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心记》 第一章 秦家有女初长成 杭州城东南角的一处大宅花厅内。 几个身着锦袍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忐忑不安地围坐着,小厮们鱼贯而入,沏茶水,上茶点,丝毫看不出怠慢之意,可厅里的气氛颇为紧张,众人皆屏息等待。 坐在下首的刘简一个月前刚升任清风铺的大掌柜不久,今日还是头一遭跟着其他铺子的掌柜们来府里交差。此刻正轮到他所分管的铺子审账,行话叫做“过堂”。 “刘掌柜,你铺子的账可是自己亲手管的?”女子声音从花厅正中的书案上响起,乍一听细嫩软绵,可瞬间让刘掌柜的心揪了起来。 刘简不敢大意,忙起身回复:“正是!” “极好。那你说说这一个月为何你铺子的进项比上月多了四成,出项多了两成。”女子的声音平稳清亮,却听不出个中喜好。 刘掌柜所分管的清风铺位于杭州城郭以西的十里镇上,也是镇里唯一的成衣铺子。他从学徒开始跟着老掌柜,鞍前马后,做低伏小,总算熬到老掌柜退居乡里,借着一封举荐信荣升为铺子的新任掌柜,一时风光无限。故而同行间邻里间的送往迎来就多了些,铺子的账务暂时让老二管着,自己也就交差前的几日熟悉了些大数,以备查验。他这么做,也是有自己的小聪阴,十里镇清风铺的规模小,比不了城里的大分号。所以他就想着,主家不太会特意询问。可偏偏今儿运气就是这么不好! “那个…虽说如今正值盛夏,但总要未雨绸缪,故而我们分号这个月多进了些秋袄的料子,想着提前有个应对。”刘简觉得自己的这个理由颇为充分,提前进库存备货合情合理。他抬头瞧了眼正坐在案头梳着双髻的小姑娘,身量纤小,双脚才稍稍够得到地。心里不免纳闷,今儿怎么换成了大小姐。 秦妙听了刘简的回复,嘴角嗤笑地一抽。各家掌柜看到此景,心头冷了几分,看来大小姐今日心情不太好。 “刘简,你这个月进的可都是月胧纱。下次回答我的话之前,好好过过脑子!”秦妙颇为不悦地将账本重重一合。啪!震得黄梨木的桌面为之一动,继而沉声:“拿走!” 素闻大小姐过目不忘且手段凌厉,今日过了一堂,果真是名不虚传。刘简微微颤颤地上前取走自家的账本,灰溜溜地坐回到位置上。 过了一上午的堂,秦妙真有些累了,起身绕过比她大上几圈的书案,站到正中。照年纪排算,这些掌柜们都能当她的爹了,有些个当祖父也不为过。可在秦妙跟前,这些掌柜们个个都老老实实的,不敢造次。 “各位掌柜叔伯,今儿我再重申一次。秦家老太爷说过什么,四个字,居安思危!别让一时得意蒙了眼,好好打起精神!”这话一听便是说给刘简听的。这不,新任刘掌柜早已不好意思地将头埋得深深的,三十好几的大男人愣是让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说得耳根发烫。 “好了,今儿就到这。散了吧!”秦妙随意一挥手,便带着四个丫鬟四个小厮浩浩荡荡回内宅了。掌柜们恭敬地目送一行人走出花厅,这才七嘴八舌地数落起刘掌柜,一个个地恨铁不成钢。 ---------------------- “阿暖!” “大嫂!”秦妙刚进垂花门,就看到小腹隆起的大嫂崔凤从花间小径走来。她欢喜地多走了两步,牵起大嫂的手。 “大嫂,今日事儿真多,可累坏阿暖了。”秦妙一改方才在花厅时的雷厉风行,嘟着嘴想自己唯一的嫂嫂抱怨。 崔凤笑着戳了一下秦妙的脑袋。 “你呀!老想躲懒,以后嫁了人,看你还怎么躲?”崔凤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温婉可人。今年刚过十七,两年前嫁给了秦妙唯一的兄长秦昱。夫妇二人举案齐眉,恩爱有加,如今已有孕四月。 秦妙毕竟是个即将及笄的小姑娘,被自己嫂嫂这么一提,能不害羞么。 “嫂嫂嘴里就是不把门,什么话都说得出。” 二人调笑着迈入劲风堂,朝着端坐在上首的老夫人请安。“老祖宗吉祥!” 秦老太太一看是孙媳和孙女来了,忙着请人起来:“吉祥吉祥!凤儿啊,你有身子了,别站着了。坐坐坐…” “老祖宗,您偏心。孙儿今日与掌柜们周旋大半天了,嗓子都冒烟了,怎不见能疼惜几句呢。”正说着,秦妙就开始妆模作样地伤心起来,还真真是我见犹怜。 秦老太太是见惯了她不正经的样子的,也配合着啐了一口:“嘿,你个小没良心的。”她指着放在案几上的燕窝羮,一副惹了冤大头的样子:“我可是眼巴巴地准备好了,可有人啊,就是得了便宜爱卖乖。哼…” 厅里的仆妇们一瞧。得,老太太和大小姐又演上了。 秦妙打小就是个机灵鬼,知道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一下就扑进秦老太太的怀里,好一顿撒娇:“哎呀呀,还是老祖宗厉害,我可憋不了这么久。” 软绵的小团子像小猪一般地在自己的身上拱来拱去,乐得秦老太太咯咯大笑,眼角地细纹也越发阴显。嬷嬷丫鬟们更是个个被惹得捧腹大笑。 在一片祥和笑声中,下人伺候着主子们用完了饭前的羹汤,又用菊花汤水洗净了手后,方才摆开午膳。可满满一大桌的菜,主子却只有三人。 说起杭州城里的富贵秦家,人人都知。但因秦家祖训,凡秦氏男子一缕不纳妾无通房,故而秦家的人口其实很单一。 秦老太爷就秦老太太一房,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儿子便是秦妙的爹秦书人,娶了郴州刺史的庶出女儿田氏。当年田氏生秦妙时难产,血崩而死,秦书人就再也未续弦。秦老太太的女儿,也就是秦妙的姑姑秦莲,嫁给了金陵王家作长房长媳,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 前段日子为在京城开铺做生意,秦书人带着儿子秦昱去了平阳,是以家里头的正经主子就这剩下三位老老少少。 “阿暖,今日前院过堂还顺利么?”秦老太太素来胃口好,但上了年纪就得把紧牙关。她比孙女和孙媳早先用完膳,正被人伺候着漱口。 秦妙捧着汤碗咕噜噜地喝汤,别提多美味了。一旁的孙嬷嬷却着急,小姐都十四了,举止还这么随意,以后可如何是好。秦妙自然是接到了孙嬷嬷额外关注的眼神,当即就放下汤碗,撇着嘴拾起桌上的汤勺,一口一口地往自己的小嘴里放。 “老祖宗,今儿过了十二家铺子,光从账面上看没什么纰漏,毛利四成,净利二成。”秦妙从记事起就学着管账算账,十岁便开始跟着秦老太太巡视店铺,颇有经商天分。她憋屈地使着小勺,小嘴嘟嘟的,颇为不痛快。 孙嬷嬷看她又犯别扭,就着秦老太太默许的眼神把大汤勺递给眼前的小祖宗。秦妙这才咧着嘴笑了:“孙嬷嬷,这才是喝汤的嘛。”说完拿着汤勺舀着喝,不一会儿一碗甜汤就下肚了。 “老祖宗,喝汤就该用这种,多快好省,实惠!” 噗嗤…崔凤捂着肚子笑出声,这小姑可真是不让人省心。“老祖宗,您可别让孙嬷嬷这么惯着她了,姑娘家哪有拿着乘汤的大勺喝糖水的。小心以后嫁了人,被婆家立规矩。” 呀!又说嫁人,嫂嫂今儿是怎么回事,老是提嫁人。“大嫂,我还小呢…” 崔凤听她又害羞了,转头看向上首正眯着眼怜爱地盯着秦妙的老太太,狐疑地问道:“老祖宗还没和阿暖说么?” 第二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入夜时分,劲风堂的内室里,徐嬷嬷正举着梳篦一缕一缕地通发 “小姐,前阵子得了新的安神香,要不要试试?” “新的?那得试试。”秦老太太是个爱尝鲜的,杭州城里好吃好玩的事儿,即便上了年纪不便出门,她也能知道一二。“嗨,你啊整来整去就那么几样,早该换换新口味了。” 侍立在妆台旁的徐嬷嬷听了,咧着嘴和善地笑着:“老咯,心思哪还能像年轻时活络哟。” 秦老太太默认地点点头:“是啊,阿暖这个年纪的时候是最最好的。”十里韶华,天真烂漫,用不完的精力,赏不完的风情。 老太太还在缅怀往事呢,就听到不远处传来:轰隆隆…轰隆隆… “喲,这天儿怎么说打雷就打雷。”徐嬷嬷放下手中的梳篦,朝外间急急走去。天幕早已落下,只看到远处隐约泛着白光。 “不好不好,快!去看看阿暖怎么样了?”秦老太太也来不及穿鞋,直接从内室跑出来,冲着外间的小丫头们大声喊。 如此这般急切,真是不怪秦老太太。 秦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大小姐容貌出众,聪慧伶俐,是杭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小才女。可这样的小才女打小有个弱点:怕打雷! 于是乎,当劲风堂大丫鬟紫萱跑到含香馆时,秦小姐正拱着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还一个劲地撅着屁股哆嗦。 雷声一开始闷闷的,然而到了此刻已颇具架势。 轰隆隆!一个大雷震得好似屋子都要裂开了一般,吓得秦妙紧绷着身子不敢呼吸,豆大的汗水啪啪地掉。 “啊!”怎么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把自己的被子给扯走了,秦妙大叫,又不敢转身,依旧把头埋在枕头里。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回头,就不用看到那些牛鬼蛇神,这是秦妙的逻辑。所以即便身上没了被子的“掩护”,有些凉凉地发毛,可总比直接回头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好。 紫萱无奈地摇摇头,轻手轻脚地将被子放到一侧,拍拍她:“大小姐…大小姐…” 一听到熟悉的声音,床上的小人立马蹭得从枕头上弹了起来,扑到紫萱的怀里。不用说,定是大哭:“哇!!!紫萱姐姐!!!哇哇!!!” 若是今日过堂的掌柜们看到秦妙这般凄惨之样,断然会傻眼一箩筐。这还哪有当家小主人的风范……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含香馆里又是折腾了一晚上,直到东方既白秦妙才被丫鬟们一拍一拍地哄入睡。 不过醒来之后的秦妙早已将昨晚的狼狈抛诸脑后,因为今儿是做新衣裳的日子。 “喲,今年的月胧纱手感可真好。”崔凤拉着秦妙一匹一匹地挑着看。 “老祖宗,你瞧这藕荷色的是不是特别衬我们阿暖?” 秦老太太顺着她的手看去,透着光的月胧纱如烟如雾,与自家孙女白皙晶莹的脸庞相得益彰,合不拢嘴地夸赞孙媳:“哎呀呀,凤儿的眼光就是刁。就用这个给阿暖做身罩衫。嗯…再给安暖做几身厚实的,回头到了平阳也好应付。” 秦妙翻看着桌上的布匹,东闻西闻,左看右看。这些布匹都是自家郎月阁售卖的,花色比往年多了几样,质量也算上乘。几番挑剔后她才满意地放下手中的布料,坐到老太太身边用茶。 “祖母,爹爹可来信了?我们几时出发?” 秦书人和秦昱在平阳的生意已经稳定下来,也购置了一处宅子,作为秦家在京城的别院。趁着天气舒适,闲不住的秦老太太打算带着秦妙出趟远门。一来是为了检验儿子在京里的安排,二是为了秦妙。 她看了一眼正低头喝茶的孙女,说道:“你爹说都安顿好了,我们只管去就好。回头我让人打点一下,最晚也不过十日以内。” “真好!我都好久没去京城了…”上一回去平阳,还是秦妙十岁的时候,跟着祖母和父亲在京城待了整整一个月,认识了好些小姑娘,还有… 秦妙想了想,有些不自如地侧头,问老太太:“祖母,那…我们这次还去威远侯府么?” 崔凤抱着肚子坐在一边,扎扎实实地将小姑娘心里的盘算给瞧得一清二楚:“阿暖这是想嫁人了?” “大嫂!”秦妙脸皮有些挂不住,细嫩的皮肤顿时爬上了一丝丝的红晕。 阿暖今年已十四,过完年到了三月十五即可行及笄之礼。秦老太太心里估摸着,也是时候去平阳看看了。 “怎么不去。你忘了,威远侯府里的谢老太太有多疼你?到了京城,当然要去看看。”秦老太太口中说的谢老太太正是她的手帕交,威远侯府的老太君。秦妙自然是记得的,每年生辰,这位京城里的老太太都会托人捎礼物给她。小的时候送些小玩意儿,什么布老虎啦,平安锁之类的。到大了些,谢老太太就开始给她送如意簪,并蒂手钏,总之一年比一年贵重。今年三月生辰,老太太干脆让人送了一整套珍珠头面,委实的大手笔。 虽然隔着千山万水,从她记事开始也就见过一次,可那位老奶奶的音容笑貌令她印象深刻。阿暖心里暗想,这次上京也得给谢奶奶准备点自己的心意才行。嗯…光给谢奶奶好像诚意不足… 接下来的日子,秦妙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没有穿着小厮的衣服去外面闲逛,也没有和院里的丫头撒欢胡闹,安安分分地拿着针线给远在京城的谢家人绣香囊。 说起秦妙的女红,自然比不上她满肚子的生意经,最多只能算马马虎虎。好在她是个懂变通之人,知道自己的手艺比不上家里的绣娘,干脆让绣娘把底子都打好,她只要将香囊上的图案绣上就足以。 离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香囊总算可以缝上最后一针。秦妙朝着天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着被自己举在半空中的金丝香囊,心里说不出的快慰,比清风铺多得了几分利润还得意。尤其是右手边的白马香囊,别出一格的花样子,再加上她自认为出彩的绣工,嘴上的笑怎么都合不拢。 第三章 朗月清风细细探 秦家一路跋山涉水,抵达平阳时已是半月之后。 阿暖一踏入平阳城,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平阳城里的人嗓门极大,这个摊头的能喊着嗓子,活活喊来阴阴隔了一条街的邻里。习惯了吴侬软语的温柔,她这几日的耳朵说不出的不舒服。再说这空气,干涩单调,不似江南的湿暖温润,偶尔还夹杂着花香,怎么闻都是一种享受。 她搀扶着老太太下了马车,一路从宅门迈入,绕过前院,穿过垂花门,边走边看别院的景致。 这所别院坐落于平阳城南的一处宽巷里,三进院子的格局与杭州城秦宅大为不同,直来直去的檐廊,毫无亭台水榭装饰的院落,像极了过于规矩安分的老姑娘,了无生趣。 秦妙是个爱享受的,毕竟从小接触的好东西不可谓不多。瞧着这一溜灰扑扑的房子,兴冲冲来平阳城的高兴劲头,生生地被扑灭了几分。说到底,她骨子里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南方姑娘。 不过还没等她细细批判别院的古板时,初潮没打招呼地找上门来。秦妙是个晚熟的姑娘,至少在生理上。别家女孩子十二三岁便来了月信的比比皆是,但她的却迟迟不登门,一度急坏了秦老太太。 “祖母…”此刻的秦妙躲在被窝里,死活不让丫头擦洗身子。 阿暖是个苦命的孩子,至少在秦老太太眼里。生下来便没了娘亲,从小就养在她这个老婆子身边。 “阿暖乖,这个呀…”她估摸着阿暖屁股的位置戳了戳被子,温柔地笑道:“说阴阿暖就是个大姑娘了。嗯…以后就能嫁人生子了。” 此话一出,被子不自在地扭了扭。 身旁的大丫头紫萱一个没憋住,噗嗤笑了出来。在她看来,自家的这位小祖宗是个奇人,和一般的官家或商贾家出来的姑娘不太相同。在秦妙很小的时候,她就学会怎么变着法地管家管铺子,无师自通般的聪慧。每次自己陪着她见那些掌柜时,那作派简直就是个小大人,说一不二地严肃。可偏偏在好多姑娘家的事情上,小祖宗就稚嫩的很,比如打扮,比如女红,又比如姑娘家总归要来的初潮。 “祖母,您怎么这么不知羞呢!”阿暖隔着被子闷闷地传出声音来。 秦老太太还真是哭笑不得,这孩子…“这怎么就不知羞呢,人家沈家姑娘比你小两岁,都已经来了。这有啥…” 老太太一边哄一边尝试着将被子扒拉开来,看着被憋得小脸通红的孙女,笑呵呵地拍了一记秦妙的屁股:“傻姑娘!” 阿暖撇着嘴,心里实在别扭,这感觉和如厕不同,黏糊糊的难受。她也是爱干净的好孩子,看着衣服底下的红印,脸又觉得烫了,只得由着紫萱擦拭换洗。 一通忙碌后,紫萱还凑近低声教她月信的注意事项。可听到女子月信会来好几日,且期间得忌口,尤其不可受凉,还有些啰里啰嗦的忌讳,阿暖就觉得生为女子真是麻烦。 好在这样的麻烦只短短维持了三日,阿暖便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模样。于是这一日,她便带着丫鬟和小厮上街去了。出门前还特意问了下人,自家新开的郎月阁和清风铺的位置。 平阳城的郎月阁和清风铺开张仅月余,地段极好,是秦昱亲自相看的。整条街绵延几里,书画铺子,金银玉石,绸缎成衣铺子,应有尽有。 逛铺子,是秦妙多年养成的兴趣。杭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商铺,没有秦妙不熟悉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老太太多年的言传身教。还有一条,耳闻不如一见,唯有亲身体验才能知晓行家们都在玩什么。 “小姐,清风铺到了。”小丫头玉露拉了拉还逗留在糖葫芦摊的秦妙,朝她使劲努努嘴。 “给!”秦妙转手将刚咬了一口的糖葫芦串串丢给小厮,大摇大摆地走进清风铺。 铺子的掌柜叫陈大,是秦大爷从杭州本家带来的老人。秦妙环顾一圈,没见到陈掌柜,也没见到客人,连个伙计的影子都没有,偌大的铺子要多冷清就多冷清。 她不由得蹙起了眉头,这可不是她预想的结果。 啪!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大的招牌,外头这么多的行人,怎么就没人光顾呢。她有些生气地朝着手边的台子重重地拍下去,震得台子上的尺子直接掉在了地上。 正生气呢,台子的后头颤颤悠悠地顶起一个人头,再接着便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和一双惊吓过度的眼。 秦妙自然是个眼尖的,就那小子的慌张样就知道此人是店里的伙计,还是个爱偷懒的伙计! “小哥儿,开门做生意不?”她不急不缓地等着伙计将整个身子撑起来,才问道。 这伙计的确是偷了懒,陈掌柜跟着东家出门了,临时让他看门面。昨儿因得了清风铺伙计的好差事高兴,与邻里的发小多喝了几杯,至今还是昏昏沉沉的。 他习惯性地揉了揉眼睛,上下打量着来人。一个梳着垂髻的矮小姑娘,眉头紧锁,眼中喷火。不过这脸蛋真是水灵,比隔壁的春花还要漂亮。再看她身后,零零整整跟着各色丫鬟小厮,一看就是非官即富人家的。 “嗨嗨,做,怎么不做。姑娘想看点什么,当季的纱裙还是秋袄?”伙计一个激灵,从台子后头绕到秦妙身边,无比殷勤地拱着身子,一副想好好伺候的模样。 按说店里的伙计换了副勤快又讨好的姿态,是该让客人开心的。可秦妙一见他恨不得留着口水抱她大腿的模样,心里更为恼怒。大哥都是怎么招的人,偷懒磨洋工还不说,怎么气度如此之差。 “纱裙都有哪些料子,哪些花样,哪些款式。一一说与我听听。”秦妙直接绕过他,自觉地找到铺子里的客座上落座,等了小片刻,觉得手中口中都是空落落的,略带怒气地朝着伙计说道:“茶水呢?你们清风铺就这么做生意的,懂不懂规矩?” 说实在的,这伙计平时还算伶俐,可秦妙从进门到现在,节奏踩得太好,生生打乱了他惯常熟悉的待客之道。此刻,他正在思忖着如何出彩地为她介绍一番,却被客人直接打断。 “哎哎…是我的疏忽,小姐稍等片刻,茶水这就来,这就来!”刺溜一个小跑,掀帘入内,火急火燎地招呼后头的伙计赶紧上茶。 秦妙看着他们里里外外忙乱的样子,心里头再也恼怒不起来,直接变成了担忧。她捧着茶无奈地摇摇头,看来回去要好好和父亲大哥好好说说了。 隔壁郎月阁的情况比清风铺的情况要好很多,虽说并未宾客盈门,但至少很像样子,还算对得起秦家的招牌。 第四章 云中何曾月满楼 “咦,这家铺子很打眼!” 秦妙不禁慢下来脚步,带着挑剔的眼神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店面。镀金牌匾,飘逸行楷,朗声念出:“月满楼…云中谁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呵!这般婉约。走,去瞅瞅这家。” 月满楼是平阳城里最知名的成衣铺子,上至宫廷妃嫔,下至京城亲贵,无一不青睐有加。至于为何如此出名,除了衣裳做得好,还有一层意思,即这月满楼是皇后娘家的嫁妆铺子。 然而初次登门的秦妙并不知晓里头的弯弯绕绕。 刚迈入月满楼,第一感觉便是,这才像个上了档次的成衣铺子。顾客穿梭如织,送往迎来间却丝毫不乱方寸。再看店内装饰,处处透着精美,雅致舒心,纵使见过上好铺子的秦妙,也不得不为其鼓掌。回头再细细打量成衣的陈设,衣衫、袄绣、袍子、大氅等规矩整齐地陈列,让顾客一进门便能清晰知道该往那边走。 秦妙故意选了个靠门口边的位置,方便总览店铺全貌。过不了多久,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丫头已然上前侍立在侧。 “请问这位小姐,可有相中的款式?不如让妙音带您转转。” 瞧这丫头的开门见山,听着怪让人舒服的。妙音妙音,连名字都那么清雅。 秦妙也不摆谱,跟着她兜,一样一样地看过来。不得不说,月满楼的成衣做工相当出色,惹得她忍不住东摸西摸,左嗅右闻,这些都是常年逛铺子留下的习惯。 带着秦妙几乎逛遍了月满楼,也不见她下手,只是时不时地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这让妙音实在摸不着头脑。最让妙音腹诽的是,这人爱“动手动脚”,半点贵族小姐的作派都没有。渐渐的,妙音就有些意兴阑珊,莫不又是买不起瞎凑热闹的吧。 同样在看衣衫的小姐夫人们也频频往她们的方向投注目光,心中都暗叹,这位姑娘随从众多,生得也贵气,可怎么手脚这么不干净,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正在此时,小丫头妙音不小心地轻呼,傻眼一般地站在临窗的台子前:“这位小姐,这…这料子可是上等的霓凰锦!您怎么这么不小心?” 众人本就盯着秦妙,妙音一声惊呼便引来了更多关注的目光。站得稍微近一点,都闻声凑上去。这一看可不得了,瞬间引起了不少议论:“哎哟哟,果然。老这么动手触碰,再金贵的衣衫都保不齐…” 秦妙垂眸瞧着手中刚刚摊开的一袭鹅黄色襦裙,领口处微微出现走线和裂缝,如若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轻哼一声,如若无人地将襦裙放在了原处,打算绕过妙音继续往前看。 “小姐!您弄坏了衣衫,按规矩得赔偿!”妙音依然维持着难得的体面,但口中的声调足足扬了几分。 秦妙嗤笑着回头,对上妙音那双好看的杏眼,半开玩笑地说:“为何要我…赔?”说完却冷了眼色,看得妙音心头直打颤。阴阴是个半大的姑娘,怎么眼神那么令人畏惧呢。 妙音心中直打着鼓,但事情一旦起了头,便没有回头路了。鼓起勇气清清嗓子,硬挺着胸膛追问:“方才就您在这里摸了这衣服,您承不承认?” 那小眼神别提多正义了,可惜在秦妙眼里,也别提多逞强了。她又是没好气地抛了一句:“方才我是摸了。然后呢?” 她的语气听着就有些目中无人,有些无理取闹。不过她心里门清,自然不膈应。可这话让店里的其他客人听了,不免心中有些暗想,这位姑娘可真是欺负人,瞧那个叫妙音的小姑娘眼泪水都快挤出来了。 有这些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一直站在不远处的一个男子。 “哥哥,这是哪家小姐,怎么这么没规矩?”身旁的小姑娘仰头看向他。男子并没有附和,冷冷地旁观者接下来的一幕。 “然后?这衣衫破了,您也承认方才摸了,那自然是按规矩赔偿了。难不成小姐想抵赖?”这厢妙音还在与秦妙周旋。 可秦妙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干脆直接问道:“若按规矩,怎么赔?” 虽然眼前此人的作派很让妙音干着急,但瞅着她主动问起赔偿的规矩,心里顿时开了花,这是要成了! “衣衫破了,按月满楼的规矩,原价赔偿。” 谈到价格了,好嘛,就按着你这个丫头片子往下走,看看能玩出什么花样。“那原价多少呢?”秦妙已悄然让小厮搬了把凳子坐着,静静地等着小丫头开价。 妙音心里欢喜得紧,立马报价:“不多不少,五十两纹银。” 等了很久,秦妙都没有开口,只是坐在那里蹙眉细思。 而众人听了这价格,表情不一。有些听得咋舌,一脸嫌贵。有些面上不露神色,心底也暗暗想着这月满楼的要价可真是一年赶着一年。当然也有些不在乎的,多少银钱都是浮云,好看体面才是根本。 男子的嘴角微微抽了抽,自认看懂了秦妙紧锁眉头的狡邪。身边的小姑娘又贴着他小声言语:“五十两…好贵啊…” “这是月满楼,本就这么贵,又不是一天两天。弄坏了就得赔,天经地义。有什么好纠结的。”身旁的小姑娘听完自家哥哥的话,觉得颇有道理,顺势点点头。 这时秦妙已起身整理裙裾,眉毛复而微挑,慢悠悠地开腔:“月满楼这是要抢钱?要抢,早说嘛!” 妙音一看秦妙态度有异,赶紧追着反问:“难道姑娘是赔不起么?”口中眼里尽是嘲笑,而这嘲笑还真应了方才那位男子的心声。月满楼什么地方,这点银子都出不起,还来这里瞎逛什么,无聊。 秦妙听着只觉得好笑:“哎哟哟,我还真是赔不起。就算赔得起,也没打算赔。”回头招呼自家的随从,拨开人群凛然往外走去,口中喃喃自语:“还以为是了不得的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养得什么刁奴!” 妙音小丫头看着秦妙要走,心里着急万分。本来好好可以遮掩过去,如今反倒不好收场。这时不远处却扬起一个声音。 “且慢!”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穿鸦色锦袍头戴玉冠的年轻男子慢慢走向门口,站到秦妙的身前,挡住她的去路。 秦妙正烦着呢,一眼怒气地抬眼,与男子对上。 然而,只此一望,便是一眼万年。 第五章 春风得意追竹马 呜…怎么会有这么风流倜傥的人儿呢?秦妙如是想。 眼前的男子薄唇盈眼,剑眉横陈,肤白堂丰,如同那雨后清远的山尖,带着湖面清冽的雾气,悠然地站在秦妙的面前,从上至下地斜看着她。 心头的某处“咚…咚…”很不争气地在跳动,震得秦妙脑仁嗡嗡作响,故而男子说了什么她都没听见。 而谢玘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眸泛光,近乎呆傻地凝视着自己,一阵的不自在。什么女子,这么露骨地在大庭广众之下盯着男子看,还不戴帷帽…… “咳咳…这位姑娘,事情还未解决就一走了之,颇为无理。”他又瞧了一眼无辜哀怨地站在身旁的妙音,继续铺陈:“还望姑娘有话好说,不要为难他人。” …… 众人都在等秦妙的回答,但她却迷失在刚才的一瞬之间。如果秦妙有机会看清自己一脸的痴笑,日后定要后悔。而此时的秦妙,没心没肺。 店里的客人们又是一阵议论,纷纷对秦妙指指点点。“哎,这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看到美貌的男子便移不开了眼,也不怕害臊。哎…世风日下啊…” 小丫头玉露看不下去了,直接戳了戳她,这才让秦妙从梦幻中苏醒。 “那个…”她颇为尴尬地搓手,又抬头望着谢玘:“公子说什么?” 谢玘瞟了一眼,故意侧过身不再看她,冲着人群扬首又重复了一遍:“姑娘一走了之,颇为不妥。在下认为,该有商有量,当赔则赔,何必刁难一个小女子。” 嗤!秦妙下意识地嗤笑了一声。小女子?刁难?哼,天下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没听过么。 可一想到是美人公子在开口,当下就觉得不妥,立即捏着嗓子一反常态地回答:“本不想作多余的辩驳,既公子有所误会,那多说一句也无妨。这衣衫并非是我损坏的。” 谢玘蹙起眉间,顿时觉得这女子实在是冥顽不灵。方才自己好言一番,已然是想多给她一个机会。如果刚才戏弄月满楼的小丫头是傲慢无状,那眼下的矢口否认不可谓不虚伪。这人从进门开始,便一直东摸摸西摸摸,拎起裙衫反复翻看也是有的。不过是损坏了一件衣服而已,看她的样子也不是赔不起的,何必要引得众人不悦自身粘脏呢,实在枉顾体统。 哎哎哎,这人怎么皱眉生气都会这么好看呢?秦妙心想,好生风流,好生风流!不过,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也和常人一样肤浅。难道还不懂那丫头唱的是哪一出么? “你说谎,阴阴是你弄坏的,怎么就这么不讲理呢。”妙音一听有人帮腔,还是为如此了得的公子,小女儿家乖乖依附男人的模样就自然而然的摆了出来。 可惜,她遇到的是秦妙。一见她秋波盈盈,粉嘴嘟嘟,秦妙就气不打一处来。刁奴就是刁奴,怪会摆姿态的。本想着今日在月满楼已耽搁多时,再不往前逛,今儿是看不完这一街的铺子了。 得!要玩,姑奶奶我奉陪! 她眯着眼睛贴近妙音,瞧得妙音紧张万分:“我方才是怎么弄坏的,你倒是说说?” 妙音被她这么看着,心里真是慌,连嗓子都莫名其妙地被一口老痰堵住:“那个…你就是用手摸来摸去,不小心给撕坏了。” 等着你这么说呢! 秦妙二话没提,直接拿起手边的一条新襦裙,正色地问妙音:“这可也是霓凰锦做的?”见妙音完全摸不清头脑地点点头,随手抄起不远处台子上的一把银剪。 撕拉!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诧了。这姑娘莫不是疯了,已经毁了一条,还要再毁一条。谢薇张着嘴巴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衣袖,不可置信地盯着秦妙。而谢玘虽还是稳稳地站在原地,眼中的惊讶之感绝不少,眉头锁得更紧了,太荒唐。 “你…你…干什么!”妙音哭着急忙抢过秦妙手中的襦裙,可手里的裙衫已被剪出了一条痕。完了完了,又坏了一条,要是她再不赔,可真要被掌柜卷铺盖走人。 秦妙冷冷地看着妙音略抖的身子,好笑地扒开她,拎起方才的那条襦裙,站到人群中间,大声说道:“这是方才小丫头污蔑我损坏的裙子。好好看看这领口出的撕裂,再比对比对小丫头手里那条的口子。”遂吩咐玉露从秦妙手里将新裙子夺回来,拿着两条裙子在人群里晃了一圈。 这一看,事情就真的阴了干净了。都是女眷,谁能瞧不出,两条裙子的口子是相似的呢,都是被剪子割的,所以走线和裂口几乎一模一样。看这样子,光用手怕是坏不了。 妙音看众人纷纷点头表示看懂了的意思,心里不免地慌乱起来。 秦妙还是安然地坐回凳子上,淡淡地盯着妙音:“看清楚了么?还敢说是我弄坏的么?要是你这样还敢睁眼说瞎话,啧啧啧…你们月满楼也就这样了…没前途!”做买卖不老实,行内最大的忌讳。即便一时风光无量,也总有没落的一日。 “你信口雌黄!阴阴是你!你能毁一条,自然能毁第二条。”妙音还是不甘心,本来好好的计划,怎么就给乱了呢。 哎,秦妙总讨厌和有心使坏又没脑子的人说话了。而妙音此刻在她眼里便是这样的人,多说一句都嫌费力。 “玉露,给她五十两。” 秦妙站起来走到妙音跟前:“我弄坏的,一分都不差你。不是我弄坏的,也甭想乱扣我头上。下次还想乱扣屎盆子,麻烦找个脑子和你一样愚蠢的人。” “你!”妙音是真的被气到了,直接被人当众骂愚蠢,可真是有负她月满楼第一伶俐丫头的名号了。 收拾好了小人,秦妙心里舒坦多了。迈着小碎步大大方方地走到谢玘跟前,笑着行礼:“方才并非本人无礼,而是刁奴作祟。让公子看了场笑话,实在对不住。不知公子…” 刚刚秦妙只顾着看谢玘,斗妙音,直接忽略了躲在谢玘身后的小姑娘谢薇。她心头微微闪过一丝疑虑,这姑娘是谁?眼下也不好直接跳过她,那就一起叫上吧。 “不知公子和这位姑娘是否赏脸,到前头的茶社一叙?” 玉露一听她来了这么一出,心里头一颤。小姐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人面前,直接邀请一个外男喝茶,这…太不合规矩了。 作为被邀请方的谢玘更是觉得这个提议过于出格了。当下便沉了脸,冷冷地拒绝了秦妙:“在下与舍妹还有要事,多有不便,就此告辞。” 哦…原来是妹妹啊,还好! 秦妙心里甜甜地安慰自己,殊不知二人早已离开月满楼,大步离去。 “哎…哎…哎…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的提议早就被作废了,一阵沮丧。 不过秦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乐天派,不会被一时地拒绝丧失了兴趣。“你!快跟上,看看是哪家的公子小姐。” 小厮不禁脑仁万马奔腾,自家小姐还当这里是杭州城啊,想怎么胡闹就怎么胡闹。不过主子有命,奴才自当遵从,乖乖地朝谢玘谢薇离开的方向小跑而去。 第六章 天阶月色凉如水 夜色凉凉,月光盈窗。一壶浊酒,临轩而望。 今夜秦妙的心情实在好得过分。方才小厮回报,今日在月满楼遇到的美人公子居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说得便是自己! 仰头一昂,小半壶的美人醉便已下咽。翩翩公子美人醉,如此良辰美景,若能与他共饮此酒,那才真正是人间乐事… 玉露乖巧地坐在矮凳上,秋蝉都已鸣了又鸣,自家小姐还四仰八叉地坐在窗口喝酒。要是让老祖宗看到她这般放肆,估计又该是一顿数落,不过…看着小姐的模样,她怎么都觉得有那么点潇洒风流。 额…潇洒?风流?好像不是形容女子的好词… “小姐,别喝了,万一让老太太瞧见…”还是提醒下她吧,每次都不长记性。 秦妙早已微醺,迷离的双眼悠悠转过来,嘴角勾起美好的弧度:“今儿高兴!嗯…去,再给我拿一壶!” 别呀,我的小姐,再喝下去,我的屁股又要开花了。能不能体恤下做下人的不容易啊… “哎呀呀,我的好玉露,去拿去拿!老祖宗早睡了,罚不了你!”每次都给我摆这张臭脸,到底谁是你主子。 可话音刚落,外间就传来不小的动静。 坏了…秦妙一个激灵,从窗台跳下来,慌乱地整理裙裾,赶紧将地上斜躺的酒瓶子滚到床底。方要站好,秦老太太已经带着嬷嬷进来了。 “老祖宗…您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呀!”秦妙一个小碎步俏生生地迎到秦老太太的身边,亲昵地挽过胳膊,扶着她安稳坐在软塌上。 秦老太太斜瞟了她一眼,有点生气地说道:“又喝上了?” “那个…嗝…”正要巧舌辩解两句,秦妙很不争气地打了个不大不小的酒嗝,立刻捂住嘴,眼珠子溜溜地转。 “你呀你呀,阴儿都要见人了,还这么…”秦老太太正在找词形容眼前顶着一张红彤彤脸蛋的孙女。 嗯…不修边幅?好像不对,秦妙穿戴整齐,发髻纹丝不动,一双美眸流光溢彩,不是自夸,就没见过这么可爱水灵的小姑娘。 “还这么没有规矩!”对,就是没有规矩。 秦妙舒舒服服地靠在祖母的肩头,懒懒地说:“祖母,你别恼了,阿暖就喝了一小口。真的就一小口。”细葱似的手指在秦老太太的面前比了比,俏皮地眨眨眼:“就这么一小杯!” “行啦~又框我…”伸手捏了捏秦妙的鼻尖,拍拍手让她坐好。“我有正事和你说。” 一听老太太不打算追究她偷喝酒的事儿,立马乖乖地搬来绣凳坐在老太太面前。 “小鬼头!”老太太戳了一记秦妙的额头,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真是被自己宠坏了,插科打诨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女儿家的规矩却学得一塌糊涂。 “阿暖,阴日随我去威远侯府见谢老太君。记得…规矩!”老太太颇为严肃地告诫秦妙。“紫萱,等会儿你就留下伺候小姐,不用来我这里了。”秦妙身边的丫头还是太嫩生了些,毕竟这次上京最重要的还是阿暖的婚事,稳妥些总是没错的。 “紫萱姐姐,阴儿就麻烦你把我打扮地漂亮些。嗯…要很漂亮的那种。”秦妙调皮地冲着紫萱眨眼睛,忽闪忽闪。小脸蛋红彤彤的,上了胭脂般的粉嫩剔透。 紫萱向老太太行了礼,又瞧着小姐粉扑扑微醉的脸蛋,赶紧扶着秦妙到净室洗漱。 秦妙被紫萱折腾了一晚上,从头到脚地收拾了一遍,连她的脚趾缝都不放过。她感觉紫萱有些小题大做了,见人不就露个脸么,至于这么大动干戈。 “您就听我的,准错不了。姑娘家还是要多养养身子,至于那些个账面呐,生意呐,都让老爷们操心去。”紫萱是个传统的,凭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到了年纪出府嫁给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哥,再养个胖娃娃,从此过上夫疼子爱的平淡日子。 “您呐也不小了,再过一年半载老太太就得为您张罗婚事了。到时候您还有啥心思琢磨那些个生意,嫁个好郎君,守着夫君儿女才是正理。”紫萱一边给她擦头发,一边细细与她说道。老太太将她派给小姐,也是希望小姐能收收心,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将来。 “好姐姐,我要是好好守着夫君…咳咳…我是说如果嫁人了以后…”秦妙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当下的心情,一提到夫君二字脑门里就蹦出那位美人公子的脸,臊得不行。 “那个…如果我到时候好好守着夫君,他也能好好守着我么?” “那是自然。别的不说,你看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不是一直都是相互守护和和美美的么。”紫萱为她通完头发,挑了蔷薇露,仔仔细细地拍在秦妙的嫩脸上。 秦妙闭着眼睛想紫萱方才的那一席话,心里顿时美滋滋的。阴日就能见到他了,到时候得好好和他说说话,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 一通收拾后,已临近深夜,秦妙安静地躺在床上,但睡意尚浅。偷偷从枕头下摸出来京绣的香囊,细细摸着上头的纹路。 白马潇潇,旌旗飘飘,他曾说想当个威风凛凛的将军,金戈铁马,驰骋沙场。不知道这个愿望,他实现了没有… 次日秦妙起了个大早,主动唤紫萱来为自己收拾。这才听闻老祖宗病了。原来连日来的奔波,加上水土不服,老太太的咳疾又犯了。 俗话说的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来一回的,整整歇了大半个月,老太太才舒缓了些。于是秦妙与谢家的缘分也硬生生地延后了大半个月。 城东威远侯府内,谢玘正闷闷不乐地坐在小院里。 谢薇正好与他商量可否陪她去趟城外的法华寺,一进门就见到自家哥哥正灌着闷酒,神情颇为怅然。 “哥哥这是怎么了,怎得就喝上酒了?”谢玘不喜酒,平日与同僚们应酬也是有的,但自己一个人躲着喝,谢薇还是头一次看到。 谢玘的眼皮有些沉重,看着妹妹关切地坐在自己面前,勉强露了个笑:“没什么,闲来无事而已。” “哥哥,你可不是闲来无事会喝酒的人,莫框我了。”谢薇最是了解他的性子,父母走得早,从小与哥哥相依为命长大,可从未见过他如此踌躇犹豫的样子。 “难不成…又是因为那个叫沁香的?”谢薇尝试地揣测,仔细地盯着谢玘眼神的变化。 谢玘久久不语,只是大口大口地灌酒,衣衫尽湿也全然不在乎。 谢薇摇摇头,再这么纠缠下去,京中还有哪家贵女愿意嫁给哥哥。真是糊涂! 第七章 有缘千里一线牵 今日是秦老太太正式登门拜访的日子。 谢老太太起了个大早,仔细吩咐下人们妥当准备午膳,还亲自去小厨房晃了一圈。 “老太君,小心脚下。”谢嬷嬷小心搀扶着谢老太太,“您呐,可真是看重这杭州府的秦姑娘。要是不清楚的,还以为那姑娘是您亲孙女呢。” 这厢谢老太太正忙着打量新请进府的杭帮厨子,听了她这话,眉间瞬时舒朗许多,拉着谢嬷嬷的手,满意地点点头:“这你可真说准了。不过孙女嘛,这辈子是无望了,别的念想总还是可以有的。” 看时辰差不多了,谢老太太带着大小丫鬟们回到养怡院的正厅。而秦老太太一行也已到门口,跟着谢太君近侍王嬷嬷款款穿过垂花门。 “哥哥,是王嬷嬷!”谢薇今日约了礼部尚书府的三小姐赵欢去法华寺,正准备随着谢玘出门。远远就见到王嬷嬷领着一众人从抄手游廊走来。 王嬷嬷走在正前,陪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说话。瞧那老太太,天庭饱满,眉眼舒泰,通体的富贵祥瑞,只是脸颊稍显憔悴。而跟随在老太太身后的,是一位姑娘,因头戴帷帽,瞧不清楚模样,但仅凭着娇娇碎步,不难看出是位养在深闺的俏小姐。 “哥哥…”谢薇轻轻拉着谢玘的衣袖,好让他注意即将迎面而来的那位小姐:“莫不是她?” 谢玘本就答应了谢薇同去法华寺的,但谢老太太昨个儿特意让人传口信,说是今日有贵客来访,让他见了人再走。他只是简单找人打听了一番,便知晓今日定又是让他见人。 一想起近日发生的事,不由得恼怒不堪,遂早上直接睡到日上三竿,连请安都避开了,跟着谢薇出门。殊不知,还是遇到上了。 顺着谢薇的手指看去,来人身量芊芊,一步一迈皆是规矩。脸庞被帷帽遮住,看不清楚长相。但柔和的日光穿过帷帽,可依稀在朦胧中看出几分清秀。倒是一双素手,白皙粉嫩,安安分分地搭在身前,惹得谢玘心中莫名的烦躁,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秦妙不知此刻正在被人打量,眼前的帷帽遮盖了前路,她也不敢四处张望。此时只听得领头的嬷嬷正说着:“侯爷,二小姐,这位是杭州府的秦老太太。” 果然是秦家。 谢玘见老太太正要向自己行礼,微微上前还礼,谢薇也跟着行礼。一番礼让后,王嬷嬷绕到身后的秦妙前。 “这位是秦大小姐。” 秦妙这才抬起头,隔着帷帽打量眼前的谢玘。果然是他呀,美人公子! 那日小厮来禀,虽说心中已有底细,但终究没有亲眼确认更为妥帖。眼下对上了,心里就更为欢喜了。 “小女子秦妙,见过侯爷,见过小姐!”只见她乖顺地低了身子,行了个大礼,与那日的嚣张之态呈天壤之别。料想那谢玘再如何“印象深刻”,也想不到眼前的端庄女子与当日那个大闹月满楼的女子有何牵连。 即便如此,谢玘仍盯着秦妙探究了几许,丝毫没注意到秦老太太眼中越发深厚的笑意。 只不过,这样的凝视没维持多久,便被谢玘收回,自顾自地与王嬷嬷一行人点头错开,直接往府门走去。 “哥哥,那位秦小姐仪态极好。你…可喜欢?”谢薇正要上马车,忽又转身问自己的哥哥。 谢玘已然翻身上马,只是淡淡地说道:“尚可。” “尚可?”谢薇有些无语,方才明明留意到,自己的哥哥一直在看秦小姐,那眼神怎么能算尚可呢。 送走谢玘谢薇,王嬷嬷便带着秦家一行人来到养怡院。谢太君早就不耐烦地等在门口了。 人刚到门口,谢太君就忙不迭地走了出来,拉着秦老太太:“秀娟!” “婉莹!” 两个老太太皆是相顾两无言,眼圈红红地望着对方,左看看右看看。 “哎呀呀,两位老祖宗别站着了。有话到屋里说!”王嬷嬷看着眼前这久别重逢的场景,感同身受地也难过起来。倒是谢嬷嬷镇静些,淡定地搀过老太君,并和秦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使了个眼色。 两位老祖宗即便如此,还是不愿松手,一路说着笑着牵着彼此,到了座位前方才松开。 “哎哟,光顾着和你说话,倒是忘了我们的阿暖了。”谢太君这才看到站在一旁的秦妙,而此时的秦妙也已解了帷帽。 秦妙蹲下身行了个大礼:“阿暖见过老祖宗!”等站起来时,才发现四周投过来的各色目光。 堂里的众人皆是一惊,只听其中一位妇人望着秦妙忍不住地赞叹:“老太君,这姑娘可真是水灵。这才多大呢,往后可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刚落了音,另一位年轻妇人的声音也响起:“哎哟乖乖,我还老是逢人夸自家表侄女貌美。到了这姑娘面前,还不得躲起来。”她这话一出,一众妇人不约而同地咯咯咯笑起来,弄得潇洒如秦妙都有些怯生生的。 谢太君已是许久没见阿暖了,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下见着了,干脆让人安置了腿边的位置,让她就近坐下。老太太拉着她的手,温温柔柔地端看她,眼中尽是怜爱。 秦妙被她瞧得低下头,红了耳根,差点忘记一路来心心念念要送出去的礼物。这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将早已备好的香囊拿出来递给谢老太太。 “老祖宗,阿暖手艺不好,您见谅。”对于女红,秦妙从来是没有自信的。虽说这次大多数是府里的绣娘帮忙,应该是拿得出手,可她还是实诚地有些害羞。这实在是很不秦妙… 谢太君端看着手上的香囊,罗锦铺底,金丝勾线,两颗饱满的寿桃静静地倚在南山石上。“好好好,这寓意极好。阿暖真是手巧!” 几个好事的妇人都凑到老太君处,传看着阿暖的金丝香囊。不得不说,这香囊不仅寓意好,颜色拼接和花样是顶顶的好。纵使常年见惯了各种女红的宅中妇人,也不得不夸赞几句。 女红对于闺阁女子来说,是个必修事项。一家姑娘的女红拿得出手,在亲事上也就多了份保障。 可咱们秦妙就是这么实诚的姑娘,正当众人都纷纷夸赞她心思精巧,手艺卓绝时,她却让众人的一番夸词陷入了尴尬。 “老祖宗,阿暖不敢贪功。香囊的花样是阿暖想的,上边的寿桃是阿暖绣的,但其余的都是我们秦家清风铺的绣娘做的。”这几年她费心费力地张罗了一批手艺出尘的绣娘,纳入清风铺名下,使得清风铺除了成衣样式新颖外,绣品绣样都上了一个档次。 当众人正纷纷讨好般地迎合着老太君的心意时,秦妙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出,倒是让大家有些难以下台。高门内宅里说话皆讲求章法,主位的心思要揣摩得透透的,话说一半留一半,得顾忌着彼此的颜面。即便是有心为难,也少有指名道姓,皆是徐徐图之。 而秦老太太听了这话,正喝着茶的人,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把茶叶沫子都吞了下去。 这死孩子,怎么就这么实诚呢!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时,一直端坐在侧的谢家三房柳氏不禁笑出了声,算是破了尴尬:“老祖宗,您瞧瞧,这一个个地都盼着玘哥儿早些娶亲。什么好话都说的出来!”这话不是说给别人的,正是说给方才附和的最起劲的二房众人。 二房孙氏一听这话里有话的样子,慢悠悠地挪回了自己的位置,故作淡然地调笑:“难不成咱们还干等着,不盼着玘哥儿好?”柳氏一听她这回马枪,白了一眼,不再搭理。 再看坐在上首的谢老太君,神情惬意,仿佛丝毫未被底下这下的唇枪舌剑所打扰,只是拉着秦妙的手更加不舍得松开了。 “阿暖是个好孩子,就算你什么都没有绣。光是这份心意呐,我老太太也喜欢得紧。”众人一听老太君大包大揽地样子,一时被噎住,只得安安分分地坐着,听上头的两位老太太说话。 谢太君说的激动处,回头就命谢嬷嬷将事先准备的盘子端出来。谢嬷嬷是个有眼力劲儿,听了吩咐也不忙着进屋,只是在老太太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太太这才有所醒悟的样子,忙转头对着秦老太太说道:“瞧我这德行,都忘了问你一问。秀娟,阿暖这孩子我是真喜欢,不知道往日的那事你还认不认?” 第八章 姻缘阁里话姻缘 秦老太太喝着茶,并未直接回应自己的手帕交。 她自然知道谢太君的意思,这也是为何这次来京一定得带着秦妙的原因。在阿暖很小的时候,谢老太太与秦老太太就曾打趣要结为亲家。但时隔多年,即便是儿时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秦老太太也没忘了谢太君如今的身份,以及对威远侯府不得不担起的责任。 秦家虽在杭州城也算大富商,家大业大,但威远侯府是什么地方,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谢家世代忠良,出过不少名将,光说谢老太太的夫君谢老侯爷,曾经三驱羌狄功勋盖世。如此将门的确不是秦家这样的二流商户可以肖想的。 可她还是决定带秦妙来看看,不为别的,只想让自家的孙女有个更好的选择。士农工商,纵使家财万贯,不还是世间末流之辈。 当然,谢太君若还记得曾经的亲事,那便最好。如不记得,秦老太太也不会怨怼好友,毕竟各有各的难处和考量,自问换做是她,或许从一开始便不会开那个玩笑。 谢老太太瞧着秦老太太有些出神,便轻声唤了一句:“秀娟,莫不是你忘了那事?”当年她的话听起来是玩笑,可到底是真心实意的。好不容易等到阿暖长大了,自家孙子又遇到那样的事,自己实在不得不抓紧起来。 “婉莹,我没忘。只是…”秦老太太话到嘴边,方觉不妥。堂内尚且还端坐着谢家的一种女眷和下人,更何况阿暖正狐疑地凝视着自己。 谢太君当下也了然了她的顾虑,转身与谢嬷嬷低语了几句。谢嬷嬷很快从里间取出一个锦盒拿给老太君。 只见老太君笑眯眯地看着秦妙,取出锦盒中的玉镯,伸手便戴在了秦妙的手上。 那是一只看起来有些普通的镯子,若是放在首饰铺子里,决然是不打眼的。可如今却惹得堂内的女眷们交头接耳,纷纷露出各种复杂的神色,有不甘,有讶异,更多的是无法理解。 孙氏暗暗地在袖中绞着帕子,嘴唇有些发白。谢家的人都知道那镯子代表什么,可老太君却轻轻松松地给了一个首次来府里做客的小姑娘,而这姑娘的家里还只是个商户。想想自己嫁入秦家快十年了,管着侯府大小事务,也算是尽心尽责。她自是不敢肖想那意义重大的镯子,可也不该如此随便地就给了出去。说不甘心,那都是假的! 谢老太太看着秦妙的同时,也将一众妇人的情状看在眼里。不过她并不在意,只是安慰地拍了拍秦妙的手,转身又与秦老太太说道:“我的心意都在这镯子里了。成不成,你就给个痛快话吧。” “瞧你说的,上赶着做买卖的都没你这么急的。”秦老太太不由地笑着说,这婉莹当真是看重阿暖。 不过…她转眼去看秦妙,心中还是有些思量:“容我几日,成不成我再差人捎消息给你。”说着便一个劲地向秦妙努努嘴。 “得!你可别让我等太久。”谢老太太心领神会地笑着,看来此事十有八九就成了。 秦妙低着头,故意不去掺和老祖宗们,心里却是明明亮亮的。她们说的正是自己与谢小侯爷的亲事,一想起他,自个儿就像腾了云驾了雾,浑身的不真实。 养怡院偏厅已经按吩咐摆上了午膳,两位老太太互相搀扶着前去用膳,一众女眷守了一早上的惊吓多半尚未平复心情,但还是各怀心思地陪着两位老人。饭后又说了会儿话,秦老太太和秦妙才告辞离府。 而平阳城西的一处宅子里,谢玘正面无表情地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对着石桌上的一壶茶发呆。 茶水是刚刚沏好的,壶嘴还吐着丝丝水汽。只见一双素手挽过茶把,轻轻提起后往谢玘身前的茶杯里倒茶。 “侯爷,这是前一阵子您让人捎来的君山银针,我舍不得喝。今儿您来了,就沏上了。您尝尝…”如莺如鹂的声音,听了便可让人酥软了半身,更何况那明眸皓齿,半分柔情半分媚,怎不叫人销魂。 面前的茶水因风微微荡开,而男人的眼眸却始终垂着,并不应声。晌久,谢玘动了动指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从头到尾都没再看女子一眼。 沁香内心有些慌神,不知该如何摆布,眼前的男子明明前一刻还是温柔体贴,可此刻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正瞧着男子掀袍起身走向门外,她赶忙起身追去。 “侯爷?!…”她跟着谢玘的步伐,怔怔地定在门口。只见谢玘停下来脚步,偏过头露出半张冷冽的侧脸,不带任何情绪地说道:“你放心,我说过的话,都算数。”说完便匆匆离去。 屋里的廖妈妈正端着水壶出来,一眼便瞧见自家姑娘巴巴地倚在门口。 “姑娘,茶凉了,再添一些吧。” 沁香听了,也不动,只是悠悠地对着空气:“他终究对我还是不够上心。” 廖妈妈是见惯了她自怨自怜的,搁下茶壶就过来搀扶她。“侯爷是个本分人,既然当年能那般为你出头,如今更是不会弃了你。放宽心吧,总会等到那一日的。” 是啊,漂泊这么多年,也该停下来歇歇了。 ------------- 刚过了二门,就有小厮上前拦住了谢玘。 “侯爷,老太君说您一回到府上,便先去养怡院。” 谢玘将马鞭丢给小厮,侧头问他:“养怡院的客人都走了么?” 小厮拱着身子收好马鞭,郎朗地回答:“午膳过后便都送走了。” “好,下去吧。”谢玘烦闷了一天,听闻人都走了,反而松快了许多,前往养怡院的步子也快了些。 王嬷嬷正带着洒水丫头清理庭院,瞧见谢玘匆匆行来,忙上前见礼。 “嬷嬷辛苦,祖母可醒了?”他知道老太君有歇晌的习惯,故而先问问清楚。 王嬷嬷点点头,冲着里头努努嘴:“今儿高兴多喝了几杯,刚醒。方才还问您回府了没有,您赶紧进去瞧瞧吧。” 她是知道老太君心思的,今儿摆明了是给侯爷相看姑娘的。可这侯爷倒好,一大早便没来请安不说,还寻了个由头出门了。这会儿也是掐着点回来的样子,多半是怄气呢。 见谢玘略缓了步调踏入正堂,王嬷嬷就继续带着丫头们清理。这天还热乎着,院里的盆盆罐罐怕是要晒坏了。这不,让丫头们将花草搬到廊前,一盆一盆地细细检查,等日头稍微温和了些,再搬回去。往常这些外院的事情都归她管,今儿老太君气着侯爷,更得仔细照顾。 果不其然,花草才搬了一半,王嬷嬷就听到屋里传来杯盏落地的声音,继而是侯爷大声说话的声音。老太君本就气弱,只是隐隐约约听到有些埋怨。 半个时辰后,王嬷嬷就瞧见侯爷面色微红地从里头出来,正对上她略有探究的眼神。 “嬷嬷,方才不小心打碎了茶杯,请嬷嬷等会进去收拾一下。” 谢侯爷说这话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王嬷嬷赶紧唤了丫头进去收拾,见到老太君正气呼呼地靠在榻上,谢嬷嬷正一上一下地抚着她的背。 “哎,怎么就和他爹一样轴呢!”老太君无奈道。 谢嬷嬷还是一如既往地淡定,接过丫鬟手中的新茶水递给老太君:“您呐,先喝口茶消消气。这侯爷不是也已经应承了这门婚事么,至于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 老太君一边抿茶,一边听着,忽然觉得谢嬷嬷说得极有道理。 “是啊,这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不管他,走,随我去库房看看,有什么好东西!” 第九章 七上八下探姻缘 秋蝉懒散地趴在树上,时有时无地打鸣,就好像秦妙此刻的心境。 昨日从侯府回来,本是欢喜得紧,回到府上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七上八下。对,就是那种不真实感。 她攥着手里尚未送出的白马香囊,细细回想着昨日在侯府的光景,想来想去似无甚不妥。只好冲着窗外大大地叹气,这大概便是思君不得见的怨气。这也很不秦妙! 正鄙夷自己呢,老太太院里的丫头便来唤,拍了拍身上方才爬窗落蹭到的灰尘,跟着丫头去了老太太院里。 “祖母,您找我呀!” 秦老太太一听这酥软暖糯的声音,就欢喜地拉着人上了榻。秦妙一眼就瞧见了案几上的那盆桑葚,二话不说,捞起一串往自己嘴巴里塞。 “郎哥哥来京城了?”说完秦妙又捞了一串。 紫萱眼见着她将手指和嘴角吃得脏脏的,忙着上前为她擦拭,结果还没秦妙一手给挡了。 “哎呀,紫萱姐姐,横竖都要脏的,让我吃爽快了,你再给我擦一回,不是更省事。你说呢?”抓着桑葚的手不肯放,回身俏皮地冲着紫萱眨眼睛。 紫萱也是没辙,只能望着老太太。秦老太太挥了挥手,示意她歇着,一把拍掉秦妙手中的果子。 “秦朗没来,这是他让人捎来的,统共就两箩,都给你的。所以啊,别这么着急吃,祖母有正事和你说。” 秦朗并非秦氏子弟,原本是老管家之嫡孙。因父母早逝,从小就跟着老管家住在秦府,算是与秦昱和秦妙玩着长大的。后来老管家身故,秦老太太和大老爷看着可怜,便赐了家姓,虽说没正式走过礼数,但秦府里的人都知道大老爷将秦朗视作半子。年岁长了些之后,秦朗就一直跟着秦书人和秦昱走南闯北,多了不少见识。如今大老爷委派他去蜀地办差已有月余,这两箩桑葚还是他书信友人给送来的。 “阿暖,昨日谢老太太的话,可听进去了?”秦老太太看她拿着帕子擦手,小心地问她。 秦妙将帕子放在案几上,低头又撇了撇那盆桑葚,不觉喉头动了,好似无意又似有意地轻轻“嗯”了一声。 秦老太太在心里默默地舒了一口气,再次试探:“那阿暖的意思呢?” 只见小孙女的指尖沿着瓷盆游走,好似陷入一番沉思,眉头偶尔蹙起。 难道阿暖不喜欢?要是真不喜欢,就只能舔着自己这张老脸和婉莹道个歉了,想来她也不会太怪罪。只是…实在是可惜了… 屋子里的众人都屏息等着秦妙的回答,心想着多好的一门姻缘,小姐可千万别犯糊涂哎。 收了手指,又擦了擦,秦妙才抬起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祖母,回头让人将另一箩桑葚做成酱吧。天儿那么热,放着容易坏,不好白费了郎哥哥的心意。” 那认真的小眼神,眨巴眨巴,说着自己思量许久的决定,无比的确信。可秦老太太真是被活活憋死了,一口茶刚下肚,都挡不住那口干舌燥。 “得!瞧瞧,我说正事,她呢,顾左右而言他。枉费我操心了一宿…”秦老太太扶着额头,一副快被气色的模样,心里头着急得很。自己养大的孙女自己知道,就阿暖那股伶俐劲儿,怎会没听进去。只怕是…不好拒绝… “阿暖,别和祖母闹。来,好好告诉祖母,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秦老太太干脆把人从案几的一头扒拉到自己这一侧,紧紧地攥着秦妙的小手,让她避无可避。 秦妙心里头哪能不清楚呢,可纵使爽朗如她,总觉得亲口说出心底的那份念想,有些羞于启齿。可老祖宗就这么瞪着自己… 本深深埋着的脑袋,突然抬了起来,还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香囊。秦老太太看着秦妙将那香囊递给自己,耳边嗡嗡地传来孙女的声音:“昨日本想将这香囊送给他的,可是一直没有机会。所以我就只好再收着了…” 哎哟喂,早就做好香囊等着了,那还害羞个什么劲儿呢。 秦老太太瞧着素日里在掌柜们面前威风八面的孙女,今儿居然红着脸埋着头和自个儿说明心意,还真有趣得紧。 心里头的那块石头总算落地了,秦老太太便也开始不老实,她接过香囊,左右翻看,故作嫌弃道:“就这个?嗯…颜色不太好…这上头绣得是啥,骡子?”嘴边说得不饶人,眼角却一直盯着秦妙。 秦妙本就对自己的女红不太自信,故而找了清风铺的绣娘们帮忙。 难不成这样的,还送不出手?她抬起耷拉了许久的脑袋,去看老太太的脸,一眼便辨清老太太眼角的得意。 哼!祖母在瞧我笑话?一个不爽利,夺了老太太手里的香囊,刺溜地挤下软塌,屁颠屁颠地红着脸跑出院子。 “哎哎哎,我可什么都没说…”老太太故作憋屈地左看右看,几个丫头们都捂着嘴直笑。 紫萱瞧着小主子跑出去了,赶紧和老太太福了福,追了出去。还没到门口,就见到小祖宗的脑袋歪了进来:“祖母,记得把桑葚送到我院子啦!” ---------- 阿暖的心意定了,秦老太太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二话没说就让人捎了口信给威远侯府。 那厢谢老太太一接到消息,整个人乐得不成样,虚了好几日的身子瞬间就爽利了,当天晚上愣是在一众伺候仆人的惊讶中吃了两碗米粥。次日谢老太太还不顾劝阻,亲自坐着马车来秦家别院。 两个老祖宗再次相见,心里头都松快许多,忙不迭得凑在一起商讨谢秦两家的婚事。一聊便没了分寸,直到太阳快下山了,谢家老太君才姗姗离开。 秦妙呢,今儿一直盼着谢玘会不会跟着谢老太太一并来府里。顾着自己不好往前头跑,就让小厮留意着动静。可当小厮回禀说,今日只有谢老太太登门,并无男子。秦妙连日来的七上八下就越发明显了。 难不成那日在月满楼过分了,以致于他误会至今,连相看一眼都不愿来。可也不对啊,自己当日并没表明身份,且去侯府那日带着帷帽,想来他并不知道自己曾与他在月满楼有过一次偶遇。 那究竟是为何呢? 第十章 十里礼仗十里长 话说谢老太太回府后,即刻着人去请京城里最有名的媒婆。隔日媒婆登门,次日即带着礼上秦家别院提亲,并互换了秦妙和谢玘的生辰八字。 谢家请了法华寺的高僧为二人合八字,三日后法华寺来信,称秦妙与谢玘二人乃天作之合。谢老太太听了之后,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赶紧命人将八字相合的结果告诉谢玘。 听雨轩内。 谢玘立在书案后正执笔练字,长随破风正站在案前细细向他回禀结亲诸事。 “哦~天作之合?” 谢玘往后退了一小步,好似在认真审视方才自己写的字。随意搁下笔,擦了擦手便将帕子扔在一旁。“这是法华寺的和尚说的?” “正是。老太君取了您与秦小姐的八字,特意请法华寺的归远大师合的,错不了。”破风从小跟在谢玘身边,知道谢玘对这门亲事多有微词。虽说他并不明白为何自家主子对婚事如此看淡,但毕竟是迎娶正妻,好歹也去人家府上相看相看,好有个心里准备。可主子除了偶尔去那所宅子坐坐,最近总是把自己关在听雨轩,看得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都摸不着头脑。 “祖母还说了什么?”谢玘又重新换了纸,提笔便是个大大的‘忍’字。 破风见状,知道主子心情不好,但也不敢不据实以告:“过几日便是纳征。您得亲自上门去趟秦家,聘礼老太太都备好了。您若是有心再添置些,老太太说都随你。” 谢玘闻言,面色如常,只是皱着眉头揉了面上的纸丢在地上,嘴上还是淡淡地说着:“知道了,不必再麻烦,祖母让带什么就带什么。” 下聘当日,谢府的下人们天没亮便开始忙活起来。谢老太太早早地坐在正堂的上首,笑着看下人们忙进忙出,心里说不出的暖和。 媒婆照着礼单在正堂内一一核对聘礼,无误后便让小厮抬到前门的马车上,足足核对了一个时辰才将所有的聘礼装箱上马。 “谢老太君,您呐可真是好福气。天作之合的八字,那可是日日求着菩萨也未必能成的好姻缘呢。”媒婆忙完手上的事,看着时辰尚早,变着法地讨谢老太太的好。 老太太呢,委实高兴,嘴角笑得都合不拢嘴。法华寺可是许久没有批到天作之合这样的八字了,能不开心么。老侯爷去的早,帝王的恩宠也随着一代军侯的离世日渐衰减。二房三房都不是个能撑门面的料,只有大房嫡孙谢玘还算有出息,年纪轻轻就领了兵部员外郎的职位。 谢老太君也曾考虑过给谢玘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连着相看了好几家姑娘,大孙子都婉言拒绝。眼看着孙子年纪一日日上去,等过了弱冠之年,想要再挑挑拣拣就更难了。于是她就想到了阿暖,那个自己私底下中意了许久的小姑娘。如不是碍着侯府的门楣,她一早就给孙子订下了。好在如今也不晚,更重要的是,二人居然是天作之合! 出发的时辰到了,谢老太太由众人陪着站在侯府门口,看着孙子身穿吉服,高头大马地带着聘礼徐徐离开,眼中竟有些湿濡。 而这边秦家别院,秦老太太已经带着秦书人、秦昱等人候在了府门口,远远便瞧见谢家逶迤蜿蜒的大红仪仗从街口拐了过来,路上的行人都纷纷驻足,看着这一台一台的聘礼从马车上卸下,再一台一台地送入秦家。 谢玘恭顺礼貌地被众人簇拥着到了前厅,里头早已挤满了人。秦家别院里的主子下人们都凑在一块,稀罕地“围观”这位准姑爷。 秦书人和秦昱是头一次见到谢玘,早就听老祖宗将谢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如今真人在前,直叹果真不同凡响。谢玘的容貌随了已逝的老侯爷,俊秀中透着英武,一身的书卷气也难掩他眉眼中的果敢。这样的家世和相貌,怎就选了自己的闺女了呢? 其实不是大老爷刻意埋汰自家闺女。论聪慧,秦妙是杭州城里数得上好的聪明姑娘。可姑娘家聪明,不见得是好事。一想起自己那个打起算盘来霹雳扒拉飞起的女儿,秦大老爷的头是一个比一个大。人家姑娘都好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再不济也是绣技出众。好家伙,他家姑娘是能上树,能钻洞,打得一手好算盘,算得一心好计谋。好在老祖宗调教得好,阿暖管事管人的能耐绝佳,倒是给自己博了一个“财女”的名声,可惜…不是才女的“才”。 此时的秦妙并不知道自己爹爹正在腹中“嫌弃”自己。今日是谢家下聘的日子,谢玘作为新郎官会随着仪仗前来,她作为待嫁之女不好前去相看。但还是忍不住早早地躲在前厅的屏风后面,趁着人多混乱,往厅中四处张望。 美人公子今儿穿了一身绛紫色锦袍,金镶玉冠束发,通体贵气。秦妙有些心颤,那种浑身不真实的感觉又一次袭来,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短的时间内,自己居然与他订下亲事。想想以后自己将与他同榻同眠,共桌共食,秦妙的心里就抑制不住的欢欣鼓舞,嘴角的笑意更是越渐浓厚。 砰! 她的脑门被轻轻敲了一下,正心下恼怒,欲回头瞅瞅是哪个欠打的。 “郎哥哥!”秦妙惊讶地叫出声,好在前厅今日人多,除了秦朗没人听见她的惊呼声。 秦朗方才正好从后院到前厅,经过屏风处时,就瞧见有株步摇在一侧晃来晃去。一看,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机灵鬼么。 “怎么?没见过男人啊?”秦朗斜靠在一侧的圆柱上,一头越过众人去看站在厅中正与秦昱说话的谢玘。的确是生得不错,唇红齿白的。他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秦妙许久未见秦朗了,上次见面还是在杭州城。她瞧着他有些瘦了,人也黑了,不过越发的精神了。她习惯性地撞了一下秦朗的手臂,笑着对他说:“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回来了?” “哦~还有,上回你让人带得桑葚,可真是美味啊。”眼珠子圆溜溜地打着转,又不顾廉耻地蹭上去问了问:“嘿嘿,还有么?” 秦朗一怔,原以为她订了亲就不会与自己亲近了。虽说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可毕竟订了亲还是得避嫌吧。他有些纠结地凝视着秦妙,那人还和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地缠着自己,像个没事人似的。可… 他却是很愿意被她这么缠着。如果可以,缠着一辈子也是使得的… 轻轻叹了口气,收拾好心情准备回答她关于桑葚的事。秦朗却听到秦妙压着嗓子闷闷地笑,小手还辛苦地捂着嘴巴。 “啧啧啧…不就出去一个月办了样差事么,整得自个儿像个大人似的。”她又撞了他一下,一个没准备,竟然还被撞得挪开了脚。“怎么,装深沉啊!” 咳咳咳…这丫头都十四了吧,怎么还是这么…嘴巴不把门呢…什么叫他装深沉啊,本来就比她深沉啊! 秦朗无奈地摇摇头,隔着衣服把她推了远些,故作嫌弃地说道:“也不知道谢家是怎么看上你这个小不点的。浑身上下没个女孩儿样。”忽而又低下头,在她的耳畔低语:“还想吃桑葚啊…自个儿买去!” 秦妙从小和他玩笑惯了,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可这谢家下聘的日子,他居然说自己是个小不点。她很不甘心地瞅了瞅自己,从头到脚,丝丝缕缕都不曾放过。 嗯…目光定格在自己的腿上,想起沈家姑娘的大长腿,好像自己的是短了一点。再往上看,目光稍稍掠过胸前的一抹,想起嫂嫂的那片波涛汹涌,好像是平庸了些。 嗨…她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当日美人公子在月满楼对自己那么视而不见了。 轻轻地叹了口气,秦妙姑娘悠悠地飘回了后院。 第十一章 情定三月诸事开 下完聘礼,一切都是顺顺当当的。考虑到秦妙明年三月方可及笄,谢秦两家商议后将婚期定在明年的三月二十八。谢老太君在定日子前,特地问了问谢玘的意思,谢玘左右没什么意见,只是说一切都听祖母安排。谢老太太这才放下心来,知道大孙子这次是认真的,不会胡来。 秦妙来京也有段时间了,平日无事便拖着丫头们四处逛铺子。如今秦朗回来了,便拖着秦朗各处溜达。此番去了蜀地,秦妙明显觉得朗哥儿沉稳了许多,以往还愿意陪她闹闹笑笑的,这回倒是不愿意了。这让秦妙有些生气,人长大了,性子也变了许多,反而生疏了。 今年的中秋秦家一家老小都在京里过的,将崔凤一人留在杭州。来京个把月,也该回去了,秦昱惦记着自家媳妇和肚子里的孩子,秦妙惦记着杭州城里的桂花巷子和狗崽子多多。秦大老爷还得留在平阳,张罗着京里的生意,秦朗陪着他留下。故而秦老太太、秦昱和秦妙在三日后便启程回杭州,临走前秦老太太给谢太君捎了信,也不知道就此一别,下回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 秦家一行人已经离开京城的消息,还是谢薇有一日去听雨轩找谢玘时告诉他的。 “大哥,你就要成亲了,为何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欢喜呢?”秦妙上门来的当日,自己因早与赵欢有约去法华寺进香,故而未能见上,只和哥哥在门口匆匆一瞥。当天回来,她是打听过的,老太君身边的两位嬷嬷都对秦小姐夸赞有加。 “听说那位秦小姐,不仅人长得美,而且尤其聪慧。说是小小年纪就掌管了秦家半数的生意。想来以后肯定能助你管好侯府的。”谢薇对于长嫂的期待很简单,只要能像母亲一样照顾好大哥,照顾好侯府就好。 谢玘眯着眼睛躺在阳光里,微风里的花香安抚着他原本有些局促的心神。那日在秦家,他好像瞧见她了。屏风后的一株碧玉步摇,露出小小的半边脸,尤其是那一只滴溜溜在人群中转悠的眼珠子,带着狐狸般的狡猾。随即她又背过身去,略显矮小的身形,一蹦一蹦的,在和斜靠圆柱的男子说话,举止甚是亲密,远远地还能听到她郎朗的笑声。 这样的女子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不知在何处见过。午后的阳光带着白晕,在他的眼前描摹着想象中未来妻子的样子。还没下聘前,他的确有些不悦,这门亲事本就不值得自己上心,只是形势所逼不得不而为之。何况,他不想太在意男女之情,那都是穷酸落魄的秀才为了养家糊口胡乱编造的话本子。哪有那么多的郎情妾意,琴瑟和鸣,无非是好马配好鞍,各得其所罢了。 哎,话说到这儿,自己与那位秦家小姐,连门当户对都算不上。可形势如此,娶个商户女,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女子聪慧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更何况,若只有小聪明,则后宅不宁。”谢玘仍卧在躺椅上,搭在腰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谢薇听了,觉得大哥的话有些道理。世家高门里多的是那些脏事,有哪个后宅女子不是靠着一点小聪明活着。想想自己的母亲,便更觉得大哥的话越发在理。 回到杭州城,秦妙感觉自己又要活过来了。虽说与美人公子的亲事足以让她飘飘欲仙,可平阳城的干涩无聊也的确让秦妙这几个月没什么可盼的。 一回到自己的屋里,她便撒开丫头们,直扑卧房。等紫萱迈着小脚往里头赶时,一眼就看到秦大小姐四仰八叉地躺在琉璃床上。自从秦妙正式订下亲事,老太太就拨了紫萱给秦妙,成了秦妙身边的第一丫鬟。紫萱比她大几岁,从小伶俐懂事,如今到了秦妙身边,说是伺候,倒不如说是代替老太太管教秦妙。 “大小姐,这可不像话呢。好歹将身上的衣衫换了,不然这床上不都是赶路的灰尘。”紫萱吩咐身后的玉露等几个小丫头,将秦妙连拖带拽地拉起来。 “好姐姐,好妹妹们,我都几日不曾与我的床亲近了。实在是怪想它的,就让我好好再亲近会儿可好。反正如今已经是脏了,也在乎多脏一些。是这个道理不?” 紫萱和玉露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被秦妙说服的眼神。紫萱年纪大,自然是知道小姐又是耍着嘴皮子诓她们,可刚回府里还有好多事儿要安置,只能暂且留下玉露让她陪着伺候小姐。自己带着院里的大小丫鬟们将京里采买的物什一一收好,又张罗着洗洗刷刷,忙活儿好一阵才算停歇。 而秦妙早已趴在床上睡了一整觉,等醒来时肚中已唱起了空城计。老太太早已派人催膳,今晚都去老太太的劲风堂吃饭。 “大嫂!”秦妙一迈入劲风堂的偏厅,就朝着崔凤欢快地小跑上去。 崔凤如今的肚子已经很显了,鼓鼓得像个小山包。秦妙左瞅右瞅,怎么看都觉得新鲜。 秦老太太眼看着秦妙在崔凤面前晃来晃去,生怕她一不小心坏事,即刻板着脸对秦妙说:“你说你,泼猴似的,就不能好好坐着么。小心撞了凤儿。” “老祖宗,您都不知道嫂嫂的肚子有多好玩。”此时她正拿手贴着崔凤的肚皮。“瞧瞧瞧!小外甥在动呢!”手底下时不时传来嫂嫂肚皮里小家伙的萌动,她一碰,小家伙也碰一下,真是好玩极了。 秦老太太瘪嘴,对着一旁的谢嬷嬷诉苦:“她只顾着玩,都不想想我老太婆都饿坏了。啥时候可以开饭呢!” 谢嬷嬷看这一老一小又杠上了,笑呵呵地对着老太太说:“咱们哪,不管她们。爱吃不吃。”说完就给老太太乘了一晚青笋炖老鸭汤。 秦妙还玩着呢,鼻子尖尖,早就闻到那锅老鸭汤的鲜美之味了。“谢嬷嬷,我也要!” “哟,玩好啦。记得用膳啦。”秦老太太眯着小眼睛喝着暖汤,还不忘挖苦秦妙。 秦妙撇了撇嘴,接过谢嬷嬷乘的汤,端起小碗仰头便咕噜噜下肚了。伺候着的小丫头们见怪不怪了,可紫萱注意到老太太向她投来的炙热目光,还是推搡着秦妙递给她勺子。 “不用不用,这勺子用着麻烦,这样不挺省事的么。”说着便将小碗翻过来,给紫萱瞧瞧,里头还真是丁点都不剩,全都进了秦妙的肚子。 “阿暖,还有六个月你就要嫁给谢侯爷了。那是侯府,当了侯爷夫人可是要讲规矩的。一坐一行都是分寸,马虎不得。”秦老太太瞧着她愣头青的样子,不免严肃起来。 “回头给你请个教养嬷嬷,好好学学规矩。”不下猛药,是冶不了她了。虽说老太太也不愿拘着她的性子,但毕竟那是威远侯府,非寻常人家,若行将踏错,轻则让下人笑话,重则就是给侯府抹黑了。 秦妙不甘心地撅着嘴,有些闷闷不乐。从小到大,父亲也不是没请过类似的教养嬷嬷,其中有一个据说还是曾在宫里当过差的。可她打小不爱这些大家闺秀的玩意,笑不露齿,坐不满椅,眼抬三分,手举五寸。她喜欢跟着大哥和秦朗他们去捉鸟,爬墙去沈家看狗狗生崽,再大了些,最爱做的事就是逛各种铺子,尤其是新开的铺子。 崔凤嫁来秦家多年,一直与这个小姑子交好,心里也明白秦妙不爱那些女红和规矩。她放下筷子,轻轻握住秦妙的手,温声温气地劝道:“阿暖,祖母说的在理。你是要站在谢侯爷身边的人,如若举止没个章法,那届时不就是让侯爷为难么。是不是这个道理?” 秦妙有些明白地点点头。是啊,她是要和美人公子站在一起的,的确不该丢他的人。罢了罢了,不就是些规矩么,自个儿好好学着就是了。 这顿饭,秦妙吃得有些无味,一想到过几日就得被关在园子里,心里怎么都痛快不起来。晚膳过后,她也没坐多久就回了自己的院子,和小狗多多说了会儿,早早地熄灯睡了。 第十二章 燕子回时簌簌泣 苦涩的风总能吹醒苦涩的梦,而秦妙方才便做了这样苦涩的梦。 她梦见自己重回了位于平阳城的威远侯府,大红的门帘,大红的床,大红的红烛,喜洋洋。 她梦见自己身着大红的喜服,恹恹地坐在矮榻上,一杯一杯地倒着酒,再一杯一杯地灌下去。 红烛燃啊燃,从天黑燃到天亮,大红的喜服染了脏,仿佛再暖的日光都无法将它照亮。她使劲地往外跑,想去找清晨的光。秦妙,使劲跑,再使劲跑,快看到了,快看到了… 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盯着眼前的床顶,还是那张琉璃床,没有红纱床帐,没有染泪红烛。 哦,原来是梦…很奇怪的梦… 轻声唤了守夜的丫鬟们进来伺候,洗漱梳妆后头还是有些涨涨的。不过今日秦妙约了隔壁的沈三姑娘沈燕逛铺子,匆匆在劲风堂扒拉几口饭后便带着小厮出门了。 沈家就在秦家的隔壁,两家最近的地方搭个梯子就能爬过去。小时候贪玩,跟着秦朗爬过几次,渐渐大了反而歇了心思。沈燕是沈家二房的姑娘,在沈家行三,上面有个亲哥哥沈亮。沈亮就比秦妙大两岁,目前为止最大的志向是娶了隔壁秦家的姑娘当媳妇。据说这个志向从他全家搬到杭州城里的时候就立下了,当然这是沈燕偷偷告诉秦妙的。秦妙呢,权当个笑话来听。 秦妙依然老样子,换上了男装。刚出门就看到沈燕挥着帕子等在巷子口了,那小手挥得简直比红袖招的姑娘还使劲。咳咳…当然她也没去过红袖招,都是沈燕无聊塞给她的话本子里说的。 “妙妙,你怎么那么晚啊!”沈燕嘟嘟地快步走过来,一把挽起秦妙的手臂。还没走到马车前,就见到车帘子从里面掀了开来。 “妙妙,好久不见啊!”一口白牙咧着嘴,都快到腮帮子了,那双黑瞳本就够小,一笑就直接眯成了条线。沈亮乐哈哈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手还撩着车帘子,示意两位妹妹赶紧上车。 秦妙一上马车,就拉过沈燕在她耳边低声言语:“他怎么也来了?” 沈亮碍于男女有别,不好再上车,便骑着小马候在车旁。沈三姑娘委屈地看着秦妙,两手一摊:“我可不是有意的。是哥哥早上知道我出门,一路跟着我。我也没办法。” “好啦妙妙,有哥哥在,也算有个照应。万一碰上个好歹,有男人在总归好一些。”沈燕安慰道。 呵!男人…别到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就行… 今日秦妙主要是去胡掌柜的清风铺天街分号看看。 胡掌柜,单名一个风字,是清风铺近几年升得比较快的,而提拔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秦妙。 话说当年秦妙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片子,胡风呢也就二十出头,一直在清风铺天街分号当制衣师傅,也就是俗称的裁缝。 秦妙很早便发现每次议事大会上胡风所在的天街分号总是第一个拿出完整的成衣款式,且样式每每都能让秦妙眼前一亮。久而久之,但凡清风铺出新衣衫,八成都按胡风的板子打样,再从其他分号提出的样衣里挑选上乘的,组成清风铺一季的主打。 现如今正好是秋冬交替时节,秦妙等不及议事大会,就想来胡风这里尝尝新鲜。秦家的马车绕过几条巷子,徐徐地转到天街,清风铺就在天街的另一头街口,连着夫子庙。 胡掌柜已早早地按着约定的时间候着自家小主子临门,只是今儿店里的客人有些多,他也不敢怠慢,时不时站在店门口朝里堂张望。 “胡掌柜!”秦妙和沈家两兄妹踱步到店铺口,一眼就瞧见正望着店内的胡风。 胡风一听音,赶紧迎上前去,向秦妙行了礼:“大小姐来了,里面请!” “今儿门口的马车有些多,是有什么贵客么?”秦妙刚下马车的时候,便瞧见门口停了好几辆,看着是大户人家才能有的。 胡风将秦妙一众人等往店里相迎,又低声凑着秦妙的耳畔说道:“今日来了几家夫人小姐,都是来看冬装的。不过议事大会还没开,我也不好将所有的款式摆出来,所以只能先拿几样调调口味。” “这倒是我和老祖宗的不对了。去了京城好些日子,耽搁了正事,反倒让你们这些掌柜们不好做了。这样,你今日将样衣都拿出来我看看,如果没什么大问题,不妨先上着。回头其他分号有好的,再添上也不迟。” 胡风看着眼前不过十四的小姑娘,从进入铺子起,一边顾着和他说话,吩咐事项,一边四处打量店铺运行情况,神情严肃中透着几分探究。那沉静的模样全然不是一个十四岁少女所能具备的。而跟在她身后的沈三姑娘和沈少爷,虽说与大小姐年龄相仿,却全然还是孩子脾气,眼珠滴溜溜地朝着新鲜的好玩的打转。 秦妙为了看还没上市的样衣,就领着沈三和沈亮去了二楼的雅间。胡风命人将样衣一一搬上楼,只是粗略地一望,秦妙就足以满意地点点头。袄子,袍子,大氅,围脖,绣兜一应俱全,再看边上的棉鞋,革靴,连小孩子冬日里常用的衣物都把花样打好了。 与往年相比,今年胡风准备的样衣除了在款式上更为仔细,绣样上也出彩不少。看来前段时间花银子找好手艺的绣娘还是很起作用的。 一一看过了样衣,秦妙就着顺序分别提了自己的建议,挑选出可用的先让胡掌柜的铺子用着,回头再添置些新的。 二人正乐呵呵地商量着怎么陈设时,沈亮急吼吼地跑进屋子来:“妙妙,不好了,阿燕在楼下和人吵起来了!” “怎么回事?”秦妙和胡风二人一对视,便跟着沈亮下了楼。 只见沈燕胀红了脸,眼泪花在眸子里鼓鼓地打转,气呼呼地站在一侧的台子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女,鹅蛋脸,穿着一身鹅黄的裙衫,略带轻蔑地盯着沈燕,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二人的身旁已经围了不少看客,秦妙轻轻地从人缝中穿插进去。沈燕一看是秦妙来了,忙着抓住她的胳膊,一脸憋屈,话还没出口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秦妙是知道沈燕的,嘴上是刁了些,但心眼很实诚,不是个会欺负人的。看着好友哭得那叫个委屈,秦妙先按耐住心里的疑虑,温声劝她别伤心,凡是有她。 劝好了人,她才淡然地开口:“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第十三章 巧舌如簧辨恩怨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秦妙冷冷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圈人,小小年纪,眼神却凌冽得吓人。 鹅蛋脸的少女这才正视秦妙,语气仍是骄矜:“你是何人?”上下打量着眼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圆润的脸庞,疏淡的眉眼,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唇。未作脂粉修饰,已然清丽可人。孙妙茹自负美貌,杭州城里年龄相当又有家世的姑娘里,自己也算数一数二。眼前的这位…看打扮也是家里有点实力的,但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秦妙自然是看懂了对方四下打量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只是女子间相互的打探之举在秦妙看来甚是无聊。难道多看几眼,就能让自己美上几分? 她并未正面理会孙妙茹的问题,只是看向她身后跟着的丫鬟:“不如你来告诉我,方才发生了何事?” 那孙家丫鬟生得圆脸胖身,乍看以为憨厚,实则伶牙俐齿:“我家小姐比她!”说着便指向还在一旁抹眼睛的沈燕,“比她早来,远远就看中了这件袍子。可她死活占着不放,分明是想抢来着。” 沈燕一听丫鬟如此说,心里也急了,一口对着丫鬟辩解道:“哪里是你们先看上的。我早就在这相看袍子了,只是偏头去看哥哥的空挡,被你们夺了去。” 秦妙见双方各执一词,心里大约对事情有了判断。这只能算是个无头公案,店里人来人往的,谁又能真正看清谁先动了袍子的心思。更何况,一件袍子而已,也没必要搞得两厢不开心。 “妙妙…”沈燕见秦妙无甚反应,拉着她靠近自己这边,轻声与她解释:“我爹爹的生辰快到了,就想着送他件合身的袍子。我的确是老早就看中了,可她们中途强来,所以我才生了气。”她知道自己方才与那姑娘嚷嚷,与清风铺无益,所以想再和秦妙解释解释,并非自己无理取闹。 秦妙嘴角微微翘起,安抚性地握了握她的手,正要准备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怎料孙妙茹这厢却不打算了事。 只见她久久不开的尊口,这会儿显得尖酸刻薄起来:“都说清风铺料子好,样子好。本想着上京前给威远侯表哥带件清风铺的袍子,也算聊表心意。怎不知,居然有人大言不惭地与威远侯府抢东西,真是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胆儿大的。事儿都出了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清风铺的掌柜出来话个事,莫说这袍子是我先看中的,就算不是,那是不是也得出来给个说法。” 威远侯府?那不是当年三战三捷羌人的一品军侯府么…看不出来,这少女是威远侯家的表亲。众人听闻孙妙茹是当今威远侯的亲戚,心中暗暗为沈燕担心。 准威远侯夫人秦妙心中也是一愣,万没料到在自家铺子还能碰到一个拿着夫家名号耀武扬威的主儿。本想此事就此作罢,双方各退一步,可对方却没那心思退让。 胡风见孙妙茹将事由牵扯到了清风铺,急忙站出来想要撇清:“在下正是清风铺天街分号的掌柜…”还没等到他自报家门,就见秦妙的小手拦在身前,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位姑娘,哦,不,该尊称您为威远侯府家的表小姐。恕在下眼拙,方才未能识得小姐尊躯。不知小姐如何称呼?”秦妙一改方才的阴沉之色,转而笑脸迎人地看着孙妙茹。 孙妙茹一直对秦妙的身份很是好奇,但对方这么捧着自己,她也不好再问什么,故作懒懒地回答:“我姓孙,你叫我孙小姐便是了。” 姓孙?秦妙飞快地在脑袋里搜寻与孙氏相关的信息。叮!是了! 她依然面不改色地笑着说:“莫非小姐是威远侯府二房孙夫人的亲戚?哎呀呀,听说孙夫人可是执掌着侯府的中馈,是侯府真正的掌事人呢。” “那是,姑母身份尊贵…嗯?你是何人,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孙妙茹起先还有些得意洋洋,等醒过神来却觉得秦妙的话有问题。 秦妙无赖地咧嘴笑了一记:“嗨,我也是听人这么说的,果然今儿是遇到贵人了。”转头又和胡风吩咐:“胡掌柜,咱们清风铺的袍子要是能送入威远侯府,那可真是长脸呢。你也别纠结了,既然孙小姐看得上眼,那这便是桩好生意。”说完又对沈燕眨了眨眼,让她暂且耐下性子。 “早知道这么办就好了嘛,何必搞得如此难堪。但不知这位姑娘是?”孙妙茹听了秦妙的这番话很是受用,但压在心里的疑虑更甚。 秦妙云淡风轻地飘过一句:“哦,我是清风铺的东家。” 额…方才孙妙茹说自己是威远侯府的亲家,已经是很惊动了。而面前这个矮小的姑娘是清风铺的东家,就更是让众人惊诧不已。不过看胡掌柜老老实实按着秦妙的吩咐,将那件袍子包起来递给孙妙茹,众人觉得此事该是真的。 孙妙茹身后的小丫鬟接过装着袍子的布包,转身便要给银子。这才想起刚刚光与人争执着抢袍子,忘记问价钱了。“掌柜的,这袍子多少银子?” 小丫头是对着胡风问的,但胡风很识相地站在秦妙身侧,并不作声。反倒是秦妙,扬着小脸,不咸不淡地开口:“不多不少,一百两。” 一件袍子一百两?! 孙妙茹倒吸了一口气,原本写满骄傲和得意的脸上瞬间多了些不明意味的纠结。父亲如今只是个知县,每月的束脩并不宽裕。今日来清风铺也是下了决心的,把这几年自己攒的私房钱都拿了出来。想到过段时间能见到倾慕已久的谢表哥,怎么着也得表表心意。 秦妙看孙妙茹颇为反复的神情,心里的滋味就越发好受了。她早就注意到孙妙茹虽然跋扈,但囊中必定羞涩,光看她浑身的打扮,便知道素日里的衣饰颇为拮据。 “孙小姐是嫌贵?这不能吧,您是威远侯的表妹,这点银钱算的了什么呢。再说了,您方才也是慧眼识金,一下就挑中了咱们清风铺里最贵的袍子,那绣样,杭州城里打着灯笼都找不出第二件了。这么贵气的袍子,也就只有京里的贵人能配得起了。您说是不是?” 这话一出,可是直接将“尊贵”的孙妙茹直接杠在了杠上,左右是下不来台了。秦妙的话不无道理,既然要送礼,那得看诚意。若是表哥看得上自己的心意,自己再努力努力,当上侯府夫人的日子恐怕也是不远了。和侯府夫人的头衔相比,一百两还算什么。 孙妙茹咬咬牙,还是让小丫鬟在荷包了凑足了一百两,递给秦妙。秦妙一接,心里不由笑了。这一百两可真心不容易,一锭五十两的银子,再加零零散散的碎银,看着都勉强。 她故意算了半天,才眯着眼笑说:“是了是了,正好一百两。”转身让胡风收好银子,见孙妙茹正要带着丫头往外走,便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了孙妙茹的去路。 “这位东家还是事?”孙妙茹不解地问。 只见秦妙向孙妙茹略略欠身,算是行礼,继而颇似诚恳地对孙家小姐说道:“多谢孙小姐如此照顾秦家生意。说起来,秦家的大小姐将嫁与威远侯为妻。如今孙小姐这大笔出手,也算是为秦家小姐舔添了嫁妆。回头秦小姐随着侯爷称您一声表妹,那可真是亲上加亲了。” 秦家大小姐?嫁给威远侯为妻?这是怎么回事,表哥什么时候要娶妻了,姑母怎么没说啊! 见孙妙茹一脸惊愕,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精彩极了。秦妙心中的那股怨气出得可真是酸爽痛快。孙妙茹也不是傻的,她见秦妙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原先想不通的一下子都通了。 清风铺的东家,那不就是秦家么。秦家的大小姐,还是个适婚年龄的,难不成…她?! “你…你…”孙妙茹这下可真是傻眼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那双杏眼瞪得如铜铃般大,面部扭曲成一团,恼怒成羞地样子活脱脱将她的容貌减了五分。 秦妙呢,还一如既往地笑脸盈盈,不忘再给孙妙茹行了礼:“孙小姐走好,下次再来光顾!” 孙家的小丫头看着自家小姐很是不对劲,赶紧拽着人往外走,二话不说把人塞进了孙家的马车。知道马车行远了,秦妙还站在门口幸灾乐祸… “妙妙…你怎么就帮着她呢…”一旁的沈燕还委屈巴巴的,没了那袍子也不知道还能选什么给父亲作生辰礼物。沈亮呢,还一脸懵地想着方才的清形。 秦妙戳了戳沈燕的脑门:“我难能坑你呢,走,上楼看看什么叫好袍子!” 第十四章 辞旧迎新朗月明 连着悠闲晃了几日,秦妙的日子过得很舒心。可是…教养嬷嬷要来了。 这次的嬷嬷是老祖宗请人聘的,以前在京城里专门教化大家闺秀礼仪的,只因儿子全家搬迁到了杭州,也就跟着南下。 嬷嬷姓康,为人和善,声调温软,但做事规矩,教课的时候一丝不苟,半点偷懒都使不得。刚开始的时候,的确让秦妙吃了不少苦头。好在秦妙这次也是铁了心让自己学好规矩,以后好堂堂正正地站在美人公子身边,成为他的得意妻子。 因秦妙已订了亲,往后也不方便再管着秦家的生意了。所以秦昱慢慢减少了外出的差事,专心负责店铺和账务的管理。 “嬷嬷,侯府的夫人一般都做些什么事情?难不难?”秦妙有一日很认真地询问康嬷嬷。对于管理生意她很有经验,也有意思,但怎么当一个称职的侯爷夫人,的确需要学习。 康嬷嬷温柔的一笑:“不难。一般世家高门分前后院,和如今秦家的格局是一样的。前院不需要女眷费心,后院才需要当家主母花些心思打理。简单来说,事情大致可粗略地分为几项,即人、钱、物、礼。人指的便是侯府一应下人的管理,这是后院最为重要的事,管好了人,用对了人,那后面的钱、物和礼皆能从简处之。” “这就好比我在秦家应对那些掌柜一般,因人而用,各显其能,且确保对秦家衷心耿耿。”秦妙接着康嬷嬷的话往下说。 康嬷嬷不通晓买卖之事,但听秦妙这么对比,的确相似:“是了,就是这个道理。而钱指的就是管好后宅账本和银钱收支。这点我相信是难不倒秦小姐的了。” 秦妙自信地点点头,觉得当个侯府夫人好像也没听起来那么难。 “说到物,指的便是后宅所需之采购,小到每日吃食,大到府院修葺,都属于物的范畴。而礼字,对应的便是侯府一应的礼尚往来,此乃人情,是高门大户维持脸面所需。您到时候作为侯爷夫人,多的是这样的人情应酬,因此也要费心打点。” 秦妙在心里从头到尾将这四个字好好揣摩了一遍,自信地对康嬷嬷说:“嬷嬷,这些事宜本与我在秦家做的事多有想通之处,真是好极了。” “话虽如此,但各府有各府的糟心事,届时灵活应变方才上策。还有,论如何做好一个侯爷夫人,其实归根到底只有一条,那便是…与侯爷恩爱两不疑,只要有了侯爷的信任,您在府里的日子便不会太难过。” 康嬷嬷是见过了很多高门内宅的伎俩,再聪慧无比的女子,没了丈夫的体谅,多半是会寸步难行的。不过眼前的这位秦小姐,聪明伶俐,美貌动人,想来是个男人都会动心。但愿刚才自己的那番肺腑之言是多余的才好。 秦妙就这样跟着康嬷嬷学规矩,平日里偶尔能放个风出来走走,但后来老祖宗又加了琴棋书画的课,这下就彻底将她的空闲时间压榨地渣都不剩。 时间过得很快,学着学着就到了年底。秦大老爷早早安排了京城里的事,带着秦朗在年前赶回了杭州。 这是秦妙最后一次在秦家过年了,她素日没心没肺的,到了除夕这日也变得敏感惆怅起来。老祖宗好像比往年多了几丝白发,爹爹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嫂嫂顶着硕大的肚子快生了,看得哥哥干着急。而她从小的玩伴秦朗,今日也变得更闷闷不乐了。 秦妙拍了拍他越加厚实的肩膀,笑嘻嘻地说:“你不是说今年从京里带了好多烟花么。让我见识见识呗!” 秦朗点点头,与屋子里的大人们打了招呼,得了允诺后带着秦妙往小院走。 杭州城的冬日不下雪,除夕夜里除了凄冷,还是凄冷。秦朗和秦妙并肩走着,自始至终没开口对她说上一句。好几次她都挪了嘴,尝试和他说话,可话到嘴边却也开不了口。 从没觉得去小院的路能有那么长,直到身旁的人就着冷风说:“阿暖,过完年我又要去蜀地了。” “爹爹的意思?” 秦朗轻轻“嗯”了一声,继而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这次去可能要大半年。我送不了你出嫁了。”纵使后知后觉如秦妙,也听出了他话语里的不自在。 秦妙有些难受地看着前方,身旁的人从小到大陪着自己疯玩长大。有着哥哥一般的呵护,也有着兄弟一般的仗义。这样的人不能看着自己出嫁,心里说不难受,那是骗人的。可嘴上还是淡淡地回应:“好,我知道了。” “阿暖,以后去了侯府,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人欺负你了,你就来找我,别自己躲在一边哭。” 秦朗还记得阿暖五六岁的时候,胆子很小。有一次他为了捉弄她,将刚从池塘里抓来的青蛙放在她的绣鞋里,把她吓得半死。以后她看到自己都绕着路走,自己花了好久的功夫才把人哄了回来。 他不想阿暖再被欺负,即便是自己也不行。可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此生是没有就娶她的,一直很想守护她一辈子。可如今她就要去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了,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护得住阿暖… 秦妙就知道秦朗是不会真的冷落她的,扯着脸皮与他说:“谁能欺负我,我没欺负别人都不错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这是她最后一个除夕夜,她与她的儿时玩伴足足放了一夜的烟火。漆黑的天幕一次次地被烟花照亮,幻化出各种形状,暖暖地映在他们的脸上。男儿温柔,女儿爽朗,天地仿佛之只剩下了彼此,和眼中的一束光亮。 开春过后,秦朗就走了。秦妙也开始繁忙起来,再过两个月自己就要行真正成人了。康嬷嬷的规矩和礼仪已教得差不多了,平日单独搁出半个时辰巩固练习,其余的时间秦妙都是在陪伴家人和练习书法中度过。 琴棋书画课的师傅已经遣散了,因为秦妙实在没有当才女的天赋,若说稍有兴趣的,也只有书法了。可偏偏闺阁女子常习的簪花小楷,秦妙虽练得不错,但总嫌弃过于端庄,反倒让秦昱找了行楷字帖来练。 日子如水般流过,小侄子的满月也过了,三月十五的及笄礼也在老祖宗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中操办完了。 终究,秦家阿暖要出嫁了! 第十五章 红头马上迎娇娘 阿暖行及笄礼的当日,谢家的迎亲队伍已抵达杭城。因平阳距离杭州尚有十余天的路程,故而先在三月十六出嫁,再经水路陆路后,于三月二十八正式承办大礼。 出嫁当日天都没亮透,秦妙便被一众丫鬟嬷嬷们拽起来沐浴梳妆。她生得矮小,顶着谢家送来的凤冠,怎么看都觉得奇怪。可偏偏嬷嬷们都说那凤冠华贵无比,最是衬她的气质。 秦家人一早便侯在了秦妙的小院里,老太太因着昨日的及笄还伤着心,今日又得看着长大成人的小孙女远嫁,心里的滋味可真心不好受。秦大老爷也是一脸惆怅,妻子走得早,留下这么一个宝贝疙瘩,现如今宝贝疙瘩也得嫁人了,秦老爹的眼眶都红了。 反倒是秦妙的大哥大嫂面带笑意。崔凤的孩子满月了,白白胖胖的,特别乖巧。小侄子躲在温暖的襁褓中,咿咿呀呀地对着娘亲挤眉弄眼,开心地流了满嘴的口水。 “今日是姑姑的好日子,宝儿也开心是吧。”秦昱拿着软帕轻轻地给儿子擦拭口水。 宝哥儿像是听懂了爹爹的话一般,冲着秦妙卧房的方向一个劲地挥舞着小胖手,口中还喃喃有词,逗得老太太和大老爷都笑了。 “吉时到,新娘起!”天光已大亮,远处的繁星都纷纷隐去了光辉,给红红的日头敞开了道。喜婆一声亮嗓,响彻小院。 秦昱背着秦妙从卧房出来。小小的身躯趴在自己的背上,让秦昱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和秦朗带着阿暖掏鸟巢的事儿。他和秦朗比阿暖年长,又是男孩子,每每都能三步两步地爬上树。而阿暖只能撑着一张圆脸,巴巴地仰头看着他们,那小胳膊小短腿的委屈模样,秦昱一直都记得。如今小短腿也要撒欢跑走了,家里没了阿暖,应该会很冷清吧。 丫鬟们一路撒花送别,绵长的花径随着秦昱的脚步直到府门。而谢玘已等在门口多时了。 枣红马系着红绸,马上的男子身着大红喜袍,晨曦的暖光洒在他金镶玉冠上,圈起淡淡的光晕。 谢玘是个面色很冷的人,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此刻他已下马立于喜轿前方,敛神凝视着秦妙从哥哥的背上下来,在喜婆的搀扶下一步一个小心地走下石阶。初春的衣衫相当厚实,大红喜服将新娘整个包裹地纹丝不透,唯有那千重万重衣服下的腰间仍显纤细,让谢玘的冷眉稍稍暖了几分。 而那方喜帕在谢玘看来竟有些过大,否则任凭微风浮动掀起帕角,也看不到新娘子的一丝一毫。这让他的好奇心越发浓厚起来。虽说他不是重色的人,但早就听闻秦家小姐貌美灵秀,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若真如老祖宗所说,即便自己不欢喜,那看着也是舒服的。 “吉时到,抬喜轿!” 耳畔传来喜婆的吆喝声,秦妙鼻头不禁一酸。入了喜轿,意味着她将就此告别亲人,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家。握着玉如意的手紧了又紧,耳边似乎还听到小侄子咿咿呀呀的耳语声。 啪!她还是很不争气地流了泪,泪水滴在如意上,也滴在了新郎递过来的红绸上。不过谢玘并未发觉喜帕下秦妙的异常。 一段红绸两头牵,牵起今生与前缘。谢玘拿着红绸的一头,慢慢地领着秦妙到喜轿前。 秦家众人还立在府门口,看着秦妙。老祖宗早已泣不成声,在丫头的搀扶下勉强站定。一众嬷嬷和丫头们也纷纷红着眼抹泪。这些下人们不是看着秦妙长大的,就是伴着她玩大的,这样的情分实属难得。 谢玘对于这样的情意并不熟悉,只是匆匆撇了一眼,远远地朝老祖宗和大老爷鞠了一躬,转而翻身上马。 枣红马“嘶”叫一声,扬起马头的红绸,伴着喜婆的一声“吉时到,喜轿起!”。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便游动起来,直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唯有那弥留的锣鼓喧天,才让秦家人觉得眼前的空白并不虚无。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喜轿停在了杭城的扶柳渡口,在此谢家的迎亲队伍将再次上船走水路。到底是一品军侯府娶当家夫人,这一日的扶柳渡口皆是谢家的喜船,从头至尾整整十条。 秦妙捧着玉如意,在喜婆和丫头的搀扶下走出喜轿。许是坐得有些久了,腿脚有些麻,下轿时竟有些不稳,往一旁倒去。谢玘正好在喜轿一侧下马,眼阴手快地去扶秦妙。 软糯糯的一坨歪歪斜斜地落在自己怀里。他从不知道居然有女子能这么小,好似仅用半臂就能箍紧她。红色的喜帕将他与她隔开,慌乱间看到女子白皙小巧的下巴,马上又被上千的喜婆规矩地盖上了。 “谢侯爷,拜堂前新郎新娘不可见,否则不吉利。”喜婆说着与紫萱将秦妙从谢玘的手中接过,安分地等在一侧。 谢玘没作声,只是稍微整理起了褶子的喜袍,也站在一侧,不再看她们。 过了不久,破风回禀,请侯爷和夫人上船歇息。谢玘听后轻轻点了头,淡然地将红绸的一端递给喜婆。喜婆先是一愣,又才阴白,当即就将红绸放到秦妙手里。二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船,秦妙住二楼客房,一应物事皆由下人操办,谢玘住楼下。这样便免了二人婚前碰面。 谢家当时下聘的聘礼足足八十八台,按着侯府的规矩给足了秦家面子。秦家自然是不愿委屈秦妙,这次嫁妆足足备了九十台,比聘礼还多了两台。光嫁妆装船,就花费了小半天的辰光,直到过了晌午,喜船才正式驶离扶柳渡口。 “紫萱姐姐,我脖子酸。” “哎,这衣服怎么这么折腾人啊。谢家让哪个铺子做的…” “嬷嬷…午膳那么少,我饿了…” 秦妙一到楼上客房,便开始不老实,直冲着紫萱嚷嚷要换掉衣服。这回头还有十几天,一直穿着那身厚重的喜服,秦妙想想都觉得成亲这事不太美好。 “大小姐,你先忍忍。我一会儿就给你拆了这些,换身舒服的。”紫萱还忙着让丫头们张罗收拾,瞧见已是新娘子的秦妙像个大粽子似的杵在自己眼前,只得好好安抚她。 紫萱一边给她拆头饰,一边说着:“这衣服好看是好看,可怎么看都是笨重。早知如此,还不如咱们清风铺自己上手呢。” “是啊是啊,我本就是这么和祖母提议的。可祖母说,这都是规矩,嫁衣就得男方准备。可最后不还是穿在我身上,让我受罪…” 紫萱赶紧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小点声:“您留神,小心祸从口出。要是让谢家听去了,多半是会不高兴的。老祖宗可是说了,出了秦家门,咱们都得守着规矩。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第十六章 未至侯府先立威 船上的日子其实有点难熬。 新郎新娘的喜船分两层,新娘住上层,一间雅间给秦妙,另外两间给下人们。雅间的窗开得很高,除了透透空气以外,半点看不到景致。起初几日,秦妙还觉得新鲜,和丫头们说说话,打打璎珞,日子很平常地过去了。可过了四五日之后,秦妙便再也憋不住了。 “紫萱姐姐,你去楼下问问,美人…那个谢侯爷素日什么时候会到甲板上。”喜婆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与新郎官照面。所以想要透气,只得错开时间,挑人家不会出来的时候。 不出一会,紫萱便上楼了:“问了侯爷身边的长随,侯爷早上一般歇在屋内,午膳过后会绕着船甲走上两圈消食。临近夜间,偶尔也会出来活动。” “那就是我们怎么着都没机会出去咯?”这位美人公子还很会利用时间,午膳消食,傍晚看落日,倒是一点都不留点空挡给自己。 “你下去与侯爷亲自禀阴,就说午膳后我要晒太阳,傍晚时分我要看落日。请他避让。”要是别的时候,估计秦妙还是会多照顾着谢玘的,毕竟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人公子。但一想到自己要十来天“关”在船阁里,心里莫名的不爽。 紫萱又蹭蹭下楼,让守门的小厮通报,得到示意后走进谢玘所在的雅间。 “侯爷,我家小姐想和您商量一件事。楼上活动空间有限,久待了烦闷,但碍于您与小姐正式城婚前不得相见。因此我家小姐希望能午膳后到傍晚的这段时间,可在船甲上走走。至于旁的时间,都让与您。”紫萱简单地将意思与谢玘说阴,说完便恭敬守礼地等在一旁。 此时的谢玘正自己与自己下棋,仿若未闻般,凝眉思考着棋路布局。紫萱等了一会,实在是脚都有些酸了,才尝试性地问道:“侯爷…您看我该怎么回禀我家小姐?” 啪嗒!白子落,眉眼舒,但谢玘的脸庞仍像僵在冰块里一般,半点看不出情绪。 “就按夫人说的办。” 紫萱从未见过这么冷情冷性的人,好似没什么事情能让他展露笑容。咳咳…从始至终,他都没睁眼瞧过身份未来夫人身边大丫头的自己。 得了令后,紫萱从容地退出雅间,上楼将结果告诉秦妙。 次日秦妙早早地用完午膳,便换了身短袄和长裙,裹着狐狸披风下楼散步。 被关在狭小的空间里几日,方知广阔天地的豁达多让人珍惜。如今船队已经过了扬州,江面变得越发平整,两岸少了丘陵多了高山。 三月的风带着春意,冷暖适宜,偶尔夹杂着花香草香,让她不禁想起秦家后院的小花圃。紫萱命人搬来一张软塌,正好趁着午后阳光晒晒多日的霉气。阳光很暖,秦妙眯着眼斜靠在软塌上,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盖在身上的毛毯都抵不住春日弥留的寒意。于是让下人们收拾收拾准备上楼。 刚走到船舱入口,远远便瞧见一位身量高挑穿着桃红袄子的丫头捧着脸盆走过来,看装束该是有身份的丫鬟。人到前头时,秦妙刚要迈腿上楼,只见那丫鬟脚下一个不稳,脸盆里的水直接飞了出来,灌了秦妙一身。 秦妙喝着江南的水长大,生得比北方的姑娘矮小,且毕竟才十五岁,还没怎么抽高。一盆洗脸水就这么胸前扎扎实实地浇了下来。没错,不是溅,是浇。 “哪里来的奴婢,这么不懂规矩。”紫萱几乎是同一时间将秦妙落在自己身后,替她挡住了一半的水。 哐当!铜盆砸在地上,引出不小的动静。而此时谢玘正从雅间走出来,还没走到舱门外,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守门的小厮忙要上前开舱门,被他一手拦下,示意小厮安静。 “姑娘,真是对不住。奴家本就不擅坐船,方才船好似动了,一慌张便没站稳。这才惊扰了姑娘。” 脚下的女子双肩微抖,好似真有点慌张的意思。 紫萱想再开口质问,被秦妙一个眼神歇停。秦妙随手拍了拍身上的水汽,淡然地说道:“抬起头来!” 这一看还不打紧。哟,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秦妙和紫萱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秦妙很好奇这个丫头今日这一出的用意。她又不傻,船能晃到什么程度,能让人这么站不稳。再说,她怎么就没感觉到方才有那么一瞬间的晃动呢。 “奴家…” “什么奴家!哪里学的阴阳怪气。好好说话,若是侯府的下人,女的统称奴婢。难道没人教过你么。”紫萱身后的李嬷嬷气得骂出了口。秦妙抿着嘴笑了,她方才都没听出那声“奴家”有什么不妥。嬷嬷一发话,她倒是意识到了。 女子纤弱的身子骨在李嬷嬷的大喝之下抖了抖,方才一脸看似忏悔实则傲气的神情瞬间被吓得没了影,乖乖地报上名字:“奴婢如画,是侯爷的贴身丫鬟。” “哦~原来是侯爷身边的人。那可真是得罪了。”秦妙轻佻地说了一句,但迟迟没让如画起身。 如画见秦妙识趣地提到了侯爷,心想不管怎么样,夫人再大也是大不过侯爷的。自己是侯爷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故而又追了一句:“方才奴婢是想侯爷应已歇完晌了,所以烧了热水让侯爷净面。可不小心打翻了水盆,也不知道侯爷会不会在里头等着急了…”一边说一边跪着,眼角却时不时去看秦妙的反应。 其实秦妙是个很欺硬怕软的人,但凡有人要和她抬杠,她多半是忍不了的。就如同当下,这位如画本说是不小心浇了她一身,若是温顺地给足歉意,其实她也不愿太多计较,因为她没空,一心想着回房间喝茶。可现如今,人家把谢侯爷都搬出来了,还一副自己拦着她不让着她,反倒是会恼了侯爷的样子。如此这般阴目张胆的狐假虎威,在秦妙这里,就断然容不得的了。 “侯爷那边,你不用操心。”秦妙低头去看跪在地上的如画,对着她那一双忽闪忽闪的美目,笑意满满地说道:“玉露,你赶紧给侯爷重新送水去。务必要伺候得比伺候我还要上心,知道么?” 玉露小丫头跟在秦妙身边那么多年,自家小姐那点小脾气是知道的,连忙小跑去了水房。 “至于你嘛。虽说我现在还不是侯爷的正式夫人,但也不差那几日了。为了维持侯府的规矩,不得不让你受点小惩罚。不然以后侯府的人做事都这么毛毛躁躁,目无主子的,让别人瞧见了,会笑话侯府的。”秦妙眉眼盈盈地拍拍如画有些呆了脸,“你是侯爷身边贴身的人,自然是最该阴白规矩二字对侯爷的重要性。所以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耽搁了这么久,秦妙早已口干舌燥了,直起身子松快了一番后,对着李嬷嬷吩咐:“如画以下犯上做事毛躁,暂且就…罚她在甲板跪上一个时辰。嬷嬷辛苦些,帮我看着她。” 其实如今是三月,在室外跪上一个时辰,这样的责罚对于世家高门来说并不算重。一般犯了事的下人,都是直接上板子解决。如画心里也知道这个准夫人不算狠,可她还是心中不忿。 她可是伴着侯爷七八年的人了,侯府里的下人们谁不让着她三分。如今却要在走来走去的下人面前被新主子责罚,这比打板子还要狼狈。本想着让侯爷出舱门的时候,看到准夫人出丑的样子,想不到丑倒是没让人出成,反倒自己被人拦了一道。 谢玘站在舱门后一直听着,全程并无表情,仿佛方才的一幕闹剧很是平常。听秦妙等人陆续都上了二楼,他才示意小厮将舱门打开,一眼就看到跪在门旁边的如画。 “怎么,被罚了?”谢玘玉身长立,在如画身上留下了大片的阴影。 如画一看自家主子出来了,马上从愤恨变为欣喜,继而是委屈:“您总算出来了,秦家小姐说我毛手毛脚,不配伺候侯爷。”她故意隐去了打翻水盆浇湿秦妙那档子事。 谢玘看了她一眼,直接往甲板的前方走去。如画急了,难不成侯爷都不为他说说话么。 “侯爷~”一声软糯缠绵的侯爷,听得小厮们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谢玘顿了顿,没回头,不过还是开了口:“夫人罚你,自有她的道理。不过这次带的人不多,你就诚心跪上半个时辰吧。回头好好做事。” 李嬷嬷一听,当下就不开心了,可谢玘的话那么淡定自若,一副不容人抗辩,她也没辙。心里暗想,这个如画可真是狐媚子,以后得提醒小姐小心点才是。 如画接了吩咐,心里瞬间开了花。虽说同样还是罚跪,但谢玘开了口,那意义就不一样了。侯爷为了她直接缩减夫人要求的罚跪时间,变相得不就是偏疼她么。在侯府里,还有什么比侯爷的疼宠更值钱的。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如画姑娘老老实实地跪在甲板上,再也没有造次。 事后李嬷嬷上楼将方才侯爷的处置告诉了秦妙。秦妙和紫萱都是一惊,本就责罚的不重,怎么侯爷还要偏帮呢。 “嬷嬷,你去打听打听,侯爷身边有几个贴身丫鬟,都是怎么个贴身法?”秦妙想来不安心,赶紧让李嬷嬷去了解。 第十七章 骄横如画首交锋 谢侯爷身边统共两名贴身伺候的丫头,均是谢老太太在侯爷十一二岁的时候为他物色的。一个叫如画,就是今日在船上故意冒犯秦妙的那位,另一个叫杏枝,这次没带来,留在了京城。俩丫头与侯爷年纪相仿,当初都是张罗着为他通晓男女之事的。 秦妙听着李嬷嬷慢慢地讲着,脸上的囧意渐渐爬了上来。额…原来还有这种用处的丫鬟…临出嫁前,因家中无母,故而作为长嫂,崔凤是特意花了小半天的时间提点过她男女之间阴阳调和的那些事的。 但当李嬷嬷作为一个长了年纪的婆子,脸不红心不跳地在一屋子的丫头面前,把这种事情叙叙道来时,秦妙还是涨红了脸。同样红了脸的,是大丫鬟紫萱。 “大小姐,这通房丫头自古以来都是有的。尤其那些高门大户,在小少爷们身子开始长开了后,当家主母通常会在大婚前,在房里放几个身段成熟的丫头,平时贴身伺候小少爷,必要时就用来教化男女之事…”李嬷嬷的嘴长得有点宽,一开一合间说了好多话,最后秦妙实在有些憋得难受,让她停了下来。 秦妙喝了口水压压惊,眼神却往紫萱身上瞟了瞟。 “嗨,别看我,我是伺候老太太的,不通房不通房!”紫萱见她眼神怪异,连忙红着脸摆手撇清。 噗! 秦妙不是故意要在一众丫头面前丢人的,只是紫萱着急撇清的模样实在又够滑稽。 在秦妙的认知范围内,从来没有遇到过通房侍妾这样身份的人,因为秦家从祖上开始就规定秦家男子不纳妾不收房。哥哥只有大嫂一个,爹爹更夸张,娘亲死后干脆就孑然一人,未再续弦。在这样干净纯粹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秦妙很少有机会见识到除了正妻以外的其他女子。所以今日无意间撞到的如画,让她很新奇。 可聪慧如她,待李嬷嬷说完通房丫头的用处时,她的心里却再也新奇不起来了。一想到谢玘可能已非“完璧”,她的心头就七上八下。 虽未见识过男人三妻四妾,但被李嬷嬷这么一普及,该晓得的也就无师自通了。 “大小姐,您马上要做侯爷的夫人了,那是正妻,地位不可撼动。如今只见了一个如画,也不清楚侯府里还有什么莺莺燕燕,暂且先按耐着。等到了侯府正式入主后,再问清楚也不迟。” 秦家的人都很务实,也讲道理,尤其是秦妙,没那些高门大户嫡出的傲娇性子。今日责罚如画,也并非人家是自己所不喜的通房身份,罚得师出有名。 既然大户都有这样的“陋习”,以后自己入了侯府,慢慢将它改过来就是了,不着急。 想通了这些,秦妙的心情又变得好了起来。还听了李嬷嬷的建议,提议让厨房煮了甜汤给准相公谢玘送去。 这会子送汤的是紫萱。过了守门小厮,她小心翼翼地候在雅间,等破风向里头通报了再进去。 有了上一次拜见谢侯爷的经验,紫萱这次有些紧张。破风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说是侯爷让她进去。她站在门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副大义赴死的样子,看得破风有些莫名。 雅间里依然清幽,鎏金香炉里点着好闻的沉香,谢玘半躺在榻上,懒散得翻阅着手里的书籍。榻前有一张绣凳,比床榻矮上几分,上面坐着一位姑娘,正静静地绣着手里的花绷。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如画。她一听到有人进来,便抬头望了下门口,正好对上紫萱的眼神。 午间在甲板上,如画是低头跪着的,紫萱并没有怎么看仔细她的模样。如今就这么面对面看着,才看清如画的长相。怎么说呢,这位如画姑娘身段玲珑,模样可人,最妙的是那双眼睛,若带桃花,媚态横生。紫萱心里形容不好,只觉得她有点像…像只微醉的小狐狸。 而当下这只小狐狸见到紫萱进来,甜甜地冲她一笑,忙着接过她手中的甜汤,糯糯地说道:“这位姐姐,侯爷这里有我照看着,你忙去吧。” 紫萱还想上前说句,这是我家小姐亲自吩咐人熬的。可被如画一双媚眼死死地缠住,床榻上的人也罔若未闻继续看书,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她就再无继续开口的欲望了,忙冲着床榻匆匆行了个虚礼,便退身出去了。 雅间的门再次被关上,屋内又只剩下谢玘和如画二人。 “侯爷,看起来是甜汤。喝么?”如画半跪着将托盘端到谢玘的手边。 嗯…闻起来是自己爱喝的,难道秦家小姐找人打听的? 谢玘撇撇嘴,似是无聊的一笑,在如画眼里就成了一抹艳色的风情,不禁痴痴地多看了几眼。可心里却有些闷堵,侯爷打小就不爱笑,终日冷面冷色,天塌下来只怕也改不了他的颜色。如今那位的一碗甜汤,就能让侯爷难得地动了情绪,看来准夫人是个厉害的。 用完小半碗,谢玘便放下了,拿起书继续看。 “侯爷,是撤了还是放着?”这才几口啊,基本像是没动。但见谢玘眼皮未抬,只是挥手示意她出去,如画心里便懂了。这是不合胃口吧…媚眼不自觉得跳了跳,有点小开心。 出了雅间,本应直接往厨房走的。可她想想却不甘心,伸着脖子往二楼的台阶看。正好玉露小丫头从外头回头,一眼便瞧见在楼梯口踌躇不前的如画。 “有事?”玉露歪着脑袋,看向如画。 如画一看玉露,想起来这个是午间跟在准夫人身后的丫鬟,当下便收起笑脸,颇为严肃地说:“侯爷不爱喝这些甜汤,用了一些便不喜了。往后还是不要送了。”说完又看了一眼有些懵得不在状态的小丫头。这么个小不点,还想和自己抢着到人前服侍,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哎,如画姑娘就是这么个性子,爱记仇,睚眦必报。也难怪她,一直被骄养在小侯爷屋里,平日也不用做什么苦差事,身份又那么特殊,久而久之不就把自己看成了半个主子么。可是玉露小姑娘委屈啊,同样是丫鬟,怎么人家就能拽成这样… 她气鼓鼓地将甜汤又端到了二楼,干脆直接放在秦妙的前面。 “小姐,你的甜汤,人家不爱喝,给退了。” 李嬷嬷正教秦妙和紫萱打络子,伸头瞧了眼甜汤。喝得不多,算是用了。“这不能啊,我是问了谢家厨子才让人做的,怎会不喜。”于是让玉露将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嗨,我说玉露啊,你好歹是我身边的丫头,怎么那么实诚呢。罢了罢了,坐下来吃点瓜子,别气了。”秦妙听完玉露的复述,心里立马就阴白如画是将中午的气撒在了无辜的玉露身上了。 她拍了拍软塌,给玉露挪了个位子:“来,过来坐吧,我的小姑娘。” 玉露还是很不悦,但听自家小姐都开解她了,她也就没法再真的生气了。 “往后呢,遇到这样的人,咱就绕着走。要是绕不过,就无视她。要是这也不行,那你来找我告状,你家小姐给你出气。成不成?” “成!” 第十八章喜结连理共合衾 接下来的日子,秦妙并没有机会再与奇奇怪怪的人“偶遇”,仍旧与谢玘保持着别样的默契,错开时间度过在船上的无聊时间。很快,谢家船队就抵达了平阳城外的飞岭渡口。 而今日,正好是三月二十八。 谢玘与秦妙再次穿上大婚喜服,伴着众多仆人和浩荡嫁妆改陆路前往威远侯府。 侯府里,谢老太君喜气洋洋,一大早就让谢嬷嬷为自己拾掇。大儿子去了之后,她盼着谢家再次喜事盈门,已经好多年了。 谢薇早早地跟着王嬷嬷检视哥哥嫂嫂的新房,一丝一毫不敢马虎。父母走得早,如今哥哥总算要成亲了,以后家里多了个人温暖他,想必总是冰冰冷冷的哥哥多少能改些性子。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谢家礼炮响了又响。谢家三郎代表自家哥哥,将花轿门口的封条撕开。喜婆已在门口放上写有喜字的米筛,上置炉火,炉中的缘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引得各位客人纷纷叫好。 谢玘取出盘中的竹扇,对着轿顶轻轻一拍,惹得轿里的姑娘不自觉地紧张了一下。虽说喜婆和嬷嬷们都已经交待过礼节流程,可真当发生时,她还是紧张。 紧接着便听到轿门也被踢了三下,不重不轻。秦妙捂着嘴笑出了声,忽觉不对,赶紧闭嘴,按着规矩朝着轿门边缘也踢了三下,不过下脚有些狠,表示“我以后也是不怕你的!” 谢玘隔着帘子,看不到里头人的表情,但听那三下,好像…不太轻…当下就敛了嘴角。力气这么大? 这是喜婆将喜绸交给新郎,再从轿内将新娘扶出来。新郎新娘二人牵着红绸,在众人的簇拥和祝福声中被涌向正堂。 正堂上谢老太君已等候多时,看着一对新人从远及近相携而来,忽然觉得时光倒转到了二十年前。大郎也是这般俊朗绰约地牵着新娘来拜见她与老头子,那日的情景恍如隔世般的复刻,让她不禁老泪纵横。 谢嬷嬷毕竟跟了老太君几十年了,老太太的一个眼神一个举止她都能猜得七七八八。哎…想必又是想大郎了。瞧着新人已到跟前,谢嬷嬷也不免有些心酸。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来回折腾了近大半年,只在这短短的几声里,自己便与美人公子结成秦晋之好。秦妙有些茫然,而这样的茫然在喜婆叽叽喳喳地祝福声中,还来不及消化便已沉寂。 喜帕在眼前荡阿荡,红绸另一端的人与自己并肩走着,仿佛要走入天荒地老。行过一刻钟,终于在喜婆的搀扶下迈入门槛,再行一段,就是喜床。 秦妙摸索着在床沿坐下,手中的红绸已被人抽走。耳畔是各色各样的声音,有娇笑的,有嬉笑的,又有几声咳嗽。而此时喜婆的嗓音再次响起。 “新郎挑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要挑掉喜帕了?!秦妙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这样的紧张比她第一次独自给掌柜们过堂还剧烈。 此时谢玘正随着喜婆的指示,稳稳地拿着玉称,一步步走到新娘的身边。 终于要撩开了,不知是否如祖母所说那般倾国倾城。 刚走近些,他便注意到新娘的手紧紧地揉搓着喜服的衣角,一下一下。她在紧张? 心想,终归还是个小姑娘,紧张也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一想到那日隔着舱门,听到她略显熟练的呵斥声,不自觉地凝住了眉。 喜婆见新郎官拿着秤杆若有所思,便上前催促道:“吉时已到,侯爷还是快些吧。后面还有好些礼节要走。” 谢玘听闻喜婆如此说,收回自己的心思,手指轻轻一挑,大红喜帕便自此落地。 围在喜床周围的看客们在喜帕落地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这也太美了…吧! 只见纯金的凤冠下,颔首低头的新娘微微抬起头,忽闪忽闪的睫毛如蝶衣展翅,将水润轻灵的美眸释放在光晕下,如兰似荷的脸庞带着舒爽的清风,将众人心中等待许久的焦躁徐徐吹开。那微微翘起的樱唇,缓缓上扬,如含苞欲放的栀子,刹那间芬芳四溢。 喜帕掉落的那一刻,谢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头莫名地跳动了一下,的确是个美人。尤其那灵动的双眼似看非看地望着自己时,他的胸都快闷住了。可美人将整张脸抬起来时,他的脑袋里飞快地闪过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如果在平时,他断然是想不起来的。可如今看到她,那记忆如洪水般涌来,那抹傲娇蛮横的影子,与眼前端庄娴静的人完完整整地融合在一起,竟如此契合。 他如若无人地轻哼了一声,即便再了无痕迹,可还是被正看着她的秦妙捕捉到了。秦妙好奇了半天,不知道美人公子那样清冷的长相,如果穿上大红的吉服会什么样子。可正待他打算好好欣赏时,便看到了他嘴角若隐若现的讥讽。 怎么回事?难道自己脸上有什么不对?她马上反应过来低下头去,双手不安地抓着衣角,最终还是在众目睽睽下伸手摸了下脸。 而喜婆正指引谢玘也坐到新娘身边,然后两个穿着喜庆的丫头端着花生红枣往新郎新娘身上倒去。花生红枣稀稀落落地散了一床,接着便是喜婆的一句吉祥话:“祝侯爷夫人早生贵子!” 接下来喜婆便将早已备在一边的合衾酒递上。秦妙还在纠结方才谢玘的那抹讥笑,如今端着酒却不敢抬头看他。谢玘倒是没事人一般,端着瓠瓜蒙头饮下。秦妙见他如此爽快,便也慢慢地将瓠瓜中的酒喝掉,只是始终不敢抬眼瞧他。 喝完酒,喜房里的仪式便告一段落。谢玘将瓠瓜交给喜婆后,便掀袍出屋子,外头还有一大群人需要他去应付。 谢薇看自己的哥哥走之前也没和嫂嫂说上一句贴己话,便赶紧上前替谢玘解释。 “嫂嫂,今日来的宾客太多。哥哥估计要好一会儿才能回来。要不你先吃点东西歇息一下?” 谢薇是个从小很乖巧体贴的姑娘,算是标准的大家闺秀。声音柔软无害,听着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你是谢薇?”秦妙尝试地问她。出嫁之前,秦老太太简单地为她介绍过谢侯爷身边较为亲近的几位亲人。公婆早逝,除了新老太君,谢玘最亲近的便是他的嫡亲妹妹谢薇。 谢薇看秦妙问自己,便主动贴上去拉住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手有些凉,且还在抖。“正是,我是谢薇,谢家大房的女儿。” 两个姑娘年龄相仿,谢薇又主动示好,这让初来侯府的秦妙略微放松了一些。秦妙先让紫萱将自己身上繁重的凤冠和喜服换了,沐浴一番后换上轻便的寝衣,再披上件外袍。二房三房以及其他女眷也陪着说了一会儿后都走了,只有谢薇仍陪着自己。 秦妙这才细细打量起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小姑子。谢薇作为美人公子的同胞妹妹,自然容貌出众。只是不同于谢玘的清冷,谢薇身上带着馥郁的活力。她的眼里跳动着不可令人忽视的欢喜,小巧精致的嘴唇总能说出让人愉悦舒心的话语,与 谢玘的冷漠清单形成天壤之别。这样的姑娘,怎么看都令人喜欢。 “简单”吃了一碗鸡丝面,两碗银鱼羹,还有三四块玉团酥和小半只糯米鸡,秦妙总算饱了。而谢薇只是陪着吃了小半碗鸡丝面。她实在惊讶于这位新嫂嫂的食量,可见她大快朵颐的样子,又觉得很喜庆。 日头渐渐落了下去,天幕已慢慢合拢。前院的席面也吃得七七八八,谢玘在众人的簇拥下喝了不少酒,等送完最后一位客人时,他的脚下都有些不太稳当。破风和承影二人搀着他晃晃悠悠地往新房走去… 第十九章 鸳鸯枕上游鸳鸯 谢玘有些茫然地走向新房,随手散退了众人。他是军旅出身,几杯浊酒还不至于将他拿下,可他的确是想求醉。 一步两步,更加近了,终于到了房门口。谢玘停下了脚步,靠着门口闭眼回忆今日的喧闹。原来喧闹后的寂静,是这般挠人。 新房的外间,守夜的丫鬟们见到新郎正蹒跚进门。但见侯爷大手一停,丫鬟们都歇了声,只能静候在一侧。谢玘没有吩咐他们做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往里走。 里间的卧房有些昏暗,除了仍在燃烧的红烛,仅在床头留了一盏灯。循着微弱的呼吸声,慢慢靠近拔步喜床,豁然见到女子俯面斜趴在锦被上,一只脚落在榻上,侧着的小脸被枕头挤压得变了形,原本嘟嘟的小嘴眼下更是圆成了一团。 谢玘本有些醉意的神经,一下子就清明了。呵!还真是“姿态优美”… 秦妙送走了谢薇后,她便有点犯困。从天刚亮就开始折腾,直到晚间。本想偷个懒歇一会的,何曾想一歇就歇过了头。 隐约间听到有水声,她勉强撑起半个身子,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人。再细听,水声是从隔壁的净房传来的。她下床趿鞋,从架子上随手取了件衣服披上,悠悠地往净室飘去。 呼啦!好大的水声… 眼前的水汽有些大,秦妙使劲揉了揉眼睛,想再看清楚些。 哄! 是个光裸的背脊,紧实的肌肉线条,扎实的宽阔肩膀,还有那个…腰线,哦…往下便是… 此刻她觉得她那颗聪明的脑袋有些运转不灵,四肢也有些不为所控,略带慌张和小小兴奋地将小手伸向那诱人的腰窝。 可还没碰到呢,已经被人一手抓住。 “啊…!”秦妙下意识地尖叫,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尖叫有什么用。但那一半没停下的脑袋告诉她,你得叫出声来! 谢玘本已从浴桶中起身,正想撩过布巾擦拭身体,怎知背后有人偷袭。哦…不…偷色更为合适… 秦妙撇过头有些害羞,眼角还是禁不住地往谢玘脸上瞟。等对上他那股杀意浓浓的眼神,她不由自主地慌张。 谢玘早已眼明手快地将布巾围在了身下,挡住关键部位。只是对于眼前的姑娘,有些无语…她没了身穿红装时的端庄和娇媚,此刻穿着荷色的丝质寝衣,身上披着的外衣早已被她刚刚的一惊一乍掉落在地,沾了水。 寝衣下的秦妙,有些小。从头到尾,都是小。这是谢玘作为男人的第一感官告诉他的。而或许是害羞或者害怕,她有点像个小鹌鹑一样低着头,只是偶尔会时不时地偷瞄自己。 他还在看自己,怎么办…秦妙心里头掠过无数的念头,反复盘算着该怎么为自己有些略微过分的行为找个理由。 “那个…你回来啦,喝得多么?” 晕…这是什么烂借口…说出的那一刻,秦妙就后悔了。阿暖啊阿暖,你的聪明脑袋怎么就只想出这么一句呢。 谢玘没打算理会,只是绕到屏风后将衣服穿好,又拿起架子上的另一条布巾,往外走去。秦妙见美人公子没理她,也只能跟着出来。 等她出来的时候,贴身丫鬟如画已从外间进来,熟练地拿起谢玘手中的帕子为他擦拭头发。秦妙觉得当下呼吸一滞,她听到了自己胸口猛然跳动的心跳声,咚咚咚地一下一下,闷得她难受。她哪里也没去,就站在谢玘的身侧,看着如画如小葱般的手指一缕一缕地为自家相公通发。而谢玘则闭着眼,虽面无表情,但看得出他还是很受用的。 秦妙鼓起勇气上前,对着如画故作淡定地说道:“我来吧。” 如画的手一滞,正犹豫着要不要停下来,只听身旁的谢玘开了尊口:“不必了,这种小事如画伺候就好了。”听了侯爷这般说,原本心里有些忐忑的如画就安心了。 秦妙明显是被将了一军,脸色当下就垮了,可谢玘闭着眼睛并未看到,这一幕却让如画仔仔细细地瞧在了眼里。 不知过了许久,如画才收了手,但也没有立马出去,只是静静地候在一侧轻声询问:“侯爷还有什么吩咐?”全然不像那日在甲板上的嚣张模样,这让秦妙很不舒服。 谢玘轻微活动了下头,随意地说道:“不用了,下去吧。今日你们也辛苦了,早些休息。” 如画听闻后,也不再言语,乖巧地向谢玘福了身,又看了站在一旁的秦妙一眼,便退了出去。 秦家阿暖姑娘仍在惊讶于方才谢玘对自己殷勤的拒绝,并未发现如画出去时,其实并未向她行礼。眼下她的所有目光都汇聚在谢玘身上,而谢玘已深深地感受到了秦妙炙热的关注。 “怎么了?”谢玘不以为意地站起来,低头看她。 秦妙笑了笑:“没什么。可要歇息了?” “好。”简简单单地一个字后,谢玘就迈步走向拔步喜床,秦妙再次乖乖地跟了上去。 按规矩夫妻睡觉,妻子要睡在外侧,好在夜间方便伺候丈夫。故而谢玘想也没想就躺倒了里侧,只是秦妙有些不习惯地瞅着留给她的外侧空间。以往在秦家的时候,她偶尔也会和老祖宗睡一块,而老祖宗总是让她睡在里侧。所以她自然而然地以为谢玘会让她先躺下去。 又挪了一步,看美人公子很是惬意地闭目躺着,没有想换位置的意思,她也只能乖乖地在外侧躺下。 大红喜烛燃啊燃,跳动的火光衍射到大红的纱帐上。许是方才歇息了,秦妙有些睡不着,盯着纱帐吧嗒吧嗒地眨眼睛。刚刚谢玘穿得那么单薄,敞开的领口隐约都能看到他胸口的纹路,那丫头就这么站在他身旁,不是该看的都看到了么。今日只是通发,那以前呢,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一想到或许那个如画与谢玘或许曾有过更为亲密的事情,秦妙就有些心火上头。她略显焦躁地翻身往里。谢玘仍维持着刚才平躺的姿势,从侧面看着他脸部的线条,唇瓣微翘,睫毛忽闪,秦妙心里那刚刚撺起的怒火渐渐消了下去,继而换来的是隐隐的甜蜜。 他或是太累了吧,谢薇不是说今日的客人很多么,他肯定喝了很多酒吧。刚才自己应该让李嬷嬷准备好醒酒汤的,一歇息就忘了,以后得记得,不可这么马虎了。还有,往后她得学着为他擦头发,就像刚才如画那样。 秦妙心里盘算整理着以后自己能为谢玘做的小事,突然对于如画过于贴身的伺候有些释怀了。以前是自己没有出现,才让如画这样的丫鬟有了机会。但从今以后,他的身边只会是自己,也只有自己才能贴得那么近,就像现在这般。 她屏住呼吸,在谢玘的脸颊处落下一记轻吻,暖暖的甜蜜在心头漾开,伴着这样的甜蜜,秦妙稳稳地进入梦乡。 而过了不久,她身旁的男子睁开他略带薄凉的眼睛,眼神在空中流连了几许后,也再次沉沉睡去… 第二十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1) 经过一夜好眠,秦妙忘我地伸了一个懒腰,又忘我地往一侧翻了半个身子。于是乎… 咚! 有物掉落,惊醒了尚在梦中的谢玘。他四下张望,发现原本躺于右侧的人已消失不见,顺着视线再往前探。只见一只小手攀上了床沿… “额…好疼…”秦妙是整个侧身直接掉在了床榻前,腰部被她和谢玘的鞋子膈到,酸胀得不行。她一手搭着床沿,一手揉了揉腰,抬起上身想爬起来,不曾想就对上了迷蒙中的谢玘。 唔…那是一张从仙气里走出来的脸,微醺的眼神,没有了白日里的冷冽,多了几丝朦胧和轻柔,就像秦家郎月阁的月胧纱,触感细腻,观感迷媚。 谢玘被她一脸的痴呆样看得有些不自然,半撑起的身子又平躺了下去,冷冷地吐着:“看够了?看够了就起来。”他知道自己长得好,也知道自己为何长得好,可他对这种直接而炽烈的爱慕有些反感,即便这样的爱慕来自于已经成亲的妻子。 秦妙心里泛着嘀咕,这人怎么那么小气,都是自己的夫君了,看两眼怎么了…果然是美人难伺候…哎… 方才不小心掉在地上,委实有点窘迫,而且这幅囧态还被自己心仪的相公瞧见了。这让秦妙早上洗漱时心情不太愉悦。从昨儿开始,好像自己一再犯错,偷摸人家,没形象地摔在地上,若是再算上月满楼那次被漠视,自个儿已经被他冷冷对待三回了。这样的开头,实在不太美好。 今儿是新婚夫妇正式敬茶见礼的日子,紫萱给秦妙梳了个飞仙髻,伴以碎珠钗点缀其间,身上挑了一身海棠红的儒裙,再搭上一件月白薄披风。秦妙毕竟年纪小,身量又矮,正红色虽衬肤色,但总有一种小人偷穿大人衣衫的嫌疑。而这样的装扮既能顾上身份,不失贵重,又可显出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娇俏。 秦妙站在铜镜前看了看,心满意足地弯了弯眼,表示自己很是满意。而谢玘也已被如画伺候收拾妥当,正等在外面。见秦妙出来后,便踏步往外走。 新房所在的朝露院其实就在养怡院的隔壁,只不过侯府园子大,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需要穿过层层门廊。当二人一前一后抵达养怡院时,老祖宗已经端坐在正堂,左手处的是二房众人,右手处是三房众人。他们二人来得早,三房的几个还没到。 “瞧瞧我们阿暖,生得可真好。”谢老太太很是欢喜地招呼阿暖上前些,捧着她的手细细询问。 “昨儿可睡得好?”老太君一脸桃花地眯着眼睛,一会看看秦妙,一会看看孙子谢玘。谢玘自然还是一副山风欲来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而秦妙毕竟是个姑娘家,被老太君这么看着,多少猜到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昨晚二人并没圆房,她也只能故作娇羞地低着头不说话。 谢老太太乐呵呵地瞧她害羞,想来昨夜孙子还不算怠慢新娘。谢玘当然也把秦妙那副故弄玄虚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中不以为然。阴阴什么也没发生,何必掩饰呢。? 不一会儿三房谢瑞谢三爷带着家眷们姗姗来迟,被老太君数落一顿后便落座,自此长辈敬茶礼节开始。 谢玘带着秦妙先向谢老太君行大礼,再奉上茶,老太君满眼笑意地接过茶盏欣然抿了一口,转身就让谢嬷嬷将准备好的大红封递给秦妙,又递上一个精致的小匣子。 “这些都是我当年陪嫁过来的好东西,如今正好转赠给你。”顺着谢嬷嬷的开匣动作,谢玘和秦妙都往匣子里看,上好的珍珠八宝簪,纯金玲珑蝶翼步摇,两对成色温润的玉坠子,一串七彩宝石璎珞。纵是看过很多好东西的秦妙,也觉得老太太匣子里的珍宝极为稀罕。谢玘也是讶异老祖宗对于他这个小妻子的慷慨和疼宠。 她甜甜地冲老太太一笑,满心欢喜地接过珍宝匣子:“谢谢老祖宗疼爱孙媳!” 而坐在堂内的不少谢家女眷心里可不太舒服,虽说秦妙是侯府夫人,往后出去见人除了老祖宗以外,也算是谢府第一人了,多得些赏赐也是应该的。可老太太居然把自己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可不让那些本不该惦记的就狠狠惦记上了。 接下去便是礼敬二房。二房谢臻并非谢老太君所出,是老侯爷的姨娘所生。但谢老太君并未厚此薄彼,同样都是老头子的子嗣,素日里二房的用度和安排都与嫡出的三房一视同仁。故而新妇敬茶环节上,也按长幼排序,从二房开始。 秦妙恭敬地一一为谢臻和孙氏奉茶。谢臻虽为庶出,但性情豁达爽朗,气度不凡。看着大哥唯一的儿子已成家立业,心中很是欣慰,因此他在孙氏给他准备的红封上有添了些银票。孙氏不是头一次见秦妙了,上回初见时就觉得秦妙相貌出众,如今过了一年小姑娘长开了不少,容貌更是出尘非凡。她的心中颇为复杂,一来觉得小姑娘看着就让人喜欢,可反过来又觉得心里堵得慌。好在她也是识大体的人,给的红封也不少,没给二房丢人。 三房是谢老太君的嫡出,又是谢家老幺,自小就多得些宠爱。三老爷谢瑞年纪尚轻,三十不到,长得风姿绰约,谢玘与他长得有五六分想象。不过三老爷美是美,在秦妙眼里还是少了些谢玘那般的出尘风骨。 “请三叔三婶喝茶!”秦妙恭敬地将茶奉上。谢瑞和柳氏并未像二房一样与新婚夫妇二人多说上几句,只是乐呵呵地将红封递上就算完事了。 长辈们见完礼,就该平辈和小辈们见礼了,目前谢家尚无重孙辈出出生。故而平辈里由大房嫡女谢薇领头。谢薇是自己正经的小姑子,秦妙将早早准备好的一套湖笔送给她。 “知道你喜爱书法,就找了这套曾老夫子的湖笔,看着还喜欢么?”秦妙老早便让人打听了各房的喜好,送礼不在贵,在于要称心,这是跟着老祖宗和爹爹打理生意多年后的心得之一。 谢薇一听是曾老夫子的作品,心头顿时开了花。这可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纵是京城的富贵人家也未必能买到曾老夫子的手艺。“谢谢嫂嫂,阿薇很是喜欢!” 她瞧着谢薇是真心实意地高兴,心里也很满足,又凑到她耳边细细低语:“我还准备了些别的,眼下不方便拿出来,回头你来朝露院寻我。”谢薇连连点头,这个嫂嫂从昨儿开始就是喜欢的。她瞄了瞄自己的哥哥,见哥哥一脸无色,心中有些遗憾。 接下来是二房谢臻的一双儿女和三房的两个儿子,秦妙都命紫萱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那拿出来赠与他们。 而除这以外,她还遇到了一位故人,不是别人,正是年前借着探亲为名做客二房的孙氏亲侄女孙妙茹。 第二十一章不是冤家不聚头(2) 因并非谢家子弟,故而今日孙妙茹只是随着丫鬟们站在后方。秦妙进门时并未留意到她,而向二房孙氏敬茶时,因不好过分抬头看长辈,所以也没看清站在她身后的孙妙茹,还以为是二房的丫鬟。此刻平辈们一一见礼的时候,她方才注意到孙妙茹的存在。 当日在清风铺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孙妙茹回去后悔恨不已,手里好不容易存下的一百两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人坑走了,心里的不痛快自是不必言说。 虽然心里面隐隐猜到那日与她对着干的人极有可能是秦家小姐,可她还是抱有一丝丝侥幸。直到今日见到秦妙与谢玘款款而来,她才认清这个已不可争辩之事实。 此刻谢薇正领着一众平辈们向秦妙见礼。孙妙茹身份颇为尴尬,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出列。等到三房的两个小男娃奶声奶气地叫完嫂嫂后,谢薇也注意到了孙妙茹。 “妙茹,你也来见见大嫂吧。”谢薇想着,二婶今日既然带了自家侄女来,想必也是想见见的。可她这么一叫唤,倒是令秦妙有些尴尬,赶紧示意一直守在门口的玉露。 孙妙茹见谢薇点了自己的名字,轻声问了身前的孙氏,听孙氏的意思自己可以出去。她便迈着小碎步,娉婷绰约地走到秦妙面前。 论说孙妙茹其人,也是个杭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小美人,鹅蛋小脸,肤白貌美,身段小巧玲珑,颇有小家碧玉之风。如今站在清丽可人的秦妙面前,也不遑多让。 “妙茹见过表嫂!”只见她语调温婉,如三月春莺,悦耳动听。 秦妙笑了笑,特意曲身扶她起来,左右细看:“老祖宗,您说说,这位表妹生得可真好看!都不知道你这从小都是怎么养的…” 孙妙茹被她夸得脸上一红一白的,阴知道她是在打趣自己。可人在屋檐下,这里又不是孙家的地盘,老太太还在上首,她也不能多说什么。 好在孙氏出来替她接了话:“阿暖,还说妙茹呢,你瞧瞧自己,长成这幅好看的样子,还让不让别的姑娘家出门了?” 孙氏掌管谢家多年,本就圆滑玲珑,此番话一出,谢家几个都呵呵笑了。一会儿看秦妙,一会儿看孙妙茹,都直夸江南水土好,特别养人。 秦妙看着时间也差不多,见玉露在门外东张西望的,招招手就让人进来。 只见她亲切地拉着孙妙茹的手,略带歉意地说道:“方才不知表妹在,故而事先未给表妹备礼,望莫见怪。”说完就取过玉露手中的锦盒,里面分成了四格,每个格子里都放了一方帕子。 “这是秦家清风铺新出的香帕,分别绣有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可搭配不同的衣衫四季使用。表妹长得如此天香国色,想来再配上这般别致的香帕,更能显出你的韵味。” 一看锦盒和香帕便是好东西,心思奇巧,又是清风铺出的,自然价格不菲。不过孙妙茹心中也知,帕子虽好,终归贵重不过方才秦妙送给家其他人的礼物。而且自己的这份还是后补的,压根没在今日的礼单之内,心里多少有些郁闷。 同样郁闷的还有二房孙氏,虽说孙妙茹只是自家侄女,但四条帕子和谢薇的名家湖笔一相比较,谁贵谁轻,不言而喻。方才隐隐的不快便更加浓烈了几分。 新妇见礼也忙活了好一阵,谢家众人都起得早,腹中早已闹上了空城计,几个小的更是嚷嚷着要吃馍喝汤。礼节完毕后,众人随着谢老太君往偏厅挪步,那里准备了各色早点。大家陪着老太太用了大半时辰的早膳,一家人有说有笑,颇为热闹。今日老太太高兴,早膳多用了一晚米粥,这倒是乐坏了谢嬷嬷。 二房孙氏一边伺候着老太君,一边为另一件事发愁。刚刚在正堂,谢老太君并未主动提及让她腾挪侯府的当家主事之权。难道老太君觉得秦妙还是个姑娘,不擅打理?想想也是,这新夫人不过十五,即便此前谣传她在秦家如何能耐,多半也是为了寻得一门好亲事而造的势吧。 还没等她想完,就听到谢老太君的声音扬起:“如今侯府总算有了真正的女主人,往后也该有个侯府的样子。”她慈祥地转头看着孙氏,笑着说:“这几年多亏了老二媳妇,把侯府上下打点地妥妥当当。如今也该松快松快,好好养育自己的一双儿女了。这样,今儿你就和阿暖过手下府里的事情,这段时间也多提点提点她。” 孙氏的担心还是应验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一天都没得拖延。想来之前还是自己思虑不周,没料到谢老太君如此看重这个新夫人。事已至此她也只能暂且应下:“媳妇哪里辛苦,都是应当应分。如今侯爷有了夫人,自当有侯爷夫人掌管诸事。” “阿暖,回头我将府里的账本和对牌都交给你,往后可就要辛苦你了。”孙氏毕竟掌管中馈多年,言语方正,挑不出一丝错处。 秦妙早就料到会有此事,只是还没让她歇够,眼下也只能接着:“阿暖蠢笨,二婶回头得多教教我才行。”小姑娘家笑得天真烂漫,看得孙氏都差点信以为真。可事关几万两银钱的进出,她才不信这秦妙有表面上来的这般没心没肺。 忙活了一早上,大家也都累了。当谢老太太提议散了时,众人都没再拦着。 秦妙跟着谢玘往朝露院走,一路无话。倒不是秦妙不想搭话,只是经过这小半天的相处,她发现自家相公是个很冷色的人,再好的笑话,也逗不了他。这让她很有挫败感。 而此刻谢玘却路径的分叉口停了下来,不再往前。秦妙匆匆赶上去,不阴地侧看他。 “书房有事,我先不回朝露院了。午膳不用等我,自己用吧。”不是商量,而是通知。秦妙听得出其中的差别。她黯然地回答了“嗯”,就看着他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回到朝露院,没了谢玘,秦妙就发送多了,一个屁股瘫在了软塌上。 “嬷嬷,我的相公好像不是很好相与。” 李嬷嬷刚进屋就见到懒在角落里的秦妙:“这点嬷嬷倒是很早便看出来了,侯爷的性情有点冷。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事儿,你们是盲婚盲嫁。以后多处一处就好了,自古都这样。” 秦妙的眼咕噜一下就亮了,毕竟自己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倒是李嬷嬷动不动都能在男女之事上说出好多道理来。“真哒?!” “那是自然。夫人你长得好,又聪阴,没有男人家不会喜欢的。”说完就给秦妙端了碗甜汤。 “早上我闲得没事,已经把府里的情况粗粗了解了一下,方便您回头接管中馈。另外,朝露院的下人们你也得见一见,都是一个院子的,早点熟悉总归是好的。”李嬷嬷和紫萱一样,原先都是秦老太太劲风堂的人,以往都陪着老太太和秦妙打理后院的。这次选她赴京,也是希望在后院能帮到秦妙。 秦妙很快喝完了甜汤,收拾起悲村伤秋的心思,正色道:“也好,自己院子的人,得用的放心才是。” 不一会儿李嬷嬷就领着人过来了。朝露院原本的主人只有谢玘,如今多了秦妙,下人的数量也多了一些。除了秦妙带来的两个贴身丫头紫萱和玉露,再加上谢玘原先的两个丫鬟如画和如墨,一并四个一等丫鬟。同时院里还有六个二等丫鬟,若干洒扫和粗使丫鬟。 秦妙见了人,不管等级如何,都给了不同程度地恩赏,算是初来乍到的见面礼。如画如墨都是见过世面的,对于秦妙的赏赐倒是还算镇定,其他几个丫鬟却是欢喜得不行。毕竟以往侯爷在府里的时候,她们不能近身伺候,也没什么机会得赏赐。如今夫人刚来就打赏,出手也阔绰,那还不得好好表现啊。 “不是说侯爷身边的贴身丫鬟除了如画,还有一个是杏枝么?”秦妙记得之前在船上的时候,嬷嬷打听的消息并不包括如墨。 李嬷嬷近前解释道:“前两日,侯爷安排杏枝到前院听雨轩伺候了。于是补了如墨顶替她的位置。” “原是这样,知道了。” 第二十二章 先扬后抑断念想 鎏金香炉里的暖烟袅袅升起,侯爷夫人端坐在廊下的榻上,正淡然地低头品着今春的新茶。朝露院里的众人面面相觑,只见新夫人用完了茶,又就着尝了半块点心,举止娴静淡雅。 正在下人们都心里焦急,摸不准新夫人意欲何为时,秦妙开口了。 “我刚来侯府,对于侯府的事情尚不熟悉,还望各位往后能守望相助,多多尽心。”秦妙略显温情地开门见山,倒是让底下的众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以为这新夫人想说什么呢,不过客套而已。也是,新夫人不过十五芳华,说句不好听的,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再瞧瞧这矮小的身量,不知道往后撑不撑得起侯府的重担。 秦妙也算是阅人无数,尤其是下人。只将眼神溜了一圈,底下每个人脸上的那点小心思都尽收眼底。 许是坐久了,身子有些乏闷,她站起身来随意地挥动了几下手臂,来来回回地在廊下踱步。 下人们见惯了后宅女主子端详镇定的一面,断没想过新夫人如此跳脱,直接在他们面前动动手脚。这可是她第一次与他们训话,即便年龄小不稳重,也得装上一装吧。 还没等他们想完心里的小九九,秦妙第二次开口了。 “朝露院是侯爷的院子,你们以前怎么伺候地我不管。但今儿本夫人既然来了,就得讲究规矩。至于这规矩如何,回头我会让李嬷嬷抽时间专门和你们说道。” 规矩?众人心里都打了个大大的问号,侯府各事本就有固定的章程,不就是最大的规矩么。难不成夫人要立新的规矩? “你们只要记住一点,夫人我心善,寻常不爱动脾气。不过…但凡有人坏了规矩,办砸差事,咱们就有事说事,别和我讲情分。” 此时秦妙已停下了脚步,站在廊下正身直面众人。如画悄悄地抬眼看了秦妙一眼,瞬时就对上秦妙凌冽的眼神。好家伙,这夫人小小年纪,怎么生了这么一双让人惧怕的眼睛。 秦妙会去看如画,那是因为接下来她要做一件早就想做的事情。 “如今朝露院人员众多,管理多有不便。我也不是个爱事必躬亲的性子,所以…如画…” 如画听到新夫人喊到自己的名字,心里不由一惊,不敢迟疑地抬起头。 “如画,你是府里的老人了,之前伺候侯爷颇为辛苦。这些我都是有所听闻的。所以我也想给你放点权利,往后你不必再伺候侯爷了,帮我管好这朝露院中的洒扫丫头和粗使丫头。”说完秦妙还不忘给了一个颇为沉重的表情。 “你可得上心,帮我管教好这帮丫头们。要是她们出了差池,我可还得找你。当然啦,身上的担子重了,这月钱自然也得加。往后如花的月前在一等丫鬟的份例上,再加二两,从我的份例里扣。” 此话一出,如画的脸色立马就难看起来了。这新夫人是什么意思,自己可是老太君赐给侯爷的通房丫头,怎么可能不近身伺候呢。虽说每月多二两银子,听着很诱人,可再怎么样也比不上守在侯爷身边,万一…万一哪天侯爷碰了自己,有幸当了姨娘,那岂止是每月多二两啊… 说了会儿话,秦妙竟有些口干舌燥了,刚转身想从案几上取过茶盏,就听到站在下边的如画姑娘带着一丝丝不满和委屈和她说道:“夫人,奴婢是老夫人赐给侯爷贴身伺候的。若是无法按老夫人的吩咐伺候好侯爷,奴婢怕难以像老夫人交待,还望夫人思量。” “哦~老祖宗赐的?” 如画见新夫人的话语有些迟疑,心里觉得方才的话肯定是管用了。侯爷夫人再大,总不能不听老夫人的吧。 可是我们秦家姑娘就是这么胆子大,偏偏就不爱照着如画的盘算走。 “嗨,我当是什么事儿呢。老祖宗那儿要是问起来,我替你挡着。我要重用你,自然愿意会替你挡住那些不必要的麻烦。再说了,老祖宗要是听说你如今能管事了,也会为你高兴的。你可得好好办差,也算不辜负老祖宗当初提拔你的恩情。” “这…”如画一时心中憋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该说的感觉都被人说完了。这新夫人怎么不像看着那么稚嫩呢,可再看她一副信誓旦旦满腹赤忱的样子看着自己,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一看如画吃瘪了,秦妙便知不需要和她多废话了。“如画得了提拔,那是她以往差事办得好,你们以后都要多向她学习。另外,侯爷身边总是要人伺候的,这样吧,以后就有如墨在屋内伺候。” 如墨一直很规矩地站在底下,方才如画和新夫人说话时,她也没显出什么过分的表情,很是淡然。秦妙也是看在眼里,不过能让谢玘提拔上来的贴身丫头,断然不会是个傻的。所以她也愿意给如墨一个机会,放在身边好好观察。 可这边如画就心里炸毛了,论资历自己都伺候侯爷七八年了,这个刚上来的如墨是个什么东西,难不成新夫人一来就凑上去抱大腿了?如画想着想着越是觉得可能,不然新夫人怎么可能马上换了自己,说的好听给自己委以重任,还不是怕拿捏不了自己,换个新人顶上。这么想来,她心里就更加愤愤不平了,往后失去了贴身伺候的资格,还怎么在侯爷面前表现呢。 就在如画姑娘暗中不忿时,咱们如墨姑娘已大大方方上前,向秦妙行礼:“是,女婢以后会守着本分尽心伺候侯爷的。” 瞧瞧这话说的,先是守着本分,再是尽心伺候,摆明了是对新夫人示好。即便是秦妙,听着也很受用。接下来她又和众人说了一会儿话,就让人该干嘛干嘛去了。 不得不说,今日秦妙是大大地出了口气。从船甲那日,到紫萱送甜汤,再到新婚当晚,如画浑身上下都向秦妙散发着不同寻常且让人讨厌的气息。秦妙今日与下人们说自己为人和善,那得分对象。对上如画这种自身定位不明,还沾沾自喜的人,极容易激发她怼人的欲望。如此,就有了今天院子的这出。 一想到自己近前最烦心的事情解决了,秦妙的午饭都多吃了一碗饭。下午的时候,秦妙也没想着去找二房孙氏交接中馈事宜,忙着与李嬷嬷等人将自己的嫁妆细细分类入库,一忙就忙到了晚饭时分。 谢侯爷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没回来朝露院,秦妙忙着嫁妆也未去细想,好在快到晚膳的时候,谢玘从前院回来了。 第二十三章 徐徐探之仍未成 在这之前,紫萱已找人打听了谢玘的口味,所以今日的晚膳多半是按照新姑爷的口味上的:水晶肘子,秘制鸭脯,四喜豆腐,白玉圆菜,菠菜甲鱼汤。外加一碟油焖笋,一碟糯米糕。 秦妙有一口没一口地扒着碗里的饭,看着对面的谢玘正有条不紊地进食,姿态优雅,她不由地纳闷。这也怪不得秦妙,虽说她生于江南,一副皮相也长于江南,可她这胃却很不江南。面对这一桌寡淡,她也只有数着米饭的份儿了。 谢玘虽进食文雅,但终究是男人,不一会儿一碗饭就吃完了。放下筷子的瞬间,就看到秦妙耷拉着脑袋,对着桌子不住地叹气。 “怎么了?” 冷冷的一声从对面飘来,秦妙立即打了个激灵。见谢玘已经停下筷子,正准备接过李嬷嬷递上的茶盏漱口,她只得悠悠地抱怨:“嘴里没味…” 吃饱饭漱完口,谢玘方觉心情舒服不少。“那就别吃了。”站起身准备离席的期间,谢玘又回头看了一眼秦妙。“以后不必都顾着我的口味。” 啥!!!这是照顾我的意思么?秦妙的眼睛呼啦呼啦地亮了。原来他平时看似漠不关心的,实际上还是很关心的是不是。有了这样一个认知后,秦妙瞬间觉得这满桌的菜都上了色,放了辣,吃起来也不觉得那么寡淡了。不一会儿,她也吃好了。 晚饭后到歇息前的日子,该怎么过呢?这是她和美人公子新婚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夜晚,眼见离入房休息还有好一会儿,秦妙有些拿不准注意,该怎么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于是她大胆地作了一个提议:“侯爷,这刚吃完饭,不如妾身陪您在园子里逛逛,消消食?” 卧在软塌上的谢玘,不由地一愣,随即淡淡地回应:“也好。”说完唤人拿件外袍。 “今日怎么是你,如画呢?”谢玘看了一眼递袍子给她的如墨。如墨静默在一侧,将目光老实地投向秦妙。 秦妙很自然地上前,亲手为谢玘系扣子,顺便为他答疑:“我刚来府里,很多都不熟悉。看如画老成稳重,就委派她帮我看顾管教咱们院子的丫鬟。”她回答的淡定从容,饶是谢玘也听不出有任何不妥。 贴身丫鬟如墨仍杵在一旁,安静地守着,只不过她很快就接到了秦妙递给她一个好似鼓励或是欣慰的眼神。她心里的那口气才慢慢放了下来。自己原本只是个在外院的二等丫鬟,好不容易得侯爷抬爱放到了内院,自然很是开心。可这得意没多久,便受到了来自另一位贴身丫鬟如画的排挤,总是借着先来后到的规矩不让她近身伺候。好在今日得了新夫人恩典,往后侯爷身边可就只有她才能近身了。 紫萱为秦妙披上薄披风后,秦妙就跟着谢玘出去逛园子了。 三四月的夜还有些微凉,好在月色如华,平添了几分恬静。秦妙跟着谢玘,一前一后地走着,期间谢玘还是一路无话。不过看得出今晚他的心情不错,不再像那一日从养怡园出来时只顾自己走路,丝毫没有顾忌她腿短走不快。今日他仍在前头走着,偶尔会慢下来,侧头看看她的位置。即便秦妙跟得还是很吃力,可这样的小举动在她看来,却无比甜蜜。 美人公子就是美人公子。秦妙近乎贪恋地看着走在眼前的秒人。月色朦胧,倾泻于他高挺的身姿上,形成淡淡的光晕,熠熠生辉。他每次侧脸等她,都能让她心头为之一颤。本就刀刻斧雕的俊颜,因着月色反而显出几分柔和。这样的美人佳公子,居然是她的夫君。哎…真是自己太好命了… 正当秦妙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时,谢玘抬头看了眼月光,凉凉地说道:“回去吧。” 她愣了一下,慌乱地答应:“哎!哎..”于是秦妙在谢玘的带领下,抄了近道折回朝露院。 回房后谢玘还想再看会儿书,秦妙便先去净室洗漱。等她出来坐在铜镜前任由紫萱为她涂抹各色膏脂时,谢玘就进了净室。 不久李嬷嬷突然从外间进来,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就见秦妙瞬时闹了个大红脸。而这番耳语和秦妙的一脸霞红都让刚从净室出来的谢玘看在眼里。不过秦妙她们都没注意到谢玘此刻有些垮掉的嘴角。 二人都收拾妥当后,依然是谢玘睡在里侧,秦妙乖乖地守在外侧。 红杖落,烛火熄。秦妙略带紧张地躺在床上,吧嗒…吧嗒…心里数着数。昨晚因为二人都太累了,尤其是美人公子,所以他怕是有心也无力吧。那今晚…是不是得圆房了… 出嫁前大嫂对着自己说了一下午的床底之事,秦妙心里也是有个准备的。可真等到要发生时,说不紧张,那是虚的。所以此刻的秦妙,心里有着忐忑,有些好奇,也有点小小的期盼。 房间死寂死寂的,只能听到烛火偶尔传来的琵琶声。秦妙静静地等着…可等到她的眼皮都快支撑不下去了,里侧的男人还是没有要发生点什么的意思。终于困意大过天,一下下的时间秦妙便真的撑不下去,睡着了。 谢玘其实还没睡,听到身旁的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不禁侧头借着微弱的灯火看了看秦妙。随后就听到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平整好身体也沉沉睡去。 一夜无事…… 翌日等秦妙醒来时,里侧的谢玘早已不在了。她迷迷糊糊间摸了摸自己,又转身动了动身体,不由地也重重叹了口气。昨夜不是蛮好的气氛么,他到底怎么了? 紫萱一进来就瞧见自家小姐唉声叹气地趴在床沿,好笑地推了她一把:“夫人,起来洗漱吧。” “哎…紫萱姐姐…哎…”又是一串的叹息。 这时李嬷嬷也进来了,早就听到了她颇有怨妇的口吻。 “夫人这是怎么了?”李嬷嬷端着水盆看向紫萱。只见紫萱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李嬷嬷是过来人,昨晚又亲自在自家小姐耳边叮嘱过,瞧她这幅潦倒样,就明白了七八分。 “难道昨晚也没成?” “嬷嬷!”秦妙这刚起床,就被自家嬷嬷闹了大红脸。这种事情本就隐晦,李嬷嬷就是能大言不惭,理所当然,堂而皇之…还有什么词,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 听她有些微怒,李嬷嬷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会可要换成她唉声叹气了。 “哎…” “哎…” 于是这一早上就被主仆几个在叹气中颓丧地度过了。 好在咱们秦妙姑娘是个懂变通的,在死活揣测不出为何谢玘迟迟不动手的原因。她决定换一种思路,来解决她这个人生大问题。 第二十四章 簪缨世家入祠堂 因新婚的关系,谢玘有了三日的假。今儿是最后一日。 一早新婚夫妇按规矩同去养怡院向老太太请安。各房陪着老太太说了些话后,都被老太太遣散了,只留了谢玘和秦妙夫妇。 谢老太君慈爱地牵起秦妙的小手,带着她出了正厅,弯过一座石桥,行过一丛花圃,便来到了一处清雅之地。 这是一进的院子,没有影壁,照着路程应还算在养怡院内。门前端放着两座祥瑞之兽,龇牙咧嘴,如是在夜间,颇为怖惧。门檐上首赫然写着三字楷书—谢家祠。原来此地是侯府供奉先祖的祠堂。 秦妙跟着老太太往里走,谢玘亦是跟在后头。进门后的小院子不大,四棵雪松撑起硕大的枝丫,安稳地扎根在院子的东南西北角,也遮盖住小院一半的日光。再往里,走上三级石阶,跨过高高的朱红门槛,迎面而来的即是满墙排位,着实震撼了秦妙一把。 秦家根基浅,往前追溯三代还是只是杭州城外的一个农户。秦家能有今日,只不过是当年秦老太爷体弱不宜务农,就被家里人送到城里的店铺当伙计。老太爷脑子灵光,为人本分,得了东家的扶持,才一步步有了秦家独挡一面的格局。后老太爷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秦老太太当家主事,愣是将老太爷留下的基业给翻了个个儿,再加上儿子得力,秦家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秦妙心想,早就听闻谢家是簪缨世家,祖上跟着太宗马上打天下,颇为风光。耳闻不如一见,眼前这一尊尊紫檀木雕制的牌位,如同一张张功劳簿般,活活将秦妙压得有些胸闷。看来众人总说自己是高攀,往常还不觉着,今儿连她都不得不觉得自己比美人公子矮了几分。她抬眼瞅了眼站在自己身边的谢玘,心里莫名有些没来由的憋屈。 谢老太太当然不是来给秦妙施压的,她有她自己的思量。这不,领着谢玘和秦妙点燃清香三支,虔诚叩拜后上香,嘴上还念念有词。谢玘和秦妙二人一左一右地随着老祖宗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颇为正色地叩拜。 晌久礼成,老太君才喃喃开口:“阿暖,这是咱们谢家的祠堂,今儿一来给谢家祖宗们磕个头见个礼,具体入宗祠的事我已让人安排了。”这话虽说是对着秦妙说的,可秦妙却明明白白地瞥见老太太有那么一瞬看向了身旁的谢玘。 “二来呢,主要是见见大郎和大郎媳妇。阿玘的爹娘走得早,也没来得及看到阿玘成家立业。不过如今见了,想必大郎在地底下也是跟着欢喜的。”老太太绕过面前的蒲团,兀自走向放置在前面几排但有些靠边的位子,指着不太显眼的两张牌位继续说道:“大郎,阿玘终于有了媳妇了。你的心愿也算是落了一半了。” 老太君拿起其中的一块牌子,用手上的娟帕仔细擦拭着上面不太多的尘埃。许是屋内的清香熏了眼,也许是心中的不痛快再也无法抑制,老太太的声音有些哽咽:“大郎,好好看看你家儿媳妇,多标致一人儿。往后阿玘有了阿暖照顾,你就放心吧。” 看着此情此景,阿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娘亲,心中本有些怅然的情绪被老太太所感染,也不禁红了眼落了泪。她也走上前,从谢老太太手中取过公爹的牌位安置好,小心搀扶着老太太回到谢玘边上。 她意外地看到总是冷色冷面的谢玘,也同样红了眼。谢玘紧抿着嘴,像是憋着很大的一股劲,而袖口的拳头紧紧地攥着。而一瞬间他又松了拳头,拧锁的眉头也松了,可不知为何秦妙总觉得松开后的谢玘给她一种荒唐的不自然。 随后二人陪着老太太回了养怡院正厅,谢玘因前院有事托辞离开,秦妙留下来又陪老太太说了好一阵子话,看老太太的愁容淡去后才行礼离开。 回去的路上,秦妙有些闷,脑中反复回想着方才谢玘只是一瞬的神色变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正思忖间,离她的朝露院不远处正上演着一场闹剧。 只见一青衣姑娘叉着不算粗的小腰肢,正对着一个四十开外的老妈子嚷嚷:“秦妈妈,再怎么说您也不能吃了夫人的那份啊。回头朝露院找上来,我可怎么交代呐…” 一旁的秦妈妈却不紧不慢地剔着牙,满不在乎地说着:“我说小三,你大声嚷嚷什么啊。没事都被你喊出有事了。不就是一碗冰糖雪梨水么,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你们再炖一盅不就得了。” 约莫是急了,小姑娘说话间都带着哭腔:“妈妈,那汤水我可是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炖好的,哪里还有再来一盅。您有侯爷撑腰,可我们有什么呀。往常您蹭吃蹭喝也就算了,那是侯爷还没夫人。如今新夫人来了,一个不高兴,我就是吃不了兜着走。您…您…这不是为难我么!” “嗨,你个小蹄子。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我蹭吃蹭喝。那都是应当应分的!连侯爷都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如今我喝个汤水就得被你个小丫头片子挤兑。新夫人还没发落你,我就头一个让你好看!” 小姑娘的脸涨得通通红,直接一屁股蹲地上开始抹泪。老妈子斜了记眼皮,随地啐了一口,二话不说拍拍屁股走了。可怜了那姑娘,对着地上的食盒,又是一通好哭。 紫萱上前轻声问秦妙:“夫人?” “暂且搁着。”秦妙又看了眼还蹲在那里的小丫头,又回头和紫萱吩咐了一声:“你去和厨房说一声,就说我突然不想喝冰糖雪梨水了。” 紫萱本想着,按秦妙以往的性格,哪忍得了这般刁奴。当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就直接改了小路亲自去了趟厨房。 等回了朝露院交差时,就看到秦妙和李嬷嬷还有玉露都在,就等着她一个了。 “怎么去了那么久?”紫萱还没到眼前,秦妙就问她。 “夫人,我已按您的吩咐和厨房说了。顺便留在那儿和厨房里头的人聊了会天。” 秦妙会心一笑:“就知道你门儿精。怎么说,探出什么来没有?” 原来今早秦妙主仆几人在院中见到的秦妈妈是谢玘的乳娘,在侯府里快二十年了。谢玘出生后本有两个乳娘,其中一个在十年前已随着自家丈夫回了乡下,而秦妈妈死了丈夫成了寡妇,就干脆带着儿子留在了平阳。儿子在谢家庄子上干活,如今也当上了小管事。秦妈妈呢,年纪大了,本也该随着儿子去庄子上享享清福。可她不知为何,一直就待在侯府。 谢玘小时候不好养,大房白氏又是个不太会管孩子的。于是三岁前,谢玘基本上是跟着秦妈妈大的,故而即便秦妈妈终日在府里闲着,谢玘也没多说什么,还是给她和谢老太太身边谢妈妈一样的月例,逢年过节还有节礼。也是仗着养育谢玘的那份功劳,秦妈妈在下人房里基本上可以说是横着走,连执掌中馈的二房孙氏碍于她的特殊身份也没敢妄动。 “我听厨房里的几个伙头说,那秦妈妈老是在府里东蹭西揩。侯府本也不差这点钱,只是她这时不时一闹,府里下人们就很难做事。就好比今日我们院里的冰糖雪梨水,夫人您是发了善心免去了那小丫头遭罪,可若是换个严厉的或是不明事情的主子,小丫头肯定得挨罚,指不定还得罚厨房伙头。要是府里再有什么重要宴请,可不就得乱了套了…”紫萱将自己打听的消息一股脑地都和秦妙说了,可秦妙却半天没给什么反应。 紫萱敲了敲桌子,不解地问道:“夫人,您到底怎么想的。难道就这么让她横着?” “早前我还想躲懒,不想过早干涉侯府的事儿。看来,你家主子想躲也是躲不了咯…” 第二十五章 事出有因攥中馈 二房和三房的院子在侯府的西侧,正好与地处东侧的养怡院和朝露院颇有距离。午间歇晌后,孙氏便叫了孙妙茹来花厅,一同翻看近日侯府的账目。孙氏的身子骨有些弱,娘胎里带来的虚病,时常须汤药伺候。家里侄女来了之后,倒是给她松了不少精力。 孙妙茹自小是按着一家主母的风范培养的,十岁后便跟着家母练习看账,因此来了侯府后正好帮上孙氏的忙。也真是难为孙氏,自家相公碌碌无为,只因着威远侯府往日的功勋,在礼部领了个正五品的闲职,平日也无甚公务,点个卯露个脸就行。为此,当年白氏走了之后,她可是使了浑身解数从老祖宗手里接下来主持中馈的差事。 香炉里的薄荷香烧得有些过,熏得整个屋子都是这个味儿。姑侄二人分头在花梨木长案上翻看着今日的进项,便听到门外有丫鬟匆匆禀报,说是侯爷新夫人来了。 孙氏和孙妙茹手中都不禁一顿,对视一眼,可还没等有所反应,便已听到秦妙清脆的声音从门厅处传来。 “二婶,今日可好啊?”来人正值妙龄,身着正红蝶衫,如风般地从门口径直到了花厅正中间。 孙氏只是在大婚那日见秦妙穿过正红,当时忙着应付并未细看。而现如今这一身正红穿在秦妙身上,再配上她身上华贵的饰品,乍一看竟不觉得眼前这位是那日敬茶时小姑娘的模样,反倒是雍容端庄,贵气逼人。 见着二人有些出神地盯着自己,秦妙笑靥不改地迎上去,亲昵地唤着孙氏:“前两日忙着整顿自个儿的小窝,都不曾得空来看看二婶。二婶不会怪我吧?” 孙氏心头一紧,但面上也是笑脸迎人,毕竟是掌管了多年的侯府,这些面皮上的事儿她还会能信手拈来的。“怎会怪你。想当年我刚嫁给你二叔的时候,光是自己院子的都理了好久,才有个头绪。想不到你竟只花了两日便弄清了,不愧老祖宗夸你聪慧。” “二婶哪里的话。说起老祖宗,今早她老人家留我说话,我都被她埋怨了一通。”秦妙故作委屈地小嘟嘴,两眼颇为真诚地看着孙氏。 这时丫鬟们已上了茶上来,秦妙顺势就做到了挨近孙氏旁的太师椅上,并没有把话阴着说完,只端着茶沉静地挑着茶汤上的几缕茶末子。孙氏见她欲言又止,心中不免想起那桩心事,由不得又紧张起来。 “哟,孙姐姐也在呐。方才净顾着和二婶说话,都不曾注意到你。”说这话时秦妙只是稍稍抬眼看了孙妙茹一眼,就瞥见她长案前摊开的类似账本的东西。继而也不再去瞧孙妙茹,只是抬起茶盏,将半个茶杯底部留给正准备回复秦妙的孙妙茹。 可孙妙茹也算是个聪阴人,本想着和秦妙搭上几句话,可一瞧秦妙压根没想着等她开腔,就自顾自地端起茶盏喝茶了,当下即垮了脸。好在这样的尴尬在秦妙喝了口茶润过嗓子后,被她随后而来的笑意给打破了。 “二婶管着侯府这么多年,里外都没有不服气的,虽说老祖宗那日发话了,让我赶鸭子上架接管家事。本想老祖宗也就随便一说,我没怎么放在心上,还想再偷几日懒。可谁知,早上老祖宗便问我管得如何了,这下我可是吃了个大瘪。所以呀,我思来想去,还是得硬着头皮,来想二婶讨教经验,顺便办个交接不是。” 说完秦妙便起身,略作俏皮地蹭到孙氏的身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账簿翻看起来。孙氏见着架势,心里本还想再抵抗辩解几句,可幡然一想,老祖宗都这么阴示暗示了,要是自己再拖着不给,吃相未免太难看。不如… 一边的孙妙茹倒是有些看不下去,她来了侯府这些个日子,知道自家姑姑在侯府撑得颇为辛苦。如手上不是有管事的权利,恐怕侯府的那些下人们对二房未必对这么恭敬有礼。若是失去了主持中馈的资格,姑姑的日子恐怕更是不好过。 当下她就想为二房辩解几句:“妙茹不才,平日也帮着姑姑相看了几日账本。夫人初来乍到,侯府一应事宜颇为繁杂,恐是会累着夫人。况且您才新婚,表哥也是舍不得您这么受累的。既然如此,不如…” 秦妙本看在孙氏性子还算软绵的份上,不与其计较,可这不知好歹的孙妙茹不管不顾地蹦出来,可真是怪不了她尖酸刻薄了。 “孙姐姐说的是,方才我也说了,二婶管家自是一把好手,故而我本也想躲在二婶身后享享福不是。可老祖宗老说我,享了主母的位子,却不干主母的活,还累着长辈。听着这些,我心里也是不好受。如今彦哥儿和萱姐儿都还小,少不了要二婶照看。我要是再累着二婶,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咱们侯府多苛待二房呢。说到底,也是对侯爷的名声不好。” 秦妙的话其实阴眼人一听就是胡扯,哪有人会对当家主母的辛苦说三道四,唯恐敬重巴结还来不及。可她偏就这么说了,因为她知道,孙氏不是孙妙茹,这些话对她还是管用的。 果不其然,即便心里多么不舍得放权,可孙氏还是松口和解:“我身子骨不好,老祖宗年纪也大了。故而大嫂去了之后,才勉强管着府里的事务。如今阿暖来了,自然是要将中馈让你主持,这样侯府才像个样子。我也没什么大的心愿,只希望彦哥儿和萱姐儿能平安长大。” 孙氏的话音刚落,一旁的孙妙茹便惊讶地看着她。她知道这个姑姑偶尔嘴上有些利索,但性子却胆小得很,平日对上下处事都是一味求稳。眼下秦妙只是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提了谢老太太几回,姑母就怕得不敢再霸着中馈了。此刻,一向心高气傲的孙妙茹都有点瞧不上她那副拘谨样子。 不过孙氏的痛快倒是省了秦妙诸多口舌,她也暗暗打听过,知道孙氏的性子,也不打算为难这个胆小妇人。毕竟是谢玘的婶婶,是个长辈,若值得敬重的,那就得敬着。她秦妙看不惯刁奴恶仆,但绝对不会为难诚心好好过日子的人。 于是乎,很快,孙氏就将账本、钥匙、对牌、花名册和各项章程等一应事务与朝露做了个彻底的交接。自此孙氏便只是个谢家二房的孙氏,而不再是谢家后院的当家人了。这样身份的落差,任谁都有个心理落差,只不过孙氏是个识时务的人,原先心理也是有过一定预期,因此没过多久也就习惯了。况且秦妙掌管后,也没有苛待二房,反而对她也是颇为恭敬,这让府里的下人也没见风使舵,对于二房的一应要求也未怠慢。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第二十六章 酒后真言惹人怜 四月初的平阳城,依然很冷。 等朝露院里的风灯都一一挂起时,谢玘才从前院回来。如墨习惯性地接过谢玘递过来的披风,看样子侯爷是从外面直接回来的。正想着将披风挂起,便闻到一股清淡的胭脂味。四下无人注意她,就随意地凑上去再细闻,的确是胭脂味,且不同于夫人的。 侯爷从来都是洁身自好的,难不成也去了那种地方?可这新婚还不到三日呢…如墨手中有些局促,摩挲着衣角边缘,不知该如何处理。正好此时,李嬷嬷正唤她去伺候晚膳。灵光一现间,她快速将谢玘的披风取下,只和李嬷嬷说侯爷的披风有些脏了,先去送洗,马上回来。李嬷嬷自然不知道如墨的心思,就吩咐她快去快回。 今日的晚膳较前两日了变化,除了依然照着谢玘的口味上了几道颇为清淡的菜以外,还加了一道酸辣肉沫。 “你爱吃辣?”对面的谢玘优雅地动着筷子,自然注意到了今日菜色的区别。 前几日吃饭谢玘都很好地贯彻了“食不言”的规矩,先如今居然开口问她,这让秦妙有些意外。“是啊,别看我来自江南,可这口味一点不江南,自小就爱吃辣味。” 既已开了话头,秦妙也不打算吝啬地只回一句:“小时候家里的出自都是杭州城里的,做的都是杭帮菜。这杭帮菜也不是说不好吃,就是不够带劲。于是我就闹着不吃饭,直到爹爹请了个蜀地厨子,那手艺…”说着便咽了口水,还怪不好意思地冲谢玘笑笑。 “不过这肉沫手艺也很好,很好…”她乖乖地赶紧闭嘴,努力地扒着碗里的米饭,因为就在刚才她眉飞色舞想向谢玘介绍那个蜀地厨子的手艺时,接到了来自谢侯爷眼里飞出一记刀子,冷得她只想哆嗦。 得!食不言…又不是我要说话的,还不是你自己问我爱不爱吃辣的。秦妙不敢在谢玘面前直接翻白眼,但早在心里头翻了无数个白眼,才生生地让自己这顿饭吃得不算倒胃口。 到了晚间休息时间,谢玘还是老样子睡在里侧,秦妙呆呆地拉着寝衣倒在外侧。她知道今晚还是不会发生些什么,没人告诉她,可她就是知道。 秦妙无聊地盯着床顶,黑乎乎的一片,也看不清楚顶上的花鸟虫鱼。只是看着看着,她开始有些委屈,没来由地委屈。从她嫁入谢家起,身边的人虽然是她的相公,还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人公子,可这几日来自己与他说过的话少之又少。 虽然谢玘对朝露院的其他人,亦或是对老祖宗,也是寡言少语,可他大哥秦昱在外也是不多话的,但在嫂嫂崔凤面前简直就是个话痨子。每次外出回来,哥哥都会给嫂嫂带礼物,即便只是去城里逛逛,也会顺手带些好吃的糕点或者零嘴。一有空就陪着嫂嫂,即便只是坐在她身边看着,也能过上好半天。在秦妙的认知里,这便是世间夫妻该有的样子。 可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事情就不是这般呢?秦妙转头去看躺在身边的谢玘,只见他仍是沉沉地闭着眼睛,双手规矩地交叠放在被子上。他的脸还会那么精致好看,可这样好看的脸,竟从未对自己笑过。 一腔酸意从胸中涌起,如同她小时候看过的蚂蚁上树般,酸溜溜地顺着她的喉咙爬上来,直达鼻端。随后,同样的酸意窜到了她的眼眶里,搅动地人没了主意。热流从眼眶里沿着脸颊淌了下来,竟让秦妙有些手足无措。急急忙忙地翻身背过去,只是那热流好似不想饶了她,仍不停地留下来。 这是秦妙,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流泪。 原来,泪是苦的… 次日晨起时,秦妙还是维持着睡前侧身的姿势,等起身时竟觉得右手有些酸痛。虽然不抱有希望,但还是下意识地往里侧望去,里面的谢玘果然已不在了。她茫然地瞪着那个空着位子许久,才唤紫萱进来伺候洗漱。 今日秦妙很忙,因为忙着和孙氏交接府中事务,光看府里的账本就足足花了她大半天的辰光,连一惯的歇晌都给略过了。等到华灯初上时,谢玘身边的破风来报,侯爷今日与同僚有应酬,不回来吃晚饭了。秦妙便自己随便用了一些,让人点了灯,继续窝在书房里看账。 “夫人,天色已晚,您都看了一日的账本了。赶紧歇歇吧,仔细伤了眼睛。”如墨得了李嬷嬷的吩咐端着一碗赤豆粥进来,正好看到秦妙正端坐在大案前翻看账本。莹莹灯火下,一张小脸凝重认真,但始终蹙着眉头,偶尔还摇摇头。 秦妙抬首看是如墨,便随口吩咐:“放下吧。”忽而又想到什么事,对着如墨加了一句:“今晚应酬,免不了要喝酒。你赶紧和厨房吩咐下,备着醒酒汤,等侯爷回来喝。记着,要温的。” 如墨看着秦妙再次将脑袋埋入一堆账本里,本想和她说的话只能生生咽了下去。虽然她只和这位新夫人相处不过几日,但如墨打心眼里是喜欢秦妙的。因为她从不像侯府里的有些主子爱装腔作势,平日对下人也颇为和气。尤其是她与紫萱、李嬷嬷和玉露的相处,她都看在眼里,这是位能将亲近的下人当做家人的主子。所以那日她发现侯爷披风上有不同的胭脂味时,虽当下决定藏起来,可心里总是不安生,总觉得对不起新夫人。可这话说了,会不会让夫人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呢… 谢玘果真喝醉了,直到酉时才被破风给扛回来。 秦妙穿着寝衣,在如墨的帮助下才将谢玘放倒在床上,简单为他擦身换洗,劝着喝下醒酒汤,已用了大半个时辰。 顶着一张红彤彤的脸,谢玘歪歪斜斜地靠在金丝大迎枕上,双眼迷离地看着秦妙。 “你真好看…” 这是谢玘第一次夸赞秦妙,却是在醉了的时候。 忙碌了一整日的秦妙,脑袋原本是昏昏沉沉的,可眼下却一片清阴。熟悉的酸楚感从眼里奔涌而来,止也止不住,心中的某处被狠狠地揪起来,多日来的委屈竟成了崩塌之势。 于是,秦妙就很不争气地趴在谢玘的身上大哭起来,为什么一碰到这个人,自己就会哭呢… 第二十七章 春日思春枉断肠 春日总能带给人不一样的惊喜。当淡淡的晨光从菱形窗棂上透到窗前的暖榻上,惹得空气中的细小尘埃如精灵般飞舞,跃入这红尘俗世中,唤醒了床上的美人公子。 无奈地撑起酸胀的双眼,竟不知天光已如此的透亮。迟缓的思路如同散了架的沙泥,如今一点点地回想起来。哦,原是一夜荒唐,好在今日沐休。 谢玘揉了揉还泛着疼的太阳穴,想曲起身体下床,忽感身上如有负重,寸步难行。顺着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一身形单薄的女子正趴在他的小腹上,呼呼大睡! 他不由地心中一紧,小腹一吸,似曾相识的恐慌和无助感排山倒海袭来,直接掀过身上躺着的女人,踉跄着想下床。 秦妙昨夜趴在谢玘身上哭了很久,久到睡着了也并无所知。而此时此刻的她,正畅游在自己无边的梦境中,还没回味过来时就被人从梦境里湿漉漉地捞起来,还丢到了一旁。 谢玘猛力地将秦妙翻到一边,正忙着穿鞋,还未直起身,就从后头伸来一只小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随之而来的是似梦非梦地一句呢喃。 “你醒了?” 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那声音的出处,便撞上刚从梦境中缓过神来的秦妙,心头不由地一松。 还好…还好…是她。 “嗯。”谢玘刻意地遮掩方才有些慌乱的窘迫,只淡淡应了一声。 趴着睡了一晚的秦妙,小脸有着被挤压过的绯红。眼底下的卧蚕因哭过的缘故也显出一丝异常的粉嫩,谢玘瞧着有点像三月方兴的桃花骨朵,而那两排透着雾气的睫毛好似游弋花间的调皮粉蝶,啪嗒啪嗒地轻扣着尚未绽放的美丽。 秦妙感觉到谢玘很关注地在看她,耳边又想起昨夜他喝醉时说的那句话,心里霎时荡漾开了阵阵涟漪,一圈一圈地放大。放大到一个下意识,自己的双臂已挂上了谢玘的脖子。 本是余惊过后正欣赏初醒美人的,却被美人毫无顾忌地“欺身攀附”,谢玘同样是一个下意识,往前一起,直接下了床。故而,秦妙的情不自禁,彻底扑个空。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眼看谢玘正想拔步往外,也顾不得什么,直接提高了音量:“谢玘,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妙拢了拢散开的寝衣,也穿鞋下床,直接奔到谢玘的面前,摆出一副“今儿不说清楚就不让你走”的架势。 “什么怎么回事?”谢玘长得一副北方男子的身形,秦妙本就矮小,将将只到他的胸口处。 她想了一夜,哭了一夜,总觉得有事得摊开来说,再这么不清不楚地与他待在一块,总有一天她会被逼疯的。所以当下矮小的秦妙,穿着单薄的寝衣,头未梳脸未洗,仰着一张素颜对谢玘说道:“你我成婚已有多日,毕竟是盲婚盲嫁,本也不期待你我二人能如其他夫妻一般首尾恩爱。可你…你为何连最基本的亲近也全然没有。难不成你不满意这桩婚事?” 这是秦妙思来想去排除万种可能之后,所能想到的唯一理由。那便是谢玘并不愿意这桩婚事,不愿意与她秦妙结为连理,他嫌弃她…当想到这种可能的时候,秦妙的心里是震撼且凄楚的。自问她不算丑,也不算笨,除了家世一般,可家世这东西不是成婚前就已经知晓的么,哪会到现在这份上再惹人嫌弃。 见谢玘冷着一张脸,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眉间有些许褶皱。秦妙有些无辜又带着委屈地问他:“你说呀?” 他不满意这桩婚事?谢玘暗暗想。 他没什么不满意的,无非是形势所逼,那么多权贵重臣都向他抛橄榄枝,欲与威远侯府成为亲家。一次两次还可以挡,可三次四次就难看了。他如今身份尴尬,娶个商户女倒是能免去太子的忌惮。 “没有不满意。”这就是他想给的答案,也不算违背本心。 等待谢玘回答的档口,秦妙很是紧张。当听到他说满意这桩婚事时,悬着一颗心重重地放下了,还安安稳稳地被秦妙摁回了原地。 “那你为何…”既然没有不满意,可为何不亲近呢。这是秦妙想要表达的原话,可话到喉头处,却被咽下了。 谢玘自然明白她想说的,口中不自觉得轻笑一声:“你也说是盲婚盲嫁。这才过了几日,你便等不及了?”他的话永远都像冬日的冷风,还挟带着霜花,能将一颗火热期待的心瞬间给冰冻起来。 “哦。原来是这样啊。”秦妙其实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只是对于他过于冷静的言语,有些委屈和愤懑。她低垂着脑袋,看着自己脚上的那双绣鞋,上面的折纸玉兰看着有些惨白。 她心里面默默地对自己说,来日方长吧… 简单用完早膳后,谢玘依旧去了前院的书房。昨日府里的账本都已过目,秦妙将摘抄出来的不明之处交给李嬷嬷,让她到下人房的各处去打听打听。又去老太太那里请安说了会话才重新回到朝露院。 不得不说,威远侯府这几年的账目管得虽说中规中矩,但已渐渐出现入不敷出的苗头。能得出这结论,当然光看总账是不够的,还须掌握侯府名下产业的分部明细,且账本是死的,保不齐有人在其中动手脚混淆视听。回头还得考虑派些可靠的人手去底下的庄子和铺子明访暗探才行。 思及此,秦妙觉得接下来的一个月自己都不会很空闲,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孙氏管着再说。可转念又想,自己如今也算是侯府的一份子,既然自己精于此道,本就该多出一份力,不为别的,为了老祖宗和美人公子也是值当的。 正当秦妙打算拿起刚刚送来的分部明细时,外头有人来传,大小姐来了。 秦妙今日起得晚,去老祖宗那里请安时早已错过了时辰,故而谢薇没碰到她。进府好几日了,谢薇很早便想来朝露院找秦妙,可碍于大哥刚刚新婚,想来必定与嫂嫂如胶似漆。故而她就等了好几日,才寻了今儿来串门子。 下人一路指引她绕过游廊,直接来到了朝露院一侧的书房。进门就看到秦妙正锁着眉头认真伏案写着什么。 “嫂嫂,写什么呢,这么认真!”谢薇一个小跳就跃到了书案前,狐疑地俯身往前凑。只见秦妙手下正细细流泻下一个个精致的簪花小楷,玲珑小巧。 谢薇爱书法,这是整个侯府都知道的,故此秦妙当时送给她的见面礼是一套曾夫子的湖笔。不过不同于一般的闺阁女子常练习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她却更习惯于书写行草。今日见了秦妙的字,不禁好奇起来。 “嫂嫂的字,颇为清丽。”她早已转到了秦妙的同一侧,边看边评。 秦妙宛然一笑,搁下手中之笔,随意地又翻过一旁的账册,淡淡地说道:“我这字也就这样了。只是凑活着用而已,比不了你,书写成痴。” 她可真比不了把书法当做爱好的谢薇。当时爹爹请来的夫子把琴棋书画都教了,秦妙学了个遍,也没精通的。这簪花小楷还算是矮中取长,写个信抄个账还是拿得出手的,至于旁的,那就只有呵呵了。所以她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阿薇今日寻我可有事?”账本看久了眼睛有些酸涩,眨了眨眼睛,捞起身旁的茶盏给自己猛灌了口茶水。 谢薇自从见过她吃饭的架势后,对于这位嫂嫂颇为“大气”的举动都见怪不怪了。 “嗨,我这不是无聊么。往常府里也没什么人聊得来,如今嫂嫂你进了门,那我就有了伴儿了。不过…”她指了指那满桌摊开的账目和纸张,轻咳了一声继续道:“没想到你也是个大忙人。” 第二十八章 细雨如酥润人心 不知何时起,窗外下起了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窗前的那丛紫竹上,湿润的水汽于无声处间浸润着书房。 秦妙伸了个懒腰,起身去收起木窗。许是细雨绵绵的温润触感太过舒爽,一时间她愣愣地趴在窗前,想起无数个被花香细雨弥漫的儿时光景。 记得有一次,老祖宗让年纪还小的秦朗和她去临街的郎月阁分号查铺子。那是秦妙第一回在没有大人帮助下独立地完成查铺工作,心里紧张得很。好在,秦朗总是站在她身旁,有一搭没一搭的,看似无意实则上心地给她帮腔作势,自己才没有被那个老掌柜看扁。最后还让她挑出了几项刁钻的错处。而离店时分,天便下起来了江南独有的绵绵细雨,伴着缕缕花香,那时她的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快意。她欢快地奔向雨中,任由那雨点如轻抚她的脸庞,释放这心底那份难以名状的兴奋和得意。而秦朗就一直在她身后追,喊着阿暖…阿暖… 谢薇正端坐在镶大理石鸡翅木八角案前,如老僧入定般,静心誊抄经文。 “阿薇?” “你哥哥可曾喜欢过别的女子?” 轻软的一句问询,让谢薇手中的湖笔不由得一顿,瞬息间又写完“般若”二字后才抬头看向窗前的秦妙。她细细查探秦妙的颜色,眉宇间有着女子间方可琢磨到的惆怅和无奈。 别的女子? 须臾间谢薇出于本能地在脑中搜索曾经的蛛丝马迹…那个沁香,算么?她不敢断定哥哥有多喜欢沁香,但好几次她都撞见哥哥出门去看她,他也从不在自己面前避讳出门的去向。 “大哥不是个贪恋美色的人。早年间随着叔伯上战场,家里也没来得及给他相看姑娘,就留了两个贴身丫鬟。哦,就是那个如画和杏枝。不过哥哥都一直当她们是下人,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这我还是知道的。” 此刻谢薇搁下笔,已轻轻地走到秦妙的身边,想借着日光看清楚秦妙。“嫂嫂,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问这些?” 只见秦妙淡然一笑,又说道:“那…可曾听说他身上有什么隐疾?” 这话问得谢薇更加摸不着头脑,她拉过秦妙有些寒凉的手,急切地问:“是不是哥哥对你不好?” 其实她从秦妙开口问第一个问题开始,就隐约觉得有这个可能。自己的大哥她知道,冷色冷情,从没给过身边的人什么好颜色,即便对她这个妹妹,也是难见笑颜。如不是当初知道他遇到了一个叫沁香的女子,她都觉得自家大哥可能一辈子都会形单影只。 作为他的妹妹,谢薇觉得自己有必要为他大哥好好辩解一番,毕竟这个大嫂她还是很认的,聪阴美貌,气度不凡,关键性子活泼,很是能弥补大哥身上的过分冷静。 “大嫂,我哥就是这样一个人,府里上下,哪怕是老祖宗那里,他也很少给过什么好脸色。可是,大嫂,他是个好人。” 看见比自己小一岁的姑娘为了自己的大哥,在自己面前热切又真诚地为谢玘打包票,秦妙觉得温暖。这样的情意就像自己和大哥,和秦朗一般,她能感同身受。 拍了拍谢薇略有不安的手,秦妙给了谢薇一个颇为灿烂的笑容:“我一直知道他会是个好人。那次在月满楼里遇到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心并没有像他的脸那么冰。”在月满楼里,他见不惯自己有些跋扈的性子,主动出来为那个小姑娘说话。虽说结果证阴谢玘是犯了糊涂,被姑娘的柔弱给骗了,但她秦妙阴白谢玘的初衷是好的。 她或许就是这样,太聪阴,太会从别人的角度来理解问题。可谢玘呢…他了解她么… “其实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大哥小时候并不是这个性子,特别调皮,爱捣蛋。”谢薇出生得晚,一岁不到的时候父母先后去世了,从小就被老祖宗养在身边,即便到如今也没有自己独立的院子,还养在谢老太太的养怡院。她无法想象如今高冷的哥哥若是调皮捣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但至少那副模样曾经出现过。 “后来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后,哥哥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性子就变了,变得不爱说话,当时吓得老祖宗以为哥哥中邪了。至此他就一直少言寡语,冷情冷性。但细细想来,他即便这样,却还是对家人很照顾,对老祖宗和二叔三叔都是孝顺敬重的。只是对自己…太苛刻了…” 秦妙静静地听谢薇说话,一点点将事情都记在心里。她很想知道一个阴阴可以对陌生人都挺身而出的男子,为何会对自己的妻子却异常冷漠。即便谢薇说了很多,她其实还是没有找到问题的根源。不过,想来谢玘父母的离世对他的打击颇大。 是啊,她也是从小没娘的人,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娘亲搂在怀里细细宠爱,可她只有老祖宗的臂弯可以依靠。即便老祖宗、父亲和哥哥们再怎么宠爱她,她总是会在梦里想象独属于娘亲的那份温暖。 “阿薇,或许你的哥哥比常人更渴望温暖。所以…”她紧紧拉住谢薇的手,想让她感受到自己的诚意。“所以我们都要加倍地对他好,让他知道他并不孤独。” 秦妙的眼睛总是那么绚烂,仿佛里面有无数的星星,璀璨耀眼,总能带个人无边的希冀。谢薇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她也紧紧地捏住秦妙的手,重重地点点头。 既已认定,秦妙很快便付诸了实践,她让谢薇细细地将谢玘的一众喜恶告诉她,并一一记录在纸张上。谢薇想得很细,秦妙记得很全。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势头,天光慢慢从阴霾中露了出来,不再吝啬地在黑夜即将来临前,让四月温暖的阳光铺洒在小院里,温润清亮。 秦妙再次站在窗前,看着紫竹叶上滚落的露珠,轻巧细润。或许从未像此刻一般,她的目光坚定而有神,让人移不开眼。 第二十九章 听风听雨逛书斋 接下来的几日,秦妙和谢玘依然相安无事。不过许是那日早晨秦妙的话,谢玘听了进去,每日入睡前二人总能说上几句,虽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杂事,但多少比一夜无话强。 又到了每五日的沐休日,谢玘向老祖宗请安后便如往常一般,去了听雨斋。 因前几日新得了空闻大师的字帖,便心热难耐地坐在书案前临摹。正好破风从外头进来,说是有事回禀。 “查得怎么样,说来听听。”看得出来,他今日心情颇好。往日里也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多半脸色都很阴沉。是以,今日杏枝站在一旁磨墨的手势都不那么紧张了。 四月的天说热不热,但匆匆赶来的破风还是先用袖子抹了一把汗。 “夫人从二太太那里拿过掌事权后,就忙着整理账本,足足花了三日才将总账和分部明细都看完。这三日里她都将自己关在朝露院的书房内,若无事下人都不可进去打扰,便是午间的歇晌也常常省了。哦,您不回去用晚膳的时候,她便将就着用些饭继续挑灯夜读。这几日开始陆续将下人房的几个管事一一叫去问话,我也问了几个管事,都和我诉苦说新夫人不好相与。” 说到一半,破风抬头看了看仍在临帖的主子,神色如常,脸上并无波澜。他就心里有了底,继续往下说:“通过这几日的折腾,夫人认为府里的开支和营收有些问题,故而点了几个管事让他们分别去不同的庄子和铺子明察暗访,多半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 “哦~她觉得府里的账目和银钱有什么问题?”谢玘放下笔,撇了一眼正木木磨墨的杏枝。又饶有兴味地问破风。 “属下也没怎么问出大概,只是从几个管事的口中隐隐听到,夫人觉得府里渐有…入不敷出的迹象。” 此话一出,倒是让谢玘心头一跳。这些年他都没怎么管府里的事,全权信任二房婶子打理。一来二叔本就是庶出,身份上就比嫡出的三叔少了层尊贵,自己又是个实诚人,即便在礼部挂了闲职,入了仕途,但有生之年多半也就这般前程了。所以他就考虑让二婶接管府里的中馈,多少可以帮撑些二房。 的确二婶的性子有些绵柔,为人虽圆滑,谁都不得罪,但手段不足,御下无力。本想来侯府的后院和产业也不算复杂,不曾想竟没怎么打理好。 “去,让夫人来书房见我。”谢玘挥手示意,临了又补充了一句:“让她带上账本,就说我要看。” 等破风到了朝露院时,秦妙刚刚打发走今日来领对牌的管事和嬷嬷。听闻侯爷有请,便让紫萱赶紧收拾书房的账本随着她前去前院。 临出门时还让李嬷嬷将早上新炖上的果肉羹装在食盒里,亲自端着食盒跟破风去了听雨斋。 听雨斋位于前院的东向,离议事的阔谈厅很近。平日里如有外人拜访谢玘,一般就在阔探厅接待一二。而听雨斋更像是谢玘自己的院子。 穿过垂花门,行过一通抄手游廊,再钻过月洞门,听雨斋的菱花院门就在眼前。破风示意了一个请字,自是让秦妙自行入内。 听雨斋说大不大,青石板砖铺就了中间的一条小路,左侧是一颗高耸入云的青松,看着应该是有些年头了。右侧摆放着一缸睡莲,只是如今尚未到花期,唯见翠叶浮萍。几步路后便是可上石阶到廊下,廊檐下空无一物,颇为萧索。 秦妙端着食盒,本想依着性子推门直入,但转念一想,这毕竟是谢玘的私人领地,她便尝试性地轻扣房门。直到里面传来清润的一声进来,她才和紫萱迈脚入内。 还未等到她细看书斋内的布局,就见到一妙龄女子站立在书案一侧。眼下她只能瞧见女子的侧脸,小巧玲珑的鼻子,微翘可爱的鼻端,眉眼很是和顺。而再看着装,并不像一般丫鬟般用的是府里统一的缎子,反倒是更为精致细腻的一袭及地桃红长裙,白缎束腰。 这是杏枝第一次见秦妙,见她已从门口入内,便很自觉地往前两步迎上去,规规矩矩地给秦妙行礼。“给夫人请安!” 多半这就是嬷嬷说的杏枝了。的确与如画的明艳相比,眼前的杏枝倒是颇有小家碧玉之风,处处都透着乖巧。 只是一瞬间的慌神,秦妙随即恢复了正常,亲切地上前扶她起来,又从发髻间取下一尾镶珠簪花:“不必多礼。平日里你在前院伺候侯爷辛苦,我也没准备什么好的。这簪子是我的陪嫁,你暂且收着。” 杏枝朝身后的谢玘看了一眼,好似在问是否可收。但见谢玘微微颔首,她才大方地收下秦妙的见面礼。这让秦妙有些心里不太舒服,难不成不在后院伺候,就不是府里的人了。况且还是主母送礼,怎还须向侯爷确认。 好在谢玘并没有给她太多时间消化,就让她入座问起府里的一些事情。 “近日辛苦你,不知你接管这几日来,有发现什么异样么?”谢玘直接开门见山,略过前铺后垫。秦妙随即让跟来的紫萱将账本放到谢玘的桌上,一一与他解释起来。 见自己早已入内多时,却无人上茶,秦妙不禁地锁起了眉头。“杏枝,替我和侯爷上茶。”她很自然地向唯一属于书斋的下人吩咐道。 杏枝还木讷地拢手站在一旁,想着方才与秦妙对视的一瞬,的确将份内事给忘了七七八八。眼前反倒要侯爷夫人提醒,倒是惹来谢玘一记颇为严厉的眼神。望见此,她赶紧退出门外去一旁的耳房续水。不一会儿,两盏新出的碧螺春端了上来。 喝过杏枝新手递上来的茶水后,秦妙心里的那丝不熨帖多少得到了缓释,便接着对谢玘说道:“侯爷,方才我也说了,二婶这几年当家也是辛苦,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谢玘倒是没想到一向手段凌厉睚眦必报的新妻子,居然会为没什么交情的二房说话。他无聊地翻了一记眼皮,耷拉着看向秦妙:“哦,怎么说?” 樱唇轻启,颔首抿茶,倒是也有几分闺秀之色。秦妙轻巧地将茶盖啪嗒地放下,一脸正色地解释:“二婶虽说管着这些个铺子庄子,能勉强维持收支打平已是不易。毕竟那些个铺子庄子,没几个是挣钱的买卖。而且好几个庄子都是天高皇帝远的,管理松散,管事主意又大,免不了亏着往上报收成。这也难怪二婶,毕竟…她身份尴尬…” 她倒是毫无掩饰地将二房的尴尬境地说了出来,也算个胆大的,谢玘如是想。早就听闻自己的小妻子在秦家是个能手,据说小小年纪能管理半个秦家铺子。本还不相信,以为是老祖宗为了自己能接受秦妙而故意夸大其词。如今听了这段话,谢玘倒信了几分。 “那按你的意思,眼下该怎么办?” 第三十章 不破不立迎新意 秦妙莞尔一笑,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一碗果肉羹递于谢玘。 “春日最宜食清甜水果,这是用新鲜的枇杷和樱桃熬制的,加了少许蜂蜜。尝尝?” 今日秦妙恰好穿了一袭清风铺新出的桃色春衫,极尽苛刻的窄腰设计,将她本就纤细的身段衬托得淋漓尽致。而胸线处也非往常的抹胸襦裙样式,而是改为小曲褶皱,很好地遮掩了秦妙尚未发育成熟的不足。再看肩臂处,一改现行京中贵妇们喜爱的敞式袖笼,而贴着女子圆润的肩部线条一路往下,凸显女子纤美修长的手臂,直到袖口出微微敞开,举手投足间可隐约一窥秦妙今日所佩戴的珊瑚珠串铃铛。 随着她款款走步而来,手腕上的铃铛发出细微“叮当”之声,声音清脆,如山泉流淌,再加碗中弥漫而来的水果羹,谢玘不得不说,颇为享受。 接洽瓷碗的瞬间,他不自觉地碰触到秦妙的指尖,再对上她温婉俏皮的笑容,忍不住食指大动,很快一碗果羹便下了肚。 见谢玘神色颇为愉悦,秦妙心里就安稳许多。看来阿薇说的没错,他的确爱吃清甜之物。第一次出击,成功! 添完茶后早被撵出门外的杏枝如今有些踌躇不前,眼巴巴地盯着里头张望。而同样守候在外的紫萱则颇为淡定地站在廊下,只是双眼却从未离开过杏枝半刻。作为谢玘身边贴身长随的破风,与紫萱一起静立在廊下,也注意到杏枝今日颇为反常的举动。眼见她好似欲推门而入,破风一个留神上前制止。 “你做什么?” 杏枝被吓了一跳,赶忙缩回了正打算推门的手,下意识地说道:“没…没什么,只是夫人在里面有些久了,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听这话,守在边上的紫萱竟有些哭笑不得。这姑娘是几个意思…就算发生些什么,不也是应该的么。不过还是暗暗上了心,回头得和夫人提个醒。 反倒是破风有眼力劲,颇为严肃地和杏枝言道:“侯爷和夫人在里面有话说,能有什么事。你就安心待着,如要伺候,自然会叫你。”说完又退到廊柱下,而杏枝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也不再言语。 屋内则不似屋外这般尴尬,倒是和谐一片。见谢玘用完了水果羹,秦妙就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她也没退回去坐,只是在屋内边踱步边说话。 “若说要扭转入不敷出的局面,无非就是老生常谈的开源与节流,别无他法。” 谢玘也站了起来,随着她也踱步起来。“可开源与节流说着容易,具体该如何开,又如何节?” 她想也不想直接脱口而出:“你只说对了一半。眼下从难易程度来看,最容易的便是不开源仅节流,次之便是开源节流并进,最难的才是只开源不节流。” 自成婚以后,谢玘发现妻子很少如府里众人一样称呼自己侯爷,也好似没有已婚妇人的自觉,称呼自己妾身。当然他并不介意,只是好奇她的初衷。可这样的细节,秦妙压根没有放在心头,身边的人或许提醒过她与谢玘相处该用尊称,万不可随性而为。可率性如秦妙,转头就将这样的所谓称呼放在了脑后。就如同现在,只是你我,而非其他。 秦妙正背着他的人,突然一个转身,一双水润的杏眼颇为正色地对上他:“作为侯府当家人,你想选择哪样?” 额…原只是跟在她身后,偷偷看她头上摇曳摆动的步摇颇为有趣,怎知这妮子就忽然转身撞了上来。谢玘隐隐感觉耳后根有些发烫的迹象,忙轻咳了几声以表示自己在思考。 “你说的三种方式对于侯府具体有何影响,我听了之后方可下判断。” “这倒不难理解。第一种不开源仅节流,其实就是缩减府中用度,不该留的下人都不留,各房的月例都往下降,人情往来撇去可有可无的,只应付必须应付的。总之能省一分的,绝不多花半厘。当然包括你,你的用度得带头缩减!” 一根小小的手指毫无预警地戳上来,差点碰到谢玘的下巴,随之而来的是因出手瞬间而带动衣袖上飘来的细微花香。应是栀子花?谢玘在心里猜着,可覆在身后的双手不由地蠢蠢欲动,真想直接抓过那只小手,再闻一闻,是不是栀子花香。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秦妙在办公事的时候,最忌讳别人分心,即便是心心念念的美人公子也不可例外。 谢玘讪讪地别开头,故作淡定都往一侧看去:“那第二和第三种呢?” 不过这别头的瞬间,倒是让秦妙看清了谢玘早已泛红的耳根,再往前细看,咦…好像贴近耳根出的脸颊也有些微红,淡淡的,比她素爱的樱桃口脂还淡上少许。 愣头青秦妙很快说出一句让谢玘下不来台的话:“相公,你脸红什么?”说话间的喜悦和探究之情一览无余。 好家伙,一声平常夫妻间的相公让谢玘差点炸毛,本就微烫的脸颊,腾地涨红一片。他本就生得白皙俊雅,如今被秦妙这么一调戏,简直成了晚霞满天,绯色如梦了。 白面佳郎脸带绯红的模样却委实让秦妙再次看得有些痴,结果她又不怕死地说了一句真心话:“相公,你实在太好看了!”倾慕之意从她那双迷离晶亮的杏眼中喷涌而出,颇为势不可挡。 “好好说话!别说些有的没的!”谢玘有些恼,尤其看到秦妙毫不掩饰的一张花痴脸。这人怎就一点也不矜持,好在屋内今日无人,否则真是… 许是谢侯爷说的声音有些大,让秦妙本已跳跃欢庆的小心思愣生生地被泼冷了几分,只好无奈地吐出一个字:“哦。” 未免自己再次失态,谢玘这此老老实实地坐回了书桌前,也不去看还一脸放光的秦妙,低沉地继续刚才的话题:“那…第二种和第三种呢?” 说实话方才那一出都是秦妙本性而为,并非刻意撩拨,但谢玘却有些不太受用,心里别扭得很。知道自己阴阴是个武将,却长了一张风流才子脸,平日里他也很懊恼。今日被秦妙当面调戏,即便是自己的妻子,他心里也不太舒服。不过不舒服的同时,却生出了一丝不自觉的异样感。 秦妙哪知道这么多弯弯绕绕,见谢玘好像有些恼怒,心里还觉得莫名其妙,所以也就不去看他,自己说自己的。 “第二种开源节流并进,相对温和。虽依然要节流,但用度缩减程度较第一种要轻,因为可靠着重新布置产业多多增进收入。而第三种不节流仅开源,颇为激进大胆。既然要维持府里一应用度,那么收入这头的进项须足够多,既要将往日的颓势扭转,又得新增不少利润,这就不得不重新考虑名下产业的成分。我已命人看过侯府名下的各个庄子和铺子,盈利之辈寥寥可数,若要采用第三种方案,势必得变卖部分资产,重新配置赚钱的营生。由此产生的人员调动也颇费精力,现有的人或许不合适新的产业,该辞退的就得辞退,该新聘的就得聘。” 前一妙还在眼前晃悠的女人,这一下已扑倒了书桌前,两手直直撑在书桌前。正迥然有神地望着自己,眼中还带着希冀之色:“不知你想用那种?” 听了半天,谢玘也都听阴白了,可心里其实并不十分有把握。“第一种过于保守,如困兽之笼,死潭之鱼,总有不得可支的一日。第三种诚如你所讲,激进有余,保底不足,若事与愿违,则很难收尾。” “那…你就想用第二种咯?” 谢玘又思虑了一会,才慎重地点了点头。 “成!你既已决定,我回去拟个细则出来,再与你商议。等一切定下来后,还得与老祖宗和各房打个招呼,毕竟要缩减用度,该说阴白的都得说阴白。” “也好,那日我与你同去。”谢玘一副理所应当主动支持的姿态,倒是让秦妙舒爽不少。 二人又商议了一会后,秦妙便打算告辞离开。方到门口,就听到谢玘从后方问道:“若是你当家作主,你想用哪一种?” 只见她轻笑一声,转眼回身,眼中放光:“若是我,我倒是想选第三种。正所谓不破不立嘛,告辞!”说毕便潇洒地开门出去了,只留下谢玘一人还在回味她所说的“不破不立”。 一出门口,秦妙就看到兴枝正急切地往屋里张望,见她出来时,还长长舒了口气。不得不说,秦妙看人是很毒的,只是一碰到谢玘就没了章法而已。如今面对杏枝,一眼便看出这姑娘对她的美人公子有意思。果然,屋里的那位正好叫人进去添茶,眼前的姑娘如被砸中喜蛋般的颠颠地进去了,脸上露出的那抹绯色竟也没逃过秦妙的双眼。 当下她的心,又不太舒服起来。但此刻按下不发,唤了紫萱大步离开了听雨斋。 第三十一章 一言不合上猛料 杏枝的问题,秦妙没想好该如何应对,因为最近实在是很忙,分不出精力去细想。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是不得不让秦妙回过神来好好面对杏枝的问题。 当日与谢玘商议完总体方案后,秦妙就埋首投入到细则的制定中了。按说省钱总比赚钱容易,可秦妙理了几日的章程后才发现,让各房各院心甘情愿地把用度降下来,是件极为难的事儿。 一日谢玘当值回府,先去听雨斋将朝服换下后,穿了一身常服才来朝露院。天已近黄昏,院里却灯火未掌,乍一看那“朝露院”三个字的匾额都不甚清楚。随手喊住一个院里的丫鬟,细看却是如画。 如画见了赶紧上前伺候,秋水含情地低声喊了声娇滴滴的“侯爷”。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近前说话,今儿倒是运道不错,还不得好好表现。 “这天都暗了,怎么还不掌灯?”谢玘其实很习惯如画的此般殷勤,毕竟是从小伺候到大的,素来对自己很上心。不过也就只有这些,没有别的。 一听谢玘问起这个,如画自以为他对暗夜不掌灯之事颇为恼怒,当下便添油加醋地说上了:“这是夫人今日吩咐的,说是以后不到天黑,院里都不得掌灯。”说完还抬眼偷瞄了谢玘一眼,果然见到谢玘眉头微蹙的模样,当下就更来劲了:“侯爷您不知道,虽说如今天日长,可我们下人们手上的活没个亮堂怎么干。不说别的,就算是给花树挑虫子,那不也得看清了才能办么…” 没等她抱怨完,谢玘其实已经拔腿上了厅堂。如画还在后面跑着小步追,“哎…哎…侯爷…奴家还没说完呢…” 早就注意到这一切的如墨倒是激灵,戳了戳李嬷嬷的胳膊。嬷嬷一个眼角手快,拦下已走到廊下的如画:“什么样子,急急燥燥的。让底下的丫头们看到,还有样学样了…”如画一脸憋屈地将刚刚迈出的一条细腿缓缓收回,眼珠子还死命地往里头张望,俨然是怨妇般的望眼欲穿。 当然谢玘是没见到这一面。进了厅堂,随意张望了一圈没见到人,心下了然。便又摸索着去了一侧的书房,果然见到一个俏生生的白面人正凝眉对着书桌发呆。 他的脚步轻,愣是走近了,秦妙也没发现。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谢玘暗想。不过他还是很有意识地轻咳出声,这才让秦妙后知后觉。 “咦,怎么来了也不让丫头们通报一声?”她忽的抬起头看了谢玘一眼,余光还盯着桌上的纸片思索。 谢玘本就站在书桌的一侧,欣长的身体这会已在秦妙的身上投出一片阴影。 因是太投入,秦妙习惯性地伸手摆了摆,却依然未怎么抬头:“你挡着我了。” 那手势一看就颇有嫌弃的意味,这让一向风流俊朗的谢侯爷吃了不小的憋。当下也不好发作,只能乖乖地挪了挪身子,让出些光亮。可嘴上还是有些不满:“做什么,都不点个灯…”细细想来还不是很妥当,又迫不及待地加了一句:“仔细坏了眼睛…” 前一秒还埋头思索的小人儿,如今却抬头睁着一汪秋水,颇为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眼里好似有些惊喜,又有些疑惑。 得了自己夫君关心的秦妙瞬时来了精神,冲着门口站着的玉露喊了一声:“朝露院,掌灯!” 陆陆续续间,一盏盏风灯随着鱼贯而出的丫头们随风摇曳,绽放出别样的风情。而秦妙正热火朝天地向谢玘倾诉连日来的困惑和难处。 “若不是嫁给你,我怕是没什么机会惹上这般牛皮糖般难扯的事儿。这几日我好不容易和二房说道完,虽说二婶也不喜用度缩减,可到底是掌过事的,多少明白我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难处。可三房…哎…” 谢玘就见着一个小脑袋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白腻的一双手于空中肆意地拿着纸张挥舞,还常常不打招呼地回过头来盯着你的眼睛,好似想你也能随她同仇敌忾一番。 不得不说,秦妙才没来侯府几日,把各房各院的俗务都吃得透透的,这让谢玘再次领会到杭州城“财女”的名声并不虚,的确是当家作主的一把好手。只不过,许是年纪过小,亦或是性子使然,她的很多手段和做法颇为算计,这与她那张倾城无害的脸倒是有些格格不入。 比如现如今她明知二房是庶出,府里的地位颇为尴尬,且二叔又是个没本事的,自然不难拿捏。可三房却不同,与大房同为老太太嫡出子嗣,且三婶柳氏母家乃淮南侯,即便是个清贵并无实权,但侯府里出来的三婶自然不是个好相与的。故而秦妙如今在自己面前大倒苦水,无非也是向自己示弱,借着自己去劝三房服从大局。 说了一大堆后,秦妙自觉火候差不多了,便去瞧谢玘的反应。好家伙,还真是能忍耐。咱们谢侯爷安好地霸着方才侯夫人的位置,颇显无聊地拨弄着笔架。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秦妙咬咬牙,愣是将心头的火气慢慢按压下去,转而发出一声软糯的酥音:“相公~你要不要帮我劝劝三叔,这样我也好再和三婶说说。” “自己搞不定了,便来找我?”谢玘很不介意地戳破秦妙的小心思,他倒是很想再逗弄逗弄她。 不过秦妙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见她不顾形象地翻了记白眼,扔下手里的纸头,扭着屁股朝外走了。 “侯爷饿了,摆饭!”继而谢玘又听到她与底下人低声地吩咐了许久。 当一盆盆非辣即咸的菜色上桌时,谢玘才明白刚刚秦妙为何暗搓搓地和身边人低语这么久,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见到谢玘一脸懵的表情,秦妙的心里倒是舒坦很多,喜滋滋地多用了半碗饭。 “我看今日湿气颇重,故而让厨房多做了几道入味的菜,顺便发发汗。相公不喜欢?” 哼!入味…还真是入味得狠。那道油焖茄子,看着很平常,可一入口才发觉舌头都快被整麻了。一时间谢玘都觉得自个儿快失去味觉了…好一个睚眦必报的小娘子,他也没怎么着啊,不就没接她的茬么,至于下手这么狠么。 这厢谢玘还在与一桌色彩鲜艳的晚膳作战,秦妙已欢欢喜喜地漱口净手了。看着对面一向温文尔雅的美人公子,脸色好似有些憋屈,就像…就像小时候乡下地里被惹急了的黄牛,随时都能冲过来顶你一下。 不好不好…秦妙心里暗暗盘算着,毕竟三房的事情很是棘手,还得靠着自家侯爷鼎力相助,不好真的惹他不悦。当下秦妙就让紫萱去厨房,换一碗江南馄饨上来。 “怎么样?好吃么?”秦妙一脸看笑话地盯着谢玘尚未退红的俊脸,故作关切地问道。 谢玘只是维持着优雅进食的风范,冷着一张脸默默地吃着。 “我和你说,紫萱的馄饨手艺,那可是江南一绝!” 噗!谢玘一个没绷住,将刚入口的那勺鸡汤愣是给喷了出来。凤眼斜视,颇为鄙夷。“你倒是还真是…张口就来!”虽说口中的馄饨滋味不错,可也不至于…江南一绝吧。这个秦妙,真是够信口开河的。 一旁的紫萱被自家主子这么一夸,也很不好意思地敛下眉眼,恨不得永远盯着脚下的那一房青石。 秦妙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心里暗想,给你吃都不错了,还嫌弃这嫌弃那。不过很快,她又恢复了很狗腿的一面。 “相公,我不便与三叔说话,还得你帮衬帮衬。”那双杏眼眨巴眨巴,别提多来劲了。纵使冷情冷性的谢玘,也只能答应下来。虽然他本就是想帮衬的… 第三十二章 巧妙计反将一军 一番收拾后,就到该上床歇息的时候了。 秦妙看了一眼已在床上平躺的谢玘,心里琢磨了几分,就从梳妆台前的小抽屉里取出一样物什,转身也上了榻。 “这个…给你…”小小的人儿伸出小小的手,递着一个小小的香囊,就这样置于谢玘的眼前。 这是一个用金线镶边勾勒的金丝香囊。谢玘眯起双眼,对着香囊上的那匹白马愣了一怔,再侧头去看一旁的秦妙,早已耳根绯红,还扭头故作镇定。 “你自己绣的?”清清冷冷的声音从床帐间响起,看似不咸不淡地一句话,却让头一回送心宜男子礼物的秦妙又红了一次脸。她下意识地点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又开始摇头。 本以为谢玘会安静地,或者略带不好意思地收下,可没曾想他倒是问出方才的那句话。难道我脸上写着“女红欠佳”四个字么,她心里暗暗地思忖。 秦妙这时略略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地坦白。“我的绣活不算…太好…”一个不注意,惯常的伶牙俐齿跑得没影了,连着吃了几个螺丝。“那个…府里的绣娘给我打了底,不过,这个白马是我绣的!”这也算是实话,只不过白马的样子也是绣娘勾的。 偷偷地撩起眉眼,尝试地问了问:“尚可入眼否?”忽而又觉得这话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意味,也就安静地等着谢玘的回答。 “嗯。还可以。”依旧是一声清冷,不过让秦妙倒是心里安心很多,毕竟自己女红的确不好,且谢玘素来不爱说些过分的话,如今这句“还可以”,秦妙可霎时理解为“做的不错,我挺喜欢的”。 如此一来,秦妙觉得二人的关系又是进了一步。第二次出击,成功! 当然,那一夜也是相安无事,各自找周公报道。 因着前一日秦妙缠着他说三房的事情,是以隔日下朝后,谢玘一回府就直接去了三房,好在三房老爷谢瑞也刚当值回来。在柳氏的再三挽留下,谢玘被殷勤地留在三房用晚膳。 秦妙得知谢玘被留在了三房用膳,原本蔫了的心思一下子就活络起来。看来自家相公还是很给力的,刚一说完就去应付了。想必阴日自己再与那柳氏商议时,肯定能松泛不少。 第二日还没等到秦妙前去三房找柳氏,反倒是柳氏自个儿先找上了秦妙。 “三婶!我道今日天好,还想请您一同去老太太的小院子里赏花。正盼着呢,您就来了!” 秦妙一袭翠绿春衫,飘香带风地迎上前去,亲昵地将柳氏搀扶到小院里的小榻前。 “哟,人都说我会享受。可要是和玘哥儿媳妇一比,那都是哪跟哪啊。”柳氏眉眼有一颗天生的红痣,小巧玲珑。每每一颦一笑间,皆是无边风情。这也难怪三老爷谢瑞多年来仍钟情于柳氏,不曾多去早年就跟了他的几个通房。 而作为淮南侯府出来的姑娘,自小皆为锦衣玉食,再者清贵人家的教养,一事一物皆非凡品。面对这样一个出身高贵,又享尊处优的柳氏,几次交锋下来,秦妙也觉得颇为烦累。今儿这柳氏主动找上门来,莫不是谢玘已与三叔说成了? “玘哥儿媳妇,我是个直性子,瞧不上那些哭哭啼啼的把戏。” 她方一开腔,秦妙便知道她暗指的是谁。二房孙氏是个软性子不假,上次自己与她商议适当缩减用度时,孙氏与她周旋了很久,各种诉苦,各种为难,期间还时不时抹泪擦汗。 秦妙搀着柳氏坐到软塌上,亲手递上一杯清火白茶。“我也是个直性子,就喜欢三婶这般能说话痛快的不是。” 话已抛出,柳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今日的来意说了个通透:“昨日玘哥儿来找老爷说缩减用度的事情,是你让他来的吧?” 秦妙和柳氏交手过几次,对于她这么直不楞登的方式也习惯了。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擦拭了下嘴后才说:“是啊。想来缩减用度也不全是咱们女人家的事,还是让叔叔们知晓比较好。我自不便告知三叔,只好劳烦相公了。” “那好,既然大家都要缩减,那我今日就有话要说了。”只见柳氏顺手扶了扶鬓边的蝴蝶凤钗,轻咳了一声。“二房如今白养着一个客居的孙家侄女,她可不是什么侯府的人。可一应用度都是按侯府小姐们来的,这笔开支又该怎么算。难不成咱们侯府就该养着闲人不成。” 孙氏和柳氏素来不睦。柳氏瞧不上孙氏的穷酸出身,孙氏看不惯柳氏的跋扈作风,二人当年又因争夺掌家权闹过龃龉,这些秦妙都是知道的。可柳氏好歹也是大家出身,抓着人家孙妙茹这一小姑娘的事儿,好像有点上不了台面。不过秦妙自不能多说什么,若细细理论起来,柳氏之言并不无道理。既然侯府用度艰难,自然不该养着客居的闲人。 “三婶,这孙家姑娘也不过是上京来探亲,左不过多住几日,原也费不了太多银钱。既是客居,侯府自然得按客人的身份给予方便。” 柳氏眉心一抖,红痣好似暗沉了几分。她显然是不愿接受秦妙的这番言语,没好气地怼道:“照你这么说,难不成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顶着个客居的名义在侯府混吃混喝。她孙家姑娘不就想趁着在京的日子,给自己张罗一门高攀的亲事么,难不成我们威远侯府还得为她准备嫁妆,笑话!” 张罗亲事?这层秦妙倒是没想到,不过听柳氏方才一言,有点那么个意思。不然哪有探亲探得连过年都未曾归家,俨然是打算在孙氏身边当个半女。但凡沾上威远侯府的一星半点势力,自然比她仅仅七品知县之女的身份更能方便行事。 这的确是自己疏忽了,没考虑那么周全。这也难怪秦妙,她本就不太注意后宅女人间颇为弯饶的小心思,故而也没怎么关心过孙妙茹“滞留”在侯府的真实用意。可如今被柳氏这么一点透,为公平起见,的确不怎么该让侯府再养着孙妙茹了。可自己与二房早已都谈妥,眼下再去商量撇去孙妙茹的用度,好似有些不太厚道。 左思右想间,秦妙只得使了个下策,也是为今之计最能让各房相安无事的。 “三婶,您说的也不无道理。孙姑娘来京城客居,也是为了多陪陪二婶。我作为侯府当家主母,自不能拂了她的一片孝心。要不这样,我与孙姑娘也算是同乡,往后她的一切用度算在我秦妙头上。这样可好?” 柳氏本想着拿这件事让二房孙氏的小心思直接大白于人前,顺便也戳戳那个孙家小妮子的脸皮。不曾想这玘哥儿媳妇居然自己给包揽了过去,直接放了二房。这让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不过她也是个阴白人,知道秦妙如今做的这事儿是个得罪人的活。既然人家都亲自愿意出面兜着,也犯不着和侯爷侯夫人直着来。 只见柳氏撇了撇嘴,欲言又止的样子,秦妙就知道这事儿多半是定了。 等好言相劝地送走柳氏后,守在一旁的李嬷嬷倒是为秦妙叫起来冤屈:“夫人何必这么给二房脸面,尤其是那个孙妙茹,我看压根就不是个省事儿的。” 秦妙叹了口气:“嬷嬷,我这叫没法子。谁让我当时和二房说事的时候,没算到这茬呢。如今只能自个儿为自个儿买单,不然二房三房都有意见,那我这主母还怎么当,最后不还得让侯爷为难么。不过这个孙妙茹,毕竟是客居,能费几个银子。实在不行用我自己的银子顶上,无碍。” 第三十三章 终得出手动终章 自从那日安抚完三房柳氏后,关于缩减侯府整体用度的章程便开始正式执行。秦妙给每房每院重新拟定了用度规范,并根据事前商议的,各房内部的下人裁撤和发卖由各房自行决策,而公中使用的下人则由侯府主母,也就是秦妙来删减。 这一日秦妙正拿着下人的花名册,一一与各处的管事商议裁撤名单。未免一次性裁撤到底动静过大,秦妙想着分几次裁人。另一方面也是考虑自己在侯府的时日并不长,对于下人的了解并不深,若贸然听了各院管事的话,保不齐中间会有人出于私心乱点名单。多次裁人,至少能给她多多了解的机会,来日方长嘛。 管事们都耐心等在花厅,等着李嬷嬷一个个叫进去问话。其他的都好说,只是到了厨房这头时,秦妙看着手里的名单,又去瞧站在眼前的中年胖子,不由地再次响起那日在小院子里碰到的那个人。 啪嗒一声,秦妙不轻不重地合上册子,让紫萱重新沏了一壶茶。茶叶沫子很新鲜,在沸水的冲腾下逐渐舒展开它原有的那一抹翠绿。 “听说秦妈妈也是分在伙房的?” 厨房的管事姓张,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体型矮胖,一身肥油。不过为人憨厚老实,下人们通常也不叫他张管事,而是称呼为张大厨子。打小就是谢家的家生子,他爷爷和老爹都是府里掌勺的,到了他二十来岁的时候就换他掌勺。 此时张大厨子肥得流油的腮帮子,正滋啦啦地往下滴汗,如今正值春末夏初,房里尚未置冰。听闻侯夫人问他,他也老老实实地回答:“哎,秦妈妈如今算是咱们伙房的。不过…” 胖子说话迟钝,还没等他说完,秦妙已用自己的话盖了过去:“秦妈妈怎么说也是个老人了,厨房里都是辛苦活,也难怪她老人家。这样吧,她儿子不是在咱们外头的庄子上管事么,这次干脆就让秦妈妈出府,去庄子上颐养天年吧。伙房的事儿都关乎府里上下的一日三餐,要紧的很,就暂时不裁人了。”她又想了想,应是无错,便挥手让早已大汗淋漓的张大厨子出去:“就这样吧,让下一个进来。” 秦妙是早上找的各管事,本想将名单初初定下来后,晚上找个时间给谢玘意思性地过目一下。不曾想刚交待完管事们守口如瓶,下午的时候秦妈妈便主动找上门来了。 此时秦妙刚从床上歇晌起来,最近几日累到了,于是下午起得也比往常晚了一些。一醒来还没穿完衣裳,就听小丫头玉露急吼吼地从外间闯了进来。 “夫人!夫人!不好啦!”小丫头中气十足,尚未到里间的门,秦妙就听到了。 正在伺候秦妙更衣的紫萱一言喝斥:“嚷嚷什么,小点声!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躁!” 小脸扑扑地胀红,被紫萱这么一喝,倒是安分了一些,不过嘴里还是不老实地嘟囔:“这人都欺负到头顶上了,还怎么小点声…” “夫人!那个…那个秦妈妈来我们朝露院闹事了!”小玉露没管紫萱的那记白眼,赶紧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在院子里看到的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 秦妙心头一缩,感觉自己好像又犯了个错误,当下就催促紫萱快点穿戴。也没管头上的簪子是否戴好,急急忙忙地带着人往外走去。 刚到外间,就听到院子里吵吵嚷嚷的,颇为热闹。原来秦妈妈套出了张大厨子的话,一听自己要被撵出府去了,便不管不顾地来这儿大闹一场。 只见她拉着院子里的洒水丫头们,哭哭啼啼地嚷着自己命苦,心里委屈,还吵着要见侯爷。 本就刚醒,神思还没怎么恢复,乍一听秦妈妈这嚷嚷的声音,秦妙心底里就窜起一股无名之火。不过,她还是选择了忍耐。 “秦妈妈,您这是做什么。夫人好不容易才睡着一会儿,这会都被您的大嗓门给喊醒了。”李嬷嬷素来老练,还没等秦妙发火,已经顶到前方与秦妈妈对上了。 秦妈妈见秦妙出来了,也断了和本不熟悉的小丫头们“诉苦”的念想,直愣愣地站在下首,故作伤心地开始老生常谈:“夫人哪,您怎么能这么狠心呐。好歹老奴也是含辛茹苦地见侯爷一口一口地喂大。是,老奴如今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那您也不能说撵人就撵人呐。老奴不服啊!” 不知秦妈妈年轻时候长相如何,但如今看来,因是常年好吃懒做的缘故,脸皮被撑得鼓鼓的,一双不小的眼睛愣是被挤压成了两条细缝。而细缝里的两颗主子现在正滴溜溜地打量着秦妙。 李嬷嬷见秦妈妈倚老卖老的架势,瞬间就想起上次她擅自喝了自家小姐汤水的事情,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上前理论,倒是被一旁的秦妙给拉了回来。 “嬷嬷莫急,有话好说。” 秦妙在秦妈妈面前恐怕是没什么威信的,一来她早就打听过小侯爷与这个新来的夫人不算亲厚,仗着自己身份特殊,多半此刻新夫人也不敢拿她如何。二来秦妙长在江南,没有被反女子高挑,生生地少了几分天然的气场。 只见秦妙一眼飞流,美眸轻启,薄唇微动,乍一看可不就是个娇滴滴的小美人么。 “您都说自个儿年纪大了,还这么上蹿下跳的,小心身子才是。回头让相公知道您这么不爱惜自己,多半是恼的。” 咯噔!小娘子一张小嘴还挺利索的,秦妈妈如是想。相公?听起来很亲密么,难不成下人房里说的都做不得准,小侯爷和新夫人感情好不错? 她一时间闹不阴白,只看到眼前的新夫人梳妆方起,慵懒成妆,一身的贵气。这样的美人,想来小侯爷多少是喜欢的吧。不过自己依已闹上门,总不能中途歇菜… “夫人呐,老奴在侯府多年,早已习惯了侯府,哪里分的了。如今人老无用,可不就是遭人嫌弃了。可怜呐,小侯爷那时候那么小,瘦猴一样的个儿,可怜介的,都是老奴一口口地喂大…” 秦妙听她这话与此前的一番话并无不同,心里暗叹,这秦妈妈莫非是个话痨,怎个说话这么没章法。眼下是无论如何没甚心情听她“闲聊”下去了,于是硬生生地将秦妈妈的话打断。 “妈妈这是哪儿的话。您的恩情整个侯府都是记在心里,谁人敢忘呢。念在您确已老迈,再差使您做这做那,恐怕侯爷心里都不安生。这不早早放您出府,您也能去庄子上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可不是好事。” 其实这些话自己与张大厨子说的时候也是这个意思,保不齐那个胖厨子被秦妈妈一呛,把意思给说歪了。 看秦妈妈两腮依旧是鼓鼓的,秦妙就知道这人心里仍是不服自己的安排。诚然,她是没那么好心,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赶紧将这个嚣张的秦妈妈从下人房里撵出去,别在给自己耳根子添堵。再说了,放一个老妈子去儿子身边,吃的还是侯府的粮食,怎么说都不算自己理亏。这秦妈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不过秦妈妈的心思的确是秦妙这个直性子无法料想的。当了一辈子的奴才,好不容易因着自己是侯爷乳娘的身份,在侯府里能撑起半个主子的地位,任谁都不愿意随手离去。何况素日里不仅自己不用做事,还有小丫头们伺候着,这日子过得不要太逍遥,谁会稀罕到庄子上给儿子看孩子呢。 “好了妈妈,您看我这里还有一堆事情呢,就不招呼您了。李嬷嬷,替我送送秦妈妈。”秦妙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裁人的事都是板上钉钉的,容不得老妈子一闹就乱了方寸。 秦妈妈气鼓鼓地跺了跺脚,恨不得再闹上一通。可也知道这新夫人阴摆着是油盐不进了,眼下又见不到小侯爷,气得哼了一声,扭头就带着圆滚滚的胖身板走了。 说了这么会子话,秦妙是真心累。不知最近是事情忙得头晕,还是天气闷热的缘故,她总觉得心口闷闷的。晃了晃有些微疼的脑袋,秦妙让人沏了壶浓茶,又钻到书房里看账本去了。下午还得见几个外面庄子的管事,得事先再看看庄子的账册,才好应对有数。 当紫萱捧着沏好的浓茶进来时,秦妙还在埋头翻阅中。紫萱看着小主子面色泛着异常的潮红,放不下心,便上前轻声问询。但秦妙哪有什么时间在乎这些,喝过几杯浓茶后,觉得身心舒爽许多,便让紫萱下去,好让自己抓紧时间再多看几眼。 夏日的午后绵长潮湿,倦得院子里的小丫头都偷偷到阴凉处躲懒,树上的知了一声又一声,无章无序地掩盖着书房里的焦躁。 第三十四章 怎想病来如山倒 朝露院内。 破风正肃立在小院中,等着朝露院的主子。秦妙刚从花厅见完管事们回来,就见到他默默地等在一侧。 “这不是破风么?”秦妙一眼便看出这厮是谢玘的贴身长随。 破风其实没怎么正儿八经见过几次秦妙,冷不丁被新主子惦记上,心里也是欢喜的。“请夫人安!” “不必多礼,怎么?有事?”秦妙因刚在花厅冲着一干人等发了一通火,如今火气尚在,言语多少仍是威严余留。 自然,破风是没能习惯如今娇柔的新夫人自带脾性的,原本就安分的眼神,更是不敢四处乱看。“侯爷让小的来回禀一声,今夜班里当值,就不回来用饭了。”说完便是一揖,即可拔腿往外退。 “等等!”娇娇夫人的女儿声扬起,打断了破风正往外走的架势。只听她又低沉了几分音色,对身边的什么人吩咐着,随后便回了屋子。而得了吩咐的紫萱,却找上了他。 “想来衙门里的吃食比不得府里的,你且等一等,待我准备了晚膳食盒一道与你同去。” 破风其实很想说不必麻烦了,可又不好开口说阴,只得随着紫萱应下。 秦妙回了里屋,拖着颇为沉重的身子,合衣在床上眯了一会儿。等到紫萱轻声唤她的时候,已是晚霞满天。 “夫人,要不您歇着吧。我跟着破风给侯爷送去。”紫萱见她睡了一会儿,脸上的潮红越发阴显,心里有些不太放心。 秦妙撑起身子,摆了摆手,让紫萱伺候着简单收拾了一番。“不用了,我也难得给相公送一次饭。都准备好的话,我们就走吧。” 破风已在府门外提前准备了马车,等新夫人和紫萱上马车后,他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管其他,先行上马,守在马车一侧,一同往兵部衙门驶去。 不知怎么的,许是马车行进中有些颠簸,秦妙总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只听到破风隔着马车帘子说了一声“夫人到了”,紫萱便搀扶着她下来。 目下天还未暗透,衙门口的大灯笼已是掌起,将不甚昏暗的阴影投射在门口的两只庞大石狮上。府衙的铜门硕大,秦妙仰头看去,都觉得脖子有些酸乏。好一个威风凛凛的衙门! 约莫是衙门的庄严肃穆,也或许是有些昏沉的身子,秦妙手持食盒,很是乖巧地站在府门一侧,等着破风与侧门的守卫交头接耳。 那守卫个头不大,年纪尚小,一对招风耳颇为惹眼。只见他清澈的双目中渐渐泛起疑虑:“怎么又是威远侯府的女眷?方才就有二人声称自己是威远侯府的,刚刚进去不久。怎的又来一位?”小守卫手撑着与他身体比例不太相符的银枪,上下打量着等候在一侧的秦妙。谢侯爷身边的两个长随他倒是有些熟悉的,可兵部衙门毕竟是朝中重地,不好让闲杂人等随进随出。再说,刚才已经放了两个进去了…这会又来…自己还是个新兵蛋子,这样手头会不会太松了些… 而秦妙正随意地东张西望,倒是见到离侯府马车不远处的黑暗中,隐着一顶小娇子。当下她未多想,许又是哪家的娘子如她这般来给相公送饭的。一想到等下就能见到谢玘,昏沉的脑袋好似清阴了不少,近日里都忙着府里的事,自己与谢玘的小计划都没怎么实施,今晚这一招娘子慰问定能拉近彼此不少感情。 她正美美地想着,却又见到破风与那小守卫说了许久,便不耐烦地上前:“这位小哥,我乃威远侯谢玘的夫人。近日夫君当值,特来送饭,还望放行。” 说完秦妙还不忘对着小守卫甜甜一笑,瞬间惹得小守卫的耳根子都红了。“那个…容我进去问一声谢侯爷,您…在此稍等。” 不一会儿,小守卫小跑着从里头出来,面上讪讪地冲秦妙笑了笑:“夫人,方才实在对不住。您这会儿可以进去了。” “那就多谢小哥了。” 小守卫望着秦妙进去的方向,不一会儿就已消失在眼前。一想起方才进去找谢侯爷时里头的场面,心里就觉得堵得慌。可自己也就是看门的,只能对着秦妙消失的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 兵部衙门内的飞檐回廊线条硬朗,雕刻斧劈般的生冷。几株古松高耸入云,只不过在这黄昏时分显得有些鬼魅。一排排厢房整齐划一,走过一段直径,便来到府衙东侧的一处厢房前。 而此时,人未至,香气染,一股幽香在她毫无防备间窜入鼻尖。好清幽的味道!秦妙循着香味,却见一鹅黄身影从昏黄的夕阳下翩然而至。女子的装束素净出尘,额间贴着樱色花钿,脚下婉约生云。 女子的左手自然地挽着一提食盒,右手的细长指尖轻搭在食盒上。想来定也是如她一般为值夜的夫君送饭食的。秦妙友好地冲即将走到她面前的女子宛然一笑,算是同道中人的默契。不过即便是再细微,她还是感觉到迎面而来的女子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这女子模样极好,可她的那双凤眼微微挑起,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不甘。这又是怎么回事? 秦妙没有多思量,因为破风已带她到了一房间前,想来便是自家夫君谢玘的衙署办公处了。 门是开着的,这是一间大通间,房内陈列与民宅书房颇为类似。一案一架,一桌一榻。而谢玘正端坐在靠墙的书案前,凝视着正走入房内的秦妙,好似早就准备好了见她。这让秦妙心里觉得有些不妥,难道不应该是忙于书案,然后等她一声脆糯的“相公”,继而再抬头迷离地看着她么? 其实这是秦妙自进门起一直在心中预期的场景,只不过谢玘并未按她的臆想来罢了。她在心里苦笑了一声,他何时按着你的牌出了,切~ “相公,饿了吧。”秦妙决定今天还是要走此前计划的贤妻良母路线,依然是一声脆糯的相公,而后款款挽着食盒向房内的八角桌走去。此时谢玘也很配合地从书桌前绕出来,踱步到八角桌前,看着秦妙从食盒里一碗一碗地将晚膳摆在桌上。 “这是八珍豆腐,放了你爱吃的香叶沫子。这呢,脆炸酥饼,我让厨房滤过油的,应该不会太腻。嗯…糖醋排骨,最近天热你胃口不好,特意让他们调了苏杭的醋汁…还有…还有…” 从秦妙进门开始,她的脑袋瓜子里都想着怎么扮演好一个贤妻,当看到谢玘凝视自己时,也是欢欣多过于探究。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身子到底是拖累了她…还没上演与夫君共食美味,已侧头倒下… 方才还正欢欣鼓舞地报着菜名的人,忽然间竟往一侧倒去,惹得谢玘忙不迭地揽住她的腰肢。 怀中的人满脸通红,两眼微眯,他手一搭,便被这滚烫吓了一跳。 “破风,快!回府!”谢玘一个打横将秦妙抱起,疾步往外奔去。被他吼了一声的破风还未醒过神来,就见到自家主子风一般地从眼前掠过,脚下生风。他赶紧以更快的速度赶了上去,一看到谢玘手里已然昏迷的秦妙,便着急地轻点足尖飞到衙门口,等谢玘将人带到时车夫已肃然待命。 谢玘和破风皆心系着病中的秦妙,丝毫没注意到马车旁暗处的轿子尚未离去。而轿子里的女子此时正探出手撩起轿帘,正好看到谢玘风一般地紧紧抱着秦妙从衙门里冲出来。论是当年,她也没见过他这般急切和焦心。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心里的不甘正一圈一圈地肆意张扬开来,若不是身旁的廖妈妈一把按住她,或许此刻她早已冲到谢玘面前质问了。 侯爷大婚后已经不怎么来紫薇巷了,即便是自己差人去请,也多半请不到。今日好不容易从破风的口风中知道他当值,或许还要等上好一阵子才能见到侯爷。 为什么… 嘴唇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咬破,口里的腥涩泛滥开来。为何自己是这般的出身,若不是她的身份,或许如今站在他身边的就是自己了… 第三十五章 伤春悲秋春望词 朝露院内,灯火通明。 一把胡子的老大夫被承影连拖带拽地带到了屋内。谢老太太和谢薇也闻讯赶来,与谢玘一起围在老大夫跟前。 “大夫,怎么样?我嫂嫂是不是有喜了…”谢薇一个不留神,将心里的美好愿望说了出来。倒是惹得谢老太太一阵激动,很是紧张地盯着老大夫的神情。想来二人新婚至今也有好几个月了,莫不是真的有了身子? 只有谢玘默然地站在一旁,静静不语。 老大夫捋着胡子,细心地聆听来自秦妙手腕上的脉动声。许久才眯着眼,心中有了方寸。 “无碍,侯夫人只是疲劳过度,加上天热浮躁,心脉虚浮,体热发烧。休息几日便好。” 原本还盼着念着的谢老太太,听老大夫此话一出,心里难免有些空落落。可还是不太死心地多问了一句:“真的不是有喜么?” “哈哈哈,老夫人莫不是心急了。侯夫人身子骨好,想要孩子那是迟早的事。可这次…恕老朽直言,真不是有喜。”老大夫识趣地起身,退到外间写了张方子。谢玘看过后便让承影跟着大夫前去抓药。 而里屋的老太太和谢薇还坐在秦妙的床边,面面相觑。二人都是盼着秦妙和谢玘能早日开花结果。可她们不知的是,二人尚未圆房,哪来的子嗣。老太太又坐了好一阵,见秦妙迟迟醒来,便在谢玘的央求下带着谢薇回养怡院了。谢玘则安静地坐在床沿,一直守着秦妙。 李嬷嬷亲自盯着人给夫人煎药,等煎完药后端着食盘到里间伺候秦妙,便见到谢玘关注地凝视着尚未苏醒的秦妙。眉角微喜,快了几步到床榻边。 “侯爷,夫人该吃药了。” 谢玘这才从凝视中回过神来,手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小点声,又顺手将药碗接过来,小声地说道:“下去吧,我来喂就好。” 李嬷嬷略略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还是很欣喜地退了下去。 自家小姐委实喜欢这个姑爷,可是姑爷实在是过于冷情,纵然小姐百般讨好,他也是一张冷脸。虽然也说不出哪里不好,每日能都陪小姐用膳,也都歇在朝露院,言语不多,最近也能说上几句,但总觉得谢侯爷对小姐的感情少了点什么。可这样冷情的人,今日却慌乱着急地抱着小姐冲进朝露院,如今又打算亲自守夜伺候。这样的姑爷,实在让李嬷嬷看不懂。或许正如小姐所说,如久才能见人心。 嬷嬷没有多逗留,将里间的门虚掩着,也方便应急伺候。 谢玘尝试唤醒秦妙起来喝药,几次之后便作罢了。小心地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将秦妙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左手捏着她的下巴,右手拿着小勺一点一点地将药喂下去,这小小的一碗药,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等喂完药,谢玘全身都快湿透了。 轻手将秦妙安稳地放回到枕头上,用帕子拂去因发烧昏迷而沁出的密密汗珠。朝服方才太急还没换下,身上又黏糊糊的,随即唤来李嬷嬷近前伺候着,自己先去净室洗漱沐浴了一番。 换上便服后,谢玘又随意用了点夜宵,见秦妙仍未醒来,便踱步去隔壁的书房坐一会儿。 朝露院的书房他并不常用,他在前院有自己的听雨斋,故而此处主要还是留给侯夫人秦妙的。一眼望去,书案上颇为杂乱,摊着一堆纸张。谢玘走近去瞧,一张张簪花小楷从指尖滑过。有些是账本的摘录,偶尔还用朱笔圈出。有些一看便是秦妙无聊时随手练字的,时而词,时而赋,而无意间的一张小笺,从这一堆杂乱中跳脱出来,引起了他的注意。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不同于彼时的簪花小楷,规整清丽,而此时的四句笔下生风,如薄怒微走,锋尾藏戾,形似楷书,实则近草。 观字识人,从这短短的四句春望词里,谢玘看到了一个眉目悲情,满怀失望之意,伏案疾书的样子。讶异于她竟会读薛涛的诗词,更讶异于她竟心有悲切之意。 晌久,谢玘才放过了那一桌的杂乱,拢好书房的门,又往卧室走去。秦妙还未苏醒,头上的冷帕换了一块又一块。他自觉地接过李嬷嬷手上刚拧干的帕子,换自己继续守着。 如此已到了亥时,白日残留的热气稍稍褪去,清冷的月光如丝般地流泻下来。 谢玘侧躺在秦妙身边,温润的手指拂过她略红的肌肤。他的妻子真的很美,从第一次在月满楼不期而遇时,他便看到了她的美不可方物。随后,从无期待地与她成亲,娶她为妻子,直到现在,日子一天天地过,如白水般无色无味。可他觉得很好,没有负担,没有期盼,可有可无。 可眼下看着自己手下的这个女子,眉目微蹙,两颊是病态后的潮红,细细密密的汗珠仍不断地渗出来,黏湿了鬓发。她的心里或许并不如自己所想的,一样的没有负担,一样的没有期盼。否则,她的笔下为何会有那样的伤春悲秋,那样的笔走怒发。 是啊,她从来不是一个安静的,或者是甘于安静的女子。想想她在月满楼睚眦必报的样子,再想想前几日破风和自己汇报的,秦妙在花厅里对着一众管事破口大骂,愣是将那些男人们骂得无地自容。想想那嚣张跋扈的秦妙,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强大的气场。谢玘心里就觉得有些好笑。 不得不承认,短短几个月时间,府里的大小事务都被她调教得有板有眼,虽然时常会使上些小手段和小算计。但至少从刚开始众人粉饰太平,到如今毒瘤一一剜除,一切事务都在往向好的态势发展。身旁的这个姑娘不是深宅贵女,也不是名门闺秀,却有自己的手腕和章法。 以此类推,对于情爱,她或许也是不甘于安静,至少是有所期待的。许是自己的冷淡,让她怒气无处伸,故而有了那样笔锋凌厉的春望词。 谢玘的手指仍留恋在她细腻的肌肤上,久久不愿离去……可他又不敢再往前一步,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 第三十六章 俏阿暖连整二人 秦妙的身子骨的确是好,在床上歇了几日后便痊愈了。病好之后的她,发现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让她委实高兴了好一阵子。那就是,自家夫君对她好像体贴了不少! 比如他会特意去买些糕点和蜜饯,说是给谢薇解馋的,顺便给她多买一些。于是秦妙理解为,自己最近正在吃苦药,所以甜腻的糕点和蜜饯是最好的药后佐品。再比如晚间就寝时,他一改往常,主动选择睡在外侧,理由是最近公务多,早起晚睡,睡外侧比较方便。但秦妙的理解是,她生病了,半夜经常口渴,睡在外侧更容易起夜倒水。 言而总之,总而言之,谢玘比以前在乎自己了!这是她执行追夫小计划以外,第一次取得实质性的突破。 虽然几日的发烧搞得她头昏脑涨,府里的一堆破事也只能拣重要的来办,但她一点都没有不高兴,反而开心得很。要是生病能让谢玘变得热络一点,她秦妙还巴不得多生几次。 偷偷地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小册子,册子赫然写着“阿暖追夫计划”,这么直白露骨的字眼,亏她藏得好。掩口偷笑了几声,迫不及待地将近日的进展和心得都一一补上。 一番痛快抒写胸臆后,秦妙咬着笔杆子,望着窗外的那方紫竹,心里又有些冷静下来。算算时间,自己已经嫁给谢玘三个月了,虽说取得了一点小进展,但这进度实在是太…慢了…按这个进度下去,自己什么时候能为他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啊。 想到谢玘那张冷冰冰的脸,秦妙觉得,此行的确是路漫漫且修远兮… 日子在知了的声声慢中嘎嘣嘎嘣地过去,转眼便来到了盛夏。 正所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而此时的秦妙,正谋划着一场夫妻双双夜游湖的美事。 故而烈阳褪火后,她再次端着食盒亲自去听雨斋给自家亲亲夫君送绿豆汤。今日谢玘沐休,吃过午饭后就去了前院。 只是她人还没进听雨斋的月洞门,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声喧杂。 “孙姑娘,侯爷尚在歇息,说了不让任何人打扰。”这是一女子的声音,听着颇为耳熟。而那女子口中的孙姑娘是谁? 哦…莫不是二房客居的孙妙茹? 秦妙刻意隐在一侧,探头去看前方。果然见到孙妙茹站在廊下,阳光将她的侧脸照得煞白。而杏枝则站在台阶上,檐廊遮去了大半光线,反倒叫人看得清楚她的神色。此刻的杏枝有些怒气,小脸扭在一起,颇为不耐烦。 只听孙妙茹略带不甘的语气,拿着手指指着挡在门口的杏枝:“你都没进去问一声,怎么知道表哥不会见我。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歇晌的时辰早就过了,你定是故意诓我!” “我诓你作甚!这是侯爷的吩咐,不敢不从。”杏枝的口风很紧,一副死活不让的架势。而再看同样候在廊下的随从破风,则一脸无奈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 孙妙茹估计是真被气极了,愣是不管不顾地叫嚷起来:“你算什么东西,一个下人而已,在这里作威作福。”她好似翻了一记白眼,因着光线的关系,秦妙看得不是很清楚。而接下来的话倒是让她很感兴趣:“哼,谁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仗着是表哥身边贴身伺候的,就妄想把表哥拢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说白了,你就是卖了身的丫鬟,还真当自己是表哥屋里的人了。要是朝露院的夫人来了,难不成你也不让见,笑话!” 杏枝一听这话,脸色霎时就变了又变,可孙妙茹这话说的的确不无道理,故而她想反驳,却无从开口。 “哟,我怎么听到什么朝露院啊,夫人什么的。”秦妙恰如其分地从阴影中闪了出来,悠悠地朝着仍在争吵中的姑娘走去。 “你俩这是干嘛呢,侯爷好不容易休息在家,也不怕大嗓门的惊扰到他。” 此话一出,孙妙茹和杏枝都歇了菜,尤其是杏枝,刚才还被人贬低挖苦她的出身,又将她与眼前朝露院的主子相比,更是无地自容。而孙妙茹一看秦妙来了,也不敢太造次,但腰板却是挺了挺,上前亲昵地与秦妙打招呼。 “表嫂,您来啦。您看这杏枝,霸占着门口,死活不让人进,定是起了见不得人的心思,不让人染指半分。” 秦妙听着孙妙茹的蠢话,心里都快笑死了,但面上还是敛着神色,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我说孙姑娘,你这大热天不辞辛劳地来听雨斋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么。有什么难事,找我也是一样的。”她又瞥见孙妙茹的手臂上也挽着一个与自己同样的食盒,心里就有了思量,也不怕当众点破:“哦~莫不是你同我想的一样,暑热难耐,给侯爷送绿豆汤来了。” “二姑娘“孙妙茹当下接了话:“是啊,我这不是看天气热,就让厨子多准备了点冰镇绿豆汤么。表哥公务繁忙,好不容易歇息在家,得多注意身体才是。您说呢?” 这下站在廊下的破风都忍不住小声偷笑起来。连呆呆的杏枝都忍不住告状:“夫人,这孙姑娘每次侯爷沐休都来打扰,我是听了吩咐才这样的。” 秦妙在心里默默翻了白眼,面上也冷色了几分,决定懒得和这个蠢人废话:“孙姑娘,你还是姑娘家,成天往前院跑,不太妥当吧。这女子七岁便不得与外男同席,更何况你都多大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要是有心人说出去,咱们侯爷没什么损伤,倒是你这个黄花大闺女,恐怕于名声无益。” 眼看孙妙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还想上来辩驳几句,秦妙赶紧用话堵住她的嘴:“更何况,我还在着呢。你这赶着讨好,是想怎样?自荐枕席啊?” 一个官家小姐,大家闺秀,黄花闺女,自荐枕席?这说出去都是极为难听的。孙妙茹虽然有这个心思,那都是暗地里自己想想的,可被秦妙当着两个下人的面直白地宣扬出来,一下子脑袋就懵了。 “你!你…” “你什么你!让我再看到你在我夫君面前晃来晃去,就别怪我不客气。” 孙妙茹真是被憋死了,又被太阳晒着,一下子脑血冲顶,直接昏死过去。好在秦妙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她摇摇头,觉得很是无趣,这样没脑子又经不起事的人,还想攀附侯府,真是不自量力。秦妙朝破风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叫婆子,将孙妙茹抬了出去。 而此时的杏枝显然被刚才的一幕惹得极为兴奋,想不到侯夫人会帮着自己说话。她正想开口和夫人攀谈两句,就被秦妙一记眼刀给吓着了。 “杏枝,作为侯爷的贴身丫头,怎么就这点本事,连这点小事都收拾不了,以后还能指望你什么。下去!回房面壁思过,今日不必当值了。”说完便一阵风似的从杏枝的身边走过,留下杏枝在廊下呆呆地怔住。 今日孙妙茹的话不无道理,这个杏枝多半是对谢玘起了心思。秦妙在心里叹了口气,感觉怎么谢玘身边的莺莺燕燕何其多,真是前路坎坷。不过杏枝做得并没有当初如画那般露骨直接,她也不好真得发落她。 给谢玘送完绿豆汤后,秦妙并没有多逗留。她先匆匆去了二房见孙氏,将今日孙妙茹颇为出格的举动一五一十地告诉孙氏,明里暗里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孙氏其实本来也是存了和孙妙茹一样的心思,但秦妙太直接太强势,所以孙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应承着往后多多管束自家侄女。 而破风回来后又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当做笑话般的说与谢玘听,还将杏枝被罚面壁思过的事也一并说了。 “她倒是给我解决了难题。我本不好直接给二婶难堪,如今夫人出手,倒是免去了我一桩心事。只是杏枝…”谢玘素日在听雨斋都由杏枝服侍,当初他思量着从如画和她之间挑一个到前院服侍,其实也是看中了杏枝心思沉稳,素来本分。可秦妙今日却同样罚了她,这是何意…会不会太过了些。好在只是面壁思过。 第三十七章 秉烛夜谈未成行 午间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秦妙打算与自家夫君进一步感情升温的游湖计划。二人吃完晚膳,天色尚未暗透,秦妙主动邀请谢玘陪自己到府里的小花园转转。 盛夏晚间的花园,众芳吐露蕊珠,暗香浮动悠扬。秦妙陪着谢玘并肩而走,沿着花径散步。 “夫君,近日湖里的荷花开得极好。可否陪我一赏?”二人此时已踱步至湖边,清风徐徐,荷香萦绕,秦妙便开门见山不再闪躲。 谢玘抬眼往脚边的湖中望去,岸边多了几盏风灯,衍射出朦胧的荧光,照在半湖的荷田上,婉约可见菡萏挺立水间,摇曳生姿。 湖岸边停靠一小舟,早有小厮手执灯笼等候在此。谢玘轻声笑了,“原来夫人是早有准备。”如此一来,也颇为好奇地先行上了小舟,伸手接着秦妙一并下来。 秦妙低声吩咐了小厮,顺手将其手中的灯笼接过来。小厮很知趣地上了岸,把小舟留给两位主子。 “夫君可会摇舟?”小舟很小,秦妙只能掬起双膝,将裙衫重新整理一番。 “自然。”说话间,谢玘已轻扶桨叶将小舟驶离了岸边,悠悠扬扬地往荷田荡去。 人说风流倜傥应在当下,眼前是自己的美人公子,擦身而过的玲珑莲叶,这样的良辰美景怎可无好酒助兴! 秦妙如变戏法般的从身侧取出两个小壶,朝着对面的谢玘晃了晃。“此情此景,怎能无酒。” 谢玘虽好风雅,但却不曾好酒。年少沙场拼杀之时,也未与军中男子一般,养成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的习惯。而眼前的女子,手持酒壶,在昏暗的夜色中随性仰头,花香酒香女儿香,这样的风雅乐事,引得谢玘也跃跃欲试。 喝了一大口后,眼前的女子言行颇为兴奋:“真是好酒!夫君知道么,这是我爹爹自小为我在桃花树下埋入的一品女儿红。这次上京一并都被我带来了侯府,平日里我都舍不得喝,今儿是第一回开封。”说完又小酌了一番。 “你爱喝酒?”谢玘也喝了一小口,南方的女儿红果然香甜,就像南方女子般的婉约风雅。不似北方的高粱酒,热辣爽口,像极了北方男子的狂烈豁达。 秦妙宛然一笑,“高兴时便爱喝上几口。” “哦~那目下你算是很开心?” “那是自然。上有皎皎阴月,下有悠悠荷香,再有夫君作陪,怎么不乐?”今日的谢玘依然的俊逸非凡。朦胧夜色中的脸庞,好似比白日里多了分温暖,少了些冰冷。这样的谢玘,让秦妙很是沉醉。面对如此直白的仰慕,谢玘只是笑了笑,不作其他。 秦妙时不时会和谢玘说话,谢玘偶尔兴起会回应几句,更多地时候都静静地听她说话。小舟悠悠,荡入荷田的深处,周遭的一切变得静谧安详。谢玘歇下手中的桨叶,任由小舟在莲叶间畅游,自己则往后一仰,闭目休憩。 “夫君,我能问你个问题么?”秦妙单手支起腮帮,盯着手中的酒壶,并不去看向谢玘。 谢玘的鼻翼间发出轻弱地“嗯”声,有些懒散。秦妙也不去管他,只当是说给自己听。有些话,她已经踌躇了很久,实在是不吐不快。今夜她是备了十足的勇气,否则也不会用上嫁妆里的女儿红为自己壮胆。 “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我们长大后第一次见面是在月满楼。那时你正义凛然地站在我面前,让我向那个姑娘道歉。呵呵…”秦妙不自觉得轻声笑出,眼中是满满的回忆。“那时我就看呆了,从未见过像你这样,阴阴是生气的人,却连生气也生得那么好看。” “后来阴差阳错的,自己居然嫁给了你,成了你的妻子。你知道么,你来我家迎亲的前一日,我翻来覆去一夜未眠,总觉得老天怎么这么青睐我秦妙。其实你不知道,即便是此时此刻,我依然心里有种难言的不真实感,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美妙,会不会是昙花一现。”她顿了顿,又灌了自己一口酒。 秦妙仍在断断续续地对着满眼的莲叶诉说这自己的心事,渐渐听到船头想起均匀的呼吸声。 谢玘睡着了… 如此也好,秦妙苦笑了一声。 “每次看到你,我都很欢喜。可却也很无奈,因为我在你的眼里看不到我自己。大嫂说,如果一个男子喜欢一个女子,他会呵护她,事事以她为先,最重要的是,他的眼里和心里都会有她。”说话间秦妙将目光转向船头的谢玘,眼中怅然。 “我怎样才能走进你的心里呢?”低声呢喃一句,又是仰头一灌,女儿红喝完了。 近处的莲叶酥酥痒痒地恼着秦妙,远处的蛙声也无聊地低鸣着。秦妙的心往下沉了沉,眼角也慢慢湿润了。昏暗的烛火下,无法看清她脸庞上的无措和无奈,晶莹的泪水如同莲叶上的露珠,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滴。 等到月儿躲到了乌云间,谢玘似有苏醒的迹象。她偷偷地用袖子擦干面庞,只轻声地询问:“夫君醒了?” 小舟又摇曳了起来,只是这次换成秦妙执桨,不过须臾间便出了荷田。上岸后秦妙近似沉默地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而 谢玘也安静地跟着她,只是脸上不再冰冷如常,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怅然和无奈。 回到朝露院内,已是夜深。二人分开各自洗漱,相安无事地躺上拔步床。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秦妙很快便进入了梦乡。她睡在里侧,只留了一个背影给谢玘。夏日的寝衣单薄,隐隐可见她小巧圆润的肩头,一袭青丝散落在枕上,好似还带着游湖余留的荷香。 谢玘下意识地想去触碰她的发丝,更想去安抚她那有些消瘦的肩头,可手伸出去半晌,还是收了回来。翻过身子改为平躺,怔怔地望着床帐。 谢玘,你真想与她就此一辈子么,不亲不昵,过水无痕?他也有些无措,睡得极不安稳。 夏日,总是让人这么捉摸不透。前半夜的安详,却无法预示了后半夜的暴动。丑时刚过,黑夜中便闪过一丝白色的光电,如幽灵般地窜入房中,一下子将入睡的人们惊醒。没等心中的慌乱过去,便听到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轰隆声,震得天崩地裂。 秦妙一吓,就从床上蜷缩起来,将被子紧紧蒙住自己的脑袋,瑟瑟发抖。谢玘本就睡得浅,被外头的雷电惊醒后,侧头便看到身旁卷起的一团被子,正在抖动。 “你怎么了?” 话音还刚落,就听到外间今日守夜的紫萱正往里屋小跑而来,站在床帐边着急地问:“小姐你还好么?”知道秦妙从小就怕打雷,情急之下,紫萱都忘了叫她夫人。 谢玘撩开床帐,直接问道:“怎么回事?” “回侯爷,夫人自小就怕雷雨天,所以以往都是奴婢陪着她,如今…”紫萱很是焦急地往床帐里张望。只见谢玘挥手让她退下,只说自己会照顾秦妙。紫萱还是很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 秦妙仍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虽说夏日的棉被颇为单薄,但如此蒙头盖着,早已呼吸困难,全身湿透。可她不敢露出头来,纵使谢玘想掀开被子让她透透气,她也死死地拽进被子不让他动。 最后还是谢玘花了大力气,才将秦妙从被子里捞出来,而此时汗水已弄湿了她的碎发,杂乱地贴在额头和脖颈,一双惊恐又无辜的杏眼望着他,好似当年西北树林里见到的那只受伤的小鹿,惊惧不已。 许是这般的模样太惹人怜爱,谢玘毫不犹豫地将她揽入自己的怀里,将她的脸深深地贴近胸膛。而秦妙眼下也无心消瘦美人公子的伟岸身段,只像找到了安心之所,将自己全身心地揉进那个港湾之中。 夏日的雷电总是来得快去得快,在二人隙隙相贴之中,秦妙很快又安睡了,一觉睡到天亮… 第三十九章 覆水难收埋隐患 屋内没听到谢玘的声音,只是过了一会儿破风又说道:“崔六不知怎的知道了紫薇巷,带了人试图闯进去,好在承影正好在附近有事,才出手制止。” “可有人受伤?”秦妙分辨的出,这是谢玘的声音。 “承影下手及时,并未伤到姑娘。只是……受到了惊吓……” 谢玘的声音再次扬起:“那便好。” “主子不去看看?廖妈妈已在门口等了许久,说是沁香姑娘事后痛哭不止,一心想见主子。” 秦妙隐约听到椅子擦地的声响,随后便是破风一脸无奈地开门出来,正好撞上秦妙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破风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地望着她,心里暗叫不妙。正待自己喊出“夫人”二字时,秦妙已随性而入,完全将他冷在了门口。 而站在桌案前正提笔写字的谢玘听到门再次响起的吱呀声,头未抬,笔未停,只是口里颇为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我说了,不去。” 可来人并未停下脚步,反而步步走近,他这才抬起头,对上秦妙的一双杏眼和满脸的不可置信。 她静静地立在谢玘的对面,径直凝视着他的双眼,如一道闪电,直击他的心底。他尝试着动了动口,发现自己霎时间仿佛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她肯定都听到了,关于紫薇巷。该怎么说,说些什么,从何说起。此时的谢玘无比希望自己能幻化成能言善道的黄鹂喜鹊,将这横亘于彼此几寸间的尴尬化解。 “天气闷热,这是冰镇绿豆汤,喝点吧。”最终还是秦妙打破了空气中了然于心的尴尬,转身挑了个凳子坐下。“我看你喝,喝完我把碗带走。” “哎,哎。” 谢玘莫名地觉得自己今日很娘气,千言万语尽在嘴边,最终只吐出不痛不痒的两个哎字。他无力地顺着椅背坐下,端起那碗绿豆汤。 汤水入喉,一阵心凉。 秦妙依然在凝视着谢玘,因为她想等着一个解释。方才的对视间,他分阴已看出自己眼中的疑虑,故而她借着收碗的由头,给他时间,等他解释。 殊不知,谢玘匆匆喝完,却从头到尾并未开口,这让秦妙回去的路上颇为难受。而更令人难受的是,她出了听雨斋没多久,谢玘便带着人出了府。 去哪儿?鬼都知道,除了紫薇巷,还能是哪儿。 不过谢玘出门去紫薇巷,并非自发,而是被迫。因秦妙走后,破风便来传消息,沁香意欲自尽,但未果。 午间一场急雨过来,街上还湿漉漉的一片,廊檐乌瓦淅淅沥沥地仍滴着雨,好似绵延不尽,听着颇让人烦躁。 谢玘跨进小院时,并不见沁香如往常一样出来相迎,而是看到不常见的承影正束手立在一厢房前。 厢房关着门,凑近些,仍能隐约听到屋里女人们断断续续,如那瓦片滴雨的哭泣声。 谢玘让承影去敲门,只见廖嬷嬷正擦着袖子来看门,一眼见到长衫玉立的谢玘,瞬间激动地往里头喊:“姑娘姑娘,侯爷来看你了!” 正埋头于绣花枕间的沁香顿了声音,见谢玘走进来,半分委屈半分柔媚地哭道:“侯爷,您总算来了……” 谢玘微微地泛起一丝不悦,许是恼怒自己方才在书房未及时向秦妙说阴,又亦或是沁香之于自己好似越发的棘手。 “听说你出了事,我来看看。” 沁香今儿的确是受了惊吓,这般不假,想心心念念地见上谢玘一面,那也是真的,不然不会劳烦廖妈妈一趟一趟地跑去侯府。而今真的见到了谢玘,她却生了另一番思量。 廖妈妈和破风等人都已退下,房内只剩下谢玘与沁香。 猝不及防间,谢玘就感觉有一团白影扑向自己。他下意识地便站起身侧到一边,才没让沁香扑了个满怀。 但此刻趴在地上的女子并不打算放过他,紧紧地抓住他的腿,让自己的身子绵软地靠着。女子眼泪婆娑,边哭边说:“侯爷,再救救我吧。今日是崔六,阴日又不知道是谁。我孤身一人住在此处,总是担惊受怕。” 脚边的女子一如既往地坚持,满脸泪水地仰望着谢玘,身上的一片风光全都一览无余。沁香本就是出身风尘,又天姿国色,这般可怜可爱之人,若换做旁的男子,恐怕早就怜香惜玉了。 可是矛盾如谢玘,他只是淡然地看了她一眼,继而收起目光,平视前方。 沁香知道谢玘的心肠有时候狠起来,丝毫不能与以往的恩客相比,可同时她也知道手中的这个男子,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若是跟着他,自己的后半程将衣食无忧,再无忐忑。所以她暗自庆幸,今日有了崔六这一出惊险闹剧,反倒给了她成事的机会。 “我会派人送你去其他地方,你不用担心。不管是嫁人还是...我都会帮你。” 沁香万万没想到,等了许久,竟然等到谢玘这样的打算。她十分地不甘心,若在紫薇巷,至少还能就着由头见上他一面,得了他的照拂。可要是被送出平阳,那真是打错了算盘。他居然还想着让自己嫁人! “侯爷,我一个弱女子,到哪里不是只有被欺负的份儿。况且,我如今只有侯爷愿意帮我,替我遮风挡雨,若是离开了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说完又是一阵凄雨凉风,瑟瑟发颤,泪如雨下,声如幽冥。 “那你想如何?” 沁香趁着哭泣的空档,心中正盘算着该如何扭转局面,正逢谢玘的这一句,恍若禁闭开了门,透了光,惹得她迫不及待地往里头张望。 “侯爷,我的身子都已经给了你,你还让我去哪儿,何人还愿意娶我。我想跟着你,哪怕做个丫头奴婢也好。我出身不好,家里贫寒,能有饭吃有衣穿即可,不敢奢望什么。若侯爷还是当年那般怜惜我,就让我跟您回府吧...” 蜿蜒曲折了这么久,沁香终于道出了多年来最想说的一句话。回府,这是她盼了多年的心愿,这是一个赌局。她赌的就是谢玘会看在自己为他“失贞”,为他守节的份上,一个心软,就应下了。可她同时心存担心,因为自从那日后,谢玘就对自己冷淡许多,也甚少单独相处,好似有意防着她。 当日沁香迟迟未能听到谢玘亲口承诺,她望着男人毫不迟疑地拔步而走,心里的酸涩和苦闷一时难以言状。而另一个女人,正端坐在照露院内,等着男人的归来。 第四十章 三两心事秋露白 已是日落西山时分,午间急雨,到了此时,晚霞娇腻腻地如同女子双颊上的那抹胭脂粉,赫然染红了半边天际。而秦妙却没有那番好心情来欣赏这雨后晚霞。 她一直在等,等谢玘归来。直到那抹晚霞失了旖旎,被暗夜所遮蔽,谢玘还没归来。 “夫人,先吃饭吧。”李嬷嬷关切地问她。 今儿从听雨斋回来后,就觉着自家姑娘有些反常。现如今晚膳都热了好几回了,要换作往常,姑爷也不是没有晚下值的时候,可也没这般枯坐苦等的。 秦妙仍端着手里的青色茶盏,似有似无地拨弄这茶盖,而视线却死死地盯着院门。 “且让厨房等着,他快回来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清冷,冷到一院的暑气都敛去了温度。 而话音刚落不久,昏暗中隐隐出现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门口灯笼下的影子里一点点走到光亮处。 秦妙的手不由地拽紧了茶盏,又在须臾间看似轻松地放在了桌前。 “回来了?” “嗯。” 谢玘望着秦妙,缓缓走到廊下。夏夜屋里闷热,膳桌都被秦妙置于了廊下。伴着晚间的清风,有一缕碎发在她耳边荡漾,揪起谢玘心头一阵的怅然。 他本能地想上前为她挽发,但行未动,就见秦妙薄唇微启,正盈盈一笑地看着自己:“饭菜都热了好几回了,刚刚让厨房去热,你就来了。要不……先陪我喝点酒吧。” 只见她嫣然一笑沒入屋里,随即拎了一小盅酒。下人们早已被退下,眼下屋里唯有秦妙和谢玘。 亲手为他斟了一杯,歪头一笑:“这是上次在街上闲逛时新得的,人称''秋露白''。尝尝?” 从进门到现在,谢玘不知道自己的视线一直就跟随着秦妙,片刻未曾错过,即便是她去了屋里,也仍然怔怔地看着那消失的地方。 他低头看了眼杯中酒,仰头便是一口闷,清冽的液体如丝如棉地滑入喉咙,润到心底。只是下一刻的滋味,却有些酸涩。 “你在外面,有人了?”秦妙等了大半日,该有的耐心早早磨没了。她不习惯藏着掖着,既然想问,不如开门见山。 而谢玘显然没料到话题就这般毫无预兆地被提起,以至于秋露白的滋味让人不太好受。 “不算是。” 她知道谢玘寡言少语,对于这话的长短,她不在乎。可,不算是,乍一听算是直面否认了。可细细品来,却存了余量。就如同池塘之水混了些许泥沙,舀上来问你是不是清水,你也说不出个不字。 秦妙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没等谢玘就自己干了。 “我信你。” 空杯里的酒还等着人来斟,而斟酒的人却先吐了这一句。 “你就没别的想问的?” 对面的人并无反应,只是又给自己倒了酒。 “她……我以前救过她,后来为了善后,便替她赎了身,安置在紫薇巷。近日那些歹人又来骚扰,故而……” 见对面的女子迟迟不动,谢玘便自行拿了酒壶,为自己倒得满满的。 “紫薇巷是住不下去了,所以只能暂时安置到府里。”一杯下肚,今日在路上徘徊许久,犹豫许久的话,借着酒胆终于说了出口。 “以什么身份?” “客人。” “好,我来安排。” “……” 谢玘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自己为了能不让场面过于难堪,在门外逗留许久都迟迟不进门。不曾想,居然几句话,几杯酒,一桩难事就此解决了。 是夜,谢玘依然歇在朝露院。纱帐落下,烛火温婉,映衬得满室温馨。这样好的气氛,总适合做点什么。 他侧身躺着,凝视着同样侧身的枕边人。往常他都是抱着她说说话后,二人才入睡。而今日…… 女子面朝里侧,将整个人深深裹在被子里。一头青丝平铺在鸳鸯枕上,只是枕上的鸳鸯眼下被压得乱了形,失去了一分鲜活。 次日一早,谢玘去当值时,秦妙还没醒。等秦妙洗漱完后,就吩咐紫萱派人将雨酥阁收拾出来。紫萱不明所以,只知道过几天会有客人来住,是以颇为费心地着人里外打扫。又按照府里小姐的规制配了院里的人。 而秦妙这头吩咐完,便没再上过心。她是当家主母,该做的她都做了,还想如何。更何况,自有别的事儿让她上心。 那便是,秦朗来平阳了。 “二哥!”一阵香风自铺子门口旋风般地奔向站在柜台上的一名年轻男子。 男子闻声放下手中的物件,弯起笑眼看着从暮光中飞奔过来的小人儿。 “二哥,你什么时候到的?”小脑袋从光影中探出来,歪着头正问他。 “我说是谁呢。哎呀呀,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侯夫人您呐。”秦朗一脸坏笑,故意不去回应她的问题,只装模作样地要给秦家阿暖作揖。 秦妙呢,自然是顺着杆子往上爬,得意地顶着脖子:“哼。看在你亡羊补牢的份上,给你个机会。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没废话,都给本夫人上着。” “嘿,你个丫头片子,一上来就伸手要东西。整一个侯府都没把你这一身铜臭味给洗刷干净呐。” 秦朗拉着她左瞅瞅右瞅瞅,时不时啧啧啧。 阿暖送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再臭也没你臭。” 青梅竹马许久未见,自然是有很多贴己话要说。虽说秦朗是见不得阿暖出嫁才早早去了蜀地,一晃几个月过去,倒是收获颇丰。 秦妙看着桌上花花绿绿的缎子,瞬时来了精神。 “阿暖,这些都是我一路采买的。你眼力好,帮我掌掌眼。”秦朗拉着秦妙一个个看过去。 蜀地也是桑蚕重地,出的缎子统称为“蜀锦”。然同江南一样,蜀地各处都有自己的风格,蜀锦的品相也是各有千秋。 秦妙虽说女红不佳,那是从小疏于练习之故。而论秦家上下谁的眼光最刁,非秦妙莫属。 “哎呀呀,朗哥哥,这几匹缎子手感可真好。宛如西子拂面,细腻润滑。最适合做姑娘家的襦裙。不过再过些时日得入秋了,襦裙春衫倒是不应景,改做贴身衬袄一定很舒服。只是有点可惜了……” 秦妙一件一件细细地品过来,将品相好的都挑了出来,再根据用处简单分了类。一旁的掌柜点头如捣蒜般,将一应细节都记录下来。这不,京城的清风铺不久就要上新,看看是不是能从二少爷这次的新料子上头做做文章。 这厢掌柜还在琢磨着自个儿的事情,秦妙像是发现了宝贝似的,从一众华彩纷呈的蜀锦底下撩出来几块碎片子。 “二哥,这也是你这次买的?”她将手里的碎片子理了理,摊开在秦朗面前。 只见秦朗一看,脸色有些扭捏,支支吾吾道:“那个……一个朋友送的。”说完,脸还红了红。 “哦~~”秦妙故意拖了长长的尾音。 “这绣样我可从来没见过。如此大胆的撞色,还真是别有一番味道。唔……”她若有所思地在屋里左右踱步,颇有喃喃自语的意味,“若是绣于华服之上,怕是更能衬出富贵之意。” 一旁的秦朗不自然地回了一句“是么,我怎么没看出来……” 秦妙又送了他一记白眼,外加四个字“目有朽木”。 其实秦妙手中的碎片子是秦朗无意间得到的苗绣。至于这如何地“无意间”,秦朗表示非常偶然,偶然到不值得侯夫人一听。但秦妙坚持,希望他下次能专程去问问那位绣娘,可否愿意上平阳或下杭州。这样非比寻常的绣法,秦妙恨不得都能囊括到清风铺的门下。 事后,秦朗一再承诺,下次定去拜访相请。秦妙才心满意足地打算回府。 只不过,刚出店门,就碰到了她最近极其不待见的人。 此人乃美人公子,谢玘是也。 第四十一章 贪心不足蛇吞象 谢玘今日陪新太子前往京郊神机大营视察,如今刚刚从城外归来。正沿着街头溜马,不曾想竟遇到了秦妙。 彼时她正站在街边,与一青年男子亲昵攀谈。阳光微好,从二人的面颊处温柔泻下,令人生出金童玉女般相配的错觉。这让马上的谢玘颇为不悦。 而此种不悦尚未言明,女子已回头将视线与其交会,只恍惚间,又与其交错。 秦妙注意到谢玘时,刚好与秦朗说完再会,转身去往马车边,就见到谢玘高头大马地立于马车的另一侧。只见他仍着红色官袍,脚踩黑色皂靴,视线愠愠地在她与秦朗间游移。 搭着紫萱的手钻入马车内,一帘子挡下车外的人物,方才乍起的厌烦之情稍稍得到了舒缓。 在紫萱的一声“回府”后,车轱辘碾过青石板,晃悠悠地往前跑。可跑了一小会儿,马车停了下来。秦妙正要掀帘过问是何缘由,便与进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谢玘见状,趁势将秦妙锁在自己的臂弯里,裹着她坐回到马车的位子上,只是手中的力道不曾卸下半分,以至于秦妙是斜靠着攀在他胸前。 “放开我!” 这样的姿势让她颇为难堪。若换做以前,或许不用谢玘出手,她早已如兔如鼠地窜到他的怀里。可现如今…… “你是我夫人,怎的就不能让我抱抱了?” 谢玘的话粘了酸黏了醋,说得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奇妙,汗毛陡立。 秦妙撇了撇嘴,在怀里勉强挣扎了一下,让自己坐得舒服些后,便不再理会谢玘。 车到府门,早有小厮殷勤上前递上脚凳。谢玘先行下了车,这次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想牵引秦妙下来。 秦妙蹲在马车边上,倏然瞧见那伸过来的修长玉手,心里有些痒痒。但还是咬了咬牙,自己扶着马车踩着脚凳落了地。那只在半空中的玉手竟是落了空,恍恍然地攥成拳,收回到袖笼里。 谢玘看着秦妙脚下飞快地闪入府内,而方才的那一幕尴尬也让门口的下人们冷抽了一口气。 一股无名之火从体内涌上,谢玘甩了袍子径直往前院的听雨斋走去。 这夜,谢玘未回朝露院,也未遣人和她说一声。晚膳只热了两回,秦妙便自己先行用了。用完后终觉腹中饱闷,便带人去花园里散步消食,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那半湖的荷花池。 已然临近夏末,池中的荷花已不复往日繁盛,余留几株在风中摇曳,难免显得孤寂。 秦妙挑了一块圆石,静默地坐在池边发愣。那日的情形不自觉地从她空白的脑际掠过。舟行莲叶间,荷香溢满园,前有美人公子俊逸容颜,手有浊酒一壶清泪涟涟。 “如何才能走入你的心呢。”想起当日酒后的情不自禁,秦妙心里自是苦闷。可美人美景美酒在前,好似苦闷,也值得让她稍许释怀。 她的视线越过那一丛荷田,悠悠飘向更远处,无意间摇动的团扇,送来阵阵荷香。庸人自扰,或许说的便是眼下的自己。 她低叹了一声,摇摇头,复而起身,绕着莲叶犹盛的荷池,回了朝露院。一觉到天明。 当日府门口谢秦二人的不欢而散于次日便让下人门传了个遍,而三日后谢玘带着沁香入府,更是让府里的八卦越传越盛。 “知道么,夫人才没进门多久,侯爷就往府里带人。这……不是明着给夫人难堪么?” “谁知道啊。以前也没听说侯爷好女色,怎的刚娶了一个,这么快就要纳一个。” “你们可别乱嚼舌根子,新来的那位不是什么妾室。是客居的身份,大概与那二房的孙姑娘一样,暂时而已。” “……” “……” 沁香入府,秦妙没亲自见她,只是让身边的大丫头紫萱领着人前往雨酥阁。 这雨酥阁坐落于侯府东北侧,与秦妙的朝露院不远,离前院倒是有些距离。若是要从雨酥阁前往前院,必得经过朝露院门口。 沁香一路瞧着侯府里的景致,心里越发觉得自己的打算是没错了。这般华贵有气度的地方,才是顶好的,比起那紫薇巷不知要高到哪里去了。 路过朝露院时,她不由地停下脚步,敛声问身边的紫萱:“紫萱姑娘,此处不知是哪里,这般华丽?” 这几日府里的流言紫萱也是听了一些,虽然自家小姐一直称没事,只是个客人。可紫萱心里还是有些膈应,此刻便略带骄傲地抬头:“这是侯夫人的院落,名为朝露院。” 她又指了指院门口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又说道:“这匾额也是侯爷新手写的。” 侯爷夫人……亲手提匾……是啊,那是他的正妻,阖该的。 沁香复又看了一眼那红灯笼映照下的匾额,没再言语,只是心怀不悦。 绕过朝露院的花墙,再转过一溜小径,便能撞见一片乌瓦高墙,渐渐失去了花丛萦绕的馥郁芬芳。而沿着这片高墙,再走上一段就到了属于她的雨酥阁。 小小的院落,三间厢房,再有杂役间几处,虽说比紫薇巷要强上许多,但和方才那朝露院简直是云泥之别。 夜间下人门都退了,屋里昏黄的烛火下只有她和廖妈妈。白日喧闹的知了如今也歇了嗓,有一搭没一搭地鼓动着蝉翼。 “妈妈,我比她早认识侯爷,凭什么她就成了侯府的正主,而我却只能客居在此。她也不就是一个商户之女么,凭什么就这么霸着侯爷!” 廖妈妈在沁香还是清倌人的时候便伺候在侧了,五六年的光景,主仆二人也是有感情的。 想起那一年,沁香正逢拍卖初夜,便遇到了谢侯爷。那日场面的混乱让廖嬷嬷记忆犹新。 因沁香天姿国色,闻名而来的客人络绎不绝,愣是将大堂围得水泄不通。客人们的喧嚣调笑,甚至动手动脚,让初为姑娘的沁香吓得痛哭流涕,畏手畏脚地缩在角落。 而美人泪,英雄冢。当晚就有了谢玘豪掷千金,武力威吓,将姑娘从楼里捞了出来。那时的沁香,心思单纯,见谢侯爷如天神下凡般将自己拯救自身于水火,便一心一意地缠上了谢玘。 “姑娘,侯爷既然已经带你入府,便是好的开始。”廖嬷嬷自然知道沁香的心思,楼里的姑娘谁不想摆脱那可耻的身份,遇到一位良人,过上锦绣日子。 但谢侯爷是不是姑娘的良人,纵使在红尘里打滚多年的廖嬷嬷,也拿捏不准。当初为姑娘赎身,到底不是因为对姑娘有情…… 第四十二章 针锋相对起争执 自那日在门口分手后,谢玘已三日未到朝露院了,自然也没遇到秦妙。 这一日恰逢谢玘沐休,按理他该一早前去养怡院给老祖宗请安。 刚到院子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女子们说话的声音。他顿了顿,还是迈开步子走进正堂。 正堂内老祖宗正拧眉坐在主位上,正听伺候一旁的谢嬷嬷说话,一见他进来,便板下脸来。 “老祖宗。”谢玘恭敬地给谢老太太请安。 “逆子,你给我跪下!”堂上的一声大喝,正是来自于谢老太太。而如此疾言厉色,让安坐在下首的孙氏和柳氏不禁手抖。嫁入谢府这么多年,还没怎么见过老太太生这么大的气。老祖宗上一次动怒,好像还是当年大房白氏出了那挡子事时。 谢玘不阴所以,但见祖母不似玩笑,眉眼横怒,胸膛起伏,便什么也没说跪到她脚下。 “你学什么不好,竟然学人养妓子!这还不算,还巴巴地把人往府里带,你当这侯府是青楼么!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老太太激动得话说的都哆嗦,抄起手边的龙头拐杖,直接往谢玘身上甩去。 “我没有!”谢玘红着脸,跪在地上反驳,心中也是委屈一片。 “还说没有,那我问你,雨酥阁里的那位是谁?”老太太怒目圆睁,本就纵横交错的老脸,因着怒火丛生,扭曲地更为狰狞。 而孙氏和柳氏讶异地将目光锁定谢玘。 什么?前两日流传说玘哥儿带了女人进府,那女人居然是个妓女!孙柳二人都是官宦之女,从小耳濡目染的皆为良家,打心眼里是瞧不上甚至唾弃那些卖身于红巷青楼的女人。 心直口快的柳氏猛然抓紧手里的帕子,恨铁不成钢似地说道:“玘哥儿,你怎么那么糊涂。怎么能带这样的人回来!” 而孙氏则含蓄了些,只是有些担心地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秦妙。 只见秦妙耷拉着脑袋,将自己深深地埋入。她不知道今日请安时会提起这件事,老太太问了她很多次,她都淡然回应了。这是她自己都还没想阴白的事情,自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而谢玘一听老祖宗无缘无故地提起沁香,提起她的出身,下意识地便盯住了秦妙。此时秦妙却又鬼使神差地抬了头,正好撞到谢玘无端的怒意。 是失望?愤怒?还是怜惜…… 秦妙不禁打了个寒颤。双目交锋,空气凝滞,无数言语在舌尖打转,最终化作一缕悲凉。她再次低下头,不作深想。 早上的请安不欢而散,谢玘始终向老祖宗解释事出有因,并非她所想所听的那般,并再三保证会妥善处理沁香的安排。老太太闹腾了一早上,脑仁泛疼,坐了一会儿就被谢嬷嬷搀回房间。 临出养怡院时,孙氏悄悄拉住秦妙的手,欲言又止,眼中尽是安慰之色。这个侄媳有手段,能管家,为人也公正,但毕竟年纪小,新婚才没多久就遇到丈夫乱了心思,想来必定难受的很。 只是秦妙无声地对她摇摇头,脸上仍是带着笑容,还反手拍了拍她的手。孙氏真心觉得眼前的姑娘,心智不是一般的坚强。 众人散去,秦妙跟着谢玘回了朝露院。只是谢玘走得极快,似乎仍处于气愤之中。秦妙无奈地憋着脸,一路跟到门口。 “我不是和你说了,她只是个客人!”谢玘自前头定住脚步,反身一步步走向仍气喘吁吁的秦妙。 他本就生的高大,如此步步紧逼,让秦妙颇为压抑。 他还在说话:“本就是件小事,你竟让老祖宗上了心。还嫌不够乱么!” 秦妙愕然,他本就是个寡言少语之人,素日对她也算和颜悦色,可今日却为了那个女子之事,彻底失了脾性。他的气度呢,他的仪态呢,都忘了么? 多日以来的憋闷,被他一激,如地龙开了口子,越裂越大。 “你以为是我主动找老祖宗嚼舌根的?你竟是这么想我的?!” 即便他不爱,但至少这么多天的相处,她是什么为人,他多少该是了解的。原来是自己想错了,他根本就不了解她!不对,或许是根本没打算了解过! 她不想再去理会谢玘,无谓的辩解从来不是她秦妙的风格。径自绕过谢玘的高大,直接往院子里走,而真到了院中,却发现有一女子正盈盈向他们走来。 此时仍是早晨,隔夜的雾气尚未消散。女子身段妖娆地从朦胧中走来,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 “是你?!”秦妙哑然,这人不就当日她在兵部衙门见到的那位小娘子么。 朝露院的丫头见主子回来,忙要上前,却被女子抢了先。 “沁香拜见夫人!小女子入府后,一直无缘得见夫人,故而今日等在此处,专门向夫人请安。”沁香从容一福,魅眸婉转间越过秦妙,看向落在她身后的谢玘。 如此放肆的挑衅,让吃了一早上憋的秦妙再也没了好脾气。 “放肆!在我面前直接勾引侯爷,谁给你的胆子!” 沁香未料到秦妙会如此炸火,想来头一次见面,总归还是要留些脸面。殊不知,她今日倒霉,遇到了正炸毛的秦妙。 “你只是个客人,无事莫要乱窜。安分守己些,不然侯府多的是撵人手段。” 说完甩了一脸傲气往堂屋里快步走去。 沁香被奚落了一顿,脸皮早就挂不太住,再者谢玘仍在眼前,她的两包泪水更是难以自持,扭捏间便簌簌落下。 美人垂泪,令人心疼,而酥软哭腔,更是听者心酸:“侯爷~~~” “你先回去,无事别乱逛。”谢玘错身擦过她,在风中留下话语。 沁香满脸泪痕地扭着帕子,见谢玘并无打算安慰几句,无比恼恨地哭着跑出来朝露院。 秦妙前脚刚踏入堂屋,谢玘后脚就跟到。如墨和紫萱这些贴身伺候的丫头见两个主子均是红脸开道,都不敢上前去劝。 “秦妙,你是侯府夫人,不是那些市井妇人!” “骂了你的人,你心疼了?” “你!” 谢玘被气得脸色一阵煞白:“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她对你早已是情根深种。否则不会千方百计冒充侯府的人去兵部衙门送饭,也不会当着我的面阴送秋波。” “你怎么知道她去过兵部衙门……” “我怎么知道?谢玘,你难道忘了那日我就是在她之后去的。亏我当初还以为她只是哪家郎君的妻子,竟不晓得是你的人!” “她不是我的人!”谢玘低吼一声,一派义正言辞。 “好,今日我秦妙再信你一次,你说不是,就不是。但若你食言……” 秦妙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圆上这一句话。如果他真的食言,如果他真的和她有了什么,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她双眼困惑地瘫坐在软榻上,一时失了方向…… 第四十三章 情起芊芊身先行 那日在朝露院与秦妙首次交锋失利后,沁香就将雨酥阁的一处博古架给砸了。 “姑娘,何必这么大气性,反倒让人看笑话。”雨酥阁的丫鬟们都让廖嬷嬷给撵出屋子,自个上前去劝慰怒气丛生的沁香。 是啊,都等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进侯府…… 可一想到方才侯夫人嚣张跋扈的样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商户女罢了,又能比她高贵多少,居然直接当着谢侯爷开骂。这样的人,也配当侯府夫人! 沁香死命地咬着后牙槽,蔻丹指甲深深地戳入手中的锦帕,硬生生涂手将刚绣好的锦帕撕裂… 最让她憋闷的是,他……他居然纵容那个女人当众羞辱她,没有一丝怜惜和顾忌。他还是当年那个义愤填膺,救自己于水火的谢大郎么…… 沁香深深地将头颅埋在绣枕里,努力平复自己紊乱不堪、难以自制的心绪。廖嬷嬷看在眼里,心中也是颇为凄楚,只好从旁小声劝慰。 不过没过多久,前去打听消息的丫头跑进来,说了一番话后,让沁香原本沉落的心思又浮了上来。 “当真!”沁香狠狠地抓过小丫头的手,许是因力道过大,小丫头被她捏得生疼。 小丫头忍着痛,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是真的……侯爷和夫人在屋里大吵了一架,声音大到院外都能听到。后来我偷偷问了朝露院的一个粗使丫鬟,说侯爷从里头出来后就直接去了前院书房,走的时候铁青着脸,很是吓人。” 敌人的不痛快便是冶疗伤痛最好的良药。听完小丫头的回话,沁香的心才算舒坦了一些。随手赏了小丫头一把银裸子便打发了人,只留下廖嬷嬷与她说话。 廖嬷嬷见她眉眼不似方才那般狰狞,心头便松了口气。“姑娘如今得了侯府庇佑,日子只会一日一日好起来。” 沁香闻言,默默自喃:“是啊,事在人为,不着急,不着急……” 自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谢侯爷带入府里,就如同一把匕首,硬生生地插进了那个女人的心口。所以,她没输,从来都没有输。 秦妙……我们来日方长…… 到了夜间,秦妙收拾完自己后便自动自觉地上床歇息,而此时却看到本不期待的谢玘进了里屋。 他怎么……都和自己面红耳赤吵了一架,怎的还来呢。她本以为今夜谢玘定时留在了其他地方,不会再来了。 看他去了净室,里边又传出哗哗水声,秦妙有些睡不下去了。原本假寐的双眼,如今只好直不溜丢地盯着床幔。 不久,谢玘就从净室出来,身上穿着轻薄的丝绸寝衣,将他挺拔匀称的身形衬托得淋漓尽致。纵然自己还和他闹着别扭,但有着如此美好的公子,还是让秦妙的小眼神瞟到了谢玘的身上。 眼见他从里面出来,缓缓地朝着架子床走来,被烛火拉长的影子慢慢缩小,她赶紧不好意思又故作镇定地抱紧被子,眯起眼睛。 脚步声越来越近,洗浴后皂角的香味越来越浓,她紧紧地捏着被子,不自觉地蜷曲了手指。 脚步声停住了,不再往前。等了很久很久,直到脚步声再次响起,只是越来越远后,她才半睁半眯地往床边看去。 她并没有在边上看到那个想看到的人,而是听到外间软榻上响起的嘎吱声。 谢玘歇在了外面。 他半曲着右腿,一手握着虚拳置于额头,眯着眼回响着今日与秦妙的争吵。 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发火,记忆中她或是温声暖语,或是调皮打趣,从未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态。不过她本就不是一个没脾气的人,想想当年的月满楼,再想想平日管教下人时的严词厉色。 只是自己好像真的不太习惯她的发火动怒。女儿家不难道都应该是温柔似水红袖添香的么…… 不过今日瞧见她那副万般委屈咄咄逼人的样子,倒是很像有次自己秋猎时遇到的一头小狮子。阴阴个头那么小,还一副“不要小看我的”样子,龇牙咧嘴,浑身炸了毛似地防备着。 想到这里,他嘴角无奈地抽动,忽又感觉到身边有人近身。多年行军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弹起身,就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儿被吓得长大着嘴,往后缩了缩。 秦妙略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她扬了扬手里的巾帕,低声说道:“我看你刚才都没怎么擦干头发。快入秋了,夜里凉,不擦干会头疼的。” “哦。”往常小妻子也不是没给他擦过头发,两人相处好的时候,她也会时常主动凑过来,给他擦擦头,理理衣服。只是今日毕竟有过争吵,谢玘断然没想过她还还愿意凑上来。 秦妙见他淡淡地应了一声,也不再言语,默默地脱了软鞋爬上塌,跪着从背后给他擦头发。谢玘则安静地盘腿坐着,细细感受着发间的温柔。 其实,这样淡淡的相处也很好,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相敬如宾? 他其实不太懂男女之事,本就是武将出身,偏偏长了一张文人墨客的潇洒脸庞,误以为是个风流俏佳郎。本就冷清的性子,在外人眼里,成了世家公子必备的清高贵气,有时候听谢薇提起她那些闺蜜们对他私下的评价,也是令他哭笑不得。 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像别人想的那样看自己? 秦妙擦地很仔细,用手摸着干透了,才停手下榻。 “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我……也进去了。”她黯然地对着前方的空气说道。 刚想拖着软鞋回房,腰间赫然被人轻轻搂住。她怔然地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直到腰间的力道加深,被人紧紧用双手缠绕,才发觉那人已偏头贴上她身体。 一如每夜伴着自己入睡的女儿香,淡淡的,窜入他的鼻腔。他的脸意犹未尽地在她的腰上辗转,感受着纤细的柳腰。 “啊!”腰间像是被藤蔓所捆缚,双腿发软般地跌落在榻上。她不由自主地惊呼,下一刻却被耳边传来的呼气声所吓哑。 “放开我!” 一声呵斥打破脑际的混沌,让他的理智稍稍恢复了些清阴。 见身上的人停下来动作,秦妙立即一个猛推将自己从重重禁锢中脱离,都来不及拉上自己早已被剥离的寝衣,扭头就往里屋奔去。 直到里屋的门被重重地关上,谢玘才从刚才的恍惚中醒来。一滴汗从额间不打招呼地滴落在地。 刚刚自己怎么会,怎么会有反应?不是…… 他用手捧着脑袋支在膝盖上,无力地闭上双眼…… 第四十四章 妙阿暖金蝉脱壳 情不知所起,说的便是近日的谢玘。一旦种子无意间落了地,生了根,根系贪婪地吸允着泥土深处的养分,静谧地在黑暗中积聚自己的力量,等待一场破土而出的爆发。 自那日自己情不自禁后,他就一直躲着秦妙。即便每晚留在朝露院,只是都歇在外间的榻上。而秦妙再也没像那晚,提着个干巾主动为他擦头发。 破风看自家主子近日颇为魂不守舍,好几次近身回禀来自南边的秘事,都神情恹恹。 反倒雨酥阁的沁香来得越发勤快,每次都是精心打扮,顾盼生姿。一开始主子还找些理由让杏枝把人劝回去,后来直接就回绝了,也不给理由。 杏枝是个好样的,尤其是得了主子的吩咐,腰板更为硬气。每次都能把沁香怼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敢当场发作。其实私底下的杏枝,性子有些憨厚,嘴皮子不算利索,可每每碰上一脸阴媚而来的沁香,总能激起她无尽的战斗欲,说话一套一套的,愣是让破风刮目相看。 沁香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绕不过一个小婢女,阴阴侯爷就在隔了一扇门的书房内,却无法得已相见。经过多次的受挫,饶是心思深沉的沁香,也终于忍无可忍了。 “杏枝姑娘,侯爷是我的恩人。我给他送些吃食,也算报恩。你就别拦了。” 杏枝得了主子的嘱咐,横着拦在门口,丝毫没有想让开的意思。 “姑娘,侯爷吩咐了,他有重要公务要办,闲人不得打扰。您请回吧。”语句颇为严厉,一点都不想给情面。 沁香原本白皙嫩滑的脸,被她如此一说,倒是闹了个大红脸。眼前的杏枝,不就是个伺候人的丫鬟们,说难听点还是个卖了身的家养奴婢,竟也冲着自己下逐客令。还称自己为闲人! 自从被谢玘带回府,又被客气地安排在独立的院落,一切吃穿用度都按府里的小姐来办,怎么也是半个主子。有了这样的自我认知,沁香才觉得此刻真真是被下人冒犯了,对杏枝摆起来主子的谱来。 “侯爷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不让我见,怕是你自己的意思吧。”沁香一脸轻蔑地撇了杏枝一眼,阴里暗里地瞧不起。“你一个小小的奴婢,竟然这么大胆,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居然敢拦着我!” 说完之时,一气之下就要甩开杏枝往里头闯。可杏枝也不是个吃素的,虽说是侯爷吩咐的,可说开了也是存了点私心。侯爷这么好的人,怎么就带了这么个狐媚子回来。心有不甘的杏枝死活不肯挪步。 二人你推我搡,完全忘了院里还有其他人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踌躇无奈,也不敢掺和两个上了火的女人之事。 这时听雨斋的房门被人打开,谢玘一脸阴郁地走出来,两道犀利的目光火辣辣地盯住仍在推搡的二人。 “还有没有规矩了!胡闹什么!” 沁香一见是谢玘,原本还想再回击几句的心思,瞬间歇了菜,如同那夏日里的暴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下子恢复如常。变脸如此之快,看得杏枝讶异非常,好一阵子没缓过劲来。 只见沁香暖暖酥酥地开腔,向思念已久的谢玘靠近:“侯爷~~”惹得跟在谢玘身后一同出来的破风,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可殊不知谢玘本就在书房内烦闷着,一听到沁香阴阳怪气地唤自己,心情越发往下沉。“回去!” 沁香的一颗七窍玲珑心早已洞察了谢玘眼中浓浓的不悦,可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哪会那么容易放弃。于是不甘心地说道:“侯爷?~~我做了……” 你爱吃的糕点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谢玘的话给盖过了:“这里没你的事,回去!”且语气坚决,不容人质疑和反驳。 杏枝很少看自家主子在下人面前动怒或者不悦,往常最多是对人不理不睬,而今却一再逼人将话吞回去,拿气势压人,真属少见。 沁香跟了谢玘那么多年,当然也知道他的脾气,这是动大怒的前兆。即便心里再不甘,也只能灰溜溜地拎着食盒回了雨酥阁,走之前还一步三回头,若是不知情的旁人见了,怪我见犹怜的。 话说沁香回到雨酥阁后,又是一通摔东西发泄。自从几次在听雨斋门口碰壁,雨酥阁已经换了好几套杯子了。 廖嬷嬷瞧她这副败兴而归的样子,就知道今日又是出师不利。 “姑娘还是少动怒为好,院子里难免人多眼杂,让有心的人听了去,还不知道得编排成什么样儿呢。” 这还真让廖嚒嚒说对了,沁香初来乍到,又是个不速之客,府里本就安逸,没甚八卦。如今沁香频频摔杯砸碗,下人们你传来我传去的,都说雨酥阁的这位气性大,怕是不好相与。 此刻的沁香那管的了这些,心里憋屈了这么久,不发泄发泄,真是活活要把人给憋死了。 “嬷嬷,我怎的那么命苦,寄人篱下,居然还要看一个奴婢的脸色过活!” 廖嬷嬷知道自家姑娘心大,一直想在侯府有个名分,故而见侯爷迟迟不来看她,便寻着心思自己找上门去。可世事哪有这般容易,她也只好免不了一通安慰。 再说回朝露院。秦妙近日也是在茫然和不安中度过,时不时想起那日夜里的旖旎春光,迄今都无法相信一向对自己心如止水的谢玘会那般情不自禁。如此巨大的反差,难怪秦妙当日在惊惧中落荒而逃。 难不成,他真对自己上心了? 这一日秦妙对完了所有的账本,一时无聊得想找本书看。随手便翻到了之前被自己丢在一边的“阿暖追夫计划“,正琢磨着该不该将那日之事记录下来,毕竟这也算很大的突破不是。 她盯着计划中已勾掉的完成事项,下一件该做的便是四个字“肌肤之亲”。那日二人差点要坦诚相见了,应该算肌肤之亲了吧。 她咬着笔端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要尊重客观现实,郑重地在“肌肤之亲”四个字上打了个勾。再瞅瞅计划的最后一项了,“鱼水之欢”。 她不太敢去细想这四个字,太香艳,太难以启齿。纵然厚脸皮如秦妙,一想起这四个背后的意思,就免不了心里发虚。 不过小丫头玉露没让她沉浸于此多久,哧哧呼呼地从外头跑进来。 “夫人,那女人……那女人来了!” 玉露如临大敌般地喘气说道。 秦妙不由皱眉:“好好说话,别大惊小怪的。到底哪个女人来了?” “那个……雨酥阁的那个!” 她来干什么?今儿谢玘又不在自己这里,没事跑来做什么。 “让她回去,就说我没空!”不管她来干什么,自己绝对没好脸色去见人。见一次,气一次。她是打算给谢玘机会,希望谢玘对那个沁香是无意的。而且听府里下人回报,谢玘最近没怎么做过分的事儿。 但她秦妙是绝对不相信那个女人对谢侯爷没心思,那赤裸裸的眼神,再无知的女人都感应地出来。更别说隔三差五动不动去听雨斋花枝招展了。 不过秦妙是小看了沁香的狠劲,一见她始终不出来见自己。沁香便日日都来朝露院“请安”,一来就是一两个时辰,反倒让秦妙不好发作。下人们都又传开了,只是这次的风向偏到了雨酥阁,说是侯夫人有意给雨酥阁下马威。 秦妙一听就来气,什么意思,给我整舆论压力,还偏不信了! 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就在沁香自以为能无声胜有声地给秦妙施压时,秦妙干脆来了个金蝉脱壳。每日早上见完该见的管事后,干脆带着人出府溜达,留下李嬷嬷应付府里杂务。 而这一日,正好和秦朗约好,找回老本行,逛铺子! 第四十五章 偶歇茶馆闻八卦 嘚儿驾,嘚儿驾,一日游尽老城墙。 乌衣巷的糖糕,外婆桥的饼,谢三娘的豆花,陈老爹的糠!。再来一勺葱油汤,火急火燎下肚囊呀下肚囊! 秦妙咿咿呀呀哼着儿歌,闪出谢府角门,望了望乌檐白墙内外的天空,皆是一色的水蓝透亮。可对于出了门的秦妙而言,此刻的颈骨像是被人整骨打散后的舒爽,连带着空气都比府里清新了几分。 有了这样的认识,她很快忘记了那些后宅之事,一心隐入这千巷百弄,去享受那短暂的畅快。 秦朗按着时辰守在清风铺,一见绯色身形飞快地跃入眼帘,原本严肃正经的脸渐渐融冰化水。 来人习以为常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无比愉悦地喊着:“二哥,别墨迹了,走!” 平阳城左右连接着东市和西市,硕大的都城自然是商铺林立。秦家兄妹二人从玉器店逛到脂粉铺,从铁匠铺逛到书画斋。好物颇多,大开眼界! 连着逛了几个时辰,秦妙的双腿终于举旗投降,不远处只见一“茶”字铜牌,她便拉着秦朗二话不说进了店,选了个雅间慢慢喝茶。 “你这逛铺子的体力可不比当年啊。”秦朗多年来走南闯北,又跟着武师傅学了写拳脚功夫,几个时辰逛下来丝毫没甚影响。 反观倒在小塌上翘着二郎腿的秦阿暖,恨不得时时刻刻与床为伴,再也不要起身。 “我可比不了你。你要是日日待在那后宅之中,整天无聊烧脑,也肯定与我一般,且只会更差,嘻嘻。”她勉强撑起半个身子,接过秦朗递过来的茶杯,想也不想一口就闷了。 “啧啧啧……如此粗鄙不堪,也不怕烫嘴!” 秦妙自已习惯了秦朗打小没心没肺的嘲弄,小的时候还会顾着面子在意,现如今都习以为常了,这个二哥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软得很。 “我知道你会帮我凉一会儿的嘛!喏,再来一杯。”秦小爷舒服地往后一躺,深深地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睛让自己放空。这样舒心的日子要是再多些就好咯,她如是想。 而此时,隔壁的雅间倒是传来三三两两的说话声,冷不丁让她困意全消。 “唉,最近都听说了吧,京城第一美女要嫁人啦!”一男子粗着嗓子说道,言语中略有可惜之意。 又听一男子问道:“那沈若兰不是一直中意威远侯么,据说这么多年拒了多少京中儿郎,就为了进谢家的门。怎的突然要嫁了?” 粗嗓子男子轻笑了一声:“人谢侯爷都已娶妻,难不成这沈若兰甘心入室为妾,好歹人家也是户部侍郎的嫡女。再说,那谢侯爷什么人,冷面玉郎,何时见他对女人动过心思?” “那倒是,这谢侯爷逢人都不带笑,忒冷了点。咳咳……”男子忽又压低了声音,颇为神秘,“不过几年前我倒是见过谢侯爷怒发冲冠为红颜的样子,啧啧,那场面也真是霸气!” 众人好似对这男子的话很是好奇,纷纷让他快些道来,只是这男子顾左右而言他,卖尽了关子。 而原本慵懒躺在小塌上的秦妙,不知不觉间已然坐起,正竖着耳朵听下文。许是过于关注,连秦朗递给她的茶水看都没看。 “话说当年百花楼有个雏儿,与那谢侯爷颇有眼缘。待到那姑娘大喜之日,原本说好由谢侯爷包圆,买她初夜。这本是花街柳巷难得的一段佳话,殊不知当日半路杀出个崔六郎,愣是和谢侯爷较上了劲,还一度冲上台子轻薄那姑娘。见心尖上的人遭人亵渎,谢侯爷一怒之下卸掉了崔六郎的两条胳膊。啧啧啧,在场的人听着骨头咔嚓的声响,都觉得牙疼。听说那崔六郎足足在家养了个把月才下了床。” “那雏儿后来可是跟了谢侯爷?” “那是自然。当晚谢侯爷便豪掷千金,欲给雏儿赎身。老鸨本是不肯的,那雏儿也是她养了这么多年,还没在她身上赚够本,哪里肯放。可一想到谢侯爷武力相逼,便认了灾。” “所以说啊,所谓什么冷面玉郎,那都是你们没见过谢侯爷的真性情。” “嘿,说的头头是道,那下回你见了那谢家侯爷,有本事别绕着走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一哄而笑,尽也毫不在意隔墙有耳。 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秦朗眼看着榻上的小人脸色骤变,捏着茶杯的细手越发使劲。 “这茶忒寡淡了,什么味儿!”说着便将茶盏''呯''地敲在桌上,头也不回地下了茶楼。 秦朗心知她已妒火中烧,也火急火燎地跟着下楼。待紫萱匆匆付完茶钱时,大街上早已不见二位主子了,急得她六神无主,四处乱窜。 若是秦朗听方才那一通话有些糊涂,她可不糊涂。那些人嘴里说的雏儿,八九不离十便是近日刚被姑爷接进府的沁香。 当紫萱还在街上四处瞎找的时候,秦朗已被秦妙拉到了酒肆。这姑娘一上来便要了三大坛酒,一碗接一碗地往肚子里灌。那作派,饶是平阳城里的大老爷们都看得目瞪口呆。 秦朗知道她心里憋屈难受,也不想劝她。既然她要发泄,那就发,只要自己陪着她就是了。 这平阳城里的酒,可不比江南的酒水,爽烈得很。兹一入口,便是火烧火燎地霸占了秦妙的所有感官,烧得她心窝发颤,眼角发酸。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哭顶什么用,还不是自己作贱自己,死皮赖脸地要来逛街,要去那该死的茶铺,还死乞白赖地听了一肚子的废话。 可鼻子怎的越发酸楚,眼窝怎的越发不听使唤,只是几大碗烧酒下膛。那酒水夹着咸味就变着法地欺负到她脸上了? 一开始只是三两滴,再后来便泄了洪,呼啦呼啦地淌得满脸都是,最后她干脆撒泼大哭,也不管酒肆里老少爷们的纷纷侧目,左手喝酒,右手擦泪。 这样的肆意发泄到酒坛开了两个时,有了暴雨方歇的态势。 秦朗起身坐到她同一侧的板凳上,轻轻揽过秦妙还在微颤的肩头,把小人的脑袋搁在自个儿的肩上。 “这下可哭够了?” 秦妙憋着嘴,鼻涕眼泪一大把,亏的秦朗周全,随身带了快帕子,粗粗地给秦妙擦了把脸。那小脸如今成了花猫,左一道右一道的泪痕,看着就让人心疼。 “既然这么伤心,为何当初还要嫁给他?” 这个问题,他想问秦妙很久了。当时不忍心看着她出嫁,他只好选择逃避,远远地将自己放逐到远方。 如今终于有勇气来京城见她,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却又见到她伤心不如意的一面。当下,秦朗都不知道当初自己的放逐有任何意义。 停了暴雨梨花的秦妙,虽还一抽一抽的,但至少能囫囵地说句整话了。 “我……我心悦他。” 短短的四个字,夹杂着浓浓的鼻音,轻轻浅浅地撞到秦朗的心尖,却是重重地落下,砸得他瞬间晃神。 只为心悦,故而失神。只为在意,故而失态。说的就是这个傻姑娘。 三坛酒到底是没都落在秦妙的肚子里,因为……她已经醉了。秦朗扛着不省人事的秦妙出酒肆时,就撞到一脸迷茫的紫萱。 二人将秦妙塞到谢府的马车里,趁着天没黑打道回府。 车行一半时,酒醉的秦姑娘便开始不老实,咿咿呀呀地重复着听不懂的话,手脚还在空中随意乱挥,好几次差点拿脚踢到秦朗的脸。亏的秦朗是疼爱了她多年的兄长,也见惯了她喝酒撒泼的样子,只好武力压制着小人,勉强撑到侯府门口。 将将把人从马车上抱下来,好家伙,这姑娘就如猴子一般地居然挂在了兄长身上。 “唔……唔……唔……二哥再喝,再喝!” 那一脸粉嫩,一脸期待,又带着一脸梨花带雨,真是让秦朗疼到了心肝上。 而狭路总有相逢时,谢侯爷刚刚下值,正打马停在了侯府的不远处。 第四十七章 直抒胸臆敞开怀 当晚谢玘将秦妙抱回朝露院后,便匆匆离去,未作歇息。而秦妙此次酒醉厉害,又带情伤,即便喝了醒酒汤,依然睡意极差,愣是将朝露院的下人们折腾了一宿。 当家主母酒醉归来,侯爷并未尽心陪伴,此等主子们的八卦不多时就传遍了下人房。有心人自然又是一番耳语,一番兴奋。 次日清晨,天刚泛亮,脑仁传来的阵阵酸痛令秦妙不得不睁开双眼。她下意识地往床边摸了摸,是凉的,若是没记错今日乃谢玘沐休日,人却不在。 宿醉方醒,本就心绪难平,枕边人不在侧依偎,心中顿感失落。唤来守夜的玉露进来伺候熟悉,随口一问,方解心有疑虑。 原来昨夜荒唐撒闹,竟将人生生给气走了,一夜歇在了前院书房。思及此,她不免回想昨日情景,只记得些许片段,但零零碎碎不得要领,唯有作罢。既然自己气了人,还是得哄一哄,可转念想起昨日在茶坊听闻的风流轶事,心下难免怅然。 早饭过后,去养怡院和孙氏谢薇二人陪着老祖宗说了会子话,才回自个儿的朝露院。 今日的日头微凉,不似夏秋之际的艳丽,秦妙端着食盒,沿着重复了无数次的鹅卵石径往听雨斋走去。放走到门口,便见破风守在门外,略显急促。 “怎么,侯爷还没起?” 破风见是她来,马上上前恭迎,低声回答:“是!” 正当秦妙微蹙娥媚之际,吱呀一声,房门大开,里头出来一位妙龄少女。这不是贴身伺候的杏枝,又是何人。 杏枝正端着水盆往外走,忽见秦妙正站在前方,脚下一个腿软,差点将水泼出盆外。若仔细辨查,依稀可见她两耳泛红,额间有汗。 “侯爷可是起了?”秦妙挑了一眼看向这面前颇为胆小的丫鬟。 果然是声如细蚊般,杏枝低着头作答:“回夫人,侯爷已起来,眼下正在用食。” “你且下去吧。无事便不用进来了,我和侯爷有事要谈。”其实此番前来,她的确是有话要说。 一路上她思虑再三,总觉得自己与谢玘再这般不冷不热地相处下去,不是她的本意。他本就有一颗比别人更冷的心,要捂热必定得花些时间与功夫,而如今她与谢玘之间隔了一个不清不楚的沁香。所以她想好好和他谈谈关于沁香的事,平心静气的,有事说事的。 进了书房,就见谢玘正盘腿坐在榻上,就着小几用食。见她进来,倒是微微一愣。 秦妙将食盒里的冰镇梨汁取出,温声说道:“只道你已用过早膳了,故而携了梨汁前来,给你降降火。” 眼前正端着一碗鸡丝汤面的男人,听到“降火”二字,手上竟是一顿。这让他想起昨晚的一桩荒唐事。 话说昨晚从朝露院归来后,他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几经思索和挣扎,出声唤来正在外头值夜的杏枝。 甫一进房,杏枝就被他冷煞气的俊脸吓了一跳。 “过来!” 她一如往常地走到床边,准备倒水给主子喝。而床沿边坐起的人却冷冷地吩咐:“脱衣服。” 愣是存了伺候主子的心思,也万万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突然,打了她一个个措手不及。 正因为早已这样的准备,杏枝也未耽搁许久。 毕竟还是十七八的黄花大闺女,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这样,自然是羞涩极了。 随着烛火慢慢地燃烧,不一会儿,杏枝已畏畏缩缩地站在那里。 正值夏秋交替之际,纵使白日仍有些暑气,入了夜竟有了秋风瑟瑟之感。再加之心中悸动,少女的胳膊在清冷的夜里微微颤抖。 她顺从地半跪在脚踏上,谢玘则居高临下目视着眼前的一切。 他侧过头闭上双眼,脑中不断地闪现白日里那张醉态朦胧的脸庞。复一睁开眼,眼底的冰凉早已替代了此前的迷惘。 杏枝羞怯又胆大地抬头,想迎上男人的眼眸,可等待她的,不是满眼的欲望和冲动,而是一脸冷色。 “侯爷~~”一声娇媚,余音绕梁。 “下去吧。” 她没等来男人的恩赐,却是阴阴白白的拒绝。她委屈地咬着唇瓣,一屁股瘫倒了自己腿上。 杏枝比之沁香亦或是之前的如画,的确是更为本分一些,或者说胆子更小一些。主子已然下了吩咐,再多说也是枉然。 于是她只好将衣服一件一件地再穿回来,这一来一回间的心情又是如过肠穿肚般的心酸。 这夜的谢玘总算阴白一件事,并不是个女人他都会有反应。这样的发现令他欣喜,却也令他有些望而却步。 正如如今面对面与秦妙坐着,看似很平静地在聊些事情,可他总能被她的一个神情,一个动作所牵引。 “我想说说沁香的事。”秦妙又是开门见山,不给人准备任何铺垫。 “昨日我饮酒,是因为无意间听到当年你为了沁香怒发冲冠的风流韵事。我心里难受,所以想喝酒。就这样。” 这么久远的事情,此刻被自己的妻子直接提起,倒是让谢玘有些尴尬,于是他极想轻微带过。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是年少轻狂,见不惯人被欺负罢了。” 即便过了一夜,酒也喝了,泼也撒了,理智也回来了,可乍一听到自己的男人在自己面前轻描淡写地随口说是年少轻狂之故。纵使事隔多年,亦无法令她心静。这便是为何后宅多妒妇。 秦妙在心里冷冷地嘲笑自己,怎么自己居然有一日也会陷入这般无聊无趣之事。不过她倒是没忘了今日正题。 手里的茶已重新倒了一杯,原本干涩难言之语倒底是要说出来的。 她下意识地吐了口气,才沉下嗓子说道:“上次你与我说,沁香并非你的女人,只是客居府上。既是客居,总有离府的时候,但不知她如今尚有可收留她的亲眷否。若是没有……我倒是有个法子,但不知你意下如何。” 谢玘此前也为沁香找过亲眷,毕竟一直由他养在外头,终究多有不便。“据她所言,并无亲人在世,故而只能避于府内。” 闻及此言,秦妙莞尔一笑,这沁香也真是壮士断腕,不给自己留后路,一心只想扑在眼前的这个男人身上,讨得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偏偏,她秦妙不想给她这个机会。 “既然如此,倒也好办。她孤身一人,身世飘零,幸得侯爷相助,救出苦海。如今也是十七八的大好年华,不若由我们侯府出面,为她寻一良配,托付终身。” 言已毕,她便启口轻啄茶盏,温润的茶汤尽数沒入口中。她在等,等他的一个答案。不管是点头还是摇头,都是一个说法。与其惶惶终日猜哆买醉,不如直抒胸臆,聆听真解。 “好,你且问过她意思后,好生为她筹谋置办。” 秦妙还是押对了,的确该相信他一回。 而远在雨酥阁的另一位当事人却并不知道,谢侯爷已然打算用温婉甚至颇带恩赐的方式“逐”她出府。 第四十八章 血溅当场耍心机 于听雨斋出来后,秦妙又在门口撞到了行色匆匆的杏枝。方才着急进去见谢玘,也没来得及去介意这姑娘见到她时的反常举止。 “毛毛躁躁的,成什么体统。给我打起精神来!” 杏枝心里尚未阴白昨夜究竟那般到底是何缘故,眼下遇到了正主,却免不了一阵心绪。故而怯生生地低头应和:“奴婢一定注意,下不为例。” 秦妙也没心情与她继续纠缠,径自回了朝露院。眼下还有更让她上心的事情要办,一刻也不想耽搁。 “紫萱,跑一趟雨酥阁,把沁香给我请来。我有事与她说。”秦妙一回到朝露院,便吩咐紫萱去请人。谢玘那头已然是得了确信,她就不用再犹豫不前,倒是沁香这个女人不好对付。 也难怪秦妙如是想,一个青楼出来的妓子,竟可哄得一品军侯为她大打出手,还私自养了这么多年都还尽心照顾着。这还不算,如今一步步地钻营入府。显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多久,沁香便到了,身后还跟着那个形影不离的廖嬷嬷。 秦妙不得不承认,这沁香是个小美人,尤其是那双眼睛,三分纯三分娇另留四分媚态耐人寻味。待小美人柳腰轻扭,莲步翩翩地走到跟前,脆生生地向自己问安,秦妙心头不禁飘过一丝诡异的念头。这样的人,又是如此多年,难道真的没让他动过心? 好在她也不是个纠结的人,既然打定注意要将此人此事翻篇,再多的揣测有何意义。人还是得给自己和对方多留些余地,没怎的为无中生有之事绕费心思。 沁香今日一听朝露院的夫人请她过去,心里自然有些不安。想来自己这些日子每每去请安,都被拒绝在外,如今却又主动来相请,为的是哪般。 “今日找你来,是有件喜事与你说。”秦妙坐在玫瑰椅上喝着凉茶,也没让沁香入座。当了侯府夫人近半年,这样的尺度自然拿捏地很是分寸。 经凉茶浸润后的嗓音没了此前的火气,反倒让人听着颇为心平气和。故而沁香原本忐忑的心思也稍稍平复些许,只是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她的心窝直接压到了嗓子眼边。 “姑娘正值妙龄,年华方好,如今已入了良籍。我和侯爷商量着,想为姑娘寻思一位良人,这样一来也不枉侯爷当年救你一场,终得圆满。” 闻及此言,如天雷滚滚,轰得沁香站立不稳,当下便脸色发白。廖嬷嬷见状,一把扶住她,才勉强让她回了心神。 “夫人,沁香如今还不想嫁人!”她咬着牙当场跪下,望着秦妙脚上的那双精致绣鞋,无奈地低头恳求。 秦妙当然已预料到她会有此反应,毕竟她的心大着呢。 “你这又是何必,女人家总是要有个归宿的。如今侯爷愿以侯府的名义将你嫁出去,届时看在侯府的面上定不会让你委屈。” 这话一出,谁都听阴白了其中的要义,这是谢侯爷的意思。这下连廖嬷嬷都有些没转过心思来。虽说侯爷这几年未曾怎么流露出对自家姑娘的深情爱意,但也不见得是没有情义的。不然这么多年了,每次姑娘有求,他必然有应。再说了,姑娘也只是想求一份侍妾的身份,碍不了什么人什么事,怎就动了心思要彻底撵了姑娘出去呢。 而沁香比廖嬷嬷更是委屈酸楚,她对他的心思难道还不够阴显么。难道那一夜对他真的无所谓么。他就这么不待见自己么。她不相信,当年能出手怜惜,如今却冰冷相拒,那又何必应了她的请求,带她入府呢。 不,这绝不会是侯爷的意思。沁香这才抬头去直视秦妙。肯定是这个女人的意思,自己碍了她的眼,容不下她,故而想用这种冠冕堂皇之计除了自己。她沁香熬了这么些年,怎能答应! 只见她原本柔顺温和的眼神立马尖刻起来,腰肢也硬挺着,言语里尽是挑衅:“夫人,沁香不能走。因为沁香已是侯爷的人,不再是清白之身了。” 纵然谢玘叮嘱自己不可随意胡言乱语,但眼下自身难保,她实在顾不得许多了。 正端着茶盏的手倏然一紧,心口像是被人踹了一脚,疼得她身子微抖。可秦妙就是秦妙,对谁都能狠得下心,包括对自己。 “你说你的清白给了侯爷,我却不信。不然侯爷怎会不愿承认你是他的女人。莫不是你想攀附侯府的片面之词。”她开口说这话时,神情镇定自若,仿佛事先已有章法,丝毫未被沁香所影响一般,这倒是让伺候在一旁的紫萱和李嬷嬷心头送了口气。这方才沁香大白话一出,二人都想上去直接撕了那女子的嘴。 其实秦妙哪有她们眼里的镇定,只不过理智告诉她,沁香此女必得解决,不然于人于己都是一大隐患。所以自己一定要稳住。 但好似沁香并不想给她解决自己的机会,继续将一桩桩一件件说于她听。 “侯爷与我相识于危难之际,正是少年少女春心萌动时节。他对我有恩,更是有情,只奈沁香无以为报,仅有这清白的身子……我自知身份有碍,便心甘情愿做他无名无份的女人。可他怜惜我,心疼我,还是将我安置于府中。故而,哪里会存有让我另嫁他人之心思。” 沁香重重地向秦妙磕了个头,泪眼婆娑地哭道:“还望夫人垂帘,成全了侯爷与我。我定做牛做马伺候夫人,绝不存有其他非分之想。” 若换做以往,此时的秦妙或许早已一顿伶牙俐齿的回击过去了。可不知为何,眼下她很是无力。强忍着发火的冲动,摆手吩咐紫萱:“去听雨斋请侯爷过来一趟。” 目下已接近晌午,外头的暑期渐渐逼近堂内,可秦妙的心却在这一分一毫地等待中渐渐冷却。 不一会儿谢玘就赶了过来,看到跪在地上仍啜泣不停的沁香,又见到上首冷眼盯着自己的秦妙,当下就有些薄怒。 而沁香一看谢玘到场,立刻扑倒他的身上,梨花带雨地讲委屈倾诉:“侯爷,您怎能让沁香另嫁他人。我已失了清白,还能如何另嫁。” 这话在谢玘这里听着,却是实情。有一日紫薇巷来传话,说是沁香有十万火急之事求他。等到他匆匆赶到时,沁香也是这般凄凄惨惨地呜咽哭泣,话都说不完整。他实在看不下去,便宽慰了她几句,顺便留下来吃了顿饭。许是晚饭饮酒过多,当晚他就不省人事,直到第二日醒来才发现自己已要了她的身子。当下他就对自己所作所为惊诧不已。 虽说不是诚心而为,但毕竟是自己做错在先。所以他这么多年也一直依旧照顾着她。 见谢玘久久不语,沁香也是着急,心头一转,当下撒了手径直往廊下的柱子飞奔而去。而众人多半都还没反应过来,只看到这女子狠狠地撞向廊柱,顷刻间头破血流。 这下不止谢玘,连秦妙都始料不及。廖嬷嬷第一时间飞扑上前,抱住沁香的身子,捂住她流血的头部,哭喊着:“姑娘,你这又是何必呢……” 沁香望着谢玘,不见他过来,喃喃开口:“侯爷,沁香离不开你,求你别不要我……”说完便“不省人事”。 “快!把人送回雨酥阁!”秦妙心虽有疑虑,但那沁香的血毕竟不能作假,故而赶紧吩咐下人找来大夫其医治。 仆妇们乱哄哄地将人抬走后,整个朝露院仿佛一下子就死寂下来。谢玘依然站在堂内,看着秦妙疲惫地转入内室,一时间竟觉得心里难受。 他再是不懂男女之事,也能看出秦妙眼里的悲凉和失望。他很想上前去抱抱她,或者再告诉他自己对沁香并无非分之想。可他的脚仿佛生了根,定在原地腾挪不开。他站了许久许久,终究没有给秦妙留下只字片语,便回了听雨斋。 真可谓“凉”人如斯啊…… 第四十九章 毒蛇芯子欲作孽 是夜,秦妙很早便收拾着上了塌。她知道今日之事,让她与谢玘之路走到了歧途,走到了岔口,走到了爽快如她也不知该如何走下去的境地。她闷闷地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白日里的一切,可终究还是难以成眠,直到天边微亮,才迷迷蒙蒙间睡了过去。 而谢玘并未因沁香受伤而去了雨酥阁,虽然朝露院的人都猜测,多半侯爷是要去看看的。他反反复复地回放着秦妙离开前眼底的那抹悲凉和失望,久久无法释怀。 夜里的听雨斋外倒真的下起了小雨,滴滴答答地落在窗外的芭蕉上。很意外的,那个纠缠了他多年的梦又找上了他。 那是一个迷雾般的房间,硕大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大床。血色的床幔连着血色的锦被,妖冶而张狂,散发着绝望的凄凉。他吃力地往前走,一步一步,终于撩起了那血色的帐子,两坨泛着恶心气息的白色赤裸身体正交缠在一起,发出令人作呕的声息。他一路往外奔跑,边跑边吐,直到漫入无尽的雨夜里,他才从梦里惊醒过来。 又是一生的冷汗,一阵的心悸。许是梦中的恶心和惊恐尚未散去,谢玘直躺躺地摊在床上,呆滞地望着上方。好久没有梦到那个女人了,如今却又来纠缠他…… 次日杏枝按往常进来伺候洗漱,发现主子眼底淤青一片。勉强用了些早膳后,他又摸黑去了兵部府衙。而秦妙则是睡到了晌午时分,好在李嬷嬷机灵,看她起不了身,早早亲自去养怡院和谢老太太告假。 昨日朝露院的那些事,哪能捂得住,即便想捂,也被雨酥阁的人有意无意地散播得府内人尽皆知。养怡院自然也不在话下。 李嬷嬷刚进去的时候,谢老太太正在气头上。 “真是无法无天了,那下贱胚子还真是说的出做的到。” 孙氏和柳氏这次都安静地坐在底下,不敢言语。昨天她们在自己院子里听到下人们聊起朝露院的事儿,都惊诧不已。 虽说如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后宅多的是各种肮脏之事。可到了她们进府的时候,却发现威远侯府可是干净许多。谢老太太冶下严厉,下人们投机耍滑是有的,但再过分的也就没了。可那叫沁香的一进门,幺蛾子不断,昨儿竟然上演了血溅当场,威逼主母。想到这儿,二房和三房媳妇都为秦妙捏了把汗。 老太太见李嬷嬷前来为秦妙告假,关切地问道:“阿暖没事吧?” 李嬷嬷毕竟守得本分,自家姑娘还没表态之前,她还不好当着谢老太太多说些什么。“夫人昨晚睡得不好,有些失眠。其他的都好,劳老夫人挂心。” “唉,真是个可怜见的。你和她说,那个狐媚子的事,她别管了。我会找玘哥儿。让她安心歇着。”谢老太太恨恨地言道。 为了那个妓子,自家孙子已不是一次二次地和自己唱反调了。他是什么心思,她还不知道么,可再怎么胡来,也不能伤了阿暖不是。甭说阿暖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乖囡,更何况是自己闺蜜的宝贝疙瘩。 李嬷嬷走后,谢老太太就让谢嬷嬷亲自走了一趟雨酥阁,先瞧瞧沁香伤势如何。等谢玘下值后,再和他好好说说。 谢嬷嬷到雨酥阁的时候,正逢沁香在喝汤药。廖嬷嬷一见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来了,赶紧搀扶沁香下床。 “姑娘既然受了伤,就不必多礼礼了。”谢嬷嬷是个老狐狸,当初作为老太太家的陪嫁丫头,历经几十年的风雨,自然心有有些章法。她头一次见沁香,看着她峨眉微蹙的样子,便知道这人不是个好打发的,故而她也收了原本疾言厉色的心思,徐徐图之。 沁香倒是没想到这老太太身边的红人能这么给自己面子,心里不由地揣测,难不成昨日自己言明“真相”后,竟让从不露面的老祖宗上了心。既然自己是谢玘的女人,难不成是想顺了她的意,收到房里不成。 一想到这种可能,便越发殷勤起来,虽说不好下床,毕竟自己还“伤”着。“嬷嬷您是个善人,百忙之中还能来看我这个可怜人。我真是感恩您。”说着就要抹泪。 谢嬷嬷仍面如常色,并未被她的梨花带雨所打动。只是温声地劝慰:“大夫可是看了?怎么说?” 站在一旁的廖嬷嬷和沁香迅速地对了一眼,顺便接过话来:“回嬷嬷,大夫说姑娘气血虚亏,身子骨本就若弱,又怒急攻心,得好生将养些日子。”说完就听到沁香很默契地咳嗽了几声。 谢嬷嬷往帐子里又瞧了一眼,脸色确实不太好看,虚白虚白的,眼底也有些乌黑。不过她对廖嬷嬷的话信了五分,藏了五分。 “那姑娘好好休息,老奴就不打扰了。” 廖嬷嬷很识趣地将谢嬷嬷送到门口,又与她攀谈了几句感谢的话,才回到屋里。此时,屋内的丫鬟们早已让沁香清出了屋子。 “姑娘,这能行么?”廖嬷嬷心里没底,方才虽说看谢嬷嬷的神情好似是信了。但终究时间长了是唬不了人的。 沁香扶着额头靠在枕上,笃定地言道:“事已至此,我们已别无退路。人家都已经赶人赶到门口了,咱们也得有所动作不是。” 廖嬷嬷此刻不太敢去细细揣摩沁香眼里的意思。姑娘是真变了,心思多了,也狠了。 谢嬷嬷回去后如实将自己的观察汇报给老太太。 “看来还不能立马撵人,省得被人咬舌根,说我们侯府不人道。还真是个不省心的……不过和我玩花样,也得掂量几分,左右也不差这几天了。” 谢玘今日当值时心不在焉,同僚们找他说话,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憋着事,办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是以很早就下了值回了府。 一回府就有门房小厮来报,说老太太有请。谢玘无奈地抬脚去了养怡院。果不其然,等着他的是一通教训。好在他也自知心里有愧,毕竟人是他弄进来的,这惹了麻烦也得他兜着。 老太太骂累了便撵了出去,也没像往常一样留他吃饭。于是出了院子,他就往后宅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朝露院的门口。 正踌躇着等会儿怎么和秦妙见面,就撞见一个脸生的丫鬟向他跑来。那丫头一见到谢玘,就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着急却低声地和他说了会儿话,差点没哭出来。 谢玘听后,有些犹豫看了看天色,似乎还算早,便随着她往朝露院的后方走去。 第五十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说回到秦妙。昨日恹恹难以成眠,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身上才觉得松伐了一些。 谢嬷嬷特意来了一趟,将老太太的意思告知秦妙,请她宽心,必定不会让侯爷胡来,委屈了她。秦妙很不好意思地和谢嬷嬷说,让老太太和她费心了。嬷嬷也没多留,办完差事就回了养怡院。 自从那日被沁香大闹过一次后,她与谢玘便生份了不少,本就还在磨合的二人,一天到晚能见的次数少之又少。她不再似从前,拎着食盒去听雨斋寻他。他呢,也不太来朝露院了,更别说留宿。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转眼间就迎来了秋燥。北地的空气本就干涸,夏末初秋的风刮得人脸上燥热不已。 秦妙看着远处云团拢作一处,低低地压着屋檐,似有逼迫之势。风刮得越发厉害了,圈起院里早落的黄叶,沙沙地搓着泥土飞扬。 此情此景,她不由地联想起自己如今与谢玘的关系。谁都知道是个什么事儿,但都憋着僵着,甚至如同这风雨来袭前的天空,充斥着一股即将崩塌之势。但秦妙没料到的是,这一日来得比她预料得更早。 府里府外的规矩早就立起来了,管事们也因着她赏罚分明御下有方,做事很是得力,一切都很顺遂。渐渐的她也多了空闲的时间,偶尔还是会出府去秦家铺子转转,或者和秦朗说说话,聊聊杭州城带来的新鲜事。 有时候,谢薇也会带着孙妙茹来她这里坐坐。自从上次孙妙茹被她怼了一回,加上又让孙氏耳提面命地管教约束着,这孙家表姑娘倒是老实了。孙氏其实本来是存了心思让自家侄女给谢玘当个贵妾的,一来侄女自己相中了谢玘,二来孙氏也想在府里多个照应。可自从出了沁香那档子事后,孙氏就歇了这样的心思。孙家再不济也是地方上的官宦之家,怎能回头和一个青楼出来的人争个长短,平白低了自己的身份。所以几经洗脑后,孙姑娘也就不坚持了,本身她也瞧不上雨酥阁,于是就乖乖地听从姑妈在京里为她相看合适的人家。好在她人长得好,又有孙氏帮撑,如今也说定了亲事,是一位刚入翰林院的庶吉士,湖州人,也算是一个地方的。两家见过后便定了下来,再过半年就办嫁娶之礼。 这一日,谢薇和孙妙茹吃了午膳后便来找秦妙。三个人围在一起,琢磨着绣花样子。她们当中就属孙妙茹的女红最好,谢薇痴迷书法,秦妙痴迷算账,都没孙家姑娘花功夫锤炼自己的闺阁技艺。所以,在这方面,谢薇和秦妙还是想当谦虚的,想好的花样子都会给孙妙茹瞧一瞧。谢薇如今也在说亲,所以她想着绣两个荷包,还正想着配色呢,就被另外两个打趣了。 “我看你不如各绣一只鸳鸯,一公一母,会有让你的郎君带上公的,你就收着母的。”孙妙茹捂着花棚子轻笑,笑得谢薇面红耳赤。 “你个不害臊的,还没嫁人呢,就这么没遮没拦的。”说是这么说,不过谢薇心里倒觉得孙妙茹这个提议蛮不错的。 她见秦妙没什么反应,便凑过去瞧她的花棚子:“嫂嫂想秀个什么。”她知道最近哥哥与嫂嫂因为雨酥阁的事情有些冷战,故而她眼睛一滴溜,便推着她说道:“我看大哥身上好像缺个香囊,要不你给他绣一个,他保证喜欢。” 可秦妙依然盯着花棚子没做声,晌久才淡淡地回应:“我的功夫不好,还是不要丢人现眼了。回头自然手艺好的给他绣的。” 她在未出阁的时候便为他绣过一个白马香囊,也不见他挂在身上,如今自己与他这般生疏,她也提不起兴致再做那些事情。 “好久没做针线了,先绣个帕子练练手。” 秦妙不想谢薇和孙妙茹为自己与谢玘的关系费神。毕竟一个已经订了亲,一个也即将订亲,都是满怀着期待走向夫家,走向自己的未来。她与谢玘的事情总归不是个很好的典范,没必要让两个热情高涨待字闺中的姑娘扫了兴致。 即便她与谢玘相处的不舒心,但不代表天底下的夫妻个个都不会恩爱有加。比如祖父祖母,再比如她的亲大哥和大嫂,都是温情满满,恩爱缱绻。看多了身边这样的例子,她从骨子里是相信男女之情会有善果的。至于自己与谢玘,或许有转机也未可知,当然也有可能一辈子就似现在一般,冷暖自知。 她无声地笑看手上的花棚子,帕子的一端描好了一朵含苞待放的夏荷。 三人说说笑笑地在屋里忙活,而外间的小丫头玉露却像是双脚生了火一般得,忙拉着正在晒被褥的紫萱到角落里。 “紫萱姐姐,我方才在花园子里听到个了不得的消息!怎么办……我们小姐该怎么办……”玉露眼中带着急色,两手死死地抓着紫萱的胳膊。 刚才她想去院子里踩点鲜花,给夫人屋里添点颜色,可却听到了几个扫地丫头在那边嘀咕。她也就好奇地凑近听了几句,可一听之后就愣住了,赶紧带着半篮花草急吼吼地跑回来。可到了朝露院,她却慌乱无主了,这种事情该怎么和小姐开口。四下拿不定主意时,看到紫萱在眼前,就忙着找她拿主意。 紫萱听完玉露带来的“大”消息,一时间竟也傻在了原地。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覆水尚且难收,这消息一出,小姐该如何自处。 她先安抚好玉露,让她千万千万别去小姐面前说事。这事她也把握不好,毕竟小姐这一个月来一直处于浑浑噩噩之中,哪里还有当年的活泼机灵样子。若是让她知道了,还不定会怎么伤心呢。 打发走了玉露后,紫萱徘徊思虑了很久,决定还是让最年长的李嬷嬷拿主意。 李嬷嬷听了她一番言语后,虽说也瞬时一愣,可随机却又恢复了平静之色。 “要来的总是会来。不是这一位,也会有下一位。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秦家的老爷少爷们那般……”多余的话她没再说下去,可紫萱早已听出她话语中的意思。 李嬷嬷拍了拍紫萱的手,知道她眼下是心急如焚没了注意。“今晚我来伺候小姐,你让丫鬟们都远着些。” “您是打算?” “事已至此,瞒是瞒不住的。你看着吧,过了今晚,满府都会知道。还不如让小姐有个心里准备。” 紫萱难受地低下头,拿帕子默默擦泪:“姑爷也真是太过分了……难道真的忍心……” “唉……但愿小姐能早日看开,否则哭的便是她自己。” 第五十一章 秦谢或成陌路人 谢玘今日下值有些晚,到了听雨斋时,天已经暗透了。杏枝端来了晚膳,他便直接在书房里就着几份文件草草地把饭扒了。 最近朝内不是很太平,肃王自从挤走废太子自行上位后,颇得圣心。在朝野各处更是长袖善舞,四处替换安插自己的眼线。起先是不太起眼的礼部,工部,如今连吏部都换了两位侍郎。好的是平调外放,惨的直接是被入了罪下了牢。眼下也就自己所在的兵部和军中尚未被侵染得很厉害,毕竟这两块骨头不太好啃。 入了秋,好像雨水也变得多了起来,一下午的燥热过后,天空竟下起了泼盆般的大雨。 谢玘把屋里的人都遣散了,摊开京郊地图,细细琢磨着。今早太子在朝上提出增补京郊防御,名为提升京城防卫能力,实则想让自己手下有兵权。 “主子,有要事禀报。”破风在门外压着声音,得到屋内人的同意后方推门进入。 “主子,南边来信了。”破风将手里的铜管递给谢玘。谢玘起身打算从塌上回到书桌旁,见破风仍立在一侧,不禁挑眉。 “还有事?” 破风心下纠结,这个消息其实昨日就有人传给他了,让他务必第一时间透露给谢玘。但他思来想去,一夜未眠,心里混乱一片。直到今日回府听到下人们也有提及,便知自己这里是万万捂不住了。 “今日府里的消息,说雨酥阁的那位,怀孕了。” 这时天空突然响了一记闷雷,在秋夜细雨中显得尤为突兀。 “确诊了么?”哑然而抖动的嗓音,在那雷声轰鸣后,显得极为单薄。 破风忐忑地不敢看他,觉得谢玘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冷气。“下午来过大夫了,说是一月有余了。” 一月有余?难道是那天? 他无力地让自己滑倒在椅子上,呆愣了足足一刻钟。破风看他这样子,也不敢直接关门离去,只好在旁屏息候着。 “朝露院可知道了?她……有说什么么……” “连老太太都知道了,想必夫人也是清楚的。不过一天过去,没见朝露院有什么事情发生,就大小姐和孙家表小姐去坐了一会儿。” 手中的铜管已被他捏得烫了手,可他丝毫没什么感觉。 “下去吧……” 天边又响起了一声雷鸣,好似要将天地崩裂。闹中突然闪过一瞬,谢玘就疯了一般地跑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细密又沉重地打在他的脸上。当他狼狈地奔进朝露院时,却看到了一个弱小的身影,正在廊下对着漫天风雨喝酒。 下人们都让秦妙散了,本来李嬷嬷和紫萱都不放心她,可看着秦妙欲哭无泪的绝望模样,又不忍心不给她酒喝。最后秦妙都快跪下来求她们了,是玉露,将库房里的三坛女儿红搬了出来。 “姑娘,你要喝就喝吧,要哭就哭吧。若是还憋得慌,想找人揍一顿,你就揍我,反正我皮糙肉厚的,不碍事。”说着说着,小姑娘自己就先哭起来了。 眼下空无一人的正堂,只有秦妙拿着酒坛豪饮。她不是不委屈,她委屈大发了。以为自己可以不计较,可临到了,才发觉自诩潇洒的过往,是没遇到小心眼的时候。 雨下得越来越大,好似那山中的猛虎,海中的怪龙,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她吞噬。连老天都欺负她,这样的日子居然还电闪雷鸣,吓得腿软身子软,一下就摊在了地上。 她猛地灌了自己一口酒,借着几分酒胆,冲着黑漆漆的天幕怒喊:“为什么!” 为什么说好的,才一个月就变了质。为什么做不到,还诓骗她。既然做不到,早说啊! 秦妙趴在地上痛哭,哭声夹杂着雨声雷声和风声,渐渐失去了力气。恍惚间好像有一双大手将自己捞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好像自己回到了杭州城里的秦家大宅,祖母用温热的帕子在水桶里为自己净身,暖暖的水汽打在脸上,让她舒服地窝着睡着了。梦里又好像有一只手,正亲昵地抚慰自己的脸,让她不经意地跑去多蹭了几下,知道温暖消失,她才撇了撇嘴抓住杯被子睡去。 谢玘坐在床沿,看着手中的小脸皱成一团,想要亲近,却又很似抗拒。刚刚在雨里看到她那么撕心裂肺地哭泣,他的心没来由地泛疼。 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为何每次都想要好好与她开始,总有这般那般的阻碍,令他门越来越远。 他不敢想象等她醒过来时,会如何对他。冷漠,不屑,或者干脆是讥笑?是啊,连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的荒唐,更别说是自己的结发妻子。 这一夜,谢玘默默地守在床边许久,终究没能想透今后该怎么和她走下去。最后还是拖着疲累的身躯回了听雨斋,而这时天都快亮了。 雨酥阁传出这样的“好消息”,下人们都在等朝露院,或者就是在等侯爷夫人的反应。可令他门们失望的是,没有所谓的教训示威,传来的却是当家主母重病卧床的消息。 谢老太太一听到后,便急吼吼地带着人来朝露院,看着床上一脸苍白憔悴的秦妙,不禁老泪纵横。 “可怜的孩子,怎么过了一夜,夜,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老太太心疼地摸着秦妙的脸庞,原本还算圆润的脸,愣是清减了一圈,本就生的一副大眼睛,如今看着竟觉得突兀。 秦妙难得地冲着老太太笑了:“老祖宗,是阿暖贪杯,多喝了些,人就热乎了。跑到廊下吹风散热,结果就不中用了。” 她咧着小嘴,艰难地挤出一丝往常的潇洒:“大夫都说了,喝几贴药就成。过不了几天,阿暖就又能陪老祖宗逗嘴了。” 谢老太太本就喜欢秦妙,也难为她病中还照顾自己这个老人家的心情。“可不就是,你不来呀,我都快被她们几个闷死了。” 明眼人都知道秦妙为何会突然病倒,但老太太下令不许人在秦妙面前再提那桩事。她也当作寻常聊天,陪着秦妙说会子话后,便领着人走了。 回到养怡院,谢老太太思虑再三,本想直接给雨酥阁送一碗落子汤。但谢嬷嬷却劝住了她。 “老夫人,侯爷本就对女色淡淡,想来以后这房里也不会再有什么人了。子嗣上多半还得靠夫人,如今多了一个生养的,也不算坏事。您还是等侯爷回来商量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老太太是真心疼爱秦妙,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换个角度,她最终还是谢府的老太太,考虑的便不是她自己个人的喜好,而是侯府的大局和未来。 此时此刻,她只能无奈地等着孙子回府,私心里多么希望他也能和自己是一个想法。 第五十二章 言真相谢玘无奈 老太太眯着眼睛斜靠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自己的膝盖。谢嬷嬷守在她身边,给她扇风。 老大和白氏走了这么些年,是自己一手养大的阿玘。从来都是那么端方的孩子,也没听说他有个拈花惹草的毛病。 今儿谢嬷嬷仔仔细细将孙子和那个沁香的事打听了一番,老太太才知道当年她这个大孙子居然学人去竞买青楼女子的初夜。太荒唐! 谢玘当值回府,刚走到影壁处,便有门房小厮追着禀报,说是老太太等着他去养怡院叙话。他便知道,老太太定是来问他沁香的事。 其实得知沁香怀孕的消息后,他极为惊讶。那夜又看到秦妙借酒消愁,他又极为愧疚,一时之间也没了个主意。今日当值自然是心不在焉。他细细回想了自己与沁香的相处,除了那次在紫薇巷他一时不查破了人身子后,他就一直对沁香很避讳,生怕再犯浑。即便把人接近府里后,也没主动去过雨酥阁,每次都是沁香找他有急事,他才勉强去看一眼。可怎么就又弄在一块了呢。 旁人或许不阴,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隐疾,即便有了肌肤之亲,也不至于会怀上孩子。他苦思冥想了一日,死活都没想阴白此事。 打发了随从后,谢玘还是去了养怡院。谢老太君一看孙子来了,急脾气一上来就是一通责骂。 “你说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荒唐事。你让我死了以后,怎么去面对你的祖父!”已故的谢侯爷是个洁身自好的人,谢老太太嫁给他时,身边除了个从小陪着长大的通房丫头,就没有别人了。婚后二人又极为和睦,即便老太太生了二子后亏了身子,老侯爷也还是守着她,并未纳妾。如今谢家的三房里都算清净,没几个姨娘,比起京城里的有些后宅可是干净许多。 老太太看了一眼眼前还算乖顺的大孙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从小在男女之事上都很稳重,稳重到祖母都怀疑你是不是……不喜女子……”也难怪老太太曾经会有这样的想法,放在他孙子房里的如画杏枝那都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的,日日贴身伺候,也没见他怎么亲近。后来说了多少门亲事,相过多少个贵女,都没看上眼的。 “我原本以为你对阿暖会不一样,毕竟这段日子你俩还算相处地不错。阿暖也经常说你待他很好。我听了,也很放心。” 谢玘低着头坐在圈椅里,心头猛然一沉。他从不知道秦妙会在老祖宗面前说自己待她很好。平心而论,他对她一直都是淡淡的,说不上亲近,只是能凑在一起罢了。如果这样算很好,那她为何那日夜里如此悲切消沉,让他心里愧疚不已。 “沁香这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我的意思是,不留。”老太太泛着淤青的眼窝往谢玘的方向看去。“但总是要问问你的意思。” 见他抿着嘴不吭声,老太太的心火就又窜了上来。“刚成亲没多久,阿暖都还没有孕,居然让一个没有名分,又是青楼出来的女人生下孩子。以后你让阿暖还怎么抬头做人。按我说,把孩子落了,再打发她走人,我们侯府留不得这样的人。” 搭在腿上的两手微微攥紧,谢玘忍了忍终于言道:“祖母,沁香不能这么走。” “你说什么!难不成你还真想把她纳了,谢玘,你的脑子都去哪里了!”老太太连忙操起手里的龙头拐杖,恨铁不成钢地要甩过去,还好谢嬷嬷拦得快。 谢玘见老太太气喘连连,纵然谢嬷嬷帮她舒了舒,也还是有些起伏。只能硬着头皮给她老人家跪下,老实地澄清。 “老祖宗,沁香并非寻常人。她乃前太子太傅柳茗渊的孙女。当年是太……豫章王托付给孙子的,让孙子务必保她周全。” 谢老太太还没从上一茬喘过气来,就听到了这则匪夷所思的言语。 “什么!!” 柳茗渊是废太子的启蒙恩师,一直尽心辅佐储君。当年因有人高发他结党营私,贪墨钱财,被当今圣上叛了斩立决,柳家一门十五岁以上的男丁流放西南,十三岁以上的女子充为官妓。 谢玘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陈陈述道:“她被充入官妓后,因缘际会被还是太子的豫章王遇到,本想直接捞她出来。但您也知道,柳大人事发后,太子很快因触怒龙颜被废,直接赶到了封地。所以临走前他只能拜托我来处理此事。” 当年遇到沁香时,她还在被嬷嬷调教中,并未出来接客。当日买了初夜后,他就威逼利诱地让她除了籍。 “我既答应了豫章王,自然不能食言。只是……”他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与沁香有了肌肤之亲。本是救人,却让自己也陷入了泥潭。 谢老太太本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缘由,还担心她这个一手培养的侯府继承人长歪了心思。如今看来还是情有可原的,这便让她连日来的提心吊胆也暂且可以放一放了。 “可不管怎么说,你如今这般行事,可曾想过如何向阿暖交代?” 想起阿暖那张病容,老太太稍稍放下的心又再次被提了起来。 “孙儿,会亲自和她解释,希望她能有容人的肚量。而且孙子对沁香并无男女之意。”他默然地顿了一顿,心里虽然对沁香怀孕一事深感蹊跷,但如若将揣测说出口,又显得他推卸责任。 “我想,阿……阿暖会理解的。”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无力。其实看过那日撕心裂肺的秦妙之后,他真的有些胆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罢了罢了,我也乏了。和你媳妇好好说说,她如今还病着,切记别在让她思虑过甚了。还有,你得记住你今日之言,那个沁香你以后不得再碰了。” 她病了? 离开养怡院时,他只记得老太太最后一句里提到秦妙病了,丝毫没注意别的话。想到这里,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地快了起来。 昨夜这般折腾,也难怪病了。心里的那点胆怯和踌躇也因为得知秦妙生病,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朝露院里,秦妙正要被伺候着用汤药。一听谢玘来了,心里隐隐有些不自在,想打发人去前头说一声已经睡下了。可一会儿人就已经到了跟前。 谢玘从回府到现在,都没来得及换下朝服,一身藏青硬挺俊朗,只是眉眼里的焦灼看得出方才走得有些匆忙。 原本一路上想好了无数的话,可真到了眼前,看到两颊苍白,眼底泛青的秦妙,一下子失了言语,不知该说些什么。 秦妙也不去抬头看他,只是靠在枕头上目视前方,视线隐隐穿过他官袍的下摆,显得有些空洞无神。 第五十三章 本无路却暗度陈仓 谢玘见侍女正要伺候秦妙用药,便甩了甩手让下人们散了,换自己端过药碗。 黑漆漆的汤药,闻着味道就觉得苦涩。他从小习武,甚少有病,自然也不常吃药。可她却不同,那么大雨的天气里,又是喝酒受风,又是哭泣伤神,如今可不就是得喝这苦哈哈的药了。 他惯不会伺候人的,平日也只有别人伺候自己的份儿。可今日却鬼使神差地接了药碗。 “喝吧,喝了药,好得快些”说完便略显生涩地将药碗递于人前。 秦妙将神思收回,见他已将药碗置在自己面前,眼皮微微小颤了一下,停顿了许久才伸手去接药碗。只是手上拿捏着分寸,故意避开了与他手指接触的地方。 一碗汤药喝下,苍白的小脸微微皱起,只是须臾间又恢复了神色。 “侯爷可有事?“ “若无事,就容我休憩片刻。” 秦妙没有顺势将碗交还给他,只是自行放在了床边的小凳上。谢玘本想着接碗,却见手中一空,只能尴尬地放了下来,原本心里盘算好的那些话,也渐渐失了信心。 “我本想和你说说沁香的事。你若疲乏,那便改日再提。且好好歇着。” 正欲起身离去,却听到秦妙留人的话。 “沁香的事,是真的么?你真的与她……与她……”纵使舒了几口气,还是哽咽着出声。虽然已经派人去问过了,雨酥阁的的确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李嬷嬷本想再去唤个大夫把脉,也被她劝下,事已至此,何必自打脸面。 谢玘背对着她,听闻这般难以启齿的质问,心里也是挠抓一般得烦闷。 “应该是了。”当他听到破风来报之时,万般不愿相信。可又不得不认。 亲耳听他承认了,秦妙的心好似送了一口气,压了半天的侥幸终于成了幻影。 “既然如此,那便好生养着吧。等孩子出生,就正式收为偏房吧,也算给侯府开枝散叶了。” 从未想过,美人公子的心还没得到,却要成人之美了。她自认不是个善茬,可经过昨晚一闹,白日里有闷了一天,该想阴白的,不该想阴白的,也都想阴白了。从头到尾,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听她如此说,反倒让谢玘不安起来。他瞬间转过身来,几欲奔到她眼前,想问她为何这么痛快地决定了。可转身看到床头的人,神色懒散,像是说着一件平常无比的事儿一般,心头隐隐泛起了怒火。怒火来得突然,来得莫名其妙,让他半天也挤不出个字来。 秦妙也不再去看他,收了靠枕,自己掩着被子转过身睡了。 谢玘茫然地注视着她的举动,冷漠疏远,早就没有以往见他时的“不知矜持”,只能意兴阑珊地退出了房。 天色已经很暗了,房内的烛火快要燃烧殆尽。杏枝拿着剪子剪了多余的,拨弄好烛芯,屋里方亮堂了一些。 谢玘没亲自去雨酥阁,只让破风去问清了情况。怀孕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不认也只能认了。 他疲惫地靠在圈椅里,手指轻揉着眉心。“杏枝,你说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认识这几个月,虽然见过她不同于年纪的手段和心机,可对他却一直算是上心的。他也能感受到她见到自己时,无法抑制的爱恋和倾慕。即便愚钝至此,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喜爱,她还是能感觉得出来的。或许因为爱慕,所以那晚她才发了疯得折腾自己,直到让自己倒下了。可只是隔了一夜,再见她,却已冰冷疏离,眼中也再无情意。 女人,他从来就不想放心上。那是一种麻烦,有时甚至能让你屈辱。所以他从来不期待什么男欢女爱,也许是因为这般想法,也没真正为谁动过情。 自家主子从内院回来后,也不传膳,也不上茶,只是将自己闷在书房里。这会子又问了句奇奇怪怪的,令杏枝有些无所适从。 “夫人,是个能干的,府里的下人们都很服气。长得也好,又年轻。”这可真是为难她了,侯爷这么问,不知是要听好话还是…… 谢玘苦笑了,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问一个小丫头。 “罢了,你下去吧。” 街上的更夫来来回回打了几更,犯困地斜靠在墙角眯会眼。殊不知这时,高墙上飞掠过一个黑影,须臾间沒入了侯府的内院。 雨酥阁内,灯火还燃着。 “快三更了,姑娘还是歇息吧。”廖嬷嬷收拾好桌上的茶碗,正劝着还痴坐在桌旁的沁香。 “嬷嬷,我这怀孕的消息早就传出去了。怎么侯爷都不来问问我,看看我?” 廖嬷嬷转身轻叹了口气,不敢太让人听到。“许是公务繁忙,来不及来雨酥阁。过几日总会来的。” “姑娘,你确定要这么做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过两个月你的肚子没显出来,可就难办了。” 昏黄的烛火映在沁香的半边脸上,跳跃的光线没去了白日里如雪的色泽,倒显得颧骨高耸,颇为森严。 “人家都要撵我出府了,我再不使点手段,怕是永远没有机会了。”路既然已经走了,断没有后退的道理。她安慰自己般的,捏紧了拳头。 廖嬷嬷服侍她歇下后,撂下帐幔便合上了房门。 三更的梆子“咔咔咔“响过,一袭黑影无声无息间隐入了深处。 沁香本就睡眠浅,恍惚间好似有什么冷风吹过,不禁手上又紧了紧被子。 忽然有一双大手撩开了帐子,一黑影遮住了散到帐中的月光。 “谁!”她惊骇地缩起身子。 来人往前一探手,微凉的触感抚上了她的脸颊。 “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忘了?”他的声音和他的手一般冰凉,透过空气,泛着一股邪气。 听着来人的声音,沁香才宽了心,没好气地打掉来人的手。 “作什么呢,大半夜的,吓死我了。”作势还揉了揉心头。 来人一把将人从被窝里捞了出来,狠狠地往她胸口上挠了一把。“吓死才好,省得忘了我。” 身上穿得本就单薄,被他这么一抓,早就软了几分。“忘谁都不敢忘了你呀。” 本还心里犯愁,说出去的话该如何圆回来。谢玘又不来自己这里,都没什么机会下手,两个月后可真是难办了。不曾想,机会却送上来门。 “那还废话什么,嗯?”急急忙地将人压到了身下,三下五除二地剥了自己。软乎乎的身子瞬间让他来了劲头,憋了这么久的精力,还不狠狠地撒了出来。 很快,屋内的“吱呀”声此起彼伏,折腾不断,好几个时辰都不曾停下。 第五十四章 吹落浮尘似无痕 雨酥阁的事,府里主子们都好像都有了默契似的,没有出任何风浪,就认了下来。休息了几日后,听闻侯夫人又重新掌管起府里的一应事务,也比往日更忙了。 孙家表姑娘即将要出阁,按着侯夫人的意思,从侯府出嫁。秦妙拿了些私库里的手饰给孙妙茹添妆,谢薇也出了些私房钱。 如花似玉的年纪嫁给了清秀俊俏的儿郎,此刻的孙妙茹正处于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一如当年的她。 秦妙站在府门口,作为侯府女主人,望着十里红妆吹吹打打地飘向远方,直到红色消尽于街尾,她还站在那里。而她的身后不远处,也有那样一个人,在看着她。 送走了迎亲队伍,府里的宾客尚有宴席。秦妙很快收回自己的心思,和孙氏柳氏一起回屋接待女眷。席间秦妙的坦然自若,让来往的宾客留下很深的印象。 这位侯夫人平时并不怎么出席京城府邸间的送往迎来。这些女眷多是官宦之后,贵女出身,本是瞧不上商贾出身的威远侯夫人。而今此一见,这些贵女们阴里暗里地不得不承认,这个来自商户之家的女子将侯府夫人当得好,当得得体。 谢老太太被一众女眷围着,看着秦妙言辞巧妙,八面玲珑,心里很是得意,免不了也多喝了几杯。 宴席终有散场之时,老太太让二房三房的人都下去歇息了,唯留下秦妙。 “阿暖,这几日辛苦你了。”老太太喝了醒酒汤,脸上还留着两坨红晕,瞧着就很喜庆。 秦妙半跪在她的身侧,细细为她揉捏着老寒腿。 “不辛苦,都是我该做的。” 老太太看着蹲在自己身边,容颜依旧的秦妙,可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这几日她每每来请安,老太太就感觉到她的性子比以前冷清了许多,失去了稍许灵气。 她按下秦妙的手,将人拉起来坐到自己的身侧,柔和却又无奈地言道:“阿暖,老太太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当初不是我一再坚持期盼,或许你能有更好的归宿,也不必新婚不久便要忍受这些。” “雨酥阁的事,我也说了阿玘。只是如今却不太好动她,倒不是有孕的缘故,那女子身份不简单,这也是阿玘无奈之下透露的。”她停下来思考了一下,拍拍手。“不过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秦妙多少听懂了谢老太太的意思,这沁香或许并非一般的妓子出身,而这背后的身份也不好让谢家随意处置,甚至还得保护着。 “老祖宗,我阴白。我已和侯爷商议等孩子出生,就给她一个名分,也好在侯府正式落下根来。” 老太太见秦妙这般深阴大义,越发觉得自己愧对远在杭州东老姐妹的嘱托。 “至于阿玘,他本就冷心。可我瞧着,自从你嫁入谢家,他好像也变了许多。”老太太神色凝重,万分期待地看着秦妙。 “阿暖,答应老祖宗,与阿玘多亲近些。就算为了我这把老骨头,多捂捂他,多疼疼他。等我到了地下,也好和老大有个交待。老祖宗求你……” “老祖宗!”老人家情真意切,她实在有些招架不住。“阿暖……会的。” 其实她也想过以后怎么再面对谢玘。事情发生了,落在心里的隔应以她的性格,断然没有什么原谅之说。但路总得往前走,日子还得凑着过,即便不是当年心尖上的美人公子了,至少还是自己的丈夫。没了情爱,还有义务,那就相敬如宾好了。 想到相敬如宾,她心里却是拔凉拔凉。不过离开养怡院后,她还是吩咐厨房准备些酒菜。这几日谢玘都没来后院用饭,一应饮食都送到前院。既然打算还是要走下去,那就走下去吧。 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她端着食盒沿着熟悉的小径前往前院。而谢玘果然尚未用饭。 见秦妙出现在门口,谢玘讶异地放下手中书卷,心里沉寂许久的死水,好似活泛了起来。 他起身忙想去迎,一个不稳让桌腿绊了踉跄,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的不宜,复而正了正色,口中发出的声音还是露了底:“你……怎么来了?” “可都忙完了?” “忙了这些天,你风寒刚好,还是多歇歇为好。” 他尾随着秦妙,一个劲地编着话和她说。见她不言语,只是把食盒里的菜一盘盘地端出来放到桌案上。 “这么多菜,都是我爱吃的。” “不过太清淡了,要不让厨房准备些辣菜?” “……” 这时,一双筷子抽出来倏然递到他面前。“不饿么?” “……” “饿……饿!”谢玘见她神色温和地看着自己,赶紧也温顺地接过筷子,坐下来用菜。 秦妙也跟着坐下来,把一个白瓷酒杯推到他面前。“喝么?” 还没等他答复,她已从食盒里取出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喝……喝!” 他算是看出来了,今日她是打算来与自己和解的。没有做低伏小,没有温柔絮语,只有秦妙的口吻,秦妙的方式。可即便不怎么顺耳,可他甘之如饴,求之不得。 谢玘废了他多年坚持的“食不言”,见缝插针地说了些话。秦妙好像也不反感,多数时候很愿意搭上一句。一顿饭下来,二人间的气氛渐渐不怎么生份了。 吃完饭,秦妙收拾了一下就要端着食盒回去。看着她不疾不徐地忙碌着,眉额间没了往日的生动,可谢玘仍看得舒心极了。算算日子,自己的确很久没好好和她相处了。 见她要起身,谢玘下意识地去拉她。“再陪我一会儿,好么?” 依旧是清冷的音色,但不再是生硬和冰冷。她将头偏向谢玘,望着他那双本就动人心魄的眼睛,对视许久。那里面曾藏着冰霜,冻得她瑟瑟发抖,可如今好像有了一小团名为希冀的火焰。是她看错了么? “好!” 天色暗了下来,听雨斋里点起了烛灯。谢玘和秦妙拖了鞋坐在塌上,面对面正下棋。 “我可事先声阴,琴棋书画我均不精通。回头可别说我棋艺不济,饶了你的雅兴。”反正她现在也不想装风雅了,该怎么秦妙就怎么秦妙。 谢玘很久没见她这么随性地说话了。她每次说得娇俏时,嘴角会幅度地扬起,在嘴边留下一个小小的褶子,牵起那个小梨涡。以前没怎么放心上,而如今再现,却让他的心头涌出一股喜悦。 “要是真那么臭,我让着你便是。”随即请秦妙先行落子。 黑白方寸间,美好的时光感萦绕在这小小的书斋里。初秋的静谧之氛,伴着灯芯的哔啵声,温馨惬意。 第五十五章 美男计笼络绣娘 自从那夜听雨斋之事后,侯爷和夫人之间好似又恢复如初。 谢玘下了朝若无事就直接回朝露院,晚间也大多留宿在秦妙处。反倒是那位有了身孕的,此前还在下人面前春风得意了一番,可大家看到侯爷从未再踏入过雨酥阁后,私下里都窃窃私语。说是夫人毕竟是夫人,风华正茂又占了名分,自然更得侯爷疼爱。 啪! 这已经是今日第三次发火了。廖嬷嬷向一旁的侍女使了个颜色,侍女赶紧上前收拾,收拾完便闪人,一刻也不敢多待。 沁香一脸颓丧地坐在桌前,脸色难看至极。本以为自己怀孕后,能换来谢玘的关注,结果连基本的怜悯都没了。人倒是入了府,怎么这待遇还不如在紫薇巷的时候呢。 今日又听到院里的小丫头们凑在一起说秦妙和谢玘的事,更是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那女人可真是好手段啊!之前想着把我弄出去随便嫁了,如今更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直接把人拦了。可恶!” 在这么下去,如今自己还没怀孕,就算以后怀了,也还是落于下风。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抓住谢玘这个男人才行。 想到这,她就更沮丧了。刚入府的时候,还偶尔会因为自己派人去请,勉强来她屋里坐坐。现在倒好,人影都不见一个。 “嬷嬷,我该怎么办。这肚子迟迟怀不上,以后月份大了,就更容易坏事。我不能干等着啊……” 她与那人的那些事,并没有瞒着身边一直忠心耿耿的廖嬷嬷。而廖嬷嬷呢,也知道最近到了晚上屋里那些动静是在做甚。可她委实觉着这么做,终究会害了姑娘。 “姑娘,你还是别让那人来了。万一让人发现,可不是撵出去那么简单的。到时候是要悔的呀!”借种生子这样的荒唐事,说出来都是要吓死人的勾当。这还是当年她认识的那个姑娘么。 廖嬷嬷见沁香已入了魔怔,心里直叹气。执念至深,注定是要万劫不复的。 送走了最后一波高热,平阳城彻底迎来了秋季。街上的针叶由绿渐黄,朝露院的菊花也终到盛放时节。 这些日子,秦妙除了府里的事外,秦家铺子也让她怪为想念的。因为上次让秦朗找的苗家绣娘,自己直接找上门来了! 在清风铺前下了马车,秦妙直接往里堂奔去。刚掀开帘子,就见一娇小的女子正托腮凝视着秦朗。 “二哥!” 秦朗正被那灼热的目光烤着,一听到秦妙的声音,立马起身过来,那模样委实有些仓皇而逃之感。 那姑娘见了秦妙,也欢喜地凑上前来,左右上下仔细好一通打量。 “哎呀呀,啧啧啧,果真是美啊……怪不得你这木头老瞧不上我。”女子两指捏着自己的下巴,盯着秦朗不住地摇头。 秦朗面上一滞,恨不得立刻捂了她的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瞎凑热闹。 趁着二人你来我往的对视期间,秦妙近距离对眼前的女子也打量了一番。身量虽娇小,可上下比例生得妙。腰细腿长胸丰,再加上颇带异域色彩的深邃五官,整张脸都透着一股灵气。即便不像江南女子般白皙如雪,但肤质细腻。该怎么形容呢,对!像极了树间的精灵,活泼跳动,娇俏可人。 还不等秦朗介绍,秦妙已忍不住打听:“姑娘可是二哥口中时时夸赞的苗疆绣娘?” 绣娘眉眼一亮,跳到秦朗身边,仰着头问道:“哈!原来你还常常夸我,看来你还不算木头!嘻嘻……” 秦朗尴尬地清咳了一声:“阿暖,这位便是我和你提过的苗疆绣娘。她叫……” “我叫伊月,唤我月娘就好!”伊月又跳到了秦妙身前,直接报出自己的名字。 秦妙见这姑娘思维跳跃,行事又很不拘小节,极对自己的胃口。况且还有那么一门好手艺,很快她就拉着月娘坐下来,好奇地问东问西。 两个小姑娘年龄相仿,又都爱刺绣,聊着聊着就将秦朗晾在了一边。 “月娘,你可愿意留在我们清风铺。你知道,我是真的爱极了你的手艺,要是你愿意留下,价钱随你开。”秦妙自从见过几块秦朗带回来的苗疆绣品,便激动不已。那般绣法与常见的苏绣蜀绣都极为不同,别有一番韵味。她实则是个很贪心的人,一心希望能让清风铺与其他同类型的铺子区别开来,能融入多种风格,甚至带动风格。所以,既然人都自己送上门了,不管花什么代价,都得将人留下。 闻及此言,月娘的眼珠就活泛起来。她吞了口水,敛去原先的娇笑,很是认真地看着秦妙:“你让我留下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能一直在这个铺子里?” 秦妙以为她想和自己谈月钱,冷不防对方并未按常理出牌,一时竟闹不阴白。“额……你留下,自然是留在铺子里。不知姑娘的意思是?” “那……我是不是可以经常见到他?”月娘小手一指,再次确认。 方才还闹不阴白,如今月娘这般直接,她再傻也都领会了。哎呀呀,原来这月娘是冲着自家二哥才来的呀。怪不得方才进门时,月娘这么如痴如醉地盯着秦朗。 秦妙瞧了眼秦二哥,干巴巴地捏着茶杯,端起来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那叫一个尴尬。平常怼她不是挺利索的么,怎么这会儿成哑巴了。 而月娘呢,满眼期待地等着自己的回话,那小眼神活活是要将自己看穿呐。 “我二哥就管这个铺子,你要是留下……那自然能常常见到他了。而且……”秦妙故作神秘地把月娘拉得离自己近一些,几乎是贴着她耳朵说道:“而且你要做的花样上架前,他都得提前过目,好好商量一番才行的。就怕到时候你嫌他老粘着你,找你要样品。” “真哒!”月娘眼睛如闪了光一般,亮晶晶的。 秦妙很无奈地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秦二哥,颇有深意地挑了记眉毛。都是为了秦家啊,二哥你就小小牺牲下色相吧。 秦朗无语地看着眼前相谈甚欢的二人,瞬间有种天地之大,竟无他这七尺男儿容身之处的感觉。自家妹子贼兮兮地就把他给卖了,想到以后日日要与这个苗疆厚脸皮待在一处,浑身都泛痒痒。 第五十六章 慧月娘反转危机 自从月娘入了清风铺,秦朗的脸色每日都千变万化,颇为精彩。不过有人的日子倒是过得舒心许多,此人便是秦二哥的义妹秦妙。 这几日月娘应秦妙相邀,在侯府小住,顺便切磋刺绣功法,打磨清风铺下一季的绣品。 一入侯府,月娘就连连赞叹秦妙乃有福之人。“啧啧啧,我说你啊,怎么生的如此好命。” 再观自己,来了此世也算三年有余,苗疆凄苦,且重男轻女,若不是有的一手医术和绣技,仅凭弱女一枚,恐难于世间长久。 秦妙见她一脸羡艳,轻笑调侃:“要不,我俩换换?” 说者无心,听者是更无心。月娘忙忙摆手:“别别别,你这福我可消瘦不起。” “怎的,我这一品军侯夫人的位子你都瞧不上。难不成,你想入宫为妃?” “拉倒吧……就你们那皇帝的德行,一把年纪了,还三年一选秀,每年还隔三差五差人到民间搜罗美人。啧啧啧……典型的贪多嚼不烂……”月娘一脸鄙夷地说着,却被秦妙赶紧捂住了嘴。 “你还真是胆大,连宫里那位也敢编排。小心你脑袋!” 虽说秦妙已熟悉了月娘的随性而言,常常还蹦出一些她听不懂的词句,不过纵然她欣赏,也不敢惹祸上身。 月娘吐吐舌头,万分抱歉地打哈哈:“对不住对不住,我就是看到这种三妻四妾朝秦暮楚的渣男,忍不住就想吐槽一把。嘿嘿嘿……” “渣男?吐槽?”秦妙觉得这词以前没听过呐。“这又是你们家乡的方言?” 月娘摸摸鼻子,连声答应:“哎哎哎,就是方言。这渣男就是你们常说的负心汉,伪君子。这吐槽呢,就是……倒苦水,懂吧?” 秦妙点点头,心想这人还真有趣。二人正聊得兴致颇高,前方信步走来一女子。女子身后侍女众多,好不威风。 “沁香见过夫人!” 秦妙一见是她,心里的那点隔应又涌了上来。但面上还是神色淡淡。“你既怀了身孕,就好好在雨酥阁休息,没事不要瞎跑。” 沁香原本垂着眼眸,此刻瞬间抬头对视秦妙,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很快这异样又被平日里的谦卑温和所遮盖。 “多谢夫人关怀。只是大夫说,怀了身孕得多走走,孩子才能健康。”她故意在身孕和孩子二词上加了重音,不时还去观察秦妙的脸色。 果然,秦妙再想淡定,仍是不自主地蹙起眉头。沁香垂目暗叹,你就等好吧。 而一旁的月娘虽不识眼前自称有孕的女子是何人,但见秦妙神色不对,拉拉她的衣袖示意其离开。 “阿暖,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去把剩下的给绣完吧。” 秦妙正憋着一口气无法释怀,尤其见到沁香时不时地抚摸自己并未凸起的小腹,更是浊气难下。月娘忙拉着她离开,心想这个时代女人的心眼可真的也不太大。 这当二人与沁香擦身而过之时,只见沁香毫无征兆地往边上倒去。一旁伺候她的侍女愣是吓坏了,忙上前要去搀扶,却被沁香连连避开。 月娘本就处于里侧,见那女人摇摇欲坠间往秦妙一侧倒去,心中便猜得七七八八。 幼稚的技俩! 她一步上前拦住沁香的去向,稳稳地抓住对方的胳膊,还狠狠捏了一把。 “哎哟喂,你这走个路都能七倒八歪的,还是别瞎折腾了。回去躲着吧。” 沁香早已被侍女扶住,但因计划落空嫁祸不成,心里那叫一个恨呢。不过面上仍是惊恐不已,故作委屈道:“夫人你这是为何,为何要推我?” 方才还与众人沉浸在沁香被摔的惊讶中,忽的听到这无中生有的质控,一切都阴白了。这女人还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再忍,我就不信秦! 她正欲上前为自己辩解,被月娘一把拉了回来。还使了个眼色,你急什么。 “这位姑娘,你自己脚下不稳,差点害了自己的孩子,急急忙忙要找人垫背。这……可以理解。不过,你也不能随便咬人吧。” 她吊儿郎当地托手围着沁香等一众人转了一圈。“啧啧啧,你呀也真是笨,就你这身量,想诬陷夫人,你也得离人家再近一点嘛。隔这么远,手指头都撩不到。难不成……”她一个逼近,贴近沁香,“难不成你是计划有误,临时变招?啧啧啧,果然是个蠢的。” 沁香被她说中心事,脸上一阵泛白:“你瞎嚷嚷什么。阴阴……” “阴阴什么?阴阴是你算错距离,栽赃不成,便疯狗咬人!就你这段位,还低了些。也不看看这种技俩,早就过时了好么!” “你!” “你什么你!我猜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喊肚子疼,或者干脆晕倒在地。回头人家问起来,就说被夫人一撞动了胎气?”月娘轻喴,满脸写着不削。“你呀,省省吧。瞧你如今说话中气十足,还能和我吵架,说阴啊你好得很!” “得了,说了一会,渴死了。阿暖,我们走!”月娘看也不看地拉着秦妙走人,留下沁香在原地气得直跺脚。 回到朝露院,秦妙依然在回味方才发生的事。“月娘,你怎么知道她是故意的?” 月娘盘腿坐在榻上,正刺啦刺啦地喝着茶。“你呀,这叫当局者迷。不过也不怪你迟钝,算算账赚赚钱,的确是把好手。不过这争宠宅斗,我看你还得好好修炼修炼!” “宅斗?” 月娘放下手中杯盏,老神在在,半眯着眼故作神秘:“有女人的地方就要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纷争。什么地方女人最多啊,一是青楼,二是后宅。所以呀,得斗。不斗没前途……” “……”秦妙一时噎语。 “再说今日之事,那叫沁香的,心思不要太龌龊。本想言语刺激你,结果你没接招,她就干脆直接动手。好在你有贵人相助,免遭此难。” 月娘伸手摸摸下巴,佯装得道高人。不过毕竟没有长须美髯,不一会儿也自觉无趣地放下手。 秦妙看得有趣,被她这么一来,方才因沁香生起的那些不悦也就不怎么在乎了。 “哎,那沁香是什么人?”这一路来月娘都想知道,刚才没来得及问。 秦妙手上一滞,缓缓舒了口气。“她怀的是侯爷的孩子。” “什么?!!!”纳尼,怪不得这么嚣张,原来是个阴目张胆的小三呐。这年代女人没地位,不管是娶的还是纳的甚至是偷的,不过是用来一晌贪欢或者是传宗接代的。这下,月娘可有些同情秦妙了,侯府夫人也不过如此…… 秦妙见她眉头紧缩,眼带怜悯之色。 “作甚这么看我?可怜我?” 第五十七章 巫山云雨探风情 这一夜,窗外秋雨蹉跎,哗啦啦地下了一晚,将雨酥阁内的云雨之声尽然掩盖。 事毕,沁香就开始埋怨起如今的日子。“我这迟迟怀不上,回头可得露馅了……” 男人不正经地说道:“可须我再努力努力?” 沁香拍来他的爪子,微怒道:“我和你说正经的,怎的又胡来。” 男人没劲地往一边躺下,黑暗中不再言语。 良久,他才寒着声音言道:“你就这么想当侯府夫人?” 沁香想也不想地冲口而出:“当然。为什么一个低贱的商人之女都可以,我一个官宦之后却不行。” 若不是柳家遭逢大难,如今她也是平阳城里的名门之后,莫说小小的侯府,即便进宫做贵人也是够格的。而那个秦妙算什么,满身铜臭,毫无贵气,凭什么…… “做了夫人又如何?不如和我远走江湖,虽说没有皇城里的富贵,但是自由啊,吃穿也是不愁的。”男人每次来,多半只是与她行那事,几日不见就憋不住。像是如今日这般,聊上几句,倒是不多见。 沁香微微愕然,随即又以一种开玩笑的方式说道:“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又何必在意……”男子的眼眸混着黑夜泛出一丝悲凉。 被浪掀翻,纱帐涌动,世间情事难相诉,唯有巫山共云雨。 谢玘这几日公事繁忙,西北羌人似有异动,兵部上下均在忙着此事。奏报每天都在上呈,皇帝决断不下,内阁焦头烂额,只能让兵部时刻盯着,人人不敢松懈。熬了许多日,人都被整疲乏了。 秦妙虽没自己亲自去,但还是让大丫头紫萱每日去衙门送饭还有参汤,担心谢玘身体扛不住。衙门里多的是有亲眷的,但也怎么见谢侯爷家里这位如此周到上心的。同僚们偶尔起哄调侃谢玘,更多的则是羡慕。每每同僚说起,谢玘都低调地将话题解开,可心里却很温暖。 这一日,秦妙一如既往地留月娘在自己屋里用午膳。下人们刚把菜碟碗筷摆好,就见谢玘迈着长腿自院内而来。 平日里谢玘因公都是在衙门里用的午膳,所以秦妙并未料到。“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今日衙门换值,轮到我休息半日。”谢玘一见屋内还有旁人,便随口问道:“这位是?” “哦,这位是清风铺的绣娘,伊月。我邀了她来府里小住。” 秦妙坐在桌前,侧着身与谢玘交待。谢玘听了后,也没多说什么,径自去里间更换衣服。秦妙使了个眼色给站在门口的如墨,如墨一溜烟给跟了进去。 “你怎么不自己去为他更衣?”月娘歪着头笑着说。 秦妙依旧端坐着,面上神色坦然,淡淡地解释:“这些事让底下人来,也是应该的。” 月娘见如此,张了张嘴,本想再说些什么,最终也没开口。等谢玘换了常服出来,在位子前略微迟疑了一下,也坐下来直接提筷开动。月娘有些不安地看向秦妙,反倒秦妙在桌下拍拍她手,她才略微安了心。毕竟自己是外人,又与外男同桌,她是无所谓,不过这古代人不是讲究规矩么。 如墨很乖巧地伺候在一旁,为谢玘布菜。谢玘虽腹中空空,饥肠辘辘,但用食依旧优雅,举止得体。反观秦妙二人,散了布菜的丫头,自己吃自己爱吃的。 待午膳用毕,谢玘便告辞去了前院,没做停留。见他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月娘才长长舒了口气。 “你们平时就是这么相处的?”这顿饭可把月娘吃得疲累,不仅不说话,连气都不敢乱喘。关键是谢侯爷从头到尾都面色不动,即便用完餐也没怎么和秦妙多说上几句。 “你们不是好几日未见了么,怎么……没有那种小别胜新婚的感觉呢。”她想了想,顺势推了把秦妙。“你也是,从头至尾跟个没事人似的。你俩不是夫妻么,怎么看着那么生分呢。” 秦妙正捧过紫萱递过来的茶水,瞧月娘紧张自己,反而安慰她。“没什么,他就是这样的,习惯就好。”月娘年纪虽小,但实则在前世早就是孩子他妈了。纵使再举重若轻,她也看的出秦妙眼底瞬时散去地那抹失望和苦涩。 天气慢慢转凉了,院里的丫头们趁着日头好,将夏衫都晒了收拢起来。秦妙正在自己的小书房看书信。 老祖宗让大嫂代笔给秦妙寄了家书,说家里一切都好。小侄子已经周岁了,抓周那日请来了好些人,热热闹闹地办了场周岁宴。听大嫂说,小侄子一下就抓了湖笔和砚台,可把老祖宗高兴的。秦家出身小商贩,要是能让下一代读书出仕,也算是祖宗庇佑,光耀门楣了。 信里还提到说,前不久秦老爷和秦大爷去了湖州嘉兴贩丝,原先这种生丝生意秦家是不做的。不过父亲心大,不想只局限于布料和丝绸,便动了生丝的主意。贩丝是很耗银子的事,本钱不足不容易谈得好价钱,量大才能利薄。所以父亲联合了城里几家要好的人家,秦家拿大,合股下平嘉湖贩丝。 看完来信,秦妙有些隐隐地担心。如今这个时节不是生丝最好的生产季节,即便是反季购入成本会低廉些,但品相终究一般。 她立于窗前,悠悠地看着书房门口的那一尾紫竹。或许父亲只是想赚个利差吧…… 第五十八章 天阴风狂大难至 雨酥阁内气氛凝重,沁香哭哭啼啼地半跪在廖嬷嬷腿边哀求。 “嬷嬷,您就在帮我一回吧,就一回,啊。” 一旁的廖嬷嬷半身微颤,因年老松弛的枯手轻轻抚去沁香脸颊上的泪水,怜惜地叹道:“姑娘,老奴实在不忍心看下这般行事下去……咱们平平安安的,好不好?” “不不不,就差一点点,嬷嬷。你信我,你信我!”沁香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就这一次,真的就一次,我就再也不做别的了。求你了……嬷嬷。” 沁香说完,作势要向廖嬷嬷下跪磕头。嬷嬷赶紧脸白地抓起身子已往下沉的沁香,也是呜咽哭道:“真是作孽,作孽呀!” 见嬷嬷已有松动,沁香便知嬷嬷已答应了。 是与非,一昔间。若是有心算无心,终究伤人伤己。 这日天气清爽,秦妙与月娘约在小花园散步。路过水榭,月娘见四下并无旁人,拉着秦妙在水榭的栏杆前坐下。 “哎,我和你说,最近我遇到件见怪事。”月娘低声言道。 秦妙见她神神秘秘的,捂嘴笑言:“怎么,路上走了见到金子了,咯咯咯……” “人家说正事呢,你别笑!”月娘急了,这人真是。“还和你有关,听是不听?!” 秦妙笑够了,见月娘有些微怒,忙作揖抱歉:“听,怎么不听,咯咯咯……” 月娘又往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贴着秦妙的耳朵低语。秦妙闻言,原本嬉笑的神色一下子没了。 “当真?!” 月娘点点头:“前几天我无意撞到了那沁香,出手扶了她一把。不小心碰到她手腕,一搭便知。那不是个孕妇的脉象。” “我可真是小看了她,为了栓住这男人,攀上这侯府的荣华富贵,真是费尽心机。”秦妙眼里闪过一抹调笑,可下一刻脑中却浮上另一种可能。 既然没有怀上,谢玘为何又要默认呢?她百思不得其解,还是得抽个机会去雨酥阁探探虚实。正独自在朝露院里发呆时,门房小厮来报,清风铺二爷急着见侯爷夫人,在角门外等候。 一听是久未上门的秦朗,秦妙干脆让玉露去领了人进来。 不一会儿人就来了。秦朗来得风尘仆仆,满脸忧色。见到秦妙后,情绪更是难以克制。 他哑着嗓子颓然地言道:“阿暖,家里出事了。” 见他脸色苍白,秦妙不由地心头一惊,难道……“是不是老祖宗出事了?”秦老太太早年丧偶,操心操劳了一辈子,如今身子年迈,秦妙第一反应就是想到自家祖母是否命不久矣。 见秦朗瘫坐在凳子上,双手捧着脑袋,极为克制地不让人看出此刻的脆弱。秦妙觉得事情比她想的要严重了。 “二哥!你说话呀,说话呀!”她使劲地摇晃着秦朗,心越来越沉…… 秦朗擦去面上的泪痕,捏着秦妙的胳膊,艰难地开口:“是义父,还有大哥……” “怎么会……怎么会……”父亲和大哥一向身体康健,更何况怎么会同时出事。秦妙哑然地怔住了,她想不明白。 “二哥,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嬷嬷听闻家里二爷来了,正端着新的茶水进来,一进门便见到秦妙紧紧抱着一男子痛哭流涕。那男子也是情难自禁,一直在拍她的背脊。不明就里的人,乍一看,以为是分别多年的眷侣重逢。 李嬷嬷三步并作两步急忙上前,从男人怀里拉起秦妙,一眼就认出男人就是秦家二爷。 “二爷,你们这是做什么。小姐糊涂,难道你也糊涂吗?侯府那么多下人看着,这传出去可还怎么得了!” 李嬷嬷心里着急,虽说秦妙如今已是谢府后宅的第一人,但人多嘴杂,保不齐有哪个不省心的杂碎,乱嚼舌根子。如今自家小姐与侯爷因雨酥阁的事情,本就感情淡漠,这要是再加上二爷这一档子事,可还得了。 秦朗这才意识到方才多有失态,转过身抹了把脸,待情绪稍稳后才与李嬷嬷说了声抱歉。 “阿暖,你也别太伤心了。义父的尸首已经找到了,只是大哥还下落不明。有老祖宗在,上下都打点过,早晚能寻得大哥回家。我这两天打算把京城的铺子卖了,凑好银子就回杭州,和你说一声。我怕……我怕老祖宗一个人……”撑不下去。秦朗没把最后的话说完,就掀了袍子疾步往外走去。 “小姐,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爷和大少爷……”前一刻嬷嬷还在关心秦妙的名节,听完二爷的话,嬷嬷的讶异已不足以用言语形容。 事发突然,始料未及的还有仍在抽泣中的秦妙。她万万没想到,一向太平的江南福地,偏偏让父亲和大哥的贩丝商队遇到了劫匪。父亲被绑票,大哥被扔下山崖生死不明。劫匪胆大妄为,得知秦家在杭州城有些小钱,开口就要十万两白银。做生意的人家,哪有这么多现银,老祖宗无奈之下只能变卖了半数的家产,勉强凑足了银两,结果那帮劫匪收了钱却不放人,直接撕票。老祖宗得知消息后,一病不起,整个秦家乱做一团,只有大嫂带着刚满一岁的小侄子勉强撑着门面。 商贾之家,利来而往,利去而散。一见秦家说好的生丝被抢了,人也没了,原来合股的几户人家都纷纷上门,要求秦家赔偿。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整整八万两真金白银。大嫂一个后宅妇人,即便心智坚强,也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债主。故而赶紧让秦朗回去主持大局。 秦妙望着院子里日渐凋零的树叶,忧郁之色更甚。秦家是她此生最温暖的所在,那里有疼爱的祖母父亲,宠溺的两位哥哥,还有温婉如母的大嫂。而现如今却如同眼前的树木,经不起狂风的折腾,落叶纷纷。 “嬷嬷,把我的私库开了,金银首饰铺子地契都分小包理好。让玉露趁天黑悄悄带出去给二哥。”她不能看着秦家撑不下去,死物没了还能再挣,但人没了家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这日秦妙亲自带着李嬷嬷紫萱二人在屋里整理家当,玉露则守门口不让下人随意进出。 而侯府东北角的雨酥阁,也有那么几个人正秘密谋划着口中的大事,一件让侯府变天的大事。 第五十九章 落花流水春去也(1) “夫人,起风了,小心别着凉。”如墨从屋里出来,拿了一件织锦披风,轻巧地盖在秦妙身上。 已经三日了,夫人一直不言不语地经常一个人坐在廊下,看着秋风飒飒,树叶凋零。 对着手掌呵了口气,秦妙沉声吩咐如墨:“今日沐休,去前头问问,侯爷午膳是摆在前院还是这里。问清楚了,你们也好让厨房准备着。” 如墨应声去了。不一会儿,玉露抖擞地从屋外进来。 “事情办得如何?”秦妙凝神问她。 小玉露拢了拢袖子,凑近了答复:“都妥了,银票都给二爷收着。只是可惜了几个庄子,刚赶上丰收,卖得委实便宜了些。” 秦妙暗了眸子,轻轻吐了口气。“这也是没法子,救急用的。”见小丫头一脸可惜的模样,她拍拍她头,笑道:“以后你家小姐还都能赚回来的,放心。”这下小玉露才勉强展了笑颜,自家小姐的本事别的不说,论赚银子的本事,那是老天爷赏的,聪慧着呢。 秦妙对了下单子,还剩下些大件实在不好变现银,只能让玉露出去托人卖,能折多少便是多少。当初秦家给她的嫁妆差不多一万两左右,这半年里也多少生了些银子,如今估摸着如果能收回个七八千量,那已是万幸了。 这厢她还在盘算着,守院子的小丫头来报,说是雨酥阁的沁香姑娘请她过去一叙。 “她又想整什么幺蛾子?”李嬷嬷从外头进来将消息报给秦妙,一脸嫌弃加不解。 这几日忙着处理嫁妆的事,她倒把那日月娘提醒的那件怪事给耽搁下了。 “嬷嬷,去找个可靠的郎中,得精通女子孕事的。再和雨酥阁说一声,我手头忙,晚些时候再去。” “夫人,您何必给那位那么大脸面,亲自带着郎中去瞧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朝露院认了她呢。”李嬷嬷心里是一直对雨酥阁很不满意的,莫说沁香的出身,光论她不顾廉耻地勾搭侯爷私自怀上子嗣这事儿,嬷嬷心里都隔应的很。 秦妙不是不明白李嬷嬷的顾虑,只是一想起月娘的猜疑,她还是认为有必要证实一番。是人是鬼,见了便知分晓。 午膳过后,秦妙处理完手头的账册,便带着紫萱李嬷嬷还有郑大夫去了雨酥阁。 这是秦妙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踏入雨酥阁的大门。廖嬷嬷见她来,赶忙上前迎接,吩咐下人们准备茶水。而沁香则不出所料地卧躺在床上,见秦妙进了内室,披着衣服下地行礼。 “别忙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你立规矩呢。坐吧。”秦妙意思意思地让沁香欠了身,就让郑大夫上前。“你有身子以来,我也没得空来瞧瞧。今日正好找了妇科圣手郑大夫,给你看看。” 她不想给沁香太多辩驳的空间,所以直接让大夫上前把脉。 沁香和廖嬷嬷心中皆大骇,廖嬷嬷更是下意识地侧身拦住郑大夫的去向。 “夫人不用了,刚刚已有大夫为我看过,我们母子均安好。多谢夫人费心了。”沁香是坚决不能让别的大夫碰自己的,否则事情败露,后果无法收场。她不防这个秦妙居然给自己来这么一手,难不成她知道了什么? 虽然她尽力地掩饰心中的不安,但眼神中闪过的一丝忧虑分毫无差地被秦妙所捕获。 这女人果然有问题! “不知道府里给你安排的是什么大夫。这位郑大夫乃平阳城数一数二专冶女科的,很多世家贵族都请他上门安胎。再说多个大夫瞧瞧,也多分安心不是。” “郑大夫,您老时间宝贵。要不拜托您早些给我们姑娘号个脉?”秦妙转身又对大夫笑言。 正如秦妙方才所讲,郑大夫常年出入于世家高门,最是了然后宅妇人间的争斗。今日侯夫人重金相请,他自然不敢怠慢。不过他隐隐已感觉到眼前这位怀有身孕的女子对于侯夫人有着特殊的恨意,最起码她死活不让自己把脉这事,很是蹊跷。但拿人钱财,就得办事。他顶着廖嬷嬷狠辣的眼神,从药箱中取出薄巾,想盖在沁香的手上,却被廖嬷嬷一掌拍开。 “侯夫人,不必了。今日请您过来,本就有事与您单独商量。至于大夫一事,商量过后再说也不迟。”此时此刻,沁香已八成确定秦妙知道了自己假孕的事情。眼下她无心去猜测到底是什么环节出了纰漏,当务之急是不可被秦妙当众揭穿。 而秦妙也从沁香的所做所言确信了月娘所怀疑之事。见沁香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她倒是想看看什么能让她这么胆大妄为。当下就让大夫和自己带来的人退出房间,廖嬷嬷也随即退了下去,掩上房门。 “行了,人都走了,你就别装了。”秦妙懒得和她打马哈哈,直接当年戳穿。 沁香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给自己倒了被茶水:“你是怎么知道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秦妙生的虽说娇小,可眉眼冷下来的样子,却很能唬人。正如现在,威严中带着不屑,让本就有些心绪的沁香微微颤抖。 她转过头不去看秦妙,将自己准备了许久的话说出口:“不管真假,侯爷认为是真,那便是真。该属于我的,那还是属于我,别人临时霸占,最终还会是我的。” 秦妙一向知道这个沁香心大,可实在没想到她一个青楼出身,居然肖想的是威远侯正妻之位。她不免觉得好笑:“你这白日梦做的也太大了点吧,我的位子你也敢想。且不论我还在呢,就算谢玘还未娶妻,怎么排好像都轮不到你。你说是不是,沁香姑娘?” 沁香这十几年来最大的污点便是罚没为妓,本该高高在上令人倾慕的人生,一下子碾落成泥。无数个夜晚里,她害怕地缩在墙角,听着楼里女子被凌辱后哭泣的声音,仿佛地狱幽魂般得慎人。那些油腻的脏手,男人下流的调笑,每每想起便是噩梦一场。凭什么自己身为贵女要遭受这惨绝人寰,凭什么她不能重回高处,享用本就属于她的荣耀。 她缓缓起身,背过秦妙,擦亮手里的火折子,一点一点地燃起那丛丛火焰。当下没有比这火焰更美的事物了吧,焰苗疯狂地从梳妆台匍匐至床幔,又爬上床吞噬了那一床海棠色的锦被。火苗越爬越远,越跳越欢,如同她此刻欣喜至癫狂的情绪,迅速让整个屋子陷入一片火场。 秦妙从未想过,这个女人会如此偏执疯狂。难道假象被揭穿,便要与自己同归于尽么。 “你疯了么!!!”她扑过去打落沁香手里的火折子,用脚死死掐灭。可无济于事,火势已将她俩包围,浓烈的黑烟熏得她睁不开眼睛。 门外有人在大喊救火,可门窗上早就被泼了火油,一遇火后便熊熊燃起,门外的人都不敢近身。 一片迷茫中,秦妙听到沁香幽幽的声音:“秦妙,好玩么?没想到吧。不过,等一会还会发生你更没想到的事。哈哈哈哈!” 秦妙匍匐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根本不想理会那个疯女人,艰难地往门口的方向爬去。她心里反复地默念,快来人,快来人。秦妙,你一定要活下去,秦家还需要你,你不能死,千万不能死! 就在此时,她隐约听到哐当一声,那是门被踢开了么?杂乱的脚步声透过重重烟雾钻到她快要失去知觉的耳朵里,有人来了,有救了!她使劲地朝着那脚步声的方向爬去,一点一点,快近了,快近了。 “侯爷,救我!”不知什么时候,沁香也爬到了她的身边,仅隔着几步的距离。 是谢玘,谢玘来了!秦妙心里忍着气息,努力爬起来,从烟雾中去寻找谢玘。她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修长挺拔,正捂着嘴超自己走来。 秦妙艰难地开口喊道:“谢玘!我在这里!”她伸出手,死命地往黑烟里撩,想要抓住这唯一的生机,活下去。 黑影逐渐向她走来,她还依然伸着胳膊晃动,浓烟呛得堵住了喉咙,嘶哑着,发不出声音。 正当黑影快要到自己身边时,她的双手却落了空,什么也没抓到。秦妙扯着嗓子拼命地喊,拼命地喊,可黑影却越发快地向外奔去。 那一刻,秦妙猛然想起沁香说的“更没想到的事”,心下一片清明…… “出来了!出来了!”院子里的人都骚动起来。 李嬷嬷激动地朝谢玘奔去,可等看到谢玘怀里抱着的人时,她懵了! 嬷嬷一下跪倒在地上,拼命朝着火海喊:“小姐!小姐!” 谢玘放下沁香后,和破风一起忙不迭再披上沾湿的棉被,往火海里奔去。 “主子,火太猛了,危险!”雨酥阁的窗已经被火烧都只剩下窟窿,借着风势火越漫越开,比刚才他们出来的时候要烈上许多。 破风一把抱住正跑向火场的谢玘,死死拽着不让他动弹。死了一个夫人可以再娶,可死了侯爷,那侯府就没有主子了。 眼看火势快控制不住了,谢玘心里着急,怒吼:“放手!”但破风被半拖着也不让他再去犯险。情急之下谢玘只能一掌劈晕了破风,拉起手中的棉被往门口奔去。 可下一刻,他却定住了脚步。只见一个弱小的身躯跌跌撞撞地从那妖冶的火光里走出来,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原本白皙的脸庞污秽不堪,身上的外衣也已剥落不见,瘦弱的身子在秋风里蹒跚而来,显得尤为孤独。 可她的那双眼睛,如黑夜中的明珠,闪着晶莹。只是她望着他的方向,似穿透了他的身体,直到与他错身而过时,他看到了那眼里的晶莹划过脸颊,啪嗒掉落在地。 或许在选择的那一刻,他就料定了这样的结果。可当结果来临时,他的心,真的很疼…… 第六十章 落花流水春去也(2) “小姐!”紫萱一看秦妙从火场出来,整个人都傻了,连对秦妙的称谓也下意识地换了。 她急忙将自己的外衫脱下裹在秦妙身上,泪眼婆娑地哭丧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小姐,别吓我,你千万别吓我呀!” “没事。走吧。”秦妙失去了太多的力气,脚下实在虚浮,歪靠在紫萱身上,头也不回地向院门走去。 没事?是啊,没事了……若心里不想再牵挂,那还能有什么事。 “阿暖!”谢玘见她要走,赶忙跟上去拽住她的手。 她的手上都还留着灰,肯定是刚刚在屋里爬的时候粘上的。他紧紧地握着,又贪心地想把她拉过来。只是,秦妙死死地别着头,忽然间使了力气将他的手甩开了。 她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她该生气,为什么不呢。自己的丈夫在危难之际放弃了自己,转而去救了别人。论谁,都该生气,失望。他早该意识到,可还是想解释,事情并非像她想的那样!他没有想放弃她! “我……”谢玘尝试再去捉她的胳膊,却让人避开了。双手尴尬地滞留在空中,望着那孤寂却决绝的肩膀,瞬间哑然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知道怎么为自己刚刚糊涂的选择去作辩解,更害怕她就这么认定了。 而就在谢玘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刻,却见秦妙回了身,慢慢往回走,只是再一次无视地与他擦肩而过。 秦妙看了一眼廖嬷嬷怀里的沁香,满是灰烬的脸上陡然增了一抹笑容。“沁香,你赢了!” 谁也没听懂秦妙话中的意思,可沁香懂了。她费尽心机的筹谋成功了,哈哈哈,这个女人她认栽了!到了这个时刻,沁香心里闪过一丝可怜,可怜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也有一天尝到了被男人抛弃的滋味。哈哈哈! 秦妙从未想过自己就这样投降了,没有什么怨恨,没有什么妒忌,只有满心的疲累。 朝露院内。 玉露见嬷嬷和紫萱等人架着秦妙回来,又是一身污秽,吓得不轻。那张小脸煞白煞白,急忙上去给秦妙裹上披风。 还未落座,秦妙就搭着椅子和玉露说道:“等会雨酥阁肯定会再找大夫。玉露,派人去盯着,找个府外的地方把那大夫扣了。不管用多少银子,给我把真相给抠出来。” “夫人,这是……?”众人不解地面面相觑。 秦妙这才把对雨酥阁的猜测告知了三个贴身下人。众人皆骇然。 “我累了,烧水沐浴吧。” 洗去一身污秽,身上的疲乏才稍微得到了疏解,可心里的疲乏呢。 秦妙不愿再多想,将自己整个团在被窝里,也不要下人近身伺候。这几日出了太多事,她的心都快被撑满,甚至胀裂。她不想再见什么人,谁都不想见。 雨酥阁走水的事很快整个府邸都传遍了,自然也惊动了正在养怡院和媳妇孙女打牌的谢老太太。听完下人来报,大伙都惊诧了。这好好的日子,怎么莫名其妙走水了呢。来回报的丫头不是雨酥阁或是朝露院的,平日里负责小园子的打扫,刚刚临时被人差遣到养怡院报信。 老太太一听秦妙差点被烧死,手上的牌陡然被哗啦开,见报信丫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就赶紧拉上谢薇去了朝露院。 一众人前呼后拥地到了朝露院,却见房门紧缩,几个贴身伺候的都守在屋外。 “这是怎么的,都在外头。阿暖呢!” 李嬷嬷瞧见谢老太君急吼吼地赶来,忙上前行礼。“夫人受了惊吓,刚刚歇着了。” “要不要紧啊,有没有请大夫,大夫怎么说?”老太太不管尊卑有别,紧紧抓住李嬷嬷的胳膊问道。 “老太君,大夫看了,没什么大碍。只是……夫人她心里难受,想静一静,不愿让人打扰。” 李嬷嬷抹着泪,断断续续地将方才雨酥阁发生的事和谢老太太说了,说完之后又是一顿老泪纵横。 “胡闹!真是胡闹!玘哥呢,他人呢!” 谢薇见老太太发了大火,赶紧上去劝慰。等老太太用过茶水腰肢顺了气,才又问李嬷嬷:“嬷嬷,我哥呢?” “方才我们离开雨酥阁时,侯爷……还在那里。” 谢薇看了眼老太太,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跑。“我去找他回来!”时至今日,她还是无法接受谢玘在火中抛下秦妙的事实。她大哥虽然冷情,可谢薇知道那只是一层表相,他的内心比任何人都渴望情感,渴望温暖。所以秦妙的到来,让谢薇看到了希望,这个嫂嫂是能点燃大哥心里封藏已久的火星子的人。大哥,你太糊涂了! 跑到雨酥阁时,大火已经被灭了,只是因焚烧遗留下的味道有些冲。好在火势控制得还算及时,只是将正房烧没了,一边的厢房还完好,谢玘和沁香就暂时留在了厢房。 “侯爷,我对不住您。是我没用!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沁香歪在床头,哭花了脸,抓着谢玘的胳膊不敢放手。 廖嬷嬷局促地守在一旁,本想给沁香扶个枕头,但见谢玘一脸阴鸷,甚为吓人。她只能心虚地往边上躲着,不敢再往前半步。 “自己说,到底怎么回事?”这场莫名的大火烧得谢玘猝不及防,等冷静下来后总觉得里面疑点重重。好好的,大白天的怎么会起火,还是起在什么火星子都没有的正房。更是好巧不巧,秦妙也在。大火扑灭后,他隐约闻到了火油的问道,这在一般的大宅子里很少用到,可他们行军作战的时候倒是经常使用。 他冰冷略带煞气的声音一出,还在哽咽的沁香瞬时收了声,一阵鸡皮疙瘩起来,令她心下惶恐。可她早已筹划多日,那番说辞在腹中打滚了无数遍,于是转瞬即逝间,她拼命稳住有些微颤的喉头,委屈地说道。“今日我与夫人本身闲聊,可说着说着便提到前些天我在朝露院门口撞到一外男之事。当时我见那男人进去许久,都不出来,心下有疑,就在一旁等着。半个多时辰后,才看到他鬼鬼祟祟地朝西边角门摸去。送他出来的丫头好像叫他什么秦二爷……” 话还没说完,就让谢玘打断了。“好好的,你去盯着朝露院做什么,又和夫人乱讲什么?!” 沁香支支吾吾的,看似有些犹豫。“我怕夫人与那人有私,若是真的,那您的名声可就毁了!” 她睁大双眼,一脸诚挚地凝望着谢玘,深情而真切,怪叫人抹不开眼的。 “所以我要找夫人问问,找她对质。您如今深处艰难,断断不可被那些肮脏事给污了。即便那人是夫人,我沁香也不允许!” 话到此,谢玘总算明白了几分。那个所谓的秦二哥,那个外男,就是秦妙的义兄。就是那个在府门外与他争执,又对秦妙呵护备至的男人。 他收回沁香手里的胳膊,紧紧地在袖子里攥紧拳头。不想往深处想,也不敢往细处纠结。 “那火又是怎么回事?!” 沁香再次哽咽不堪,垂下脑袋抹泪。“我与夫人一说,她便动了怒。您不知道,当时她的样子有多可怕,我吓坏了,以为她想杀我……。可没想到她与我揪打时,不小心打翻了观音娘娘前面的烛台,一下子房子就烧起来了……” 谢玘没有再开口,只是怔怔地看着沁香那早已哭肿的双眼,想仔细分辨其中的真伪。可茫然间又叹了口气,浑身疲惫。 是真是假早已不重要了,那女人走得时候,就已经被他伤害了。追究真假,还有什么意义呢…… “哥!”谢薇不顾雨酥阁下人的阻拦,冲进厢房。见沁香半倒在谢玘的身侧,我见犹怜地霸占着她大哥。素日里养的再好的脾性,这下子也收不住了。 “谢玘,你太过分了!你到底把大嫂怎么了!你说呀!”谢薇冲到床前,一把将沁香从谢玘身上扒拉下来。 “胡闹什么!”谢玘见谢薇还想上去打人,赶紧将人拉开。“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谢薇见到沁香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就气不打不出来,冲着谢玘嚷嚷:“规矩?你和我说规矩,那你的规矩呢。你,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冷落自己新婚妻子。还有,大嫂都没生下子嗣,你却让她把孩子留下,你当嫂嫂是好欺负的么。谢玘,你宠妾灭妻,你的规矩又去哪里了!” 从小到大,谢薇都没忤逆过他,也从来没有意气用事地发过脾气。她一直是他谢玘眼里的乖妹妹,敬他爱他,从不凶他。可今日来看,谢薇真的气得不轻,浑身上下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狮子,若在往旁了想,怎么越看越像秦妙的德行。 可是啊,秦妙已经很久没有在他面前展露真性情了。没有爽朗开怀,也没有痴迷贪嗔,哪怕是对他发一通火,也没了。 谢玘不懂,为何这么想念以前那个嬉笑怒骂的秦妙,尤其在见到她决绝离去背影之后…… 第六十一章 静默深处了因果 雨酥阁沁香的哭闹挽留最终还是留不住谢玘想要离开的步伐。 说实话,失去了孩子,谢玘作为一个男人也是难过的。毕竟退一万步讲,那是一个生命,何其无辜。从他默认这个孩子开始,心中依然期望它能平安降生。 而对于沁香,谢玘却觉得更为棘手。本来只是受故人之托给予保护,后因自身行为不检害了人家姑娘,现如今姑娘落子伤身,二人的关系则更为复杂。谢玘有时候在想,为何总觉得沁香的出现,自己像是被困住了双手,浑身充斥着无力感。可即便明白自己并无男女之情,眼下这境地是再也无法让他摆脱了。 谢玘无奈地跟着谢薇赶去了朝露院,一进屋子就见到尚在怒愠中的祖母。 “玘哥儿啊,你……你让我这把老骨头怎么去见我那秦家姐妹。亏她信任我,将阿暖的终身托付给你。唉……真是作孽,作孽啊……” 老太太方才坐在屋里,冷冷静静地将秦妙入府以来的事情好好琢磨了一番。这俩孩子都是好孩子,一个开朗大方,一个懂事知礼。本来老太君觉着,若不是出了雨酥阁那些个事情,或许这俩孩子总是会真的走到一起的。多少盲婚聋嫁的,都在相互的陪伴下生出来感情,更何况这两个好孩子。可出了今天这事后,老太太的想法便动摇了。或许她真的老了,看不懂小辈们的心思,或许这俩孩子压根就是有缘无份的…… 想到这,老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搭着谢嬷嬷拖起身子,朝自己的孙子摆摆手:“去看看你媳妇吧,她八成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呢。唉,这孩子……也是个犟的……” 老太太出来有些久了,见不到秦妙只好歇了心思,又领着众人回养怡院去。谢薇留了下来,她现在一门心思想让自己的大哥向嫂嫂道歉。虽说是还未出阁的姑娘,可将心比心,她最能理解大嫂现在的伤心了,没什么比大哥的温言暖语来得更管用的。 李嬷嬷本也是要觉得谢玘和谢薇的,毕竟秦妙再三吩咐谁都不见。可她实在招架不住谢薇反复的请求,和谢玘近乎哀求的眼神。 “夫人,侯爷和大小姐来了!您开开门吧。”李嬷嬷尝试着敲门,可里头没什么动静。她又敲了几次。 谢薇干脆贴着门口,听里头的声响。过了许久,许是李嬷嬷敲得有些频繁,里头的人不耐烦地起了身。 秦妙随意披了件衣裳,听到外头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人语声。想必外面聚集了不少人。 “阿薇,你回去吧。我累了,想一个人睡一会。明日我去养怡院看你,这会子你带着人回去吧。” 见里面有了回应,谢薇激动坏了,赶紧拽了拽谢玘的袖子,示意他表示表示。 虽然隔着门板,再听到秦妙的声音时,谢玘觉得很不真实。他有些紧张,害怕下面的话没说好,秦妙就不会再理他了。 “阿暖……”他颤着声,终于喊了她的名字,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叫她的小名,第一次则是在会场之外。“你还好么,能让我进去看看你么?” 众人皆屏息等着秦妙的回应,可是过了很久都没有声音传来。就在谢玘再想开口时,门后的人有了反应。 “侯爷,你也回去吧。我想静一静。” 等这句话说完,门外的人就听到里面有脚步远去的声响。 谢薇看了眼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的谢玘,无奈地也叹了口气。“哥,嫂嫂这次是真的伤心了。我们走吧,不要再逼她了。” 谢玘何尝不懂妹妹的意思,并不反驳,只是在门口徘徊很久,直到真的等不到回应,才死心地和谢薇离开了。 翌日,秦妙依旧把自己缩在房间里,除了中间让人进来伺候她洗漱和用餐外,其余时间都把人赶了出去。李嬷嬷等人焦心不已,时不时守着门口劝秦妙。最后还是秦妙亲自出来,反过来好言相劝,求李嬷嬷她们给她点时间清净一下,众人才闭了嘴。 谢玘这日也早早下值,一进门连前院也没去,直接往朝露院跑。可到了门口,依旧是吃闭门羹,还被下人们一再劝了回去。一再的悔恨,一再的被拒,导致这几日晚上他一直失眠,眼底下起了好大一片淤青。 而朝露院内室的床上,秦妙虽然躺着,却一直很清醒。她睁着眼睛巴巴地望着床顶,想事情。 这两日她反复地想起月娘曾经问过的一个问题:“阿暖,你后悔嫁给谢玘么?” 当时月娘随口问起的时候,她并没怎么放心上,也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回答的。而现如今,这个问题终日萦绕在她的小脑袋里,挥之不去。 她后悔么? 凭心而论,当初自己心心念念想嫁给他,想明正言顺地与他并肩而立,同塌而眠,自己的确是抱着很大的期待的。这是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都会期盼的,秦妙也不例外。这也是她最开始的时候,直白而简单的一点念想。 而随着嫁入侯府,又隐约知道了谢玘曾经的一些身世变故,慢慢地她不再满足于只是在同一个时间和空间出现。她想多了解他,走近他,甚至呵护他。所以她再忙,也会关心他的作息,准备好合适的饭食,甚至想为了能为他缝制贴身的衣物偷,撇下身份偷地去请教他身边的杏枝。 当然她也感受到了谢玘成亲以来的变化,不再总是惜字如金,偶尔也能和她说上长长的一句,即便到现在他还没与自己圆房,但至少他已经有那么两次为自己悸动,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些变化虽然每一步都来得缓慢,可在秦妙眼里却弥足珍贵。 谢玘的步子迈得好小,小到旁人都未察觉,可秦妙看到了,也为此欣喜。所以她不介意自己迈得大一些,走得快一些,让自己能早点靠近他。 本以为这样悬殊的付出,她能一直坚持,直到彼此的心靠拢在一次。可到了此刻,她还是发现了一个事实,秦阿暖终究是个俗人,她走得太快太急太远,最后还是累了,走不动了。 至于后悔么? 其实这个问题或许并不重要。因为秦阿暖从来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谈不上后悔。 遇到谢玘,继而爱上谢玘,是她顺心而为,是完完全全遵从了自己的内心而做出的决定。这一路一来每次的痴恋和付出,都问心无愧。 所以,她可以很负责地告诉自己。虽失望,却无悔。 如果时光倒流,回到当初的月满楼,她秦妙依然还是会对冷脸的谢玘一见倾心,再见动情。 爱上他,是她的宿命,她欣然拥抱。而离开他,也是对自己的交待,毕竟她已经尽力了。尽力过后,再回头,自然是无怨无悔。 第六十二章 雨后彩虹话离别(1) 风雨过后总会有彩虹。一夜的雨疏风骤,院子里的秋菊孤单而倔强地顶着瘦弱的枝干撑在那里。而满地见到的,是一片金黄。 吱呀。锁了近两日的门终于开了,秦妙朝着漫天的旖旎,十足地伸了懒腰。 没有比这雨后的绚烂彩虹更能抚慰她沉静了一夜的心。 “小姐!”玉露拿着鸡毛掸子正在刷窗子,一看秦妙从里面出来,两眼瞬发晶光,又把称呼回到了杭州的时候。 她一脸兴奋地蹦哒到秦妙面前,巴巴地看着秦妙。 “小玉露,干嘛呢。这么大嗓门,吓死我了!”秦妙拍拍玉露的小揪。 “小姐,前两日你可真是吓坏我了……我从来都没见过你那副样子……”一想到那日秦妙被李嬷嬷和紫萱架回来的样子,小玉露仍是心有余悸。 看着玉露眼中不加掩饰的关切,秦妙心头一暖,伸手揪了一把她的小脸蛋,轻笑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秦妙出来后,朝露院的下人们都松了口气,一点不含糊地伺候着她洗漱用膳。 “对了,那天让你们拦下雨酥阁的大夫。后来怎么说?” 李嬷嬷接过秦妙手里擦嘴的帕子,缓缓道来:“幸亏夫人留心,大夫刚出府门不久,我们的人就拦了下来。果然不出您所料,雨酥阁那位根本就没怀孕。而且……大夫说,那沁香被伤过身子,并不容易有孕。” 秦妙眼中一滞:“大夫可说了,因为何事伤过身子?” 李嬷嬷正欲作答,见守在旁边的还有好几个未出阁的,便俯下身在秦妙耳边低声说话。 “这……”纵然是见多识广的秦妙,被李嬷嬷这么一说,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但下一刻,她脑海里却浮现出谢玘的那张脸。难不成,这样的人他都能上心至此,宁可舍了她这个正妻,也要先救那个女人? 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是深爱至极了…… 李嬷嬷瞧出了她脸上的异色,不安地问:“要不要告诉侯爷和老夫人?” “不用了,谢玘或许心里都明白。火场里的举动,已经说明一切。即便她再不堪,他也是愿意的。至于老祖宗,还是别打扰她了,怕污了她耳朵……” 天已然完全放晴,散漫而温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跳跃在小院里。秦妙喃喃自语:“眼下我也顾不着这些了,还有更重要的人等着我。” 用膳后,秦妙便带着人去给老祖宗请安了。走之前特意吩咐紫萱将对牌和账本都让人带上。 今日她来的早,二房三房都还没到。老太太还在谢薇的陪伴下用早膳,见下人通禀说夫人来了,赶紧让人带到了偏厅。 “阿暖啊,可好些了?”老祖宗抓着秦妙的小手把人拽到自己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最后还是有些不太满意:“到底还是清减了,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都让那场火给折进去了。” 许是意识到自己又提到秦妙的伤心事,谢老太太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这倒是让一旁的秦妙有些哭笑不得。老太太还是老太太,依然这么疼她,想着鼻子就有些泛酸,有些不舍。 见秦妙眼眶红了,老太太越发觉得自己方才的话不走脑子,忙着转移话题:“那个……早膳用了没?谢嬷嬷今天让厨房做了鸡丝小面,特别好吃,你要不陪我这老太婆吃上一碗?” 说着就让人盛了一小碗,放在秦妙的面,不容她推辞前。秦妙见老太太很是期待,实在不想拂了老人家的心意,于是就陪着她勉强又用了一些。 等众人用完饭,二房和三房也陆续都到了。孙氏好几日没见到秦妙了,自从听闻雨酥阁着火秦妙也差点遭殃,便忍不住上前安慰:“玘哥儿媳妇,身子可好些了?” 秦妙宛然一笑,客气地说道:“多些婶婶关心,本就没什么大碍,歇两天就没事了。” 大伙又围着说了会话,三房柳氏一向胆子大,人也活泼,说了好几个平日里听来的笑话,把老太太哄得两颊发颤,喜上眉梢。 秦妙见气氛不错,便借着柳氏的东风,说出这几日来的几番思量:“老祖宗,最近府里出了不少事,又遇到走水,我这心里一直不顺心。所以想去法华寺清净些日子,也给咱们侯府求个平安!” “阿暖,你这是……”老太太果真被她这么一番话给突兀到了。谢薇在一旁也是惊愕不已。大嫂想做什么,难道想自请从此青灯古佛么? “大嫂!这次是大哥不对,我看的出他很愧疚,我看的出,真的……你若是原谅他这回,他肯定以后不会再犯浑了呀!”谢薇焦急地朝秦妙嚷嚷,恨不得马上去兵部衙门把她那个榆木脑袋的大哥给抓回来。 秦妙笑了,看到谢薇如此紧张自己,就知道她和老太太一样想偏了。“你们别紧张,我只是想去山上散散心,顺便求个平安。十天半个月的就会回来的。” 谢薇和老太太对视了一番,赶紧补了一句:“那我也去,我陪你!” 知道她这个小姑子是个好的,自打她进府一来,谢家的女眷们虽说性格各不相同,但心都是好的。尤其是谢薇,二人年龄相仿,性情也相似,最是投缘不过。 “不用了阿薇,你如今正在议亲,得好好花心思在自个儿的亲事上。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多看看多问问,一定要挑个知冷知热的好郎君。”这些话,秦妙早已与谢薇说过很多次。她与谢玘的婚事,错就错在一厢情愿。所以她真切地希望谢薇能找一个心心相印的人,好好疼爱她,少吃些苦头。 “嫂嫂……”谢薇被她这么一说,瞬间歇了菜,连耳根都快要烧红了。 秦妙转头又向老太太说道:“还有一事,得老祖宗点头。我这去庙里躲懒,府里的事务却不可耽误。我想着,要不这段时间还是让二婶辛苦些,帮我担了这份差事。”话音刚落,秦妙就招呼紫萱将对牌账册等一应事物拿了上来。 老祖宗还是有些不放心,怕秦妙一时想不开回头真留在庙里不回来了。“阿暖,你想求平安祈福,府里也不是没有佛堂,何必去那深山老林里呢。” 若是平常遇到事,老太太这么挽留她,她是怎么也硬不起心肠的。可眼下是……秦妙心一横,收起心中闪过的一丝犹豫,面露微笑道:“老祖宗,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心里忌讳的是什么。我明白自己得看开,但日日在府里呆着,总是免不了会想起些人和事。阿暖愚笨,自己想不明白,所以想听听佛法,让自己尽早放下看淡。想清楚了,往后也才能好好与侯爷过日子不是。” “阿暖……”老太太听着很是为她心酸。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再通情达理没有了。这般不吵不闹,老太太也最终没法拂了秦妙的请求。 秦妙见老太太总算松口了,心里的大石头也就此放下。可离别在即,却又无法言明。她的心头也是堵得慌。 “老祖宗,往后您得多爱惜自己。别老是不听嬷嬷劝,私下偷偷地喝酒贪杯。还有啊,最近天气凉了,注意自己的膝盖,别冷到了,回头又只能卧床,可打不了马吊了呢。还有……” 这位老太太和她自己的祖母一般,慈祥和蔼,对自己好的没话说。想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老太太握着她的手,将代表了谢府女主人身份的镯子戴在自己手上。她一个出身普通商户的女儿家,又何德何能让堂堂威远侯老夫人看上。所以,秦妙相信,那就是缘分。 后来孙氏和柳氏都告退了,秦妙还赖在养怡院好久,直到蹭完午膳才回到自己的朝露院。 秉退众人,只留下了当初跟着她来的李嬷嬷、紫萱和玉露。四个人关上门,到里间说话。 “东西都差不多收拾好了么?” 其余三人都不做声,点点头。 “那就好。按之前说的,玉露留下来,十日后与二哥会合。嬷嬷和紫萱跟着我去法华寺。” 李嬷嬷还是有些担心秦妙,小声提醒了一句:“真的不和侯爷说一声么?” 秦妙良久不语,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知道自家姑娘这回是真死心了。 “也好,晚上张罗几个他爱吃的菜。和门房叮嘱一声,就说……我等他回来,吃晚饭。” 第六十三章 雨后彩虹话离别(2) “侯爷回府了!” 门房小厮习惯性地上前接过马鞭,躬着身子迎接谢玘下值。 有小厮从门口闪出来禀报:“侯爷,夫人在朝露院准备了酒菜,请您过去用晚膳。” 谢玘脚下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夫人……吩咐的?” 小厮连忙点头。谢玘心头刹那间荡开了一汪欢喜。二话不说径直朝垂花门方向大步走去。 今晚秦妙特意让人将餐桌放置在外间的小轩窗前,抬头可见阴月,转身便是花香。谢玘刚进院子时,隔着小轩窗,一眼就望见一素色丽人正托腮趴在窗前发呆。美人如玉,娇憨可人,眼帘低垂间透出丝丝慵懒。如此美景,令他喉头干咳,不由地吞咽了一记口水。 秦妙的确是有些秋困,不过听到廊下如墨喊人,她就清醒了。她并未像往常一样去门口迎接,转身理了理因打盹而有些微乱的裙裾。 谢玘换下了官服,便自动地坐到她的对面。晚膳四菜一汤外加一份小点,特别的是,还有一壶酒。 “上好的秋露白,喝点儿?”秦妙素手纤纤,挽起小手提壶斟酒。见谢玘未动,便自顾自地拿起酒杯放在鼻尖轻嗅。“清香如故,好酒……” “你不来一杯么?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从陈老头手上抢过来的,平阳城独一份儿。”看着就被中馥郁香醇的秋露白,秦妙淡淡地笑道,眼中是不容人察觉的一丝共鸣。“往后想喝,也是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想喝买就是了。”谢玘不解地看着杯中酒。 秦妙摇摇头:“陈老头要走了,他要离开平阳了,以后不会再有秋露白。” 本是惆怅之言,下一秒又无聊地感叹:“来,今日你我能品尝到这最后一壶秋露白,也算是有福之人。干杯!” 杯子在空中交会,发出一声轻响,二人都不含糊,一饮而尽。 一杯下肚,阴显还不带劲,秦妙连连喝了三四杯,才觉得身子暖暖的,浑身通透了。 谢玘安静地陪着她,担心她心里有气,戒酒消愁,时不时给她夹菜,劝她别急着喝。 秦妙直接给了他一个白眼:“今儿怎么了,对我那么好。你可是从来都不会这么殷勤主动的。” 谢玘手中正夹菜的筷子有那么一下停顿,本想往她碗里去的,最终改了方向送到自己碗里。 “这算什么嘛,不过说你一句,你就小气成这样。”秦妙伸到谢玘碗里直接将那筷豆芽菜抢回自己碗里。“本就是我的,怎能不要回来。” 突如其来的举动一下让谢玘很不习惯,可对面的家伙脸带得意之色,嘴角微翘地凝视着自己。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秦妙了,那个曾经常常做出让她不喜举动的秦妙,就比如刚才那举动,若是刚入府那会儿,自己恐怕直接要出声教训了。可如今,这样的秦妙突然回来了,他却觉得很可爱,很俏皮,很令人心动。 “阿暖?” 这是这个男人第三次唤她小名,而接连三次都发生在短短几日内。她莫名地心里漏了一拍,还想再听听他这么亲昵地唤自己。 “嗯?”秦妙抬头去看他。 “对不起。” 谢玘斟酌了再三,最终还是说出了口。他的确对不起她,至少在火场,是自己先放弃了她,即便最终他还是想过要冲进去就她的。可孰先孰后,已成定局。 话一出口,二人都觉得空气变得沉闷起来,久久无人再言语。谢玘低头吃菜,紧张地攥着衣袖,连手心都微微出汗了。 “谢玘,你喜欢过我么?” 想过不再纠结,就此离去。可秦妙还是贪了心,猛然给自己灌了一口酒,终究绕不过这个多日盘旋在她闹际的问题。 谢玘也没料到,自己整等着她接受自己歉意的时刻,秦妙抛了这样的问题给自己。 喜欢? 他看着对面的秦妙眯着眼睛地望着自己,想了很久:“我不讨厌你。”虽然刚开始,他是有点厌恶的。 这一刻,秦妙总算觉得自己可以彻底放下了。看的出来,他想了很久,这是深思熟虑后负责任的答案。果然自己还是想多了,火场的那一幕已经解释了所有,自己却依然不死心地想亲口听人说。 “谢谢你,这么诚实地告诉我。”秦妙很坦然地又敬了谢玘一杯酒。 谢玘很是愉快地碰杯,下意识地认为秦妙算是原谅自己了吧。心有所想,相由心生,谢玘发自内心地扬起笑脸,微醺的双眼带着淡淡的光晕,一派倾城之姿,迷倒众生。 秦妙知道他俊艳出众,曾经自己就是被这样的绝世容貌所吸引。可是他从未见过如此绽放的容颜,一时间竟忘了呼吸。唉,她秦阿暖果真是个肤浅的,也怪不得吞下一厢情愿的苦果。 “谢玘,以后记得多笑笑。你笑起来很俊。”秦妙托腮欣赏着眼前的美人公子,即便他的眼里从来没有过自己,但离别在即,她依然私心地希望能再多看他几眼,牢牢记在心里。 谢玘的皮囊生得女孩家一般地薄,纵使少年入军营,也没能把他整成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秦妙柔柔的一句调笑,竟让他脸红心跳,脖子都快要烧起来了。他不自然地别开身子,不让她看到自己的异样,装作欣赏窗外的月色。 房间里又陷入了一阵安静,谁都没有开口往下接话。秦妙看着他无懈可击的侧颜,心头涌起一股浓浓的不舍。可一想到秦家,她只能将这不舍狠狠地压下。 谢玘觉得这样的安逸很好,平淡如水,却装得人心里满满的,不再空荡荡。他想,如果一直与秦妙这样相处下去,未尝不是一种圆满。只要从今天开始,他好好地和她过日子,这样的岁月静好将会一直属于自己。 想到这里,他又是勾唇一笑。可秦妙接下来的话,却结结实实地泼了他一身的冷水。 “谢玘,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讲。”秦妙放下手里的杯子,朝着他的方向。“我想你房里该有自己的人,不管是为了伺候你,还是为了……子嗣。我看杏枝不错,打小就跟着你,性子比较沉稳,身子骨也康健。你若是觉得可行,我阴儿去问问她的意思。” 谢玘忽的从一侧转过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想纳沁香。但是谢玘,这个女人你真的不能再碰了。相信我,她的心思太野了。” 谢玘不敢相信,刚刚还好好地与自己岁月静好的女人,下一刻却要让自己纳妾。这是怎么回事?她疯了么?她不是爱慕自己么,怎么就这么大方把自己推到别的女人床上! 呲啦一声,秦妙便看到谢玘推桌站了起来,手里的拳头紧紧握着,感觉下一秒就要爆发出来。 “秦妙,我不需要你好心!” 谢玘走了很久,秦妙依然觉得云里雾里。良久,她对着那半壶的秋露白叹气,对于情根深种的人,看来多说也是无意。 她哪里是好心,她只是不忍心而已。 第六十四章 多事之秋逢阴雨 秋日干燥,等太阳升起时原本浓重的大雾已然消散。府门外的黑马,跺着粗壮的蹄子,发出几声重重的鼻响。 秦妙站在马车边上,望着侯府门口镶金的匾额。耳边不由地响起成亲那日轰鸣震聋的炮竹声。 原以为三拜成礼,终成眷属。而今不得不重归陌路。 “小姐,你要是真舍不下姑爷,我们就回去吧……”李嬷嬷担忧地看着她。小姐嘴上不说,心里终究还是有侯爷的,她默默在身边看了这么久,这点心思她也是懂的。 “不用了,走吧。” 秦妙无声地抿嘴,下一刻便径直走入了马车,直到马车一路走远,她也没再挑帘回头看一眼。 人生的路千万条,只要选定了,那就别再回头。摇摆不定,迟疑不决,终是忌讳。就让曾经成为曾经,前路漫漫,终有彼岸。 而此时的朝堂之上,气氛凝重。金銮殿宝座上,宣武帝听完兵部奏报,气得将案台上的笔墨全打落在地,狼藉不堪。众大臣心中胆寒,均咬牙沉默。 “一个个的,都哑巴了!平日里看你们嘴巴都挺利索的,怎么,碰到贼寇来犯,就没胆了!”宣武帝看着那一个个穿着红袍青袍的脑袋,恨不得都拖出去砍了。 “太子,你呢?” 帝王凌厉的眼刀瞟向站在众官员之首,身着威武蟒袍的儿子,语气顿然比平日多了几分挑剔。 太子捏了捏拳头,尽量稳下心神,将昨日与幕僚们商议的对策缓缓道来。“启禀父皇,儿臣认为兵部所奏增援之事势在必行。只是各地大军都有任务,京畿防卫之要又不便分兵前往。故而儿臣有一提议,可抽调赣地以北的豫章军和镇守湖北以南的庆丰军,朝廷再选派一位得力副将增兵驰援。” 众人一听,面色各有千秋。谁人不知这两路兵马附近的封地如今是何人所掌,废太子,现豫章王是也。抽调这部分兵力,明摆着是要趁此次战事削弱豫章王。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所提建议实在用心良苦。”兵部尚书不是个傻的,再怎么听都明白了这位太子肚子的谋算。素日里太子怎么插手和收买兵部的人事,他都尽量予以忍让。但事关边境大局,此刻的老尚书不想再一位妥协。 “豫章军和庆丰军均地处南境,恐怕难以适应西北战局,更何况从这两地抽调距离太远,一路奔波人困马乏,恐不利于驰援。还望陛下三思。” 不少武将也纷纷点头,颇为认可老尚书之言,其中几位显然有附议之态。 宣武帝微眯着有些浮肿的眼睛,盯着下面恭敬叩首的兵部尚书,半晌也瞧不出是几个意思。 太子见帝王并不反驳,心下有些慌乱。遂再次上前,故意将声音拔高:“父皇,纵观我朝兵力分布,最靠近西北的乃北境大军,但此次羌族来犯,难保北境的胡人不会趁火打劫。若抽调北境至西北,终究顾头不顾尾。故唯有调遣现如今并无守卫重责的豫章军和庆丰军,才能顾全大局。还望父皇明断。” 众人听完太子一言,又纷纷点头,有不少还当场夸赞太子英明睿智。老尚书见此言一出,舆论偏倒,而再观宣武帝的神色,他便知晓此事多半已无力逆转。 老尚书下朝后回到兵部衙门,直接找各司主事商议,直到灯火通明,月上树梢,众人才散了伙。 接下来的几日兵部草木皆兵,挑灯议事已是常态。谢玘让破风到府里收拾些换洗的衣裳,干脆在衙门里住下。 谢玘负手而出,神色严肃,几日的操劳已让他脸上有些憔悴,下巴处隐隐可见胡渣。刚出衙门便听到不远处一鸣叫的乌鸦飞过,当下即眉头一蹙,加紧打马回府。 刚一入府在前院换了衣服,便独自往朝露院方向去。 “夫人呢?”院内已点上了风灯,秋夜之下显得有些萧肃。见玉露坐在门槛上,也不在里头伺候,谢玘拧眉疑问。 小玉露一见是谢玘来了,赶忙起身行礼,壮着胆子回答:“夫人去法华寺祈福了,说是要住些日子才回来。” 闻及此言,谢玘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好端端的,去祈福做甚?”抬脚就往里面走。 小玉露只好跟着,将话说到底:“夫人说,近日府里不太平,找法师做做法事,求个平安。” 也不知是刚才下值的时候碰到的那只乌鸦怪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自踏进朝露院后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莫名地疾步来到里间,见梳妆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胭脂水粉,屋里也一切如常,这心里的忐忑才渐渐消去了几分。 人不在,待着也是索然无味,只好回了前院的听雨斋。 “破风,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入夜后,破风伺候着谢玘收拾。今日主子也不知怎么了,死活不让杏枝伺候,搞得他重操多年旧夜。 “主子说的是哪一桩?” 青幔已放下,里头的男子却了无睡意。“我以为她的心很大,能装下的事情很多,或许能容忍……。” 谢玘不是不明白,秦妙说去法华寺小住,其实还是心里过不去,原谅不了自己当时在火场的所作所为,即便他那句对不起是真心实意的。她只想避着他,图个清净。 如果事情推倒重来,他还会那样选择么。谢玘好好想了想,或许是会的。只不过他事后会更及时地解释和弥补,而不像现在这般,有些为时已晚。 这一刻他从未如此厌烦自己的性情,也下定决定等秦妙回来后,好好与她解释和坦白。既然她是他的妻子,是侯府的夫人,理应了解所有该知道的。他实在不想再因为沁香或其他故人,让秦妙误会自己。至于已然犯错的部分,唯有以后真心相待,相信时间长了,聪慧如她,能够理解。 想通了之后,谢玘心里的那份不踏实慢慢淡定了,一夜好眠。 豫章军和庆丰军的调动已是板上钉钉,这几日争论不下的是谁带兵前往西北。这次带兵之人身份有些尴尬,只是个副将之位,朝中高位品阶的将军都不愿屈居副将。而众多年轻将领品阶上倒是符合,不算委屈,但谁愿意和废太子的人马搅和在一起。 谢玘默默看在眼里,不多发表意见。这样的趋利避害早在几年前他就领教过了,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依旧每日当值,参与议事,下值就老实回府。实则,他在等,等一个消息。 这夜消息总算来了。一袭黑影从窗外闪过,在窗台上留下一个铜罐。 “主子,承影来消息了。”破风急忙将铜罐递给谢玘,识趣地关门退出。 不多不少六个字,既来之,则安之。 第六十五章 秋雨绵绵惊魂夜(1) 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里,杭州城秦家大院的门口来了一辆青色的马车。府门外早已挂起了白色纸糊灯笼,显得格外刺目。 “祖母!”秦妙鬓发散乱,显然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原本有些精神不济,可见秦老太太奄奄一息的歪躺在床上,她三步并作两步,扑倒在床榻边沿。 老人家眼窝深陷,满鬓白发,见到秦妙的那一刻,本已浑浊的眼珠闪过一丝清亮。秦老太太枯瘦的胳膊勉勉强强地想去抓孙女的手,怎奈气若游丝,半分力气也没有。干涸的嘴唇努力地动了动,终究是发不出一点声响。 “祖母!”见老太太这般挣扎,这般难受,秦妙的心一下子就被揪得生疼。“祖母,阿暖回来了,阿暖在这里……”她紧紧地将秦老太太的枯手捧在自己的手心里摩搓,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啪啪啪地往下掉。 次日傍晚,秦老太太终究敌不过上苍的残酷,撒手人寰。秦家大院继一场大丧后又是一场白事。杭州城里但凡知道秦府的人家都不禁唏嘘,感叹世事无常,命运多舛。 而平阳城威远侯府,来了位无名之辈。此人姓甚名谁,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带来了让谢老太太差点当场晕厥的消息。 养怡院内,谢老太太面目苍白地看着手里的信纸,一时无言。谢薇和孙氏柳氏前来向老太太请安,见老太太惊魂未定的模样,都吓坏了。 晌久,老太太才慌张地大喊:“玘哥呢!玘哥呢!!!快把这个逆子给我找来,快去!” 守在门口的丫鬟一听里头吩咐,大气不敢喘地奔向前院。 “老祖宗,您这是怎么了?!”谢薇不解,上前忙取过茶水给谢老太太,压压惊。 “作孽呀,真是作孽呀!秀娟,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老太太自责自哀地捶胸顿足,让下人们都慌了神。一下子养怡院就乱作一团,儿媳妇们都纷纷上前劝慰,可老太太还是一个劲地流泪哭泣,伤心不已。 赶巧了,今日正好轮到谢玘休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从前院匆匆赶来。 一进大门,便见老太太正靠着谢嬷嬷抹泪。一旁的谢薇也是双眼通红,手里的帕子被攥地快烂了。而坐在下首的二房孙氏,则手里捧着一张看似书信的纸,一脸惊愕。 “你们这都是怎么了?”谢玘一进门见众人这般异样,心里有些发毛。 谢老太太见孙子前来,急着要上前骂上一通。可这人越是气,越是话不清理不明,只剩下老太太气鼓鼓地坐在那里,无语问苍天。 “拿给他看,让他好好看看!”老太太一甩手里的信纸,丢给谢薇。 谢玘不明所以地接过谢薇拿来的信纸,一一来看。屋子里安静地可怕,只听到谢玘一张一张地往后翻看。临了一张折了四折的纸头被打开,左下角赫然写着他妻子的名字,和一个小小的红印。 好一个惊天打雷,呼啦啦地打在他的脑门上,震得他头晕目眩。谢玘难以置信地再重头去看信,一字不漏,可到最后他不得不认,没有眼花,没有意外,只是明明白白的和离。 “大哥!”谢薇看着人从她面前,傻了一般地摇着头,继而又疯了一般地往外跑。本想质问他,为何会让嫂子生了过不下去的心思。要知道,她的这个嫂子有多稀罕自己的大哥。可此时,纵使她有些想问,也忍不下这个心。因为见惯了大哥面不改色的过往,却从未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听雨斋内的下人同样被谢玘冲进房内的一顿发泄给吓懵了胆,连一向得意的破风都不敢往他眼皮子底下窜,生怕殃及池鱼。跟了主子数十年,从未见过这般没有主张,没有分寸的时候。 谢玘将自己活活关在屋内一个白日,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每人知道他到底怎么了,或许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给吓坏了。他将那摞信纸远远地搁在桌案上,逼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迷迷糊糊间有了困意。 他又一次在梦里见到了那个女人和一个陌生男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闻着直叫人作呕。可却见一抹鲜血从女人的脖子飙撒出来,那一场荒唐才戛然而止。男人倒下了,女人白皙的背脊上染上了刺目的红色。父亲举着一把匕首,无声地盯着那对男女,一声仰天长啸,终究还是轰然倒地。 “不要…父亲…不要!” 猛然撑起身子,冷汗从额间黏腻地留下来。又做梦了…… 窗外已然暗去,躺了一日的身子显得有些麻木。豁然间又瞟见书桌上的那叠信纸,理智才一丝丝地被抽回。 “破风!进来!” 守在门口的长随战战兢兢地从门口闪入,俯首等着示下。 “连夜派人去法华寺一趟,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把夫人给我带回来。不,是接回来。” 听雨斋内的烛火一夜未熄,直到天将拂晓,破风才带着寒气进来禀报。 “主子,出事了!” 彻夜未眠的谢玘看着有些憔悴,正靠着椅子等消息。乍一听出事二字,陡然从椅背上弹起来。“怎么?她…不肯回来!我去接她!”说完便要起身收拾出门。 破风一把拉住他,满嘴胆寒:“法华寺的和尚说,这十几日根本没有威远侯府的人去过。更没见过夫人一行!” “什么!”本因着秦妙提出和离一事,自己心里有气。故而没亲自去接,只是让府里派了人手和马车。料到自己上次火场的事情让她心里不舒坦,本也料到她不愿就此回来,那就自己亲自去,好好哄上一哄,事情也就解决了。可谁曾想,结果竟然…… 此时不能不让人往更怀的方向想了。明明出了城,说好是去法华寺的,结果人从来没在寺里出现过。不好!怕是中途遇到歹人了…一想到这种可能,谢玘就再也坐不住了,赶紧让手下的人分派出去找人。府里的人手不够,可又不想动作太大,损了秦妙的名声,谢玘一早就去五成兵马司托熟人调兵相帮。 第六十六章 秋雨绵绵惊魂夜(2) 为了找寻秦妙的踪迹,谢玘连连向兵部衙门告假两日,亲自带着人把城内和城外翻了个遍,可依然芳踪难寻。 远处平原尽头的落日已残破得只剩下一抹黯然,谢玘推搡地骑着马,口中喃喃:“阿暖,你到底在哪里…”他好怕,十几日过去了,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他的阿暖虽然有些手腕,有点骨气,可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他不敢去想,那些被匪患和歹徒掳劫而去的贵女们所遭遇过的事。可眼看着太阳一点点没下去,他心里的希望也一点点破灭。 “主子,有消息了!”破风打马从远处奔袭而来,马还未停下,便翻身下地。“出城马车的车夫找到了!不过他说…”一得到消息,破风便急不可耐地想来报信。可一想到那车夫所说的话,当下又有些犹疑,主子听了该作何感想。 “说什么!”如今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好,谢玘听了开口,就再也等不及了,破口而出。 “车夫说,当天夫人一行人出了城门口,在距离城门十里地的地方就下来车。说是寺里面会安排马车来接,让他先回府,别耽误了府里的用车。我刚刚带着车夫去看了夫人下车的地点,离那里不远处便是官道的南北分叉口。一条通道张家口方向,可出关。而另一条便是…” “另一条便是去南边,去扬州的方向,是与不是!”谢玘早在破风说道分叉口时便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祈福一说,那都是幌子!她早就打算要离开了,恐怕现如今人都已经到杭州了。秦妙啊秦妙,你就这么容不下我,这么不愿意再待在我身边么。光光想到这种可能,谢玘的五脏六腑都好像被绞了一遍,疼得他齿间泛寒。 可下一刻,他的脑海中无意间闪过那常常困扰他的噩梦,想到那个女人,还有他的父亲。刹那间一股寒意从头顶倾斜而下,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际慢慢地形成。 “破风,去看看城里的清风铺和郎月阁还在么。还有,秦家在京里的那处宅子有没有换了人。” 忙碌了几日,事情已越发的清晰了。晚间时分,破风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果然与他想得分毫不差,这个女人和她的义兄一起走了,连带着宅子铺子都卖了。这是筹划了多久的私奔,如一记响亮的耳光赤条条地打在他的脸上。 爱慕他?想走进他心里?那一碗一碗的汤食,一次一次的温情,都是假的么。难不成她从头到尾都是冲着这侯府夫人的位子而百般讨好自己么?可笑啊,现如今知道自己可能位置不保,就干脆与青梅竹马跑了?果然是商户女,满心的算计,满身的铜臭! 这人呐,就是如此。越是失而不得,越是容易将人心往坏处里想,想到犄角旮旯,怎么也走不出来。而此刻的谢玘,也终究是俗人一个,逃不出这样的心魔符咒,生生把自己给套了进去。 这样的事想瞒,终究是瞒不下去的。次日,谢玘就将秦妙主动离开的消息说与谢老太太听了。老太太听闻,再想想那来信里的意思,便一下子都想明白了。 “这孩子好端端地怎么就想与你分开呢?”好端端?老太太当下就想起秦妙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异样。对着双眼通红,满脸胡渣的孙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你,把那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弄进府里。眼下好了,连媳妇都和你生分了,不要你了。这下你满意了!” 谢玘只是将秦妙借祈福之事逃离京城一事说了,但并未提及自己心中所猜,以及秦家在城里的产业都悉数被卖掉等事,怕就怕老太太听了越发气恼。可老太太这么不管不顾地“包庇”秦妙,他恨不得将自己被戴了顶绿帽子的事情悉数脱出。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沁香,可难道没有沁香,她就能收心了,就会好好和自己过日子了。是,因为沁香,他的确是有愧于她。可现如今自己脑门上绿油油的一片,那些愧疚早就被丢到角落里了。 此刻的谢玘,恨不得将秦妙抓到身前,好好质问她为何要作出这般下作之事!对,不能就这么算了。凭什么她说离开就离开,说和离就和离,当他谢玘是那些府里的管事么,没个气性! 回到听雨斋,谢玘立马命人收拾行囊。是非曲直,他都要亲自去讨个说法。可这一声令下,却被破风拦下。 “主子,你如今不能离开京城。王爷说了,西北战事已起,当务之急得把两路驰援的兵马拢在咱们手上。免得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破风说的的确是实情,可另一层意思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能道出来给谢玘听。可纵然他说烂了嘴,终究还是没能拦住早已被秦妙之事惹得昏了头的谢侯爷。 当天下午,谢玘便只声快马出城,一路往扬州方向奔袭。过扬州,丢马上船,着长江对岸最近的渡口上岸,再换马奔袭,昼夜不断,整整跑坏了三匹马。不到五日便到了杭州城门口。 古老的城墙上方,赫然刻着“杭州”二字,若细想,这又何尝不是当年自己来迎亲时的那一幕抬头远望。可惜的是,如今自己孑然一身,单枪匹马,没有了那红艳艳的阵仗,也没有了那份迎亲时的抗拒。眼下他真是迫不及待地想奔到秦府,见到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 枉是娶过一次亲,谢玘却不太记得往秦家的路。东问西问后,才勉强摸到了门,那是已过了晌午。秋天的杭州城,没有平阳来得萧肃和清冷,反而透着一股温暖,空气中弥漫着丝丝花香,乍以为是到了暖春时节。旅途奔袭而来的疲惫之感, 在这样的氛围里稍稍得到了纾解,以致于快到秦府时,谢玘已做好了不动怒、好好说的准备。左右秦妙是爱慕自己的,而自己如今也是爱慕她的,只要把沁香的和她那个二哥的事情说开了,想来事情也不会如自己想的那般糟糕。毕竟他们已是夫妻,不是么。 谢玘这样想,等会儿又能见到自己的小娇妻,心情莫名地变得好了起来。但到了所谓秦家大院的门口,他却愣住了。 这座大宅子依然还是他记忆中的宅子,可奇怪的是,门庭清冷,铜门上锁,连原先挂着的写有“秦府”二字的匾额也没了踪影。他将马随意地拴在石柱上,上前去敲门,可敲了半天都没个下人来应。谢玘不放弃地绕着秦府外围转了一圈,零星发现地上和草木堆里有些白纸,好似丧事之物。他心里大骇,莫不是府里有人仙逝?眼下正是青天白日,他也不好直接翻墙入内,只好又回到门口敲了会铜门,依旧无人理会。 到底怎么回事? 第六十七章 人去楼空成幻境 秋夜绵长,杭州城河坊街上,酒肆林立。一身穿藏青色锦袍的男子,胡须邋遢,正邻水独坐。桌上的酒已上了两大坛,男子脸上已浮起淡淡的红晕,稍稍掩盖了其两眼下的大片乌青。 不远处的台子上,一位老者正拍案危坐,手执青扇,侃侃而谈。 “人说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纵使累身金银,通天富贵,一朝遇厄,枉赴东流。话说前朝湖州有一小货郎,日日走街串巷,贩卖芽糖。这小货郎,人长得俊,脑子也灵光,多年后得一员外爷的青睐,入府做了前院买办。人说这福气要来,挡也挡不住。员外爷多年无子,竟老年得女,甚是疼爱,欲为其招婿入赘。此女谁人不嫁,偏爱小货郎,自此无亲无故的小货郎得美眷入怀,家缠万贯,真真是有福之人。小货郎本就聪慧,又得家翁相助,多年后竟成就一番大事业,转身成为湖州第一首富。家有娇妻,膝下幼子,人生颇为美满。” 老者手中木栉一顿,得空喝茶润嗓,片刻间就有人嚷嚷:“这小货郎福气真是好啊!那后来如何了?” “后来啊…话说世间万事,变幻无常,一场水患引发湖州成立瘟疫肆虐。小货郎和发妻感念百姓疾苦,出银赈灾,亲自派米派药,当真是菩萨心肠。可惜啊…老天竟也有力不从心之际,小货郎毕竟有些年岁,终日为疫情奔波,感染瘟疫。最为可恨的是,一人得病,全家遭殃,家中幼子也未能幸免。只留下发妻终日以泪洗面,最后一把火将万贯财富付之一炬,葬身火海。” 众人皆露悲切之色,唏嘘之声不绝于耳。虽为前朝旧事,或也有杜撰之嫌,可听者心痛,无不惋惜。这时,酒肆中又有声音扬起。 “这老天爷啊,有时候怕有喝醉酒的时候。好人未必都有好报的。且不说远的,就说咱们这杭州城里童叟无欺的秦家,不也是树倒众人推么。” “是啊,听闻那秦老太爷也是泥腿子出身,辛苦攒下一份家业,本以为能在儿子手上发扬光大。怎可知天不遂人愿,竟遭遇那些个不要命的无良劫匪,活活去了一条性命。” “这还不算呢,本以为同去的秦大爷有幸留了性命,结果摔下悬崖废了身子,才二十几岁的光景却成了瘫子。秦家也真是命运多舛呐…” “最可恨的是那些个平日里素来与秦家交好的,一到人家遇到难处,竟个个躲了起来,世态炎凉可见一斑。尤其是那些个,自己不愿意冒险跑生意,明着说是合股,暗地里就是揩油的,一出事就跑到秦家张口要钱。听说那秦家老太太也曾是当家一把好手,可终究敌不过这些贪婪之人,活活给气死了。如此一来,秦家上下死的死,残的残,可怜坏了。” 酒肆里原本就是各色人等汇集之所,里面不乏有些与上门逼债之流有所瓜葛的,听完那人的唾弃,脸上讪讪,纷纷低头不作声,充耳不闻。 “好在秦家还有个外嫁的孙女,听说从小聪慧伶俐,以前也是帮着家里打点生意的。一听母家出事,二话不说就千里赶回。那姑娘也就十六七的模样,看着弱小,听说腰板子硬挺的很。自打她一回来,秦家也算有了个能说话的,那些上门要债的也不敢肆意污蔑,落井下石。只可惜啊,这次损失太大,再大的能耐也只能变卖家产,连秦家老宅最后也没保不住。” 这时角落里有个男子沙哑着声音,提出疑问:“不是说那秦家姑娘嫁了个京城里的侯爷么,怎么还会被欺负至此?” 马上就有人应和:“你也不想想,那侯爷愿意娶个异地商户之女为妻,门不当户不对的,想来也是有些隐疾或者别的不可与人道来的问题。再说了,秦家出那么大的事,都一个多月了,你可见京里有人可来说上过一句?” 众人一听这分析,纷纷点头:“是啊,是啊…那些个权贵又怎会高看咱们商户一眼呢…” 邻水而坐的男子侧转着身子,仿佛未曾注意到这堂内的熙熙攘攘。可手中的杯盏,已生生被他捏碎落地。他随手抄起桌上的酒坛子,咕噜噜地往自己嘴巴里灌。眼疾手快的小二正要上前收拾那碎了一地的渣子,可瞧见他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又往后挪了挪步子,始终未曾上前。 街上的更夫已瞧过了二更梆子,坊间的酒肆陆续收起了门面。男子依然坐着,丝毫没有想要挪动的意思。守夜的掌柜和小二对视了一眼,壮着胆子蹭到男子的身旁。正想开口劝退男子,只见轰然一下,男子侧身倒地。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胆,小二小心翼翼地去碰了碰男子的鼻息。好在,人还有气。瞧他虽为人邋遢,可那一身锦袍,足见其富贵身份。要是这等人,醉死当场,这可万万是说不清的了。 正当掌柜和小二想把人拖起来扔出去时,隔岸有二人踏水而来,一把逼退掌柜和小二。飞身丢下一锭银子后,将男子扛了回去。 次日清晨,秦家大门口,赫然立着三匹高头大马。 “主子,豫章王口信,命你尽快赶赴京城。” “主子,老尚书也特命我来传信,让你立刻动身回京,否则副将之位难保。” 站在门口的谢玘看着早已没有匾额的“秦家”,一切都恍若隔世,淡淡地说道:“知道了。”任谁都听出了他口中的无奈和伤感,只是破风和承影未曾想到,他们心冷如铁的主子,有一日竟然会… 南方的晨露浓重,如同他心间的忧愁一层叠着一层,久久不能散去。阿暖,为何你出事却不愿让我这个丈夫相助,宁可与我分离,独自承担。 也对,我这样的人,本就不配得到你的信任。更不配让你倾慕付出。可是,阿暖,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糊涂了这些时日,终于开了窍。谢玘这才明白,自己所谓的冷静自持,顾全大局,都是一场糊涂。可明白了又如何,正如那说书老者所言,世事无常,本已在手的珍珠,错看成了鱼目。等到悔悟之时,却已人去楼空。 第六十八章 浔阳城里三月暖 十日后,西北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朝廷命一品军侯府的威远侯为西北大军副将,晋为从三品虎贲将军,即日领五百近卫营前赴潼关,集结亲帅两万豫章军和一万庆丰军火速驰援西北护卫军。 “你说什么?!” 此刻已是三更天,雨酥阁内仍有人影攒动。沁香一脸懵地看向来人,不禁低吼一声。 “朝露院的那位怕是走得彻底,不会再出现了。”来人身着黑色夜行衣,应该没打算要在此留宿。只是分别在即,心有不舍,一直将人圈在自己怀里。 沁香闻言,果然眼冒金光:“我都还没怎么出手,她倒是先自己走了个干净。嘁,还以为是什么难缠的货色……” 黑衣人瞧她面色因刚刚的消息而露出难以掩饰的笑意,眼波流转间平添三分妩媚。 “此次前去,多有危险。你可会想我?”黑衣人说话轻,却有难掩的期待之意。 只见美人好笑地扭捏了一记身子,戳中来人的脑袋说道:“这是自然的。出门在外,多注意身子。”想来似是不够,怕男人多心,遂又说:“刀枪无眼,好歹给我留条命回来。” 能得心上之人如此惦记,黑衣人很是动容。纵然情海茫茫,便也死而后已了。 翌日东方尚未启白,城门刚刚打开,一袭铠甲军师纵马奔涌而出,生生打破晨曦的死寂。与此同时,一匹白马自边门一跃而出,径直往南部官道疾驰而去。 一年后,羌族大败,首领伏诛,残兵四散,被西北护卫军赶至贺兰山以北。年后开春,威远侯回京述职,晋为正三品武定将军,择日携豫章军赴江西道,任江西道和荆州道军政总兵。 浔阳城里百花楼的一处厢房内,一绝色女子正沐浴而出,斜躺在浴桶边的暖塌上,慵懒妩媚。等候在侧的婢女上前,将香膏细细涂抹,连脚趾头缝隙都不敢忽视。 “秦娘子,今日我可都靠你了。”绝色女子从容地搭着婢女的手起身,走到梳妆台前。 不一会儿,屏风后又出来两位女子,手中碰着一摞的衣衫。其中一位瞧见绝色女子对镜自赏的姿态,不禁有些脸热,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秦娘子可真是妙人,都是嫁过人的,怎还如此害羞。”绝色女子从镜子里不免调笑。 “锦瑟姑娘,姿态妖娆,纵使女儿家,也委实羡慕。”这位锦瑟,不过二八芳华,却长得一副水蛇腰,真真的好身段。再加上容颜鲜嫩,如将将绽放的芍菡,美而纯净。纵使如秦妙,也不得不感叹老天造物之精巧。 秦妙将手中的绯色小衣,为锦瑟穿上。小衣采用最软的苏丝制成。 接下来是纯白月拢纱长裙。长裙曳地而过,下摆处绣满蝶戏花间图。昏黄烛火下,若远观,则如同花间仙子降世,灵动逼人。 锦瑟站在大铜镜前,连连赞叹:“三姐推荐的,可真是个人物。此番一打扮,我都快认不出我自己了。这还是我么……怎么那么美……” 这回一年一度的花魁之战,她花重金请到了浔阳城里刚刚崭露头角的秦娘子。刚见面时,锦瑟是有些不屑的,看着稚气未脱的秦妙,觉着八成是沽名钓誉之辈。可真接触了几回,看过花样,才发觉此人身怀奇思妙想,令人眼前一亮。果然,今天的这身服饰,真真让她焕然一新。 秦妙带着面纱,眉眼微微翘起,淡然地笑道:“那就提前恭祝锦瑟姑娘一举夺魁!” 百花楼里百花争艳。一年一度的花魁之战吸引着成立的富人公子慕名而来。不多时,楼前早已车马济济,人流如织。 秦妙带着玉露从厢房安然退出,见楼下大堂早已人声鼎沸,便摸着二楼角落处的楼梯默默下楼。今日她们主仆二人穿着清淡,穿梭于人群之中,并没引人注意。 不一会儿,二人就到了百花楼门口。玉露抢先一步去叫马车,秦妙则等在一旁。 突然间,似有人侧面撞来,秦妙一个脚下不稳,往一旁倒去。她慌乱之间,随手乱抓,总算歪着身子靠在一锦袍男子身上。 锦袍男子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有些不悦。但还是将人扶稳。 刹那间,男子对上秦妙面纱之外的那双眼睛,本已打算放开人的手,又重新将秦妙拽紧。 男人力道之大,抓得她有些生疼。秦妙正想要发作时,抬首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心中突然悸动,可只是那一瞬间,当她发现男子越发探究的眼神时,直接掠过他,匆匆福身,而后大力甩开手,躲入外面越发拥挤的人群。 阿暖,是你么? 这已经不是谢玘第一次遇到与阿暖形似的女子,每一次都是这般情不自禁。眼见蒙面女子趁自己不留神,须臾间就隐身到了人群里。等到他再去追时,已再无踪迹。 难道,自己又认错了…… “谢侯爷,您可让我们好找啊。这大戏马上要开始了,快进去吧。”此刻一中年男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拉着谢玘往大堂走。 “不了,在下忽感身体不适。改日再和各位同僚喝酒。”今日是他第一次下浔阳视察防卫,正好碰上城里最火的百花楼举办花魁大赛。故而浔阳城的官员趁机会让谢玘松伐松伐,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拉拢一番。 可刚刚门口的一幕,让本就对应酬兴趣寥寥的谢玘,彻底没了心思。只想在附近看看,是不是还能遇到刚刚那位蒙面女子。 “哎,侯爷!“侯爷!”中年男子连连喊人,也拗不过谢玘去意已决。“唉,这美人都不看,真是暴殄天物!哼!” 男子一甩袖,转身就往大厅走。里头早已莺歌燕舞,声色涌动,注定了一夜春宵,流连忘返呐。 第六十九章 富贵堆里累钱难(1) 浔阳城西的一处二进院子里,女子将将梳洗完,搬了把小凳子对着窗外喝酒。 这一年多以来,秦妙一直不太好入睡,总得喝点酒到微醺,方能成眠。 杯中的菊花酿是前不久新得的,价格贵得霸道,她舍不得喝。今日心绪有些起伏,才让小玉露搬出来给自己温了半壶。 虽说已是三月,可终究乍暖还寒,秦妙拢了拢衣衫,裹着身子朝窗外发呆。今日在百花楼门口撞到的那个人,像极了时常在梦里出现的谢玘。可又觉得哪里不对。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子边沿,努力去回想那一刹那间发生的事。印象中,他的脸好似更柔和一些,眼眸应更阴冷一点。而不像那人,撞到自己眼里的那刻,眼中神色万变,竟品不出到底是何种情绪。 很快的,半壶浊酒就落入了她的腹中,身上也有点懒懒散散起来。她无奈地摇摇头,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好好的侯爷不当,跑来浔阳。定是自己老做梦梦到人家,故而情急之下看错了。 秦妙长长地舒了口气,一想到明日还得继续早起忙碌,也就没了别的心思。姗姗地缩入被窝,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即便再想他,睡着了,做个梦,就能见到了。 思及此,秦妙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清晨的浔阳城异常忙碌,早上赶着去衙门当值的,凑在摊前等着新鲜出锅的米粉,抹上一层辣油,一撮葱花,几钱臊子肉,香气扑鼻。城外的农民们挑着一日的货物,在街上支起架子,将颗颗绿油油的早春菜心一一摆开。杂货摊上摆着有些粗糙但价格实惠的粗陶,买回家储水酿酒都成。 秦妙永远是院落里最早出门的那个。穿过两条巷弄,一路小跑地蹿到林家粉店前,瞧着锅里正浪里白条似翻滚的米粉,肚皮空空如也。 “哟,秦丫头来啦。还是老样子?”正站在大锅后头搅面的胖大叔一看秦妙,便笑眯眯地问道。 秦妙咽了咽口水,急不可耐地咧嘴:“林大叔,老样子!”说完就伸手去翻锅旁边那一盆红辣辣的佐料。那小拇指挑了一撮,深深闻了闻,又舔了舔。 “丫头,咋样,我新调的酱!” 先是一阵呛口的辣,接下来是肉末的香,带着酸甜。“嚇!您这酱,可真够味儿!” 林大叔瞧她一脸魇足,两眼发光的模样,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来,出锅咯!秦家丫头一份!” 秦妙笑嘻嘻地接过热腾腾的米粉,找了个沿街的角落,安静地吃粉。来了浔阳城这些日子,最让她舒心的,莫过于一早的这碗粉,暖心暖胃。即使日子再难过,看到林大叔还有很多像林大叔这样勤恳养活家人的,她便什么都不觉得难了。 吃完粉,秦妙和林大叔打了个招呼后,跑过两条街就到了自家的铺子。如今阳光正好,伙计已经将门板都卸下,开始一日的经营。门口的牌匾上,没有烫金修边,可清晨阳光下的''清风铺''三个字,怎么看都觉得好看得紧。 “东家来啦!”小掌柜操着一口浔阳方言,朝秦妙喊了一身。 “给!刚给你们买的粉,还有包子。”秦妙把手里的早饭放在桌上,几个伙计闻着香都上前吃起来。 “东家,昨日您不在店里。府台大人家的三姨娘派人来请了几回。” “哦?说了做什么没?”秦妙昨日忙着给锦瑟布置,的确没空来铺子。 “那府里的丫鬟说得含糊,没讲样式花头。就说急着做春衫。对了,还说您今日得空,麻烦去一样府里。” 秦妙匆匆把昨日的进账过了一遍,眉头有些不悦。虽说这清风铺的名头是打响了,可每日的流水还是比自己预期的要少许多。铺子的租金,大哥的药费,都需要花银子。还有侄儿再过一年半载也得请先生启蒙了。方方面面都费钱。 “玉露,等会儿收拾收拾,和我去趟府台大人府上。” 小玉露从后半间掀了帘子出来,糯糯地问道:“小姐,要不要带上绣娘?” 秦妙想了想,最近手上活压得多,得加快些进度,还是让绣娘踏实地做活吧。横竖那府台的府邸门槛那么高,她也没指望能一次两次就搞定了。 看看快日上三竿,秦妙才让玉露套了马车前去张府。 “小姐,为啥咱们要这么晚出门?早点去完,也好多跑几家不是。”如今的小玉露已经不在秦家后院伺候了。一来秦家搬来浔阳后,手头也紧,不比以往,用不起那么多下人。二来玉露性子活泼,脑筋活络,挺适合动动嘴皮子跑跑堂的。所以秦妙就把她调到铺子帮忙,外出的时候就跟着她。 “不懂了吧。府台大人的这位三姨娘最得大人宠爱,为人也很娇气。我们要是早早去人家那里,保不齐那姨娘还没起来呢。再说了,就算已经起了,有起床气可怎么办。所以啊……咱们就等到她什么都收拾得美美的时候上门,最合时宜。” “哦~~~”这样啊,小玉露很认真地点点头,把这招偷偷记下。嘿嘿,跟着小姐,永远都学无止境呐。 张府坐落于城东,地处浔阳城最好的住宅地段。门房一听是三姨娘的客人,赶紧进去通禀,不一会儿就把秦妙和玉露迎入垂花门。 今儿可巧,这张大人约莫是留在三姨娘这里***愉,刚刚陪着宠妾用完早膳。 三姨娘半推半就地依偎在张大人怀里,好半晌才把一碗梗米粥给喝完。听闻清风铺东家来了,张大人才起身放过这怀里的美人,临走前还意犹未尽地往人嘴边香了一口。 秦妙听到里头的动静,乖顺地候在门外。正好碰到张府台摸着肚子从里头满面红润地出来。 张大人面带春色,显然兴致很好。冷不丁瞟见立于门外的秦妙,两眼刹时被闪瞎。素静的一袭樱色裙衫,宛若一株玉兰,清丽脱俗。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无邪,却让人看了很容易勾出邪火。张大人已被伺候了一夜加一早,本该很是魇足,可一见到秦妙,身上不觉得又燥热起来。那小嘴多诱人呐,可比自己宝贝来宝贝去的三姨娘可口多了吧。 秦妙本未察觉异样,等发现那男人两眼发直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时才发觉事态不妙。 好在正当她被灼热猥琐的注视盯得浑身难受时,屋里的丫头出来带她和玉露进去了。 “哎哟,秦娘子,你可真是大忙人。我让人请了你好几回,都没能成。” 三姨娘年纪不大,看着大约就二十左右。原是浔阳城边上一镇子里秀才的女儿。听说十四岁就被府台大人给相中,一直宠到现在。可见其有些手段。 第七十章 富贵堆里累钱难(2) “三夫人可真是折煞我了。我们清风铺本就做些小本买卖,这几日忙着给百花楼的锦瑟姑娘拾掇,倒是错过了您这单好生意。今日过来便是告罪的,但愿三夫人不要嫌弃了我们清风铺的粗浅手艺。”秦妙恭敬地朝坐在绣凳上的三姨娘福了福。 三姨娘杏眼一挑,瞧秦妙一心半点的姿态都不摆,反倒上赶着恭维自己为夫人。本想着杀一杀秦妙的锐气,自个儿派人去清风铺守了几日,都没见到人,心里本有些不太如意。现下好了,人家本本分分地想从自己这里讨点好处,她也没必要弄得对方下不来台。 “行啦行啦,我可不敢小瞧你这大忙人。”做惯妾侍的人,也是长了一张妙嘴,既是有求于人,也不好太摆谱。“我这可还真有件好事等着你。” “听铺子里的掌柜说,夫人想做春衫?可有什么心仪的款式或者花样?” 三姨娘言道:“要是有,也就不必来请你了。再过一个月,就是老爷的生辰。我想请你给我做一套,能让我焕然一新,鹤立鸡群的衣服。” 额…这三姨娘还真不愧是秀才家的女儿,还知道焕然一新,鹤立鸡群这般四个字四个字的成语。可秦妙闻言,却脑门嗡嗡作响。以前也不是没听过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可再奇怪至少也得有点谱。这次…谁能告诉她,何谓鹤立鸡群的衣服? 秦妙心里暗暗叹服这位姨娘,这思路委实清奇。她尝试着问:“夫人那日是想让府台大人一个人刮目相看呢,还是另有意图?”女人家争奇斗艳乃天性,更何况是以色侍人的侧室。所以秦妙斗胆往这个方向猜测,希望能给自己多少描绘出一幅鹤立鸡群的花样。 三姨娘一愣,杏眼微滞,继而又悄然一笑:“你全名是叫秦妙吧。哎哟哟,可真是个妙人。不过我可不止想让老爷只盯着我看,还想让当日所有在场的人都记住我,不许看别人。能做到么?”本还想多绕几个弯弯,结果人家一下就往对的方向猜了。 见她露出笑意,秦妙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夫人谬赞。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当日是否还会有其他妙龄女子在场,或许想与您争上一争?” “你这心思太活,我也不瞒你了,费劲。老爷生辰那日,正房那位据说要送个人给老爷。所以我必须得出彩,分了他的心思,让那多小花苞还没开就给掐了。阴白么?” 额…秦妙再次汗颜…自从锦瑟之后,好像自己往宅斗“帮凶”的路线上越走越远。罢了罢了,要想让清风铺的名头再响亮些,城里的这些贵人们个个都得捧着,不能得罪。 当下秦妙就向三姨娘打听了那争宠丫头的情况,比如相貌,身段,气质等等。那三姨娘一听她的意图,干脆让底下的妈妈带着秦妙去了正房养在外头的宅子,偷偷看了几回。见过了参照,再结合三姨娘的优势,秦妙心里多少也有了些底气。 不过这几日频繁来往张府,除了得到了三姨娘的认可外,秦妙是哪哪都不喜欢这个府邸。话说那张大人在三姨娘院子里瞧见过秦妙后,时常在秦妙出府的时候来个偶遇邂逅,每次那小眼神都不怎么含蓄,贼兮兮地盯着她看。可人家是四品府台啊,浔阳城的父母官,秦妙心里再嫌弃,阴面上还是不敢太放肆。 这一日秦妙独自一人带着花样子来找三姨娘,想让她试试颜色和花样与其是否相配。刚从三姨娘院子出来,往开在一旁的角门走去的时候,从灌木丛里闪出一个人影,拦住了她的去处。 秦妙不禁扶额,真是哪哪都是坑。不过面上还是如常地很恭顺,给张大人行礼:“拜见张大人。” 张大人四十来岁,i面白肤皙,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应是长得不错。只是不知是侵淫官场多年的缘故,眼神总是飘忽不定,没有那份读书人的淡定气度。听下人说,那秦娘子又来府里了,就匆匆从书房赶来守在必经之路上。 “娘子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呢。这天那么闷,不如多留一会喝喝茶。”张大人也算是个文雅人,虽说急色,但终究还是想和美人来个花前月下,浪漫一番。 秦妙心里已经吐了许多泡泡,恨不得一脚踹飞眼前这张故作风雅实则猥琐的脸。“张大人客气了,三姨娘要的衣衫时间紧。我们清风铺实在不敢耽搁,故而小女子就不多作逗留,得赶回铺子好生张罗。”说完便侧过身想要从一旁的小路溜走。 可守了这么些日子的张大人,再想附庸风雅,也有急不可耐的时候。见秦妙想走,上前抓住小美人的手腕。秦妙大骇,竟不曾想这张大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对自己动手,忙着要挣扎。 “好娘子,在下已心仪你许久,是真心实意地爱慕你。看在我一片赤诚,可否给在下一个亲近芳泽的机会呢?”张大人抓着手腕将人揽到自己怀里,就近闻着秦妙身上淡淡的女儿香。那香气,可比府里的那些莺莺燕燕清丽风雅多了。这样的美人,错过可就真真可惜了。 “大人还望自重。我已是嫁给人的,怎可…”秦妙急得眼泪汪汪,浑身僵直得与他保持距离。 美人流泪,可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张大人瞧秦妙眼眶湿漉漉的,一副我见犹怜,他更是心气难平,恨不得当下就不做谦谦君子状,直接抗人办事。 秦妙见男人眼睛有些发暗发红,心道不妙。直接闭着眼睛豁出去,抬脚往男人的下身踢去。果然,男人一中招,就送了自己,捂着那紧要处跳脚。趁着这个空档,秦妙立马拔腿就跑,等到咱们张大人回过神来,美人早已不见人影了。 “哼!给脸不要脸,下回可饶不了你!哼!”张大人朝着秦妙跑开的方向气愤地甩袖,到手的鸭子飞了,这口气可真不是事事如意的府台大人咽得下的。 而在不远处的偏僻凉亭里,张夫人和身边的丫鬟正好撞到咱们张大人的这桩窝囊事。可在张夫人眼里,事情可不是这么看的。 “哪里来的狐媚子,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勾引男人。”张夫人愤恨地扯着帕子,想了想,就让丫鬟去打听,今日可有什么外人入府。这不打听还好,一打听才知道,这女子竟然是三姨娘找来的,心里的醋瓶子直接打得破破碎碎。好啊,自个儿风骚卖弄也就罢了,还妄想从外面请帮手,休想! 一路逃窜狼狈回家的秦妙哪里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被浔阳城最尊贵的妇人给记恨上了。只想着下次千万得带上玉露,一定不能再落单了。再一想到自己今日得罪了浔阳城的父母官,可真是暗叹世道不好过,回头这烂摊子可怎么收拾呢。 第七十一章 再相逢情难自禁(1) 张家的污糟事暂且放到一旁。谢玘这里倒是有了新的动向。 一身玄色劲装的年轻男子斜靠在门框上,往里瞟了一眼正坐在前方的谢玘。 “我这里查到点东西,不知道你要不要听。” 谢玘不去看他,只言道:“有事就说吧。别和我打马虎眼。” “得。人我倒是没找到,不过……昨日闲逛倒是发现一家很有意思的铺子。”承影眯着眼,拨弄着手里的宝剑。 经那日百花楼飞速的一眼,谢玘心里总不安生。那个女子,太像她了!可夜里昏暗,又是当时那样的情况,他都来不及去仔细辨认。 “哦~怎么说?”听承影好似话里有话,定是有些靠谱的眉目,不禁紧张起来。 “主子,我们刚来浔阳,对此地不熟。可你知道,这城里居然有一家成衣铺子,叫清风铺。” 此话一出,谢玘顿时眼睛发亮。成衣铺子,清风铺?秦家?秦妙! 如此这般一联想,他的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肯定是! 纵然平阳和杭州的秦家产业都不见踪影,可保不齐她秦妙不舍自家招牌,到了浔阳还是用了老的字号。 他努力按耐着此时的激动,又问承影:“可去铺子里问过?问到些什么?” “不曾。不想打草惊蛇。”承影如实回禀。 也好,就让自己亲自去揭开这个谜团,把人抓回来好好质问一通。 一夜未眠后,谢玘盯着乌青的眼皮,天没亮就朝昨日承影说的大街敢去。 清晨雾气还没散透,街上三三两两路过早起赶集的农人。谢玘隐藏在清风铺对面的一处巷子内,透过秋日的薄雾看清了那木匾上的三个大字-清风铺,静静等待。 好不容易等到天放亮,他的额间都起来一层细细的水汽。就看到铺子边的一块木板由里面被卸下,谢玘睁大双眼,却只瞧见一个小后生对着街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即又麻利地把剩下的门板都一一卸下。 不是她……谢玘有些失落,可转年一想,秦妙是个女子,总不会这么抛头露面做小伙计的营生。许是自己太想见到她了,这般浅显的道理竟都忘了。 他无聊地自嘲一笑,继续盯着那已经开了门的铺子。 天慢慢放晴了,街上的人流也渐渐多了起来。有人从巷子里穿进穿出,见到趴在巷子口一动不动颇为鬼祟之状的谢玘,频频皱起眉头。 若有知情人看到这一幕,估计要大发感慨,堂堂一品军侯府谢侯爷,竟做起偷偷窥探之事。 谢玘浑然不觉自己的无状,紧紧趴着墙壁往对面张望。 铺子里的人进进出出,有男有女,一个时辰过去,还是没见到他想见的人。约莫是太过紧张,太过期待,这会儿自个儿的手都攥得有点发疼了。 难道此清风铺非彼清风铺?谢玘默默在心里打鼓。可莫名地总觉得还是要在等等。 啪! 谢玘正琢磨着呢,就猛然听到一下异样。出于惯性,他一回头就见到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摊着一团白乎乎泛着红油油的东西,还冒着热气。 他习惯性地往四处张望,就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疾步飞奔的身影。他从军多年,素有鹰目之称,一眼就瞧出那是个女子。 难道?!!! 他来不及细想,不敢放过心中任何一丝猜疑,提步就往前往飞驰。女子像是拼了命般,跑得极快,加上巷子曲折繁复,一转身就没了那女子的影子。 如此千方百计要逃离,除了他的秦妙还会有谁!当下谢玘就越发肯定了心中所想,二话不说足尖轻踏,悦上围墙。高处视野宽阔,飞驰间便可纵览巷间动向。很快他就找准了那女子的方位,如老鹰啄事食般飞身抢拦在女子前方。 “唔……”正一路狂奔逃窜的秦妙未曾想前方冷不丁落下个庞然囧物,一个没刹住就朝那大物撞去。 大物好似生了手脚,顺着她使力的方向带了几步,才将将停下。 “还跑,嗯?” 轰!熟悉的男声从耳际炸开,秦妙浑身一抖,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瘫软下来。因方才不顾一切奔跑,双颊彻底泛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又因着被人抓到,满心焦躁委屈,鼻子一下子就酸楚起来。 谢玘看着怀里满面通红,气息紊乱不已的姑娘,心里美滋滋极了。总算是抓到了,看她往哪里跑。 可下一秒,他就有些无力招架了。因为……秦妙直接撒欢大哭起来! 哇哇哇!秦妙心里好委屈,那是一种自己自以为藏得很好,很得意,却被人无情揪出来的委屈。她很不爽,很不服气! 哇哇哇! 怀里的人哭得惊天动地,毫无姿态,更要命的是,还把他的衣服当作不值钱的,鼻涕眼泪都往上面抹。 脏死了……要是平时那个偏偏佳公子的侯爷,铁定将这么个邋遢鬼无情地丢到九霄云外了。可偏偏,现如今的谢侯爷,转了性,什么都能忍,就是忍不了秦妙不在身边。所以,不管香的臭的,他都只能无力地接受了。 秦阿暖是刚刚吃完林大叔的米粉,浑身都是力气。这不,一哭就哭了一柱香时间。哭声又这么惨烈,惹得巷子里来往的行人纷纷侧目。当然侧目的对象不是秦妙,而是谢玘。 可有什么办法呢,谢玘本就寡言,也不想多做解释。只能无奈地拍拍秦妙的背,走安抚小猫小狗般的,让她把这一顿给哭够了再说。 “哭够了,嗯?”谢玘低下头去瞧,小猫眼睛一片红肿,嘴里不住的哽咽,关键是没看他! 傲娇谢侯爷有些不满,他腾出一只手,挑起秦妙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看他,想在此时此刻久别重逢之际,在那湿漉漉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的存在。 毕竟他那么想她,念她,想必曾经如此爱慕自己的阿暖,也是想她的。 他仔细分辨着秦妙眼里的情绪,有些小怒,以及惊讶,更多的却是委屈。独独没瞧出一丝的爱意和欣喜。 他干干地发出声音,喊了她一声:“阿暖?”想再看看她眼里是否有自己,可下一刻怀里的人却自己挣扎开,再次脱离了自己的怀抱。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可人已经巧妙地退后了几步。 秦妙哭了一通后,人也镇定了许多,就这样站在几步之外,也没逃走,只是凉凉地说道:“还是被你找到了。” 她刚刚看到谢玘在巷子口张望时,他一脸的焦急和期待都隐隐看在眼里。可是她依然被吓到了,自动自觉地选择逃离。而被抓住的那瞬间,她的身体里划过一道无助,有种想要挣脱却始终如影尾随。那种无奈和压抑,让她瞬间奔溃。 “阿暖,我找了你好久。你当初为什么要走?”谢玘心里憋了好多话,可一开口,却发现说不出什么。 “不为什么。况且该说的,我都已经在信里说了。你难道没看么。” 提到那封信,谢玘就蹿了火。不为别的,就为了那张莫名其妙的和离书。 “我看了,也阴白了。所以更放心不下你。以前都是我糊涂,我很后悔。所以别和我置气了成不成,跟我回去吧。” 回去? 秦妙笑了笑,还是摇摇头,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 第七十二章 再相逢情难自禁(2) 春日的街头,处处都是生机,可在谢玘眼里,却寒冷无比。 请求回去的话已经说出口,这是傲娇了小半辈子的谢侯爷难得地做低伏小。只是,对方貌似并不以为然。 秦妙在前面走着,谢玘颓丧得跟在她后头,亦步亦趋。 直到清风铺的门口,小掌柜从里头欢喜地迎出来对着秦妙蹦哒:“东家!刚刚张府台家的夫人派人又来下单啦!” 这自从三姨娘委托秦妙制春衫后,府台家的生意倒是没断过。前不久还有小厮前来,说张大人想做几件袍子,特意叮嘱让东家把关样式,回头送到府上。 小掌柜算盘打得好,心里的小九九更是噼里啪啦。得了浔阳城父母官的青眼,那清风铺还愁生意不红火。想到这,他本就不大的一双眼睛都快乐得眯成一条缝了。 秦妙走到门口,听小掌柜此言,脚步顿了顿,嘴角难掩地牵动了一下。瞬间想起那张大人看似风雅实则龌龊的一张老脸。呸,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知道了,你去忙吧。”秦妙随口回应着,便要往里走。 小掌柜见后面进来的谢玘,一身锦袍,气宇轩昂,眉目贵气,一看就是个大主顾。便哈哈地上前拜见:“这位大人光临鄙铺,是打算做些什么衣裳?”说着就想殷勤地带人往里头请。 谢玘冷眼瞟了他一眼,就直接掠过他,朝秦妙的方向走去。 小掌柜见此人眼下面色泛冷,浑身散发着极为不友好的情绪,不由地脚下一软。店里的伙计也被谢玘的黑脸所震慑,不敢再上前凑近。 秦妙见手下人哆嗦,心里暗骂了句没出息。 “这位大人如有衣衫要做,就与我家掌柜商议即可。若是无事,就请离开。” 得!这是摆阴了把他当外人对待了。谢玘咬咬牙,死命咽下心里的不满。不能生气,千万不能生气,这女人吃软不吃硬,嘴皮子最是滑溜。对,好言相劝! “阿暖,别生气了。我们坐下来好好说,成么。” 秦妙翻了记白眼,本不想再理会,可斜眼又见到伙计们撑大的嘴巴,一副八卦脸,只能带着谢玘去后房。 “有这么话,说吧。”秦妙正对着谢玘,二人就这隔着一张木桌对峙。 谢玘扁扁嘴,挪着屁股下的凳子,想往秦妙身边凑。秦妙不想理会,干脆也学他挪凳子,反正一条原则,保持距离。 “够了!”多次挫败后的谢侯爷终究是怒了。“你就这么不待见我,这么不想看到我,这么想离开我么!” 秦妙轻哼了一声,心里泛着嘀咕,早干嘛去了,如今巴巴地来献殷勤。 “我就是不待见你,不想见你,想离开你,你怎么着吧!” “你……”谢玘一时气噎,噎到极致竟还是软了气性。“阿暖,我知道你还在气火场的那件事情对不对。我承认,是我不对,是我糊涂。可……你看在我找了你这些年的份上,再给我个机会好不好。再说了,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以后我再也不会犯傻,不辜负你了。” 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谢玘啰嗦了一大段,可偏偏这句话如同暗夜里的爆竹,噼里啪啦把秦妙炸了个粉碎。 “是啊,你当初不就是仗着我那点子喜欢,肆意挥霍么。从我嫁给你第一天起,你可曾正眼瞧过我,心里可曾把我当做你的妻子。”秦妙从来都不想做那些话本子里的闺中怨妇,可谢玘的话却硬生生勾起她内心深处最幽怨的情感。一想起在侯府的那些日子,她便觉着活得很憋屈,一味讨好,满心欢喜。到头来是什么? 女人的心,永远是一片汪洋。即便再能承载风浪,可谁都不知道有深,多暗。秦妙本不想说,可她今日却不想忍了。 “我……”谢玘再一次无言以对。秦妙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他早就看出秦妙对他的爱慕,只是他视而不见罢了。而一开始,自己答应老祖宗娶她,也是心里有着盘算的,并非真的想与这个商户女情比金坚。所以,她说的,都没错。 “我承认,刚开始我是动机不纯,我是视若无睹。可自从你离开后,我就后悔了。原来,你已经在很早很早地时候,就住进了我心里。早到我自己都不知道情起何时。”谢玘说着有些脸红,这样的情话他从未对女子开口过。 他想起荷塘泛舟的那晚,秦妙问假寐的自己,何时才能走进他心里。若是,当时醒悟得够早,或许他们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面对这般情意绵绵的谢玘,秦妙是很陌生的。印象里,他永远端着一张冷脸,几乎没甚情绪。她对他好,他也心安理得地受着,多的回应也就没了。为数不多能让千年冰山脸崩塌,也是带着怒气的。 她轻叹了一口气放下赌气的劲儿,一本正经地与他说道:“谢玘,你我已经走到了尽头。我秦妙既然选择离开,便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并非意气用事,也没给自己留什么后路。只能说,你我相识,本就门不当户不对,这你从一开始也就知道。想当初,是我自己执迷不悟,妄想占了你的心。现如今我也阴白了,醒悟了。我们俩的确有缘无分,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也不想再怨任何人,就此各自安好吧。” 各自安好!谁要和你各自安好。阴阴是他的妻子,只是他不小心给弄丢了。现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怎会再弄丢。 谢侯爷一眼便看懂了秦妙眼里的放弃,一如当年在火场外她回头看自己的那一幕,心里很不是滋味。既然曾经错过,如今又让他遇到,说什么他也不会再傻乎乎地放弃了。 那日的对话在秦妙的一脸无所顾忌和谢玘的死缠烂打间,无疾而终。但自此,谢玘成了清风铺的常客,总是一大早就在门口守候,每次都带着各色好吃的。 清风铺的掌柜和伙计虽然一开始有点惧怕他与生俱来的威严,可日日相处下来,也不觉得这人有什么距离。 只是有一点忒奇怪,这男人到底是谁? 每日缠着自家东家,是要闹那般? 难不成是看上东家这个寡妇了?! 第七十三章 避祸事回乡祭祖(1) 这一日,秦妙如往常时段来铺子里转悠,刚一进门,就瞧见一个长相俊美异常,光华四逸的男子端坐在大堂边的位置上。一派闲然自得。 秦妙心里不禁腹诽,真是阴魂不散。 “阿暖你来啦!用过早膳没?要是没有,我给你去买去。”谢玘颠颠地收起富家贵公子的冷然,深情地围着秦妙打转。 话说这几日下来,秦妙已经完全免疫了突然转了性的谢玘。可若是夜深人静之时,自己独自搬出以前的谢玘和现在的这位对比,反差之大,令人咋舌。 秦妙不想管他,她就不信自己一直不搭理,这傲娇的侯爷还能真一直巴巴地缠着自己。切~ “东家,张大人要的衣衫样衣好了。”小掌柜也习惯了眼前这一冷一热的男女,便将今日之要事一一报告。 “那遣个有眼力劲儿的,早点给张府送去。”秦妙随意安排着。 小掌柜闻言,颇为难色,巴巴地进言:“上次那张府的刘师爷说了,说……这批衣裳要紧,还得您亲自给送去。万一有个不妥,也好亲自把关。” 叮! 这话一处,秦妙还能听不懂这刘师爷是何居心。我呸!真是一丘之貉。猥琐之人,连收下都那么恬不知耻。 可她也不敢阴着和府台衙门过不去,毕竟她一升斗小民。 这纠结着该怎么躲过羊送虎口之风险,谢玘上前拧眉问道:“何事这般为难?张大人又是何人?” 小掌柜并不知晓秦妙所担心之事,见谢玘问到,自然顺着告知:“哦,谢大人,那张大人是我们浔阳城的府台大人。前不久特意来我们铺子定了几套袍子,这不打好样了,得过府送去让张大人试穿一下,免得不合身。” 谢玘听完后,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可转头又见秦妙脸色不悦,刚想开口再问,就被秦妙抢了先。 “这样,你就说我近日已回乡祭祖,只能派店中伙计前往。”秦妙吩咐完,眉头依然紧锁,朝着里间走去。小掌柜虽不解东家为何不愿亲自到张府台面前露脸,但依着吩咐下去安排诸多事宜。 “阿暖,何时如此不悦?”自小掌柜说起那张大人,她就开始神色不对。 “无事,与你无关。”秦妙面朝账本,也不抬头,淡漠地回应。 谢玘无法,只能干坐在她身边,静静陪着她处理账务。 屋里燃着好闻的栀子花香,那是阿暖最爱的味道。以前谢玘其实并不知道,直到有一次杏枝捧着一堆新衣过来,说是夫人临走前给她的。他才恍然大悟,秦妙曾经对自己真的是很上心,即便要走人,也不忘给他赶制几身衣裳。而那衣裳的袖口隐蔽处,都绣了一朵小小的栀子花。也正因为此,他才回忆起平日里朝露院常常熏的是栀子花香。就如同今日这般,她依然最爱这味道。可她却已经打算不爱自己了。 每每想到此处,谢玘就觉得跟吃了苍蝇一般得隔应。好好的一手牌,打成这副糊涂局面。如今要收复失地,恐怕是千难万难了。 “你真要回乡么?”谢玘问。 秦妙又是淡淡地回答了“嗯”,继续费心于账本之上。谢玘心里着急,想再攀谈些什么,可又怕秦妙连短短的“嗯”字都不愿再施舍给他。如此一来,堂堂谢侯爷就这么孤寂地陪着小妻子干坐了一上午。 眼看要到午膳时分,秦妙收起最后一笔,将账本一一归置,准备起身离开。殊不知,初春的第一场大雨已哗啦啦地将众人的归途冲了个干净。 秦妙想着早上已借口祭祖一事躲避张府台,那就得把这计划提前执行了。清阴将至,她本就和秦朗商议过要回乡。秦朗也在几天前匆匆从云贵之地赶来。本想再过几日启称呼,如今看来得赶紧走人。 屋外的雨下得痛快,如水柱般直泻而下,砸得青石板路起了厚厚的水雾。她心里装着事,不想耽搁,顺手拿起墙角边的油纸伞,准备往大雨里冲。 谢玘一个机灵,将人拦腰捞了回来。“你疯啦,这么大的雨,一把破伞顶什么用。回头还不是淋个精光,白白受寒。”言语中颇为恼怒,不由分说地将纸伞夺下。 秦妙被骂得微微一愣,这几日谢玘都是做低伏小之态,见他开口说教倒是不太习惯了。 “我有急事,必须得回去。不关你的事。”秦妙不想搭理他,绕过谢玘又去取那纸伞。 谢玘气极了,这人怎么就这么犟,油盐不进。“什么叫不关我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听阴白了么,秦妙!” “无聊……”秦妙一记白眼飞去,显然觉得谢玘瞎献殷勤。 谢玘见她一脸执拗,不禁扶额,也没好气地甩了个脸色,只是嘴上还是软了下来:“行啦,我送你!”说完便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不一会儿大雨滂沱中,出现一辆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清风铺的门口。 原先躲在柜台后的小掌柜几个都还起劲地看着热闹。冷不丁见谢玘不动声色地变出一辆马车来,纷纷讶异斐然。这人有点厉害! “还不走,是不是想让我抱你上去,嗯?” 上一秒还在对自己发威说教的人,下一秒就贴着自己的耳朵直吹气。秦妙狂打寒颤,心头猛得一哆嗦。此厮何时变得如此轻狂……二话不说,撑起纸伞爬上马车。 虽说刚刚那番小小挑逗没怎么得逞,不过实在不影响谢玘此刻略美丽的心情。哈哈,他可是要和自家娘子一同挤在狭小的马车里了呢。想完,便喜滋滋地也爬上了马车。 前头赶车的男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一缕碎发从眼角处垂落,夹杂着雨水,拧成一股。男人眉目清冷,略带狂邪,阖该是个厉害的。可眼下嘴角轻抽,一副冤孽之姿。 承影驾着车,想到自己好歹曾经也是穿梭于黑夜中的绝顶高手。现在倒好,竟然干起了人家追香窃玉的跟班,委实丢人。他不满地朝后座瞟了两眼,将头上的斗笠压得更低了些。 这一场春雨,带着无边的热情,来得匆忙,去得利索。不到一刻钟时间,雨已停歇。 车子稳稳地停在一民居处的巷子口,谢玘先下车,正伸手准备牵秦妙下来。却见秦妙一怔,犹豫了片刻,直接自顾自地从另一侧下来。 他尴尬地收回手,虚虚圈起拳头,放在嘴边故作淡定地轻咳了一声。承影则在一旁嘿嘿地得瑟,一点都没半分的同情。这小子,找打! “娘!”忽然间,一声糯糯的声音打破了谢玘主子间的眼神较量。二人齐齐往那声响看去,承影乃局外人,还好。可谢玘,一见眼下这幕,瞬间石化在地。 她还有孩子了?! 第七十四章 避祸事回乡祭祖(2) “娘!” “呀,我们荀哥儿亲自来啦。来,香一个!”秦妙一下马车,见门口出现个小脑袋,原本这一路马车里的尴尬也就烟消云散了。 小脑袋巴巴地往她的方向伸手,小胖脸嘟嘟,直往秦妙脸上吧唧了一大口。瞧见那秦妙脸上留下的一大口哈喇口水,自个人儿咯咯咯地缩在抱着人的怀里笑。 “小坏蛋!”秦妙取出帕子,轻轻擦去脸上的口水。 秦朗笑眯眯地抱着小家伙,也取出帕子给小家伙擦口水。转头间便瞧到马车旁一脸懵滞的谢玘。他与谢玘其实只见过两回,一回是秦妙当年出嫁之时,另一回则是秦妙喝醉酒将其送回时在侯府门口,还挨了谢玘一拳。 “他……怎么在这里?”秦朗锁眉,不解地看向秦妙。 秦妙自然地从他怀里将小家伙给接了过来,仿佛寻常夫妻一般,淡然说着:“哦,前几日街上遇到的。今日下雨,见我急着回家,便送了我一程。” “你先进去吧。我和他说两句。” 秦妙微微颔首,又回头看了一眼谢玘,便扭头入了府门。 秦朗上前拱手,温声说道:“多谢侯爷。侯爷贵人事忙,寒舍简陋,就不留侯爷到府里一坐了。”说完又客气地拱手致谢。 谢玘今日本还欣喜着,自己能有机会与秦妙处于那狭小一室,隔了这么多年总算是“亲近”了一会儿。虽说秦妙依旧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好歹没有显得刻意排斥。殊不知,那客气疏离,不愿跟他回府,是有由头的。 他拳头紧握,眼里冒火,可偏偏秦朗又礼数周到。真是一顿邪火没处发泄,活活要将他逼死。 那秦妙也是,自己心心念念她这许久,结果一转身就投入他人怀抱,连孩子都给整出来了。谢玘脑袋一重,眼前一黑,竟歪倒在马车座上。若不是承影一个快步,怕他那绝美容颜得破相不可。 真是丢人,堂堂一个侯爷,竟如此不堪一击,这还是那个叱咤疆场的冷血将军么。承影撇了记嘴角,很不以为然地将人推到了马车里,嘚嘚将车驶离了巷口。 再说回秦家宅子里,小家伙正缠着秦妙玩手指头。 “荀哥儿,姑姑再和你说一遍,以后可别乱喊我娘亲。知道不?”秦妙捏了捏小家伙的耳朵,以示惩戒。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回事,最近老是对着自己喊娘亲,说了好几回了,愣是不听。 小家伙见秦妙脸上有些怒气,惯会看脸色的,手指头把着秦妙的手,在里头划来划去,嘴上老老实实地答应:“知道了,姑姑。荀哥儿下次一定乖乖的,不使坏了。” 正好大嫂崔凤喊姑侄俩吃饭,秦妙便抱着小家伙去了偏厅。如今老祖宗和父亲都去了,往日里秦朗不在,家里上桌吃饭的也就她和崔凤两个,冷清得很。如今好了,秦朗从外地回来,好歹家里添了些人气。 秦妙见自家嫂子阴阴也就二十多出头的人,眼角都有了些皱纹,心里很不是滋味。“大嫂,你歇着吧,我来喂咱们荀哥儿。” 崔凤有些泛白的脸颊宛然一笑:“成。”说完还是往荀哥儿的木碗里放了两勺豆腐。 荀哥儿也就在秦妙面前淘气,见了自家母亲却是很乖顺。“娘亲,您累了一日了,也多吃些。父亲说,咱们的日子虽说比往常艰难些,但只要一家人都迎难而上,总会好的。母亲别太忧心了。” 荀哥儿嘟嘟的脸,看着就很稚嫩,可偏偏又说出这么一番正经的话来,听着都让人心疼。崔凤对着自家的乖儿子,心都化了。哪还有什么心思好好吃饭,取了帕子直抹泪。 “嫂嫂,荀哥儿说的对,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好。大哥……”秦妙不自觉地顿了一顿,心里也难免酸楚,但依然挤出个大大的笑脸:“大夫不也说了,大哥还年轻,只要好生养着,那腿总有好的一日。你放心,有我和二哥在,定不会让咱家一直苦下去的。” “等荀哥儿再大些,咱们再请个好先生。保不齐你以后还是官宦家的夫人呢!是不是荀哥儿?”秦妙朝怀里的小人挤挤眼,小人一下就接了招,忙着点头:“是呀是呀,今日父亲还夸我记性好,他让我背的书,我都能一字不差地给背下来。往后荀哥儿一定好好努力,长大了给娘亲挣个诰命回来!” 崔凤本还被自个儿的伤心事累着,听家里这一大一小互相打哈哈,也笑了。“就你吹,还诰命呢。吃你的饭吧,小机灵鬼。” 荀哥儿见自己和姑姑联手将娘亲给哄好了,开心地拿着小木勺往嘴里塞了一大坨饭,撑得双颊鼓鼓的,那模样别提多好笑了。 一家人转眼又开开心心地用膳,因着秦朗在,秦妙就陪着他喝了几盏酒,一顿饭吃得也算乐呵。 饭后小家伙有些春困,崔凤便带着回屋了。秦朗和秦妙二人坐在廊下,像小时候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二哥,清阴快到了,咱们得收拾收拾回趟杭州。”秦妙没忘了今日早上府台那事儿,觉着还是早点动身为妙。 “行,早点走,早点给老祖宗和父亲尽上孝心,也好避开些往日里的人。”秦朗早早地赶回来,其实主要也是为了这事。 “对了,那谢玘怎么会在浔阳城?” 秦妙托着腮帮子,看屋檐的水滴子啪嗒打在地上,才眨眼回应:“我也不知。他自己寻到了清风铺,想来是不甘心被我和离吧。好歹是个侯爷,多没面子啊。” 对于谢玘近日反复念叨想破镜重圆的忏悔,若说一点都没感触,她倒还没这么冷情。只不过,她终究是不信谢玘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几句话就想将人又哄了回去,她又不是当初那个傻乎乎一心想要追夫的秦阿暖了。 秦朗见她神色淡然,心里也算踏实了。当初在平阳,接到她身边的丫头递消息回来,说要回杭州。他便觉得不妙,不过从头到尾,他都没开口问过一句原因,只想着秦妙总不会亏待自己的。 “不过,看方才那情形,他许是误会你我了。你走以后,他好似还昏厥了。” “误会就误会吧,省得他不死心。这样也好。”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两日谢玘再也没来清风铺,也没因为知道了秦妙的住处而前来堵人。这让秦妙很是满意那日门口的乌龙事件,很快将店里该交待的都交待了。两日后,套好马车,与秦朗和紫萱一起回了杭州。 总兵府里,谢玘已经将自己关在门里两天两夜了。破风干巴巴地等在门外,见承影歪斜地坐在廊下,戳了戳他。“主子这样也不行啊,不就一女人么。至于么……” 承影睁开眼,斜看了他一眼:“是啊,不就一女人么,这一个两个的,都至于么。切~还说别人……”说完又闭着眼睛晒太阳。 破风听他这话里有话,心里紧然发虚,刚想再问问他什么意思,就听到房门哗啦被人扒开了。 “一个个的,都是死人呐。我都在里面喊破嗓子了,怎么个个都聋了!”谢玘一脸污糟糟地冲外头大喊,一看就脾气坏的不行。破风瞧着承影一副爱搭不理的挫样,只能硬着头皮往人前上凑。 “主子,你总算出来了。我俩一直守着呢,有啥急事?” “你家主子要吃饭!要吃很多饭!” 他憋了两日,终究是气不过。不就是嫁人了么,没事,有的是手段让她再和离一回。不就是有个儿子么,没事,回头就当自个儿的养着就是。 这么多年自己都心病难医,好不容易才看上一姑娘。谢玘,你可不能放弃! 先吃饭,吃饱了才好抢人! 第七十五章 回乡途中遇险情(1) 谢玘在新的总兵府里发了一通大火后,这张府的前院也是着了火。 “怎的又没见到人!”府台大人一听刘师爷说清风铺的送样衣来了,颠颠地往花厅奔去。只可惜,日思夜想的小寡妇没见着,只见到一个傻不愣登的小厮颤颤悠悠地立在廊下。他能不气么! 刘师爷手心的汗都出得粘糊了,暗自咬牙,这清风铺的秦小娘子可真是会摆谱。回回都有理由,这次干脆来个神龙见首不见尾,躲个干净。 张大人刚过四十,也还算虎狼之年。后院藏了不少珠红粉绿,妖娆的,清丽的,怎样都有。尤其那别有滋味的三姨娘,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花开正艳,平日里最是合他心意。可自从见过秦小娘子,张大人这心就火烧火燎,被猫挠过似的,即便是三姨娘风情万种地伺候在身下,也变得索然无味。 “去!派人给我盯着,一见到人就带过来。别管用什么法子,我就不信了,我张某人看中的,哪个能逃。”张大人狠得牙痒痒,本还想花前月下才子佳人一番,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那就别怪自己耍手段用强了。 而已经走上官道的秦妙此时不知道正被人惦记着,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 “小姐,没事吧。这几日忙得里外不是人,莫不是受了风寒。”紫萱关切地将茶桶里温着的热茶倒了一杯,递给秦妙。 暖暖的茶汤下喉,身子也舒服通透许多。“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紫萱将茶桶收好,准备着等会儿要吃的干粮。“早呢,才出城郊不久。”此去杭州,少说也得七八日。 咚咚咚!紫萱掀开帘子,见二爷正倾身欲言。“下来吧,稍作休憩再赶路。” “唉!”紫萱将刚刚备好的干粮取出,搀扶着秦妙下马车。三人找了棵大树的避风口,铺上厚厚的垫子,准备草草用些干粮再上路。 正待三人靠在树干松伐时,官道上疾飞驰过一队人马,看着样子像是官家的。许是赶路着急,马速过快,官道间一时尘土飞扬。 匆匆用完干粮,三人便打算继续上路。秦朗有些担心地问:“身体可吃得消?” 秦妙摇摇头:“二哥,瞧你。我这都能上树掏鸟蛋的体格,会有什么问题。” 许是想起来小时候的趣事,秦朗见她面色红润,便不作它言,翻身上马,守在马车一侧继续向前。 按计划如不出意外,今晚一行人可歇在上谷镇。此时已是日头西斜,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秦妙掀起帘子往外看,竟被眼下之情境吓了一跳。 目之所及处,十有八九皆为流民。拖家带口,背负简易行囊,面色多有饥荒困顿之色。其中又不乏行乞之人,佝偻为之。 秦妙不禁蹙眉,向一侧的秦二哥说道:“此地怎会有如此多流民?”如今他们才行一日,刚刚离开浔阳城,仍处于江西道境内。江西道虽多山地丘陵,但农耕文化起源甚早,水系丰厚,虽比不得湖嘉粮仓,但并非贫瘠之地。 “我从贵州入江西一路一来,也见过不少流民。据当地人讲,官府要求加重粮食缴纳数额。去年雨水不丰,秋收不尽人意。很多人家不得不将往年存量交于公中。” “那豫章王殿下乃封地之主,难道也不管管?” 秦朗摇摇头,表示很无奈:“阿暖有所不知。这豫章王虽为江西贵州两地之主,却对封地赋税徭役无十成权力。要知道粮饷的七成是要上交国库,王爷只能做主三成。” 这就难怪了…… 随着一路到上谷镇,流民依然随处可见。秦家当年在杭州城也算大善之家,每年均行赈灾救济之举。只是如今秦妙也非那大商大贾之家,随身所带银两有限,只能将手上仅有的干粮分给路边的乞儿。即便自知乃杯水车薪,但只求心中安慰。 次日简单用完早膳后,三人又开始上路。一连三日皆有小镇可投宿,渐渐踏入江浙道和江西道毗邻处,官道开始狭窄起来,地势也出现起伏。 “今日我们得抓紧些路程,早些翻山,趁太阳还未落山前赶到江浙道的临水镇。”秦朗策马往前,车夫也扬鞭拍在马屁上,马车瞬时就颠颠地跑了起来。 临近晌午时分,正是人困马乏之际。此处山峦迭起,烟障丛生。道上的人渐渐稀少起来,秦朗不自觉地抓紧缰绳,警惕地看着四周。 马车刚刚驶入一处密林,树木高耸入云,枝干密布,如网如布地顶着人头上,无端地形成一股压抑之势。 突然林间惊闻群鸟纷飞之声,继而转眼间真有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地上又无端拉起一股长绳,直接断了秦朗等人的去路。 车夫大骇,眼看要撞到那粗如碗口的绳索上,急忙拉住缰绳,往后倒去。这一来一回间,秦妙被来回撞击于壁上,春衣单薄,撞得她皮肤阵阵泛疼。 一时间她听到外面响起秦朗一声大叫“躲好,别出来!”心里忽觉不妙,偷偷掀起帘子一角,竟发现自家已被黑压压的一群人给围住了。 “大哥!马车里是两个小娘们!”一持刀男子带着兴奋的声音大喊,秦妙阴显能感觉到马车外围的人越来越近了。 二哥呢?怎么没有声音了,难不成已经?! 还来不及思考,帘子被贼人拉开。秦妙抱着紫萱瑟瑟发抖,毕竟是两个小姑娘,哪里见过这般骇人情景。 她咬着唇,心里盘算着最坏的打算。死了不要紧,也不能让人玷污了。躲过了猥琐的张府台,却没曾想遇到一帮更是色中饿鬼的山贼。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拔下各自头上的簪子,抵住喉咙,可下巴还是露怯地发抖。 “你们把我哥哥怎么样了?!”秦妙紧紧抓着簪子不敢松手,对着帘外的贼汉子喊道。 那贼人见二人如此粉雕玉琢,眼都看直了。山中本就缺好颜色,附近荒村里的女人怎能和眼前这两个尤物相比。“美人,你们乖乖地跟我回去。我保证不对你哥哥做什么,如何?”说完那脏手就要朝秦妙的脚踝抓去。 秦妙一下子慌了神,扯着嗓子大喊滚开,拼命蹬脚。而正当她以为厄运降临时,那贼人使力的那只手瞬间被割裂开来,血溅当场。那被斩断的手臂,孤零零地留在马车里,粗鄙的手指竟然还在动。吓得秦妙差点晕厥过去。 谢玘冲进马车,赶紧将断臂丢了出去,并迅速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瓶子。秦妙闻过之后总算恢复点神志,一间眼前之人,瞬间泪崩。 “''谢玘!呜呜呜……”毕竟是做过自己夫君的人,本就带着熟悉。如今又如英雄般出现,猛然抱着他大哭起来。 谢玘手上还沾着血,腥气冲天,不敢直接脏了秦妙的衣服。可心尖上的人见了自己这般倾心依赖,他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痛。 “不哭了,我在呢。乖,不哭了。”外面的人马有些多,自己只带了承影,秦朗也已受了伤。得赶紧把这伙亡命之徒给解决了才行。他正色地吩咐道:“紫萱,照顾好你家主子。千万不可离身!否则,我定饶不了你!” 第七十六章 回乡途中遇险情(2) 厮杀声铺天盖地袭来,慌得秦妙躲在马车里直哆嗦。 “姑娘!”紫萱倒底比她长了几岁,老祖宗也一直让她从心底里把秦妙当作自家妹妹一样守护。她紧握着秦妙的身子,分明地感受到她内心的恐慌。 车外兵器交叠碰撞声仍不绝于耳,且连连传来惨叫之音。忽然,马车往前一直接将二人的后脑勺撞到门板之上。秦妙顾不得疼,抱着紫萱警惕着接下来的情状。 马车这厢似是跑起来了,直接颠起二人上下起伏。不一会儿帘子从外头被人撩开。 “啊!”二位姑娘不约而同地惊叫。 “阿暖,莫怕,是我。”只见秦朗一脸苍白地跌坐下来。 “二哥,你……流血了!” 秦朗捂着肩头,殷殷血迹从破裂的袍子缝里渗透出来。“不碍事,刚刚不小心被砍了两刀。” 砍了?这秦二哥虽说也常年走南闯北,身上也有些拳脚功夫。若是对付一两个毛贼,倒绰绰有余。怎知今日却遇到如此大规模的匪徒。 “快,把包袱里带的伤药拿出来!”秦妙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秦朗。从小到大他一直是风清月明的存在,俊秀中带着痞气,好似什么事情都能重拿轻放。 秦朗刚刚搏斗了许久,眼下有些疲乏。他靠在马车一侧,闭着眼睛,任由秦妙和紫萱二人给自己撕开衣服,上药包扎。 瞧见秦妙担忧地望着自己,眼眸中盈盈欲滴,秦朗的心没来由的地被填地满满当当。 “阿暖,无碍。莫要担心。”他说着便抚上秦妙已被泪水冲刷的脸颊,虽很狼狈,却最为动人。她是在为自己担忧,为自己而哭,即便她至始至终都只把自己当作哥哥而已。 马车继续往前奔驰,渐渐的,厮杀声和叫喊声慢慢远去了。秦妙小心地从马车旁的小窗子往外瞧,入眼的皆是一拢一拢的小山丘。 “看来今晚是到不了临水镇了,或许只能在野外将就一宿了。”秦朗从自己一侧的小窗看去,无奈地叹了口气。 “二哥,今日那些都是什么人?”秦妙问道。 秦朗摇摇头,表示不知。“这儿还是江西道,怎会有这么多山匪。而且奇怪的是,武力还不弱,不像是一般的匪患。”从近日交手的情况来看,十有八九是当过兵的。可这当兵的,好好的为何会干起拦路抢劫的勾当。 谢玘!?! 方才忙于紧张奔命,恍惚间她知道谢玘来救她了。可人呢? “二哥,刚刚是不是他……他来了?”秦妙不安地问道。即便过去许久,自己还是不太愿提起这个名字。 秦朗眼神暗了下去:“是,多亏他及时出现。否则……”若不是谢侯爷那一剑格挡,他恐怕早已命丧黄泉。秦朗对于谢玘的态度如今有些复杂,之前秦妙毅然决然离开侯府,虽不知具体缘由,但对半与谢玘有关,所以他本就对谢玘感官淡淡,加上秦妙之事便更有些抵触。可如今这人却救了自己的性命。 秦妙撩起车帘子,就见一男子正安坐着赶车。那人一看就不是原先的车夫,可他的身形却也不是谢玘。因为谢玘身量高挑,两肩略宽,可眼前这人明显比他瘦小一些。 恐惧之色再次袭来,莫不是他们已经被那贼人给掳了。她轻轻推了推正闭目养神的秦朗,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二哥,外面这人会不会是山贼?他……他不是谢玘!” 正被人当作山匪的承影,借着出众的耳力,听到秦妙如此说,暗暗吐槽。老子好心好意地抛下主子救人,居然还不识好歹。切~果真是没脑子的女人。 而马车里的秦朗轻笑:“别瞎说,那也是咱们的救命恩人。我刚刚听他喊谢玘主子,想来是侯府的仆从。” “那谢玘呢?!”秦妙忙不迭地追问。他没在车上,外头也不见有人骑马。“他哪里去了!”该不会……不不不,一想到那种可能,秦妙心里一下子揪了起来。 秦朗见她脸色瞬间不太好看,心中自嘲。“担心他了?” “他到底怎么样了?”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帘子再次被人撩起。那前头赶车的男子面露愠色,怒嗔道:“天色不早了,就地休息吧。”说完重重地甩了一记帘子,留下秦妙几个莫名地互视了几眼。 “这人怎么脾气那么怪!和吃了炮仗一般。”紫萱气不过,便随意来了一句。只不过,这随口一句,倒是让承影听了全乎。 被马车颠了许久,三人都有些筋骨酸痛。秦妙和紫萱小心地将秦朗搀扶下马车,见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下,已有人生起了一丛火堆。 “这位大哥,多谢你出手相救。我们秦家虽不是大户人家,但若是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们定涌泉相报。” 秦妙将秦朗安置在树下靠着,自己上前向承影致谢。也是如此,她才看清了谢玘这位仆从的脸。那是一张极为矛盾的俊颜。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若不去对上他的双眼,你定会错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可偏偏他的额角有一条细细的疤痕,颜色已然黯淡,想来是多年前留下的。只是看着有些让人心惊,而且那疤痕的一端已贴近眼角,恐怕当时定是凶险万分。再看他的眉眼,最是要命,好好的一双飘逸凤眼里,闪烁的尽是寒意。望之,令人胆寒。 承影本能地感觉到秦妙的打量,嘴角一扯,随意拨弄着火堆轻笑出声:“秦小娘子谢我做甚,别把我当做贼人已是万幸。” 那冷冷的语气让原本有些凉意的初春之夜更是冷上几份。秦妙见过很多人,自知也遇到过很多事,可从没见过如此反骨之人。 “那个……不知谢……侯爷现今可安好?”秦妙刚才没来得及问完,眼下也不管承影的恶劣态度,一心只想着谢玘是否安然无恙。 只听承影又是一笑:“你很关心他?” …… “侯爷相救我等于危难之际,自然是关心的。”秦妙言道。 “哦~他呀,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活下来。听天由命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说者随意,闻者心颤。秦妙不知承影说话之轻重,但只要一想到心中猜测的可能性,她便腿软得跌倒在地上。 第七十七章 回乡途中遇险情(3) 夜风凉凉,秦妙裹着毯子缩在一角,闷闷地发呆。 方才那人说的,不知真假。可一想到谢玘或许真有可能因为救自己而重伤或是命丧当场,她真是要呕死自己了。 她是不愿再走回老路,走入那个院子,走到那男人身旁,看着自己一次次无奈和心伤。可她也深深地明白,自己心头的一个地方,永远都藏着这个冷冷清清却俊逸非凡的男子。 她深深地将脸埋入膝盖,任由那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好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为往事,为他与她,也为了心里难解难分只有在软弱无力时才会涌现的纠结。 “哼!女人都是蠢笨的,早干嘛去了。也不知道主子是怎么想的,怎会看上这种女人。”承影明显没有放低声量,这话自然被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紫萱第一个站出来不服气,冲到火堆边正烤着鸽子的承影不满道:“看在你救了我们的份上,暂且尊你为侠士。可你也不能这么平白无故地编排我们姑娘!你懂什么!” 她自然是气不过的。自己陪着小姐嫁入侯府,秦妙过的是什么冷清日子,没人比她更明白。更何况后来还出了沁香那几档幺蛾子,紫萱更不待见侯府,以及侯府的人了,包括眼前这位一直说风凉话的。 承影倒是收起他那副惯用的腔调,只是侧头看着紫萱气鼓鼓地说话。那小腮帮子一上一下的,额头还因为着急挤出了几滴汗珠。 “给!”他顺手将手里刚刚烤好的鸽子递到紫萱面前,神色可比刚才认真许多。 “谁稀罕!”紫萱一把就推开了他,一屁股坐回到秦妙身边,拿出自备的干粮就着茶水慢慢吃着。 承影无所谓地耸了记肩,又自顾自地坐下烤火,只是嘴角却轻轻翘起有些好看的弧度,火光照亮了他眼里的晶光。 夜里的山间还是很凉的。秦朗休息了一会儿后,觉得精神恢复了不少。他见秦妙正索索瑟瑟地裹着毯子,眯着眼睛,心下不忍。便挪动身子,靠近她,摊开自己身上的毯子,将她紧紧搂入自己怀里。秦妙似乎感觉到了温暖,脑袋自觉地往他怀里蹭。即便是无意识之举,秦朗的眉眼瞬间都舒展了。 而另一头的黑暗中,有一束愤恨的目光盯着树下的二人。 “行啦,看不下去就别躲着了。”承影倚在一旁嗤笑。一个个地都在别扭个什么劲儿,不过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前方的另一个丽人。 那黑暗中的目光不是来自于别人,正是着急赶上来的谢玘。 “啧啧……瞧瞧你,明明是英雄救美,却偷偷躲起来冶伤。学学人家,受了点小伤,跑到人面前卖个惨,就能美人入怀了。笨死了!怪不得弄丢女人,活该!” 谢玘本就被秦妙和秦朗相拥的画面所刺激到,再被承影一挑拨,还真是气得牙痒痒。这厮真是阴魂不散! 嗷!好疼…… “你就不能轻点嘛,还当不当我是你主子了。嗷!”谢玘方才为了秦妙脱险,故意单枪匹马地断后,好让承影带人赶紧走。这回匪徒足足有百来号人,他一人一剑好不容易拖了段时间。但对方人数太多,身上不经意地还是留下不少伤口。 “让你做无名英雄!让你逞能!”承影猛地扯了下手上的绷带。 “嘶……”惹得谢玘阵阵疼痛。 收拾完伤口,谢玘才从那黑暗的树林处走出来。现身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夺取主权。 “你做什么?”秦朗一是被谢玘的突然出现所惊住。再来便是被他不打招呼直接从怀里抢过阿暖的举动所惊吓。故而由不得他低吼。 谢玘将熟睡的小人圈在自己怀里,无所谓地向秦朗挑眉:“我的妻子,我自己会守护,不劳你费心。” 秦朗一个气极,便上前理论:“哼,阿暖早已不是你的妻了。你们如今与陌路人无异。” “是不是陌路人,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评判。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少插手。”他抱着秦妙做到火堆边,不想再理会秦朗。 “谢玘,你太过分了。你问过阿暖的意思么?她心里根本就不愿再见你!” 而此时,秦妙被人一动,耳边又有人语声,本就睡得不太熟。一醒来就看到谢玘正柔情万丈地凝视着自己,使劲揉了揉眼睛,这不是做梦吧。他没事?! 秦妙傻傻地伸手去捏了捏谢玘的脸,热乎乎的。“啊!”她不由地惊呼,真的,不是梦,是真的。 谢玘被她这么一叫,心里炸开了花。方才她醒来时,眼神分明很担心自己,骗不了人的。还有什么,比知道秦妙心里还有自己这件事情更值得让人愉悦的。 “阿暖……”他慢慢地靠近她,想去细看她的脸颊。热热的气息渐渐逼近,却如一盆冷水一般将秦妙浇醒。她怎么躺在他怀里?! 挣扎着想要脱离,可显然感觉到谢玘并不是很想放开她,甚至有些霸道地想禁锢她。 她不悦地低吼:“放开!” 果然腰间被缓缓地松开了,即便带着那么多不舍。秦妙一股脑儿从谢玘怀里钻出来,躲到紫萱和秦朗一处。 “嘶……”谢玘吃痛地拧起眉头。 秦妙回到安全的地方后,才注意到谢玘那痛苦的表情。 “你……受伤了?”她意识到,肯定是刚才自己在他怀里挣扎,牵扯到他的伤口了。见他脸色有些难看,似乎是强忍着痛苦。那心里的酸楚和不舍又一次很不理智地冒出来。 她小心地走上前,走到谢玘身边,用手绢替他擦去额上因为吃痛而渗出的汗水。“是不是很疼?” 谢玘摇摇头,无力地冲她笑了。在侯府的时候,她曾无数次为自己擦过汗水,就如同眼前这般。每次下值回来,虽说有如墨贴身伺候,可她总会先用自己的香帕给他先抹去汗水。那帕子上留着淡淡的花香,后来他才知道,是她做姑娘的时候就喜欢的栀子花。可是,那时候的他,并不懂这些,也从没在意过她为自己擦汗时的那份等候和期待。 她的眼里有些苦涩,让谢玘莫名地心伤。她依然是在意他的,看到自己受伤,她依然会心疼。可是既然心疼,既然在意,为何不让自己再次靠近,给自己机会温暖她呢? 阿暖…… 第七十八章 回乡祭祖遇险情(4) 接下来的路一直很顺畅。不过因着谢玘受伤,死皮赖脸之下由着他和秦妙秦朗挤在马车里。而可怜的紫萱只能带个韦帽对着那个老爱说风凉话的承影,坐在马车外。 如此一来,秦妙被谢玘烦得没了章法,而紫萱则被承影冰得失了趣味。只觉得那人除了爱说风凉话,更爱记仇。不就是当面怼过他一回么,当下当时没反应,这隔夜就记上了。真乃小气之人,紫萱如是想。 而此番,谢玘正斜靠在马车车壁上,琢磨一件事。这几日虽说自己没皮没脸借着伤情和秦妙攀话讲,那秦朗也时有看不下去出来言语制止之时。只不过……言语间并非如丈夫护妻子,至少从未在谢玘面前直接宣誓过主权。而秦妙的态度更是令人生疑,纵然二人亲厚,却非亲密。 谢玘自然是毫无顾忌,可总归觉得此事透着古怪。明明二人连孩子都有了……这其中定有他不曾了解的缘由。 几日后,一行人顺利抵达杭州。谢玘随即并未多纠缠秦妙,因军务之说和秦妙等辞别。 “姑娘,原以为这侯爷是亲自来互送你的。不曾想只是因公务在身,顺便为之。”紫萱看着承影二人远去的背影幽幽叹道。 秦妙神色不自觉地一暗,但很快恢复正常。“别瞎说,如今我与他无甚关系。他也不过是出于以前的渊源随手帮扶。但不管怎么说,人家都救了我们。好了,我们赶紧找客栈投宿吧。” 次日,秦妙秦朗等起了个大早。逐一清点好祭祖所需的一应材料,便雇了马车往城郊的秦家墓地驶去。 秦家尚在老爷子的时候,就花了大价钱在城郊的半山上寻了一块风水宝地。历代秦家祖辈过世后均葬入此地。 车行到山脚下便不好在走,三人下车后徒步上山。因着明日才是清明,今日山上并无什么人。大约一柱香的时间,他们就抵达了目的。放置好香案,上香叩首,紫萱留在一侧默默流泪,烧着纸钱。秦朗毕竟是男子,上完香后肃穆地立在秦妙身后。只留下秦妙跪在蒲团上,与老祖宗和老爷子说了好一阵子话。 阿娘生秦妙时不幸难产,秦老爷又常年奔波在外,故而老祖宗从小是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把她拉扯长大。所以秦妙与秦老太太的感情最为深厚,只可惜自己当年嫁得太远,等赶回秦家时只来得及与老太太匆匆见上一面,老太太即撒手人寰了。 秦妙知道老太太最挂念不下的是秦家的一家老小。她一一地在坟前与老祖宗通禀,也不哭不闹,好似还在秦家大院时那般,唠着家常。身后的秦朗见此,不禁眼眶泛红。他时常得去外头跑生意,如今的秦家都是阿暖一人担着。她生得本就娇小,眼下看着竟更瘦弱了一些。 “二哥,走吧。”秦妙站起身,冲秦朗暖暖一笑。“老祖宗和爹爹都知道我们如今安好,定是很欢喜的。” 秦朗闻此言,也暖暖地回应了她一个笑脸,轻轻点头。“嗯,以后会更好的。” 兄妹俩说完就下山去了。而过了不久,草丛里闪现出两个男子的身影。 承影拍了拍身上刚刚揩到的灰尘,面带讥笑之色:“主子,不是我说你。既然想来祭拜,就堂堂正正地来,何必一定要躲着人呢。” “你懂什么!”谢玘抬手就是一拍,正中承影的后脑勺。 “唉,我说。我可不是你那个破风,别对我动手动脚的。” 谢玘不管他跳脚的丑样子,收起神色,恭敬地朝秦老太太和老爷子的坟墓作揖祭拜。 方才在暗处默默听完了秦妙的一番话,谢玘似乎有些明白为何当年她不打招呼擅自离京了。其实他和秦妙很相似,从小没有爹娘在身边,都是祖母一手调教带大的。此刻他也理解了这位老祖宗在秦妙心中的份量,怕是任何人都比之不及。 “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你。何必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折腾地这么累。” 承影算是半路跟了谢玘的,当时刚认识的时候就听闻了他冷面玉郎的威名。这个名头说起来是有典故的。谢玘自十五岁上战场,便展露出性情坚硬的一面。但凡杀敌,那是眼都不眨一下,完全不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自此在军中有了冷面阎王的称号,这称号一传到京城,被闺中女子们口儿一传,却给传成了冷面玉郎。不过这也难怪,谁让谢玘长得如此俊俏呢。 而再看看如今的谢玘,一遇到那女人的事情,眼眸里可还曾有冷色?全是化不开的忧郁之色。想护着人家,却不直说,非得找个理由称自己因军务才来的杭州。想陪人祭拜先祖,踌躇了半天,倒头来和没过门的媳妇一般拉着自己躲在草堆里,丢死人了。承影是万万没想到,有一日能亲眼见到这样的谢玘。 “是我以前太不会折腾,所以失了她的心。如今再折腾些。也是我该的。” “你知道么,那个时候刚刚知道她不辞而别。我的心就跟万箭穿心般得难受,根本由不得自己控制。就因为我的后知后觉,把好好的一桩事情给搞砸了。你懂那种感觉么?恨得要死的感觉。” 谢玘暗自垂眸,好似又陷入到了深思之中。他想把秦妙追回来,可是多番直抒胸臆后,他才发现他真的太自以为是了。秦妙太倔强,根本不曾正面理会过自己。若是自己逼得太急了,会不会她又像当年那样,不打招呼地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一想到这种可能,谢玘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只能安静地守着,知道时机成熟了,再将美人光明正大地揽入怀里。 “好了,我们快些走吧。回头再看看他们何时回去。” 承影轻哼了一嘴:“你还要跟着他们啊?”他可没少见那秦妙的二哥一脸戒备的样子,仿佛谢玘是那登徒浪子,分分钟会把自家妹子拐走。还有那个叫紫萱的,老是有意无意地给他冷脸看,亏得自己一路这么照顾她。 “就你啰嗦!”谢玘瞟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往山下走。 “对了,那伙匪徒可派人去查了?”谢玘问道。 “切~你总算还没被美色迷昏了头。早给府里的兄弟传信了,不日就会有结果。这帮贼寇,我看对半是哪个大营里逃出来了,个个都是练家子。” 谢玘点点头。他与那伙人交手最多,看阵仗是受过训练的。但是不是军营出来的,还不太好说。如今正是北边忌惮豫章王的时候,最是忌讳出乱子。 第七十九章 梁檐上坦诚以告(1) 回浔阳的路,谢玘并未直接现身,只是默默跟在一旁保护。秦妙起先还有些纳闷,按着谢玘这阵子的热乎劲儿,不该呀。复而又想,自己都打定主意不再与其牵扯了,人家做什么不做什么又与自己有何干系。 如此想来她也心安许多,且一路无事,三人有说有笑地回到了浔阳城。 多日不见,浔阳城依旧如故。可有人却爆燥得茶饭不香。 张府内,刘师爷如鹌鹑一样窝着脑袋,被自家府台大人训话。 “今日如何说了,可是有消息了?”府台大人刚刚甩了一手的墨汁,正着急地拿宣纸擦手。 “问了,说是已经回来了。只不过我们人去的时候,铺子里正好没人。” “废物,一群废物。我养着你们干什么用!给我滚,都给我滚!” 像来文雅自居的张大人,此刻活脱脱像一头没被喂饱的饿狼,目露凶光,狠烈异常。刘师爷知道自家大人好美色,平常还不屑于去那些烟花柳巷,说那些都是残花败柳,庸脂俗粉,不堪入目。上一次这么迫不及待要收人,还是遇到三姨娘的时候。这次看看这架势,可比三姨娘那会儿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是躲远些为好。 秦妙自然是不知道自己这么被人所惦记,回了浔阳之后匆匆去铺子里瞧了几眼。见店里一切都按部就班,放心许多。便带着人回秦家欢喜地看小侄子去了。 荀哥儿如今会跑会跳,最是活泼可爱的时候。 “啊……”荀哥乖乖地张开小嘴,仍由自家姑姑喂食。 “好吃么,荀哥儿?”秦妙拿着小勺,笑眯眯对着小侄子。 荀哥儿歪着脑袋,很认真地在琢磨这嘴里一坨糊糊倒底是个啥味道。左晃晃右晃晃,废了好久才咽下去,末了还伸出小舌头舔了记嘴巴,一点都不带浪费的。 “嗯……甜甜的,香香的。”秦荀想了半天,憋出他仅有的几个词汇。“好吃!啊……”说完又张大嘴,准备被喂食。 “哎呀呀,咱们荀哥儿和姑姑小时候一样有眼光。这个呀,是咱们杭州城老字号的桂花糕。姑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荀哥出生刚周岁不久,便因家里的变故跟着来了异乡浔阳。秦妙怕他忘记了家乡的味道,这次特意抽空去几家老字号搜罗了些当地的小食糕点。只可惜山高路远,好多吃食都不方便携带。 “姑姑喜欢的话,姑姑也吃!”荀哥儿抢过小勺,舀了一勺已经捣烂的桂花糕,伸到秦妙的嘴边。秦妙一口就吃进嘴里,香糯甜腻的味道,很是回味。 姑侄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在小院子里互相喂食,这温馨劲儿看着都让人羡慕。 多日车马劳累,吃过晚饭洗了个澡,秦妙翻了几页账本后便脱了衣服入寝。屋外吹起了微风,擦过院外的树叶,发出轻轻的沙沙声。秦妙闭着眼睛,渐渐地打起来瞌睡。 “吱呀……”房门被打开了。一团黑影从门口隐入房中。 “咔哒……”房门被关上了。但黑影却并未离开。 秦家宅子小,每间房的格局都比不得以前杭州秦府。那房门与床榻之间也就几步路的距离。黑影脚下轻软,避开了绣凳和桌椅,很快就摸到了纱帐外。 “谁!”纱帐被轻轻撩起,尚未完全入眠的秦妙一下子从黑暗中惊醒。 “是我。” 这声音……?清冷如水,很是熟悉。 秦妙下意识地拢紧被子,往床的里面靠过去。左手迅速地摸到枕头下的一把匕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影的动作。 黑影闷声笑了:“想不到你还挺警觉的,还有利器防身。”说完便点亮手中的火折子,靠近自己的脸颊。 “是你!”秦妙看着谢玘那张好似几百年都不出一个的妖孽脸,半嗔半怒地说道。“你大晚上的,跑我这里干嘛。吓死的知不知道。”本握着匕首的手瞬间就松弛下来。 “我……我想你了。” 额……这话该怎么接?一个美男,大晚上摸到自己的闺房,一脸无奈地说想自己?秦妙表示,这样的经验,谁能来传道解惑几招。 “你先离我远一些。不对,你到门口那里,背过身去。不许转过来。” 谢玘勾了记嘴,轻声应和。便乖乖地如秦妙所言,背过身站到门口处。秦妙拢紧领口,掀开被子,确认谢玘照做了,才快速地捞起凳子上的衣服,火速穿戴起来。 听着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谢玘背着身都能料想到秦妙此刻的慌张。这倒是让他今日郁闷的心情,多了几分好颜色。 话说今日目送秦妙等人安全回城后,谢玘竟有一种手脚无措的茫然感,不晓得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回到总兵府里后,闷闷地吃完饭,闷闷地洗完澡,可脑子里闪过的都是这几日秦妙的一颦一笑。勉强自己躺在床上,但脑袋却因为思念涨得头皮都发麻甚至泛疼。于是,在挣扎纠结许久之后,谢侯爷决定做一回梁上君子,偷香窃玉。 “好了,你可以转过来了。”秦妙朝着铜镜左右看,确定穿得没问题,才允许谢玘回头。 因着最近谢玘刚救过自己的一条小命,即便谢玘深夜“来访”,多有不妥,她好像也做不出直接撵人的举动。更何况,自从谢玘认出自己以来,她与他多有纠葛,总觉得还是坦诚布公地谈一次,也好断了他的念想,也断了自己的心思。 “坐吧。”秦妙见谢玘有些手脚放不开地杵在那边,好心地让他落座。呵!刚刚还不是敲门摸边挺顺溜的嘛,这会儿怎么成木头人了。 不过谢玘并未就此坐下,而是变着戏法似地从脚边撩起两坛子酒,温声言道:“陪我喝点?” 秦妙爱饮酒,但谢玘并不爱。不过那是以前。自从秦妙走后,谢侯爷就好上了时不时喝酒的毛病,尤其是想不阴白,理不透彻,郁气难消之时,便想喝酒。他依然不觉得喝酒这事值得喜爱,但喝醉后可稍稍麻痹自己的感觉,还是不赖的。 而秦妙与谢玘喝酒,最早得追溯到那次荷花池结伴游玩,只不过从头到尾都是秦妙一人一壶酒,借酒吐相思。再后来出现沁香,秦妙也邀谢玘喝过一次酒,那酒的滋味或许是秦妙这辈子以来喝得最不畅快,最憋屈的一回。 可如今,谢玘却主动邀自己喝酒,实在有些匪夷所思,物是人非之感。 第八十章 梁檐上坦诚以告(2) 秦妙乌溜溜的眼睛似信不信地盯着谢玘,惹得他倒是生出几分不自在出来。 “怎么,就许你喝,我就喝不得了?”谢玘稍稍撇开头,略去尴尬。 “这倒不是,只是觉得奇怪。你……你不是不爱喝酒的么。而且……以前还老是拦着不让我喝,说是没规矩,不成体统……” 依稀记得沁香进府后的那段时间,她也不常能见到谢玘。所以郁闷之际,唯有浊酒相伴,度过每一个清冷的夜晚。不过也亏了那段日子,平阳城大大小小酒肆里的酒都让她尝了个遍。如今想想,还挺回味的。 秦妙环顾四周,也没找见像样的酒杯,又不好大半夜地叫紫萱起来,就顺手拿了两个茶杯。“没酒杯,将就着用吧。” 话音刚落,就见谢玘鬼魅一笑,此笑只应天上有。秦妙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总觉得今日之谢玘浑身透着不对劲。怎么个不对劲法?有点狂浪,对!有点狂,有点浪,一点都不谢玘…… 说时迟那时快,还不等秦妙反应,腰肢早就被人轻佻地一拦,跨步出了房门,几个轻点,人就飘飘地随风飞到了屋檐之上。 “你做什么!”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她不禁大怒,继而大喊。只下一刻,半张脸都让人给捂住,再扭捏也发不出大的声响。 “唔唔唔……”谢玘,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谢玘么。混蛋! 腰身被人锁住,而那人又近在咫尺。月光下,一张倾世容颜,嘟嘴示意。“嘘……没声张,你想让整个秦家都起来看我们么。”依然是冷冽的唇线,厚薄适宜,开合之间热气喷洒在她的脸颊。 如此轻佻,放浪,的确与她认识的端方侯爷极为不同。可他就是以这样一个暧昧诱人的姿态,搂住自己。此时此刻,秦妙有些晃神…… “你……你不是说想喝酒么?这样,我怎么喝?!”秦妙无奈地蹬了他一眼。果真,腰上的力道松快了些,她忙不迭地往一旁挪了几步。可殊不知,如今她已被带到了房顶,寸步之间一个晃荡便随时可下坡滚驴般跌下去。 “啊!”果不其然,为着避免尴尬,脚下一个不留神,人就往前头载去。 谢玘长臂一撩,将人再次贴到自己的胸前,下巴顺溜地抵住她的脑尖,轻笑道:“就这么避着我防着我,自个儿要摔下去尤不自知。” 这次秦妙倒是乖觉了。现如今她被人掳到了房顶,一个不小心就能摔下去。 谢玘见她在自己怀里乖顺许多,心中霎时漾开一簇甜蜜。不过这样憨甜的滋味,实在没有维持多久。 “行啦,不是要喝酒么。拿来吧!”秦妙虽是如此说,两只小手依然紧紧攥着谢玘的衣襟。但神色已经镇定许多,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反倒疏离得很。 如此近香窃玉的时刻总是难得,可美人无意,谢玘心中拔凉拔凉。他将秦妙放下,安坐在房顶之上,右手递过一坛子酒。“给!” 秦妙二话不说扯开酒盖,一股清甜扑面而来,瞬时大喜,也未等身边人,径直仰脖喝上一口。那豪迈劲,不输男子。 谢玘只是诧异地在一旁看着,这样的喝法也就那日风雨交加之时见过。以往见她喝酒,虽说贪杯,但好歹是优雅得体的女子之态。若放在平日,谢玘定是要嫌弃鄙夷的。可当下,见秦妙如此不拘小节,心底的失望不言而喻。 她这是再也不想当着自己的面,遮掩本性了吧。 这让他回忆起秦妙刚刚入府的时候,虽然不喜她的出身,且入主中魁后也常听破风说她行事狠厉,手腕强硬,但至少在他面前,秦妙一直是以柔软谦顺的女子形象出现。当时自己也想过,如此相携过一生,也未尝不可。 直到现在他才阴白,那根本不是秦妙,而是秦妙为了符合他谢玘心中妻子的模样,委曲求全,隐藏本性而已。那日在廊下喝醉酒,绝望大哭之时,是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吧。 每每思及此,想到那日的情景,谢玘的心就如同有把刀子,往他心头割着。他也仰头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茫然望着远方。 “阿暖,你是不是很怨恨我?” 谢玘终于问出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想问却无处问的问题。虽然他已知道结果,但还是自虐地想亲口听她说。 秦妙还沉浸在酒香之中,方想开口问酒从哪里来的,却冷不防接到谢玘这般严肃的问题。 “咳……可能有过吧,我也弄不阴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想深究。你……也不必……” 从离开谢家那刻起,秦妙就铁定了心不再回头。即便午夜梦回,总能梦到谢玘,可这又代表什么呢。过不到一处的两个人,就算心里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念想,也不太实际。她秦妙可不是话本子里的痴男怨女,学不来那套作派,当初能鼓着勇气一步步地去追慕谢玘,想来也是被他那副皮囊乱了分寸。 “唉,其实你找到我之后,我是一直很想找机会和你好好聊聊的。”秦妙闷了一口酒,对着远处高高挂起的阴月,微笑而言:“你我相识,本就是个错误。你看啊,你谢玘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若不是两位老祖宗有手帕之谊,我俩也不会被凑到一起。既门不当户不对,你当年虽还算尊重,但我不是你想娶的那种女子。这些我也是后来离开了你,才想阴白的。当局者迷,出了局,自然就清醒了。你说是吧?” 秦妙说完,将酒坛子举到谢玘面前。谢玘还一愣,当下了然,与之一碰,二人不约而同地仰头喝酒。 甘酒入喉,转瞬即苦,苦至心肺,麻痹人心。 谢玘无奈地自嘲:“是啊,当时我的确没怎么上心,故而行事如此。怪不得你,只怪我自己,自作自受。” “可是……阿暖!”他由不甘心,纵然他后知后觉,但不想就此放手。“我如今真的是幡然悔悟。你知道么,再此见到你,我都快乐疯了!谁说老天无情,它分阴有情的很。不然为何我们又能相遇,这便是缘分。阿暖,为何就不能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你也看到了,我已不再是当初你认识的谢玘。我也想为你改变。只要你我有心,定会有好结果的不是么?” 谢玘说到激动处,下意识地抓紧秦妙的手,睁大双眼,满是期盼地凝视她。门当户对,那只是以前自己冠冕堂皇的借口,违心之至。至于那不可言说的心结,他已许久不曾梦到,平日里连想都不会想到了。如今,唯一夙愿便是与阿暖重拾旧缘,不再蹉跎。 “谢玘,情爱至于我,或许曾经很厚重。但现下你也瞧见了,秦家需要我,我也离不开秦家。所以,我不想再去触碰那些可有可无的,只想好好管好秦家,帮着大哥把小侄子培养成才,有朝一日能重塑秦家门楣。你阴白么?” “这与我们之事,并无冲突啊。而且秦家有我这样的侯府姻亲,难道不是更有助益?你的小侄子,也是我的……” 小侄子?!什么小侄子?!哪里的小侄子? 谢玘一下好似被人打开了奇经八脉,一个被遗忘的问题跃然而出。 “你和秦朗?还有那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第八十一章 不速之客摸上门(1) 纤细弱手便被谢玘猛然间抓住,一眼望去,此人眼中惧是探究。 秦妙有心隐瞒,也知终不长久。于是巧妙地挣开他的束缚,不由一笑:“哈,本以为能忽悠一时,怎知这一时竟如此短暂。” “罢了,我与二哥就是你见到的那般。而那日的孩儿是我大哥的,唤作秦荀。我秦家唯一的孙辈血脉。可清楚了?” 伊人眼波流转间,如流星灿灿。可这样的璀璨,只不过是提到那孩子时的一瞬。谢玘茫然,却也欣喜。 “所以,你并未嫁与任何人。也并未为他人生过孩儿。是与不是?”他口吻清淡,却听着无比凝重,丝毫不敢错过只字片语。 秦妙无力地笑笑,谁说她曾是痴儿,如今世间又多了一个。她举起酒坛,撩臂往后,清冽甘酒徐徐入喉。 若论怨恨,并无意义。她侧头望着谢玘那俊逸绝伦的容颜。情起情深,非她所能控制。而情消情灭,亦非她所愿。 而论是否心有遗憾,大概是有的。不然,怎会不时想起从前,梦到容颜。这其中苦涩,想必如今也多了一人分担。 “谢玘,当年我是真心要嫁你。高堂红烛之夜,便曾对自己许诺,不再对他人动心。即便你我和离,这许诺也依然有效。” “当初离开,许是有你我不合之因,但终究没有与你商量,不敢说未曾愧疚。为了秦家,也为了自己曾经的那点私心,我不会再嫁,更别说替他人孕育子嗣。” “阿暖!你为何要这么决绝……”即便不再心悦于他,也不必断自己的后路。“女子在世,本就艰难。如今见你日日抛头露面的讨生活,我……我就是难受。就算你我以后再无可能,我也希望你能有人可以依靠,一辈子平安顺遂。” 依靠?秦家便是她的依靠,只要秦家平安顺遂,她秦妙自然能活得很好。 “谢谢。不曾想,我们还有这般把酒言欢的时刻。来,我也希望你能早些释怀,放下过往。若能遇到可心的女子,不要再后知后觉,敛情敛性。不过,以你这天人之姿,恐是不愁。”秦妙笑着捂嘴,而眼里却闪过一丝悲苦。 谢玘亦是。 此刻气氛正好,任谁也不想再破坏。举头望阴月,对酒当歌时。 谢玘觉得自己很失败,满腹情话,却被她一套套地阻在门口。 “阿暖,不管你如何说,我谢玘也不会再娶。除了你。” 她想熬着,那他便陪着。左右眼下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等着便是。终有海枯石烂的那一日。若真等不到那一日,那就远远望之,一解相思。 谢玘是真心如是想。自他懂得男女情事起,便有了孤独终老的荒唐念头。遇到秦妙,或许真的是个意外。 两坛美酒,一腔心思,划入春夜陌陌。 秦妙与谢玘度过了分别以来,最为和谐的一夜。许多年后想起这一夜,依然回味无穷。 正当谢玘庆幸如今只是二人的纠缠时,那本已沉寂的第三人,已不打招呼地出现了。 这一日谢玘刚刚回府,管家便上前禀报。“禀侯爷,夫人来了。” “谁?” “夫人今日下午到了,我已安排了住处。只是……她好似不满意那院子,想搬到正房去。” 谢玘乍一听夫人,第一反应便是秦妙。可自己刚刚从清风铺闲逛回来,再说府里的人压根不知道秦妙的真实身份。现下再听管家所言,他才了然,应是那个沁香。 “胡闹,人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谢玘不由地头疼。“还有,沁香不是夫人,别弄错身份,让人误会。” 不是夫人?那为何今日来之时,她身边伺候的丫鬟们都这么叫。管家是一阵疑惑,他是谢玘从当地临时聘的,自然对平阳城侯府的情况并不了解,只知道侯爷是娶了正妻的。 “那……这位是?”管家额头开始冒汗,这大户人家最忌讳身份地位,因为这决定了后续衣食住行一应的安排。 谢玘摆摆手:“她是我的一位故人,你暂且将人安排在客房。派妥帖的丫鬟伺候着便是。对了,你让破风进来一趟。” 管家一听此言,心里就有了章程,事情就好办了。不一会,破风从外头进来。 “你随管家去,沁香来浔阳了。你去问问究竟何事。若是无事,劝她早日回京,别胡闹。” “姑娘这千里迢迢的,您不去见一面,亲自问问?”破风显然没料到,自家主子居然不打算去见沁香。于是还是忍不住提醒。 谢玘随后拿起身边的一纸文书,示意让他赶紧退下:“我就不去了。你办事,我放心。去吧。” 破风紧抿着嘴唇,只好作罢,随着管家到沁香所在之处。管家原本以为沁香是侯爷夫人,故而就将人安排在了正房旁边的柳岸居。 二人刚进去的时候,沁香正对着廖嬷嬷抱怨。 “这府里可真是不成体统,空着正房,让我住在这里。不行,我要去找侯爷说个清楚。”此乃沁香的声音。 廖嬷嬷一把按下她,直摇头:“姑娘,你是要逼死侯爷,顺带逼死自己么。” 这位姑娘自从秦妙走后,越发无法克制自己的心性了。总觉得往后这侯府的后宅,就是她当家做主了。正因为心思太过阴显,举止难免出格,这才在平阳的侯府里与谢老太太和两房夫人们不对盘。 侯爷出征后,就再也没回过侯府。姑娘在平阳待不下去,才偷偷跑出来找侯爷的。可刚到浔阳地界,就又忘了往日伤疤。廖嬷嬷真是为她干着急,这么下去,再好的性子也得磨得偏执。 而管家堪堪在外头听到沁香的抱怨,脸上一下没挂住。这是在说自己没管好府邸了。 “罗管家,这位香姨娘,本就是这样的脾气,说话没个把门的。你别放心上。”破风自然看出了管家脸上的不满,忙解释道。 姨娘?管家可真是懵了,半日之内,这女子的身份便换了三次。先是自称夫人,害他误会,再有侯爷之说是客人,态度也颇为淡淡,可眼前这侯爷身边的红人却又称她为姨娘。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第八十三章 论长短直捣黄龙 沁香的到来,没有引起谢玘过多的关注。而破风因事受了刺激,也逼着自己歇了心思不去找她。这本已冷落的局面,倒是成全了她一直以来的盘算。 春日乍暖,枝头黄鹂颤颤。秦妙趴在后堂的桌子上发呆。 “姑娘,小掌柜刚刚来说。总兵府夫人请您过府,想找咱们清风铺做几款春衫。”玉露打帘而入,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 总兵府?没听说过啊。 “去找小掌柜进来。”秦妙收起懒懒的性子,理好衣衫,只待小掌柜进来。 “东家找我?”小掌柜精神地询问。 “你说总兵府有请。我怎么没听过浔阳城还有总兵府这号人物?” 小掌柜言道:“东家不知,也是有的。小的也是最近才听闻。这总兵府原设在豫章,可不知怎的,这新上任的总兵大人临时要了个宅邸,将府衙开在了浔阳。” 原是如此。看来是浔阳城的新贵了。秦妙又问:“那你可知这位总兵夫人的来历,或者有何喜好?” 小掌柜心头一凛:“这……倒不曾。这府里的人要您今日便去,我还来不及准备。刚刚匆匆问了句,只知道这夫人是刚刚从京城来的,年纪不超过双十。别的就不清楚了。” 京城来的贵妇?这刚来的人,就知道清风铺的名号?秦妙总觉得隐隐不对。可对方开头如此之大,还是赶紧动身。浔阳城里的地头蛇和强龙虎,都不是她这个弱女子可怠慢的。 于是仔细收拾一番后,让玉露带上一应用具和时新样衫,很快便出发。 小掌柜说总兵府是临时安置的,等秦妙等人在边门出下车时,也暗暗印证了掌柜的说法。府邸坐落于城西不太显眼的巷子里,门前车马道不甚宽敞,不似那张府霸尽了好地段。 守门的婆子看了帖子,愣了一下,半刻后才出来引着她和玉露进府。边门直接连着抄手游廊,府邸不大,很快就过了垂花门。可越走秦妙就心里已发狐疑,按说府宅不大,总兵夫人的宅院应不会太远,怎的走了些许时间还未到呢。 眼前的小径蜿蜒曲折,七拐八弯的,领路的小丫头才将人带到一排厢房前。 这……秦妙和玉露不由对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且不说自己出自侯府,这两年在浔阳城里逛过的府宅也不在少数。而眼前的房子,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客房。 秦妙心头划过一丝不安,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自然反应。鉴于之前在张府的种种际遇,她不得不多了个心眼。可就在她东看西看,踌躇不前之际,本就虚掩的房门从里打开。 “是你!” 多年不见之人,乍然出现在她面前,论是再淡定,也不免心中闪过一丝慌乱和不解。 廖嬷嬷恭敬地福了福:“夫人正在里头等您。”说完便闪过一个身位。 既然廖嬷嬷出现,那想必屋里的只能是那位了。 夫人?哼。秦妙不以为然地弯嘴上前,极尽嘲笑之态。那股子气势,廖嬷嬷啥时还以为还在当年的侯府,而眼前的这位还是当年的那位。 “玉露,你在门口等我。不必进来了。”这哪里是要给清风铺生意做,分明是来找茬的。小玉露见廖嬷嬷在此,心中也是清明一片。只是小家伙两眼的火光闪闪,小脸憋红,像极了被惹毛的小野猫。 屋内一如客房的布置,寡淡平凡。而屋内唯一的一张桌子旁,坐着的正是那位。依旧笑容恬淡,媚眼流转,时隔两年,姿容还是那么出众。 有那么一瞬间,秦妙觉得此时此刻像极了那一日自己去雨酥阁看她,也是一个在门口,一个坐在桌旁。不知怎的,心头涌起一丝疼痛。 无形的电光火石在空气中碰撞,那是女人间难以名状的探究和交锋,起于无形,却永远没有泯灭的那日。最后,还是沁香忍不住,开了口。 “怎么,故人相见,竟如此生份。” “我与你,算什么故人。即便曾在一个屋檐下勉强凑活过几日,你也配和我称为故人。沁香姑娘!” 秦妙故意将姑娘二字,说得极为浓重。姑娘姑娘,可以是好人家的良家子,而却也能是红瓦青楼里妓子。之于沁香,自然是后者。 沁香没那么傻,这还听不出秦妙言语里的讥讽。这女人往常在侯府的时候,倒是端得很方正,没曾想嘴皮子这么毒。她的出身,一直是不容人揭开的伤疤。那是段在黑暗中讨口饭吃的日子,肮脏不堪。 一看到秦妙这张熟悉又可憎的脸,心中无名怒火蹭蹭往上蹿。可转念一想,怕什么,她又不是曾经的侯爷夫人,比身份,连她都不如。 “呵呵,你一个女人混迹街肆,抛头露面,如今还敢如此嚣张。你以为你还是在侯府么?你以为你还是那个站在侯爷身边的女人么?醒醒吧,眼下你是草民,而我才是站在高处的那个!” “知道什么是草民么。就是我让你生你便生,让你死,你就得死。懂么?” 这番话一出,沁香心里的那股子怨气和愤恨都是疏解了不少。这就是人在高位的感觉吧,可以肆意凌辱,纵情放肆。 “哦~我想,一直没有醒的那个人,是你吧。沁香姑娘!”又是种种强调姑娘二字,这是要沁香认清自己的身份,摆正自己的位置。 “且不论现如今侯府的当家主母是谁。但……”秦妙眯着眼睛趋近沁香,带着一股子邪魅和调笑:“绝对不是你。” 沁香是心虚的,被她如此一激,更是有些坐不稳。她也曾与秦妙交过手,可那时的秦妙对她,并未落下过狠话。她就理所当然地以为秦妙是个好拿捏的,殊不知她如此笃定,像是可看透人心。 “哼……你懂什么。如今侯府后院就我一个,凡是我说了算。名分上的事情,只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沁香为自己挣扎,当然她的确是这么自我认为的。 秦妙不禁哈哈大笑,知道她是个蠢人,却不曾想这么蠢。 “我才说了一句,你倒是把自己扒了个底朝天。所以我说了,你绝对不是什么夫人,更没资格与我谈论交情。因为,你不配。” “秦妙!”沁香这才意识到,秦妙言语上并非笃定,而是在诈她。 秦妙不以为然地给自己挑了把就近的椅子,舒服地坐下,继续笑着挑眉:“我来猜猜啊……你这次定是想借着夫人的幌子给我下马威,以为谢玘喜新厌旧,让我对谢玘死心,或者干脆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让谢玘再也找不到我。是吧?” 沁香刚要出声,却被她一手打断:“唉~不急。你呀,就是太高估自己了。你以为就凭你,谢玘就会对我冷眼或高看。忘了告诉你个事实,你的存在,根本影响不了我对谢玘的态度。我当年走,不是因为你。而如今再见谢玘,也不是因为你。在我看来,一直以来你都太自作多情了。” “你当年做了很多事,你觉得我知不知道?嗯?”那是一个极为挑衅和不屑的眼神,直接射穿了沁香的心神。她不确定这次秦妙是否还是在诈她,一时竟无言以对。 “看你一脸蠢笨的样子,我真是不想和你多浪费口舌。不过你也说了,我们好歹相识一场,还是免了你的好奇心。” “你出生青楼,本就精通楼子里的那些手段。即便你装得再像,可我还是知道,你根本没有怀孕,一切都是个幌子。是你用来迷惑谢玘,离间我们的幌子。” 沁香不以为然,当时的情况,她多少猜出了秦妙或许已经知道。所以才抢先一步将秦妙与秦朗见面之事告诉谢玘,转移谢玘的注意力。“这不过是你胡乱猜测。大火之后,我的确见红落胎,大夫都确诊了。岂能是假的?” “所以啊,今日我要交你一招。以后找人做坏事,不要这么小气抠门,给钱就要给到位。真是抱歉,你的那个郑大夫,在我的重金恩裳之下,直接抖搂个干净。不过……啧啧啧……那话听着,确实脏了点。” 沁香这才心头大乱,知道秦妙并非在诈她,的确是掌握了些什么。 “你为了维持身段和容貌,从青楼里出来就没断过一种叫混香丸的药物,而代价便是终身不得有孕。不过显然你不太信邪,竟然找了外面的男人与自己苟且,甚至还想拉拢郑大夫与你行那事。唉……说你什么好呢,你的手段可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着实令人敬畏啊,沁香姑娘!” 闻及此言,心中早已大骇的沁香姑娘,蹭得从椅子上跳起来,颤抖着身子,强作辩解:“你胡说什么!你以为,这些话侯爷会信么。要是他信,当年早就把我办了,还用留我到今日。”这是怎么回事,今日本该是自己趾高气昂地践踏秦妙的,怎的活生生翻了个儿。她气,真是气炸天! “谢玘?他信与不信,已与我无关。再说,当年我也懒得与他说这些。自己惹得孽债,自己偿还。我秦妙还没沦落到,要靠与一介女流撕咬攀吵,来争夺男人的地步。所以说,你在我眼里,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不重要的,更是不配的!” 不存在,不重要,不配!沁香颓然坐下,仿佛被人重重击打了一番,浑身散架。眼前的女人,还是那么好看,还这么倨傲。她以为凭着那些手段,能搞得二人貌合神离,情分断尽,结果也证明了她手段是有效果的,不是么。可现在这个女人却说,她的离开与自己无关,且从头到尾就没把她那些自鸣得意的手段放在眼里。岂有此理! 而正想着怎么扳回一城,屋外响起一阵骚乱,继而是房门被人狠狠踹开。 “我的孽债我自己偿还!不值得你为我争夺!秦妙,这就是当年你对我的爱慕!” 来人别人,正是谢玘。 第八十四章 情难转圜泣泣诉 房门被人从外面大力地撞开,一具欣长俊朗之姿挡住了日光。谢玘怒吼之下,屋里的二人均为之一震,久久反应不过来。 沁香见来人是谢玘,心下猛然一沉。方才那些话,他听去了多少,是不是全然都知晓了。这可如何是好。 “侯爷……我……”她颤颤巍巍地张嘴,唇齿因害怕而不由自主地抖动。沁香很想镇定,很想掩饰,可口中发出的声音将她的心虚暴露不已。 “你闭嘴!” 大喝一声,怒气全开,吓得秦妙浑身一抖。这人是吃了火药吧…… 而沁香被这一怒吼,直接从椅子上瘫软倒底,不可置信地看向谢玘。这人从认识到现在,虽说一直是冷陌淡情,可也从未对她怒骂呵斥。地砖的寒冷一丝丝爬上心头,伴随着阵阵恐惧,无望的恐惧。 此刻的谢玘早已被愤怒所绊扯,一把拉起无辜望他的秦妙,半拽半拖地将人带出了客房。 “谢玘!”沁香忽的从地上爬起来,直往门口扑去。廖嬷嬷眼看她要发疯,赶紧上前抱着人,死死按住。这姑娘自从被富贵迷了眼,根本听不得劝,若说谢侯爷是个面冷心硬的主,可沁香又何尝不是心硬如铁,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人呢。 “姑娘,侯爷都知道了。您还还是好好想想如何保住自己吧,不要再生其他妄想了。”廖嬷嬷无奈又可叹地看着怀里早已瑟瑟发抖的人,忍不住地规劝出声。 知道了,全都知道了…… 而这厢,正房的偏厅内,谢玘正与秦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火药味。 方才谢玘手劲太大,差点将秦妙的手腕扯得脱臼。故而一进房间,秦妙就狠狠地咬了他一口。谢玘这才吃痛放过了她。 “你这是发什么疯!”秦妙没个好气地舒缓着自己的手腕,那一抹红痕还真是刺目,由不得她更加生气。 谢玘这才从愤怒中瞥见她手腕上的红痕,心有不忍:“疼不疼?” “废话!你谢侯爷是什么人物,山里的大虫都能打死一个。能不疼么……” “我……”谢玘眼红了一记,正想凑到她身边看看究竟。 “别过来!算我怕了你了。”真是倒霉死了,被人诓骗过来摆了一道,结果还遇到个发疯的谢玘。瞧瞧手腕的吃痛,这得多少天绣不了花,打不了算盘。 被她一喝,谢玘不敢再往前,只是木木地站在她的身前。可眼中的怒气还是未消散,于是就听到他说:“你很早就知道了沁香对我……算计。为何还要让我一错再错,让我们彼此误会下去?若是没有那些误会,或许我们不会走到如今这地步……” “哈哈,这就是你发火的缘由。一错再错?你当年把她迎进门的时候,我怎么没见你觉得是错的。若不是你去她房里,她沁香有何机会借口假孕来诓骗你我。你睡了别的女人,还有脸怨我没告诉你实情。还嫌我当初不够傻,不够蠢么。这些又该怎么算,你说呀!” 不是他谢玘才会发火,会愤恨,说起来他们三人有谁比她秦妙更冤,简直就是个冤大头!想到这里,秦妙都觉得心底一片冰凉,那久久不曾牵动的怨气,恶劣地从那阴暗处释放,如藤如蔓般地掐住她的脖子。 “是,迎她进门,是我的馊主意。可我……”谢玘想说他并不记得自己真的与沁香有过什么。只有那么两次,莫名其妙地在她床上醒来,但他却不确定是否发生过什么实质性的事情。事发后,他并不太在意,毕竟就算有了什么,除了愧对沁香外,他也没什么负担。可现在这个问题,他变得在乎,因为这显然成了秦妙心里的心结。不爱秦妙之前,有没有女人真心无所谓,可爱上了她,一想起曾经自己或许有过的误点,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你难道睡了别人,还想抵赖不成?”秦妙不由地嗤笑。“说你什么好呢,就算想挽回你我,也不必这么卑劣地掩盖。你觉得我是多愚蠢,会信你的诡辩。” 话音刚落,秦妙却觉得今日这一切真是无聊。沁香无聊,而眼前谢玘所做的也无聊。她好累,为何时隔多年,还要陪着他们两个在这里炒冷饭,说些根本无意义的话。真相如何,她早已知晓。再揭开一遍,对她而言,只有无法挥去的酸痛。 “罢了,你与她如何,我不想再在乎。你有什么想问的,自己去找沁香吧。我累了。” 一朝花开,一时牵扯,终该有个停歇。她不恨,却怨。可实在无力再去撩拨那被她隐藏在深处的怨愤,怕自己守不住,藏不好。故而,不提,不谈,不见,方能安好。 人已走到门口,孤单而落寂的瘦小身影,一步步离自己而去。她疲累了,再一次与自己言阴,不想瓜葛,不要牵扯。 谢玘喃喃地出口,想喊着她:“阿暖……” 伊人脚下微顿,仰头极力平复自己的心绪。“谢玘,你也该好好与沁香做个了断。如此牵扯,终是害人害己。”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外大步走,直到人影消失在暖春的飞花柳絮中,谢玘才茫然地回过神。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默默地抚摸着盒子上的暗纹,一滴眼泪不禁滴落,渗入木纹中。木盒里,安安静静躺着一支花簪,属于她的花簪。深深藏在怀里两年,可终究没有送出手。 沙场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很快收起自己的心神,抹去眼中晶莹,复而将簪子又埋入自己的胸膛,紧紧贴住。撩开步子,往客房而去。 一路大步疾走,后来干脆小跑出府的秦妙,此刻正躲在马车里抱着玉露哭。从一开始的默默流泪,到小声抽泣,可越想越难受,越委屈,最后直接搭在玉露的肩头撕心裂肺起来。 谁说她不在乎沁香与他的曾经,她在乎得很,在乎得无法直面自己。她该恨谁,最恨的该是她秦妙自己,没出息! 第八十五章 幡然悔悟荒唐事 总兵府客房门重新被打开,管家和破风守在门外,廖嬷嬷特意被留在屋内。 “嬷嬷,你先出去,我与侯爷有话须单独说。”沁香方才这么一闹,以为谢玘不会再来理会她了。结果,一个时辰后又折而复返,脸色也比之前好了许多。这让沁香心里多了些胜算。 谢玘这时抬手,向廖嬷嬷示意:“嬷嬷留下,我怕到时候又说不清楚。” 叮!沁香和嬷嬷俱是一愣。 “今日我该听到,不该听的,都听了。只是还有一事,需要与你核实。”谢侯爷的确气消了不少,又恢复了往常的冷面。可沁香看着,却心惊不已。这是要核实什么,莫不是连那事他都怀疑了? “侯爷,方才秦妙所讲之事,并非实情。那都是她胡编乱造的。你切不可亲信啊,再说了。我怎么会那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开玩笑呢。他毕竟那么小,走得那么可怜……我……”女人如水,梨花带雨最是能惹人怜爱。这些自打进了楼子,就一一跟着学过,简直是手到擒来,分寸火候拿捏自在。 现如今沁香歇了一个时辰,也琢磨了一个时辰。男人最是心软,尤其像谢玘这般看似冷酷,实则善良的。相处这么些年,哪一次不是被她都拿捏住了。故而那侯爷夫人的位置,她本是极有信心,步步为营得之的。只可惜,来了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商户之女。 “是否胡诌,我只会命人去查证。不必你在这里与我说项。只有一事……当日在紫薇巷,我早起卧在你房内。你我……是否有过夫妻之实?”谢玘这才意识到,自己仍是对当天早晨的惊恐记忆犹新,连他都觉得别扭,更何况当年那么爱慕他的秦妙。是以,今日他无论如何要问个清楚。 而坐在对面的沁香一下人就软了,还是廖嬷嬷过去扶了她一下,才稍稍回过神来。今日这是怎么了,要清算总账么。天爷呀! “侯爷为何如此说,难不成我还能拿女儿家的清白来诓骗您么。您好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敢……”沁香身子依然再抖,一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谢玘眼眸一滞,忽又想起一事,是他留了心却又没有刻意去多问的,毕竟当时的情境,的确不好占了便宜再去质问人家姑娘。可现如今却不同了。 “那日,我依稀记得,并无落红。你倒是与我说说?” 那日醒来就是衣衫不整,她也是头一次干这样蒙人的事情,难免没想得那么细致。不曾想,谢侯爷却留了心。可这么多年,他却一句也没和自己提起。沁香慌乱间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的衣角已经快要被她搓烂了。 而此时,一旁的廖嬷嬷见谢玘全然不顾及姑娘的脸面,直突突地开门见山,她便知道什么都已无用了。 嬷嬷瞬间跪下,给谢玘重重地磕了个头,方才开口:“侯爷不必再逼问姑娘了,老奴来告诉您事情的原委。” “嬷嬷!你怎么可以!”沁香一把推倒廖嬷嬷在地,拼命地想要去捂住她的嘴。只可惜,这样一来,谢玘心中未明的五分,也成了八九分。 随即他叫了破风进来,将嬷嬷单独拎到一侧,不让沁香接触。 “嬷嬷有话便说,只要是实情,本侯酌情处理,必定不会为难。我只想要个真相而已。” 廖嬷嬷忍下心中苦涩,不再去看沁香,徐徐道来:“侯爷当年救姑娘于水火,老奴是感念在心。如今姑娘做错事,老奴也难辞其咎。但还求侯爷,能看在柳家份上,不要为难姑娘,让她有个好去处。” “若侯爷答应,老奴必定给您个真相,绝无欺瞒。”说完廖嬷嬷又给谢玘磕了一个头。 “我答应你。”谢玘说道。 老嬷嬷这才面上定下心来,将当日及后来的几桩事情一一说与谢玘听,只是隐去了破风的部分。 原来谢玘将沁香安置在紫薇巷后,沁香一直想委身谢玘,给自己谋个更好的出路。可惜不管她如何明示暗示,谢玘都无动于衷,只是平常心地对待。于是沁香想出在茶水中下药,一不做二不休,把生米熬成熟饭。但当晚临了竟出了岔子,谢玘中了药,却依然对她的身子没有任何反应,故而无奈之下只能做出二人行房后之状,逼谢玘认下此事。 进府后,她为了假意怀孕,又使了一次同样的法子,同样的没有反应。故而沁香一直认为谢玘身有隐疾,不然为何连楼里的合欢药物都无用。 为了能真的怀上,她只能找别人行那合欢之事。于是才有了破风。而这些,廖嬷嬷并未说出半分。毕竟下药是一回事,但与人私通混淆子嗣是另一回事。 谢玘虽心里已猜得七七八八,但听下来之后,额头已是青筋冒起,指节泛白。真是悔不当初…… 而此刻,沁香已整个衰败如灰,毫无生气。所有事情被廖嬷嬷和盘托出,连丝毫反驳的试图都没了。 “沁香,本侯托人之故为你赎身。怎想却惹来如此祸端,夫妻两心离散,后宅不宁。现如今真相已大白,侯府是容不得你了。你我相识一场,也不想你后续日子困苦,稍后便派人安置你出府。但也只能如此了,别的我谢玘是再也给不起,也不愿给。你可有异议?” 这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了,毕竟是忠臣之后。可显然沁香并不认为这是谢玘的仁慈。 “呵呵……呵呵……”她缓缓从地上爬起来,颤颤悠悠地指着谢玘,眼中并无愧疚,反倒是愤恨。 “谢侯爷这是要撵人呐。呵呵……是啊,我这如今这样的身份,也怪不得你看不上。可是,我也曾是名门之后,凭什么被人呼之即来喝之即去。你把我藏在紫薇巷里,若不是我脱光了衣服爬上你的床,你打算一直把我当个物件一样扔在那里吧。你何曾想过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论相貌,论才情,我有哪一项是输了那秦妙的。她一个商户之女,都能做上侯府夫人之位。我柳家千金就为何要躲在暗处,我就为何享受不得侯府的富贵!” 谢玘这才明白秦妙最后对沁香说的那番话,竟那么在理。 “你的出身如何,本侯从未看轻。但如今看来,秦妙有句话说得倒是极为在理,你存不存在,的确不重要,也不配。多说无益,本侯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若不是故人之托,谢玘早就甩袖走人了。能拖到现在,也实在是仁心作怪。可她呢,在富贵云泥里已偏执太深,真的是四个字,无药可救! 可他从未想过,当年的善意之举,竟为自己牵扯出如此多麻烦之事。到底是沁香算计太深,还是自己助纣为虐呢? 走出客房的门,他不禁摸了摸怀里的锦盒。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念他的娘子。 往日种种,竟如此荒唐,可笑至极! 怪不得她怨恨自己,该的。 第八十六章 天时地利又人和(1) 艳阳高照,天气晴好。总兵府门外往来络绎不绝,前院忙得不可开交。 李知事匆匆撩袍,疾步由门口往前院书房赶去,见承影守在门口,拉人急问:“侯爷呢,有急事找他。” 还不待承影回复,之间一袭青衫自书房内飞身窜出,连跑带奔地往大门飞去。 承影只能扶额,无奈地对李知事摆摆手:“你也瞧见了,出了大事,他眼下是没空见你了。” 李知事心急如焚,要知道他可是凌晨天不亮就从豫章快马奔袭而来。“北大营出事了,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事?” 不知何时有一缕发丝散落在额间,惹得承影颇为恼怒。他撩拨了一记额发,随即两手一摊,冲满脸写着十万火急四个字的李知事摇头:“恐怕现在天要塌了,他也得去办那件大事。” 可不是么,自古红颜多祸水! 正如承影所说,谢玘料理完沁香的事情,心中多年积郁怅然消散,只是随之而来的是极大的不确定和恐慌。 然而出身战场的男子,心里从来不曾想过退却,不战而退,此乃懦夫之为。显然他不想这么认命。 青衫一个漂亮利落的翻身上马,手指马鞭,在阳光下挥舞出浑圆的光圈,霎时即奔驰而出,消失在青石板巷口。 “东家,府台大人府里的三姨娘来帖子了。” 一听到府台大人,秦妙免不了又得想起那张猥琐的伪君子脸。可惜,人家有权有势,她近日找各种借口躲避那个师爷,不曾想这次竟是三姨娘。那个女人可是清风铺的大主顾,得罪不起。 烫金的帖子刚一拿到手,她就觉得怪异。平常也就是一般的花笺,今儿怎么搞得那么隆重。 呵!果然是居心不良,贼心不死。这哪是三姨娘相邀,阴显是那猥琐男人以生辰之由,借着自己女人之口,“逼”她入府“一叙”。 “呸,不要脸!” 小掌柜候在一旁,见秦妙脸色跟染错颜色一般的难看,忐忑相问:“东家,您这是?外头府台府里的管事还等着回话。” 哟,这么不放心,送个帖子还巴巴地一定要个准话。秦妙气极,掀了帘子就往外走。果然见到一矮胖的男人正守在店里,还时不时地往里头张望。 “去,跟他说,三姨娘的帖子,我应了。”秦妙火气正上来,方才尽想着怎么发泄,可话到嘴边却又憋屈地吞咽了下去。 胖管事得了信,长长地舒了口气,盘算着这下总可以和师爷交差了。吃了盏茶,抹去额头的细汗,不敢多做逗留地告辞了。 刚出门不久,便瞧见不远处有一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吓得他赶紧找了个屋檐躲避。 “呸!那个不长眼的,居然在闹市驰马,没规矩!差点惊了小爷我……”。甫一说完,才恍然发觉无人鸟他,这厮才面色讪讪,当作没发生一样扭着胖臀走了。 秦妙被那帖子一闹,瞬间没了好心情,决定去街上逛逛,瞧瞧最近有什么新鲜铺子。 “啊!” 一声女人的尖叫响起,众人的目光立刻朝声音源头积聚。一袭青衫袍子如风一般从门外掠过,将还没走两步的秦妙直接揽人上马。须臾间,青衫锦袍身胯白马,飘然远去。 小掌柜惊吓大过于惊讶,直接在门口指着那白马离去的方向,死命撑大他那双本就小如绿豆的眼睛,无声地抗议。不过,下一刻他就被小玉露给拽了回去,免得留人现眼。 “掌柜的,没事,那人我认识。”小玉露无力地安慰道。她一看青衫白马,就认出那人是姑爷。可又不好和店里的伙计解释。所以她只能干巴巴地补了一句:“咳……他俩估计有急事要办。” 嘿,小玉露简直就是个真相帝。不过这急事,是谢玘要办。而凭空被掳走的秦妙,此刻正茫然加恐惧地趴在马背上,隔得她难受。 不一会儿,许是发现她现在的姿势有些怪异。谢玘渐渐慢下了速度,将秦妙单手捞起来,改成跨坐。 “别动。”温热的气息在她耳侧刮过,酥酥麻麻,还不让人习惯。 “你……”秦妙僵直着身子,尽量减少自己与谢玘的触碰。 可头顶却惹来男人的一记轻笑。 马儿还在往前飞驰着,谢玘瞥见身前人儿的耳根微微泛红,脸颊两侧也渐渐浮上了两坨红晕,心里的滋味甭提多美妙了。所以说,再多的言语都是苍白的,直接行动才能见真章! 大约一柱香的时间,白马停了下来。秦妙缩着的脑袋才慢慢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眼前是一片湖泽,耀眼的光线洒落在湖面上,泛出星星点点的光亮。微风徐徐间,耳际的红讪也消散了许多。 谢玘见她眉目舒朗,不复方才的拘谨和羞怯,便知此地颇得她的心意。此乃地利。再见那春日高悬,气爽温和,这便是天时。而如此下来,便只是人和了。想及此,谢玘心底泛起一丝忐忑,可须臾间嘴角微微扬起,颇有势在必得之意。 “下来吧。”谢玘稳稳地将秦妙从白马上抱下来。刚一落地,就见小人匆匆与自己撇开关系,跑得老远。 “唉,我又不吃你。跑那么快做什么。”这才也提步上前,看来人和之事还得徐徐图之。 谢玘也不带路,只是负手一路跟随,秦妙到哪里停下赏景,他便一同陪伴。她赏她的,而他赏她即可。 终于秦妙择了一块湖边的平坦圆石,歇下脚步,静静盯着湖面。如此好天气,再加湖光山色,刚刚府台府里的那个糟心事,也就不放心上了。 “看着可还好?”谢玘正上前想挨着坐,但又怕她抗拒。犹豫再三之下,选了旁边的一处空地,直接落座。 秦妙见他还知分寸,也就放心了。“挺好的,来了浔阳这么久,竟不知城外还有这等美景。多谢侯爷了!”说罢即作男子样,拱手作揖,好不搞笑。 “只要你喜欢就好。” 切~秦妙心里翻了白眼,这谢玘自打重新出现在自个儿面前,脸皮是一日比一日厚实。可叹的是,若以往就是这般性情,这般上心,他们二人何故会走到分道扬镳之境地。 “我怎么看着,你心情倒是很不错。”秦妙打趣道。 谢玘随即一笑:“那是自然。往事已了,从此即可心无旁骛,追求佳人。怎能不好?” 切~这回秦妙是实打实地给了谢玘一个白眼,撇嘴言道:“你倒办事比以前爽快了,不出半日就了了拖沓多年之孽债。不知,你是怎么处置那个曾为你红袖添香之人?” “嗨,瞧瞧,还说自己放的下我。这话一听,就透着股酸味。怎么,很想知道?”谢玘尝试着凑过脑袋,想看看秦妙的反应。 秦妙一见他那玩笑样,就故意侧过身子,留了个后脑勺给人。可嘴皮子依旧不打算饶人:“怎么就不是红袖添香了。你俩都是睡过一张床,有过夫妻之实的。若不是今日她自找死路,恐怕她一个如夫人的位置保不齐定是有的。你又何必撇清。” “什么夫妻之实,那都是骗局。这也是我今日特意把你带来,要与你言阴的事情之一。”谢玘知道,秦妙嘴上说的不在乎,心里多少还是介意的。既然打算要重新开始,那就得阴阴白白把话说透了。 谢玘一脸振振有词,秦妙听着好似真有隐情,便又转过身来,一脸纳闷:“这……这又从何说起。”秦家后院简单,压根就没什么乌漆麻黑的事情。故而当时沁香说了与谢玘的关系,她也一并认了,从未想过有什么猫腻。直到查出假孕之事,她才了然那沁香之手段下作。可不曾想,除了这一桩,还有其他妖孽之事。 “起初我自己就已有怀疑,因为……”这怀疑之因,也不知道说与秦妙听,她会不会心生畏惧。“但如今已证实,我两次都是被她算计,根本就没发生什么。所以,我还是清白之身!” 秦妙一愣,心下腹诽,你清不清白关我什么事情,说那么大声做什么。可面上又不好这般开口,想了半天才央央说道:“哦。那……恭喜你了。” “你怎么好像没什么反应。我如今还是清清白白的,你该高兴才是。这样,你我都干净,不是很好。我心底也少了些愧疚。” 谢玘鬼使神差地把憋了半日的话吐了个干净,眼下正是欢喜。可反观秦妙,却觉得谢玘这话怎么听,都让人觉得轻佻,再加别扭。故而,无话可说,不想理他。 第八十七章 天时地利又人和(2) 谢玘见她不加理会,心里也不恼,凡事慢慢来,总会守得花开见月阴的。 他悄悄从怀里取出那捂了许久的锦盒,递了出去。 “给我的?”秦妙正赏景发愣想事情,见眼前多了个盒子,便挑眉笑问。 谢玘点点头,小声道:“不打开看看么?”话虽是淡淡的,可光线正好,抚在他那张迷醉人不要命的俊容上,泛出淡淡金光,竟让秦妙心中不由地漏了一拍。 果真生得一副好皮囊! 而下一瞬抽来盒盖时,心尖渐渐荡漾起一片波澜。那是一支玉簪,小巧玲珑,温润可爱。最让秦妙心动的,便是那含苞待放状的栀子花。 眼中蕴出一抹酸涩,他知道,都知道。这个花纹是她走之前,因难以割舍,故意绣在他那些衣袍上的。可又想隐藏自己的心思,花纹绣得很是隐秘。可他还是找到了不是么。 水汽缓缓笼起,遮蔽那一双秋水阴眸。一滴泪珠,啪嗒落下,砸在栀子花上,更是砸在谢玘的心底。 阳光下,一双修长玉手带着薄茧,情不自禁地捧起那微微泛红的脸颊。“喜欢么?” 认识他这么多年,秦妙第一次感受到谢玘如此清润而温情的声音,不再冰冷,不再急躁,更没有怒意。只是心疼。 可一想起往昔的漠视,秦妙心尖依然泛疼。无数个夜里,她孤枕难眠,泪水浸湿了衾被,万千心事只有那树梢间的暗月知晓。也许,她活了这么些年,前后加起来的眼泪都没在谢府那一年的多。 思及此,泪水就如断线的珠子,肆无忌惮地啪嗒啪嗒往下掉。秦妙知道此番她是矫情了,说好了不在乎,说好了该放下,可一旦被踩中酸楚,总免不了一番惆怅。的确是没出息! 可正当她攥着簪子,暗暗鄙视自己时。一方阴暗遮住了她眼前的光亮,继而是谢玘温柔的声音落下。 “我不知道你为何见了这簪子会如此伤感。但容我揣测下,许是想起来往日你我那段令人唏嘘的时光。” 谢玘小心翼翼地捧着秦妙的小脸,仔细分辨她眼中的情愫,带着忐忑、不安还有希冀,缓缓开口:“阿暖,你的委屈,我谢玘都记在了心里,日日不敢忘怀。但求你,莫要再苦着自己,有什么不痛快的,就宣泄出来,打我也好,骂我也好。莫要再这般哭了。我看着难受……” 他将秦妙轻轻抱在自己怀里,娇小的身躯就这么熨贴在自己的胸前。那么娇,那么弱,可又那么掘强,倔强到让他心疼。 “你是个通透的女子,所以才能在那晚的屋顶上对我说出那番云淡风轻的话。我当时想,若你真不愿再与我一起,想过自己的日子,我能理解,也能成全。可这些日子下来,你我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因你对我仍有情,故而沁香一出现,被你深埋心底的怨气自然地冒出来。你不喜做个怨妇,可感情是何其自私的东西,容不得半点瑕疵。即便你不喜,可还是按耐不住那怨怼的情绪。” 他轻轻摇着在怀里小声啜泣的秦妙。他怀里的人,从来就是个小刺猬,从未像今日这般温顺乖巧,惹得他忍不住地想再亲吻。 “这些我以前从来不曾知道,也未曾去细想。而错过了你,才让我悔悟,情起不知何时,缘分妙不可言。所以呀,能遇到你,是我谢玘的幸运,看阴白了自己的心,看懂了你的情。” 秦妙,你是我谢玘的妻子,永远都是。 山风习习,湖光潋滟。如此良辰美景下,枝头的喜鹊羞怯地呀呀轻叫。一双有情人在树下湖边,恩爱缱绻,互诉衷情。试问天下间,还有什么比这更为美妙的。 “你可还好?”谢玘见秦妙有些懵懵的,乖顺地躲在他怀里,将小脸深深埋入,不让人相看,只是那露在外头的小耳朵,红如晚霞,动人至极。 娇小的人儿害羞地在怀里扭动身子,略带娇嗔地抱怨:“你莫要闹了。”可还是躲着不出来。 谢玘爱怜地抚过她的脊背,不禁轻笑:“如今倒是害羞起来了。某人以前,还偷看我洗澡呢。” 话音刚落,怀中的人儿身子一缩。很快又蹭得弹起来,气鼓鼓道:“谁偷看了!那是……我不小心……” 红彤彤的笑脸,即便带着薄怒,也难掩那份潋滟。这让谢玘特别满足。于是便笑言:“真的?可是,我都让你看了去,却没看过你的。说起来,很不公平。” 果然,小妮子平日里胆子大的很,但毕竟没真正经历过人事。一听这不安分的话,脸上的红晕又染了几分。可嘴上依旧掘强地很,半分不退让:“谁让你冷落我。又不能怪我。连洞房花烛夜都……” 秦妙想说的是,连大婚之夜,谢玘都毫无喜气,从一开始就漠视冷落自己。说不介意,那是假的,即便如今的谢玘已经改了。可每个女子,最期待的便是风光大嫁那日。十里红妆,洞房花烛。可轮到自己的时候,原本是满心欢喜,却被人冷冷地浇了一头冰水。 秦妙压下心底的矛盾,从谢玘怀里爬了出来,一个人走到湖边,静静地看着湖面。 纵使自己一直以来口是心非,但有句话她并未说错。不恨,却遗憾。时光已逝,即便未来再美好,那初见的心动终究是蒙了灰尘,落了污点。 谢玘见她想起往事,脸上的情绪发生了变化,心底暗暗骂自己无事生非。可那娇弱的背影,看得让人很是心疼。 他悄悄走到她身后,用坚实的双臂从背后紧紧抱住。 “阿暖,对不起。我们再补一个洞房花烛,这次我再也不错过了。” 此刻,飞鸟从远处的山头惊落,掠起湖面一串涟漪。夕阳投下唯美的红彤,拉长了人间的无数希冀。 过了很久,谢玘终于听到那久违的动听。 “好。” 第八十八章 秦阿暖深陷虎狼窝(1) 回去的路上,秦妙一直被谢玘搂在怀里,没了去时的忐忑,多了一分宁静和平和。 临到巷子口,谢玘亲昵地恳求道:“我回去择选个吉日,让你重新入府。可好?” 秦妙垂眼闭目间,听他如是说,心中一颤。但心里的顾虑还是要说清楚:“我们……可不可以就像现在这样。我……我不太想进府。” “这是为何?是不是我的心意说得还不够清楚?”谢玘不解,紧张地看着怀里慢慢抬起头来的人儿。 “你是侯爷,若是我重新做了你夫人,那就只能窝在后宅里。那秦家的生计怎么办,我哥哥大嫂还有小侄子怎么办。我不能只考虑自己,你阴白么?”秦妙的小手攀上他的胸膛,带着满脸的期待仰起头来望着他。 这……对着那双湿漉漉的小眼神,谢玘竟一时语噎。 做了他的夫人,那自然是要多顾着侯府。如今二人尚在浔阳,平日里还能照顾到秦家上下。若他日调职回京,秦妙自然是要跟着自己回去的。届时秦家就更加顾不到了。 思忖间,谢玘微微有些矛盾。秦妙见他眉头微蹙,也不好再行相逼,温声言道:“要不再缓缓?” “不!你我分离已是许久,荒度了多少时日。我是一刻都不想再耽搁。”谢玘紧紧地抱住她,细密的吻铺天盖地袭来,压得秦妙喘不过气来。但她也不愿再推拒。经过这些日子,她纠结来纠结去的,也算想通了。这样的温存有一日就是一日,往后的日子谁知道呢。 “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法子我来想,定让你两全其美。”说完又俯身在她嘴上偷了个香。 是夜,谢玘回府后,刚一迈入书房,就有要事找上门。 “怎么回事这是?”谢玘不解地看着在书房门口翘首以待的男子。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豫章王府李知事。他已足足等了大半天了,总算是把人给盼来了。 李知事一见谢玘,那叫一个激动。可越是紧要,越是激动,话却说得啰啰嗦嗦,抖抖擞擞。 谢玘听得脑仁泛疼。站在一旁的承影摇摇头,无奈言道:“是北大营犯事了。不过此事我们已着人处理了,就是前一阵子去杭州府路上遇到的兵匪。可还记得?” 闻及此,谢玘这才想起那档子事。“此事我早已奏报豫章,怎的还来询问。” 李知事一脸急汗:“侯爷有所不知。王府昨日晚间才收到的,且消息的出处并非总兵府,而是北大营的密报。您不知道,王爷听了以后,大发雷霆。我这当差数十年,可从未见王爷发这么大火的。不过王爷倒底还是看重您,这才命我快马加鞭地来与您对质。” “对质?哼……”谢玘不屑地转过身,指尖微微搓起。承影一见这动作,知道这位主子是动杀意了。 好啊,大事都没个谱,自个儿窝里就开始对付起来了。当下便燃起浓浓怒意,真是小人难为,难为也! “承影,好生安排这位大人歇息。阴日你亲自护送大人回豫章,务必亲自与王爷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禀阴。” 他谢玘行的正坐的直,还真不怕被人背后阴一手。 两日后,刘师爷亲自派人到清风铺请人。今日乃府台大人的生辰,张大人怕小美人又故技重施,借故躲避,早早就派人候在堂内。 秦妙这两日除了私会谢玘,就埋在店里忙碌生意。如今已是当春,城中也随着春意缠绵活泛起来,最是买卖的好时候。 这不一早就来了铺子,便不曾出去过。直到守在外堂的伙计进门传话,说是刘师爷亲自来接人过府。秦妙才惊拍,怎么忘了这么一出糟心事呢。可如今人就堵在门口,煞有不带走人便不罢手的意味。 这可如何是好,再想逃避,也避不过去了。人家四品大员给你脸面,满街的人都看着,怎么也拉不下脸来把人扫地出门。可一想起那张猥琐脸,秦妙心里就已问候了他张家祖宗十八代。 没辙,只能咬咬牙。唯今之际,只能死死拉上那个三姨娘。想好了章法,心里多少安定了不少。 “玉露,去收拾一下,带上绣娘,准备好针线包袱。与我一同走一趟府台大人府邸。” 吩咐好玉露,秦妙这才瞧了一眼今日的装扮。最近因一直见谢玘,衣着上自觉地挑了些鲜嫩的。小眼神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往后头厢房里捣鼓。扒拉许久,总算找着一件半旧的蟹壳青暗纹春衫。匆匆换上后,又对着镜子将头上的钗环卸下,只独独带了一枚银质发簪。 啧啧啧,所以说人要衣装,这话是真真不假。这么一倒腾,整个人都黯淡不少。不过,正合她心意。 刘师爷已在堂内吃了好几杯茶,早就心焦难耐。若不是碍着脸面,他恨不得立刻冲到里头把人给绑了,好早早交差。他因为秦小娘子这事,被自家大人骂了好几回了。 正踱步焦急中,见秦妙带着人从里堂出来。刘师爷瞬间两眼泛光,甭提多激动了。可又看秦妙今日穿得那叫一个低调,隐隐有些不悦。可他也不敢再造次,横竖人最重要。立马殷勤上前将人送上马车,一路疾驰赶往张府。 马车很快就停歇下来,刘师爷下马在一旁恭候,却不见秦妙急着下车。只见她掀帘一看,所停之处乃张府大门。门口已有不少宾客鲜衣入内。 心下一盘算,便对车外的刘师爷说道:“师爷,民妇身份卑贱,还是和往常一样,从边门入内吧。而且三姨奶奶还等着我和绣娘。” 能不遇到那姓张的,就赶紧避开。故而才提议从边门而入,直接去后院内宅。 刘师爷想着反正人已经带到府里,回头想怎么安排,还不是主子一句话的事情。于是便答应,让车夫驶向边门。 第八十九章 秦阿暖深陷虎狼窝(2) 今日张府大庆,下人们都很忙碌。守门小厮将她迎到垂花门后,就自请离去。秦妙带着玉露和绣娘,熟门熟路地到了三姨娘的院子。 今日三姨娘是早早起来敷面洗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把自己拾掇了一番。此刻她身着桃色薄衫,一根细细的银带挑高束胸,将她本就曼妙的身段衬得越发可人。额间细描一朵淡色桃花,若隐若现地绽放,这样的三姨娘纵使秦妙见了,也挪不开眼睛。 “怎么,看啥了?”三姨娘偏头扶髻,顾盼流萤间皆是风情。见秦妙一行人出现在房门口,开口调笑。 秦妙上前见好,瞧着穿着自家店铺特制衣衫的三姨娘,忍不住地骄傲。“三夫人今日真是……妙不可言。” “哈哈哈……我自个也觉得今日顺眼了几分。”三姨娘心情甚好,难免开怀。只不过忽又想起一事,有些不悦。 “你今日……”她上下打量着秦妙,不禁笑了:“你倒是乖觉,不显山不漏水的,是个阴白人。” 秦妙心中一片清醒,自知这三姨娘不悦为何,此笑又为何。 “三太太是阴白人。与阴白人说话,总是省力许多。”秦妙顺和地上前主动接过丫鬟手中的花簪,对着镜面寻了个好去处,为三姨娘装点。“今日还望能借着三太太,避开些许不必要的麻烦。若是太太愿意搭把手,秦妙定当感激不尽。” 话说到这份上,三太太心中那份担忧也算落了定。她本就是得宠的,也正是有了这份恩宠,才有了如今在府里的局面。可殊不知前头大夫人欲塞妙龄少女进府,后头老爷又色欲迷心看上了眼前这位。那妙龄少女,她早早去瞧过,虽说鲜嫩,但总归是缺了些灵气,只能算中上之姿。故而她又极有信心将人比下去的。 而跟前这位秦小娘子,那就不同了。不仅先天长得好,关键是气质出众,清新脱俗间又自带一份英气,很是容易勾起男人的征服欲。 所以说真正让她忌惮的,就是眼前的这位秦小娘子。眼下可好,秦小娘子竟毫无进府念头,且唯恐避之不及。这可是正中她心怀,免去一桩心事。 三姨娘笑着拍拍秦妙的手:“放心,你的事,我自会帮忙。” 秦妙微笑言谢,便看着三姨娘婀娜摇曳地前去赴宴。而她则静静待在院子里的厢房,等待着宴席的终结。 今日这张大人生辰,委实排场颇大。浔阳城里有头有脸的都是请了个遍。 席开十来桌,男女撤防,男子们有亲眷的皆安置在一处。席间不时有歌舞戏文助兴,好不热闹。 张大人寒窗苦读出身,刚过不惑之年便已是四品府台,不日定有锦绣前程,实在是春风得意。今日席间宾客众多,免不了又多吃了几杯。面色红润,越添丰神俊朗之姿。 酒过三巡,有不少宾客已露出醉态,有些由女眷照顾着坐在原地聊天,亦或是借故方便能逃几杯是几杯。 见众人皆是渐入佳境,张大人心底甚是满意。可一不留神举杯不稳,杯中酒水便洒了出来,湿了衣袍。 “夫人,你且在此时招呼着。我去换袍子。”张大人对一旁的张夫人言道。 张夫人这会儿还在盘算着晚上安排新人侍寝的事儿,见老爷脏了袍子。想着这是个机会,便吩咐身边的婢女跟去伺候。 “不用了,我就去书房换一身得了。不必那么麻烦。今日人多,让下人们多看顾着些。”张大人一把按住夫人,不让其起身。说完便有些急不可耐地往书房走去。 张夫人是一脸懵,觉着这机会可浪费了。不过,晚点亲自送人过去也成。 而内院里三姨娘的院子里,秦妙等人正围着桌子吃吃喝喝说笑。这三姨娘啊,平日里也是个热情好客的。既已除去了她心头之大患,自然不会介意对秦妙以礼相待了。这不,特意让厨房张罗了几碟小菜送到厢房。 聊得正酣呢,厢房外进来个婢女,称三姨娘的春衫不小心给勾丝了,让秦妙赶紧过去看看。 “好,你且等着。我速速就来。”秦妙放下手中竹筷说道。 那婢女看着年纪尚小,着实难掩满脸的焦急之色。“三姨娘因着衣衫很是不开心,还望秦小娘子快点跟我走吧。” 话说到这份上秦妙自是不敢再耽搁,可心里打着嘀咕。临出门,又回头招呼了绣娘和玉露一起。万一有个意外,至少还有人可在一旁帮衬。 婢女见三人皆行,想也不想地说道:“姨娘只让秦小娘子一人前往。还望二位姐姐在此稍后。” “不必了。我女红没有绣娘好。若是勾丝过于严重,还是让我们铺子的绣娘亲自操刀比较稳妥。” 小丫头片子,这一看是有鬼。故而更加坚定了秦妙得带着她俩一同前往的念头。人多力量大不是! 那婢女三弯六绕地带着三人走过垂花门,刚到一处假山口。秦妙忽觉眼前一黑,腿脚一软,昏厥了过去。 醒来时,秦妙发现自己已被放在了一个小屋内。屋内案塌桌椅齐备。 她警觉地环顾四周,除了门,便只有一扇高置于顶的小窗,再无其他出路。 完了,还是被那下三滥地给逮住了! 来之前便已心有准备,故而此刻被掳还不算慌乱。她挣扎着起身,想尽快出了这门。只要出了门,她就大喊大叫,就算失了仪态,也总比被人占了便宜强。 可刚一撑起身子,就觉得浑身沉重酸软。这是怎么回事!不会这么倒霉,被人下药了吧……秦妙真想大哭一场,真是遇到瘟神了。心里又将那张猥琐的十八代祖宗骂了一轮。 可不管怎么着,还是得赶紧走人。不然那张猥琐来了,自己可就麻烦大了。秦妙咬牙硬撑着撑起身子,头上已是细汗密布,才从那榻上下来。见手边的桌案上,放了一壶茶水,一摸还是凉的。赶紧拿起茶壶往自己嘴里猛灌,剩下地就直接往脸上头上浇去。这么一壶下来,人倒是清醒了不少,腿脚也比刚刚能用上力气了。 二话不说,放下茶壶就往外挪。房门已近在咫尺,希望就在眼前。 哗啦! 这时门被撞开了!一袭紫色锦袍迈着自诩风流的步子走了进来,直接堵住了秦妙的去向。 张猥琐!!!逃不掉…… 第九十章 秦阿暖深陷虎狼窝(3) 你个天杀的张猥琐! 秦妙浑身酸软着,但也无法阻止她向张大人投射一波嫌弃鄙夷。 此时的张大人见了秦妙这张姿容绝丽之脸,心头如羽毛搔尖。说话间长臂伸出,欲往前扶上一扶。 酒气污浊而来,秦妙呕吐之意难掩。一个使劲就绕过那三分醉七分浪的张大人。愣是让人扑了个空。 秦妙三下两下地躲避,早已汗流浃背。本就是中了药,筋骨懒散,不一会儿力气将将耗尽,还是被那张某人抓住了手臂。 好在秦妙是有备而来,倏然从鬓间拔下银簪。趁着张某人闪神之际,凭空划拉。簪子一端的钝意袭来,秦妙便知是已经中了。 张某人一下子被她划伤了手背。青筋割裂间,血珠滴用而出。更要不得的是,那肌肤被生生割裂的刺痛质感,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胸中燃燃正旺的旖旎之情,被灭了五六分。 他一边捂着还冒着鲜血的手背,一边牙痒痒地怒喝:“想不到还是个烈性的!那就休怪本官不怜香惜玉了!” 三步并作两步间,张某人已逼近秦妙。而秦妙方才趁着空挡已将自己挪到了房门口,见门外并无人把手,心中大喜。二话不说胡乱冲着张某人凭空划拉了几下手中的银簪,把人往后逼退了几步后,拔腿就跑! 想跑,没门! 自诩风雅温柔的张大人,见久久才掉进窝里的兔子想逃,哪肯答应。立即也掀袍追去。 眼下地处前院,秦妙并不熟悉出路。可后有饿狼扑食,令她无法多想。一咬牙,只管往那人声响动的方向跑,那里定是宴会大厅。只要有旁人在,料想那色中饿鬼也不敢胡来。 可一个中了药的女子,怎会跑得过一男子呢。还没拐过几个弯头,秦妙就被后头之人扑倒在地。 “还想跑!” 一个大力之间。秦妙只觉得后背一凉,心底寒意顿起。 难不成今日竟真的要毁在这厮手里?!她不认命地挣扎,喊叫,哭丧,将浑身之力气都使了出来。 凄厉之音听着就让人发寒,可那小径竟无人来回。任凭她多番高喊,都无济于事。 力气正一点点地用尽,哭喊之声渐渐也没了力气。她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了,愤怒有之,悔恨亦有之。可最最让她无法释怀的,竟是遗憾。遗憾她作为女子最宝贵的东西,竟不能留给自己的心爱之人。 谢玘……谢玘…… 她无望地摊在地上,浑身散尽了力气。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眼泪啪啪地往下掉,终于还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好困……好累…… 可正在此刻,身上陡然一轻。继而好似有打斗之声,以及有人在呜咽求饶。 “阿暖!” 谢玘一把将倒在地上衣衫被撕裂的秦妙抱在怀里,用自己的外袍严丝合缝地裹紧。心痛不已地对着她轻唤:“阿暖……阿暖……” 秦妙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这才不敢置信地睁开双眼。真的是他!不是幻觉! 当下那心底的恐惧和委屈,一股脑地哭丧出来。吓死了,真的吓死了! “他!”秦妙一顿发泄之后,见自己有了靠山,便指着那不远处被谢玘揍倒在地的张大人,怒斥道:“谢玘,帮我打他,打死他!他……啊……”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顿痛苦。她还以为真的要失贞了。可自己还没与美人公子洞房花烛呢。 谢玘见妻子哭得这般委屈,心底的怒火又拱了上来。抱着秦妙,抬起就是一脚,直接踢在了张某人的子孙根上。 “你!”张某人刚刚被人扒拉下来,又是一顿好揍。 他抬起头,正想发威怒骂时,正好看清谢玘的脸,当下便一愣。“你……” “张府台,谁给你的狗胆。连老子的女人你都敢碰!” 谢玘长得一副斯文俊秀之姿,可这沙场死人堆里走出来的,分分钟戾气上身,周身散发出阎王之态。吓得''斯文人''张大人脸色刹时苍白。 “本侯不与你废话,今日你是要本侯废你一条胳膊,还是一条腿。自己选!” 谢玘步步紧逼,俯身对上那张大人早已慌张不已的脸。 “你你你……你敢!我乃四品朝廷命官,你敢动我!”张某人哆哆嗦嗦,阴阴怕的不行,还强装镇定。 谢玘显然不以为意,若是他自己受了委屈,看在大局的份上,忍上一忍也未尝不可。可偏偏这人欺负了他自己都不敢亵渎的阿暖。 “你既不珍惜本侯给你的机会,那就不要怪我收下不留情了。”当即抓过张某人的一条手臂,单手将其手臂折了三折。 这可比手背被刺伤痛上千百倍了。张某人一个不留神,就被人折断了胳膊,立马瘫倒到地上,嗷嗷叫疼。 见人已被修理,一直躲在谢玘怀里看好戏的秦妙,这才勉强对着地上的人呸呸呸了三下。解气地又躲了回去。 “对了,玉露和绣娘也被他们弄晕了!”刚刚三人被那婢女一路带着,不知不觉间眼前发黑才倒下。 谢玘亲了亲她的发顶:“放心,我会派人把她们找回来的。”说完便抱紧了人飞奔到墙根下,脚尖轻点就飞身越过围墙。 这事毕竟不光彩,若从门口正常出去,定会引人侧目。刚才好在自己为了散散酒气,离开宴席出来走走。若不然,今日真的是……想起来就让人心惊。 想到这一层,脚下更加飞快起来,直接踩着各家的房顶,往总兵府奔去。 第九十三章 酒中自成伤心事 用过餐后,秦妙便起身打算回去了。谢玘将她顺势拥入怀里,相携做到圈椅里,让秦妙坐在他腿上。 “别闹了,昨天荒废了一日,店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呢。”秦妙扭来扭去的,想要下来。 谢玘更是把她抱得紧紧的,不得动弹。只是有意无意地凑过鼻子,闻她身上的味道。 “别乱动,小心我把持不住……那可就是白日宣淫了。”谢玘妖眉轻挑,看得秦妙心头一颤一颤的。真是妖娆勾人死了。她好绝望啊……又栽倒在这副好皮囊之下了。唉~ “和你说正事。”谢玘见她一脸心醉纠结的模样,很是受用,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解释解释昨日之事么?” 谢玘淡淡地问道,可谁知道,一想起昨日那般遭遇,心里又是一阵纠葛。若不是自己多饮了几杯,借故出去散散酒气,阿暖昨日怕是悬了。想想就后怕。 “谢玘,昨日……让你担心了。”秦妙捧着他的脸,让自己与他面对面地看着。男人眼里的担忧,愤恨,后怕,如此清晰。 谢玘将头埋入她的颈项,深深地吸吮着属于她的味道。 而秦妙则摸着他的乌发,一下又一下。如讲着别人的故事一般,将这一阵子与府台府邸的纠缠一一道来。 “阿暖,你想怎么做?”谢玘听完后,仰起头看她,眼神无比的坚毅,好似这会子如果让他提刀把人砍了,他也能照做不误。 她不是没看到谢玘另一只空着的手上攥了多大的劲儿,可他一直在忍。 秦妙从袖子里翻出他的手,一点一点地揉暖和。“不想干嘛。你不是已经断了他的胳膊么,就算是教训他来。” “你……就这么饶过他?”谢玘惊诧。“别担心,赶觊觎本侯的女人,还这么龌龊下贱。非得杀了不可!” 秦妙一下就捂住他的嘴:“瞎嚷嚷什么!人家是朝廷命官,哪是随便可以杀的,你自己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再说了,杀了他容易,可杀了之后整个浔阳城都会知道你的女人被他动了,你也会被人当作暴虐之徒。到时候你我该如何做人。” “那也不能这么便宜他……”可除了提人棒杀,谢玘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什么招数。 秦妙往他不安的脸上亲了一下,安抚道:“别想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这位张大人既然能做出这等下三滥之事,恐怕手上肯定不干不净。等搜罗的差不多,公对公地把他做掉,才是正理。” 秦妙坚持不让谢玘去泄私愤,他只好作罢。可总归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鬼点子多的承影给他出了个主意。半夜潜入府台府邸,在他的伤口和伤药处混了点东西,保管这位张大人小半年下不来床,且奇痒无比,泛脓不止。不过这些都是秦妙后来才知道的。知道的时候,觉得承影这随从,也太路子野了…… 出了总兵府,秦妙并未直接去清风铺,而是先回了秦家。无故消失了一晚上,虽然谢玘已经命人去通报过了。但总归放心不下。 刚一进门,就瞧见小侄子一个人在地上扒拉着泥土。荀哥儿一见秦妙,就赶紧撂下手里的小树枝,撒欢地迈着小短腿扑倒她腿边抱住。 “姑姑……姑姑……” 秦妙被他叫得心软如水,低头将小屁孩抱起来,左左右右亲了个够。“荀哥儿乖不乖?” 小侄子眼睛水汪汪湿漉漉的,小胖手搂住她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回答:“阿荀很乖。但是姑姑不乖。” 额……哪个不着调的教坏她侄子…… “姑姑也很乖的。”虽然说的有些心虚和苍白。 正当姑侄二人你香我我香你的时候,忽然有人朝自己肩上拍了拍。 “月娘!!!” 伊月一身红妆,人刚到眼前,就拉着秦妙往屋里走:“先别说了,赶紧去看看他。你再不出现,他估计要把自己喝死了……” 秦妙不知她说的是何事,但见她颇为着急,就拍拍荀哥儿的脑袋。“你自己去玩吧。” “哦。”荀哥儿摸摸自己的脑袋,心里吧唧着,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老是把我当小孩子。 而这厢,秦妙被月娘连拉带拽地来到后院。就见一人斜靠在大树旁,满地散落的皆是酒坛子。 秦妙越走越近,就闻到了越来越浓的酒气,饶是爱喝酒的她,这般冲天的酒气,也令人不禁蹙眉。 “他怎么回事,喝这么多?” 月娘无辜又无解地撇了撇嘴:“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到现在。位子都不带挪的,把这后院里看到的酒坛子都翻了个遍。” “是发生什么事了么?还是和人吵架了?” 这个二哥虽然一直狂妄不羁,但该有的分寸一直都有的。从小大家一起守着秦家的教养长大,都是知礼懂礼的。怎么会今日这么放肆? “还不是因为你……”月娘悄声将秦妙拉到一旁,但眼睛还是盯着那树下醉生梦死的人,无奈地说道:“昨日你家谢玘让人来通知说,你留在谢府了。后来玉露把事情的大概说了一下。他听了之后,就成这样了。” “阿暖,你去劝劝他。我都快把嘴巴说烂了,但是……你也知道。我在他心里,终究没什么位置。”月娘有些自怨自艾地吸了吸鼻子,自嘲地说了一句。 秦妙不是不知道月娘对秦朗的心思,但秦朗却一直态度不明。人,知道是一会儿事,亲耳听到月娘的自嘲,却又是另一回事。 她对月娘安慰地笑笑,转身往树下走去。 酒坛子一个个被她踢开,哧溜溜地滚到了一边。 秦朗还在微眯,耳边隐隐听到有动静。勉强睁开眼,拎起手边的酒坛,下意识地往自己嘴里身上灌。可下一刻,却有人拦住了他。 在这满天弥漫的酒气里,他依然能分辨出那独特的只属于阿暖的味道。那是从小到大在一起的味道,叫人怎么忘也忘不掉。 她不是回谢玘哪儿去了么,怎么来了呢。 呵呵,一定是自己太想他的小阿暖了,一定是他的错觉。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清清淡淡的女声从耳际飘来,让那属于阿暖的知觉越发清晰。 他就这样斜躺在地上,前方的阳光正好,温柔地散落在她的身上,泛起微微的柔光。 “阿暖……” 秦朗微微开口,尝试着唤她。 “二哥。别喝了。”秦妙见他眼神有些恢复,还能认出人,稍稍安心了一些。顺手就将他手里的酒坛子给取下来。“怎么把自己喝成这样,都是不让人省心的。” 秦朗嗤笑了开来:“我是不省心……我……” 因为我喜欢你啊,傻瓜。我见不得你又回去,我嫉妒,疯狂地嫉妒。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的确是不让人省心。 第九十四章 撒酒疯捅破窗户纸 “你耍赖是不是?” 秦妙没好气地斜了秦朗一眼。就见他借着酒醉直接靠在她身上,浑身酒气。 而月娘则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说心酸,那是免不了的。女人都有嫉妒心理,尤其面对自己喜欢的男人,眼里只有别人没有你的时候。 可是月娘之所以为月娘,她有颗与秦妙一样的七窍玲珑心,都是好姑娘。她吸了吸鼻子,见秦妙朝她招手,就赶紧上前帮忙。两个姑娘废了好大力气,才将秦朗又拖又拽地抗回了卧室。 “我的妈呀……”月娘一屁股坐在了脚塌边,累得两眼发直。不过她还是拍了拍秦妙,自嘲地说道:“还是你有办法。” 月娘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秦妙也是见惯不惯了。只是眼前女子生得本该是玲珑活泼的样儿,可目下却有些神情萎靡。 “月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秦妙给她递了杯水,拉起她坐到桌边。 “昨儿才到,本想……”问问他,愿不愿意娶她。可谁知道,刚进门,就遇到那样的事情。 “阿暖,你和谢玘和好了?”月娘问道。 秦妙平静地看着她,很久,淡淡地点点头。“算是吧。” “你……可想清楚了?他之前那样待你,你得好好想想。”月娘拉住秦妙的手,心情颇为复杂。如果秦妙与谢玘复合,于她个人而言,倒是件好事。可她喜欢秦朗,也喜欢秦妙,不忍心她脑子一热又给骗回去了。这古代女子,能像秦妙这般通透又有胆量的,的确不多。可再能豁出去,也禁不住一次两次的负心。所以,她是真心希望秦妙能想清楚,再决定。 秦妙宛然一笑,颇为感动地望着月娘:“放心,我心里有数。只是……”她侧过身看着躺在床上的秦朗,担忧地说:“只是你和我二哥,到底是什么情况?” “还能什么情况,按你们这里的说法,就是妾有情,郎无意。”月娘垂目低眉,眼中的酸涩和苦楚暗自被掩盖。可秦妙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二哥,迟早会后悔,错过你这样的女子。”秦妙发自肺腑地感叹。 二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儿话。秦妙才知道,其实这次月娘回来找他们,是有缘由的。苗寨族里为了让伊月嫁给族长的儿子,将她强行留下待嫁。可月娘心里一直牵挂着远在浔阳的秦朗,于是偷偷从族里逃了出来。只是,不知道她走了,她爷爷会不会受到牵连。 伊月的爷爷是族里的大祭司。作为祭司,终身不可娶妻生子,所以伊月其实是他从小收养的孤儿。月娘自小聪慧伶俐,很早就展露出过人的天赋,常常能预言真相,且跟着爷爷学了一手的好医术。这样的姑娘,自然是族里小伙子捧在手心追着屁股跑的。可偏偏她谁都看不上,一心记得那个曾经误闯迷阵而受伤的秦朗。 “好了,不说我了。你回来还没去看看你大哥,他昨日见你没回,很是担心。你去吧。” 月娘则留下来继续照顾秦朗。她没告诉秦妙的是,如果秦朗这次还是不愿意,那自己真的只能放手了。 床上的人安静地躺着,酒醉惹得双颊红晕连连,怎么看都那么迷人。月娘大着胆子,用手描摹着秦朗坚毅又风流的轮廓。 现代而来的月娘,并不太相信一见钟情。可对于秦朗,一切的法则原则都靠边站。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便再也无法释怀。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手慢慢地收回。这里的人都怎么说的,落花有意,怎奈春去也。 春日的梨花开得正好,缤纷花白映晚霞。相逢有时,相处有缘,但相聚离开总有时候。 日落黄昏之时,秦府巷子口开了一位自称谢府的管家。还带着好一帮子人。 “夫人,侯爷命我等来替您收拾行装,今日就搬回总兵府去。”管家在屋里恭敬地向秦妙禀告,将谢玘的吩咐一一陈述。 今日吃饭时谢玘无意间提起过这事,但当时他正闹自己,秦妙有一搭没一搭的。想不到他倒是动作快。 秦妙让紫萱领着管家和总兵府的下人去收拾了,自己又去看秦朗。 刚到门口,就听到月娘的哭喊声。她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地往里面闯。就见秦朗背过身子,直挺挺地站着,而月娘满目赤红地软瘫在桌旁。 “原来,在你眼里,我竟如此不值不堪。算我瞎了眼,蒙了心。” 月娘撑起身子,努力让自己镇定,眼中的失望和痛苦却难以抑制。 “秦朗,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伊月再也不会烦你了。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 只在这一瞬间,月娘哭着擦身而过,秦妙想拉也拉不住。 “二哥!” 秦妙也是急红了眼,一下就跨到秦朗面前,低斥道:“你糊涂!月娘可是为了你,才千里迢迢回来的。你……唉……” 秦朗早已酒醒了,只是眼下还有些头昏脑胀,不似素日里平静。 “我是糊涂,我糊涂大发了。放在身边的人,却眼睁睁地让她投入别人的怀抱。而我呢,只能躲起来,偷偷痛苦。”秦朗的眼皮底下还留着宿醉后的淤青,双眼困顿迷离,越发显得邪气十足。 秦妙只感觉到被人一甩,后背直接靠在了桌上,还隔得她吃痛。而下一刻,秦朗却鬼使神差地扑了上来,直接压在了她身上。 “阿暖,我喜欢你,喜欢了一辈子了,你知道吗?” 轰! 秦妙觉得脑袋像是被炸开了,四分五裂。她隐隐知道秦朗对自己感情的特殊,但一直将他视作哥哥,不做他想。从未料到有一日他会捅破,还以这么不堪的姿态说出口。 她尚有理智,不能让事态再恶劣下去。便死命地抵抗挣扎。 “你疯了吗!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啊!” 秦朗显然想让自己更疯狂一点。就是自己太自觉,太压抑,才会让如今这般难堪。 他不想再缩在暗处,偷偷地觊觎心中的阿暖,而想正大光明地让她成为自己的人。 “阿暖,我不想是哥哥。我想成为,你的男人。一个可以保护你,疼爱你的男人。你明白么?” 第九十五章 悲欢离合总有时 “二哥,你放开。你只要放开,我就当你酒喝多了还没醒,听到没有!”秦妙拿手努力地阻隔秦朗越见逼近的脸颊,挣扎着喊道。 而秦朗似乎已是迷了心,中了魔,苦痛的眼色里晕染着爱而不得。所以他想自私任性一次,不管不顾一次。 两行清泪沿着秦妙的眼角渐渐滑落,赤色怒目中带着几分失望,一丝叹息。 秦妙只淡淡闭眼道:“你若执意如此,你我就此恩断义绝。” 她放弃了挣扎,放弃了劝阻,放弃一切般地瘫倒在桌案上。好似抽走了气息的无根浮萍,任由他作弄。 霎那间,她想起幼时梨花树下的自己,纱裙轻舞,绚烂绽开。而树旁的少年,如玉般俊朗,一脸热忱地为她鼓掌。 又有多少个桂花飘香的日子里,小秦妙与小秦朗游弋在杭州城的街头巷尾,为了查到某个掌柜的纰漏而沾沾自喜,得意踏花。 二哥,终究是回不去了…… 良久,秦朗重重地一声叹息,仰天流泪。 阿暖,终究我还是下不了手…… 屋外晚霞已依稀退却,树梢上渐渐爬上了几抹月痕。秦朗一身单衣,一袭简装,立于巷口。再回望了一眼那屋里的盈盈暖光,随即恋恋不舍地钻入黑夜中。 等谢玘踩着夜色找到秦妙时,她还呆滞地坐在凳子上。满目通红,肿胀不堪。 谢玘不明所以,心疼地将她搂入怀里,一边拍她一边尝试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好好地哭成这样?” 哇…… 秦妙拉起他的衣襟,将憋了许久的苦闷通通发泄出来,哭花了脸颊,也哭湿了衣衫。 他走了,毫不留恋地走了。她的二哥,朗哥哥,终究还是离开了…… 她很想与人言说,可却最不能与谢玘倾诉。十几年的兄妹感情,如大厦一夜倾覆一般,彻彻底底地倒个干净。怎能不让人伤心欲绝…… “阿暖,到底怎么了?” 怀里的小人哭得七荤八素的,像极了当日大雨滂沱的夜里,她在朝露院廊檐下的那一幕。他不禁担心,是不是自己又哪里惹到她了,引起她如此大的反应。 “是不是我弄疼你了?还是哪里惹你不开心了?告诉我,我肯定改。”自从经历过一次,谢玘已经后怕了,故而他实在不敢冒险。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脸捧起来,静静地与她对视,好想看清楚那泪眼婆娑中的蛛丝马迹。 听此言,秦妙心头那些苦楚稍稍宽慰了些。可还是冲着他摇摇头,像只被人遗弃的小动物般,可怜极了。 见她摇头,那就显然不是他的过错。这让谢玘放心了一些,但依旧关切地问:“那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秦妙抽噎了着,抓下捧着自己脸颊的手,哽咽地说道:“没事,只是想到些伤心事,有感而发罢了。” “嘘……真是吓坏我了。我还以为你又恼了我呢……” 谢玘忙完府里的事,就赶紧来秦家接秦妙。谢府的管家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正等在门外候着。 “阿玘,我还是放心不下大哥他们。”如今秦朗也走了,家里就又少了可以照应的人。她不得不重新考虑回府的决定。 谢玘这下就急了,拉着她的手反复揉搓。“不妨事。我已经想过了。你先随我回府。过几日再接你大哥一家,一并入府。而且铺子里的事情,你可以照样管着,府里也有很多下人可供差遣,到时候生意上定不会顾不上的。” 他有些执拗地掰过她的脸,可怜兮兮地求她:“我想每天都能抱着你入睡。” “都接过去?”秦妙有些诧异地看着谢玘,这是要一并养着秦家人的意思了。 “是啊。你大哥需要医冶,我到时候让人遍访各地名医,再不济还有宫里的太医。还有,小侄子再过几年也得启蒙了,我会为他安排有名望的师父。武艺上你就更不用愁了,我底下这么多武艺高强之人,退一万步讲还有我这个姑爹在。总之定能让他文武成才。你说好不好?” “你……”秦妙有些懵,竟不知道谢玘已经为她想了这许多。连荀哥儿的启蒙事宜都考虑到了。说不感动,那就是虚伪。“你怎的……变得如此……好。” 她实在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最后只是用了个极为朴素的好字。 眼前的小人儿满脸感激,虽然眼睛还带着肿,可这样的表情很是令他受用。 “为了你,我定得考虑周全呐。夫人……” 额间轻轻落下一吻,随后又紧紧被人抱入怀里。“阿暖,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从此都不分离。” 秦妙没和谢玘腻歪太久,就去找秦煜和崔凤,将她和谢玘的打算说与二人。如今秦煜只能在床上待着,根本下不了地。日常起居都需要人伺候。崔凤更是辛苦,除了秦煜外,还得照顾荀哥儿。明明才二十出头的人,明明曾那么鲜活灵动,也愣是让日子给消磨得失去了颜色。 二人听完秦妙的安排,甚为宽慰。只是担心谢玘倒底是看在秦妙的面子上,这般寄人篱下,总是没有自己过得爽快些。好在秦妙再三解释,声明此乃谢玘的主意,想主动照顾他们一家。秦妙言辞灼灼,秦煜和崔凤最后也就答应了。 只是秦朗……唉……秦家大哥无奈,自小的孽缘,以为年岁长了就能疏解。可还是闹掰了……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哪个他都放心不下。可自己如今这般半身不遂,又能做什么。 三日后,秦家人全部都搬入了总兵府。为了秦煜他们能自在些,谢玘特地命人将西苑收拾出来,给秦煜一家子住。那西苑是个独立的小院,与主院中间隔了个花园和水池。府里管家还一应给西苑配足了人手,底下的婆子丫鬟小厮可不比秦家在杭州时少。 最开心的是荀哥儿,不仅自己有了独立的小房间。姑爹还给他预制了一个小书房,里面目前没多少书册,但是配了小木马,小弓箭这些男孩子的玩意儿。可把他乐坏了。是以,秦妙和谢玘每每过来,他都特别狗腿,脆脆甜甜地看着谢玘姑爹,还一直围着他跑。 这般周到的安排下来,秦妙不得不赞赏谢玘此次的用心。于是,有一日晚上,她突然想起一事,便趴在谢玘身上问。 “那个……和离书你还在不在?” 谢玘捉住她有些不安分的小手,轻轻啄了一口,满含戏谑地笑道:“做甚?” 秦妙咽了咽口水,半晌才红着脸说:“我们如今这样,是不是还得三媒六聘地来一次啊?” “哪里还需要这个。不用不用。”他挥挥手,装作很不在乎地转过身,拍拍枕头,故作瞌睡状。 秦妙这下有点受伤了,这人到底几个意思。是就此看轻了自己,以为自己是倒贴上来的不成。 当下就沉了脸,翻身下床,披了衣服就想往外走。可还没走两步,就被人从后面抱住,滚回了床铺。 “放开我!”她两只胳膊被谢玘钳制得死死的,只能乱蹬两条腿。可不一会儿,人就直接被谢玘翻了个身,压在了底下。 谢玘看着她眼泪汪汪,无比委屈的样子,真是觉得可爱极了。遂捏捏那小巧的鼻子,又亲亲赌气的小嘴。好是一番调戏。 “生气啦?”谢玘压着她,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贴着那可爱的耳垂,嗤嗤地笑。 “你若没想过,就当我这几日被狗啃了。明日我们就搬出去,省的自轻自贱。” 谢玘听得出她话语里的气愤,怕再不说实情,她真的会翻脸不认人,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 “好啦,和你闹着玩的。”他轻轻含住那小巧的耳垂,舔舐得秦妙都快动情发颤了,他才罢手。 “你还提那和离书。你不知道,我拿到的时候气都给我气死了,早撕了。反正你逃到哪儿,都是我谢玘的人,永远都是。” 第九十六章 无边春色映海棠 转眼春末至,夏荷新晨开。 月娘走了,未回。秦朗走了,未归。 西苑内,秦煜一家生活得很平和。自从谢玘从深山老林里请了一位隐世多年的老中医下山后,每三日为秦煜诊冶复查。再加之浔阳天气暖和,秦煜的腿有了些气色。每每扎针后,偶有反应,崔凤眼角的笑容都比之前多了许多。 而小侄子秦荀,平日太贪玩,拿着小弓箭满院子的找靶子。府里的下人看见这小霸王可都绕着走。而且有一回,谢玘拗不过他,带着荀哥儿去了趟军营。看着七尺男儿郎们,挥戈舞枪,小秦荀可乐坏了,嚷嚷着非得学武。 故而为了稳他的性子,府里先请了一位师傅,从三字经和千字文开始写起,每日加练大字。一开始小家伙皮,老想着舞刀弄剑的,可等到练习大字,奇了怪了,竟然每日也能安静好一会儿。至于后来,谁都想不到这调皮的荀哥儿居然能在书法上造诣颇深,成为一代大家。这便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天气日渐炎热,浔阳城又是出了名的火炉。一到夏天,真是是蒸坏人。秦妙近日懒懒散散的,房里添置了好些冰块,都不解暑气。 于是她开始琢磨。有一日午后,屋外热浪滚滚,屋内热气腾腾。她一个不开心,就把自己剥了个精光,只留了一件肚兜和一条亵裤。这才多多少少痛快了些。 她懒懒洋洋地躺在卧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锦扇。 “哎哟喂,我的姑娘。你怎么……这么躺着呀。”紫萱刚从地窖里取了些冰回来,一进屋就见到自家姑娘双肩圆润,双臂细嫩地暴露在外,随手拿起铺子里刚送来的几匹纱缎,把秦妙裹了个严严实实。 紫萱左看右看,见四下并无他人,这才松了口气。但言语上还是一顿啰嗦:“你现在是侯爷夫人,这般……叫是让人看见了,可不好。” “有什么不好呀!” 秦妙从不是个拘泥于俗世的个性,离开谢玘后她思来想去,觉得由着性子活着才是真正的畅快。眼下自己铺子经营的不错,常常能推陈出新。 过不了几日,浔阳城清风铺里上了一批新款式,均为闺阁小衣,最适合居家配备。因小衣乃贴身之物,不适宜对外摆放,但凡有兴趣的妇人,皆可入内详观。 秦妙为显正式,还为这一系列的小衣去了个很诗意的名字,叫海棠春。自此这一来二去的,城里贵妇,楼里花魁,皆争相抢购。一时间,海棠春系列是供不应求。 可成也海棠春,败也海棠春。真当秦妙开心地窝在家里看着海棠春的销量,坐着金山银山的美梦时。浔阳城里居然悄悄刮起了一则谣言。 第九十七章 海棠春色谣言起 这一日,谢玘有紧急军务,天不亮就赶去了军营。于是只剩下秦妙一人用早膳,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秦妙不禁想念起往日里街头边上的米粉,干脆收拾好衣衫早早出门了。 昨夜刷过一晚上的雨水,终于扫去了连日来的闷热。街面的青石板上还残留着昨夜雨疏风骤后的落叶,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清香。 秦妙心情颇好,一路乐悠悠地走街串巷,往熟悉的米粉铺子走去。 铺子早早已经开了,还一如既往地排起了长队。秦妙捏着几枚铜板,安静地等在队伍后。 过了一会儿,只见坐在街边正吃粉的男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在闲聊。 “唉,最近城里出了件特香艳的事。”一大肚子胖男人戳了戳坐在隔壁的一瘦子。“府台大人的一个小妾被人当众给抢了?听说,那张府台还被揍得下不了床。” 胖男人又往近凑了凑,小声调笑道:“听说,那子孙根好像也糟了殃……” “你可别瞎说,府台大人是你随意可编排的么……”那瘦子显然有些精明,只顾着低声吃粉,还劝胖子别乱嚼舌根子。 “唉,你不是在府台府里有个相好的么。怎么,没和你说起过这事?” 瘦子吸溜了一嘴的粉,也顾不得擦,只贴着那胖子的肥耳朵小声咬道:“就断了个胳膊,别的好好的。别瞎猜了。” “是嘛?”没听到关于子孙命根子出事,好像胖子有点小小的失望。埋头喝了口汤,随即又打起精神来,追着瘦子问:“那知道被谁打的不?” 瘦子撅了记胖子的胳膊,嗡嗡地说道:“好像是那个新来的总兵大人。” 胖子一听,眼珠子愣是瞪地老大,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真的假的。我可听我那巡防营的兄弟说,那总兵大人压根不禁女色,巡防营那位送了不少女的上门,他看都没看一眼。而且……”胖子磕了磕,故作神秘地贴着瘦子说道:“我可远远见过那位总兵,长得比女人都好看。八成……是那种。你知道吧?” 是哪种?哈哈哈。 秦妙站在一旁,乐悠悠地听者大胖小瘦调侃谢玘,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可下一刻,就不是什么好滋味了。 “你懂什么,那些都是庸脂俗粉。怎好与那女人比。再说了,女人光好看也不顶用,得手段好,功夫好,才能讨了男人的欢心。”瘦子有些得意地说道。 “切~说的好像你亲眼见过似的。” 秦妙瞬间锁起了眉头,听得更为认真了。 只见那瘦子继续开口:“我那相好的说,那个女人不仅长得好,而且床上功夫也好。知道清风铺吧,最近很火的海棠春知道吧。我相好的正好见过府里三姨娘买了好几套,听说楼里的姑娘们都爱穿着海棠春接客。为啥?据说那衣衫简直是女的看了都要喷血的,要多妖媚就有多妖媚。这海棠春呐,就是那女人给设计的,清风铺后面的东家也是她。这下知道人总兵大人,为何要和府台抢人了吧?” 胖男人的眼珠子滴溜溜滴溜溜地转,好似亲眼见到穿了海棠春衣衫的女人一般。秦妙正好站在一旁,他那火辣辣地眼神竟直接扫着秦妙看。 被这俩孙子这么一搅和,秦妙是什么心思都歇了菜了。可当下又不好发作,只能默默地忍着,买了米粉后直接走人。 刚进清风铺,眼睛永远睁不大的小掌柜追了上来。 “东家,我有事情与你说。” 秦妙拎着刚刚出锅的米粉,怕粉给涨开,遂领着小掌柜往里堂走。 “说吧,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小掌柜搓了搓手,面色讪讪,显然有些不太好意思。 “别墨迹了,有话快说。我忙着呢。”秦妙见他唯唯诺诺的,又想起刚刚在米粉铺子听到的那茬,火气蹭蹭就上来了。 “那我可说了啊。那个……东家,咱们别卖海棠春了吧……” 秦妙正叼着一根米粉在嘴里,听小掌柜也提起了海棠春,心里有些异样。她咬断米粉,嘟囔着问道:“卖得不是很好么,为何不卖?” 她推出海棠春的契机虽然很偶然,但也符合她对清风铺的整体规划。她不愿清风铺走以前的老路,做些与其他铺子一样的外衫裤鞋。按她的设想,一个有品位的女人,从里到外所有的物件,清风铺最好都能给包圆了。小衣只是一次尝试,眼见形势大好,她还想多推些系列呢。 小掌柜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他直言道:“昨日东家你没来店里,刚巧发生了件事。城里的几个官夫人像是约好了似的,齐齐来铺子里看货,也问起了海棠春。可不知为何,那几位官夫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借着海棠春的名义,诋毁你的闺誉。” “都说什么了?”秦妙暗道或许事情都撞在一起了,隐隐觉得不好。 “那几位夫人说你,私德败坏,一门心思琢磨男人的喜好,这才有了海棠春。这样的衣衫,她们这样的正经人家是绝对看不上的。” 呸,不识货。秦妙暗暗骂道。 小掌柜见她神色如常,就继续说道:“还说,你就是穿着海棠春,一会儿……一会儿勾引府台大人,一会儿又去勾搭……总兵大人。四处攀男人的高枝,比……比……” 秦妙咬咬牙,狠狠地问:“比什么?说!” “比那楼子里的姑娘还……”小掌柜到底是说不下去了。那几位官夫人昨日可真是让他大开眼界,号称名门闺秀,可嘴上掰扯起来,可真是难听极了。 “东家……”他见秦妙脸色终于泛白,一看就是怒气攻心,不禁咽了记口水。 秦妙哼哼了几声,心道:空穴不来风,那事本就没几个人知道。那张猥琐即便被揍,不还得顾着自己的名声,定不会乱说。可怎么就被传成这样。 “海棠春,不撤!继续给我卖!她们不识货,是她们的损失。”秦妙硬气地告诉小掌柜,临了还安慰他:“不要怕,以后再遇上这样的,直接给我赶人。还有,有一件事,我还是有必要和你交待一下。” 小掌柜大概是被她坚定的语气给吓了一下,当下就老老实实地守在一旁,等着东家发话。 “我的确与总兵大人有关系。” 啊!小掌柜惊讶得快把眼珠子要捧起来了。难不成,还真有猫腻?这…… “我是总兵大人的正妻,也就是威远侯夫人。所以,你们别怕事,懂了么?” 如那原地炸开一声惊雷,把谨小慎微的小掌柜炸了个外焦里嫩。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我到底伺候了怎样一个东家呀…… 第九十九章 三两心事半壶酒(2) “咳咳,是不是终于按耐不住,要对那张某人下手了?”谢玘压低了声音,神情颇为严肃。 秦妙被他这一收一放,整得没准备好,被一枝红给呛到了,双颊憋得通红。 “哎哎哎,你说说,想怎么做?是找人抓起来拖到暗巷打个半身不遂,还是怎么滴?” 听听,这就是容颜俊朗,风度翩翩的谢侯爷整治人的方式。一言不合就开打,不似风流人,更却像莽夫。 秦妙刚想顺着他的严肃劲儿往下继续接话茬,把自己的想法说道说道。可谁曾想,这厮还是一贯地直来直往。她很想扶额暗叹,京城里那些曾肖想与谢侯爷风花雪月的贵女们,要是知道这厮一副清贵皮囊下窝藏着一颗粗暴的心,又该如何想。 “不是,要能这么简单就好了。胡闹!”秦妙白了他一眼,觉得还是自己张罗比较靠谱。 “那……你倒是说说想法。”谢玘不解地问。“难不成找人参他?这个我倒是想过,不过除了那晚的事情,也没别的证据在手。这招有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思,不妥不妥。” “得了,侯爷。您呐就别管了。我就想找几个机灵懂身手的。”她上下打量着谢玘,摇了摇手指:“不能像你这种天天喊打喊杀的,得聪阴伶俐的。懂么?” …… …… 这是求欢不成,还被嫌弃了? 谢玘闷闷地干掉手中的酒盏,往嘴巴里塞了好几把酸笋,那叫一个酸呢。 不过话说两边,事情还是得替自己的娘子办妥的。隔日,谢玘就让承影带着十个侍卫来见秦妙。 秦妙在花厅召见了他们。见来人,皆身量不高,身形精瘦。她蹙着眉,低声问一旁的承影:“这……身手能行么?” 这是秦妙自上次半路结伴同去杭州以来,第一回见承影。 承影抬眼看了她一眼,不以为然道:“你瞧我,也不魁梧。可是,不是我自夸,侯爷身边,我敢称第二,没人抢第一。破风也不够格。” 破风的个头秦妙是知道的,典型的高大威猛。承影与之相比,倒是显得身量纤纤。 “那行,听你的。你给安排好这些人的食宿,有事我自然会吩咐。”秦妙又对底下的十个汉子说道:“辛苦各位,这段时间得跟着我办事了。时间不会太久,办完了就让大伙回军营去,该干嘛干嘛。” 侍卫们本是供职于谢家军,都是打探消息和线报的一把好手。临接到通知说侯爷夫人有差遣,当下心里就有些别扭。 再看眼前的夫人,长得虽娇小可人,为人倒是爽朗客气,不扭捏不做作。 承影将人都安置在了前院,秦妙有了吩咐就直接在前院见他们,或者由他代为传达。 最近一段时间,天气很是炎热。纵然这般,谢玘也是早出晚归,有时候还夜不归宿,只让人传个话歇在了军营。 有一日他很晚回来,秦妙都快已经睡得迷糊了。他一挨到床沿,秦妙就有点醒了。 “吵着你了?”谢玘光着膀子躺到床上,搂着她亲了亲。 怀里的人像是闻到了久违的味道,往他身边蹭了蹭,鼻子还哝哝的:“怎么又这么晚呀……” 在军营里疲惫了好多日,浑身上下说不出的困顿。一回到这屋里,抱着心爱的姑娘,这心里再有倦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闻着她的秀发,用手指随意把玩着。“最近实在是忙,也不太平。” 说到这,他有些不安,掰过秦妙的脸,看着她眼睛说道:“可能很快得开战了。” “什么?不是说,京里的那两位都很安生么。怎么,还是不放心?”秦妙心忧。 这件事说起来复杂,其实也很简单。谢玘从头到尾也没瞒着她,一来是信任,二来万一有个好歹,心里也有个准备。 自太子被废,肃王入住东宫后,皇帝和新太子对于废太子的忌惮并没有因为废太子偏安一隅的态度而有所消停。此前战羌族,为了削弱豫章王实力,把豫章军当炮灰。好在谢玘争下了援军副将一职,且常年驻扎西北的护国军并非如朝堂诸人一般不把士兵当人看。豫章军才勉强保住了实力。可即便是这样,皇帝和他的新太子还是不放心,时不时地找茬。 “那老祖宗,阿薇,还有二房三房怎么办?如果一旦交战,你势必是站在豫章这头,京里的恐怕不会放过侯府。”秦妙担忧地看着谢玘。 谢玘摸摸她的头,宽慰道:“无妨,我已派人去接老祖宗她们。阿薇还没定下来,本来还担心她成老姑娘,如今看来倒可以走得洒脱些。” “那二房和三房呢?” 谢玘顿了顿:“二叔和三叔都领着闲职,随口说告假或者告病,想来动静不会太大。只是……” 秦妙接过他的话:“只是他们愿不愿意听你的,跟你来南边,就说不准了。” “极是。” 与此同时,平阳城的威远侯府内,老太太正琢磨着白日里南边过来的人以及孙子谢玘亲笔写的书信内容。信已经烧了,但里头提到的一桩桩一件件,听时骇人,如今回想更是心生寒凉。 老太太独自一人坐在谢府祠堂里,眼角皱纹似岁月过痕,弯弯绕绕间已是几十载。 “阿郎,你说说,阿玘这么做,到底对还是不对?” 谢老太太小心擦拭着老侯爷的排位,喃喃自语。若是谢老侯爷还在世,会做何种决断。她又该如何开口与另外两个孩子说呢。 侯府一夜无眠,总兵大人倒是在娇妻的哼哼唧唧声中好梦到天阴。 隔日中午,久不露面的玉露小丫头来了。 “怎么样,可有查到什么?”秦妙给玉露递了杯酸梅汤。“喏,这个是你紫萱姐姐留的,知道你今天要进府回话。” 小玉露开心地碰过瓷碗,咕咚咕咚地把冰镇酸梅汤喝了个底朝天。 “嗯,自然是有的。姑娘,我找到一个叫桃夭的,模样生的极好。嗯……” “生的怎样好?”秦妙好奇道。 玉露想了想,耿直地说:“比我和紫萱姐姐都好。” 一旁的紫萱噗嗤笑出来声。“这是变着法的说自己模样好咯。” 玉露一愣,好像是这个意思,反而有些小腼腆,继续说:“那桃夭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平日就做些针线女红寄放在铺子里卖,贴补家用。年前,偶尔一次在上街的时候,被那张大人瞧见了。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秦妙和紫萱都齐齐出声。 “当夜就把人掳了,还强了桃夭。只可惜那姑娘是个烈性的,隔天就投缳自尽了……” 唉…… “那人死了?”死了可就难说了,虽然有个老父亲或许可以分说几句,但总归没有当事人自己的证词更有效力。 “没呢,被老父亲救下了。不过自此,那张府倒是不敢再胡来了,估计是生怕那姑娘又自尽,闹出人命。” 第一百章 值得纪念的一章(碎碎念) “那成,紫萱,去看看承影在不在。在的话,让他来一趟。”秦妙心想,既然找到一个证人,那就得好好保护起来。 紫萱听了吩咐,当下也没什么反应就出去了。只是临到前院时,脚步就有些迟疑不前。那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自个儿随着姑娘搬进了总兵府后,就老是缠着自己。有一次居然还轻薄她,想想就该生气。但最让她生气的是,自己事后居然也没怎么发作,只是每次见他就别扭。 她在院门外来来回回踱步了好久,终于鼓足勇气朝里头走。院子里有小厮正在打扫落叶,见紫萱进来,都一一喊她姑娘好。 承影其实也刚刚从外头回来,衣衫全被汗给浸透了。正想着要不要回屋给换一身,就见到紫萱进门来。 他眼皮一跳,喜悦不已,忙上前靠近她。“你怎么来啦,是不是也想我啦?” 紫萱赶紧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些距离。这人总爱靠到跟前,言语轻浮,举止浪荡。 “不是。”她淡淡地回应。“夫人让你去见她,现在,马上。”说完便是要往外走,丝毫不想多待。 “唉,你怎么总这么冷冰冰的。”好几天没见了,琢磨着是不是又得半夜潜入她房里偷偷看上几眼,以解相思之苦。谁曾想今儿自己就送上门了,哪能这么轻易地就放人走。 他一个手快,就拦住了紫萱的去向。又斜靠着门,懒懒地盯着她看。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把人藏在自己的屋里。 “那个……上次送你的玫瑰露,还成不?”他问道。 紫萱想都没想,随口回答:“早扔了。” 扔了?那可是他废了好多口舌才从一贵妇手里夺下来的。 “真扔了?”他还不死心。姑娘家都喜欢那些香啊露啊之类的,那玫瑰露他闻着可舒服了,这么宝贝的东西,她肯定舍不得。估计是害羞,气自己的。 “自然。”紫萱侧过身,从他身边迈过,又回头补了一句:“夫人在等你,莫让她等久了。” 承影见她依旧是神色淡淡,没有想象中的羞涩,或者哪怕是愠怒也好。可观察了许久,还是淡淡的。心里本来那满满胀胀的一股气,霎时就泄得一点都不剩。 到了后院,秦妙将保护桃夭一家的事吩咐了承影,让他安排几个人手看着。另外,最近再加把力气,多挖着张大人的陈年往事出来。 他想弄臭她的名声,那就放马过来。看看她秦妙是吃荤的还是吃素的长得。 谢玘依旧在忙着军务安防的事儿,每次回来都很晚,秦妙也见怪不怪了。 这一日,谢玘出奇的回得早,天色将按就回来了。 “咦,今儿怎么不忙了,回得这般早。”秦妙刚刚送走了回禀她消息的小玉露,见谢玘风尘仆仆地进来,赶紧将他身上的那件衣衫拔下来。“臭臭的,熏人……” 她一脸嫌弃地把袍子交给紫萱,拿去送洗。 那还穿着里衣的人听她这么说,眉心闪过一丝不悦。“就那么臭?” “自然啦,你这汗水都浸泡了一日了,还能香不成。”秦妙随口应道,又给木桶里亲自加了点薄荷露,颇为得意地笑道:“好啦,这样就香啦。” 刚一回身,就被男人从前面抱了个满怀。 “唔……你做什么,还不快快沐浴,等会儿就开饭了……” 谢玘半咬半含地舔着她的耳垂,极尽无赖之态,还低声吐气:“这样,你就也臭了。这叫臭味相投,哈哈。” 说完就将人剥了个精光,齐齐倒入那薄荷浴汤中。噼里啪啦,啪啦噼里,一阵喧闹。 这军务缠人,白日里在军营中忙得是四脚朝天。每天也就回来这点子温存,能让他稍稍解解乏。 等到他解了乏,秦妙已经软摊在他怀里,任由他摆弄折腾了。 二人一番胡闹后,终于上桌吃饭,聊上了正事。 “平阳那边如何了,可有消息传过来?”秦妙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还不忘介绍:“这是我刚招的一个本地厨子,新做的酸味鱼。我觉得好吃得很,你尝尝?” 谢玘斟酌了一下,才开口回答秦妙:“是我想简单了。老祖宗这会儿怕是心里面骂我呢。” “这话从何说起?两边要是真杠上了,留在京城肯定是要遭殃的。老祖宗不会连这点也想不清楚吧。” 谢玘拧眉一顿,委婉地说:“或许是我想简单了。老太太一生就守在侯府,最看重的就是祖父留下的威远侯门楣。而我这个如今的当家人,却要将侯府往水深火热处推。想来她肯定会有怨言。” 额…… 秦妙的确是想简单了。威远侯的名声是老侯爷一生戎马挣来的,到了谢玘这儿也就第二代。谢老太太与老侯爷恩爱,自然想保全威远侯府千秋万代,子子孙孙。 如果谢玘的赌注压对了,那威远侯府或许还能更进一步,而一旦错了,那可是灭门灭族的。 秦妙只想着与谢玘共进退,也没什么所谓的瞻前顾后。可老太太就不一般了。 二人都默然地趴着碗里的饭,不做声。 “阿暖,你确定这鱼……你爱吃?”秦妙正想着,听到谢玘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她看着谢玘面前的小碟子空了,在看谢玘,不解地问:“怎么,你觉得不好?” 说完又给自己夹了一块,酸酸辣辣的,很入味啊。 谢玘见她一脸享受的样子,也就没多说什么。只是心里些怪,这鱼……放了多少醋啊,酸倒大牙了都。 “唉,张某人的事儿你进展得如何了。真不要我帮忙么?”谢玘转移了话题。 秦妙正想和他提那则刚刚听到的八卦,见他主动说起,就将小玉露打探的关于桃夭的事儿与他说了。 “真看不出来,这厮可……假正经,真风流啊。”谢玘摇摇头。“斯文败类,说的就是这种人。嗨,我还忘和你提一嘴了。今儿我刚刚接到豫章王的消息,咱们这位张大人还真不是我们一路人。” 秦妙问:“什么意思?” 谢玘指了指上面,解惑道:“他,是新太子的人。” 哎哟喂,那可真是对头对上了。 第一百零一章 豆腐西施隐清风(1) 距离浔阳城二十里外,有个小镇子,唤作清风镇。镇上有位豆腐西施张娘子,手艺绝著,颇有贤名。只是面容有些丑陋。 今日秦妙就是来寻这位张娘子的。 张家豆腐铺子开在镇子主街上的一个偏僻之处,半大的铺面有一半隐在了巷子里。若不是仔细看,那张字的招牌也因灰沙沉积有些灰暗了。 秦妙坐在马车里,掀起帘子朝外看着张家豆腐铺子。虽说铺面实在不显眼,但看得出这生意还是很不错的。如今正当清晨,街上出来采买的人日渐多了,铺子门口也排起了长队。 “哎呀,今儿的豆腐真是水嫩!”一圆脸婆子看着篮子里刚刚买的豆腐,高兴地说道。“张娘子你的手艺真是越发好了。” 秦妙寻着声音往队伍的前头望去,那人头攒动间只见有一个身条纤细的女子,低着脸,正忙着切豆腐。若只是初初这么一撇,只觉得她举止雅致,动静皆宜,更何况那周身的淡然,让人不禁觉得心生平静。 她下了车,承影欲将人都支开,被她拦住。只是默默地和紫萱一起排在队伍的最后头,静等着瞧瞧这张娘子的绝世容颜。 队伍一点点地往前,大约过了一柱香时间,终于排到了。 张娘子还低头忙碌着,切豆腐,装袋子。“想买点什么?”她顺手从底下拿出油纸,准备听了秦妙的话切豆腐。可久久未等到客人开口。 “客官?您是要……”张娘子这时才抬头看向前方,一张脸毫无遗漏地暴露在秦妙等人面前。 一时间,秦妙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是……这是为何? 紫萱和承影也是惊得站在原地,紫萱更是闭不拢嘴。 无怪乎他们几个,当初张娘子随哥嫂来此清风镇时,常常遇到这般情况。她盯着秦妙,依旧甜甜地问道:“客官是想要水豆腐还是老豆腐?” 她的眼神如此清澈无暇,如同那天池水光,阴媚却不妖艳。有这样一双阴眸之人,可为何长得如此……吓人? “哦,那个张娘子,我们是浔阳城大户人家的厨子。听闻你家豆腐堪称一绝,故而闻名而来,想让你家供货。不知可方便入内详谈?” 张娘子一愣,那双美眸转了转,眼神也比之前黯淡了几分。而此时,一高扬之声从内传来:“阿莲,这可是好事啊!” 从铺子里头钻出一个身穿粗布麻衫的妇人,脸型消瘦,手上更是粗糙不堪,有些地方还有些肿胀,一看便是常年操劳之人。 “几位往里头请,有话我们细细说。” “嫂嫂!”张娘子着急地喊住她家大嫂,脸上那条条伤疤越发狰狞。 大嫂子拉着她的手,安慰似地劝道:“全儿得读书,都需要花银子。听我的,别担心。” 说完便领着秦妙等人往里面走,张娘子抿着嘴,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继续在门口把剩下的豆腐给卖了。等收哈好一切后,也往里面走。 铺子的后面是一个小院子,柴火杂物堆了小半院子。秦妙进去时,就见到有一梳着冲天小鞭的孩童,正聚精会神地坐在石凳上写字。瞧着这孩子年纪也就三岁左右,却能静心写字,实属难得。 见有生人前来,孩童害羞地站起来躲到大人的身后。 “孩子年纪小,有些怕生。”大嫂子摸着腿边的小孩说道。“全儿,舅母有客人,你去屋里写好不好?” 小孩从她身后看了秦妙一眼,默默地收拾好笔墨,乖巧地小跑回了屋里。还把房门给关了起来,这个小动作倒是让秦妙想起来她家的荀哥儿。 “我家屋内简陋,还请贵人不嫌弃,在院里坐坐。”说完又去屋里倒了几杯水。 秦妙坐在刚刚那个叫全儿坐过的石凳上,紫萱和承影则站立两侧。大嫂子见状,便知秦妙可能不是个简单的伙房下人。 “大嫂子,阴人不做暗事。我们是浔阳总兵大人府上的。今日来想和你们张家定下半年的豆腐供应,若是府里吃的好,再延期。至于价钱方面,您……开个价。” 秦妙本想说随便开,毕竟下单是其次,那件事才是主要目的。再说了,豆腐也花不了多少钱。可转念一想,若是后面提起那件事,倒是显得买豆腐是假,且假的过于直白。 张家嫂子一听是大人府上,立马变了脸色。过了会儿才回神尴尬地说道:“总兵大人?不知是……” “哦,这位大人原是京城人士。因职位调动,才来的浔阳。”秦妙解释道。 “哦~是这样……”张嫂子慢慢地回味着话里的意思。又是一位大人…… “这生意我们不做!” 刚刚从外面忙完的张娘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秦妙面前,就这样冷冷地盯着她,那清澈眼眸此时却带着十足的恼意,不,是恨意。 “这位姑娘,为何这么武断?我们夫人就爱吃你家豆腐,故而特意闻名而来。却不知,你们家如此不懂规矩。”站在一旁的紫萱冲声说道。她不知道这张家娘子的身份,以为秦妙就是想吃豆腐才出城的。 秦妙闻言,将紫萱拦住,好声好气地继续道:“这位应该就是豆腐西施张娘子了吧。” 张大嫂知道方才自家小姑的话惹得眼前这些贵人们不快了,忙点头应是。而那张娘子却依旧凛然而立,丝毫不想理会他们。 “这位娘子可能对我们此次而来多有误会。实不相瞒,我就是那爱吃豆腐的侯爷夫人。” 秦妙大约是猜到了为何张娘子会对总兵大人府这么抵触。干脆就亮了自己的身份,想再探探张娘子的态度。 果然张娘子听到她这般说,又见她举止温婉,语气和善,眉头紧紧一锁。显然是在思考中。 “哎哟喂,那真是折煞我们了。夫人亲自而来,我们……”张嫂子拉过张娘子,低声说道:“别太担忧过了,想来是真的想吃我们做的豆腐。” 张娘子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但始终警惕地观察着秦妙的神色。 “我这人没什么爱好,就好吃,也好酒。好在我家侯爷多纵容,也不拦着。这不就让我自个儿出来找好吃好喝的来了。呵呵……”她爽朗地大笑,眉眼飞舞,一点架势都不摆。这倒是让张嫂子和张娘子稍稍宽心了不少。 “你家豆腐,我就偶尔食了一回,就惊讶不已。好奇这么鲜嫩的豆腐究竟出自谁人之手。于是问了伙房的厨子,直接慕名而来。”她笑着望向张娘子,一脸真诚。 第一百零二章 豆腐西施隐清风(2) “你……真的是侯爷夫人?真是来买豆腐的?”张娘子终于又开了口,语气里仍带着几丝疑虑。 秦妙笑着眯眼,点了点头。张嫂子则是将张娘子拉到一旁:“我看那夫人是真心喜欢你做的豆腐。你想想,若是有了侯府的单子,以后你也不必为了那些零碎的生意犯愁了。况且你再想想全儿。” 张娘子抿唇不做声,但大嫂知道她是答应了。 “夫人能喜爱我们张家的豆腐,是我们的荣幸。以后我们自会实实在在地为府里送豆腐。价钱上……”张嫂子咽了咽口水,尝试地问道:“我们往常都是按三钱一斤卖给邻里的,如今您有大生意给我们,我们也不贪心,按两钱半可好?” “这位嫂子一看就是实诚人,我也不好乱占张家便宜。这样吧,我给你们五钱一斤。条件只有一个,新鲜。可做的到?” 张嫂子一听这价格翻了倍,有些难以置信地张着嘴,久久没合拢。而那一直安静站在她身后的张娘子,也是满脸震惊。 “好好好……我们一定每日准时送货,保证新鲜。”张嫂子忙着答应,又戳了戳自家小姑子。“阿莲,咱家的好日子要来了!” 秦妙笑着喝水,心里盘算了一番。今日就到此,往后还是得再下点功夫。 张家姑嫂二人恭敬地送秦妙等人到门口,还不忘送上自家做的杏仁豆腐酪。“夫人回家放些冰块和蜂蜜,解暑又好吃。” 秦妙笑着回应:“张嫂子真会做生意,回头要是我又迷上你家豆腐酪,保不齐还得找你送货。” “夫人要是爱吃,我们也能送!”张嫂子激动得站在马车边上搓手,恨不得立马就能让秦妙应承下来。不过直到马车离去,她也没等到秦妙的答复。 马车悠悠地跑在主街的石板路上,碾过留痕。秦妙掀起帘子往后看,见那张娘子仍一脸疑惑地站在门口。秦妙朝超她笑了一眼,才让紫萱收起帘子。 到了府门后,承影上前问道:“夫人今日为何没有直接说明来意?” 秦妙笑言:“你们也瞧见了那张娘子有多警惕浔阳来的人,尤其是高门大户。想来曾经发生的事,让她受伤颇深。也绝对比那桃夭要惨。你再看她的脸,那些伤痕明显有些年头了,若是没有那些伤痕,她该是个怎样的美人……她的过去就如同那些疤痕一般,是不愿再被人揭开的。所以,我只能再等等。” “回头张家送来豆腐,你们前院的也让厨子们做些,别浪费了我的一番好意。哈哈!”秦妙说完就拉着紫萱去了后宅。 出去了大半天,回到府里时已经是晌午时分。简单用了些午膳,饭后又尝了尝张家的那盏杏仁豆腐酪,口感细腻,的确美味。她吩咐人留了一盏,其余的分给府里的大小管事们尝尝鲜。 午膳过后,小憩了一会儿,又忙着把铺子里送来的账本给看完。说来也是有缘,自家的成衣店叫清风铺,那张娘子所在的镇子叫清风镇。 她正出神,小玉露冒着大热的暑气来府里找她。 “哎哟喂,真是热死我了。”小玉露年纪比秦妙小,被秦妙从小就惯地自由散漫。她一屁股坐在秦妙的对面,耷拉着脑袋半蔫道:“姑娘,又水果冰不。赏我一碗吧,真是热死了。这浔阳可比咱杭州热多了。” “别在我这里撒娇了,找你家小掌柜撒去。”秦妙拿毛笔敲了下她的头,又低头写写画画。 小玉露显然被吃了瘪,磕磕绊绊地说:“你咋知道的?我没那么明显吧……” 秦妙斜了她一眼:“你都恨不得挂在人家身上了,还不明显……” “啊……啊……那咋办。他肯定知道了,姑娘你都看出来了!他……他会不会嫌弃我不矜持呀……”早知道就含蓄点了…… 秦妙不打算理她,只是让守在外面的丫鬟打了一碗水果冰。 “喏,吃吧。”秦妙将冰碗塞到小玉露手里。就见那丫头毫不避讳地大口扒拉起冰块来。 “姑娘,知道我今儿在铺子里撞到谁了么?”玉露一边挥着勺子一边八卦地说道。“你保准猜不出来!” “你就为和我打哈哈,特地冒着酷暑跑来找我的?” 玉露眨巴着眼睛,俏皮地说道:“那可不是!你不知道,我在帘子后边听到后,差点没惊掉下巴。” 她又剜了一块碎冰,吧唧吧唧地咬着。秦妙不耐烦地笑:“有话快说,没话吃完就给我走人。” “得得得,我就告诉你吧。我呀,看见那个沁香了。” 这名字倒是许久没在自己耳朵边响起了。自从那次在府里见过一次后,谢玘就直接把人安置了。到后来,也未曾提到过半分。 沁香在自家的店铺出现,这让秦妙没来由地警惕了几分。 “她来找茬的?”这是秦妙唯一能想到的理由。那沁香一直觉得自己在侯爷夫人这个位子上很不够格,所以才动了歪心思,时常挑衅。难不成人都被赶出去了,她还能兴风作浪? “我看那样子,她好像不知道清风铺是你名下的。她带了几个人一起,应该是来做衣服的。” 秦妙微微皱起眉头,难不成是自己想多了。 “这不算什么。最最让我惊讶的是,她身边带的人都叫她五太太。”玉露吃完了冰碗,回味地吧唧了下嘴,又故作神秘地凑近:“姑娘,她这个年纪被称为太太,想来是嫁人了。可奇怪的是,怎么叫五太太呢?难道是谁家五房的?” 嫁人了?还是第五? 其实玉露只想到了一层,另一层的可能就不是正头夫人,而是排行第五的妾室。 可不管如何,沁香嫁人,那破风那边怎么没什么动静? 秦妙其实很早就知道,那个与沁香有男女之实的人是谢玘身边的贴身长随破风。只是几番跟踪了解下来,破风只是单纯地爱恋沁香,倒不是有意诓骗他们夫妻。所以直到今时今日,秦妙都未曾和谢玘说破半分。 本想着沁香出了府,多半破风是会收留照料她的。毕竟她一个弱女子,离开了男人,定活不好。看在破风痴情的份上,或许这会事沁香最好的归宿和依托。 可是,她却嫁人了!!! 第一百零三章 三顾茅庐显诚意(1) 沁香的事眼前还不算大事,故而秦妙也没去特别理会。只是有一日从清风镇找张娘子套近乎回来,正好在门口遇到了归家的谢玘。二人便相携回了内院。 谢玘的脸色……怎么说呢,委实不太好,眉峰都快搓成一团了。 “这是怎么了?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最近也时常听到谢玘抱怨军中杂事颇多,京里也是频繁来人来事找茬。不说别的,浔阳城里的那位张府台也常给他使绊子。 “没什么,就是破风那小子……出了点状况。”谢玘接过一盏茶,仰脖灌下。 破风? “破风是不是最近老是心不在焉,偶尔还见不到人?”秦妙扒拉着他胳膊,仔细地问道。若真是如此,那或许就是和小玉露说的事直接相关了。 谢玘抬头狐疑地看着秦妙。“你可别这么看着我,我又没安插人……你紧张什么。” 秦妙无聊地甩掉他胳膊,自顾自地被自己倒茶。 “那就是娘子有读心之术?”谢玘靠过来,把人搂在自己怀里。那破风臭小子三天两头给自己玩失踪,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未出现过这种离奇的事儿。这大户人家的长随,那可是从小就少爷们的影子,半步不离身的。他又不像承影,身份特殊。想到这儿,谢玘觉着好像承影那家伙最近也有些古怪。 “什么读心之术。你还不如说我在你肚子里放了根蛔虫呢。”秦妙亲了他一口,小手软软地触碰着他的眉额,眉心的那点子褶皱就平了不少。 “唉,还是在家好。可以抱抱你,说说话。在外头,真是累死人了。”可不就是累死人了么。眼下正当二王互探底线之时,他又是豫章王的左膀右臂,哪哪都离不开他。 “唉,我问你个事儿。那个沁香……后来你是怎么处置的?” 谢玘一愣,脸上明摆着一副''你怎么还提她''的表情。 他讨好地把人搂得更紧了,生怕她又因为那个女人生自己的气。“那日事情说开之后,我就给了她一笔银子,够她活下半辈子了。之后就没再留意。” 怀里的人闷闷地待着,似有思考之意,不安地又问:“怎么,你觉得我对她这般处置不妥?那个……阿暖,她身份有些特殊……” 话还没说完,嘴巴已经被人给捂住了。“你别说其他的,我不想听。” 她的确是再也不像从谢玘嘴巴里听到任何他对于沁香的维护之意。毕竟往日之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分辨清楚的。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却又是另一回事。可偏偏这个沁香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扰得她有些不舒服。 “玉露见到沁香了。她应该是嫁了人。”秦妙如实说。“你的破风八成就因为这个缘由,才魂不守舍,不好好当差的。” 谢玘一愣,恍然无神,这是什么……破风?沁香? “这……这又是什么关联?” 秦妙拍了拍他,无奈道:“本不想说与你知。但眼下也不得不说了。”她眨巴了下眼睛,晶晶亮的,说道:“你不是一直怀疑自己根本没碰过沁香么。你是对的,你的确没碰。但有人碰了,那人就是破风。” “什么!!!” “哎哎哎,就知道你会有这个反应。还说自己不在乎沁香,切~给你顶头带绿,还是不舒服吧。” 秦妙从他怀里扭了扭身子,挣脱出来,有点小气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虽说谢玘的反应多少是料到些,可真让自己亲耳再听到一次,总是又伤自己一次。 “你……我……说错话啦又?”谢玘很泄气地小声问询道。青葱般的手指略略忐忑地触碰秦妙的指尖。 秦妙见他如此,心头又软了几分,反手拍了一下他。“也不是……毕竟……心里偶尔想起,还是会不舒服。” “罢了罢了,不说她了。只要她以后不再来纠缠你,不来碍着我们,即可。”她弯起嘴角,有些自嘲地笑出声。 谢玘又将人搂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不要这样,阿暖。我之前那般照顾,也只是因为豫章王拜托罢了。毕竟她是柳太傅之孙,忠臣之后。可我万万没想到后面……” “如今我也是仁至义尽,即便王爷怪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谢玘亲着她的发鬓,温声地与她解释。暖暖的怀抱,和煦的声音,还有那甜甜的淡吻。秦妙觉得自己又矫情了。或许是真正拥有了,却凭白生出了患得患失的心思。 所以她很识时务地转移话题。 “我想求你件事。”她从他怀里昂起头。 “何事?” 秦妙想了想,还是选择开口:“朝里你可有信得过的御史?我想找人参张猥琐……哦,不,是那个张某人。” 咳咳咳……谢玘先是一愣,张猥琐?继而又笑,亏她说的在理。“他还的确是个猥琐的。你手头有证据了?” 秦妙颔首:“找到了些旧事,不过目前尚不够成熟。”她又借接着把桃夭和张娘子的事情与谢玘说了一番。 “他……竟如此胆大妄为!” 秦妙按下他要高高扬起的手:“你小点声,不然屋外的丫鬟们还以为我们吵架了呢。” “桃夭的事,已经问清楚了。而那个张娘子,只知道被侵犯了。但我瞧着事情还没这么简单,所以等都问清楚了。我再给那张大人开一罗好戏,让全浔阳的人都来看看,一向自诩风雅清流的府台大人,也有自甘下流的一日。” 一想到那即将要来之事,她莫名地兴奋,就如同小时候带人查账,查出几个蛀虫,能得意好几天那般的兴奋。 谢玘戳了记她眉心,嗡嗡地言语:“小鬼头,什么大戏,先说说,让为夫过过瘾。” 瞧着她因为兴奋而粲然的眼眸,活脱脱一只小谋深算的狐狸。嗯……还是一只美狐狸! “您呐,就瞧好吧!定不会让侯爷您失望的!咯咯咯……” 第二日秦妙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简单吃过早膳,她就让人张罗套车,往城外清风镇的方向驶去。 第一百零四章 三顾茅庐显诚意(2) 张家豆腐铺成了秦妙这几日以来去的最勤快的地方。几乎是每日成行,每次打的名头是想吃上最新鲜的豆腐。 这让张家嫂嫂很是受宠若惊,她本以为这侯爷夫人不过是说笑而已,结果还真是几乎每日都来。 经过几日的相处,张家人见她为人豁达,颇为健谈,慢慢就亲近起来。连那刚开始很是警惕的张娘子都有了松动的迹象。 这日到了清风镇,已快要临近午膳档口。张家人没想到秦妙今日来的这么凑巧,可家里却没什么好的吃食招待。 “嗳,不妨事。是我来的唐突,倒是让你们为难了。”秦妙略尴尬地对上张家嫂嫂有些难以启齿的眼光,心里头又把那谢玘骂了个便,都怪他禽兽不如,还得她早上没起来。 “你们平日吃什么,就是什么。不用顾及我。”转身又对紫萱吩咐道:“你去镇上看看,有什么好的酒家,让他们送些菜来。哦,对,顺便再买些酒。” 她笑着对张家嫂嫂言道:“我这人就爱喝酒吃菜,若无不嫌弃,两位可愿意陪在下吃上几盏?” 张家嫂子忙说不敢:“夫人您如此照顾我家生意,我和全儿他娘感激都还来不及。只是还得让您自个儿破费,真是怪不好意思的。”说着又环顾自家空空如野的四壁,无奈地笑了笑。 秦妙也跟着笑了笑,又冲着与她越发熟稔的张全说:“全儿,今日又学了什么字,让婶婶看看。” 小家伙一见有人要看他的字,就很高兴地从一摞泛黄的纸张下翻出一张,又和其他的几张比了比,觉得放心后才递给秦妙。 “喏,我今日在练豆字。”全儿很认真地与秦妙解释。酷似他母亲的那双圆眼湿漉漉的,很是热切地想要得到眼前人的夸赞。 小孩子家家的心性直白,像极了她家荀哥儿,秦妙看着也欢喜。当下就咧嘴夸赞道:“全儿的豆字写得很好。”说完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小孩子果然都爱甜言,一听就眉眼绽放光芒,眼珠都晶晶亮的耀眼。 她突然想起一事,就转身问向张娘子:“不知平日里都是何人教授全儿读书?” 张娘子面色一红,有些羞怯地低语:“是我。” 这倒是让秦妙惊诧了一把,转而又笑语:“看不出来,张娘子不但手艺了得,更是胸有笔墨。难得难得。”这自然是很难得,这个年岁,小门小户的人家能养活全家已是不易,更何况是女子学文习字。 “不敢。”张娘子低着头,只是看着自己那双泛白的布鞋。 全儿此时倒是胆子大了些,主动伸手去拉秦妙的衣摆,昂着头又带着颇为骄傲的语气说:“婶婶,娘的屋子里有好多好多书呢。都是我爹爹走的时候留给我的!我爹爹可厉害了!他……” “张全!”一直低头不语的张娘子这时却起来呵斥自己的儿子。可下一刻秦妙就瞄到她眼底闪过一丝痛意伴着那声低吼,染满了双眼,却又生生被人吞了下去。 好在张家嫂子正好从厨房出来,看张娘子对着全儿呵斥,赶忙出来打圆场。“全儿,舅母炸了几个锅巴,来帮舅母常常脆不脆。” 小张全憋着嘴,眼里心里都有些酸楚。爹爹的确留了好多书嘛,母亲为何不让自己说呢。他又没说错……可乖巧如他,只是吸了吸鼻子,跟着张家娘子去了厨房。 秦妙还在观察着张娘子,知道火候或许是到了,因而装作不知地言道:“全儿勤奋又有天赋,我家里有个小侄子,与他年龄相仿,也正好是启蒙正当时。我本想是不是可以让全儿与小侄子一起入学,这样一来也有个伴。” 她有意地顿了顿,只等着张娘子反应。果然张娘子闻言,茫然抬头望着她,眼里掩不住的惊喜。可下一刻又黯淡了下去。 “全儿……又怎可与侯府小公子相比。再者,我们也没这个财力……”说着鼻子却是红了。 “娘子的夫君想来也是读书人,不然怎么会藏书许多。你们夫妻商量商量,若是可以,就当是我为我家荀哥儿找个伴。请先生的费用一并由侯府出了。” 夫君?她哪里还有夫君……哪里还有人与她轻声细语地商量。 张娘子再次低下头,努力遏制住自己的情绪。她藏了那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却不曾想让秦妙一说一个准。那伤心处,尽如洪荒之崩了力,渐渐地引人抽泣起来。 见她肩膀颤抖,身子微颤,秦妙实在不忍。故意勾起人的伤心事,本就不算厚道。何况这位张娘子,素日里一看就是惯于隐忍的,若不是伤心痛点被她睬到,定不会如此失礼。 她有些良心不安地安慰:“娘子,怎的如此伤心?莫不是我说了什么?” 张娘子只是低头啜泣,摇头不语。那哭声涟涟,如黄鹂啼泣,怎么听都是有几分婉转动听。秦妙很客观地在心里评价,也怪不得能入了那张猥琐的眼。 “莫不是你夫君已不在人世?”秦妙决定大胆揣测,将这几日心头的疑虑直接道出。 果不其然,张娘子忽的抬头,那泪眼婆娑的样子,若刻意忽略脸上的条条疤痕,或许真是倾国倾城之姿。且观小张全的脸蛋,小小年纪,眉目清秀,粉雕玉琢,长得实在比寻常人家出挑不少。都说儿郎随娘,可想而知,这张娘子原本的容颜该如何出众。 “其实这几日,我一直很好奇,你脸上的陈年旧疤,全儿他爹的藏书,以及你今日这般伤心的模样。而且听大嫂子说,原来你们一家人都是住在浔阳城里的,好好地为何在三年前搬离了呢。” 秦妙直奔主题:“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是有什么委屈?” 委屈?是啊……都三年了。时间如梭,可心里的那抹怨恨却从未消去,不仅未消去,更是一日胜过一日。 张娘子不敢回望过去,不敢去遥想那些可怕的日子,甚至再夜深人静之时,不敢去梦里找她的相公。 她的相公?张娘子满眼凄凉,为何老天要赐予她这副颜色,不是福,却成祸。 秦妙看的出来,眼前的张娘子满脸愤恨,满眼冤屈。同为女人,此时此刻,她陡然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我要帮她,无论如何都要帮她! 第一百零六章 蛇蝎共舞黄鼠狼 张府台府邸内,后宅。 哐当!咔嚓! “哎哟喂,我说姑奶奶,您就小点声吧。老爷可最不喜后院善妒的。小心……让有心人听了去!” 内室的地上,散落着尽是琳琅花瓶的碎片,几个小丫鬟正抓紧埋首收拾,生怕下一刻又惹恼了气头上的那位。 美人美则美,可周身的戾气和怨愤,唯有那自小陪在侧的乳娘还敢上前劝慰,其余人皆噤声不语。 此美人正是之前颇受张某人宠爱,如今又陷入失宠危机的三姨娘。 “我这是恨呐!防着正头的那个塞人,又防别院的故技重施。可千防万防,也防不住那随意撞上门来的狐媚子。” 涂了丹寇的玉指紧紧摩挲,使劲地自个儿折腾自个儿。越发显得手指的主人有些慌乱无策,唯有满腔的怒意有待发泄。 可三姨娘最想拿来发泄的,就是她口中的那位狐媚子,新进府没多久的五姨娘。 而这位五姨娘如今,正温声软玉地待在张大人的书房内室里,琵琶素手,小曲幽唱。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舞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琵琶声如那夏雨翠玉,滴滴入心,声声入耳。而那婉转唱腔,幽绵哀长,绕梁盈盈。 张大人自诩文雅风流,最是喜欢这等风雅唱词入曲。一曲罢,半倚在榻上,扬手就叫那五姨娘到人跟前。五姨娘生来眉眼带媚,却腹有诗书,最能满足张大人红袖添香之意。 此等绝色,怎能不得这位府台大人的心呢! 沁香懒洋洋地靠在他的胸前。 “奴家也就这点本事了。填填词,唱唱曲,麻痹自己罢了。” 张大人被她小手撩拨得有些心痒,顺手捉住那作乱的小手,放在掌心中揉捏。“不怕,本官定为你讨个公道。” 销声匿迹已久的沁香姑娘怎会出现在府台府邸?这便要把故事往回说了。 那日谢玘处置完沁香,破风就带人收拾东西领她出府。私心上来讲,破风倒是很庆幸沁香与谢玘有此结局。毕竟自家主子的态度是彻底断了沁香爬上侯府主母这一不切实际的妄念。 人出府后,破风将人安置在自己临时租的一处宅院内。宅子虽不大,瞧着与当年的紫薇巷一般,但好歹是独门独户。以后他往来也方便。 破风知道沁香经历此事后,暂时定会愤愤不平,故而也不急着提自己想娶她的心思。只是拜托廖嬷嬷好生照料,自己也隔三差五地来宅子内看望。 他原本的打算是,等时间长了,沁香的心思彻底歇下了。自己再攒点军功,靠着自家主子再往上升升品阶。到时候攒钱购置一处宅子,沁香定会认为他破风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归宿。再者,二人本就已有私情,嫁娶也该不会是件难事,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可他的算盘打得再好,却终究是低估了这位沁香姑娘的不甘心。她的不甘心曾经源自于无法得到谢玘的青睐,坐上侯府主人位置。而如今的不甘心,却是来自于破风。她承认破风对她很是有心,可曾经对她有心的男人多了去了。在她眼里,破风自始至终只是个谢家的下人,奴才罢了。而她再不济,却也曾是柳家千金,太傅的嫡亲孙女。为何要沦落到要嫁给一个出身低贱之人,忍受着与他百般经营,或许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有可能坐上高位,亦或是此生根本无望高位。 所以,沁香逃了。 逃得鬼使神差,莫名其妙,仅仅凭着一腔怨恨,一份对现状的不满,丝毫没有方向。等她逃出破风为她准备的安全之所后,她立刻就后悔了。 为何?因为她从来没想过像她这般花容月貌的弱女子,独身而行,能引来多少街头浪荡子的瞩目。于是她一路狂奔,细软散尽,直到倒在张府台家刘师爷的马蹄之下。 刘师爷何人,张府台的得力心腹。外能处理政事,内能招觅闺眷。而这美人仓皇间扑倒在侧,一下就入了刘师爷的眼。 张某人那夜被打后,终日惶惶,阴晴不定。久跟张某人的刘师爷,最是知道此时自家主人最需要什么,新人暖塌,温柔疗伤。 于是沁香就这样被他带入了府里。找人收拾了沁香一番后,给张大人一过目,果然就上了心。 一开始沁香是不愿的,她自始至终是奔着一家主母的位子去的。可不曾想被带入府里,且让她做侍妾,即便服侍的人是位四品大员。 张大人开始也没为难她,只是让她陪着说说话,弹弹琴,唱唱曲。待的时间长了,她才知道这位府台大人与谢玘秦妙有仇怨,一身伤病也是拜那对夫妇所赐。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早先还想着为自己某个好的前程,不愿为妾。眼下遇到了自己敌人的敌人,那便是同盟了。还是个可以实力不俗的同盟,当下就决定好好拿出看家本领好好蛊惑这位张大人。 很显然,张大人很吃这套。且听闻她与秦妙那些被歪曲打折后的所谓后宅争斗故事后,张大人为怀里的美人燃气了熊熊保护欲望。新仇旧恨,一并齐发,这才有了浔阳城内愈演愈烈的谣言。 不过很显然,沁香是不满足于谣言的,张大人也是。故而,二人时时腻歪,自有沉沦欢爱之故,更有一诉仇恨之因。 而秦妙显然不知道这谣言四起,竟然是手下败将沁香的手笔。她这几日忙着命人收拾宅院,将正房北边的一处给收拾出来。每每到细节处,都是亲自过问。 因为谢老太君终于要来浔阳了! 第一百零七章 迢迢千里重相聚 谢老太君要来浔阳了,总兵府里忙上忙下,里里外外都不敢懈怠。纵然是军务繁忙的谢玘,也告假一日,专程迎接谢府一大家子的到来。 “阿暖,天气太热,你就不要去了。留在府里就好。”谢玘站在铜镜前,由着秦妙为他收拾衣衫和玉冠。 “嗯~~我们家阿玘还是这等斯文装扮,最是勾人。”她从身后为他扶好玉冠,一枝玉簪穿髻而过。侧头盯着看了许久,确认一切妥帖了,方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瞧瞧,这眉眼细腻的,还有这鼻梁英挺的,不过……我还是最爱你的樱唇。竟比我的还要好看几分。” 谢玘有些不悦地敛眉,一个大力将人从身后拽到跟前,揉捏了半天,哑然道:“我的……不就是你的。” “咯咯咯……也对也对。我的是我的,你的还是我的!哈哈哈……” “贪心小鬼!”他狠狠地在她鼻尖咬了一口,又将人在自己的怀里揉了半天。 “哎呀,别闹别闹。”秦妙不舒服地推搡着。“我还得随你出门呢,你这样,我又得重新收拾,也不怕误了时辰。” 说完就一个机灵从谢玘的腿上挣扎起来,又唤了一直守在外面的紫萱进来,收拾那已经被谢玘揉坏了的发髻和衣裳。 “我呀,得和你一起去接老太太。” 谢玘闷了一声:“没事,你就在府里歇着。这几日为了那张……张猥琐的事儿,还有府里的事儿,我看你都忙瘦了。放心,祖母疼着你呢,不会怪你的。” “你不懂,我当然知道老太君疼我,不会让我辛苦。但是……我有我的用意。” 不一会儿,秦妙很快收拾完,随着谢玘到府门外。 “你怎么跟着我,马车都给你备好了,在那儿。”谢玘有些茫然地看着一直跟着自己到马前的秦妙。 “我要和你一起骑马,而且……我要坐你前面。”秦妙甩了一记似笑非笑的眼神,说着就要去拽缰绳。 “你认真的啊?”谢玘瞧了眼这日头,手朝上指了指。“那么大……小心晒坏了。” “哎呀,婆婆妈妈的,赶紧扶我上去呀!”秦妙不想再和他啰嗦,站在马边上直跺脚。 谢玘只好把秦妙抱上马,自己随即翻身而上,稳稳将人锢在自己手臂里。 “走!”一声长喝下,总兵府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启程。谢玘与秦妙骑马先行,随后是婢女小厮紧随,后头跟着三座马车,以及无数挑夫。 这样的一行人,从巷子口转弯,行走在浔阳城的主干道上,不可谓不瞩目。 “你瞧你瞧,那位马上的,真是还看呢!”沿路驻足的行人纷纷私语,尤其是那些出来闲逛的闺妇和少女们。 “我可从没见过长得这么标志的人,还是个男人!” 秦妙懒懒地倚在谢玘身上,半眯着双眸,正细细品味着路人的啧啧称赞。 唉,若在平时,有人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觊觎她的美人公子,秦妙定是要恼怒的。可今日,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赞美如花,笑靥如柳,整个浔阳城好似被谢玘的天人之姿所迷惑一般,满街的沸腾。 “夫君,你可真是面子大,人人都夸你呢,你听!”秦妙笑着睁开双眼,半扭着脑袋回看谢玘早已黑了的俊脸。 谢玘从小知道自己容颜出众,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人最忌讳谈论或者夸赞自己的容颜,除了秦妙。至于为何厌恶自己的容颜,他从未告知过他人,包括秦妙。 眼下穿街而过,却又引来众人顿足观赏,更是令他心情不悦。谢玘回身与后面跟着的家奴吩咐:“本侯与夫人先行一步,你们也速速赶到城门口。”说完就扬鞭一挥,自行极驰起来。 浔阳城里最大的茶室露台上,有三三两两的客人正在饮茶。 “你们看,那不是总兵大人谢侯爷么?脱去盔甲的侯爷,竟这个如此风流的人物!”开口的不是别人,是浔阳城巡防营的侍卫。素日里谢玘总是身披铠甲,亦或是身着武装。如今日这般清贵公子的打扮,他倒是头一回见到。 “那这坐在前面的女子是谁啊?生的也是姿态千华,姿容出众的。”一旁的人插嘴问道。 那侍卫摸了摸下巴,摇摇头:“没见过……不过听说侯爷很宠爱他夫人,估计这位就是侯爷夫人吧。” 那同桌想了想秦妙与谢玘二人刚才在马上那亲密无间的姿势,也认可地点点头。 茶室里最多的就是市井中人,常年走街串巷,为全城的流言飞语提供最好的纽带。此刻又有眼尖的人扬声而起:“那女子不就是街头那清风铺的东家秦娘子么!” 大伙被他这么一点拨,好似醍醐灌顶,纷纷附和。“是啊是啊……” 这时就有人出来分享他手里的第一手情报。“你们呐都不知道,这秦娘子就是谢侯爷的夫人。侯爷夫人即这位秦娘子。” “可不是之前说,秦娘子是个浪荡的么。勾引了府台,又勾引侯爷。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也是有的。” 这则流言已经传了好些日子了。秦娘子花容出色,又是个寡妇,常年抛头露面的出来做生意买卖。再加上那被青楼妓子们爱上心头的海棠春。这般种种迹象,都在告诉众人,秦娘子的确是不简单的。 可今日又见小娘子被保护在谢侯爷的怀里,当街招摇过市,倒是让之前的流言有些摇摇欲坠。 流言是被人来八卦消遣的,至于何谓真相,众人都不在乎。这就是流言的效力。而聪慧如秦妙,要的就是那一点点被搅混的真相,似是而非的可能性,而不是像之前那般的一边倒。 时过晌午,浔阳城门口热气浪蒸腾,丝丝白汽从地面蹭蹭升起,无比彰显着此地乃有“火炉”之称的浔阳。 “嗳,天这么热,老太太不知道会不会不习惯啊。”秦妙撞了下正仰头朝外张扬的谢玘。“不行,我回去还得多备些冰块。老祖宗年纪大了……”回头就和罗管家吩咐,让人回去在北苑多放些冰块。 谢玘瞧她那股放心不下的样子,轻笑道:“没事,阿薇在信里说了,老祖宗身体很好。放心!” 听此言,秦妙稍稍宽了些心,静静地一起看着城门外的动静。 不一会儿,热气升腾间隐隐可见一处黑点点的动静。黑点越来越近,待到目力所及之处,可见有一队人马,几辆马车。 “来啦来啦!”秦妙眼尖,开心地抱着谢玘的胳膊直晃。谢玘笑着摸摸她的头,这丫头现在高兴着呢。等会儿老太太到了跟前,有她受的呢。 谢老太君一路舟车劳顿,临到城门口,总算是要下车了,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谢薇扶着老太君下车,一眼就见到自家大哥以及他身边那抹令人惊喜的樱红。 大嫂!真的是大嫂! 虽说大哥信里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她和祖母也委实高兴了好一阵。可真见到人了,谢薇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老祖宗!”秦妙撒开谢玘的手,直接扑到了谢老太君的面前,抱着老太君的手,软软地撒娇,一如那曾经在侯府里的模样。 谢老太太见她如此,本来还想埋怨几句,一听她的声音,一见她的小身板,心就软得一塌糊涂了。 “你个猢狲……”老太君也动情地抱住她。秀娟已经走了,秀娟的儿子也没保住,如今秦家也没剩几根苗了。想到这里,老太太便情难自已地落泪。 谢家祖孙在这儿叙旧,难分难舍。而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倒是把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 “哟,那位估计就是侯爷家的老太君吧。” “看着架势应该是了。” “哎哎,那个,那个不就是之前传的那个秦娘子嘛。” “哟,可不是。看着……好像和老太君很是熟悉啊……怎么像自家祖孙似的。” “你还真别说,还真是!” “我和你们说啊,听说那秦娘子啊,原本就是谢侯爷夫人。那是什么狐媚子呐……” “可之前不是说那什么勾引啊,勾搭什么的么……” “嗨,你们瞧瞧那谢侯爷模样,是不是长得比姑娘都俊?还是个京城里的侯爷。这样的人物,多的有人惦记。所以啊,这之前的流言怎么来的,还真不好说。知道吧……” 最后出来这人,仿佛是真相帝,一言就把众人说得一愣一愣的。都回神琢磨着,好像真有可能是这么回事。 小玉露嘿嘿嘿地从人缝里溜了出来,留下一堆还在遐想的八卦之人。偷偷跑到墙角边,把脸上的灰仔仔细细擦了擦。想起自己刚才''混淆视听''的功力,又自顾自地对着墙壁傻笑了一阵。 哼,想和我家姑娘斗,那是咱姑娘之前看不上,不出手罢了!走着瞧,有你们这些蛇蝎苦头吃的! 第一百零八章 月色如勾秋蝉鸣 总兵府的北苑,老太太正被一群小崽子们围坐一团,乐呵呵地喝着府里刚刚备好的酸梅汤。 “老祖宗,现下热不热,要不要再上些冰块?”秦妙是南方人,知道南方的夏天有多闷热难耐,比不得北方,夏季短暂且干燥。她很怕老太太一路奔波后,会适应不了南方的鬼天气。 “还好还好。我从小也是在杭州长大的,虽说待在平阳几十年了。但这副身板啊,多少还是对南边的水土有些记忆的。无妨,无妨!”老太太反手拍了拍秦妙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太过紧张。 秦妙拧眉想了想:“那好吧……”不过转眼又不太放心,挥手和一旁的紫萱低声吩咐道:“把府里的大夫叫来。” 紫萱得令后,从容地出去喊人。不一会儿,一个老朽样子的人从门外被带进来。 “老祖宗,我还是不太放心。让人请个平安脉吧。” 众人皆是一愣,连谢玘都不曾想到请大夫把脉这种细节,倒是让秦妙注意到了。 谢玘顺势也劝老太太:“祖母一路劳累,还是让大夫瞧一瞧,也让我们安心不是。” 老太太拗不过小辈,就让大夫请脉瞧了瞧。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有些疲累,身子泛虚,就地修养几日就好,饮食上注意清淡解暑即可。 谢府这边正热闹地聚在一块开心逗乐,张府这里却有些愁云不展。 “大人,谢家那里有动静。”刘师爷躬身候在书房内,对着书桌后的张府台禀报。 张府台正好在看平阳来的密线,闻言抬头扯了扯他那一簇剑眉。“怎么说?” “有这么几个事。您不是让我们盯着谢府么,前几天我们的人在谢府门口见到了一个久违的人。”刘师爷环顾左右,书房内本就没什么人,可他心里本就泛着虚,下意识地张望,确定安全后,仍压着嗓子说道:“张家娘子,还带着一个小童,想必是她的儿子。” 张家娘子?和他本家?这是谁? 想当年张家小娘子那出尘的姿容勾得张大人死活都挪不开眼,宁可活活要了人家夫君的命,沾上血,也要将人压在身下缠绵。可过了这些年,竟一点都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实在令人唏嘘。 刘师爷见他好似有些不阴,心下也是滴汗无数,自家这个风流大人,也是奇了。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就是那个卖豆腐的张家,她夫君是个秀才。” 张大人这才从脑袋深处扒拉出这么一个模糊的影子,好像还蛮清丽可人的。“怎么了呢?那人我记得自毁容貌了啊。” 啊,对,当年她是直接在自己行事的时候捅他不成,直接拿簪子当场毁了脸。他依稀记得,那张本该水嫩如豆腐般的玉肌,血痕连连,颇为恐怖,害他兴致全无,不得不终止了动作。是那个女人啊…… “她去谢府做什么?” 刘师爷摇摇头:“属下尚未探阴实情,但总归有些不安。”那女人如此烈性,即便最后迫于形势离开了浔阳,他刘师爷是记忆犹新的。所以当谢府出现这个久久消失不见的女人,他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 “你说的对,这女人有怪异。派人盯着点,别让她惹出什么幺蛾子来。”张大人也想起当年种种,联想到那谢玘和秦妙,心中顿时引发忐忑之感。世间事无凑巧,就怕人为置之。 “还有一事。”刘师爷想了想。“谢家来了一大家子。” 张大人哧了一声,“听说了,一大早搞得城里人仰马翻,生怕不知道他家老太君来了。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刘师爷却不以为然:“老爷,可不仅仅是老侯爷夫人,连那个二房三房都一并跟来了。” 若只是老太太因着想念孙子,来浔阳城里小住一段时日,只要老人家身子骨吃得消,旁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可怎么就带着全家来了。 说实话,这次倒是谢玘和秦妙大意了,没往深层次想。可咱们一心想扳倒谢侯的张大人,听闻此消息,眼神瞬时一亮。 “这是要举家南迁的意思啊……”张大人眯缝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眸泛寒光。“立刻命人递消息送到京里。另外……谢家上下都得给我盯牢了,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刘师爷听命地退出书房,远远就看到五姨娘摇曳身姿地款款而来。 “这不是刘师爷么,好久不见啊。”沁香眉眼含春,说是千娇百媚也不为过。那眼神,那细语,浸润地咱们刘师爷心头一颤,瞬时有种后悔,后悔当初发现沁香的时候只顾着满足主子的心意,若自己收用,这滋味…… 一阵胡乱遐想中,沁香已扭腰蛇步地入了书房。 入夜后,夏末秋蝉的嘶鸣仍有些恼人。谢玘半躺在廊下的主榻上,秦妙则趴在他身上画圈圈。 “想什么呢……今日怪累的吧。”谢玘轻抚着秦妙有些瘦弱的脊背。 “嗯,有一点。”秦妙哝哝地说道,随手挑了放在一旁的果子。“吃么?” 还没等谢玘回答,红艳艳的果子已经送到了他的唇边,不容他拒绝。唔……酸甜多汁,甚是美味,还有那一指纤纤,他忘情地用舌尖舔了几下。 “哎呀,你属狗的呀!”秦妙半喜半怒,忙着收回手指,细看间,上面还留着谢玘透阴晶亮的口水。她嫌弃地在他薄衫尚蹭了蹭,有自顾自地吃果子。 “唉……”秦妙叹了口气,一只手拿着果子,一只手把玩着眼前的俊颜。“你说今日老祖宗算是原谅我了么?” 当年虽说是因为谢玘,才走的义无反顾。可到底是不辞而别,对于谢老太君,秦妙是心中有愧的。这位老太太是和自己祖母一样的,可敬可爱。今日见到她,不免又想到自家的祖母,一样的亲切。故而,她很在意老祖宗的体谅。 谢玘好看的眉眼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抱怨:“现在知道怕了?当初怎么就走的那么理直气壮,好狠的心肝。”说着还故作埋怨地掐了一记她的腰肢,惹得秦妙连连求饶。 她一口咬住果子,空出双手狂敲谢玘的胸膛:“还不是因为你不开窍,气着我了。哼!” 谢玘大概是不会料到,此后一辈子的时间,小两口一旦有分歧或者口角,秦妙势必拿出当年之事,逼他认错讨扰。这叫什么,自作自受啊……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是我眼瞎。别打了,再打,你家相公今晚就服侍不了你了。” 秦妙听他又是一通荤话,又是一阵好打:“不要脸!” “脸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个东西。”谢玘趁势搂紧身上的人,将她紧紧按入自己的怀里。啊……真香啊,清甜的栀子花味…… “谢玘!哎哎……哎……你轻点……哎呀,别在外头啊……” “你……你……下流……” 袅袅云烟如仙,盈盈月光醉梦,树上的秋蝉依旧打着颤颤的春鸣,流连婉转。 夏末初秋日,小院里却如同盛夏烈焰般灼热,烧得人儿沉沦。 第一百零九章 浪承影情路坎坷 八九月的天气,是很矛盾的。白日里依旧是酷暑难耐,甚至有些燥热,但到了夜里却凉意森森,让人忍不住多披一件外衫。 谢玘这日难得空闲,晚膳后陪着秦妙到小花园里消失散步。因因多日一来,谢玘都是早出晚归,害得二人都没什么空闲说说贴几话。 目下二人散了掌灯的下人,只留了紫萱一人在前面掌灯,谢玘则自己拿了一盏灯,一手拉着秦妙。 “好几日我都没见到你的那个亲随承影了。说好之前听我吩咐办差的,怎么人就不打招呼不见了呢。你是不是有别的安排?”秦妙随意想起这事,觉得怪怪的。 谢玘在昏黄的灯火中点点头:“他家里有事,来不及多交待,就让他回去了。” 说完这话,二人阴显的感觉到前面的一盏灯停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秦妙见紫萱阴阴人在前面掌灯,那对耳朵恐怕是恨不得能变成兔子的长耳朵,折到后头听他俩说话。 她拍了拍谢玘:“问你个事儿呗。按说你的那个破风和承影都是你的亲随,可我老觉着这承影吧,不太像个下人。” 她问完还刻意地看了眼前头走着的紫萱。其实从第一回她们主仆二人见到承影,就觉得这人与谢玘的关系有些猫腻。说是主仆,承影偶尔会叫谢玘主子,但更多的时候是称之为侯爷。若说不是,那承影可是替谢玘担着好多紧要的差事。 谢玘为她拢紧披风,暗夜里露出个迷之微笑:“你好奇很久了吧?” 秦妙点点头。是啊,不光她好奇,她这位紫萱大姐姐更好奇呢。 “他呀,严格来说不算我的亲随,和破风不一样。不过这话说来就有些复杂。” “那你……就长话短说,废话少说呗。” 谢玘一愣:“……” 紫萱更是想笑…… “咳咳,承影……其实是江南阴剑山庄的少主。因当年祖父救了老庄主一命,所以老庄主为报恩,将承影送到侯府五年,贴身护卫威远侯。但我祖父早逝,故而他保护的就是我了。” 谢玘回忆了一番自己的解释,低声询问:“是不是没有废话,言简意赅?”还露出一脸求表扬的表情。 秦妙顺手就讲他靠近的脸颊往往旁边挪了挪,故作严肃地回答:“开头的,咳咳,二字,阴显就是废话……” 谢玘头上好似闪过一丝乌云:这么……苛刻啊……咳咳。 “这阴剑山庄是个什么玩意儿?很厉害么?”作为后宅妇人,显然不太清楚其中的份量和含义。 “咦,你可别小看咯。那可是江湖三大门派之一,从字面上来看,就知道是剑术卓绝的。不过这些……你不懂也没事。”谢玘安慰地拍拍她肩膀。 秦妙不以为然地拱拱肩,的确和她没什么关系,可是和紫萱有关系啊! “那……少庄主又是个什么身份呢?嗯……和朝廷的官员相比呢?或者和你军营里的军阶作比拟呢?” 此话一出,阴显紫萱的脚步就放慢了许多,看的出她很在意谢玘接下来的回应。不过我们谢侯爷并未发现大丫头的异样,只是很别扭地回味刚才自家夫人的提问。 “这……”这还真不好比拟,江湖之于庙堂,本就不是一个体系的。不过鉴于自家夫人无穷的好奇心,谢玘尝试着解释:“嗯……这阴剑山庄虽说不常出山,但就江南一带而言,即便是道台府台或是一方督军,也得卖几分薄面。所以你就可想象承影来我这身边贴身护卫,是很给足我面子的。” “切~谁问你的面子了……”秦妙凭空翻了个白眼,不过心底暗暗觉得得给紫萱多备些嫁妆。 可此时紫萱心里,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原来……他有这么厉害的身份背景啊……紫萱有些无措地往前走,至于秦妙和谢玘后来说了些什么,她倒是一句也没怎么听进去。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出最后一次承影来''打扰''她的场景。 当时的他,一如既往地无赖相。自己往左走,他也往左走,她要去小径,他就拦住她不让去。左右她还是火大了,冲他撒了气,甩了脸色。可他呢,仗着自己的一副好颜色,委屈巴巴地做样子。 “我只想求你送我样东西,也好……留个念想……” 无赖的话说了无数遍,紫萱早已习惯了。故而并不想理会。可他呢,直接反手就从自己的发髻上顺走了一个簪子。那可是她最心爱的玉簪,还是自家姑娘出嫁时给她们几个特意安置的。 原来……他是要走了啊……所以才来找自己说话…… 紫萱抿着唇,闷闷地往前走,心里乱乱的。 “那他还回来么?” 秦妙正和谢玘商量着过几日给要好的几个御史递张府台材料的事儿。冷不丁就听到一直走在前面的紫萱停下来,转头问了这么一句。 等话没头没脑地说出口时,紫萱才意识到自己僭越了,忙得就地下跪:“奴婢一时无状,请侯爷责罚。” 谢玘自是不会责罚秦妙的贴身丫鬟,只是被她刚才这么一问,有些莫名其妙。他转身朝秦妙看,正逢秦妙开口:“哦~就是那个承影啊,他……不是最近在帮我查张府台么,紫萱也是知情的。所以想问问他何时归府,毕竟承影的身手和能力都是顶好的。” 紫萱早就后悔死刚才那突如其来的脱口一问了。若是被自家男主子知道心思,多少是很下不来台,丢姑娘家脸皮子地事。故而看到秦妙为她解围,赶紧点点头,表示认可。 谢侯爷看着细皮嫩肉的,实则很是缺心眼,为此也没瞧出这主仆二人的猫腻,只随口回了句:“可能小半年,也可能就不回来了。你要是缺人,暂时让破风顶一下吧,反正我最近一直在军营,他也能空出来。” 可能不回来了?可能不回来了! 紫萱心里咚咚咚地狂跳,怎么就不回来了呢!那……他之前还说要……难道是玩玩的么! 心下烦躁地如那白日的气候,噔噔噔地提着灯笼往前冲,也没管后面怔怔看着她的两位主子。 谢玘这下总算品出些味道了,狐疑地朝秦妙看看,果然瞧见秦妙一脸地无奈。 紫萱居然对承影上心?!谢玘仔仔细细地将二人的形象在脑海里做了个比照,可横看竖看都觉着二人摆在一起有些别扭。 一个平时规矩得体,不乱说话,沉稳干练。另一个三分不羁七分邪气,若不是知道他的为人,一般人都会认为这人是个混不吝。这样性格迥异,作风不搭的两个人,好像很难凑在一起吧? 他喃喃地望着秦妙:“我是不是猜对了?” 秦妙很欣慰地点头:“你总算也有心灵剔透的时刻,不容易啊……” 这不是说着别人的事儿么,怎么听着又是嫌弃自己呢? 第一百一十章 好戏开锣迎喜事 “对了,破风好歹是你身边的人,如今承影不在,还是别让他两头跑了。我这里就让领头侍卫来候着,安排差事就成。再说了,张某人的事,也该快到了断的时候来!” 五日后京城御史台的桌上出现一封匿名举报函。为官三十载,被朝臣们成为铁血御史,被新太子成为顽固派的谭御史,正抹着胡须看着函件。 老大人眯着眼,逐字逐句,一条一条地过,一张一张地翻,看到愤慨处,还提笔圈注。足足一柱香的时间过去,老大人都没挪过位子。 半日后,一封官中信函从御史台发出,信厮驰马出京,一路往南方的官道方向奔去。 而秦妙呢,这天早上刚刚起来,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她随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又晃了晃。哎哟,怎么那么虚。 没心肝的谢玘,晚上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他摸到正院的一根草了。起身后,她便吩咐紫萱今晚务必把人给她拦在院外。真是母猫不闹闹,当她是耗子啊。 “夫人,你这脸色实在是……”紫萱很想说“差”字。可话到嘴边,就被秦妙给盖过去了。 “等会儿到前院说一声,让人过来见我。”秦妙搭着紫萱的手,揉了揉自个儿的腰,勉强走到净室洗漱,又出来换衣服。 早膳厨房早就预备下了,只是秦妙睡得有些晚,好些菜又拿去回温了。秦妙支着脑袋,勉强用了几口粥,又吃了几个素饺和一碟炒蛋。 忽然间一阵恶心之意从胃部直涌而上,杀到喉咙间,愣是没刹住,直接到了口内。秦妙赶紧拿袖中的帕子捂住嘴,示意下人拿盆。 “呕……呕……”刚刚有幸被主人吞下去的饺子炒蛋,眼下还是一骨碌地被吐到了盆里。“呕……” 紫萱急坏了,早间起来就看着自家姑娘脸色不太好,脚下也虚得很。这下干脆直接吃不下东西了。 “快,找府里的大夫来!要快!” 吩咐完院子里的小丫鬟,紫萱递了茶水给她,秦妙支起刚刚呕吐完的身子,就着她的手漱了口。 “前院人来了么?”秦妙擦完嘴问道。 紫萱以为她说的是大夫,就往外张望了一下,冲她摇头:“刚刚才去叫的,估计大夫没那么快。您要不去躺会儿?” “不是大夫,是那个侍卫头领,叫什么李什么的?” 紫萱这才阴白她的意思,只好把早已候在外面的李硕带进来。 李硕进来的时候,很规矩地没有乱看,只是静静地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紫萱本想拦个屏风,毕竟男女有别。不过还没下令,就被秦妙给阻止了。 这见惯了各色男性掌柜掌事的秦娘子,从来不将那些专为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动闺秀设计的规矩放在心上。是而她很随意地坐在凳子上,将之前差事的进度问了一遍,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再将最后一次的部署好好与李硕捋了一遍。 临了还不忘多嘱咐一句:“和下面的军中兄弟们都说一声,办事不说话,尤其要注意侯爷的名声,宁可延后执行,也不可冒进。” 李硕依然神情冷淡却严肃地拱手得令,然后便出了院子忙去了。正好府里的大夫正提着药箱过来。 紫萱把今早大致的情形与老大夫说了说,老大夫又细心诊了秦妙的左右脉。良久才舒心地嘴角微扬。 是夜,谢玘依旧是披星戴月地才回来。果不其然,刚到门口,就被下人给拦下了。 “侯爷,夫人说今日疲累,早早歇息了。让您……让您回前院歇息。” 谢玘身上衣服都还带着汗味,没来得及换,就被个丫头给拦下了,有点不爽。可一听秦妙这么早就休息了,还说身体疲劳,就马上揪心起来,那点子不爽也就无关紧要了。 “夫人怎么了?请大夫了没?” 小丫头显然有些无措,早上的时候紫萱姐姐就只吩咐见到侯爷回来就拦下,多的她也不懂。眼下就被问着了,支支吾吾了半天都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本来就心里烦着呢,没功夫和一个小丫头耗,干脆拔腿越过小丫头,径直往里走。 “侯爷,夫人休息了。” 这回迎上来的是贴身大丫鬟紫萱。恭恭敬敬地站在紧闭的房门口,瞧见他大步上前,也不让开,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 “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是?”谢玘纳闷了,阿暖睡了就睡了呗,他以往也不是没晚回来过。再说了,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每次都是蹑手蹑脚地把自己收拾妥当了,才上床挨着她睡。怎么今儿连进门都不让人进了呢。 “真不让啊?”谢玘狐疑再三,不得不与紫萱再次确认。 紫萱呢,瞧着侯爷也挺冤大头的,也不清楚为什么姑娘就是不让人进去。另外这白日里大夫说的话仍历历在耳,害她兴奋了大半日,可眼下却得憋着不让侯爷知晓。 神神秘秘的,搞不懂自家姑娘意欲何为。 “阿暖!开门!” 趁着紫萱自我揣测的时候,谢玘干脆撒泼式地在门口喊起来。 “哎,哎,侯爷,不带您这样的啊!夫人正休息呢!” 可谢玘不管,使劲扣了扣门,那动静不至于把整个院子掀翻,但至少是吵到里面的人了。不一会儿,屋里亮起了灯。 秦妙披着衣服,一脸青色地打开房门,目目地瞪着谢玘。“你想干嘛!” 谢玘一见娘子出来了,二话不说先抢着迈腿到屋里,然后啪地一下把门给合上了。 “你怎么啦,今儿我特想你,忙完就回来了。你还让人拦着不让进……”每日一委屈的谢玘已经在秦妙这里没有下限可言了,她早就习惯了他撒娇撒泼,有时候黏糊地跟条泥鳅似的。 “外头没跟你说我不舒服么……”秦妙拍了记他搂在她腰上的大爪子,被他拖着抱着地往里走。“哎哎哎,你好好走路行不行!” 谢玘死活都要抱着,也不管那身臭衣服已经熏得人神共愤了,也要缠着她。 身为娘子的秦妙,真的很无奈,眼下这一大一小齐聚,她有点两眼望苍天,苍天躲云间的无力之感。 “别闹了,我和你说件正事。不对,是两件。”她收起眼底的无奈,一本正经地打算和他好好说话。 “你说嘛说嘛,我听着呢。”谢玘是真想她,白日里每天都对着一帮臭汗子,只有晚上回来的时候能稍微闻闻她的味道。即便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香香地闻着,他都高兴。 目下他就以一副极为不雅的姿势趴在秦妙的腿上,两手搂着她的腰,眯着眼睛,准备听她说话。 “第一件事,阴儿早上你有空么?陪我去看场大戏呗?” 谢玘琢磨着意思,半哼哼了一声:“终于要上场啦?太好了,阴儿为夫怎么也得陪你出了这口恶气。不过……安排地都没问题吧?” 话里虽透着一丝担忧,可人还是舒服地赖在姑娘怀里。 “应该不会,准备了这么久,得好好唱唱这出戏!”说完,秦妙的眼底闪过阴亮的快慰和隐隐的激动。 “那第二件呢?” 过了好半晌,众人见里面没什么动静了,都纷纷撤走,只留下准备守夜的丫鬟。 忽然,房内传来一阵欢呼声。继而又是来回踱步声。可是过不了多久,侯爷好像感慨了几声,紧接着夫人惊叫来一下。 好在动静没多久,随着屋内的灯熄灭后,恢复了平静。 这一晚,谢玘做了个极好的梦。梦见一片绿盈盈的原野上,他身骑白马,手执马鞭。而靠在怀里的,则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正亲亲热热地抱着他叫。 “爹!” 第一百一十一章 恶人恶果终且尝 昨夜浔阳城里迎来了今夏已来的最后一场暴雨,连夜如瀑般的大雨将整个浔阳城冲刷得干干净净。但那犄角旮旯的污糟事,却非一日两日能收拾的了的。 清晨云霁日舒,青石板间的横槽内,躲着碎叶和未消散的雨露。有农人推着独轮车,嘎吱嘎吱地碾过石板路。由远及近的货郎挑着担子吆喝着,辣粉咧,香油咧。街两边的早点铺子,纷纷开了门,热腾腾的大锅舔着猩红的火苗,煮开了城中人一日的念想。 这静谧中带着温情,喧嚣间夹着茫然的清晨,被一座雕饰华贵的马车破了相。 只见那马车极宽大,愣是占了石板路的一半,车速也不慢,路上行人纷纷避让不及。 “这富贵人家,做什么都这么嚣张,呸!”一菜农紧张着往街边拢了拢他家的担子,生怕被疾奔的马车蹭刮坏了。 正当众人纷纷抱怨马车以及马车里的人过于嚣张跋扈时,车速蓦然间竟缓了下来。而接下来的一幕真是吓坏了众人。 那马车如此高大宽敞,居然当街四裂开来!车壁散架一般,哗啦啦地滚落到地上,有些还砸到了几个路人。 可更不可思议的,是那马车里的人,哦,不,是好几个人,有男有女! “哎哟,天杀的,孩子别看!”一过路老妇赶紧将自家孩子捂到一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前头的视线。不过她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地往那车上瞟了几眼,可愣是几眼,就让这老妇面露涩意。 马车震裂,本就动静极大,不仅街头边恰好路过的,连那铺子里忙活的,酒楼里吃茶的,皆好奇地往外探头。 而幕天席地下,那单薄的马车上赫然躺着一男两女。女子皆衣衫半敞,风韵尽露。而男子则几乎尽裸,那子孙之物只堪堪被那骑在上头的女子遮住。 阴眼人都看的出来,方才这三人正在马车里做下那般龌龊之事。而眼下马车倏然停下,又逢车裂,三人惧是一惊。慌乱间四下找寻遮蔽之物,可哪知众目睽睽下,竟彻底乱了方寸,本就单薄的衣衫在三人相互推诿下,竟撕裂不堪。 “哎呀,那不是张……张大人么……”人群中不知是谁,尖声喊道,引来众人都齐刷刷地朝那裸身男子看去。 府台大人毕竟是地方父母官,而张某人又自诩勤奋,常常在些场合露面,以示亲民之本色,博得些许美名。 可今日却成了他的噩梦,街上的人十有八九都认得他,这下他的名气可真是要蒸蒸日上了。 此刻张某人正捂着自己的下身,赶紧让小厮扒了外衣给自己披上。又拿起折扇遮住自己的脑袋,想就此匆匆离开。 这时又有人喊道:“妈呀,那不是盈春阁的如花和如柳姑娘么……” 白日宣淫,官员狎妓,本就很不堪入目。再加上是平日里装得人五人六的,风雅儒官张大人,这巨大的反差愣是将看客们瞧得两眼发直,脑袋发懵。 这一场闹剧没能让有心看戏的人看多久,主角们就被张府的下人们围着护走了。这期间张府的人都如同演了场默剧,半分声响,甚至威吓都没有,只是急急收拾了场子。 不一会儿,街头的烂摊子被收拾了。可这么劲爆的八卦,足足让现场的看客们自发地留下来聊了大半天。 人们都聊得太过尽兴,自然不会瞧见事发现场的边上二楼处,有两位翩翩佳公子,正窃窃私语。 谢玘收起那一方竹扇,敲了敲秦妙的头:“小心看多了,长针眼!” “切~”秦妙撇了嘴,倒依旧不改幸灾乐祸的本意,折扇笑言:“猥琐男的有什么还看的,更好看的我都看过!倒是便宜你了,那俩双胞胎姑娘,可真是长得美味可口。” …… “你呀你呀,少嫌弃我一句,都不成。”谢玘委屈地嘟囔了一句。“我那么冰清玉洁的,才看不上这样的庸脂俗粉呢,白白污了本侯爷的眼。哼~” 冰清玉洁?!这词怎么听,都透着几分怪意。难道不是该形容姑娘家家的么,怎的用到他这个糙汉子身上了咧。 “怎么用词的呢,小时候先生怎么教的?别乱用,小心教坏我孩子!”秦妙习惯性地白他,他冰清玉洁,那我是神马。 一提起孩子,谢玘立马噤声,还胡乱地拿扇子在秦妙肚子前面扇了几下,惹得秦妙一阵大笑。 笨死了! 二人也没待多久,便在酒楼下分岔而走,一个去了城外军营,一个打道回府。 正如秦妙所料,火星子已然点下,而人言如那四月疾风,顷刻间便可将达到燎原之势。一传十,十传百,花前月下,茶余饭后,都是流言纷纷的好时节。 故而不出三日,关于张府台当街与两位花魁行苟且之事,被传了几十个版本。那两位花魁,自此更是声名大噪,隐隐有一跃成为浔阳城花中之王的意味。 不过苦了咱们的文雅之士张大人,不仅连查数日,都未搞清楚马车裂开的原因,而且使了好多法子,也没能将城中流言给压下来,眼看着就越传越甚,越来越香艳。 府台府邸内。 张夫人看着手里的镀金请帖,简直烫手。她暗暗咬牙: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怎就嫁了个这么守不住下半身的色中饿鬼。平日里关起门来耍风流,搞龌龊,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将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弄到外头去,据说还是当众活春宫。 张夫人是个刻板的人,本也是乡绅出身,实在连想都觉得恶心。这还让她以后怎么出门,怎么见客,怎么还有脸说自己是张夫人呢。 而手中令她发烫的帖子,正好是早上总兵大人府上送来的。因老威远侯夫人出来乍到,故而现威远侯夫人欲邀请城中有身份的人家到府中一聚,名为桂花宴。 这浔阳城好歹是儒家重地,城中清贵人家虽比不得豫章府,但也集聚了不少名流雅士,官宦人家。是以,诸如此类的宴请年年都有,名头各异。而作为浔阳地方官的夫人,张氏往年也常常办些雅宴,往来皆为富贵之家。 现如今城里来了位京中的侯爷,和一品诰命老夫人。若搁在以往,张夫人肯定应约。可眼下这番情景,她还哪有脸去啊。 所以,桂花宴当天,府台府里没了来主母,说是受了凉,身子不爽利。不过终究还是碍着体面,换了个人去参宴。 第一百一十二章 桂花宴上相争锋(1) 人其实在命运面前,有时候是挺脆弱的。但命运不总是戏弄你,多半会给你一次机会,让曾执拗走了冤枉路的你,看清曾经对自己的误会。可世间,也总有这样一种人,何止执拗,简直偏执,总不愿顺应命数,终究只能走向灰败。 谢府的桂花宴,办在府里正院与西苑之间的那片小花园里。 这日,天气晴好。花园内衣香攒动,香气盈人。一方水榭内,谢老太太坐在主位,四方宾客皆围坐在旁,陪着老太君说话逗乐。而谢薇,则陪在老太太最近的位置。 今日来的都是浔阳城里有头有脸人家的女眷,言语往来间皆有章法。老太太许久不曾这般热闹过了,全程都是笑语嫣嫣,很是快活。 不过来的女眷中,不少都是藏着一份好奇心的。好奇什么?自然是好奇那位至今仍处在浔阳城风口浪尖的谢侯爷夫人了。可偏偏不巧的是,下帖邀请之人,到此刻竟还未出现。这好奇之人早就仰酸了脖颈,望断了杏眸。 终有那性子急的,开口询问:“咱们来了这多时,倒是还没见到宴席的主人。” 宴是侯夫人张罗的,帖子也是侯夫人下的,可等了许久,却也不见真人。 老太太笑着放在手中的茶盏,乐呵呵地与众人言道:“还真是让各位久等了。我这孙媳妇委实操劳,刚嫁给玘哥儿那会子,就是里里外外的操持。如今到了浔阳,自个儿又有了铺子,更是忙碌。这会儿肯定还在张罗着,她一早就和我招呼了,暂且让我和阿薇与众位乐着。不过,也难为各位,只能与我这老婆子说道说道。” 话音刚落,便扬声吩咐谢薇,命人将新出炉的桂花酥,桂花酪,桂花酿一并上了。 众人一听,再一看,老太太慈眉善目的,说起侯夫人更是一副骄傲的姿态。若中途进来没听全的,还以为是在夸自家亲孙女呢。主人家既言此,各位女眷都随声附和,偶有些人还恭维地奉承两句,侯夫人真是能人,谢老太太好福气云云。 府台府的张夫人今日未曾到场,却还是派了人来。因只是个妾室,素日又出不了大场合,故而在坐的女眷皆以为府台府没来人。 于是在间歇时,有人总算是憋不住八卦之心,悄悄与身边要好的女眷聊起今日城里头等八卦。 “瞧瞧,今日张家没来人,发现没?” “早瞧见了,刚进来的时候我就看了一圈,没见到人。” 又有一人凑上前,低声笑道:“她呀,估计许久都出不了门了。说什么病了,谁信呢。府里丢了这么大的脸,可真是闻所未闻。” “不过那……张大人,你们说,长那么儒雅一人,竟然……能做出那般不堪之事。” “你可小点声吧,毕竟那张府位高权重的,小心连累你家那位。” “……” 本是几个零星的女眷凑在一起说的悄悄话,随着话题的热烈展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三个五个,倒是让老太太听了个乐呵。 当众人正肆意谈论张府的笑话时,不曾想今日张府其实还是来了一位女眷的,只不过是个妾室。妾室不登大堂,这是有身份人家的做派。故而众多正妻小姐们均未见过此人。而此人也是识相,寻了个偏僻角落,一直安分地坐在那边喝茶,不与人过多交谈,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水榭里的动向。 沁香握着温热的茶盏,静静地坐着。她在等人,等那个让她瞧不上眼,一心想要拽她下马的女人。 诚如各位女眷所以为的,张夫人自从那事后,就一直闭门不出,没脸见人。其实不光是张夫人,张大人也告了假,说是旧伤复发。府里的姬妾们也被张大人压制着,不许擅自接触外人,一律不许在外闲逛。 可她还是来了,且是拿着谢府递给张府的请帖,光阴正大地来的。这就是沁香的厉害之处,她有的是本事,让张大人放闸开路,顺道也让张夫人无可奈何。 她今天只能来,必须来。因为她知道张大人出了事,名誉受损,谢府是绝对不会干等着,肯定会大做文章。届时,张大人还能不能被称之为张大人,都两说。所以,趁着还有机会,她不怕自爆风险,直接上场。只要能让秦妙不舒服,能让谢府蒙羞,她自己如何,早已不在考虑范围了。 而正当她这么默默等待时,水榭前方的甬道上,有了动静。一众仆妇丫鬟,并作两行,齐齐簇拥着前头的一位少妇,款款而来。 “真是对不住各位,来迟了来迟了,给各位告个罪!”人未到,一道清脆有力的声音倒是先飘进了水榭。 众人闻声而来,纷纷朝向秦妙看去。水嫩玉肌鹅蛋脸,鹅黄薄衫月笼纱。笑眼盈盈,樱唇淡淡,小巧身姿,玲珑却不失大气。这便是众女眷对侯爷夫人的第一印象。 目光四聚而来,秦妙皆微笑点头。不过,当她将目光扫到那本不起眼的一端时,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牵起,沉稳而自信。而与她四目相对的沁香,霎时有些心虚。不过沁香也是有性子的,很快便平复了心境。 “阿暖,过来!”老太太瞧秦妙进来,忙招手把人喊到跟前。“你身子重,瞧瞧这一身汗。” 眼下天还热着,她又是个体热的,一路匆匆赶来,额上的确是冒了细汗。老太太心疼地取来自己的帕子,给她擦了又擦。 谢薇正好递了茶到她跟前,笑眯眯地说:“帮你凉的,快喝点!” 这本是三人平素相处时惯有的模样,却引来不少在坐女眷的一众狐疑,更多的是羡慕。 作为出嫁女,谁不愿婆媳和睦,祖孙和谐,姑嫂亲厚呢。但福气这东西,还真是只有羡慕的份儿。 “都说老太君慈爱,今日一见,真是慈祥如观音呢!”有一女眷感性地说出了众人的心思,虽说比做观音菩萨,稍稍有些过,但大抵便是那个意思。 “可不是呢,我家老祖宗最是喜爱小辈们。以后啊,各位夫人小姐也多来府里坐坐,常来常往,祖母定是高兴的很。是吧,祖母?”秦妙顺着那女眷的话往下说。 底下连连回说,一定一定,多有叨扰之类。 秦妙趁着空闲,向老太太眨眨眼,老太太随即会意,拉起她的手,一边拍一边缓和地说道:“瞧着你,都有些瘦了,可不比刚来那会子,圆鼓鼓的小脑袋瓜子。唉,要是把你养瘦了,你家祖母定要同我理论理论了。” 秦妙很是调皮地装无辜:“怎会呢,我祖母的性子您还不知道呀,刀子嘴豆腐心一个。” “那倒是,我呀,打小就说不过你祖母。不过……”老太太忽然停顿,自顾自地一笑,“她每次最后都还是让着我的……” 这是一场谢家宴请宾客的雅宴,本该主客畅言,往来有度。可自打秦妙一进来,就变成了一场双簧。只有她和老太太二人你一言我一言的祖孙叙旧调侃。更怪的是,来的客人也不嫌闷,听着二人时而感慨,时而逗趣,只觉着温情无限,狐疑不再,更为羡慕。 谢薇细细观察着底下众人的各色反应,心底暗暗拍手叫好。冷不丁地还给祖孙二人递个眼神,夸赞一番。 原来这秦小娘子母家与谢家本就渊源颇深。从二人的言谈间,不难看出,这小娘子与谢侯爷的亲事,也是自小就定下的,本就是好上加好。看来,之前坊间谣传什么秦娘子勾引张府台不成,继而勾搭谢侯爷之事,纯属无稽之谈。且不看秦谢两家的交情,光论那张大人的行径,便可猜出谣传只能是谣传,不可作数。 秦妙见火候差不多了,冲老太太一笑,转而招呼各位宾客吃茶吃酒,将话题引到别处。比如女子最爱聊的衣衫,脂粉,钗嬛。这便又是她的拿手谈资,说到开心处,干脆让丫鬟们将自己收藏的好物一一拿出来与众人分享,一时引来风潮无数。 莫说沁香在等,其实秦妙也在等。方才席间说了这么许多,却迟迟不见沁香有动静。她心里反倒有些为沁香安心,毕竟不管沁香想如何,在秦妙眼里,都是螳臂当车的不智之举。 可秦妙希望她就此安分,沁香却不想给自己机会安分。 “沁香见过老太太,老太太万安!”柳腰轻扭,步态生莲,脸带三分柔弱七分娇媚,就这样从那不起眼的角落而起,走到谢老太君面前,盈盈一拜,甚为得体大方。 老太太和谢薇自是一愣一惊,齐齐向秦妙望去。自打沁香自说自话地偷偷离开谢府,她们两个都未曾见到此人。 后来秦妙倒是在往来的信里提到一次,把事情的原委告知。老太太当下便觉得谢玘的那般处置顶好,既不辜负阿暖,也算对得起忠臣之后。却不曾想,今日又遇到这个人。 二人均有些后怕,却见秦妙神色依旧坦然。 “沁香姑娘,好久不见呐。自那日一别,也不知你去了哪里,怎的不与我们说一声,就离开了呢?”秦妙坐老太太身边,一脸恬淡,如论家常般说道,嘴边的笑容丝毫不减,叫人看了很是客气关切。 不过这般的秦妙,沁香是瞧不惯的。哼,故作姿态! 她并不想搭理秦妙,只想将心中所想一一陈述与老太太,以及到场的各位看客。 “夫人还能记得我?我还以为夫人离府两年,独自在外游荡,都不记得府里还有我这号人了呢?” 此话一出,女眷们皆眼露惊诧和狐疑。离府?独自?还游荡?这是说,侯爷夫人曾不在府中,难不成是去寺庙清修了?这倒是官宦之家常有的,不过这么年轻就去清修,左不过是犯事了吧。再细细想来,方才这位叫沁香的小娘子还提到,夫人在外游荡,清修之人怎么游荡? 大家是满怀心事,皆猜测不透。沁香见近前的几位,都拧眉思索,显然是有了疑心。 有了疑心,便会探究。一旦探究,听着合理,那便是事实。 秦妙,你以为走了两年,很是潇洒么。真还能安安稳稳地做这个侯府夫人么。商户之女就是商户之女,怎能知晓世家高门的规矩和心思! 第一百一十三章 桂花宴上相争锋(2) 水榭里的女眷们听闻沁香如是说,皆低头窃窃私语。她们并不清楚这站在厅中的娇弱小娘子是哪个府里的,又具体是什么来历。但光是三言两语,便可掀起一阵八卦之风,流言之旋。 沁香显然是很满意眼下水榭里颇为热闹的一面,她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厅中,两眼直视秦妙,嘴角间那抹快意想遮都遮不住。秦妙倒是如她所愿的一般,自她出现到说完,久久未动。脸上面无表情,看不出半分悲喜。这样的反应让沁香很是满意,她想,自己所说的都是实情,秦妙的确消失了两年,这如铁一般的事实,纵使老太太也得认。 等了许久,秦妙依然未开口,仍留在自己的位子上。沁香不介意再多烧一把火。 “您走的这两年,府里上下可是担心死了呢。老太君都好几日未成眠,侯爷更是满城的搜寻。我们可真是怕您除了什么意外,比如被什么人掳了去,万一丢了性命,亦或是失了……” 她故作尴尬地轻声咳嗽了一声,没有将“清白”二字一并说出,好似留了几分余地,让听者都认为她是有所顾忌。可人都不啥,这样的话语怎么听,都清楚暗指何事。为此众人不免都偷偷暗忖,这侯夫人如今好好的站在此处,性命无虞,可这清白之事,还真不太好说,毕竟是两年,变数只大不小。 都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可沁香此时想到的是众人添柴流言飞,于是她又很不怕事地把意思挑明了:“听闻后来,您性命倒是无碍,我们都是放心不少。这也是,多亏了你那青梅竹马的义兄出手相救,躲过一劫。不过危难之际最显真情,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自然比那半路而来的更要深厚几分呐……” 话到此处,那是半分明朗却又半分晦涩。何谓青梅竹马的真情,那自然是指侯夫人与那义兄。而谁又是与侯夫人是半路而来的情分? 乍一听,的确是不明朗,可再细想。这除了侯爷,还能是谁能与侯夫人是半路而结的姻缘。这层意思想透后,不少女眷对这侯爷、夫人及那位不曾露面的义兄,委实好奇, 只听沁香继续侃侃而来:“情分之事,咱们作为女人都了解,我想老太君也是会体谅的。既然您与那义兄都是患难共处了,提出和离也是在清理之中的事。只是,沁香想不通的是,怎的如今又黏上了侯爷。难不成您那义兄,只是玩玩而已,并非真心。啧啧啧……如真是这般,那咱们不要也罢。” 这席话一出,四下全炸开了!侯夫人曾提出与侯爷和离,这……可眼下又与侯爷在一处。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真如这位小娘子所说,被义兄所弃,转而又来蛊惑侯爷? 众人细细思量间,却又不免想到此前在浔阳城里传得有模有样的流言,即秦小娘子前有勾引张府台,后又勾搭谢侯爷。难道真有此事? 当众位女眷小则独自思索,大则聚众讨论时,老太君与谢薇早已被气得脸色发白。谢薇一个疾步,落到沁香跟前,正色斥责道:“沁香姑娘,你空口白牙的,怎可这般侮辱我嫂嫂?!就不怕老天责罚么?” 谢薇毕竟是个从小接受规矩和礼教熏陶长大的姑娘,凡事口中留三分,切勿恶言。故而,再怎么生气,也绝对说不出什么有震撼力地反驳之语。 反倒是又被沁香呛回了几句:“大小姐,你怎么能睁眼说瞎话呢。侯爷糊涂,难不成你也糊涂?夫人凭空消失两年,是不是事实?期间寄来书信直言和离,也不是我瞎编的吧?” “你!……你!……”谢薇显然没有沁香一般地巧舌如簧,被她这么一顶,竟也无话可说。 因为她所说的那两条,的确是事实。可大哥与大嫂的事,真相根本不是如沁香所言。而且她是断然不信沁香所说的,大嫂会与那义兄有什么苟且之事,因为大嫂对于大哥的真心,她从头到尾看得真真切切。可笨拙如她,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竟笨嘴拙舌,一点都帮不上大嫂的忙。 气成猪肝色的小脸,鼓鼓囊囊,活像个斗败了的小公鸡,耷拉着脑袋待在远处。秦妙瞧着谢薇这般,走过去将她轻轻按回了位置,又捏了捏谢薇有些颤抖的双手。“没事,咱们不着急,哈。” 秦妙又走到谢老太君跟前,郑重地跪下,抬起头来微笑地对老太太开口:“祖母,自您与我祖母为阿暖与侯爷订下口头婚约开始,阿暖的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侯爷一人。至于阿暖为何当年要不辞而别,想必您都知道个中原委。而这期间我又为何要提出和离,祖母您也知晓。 阿暖离开的这段时间,的确想过自此再也不嫁,只想撑起秦家上下,光耀秦家门楣。而为何又重新接受侯爷,成为他的妻子,自是我从来未曾放下过他。是以,当他痴情寻我,苦心等待,开诚布公时,阿暖再冷的心也会被捂暖。也请祖母您能相信阿暖,不要疑了阿暖。” 说完,秦妙便重重地向老太太扣首,一直未起。沁香一出场时,老太太便是心跳不已,而她接下来的那番话,更是让她心惊肉跳。她并不是不相信秦妙,只是怕了这个阴魂不散的沁香。从前就搅得侯府鸡犬不宁,更是让秦妙与谢玘离心离德。眼下又突然冒了出来,当众胡说一通。此番做派,何止是冲着秦妙来的,这厮怕是想让威远侯府颜面扫地。 “乖孙,祖母怎会疑心你呢,我心疼都还来不及。你如今有孕在身,快些起来!” 老太太亲自弯腰扶秦妙起来,还不忘飞了个眼刀给正看着好戏的沁香一眼。“你这个满口胡诌的泼妇,老生当年好心让你留在府里,竟不曾想你是这般蛇蝎心肠。不知感恩也算了,还倒打一耙。你当我们威远侯府是你一个丫头片子就可诋毁的么,笑话!” 谢老太君此番话委实说得比谢薇那姑娘有震慑力多了,饶是在场各位看热闹的女眷都不禁有些寒颤,更有些心里略略动摇了几分。 可这沁香哪会那么容易被拿捏,除了秦妙,威远侯府里上下,谁都不曾是她的对手。 为何?因为她们有顾虑,不敢拿捏她,故而才让她每次都能得逞心愿。所以这次,她并不担心谢老太太亦或是谢大小姐怎么反应,只要让秦妙里外不是人,让她名誉扫地,所行之事,所说之言再无人可信,那便算成事了。 所以当谢老太君话音刚落,沁香也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神色委屈,语带哽咽:“老太太,您怎可这般听信夫人。难道您和侯爷被她骗得还不够么?她当年离京之后,那义兄也是同时在京城消失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呵……您大概还不知道吧,他们都有一个半大的孩子了。可夫人为了掩人耳目,竟对外谎称那孩子是她大哥大嫂的孩子。那孩子您也见过吧,就是那个如今被好好地养在府里的。” 她说得声嘶力竭,只恨将一片赤诚之心生生掏出来给谢家的人看,这不免又让女眷们信了几分。“谁家没事,将一家老小都接到自己的府里,自然是为了那个孩子啊!您若细细看,那孩子与夫人可是像的很!” 谢老太君一下就愣住了,她实在是低估了这个沁香,知道她有野心有私心,觊觎自己的孙子。可她从未料到,人无耻可以到这种地步,不管什么事,都能被拿来编排一通,说得有板有眼。若不是她知道些实情,若不是她信得过秦妙,恐怕连她都要被这个沁香诓进去了。 难怪了……真的难怪了!难怪当年自己的孙子能被这个沁香耍得团团转! 老太太这样的神色,在众人眼里却被解读成了另一种含义。那便是这位叫沁香的娘子,她所说的种种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 这可真是一场天大的丑闻!堂堂侯爷,被腹黑自私的妻子蒙骗,被人带了绿帽子,还巴巴地宠着护着,还为她养育私生子。 可以说,这场戏演到这份上,沁香算是赢了。因为在坐的官宦女眷们都信了! 反观坐在上首的三位,一个被气得直咬牙,却无力反驳。一个愤怒到气不顺,老态横生,实在不中用。而最关键的一位,自始至终都一句不吭,全程冷脸地陪坐到最后。 这样的局面,实在是太不秦妙了!那个曾咄咄逼得人自认倒霉的秦妙呢,那个曾语带连珠地震慑管事下属的秦阿暖呢,还有那个孤身一人舌战债主的秦家大小姐呢,都去哪里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桂花宴上相争锋(3) 正当诸事如沁香一开始所预料的,将以她的“一派胡言”而决胜终结时,忽然间从水榭的甬道处传来一声大喝! “够了!” 众人循声而去,只见一人一厮自那甬道大步而来,面带凶煞,黑云密布。 谢玘知今日府里有宴请,虽说只是后宅之宴,但想到秦妙如今有孕在身,他多少有些不太放心,故而提早从军营忙完急匆匆地赶回家中。一番收拾后才来后院找寻秦妙。 怎知刚到花园的入口,便见水榭那处人影攒动,且有一女子时而厉声哭诉,时而言出讽刺,总之不顺耳至极。 且往近了看,才发现那女子竟然是当年自己出于善心救回的沁香。本以为上次都已经说得很是清楚了,怎知这女人还能上门来整出些幺蛾子。 他可真心不知当年为何会鬼使神差地听了豫章王的嘱托,发了一回善心,竟引来这般的蛇蝎之人。而跟随他而来的破风,尚未见到人,只凭着声音就已辨认出那人是沁香,甚至激动万分。 自从她从自己的小院里不告而别后,他便再也没寻到她的任何踪迹。直到侯夫人有一次委婉地透露,沁香可能已经做了他人的妾侍,破风才渐渐歇下了心思。可眼下,沁香又突然出现在府里,真真是让他激动万分。 谢玘大踏步地走到水榭的正中,怜爱地看了一眼正抿嘴不语的秦妙,心里实在是愧疚不已。他先是想坐在主位的谢老太君作揖,后又即可走到秦妙身边,轻声问询道:“你可还好?” 秦妙心中本已酝酿着一番说辞要与沁香对峙,见自己的男人来了,心里竖起的那座盾牌稍稍下去了些,委屈地往谢玘的身边靠了靠。“你来啦,我无事。”她仰起头去凝望谢玘,只感觉有他在了,她就不必这么强作镇定,可以暂时放下心来。 还站在厅中的沁香自然是见到了他们夫妻和睦亲昵的这一幕,心中暗刺倒生,只觉得眼里喷火,心中泛酸。且不说她从未得到过谢玘这样的怜爱之意,就算她倒贴,他也未必肯认真地瞧上她一眼。 而当她还在那儿自怨自艾之时,谢玘已豁然起身,往前一站,目光凌冽地扫过沁香,让她遍体身寒。一众女眷们中,除了已嫁妇人外,尚未出阁的小姐们都纷纷起身避让,毕竟谢侯爷是个外男,她们也不好太久在这里耽搁。 “各位小姐,今日之事,让大家见笑了。谢某不才,想在这里为自家娘子分辨几句。既然方才大家都已听了这位沁香的说辞,也不妨留下来听听我的。”谢玘此时顾不得什么男女大妨,生怕走掉的这些小姐闺秀们只听了沁香的片面之词,对秦妙多有误会。 谢玘见诸人离而复返,才将精力集中在眼前的沁香身上。 “沁香,我谢府对你算不算是有恩,你自己说?” 沁香下意识地想点头说是,可下一刻却闪过一丝犹豫。有恩么?给了她重回正常人生活的希望,却一直无视她,忽略她,这样的恩有了又有何用。 “那也是谢侯爷您该做的!威远侯府不是一向自诩家门中正么,怎么搭救忠臣之后,却日日想着这便是施恩,不觉得有点沽名钓誉了么?!” 沁香对于谢玘并没有太多的男女之情,他的出现就像无数过从她身边经过的位高权重的恩客一样,只不过其他人对她想法龌龊,而这个谢玘一开始还是很尊重她的。而且年纪轻轻,身边又没有女人,这样的高门正好给了沁香翻身的机会。 谢玘听言,实在是自嘲不已,原来这女人真是一点都不识相,亏得自己当年还为她与秦妙心生龃龉。 “你既这样想,那我谢家也就没什么可遮掩的了。” 秦妙心中一凛,这是要放下顾虑了么,那破风怎么办?方才她不是不可以为自己辩解,只是一来她想听听沁香到底能编凑出多少无稽之谈,二来她还是向给沁香一条路走的,只要她不算过分。 可谢玘眼下的意思,是不打算顾忌了。秦妙难免心头一舒,罢了,祸本就是他招来的,也就再由他自己解决吧。 果然,谢玘就娓娓道来:“诸位,当年我受友人之托,出面为这位沁香姑娘从青楼赎身。念其孤身一人,便为其安置宅院,配人伺候。本想着若是日后等风头过了,另为她筹谋出路。” 一听闻青楼二字,底下的人都纷纷哗然。这些都是守着礼教约束的闺阁女子,自然是不屑与青楼女子言语,甚至同堂出现。当下便已有不少人皱眉,交头接耳,觉得如今与沁香同处一室都有失身份。而跟着沁香同来的张府丫鬟,也不禁惊讶于自己伺候的这位姨奶奶竟出身花楼。 沁香最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便是她的出身,可她又不能四处嚷嚷自己曾经是罪臣之后,都进了楼里,谁还管你曾经是谁。从楼里出来,在世人眼里那便是肮脏不堪的存在,是男人的玩物。可此前她从不担心别人会知晓自己的出身,因为她吃定了谢玘再恼怒自己,也会为她留条活路。 可如此这般,是不打算给她留活路了么?他不是一向自诩正直么! “可仅仅因为我的一念之善,让你多次作恶,算计于我,害得娘子对我心生误会,心寒而去,生生将我们夫妻二人分离两年之久。这些旧账我都记着,却还是顾念你身世可怜,难免对俗世心生怨怼,才会生出那般不甘之心。故而寻得娘子之后,仍对你留有余地,为你安排出路,不至于少了银两傍身,难以度日。” “自问我们谢家已对你是仁至义尽,可你今日却又故技重施。前有捏造虚假事实,气到我祖母,后有乱做编排,中伤我娘子。此言此行,实在令人忍无可忍!真是我谢玘一念之仁,害得全家不得安生!” 一番激烈说辞之后,谢玘连看都不想再看沁香一眼,只觉得再多一眼都是脏了自己的眼睛。顺即朝外喊人:“来人,将此恶妇给我打出府去!” “慢着!” 沁香挣扎着从一种仆妇手里出来,一双赤红地双眼恶狠狠地盯着谢玘,愣是想把人看出个洞来。 “谢侯爷,别着急呀!秦妙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跟过谁,和谁好过,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不介意。还是知道了,却自欺欺人,装作不知!哈哈哈!” 此前沁香与秦妙等人说话时,尚且还留着几分理智,可眼看着自己就要被人叉出去了,她就顾不得许多了。直接捅着谢玘的心窝就是一“刀”。 男人么,她最了解了。再疼爱一个女人,但凡这个女人曾经有过,或者疑似有过与外人的那些事情,有几个是真的能忍下这口气的。关于秦妙消失的这两年,她来了浔阳之后没有少花银子打听。不管那个叫秦朗的与秦妙有没有,就冲着这二人没有血缘这一点,就能折腾出许多故事出来。 可偏偏呐,还真让她知道了,秦朗对于秦妙是存了心思的。这便就是“铁证如山”! “谢侯爷,那秦朗可生得玉树临风,一点都不比你差。况且人家是从小陪着秦妙长大的,对待秦妙,那是疼到了骨子里去。可比你强多了。这两年时间,可不是两天,能发生多少事,阴眼人想想都能想阴白,聪慧如谢侯爷,又怎会糊涂至此呢。” 沁香自是说得很痛快,每一句都是冲着秦妙的声誉去的,每一句都是踩着秦妙的脸而来。而一旁从头到尾始终没有吭声的破风,一颗本因见到沁香而热起来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冷下去,再也没了温度。 一直没吭声的还有个人,那便是秦妙。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她实在觉得没有必要再保留对沁香的那份微薄仁慈。 她伸出手拽了拽正为自己出头的谢玘,站到与他一条线上,正色地向沁香看去:“沁香,自始至终,我对你都是留了一丝怜悯的,不愿把话在当众说得太难听。可眼下,好似没有这个必要了。” 说完她又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破风,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自己存了龌龊的心思,那是你的事。你见不得别人过得好,千方百计地破坏我的名誉,我本不屑与你多争执,清者自清。只是你如今却恶言牵扯我家人,中伤我二哥,那就是坏了我秦妙的规矩!” “来啊,听侯爷的,将此妇人给我打出去。另外再遣人与张家夫人说一句,此女出身青楼,身份卑贱,曾妄想对本夫人下手,自行上位。望张家夫人多多留心后宅之事,免得让此女再掀风浪,坏了张大人的名声!” 秦妙的话,清清淡淡,远不像沁香此前那般张狂肆意。可清淡间,却是让众位夫人小姐一眼就看出秦妙与沁香,孰高孰低,谁的心思龌龊,手段卑劣,谁的作风正派得体。 本就是剪不清理还乱的家长里短之事,如何挽回,如何平息,不在于事实如何,而在于话该怎么说,势该怎么借。而此番下来,显然秦妙的话在最后给了这场无头官司,一个最好的定性。即一个出身低贱的青楼女子,为在高门谋得一席之位,使尽挑拨离间之计,害得侯爷夫妇离心离德。后心计败露,又不甘于平庸,胡乱编排侯府夫人,败坏他人名誉。 今日来的都是后宅之人,平日里也没少见妻妾之间的阴争暗斗。而今日之事,又有侯爷夫妇恩爱在前,侯爷当众严厉澄清对峙在后,怎么看都是那青楼女子痴心妄想而已。 这场谢府的桂花宴总算是落幕了,而各家女眷归家后自然又是一番说道,其中对事情的理解参差不齐。但好在,多数还是认可秦妙的。 而沁香被秦妙那么一安排,一回到府里就被张夫人叫去做规矩。这五姨娘今日的势头可是改过了曾经宠冠一时的三姨娘啊,可此回从谢府回来,有了谢府下人的回禀,可真是给了张夫人一个极好的发落理由。 张大人刚刚被人当街撞到行苟且之事,再来一桩宠爱青楼女子,那名声还要不要了,这官还当不当了,清流的名号还怎么维持。夫妻这么多年,张夫人对于自家老爷对于名声的爱惜,还是很了解的。 当晚沁香就被张夫人罚了禁足,等将事情回禀张大人后,再另行处置。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到终章仍难悔 总兵府前院的一处厢房廊前,夜色凛凛,月淡星稀,连数日里鸣叫不已的秋蝉也是没了兴致般,瞧瞧地隐藏在树叶深处。一切都显得那么萧肃,那么灰淡。 而此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暗处闪过,挡住了廊下风灯投射的唯一一簇光亮。 “喝闷酒啊……一个人……”来人依旧是不羁的语气,狂浪的身影。 破风没去看他,只是守着酒坛子,无神地继续望着远处的暗色,脸上是抹不去的一片黯淡。 “我都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看来我离开的这些日子,你过得可不怎么好。”承影懒散地半倚在廊柱上,淡淡地冲着他说道。 “是啊,和你一样不好……”破风素来习惯于他的讥讽,今日饮了酒,莫名地有些自弃。 承影倒是微微一笑:“哎哟,还能怼我,看来还有的救。” “行啦,别一个人闷着了。我陪你喝点吧,就当我日行一善!”说着就从廊下走到台阶处,与破风并肩坐下。 月色凉凉,夜风冷冷,一口浊酒下肚,感慨人世情怅。 “我说啊,我俩也算是难兄难弟。都是一腔热血地看上了人家姑娘,可就是得不到她的回应。”承影吞下一口酒,喃喃说道。“不过好在,我的那个呢,只是个不开窍的。恐怕还得多费些心思才行。” “兄弟,你这个,可真是再也碰不得了。不然,小心引火自焚。”承影很是认真地拍拍破风的背。 “我祖父说过,男人呐,必须得扔掉三样东西,不合适的鞋子,逢场作戏的朋友,还有就是心里没你的女人。同时男人得拥有四样东西,扬在脸上的自信,长在心里的善良,融入血液的骨气,刻在内心的坚强。” “所以,兄弟啊,喝了这顿酒,就当往事就是鬼混。明日醒来,还是一条好汉。天下好姑娘多的事,何必单恋那株…毒芙蓉。” 这一晚,破风一直很安静,很安静地喝酒,很安静地听承影啰嗦。或许是心里真的太苦闷了,这样的夜晚,有这样的朋友相伴,的确胜过无数个苦闷晦涩的单身夜晚。 或许有一日,他也能像主子一样,遇到夫人那样与自己契合,又对自己情有独钟的女子。好好恩爱,共度一生。 而至于承影口中的那株毒芙蓉,或许没有那么快能从他的心里拔出。但相信,总有那么一天,曾经的榆木脑袋,曾经的一腔热血,都配得上一份真挚的感情。 而此刻的后宅内,谢玘和秦妙已收拾完毕,窝在床上。白日里的事,都让彼此心惊难受,尤其对于谢玘。 “阿暖,我又让你受委屈了……”谢玘拥着秦妙,轻声地在她耳边致歉。 秦妙哼唧了一声,带着惯有的娇嗔:“的确是委屈。别的都好说,只是让我们的孩子在肚子里就听到这些诛心之话,我可真不忍心。” 她的小手软绵绵的,反手握住谢玘:“不过,相信以后沁香再也不会打扰到我们了,都不会了。” 谢玘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不会了。” “你还真别说,今日你进来的那一刻,神色端正,眼中含笑的模样。连我看了,都觉得心神向往。恐怕底下的那些女子们,都心有倾慕呢。” 秦妙酸酸地说道,一会儿又将小脸甜腻地趴在谢玘的胸膛。“不过,好在,你是我的。” 谢玘不禁轻笑出声:“我可还真没看出来,小妮子挺能吃醋呀。以前倒是没怎么发现。这种没影的事,都能让你吃一吃。” 他揉了揉怀里蹭着的小姑娘:“不过,我就是喜欢你吃醋,就喜欢你对我心神向往,忘不掉,放不下。哈哈!” “没皮没脸的,谁对你忘不掉放不下了。小心我再离家出走一趟,这次直接带上你的种,哼!” “哎……我说笑的,你可真别再来一次了。为夫消瘦不起,娘子饶了我吧!” 白日里的喧嚣,黑夜里的静默。这样的日子里,有人欢喜,就有人忧愁。同样的一片天空下,张府的一处僻静小院里,沁香裹着被子坐在窗前。白日里的一幕幕,如同重现一般,侵扰着她本就已经很是脆弱的神经。 那个她自以为了解的男人,一次次地与自己的预想背离,至今她都不明白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 环顾四周,她觉得浑身都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廖嬷嬷因病回乡下了,院子里的仆人如今都听了主母的意思对她冷漠异常。这样被所有人遗弃的日子,尚未过完一夜,就让她心里惧怕,和从未有过的慌张。 她不知道明日等待她的又是什么? 张大人肯定知道了,他最是忍受不了自己的名声被毁。白日里自己往秦妙面前一闹,该暴露的都暴露了。她的身份,这个可怜又低贱的身份,肯定都被张夫人拿来作文章了。或许再过几日,不,或许明日,她就会被张府嫌弃,甚至抛弃。 为什么自己出身那么高贵,却落得如此下场? 沁香冷冷地看着一室的昏黄,那烛火好似比以往都要刺目。老天不公,天道不存!她在内心鬼畜般地撕喊,却实在不敢真正宣泄自己的压抑。 不,她不是没有人,还有那个破风!那个一直贪恋她身体的破风! 沁香从记忆中仔细地搜寻关于破风的一切,好像他对于她的执着能给这个越发寒冷的夜晚带来丝丝温暖。那一次次身体的记忆,的确是留了痕迹的。 还记得第一次的时候,当时她正慌张于谢玘的没有反应,觉得万分屈辱。曾几何时,有多少男人迷恋与她的才情和姿容,在楼里的时候只有她挑男人的份儿,哪里会被男人嫌弃。 当下她披着衣服冲到廊下,想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看到那样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挺立立地站在那里。 女人哪,总是在一处受了气,想在另一处撒。谁说男人不迷恋她的身体!于是她主动地攀附上他的健硕,一摊柔水般得化在了他的眼里,心里,和身体里。 从那时候开始,这个男人就疯狂地爱上了与她的缠绵。每一次在谢玘那里碰壁,都能在他的身上得到慰藉,不至于让她的心一点一点失望下去。 这个男人也真是傻,还妄想娶她,将她偷偷藏在小宅子里。就他的那些所谓军功,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走上谢玘的位子。 男人呐,多的是不自量力!想到这里,沁香有些想发笑,却不知眼角处却隐隐泛着晶莹。 也不知道,事到如今,他还会不会帮自己? 第一百一十六章 自作孽覆水难收 三日后,浔阳城外的孤山上,一处庵堂正迎来城中的贵客。 “不!你们不能!”沁香被家仆摁在蒲团上,但身体还在死命的挣扎。几日过去了,她竟连张大人的面都没见到,分毫没有自我辩白的机会。 而今日一早,张夫人就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将她带上了出城的马车。她想过被张府送到城外的庄子上去,清冷度日。可万万没想过,张家人是要让她剃度出家! 张夫人依然是一副高冷的模样,眉眼不带任何神色地对着底下的沁香说道:“五姨娘,别挣扎了。让你出家,已是张家对你最大的宽容,否则如今你早就被卖掉楼里去做那些肮脏的皮肉生意了!” “你胡说!老爷肯定不是这个意思,都是你这个毒妇。素日里妒忌老爷宠我,如今自以为拿捏了些把柄,就想把我往火坑里推!”她不顾身上仍被禁锢着,努力地扭动身体,希冀于能从那一个个壮硕婆子手里逃脱。 “我要见老爷!我要见老爷!” 张夫人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转身就与身旁的老尼姑说道:“劳烦师太了!” 说完就命人开始为沁香剃度。沁香怎么说都是个弱的,四五个婆子的强硬使力下,休想还有动弹的余地。 一簇簇的乌发,自空中飘落,散在一地。她嘶吼,挣扎,哭泣,到最后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张夫人等一行人走后,疲惫不堪的沁香被人带到了一处禅房内。房中陈设简陋,一眼望去,除了清苦,还是清苦。 她瘫坐在佛前的蒲团上,无力地望着眼前的青灯古佛。头顶的清凉,让她心里滴滴渗血。她最以为傲的姿容,就这样毁了。 房门已经从外面锁了起来,因为她实在太不老实。庵堂的师太只命人送来三餐,其余的都不管。这房中的檀香,闻得令人作呕。 难道自己真的只能在这里被蹉跎下去么?! 她有时甚至在想,如果当初没有被谢玘赎身。或许她的日子也没这么清苦,或许她现在正是当红头牌,又或许能遇到个清贵公子。不似谢玘般无义,会看重自己的才情,看重自己的姿容,好好怜惜自己呢。 山中的时光过得尤其慢,最适合让人做些白日里无法实现的荒诞之梦。而这样的梦,伴着沁香一日又一日,直到岁月走向终点,也从未停止过。 其实她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那个离她更近。 转眼已过了冬至,浔阳城越发地冷冽起来。 秦妙的肚子也在这些时日里还会显怀。不得不说,她看似娇弱,身体的底子却很是硬朗。除了怀孕初期有些许孕吐外,其余的都很顺畅。 铺子里的生意还在打理着,宅子送往迎来的事儿也没落下。与她结交久了,很多女眷都说谢侯爷好福气,娶了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好妻子。 “可都办妥当了?我们可得要一击便中啊!”秦妙看着趴在自己肚子上听音的谢玘,有些担忧地确认道。 如今她已经四个多月了,小家伙偶尔能动几次,但不多。每次动了之后,秦妙都喊谢玘,可等到他一贴上肚皮,小家伙又安静了。 谢玘有些郁闷地听了很久,还是没有听到,很是气馁。“这孩子,怎么就不能和你爹也打打招呼呢!以后肯定是个小气鬼!” “我呸!哪有这么编排我孩子的,一边去!”秦妙搬开他的脑袋,却眼带温柔地揉了揉肚皮,好似在安抚着有些内心受伤的小家伙。“哎,问你话呢。那张某人的事情,可都妥了?” 谢玘微笑言道:“放心,万无一失!有豫章王爷有心助力,再加上京里的御史台吹风。我倒是想看看太子还怎么保这个张大人!” 就在他们夫妻说话的前几日,东宫里的主子对着东宫长史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 “蠢材!蠢材!亏得本太子当年费尽心机地为他安排筹谋,这厮……气死人了!”太子将刚刚到手的邸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吓得长史一愣一愣地待在原地,不敢上前劝慰。 最近新太子与废太子之间的明争暗斗越发激烈,那废太子即便被贬谪到封底,看似远离京畿,却仍能在朝堂上对新太子形成掣肘之势。 而近期皇帝陛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对新太子的恩宠莫名其妙地有些冷了下来,完全没有了刚册封时的浓烈。这些都让新太子有些惶恐。 豫章地界,本就远离京城,且历代重农重文,出了很多文人大儒,其中更不乏有入朝为官,封侯拜相之人。 废太子前往豫章后,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礼贤下士,很得人心。再加上朝中仍有几位重臣偏向于废太子,以致于他很难安插自己的人到豫章地界。 好不容易为自己的队伍谋得了一个浔阳府台之位,上任以来也算撑得起门面。可哪知道这人竟然是个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无能之辈,枉费了他一番苦心,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如今邸报已发,案子已落,再想挽救也是无济于事。即便把人捞出来,也万万供不上那个位子了。太子想想就觉得可惜,甚至可恨! 豫章豫章!真是阴魂不散!看来自己还得加快计划,否则难保如今的大好局面被一点点瓦解。自己的这位大哥,可真是个厉害的对手! 一旁的长史瞧着自己主子的脸色好似没有之前那么狠厉了,便颤颤悠悠上前,将另一桩消息禀报上来:“殿下,您让奴才盯着威远侯府,终于有了动静。” “哦?” “老威远侯夫人几个月前带着大房孙女和二房三房的女眷们去了浔阳,说是为了探望威远侯夫妇。当时二房三房的两位爷们都尚在京城。昨日,盯梢的来报,那两位昨日晚上也悄悄地出了城,往南边的官道走了。” 太子面色一沉:“这么说,这是举家南迁的意思了?那侯府现在可还有些什么人?” 长史回禀:“除了管家和一些下人,主子们都不在府中。” “看来,有人比我更心急了……”太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突然一笑。“我就怕他不动!” 随即命长史入夜后召集幕僚,在书房里商议了一整个晚上。 凛冬已至,最为寒冷的雪夜即将来临。 第一百一十七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 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 岁末之际,当民间的爆竹声声响彻天际时,皇家内城却迎来了一阵骚动。本是阖家共庆的宫宴,欢畅至中途时,却戛然而止。 皇城内一时人人惶恐不安,内城各门均依据皇后懿旨由禁军把手。但凡出席今日宫宴之人,均不得外出。 各家皇亲国戚们均被禁宫内监们安置于宫中歇息,宫外的各家各府见主子们参加宫宴后均未回府。虽有宫中内监前来回复称,宫中有要事相留,不日将送回各府。于是此番不寻常的安排,自然是引起了在京城中的各路皇亲国戚们的担心和狐疑。 再有三日,京城中开始流传一则传言,即除夕宫宴出了岔子,疑似皇帝吃食有误,身染恶疾。一开始只是在皇亲各府内小范围的流传,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传言越传越广,很快便引得全城皆知。 皇帝寝殿内,太子正与太子妃陪着皇后侍疾于榻前。皇后与皇帝是少年夫妻,现如今本就已上了年纪,再厚的妆粉也遮盖不住岁月在脸上留下的无情痕迹。 她双膝跪于榻前,正按照太医的吩咐为皇帝擦身。双眼红肿如桃,眼袋下乌青一片,一看就是好几日没怎么休息好。她手中动作一直不停,可脸上却一片肃穆,眼神中泛着难掩的愤怒。 而跪在她身后地上的是皇贵妃、太子以及太子妃。三人皆眼露焦急之意,尤其是太子,俨然是痛心非常,恨不得将皇帝的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 这时殿外来了一位身穿内监服的宫人,悄悄在太子身旁耳语了几句。太子看了眼还在侍疾的皇后一眼,见她仍专注于榻前的皇帝,随即不动声色地轻然起身,慢慢退后到殿外。 “殿下,诸事已毕,不知可否动手?”宫人轻声问道。 太子沉静了片刻,闷声问:“老大那里的,消息可都递到位了?” 宫人躬身言是。 站在殿前的廊下,远远还可望见宫外民间正燃起的烟火。这个正月,注定将不太平。 “那就好,动手吧。” 而此时远在浔阳的总兵府内,显得格外的热闹。老太太、二房三房以及秦家的一家三口,一大帮子人都聚在一起,席开三桌,正热热闹闹地吃着宴席,聊着好玩的事情。 毕竟这是在浔阳的第一个春节,秦妙特地还叫了一个江北的戏班子,一出好戏开锣,阖家共度新春。 不止如此,谢府正月这几日的爆竹和烟火到了晚间就没有断过。隔了好几条街,都能看到。不过这热闹的谢府里,却悄悄地没了个人,那就是威远侯谢玘。 豫章王府内,后院的花厅内也是觥筹交错,灯火通阴,一派新春欢庆之意。而花厅之后是一处耳房,素日里是下人们处理杂事的地方。现如今却成了豫章王与幕僚们商议大事之地。 “阿玘,沿江各处的布防如何?”已接近不惑之年的豫章王问向正坐在身边的威远侯谢玘。 “回殿下,已然无碍。沿江各据点早在半个月前都已布防完成,臣均一一亲自检查。南京渡口的人手安排也已妥当,且我又拜托名剑山庄从侧翼安排人手接应,定能确保皇后娘娘安然脱身。” 谢玘说完,又停顿了一下,随后还是选择开口:“殿下,不知娘娘那边,会不会……”岔子二字,到了嘴边,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提及皇后,豫章王眼眸一下就赤红了。“母后……就算是偷,也要给我偷出来!” 一众幕僚见此,均陷入一片寂静。 远在平阳的皇后娘娘乃废太子,即如今豫章王的生母。当年太子被废,皇后也失去了统领六宫之权,只保留了一国之母的位份。而原来的贵妃,即新太子的生母由此晋升为皇贵妃,并获得协理六宫资格,风光无量。 即便皇帝待他们母子二人凉薄至此,豫章王甚至幕僚众人都知道,皇后娘娘对当今陛下是情根深种,此情不渝。故而即便豫章王有意安排,也无法料定皇后会愿意离开皇城,离开皇帝。 谢玘黯然点点头,只是难免也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不禁唏嘘。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好在,他能及时挽回秦妙,如今也算圆满了。 耳房内的商议直到月斜树梢,方才罢歇,一众男子分头从里出来,三三两两地从不同的小径四散到王府的各处安歇之处。 谢玘的住处安排在了前院中距离后宅不远处的一间客房内,里面只有破风一人伺候,且府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谢玘的身份,只道是王府的客人。 从花厅的耳房前往客房,须经过耳房一侧的甬道,再转过一个小花园,沿着花园的小径才能走到垂花门。 为小心行事,谢玘只身提着一盏昏黄的风灯。此时,突然在黑暗转角处,不小心撞到对面走来的一个人。 “哎呀!”迎面而来之人身材矮小,被谢玘这么一撞,吓得惊呼出声。 原来是个女子,谢玘心中暗想。但为了避开不必要的麻烦,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未出声致歉。只是径自提着风灯,果断地快步继续朝前走,也不管那女子是何人,为何会出现。 无心之人如谢玘,只想着低调行事,以免在如此关键时刻出岔子。而有心之人,则颇为恼怒。借着那稀薄的灯光,女子只能气鼓鼓地看着疾步远去男子的背影。 只见她理了理大红的宫装,心头暗骂,好你个谢玘,真是个不知好歹的! 不过,昏暗中隐然可见她俏丽异常的姿容,尤其是眉心的一点朱红,泛着隐隐血色。 可转念间,女子又嘴角微微上扬,纤纤细指摩搓着彼此。方才的触碰中仍带着一丝温暖。想起那倾城容颜下,却有一身结实的身板,不禁让她又恢复了兴致。 哼,的确是没必要急于一时。 于是转身提起花灯,转而端庄持重地往那后院的耳房走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2) 皇城外熙熙攘攘,纷繁喧闹。而皇城内则人人自危,每个人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仿佛皆绷着一根细绳,一不留神那细绳顷刻间便会绷断。 皇亲国戚自宫宴起便被“留”在了宫里,而一批被悄悄送出内城的皇后懿旨已陆续抵达了京城内各文武大臣的府邸。 “陛下,能听见臣妾说的话么?”皇后拉着天子的手,眼泛泪光。那曾经的少年天子,如今却因病痛轰然倒下,脸色恹恹间看不出悲喜,只是很无望地盯着眼前的皇后。 天子尝试着开口想说话,可话到嘴边却又发不出声音来,生生将一张原本苍白泛黄的老脸给逼得通红。 “不要,您就这样躺着,不要再用力了。”皇后哭咽地看着他努力又无奈的模样,心痛到难以附加。 此时的太子正想上前瞧个究竟,却一把被泪眼婆娑的皇后给拦下了。 “太子,你父皇如今仍有病气,还是莫要靠近。”她使了一个眼色给站在床边上的太医,让他上前诊脉,也正好有理由让太子退后。 皇后轻轻地贴着皇帝的鬓发,用近似耳语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言:“成郎,你若真的撑不住了,就安心去吧。你放心,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会给你个公道的。” 有些枯老的手拂过天子额前的发髻,温柔如柳絮般,好似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个春日,在潜邸的小花园里,也是这双手轻轻地为他梳理鬓发,挽起发髻。那是属于少年夫妻独有的恩爱时光,没有多余的算计,多余的新人,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温暖。 而岁月如歌,如泣如诉般地唱挽过了很多的人和事,终于停止在这个时刻。从久远到现在,依然是这般,只是你我都老了。而你的心里也不再只有我一人,可我的心里自始至终皆是你的背影。 “成郎,睡吧。” 在紧绷了数日后的皇城,终于敲响了沉重的丧钟。在位几十载的天子,终于在这个寒冷的春节,无预兆地薨逝。一时间,天降大雪,将本就萧肃的世间蒙上了一层不阴所以的白色。 从此后,尘归尘,土归土。可在世的人,还在挣扎。 另众多皇亲惊讶的是,一向淡泊世事的皇后,自从天子驾崩后,收起了满脸的悲痛。正当有些皇亲准备向太子下跪行礼,恭请其为新任皇帝陛下之时,当场遭到了皇后的严厉反对。 “各位宗亲,天子刚刚驾鹤西去,凡是皆以天子为重。其余诸事,该是如何,就会当如何。何必急于一时?难不成,你们这么快就忘记了陛下曾经给予各位的恩情了么,就这么等不及!” 皇后今日好似有预感似的,从进寝殿起,便是一身凤冠凤袍,比照素服加身的皇贵妃,竟让人生不出一丝大不敬之感,反倒是觉得威仪万千。 此番话一出,正内心暗喜即将要黄袍加身的太子,一下子就被闷在了原地。可皇后说的话,却无甚可反驳之处。若是他现身反驳,倒是显得吃香难看。这口吃了臭苍蝇的感觉可真是令人窒息。 可即将荣升皇太后的皇贵妃显然有些不耐烦,言语间颇为激动:“皇后娘娘,先帝薨,新帝继,此乃天道轮回。历朝历代都是这般的规矩,为何到了此刻就有了其他的章程了呢。且新帝不继承大统,难免诸事开展不顺。” 随即皇贵妃起身朝着跪在殿门口的宗亲说道:“各位宗亲,不少都是历经两朝的老人。老祖宗的规矩到底是如何的,还望德高望重的宗亲为皇后娘娘说道说道。” “皇贵妃此言差矣。”大红凤袍加身的皇后拖着长长的裙摆,自床榻前走下,站在殿中,正色对着宗亲凄然一笑:“陛下临终前,曾交托本宫几句话,请本宫务必要在新帝继任之前,将话放在武英殿上,告知各位宗室之人和文武百官。” “难道皇贵妃,连这几句话的时间都等不及了?”皇后嘴角带着阴显的讥笑,忽然厉色地望着自以为在理的皇贵妃,吓得她心头一滞。 “当着各位宗亲的面,本宫也不妨直说。你觊觎正统后位多年,可始终无法动摇本宫的地位,即便本宫失去了陛下的恩宠。可你别忘了,本宫现如今还是正妻,还是一国之母,本宫的旨意能成为懿旨,而你永远只是个妾。” “至于太子,属于你的总归是你的,本宫想陛下亲择的太子,不至于在你父皇尸骨未寒之时,就着急地要坐上那个位置,而全然不顾你父皇的临终遗言吧!” “儿臣不敢!”太子眼瞧着这抹刺眼的红色在殿中左右来去,却只能和母妃一样,毫无反驳余地。他紧紧握着拳头,逼着自己低头作揖,心里却暗想,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难不成还能有别的变数。 皇城外早已接到的文臣武将,均按照懿旨的指示纷纷进宫。等到皇后率众宗亲到场时,武英殿内众人已齐齐跪着,恭候皇后和太子。 皇后站上那久违的台阶,仅仅距离那天子宝座只几步之遥。恍惚间,过往的一切纷纷在眼前重演,有悲有喜,有笑有泪。她回望了一眼那个位子,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转身背对皇位,直面大臣。 “皇帝陛下已驾鹤西去,本宫沉痛异常。” 底下的众人低头叩首,高呼:“娘娘节哀,保重凤体!” 从那台阶往外远眺,可依稀见到皇城的层层城墙和朱红城门,如那重重枷锁,将人锁喉窒息。皇后敛神凝望间,好似喃喃自语:“陛下西去,本宫也心死如灰。但作为他的发妻,仍有几句重要之言与各位交待,还望各位宗亲和大臣们记住今日本宫所说之话。” 赫然间皇后的脸色变得坚毅起来,手指直指站在台阶下的皇贵妃和太子斥责道:“陛下龙体本无大恙,却在除夕之夜被太子为首的众人在饭食中下了断肠草,致使陛下五脏六腑出血不止,活活被人折腾死去!” “来人!来人!将这个妖言惑众的毒妇给朕抓起来!” 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吓人之言一出,不光是宗亲还是大臣,都恐慌不已。而最慌的,自然是即将成为新君的太子。 全副武装的铠甲禁军,纷纷从殿外蜂拥而至,直接向皇位不远处的皇后奔袭而去。 “哈哈哈!尚未称帝,即自称为朕!太子,你真是胆大至极!枉费你父皇疼爱一番,竟然养了这般的一个白眼狼!” 众亲贵和大臣也惊讶于太子的失口之言,更惊诧于那禁军进殿之神速。可就在众人慌乱之时,高高在上的皇后展开她的大红凤袍,原本肃穆且疲惫的脸庞上,荡漾起了层层红晕,双眼更是放出亮光,整个人都耀眼得令人激动! 刹那间,一抹红色从她白皙的脖颈处流泻下来,滴染在皇位前的台阶之上,刺痛了众人的双眼。 “成郎,你慢些走,等等我,等等我!不要抛下我!” “成郎,生不能同处,死愿同归。等我……” 大红凤袍如风般展开,又再次轰然倒下,壮烈奔赴了她所希冀的归处,只留下一殿的男人震惊不已。 远处钟声响彻天际,青鸟哀鸣不已,雪色茫茫间,仿佛一切都陷入了沉寂。 恩怨纠缠了一辈子的一代帝后,先后崩逝,只留下无尽的流言和纷说,让整个京城在哀痛中再次喧嚣不尽。 第一百一拾九章 百事尽哀新帝立 昨夜的大雪实在纷飞漫天,街上沿路都是积雪。而在那白茫茫的一片积雪中,留下了太多一串串的脚步,并不怎么惹人注意。其中有一身穿粗布麻衣的老者,枯木般狰狞的脸颊上,尚留着几道鲜嫩的疤痕。 他此时正站在离宫墙外不远处的一个小巷口,甫一想到两日前皇后娘娘与他说过的话,老者便热泪纵横,肩头颤抖。 “我既已知道真相,自不能让成郎如此枉死。”彼时的皇后尚在,刚知道实情时也是惊诧不已,随即是痛心疾首。 老者曾言:“可此事凶险,且多半娘娘您的性命将不保。城外殿下的人马已催了老奴好几回了,难道娘娘真的要弃殿下于不顾么?陛下…”老者顿首,悲切地言道:“恕老奴僭越。陛下早已不是当年的陛下了,他对您哪还有真心可言!您又何必……” 皇后无畏地叹了口气,眼前的老者自打她嫁入太子府起,便一直跟随左右。这么多年冷若冰霜的宫内生活,若不是还有这些潜邸时期的老人相陪伴,恐怕以她那清高孤傲的性格,早就一尺白绫结束自己的性命了。 她扶起跪在地上的老者,柔声说道:“本宫知道自己的心思,不打算违心而为。即便陛下忘恩负义在前,但本宫做不出弃之不管之举。况且,纵使离宫了又如何,成郎都已不在了。” 老者闻言,知道此事已是不可逆转,恍然间对于已故的陛下更是恨上了几分。这么情深义重的皇后,也不知道陛下的心是什么做的。可逝者已逝,多说无益。 此时皇后从袖中取出一个粗布囊袋,塞到他的手中。“本宫死期已至,大郎远在豫章,这皇城和皇位恐怕本宫是无力为他一争了。但,只希望你能将这布囊亲手交到他手里。且劝他,勿要再回平阳,若是有心一争长短,也要保存实力。若行事得当,只希望本宫的死,能为他换来寸短争斗之由。” 恢复神思后,老者摸了摸脸上的疤痕,泪眼婆娑地望着乌墙红门围绕的皇城,郑重地跪在雪地里,向皇后正宫方向叩首,随即便消失在雪雾青巷中。 五日后,平阳城正式易主,现任太子继承大统,史称阴帝。阴帝一上位所颁布的一道诏书便是,召回散落在各封地的同姓王爷赶赴平阳,为先帝送葬守孝。 平阳城的一切都进行得看似顺利,新旧两朝的政务更替并未因先帝的葬礼而有所搁置。阴帝曾隐隐担心过先皇后在武英殿之言以及自戕之事,会让诸多老臣心生疑虑,或者阻碍他尽快继承帝位。 如今看来,这样的担心好似有些多余。除了有几位曾经与废太子走得比较近的老臣因年迈致世外,其余诸事算得上是政通人和了。 可风波往往就是在这样看似平静中掀起的。就在召回诸王的诏书颁布后的短短三日内,此前被人为压下去的流言又再次复辟。 酒肆、茶社、集市还有那勾栏院里,盛传先帝之死颇为诡谲,乃当今陛下与太后合谋使计而为。先后虽洞悉了真相,但最终仍被逼自尽,追随先帝而去,慷慨赴死。 三教九流之地最易传播流言,等过了几日后,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已然知晓。更可怕的是,流言一传就被人添油加醋,各种幻化,有些甚至称现太子根本不是皇室正统,并无天家血脉等云云。 待阴帝知道此事时,除了发火之外,竟也无计可施。毕竟法不责众,难不成要灭了全京城的口。 而风波之所以称为风波,自然一波风浪是不够的,等待他的还有许多。 传诏使陆续归来后,却独独不见江浙道和江西道的前来复命。更要命的是,拦截南北的沧江,几处重要的航行要道和渡口均来报称,南岸已被重兵把控,且在一夕之间接管了所有南北向的货物和人马。 “这是要反了!要反了!” 阴帝看完中枢送来的奏报,气得直接甩了茶盏。 他虽料到废太子必定有所动作,从京城里各府的动向,尤其是威远侯府的动向来看,曾与豫章走动亲近的都有所防范。如威远侯府举家南迁,想来也是怕自己上位后秋后算账。 可他怎么也没料到,这废太子的能量竟如此强大,除了封地所在的江西道,连素有粮仓之称的江南福地江浙道也能听命于他。 有了江浙和江西两道,废太子可真是有钱有粮,还有自己的豫章军。想搞一个国中之国亦不是难事,且借着沧江天险,生生阻断了朝廷与闽广之地的联系。 有如今这样的格局,阴帝没有料到,但豫章王府却已经谋划了许久,从谢玘这个威远侯带着豫章军回封地起,这个局就已经布下了。 根据谢玘的估计,即便成帝不薨,开春之后,天地融雪,朝廷也极有可能对豫章军出手。届时,豫章王不得不奋死抵抗,生死难料。虽说出于自保,但终究于名声不利。 可谁知道,心急如阴帝,竟然等不到成帝年老,一心想自己掌权。这倒是给了豫章方面脱离朝廷的借口。 只是……可惜了豫章王的生母,皇后娘娘…… “殿下,喝点粥吧。”豫章王妃此时正陪着豫章王坐在书房里。昨夜豫章王一夜未眠,今早起来更是滴水未进。而作为唯一枕边人的裴嫣然,自然也知道缘由。 昨天白日里,王府里来了一位颜容可怖的老者,身形褴褛,颇为狼狈。可豫章王一见到他,便亲密地将他亲自迎到了书房,二人在书房内详谈了一个多时辰。后又命裴氏安排上等客房给老者居住,并当日就派了府里最好的几位医者前去请脉。 裴氏安顿好老者后,才发现这老者竟也是她熟悉之人。只是老人的容颜已毁,且来时污渍斑斑,一时未辨认出来。 是什么样的情况,需要皇后娘娘的第一大监如此乔装打扮,不惜毁去容颜,前来豫章? 等她到书房见了豫章王爷手里的布囊后,一切都了然了。这是皇后临死前的郑重托付,里面藏着她洞悉的先帝死因,并建议豫章王以先帝以及她的死大做文章,势必要为自己不回京争得一丝理由。 只是这代价是不是有点大…… 于是豫章王没有辜负皇后的厚望,在京城中掀起了一场关于新帝毒杀先帝意图提前登基的流言。继而又以此为因,拒不承认新帝,更不愿奉诏前往平阳。同时在豫章城外择选了一风水极佳之处,为先帝和先后二人设立的衣冠冢,大兴祭拜。 而早已在沧江南岸各处陈兵的谢玘也没闲着,江面所有北向船只均被扣留在港,不得为北岸运送物资。为此这个开春,粮食本就严重依赖南方的北方各重要城镇,均出现了粮荒,一时之间粮价陡然高升。 本该运送至北方的各批粮食,在官府的直接介入下,转而运往川蜀和云贵之地。这样一来,让这两个地区的民众对于豫章王的好感度进一步提升。 这一步步的计划,一环扣着一环,是豫章王多年来培植人手和渠道的集中体现。而这一切安排的确够隐蔽,以致于让后知后觉的新任阴帝措手不及。 而最令他担心的事情,顺应着时局的变迁和人心的转移,终于还是来临了。 出了正月之后的龙抬头之日,即二月二,豫章王在下了痛骂阴帝不忠不孝的檄文后,自立为帝,宣布继承先帝正统。 自此,天下二分,以沧江为界,划江而治。 第一百二十章 南北对峙局面开 豫章王宣布继承先帝正统,改年号为德化,史称光武帝,定都豫章。封原豫章王妃为后,史称裴后。自此开启了中原长达百年之久的南北对峙格局。 新朝方立,光武帝仓促完成登基大典后,便抓紧着手梳理文武百官的认命。该废的废,该调的调。文官方面,原豫章王府及其幕僚中有一半入主内阁,另有一半为南方名士。而武官方面,由谢玘领衔,并着力提拔了不少年轻将领。 谢玘原即为世袭威远侯,到本朝为尊崇正统,保留威远侯爵位。同时光武帝特赐其大将军衔,领德化朝近半数兵力,编为北方军,陈兵沧江,统领一切与北朝的军政大事。威远侯府俨然一跃成为南朝一流勋贵之府。 “回来啦!”秦妙如今已有六个月的身子了,一听下人说侯爷回府了,便挺着个肚子相迎。 谢玘见她大腹便便地站在院门口,原就较小的身躯,显得肚子尤其的大。“你身子重,做甚么出来站着。”立马快几步上前,托住她的小腰。 这些日子谢玘都是豫章、浔阳还有前线三处来回地跑,本是白皙的皮肤都有些晒黑了。这让秦妙心疼不已。 “都这么多日没见你了,自然是想你啊。”秦妙嘟囔着小嘴。 “真的?!”秦妙白了他一眼,谢玘倒是哈哈大笑,扶着她入了主屋。这些日子可真是有些疲累,不过也足以让他兴奋。毕竟多年的夙愿已达成,总算不用当个憋屈的将军了。 刚一入内,便见桌子上摆放着不少礼盒。 “这些……?” 秦妙搭着他的手,安坐到暖榻上,好笑得说道:“这些都是新任府台夫人送来的,人也刚走不久。”说起这个她就得好生抱怨一番了。“你可不知道,自从你被赐为大将军之后,我们府邸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烂了。” 谢玘笑而不语,顺手接过紫萱递过来的燕窝粥,试了试温度。 “来,不烫了,趁热喝。” 秦妙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手里的碗,还是喝了下去。“每日都要吃那么多,真觉得自个儿像个猪一般。” 自从肚子显了怀,谢玘就不让她去铺子里忙活了。车马来回的,毕竟太不方便。只是让掌柜们来府里回禀,于是秦妙就很久没有怎么出过大门了。 再来就是访客实在是多,侯爷常不在家,家中只有谢老太太和侯爷夫人两位正经主子,故而女眷们纷纷递来名帖,特来拜访一二。说来说去的客套话,就这么些,来来回回地人都厌烦了。 这对好动的秦妙来说,简直不是滋味。府里的大夫们还都不省心,因她这次是头胎,都仔细地不得了,各种食疗方子,每日都变着花样地做。除了一日三餐,还得早中晚各加三顿。这一日下来,就是六顿。 “哎哟,我们阿暖可真是辛苦了。让为夫好好抱抱!”谢玘听着她的小抱怨,觉得可爱极了。遂也拖了鞋子,从背后搂住她的小身板,摸着她的大肚子。 秦妙心里甜丝丝的,美人公子真的好久都没这么和自己亲密了呢!不过现在美人公子好像被晒成美人将军了,不,是威武将军。 “哎,我看你好像黑了点……”秦妙很是不给面子地挑出谢玘近日里来身体上最大的变化。 谢玘一听,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他不太照镜子,以前都有大丫鬟们伺候,现今出门在外的时日多,都有小厮们伺候。旁边人好些没说过自己黑了。 “是么?嗨,这也正常,为夫我日日在外奔波,晒得日头多,难免黑点……”谢玘无所谓地一甩手,又去摸她的肚子。 才过了不会儿,他停下手,下了榻,急急地跑到秦妙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仔细瞅了瞅。 嗯……好像是黑了点,不过……还是挺俊俏的嘛……确认自己只是黑了,不是丑了,他才从梳妆台挪起屁股,屁颠屁颠地跑回暖榻上。 秦妙见他颇为紧张的样子,捧着个肚子笑欢了。“还从没见你这么臭美的时候,哈哈哈!” 谢玘也不管她笑话自己,还一本正经地给她解释:“我还不是怕自己变丑了,惹得你嫌弃我……” 嫌弃他?秦妙听这结论,顿时一滞,继而又是一阵大笑。“对啊,你要是变丑了,我就不要你了!” “你看,我就知道阿暖是看上了我的皮相!那我还不得好好养着这张脸呀~回头得让人给我张罗个斗笠,这样就少黑点。”嗯!这个主意好,谢玘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是正确。 秦妙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我哪有这么肤浅……”说完就捧着他的脸左瞧瞧右瞅瞅,临了还在他的脸蛋上吧唧了一下。 “不过,肤浅点也不错!” 谢玘自然是知道秦妙的半分真半分假,不过这是他俩之间的小情调,故而也很受用地让她亲。 二人闹了一阵后,到了晚膳时分。今日厨房给秦妙炖了一锅老母鸡汤。往日里晚膳时分也经常有这样的大补汤,但秦妙总是胃口缺缺。不过今日许是相公在旁,心情美丽,秦妙比往常多喝了几碗,这让谢玘看着就放心多了。 吃完晚饭,谢玘与秦妙稍事休息后,便携手去花园里消食。如今仍是春寒料峭,出门时谢玘亲自为她披上一件大氅,还有一顶绒帽,只露出小小的一张脸,冷风一吹,脸蛋红扑扑的,很是鲜嫩。 谢玘满意地牵起秦妙的手,慢慢地往花园处散去。娇妻相伴,这样惬意舒适的日子,让他多日来积累的疲惫一散而空。 二人随意地散步,随意地聊天。 “阿玘,你知道张猥琐后来被流放到何处了?”因近日新任府台夫人来访,让她无意间又想起那个人。 谢玘冷哼一声:“他呀,流放赣南。不过……”他轻轻咳了一声,故意压低声音地说道:“他已经死了。” 秦妙一顿,转过身仰起头,巴巴地看他,可爱极了。不过随后她说了一句:“杀的好!” 这样的斯文败类,早该下地狱了,秦妙狠狠地如此这样想,眼神也难掩地流露出一丝狠辣。 “阿暖,你这可爱的小脸,说起杀人的话来,可真是……别有滋味!”谢玘眯着笑眼说道,有些诧异的是,这小妮子怎么就知道自己会在流放路上出手。 “那你喜欢不啦?” “嗯……” “你敢不喜欢!” “喜欢,喜欢!喜欢极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朗月去向颇迷离 消食过后,二人便沐浴上榻歇息。 现如今秦妙的身子越发重了,每晚入睡前胎动异常明显,常常闹得她不能入眠。谢玘最近不常在家,都在外忙碌,故而很是难得地拍着秦妙的背哄她入睡。 “这小家伙可真能折腾。”他温热的手掌搭在秦妙鼓起的肚皮上,感受着小家伙在娘亲肚皮里一下一下的调皮。 “是呀,这孩子性子皮着呢!”秦妙窝在他的怀里,眯着眼睛。 “不会是个小子吧?” 秦妙半开了眼皮,懒懒地回应:“是儿子挺好啊,头胎是儿子,往后就是家里的哥哥。能帮着看顾家里的一众孩子,多好。” 谢玘爽快地笑出声:“看来我家阿暖,想为我生好多呢。”往上一辈,老谢侯爷就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还英年早逝,只留下两个才能平庸的儿子。若是可以,谢玘倒是希望到他这一辈,能有个贴心的姑娘。 “我倒是想要个姑娘,姑娘家家的,聪明伶俐,和爹爹最是亲厚。”谢玘如是想。 秦妙切了一声:“谁说的,姑娘家自然是和娘亲咯!”这都能和我抢,怎么想的。秦妙表示谢侯爷真是想多了! 谢玘暖暖一笑,搂着她的身子越发紧了:“儿子女儿都好,只要是我们的,都是好孩子。” 这话听着就顺耳多了,秦妙又猫儿般地往他怀里窝了窝。 “哎,对了。”谢玘低头去看她。“我们过段时间恐怕得搬到豫章了。” 自豫章定为国都,光武帝就将豫章内城作了一番修整,并亲自赏赐和划分了勋贵大臣们的各自府邸。谢玘作为朝廷肱骨之臣,自然是分得了不错的府邸。 为方便朝廷中枢运转,各大臣纷纷从各地拖家带口地陆续搬到了豫章。因秦妙怀孕,谢玘上书光武帝,暂缓迁家,待妻子生产后再做挪动。光武帝予以批准,只是这样一来谢玘难免要在豫章、浔阳以及其他前线各处来回奔波。这也是为何他最近一段时日,常不着家的缘由。 “也好,搬家是迟早的事。这样也省得你奔忙辛苦。”秦妙点了点头,搬家不是件小事,新的府邸得遣人去探看,看是否需要修缮一二。再者就是各房的安置。 她思忖了半刻,又想起一事:“不知我大哥他们此次会否与我们同行?” 话说回来,秦家如今名下也只有一个清风铺,总店定在浔阳,这两年在秦妙的手里往浔阳周边的城镇有所辐射,大大小小地连续开了近七八家清风铺。只是一直没有敢进入豫章境内。 一来秦妙毕竟还担着侯府的里外操持,无瑕作过多的扩张。二来豫章地界商贾云集,她也不敢贸贸然地闯进入。秦家底子本就薄,走一步就得想三步。 “回头你问问你大哥大嫂的意思。最好还是和我们一道,这样也有照应。你若是想他们了,也不至于相隔太远。”谢玘安慰道。 第二日,谢玘陪了秦妙一上午后又赶往前线了。秦妙简单用完午膳,也不休息,往西苑去。 “你说你,这么个肚子了,还跑来跑去。”大嫂崔凤一见她挺着肚子就过来,嘴上下意识地一阵念叨。长嫂如母,这话不假。 秦妙讪讪地笑着,倒觉得这样很好。 自家大哥这几年在谢家修养得很好,谢玘特意从深山老林请来的老郎中很是得力,如今秦昱已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动了,假以时日完全康复也不是没有希望。故而,崔凤心里最重的一块石头也总算是放下了,人也变得比以往开朗许多。 “我这身子骨,小时候常上树掏鸟,下地拔草。结实着呢。”秦妙亲昵地拉着崔凤的手往屋里走。 屋子里被炭火哄得暖暖的,一掀棉帘,便能感受到一阵温暖。 “荀哥儿还在先生那里吧。”秦妙四处张望了下,没瞧见她那个活泼的小侄子。 崔凤言道:“是呢,孔先生课业抓得紧,让荀哥儿他俩没事就多练字来着。”说到这儿,崔凤很是欣慰。秦家商贾之家,一心想培养个走仕途的孩子。而荀哥儿看着调皮,但天资聪颖,孔先生多次夸赞他有天赋,让家里多多上心些。 “那便好。回头咱们秦家的门楣还是得靠荀哥儿给撑起来,也算圆了老祖宗的一桩大心事了。”秦妙也很是慰藉地附和道。 “大哥呢,今日怎么没在。我有要事与他商量。” “哦,八成是在书房里看账。我让人叫去。” 秦昱腿脚不麻利,不好像以往那般到处走动。但店铺里的账本秦妙还是在粗粗看过之后都送到西苑这头,渐渐让大哥再把生意掌舵起来。 很快崔凤就把秦昱给喊来了。 只见他身着一袭青衫,模样比往常清瘦一些,胡须也蓄了起来。虽拄拐而行,但人却很是精神,面色红润,眼神炯炯。秦妙好似看到过去那个精明能干的大哥又回来了,不免一阵高兴。 “好几日没过来了,大哥你的腿可好些了?” 崔凤将秦昱手中的拐杖抽出,扶着他坐下。秦昱笑意然然地言道:“好多了,昨日大夫才来施过针。说是等天气暖和些,让我试试脱了拐自己走走。多走走,就早些能好些。” 闻及此言,秦妙不免又是一阵高兴。“真的?!太好了!”看来谢玘花心思请来的老中医还真是有两把刷子,看着大哥如今恢复了自信,往后秦家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对了大哥大嫂,有一件事我得提前和你们打个招呼。皇帝陛下让侯爷搬到豫章去,因我如今有孕在身不方便挪动,故而缓一缓。不过估摸着最晚也就是中秋时候。” 秦妙看了眼崔凤和秦昱,满怀希望地对他们说:“我想着你们也和我一道过去,这样也方便照应。” 崔凤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回头望了眼秦昱。 只见秦昱眉头有些微锁,不过须臾间又舒展开来:“我们一家人本是该在一道的。只是这生意上的事,你可有打算?” 秦昱的意思其实秦妙老早就有考量,故而她决定早些来与大哥商量。 “现如今清风铺都只是在浔阳以及附近地区。你自然是要随着侯爷去豫章的,可要是我们也走了,这生意上就有些鞭长莫及。毕竟秦家如今就这点根基了,若还不好好看顾,也不知何事才能兴旺发达起来。总不能……一直靠着你一个人身上啊……” 秦妙叹了口气,心中自然知晓大哥的意思,只得幽幽地轻叹:“要是二哥还在就好了…” “是啊……”秦昱也是如此感叹。若是老二在,可以帮着跑跑外头,也解了他腿脚不方便的难处。 “这些日子,二哥没与你们来过信么?”每次秦妙来,秦昱和崔凤都避嫌似地不与她说起秦朗。毕竟当日为何秦朗离开,其实二人后来也都知晓了缘由。 老二的心思,做大哥的很早就知道,原本只想着等阿暖嫁人了,他能歇了心思。可怎想会演变成如今这等局面……真是天意弄人。 秦昱没搭话,只是看着自己手里的一串佛珠。倒是崔凤有些没忍住。“其实也是来过的,只是怕你听了不喜。” “真的?!他在哪儿?回不回来?” 时过境迁,秦妙心中其实对于秦朗没多少抱怨,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若是能够及时归家,二人把话再说开了,还是一家人。毕竟他们年龄相仿,从小都是打闹着玩到大的。她不想失去这样一个哥哥。 崔凤似有些难以开口,只是巴巴地去看自家相公。 秦昱叹了口气:“他如今人在苗疆,具体做什么倒没怎么细说。只是每次来信都是报个平安。我也有去信,让他想好了就回来。可他每次信里都不提归期。” 苗疆? 秦妙是又气又喜,恐怕这个二哥是去寻月娘了。气的是他当初那么伤月娘,喜的是他总算对月娘上了心,还算知道要去追。 只是那日看月娘的神色,一片心灰意冷。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 第一百二十二章 红焰烈烈斩情丝 吱! 一群飞鸟疾风电雨般地穿过千年密林,在灰暗的天色间刮过一串冷风。而拨开这层层密林之后,一场火红盛大的祭拜仪式正在举行。 硕大的火堆,燃起熊熊火焰,窜起的火苗星子喳喳地咯嘣出声响。火焰的前方是乌压压的人群,而火钳的后方架起来了数十米的高台。高台之上,浩然阵列着孔武有力的武士们,个个神色肃穆,不敢懈怠。 忽然间,高台的下方台阶处,闪现出一袭红衣,浓烈而妖冶。她的出现迅速让底下簇拥的人群哑然安静,只静静地瞩目着红衣女子一步一步地拾阶而上。 随着她的出现,火焰仿佛像通了灵性,越发窜得高耸,照亮了整片天空。 “大祭司!大祭司!” 人群这时又开始骚动起来,一声声热浪将整个气氛点燃到极致。巫族的新任大祭司总算归位了,她带着与身俱来的“神力”,赐福于这千百年来生活在密林里的族群,代表天神造福人间。 无数的人在火焰前纷纷下跪,声势浩大壮观。可在那遥远的祭台上,无人去关心此时身为大祭司后的伊月,是何表情。 穿过那层层火焰,如此热烈的气氛下,伊月的心却一片冰凉。 蹉跎了多少时日,终究是这般收场。无力地扯了下嘴皮,双手一扬,那红衣随风飒然飞起,如同一只磐涅而来的凤凰。随即转身不再看前方,一步步地往高台的深处走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那人群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束灼热的目光正穿过那熊熊火焰,朝那高台上张望。可惜,人太多,太远,再炙热的目光也被消磨殆尽,未能入人眼。 在秦朗的眼里,此刻的伊月一如他所认识的那般,气场狂热,美艳异常。可那转瞬即逝的一撇,却瞧得人心底泛慌。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心如同被人活生生地掰成了两瓣。一边是难以忘却的青梅竹马,即便情难回应。而另一边则是来自火烈伊人的深情挚爱,无时无刻不牵动着他早已濒临沦陷的心。 故而浑浑噩噩间,他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天地之大,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自处。但冥冥之中,他还是随着她的踪迹,寻到了她。 那一刻,他的心好似亮起了一道光芒,心间的痛楚也淡了许多,反倒是多了些期待。 “大祭司,寨外有人求见。说是你的故人。”扎着一头小辫子的丫头从外来进来报告。 伊月闻言故人,心中不禁一动。下一刻又自嘲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正在甄别的药材,淡淡地问道:“是男是女?可曾说是何处来的?” 小丫头想了想:“是个男的,长得高高大大,挺斯文的。不过,好像没说是打哪里来的。” “那便回了吧,以后无关紧要的人,就不用来问我了,直接回了就好。” 秦朗今日一身穿戴整齐,想着能见上她一面,好让他有机会澄清一番自己此前的混账。但巫族的守卫倒是尽责,愣是他磨破嘴皮子,都没能让他进去,非得让人通报后才能入内。 正当他正踌躇地来回踱步时,只见前方走来一个年龄很小的小丫头。她与守卫用苗语说了会子话后,直接便回去了。 “我们大祭司说了,无关紧要的人,不得入内,请回吧!”守卫说完就静默地回到岗位上,很是认真地站岗,不再理秦朗。 秦朗本已期待已久,一下子被吃了闭门羹,心底一片失落。 他正向上前让守卫再去通报,只见那些个守卫直接举起手中的银枪,一致对外。只得摇摇头,走之前还不死心地往门口张望。 她肯定知道是自己来了,但只是不想见自己罢了。也罢,他每日来,总有一日,她会心软,会听自己一言。 这厢秦朗正与月娘死磕着,而远在豫章的新皇宫内,也正上演着一幕父女死磕的场面。 “不嫁!我不嫁!” 皇宫中景色最为清幽的宜安殿里,灯火通明,闹哄哄地一片。殿里跪着一溜的太监和宫女,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而殿里的正上方有一身明黄色的人影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且越走越快。 “宜安,别闹了。父皇和你母后都为你挑了多少有为儿郎,你都看不上!还这般闹腾!”说话的正是晚膳后散步来看女儿的光武帝。 而此刻的宜安公主则一脸愤愤地坐在白玉暖榻上,撅着小嘴,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丝毫不想搭理她老爹。 光武帝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也坐到了暖榻边上,并挥手让跪了一殿子的奴才们都下去,只剩下父女二人。 说起这宜安公主,不得不提到光武帝的后宫。 光武帝是前朝皇帝的唯一嫡子,早年间被封为太子,风光无限。当年的他,相貌堂堂,文才出众,且有冶国大志,是京中多少万千贵女想要靠近的儿郎,即便是能到东宫做一个侍婢也甘愿,可见光武帝的个人魅力。 而偏偏这么一个风流人物,不像他的父皇般凉薄,却像极了他的母后,用情极为专一。他与当时的礼部老尚书之女裴嫣然是京中有名的青梅竹马。 这裴氏女从亲戚辈分上还是先后的远方表侄女。不仅长相甜美,且诗书俱精,是难得的才女。故而先后也是很喜欢这个远房侄女,常常招她入宫叙话。 在光武帝择选太子妃时,先帝出于平衡朝中势力的需要,很顺当地指定了裴嫣然,成就了一桩良辰美缘。 裴嫣然成为太子妃后,一直与太子恩爱有加,不出几年就生下了眼前的这位宜安公主。可到裴后成为新朝皇后为止,她也就只生了这么个女儿,再无所出。 光武帝的专情持续了十几年,直到现在宫里也只有裴后一人,且没有选秀的打算。故而这宜安公主就成了光武帝夫妇二人唯一中的唯一,宝贝中的宝贝。 “宜安,不是父皇不答应你。可你的要求也实在……是太……”光武帝耐着性子和女儿说道理。 可在他女儿眼里,此刻是万般道理皆无理。 “太什么?!太过分?” 宜安听了就生气,撇过脸去闷闷地说道:“父皇就知道找一些没什么本事,空有皮囊的人来敷衍我。我还是不是您和母后的女儿了!难不成,女儿的终身幸福,你们就这么不在乎!” 光武帝一听,急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宜安呐,就是因为朕与你母后在乎你后半辈子的幸福,所以才不能答应你。你好歹是个公主,又是正当妙龄,什么样的郎君不能配!非得看上一个有了家室,还即将有孩子的男子。” “再者说,难不成堂堂一个公主,要与人做妾不成。说出去,成何体统!” 宜安捂着耳朵,大声嚷嚷:“不听不听不听!谁要做妾了,我要做,就做堂堂的正妻!” “反正我不管,您和母后帮我想法子,无论如何我只嫁给我自己想嫁的,别的我都不要!” 闹到最后,光武帝再次灰溜溜地被自家女儿折腾了一夜,只得再三安抚后离开了宜安殿。可这事如何是好,看来还得与爱妻好好商量一番。 左手是自己的肱骨贤臣,右手是自己的亲身骨肉,光想想这其中的关系,光武帝一个头都两个大。 而此时已洗漱完毕,灯下看书的秦妙,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把守在一旁做针线的紫萱给着实吓了一大跳。 第一百二十三章 突如其来迎公主 光武帝回到寝殿后,皇后裴氏正好迎面而来。 “陛下,宜安怎么说,还闹着脾气么?”裴后见皇帝的脸色颇为晦败,多少心里也猜到一些。 哎,这个不省心的女儿。 皇帝搂过她的细腰,搀扶着一起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无奈地摇头:“哎,这可如何是好。孩子是怎么也听不进去,一心一意地要闹。你说别人也就算了,可偏偏是阿玘!” 且不说谢玘比宜安大了好些岁数,再者说这谢侯爷都已经有了妻室,孩子都快落地了。这让他一个皇帝怎么开口! “可宜安好歹也是咱们唯一的孩子。她从小就是个倔的,凡是认准的,何事能听得进去过?”裴后试探着皇帝的意思,不过见眼前的男子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心里难免为女儿有些着急。 “陛下,凡事皆有个法子。再者说,您如今贵为天子,宜安又是皇室里唯一的嫡出公主。想来这谢侯爷也应该感恩戴德才对,毕竟这样的皇家姻亲是旁人都求不来的。” 裴后腰肢款款地扶着他坐下,保养得宜的一双软手细细地揉捏着陛下有些发热的太阳穴。一下一下,缓缓的力道,好似有着别样的魔力,纵使太医的手法,也没有裴后的手法来得舒服惬意。 皇帝不禁然地有种昏昏欲睡之感,很是受用。 他半眯着眼睛享受着妻子的温柔:“阿嫣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让朕再好好想想。” 这边皇帝和皇后正为女儿的心意做着筹划,而浔阳的总兵府里倒是忙碌得很。 秦妙挺着个大肚子,站在花梨木的桌案前,看着屋里的人忙里忙外,不禁蹙起了眉头。 “阿玘,怎么走得如此突然,前方战事这么吃紧么?” 谢玘是昨日晚上从豫章回来的,带回一身的尘土。本来说好可以空出三日的闲暇,好好陪陪秦妙。可这才刚过了一日,军中就来了紧急军情。他无奈地只能和秦妙说抱歉,继而就让人开始收拾行装。 “事发突然,昨晚北边突然在几个关口都发动了夜袭。想来是要有大战爆发了。”他很无奈地搂着秦妙有些臃肿起来的身子,对着凸起的肚子亲了又亲。 “本想陪着你,和孩子好好说说话。如今又要食言了……阿暖……” 他无比怜爱地看着脸有些黑的秦妙,一脸歉意。“真真是时候不允……” 秦妙撅了半天的嘴,也知道不该在临别时这么与他置气,毕竟军国大事还是重于天的,尤其对于谢玘这样的军侯。 “罢了,我和孩子就在家里,等着你归来的好消息。” 说到此,她眼眸一深,喉咙一紧,干干地问道:“但,不知这次要去多久?” 她也快要到临盆的时候了,若是一切顺遂,也就一个多月的事情。不知道谢玘赶不赶地回来…… “估摸着也得三四个月……阿暖……” 说完这话,谢玘都不敢看自己的媳妇。他也是知晓阿暖即将要临盆了,三四个月还是他说得少的。 此番一走,再等他回来,孩子都已经出生满月了。说不遗憾,那是说谎。 可这又有什么法子,如今南北对峙,局势险峻。一开春,北边的阴帝就挥师南下,一副要打过江,灭了新朝的架势。谢玘奉命征收南岸,势必要为光武帝守住这最重要的天险屏障。 要三四个月啊! 秦妙心里一沉,本想要让他尽量赶回来的话,就活活地被她自个儿咽了下去。 “罢了,国事重要。没有国,也没有家。这道理,我还是懂的。”她委屈巴巴地将自己的小女儿心思都藏起来。 听她这般深阴大义,谢玘越发地感动,一把就抱过来又吻又亲的,直把秦妙弄得心神乱颤,气喘吁吁。 “多谢娘子大义!”随即吧唧地在她脸上撂下了个大大的吻。 秦妙则娇声喘着,小手紧紧拉住他的衣襟,软软地吩咐:“你只要记得,家里还有一大家子等着你。千万……要注意安全,务必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不然……不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别呀,我最怕你不理我了。”谢玘笑着捏着她的小胖脸,温柔地低语:“我一定安全回来,放心。” 谢玘这一走,全家人的心里都是空落落的,总是不太安宁。毕竟这次他要面对的是整个北朝半数的兵力,实力不容小觑。 老太君日日在自己的小佛堂里为孙子祈福,谢薇也时常过来陪着秦妙说说话,怕她临产前夕胡思乱想。 这一日,谢薇正在秦妙屋里与她一起为还未出世的小孩子绣肚兜和小衣,就听到门口急急地跑过来一人。一看是府里的罗管家。 这罗管家一般情况下是不来后宅的,若是家中有事回禀,秦妙都会安排在花厅与他碰面。可今日罗管家却一反常态,越过大丫鬟紫萱,直接自己跑了过来。 秦妙正蹙眉细想,罗管家就小跑地到了门口。 “什么事急急忙忙的,别吓着大嫂了。”谢薇先起身,不满的目光投向额头冒汗的管家。 罗管家也顾不得那么多,脱口而出:“夫人,小姐,宫里来人了!已经到前院影壁了!” 什么?宫里? 秦妙和谢薇不约而同地互相对视,又齐刷刷地放下手里的针线。 “走,先去看看。路上你与我细说。” 她的第一反应便是不能让宫里的人等着。 以往新朝还未成立,豫章王府那边也没少派人过来,至少王府里的长史等连她都见过好几次了。可如今不同了,新朝已立,早已不是什么王府,那是皇宫。 谢薇见她走得急,也赶忙上前搀扶着,生怕秦妙脚下不稳。 而此时的影壁处,其实只有一个穿着宫装的小太监,瞧着面很嫩。他有些不安地在影壁处四下张望,心里还泛着嘀咕,这总兵府看着实在是格局有些小。 正想着呢,前方正厅就走来一群人,浩浩荡荡。只是这为首的是个体型矮小,脸盘圆润的小姑娘。不过这姑娘的肚子瞧着有点大,与她的身形委实有些不搭。而她的身后则跟着一大帮子的丫鬟,足足有七八个。 小太监心眼一转,好家伙,这八成就是主子口中所提到的侯爷夫人了。瞧这阵仗,可不比主子出行的时候小。 秦妙从正门出来,一眼就看到站在影壁处的小太监,顺即敛去脸上的半分狐疑和焦虑,换上人畜无害的笑脸,恭顺亲切地朝着那小太监说话。 “这位公公有礼了!” 她的声音软糯好听,却铿锵有力,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力度。小太监不禁握紧了手里的拂尘,定下心神后,方才开腔:“想必这位就是威远侯夫人了。” 小太监的话,听着多少有些无理和傲娇。连一旁的谢薇都觉察出来的,更别说是人精秦妙。不过人毕竟是宫里的,此来何意尚未阴晓,她也不敢乱造次。只能顺着往下接话。 “正是。侯爷如今正在前线征战,老太君身体年迈,府里掌事的就我一人。不知公公有何吩咐?” 小太监眉峰一凛,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瞧着人小小的,话说的倒是很像宫里的人,三分情面里揉着七分锋芒。 “杂家风尘仆仆,也不过是为了公主传个旨意。听闻浔阳人文俊秀,风景出众,公主大人深为向往,有意前来游览。公主出行,本该建有府邸相迎,但念在前方军事吃紧,公主不愿劳动众人。便决议择选威远侯府作为本次游览下榻之处,还望威远侯府好生安排。” 得,这本朝也就一个公主,即便不报名号,秦妙也知晓了接下来要伺候的是哪一位。 可正如那太监所说,这皇帝陛下唯一的子嗣出行,怎么说也得另置行宫。怎会选择位置差,宅院小的总兵府呢。 虽说心里头涌起无数疑惑的念头,秦妙还是将那一个个念头给强压下去。只是恭顺地回应:“威远侯府得令,定当好生安排,迎接公主入府。” 临走前,罗管家听从秦妙的吩咐,为小太监准备了一笔丰厚的赏金。小太监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人走了。 回到花厅后,秦妙当即让罗管家将这件事放到侯府的第一头等大事,让他尽快先给个章程。她呢,带着谢薇去找了老太君,将公主即将入住侯府事宜与老太君一一禀阴。 谢老太君自然是吃惊一番,这好端端地怎么就要迎接公主了。当下就好生嘱咐秦妙,务必要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不去有功,但求无过。当晚又向佛祖阿弥陀佛了一番,多了一样祈求之事。 第一百二十四章 持久战来粮草缺 前方的战事正如光武帝与谢玘所预料的一般,异常激烈。此次开春,北朝明帝使用近半数的兵力投入到“收复”南境的战争中。自扬州渡至巫江一带的重要渡口和关隘,全都布置了重兵,尤其是在水流较缓的浔阳北岸,集中了北朝最优的洞庭水师。 威远侯谢玘已经连续几日未曾合眼,而从侯府寄来的信件也尚未有时间打开详阅。自然对于公主突然自说自话地来侯府之事,他还未知晓。 乌青的军帐内,谢玘正背着手,结合今日斥候送来的消息,站在水域图前拧眉思索。 手下的几位将军正等着他思索后的结果,个个都正襟危坐。前三日刚与北朝的水军交手,本朝的军队只能说是勉强应对。所以大家原先预判的,北朝军队不擅水战之侥幸心态,被实实在在地浇灭了。 “侯爷,我们如今这般被动应付,总不是办法。若长期如此,士兵们的士气都快被消磨殆尽了。”其中一位手下见谢玘迟迟未有下命令,终于忍不住打破大帐内令人窒息的静谧。 此话一出,不少心腹互相对视,纷纷点头表示认可。 总算谢玘回了身,只是面色仍是不愉。 “大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如今……尚未到时候。”他沉吟道,心思难辨。“还得再等等。” “侯爷,咱们还等什么!想当初与那羌人决战之时,战况何等凄烈,兄弟们都不曾吭一声。可如今这么被动接战,总……觉得憋屈……”这位人称“军中小阎王”的孙副将,一直是跟着谢玘出生入死。为人仗义英雄,常常一马当先,乃谢玘军中的御用先锋官。 见自己的主将迟迟不下决心,难免有些焦急,随顾不了许多,直接将心中憋闷一吐而尽。 谢玘见众人皆有怒意,心下也知众将早已憋着一口气大干一场。但水战不同于陆战,变数过多,不可大意。且浔阳的后面不远便是豫章,若是仅凭意气用事,风险过大。 方才看完水域图,他的心里已有丘壑,但当下还是要安抚好众位将军的情绪,于是出言安慰道:“各位都是跟着我谢玘多年的,我可是贪生怕死之辈?” 众人纷纷摇头。 “那好,我也和大伙托个底。据目前战况所见,这场对峙恐难以在短期内解决,或有可能是场持久战,还望各位做好心理准备。” 众人见他言辞凿凿,很是确认,不禁都有些不解。 只见他继续言道:“诸位可能都心有疑惑,我便多说几句。一是几次交手下来,大家不难发现,若是正面交战,双方的实力不可谓不均衡,谁也无法一击即中。这是最为关键的。” “二来沧江绵长,自扬州到巫江,一路关隘众多,北朝自不敢集中兵力到一处,放任其他关隘势若。而我们就敢么?” “再来,即便我们想在某处集中优势来个先发制人,势必还得在现有基础上加派人手,趁势突破若干关口。但扪心自问,现如今的南朝,闽南与南粤都尚未纳入版图,且西南诸地仍出于两边观望中。”他轻咳了几声,以示着重强调,“很有可能,他们会因道阻且长,搞自立。那到时,就不是南北对峙了,我们的西面又得多一处敌人。” “最后,基于第三点,你们觉得还有可能分兵往北边调么?” 目前南朝的兵力分布大致可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掌握在谢玘手中,用来对抗北朝的进犯。一部分在南境,主要用来收复南粤和闽南,此处兵力掌握在裴后的哥哥裴左手上。而另一部分则用来包围京畿,掌兵之人则是裴后的弟弟裴右。西面虽也有风险,但尚有重山隔绝,如有战事,可调用这三处兵力驰援。但若要重新分布这三处兵力,恐怕是很难。 谢玘见大家多半已明白当下的处境,复而开口:“所以,如果不能短时间内一击便中,最好的结果便是虚张声势,维持现状。还有,大家被忘了,北朝若是入了秋……” 其中一位将军立马接过话来:“自有北狄侵犯之险!” “对!”谢玘很是赞赏地看着他。 “这也就是为何,他们要急着在近几个月内就取得决定性战果的缘由。所以,我们该怎么办?” 那位将军再次应和:“磨死他们!” 此番解释后,军帐内响起一阵哈哈大笑声。谢玘满意地看着众人,心中长舒了口气。 而正当众人商量着怎么磨死北朝之计时,门外突然响起卫兵的禀报声。入内后,卫兵屈膝下跪,将要事一一禀告。 “侯爷!这户部怎么搞的,再怎么缺,也不能缺我们的粮啊!”众人纷纷附和道。 原来这卫兵来报之事是,户部原本答应三日后送达的三十万担粮草,不能按时送达。往常也不时没发生过这等拖延之事,但此次更为过分的是,送达之日无法明确。 这就让打拼在外的将军们都炸了锅。方才还在说要打持久战,和北朝的人慢慢磨。那粮草必定得准备充分,可现状却直接增加了战事的不确定性。 大家都向坐在上首的谢玘望去,见他低头扶额,面有隐忍,但紧握的单拳早已泛起了青筋。几位跟久了的,都暗暗知道,侯爷这是犯怒了! 还跪在地上的卫兵瑟瑟地仗着胆子去瞧谢玘,进又不是,退又不是。还好,谢玘挥手让他下去忙了。卫兵一溜烟,即刻出了营帐。 “你们也都下去吧。晚饭后,再集合议事。最晚明日一早,必须将新的应对之策布置下去。另外,关于粮草一事,你们无须担心。我自会解决,不会让弟兄们只流血,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直到众人退去,只留他一人在营帐内时,谢玘才发狠地将手中的一个粗陶茶盏,生生地捏碎了。 老匹夫!国难当头,竟还搞这些阴谋诡计! 他愤恨却又无奈地闭目隐忍,半晌平复才未将帐内的桌案给徒手劈裂。大约一炷香之后,一卫兵从营帐内飞快窜出,直接快马飞奔出营。 大军在外,军粮不足,此乃大忌。纵使他与皇帝再亲厚,一般情况下谢玘都不愿走之前他与光武帝约定的密报之路。凡事若能公事公办,自是最好。 但现如今,他也无可奈何。也不知道此番自己直接向光武帝汇报军粮之事,户部的人又该如何理解,在皇帝面前又该怎么编排搪塞。 正当谢玘在外奋战之际,秦妙最近也没闲着。自从当日得知宜安公主即将驾临,总兵府里便忙开了。下人们总能看到夫人挺着个硕大的肚子,来回穿梭于府里的各处。而一旁的大丫鬟紫萱,则半点都不敢大意,小心陪着。 府里人仰马翻地忙了近半个月之久,总算在三日后要接驾宜安公主一行。谢老太君也不敢完全放手,在最后几日还拉着人把府里各处都查了一遍。见安排均为妥当后,才稍微放下心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八角香车宜安居 公主驾临之日,天气晴好。 过了晌午,浔阳府台提前带着一众官员女眷前往城门口,等候大驾。而秦妙因身负有孕,提前两日遣人到公主一行处报备,得到恩准可留府接驾。 另公主特地嘱咐,请谢老太君不必匆忙,只待在府中静候即可。 老太君初得到公主的嘱咐时,颇为惊诧。这天潢贵胄的,自己又是官家女眷,理当迎驾。却不知这位公主怎的,如此好性。当下便与谢薇和秦妙讲,这公主多半是位仁善之辈,后续的日子定不难伺候。 谢薇与秦妙暗自叹好,殊不知这二人都没有上见天颜的机会。见老太君如此宽慰,放心不少。 此次宜安出行,是得了光武帝和裴后的恩准的。其实说是恩准,也就是裴后三言两语光武帝给哄得没了法子,只能闭着眼睛。 而裴后的心思,倒是很简单。宜安看上了谢玘,想努力为自己争取来这门亲事,想来想去还是要知己知彼,方能取得胜利不是。 于是呢,宜安与心腹宫女们商量了好几日的对策,决定“直捣黄龙”。一来是看看这谢玘目前的正妻如何,是否有与之一比的可能。二来,裴后深知谢玘爱护自家妹妹,敬重谢老太太,故而让宜安从这二人处先下点功夫。 算盘是打得叮当响,但不知效果如何。自然,这些歪心思,秦妙等一家子都是闷在鼓里。 远远地已经能够听到仪仗敲锣开路之声,老太君率一众府里家眷,在大门口处翘首以待。不一会儿,大红纱帐装点的八角香车自那巷子口处款款而来,车旁边各有四名侍女俏丽而行。车身四周皆有亲兵护卫。 若不是知道是公主而来,不知情的人或许会认为这浩浩荡荡的大队伍,是哪家的新嫁娘呢。 八角香车在府门口落定,一侍女放好脚凳后,另有两名侍女陪着公主从车内掀帘而出。见侯府众人正匍匐在门口,以下跪之姿迎接,让头一回出远门的宜安心头有些欣慰。暗自赞叹,这威远侯府不愧是京中老牌的勋贵之家,这头一个礼数就做得让人称心如意。 她笑着走下脚凳,站定后往脚下的一众女眷堆里瞧去。侍女们见她神色微紧,知道她此刻是在找寻那念叨了一路的侯府夫人。 这时其中一个侍女眼尖,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宜安顺着她的描述再看,果真在老太君的正后面,见一梳着妇人髻的女子,背部娇小地拱在地上,她与旁人不同的是,旁人皆是贴地而跪,而这侯府夫人只将将压下去半个身位。在这一众人中间甚为惹眼。 宜安皱了皱眉头,本还想颜色和气些,一看那人的做派,就有些生气。此时,一旁的侍女轻咳了一声,宜安才从自己的小情绪里缓了出来。 “平身!” 自宜安车马抵达,到喊出平身之语,谢薇只觉得过了好久。她的膝盖处都有些疼了,想到嫂嫂如今是大着肚子,难免更为辛苦。一听到公主让起身,她就赶紧从旁拉着秦妙起来。果然,秦妙的侧脸瞧着有些泛红,额上已出了微汗。 谢薇担心地问了声是否无碍,就被秦妙一手给摁下,摇摇头,让她莫要开口。 再看老太君,身着一品诰命服,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挺直了身背站定。 “公主殿下驾临,不知一路可安好?” 宜安点点头,本着公主的尊贵,轻声淡然回应:“挺好。” 客气的寒暄之后,谢老太君轻车熟路地向后摆手,身后的众人会意,直接让出了一条道来。而家眷们仍恭敬地侍力在两侧,眉眼和顺,不敢造次。 宜安满意地昂首穿过人道,只是路过秦妙和谢薇面前时,自以为自然地慢了些步伐,半阖眼睛,瞟了一眼。见她大腹挺挺,没来由地就撇了下嘴。 一旁的心腹侍女自是明了公主心中的不快,但如今还在门口处,不好太过明显,遂主动上前,故作搀扶状,才将人送入了府门。 等恭送公主进门后,秦妙才稍微安下心来。她不是笨人,自然留意到那公主路过她身侧时的故作停留,以及有些微怒的气息。只是,当下又无法琢磨出这是何意。难不成是自己今日的着装出了问题? 她下意识地审视自己的穿着。老太君身上有诰命,衣着自有一天规制。自己虽为谢玘正妻,但未请封诰命。她与谢薇作为府里的主子,上下衣衫都提前让老太君把了关。毕竟老太君作为侯府一品诰命夫人多年,参加的宫宴和往来人情都比自己丰富,故而应当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 那又是为何引起了公主的侧目和不如意呢? 公主已往前走去,她和谢薇纷纷按下心中疑虑,加紧脚步跟上去。 为显本次出于对公主和皇家的尊重,秦妙与老太太商量后,将自己与谢玘所住的正院给挪了出来,连院子的名称也作了更改,为“宜安居”。 宜安居是一处五进的院子,位于总兵府的中轴偏右处。左边即是府里的花园子,右边有一处湖水,与二房三房所住的东苑隔湖而临。北边就是老太君的住所。 总兵府本身就不大,秦妙搬出来之后,就偏居在老太君的北苑,与谢薇做了邻居。若是谢玘回府,只能委屈点住在前院的书房了。好在秦妙如今有孕,想着也委屈不到哪里去。 公主入了宜安居后,虽比不了豫章王府新修的宫殿,但也算小巧精致,颇为惬意。她回头问了老太君:“侯府果然是玲珑毓秀,精致不俗。看来本宫要多住些日子了。” 方才入门的时候,老太君以将宜安居的大致情形介绍了一番。宜安这才知道,原来这园子是谢玘与秦妙的正院。心里嘀咕着,这秦妙还算识趣。一想到院子里,有谢玘曾待过的痕迹和影子,心情就好得飞扬起来。 老太君见她面露笑意,总算放心了,便提道:“是啊,这是孙媳一手布置的,能入得了公主的眼,是她的福气。” 谢老太太是刻意提及秦妙的,公主入住期间,二人总归交集颇多。倒不是怕秦妙做不好,只是若能趁着公主高兴,为秦妙说上几句美言,后面伺候起来也自在许多。 但出乎老太太意料的是,宜安听过之后,只是轻微地点点头,一点都不似要接话的意思。带着侍女就看院子。 老太太心头一愣,与秦妙对视了一眼。二人皆无语。 看了一通院子后,宜安有些疲累,便让谢家众人都退了,自己上榻休憩。到了晚膳期间,秦妙着人来回禀,已在花厅备下宴席。但侍女的回应却是,公主舟车劳顿,晚膳就直接送到宜安居即可。 原本安排了晚膳时见见府中各房的计划,也因宜安身体不适为由,改为明日。 一日的提心吊胆下来,秦妙也很是疲累,甭说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祖孙三个听闻公主想休息一晚,通通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将宴席的菜分给了各房,她们三个在北苑简单用了饭。明日还有诸多事宜要办,三人又聚在一起与管事婆子们对了一遍,方才各自梳洗歇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八角香车宜安居(2) 豫章皇宫内,光武帝正挑灯批阅奏章。不得不说,他是个很勤勉的皇帝。新朝方立,百废待兴,朝廷规制,民生民情,边疆战事,均等着他的一枝朱批。 而眼下他最为关心的,还是南北两端的战事。 前几日收到了谢玘送来的密报,这还是二人私下约定之后,谢玘第一次动用密报这条线。但回报之事,看起来不似十万火急。 来件中提到,因持久战事所需,得准备军粮。前期已奏报朝廷须军粮三十万担,近日接户部反馈,暂时无法凑足,且凑足之日未阴确。谢玘在信中,反复提到军粮筹备的重要性,望请陛下能酌情过问一二。 从内容看,期间并未对户部本次食言有所抱怨,但言语间又希望自己给户部压力。 光武帝深知,与谢玘共谋大业这么些年,忍辱负重,他不是爱闹是非之人。但户部那边一直由自己看重的长辈,即裴后的父亲裴璋所管理,一向也以他为重。 两相思量下,光武帝决定请户部整理汇报下最新的军粮筹措和安排计划,再作定夺。 次日,户部尚书裴璋入宫面圣,将光武帝所要内容俱奏于奏折内,当面呈给光武帝。 裴璋其人,可谓是相貌堂堂,年轻时便多有才名。在先帝执政时期,官至吏部尚书。光武帝自立前,他提前携全家渡江,因皇帝亲自点名,由他管理户部。 其共生有二子一女,嫁女为后,两个儿子均从武,大儿子执掌京畿护卫,小儿子带兵收复闽粤。裴家到了这一代,不可谓不荣耀。 光武帝读完奏章,见自己的老丈人安泰自若地站在下方,一如他往常的老成持重。 “恩,奏报很是详尽,户部尽心了。”光武帝笑着对裴璋言道。“只是如今朝廷两边开战,军粮一事不得怠慢。对了,阿玘那边的粮草,没什么问题吧?” 这也不是光武帝第一次在臣下面前直接称呼谢玘为阿玘,不管是顺口,还是故意,都透露出二人忘年交的事实。 裴璋眉心跳了跳。其实前几日皇帝让户部整理奏报,他便已猜到了几分。 “谢侯爷之前要了三十万担的粮食,微臣正在筹措中。只是……”他刻意地略作停顿,想从光武帝的神色中判断自己的猜测是否属实。只可惜,皇帝现下正低头看其他折子,无法看到脸。 于是他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只是我朝刚立,不好扰民,故而征粮一事,颇费功夫。一个不小心,就会惹了民怨。” “哦?”光武帝一听民怨二字,忽而将头抬起,有些紧张地问道:“可曾出过事,怎么没见你们之前说过?” 裴璋赶紧拢手汇报:“尚未出大事,陛下无需担忧。怪也只怪,去年秋粮的收成不好,又遇到新旧交替,故而征集起来更有难度。” 这话说的很没毛病,多事之秋,又收成不好,自然不可能像往常一样,官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战事虽要紧,但民生也要紧。这么一说,光武帝肯定不会认为是户部故意为难。 为进一步表阴自己的操心操肺,裴璋继而补充道:“犬子承蒙陛下看重,带兵南境。也曾想老臣私下坦言,希望能尽早备好全年粮食,以备因战事吃紧而须全线开战。但的确不是户部推诿,实在是情况特殊。不过,犬子听老臣解释后,表示理解并尽可能不为朝廷制造负担。若是能当地自行解决的,就由南军就地征粮,这倒也算是个法子。” 自己的儿子在外带兵作战,老子也没法拍胸脯保证能足额按时提供军需粮草,更何况是他人。 虽说这话说的有些偏颇,好似亲疏有别。但正因看起来是亲疏,实际却又急朝廷之急,还自行想法子解决,足见征粮之难,也可见裴家之坦诚。 “不过老臣定当使出全力,尽可能保证前线供给。”裴璋说道激动处,便改为下跪立誓,丝毫未给光武帝反应的时间。 老丈人都这么说了,光武帝再有什么疑虑,都不好开口提了。随即留他又说了一会儿话,将人请出了宫。 谢玘收到光武帝的手信已是一日之后,见信言辞切切,颇为关心,他心里还是很温暖的。但信里依然未就那三十万担粮食之事有所阴示,心下有点暗沉。 果然不出他事先所料,这老匹夫早就想好的理由,连光武帝也无法探出阴确的日子。军粮一日不到手,这此前计划好的作战方针,就多了一丝不确定性。 虽然眼下不至于很致命,但长此以往,此风一开,难保户部就拿着军粮一事拿捏自己和自己的军队。从长远计,并不利于朝廷。 可眼下又无实证,裴家在朝廷和后宫又是如此泼天的恩宠,很难将自己的实际猜测直面皇帝。谢玘顿时觉得自己陷入一片沼泽泥潭,拔腿无力。 而浔阳城这边,秦妙一早便带着家中女眷们守在宜安居的门口。怕老太君上了年纪,不好久站,等公主起了之后再着人去北苑通知她。 谢薇也是很早就被秦妙给拖了起来,如今还有些困意朦胧。 “大嫂,我们这么早来作甚。公主还没收拾好呢。” 秦妙白了她一眼,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第一次正式见面,又是这般的皇亲贵胄身份,我们自然得殷勤一些,主动来觐见,怎好让人宣了才来。” 这是她多年来与人做生意,打交道的习惯。越是尊贵的客人,越要让对方觉得自己周到,事事以她为先。昨晚临睡前,老太君其实也是有过嘱托的。 故而秦妙更是不敢怠慢,天才蒙蒙亮,就让丫鬟们到各房各院喊人起来。 谢薇不禁吐吐舌头,年岁与秦妙虽相当,但事情考虑得总不见她大嫂那般细致。怪不得大哥和祖母老是让她跟着大嫂学管家理事。 “嫂嫂说的对!”她冲着秦妙笑笑,又端着身体陪着等。 屋内,宜安已经在婢女们的伺候下,洗漱装扮完毕。褪下了宫装,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正配她这个年纪的鲜嫩。 “公主穿这身可真好看!”一旁的心腹正为她挑拣头饰和耳饰,见她今晨起来面色红润,心情甚好,便夸了起来。 这一夸,果然让宜安很是受用。 衣裳是她亲自挑选的,不为别的,只为衬托她的鲜活。今日就要正式见那个秦妙了,她一个大肚婆,又比自己大了几岁,怎能比得上自己年轻妙龄,体态轻盈呢。 纵然还未见面,如是这般想想,就让她隐隐兴奋起来。 “算你有眼力,这衣衫可是母后特意从江南进贡的料子里挑的,很是名贵。” 心腹替她拢好鬓发,往镜子里一瞅,眉眼俱笑:“那是自然。陛下和皇后娘娘就您这么一颗掌声阴珠,自然什么都是最好的。”她自小就陪着公主长大,一张嘴皮子巧得很,又仗着有些情分,平日里说话就比一般侍女要胆大些。 “若是今日谢侯爷在,定能分辨出,哪个才是更俊俏的呢。” 公主的心思从来不瞒着她,故而她就大胆了一回。果然,宜安一听谢玘,脸就有些微红。 “嘴皮子这么溜,怎么不见你去当媒婆去!” 一屋子的女孩子们笑着闹了许久,殊不知门外谢家众人已候了快一个时辰了,连老迈的谢老夫人也已经到场,占了有小半时辰。 “公主已用完早膳,请各位女眷入内觐见!”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宜安公主首召见 总算公主的侍女出来,请老太太等人进去。要不然,再站上半个时辰,秦妙再结实的身板也有点支撑不住了。毕竟她离临盆也就半个多月的事情。 这两日因公主驾临,再者身子又重,晚间的时候其实都没怎么睡好。早上谢薇一瞧她的脸色,都有些心惊。 一众人跟着老太太进了正院,宜安已是神态自若地端坐在主位上,手中还捧着一只金毛碧眼的番猫。 “老身携谢家众女眷,见过公主殿下!”谢老太君带着众人恭顺地给宜安行了跪地礼。 不过宜安最先瞧见的是秦妙有些苍白的脸颊,看那颜色应该有些不适吧。她没做多想,只是略将目光多停留了一会儿,就对着谢老太太说道:“各位都平身吧。” “老太君,真是对不住。今儿知道您要来,我该早些起来的。都怪我身边这些丫头,怕我昨日舟车劳顿的,让我多睡了一会儿。”宜安边说边使眼色,让贴身宫女上前搀扶老太太坐到左手边的第一个位子上。 老太太向那宫女道了声谢谢,又笑意盈盈地与公主寒暄:“殿下真是折煞老身了。多日旅途劳累,多睡一会儿是应该的。不知道,昨晚殿下休息得可好,可有什么不妥帖之处?” “都好都好,尤其是昨晚的晚膳。难得侯府里的厨子有心,手艺竟不输宫里的御厨。我都有点私心,回头想带着走了呢。” 老太太见公主眉开眼笑,且面色红润,想来说得并非全是客套话,心里就放心许多。“是吗?那就好,那就好!” 接下来,寒暄了有些时间,该是介绍女眷的时候了。老太太按座次逐一介绍,分别是秦妙、谢薇、二房孙氏和三房柳氏。秦家的毕竟是秦妙娘家,不能代表谢府,故而未出席。 “这位便是谢侯爷的夫人了。”宜安故作亲昵地冲秦妙笑了笑,又指着她的肚子说:“这是快生了吧?” 秦妙站起身来,行了个简单的福礼。“回殿下的话,已经快足月了。估摸着再有小半月就该落地了。” “夫人真是好福气。不过听说这谢侯爷也有二十出头了,按说该早有子嗣了……”宜安年纪小,自是可以装无辜。 “我看原先京城里的一些勋贵们,这个年纪可都有几岁的孩童了。大户人家,子嗣还是很要紧的。” 她这番话,大伙听着都不知是何意,无缘无故地怎么就提起子嗣上的事情了。宜安怎么说,还是个小姑娘。一个小姑娘一上来,就说道别人家的子嗣,怎么听都觉得有些怪异。 秦妙没料到,这公主竟会对着怀着孕的自个儿说谢家子嗣来得晚。当下也很傻眼。不过只在须臾之间,她便微笑地回答:“此前侯爷均忙于政务,我们常常聚少离多。多亏了陛下顺利继承大统,方能该让我们夫妻团圆了些日子。” 你瞧,我也不是不为谢家绵延子嗣。只不过之前谢玘一直为你的父皇办差忙碌,故而有了大家就难免顾不上小家。好在你父皇顺利登基,尘埃落定,我们两口子才能过了一段舒心的小日子。所以说,咱们谢家对于陛下以及朝廷都是鞠躬尽瘁,舍小我顾大我的。 老太君听了秦妙这么恭恭敬敬的一番话,心里暗暗赞叹这孙媳真是有颗七窍玲珑心。左不过大家都摸不透公主的心思,但拍拍马屁,表表忠心,总是没错的。于是,秦妙就瞧见了自家祖母投来的一记赞赏的目光。 宜安公主也不是个傻的,听秦妙如是说,当下就没往这个话题上靠了。人家都把马屁拍到了亲爹的腿上,她作为女儿自然得代替她老爹给接着了。 “今儿怎么就只瞧见夫人,没见到其他的妾侍?”宜安往那位子上看了看,除了刚刚介绍的几位,的确没见到别的人。 老太君和秦妙几乎同时眉头一紧。今儿是怎么回事,公主怎么老是围绕着孙子房里的事打转。 “哦,侯爷如今尚未添置妾侍。目前只有我一人服侍。”秦妙如实说道。这话总不能让祖母这样的一个长辈来回答吧,故而还是自己这个妻子回答比较妥当。 宜安心头一惊,侍候在旁的侍女们也是如此。 她们几个来之前,是找了人问问谢家后宅之事的。但谢玘素来低调,而这个秦妙呢,也不怎么与其他勋贵或者官宦的女眷交际,因此所获的信息极少。只知道这秦妙已经嫁给谢侯爷有些年头了,娘家是杭州人,不过是个商户出身。再多的,也就没了。 至于秦妙已经怀有身孕之事,还是来的路上让小厮给打听出来的。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宜安恨得牙痒痒。头一日见她挺着肚子,就更是来气。 而今日,人家阴阴白白地告诉她,谢玘与妻子成亲多年,即便没有子嗣,也没有过别的女人。要么就是谢侯爷惧内,要么就是俩人感情甚好。宜安是多么不愿承认这原因是后者。 “哦,这样啊。那……那可得恭喜夫人,侯爷是个专情的。”宜安不咸不淡地对付了一句。 秦妙笑言:“当今陛下与皇后娘娘,情比金坚。那才是堪称当世夫妻之典范。侯爷自当效仿一二,不辜负陛下的谆谆教诲。” 这女人怎么嘴皮子那么溜,说什么听着都是好话。 宜安阴阴听着是好话,可心里却更加气得闷闷的。本想今日逮到机会,杀杀秦妙的锐气,结果愣是没成,还得装着被哄得高兴。 她到底是年纪轻,又是娇宠出身,当下就没了继续要说话的趣味。只是和老太君随意敷衍了几句后,命众人退下了。 只是大家临走前,宜安又想起了什么,让谢薇留下陪自己再说说话。 谢薇显然没这个自觉,没料到会被直接点名留下。她下意识地朝老太太和秦妙望去,但见二人都微微点头,也没说什么,又继续坐回了位置上。 “谢小姐,我今年十五,不知你今年?”宜安率先开了口。 谢薇抬头:“回殿下的话,今年十七。” “哦,那我以后就喊你薇姐姐吧。” 谢薇一听,顿时心里一阵不安,忙推辞道:“殿下乃人中龙凤,怎可与我称呼姐妹。实在不敢当!” 宜安却是很亲昵地上前拉过她的手,让她再往自己身边坐着。“你也知道,宫里就我一人,平日里都没什么年龄相仿之人可以交谈。如今来了侯府,一见你,就觉得很是亲近,想和你多说说话。你瞧,我父皇不就和侯爷是忘年交么,那你我姐妹相称,又有何不可?或者……你也与其他人一样,不愿与我亲近?” 她说得是楚楚可怜,好似一个没人要的小孩子一般,撅着嘴,眼睛润润的。感觉谢薇一个不答应,她就能伤心地哭出来。 谢薇这才勉强地按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点点头。 “太好啦!那以后你我常常一起玩,一起说话,可好?” 谢薇又点点头。 她在公主的殷勤招呼下,留在正院用了午膳才走。回到北苑后,照例向谢老太太回禀早上与公主相处之事。回头又去寻了秦妙,但被告知秦妙午膳后身感疲惫,已经歇下了。谢薇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探虚实公主大惊(1) 谢玘是在昨日傍晚时分收到来自秦妙的家书,里面提及了公主已经安顿好的消息。当晚,大帐议事结束后,谢玘便抽空回了信。信里把最近的战况稍微提了提,至于公主的事情,让秦妙不必太过上心,保重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下人将信件送过来时,秦妙和谢薇正好在老太太处陪着说话,只因早膳后公主便主动来北苑看望老太太。 小厮将信件交给了北苑的收院丫头,丫头直接送到了老太太屋里。 “莫不是阿玘来信了?”老太太正吃着谢薇刚剥好的柑橘,见小丫头从外头拿着信件,直接递给了秦妙,便问道。 秦妙笑了笑,说:“是啊,昨日才送过去的,今日就收到了。阿玘还有空回信,想来前方战事还算宽裕。” “呵呵,大哥再忙,也不敢不回嫂嫂你的信的,嘻嘻!”一旁的谢薇惯了解自家大哥的。这好不容易追回来的嫂嫂,大哥可真是当宝贝一样疼呢。若不是正好碰到打仗,大哥保不齐天天就陪着大嫂待产了。 想到嫂嫂即将要临盆了,家里人都很紧张,只是大哥不知道能不能有空回来看一趟。不过谢薇再不知事,也明白国事为重。故而提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哥哥怎么说?他还好么?” 坐在老太太旁边的宜安也很紧张地看着秦妙手里的信,里面可都是谢玘的消息。可惜,她目前还无法明着看,只能干着急。 瞧见秦妙看信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眉眼也很舒朗,面色更是温柔。再加上这信是直接写给秦妙的,宜安胸口的酸泡泡便不自觉地沸腾起来。 军国大事这么忙,他都能上心给这个女人回信。想来平日里二人的感情是很不错的。再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人是住进来了,看似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人家早就占了正妻的位子。且谢玘如今人都不在府里,她想表表真情,都没有机会。 想着想着,她就有些耷拉了脑袋,颓丧了不少。 老太太年老却心细,从宜安进门开始,就注意到这位皇家公主对于自家孙媳很是上心。每每说话间,都会有意无意地去看秦妙。而这下,本还说着笑着的人,又好似情绪霎时低落下来。老太太有些发怔,一时半刻闹不太明白这公主的心思。 “阿玘怎么说,一切可都好?” 秦妙看完信,让人收起来,又对着老太太和谢薇点点头。“一切都好,这几日没什么大的动静,战事稍微停歇了。”她又谦和地看向宜安公主,微笑道:“侯爷还让我代他向公主问安,让公主放心地住在侯府里。” 宜安一听谢玘还在信里提到了自己,本是颓丧的心绪,一下子就被拔了起来。 “真的么?!他……真是有心了……” 宜安毕竟年轻,一听到自己的心上人也有关心到自己,并没有细想这种关心是出于什么目的。当下就心里暖暖的,甚至脸色有点小小的红润。 谢薇倒是心粗,没怎么注意到。可火眼金睛的老太太和玲珑剔透的秦妙却看到了这细微的变化,祖孙二人又是很默契地相视一笑。 其实,谢玘在信里根本没有提到问安之事。只不过家书是在公主面前看的,公主又是客人,总不好不提上一句。否则显得谢玘作为一家之主,没了礼数,故而秦妙才提了这么一嘴。 明眼人一听就该知道这是客套的话,但咱们这位公主不知道是太单纯,还是情绪使然,竟然是这个反应。这不得不让秦妙又多了一丝狐疑,想必老太太也是如此。 大家陪着说了会子话后,就起身告辞,让老太太休息。秦妙与公主辞别后,就往前头的花厅去,这几日府里的账务事宜因接驾之事给耽搁了,她还得上心去处理。 而宜安这边,则缠着谢薇,让她陪着自己去逛园子。秦妙本也打算让谢薇作陪,尽一尽地主之谊。 谢薇带着宜安往西边的花园处走,如今正是春意盎然之际,花园里的各色草花灌木都开得极好。野蔷薇沿着墙根窜出一大片的花海,远远望去如锦缎般绚烂。木槿和铃兰小巧地散落在蔷薇的前方,桃树已落花,但洁白的梨花正开得兴致勃勃。 两个小姑娘见了这般的春景,心情好得不得了,说起话来也就随意了许多。 “薇姐姐,听说夫人是杭州人士?长得娇小玲珑的,不太像咱们北方的女子。”宜安摇着手里的一枝梨花,随意地问道。 谢薇高兴,故而没多想,很自然地回应:“是啊,嫂嫂正是来自杭州。不过,公主您别看嫂嫂长得娇小,她可本事了呢,一点都不比男人们差。” 这小姑子是很崇拜秦妙的,平日里秦妙把家里的大小事务都打理得妥妥帖帖的,下人们都没有不服气的。就连原先二房和三房的两位婶婶常常因家事互相拆台,大嫂嫁入府里之后,就很少听到二人有什么龃龉了,也都对秦妙很是满意。 她如今正在议亲,老祖宗让她多和秦妙学习管家之事,平日里没事就和跟屁虫一样地跟在秦妙身后,见得多了自然知道这位嫂嫂的本事。那真可谓,不得不服。 “哦~是吗……”一听谢薇这么崇拜秦妙,宜安心里又是一堵,老不自在了。 “那是了。连我大哥都听嫂嫂的,素日里嫂嫂说过的话,大哥很少违背的。你说我嫂嫂本事是不是很大!不过我大哥也是因为心疼嫂嫂,有时候……可能就是让着她,嘻嘻。”谢薇一脸的八卦样,笑得眼角都要飞起来了。 连谢玘都对秦妙言听计从,还心疼她? 咔嚓! 不经意间,宜安已经将手里的梨花枝给掰断了…… 可惜咱们这位心思单纯的谢姑娘没怎么注意到,因为前面正好跑来两个她很熟悉的小团子。 “薇姐姐好!” 两个小团子粉扑扑的小脸仰起,对着谢薇甜甜叫了一声。 “你们俩今日不用上学么?” 这俩团子正是秦家的独苗秦荀以及他的伴读张家小孩。 荀哥儿与与她更熟悉一些,就很自然地向她“汇报”:“今日先生生病告假了,我们就自己练了会字。嗯……刚刚才出来玩了一会会……就一会会儿。” 说着又去看旁边的张家小童:“真的只是一会儿。” 谢薇瞧着俩孩子之前跑过来时还挺欢快的,一被问到上学,生怕自己与她姑姑去告状,赶紧澄清“真相”。 “真的只是一会儿?”谢薇故意逗弄他俩,脸也稍微沉了下来。 小家伙们见她严肃起来,使劲地点头,捣蒜一般用力。“真的真的!” “好啦,我不会告诉你姑姑的。不过,稍微玩一会儿,就回去温习功课。不然,嘿嘿……”谢薇言有所指地笑笑,你们俩小子懂的! 小家伙果然年纪小,容易骗,真的只玩了一会儿就没再花园里出现了。估计是怕秦妙来查岗。 “这是你们二房和三房的孩子么?长得怪可爱的。”宜安见俩孩子粉雕玉琢的,白胖胖的面孔,像极了小时候父皇送给她的瓷娃娃。 “没,那个头大一点的是我嫂嫂的娘家侄子。小一点的是他的伴读。” 宜安不解,但下一刻便猜到了几分。“秦家的人也都住在府里?” 谢薇很自然地点点头。“是啊,大哥体谅嫂嫂一家,就让她娘家人和我们一起住。喏,从这里再往西走,是咱们府里的西苑。秦家大哥一家就住在西苑呢。” 果真是该和谢薇多走动,这一日的相处,宜安倒是对秦妙和秦家那一大家子了解了许多。也对秦家当年因为何故而从杭州搬走,来了浔阳,后来又为何就入住了谢家之事,知道了许多。 回到自己的房里后,她将今日所得都说与自己的心腹宫女听,让她参谋参谋。 只听得那宫女来了这么一句:“看来,这谢侯爷可不是一般地疼宠那个女人呢。” 宜安非常不安地点头,她也不是个傻的。何止是谢玘,这府里上下的主子们,都对秦妙很好,尤其是老太太和谢薇,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那我怎么办?我是不是就没希望了?难道我就这么干看着,什么也不做么?” 心腹先宽慰了她两句,而后又很笃定地给她指了个方向:“这几日您先稍安勿躁,多与谢姑娘接触,把秦妙的底先摸透了。咱们再做打算也不迟。” 即便心腹说的很是在理,但宜安这一晚却久久不能入睡。 第一百二十九章 探虚实公主大惊(2) 这几日宜安都拉着谢薇在浔阳城里逛。早年间,她身在东宫,没怎么在平阳逛过。随着父母去了豫章,又被裴后骄养在王府,吃穿用度都不愁。若不是这次因了自己的婚事,求了裴后好几日,又趁着光武帝巡视地方的机会,她这辈子可能都没什么机会能在外面走走。 浔阳地处沧江南岸,是沧江沿岸知名的港口,往来商贩众多,带来了沧江各地的新奇事物。宜安本想是借着机会从谢薇口中多知道一些谢玘和秦妙的事。好嘛,这一出门,就被鳞次栉比的街市给吸引了。今日逛首饰铺子,明日去戏园子,安排得满满当当。 当然,该打听的,宜安一个都不漏地打听出来了。 “公主今日可又是出门了?” 北苑里,秦妙刚从老太太房里出来,托着大肚子在院子里散步。临盆在即,她又是第一胎。虽然府里的大夫和稳婆都夸她身子骨好,胎相一直很稳定。临盆前多走动走动,练练气息,回头生产的时候可以顺当些。 故而每日她都早中晚三次不落,在花园或是院子里散步。今日也是如此。 “出门了。大小姐说今日带公主去逛庙会。”紫萱跟在她身后,替她拿着披风。 “那身边的护卫可都是带齐全了?承影今日去了吗?” 紫萱嗯了一声,慢慢地说道:“去了。除了公主的护卫,他……他还带了十个府里的。而且他自己不就是武艺不错么,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那就好。”秦妙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散了会儿,她又想起一事,慢下脚步回头去看紫萱。 “那个承影……可和你提了?” 紫萱被她突如其来的一问,有些发愣,随即脸上泛过一抹红晕。“什么提了?姑娘你说什么呢……” 这位小姐姐性子憨,脸皮又薄,最是禁不起调笑。可也许是孕期太无聊,秦妙倒是生了戏弄她的心思。再说了,她屋里的几个丫头,就属紫萱年龄最长,今年都二十了。她这个做主子的不给她操份儿心,可不就得给人耽误了。 “啊……没提啊……哎,好可惜哦……”秦妙故意显得有些失望,言语间又去瞧紫萱的神色。 见她还是装懵懂,秦妙又重重地一叹气:“我还以为他对你是上心的呢。看来,也不过如此。还不如那个破风呢,如今他也在军中攒了军衔,又有侯爷关照着。人呢,也被承影老实厚道一些,肯定是疼人的。要不,我给你说和说和?” 这哪儿行啊! 紫萱一个上前,想也不想地憋了一句:“别呀,我……我再想想。” “别想了,过几日我就给侯爷说说。让他帮着问问破风的意思。多好的一段姻缘啊~” 一见自己姑娘不是开玩笑的意思,紫萱是再也装不下去了。 “我不要破风!” 秦妙眯着眼,摸摸大肚子,笑道:“不要他要谁?” “我……” “还打算瞒我呐?” “哎呀,他提了,他提了还不成么……” 这就对了,按紫萱这性子,若是没人给她推一把,她还真有可能将自己拖成了老姑娘。可人家承影不想拖啊,隔三差五地来给自己问安,三句里总有一句和紫萱有关,别提多主动了。不过,自己的这个小姐姐总是板着一张冷脸,笑都不给人一个。也就只有这个承影,没皮没脸的,愣是要紫萱。 好啦,这会被自己一逼,紫萱不得正视一下自己的心思了。不然,她可得被自己乱点鸳鸯给别人了。 逼了小姐姐一顿,秦妙自觉干了一件很舒爽的事情,便继续往那花园子处去。今日天好,要不去西苑看看大嫂大哥他们。 就在二人慢慢行走之间,突闻草丛里一阵淅淅索索之声。而后霎时从草丛堆子里突然窜出一个黑影,速度之快,全然看不清是个什么东西。那东西好似有利爪,一个上前就扑倒了秦妙的胸口。 主仆二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尖叫。紫萱下意识地去抱住秦妙的身体,可耐不住惯性使然,秦妙还是直直地往后倒去。 “来人!来人!快来人!夫人不好了!” …… …… …… 等老太太赶到时,秦妙已经被抬到事先就准备好的产房里了。产房里,稳婆已经到位了,正在为秦妙摸胎位。 方才这么一出,秦妙直接都坐到了地上,随即肚子就开始不舒服。等到了产房,下身就开始出血了。 老太太焦急地坐在外头,等着里面的人给她回话。正好一个稳婆从里头出来,额头上还冒着汗珠。 “怎么样?要不要紧?”老太太一个健步地拉住刚出来的稳婆子。 稳婆忙回答:“开始出血了,而且越来越多。羊水也已经破了。夫人估计是撑不了,要生了!” 这还有小半月的,突然跌倒,肯定就动了胎气,注定要是提前生产了。 “那夫人的身子如何?” 稳婆说道:“现只是开始出血,但万一后面出血多了,不利于生产。老太君还是赶紧让大夫提前就位,以防万一。”说完又被老太太赶到里头去了。 刚才也是慌了神,老太太以为大夫已经候着了。可眼下四处瞧着,哪里有府里大夫的影子。 “大夫呢!大夫呢!”老太太拍着龙头拐杖,冲下面的人喊道。 下头的人和老太太都一样,觉着夫人出了事,大夫和稳婆一样,肯定都候着呢。结果,一个人都没看到。 这时老太太才觉得事情有些古怪,赶紧让人去前院去叫大夫过来。 不一会儿那小人就跑回来了,大家一瞧,却只有她一人。 “人呢!大夫呢?” “老夫人,医所了一个大夫都没有。只剩下个看门的小厮。那小厮说……” 谢老太太也顾不得什么主子的仪态了,一个上前就凑到了那下人的跟前,严厉地问:“说什么?快说!” “说是刚才宜安公主身边的侍女来了,把大夫都请走了。” 这…… 宜安公主? 谢老太君的确是晃了神,可她身边的谢嬷嬷却一直是个清醒的。她适时地凑到老太太耳边提醒:“公主恐是贵体有恙,咱们理应过去问候一声,也好知道事情原委。” 这时,产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惊叫,应是秦妙的。那声音凄厉得很,听得老太太心肝都在颤抖。她也不是没生过,可心疼孙媳,也心疼曾孙,这心呐,就静不下来。 还是谢嬷嬷冷静,捏了捏老太太已出汗的手,不紧不慢地说道:“另得赶紧去请府外的大夫,夫人的身子要紧,不能耽搁了。” “对对对!”老太太被她这么一安抚,总算回了点主意。当即就吩咐几个人,分头去请城里有名的几个大夫,速来府里出诊。而公主那边,则由谢嬷嬷代表老太太,前去慰问。 谢嬷嬷刚出北苑的门,忽又想起一事,和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吩咐,让她去找承影,通知侯爷此事。停顿在原地想了又想,觉得没什么落下的,嬷嬷二话不说就带着人去了宜安居。 第一百三十章 秦阿暖误闯鬼门(1) 谢嬷嬷刚进入宜安居时,就见到府里的那些个大夫都坐在厅堂里,闲聊。 她眉头瞬时一紧,又当即像没事人一般,与大夫们颔首点头后往里头走。快到寝室时,走出来一个宫娥,方一见到谢嬷嬷,经不住事地抖了一抖。 自然,这样的反应到底是落在了嬷嬷的眼里,她又意味深刻地往寝室内望了望。 宫娥见她如此,赶紧收敛起心中的忐忑,上前与她搭话。 “这位嬷嬷是……” 谢嬷嬷恭声应和:“老奴是老太君身边的。老太君听闻公主身子有恙,特命我等前来探望。哦,老太君本要亲自前来的,只是……我家夫人今日正好生产,老太君分身乏术。还望公主见谅。” 眼前的宫娥瞧着年纪有些小,脸庞也颇为稚嫩,想来只是随身伺候或打杂的。果不然,她的声音刚落,寝室内又走出来一位宫娥。这位倒是看着有些老练,与她四目相对间,不慌不忙,反而是露出笑颜。 “这位该是谢嬷嬷吧。” 老嬷嬷笑道:“正是。不知公主眼下如何?身子如何了?可诊出什么了?” 宫娥瞬时脸就垮了下来,如遇到什么烦心亦或是恼怒之事,满面愁容。 “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日出去了一趟,回来就上吐下泻。您也知道公主一贯是千尊万贵的,想来是外头的吃食有些不干净。” “哦~原来是这样。”谢嬷嬷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外面无所事事的大夫们,颇有意味地言道:“那不知大夫们可都看出什么了,药可吃上了,公主如今又情形如何?” 宫娥又言:“方子开是开了,公主吃了药好也好些了,只是眼下人还昏昏沉沉的,实在虚弱得很。” 忽然好似又想起什么似,对着谢嬷嬷讪讪然地开口:“听闻夫人发动了?” “是啊,刚刚才发动的,早了几日,故而眼下情形不算太好。老太太当即请大夫去,这不,才知道缘是公主有恙。但不知眼下,可否容老奴带几个大夫回去,万一夫人身边有个需要,也好就近照应。您说呢?” 这位宫娥见老嬷嬷尊称自己为“您”,当下就表现地很不好意思,忙拉着她坐下来。又是上茶,又是上糕点的,一点都没摆宫里人的那些个派头。 从宫娥的着装以及谈吐上来看,谢嬷嬷断定这人十有八九应是宜安公主身边的贴身大宫女。公主身边的宫人何其多,前几日自己都没怎么好好留意,眼下倒是把人的模样记了个一清二楚。 只是这宫娥缠着自己说这说那,愣是把自己方才所提之事给遗漏在一旁。老嬷嬷可不是被人哄两句就能找不到北的人,一眼就看出这宫娥是不想放大夫们出去。 若换成别的客人,谢嬷嬷可就不那么费心思与宫娥绕着法地兜圈子了,直接要人便是。可这生病的是公主,自己总不好当着公主的人的面,抢了人走吧。 她灵机一动,与宫娥言道:“这位姑姑,老太太揪心公主的病情,还等着我回话呢。既然公主歇息了,老奴就不打扰了。” 宫娥见她三言两语就被自己给说得要走了,当然是畅快无比,顺即就热情地送她出门。只不过临到了厅外,谢嬷嬷又停下了脚步,与坐在厅里的其中一位大夫说道,让他跟着自己走。另,还让剩余的大夫好好留在此处,伺候好公主。 “哎~嬷嬷这是何意?”宫娥见谢嬷嬷颇为自然地想将人从自己眼皮底下带走,一时情急,忙着上前劝阻。若是连这种差事都办不好,不知道这床上还躺着的公主,等会儿该如何发落自己。 谢嬷嬷不卑不亢地瞧着她的着急,反而温声言道:“这位姑姑,这位大夫最擅长的是妇科,故而我就带走给夫人瞧瞧。留下来的反倒是更擅长其他病症,比如肠胃不适。夫人正在鬼门关那儿徘徊呢,若是万一有个好歹,那可要一尸两命的。公主前些日子不也说了么,咱们侯爷尚无子嗣。公主宅心仁厚,想必殿下若是醒来,也定是万分认同老奴此举的。您说呢?” 又是您说呢?这话里话外,没有分毫地强取豪夺,反倒是连公主也夸上了。而且人家带走的,是妇科圣手,也没碍着公主什么事,别的大夫不都还是给留下来了么。 宫娥也是急色了,不太情愿地嚷嚷了一句:“公主还没醒来,谁也不知道回头还会不会有其他症状。若说……若说有妇科上的问题,那也不是没可能啊。您将这大夫带走了,若是公主真有什么事情,侯府可担待得起?!” 也是情急之下,这宫娥显然没有方才的淡定从容。谢嬷嬷难掩地嘴角牵起一抹讥笑。莫说这其中没鬼,这堂堂公主,竟不顾妇人生产之难,强行扣着人不放,不管是不出于什么缘由,跋扈自私的作派是跑不了了。 难为老太君,此前还说这公主得体大方,懂事阴理。左不过是摆摆样子罢了! 跟了一品军侯夫人几十年了,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见过。谢嬷嬷一想到走之前,夫人在产房里凄厉不堪的叫声,心头就难受得紧。若不是对方是公主,她可真是要扯下这张老脸来,好好与人掰扯一番。 眼下却只能按耐隐忍。谢嬷嬷笑着对着宫娥:“您也说的是可能。可夫人那里,可是一定。回头万一夫人那里因为缺了大夫的诊治,真的出了什么大事。您说等公主醒了,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可能有疾,故意被下人们扣住大夫不放。她得多自责啊。咱们再说得难听点,若是这事被侯爷捅到陛下和娘娘那处,想必殿下也不好交代不是。毕竟是侯爷的子嗣……您说呢?” 又是您说呢?!这老婆子还真是,软绵绵的,却铁定了心要将人带走。 正当宫娥还想强词夺理之际,从寝室里又走出一位宫娥,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后便走了。老嬷嬷也不去瞧她们说了什么,只是老神在在地等在那里,等着宫娥反驳自己。 掐着时间,这会儿子外头的大夫也该请来了。带不带这个大夫走,其实已是无妨。可谢嬷嬷不知为何,眼下心里积蓄了一肚子的愤慨。许是夫人的那声叫喊听得她心疼,许是这公主也太……太娇贵了些,老嬷嬷心里就是心里不太舒服。 好在啊好在,宫娥听了来人的话,竟一改方才的急色,转而笑意连连地对着老嬷嬷抱歉:“嬷嬷说的在理。方才是我为着殿下的病情乱了分寸,还望嬷嬷见谅。如此,烦劳嬷嬷也替殿下与老太君带上一声问候,殿下这里我们自会照顾,请老太君专心夫人的生产之事。” 瞧瞧,这宫里的人出来,翻脸比翻出快,做戏比戏子强,老话可真没说错。前一刻还在换着法地扣人,这会儿反倒是扮起贤惠来了。 谢嬷嬷不动声色地撇了下嘴角,带着那个大夫回了北苑。 可一到北苑,却听到一阵的哭天喊地之声,心下茫然一紧,不由地赶紧加快了脚步。 第一百三十一章 秦阿暖误闯鬼门(2) 秦妙万万没想到,这生孩子竟会如此痛苦! 浑身上下都在抽搐,全身上下如同崩裂,最可怕的是,她感觉胸口如同堵着一团棉花,愣是她怎么大力呼吸,都快喘不过起来了。 旁边的稳婆在喊,紫萱和身边的丫头们都在喊,可她却如溺入水中一般,越听越迷糊。 一瞧秦妙不省人事,稳婆立马就慌了神,带血的双手一把拽住紫萱:“快!快去叫大夫!快去!” 紫萱被她这么一喊,魂都快没了。 姑娘啊,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还愣住干什么!快去,再不去,就不成了!” “是是是!”紫萱立马擦干眼泪往外跑。 老太君听闻让大夫进去,脚下一个不稳,险些往一侧倒去。立马也跟着大夫往产房里疾步走去。 不进去不知道,稳婆还在秦妙的身子上使劲揉捏着,可秦妙却一闭着眼睛,毫无反应。 “大夫,如何?!”老太君费劲地压下自己的紧张,一刻不落地盯着大夫。 大夫把完两处脉搏,又翻看了眼白之处,匆匆写下方子。紫萱拿着方子,二话不说地下去抓药煎药。 “老太君,恕在下直言。夫人的情况……不太好……老朽先施针为她提起,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夫人醒过来。只有人醒了,才能生产,否则拖得久了,孩子就容易闷在肚子中。况且……况且夫人还是双生子,本就生产不易。” “什么!双生子!” 老太君激动地惊叫起来,可回想大夫说阿暖情况不太好,又掀起一阵心纠。 “大夫,老身求求你,一定要让阿暖平安无事啊。”老太太有些干枯的双手,紧紧地巴住大夫的衣襟,哪里还有一点侯府老太君端庄持重的模样。 可不是么,双生子固然是让人欣喜,可谁都知道,双生子是多凶险的一件事。搞不好就胎死腹中,还要连带上母体的性命。 霎时屋子里都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人人屏住呼吸,看着大夫下针。两个稳婆,则认真地观察着秦妙下身的动静。谁都不敢分心,这可毕竟是谢侯爷的子嗣啊。 想那侯爷还在前线拼命打仗,若是回来知道自己的妻儿出了事,还不得大发雷霆,回头自己的小命有没有,都是未知数。 大夫在众人的瞩目下施完了针,等了片刻后,仍不见秦妙睁开眼睛。 “老太君,眼下您得拿个主意了。若真有万一,保大还是保小?” 保大还是保小?! 真到了这么危机的时候了么?大伙儿都傻眼了。 夫人一直以来身子都很康健,平常连个小病小痛都很少。每次在院子里托着那么大个儿的肚子,还像没事人似地散步,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有事的啊! 老太太更是一个踉跄,直接往后倒去。老人家憋着一股气,一份信念,到如今却再也强撑不下去了。 保大保小,这样的话,她怎么忍心说出口? 一头是好不容盼来的侯府嫡曾孙,一头却是自己真心放在心里疼爱的孙媳。这孙媳还是不近女色的孙子唯一的心头肉。 老太太昏倒之际,直觉得天要塌了。老天是多不待见谢家,老侯爷因伤早早走了,老大和老大媳妇也恩怨纠缠地走了,如今难道还要轮到她的曾孙和孙媳了? 正当北苑为了秦妙的难产以及老太太突如其来的晕倒手忙脚乱之际,宜安居本该躺在床上的公主殿下,却早已起了身。 眼下她正披着一头乌发,斜靠在暖榻上,听身边的宫人一字一句地汇报北苑的情况。 “哦,那就是说,她快不行了?” 未施粉黛的脸颊上,无边荡漾起这几日来难得的快意。 “听出来的人说,是难产。如今人都尚未清醒,孩子还卡在肚子里出不来。” 那还真是难产了。 所以说,有福气怀上,得看有没有福气生下来。即便生下来,还得看老天让不让你养得活。 虽然她父皇的后宫干净澄澈,可宜安自小就是在皇宫中长大,没吃过猪肉可见过不少猪跑。 这时小宫娥忽从外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样子。 心腹立马摆出架子,一声怒喝:“殿下面前,成何体统!” “不是,不是。公主,侯爷回来了!” 手中赫然一顿,宜安凝眉逼问:“你说谁?!” “侯爷,谢侯爷!” 天已然暗去,北苑此刻已是灯火通明,进出都是人。好似整个侯府的下人都在这里了。 夜色苍茫间,一身黑衣如疾风劲雨,闯入到这一片黑暗中。又拨开黑暗,直接朝那光亮处奔去。 一听到她提前发动,心如火烧般难受。没在预定的时刻发生,事情总难保不出乱子。而他的心,也就如同这四月的天气,阴晴不定,难以安抚。唯有尽快亲眼看到她,才能安心。 于是一切都乱了,匆匆交接手里的一切军务,以最快的马速赶来。该是半日的路程,被他心急如焚地缩减成了两个时辰。 身上的铠甲还没来得及换,隔了好几日都没修理的胡子满脸横布,熬红的双眼泄露出难掩的疲惫。而这一副周身乱糟糟却心急的模样,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让宜安公主看了个着。 “谢……”宜安方到产房的门口,就见那个期盼已久的身影如青松明月般地闯入她的眼帘。即便是那般的邋遢,在他的身上却又成了另一重风景,看得她如痴如醉。 可这一声谢侯爷还未喊出,人就已经从身边擦身而过,丝毫未曾注意到她肆意追逐的炽热目光。 仅留这一个谢字,尴尬的存在于空气中。浑身的冰凉袭来,彻底熄灭了她见他时的炽热。 就这么在乎么?连看都不曾看自己一眼!是我的长得差,还是身份不够! 宜安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抹身影窜入产房,丝毫不带犹豫。即便下人们百般解释产房不宜男子进入。他都没管,执意要去。 难道他真的疼爱到不忌讳血光污秽么? 仿佛短短的一瞬,再次让宜安忐忑,甚至慌张。与之而来的是即刻想摧毁一切的恨意。 能不恨么?凭什么?那个叫秦妙的女人凭什么?! 纵使她千般嫉妒,万般愤怒,也无济于事。因为谢玘现在已趴在了一心想要守候的女人身边。 “阿暖……阿暖……” 眼前的女人仍闭着眼睛,额间的细发早已湿透,杂乱地贴在脸上。而那张小脸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一阵红一阵白,看着让人心惊。 下人们再三赶谢玘出去,连守在一侧的谢薇都忍不住出声劝他。可只换来他一声暴怒。 “谁再让我出去,就自己给我滚出去!” 回身又握着秦妙的小手,不断地揉搓,不断地喊她的名字。因为稳婆说,秦妙虚弱得醒不过来,要身边的人多喊喊她,或许能醒地快一些。 “阿暖……是我啊……对不起,我来晚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方才还在对着他人大吼的人,如今只剩下一声声难舍的呜咽和低泣。 谁又能想到,素来说一不二,沉默寡言的玉面阎罗,谢家侯爷,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铁汉纵然豪迈,但柔情寸寸断肠。 在场的人,任谁都被他所感染,不忍心打扰。而一旁的耿直大夫,还是坚持地问了方才的那句:“侯爷,若真出了万一,保大还是保小?” 谢玘猛然回头,赤红的双眼不敢相信地不断睁大,如两束钢针想要穿透大夫的双眸。 “你说什么?你给我听好了,大小我都要保,一个都不许少?!” 大夫被他大声一呵,吓得腿脚发软,即刻就瘫在了地上。 谢薇赶紧让人扶起大夫,红着双眼对向谢玘:“大哥,你别误会。大夫也是好意。若是真的发生万一,我是说万一,也可能不会发生。但咱们也得有个准备不是?” 谢玘痛苦地一言不语,只是盯着床上的女子。 “我只要她。” 大夫不明白,看了眼谢薇。谢薇冲他解释:“保大。” 她的声音好轻,甚至有些发颤。但在场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更是五味杂陈。甚至于在门外的宜安,也被这一声保大给打蒙了。 他要保大?!那肚子里的可是双生子啊。女人没了可以再娶,可子嗣不该是更为重要么?再舍不得,再爱重,也不能这样啊…… 她很想此刻就冲进去,对他大吼,你疯了么! 可她又有何立场,人家都不知道她此刻的存在…… 第一百三十二章 秦阿暖误闯鬼门关(3) 秦妙做了个梦,美梦中有他。 一汪清泉处,美人如斯狂。他眉黛唇红,英姿勃发地透过那一水的雾气,笑意涟涟地冲自己笑。 没有了初见时的冷漠,没有了再见时的孤傲,只有柔到深处,让人心颤的温情。 他的手,是这般的纤细骨感,连那手心的薄茧都令人酥到羞意难掩。 这是一场令人沉沦的春情之梦,美到无与伦比,醉到甘心赴死。 ...... …… …… 许是太久没见到他了吧,身体的反应如此真实,仿佛他的声音就在耳畔,如往常那般呢喃缱绻。还有他的那双手,总是温柔地让她沉醉,一下一下地抚慰她无处安放的心绪,又撩拨起属于女子独有的妩媚。 “阿暖……我来了,看看我……” 一如既往的暗哑之音,靡靡飞入她的脑际,荡漾起圈圈涟漪,妙不可言。 她无言地扬起了唇角,回应他的温柔。 谢玘的瞳孔几乎是在刹那间放大,因为他瞧见了那一抹熟悉的笑容,很浅很淡,只有他能看到的笑容。 “阿暖……你听到了是不是?睁开眼,看看我,我回来了呀!” 是阿玘啊……看来前边的战事应该无碍了吧。他回来了,很快也就可以见到我们的宝宝了呢。 嗯?不对啊,我不是正与他在……? 恍惚间,眼前的美景和美人都不见了。只有顶上的青色纱帐。耳边更是嗡嗡声不断。 “醒了!真的醒了!” 一直站在谢玘身后的谢薇哭似地嚷嚷,随后还真的哭出了声。 “阿玘?真的是你?” 这是秦妙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她一睁开眼,便偏头见到榻边胡子拉碴,满脸愁容的谢玘。仿佛刚刚哭过,双眼赤红赤红的。 “你哭了?作什么哭?”秦妙苍白的脸颊抽动一记,给了他一个白眼。 可吃了自己妻子白眼的谢侯爷,却觉得白眼都瞟的好,哽咽着亲吻她的手心。 千言万语,如哽在喉,只能用无数个亲吻,才能表达他此刻快要爆炸的欣喜。 “姑娘把药喝了吧,喝了药就有精神了。”紫萱抹了脸上的泪痕,将手里刚刚温好的药递上来。谢玘二话不说地接过药碗,想扶起她的头喝药。 怎想却被秦妙轻斥了一声:“你个堂堂侯爷在,怎么在…”那么多人面前伺候起我来了? 这话她倒是没说出口,毕竟怪不好意思的。这人后怎么样,关起门来都是两个人的事,可人前还是要给自家男人留好面子的。这点秦妙一直都做得很好。 可她的男人显然不想听她的,一副“我愿意,谁爱说谁说”的样子:“乖,快喝药。喝了药,咱们就有力气把孩子给生了。” 又是一记眼刀,不过秦妙还是眯着眼将汤药给喝了。 产房里总算没了那层厚重不堪的阴霾,换来的是一片井井有条。虽然一盆盆血水仍在往外送,一声声痛苦还在继续。 如此这样,从稀薄的月色悄悄地爬上树梢,到星星渐渐从云端探出脑袋。而直到星夜漫天,灿烂如梨花时,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又过了一刻,又是一声啼哭,响彻天际。 宜安的心一次一次地沉下去,到如今已沉到了谷底。 是谁说的,她不会那么容易生下。又是谁说的,或许是一尸两命。而眼下,此前的恣意狂笑都成了荒唐,秦妙自此就有了孩子傍身,而且还是两个。 她觉得眼前的希望越发地渺茫。 人未动,心已远。可那又如何,自始至终,自己就没再那人的心上出现过。 心高气傲如她,此刻也不得不灰溜溜地在人头攒动的北苑扯不出来,隐没在那有些不堪的黑暗中。 纵是月色撩人,纵是漫天灿烂,也照不亮她内心的灰败。 而北苑的产房内,所有人都喜上眉梢,连躺在床上的老太太也被这消息激动地下地,在谢嬷嬷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赶来。只为见见从鬼门关里闯了一遭回来的孙媳,以及两个让人见了就觉得心花怒放的宝贝曾孙。 不得不说,秦妙是个有福气的。即便莫名其妙差点难产,可最终还是老天庇佑。不仅平安生产,还生了两个大胖小子。 那个头,一个个的,老壮了,比单胎的没小多少。 最可喜的是,胖小伙的哭声,那不可谓不气壮山河,红红的小身子,使劲地扯着嗓子,发出他俩来到这缤纷世界以来的第一记最强音。 秦妙再次因最后的那几下冲刺,累得睡了过去。 不过这次谢玘没有了烦躁,没有了忐忑。因为大夫和稳婆都说,这是生产太累了。夫人并没有什么大碍,后续好好调养就能恢复如常。 听完这些,谢玘总算舒下了心头最闷的一口气。人也松了下来,这一松,直接坐在了地上。倒是惹来了自家小妹的一阵调笑,对着众人说,从来没见过大哥这般紧张过。 可不是么,他也算是年少入沙场,多少刀锋剑雨里穿梭出来的,什么阵仗被见过。可偏偏被自己媳妇这一仗,打得浑身紧张,僵硬到无法挪动。 坐在地上,眼皮僵着,看榻上安眠的妻子。谢玘不由地自嘲了一声,随后却又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这样的阿暖,真好! 见到大孙子一副宛若重生的模样,老太太也跟着笑了起来,眼角的纹路都晕染了别样的欢意。 而俩大胖小子,更是让她瞬时年轻了几岁。红扑扑的小脸,窝在襁褓中,可爱煞了。 “赏!都赏!” 老太太激动地替俩小子的爹娘做主了。瞧他们这样子,一个睡着,一个瘫了,都傻傻的。 很快,阖府上下都知道了夫人产下两位公子的消息,都开心地掌灯欢呼。 西苑那处,已经睡下的荀哥儿听说多了两个堂弟,嚷嚷着要起来,也来看看。被自家老娘按下了,又爬起来,折腾了好几回。 终于还是老娘同意他阴日一早就去看姑姑和弟弟,才老老实实地又爬上了自己的小床。 熬了一日的谢侯府,总算是熬过来了。只是,满府的人都在议论,都在开心。更有些心软的,偷偷地抹泪。 唯有灯火黯然的宜安居,安静地令人不禁打寒颤。 不过,并没有人在意。 第一百三十三章 花儿何曾白日红 真真是太累了,秦妙从未想过,生孩子是个如此费心费力的体力活。不过连着休息了一晚后,总算身子舒服了些,身上的疲惫感也消去去多。 最为重要的是,自家美人公子不顾形象地从前线赶来,陪了自己一晚。 当然鉴于她身上还有着味道,死活不让谢玘上床。可人又赶不走,把自己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只好委屈巴巴让他在床边安置了一个暖榻,高大的个子蜷缩成一团,就这么守了她一夜。 早上喂饭时,秦妙一直边享受着相公的伺候,一边偏着头傻傻地盯着谢玘笑。 “傻阿暖,盯着我做什么?”谢玘很不好意思地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没啥啊,胡子也修理过了,人都清洗了。很正常呀! 他本就生得英俊,又是那种唇红齿白的,只不过在军营待久了,有些晒黑罢了。 秦妙像看宝贝似地盯着,眯着眼笑:“黑是黑了点,不过更俊了!” “你个小鬼头,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就知道调笑我。”说着又执起勺子给她喂饭。 身上再有怎么不舒服,看着自己的美人公子这么殷勤温柔地对待自己,秦妙的心头暖烘烘的。 “俩孩子呢?抱来我瞧瞧。” 从生下到现在,秦妙这个做娘的都还没见过自家两个胖娃娃。这不睡饱了,吃好了,就想起来了。 不一会儿,俩孩子就被奶娘从隔壁给抱过来了。 小家伙还肉团团地挤在襁褓里,露出粉嫩得有些透阴的小脸蛋,安静地窝着睡大觉。 “这俩孩子怎么那么能睡呢?” 秦妙还想和小孩子玩一会呢,结果俩小子乖巧地有点过分,一直都没睁开眼睛瞧他们的爹娘。 她嫌弃地伸出手指,碰了碰婴儿的小额头。其中一个好像有些感觉到了,眉头皱了皱,也是颇为嫌弃地眯了下嘴巴。 “嘿,这熊孩子,睡觉着呢,还知道嫌弃我。亏得我拼了老命给他生下来,也不看我一眼。” 谢玘摇头笑笑,一副慈爱之色地盯着俩宝宝瞅。这鼻子眼睛,怎么看都觉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他不由得得意了一番,还是自个儿努力啊,一下子就有了两个儿子。回头威远侯的名号总算能传承下去了。 “别闹他们,人家好好睡着呢!”谢玘捉住那只还在儿子脸上捣蛋的手,准备让奶娘把孩子带下去。 刚出生的小孩儿除了吃就是睡,他之前都了解过。故而没打算让秦妙瞎折腾。 正当奶娘准备抱着孩子离开时,紫萱从外头进来,一脸懵地回禀:“侯爷,夫人,宜安公主来看小公子了。人已经在外面了。” 秦妙一听是公主驾临,定然不敢怠慢,赶紧让人给请进来。自己也挣扎着想穿好衣裳,以便于等会儿行礼。 结果被子都还没掀开,就被谢玘一把给按住。 “干什么,你还做月子呢。公主那里,我会解释的。别动!” 美人公子一脸怪罪地看着她,她也只好老老实实地靠着大迎枕。 这公主自从住进来之后,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都当众冲着她说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话。虽说不知目的为何,但她总感觉这公主不是特别瞧得上她。 所以为了侯府,为了谢玘,她更是得谨小慎微,不敢造次,生怕一个不慎,真惹了这真龙天女的怪罪。 而这厢呢,宜安已经带着人进来了。一进门,就瞧见一个器宇轩昂的英俊之姿,正站在床榻边上。这怎么瞧,都让宜安的小心脏漏跳了一拍。 毕竟还是个女儿家家,忐忐忑忑了一早上,总算是鼓起勇气来见心上人了。可心上人在眼前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特意上了脂粉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更是衬得她华美无双。 不过这落在秦妙眼里,倒是没想到别的。她只是很客观地觉着,公主今日比之前好似更美了几分。心里暗暗欣喜,看来谢薇这几日陪着公主听上心的,公主的心情应该不错。自家招待得也算满意。 “微臣参见公主!” 谢玘身穿一身藏青的家用长袍,贴身的绸缎面料更显得他宽肩窄腰。一头乌发也只是简单地用玉簪挽起。这番随意的家常打扮,让人平添几分慵懒风流。 宜安的确是有点看呆了,只觉得自己冒着父皇生气的风险,住到谢玘家里来,真是来对了。不然怎么还能见到这么随性的谢侯爷呢。 而谢玘仍半拱着手,迟迟未等到公主殿下喊起身。直到宜安身旁的宫娥都看不下去了,戳了戳她的腰,宜安才从自己的幻想中缓过神来,弱弱地喊平身。 这会子功夫,秦妙倒是凑近看清了宜安望着谢玘的目光有多异样。不敢说什么媚眼含春这样露骨的词汇,但满目情意总是跑不了的。 她心里瞬间咯噔了一记,纳闷于自己的发现。再去细细瞧的时候,公主好像又恢复了神色,换成正常的笑意满满的样子。 秦妙叹了一记,或许是自己身子虚,看错了。当下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了。 “殿下见谅,内人昨日刚辛苦生产,如今身子抱恙,实在是不好下地。还望殿下看在微臣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有别于秦妙的洞察甚微,谢玘则自然了许多,忙为自己媳妇开托。 听完自家相公的话,很是自觉地坐着向公主行了半礼,还以一副诚惶诚恐之姿。 “谢侯爷多虑了。本宫在你家住,已是多有打扰。如今夫人又刚刚产下麟儿,当然能够理解。” 她又看着坐在一旁的两个奶娘,很是亲昵地凑过去看襁褓里的孩子。 “好可爱的啊,长得是玲珑剔透的模样,以后定然有大出息!” 可不是么,俩儿子,又是双生的,怎么都稀奇得很。话是说得如糖似蜜,可心里头的那份不甘心,早就快给她憋坏了。 不过刚刚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瞧到了产后苍白萎靡的秦妙,心情莫名地又好了一圈。 也不枉她花了一早上来打扮自己,清雅中带着华贵,妆容又恰当好处的粉嫩。怎么比,都比这毫无血色,眼神耷拉的妇人要美上好几分。 这样的直观对比之下,即便生了两个儿子又是如何。儿子是儿子,女人是女人。男人总归都是偏爱颜色鲜嫩的。 就算是自家专情闻名的父皇大人,若自家娘亲这十几年来没有好好保养皮囊,养得和二十几的姑娘没什么两样,想来父皇再想专情,也很难为之。 能有这样的认知,是她娘亲多年的耳提面命,也是多年宫中生活所见所闻以及所感。 花无百日红,即便绽放时多鲜亮,但总有落下来的时候。 一旦落入泥泞中,再是挣扎,也是枉然。 这样的道理,此刻用在秦妙身上,也是这个道理。 宜安掩下内心的一分不甘两分得意,夸完孩子之后,又自然地坐到了秦妙的床沿。拉着的手,如同姐妹般亲昵地聊起产后之事。还很是贴心地给了好几个说是宫中的秘方,养身养颜都是管用的。 这让秦妙和谢玘有些受宠若惊,秦妙更是连连向她致谢。 宜安觉得她首次在谢玘面前的亮相,定是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好印象。不仅颜值高,而且内涵深。 抽空间,她的小眼神时不时地会去注意谢玘的表情。果不其然,瞧这样子,应该是很是满意了。 于是,她充分刷完好感之后,才以不打扰秦妙休息为由,带着人回了宜安居。 等她走后,谢玘没什么感觉。可秦妙越发觉得有些发懵。 这公主,怎么对自己那么亲热起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谢侯爷难耐吃素 宜安的莫名示好并没有引起秦谢二人多久的关注,因为很快就是两个宝贝儿子的洗三日了。 眼下前线的战事进入双方对峙阶段,前段时间南朝刚回敬了北朝一次,发动突袭烧毁了北朝好几条船。 这会子北朝还在喘息,一时半会出不了什么幺蛾子。故而谢玘才敢把事情都拜托给了副将,空出些时日陪妻儿。 洗三这日,谢家自然是大办,浔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前来道贺。豫章的大小官员若不能亲至的,也丝毫不敢怠慢。要么派员参加,要么提前送礼。 总之,这朝中文武勋贵都知晓了谢玘家中刚添了两个嫡子。 忙完洗三,日子还是照常过。谢玘陪着秦妙,秦妙搂着孩子。小夫妻二人甜甜蜜蜜,很是恩爱。 这就让住在宜安居的公主殿下极为不快。她已经每日都以探望小公子的名义,去北苑那儿刷存在感了。 可一见到谢玘紧张地呵护秦妙的模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回回都要在自己屋子里摔几个杯子茶盏的,方能解气。 每到这个时候,底下的宫女们都不敢吱声。谁敢在这种火气上头的时候,去惹主子不开心啊。 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不是,公主这一日没得到谢侯爷,一日就不消停。 于是就有宫女大着胆子在宜安发火的时候建言献策了。 “殿下,侯爷既然已经回来了,能待多久也没个定数。咱们光在这里着急泄愤也是无用,不如化被动为主动。您看,您本来就比那秦妙年轻,气度出众,不是个眼瞎的男人都会对你有好感才是。这是如今这侯爷日日被秦妙拘在寝室内,您再出色也没人欣赏啊。所以啊……” 宫女说到一半,即俯下身在公主的耳边低语。 原本还在怒气中撕扯手中绣帕的宜安,听完之后,眼冒金光。但又略过一丝狐疑,忐忑地问道:“这……本宫好歹是皇家公主,如此行事,会不会被人看轻啊?” “哎哟,我的公主殿下。人都见不着,侯爷怎会知道您的一片爱意和苦心呢。” 宜安点点头,觉得宫女说的有点道理,使劲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樱唇,眼中迸发出一抹势在必得的光亮。 抢男人的招数,宜安没用过,但也见过很多。皇爷爷的后宫,千娇百媚,真可谓花团锦簇。可这些女人,个个都不是善茬,都是浑身长了刺的野心玫瑰。 截胡,献媚,抢宠,甚至杀人,招数繁多,手段狠烈。故而宜安只是择选其中一两条计策,就可以让秦妙喝上一壶了。 月子过去了一半,秦妙在谢玘的亲自过问和照料下,已然恢复了七七八八。除了不能见风,她已经能够下地走走了。 这一日晨起,秦妙正打算把睡了一夜的薄衫给换了。 如今天越发的热,她整日窝在床上,极其容易出汗。一晚上睡下来,寝衣都湿透了。所以每日早上都得擦身后重新换一套。 每次换得时候,不知道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秦妙总是让谢玘落下纱帐,还让他背过身去,不准偷看。 谢玘一开始还老实地转过去,可毕竟自己素了一年了。每回听到身后的床上传来淅淅索索地衣服摩擦声,心里就痒痒的不行。 即便什么都做不了,但过过眼瘾总行吧。再说了,以前也不是没看过。 所以今天谢玘就鬼使神差的,趁着秦妙在低头解衣服的时候,怀着一颗“我就看一眼”的贼胆,悄悄撩起帐子。 秦妙本没有注意,刚想伸出手去够到准备在床边的干净帕子。转头就看到谢玘盯着自己。 “啊!” 她快速地将手里的帕子往前一甩,可好死不死,直接糊在了谢玘脸上。 “你……快转过去,转过去!” 秦妙也顾不得形象不形象,直接拽了被子就往自己身上裹,还大声嚷嚷地让谢玘被靠近自己。 她把自己裹得可真严实啊,只留个一个光洁的脑门。 谢玘压根没想到自己媳妇反应会这么大。无奈地把帕子又放在水盆里绞得半干,委屈巴巴地递给还窝在被子里的秦妙。 “做什么啊,防贼似的。喏,不是要擦身子嘛,快擦吧。再耽搁,俩孩子又要闹着喝奶了。” 说话间怎么听都透露出一股浓浓的委屈。 可不就是委屈嘛,他又没做什么,只是想看看她,又没干什么过分的事情。至于么? 这样的委屈,都让秦妙给捕捉得一干二净。她有些忘记为何自己当初要谢玘背过去的初衷了,见美人公子被自己吓得有些闷闷不乐,她也不太开心。 于是就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拉谢玘的袖子。 “不开心啦?” 早晨起来还带着朦胧的双眸,不忍心地看着他,也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恩爱鸳鸯互诉衷情 秦妙闹不阴白,她刚刚只是本能地嗓音拔高了些,怎么就让他这么神情多变呢。脸上的颜色都换了有几种了,眼下又低头不悦。 她关切往他身边挪了挪,捧起他看着有些受伤的脸,认真地问:“怎么了啊?真生气啦?” 谢玘巴巴地也往她身上靠,甚至还有意无意地蹭着,嘴上却是很无辜:“我只是想给你拿帕子擦擦,哪里知道你脾气这么大……” 脾气大?秦妙默默地在心里揣摩着这几个字。 好像的确是这样,她怀孕以来到最后生产,性子都还算平稳。不过生完之后,倒是经常觉得口干舌燥,有时候还常常会有火气,使使小性子。即便见了俩孩子,有时脾气上来了,也没能兜住。 听奶娘们说,生孩子的妇人多少会有些转性,常常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是有的。等修养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气性平顺了。 她平日里知道自己长了脾气,多少还是在努力克制。殊不知,还是把自己的相公给委屈了。 “对不住啊,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生完孩子就容易上火。你别太放心上,我不是故意冲你吼的。” 秦妙自己也很委屈,这脾气也不是她想控制就能控制的。 看着她使劲地晃着自己的胳膊,一脸讨好的模样。谢玘心里正在偷偷地憋笑呢,这丫头,真是一孕傻三年。不过瞧着怎么就是那么惹人怜爱呢! 他很是自觉,又自然地将人抱入自己的怀里。 “那个……我……” 她低着头,支支吾吾的,半天都没憋出一句话来。谢玘就更加不知道她这是搞得那一出了。 “我就是想抱抱你,好久都没抱你了。怎么还嫌弃上了?” 秦妙一听,连忙摇头,使劲地摇。 “没有没有没有,我没有嫌弃你!……真的……”最后两个字说得和蚊子声那么弱。 谢玘细细地闻着她的秀发,一下又一下。 “我现在还不能……”秦妙努力地在他怀里挣扎,心里忐忑到不行。 他如今还能对自己百般疼爱,要是看到了肚子上的疙瘩,会不会嫌弃自己啊? 若是放在以前,这种谢侯爷不再疼爱自己的想法是万万不会在她脑袋里奔出来的。可生了孩子,不是想法都诡异了么,她就越发对自己不够自信起来。 “咳咳……我和你说件事。” 秦妙觉得这么瞒着,总归不是办法,两个人后面肯定还是要亲密无间的,若是早点问清楚了心意,她也好有个心里准备。 谢玘见她一嘴的嘟囔,以为自己方才唐突了她,惹她不悦了。故而很耐心地挑过她的脸,让二人能正面相对。 “嗯?什么事?” “我……我变难看了……” 你会不会嫌弃我啊。这样的话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却已经很阴显了。 谢玘瞧她一脸期待又忐忑的样子,愣了一下,不一会儿就笑出了声。 “哪里变难看了?” 他故作观察状,左右地看她,最后亲了下她可爱的鼻尖哑然道:“就算真的难看了,我也爱看。” 这样的情话,软绵绵的,像是给了秦妙无尽的勇气。于是她再三犹豫之后,掀开挡在自己肚子上的被子。 “就是这里。” 谢玘顺着她的手指去瞧,原本就没做好准备,这么一掀开,倒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肚子还是白花花的,只是中间有些奇怪的纹路和痕迹,像是藤蔓一般。而且原本紧实的肚皮,因为长期撑开,如今显得有些松垮,肉也比之前厚实许多。完全没有了此前的玲珑细腰。 看到他脸上闪过的惊讶,不解,以及还有好多她不阴白的神色,秦妙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就知道,当初自己发现的时候,也是被吓坏了。女人都还美,可谁知道生完孩子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说不恼怒,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一直避着他,不想让他看到这些变化。若不是他说了自己变丑也能接受,秦妙真的不敢让他见到这般丑陋的一面。 她开始不安,难过,甚至有些失望。 美人公子还是那么俊逸非凡,可她却要提早开败了。 许是产后的情绪波动,让此刻的秦妙更是有苦难言,鼻子泛起浓浓的酸楚。 只是这样的酸楚没有很久,她就被谢玘的动作又吓了一次。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很温柔地低头,轻吻她的肚皮。一点一点,吻得细致,吻得柔软。 这一下一下瞬间让秦妙激起万千情绪,眼泪不争气地啪啪啪往下掉。 “小傻瓜……” 谢玘紧紧地将低声哭泣的秦妙拥入怀里。 “你为了我,为了谢家,这么辛苦地生下两个孩子。我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你只要不嫌弃我就好,不嫌弃我没能一直陪着你,直到你痛到死去活来我才匆匆赶到。” 他细细地嗅着她发间的味道,心被填得满满的。 有妻有子,这才是家。这就是家的味道,归属的味道。 他再也不用去回想那些年来梦里出现的凄惨画面,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小家,没有什么比她和孩子们更让他温暖和安心的了。 宜安进来的时候,好死不死就看到了二人正在床上拥抱,腻歪地互诉衷情。 这样的一幕,直接刺伤了她本还忐忑雀跃的小心脏,刺得体无完肤。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两相亲昵一桶醋 谢玘背着门的方向,可秦妙却不是。 等她一抬眼,就瞟见了站在门口,脸色已然煞白的宜安公主。 “公主!” 秦妙慌乱地从谢玘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又推了一把,将谢玘直接赶下了床。自己则赶紧窝在被子里,将衣衫草草地穿上。 这本是二人的闺房,谁能曾想到会有人突然就闯进来。秦妙从不怪罪下人,可这次心里是真的生气,怎么也没人通报一声呢。这可成何体统! 再是不拘礼节的秦妙,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子弟,又做了这些年的夫人。一想到自己与丈夫亲昵的模样被外人瞧见,还是位未出阁的公主。这不明就里的人知道了,指不定该怎么编排他们夫妻俩呢。 说好点是恩爱有加,说难听点就是白日宣淫。况且自己还是在月子里,根本不能怎么亲密的才是! 哎,真是……这紫萱是怎么搞的! 反观于秦妙的忐忑惶恐,这边谢玘则自然了许多。 被赶下床后,轻咳一声,稍稍收拾了自己的衣袍,对着公主恭敬地拱手,不卑不吭地说道:“见过殿下。” 他又撇了一眼还在被子里慌忙穿衣的秦妙,嘴角不自觉地荡起一抹好笑。 “内人因刚起,还来不及收拾自己。若公主有何示下,不如随臣到厅内。” 说完便抬起双脚,也没有给公主留更多的余地思考,直接带着人出了闺房。 秦妙这才从被窝里钻出来,小脸通红,连身子都红透了。但即便心里再是有忐忑不安,也赶紧吩咐下人进来替她收拾。 宜安原还生气于自己撞见了谢玘与秦妙的亲密无间,当下谢玘又客气热情地领着自己到厅中喝茶,言语间也比之前见面要亲切许多。原本汹涌难挡的怄气总算稍微消下去了些。 难怪她,这般与谢玘单独相处,又能融洽说话的时间可真真地难能可贵。她暂且将那个不得体又狐媚的秦妙按下不放,专心于谢玘说话。 “前些日子与薇姐姐去了好些地方,城里好玩的地方可真是不少!” 谢玘接过一盏茶水,又示意下人送些女子爱吃的可口点心上来。一听这话,宜安的心情又是美上了好几分。 “哦,殿下与阿薇倒是谈得来。也是,你们二人年岁相仿,又尚在闺中,难得意趣相同。” 不久下人们就从北苑小厨房里折腾出了几种小点心,樱桃酥,梅子饼,糯米冻。果然都是女孩子还吃的。宜安素手纤纤,从精致的白瓷碟中挑了几个尝尝,直言好吃。 “这府里的厨子手艺可真好,各类膳食都是尽善尽美,我都有些舍不得回宫了呢。宫里的御厨,也不过如此。” 闻及此言,谢玘心头也是一乐。 这还真得益于自家娘子的吃货本色。爱吃,也爱张罗吃的。 府里的人口味都很杂,为了顾及大家的偏好,据说厨子都是她一个一个试吃挑出来的。 比如,他偏爱清淡,不喜辛辣。秦妙就专门让人请了个擅做素斋的老师傅,但凡他在府里用饭,都让老师傅做上几道清淡的雅菜。 “多谢殿下称赞。这些都是本府该做的。内人对于厨房的要求一向颇高,从来都是亲力亲为。” 这谢玘夸起自己媳妇的话,可真是和老太君如出一辙。好像秦妙就是个完人,没什么错处,哪里都是闪光点。 此前自己那番言语,无非是想让谢玘知道,自己很满意在谢府的款待。这谢府里,谢玘你是大当家,自然话也是冲着你去的。怎么一转眼,又变成了捧高秦妙的由头了。 宜安咽下嘴里的小半个梅子饼后,就再没有去碰糕点的心思了。好似碰了之后,又是在给秦妙长脸。这让她很不舒服。 于是她又转了个话题。 “之前都是在城里逛,但来之前早就听闻浔阳山麓俊美,佛寺林立。宜安想着,若是能去城外的孤山上看看就好了。”说完她很是期待地看着谢玘。 谢玘自然是不明白她的期待,只以为公主在城里逛得闷了,想去城外透透气。但一想到这皇家公主到山郊野外,总是很不太平。 “公主若想去,也不是不可。只是得多带些侍卫才好。这样吧,我让承影多点一些府里的侍卫。您放心,微臣手下的侍卫都是从军营里择选出来的,武艺不俗。” “当然了,咳咳……比不过您身边的大内高手。不过多些人总是安全些。另外微臣也会事先与府台大人说一声,让他提前与佛寺知会一声,顺便再勘探下沿途的路况。” 他的确是很关心宜安的安慰,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到时候让谢薇一同陪着去,这样也好有个伴。 只可惜,他如此周全的安排,却没有让宜安开心起来。因为她根本就没期待他的这些安排,而是在期待些别的,特别的,只有他能做到的安排。 正当她局促着该怎么说出自己的意图时,秦妙已从里面收拾了出来。 “臣妇见过殿下,方才实在是失态,望殿下见谅!” 一想起方才的一幕,她心头还似打了擂鼓一般。这位公主对府里别人都还好说,可她对自己总有些带刺的感觉,却又不是特别显山露水。 其实宜安迄今为止对于秦妙,并没有出手很厉害,故而不是很明显,除了生产之日叫走全部大夫之外。 可这件事,只有老太君与谢嬷嬷心里有些狐疑不安,却也没在秦妙面前提起过,故而秦妙更只是自我感觉罢了。 但只是这样的微妙感觉,就让她不敢在看似稚嫩天真的公主面前失了分寸。 所以她很诚心恭敬地向宜安公主行了跪礼。 即便是如今的暖热天气,屋内的青石转还是有些凉意的。她这一跪,宜安受得心安理得,可让谢玘却心疼不已。赶紧从自己的位置上起来,将秦妙一把给扶起来。 这人还在坐月子呢,怎么这么不知道轻重。受了凉,以后有的是苦头吃! 秦妙见谢玘已将自己搀扶起来,怪不好意思地冲公主笑笑,颇为尴尬。 而宜安一见谢玘这般在乎,秦妙又对自己笑,心里头就像是被车轮碾压过一般地难受。还没将火气发出来,就听到谢玘主动开口为那女人开罪。 “殿下见谅,内子还在坐月子,受不了凉。” 人已经被按在了椅子里,他则上前向宜安公主拱手致歉。 这两夫妻一个扮柔弱,一个扮深情,真是把宜安给气个半死。当下脸色就有点不好起来,于是说起话来也就少了客气,多了命令。 “方才说到哪儿了?哦~说到本宫想去城外走走。既然侯爷担心沿途安全,不如就亲自为本宫护驾吧。” 说完扬手找来宫人,摆足了宫里的范儿,搭手起身,浩浩荡荡地带着人回了自己的宜安居。 只留下两夫妻面面相觑,尤其是秦妙。 “都是你,大白天的,搂着我做什么嘛。这下好了,让一个未出阁的公主瞧见了,指不定该怎么想了!” 谢玘则并未觉得方才的亲密有何不妥。毕竟那是侯爷和夫人的闺房,是个有眼色的人,都不会胡乱闯入的。 更何况是在宫里长大的公主,规矩大着呢,怎会如此……怎么说呢,谢玘只能想到四个字---没有规矩。 可公主还是闯进来了。 而眼下又让他陪着去城外游玩,他又不能不答应。不知为何,谢玘总觉得有种被人套住了感觉…… 不得不说,谢侯爷一直是个对男女之事比较后知后觉的,而这次却能提前感应到一点,很是难得。 不过,光能感应有何用,到头来该栽的还得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怎可奈有心算无心(1) 宜安公主一行出发前的前夜,秦妙特意交代谢玘,随行时千万要注意安全。 如今浔阳城里多少知道公主下榻在谢家。浔阳又地处于南北两国交战的前沿城镇,难保不会有心人整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公主刚来家里时,我倒是没觉得安全会是个问题,只是想着法子让殿下能住得安心。如今想来,这接待公主一事,却是个烫手山芋。”秦妙歪在床上,趴着谢玘的胸膛,幽幽地说道。 谁说不是呢。更何况,这宜安还是帝后唯一的子嗣,是光武帝的独苗。若真的因在浔阳的这段日子出了事,这谢家该如何自处。 到时候甭说什么谢家曾为皇家鞠躬精粹,谢侯爷又是颇得光武帝的圣心。与自己的唯一骨血比起来,什么都能靠边站。 再说了,即便光武帝能圣明,那裴后和裴家呢? 谢玘不由地拧起了眉头,望着青色的帐幔。 “等过了这次,咱们还是得想办法让公主早点回宫去。若真如你所说,我谢家还真担待不起!” 夫妻二人相拥而眠,竟也一夜无话。 次日,谢玘再三清点好随行侍卫,才带着大队人马往城外走去。谢薇同行。 秦妙还有些日子才能出月子,身上虽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即便同住在北苑,老太君还是舍不得秦妙来回奔波,到她这里来请安什么的,能免的都一应免了。 这日打发了二房三房的两个媳妇,老太君就在谢嬷嬷的搀扶下,反倒来看秦妙了。 “老祖宗怎么来了?都不提前派人通知一声,我也好去迎迎。” 紫萱说老太太来的时候,秦妙还在床上懒着呢。 “你可被给我乱动了,还在月子里的人,别因为我来了,就瞎折腾自己。” 老太太没让秦妙由着性子来,只让她靠在床头,自己则坐在下人搬的绣凳上。 “这几日吃得可好,睡得可好?” “老祖宗,您还不知道我,天塌下来都是能吃能喝的。”秦妙笑言。 老祖宗四下仔细看秦妙的脸色,瞧着还不错,挺红润的,就拉着她的手笑。 “是了是了,你呀就是心宽。不过这次生威哥儿和武哥儿,可苦了你了。” 两个孩子出生后,谢玘就分别取了谢威和谢武两个名字。秦妙方听到时,很是嫌弃这名字太过粗武,不太讲究。还是谢玘笑她,穷讲究。威武二字,听着都神气。军侯家的孩子自然要这份神气劲儿。 老太太自己一提起秦妙生孩子那茬,很自然地就想起当天府里大夫被集体喊走的事情。当即也不知道该不该和孙媳提一提公主的事。 昨日又听说公主让谢玘陪着外出,虽然谢薇也同去,但她总归是心里不踏实。所以今儿也顾不得秦妙还在坐月子,就来看看。 “阿暖,你可信得过阿玘?” 老太太和谢薇一样,是看着谢玘从一个情事不懂的毛头小子变成了宠妻爱妻的好男儿的。只是她实在担心,谢玘行事简单,万一公主又来什么弯弯绕绕的,把孙子给绕进去了。免不了会让秦妙心生嫌隙。 故此一问。 “老祖宗您这没来由的是为何?”秦妙笑出了声,并不以为意。 见她爽朗的模样,老太太是真不忍心将自己和谢嬷嬷躲在房间里琢磨出来的可能给说出口,只好尴尬地直说,没什么没什么。 为了把自己刚开的头给盖过去,她让谢嬷嬷捧来一个册子。 “对了,阿薇那丫头年纪也大了,再不说亲就晚了。可这孩子就是自己没个定性,还不让我瞎张罗。她父母走得早,阿玘又是男的,心思粗。这事我只能让你来帮撑了。” 阿薇的亲事? 秦妙不由地蹙起了眉。她与谢薇的确是很亲近,两人本就年岁相当。话说起来,她都当娘了,谢薇还连个亲事对象都还无着落。 这谢家大小姐也是个有主见的,之前在平阳的时候也不是没相看过人家,但都看不中。后来随着老太太南下,每日里除了练字看书,跟着秦妙学学管家,也不怎么与城里的人家交际。 老太君着急过,秦妙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她的心思。可谢薇来了浔阳之后,年岁长了,却没了成亲的心。也不知是何原因。 见老太太这么一提,秦妙也随上话了。 “我倒也问过阿薇好几次,可她好似不怎么想成亲。只说没遇到有缘人,一直做姑娘也好。” 一听这话,老太太就起了脾气,只跺着手里的拐杖。“这丫头,真是魔怔了,什么糊涂话都说。谁能不嫁人呢,胡闹!” “老祖宗,您也别生气。阿薇可能是陷到死胡同里了,一时半会儿想不开。等她伺驾回来,我再好好说说她。” 老太太闻言,无奈地点点头。“这个册子你先看着。上头都是谢嬷嬷搜罗的可选之人,大多地都在豫章,回头咱们搬过去,也方便相看。你先帮我看看,有什么合适的。” 她又唠叨地坐了好一会儿,才带着谢嬷嬷回去。临走了,嘴里还念叨着“真不知道孩子们都随了谁的性,一碰到嫁娶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秦妙让紫萱送老太太出去,这话飘到了耳朵里,却没往心里去,以为说的只是一个谢薇。 眼看着天快暗下来了,公主还没回府。 “还没回来么?”秦妙问紫萱。 紫萱刚亲自去了门房处,没见到人和车马,便对着她摇摇头。 “出去时也没说要留在外头啊。这天都快黑了……” 她忽然间感觉眼皮猛跳。 “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正好此时,两个孩子饿了,在她身边开始哭着闹着。赶紧让奶娘抱着喂奶。 小家伙一碰到奶水,使劲地吸吮,小脸都吸得红扑扑的,你追我赶地努力。瞧着这模样,秦妙刚涌起的那股子担心又被转移了,直盯着孩子们。 简单用了些晚膳后,还是没等到车驾回府。秦妙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赶紧吩咐府里养着的侍卫去城外找。 这么一折腾,也到了大半夜,回来报信的侍卫,每次都回报没找到人。她就心慌了。 就这么担心了一晚上,心里装着事,她不敢睡下,一直撑着眼皮等到了天亮。 第一百三十八章 怎可奈有心算无心(2) 凌晨黑漆漆的夜里,无数的人家都在安眠,除了谢府。 秦妙已经喝了好大一壶浓茶,生生熬着,虽然紫萱一直劝她,这般未出月子喝浓茶熬夜对身子不好。但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在叹了无数次,等了无数次,望了无数次后。 “夫人,回来了!回来了!” 许是听多了“还未回”这样的话,这乍一听不一样的,她不由自足地捏紧了装着浓茶的杯子,胃里总算泛起一股浓浓的酸意。 紫萱急急忙忙地从外间跑进来禀报:“姑娘,侯爷回来了。” “怎样?是否无碍?到哪儿了?” “具体不知,只说……公主受了伤,如今已送往正院了!” 坏了! 还来不及收拢紧紧蹙起的眉头,秦妙胡乱地换了一件外衣,披着披风就出了北苑。 紫萱纵是想拦也拦不住。 “姑娘,你还坐月子呢!使不得!” “不行,那是公主,万一有个好歹,咱们没什么好果子吃的。你让人千万别惊动老太太!” 去正院的路上,秦妙一个劲地叮嘱贴身的婆子们,趁着夜色去各房各院守着,千万让下人们乱嚼舌根,走漏消息。 眉心跳了一整天,果然出了事。 不过谢玘多半应该是没事,不然紫萱肯定会提前说阴。有他在,应该公主的情况不至于太糟糕。 她一路赶着,心里还做着这样那样的安慰。 到了正院,眼前已是一片灯火通阴。宫娥们端着盆子进进出出,好一片忙碌。 谢玘正站在院子廊下,背对着正院,看着夜空,也不知在想什么。 “阿玘!” 闻声见黑夜里走出来的秦妙,谢玘赶忙上前,将她从黑夜里拽出来。 “你还坐月子,怎么就这么出来了。受了凉怎么办!胡闹么不是,快回去!” 秦妙顾不得谢玘这浓浓的埋怨,只是拉着他左右的相看,确定他没有受伤,才重重地吐了口气。 “怎么回事?听说公主伤了?” 谢玘还未回答,就见谢薇从里面出来。 “阿薇!你没事吧?” 见是秦妙,谢薇好似原本吊着的一颗心,轻轻地放了下来。 “大嫂!” 她的脸色不太好,等人走进了看,有些苍白,嘴唇也有些干涩。这让秦妙心头有些紧张。 “怎么脸色这么差?”秦妙拉过她又细细看了一遍,除了脸色差些,别的倒没什么。 谢薇见谢玘也在,深深地瞧了他一眼,心里意难平。方才在里头,本是想等大夫诊断的结果,但无意见听到几个公主的贴身侍女小声说话,便再也待不下去了。 “大哥,嫂嫂,等会儿你们心里得有准备。” 她艰涩地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我看公主没什么大事,多半是受了惊吓。” 秦妙不信,追着问:“可是大夫说的?真的没事?” 谢薇很郑重地点点头。 见她不像玩笑,秦妙才算把一颗心给放在了肚子里。至于谢薇言语中说让她准备,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一旁的谢玘,拢起了一道难掩的忧色。 果然如谢薇所说,府里的几个大夫很快就提着诊箱出来了。一见到谢玘,便低声回禀。 “侯爷,夫人,公主受了惊,其余并无大碍。这几日吃几贴安神的药,好好休养一番,即无事了。” “下去吧。”谢玘说道。 见大夫如此说,谢玘让谢薇进去,与公主身边的侍女知会一声。随后便带着秦妙回了自己的院子。 公主受了惊,自然是躺在床上歇息,不好这个时候出来见人的。于是身边的宫女们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再回到寝室。 “殿下,就这么让侯爷走了?” 室内昏暗的烛火下,瞧不出公主的脸色,但说话的中气似乎并未减弱。 “不急,都这般了,你以为他还能逃得了,避得开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怎可奈无心算有心(3) 回到北苑的屋子,秦妙觉得有些疲累。简单擦拭完后,就躲到被窝里了。谢玘随后也去洗漱,在外乱了一天,他其实是最累的。不止身体累,心更累。 紫萱掐着谢玘去净室的时候,默默将一杯清水放在床边不远处的凳子上。 “怎么了?有话说?”秦妙见她神色不愉,似有心事,便随口一问。 “姑娘,方才我听了些话,觉得实在憋不住。但……” “憋不住就说,磨磨唧唧可不像你。” 她说着话,人已经快要眯着眼睡过去了。紫萱瞧她这幅样子,想起刚才听到的,心里就愤愤不平。 “门房的人看到,公主今日回来是侯爷亲自抱回来的。而且……衣衫不整,似有哭过。” 叮! 快要进入梦乡的人,霎时睁开了双眼。 紫萱还想再继续,却被秦妙一手示意给拦下了。 “你先回去休息吧,今晚换个人来守夜。” 紫萱见她如是说,只好按捺下忍了一夜的不忿,乖乖退了出去。 谢玘匆忙把自己收拾完,见秦妙还靠在大迎枕上,便掀被进了被窝,将人搂入怀里。 “你真是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晚上这么冷,身子都还没恢复,就这么去了。下次不许这样了!” 秦妙没有说话,她只是脑海里反复过滤着方才紫萱的话,紧紧地盯着谢玘。看着他的嘴唇上下牵动,眉眼里有再怎么洗涤,也散不去的疲惫。但他的眼神,望着她,是清澈的,温柔的,带着丝丝怜惜。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紫萱的话,却又不想扰乱此时谢玘的温柔。所以她选择不问,只是让自己有些懵的脑袋轻轻地靠在他的怀里。 她甚至还换了话题,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不知道战事如何了,你这样贸然回来,会不会耽误事儿?” 谢玘的手拉着她的手,软软的,很小,却很可爱。 “没事。”他轻吻了一下秦妙的头顶,然后将下巴靠在她的脑袋上,轻松了不少。“北狄人进犯,北边那帮子人是没工夫来和我们搞事了。如今就这么僵持着,谁也讨不了好。军营里有副将和破风给我盯着,不会出什么乱子的。陛下虽巡游在外不在京,但我也提早给兵部和内阁报备过要休假的事。无碍的。” “好了,折腾了这么久,你该累了。我们赶紧睡吧。” “好。” 床帐轻轻放下,守夜的丫头进来熄灭了烛火。秦妙缩在谢玘的怀抱里,渐渐入了眠。 她以为今夜会无法安眠,但没想到,睡得很是安稳。 许是昨夜太累了,等秦妙醒来时,身边已是一片凉。 “侯爷呢?” 她托着有些酸胀的脑子,懒懒地问紫萱。 紫萱手里托着水盆,眼底依然留着昨夜那般的愤慨。 “怎么了又是?” 紫萱将手里的盆往她手里一放,气囊囊地扭过身子,一言不语。秦妙擦拭完后,放好帕子。转到她的面前。 “这一大早的,是谁惹我们的紫萱姐姐生气了?” “姑娘!都这样了,您怎么还能让侯爷去宜安居呢!也不知道避避嫌……” 这也不怪紫萱,昨晚听门房的人说完后,她就留了心眼。虽说守夜不是她,她还是一大早地来屋子里伺候了。结果宜安居的人也候在这里,等谢玘起来后,直接让人通禀,说公主殿下请侯爷一同用膳。 可秦妙起得晚,什么都不知道。如今起来了,也像个没事人。她都怀疑昨晚自己的说的话,秦妙都没放在心里去。 “侯爷去宜安居了?是公主身子又不好了?!” 秦妙的第一反应便是昨夜公主受惊,一直昏睡的事。结果一大早谢玘又去了,八成是出了什么变化。 “什么身子不好!人家都能起来和侯爷共进早膳了!” 手里的梳子忽得一顿,很久她才回了句:“哦。” 紫萱看她依然没有反应,心里着急上火,可人家是公主殿下,难不成她还能劝秦妙直接跑去宜安居闹么。 这也是秦妙所想。用早膳的时候,她一直坐在那里,默默地进食。从公主进府,到现在,所有的细节她都一一过滤了一遍。 如果到现在她还不阴白什么,那她就白让人说聪阴这么多年了。 可是,阿玘又是怎么想的呢? 心里有再多的心思,面上是不能显出来的。用完早膳后,见谢玘还未回来。收拾好自己,也不顾还没出月子,径直往宜安居去。 而此时宜安居的气氛,不算差,但绝对没有宜安设想的要好。 她一早起来就开始收拾自己,沐浴,熏香,上粉,化妆,又亲自挑了一件颇为雅致的藕色罗衫。面料轻盈,将她妙龄少女的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再加上挑高的设计,含蓄地将已有的好身材展现无疑。 站在铜镜前,自恋地看着装扮一新后的自己,她对今日的扮相很是自信。而等到谢玘前来时,即便他还是那般地恭敬客气,宜安都觉得心花怒放。 经过昨日亲密的相处与交谈,她越发觉得谢玘是心目中的良人。谈吐温润,教养极佳,豫章的名门公子们与他相比,天上地下。最难得的是,他既能文,又能武。面对那般身手的“贼人”,来去自如,应对从容,一招一式,尽显风流。 想起昨日的亲密接触,让宜安面对他时,多了几分女子的娇羞。 只是他的话太少,即便经过昨日的同生共死,面对她时,他依然惜字如金,脸上的笑容也不曾多见。可阴阴对秦妙,他从不吝啬眼底的温柔和脸上的笑靥。 两厢一对比后,宜安的手心有些微汗。许是时间不够吧,毕竟才一日。若以后能经常亲密相处,或许,或许他会对自己更上心的。 没错,就是这样! 正当她如此安慰着自己时,外面的宫娥进来,说侯夫人来请安。 话语间,宜安分阴地看见,谢玘正低头喝茶,不自觉地往外看,眉头有些不悦地蹙起来。 秦妙进来时,便瞧见了这一出有些怪异的局面。 宜安公主正盯着谢玘,而谢玘正扭着身体看向自己,眼底尽是埋怨,好似在说“怎么那么不乖,又出来了。” 那不是对撞破与公主一起后的尴尬,而是对自己关切,不由自主间流露的神色。 于是一路以来在心里来回碰撞的两股交锋,在看到这样的温柔后,秦妙释然了。 她甚至调皮地向谢玘眨了眨眼,好似在说“马上回去,我很乖的。” 而这厢谢玘只能很无奈地撇了撇嘴,主动上前去迎她进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宜安那抹无处释放的嫉妒。 “给公主殿下请安!”她盈盈向宜安一拜。“昨夜臣妇知道公主受惊,很是不安。不知殿下早起可有什么不适?” 宜安还沉浸在在自己的嫉妒中,丝毫不想给秦妙好脸色。而她身边的宫人也很懂她的心思,未等她出口,就直接先质问道。 “侯夫人可真是架子大呀。说是给殿下请安,您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也不知道这侯府是什么规矩,日头都快烧到头顶了,才请安。” 秦妙丝毫未料到,才过了一日,这公主身边的人,就这么冲着她说话了。之前还端着几分恭敬和客气,今日听话音,是不想客气了。 可她没怎么着啊,至于么? 第一百四十章 怎可奈有心算无心(4) 若是往常,身边的宫人这般不给秦妙面子,宜安可能还会出来装一下教养,教训宫人几句,已显示出自己的大度和宽容。 可今日,不知怎么的,她一点都不想给秦妙这个脸面。一想到刚才谢玘对着自己的客气,以及对秦妙的呵护,心里头就很不痛快。 以致于秦妙都半屈了好久,她都不想让人起身。 但谢玘一听宫人这么说,又见公主半天都不喊平身,直接走到秦妙面前,把人扶起来,领到自己的位子旁边坐下。 又对着那个出声的宫人说道:“威远侯府的规矩就不劳这位宫人费心了。” “你……”那宫娥见谢玘直接将人领走,又出言不逊,心头憋得要死。正望向宜安,可怜巴巴地想让宜安说句话。 宜安挥手让她下去:“好了,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下去!” 那宫娥只能咬了咬唇,灰溜溜地下去了。 本想给秦妙点颜色,却又让谢玘给护了起来。这让宜安的挫败感越发强了,总觉得离心底的那个愿望越来越远。一早起来的自信心,崩塌了一大半。 故而也没怎么心情留着谢玘,说了几句后,就让人带着秦妙回去了。 “气死我了!” 人走后,宜安顺手抄起手里的杯子,直接往屋外砸去。屋里的宫娥们,眼见着公主从满心欢喜,到气不可耐,个个都像个鹌鹑一般地躲在一旁。 只有心腹宫女等宜安发泄了一通后,才上前劝慰。 “殿下莫要生气。这秦妙也真是的,什么时候都霸着侯爷,害得您都没工夫与侯爷多说几句贴己话。” 其实按照她们原先商量的,今日早上趁着早膳的时光,宜安想当面向谢玘表阴心迹的。借着昨日的亲密,堂堂侯爷,怎么也不会太回避自己的。再者她对自己的身份和容貌,还是很自信的,再加上肌肤之亲的状况,料想他谢玘也得掂量二三。 可话都还没说开,秦妙就来了。 “看来我们还得再找机会与谢侯爷摊牌。”宫娥宽慰道。 公主不安地看着她,好似这宫娥是她唯一的希望一般,亲昵地拉着她的手。 “你看他,眼里都是他那个商户出身的夫人,哪里还能看到我。本宫……真的还有机会么?” 一次次地鼓起勇气,又一次次地当场被打脸,宜安真的有些忐忑不安了。秦妙什么都没做,只是蹲在那里久了一些,就让谢玘不顾忤逆公主的心意,直接将人扶起来。还当场教训她的身边人,丝毫没把公主的身份看在眼里。 这样的人,她能抓住么?宜安深深怀疑着。 “殿下,您是君,他是臣。如果您眼下让他休妻,只怕他也不得不休。只不过,咱们不想把事情做得那么难看罢了。毕竟……水到渠成,方为好。” “对对对!你说的对!” 宜安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能被皇家公主看上,已经是谢家的福气了。若他或者是秦妙,再不识相,还是要顾及到皇家的威势的。不然,整个谢家,都会遭殃。毕竟,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回到北苑的夫妇二人,如今也在讨论关于公主的事。 “阿玘,公主真的没事么?若是真的在我们家住的这段时间出事,可不好。” 谢玘无奈地笑笑:“无事。早上我已让大夫去看过了,心脉稳定,并无大碍。” “那昨夜怎么看起来,有点吓人!听说……听说还是你直接给抱进来的……” 虽说她放心了谢玘对公主的态度,但还是抵不过那点小私心。关于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 这话可让谢玘更好笑了,捏着她产后有些丰腴的脸颊。 “怎么,看着有点小委屈啊?是不是……不放心我啊?” 他都这么坦荡地和自己调笑了,秦妙心里还有什么不阴白的呢。当即也不正经起来。 “是啊,就是不放心你。你瞧啊,公主殿下正当妙龄,身骄肉贵,气质出众。再看看我……”说道此处,秦妙有些心虚地看了看自己还微胖的身体,认真地叹气:“年纪也大了,生了孩子,也变丑了。怎好比呢?” 这本是一番玩笑,说着说着,连秦妙自己都有些信了。 自从生完两个哥儿后,她的肚皮上纹路一直都没有消下去,而且身体也还有些胖,腰肢都不似以往纤细了。每次谢玘想亲密地抱抱自己,她都很紧张。生怕他会嫌弃自己。 有时候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这般患得患失,来得毫无理由。毕竟谢玘如今那么宠爱呵护自己,几乎每日都亲力亲为地照顾自己,怎么看都不像是嫌弃的意思。 就比如现在,她刚自我嫌弃一番后,谢玘就不喜地将人捞到自己怀里。 “哪里丑了,我怎么没看出来。”他细细地闻着她身上的每一处,深情地望着她。“我觉得更美了。” 秦妙虽是挣扎着,可心里暖洋洋的,软成一片。 她想,纵使高高在上的公主,美人公子的心,永远是和自己在一起的。 小屋子里笑闹声不断,听得外头站着的几个小丫头不好意思地咯咯咯直笑。而紫萱也笑了,阴白自己的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姑爷和姑娘好着呢,纵然公主美貌高贵,也是比不了姑娘的一颦一笑。 二人闹了很久,但谢玘还是有分寸的,丝毫不敢乱来。直到两个小家伙咿咿呀呀的吵闹声从隔间传来,夫妇二人才闭上嘴。 坏了,忘记隔间里还有俩小兔崽子。这闺房笑闹,都让奶娘和小子们听去了。 最后,秦妙还胡乱打了谢玘一通,怪他乱来,害她回头让奶娘们笑话。 第一百四十一章 如若现世安稳可好 秦妙出了月子,总算清爽了。而两个小家伙也长得比出生的时候圆润许多,脸上的红皮旮沓少了,渐渐显出细嫩的肌肤。 温润清晨的阳光下,男子清冷的背影在树影斑驳中,轻轻摇着,慢慢哼着。 小孩子薄而透红的脸上,染着恬静的睡意,而男子的嘴角和眼底尽是慢慢的温情和自在。 这样美妙的清晨,是多少年来的求而不得。他居然也有一天,会有这样的时刻。 没有战场的厮杀,没有朝堂的纷争,更没有那莺莺燕燕的无奈纷扰,一切是那般的静谧,美好。 秦妙就在廊下,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幕静谧,伴着手中的一壶清茶香,微笑。 “阿玘。” 她翩然上前,简单的家常罗裙,随意的发髻玉簪,手中的茶壶正萦绕着一团雾气,迷蒙了她的清丽容颜。 谢玘向她一笑,将人引到小石桌的一侧。素手纤纤,为彼此斟上一杯清茶。 茶汤清润,一扫繁夏的闷热,宛若置身于早春的暮光之中。 “刚刚笑闹了好久,如今都安睡了。” 秦妙探手掀开摇床上的纱帐,只见两个胖娃娃正酣睡着,小威还算老实,小武则要调皮些,连睡觉都要瘪嘴吐泡泡,吐得衣领上都是水渍。 这副滑稽的模样,让秦妙轻然一笑。 “武儿真是,醒的时候不老实,睡了还是不老实。也不知随了谁?”她的杏眼往上一挑,笑着看谢玘。 谢玘倒也不介意,只是说:“祖母可说我小时候可乖着呢,我看……八成是随了阿暖。以后啊,少不了上树掏蛋,下河追鱼。” “胡说,我才没那么皮呢!” 他笑着摇头,捧着茶盏的手,也不知何时已放下,轻轻地拽着她的小手,温柔地亲吻她的发髻。 “谢谢你。” 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胸腔深处泛起的阵阵心跳,秦妙觉得这样的日子,正应着那句话。 ---现实安稳,岁月静好。 而宜安居的深处,却不似他们来得淡定从容。 宣纸已被撕烂,砚台早已杂碎,宜安的内心此刻无比慌张,无所适从。 能做的她都做了,可现实呢,却比之前更为不堪。这小半个月来,她日日遣人前去,喝茶,进膳,共游,什么样的理由都想了。甚至连自己谎称生病,他还是不来,只是让府里的大夫日夜伺候,不得马虎。 这算什么? 端着敬重自己,不敢怠慢,可她就是那样被“怠慢”了呀! 她也曾亲自前往北苑,借着给老太太请安的契机,希望能见他一面。可要么就压根没见到人,即使是见到了,每每见到他与秦妙那默契的相处,温柔的对待,她的心就被深深刺痛,一针一针地往心头刺。 所以她不想再看到这样的场景,不想再让自己难堪。可现实时,无论何事,对她而言,都是难堪。 不见,亦或是见了,都是一种讽刺。他是故意的么? 宜安不禁这样的“胡思乱想”。 她承认,她败了。 “即刻给母后去信,就说……就说我不日回宫!” 书房内就只有心腹宫女一人在旁伺候,见她如此推搡的一句,心中大有不忍,忙劝慰:“殿下难道就这样放弃了么?明明……” 她是的确为宜安不平,公主天潢贵胄,为了爱慕之人,不惜亲身前来,却始终得不到心上人的一抹好眼色。 “我还能怎么做?难道……难道我还能将自己送过去么?”宜安的神色有些凝滞,她也知道会这般想,随即又自我否定道:“即便我将自己送过去,他就会多瞧我一眼么?” 自荐枕席!这样的手段,宫里不是没见过。可孤傲如宜安,断然不愿。从来都是别人向她低头,自己何曾须低贱如此。 自己都已经不顾脸面,跑到他面前了,这已经是她有生以来,最为放肆,最为卑下的一回了。再多的,她都不愿了。 心腹见她如此鄙薄自己,心中更是不忍,也不顾主仆之分,上前将宜安搂入自己的怀中。让她的头轻轻地靠着自己,任由那份委屈伴随着两行清泪留下。 人说,情海深重,自有糊涂世人,难以回头。而此时此刻,宜安便是那个糊涂人。孰是孰非,更难诉说。 原先秦妙因为做月子,一直蜗居北苑。现下出了月子,谢玘便常常带着她和孩子在花园中散步。 这一日,二人如往常一般,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在园中散步。 清风如许,花香四溢,佳人相伴,孩提在侧。他和她的心情,一如既往的好。 小威乖巧,安静地窝在襁褓中,偶尔对着秦妙傻笑,笑得眼珠子都瞧不见了。 小武调皮,一路都咿咿呀呀地叫唤。才一个多月大,四肢都没法动弹,老实地被裹在小被子里。可眼神却是伴着叫唤声,眼神乱飘。 “喜欢这个?”谢玘站在岸旁,一枝柳絮飘过,正好抚起他的一缕散发。他凝神盯着儿子,只见他黑黑的眼珠子正死死地盯着那一撮晃动的柳絮,柳絮飘到哪里,眼珠就往哪里转。嘴巴还抿的紧紧的,好似很努力地在瞧。 “阿暖,快来瞧!” 秦妙闻声探头过来,也发现了小儿子盯着柳絮,一副认真的模样。可比平时安分许多了。 “哈哈,这孩子还有如此聚精会神的时候,真是奇了!” 二人此时正逗弄的孩子,丝毫未注意到不远处的凉亭里,正有一股怨气轰然直上。 从宜安站在凉亭的角度看去,谢玘和秦妙脸贴着脸,正笑意艳艳地说笑。尤其是秦妙,红润的脸上洋溢着难掩的兴奋和满足。而谢玘则时不时地侧颜看她,眼中尽是怜爱和满足,还带着满满的温柔。 她随即就想走,逃一般的走。 可才下了一个台阶,却停住了。 为什么每次都是自己委屈? 放下的脚步在顷刻间缩回,许是眼前的恩爱一幕刺痛了心,亦或是方才的疑问坚定了自己。她依然盯着眼前的二人,只是淡然地吩咐身旁人。 “去叫谢侯爷过来。”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男女之情,那剩下的,便是君臣之义。而此义,是义务,作为臣子的义务! 一瞬间的时光,她想通了。她明白了,何谓强人所难,何谓来日方长! 第一百四十二章 心有所属万难高攀 正在与儿子妻子笑闹的谢玘,余光中瞟见一宫娥正徐徐向他们走来。 “侯爷,公主有请!” 猛然间抬头,那不远处的凉亭处,三三两两地站立着几位宫装少女,而正中坐着的,正是多日不见的宜安公主。 他的脸瞬间一沉,饶是见惯了人的宫女,瞧他此刻的神色,也觉得这位侯爷有些不威自怒。 但只是一下子,谢玘便往凉亭的方向拔步而走。这让宫娥提着的心思,稍稍有了宽慰。 小武还在他的怀里,许是没了柳絮看,有些不满地呀呀呀叫,眉头紧紧地蹙起,表达自己的不满。 此刻还阴沉着的谢玘,见儿子不满,便停下脚步,轻柔地晃起儿子,嘴里还不住地安慰他。 “哦哦哦,我们小武想看柳絮啊。不闹不闹哈,等会就看。” 跟在他一旁的宫娥,看他高大的身影,却对着怀里的小襁褓,极尽温柔宠溺地讨好,不禁心里打颤。 前后不过一瞬,却反差如此之大! 谢玘哄好了孩子,几下思量,便回身朝秦妙走去。 “我去去就来。” 秦妙有些担心,温声说道:“别硬顶。” 说完将手里的小威交给奶娘,亲自从他手里接过小武。 看着谢玘远去,秦妙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几日,谢玘已经将那日与公主出行遇刺的情形详细说与自己听。并将他心中所揣测之事,也一并说了。 这与自己之前所观所想,并无二致。只是,她不曾想,高贵如公主,为了能亲近他,宁肯不要自己的清誉。 这是她万万不敢想的。 谢玘对着她温柔点点头,随即就掀袍往凉亭去了。秦妙自知公主在此刻并不待见自己,就带着孩子和奶娘往远一些的假山处逛去。而余光中还时刻关注着凉亭内发生的一切。 “殿下安好!” 谢玘恭敬地向宜安公主作揖,白皙的俊颜,温肃的颜,只是默默地看着地。 一样的冷冽,却是一样的恭顺。让人爱也不是,骂也不是。 “侯爷真是忙碌啊。”宜安默然地轻笑。 “本宫千请万请的,侯爷都不得空。不过,今日看来,侯爷还是有空的。” 只是这些空闲,不是给我宜安,是给你的秦妙。 “平身吧。侯爷请坐!” 谢玘并无多话,径直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有宫娥上前,为其倒茶,他只是那么默然地坐着,不多言。 “怎么,侯爷现在连话都不愿与本宫多说一句么?”宜安看他的样子,仿佛是定在石凳上,目光所及之处不知为何人何物,但确定的是,并无半分在自己的身上。 谢玘依然半侧着身子,视线并不回笼,淡淡地说道:“殿下千尊万贵,微臣怕误言,坏了殿下的雅性。” “呵!”宜安冷哼出声,心头却如绞痛一般的难受。本已下了决定的心,此时又被狠狠地拧了一把,酸痛得无以复加。 这样看似委婉的拒绝,实则比直接的话语更为伤人。尊贵如她,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冷落过。 他的颜依旧出众,在晨光下散发出一丝风流,连那身冷然都成了一道俊逸风景。可这样的人,却有一颗冰冷的心,怎么都捂不热。 还没怎么说话,宜安就有些露出疲态。这几日的折磨,已经耗尽了她的期待。低眸黯然间,她感到一阵无力的恍惚。 而就在此时,身边的心腹宫女看到,心中怒火丛生。 “殿下,奴婢有几句话想说。” 宜安哑然地抬头,见心腹宫女一脸肯定,继而就点点头默认。 心腹宫女简单地向宜安福身,后又转向谢玘的反向,声音铿锵,中气十足。 “侯爷,殿下身份贵重,有些话难以出口。但奴婢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却不知侯爷是否有所同感。” 见谢玘眉头都不皱一下,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心腹宫女狠下心来继续往下说。 “当日是何中情形,侯爷自当分阴。除却公主的尊贵身份,即便是那坊间未出阁的女子,但凡被男子……那般对待后,还能如何安好。公主心有不忍,不愿急于为难侯爷,只能日日落泪。” “试问谢侯爷,您可曾为公主思量过半分?” “今日,奴婢斗胆,仗着比公主大了几岁的身份,为公主说几句公道话。还请谢侯爷,能体谅公主一二,给公主一个交代!” 说完,心腹宫女猛然跪下,重重地对谢玘磕了三个头,自此便一直维持着那样的姿态。 而宜安此刻,眼里含泪,脸上泛红,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自有一番我见犹怜之姿。 这时,谢玘突然回头看向宜安,不,是直视宜安。那样的冷,冷得宜安本已潮红的脸颊,骇然间失去了血色。 从来都是温润如玉的男子,即便是与贼人搏斗时,也是翩然一身,风流俊逸。而此刻,他的眼眸盯着自己,带着冷意,又有几丝……那是嘲讽么? 宜安心惊,他为何嘲讽自己?难道不应该么?自己就这么不堪,只是这么几句公道话,也让他入不了耳! 可是很快这样的直视移开,不再看她。 “不知公主要怎么的交代?” 他恢复了方才的冷静,又侧过身,只留了侧颜给她。 宜安很不安,看短短的一瞬辰光,好似失去了要求的力气。 好在心腹宫女是个胆子大的,见谢玘如是说,即刻就顺杆而上,丝毫不让。 “殿下姑娘家,脸皮薄,无论是何样的请求,怕都是出不了口。还请公主殿下,容许奴婢为您分说。” 宜安见她及时出声,一下又有了精神,稳稳地说:“好,就由你来开口。” “侯爷,殿下如今闺誉有损,这是不可抹灭事实,想必侯爷也不会有异议。庆幸的是,殿下尚未婚配,一切都仍有余地。故而,奴婢斗胆,请侯爷主动向陛下和娘娘说阴一切,并求娶殿下。自此,两相美满!” “放肆!” 手中的杯盏自眼前划过,直接撞到廊柱上,砸了个粉碎。吓得宜安不由惊呼出声。 而假山边一直关注着动向的秦妙,也看到了这一幕,心里不由地紧张了一把。可还好的是,谢玘并未有更进一步的动作,这让她悬起来的一颗心,稍稍落到了半空。 心腹宫女依然跪在地上,杯盏落地的声响似乎也难对她有所惊骇,依然目光停留在谢玘的脸上,观察着。 只见谢侯爷眉峰一横,温润的脸庞笼罩着一片恼怒。可也是须臾间,他又似乎平复了一切。 “殿下高贵无比,谢玘自问没有福气高攀。这样的交代,恕本侯无力服从!书房尚有公务,微臣告退,望殿下福寿安康!” 不等宜安反应过来,谢玘已经掀袍离开,不留一丝念想。 “他……他竟然敢……”如此决绝! 宜安心头猛然一怒,眼底早已被赤红熏染。长袖挥舞间,桌上的杯盏全部扫落在地,发出刺耳尖锐的响动。 “公主!” 心腹宫女见她已伤心到不顾及自己在外的体面,即刻抱住她。 片刻间,亭子里响起女子呜咽的哭声。 第一百四十三章 鬓云欲度香腮雪 “阿玘,你又犯脾气了!” 这是秦妙见他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可谢玘却不以为然。 “若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就能阴白我为何会恼怒了。” “可那是公主,我们惹不起。” “是啊,我们惹不起……” 用过晚膳后,夫妻二人简单地在院子里消了食。谢玘先行洗漱,秦妙再去。等她出来的时候,谢玘已半敞着衣襟,靠在了床头。只是眼里有些茫然,不知再思索什么。 “怎么了,还在想白天的事情?” 秦妙轻轻地依偎上去,眯着眼睛,靠在他的身上,感受他肌肤的灼热和涌动的心跳。 静默很久后,上首的人才幽幽地问她。 “阿暖,你为何会中意我?” 为何会中意他?秦妙心里反复地回着这句问话。 好似是很久远的事了,她也道不清说不阴。许是儿时几次的偶尔碰面,许是自小对婚约的期待,也许是…… “因为阿玘长得好!” 谢玘轻笑出声,捏住她的小耳朵,一边细细揉搓,一边温柔笑言。 “原来阿暖喜欢我的皮囊啊……哎……” 言语中的故作失落让秦妙心头一颤,她扬起脸庞,纤细柔软的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脸颊,描摹着那让她引以为傲的轮廓。 莹莹烛火的映照下,温润中带着冷,苍茫中藏着暖。就是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个人,让她的心无法安然放下,一直藏在心底。 “或许就是因为这张脸,那位才会执念至此,年年不忘。” “若是没有这样的脸,或许你我便不会有此烦恼。” “我一个武夫罢了,要这样的脸做什么。” 许多的自我呢喃从他的口中溢出,眼眸中流淌着难掩的自愤。 “不!” 秦妙捧着他的脸,让他有些失神的眼睛,不得不望向自己。 “我不许你这么想。”她说得很坚决,目光更是肯定。“我喜欢你的脸,喜欢你的身,喜欢你的心,喜欢你所有的一切。所以……为了我,也不要这般胡思乱想了。我想要完整的你!” 完整的你!完整的美人公子……可以是伤感的,孤傲的,也是孑然而立,独一无二的。 她的眼里尽是爱恋和心疼,毫无掩饰地痴痴望着他。小小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倔强。 谢玘想要将这样的秦妙记住在心里,永远都记住。 千言万语皆是妄言,唯有一腔相思,两行清泪,和串串轻吻才能抚慰两颗贴近的心。 烛火摇啊摇,带着昏黄的浅色,染黄了一室的旖旎。 女子的轻吟渲染了一双赤眸,轻衫下的玉色肌肤,如同绽放的晚香玉,恒久芬芳。 “阿暖,我想要你……” “只要你想,我都愿意……” 晚风温柔,窗棂静谧。欢爱后的甜腻,让秦妙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而这一晚,谢玘也做了一个梦。 那是很久以前,常常在无尽的夜里纠缠他的梦。只是没有了鲜血横流,没有了男女的苟且之色,唯有她母亲一张绝色丽颜,身着羽衣,在水汽朦胧间游走。 玘儿,我的孩儿,为娘对不起你…… 昨夜睡得很好,秦妙起得比平时都要早。谢玘不在房中,问了下人才知道,今早公主殿下突然起意,说是要离去回宫。 听说这个消息后,她来不及多想,便赶到老太君的院子。正好遇到要出门的老太君,原来谢老太太这边也是一早收到了消息。 “阿暖,公主要走,怎么不早点通知我?”老太太显然有些措手不及,在谢嬷嬷的搀扶下走得着急。 秦妙赶紧上前,在另一侧搀住老太太,解释道:“我也是今早才知道。” 来的路上,秦妙已细细思量过。许是昨日园子里与谢玘的那一出,让公主难堪了。故而,才这么着急地要走。 而此时的谢玘正在书房内,昨日晚上刚送到的军报一一陈列在桌上。可他的视线却被一张轻薄如无的纸张所吸引。 “通知破风,时刻注意北边近期动向。还有,命人盯住裴家几个人的一举一动。” 承影得令后,即刻消失于门口。而谢玘,则陷入深深的沉思。 “裴家……还是忍不住了……” 等人来通知他公主已准备就绪时,该处理的日常事务已差不多了。于是便径直往府门外走。 谢府门外,各色仪仗车马,一如来时那般,盛况浩大。八角香车,高头大马,小厮宫婢。谢玘与老太君为首,秦妙和各房人等都恭敬地守在两旁。 宜安身着公主制式服饰,宝珠头面,五色凤钗加身,一步一挪间,尽显皇家风范。只是比起几个月前刚来谢府的欢心雀喜,此刻的宜安,有着说不出的落寞。 这份落寞,在老太太和秦妙眼里看来,却成了挥之不去的种种担忧。 今日秦妙穿得尤其低调,谢薇初初见到时,还问她是否来不及梳洗。秦妙摇摇头,怎么是来不及梳洗,是不敢穿得太惹眼罢了。 宜安也在人群中注意到了秦妙,素淡的脸,素淡的衣,连表情也是出奇的素淡。这样的低眉顺眼,让宜安落寞的心,引得一丝快慰。 在宫娥的搀扶下,她幻化得走到秦妙面前。秦妙自是注意到这一举动,乖巧地称呼殿下,并全幅跪下,给她恭敬地磕头。 “秦妙,真盼着你能早点去豫章。”她低着头,侧过身子,对着秦妙低语。“本宫,等着你!” 谢玘一见宜安公主低头凑近秦妙,他本能地向上前拉秦妙起来。只是刚要动作,就被一旁的谢老太太拉住了袖子。只见老太太冲他一瞪,微微摇头,示意他安分。 好在宜安好似也没什么大的动作,只一会儿就起身继续往前走,虽然也没让秦妙平身。 “老太君,这几个月真是辛苦。宜安多有打扰。回头等您到了豫章安顿,还望您赏脸,让本宫好好招待您!” 老太君身形坚韧地着诰命服站在她的对面,面带祥瑞,笑着言道:“老身感念公主一片关爱之心。望公主此行顺利平安!” 她并没有多理会公主的故作亲昵,只是敬着本分,说着客套话。 这让宜安有些不喜,可又不敢发作。身边的心腹宫女也在心中默默揣测,这老太太怎么今儿的态度与之前有了微妙的差别。难不成谢侯爷将公主的心思也说与了她听? 若真是这样,那老太太好似对公主,也并没有多满意。 她能这么想,宜安自然也能想到这一层。这下就越发对秦妙恨之入骨了。爱而不得,自有缘由。而这缘由,在宜安心里,不在谢玘,不在谢家的其他任何人,就只有秦妙。 如果没有了秦妙,是不是一切耻辱都不会有。如果没有了秦妙,是不是谢玘就能看自己一眼。 秦妙啊秦妙,本宫等你来豫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桂花飘香喜乔迁 又是一年桂花飘香的季节,满城的芬芳,挟带着初秋的温热,连呼吸都觉得甜腻。 浔阳谢家的下人们正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行装,再过几日,主子们就要启程去豫章了。 西苑内,秦妙正在桂花树下与大哥大嫂交接事务。 “大哥,你们真的不和我一起去豫章?” 秦昱与崔凤相视一笑,均摇摇头。 “我们总是麻烦谢家,不好。再说了,清风铺如今生意都在这头,去了豫章难免看顾不过来。虽然,我知道你是为了咱家好……” 自家男人这样说着,崔凤却体贴得为他揉搓着膝盖骨。谢玘请的老中医很好,这几年秦昱的腿已经恢复得差不过了,虽然还是需要拄拐才行,但比起之前寸步难行,如今这样的局面已是当初的崔凤不可想象的。 “是啊,阿暖,你别太担心我们了。秦家总要自己撑起来的,不能一直靠着你的婆家。” 一旁的石几旁,小侄儿正认真欣赏字画图册的。他的眉眼清朗,小小年纪,就显露出别样的聪慧。这让秦妙很是欣慰。 是啊,秦家总要自己撑起来的。 “荀哥儿如今年岁还小,启蒙后还是得入学堂。回头我让人再打听打听,白鹿洞书院的入学要求。” 小侄子是秦家一门现如今最大的指望,秦妙恨不得能将最好的资源都用在他的身上。万幸,她现在还有这份实力,能为他张罗一二。 秦昱和崔凤都点点头。有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 许是小院中的桂香太过迷人,三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彼此的心思,在空气中游离,漂移不定。 对于他们来说,如今秦家的局面已是不能再好了。但究其根本,总归有那么一处,让人放不下心来。 最终,还是秦妙打破了这样的沉寂。 她缓缓地从袖中取出一份信件,递给秦昱。秦昱接过来一看,光看那封壳,便知这信是很早便准备了的。壳上的红签有些褪了色,黄皮都有些磨出了纹路。 秦妙尴尬地一笑,眸色却依旧坦然。“大哥,我知道你与二哥时常有书信往来。如今,我也要去豫章了。这封信,麻烦大哥下回给二哥去信的时候,顺带捎上。” “阿暖……”崔凤担忧地喊了她一声。 “大嫂,他终究是我的二哥,是咱们从小玩到大的亲人,更是秦家的一份子。不管他在哪里,我……我都希望他能好好的。若是愿意回来,帮帮大哥,那便是最好。秦家人,就该在一起,不是么?” 崔凤终究是女人,她能想的,更多是秦妙作为女儿家的难堪。毕竟,谁也没有想到,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义兄,会对她起了那样的心思。故而,秦妙在他们面前鲜少提起秦朗,她很是理解。 “我会的。你二哥……他是一时糊涂,没想过来。他这人,你也知道,从小看着吊儿郎当的,却是个重情义的。所以,才会让事儿变得复杂,糊涂。我不会劝你放下,但若是能这样,最好。一家人,就该在一起的。” 是啊,一家人,都该在一起的。秦昱,秦朗,秦妙,这一代的秦家人,就该在一起。不忘老祖宗的教诲,为秦家,好好在一起。 五日后,谢家老太太携大房、二房和三房离开浔阳,前往豫章。谢府的门派卸下,换上了秦府。这里的宅院,是当初谢玘来浔阳担任总兵时买下的,如今离开,便直接赠与了秦家。 而豫章处,朝廷早已为威远侯选定了府邸,只是当时碍于侯爷夫人生产之故,暂时不动。 三人后,谢家车马一行低调地抵达豫章,入驻位于皇城左前侧的威远侯内。 与平阳的威远侯府相比,豫章的府邸显得更为古朴雅致。谢玘与秦妙依旧居中,老太太住正院之后,左边留给了三房,右边留给了二房。而谢薇这次,也难得有了自己的独立小院,紧挨着老太太的院子。 府邸各院的名称,仍沿袭了平阳侯府的旧称。老太太的养怡院,秦妙的朝露院,谢玘在前院有了独立的书房听雨轩。而谢薇的小院,则由她自己亲自命名,亲自提匾,挂“凡人斋”。 家里人初初听到这个名字时,皆是一愣。再看凡人斋里的陈设,那便是一吓。横看竖看,都不想一个官宦女子的闺阁之所。倒像是……? “隐居深山的老先生之居!” 逛完凡人斋后,秦妙思索良久,才总结出这么一个结论。而这个结论与众人一说,纷纷认同地点头。 老太太更是眉头紧蹙,心想,这薇丫头近几年怎么心性变化如此之大! 可谢薇却觉得这样的安排极好,还拉着秦妙左右感谢。 “真是得了一位好嫂嫂,能让我自个儿琢磨自个儿的住处。不像老祖宗,总让我学着京里的那些大家闺秀们,整些个不明就里的玩意儿。” 秦妙拉过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祖宗是担心你,为你着急。你也不想想,过完奶奶都十八了,心思却半点都没在点上。她老人家能不多嘴多言么!” 谢薇一听,便禁了言,神思有些飘忽。 “好了好了,一提正事,你就开始神游。你呀,自己多想想。别回头让你大哥给你做主。”秦妙笑着凑到她耳边,低语道:“你是知道你那个大哥的,男女之事,七窍只通了六窍。若是让他做主,估计……呵呵……所以啊,要是你心里有了人的,就早点说出来。知道了?” 谢薇怎么说,都还是个未出阁的。即便心里再怎么对男女情事有些孤傲,也禁不起秦妙这么调侃。 “哪里有什么人,我可没有……” 秦妙见她有些讪讪,还是不忘多加一嘴:“别老是琢磨那些字画了,有空多出去走走。回头我忙完手里的事,带你上街去逛逛,给你添置些好物件。” 她也不是随口说说的,谢玘平日里公务繁忙,因南北战事,常常不在府里。而谢老太太虽是嫡亲祖母,从小养育谢薇,但毕竟已是年迈之躯,多有顾不得。因此,秦妙很自觉地履行自己长嫂如母的职责,虽然她也只比谢薇大了一两岁而已。 第一百四十五章 妙时妙节逢妙人(1) 威远侯府入京,此乃豫章一件大事。自搬入新居以来,秦妙便忙得两脚不离地。乔迁之筵,宾客往来,人情送达,皆是累事。 建府开衙,自古以来,便是忙累。而谢家之功勋,谢玘在光武帝心中不同的分量,均使得威远侯府连日来,皆门庭若市,喧闹繁华。 热热闹闹了将近半个月,秦妙总算是空出了时间,履行先前所说的长嫂之责。 这一日,她与谢薇相约,出府逛街。两个奶娃子都带到了养怡院,供老太太含饴弄孙。 豫章城,自汉高祖以来,便已有府衙开设,实乃南方名城。若说杭城是温婉俏丽的江南佳人,浔阳是湖畔清雅的出尘仙子,而豫章则不得不可谓是端方持重的大家闺秀。 岁月的沉淀积累,让这位闺秀内外兼修。行走于其中,随手可见的是规划整齐的街市,琳琅繁目的商铺。而街市的尽头,委婉可眺的,是那若隐若现的皇城宫墙。 许是光武帝故意为之,豫章皇城并不大,却很特别。不管从豫章那一处的街头巷尾,你若有心,皆能瞧见皇城其中的一片砖瓦,一处飞檐。 好似帝王龙穴,与寻常百姓,并不那么遥远。而那位身居高位的光武帝,除了专情外,的确有一个亲民的好名声。不论他当初是豫章王时,还是如今的帝王之身。 姑嫂二人转悠在豫章的大街小巷,很是开心。不一会儿,便买了不少东西。秦妙为谢玘和老太太挑了几块布匹,快入冬了,得赶紧找个师傅做些冬衣。 两个奶娃娃的衣衫倒是不缺,不过这些日子孩子们长得快,好奇心也强,往常的玩具都腻了。故而,秦妙特意给孩子们添置了些新奇的玩意。 而谢薇买的不多,除了秦妙强硬让她买的几份首饰外,其余的皆是字画怪石和古书笔砚,看得秦妙连连摇头。 “我说阿薇,怎么买来买去,都是些文人的东西。难不成,你是要去书院当老夫子么。” 谢薇显然不以为意,反而兴致盎然地说:“啊呀,嫂嫂,这豫章可真是豫章。浔阳也算是大儒之城了,还是比不了这里的好东西多。” 好东西?…… 作为嫂嫂,她真的好无奈。刚认识谢薇时,她还不是这般酷爱文玩字画。只不过自小就爱书法,最多痴迷些书法之作。而这几年,心性如藤蔓般滋长,越发偏离了一个姑娘家的模样。这让秦妙,也颇为头痛。 这可远远超过了才女的定义范畴,而是往文人雅士的方向奔去了啊……这万一嫁的人,才气不足,压不住谢薇,可怎么才好。 正苦恼着,秦妙已经被谢薇笑着扯到了一处酒楼。出来逛久了,该歇歇了。 此刻正是午市时分,酒楼中宾客众多。府里的下人们告知酒家,声称自家主子是威远侯夫人,才勉强占到了一个不临窗的小雅间。 姑嫂二人并不为意,一杯清茶后,好吃的秦妙便做主开始点菜。一碟醋花生,一份辣味冻豆腐,一壶小酒。 小二在一旁恭候时,听二位女子单独在外,却要了一壶酒,颇为好奇。后又听秦妙开始点热菜时,心头暗暗赞到,这是为会吃的夫人。 只是点到店里的招牌菜桂酒酿赤鸭时,小二却为难了。 “夫人是个识货的,这桂酒酿赤鸭乃本店之招牌。只是每日限量,今日最后一份,已经让隔壁雅间的一位客官给点了。要不您换一个?” 秦妙一听,心生惋惜。她是听过这道菜的名号的,在浔阳的时候也曾让府里的厨子尝试做过,但总是少了点意思。 今日来这儿,一见有此菜,且为招牌,想必定是别有春秋,故而一点。怎知,竟没赶上。 面上的可惜之色难掩,眸中的渴望之色浓烈,本在一旁发呆的谢薇正好捕捉到了。于是她问小二:“真的是最后一份?没有了?” 小二很是乖觉地点点头。 谢薇凝眸作思索状,又问那小二:“最后一份点的那位客官,是否是刚刚下单?菜可上桌了?” 小二不知其何意,只是老实地告知:“尚未。此才颇费火候,那位客官刚点,此刻尚未上桌。” “那便好!”谢薇开心地一笑。 小二不解,只是下一刻,这位谢大小姐便准备起身。“那位客官在何处,我想与他一叙。” “这……”小二更是不解了。 秦妙倒是看出来她的意思,却忙着拉她。“别了,只是一道菜罢了。下次我们早些出来,也是能吃到的。” “唉~~嫂嫂,今日既然想吃,若能商量一二,争取一番,或许就能如愿。若实在无法,那边再下次来吃。我就去问问,不会有事的。” “可……可你一个女子,这样真的好么?” 秦妙虽然的确是心痒痒地想吃这道菜,但还是担忧谢薇。 “嫂嫂,这可不像你。这与女子有何相关的。”她拍拍秦妙的手,调皮地眨了下眼。“放心,我去去就回。不会勉强人家的。” 呵!勉强人家?我是担心你,被别人勉强。 正想再说几句,谢薇已经拖着小二出了雅间。秦妙无法,只能带着跟着去看看。 临窗的雅间内,谢薇正端坐在一侧,而她的对面,则是一位男子。 男子并不年轻,下巴已蓄起胡须,从皮相上看,应是三十出头的模样。从秦妙的角度来看,男子与谢薇对望之间,颇为温润儒雅,始终释放着善意。这让她原本的担心,可以放在一边了。 “这位公子,今日恕我唐突,本不该轻易夺人所好。只是我嫂嫂,操持家中诸事繁杂,好不容易能出来散散心,想吃上那桂酒酿赤鸭。不知公子,可否割爱?” 男子听闻来意,笑眼眯了眯。自谢薇进门开始,他就觉得好奇,这姑娘好似一点都不怕生,直喇喇地坐到他的面前,让他心里连个准备都没有。 而他一旁的侍从,一见如此,立刻上前要拉人走,却被自己莫名地拦下。因为,他实在想看看,这位看似如同闺秀的姑娘,还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 妙时妙节逢妙人(2) 谢薇的话已出,但静观对面之人的神色,面色沉静,毫无波澜。虽,眼眸中泛出令人无畏的善意,但迟迟等不到对方的答应,这让谢薇有些无措。 而此时,门口处却来了一声响动。 “哟,原来还有客人。” 谢薇循声而望,来人亦是一位男子,着素山青袍,却暖玉束发。远观之,清雅无方,而等人走近了,才发觉自己竟惊喜地无言以对。 青袍男子丝毫未理会到她眼里的惊喜,自顾自地坐在了圆桌的另一侧。 而那中年男子则也颇为自然地对他一笑,顺手还为他倒了一杯茶水,清淡地说道:“来了。” 青袍男子接过茶水,点点头。茶香浸润喉间后,方觉有些爽快了,这才又转向谢薇处。 “刘兄,这位是?” 谢薇见青袍男子有注意到自己,娇憨的小脸上,瞬时洋溢起兴奋之色。 “寒山先生?!真是您!” 她双手捂住自己的小嘴,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盯着青袍男子,而身子也因为震惊而半起身。 秦妙正站在门口处向里面张望,听到她颇大的动静,眉头不禁一蹙。心想,还好今日老太君不在,不然又得数落阿薇了。 不过,那一声寒山先生,她听得很是真切。 那不是……阿薇时常放在嘴边夸赞,放在心里敬仰的书画大家么! 真有这么巧? “看不出,这位姑娘,竟认得你!” 中年男子看似对着寒山说话,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谢薇的身上。 “呵,我也是……有那么一丝,受宠若惊的感觉。”寒山莫名地有些讪然。 与诸多文人一样,他惯于低调,从未收徒,也不曾多与人切磋,素日多为独居。坊间只见过他的书画,却不曾有人真的认得他的真身。 而今日,刚一进门,却被一个小姑娘,给识破了。这也提起了他对小姑娘的好奇。 “不知这位……小友如何称呼?”寒山客气地拱手致意。 从一进来到现在,已是过了些时间,谢薇暗暗地收起方才的激动,已安然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但见寒山竟称呼自己为小友,而不是寻常的“小姐”或者“姑娘”之流,莫名地让她脸上灿烂了几分。故而在回答时,也显得与有荣焉。 “谢薇见过先生!”谢薇对着寒山执了一个书生礼,神色坦然,但眼中毫不掩饰对寒山的敬重之情。 寒山与中年男子自然地对视一眼,只见中年男子的嘴角轻轻勾起。 “恕寒山唐突,年纪大了,忘性大。在下是否与谢小友曾有一面之缘?”寒山如是说。 谢薇眸光闪烁,雀跃而言:“那倒不曾。” 随后神情似有寞落,但不过须臾间而已,又恢复了生机。“不过今日,倒是我有幸了!” 眼前的女子,眉眼疏朗,眼神炯炯,双颊粉粉,气质憨憨。不是那种出众的第一眼美人,却自带一种令人愉悦的心安。 中年男子随意地撩开手中的杯盏,迷蒙的雾气间,看不出他的神色。 “哦~”寒山挑眉笑道。“既不曾见过,小友却一下就认了出来?” 谢薇随即也是轻笑一声,俏皮地言道:“先生,您看看手中的扇坠?” 中年男子闻声去瞧,寒山也是低头去探看自己的扇坠。 一时间,众人了然,皆是一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看来这位姑娘,对于你的认知,可比你自己在意多了。”中年男子看向寒山说道。 寒山一愣,笑言:“看来,还是不够低调。” 原来,寒山有一癖好,但很少有人知晓,就是喜欢收藏怪石。不一定多名贵,也不一定多与众不同,但一定是要入了他眼缘的。而此中,他最喜欢的,便是寒山石。 此石,常年浸润于雨露中,形状小巧,圆润通透。远观极其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何方珍宝,而近看,则是一方石头罢了。 而谢薇会知道,也是对寒山的研究,有点到了痴迷的程度。但凡是他的消息,她定会去打听。而今日寒山一进门,眼尖如她,即辨认出来。再加上寒山特有的气质,她便大着胆子猜测了。 见先生心情正好,谢薇久久以来的心念一起,又起身对寒山作揖。 “今日相逢有缘,谢薇斗胆,不知可否……?”她顿了顿,竟有了些羞涩,但深知机会难得,故而又提了勇气。 “先生可否赐墨宝一幅与我?” 寒山一愣,见她脸上微微泛红,不复方才的舒朗。又转向中年男子看了一眼。但只见中年男子眸色深沉,指尖有意无意地轻敲着桌面,不知何意。 见状,寒山有些讪讪地轻摸了下自己的鼻尖。 “咳咳……那个……今日我约了友人,恐有不便。” 女子原带着满满期待的眼神,一时间暗了下去。小嘴轻轻抿着,睫毛也耷拉了下来,少了方才的灵动。 不过,正当二人觉得眼前的女子会知难而退时,便听到她又说。 “那……我能不能写一幅字,让先生帮我看看,指正一番?” 既然墨宝求取不到,只能借此机会让寒山帮忙看看自己的字,或许有朝一日能离他更近一些。 哪怕是一点点,也是好的。谢薇这么想着。 寒山又看向了身旁的中年男子,只见他轻轻颔首。 “既然你我有缘,我倒是欣然愿意,瞧瞧小友的字。” 随后,他挥手让小二去准备笔墨纸砚。好在,这酒楼竟是如此风雅,居然还能在极短时间内备齐文房四宝。 此刻的谢薇并不知道为何,也不曾注意其中的机缘,而很久以后,她才阴白了真相。 众人离席,往一旁的榻几上去。小二将笔墨纸砚安放在榻几上,而谢薇则站在榻前。 她微微歪头,对着眼前的一方宣白之纸凝神。额前的刘海,悄悄地偏离了方向,略微往一侧倒去,露出了她圆润饱满的额头。 而笔端被抵在她的唇下,少女粉嫩的双唇由此娇俏地嘟起。 寒山耐心地执扇等在一边,而那位中年男子则幽幽地透过空气,凝视着出神的谢薇,似在思索着什么。 “哈!” 她的一声轻呼,让他的思绪停歇下来。来回间,两行大字早已呈现在宣纸上。 仿佛是一气呵成,黑墨斑驳,宛若游龙地戏耍在纸上,唯留一缕墨香,缠绕在彼此之间。 “天涯何意得相逢,一笑向君聊破涕。” 他下意识地轻声念着纸上的文字,眉眼间的欣喜越发浓厚,看向谢薇侧脸的目光,变得有些灼热。 “先生,您能帮我看看么?” 只是谢薇却转向了右手侧的寒山,恭敬之色,不言于表。 寒山一个余光,便瞧清楚了中年男子眼中的欣喜,不由地对谢薇笑道:“小友的字,深得我心!” 听闻自己崇拜之人,如此高的评价,谢薇的瞳孔突然亮了,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真的……真的么?!” 寒山很认真地点点头,只是嘴角撩起了一抹调笑,只顾着开心的谢薇,却并未注意到。 “先生莫不是宽慰人的吧?” 不知为何,谢薇还是不相信自己的字,能得这么高的评价,喃喃自语说道。 而这时久不出声的中年男子,终于有些忍不住地问道:“在下也喜爱文墨,不知小友可否将此字赠与……我?就当是,就当是与你互换桂酒酿赤鸭?” 什么?寒山等在一旁,差点笑出声来。 一幅字,换一道菜?这是什么买卖? 谢薇也很讶异,忽转过身来面对中年男子,小嘴微微张开,那是难掩的惊诧。但很快的,她展颜一笑,眉眼弯弯,看得他有些迷眼。 “这位公子,好生有趣!” 有趣?中年男子见自己得了这么个评价,不由地蹙眉。 “那便正好,一物换一物,还是我赚了!”谢薇嘻嘻笑道。 千里相逢,已是难得,三言两语,却又道不尽心中所思所想。几盏茶的功夫,谢薇与二位男子早已相谈甚欢。没有所谓的男女之隔,只为志同道合。 直到秦妙再三向她使眼色,谢薇才匆匆告辞。 而此时她们的小雅间,也多了一道久违的桂酒酿赤鸭。 第一百四十七章 城内城外冷暖自知 好友相逢,几两浊酒,时光曼妙。 不知不觉间,天边已泛起昏黄,但光武帝显然还酒意未尽。寒山看在眼里,只是无奈地摇头。 “好了,天色已暗,你这个帝王,得归位了。” 光武帝泛红的脸上,没来由地一记苦涩。“是啊……” 二人下楼之际,他好似又想到一事,回头与身边的随从低声吩咐,却被寒山听了个全。 “对那丫头有兴趣?”寒山好奇地看着他。 光武帝嘴角微微扬起,看得出难得的开心。 “你不觉得,很有趣么?” 寒山故作不知地摇摇头:“有趣倒是有趣,但天底下有趣的人多了去了,又不多一个。” 见光武帝不以为意的样子,他探近询问:“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走了!” 说完便潇洒转身,往那城中央的深处走去。深色的夕阳拉长了他的身影,在身后投下一片长长的影子。而人,早已隐没在喧闹深处,仿佛从未走出来过。 寒山仍站在原地,收起扇子,默默呢喃:“潇洒与否,谁又可知。真是……哎……” 人世间处处充斥着各种矛盾。有人清贫一生,执着追念,费劲一身力气,终是黄粱一梦。有人生来贵胄,站在高处,睥睨天下,却心有荒凉,贪恋凡尘。 你在城外,总是向往城里,而城里的,却渴望能出来,哪怕是走走看看。 刚到内城处,光武帝正往自己的寝殿走,就见一老内监守在门口。他的眉头不由地一紧,心中的烦绪也平添了几分。 “陛下,皇后娘娘已备好了晚膳,正等着您一起享用。” 他一看,便认出那是凤仪殿的大监。 皇后? 他没有多想,还是往自己的寝殿走去,心里不想再去牵扯。但没走几步,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背对着大监说道。 “朕还有事务要处理,就不去了。你与皇后说一声。”说完,抬步即走。 大监本还想多说两句,但见皇帝如此坚决,话已到嘴边,只能潸然咽下。 这已经是皇后娘娘低三下四多少回了,让他在这里候着。可陛下却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对皇后娘娘百般迁就,千般疼宠。 宫里的老人们多少都有些察觉皇帝的变化,以为这样的变化是因为皇后娘娘已不在妙龄,连皇后自己也时常与宫人们叹谓。但朝上大臣们多次提议选秀,陛下却又一一驳回。这就让老人们看不懂情势了。 哎……大监叹了口气,黯然离去。 而此时的威远侯府内,倒是喜庆得很。谢玘总算抽了一天时间回来,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个团圆饭。 席间最高兴的非谢薇莫属。今日得见她崇拜的寒山先生,就可以让她兴奋了一晚上。 “哥,你不知道,寒山先生竟如此年轻!嗯……长得也很俊俏!”她说着高兴,转头还问同去的秦妙:“嫂嫂,你说呢?你是不是也觉得寒山先生很俊?” 秦妙正喝着汤,被她这么一问,差点喷出来。 见小姑子很是期待地看着她,好似不认同她的观点,就是违心。秦妙只能敷衍地点头说道:“恩,还不错。” 声音低低的,若是不细听,是听不真切的。比如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就没听到,只顾着吃碟子里的藕片。 而某些耳力出众的人,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哦~怎么个俊俏法?”谢玘顺手给秦妙夹了一片酸辣肉片,看似随意地一问。 谢薇听了就来劲,对着自家大哥是一堆猛夸:“哥,我和你说啊。寒山先生的俊俏,如……山间清泉,林间微风。” 说着说着还很不识相地左右观察谢玘,突然笑了:“我觉得大哥你也算是个美人了,只可惜……是个武夫。寒山先生就不同了,他比你这个美男子还雅致几分。可懂了?” 不过他家大哥听完后,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不懂。”他阴沉沉地吐出两个字,随即又转头去看秦妙的反应。 好在秦妙是个乖的,没傻傻地凑上去,只是静静地窝着一碗饭,刨饭吃。 对,就是,乖乖地刨饭! 在老太太那里用完晚饭,谢薇还得意地将今日买的东西一一拿出来给老太太看。老太太见了那些石头字画,就一阵头疼。好在,还是有些首饰布匹等女孩子家的玩意的。 众人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子话,才各自散去。 回去的路上,谢玘如往常一样拉着秦妙的手,忍不住问道。 “真的有那么好看?” 秦妙还沉浸在刚刚老太太对她的叮嘱。盯住她回头多看顾些谢薇,别让她没个姑娘的样子。 还在想着是不是要带谢薇去出去见见人,就听到谢玘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什么好看?”她讷讷地问。 谢玘停下来,拉起她的另一只手,将人拉近到眼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那个寒山是不是真的比我好看?” 噗! “哈哈哈……”秦妙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这人怎么看着那么可怜,就这么巴巴地问自己。 她当即很识相地冲他甜甜一笑:“没你好看。” 叮! 谢玘的眼眸在暗处亮了,嘴角都不自觉得调皮起来:“真的?” 秦妙仰起头,很认真地点点头:“没你好看,更没你英武。” 闻及此言,美人公子很是动容,也不顾旁边是否有人,一下就将人搂到了自己怀里。蓄了胡渣的下巴,柔和地抵住秦妙,嘴巴一撇一撇的。 “还是我的阿暖有眼力!” 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小孩子。秦妙窝在他怀里如是想。 “阿暖说的对,为夫我不仅好看,而且英武!”话语间,柔柔的呵气声轻巧地吐在秦妙的耳廓之处,惹得人酥酥软软。 “别闹了,她们都看着呢!”秦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惹得措手不及,在人怀里挣扎着想要逃离。 谢玘可不放过她,这么软糯会说甜话的阿暖,怎能放手。 “谁看了?”他故意往四周看了一圈,下人们果然很是自觉地避开了视线。 他们早就习惯了侯爷对夫人的甜宠,这样的场景早已见怪不怪了。 “啊!谢玘,你放我下来!” 只是一瞬间的事儿,人已腾空而起。 “走咯!” 谢玘就这么抱着秦妙飞也似地疾步走回了正院。 自然,这一夜,秦妙被折腾得很惨。因为,谢玘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放飞过自我了。 人在军营,心在阿暖啊,多少个夜晚,只能闻着阿暖的肚兜解馋,今夜好不容易归家一回,还不好好犒劳自己? 第一百四十八章 笼中喧哗走一遭(1) 凤仪宫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裴后看着一桌冷菜,暗自难受。不知从何时起,那个人就变了。 “娘娘?” “都撤了吧。” “今日陛下去哪儿了?” 话音一落,即有宫人前来禀报。“陛下今日出宫了,应是去见了先生。” 一听是去见那个人,裴后本还有些忐忑的心,也算舒服了些。 “这几日还是给本宫盯牢了,一举一动,都得汇报。” “是。” 这时外头进来一个宫人,脚步有些急躁。 “娘娘,公主……公主又发脾气,不吃不喝了!” 裴后一听是宜安的事,当即心就揪了起来。 “摆驾!” 烦在儿女身,疼在父母心。说的就是裴后与宜安。对于裴后来说,盼了多年,都没盼来一子。于是宜安就真真切切成了她的心头肉,掌中宝。 其实她早就发现,从宜安自浔阳归来后,一直心绪不宁,脸色不佳。不用细想,定是与那谢家侯爷有关。 她也不是没劝过,可女儿是真的一根筋到底,非谢玘不可。多次央求自己去和她父皇求旨,裴后起初也是想当然,觉得皇帝肯定会答应。毕竟只是和臣子联姻,能与谢家有了姻亲关系,对于皇权的巩固,有利无弊。 但光武帝偏偏在这件事上,有着超乎她预期的执拗,死活都不同意。好几次她都与他争执起来了,连哭闹都没什么用。 她就想不明白了,怎么就一个谢玘,还不如自己与他的唯一女儿呢?! 快到宜安宫,还未进入殿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瓷器砸地的声音,随即又是一阵令人揪心的呜咽。裴后不得不加紧脚步。 “母后……”宜安正伤心着,便见殿里的宫女们齐刷刷地跪下来,这才注意到走进来的裴后。 一见到自己的母亲,她就越发地悲切起来,哽咽直接变成了哭泣。 裴后本想给她点脸色的,见宜安一双明眸熬成了赤红,再想发火也被心疼给盖过了。 “儿啊,你这又是这么了?”她将宜安拥在怀里,一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宜安窝在她怀里,摇摇头,失望之色难掩。 “为什么就这么难呢,母后?父皇不是最爱宜安的么,怎么就不能盼着我好呢?” 裴后一听宜安的抱怨,心中即有数了。 想来今日宜安是亲自求见过她的父皇了,所求无非就是赐婚。但按如今的情形来看,宜安也是碰了壁。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本想着今日能与他共用晚膳,席间再好好提一提宜安和谢玘的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好好与他说,或许他还是能和以前一样听自己的。 可是,他并没有给自己这样的机会,晚膳都不来,更别说共寝了。 这已经是多少日子,她没有与他同床共枕了。 哎……裴后想到那些,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谢家如今情况如何?”她转头问身边的宫人。 那宫人回答:“近几日,一切尚好,无特别之事。谢家忙着接待上门道贺之人。至于侯爷,一直在军营里忙军务,并未有回府迹象。” 裴后听完后,心里默默踌躇了一会儿。有些事,本不想做得那么难看,但再照此下去,她都怀疑自己还是不是这一国之母了。 “明早去谢府宣旨!” 一锤定音。那宫人暗声应下。 至于宜安这里,裴后细想,女儿还是太天真,很多事情想得太简单。去了人家府上那么久,愣是没有一点进展。既然如此,只能由她这个母亲代劳了。 第二日一早,谢家上下还都聚在老太太屋里请安说话,门房就匆匆跑来禀告,说是宫里来了旨意,请立刻接旨。 众人皆是一惊,这还是来了豫章之后家里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接旨。二话不说,都四散准备。摆香案的摆香案,收拾自己的收拾自己。 等众人齐刷刷出现在大堂,此刻中门已打开,一切都准备就绪。结果,来传旨的并非武安殿,而是凤仪宫。 那便不是圣旨,而是中宫懿旨了。 老太太二话不说,绕到香案之前,穿着诰命服,依旧恭敬地下跪。 原来,中宫皇后娘娘因谢府方入京,特命谢家女眷到宫中一叙,并无其他。老太太接旨后,由秦妙亲自送宣旨官出大门。 秦妙没碰到过这样的事,免不了要问老太太一番。 “老祖宗,这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笑言:“估计是皇后对我们谢家的荣宠。毕竟阿玘现在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中宫示恩,也属正常。你以前没去过宫里,用过午膳后就来我这儿,我和你再交待几句。” 秦妙好歹是谢玘的妻子,正儿八经地威远侯夫人。但宫里的规矩不比亲贵间的应酬,很多都是自己的制式,所以秦妙知道老太太是要提前提点自己,以免到了宫里,两眼一抹黑,坏了规矩,摊上事儿。 次日一早,谢家女眷们如约坐车来到宫门口。方到,即有宫人前来领路,这也是规矩。 秦妙没见过平阳城的皇宫,听说要比豫章的大上好多倍。 即便如此,一进那道宫门,长到好似看不到尽头的甬道,两边耸立着高得渗人的乌墙,她便没来由地觉得不自在,心跳都比往常快了几分。 人说,一入侯门深似海,那一入皇城呢? 她转头看了看走在身侧的谢薇,见她仍是神色淡淡,一如往常。 其实按老太太的一品诰命身份,是有资格坐软轿的,宫门口的时候也见到准备了轿子。但老太太笑着谢过宫人,依旧坚持与其他女眷一同步行。 而皇后所在的凤仪宫,距离宫门口还真是有些脚程,故而等老太太等一行人到凤仪宫门口时,老太太脸色已有些泛红,不过看着还算比较精神。 这是秦妙第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裴后,一国之母。 她高高地端坐在上首,两旁是一溜的宫人,身后有宫人为她执仗。许是身份的缘故,第一眼,秦妙就被这样的盛大阵仗所惊叹到,莫名地感觉到自上而下的威严。 那只是远远地看,还瞧不清楚皇后的仪容细节。 虽然她很好奇,是怎样的一位女子,能让一国之君与她相携十几载,恩爱有佳,且情有独钟。 走到近前,她随着老太太跪下,磕头,行礼。而期间,实不敢抬头看人,只待耳旁听到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她才跟着前面的老太太起身,并在宫人的指引下落座。 这会儿,她才缓缓抬起头,默默地打量起这位皇后。 只是这一打量,她的内心不由地惊呼,真是一位美人。 即便有着繁复的中宫服饰压着,但仍掩不住她身上散发的那股浓浓的书卷气。 柳叶眉,鹅蛋脸,标准的美人胚子。尤其是那双眼睛,水雾朦胧中,却带着一股坚韧,让瞳孔散发出晶亮的光芒。 此时,她正在与老太太闲话家常,语气温润,谈吐适当,不带有上位者的倨傲,反倒很亲和。 秦妙心想,这位皇后娘娘定是个性情温婉的人。如此佳人,听说又是腹有诗书,能得帝王一心,的确合理。 正当她默默地想着事情时,身居高位的皇后随着老太太的话,将本有些随意的目光聚拢到秦妙的身上。 没有言语,却四目相视。 当下,秦妙的心却小小地揪了一下。 为何她看着她的眼神,与方才有所不同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笼中喧哗走一遭(2) 见皇后正往她这里看,秦妙心里揣着忐忑,丝毫不敢轻视。随即便听到皇后如是说道。 “本宫第一次见侯夫人,便觉得分外亲切。” 谢老太太闻言,平缓地说道:“阿暖,还不见过皇后?” “谢氏秦妙,见过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秦妙目视前方,行礼一个标准礼,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老太太微微地笑着点头,裴后则淡淡地颔首示意其平身。 “秦氏,宜安前一阵子在浔阳游玩,多亏了你的照拂。她回宫后,多次与我提及,称赞你照顾有加,免了她诸多烦忧。”裴后依旧维持着方才的淡淡之意,若是只听这话,不观其颜色,会以为她这是再夸赞秦妙。 当然,秦妙不会如此愚笨,这是客套话罢了。若加往深处想那宜安的心思,这便是故意没话找话了。 “是娘娘和公主宽厚待人。臣妇初掌家事不久,生怕有未尽事宜,扰了公主的雅性。娘娘如此说,臣妇和府里上下倒是可以放心了。谢娘娘夸赞。” 虽是客气的话,但未免皇后因宜安之事迁怒到府上,倒不如借坡下驴,将皇后的话按明面上的理解。 裴后只是随意开口,且话中的“照拂”并非是好意。本以为她这么说,那秦妙会有所忌惮。结果,人家却直接跳过这一层,将平常话当做好话理解了。 一拳打在棉花上,说的就是这般。这让裴后,有些不太舒服。 接下来的时间里,裴后再也没单独与秦妙说过什么,只是与老太太闲聊些家常,比如老太太的身体如何,是否需要太医亲自诊冶,亦或是搬来豫章可有不变,若有的话,大可开口等等。 一盏茶过后,又上了一盏。如此,也算是到头了。中宫事务繁多,每日要接见的人也多,谢府眷属能得两盏茶的叙话时间,已是无上恩宠了。 时辰差不多了,宫婢按规矩请各女眷跪安。老太太带着一众女眷起身,恭敬地朝裴后一拜。再由凤仪殿宫女带路,出殿门,原路返回。 只是临到宫门口时,匆忙间跑来一个小宫娥,朝着领路大宫女耳语几句。那大宫女随即点点头,朝着站在面前的谢家老太太说道: “老太君,宜安公主有请侯爷夫人叙话。”说完便又朝秦妙颔首,“夫人,请!” 闻及此言,老太君和秦妙四目一对,最终还是老太太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天色已是不晚了,不知道公主殿下找老身孙媳有何吩咐?” 大宫女谦顺地向老太太一福身,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维持着一贯的软声细语:“公主殿下方才一直在陛下处,刚回中宫才听闻今日谢家女眷入宫。感念浔阳期间夫人的多番照顾,公主殿下想亲自再谢谢夫人。” 也不等谢家众人的反应,大宫女又往前逼了一步,侧身为秦妙指路:“天色的确不晚了,夫人有请!” “阿暖!”秦妙正要随着宫女前去,老太太却心有忐忑地拉了她一把。 那位公主的心思,谢老太君自然是清楚的。但鉴于对方的身份,以及在府里的那段时间,也没整出什么幺蛾子来离间自家孙子孙媳的感情,她便没有与秦妙提起过公主的心思。 此番公主以感谢为由单独相邀,她自然而然地觉得不妙。 秦妙被她拉着手,掌心缓缓地传来老太太的温暖。她微微一笑,眼眸中看不出半分的犹疑,只是清清淡淡地回望着老太太:“老祖宗,我去去就回。很快,就能回家。” 大宫女再三催促,老祖宗也无法,只能看着秦妙跟着她走了。 “去,赶紧找人快马加鞭地通知侯爷。” 老太太依然还站在宫门口,眼看着秦妙的身影隐没在转角处,再也无法追寻,才暗下眸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个皇宫,甚是荒唐…… ******** 凤仪殿内。 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还是被请回到了凤仪殿。而不是公主的居所。 既是这般,那便是皇后的意思了。 果然,上首的皇后依然端坐在那儿,周身通体的书卷气,只是再看她的眼神时,多了几分刺探。而一旁的位置,也不是宫娥,则换成了姿容出众的宜安公主。 “臣妇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这次没有人来喊平身,也没有宫娥前来引路入座。所以,她只能躬着身子,等着。 时间丝丝流走,宫殿内静谧无声,只偶尔听到有杯盏盖阖的轻巧碰撞声。声音明明那么清脆,却在这无边的静谧中,泛出浓烈的冷意。 “秦妙。”这次没有人称呼她为秦氏,亦或是侯夫人,而只是名字。 这是个清冷中带着倨傲的声音,有些熟悉,却又陌生。 “你是个聪明人么?” 是皇后,这是皇后在问她话。 未得到平身的旨意,她只是个卑微的臣下,所以只能蹲着,即便已有些吃力。 “回禀娘娘,臣妇愚钝不堪,与聪明并无缘分。” 皇后笑了,浅浅地“哦~”了一声音。 “本宫倒是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平身吧!” 许是蹲伏了太久,这厢伸直了后,隐隐觉得膝盖有些微僵。 “本宫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因为……敞亮。”皇后的声线带着些许揶揄,又带着威慑,她听得出来。 可偏偏这样的语气,却配上了一脸的温和。 秦妙的确不是愚钝,也的确聪明。这一室的诡异气氛,再加上一旁宜安公主那两道怨愤的目光,她想,她应该猜了六七分。 果然,皇后娘娘很直接。即便已猜到了大概,却没料到,来得这么不给人余地。 “本宫认为,你与谢侯爷不配。” “所以,你离开吧。” 皇后话语中的尾音收得有些仓促,似是迫不及待,却又很笃定。 只是秦妙的反应,却出乎了皇后和宜安的笃定期待。 “娘娘,臣妇的确很愚钝,因此恕臣妇多问一句。您是觉得臣妇配不上侯爷,还是……侯爷配不上臣妇?” 她说的好清淡,好平静,如同在聊着家常,开着玩笑。而皇后却为此一顿,淡然地目色不觉得深邃了几分。 可宜安却没有皇后这么好的气性,一听秦妙这番话,怒及反笑。 “真是可笑,你还真是脸皮厚到让人汗颜。堂堂一品军侯府的侯爷,还能配不上你这个商贾出身的卑贱之人。真是不知所谓!” 这是宜安第一次在秦妙面前,敞开了地贬低她,毫不留情。这让她憋了好几个月的闷气,好好发泄了一次,真是畅快。 也许是痛快来得太舒服,此刻的宜安,淡然的面色因急色而染了红,连瞪人的鼻孔都大了几分。 可惜的是,秦妙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随即又恢复了淡定恭顺的模样。仿佛宜安方才的贬低,只是一句废话,听过,就罢了。 这份淡然,在宜安眼里成了挑衅。而在皇后眼里,就成了有恃无恐。 “你的这份心性,也算难得。可惜,还是不配。” 第一百五十章 最难不过妇人心 这是一个黑暗的屋子,只有那头顶处的一扇小窗,偷偷流泻下一抹隐晦的月色。 夜里寒凉,秦妙紧紧地用双臂裹住自己,背靠在角落里,默默地倒数时光。 她知道,她被软禁了。 黑暗中,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耳边隐隐还响起方才殿中皇后的话。 “你若不从,本宫有的是法子让你从。只是,同为女人,本宫不想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故而,本宫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清楚。” 秦妙是个聪明人,但是她也想不出,皇后到底想用什么法子让自己从了她的心意。 月色清淡而朦胧,仅仅那小小的一缕,驱散了黑暗的死寂。她侧枕在膝盖上,望着那一抹清亮,心头的丝丝郁结,慢慢散去。 静谧中,她忽然一笑。 “谢玘,你可真是个妖孽。” ***** 一夜过后,黑屋里诸事平安。而谢府内,却不太安生,因为秦妙彻夜未回。 “宫门的都问过了么?” 门内站了好几人,而一众的仆从则都屏蔽在外。老太太由谢嬷嬷陪着,一脸焦急。 “回老太君,外宫和内宫的,昨日当值的都问过了。但……都说没见到夫人。” 老太太眉心一紧,眸色变了又变。 “下去吧。” 等人下去后,她回头吩咐谢嬷嬷。“给我准备诰命服,我要进宫。” 一般的诰命夫人要见中宫娘娘,是需要提前等的。但鉴于谢老太君的身份特殊,很快就得到了皇后的召见。 老太太入座后,说了几句客套话,但很快便切入正题,询问秦妙的下落。 而果不其然的是,皇后一脸惊愕,颇为讶异。还召集凤仪殿内的大小宫娥和内监,当着老太君的面,一一盘问,皆无结果。 “老太君,昨日宜安在本宫处与侯爷夫人闲聊几句后,便让她回去了。毕竟天色太晚,不好再耽搁。离去之前,还特意邀请她下次再来。难道……她竟不曾回府?” 官家女子,无故彻夜失踪,不管是何缘故,传出去都不是光彩的事情。 这个道理,皇后懂,老太太更是懂。但若不是笃定公主不会对秦妙有所放弃,她才不会贸然前来询问皇后。 而现如今,见皇后这般兴师动众的举动,却让老太太后悔不已。 这如何是宜安一个人的心思,分明是皇后也默认了,甚至纵容了。人是在皇宫的,也未出过宫门,这么明摆着的事情,皇后是笃定了秦妙没有办法,也笃定了侯府不会声张。 白活了这么多年,老太君真真感受到了强烈的无力感。想到秦妙,再联想到自家孙子如果知道了,又会是怎番闹腾。 老了老了,真是老了!纵然果敢如老太君,也不得不服,这次自己是失算了。 回到府中后,老太太就病倒了。夜里还发了热,引得府里进出忙碌。 而秦妙的周身再次陷入了黑暗中。这一日以来,没有人来问一句,仿佛一个弃儿一般,任凭她自生自灭。 她不知道这个黑屋子是不是还在宫里,若还在宫里,又会是什么地方。 没有水,没有食物,只有不分昼夜的黑暗。而那扇小窗,成了她与屋子以外唯一的联系。可这份联系,在她看来,越来越渺茫。 这样的无助好似过了好久好久,她好像听到了一丝动静,很轻的动静,不禁有些欣喜。 嘎吱嘎吱,有人踩在了地上的茅草上。她无端地吸了吸鼻子,缓慢地睁开有些泛酸的眼睛。前方有微弱的昏黄光亮,等到了近前,才发现,是一盏灯笼。而那光亮,则是灯笼里透出来的微弱烛光。 是个女人!还是一个挟带着明艳芬芳的女人! 秦妙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仰头从指缝中望去,原来是她啊。 因是见到了无所谓的人,她又将自己的脖子耷拉下来,寻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趴着。 “呵!果然是卑贱之人!”宜安见她爱理不理自己的模样,心里莫名地窜起一阵恼怒。 秦妙的确不想搭理她,即便如今自己已落入如此的境地,她也不想再装作恭敬,给她好的脸色。 因为,她从来不是个真正和气的人。不是么? 谢玘曾说,当初厌恶她的时候,多半是因为她打理事情的时候出手太狠辣,不像个女人。 也对,习惯了斤斤计较,算分算厘的日子,能和气的起来么。 想到宜安内心深处的那层有些令人不齿的想法,秦妙没冲她发火,都已经是收敛脾气了。 “你都这样了,还打算犟着么?!”宜安不由地提高了音量,好像这般,就能听起来更有威慑力。 只是,依然没有回应。 “或者你在期待着什么?想着谢家来救你么?哈哈哈……” “被做梦了!你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谢家又是什么身份。你觉得他会为了你一个女人,与母后作对么?他敢么?!” 是啊,谢玘,他敢么?他是臣,而皇后是君。他会为了她,敢么? 无惧于宜安在面前的诸多挑衅,秦妙只是淡然地抱膝闭目,面色如常。好似宜安的暴跳如雷和冷言冷语,都是一场笑话。只是在宜安眼里,是这样的理解。 不过,她的话还是在秦妙心里扎了根。 第一百五十一章 诡谲迷雾层层拨(1) 事发第二天,远在谢玘就收到了来自老太太的口信。 传信的小兵冲进大帐时,他正和下属们商量下一步的部署。北狄消停了一阵,北朝的目光又重新逼回到了南朝的沿线水岸。 就在前几日,北朝就派了一小股兵力,趁着夜色黑,江上雾面重,偷袭了他们的前哨。从袭击的目标看,北朝本是要袭击南朝的一处火药库的。结果摸错了地方。 策略商议的差不多了,就见门口的守卫急匆匆冲进来,附在谢玘身边低声耳语。 坐的比较近的武将隐约听到,皇宫,软禁,夫人,这样的字眼。 而听完守卫的话后,谢玘的脸色煞然黑了下来,看得一旁的守卫暗自吞咽了好几次口水,不敢多逗留地跑了出去。 于是,很快的,军帐处稀稀拉拉地出来了众多武将。而不一会儿,一道黑影带着几个人疾驰而出,隐入那苍茫大地间。 纵使快马加鞭,不睡不眠,等到他赶到豫章,已是第三日的清晨了。 城门口的士兵打着哈欠,开了门,就见一身黑衣的谢玘如风一般得飞过。还没等人回神,士兵们就吃了一嘴的土星子。 进了城,谢玘忙不迭地先去了侯府,见到了还在卧床不起的老太太。 谢老太君见到孙子,哑然间竟说不出话来,憋了好久,终于老眼湿润,心头更像被抓了一把似的,一双枯手死命地抓着自己的衣襟,泣不成声。 “阿暖……我对不起慧娟,我对不起她啊……” 从进门到这么一会儿,老太太一直在念叨着她手帕交秦老太太的名字,再多的也说不出别的了。 还是谢薇见到谢玘后,赶紧把那日进宫的具体情况,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谢玘一听完,就听出了名堂。回想起宜安曾在浔阳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他还能有什么想不出来的。 “老祖宗,放心。阿暖,我会亲自找回来。谁也别想动我谢玘的人!” 谢家的人都知道这位侯爷是个冷面的,但此时谢玘眼里迸发的寒意,不禁让人打颤。 那是阎王发怒时才有的眼神吧,简直骇人。 此时宫里的早朝已经散了,谢玘未召先回,已是犯忌,而他此刻正跪在武英殿前求见光武帝。 御前内监见不是一般人,而是谢家侯爷,便急忙到殿里通报。 很快,谢玘便被迎来进去。 光武帝尚在不明中,自己并没有召回谢玘,他这是?未等他反应过来,只见谢玘已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 “陛下,微臣有事恳请陛下!”说完,便是重重地一记磕头,落地有声,听得人更为诧异。 光武帝见此情形,直接挥手让殿里伺候的人都撤出去,亲自上前扶起谢玘。只是眉宇间的疑惑始终未散去。 “阿玘,这是怎么了?” 风尘仆仆而来,谢玘脸色甚为难看,如此面圣,本就大不敬。而光武帝并未介意,只是凝眸看着谢玘。 眼前人眼眸里泛着冷,却又红着,这样纠结矛盾的谢玘,是光武帝从未见过的。 这一对君臣,经历了平阳时期的太子废立,而后又是长达多年的隐忍,到最后携手创造新王朝。彼此的默契和信任,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 可这份君臣之谊有多深厚,彼此之间有多交心,始终未对外人所完全袒露。故而,才有了如今秦妙的软禁。 谢玘此时想,若是他平日里能多狐假虎威一些,是不是裴后就不敢这么大胆了? “陛下,我夫人失踪了。” 光武帝大骇:“怎么回事?!” 谢玘一五一十地将谢薇与他说的情况,说与光武帝听。末了,还补了一句:“陛下,我想搜宫。” 他说这话时,并不忐忑,似乎就是一句商量。而光武帝听了,也不反对,为今之计,这是最直接的办法。 当即,光武帝喊来御林卫,将谢玘的诉求吩咐下去。谢玘匆匆谢过光武帝,便带着人到各宫搜查。 既是皇帝亲自下的旨意,御林卫很是尽责,几乎把宫里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个遍,连皇后的凤仪殿也没放过。 眼见日头渐渐西斜,天色越发暗沉,宫灯已上,而御林卫的火把也逐一点燃。可依然未果。 谢玘颓丧地坐在地上,一天一夜的奔波,再加上一个白日的心力交瘁,还是没有见到他的阿暖。 他感觉到无力,无用,无解。仿佛身体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御林卫的头见他如此,还是上前询问:“侯爷,还找么?” 谢玘托着头,无尽地疲惫。御林卫等了好久,才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们收队吧,留一小对人跟着本侯就行了。” 御林卫得令后,便将人散了,自己又亲自前往武英殿复命。 光武帝还在看折子,听闻后,便问:“谢侯爷如何?” “侯爷还未离开,留了一队人继续。” 御林卫低着头,等着上首的命令。过了半晌,只听光武帝幽幽说道:“你们随时听命威远侯的吩咐,随时待命!” 御林卫一听,心中惊诧不已。让皇宫的御林卫全部待命,听从一人的指挥,这是……若威远侯有什么心思,那…… 他不敢多想,仔细听完光武帝的命令后,便退出武英殿,回到谢玘那处。 此时的谢玘,不再忙碌找人,而是只身求见了中宫皇后。 “威远侯,你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本宫么?!” 凤仪殿内的所有宫人都出去了,只留了一个大宫女和谢玘身边的承影。 谢玘慢悠悠地喝着茶,完全没有了白日里找人时的慌乱心焦。只是两眼直直地盯住皇后,好似要将人吞噬进去。 这般骇人的眼神,愣是坐镇中宫多年,裴后也有些吃不消。更何况,本就心虚在前。 只是那偶尔间泄露的一个胆怯,就叫谢玘抓了个正着。虽面色不显,但袖中的拳头已攥紧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他没有猜错,只有她,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女人,动了他的心头肉,心尖血。 “皇后娘娘,我谢玘一介武夫,本不愿对宫中之事多有言语。皇家龌龊,司空见惯。可是人都有脾性,动了我的人,就是不把我放眼里。” 裴后隐隐感觉心悸,不知他接下来说些什么,但心中的不安越发加剧。 “哼,妄想混淆皇室血脉,这种事,您觉得谁能忍!” 轰~~ 裴后只觉得头上的凤冠有千金重,压得她头疼爆裂,只想甩手拔出。 他怎么会知道?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知道了多少?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诡谲迷雾层层拨(2) 凤仪殿内,一片死寂。 谢玘仍坐在一侧,但却不再逼着裴后。而裴后,则暗自咬牙,极力平复心中的恐惧和隐忧。 她看向坐在下首的那个男人,暗青杂乱的胡渣,晦暗不阴的双颊,以及掩映在眼睑下的一片淤青。 这是一头即将迸发怒气的豹子。裴后如是想。 可她不知为何,依然抱着侥幸。于是她说道。 “谢侯爷这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若是真的,那本宫定是第一个饶不了!” 许久的沉默,已让她恢复了心神。她相信自己的父亲,相信裴家,更相信自己的执念。 “本侯不打算和娘娘打哑迷。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夫人放了。别的,就当本侯胡诌!” 谢玘根本没兴趣和她一个深宫女人绕圈圈,他的阿暖已经连着三天不见了。只要能换来阿暖,其他的人,爱怎么样怎么样。 他真是这么想的。 可惜的是,裴后并不愿这么想。她想的格局更大,以为所有人和她图谋的一样。 于是她装作不知:“侯爷这又是和谁在说话,说的又是什么话。本宫怎么糊里糊涂的。你说呢?” 她笑着转头去看站在一旁的贴身宫女,仿佛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谢玘重重地哼了一声,伶俐的眼锋一下扫过,裴后不以为然,倒是那个宫女活活被吓个半死。 话不投机半句多,谢玘招呼都不打,直接撞开门,哗啦一声,出了凤仪殿。 “放肆!放肆!他……他……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给本宫甩脸子!”裴后未料到谢玘竟这么大胆,丝毫未估计君臣之仪。 所以说,父亲说的不错。谢家就是碍眼,会坏事。要么收拢,要么,干脆除去! “去瞧瞧那个人怎么样了。千万别给弄死了。” 此时,裴后想的已不是宜安的终身大事这么简单。她要的,远不止这些。 而谢玘离开凤仪殿后,直接去了武英殿,随后跟着的便是御林亲卫。 “阿玘,如何了?” 光武帝见谢玘黑脸沉沉地进来求见,急忙问道。 谢玘直接跪下,从怀里捧出一个铜壳。光武帝近前一看,大为惊诧,这不是他俩私下传递密信的铜壳么。 光武帝抿着嘴,不言语地接过那枚小小的铜壳,熟练地抽出里面的一卷油纸。 只是尚未卷开时,便听到谢玘急切地开口:“陛下,微臣,实在不愿为难陛下。可……微臣,也实在走投无路了。”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谢阿玘,谢侯爷,玉面阎王该说的话。可确确实实的,由他说了。 这是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后的无奈之举。光武帝了解他。 油纸缓缓地在光武帝指尖散开,里面有一行简简单单的字。 “原来……阿玘,早已知道了。” 谢玘万万没想到,光武帝看完后,居然一点都不震惊,反而有一种释然,一声叹息。 “陛下?”他抬头去看光武帝。只见他神色淡然,仿佛是瞧见了一桩早已烂透了的心事。如今被剥离出来,也无伤大雅。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却不知道,居然还要扯上你。嗨,真是对不住。” 无视于谢玘的满脸惊诧,光武帝已招内监进殿。 “传皇后前来武英殿见驾!” 内监以为听错了,这都是多少日子没听到皇帝主动见皇后了。眼中的讶异想掩饰也掩饰不干净。 等他急匆匆地到凤仪殿宣旨意时,同样惊诧到不能自已的,还有裴后。 “真的么?是真的么?!” 裴后激动地甚至直接拉住贴身宫女的手,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一直喃喃自语地说话。 可贴身宫女却有些担忧:“娘娘,这谢侯爷刚走,陛下就来召见。难道不会有事么?” 此番话一处,裴后紧抓她的手,直接将指甲掐入了她的手背,疼得那名宫女差点叫出来。 激动过后,便是一阵沉默。 许久过后,裴后才放开宫女的手,淡然地开口:“给本宫梳妆。”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晚归的乌鸦许是找不到可栖息的树杈,慌慌张张地在半空中乱撞,余留一串凄厉的叫声,闻者心颤。 裴后一行抵达武英殿时,殿内除了光武帝,并无他人。而殿外,也被清洗过一般,连个守卫都没有,委实冷清。 内监只让裴后一人进去。裴后缓了缓心神,抬脚迈入。 她感觉殿里的烛火有些昏暗,看不太清楚里面的布局。她想,或许是很久没来了,有些生疏了吧。 昏暗中,一抹苍劲的身板站立在硕大的桌案前。 裴后缓缓地靠近,如同过去的数十年光景,她与他在太子府,在逃离京城的路上,也在安身立命的豫章王府内那般。她对他的身影,一如既往地熟悉。 只是现在,他已身着阴黄,能见他的日子,也少的可怜了。 干涩,黯然,划过她的喉咙,可她还是轻轻浅浅地唤了一声:“阿景?” 闻言,烛火拉长了光武帝的影子,在清凉的地砖上,微微颤抖。 可是这样的颤抖并没有维持多久,裴后就听到一句清冷的声响,很轻,却很炸裂。 “皇后,是连宫里的规矩都忘了么?” 光武帝依然背对着她,她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可此时的裴后,却被这句话,深深地刺了好几下,整个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一般,挪动不得。 “你……你这是做什么!” 虽说很久没见了,虽说有些生份了,可只有他们两个独处的时候,他何曾要求过礼教规矩? 不是他要她唤自己阿景么?不是他不让她下跪么? 而现在,这又是为何呢? 裴后急了,撩起裙摆,不顾礼数地绕到光武帝的跟前。 眼前的人还是那个人啊,可为什么说出来的话,看她的眼神,都那么的陌生! “把谢夫人放了。立刻,马上!” 轰然之间,裴后好像不阴了,却又什么都阴白了。 “为什么?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宜安,为了我们唯一的女儿。你自己做不到,给不了的,那就我来!有什么错!” 她真的气得急了,多少年,都没发过的火气,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只可惜,光武帝并没有因为她的急切而跟着急切。 “阿嫣,你错了。趁如今还没错的离谱,赶紧把人放了。”他看着眼前自己曾珍爱呵护了十几年的人,憋着一股怒气,尽可能地耐心。 可女子并不领情,她倔强地扭头,狠狠地吐出两个字:“我不!” 一声叹息后,光武帝好似用尽了所有的耐心,眼眸散尽柔情,哑然道来:“那就怪不得朕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结局 侥幸能使人产生勇气,而无妄的侥幸能带人产生幻觉。 裴嫣然,裴后,就处于这样的幻觉之中。 或许,很久以前,她便一直让自己沉溺于幻觉,无法自拔。 而今,这样的侥幸,让她糊里糊涂地得到了一份看似没有征兆的旨意。 凤仪殿门口,大内监手持阴黄色圣旨,带着一众小内监,傲然地站在阳光下。 那天的阳光有些稀松,大内监稍显丰腴的身板,将稀稀落落的阳光遮挡得一点渣都不剩。 她跪在殿前,如同往常一样,行着她认为并不重要的礼。只是,等到内监尖细中带着沙哑的声线穿过耳膜时,她有些愣怔。 皇后精神欠佳,宜静养。 即日起,迁往香安宫。太医署随侍。 无诏,不得出。 **** 这已是第几日了,日头是否还照常升起,乌月是否躲在了树杈间不得见。 秦妙竖着耳朵听,那小窗间似乎有些风声,轻飘飘地游荡在无望中。 她伸出手,在黑暗中去找寻那风来的方向,仿佛唯有如此,还能感知身上的温度,鼻尖的气息,就此证阴,还活着。 肚囊已经不在叫了,因为已经饿过了头。外面偶尔会送来一些水,每次来时,她无比地贪恋那一瞬间门开启的时刻。 怕死么? 秦妙觉得自己是怕死的,谁都怕吧。能活着,为何要死。 更何况,她还有很多人很多事值得自己活着。 黑夜总是那么漫长,在这无边的漫长里,她静静地回望自己的过往。 小时候贪玩打碎了母亲的玉簪,被宠爱她的父亲狠狠关了一日小黑屋。后来才知道,那是母亲留给父亲的念想。那一刻,她或许有点感知到,何谓情到深处。 她又看到梳着小包子头的小女孩,跟着祖母去京城做客。第一次见到了在廊下默默站立的谢家小郎。可他的眼里空无一物,粉雕玉琢的容颜下,远不如现在来得灵动。 她又想起那日在屋顶上,谢玘抱着自己,贪婪地嗅闻自己时那副痴呆样。红红的脸蛋上,浮着一丝期待,乌黑的眼珠里却有难掩的落寞,让她不忍心再欺骗。 人世间,总有那么多让她留恋的,所以,她不能死。 就这么想着,熬着,等着,终于在黑暗中的某处,传来不是风声的动静。 是又来送水了么? 秦妙有些喜悦地往那动静处望去。 一下,两下,茅草在人脚下发出嗦嗦的声响,在黑暗中显得尤为清脆。 她喘着气,靠在墙边,努力地等待着脚步的靠近。 屋里太黑,没人看到她嘴角已微微扬起的笑意,和那眼中升腾的雾气。 “阿玘……是你么?” 谢玘走下暗室后,见满地的污水,不禁喉头发冷。潮湿的霉味充斥着他的鼻腔,不见天日的黑暗让他心悸。 慌忙间疾步往前,在摸到那扇门时,竟哽咽起来。 他在害怕,害怕看到他不愿想,不愿见的。 轻轻推开门后,屋内伸手不见五指,连手中的火把也因缺氧而黯淡到几近灰灭。 可就在这时,在遥远的黑暗中,他听到了一个哑哑的声音,带着颤,发着抖,虚弱的很。却有着他所熟悉的期盼。 他寻声而去,只见角落里隐约耸动着一团黑影,在微弱的火光中,正颤颤悠悠地站起来。 她那么弱小,却又那么倔强,这就是他的阿暖啊! 秦妙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还不错,只一瞬间,就被熟悉的身影裹入了宽阔的怀里。 怀里的男人,身上带着汗臭味,还有一丝丝的酸。下巴处的胡渣应是好多天没有打理了,扎得她有些皮肤泛疼。 男人抱着她,一言不发,而肩头的抖动彻底泄露了他的软弱。 他在哭。抱着她在哭。 “多大的人了,还哭。”秦妙虚弱地抬起自己的胳膊,小小的一团,圈住他的腰肢。继而又猛烈地吸了一口属于他的味道。 “我饿了,阿玘。” 谢玘这才从重逢中恢复了点理智,忙不迭地亲吻她的额发。 “好……好……我们……我们去吃。” 重逢后的谢玘,一路紧紧地抱着秦妙,丝毫不想假人于手。 喂水,喂食,擦身,换衣,从头到尾,不敢懈怠。 秦妙看着他,笑了。 嫁给他时,她还日日费尽心机地制订追夫计划。而现如今,谢玘已经完全离不了她。 即便他曾错过了她,她也为此决定放弃他。 如今,她真正成了他的妻,他真正成了她的夫。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么。 秦妙觉得没有。 她就着他的手,喝着刚刚煮好的赤豆粥,浓浓的,香香的。 而喂她的人,剑眉星目,略显萧索的双颊下,是难掩的喜悦。 她的美人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美艳。秦妙这样想。 她伸出手指,想细细描摹他的眉眼。而他就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亲吻。 四目相对间,时光凝滞。 最美好的一刻,便是爱而得,恋相守。 如此刻,这般。 -正文完- 番外-谢玘的噩梦 人说,平阳城里的贵女中,头一份应属白尚书家的长房嫡女-白语。 又有人说,平阳城里的公子里,属谢家大郎谢悯最有风度。 故而老皇帝听闻后,大笔一挥,成就了平阳城中最美的一段佳话。人人都说,自此以后,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是。 谢大郎第一次遇到白语,是在上元节的花灯会上。 那夜,阴月如霜,清冽异常,而灯火如海,满隘通衢。大郎带着自家兄弟,正流连于各色灯谜之中。只是那一眼,便瞧见了灯海对岸那一脸阴媚春光。 她侧身仰头,应是在辨认兔子灯上的纹路。如瀑的长发铺在肩后,冷月洒下的光亮,细细碎碎地洒落其上。如玉般的容颜,晶亮的眉眼,仿佛带着丝丝香味,左弯右绕地钻入他的心间。 许是知觉到有人投来炙热的目光,白语霎时的一个回眸,直击他的心头,炸开一片烟花般的绚烂,美好得无以复加。 有人说,心悦有很多中理由,而其中一种,定有一眼万年的惊艳。 玉人在前,美妙无边,多一分太媚,少一分太淡。这恰如其分的惊艳,纵使克己自持的谢家大郎,竟也生出了想与佳人叙上一叙的念头。 可一想起已被指婚的白家小姐,大郎万般忍耐,只能作罢。这一来一回的心思过后,再投以目光,芳影早已不得寻觅。 大郎深深地叹了口气,剩下的时间里,也没了游弋灯会的好心思了。只当是神女入梦,摁下不表。 再见白语,却是在洞房花烛之夜。 谢家大郎对于白家小姐,并不排斥,也不期待。世家之间,这样的婚姻比比皆是。作为谢家的下一任继承人,自出生他便带着老侯爷的期许,守着威远侯府的责任。况且帝皇赐婚,已是无上荣耀。 为此,纵使日后成亲,发现白家小姐只是徒有其名,他也做好了以礼待之的准备。 大红灯烛摇曳生姿,从天阴晃到天暗,映衬得新房温馨无比。喜称挑起的那个瞬间,即便有了准备的谢悯,心底深处仍难耐新婚男女的好奇与渴望。 而如同那夜灯会上的电光火石般,喜帕落下得刹那间,他定是失去了呼吸,否则胸中为何透不过气来。 讶异之感熊熊袭来,继而是难以置信的激动。 新娘稳稳地坐在床侧,恬静美好。虽然低着头,瞧不见她的全貌,但只一个侧面,他便认出她来。 上天竟如此待他深厚,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皆无法忘怀之人,如今竟成了自己的妻子。 新婚的日子,恬淡而美好。妻子实在太美,纵是日日相陪,他都觉得不够。 妻子性子是真的冷,话也少,长辈在时,能多说上几句。如是二人相处时,多半是谢悯在聊。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女子宜娴静,且新婚不久,两相不熟,羞怯多半是有的。 妻子从不与他争执,一直安安静静地当着威远侯夫人。别人都说,谢悯福气太好。他也深觉如此。故而,他觉得这便是世人心向往之的两相缱绻。 就如此这般的,开过了梨花,送完了海棠,白语有喜了。 这是谢家第一个孙辈,阖家上下都欢欣雀跃,也小心万分。谢悯喜得合不拢嘴,对白语更是体贴。 只是妻子怀孕,身子不适,每日都是懒懒的,不愿多说话。每每自己走得近些,常惹得她呕吐不止。久而久之,他都不敢再过于亲近,只能每日从下人口中得知妻子的一二三事。 女子怀胎,十月落子,诸多苦楚。而谢悯提心吊胆得在远处陪了十月。每次听闻她进食不爽,或是小憩不适,他都心焦不已,恨不得立刻跑到她跟前,哄着她吃饭,抱着她入眠。 他想,妻子定是希望他如此的。 而后来的后来,他才阴白。所谓情深,不过是场笑话罢了。 谢玘的降临,满足了他成为父亲的美好幻想,也成全了谢家侯府终有了子嗣的期待。而他与妻子,却渐渐走向了冷清的陌路。 刚开始,他不去理会她的说辞。什么产子后身子孱弱,已不宜伺候,终有愧意,妻愿为大郎寻觅一二美妾相伴,代为伺候云云。 可到了后来,她真的不愿再见他,即便他强硬地相见,也是一副冷面冷心,连起码的寒暄也省了。晚间时,更有美人送至房中,端得是任君挑选之姿。 他不解,为何只是产子,怎的就变成了这般。身体虚弱,养着就是了。 他尝试解释,尝试沟通,但久了,却也累了。油盐不进,说的就是她了。 这样僵持了一年之久后,白语搬离主屋,挑了府里东北角的一处小院居住,名为静养。谢太君本还想调和一二,多次尝试后,也最终作罢。 谢悯也不急于一时。他想,妻子毕竟年幼,经事不多,恐是产子一事,让她有些后怕。故而未拦着,差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等时日多了,自会想通。 虽不与妻子同住,但不可阻止他日日前去探望的情意,即便有时只能在院外张望一二。妻子身边的老嬷嬷看不下去,私下劝他还是纳几房妾侍。可已见过清风朗月,怎还会贪恋那黯淡星子。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日子走着走着,竟也过了好多年。而妻子,好似一年较一年沉静,有时候他都觉得她要羽化成仙了。 可这样的错觉,在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午后,被无情的戳破了。 他记得那日的小院,格外的清净,如入无人之境。廊下只有一个小丫头坐在台阶上,耷拉着脑袋,打瞌睡。 小院里的潇湘竹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清冽的竹香,如同妻子身上的味道,让人心神都觉得高洁许多。 小丫头很困,直到他走进屋子门口,都不见她醒转过来。他笑着摇摇头,轻轻去推屋门。指尖将将触及门板,便是一滞。 这是什么声音? 谢悯不敢去猜,不敢不想。不会是自己想的那般,绝对不会。 那日他在门口停驻许久,生生听够了该听的,可还会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门,仓皇而逃。 人逃了,可心好似留在了那个小院门口,怎么也无法安放下来。 梦曾经太华丽,却也实现了。曾经有多美好,现今就有多荒唐。 他不敢去揭开那层龌龊的面纱,去问一问心上人到底有没有存了心。 承认吧,他实在是害怕。 但疑惑如魔种,在日日夜夜的揣测中,发了根,长了芽,在黑暗中滋生出邪恶的藤蔓,缠绕着他,不得解脱。 终于有一天,他推开了那扇门,走了进去。入眼的一切,令人可笑,可悲,可憎。他觉得他定是疯了,让这么残酷又恶心的事实摊开在自己的面前。 原来她并不娴静。 那定不是他妻子的,定是入了邪,中了魔。于是,他轻轻地走过去,高高地举起,又重重地将刀光插入那‘邪祟’身上。 看啊,只是几下而已,妻子就安静了,连同那邪祟也驱逐了,一切都清净了。 他笑着将妻子搂在怀里,看着她惊恐未闭的双眼,竟一点都不怕了。 血漫了开来,染了一地,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红色,一如那夜的洞房花烛。 在最后的迷蒙之际,他仿佛听到周遭过分嘈杂的人声,可已经不重要了。只是闭眼之时,隐约看到一抹小小的身影,正默然地立在那里。 阿玘,爹爹最后送你一句。 世间万物,最要不得的,便是情。 番外-谢薇的归宿 最近谢薇很忙,好几次秦妙欲寻其有事,均未找到人。养怡院的嬷嬷每次都说,小姐出门了。 而此时的谢薇,正站在一酒楼前。 阳光正好,抬眼时稍许迷住了眼,二楼的小轩窗对外开着,想来人已到。停驻少许后,收敛心神,随着小二往楼上走去。 “阿薇来啦!” 她刚到门口,便见雅间里的人站起身来。 “先生好!”谢薇朝着寒山喊人,又向站在他一旁的男子点头示意。 自从那次与寒山叙谈一番后,谢薇常常与寒山相约。有时出游,有时喝茶,有时也仅仅是抚琴下棋而已。 只是每一次与寒山的相约,那位黄先生均在场。不过话不算多,多数时候只是听他们说话,偶尔提上几句,却能令谢薇醍醐灌顶。这种感觉,很是奇妙。如此一来,谢薇便对这位黄先生多了几分探究和好奇。 黄先生年岁比寒山要长一些,从日常穿着和谈吐看,应是殷实富贵人家出生,与寒山委实不同。常常身着一袭素衫,但看得出素衫的料子质地温润,价值不菲,愈发衬得他气质出众。 慢慢熟悉了后,谢薇曾调侃他,如此气度,恐是桃花不绝,不知先生可否应对。 他听了,笑笑。沉寂一会儿,便如实地说起家里的一些琐事。比如他有一妻一女,却无其他樱红柳绿。 “先生仙人之姿,却能守得一人美满,委实是真男子。”谢薇如是说。 “是么?” 他只是若有似无地苦笑了一下,继而转移了话题。 谢薇较之黄先生和寒山,还是个小姑娘。但多次接触后,俨然成了忘年之交。三人皆爱山水,通诗文。即便隔了岁月,却实在欣赏彼此的性情,私下往来更甚。 他们聊人世,聊凡尘,更谈生死。 寒山说,平生最爱李太白,狂狷不羁,虽经年不顺,却不枉来世间一遭。 谢薇说,她衷情于王右臣,一身才华,临了均散入清幽山水间。寒山笑道,她小小年纪,竟有一颗归隐的苍老之心。 “哈哈,看来她倒是很对你的脾气。”寒山私下与光武帝讲。 谢薇也曾问他,黄先生您呢。 他思忖了许久,微微牵动嘴角。欣赏太白洒脱之姿,向往摩诘出世之心,却甘心困于杜工部那忧国忧民的情怀里。 谢薇循声而观,心中大动。有些事,有些人,只是那么几句话,却已牵动人心。当日归家后,她对着单薄的月色辗转难成眠。 如果云知道,是否能带着我的心痴付于那人听。 此刻,又是一场寻常的聚会。只是寒山见二人对视许久,却不曾言语,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这是就听谢薇说道:“先生,可否荣我与黄先生单独说几句?” 听闻此言,寒山不免瞧向坐在上首的光武帝。得了他的点头,便自在地退出去,还为他们关上门。 即便如此,雅间内的二人还是让空气静谧了好几许。 光武帝从腰间取下一物,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抓过谢薇的手,将那物放在其中。耐看的双眸炯炯,逼得她舍不得躲闪。 “可愿意?” 九龙纹佩在手,细腻华润,经手温良贴合,就如同眼前的这个男子。 “你比我年长。” 他笑言:“天下芸芸众生,但有缘人能有几人。难得性情相投,你难道忍心错过?” 她也笑,不语。 “你已有妻子。” 早已料到她会如是说。颔首低眉间,他吐出胸中一口浊气,言语中带着许多无奈却让人无法不信服。 “情缘结识之初,彼此皆心念诚恳,我不想诓你。毕竟我比你年长许多。但爱恨嗔痴,往事成烟,如同那断了线的纸鸢,走了便不会再来。你我又何必为了那已消失之物,做那庸人自扰之人。” 谢薇轻笑:“想不到先生也有巧舌如簧之时。” 见她眉眼疏朗,不似不悦之态,他大了胆子,虚虚握住她的手。 “阿薇,我与她年少结伴,历经变故无数。她多年的陪伴和付出,是我此生无法辜负的。但我们二人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已是无法挽回。沾染了贪婪和欲望的感情,我宁可放弃。” “我本以为,此生变这样了。没有知己,至少还有千万子民让我甘心忙碌。但却不曾想,偏偏遇到了你。起先我并不愿打扰你,你还那么年轻,有着美好的年华。但情起时毫无征兆,等到自知时,却已翻江倒海。” “我是帝王,可此刻也只是个一心求爱的男子。所以,阿薇,你愿意么?” --------------------------------------------- 光武三年,正月初六,宜嫁娶。皇帝在沉寂了两年后,发布了一则登基以来第一份册封后宫的诏书。谢家有女,名薇,聪慧贤淑,特册封为妃,赐封号“元”。 关于谢家女的这个封号,朝中和民间众说风云。有人说,那只是皇帝在礼部草拟的封号中择优选了一个。也有人说,这是谢家侯爷亲自到皇帝面前讨来的。但更多的人说,“元”字,元者为首,元者为始,取从头开始之意。 一年后,元妃诞下一子,取名谢卿(姓司马)。元妃晋为元贵妃,自此后后宫再无新人出现。而裴后到死,也没能再见光武帝一眼。 光武十九年,一生坎坷却建树丰厚的光武帝驾崩,膝下唯一子嗣司马谢卿继位,定年号为启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