么,扑哧一笑,“为讨此剑,在下还惹无疆那厮一阵好笑呢。” 香女惊愕:“他笑什么?” “他笑在下是个情痴。” 听到“情痴”二字,香女两眼凝视张仪,泪水满盈,一步一步地挪过来,将头伏在张仪胸前,声音哽咽:“夫君??” 见香女如此激动,如此知情识趣,张仪两眼微闭,眼前浮出玉蝉儿的身影,内中一阵悸动,伸手轻抚香女的秀发,喃声说道:“蝉儿,张仪无福,只能祝福你了。” 香女听得真切,细想此话,却是云里雾里,抬头问道:“夫君,蝉儿是谁?” 张仪两眼望向厅外,神情恍惚:“蝉儿是谁,你是不会知道的。” 看到张仪仍在盯着厅外,香女顺眼望去,看到院中有棵大树,恍然大悟道:“香女知道了,夫君说的蝉儿想必就是那些伏于树间以露为食,能歌会唱的虫儿。不过,我们越人不叫它蝉儿,叫它‘知了’,因它一到夏日,总是日夜不停地唱着‘知了——知了——’。” “唉,”张仪依旧望着厅外,轻叹一声,“这‘知了’不是那‘蝉儿’,你只知‘知了’,哪知蝉儿?” 香女怔了下,连连点头:“嗯嗯嗯,香女明白。想那鬼谷里,每到夏秋,必是日日可见蝉飞,夜夜可闻蝉鸣,夫君看到那树,必是思念鬼谷了。”略顿一顿,“眼下尚是暮春,并无蝉儿。不过,夫君放心,待夏日来时,香女定为夫君捉上几只,让它们日日为夫君歌唱。” 张仪收回目光,苦笑一声,正欲说话,荆生进来,见二人状甚亲密,顿住步子。张仪听到声音,推开香女,转对荆生道:“荆兄,准备车马,上路。” “好的,”荆生应道,“姑爷,去哪儿?” “郢都。” “老奴遵命!” “听说方今楚王酷爱对弈,可有此事?” “正是,”荆生笑道,“老奴听景大人讲过。” “帮我做只棋枰。” “棋枰?” 张仪拿出一块丝绢:“照这上面所画,标有尺寸,用老楠木。” 荆生接过:“老奴这就安排,保证姑爷一到郢都,就能看到棋枰!” 张仪笑了。 楚国郢都南邻江水,东临云梦泽,西依巴山,北望武当、桐柏,物产丰富,地理位置优越,楚文王时由丹阳徙此,至威王时已历三百余年,民众摩肩接踵,甚是繁华。 在郢都东南约四十里处是一大泽,唤作云梦泽,泽边有一土陵,二百年前楚灵王在此大兴土木,建一离宫,名曰章华宫。章华宫方圆四十里,中有一台,高三十仞,在琅琊台未建之前,是列国的最高建筑。传闻灵王建成此台后,召集宫女、园丁和奴仆三千余人在此居住。灵王崇尚细腰,宫中嫔妃无不节食束身,弱不禁风,每每登临此台,均需休息三次,因而此台也称“三休台”,章华宫亦称细腰宫。 同历代楚王一样,楚威王熊商亦喜此宫,每年仲春二月都要离开郢都到此赏游,一直住到五月仲夏。在此期间,大小国事尽皆托于太子。 这年春末夏初,午后时分,位于三休台上的观波亭中,年过五旬的威王正在亭中与几个宫娥嬉戏。威王黑巾蒙眼,东扑西摸。一位妃子与七八个宫娥四面围住威王,咯咯嬉笑,东躲西闪。 正在此时,留守郢都主政的太子熊槐急急慌慌地走上亭子,内宰诚惶诚恐地跟在身后。 见到此景,太子槐一下子怔了。正在咯咯嬉笑的妃子及众宫娥见到太子,无不粉面含羞,以袖掩面,急急避往一侧。 陡然间听不到嬉笑声,楚威王一边仍在摸索,一边喊道:“爱妃!爱妃——” 太子缓缓跪下,连拜三拜,沉声说道:“儿臣叩见父王!” 楚威王一把扯下黑巾,见太子跪在地上,面色尴尬,狠瞪内宰一眼,转对爱妃,厉声斥道:“还不退下?” 妃子与众宫娥急急退下。 楚威王走至席前,并膝坐下:“平身吧。” 太子槐谢过,不等起身先自奏道:“启禀父王,儿臣有紧急军情奏报!” 楚威王渐渐恢复威仪:“说吧,可是项城战事?” “是边关急报!” 楚威王眉头紧皱:“何处边关?” “东越边关!”太子槐从袖中摸出急报,双手呈上,“镇守昭关的卞将军急报,越国伐齐大军已于三十日前离开琅琊,兵分两路,掉头南下,大举犯我!” “哦?”楚威王接过急报,不及去看,惊问,“多少人马?” “陆路十五万,战车五百乘,已过广陵,正沿江水北岸逼向昭关;水路六万,有大船一百艘,中船两百艘,小船无数,多运载兵械粮草,正沿江水上行,不出十日,可至长岸。若不阻击,三十日后,水路可达云梦泽,逼迫郢都。陆路一旦突破昭关,必将长驱直入,与水路呼应。” 楚威王凝眉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项城可有音讯?” 太子槐迟疑一下,缓缓说道:“昭阳仍与魏人在长平、召陵一线对峙,前日表奏,若要击败魏人,收复陉山,仍需增兵五万。” “哼!”楚威王脸色一沉,鼻孔里哼道,“他已损去六万精兵,还有脸增兵?” “父王,”太子槐急道,“眼下急务不在项城,而在越人!” “是啊,”楚威王点头,沉下气来,安抚他道,“越人一时三刻打不过来,槐儿不必急切。你可回宫稳定朝局,让景舍速来章华!” “儿臣遵旨!” 看到太子槐渐去渐远,楚威王缓缓闭上眼去,有顷,大叫:“来人!” 内宰急至,跪在地上,叩道:“臣在!” 楚威王冷冷说道:“你可知罪?” 内宰再叩,泣道:“臣知罪!臣拦住殿下,要殿下稍候片刻,待臣禀过大王,可殿下心急如火,只是不听!” “好吧,既往不咎。自今日始,无论何人再上此台,你须禀报寡人,违者以抗旨罪论处!” 内宰再叩:“臣谢大王不罪之恩!” “密召昭阳、屈匄,要他们火速返郢,直接来章华台!” “臣领旨!” 郢都,楚宫三水环绕,从正门不远处流过的一条名唤丽水,宽约数丈,水清流缓,岸边杨柳依依,百花竞艳。一排街市临水而建,靠近宫城的一端立着一家奢华客栈,名唤栖凤楼。 将近中午时分,一辆驷马豪车停在栖凤楼门前,太子槐的贴身侍臣靳(ji )尚从车上跳下,大踏步走进。早有几人迎上,见过礼,将他引至楼上。荆地潮湿,尤其是这种临河客栈,因而,雅室大多设在楼上。 室中端坐一人,正是荆生。 见靳尚进来,荆生起身揖道:“在下荆生见过靳大人!” 靳尚回揖:“靳尚见过荆先生。” 荆生指着上首席位:“靳大人请坐!” 靳尚也不客套,走前几步,并膝坐了。见荆生也于陪位坐下,靳尚方从袖中摸出一份拜帖摆在几案上,开门见山:“这封拜帖可是荆先生发的?” “正是。”荆生抱拳应道,“在下冒昧打扰靳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靳尚略略抱拳,算是还礼:“在下与荆先生素昧平生,荆先生面见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大人可知公孙肉林?” 靳尚眼睛一亮:“久闻大名!听说楚人一半肉食皆为肉林所供,可有此事?” “皆是传闻,”荆生微微一笑,“公孙肉林不过是供应楚地北方二十四邑的肉食,仅此而已。” “二十四邑肉食!”靳尚惊道,“这生意也够大了!荆先生是??” “在下不才,奉公孙先生之命,暂时照管肉林生意。” 靳尚肃然起敬,抱拳贺道:“荆先生有能力经营这么大的摊子,在下敬服。” “谢靳大人抬爱。”荆生还过一礼,侃侃说道,“承蒙靳大人庇佑,这些年来,肉林生意才算做大。在下此番来郢,公孙先生再三叮嘱,务要在下拜会大人,面谢大人提携之恩!” “庇佑?”靳尚一怔,“荆先生别是弄错了,在下不曾认识公孙先生,何来庇佑之说?” “大德不言,”荆生抱拳道,“靳大人帮下大忙却不言功,实令在下钦敬!” “这??”靳尚更是惶惑,“在下愚笨,还请荆先生明言。” “大人可曾认识景翠将军?” 靳尚点头:“他是在下朋友。” “五年前大人与景翠将军同往宛城,可否赞过宛城肉食?” 靳尚想有一时,点头道:“嗯,好像有过这么回事。那日吃酒,尝到宛城肉食,觉得味道鲜美,种类甚多,曾对景翠议过此事。” “这就是了!”荆生笑道,“靳大人的赞叹马上传至南阳郡守景合将军耳中,景将军一声令下,南阳郡属下二十四邑的肉食供应,就都交给公孙肉林了!” 靳尚震惊:“这是真的?” “句句属实。”荆生从几案下拿出一只装饰精美的礼盒,轻轻推至靳尚几前,“公孙先生感念大人的提携大恩,早欲报答,只无机缘。此番在下陪同我家姑爷、姑娘至郢,公孙先生特别备下薄礼,定要在下面谢大人。礼物虽薄,情意却重,还望大人不弃!” 靳尚打开礼盒,看到内中竟是二十颗稀世珍珠,价值不可估量,急抱拳道:“荆先生,这??公孙先生如此大礼,叫在下如何敢收?” “大人莫要客套!”荆生抱拳还礼,“我家姑爷说了,若是能与大人结交,纵使千金,又有何惜哉。” 靳尚再次抱拳:“请荆先生转呈你家姑爷,就说他这个朋友,靳尚愿意结交。” “谢大人!” “请问荆先生,姑爷、姑娘此来郢都,可有在下帮忙之处?” 荆生略一迟疑,点头道:“大人既然问起,姑爷倒有一事相求。” “哦?”靳尚望着荆生,“只要在下力所能及,荆先生尽可说来。” 荆生扑哧笑道:“说起此事,倒有几分好笑。姑爷是个天生棋迷,不知从何处听闻殿下棋艺高超,不远千里来郢,一心欲向殿下讨教。” “殿下棋艺高超?”靳尚一怔,沉思有顷,摇头道,“在下侍奉殿下数年,未曾见过殿下与人对弈,不知你家姑爷从何处听闻此事?” 荆生摇头:“在下也是不知。” 靳尚将礼盒合上,推予荆生:“荆先生,姑爷之请,在下恐难从命。公孙先生的厚礼,也请荆先生??” 荆生将礼盒再推回来,笑道:“靳大人,公孙先生的谢礼与姑爷所请风马牛不相及,大人莫再推拒。” “那??”靳尚略略一怔,“姑爷那儿在下如何交代?” 荆生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函:“只要大人能将此函转呈殿下,姑爷也就感念不尽了。” 靳尚接过书信,细细审看一遍,见并无异样,抬头问道:“请问荆先生,是何书函?” “大人放心,”荆生笑道,“是我家姑爷亲笔所写,断无冒犯之语。姑爷说了,只要殿下读到此信,就一定会亲来客栈,邀请姑爷前往手谈。” 靳尚拱手道:“既是此说,在下信你。荆先生,若无他事,在下告辞!”说罢将信纳入袖中,拱手揖过,走下楼去。 荆生提上礼盒,跟在身后,送他到车上,将礼盒放他身边,拱手作别。 二楼的另一套雅室里,香女拨开窗帘,望着靳尚上车的背影,转对张仪道:“夫君,这事儿能成吗?” 张仪探出头来,朝靳尚瞟去一眼,微微一笑,转身走回室内,指着几案上的琴道:“你的琴艺大有长进,得抓紧习练才是。” 香女“嗯”了一声,回身坐到琴前。 太子槐正与奉命前来的景翠、屈匄、逢侯丑三位年少爱将商议眼前危局,靳尚匆匆走进,叩道:“臣叩见殿下!” “靳尚,”太子槐白他一眼,“景将军他们早已到了,本宫使人四处寻你,皆说不见,何处去了?” “回禀殿下,”靳尚看一眼景翠,“臣接到请帖,前往拜见景将军的一个友人去了!” “在下的友人?”景翠一怔,“何人?” “是位姓荆的,从叶城来。” 景翠急切问道:“可是公孙肉林的荆先生?” “正是。” “公孙肉林?”太子槐脸色一沉,“一个卖肉的为何请你?” “回禀殿下,”靳尚应道,“此人有个姑爷名叫张仪,是中原士子,深谙黑白之道。此人不知从何处听闻殿下棋艺高深,特来郢都,欲向殿下讨教。荆先生不知景将军已经回郢,听闻臣侍奉殿下,特别使人登门求请。” “向本宫讨教棋艺?”太子槐先是一怔,继而冷笑一声,“国难当头,莫说本宫不善弈棋,即使善弈,眼下何来这份闲心!”转视靳尚,“你是如何回复他的?” “回禀殿下,”靳尚眼珠儿一转,“臣听闻此事,甚觉可笑。只是有碍于景将军面子,不便发作,推说殿下国事繁忙,没有闲心对弈,要他速离郢地,寻他人对弈去。” “嗯,”太子槐点头,“回得甚好。后来呢?” “那位姓荆的不肯罢休,从袖中掏出一信,务要臣转呈殿下,并说殿下看到此信,一定会于百忙之中,亲来客栈与他家姑爷手谈。” 众人尽皆怔了。 太子槐缓缓转头面向靳尚:“书信何在?” 靳尚从袖中摸出一书,膝行几步,双手呈上。 太子槐拆开一看,见里面是一帛书,帛书上仅有七字:“殿下欲弈天下否?” 太子槐神色立变,匆匆将帛书叠起,纳入袖中,转对靳尚:“此人现在何处?” “回禀殿下,就在丽水旁边的那家客栈。” 太子槐忽地起身:“快,摆驾客栈,本宫这就与他手谈!” “臣遵命!” 第053章| 弈天下荆王瞠目 布巨阵张仪用楚 楚威王站在一块由麻布制作的巨幅楚国版图前面,眉头紧皱,一动不动。令尹景舍手拄拐杖,站在右侧。 自爱子景合战死疆场后,景舍一下子老了,头发几乎全白,平时极少出门,国事更不多问。此番越人袭境,威王紧急召请,景舍这才拄起拐杖,匆匆忙忙地一路赶到章华台。 版图上标着许多箭头,北部项城、陉山一线是魏人,西部房陵一线是巴人,西北商於谷地是秦人。魏人的箭头直指项城、方城,巴人的箭头直逼房陵,威胁郢都,秦人的箭头呈多个方向,直指汉中、襄、邓、宛等处。另有两支箭头位于东部,显然是新近添加的,特别粗大,一支沿江水上行,是越人水路,另一支沿江北上行,是越人陆路。两支箭头几乎并驾齐驱,逼近昭关,方向是云梦泽。 楚威王凝视着这些箭头,有顷,转对内宰:“昭阳、屈匄几时可到?” “回禀大王,”内宰小声应道,“若是不出意外,昭大人明日午时可至,屈大人后日申时可至!” 楚威王“嗯”出一声,目光重又回到版图,盯有一时,转向景舍,轻声叹道:“唉,寡人深悔不听老爱卿之言,仓促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丢掉陉山,处处被动!” 景舍老泪流出,哽咽道:“大王能有此悔,臣心中甚慰!” “老爱卿请起,”楚威王扯住景舍,搀扶他走到殿中几案前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了,望着他道,“眼下局势,老爱卿也都看到了,魏人夺我陉山,秦人占我商於,巴、蜀起争后,巴人东移,迫我房陵,寡人正自苦闷,越人这又水陆并进,真就是雪上加霜啊!”沉吟许久,“寡人思来想去,苦无对策,今召老爱卿来,是想听听你的高见。” “王上,”景舍奏道,“两人相争,力大者胜;两家相争,人多者胜;两军相争,将智者胜;行兵布阵,不在兵多粮多,而在将军智谋。魏有庞涓,不可与其争锋。秦人占我商於,短期内无力再与我争。巴、蜀起争,巴人之敌在蜀不在我,虽然东移,并不可惧。眼下可惧者,唯有越人。越人与我习性相近,知我甚深,况我精锐尽在西、北,腹地空虚,不堪一击。越人近海,习舟船,善水战,舟师所向无敌。我近年为争中原,只重战车步卒,几无舟师可与争锋。越人若是逆江水而上,势必长驱直入,经云梦泽进袭郢都。” “老爱卿所言甚是。”楚威王连连点头,“如何御敌,老爱卿可有良策?” “依臣之见,”景舍将早已想好的思路和盘托出,“我可迁徙都城,远离云梦大泽,暂避越人舟师,以免当年吴祸重演。” 楚威王眉头微皱:“迁都可避越人舟师,越人陆师又当如何?” “回禀王上,”景舍缓缓说道,“自勾践以来,楚、越之间虽说互有侵扰,却无大争。越王无疆继位之后,更是以齐人为敌,以争锋中原为国策,与我井、河两不相犯。此番越人竟于一夜之间掉转矛头,转而攻我,实令老臣费解。王上,有果必有因,臣以为,我可避其锐芒,遣使至越,寻出其中蹊跷,与越人和谈,或可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斤。” “老爱卿之意是与越人和谈!那??魏人呢?” “亦可和谈。” 楚威王的脸色渐渐阴沉,末了哼出一声:“我大楚世代征战,扩土数千里,及至寡人,先失商於,后失陉山,丧师辱国,四面受敌,老爱卿却是东也和谈,西也和谈,南也和谈,北也和谈,叫寡人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回禀王上,”景舍却是不急不躁,“老臣未曾说过西也和谈。” 楚威王一怔,身子微微趋前:“老爱卿是说,西图巴、蜀?” “我王圣明。”景舍点头,“巴、蜀纵横两千里,多奇珍异宝,盛产粟米,更为我西部屏障,我若趁其内争,分兵夺之,既除西顾之忧,又得沃野千里,岂不是好?” 楚威王闭目沉思有顷,起身道:“老爱卿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待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夺。爱卿年岁大了,走这几十里路,想也累了,可到偏殿安歇。” 景舍起身,缓缓跪下,叩道:“大王万安,老臣告退。”叩毕,颤巍巍地拄杖退出。 两位宦人看到,上前搀扶。景舍甩开二人,径自走下三休台。三休台的台阶共有二百四十级,每八十级为一休,设一平台。景舍下不到四十级,竟就累了,坐在台阶上喘气。喘有一阵,起身欲走,看到太子槐领着张仪健步上台。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四个大力楚卒,吃力地抬着一个大木箱,箱中不知装着何物。 景舍候立台上,见太子走到跟前,躬身揖道:“老臣见过殿下。” 太子槐还一揖:“爱卿免礼!” 景舍斜睨张仪一眼,朝太子槐再揖:“老臣告退。”不及太子回礼,拄杖径下台阶,拐杖落在石阶上,发出“嘚嘚”的声响。 张仪盯住景舍的背影,看着他又下八十级,坐在二休台上喘气,这才回头对太子槐道:“敢问殿下,此人可是令尹大人?” 太子槐亦收回目光:“正是景爱卿。” 张仪赞道:“令尹大人手中的那根拐杖不错,想是楠木做的。” “呵呵呵,”太子槐笑道,“张子搞错了,在楚地,楠木是做寿材用的,不好用作拐杖。景爱卿的拐杖应该是紫檀木。” “哦?”张仪亦笑一声,“是张仪看走眼了!方才怎么看它,都觉得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似也明白了张仪的话外之音,轻叹一声:“唉,景爱卿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的确老了!张子,台上请!” 二人大步上台,径直走至前殿。 早有宦者入报,内宰迎出。 太子槐止步,转对张子道:“张子在此稍候,待本宫奏过父王,即请张子。” 张仪拱手道:“有劳殿下!” 太子槐跟着内宰步入殿中。张仪候有一刻,内宰复出,在门口大声唱宣:“王上有旨,宣中原士子张仪觐见!” 张仪整整衣襟,跟在内宰身后,大步入殿。 楚威王正襟危坐,太子槐侍坐于左首下方。威王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只棋枰,枰上放着黑白两盒棋子,对面空置一个席位,显然是留给张仪的。 张仪趋前,距威王五步跪下,叩首:“中原士子张仪叩见楚王陛下!” 楚威王将他细细打量一番,微微笑道:“寡人颇爱纵横之道。听太子讲,张子棋艺高超,天下莫敌,寡人心向神往,特此设下棋枰,还望张子不吝赐教!” 张仪再叩:“是殿下错爱。大王褒奖,仪愧不敢当!” 楚威王又笑一声:“张子莫要自谦。”手指对面空席,“张子平身,看座!” 张仪谢过,起身坐于威王对面。 楚威王拿过用贝壳做的白子,将装有黑棋子的檀木盒子推给张仪:“张子是客,请执先!” 张仪拱手谢过,接过盒子,摸出一子,两眼盯住面前的棋枰。 威王候有一时,见张仪迟迟不落子,看向张仪:“张子为何不落子?” “禀大王,”张仪应道,“仪在观这棋枰。” “咦,”威王奇道,“这棋枰怎么了?” “在仪眼里,”张仪抬头看向威王,“此棋乃乡野所弈,非大王所弈!” 自己弈过数十年的棋枰竟被说成是乡野所弈,威王面上挂不住了,将手中棋子慢慢放回盒中,语气变了:“敢问张子,寡人当弈何枰?” “大王当弈天下之枰。”张仪淡淡一笑。 “天下?”威王怔了下,倾身,“此枰何在?” 张仪看向太子,太子击掌。 早已候在门外的四名宫卫抬着沉重的大木箱走进,当场拆开,从中抬出一只巨大的棋枰,在张仪的指点下摆在威王面前。 望着面前的棋枰,威王震撼了。 这是一只由一整块金丝楠木雕成的巨大棋枰,貌似圆鼎,约与几案等高,重逾百钧,在晴朗阳光的折射下金光闪闪。圆盘之内,镶着方形棋枰,各十九道,加上天元,共设九个星位。方枰四周的圆盘上,是六十四卦的卦象,两侧分别刻着河图与洛书。圆鼎下面,是三只鼎足,雕作狻猊状。 显然,这是张仪仅凭记忆将鬼谷子亲手制作并在洞中珍藏多年的棋枰复制出来,外加自己的独创。 威王看向自己那只纵横仅有九道的小小棋枰,目光又回到这只庞大的楠木棋枰上,长吸一口气,缓缓嘘出:“敢问张子,这就是你所说的天下吗?” “天下九州,皆在鼎足之上,请大王弈之!”张仪微微一笑,拱手礼让。 “这??”威王略略一顿,“这么多的道道,张子可都有解?” “回禀大王,”张仪笑道,“不是道道,是枰之道。” “枰之道?”威王倾身,目光征询。 “万物皆有道,”张仪侃侃说道,“棋之道,法天象地,沟通天地人,堪为三者运数变化之本。此枰法天象地,传为上古圣人伏羲氏摩天地之道得之。天圆如盘,地方如枰。外圆内方,法天象地。三足承鼎,堪为神器。” “这??”威王指枰道,“寡人所见之枰皆为纵横九道,此枰却为十九道,可有解否?” “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张仪指向天元,“棋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为棋局之主,据天元之位,运动四方。”又指向天元之外的所有棋路,“四周三百六十路,象周天之数。”从天元划向任意相邻两角,形成一个三角形,“三百六十路分而为四,以法四隅;隅各九十路,象季之日数。”指着四条边,“外周七十二路,法周天之候。”指两盒的黑白棋子,“棋子三百六十,黑白相半,法阴阳。”指棋枰与棋子,“局方而静,棋圆而动,自古迄今,弈无同局,与《易》相合,喻天道变化。” 威王完全听傻了,嘴巴大张,目瞪口呆。 “敢问张子,”太子槐显然与张仪商议妥当了,不失时机地打配合道,“此为天道变化,此枰能喻人世吗?” “殿下所问,正是对弈的妙趣所在。”张仪指着棋枰,“棋局纵横有道,喻治世不可逆道而行。棋局变幻莫测,自古迄今未有同局,喻时势瞬息万变,治世唯有随机应变,顺势利导,不可墨守成规。黑白棋子在棋枰之外是死子,只有置于枰中,进入棋局,它们才会生动,才会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对弈之时,一子落错,轻则失地损兵,重则全局皆输,是以任何落子,皆不可草率,须谋定而后动!” 张仪将鬼谷子的临别棋喻添油加醋地倒手贩卖,楚威王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算回过神来,抱拳致敬,不无叹服道:“传闻弈秋善弈,天下无敌,听张子此论,堪比弈秋了!”指向棋枰,“这样的棋枰寡人未曾弈过,张子不远千里而来,能以一局教寡人乎?” “教字不敢!”张仪抱拳还礼,拿出一子,抬眼望着威王,“敢问大王,是弈大,还是弈小?” 楚威王略一沉思,问道:“弈小何讲?” 张仪将子镇于一角:“弈小可守一隅,筑连城作无忧之角,修长城成金刚之边,陶陶乎乐在其中,巍巍乎不可侵犯。” 楚威王似有所悟,点头问道:“那??何为弈大?” 张仪收起布于角落之子,“啪”一声镇于棋局中心的天元之位:“弈大可据天元,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守一而抚四隅!” 楚威王浑身一震,目不转睛地凝视张仪,似要看穿这个年轻士子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什么。 张仪凝目对视。 威王终于明白,张仪根本不是为对弈来的,而是另有所图。 楚威王放下手中棋子,身子后仰,语调放缓:“张子大才,寡人敬服。张子是弈大棋之人,寡人棋艺平庸,只能弈小,不可弈大,只能令张子失望了!” 张仪拱手陈词:“能守一而抚四隅者,必有大德大力。仪遍观天下,能据天元之位者,非大王莫属!” “此言谬矣,”楚威王轻轻摇头,“天元之位早为周室所据。楚人虽不服周,却是历代尊周,寡人怎能鹊巢鸠占呢?” “大王失之偏颇,”张仪力辩,“天元之位虽属周室,然周室式微,力不胜任,致使四隅不抚,乱势混生,天下失道,礼坏乐崩,魏、齐蕞尔小邦,早已起而代之,宋公偃居弹丸之地,也敢称王,大王??”顿住不说,目视威王。 “唉,”楚威王略顿一下,摇头轻叹,“张子所言虽是,却是过博过大,寡人德微力薄,心有余,力却不足!” 听到“心有余”三字,张仪旋即一笑,再次拱手:“大王,天道在一,唯有一以贯之,方达和谐。方今天下,失道缺德,由一而生多,由多而生乱,致使乱象纷呈,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天道既生于一,必归于一。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大王德、力兼具,自当顺天应命,施大爱于民,救百姓出水火之苦,不可过谦。” 楚威王趋身问道:“寡人德、力,见于何处?” 张仪拱手道:“大王有大力而不发,以存周室,足见大德。至于大王之力,更非列国所及。大王属地,东西五千里,南北五千里,中原诸国加在一起,不及荆楚一半,此其一也。楚稻米之丰,鱼肉之富,五金之出,珠宝之产,中原列国无一可及,此其二也。楚民逾千万,勇而好战,忠而死国,中原列国无可争锋,此其三也。大王正大光明,殿下果敢神勇,众臣贤而不佞,众将武而善谋,此其四也。大王有此四利,自是天下第一有力之人。” “哈哈哈哈,”楚威王陡然后仰,爆出一声长笑,“听说中原多出善舌之人,今日看来,张子应算其中之一了。善舌并无过错,只是张子不谙楚地实情,一味信口开河,却是过了!” “敢问大王,”张仪微微一笑,“仪方才所言,哪一句为信口开河?” “其他姑且不论,单是你所说的第一利,就是空洞。楚地西到黔中,东到昭关,不过三千七百里,何来东西五千里之说?” “呵呵呵,”张仪淡淡一笑,倾身问道,“若是东至甬东(今舟山群岛)呢?” 楚威王又爆一笑:“张子虽然善弈,却是不知楚、越。甬东历来就是越人之地,如何突然就成了寡人的属地呢?” 张仪敛神凝视威王:“大王所言,只是昨日与今日。仪所指,当是明日。” 楚威王心中一动,敛住笑容,身子趋前:“请问张子,此话怎解?” 张仪正襟危坐,缓缓说道:“在仪眼中,甬东今日属于越国,不出一年,就将成为大王属地。” 楚威王愣怔片刻,方才深吸一口气,拱手:“请张子教我!” 张仪微微一笑,话外有音:“越人成群结队,前来送死,大王早已心知肚明,何必装作不知呢?”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良久,恍然大悟,精神面貌焕然一新,长笑几声:“哈哈哈哈,张子这局大棋,寡人下定了!”转对太子,“槐儿,你去安排膳食,在观波亭中摆好棋局,寡人在那儿与张子对弈!” 太子槐起身,朗声应道:“儿臣领旨!” 迎黑时分,全身披挂的上柱国昭阳威风凛凛地站在战车上,驭手挥鞭吆马,战车风驰电掣般驰过郢都市中心的几条街道,在昭阳府前停下。 昭阳下车,大步入府,家宰邢才闻声,急率众仆迎出。 昭阳顿住步子,对邢才道:“去,召陈上卿来!” 邢才应声诺,转身急去。 狡兔三窟。公孙衍在秦为大良造,陈轸实在不想看他的脸色,因而此番入楚,就做了长远打算,不像其他秦使那样入住列国馆驿,而是用秦公赏赐的金子在郢都自行购置了一座宅院。陈轸在楚最为熟悉也最谈得来的人是昭阳,为交往方便,新购的宅院就位于昭阳府的斜对面,步行也就一盏茶的工夫。 邢才引领陈轸快步进府,赶至客厅,候有一时,昭阳已经洗漱一新,换作便装出来。 陈轸站起,揖道:“轸见过上柱国大人!” 昭阳没有还礼,黑沉着脸走至主位,并膝坐下,伸手指着客位,冷冷说道:“坐吧,不要讲这虚礼了!” 陈轸略一踌躇,至客位坐下。 “哼,”昭阳不无怨恨地白他一眼,“什么大礼?什么令尹之位?昭某算是瞎了眼,聋了耳,竟就鬼使神差地信了你的鬼话,举兵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失去陉山一十三城,昭某的脸皮算是丢尽了!” “柱国大人息怒,”陈轸拱手应道,“陉山之败,过不在大人,在景将军一人!” “哦?”昭阳怔了,“此言何解?” “据轸所知,”陈轸侃侃言道,“柱国大人兵分两路,使景将军隐兵陉山,避实捣虚,远袭大梁,当是上策。可惜景将军未听柱国大人命令,中途擅自回军,这才陷入庞涓的圈套,致使全军覆没,陉山丢失!” “上卿所言极是。”昭阳连连点头,“如果景合奔袭大梁,庞涓必定回师救援,昭某回师夹击,庞涓必将陷入苦战,结局将截然不同!” “唉,”陈轸叹道,“看这样子,许是柱国大人命中该有此败了!不过??”欲言又止。 昭阳急道:“上卿大人请讲!” 陈轸拖长声音,缓缓说道:“此战虽败,于大人却未必不是好事。” “此话怎讲?” “楚地虽大,不过景、屈、昭三氏而已。这些年来,虽说三氏鼎足而立,独领风骚的却是景氏。今景将军兵败身死,令尹大人年老体衰,今又白发葬黑发,景氏必是一蹶不振。景氏不立,屈氏无大才,未来数年,能在楚国振臂一呼的,舍大人其谁?” “这??”昭阳眼睛连眨数眨,压低声音,“上卿大人此言,只可在此说说,若是他人知了,昭阳纵有十个舌头,怕也解说不清。” “大人放心,”陈轸亦压低声音,“在下虽是不才,却知好歹。柱国大人待在下亲如手足,在下焉能不识长短?” “呵呵呵,识长短就好!”昭阳笑了,“不瞒上卿,此战虽是兵败陉山,从长远来看,昭某的确利大于弊!眼下项城未失,景合又死,昭某未添一兵一卒,仍与庞涓那厮鼎力对峙数月,在陛下面前也算有了解说。如若不然,此番面见陛下,昭某唯有引剑服罪的命了!” “呵呵呵,”陈轸亦笑数声,“老聃云,‘祸兮,福之所倚’,说的就是大人了!不过,柱国大人若要完全化祸为福,还需行施一计。” 昭阳急问:“是何妙计?” “你们荆人若是自行请罪,该行何方?” “视罪大小而定,轻者赔礼道歉,重者肉袒膝行,背负荆棘。” “若是这样,柱国大人最好要受一番苦楚,来一个肉袒膝行,负荆请罪。” 昭阳似是豁然开朗,朝陈轸拱手道:“嗯,是了!”又思一阵,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在下早将景合违命一事表奏陛下,同时奏明在下战果,破宋人关隘一处,破宋城二十余座,斩首宋人数万,后又回兵力保项城,重挫魏军,数月以来,使魏人不敢逾前半步,功莫大焉!此番面君,在下居大功而不表,反而肉袒膝行,负荆请罪,陛下还不??哈哈哈哈??”越想越美,情不自禁地爆出一声长笑。 陈轸贺道:“柱国大人以退为进,前程无量!” 昭阳拱手谢道:“若有进取,也是上卿之功啊!”略略一顿,敛起笑容,“上卿大人,莫说这个了。在下回来,所以急召上卿,是另有大事相商。” “可为越人袭境之事?”陈轸直点主题。 “正是此事。”昭阳点头,“上卿想必看到了,眼下局势甚危。越人兵分两路杀来,气势汹汹,陉山那边又被魏人缠上,一时三刻难以脱身,大王这又紧急召我,在下是首尾难顾,左支右绌了!” 陈轸微微一笑:“区区越兵,何足挂齿?” “哦!”昭阳眼睛大睁,身子前倾,“敢问上卿,可有良策教我?” 陈轸俯身向前,昭阳会意,亦倾身相凑。 陈轸耳语有顷,昭阳频频点头,脸上浮出笑意。 第二日晨起,天一放亮,昭阳就驾车直驱章华台。 昭阳赶到三休台下,依陈轸之计,脱去上衣,露出裸背,吩咐下人将自己双手反绑,裤角挽起,裸出两个膝盖,背上又插数根荆棘,缓步登上三休台。 早有宦人报入,内宰闻报迎出,将他引入观波亭。 距亭三十步远,昭阳两腿一曲,肉袒膝行,一步步跪到观波亭上,在威王前面泣道:“罪臣昭阳叩见我王!” “昭爱卿,”楚威王盯住他,显然有些惊讶,“你这是怎么了?” “王上,”昭阳泣道,“陉山失利,损兵折将,皆是罪臣之过,请我王发落!” 楚威王缓缓起身,走到昭阳面前,解去绳索,扔掉荆棘,扶他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定,长叹一声:“唉,陉山失利,若是追究起来,当是寡人之过。爱卿已经尽力了,这又何苦肉袒膝行?” “王上,”昭阳擦把泪水,“六万将士,十三座城邑,全都失在罪臣手中,罪臣万死难辞其咎。罪臣死罪,我王可以不责,罪臣却是不可自恕啊!” 楚威王大是感叹:“爱卿啊,陉山之事,个中曲折,寡人都已知了。爱卿力挽危局,功大于过,这又引咎自责,丝毫没有文过饰非,实属难得!” “王上??”昭阳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这事儿算是过去了,”楚威王递过来一块丝巾,“来,擦一擦,寡人今召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昭阳接过丝巾,却是舍不得用,细心叠起,纳入袖中,再以袖拭泪,改坐姿为跪姿:“臣谢我王隆恩!” “唉,”威王叹道,“爱卿啊,眼下局势你也看到了,寡人不再多说,只想听听你的看法。” “回禀王上,”昭阳拱手应道,“臣以为,越人只可和,不可战。魏人只可战,不可和。” “哦?”楚威王略是惊讶,抬头望向昭阳,“请爱卿详解!” “楚、越百年来互无纠葛,更未结怨。此番突然掉头伐我,或有原因。我当派使者前往越营,探明实情,晓以利害,许以实利,越王或肯退兵。魏人却是不同。魏人伐我疆土,取我陉山十余城池,占我疆土一百余里,杀我将士五万余众,掠我粮食、辎重无数,此仇不共戴天哪,陛下!” 除战魏之外,昭阳与令尹景舍的意见竟然如出一辙,大出楚威王意料。 威王沉思良久,抬头问道:“即使越人愿退,魏有能将庞涓,爱卿如何胜他?” “王上放心,臣已有克魏之计!” “哦?”楚威王身子前趋,“是何妙计?” “秦、魏久争河西,不共戴天。我若结盟秦人,就可解除西北边患,调出宛城与汉中大军。若是再与越和解,就可调出屈匄将军,臣与屈将军及汉中、宛城等处合兵,能战之士可有二十万,莫说一个庞涓,就是两个庞涓,臣也可将其一并擒来!” “与秦人结盟?”楚威王眉头微皱,“秦人夺我商於谷地六百里,这账寡人尚未清算呢!” “王上,”昭阳应道,“结盟只是权宜之计。待我破魏之后,再与秦人计较不迟。” 楚威王眉头皱紧:“秦人若是不肯呢?” “王上放心,”昭阳身子凑前,“我与秦人远隔大山,秦人虽得商於,但要图我,也没那么容易。魏却不同。秦人欲通山东,魏人首当其冲,因而,秦人的真正对手不是我们,而是魏人。臣已会过秦国上卿陈轸,他承诺说,秦公甚愿与我王结盟,共同对魏。只要王上有意,秦公可率兵出河西,袭奔安邑、崤山。魏王闻讯,必调庞涓大军迎战秦人。待庞涓赶往河西,我则趁虚直捣大梁,使庞涓首尾不能两顾。” 楚威王心头一动,点头:“嗯,爱卿所言,事关重大,待寡人细加斟酌,再行定夺。” 昭阳起身拜道:“臣告退!” 昭阳退出。 见昭阳渐去渐远,楚威王轻敲几案:“来人,召张子!” 守在偏殿候旨的张仪闻召赶至。 威王开门见山:“有人奏请寡人与秦人结盟,和越争魏;又有人奏请寡人和越、和魏、和秦,西争巴、蜀。寡人甚想听听张子之见。”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应道,“在仪看来,和越争魏,当是下策;三国皆和,西争巴、蜀,当是中策。” “请张子详解!” “和越争魏,是弃唇边肥肉,而去与人争抢一块必不到手的骨头,仪以为下策;与三国皆和,西争巴、蜀,是弃手边坚果,而去探取囊中软柿,仪以为中策。” “张子是说,”威王沉思有顷,探身问道,“即使寡人与秦公联手谋魏,两面夹攻,也不能胜过魏人?” “王上,”张仪点头,“若要谋魏,首要知魏。就仪所知,我王若在三年前谋魏,将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日谋之,却是所谋非时。” “哦?”威王惊道,“张子何说此话?” “因为人才,”张仪侃侃言道,“魏文侯仅得吴起一人,就已左右腾挪,拓地千里,列国无人可敌。今日魏王得庞涓不说,更得孙膑,纵使吴起再世,也未必能敌。” “哦?”威王趋身问道,“黄池一战,庞涓成名,寡人对他已有所知。请问张子,这个孙膑,难道比庞涓还强?” “回禀王上,”张仪语气肯定,“据仪所知,孙膑之才,胜庞涓十倍。” 威王目瞪口呆,愣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张子何以知之?” 张仪微微一笑:“此二人与仪同门,从云梦山鬼谷先生修艺数年,仪是以知之。” 威王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点头道:“寡人信了!”沉思有顷,再次趋身,“请问张子,西争巴、蜀,为何是中策?” “请问王上,”张仪又是一笑,“树上有坚果,今有一人,伸手即可摘而取之,碎而啖之,却弃之不顾,而去伸手探囊,摸出囊中所藏之软柿食之,能称此人为智者吗?” 威王沉思有顷,摇头。 张仪接道:“巴、蜀内争,势竭力穷,可谓我王囊中软柿,早晚可以取之。越人不识时务,自己送上门来,就如树上坚果,此时若不摘取,越人掉头,岂不悔之晚矣!” “张子所言甚是!”楚威王震几叫道,“寡人再无疑虑,和魏灭越!” 郢都大街上,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陈轸宅前停下,一黑衣人从马上跳下,匆匆走进院门,交给陈轸一封帛书,耳语有顷,转身离去。 陈轸撕开帛书,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正自思忖,有人进来,是家宰,禀道:“启禀大人,昭府邢家宰来了,说是柱国大人有请。看那样子,是有急事。” “知道了。”陈轸眼皮未抬,“告诉邢家宰,让他稍候片刻。” 陈轸闭目又想一时,将帛书缓缓塞入袖中,起身走到门外。 见陈轸出来,邢才鞠一大躬:“上卿大人,快,主公有请!” 陈轸还礼:“邢家宰,请!” 二人匆匆来到昭府,见昭阳正闷坐于厅,面前摆着一道谕旨。 陈轸拱手作揖:“轸见过柱国大人!” 昭阳抬头:“上卿请坐!” 陈轸走至客位坐下,见昭阳仍是一脸木然,便小声问道:“柱国大人,是何急事?” 昭阳手指几案上的谕旨:“上卿请看!” 陈轸拿起,匆匆扫过几眼,眉头凝起,有顷,放下谕旨,抬头望向昭阳。 “和魏灭越?”昭阳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陈轸,“怎么可能呢?王上向来对我言听计从,难道??”身子陡然一颤,抬眼望向陈轸。 “难道什么?” “难道王上??仍在记挂陉山之败,不再信任在下了?” 陈轸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将头从左边摇到右边,再从右边摇到左边。 昭阳急道:“上卿可知其中玄妙?” 陈轸又是一笑:“越人屯兵琅琊,本欲伐齐,却在关键时刻掉头转向,难道柱国大人一点儿也不觉得蹊跷吗?” 昭阳眉头一拧:“请上卿教我!” “越人狂悍,性情却直,一旦做出决断,轻易不会中途而废,更不可能改变初衷,转而伐我。” “嗯,在下正为此事犯迷。几年来无疆一直嚷嚷着伐齐,不想这却突然转向,上卿可知其中因由?” “越王突然转向,是受一个中原士子的蛊惑。” “哦?”昭阳震惊,“他是何人?” 陈轸一字一顿:“张仪。” “张仪?”昭阳两眼圆睁,“在下未曾听闻此人!” “中原人才济济,”陈轸缓缓说道,“柱国大人未曾听闻的可就多了。譬如说,此番魏人救宋,大军不去宋地,直取项城,攻大人所必救,大人可知是何人所谋?” 昭阳怔道:“不是庞涓吗?”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若是庞涓,必至宋地与大人决战。” “难道是孙膑?”昭阳惊道,“在下探知他是监军!” “正是此人!”陈轸不无肯定道,“据在下所知,孙膑与庞涓俱师从鬼谷子,庞涓是师弟,孙膑是师兄,其才远胜庞涓。” 昭阳倒抽一口冷气:“幸亏在下按兵不出,否则??” “后果将不堪设想!”陈轸接上他的话头,“不瞒大人,陈轸在郢,不知为大人捏过几把汗呢。” 昭阳怪道:“上卿既知,当初为何不说?” 陈轸意识到失言,眼珠儿一转,轻声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这些细情,陈轸也是刚刚访知,正欲禀报大人呢。”说着从袖中摸出帛书,“大人请看。” 昭阳接过帛书,匆匆看过,不可思议地望着陈轸:“张仪竟称自己是中原第一剑士,到琅琊台与越王比剑?” “是的,”陈轸点头,“此人是个怪才。” “难道是他剑术高超,越王败给他,方才掉头伐我的?” “不不不,”陈轸又是一番摇头,“据在下所知,张仪并不善剑,若是真要比剑,无疆可在一招之内取他性命。” 昭阳大是惶惑,抬头望向陈轸:“请上卿教我!” “唉,”陈轸轻叹一声,“据在下所知,庞涓之才,已是天下无敌,孙膑之才,远胜庞涓,这个张仪,才华更在孙膑之上。此番越王转向,想是受到此人蛊惑。” 昭阳惊得张口结舌,好半晌方才问道:“请问上卿,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郢都。” “郢都?”昭阳愈加震惊。 “不仅在郢都,且近日就在章华台,在大王身侧。” 昭阳恍然大悟:“难怪王上??”打住话头,略怔片刻,将头扭向陈轸,“请问上卿,此人既然引狼入室,为何还要涉身至郢?难道是来邀功不成?” 陈轸阴阴一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人至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蛊惑王上与魏和谈,对越开战。” 昭阳惊问:“这又为何?” “请问大人,”陈轸身子凑前,“如果楚国对越开战,对谁有利?” 昭阳脱口而出:“魏人。” “再问大人,依眼下魏之军力、国力,纵使庞涓、孙膑使尽浑身解数,能否挡住秦、楚两个大国的东西夹击?” 昭阳思索有顷,轻轻摇头。 “这就是了。”陈轸直入主题,“陉山一战,魏国既不失宋,又得楚地十余城,当获大利。庞涓、孙膑惧怕大王联络秦人复仇,这才请张仪出山,鼓动越王攻楚,转移大王视听。大人试想,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师出同门,情同手足。庞涓为魏将,孙膑助之。庞、孙俱事魏室,张仪能够真心帮楚吗?” 昭阳豁然贯通,冲陈轸深揖一礼:“事急矣,上卿稍坐,昭阳这就进宫,面见王上!” 陈轸亦站起来,躬身还礼:“在下恭候佳音!” 昭阳亲驾战车一溜烟似的驰至章华台,求见威王,将陈轸所言择要禀报一遍。 威王惊道:“爱卿是说,越王掉头伐我,是受奸人蛊惑?” 昭阳急道:“正是!” 威王闭上眼睛,思忖一时,抬头问道:“爱卿可知奸人是谁?” “回禀王上,”昭阳凑前道,“臣已查明,是一个名叫张仪的中原士子。” “张仪?”楚威王一震,眼睛大睁,逼视昭阳。 昭阳郑重说道:“正是此人!” 楚威王再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缓缓问道:“爱卿可知,张仪为何蛊惑越王?” “王上,”昭阳沉声应道,“此事可问张仪。” “嗯,”楚威王点头,缓缓站起身子,“寡人真还得问一问他!”走有几步,扭过头来,“昭爱卿,你也来吧。” 二人走至章华台西北侧的一处偏殿,远远听到太子槐正与张仪吃茶笑谈。 听到脚步声,在殿外守值的靳尚瞥见威王,回身奏道:“殿下,陛下驾到!” 太子槐、张仪赶忙迎出殿外,叩拜于地。 楚威王、昭阳先后步入厅中,见过礼,分主仆入席。 楚威王神色静穆,目光落于张仪身上:“寡人有一事不明,特此请教张子。” 见威王表情有异,又见昭阳在侧,张仪心里已经有数,沉声应道:“仪知无不言。” “寡人听说,”楚威王逼视过来,“越王掉头南下,是受张子蛊惑,可有此事?” 太子槐不可置信地看向张仪。 “回禀大王,”张仪淡淡一笑,微微点头,“确有此事。” 太子槐震惊:“张子,你??” “请问张子,”楚威王不动声色,“能说说为何蛊惑越王吗?” “陛下,”昭阳冷笑一声,“这个不消他说!” “昭爱卿,”楚威王略有不快,将头扭向昭阳,“不消他说,你就说吧!” “回禀陛下,”昭阳眼珠儿一转,刻意隐去孙膑,以免节外生枝,“臣已查实,张仪本是魏人,与魏国大将军庞涓同门求学,共拜云梦山鬼谷子为师。张仪此番赴楚,必是他们师兄师弟串通一气,谋我楚国来的!” “哦,”楚威王紧盯昭阳,“你且说说他们是如何串通谋我的?” “王上请看,”昭阳做出手势,“宋人无道,臣领旨伐宋,魏人趁机出兵,袭我项城,夺我陉山十余城池。臣及时回援,救出项城,正要与魏决战,偏这当口越人掉头伐我。其中蹊跷,值得深思!” 两件事情经昭阳这么轻巧地一连,楚威王心头也是咯噔一声,身子趋前:“昭爱卿,说下去,究竟是何蹊跷?” “臣以为,”昭阳侃侃言道,“庞涓虽于陉山小胜,但魏库无存粮,国力早空。庞涓之所以远袭项城,为的就是取我粮草辎重,所幸臣及时回援,未能得逞。臣与他对峙数月,知他根本无力与我决战。庞涓必是力不能支,又恐秦人趁机东犯,这才想出一计,请其师兄张仪出山,让他蛊惑越王,使越人掉头伐我,让我无暇他顾!” 楚威王脸色冷凝,目光冷峻地射向张仪。 张仪面带微笑,目光转向昭阳:“柱国大人一向明智,为何今日突然糊涂了呢?” 昭阳怒道:“张仪,你死到临头还敢耍嘴皮子!我且问你,昭阳何事糊涂?” 张仪笑容依旧:“依将军说来,张仪身为魏人,必定是要为魏谋划了?” 张仪逮住这一点发难,昭阳本是直人,自是分不明白,自以为得理,冷笑一声,反问他道:“你身为魏人,难道还能为楚谋划吗?” 张仪收敛笑容,言辞铿锵:“听说柱国大人博古通今,怎么这么快就忘掉楚国的过去了呢?伍子胥身为楚人,却视楚为敌,使楚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吴起并非楚人,却为楚东征西战,拓地千里。自古而今,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何分魏国、楚国?” 昭阳语塞,怔有许久,方才挤出一句:“好好好,不提魏人楚人,你且说说,为何蛊惑越王弃齐伐楚?” “嗯,”楚威王将头转向张仪,“寡人也想知道张子为何蛊惑越王?” “王上,”张仪转向威王,拱手说道,“明主必谋天下,谋天下必明天下大势。王上欲成大业,必造大势。楚地虽然广袤,但要北图列国,势仍不足。张仪以为,目下楚国方略,不宜北图争雄,而应强身壮势。吴越属地南北六千里,东西两千里,舟船、稻米、丝帛、鱼米之富,堪比大楚。这且不说,越王无疆甚得越人之心,前后不过十几年,已使吴、越诸族结为一团,势力扩至闽、粤,威势远胜勾践之时。此番伐齐,无疆振臂一呼,吴越聚众二十一万,可见一斑。越势渐大,无疆野心渐长,再过几年,必成大势。楚越唇齿,越人若成大势,大王能睡安稳吗?有此大患在侧,大王能安心北图大业吗?” 张仪高屋建瓴,句句在理,即使昭阳听之,也是无懈可击。 楚威王连连点头,目光和善起来:“嗯,张子之言不无道理。” 张仪再次拱手:“仪不辞辛苦,远赴琅琊,费尽心机,方才调虎离山,诱使越王掉过马头,转而谋我。王上,庞涓所得之地,不过区区百里。吴越之地,何止千里?项城储粮不过百万石,吴越储粮,何止千万石?陉山失民不过三十万,吴越之民,何止三百万?王上若得吴、越,再图巴、蜀,大势可吞江、河。此时再去北图中原,大王只需一声令下,百万大军犹如江河决堤,蝗虫北飞,列国纵有十个庞涓、孙膑,又能如何?” 昭阳听至此处,沉思有顷,起身向张仪深揖一礼:“张子所言,甚是有理,昭阳或是误会了。不过,昭阳仍有一惑,张子若能讲清,昭阳心服口服!” 张仪亦起身还礼,微微一笑:“柱国大人请讲!” “莫说越人舟师,单是陆师一十六万,在中原列国也算劲敌。可听张子方才言辞,越人水、陆大军就如一群蝼蚁,越地也似唾手可得。在下请问,张子是说大话呢,还是真的成竹在胸?” “回柱国大人的话,”张仪微微一笑,“在仪眼中,没有越人,唯有楚人。” 昭阳略显惊诧:“此话怎解?” “因为,”张仪一字一顿,“不出一年,所有越人都将成为楚人!” 昭阳、太子槐面面相觑,不无惊异地将头转向威王。 威王闭目有顷,转对内臣:“摆驾回郢,明日大朝,传官大夫以上诸臣锦华殿听旨!” 翌日辰时,郢都楚宫锦华殿里,令尹、柱国、执珪、官大夫以上诸臣,黑压压地站满整个殿堂。 楚威王端坐龙位,不无威严地扫视群臣一眼:“诸位爱卿,越王无疆无故兴师,犯我疆土,寡人意决,欲举倾国之力,与越决战。上柱国昭阳、上柱国屈匄、太子熊槐听旨!” 昭阳、屈匄、太子槐三人叩道:“(儿)臣在!” “封左司马昭阳为主将,右司马屈匄为副将,太子为监军,举兵二十五万,与越决战!” 昭阳、屈匄、太子槐再叩:“(儿)臣领旨!” 楚威王又道:“宣中原士子张仪进殿!” 早已候于殿外的张仪大步进殿,趋前叩道:“中原士子张仪叩见大王!” “封中原士子张仪为客卿,赐爵执珪,随侍寡人!赐张仪客卿府一座,锾金一百,锦缎五十匹,仆役三十名!” 张仪再拜:“臣谢王上隆恩!” 退朝之后,张仪大步走出王宫。因距离所住的客栈不远,张仪既没有叫车,也未喊人作陪,独自一人沿宫城外的丽水河岸缓步游走。几日来的鏖战总算告一段落,眼下这份难得的惬意与闲适,他不想错过。 远远望见客栈,张仪隐隐听到有琴声传来,缥缥缈缈,时断时续。张仪倾耳聆听,知是香女在习练他近日所教的《高山》,竟也能成曲调了。 张仪听有一阵,自语道:“别人习琴,三年难成曲调,香女只此几遍,竟能弹成这般,真是天生奇才!待我回去,美美赞她几句。” 张仪想定,迈开大步走向客栈。刚至门前,小二望见,急急迎住,拱手揖道:“客官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张仪心中一惊:“怎么了?” 小二嘿嘿一笑:“倒是没有怎么,只是燕子姑娘焦心如焚,一日不知眺望多少次大街,几番对着王宫哭鼻子哩!这不,刚上楼没一会儿,就弹这调子,听得小人心里揪揪的!” 张仪扑哧一笑:“你小子这耳朵,只配去听宰猪杀羊,似此雅曲,心里自是发揪!” “客官说得是。”小二嘿嘿一乐,“燕子姑娘交代过了,要小人在此守望,得见大人,立即禀报。客官在此稍候,小人这就去请姑娘下楼迎接!” 张仪笑道:“都到家了,还迎什么?”又眼珠儿一转,朝他嘘出一声,沉起面孔,重重咳嗽一下,迈腿上楼。 香女正自习琴,猛然听到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耳朵一竖,又听一时,忽地起身,刚刚走出房门,就见张仪已至二楼,正在拐向他们的雅室。 “夫君??”香女欢叫一声,作势就要扑上去,陡见张仪脸色木然,神情忧郁,二目无神,迅即收势,敛起笑脸,不无关切道,“夫君,你??怎么了?” 张仪一语不发,哭丧着脸走进房中。 香女心头一怔,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张仪跨进房门,一脸沉重地坐在琴前,望着琴弦发呆。 香女轻咬嘴唇,缓缓走到张仪跟前,在他脚前跪下,轻轻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腮边。 良久,张仪重重发出一声长叹:“唉——” “夫君,”香女抬头问道,“想是未曾见到殿下?” 张仪摇头。 香女又道:“是未曾见到大王?” 张仪再次摇头。 香女沉思有顷:“那??是大王不肯听从夫君?” 张仪又一次摇头。 香女大惑不解,睁眼望向张仪:“一切皆好,夫君为何这般叹气?”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听就听吧,定要赏赐宅院、锾金、仆役什么的,却让在下郁闷!赏也就赏吧,大王又封客卿,还要在下随侍左右,虽为强人所难,在下也是从了。封就封吧,大王这又不依不饶,非要加一个爵位,在下这??唉,想推也是推不脱啊!” 香女的眼睛越瞪越大,似是未听明白,又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爵位?什么爵位?” “叫什么‘执珪’!” “执珪?”香女重复一句,也在刹那间明白过来,又惊又喜,一把搂住张仪脖子,叫道,“天哪,执珪是楚国最高爵位,大王这是重用夫君哪!” 张仪似也憋不住了,将香女拦腰抱起,狠搂一阵,又用力推开,起身绕琴连转数圈,长笑数声:“哈哈哈哈,到此为止,在下出山,也算有了个开门红,没有逊色于庞涓和孙膑!香女,你去吩咐一声小二,让他备下好酒好菜,待荆兄回来,我们喝它三坛,一醉方休!” “嗯哪,”香女满脸喜悦,“奴家真为夫君高兴!奴家也有一件礼物献给夫君!” “哦?”张仪惊异道,“是何礼物?” “夫君稍候片刻。” 香女走到内室,拿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罐子:“夫君请看,这是什么?” 张仪揭开盖子,看向里面,却是一只蝉蛹。时近初夏,蝉儿仍未出土,这只蝉蛹一动不动地伏在罐中。 张仪似是傻了,僵在那儿。 “夫君,”香女轻道,“香女寻有半日,方才觅到这只蝉蛹。挖它时,它仍在窝里睡着呢。香女要好好养它,再过一月,它就会变成蝉儿,天天为夫君唱歌!” 张仪抬起头来,久久凝视香女,眼中渐渐蓄起泪水,终于憋不住,缓缓别过脸去。 “夫君,”香女呆了,怔怔地望着张仪,“奴家??奴家??” “香女,”张仪以袖拭去泪水,转过头来,淡淡一笑,“你在哪片林子里挖到它的?” “就??就在前面的柳林里。” “香女,陪在下放它回去,好吗?” 香女方知自己做错了,忙双手端起罐子,顺从地“嗯”出一声,低头走出房门。 接后几日,整个楚国行动起来。楚威王亲派使臣至魏,将已在魏人手中的陉山等十余城池忍痛“割”给魏人,罢兵言和。魏惠王与惠施几人议过,这也见好就收,诏令庞涓、孙膑班师回朝。 与此同时,昭阳密令三军兵分两路,一路五万,经寿春南下,悄悄插向昭关,余下人马另作一路,经期思、西阳,插入大别山。与此同时,驻防汉中、穰、邓、房陵、夷陵等地的西线楚军十余万人,也在上柱国屈匄的引领下东下郢都,沿汉水集结。 大将军府设于距郢都两百里开外的竟陵邑。 竟陵是座古城,原属风国,春秋初时为郧国所有,春秋末年为楚所灭,设竟陵邑。竟陵邑南濒云梦泽,东临汉水,西依郢都,是理想的御敌前哨。 为确保一举灭越,楚威王秘密移驾竟陵,住在竟陵北侧内方山中一处名叫湫淳的消夏别宫里坐镇指挥,郢都仍由太子主政。 时至初夏,冬麦灌浆,天气渐渐炎热。日暮时分,楚威王正与主将昭阳、副将屈匄、客卿张仪、太子槐诸人在湫淳别宫的正殿里分析情势,商讨军务,一辆快马驰至,一军尉匆匆走进,单膝跪地,朗声禀道:“报,越人陆师破我昭关,正沿坻琪山北侧逼近松阳!” 候于一侧的参将走近情势图,用笔标出越人陆师的方位。 昭阳略一思忖,抬头问道:“舟师何在?” “回禀将军,”军尉应道,“越人舟师逆水而上,行进甚缓,前锋刚过广陵,估计五日之后可抵长岸!” 昭阳道:“继续哨探!” 军尉朗声答道:“末将遵命!”便徐徐退出。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威王。 威王缓步走至情势图边,细细审视地图,有顷,看向张仪:“越人舟、陆两师均已深入我境,张子可有退敌良策?” “回禀王上,”张仪朗声应道,“臣以为,我们眼下不能退敌。” “哦?”威王一怔,转视昭阳、屈匄、太子槐三人,见他们也是面面相觑,又回头望向张仪,“张子请言其详!” 张仪手指地图,将越人的箭头沿江水一直画到云梦泽中:“臣以为,我们非但不能击退越人,反要让他们沿这江水一直西征,征得越远越好!” 威王若有所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张仪:“张子之意是??诱敌深入?” “我王圣明!” “张子妙计!”昭阳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只有诱其深入,才可全歼越人!” “嘿嘿,”屈匄笑出几声,不无兴奋地来回搓手,“好方略,越人打得越远,返家的路就越长,要想逃生也就越难!” 太子槐点头:“依张子之见,将越人诱至何处为宜?” “就是这儿,”张仪手指地图,指尖落在内方山,“内方山!”略顿一顿,抬头望向威王,“若是不出臣所料,无疆得知王上就在内方山,必涉涢水进逼。大王请看,越人一旦涉过涢水,前是汉水,后有涢水、陪尾山,南濒沧浪水和云梦泽,北是大洪山和京山。那时,只要我们绝其归路,二十万越人就会被困在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欲进不得,欲退无路,一如瓮中之鳖。至于如何捉鳖,就看两位将军的了!” “张子好谋略!”威王重重点头,“不过,越人舟师若来接应,张子可有应对之策?” “回禀陛下,”张仪手指云梦泽,“臣所说的二十万越人,应该包括舟师。我无舟师,越国副将阮应龙水上逞狂,必以舟师远绕洞庭,袭取郢都。此时,闻越王被困,阮应龙必将回师夏口,溯汉水接应。待其舟师进入汉水,我即可锁住夏口,就是这儿,将越人困在汉水、沧浪水、涢水之间。这儿沼泽遍布,虚看大水茫茫,实则不可行舟。越人舟大,若是不识深浅,船或会搁浅。届时,我们只需守住夏口,就可将越人舟、陆两师彻底阻断,逼其舟师弃船上岸!” 张仪娓娓道来,大处着眼,小处入手,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将如此大规模的决战看得如同孩童游戏一般简单易行,即使昭阳、屈匄这样历经百战的将军,也在如此巨大的围歼宏图面前生出敬意,不无叹服地频频点头。 楚人自春秋以降,灭国无数,拓地数千里,然而,似此一次围猎二十余万水陆大军,且是一口吞之,在楚史上闻所未闻。 楚威王越想越美,乐不可支,朝张仪拱手道:“天以张子助寡人,楚人之幸也!” “谢大王抬爱!”张仪拱手还过礼,转向昭阳、屈匄,“不过,此战若要完胜,两位将军仍需再做一事。” “张子请讲!”昭阳真正服气了,朝张仪拱手。 张仪还过礼,微微一笑,反问道:“请问将军,若是将军引军二十一万长驱远征,最先考虑的当是何物?” 昭阳不假思索:“粮草!” 张仪微微闭眼,不再说话。 昭阳陡然明白,不无兴奋地一拳砸向几案:“诱敌深入,断其粮路,坚壁清野,竭泽而渔!” 自破昭关之后,越军陆师沿江水北侧一路猛进,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楚人无不闻风而逃。五月刚过,陆师先锋已破浠水。浠水从大别山中流出,在邾城附近注入江水。邾城守军不足一千,尚未望见越人的旗子,早已魂飞魄散,仓皇遁去,城中百姓也作鸟兽散,留给越人一座空城。 江上虽无阻隔,但舟师是溯流而上,加上江水绕道九江,多出数百里途程,因而竟比陆师迟延数日。因陆路运输困难,楚国又无舟师匹敌,此番伐楚,无疆改变战术,将舟师减去五万,改为陆师,战船改为辎重船,满载粮草等必备物品,与陆路呼应。 眼见前面即是夏口,无疆传令大军在邾城休整数日,一候粮草,二候阮应龙。云梦泽近在咫尺,楚都郢伸手可触,如何克敌制胜,下一步的方略至关重要。 休至第五日,阮应龙的舟师赶至,近千艘大小船只,万帆鼓风,旌旗展动,将十几里长的江面点缀得颇为壮观。 无疆站在江岸边临时搭起来的接迎台上,远望浩浩荡荡的江景,回视岸上成片成簇的营帐,一股浩然之气油然而生,长笑数声,对侍立于侧的伦琪、贲成、吕棕道:“遥想当年,吴王阖闾仅凭数万将士,就将楚人打得落花流水,攻破郢都,掘墓鞭尸,寡人今有雄师二十余万,又有诸位爱卿相辅,想那楚人如何抵敌?” “大王,”吕棕亦笑一声应道,“吴王有伍子胥,大王有伦国师,吴王有孙武子,大王有贲将军。这且不说,大王更有阮将军的舟师,所向无敌啊!” 贲成向来以子胥自居,此时闻听吕棕将伦琪比作伍子胥,心中颇为不快,鼻孔里哼出一声,轻声哂道:“如此说来,吕大夫当是自比伯嚭(pi)了!” 伦琪一向主张伐齐,不赞成掉头伐楚,因而对始作俑者吕棕心存芥蒂,听闻此言,亦哂笑一声:“是啊是啊,伯嚭之位,非吕大夫莫属了!” 谁都知道伯嚭是吴国大奸,不仅害死伍子胥,即使吴国也是亡在此人手中。吕棕本欲讨好二位,不想反遭奚落,脸上一热,不无尴尬地强作一笑,将头转向江边,正巧瞧见阮应龙的帅船,大声叫道:“看,阮将军到了!” 不一会儿,阮应龙的帅船靠岸,阮应龙快步下船,叩见无疆。众臣簇拥无疆回到大帐,无疆听阮应龙禀完舟师情势,甚是满意,望着贲成道:“贲爱卿,大战在即,你先说说整个情势,诸位爱卿议个方略!” 贲成抱拳道:“臣遵旨!”便起身走到形势图前。 众人也站起来,跟他走去。 贲成指着夏口:“我大军距夏口不过百里,夏口有楚军五千,据哨探回报,主将早于五日之前将其妻子家小送往郢都,城中百姓,多已逃亡。守军旗帜散乱,皆无斗志,若是不出所料,夏口唾手可得!”略顿一下,目光落在云梦泽,“过去夏口,就是云梦泽,楚无舟师,几乎就是无险可守。闻我兵至,楚宫猝不及防,一片混乱,昭阳大军皆在项城与魏对峙,楚王紧急征调西北边军,上柱国屈匄部众正在陆续赶往郢都。” 无疆乐不可支,斜睨地图,笑对贲成道:“贲爱卿,阮爱卿这也到了,你且说说,如何进击方为完全之策?” “回禀大王,”贲成朗声应道,“臣以为,我可兵分两路,陆师过夏口,渡涢水,经新市,涉汉水,由竟陵袭郢。舟师溯汉水进击,一则确保粮草无虞,二则协助陆师涉渡汉水。” 贲成的话音未落,阮应龙急道:“末将以为不妥!” “爱卿请讲。” “末将以为,舟师可分两路,一路运送辎重,随伴陆师,一路溯江水直逼郢都。过去夏口,江宽水阔,又有东南风可借,我可全速绕道洞庭,直入郢都!” “国师意下如何?”无疆转向伦琪。 伦琪捋须道:“臣以为,阮将军所言可行!” 正在此时,一偏将匆匆走进,报道:“禀报大王,据哨探来报,楚王引军十万屯扎于竟陵,正沿汉水设防,楚王御驾亲征,就住在竟陵北侧的内方山别宫!” “呵呵呵,”无疆连笑数声,望着伦琪和阮应龙道,“熊商连家底都用上了!伦国师、阮将军,依寡人之见,熊商这厮既在竟陵,我们就不必绕大弯了。舟师从夏口溯汉水直上,助陆师围攻内方山,活擒熊商!” 众臣领命而去。 无疆叫住吕棕:“吕大夫,张子那儿可有音讯?” “回禀大王,”吕棕奏道,“听说张子已受楚王重用,被拜为客卿,赐爵赏金,甚是器重!” “好!”无疆一拳震几,“张子得用,灭楚必矣!吕爱卿,你即刻与张子联络,听听张子是何安排。” “臣领命!” 眼见楚王听从张仪和魏争越,大事将成,陈轸长叹一声,草成一书,喊来随身侍从,让他火速呈送秦公。 惠文公接到陈轸的羊皮密函,展开读之: 君上,楚人已在涢水以西、汉水以东扎下巨袋,坚壁清野,欲鲸吞越人。越人不知是计,长驱直入,径入口袋。纵观整个过程,越人弃齐谋楚,亦步亦趋走向死亡。楚人弃魏谋越,一气呵成,中无一丝破绽。据臣探知,楚、越之争这局大棋,皆是张仪一人所下。张仪与庞涓、孙膑俱学于鬼谷,今日观之,其才当在孙膑之上! 臣轸敬上 惠文公连读数遍,眉头紧锁,陷入深思,有顷,取过笔墨,伏案写道:“陈爱卿,不惜一切代价,挤走张仪!嬴驷。”写完,招来公子华,吩咐他道,“你到国库支取千金,再选一批珠宝,从速送往楚地,连同此函一道,交付陈轸!” “臣弟遵旨!” “张仪?”公子华走后,惠文公再次展开陈轸的密函,凝眉自语,“又是鬼谷!这个鬼谷,怎能尽出此等人物?”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缓缓闭目。 第054章| 挽浪子慈父析产 置裘衣痴子卖田 与张仪分手之后,苏秦迈开大步走向洛阳。走有数里,苏秦渐渐放慢脚步。出山之后的第一步尚未迈出,就被张仪全盘忖出,倒是让他颇费思量。 欲谋天下,须知天下。此前,自己的眼界只在洛阳,进鬼谷之后,眼界虽开,也多是间接性的,列国情势或存于想象中,或存于书本中,或来自道听途说,究竟如何,他真还是一头雾水。孙、庞事魏,张仪赴楚,有他们几个在,楚、魏他可基本知情。秦国是他的目标,燕国有姬雪在,也可暂时忽略。余下大国中,唯有齐、赵、韩三国,他何不趁此机会实地勘察? 主意打定,苏秦踅身向东。经过旬日跋涉,苏秦来到临淄,在稷下安顿下来。天下显学皆集稷下,人才济济,门派如林,众多稷下先生各执一说,互相攻讦,着实让苏秦大开眼界。苏秦在此既不愁吃喝,又有好房子可住,过得倒也逍遥,日日钻研学问,开阔眼界,将各家学说皆习一遍,不知不觉中竟住数月,其间并无一丝儿张扬,莫说是鬼谷先生,即使庞涓、孙膑之事,他也绝口不提,只是冷眼旁观列国情势。先是楚国伐宋,后是魏伐项城,大败楚人,迫使昭阳撤兵,再后是越人南下谋楚,楚、魏议和,昭阳南下御越。 列国的一连串热闹,看得稷下学者瞠目结舌,唯有苏秦明白其中曲折。这年夏季,在二十余万越人完全钻入楚人布下的巨型口袋之际,苏秦会意一笑,背起行囊前往赵国,在邯郸又住了两个月,于秋叶再落时经胥宿口直奔韩国,在新郑小住旬日,过榮阳重返故里洛阳。 渡过洛水时,树叶多已黄落,时令已入初冬。与六年前离家时的狼狈完全不同,此时的苏秦一身士子服,满腹经纶与筹策,神清气爽,坐船渡过洛水,提袍涉过伊水,踌躇满志地踏上了轩里村北头那个他自幼攀上攀下不知多少次的土坡。 苏秦背负包裹,伫立坡顶,俯视眼前这个曾经生他养他的村落。在这里,他可清楚地看到苏家院中那棵已经落光树叶的椿树。坡下是村里的打谷场,场中央是几堆垛起的秸秆。几只狗正在打谷场上追逐,许是过于沉迷于嬉戏,它们竟然忘却职守,对眼皮子之下的不速之客视而不见。一群母鸡正在秸秆垛下奋爪刨食,一只羽毛闪亮的公鸡昂首挺立,不无自豪地审视他的这群妻妾,时不时地“咯咯”叫出几声。 轩里村依然是六年前的样子,也与他在夜静更深时无数次的想象毫无二致。苏秦轻叹一声,缓步走下土坡。 土坡西侧,离土坡约两箭地开外是苏家的桑林,三个女人在修剪桑枝。中间年岁略大的是苏厉妻,左侧是六年前曾与苏秦拜过堂的朱小喜儿,右边一个女子是苏代家的,腹部略突,显然有了身孕。 苏厉妻偶然抬头,看到已经走至坡底的苏秦,揉揉眼睛,确认是他,不无兴奋地冲小喜儿叫道:“二妹子,快,你家夫君回来了!” 小喜儿心头一颤,红了脸道:“大嫂,你??又来打趣!” “是真的!”苏厉妻手指渐去渐远的苏秦背影,“你看,就是那个人,正朝家里走呢!” 朱小喜儿顺着她的手势望去,果见一人挎着包裹,正在一晃一晃地走过麦场,看样子是朝村子里走。虽说结婚六年,也拜过大堂,可朱小喜儿心中慌乱,又被红巾蒙头,根本未能看到苏秦,此时见到背影,自不肯信,但心思却被搅动,怔怔地僵在那儿,咬着嘴唇。 听闻这位名声很大的二哥终于回来,苏代妻也替小喜儿高兴,小声催道:“二嫂,快呀,二哥总算回来了,你得快点回去才是!” 小喜儿仍旧僵在那里,呆望苏秦的背影。在苏秦的背影完全没入村子之后,她终于回过神来,怯生生地转向苏厉妻:“嫂子,那??是他吗?” “哎呀,”苏厉妻急道,“好妹子呀,都啥辰光了,你还在问这个?我跟他在一个屋檐下住有一年多,还能认不出来?你得赶紧回去,不然的话,你家那口子说不定又要走了。如果再走几年,看不急死你。” 小喜儿手中的剪刀掉在地上,两行泪水顺面颊淌下,滑落在秋风催落的一地桑叶上。 苏家院落里,一个五岁多的男孩正在柴扉前与两个更小的孩子玩耍。苏秦绕过他们,正欲进门,男孩子拦住他道:“喂,你要做啥?这是我家!” 苏秦蹲下来,微微笑道:“你是谁?” 男孩子看他一眼:“我叫天顺儿!”又指着身边一个约三岁大的男孩子和另外一个小女孩,“这是我弟,地顺儿,这是季叔家的妞妞!” 苏秦又是一笑:“你的阿大可是苏厉?” 男孩子将两只大眼忽闪几下,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咦,你怎么知道?” “呵呵呵,”苏秦笑道,“我还知道你爷爷、你奶奶、你娘和你季叔呢!” 男孩子歪头望着他:“你是谁?” 苏秦正欲答话,正在灶房里忙活的苏姚氏听到声音,疾步走出,看到苏秦,揉揉眼睛:“秦儿?” “娘!”苏秦起身,急迎上去。 苏姚氏惊喜交集,热泪流出,忙不迭地拿袖子抹泪:“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鼻子一酸,在苏姚氏跟前跪下:“娘,秦儿不孝,惹娘操心了!” 苏姚氏陡然一怔,顾不上两手面粉,蹲下来,拉起苏秦,惊奇地望着他:“秦儿,你??你好像不结巴了!” 苏秦激动地说道:“嗯,秦儿不结巴了!” 苏姚氏的泪水再度流出,跪在地上,冲天三拜,泣道:“苍天在上,老妞谢您了!我的秦儿不结巴了,呜——” 天顺儿急扑上来,扯住苏姚氏:“奶奶,你咋哭哩?”又捏起小拳头,“你敢欺负我奶奶?”作势厮打。 苏姚氏一把扯住他:“天顺儿,不得撒野,他就是你仲父!” 天顺儿止住步,上下打量苏秦:“奶奶,是不是跛子仲婶家的那个仲父?” 苏姚氏责道:“仲婶就是仲婶,不许你再叫跛子仲婶!要是再叫,看奶奶掌嘴!” “嘻嘻,”天顺儿嬉皮笑了,“奶奶,天顺儿知错了。” “知错就好!”苏姚氏指着村外,“天顺儿,快到田里喊你爷爷,就说你仲父回来了!” 天顺儿“嗯”出一声,撒腿跑向村外大田,老远就冲正在田里忙活的苏虎叫道:“爷爷??爷爷??” 苏虎与苏厉、苏代正在吆牛耕地,听到喊声,喝住牛,慈爱地看过来:“天顺儿,跑慢点儿,甭磕着!” 天顺儿跑到跟前,上气不接下气:“爷爷,家里来人了,奶奶说是我仲父,叫你回去哩!” 苏代兴奋道:“阿大,我二哥回来了!” 苏虎眼中一亮,又迅即暗淡下去,沉思一会儿,问天顺儿:“天顺儿,给爷爷说说,只你仲父一个人吗?” 天顺儿点头:“嗯!” “他??没有高车大马?” 天顺儿摇头。 “没带什么物事?” “带了。”天顺儿应道,“背个大包囊,有点儿泛黄,是个旧的。” 苏虎嘘出一口气,微微点头,对苏厉、苏代叹道:“唉,这小子在外野这几年,总算是收心了,苍天有眼哪!苏代,你到集市上割块肥肉儿,买个猪头,叫你娘她们弄几个好菜,家中有坛酒还没开封,咱爷儿几个好好喝几盅!” “好咧!”苏代应过,将天顺儿一把抱起,放到脖颈上,“走,季叔带你逛集市去,让你小子过回肉瘾!” 天顺儿开心地连连拍手:“有肉吃喽,噢,有肉吃喽——” 望着这对叔侄远去的身影,苏虎乐得合不拢嘴,转对苏厉:“二小子回来了,你也回去吧,看看他瘦了没,听听他说些啥话。告诉二小子,就说我把剩下的地犁完就回!” 苏厉点头,弯腰收拾工具。 这日晚间,苏家正堂灯火辉煌。 正堂中央悬着那块写有“天道酬勤”的大匾,匾下摆着一张长条几案,上供神农氏、苏家列祖列宗的多个牌位。牌位前面放着一只煮熟的猪头、一只肥鸭和一只烧鸡。堂正中摆着两只并在一起的几案,四周皆是席位。苏虎偕苏厉、苏秦、苏代、天顺儿、地顺儿鱼贯而入。 苏家的所有男人,苏虎打头,身后是苏厉兄弟三人,再后是天顺儿兄弟二人,错落有致地跪在几案前面。 苏虎行过三拜九叩大礼,致辞道:“神农先祖、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后人苏虎偕苏门子孙叩拜先人,恳求先人聆听苏虎祈祷。虎有不肖子苏秦,不思农事,于六年前弃家出走,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尝尽离乡之苦。承蒙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感化大功,不肖子苏秦迷途知返,于今日晡时浪子回头,返归家园。苏虎心底宽慰,特备牺牲,敬献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祷毕,苏虎将一碗米酒洒于几案前面的地上,又是数拜。 苏虎拜完,苏厉、苏秦、苏代三人接着叩拜,然后是天顺儿和地顺儿。 尽皆拜毕,苏虎起身,在厅中主席坐下。苏厉三人及天顺儿两个也按长幼之序,分别坐定。 苏秦起身,朝苏虎跪下,叩首:“不孝子苏秦叩拜阿大大人!” 苏虎声音慈爱:“起来吧!” 苏秦起身。 苏虎转对天顺儿:“天顺儿,这还没有开席,你先领地顺儿到外面玩一小会儿,待会儿一开席,爷就喊你!” 天顺儿、地顺儿望着几案上的美味菜肴,咽下口水,手牵手走出。 苏虎轻轻咳嗽一声,扫视三子一眼:“苏厉、苏秦、苏代,你们听好!” 三子凝视苏虎。 苏虎的目光再扫三人一眼,落在苏秦身上:“厉儿、秦儿、代儿,这些年来,阿大挖空心思,一心要你们好好种田,你们可知为什么吗?” 兄弟三人无不摇头。 苏虎抬头望向那块大匾,指着它说道:“就为这块匾额!” 苏秦望向匾额,见上面盖着大周天子的印玺,知是天子御赐。其实,他自幼就熟悉这块匾额,只是从未过问它的出处,就好像他从未过问阿大的内心一样。 苏虎凝视匾额,情深意切:“苏门世居轩里,祖系隶农,世代为天子耕种。至曾祖苏文之时,勤于耕作,不误农时,接连八年五谷丰登,于安王二十二年被里正举为幸民,奉诏入宫,与王畿八十八邑所选出的八十八位幸民一起,荣获天子嘉勉。入宫那日,天子龙颜大喜,赦曾祖隶农身份,赐曾祖为平民,赐田一井。曾祖感念天子隆恩,立下祖训,嘱后人立本务农,世代做天子忠臣,为天子耕种。”略顿一顿,咳嗽数声,“阿大自撑家门之后,无时无刻不以此训自勉。阿大今已五十有三,腰酸背疼,身体大不如前,此生算是不说了。就木之前,阿大唯有一愿,就是看到你们三人能够种出一手好庄稼,能如曾祖一般觐见天子,再得天子嘉勉,为苏门列祖列宗争光!” 言及周天子,苏虎心向神往,二目放光。二十多年来,苏秦这是第一次听到苏虎的心底之言,为之震撼,久久凝视阿大。阿大的额头刻满皱纹,刚过五十,看起来竟比七旬老人还要苍老。 是的,阿大不曾理解过他,他也从未真正地理解阿大。此时此刻,苏秦由衷感到,他开始走近阿大,开始了解阿大,也第一次注意到阿大正在变老。 苏秦再次跪下,哽咽道:“苏秦不孝,今日方知父亲之心!” “秦儿,”苏虎也动情了,“你能知阿大之心,阿大纵使现在闭眼,也死而无憾了!”转视苏厉、苏代,“苏厉、苏秦、苏代三子听好,阿大想有多日了,男子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厉儿年逾三十,早该立世,秦儿、代儿也过冠年,各有家室,阿大不该再去约束你们。今日秦儿浪子回头,阿大决定趁此机缘,析家分产,望你们各立门户,各争荣誉,各奔前程!” 苏代急道:“阿大,家里还是由您掌管为好。有您撑着,我们兄弟心里踏实!” “不必说了!”苏虎望他一眼,轻叹道,“家中别无财物,仅有祖传田产一井,打总儿是一百亩,阿大仿照周室古制析分。你们兄弟三人,一人二十亩,另外四十亩算作公田,由我们老两口儿暂时掌管。你们三人,依周时农制,先公后私,也就是说,农忙时节,先种公田,后种私田。为节俭起见,各家吃住仍在一起。家务诸事,由你们娘亲掌管,一日三餐,则由三个妯娌轮值,长嫂掌勺。待过两年,各有产业时,再行分灶。”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 苏厉想了下,点头道:“阿大定要如此处置,厉儿身为长子,唯有遵从。” 苏代急了,拿眼睛直盯苏秦,要苏秦反对,不料苏秦非但不反对,反而点头道:“秦儿遵从阿大处置。” 苏代无奈,只好点头。 “好,”苏虎嘘出一口气,“既然你们兄弟三人均不反对,这事儿就算定下,阿大明日即去里正处,让他更换田契。眼下入冬,正是休耕时节,分家析产,并不耽搁农时。” 三人皆道:“听从阿大处置。” “呵呵呵,”苏虎笑道,“这事儿既已定下,就可开席了!”便朝外叫道,“天顺儿,地顺儿,开席喽!” 早就候在门外的两个顺儿不及应声,人已蹿进厅中,急不可待地将手伸向几案。 按照周室礼节,男丁在正堂吃饭,苏姚氏则领几个媳妇及孙女在偏房吃。酒过数巡,苏代见苏秦起身出去,忙也跟到外面,望见苏秦径往茅房走去。 苏代站在椿树下面候有一时,见苏秦走出茅房,叫住他道:“二哥,爹知你不想种地,此番分家,分明是要拴住你,你咋能点头呢?” “唉,”苏秦轻叹一声,“都是二哥不好,害爹、娘,还有哥和小弟你,为我操心!此番回来,二哥啥都不为,只想看看你们。二哥不孝,无法照料双亲,家中诸事,还望小弟费心了!”说完朝苏代深鞠一躬。 “二哥,”苏代心头一怔,“听话音,你还要出去?” 苏秦点头。 “几时走?” “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日。” “敢情好!”苏代笑道,“二哥一走几年,别的不说,想煞小弟了!不瞒二哥,你走的这些日子,小弟也是不想种地,满脑子尽是达官贵人,早晚听到车马响,就有点儿魂不守舍,那心思,就跟几年前你在家时一样!” 苏秦笑笑,拍拍苏代的肩膀:“是一样,也不一样!” “嗯,”苏代点头,“听二哥说话,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二哥,你且说说,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还有,你的结巴是怎么治好的?” 苏秦不想多说,指指屋子:“还是屋里去吧,爹等着喝酒呢!” 苏代笑笑,跟苏秦回到厅中。 是夜,苏虎高兴,不停喝酒,苏厉兄弟三人陪着他喝。一直喝到人定时分,苏虎、苏厉支撑不住,各回房中睡了。 夜色渐深,苏代仍在陪苏秦喝酒。苏代妻在门外大声咳嗽,苏代听得明白,知道妻的意思,笑对苏秦道:“二哥,夜深了,你刚回来,想必累了,这先回房歇着。我们兄弟有酒明日喝,有话明日说。” 苏秦干笑一下,对苏代道:“你先睡吧,我还要想些事儿。” 苏代知道苏秦不愿回房,随口笑道:“二哥,你一走几年,可把二嫂想坏了。有啥事儿以后再想,二嫂这会儿在房中候你呢!” 苏秦没有睬他,端起酒碗,扬脖喝下。 苏代以为二哥是磨不开面子,起身抱拳,笑道:“二哥,那口子在催我呢,小弟这先回房去了。” 苏秦点头,拱手别过。 苏代走出大堂,与妻回到他们两口子的独门小院。 苏秦走这几年,苏家大院添丁加口,苏虎绕主房增设两进小院,一进是苏秦家的,另一进让苏代家住了。苏厉家住在主房后面,早在苏秦走前已设小院。苏虎、苏姚氏则与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住在主房。 苏秦隐隐听到关房门声,再后是门闩的“哗啦”声,再后就悄无声息了。 夜越来越深。 苏秦又喝一时,周身燥热,起身走到院中,在大椿树下闭目而坐。 初冬之夜,天清月冷,寒气袭人。苏秦一来腹中有酒,二来在谷中练就功夫,竟也不觉得寒。 整个院落里,唯有苏秦小院的灯光依然闪亮。苏秦知道有人在等他,仍旧一动不动。 不知过有多久,一扇门“吱呀”开启,一个人缓缓走出,在他身边坐下。 苏秦不用睁眼就已知道,是娘来了。 苏姚氏陪他坐了一会儿,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轻声说道:“秦儿,外头冷,你坐这里会受寒的,榻上歇去。” 苏秦睁开眼睛,望娘一眼,没有说话。 “唉,”苏姚氏轻叹一声,“秦儿,娘知你心里苦,可你那媳妇,她也苦啊!” 苏秦再也承受不住,一头扎进苏姚氏怀中,哽咽道:“娘——” 苏姚氏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小院子里,朱小喜儿呆呆地站在阴影里,望着相拥而泣的娘儿俩,泪水夺眶而出。有顷,她反身走进屋中,两只泪眼久久凝视她早已铺好的双人被褥。榻上是三床崭新的缎面被子,上面有她做姑娘时亲手绣下的鸳鸯图。自成亲那夜苏秦出走,她再未用过,保存至今。 站有一会儿,小喜儿牙关一咬,拿袖子抹去泪水,从角落里取出自己平日所睡的两床旧被子,又从榻下拉出一床硬席,靠墙角摊好,在上面铺上一床被子,爬上去躺下,再用另一床将自己蒙了个严实。 油灯的余辉斜照在她盖了六年的旧被子上,被子随着她的不断抽泣而阵阵抖动。 苏秦回到房中时,小喜儿已睡熟了。苏秦望她一会儿,轻叹一声,从榻上取过一床新被子,盖在小喜儿身上,反身于榻上和衣躺下,拉被子蒙上。 翌日晨起,苏虎早早起床,拿上地契,赶往里正家里。苏秦喝过苏姚氏煮的两碗稀粥,回房打开包裹,挑出一件像样的衣服穿上,朝院门走去。 刚到门口,苏厉打外面回来,见他这副样子,憨厚一笑:“二弟,你要出去?” 苏秦点头。 “是去王城?” “嗯。” 苏厉将手伸进袖中,摸有一时,拿出一袋布币,塞给苏秦。苏秦怔了下,正欲推还给他,见他又是憨厚一笑,转身进院去了。 苏秦细看这袋布币,见它们铮铮闪亮,知其在大哥的袖囊里不知存放多少时日了。苏秦心里一酸,朝苏厉的背影轻叹一声,将钱袋纳入袖中,大步走向村外。 天气晴好,无风。洛阳天高云淡,阳光和暖,路人无不脱下刚刚穿上的棉衣,各自忙活营生。 苏秦像六年前一样走在大街上,一边游荡,一边张望。一如没有任何改变的轩里村,洛阳王城里一切依旧,只是较六年前更冷清些。苏秦走过那些他曾为之做简、抄书的店铺,见铺面、主人全都换过了。 苏秦信步来到贵人居,走到张仪曾经租住的那个院子,见门口长满齐膝深的蒿草,在这初冬的风里多已枯黄。门上落着铜锁,细看那锁,竟是锈迹斑斑,想是自他走后,再也没有开过。苏秦寻至房东家拜望,也是无人。打探邻居,方知房东已于三年前得病谢世了。 想到时过境迁,世事无常,苏秦长叹一声,离开贵人居,走向辟雍,想去看看琴师。守门的老人已经不在,院门无人打理。苏秦不晓得琴师是否还在这儿,如果在,又住何处,遂在门口逡巡一时,又到琴师上过课的琴室转了一圈,连个鬼影子也没看到,只得长叹一声,离开太学。 此番回洛,他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觐见天子。在山中时,苏秦一度想过振兴周室,借周天子旗号一统乱势,使天下复归周初礼制。游过齐、赵之后,这一想法不翼而飞,此番拜见,也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替师姐姬雨,更替姬雪,探望一下这个饱受打击的阿大。 周宫正门飘满落叶,两扇深红色的大门洞开,大门两侧各站两名甲士。远远望去,四名甲士全身披挂,持戟挺立,颇有威仪。走到近旁,苏秦方才看到真相。四甲士站姿各异,有两个干脆是拄戟而立,眼皮耷拉,似在打瞌睡。另外两个虽未拄戟,却也是一身懒散,百无聊赖。苏秦注意到,他们个个年过四旬,毫无疑问,都是老兵油子了。 苏秦一直走到门口,四甲士仍旧未动,似是没有注意到他。苏秦不敢硬闯进去,只好顿住步子,咳嗽一声,揖道:“周人苏秦求见天子,烦请军士通报!” 四人打个愣怔,醒过神来,抖起精神,将戟横起,各拿眼睛上下打量苏秦。苏秦再揖一礼,递上拜帖,朗声重复:“周人苏秦求见天子,烦请军士通报。” 一名甲士接过拜帖,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虽然一身布衣,既无车乘,也无仆从,立时眼睛横起,大声问道:“既是周人,家住哪儿?” 苏秦再揖:“伊洛之东,轩里。” “是轩里呀,”另一甲士接道,“在下去过,都是隶农,一窝子打牛屁股的!” 众甲士哈哈大笑起来。 苏秦正自愠怒,头前说话的甲士走过来,用鼻子嗅嗅苏秦的衣冠,点头道:“嗯,你说得是,这人身上真就有股牛屎味儿!” 几个甲士笑得越发开心。 苏秦万未料到会在此地遭人抢白,顿时怔了。 一个甲士见他不走,眼睛一瞪,喝道:“你还不走,想吃肉栗子吗?”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是傻在那儿。那甲士猛一跺脚,又将戟头连连捣在地上:“你个臭牛屁股,快滚!” 苏秦这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仓皇逃去,身后传来几个甲士更加开心的哄笑声,再后是一句奚落:“哼,一个抠牛**的也想朝见天子,大周天子虽说落势,也是这么好见的吗?” 苏秦又羞又气,一路走过两条街道,方才放缓步子。与此同时,隐藏于内心深处的自卑感被这番羞辱再次释放出来。苏秦摘下头冠,拿在手中看有一时,又将身上衣着打量一番,长叹一声:“唉,这世道,狗眼看人低,似我这般出身,若无衣冠,连门也进不去。” 正自忖思,苏秦瞥到远处有家门面考究的裁缝店,心头一动,径直走过去。 此店装修考究,门面奢华,店中挂满各式精工制作的冠带、鞋袜、服饰等,另有许多面料、皮毛等,色彩艳丽,质量上乘,门额上更写着“王城第一剪”五个金字。看得出来,门面生意并不好。洛阳王气已失,百业凋落,富贵人家越来越少,此店自也门可罗雀了。 听到脚步声,店中伙计迎出来,但在瞥见苏秦的衣着后,旋即扭身进屋。见苏秦也跟进来,伙计吃一惊,倚在柜边,不冷不热道:“客官有何贵干?” 苏秦逐一审视挂在店中的各式华服,见到一套士子服甚是中眼,指着它问道:“这套服饰全做下来,要多少钱?” 伙计再次将他打量一番,扑哧笑道:“不瞒客官,这套服饰不适合你!” 苏秦冷笑一声,板起面孔:“我在问你多少钱?” 见苏秦虎脸,伙计这也意识到自己违了生意上的规矩,忙打一揖,赔笑道:“客官,这是名士服,一身三套,有春秋装、夏装和冬装,不单卖。春秋、夏装面料是从楚国郢都来的,冬装面料是燕、赵来的正宗裘皮,三套去年要足金十两,今年生意不好,主人削价,只要足金八两!” 苏秦将手伸入袖中,摸出钱袋:“这是订金!” 伙计扫一下钱袋,晓得是寻常农家所用,晓得里面不会是金子,便翻个白眼,轻轻摇头:“本店是‘王城第一剪’,在洛阳没有第二家,是以不收订金。客官若要实做,就得付清足金八两,十日后取——” 不及伙计说完,苏秦一个转身,大步离去。 背后传来伙计不屑的自语声:“哼,这人真是,我说不适合你,偏是不信!” 中午时分,各家都在吃饭,大街上甚是冷清。苏秦漫无目标地沿街溜达,手中下意识地揉搓苏厉早上塞给他的那袋钱币,眼前反复闪出甲士的嘲弄、伙计的不屑。 苏秦拐进一条胡同,抄近路回家。走没多远,身后传来一阵骚动。苏秦回头一看,是一条黑狗夹着尾巴“汪汪”叫着狂奔过来,两个壮汉各执棍棒追后。苏秦闪到一边,黑狗从旁边直蹿过去,没跑几步,却见前面现出另一汉子,手拿棍棒堵在胡同的另一端。 眼见无处可逃,黑狗回头奔至苏秦脚下,伏在苏秦面前,全身哆嗦,两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呜呜哀鸣。三个持棍大汉前后围拢过来。黑狗越发战栗,呜呜叫着,钻进苏秦的两腿中间。 一个壮汉叫道:“这位兄弟,让开!” 苏秦扫他们一眼,非但不让,反而蹲下身子,伸手抚摸黑狗。 黑狗颤抖着伸出舌头,一下接一下地舔他手指,口中呜呜叫着,两眼盯住他,尾巴不停晃动,百般讨好,乞求他的解救。 苏秦拍拍它的脑袋,抬头看向一个壮汉:“你们为何追它?” 那壮汉道:“我们是肉铺里的伙计,方才买回几只狗,一不小心,让这只溜了!” 苏秦继续安抚黑狗:“花多少钱买的?” “十枚布币!” 苏秦随手将那袋布币抛在他们脚下:“这只袋子,数一数!” 三个壮汉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一个壮汉捡起钱袋,连数几遍,对另外二人道:“嗨,有二十三枚!” 苏秦盯住他们:“够不?” 那壮汉应道:“够够够!” “既然够了,还不快走!” 三个壮汉捡到便宜,生怕苏秦反悔,撒腿跑去。 见三人走远,黑狗从苏秦的两腿间钻出来,朝苏秦又是摇尾巴,又是**面,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表达不尽它的感激之情。 真是一只聪明的畜生! 苏秦轻叹一声,拍拍黑狗的脑袋:“回你的家吧!” 黑狗一动不动,蹲在地上,歪着脑袋,两只大眼巴望着他。 苏秦轻叹一声,抚摸它:“看样子,你是无处可去了。那就走吧,记住,以后你叫阿黑。” 阿黑听懂他了,在他脚上又是舔了几舔。苏秦起身,阿黑头前走去,走几步就停下来看看他,冲他晃动尾巴。 苏秦带着黑狗来到轩辕庙,在鬼谷子坐过的地方冥思一个时辰,才起身回到轩里。 天已傍黑。 见院中人多,黑狗胆怯地蹲在门外。苏秦拍拍它的脑袋,叫道:“来吧,阿黑,这儿就是你的家。” 苏秦引阿黑走进院子,见苏代招手,就让阿黑守在椿树下,大步入堂。苏虎端坐于席,苏厉、苏代侍坐于侧,都在堂中候他。苏秦坐下。 场面严肃。墙上依旧悬着那块匾额,匾额下面的祖宗牌位也未拆除,猪头和鸡鸭依旧供在那儿。 大堂正中,苏虎面前的几案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三张田契,上面盖着大周司农府的官印。 苏虎咳嗽一声,扫一眼兄弟三人:“厉儿、秦儿、代儿,阿大依昨晚所说,今儿托里正将田产析了。这是三张田契,每一张二十亩,各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五亩桑园。这些都是上好肥地,瘦的阿大留下,算作公田。你们兄弟三人还有啥说?” 兄弟三人各自垂头。 苏虎又扫他们一眼:“要是都没话说,各拿各的吧。” 兄弟三人谁也没有动手,依旧垂着头,似是没有听见。 苏虎点头:“嗯,既然你们爱面子,阿大只好发话了。苏厉,你是长子,先拿!” 苏厉起身,朝列祖列宗跪下,行过拜礼,又拜过苏虎,选了一张下水头的取走。苏虎点点头,转向苏秦,目光充满慈爱。苏秦不敢看他,垂头拜过祖先,再拜过苏虎,随手取过一张。余下一张自是苏代的。 苏虎见三人各自田契在手,流泪道:“厉儿、秦儿、代儿,阿大老了,以后只能巴望你们了。”略顿一下,提高声音,“咱是庄稼人,田是咱庄稼人的命。有田在手,走路腰杆就直。手中无田,日子就没盼头。你们打小就看到了,在咱轩里,除去里正家,有田的只有咱苏家。余下的都是隶农,十有九家都在为里正家种田。隶农们过的是啥日子?从年头到年尾,都是在为人家忙活。这点田产虽说微薄,却是先祖留下的基业,阿大力微,未能增加一亩,为祖上争光。好在阿大养大你们兄弟三人,也算是份苦劳,不至于在祖宗面前没有话说。阿大别的不说了,今儿每人分配二十亩,阿大希望几年之后,你们都能广置田产,使二十亩成为三十亩,四十亩,五十亩。若是你们谁能置田一井,就到阿大坟头,告诉阿大一声。阿大为你们祈福!” 苏厉眼圈发红,跪下叩道:“阿大,儿子一定尽力!” 苏虎却不睬他,目光转向苏秦:“秦儿,知子莫如父。你虽浪荡,却天性聪明,若是能将心思用在田里,纵使先祖,也未必赶得过你!”又扫视苏厉、苏代一眼,“不瞒你俩,阿大有个预感,你们三人中,真能将田产置到一井的,只怕还是秦儿。真能觐见周天子,真能与里正家比个高下的,只怕也是秦儿。唉,秦儿,你走这几年,阿大??阿大心里疼啊!你回来了,阿大高兴,阿大高兴啊!” 许是兴奋过度,苏虎竟是双手捂脸,呜呜哭泣起来。 苏秦心中一阵绞痛。莫说是与里正攀比,即使是周天子、周王后,他也早就见过了,还有周天子的两个公主??然而,这些事情他不能讲。再说,即使讲出来,在这轩里,哪一个人肯信? 苏秦所能做的只是缓缓跪下,朝苏虎拜上三拜:“是儿子不孝,对不起阿大了!” 看到苏秦与几年前判若两人,苏虎更是高兴。父子几人又叙一时,苏姚氏端来饭菜,苏虎起身祷告几句,撤去堂中牌位,将所供的鸡、鸭取下,撕去一半,交给苏姚氏,要她拿去偏房,由女眷们吃去。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走出院门。阿黑摇着尾巴跑过来,舔他脚面。 苏秦拍拍阿黑:“阿黑,随我走趟伊里!” 黑狗摇着尾巴头前走去。 洛阳周室仍旧采用西周时的乡里制,乡下设里,里设里正。 轩里村与伊水东岸几个自然村落组成一里,名唤伊里,里正姓刘名权,先祖是威烈王时大夫,置田百井,为方圆十里的大户之一。后世数代不务正业,刘家衰弱,田产减至八十井。至刘权时,精于农务,善于结交,被司农大人举为里正,家业再振,田产跃升至一百二十余井。轩里二十余户,除去苏家,清一色是他家佃农。苏家田产因是周天子亲赐,他虽垂涎,却也不敢造次。 伊里在春秋时是个古邑,有城有壕,只是年久失修,无人守备,变成一个土寨子了。邑中居民原有数百户,都跟苏家一样是周室隶农。百年来世事变迁,周室衰落,隶农大多逃往他处,余下百来户,转成刘家佃农。里正刘权一家,就住在城邑中间,庭院苑林占地数十亩,在这伊水岸边,算是豪门了。 苏秦刚走进来,里正家的几只大狗见到阿黑狂吠,吓得阿黑夹紧尾巴贴住苏秦。里正迎出,见是苏秦,喝住狗,朝苏秦揖道:“我道是谁,原是稀客来了。” 苏秦还揖道:“苏秦见过里正。” 里正惊愕:“咦,苏秦,你不口吃了?” 苏秦笑笑,算是回答。 里正将他让至客堂,早有婢女沏好茶水,放于几上。 里正让过茶水,笑道:“昨儿你阿大来,将你的事细细说了。常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能回头,莫说你的阿大欢喜,就是我这个当里正的,也是打心眼里高兴。这不,你阿大要换田契,刘某二话没说,当即备下车马,随他前去司农府,眨眼工夫就办妥了。苏秦哪,你只管好好种地,刘某向你阿大承诺了,只要你的地种得好,刘某定在司农大人面前保荐你,只要司农大人高兴,没准儿你就可以觐见天子了!” 苏秦微微一笑:“请问里正,像我家这样的田产,一亩可值多少金子?” 里正大是惊讶:“嗬,刚一分家,就想着置地呢。呵呵呵,有志气!”说着眼珠儿一转,“跟你实说吧,你家的地是上等好地,值钱着呢。你要想购置,真得花些金子!” 苏秦又是一笑:“得花多少金子?” 里正垂头思忖一时,抬头道:“这么说吧,置田产的事,没有定准,有旱田,有水田,有桑园,还有林子,地不同,价值也不同。似你家的地,得看地块,具体值多少,刘某真也说不大准。” 苏秦从袖中摸出自己那份田契,摆在几上:“像这上面的呢?” 里正细细一看,赞道:“嗯,二少爷,刘某贺你了。不瞒你说,你家这一井地,就数你分的地好,上水头不说,地力也肥,好地呀!” 苏秦敛住笑,目光直逼里正:“里正大人,我问的是,它值多少金子?” 里正怔了下,吃不准苏秦用意何在,赔笑道:“是是是,我得细看一下才是,”拿过田契,端详一番,“这么说吧,旱田一亩三两足金,水田一亩四两,这桑田嘛,一亩少说也得二两!” 苏秦点头道:“里正大人,谢你估值了。在下此来,是有一事烦请大人。” 里正笑道:“这个好说,刘某既然做了这个里正,理当为大家跑腿!” 苏秦指着田契:“这是在下昨日分得的二十亩田产,除去五亩桑田之外,另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照大人所说,值金五十两。在下因是急卖,只求四十两,烦请里正大人为在下寻个买主。” “这??”里正震惊,“如何使得?” 苏秦笑道:“怎么,里正大人为难吗?” 里正看看苏秦,又看看田契,皱下眉头,长叹一声:“唉,别的倒是没啥,只你阿大那里,我不好交代。” 苏秦拱手道:“就请里正大人暂时保密,莫要告诉阿大。” “好吧,刘某帮你这个忙。何时用钱?” “越快越好!” 里正低头思忖有顷,再次抬头:“这么多钱,你又这么惶急,叫刘某哪里去寻买主?” “依里正大人之意,该如何才是?” “这样吧,”里正咬下牙根,“你若急于用钱,这点田产暂且寄放刘某这里。无论何时,只要你回心转意,只需将本息还给刘某,十五亩良田仍是你的!” “金子呢?” 里正轻叹一声:“这些年收成不好,刘某家中也不宽余,你若急用,刘某只能临时凑出三十两足金。” “三十两就三十两!” 里正起身走进内室,拿出一个秤,秤盘里是三十块小金饼,当苏秦的面称平,指道:“苏秦,你看清楚,这是三十两的秤星,秤盘不计重。秤是平的,不高不低。” 苏秦拱手:“谢里正大人。” 里正将金子装入一只漂亮的钱袋,递给苏秦:“你写个收据。”又从袖中摸出两张田契,“这是两张新的田契,一张十五亩,押在刘某名下,另一张是五亩桑田,你这签好,画押,待会儿刘某到司农大人府上加过印玺,就算成了。五亩桑田的田契,刘某派人给你送去。” 苏秦写好收据,在两块田契上签字画押,收起金子,揖道:“谢里正大人!五亩桑田的田契加过印玺之后,请大人暂时收存,一个月后,烦请大人直接交付苏厉,向他说明因由。” 里正还过一礼:“就这么定下。” 苏秦步出里正家,指使阿黑回家,自己径投洛阳,走进号称“王城第一剪”的那家铺子。 看到又是苏秦,那伙计连身子也不欠,半是奚落道:“客官大人不会是来订制那套士子服的吧?” 苏秦斜他一眼,从袋中摸出八小块金饼,“啪”一声掷在地板上:“八两足金,十日之后,我自来取!”说毕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去。 那伙计两眼大睁,正在那儿发愣,帘子掀动,店家疾步蹿出,朝伙计骂道:“你个瞎眼狼,差点误我买卖!快请先生回来,不量尺寸,如何做衣?” 伙计猛醒过来,拿上皮尺,一溜烟儿地追出店铺,见苏秦走远,急追一阵,叫道:“先生留步!” 苏秦站住,冷冷问道:“分量不够吗?” 伙计“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够够够,小人是来为先生量尺寸的!”说完起身,两手如飞地上下度量。 正在此时,远处飘来一阵优美、凄婉的琴声,如同仙乐。 苏秦怦然心动,侧耳聆听,两腿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那伙计不敢阻拦,站直身子,小跑步跟在身后,边走边在他的肩胛、腰、胸等处量尺寸。又走十多步,伙计测量完毕,嘘出一口气,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交给苏秦:“先生,先生可于十日之后凭此取货!” 苏秦接过,纳入袖中。 伙计躬身打揖:“先生慢走!” 苏秦听若未闻,顾自循声寻去。寻有一里来地,苏秦来到宫城,沿着一段朱红色的城墙走有百来步,赫然看到一个抚琴的老人。 是琴师。 琴师倚坐于一棵梧桐树下,二目微闭,正自忘情弹奏。琴师前面摆着一只残破的饭碗,碗里整齐地摆放着三枚铜币。 阵阵朔风吹过,卷起地上枯叶,发出沙沙声响。琴师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状如乞丐。此处位置偏僻,几乎没有行人,那几块铜币,必也是闻声而来的人施舍给他的。 苏秦屏住呼吸,在距琴师几步远处站下。琴师似无察觉,十根几近干裂的手指不无灵巧地拨动琴弦。琴声时而高亢,时而凄楚,如泣如诉,如悼如惋。 苏秦静静地站在那儿,微闭双眼,用心聆听。 听着听着,泪花从苏秦的眼角流出,滚落在地。 苏秦走前几步,在老人面前缓缓跪下,叩拜。 两行老泪从琴师的眼里流出,琴声戛然而止。 苏秦三拜毕,泣道:“晚生苏秦叩见先生!” 琴师睁开眼睛:“苏公子免礼!” 苏秦再拜道:“先生之琴出神入化,晚生今日听到了真正的音乐!” 琴师目视苏秦,缓缓点头:“老朽乱弹,能得苏公子赏识,于愿足矣!苏公子可有闲暇,至老朽寒舍一叙?” 苏秦再拜:“晚生就是求访先生来的!”说完趋前一步,扶起先生,收拾好他的碗、钱和琴具,搀起他的胳膊,沿宫墙外面的碎石路缓缓走去。 二人一路走来,不一时来到辟雍。 苏秦走进无人守值的大门,目力所及处,较六年前更加荒凉,枯黄的野蒿在这初冬的风里瑟瑟抖索。 琴师引苏秦一步一步地走进一个破败的院落,在一块破席上坐下。苏秦环视四周,但见家徒四壁,值钱之物,只有刚刚拿回来的这架老琴。 苏秦凝视老琴,有顷,转望琴师:“先生方才所奏,晚生如闻仙乐,潸然泪下。” 琴师并不说话,只在琴前坐下,缓缓说道:“苏公子愿听,老朽为你再弹一曲。”说毕双手抚琴,铮然出声,又弹一曲,琴声更见悲切,似在讲述一个老人的苍凉晚年,又似在吟唱一个王室的悲壮结局,听得苏秦再度泪出。 琴师弹毕,抚琴问道:“请问士子,此曲何如?” “比树下之曲,又多一丝悲切。” “敢问士子悲在何处?” “树下所弹,先生只在悼思一人,方才所奏,先生却在悼思一国,更见悲壮,晚生是以觉得更为悲切一些。” 琴师喟然叹道:“区区数年,苏公子竟是判若两人,真是造化弄人也!” 苏秦揖道:“先生雅奏,晚生妄议,不是之处,还请先生宽谅!” 琴师还揖一礼,两手抚在琴上,缓缓说道:“不瞒士子,老朽树下所奏,是诉予王后听的。越过那道红墙,不远处就是王后寝宫。王后生前爱听老朽乱弹,六年多来,老朽只在那堵墙外,日日为王后弹奏数曲,先弹《高山》,再弹《流水》。公子所听,是两曲之后老朽自己的倾诉。此处所奏,叹的既是老朽自己,也是大周今日。苏公子闻曲即知老朽心声,堪为知音,实令老朽敬服!” “先生所奏,堪称天下第一,纵使伯牙再世,也不过如此。” 听到“天下第一”四字,琴师长叹一声:“唉,老朽命运不济,混至此境,已是不堪,恳求公子不要羞杀老朽了!”言讫,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苏秦大怔,改坐为跪,叩道:“晚生断无羞辱先生之意,求先生见谅!” 琴师拿袖子擦一把泪水,惨然一笑:“公子请起,是老朽伤感,与公子无干。” 苏秦起身,怔怔地望着这个被命运遗弃的琴师,不知说什么才好。 琴师又是一笑:“公子此去,可曾见到鬼谷先生?” 苏秦点头。 琴师目露羡慕之光:“公子可曾拜到先生为师?” “晚生跟随先生修习五年。” 琴师垂下头去,许久,长叹一声:“唉,公子是大造化之人,老朽祝福你了。”沉默有顷,又叹一声,“唉,你我同为学子,机缘大不相同。莫说五年了,老朽若能得蒙鬼谷先生指点一日,此生足矣!” 苏秦猛然想起张仪曾经言及琴师欲求鬼谷先生为师,却未如愿,不免好奇,探身问道:“若是得拜鬼谷先生为师,先生欲习何术?” “欲习何术?”琴师倒是惊讶了,“老朽此生只与这些琴弦有缘,除去习琴,还能修习何术?” “这??”苏秦怔了,“先生求拜鬼谷先生,难道只为习琴?” 琴师不无肯定地点头。 “敢问先生,为何一定求拜鬼谷先生习琴?” “唉,”琴师叹道,“公子有所不知,此生老朽别无他求,只爱奏琴。少年之时,老朽踏破铁鞋,遍访天下名师。而立之年,老朽自以为学有所成,遂至周室,当街操琴摆擂,欲比天下之琴??” 说至此处,琴师一脸惭愧,打住不说了。 “后来呢?” “唉,”琴师又叹一声,“此事荒唐至极,每每思之,羞杀老朽矣!” “是先生被打下擂台了?” “非也!”琴师摇头,缓缓说道,“老朽在天子脚下设擂三年,列国琴师闻讯,接踵而至者数十人,无一不败在老朽弦下。天子闻名,邀老朽入宫演奏。王后听毕,甚是赞赏,特聘老朽为宫廷琴师,后又授命老朽教授两位公主琴艺。老朽如登云端,飘飘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这个门楣之上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 苏秦大睁两眼,静静地望着琴师,无法相信这位如此谦卑的老人竟有如此不可一世的过往。 琴师沉默许久,再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唉,老朽目中无人,自以为天下第一,直到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老朽对着明月,抚琴咏志。老朽奏完一曲,正自陶醉,隐约听到远处有琴声飘来??” 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琴师似在回味那阵飘然而至的琴音。 许久,琴师似从遥远中回来,接着讲述:“那琴音如同天籁,老朽从未听到过如此美妙的乐音,一下子呆在那里,以为非人间所有。怔有一时,那乐音忽远忽近,断非幻觉。老朽震惊,循音寻去,走啊,走啊,不知走有多远,那琴音仍在前面,忽高忽低,忽隐忽现。老朽寻至洛水岸边,终于看到一棵垂柳下端坐一位白眉老人。见到我来,老人的琴声戛然而止。我二话未说,跪拜于地,恳求老人收我为徒。老人一句话不说,只在那里端坐。我跪呀,跪呀,足足跪有两个时辰,老人只是端坐于地,既不说话,也不抚琴,更不答应我的苦苦恳求。月至中天,老人忽然伸出两手,在琴弦上猛然一划。只听一声脆响,琴声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聋。我惊倒于地,待回过神,老人已飘然远去。我急起直追,却是不及,便大声叫道:‘请问先生,您究竟是人是神?’远远飘来一个回复,‘老朽非神,云梦山鬼谷野民是也。’” 苏秦听得傻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琴师。 琴师咳嗽一声,长叹一声:“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待天明时,老朽回到此院,摘下门楣上的匾额,踩个稀烂。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梦山,鬼谷先生终不肯见,后来留给老朽四个大字,‘心动琴动’。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心无旁骛,只在觉悟鬼谷先生的四个字——‘心动琴动’!” 苏秦由衷赞道:“听今日之琴,先生已经悟出了!” “是的,”琴师的目光扫向破败的院落,扫向满地落叶,回头落在摆在身边的破碗和三枚铜币上,惨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闭上眼睛,好半天,泪水流出,喃喃重复一句,“老朽悟出了。” 苏秦心中一阵颤动,甚想为他做点什么。想到袖中金子,又见院中角落处有一辆破旧轺车,心中一动,指着那辆车子道:“那辆轺车是先生的吗?” “是的,”琴师望着它,“是天子恩赐老朽的。时过境迁,一切破败,此车也成一堆废铜了。” “先生欲卖此车否?” 琴师苦笑一声:“公子若是喜欢,拿去就是,谈何买卖?” 苏秦从袖中取出钱袋,摸出十二金,摆在桌面上:“先生,此车作价五金,晚生买了。另外五金,烦请先生帮我选购良马一匹。还有二金,烦劳先生托人修饰此车。旬日之后,晚生自来取车!” “公子,”琴师望着一堆金子,“这??如何使得?” “就此定了!先生保重,晚生告辞!”苏秦起身,朝琴师深揖一礼,转身离去。 琴师亦不起身,只在那儿痴痴地望着苏秦的背影,听着他渐去渐远。 第十日晨起,天还没亮,苏秦就已起床,久久地在院中徘徊。阿黑似也预知什么,紧紧跟在身后,寸步不离。 院中的大椿树上,树叶早已光秃,顶上悬着一个黑乎乎的鸟窝,苏秦知是喜鹊的家。不知何故,自他回家以来,窝中并无一只喜鹊。 天色放亮,苏厉起床,打开房门,见苏秦站在院中望那喜鹊窝,心头一怔,急走过来:“二弟,今日怎么了,起这么早?” “想与大哥出去走走。” 苏厉跟苏秦走向村外,来到打谷场上。阿黑紧紧跟着,一直在苏秦的腿上蹭来磨去,发出呜呜的声音。 苏秦迟疑有顷,对苏厉道:“大哥,我要走了!” 苏厉沉默好久,抬头问道:“去哪儿?” “秦国!” 苏厉点点头,不再说话。 苏秦指着阿黑,缓缓说道:“大哥,你的那袋子钱,我??买了阿黑。” 苏厉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许久,转过头去,望阿黑一眼,点头。 “我走之后,阿黑??就托给大哥了。” 苏厉再次点头。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块金饼,递给苏厉:“这块金子,算是归还大哥的。” 苏厉怔了下,一把推开:“二弟,这是干啥?” 苏秦硬塞过去:“大哥,你还是拿上吧。它在我身上,跟在大哥身上,不一样。” 苏厉似是意识到什么,颤手接过金子,双手捧着它,泪水缓缓流出:“二弟,你??把那田??卖了?” 苏秦哽咽道:“卖了。” 苏厉不无痛楚地捂住两眼,蹲在地上,沉默许久,终于冒出一句:“你??可是卖给里正家了?” 苏秦再次点头:“是的,卖给里正家了。” 苏厉再次埋下头去,好久,咬着牙关,再也没说一句话。 “大哥,”苏秦缓缓说道,“我留下五亩桑田,算是??算是她的。过几日,你到里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说明。” 苏厉点头。 “还有,”苏秦迟疑一下,“阿大那儿,指靠大哥了。” “嗯。” “对娘说,秦儿不会走歪路。” “嗯。” 苏秦缓缓跪下,冲苏厉叩拜:“大哥,受二弟一拜!” 苏厉与他对拜几拜,四只大手紧紧相握。 苏秦松开手,起身走去。 苏厉怔一下,紧追几步:“二弟——” 苏秦止住步子,扭过头来:“大哥——” 苏厉哽咽道:“早晚走不通了,就??回来。” 苏秦凝视苏厉,许久,点下头,一个转身,快步离去。 阿黑似是一切都听明白了,只是不忍诀别,一声不响地伏在苏厉脚下,望着渐去渐远的苏秦,发出“呜呜”的低鸣。 灰云密布,北风朔朔。 偌大而冷清的宫城里,遍地落叶卷成一堆堆,一团团,在朔风中盘旋着,沙沙作响。没有谁去清扫它们,也没有谁在意它们。 御书房里没有生火,端坐于几前的周显王显然冷了,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将身上的裘衣稍稍裹裹,再次合上双目。 门外传来脚步声。 内宰推开大门,掀开布帘,走进房中,小声禀道:“启禀陛下,御史大人求见!” 周显王眼睛未睁,淡淡说道:“宣他进来!” 御史大夫趋前叩道:“臣叩见陛下!” “有何大事,说吧!” 御史大夫缓缓说道:“启奏陛下,颜太师??走了!” “老太师?”周显王打个惊愣,眼睛陡然睁开,直直盯住御史,许久,方才问道,“何时去的?” “昨夜子时。” 周显王重又闭上眼去,而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空气正自凝滞,周显王陡然出声,喃喃说道:“走了好。”略顿一顿,声音猛然提高,几乎是歇斯底里,“走了好哇,走了好!” 御史大夫哽咽道:“太师临走前,用尽最后力气,草拟一道奏章,托臣转呈陛下。”说罢从袖中摸出一道奏折,双手捧在头顶。 内宰走过去,接过奏章,呈予显王。 周显王看也不看,淡淡说道:“念吧!” 内宰拿回奏章,朗声读道:“陛下,老臣行将去矣。大周历阅七百载风雨,每况愈下,终至眼前这般境遇,皆因老臣辅佐不力。老臣无能,无颜叩见先王,今以黑漆涂面,聊以遮羞。临行之际,老臣泣血以告,还望陛下垂听。天不可一日无月,国不可一日无后。王后驾崩六载有余,陛下日日伤悲,誓不纳后,实令老臣忧虑。老臣屡谏,陛下不听。大周虽衰,仍是大周。陛下龙体,更须保重。老臣将行,此奏算是死谏??” 内宰读完,将奏章折起,放回显王几上。 周显王沉思有顷,抬头对御史道:“老太师尽力了,也尽忠了。传旨,洗去老太师面上黑漆,以公礼葬于先王墓侧,举国哀悼一日。” 御史叩道:“臣代老太师谢陛下隆恩!” “还有,”周显王缓缓说道,“使大巫祝转告老太师,寡人口谕,月既陨落,何可复明?天之将倾,龙体何用?他的死谏不可行!” 御史泣道:“臣遵旨!陛下万安,臣告退!” 御史再拜后退出,周显王再次闭目,御书房中重又恢复死一样的沉寂,唯有外面的瑟瑟风声、沙沙落叶声和设在一侧的滴漏声此起彼隐。 又过一时,周显王陡然睁开眼睛,望向门口那只滴漏,朝门外叫道:“来人!” 内宰急进。 “看看滴漏,几时了?” 内宰走过去查看一下,禀道:“回禀陛下,辰时已到了!” 周显王急急起身:“快,靖安宫!” 内宰趋前一步,扶住周显王,二人疾步走向靖安宫。 宫正早已候在那儿,见过显王,引他趋至凤榻前面。 显王并膝坐下,闭目息神。 坐有一时,显王睁开眼睛,征询的目光望向宫正:“咦,辰时早到了,怎么不见琴声?” 宫正亦是惊奇:“别是先生睡过头了?” 内宰摇头:“除去雨雪天,先生一向准时,辰时起奏,已时收琴,六年来从无间断,亦从未误过时辰。” 显王怔了下:“先生不会是病了吧?” 内宰再次摇头:“昨日听他琴声,不似生病之人。” 显王脸上现出惶惑,有顷,转对宫正:“每日的那几枚铜币,你们可曾忘了?” 宫正急道:“回禀陛下,一日也未曾忘下,即使阴雨日,也自有人送去!” 显王又怔一时:“别是让他瞧出了吧?” 宫正摇头道:“不会的,先生弹琴,从不睁眼。再说,奴才使人送钱,也都是扮过装的,时辰也不一样,就好似路人的赠予。有时三块,有时五块,有时一块,奴才都算计过了,若无疾病,先生衣食,定然无虞。” “这就好,”显王松了一口气,“先生是要强之人,不愿受人施舍。再候一时,想必他有什么事,误了!” 众人又候一时,仍然不见琴声,无不着急起来。 显王思忖一时,对宫正道:“你使人出宫看看,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宫正叫上几个宫人,匆匆出去。 约有小半个时辰,宫正回来,禀道:“启禀陛下,先生不在宫外!” 显王急问:“他在哪儿?” “臣不知。不过,臣在街上打探,倒是探到先生音讯。” “是何音讯?” 宫正迟疑一下,沉声说道:“听人说,先生不知因何发了大财,这几日午后,一直在街上转悠,前日将他的轺车修好,昨日又买一匹好马。臣估摸,先生是要出远门了。” 显王神色立变,愣怔有顷,颓然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喃喃说道:“老太师走了,先生他??他远走高飞,弃下寡人了!先生??先生他??弃下寡人了!先生说走就走了!王后、雪儿、雨儿、老太师,还有先生,一个一个都走了,全都弃下寡人了,走了,走了,全都走了!呜??” 显王越说越慢,越说越伤心,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竟像孩子似的两手捂脸,呜呜号哭起来。内宰、宫正及在场的所有宫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无不长跪于地,泣不成声,各将额头重重叩在地板上,发出杂乱的“咚咚咚咚”的响声。 大家正在热闹,在前面大殿里守值的宫人急走过来,进门就要禀报,见此情景,紧忙打住。内宰听到脚步声,扭头见他满身是汗,便起身将他拉到一边:“何事这么急切?” 那宫人道:“宫门尉禀报,有士子求见陛下!” “哦?”内宰一怔,“是何士子?从何处来?” “名叫苏秦,说是从云梦山来!” “云梦山?”内宰思忖有顷,猛然想起什么,急道,“快,请他进来!” 宫人急急出去。 内宰一个转身,趋到显王身边,小声禀道:“启禀陛下,有士子从云梦山来,说要求见陛下!” 正在伤悲的显王抬起一双泪眼望向内宰,怔道:“云梦??” “山”字未及出口,显王精神陡来,起身急道:“快,高士何在?” “老奴已使人传请他了。” 显王兴奋异常,在宫中走来走去,连踱几个来回,对内宰道:“此处不是聆听高士之地,请他御书房觐见!” 内宰急对宫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说毕搀显王疾步走向御书房。 苏秦裘衣锦裳,一身名士派头,与此前判若两人。 在两名宫人的引领下,苏秦快步走进大周宫门。 这是苏秦第二次入宫。第一次是六年前,苏秦是个揭王榜的苍头,又被几名甲士押进,心中惊若逃兔,自无闲心看景。此番却是不同,时过境迁,自己在鬼谷修炼五年,这又游过稷下,虽无所成,内中却是小视天下,更有华服在身,也算是名士风流了,因而自入宫门,苏秦竟无一丝儿胆怯,而是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反观两个宫人,倒是显得卑琐,一溜儿小碎步,在苏秦身前身后奔跑。 天色灰蒙,朔风阵阵,草木枯黄,万树光秃,遍地落叶无人打扫,整个宫城一片肃杀,破败不堪。想到前几日琴师的弹奏,苏秦不由得长叹一声,脚步慢下来。 走不多时,就已赶到正殿。看那建筑,甚是雄伟。殿前广场上,一排儿立着九只大鼎,个个齐眉高下,下面更有底盘铺垫,即使身长八尺的苏秦,若是站在鼎边,不踮脚尖,断也看不到鼎内。 若是不去看这满宫的肃杀,单观九鼎,任他何人也会俯首。 苏秦从九鼎前面走过,正自嗟叹,有宫人在前面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 两名宫人踅转身子,引领苏秦绕过正殿,走向御书房。 拐过几个小弯,一宫人道:“御书房到了,苏子稍候!” 内宰闻声迎出,引苏秦趋入房中。 周显王正襟危坐。 苏秦趋前,跪地叩道:“草民苏秦叩见陛下!” 周显王顾不上回话,张口就问:“苏子可是从云梦山来的?” “回禀陛下,”苏秦再拜,“草民苏秦正是从云梦山而来!” 周显王目光中不无期盼:“苏子既从云梦山来,可知鬼谷先生?” “鬼谷先生是草民恩师。” “哦?”显王震惊了,起席走至苏秦跟前,亲手将他拉起,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连声点头,“苏子果是高士!”又指着前面的客席,“苏子请坐!” 苏秦揖道:“草民谢陛下隆恩!” 周显王回至席前,苏秦也于客席坐下。内宰使宫女端上香茶,摆于几前。苏秦端过茶碗,略品一口,将碗放下。 周显王强自压住内心激动,身体前倾,轻声问道:“请问苏子,鬼谷先生跟前,可曾有位女子?” 苏秦拱手应道:“回禀陛下,先生跟前有一女子,是草民师姐。” “师姐?”周显王猛吃一惊,大失所望,但仍不死心,探身再问,“先生跟前再无别的女子了?” “先生跟前,只师姐一个女子。” “那??”周显王略顿一下,探身再问,“你那师姐可有名字?” “玉蝉儿。” “玉蝉儿?”周显王眼中一亮,“她的胸前是否戴着一块乳色玉蝉?” “回陛下的话,那只玉蝉儿须臾不离师姐之身。” “是雨儿!”周显王又惊又喜,泪水流出,拿衣袖连连擦过,不无激动地转对内宰,“你听到了吗?是雨儿,是寡人的雨儿!” 内宰喜极而泣,转过脸去。 此情此景,苏秦看在眼里,心中一阵酸楚,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忙拿衣袖拭过。 显王再次抹过泪水,转向苏秦,哽咽道:“请问苏子,雨??雨儿她??可好?” 苏秦哽咽道:“回陛下的话,师姐一切均好。” “她在山中都做何事?” “随先生修道。” “苏子能说一说她吗?” 苏秦点头,将玉蝉儿在山中如何学医、修道及山中诸事细细讲述一遍,听得周显王心驰神往,恨不得抛开眼前烦恼,前往鬼谷,与他的雨儿一起修道。 叙有一时,周显王问道:“你们都已出山,雨儿她??为何不出来呢?” “回禀陛下,”苏秦揖道,“尘世龃龉,师姐心境高洁,不愿出山。” 周显王低下头去,沉思有顷,缓缓抬头:“雨儿她不出山??不出山??”长出一口气,声音提高,“不出山好哇,雨儿她不出山,好哇,真是好哇!有她这个音讯,寡人一桩心事,算是了却了。”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请问苏子,你何时归山?” 苏秦摇头:“草民出山,就不回去了。” “哦?”周显王急问,“苏子可有打算?” 苏秦想了一下,抬头问道:“草民有一言,敢问陛下愿意听否?” “苏子请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极目望去,天下本是陛下之天下,万民本是陛下之子民。眼下礼坏乐崩,纲常紊乱,诸侯大争,民不聊生,草民甚想知道,陛下可有愿心拨乱反正,中兴周室?”苏秦凝视着周显王,目光里充满期望。 周显王垂下头去,陷入长思。 许久,周显王抬起头来,苦笑一声,轻轻摇头:“苏子所言,曾为寡人二十五年前宏愿,因为那时的寡人血气方刚,总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干。眼下不了。寡人看透了,天下就是天下,万民就是万民,寡人就是寡人??”顿住话头,双目半闭,仿佛眼前这一切已与他无关,许久方才吐出最后一句,“他们要争,就让他们争去吧!” 言及此处,周显王的眼睛彻底闭上。 苏秦长叹一声,起身叩道:“陛下能够看开这些,草民也就心安了。陛下珍重,草民告退!” 听到“告退”二字,周显王重又睁开眼睛,审视一下苏秦,轻叹一声:“苏子要走,寡人也就不强留了。寡人本欲赏赐苏子点儿什么,但观苏子衣冠,寡人这儿,倒是显得寒碜。说起来不怕苏子笑话,周室拮据,寡人已有五年未置新衣了!” 闻听此言,苏秦脸上一阵火辣,犹如被人猛抽一记耳光似的,深悔不该穿戴这身裘衣进宫,在天子跟前显阔。再想到堂堂周室,天子竟然五年未置新衣,苏秦心中更是刺疼。 沉吟有顷,苏秦再拜三拜:“草民谢陛下厚爱!陛下保重,草民告退!”再拜起身,缓缓退出。 周显王闭上眼睛,对内宰道:“代寡人恭送苏子!” 苏秦走出王城,径直来到“王城第一剪”,早有店家迎出,亲手将苏秦余下的两套士子服打上包裹,送至门外。 苏秦快步走进太学,来到琴师院前,门却关着。 苏秦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应声。苏秦再敲,听到仍无应答,便用力推门。门虚掩着,“吱呀”一声洞开。 “先生!”苏秦大叫。 院中竟无一人,唯有一马拴在树上,旁边堆着一捆干草,靠墙处停着那辆轺车。苏秦心中一惊,冲进屋中,莫说是人,连先生的琴、碗,也全然不见。 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疾步走到车前,见轺车已被整修一新,装饰得甚是华丽。苏秦将头伸进车中,里面摆着一个布包,包中是四小块金饼,旁边有一竹简,写道:“购马六金,修饰轺车二金。余金在此,请公子验收。恭祝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苏秦手捧四块金子怔在那儿,半晌,疾步赶至门口,望着门前的道路,跪在地上,喃喃泣道:“先生,是??是苏秦赶了你啊!” 第055章| 东来街秦公觅才 英雄居苏秦求政 苏秦轺车大马,一路西行,走有十余日,来到崤塞。 崤塞仍由魏人所占。苏秦交过关税,过关继续西行,又走两日,终于踏上函谷古道。 苏秦的轺车沿两山之间的狭窄山道辚辚而行,走有两个时辰,眼前一亮,见前面不远处高竖一块巨石,上写“秦界”。 苏秦跳下轺车,极目望去,但见两侧高山耸立,中间只有一条蜿蜒谷道。目光尽处,就是春秋时周臣依地势所建的函谷关门。观这山势道路,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望有一时,苏秦喟然叹道:“如此雄关,纵有千军万马,如何施展?” 苏秦催马来到关前,见有数十名关卒排在庞大的关门两侧。门内设两条通道,一侧入关,一侧出关。等候过关入秦的人流甚多,正在逐个接受盘查,缴纳关税。 苏秦排在队后,见身边站着一个老丈,拱手揖道:“请问老丈,如何纳税?” 老丈拱手还过一揖:“回客官的话,单人纳秦币三十,若有车马,纳秦币八十。若是商贾贸易之货,折合秦地实价,十纳一。”看一眼他的车马,“就客官而言,当纳八十秦币。” 苏秦问道:“晚生没有秦币,如何交纳?” 老丈指指旁边一处房舍:“那儿是货币兑换处,可换秦币。” 苏秦抬头,果见旁边有个货币房舍,遂谢过老丈,径走过去,从袖中摸出一金,兑换出一百秦币。 苏秦驱车行至关卡,一名关尉上下打量苏秦:“客官可是入秦士子?” 苏秦揖道:“洛阳士子苏秦见过关卒!”说着拿出八十秦币,双手呈递关尉。 关尉却未伸手去接,而是伏案在一本竹卷上记下“洛阳士子苏秦”几字,写好日期、时辰。写毕,要苏秦画押。 苏秦画过押,关尉道:“苏子,你可以过关了!” 苏秦扬扬手中秦币,怔道:“这关税??” 关尉指向旁边墙壁:“苏子请看!” 苏秦转头一看,墙壁上果有一个榜示,上写一行大字:“秦公手谕,凡入秦士子,皆不纳税!” 关尉再次揖过,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动作,微笑道:“函谷关尉恭请苏子入秦!” 苏秦拱手谢过关尉,驱车过卡。 出关走有十数步,苏秦勒住马头,回头凝视榜示,赞道:“秦公求贤之心细微至此,当成大事!” 有了这种好印象,苏秦的心情格外清朗,坚信自己这步棋下对了。 苏秦扬鞭催马,当日晚上,赶至湖城,寻个客栈住下。 这日夜间,北风大作,天气骤然变冷。前面再走下去,就是华山脚下的阴晋,路仍崎岖,一旦下雪,根本无法动弹。苏秦急了,早早起床,天不亮就启程赶路。赶至阴晋,天竟不黑。阴晋已经改回宁秦了。越过宁秦,就是武成,仍旧是山路。苏秦看看天气,担心下雪误事,看到马力尚可,遂沿山道继续西行,打算晚上住在武成。 走有十余里,大雪真就下起来,风似刀子一般,嗖嗖直朝脖颈里钻。风裹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不一会儿,整个山野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坎。 苏秦又走一时,路上已积一层厚雪。 苏秦害怕跌进山沟,跳下马车,在前引路,行进甚是缓慢。又走一时,天色开始昏暗。苏秦不敢继续前走,想要拐回宁秦,却也迟了。苏秦着急起来,深悔自己一意孤行,落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境地,进、退都是个难,不进不退更是危险。莫说是旷野孤独,即使眼下的风雪,也足够他消受了。 正在此时,前面现出一条岔路,旁边却无任何标示。苏秦细看两条道路,差不多宽窄,又都被一层白雪蒙上,分不清哪是主道,哪是岔道。苏秦犹豫起来,这样的天气,一旦走错,后果不堪设想。苏秦驻马道口,这边看看,那边瞅瞅,仍旧断不出该走何路。 苏秦正自着急,看到一人沿着一条山道迎面走来,身上披层雪花,头上裹条头巾。苏秦大喜,急急迎上,近前见是一个半大女孩,看样子是附近山民。 苏秦躬身揖道:“请问姑娘,在下要去武成,该走哪条道路?” 小姑娘还过一揖,指着自己正走的一条:“客人要去武成,当走这一条。” 苏秦再度拱手:“谢姑娘了!” 小姑娘将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问:“客人不是此地人吧?” “回姑娘的话,在下是东周洛阳人,要到咸阳去。” “此地距武成二十多里,天色都已黑了,前面还有坡路。客人人地两生,独自一人在风雪夜里赶路,只怕??”小姑娘顿住不说了。 “唉,”苏秦叹道,“在下本该在宁秦安歇的,可又想到天气不好,万一下雪,怕耽搁行程,这才贪路,想摸黑赶到武成。听人说,过去武成,就没大坡了,谁想这??大雪说来就来了!” 小姑娘指着另外一条岔道:“小女子就住前面村中,官人若不嫌弃,可到小女子家中暂歇一宿,待明日天亮,官人再走不迟。” 苏秦连连揖礼:“谢姑娘收留!” 苏秦让小姑娘上车引路,不一时就到一个村落。 小姑娘住在村头,是个大院落。一个老人站在门前一处高坡上,正向远处眺望。小姑娘让苏秦停住车马,从车上跳下,叫道:“爷爷!” 老人未料到她会在马车上,喜道:“这么久你才回来,爷爷放心不下,正在这儿望你呢!” “爷爷,看俺领回一个人来!”小姑娘扑进老人怀中,指着马车道。 苏秦早已下车,趋前一步,朝老人拱手揖道:“晚生苏秦见过老丈。” 老人打量苏秦,见他高车大马,衣着华贵,知非寻常人士,便推开小姑娘,拱手回礼:“山民见过官人。”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是这样,晚生是洛阳士子,欲至咸阳谋生,路过此地,天色晚了,风大雪大,处境尴尬。晚生正自无个着落,遇到这位好心姑娘,就随她过来,想借宿一晚,还请老丈允准。” 小姑娘拉住老丈,撒娇道:“爷爷,是俺邀请这位客人来的!”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放心,明日晨起,晚生自赶路去。今宵食宿花费,晚生当按客栈规矩付钱。” 老人脸色一沉:“客人说的哪儿话!客人从关外来,就是贵宾,老朽贫寒之家,请还请不到呢,谈什么钱不钱的?”又转对小姑娘,“秋果,有贵人来,喊你爹迎客!” 叫秋果的小姑娘不无得意地瞟一眼苏秦,又蹦又跳地跑进院门。 老人转对苏秦揖道:“客人,寒舍请!” 苏秦回揖:“晚生谢老丈收留!” 说话间,院子里传出杂乱的脚步声,秋果与一个仅有一只胳膊的汉子急走出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孩子。 汉子朝苏秦微微一笑,也不见礼,径自走到马前,将车马赶入柴扉。苏秦本欲见礼,见汉子这么实在,只好微笑一下,与老丈一道走进院中。 独臂汉子卸完车,将马牵至后院马厩。 一到院中,老人就冲灶房大喊:“他娘,关外来稀客了,杀只鸡,宰只鸭,开坛酒,炒几道好菜!” 听到灶房中有女人答应一声“晓得喽”,老人转对苏秦,笑道:“客人,中堂请!” 苏秦跟老人步入中堂,分宾主坐下,拱手揖道:“晚生冒昧打扰,老丈非但不责,反倒如此盛情,这??” “不必客气,”老丈拱手还礼,“老秦人的规矩,但凡远方来客光临寒舍,定要杀鸡炖鸭,接风洗尘。客人自关外来,是稀客,事起仓促,已是怠慢了!” 不消半个时辰,两个年轻女人端着酒菜进来,独臂汉子安顿好车马,也走进来,三人吃菜喝酒,叙谈家常。从交谈中苏秦得知,这个村落叫小秦村,住户大多姓秦,阴晋未收回时,村中因为紧邻阴晋,算是秦国边境,总有驻军,村前的路因而修得宽大。如今连函谷都成秦国的了,这儿也就冷清起来,难得有客人来。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大雪,按老秦人的说法,叫喜雪,苏秦偏巧也于此时赶来,真是喜上加喜,在这家里,算是大事了。老人叫秦老川,独臂人叫秦大川。 苏秦与秦老川谈得投机,酒也多贪几杯。吃喝已毕,秦大川引他走到一间房子,里面是一浴桶,早已倒好热水了。秋果走来,放进几件干净衣服,便关上房门。苏秦洗浴已毕,穿上衣服,候在外面的秋果引他走入一个偏房,里面烧有热炕,暖融融的竟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熄灭油灯,钻入被窝。这些日来一直赶路,走的又多是山道,苏秦当真累了。这宵吃足了酒,又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坦的,躺在炕上,不消一刻,就已沉沉睡去。 翌日晨起,苏秦推开房门,见院中落雪已有小半尺厚,老丈、秋果与三个年轻女人正在院门外面铲雪,秦大川在用仅有的一臂修理一辆独轮推车。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在院中吵闹着堆雪人儿。 看到苏秦,大川扬起独臂招呼道:“苏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苏秦点头:“睡得甚好。”走前几步,看他干活。 因是白天,苏秦打眼一看,原是一户殷实人家,随口问道:“大川兄,看你家中,日子过得真还不错,在村中当是大户人家吧?” 秦大川摇头:“哪能呢?我们秦人,家家都是这样,离大户差得远。” “这么看来,你们秦民倒是富足。” 秦大川呵呵笑过几声,埋头又做营生。他在独轮推车上又拴一根粗绳,想打个结。由于只有一只胳膊,他连试几次,均未打成,遂朝苏秦苦笑一下:“唉,少只胳膊,干啥都不方便。” 苏秦走过去,只几下就将绳结打好。 “嗬,苏公子这结打得好呀,没想到你这富家公子会干这个?”大川看着他的华服,一脸惊奇。 “呵呵,”苏秦尴尬地笑笑,目光落在他失去的胳膊上,移开话题,“大川兄,你那只胳膊怎么没的?” 秦大川苦笑一声:“六年前让魏人砍了。” “六年前?这么说来,秦兄参加过河西大战?” “当然了!”独臂汉子语气自豪,“我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兄弟三人?”苏秦怔了。 “我是大川,我的两位兄弟叫二川、三川!” “秦法不是四丁抽一吗,为何你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是四抽一,”大川解释道,“我家抽中的是二弟。可该死的魏人占我河西六十年,秦公要收回来,老秦人没有不高兴的。听说兵员不够,秦公号召秦人志愿服役,我和三弟争抢,老父说,不要争了,要是想去,你们都去吧。就这样,我们三人就都去了。” “哦,原来如此。”苏秦道,“你的两位兄弟呢?” 独臂汉子黯然神伤,半晌方道:“他们??殉国了!” “哦?”苏秦怔了下,“敢问秦兄,他们是如何殉国的?” “我们方圆十几个村落的男丁组成一个千人队,编在商君的中军,紧随商君。大战那日,我们痛痛快快地杀了一个白昼,真是过瘾。不瞒先生,单我一人就砍死该死的七个魏人,每砍死一人,我就割下他的左耳朵,好在打完仗后请赏。” “怎么请赏?”苏秦问道。 “以法领赏,”秦大川略顿一下,“斩敌三人,晋爵一级。大战那日,我家兄弟三人共杀十五个魏人,本该晋爵五级,却不承想,次日凌晨,我们睡得正香时,魏狗子偷袭,反杀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这个千人队首当其冲,没有几个活下来的。两个弟弟临难时,一个刚醒过来,另一个尚在梦中。我听到动静不对,翻身提剑,刚出帐门,就被魏人劈头一剑。我不及躲闪,本能地拿胳膊一挡,只听‘嚓’的一声,胳膊就没了,我也一下子疼得晕死过去。”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唉,再醒来时,我已躺在榻上,疾医正在上药。当然,挂在帐中的七只魏人耳朵,再也寻不到了。” “秦兄后悔吗?” “后悔?”秦大川白他一眼,“后悔还是老秦人吗?” “照秦兄这么说,老秦人喜欢打仗?” 秦大川想了下,摇头:“谁喜欢打仗呢?扛枪上沙场,是没法子的事儿。” “既然不喜欢,秦兄为何不后悔呢?” “不喜欢与后悔是两码子事。生为秦国男儿,秦有战事,岂能躲闪?” 苏秦打个怔:“照秦兄说来,老秦人皆愿为国而战?” 独臂汉子没有回答,目光却慢慢地望向远方的青山,轻声咏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 秦大川声音低沉,唱得极是投入。 苏秦大受触动,伴他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不瞒客人,”秦大川停住吟唱,“若说后悔,在下只后悔一件事,就是未能堂堂正正地战死在沙场上,而是糊里糊涂地让该死的魏人暗算了一只胳膊!” 苏秦深为所动,忖道:“知义而生勇!秦有如此死战之民,若不自乱,列国何以敌之?” 苏秦正自思忖,秦大川眼睛半眯,望向远山,不无感伤地长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他听:“唉,可惜了,所有棒小伙子,死了,都死了,全都死在那天凌晨。剩下的,家家都有寡妇,女娃子莫说寻个好夫君,就是找个像我这般缺胳膊少腿儿的,也是难哪!” 秦大川正自感伤,秋果端盆热水走到苏秦跟前:“先生,请洗漱。” 苏秦接过脸盆,定睛看她。因风停雪住,秋果没戴头巾,且又在白日,苏秦看得清爽,小秋果眉清目秀,模样可人,身材虽是单薄,一脸稚气,却已处在发育期,小胸脯微微挺起,开始进入思春年纪。 想到昨晚上吃饭上菜的几个年轻女人,有两个应该是二川、三川家的,年纪轻轻的这就守寡了,再想到如果这般可人的姑娘竟然连个好小伙子也是难寻,苏秦不由得一阵伤感。 自从得到终南山寒泉子的指点后,惠文公如同站在泰山顶上看天下,眼界大开,目光不再局限于家门口的魏、赵、韩三国,而是放得更远,聚焦于远在山东、紧邻大海的齐国和隔着重山叠水的楚国。为此,惠文公投放了黑雕台的半数黑雕,将他们广泛撒播于齐、楚的各个城邑,组成一个庞大的间谍网络,密切关注起这两个国家的一举一动。惠文公特别授意,黑雕的眼睛不能只盯宫室,也要观察朝臣和人民,但有风吹草动,就有密折急呈过来。 坐镇指挥这个巨大网络的是公子华。公子华在每日收到密报后,去粗存精,去伪存真,遇有紧要的,立即呈送惠文公,若不紧要,就打总儿陈述。 这日晨起,天刚放亮,公子华就匆匆赶至宫中,直入御书房。 惠文公还在后宫洗漱。内臣晓得有大事,入内禀报,惠文公急赶过来。 公子华呈上一道密折,尚未开封,是陈轸的。 惠文公拆看:“??越人粮草将绝,已成困兽。楚人围而不歼,老猫戏鼠??” “好一个老猫戏鼠!”惠文公震几叫道,“陈爱卿的文字,越写越出彩了!” “呵呵呵,”公子华乐道,“说实在话,当初陈轸来投,君兄用他,臣弟好一阵子没有想通。现在看来,君上是用对人了。”从袖中又摸出一道密折,“君上请看,这是上卿贴身侍卫特别写给臣弟的密折,奏报说,上卿感念君恩,一心一意为君上谋划,无一丝儿外心。” 惠文公扫一眼那道密折,微微一笑:“你只讲对一半,另一半是,他也是在为自己谋划。”目光转向陈轸的奏折,“??眼下楚王重用张仪,昭阳也对张仪佩服有加,言听计从,逐张仪之事,不宜速图??嗯,”连连点头,“张仪是个大才,可惜投错地方了!”又转对公子华,“你可加派人手,盯住张仪,另外晓谕陈轸,将他逐走也就是了,不可伤他性命!” “臣弟明白,君上这是留住青山呢!” 惠文公笑道:“明白就好,办去吧!”转对内臣,“召公孙衍、公子疾、司马错、甘茂觐见!” “臣领旨!” 二人退出后,惠文公思忖有顷,趋至列国版图前,久久凝视楚、越的地盘。 放眼望去,楚国竟像一张巨毯,牢牢地扣在版图上。天下之大,尽在楚地。相形之下,韩、魏、赵、齐,无非是弹丸之地。即使燕、秦加起来,也不过是它的五分之一。寒泉子将楚视为天下三强之首,当真是独具慧眼。楚地本已如此辽阔,若再灭越?? 惠文公不敢再想下去,眉头拧成两个疙瘩,连内臣进来禀报几位重臣叩见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内臣候有一时,又禀一声,惠文公这才回过神来:“宣!” 公孙衍、公子疾、司马错、甘茂四人鱼贯而入。 君臣礼毕,惠文公也将他们领到版图前面,指图缓缓说道:“诸位爱卿,你们都看到了,几个月来,关外列国连走几步棋子。先是越人陈兵琅琊,蓄势伐齐,齐人严阵以待,再是楚人伐宋,魏人不去救宋,却远征项城;楚人弃宋回救,魏、楚对垒。就在齐人举国备战之时,越人竟又掉头,弃齐袭楚,反被楚困,当真是好棋连连啊!” 四位重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版图。这些情势四人早已熟知,只不知惠文公突然召见他们并重提此事有何深意,因而一面审图,一面揣摩上意。 “诸位爱卿,”惠文公从版图上移过目光,扫向众臣,“关外列国连出奇招,招招出人意料,让天下目不暇接,瞠目结舌。寡人琢磨许久,越琢磨越觉得中有玄妙,只是妙在何处,寡人尚未完全明白。今儿请诸位过来,是想借一借你们的脑袋。大家随便说,有什么谈什么!” 诸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愿首先发话。 惠文公扑哧一笑:“怎么,都成哑巴了!就跟平日一样,畅所欲言嘛!” 仍是沉默。 “好哇,你们都不说,寡人只有点将了!”惠文公的目光落在公孙衍身上,“公孙爱卿,你是怎么想的?” 公孙衍抱拳道:“臣以为,关外列国此番纷争,源起于泗上之争。” “嗯,不错,”惠文公点头赞道,“你就说说泗上是如何争的?” “回禀君上,”公孙衍望向版图,指着泗上一片小国,“泗上诸国位于齐、魏、楚、越、韩、赵几个大国之间,国小地肥,人口众多,阡陌交通十分便利,历来就是鱼米之乡,山东诸国俱想据为己有。六年前,魏王出兵伐卫,非卫公不敬,实欲趁机灭卫。齐、韩、赵出兵救卫,名为义举,实为各有贪念,谁也不愿让魏独吞这口肥肉??” 不待公孙衍说完,司马错急急问道:“泗水远在鲁、宋,与卫国并无关联,大良造为何言及卫国?” “国尉有所不知,”公孙衍笑道,“在下说的是泗上,不是泗水。今说泗上,指的是这一片的十余国,并非鲁、宋、滕、薛等几个小国!” “呵呵呵,”司马错亦笑一声,“是下官无知了!” 公孙衍接着道:“泗上诸国,国小力微,却能保国至今,皆因大国互不相让,结果是谁也无法独吞。泗上诸国,宋国地盘最大,宋公偃偏又是个刺头,看准了这点,因而谁也不靠,一心只过自己的日子。楚人打来有齐人,齐人打来有魏人,魏人打来有楚人,十几年来竟也是有惊无险。至于传闻宋公射天鞭日,都是大国为伐他而寻出的借口。宋公此番称王,必是受魏王挟持,由宋人惠施居中撮合的。魏王因称王之事惹出一身麻烦,此策无非是想搅乱天下,混淆视听。” 惠文公连连点头:“公孙爱卿,说下去!” “楚人数年前伐宋,因齐人援助而功败垂成。此番越人伐齐,齐自顾不暇,楚人以为是天赐良机,再度伐宋,不料魏人再次援救。楚人料到魏会出兵,因而有所准备,万想不到的是越人竟又趁火打劫??” 看到公孙衍这样一味叙述下去,没有讲在点子上,惠文公眉头微皱,打断他道:“公孙爱卿,这些寡人都看到了。寡人想问的是,这几步棋的背后有何玄机?如果说是妙棋,妙在何处?” “妙在魏人救宋。” “嗯,”惠文公点头,“魏人救宋,不去宋国,却奔项城,当算一步妙棋。”扫一眼诸臣,“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此棋是何人所下?” 司马错道:“必是庞涓!”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从棋风上看,此棋绝非庞涓所下!” 公孙衍怔道:“君上何以知之?” “若是庞涓,魏军必赴宋国,先断睢水,将楚人困在睢水以北,再与其决战。” “君上圣明!”公孙衍沉思有顷,不无叹服,“不是庞涓,又会是谁呢?” “是庞涓的师兄孙膑!”惠文公断言,“此人入魏之后,先让魏民大量返流,坏我大事,这又来个攻其必救,玩弄昭阳于股掌之上,使楚人疲于奔命,损兵折将又失地。今日看来,此人之才,远高出庞涓!” 众臣纷纷点头。 “不过,就这几步妙棋来说,”惠文公望着诸臣,话锋一转,“魏人救宋虽然甚妙,却不为最妙。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最妙的又是何招?” 见众臣面面相觑,惠文公一字一顿:“越人袭楚!” 众人更是惊异。 “越人袭楚?”公子疾打个惊愣,恍然大悟道,“是的,越人袭楚,的确是妙棋。越人不知齐人,却知楚人。楚人所短,正是越人所长。楚遍地水泽,却无舟师,越人舟师天下无敌,正可在楚横行。楚人西困于巴、蜀,西北困于秦,东北正与魏国大战,中腹最空,越人溯江而上,直入其腹,真是恰逢其时,用其所长,当真是最妙的一招!” “上大夫所言甚是!”司马错甚是叹服,“越人至楚,如入无人之境,数月之内,就已攻至云梦泽,直逼郢都。若不是屈匄的西北大军及时回救,当年吴祸必已重演了。” 惠文公不予理睬,目光直射公孙衍:“公孙爱卿,你也这么看?” “回禀君上,”公孙衍沉思有顷,“越人袭楚是否妙棋,妙在何处,臣眼下尚看不出。臣奇怪的是,越人长驱直入,楚人未加设防不说,似是一触即溃,未见任何抗拒。唯在越人强渡汉水时,楚人才有一争,双方互演攻防,互见伤亡。除此之外,越、楚之间并无恶战。依臣观之,楚人腹地再空,断不至于似此般不堪一击。” 惠文公连连点头,表情兴奋:“爱卿所言在理,说下去!” “臣以为,这种情势唯有两种可能:一是楚人犹记当年吴祸,惧怕越人,因而望风而逃;二是楚人另有图谋。” “有何图谋?”惠文公倾身问道。 公孙衍迟疑一下:“臣尚未思考透彻。臣以为,楚人极有可能在与越人斡旋,以和代战,或在等待时机,与齐谋越,夹击越人!” 眼看公孙衍就要说到点上了,却又游离开去,惠文公甚感失望,略顿一下,扫视众臣:“寡人方才说,越人袭楚是步妙棋,但它妙在何处,你们这还没有说呢。” 众臣又是面面相觑。 “妙啊!”惠文公顾自陶醉其中,“妙啊,此棋当真是妙不可言!” “敢问君上,”公子疾问道,“此招妙在何处?” “你们若能猜出此子为何人所下,就知妙在何处了。” “君上,”甘茂恍然大悟道,“臣猜出了,此棋必是魏人所下,旨在转移视线。” 惠文公摇头。 司马错一拍几案:“君上,末将知道了,此棋必是齐人所下!越王伐齐,旨在报复昔日勾践之仇。齐人惧怕越人舟师,这才生出此计,嫁祸于人!” 惠文公再次摇头,目光缓缓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难道也看不出吗?” 公孙衍沉思有顷:“总不会是楚人所下吧?” 惠文公微微点头。 “楚人?”众臣皆惊,“这不可能!” 惠文公微微一笑:“可能不可能,你们这就回去,好好琢磨,何时琢磨透了,再来禀报寡人。” 众臣互望一眼,叩道:“臣告退!” 诸人退出后,惠文公又在御书房中呆坐一时,轻叹一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至:“臣在!” “复兴殿!” 终南山的山坳里,那眼寒泉仍在“汩汩汩”地朝外涌水。因天气转冷,泉中涌出的已不是寒水,而是暖水。泉眼下面的水潭里,水汽蒸腾。水潭旁边是耳房,林仙姑正与几个年轻师弟、师妹在房中静坐。 耳房后面是寒泉子的草堂。 寒泉子端坐堂中,竹远叩道:“弟子修长叩见先生。” 寒泉子微微颔首:“修长,坐吧!” 竹远谢过,改跪为坐,将列国情势约略讲述一遍,末了说道:“近两年来,天下局势有此大变,皆因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弟子探知,此三人均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师伯。” 寒泉子闭目有顷,点头道:“师兄若动悲悯之心,天下或可有救!” “先生,”竹远不无疑惑地望着寒泉子,“师伯之前为何不管天下?” “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说来话长。先师关尹追随师祖老聃进终南山之后,苦寻师祖未果,只好在此结草为庐,参悟道境。然而,先师参悟一生,终未得道。仙去那日,先师深以为憾,招来你师伯和为师,谆谆叮嘱:‘人生之至,莫过于得道,为师苦修数十载,虽有所悟,却未能得之。常语云,功到自成,果熟蒂落。为师功力未到,果未熟,蒂已落,与道失之交臂。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二人时日尚多,当日日参悟,不可稍懈。俟有所成,方不负为师一片苦心矣。别不赘述,你二人好自为之,为师去也!’言讫,就在我们师兄弟的眼皮底下,先师闭目凝神,身形越缩越小,于瞬间化作一团气雾,飘然散去,看得我二人瞠目结舌,好半晌方才意识到先师已化气而去,这才悲从中来,葬先师衣冠于后山之上,也就是你们每年祭拜之处。” 听完祖师化气的往事,竹远听得惊心动魄,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悟:“弟子明白了,鬼谷师伯必是谨遵师嘱,一心用在参悟大道上,没有心思过问天下。” “你说得是,”寒泉子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讲述,“你师伯的修为远胜为师,因而更能悟出先祖所憾。先师去后,你师伯与为师共同守护衣冠冢,守满三年,你师伯突然告别为师,说是云游天下,自此一去不返。后来,为师从仙友列子口中得知,你师伯远去云梦山中,在石洞里苦修,已有大悟。先师说的是,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师伯深感时日苦短,数十年来,一意孤修,从不授徒。前些年列子又来,说是你师伯身边多一童子,为师已知你师伯仍未得道,这是在择徒接力。至于你师伯忽然过问世间疾苦,又收授世俗弟子,实出为师意料,想是你师伯受到什么触动,这才发心问苦救世。” “师伯问世,果是不同凡俗,”竹远不无叹服,“就弟子眼下所知,师伯的几个弟子一个更比一个强,出山仅几年,天下列国已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了。” 寒泉子没有应答,闭目思虑有顷,抬头问道:“你方才提到庞涓、孙膑和张仪,这才三人,照说当是五人才是!” 竹远惊道:“先生如何判知他们是五人?” “道生一,一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相克相成,化生天下。师兄若是问世,必收五人,使五人彼此磨砺,相克相生,相辅相成。” “先生神算。”竹远愈加叹服,“据弟子探访,除童子之外,师伯果然另收五人,至于余下二人是谁,是否出山,出山之后又在何处,眼下不得而知。” 寒泉子闭目凝神,进入神游,许久,睁眼道:“其中一人,就要来到咸阳了。” “来到咸阳?”竹远眼睛大睁。 “是的。”寒泉子微微点头,“你可探访此人。秦公若得此人相助,大业或可成就。” “弟子谨遵师嘱。” 惠文公在贴身内臣的陪伴下缓步走向先君孝公的寝宫——复兴殿。自孝公走后,这个宫殿就由孝公的贴身老内臣看管,除惠文公外,平素少有人来。 二人尚未走到,远远竟见孝公的老内臣跪在外面。 惠文公甚是纳闷,近前正欲问他,老内臣叩道:“老奴叩见君上!” 惠文公将他搀起:“老人家为何跪在这儿?” “老奴在恭候君上。” “恭候寡人?”惠文公大吃一惊,“你如何知晓寡人要来?” “回禀君上,”老内臣禀道,“凌晨时分,老奴在蒙蒙眬眬中看到先君,先君要老奴守在门外,说是君上要来。老奴不敢违命,一直守在这儿,君上果然来了。” “你从早上一直守到这辰光?” “正是。” 惠文公吸一口长气,将老内臣搀进宫中,面对孝公灵位跪下,拜过几拜,吩咐众人退下,只留下老内臣。 “老人家,”惠文公望着老内臣,“先君还对你说过什么?” “先君还说:‘你对驷儿说,寡人交代之事,莫要忘了!’” “还有什么?”惠文公急问。 老内臣摇头。 惠文公思忖有顷,吩咐老内臣:“请老人家守在门外,寡人要静一会儿。” 老内臣起身退出,走至门口,将宫门反手掩上,守在门口。 惠文公对着灵位再拜三拜,起身走至孝公的榻前,闭上双眼,两手抚榻,似乎孝公仍在榻上。跪有一时,惠文公起身走至密室,打开密室之门,拿出石匣,摆在几案上,轻轻打开,怔怔地望着石匣上的几行文字:“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惠文公的耳边响起孝公的声音:“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当尽,大秦当兴??商为金德,国色为白;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金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不出百年,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驷儿,如此王业,寡人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惠文公对着石匣连拜三拜,喃声告白:“君父所嘱,儿臣不敢有一日忘却。天命所托,儿臣不敢有一日相违,只是??”潸然泪出,“儿臣??儿臣虽然有心,却是德微力弱,孤掌难鸣,恳请先君,恳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儿臣得遇大贤之才,儿臣必鞠躬尽瘁,以应天命。”说完朝石匣再拜几拜,将其合起,重新放回密室,锁好密室房门,走至殿中坐下,轻声叫道,“来人!” 老内臣、内臣双双走进:“臣在!” 惠文公看向内臣:“请竹先生御书房觐见!” 内臣禀道:“竹先生不在咸阳。” “哦?”惠文公一怔,“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咸阳?” “昨日臣有小事求教先生,贾先生说,竹先生暂时不在,要臣过两日再去,臣是以知道竹先生不在咸阳。” 惠文公沉思有顷:“传旨,竹先生何时回来,就让他何时觐见!” “臣领旨!” 三日之后,竹远从终南山回来,早有宫人候在这里。竹远洗漱一毕,换过衣冠,随宫人进宫,被内臣引入御书房中,叩道:“修长叩见君上!” “先生不必拘礼!”惠文公扶他坐于客位席前,自己也于主席坐下,拱手道,“这几日嬴驷心中烦闷,特请先生过来聊聊。” 竹远拱手还礼:“君上为何事烦闷?”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不瞒先生,君父有商君,方成大业。嬴驷不才,甚想仿效君父,有所成就,然环视左右,竟无一人堪比商君之才。朝无大贤,叫嬴驷孤掌难鸣啊!” 竹远两眼凝视惠文公,面呈微笑:“大良造难道不是大才吗?” “公孙爱卿是个人才,”惠文公回以一笑,“却不是大才。嬴驷原还以为公孙爱卿可代商君,不想几年下来,颇失寡人所望!” 竹远点头:“时过境迁,才人辈出,群英荟萃,时下莫说是大良造,即使商君再世,怕也落伍了。” “先生所言甚是,”惠文公附和道,“如果没有庞涓、孙膑,公孙爱卿之才,或可震撼列国。”略顿一下,“请问先生,东来街上可有新人?” “君上招贤令一出,列国士子纷至沓来,仅几年,咸阳东来街已是名满天下,堪比齐国稷下。据修长所知,街头所有客栈均已住满,其中不乏稷下学者,每日仍有新人赶至,客房供不应求了。” 惠文公乐不可支,抱拳谢道:“这都得力于先生的运筹,嬴驷谢过了!” 竹远还礼:“君上思贤如渴,用贤得当,这是自然之果。” “请问先生,近日可有堪用之才?” “小用或可,不堪大用。” “不瞒先生,”惠文公和盘托出真意,“列国情势万变,人才纷出,嬴驷有点急了。此番请来先生,是求先生睁大慧眼,速为寡人物色一个堪用大才。” “修长鼎力而为。” “听说先生近日回寒泉去了,可有此事?” “修长刚从山中归来,立时觐见君上来了。” “哦!”惠文公面呈喜色,“先生此去,想必见到寒泉前辈了?” “家师托修长问候君上。” “前辈可有点拨嬴驷之处?” “家师让修长转呈君上,”竹远抱拳道,“家师近日夜观天象,紫气东来,当有大贤赴秦,或可为君上驱用。” “太好了!”惠文公两眼放光,起身朝终南山方向长揖至地,“寒泉前辈,嬴驷这厢有礼了!” 自出小秦村后,苏秦一路西行,不消数日,就已赶到咸阳。 苏秦一路所见,无论民风、民俗,皆与山东诸国不同,虽说尚未达到齐人管仲治下的路不拾遗,但人民殷实、治安良好、夜不闭户却是实情。苏秦早知秦法苛刻,因而在路过武成时,特地买来数卷《秦法》,一路读至咸阳,又将先生临别所赠的《商君书》细读数遍,再结合所见所闻,对秦国大势已是了然于胸,自信此番赴秦,是走对棋了。 苏秦的轺车缓缓驶进咸阳城门时,天色已近黄昏。 入门不久,苏秦望到一个老者,喝住马,跳下打一揖道:“请问老丈,东来街如何走法?” 老者还过一礼:“官人可一直向前,走过三箭地,向左拐,再向右拐,看到一条大马路,走下去就是宫城。东来街就在宫城左侧。” 苏秦谢过老者,驱车离去。 望着渐去渐远的车马,老者摇头轻叹:“唉,又是一个。富贵使人狂哟!” 按照老者的指点,苏秦没费多少周折,果然来到东来街。 天色昏黑,寒风凛冽。大街两侧净是客栈,无不灯红酒绿,人影憧憧。苏秦大喜,从最边一家开始,连问十余家,均已住满。 苏秦倒吸一口凉气。他早就听闻列国士子赴秦者甚众,但多至这种程度,却是令他震惊。稷下学宫虽有学子数千,但多是慕名前往求学的学子,真正学有所成的士子不过数百,而学有大成,堪称稷下先生的不过十几人而已。这条东来街却是不同,凡赴秦者,无不是饱学之士,或至少身怀一技之长,远行千里至此,都是谋业来的。 苏秦又问十余家,眼见走至大街尽头,竟无一家容他。 苏秦真正急了。天色已晚,若是寻不到住处,在这咸阳城里,一无朋友,二无熟人,他这么高车大马,裘衣锦裳,若是混得露宿街头,岂不成为笑柄? 苏秦正自着急,前面又见一处门楣,抬头一看,上写“运来客栈”,观门面颇为气派,前后占去二十余丈街道,不用多问即知是家大店。眼下正是晚膳时分,苏秦驱车过去,看到店中人员众多,已知也住满了。 苏秦轻叹一声,无须再问,正欲前往下一家,小二迎出,看他一眼,小声问道:“先生可是来住店的?” “正是!”苏秦连连点头,揖道,“请问小二,贵店可有空房?” “先生赶巧了,”小二再次打量一番苏秦的车马和衣着,还礼道,“本店昨日刚刚腾出一套空房,还算齐整,不知先生愿意住否?” 苏秦喜出望外:“愿意,愿意!” 小二喊过一个小厮,将车马牵至后院,领苏秦径入店中,对柜台后面的店家道:“空出的那套房子,这位士子愿住!” 店家打量一眼苏秦,点头,抱拳道:“先生尊姓大名,何方人士?” “在下姓苏名秦,洛阳人士。” 店家拿笔记下,礼让道:“苏子,请随我来!” 苏秦随他走至后院,绕过几个弯,走至一进小院:“就这儿了!”推开院门,“苏子请看,这是厅堂,可会见客人。这是书房,可读书写字。这是卧室,隔间可以洗浴,早晚有热水供应。房内一切摆设,虽不算最好,但在咸阳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苏秦打眼一看,果是奢华。想到自己出身寒微,前程未卜,却住这么大、这么好的地方,心中微颤,随口问道:“费用如何?” “苏子是长住呢,还是短住?” 苏秦迟疑一下:“这个却是难说。” “嗯,”店家点头应道,“这倒也是,凡到此处的士子,有住月儿四十的,有住年儿半载的,也有住三年五年的,真还没个准儿。一般来说,本店是按月结算。不足一月,算是满月。这一进院子是本店里最好的一套,包月四两足金,膳食另计。我观客官是个大才,将来必定飞黄腾达,特别减去一金,算是交个朋友,今后也好有个仰仗。” 苏秦打个惊愣,但想到一旦见用,这几金也不算什么,再说除此之外,真还无处可住,便心一横,揖道:“谢店家了。就这么定下。” 店家还过一揖:“请预付五两。” 苏秦从袋中摸出五块金饼,递给店家。店家验过,见是大周足金,又在手中掂掂,冲外面叫道:“来人!” 刚好小二提着苏秦的包裹走过来,应道:“小人在此!” “侍候客人住下,看客人有何需求,一并办了。” 小二应声诺,放下包裹,冲苏秦揖道:“先生,请!” 一切安顿好之后,苏秦随小二兴致勃勃地走到前厅,寻个席位坐下。厅中约有二十几人,无须再问,皆是列国士子。 然而,苏秦刚一坐下,就感到气氛异样。整个饭厅鸦雀无声,多数士子的目光中流露出哀伤。这且不说,所有目光无不惊诧地射在苏秦身上,好像他是一个怪物。 这个气氛使苏秦极不自在。苏秦想了下,猛然意识到自己穿戴不对。外面寒冷,裘衣锦裳自是没个说的。人都进屋了,他依然是这身穿戴,显然不妥。还真别说,屋中暖和,刚进来时显不出来,这阵子身上倒是热乎起来,苏秦感觉汗都出来了。 苏秦寻到原因,起身进房,脱去身上裘衣,换了一套薄的穿上,又到镜前看过,确信并无异样,再度回到厅中。 然而,众士子并未因他换过装束而改变态度,依旧跟方才一样,满脸哀伤、目光诧异地盯住他看。 苏秦怔了。显然,士子们的态度与他的装束无关。 苏秦略想片刻,决定以动制静,遂正正衣襟,大声叫道:“小二,来两个菜,一荤一素。再来一壶热酒,加上姜葱!” 小二应声“好咧”,转身而去。 不消一时,小二端来两道热菜、一壶热酒、两只酒爵,摆在几案上。苏秦用酒洗过酒爵,提壶倒酒。 苏秦做这一切时,动作非常缓慢,一举手一投足,均显出他所特有的定力。果然,没过多久,一个三十来岁的士子踱过来,坐在苏秦对面,冲小二叫道:“也来两个小菜,一壶热酒!” 苏秦冲他一笑,将几上另外一爵倒满,抱拳道:“这位仁兄,若是看得起在下,与苏秦同饮如何?” 那士子亦抱拳还礼:“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姓贾,名舍人,打卫国来的。请问苏兄来自何地?” 苏秦端起酒爵:“在下是周人,打洛阳来。贾兄,请!” 贾舍人端起酒爵,与苏秦轻碰一下:“苏兄,请!” 两人同时仰脖,一饮而尽。 然而,周围的气氛没有因此而稍有改变。坐在厅中的二十几个士子仍像方才一样,以哀伤而奇异的目光望着苏秦,看得他心里发毛。 苏秦扫一眼众士子,小声问道:“请问贾兄,他们这是怎么了?” “唉,”贾舍人轻叹一声,“苏兄有所不知,这儿刚刚发生一件大事!” “哦?”苏秦惊道,“是何大事?” “前日夜间,”贾舍人缓缓说道,“有位仁兄一时想不明白,寻无常去了,是上吊走的,就吊在他住的那进院子里,挂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上。昨儿大家为他送行,今儿都还没有缓过神来呢。” “哦,原来如此!”苏秦长出一口气,“敢问贾兄,那位仁兄所为何事?” 贾舍人苦笑一声:“没为什么,一时想不开而已。” 苏秦忽然意识到什么,倒抽一口凉气:“这么说,在下住的那进院子??原是他的?” “正是,”贾舍人点头,“那位仁兄姓吴,名秦,来自宋国,住的就是苏兄的院子。吴仁兄是去年冬日来的,住店那日,就跟今日一样,也是个冷天,也是在黄昏,也是高车大马,裘衣锦裳。据说吴兄自信胸中所学,将家中田产悉数变卖,一意赴秦,志在必得。”顿有一时,轻叹一声,“唉,一年过去了,吴仁兄一时想不开,拍拍屁股走了。看到苏兄方才的样子,简直就跟吴兄初来那日一模一样,大家因而呆了。”再次苦笑一声,“苏兄,世间总有许多巧合,是不?” 贾舍人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特别说予苏秦听的。 苏秦心头一震,迅即镇定下来,微微一笑,举爵:“贾兄,世间不仅有巧合,也还有奇迹呢!来,这一爵算是为那位一时想不开的仁兄饯行!” 贾舍人亦举爵道:“苏兄果是不同凡俗!好,为吴仁兄饯行!” 秦宫,御书房中,公子疾急急走入,叩道:“臣叩见君上!” 惠文公伸手让道:“爱卿免礼,看座!” 公子疾起身坐下,抬头望着惠文公:“君上紧急召臣,有何吩咐?” 惠文公微微一笑:“东来街上可有传闻?” “臣弟正欲禀报君上,”公子疾凝起眉头,“前日子夜时分,有个从宋地来的士子上吊自杀了!” “哦?”惠文公敛起笑容,神色黯然,“说说此事!” “此人姓吴名秦,虽然满腹经纶,但见解迂腐,不堪实用,是个典型的书虫。莫说贾先生那里,纵使初评,也未获通过。” “既是这样,那就安排他做个文案。此人不能做大事,抄抄写写总该行吧,好歹让他有口饭吃才是!” “贾先生也是这么说的。臣弟安排他去学馆抄书,谁知他仅去一日,再也不去了。后来听说,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天生大才,不肯做这抄抄写写一类小事。”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读书读到这个地步,就是读死了。后事办没?” “臣弟已使人出钱厚葬。至于此人拖欠客栈的店钱,也由官费支了。” “如此甚好。秦地偏僻,士子肯来,即是有恩于秦,无论可用不可用,断不可伤了他们的心志。” “君上宽仁之心,可感天地!” “寡人今召你来,”惠文公言归正传,“是另有一事。今日晨起,寡人偶做一梦,梦到鸿鹄从东飞来。寡人请人解析,说有高士赴秦。真有高士赴秦,当是我大秦之幸。疾弟,此事甚是重大,寡人托予你了!” “君兄放心,臣弟全力寻访!” 自运来客栈西行一箭地,就是英雄居。贾舍人跨进英雄居的豪门,拐入一进小院。 客厅中,竹远席地而坐,双目微闭。 贾舍人在对面席位上坐下:“启禀师兄,新来的这个人,名唤苏秦,貌似不俗。” “哦,”竹远眼皮未抬,“如何不俗?” “身稳,气稳,心稳。近他身边,可觉出一股凛然正气。” 竹远凝思有顷,抬头看向贾舍人:“既如此说,当是此人了。” “不过??”贾舍人欲言又止。 “说吧!” “此人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却又让人生疑。若是大贤,不该如此俗气。” 竹远眉头微皱,闭目有顷,再次抬头:“这样吧,你可再去会他。若是俗气,也就罢了。若是不俗,可为他摆设一坛,有无本事,坛上自见分晓。”有顷,长叹一声,“唉,但愿此人就是先生所说之人。若此,我们就可了却一桩大事,回山继续修持了。” 贾舍人点头。 与贾舍人告别之后,苏秦与小二结过账,回到房中。许是太累了,苏秦没有洗漱,就在榻上躺下,早早睡了。 躺有一时,苏秦辗转反侧,心里一直盘算着贾舍人的话。折腾有顷,苏秦干脆起床,披上裘衣,走至客厅,在几案前坐下。坐有一时,苏秦无意识地抬头看向窗外,不由得打个寒战。苏秦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窗外,月光澄明。院中阴冷处还留有几日前的那场残雪。雪映月光,分外明朗。院子正中稍偏一点,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悄无声息地挺立在寒风里。一根足以承受一人重量的粗杈横在腰上。毫无疑问,那位名叫吴秦的仁兄,必是挂在那根枝子上走上不归路的。 望着那根树杈,苏秦浑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眉头拧起,在厅中不停踱步,耳边响起贾舍人的声音:“??看到苏兄刚才的样子,简直跟吴兄初来时一模一样,大家因而呆了??苏兄,世间总有许多巧合,是吗?” 苏秦再次踱到窗前,望着那槐树凝思一阵,自语道:“贾兄说得是,此事当真巧了。他吴秦前脚刚走,我苏秦后脚即到,就跟事先商量好似的;我连寻数十家客栈,偌大一条东来街,却只能住进他曾经住过的房间,就像是命定似的;吴秦来时也是冬天,也是高车大马,也是裘衣锦裳,也是变卖田产、孤注一掷,跟我就像是一个人似的;他叫吴秦,我叫苏秦;‘吴’与‘无’谐音,‘苏’与‘疏’谐音,一个是‘无秦’,一个是‘疏秦’,都有与‘秦’无缘之意??” 想到此处,苏秦心头一凛,自语:“如此之多的巧合,难道是上天予我的警示?” 苏秦慢慢冷静下来,回至几前,正襟危坐,微闭双目,进入冥思。 翌日晨起,苏秦已是气沉心定。 听到外面人声渐多,苏秦慢慢睁开眼睛,站起来,再次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槐树和那根吊死吴秦的枝杈,眉头完全舒展,脸上现出刚毅和自信。 苏秦洗漱完毕,有人敲门。 见是贾舍人,苏秦揖道:“在下见过贾兄。” 贾舍人回一礼:“舍人不请自来,有扰苏兄了。” “贾兄客气了。”苏秦笑道,“在下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得遇贾兄,当是福气呢,何谈打扰二字?”又伸手礼让,“贾兄,请!” “苏兄先请!” 二人并肩走进厅中,分宾主坐定。 贾舍人目视苏秦,别有深意地说:“苏兄,昨夜睡得可好?” 苏秦微微一笑,算是应了。 “嗯,”贾舍人环顾四周,笑道,“吴仁兄在时,也是这般模样,苏兄何不稍加改变,也好驱驱晦气。” “此处唯有正气,在下不曾见到晦气。”苏秦又是一笑,手指外面的槐树,“请问贾兄,取走吴仁兄性命的,可是那根枝杈?” 贾舍人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果然看到那根粗枝。回视苏秦,见他周身上下,非但寻不出任何沮丧,反倒洋溢出一股洋洋洒洒的浩然正气,不禁肃然起敬,抱拳说道:“苏兄所言不错,在下也感受到了一股正气。吴仁兄若有苏兄这般胸襟,就不会有此结局。” 苏秦亦抱一拳:“谢贾兄褒奖!敢问贾兄,来此几时了?” 贾舍人长叹一声:“唉,算起来,竟是两年有余!” “哦?”苏秦怔了,“观贾兄谈吐,当是有才之人,缘何未得重用?” 贾舍人苦笑一声:“凡来此地之人,皆说自己有才,在下也是。在下怀才而来,谁想时运不济,迄今未被君上见用。两年下来,求仕之心,已是死了。” 苏秦又是一怔:“天下如此之大,此处不被见用,贾兄何不投奔他处?” “哪儿还不是一样?再说,”贾舍人嘿然一笑,“在下在此还有一点儿营生!” “哦?”苏秦甚觉新奇,“敢问贾兄,是何营生?” 贾舍人笑道:“小生意,不值一提。”略顿一下,“不过,这桩生意或与苏兄有关,不知苏兄感兴趣否?” 苏秦亦笑一声:“既然与在下有关,在下必须感兴趣呀!” 贾舍人拱手:“苏兄既感兴趣,可随舍人前往一处地方。” 苏秦亦拱手:“恭敬不如从命!贾兄请!” “苏兄,请!” 二人出门,沿东来街走有百来步,在一扇大门前面停下。 贾舍人指着门道:“苏兄,就这儿了。” 苏秦抬头,见门楣上写着“英雄居”三个金字,赞道:“好名字!”又转对贾舍人,“贾兄的营生原在这儿。” 贾舍人伸手礼让:“苏兄请进!” 二人走进院门,见里面空空荡荡,并无一个“英雄”。苏秦正自惊异,贾舍人引他走至一进院子,院门上写着“论政坛”三字。 苏秦望着三字:“贾兄,此为何意?” “苏兄进去一看,一切就都清楚了。” 苏秦微微一笑,迈腿跨入。 里面是个大厅。厅甚大,可容数百人,正对门处是个讲坛,正对讲坛处是四个席位,席前各摆一案。再后铺了多排席位,并无一张几案。看那样子,似是看古戏用的。 看有一会儿,苏秦若有所悟,点头道:“这就是院门上的三个字了。去年在下在齐国稷下,见过这种摆设,但论的不是政,是天下学问。想必此坛是让士子论政用的。” “正是。”贾舍人应道,“这就是闻名东来街的论政坛,天下士子皆可在此畅所欲言,谈论天下政治。” “听这语气,此坛是贾兄开的?” “苏兄高抬在下了。”贾舍人笑道,“你看在下这副模样,像是能开坛的人吗?” “真人不露相嘛。”苏秦回以一笑,“此坛既非贾兄所开,方才为何却说是自己的营生?” “说来话长,”贾舍人苦笑一声,“秦公继位之后,广开言路,纳士求贤,列国士子纷至沓来。然而,秦地褊狭,职爵有限,并非所有士子都得驱用。再说,赴秦士子中,更有许多滥竽充数之辈,一时也是良莠难辨。于是,一些久留此地、未受驱用的士子,因熟悉秦国政坛,就在士子中间四处游走,专为那些新来的士子提供方便,久而久之,竟然形成生意。这家客栈本是接待士子用的,掌柜看到这桩生意不错,就停止接客,将店整个改过,设置此坛,做了坛主,果是生意红火。在下不才,被坛主看上,特别聘为评判,顺便招揽客人。” “怪道此人这么热情,原来如此!”苏秦在心中嘀咕一句,眉头一拧,抬头问道,“敢问贾兄,你们这桩生意是如何做的?” 贾舍人指着前面的木坛:“苏兄请看,那是讲坛。新来之人皆可开坛。开坛之时,就站在那儿论述为政主张,答疑解惑。”又指着坛下的四个席位,“这是评判席,无论是谁,一旦开坛,他的为政主张能否说中秦公心意,如果中意,他能得到多大的职爵,全由这几人评判。不瞒苏兄,设坛至今,他们的评判很少失准呢!” “哦?”苏秦大是惊奇,“有这么神吗?” “当然神了!”贾舍人笑道,“如若不然,谁肯花钱在此开坛?” 苏秦微微一笑:“既然如此灵验,你们这些评判为何不受重用?” 贾舍人苦笑一声:“都像在下一样,没有富贵之相呗。不然那些算命占卦的为何总是替别人指点吉凶呢?” “嗯,说得也是。” 贾舍人指向后面的席位:“这些是观众席,一旦有人开坛,就有士子来听,听的人越多,争论越热烈,说明开坛人讲得越有分量。即使不能在秦得用,众士子也会将他的声名远播列国。” 苏秦扫视一周,转对贾舍人:“请问贾兄,坛主何在?” 贾舍人伸手指指正在远处闭目端坐的竹远:“就是那人,竹先生。” 苏秦聚目望去,见那人仙风道骨,坐如磐石,定非寻常生意人,心中顿时明朗起来,断定此坛必是秦公所设,竹先生,还有眼前这个贾舍人,也必是秦公心腹。贾舍人几番试探,又引他至此,不过是想试探他的深浅。看来,欲见秦公,此坛是非过不可了。 想到这里,苏秦现出一笑,抱拳道:“再问贾兄,若开一坛,需金几何?” “三两足金。” 苏秦苦笑一下,随口说道:“若是贫穷士子,手中没有三两足金,就不能开坛喽。” “没钱也可开坛,但有一个前提,就是此人必须事先提出恳请,并由其中一个评判引见坛主,由坛主观相。只要通过坛主观相,就可为他开坛,但开坛费不是三两,而是六两。” 苏秦大是惊异:“此又为何?” “若是此人最终见用,可用俸禄补交开坛费。若是不能见用,损失则归店家!” 苏秦连连点头:“嗯,这个倒也公允。” 贾舍人不无期望地看着苏秦:“敢问苏兄,愿否在此开一坛呢?” 苏秦早已想定,从袖中摸出三块金子,递予贾舍人:“烦请贾兄禀报坛主,为在下开设一坛。” “谢苏兄抬举。”贾舍人接过三块金子,鞠一大躬,“请苏兄稍候片刻,在下这就禀报坛主去!” 贾舍人疾步走至竹远跟前,将三块金饼置于几案,揖道:“禀报竹先生,洛阳士子苏秦请求开坛!” 竹远回过一礼,远瞄苏秦一眼:“请转告苏子,后晌申时开坛。” 贾舍人回到苏秦跟前,揖道:“坛主吩咐,今日后晌,申时为苏子开坛。时光不多了,苏兄可暂先回去,稍稍准备一下。” 苏秦微微一笑,揖道:“苏秦告辞!” “苏兄且慢!”贾舍人紧前一步拦道,“能否告知在下,苏兄师从何人,所治何学,可有同门在列国治业,在下也好有所传扬。” 苏秦略一思忖,笑道:“没有什么好传扬的,就说是洛阳人苏秦,这就够了。” “在下记住了。苏兄慢走!” 这日后晌,未时刚至,东来街上就有人边走边敲锣,大声吆喝:“开坛喽!论政坛申时开坛喽!开坛人乃大周名士、洛阳人苏秦。洛阳苏子学问盖世,有周天子亲赐轺车。列位士子,敬请光临捧场,一开眼界喽!开坛喽!论政坛申时开坛喽——” 未时过去,申时将至,锣声更加响亮。众多士子从不同的客栈里走出来,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汇入“英雄居”,走进论政坛,各寻席位坐下。 一身士子打扮的公孙衍、公子疾站在街头,看着渐走渐近的敲锣人。公孙衍是被公子疾强拉过来的。公子疾从秦宫里出来之后,一心惦念秦公所说的大贤之才,当即来到东来街上访查,又恐自己眼拙,辨不出贤愚,特意扯上公孙衍,让他也来过过眼。尚未开始访查,竟就遇到开坛。 “洛阳人苏秦?”公子疾听有一时,转头看向公孙衍,“公孙兄可曾听说过此人?” 公孙衍摇头。 公子疾看看日头:“申时已到,反正也没什么事儿,我们何不凑个热闹去。” 公孙衍微微一笑:“既被疾公子拖来,就得悉听尊便喽。” 公孙衍跟着公子疾走进英雄居,见论政坛里早已坐满士子。昨晚苏秦高车大马从街上招摇而过,又偏巧住在刚刚吊死的吴秦房中,这本身就已构成噱头,成为街头传议热点。此番苏秦开坛,士子们自然争相一睹苏秦真容,看他是何能耐。 众士子七嘴八舌,厅中甚是嘈杂。公子疾努下嘴,与公孙衍走至一处角落,席地坐下。不多一时,更多士子赶来,十几排席位坐不下,后来者只好站在后面,黑压压地围成一个半圆。 望着这个场面,公孙衍不无感叹道:“还记得在下初来秦时吗?” 公子疾笑了。 公孙衍看向远处勉强露出的一个屋尖:“如果没有记错,在下所住当是那幢房舍。时光流转,转眼已是数年,前年听说竹掌柜将客栈改为论政坛了,在下早想过来看看,可总是有冗事缠身,今日总算一开眼界了。” “此坛甚有意思,”公子疾笑道,“什么样的声音你都能听到,有时想笑,有时连笑都笑不出来。” “看来疾公子是常客了。” 公子疾点头,指着一侧走出的竹远:“看,竹先生来了。眼下他不是店家,是坛主了。” 公孙衍始终没有搞清楚竹远的底细,只是觉得秦公对他极是恭敬,回个笑道:“呵呵呵,竹先生倒是会做生意呢!” “不只会做生意哟,”公子疾亦笑一声,“竹先生满腹文章不说,还写得一手好字,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城府极深,至少也可做个御史大夫。” “哦?”公孙衍震惊,“既然有此大才,君上只让他在此开此馆子,岂不可惜了?” “此为君上之意。”公子疾压低声音,“几年前在下就对君上言及此事,君上说,此人另有大用。在下求问如何大用,君上吩咐在下,在此处开设一坛,请他来做坛主。在下遵旨,将英雄居改为论坛,竹先生也就做了坛主。” “原来如此!”公孙衍恍然有悟,“此坛名为竹先生所开,实为上大夫操纵,而真正的坛主,却是君上。” “这也是不得已之举。”公子疾苦笑一下,“每日均有赴秦士子,其中良莠不齐,不设此坛,何以筛出堪用之才?” “嗯,”公孙衍大是叹服,“君上谋事,总是高人一筹!” 公子疾正欲应声,忽听一声锣响,抬头道:“公孙兄,苏子这要开坛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锣响,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坛主竹远健步上坛,朗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锣声第三次响过,竹远伸手做邀请状:“有请四位评判!” 偏门打开,四位评判依序出场,在第一排的评判席上坐下。贾舍人赫然其中。 又是一声锣响,竹远再次礼让:“有请今日开坛人,洛阳名士苏秦,登坛论政!” 第056章| 说帝策苏秦犯禁 赏寒梅笙箫协鸣 偏门开启,一身名士装束的苏秦缓步登上论政坛,果然是风度翩翩,气宇轩昂。 众士子无不被他的气场震慑,或鼓掌或击节,场面热烈。 苏秦弯腰深揖一礼,用力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仁兄,据秦所知,大家来自四面八方,身怀绝学,荟萃于此,目的只有一个——成就人生大业!” 苏秦开口即触众士子的痒穴,全场报以更加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方今天下,”苏秦扫视众人一眼,接着说道,“纲常早乱,纷争鹊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逢此乱世,大凡有志之士,人生大业唯有一个——使天下相安!” 台下有人大声发问:“依苏子之见,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苏秦侃侃应道:“天下相安之道,可有二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 有人再问:“如何可使诸侯相安?” “诸侯相安,重在遵纲守常。如今纲常全乱,诸侯相安之道,实际已成空谈。” 有人大叫:“这么说来,天下唯有一统了!” “正是!”苏秦引入自己的议题,“自三皇五帝以来,天下大势,分则乱,合则治!” 士子论政,众人听得多了,一般皆是如何治理国政,如何立本强国,如何行军布阵,攻伐杀戮,鲜有人谈论天下大势,更无人言及天下一统之事,因而众人无不怔了,吃不准苏秦为何以此开端。 贾舍人却是大感兴趣:“既然是分则乱,合则治,请问苏子,昔日武王分封诸侯,天下却走向大治,这又作何解释?” 众士子纷纷点头,皆道:“是啊,武王分封而治天下,苏子如何解释?” “问得好!”苏秦做出一个分与合的手势,“天下分合,可有两种,一是名分实合,二是名合实分。武王分封,当属名分实合。西周初年,天下大势是,周天子威服四方。周公制礼,诸侯皆受王命,礼乐有序,西周四百年因而大治。然而,平王东迁之后,情势有所变化,周室式微,诸侯坐大,天下礼坏乐崩,天下大势开始走向名合实分,终成今日不治乱局??” 角落里,公子疾轻碰一下公孙衍,小声问道:“公孙兄,依你眼光,此人所论如何?” “多为大理,过于空泛。看他还有何说。” 公子疾未及回话,果有士子大叫道:“都是陈词滥调,一片空洞,苏子能否讲点新鲜的!” 另有士子呼应道:“是啊是啊,天下大势我们听得多了,苏子所论并非高见!” “这位仁兄,”苏秦的目光射向那位士子,“天下大势既然听得多了,在下请问,方今天下,从大势上看,是趋合,还是趋分?” 那士子随口应道:“这还用说,方今天下,大势趋分,不是趋合!” “谬矣,谬矣!”苏秦夸张地摇头,“自春秋以来,天下列国,由千而百,由百而十,仁兄却说这是趋分,在下不知,仁兄此话从何说起?” 那士子语塞,众人更是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盯向苏秦。 “诸位仁兄,”苏秦一字一顿,字字有力,“在下以为,五百年来,天下大势只有一个趋向,就是趋合!” 众人纷纷点头。 坐在中间的一位士子开口发难:“在此论政,理应谈论治秦之策,苏子却大谈天下分合,岂不是南辕北辙,离题万里?” 苏秦看向那位士子:“这位仁兄,不识天下大势,何谈治秦之策?” 发话的士子怔了一下,竟也无话可说。 有士子问道:“天下大势既然趋合,请问苏子,天下终将合于谁家?” “问得好!”苏秦大手一挥,捏成拳头,“这也正是在下今日所要论及的。诸位仁兄,天下大势日益趋合,中原列国由众而寡,演至今日,不过二十,可称列国。这些列国中,诸位也都知了,能成大势者不过七国,楚、齐、燕、秦,外加三晋!” 全场静寂,不再有人发问。 公子疾两眼放光,斜视公孙衍,见他已是聚精会神,两眼如炬般盯视台上的苏秦。 苏秦扫视众人一眼,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纵观七雄,燕国偏远势弱,难成大器;赵地贫瘠,难抗列国;韩、魏居中而四战,难聚实力。未来天下,必是齐、楚、秦三强鼎足争霸,中原逐鹿。谁能最终得鹿,天下就将合于谁家!” 众士子皆被震撼,全场鸦雀无声。 有顷,刚刚发话的那位士子再次出声:“依苏子之见,三国之中,最终得鹿的又会是谁呢?” “仁兄莫急,在下这就说到了。”苏秦给他一个笑,接道,“三强之中,先说齐国。众所周知,齐民富国强,政治清明,民化久远,当有大为。然而,齐国负海而战,缺少腹地;齐民富足,富必怯战;齐兴儒、墨之学,向以仁义治世,仁义可行于盛世,不可行于战乱。齐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难矣哉!” 这真是惊世鸿论,众人听得呆了,无不屏住呼吸,目光唰唰地射在苏秦身上。 “再看楚国,”苏秦大手一挥,“楚国方圆数千里,腹地辽阔,物产富饶,人民众多,进可取中原列国,退可据江水自守,实为大有作为之地。然而,楚国门阀裂土,王子封君,国大而力散;楚风独特,难与中原文化相融;楚地广博,楚民却是稀疏,难以快速集结,形成合力。楚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难矣哉!” 苏秦言及此处,止住话头,环视坛下。好半天,众士子方才缓过精神,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士子大声发问:“照苏子说来,未来天下,必归于秦了。” 苏秦微微一笑,避而不答。 另一士子道:“苏子如此蔑视列国,也太过了点吧!” “是啊,是啊,”前面发话的士子接道,“自文侯以来,魏国称霸六十年,魏王今得庞涓,更是所向无敌,若争天下,自当首屈一指才是,苏子却视若不见,顺口略过,实难服人!” 众人又是一番议论。 苏秦依旧微眯双目,笑而不答。 贾舍人重重咳嗽一声,见全场肃静,便缓缓说道:“苏子所论之天下大势,令人耳目一新。依苏子之见,未来天下必归于秦。只是,以今日之秦,若与列国相抗,实难令人信服。苏子今至秦地,想必已怀兴秦之策!” 苏秦目视贾舍人,微微点头:“在下既然赴秦,自有兴秦之策。” “苏子可否言之?”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可使秦国抵达上、中、下三境。” 有一策即可博取功名,何况是三策?全场寂然,即使是坛主竹远,也是全神贯注。 贾舍人道:“还请苏子详言!” “上策能使秦国居一而平列国,帝临天下,可称帝策;中策能使秦国威服天下,诸侯俯首,可称霸策;下策能使秦国偏安关中,人民安居乐业,可称邦策。” 全场死一般地静寂。如今天下仍然姓周,秦只是公国,谈王业已是奢求,苏秦却越过王业,直趋帝业,对于这些士子来说,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然而,细细一想,苏秦这么说也无可厚非。天下已入并王时代,若是再谈王业,确实没有新意。 好一阵儿,有士子问道:“请问苏子,能否详言帝策?” 苏秦应道:“既是帝策,当言于帝。” 全场再静。 在这当儿,苏秦扫过众人一眼,朗声说道:“诸位仁兄,在下初来乍到,在此卖弄,难免贻笑于大方之家。在下所论,纯属个人管见。不妥之处,还望诸位指点。眼下在下寄身于运来客栈,哪位仁兄如愿切磋,在下躬身相迎,共论兴秦方略!”言讫,拱手揖礼。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苏秦已健步走下论坛,闪入侧门。 众士子见苏秦这就退场,顿时嘈嘈杂杂,乱嚷起来:“嗨,还没听明白呢,怎么他就下去了?” “帝策不可说,霸策总可说吧!” “这不是故弄玄虚吗?” ???? 四位评判和坛主互望一眼,纷纷起身离席,走向旁边的一间密室,房门闭合。 公子疾转向公孙衍,笑道:“公孙兄,苏子是何材料,这阵儿总该看出来了吧?” “嗯,”公孙衍点头,“此人若不是夸夸其谈之徒,就是旷世奇才!” “公孙兄何出此言?” “此人目力所及之处,莫说是这些寻常士子,纵使在下,也未曾透彻。” 公孙衍如此坦荡,倒让公子疾叹服,点头道:“既是如此,公孙兄为何又说他是夸夸其谈之徒呢?” “看!”公孙衍嘴角一努,“坛主要宣判了!” 公子疾抬头望去,果见密室房门大开,众评判鱼贯而出,返回各自席位。台上一声锣响,苏秦亦从偏门走上坛去,在旁候立。 坛主竹远最后一个走出密室,场上气氛犹如绷紧的弓弦。 在死一样的沉寂中,竹远一步一步走上论坛。众士子知道,他要宣布本次论政的最终判词。每逢论政,此刻最为紧张,整个大厅的目光一齐射向竹远。 竹远扫视众人,朗声道:“诸位仁兄,经四位评判公议,苏子所论,切中天下时势。苏子所论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长。本坛预言,苏子当为秦公重用,苏子所言帝策,当为秦国未来国策!” 这是开坛以来最为令人震撼的判词。一时之间,众士子竟是怔了,待各自回过神来,无不起立,纷纷拥上来向苏秦致贺。 苏秦健步上坛,朝众士子鞠躬答谢。 公子疾拉上公孙衍径出论政坛,走到大街上。沿街道走有一时,公子疾顿住脚步,轻声问道:“适才所判,公孙兄意下如何?” “还算切要。” “方才公孙兄言犹未尽,在下甚想倾听下文。” “高谈阔论之人,一如鸿鹄行空,虽能高瞻远瞩,未必切合实际。苏子适才所论,均未触及实务,因而,是否大才,在下眼下不敢妄加评断。”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公孙兄论事,果是实际。在下有一计,或可试其实才。” 公子疾附耳低语,公孙衍连连点头。 是日,直到人定时分,苏秦方才脱开众士子的辩论纠缠,回到自己房舍。 苏秦刚刚坐下,正欲整理一下思绪,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再后是小二的叫声:“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打开院门,见是一身士子装的公孙衍和公子疾。 公子疾揖道:“在下秦矢见过苏子!” 苏秦还礼道:“洛阳苏秦见过秦先生!” 公子疾手指公孙衍:“这位是公孙先生!” 苏秦揖礼:“苏秦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衍还礼:“在下见过苏子!今日有幸听闻苏子高论,在下不胜感怀,特约秦兄登门相扰,望苏子赐教!” “公孙兄客气了!”苏秦微微一笑,伸手礼让,“两位仁兄,里面请!” 公孙衍让道:“苏子请!” 三人走进客厅,分宾主坐下。 苏秦细细打量二人,观其神韵、气度,忖道:“论政坛上,二人来得甚早,却故意坐于偏僻角落,又于人定时分才登门造访,显然是不想引起注意。若是不出所料,二人定是秦公身边的要人了!” 这样想定,苏秦微微一笑,抱拳道:“苏秦昨晚至秦,今日就仓促开坛卖弄,未及准备,只好胡言乱语,见笑于两位方家了!” “苏子见外了!”公子疾亦抱一拳,“苏子对天下大势的来去运动了然于胸,实令在下敬服。苏子所论帝策,在下也有感怀。在下识浅,不能视远,欲就眼前一些琐事求教苏子,还望苏子不吝赐教!” “在下愿与秦兄切磋。” “这一年来,”公子疾缓缓说道,“关外列国变数甚多。先是越人陈兵琅琊,齐人严阵以待。继是楚人伐宋彭城,魏人袭楚项城,歼景合大军六万;楚人弃宋回救,楚、魏两军对垒,大战一触即发。恰在此时,越人弃齐袭楚,楚、魏和解,与越人战于云梦泽畔。凡此种种,无不令人眼花缭乱。在下眼拙,看不明白,还望苏兄点拨。” 听闻此话,苏秦心中越发有数了。能将列国情势如此讲述,已非寻常士子,讲述时语气又如此之大,眼界也如此之高,更非一般士子可比。 苏秦略一沉思,淡淡一笑:“听秦兄此言,当是方家了。秦兄既然有问,在下不才,也只好妄测,不是之处,请二位方家宽谅。”略顿,“在下以为,秦兄方才所言,皆为势之运动。天下大势成形于天下众势,众势互冲互动,天下于是乱象纷呈。但天下众势无论如何冲撞,也必臣服于天下大势。唯有把握天下大势,才可解此乱象。” 公孙衍似有不解:“请苏子详解!” “天下大势归一,天下乱势亦必依此而动。凡顺大势而动者,当为顺动,凡逆大势而动者,当为反动。依此判断,众势之动皆可有解。越势趋齐,当是盲动;楚势趋宋,当是顺动;魏势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动;越势伐楚,当是蠢动。” 公孙衍沉思良久,若有所悟,点头:“苏子果然高论!在下仍有一事不明,望苏子辟解!” “公孙兄请讲!” “越人伐齐,确为盲目,但越人转而伐楚,也算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当是明智之举。越人二十万众今已攻至云梦,楚郢指日可下,苏子为何却说它是蠢动呢?” 苏秦微微一笑:“依公孙兄见识,当可看破,何必再问苏秦?” “在下愚昧,还望苏子指点!” “既如此说,”苏秦笑道,“在下只好班门弄斧了。越人久居东南,不知中原变化,政治、农商、武备、韬略、人才诸种,均落后于中原不下百年,唯有锁势收敛,深居简出,或可因占地利而维持偏安。偏这越王看不明白,仍以春秋眼光管窥天下,不自量力,出山争霸,这又前来与大楚争锋,欲步昔年吴王之尘,岂不可笑?” 公子疾惊道:“照苏子说来,此番越人必败了!” “越人败与不败,秦兄拭目以待。” “苏子所言甚是。”公孙衍大是赞同,再次拱手,“不过,听苏子所言,越人无论是伐齐还是伐楚,都是不智。既然都是不智,苏子为何视伐齐为盲动,而视伐楚为蠢动呢?” “越人伐齐,虽然必败,却未必亡国。越人伐楚,则国必亡。” “哦?”公孙衍一怔,“苏子何出此言?” “楚人伐越,越占地利、人和,楚未必取胜。越人伐楚,楚占地利、人和,越人必败。越人伐楚,必倾巢而出。楚地广阔,必诱敌深入。越人深入楚国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时,如何能胜?越人一旦溃败,必全军覆没。此时楚人乘胜至越,如入无人之境,越国岂有不亡之理?” 苏秦的分析滴水不漏,公孙衍、公子疾互望一眼,不无佩服。 有顷,公子疾又问:“听闻越人矢志伐齐,却在关键时刻突然转向。请问苏子,越人伐楚是否楚人之计?” “越王是否中的是楚人之计,在下尚不敢说。但据在下所知,越人行事,从不拐弯抹角。依越王的为人,更不会半途而废。越人突然转向,必是为人所惑,且此人必是当世高人。” “苏子怎知此人必是当世高人?”公孙衍急问。 “能使二十万大军心悦诚服地走向绝境之人,不为高人,何人谓之高?” 公孙衍急问:“请问苏子,这个高人为何要害越人,是他与越人有仇吗?” “非也,”苏秦摇头,微笑,“此人作此谋,不为别个,只为楚人。” “为楚人?”公子疾大惑,“请苏子详解!” 苏秦拱手笑道:“依二位仁兄目力,这个不消在下破解了吧!” “在下受教了!”公孙衍站起身来,深揖一礼,“苏子高论,在下敬服!夜已深了,在下改日再来相扰!” 苏秦还过一揖:“在下胡乱言语,见笑了!” 二人走出运来客栈,公子疾急不可待地说:“公孙兄,这下可以断言了吧!”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不瞒疾公子,君上考问之事,在下苦思数日,至今仍然未得其理。苏子竟在片刻之间,以寥寥数语轻松化解,可见其才远胜在下。如此大才,君上若是得之,王业必成!” 公子疾不无兴奋道:“明日上朝,你、我力荐此人如何?” 公孙衍却是摆手:“不用荐了!” “哦?”公子疾惊问,“公孙兄为何不荐?”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就这辰光,已经有人向君上举荐了!” 果不其然。 御书房中,烛光明亮。惠文公、竹远相对而坐,几前各摆一杯茶水。 惠文公面带微笑:“观竹先生气色,定有佳音了。” “是的。”竹远点头,“君上所候之人,已经到了!” “哦!”惠文公惊喜交集,“说来听听!” “此人姓苏名秦,洛阳人氏。今日开坛论政,竹远观其气势,察其才学,推知此人当是先生所言之人,可助君上成就大业!” 惠文公眼睛圆睁:“其才可比公孙爱卿?” “无可比之处。” 惠文公身子趋前:“其才可比庞涓?” “星日之比。” 惠文公大喜过望:“其才可比孙膑?” “月日之比。” “快哉!”惠文公一拍几案,“明日晨起,寡人即谒太庙!” 竹远惊怔:“君上不见苏子,却谒太庙,有何深意?” “如此大才,若无列祖荫佑,寡人何能得之?” 竹远甚是感动,叹道:“君上思贤之心,竹远今日知矣!” “苏子既是大才,其论必新,竹先生可否言其大略,让寡人先闻为快呢?” “回禀君上,苏子已具慧眼,可透视天下乱象,把握天下大势。苏子预言,未来天下虽然乱象纷呈,终将走向一统。” 惠文公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从几上端起茶水,在唇边轻啜一口,抬头问道:“他还说些什么?” “苏子预测,未来天下,必成齐、楚、秦三势鼎立。三势之中,齐、楚各有局限,可一统天下者,非秦莫属。” 惠文公手中的茶杯“啪”一声掉落,大睁两眼,怔在那儿。 竹远打个惊愣,轻声问道:“君上?” 惠文公回过神来,缓缓从地上捡起碎杯,堆在几案下面,对竹远微微笑道:“苏子高论,当真出人意料,寡人竟是听呆了!在场士子可有反应?” 竹远稍稍迟疑一下:“甚是热烈。” “可有判词?” “判言是,苏子所论,切中天下时势。苏子所论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长。本坛预言,苏子当为秦公重用,苏子所言帝策,当为秦国未来国策。” “何为上、中、下三策?” “此为苏子的兴秦方略,上策为帝策,可使秦国一统天下,建立王业;中策为霸策,可使秦国威服诸侯,建立霸业;下策为邦策,可使秦国偏安于关中,建立邦业。” 惠文公闭上眼睛,沉思良久,缓缓说道:“谢先生了!” 竹远起身,叩道:“夜深了,君上保重龙体,修远告退!” 惠文公抱拳:“竹先生慢走!” 听到竹远走远,惠文公叫道:“来人!” 内臣闪出:“臣在!” “召公子华觐见!” 翌日,东来街上,两个士子边走边谈,黑雕台的一个小雕扮作士子,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一士子道:“昨日你去论政坛了吗?” 另一士子道:“没有。” “啧啧啧,仁兄算是错过一场高论了。不瞒仁兄,苏子预言天下必归于秦,判言断定苏子必受重用。啧啧啧,这个苏子当真了得!” “唉,都怪酒鬼那厮。我原要去听的,他非拉我喝酒不可??” 两人走进一家客栈,小雕也跟进去,在厅堂里寻个角落坐下。 堂中约有十几名士子,也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昨日苏秦论政之事,一士子正在发表宏论:“嗨,我说诸位,听到昨日的判言了吗?判言说,秦公必将重用苏子。在下想问诸位,秦公怎样重用苏子呢?” 有士子接道:“那还用说,定是让他替代大良造公孙衍。” “不不不,”有人摇头,“大良造职爵太小了,盛不下苏子。” “你说什么?”前面的士子反驳,“大良造的职爵还小?公孙鞅那么大功劳,也不过是个大良造!” “哈哈哈哈!”那人笑道,“你说公孙鞅呀,早过时喽。再说,公孙鞅不是也受封商郡,领地六百里、十三个城邑吗?” 有人点头道:“嗯,仁兄所言甚是。依仁兄之意,秦公将会如何晋封苏子?” “依在下之见,秦公若兴帝业,必仿关外爵制,特为苏子设立相位。诸位想想看,没有相国,如何建立帝业?” 众士子纷纷点头:“嗯,有理。有理??” 御书房中,公子华抱着一大堆竹简进来,放在惠文公几上,小声禀道:“启禀君兄,臣弟使人访探一日,这些均是见闻。” “放下吧!”惠文公扫了竹简一眼,“你告退吧!” 公子华怔了下,叩道:“臣弟告退!” 公子华退出,惠文公开始逐一翻阅。 翻有一阵,惠文公抬起头来,二目微闭,眉头越拧越紧,耳畔浮出孝公的遗言:“驷儿,如此王业,寡人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大祸必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驷儿,君临天下,一统六合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违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惠文公泪水流出,喃喃自语:“君父,如此天机,却被这个苏秦一语道破,嚷嚷得天下皆知,叫驷儿如何是好?” 惠文公沉思有顷,缓缓站起身子,在厅内来回踱步。走有几个来回,惠文公坐回几案前面,长叹一声:“唉,苏秦哪苏秦,既然你是如此大才,既然你已识破天下大势,为何识不出寡人心思,竟然做出此等蠢事,叫寡人如何容你?” 言讫,惠文公陡然发力,将跟前的几案掀倒于地,案上的一堆竹简“哗啦”一声,尽滑下去。 半个月过去了,秦公没有召见苏秦,也未现出丝毫举动。 公子疾驱车赶往大良造府,心事重重地对公孙衍道:“公孙兄,君上思贤若渴,今大贤已至,竹先生也必奏过君上。然而,旬日已过,君上仍无任何动静,是何道理?” “苏子在干什么?”公孙衍沉思有顷,抬头问道。 “似是并不着急,每日只在房中,或打坐冥思,或捧卷诵读。” “竹先生呢?” “仍在论政坛里,闭门不出。前日韩国来一士子,出三金请求开坛,竹先生竟未应允。士子出钱开坛,坛主却不允准,这在论政坛,尚属首次。” 公孙衍再次陷入沉思。 “公孙兄,”公子疾压低声音,“在下以为,苏子大策,正合君上心意,苏子大才,亦正是君上所求,照理说,君上应该??” 公子疾打住话头,盯住公孙衍。 “疾公子,”公孙衍抬头说道,“高手对弈,所走棋路,自是你、我所难解悟的。苏子已下出第一手,在等君上回应。君上手握棋子,迟迟不下,想必另有所虑。” “不瞒公孙兄,”公子疾托出底细,“苏子至秦前夕,君上曾召在下入宫,说是做了一梦,梦中有鸿鹄东来,使人解梦,说有大贤至秦,特使在下访查。在下自知眼拙,唯恐错失大贤,方才拉上公孙兄前往东来街,果就遇到苏子。” 公孙衍微微点头:“这就是了。” 公子疾眼睛一亮,直视公孙衍:“公孙兄快讲!” “君上明不出子,实已出子,这叫无招之招。” “何为无招之招?” “就是坐以观变,知作不知,静观苏子反应。” “嗯,”公子疾连连点头,“公孙兄所言甚是。苏子赴秦,是苏子求君上,不是君上求苏子。苏子既未叩宫求见,君上自要知作不知。”略顿一下,“只是这样空耗下去,不利于秦。” 公孙衍微微一笑:“不会空耗,苏子必有应招。” 公子疾摇头:“大贤不比庸人。昔日姜子牙垂钓于渭水,文王是闻贤上钩。苏子之才不在子牙之下,自周赴秦,已是自贬身价,如何再肯上门去求?” “嗯,这倒也是。”公孙衍笑道,“在下虽是不才,也未曾求过他人,何况是苏子?不过,如此僵局,终须打破才是。”沉思有顷,“有了!” 公子华脚步匆匆地走进御书房里,兴奋道:“君兄,陈轸又来密函了!”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函。 内臣接过,双手呈上。 惠文公启开,丝帛上现出陈轸独特的字体:“??越人断粮,无疆醒悟,追悔伐楚,急欲撤军,但为时已晚,所有退路皆被切断。越王惊惧,突围数次,均遭拦阻,今已折兵数万??昭阳欲一举歼灭越人,张仪力主围而不击,楚王听张仪??臣已有制仪之计,俟时机成熟,即行实施。另,魏王听闻陉山之战出自孙膑之谋,有招其为婿之意。臣观庞涓,断不肯屈居孙膑之下。若是不出臣料,未来数月,庞、孙将有一争??” 惠文公脱口赞道:“好一个陈轸,真是寡人的大宝啊!” 外面又有脚步声,内臣禀道:“君上,大良造、上大夫求见!” 惠文公放下密函,笑道:“呵呵呵,来得好呢,宣他们觐见!” 公孙衍、公子疾觐见,见过君臣之礼,坐定,惠文公笑道:“真是巧了,寡人正要召请二位呢。你们先说,为何事而来?” 二人互望一眼,公孙衍拱手:“启禀君上,前番君上言及列国近日所弈妙棋,近几日来,臣已有破解。”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是何破解,说给寡人听听。” 公孙衍模仿苏秦语气:“一年来关外列国连走大棋,乱象纷呈,均可视为势之运动。天下大势成形于天下众势,众势互冲互动,天下于是乱象纷呈。但天下众势无论如何冲撞,也必臣服于天下大势。唯有把握天下大势,方可解此乱象。” 惠文公眼睛睁大:“爱卿详解!” “天下大势归一,天下乱势亦必依此而动。凡顺大势而动者,当为顺动,凡逆大势而动者,当为反动。依此判断,众势之动皆可有解。越势趋齐,当是盲动;楚势趋宋,当是顺动;魏势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动;越势伐楚,当是蠢动。” 惠文公愈加惊愕:“越人趋齐,为何是盲动?越人转楚,为何又是蠢动?” 公孙衍侃侃而谈:“越人久居东南,不知中原变化,政治、农商、武备、韬略、人才诸方面均落后中原不下百年,唯有锁势收敛,深居简出,或可据地利而继续偏安。因而,越人无论是伐齐还是伐楚,都是不智。” 惠文公思忖有顷:“既然二者均为不智之举,何有盲动与蠢动之分?” “越人伐齐,虽然必败,但未必亡国。越人伐楚,则国必亡。” “此又为何?” “楚人伐越,越占地利、人和,楚未必取胜。越人伐楚,楚占地利、人和,越人必败。越人伐楚,必倾巢而出。楚地广阔,必诱敌深入。越人深入楚国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时,如何能胜?如果楚人断其粮道,越人必定溃败。越人深入楚地,若是溃败,必将全军覆没。此时,楚人乘胜至越,如入无人之境,越国再欲图存,如何能够?” “越人为何有此蠢动呢?” “因为有人至越,凭其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越王,使其改道谋楚,自取败亡。” “此人为何助楚灭越?” “因为此人欲至楚国一展抱负,灭越算作觐见之礼。” 惠文公不可置信地望着公孙衍,点头赞道:“棋局之妙,正在这里!几日不见,公孙爱卿竟能悟至此处,实令寡人刮目相看!” 公孙衍缓缓起身,叩拜于地:“君上,请恕臣欺君之罪!” 惠文公怔了:“公孙爱卿,你看破棋局当是好事,何来欺君之说?” “君上有所不知,看破此局者,并不是臣。” 惠文公急道:“他是何人?” “洛阳士子苏秦。” “哦?”惠文公又是一怔,“这么说来,爱卿会过他了?” 公孙衍点头:“方才所言,多是苏子原话,臣不过是鹦鹉学舌而已。” “可寡人听说,”惠文公故意显得漫不经心,“此人不过是个夸夸其谈之徒。” “君上,”公孙衍急道,“此人之才,高臣不知几多,臣情愿让出大良造之位,甘为苏子执辔!” 惠文公扑哧一笑,转向公子疾:“疾弟,公孙爱卿要为苏子执辔,你呢?” “君上,”公子疾缓缓起身,叩首,“臣弟也会过苏子了,臣弟以为,此人确为栋梁之材,臣愿以举家性命保荐苏子!” “哈哈哈哈,”惠文公爆出一声长笑,“好好好,有寡人的两位重臣联袂推举,想必此人真有过人之处。这样吧,待寡人忙过眼前这几日,定去约见这个大才!” 公子疾、公孙衍略略一怔,互望一眼,叩道:“臣(弟)告退!” 惠文公抬手:“疾弟留步!” 公孙衍退出。 公子疾再叩:“君兄有何吩咐?” “你准备一下,明日出使魏国,公子华依然做你副使。” “可有大事?” “寡人预料,庞涓、孙膑近日将起争执。疾弟就以请求函、崤、临晋关等处互通关市为名,出使魏国,设法见到孙膑,相机行事,说服他至秦。” “君上?”公子疾大是惊讶。 “怎么,”惠文公望着他,“有何不妥吗?” “苏子之才,远高于孙膑,君上为何舍近而求远呢?” “呵呵呵,”惠文公微微笑道,“苏子之才是苏子之才,孙膑之才是孙膑之才,他们二人,不一样。”略顿一下,敛起笑容,“至于其他,疾弟不必多问,去吧!” “臣弟领旨!” 刚交腊月,魏都大梁迎来又一场大雪。 大雪连下三日,整个大梁一片洁白。 太阳复出,天气回暖,积雪渐渐融化。两日之后,寒气复来,将半融的雪水冻结,一时天寒地冻,万物肃杀,街上溜冰处处,檐下悬冰条条。 就在这冰与雪的世界里,太子东宫后花园的梅园却景象别致,万花盛开,幽香袭人。 这是太子胞妹公主瑞梅久久盼望的时刻。 这日午后,太子申与瑞梅公主站在梅园中心的赏梅亭中,环视周围的万千朵梅花出神。 望有一阵,瑞梅面含娇羞,神色忐忑,抬头望向太子申,不无腼腆地喃声问道:“哥,孙将军他??会来吗?”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放心吧,梅妹。孙将军应允之事,不会有误。再说,我也没说梅妹在此,只说邀他赏梅。” 听到“赏梅”二字,瑞梅满面娇羞,垂头半晌,方才说道:“哥,孙将军他??真的跟箫郎相似?” 太子申扑哧一笑:“不是相似,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他的笙吹得真有那么好?” “能与天沟通!” “有鸟在他头上飞吗?” “有。” “有云在他头顶旋吗?” “有。” “他??有箫郎好看吗?” “比箫郎帅气多了!” “啊?”瑞梅震惊,“哥,你不会骗我吧?箫郎才是美男子呢!” “男人之美在于英武,箫郎虽俊,却是白面书生,缺少阳刚之气。孙将军不但长得帅气,且还是个领兵打仗的将军,刚柔相济、文武兼修呢!” 瑞梅闭目有顷,喃声自语:“难道他是箫郎再世?” “肯定是。” “哥,”瑞梅愈加羞涩,“我昨晚梦到他了!” “梦到孙将军了?” “是箫郎。”瑞梅摇头,声音几乎听不到,“他说,他??他和我有缘,他??他就要见到我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这就是缘分!你放心,哥给你保媒!” “他??会带笙来吗?” “会的,我告诉他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梅想听听他的笙音。” “不是听,是??是与他和鸣。”瑞梅声音呢喃。 “呵呵呵,是哩。”望着瑞梅的羞态,太子申笑道,“孙将军不仅会笙,且也知梅!” “他??怎么知梅了?”瑞梅急问。 “孙将军初下山那日,大哥带他到此花园赏景。当时万菊盛开,梅园却是落寞。孙将军赏过菊花,游至此处驻足不前,望着一树树的秃枝发呆。大哥顺口问他,喜欢梅吗,孙将军说,百花之中,我独爱梅。哥心里一动,问他说,庞将军爱的是莲花呢,难道你不爱莲吗?孙将军说,莲花甚好,雍容华贵,惊艳夺目,但于他来说,更爱的是梅。哥问为什么,他说,梅一不争春,二不斗艳,只在寒冬开放,敢以裸身护枝。” 听到“裸身护枝”四字,瑞梅将头伏在太子申的胸前,喃声说道:“他要真的这么说,梅也就不枉开一度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我到鬼谷,一听到他的笙音,不晓得怎么的,我第一想到的就是梅妹。你二人当真是天作之合呢。” 话音落处,园外传来脚步声。 内宰疾步走来:“殿下,孙监军求见!” “呵呵,”太子申笑道,“说箫郎,箫郎这就来了。梅妹,你快备箫去。” 太子申随内臣疾步走至殿门,迎住孙膑,见过礼。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申知将军爱梅,近日梅花盛开,申不敢独享,特邀将军共赏。” 孙膑拱手谢道:“臣谢过殿下!” “孙子,梅园请!” “殿下先请!” 太子申引领孙膑走到后花园,沿园中一条曲径,七绕八拐,步入园中一角的梅园。 尚未走到梅园,孙膑就已嗅到幽幽梅香,顿觉心旷神怡。及至走进园门,望着于残雪冰凌之中傲然盛放的满树梅花,孙膑竟自呆了。 太子申亦顿住步子,赏有一时,缓缓说道:“孙子,亭中请!” 孙膑随太子申步入园中赏梅亭,分宾主坐下。早有侍女泡上香茶,候立于侧。 望着亭边一树又一树的梅花,孙膑脱口吟道: 淡淡一园梅, 悄悄傲霜开。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径来。 太子申笑道:“孙子吟得好诗!” 孙膑尴尬一笑:“这哪里是诗?膑看到满园梅花,心中感动,顺口胡捏几句,让殿下见笑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有感方才有诗。听到孙子妙句,申也闲吟几句,与将军共赏!” “臣洗耳恭听。” 太子申缓缓吟道: 北风萧萧,白絮飘飘, 寂寞黄昏,我开悄悄, 清香幽幽,谁人知之。 冰柱条条,冷雨毛毛, 寂寞凌晨,我心遥遥, 清香徐徐,谁人怜之。 孙膑沉思良久,由衷感叹:“殿下所吟,方才叫诗。只是此诗过于感伤,臣闻之心酸。敢问殿下,此诗可为即兴而作?” 太子申又是一笑,轻轻摇头:“孙子高抬魏申了。魏申本为薄幸之人,哪里会有如许感伤?” “殿下过谦了。敢问殿下,此诗为何人所作?” 太子申未及作答,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 是玉箫。 箫声悠扬、柔和、温暖、抒情,在这寒冷里如这梅花盛开。 孙膑听傻了。 一曲尚未听完,孙膑情不自禁地从袖中摸出排管,与箫声相和。箫起笙随,笙发箫至,你扬我扬,你抑我抑,你呼我应,你问我答,谐和得天衣无缝。 太子申听得感动,泪水流出。 经过两年屯田,各地军垦收效甚巨。与楚人争战取胜,庞涓又得陉山库粮十万石,军粮问题总算解决。时下农闲,正是三军操演的大好时日,刚交冬日,庞涓就一心扑在军务上,假吴起之名,以自己编创的武卒法规整肃三军,凡年老体弱者皆被清退,列编入各邑守军或后备役名册,凡被选中留下者皆为全职武卒,待遇优厚,举家免赋免税,得军功者加爵晋衔,满门荣耀,死国者更有丰厚抚恤金并十亩田产补赏,待字闺女无不以嫁给武卒为荣。 在全面整肃武卒的同时,庞涓命令各地守军及后备役民军集中训练,又与司徒府一道,组织苍头二十万,由素质过硬的大魏武卒担任教头,来了个举国大练兵。一时之间,整个魏国成了兵营,击鼓鸣金声、冲锋陷阵声、兵器锻造声不绝于耳,庞涓听得心花怒放。 庞涓、公子卬在全国各地巡视军演,一连忙活三十余日,总算于这日午时回到大梁。 庞涓并未急于回家,而是先回逢泽大帐,听部属禀报练兵情况,见无异常,于天色黑定驱车回府。 听闻车响,庞葱率众仆在府门外恭迎,侍候他进府。 庞涓洗漱已毕,步入内堂。卧寝里生着炭火,暖融融的没有一丝儿寒意。早已恭候于室的瑞莲身着中衣,将他迎入室内,亲手为他宽衣解带。庞涓轻轻爱抚她的秀发,嗅着她身上喷洒的香味。瑞莲迎合上去,两手攀住庞涓的脖子,吊在他的胸前,被庞涓顺手抱起。 二人缠绵一时,瑞莲滑下,端来一碗莲子羹,放在几上:“夫君在外奔波,定是累坏了。这碗羹汤是臣妾亲手熬的,请夫君补补身子。” 庞涓端过羹汤,喝过几口,连声赞道:“嗯,夫人熬得好汤!” 瑞莲走过来,在庞涓身后跪下,把住庞涓的头发,拿梳子一边梳理,一边轻语:“臣妾还有一件喜事,夫君愿意听否?” “哦?”庞涓抬头,“是何喜事?” “太子申哥今日邀请孙将军前去赏梅,梅姐也去了,听说二人把酒吟诗,笙箫相谐,甚是投缘呢。” 一口莲汤呛在嗓中,庞涓连咳几下,慌得瑞莲扔掉梳子,又捶又敲道:“夫君,你??呛着了?” 庞涓又咳几下,缓过气来。瑞莲端过清水,庞涓喝过,扭头朝瑞莲道:“方才你说??孙兄跟梅公主一道赏梅?” 瑞莲点头。 “呵呵呵,”庞涓笑出几声,“果是喜事!父王晓得不?” “父王高兴着呢!”见庞涓无碍,瑞莲公主亦笑一声,在他背上轻轻敲道,“若是不出臣妾推测,申哥必是奉父王的旨意来撮合他们的!听毗人说,一个月前,父王就与相国谈过此事,相国此番又要保媒了!” “如此喜讯,夫人早该告诉在下才是!” “臣妾也是刚刚得知。臣妾昨日回宫,见过父王、母后,这又前去探望梅姐,梅姐半遮半掩地向臣妾打探孙将军,臣妾觉得奇怪,再三追问,她才道出今日要与孙将军赏梅之事。臣妾闻讯甚喜,与她讲了半日,将孙将军好好夸耀一番,听得梅姐满面羞红。臣妾出门,正欲回宫,刚巧遇到毗人,向他打探此事,才知端底。” “呵呵呵,真是个大好事!”庞涓揽过瑞莲,抱在怀里,缓缓走向内室。 次日并无早朝。庞涓美美地睡个懒觉,直到辰时,方才起榻,用过早膳,于卯时驱车前往监军府中。 孙膑闻报迎出,二人见过礼,携手步入客厅。 就座之后,庞涓拱手道:“恭喜孙兄!贺喜孙兄!” “敢问贤弟,”孙膑颇觉惊诧,“喜从何来?” 庞涓笑道:“听说昨日孙兄与梅公主共赏梅花,岂不可喜?” “呵呵,”孙膑憨笑一声,点头,“说到这个,倒是可喜。百花之中,膑独爱梅,本以为此生难遇知己了,谁想梅公主不仅知梅,且还知音,因而与她一见如故,相谈甚笃。” 庞涓笑道:“孙兄觉得梅公主如何?” 孙膑赞道:“梅公主才华横溢,心存慈爱,更有一颗高洁之心,在下敬佩!” “呵呵呵,”庞涓心头一凛,面上笑道,“孙兄得遇知音,真让愚弟嫉妒。今日并无他事,愚弟棋瘾忽来,甚想与孙兄对弈一局,不知孙兄肯赏光否?” “甚好。自出鬼谷,不知忙些什么,竟是连棋也忘下了。” “愚弟也是。不瞒孙兄,也有不少找愚弟对弈的,都被愚弟推拒了。” 孙膑笑道:“在鬼谷之时,贤弟最是爱弈。既然有人愿下,贤弟为何推拒他们?” 庞涓亦笑一声:“棋逢对手,方才有趣。那些庸才,愚弟不屑出手!” “谢贤弟抬爱!”孙膑拱手,起身走到架上,拿过棋枰,摆在几案上,摸出黑子,推至庞涓前面,将白子置于自己一边。 庞涓推过黑子:“在鬼谷之时,一直都是孙兄执黑,今日为何要涓执黑了?” 孙膑又推回来,笑道:“贤弟棋艺高超,膑执黑执白,皆是难赢,干脆执白好了。” 庞涓亦笑一声:“看来,孙兄是胜券在握了。既然如此,愚弟就不客气了。”说着从盒中摸出一枚黑子,按照棋礼,客气地点在右上角星位。孙膑亦摸出一子,点在庞涓的右下角星位。庞涓再摸一子,在孙膑的左下角点星小目,孙膑在庞涓的左下角再点星位。庞涓将第三枚棋子直接挂角,攻击孙膑左下角的星位,孙膑却不应战,反将第三枚棋子点于天元。 庞涓见了,笑道:“孙兄此子下得大了,愚弟许你悔棋一步。” 孙膑亦笑一声:“既然下了,如何能悔?” 庞涓抱拳道:“既如此说,愚弟可要夺占孙兄的地盘了。”说完将一枚黑子点在该角的三三之位。 孙膑应手,二人在此角展开搏杀,庞涓如愿夺占此角,孙膑则得了外势。庞涓脱先,在另一角又点三三,两人再次搏杀,至中午封盘,庞涓尽得四角、四边,孙膑则形成外势,围出一个空腹。 仆从端来午膳,二人就在厅中享用。 庞涓一边吃饭,一边拿眼角扫瞄棋局,心中思忖:“此人果有大气度,若是中腹尽被他占去,此局胜负真还难料呢!不行,午后开局,我得设法打入中腹,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孙膑见状,停下箸子,笑问道:“贤弟还在想棋?” 庞涓点头:“孙兄这个肚子也太大了。” 孙膑再笑一声:“贤弟,依据棋理,金角银边草肚皮。膑虽得中腹,并不占上风。如果贤弟收官得当,此局当胜在下半目。” 庞涓震惊,忖道:“在鬼谷之时,即使执黑,他也未曾赢过。今日看来,此人不仅深知兵法,即使棋力,也胜我一筹。棋至中局,他已算出只输半目,且我还须收官得当,当真了得!” 想至此处,庞涓抬头望向孙膑:“愚弟若是打入孙兄空腹呢?” 孙膑笑道:“贤弟已赢半目,还不满意?” 庞涓亦笑一声:“愚弟只想完胜,若赢半目,便是输了。” 孙膑望着棋局,沉思甚久:“若是贤弟定要打入,此局胜负,真就难料了。” 庞涓放下箸子,拱手道:“听孙兄这么一说,愚弟是一口也难吃下了。来来来,你我这就见个分晓。” 孙膑笑道:“听贤弟此话,膑也似回到谷中了。好好好,贤弟既然依旧性急,膑只好奉陪。” 二人放下碗箸,续盘再战。 庞涓观棋有顷,信心十足地点入中腹。孙膑并不应战,只在外围封堵。走有数十步,因孙膑已占天元,庞涓左冲右突,硬是做不活两个气眼。与此同时,黑子异常厚实的边、角竟也在冲突中损失惨重。 眼见回天乏术,庞涓只得投子认输,干笑道:“孙兄棋高一筹,愚弟认输。” 孙膑抱拳:“贤弟,此局你是虽输实赢。” 庞涓一怔:“此话何解?” 孙膑笑道:“贤弟若是不入中腹,已是赢局。” 庞涓苦笑一声:“棋局之中,没有如果。孙兄保重,愚弟告辞了!” 孙膑将庞涓送至门口,揖礼:“贤弟慢走!” 庞涓回礼别过,跳上马车,抽鞭打马,驾车径去。 一阵风般回到府中,庞涓阴着脸走进书房,在厅中闷坐有顷,从书架上拿出棋局,凭记忆将所弈之局一一复盘,细加品味。 观有一时,庞涓开始悟出输在何处了。在打入中盘时,有几手自己下得实在拙劣。其实,他有机会做活的,孙膑接连下出几步缓手,似是对他有所避让,有意让他做活,但他却是争勇斗狠,一次次放弃机会,终至全盘皆输。回头再想,即使中间他拼全力做活,前边费尽辛苦建立起来的边角亦受重创,得失很难估算,孙膑在午时预言此局“胜负难说”,当指此事。品有一时,庞涓唏嘘再三,后悔不该打入中腹,同时不得不对孙膑的棋艺大加叹服。 庞涓闭目沉思,有顷,忽又想起什么,起身走至书架上,搬出一只盒子,打开层层锦绣,取出他在山中亲手抄录的《吴子》,回身再度坐下,将棋枰轻轻推向几案一端,再将《吴子》小心翼翼地摆在另一端,两眼痴痴地望着几案,阴沉的目光一会儿落在棋局上,一会儿落在《吴子》上。 愣神有顷,庞涓突然抬手,用力掴在棋局和竹简上。棋局、竹简“啪”的一声散落于地,黑白棋子四处滚落。 庞涓猛地起身,双眉紧皱,面色阴狠,在厅中来回踱步。 庞涓停住脚步,心中恨道:“嗯,好棋,的确是局好棋!孙兄绵里藏针,表面上温和谦恭,暗中却伏杀机。现在想来,自一开始,我就中他套了!” 庞涓在厅中又走几个来回,回身坐下,闭目又是一番冥思,而后猛然睁眼,将拳头“咚”一声擂在几上,越发震怒:“是的,中他套了!他的温文尔雅,全是装出来的。他懂作不懂,知作不知,处处示弱,处处不争,却又处处不弱,处处相争。他这诡计,不但骗过了我,也骗过了先生,骗过了师姐,骗过了大师兄、苏秦和张仪,更不说在这大梁了!” 庞涓的目光落在竹简上,伸手捡拾回来,捧在手中细翻几下,长叹一声:“唉,今日之所以技不如人,尽在这几片竹简!《吴起兵法》四十八篇,我费尽心机,方才弄到六篇,不过是八分之一!此人倒好,打死一只老鼠,竟然到手天下第一兵书!我敢打赌,若无《孙子兵法》在胸,谅他肚中那点货色,何能胜我?” 庞涓越想越气,朝几案上再擂一拳:“再观此人,做人不成,做事也无道理!我一向视他为兄,对他恭敬有加,他却处处以师兄自居,定要压我一头!压就压了,他偏又做出无辜的样子,说出虚伪的言辞,着实让人气恼!” 庞涓忽又起身,在厅中又踱几个来回,忖道:“这还不是更可恼之处!我呕心沥血,历尽辛苦,才使大魏转危为安,屹立中原。此人倒好,我前脚栽树,他跟来摘桃。下山两年,不费吹灰之力,我所拥有的,他非但尽得,且又处处占我上风。我为大将军,他来监军。我封武安君,观眼下情势,封君于他只是早晚之事。我四方奔波,日夜操演军马,他在这儿开心赏梅,谈情说爱。我娶瑞莲,他竟要去娶瑞梅。瑞莲不过是妃嫔所生,瑞梅却是夫人嫡生。瑞莲胞兄公子卬已如落水之狗,瑞梅胞兄却贵为太子殿下,一朝山陵崩,就是未来魏主!”顿住步子,眉头紧皱,“殿下与我,向来话不投机。还有朱威,更是可恶,事事与我作对。此人倒好,刚到魏国,就与这二人打得火热,独把我这个‘贤弟’视作外人!惠相国本在帮我,可自此人来后,也似换了个人,这些日来刻意与我疏远??” 忖至此处,庞涓冷汗直出,目露凶光,朝地上猛跺一脚:“孙兄哪孙兄,自你至魏之后,我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你却不识好歹,咄咄逼人,处处谋算,名为苍生社稷,实为沽名钓誉,一心与我争锋!好吧,孙兄,你既为兄不仁,就休怪在下为弟不义了!” 庞涓脸上浮出一丝阴笑,回至几前,并膝坐下,微闭双目,正在冥思,庞葱匆匆走进,方欲禀事,见地上一片狼藉,又见庞涓脸色黑沉,双眉冷凝,心头一凛,止住步子,转身就要退出,庞涓叫道:“是葱弟吗?” 庞葱趋前:“大哥,这??” 庞涓睁开眼睛,指着地上散落的棋局:“将这残局收拾一下!” 庞葱蹲下收拾残局,心中却在打鼓。 庞涓看在眼里,苦笑一下,解释道:“今日大哥弈一妙局,回来复盘,竟是记不清了。大哥一时气恼,将这棋局推了!” 庞葱将棋局收好,在庞涓前面坐下,试探问道:“大哥是与何人对局了?” “在这魏国,除去孙兄,还能有谁配与大哥过招?” 庞葱略略一想:“难道是大哥输给孙将军了?” 庞涓沉重地点头。 庞葱扑哧一笑:“大哥莫要难过,既是输给孙将军,小弟这就请他过来,让大哥赢他一局也就是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葱弟有所不知,人生妙局只在一弈,若是再弈,就无情趣了!”略顿一顿,“再说,即使再弈,大哥怕也胜不过他!” 庞葱眼珠儿连转几下:“看大哥这样,是一定要赢他?” 庞涓苦笑一声:“在鬼谷之时,大哥从未输他,只此几年,一切竟是变了。好了,不说这个,葱弟,你匆匆而来,可有大事?” “青牛将军使人送信来,想是有重大军情,小弟不敢耽搁,急来禀报!” “哦?”庞涓打个惊愣,“信在何处?” 庞葱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呈给庞涓。 庞涓匆匆看过,眉头略皱,凝思有顷,对庞葱道:“备车!” 庞涓驱车刚出南门,远远望见一行二十几乘车马辚辚而来,旗号上打的是“秦”“使”等字。庞涓只有一车,按照礼节,将车让于道旁,冷眼旁观秦国的车乘。庞涓没打旗号,又是孤车,因而公子疾并不知路边之车是庞涓的,径自扬长而去。 待秦使车马完全通过,庞涓继续驱车,不消一个时辰,就已来到逢泽中军大帐。早有参将上前,将庞涓迎入。 庞涓在大帐中坐下,阴着脸对参将道:“唤左军司库进帐!” 不一会儿,左军司库苟仔诚惶诚恐地走进大帐,跪叩:“左军司库苟仔听令!” 庞涓努下嘴,参军会意,退出帐外。 庞涓扫一眼苟仔,微微一笑:“苟仔,本将待你如何?” 苟仔叩道:“大将军待苟仔恩重如山!苟仔原为一介武夫,若无大将军提拔,苟仔不过是个军前走卒!” “是的,”庞涓点头,“你在黄池战中,斩十二首,朝歌战中,斩九首,身负两伤,本将念你作战勇敢,升你军尉。去年与楚战于陉山,你身先士卒,勇夺楚人粮库,斩十四首,再立战功。本将论功行赏,升你司库,让你掌管左军库粮,论职衔已是偏将。” “大将军提携大恩,苟仔念念不忘!”苟仔再次顿首。 “好吧!”庞涓缓缓说道,“你就如实告诉本将,你是如何做到念念不忘的?” 苟仔听出话音不对,急忙叩首:“末??末将??” “哼!”庞涓爆出冷笑,话锋一转,“大丈夫敢作敢当,自己做的事,自己说吧,何必在此吞吞吐吐?” 苟仔佯作一怔:“苟仔愚痴,不知大将军叫苟??苟仔说??说什么?” “看来,不见棺材你是不肯掉泪呀!”庞涓从袖中摸出一封书函,啪的一声甩在几案上,“苟仔,这下该说了吧,几个月来,你共克扣多少军饷?” 看到那封信函,苟仔脸色惨白,连连叩首:“苟??苟仔知罪,苟仔一时糊涂,共克扣军粮三百五十一石,马草一百二十三车,得金一十八两!” 庞涓怒从心起,震几骂道:“你个败家子,这些粮草少说也值五十两,你却只卖一十八两,即使做生意,也是亏大了!说,这一十八两都作何用了?” 苟仔浑身打颤:“赌??赌了??” “赌了?”庞涓愈加震怒,指其鼻骂道,“本将为了三军粮草,不知发过多少愁苦,恨不得连家底都搬到库中,好不容易弄来这些粮草,你却拿去赌了!本将问你,依照大魏律令,克扣军粮一石、马草一车者,该当何罪?” 苟仔叩首如捣蒜:“大将军饶命,苟仔再也不敢了!” 庞涓提高声音:“本将问你该当何罪?” “该??该??该处斩??斩刑!” “知道就好!”庞涓冷笑一声,“念你战功累累,本将赏你一个全尸,改作绞刑。说吧,你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苟仔拼命叩首,额头出血,泣道:“大将军,苟仔真??真的不敢了,苟仔求大将军饶??饶苟仔一条狗命!” “本将听说,”庞涓缓缓说道,“你刚娶新妇,家中还有一个老母。” “大将军??”苟仔泣不成声。 庞涓起身,在帐中踱有几个来回,重重叹出一声:“唉,你作战勇敢,是个人才。本将爱才,可以饶你不死。只是??你不能再做司库了!” 苟仔磕头:“大将军活命之恩,苟仔必以狗命相报!” “知恩就好!” “大将军??”苟仔泣下如雨,“要苟仔做什么,您就直说!苟仔即使做牛做马,赴汤蹈火,断无一句怨言!” “不过,”庞涓并不睬他,伸手拿起几案上的信函,摆弄几下,“这事儿眼下也是闹大了,你犯下的是死罪,本将虽要救你,对三军也不能没有交代。趁本将未及追查,你马上潜逃,先潜至本将府中,隐姓埋名,不可露面。本将见你逃走,自领一个治军不严之罪,替你还上亏空的粮草,挡过眼前这一阵再说。至于今后之事,你可躲在本将府中,一来暂避风头,二来也可帮本将做些小事。” “大将军??”苟仔五体投地,泣不成声。 庞涓提笔写下一函,交给苟仔:“到本府之后,你将这个交给家宰,他会妥善安置你的食宿。” “小人领命!” 秦使一行安顿下来,公子疾按照邦交程式,带好名帖赶至上卿府,求见朱威。 必要的礼节过后,公子疾拱手道:“魏、秦两国一衣带水,唇齿相依,早在春秋年间即有秦晋之好。数十年来,魏、秦有所摩擦,皆因河西之争。争来争去,魏也好,秦也罢,谁也未能得到好处,唯留教训深深。这个教训就是,和则两兴,争则两伤。秦公有意与魏王结盟睦邻,沟通函崤、临晋等处边关,促进流通,互惠互利。秦公为此特使在下出使贵邦,转呈沟通善意。”说着从袖中掏出国书呈上,“此为秦公手书,请上卿大人转呈魏王御览!” 朱威接过,置于几上,拱手:“秦公美意,在下知悉了。上大夫可在大梁稍待数日,待在下奏过王上,再行回复。” 公子疾拱手:“谢上卿大人!”缓缓起身,“上卿大人公务繁忙,在下不打扰了,在下告辞!” 朱威送至门口,拱手:“上大夫慢走!” 第057章| 输才艺庞涓生心 受陷害孙膑遭刑 翌日是大朝。 散朝之后,庞涓邀请孙膑巡查军营。 二人驱车驰入逢泽大营,庞涓引他巡视几处,于申时来到中军大帐。侍从端上羹汤,二人正饮时,参将急进,将一封密函呈给庞涓。庞涓看过,放下汤盂,抿一下嘴巴,笑对孙膑道:“孙兄,楚国这场好戏,看来就要演到**了。” “哦!”孙膑亦放下汤盂,“探报怎么说?” 庞涓递过密函。 孙膑看过,正在思索,庞涓笑道:“孙兄,请来这儿!” 庞涓引孙膑走至大沙盘前,手拿短棒,指着云梦泽边的一大片地域:“孙兄请看,这儿是涢水,这儿是汉水,这儿是沧浪水,向南是茫茫一片的云梦泽,这儿向北,是崇山峻岭,越人舟、陆二十万大军被困在这方圆数百里之内,欲进不得,欲退不能。此番楚人倒是突然学乖了,既不进攻,也不逼迫,只将越人困在那儿。”又指向夏口,“孙兄再看,这儿是夏口,楚人在江水下面打入深桩,结以网绳,又扎数里水寨,更有数万楚军持火弩利矢,严阵以待,越人上千艘船只全被锁在夏口之上,只得终日游荡在汉水里。船上运载的粮草早已食尽,许多船只欲从沧浪水入云梦泽,却又陷进淤泥里,整个成了死船。再说这岸上,方圆数百里内,楚民尽撤,莫说是粮草,即使一只活鸡也未留下。不过,越人虽断粮草,却会捉鱼,因而片刻不离云梦泽边,一日三餐,全赖泽中的鱼虾、泥螺、水草、莲藕等物,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 “嗯,”孙膑点头,“贤弟所言甚是。” “唉。”庞涓望着沙盘,吁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 孙膑听出这声长叹别有意味,抬头问道:“贤弟何以长叹?” “唉,”庞涓又叹一声,“无疆所犯之错与愚弟所犯之错一般无二,岂不可叹?” 孙膑笑问:“无疆之错,与贤弟何干?” “记得前日之棋乎?”庞涓抬头望向孙膑,“孙兄已成大势,愚弟却是不自量力,不顾孙兄劝阻,孤意涉险,深入孙兄腹地,结果是满盘皆输。今观无疆,同病相怜,能不悲夫?” 孙膑由衷赞道:“贤弟能出此叹,膑心甚慰。孙武子曰:‘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无疆不知,当有此败。” 庞涓心中一动:“说起孙武子,愚弟想起一事。孙兄有幸得读《孙子兵法》,精进神速,实令愚弟望尘莫及。敢问孙兄何时得空,亦将《孙子兵法》讲予涓听。” “贤弟,”孙膑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先生有言:‘书为死,用为活。’《孙子兵法》是本好书,但其精要,不在其文,而在其道。仅看文句,纵使全背下来,亦无用处。” 庞涓脸色一沉,嘿然笑出一声:“孙兄不教也就罢了,何必多言?” “这??”孙膑略怔一下,“贤弟实意要读,倒也不难。待膑空闲之时,将之背诵下来,抄作一册,送予贤弟就是。” 庞涓转脸一笑,揖道:“但愿孙兄不食此言!” “贤弟难道信不过膑吗?” “哈哈哈哈,当然信了!”庞涓大笑几声,携孙膑之手踅回几案前,分别坐下,两眼凝视孙膑,缓缓说道,“孙兄,愚弟一直在外奔波,很少过问孙兄之事,这些日来,不知孙兄过得可好?” “膑过得甚好,谢贤弟挂念。” “细算起来,孙兄离开卫地,已近七年了!” “是啊,六年多了!”孙膑吁出一声长叹。 “听孙兄这声长叹,别是想起什么人了?”庞涓笑问。 “不瞒贤弟,”孙膑苦笑一声,“在这世上,除去先生、大师兄、蝉儿、苏秦、张仪,再就是贤弟你,膑实已无人可想了。” “孙兄在卫地别无亲人了?” 孙膑摇头。 “愚弟当年下山时,曾听孙兄言及一人,要愚弟遇到难处时可去寻他。听孙兄语气,想是与那人关系甚笃。” “贤弟说的是楚丘守丞栗平将军。栗将军与先父是至交,膑对他甚是敬重。栗将军本为帝丘守尉,那年抗魏,卫公将他调往楚丘,后来一直是楚丘守丞。” “对对对,是栗将军。”庞涓附和,“不过,愚弟得知,此人在卫甚不得志。” “哦?”孙膑一怔,“此是为何?” “卫公被王上贬爵一级,近又割去平阳,气病交加,不久前薨天,谥号成侯。卫国太师辅政,以神谕之名废去太子姬宪,立公子姬韦,姬宪及其他诸公子纷纷逃往列国避祸,栗将军等老臣不服,亦受太师排挤。” “唉,”孙膑轻叹一声,“看这光景,卫国气数似是尽了。” “栗将军既是令尊挚友,孙兄当以长辈事之,”庞涓眼望孙膑,“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栗将军在列国也是将才,以愚弟愚见,孙兄可使人迎他至此,同事王上,一可共成大业,二可成全孝心。” 孙膑垂泪道:“谢贤弟挂念!只是贤弟有所不知,栗将军本性刚烈,一朝事卫,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会轻易离弃旧主。不瞒贤弟,正因如此,膑自至魏邦,一直未曾捎书予他,恐他劝我弃魏。” “哦?”庞涓眼睛圆睁,“栗将军难道会劝孙兄弃魏至卫?” “非也!”孙膑摇头,“膑本为齐人,世受齐恩,在齐仍有家庙。栗将军早听先父讲及此事,曾劝先父弃卫事齐。鉴于卫公器重先祖父,先祖父为义所动,不肯离卫,先父以孝为重,亦不忍辞卫,致使孙氏一门为卫尽忠。在下临别时,前往告别栗将军,将军劝膑说,卫国势小,难成大事,一旦学有所成,要膑不可回卫,最好是叶落归根,为故土效力。” “孙兄在齐仍有家庙,敢问今在何地?” “就在鄄城,离此不远。当年在卫时,膑听先祖父说,齐公甚想让先祖父回齐,因而一直为孙门保留家庙。孙门在齐也算世家,人丁旺盛,今日剩膑一人,流离失所,竟连一点牺牲也不能供奉!”话及此处,孙膑再度垂泪。 庞涓亦抹泪道:“你我既已结义,孙兄家事,当是愚弟家事。人生在世,以孝为大。孙兄若是思念故土,愚弟这就奏请王上,恩准孙兄回鄄城一趟,寻到家庙,祭拜列祖列宗。俟孙兄了此心愿,也就了无牵挂,一心可为王上尽忠了。” “谢贤弟关照!”孙膑拱手揖道,“只是膑若回齐,一则举目无亲,二则两手空空,并无任何建树,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此言差矣!”庞涓劝道,“功业与孝心完全是两码子事。若照孙兄之说,寻常百姓没有功业,岂不是无法祭祀了?再说,孙兄此番伐楚建功,在魏高位显爵,更得王上器重,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贤弟所言也是。只是,”孙膑沉思有顷,“眼下正值冬训,事务繁忙,回乡祭祖一事,膑实张不开口。” “这个好办!”庞涓笑道,“孙兄但有此心,余下之事交予愚弟好了!” “不扰贤弟了,”孙膑抱拳谢道,“只待忙过眼前这辰光,膑即乞请王上恩准,赶在清明之前回鄄祭拜。若是时间宽余,膑还想回卫一趟,祭扫先祖父。” “如此甚好,”庞涓回揖,“待来年清明,愚弟得空,陪孙兄回乡祭祖。” 孙膑再次拱手:“贤弟乃百忙之身,膑这私事——” “孙兄说哪儿话?”庞涓打断他道,“事莫大于宗祠。愚弟既与孙兄结义,孙兄先人亦即愚弟先人。先人魂归故里,愚弟岂有不去之理?” “贤弟??”孙膑眼中湿热,声音多少有些哽咽。 “孙兄,不说这个了!”庞涓呵呵一笑,抱出一摞竹简,一堆儿摆在几案上,“这些是各城邑集中冬训的奏报,愚弟爱忙粗活,这些细事就请孙兄代劳了。哪些做法不妥,孙兄只管批在上面。待孙兄阅过,愚弟只看批文就是了。” “这本是膑该做之事,贤弟不必客气。”孙膑收起奏报,别过庞涓,驱车回城。 一到府上,孙膑就闭门谢客,一心一意地审阅各地军演奏报,时而凝眉苦思,提笔写在奏报上。 翌日黄昏时分,孙膑批完全部奏报,正欲出门活动一下筋骨,家宰禀道:“主公,有人到访!” “哦,”孙膑问道,“何人来访?” “是个陌生人。奴才问他,他说是主公的一个故人。” “故人?”孙膑略略一怔,“快请!” 不一会儿,家宰领着一身卫人打扮的苟仔走入书房,孙膑迎住,将他上下打量,正欲问话,苟仔先道:“先生可是孙将军?” 孙膑点头:“正是。” 苟仔扑通跪地:“小人总算寻到将军了!” 孙膑更是惊愣:“壮士??” 苟仔禀道:“回将军的话,小人名唤刘清,楚丘人,前年投军,眼下是栗将军帐前短兵。栗将军听闻将军在魏,左等右等,一直未得将军实信,甚是思念,亲写书信一封,托小人捎来。小人从未出过远门,来到大梁,七询八问,方才寻到将军。”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双手呈上,“此为栗将军书信,请将军查验!” “壮士请起,”孙膑接过书信,亲手扶起苟仔,感慨道,“这些年来,膑也一直思念栗将军。自先父过世,家人罹难,膑在卫地再无亲人了,唯有栗将军,膑早晚记挂。昨日在大帐,膑还与庞将军议及此事,说是来年清明回乡祭祖,而后即去望他,不想栗将军倒是先来信了。” 孙膑说着话,手已将信打开,上面写道: 孙将军: 光阴如矢,弹指间,离别已有数载。先君薨天,小人当道,卫室凋零,在下处境甚是尴尬,唯以银枪长弓为伴,苟延残喘。近有传闻,言将军学业有成,在魏谋职,在下既喜且叹。所喜者,将军学有大成;所叹者,将军事魏,当是明珠投暗。魏寇袭卫,平阳屠城,孙氏一门尽皆罹难,难道将军全然忘乎?孙操将军生前多次言于在下,欲回故土效力。卫室小弱,非将军用武之地。将军何不回归故土,既展胸中所学,又践将军先父遗愿!据在下所知,齐国富民强,文化厚重,齐王更是胸有大志,任贤用良,继位后国家大治,或可不负将军所学。将军若能在齐有所成就,亦可告慰孙氏一门在天之灵?? 栗平拜上 栗将军本是孙操挚友,与孙膑交往并不多,孙膑自也辨不出字迹真伪。见信中语气与栗将军的一般无二,孙膑信以为真,未及读完,已是泪水模糊,泣涕出声。 苟仔听得真切,再拜道:“临行时栗将军吩咐,要孙将军见信之后,早作决断,给栗将军一个实信!” 孙膑点头:“壮士请起,看茶!” 苟仔起身谢过,坐在几前品茶。 孙膑走进书房,取过几片竹简,修回书一封,交给苟仔:“壮士一路辛苦,可在此处休养几日,再将此信呈送栗将军。” “谢孙将军美意!”苟仔接过信函,纳入袖中,“栗将军急切得到孙将军音讯,小的这就告辞!” 孙膑转对家宰:“取十金来!” 家宰拿过十个小金块,摆在几上。 孙膑指着金子:“壮士,这点金子,途中便作盘费。” 苟仔叩首谢过,将金子纳入囊中,出门而去。一直望着苟仔远去,孙膑方才回至屋中,将栗平的书信拿在手中,反复吟咏数遍,以襟拭泪。 苟仔走到大街尽头,见孙膑不再望他,便拐入一条小巷,七绕八拐,踅回武安君府,将书信呈给庞涓。庞涓让苟仔回后院待着,招来庞葱,要他从侍女中选出一个模样俊俏的侍候苟仔,吩咐他不可出院门一步。 诸事安排完毕,庞涓方展开孙膑回书,细细品读: 栗将军在上,请受不肖侄辈孙膑一拜! 膑于此世无一亲人,唯将军时时记挂,膑实感激。自辞将军之后,膑辗转数月,历尽坎坷,终至鬼谷,从鬼谷先生修业数载,得蒙先生亲授先祖宝典《孙子兵法》,大有获益。至于将军所责,膑别无话说,只求将军容膑一言。在鬼谷之时,因师弟庞涓举荐,魏王亲使殿下赴鬼谷相邀。膑一为感念魏王厚爱,二为不拂师弟盛情,只好赴身事魏。膑既已至魏,就有君臣之义待尽,朋友之信待履,因而将军要膑事齐一事,暂不可行!将军在上,再受膑一拜,以赎膑不听之罪! 顺安 不肖侄辈孙膑涕泣以告 庞涓细细读完,凝视竹简上的厚实字体,唏嘘再三,合上书信,在房中来回踱步。是的,观孙兄信中所写,真也是厚道之人。然而?? 庞涓缓缓并膝坐下,闭目冥思。有顷,庞涓抬起头来,再次打开书信,目光扫向“??得蒙先生亲授先祖宝典《孙子兵法》,大有获益??”两行字迹,脸色复归阴沉,叹道:“唉,孙兄啊,非愚弟不义,实孙兄你不该后出山啊!” 庞涓再次闭目冥思一时,决心下定,动手将孙膑的书信拆散,寻出模样相似的竹简,置于案上,仿其笔迹,在“赴身事魏”之后接道: 膑今虽事魏,却心念故土。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至魏数月,膑已知魏,也知魏王之贤不及齐王,魏地支离破碎,更不足以成就大业。然膑初来魏邦,万事待举,家事尚待徐徐图之。魏有庞涓,当是齐国劲敌。膑虽知涓,但涓亦知膑。倘若相争,膑实无胜算。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齐之日,膑不至于两手空空。不瞒将军,膑已托人与齐王沟通。齐王对黄池之辱记忆犹新,图谋报复,惟惧庞涓。闻膑系涓同窗,或能制涓,齐王喜甚,许膑以大将军之位,割地封君。常言道,瓜熟蒂落,栗将军不可急切。俟时机成熟,膑自会寻个机遇,快马东去也。 庞涓修改停当,细读一遍,见毫无破绽,再将孙膑的首尾部分逐一接上,小心翼翼地重新穿起,审视再三,见整个工艺浑然一体,修改之处天衣无缝,遂放下书信,闭目有顷,轻叹一声:“唉,孙兄啊孙兄,陛下待你已是不薄,还要将宝贝女儿嫁你,你却知恩不报,图谋不轨,欲行大逆之事,是何道理?”又顿许久,陡然提高声音,“是何道理?!” 庞涓闭目又坐一时,再次睁眼,将拆下来的几片竹简扔进旁边的炭盆,盯着竹简燃烧起火,又盯着它们变成一堆灰烬,方才阴冷一笑,一字一顿,声音越说越低:“是何道理??” 庞涓缓缓闭目,脸色更见阴沉。 寒风刺骨。 御书房里燃起两堆炭火,倒还觉不出寒意。魏惠王、惠施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盘棋局。惠施二目微闭,似在盯棋局,又似在打瞌睡。魏惠王斜他一眼,拿起一枚棋子啪地落下,斜睨惠施,咳嗽一声。 惠施睁眼,看一眼棋局:“王上?”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惠爱卿,又见周公呢。该你喽!” 惠施亦笑一声,抱拳应道:“回禀王上,臣在向周公请教呢!” “哦?”魏惠王微微倾身,“爱卿向他请教何事?” 惠施指指棋局:“王上又落一枚妙子,臣实在想不出应招,只好求请周公帮忙。” “哈哈哈哈,”魏惠王手指惠施,大笑起来,“打瞌睡就是打瞌睡,你还寻出理来,真有你的!周公赐教了吗?” 惠施摸出一子,略一沉思,轻轻落下。 魏惠王定睛一看,真还是步好棋,点头道:“嗯,周公还是周公,有几下子!”思忖有顷,似是想起什么,望向惠施,“惠爱卿,前时寡人说的那件事儿,好像火候到了。” “王上说的可是梅公主?” “呵呵呵,是啊,”魏惠王乐道,“听申儿说,梅儿与孙爱卿两情相悦,呵呵呵,两情相悦呀!一个庞爱卿,一个孙爱卿,就如寡人的左膀右臂,惠爱卿你呢,居中坐了,寡人当真要如田因齐那厮所说,夜夜笙歌,高枕无忧喽!” 惠施拱手道:“臣贺喜王上!” “咦,”魏惠王连连摆手,“你只贺喜远远不够。寡人今召你来,可不单是下局小棋。寡人寻思,蚕儿成了,这层薄茧尚需爱卿挑破!” “臣遵旨。” 话音刚落,毗人走入:“启禀王上,武安君求见!” “哦!”魏惠王喜道,“庞爱卿来了,快请!” 庞涓趋进,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抬手:“爱卿平身!” 庞涓起身坐下。 “呵呵呵,”魏惠王望着庞涓,捋须乐道,“贤婿来得恰到好处,寡人正与惠爱卿商讨梅儿的终身大事呢。梅儿年已十七,老大不小了。惠爱卿方才提及孙爱卿,甚中寡人心意。一是梅儿性格内向,多愁善感,有孙爱卿顾念,寡人放心。二是孙爱卿与你同窗共学,兄弟情深,若是同为寡人贤婿,就是亲上加亲喽!” 庞涓面上不见丝毫喜色,口中却道:“孙兄与梅公主乃天作之合,儿臣贺喜他们了!” 魏惠王瞥他一眼,似是看出什么:“爱卿匆匆而来,可有大事?” “这??”庞涓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惠施看得明白,起身叩道:“王上,臣还有些琐事,先行告退。” “爱卿慢走!” 看到惠施退出房门,魏惠王转对庞涓道:“贤婿为何叹息?” “唉,”庞涓又出一声长叹,“儿臣遇到一件天大的难事,苦思数日,仍旧无法决断,是以叹息。” “哦?”魏惠王怔道,“爱卿也有难决之事,倒是奇了!来来来,你且说说,何事使你如此为难?” “唉,”庞涓再叹一声,“父王,此事儿臣真还不能说!” 魏惠王思忖一时,点头道:“若是不能说,爱卿不说也就是了。” 庞涓低下头去,过一会儿,又抬头道:“可这事儿关系重大,儿臣也不能不说。” 魏惠王若有所悟,身子前倾:“爱卿,难道是莲儿她??” 庞涓摇头。 魏惠王又思一时:“莫不是卬儿又惹事了?” 庞涓再次摇头,离席跪下,叩首于地,涕泪交流:“父王??父王莫??莫逼儿臣了!” 见庞涓如此伤悲,魏惠王感到非同小可,且一定不是国事,大是震惊,站起身子,走到庞涓身前,伸手拉他起来,安慰他道:“贤婿切莫这样,纵使天塌下来,也由寡人顶着!” 庞涓只是不起,越发哭得伤悲。魏惠王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弯下身子,轻拍他的肩膀,竭力安慰。庞涓又哭一阵,总算止住。 魏惠王伸手再拉,庞涓起身,以袖抹泪,一边哽咽,一边在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亦坐下来,望着庞涓,神情凝重:“贤婿,只管说吧,寡人扛得住!” 庞涓再抹一把泪水,缓缓说道:“父王,儿臣左思右想,忠、义不能两全,直到今日午时,方才拿定主意,决定禀报父王!”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说得是,寡人与你,在外是君臣,在内是翁婿,关起门来,美丑也好,吉凶也罢,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庞涓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小捆精致的竹简,呈予魏惠王:“父王请看!” 魏惠王接过竹简,逐字阅读,眉头越皱越紧。 有顷,魏惠王将之放于几上,久久凝视它,似不相信这是真的:“贤婿,此书何处得之?” “自黄池大败齐人之后,儿臣唯恐齐人报复,对齐防有一手,在齐魏边境暗布哨探。不久前,他们发现一人行动诡异,拦住盘查,得到此书。” 魏惠王急问:“那人何在?” “那人见事情败露,又逃脱无路,急切间抽剑自刎。此书是从棉衣夹层中搜出来的。” “嗯,”魏惠王若有所思,“寡人想起来了,当初贤婿曾说起过孙膑有志于齐,寡人不以为意,不想今日应了。”忽又停住话头,似乎想起什么,眉头皱起,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庞涓,“似有不对之处,栗平在卫地楚丘,此人既为栗平送信,理应至卫才是,为何越过卫境,赶往齐国边境?” 庞涓早有应对:“儿臣也是不知,想必此人另有图谋。” 魏惠王再度深思,有顷,点头道:“嗯,寡人有点明白了。” “父王明示!” “必是孙膑托那人至齐报信,因内容重大,故未成书,使其暗诵于心。那人见事败露,唯恐累及孙膑,故先自刎。” “父王圣明!”庞涓应道,“若照此说,信中所写倒是小事,因而那人顾不上了。” “唉,”魏惠王连连点头,长叹一声,“这个孙膑,寡人观其忠厚,视其有才,对其甚是器重,待其如同亲子。不想此人仍旧记挂前仇,另生异志,图谋不轨。唉,世间人心,实在捉摸不透!” 见木已成舟,庞涓再次跪下,泣道:“父王,尽管孙膑犯下谋逆大罪,按法当诛九族,儿臣仍要冒死为他求情。无论如何,孙膑与儿臣牢狱结义,同窗共读,生死情深,孙膑又是因为儿臣的举荐才至此地。儿臣恳请父王网开一面,放孙膑一条生路!” “唉,”魏惠王再叹一声,“孙膑能得贤婿为友,真是他的造化。依贤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处置孙膑?” “父王,仅凭一封寻常书信,许会冤枉孙兄。依儿臣之意,父王可假作不知,寻机探其口风,观察孙兄。儿臣也多留个心眼,暗中探视。若是真的有人栽赃陷害,父王当为孙膑洗刷冤情,还他一个公道。孙膑感念父王,必定竭心尽力。万一孙膑真的生出不臣之心,届时证据确凿,纵使父王责罚,他也无话可说。”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所言在情在理,寡人依了!”稍作停顿,招来毗人,“你去告诉惠相国,提亲之事,暂搁几日!” “臣领旨!” 庞涓回到府中,招来庞葱,不无沉重道:“葱弟,出大事了!” 庞葱心头一凛:“是何大事?” “方才王上急召大哥,说孙兄记恨当年平阳家仇,欲图不轨!” 庞葱震惊,思忖有顷,小声说道:“大哥与孙兄有结义之情,孙兄出事,岂不是拖累大哥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大哥寻你来,说的也是这个!大哥好不容易混到今日,若是真的被孙兄拖累,岂不冤死?” 庞葱急道:“对对对,大哥应该与他绝交!” 庞涓白他一眼,责道:“孙兄刚一有难,大哥这就绝交,叫外人如何看待大哥?” “那??依大哥之见,该当如何?” “唉,”庞涓又叹一声,“弃友是不义,帮友是不忠,眼下大哥又能如何?”略顿一顿,“大哥思来想去,忠、义若是不能两全,舍义而取忠;家国若是不能两顾,舍家而取国。王上待大哥没得说的,若是孙兄果有复仇之心,大哥也??也只有舍义而取忠了!” “大哥说得是!”庞葱抬头道,“让葱做什么,大哥尽管吩咐!” “你看这样如何,”庞涓望着庞葱,“孙兄为人实在,王上说他谋逆,大哥未必全信。不过,无风不起浪,王上既有此说,想必获有实证。你可派人盯牢孙膑,看他在做什么。若是孙兄果有谋逆之举,你可寻得实证,禀报大哥。若是没有,大哥也好在王上面前解释几句,为孙兄洗刷冤情。” “葱弟遵命!” 为提携太子,魏惠王将朝中杂事全部交给太子申处置。朱威将秦使欲通关贸的文书呈报后,太子申要上卿府暂先拟出奏章,交惠王定夺。 朱威走后,太子申将秦国国书塞进袖中,刚要出门,一辆宫车驰至,瑞梅从车上跳下。 太子申扶住她:“梅妹,又来赏梅呀!” “嗯。”瑞梅点下头,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一把塞入太子申手中,不无娇羞道,“哥,你把这个交给孙将军。”说罢以长袖掩面,脚步轻快地径投梅园。 见瑞梅公主渐渐没入墙角,太子申转身出门,驱车直驰孙膑府,将秦国文书递给孙膑。 孙膑看过,望向太子:“殿下之意如何?” 太子申微微皱眉:“秦人绝对不是为通关而来。前次公子疾来,公孙衍奔秦。今日此人复来,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父王要魏申主政,是否准允秦人,魏申心中无底,此来是想问问将军,当以何策应之?” 孙膑思索一时,拱手应道:“回禀殿下,臣以为,秦、魏恩怨,俱成往事,重要的是眼下。常言道,货通有无,礼尚往来。秦人此来通关,若是诚意,我当允准。若是另有图谋,兵来将挡,我也不必惧他。” “嗯,”太子申长出一口气,“得将军此话,魏申心中有数了。魏申这就禀报父王,准允与秦人通关。”略顿一下,又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递予孙膑,“方才梅妹再来赏梅,托魏申将此丝绢呈送将军。” 孙膑双手接过,展开,上面绣着一枝红梅,旁绣小诗一首: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两意化春风。 孙膑手捧丝绢,竟是怔在那儿。 “孙将军,”太子申望着他,意味深长,“此为梅妹亲手所绣!” 孙膑似从愣怔中猛醒过来,叩首于地:“臣何德何能,怎能承受公主如此厚爱?” “孙将军请起!”太子申将他扶起,“梅妹品性高洁,自幼执拗,誓愿非知音不嫁。今日得遇将军,梅妹心自许之。” “这??” “孙将军放心,”太子申微微笑道,“梅妹的心事,父王已知。父王甚是疼爱梅妹,特托惠相国保媒。相国也已答应,不日将至将军府中提亲。将军若有心事,尽可诉于魏申,一切有魏申处置。” “回禀殿下,”孙膑泣道,“臣并无心事。只是??公主为千金之躯,臣却资质浅愚,公主下嫁微臣,岂不误了?” “孙将军之心,魏申已知。将军若无心事,可有信物回赠梅妹,申愿为代劳。” 孙膑略思片刻,走进书房,寻出几片竹简,提笔写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莲,花之贵也;秋有**,花之隐也;冬有红梅,花之藏也。富为花之衣,贵为花之冠,隐为花之情,藏为花之心。膑何德何能,敢望花之心哉! 孙膑写毕,细细审过,将竹简呈予太子申,跪地叩道:“臣并无贵物,只有两行文字,烦请殿下转呈公主!” 太子申将竹简纳入袖中,起身道:“魏申告辞!” 孙膑送至门口,拱手道:“殿下慢走!” 孙膑目送太子申远去,转身刚要回府,一车径至府门。 是传旨宫人。 宫人朗声宣道:“孙监军,王上有请!” 孙膑回府换过朝服,入宫叩见魏王。 见过大礼,惠王招呼孙膑落席,微微笑道:“寡人今日烦闷,特召爱卿来,随便聊聊。” 孙膑揖道:“敢问王上何事烦闷?”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也没什么,方才打盹,梦到乌云遮日,寡人以为不祥,是以烦闷。不过,这辰光寡人已想明白了,乌云遮日不过是白日之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孙膑拱手道:“臣恭贺王上!” 魏惠王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孙膑,面前浮出孙膑的密信,耳边也似响起孙膑的声音:“??膑今虽事魏,却心念故土。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然膑初来魏邦,万事待举,家事尚待徐徐图之??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齐之日,膑不至于两手空空??俟时机成熟,膑即寻个机遇,快马东去也??” 迷瞪一阵,魏惠王话中有话,缓缓说道:“听闻爱卿是齐人,家庙何在?” “鄄城。” 魏惠王“哦”了一声:“鄄城离卫境不远嘛。” “是的,鄄城离阳晋、马陵甚近,西行百里,就是魏境了。” 怪道庞爱卿所言送信之人欲至齐地,原来如此。魏惠王恍然悟到这个,连点几下头:“嗯,寡人明白了!” 孙膑惊讶道:“敢问王上明白何事?”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数声,“寡人明白一件大事!” 孙膑怔了。 魏惠王偷眼观察孙膑,见他脸色果然有异,嘿嘿又是一笑:“孙爱卿来此已有数年,寡人还不知道爱卿的令尊是何许人呢?” 听到魏王提及先父,孙膑心头一凛,脸色阴沉,垂头泣道:“回王上的话,先父是卫国平阳郡守孙操。” 魏惠王震惊,怔有半晌,方才说道:“这么说,令尊他??战死于平阳了?” 孙膑泪出,沉重地点头。 想到“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之句,魏惠王长吸一口冷气,又顿半晌,方才干笑一声:“孙爱卿,这些事情,都成过去了。爱卿但有空暇,可回平阳一趟,将先考灵位移回鄄城,也好让他魂归故里。” 孙膑跪地泣拜:“臣谢王上隆恩!” “爱卿请起,”魏惠王的脸上浮出一笑,“天色已迟,爱卿且先回去,寡人择日另召爱卿恳谈!” 孙膑再拜:“臣告退。” 看到孙膑退出门外,魏惠王又怔一时,从几案下面摸出那封密信,反复验看,脸色渐趋阴沉。 在王宫附近的列国驿馆门前,身着华服的公子华跳下轺车,大步走进秦馆。 公子疾迎上,急问:“有动静没?” 公子华摇头:“眼下孙、庞关系融洽,几日前尚在一起对弈。昨日魏王约见惠相国,说是要他为孙膑保媒。今日太子申前往孙膑府,之后魏王又召见孙膑,看那势头,想必是这门亲事定了。” 公子疾皱眉:“君上说,孙、庞近日必有一争,为何不见动静?难道??” “依在下之见,”公子华建议,“我们不妨直接求见孙膑。” “这样也好。”公子疾点头,“我们要为庞涓创造一点儿口实!” 翌日晨起,公子华算好朝会散朝时间,驱车直往孙膑府上,递上名帖。 孙膑迎出,抱拳道:“公子此来,有何见教?” 公子华抱拳还礼道:“在下义兄甚爱对弈,闻将军棋艺高超,甚想与将军手谈,特设棋局,要在下持帖相请,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孙膑将公子华上下打量几眼,又看一眼手中名帖:“请问秦先生人在何处?” “前街望春楼。” 孙膑本是厚道之人,不好推托,思忖有顷,点头:“好吧,既然秦先生如此盛情,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孙膑回府脱掉朝服,换一身寻常服饰穿上,登上公子华的轺车,径至前街望春楼,随公子华登上二楼一间雅室。 刚至门口,一身棋士服的公子疾起身迎住,长揖至地:“秦矢见过孙将军!” 孙膑回揖:“孙膑见过秦先生!” “孙将军,请!” “秦先生,请!” 二人走进雅室,一刻钟过后,里面传出摆棋落子的声音。 是日傍黑,庞葱走进庞涓书房,将望春楼里发生之事小声禀过。 庞涓凝眉有顷,望向庞葱:“你敢肯定那个秦先生就是秦使公子疾?” 庞葱郑重点头:“我问过掌柜了,掌柜说,那间雅室是一个姓秦的包了,说是叫什么秦矢。还有去请孙膑的那位男子,我也使人查过,是秦国副使公子华。” 庞涓起身,在厅中连踱几个来回,轻叹一声,转对庞葱:“今日看来,孙兄谋逆之事当是真的。唉,孙兄也是,王上待他不薄,我这个当师弟的对他也是仁至义尽,可他??唉,偏是记恨家仇,定要朝死胡同里走,叫大哥如何是好?葱弟,依你之见,下一步大哥该怎么走?” 庞葱略一思忖:“大哥当去禀报王上,由王上定夺。” 庞涓略想一下,点头:“就依葱弟!备车!” 庞葱备好车马,庞涓跳上,直驱魏宫。 虽是人定时分,魏惠王仍旧坐在书房批阅奏章。宫中甚静,候立于侧的毗人远远听到脚步声,紧忙走出,见是庞涓,回身禀过魏王,引他觐见。 庞涓拜毕,魏惠王指指旁边的席位,见庞涓面色阴沉,轻声问道:“贤婿这么晚来,是有大事了?” “回禀父王,”庞涓拿袖子朝眼上抹了一把,哽咽道,“仍是孙兄之事。” 魏惠王早已有数,缓缓说道:“说吧!” “眼下看来,孙膑真是有鬼。近几日来,儿臣明察暗访,发现孙膑不仅与齐人勾结,还与秦人暗有接触。” “哦?”魏惠王惊道,“他与秦人也有瓜葛?” “是哩。”庞涓点头,“今日后晌,一辆神秘马车将他载至望春楼,孙膑跟随来人走进一个雅院,与一位姓秦的先生密谈三个时辰,黄昏时分方才走出。临出门之际,听到秦先生说:‘孙将军棋高一筹,在下佩服。’孙膑应道:‘秦先生承让。’秦先生又说:‘孙将军每走一手,都是妙着。’孙膑应道:‘孙膑惭愧。’” “嗯,”魏惠王捋须有顷,“他们是在对弈。” “的确是在对弈,”庞涓应道,“关键是与何人对弈。儿臣盘问望春楼的楼主,得知那个所谓的秦先生,名叫秦矢。再查下去,这秦矢不是别人,竟是秦国使臣,上大夫嬴疾。嬴疾为秦公之弟,是以姓秦,至于矢字,当是疾字的拆分。还有那个前去接他的人,儿臣也查明了,是秦国副使公子华,秦公叔父嬴虔之子。” 魏惠王震惊,沉思半晌,方才说道:“这个嬴疾,真还是无事不登门哪!两年前此人来过大梁,说的也是睦邻。结果邻未谋成,公孙衍却被他谋到秦国,做了秦人的大良造。今番此人又来睦邻,难道??”打住话头,陷入沉思。 “父王圣明!”庞涓接道,“儿臣思虑多时了,若是孙膑果有二心,儿臣一定与他割袍断义!” “唉,”魏惠王轻叹一声,“也怪寡人多事。天以贤婿赐予寡人,寡人却不知足,仍然贪恋孙膑才学。看来,美物不可多得,良材不可贪求。秦得一商鞅,国即大治。寡人已得贤婿,复何求哉?” 庞涓起身叩地,涕泣:“父王如此知涓儿,涓儿纵死万次,又有何憾?” 魏惠王又怔一时,抬眼问道:“依贤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处置孙膑?” “回禀父王,”庞涓早有准备,“若是孙膑心怀二志,父王当早作决断。迟误越久,危害越大。儿臣以为,放走此人,就是放虎归山。就涓所知,孙膑如果叛国,绝对不会奔秦,只会走齐。孙膑才学不在儿臣之下。齐有孙膑,必报黄池之仇。儿臣倒也不惧孙膑,但要胜他,却也并无十分把握。” “嗯,”魏惠王脸色渐渐阴沉,“寡人已知如何处置。明日大朝,贤婿且请回避!” 庞涓叩道:“父王所虑甚是周全,涓儿只在府中称病就是。” 翌日大朝,魏惠王端坐主位,除庞涓之外,文武百官皆列于朝。 魏惠王扫视众臣,朗声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司农、司马、御史等几个朝臣各自禀事,魏惠王逐一回过。因庞涓没来,朝廷里最为紧要的冬训大事,竟是无人禀报。 看到众臣奏毕,朱威跨前一步:“启禀王上,秦使请求开通关贸,通商互利,臣已拟出具体纲要,请我王御批!”说毕将奏本呈上。 毗人接过,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看也不看,掷于几上,冷笑一声:“什么开通关贸?既来通商,又何必鬼鬼祟祟,更姓换名呢?” 看到魏惠王突然发怒,众臣皆是一震,面面相觑。 魏惠王转过头来,目光射向孙膑:“孙爱卿!” 孙膑出列,应道:“臣在!” “寡人问你,昨日后晌,你何处去了?” 孙膑略怔一下,缓缓说道:“回禀陛下,臣前往望春楼去了。” “嗯,”魏惠王夸张地点头,“所言不错。不过,爱卿一向洁身自好,为何突然前往望春楼那样的地方去呢?” “这??”孙膑略怔一下,“臣受人所请,与人对弈。” 魏惠王再次点头:“请问爱卿与何人对弈?” “秦先生。” “哼!”魏惠王再爆一声冷笑,“那人可叫秦矢?” 孙膑震惊,点头应道:“是叫秦矢,王上如何知道?” “寡人不仅知道他叫秦矢,且还知道他的另一个名字!孙爱卿,你难道不知吗?” 孙膑蒙了,不知所措地望着魏惠王。 “好吧,”魏惠王盯住他,缓缓说道,“你既然装作不知,寡人这就告诉你。这个名叫秦矢的人,就是方才朱爱卿奏报的那个欲来开通关贸的秦国使臣嬴疾,秦公嬴驷之弟!” 满朝文武皆吃一惊。惠施、太子、朱威、白虎俱是变了脸色,面面相觑。太子申额上汗出,拂袖拭之。 “孙先生,”魏惠王改了称呼,声音发寒,“你能告诉寡人,你与秦先生是如何对弈的吗?” 孙膑埋下头去。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了。 “孙先生,”魏惠**色俱厉,“寡人知你有才,对你器重有加,可你呢,恩将仇报,心怀二志,图谋不轨,是何道理?” “王上,”孙膑叩首,“膑绝无此心!” 魏惠王从袖中摸出那捆竹简,“啪”的一声掷于孙膑面前,冷笑一声:“哼,既无此心,此为何物?” 孙膑捡起,展开,目瞪口呆。 “此书可是孙先生所写?”魏惠王不依不饶。 孙膑似也从懵懂中醒过神来,连连叩首:“是??是臣所写,可??可??不是这样的!” “哼,”魏惠王再爆一声冷笑,“好一个孙膑,你貌似忠厚,内中狡诈,面对铁证,竟然还能抵赖!来人,将此逆贼拿下!” 侍卫冲入,拿住孙膑。 魏惠王转对白虎:“白司徒听旨!” 白虎应道:“臣在!” “即刻查抄逆贼孙膑府宅,搜寻证物!” “臣遵旨!” “将逆贼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众侍卫押住孙膑,推向殿外。 孙膑走至门口,扭头大叫:“王上明察,臣实冤枉啊!” 魏惠王冷笑一声:“退朝!”起身,拂袖而去。 许是事发突然,魏惠王早已走出偏门,惠施、太子申、朱威及众朝臣仍如竖枪一般呆立殿中,竟无一人退朝。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朱威。他凝眉有顷,缓缓走至孙膑叩拜处,从地上捡起魏惠王扔下的物证,细审几眼,纳入袖中。 白虎点起几名捕卒赶到监军府。孙膑既无家室,又无财物,府中一应物事,皆是魏王所赐,不消片刻,就已查抄完毕。 军尉手持几片竹简径走过来:“报,府中并无可疑之物,唯有书信一封,或是证物!” 白虎接过,正是庞涓伪造的栗平书函。 白虎阅之,眉头紧皱,问道:“此书是在何处查到的?” “回禀司徒,就在书房的几案上摆着。” “看看去!” 二人走进书房,军尉指几案道:“就在这张几上!”又从白虎手中拿过竹简,依原样摆好。 白虎若有所思,收起书信,刚刚走出书房,一车疾驰而来,竟是庞涓。 庞涓跳下轺车,匆匆进院,大声叫道:“司徒大人何在?” 白虎急走出来,不无惊喜道:“大哥,小弟正要寻你!” 庞涓满脸焦急,一把抓牢白虎之手,大叫:“告诉大哥,怎么回事?” 白虎神色黯然,摇头道:“小弟也是不知。今日大朝,王上突然宣布孙将军谋逆,叫小弟前来查抄!” “哦?”庞涓急问,“你可查到证据?” 白虎点头,将查到的书信从袖中拿出,递给庞涓:“这是小弟刚刚查到的书函,王上那儿还有一封孙将军亲笔书写的回函。” 庞涓细读一遍,跺脚大叫:“这怎么可能呢?昨日大哥偶感风寒,只此一日没有上朝,竟出此等大事,怎么可能呢?”略顿一顿,转对白虎,“孙兄何在?” “王上已将孙兄打入死牢!” “白兄弟,”庞涓急道,“他人不敢说,若说孙兄谋逆,大哥绝对不信!孙兄那么实诚之人,怎么可能谋逆呢?” “嗯,”白虎点头,“小弟也有疑惑。孙将军若是存心谋逆,当会将此密函藏于隐蔽之处,不可能明摆在几案上面!” 庞涓似也冷静下来,点头:“嗯,小弟所言在理。无风不起浪,王上突然雷霆震怒,必有原因。大哥与孙兄之间,不说小弟也是明白。孙兄遭此飞来横祸,匪夷所思!孙兄暂先托付于你,莫使他在狱中受苦。大哥求见我王,探明原委。小弟亦当细心查访,若是有人栽赃陷害,大哥定不饶他!” 白虎点头:“大哥放心,此为小弟应做之事。” 庞涓将书信交给白虎:“这个物证,你可收好。大哥这就进宫。” 白虎接过书信,袖中藏好。 庞涓跳上车,疾驰一程,又驰回来,对白虎道:“大哥与孙兄私交过近,王上或不肯听。你可速去相国府,若是相国出面,或可救下孙兄一命!” 白虎回到府中,思忖一时,驱车赶到相国府。 朱威已经坐在惠施对面,神色焦虑。 惠施双目闭合,眼前几案上摆着朱威从地上捡起来的那封书信。白虎本欲说话,见惠施正入冥思,就在一侧站定。 惠施微微睁开眼睛,望一眼白虎:“白司徒,你可抄到证物?” 白虎从袖中摸出书信,双手呈递:“回相国的话,除此书信之外,监军府中并无可疑之物。” 惠施接过,扫一眼,缓缓置于几上,与朱威拿过来的书信并列摆在一起,眯眼审视。 “下官查抄时,此书就摆在孙将军书房的几案上,并无一丝儿遮掩。”白虎补充一句。 惠施没有睬他,眯眼望一会儿书信,冷不丁问道:“庞将军今日为何没有上朝?” “回相国的话,”白虎禀道,“方才见到庞将军,他说昨日偶感风寒,今日未能上朝。庞将军正在家中养病,陡闻此事,急至孙监军府中,见我正在查抄,他问明情况,就又赶到宫中,向王上求情去了。” 朱威急问:“庞将军没说什么?” “庞将军走有一程,又折回来,叫下官来求相国。庞将军说,如果惠相国出面,或可救孙将军一命。” 朱威将头转向惠施。 惠施再闭双目,许久,睁开眼睛,轻叹一声:“老朽救不了他!” “惠相国,”朱威急道,“就下官所知,孙将军断不是谋逆之人,此案定有蹊跷,孙将军或是受人陷害了!” “唉,”惠施摇摇头,再出一声长叹,“天要下雨,老朽如何挡得住?” 御书房里,太子申五体投地,叩拜于地,正在苦求。魏惠王神色黯然,不看太子申一眼。 毗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小声禀道:“王上,武安君求见!” 魏惠王眼皮不抬,沉声:“宣!” 庞涓走入,见太子申跪在这里,心中一凛,疾步趋前,跪于太子申右侧,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冷冷说道:“庞爱卿,你这么着急赶来,必也是为孙膑求情来的!” 庞涓再拜:“正是!” 魏惠王堵上话口:“此事不必说了!人各有志,孙膑眼高,看不上寡人,看不上魏国,寡人并不怪他。寡人不能容忍的是,此人表面装出君子之样,背后尽行小人之事!什么‘杀父之仇,膑不敢忘却’,什么‘膑已知魏’,什么‘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不至于两手空空’。你们听见没?这是**裸的谋逆!寡人早晚想起来,后脊骨都是凉的!” 庞涓叩首:“父王说得是,只是??” 魏惠王不耐烦地连连摆手:“好了,好了,你们二人谁也不要说了。孙膑一事,寡人自有处置,告退吧!” 见惠王是这态度,太子申、庞涓知道已无回旋余地,齐叩:“父王保重,儿臣告退!” 从相国府中出来,白虎思忖有顷,驱车径至刑狱,让司刑领他前往死囚牢中看望孙膑。 尚未走到,白虎就已望见孙膑身着重铐,席坐于地,两眼闭合,似入冥思。白虎让陪他前来的司刑打开牢门,摆手让他退去。 孙膑听得声响,睁眼,见是白虎,拱手道:“孙膑见过白司徒。” 白虎在他对面并膝坐下,拱手还礼,声音略显哽咽:“孙将军,让你受苦了!” 孙膑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白虎从袖中掏出朱威带出来的书信,摆在孙膑面前:“孙将军,你再看看,此信可是将军亲笔所写?” “是在下写的,”孙膑细看一遍,“从开头到‘赴身事魏’,再就是落款。其余部分,让人调换了!” 听孙膑这么一说,白虎急看竹简,细细审过,点头:“嗯,孙将军所言甚是,穿竹简的绳子,在此果有接头。笔迹虽说很像,但形似神不似,是有不同!”沉思有顷,“孙将军,此信你交予何人了?” “就是送信之人。他自称是栗将军的侍从,名唤刘清。” “将军此前见过他否?” 孙膑摇头。 “此人相貌如何?” “三十来岁,中等个子,眼睛不大,甚是壮硕,对,左腮边有处刀疤。” “孙将军能否画出此人?” 孙膑点头。 白虎唤人取来笔墨和一块木板,孙膑闭目有顷,用笔描出一个头像。 白虎看过,道:“孙将军,暂先委屈你了。待在下查明真相,定还将军一个公道!” 孙膑拱手:“谢司徒了!” 白虎回到司徒府,招来几个经验丰富、专事擒拿的捕卒,指着几案上孙膑所画头像,吩咐道:“你们全力查访此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头,小眼睛,颇为壮实,左腮上有刀疤。” 众捕卒围拢过来,拿过木板,反复盯视上面的画像。 众捕卒看有一时,白虎问道:“记牢了吗?” 众人点头。 “记牢就好!”白虎吩咐,“早晚见到此人,立即捉拿!另外,此事关系重大,任他何人,不得透露一丝儿风声!” 众捕卒再次点头,领命而去。 见众人走远,白虎使人招来府尉,吩咐他道:“你马上赶赴卫地楚丘,求见栗将军,问他是否使人送信于孙监军,送信人是否叫刘清。若有此人,带他回来!” 府尉应道:“下官遵命!” “你亲自去,除栗将军外,对谁也不可讲出半字,十日之内争取回来!” 府尉急急出去。 然而,莫说是十日,纵使三日,魏惠王也未等及。 刚过两日,本是小朝,魏惠王却诏令中大夫以上朝臣悉数上朝。 魏惠王不无威严地扫视众臣,目光落在白虎身上:“白司徒!” 白虎跨前奏道:“臣在!” “查抄逆贼,可有结果?” 白虎奏道:“臣奉旨查抄,孙膑府中并无贵重之物,唯有数十金,乃是王上所赐。”又从怀中取出竹简,双手呈上,“臣在孙膑书房查到书函一封,就在几案上摆着,请王上御览!” 毗人接过,双手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匆匆一阅,点头道:“眼下看来,孙膑谋逆之事,铁证如山了。白司徒!” “臣在!” “按照大魏律例,谋逆之罪,当处何刑?” 白虎迟疑一下:“诛杀九族!” “诛杀九族!”魏惠王阴阴一笑,扫视众人,“诸位爱卿,自孙膑下山,寡人对其甚是器重,聘以上礼,赠以房产,赐以重金,委以大任。孙膑却心念私仇,心怀二志,暗结齐、秦,欲坏寡人社稷!”略顿一下,声色俱厉,“诸位爱卿,身为人臣,忠君为第一职分。孙膑谋逆叛国,十恶之首,罪在不赦。鉴于此贼在魏并无亲人,寡人免诛九族,只判斩刑,明日午时三刻行刑!另外,诏告天下,凡下大夫以上官员,明日午时,皆赴刑场观斩!” 众臣皆惊。君上一言,驷马难追。魏惠王一旦判斩,即使错判,也难翻了。 朱威等臣不约而同地看向惠施。 惠施二目微闭,似乎没有听见。 朱威急了,再将目光投向庞涓。 庞涓跨出,叩拜于地:“王上,容臣一言!” 魏惠王眉头微皱,扫他一眼:“爱卿有何话说?” “王上,”庞涓泪下如雨,声声哽咽,“孙膑谋逆,罪在不赦。臣不敢为他求情,但求我王允准一事,亦赐臣斩刑!” 庞涓竟然亦求斩刑,倒是大出魏惠王意料。 愣怔有顷,魏惠王方道:“庞爱卿为何求刑?” 庞涓泣道:“臣与孙膑有八拜之交,亲如手足,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王上若是定要处斩孙膑,臣有诺在先,不愿独活!” “庞爱卿,你??”魏惠王蒙了,眉头急皱,目光扫向众臣。 太子申亦出列跪下:“儿臣恳求父王收回金言,宽赦孙膑!” 朱威等臣见庞涓、太子皆已出面,亦都纷纷跪下。 魏惠王抬眼一看,朝堂下面,黑压压地跪倒一片,唯惠施一人立于其位,微闭双目,似无所见,大是惊奇,目光转向他:“惠爱卿,你为何不替孙膑求情?” 惠施睁开眼睛,跨前一步,拱手奏道:“回禀王上,王上并无诛杀孙膑之心,惠施何必求情?” “哦?”魏惠王身子趋前,“你怎知寡人不杀孙膑?” 惠施再次回道:“王上若杀孙膑,前日即可杀之,何必候至今日?再说,王上向以宽仁治国,礼贤下士,莫说孙膑谋逆之事尚未查实,纵使查实,王上也绝不会如此识浅,先聘后斩,落下杀士之名,使列国士子闻风不敢赴魏。” 惠施短短数语,一是指明斩杀孙膑的严重后果,二是说明此事有待查证,三也为他如何下台搬来梯子。 魏惠王眼珠儿一转,扫一眼众臣,轻叹一声:“唉,知我者,惠子也。诸位爱卿,你们都起来吧!” 庞涓叩道:“臣代孙兄叩谢我王不杀之恩!” 众臣亦叩:“谢王上宽仁!” 魏惠王朗声说道:“念在众臣求情的分上,寡人暂且饶过逆贼一命。不过,死罪可饶,活罪难免。此人名字中不是有个‘膑’字吗?寡人此番成全了他,就判此刑!另外,额上黥字,嗯,就黥这个‘膑’字!”转对白虎,“即时行刑,白司徒,监刑去吧!” 白虎再拜,正欲进言,魏惠王大手一摆:“退朝!” 公子华得到急报,匆匆回到驿馆,禀报公子疾:“魏王初判孙膑斩刑,后因庞涓、太子申及众臣求情,改判膑刑,面上黥字。” “膑刑?”公子疾震惊,良久,捂脸说道,“这正合了他的名字!”略顿一下,“看来,这个魏王也够阴的!” “阴在何处?” “列国惯例,刑余之人不能为仕。孙膑身为武将,此刑等于向列国宣称他是一个废人,同时宣称,这个人才,既然我不能用,你们也不可用。” “庞涓既害孙膑,为何又会冒死为他求情?” “这正是庞涓的狡诈之处!”公子疾大加称赞,“太子申、惠相国、朱上卿皆与孙膑交厚,如果处死孙膑,三人必疑庞涓,庞涓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说,庞涓与孙膑并无冤仇,害孙膑只是出于嫉妒。魏王判处膑刑,等于绝了孙膑的仕途,庞涓又何必做绝呢?” 公子华点头。 “唉,”公子疾长叹一声,“如此大才,竟然断送于庞涓之手,着实令人可叹!” “疾哥,”公子华目光急切,“趁现在尚未行刑,我们设法劫狱,救他出来?” “不可!”公子疾摇头,“魏王、庞涓已对我起疑,如果劫狱,非但救不出孙子,反倒害了他。再说,此事闹不好就会引起邦交争端,刀兵相见。无备而战,君上断不肯为。我们这么做,岂不是为君上添乱?” 公子华咂下舌头:“这??下一步该做什么?” “照会魏人,回国。”公子疾断然说道,“我们得马上禀明君上,孙膑既已受刑,无论如何,秦国必须留用苏秦!” “华弟这就去办!” 司刑领庞涓、白虎快步走至孙膑牢房,打开房门,解下孙膑的脚铐。 庞涓疾趋几步,扑通跪地,号啕大哭:“孙兄??” 孙膑端坐于地,看他一眼,静静地说:“贤弟??” 庞涓泣道:“愚弟??无能啊!” 孙膑以为判他极刑,心中一凛,继而更加沉静:“贤弟,不过一死而已。” 白虎跨前一步:“孙膑接旨!” 孙膑翻身跪下,叩道:“罪臣听旨!” 白虎宣道:“王上口谕,念在众臣求情的分上,寡人暂且饶过孙膑一命。不过,死罪可饶,活罪难免。此人名字中不是有个‘膑’字吗?寡人此番成全了他,就判此刑!另外,额上黥字,就黥这个‘膑’字!” 听到“膑刑”二字,孙膑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一下子明白先生为何要为他改过一字。 想到此为天意,孙膑反而泰然受之,轻叩于地:“罪臣叩谢王上不杀之恩!” “孙兄,”庞涓泣道,“是愚弟害了你啊!” 孙膑慢慢抬头,望向庞涓:“贤弟何说此话?” 庞涓叩首于地,泣不成声:“若不是愚弟邀兄至魏,孙兄何有此难?” 孙膑伸出两手,慢慢扶起庞涓,长叹一声:“唉,是膑当有此难,与贤弟何干?”又将头转向白虎,“白司徒,用刑吧!” 白虎慢慢跪地,叩道:“孙将军,小弟??委屈你了!” 孙膑缓缓闭上眼去。 白虎起身:“来人,带孙膑!” 几名狱卒走入,将孙膑带至刑室。孙膑自己上前,坐在行刑台上,两个刽子手走来,将他的四肢分开绑缚,使膝部以下裸露,拿好刑具,目视白虎。 庞涓看得真切,飞身扑至孙膑身上,悲泣:“孙??兄??” 孙膑闭上双眼,沉默好一阵儿,泪水流出:“贤弟,你??出去吧!” 庞涓陡然站起,冲两个刽子手厉声说道:“你??你二人听着,动作要麻利,若是委屈孙将军半点,本将让你们??死无葬身之所!”说罢挥泪大步走出。 刽子手吓得打个哆嗦,再次看向白虎。 白虎转身走向门外,在门口送回一个颤音:“行刑!” 一个刽子手拿出早已备好的棉花,塞进孙膑口中,跪下说道:“孙将军,请咬住这个!” 孙膑闭上双目。 庞涓跪在行刑室门外不远处,听到室中传出模糊不清的惨叫声,继而再无声息,庞涓抱头悲泣:“孙兄??” 白虎噙着泪水走至庞涓跟前,在他对面跪下:“大哥??” 庞涓一把抱住白虎,号啕大哭。 在场狱卒莫不落泪。 孙膑醒来时,隐约听到有人说话,欲活动,动弹不得;欲说话,喊不出声。 过有一时,孙膑的心智越来越清楚,听清是庞涓的声音:“你们三人轮流守值,不得离开孙将军半步。若有一丝儿差错,定叫你们脑袋搬家!” 几个仆从唯唯诺诺。 孙膑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室内还生有炭火,温度适宜。庞涓站在榻前,三个仆从跪在地上,两个是男仆,一个是女仆。 孙膑推知,这儿不是刑狱,定是行完刑后,庞涓将他接入自己府中了。常言道,患难见知交。自己虽遭飞来横祸,兄弟之情倒也验实了。孙膑知道,按照刑律,谋逆是不赦之罪,自己能保一命,亦必得力于贤弟。如今自己已是刑余之人,换言之,就是一个废物,贤弟不离不弃不说,还如此这般呵护有加,真正让他感动。 孙膑泪水涌出,哽咽道:“贤弟??” 听到声音,庞涓扭身,见孙膑醒来,忙趋至榻边跪下,轻轻捉住他的手,一句话不说,只将头埋在榻沿,一声接一声地悲泣。 孙膑越发感动,又叫一声:“贤弟!” 庞涓抬头,拿袖子擦一把泪眼,哽咽道:“孙兄,太好了,你醒过来,实在太好了!”又从榻边几案上端起一碗汤药,拿出汤匙,亲口品尝一下,又舀一匙送至孙膑唇边,“孙兄,来,此药是愚弟托宫中御医开的方子,愚弟亲自调配,弟妹亲手熬煮,已热过三次了,这阵儿刚好温热,请孙兄喝下!” 孙膑的两行泪水顺眼角缓缓流下,滴落于枕。 第058章| 秦公野心失大才 苏秦失意逃性命 苏秦于初冬时分赶到咸阳,转眼已有两个来月。 眼见大年将至,秦宫仍无音讯,莫说是苏秦,纵使竹远,也坐不住了。 这日晨起,竹远吩咐下人备好车马,径出咸阳东门,驰往终南山。及至午时,竹远赶至山下,寻个客栈寄下轺车,步入山道。因山中高寒,积雪未化,竹远历尽辛苦,方于第三日迎黑回到寒泉。 拜过寒泉子,竹远将苏秦赴秦及其才学大略讲过,不无疑虑道:“先生,照理说,苏子之才正是秦公所需,可秦公迟至今日,仍然不肯召见,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寒泉子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苏秦可曾议政?” 竹远点头。 “他是如何议政的?” “苏子一到咸阳,舍人就感到他不同凡俗,向弟子讲起他,弟子让他第二日开坛议政。议政时,苏子果是不同凡响,站得高,看得远,纵论天下,认为大势趋统,列国必归于秦,同时声称,自己已有上、中、下三策辅秦。” “哦?”寒泉子眉头抬起,“是何三策?” “上策也叫帝策,可使秦居一而扫列国,帝临天下;中策也叫霸策,可使秦威服天下,领袖诸侯;下策也称邦策,可使秦偏安关中,高枕无忧。” “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这个苏秦,真也是聪明过头了!” 竹远惊道:“先生?” 寒泉子缓缓说道:“咬人之犬多不吠,吠犬多不咬人。天下列国纷起称王,多是占个名义,实意欲王天下者,唯有秦公!” “先生是说,”竹远恍然大悟道,“苏子不该将秦公心中所想一语道破?” “是呀。”寒泉子又叹一声,“莫说是苏秦,纵使老朽,也只能是点到即止。在秦公心里,天下一统是长久国策,只可做,不可说!” 竹远紧咬嘴唇,半晌方道:“是弟子害了苏子。若是不让他议政,当无此事了。” 寒泉子闭上双目,凝神再入冥思,许久之后,睁开眼睛:“一切皆是定数,是秦不该得到苏子。” 竹远急了:“弟子苦守几年,只为求访大才。好不容易候到苏子,这??”思忖有顷,“弟子这就再向秦公举荐,让他务必留用苏子。” 寒泉子苦笑一声,轻轻摇头:“修长,既为定数,又何必勉强呢?” 竹远怔了。 “还有,你回去之后,可以告诉苏子,让他速离咸阳,否则,或招杀身之祸。” 竹远目瞪口呆。 惠文公坐在书房里,眼睛半睁半闭,内臣垂头守在一边。 有顷,惠文公蹦出一句:“这些日来,那个苏秦在做什么?” “禀报君上,”内臣应道,“有时诵读,有时在街头转悠。不过,旬日之前,苏秦两次出城。” “哦?”惠文公睁眼,“干什么去了?” “据黑雕台禀报,此人或至田间地头,或至村落农家,与野民谈天说地,问些收成、纳粮、服役诸事,并未出位。臣以为是琐事,也就没有惊动君上。” “唉,”惠文公点头叹道,“此人确系大才,寡人是该会他一面了。”又顿许久,“宣大良造觐见!” “臣领旨!” 不消半个时辰,公孙衍叩见。惠文公直入主题,笑道:“前番爱卿、上大夫力荐苏秦,寡人原说会一会他,不想这些日来忙于琐事,竟将此事忘了。方才寡人打盹时,陡然想起这档子事儿,怕再忘记,这才急召爱卿。” 公孙衍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几年下来,公孙衍既知秦公,亦服秦公。然而,庞涓、孙膑横空出世,列国情势一年一变,三年大变,一如乱花迷眼,看得世人如堕五里雾中。许多变化,即使才气如他,也未完全看透。秦公既已起用他为大良造,却又在列国大张旗鼓地全力求贤,说明对他有所不满。公孙衍虽无能力完全看透时事,自知之明却是有的。刚开始,公孙衍甚想不通,心中自然憋闷。然而,自会苏秦之后,公孙衍内中折服,决意让贤,欲与苏子并肩合力,辅助秦公成就一番人生大业。谁想风云突变,秦公不见苏秦不说,这又指派公子疾使魏谋取孙膑,真正让他捉摸不透。 见公孙衍只在那儿发呆,惠文公笑道:“爱卿,你这是怎么了?” 公孙衍回过神来,拱手道:“臣谨听君上吩咐!” 惠文公似已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再笑一声:“这些年来,东来街上人来人往,寡人都让列国士子搞昏头了。苏子既有大才,寡人就想会一会他,偏巧疾弟不在,只好烦请爱卿安排一下。” “臣领旨。”略顿一下,公孙衍似是想起什么,“臣这就去请苏子入宫觐见。”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似苏子这般大才,寡人自当躬身求教才是,哪能劳动苏子贵体?” 公孙衍听出秦公语带风凉,心头一寒:“君上之意是??”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听说东来街上闹出个论政坛,甚有意趣,寡人早想见识一番,只无机缘。今有苏子在,寡人就想两事并作一事,请苏子再开一坛,一则见识一下何为论政坛,二则洗耳恭听苏子高论,与苏子并天下士子共议时政,爱卿意下如何?” 公孙衍沉思有顷,缓缓说道:“臣以为不妥。” “有何不妥?” “东来街上鱼龙混杂,君上公然抛头露面,无异于以身涉险,万一有所差池,臣??” “呵呵呵,”惠文公再笑几声,“爱卿过虑了!昔日文王访贤,不惜躬身渭水岸边。寡人访贤,不过在自家门口走动几步,就有差池了?” 公孙衍迟疑有顷:“君上定要如此,臣这就安排。只是,哪一日合宜,还请君上定夺。” “听说论政坛是在申时开坛,那就明日申时吧。”惠文公不容商议,“你可吩咐坛主,要他搞得热闹些。寡人在朝中闷得久了,也想听听野外声音。” “臣遵旨!” 公孙衍告退,一头雾水地走出宫门,略一思索,向右拐至东来街,在街头站有一时,本欲前往“英雄居”,直接通知竹远,想想不妥,就又回到宫门前面,跳进轺车,直驱回府,令府中御史持请帖邀坛主议事。 随御史前来的不是竹远,却是贾舍人。 公孙衍迎出府门,远远看见,不及见礼,迎头急问:“竹先生呢?” 贾舍人拱手道:“回大良造的话,竹先生回终南山去了。” 公孙衍震惊,愣怔一时,方才说道:“这可糟了!” 贾舍人望一眼御史,转向公孙衍:“怎么了?” “明日申时,君上欲去论政坛与苏子议政。” “与苏子议政?”贾舍人先是一怔,旋即喜道,“这是好事呀!苏子已候数月,东来街上更是议论纷纷,众士子见苏子不用,论政坛不开,以为贤路闭塞,一些性急的已离咸阳,转投他处去了。” “竹先生不在,如何是好?” “能否奏请君上,另改时日?” 公孙衍摇头:“君上一旦定下,如何更改?” 贾舍人低头略想一时,断然说道:“竹先生临走时,将坛中诸事交由草民代管,眼下事急,论政坛就由草民召集,大良造意下如何?” 公孙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既有此说,明日议政之事,烦请贾先生暂代坛主。” 贾舍人拱手:“大良造若无他事,草民告辞。” 公孙衍亦拱手道:“贾先生慢走。” 贾舍人回身,刚跳上车,公孙衍叫道:“慢!” 贾舍人复跳下车,眼望公孙衍:“大良造还有何事?” 公孙衍话中有话:“君上有旨,明日论政,要搞热闹一些!” “大良造尽可放心。”贾舍人颔首笑道,“东来街上久未论政,众士子早已急不可待了!” 贾舍人匆匆赶回东来街,直奔运来客栈。 见是贾舍人,苏秦拱手道:“哦,是贾兄呀,请!” 贾舍人并未进门,一脸喜气地拱手贺道:“恭贺苏兄,喜事来了!” 苏秦怔道:“喜从何来?” “明日申时,君上躬身东来街,亲听苏兄论政!” “君上躬身?”苏秦似吃一惊,想了下,抬头问道,“仍在论政坛?” 贾舍人郑重点头:“是大良造亲**代在下的。大良造还说,君上特别吩咐,明日申时论政,要搞热闹一些。君上这是多虑了。君上躬身东来街亲听士子论政,此事在论政坛是头一遭,想不热闹都难!” 苏秦思忖许久,伸手入囊,欲掏金子付开坛费。 贾舍人笑拦道:“此番论政,免收三金。” 苏秦怔了:“论政坛不能因在下坏了规矩。” “呵呵呵,”贾舍人笑道,“苏兄放心,君上亲听,开坛费用当由官府支出。再说,如此盛事,也不是谁想听就能听的,在下可卖号牌,亏不了!” “既如此,苏秦谢贾兄了!” 贾舍人不无关切道:“君上亲听,苏兄当仔细筹备才是,在下也得精心布置。此等大事,竹先生偏又不在,万不可出了差错!” “有劳贾兄!” 翌日,刚交未时,东来街头就有锣者边敲边喊:“列位士子,特大喜讯,论政坛再次开坛喽,开坛人仍然是洛阳士子苏秦!此番论政,空前盛事,君上躬身亲听,在论政坛尚属首次,欲旁听者,可持三十圜钱至论政坛登记领牌,凭号牌入场!” 众士子奔走相告,议论纷纷。 有人不无激动地叫道:“诸位士子,你们快听,苏子重新开坛,秦公亲听论政,破天荒哪!” 不知是谁接道:“天哪,领牌就要三十圜钱,不是个小数哟!” “三十圜钱算什么?能睹秦公风采,这点小钱物有所值!” “唉,”一士子长叹一声,不无遗憾地连连摇头,“可惜在下囊中羞涩,没此眼福了!” 另一士子从袖中摸出三十圜钱:“仁兄切莫伤感,在下借你三十圜钱,快去领牌。去得迟了,只怕拿钱也买不到了!” 那士子接过三十圜钱,连连拱手:“谢仁兄了!谢仁兄了!”转身走向英雄居。 申时将至时,东来街骤然奔来数百甲士,五步一人,沿街站定。英雄居门前,两侧各立甲士十名。 众士子手持所领号牌依序进场,众甲士验过号牌,搜过身,放他们步入。 论政坛上一切照旧,只是座位有变,中间摆放主位,主位左右各有两个空座。按照公孙衍的布置,坛中不设评判席,凡持牌士子均于论坛前面的空场上席地而坐。 申时刚到,一声锣响,代坛主贾舍人从侧室走出,朗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话音落处,门外一阵喧闹,然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内臣唱宣:“君上驾到!” 众士子纷纷扭身,沿中间让出一条两步宽的通道,跪叩于地。 贾舍人急走几步,走至士子前面,叩道:“草民贾舍人并列国士子,叩见君上!” 惠文公面带微笑,沿通道走进院中,径至主位,落座,摆手道:“贾先生,列位士子,平身!” 贾舍人及众士子齐声叩道:“谢君上!” 紧随君上的是前太傅嬴虔、大良造公孙衍,二人分别上前,见过礼,于左首两个空位上分别落座。 众士子纷纷复位,席坐于地。 又是一声锣响,贾舍人唱道:“有请开坛人,洛阳士子苏秦!” 侧门响动,苏秦趋步走出,至惠文公前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君上!” 惠文公细细审视苏秦,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苏子请起!”又手指右侧客位,“请坐!” 苏秦再拜:“谢君上!”起身至右首客位席坐。 贾舍人趋前几步,坐于苏秦下首。 惠文公撇开苏秦,目光扫向在场的所有士子,连连拱手,揖道:“诸位士子,嬴驷听说,你们来自四面八方,还有从吴越、燕地而来,可谓是不远万里了。嬴驷还听说,你们俱是饱学之士,各怀绝技,光临僻壤。诸位士子,你们如此看重嬴驷,嬴驷早该会会诸位,谢谢诸位的盛情,”苦笑一声,再揖一礼,“可是,你们有所不知,秦地虽偏,杂事却是不少。一来冗务缠身,二来内忧外患不绝,嬴驷日日穷于应酬,未得片刻闲暇,实在是身不由己啊!诸位士子,所有慢待之处,嬴驷在此真诚道歉,望大家见谅!”起身,朝场上士子抱拳拱手,长揖至地。 惠文公这一举止虽为客套,却也动人,在场士子无不改坐为跪,叩首至地,不少人涕泣出声。 “诸位士子,平身!”惠文公率先坐下。 众士子亦改跪为坐,目光齐射过来。 惠文公转过身来,朝苏秦拱手揖道:“嬴驷久闻苏子大名,早欲请教,原因也就不消说了。嬴驷此来,一为见见诸位士子,二也为聆听苏子高论。” 苏秦拱手回揖:“君上百忙之身,能拨冗前来,草民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惠文公手指公孙衍,微微笑道:“听公孙爱卿说,苏子前番论政,有治秦长策欲教嬴驷,嬴驷洗耳以闻。” “苏秦信口开河,妄言议政,不意惊扰君上,心中惶恐!” “苏子不必自谦。”惠文公再笑一声,“嬴驷此来正是要听苏子高论的,何谈惊扰二字?嬴驷不才,请苏子赐教!” 按照昨夜想定的方案,苏秦决定放弃旁敲侧击,而是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当即抱拳道:“君上虚怀若谷,苏秦不胜感怀。苏秦不才,有三策可以治秦,敢问君上愿听何策?” “是何三策?” “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使天下归一,当称帝策;中策可使诸侯臣服,当称霸策;下策可使偏安一隅,当称邦策。” 惠文公脸上仍旧微微含笑:“嬴驷愿闻上策。” “上策实乃治乱之道。”苏秦侃侃而谈,“古之治乱,无非王、霸两业。古时王业,也即商汤、周武所行之道,无不是吊民伐罪,取无道天子而代之。古之霸业,也即齐桓、晋文之道,无不是结联诸侯,攘外安内,盟主天下。” 惠文公笑问:“今之治乱呢?” “苏秦以为,时过境迁,古之治乱之道并不适合今日乱局。今之治乱,唯有一途可走:大争灭国,天下为一。” 惠文公脸上仍旧挂着笑意:“嬴驷愿闻其详。” “自平王东迁始,周天子名存实亡,形同虚设,取天子而代之已不切实际。自三家分晋始,列国纷争日盛,民不聊生,百姓思治,盟主天下亦为明日黄花。草民以为,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分治。分治则散,散则乱,乱则争,争则不治。因而,若要治理当今天下,需从源头做起,使天下归一。只要天下归一,只要列国消失,就能做到车同轨,民同俗,法同依,令同行,政令就能通过各级吏员上行下达,民可无争,无争则安居乐业。” “苏子所言,当是大同之世。只是,”惠文公微微一笑,转过话锋,“如此妙境,照苏子所言,当是千古帝业,可与嬴驷有关?” 苏秦抱拳:“以秦观之,成此大业者,非君上莫属!” “哦?”惠文公假作一惊,“苏子此言从何说起?” “回禀君上,”苏秦不明就里,侃侃应道,“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纵观天下,诸侯虽众,有此实力者不过三家——秦、楚、齐而已。齐背海而战,富而失勇;楚大而无治,民待教化;唯秦政通人和,民富国强,法度严整,四塞皆险,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大业不成,当无天理。” “呵呵呵,”惠文公依旧微笑,“闻听苏子之言,嬴驷大是振奋!依苏子之见,嬴驷当如何实施帝策?” 苏秦胸有成竹:“帝业巨大,自非一蹴可就。苏秦以为,君上可分三步走。第一步,称王正名;第二步,远交近攻;第三步,一扫天下。” 惠文公心头一颤,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是眼睛圆睁,身子趋前,缓缓说道:“驷不才,愿闻其详。” 苏秦侃侃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天下已入并王时代,时至今日,与周天子并王者已有五家。宋公、中山君称王,可视为笑谈,但楚、魏、齐三国称王,却是不争之实。战国三强,齐、楚均已称王,唯秦仍是公国。以王国之实,披公国之名,气势已损三分。君上若是称王,秦则名实相符。届时君上以王命征伐,远交近攻,蚕食、鲸吞周边诸邻,俟时机成熟,可一扫天下,成就帝业。” 场上士子无不张口结舌,唏嘘四起。 嬴虔、公孙衍相视一眼,彼此点头,表情颇为振奋。 惠文公却将笑容收敛,沉思有顷,抬头逼视苏秦:“听苏子之言,寡人如闻天书,眼界大开。只是,”略略一顿,“苏子尽言秦之所长,可知秦之所短乎?” 听惠文公改称寡人,苏秦心头一沉,揖道:“敬请君上指点!” 惠文公不看苏秦,目光扫向在场士子:“依苏子所言,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国之实力首在军力,军力首在人力。就寡人所知,秦举国人丁不过四百万,去除老弱幼稚,青壮男女不过两百万,可征男丁不过九十万。秦为四丁抽一,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国惯例,秦举国征丁,也不过能征三十万人。即使这三十万,也需大打折扣,因秦有三地不可征:一为西北边陲,以抗御戎狄;二为河西故地,以安抚旧民;三为商於谷地,以接济贫困。照此算来,秦可征之丁,仅二十万众。以二十万之众,守土尚嫌不足,岂能远图?” 惠文公有理有据,自述己短,众士子心服口服,无不点头称是。苏秦心中却是一凛,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实情,与他近日调查出入甚远。 “此为人力,”惠文公显然意犹未尽,“再看财力。天下皆言秦地富强,其实不然。就寡人所知,秦虽有二十年变法改制,财力大长,但从根本上讲,应该说是刚刚脱贫,民众不过是有一口饱饭而已。个别家室或达富足,但国库依旧空虚。” 众士子皆现诧异之色,苏秦更是惶惑。 惠文公看在眼里,轻咳一声,苦笑一声,做出个手势:“诸位或许不信,以为寡人不说实话,是在故意装穷叫苦。诸位士子,人皆有虚荣之心,你们中有谁愿意自曝己短?天下皆言秦国变法富强,孰不知,富的只是黎民。先君为奖励耕织,推行的是变法不变税,税制仍为先祖定制,十抽一。秦国依据新法,取消隶农,许其拓荒种地,隶农因无所积累,国家非但无收,反得接济他们,对其十年不纳粮,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拥护新法,皆因于此。”顿住话头,看一眼众人,做出个苦相,“不瞒诸位,寡人库中,存金不足万两,储粮不过百万石,”又扭头望向嬴虔,“公叔执掌国库多年,嬴驷所说,可有虚言?” 嬴虔点头称是。 “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声,声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话,自揭家底,无非是想向大家证实一下,寡人并无虚言。”转向苏秦,“这点财力,应对荒年尚嫌不足,何堪远图?” 众士子皆是叹服。 苏秦这也觉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对国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草民惭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草民今日方知个中曲折。没有细流,何来江河?庶民不富,谈何国强?商君变法若此,当是亘古未有之大手笔了。” 惠文公微微点头:“苏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顿住话头,扫视场上众人一眼,长叹一声,“唉,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国民力不足,财力尴尬,嬴驷纵有一统天下之心,力从何来?” 苏秦垂下头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面现疑惑,不知君上意图何在。 惠文公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嬴驷前面所述,皆为外因。苏子有所不知的,还有一因。” 苏秦抬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义正词严:“周室虽微,可天下仍为大周之天下,列国仍为大周之属臣。大周天子,楚、魏、齐、宋可以不认,韩、赵、燕、中山诸国可以不认,嬴驷不敢不认。因为秦室与周室同宗同源,本为一家,在嬴驷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只要健在,周室只要不绝祠,嬴驷纵使有力,又如何能行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于不忠不义之地?” 此言简直就是在**裸地斥责苏秦。 苏秦面色羞红,表情尴尬,垂首不知所措。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表情无不惊讶。 惠文公转头扫射众士子一眼,凛然说道:“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几年来,中原列国纷纷称王,唯嬴驷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于此。”目光移至苏秦身上,“因而,苏子所言之帝策虽好,却非治秦良药。一则嬴驷羽毛未丰,气候未成,无力实施;二则嬴驷本为庸人,难以忘本,无心实施。” 苏秦沉默无语。 “好了,”见场上气氛做足,惠文公音调有所和缓,嘴角微绽一笑,“今日嬴驷有幸听闻苏子高论,获益匪浅。眼下时辰已迟,嬴驷尚有杂务,不能与苏子还有诸位士子尽兴畅谈了。待嬴驷忙过眼前一时,择日再来此地,与众位及苏子谈地说天。” 苏秦起身,叩拜于地:“草民叩谢君上恩宠!” 惠文公缓缓起身,内臣唱道:“君上起驾回宫!” 众士子纷纷起身,再次闪开通道,纷纷于两侧跪下,齐声叩道:“恭送君上!” 惠文公扫视众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于地的苏秦,轻叹一声,紧随而去。场上士子看到众军卒撤走,也都悄无声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终,竟无一人吱声。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论政坛上,苏秦依旧跪在那儿,表情木然。离他不远处站着贾舍人,静静地望着他,看那样子,似想过来劝慰几句,抑或拉他起来,却又迟迟未动。 不知僵有多久,门外传来车马声。贾舍人打个激灵,迎出门去,见是师兄竹远。贾舍人迎住竹远,向他扼要讲述了秦公亲听论政之事。 竹远轻叹一声,一句话未说,缓步走至苏秦跟前,轻声叫道:“苏子。” 苏秦抬头,木然看他。 竹远话外有音:“天有不测风云,你看这天,说冷也就冷起来,苏子不宜一直守于此处。”略略一顿,将话说得又明一些,“去吧,苏子最好离开此处,走得越快越好!”又将手搭在苏秦肩上,别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长叹一声,径去房中。 苏秦不由得打个寒噤,转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骤变,乌云压顶,朔风呼呼,说冷真就冷起来。 听到不远处传来竹远沉重的关门声,苏秦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挪回客栈。 通过公开议政,惠文公好不容易消除了苏秦的“帝策”影响,却又陷入另一重烦恼。 回宫之后,惠文公独坐几前,浓眉紧锁,闷有好一阵儿,陡然将拳头擂于几上,脸上现出杀气,怒道:“什么称王正名?什么远交近攻?什么一扫天下?寡人苦思数年,好不容易才谋定的宏图远略,竟被此人三言两语,**裸地摆在天下人面前!这个苏秦,简直是在找死!”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此人简直就是钻在寡人肚里的蛔虫,若不除之,不知要坏多少大事!” 又踱几个来回,惠文公回至几前坐下,叫道:“来人!” 内臣急进:“臣在!” “通知黑雕,让那个人彻底消失!” “臣领旨!” 内臣退至门口,转身正要离开,惠文公又道:“慢!” 内臣顿住步子,回望过来。 惠文公放缓声音:“你且退去,容寡人再加斟酌。” 是日黄昏,雪花纷纷扬扬,大地一片洁白。 苏秦痴痴地坐在运来客栈的宽大客厅里,凝视窗外的老槐树。将近一个时辰的落雪使槐树的枝条披上银装,那根曾经送走吴秦的大枝上面,也已积起一层厚雪。 院外响起敲门声。 苏秦开门,是店家。 店家深揖一礼,赔笑道:“请问苏子,此处住得可好?” 苏秦还过一揖,赔上一声干笑:“还好,谢店家关照。” 店家又是一笑:“苏子在小店已住两月有余,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饭菜、日用均在小店赊欠。小店本小利薄,苏子,你看这??” 苏秦心头一寒,知店家见他前途无望,前来逐客了,也就敛起笑容,淡淡说道:“店家莫要客气,住店自然要付店钱。麻烦店家算算,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从袖中摸出一块竹片,递给苏秦:“在下已经算好,请苏子过目。” 苏秦接过竹片,瞄一眼,惊道:“在下仅住两月,已付五两,何以仍欠这许多呢?” 店家微微一笑:“回苏子的话,账是一笔一笔算出来的,本店不会多收一个圜钱。苏子于十月晦日黄昏时分入住本店,迄今已过两个晦日又两日,按照本店规矩,当算三个满月,店钱为一十二两。苏先生一日三餐,吃用折合五两。另有房舍清扫费、洗衣费、茶水费、洗浴热水费、养马费、草料费、马棚费、轺车存放费及其他日用,又折三两,打总儿当是二十两。先生已付五两,尚欠一十五两。” 苏秦心头火起,脸色紫涨:“似你这等算法,岂不是黑店了吗?” 店家又是一笑:“本店久负盛誉,不曾黑过一客,苏子何出此语?” “好,我且问你,店钱每月四金,可你讲好减去一两的,为何仍算四两?” 店家略想一下,拍拍脑门,笑道:“噢,对对对,在下想起来了,确有此事!这样吧,本店减去一两,苏子再付一十四两即可。” “你??”苏秦气结,“既然是每月三两,在下仅住两月单两日,算作三月,加起来也不过九两。” “苏子别是误解了,”店家笑道,“在下的确说过减你一两,但指的是第一个月,并不是每月都减一两。” 苏秦冷笑一声:“在下总算明白,那位仁兄何以会吊死在你这店里!” “这??”店家脸上挂不住了,微笑换作干笑,“一事归一事,苏子莫要扯到他人。” “好了,”苏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剩余多少,在下明日一并付你。” 店家哈腰笑道:“苏子想也不是赖账之人,明日付也成。苏子歇着,在下告辞。” 店家走后,苏秦关上房门,脸色煞青,在厅中连走几个来回,打开包裹,拿出钱袋,摸来找去,竟然只有三块金饼,再摸身上,也不过四五枚铜币,一时愣在那儿,思忖有顷,屈指算道:“卖田共得三十两,还大哥一两,置衣八两,置车马八两,开坛三两,押店家五两,在函谷关置换一两??” 苏秦七算八算,真也只有这么多了。苏秦起身又踱几个来回,弯下腰去,顺手拿起店家留下的账目,自语道:“如此算账,真太气人。店钱自应包括清扫费、热水费等,至于养马费,当真是第一次听说,轺车存放也要收费,更是匪夷所思。怪只怪自己入住时未曾问个明白,眼下只有听他摆布了。也罢,先生这辆轺车想是值些钱财,待我明日卖了,还他就是。”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起床,见雪止了,赶到后院套上车马,径往集市。店家担心他偷偷溜掉,使人远远跟在后面。苏秦瞥见,犹如吞下一只苍蝇,只盼速速寻个买主,还上他的黑钱,离开这处伤心地。 这日是腊月二十八,因是小月,再过一日就到年关了,因而集市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置买年货的老秦人。苏秦寻个热闹处停下车子,卸下马,拿出备好的木牌插在车上,上面早已写有“鬻车”二字。 候有半个时辰,竟无一个买家,苏秦渐渐着急起来。 将近午时,有几个人拢过来,照着轺车东瞅西瞧,其中一人趴在雪地上,审看车轴。 苏秦裘衣锦裳,却在这儿卖车,面子上觉得过不去,因而并不睬他,合着眼站于一侧。审有一时,钻入车下的那人站起来,拍拍沾在身上的积雪,问道:“先生这辆车子,要卖多少钱?” 苏秦早已想好,不假思索:“一十二两足金。” 那人再次钻进车下,仔细察看一番,摇头:“是老车了,你修过不久吧。” 苏秦点头。 那人再将身上的雪拍掉,轻叹一声:“唉,这位先生,不瞒你说,似你这车,又旧又破,装饰也差,少说用过百年,车轴上还有裂痕,不堪大用了。先生知道,轺车主要是卖个车轴,车轴若是不好,车子就是一堆废料。” 听那人讲得有鼻子有眼,苏秦晓得遇到行家了,急切问道:“依你之见,当值几两?” 那人伸出四个指头。 苏秦惊道:“才四两?不说这车,单是修它,在下也花去二两足金。” 那人笑道:“不瞒先生,这辆车子本值六两,因是修过,扣除二两,轴儿有伤,又扣一两,在下算你四两,是看你车上有些装饰,这才追加一两。” 车马属于富贵人家,原本超越苏秦的认识,那人又讲得头头是道,苏秦完全蒙了,闷头苦想一会儿,半是嘟哝:“在下急需一十二两足金,否则不会卖它。” “呵呵呵,是哩,”那人笑了,“大凡卖车卖马的,都是急等钱用。如若不然,有车有马多好,谁愿步行呢?” “八两如何?”苏秦讨价了。 那人耸耸肩,径直走了。 眼见围观的几人纷纷离去,苏秦急了,扬手叫道:“先生留步!” 那人踅回来。 其他几人见了,复围拢来。 苏秦赔笑道:“在下连马奉送,只要一十二两,如何?” 那人走到马跟前,察看牙口,赞道:“嗯,马倒不错,可值五两。” 苏秦急道:“先生,在下减你一两,十一两如何?” 那人又是一番摇头:“依你这车马,在下出到九两已是多了。不瞒先生,在下早有车马。眼下是年关,大家都在置办年货,忙活过年,没有谁愿意买车。在下观你气色,想是急等钱用,实意帮你一个忙。先生若是不卖,各走各路也就是了。” 苏秦想想没有退路,咬牙道:“好吧,九两就九两!” 那人从衣袖里摸出钱袋,数出九块小金饼:“这是秦饼,足金,一块一两,先生若是不信,可以寻个秤称重!” 苏秦接过,验过颜色,又看一眼车马,拱手道:“成交!” 那人赶起车马,径投外面走去。 望着自己拿地换来的车马,苏秦怅然若失,转身走出市场,一步一个脚印地回到运来客栈。 苏秦走进小院,尚未把气喘匀,外面又有敲门声。 苏秦开门,果是店家那张笑脸。 苏秦也不答话,从袋中摸出九块金子,又将原来的三块拿出,一并儿摆在几案上。 店家拿过金子,敲敲,咬一口,点头:“嗯,是足金。” 店家从袖中摸出一杆专称金子的小秤,将十二块金子放到盘上,吃一惊道:“苏子,只有一十一两九钱三!” 苏秦急道:“应该是一十二两!” 店家将秤递给他:“苏子,您请自己过秤!” 苏秦过秤,果然不足一十二两。 店家指天道:“苏子,我这秤是官家制的,上不欺天,下不欺地,若有一丝儿不准,我就是取奸,苏子可到府门诉我。依大秦新法,是死罪!” 苏秦轻叹一声:“不瞒店家,在下只有这些钱了!” 店家问道:“苏子的车马呢?” 苏秦指着秤盘中的九块金饼:“尽在此处。” “唉,”店家叹道,“这该怎么办呢?不瞒苏子,此店不是在下开的,规矩更不是在下定的,在下名义上是店主,实则只是跑腿的下人,账目也都报给主人了,苏子若是??若是??”眼中出泪,以袖抹之。 苏秦打开包裹,取出两套他从未穿过的士子服,淡淡说道:“这两套服饰是在下两个月前于洛阳新做的,”又指向身上裘衣,“连身上这套共是八金。身上这套我已穿过,余下两套在下从未穿过,一套是春秋装,另一套是夏装,全部抵账如何?” 店家转作笑脸,将两套服饰反复验看:“嗯,好倒是好,却是难以抵账!” “啊?”苏秦震惊,“它们至少值四金!” “唉,”店家连连摇头,“苏子大概是没有经过商呀。”指两套衣冠,“这两套衣冠,虽为锦缎,工艺也好,但它们是为苏子量身定做的,合苏子之身,别人就不好穿了。即使寻到一个与苏子一模一样身材的买家,人家愿不愿买,喜不喜欢,也都难说。再说,这款式为大周朝的,早不流行了。”又指苏秦身上的裘衣,“就说你这身衣服吧,看起来不错,但你也看到了,在这东来街上,有几个士子是穿这款式的?” 苏秦脸上红涨。 “再说,”店家看向苏秦身上的裘衣,“即使这三套衣裳花费你八两足金,但真正值钱的是你身上的这套裘衣!” 苏秦脱下裘衣,递给他道:“店家若是喜欢,拿去就是!” 店家接过裘衣,验看一时,叹道:“可惜你穿过了,卖不出价钱。我这??也不能赔钱是不?” 苏秦气恨道:“你这店家不要太过无理。即使皆按你说,我住店仅两个月又三日,两个整月不算,仅这三日就收我四两足金,到哪儿也讲不过去!” “苏子呀,账不是这么算的,”店家敛起笑,“规矩是主人家定的,苏子住店时在下也是讲明了的,在下问过苏子住不住,苏子是一口应允,现在结账了,苏子却又不认,这??” “可??”苏秦又急又气,“我??” “唉,也罢,”店家将两套新衣并苏秦的裘衣一道收起,“念苏子租居本店多日,在下也就不再计较长短了。无论短缺多少,皆由在下垫上。”说完走出客厅,在院门处回首,扬手,“账目两清,苏子可以离店了,一路保重!”转个身,大步离去。 随着店家嚓嚓嚓的踏雪声渐去渐远,苏秦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这个店,还有这个咸阳,苏秦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苏秦匆匆拿起包裹,朝店家狠盯一眼,大踏步走去。 院中的老槐树上,一只小鸟飞来,在院中蹦跳几下,落在吴秦吊死的那根大树枝上,喳喳叫着,蹬掉一团雪花。 这日后晌,使魏车队返回,浩浩荡荡地驶入咸阳东门。 将至秦宫时,公子疾吩咐公子华道:“华弟,你先入宫向君兄复命,我去一趟东来街,看看苏子在否。”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这已到家了,早晚都是复命,不必急在这一时。听疾哥念叨一路,想这苏秦本领了得,华弟也去会一会他。” 公子疾笑笑,驱车直驰运来客栈。 二人疾步入店,直奔苏秦住处,连敲几声,未见回应。 店家跟过来,见是公子华,叩拜于地:“草民叩见公子爷!” 公子华指着苏秦的院子:“苏子可在?” 见公子华如此关注苏秦,店家暗暗叫苦,嗫嚅道:“苏子前??前晌退??退店,已是走了。” “走了?”公子华见店家言语吞吐,神色微凛,“怎么走的?” “这??”店家越发支吾,“苏子盘费用尽,无钱再住下去,于今日晨起,前去集市卖了车马,空身走了。” 公子华冷笑一声,正欲问话,公子疾止住他,转问店家:“可知苏子投往何处去了?” 店家摇头。 公子疾朝公子华努嘴,二人走出客栈,径去英雄居。不一会儿,公子华从英雄居里出来,打声呼哨,立时跟来数个黑衣人,直奔运来客栈。 店家见公子华阴着脸复来,又见几人面上皆有杀气,神色立变,不待问话,扑通跪地,结巴道:“公??公子爷,苏??苏子留??留有衣??衣冠。” 公子华冷眼盯住他:“说吧,还有什么?” 黄昏时分,惠文公仍旧独坐书房,二目微闭,状入冥思。 陡然,惠文公睁开眼睛,从几案下摸过一片竹简,在正面写了一个“杀”字,在反面写了一个“赦”字,拿起来端详一时,抛向空中。 竹简在空中翻转几下落地,在地上弹一下,不动了。 惠文公没有去看竹简,缓缓闭目。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的眼睛微微启开,四处搜索那片竹简,见它弹落于墙根处,正面朝上,上面赫然现出一个冷森的“杀”字。 “唉,”惠文公眼中现出一丝失望,不无惋惜地轻叹一声,“苏子,不是寡人不惜才,是天不容你呀!” 惠文公正自嗟叹,内臣急进:“禀报君上,疾公子、华公子使魏归来,在外候见。” 惠文公正正衣襟:“宣!” 公子疾、公子华双双进门,叩道:“臣弟叩见君兄!” 惠文公摆手:“疾弟,华弟,平身!” 公子疾、公子华谢过,起身坐下。 惠文公问道:“此行可有佳音?” 公子疾摇头道:“一如君兄所言,庞涓果然不容孙膑,诬其谋逆,魏王不辨真假,轻信庞涓,判孙膑斩刑,庞涓及众卿求情,魏王改判膑刑,面上黥字,使孙膑成为废人!” 惠文公似是早已料到这个结果,面上并未现出异样,沉默许久,方才问道:“孙膑可知是庞涓害他?” 公子疾再次摇头:“孙膑非但不知,反而感激庞涓救命之恩。行刑之后,庞涓又将孙膑接入府中,悉心照顾,无微不至。庞涓此举惊动魏国朝野,闻者无不感动,均言庞涓是有情有义之人。” 惠文公微微点头:“这个庞涓,玩阴的竟然也有一手!只是??”顿住话头,眉头渐次拧在一起。 “君兄?”公子疾趋身问道。 “这样一来,情势倒是更糟了。” 公子疾惊问:“为何更糟了?” “爱卿有所不知,”惠文公缓缓说道,“孙膑若不受刑,孙、庞尚有一争。二人相争,或利于我。如今孙膑成为废人,必无争心。庞涓又有养护之恩,孙膑心存感激,必思报答。孙膑形体受损,智慧却是未损分毫。庞涓本是虎将,再有孙膑点拨,就是如虎添翼。若是孙膑之智、庞涓之力合为一体,无往而不胜矣!” 公子疾、公子华皆是惊骇,面面相觑。 公子疾大是叹服:“臣弟真未想到这一层,这??”面现忧色。 “疾弟,”惠文公沉思一时,看向公子疾,“你可设法使孙膑知晓真相。以孙膑之智,若是知晓真相,必有对策,至少不会为庞涓所用。若无孙膑,庞涓就是一头猛兽,虽能张牙舞爪,却也不足为惧。” “君兄妙计!”公子疾连连点头,转过话锋,“只是??臣弟连番使魏,前次使公孙衍出走,此番又使孙膑受害,魏人对臣弟防范有加。若行此事,君上最好另使他人。” 不待惠文公说话,公子华主动请缨:“君兄,华弟愿往!” “嗯,”惠文公略一沉思,允准,“华弟倒是合适人选,此事可以定下。”又转向公子疾,“还有什么?” “君兄,”公子疾抱拳道,“臣曾邀孙膑对弈,交谈得知,鬼谷子收留弟子四人,分别是庞涓、孙膑、张仪、苏秦。孙、庞习兵学,苏、张习谋学。听孙膑话音,鬼谷诸子中,他最敬重的是苏秦,称他可成大事。臣弟之所以急急赶回,正是因为此事。君上,庞涓已死心于魏,孙膑又成废人,苏子??” “照此说来,”惠文公震惊,“连张仪之才也不及苏秦?” “想是如此。”公子疾点头应道,“自始至终,孙膑从未提及张仪,臣弟初交孙膑,亦不便细问。” 惠文公闭上眼去,陷入深思,良久,抬头望向公子疾:“疾弟,你速去召请苏秦,宣他觐见。” “唉,晚了,”公子疾轻叹一声,“臣弟回来时,顺道拐入东来街,特去拜望苏子,店家说,苏子已经走了!” “走了?”惠文公惊呆了,“几时走的?” “今日午时。” 惠文公陷入深思,过有一会儿,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两手一摊:“此人要走,就让他走吧。疾弟,你辛苦一路,定也累了,先去歇息几日。华弟留步。” 公子疾一怔,起身叩道:“臣弟告退。” 就在退出时,公子疾无意中扫到墙根处的竹简,见上面赫然现出一个“杀”字,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打个趔趄。 惠文公急道:“疾弟?” 公子疾稳住身子,回首一揖:“臣弟告退。” 惠文公缓缓起身,走向门口,目送他走远,踅回来,凝视公子华:“华弟,你刚回来,身子吃得消否?” 公子华拍拍胸脯:“君兄放心,小华结实着呢!” “吃得消就好。”惠文公略略一顿,下定决心,“苏秦离开咸阳,必经函谷东去。你选几个精干小雕,追上此人,就地斩杀!” 公子华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斩杀苏子?苏子是大才呀!” “什么大才?”惠文公横他一眼,“哗众取宠之徒,留他是个祸害!” “这??”公子华似是没想明白。 “莫要多问,奉诏就是!” 见惠文公语气果决,公子华不好再说什么,跪地叩道:“臣弟遵旨!” 公子华退出房门,渐渐远去。 惠文公缓缓走到墙根,捡起那片竹简,复回几前坐下,将竹简反过来,望着背后的“赦”字,长叹一声,微微闭目。 公子华疾步走出宫门,叫过车马,朝黑雕台疾驰。刚刚拐过一弯,公子华便看到公子疾的车马横在街角,车前站着公子疾,似在候他。 公子华停住车,冲他叫道:“疾哥,大冷天的守在这街角干什么?” “等你。” “等我?”公子华跳下车子,小声道,“可为苏秦?” 公子疾点头:“若是在下没有猜错,君兄留下华弟,必是要你追杀苏子。” 公子华惊道:“疾哥何以晓得?” “唉,”公子疾轻叹一声,“在下退出时,无意中瞥到地上有片竹简,上写一个‘杀’字。在下断定,那字是君兄特别写给苏子的。在下由此判断,君上早知苏子之才,担心他出关之后,为列国所用,从而遗患明日,方才决定杀他。” 公子华急道:“君兄既知苏子是大才,为何不用?” 公子疾沉思良久,摇头:“在下也是不知。依君兄之智,不用苏子,想必另有缘由。” 公子华亦是点头:“嗯,疾哥所言甚是,君兄谋事,看得远,不用苏子,必有缘由。只是??”略顿一下,“苏子既为大才,却要杀他,叫小华如何下手?” “在下守候华弟,为的就是这个。莫说是华弟无法下手,即使君兄,也未必真下了决心。” “哦?”公子华大睁两眼,“君兄未下决心?” “是的。”公子疾郑重点头,“竹简正面写着‘杀’字,背后必是‘赦’字。竹简现于墙角,必是君上无法决断,这才写下竹签,听从天意,不想却是‘杀’字在上。” 听公子疾讲出这个细节,公子华似也察觉到了,沉思有顷,点头道:“既是天意,在下只能去杀苏子了。” “难决之事,方听天意。君兄既听天意,心中分明是不想杀苏子。华弟真要做成此事,君兄万一追悔,岂不是??”公子疾望着他,顿住不说了。 “这??”公子华垂下头去,思忖有顷,抬头望着公子疾,“依疾哥之计,小华该当如何行事?” “请问华弟,君兄是如何下旨的?” “君兄的旨意是:‘追上此人,就地斩杀。’” “呵呵呵,”公子疾笑了,“君兄既有旨意,华弟不可违抗。然而,君兄并未要华弟提苏子首级回报,只说要华弟追上苏子,就地斩杀,至于华弟是追上,还是追不上??”打住话头,别有用心地看着公子华。 公子华豁然开朗,抱拳:“天色不早了,华弟奉旨追人,先行一步。” 公子疾亦抱拳道:“祝华弟顺利。” 风裹雪花,越下越大。秦川大地,一片银白。 瑞雪兆丰年。对于老秦人来说,大雪封年是好兆头。但对身上仅有几枚圜钱的苏秦来说,这场大雪无疑是场灭顶之灾。 苏秦仓皇逃出运来客栈,寻到一家饭店,将仅有的几枚圜钱换作烙饼,塞进包囊,迈开大步径出咸阳。 因裘衣被店家收去,苏秦仅着两件内衣,在这冰天雪地里,自然经受不住。取暖的唯一方式就是走路,因而,自出咸阳东门,苏秦就撒开两腿,沿渭水南岸的官道一刻不停地向东疾走。 苏秦朝前一望,就是小秦村。苏秦自信,只要能活着赶到村里,大川兄弟就会帮他。因身无分文,苏秦不敢歇店,身上衣着又单,只有一刻不停地保持急走,才能御寒。及至翌日傍黑,苏秦连走一日一夜,在雪地上赶路三百余里,终于来到武成。 武成离小秦村仍有三十来里。苏秦看看天色,不敢耽搁,抬腿又走。因遍地白雪,苏秦认不出路,正自犹疑,遇到一个路人,指给他宁秦方向。 苏秦谢过,径投宁秦而去。 这是一条官道,本来能行大车的。但从武成开始进入坡地,道旁尽是林木,七绕八拐不说,更有大坡深谷,在这雪地里愈加难走。 走有十几里,夜幕降临。风总算歇住,雪越下越大,积雪竟有小半尺深。因是新雪,走起来本就吃力,苏秦又饥又累,步子越迈越慢,渐渐是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了。步速慢下,身上也就冷起来,之前赶路那辰光一度被汗水打湿的衣服,此时贴在身上,竟如冰刀子一般。 更糟的是,苏秦的最后一个烙饼早已啃完。日夜不停地赶路,耗费体力不说,肚里不能无货。连走数百里雪路,纵使铁打的身子也难熬住,何况是又冷又饿。 因是年关,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苏秦饥寒交迫,疲惫不堪,费尽力气爬到一个坡顶,估算一下路程,少说仍有十几里。眼下于他,莫说十几里,即使一里,也是遥远。 苏秦走至路边,掬过两捧雪吞下,看到一棵小树,欲折下用作拄杖,谁想连折几下,那小树竟是韧性十足,怎么也折不断。苏秦不敢在它身上再耗力气,轻叹一声,沿路滑至坡底。又走几步,面前现出一块空场,场边似有一处房舍。 显然,这是一家专为路人准备的简易客栈。苏秦看过去,里面透出亮光。 苏秦迟疑有顷,缓缓挪至门口,抖抖身上的雪花,轻轻敲门。 里面传出嘟哝声:“谁呀,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生?”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现出一道细缝,一个圆圆的脑袋从缝中伸出。 苏秦吃一惊,因那脑袋与运来客栈的店家不仅相似,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苏秦后退一步,打个惊愣,未及说话,那人已将苏秦上下打量个遍,又是一声嘟哝:“客人要吃饭吗?” 苏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摸摸空无一文的袖袋。 店家审看苏秦几眼,见他衣着单薄,点头道:“里厢坐吧,外面冷呢!” 店家扭身踅回屋中,径去灶间,揭开锅盖,摸出两个新蒸的馒头,又从火炉的陶釜中盛出一碗骨头汤,一并端到厅中,抬头一看,竟然不见一人。 店家一怔,朝门口一望,见仍然留着那道细缝,便大声责道:“客人,快点进来呀,你将冷气全都灌进屋里来了!” 没有应声。 店家走到店门处,但见白雪飘飘,不见一个人影。 店家揉揉眼睛:“咦,人呢?”又望一时,自语,“莫不是活见鬼了?”关上房门,踅回来,又怔一时,“嗯,一定是的!大年除夕,谁会这般赶路?还有,那人衣着甚单,脸色乌青,一言不发??”猛地打个惊战,急拿棍子顶住房门,刚要转身,外面传来马嘶声。 不一会儿,七八个骑手飞驰过来。 店家正在惊愣,众骑手在院中停下,有人过来敲门。 店家持棍在手,开出一道细缝。 敲门人是公子华。 告别公子疾后,鉴于雪大道阻,不利车行,公子华在黑雕台里选出二十几个善骑斥候组成精干追捕小队,又使画工画出苏秦肖像,亲引他们追出咸阳。因有公子疾的分析,公子华存心放走苏秦,也就风声大,雨点小,表面搞得紧张,实则能拖则拖。只要遇到路口,公子华就故意踟蹰不前,与众雕分析苏子可能走的方向,继续追踪。由于马速过快,公子华在赶至戏、武成等邑时,又组织众雕进城查找,同时分派人手,要他们沿其他几处岔道按图索骥,仔细搜寻。待过武成时,公子华身边只有六七骑了。 店家见是官骑,松口气,迎出揖道:“官人可要歇脚?” 公子华搓手顿脚,点头问道:“有热汤没?” “有有有!”店家忙道,“品色齐呢!” “好咧!”公子华转对众人,“大家歇歇脚,喝碗热汤再赶路不迟。” 众人将马拴于附近树上,拍着手走进店中。 店家抱出几捆干草,分开放在每匹马跟前,又走回店里,掩上房门,挑亮灯,笑道:“各位官爷,今儿是大年夜,草民备有猪骨汤、烙饼、狍子肉、肉包子、水饺,还有老酒。” 公子华吩咐道:“每人一碗猪骨汤、两个热包子,再来十斤狍子肉、两坛老酒。” “好咧!” 店家答应一声,端出所点菜肴,拿出两坛老酒,倒上。 众人狼吞虎咽。吃有一时,公子华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牌,搁在几上,转对店家:“请问店家,可见过此人?” 店家一看,正是方才门口所站之人,心里一急,口中结巴:“见??见过!” “哦?”公子华心头一颤,“他在哪儿?” “走??走了!” “几时走的?” “有??有小半个时辰!” 众人喜甚,起身就要出门。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诸位不急,眼前只有一条孤路,谅他走不到哪儿去!大家吃足喝好,务必活擒那厮回来!” 众人复又坐下,将剩下的酒肉吃完,付过饭钱,抹嘴出门。 雪下得更大了。 众人上马又追十几里,不见一个人影,地上更无一只脚印。追至通向小秦村的岔道处,公子华顿住脚步,细察有顷,隐隐看到一行刚被大雪埋下的脚印通向村子,思忖有顷,指着官道对众人道:“你们沿着路追,想他走不远了!这条岔道尽头有个村子,我看看就来。” 几人应声诺,拍马沿官道驰去。 公子华跳上马,行不过二里,果见前面有个黑影在晃。 公子华勒住马头,远远地望着那团影子。 影子跌跌撞撞,显然走不动了。 大雪仍在下,村子就在前面。 影子似被什么绊住,倒在地上。影子想站起来,连试几次,都没站起。 公子华正自揪心,影子开始移动,是一点一点地向前爬行。 影子爬到村头一户人家,扶住门框,吃力地站起来,似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拍门。 有狗狂吠。 听到狗叫,那团影子再也支撑不住,“咚”一声倒地。公子华正要策马上前,狗叫得更凶了。 院中现出亮光。 公子华嘘出一口气,拨转马头,追向众骑手。 是夜除夕。 老秦人有年终守岁的习俗,身体好的一宵不睡,一直守到鸡叫,等候赶早拜年的客人。 秦大川一家自也没睡,围在堂房的炉火边听老丈讲故事,时不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老秦人讲吉利,年夜守岁时,不能说丧气话,只能说吉利话,最好是讲笑话。笑声越多越吉利。因而,即使最严肃的人,在这大年夜里也往往会幽默几句。 老丈正在讲述自己年轻时进山打猎,夜里喝多酒,误将一头花豹当驴骑了。这事儿一听就是编的,老丈却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说原要将它骑回家的,天亮一看,竟然是头花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紧紧地抓住花豹脖子,死也不敢跳下。花豹急了,为了掀他下去,只在林中没命地转圈子,最后竟将自己转晕了。他跳下来时,那花豹仍在空地上转。他趁它转圈,赶紧逃出林子。老丈讲得煞有介事,有惊无险,听得众人唏嘘不已,开怀畅笑。 众人正在畅笑,狗大叫起来,老丈顿住话头。 秋果故作一惊,望着老丈道:“爷爷,别是那只花豹这阵儿晕到咱家门口了吧?” 众人复笑起来。 狗又大叫,老丈侧耳听了听,摇头道:“不是花豹!想是谁家弄错时辰,拜早年来了!” “嘻嘻,”秋果笑道,“这还没过一更天,爷爷就想收人家的头!” 听到狗仍然在叫,秦大川站起来,打开房门。秋果冲出去,又蹦又跳地跑到院子里,见狗对着院门的柴扉狂吠,走过去一看,并没一个人影,只有白茫茫一片。秋果扭身回去,刚走几步,狗上来咬住她的衣襟往回拉。秋果诧异,跟它又到柴扉边,再看,仍无一个人影。狗撕咬柴扉,秋果打开,狗冲出去,围着倒在地上的苏秦狂吠。 秋果走出去,朝地下一看,是一个雪人,惊叫:“阿大,快,是个雪人!” 秦大川急赶过来,俯身一看,惊叫:“是苏先生!”抱起他,“苏先生,苏先生!” 苏秦不应。 秦大川伸手挡他鼻子,仍有鼻息,急道:“小果,快,扶我一把!”说着伸出独臂,将苏秦一把拉起,蹲于地上。秋果将苏秦扶上去。大川背起苏秦,急急走进院子。 秋果关上柴扉,跟进来。 苏秦悠悠醒来时,已是后半夜。 苏秦觉得身上暖融融的,睁眼一看,见自己赤条条地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两床被子,旁边几案上摆着一碗姜汤,上面还在冒热气。 外面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 房门启开,秋果进来,端进一盆白雪放在榻前,掀开被子,拉出他的一条腿,抓把雪,按在上面轻轻搓揉。 苏秦欲说话,嘴张不开,欲动,肌肉不听话,只在眼中滚出泪花,凝视她。 秋果一把雪接一把雪地擦拭,擦完一条腿,又擦另一条。想到自己全身赤条条的,肯定是任何部位都已被她擦过,苏秦心里一阵燥热。 终于,苏秦的胳膊动了一下,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口中出来:“秋??果??” “先生?”秋果兴奋地叫道,“您总算醒了!方才把俺急死了,想灌你姜汤,可就是撬不开嘴!” 秋果放开他的腿,扶苏秦坐起,端过姜汤,一匙一匙地喂他,又朝外大叫:“阿大,阿大,先生醒了!” 外面传来踏雪声,大川推门进来。 苏秦朝他笑笑:“谢秦兄了。” “呵呵呵,”大川乐道,“先生醒过来就好。亏了小囡,是她寻到你的。要是她不开门,赶这辰光,先生怕就没了!” 苏秦转向秋果:“谢秋果救命之恩!” 秋果羞涩一笑:“先生,喝姜汤。” 一碗姜汤喝下,苏秦感觉身上暖和许多。 老丈端着一碗稀粥也走进来。苏秦挣扎一下,欲揖礼,手却不能大动。 “先生莫动,”老丈止住他,“你这是连冻带饿,晕倒了,不打紧儿。唉,你这孩子,大雪天里,就穿这么点儿衣服,纵使铁打的身子,也是经熬不住。先喝下稀粥,让肚皮里有点软货,赶明儿后晌,再吃硬食。身上也是,老朽让小囡先用雪搓,否则,你身上这层皮,怕就保不住了。” 苏秦泪水流出,哽咽道:“谢??谢老丈了!” 公子华与手下黑雕追到宁秦,次日又至函谷关,自是一无所获。公子华安排几人留在函谷关,留下画像拿人,自返咸阳,稍事休息,提上包裹进宫复旨。 听说公子华回来,惠文公急迎出来,不及见礼,只拿眼睛上下探他,望有一时,表情略有释然,缓缓说道:“看样子,你是没有寻到苏子!” 公子华点头,神情沮丧:“是臣弟无能!” “屋里说吧!”惠文公却是心情大好,头前走去。 公子华跟进屋中,扑通一声跪下,再欲请罪,惠文公摆手:“起来吧!” 公子华起身坐下,将如何追踪之事从头至尾细述一遍,末了说道:“??出咸阳时,苏子衣着单薄,身无分文。这几日风雪甚大,又是大年夜,苏秦身为名士,断然不肯乞食。过武成后,臣弟赶至路边一店,店家说是苏秦前脚刚走,臣弟急追过去,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连个人影也未见到。想是山路崎岖,坡大沟深,苏秦滑入谷中,被雪掩埋了。” 惠文公沉默良久,叹出一声,缓缓说道:“也好。苏子是死是活,听从天意吧!”略顿一下,望向公子华手边的包裹,“此为何物?” “是苏秦的衣冠。”公子华打开包裹,摆在几案上。 惠文公打眼一瞄,点头:“嗯,是他的裘衣。”略顿一下,似是想起什么,抬头望向公子华,“咦,他的衣冠为何在你这儿?” “是臣弟从运来客栈的黑心店家那儿没收来的。” “黑心店家?” 公子华点头,语气颇是伤感:“苏秦欠下他的店钱,卖车卖马,连身上外套也典当了。臣弟觉得可疑,要过苏子的账单细细审他,才知他是黑心。苏子在他店中仅住两月又两日,他却收取苏子三个足月的店钱。这且不说,他又加收各类费用,连房中洗澡用的热水、轺车停放等,他也另算费用。臣弟细算一下,他至少多收苏子五金,逼得苏子卖车鬻马,又将身上裘衣脱下来押给他。” 惠文公长吸一口气。 “更可恶的是,”公子华恨道,“店家探知苏子是去集市卖车马,暗中派人购买。苏秦的轺车是周天子所赐,车轴及多处装饰皆是赤铜,单称分量也值不少,还有那匹马,说是牙口不错,力道也大。合在一起,少说也值三十两足金,他仅出九两。年关到了,没人买马,苏子被逼无奈,只好贱价卖给他。苏子身上还有三两金子,加上九两,尚差二两,苏子将两套尚未穿过的士子服抵账,他说不够,竟将苏子身上仅有的裘衣剥掉!在这大冷天里,苏子仅穿两件单衣走了。” 惠文公脸色铁青,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是哪一家客栈?” “运来客栈。” “运来客栈?”惠文公思忖有顷,“前番吊死的那个士子,似也住在此店。” “正是。”公子华应道,“臣弟审知,吴秦也是欠下此人店钱,被逼无奈,方才寻死去了。”拿出一个奏折,“这是他的供词。这是店中小二的供词。” “没人性的畜生!”惠文公震几怒道,“寡人这儿求贤纳士,连关税都不忍收,此人倒好,赚足店钱、饭钱尚嫌不够,还要黑心昧财,简直是在作死!”略略一顿,“按照秦法,似这黑心商家,该当何罪?” “此为不良商家,这又逼死人命,当处腰斩!” “腰斩示众!” “这??”公子华急道,“君兄不可!” “有何不可?” “见臣弟审得紧了,此人竟然抬出祖夫人,说是祖夫人的远房侄孙??” “祖夫人?”惠文公显然觉得棘手,眉头紧皱,思忖有顷,断然说道,“封掉他的黑店,处没他的钱财,剥掉他的皮衣,将他迁到商於谷地,给他一个漏风的破屋,让他闭门思过。” “祖夫人那儿,如何交代?” “饶他一条狗命,就已经是交代了!” “臣弟领旨!” 第059章| 浪子返家遭冷遇 白虎立案追恩公 大年初五,天气放晴,大地回暖,向阳处的积雪开始融化,背阴处仍是片片银白。 苏秦身体康复,不愿再麻烦老丈一家,天一亮就起来,为老秦家打扫好院子,将自己住的房间收拾干净,在吃早饭时向老丈辞行。 “小伙子呀,”老丈拦道,“你这身体没好利索,体内还有寒气,不利走远路呢。” “老丈,我这身体好利索了!”苏秦拍拍胸脯,笑道,“老丈你看,结实着哩!” “唉,”老丈轻叹一声,“你实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不过,按照老秦人习俗,今儿是破五,大年还没过完,不利出行。” “这??”苏秦急了,“请问老丈,我几时能走?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早走早方便,一天也不能多留。” “即使要走,也得到明日。明日初六,三六九,闭眼走。” 苏秦拱手:“就依老丈。” “秋果!”老丈叫道。 秋果走过来。 “苏先生闷了,你陪他山上转转,顺便到你舅家一趟,让你舅为苏子把把脉,再带几贴风湿膏回来,我这老腿又犯病了!” “好哩。”秋果转对苏秦道,“先生,走吧。” 苏秦笑笑,随她走出院门。 听到苏秦走远,老丈对大川道:“把你娘还有秋果她娘都叫过来!” 大川走到灶间,将她俩叫到中堂。 老丈问道:“你们这都说说,住咱家里的小伙子咋样儿?” “老头子呀,想说啥,你就直说,拐这些弯干啥?”大川娘嗔他道。 “呵呵呵,”老丈笑道,“我想说的是,小伙子慈眉善目,说话文气,还带着书,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能坐高车大马,想必家境也不错。秋果长大了,眼见得嫁人,可咱这附近,好小伙子或战死了,或伤残了,像秋果这般大的女娃子却是一堆一堆的,秋果将来咋办?秋果这妞儿要机灵有机灵,要长相有长相,多么可人,要是嫁不到个如意的,岂不是??害了她吗?” 几人点头。 “再就是,”老丈继续说道,“小伙子来咱家两次,都是下雪,都是落难,也都是遇到秋果救他。这叫啥?这叫天意。是上天让他遇到秋果。昨晚我就做了个梦,梦到他是个大贵人,和秋果结作百家之好,生下一堆娃子!” 几人皆笑起来。 老丈看向大川两口子:“秋果是你俩的闺女,你们说话呀。” “呵呵呵,”大川憨笑几声,“我俩都听阿大的!” “好是好,”大川娘忧虑道,“人家是念书人,万一看不上咱家秋果呢?再说,秋果还小呢,这事儿咋说呢?” “我想好了。”老丈捋一把半白的胡子,“这事儿先不明说,明日小伙子走时,大川就与秋果一起送他,可多送一程,一直送到函谷关,过去关后,大川可把话儿挑明,让他带上秋果走。只要他带了,这事儿就成了。” “要是他不肯带呢?”大川问道。 “我观小伙子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欠妞儿一条命,不会不带她。” “好哩。” 翌日晨起,苏秦一身黑褐色的粗布短衫,头上还包了块老秦人特有的白巾,与老丈一家依依惜别。一身新衣的秋果悄无声息地背着苏秦的包裹走在前面,秦大川与苏秦不远不近地跟后,一边走路一边闲聊。 走有几里,来到官道上,苏秦辞别,大川坚持再送。又走数里,来到宁秦,大川父女仍要送下去,苏秦坚决不让了。 望着远远走在前面的秋果,苏秦扬手叫道:“秋果,停一下。” 秋果住步。 苏秦就要赶上去,大川道:“苏兄弟,大哥有句话,这想跟你打个商量。” 苏秦应道:“大川兄但讲无妨!” “你的身体尚在恢复,路上需人照料。小囡虽说无知,倒也知热知冷,就让她随你去吧。” “这??”苏秦震惊,“这??怎么能成?” 大川怔了一下:“兄弟可是嫌弃小囡?” “大川兄想到哪儿去了?秋果于在下有救命大恩,在下感激不及,怎么会嫌弃呢?” “既不嫌弃,就让小囡跟你去吧。这是她爷爷的意思,我们一家都听老人的。” 苏秦急了:“大川兄,你可告诉老丈,不是兄弟不肯带小囡,是??是兄弟本为浪子,居无定所,注定颠沛流离,自顾尚且无暇,哪能再带个小囡呢?” “呵呵呵,”大川笑道,“阿大说,苏子是贵人贵相,将来一定发达,跟前少不了提茶倒水、揉腰捶背的,小囡人虽小,可啥都会做呢,能跟兄弟混口饭吃,是她的福气呢。” “这不成哩,在下一贫如洗,用不起仆从,即使用得起,又怎能让恩人来做呢?” “阿大的意思是,小囡不是下人,是??是给你做个婆娘??” 苏秦震惊,半晌方才明白过来,连连摇头:“大川兄,这怎么使得呢?小囡还是个娃子,再说,我认大川为兄,她??” “呵呵呵,”大川依旧带着笑,“辈分都是叫出来的。闺女嫁给你,就是你的人,你想咋叫你咋叫。至于我俩,照旧是兄弟!” 苏秦两手捂在脸上,使劲搓揉一时,松开,盯住大川:“大川兄,你看这样可否?” “兄弟请讲。” “老丈厚爱,在下感激。小囡救命大恩,在下永世不忘。秦兄既认在下为弟,你我永世都是兄弟,小囡为兄弟之女,也就是在下之女。如果在下真如老丈所言,有所建树,必来迎接小囡,视如己出,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如果在下混得不堪,在下??” “好好好,”大川摆手止住,“如果兄弟眼下不便,我就把小囡带回。可无论如何,小囡都是兄弟的人,她对她爷爷说了,她欢喜你,她愿意侍候你,她心里头只有你。她说她当牛做马都乐意,只要能跟着兄弟你。大哥我??我没有什么好说,认你作兄弟!” 苏秦拱手:“谢大川兄理解!” 大川热切地盯住苏秦:“苏兄弟何时来接小囡?” “这??”苏秦迟疑道,“在下真还说不准个日期。” “两年如何?”大川伸出两根指头,“小囡今年十三,再过两年,刚好及笄,可以随礼了!” “大川兄这想哪儿了,”苏秦脸上涨红,“我这??三年两年真还没个谱儿!” “那就三年,不能再迟了!”秦大川一锤定音,与苏秦走前几步,赶上秋果,“秋果,今儿你就不跟先生走了,先跟阿大回去。” 秋果眼里流出泪,转过头去。 “先生答应三年之后回来接你!” 秋果擦把泪,转回头,盯住苏秦,点头。 大川从腰中解下一条袋子:“这是干粮和些许碎银,兄弟路上好用。” 苏秦接过,深深一揖:“谢大川兄!”又朝秋果长揖,“秋果,苏秦??谢你了!” 秋果卸下肩上包裹,递给苏秦,回他深深一躬。 苏秦挎好包裹,学老秦人样将大川送他的袋子裹在腰间,一个转身,大踏步沿函谷道走去,再无回头。 秋果倚在大川身上,望着苏秦渐去渐远,成为一个黑点。 公子华没有寻到苏子,惠文公倒是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无论如何,苏秦没有死于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觉上好多了。这就好比吝啬鬼遇到一件价值连城的宝器,得知自己无法得到,宁愿毁之也不愿他人染指。但要自己亲手毁之,凭他如何也不忍下手。但这宝器自行碰毁了,他虽有惋惜,毕竟会好过许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里,眼下真也只有惋惜了。公子华走后,惠文公顺手拿过苏秦的裘衣反复验看,眼前竟然浮出失去裘衣、衣着单薄的苏秦如何身无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如何啃雪为食,如何艰辛跋涉,如何晕厥,如何滚落沟壑,又如何被积雪掩埋等一系列场景,心里一揪,潸然泪出。 一连几日,惠文公心里压了这桩事儿,茶饭不香。鬼谷诸子中,庞涓死心于魏,张仪矢志于楚,孙膑成为废人,唯有苏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货上门,若是真就这样死了,岂不是?? 惠文公心里又是一揪。 不用苏秦,真的就对吗?若用苏秦,真的就错了吗? 惠文公陷入冥思。 说实在的,几个月来,苏秦让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难啊,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也没有。竹远不可说,公孙衍不可说,公子疾不可说,小华不可说,所有臣子皆不可说,即使终日守在身边的内臣,也不可说。 唯一可说的,就是先君了。 惠文公起身,与内臣一道躬身复兴殿,见过老内宰,让他守住大门,自己独坐于先君榻前,再入冥思。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划过。苏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却可行。自己既已通过论政坛消去负面影响,为何不能退却一步,以尊士为名留他于宫中,派他一个闲职,明不用,暗用,只俟时机成熟,再由暗转明,与他牵手,共成大业呢? 惠文公心头陡地打个寒战。是的,似苏子这般大才,当是千古之遇。几年来自己苦苦寻觅,苦苦守候,为的不就是他吗?他来了,他也展示了才华,可?? 再细想想,几个月来,苏秦没有不到的地方。苏秦初来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论政。若要论政,就必须谈论天下。苏秦所谈,亦为列国士子所谈,只是苏秦看得更高,望得更远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 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灵前,跪下祈道:“公父,驷儿无能,错过一个大才。苏子??苏子此去,此去??” 惠文公陡然顿住,又怔一时,嗖地起身,疾步走向房门,一把拉开,走至门外,冲内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觐见!” 公子疾见宫人催得惶急,不知发生何事,匆匆赶往宫中,早有内臣迎着,引他径去御书房。 见过君臣之礼,公子疾落席时,方才注意到公子华也在侍坐。观他神情,似也刚到。 惠文公扫射二人一眼,缓缓说道:“疾弟,华弟,寡人召你们来,仍为苏秦一事。” 公子疾暗吃一惊,以为是二人所谋已为君上所知,急看公子华,见他也在大瞪两眼看过来,知他也是不明所以,便回望惠文公,假作不知,问道:“苏子怎么了?”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疾弟,寡人听闻苏子尽卖车马,典当衣裳,徒步离开咸阳,心中甚是愧疚。今日思之,苏子所论虽说空泛,但也算是人才。苏子离去之时,衣裳单薄,身无分文,又值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安危必不自保。寡人听闻细情,特使小华追之,欲请他回来,予他一份事做。谁想,小华他们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未能寻到。” 公子疾凝视惠文公,心中却在打鼓。 略顿一下,惠文公继续道:“疾弟,寡人推断,苏子处境,眼下唯有两种可能,一是苏子已因饥寒交迫而冻毙荒野,二是苏子大难不死,获救脱险。寡人这让你来,是想让你访查此事。若是苏子脱险,务必请他再回咸阳,寡人降阶以迎,躬身谢罪,量才录用。若是苏子冻毙荒野,则是寡人之错。爱卿可将苏子尸骨运抵咸阳,寡人亲为祭奠,以国士之礼厚葬,并至太庙铭记大过一次,以示警惩!” 公子疾起身,叩首:“臣代苏子叩谢君上隆恩!” 惠文公转向公子华:“华弟,你准备一下,马上赶赴大梁,设法让孙膑得知真相。若是能将孙膑偷渡至秦,寡人记你大功!” “臣弟遵旨!” 几日之后,公子疾经过一番“访查”,终于在里正的引领下来到秦大川家。 老丈与秦大川皆不晓得公子疾,只朝里正打揖。 “秦老川,秦大川,”里正指着公子疾道,“这位是从咸阳来的,是当朝上大夫大人,上大夫有话问你。” 老丈、秦大川叩首:“草民叩见上大夫大人!” 公子疾扶起老丈,揖道:“老人家,听闻你家在大年夜里救活一人,可有此事?” 老丈揖道:“回禀大人,确有此事。” “所救何人?” “姓苏名秦,东周人氏。” “他??人呢?” “已走数日。若是不出差错,今日当过函谷关,该到渑池。” “哦?”公子疾现出失望之色,再问,“此人可曾留下什么?” 老丈摇头。 秦大川朗声接道:“苏兄弟留下话说,三年之后,他会再来小秦村。” “哦?”公子疾转向大川,急问,“他为何再来?” 秦大川颇为自豪:“迎接草民小囡。” “迎接小囡?”公子疾似不明白,抬头问道,“你家的小囡呢?” 秦大川朝里屋叫道:“小囡,你出来一下!” 秋果应声而出,伏在角门上,怯怯地望着公子疾。 见是一个孩子,公子疾转对大川:“苏秦为何要来迎接你家小囡?” “回大人的话,”秦大川指着秋果,“苏兄弟两次遇难,皆为小囡所救。阿大说,小囡与苏官人命中有缘,欲将小囡配他,苏官人见小囡年纪尚小,说是推迟三年,再来迎娶。” “哈哈哈哈,”公子疾怔一会儿,爆出长笑,“好好好,本府恭贺你了,也恭贺你家小囡!三年之后,苏子前来迎娶之时,莫忘告诉本府一声,本府定来喝碗喜酒!” 秦大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此话当真?” “本府说话,自然当真!”公子疾转向秋果,“小囡,出来,给本府看看。” 秋果走出来。 公子疾拉住她,仔细审过,见她真还眉清目秀,模样可人,心里一动,转对大川道:“本府想让秋果前去乐坊习练几年,待苏子三年过后迎娶之时,也好知书识礼,配得上苏子。” “好好好!”秦大川激动道,“秋果,来,给大人磕头!” 秋果跪地磕头。 公子疾转对里正:“秦大川一家义救落难之人,当获表彰,着晋爵两级,赏田三井。你可具表奏报,直接呈送本府,由本府转呈君上御批。秋果姑娘,直送乐坊!” 里正揖道:“下官遵命!” 轩里村苏家院子里,小喜儿正在织机上埋头织布,院中传来说笑声。 是大嫂苏厉妻和弟妹苏代妻。时值午后,天气晴好,妯娌俩正在院中挑选蚕茧。小喜儿抬头望去,见苏厉妻正在抚摸苏代妻隆起的肚皮,不无惊乍地笑道:“三妹子,瞧这样子,这一次准是男丁!” 苏代妻心里美滋滋的,笑问:“大嫂,你咋能看出是个男丁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嫂笑道,“若是生男,见前不见后。瞧妹子这肚皮,见前不见后,必是男丁!” “啥叫见前不见后?”苏代妻大瞪两眼。 “就是只能从前面看,若是从后面看,就跟寻常人一样,看不出怀有身孕。妹子就要生了,腰板子仍是直的,还能不是男娃?” “谢大嫂金言!” 听着这些话,小喜儿心里犹如刀割一般。想到自己在娘家时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嫁个郎君,为人妇已过六载,迄今仍是处子之身,小喜儿不由得伤悲起来,停下梭子,将头埋在织机上,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在机上一下接一下抽泣。 大嫂听不到织机响,朝机房里瞧一眼,见小喜儿伤心,忙站起,走了进来。苏代家的见了,也挺着肚子跟过来。 小喜儿急急忙忙拿起梭子。 大嫂瞄小喜儿一眼:“二妹子,歇会儿吧。” 小喜儿抬头,和泪挤出一笑。 “唉,”大嫂轻叹一声,“瞧二妹子脸上的两道痕子,怕是又想你家郎君哩。” 小喜儿的泪水又流下来,低头不语。 苏代家的安慰道:“二嫂,晨起时妹子听到椿树上有喜鹊叫,想是二哥要回来哩。” “我说二妹子呀,”大嫂笑道,“你在这儿织啥布哩?二弟连地都卖了,肯定是豁出去了。人哪,一旦豁出去,没准儿真能成事!前几日嫂子去伊里赶集,路上偏巧遇上司农大人巡视。司农大人在前面走,几十个人跟在身后,连附近有鼻子有脸的人也靠不上边儿。里正平日里多神气,可那日跟在后头,单是那腰弯得就跟一张弓似的。”顿了下,“啧啧啧,司农大人那个气势,嫂子这阵儿想起来,心里头也是??” 苏代妻接道:“要是二哥真能当个大夫什么的,二嫂可就苦尽甘来了。” “是啊是啊,”大嫂接道,“二妹子,二弟若是当官,说不准比司农大人还要威风呢。那时候,嗬,二弟归乡,高头大马,青铜轺车,前呼后拥,金子一堆接一堆,天哪!二妹子,那时候你不能只顾高兴,忘记咱们是亲妯娌呢!” 二人一唱一和,逗得小喜儿破涕为笑,拿袖子拭去泪水,正欲再织,大嫂伸过手来,一把夺下梭子,定要拉她下机,到院中休息一时。 二人正在扯拉,卧在院中椿树下的阿黑忽地昂头,两耳竖起,继而口中发出“呜”的一声,欢快地晃动尾巴,连叫数声,“噌”一下蹿出院门。 这么些日来,她们从未听到阿黑是这叫声,正自惊诧,远处传来脚步声及阿黑的欢快哼唧声。 声音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一个满脸胡须、疲惫不堪的老秦人走到柴扉外面。阿黑在他身上又舔又蹭,忙前忙后,发出一连串的欢快叫声。 三个女人惊呆了。 老秦人走进院门,在大椿树下站住,缓缓放下包裹。 她们终于认出,是苏秦!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苏厉妻。苏厉妻走出机房,来到院中,瞄一眼苏秦身上的行头,语气风凉:“哟嘿,话还没有落地呢,人就回来了!” 苏秦避过她鄙夷的目光,埋下脑袋,在椿树下面坐定。阿黑蹭到他的面前,甩尾巴不停地舔他。 大嫂走到近前,声音越发尖刻:“二弟哟,嫂子听说你做下大官,可这身穿戴乍看起来像是一个叫花子哩。哦,嫂子明白了,二弟这是微服私访呢!”说着扭头转向也跟出来的苏代妻,“三妹子,你二哥的高车大马在后面跟着,你和嫂子到村头迎去,莫要屈待了那些官家!” 大嫂拔腿就要出门,苏代妻看一眼苏秦,迟疑一下:“大嫂?” 大嫂扭过头来:“三妹子,你想说啥?” 苏代妻小声道:“二哥这辰光回来,想是还没吃饭呢。咱先烧碗汤去?” 虽然分家了,但苏家大院里吃饭仍是一锅,苏姚氏总掌粟米,大嫂分掌灶房,吃饭烧汤皆由大嫂定夺。大嫂的目光落在苏秦身上的黑褐短衣,嘴巴一撇:“三妹子呀,你操的是哪门子心?二弟是何等金贵之人,山珍海味早吃腻了,家里这些粗茶淡饭,哪能入口?再说,灶膛里早没柴了,拿啥烧呢?” 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顾自埋头不语。 小喜儿心中正自七上八下,闻听此话,泪水夺眶而出,想下机进灶,既惧苏秦不睬,又怕大嫂奚落,竟是怔在那儿。 恰在此时,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蹦蹦跳跳地回来,见树下坐着一个生人,猛地收住脚步,试探着走到跟前,观察半日,方才认出是苏秦,欢叫一声:“仲父!” 两个小的听到喊声,也认出来,扑上去就要亲热,大嫂厉声喝道:“天顺儿、地顺儿,过来!” 三个孩子退过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天顺儿,”大嫂放缓声音,“你仲父的高车大马就在村外,你领地顺儿、妞妞到村头望望,看这辰光到了没?” 天顺儿欢叫一声:“好咧!”领上弟、妹如飞般跑出院门,边跑边叫,“接大车喽!接仲父的大车喽!” 看到几个孩子走远,大嫂斜一眼苏秦,鼻孔又哼一声,冲苏代妻道:“三妹子,咱这也到村头迎车马去!”不由分说,拉上苏代妻就朝院门外面走去。 小喜儿鼻子一酸,伏在机上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刚刚哭出两声,又怕苏秦听到,强自憋住,咬牙拿起梭子,一边哽咽,一边拉开机杼。 院中再次响起“哐??哐??”的机杼声,一声接一声,一会儿紧,一会儿缓。小喜儿的泪水一如那断线的珠子,一串串地滴落在她刚刚织出来的新布上。 苏秦如石塑般端坐树下,泪水从紧闭的眼眶里挤出,滴落于地。阿黑识趣地蹲在他的脚边,紧盯住他,不知如何才能讨好眼前这个救它一命的恩主。 得知苏秦将十五亩上等好地卖给里正,苏虎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当下倒地,不省人事。经大夫抢救,命虽捡回,苏虎却落下个半身不遂,偏瘫在榻,莫说是做事,纵使生活也不能自理,屎尿不禁,似成婴儿。公公得下此病,三个媳妇帮不上忙,两个儿子又在忙活田里,苏虎也就成了苏姚氏的累赘。 伊水从轩里村的西北边流过,离村头尚有二里来地,村上人浣纱洗衣,均要下到伊水里。这几日河水解冻,吃过午饭,苏姚氏见天气暖和,就端上一盆衣物,下水漂洗。 河水甚冷,就如冰水一般,但苏姚氏别无选择。一到冬日,村中女人洗衣多在井边,用井中的温水洗,苏姚氏却不敢去,因苏虎的衣物实在太臭,她怕熏了人家。 一盆脏衣洗好,苏姚氏已是两手红紫,感觉麻木了。苏姚氏将手放在口边,连哈几下热气,伸进怀里暖和一阵,方才端起衣盆,吃力地走上河堤,拐向通往村子的小路。 几个月下来,苏姚氏又老许多,走路也都颤巍巍的,歇过两歇,方才走到村头。 看到三个孙儿高高地站在土坡上朝远处张望,苏姚氏顿住步子,叫道:“天顺儿,你们快下来,站那儿做啥?” 天顺儿应道:“奶奶,我们在望车马呢!” “傻孩子,寻寻常常的,哪来车马?” “是我仲父的车马!” “你仲父?”苏姚氏一怔,“他在哪儿?” “在院子里坐着呢。我娘说,仲父还有高车大马,要我们在这儿候着。” 苏姚氏不及回话,跌跌撞撞地赶往村里。离家门尚有几十步,阿黑已经蹿出院门,不无兴奋地朝她直摇尾巴。 苏姚氏走进柴扉,并未看到苏秦,只见一个老秦人坐在椿树下面。 苏姚氏心头一凛,环顾四周,仍旧不见苏秦影子,唯有小喜儿在房中紧一声慢一声地织布。 苏姚氏怔了。如果是苏秦,小喜儿怎会仍在织布?如果不是,此人是谁? 苏姚氏猛然想起,苏秦说是去秦国了,此人想必是与他一道来的客人,心中却又忐忑,走前几步,咳嗽一下:“噢,来客人了!”见那人依然不说话,又近前几步,走到椿树下面。 直到此时,苏秦方才扭过头来,泪水夺眶而出,改坐为跪,叩首于地:“娘??” 苏姚氏怔了,手中的木盆“啪”一声掉落,衣物散出。 好一阵儿,苏姚氏才算反应过来,急走一步,抱住苏秦的头,哭道:“秦儿,我的好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将头伏进苏姚氏怀里,悲泣。 小喜儿的机杼声,也于此时更频、更响了。显然,她在用织布声掩饰自己的哭泣。 娘儿俩伤悲一时,苏姚氏推开苏秦:“秦儿,你饿坏了吧,来,随娘下灶房去,娘为你做碗好吃的。” 苏姚氏颤巍巍地走向灶房。苏秦起身跟去,在灶前坐下,为娘烧火。回视灶前,见木柴堆得满满的,何曾无柴? 苏秦将水烧开,苏姚氏打下几只荷包蛋,热过几只烙饼,一并儿摆在苏秦面前:“秦儿,这就吃吧,哦!” 苏秦端起一碗荷包蛋,迟迟不肯动箸。 苏姚氏眼巴巴地望着儿子:“秦儿?” 苏秦挤出一句:“阿大??可好?” 苏姚氏泪水涌出,以襟拭泪:“两个月前,你阿大到田里为你耕地,却见别人在耕,你阿大去找里正,里正拿出地契,你阿大方知你把好地卖了。看到你的签字,你的阿大当场倒在地上,后来就??” 苏秦惊道:“阿大他??怎么了?” 苏姚氏抹泪:“疾医说,是中风了,右半身偏瘫,动弹不得,一日到晚躺在榻上,屎尿不知,等于是死了没埋。” 苏秦的泪水流出来,望着陶碗愣怔一时,端起来,慢慢走出灶房,走向上房。 苏虎斜躺在里间的炕上,朝墙处垫一床被子,使他看起来像是半坐着。苏虎的身子虽瘫,耳朵却是不聋。苏秦回来,他早听到了。院中的每一句对话,也都灌在他的耳里。见苏秦走进,他就别过脸去。 苏秦掀开门帘,跨进房中,将荷包蛋放在榻前几案上,缓缓跪下,泣道:“阿大??” 苏虎背向他,一动不动。 不知过有多久,那碗荷包蛋早已凉了,苏虎仍然没有说话,苏秦也一直跪在那儿。 终于,苏虎轻叹一声,缓缓扭过头,望着苏秦:“你回来了!” 苏秦将头埋得更低。 “回来就好!”苏虎又叹一声。 苏秦泣道:“阿大,是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 苏虎眼中流出两行浊泪,一只尚能活动的胳膊在上面抹一把,重复:“回来就好!” 苏秦重重叩地,大放悲声:“阿大??” 又一阵沉默之后,苏虎复叹一声,苦口婆心道:“秦儿,庄户人就是庄户人,要认命。你也到了而立之年,再这样浪荡下去,何时是个头呢?” 苏秦闷声不出。 不知何时,小喜儿也跟进来,在苏秦身后悄悄跪着。 “唉,”苏虎长叹一声,“至于那点儿地,卖就卖了。只要你肯洗心革面,阿大相信,终归有一天,你能把它们再盘回来!”又看一眼苏秦,扫一眼小喜儿,“还有,你这个媳妇儿,是个好女人,你不能这样待她!” 小喜儿忍耐不住,“哇”一声号啕大哭:“阿大??” 苏秦把头埋进臂弯。 “去吧!”苏虎别过头去。 苏秦却不动身。 过有良久,苏秦喃声说道:“阿大??” 苏虎扭过头,看向苏秦:“有啥话,你就说吧!” “场边那个草棚,我想借用,求阿大恩准。” 苏虎的脸色阴沉下来,盯住他看一时,不无痛楚地闭上眼睛,许久,眼睛睁开:“秦儿,你真的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吗?” 苏秦埋头,没有应声。 “你这脾气,比我那头老犍牛还犟!” 苏秦的声音几近哀求:“阿大??” “唉,”苏虎长叹一声,“想用,你就用去吧!” 苏秦重重叩首:“谢阿大成全!” 苏秦起身,走出堂门,到院中提起包裹,揣上娘为他热过的面饼,拔脚走向村北的打谷场。阿黑不无兴奋地跟在身后,跳上跳下,寸步不离。 苏秦打开草棚的栅门,检查房舍,见棚子四面进风,屋顶还有一个斗大的漏洞。一阵风过,顶上尚未完全化去的沉雪飘落下来,纷纷扬扬,就像是春日里飘飞的杨絮。 苏秦寻来稻草与梯子,先将屋顶上的漏洞塞上,又拿绳索、木棍固牢,又将窝棚巡视一圈,凡进风处塞上草秸,将破扉门也修理一番。 及至天黑,苏秦已将一切整修妥当,不无满意地扣上房门,回到家中,进屋拿出前次回来时自己睡过的两床被褥,用小喜儿睡过的草席卷上,复至窝棚,寻到一个墙角,铺上干草,摊上草席,铺出一个被窝。 阿黑自觉地卧伏一侧。 苏秦刚刚躺下,阿黑欢叫一声,摇着尾巴跳到门口。 房门吱呀洞开,小喜儿推门进来。 苏秦坐起来,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小喜儿端着一碗御寒的姜汤,迟疑一下,跛脚走近,在他身边跪下,将汤碗举过头顶,声泪俱下,哽咽道:“你家里睡吧。家里有热炕,这个窝棚??喜??喜儿睡!” 苏秦心中一酸,接过姜汤,定下心神,淡淡说道:“去吧,热汤留下,热炕头你自睡去。记住,这个地方,你今后莫来。” 小喜儿半晌无语,许久,再拜几拜,噙泪退出,掩上房门。 户外,天寒地冻,万籁俱寂。 小喜儿伫立在仍未完全融化的雪原上,任凛冽的寒风吹打。 这日正值正月十五,元宵之夜。一轮圆圆的明月高悬头顶,冰冷的月光抛洒下来,写意地映照在她苍白的泪脸上。 孙膑刑后不过旬日,白虎派往卫地楚丘的府尉复命,说栗守丞早于一年前受谗免职,携家拖口,回老家宋国去了。府尉寻到府中一个老差役,说栗将军在时,身边不曾有过名叫刘清的侍从。 一切确证无疑,孙膑是受人陷害了。然而,白虎思来想去,孙膑初来大梁,与他人并无仇怨,何人会去害他? 白虎决心查个水落石出。白虎断定,孙膑既是受人所害,害他者必在大梁,遂吩咐府尉,不得将此事泄于任何人,同时组织更多捕卒,秘查那个腮边有疤痕的所谓刘清。只要寻出此人,一切谜团就可解了。 再说苟仔,自见过孙膑之后,就一直幽居在家宰庞葱为他安置的偏僻小院里。苟仔本是粗人,爱动不爱静,且又放荡惯了,哪里幽居得久?初时因有婢女相伴,苟仔颇能守住。过有二十余日,婢女似是玩得腻了,苟仔也自心猿意马起来。 这日后晌,苟仔摸出孙膑赠予他的十两“辛苦费”,与婢女在院中翻来覆去地倒腾着玩。婢女不曾见过这么多的金子,对他更是抚爱有加,赞不绝口。 苟仔夸口道:“这点金子算个什么,待我拿来一箱你看!” “一箱?”婢女两眼大睁,“一箱是多少?” “是一百两!十个这么多!” “天哪,将军不会是吹的吧?” “你等着!”苟仔心痒了,取来冠带遮了疤脸,袖上十小块金子,悄出院门。 小院位于后花园处,后花园中有个暗门,原是方便园工出入用的。苟仔早已摸清底细,悄悄打开暗门,溜至街上,径奔赌馆而去。 赌馆、妓院、客栈等公众场所正是捕卒盯牢的目标。苟仔一到赌馆,刚刚取下冠带,现出疤痕,就被守在此处的便衣捕卒一眼认出。捕卒本欲捕他,一则这是赌场,二则此人身体壮实,一看就是个习武的人,担心拿他不住,反误大事。欲待回去禀报,又怕此人走脱,正自计谋,苟仔却是来得快,输得也快,不消半个时辰,已将袖中之金尽数输掉,又因心中有鬼,连声抱怨也不敢出,一脸沮丧地转身离去。 捕卒心道:“眼下只我一人,若是拿他,被他走了,反误大事。待我跟他前去,看他走往哪儿。” 捕卒远远跟在苟仔后面。因是在逃之人,苟仔不敢在街上多走,径至一条偏街,不消一时,没入一道暗门。捕卒看那围墙,但见墙高院大,是大户人家。急走上前,轻推暗门,却被那人闩上了。正巧有位消闲的老人走过,捕卒一问,陡吃一惊,原来此处暗门不是别家,竟是武安君府的后花园。 捕卒谢过老人,赶回司徒府,将所见一五一十地禀报白虎。 白虎惊得呆了,良久方问:“你可看得清楚?” 捕卒肯定道:“大人放心,小人这双眼睛,亮着呢!” 白虎吸口长气,咬会儿嘴唇,缓缓说道:“你在府中守着,哪儿也不许去,也不可对任何人讲起此事!” “小人遵命!” 白虎疾步走出府门,见天色迎黑,便叫上车马直驰武安君府。 庞葱迎出,带他直入客厅,安排他坐下,自去书房禀报庞涓。 庞涓疾步走来,未至客厅,声音却已传进来:“虎弟,许久不见,是哪阵风儿吹你来了?” 白虎抱拳应道:“小弟刚巧路过这里,思念大哥,顺道进来看看。” “大哥也是,前日与你嫂子说起你家,你嫂子甚是喜欢小白起儿,定要大哥寻个好天气,说是过去望他。” “谢大嫂了!”白虎略顿一下,转过话题,“孙将军怎样了?” “唉,”庞涓叹道,“大哥换过几个医师,日日换药,外敷内用,孙兄伤口上的红肿只是不消。大哥愁坏了,正寻思再换医师呢!” “嗯,”白虎忧急道,“大哥忧的是。刑死之人,多非死于行刑,而是死于刑后脓疮。好在孙兄有大哥照料,小弟略有所安。孙将军这辰光如何?小弟既已来了,就想望望他去。” “孙兄习惯日落而息,这辰光想是睡下了。”庞涓截住话头,“虎弟若是无事,大哥陪你随便走走。待会儿酒食上来,咱兄弟喝上几爵如何?” “悉听大哥!”白虎拱手。 庞涓吩咐庞葱安排酒食,自与白虎信步走去。二人沿院中小路转有一时,眼见将至后花园处,庞涓顿住步子,拐向另一条小径。 白虎笑道:“大哥的后花园,小弟也是久未来了,何不进去转转?” 庞涓笑道:“大冬天的,雪尚未化,满目肃杀,花园里最是伤感,小弟还是不要看了。” 白虎不好再说什么,跟随庞涓沿着另一条小路转回客厅。 也是冤家路窄。二人走至账房处,忽见一人兴高采烈地走出账房,后面送出一个声音:“苟仔,家宰说了,只能给你五金,若是再赌,分文没有!” 苟仔回头大叫:“叫唤个啥,爷晓得了!” 苟仔话音落地,迎头撞到庞涓和白虎。 见是庞涓,苟仔惊惶,结巴道:“大??大将军!” 天虽苍黑,但在西天余光的映射下,苟仔脸上的那道疤痕仍见分明。庞涓、白虎俱是一震。 庞涓虎起脸来,冲他骂道:“还不快滚!” 苟仔屁也不敢放一声,垂头沿着白虎他们走过来的小径急急溜去。 白虎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庞涓叫道:“虎弟!” 白虎似是没有听见。 庞涓提高声音:“虎弟?” 白虎打个激灵:“噢,走神了。大哥,此人是谁?” “一个畜生!小弟,走吧,酒食想是备好了!” 白虎顿住步子,揖道:“小弟想起一事,急需回府一趟,此酒明日再喝如何?” 庞涓略怔一下,回揖:“虎弟既然有事,大哥就不强留了!” 庞涓将白虎送至府门,白虎回身揖道:“大哥留步,小弟改日再来拜访!” 庞涓回礼:“虎弟慢走!” 望着白虎的车马渐走渐远,庞涓脸色一沉,急至后花园,来到苟仔的小院,却已不见苟仔。庞涓询问婢女,婢女也是不知,只说他拿上金子,从后花园的偏门溜出去了。 庞涓忖思有顷,召来庞葱:“葱弟,苟仔哪儿去了?” 庞葱挠头:“葱弟不知。迎黑时,账房找我,说他要支十两金子。十两是笔大数,但他是大哥看重的客人,小弟思虑再三,让账房暂先支他五金,待禀过大哥,另外支他五金。” “哼!”庞涓怒道,“这个畜生,真是活腻味了!” “大哥?”庞葱不解地望着庞涓。 “葱弟有所不知,”庞涓解释,“此人本是左军司库,因痴迷赌博,私卖粮草,犯下不赦死罪。军中事发,此人跑至大哥帐下,乞求大哥活命。也是大哥爱惜人才,念他屡立战功,这才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藏他在此思过,欲待军中风头过时,另外委他一个差使,让他戴罪立功。谁想这畜生不思悔改,赌病又犯,还敢支钱去赌,叫大哥如何容他?” “唉,”庞葱追悔道,“都怪葱弟疏忽,不曾问他一问,就支钱了!” “此事与葱弟无关!”庞涓安慰道,“只是??这畜生如此抛头露面,却于大哥不利!” “哦?” “大哥在军中享有盛誉,若是三军将士知晓大哥包庇、窝藏贪犯,凭大哥长一千张口,也是解释不清。三军失治,大哥失威,如何再去号令?” 庞葱这才感到事大,急问:“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庞涓对庞葱耳语一番,庞葱稍作迟疑,点头。 白虎脱身,急急回到司徒府,召来府尉及众捕卒,叮嘱道:“画中之人已经现身,若是不出本府所料,此时正在赌馆!你们马上前去,务必生擒此人!” 府尉领命,急带数十捕卒,一阵风似的卷至那家赌馆,将之围了个水泄不通。府尉带人闯入赌场,场中赌徒皆不知发生何事,各寻角落,瑟瑟发抖。 府尉寻不到苟仔,叫出馆主,出示画像,问道:“你可认识此人?” 馆主点头道:“回禀官爷,此人唤作疤脸,馆中之人俱认得的。后晌疤脸输掉十两金子,方才又持五两来,却待要赌,被人叫出去了。” 府尉急问:“何人叫他走的?” 馆主略略一想:“好几个人,站在门外,因天色苍黑,在下没看清楚。” “几时走的?” “刚刚走的。”馆主指着几案上的茶盏,“官爷请看,这是他的茶盏,还温着呢。” 府尉留下二人守在馆中,自引众人分路寻去。时已人定,街上杳无一人,黑漆一团。众捕卒打上火把,四处寻找。 有人惊叫:“报,疤脸在这儿!” 众人急奔过去。 在火把的辉映下,苟仔歪倒在墙角,喉管显然是不久前才被人割断的,血已流不出了。 众人搜寻现场,没发现任何物证。 府尉吩咐众人将苟仔的尸首拿草席卷过,抬回司徒府,要白虎验看。 白虎震惊,有顷,摆手道:“不用看了,抬走吧!” 显然,这是白虎最不愿看到的事实。 望着府尉退出的身影,白虎长叹一声,两眼盈满泪水,喃喃说道:“庞大哥,恩公,你??你??怎能这样?” 孙膑所住的小院也在武安君府的后花园里,与苟仔所住的小院仅隔一个二亩见方的荷花池。陈轸喜爱钓鱼,这个池子原是鱼塘。为讨好瑞莲,庞涓改种各色莲花,一到夏日,千荷竞艳,风景独好。 眼下却是冬日,莲池里满是枯荷残叶,甚是落寞。 晨起时分,庞涓、庞葱、范厨与一个五十来岁的医师沿着莲池旁的石径快步走进小院。 庞涓来到孙膑榻前,关切地问道:“孙兄,今日感觉如何?” 孙膑笑道:“疼痛略略轻些,谢贤弟挂念。” 庞涓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扶孙膑坐起,轻叹一声:“唉,都是庸医害人。眼见已是两月有余,孙兄的伤口非但不见好转,反倒生出脓疮来。涓弟想想气恼,前日将他责打三十大板,发军中充役去了。昨日范厨寻来一人,说是宋国名医,专治跌打损伤,涓弟打算换他一试,孙兄意下如何?” 孙膑又是一笑:“谢贤弟费心。” 庞涓转对老医师:“喂,老先生,孙将军的伤情,你须小心伺候。” 老医师掀开被子,揭去绷带,将伤口察看一番,回身叩道:“回禀将军,孙将军的疮伤已是溃烂??” 庞涓截住话头:“你们这帮庸医,上来就是这句话。若不溃烂,要你等何用?本将问你,此伤你能医否?” “草民尽力而为。” “什么尽力而为?”庞涓震怒,“你既愿治,说明你有把握。本将与你讲定,若是伤口愈合,本将赏你十两足金。若有差池,本将就拿你的两只膝盖偿还孙将军!” 老医师吓得两腿发颤,连连叩道:“将军,草??草民??” 庞涓两眼一瞪:“怎么,你敢不应?” “草民??” 庞涓回头冲范厨道:“范厨,孙将军的膳食,每餐不少于四菜一汤,你须荤素搭配,软硬有序,不可有些微闪失!” 范厨叩道:“小人领命!” 庞涓安排已毕,转对孙膑抱拳道:“孙兄好好养伤,涓弟公事在身,这要出去一趟。” 孙膑拱手还礼:“贤弟只管前去,膑之伤势,一时急切不得。” “孙兄保重,涓弟告辞。” “贤弟慢走。” 庞涓辞过孙膑,与庞葱回到前院,早有车马过来。 庞涓跳上车马,径投司徒府去。 白虎闻报,略怔一下,迎出府门,揖道:“什么风把大哥吹来了?” 这是昨晚白虎拜访庞涓时,庞涓曾经说过的话。 庞涓心里咯噔一响,面上却出一笑,抱拳还礼:“小弟昨晚登门,大哥本已备好酒菜,小弟却是匆匆离去,大哥放心不下,不知小弟有何大事。今日路过此处,顺道过来探视。” 白虎还以一笑:“谢大哥挂念!”伸手礼让,“大哥,府中请!” 二人走进客堂,依宾主之位坐定。 庞涓笑问:“听说小弟近日甚忙,都在忙些什么?” 白虎笑道:“都是府中冗事,不足挂齿。” “弟妹可好?” “还好,谢大哥挂念。” “小白起呢?上次见他,观他虎头虎脑,眼看就是小伙子了!看他那股精灵劲儿,小家伙将来必有出息!” “谢大哥金言。” “说到小白起儿,大哥此来,原也有个想法。” “大哥尽可直言。” “呵呵呵,”庞涓笑出几声,“说起此事,倒也有趣!你嫂子成婚数载,一直没个生养,想是急了,梦中也想抱儿子。前些时日,她不知从何处听来一方,说是只要认个义子,有个诱引,就能生出胖儿子了。你嫂子大喜,回来就向大哥嘀咕此事。你也知道,大哥事事依她,认义子之事,自也是听她的。大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白起儿,正欲说话,你嫂子似已猜出大哥心思,直接提说认小白起作义子。大哥自是同意,此来想与小弟商议。若是小弟成全,大哥这就办个仪式,使人迎接小白起儿,邀他至府小住几日,一则图个热闹,二则闲暇之时,大哥也好教他一些拳脚。” 白虎揖道:“犬子有此荣幸,真是他的福分。待小弟告知贱内,择日将犬子送至府中,大哥意下如何?” “好好好,”庞涓喜道,“不要择日了,就明日吧!” “听大哥的。”白虎转过话题,刻意问道,“孙将军伤情如何?” “唉,”庞涓长叹一声,“伤势仍不见轻。方才大哥又换一个疾医,看那样子,想是有些手段,希望此番或能有所好转。” 白虎一语双关,抱拳道:“孙将军遭此大难,幸有大哥照顾,当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唉,”庞涓又是一叹,“若不是大哥下书,孙兄就不会来至此处,也就不会遭此大难。不瞒小弟,这些日来,大哥每每念及此事,心中就生惭愧。近日大哥思来想去,仍觉此事蹊跷。大哥素知孙兄,宁死不肯相信他是谋逆之人。大哥断定,此事必是有人陷害。大哥请小弟彻查此事,能还孙兄一个清白。”讲到伤心处,竟是哽咽起来,以袖拭泪。 看到庞涓仍在表演,白虎心头泛出一阵恶寒,淡淡说道:“大哥放心,查明真相本是小弟职责。大哥有何线索,可否提供小弟?” “这倒没有。”庞涓摇头,“大哥做事,向来是抓大不抓小,不曾留意身边琐事。虎弟可有线索?” 白虎摇头。 庞涓起身揖道:“孙兄之事,拜托虎弟了。大哥明日只在家中,专候小白起儿。” 白虎亦起身,还揖:“大哥放心,小弟明日必与贱内一道,送犬子至府。” 送走庞涓,白虎闷头思想多时,仍未理出头绪,及至后晌,驾车直驱相国府。 家宰领着白虎一直走到后花园中的一进小院,便转身走了。 院中一溜儿摆着几十个陶盆,盆中栽着各式各样的树木花卉,个个青枝绿叶,一看就是耐寒的角儿。惠施蹲在地上,正自用心侍弄。 白虎揖道:“下官白虎见过相国。” 惠施依旧蹲在那儿,一边侍弄花盆,一边回他个笑:“老朽这样子,就不见礼了。有什么事,说吧。” 白虎将孙膑受害一事从头至尾讲述一遍,本以为惠施会有激烈反应,未料他只是皱下眉头,两手仍在侍弄,口中说道:“还有何人知晓?” 白虎摇头:“除去武安君,再就是下官和相国您了。” “那个府尉呢?” “应该不知细情。下官只是要他捕人,并未解释因由。” “这就好。”惠施略略点头,“白司徒,此事不宜再查,亦不宜声张,你知我知,到此为止。” 白虎急道:“事情已是明明白白,此案从头至尾,均系武安君一手所为,武安君颠倒黑白,贼喊捉贼,如此陷害孙监军,相国为何不让惩治?” 惠施继续摆弄花盆:“苟仔既死,此事就无实据。孙膑之罪又系王上钦定,王上本非圣主,武安君更是王上爱婿,纵使查出实据,你我又能如何?”顿有一时,起身将花盆移到架上,“这且不说,即使司徒查清此事,庞涓受惩,孙膑冤案得雪,于国于家益处何在?如此争来斗去,国家元气势必大伤。这些年来,魏国麻烦已够多了,何必再生事端?” “若是如此,”白虎不假思索,“孙监军岂不冤屈一世了?” “唉,”惠施长叹一声,摆好花盆,拍打手上的泥土,“人生命运,皆由天定。孙监军遭此大劫,想来也是命定的。既然他命该如此,你我又能如何?” “可??”白虎急道,“下官身为司徒,主管刑狱,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人蒙冤受屈?” “嗯,”惠施点头赞道,“听此言语,倒还真是白圭后人!我观孙膑,命不该绝,不宜久居虎口。白司徒若想帮他,可酌情处置。” 白虎思忖有顷,揖道:“相国高瞻远瞩,下官敬服!” 翌日卯时,白虎与绮漪带上小白起,如约来到武安君府。庞涓、瑞莲迎出府门,庞涓乐呵呵地抱起小白起,引客人径至堂中。 说笑一时,庞葱进来,禀报家庙布置已毕,可行拜礼。众人来到家庙,庞涓、瑞莲双双跪下,拜过庞衡的灵位,起身,坐在堂中。 白起望一眼父母,走至庞涓、瑞莲面前,跪在地上,连拜几拜,叩道:“义子白起叩拜义父、义母!” 庞涓望向瑞莲。 瑞莲起身走到白起前面,将一只早已备好的金锁挂在他的脖子上,又顺手将他抱在怀中,连亲几口,抱至庞涓身边。 庞涓笑容可掬,双手接过:“来,乖儿子,亲亲义父,要亲三下哟!”说着鼓出腮帮子。 白起嘟起嘴唇,去亲庞涓。 庞涓脸上满是胡楂儿,白起亲得重,眉头紧皱,一脸苦相。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几声,顺手将他递给瑞莲,“乖儿子,上当了吧。来来来,把余下的两亲转给你义母,她的脸软和!” 众人皆笑起来。 白起如法去亲瑞莲,结结实实地连亲五下,喜得瑞莲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大家正在说笑,庞葱急至,小声禀道:“大哥,殿下与梅公主驾到。” 一听梅姐来了,瑞莲急忙放下白起,与庞涓等走出家庙,迎出府门。不消一时,庞涓与太子申走在前面,瑞莲携瑞梅之手走在后面,步入客堂。 太子申坐下,白虎一家进来,叩首。 白虎叩道:“臣白虎携家眷叩见殿下!叩见公主!” 太子申抬手:“爱卿请起!” 白虎再叩:“谢殿下!” 瑞莲走到瑞梅跟前,笑道:“梅姐,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白司徒,这是白夫人。”又走到小白起跟前,抱起他,复走过来,“这是小白起儿,莲妹今日认作义子了。” 瑞梅抱过小白起,笑道:“真是一个乖孩子!” 白起转问瑞莲:“义母,我该叫她什么?” 瑞莲笑道:“叫姨母!” “姨母!”白虎叫一声,在她脸上轻亲一口。 瑞梅脸色绯红,亦亲他一口,笑道:“这孩子真是灵透。” 白虎朝众人一揖:“你们叙话,白虎告辞了。” 庞涓揖道:“小弟慢走,恕大哥不远送。” 白虎夫妻朝太子再拜后退出。 白起追出两步:“爹,娘??” 绮漪含泪道:“起儿,你在义父家玩,待过几日,娘来接你,哦!” 白起含泪点头,目送他们远去。 庞涓自然知道太子、梅公主为何而来,遂在白虎夫妇走后,朝太子申揖道:“殿下此来,是否也想看望一下孙兄?” 太子申点头:“孙将军可好?” 庞涓泪出,哽咽道:“回禀殿下,孙兄他??唉,这有两个月了,伤口仍未痊愈,真是急人!” 瑞梅垂泪。 太子申望她一眼,转对庞涓:“梅妹此来,实意望他一望,不知妥否?” 庞涓抹把泪水:“孙兄若是见到殿下、梅姐,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太子申站起来,对梅公主道:“梅妹,这就去吧!” 庞涓带着一行几人,一路走向后花园,来到孙膑所住的小院里。庞涓先一步走进房中,对孙膑道:“孙兄,殿下和梅公主望你来了!” 听到殿下和梅公主来,孙膑震惊,欲动身子行礼,伤口一阵剧疼,额上汗出。 庞涓见状,上前扶住:“孙兄莫动!” 说话间,太子申、梅公主,莲公主抱着小白起,也都步入房中。孙膑以手连叩榻前几案,泣泪道:“罪人孙膑叩见殿下!叩见公主!” 太子申近前一步,在他榻前坐下:“孙将军免礼!” 孙膑再叩:“谢殿下!” 太子申看他一眼,眼中噙泪:“孙将军,你??受苦了!” 孙膑泣道:“是罪臣罪有应得!”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不说这个了,梅妹有话问你!”又转对庞涓夫妇,“庞爱卿,莲妹,我们出去走走!” 庞涓抱过白起,与太子申、莲公主一道走出。 房中再无他人,梅公主扑到孙膑榻前,泣不成声:“孙将军??” 孙膑闭目,泪水顺眼角流出。 哭有一时,瑞梅泣道:“孙将军,瑞梅??瑞梅总算见到您了??孙将军??”将头埋在榻边,再发悲声。 孙膑拿衣袖抹去泪水,敛起心神,缓缓说道:“殿下方才说,公主有话欲问罪人,罪人孙膑洗耳恭听。” 梅公主却不说话,只是伏在榻上悲泣。 孙膑的声音渐渐变冷:“公主贵为千金之躯,莫要哭坏玉体。此地龌龊,公主若是无话,就请走吧!” 瑞梅哽咽:“孙将军??” 孙膑的音调越发阴冷:“公主,您快走吧,一切皆怨罪臣,是罪臣对不住王上,对不住殿下,对不住公主!” 瑞梅止住哭声,抬头凝视孙膑,语气坚定:“孙将军,瑞梅知道,此事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 孙膑态度更加坚定:“公主错了,一切皆是真的!魏人杀膑一家,膑要复仇,是极自然之事。公主,你我不在一条道上,王上饶我不死,已是大恩。请走吧,罪人孙膑求你了!” 瑞梅睁圆一双泪眼,久久凝视孙膑,一字一顿:“将军知梅,必知梅之心。瑞梅此生,认定将军了。将军生,瑞梅陪你;将军死,瑞梅??也陪你!” 孙膑心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许久,喃声说道:“梅??姑娘??” 听到孙膑喊她姑娘,瑞梅起身,坐到榻边,将头深深埋进孙膑怀中,声音哽咽:“先生??” 二人依偎一时,瑞梅脱身,拿出玉箫,盯住孙膑,二目含泪,轻轻吹奏。箫声呜咽,如泣如诉,将她的心疼展露无遗。孙膑是何等知音之人,不消一时,泪水顺腮流下,又听一时,情不自禁地从枕下摸出排管,和泪协奏。孙膑伤势在身,稍一鼓气,膝盖剧疼无比,笙音也就时而震颤,时而断续。 渐渐地,孙膑忘记了伤疼,笙音流畅起来。瑞梅的箫声也越来越悠扬、抒情,如缠绵的藤蔓,将笙音团团包裹。 小院外面,瑞莲引白起远去,庞涓陪太子申在荷花池边的一行柳树下漫步。 春已来临,乍暖还寒,柳树的垂条开始绽出嫩嫩的芽尖。 笙箫协鸣,飘出院子,回荡在花园上空。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梅妹清高孤傲,难得知音,遇到孙子,引为知音知己,谁知??” 庞涓亦出一声长叹:“殿下,孙兄蒙难,臣心如刀割。孙兄与臣亲如手足,梅公主又与莲儿姐妹情深,殿下放心,臣必竭心尽力,照料孙兄。只是这门亲事??”看向太子申,打住不说了。 太子申觉出他的话音,盯住他道:“哦,爱卿是何顾虑?” “唉,”庞涓又叹一声,“臣亦知梅公主心系孙兄,但孙兄已成废人,莫说父王不肯,纵使父王愿意,梅公主贵为千金,如果下嫁一个废人,岂不委屈了她?” 太子申摇头:“爱卿知莲,却不知梅。梅妹一旦认定孙子,莫说他是废人,纵使一堆枯骨,必也是义无反顾的!” “哦?”庞涓先是震惊,继而点头,“大丈夫有此艳福,不枉此生矣!”思想一时,免不得醋意再起,酸酸地又是一声轻叹,“果是如此,臣真为孙兄高兴!” 太子申却是话中有话:“种瓜者得瓜,种豆者得豆。孙子知梅,梅又怎不以心许他?” 武安君府位于大梁东街。东方属木,有繁盛之意,因而,该街为贵人所居,一街两行是清一色的高门大院,多为府衙。 在东街与魏王宫之间另外有条大街,名唤东市,长约二里许,甚是宽敞,一街两行店铺林立,灯红酒绿,主要是为达官显贵和魏国宫廷提供服务。在东市东端有一家店铺,门额上写着“罗氏皮货行”几字,门前竖一木牌,上写:“整店鬻让”。 富家少爷打扮的公子华与一名随从步入店中。 见是买主,店家迎上揖道:“公子,请!” 公子华还过一揖,指木牌道:“店家欲鬻此店?” “正是,”店家点头,“在下是中山人,在大梁经营皮货已逾十年。家父病重,急召在下回去。此店只好鬻让。” 公子华打量店铺:“店家欲让多少钱?” 店家指着铺面:“本店有面铺三间,院子一进十间,按眼下市值,当值足金七十两;店中尚存毛皮三百五十件,均为燕、赵、中山等地上乘选料,进价即值七十两,打总儿共是一百四十两。因在下急于鬻让,公子能出一百二十两足金即可成交。” 公子华巡视一圈,又让随从点过皮货,见店家说得一丝不差,拱手道:“此店照说可值一百二十两,可眼下春日已至,皮货进入淡季,大半年卖不动不说,还需花钱照料。” 店家点头:“公子说出此话,已是行家。出个数吧!” 公子华伸出一个指头:“此数如何?” 店家点头:“公子实意愿买,就此数吧。” 公子华让仆从取出箱子,拿出黄金,过秤称出一百两,付给店家。店家陪同公子华的仆从前往相关府衙,换过契约,乘车马回中山去了。 公子华写下“秦氏皮货”四字,使人做成匾额,将“罗氏皮货行”几字换下,又使人将店铺里面整修一新,召来锣鼓敲打一番,算是正式开张。 离皮货行百步远处,拐有一条小街,是东市菜市场,鱼虾肉食等各色食品琳琅满目。 这日晨起,武安君府上的主厨范厨提个大篮子,在各个摊点上东逛西荡,摸摸这个,瞧瞧那个,一个钱袋子悬在屁股后面晃来吊去。 几个衣着褴褛的孩子互望一眼,悄悄跟上。范厨走至一家卖干货的摊前,看中摆在摊前的一筐干枣。范厨蹲下,正在认真挑选,一个孩子掏出剪刀,动作麻利地将系袋子的绳子剪断,提上钱袋撒腿就跑。 范厨感觉有异,顺手一摸,吃一惊,回头见是一个孩子提着他的钱袋飞逃,便边叫:“偷钱喽,小偷偷钱喽,抓小偷啊!”边撒腿狂追。 范厨眼见就要追上,路边突然冒出几个卖杂物的半大孩子,有意无意地挡在他的前面。待范厨闪过去时,小偷已在一箭地开外拐进一条胡同。 范厨追入胡同,再不见踪影。范厨追到胡同尽头,胡同连着胡同,小偷不知拐到何处去了。范厨靠在墙上,正在咒骂毛贼,公子华照面走来,停步问道:“这位仁兄,出啥事了?” “唉,”范厨长叹一声,“小人为东家造厨,这来买菜,钱袋却被小偷抢去。小人这??眼下身无一铜,如何买菜?买不到菜,主人一家的饭食可又??怎么办哪?” “哦,”公子华佯吃一惊,“这倒是件大事!仁兄能否将实情讲予在下?” “唉,”范厨又叹一声,“公子有所不知,小人所有钱财尽在那只袋中。小人为主人一家主厨,所有菜蔬,家宰均让小人采买。小人每三日上街一次,今日刚到市上,尚未购得一物,钱袋就让一个小毛贼抢走了!” “仁兄袋里有多少钱?” “布币一百多,还有不少碎银子。” “银子没个数?” “说不清呀,没过秤,到街上买菜,一般都是估个重,差不离就算了。” “若是寻不回来,仁兄怎么办呢?” “唉,”范厨泪水出来,“丢这么多钱,家宰必从小人工钱里扣除。小人每月工钱只有六十个布币,这么多钱,至少要扣六个月。小人家中,上有六旬老母,下有三尺孩童,这??这六个月光景,小人可拿什么养活他们?” “若是如此,”公子华起身说道,“仁兄且随我来!” “哦?”范厨惊喜道,“公子能帮小人抓到小偷?” “呵呵呵,”公子华笑笑,“抓到抓不到,仁兄只管跟着在下就是。”说毕沿胡同率先走去。 范厨迟疑一下,不无忐忑地跟在后面。 二人来到东市大街,拐进秦氏皮货行。范厨站在店中,左右打量店铺,知他是个巨商,心中更是忐忑。 公子华打开钱箱,取出三块小金饼,递给范厨:“仁兄,这是三两足金,当值你那袋中所有的钱。拿去用吧。” 范厨惊呆了。 “呵呵呵,”公子华笑出几声,“拿去呀,快去买菜,待会儿集市散了,买不到新鲜菜,就烧不出好菜了!” “这??”范厨以为是在梦中,“这这这??这三两金子??” “呵呵呵,”公子华又是几声笑,“这三两金子在我这儿不足挂齿,在仁兄那儿却是一家老小半年的生活费,用处不一样哩。” 听到这么实在的话,范厨大是感动,扑通跪地,叩首,涕泣:“敢问恩公如何称呼?” 公子华扶起他:“仁兄请起,在下姓秦,你叫在下秦少爷即可。” 范厨泣泪:“小人姓范,因会做些小菜,人称范厨。这三两金子算是小人暂借恩公的,待小人有钱时,一定奉还!” “送你就是送你,范兄若提归还二字,本少爷这就不送了。” 范厨复跪下来,叩首:“若是此说,小人就收下了。恩公但有用到小人处,尽可吩咐!”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这话本少爷倒是爱听。本少爷刚来此处做些经营,今日算交范兄一个朋友。从今日起,范兄但有难处,尽可来此寻我。” 范厨哽咽道:“小人记下了!” 芳草萋萋,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就要开始,坚持一冬的魏国冬训总算告一段落。庞涓将各地守丞及负责冬训的将官召至逢泽大帐,具表列报,奖有功,罚不力,一连忙活几日,方才驱车赶回大梁。 庞涓回到府中,听完庞葱禀报,心头一动,动身前往后花园,看望孙膑。 出书房后,庞涓望到小白起在一棵大树下聚精会神地观看什么。庞涓好奇心起,悄悄走到白起身后。白起毫无察觉,仍在埋头观察。 庞涓拍拍白起的脑袋:“好儿子,你蹲这儿看什么呢?” 见是庞涓,白起跪地叩道:“回禀义父,孩儿正在观看蚂蚁排军演阵。” 庞涓兴趣大起,也蹲下去,果见成千上万只蚂蚁纷纷出洞,排成黑乎乎的一行,直向大树爬去。 看一会儿,庞涓笑道:“儿子,可知蚂蚁演的是何军阵?” “回禀义父,是一字长蛇阵。” “正确!”庞涓略一思忖,“假设你是我方将军,这些蚂蚁排成一字长蛇阵与你对垒,你将如何应对?” 白起考虑片刻:“袭其巢穴,断其后路,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呵呵呵,”庞涓乐了,“儿子如何袭其巢穴,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义父稍待片刻。”白起跑进旁边一处屋子,提出来一壶热水,徐徐浇进地上的蚂蚁洞中,再从洞口沿蚁阵浇之。 待白起浇毕,庞涓一把将他抱起,不无满意地拍拍他的小脑袋:“嗯,孺子可教也!走,随义父望望孙伯父去!” 庞涓抱着白起走进孙膑的小院,叙话一时,将白起拉到榻前:“乖儿子,来,给孙伯父磕头!” 白起跪下叩首:“司徒白虎长子、武安君义子白起叩见孙伯父!” 孙膑笑道:“白起,快快请起。” 见白起如此明事,庞涓由衷高兴,笑对孙膑道:“白起是涓弟义子,自也是孙兄义子,望孙兄能以义子待之。” 白起眼睛一眨,再跪于地:“孙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说完连拜三拜。 孙膑乐不可支,连连点头:“好好好,孙义父认下你了!” 庞涓掀开衿被,细细察看孙膑伤势,问道:“孙兄,近日感觉如何?” “嗯,”孙膑点头赞道,“这位宋医甚高,脓水尽化去了。听医师说,若是不出意外,再过一月,当可痊愈!” “太好了!”庞涓扭身叫道,“医师何在?” 正在耳房煎药的医师闻声赶至,叩见庞涓。 庞涓冲他满意地点下头:“孙将军伤情好转,皆是先生之功,本君暂先犒赏五两足金,待孙将军完全康复,再行赏你。” 医师叩道:“谢大将军恩赐!” 庞涓拍拍白起的脑袋:“儿子,你带医师前去账房,支金五两。” 白起答应一声,引医师径出院门。 孙膑凝视庞涓,心中感动,轻叹一声:“唉,膑至大梁,本欲助贤弟一臂之力,不想却成贤弟累赘,每每思之,甚是愧疚。” 庞涓跪地,泪如雨下:“孙兄遭此大难,皆是涓弟之过。不瞒孙兄,涓弟每思此事,心疼难忍,恨不能以身相替,归还孙兄两只膝盖。” 孙膑越加感动,又叹一声:“唉,膑已成为废人,贤弟大恩,膑只能来世相报了。” 庞涓略顿一下,以袖抹去泪水,抬头望着孙膑:“此事也怪先生,好端端的,为何要将孙兄的‘宾’字改为‘膑’字?涓弟早就说过,‘膑’字不是佳语,真就应验了!” “此事与先生无关。”孙膑说道,“今日想来,是膑命中该有这场劫难!先生高深,先一步看破天机,却又不好明说,因而改此膑字,以使膑有所警示。不想膑生性愚钝,终未领悟,方才招致此祸。” “唉,”庞涓长叹一声,“说起先生,涓弟真是追悔莫及啊。” “贤弟追悔何事?” “涓弟本是魏人,视魏为家,唯思在魏成就一番功业。昔日在鬼谷之时,涓弟一心贪恋山外机会,学业未成就仓促下山了。不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涓弟已尽全力施展,却总感到力不从心,这才盛邀孙兄下山。邀兄之时,涓弟心中唯系一念——假使你我联手,或可有所成就。万未料到,涓弟此举,反倒害了孙兄!” “唉,”孙膑长叹一声,“贤弟,时也,运也;运也,命也。膑生于戎马世家,亲历杀伐,九死一生,彷徨不知所向。幸遇墨家巨子指点迷津,膑至鬼谷,方才看清前程。鬼谷用功四年,虽说不及贤弟,膑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一朝下山,膑本欲有所作为,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略顿一顿,又叹一声,“唉,贤弟,不说也罢!” “孙兄过谦了。”庞涓由衷赞道,“项城之战,涓弟已知孙兄功力。前番对弈,孙兄气势如虹,更令涓弟望尘莫及。涓弟弈后自思,一年不见,孙兄功力突飞猛进,定与《孙子兵法》有关。可惜涓弟求成过急,与此宝书失之交臂,终为憾事!” “贤弟莫急。”孙膑劝慰道,“膑自至魏,早已有心将此宝书传于贤弟,只是忙于琐事,未得机缘。今膑已成废人,此书纵在胸中,也是无用。待膑伤势略好,必将胸中所记,尽数写出,以供贤弟参悟。” 庞涓闻言,叩拜于地:“孙兄果能如此,则是涓弟造化!” 孙膑急道:“贤弟快快请起!”见庞涓起身,又道,“贤弟可备竹简、笔墨于此,待膑感觉好时,即于榻上默写。” “有劳孙兄了。” 第二日,庞葱使人送来竹简、笔墨等物,庞涓亲选一名略识文字、颇有灵气的婢女贴身侍奉。孙膑仍不能动,医师不让他有任何劳作,但孙膑感念庞涓之恩,坚持书写。医师无奈,只好使人做出一个木架,支在榻上,让孙膑坐起,婢女侍候笔墨,慢慢书写。 写字极是费力,孙膑每写一字,都要强忍剧痛,忙活一个上午,也只写完两片竹简,不过数十字而已。及至中午,庞涓听说孙膑已写出开端,急来观看。 看到孙膑握笔艰难,额上汗出,庞涓甚是过意不去,掏出丝绢,轻轻拭去孙膑额上汗珠,泣道:“孙兄??” “唉,”孙膑长叹一声,“稍一用力,竟是疼痛钻心。这有两个时辰了,方才抄录这么几片。” 庞涓哽咽道:“孙兄,欲速则不达,孙兄不可着急,眼下当以养伤为重,待伤好之后再抄不迟!” 孙膑又叹一声:“唉,今日看来,膑真的成个废人了!” 庞涓擦把泪水,劝道:“孙兄不可说出此话!废与不废,也不是肢体所能限定的。许多人肢体健全,却是饱食终日,与废人一般无二。孙兄肢体虽残,智谋却高,天下诸事,无所不晓,哪能与废人等同?” 孙膑苦笑一声:“废与不废,膑心中自有比较,贤弟莫要安慰在下了!” 正说话间,范厨提着饭盒走进,见庞涓在,叩拜道:“小人叩见主公!” 庞涓看他一眼:“呈上饭菜!” 范厨递上饭菜,摆在几上。 庞涓打开,望见只有两菜一汤,勃然怒道:“大胆奴才,孙将军所供饭食当是四菜一汤,为何少去两菜?来人,将范厨拉下,领杖二十!” 庞葱带两名仆从走进院门,扭住范厨。 “贤弟,”孙膑急道,“此事不怪范厨,是膑专门交代的。膑四体不勤,肚中不饥,有此两菜一汤,已是足矣!” 庞涓怒气未消:“身为奴才,私减菜肴,理该责罚。”又转对庞葱,“孙兄既有交代,可减十杖,拉出去领刑!” 庞葱努嘴,二仆将范厨拉出去领杖。 孙膑顾自垂下头,不再言语。 庞涓将两菜一汤放入托盘,端至榻上:“孙兄,请用餐!” 孙膑将饭菜一把推开:“贤弟,你还是端走吧!” 庞涓震惊:“孙兄?” “唉,”孙膑轻叹一声,“范厨因膑而受责罚,叫膑如何吃得下去?” 庞涓急叫:“来人!” 奴婢走入,叩道:“奴婢在!” “速去告诉家宰,就说孙将军求情,范厨十杖权且寄下!” 奴婢应声诺,飞跑出去。 第060章| 孙膑报恩抄兵书 庞涓疑诈验疯病 翌日夜晚,范厨手提一只精致的漆木饭盒径至秦氏皮货行。见是范厨,伙计客气地将他迎入店门。 范厨揖道:“恩公在否?” 话音未落,公子华从内院走出,惊喜道:“哦,范兄来了,里屋请!” 范厨随公子华走进内院,放下饭盒,跪地,从盒中取出四碟小菜,拿出一只小酒壶,摆在几面上,叩道:“恩公在上,小人别无他物,亲炒几碟小菜,聊备一壶薄酒,特请恩公品尝!” 公子华扶他起来:“范兄请起,既有好酒,你我一道畅饮如何?” 范厨禀道:“此酒只能恩公品尝,小人不敢!” 公子华正自惊异,范厨半跪于地,已拿出酒壶。 尚未倒酒,屋中就已酒香四溢,公子华脱口赞道:“好酒!” 范厨不无自豪道:“此为小人家酒,恩公纵使走遍大梁,也是喝不到的!” “哦?”公子华笑道,“如此说来,本公子口福真还不浅呢!” “不瞒公子,”范厨倒好酒,缓缓说道,“小人祖代皆为酒工,所酿美酒是宫廷御品。在下曾祖一生为宫室酿酒,先祖承继曾祖之业,酿酒三十余年,于五十年前仙去。此酒为曾祖生前私酿,家中仅此一坛,已藏百二十年,非金钱所能买也。” 公子华震惊:“本少爷饮酒无数,逾百年陈酿,当真是第一次喝上!” “莫说恩公,即使当今王上,也未曾喝过!” “难道你家主公也不曾喝过?” 范厨颇为自豪:“小人身贱人微,却不可夺志。若非知己,任他是公子王孙,想闻此酒,小人也是不允!不瞒恩公,迄今为止,在此世上,得饮此酒者仅有五人!” “哦?”公子华大感兴趣,“是哪五人,范兄说来听听!” “第一个是曾祖。曾祖一生品酒无数,唯独此酒未品一口。封坛之后,曾祖即在院中挖出一窖,将酒坛藏于窖中。每至年关,曾祖必沐浴熏香,亲下窖中,隔坛闻酒。曾祖走后,先祖含泪开坛,取出一爵,缓缓倒入曾祖口中,自己却滴酒未沾,再次将坛封好!” “第二人是谁?”公子华惊问。 “第二人是先祖。”范厨缓缓说道,似在陈述一个故事,“先祖亦如曾祖,每至年关必沐浴熏香,隔坛闻酒,仪式隆重。先祖故去时,先父再开此坛,倒满一爵,含泪倒入先祖口中。第三人自是先父,为他斟酒的正是小人!” 公子华几乎被震惊了:“如此说来,三位品酒之人,均已故去!” “是的!”范厨含泪点头。 “敢问范兄,第四人是谁?”公子华的兴趣越发浓了。 “先父故去之后,小人本来不欲开坛,可在昨日,小人祭过先祖,将坛私开了。小人打出一壶,献给一人。” 公子华大是惊异:“昨日?献给何人了?” “孙将军。” 公子华眼睛大睁:“可是孙膑?” “正是!”范厨说道,“数月以来,孙将军一切食用皆由小人打点。小人本为下人,终老一生,无非是为达官显贵忙活,挨的是主人的板子,听的是主人的吆喝,稍有不慎,就有杀头之祸,生活如牛马一般。自从遇到孙将军,小人方知,小人原来也是一个人!”遂将昨日之事备细述说一遍。 公子华听得感动,连连点头:“嗯,应该为孙将军开坛!” “是的,”范厨泪出,双手捧爵,呈给公子华,“小人再次开坛,则是今日。恩公在上,请饮此爵!” 公子华生于贵门,长于宫廷,何曾听过这般小人的故事?一个小小臣工,一个侍候人的下等厨子,竟有这般经历,又怀如此侠肠,当真让他感叹! 公子华眼含泪水,亦跪下来,朝空连拜三拜,双手接过,举爵:“如此人间佳酿,在下得闻酒香,已是大幸,何况饮乎?” 见公子华如此敬重,范厨泪水再出,泣道:“恩公请饮!” 公子华一饮而尽,果是直沁肺腑。 范厨拿起酒壶,正欲再倒,公子华拱手谢道:“美物不可多用,一爵足矣!” 范厨亦不坚持,放下酒爵,再拜:“小人谢恩公品酒!” 公子华回过礼,眼望范厨,话入正题:“方才听范兄提及孙将军,在下倒是想起一事。” “恩公请讲。” “不久前,一位友人托在下捎带书信一封,说是呈给孙将军。在下四处打探孙将军,得知将军已遭不幸,又被接入君侯府中。侯门府深,此信自也无法送达。时间一久,若不是范兄提起,在下差点忘了此事呢!” “孙将军一日三餐,皆为小人所送。这点小事,恩公尽可包在小人身上!” “谢范兄了。”公子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予范厨,“此信是友人私托,还请范兄小心为上,最好于无人时亲呈孙将军。孙将军现为罪人,万一事泄,累及仁兄,在下也是惶恐。” 范厨双手接过:“恩公放心,小人自有分寸。” 孙膑榻前,婢女研墨,孙膑执笔,在竹简上一笔一画地书写。 范厨手提饭盒,走进院子,小声禀道:“孙将军,歇会儿吧,午饭来了!” 孙膑拱手:“有劳范兄!” 婢女拿走木板、竹简及其他用品,候立一侧。 范厨一拍脑门:“对了,将军爱吃咸蛋,小人忘带了!”又转对婢女,“姑娘,咸蛋就在案板上,你腿脚快些,速去拿来。” 婢女应一声,拔腿跑去。 范厨走到院中,四顾无人,回房,从袖中摸出公子华书信,跪地禀道:“有人托小人捎一书信给将军,务请将军在无人时拆看。” 孙膑大吃一惊,凝视范厨,见他如此郑重,知非寻常书信,便伸手接过,放入枕下,拱手道:“谢范兄!” 见恩公所托之事已经办妥,范厨取出饭菜,摆于几前。不消一刻,婢女拿着两个咸蛋回来,为孙膑剥开。 孙膑用完餐,范厨拿上餐器,自回灶房。 孙膑想了一下,对婢女道:“姑娘,我想打个小盹,你也累了,关上房门,偏房歇去。” 婢女应过,退出,关上房门,却不敢去偏房歇息,就在院门外面候立。 孙膑从枕下取出书信,启开读之: 惊闻将军蒙冤,在下心如刀绞。经多方查证,在下窃知,诬陷将军之人,正是武安君。事出突兀,在下惊愕之余,急告将军,望将军小心为上。 望春楼对局之人秦矢 孙膑将信函合上,闭眼沉思许久,自语:“不可能!”顿有一时,再次摇头,“断无可能!” 又过一时,孙膑再次拿过信函,细读一遍,闭目有顷,恍然大悟道:“嗯,我明白了。秦人所欲者,魏也;秦人所惧者,我和贤弟也!眼下看来,我受陷害,或是此人所为!前番此人约我对弈,若非王上点破,我仍不知是计。今番他又写来此书,必是再行离间之计,好使我与贤弟反目,以利秦人。且罢,待贤弟来时,我当言及此事,让他有所提防才是。” 孙膑想定,将信置于枕下,安心睡去。 及至傍黑,庞涓回府,因是惦念《孙子兵法》,匆匆用过晚膳,就与庞葱赶到小院,于孙膑榻前坐下,将被子掀开,察看伤势,轻声问道:“孙兄,今日感觉如何?” 孙膑点头:“好多了,只是痒得钻心。” “呵呵呵,”庞涓笑道,“痒是好事。只要发痒,就说明伤口在愈合了。看这样子,不消多久,孙兄就能下炕了。” “是该下炕了!”孙膑亦很高兴,“一天到晚躺在榻上,憋屈得很。再说,坐在榻上写字,真还不行,一个时辰也写不出几行。” 庞涓从几案上取过竹简,扫过几眼,赞道:“孙兄坐在榻上,也能写出如此好字,实令涓弟叹服。写完几篇了?” 这是第三篇,也就完了。 孙膑陡然想起书函的事,将手伸入枕下,摸到书信,正欲拿出,却见庞涓扭头望向婢女:“今日范厨共送几菜?” 婢女叩道:“四菜一汤。” “嗯,报上名来。” “四菜是青菜、豆腐、腊肉、咸鱼,一汤是荠菜蛋汤,外加两个咸蛋。” 庞涓眉头一皱,眼睛一横,转向庞葱:“葱弟,召范厨来。” 庞葱转身,正欲离开,孙膑心头一凛,急问:“贤弟,召范厨何事?” 庞涓怒道:“本府虽穷,参、茸之物不是没有。孙兄伤势正在愈合,营养最是关键。这些菜肴皆是寻常百姓盘中之物,这厮却做来让孙兄吃,岂不找打?” 孙膑笑道:“贤弟,此事与范厨无关。这些菜肴均是膑所喜食,菜谱也是膑亲笔书写,范厨不过奉命做出而已。贤弟要责,责膑好了。” “若是此说,涓弟暂先饶过这厮。” 孙膑低头思忖:“看来,书信之事真还不能告诉贤弟。他若知晓,必要追查书信出处,岂不是害了范厨?”思及此已经摸到书信的手遂抽出来。 庞涓扫一眼几案上孙膑写就的竹简,笑道:“孙兄,涓弟实在憋不住了,这些竹简,暂先拿回去拜读。”说罢动手将竹简悉数纳入袖中。 孙膑亦复一笑:“贤弟尽可拿去,只是??” “孙兄直言。” “这些均为膑之记忆,草率之间,尚不确切。膑之本意,是想全部写出,细加斟酌,待确认无误之后,打总儿交付贤弟。” “嗯,如此也好。”庞涓点头,复从袖中掏出竹简,“涓弟暂放这儿,待孙兄写毕,打总儿拜读更好!” 自认庞涓夫妇做义父义母后,小白起时常受邀到武安君府一住数日。绮漪过于思子时,就使老家宰接他回来。庞涓多不在家,瑞莲孤独时,就喜欢小白起陪在身边。每当家人来接,瑞莲总是依依惜别,临出门再三叮咛他早日归来,好像他回的不是家,而是串个亲戚。 这日也是如此,瑞莲刚一张口,小白起就满口应下,商定两日后返回。 这边也是母子天性,几日不见,如隔三秋,一见面就搂作一团。 亲热一时,小白起推开绮漪,急不可待地拿出庞涓特别为他定制的红缨枪道:“娘,看孩儿耍给你看!” 白起走至空场,将一杆小枪舞得有招有式,呼呼风响。 转眼两日将过,白起早早起床,走至场中练过一阵枪法,向绮漪辞别,说要去义父家。绮漪割舍不得,不欲他去。 白起跪下,三拜后道:“娘,好男儿当言而有信,孩儿既已答应义母,就当前去履约,否则就是失信。待孩儿前去拜过义母,向她禀明娘亲思子之心,然后辞别义母,再回来陪娘如何?” 小小年纪竟能说出此话,着实让绮漪吃惊,不由得看向白虎。 白虎心中一动,对白起道:“起儿,我们出去转转。” 白起跟从父亲来到宗祠,在列祖列宗灵前跪下。 白虎指向白圭灵位:“起儿,你可知这一灵位是谁?” “回禀父亲,是先祖父。” “给先祖父叩头。” 白起面对白圭灵位连拜数拜,看向白虎。 白虎凝视儿子,犹豫许久,似是下定决心,神色庄重:“起儿,回答为父,你姓什么,叫什么?” 白起惊愕:“回禀父亲,儿子姓白名起。” “此名从何而来?” 白起指向白圭的灵位:“是先祖父为儿子起的。” “先祖父为何取此‘起’字?” “起者,自立也;起者,自走也!”白起背诵起母亲自幼教给他的句子。 “好!”白虎拍拍他的小脑袋,“你再回答为父,今年几岁了?” 白起越发怔愣:“回禀父亲,白起年方七岁。” “起儿,”白虎凝视他,“你年已七岁,该做大事了。” 听到父亲要他做大事,白起握紧小拳,激动道:“回禀父亲,白起年已七岁,能做大事了,父亲但有吩咐,起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白虎重重点头,“为父这就让你去做一件大事。”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你到义父家中,设法见到孙伯父,将此囊呈交你伯父手中。” 白起望着锦囊:“请问父亲,此是何物?” “这是大人的紧要之物,你呈给孙伯父时,万不可使他人知晓!” “也不告诉义父?” “是的。”白虎郑重点头,“不只是你义父,即使你的义母、娘亲,也不可告诉。还有,自今以后,你须记住为父之言,对此事守口如瓶,任他何人,任他说什么,哪怕是把刀枪架在脖子上,都不可泄露半点!” 白起郑重地接过锦囊,跪地叩道:“父亲放心,白起已经七岁了!” 白虎拍拍儿子的头:“好儿子,为父信你!” 白起将锦囊贴身藏起,与老家宰一道前往武安君府。 瑞莲早已候着,一见他来,自是一番亲热。白起花费一个上午陪伴义母,及至后晌,瑞莲累了,自去房中歇息,白起就到后花园里玩耍,寻机转入孙膑小院。 孙膑仍旧伏在榻上,一笔一画地书写。 白起蹦跳着进来,在榻前跪下,叩首:“白起叩见孙义父。” 孙膑放下笔,慈爱地笑道:“起儿,快快起来。” 白起再叩:“白起谢义父。” 孙膑拍拍他的脑袋:“起儿,这几日不见你来,义父还在念你呢!” “回禀义父,娘亲思念小起,要孩儿回家几日,今日方来。” “好好好,你来就好!再过几日,待义父伤势好了,就到外面陪你玩去。” “谢义父。”白起瞄向婢女手中的干墨,笑道,“姐姐,你教小起研墨,好吗?” 婢女应道:“研墨是下人做的,少爷是贵体,做不得!” 白起缠住闹她:“姐姐,你就教教我吧,我要为义父研墨!” 婢女无奈,看向孙膑。 孙膑笑道:“呵呵呵,让他研吧,我小时就帮爷爷研墨。” 婢女犹豫一下,将手中干墨交予白起。白起接过干墨,一本正经地研磨。 见他研得有模有样,孙膑鼓励道:“小起儿,研得好。” 白起抬头笑道:“谢义父夸奖。”又转对婢女,“姐姐,给我做只柳哨好吗?” 婢女为难道:“这??柳哨怎么做?” “这个容易,”白起笑道,“你到池边折根柳枝回来,我教姐姐做柳哨。” 婢女笑道:“好咧。”便走出屋子。 听她走远,白起察知院中再无他人,跪下,从最里层衣服摸出锦囊,郑重递予孙膑:“家父要白起将此锦囊亲手呈予义父,不可使外人知晓!” 想到白虎曾经承诺为自己洗雪冤情,孙膑略怔一下,接过锦囊,拍拍白起的脑袋:“起儿,你小小年纪就如此精灵,将来必成大器。” 白起再拜:“谢义父夸奖!” 是夜,孙膑赶走仆从,拨亮油灯,拆开锦囊,细细读之: 孙将军,在下查实,栗平将军两年前被排挤出卫,回其家乡宋地。捎信之人名唤苟仔,为武安君部将。在下查实,欲捕此人,武安君先一步灭口。武安君为将军师弟,更为在下恩公,然事实如此。另,纵观朝中,力可影响上意、加害将军者,非武安君莫属。鉴于此案通天,在下力微,爱莫能助,只能诉诸实情,望将军速图脱身之计。阅后焚之,切切。 白虎 孙膑目瞪口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从枕下取出范厨送来的书信,两相比较,内容竟是一致。 孙膑再三看过,将两封密函全都放到灯上,引火焚之。 孙膑躺回榻上,微微闭目,两行泪水淌出眼睑。 翌日晨起,老医师早早来到院中,为孙膑换药。 医师解开缚带,小声道:“恭喜孙将军,伤口结痂了。” 孙膑点头。 老医师换过药,重新包好缚带,一脸喜气地顾自说话:“有痂说明已生新皮。将军,不出七日,此痂当脱,新皮自出,将军的伤口也就痊愈了。” 孙膑并不接话,只是怔怔地坐在榻上。 老医师觉得奇怪,打眼望向孙膑,见他两眼浮肿,想是失眠了,不无关切道:“将军昨夜是否未睡?” 孙膑再次点头。 老医师想了一下:“许是这伤口愈合,将军痒得难受,这才失眠的?” 孙膑摇头。 老医师一怔,望着他道:“既然不是这个,将军为何睡不去呢?” 孙膑轻叹一声:“唉,外伤虽愈,内伤却是加剧了!” “内伤?”老医师摸不着头脑,“什么内伤?草民摸摸脉看。” 老医师摸过脉象,察过舌苔,折腾半晌:“将军脉象甚好,草民看不出有何内伤。” 孙膑苦笑一声:“晚生内伤,晚生自知。请问先生,晚生今日可下榻否?” 老医师摇头:“结痂期间,将军更不能乱动。膝为紧要关节,稍一活动,痂必脱落。再生新痂,又需时日了。” “谢先生提醒。” 医师走后,婢女侍奉他洗漱,老男仆拿来便器,刚出完恭,范厨那边就又送来饭食。 孙膑无心吃饭,随便划拉几口,便打发范厨走了。 婢女看看时辰,准备好竹简,一下接一下地研墨。孙膑看一眼榻边堆放得甚是齐整的竹简,问道:“姑娘,写出多少片了?” 婢女禀道:“回将军的话,奴婢昨日数过,已写五十一片了。” 孙膑点头道:“昨夜头疼一宵,未能睡好,今日就不写了。姑娘先忙别的活去,我若有事,再唤你来。” “奴婢遵命。” 看到婢女退出,房中再无他人,孙膑闭目,将这些年来与庞涓共同度过的日子盘点一遍,从平阳结识到宿胥口重逢,再从安邑历险到鬼谷数年,庞涓为人虽说狠辣,却也是个爽快之人,有恩有义,未曾有过欺瞒。只这两年,庞涓竟是变了。 “唉,”孙膑长叹一声,“想必是好胜之心害了师弟!在谷中之时,师弟处处与我争锋,今日见我远胜于他,心自变了。” 孙膑坐在榻上,任思绪海阔天空,信马由缰,眼前接连浮出孙机、孙操、孙安、栗平、随巢子前辈、先生、玉蝉儿、大师兄、苏秦和张仪等人,越想越是伤感。 胡思乱想一阵,孙膑悲从中来,滚下泪来。 伤心一时,孙膑忽又想起白虎信中所写的“望将军速图脱身之计”,陡然打个惊愣,顾自叹道:“眼下看来,我的价值,只在这部兵书。一旦兵书写成,师弟既生此心,就不会容我。我既是罪人,又是废人,且又身在虎穴,师弟若要杀我,就如捻死一只蚂蚁??”想至此处,泪水再出,“唉,眼下沦入这般境地,叫我如何脱身?” 又怔一时,孙膑的思绪再次回到鬼谷,记起临别之时鬼谷子曾对他谆谆告诫:“你的名字需改一字??可将‘宾’字改为‘膑’字,以使你有所进取??你与庞涓同朝事主,凡事多留一个心眼??” 孙膑眼中泪出,喃喃自语:“先生,您将一切都料到了,只是弟子愚拙,未能领悟您的苦心。如今弟子身陷囹圄,请先生教我脱身之计。” 语至此处,孙膑陡然想起一事,自语:“对了,临别之时,先生付我锦囊一个,嘱我于紧要时启之。眼下当是紧要之时,何不启之?” 孙膑想定,噌噌脱去身上衣物,撕破内中夹层,取出一个锦囊。 孙膑手拿锦囊,望空祷告一番,拆开,里面是块丝帛,上面别无言辞,唯有一个“风”字,且没有居中书写,而是略偏右下。 孙膑凝视丝帛,良久不得其解。 孙膑闭目凝神,进入冥思。 有顷,孙膑睁开眼睛,拿出丝帛,摆在面前,看过一时,口中自语:“这个‘风’字,究竟有何深意?此绢仅此一字,视其大小,甚是尴尬,若加一字,无处可加,若是不加,先生为何又不居中书写?”又审一时,心底陡地划过一道亮光,“此‘风’当是半字,尚有短缺!” 然而,短缺什么呢? 孙膑再次入冥思,灵机一动:“是了!我受刑身残,久居床榻,当是病人。病人得‘风’,当是此字了!”迅即取过笔来,在“风”字上加了一个“疒”头,再视此字,刚好写满丝帛,点头道,“风者,‘疯’也!” 孙膑悟出先生的锦囊授计,击打火石,点燃油灯,将锦囊、丝帛一并焚之,望空揖拜,泣道:“谢先生教弟子脱身之计。” 及至傍黑,庞涓急至,不无焦虑道:“涓弟刚回府中,听闻孙兄昨夜一宵未眠,急切赶来。孙兄怎么了?” 孙膑微皱眉头,苦笑一声:“谢贤弟挂念。昨日夜半,膑梦中醒来,头疼欲裂,难以入眠,是以今日倦怠。” 庞涓不假思索,朗声应道:“是了。眼下正值冬春之交,季节变换,孙兄体弱,想是受到风寒侵袭。待涓弟召个医师,为孙兄诊治!” “贤弟不必了!”孙膑摇头,挤出个笑,“今日观之,已无大碍。午后辰光,膑已熟睡一个时辰,头疼略减一些,今夜若是无事,明日或就好了。” “也好。”庞涓见孙膑神情轻松,知无大碍,转过话头,“听说孙兄伤口结痂,数日之内将会痊愈,涓弟甚慰。待孙兄痂去之日,涓弟就在府中大宴群臣,为孙兄庆贺!” “膑是罪人,不便太过铺张!” “对对对,”庞涓迭声道,“孙兄所虑极是。这样吧,涓弟只请殿下与梅公主如何?” “谢贤弟厚爱。” 庞涓看向几上的竹简,拿过几片,匆匆读过,转头问道:“孙兄,写完几篇了?” “此书共有一十三篇,膑写十余日了,仅成八篇,甚是惭愧!” 庞涓放下竹简,笑道:“孙兄不可急切,慢慢写来就是。” “贤弟放心,”孙膑应道,“待膑伤愈之时,即可下榻。余下篇目,不消两日,当可写就。” “有劳孙兄了!” 接后几日,正值春耕大忙。魏惠王亲率百官至郊野扶犁躬耕,夜宿逢泽别宫。庞涓自是全程陪同,至第六日方回。 刚一回府,庞涓就与庞葱赶赴孙膑小院,见孙膑两手抱头,端坐榻上,表情痛楚。 庞涓震惊,急问:“孙兄,你??这是怎么了?” 孙膑一语不发,有顷,指指脑袋,再次闭目。 庞涓看向几案上的竹简,见未多出一片,眉头微皱,退出小院,回到自己书房,使庞葱召来范厨、医师、婢女、男侍等人,逐一询问。 婢女禀道:“这几日来,孙将军日日都嚷头疼,有时疼得抱头捶胸,未曾写下一字。” 庞涓转向范厨:“孙将军饮食如何?” 范厨叩道:“回禀主公,孙将军饭量陡然增大,平日四菜一汤,孙将军吃不过一半,只此几日,孙将军每顿几乎全都吃光。小人就加大了供量。” 庞涓凝住眉头,在屋中连踱几个来回,停住步子,问老医师道:“孙将军伤情如何?” 医师叩道:“回禀大将军,孙将军左膝之痂昨日已落,右膝之痂今夜当落。昨日后晌,孙将军已经试着下榻,以两手撑地移动数步。照医理上说,孙将军的外伤已经痊愈。” “孙将军何以头疼?” “草民只医外伤,头疼属于内伤,草民医术肤浅,看不出病因。” “嗯,”庞涓点头,“这也在理。” 老医师又道:“孙将军既已痊愈,请问大将军,草民是否可以回乡探望老母?” “你可走了!”庞涓点头,转对庞葱,“老先生医治孙将军有功,本君言出必行,再赏足金五两!” 老医师连拜几拜:“谢大将军重赏!” 庞葱吩咐范厨、婢女领他前去账房,支领赏金,见他们走远,转对庞涓道:“大哥,孙将军确实是突患头疼,前日小弟就说为他请个医生,孙将军想是怕添麻烦,只说无碍。小弟去问医师,他说单从脉象上看,并无大碍,小弟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庞涓略想一下,对庞葱道:“再观一夜,若是明日孙兄依然头疼,就请医师诊治!” “小弟遵命!” 翌日晨起,范厨提着饭盒走进小院,见孙膑独坐院中,两眼发直,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 范厨放下饭盒,小声叫道:“孙将军,早餐来了!” 孙膑似乎没有听见,顾自喃喃自语。范厨又叫一声,孙膑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两手抱头,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范厨大惊,扔下饭盒,急捏人中,孙膑依旧不醒。 范厨急了,取来一碗凉水,当头浇下。 孙膑受激,打个惊愣,不无惊惧地盯住范厨,大叫:“你是何人?” “孙将军,小人是范厨,你不认识了?”说着伸手搀住他,欲扶他回屋里去。 孙膑猛地缩手,以手撑地,恐惧地后退几步,声音尖厉:“何方妖魔,敢来害我!” 范厨觉得不对,急跪于地:“孙将军,小人是范厨呀,就是天天为您送饭的范厨,您怎么连小人也识不出了?” “哈哈哈哈,”孙膑大笑数声,“我乃天神下凡,我有八万天兵天将,你个小小妖魔,焉能害我?哈哈哈哈!”一边大笑,一边以手撑地,身手敏捷地退入门内,将门关上,从里面顶牢。 范厨意识到出事了,撒腿就朝院外急跑。 范厨一气跑到庞涓的正院,大叫:“不好了,大将军!不好了??” 庞葱急急出来,厉声喝道:“范厨,大将军早就上朝去了,夫人尚在睡觉,你在此地大呼小叫,不要狗命了!” 范厨跪地掌嘴:“小人该死,小人一时着急,方才大叫!” “出什么事了?” 范厨手指后花园:“孙将军疯了!” “疯了?”庞葱震惊,“如何疯的?” “小人不知呀。方才小人为将军送饭,见将军疯了!” 庞葱不及说话,拔腿就朝后花园跑。范厨起身跟后。 二人转过墙角,刚到后花园,远远望见小院里浓烟滚滚。 庞葱急道:“不好,孙将军放火了!” 两人撒腿狂奔,冲进院子,猛力撞门。 连撞几下,门闩被撞断,二人跨进门槛,但见屋中火光熊熊,几案上的一大堆竹简,不管是写字的还是没有写字的,尽在炭火盆中燃烧。 火光熊熊,火苗眼见就要蹿到屋顶。 孙膑坐在火边,神色狂躁地朝火里抛扔物品,口中迭声叫道:“鬼鬼鬼,我烧死你,我烧死你,鬼鬼鬼,我烧死你??” 庞葱顾不得许多,箭步冲上,从火中抢出一些刚刚燃烧的竹简,甩到院中,用脚踩灭火苗,灼得他龇牙咧嘴。孙膑视若不见,仍在一个劲地向火中抛扔东西,连床上的被子、枕头也统统扔进火中,浓烟炝得庞葱、范厨眼泪直流。 孙膑仍旧狂躁,连他最心爱的笙也拿起来扔进火中,拍地大叫:“何方恶鬼,胆敢害我,我这烧死你,烧死你??” 那只孙膑形影不离的笙,一到火中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燃烧起来。 庞葱大叫:“快,拖他出去!” 二人冲进屋中,架起孙膑,拖到院中。 刚刚拖出孙膑,大火已经蹿到屋顶,房子燃起,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熊熊,再也进不得人了。众仆从望见浓烟,纷纷赶至,各拿器盆,从莲池里取水灭火。 一连折腾小半个时辰,火势方被扑灭,但孙膑的住房已被大火烧得不成样子了。 庞葱嘘出一口气,对范厨道:“你守在这里,我去叫主公回来!” 庞葱驱车赶往宫中,使人传话给庞涓。庞涓刚好退朝,疾驰回来,匆匆赶至小院,见庞府上下数十人围在院里。孙膑坐在院中,一身污泥,目光呆滞,一手捏拳,一手拿着一根棍子,望空挥舞,口中大叫:“魑魅魍魉犯我天朝,天皇差我下凡擒拿,山中列仙、水中蛟龙,尔等均需听我差遣,若有抗拒,定斩不饶!”又用木棍砸地,作敲鼓状,口中鸣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将点兵喽,东海龙王听令,本将命你领虾兵三千,前往山中埋伏;南山猴王听令,本将命你领猴兵三千,前往河中埋伏;华山蛇精听令,本将命你领蛇兵三千,带引火之物,前往谷中埋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庞涓眉头紧皱,上前,小声叫道:“孙兄!” 孙膑视若无睹,顾自擂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庞涓陡然变脸,大吼一声:“孙膑,你可认识本将?” 孙膑停止击鼓,大眼一瞪,目视庞涓,有顷喝道:“何人叫阵,速速报上名姓,本将不斩无名之辈!” 庞涓大叫:“你可认识庞涓?” 孙膑喝道:“什么胖卷瘦卷,但有名字,且吃本将一枪!咚咚咚,咚咚咚??”挥棍照庞涓打来。 庞涓伸臂去挡,却被打个结实,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退后两步。 孙膑得胜,鼓声更响了,手中木棍更是舞得上下翻飞,众人皆躲。 庞涓吸口长气,略略一顿,将范厨叫到院外:“听说是你最先看到孙将军发疯的?” 范厨跪地,泪如雨下:“回禀主公,小人像往常一样送饭,开门却见将军坐在院中,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小人叫他吃饭,他只是不应,小人又叫,孙将军突然大叫一声,昏厥于地。小人忙捏人中,将军只是不醒。小人急了,浇他冷水。将军醒来,看到小人,大叫妖魔。小人吓坏了,紧忙出去喊人。待小人与家宰赶过来,孙将军已在屋中放火了。再后来,大家就都看到了!” 看到饭盒仍在旁边,庞涓眼珠儿一转,拿起饭盒,取出一只烙饼和两个鸡蛋,放到孙膑前面:“孙兄,早餐来了,请用餐!” 孙膑正在擂鼓,听到声音,扭头看到烙饼和鸡蛋,一手抓饼,一手抓牢两个鸡蛋,朝空中狂舞,大笑道:“哈哈哈哈,天皇送我两件宝物,魑魅魍魉,哪个前来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越擂越快,大叫,“好个魔头,胆敢背后偷袭本将,吃我一弹!”说着将一个鸡蛋奋力甩向背后的范厨,正中范厨胸部。 范厨惊叫一声,连退数步。孙膑继而又将面饼甩出,面饼旋转着飞过众人头顶,飘过院墙,吓得站在那里看热闹的几个婢女尖声惊叫。手中只剩一个鸡蛋了,孙膑不再抛扔,将之从左手转到右手,再从右手转到左手,眼珠子四下乱转,口中大叫:“尔等魔头,哪个还敢送死?” 围观仆从无不惊惧后退。 庞涓看向众人,吼道:“都在这儿干什么?滚!” 众人四散走了。 庞涓眯起眼睛,凝视孙膑,有顷,眉头微皱,大步离去。 庞涓刚到客厅,庞葱就跟过来,手中拿着几片烧损的竹简,递给庞涓。 庞涓细细审看,沉思有顷,摇头:“葱弟,你看出没,孙兄这是装疯。” 庞葱震惊:“装疯?” 庞涓点头,叹道:“唉,你说孙兄这??这何苦来着!” “这??”庞葱迟疑半晌,“大哥如何知道孙将军是装疯?” “就是此物。”庞涓将手中的几片竹简扔在几上,“若是真疯,孙兄就不会毁掉这些竹简。” 庞葱急道:“大哥,小弟眼拙,看不出孙将军是专门烧毁竹简的!小弟亲眼看到,他连最心爱的那个笙都扔进去了。他是在与鬼魔作战,要烧死它们,房中能燃之物都被他扔到火盆里了,这几片竹简是小弟扑救出来的!” “唉,”庞涓轻叹一声,“葱弟,你是实诚之人,如何识得孙兄?只可惜,孙兄此番聪明过头,将这出苦肉计演得过分了,反倒露出破绽。” “苦肉计?”庞葱似不明白,大瞪两眼,“大哥,何为苦肉计?” “你听说过壮士断臂的事吗?”庞涓问道。 庞葱摇头。 庞涓苦笑一下:“葱弟,今日看来,你得多读些史书才是。大丈夫立于世间,当干大事。你这整日守在府里,难道真要做一辈子家宰不成?” 庞葱脸上一热,挠头:“大哥责得是。只是葱弟愚笨,少不读书,今已早过冠年,纵使想读,怕也赶不及了。再说,大哥从早到晚忙活于外,府中诸事,也得有人照管。” “这倒也是。”庞涓点头,“只是??这也委屈葱弟了。依葱弟才气,到军中做个偏将,为三军管个库粮,也是该的。” 庞葱笑道:“谢大哥提拔。只是葱弟没此福分,啥都没有想过,只想在大哥府上,为大哥守好家业。大哥能将这份家业交给葱弟,已是高看葱弟了。”略顿一下,盯住庞涓,“壮士断臂,大哥还没讲呢。” “说走题了。”庞涓苦笑一声,“壮士断臂讲的是要离刺庆忌的事。当年公子光使专诸刺杀吴王僚,自己继承王位,是为阖闾。吴王僚的长子庆忌逃至卫国,图谋复仇。传闻庆忌是吴国第一勇士,万夫莫敌。阖闾与伍子胥选中剑客要离前往行刺。要离自断右臂,杀掉家小,谎称是阖闾所为,投奔庆忌。庆忌见他模样,深信不疑,视为心腹,终被要离刺死。” 庞葱点头悟道:“苦肉计指的就是要离杀妻灭子,自断右臂。” “正是。” 庞葱没想明白,挠挠头皮:“大哥说孙将军装疯,为何也是苦肉计?” “唉,”庞涓轻叹一声,“葱弟有所不知,在谷中之时,先生授予大哥一部兵书,叫‘吴起兵法’,而后又授孙兄一部兵书,唤‘孙子兵法’。大哥已将《吴起兵法》传与孙兄,孙兄也答应将《孙子兵法》传与大哥。不想尚未传授,孙兄却又瞒着大哥,暗结齐、秦,终被王上察觉。王上本要斩他,大哥因与他有八拜之交,情深意笃,朝廷之上舍死保全他的性命。王上因念大哥往日功劳,改旨处他膑刑。行刑之后,大哥又将孙兄养在府中。旬日之前,孙兄记起前诺,要大哥备下笔墨竹简,欲将《孙子兵法》抄录下来,给大哥赏读。谁想仅仅抄个开端,他就??” “孙将军为何不愿抄录此书?” “《孙子兵法》是世间孤本,天下宝书,先生授予孙兄后,即已焚之。若是孙兄授予大哥,大哥就是天下第一兵家,无人可敌。” “葱弟明白了,想是孙将军嫉妒心起,不愿将兵书授予大哥。” 庞涓点头。 “那??”庞葱仍是不解,“在谷中之时,先生为何不将此书一并授予大哥?” “唉,”庞涓叹道,“都怪大哥念叨家仇,执意提前出山。先生苦劝,大哥只是不听。想是先生震怒,故意不授予我。” “如此说来,”庞葱怒道,“孙膑实在可恶!大哥如此待他,他却不思报答,在此净耍花花肠子!” “唉,”庞涓复叹一声,“兄弟有所不知,也是大哥害了孙兄啊!那年大哥若是不请孙兄来此共享富贵,孙兄就不会受此皮肉之苦。前几日大哥若是不予孙兄笔墨竹简,要他抄写兵书,孙兄也不会装疯卖傻,行此苦肉之计。” “大哥你??”庞葱跺脚道,“真叫个痴!”思忖有顷,眼珠儿一转,“大哥放心,此事交予葱弟好了。此人既是装疯,我就不信,他能装多久!” “葱弟不可胡来!”庞涓厉声止住,“无论如何,他都是大哥义兄。大哥为人,宁可屈自己,断不屈朋友!” “可??他不够朋友!” “孙兄不够朋友,大哥不能不够朋友!” 庞葱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庞涓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葱弟,你就莫管此事了。话说起来,这些日子,都是何人去过小院?” 庞葱想一会儿,摇头:“除范厨、婢女、老医师、男侍之外,没有人去过。对了,还有一人,就是小白起。” “小白起?”庞涓心中一凛,“他??人呢?” “方才见他在外面耍剑呢,葱弟这去叫他。” “我自己去吧。”庞涓疾步走出,拐过墙角,远远望见小白起在空场上左右往来,手中木剑上下翻飞,呼呼风响,口中发出“嘿嘿嘿”的声音。 庞涓走近,轻轻鼓掌。 见是义父,白起收剑叩道:“白起叩见义父!” 庞涓夸道:“这路剑法你昨日刚学,今日就能舞得有声有色,真让义父高兴。” 白起再叩:“谢义父夸奖。” 庞涓上前抱起白起:“儿子,孙义父的事,你听说了吗?” “知道了。”白起不无伤心,连连点头,“方才我去看望孙义父,义父竟是连我也认不出了。我喊他义父,他拿棍子打我,还说我是小妖魔。义父昨日还好端端的,今日竟是这样,真是可怜。” 庞涓长叹一声:“唉,乖儿子,你可知道,你的孙义父为何发疯吗?” 白起摇头。 庞涓又叹一声:“唉,说起此事,还怪儿子你呢。” 白起惊愕地抬头望着庞涓:“怪我?” “义父听说,前几日你到孙义父那儿,将什么物件交给孙义父了?” 白起心头一凛,耳边响起父亲白虎的声音:“不仅是你义父,连你娘亲都不能告诉,而且,从今以后,你须对此守口如瓶!”主意打定,缓缓摇头,“那日我去为孙义父研墨,未曾送过他什么。” 庞涓笑道:“乖儿子,你再想想,别人是否托你送过什么?” 白起歪头望着庞涓:“请问义父,谁会托我?” “譬如说,你父亲,你母亲,或是你义母?” 白起坚定地摇头,有顷,眼睛一亮,不无兴奋道:“义父,儿子想起来了!” 庞涓惊喜道:“乖儿子,快说!” “那日临走之时,孩儿确将一物送予孙义父了。” “哦?”庞涓急问,“是何宝贝?” “一只柳哨!是儿子亲手做的!儿子送予孙义父,孙义父别提多高兴了,儿子走出老远,还听到他在屋子里吹呢,吱吱吱,吱吱??”白起鼓起小嘴,吱吱不停。 庞涓的脸色阴沉下来,将白起慢慢放到地上,转身走开。 白起急追几步:“义父,柳哨可好听呢,义父若是喜欢,孩儿这也做一只送你。” 庞涓回过头来,朝他笑道:“义父不喜欢柳哨,你这做了,还送孙义父去!” 孙膑发疯是庞涓万未料到之事。整整一日,庞涓哪儿也没去,只将自己关在书房,闷坐于席,凝神冥思这一突然的变故。 无论如何,庞涓死也不相信孙膑是真疯。最大的可能是,孙膑在知晓真相后,万般无奈,佯疯假痴。然而,孙膑又是如何知晓真相的呢?就眼下所知,在这魏国,若是有人知晓真相,无外乎二人,一是他庞涓,另一就是白虎。 眼下的关键是,白虎究竟知晓多少?苟仔死了。栗平?对,栗平!他会不会派人去卫国调查栗平?只要查出栗平身边没有一个叫刘清的报信人,白虎就可证明那封信是伪造的,孙膑是蒙冤。依白虎性情,必会禀报朱威,朱威亦必禀报相国,然后是王上!还有,白虎是怎么知道并追查苟仔的?唉,这个赌徒认起真来,竟也这般了得! 庞涓紧张起来。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将真相告诉白虎。再说,即使告诉白虎真相,那时的白虎会不会依旧认他这个“恩公”呢?若是不认,他与白虎之间就是对手,就是你死我活。想到过去的恩恩怨怨,想到他如何智救白虎于赌场,白虎又如何冒险救他于死牢,庞涓黯然神伤。 “唉,”庞涓轻叹一声,“难道是我走得远了?万一孙兄??孙兄不是装疯,而是真的就此疯了,倒也叫我于心不忍。无论如何,孙兄与我有恩有义,情同手足,孙兄因我而来魏邦,又因我而受此劫,成为废人不说,又成一个疯痴之人,我??”垂下头去,有顷,连连摇头,“不不不,万不能生此妇人心肠!依孙膑修为,进谷之前尚且不惧生死,谷中数年,更是开悟天地之道,何能发疯?如此疯癫必是假的。待我再寻计谋,戳穿他的把戏!” 庞涓正在思谋,院中传来脚步声。听声音知是瑞莲,庞涓计上心头,端坐于席,面现伤悲。 瑞莲敲门,庞涓不应。 瑞莲推开房门,走进厅中,近前道:“臣妾听说夫君一整日都闷在书房里,饭也不吃,心中忧虑,是以过来看看。” “谢夫人挂念,”庞涓指指身边席位,“夫人请坐。” 瑞莲坐下,凝视庞涓:“夫君茶饭不思,可为孙兄?” “唉,”庞涓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孙兄与涓情同手足,眼下却成这样,涓实在不忍一睹啊!” 瑞莲亦是垂泪:“夫君所言甚是。臣妾前日进宫,看到梅姐仍在为孙兄伤悲。梅姐心比天高,命却凄苦。孙兄已成这般模样,梅姐仍旧痴心不改。要是孙兄疯癫之事为梅姐所知,不知她该多么伤心哪!” “夫人挂心得是!”庞涓抹去泪水,“夫人提起梅姐,涓倒想起一事,孙兄的疯病,梅姐或许能治。” 瑞莲惊喜:“真正好哩!夫君快说,怎么来治?” “孙兄逢此大难,心中必窝怨气。加之下肢伤残,久卧病榻,怨气无处发泄,这才上行攻心,引起心神错乱。孙兄发病之前连续头疼数日,想是前兆。孙兄与梅姐相知甚深,若有梅姐出面,孙兄怨气或可冲泄。怨气冲泄,疯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嗯,”瑞莲点头,继而忧心道,“只是,眼下孙兄成了这般模样,梅姐若是见到,岂不是焦心?” “梅姐深爱孙兄,若是听闻孙兄发病,却又见不到人,岂不是更加焦心?” “夫君所言也是。臣妾明日进宫告诉梅姐。梅姐若有此意,臣妾就带她过来。” 庞涓深揖:“涓代孙兄谢夫人了!” 孙膑的住房被烧,一时难以修补,庞葱安排他住到苟仔的小院,不料孙膑不肯,守在小院里不走。夜晚来临后,孙膑就在屋檐下靠墙睡去了。 翌日后晌,庞涓、庞葱、瑞梅、瑞莲四人匆匆走进小院。 一进院门,庞涓就叫起来:“孙兄,孙兄,梅公主看你来了!” 没有应声。 庞涓走进主房与偏房,四处找寻,仍未看到孙膑,便转对庞葱:“咦,孙将军呢?” 庞葱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堆干柴里发现孙膑,睡得正香。只一日不见,孙膑就已不成人形,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身上衣衫尽是泥污,看起来活脱脱一个流浪街头的疯汉了。 看到孙膑,梅公主不顾一切地挣脱瑞莲,只几步扑到墙角,抱住他,放声悲哭:“孙将军??” 这正是庞涓想要看到的效果。 瑞莲急走上前,硬将瑞梅拉起。 庞涓跺脚大骂众仆:“你们这群饭桶,如何能让孙将军睡在这里呢?快,快将孙将军抬回房里!” 庞葱与两个男仆七手八脚地将孙膑抬进偏房。 孙膑被折腾醒了,死命挣扎:“尔等魔头,快快放我!如此暗算本将,算何本领?” 众仆从不由分说,硬将孙膑抬到榻上。 庞涓跟进,叫道:“快,拿热水来!” 仆从端来热水。 庞涓亲自动手,拿方巾为孙膑洗脸。孙膑强力挣扎,不让他洗。庞涓不由分说,一手将他牢牢按住,另一手将他面孔洗净,按在榻上,盖上棉被。 孙膑受制,瞪起大眼惊惧地盯住他,好似他是真正的魔头。 庞涓跪地,放声悲哭:“孙兄??” 孙膑的目光更加惊惧,全身剧烈颤抖,缩至床榻最里面的墙角。 瑞莲使个眼色,庞葱领众仆退到院外。 庞涓泣不成声:“孙兄,梅公主望你来了!” 梅公主这也恢复理性,走到榻边,跪下,泣道:“孙先生,你的梅??梅姑娘看你来了!” 孙膑全身发抖,两手捂眼,口中大叫:“尔等魔头,快快走开,快快快快快快走开!” 庞涓站起,拉一把瑞莲。二人退出,顺手掩上房门。庞涓将耳朵贴在门上,专注地听着房中动静。 梅公主哭有一时,见孙膑仍在大叫魔头,陡然停住哭泣,直视孙膑,和泪吟道: 淡淡一树梅, 悄悄傲霜开。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径来。 孙膑仍在发抖。 梅公主略顿一顿,再次吟咏: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两意化春风。 孙膑仍旧两眼痴呆,不无惊惧地盯住瑞梅,口中叫道:“魔头,魔头,尔等快快走开??” 瑞梅急了,又哭一时,哽咽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莲,花之贵也;秋有**,花之隐也;冬有红梅,花之藏也。富为花之衣,贵为花之冠,隐为花之情,藏为花之心。膑??膑何德何能,敢望花??花之心??哉?? 瑞梅吟至最后,泣不成声,纵身一跃,扑到孙膑身上,却被孙膑猛力一推,朝后跌倒。 孙膑又向墙角缩起身子,不无惊惧地盯住她,狂叫:“魔头!魔头!你是大魔头,快跑啊,大魔头来喽!快跑呀,大魔头来喽——”也几乎是在同时,一反惊惧模样,横眉怒目,抄起木枕,朝身后的墙上狂擂,口中响起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大魔头,本将哪里怕你?本将是天神下凡,天皇予我浑天宝杵,尔等魔头速来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瑞梅身心俱碎,惨叫一声,昏厥于地。 庞涓听得真切,破门而入,抱起梅公主,与瑞莲急急退出。 “哈哈哈哈,”孙膑爆出一声长笑,敲起得胜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将旗开得胜喽,大魔头被本将的浑天宝杵打死喽!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听到院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小院里恢复死寂,孙膑的鼓声减弱,渐渐化作一声低沉的呜咽:“咚咚咚??梅??梅姑娘??咚咚咚??梅??姑??娘??” 两行浊泪顺着孙膑的两颊缓缓滚落。 孙膑疯后,庞涓禁止所有仆从外出,连范厨买菜也受限制,只许他列出菜名,由庞葱亲自购置。 直到第三日,庞涓方才取消禁令。范厨出得府门,寻到机会,悄悄赶至秦氏皮货行,将这一事件由头至尾向“恩公”细述一遍,末了,泣不成声:“孙将军就??就这样疯了!” 公子华心中有数,点头问道:“孙将军发病之时,膝上伤势如何?” “刚好痊愈。” 公子华愈加肯定,思忖有顷,再问:“请问范兄,大梁城中可有专治疯魔的医师?” 范厨略想一下:“小人听说有两个医师,都能治癔病和疯病。” “说说他们。” “一个中年人,住在西街,另一个年岁大些,住在南街拐角处。” “哦?”公子华问道,“他们中哪一个名气更响?” “当然是那个年岁大的。听说中年医师原是他的弟子,后来自立门户了。” “他姓什么?” “姓黄,传闻医术了得,但凡疯人,一见他就老实了!怎么,公子找他?” 公子华淡淡一笑:“此人要发财了!” 范厨走后,公子华驱车赶至南街,远远望见拐角处挂着一个幌子,上书一个大大的“医”字。 公子华停车,走进医馆。 一个老者闻声迎出,公子华拱手道:“可是黄老先生?” 黄医师回礼:“正是老朽。” 公子华开门见山:“听闻老先生专治疯魔,晚生特来求请。” “公子请!” 老先生将公子华让进客堂,自我介绍道:“老朽这个门店连同医术,俱是祖上所传,老朽是第五代传人了。” 公子华抱拳:“晚生久仰!请问诊费如何计算?” 黄医师抱拳应道:“在大梁城之内,出诊以次计数,每次五十布币,药费另计。一般性疯魔,足金三两包好。” 公子华稍稍怔了下:“每次既为五十布,先生这‘三两包好’,又是何意?” “是这样,”黄医师详加解释,“但凡疯魔,老朽至多收取足金三两,逾过此数疯魔仍不痊愈者,老朽一铜不收,直至治愈为止。” “若是先生一直治不愈呢?” “退回所有诊费。” “先生果是艺高!”公子华竖起拇指,从袖中摸出五块金子,摆在几案上,“晚生有一病人求请先生诊治,这是定金。” “这??”黄医师望着五块黄灿灿的金饼,惊愕了,“客官的病人必是非同寻常,能否告诉老朽病人是谁?” 公子华起身走到黄医师身边,附耳低语有顷,退回去坐下。 黄医师思忖良久,摇头:“请公子收起金子,回去吧!” 公子华微微一笑,从袖中再出五块金饼,摆在几上:“先生,这是十两足金,仍为定金。事成之后,在下另谢十两!” “公子错了,”黄老先生仍旧摇头,“老朽不从,不关金子之事。黄门世代行医,唯重医德,未曾做过虚浮之事。若是贪图这点金子,纵能瞒过众人,瞒过大将军,老朽医德却失,祭祀之时,天知地知,你叫老朽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公子华拱手道:“先生医德,令人敬重。抛开金子不说,老先生可知孙将军否?” “老朽不知。” “不瞒先生,”公子华神色凝重,缓缓言道,“晚生这向先生托底了!孙将军是天下名将孙武子的六世玄孙,先祖父孙机是卫国相国,王上伐卫之时,上将军公子卬在平阳屠城,孙门举家为卫室尽忠,唯有孙将军幸免于难。后来,孙将军与大将军结义进山,共拜鬼谷先生为师。大将军学艺不精,各方面皆不及孙将军,因嫉成恨,在王上面前陷害孙将军,处孙将军以膑刑。孙将军已成废人,大将军仍不放过,将其软禁府中。孙将军被逼无奈,这才装疯。若是先生诊出孙将军是在装疯,孙将军命必不保!孙氏一门,唯留孙将军一人,而孙将军生死,将系于先生一言。就晚生所知,最大的医德是救人于危难,先生一言,既可活孙将军,又无损于大将军毫发,晚生窃以为,如此两全之事,非但无损于医德,反倒是一桩功德,敬请先生三思。” 黄医师沉思良久,抬头看向公子华:“听闻孙将军是个好人,庞将军也是个好人。他们之间的事,谁也说不清,更不关老朽的事。不过,公子所言也不无道理。既然一言可活孙将军,又无损于庞将军,老朽在先祖面前也就有个解释了。这桩事情,老朽可以应允。” 公子华拱手谢道:“晚生代孙将军谢先生救命之恩!” “老朽虽说应允公子,可大将军是否来请,也未可知。因而,公子先不忙谢,定金也请拿回。” 公子华再谢道:“先生放心,晚生一言,驷马难追。若是大将军不请先生,十两金子就算晚生孝敬先生的。若是大将军来请,只要先生不去说破,晚生另以十两相报。” 黄医师长吸一口气,拱手道:“公子执意不肯,金子可以暂放老朽这儿,待事过之后,另行奉还。” 公子华起身告辞,黄医师送至门外,望着车马远去的背影,摇头长叹一声,返回店中。 同一日,西街专治疯病的中年医师家里也有人登门,被人连夜载至数百里外出诊去了。 送走梅公主,庞涓再次闷坐书房,苦苦思索。孙膑若是装疯,就是得知内情了。内情唯有白虎可能知晓,而在他的防范下,白虎从未单独会过孙膑。所有进入小院的人,也都经过他的严格挑选。范厨?也不可能。范厨既不认识白虎,也未听说过他们有过任何接触。唯一的可能就是白起,但一个七岁的孩子,纵使白虎有所交代,那日他的天真是装不出的。再就是梅公主。梅公主今日这个表现,孙膑再有定力,纵使一个石人,不露破绽也不可能,但?? 难道孙膑真的疯了?庞涓的眉头越拧越紧。有顷,庞涓眉头一动,有了主意。疯与不疯,瞒不过医师。孙膑若是装疯,装得再像,也不可能瞒过专治疯病的医师。 想至此处,庞涓起身走到门外,召来庞葱,轻叹一声:“唉,葱弟,今日看来,孙兄之病不像是装的。孙兄甚不容易,落到这般地步,我这个当弟的越想越是难受。无论如何,有病得治。你打探一下,大梁城中,可有专治疯病的医师?” “我已问过了。”庞葱应道,“大梁城中,能治疯病的共有两个医师,一个住在西街,一个住在南街。两个人中,唯南街的黄医师医术最高,说是五世祖传,三两金子包治,治不愈分文不收。” 庞涓不假思索:“全都请来。” “西街那人外地出诊去了。说是到韩国什么地方,看这样子,三日五日回不来。” “好吧,就请黄医师。” 不消半个时辰,庞葱带着黄医师来了。庞涓见过礼,引他前往孙膑的院子。尚在路上,三人就听到孙膑正在院中擂鼓,声音有高有低,抑扬顿挫。 黄医师示意,三人止步。 黄医师聆听一时,抬腿进门。 见有人进来,孙膑情绪激动,大声喊道:“大魔头来了,天兵天将快快列阵,听本将号令,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黄医师观察一阵,问庞葱道:“此人发病多久了?” “有四日了。” “发病之前,此人是不是连续头疼,是不是狂吃猛饮?” “正是。” “发病之后,此人一直这样吗?” “时好时坏,有时倒头大睡。” “嗯,”黄医生不再多问,语气肯定地点头,提高声音,显然是说给孙膑听的,“是疯症无疑。待老朽摸摸脉象。” 听到黄医师欲摸脉象,孙膑的鼓声更急,两只胳膊拼命挥舞,拳头乱打。见黄医师无法近身,庞涓出手,一把扭住孙膑的两只胳膊。 黄医师伸手搭脉,摸索一阵,松开,眉头拧紧。 庞涓急问:“黄先生,病情如何?” “唉,”黄医师长叹一声,语调沉重,“此人所患,当为失心疯。” “何为失心疯?” “回禀大将军,”黄医师侃侃言说,明是讲给庞涓,实则说给孙膑,“人有二身,一为肉身,一为灵身。二身合一,方为常人。灵身又称元神,一旦受惊,就会逸出肉身,灵肉分离。肉身无灵,就会失控,常人即成疯人。灵身何时返回肉身,疯症何时才得缓解。灵身若是一直回不到肉身,此人就会长期疯癫。” 庞涓听得云里雾里,但对黄医师讲出的这段宏大玄深的医理大是叹服,默然良久,点头道:“黄医师不愧是名医,这失心疯??” 黄医师顺口接道:“医理上说,灵身受惊途径不同,程度不同,病症自也不同。大凡疯症,可分四种,一为迷心疯,二为乱心疯,三为惊心疯,四为失心疯。” “听先生话音,”庞涓惊道,“难道失心疯最是厉害?” “正是。”黄医生点头,“通常疯病,均是迷心疯和乱心疯。迷心疯、乱心疯可治,惊心疯或可治,失心疯不可治,因为失心疯患者,元神受惊最甚,完全游离肉身,无处可寄。孙将军之病,莫说是在下,纵使扁鹊再世,怕也难治。无论何人,一旦患上失心疯,此生也就毁了。” “这??”庞涓目瞪口呆。 “这样吧,”黄医师轻叹一声,“老朽开出一方,此人若是按时服药,病情或可有所缓解。但要根治,大将军尚需另请高明。”说毕,当场开出一方,呈予庞葱。 庞葱接过药方,目视庞涓。 庞涓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小院,将出门时,扭头:“赏金一两,送客!” 庞葱拿出一块金饼,递给黄医师,陪他走出小院,远远听到孙膑的得胜鼓再次响起。 (第六卷完) 《鬼谷子的局.卷六》(第六卷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鬼谷子的局.卷六》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