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将孤艳付幽香》 第1章 梦回朱明遇长嬴 凛冬,霜雪刺喉,耳边隐约吹过蒙蒙的风啸声,黑色的灵光缠绕身侧,微弱闪动着。 秦梅香手脚脱力,脸又一次砸在软塌的‘地面’上,头脑发昏,连自己说什么都听不清。 “救…” 他口唇才微张,风雪就似是刀儿在往五脏里硬灌,割得生疼,水一般淹没了他的肺腑,疼的快要说不出话了。 “娘…” 娘亲。好疼,好冷。 脸颊重重地伏在一个软烂如枕的地方,实在无力了,好像困入泥沼…这里很软。他沉沉地合上了眼,睡了过去。双目再也睁不开,只剩一片漆黑。 …… “香儿,怎么站在雪里头也不添件氅衣?”是个温和的女声在唤他,离得远,柔得似梦似幻。 咯吱—— “香儿?” 呼唤声伴着脚步轻踩积雪与树枝的声音逐渐靠近,两只麻雀飞到眼前的腊梅枝头停下,吱吱喳喳。 少年回了头,长眉似剑,银眸似星,剑光与星光熠熠闪烁,把睫毛上的冰晶照的更亮。他粲然一笑,摇头抖了抖黑发上的雪,爽朗答道: “娘亲,我不冷!” 女人身量不高,体型瘦小,简单梳着个发髻,只别了一根腊梅玉簪子。面象柔和,眼波流转,水光丝丝,却又带着担忧地朝他走来。她手里拿着一件狐毛银丝玄氅,绣的图纹是银蛇衔月,目光炯炯。 “披上吧,刚练完剑容易入了寒气。” 麻雀惊飞,她到身前,一边开口一边将大氅围到秦梅香的身上,拴好绳结后还替他把狐毛紧了紧。 “多谢娘亲!” 他合手一礼,随后将长剑入鞘,与母亲一同朝掩香堂走去。 “娘给你们做了许多爱吃的菜。” 入室后,文盈盈的声音随着室内温度变得更加温热,仿佛蒸腾着水汽,要哭,或者要笑。总之波澜阵阵,涟漪圈圈。 桌上摆着许多巴蜀常见的菜式,还有三碗堆着尖的米饭,横横摆在一起,挨得紧紧的,一家人似的紧紧不分。 “香儿,先生死了。”文盈盈转过身来看着他,泪眼婆娑。 雪冲内庭,将炭盆吹起火星,他的目光被吸引,看红与白相缠着往空中旋转,升顶,融水滴答。 秦梅香感觉心里揪得好疼,颤着声音冲着文盈盈问道:“师尊不是说了他会回来的吗?” 水滴落在他脸上,心头一震,浑身火烧般的疼。 “香儿,娘也要走了。” “什么?” 一个几乎高出文盈盈一个头的男人背影立在梅院门外,身着玄黑色锦袍,乌黑长发披散在背,他看不见脸。 文盈盈一边哭着一边朝男人的方向走去,似乎很舍不得,却又不得不走。 秦梅香脏腑灼热,耳畔嗡鸣。他想冲过去抱住她,腿脚却定在了原地,挪不动,迈不开。 “娘,娘你要去哪儿,娘你别走!娘…” 他近乎嘶吼着。 “娘!师尊已经走了…叶哥哥也走了…娘!你别走!别留我一个人!!!!” 他双目通红,怎么挣扎都动不了,甚至也落不下泪。 “师尊!叶哥哥!娘!!!” 秦梅香正开口,声还未出完,恍然一阵金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只好抬手捂住眉目。 再睁开时,他站在了梅院门口,手里还提着糖油饼子。 一抬眼,只见掩香堂外四处横尸,血流满地。方才那个飞雪间温润的女人倒在庭中,皮开肉绽,七窍流血,那双才为他披上衣物的双手,分散地落在两边。含情的眸子还是开着的,望着他的,只是没了生气。 鲜血嫣红,像花开了。 “娘…娘亲!娘亲!!!!!” 他跑到跌倒又爬起,踉跄着爬过去,摔得疼,五脏六腑都疼。 “娘!” 秦梅香忽然高呼一声从床榻上惊醒,将坐在床旁的小修士吓了一跳,连忙看着他温声问道: “你醒了?” “娘…我娘呢!?”秦梅香还有些分不清虚实。 “公子,你没事吧?” 小修士轻轻伸手,正欲抚上他的前额,不料秦梅香霎时翻身坐起,撤到床内侧蓄力,急而抬手一掌就往身前之人打去,但这一掌中,却没有丝毫灵力。 突然,他臂沉千斤,仅剩的掌力也被化去,手臂重重落在身侧,再也抬不起来。 肉食动物在受伤时常常应激,会更加机敏,更加凶狠狂恶,试图用更毒辣的样子去增加自己的气势以吓退敌人。 正如此时,秦梅香眼眸凶光烁烁,尽量和眼前的修士保持正面相峙,微微颔首,不露自己的丝毫弱点。 他此时才清醒过来,刚才只是做梦了。 毕竟他的父母,早就死了。 “看样子恢复的不错啊!都能打架了!哈哈哈哈哈哈!”声音随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阔步而入。 秦梅香眼光一移,又紧紧盯着这个男人不松开,仔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个男人很高,一身白色银华锦袍,有支腊梅花在腰间轻轻束着,悄然飘来香气。黑发用白虎晶睛冠高高束起个马尾,俊美飘逸,英姿飒爽,脸上如春风般笑意吟吟,眉宇间透露着不羁和洒脱。他脚步轻快地走到床边,倚着坐到床沿上。气质超凡脱俗,宛如仙人下凡一般。 “这么盯着我干什么,看上我了?”万长嬴黑眉一挑,眯眼回看着他。 “掌门师尊,他…似乎有些害怕。” 方才的那个小修士起身鞠了一礼,随后立在男人一侧。而这位口中的掌门师尊哈哈又一笑,声音爽朗不羁: “怕什么,我又不吃人的。” 但刚说完他就变了脸色,眉目一凝,眼光幽深地转过头,盯着床上森然露牙,狠厉皱眉的秦梅香,威胁道:“不过小仙君,如果你再这副样子,我就给你全身都压上千斤坠。” 秦梅香听罢一愣,什么是千斤坠… 他目光看着万长嬴上下打量了一番,身材高大,灵流充沛,修为看样子也不低,打不过。 这是哪里,这人是谁,有何图谋。 他淡淡开口:“你是谁?这是哪里?” “这里是牛鼻宗,吾乃宗主,万,长,嬴。”万长嬴把自己的名字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语气里透露着一股令人尴尬的,浓浓的,很自豪的感觉。 听得秦梅香抽了抽嘴角。 “没听过。”他回道。 对方没听过自己的名号,万长嬴倒也不愤,反倒是霎时间动作浮夸,哭天抢地,捶胸顿足。 “啊!冷心冷血的小仙君…要不是我把你从烂尸堆里刨出来,你早就发臭流脓死在那儿了啊!” 秦梅香见状有些无语…心里暗自翻了个白眼,配合道:“那,多谢仙尊搭救。” 万长嬴皱眉,手半握空拳捂嘴轻咳,收了势头便沉默,氛围陷入死寂。 两人对望着过了快半盏茶。 似乎都有些尴尬,二人都想开口。 却不合时宜地同时开了口… “你的伤…” “我为什么…” 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同时戛然而止… 小修士见状急忙岔开话题道:“掌门师尊,昨日卯木长老看来说,这位师兄的大腿和手臂被妖兽撕咬,厥阴肝经和太阴肺经双侧均断碎,灵气无法流转。有三脏三腑都被击裂经脉,内伤很重。” 秦梅香抿唇深思,暗暗聚气,却只觉胸口闷疼,口角滑了些鲜血。 难怪刚才那一掌无法蓄力击出。 万长嬴没抬头,只是眯眼沉沉一瞥。 身前两人对话秦梅香也没仔细听,总归就是伤的严重,要请医师再来复诊。 他垂眸沉思着。 为什么重伤晕厥后醒来会在这个地方? 牛鼻宗是哪里,万长嬴是人还是妖?有法力,是道士吗? 如果是道士…恐怕也会用同样的邪术手段,难不成是发现了他的身份才将他带回,是冲着他的妖丹来的吧。 “尘儿,这位小仙君既然醒了,就再去把卯木长老请来看看吧。” 但是,如果为了妖丹,当场将他杀了刨丹不就好了,何必救他回来。看来眼前之人要么没发现他的身份,要么是没有恶意的。 “是,掌门师尊。”肖若尘行礼后按令退出了房门。 现下房中只剩下二人。万长嬴低着头。 秦梅香忍不住又盯着仔细瞧。这位万宗主,言语不羁,穿着随性却又华丽,鼻梁高挺,眸黑眼深,十分俊美,颇有正气。刚才出去那个蓝衣道袍小修士,五官端正,言行有度,看来是宗主座下的徒弟。 他重伤未愈,无法运功,所以不论对方真实意图为何,装也要装出一副好样子,以免兵戈相见。想罢,他将心时刻提起,随机应变。 在等卯木长老来的空闲中,万长嬴也垂着眼帘思考了片刻,然后又抬起头看向秦梅香。 秦梅香被千斤坠压得根本抬不起手,只能木愣愣地试着聚气沉思,嘴角还挂着血痕,眼珠子时而转来转去,时而又盯着万长嬴的脸发起呆来,就连被他回视都没有察觉。 万长嬴看着他副模样,眼里又泛起了盈盈笑意,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仙君怎么称呼?” “秦北陆。”他答。 “秦北路?”万长嬴似乎没听懂。 “寒蝉无馀音,朱光驰北陆。秦北陆。”秦梅香又带上由来念了一遍。 北路,小华北路,小食街北路,山西北路… “嗤…”万长嬴心里想着,没忍住笑。察觉床榻上秦梅香面色一黑,他才莫名其妙正襟危坐,又掩盖似地清清嗓子。 “那小仙君字什么?” “这就是我的字,字北陆。”秦梅香还在黑着脸。 “那小仙君名呢?咱们才刚见面小仙君就要和我交换表字…莫不是太亲密了些?” 万长嬴跟查户的兵卫一样,追着问,这下正好问到秦梅香的点子上。 “我…” 秦梅香言语梗塞,一下子不知道该不该答。 但单一个我字,万长嬴就听出来,有羞恼,有些气急败坏,有些难以言说。他挤眉弄眼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又突然捧腹大笑。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仙君只愿说字,不愿讲名,难不成小仙君的爹娘给小仙君取的是:二丫,大壮,四柱,秋香这种混名吧哈啊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他这番笑的把自己都呛到,连连咳喘。 秦梅香真的有些羞愤气恼了。 因为他真的名香!只不过不是秋香,是梅香。听娘亲说是因为父亲闻到他身上冬日有奇香,恰好庭院中腊梅盛放,思虑之下,就给他取了名叫‘梅香’。 堂堂男儿取了女名,就如同一个黄花大闺女名叫张刚柱一样,秦梅香自然是有些说不出口的。 “仙尊,您…越界了吧?”牙齿都快要咬碎了才憋出一句不失礼节的正经话。 万长嬴强行压着笑,道歉道: “小仙君见谅,我粗人当惯了…口不择言…” 他顿了顿,挑起眉毛语气调侃:“那以后我可以叫小仙君香香吗?小仙君的身上真的很香啊!” 语罢他就将头凑到秦梅香身前一嗅,伸手要去摸秦梅香的脸。 这言行急得秦梅香一口鲜血从肺腑里涌出,还来不及接,就吐到了被褥上。 动也动不了,打也打不过。 他脸颊瞬间绯红,胸中郁郁之气使他羞愤不已。 还不如让他死在荒野之外的烂尸坑里,腐烂发臭都比现在被千斤坠压着动不了,还被莫名其妙的人动手调戏来的强。 怪不得将他带了回来,可悲自己还是看错了人!看着气宇轩昂仪表堂堂清雅脱俗的一个人,居然是个流氓!!! 先前灵力冲破不了千斤坠,他再次凝气,这次他想用妖力。 玄月升卿,银凤赤练 九州幽冥,诸多法相 凝—— 我凝! 我凝我凝我凝凝凝凝!!!!?? 秦梅香羞愤极了,但此刻他全身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妖气放不出来,妖力也用不上,最后只能嘴上使功夫。 “去!死!” 他银牙咬碎,非常不礼貌的两个字从嘴里蹦了出来,字字重音,杀气四溢。 万长嬴却毫不在意秦梅香现在的样子,只是收回了抚脸的手,拍了拍站起身,退了两步,胸有成竹地望着他。 “好了,淤血已除,千斤坠我也给小仙君解了,小仙君现在试试看灵力运转是否还会胸口闷痛?” 秦梅香暴而乍起,顾不得外伤,气怒之中只听到了“千斤坠解了”这五个字!用尽了最后十成十的灵力往手心一凝,便朝前方的登徒子弹跳拍去。 霎时之间,灵力相击产生的爆破音轰鸣刺耳,黑白两股光线硬硬相对,如刃似雷。震波把屋内陈设的摆件一一震碎,漫天横飞,窗破门裂,柱崩石解。 但万长嬴神色如常,只有嘴角微微勾起。他抬手轻挥了下衣袖便把一切复原,包括秦梅香也回了床榻的原位,坐下时还保持着抬掌攻击的姿势。 而万长嬴还是似之前那样,只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房间陈设如旧,毫无变动,全是原貌,似乎刚才的都是幻象一般。 十成十力的攻击,没用? “你做了什么!”秦梅香双目通红,再次森然望着万长嬴。一定是这个人搞的鬼。 “什么做了什么,仙君刚才灵力运转充沛,战斗力很彪悍啊!上来就打我,要不是我施法迅速就被小仙君打死了~我可真的是东郭先生与狼,吕洞宾与狗,农夫…与蛇啊…” 万长嬴一脸委屈,又用上了那种浮夸的语气,仿佛正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但秦梅香知道,最后几个字的语气不一样,带着别的意味… 这人…知道了?! 不可能啊,怎么知道的,知道了要不要直接杀了…不然后患无穷。可是他救了自己… 秦梅香自顾自摇了摇头,内心纠结。不过,虽然救了自己,但他也是个登徒子,是为了…为了…那什么才救自己的! 怎么杀,这人修为这么高,得想个办法弄死他。 思维还未理清,万长嬴就又开口了: “方才看见小仙君凝气之时啊!那可是胸口闷疼口角见血啊!我一见顿感不妙!那是奇思妙想上天入地才想到了这个办法!” 秦梅香怔住,试图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万长嬴抱着手臂在卧房里来回踱步,解释道:“卯木长老虽将小仙君的经脉接好了,但是内伤太重,手太阴肺经之云门处仍留淤血,阻碍了灵气由丹田至十二经的流通,小仙君自然是无法凝气运灵啦!所以只有以气推动淤血排出了才行。” 他一边说,一边昂首挺胸,目光灼灼盯着秦梅香的脸,仿佛一个想得到夸奖的孩童一般骄傲。 “哎,小仙君方才气怒,是以为拙拙要对小仙君做什么吗…小仙君可真是误会了…” 他忽而面色和语气又变得十分委屈,唉声叹气,戳中心事让秦梅香羞愧得无地自容,耳尖仿佛熟透的苹果一般泛红,所以妖力和灵力用不了是因为经脉被阻… 原来是自己想多了…误会了…怎么能想到如此龌龊的地方去… “长……” 秦梅香内心愧疚,想答谢致歉。可顿了顿,方才那一通乱象,脑袋还没完全回过弯,有些记不得面前之人的名字了… “万长嬴。” 对方眼眸深邃,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的窘迫,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 “抱歉,长嬴仙尊,是在下失礼了。” 秦梅香掀被下地,单膝下跪给万长嬴行了一个大礼,伏头道歉。秦梅香简直对自己那龌龊的想法不可置信,对方是个男子,自己也是个男子,怎么会想到那种事上去。 万长嬴赶忙伸手将秦梅香扶起,还将他扶到床边二人坐下。 “哎呀呀!小仙君快请起啊!我们牛鼻宗都是这般乐于助人,正义感十足的!” 怕他重伤未愈,所以扶得有些紧,离得有些近…但秦梅香还是头一次与人这样近…垂着眸感觉有些不自在。 转眼一炷香过去,屋外脚步声匆匆由远至近。 “掌门师尊,卯木长老来了。” 两响叩门声,肖若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干净利落。 万长嬴也站起身理了理衣袍,正声回答道:“进来吧。”此刻他神情严肃,站姿挺拔,仿若刚才与秦梅香纠缠的无赖男子不是他一样。 卯木长老在前,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医药箱,穿着淡绿色得罗,头发只用一根红色带子轻轻束在背后,没有其他的配饰。出世脱俗的气质,看起来最多约摸也才二三十岁。 肖若尘在后相随而进。 秦梅香正想起身行礼,卯木长老瞥了他一眼之后淡淡开口:“坐着吧,站着怎么把脉?” 这是一个十分清脆干净的男声,如泉水叮咚,悦耳动听。 秦梅香起身到一半,又有些木楞地坐了下去。 把脉是什么?人界的医术吗?可他在怀光宗的时候受伤从未把过脉,自己躺几天就能动了…哦…那应当是要重伤才会用到这种医术的!可他已经能站起来了,还需要用这么厉害的医术吗?没等思考完。 “伸手。”卯木长老说。 秦梅香乖乖伸出手,却是手背朝上的。 “手翻过来。”卯木长老有些皱眉,肖若尘和长嬴仙尊的脸上都挂着些许笑意。 “哦!” 他又乖乖把手心翻了过来,看了看这次,大家都神色如常,才知道对了。原来把脉要手心朝上的。 两只手都把过脉后,卯木长老一边将脉垫收到医药箱中一边说: “宗主,他外伤恢复得很快,但内伤太重,元气不足,只能好好服药,静养一月,七日间不可使用法力,不可奔波劳累,否则气血同源,动气便会伤血,外伤内伤同发的话伤及根本,影响丹田之气。” 秦梅香听不懂什么是气血同源,只知道天医长老说不能用法力,不能奔波。 根据之前的交谈得知,牛鼻宗在巴蜀,而怀光宗地处南海一岸地带,不能用法,不能奔波…那岂不是…自己七日之内无法回怀光宗去了? 秦梅香正想到这儿,万长嬴面色沉沉,言语认真地先吩咐道: “尘儿,去给秦仙君安排一个住所,近月就让秦仙君在牛鼻宗好好养伤。” “是。”肖若尘点头。 “不必!”秦梅香赶忙叫停。 “多谢长嬴仙尊,不必安排。此次宗主派我下山除妖,一众师兄弟都在除妖之时失踪了,不知他们是否落入了虎妖的陷阱之中,我得尽快回山请援。” “师兄弟?失踪?”肖若尘听到这话仿佛想说什么,看了看万长嬴的眼色。万长嬴微微点头,他才继续开口。 “秦仙君说的怀光宗师兄弟,可是穿的,黄色金龙腾云纹样宗袍?”肖若尘问道。 秦梅香听之一喜,急忙点头“对!正是!难道长嬴仙尊和若尘师兄有线索吗!” 肖若尘正欲继续。 “若尘,我来说吧。” 万长嬴没了之前两人之间的洒脱不羁,目光中闪过一点寒芒,漂亮的薄唇轻启,淡漠道: “你的师兄弟,早已丢下你回宗了。” 第2章 纯澈之心最为上品1 “所以他们现在,已经回怀光宗了吗?”秦梅香微微仰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方才叙事的那个身着白衣的高大男人。 万长嬴挥挥手,肖若尘便收拾了之前沾上血污的被褥,团成一团抱了出去,卯木长老也不知何时已经不在房内。 暮色渐浓,橙黄色的光从窗面透过,洒在万长嬴的黑发上,目光里,白衣中。点点染染如泼辉撒金,衬得他愈发好看。 “据我所知,是的。”万长嬴也看着他答。 “什么时候?”他又问。 “三日前。你到达我宗时,昏睡了五日。” “巴蜀到南海岸御剑要三日。”秦梅香自己心里在盘算日子。 “也就是你与虎妖相战的那一日,我们在赶来的途中遇到了他们,那时他们正在商讨返宗。”万长嬴继续说着。 秦梅香合眸,静静坐了一会儿,忽而起身,两人同立时,才真正体现出了身量的差距。秦梅香的身影被万长嬴完全盖住,照不上暮光,他眸子垂得太低,万长嬴也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长嬴仙尊,请求您一件事。借我一位师兄,带我御剑回怀光宗,相应的报酬我回宗付给您和师兄。”他又欲行一大礼,却被万长嬴抬手轻轻扶住。 “我陪你去吧。”万长嬴缓缓开口。 秦梅香眉头一皱:“我…付不起…” “不必,正巧我也有些事,想问问玉承恩,玉宗主。”万长嬴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前人的肩膀,却觉对方又是微微一颤,心里不禁发笑。 这人现在怎么这么容易发抖。 木讷鬼,很有趣。 秦梅香也不做过多推辞,既然万长嬴说有事要议,那也正好一起就去了。顺带也验证,方才他所听的那些话。 战损之后浑身破烂,原本金龙腾云纹的黄色宗袍也血污横结,没剩什么好收拾的东西了,万长嬴去给他找了一套合身干净的道袍让他换上,就承他的话,连夜准备启程。 “青云,出!” 一声令下,一把刃身雪白,柄纹银灰相交的长剑自他手中由灵力化形而出,悬于地面之上。剑身轻轻颤动,发出嗡嗡剑鸣。 二人轻功腾起,稳稳落在剑上。 “起!” 青云逸然升空,飞向月光之处。万长嬴衣袖飘飘站在前方,而秦梅香就像孩童一样被挡在身后,风都吹不到几丝。转眼间,已经离地面几百丈的距离了。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白衣背影…心中却想到了另一个人,只不过…早已阴阳两隔。 月色渐浓,星辰耀起,斗转星移,日升复又日落,一天一夜过去。 秦梅香知道御剑术消耗法力巨大,更何况万长嬴出发那日并未补充精力就随他急急启程了,想来更是费力,于是在身后出声询问: “长嬴仙尊,要不要休息一下?” 万长嬴微微侧头,听见他的声音后笑着答道:“好啊小香香,赶得快,约摸到了洪都的地界了,那咱们去附近村镇找个客栈住一夜,明日再启程。” 闻言,秦梅香不禁耳尖泛红,不明白他怎么胡乱猜都能猜到自己乳名的。 二人到了洪都的一个小镇,看牌匾上用朱砂红墨端端正正用楷书写着三个大字:封仙镇。好生厉害的镇名。秦梅香暗道,不管是封印的封还是册封的封,都不简单。 戌时,冗长蜿蜒的青石板街道上还有些许积水,倒映着一蓝一白两个挺拔的身影,应当是刚下过雨不久。各个门户紧闭,连客栈的外灯都熄了。 万长嬴手心一翻,刺眼白光刹那间将剑隐去。 二人走了半炷香,穿来绕去,处处门窗紧锁,悄无声息。秦梅香正纳闷,抬头看路,却正好看到前方概二百米处一家客栈的小二正在吹灯,黄影一灭,街道变得更暗。 万长嬴拉起他的手就轻功奔了过去。 秦梅香身形一滞,被万长嬴这一举动搞得他浑身不自在,左脚踩右脚,差点连轻功都不会使了。 好端端拉人家手做什么… “小香香,你…轻功使得…有些差啊。” 万长嬴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秦梅香将他手狠狠甩开,自顾自朝前踏去,把他甩在身后。 平日里都用飞的!谁闲的用轻功! 秦梅香先到地方,仰头看着店小二温声开口:“劳驾…” 但店小二仿佛受到惊吓一般,啊的一声大叫,慌乱失措,险些从高梯上掉下来。 高脚梯摇摇晃晃,万长嬴踏落梯旁,伸手轻轻扶住才稳了下来。 “你…你们…” 店小二像是见了猛兽,声音细若蚊蝇,腿直打颤,双手合十朝着两人竟拜了起来。 “妖怪老爷别吃我,求求了,我家中还有娘子,不能死啊!!妖怪老爷!别吃我!!” 秦梅香面色一凝,眉头紧蹙地与万长嬴对望一眼。语气尽量更轻柔地开口:“店家,我们是修士,来住店的。” “小二,你是从哪里看出来我们两个英俊的小爷是妖怪的?” 万长嬴又不正经,咧着嘴笑得开心,满脸调侃之色。 “客…客官…二位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你们走吧!” 央求的语气配合上合十参拜的双手,店小二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就差晕厥跌落了。 万长嬴见状,一把松开了扶着高脚梯的手,将手臂抱在胸前大步迈开,语气无奈又淡漠,仿佛毫不在意,微微侧头对着秦梅香喊道: “小香香,人家不接客了,咱们另寻他处吧!” 他声音里透着无可奈何,动作却又十分坦然。秦梅香也没多想,打烊了大不了找下家便罢了,于是他快步跟了上去。 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店小二的梯子轰然倒塌。 他整个人就挂在了房檐上。 “香香,走啦!哈——又困又饿,赶紧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万长嬴对此视若无睹,打着哈欠继续朝前走。秦梅香还不知抬不抬腿,就又听身后惊呼。 “道长!道长!仙长!救命啊!” 秦梅香回头去看,只见店小二双腿乱蹬,手臂发软,又怕又悲,涕泗横流。 “还能住店吗?”万长嬴语气淡漠,停住了脚,但仍未转身。 “这…这小店也是怕…” 店小二继续扑腾,有些吃力地开口。 万长嬴没耐心听他支支吾吾地说完,开口打断道:“香香,走。” “别!道长!!!!!能住!!住吧!!” 刚喊完这句话,小二就实在撑不住了,手一松,仰头朝地上砸去。刹那间,眼看就要碰地。 “真懂事。” 万长嬴嘴角上扬,轻一抬指,灵光便将他托起,缓缓放置到地面上。 “我…我…我…”店小二脸色煞白,躺在地上半天没我出个什么来。 “进去吧店家。”万长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色阴暗:“饿得不行了,小心我还真把你吃了。” 店小二连滚带爬往店里窜去,见识了本事之后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晓得招呼二位仙君往里请。 万长嬴迈步进店,同时烛光亮起,四处通明。秦梅香环顾四周,这是一家不小的客栈,足足有三层,一层是宴客厅,二层三层为住宿。但住宿之处几乎两层都是门开着的,说明宿者不多,也未曾闻到烟火气,看来很久没人在这里用热食了。 “店家,过来。” 秦梅香冲小二招了招手,被叫到的店家浑身一颤,低眉颔首,脚步飘飘地便向二人所坐的地方走来。 “客官…有何吩咐…”他还在发抖。 “做饭啊,我要吃饭!”万长嬴仰头长叹,仿佛饿的快没有气力了。店家被他之前那句‘小心我还真把你吃了’吓得够呛,屁滚尿流地朝厨房奔去,甚至都忘了习惯性问对方要吃些什么,点何餐食。 过了半刻,小二手里端着两盘咸菜,十一二个馒头走了出来。 “客…客官…小店的厨娘已经回了,此刻只有这些…您们看…”他目光闪躲偷偷瞄着两人的面色,颤颤巍巍开口。 “放下吧。” 万长嬴着实是饿了,直接拿起凉馒头啃了起来,店小二见状准备开溜。 “店家。” 秦梅香却又叫住了他,他脚步戛然而止,就算差点绊倒也不敢往前再走了,复转头望向二人。 秦梅香眯着眼,目光上下扫了一圈,森然道: “你在怕什么?” 小二忽而跪下,朝着二人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在寂静的夜里震天响,哭喊道: “二位仙君,帮帮我们吧!” 又是几个响头,磕得他额头都破了皮,渗出了血。 “小的不是怕你们,是怕这镇上的妖怪啊!” 妖怪?秦梅香一抬头,正好和吞咽馒头咸菜的万长嬴四目相对。目光碰撞,秦梅香有些不自在地将头撇开,对着跪着的那人说: “起来吧,仔细讲讲。” 小二仍旧跪着,颤颤开了口:“小人名叫刘文,是这封仙镇的老住户了。两年前,镇上开始出怪事…” 两年前——人声鼎沸 “小二!上壶梅雪萃!” “来嘞!”刘文前台取了酒,端着盘子就阔步朝那桌走去。 “诶,最近陈家的事你听说了吗,可玄乎了!” “听讲了!一家子人一夜之间死完了,个个都是嘴巴大张一身乌黑,有道士先生说啊,是被妖怪吸了魂魄的!” “邪门儿吧!我是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这桌的客人在讨论奇闻异事,刘文也好奇,来了兴趣,一边上酒一边询问。 “几位客官说的这事我也听说了,好几个民间的道士仙君去调查处理还都死了呢!死状一模一样,都是被吸了魂魄的!” 桌上的客人附和道:“是啊,怀光宗的仙尊来了都说是只大妖,轻易解决不了,除非给八千两黄金才摆平这事。你说咱们镇上凑一起也没八千两黄金啊!” 另一客人叹口气“哎,也是可惜了陈家一家子,父母妻儿都是修道的…怎么还给妖怪吃了呢…莫不是…” 有别的客人探出头来接话问道: “莫不是寻仇?” “那时,我们都以为是陈老爷一家子修道降妖除魔得罪了妖怪,被对方寻仇找上门才…” “寻仇?” 秦梅香和万长嬴同时有惑,但万长嬴率先发问: “既然是一家子的修士,怎么这么轻易就被杀干净了?” 秦梅香接道:“若是寻仇,杀完了就该走了,后面的修士去调查,又怎么通通都被杀了个完呢?” 万长嬴看了他一眼,眼色晦暗不明,又默默低下头吃东西。虽说此事确实没那么简单,但寻仇,是该杀个干净的,心软便是留了祸患。 刘文眼眶含泪哽咽道:“二位仙君想对了,没这么简单。” 讨论声乍乍,许多人都参与了进来,刘家灭门案事不小,八卦者多之又多,甚之又甚。但更多是隔岸观火的表态者。 “无所谓,寻仇便寻仇罢,又影响不到我们。” “是啊,陈老爷一家虽然说是护佑了我们封仙镇一镇的安宁,但是没办法啊,修其道者必承其重啊!” “谁知道他们家得罪了什么大仙才招来杀身之祸,我们一介凡人,管这么多干什么!” “是啊是啊!” “来来来喝酒喝酒,小二加三斤羊肉!” “来咯客官!” 讲着,刘文已经泪湿衣衫。 “我听完,也觉得事不关己,大不了高高挂起…那位妖大仙不去得罪他就好了…” 秦梅香走过去,轻轻将刘文扶过来坐到了万长嬴旁边的凳子上,再发问:“后来呢?” 刘文声音哽咽:“后来…又出事了…” “这次出事的,是本地最大的富商,姓廖。” “廖存善?”万长嬴歪着头问。 刘文用粗布衣袖擦去了眼泪,回答道:“正是,仙君认识?” “有点渊源。总之当初我们宗门在同期接到一个洪都的委托,正差人去办。而名头,就是廖存善之子——廖董瑞。他为了给父亲寻查真相,悬赏三千金。”万长嬴低头又啃了一口馒头,嚼了嚼继续说:“尘儿带了七八个弟子去了,有两个丹田受损,一生再修不得道法,尘儿和其余弟子也都受了重伤。” “三千两黄金的悬赏,想必接委托的修士不少…就连若尘师兄都去了,却还是没能妥善处理吗?”秦梅香微微蹙眉,面色凝重。 “修行不到位罢了。”万长嬴答。 而刘文说着更悲,用衣袖掩着脸又哭起来。“那日是去了几十名修士…但是活着从廖府出来的只有…不到十个了…” “爹!!!爹!!!!” 廖家长子廖董瑞喊声震天,四方邻里听到都匆匆出来围观。 “爹啊!!” “老爷!!” 听见喊声的其余人也慌忙赶来,府丁婢女,大小儿女都在夺入门坎的那一刻哭声悲戚,引得人越来越多围在府周,议论纷纷。 富商廖家有三子一女,但是老二早早就病逝了,而最小的四妹才十二岁。 这次与之前的刘家灭门惨案不同,廖家只死了廖存善一人,其余人夜里都睡得好好的。长子廖董瑞第二日依照惯例去父亲房中汇报账目时敲门却无人应答,推门进去才惊而发现,父亲口唇大张,体色乌青,僵硬的倒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 刘文脚踩着脚,人挤着人,硬伸着脖子挤着看热闹的人偷摸插进了廖府,几乎大半个镇的人都跑来看热闹,管家东一头西一头也拦不完。甫一进门就看呆了,他是个没钱的,从没进去看过有钱人的房子,原来这么大,这么漂亮。 廖府是一个四进大院,二进院是主院,廖存善死的那间屋子就在二进院的东侧主房。 他偷偷摸了进去看,只见两侧的房门立柱都是整根金丝楠木制的,雕着五只金黄色巨大的蝙蝠,中间是流光溢彩的仙桃。 屋檐用卯榫来衔接的二龙戏珠,两个龙嘴中间预留的空隙刚刚好卡住一颗男人拳头大小的黄金珠子,稳稳当当,不留丝毫空隙。而柱旁,阶下,正跪着好多人在哭,泣不成声。 刘文左右转头,又来回转身,院子里青玉为砖,琉璃做瓦,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看的他眼睛都直了。 忽然见有人起身朝中庭奔来,他赶紧躲到了一侧的假山后。 而后就听见廖董瑞嘶哑的嗓子怒吼。 “操你妈的,我爹一辈子好事做尽,被你这个什么鬼东西害死!!去你妈的玩意!” “呜呜…爹…”是一个小女生的声音在哭。 “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我非要弄死你!!!!”廖董瑞冲到中央,摇摇晃晃,脚步虚浮。眼睛通红,眸子被怒气撑大,来回转身冲着到处挥着拳头,厉声斥骂着。 廖董瑞没说错,廖存善生前确实是个好人,刘文是见过的。 廖存善常常带着儿子女儿上街布施,见着小乞丐还会施舍银钱,冬天里冷了还会给他们买新衣裳。有一次来善缘客栈吃饭,刘文太忙上错了菜,他也丝毫不怒,只是摆了摆手,没有富商的架子,好说话得很。 刘文默默叹了口气,好人怎么都命不长呢? “小妹…别哭了,今日兄长们就去请各位修行高的仙君来处理,悬赏三千金,我就不信解决不了这个鬼!” 廖董瑞见小妹过来抱着他腰哭,他心里揪的疼,蹲下将对方紧紧抱在怀里拍着背轻声安慰着,自己眼眶却早已红透了。 白日里的阳光刺眼,正值夏季又热的人发慌。父亲死了,廖家二子再悲痛也只能强撑着安排好丧仪,悬赏,还要抚慰母亲,小妹。 一天下去,已经累的流泪都没有力气了。 刘文也没蹲太久,他见不得生离死别,太悲伤…烈日也晒得他受不了,就到客栈上工去了。 别人家的事与他无关,自己和妻女好好的就够了。想到这里,他擦桌子都更用力了些。 夜暮。该忙的都忙完了,他拎着桂花冰糖糕快步跑回了家。 “金花,爹回来啦,快来给爹抱抱!” 还没迈进门槛,刘文就喜洋洋唤起来。 “花儿,快看,谁回来啦~” 刘文的媳妇刘林氏正坐在里屋做着女儿冬天穿的小衣裳,五六岁的孩子要窜一节,前年的袄子已经不够长了,衣角短了会漏风。 “爹!!” 小金花从刘林氏怀里跃下,糯糯的声音伴着脚步声就跑了出来,扑进了刘文怀里。刘文把东西放下,将她高高举起转了两圈,又抱在怀里脸贴脸使劲挨了挨。 “哎哟我的小宝贝儿,一天不见想爹了没!” “想!!”小金花也学着刘文,朝他脸上蹭了蹭,轻轻的,暖暖的,让刘文因今日所见的沉重都松懈了下来,变成一朵金黄色的小花落进心海里,漾开了纹。 他把小金花放下,举起桌子上的东西。 “看爹给你和娘买了什么!” “桂花冰糖糕!!!” 小金花高兴地蹦起来,忍不住原地挥着手臂打转,刘文宠溺地给她拆开,她却踮着脚举起手中的糖糕看着刘文:“爹,你先吃!”随后又跑进里屋嘻嘻笑着说:“娘!你也吃!” 刘文也进屋,神色凝重地紧紧把刘林氏也搂进怀里,许久不松。 刘林氏有些诧异,轻轻把手里的衣裳放下,拍了拍刘文的背问道:“怎么了相公?” “想你们了,抱一抱。” 刘文收紧手臂,叹了口气。 一日疲惫,刘文早早躺下,等刘林氏缝完衣服要吹灯时,被刘文止住了,他睡不着。 第二日,小金花拿起昨晚爹爹买的糖糕,跑到院里手脚并用地爬上一个石块,头才浅浅高过篱笆半个。她咧着嘴笑嘻嘻冲着隔壁坐在树下编着竹箩筐,头发苍白,年近仗家的老人尽量大声喊着:“婆婆!吃糖糕啦!” 她怕婆婆听不见,又喊了一遍。 “陈婆婆,吃糖糕!!!” 阳光下树影婆娑,老人隐约听到喊声,习惯性朝小金花的方向望去。 大约过了六七天,又有消息在客栈里传开了,这次讨论的人更多,声音更烈。 “四十二个死了三十三个?” “是啊!尸体都还在廖府门口摆着呢!” “去看看?走走走…” “还不信?行行行,我带你去看嘛!” 什么死了三十三个?谁死了?镇上又有人死了?还是廖府的人又死了? 刘文也有些好奇,又有些心有余悸,不大敢去看。但是心里又猫抓似的痒得慌,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跟掌柜的说要去茅厕方便,随后就跟在那两人屁股后面去了。 原来死的都是修士。 刘文愣在了原地,下颌也不自觉微微张开了。 廖府门口一排排白布盖着的底下都是修士。他们身上的配剑盖不住,他们束发的发冠盖不住,他们腰间滑出的宗门玉佩盖不住… 死了…三十三个? 官府的士兵正在一个一个挨着把尸体抬走,不知道要抬去哪里。府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两个面色青紫,眼圈乌黑的男人,是廖家二子。 廖府围满了人,充满了悉悉碎碎的讨论声。 廖董瑞什么也听不见,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他用力抓挠着自己的头发。本想起身,手又撑不住,腿脚一软,扑通一声摔下台阶。 没人能帮他,没人能扶他。他颤颤巍巍爬起来,看了看一旁同样憔悴痛苦的胞弟,咬紧牙关,尽量走实在了每一步。 人越来越多,把呆愣的刘文从里层挤到了外层。 刘文也颤颤巍巍两步作一步地跑回了客栈,咕咚喝了几碗水。他心惊,什么妖能这么厉害…怎么会名门的仙君都死伤这么多。 接下来一整天,刘文都魂不守舍的,不是上错菜,就是收错筷,搞得店里的客人骂声叠叠,怒斥声声。他也顾不得管,下工就回家去了。 夜晚躺在床上,依旧是没吹灯的。 “娘子,我们搬家吧。” “是因为最近的那些事吗?”刘林氏轻轻道,怕吵醒了二人中间的女儿。 “嗯。”刘文闭着眼,轻轻点头。 “可是相公,我们盘缠不够的,东西都带不走,女儿还要跟着受苦…”刘林氏眉心紧皱,眼眶却湿润了。 刘文沉思了良久,像是暗暗下了决心。 “那…若是再有一件…就算是让女儿吃苦也得搬,镇上太危险了…” 太危险了,他怕。 “好。” 日复一日,自从上次廖家长子找来的修士也解决不了问题之后,宗门也不约而同地都不再去管这件事了。 能力不足只会白白枉送性命,更何况封仙镇属于怀光门的管辖范围,若没有镇内的人发出委托求助其他宗门,那么他们也不能越俎代庖。 再后来,廖董瑞带着一家老小搬家了。 来封仙镇看这个热闹的人多,路过的人都想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民间的修士也一个二个想试试看到底是多厉害的妖。 一时间客栈竟然还更加忙起来。 忙起来后刘文没再去看过热闹了,只听人说,廖董瑞走的时候跟疯了一样,双拳乱挥,好似眼前就有杀父仇人。嘴里只知道重复念着:“我他妈一定要杀了你…我他妈一定要杀了你…我要给我爹报仇…我要给我爹报仇…” 然后拖家带口,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第3章 纯澈之心最为上品2 秦梅香和万长嬴正聚精会神听着,忽然。 “呜呜呜…” 门外有女人的隐隐哭声,凄凉婉转,飘然而来… “先别动。”万长嬴正抬手欲攻,却被秦梅香用掌心将手按住。“她好像在说什么。”秦梅香银眸冷暗,神色沉重仔细听着。 “南坡…有棵小金花,金花哭着…找妈妈…呜呜呜…南坡有棵…小金花…娘错了!!是娘错了!娘的错…娘的错!” 喃喃悲戚。 刘文听到这声音,瞳孔一缩,霎时弹起朝门口奔去。万长嬴急忙喊道:“别去!回来!”见喊不住,剑指一开。 “青云,护!”长剑刺出,将客栈的门加了一层碧色的封印,刘文欲开门的手才刚一伸出,整个人就被重重回弹到了地上。 “你找死吗!”万长嬴怒斥。 “不是的!不是的!二位仙君!”刘文连忙爬起身又面向他们二人跪下,急急摇头摆手,有些慌乱地说:“不是的!这,这是小人的娘子,她不是妖怪,她定是今晚没见我回家,自己找过来了!”刘文急得有些口齿不清了,但说的慢了又怕二位仙君出手伤了她。 他跪着挪到了门口,试图护住门外的女人。 “她,她,她病了,脑子有些不清醒才会…她不是妖怪,她只是病了…”刘文一边说一边比划,生怕身前的两个人看不懂。 秦梅香和万长嬴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在确定什么。 “没有妖气,也没有杀气。”秦梅香放下了手中欲当做武器的筷子看着万长嬴摇了摇头。 “青云,收。”一声令下,剑指屈收握成了拳。青云又再次化作灵光飞入万长嬴手中,结界也消解散开,遗光在不太亮堂的屋子里星星点点,如萤火一般。 刘文见状赶紧爬起来开了门,将门口的女人拉了进来,又十分迅速地把门关好。他把刘林氏紧紧抱住,声音柔软,轻轻安抚着。 “好了好了,灵儿,不怪你…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是娘的错…娘的错…娘有错…”女人眼神透着一股绝顶的悲伤,只知道喃喃重复这一句话。秦梅香曾经见过这种眼神,在那个梦里,母亲哭着看他的时候,就是这种眼神。 悲怆,凄凉,痛苦,自责。 万长嬴坐在一旁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 安抚了好一会儿,刘文怀中的女人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虽说不怎么说话了,但还是在木然落泪。 “尊夫人这是…”秦梅香率先打破了平静。 “两位仙君见谅,我夫人她…疯了…”刘文有些不忍,哽咽了一下。 “因为一年前,我女儿也死了。” 秦梅香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使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神色憔悴,眼睛哭的红肿,搂着一个疯疯癫癫神色木然的女人颤着起身坐到了凳子上。 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不到该怎么说。 万长嬴也沉默了许久。 刘文正想继续讲下去时,他指尖捏了一束白光,流萤婉转,绕指缠柔。 秦梅香一看,是流萤幻影术。 “店家,得罪了,你歇一会儿,我们自己看吧。”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万长嬴将指尖往刘文额心一点,刘文和妻子就双双头脑发黑,头往桌面直直砸去。秦梅香伸出两只手接住他们的脸,缓缓轻放,又对万长嬴开口:“我不能用法力。” 我也想和你一起,我不能用法力,所以流萤幻影术的幻境我进不去。 秦梅香有些难堪。他怕是万长嬴不想带他一起,又怕是万长嬴忘了这一点,所以开口提了一下,但又不好意思说完,所以只说了一句就希望对方能明白他的意思。 “小香香,手给我。”万长嬴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 “嗯?嗯…”秦梅香才拿出手,就被万长嬴一把握住。“你!”他一惊,下意识把手往后缩,却被对方握得更紧往对面拽去。 “松开的话你就进不去了。”万长嬴这句话很认真,但秦梅香却不知道自己有种什么奇怪的感受。 称呼很奇怪,这人手心的温度也炽热地很奇怪。尽管是为了调查真相,但紧紧握着的手还是感觉很奇怪。 秦梅香有些莫名其妙的尴尬,便扯开话题。 “你是不是怕他跟我们讲妻女的事的时候,会再难过,所以才…” 话还没说完,就被笑声打断。 “哈哈哈哈,我就是觉得光听他讲太无趣了,还不如咱们自己看呢!”万长嬴眯着眼,笑意盈盈看着他,言语轻轻。 这个人好像,总是在笑,很爱笑。 秦梅香看着他的笑,痴痴点点头。 白色的光华流转,从触在刘文额心的指尖处流淌而出,化作如雪花般晶莹剔透的萤火包绕,逐渐化成实境。 秦梅香和万长嬴由坐着变站立,紧闭门户光线昏暗的客栈也逐渐变得亮堂,开着门的,二人并立,手还牵着手,门外雪花飘洒,行人臃肿往来,口里哈着白气。 冬日的天缤纷,红白透彩,交映相织。 “我们到了?”秦梅香开口。 “到了。”万长嬴回答。 “二位客官,要吃点什么?”刘文笑嘻嘻盯着黑白两人,心里只想着这二位公子好生俊俏,定是有钱的,服侍好了说不定还有额外的打赏呢。 “你…” “他认不出来咱们,我化了形。”万长嬴悄声在他耳边,又转头对刘文说:“好酒好菜都上上来。” 刘文弓着身子哈哈道:“好嘞客官,您稍等。”然后快步跑去别桌。 万长嬴拉着秦梅香坐下说:“这是幻境,自然不能扰了他的记忆,我们化成了他曾经接待过的客人。”他顿了顿松开了紧紧握住的手,又说:“还有,幻境中无法使用法力,我们也没法干扰记忆里的任何东西。” 他似乎知道秦梅香的想法,所以先说了。 局外之人如何能理局内之事呢? 不管是生离死别,还是私仇家恨,都不容你我去管。因为这是他的命。 你我置身其中,只能看着,却不能帮,也帮不了,因为一切的一切都是曾经了,已经发生了。 秦梅香点点头,目光望向刘文忙碌的身影,有些幽深,有些绵长。 “客官!酒菜来咯!”刘文还是端着盘子朝二人走来,只是幻境中的他眉开眼笑,脚步轻快。 “店家,我二人是听说封仙镇有妖邪特来相助的。”万长嬴说。 “害,二位客官来迟了,那邪祟早已经走了!”刘文挠了挠头。 “走了?” “是啊!自从上次宗门仙君派人来相助,虽说是折损了许多,但那妖怪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着了,小镇已经近半年没出过事了。”刘文一边答着万长嬴的话,一边咧着嘴笑,仿佛是送走了什么好大的活菩萨,轻松自在。 “哦…那走了就好,叨扰了,您去忙吧。” “得嘞,您二位吃好喝好哈!”他转又去忙碌了。 秦梅香也一天一夜没进食,有些饥饿,动筷夹了口菜到嘴里却没味道,幽怨地盯着盘子。 “饿了?方才的馒头你怎么不吃。”万长嬴看着他的眼神,微微笑着。 “不爱吃馒头。”秦梅香淡淡回答。 “不爱吃就饿着?” “本来不饿,看着菜就饿了。” “嗤…”万长嬴又没憋住笑,才察觉正准备以袖掩嘴,秦梅香却不乐意了,放下了筷子,不再看他。 “那咱们明日吃顿好的,我请客。”万长嬴收住心思,语气里竟略微有些哄人的意味。 “行,仙尊请客,不吃白不吃。”秦梅香应得干脆,见他没了继续笑下去的意思才转过头面向他。 “天快黑了,咱们走吧。”万长嬴起身。 “好。”秦梅香虽没懂这个‘走’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跟着起了身,朝门外走去。而他们离开的时候,客栈的桌子上凭空出现了银两,应当是刘文记忆中的客人留下的。 走出门时,二人的行头又化回了现实中的模样:一个穿着虎纹银线白锦袍,一个穿着蓝色道袍。只是身影不再实,变得有些隐隐约约。 “接着看下去吧,他看不到我们了。”万长嬴站在他身旁,声音也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天色渐晚,今日住宿的没几个,大多都是路过封仙镇来用晚膳的行者,刘文东跑跑西忙忙,转眼就月明星亮,快子时了。 秦梅香和万长嬴双双抱着手,立在善缘客栈的门口,看着刘文忙碌的身影,也感受着逐渐变凉的空气。终于,最后一桌客人走了,刘文抬起衣袖擦了擦汗,搬起高脚凳往客栈外走来。 “终于打烊咯,回家咯。”他自己编了个不知名的小调,一遍又一遍哼着,心情愉悦。 “相公!” “爹!!!” 一个柔和的声音混着糯糯的呼喊声传来,刘文梯子一晃,低头看着雪夜里街道上跑来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喜出望外:“娘子,花儿!你们怎么来了!” 刘林氏牵着女儿的手走到刘文梯下,伸出手扶住了梯子。“见你太晚了没回来就出来寻你,毕竟上半年出了那种事,我放心不下。” “今天天冷客人多,是忙的久了些,正准备吹灯打烊呢!”刘文一边说着,一边将灯笼罩子摘开,吹灭了面前写着‘善缘’二字的灯。他撑着梯子慢慢一步一步下来,蹲下将妻女搂在怀里。 “外边冷,你俩先进去等我,我把另一盏灯吹了就来。” “相公,我帮你扶着。”刘林氏轻轻摸了摸小金花的脑袋瓜说:“花花,你先进去坐着等一等爹娘好不好呀?” “好!”小金花朝手里哈着热气,踏着步跑进客栈里坐着,乖乖望着门外的两人。 “今天花花老念叨你,说爹爹怎么还没回来,她说想吃桂花糖糕。都腊月了哪儿来的桂花,我就跟她说你回来了肯定会给她带,哈哈,小孩子好哄,她就乖乖坐着等着。”刘林氏帮着把高脚梯搬到另一边,扶着看着刘文一梯一梯爬上去,仰着头望着心爱的男人,嘴里念叨着心爱的女儿。 “后来等了好久你没回,花花就耐不住性子了,非闹着要找你。”刘林氏另一只手捂着嘴笑,目光盈盈,如春色满园,花开遍地。 “我晌午去给她买了腊八糕的,好好放在柜台架子上呢。”刘文仰着头去摸灯罩子,也傻乎乎地乐。正准备吹灭,忽然听见底下有一个粗砺的男声传来。 “店家,还能吃饭吗?” 万长嬴和秦梅香见这男人浑身透着妖气,走来时直直穿过了二人的身躯,黑色的帽衫严严盖着,看不清脸,邪气十分。 “我是远处来的,天太冷,走了好久才看到你们还没打烊,太饿了。给我吃点东西吧…”男人的声音沉沉,却确实显得有些气力不足。 刘文停下了吹灯的动作,朝着底下的男人有些歉意说道。“这…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厨娘也下工了。” “随便什么都好,你们这儿的东西肯定好吃。”男人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刘文也只好请客官先进去坐着。 秦梅香垂眸不忍再看,脸色煞白,嘴唇止不住微微颤抖着。 男人进去后,刘文才将外灯吹熄,又缓缓下了高梯,刘林氏还在扶着梯脚,稳稳当当的,等待着刘文下来。 再等二人进屋时,哪儿还有什么黑衣男人,只有昏暗的烛灯跳跃着爆出噼里啪啦的响。目光下移,地上还有一个。 “花…”刘文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腿软了。 “花儿!!!!!!”刘林氏瞳孔缩得尖小,惊呼着跑过去,扑向地上。扑向地上那个一身乌黑,毫无血色,再也没有嬉笑,再也发不出声音的—— 尸体。 那个半炷香前还牵着母亲的手咧着嘴笑说要去找父亲的刘金花的—— 尸体。 “不…不行…不是…”刘文爬着过去,手脚并用。 “不行的啊!!!不要啊!!!!”他手也撑不住,脸颊着了地,磕破了皮。 “金花!!花儿…花儿……不是…”他说不出话,刘文声音嘶哑,他断断续续不知道说什么。 不是的,不是他的女儿…不会是他的女儿!怎么能是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乌黑的,不是僵硬的,不是毫无生气的,不是面无血色的。 看着父亲母亲进来,她应当是笑着迎上来,应当要爹爹抱抱,要喊着吃桂花糖糕的。 怎么会是地上那个… “花儿!!!!!!!!啊!!!!”刘林氏哭喊的声音震天,紧紧抱着那个小小的,冰冷僵硬的身躯。 室内撒出的烛光照在站立于青石板街道上的两人身上,没有影子。但屋内人的影子却拉得很长,长到陷入黑暗里。 秦梅香闭着眼听着哭喊,双手捏成拳,紧紧攥着,指甲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 忽然,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肩,拍了拍。秦梅香紧闭的眼眸稍稍放松了些,却还是没有睁开,没有去看。 “长嬴仙尊…”他的声音有些颤。 万长嬴看着他浓密纤长而又微微抖动的睫毛:“嗯?” “帮帮他们吧。” “好。”万长嬴回答地很快,声音也不似之前那样活跃,很沉,很稳。他捏了捏秦梅香的肩,似乎是也想帮对方稳一稳,稳一稳颤抖的身,也稳一稳颤动的心。 刘文终于爬到了妻女的面前,他有些晕眩地抚上小小的脸,耳旁仿佛那个糯气的声音还在跟他说:“爹爹!” 抱抱。 刘林氏额心皱锁,生生把嘴唇咬出了血,脸颊上泪如泉涌。 “是我的错…相公…都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及时答应搬走,是我心存侥幸,是我没有看好孩子,没让孩子时时刻刻待在眼睛底下。 刘林氏脑袋刺痛,她反复想着,她怪自己,别的都没怪,她只怪自己…像是有一把利刃狠狠一砍,作为母亲那一颗时刻强韧的心脏被血液涌灌,崩开了,四分五裂,只剩碎片残渣。 “没有…娘子…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怎么会是你的错!怎么该怪你呢… 刘文支起身,将爱人搂紧,天旋地转。 “金花睡了,相公,小些声,别把她吵醒了。”女人湿润的脸上竟露出了笑,浅浅的,淡淡的,跟平日里躺在床榻上看着女儿安详的睡容时一模一样…泪痕成了枝丫,口唇的血痕点点攀附着,如雪里的红梅。 嫣然绽放。 “娘子…你…”刘文闪电击中一般,僵住了身躯。 “娘子…咱们搬家吧。”刘文闭着眼,手臂也收得更紧。 “把小金花葬了,咱们就走吧。咱们不待了…什么都不要了…好不好?”他喑哑地轻轻哄着。 “相公,打烊了…回家吧。对了,记得把给花花买的零嘴拿上。她想了好久呢…”刘林氏挣开刘文的手臂,抱着女儿的尸体摇摇晃晃起了身,轻轻的,仿佛怀里的人真的正在熟睡。她没听刘文在说什么,嘴里柔柔唱起了歌: “南坡有棵小金花,十月十日才发芽~” “树儿长出小枝丫,风吹叶儿叽叽喳。” 刘林氏蹒跚着朝门外走去。影子没入夜里,身子没入雪里。她解开衣扣用外衣把女儿护着,摇摇晃晃踏进黑暗。花花睡着了,妈妈抱着你…回家。 刘文赶忙撑着爬起来,也顾不得吹熄厅堂里的蜡烛,只是把门一闭就跟了上去。积雪存着杂乱的脚印,街上回荡着哄唱的哽泣。 第二日清晨,刘文就顶着风雪去报了官,官府听了之后循例安排了仵作随着刘文回家去查验刘金花的尸体。得出的结论还是一样,妖物所为,无能为力。 刘文如烂泥般瘫坐在地上,微微转头,目光艰难地穿过层层迷雾,落在里屋那个依旧抱着孩子尸体喃喃自语的女人身上,视线渐渐模糊,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滚落,浸湿了他的衣裳。 他艰难地缓了一会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硬撑着被抽去筋骨般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向里屋。站在女人面前,他的声音如风中残烛,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娘子,咱们给花花找块好地,埋了吧。”说完,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千斤重担压着,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然后,咱们走吧。” 刘林氏像是没听见,自顾自继续唱着平日里哄睡金花的歌谣,怀里抱着干瘪青黑的尸体摇啊摇,时不时还摸摸脸,理一理头发。而此刻,小金花的身上已经换上了刘林氏为女儿做的大红色小袄。这本该是除夕穿的,洗个澡荡涤去一年的不快,换身红色的新衣服,高高兴兴去下一年。 “娘子…”刘文又轻声呼唤着。 “金花已经死了……”他的语气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好不容易调整好的状态瞬间土崩瓦解。 听到这句话,刘林氏如被钢针猛刺,霎时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刘文的眼睛。 “你是谁!!你在说什么屁话!”刘林氏怒骂。 “娘子!!!”刘文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无奈又悲痛,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柔弱的女人紧紧地搂在了自己怀里。 求你了,跟我走吧,我只有你了。 喊不醒,女人依旧在喃喃,边唱边笑。 刘文的心仿佛被千万把利刃狠狠地刺穿,痛得无法呼吸。他那原本就不堪重负的精神世界终于彻底崩溃了,陷入了一片混沌和迷茫之中。 他懊悔,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她和孩子,让她遭受这样的苦难;恨命运,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刘林氏就这么痴痴地紧紧抱着尸体,如雕如塑一般呆坐了两三日,刘文没心思再去客栈上工,每日给妻子喂水喂饭。而客栈自从传出死了人之后,客人也再没几个敢去的。 刘林氏数日未眠,终因体力不支晕厥过去,刘文这才得了机会小心翼翼地抱过那早已冰冷僵硬的,一朵凋零落地的,金花。 次日,只闻刘林氏悲声痛哭,四处敲门撞户哀嚎着寻觅自己的女儿。 第三日,刘文欲带她远走高飞,去往新的地方,一切皆已收拾妥当。 第四日夜,行至半路,刘林氏却不见了踪影,刘文只得拖着行囊,焦急万分地沿路折返寻找。最终,在那紧闭的客栈门前,找到了来回踱步、神色木然的妻子。 即便走了多少次,无论多远,刘林氏都会在半路折返,回到客栈前,口中喃喃自语: 是娘的错。 不知过了多久,南坡向阳之处的小土包上长了个小树苗,土包前有个用石块仔仔细细刻的一块碑,上面写道: 爱女,刘氏金花之墓。 第4章 纯澈之心最为上品3 噌—— 两道黑气萦绕的灵力自黑暗中刺来,直冲二人心口处。 “小心。”秦梅香扯着手臂将身旁的万长嬴一拽,二人翻身后跃跳上了客栈对面的房顶。 “先出幻境,有东西盯上咱们了。”万长嬴挥手掐诀,手掌往屋顶上一覆,夜空开始融化,周围大雪纷飞的景象也在一瞬间化作客堂。 万长嬴将点在刘文额心的手指收回,流萤也瞬间消散。他警惕地眯着眼,望向周围,但只有虫鸣几许,夜风抚街,太寂静了。 寂静得有些不真实。 “两位仙君看起来也很好吃啊…” 是一个半男不女,有男有女,男女仿佛重叠在一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两个人在同时开口,同时说话,一高一低,一粗一细。 “孽畜,还不现身。”万长嬴低吼,随即给睡着的两个凡人覆上了一层护身结界。 “仙君放心,我对他们没有兴趣,反而对你旁边这位…很感兴趣。”紧闭的大门忽的吱呀一声开了,迎面跨进一支纤长匀称的腿,这腿的主人是一个女子,在烛光映照下,她身后赫然出现的是两个影子,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阁下声音不男不女,我还以为是个太监才不敢现身,只敢躲在黑暗里戏嘴呢。”万长嬴伸手将秦梅香默默揽至身后,高大的身躯把他挡的严严实实。 门开后万长嬴和秦梅香才发觉: 实境中的洪都也下雪了。 扭着身躯走进来的女人穿着很清凉,门后风雪内灌吹起了她黑色长裙开叉的长裙,手指轻轻抬起抚了抚自己飘散的白发。媚眼微抬,直勾勾盯着万长嬴。 “仙君倒是更会打趣。” “我不仅会打趣,还很会打架。”万长嬴语言轻佻,眸光却凛然回击。青云已早早紧握在了他手中。秦梅香也盯着桌上的筷子,准备去拿。 什么七天不能用法术,自己难不成壁上观吗? “香香,别动,我能搞定。”万长嬴侧头对他说。 秦梅香闻言一愣,收回了手,默默后退了几步。行吧,先观清局势再帮不迟。 这个女人就是封仙镇作怪的妖孽,她声音里纠缠的那个沉沉男声和刘文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如今也是同样散发着黑邪腥臭的妖气,她戴了一个黑纱面罩,只看得见碧绿纤细如钩的瞳仁。 是蛇族。秦梅香一眼认出。 妖有五类,为木火土金水之分。而这五类中极具代表性的妖族则有: 木——青龙:常为花树草木精灵等具有茂盛生命力,自然力强的生物,通常性情温和。 火——朱雀:常为飞鸟羽兽等灵活,灵动敏捷的生物。 土——腾蛇:常为蛇蟒等陆地长型软体动物,大多阴气重,妖气质地重浊,周天缠绕,难以阳法修行。 金——白虎:常为麒麟等攻击性强,凶性重,杀气纯粹干净的生物。 水——玄武:常为水生生物,如鱼蛟虾蟹等生物,灵气婉转清越,大多攻击力不强,性情较为聪颖。 这来者,明显是一只走入邪途只能靠吸食人魂来增长功力的蛇妖。虽然人魂对于妖族来说都是提升修为的好物,但蛇族与其他妖族不同。蛇族相较于其他妖族来说体内的气息天生重浊,而越重浊的气就越难流动,更别说运行周天形成力量。 浊则失灵,纯澈至善的魂灵最能荡涤干净浊气,有助于妖族修为大幅提升。 同类互补最佳,世上也有体息天生就纯澈的蛇族,所以也不乏有蛇族自相残杀的情况出现。 “背后那位小仙君,我以前可见过你好多次呢。四处为那些凡人降妖又除魔的,跑的好生勤快,真真是个好人啊…”蛇妖一边说一边扭着胯往二人步步走近。 “啧,声音真真是难听啊。”万长嬴闻声皱眉,伸手掏了掏耳朵学她说话,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剑横一击,灵光破出。蛇妖见状立马聚气硬挡,可还是被生生击退了好几步,口吐血沫。 “你是哪家的,如此厉害,以前怎么没见过!”蛇妖玉手捂着胸口,没了之前的艳状,眼神间也开始变得深邃,透出恶狠狠的杀气。 “以前?我若出手,能留你到现在?”万长嬴不等她停歇,口中又念咒诀: “赫赫阳阳,日出东方,吾敕此符,普扫不祥……” 急急如律令! 灵流于指尖划空成符,狠狠下令打向前方,在快击中的一瞬间竟被一片黑色的结界挡住,一黑一白两个灵流相互对抗,照亮了雪夜。蛇妖勾嘴一笑直起身,手心中聚成一团黑气,黑气里有无数颗人头在飘来绕去。 “我道怎么还用剑突袭,原来是个废物符修~呵呵”蛇妖又挥手加重了灵流的攻击轻蔑道:“果然就是不如你身后那位,人家魂灵纯澈,你却脏腥不堪啊…” 秦梅香蹙着眉,死死盯着万长嬴的状态。毕竟是能一次性杀死三十三个修士的大妖,他心中不免为万长嬴担忧。 见万长嬴白色的灵流逐渐落于下风,黑色的骷髅头如饿狼扑食般啃咬着白色的光芒,惊呼哭泣着,哀嚎尖叫着,斥骂着…各种各样的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别杀我!” “啊!!” “你个妖怪,来日我们定会替我报仇!” “爹爹!!” 最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万长嬴的灵光忽而消失,他人后撤了好多步,秦梅香顾不得多想,赶忙冲上前稳稳把他扶住。“我帮你。”秦梅香不想再干看着了,正欲冲上去。 “不必,小香香,我不是打不过。”万长嬴拍了拍他的头,又把他拉回来。 “呵,符修废物?你算什么东西?”他忽而一个冲刺,人影瞬间就躲开了骷髅黑气的撕咬追击,猛然出现在蛇妖眼前。 对方本就细长的眼眸变得更小,还没来得及抵挡,腹部就被一只手狠狠捶上了一拳,疼得跪倒在地。鲜血从口中喷出,溅到地板上。他眸色黑暗沉静,伸手掐着蛇妖的脖子高高抬起,唇间缓缓开合,冷冷道:“我说过,我能轻而易举杀了你,懂了吗?” 秦梅香惊在原地…太快了。 万长嬴并非使用灵法,而是凭借着那鬼魅般的身法,一拳便将对方制住,不偏不倚,直中要害。 忽而一刹,他想明白了。 他明白为什么万长嬴分明可以一击必杀时却撤灵回收了。 秦梅香缓缓走上前,声音也如冰霜一般冷冽:“吐出来。” 蛇妖被万长嬴散出灵力所化成的锁链死死缠住,越勒越紧,快喘不过气来。她双目暴涨,死死咬住嘴唇不肯放松。又迎来万长嬴腹中重重两拳,痛彻心扉。 “听不见吗,让你吐出来。” 蛇妖被扔到地上,腹部都变得有些血肉模糊。她疼得牙关打颤,口齿控制不住地微张,覆面的黑纱也被万长嬴用鞋尖别开,赫然露出一张惊艳绝伦的脸庞,只是一侧脸颊上还有一张肉乎乎的人脸扭曲着,仿佛也在忍耐疼痛。 蛇妖梗着脖子开口:“你们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终于知道为什么声音有两个了。万长嬴幽幽盯着蛇妖脸上那个也在同时张口说话的人脸,抬眉不屑地一笑。“附灵共生术。呵,真恶心的脸。” 附灵共生术,就是一种以灵体形态寄生于另一生物的法术。只不过这种术法要以被寄生者的寿命,灵力,还有精血为养分,才能合体共生。寄生久了之后,将会从被寄生者的身上长出血肉,先是脸,然后就是头,四肢,身体…最后活生生把被寄生者的皮肉撕烂分离,成为一个新的躯体。 “你以为我现在吐出来有什么用吗,他们早就被我消化了。吐出来也只是一个个缺魂缺魄的蠢货,傻子。”蛇妖唾了一口血,忽然几近疯狂地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们这群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唔…” 万长嬴狠狠踹了一脚,拿出青云指着她的脸,用威胁的语气说:“我最后再说一遍,吐出来。” “呸,去你妈的!人杀妖就不管,妖杀人就装起来正义了!这是他妈的什么道理!” “害人害己,你该杀。”秦梅香按下万长嬴拿着青云的手而后蹲下,望着蛇妖脸上一开一合张嘴的人脸。“能让他用附灵共生在你身上,说明这东西对你很重要吧。” 蛇妖一愣。 “别逼我们。”秦梅香语气柔和,仿佛在叹气一般。而万长嬴居高临下看着,危不可侵。 “那就让他做孤魂野鬼吧。”剑光一闪。 “我吐!”蛇女的声音颤抖,有些慌乱。她微微张口,一团浆糊一样的青灰色气体飘流出来,逐渐分成一个一个的圆形小球,散发着微光。这是人的魂魄。 这些都是残缺不全的灵魂,有的不会动了,有的没了光泽,有的到处飘动,绕着万长嬴一圈又一圈。大约有几十个,万长嬴一个一个清点着。 57个人,57条命。 蛇妖紧闭的眼睛竟微微颤动,眼角落下泪来。 “你们做人的…真的不讲道理…” 她声音变得柔弱,妖气也只剩薄薄一层,不再有之前那般地逼人。 “你们是和陈家一伙的吧…怀光宗的?还是廖家请来的修士?”她想不通。可却没人应。 秦梅香问:“妖族那么多修行之法,为什么非要用这种邪法呢。” “因为她脸上养的那个东西。蛇妖修炼太难,若灵力和精血不够那东西就无法成型。”万长嬴在背后答着,又转眼看着虚弱的蛇妖:“所以你就杀了廖存善,杀了刘金花,杀了修士,靠至纯至净的魂灵来提升修为,养活那个东西。”他顿了顿,又继续说: “而陈家,你确实是去复仇的,因为陈家害死了你脸上那个人,或者说是妖。” 蛇妖愣住,没再说话。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慢慢萎缩了。没有灵力供养,就只能靠吸食精血。 “那个是刘金花。”秦梅香指了指绕在刘氏夫妇二人身边一个小圆球。 万长嬴转身将衣袖一挥,桌面上趴着的二人渐渐醒来。刘文慢慢抬起头睁开眼,还有些迷蒙着张望,突然间就睁大了眼睛清醒了过来。看到堂中躺着一个被捆住的女人,面庞上的那张脸还在吱哇乱叫,仿佛在不满自己寄生的这具躯体灵气供应不足。 “妈的,闭嘴。”万长嬴眼神如刀,狠狠刺向蛇妖。蛇妖逐渐萎缩的肉体被吓得一震,随后脸上的人脸竟真闭住了嘴,神色畏畏缩缩不敢再发声。 “二位仙君…这…这是…” 刘文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了,一旁的妻子也慢慢醒来,动了动还未睁眼。刘文急忙将她眼睛捂住,不敢让她看。 万长嬴见状,指尖灵光一闪,周遭环境变化,进了一个幻境之地。他转头望向蛇妖道:“你且看着,看着有人为了你的仇,你的恨所受的苦痛。” 再次施展流萤术幻影术,而这次的幻境是在刘文的家门口,进来的只有四人还有一团青影,蛇妖与其余的魂灵都还在实境中。 “我家?我回家了?”刘文松开了捂着妻子的手。欣喜地拉着妻子的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根本不知道这里是幻境。 “爹…” 闻声一怔,刘文和刘林氏都再也迈不开腿僵在了原地。 “花儿?”刘林氏浑浊蒙昧的眼睛四处张望,她急忙松开了刘文的手,仓皇跑进家中到处寻找着。 “娘亲…娘亲,我在这里。”刘金花的声音虚无缥缈,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怎么找也找不到。终于,那团青灰色的气渐渐散开,从中化出了一个虚影,穿着大红色小袄。 刘林氏冲进去找了屋子里没找到,又着急忙慌跑了出来,一出来就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院中呼唤她。 和曾经一样。 “娘的错…是娘的错…花儿…花儿咱们走,咱们走好不好…咱们不在这里了…是娘的错啊!!!”刘林氏张着嘴止不住颤抖,她彻底崩溃了,冲过去抱着,哭着。但是她抱不住,双手蓦地穿了过去,抓了个空。刘金花只有半截虚影,一眼望去都能望穿,能看到透过她身体的景色。 “仙君…这?”刘文颤颤巍巍看向女儿和妻子,又转头看向站在一旁万长嬴和秦梅香,眼神既悲痛又期盼。 他在期盼这两位仙君告诉他,对,这是你女儿,你女儿没有死。 “这是你女儿的魂灵,已经被吞噬了一些了,所以触碰不到。”万长嬴平静回他。 “所以…”刘文还不死心,他没有听到他想听的答案。 “刘公子,你的女儿,她已经死了。”秦梅香开口,将刘文的期待彻底打碎。 他头僵硬地转过去凝视着前方那小小的虚影,仿佛那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希望: “金花,爹给你买了腊八糕…”刘文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小心翼翼伸出手想去触碰,又怕是梦,更怕摸空,怕如梦醒般消失。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重复了一遍: “爹给你买了腊八糕…很甜…” 还有,爹娘好想你,爹娘好难过,爹娘的心好痛。 爹娘好后悔没带你走。 “爹,娘,你们怎么哭了…花花吹吹,不哭…”小金花轻轻抬起半透明的小手,想给刘林氏和刘文擦泪。触碰不到,泪也擦不掉。 “别哭了…花花擦不到…”小金花手忙脚乱替他们抹着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到,越来越急,声音也越来越慌。她冲着刘文伸出手喊道: “爹爹…花花要抱抱…” 一个几岁的小孩子,又懂什么生离死别呢。她只知道碰不到娘亲,抱不到爹爹,却不知道为什么。 “刘文,刘林氏,好好告别吧。令爱的肉身已腐,魂魄无法归身,待时辰合适,我们就送化超度了,早日转世。”万长嬴的声音很温柔,如春风,又像冬雪。春风拂面,却又割得人疼。 刘文和刘林氏双双蹲在女儿的魂魄之前,细心交代着: “花花,爹爹那日给你带了糖糕的,是爹爹回家晚了。” “花花…你疼吗?” 这是刘文问的。 “花花…是娘不好…娘不该留下你一个人…”这是刘林氏说的。 “花花…娘亲给你做的新衣服还暖和吗?。” “花花…下去了…你慢些走…要等等爹娘…” 流萤幻境中,若是被幻象困住,就再也出不去了,实境中的人也就死了。 秦梅香想开口劝阻他们别入境太深,却被拦住。万长嬴冲他摇了摇头。 小金花听不懂,小手揉了揉眼,还是那个糯糯的声音,可爱极了。 “爹…娘…花儿困了…想睡…” “那咱们进屋,娘亲给你唱歌哄你睡…”刘林氏不知何时恢复了神智,语言又似曾经般轻柔。 一男一女虚虚地拉着一个小娃儿若有似无的手,朝屋内走去。 一边走一边有个女声轻柔唱着,哄着… 南坡有棵小金花 十月十日才发芽 女声渐渐哽咽… 树儿长出小枝丫 风吹叶儿叽叽喳 小娃儿变得越来越看不清… 鸟儿鸟儿停一下 金花哭着找妈妈 男人身形颤抖… 爸爸妈妈在哪里 我找不见我的家 往生咒念到了尾… 爸爸妈妈在这里 这里就是你的家 三人也跨进了门… 爹娘在这儿,爹娘带你回家。 刘文进门时向后望了一眼院中,湿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他轻声对二人说: 谢谢。 第5章 怀光之下怀璧其罪1 “走吧。”万长嬴手指动了动,想抬手,又垂了下去。 “嗯。” “哭了?”他看着身旁眼眶湿红的人,轻声问道。 “没,想家了。”秦梅香感觉眼前蒙了层薄雾,看不清路,便背过身擦去了。 万长嬴垂眸,他还是抬手轻柔抚了抚身旁人的头发。 幻境散去,由明至暗。 地上躺着两人,手拉着手,面容带笑,安详如深眠…周围的魂灵也都被一同超度转生了。 “看清了吗。”万长嬴垂眸看向地上的蛇妖,而后才深深呼吸,语气湿润,仿佛带着水汽。 “死了好啊,团聚了,哈哈哈哈啊哈…”蛇妖闭着眼仰着头大笑。“团聚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凭什么人能有轮回…凭什么妖就只能魂飞魄散…连最后的时间也没有…”蛇妖长睫颤抖,仰天长啸又喃喃长叹。没了那些魂灵的哺养,附灵术却依旧在不断汲取精血,肉体已经萎缩不堪,如同干枯的老树根,皱巴皲裂。可蛇妖还在强撑着,不敢化回原形。 因为一旦变回原形,附灵则无肉身可栖,魂魄会飘走,最终如落叶般无依,成为漂流于世间的一抹孤魂野魄,无神无识。只有在附身时被一同杀死,才能同时魂灭,不至于魂无归处飘零世间。所以她宁愿自己皮囊干瘪肉身枯竭,也不愿化为蛇身解除附灵。 “因你一己私欲而枉死了多少无辜之人。陈家有仇你找陈家报,为了养活你脸上的东西杀人,不算冤了你。”秦梅香道。 “那因人的一己私欲而死的妖呢!小仙君这么正义凛然怎么不去把怀光宗那群伪君子也都杀了哈哈哈哈哈哈…也是,人嘛,哪儿讲什么道理…”蛇妖笑的越来越悲戚,越来越凄凉,最后神色木然松了口气,眼角滑落一滴泪:“杀了我们吧。我快撑不住了。” 听了这些,秦梅香没说话,抿着嘴呆呆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万长嬴也没再多说,青云落下。 没有流出血来,精血早已被吸干,只剩她一口气强撑着。青云一剑捅穿了蛇妖的心脏,她也终于变回了原本的样子——一只通体碧绿的竹叶青蛇,秦梅香微不可察地蹙眉,死死咬住后槽牙,目光如针如刺紧盯着。而蛇体一旁还有一支断裂的黑色竹枝簪,万长嬴指尖轻动,将簪子收入囊中。 这时,一抹微光从心脏伤口处飘出,化成了一个男子的虚影。 秦梅香心头一震。这是… “叶哥哥…”他难以置信,被怀光宗杀害最终附灵在这蛇妖身上的,竟是当初辞他而去的叶青。 万长嬴听见了这声低低的呼唤,微微侧头看着秦梅香,没有做声,也没有被他发现。 那男子没看身旁的人,只是缓缓蹲下,抚了抚小蛇的身躯,叹了口气。 “辛苦你了…” 他声音轻沉,其中再也没有夹杂着一个妩媚尖锐的女声。 随后,男子缓缓起身看向秦梅香,也看向秦梅香身边的人,眸中复杂晦暗,不知道作何感想,虚影双手相抱深拘一礼: “公子,先生,别来无恙。见二位安好,叶青无憾。” 秦梅香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男子就缓缓化成一只乌黑色的蛇灵,追随着青绿飘散的蛇灵而去,一丝一缕一青一黑如柳絮般缠绕,似在空中进行最后的相拥,而后飘向屋外的白雪中,再也看不清。 看见熟悉的旧人如此形态,秦梅香心中有些酸楚。 一夜蹉跎,天已蒙蒙亮。 “小香香,走吧,这里一会儿官府的人就来了。让他们自己处理吧。”万长嬴揉了揉眉心,又恢复了平时那张如春风般笑吟吟的面容。 “去哪儿?”秦梅香问,问完又觉得傻…对方不是要陪自己一同回怀光宗的吗。 “浪迹天涯~”万长嬴揣着手大步朝外走去,秦梅香赶紧拿上两个馒头跟上。 “天涯?” 万长嬴撇了撇嘴,嗤笑道:“傻瓜,带你去吃饭。” “长嬴仙尊,你与叶哥哥认识吗?”秦梅香跟着。 万长嬴在前方应答:“嗯,认识。” 天色渐亮,日照雪明。 法者作孽,凡人受苦。 尽管快到除夕,封仙镇来往的人还是不多,只有少许人家张贴着对联,挂着火红的灯笼。一眼望去雪景中还是瑟瑟的白。 “滕王阁附近有一家餐馆叫召君楼,赣菜的招牌。”万长嬴在前面阔步领路,秦梅香在后面低着头想着事,踩着他遗落于雪里的脚印一步一步跟着。忽然前者顿住脚一停,秦梅香没抬头,痴痴撞到了宽阔的背脊上,揉了揉额头。 “怎么不看路。”万长嬴转过身低头看着他。 “看了的…”看了的,看着你的脚印走的。 “到了。进去吧。有台阶,记得看路。” 秦梅香不知为何,总觉身边这人言行之间有种十分熟悉的亲切感。但此时腹内作鼓,也没有心思多想,跟着万长嬴进去了。 辰时左右,召君楼才刚开门没多久,店小二还在擦擦桌子摆摆筷子,丝毫没注意到进来坐下了两人。 “小二,吃饭。”万长嬴唤道。 “来嘞客官,想吃什么。”小二紧了紧衣领,端了一壶热水过来把二人身前的杯子倒满。 “黄豆焖鸡脚,蟹脚捞粉,香辣牛蛙…小菜上时令菜就行,汤要虫草鸽子汤,还要份醪糟汤圆,糖米团子外加一碗米饭。”万长嬴点了许多,有辣有甜,有汤有饭。 一碗米饭? 秦梅香开口:“一碗米饭?” “我不吃,夜里馒头吃饱了,况且你不是还给我带了两个吗?”点完菜,万长嬴托着脑袋笑着看着他,指了指桌上的两个冷掉的大白馒头。 秦梅香赶忙把馒头拿起来藏到身后,着急忙慌说:“这个冷了,不是给你带的,而且你不吃怎么赶路…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的…” “就是带你尝尝,有甜有辣,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口味就都点了。” “我…” “放心吃吧,说好了我请客的。我堂堂牛鼻宗的宗主,点少了可不显得小气?”万长嬴眯眯眼睛,嘴角弧度更高。 秦梅香哽了哽,憋半天想不到怎么说,只憋出个“好。” 没等一会儿,菜肴甜点都通通上齐了。秦梅香确实是饿着了,看着满满一桌的七八个菜直接开动了起来。吃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擦了擦嘴面色严肃看着一旁托腮的万长嬴说: “长嬴仙尊。” “嗯?”万长嬴轻轻一应。 “你是个好人。” “嗯。”万长嬴笑吟吟一答。 瞧着这个如小兽般可爱的人,万长嬴总是忍不住笑,看见他就想笑。 秦梅香又继续吃着。他心里一遍又一遍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万长嬴为什么会从虎妖手下正好救了他,为他请来长老认真医治。还有之前万长嬴讲到怀光宗的秘事,也依旧陪着他回怀光宗求证。 蛇妖一事,听闻刘文一家悲苦,万长嬴也愿意帮着解决。发现魂灵未被消化完也果断收手没有将蛇妖一击必杀反而留了一命。其实直接杀了可以减少很多麻烦,不必超度,不必告诉刘文夫妇他们的女儿还在,不必浪费时间去插手别人的事。 万长嬴这个人,是一个笑面虎。 看似笑意吟吟却又下手干脆,看似下手干脆却又心地善良。看似无情,却又有情。 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很厉害的人。真实的好坏无法界定,但至少现在对于秦梅香来说,他做的这些事证明他是一个好人。 忽然,秦梅香又想到一件事… “长嬴仙尊,流萤幻影术真的要牵着手才能进去吗?” “咳咳…”万长嬴正在喝水,听到这句话突然喉咙一呛,猛咳起来。他耳尖霎时蔓延上一层红色的薄雾。 “这个…是我法术不够精进,有时必须要牵手,有时不用…”他想了半天,只想到了这个理由,不过秦梅香居然真的被糊弄过去了。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就继续吃东西了。 万长嬴低下头,不敢再看着他。就坐在一旁一边玩剑一边等着他吃完。 没多一会儿,秦梅香弱弱地说: “实在吃不下了…” “走吧,睡一觉,然后去怀光宗。”万长嬴站起身,看秦梅香还在盯着桌子上吃一半剩一半的东西,他拍了拍秦梅香的肩膀。“吃不下就不吃了,别硬撑,到时候青云载不动。” “要是连我一个都载不动,长嬴仙尊可要勤加修炼了啊!”秦梅香知道他是在逗自己宽心,也跟着起身,万长嬴结了账带着他走出了召君楼。 吃饱喝足,二人找了家小客栈睡了三四个时辰起身又继续御剑赶路,终于在第二日的清晨,抵达了怀光宗门口。 清晨,守山的弟子都去做早功用早膳了,门外无人看守,只有一层结界防止外来人入内。 “我的腰牌和宗袍都在降妖时损坏了…还得劳烦长嬴仙尊稍等等,等守山弟子早膳完下来就可以进去了。”秦梅香四处摸了摸自己的腰牌,果然已经找不到了。他抬头看看身旁的男人,总觉得身影有些熟悉。 “走吧,不必等。”万长嬴踏步而入,整座山泛着金光的结界如琉璃般瞬间碎成千万片,零零落下。 一瞬之间,以一人之身破一宗结界。 秦梅香瞳仁忽地扩大,被男人强大的修为能力惊在原地。 “香香?”万长嬴走了一截见没人跟上来,回身一看,蓝色身影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于是开口叫着。 “秦小仙君。” “嗯!?哦!来了…”秦梅香一路小跑跟上去。 怀光宗不算大,整个宗门都在山中,虽说不是金碧辉煌,却也是山清水秀,庭院幽深,十分清雅适居。 这下轮到秦梅香带路了,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秦梅香的心却越来越紧绷。 怀光宗… 想到了之前万长嬴说的事,想到了陈家,想到了叶青,他心绪有些复杂。 进山还没走几步,很快,山上冲下来一群身着黄色金龙腾云袍的怀光宗弟子,各个手持佩剑,看到上山的二人时神情严峻,严阵以待。 “哈哈哈哈,原来是万宗主,我还道是谁这么有本事,竟踏破了我们怀光宗的结界。” 声音从人群中传出,随后弟子纷纷散到两边,中间缓步走出来一个约摸四十多岁的长须男人。穿着清淡儒雅,长衫飘飘没有多余的纹样,银发冠上只别着一根木簪子。 “玉宗主,好久不见,甚是想念。”万长嬴开口。 “宗主。”秦梅香抱手在前对着面前的长须中年男人深鞠一躬。 玉承恩没应他,继续朝着万长嬴说:“是许久不见,万宗主一来可是送了我好大一份见面礼啊。” “还送回了一名你们怀光宗的弟子,玉宗主可要好好感谢我。”万长嬴见秦梅香还在弓着腰拘礼,抬手将他扶了起来,笑吟吟看着玉承恩。 “哦!这是…”玉承恩这才用目光瞄了秦梅香一眼。 “晚辈秦梅香,是外门弟子。奉命前往落西山降服虎妖。”秦梅香又鞠一躬。 “既是我怀光宗弟子,就速速上来吧,还站在万宗主身前像什么样子。”玉承恩眯着眼睛假模假样笑着说,顺手捋了捋长长的胡须。 秦梅香看了万长嬴一眼,见他没有动静,便答了一声“是”,而后快步上前,走到了弟子群中。金黄色的中一抹蓝,十分突兀。 等他走过去,原本站在身旁的弟子都躲了躲,莫名给他让出宽松的一块地方来,金黄袍子紧紧挤着,像是挨着秦梅香就是挨着砒霜鸩毒,会一触毙命。 “哈哈,来,万宗主,里面请。”玉承恩皮笑肉不笑地对万长嬴说完,又转头朝身后握着剑的弟子冷冷发话:“没看见是万宗主吗,还愣着做什么,通通回去修炼。” “是。”齐声应答,随后人群在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中慢慢散去,秦梅香立了一会儿,还是跟着人群后面慢慢走远了。 爬了不知道多久山路,他没忍住还是往后望了一眼,没人跟上来。他垂眸,深吸了一口气后跟着人群回到了弟子院中。 第6章 怀光之下怀璧其罪2 弟子院 秦梅香甫一踏入,就有许多内门弟子围堵了上来不让他继续往内走。他抬头环视了一眼,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是那些当初奉命与他一起去落西山降妖的师兄弟们。 有些事,心知肚明。 “哟,没死成啊?”其中一个领头的手抱胸前悠悠地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秦梅香年龄不大,平时吃的朴素,以至于十七岁有多了个子也不高,在这些各个比他吃的好穿的好年龄还比他大的内门弟子面前,他显得小小一个,几乎矮了面前这人半个头。 “张师兄。”秦梅香对着面前的男子行了一礼,然而,行礼过后,他却并未多做停留,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有丝毫偏移,就这样目不斜视地从张洪身旁缓缓走过。 那张绝美的脸庞之上,此刻却是一片平静如水,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看不见挡路的这群人一般。 张洪咬咬牙皱着脸皮明显不悦,转过身狠狠抓住了他的肩膀,耻笑道:“站住!被牛鼻宗的人救了,任务也没完成,还好意思回来?” “师兄何意?”秦梅香停住了脚,微微侧头淡淡瞥了一眼张洪抓在他肩膀上的手。 “滚出去。”张洪眯着眼,狠毒和乖戾从他眸中刺出。 周围的弟子纷纷围得更紧,一束束目光都和张洪一般,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恶心的臭虫,众声齐呵:“是啊,滚出去!” “你还有脸面回来?” “妖丹呢?拿到了吗?” “没把虎妖降服反而还被打个半死,居然跟着牛鼻宗的人回来,真是丢人,难怪是外门的。” 秦梅香抬起手,指端用力将张洪的手一根一根从身体里剥离出来般扒开。随着他不断加大力度,张洪的手指开始逐渐弯曲变形。 脱离桎梏后,秦梅香侧过身子,目光阴冷地扫视着周围那些围观的人们。在场的众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震慑住了,一时间整个场面变得鸦雀无声。 “各位师兄师弟,落西山在场诸位私逃一事可暂且不论,此刻在下身体不适,无意与各位争执,可否让在下回房休息了?”秦梅香嘴角微扬却目如虎豹。 张洪握着自己那只微微变形的手,龇牙咧嘴怒斥道:“私逃?呵,真以为宗主是派我们跟着你去降妖的?你怎么就跟个臭虫一样死不掉呢!” 秦梅香皱了皱眉,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径直朝前走去。 “秦师兄,你可真是看不明白事啊。”有弟子霎时提刀上前朝着秦梅香的背后挥砍而来。秦梅香无奈摇了摇头,脚下轻点,踏步后翻,那名企图偷袭的弟子完全没有料到秦梅香会如此敏捷地躲开自己的攻击,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而就在这时,秦梅香猛地抬起右脚,犹如闪电一般狠狠地踹向对方的后背。只听得一声闷响,那弟子如遭重击,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狼狈不堪地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 “诸位师兄,在下说了,在下不想和各位起争执。”秦梅香话还没说完,就有一道道寒光闪出,纷纷朝他突刺而来。 秦梅香见招拆招,身如游龙般和这群人周旋,怒呵道。“院内私自斗殴是要受罚的。” “呵,罚?”张洪蔑笑道:“仗着有点本事屡次三番破坏宗主的好事,你早就该滚出去了,偏生你还看不明白。杀了你正好交差。” 杀招越来越密集,秦梅香光靠肉身搏斗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那各位师兄,只有得罪了。”秦梅香双目圆睁,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他双手猛地一合,口中念念有词,一股黑色的灵力从他体内涌出,瞬间将周围的师兄弟都笼罩其中。 这股黑色的灵力犹如实质一般,化作一道道黑色的光芒,向着周围的人射去。师兄弟们纷纷施展出自己的招式进行抵挡,但是这股黑色的灵力却异常强大,轻易地就突破了他们的防御。 只听“砰砰砰”数声闷响,众人纷纷被这股黑色的灵力击倒在地,口中喷出鲜血。秦梅香也胸中一闷,感觉有什么东西翻涌到了嗓子眼。 “咳…”鲜血撒地,之前的外伤也皲裂开,红痕渗透了蓝色的袍子。 果真是,用不得法力啊。 他缓缓地走向张洪,蹲下身子,看着他说道:“抱歉。”说完,他站起身来,转身向着房中走去。 他环顾四周,发现房内一片狼藉,衣物和书籍散落一地,显然是被人故意捣乱过。 罢了。秦梅香又像曾经受伤时一样,将门紧闭,往木板床上一躺,闭着眼沉沉睡去。也不管外边的人如何呻吟,如何咒骂,他只觉得好累。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沉睡了多长时间,意识仿佛被无尽的黑暗所笼罩,浑浑噩噩、迷迷糊糊之间,一阵沉闷而又突兀的撞击声传入耳际。那声音犹如重锤一般,一下接一下地敲打着紧闭的房门。 秦梅香努力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但身体却像是被千斤重担压住一般,难以动弹分毫。好不容易积攒起一丝力气,试图撑起双手坐起身来,可就在这时,一股刺骨的疼痛瞬间席卷而来,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先前撕裂的伤口。 “死崽种,滚出来,别躲在里面装死!”是张洪的声音在外狠狠怒骂。 “玉宗主平日教导徒弟说话就是如此粗俗吗?”万长嬴看着站在弟子群中一旁无动于衷的玉承恩,声音温和,其中又夹枪带棒。 “万宗主有所不知,这孽徒仗着天赋高三番五次门内私斗,这次重伤了内门十八个弟子。是该管教管教了。”玉承恩假模假样地摇摇手中的扇子,冬日里扇风,如同当下,雪上加霜。 若说刚才玉承恩是默许张洪的行为,现在就是明面上首肯了。张洪闻言更变本加厉带着几个弟子准备用法术破门而入,一扇木门在他们面前本就脆弱得像一张纸,得到了玉承恩允许自然就不必顾及别的。 “看贵派弟子生龙活虎破门而入的样子,不像是重伤,倒像是走火入魔了。”万长嬴说。 秦梅香疼的龇牙,听见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只能强忍着疼坐起身,刚穿好鞋子就听木门咔嚓裂开,碎成了渣。门外的寒风吹进来,犹如刮骨抽筋。 张洪是最先冲进来的,他十分张狂地望着秦梅香,正欲伸手来揪他出去,却被秦梅香冷冰冰的眼神盯得愣住了手。 他顿了顿,手伸回去叉着腰狐假虎威地冲着秦梅香谩骂道: “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还不快滚出来受罚!” “罚我什么?”秦梅香抬眸,面不改色。 “自然是罚你殴打同门师兄弟!”张洪鼻子哼气。 “是你们先动手的,与我何干?”秦梅香回道。 “你!”见自己理亏,张洪什么都顾不得了,快步冲上前想动手,却只感觉自己的腿脚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做什么做什么,真是不知礼数的东西,在你们宗主面前还要动粗吗?难道不知道你们宗主是最温和知礼的人了吗?”万长嬴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戏谑。 “洪儿,像什么样子,好好请你秦师弟出来。”玉承恩轻咳两声,复才发话,一副止干戈化玉帛的作态。 万长嬴瞄了瞄屋内坐在床上的人,说道。“外面风大,不如玉宗主进去详谈,也免得霜风冻人心啊。” “不必,还请宗主和长嬴仙尊见谅晚辈迟迎。”颤巍巍的身影与动弹不得的张洪擦肩,缓缓迈出门口后跪到了雪地里,跪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前,膝头上的血渍浸进了雪里慢慢蔓延,染红了跪着的一小块地方。万长嬴盯着那人,手指微不可察地屈了屈,在衣袖下握成了拳。 玉承恩衣袖猛然一挥,背过手冷哼道:“哼!你这孽徒自恃天资甚高几次三番对同门师兄弟动手。我必得罚你!”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旁的弟子上前将秦梅香摁到雪地里。“去,摁住他,免得他又发疯。” 可弟子的手还未碰到秦梅香身上,一道灵光就将二人击开,屁股着地摔在地上。待众人反应过来时,万长嬴已用身躯将秦梅香牢牢挡住。 “万宗主这是?”玉承恩眯着眼盯着万长嬴,疑问的语气中掺着不悦。 万长嬴没说话,侧头往后看了一眼秦梅香,恰巧对上了目光,秦梅香也在抬着头盯着他。二人眸色相撞,复杂难说。秦梅香又低下头,睫毛轻轻颤动。 玉承恩似是懂了什么,蔑然一笑道:“万宗主这是要管我们怀光宗的私事了?” “适可而止吧。玉宗主,我也有好多公事要问你。”万长嬴面色冷峻,话语从牙缝里挤出,他在忍耐。 忽然,秦梅香自身后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湿漉漉的眸子抬头看着他,冲着他摇了摇头。 万长嬴不解,都已经羞辱他到这个地步了,还要妥协吗。这人这些年就是这么在怀光宗受着委屈忍过来的吗?怪不得受了伤再疼也一声不吭,怪不得连把脉都不知道是什么,怪不得那么瘦,那么小,身体上那么多伤痕。 “长嬴仙尊,你放心,我不是傻子。每次挑衅,都是他们落败。”秦梅香冷冷的说,声音却虚弱不堪。 “孽障,你倒是倒戈得快。”玉承恩怒斥,气急败坏地盯着万长嬴却又无计可施。 “长嬴仙尊,劳烦你…扶我起来。” 万长嬴转过身,托起秦梅香的手臂扫视了一眼。 只这一眼,触目惊心。 之前天医长老替他包扎好的伤口几乎全部崩开了,蓝色的袍子浸透鲜血,厚厚的衣服夹着嫣红,还在冒着血液的热气。 之前他以为秦梅香是打斗时受的伤,但如今入眼之处体无完肤,明显是使用法力之后内气冲外,导致前些日子与虎妖搏斗时留下的伤口通通开裂,加上丹田气息不足,无法凝血所致。 也对,十几个修士围殴一个,若他不使用法力,怕早就被打死了。 想到这,万长嬴紧紧咬住了后牙槽。 一笔一笔,来日偿还干净。 秦梅香费劲全身的力气撑着万长嬴强硬有力的双臂勉强站起身,突然腿脚软塌,他本以为自己要像曾经一样,无人扶他一把,无人帮他一下,就那样摔落于生硬的石板上。可这一次,却被结结实实搂住,倒在了万长嬴怀里。 他又撑着对方的胸膛缓缓立直,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恢复了少许力气。 “宗主,外门弟子秦梅香,请辞退宗。” 他一字一顿,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和迟疑。 玉承恩忽的嗤笑一声。“呵,请辞退宗?”随后又不屑地瞥了一眼万长嬴,语气轻蔑:“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长嬴仙尊,我们走吧。”秦梅香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他没有管玉承恩说了什么,也没去管周围的师兄弟鄙夷的神色,只是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他不想解释,不想说,不想撕破脸。 他累了,随便去哪里都好,一个人也好,无家可归也好。他累了。 “好,我带你走。”万长嬴嗓音低沉,其中仿佛有沙砾,磨得喉咙颤抖。 “我怀光宗的弟子凭什么跟你一个外人走?万宗主莫不是疯魔了,阻碍我宗惩戒一个犯错的外门弟子。”玉承恩怒极反笑,看着眼前拉拉扯扯的二人,一个是屡次阻碍他大计的牛鼻宗宗主,一个是自己捡回来当破烂兵器使的外门弟子。二人跟夫妇一般一唱一随,可笑极了。 万长嬴怒色满目正想说什么,撑着他肩膀的秦梅香松开手缓缓抬脚颤巍巍往前走了一步,面对面看着玉承恩。 “玉宗主,在下与贵宗理念实在不合,还望宗主放行。”秦梅香深鞠一躬,随后回头望着万长嬴,眼神迷离几欲晕倒,一只手轻轻扶住他的肩膀,他这才稳妥安心了许多。 玉承恩后牙紧咬,手中灵气凝结却不敢打出。秦梅香身后站着的人,便是他最大的屏障。 “我可以同意你退宗,但…”玉承恩气极了又只能硬生生忍耐着,顿了顿开口:“怀光宗好歹给了你吃住,还请秦小仙君离宗后切勿无端污蔑。” “师尊!怎么能让这个崽种就这么走了!”张洪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他此刻还被千斤坠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听到玉承恩同意放秦梅香离开,又急又恼着大吼。 “你懂什么,住嘴!”玉承恩怒呵,张洪和众弟子纷纷闭上了嘴,鸦雀无声。 秦梅香口唇苍白,就快泄气了。他硬撑着身子,还有事想问,很想问,想知道。 “我只有一事想问玉宗主,落西山的那只虎妖,真的是作恶多端滥杀无辜吗?” 玉承恩不屑一顾,看着秦梅香濒死的样子心中无尽的爽快。出了怀光宗之后万长嬴一走,这孽障便只能自生自灭了,许久以来都是如此。 万长嬴是一个什么人,冷血无情,心狠手辣,桀骜不羁又性格乖戾的人,秦梅香居然让万长嬴带他走?他怕是真看错了人。 死到临头还在问一些愚蠢的问题,真的是可笑至极。 想到这些,玉承恩心内的爽快由内至外,杀人再诛心:“蠢货,三番五次心软同情妖兽,四处走访调查看要杀的妖有无作祟才肯动手,不知道给我放走了多少个好猎物。” 玉承恩继续唾骂:“你以为你手上沾的无辜者的血少吗?如今才意识到,太晚了!现在你知道了吗,你杀的那些妖,没几个是真正害过人的。反而是你,我的好刀,一个个被你刮肠剖腹取出妖丹。妖就是妖,有什么好坏,都该死。” 啪——清脆的耳光落在玉承恩脸颊上,瞬间浮起了红痕。万长嬴此刻面色沉暗,眸色幽深,身上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杀气,语气却极致平静: “玉宗主,你是在挑衅我吗?” 玉承恩方才还惊愕狠辣的表情瞬间冻住,他都忘了…秦梅香身旁还有一尊活佛。 “我此番前来正是为了询问玉宗主此事,既然玉宗主坦诚布公地说了,我也就明白了。”万长嬴眼睛里杀气腾腾。 “倘若今后我牛鼻宗办事再遇怀光宗弟子残杀无辜生灵褫夺妖丹,一律杀之。晋时玉宗主再找万某算账也行。” 秦梅香忽然身形颤抖起来,细细微微的频率,万长嬴抚住他的手更紧了些,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可安慰的话还在嘴边就听到秦梅香如烟雾般轻微又朦胧的笑声,夹杂着江南烟雨,冰冷又潮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凄凉,无助,痛苦,自嘲 真的,万长嬴说的是真的,蛇妖说的也是真的,他一直以来难以置信的也是真的。 他缓缓闭上眼… 是啊,在人眼里,妖,就是妖。 苦笑夹杂着抽泣听得万长嬴心如刀割,看着秦梅香眼角旁一滴滴滑落的泪,他实在受不了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横将秦梅香抱起搂在怀里。 “玉宗主,管好怀光宗,有些账,万某日后再与你清算。” 秦梅香望着万长嬴紧皱眉头焦急的脸,有些恍惚。身如棉花般瘫软下去,视线模糊再也看不清。他只隐约朦胧听到嘈杂怒骂以及打斗声中有一个柔和的嗓音如细雨春风。 那人说:“香儿,师尊带你走。” 第7章 寒风雪夜初逢少年郎 “娘亲,我回来了!!快看!” 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推开梅院的门跑进庭院,清脆笑声在寂静的雪夜中回荡。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 他高高举起一支红纸锦鲤花灯: “叶哥哥给我买的!” 叶青跟在秦梅香的身后走进了梅院中,他一席修身黑衣劲装,头发高高扎成一个马尾,随着风雪轻轻摆动,十七八岁的样子,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面目冷峻直直立着,见到文盈盈后端正行礼:“夫人。” “叶公子,多谢你今日陪香儿外出去集市,不必拘礼。”文盈盈浅浅一笑,将叶青虚扶了起来,又转头看着庭院内自己开心嬉笑着的秦梅香温柔问道:“香儿今日去集市开心吗?” “开心!叶哥哥说有他在,没有修士能伤我的!”秦梅香笑盈盈抬起头看着二人,语气稚嫩又天真烂漫。 叶青垂眸看着可爱的小少年欣慰地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事,正色对文盈盈说。 “夫人,今日我在龙桥边上看到一个重伤的白虎族少年。” “白虎族?怕又是修界的人做的。”文盈盈看了一眼自顾自玩的正开心的秦梅香,暗自叹了口气,轻声道: “如今修界以妖丹修行的修士数不胜数…况且是白虎族…独自一人落单最易被害。”她眉间颦颦语气担忧,在雪中来回踱步。“怎么没把他带回来?” “今日小公子和我一起,我怕如果那虎妖是修士丢出来的诱饵,带回来容易被盯上,小公子和夫人恐有危险。”叶青弯腰拘礼说道:“我知夫人心善,所以先行将小公子送回并告知夫人此事,稍后我再去将他从暗门带回。” 妖丹是妖族灵力的源泉,由先天之精化生而成,藏于丹田之处。随着妖修为的提高,妖丹中的灵力也会更加充足,就像一个盛满灵气的瓶子。修界中有些修士为了快速提升自己的修为,就会捕杀妖族刨取妖丹汲取其中的灵力。但由于人与妖的灵力构造不同,则需要集齐五行中不同属性的妖丹一同炼制才能成功被修士吸收。 而白虎族属金,妖丹灵力最纯澈,也最强盛。虎妖通常都是群居,又天生勇猛,所以金妖丹在五行中最难集齐,许多宗门修士就专门去寻找独居或落单的白虎妖进行捕杀。如今最强的宗门玄清宗,后山就有一个十分巨大的登仙台,专门用于炼制妖丹。 文盈盈轻声说道:“辛苦你了叶公子,我先带香儿回房叫好医师。”她对叶青说完,就去轻声哄着腊梅树下蹲着看些什么的秦梅香。 “是。” 叶青答后,身影一跃而消,隐入了夜中。 “香儿,你在看什么呢?” “落到地上的腊梅花。”秦梅香痴痴盯着,小手捧着雪将花埋成了一个小雪堆。 “又在埋花呀。”文盈盈也随着蹲下身,抬手抚了抚秦梅香的头发:“香儿还记得娘亲告诉过你的话吗?”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秦梅香答道。 “是呀,你看,梅花虽然总会开败,但就算落入雪里也一样很香对不对?”文盈盈也捧起一朵鹅黄色的花,托到秦梅香面前。“今年的花败了,明年又会再开的。” “那今年的花去哪儿了。”秦梅香不解,灰色的眸子里闪着熠熠的光。 “一直在呀,在香儿埋的雪里,随着梅树慢慢长大了呀。”文盈盈淡淡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小小的侧脸,一双小小的手被雪冻得通红。 “像娘亲陪着香儿长大一样吗?” “是呀,像娘亲一样,陪着香儿长大。” 文盈盈一边答着话一边轻轻将秦梅香拉起来,替他拍了拍落在身上的雪,牵着冰凉通红的小手朝屋内走去。 “娘亲,是该歇息了吗?”秦梅香牵着娘亲的手一步一步踩在雪里,抬起头看着她,另一只手拿着自己新买的花灯。 “香儿今日也玩累了吧,一会儿娘亲还有点事,自己先洗漱歇息了好不好呀?”文盈盈满脸慈爱地看着秦梅香说道,眼中尽是温柔与关怀。 “好,那娘亲早些歇息,和香儿明日见。”秦梅香牵着文盈盈的手走到了房门口,两个守门的丫头走过来替秦梅香摘下了沾上雪的氅衣恭敬说道:“公子,热水已经备好了,进屋洗漱吧。” “去吧。明日见。”文盈盈松开了手,看着秦梅香跨过门槛朝屋内走去,又跟丫头交代了几句什么给公子盖好被子,点好暖炉,要开窗透气等等。 她亲眼看着房门关闭,等到房内灯熄,才转身吩咐人去寻医师来客堂,只说是自己风寒头疼,需要医师看一看。 梅院之内腊梅树如繁星般点缀,远远望去,整个庭院仿佛被一层金黄色的薄纱所笼罩,美不胜收,雪夜中飘来阵阵幽香。 梅院的客堂名为掩香,取自香气浓郁之意。 文盈盈于掩香堂内坐了一会儿,巫医便匆匆赶来了。 “盈…”巫医开口,却又顿了顿,换了称谓。“夫人,听闻你风寒头疼,我来给你看看。” “林大人请坐。我无碍,此番请你前来是另有一事,还得请你等一等,一会儿叶公子就回来了。”文盈盈对林霖侧身行礼,言辞恳切,林霖几欲去扶,就听到掩香堂内侧黑暗之处传来一个男声,是叶青。 “夫人,带回来了。他伤得很重。” 叶青背上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约摸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乌黑的长发散落,蓝色的道袍成了一丝一缕,皮开肉绽。 “林大人,还烦请你看看他。”文盈盈见状,急忙起身去帮着叶青扶住背上的男子,缓缓将其放置到了掩香堂内侧屏风下的床上。林霖拿上药箱也跟着走了进去。 床上躺着的男子一身污血,满身伤痕,显然才与什么东西恶斗过。林霖坐到床沿边上,一股绿色的光芒从男子口中探入,将五脏六腑看了个遍,最后他面目严肃,总结道: “这位公子外伤大多已经愈合,只是…” 说到一半,林霖没再说下去。 “只是什么?”文盈盈追问。 探灵术是妖族独有的一种秘法,医者可依靠自己的灵力渡入伤者体内,探知五脏六腑的形态和气息来判断内部是否受伤。 但林霖此刻却在虎妖体内探知到许多不同的灵流,有阴有阳,有柔有刚。这些灵流仿佛来自不同的地方,所以在他体内相互对抗,横冲直撞,打架一般。 “只是体内有许多灵流在相互冲撞,冲乱了内气,难以融合。”林霖说道。 “那能治吗?”文盈盈蹙着眉担忧看着床上的虎妖。 “夫人放心,我渡入妖气中和一下便好。”说罢,林霖口唇微张,翠绿如叶的灵流缓缓流入男子口中。 林霖是蛇族少有的妖灵纯澈之体,先天灵力就对妖族有净化的效果。 没过多久,绿色的光芒几乎覆盖了虎妖的全身,从内到外荧荧发出幽幽的灵流,最后全身的灵流慢慢汇合到空中,又钻回了虎妖的印堂中。 林霖见状,知道已经灵脉恢复地差不多了,才开口说: “好了夫人,这位公子的灵脉无大碍了,只是灵流还是十分杂乱无法融合。我明日再来复诊。”林霖低头为虎妖的外伤上好了药,又给他换上了文盈盈提前准备好的衣裳,正准备走,又突然止住脚。 “夫人的头疼…” “是个幌子罢了。虎妖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文盈盈朝他行了一礼:“多谢林大人了。” 林霖没说话,嘴唇无意识地张了张。他想说不必和他客气,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就转身走了。 夜已深,床上的男子呼吸渐渐沉静,文盈盈也退出了房间。 虎妖沉沉昏睡了三日,期间都是文盈盈和林霖去掩香堂私下照料。第四日的清晨,文盈盈端着清粥来到掩香堂,却发现床上的男子已经不见了。 她本以为虎妖已经不辞而别,却听到隔壁别院内却传出了嗡嗡剑鸣,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少年的声音。 “师尊!你收我吧!我也想学!!求你了!” 这是秦梅香小小的声音,言辞恳切,语气软糯,满满一股撒娇的意味。 “你!你先松开我!” 一句干净伶俐的男声从别院传来,文盈盈端着清粥走过回廊去看,只看见一个长相平平无奇,面色红润的男子手里拿着佩剑,正被秦梅香抱着大腿,为难又好笑。 “会飞真的太帅了!师尊求你了,收了我吧,教我飞吧!” 小小的秦梅香身高才到那男子的腰,他紧紧拽着男子的衣摆,双脚缠在对方的右腿上耍着无赖。 “这不是飞,这叫御剑!”男子使劲挪了挪脚往院外走,想逃却逃不掉。 “求你了…”说着说着,秦梅香圆滚滚的眼睛竟然湿润起来,豆大的泪珠子往下掉。 “香儿!不得无礼!”文盈盈用衣袖掩着笑意,装作严肃地呵斥秦梅香。 听到这句女声从身后传来,秦梅香只得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脚,从地上站起身来低着头呜呜抽泣。 “夫人。”虎妖对着她深鞠一躬,无奈看了眼秦梅香掉金豆的样子。 “公子可好些了?”文盈盈端着餐盘从回廊走向别院中的二人,又将清粥稳稳放到了院内的石桌上,看着秦梅香低着头抽噎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好笑。 “好多了,多谢夫人搭救…只是…”虎妖欲言又止。 “这是我儿子,名叫秦梅香。他以前就非说要拜白虎族为师…总说白虎族是最厉害的…”文盈盈走过去摸了摸秦梅香的脑袋,低头叹了口气,但言语中又在给对方戴着高帽子,显然是想帮着儿子说动对方找的借口。 “娘!”秦梅香忽然抬起头看向文盈盈,一脸的倔强,眼睛里的泪汩汩泉涌。“娘,我要这个哥哥做我师尊教我飞!”他小脸上满满的严肃和认真,混合着泪痕却只有一种十分反差的可爱感。 “啊…”文盈盈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虎妖。 “这…香儿啊…这个哥哥是来我们家做客的…你怎么非要拜他为师啊?”文盈盈蹲下身,给秦梅香轻轻擦着眼泪。 “这个哥哥今天早上踩着剑在院子里飞,真的特别酷!求你了娘亲…求你了…帮帮香儿吧。” 虎妖霎时间扶额苦笑…原来被缠上是因为今早自己想试一试灵力是否充足,灵脉是否顺畅,能否御剑飞行…结果灵流太乱还有些滞涩,剑身不稳,一下摔到了这小少年眼前… 分明如此尴尬,却还被缠着拜师… 真的是… “公子…您看…您收徒吗?”文盈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虽说救了人家,但是莫名其妙给对方塞个七八岁的小徒弟,总觉得有种想把对方绑在这里的意思。万一人家忙着回家,或者不愿待在此处… “这个…香儿?小香香?”虎妖蹲下身。 “嗯!”秦梅香撇着嘴,用力拿衣袖擦去了眼眶里的泪。“师尊你说!” “非要拜我为师?”虎妖笑吟吟看着这个小小的,却又十分倔强的脸。 “嗯!”他坚定又干脆,没有一丝犹豫。 “只拜你为师!” “真的?那要是有别的比我更厉害的呢?” “肯定没你厉害!”秦梅香昂首挺胸。 “行吧。”虎妖眉眼弯弯,嘴角扬得高高的。“我暂时没地方可去,正不好意思说还要叨扰你们一段时日。既然你要拜我为师,那也当报答夫人的救命之恩以及收留之恩了。”说罢,虎妖伸出手轻轻刮了刮小孩的鼻子,小孩也十分机灵,着急忙慌跪了下来,朝着这个高大的男子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是一张笑入虎妖内心的脸,那张脸张开嘴脆生生喊着: “师尊好!” 文盈盈看着儿子终于肯拜师学武,心里止不住的高兴。 秦梅香如今已经八岁了,因为没有师父教导,所以一向只修内练不修外功。以前文盈盈给他找过蛇族,狐族,猫族,甚至是树妖,他就是死活不拜师,说人家不会飞,这里不行那里不行,文盈盈甚至都想去找羽族的来了。可羽族的心法蛇族就算用了,也飞不起来啊。 不过… 她欣慰一笑,这下可算是找到个会飞的了。 “先生怎么称呼?”文盈盈问。 那男子起身将佩剑收在腰间,双手抱合行礼答道: “在下名叫王凡,白虎族。” 第8章 最好最厉害的师尊 转眼王凡在蛇族梅院就待了已经两月有余,春分刚过,忽而爆出修真界出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天下第一大宗,修真界综合实力最强的宗派玄清宗,被灭门了! 啪!惊堂木一响,街头的书馆中传来说书先生洪亮的嗓音,座下宾客纷纷,讨论声嚷嚷瞬间安静。 “话说!当今天下称得上最强盛的宗派是哪个,那自然是玄清宗!宗主玄清子四处降妖除魔造福百姓,那可谓是修真界一大名门豪杰啊!不过…” 说书先生正言语转折,底下就有客人呼道:“玄清宗不是被灭门了吗!我有个修士朋友说他当时一踏入山门,横尸遍野啊!死的好生凄惨,血都流干了…” “客官说的对!而今日老身要讲的正是玄清宗灭门惨案的真相!”又是一声惊堂木,说书先生扬眉缓缓开场: “听闻玄清宗后山有一登神台,内有一鼎,是修界专门用来炼制妖丹修炼邪功的法器。玄清宗掌门玄清子实力强大,都是靠着这鼎法器修炼噬丹邪功而成的。结果被妖族找上了门,几乎杀了个干净!玄清子就死在登神台前,被乱剑刺穿,千刀万剐血肉模糊,怕是爹娘都认不出来啊!” 语气越说越加神气,仿佛都是他亲眼看见的一般。底下那个人又发问: “那你怎么知道那就是玄清子!” 这一问,更多人纷纷附和。“是啊,都说爹娘都认不出来了,那怎么知道是玄清子呢,说不定就是哪个长老或者别的人穿的好些,正好在登神台前被寻到了仇。” “客官有所不知,这玄清宗是没有长老的!门下的弟子也都一律只能穿的蓝白宗袍,管得严着嘞!更加上…”说书先生说到关键之处突然耍起了关子,他目光微微向身后的围帐内一瞥。 那纱帐后有模糊两个人影,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楚。 “说啊!”有人心急开口催促。 目光收回,说书先生又露出一副神气扬扬的面容开口继续说道:“这玄清宗其实还有活口!灭门那日…” “走吧小香香。”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男子轻轻牵起身旁孩童的手。 “师尊,不继续听了吗?”孩童挠了挠头,急忙站起身跟着男子走了出去。 这二人,正是出来逛街采买的王凡和秦梅香。身后的说书声还在继续,秦梅香一边牵着王凡的手往前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精着耳朵继续去听。最后又是一声清脆响亮的惊堂木,伴着洪亮的嗓音传来: “害人,终害己!” 王凡听到这儿,脸上浮出了一抹释怀般的笑意,却正好被秦梅香看入眼里。 “师尊之前受伤就是玄清宗做的吗?”秦梅香抬头呆呆盯着自己的师尊,那是一张毫无特色,似乎任谁看了都会轻易忘记的脸。就连师尊的名字也是,王凡,像一个默默无闻的路人甲,仿佛来到他的世界里就是为了完成什么,然后就又会默默离开,最后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他。 听到秦梅香发问,王凡脸上的笑意更加茂盛,他没有回答,只是低下身将这个小男孩儿一手抱了起来。 忽然脚下腾空落入个宽大温暖的怀抱里,秦梅香一惊,这么大了他还是头一次被男人这么抱着,连父亲小时候都没有这么抱过他。 他在怀里垂眸,心里有些不知道的滋味。对于父亲,他只记得一个梅院外负手而立,长衫飘飘的黑色背影。父亲在外不常回家,只剩他和娘亲在梅院里痴痴等着,总是等着。 秦梅香默默把搂着王凡脖子的手紧了紧。 “小香香,饿了没有?师尊带你去吃好吃的。”王凡伸手拍了拍怀里小孩的背,抱着他大步流星地朝餐馆走去。 “嗯…”秦梅香抿抿嘴,还没适应被人拥抱着的感觉,有些害羞,只轻轻哼出一句小声的应答。 “那一会儿就多吃些,吃饱了回去继续跑圈。”王凡面容带笑,灿烂无比,仿佛是发生了什么让他极为开心的事。但这张开怀的脸说的话却让秦梅香仿佛霎时间回到了数九寒冬… 师尊果然是师尊…好不容易带他出来玩一天,吃饱了回去还是要继续练功。秦梅香心中叫苦不迭,这个温暖的怀抱似乎也不那么温暖了…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他不知道如何开脱,只在怀中小声嘟囔了一句: “那师尊…我能不吃饱吗?” …… 王凡听得愣住… “小香香…你…真的是很可爱啊。”他看着怀里那个睫毛微微颤抖的小男孩,无奈叹了口气。 所以这个小孩儿听他说吃饱了会去跑圈,就觉得不吃饱就不用跑圈了吗。怎么会有人傻得这么可爱,太天真了。 练功嘛,饭是一定要吃饱的,圈也是一定要跑的。 春日暖和了许多,由于玄清宗出了变故,街头巷尾间一时间窜出了各地来调查真相,或是想鸠占鹊巢的修士来来往往,王凡默默将二人的妖气以不知名的术法压制了下去,抱着秦梅香加快了脚步。 走进餐馆,他唏哩呼噜点了许多小孩子爱吃的菜,待吃饱了饭,秦梅香放下碗筷,一脸无辜和委屈地看着王凡,似乎在说: 师尊,求你了,今天能不能不练功。 王凡没理,一伸手又把他抄起来抱在怀里走出了餐馆。本来他今日想带着秦梅香和以前一样用轻功回梅院的,但是看着这个眼睛圆鼓鼓,像只小兽般湿漉漉看着他的小脸,他改了主意。 王凡抱着秦梅香行至一处没人的偏僻拐角处停了下来。 秦梅香还没搞清楚意图,就只听到: “剑来。” 一声呼呵,他身后有一把长剑闪着凛凛寒光从白色的灵力中凝结而出,像只听话的宠物乖乖地飘到二人身前,浮于地面之上。 “哇!师尊!好厉害!!!”声音乍然响在王凡耳边,差点震得他耳朵都出嗡鸣声了。秦梅香见这光芒四溢神乎其技的场景,在怀里不安分地转来转去,眸光闪烁,眼神死死跟着长剑的移动最终落于漂浮在地面的长剑剑身上。 “师尊我们这是…” 要飞吗?! 秦梅香话还没说完,王凡就搂着他脚尖一点飘然踏上剑身,稳稳当当地悬浮在空中。 一瞬之间,离地百丈。地上的房屋人群都渐渐变小,越来越高,而后是千丈,底下的人已经快看不清了。 风声呼啸于耳侧,吹得小少年神色奕奕,目光炯炯。 秦梅香已经被惊喜得说不出话了,他紧紧搂着王凡的脖子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他想把所有的景色都全部装进眼睛里。 “师尊…”他把头突然靠在王凡脖颈处,感受着温热的跳动,感受着耳旁的风。 “怎么?”王凡见怀里的小兽情绪由高涨变得有些不对劲,他低下头看着那张小脸。 “你真的是最好,最厉害的师尊。” 秦梅香抬头,热泪盈眶,鼻头通红。不知道是兴奋哭了还是想到了什么。 王凡头一次哄小孩子,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么安慰。只能学着以前母亲安慰自己的方式,抬起手抚了抚秦梅香的头发,将这个小脑瓜往自己的胸口按去,搂得更紧。 然后低沉的嗓音轻声开口说: “所以回去好好跑圈才能飞起来。” 这句话一说完,怀里的人哭的更狠了。 妖族不能随便出现于人前,再加上蛇族喜静,所以梅院是藏匿于山林之中的一处别院,周边设置了迷雾结界,普通人或修士一般都闯不进蛇族的地带。 清溪镇说远也不远,说近走路也要走一个多时辰,以往玄清宗还在的时候镇上修士多,秦梅香年龄又小,便只有跟叶青一起出来过。 王凡带着他御剑就飞的很快,半炷香时间,飞剑就载着二人稳稳落到了梅院内。 秦梅香还埋在王凡怀里眼睛鼻头哭的绯红,王凡胸口的衣料都被泪水浸湿了一大块。待他发觉耳旁凶猛的风声已经停下来之后,王凡已经将他从怀里放到了地上站着了。 “去吧,围着梅院跑三十圈,我在听香阁等你。” 听香阁是梅院的一个客房,现在是王凡的居所。 “是!师尊!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秦梅香猛的用袖子把鼻涕眼泪一把擦去,然后就开始围着梅院跑起来。 亲身体验过御剑的感觉之后,他更感觉王凡这个师尊太厉害了。蛇族最多只能用传送术,想去哪里就直接传送过去,传送的距离还会根据自身修为和灵力有限制。所以自从幼时他看到天上羽族的在飞,他就总跟娘亲缠着说想学飞。 而御剑术是修真界的本领,有内秘,一般的妖族是学不到的。 但是这一点他不知道。 王凡看着小小的人影逐渐跑远,长剑周身的模糊白光也渐渐褪去,露出柄身晶莹,剑身如玉的样子来。他轻轻擦了擦剑,随后翻掌,长剑化做点点星光,融入掌中,消失不见。 最好,最厉害的师尊吗… 王凡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原来他这种人也能听到有人夸他,说他最好,最厉害了。原来他这种人也会再次被人紧紧搂住不松。 他负手而立,静静站在一棵腊梅树下,看着春日里残败的花枝,他觉得这棵树就像他一样。 他伸出手,盯着看着,仿佛这双手还是猩红的,沾满鲜血的样子。仿佛这双手还是小小的,仿佛回到了自己五岁那年,谦堂内血流成河。 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一切,终于结束了。 在万物都复苏之时,却是他的彻底残败之时。他这双手终于不再干净,终于以极其恶劣的方式沾上了仇人的,无辜者的,鲜血。 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蓦然闯进了他的视野中,气喘吁吁地对着他笑,像春风一样拂过贫瘠干枯的腊梅枝头,在枯叶下,微不可察之处—— 发了芽。 “师尊,我跑完了!” 王凡记不清已经多少年无家可归,记不清为了心底那个恶狠狠的执念伪装了多少年。他如重生了一般,结束了过往的一切。这一刻,梅院仿佛就是他的家一样,家里有人唤他吃饭,有人忧他冷暖,有人喊他… “师尊?”秦梅香见男人还在呆呆立着看着双手,喊他也没应,就撑着腿大喘着气又喊了一句。王凡这才反应过来,一双眸子迷茫地盯着秦梅香。 深不见底的忧伤。 “师尊,你怎么了…”秦梅香见他这个样子,瞬间直起身有些担忧。“伤还在不舒服吗?” “无妨。”王凡缓缓清醒才反应过来,今天秦梅香怎么这么快就跑完了三十圈。 “三十圈跑这么快?” “嘿嘿,一边跑一边练习了师尊教我的轻功。速度果然快了很多!”秦梅香还有些缓不过来,喘着气冲着王凡笑着。 “小香香这么厉害,轻功越来越娴熟了哈。” 看着小孩童被自己夸了之后露出自豪又神气的表情,王凡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一切都过去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他从外袍的布袋中掏出了两颗早就准备好的牛轧糖,伸手递到了秦梅香眼前。 “糖!!!!” 秦梅香接过之后开心地蹦跶起来,虽说不是没吃过糖,但是小孩子受奖励得到的糖果意义是不一样的。被自己敬重的人认可,会让人特别开心。 “谢谢师尊!” 他如同对待什么别人见不得的珍宝一般拿起一颗揣进了里衣的内包里,又把另一颗轻轻剥开糖衣。 王凡以为他会塞进自己嘴里赶紧尝尝甜津津的糖果,会欣喜地感受自己得到的奖励的滋味。 可小少年没有。 秦梅香笑吟吟眯着眼看着手里剥得干干净净的牛轧糖,随后抬起头,踮起脚,伸出手,想递到那个高高的,很厉害的,那个男人的面前。 他说: “师尊,你吃。” 王凡看着眼前小小的少年,高高举着手,手里拿着那颗方才给他做奖励的糖。他尽力踮着脚,想再尽力举高一点,想举到师尊的嘴边。 王凡接过,放进了嘴里。 这牛轧糖,果然和卖糖小贩说的一样。 特别甜。 第9章 我和师尊去选武器 烈日炎炎似火烧,王凡同秦梅香一家人用过午膳之后就独自回到了听香阁院中,懒懒地坐在树荫下乘凉。 文夫人手艺很好,做的都是巴蜀家常的香辣菜式,饭后又让叶青去井水里捞了一个早就浸泡好的西瓜,切成一片一片的,冰冰凉凉配着薄荷茶,夏天再热也不过如此了。 他一边啃着西瓜,一边吹着微风,听着树叶沙沙作响,蝉鸣阵阵。 没过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身影快步跑进院中,手里还拿了一桠树枝。 “师尊,你快看我舞前日你教我的招式。”小少年说罢,就以枝作剑开始舞动起来,身形稚嫩轻快,一招一式地打得认真极了。正午的日光直直晒在他身上,很快脸上就沁出了汗,亮闪闪的,满头湿润。 “点剑不对,手心手腕都要放松。气息太急,要跟着剑势来,泄气时收,凝气时出,灵气要凝于丹田,然后随着经脉推动到手,再到剑中。” 王凡慵懒地倚着树干,啃一口西瓜看一眼拿着树枝舞得有模有样的秦梅香,轻声指点着。 “光有形不行,要学会以气带动剑身。融会贯通才能使出威力。” 王凡一边说,秦梅香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说的话去摆弄着树枝,可是还是搞不明白具体哪招该收,哪招该出。看着小少年手忙脚乱的样子,王凡将未啃完的西瓜放到树旁,缓缓起身,随手从树上折下一段枝丫,走到秦梅香旁边。 “看好。”言罢,白色的身影剑指一开,挺拔的身躯也舞动起来。“起势时凝气丹田。随后送剑前行,踏步要稳,下盘要定。点剑放松,看准目标下点,反身刺剑时气送剑尖。” 这根随手而折的树枝在他手中仿佛化成了什么绝世神兵一般,劲力非凡。招中有招,式中套式,变换多端。一柄树枝使得神出鬼没,似虚还实,配合上行云流水的身法,秦梅香仿若真的看见了一只银白色的猛虎在与猎物缠斗。 他一边舞着招式,一边把所有要点都拆分出来配合身形仔仔细细讲给秦梅香听。秦梅香也拿起自己的小树枝跟着讲述学着白色的身影舞动起来。 师徒二人顶着太阳在听香阁中练了许久,王凡热的浑身是汗,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他总算是热得受不了了,停了下来。可身旁的秦梅香还在复诵着他刚才讲的要点,认认真真地融入到身法中去。 秦梅香对剑法是很有天赋的,王凡给他拆分演示一遍之后,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能打得一招一式行云流水仿若复刻。 “小香香,为师要被这太阳晒成老虎干了…饶了我吧,咱们晚上再练行不行。” 王凡天生怕热,更何况在正午的太阳底下练了快一个时辰的剑,此时此刻他看着秦梅香的样子又欣慰,又无奈。 哪家师父比几岁的小徒弟先喊不行呢?怕也就只有他了… “师尊,你先去休息吧!晚点我和叶哥哥来叫你,带你去个地方!” 秦梅香咧着嘴,笑意吟吟地看着一步并两步跑去乘凉的王凡,随后掀起衣摆擦了擦汗,将树枝放到地上,也朝着树荫下的男人走去。 自己的师尊也才十七岁,也是少年般的性子,也是活泼的,炽热的,有生机的性子。 此时此刻,秦梅香感觉自己的师尊和刚来梅院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 他缓缓坐到王凡身旁,也学着样子慵懒地靠在树干上,闭着眼感受着细细凉风。 “叶哥哥昨日见我练剑法拿的是树丫,说我爹爹有个兵器库,今日带我去挑一件顺手的。”秦梅香轻声说道。 “师尊,陪我去挑武器吧,很多事情我都不懂,想你陪着我。” 王凡听着孩童温和,又似带了些央求的语气,仿佛触碰到了心底的某处柔软。他伸出手用力揉了揉秦梅香的小脑袋,说:“行,到时候来叫我。” 话说完,王凡就起身回听香阁内午休去了。外头太阳正毒,他让秦梅香也不许继续练,该偷懒的时候就要学着偷懒,大中午的一只蛇顶着太阳晒,中暑了就得不偿失了。 秦梅香听罢,点了点头非常认真地答应他说:“好,师尊,我绝不顶着太阳练剑了!”随即就回掩香堂中,自己一个人在大堂里又琢磨起来。 “公子。” 红日倾斜,不再那么顶着头晒了。 叶青刚出去采买完文夫人要用的东西,回到梅院中就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拿着树枝在掩香堂里舞剑。脚下云步一旋,宛如白纸之上龙蛇走笔。 听到叶青喊他,秦梅香沉腕撤下树枝,敛气收势。原本严肃认真的小脸也转而露出了笑颜。 “叶哥哥,你回来啦!” 声音虽然还有些累喘,但开朗灵动。 “公子好刻苦,满头大汗的,要不要喝点茶水。”叶青把手里的蔬菜瓜果放到桌上,拿出一块帕子轻轻蹲下身给秦梅香擦去了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 “我们蛇族平时用兵不多,公子你还是头一个学剑法的。尊主平日收藏了许多神兵利器,一会儿我把东西放去小厨房,就带你去红阁选一件趁手的。” “那我去叫师尊!”秦梅香一听,心中大喜,急忙放下树枝。 “这…”叶青欲言又止,顿了顿又说:“也好,先生在也能给公子多些指点。” 其实说到底,王凡来梅院也不过半年时间,叶青自小就跟在秦梅香身边做暗卫,是看着秦梅香长大的。虽说同是妖族,但王凡教授秦梅香的东西大多都是修士所学的,所以若说对王凡完全没有戒心,那是不可能的。 红阁是梅院的藏库,里面的许多东西是见不得光的。但半年以来,王凡确实待秦梅香亲如一家,对文夫人和整个蛇族也是谦逊有礼的,想到这里,叶青还是应承了秦梅香的话。 或许是他多疑。 而从小受宠的稚子始终是不会懂对一个人心存戒备是什么样的。秦梅香只知道师尊待他好,教他的武功也是蛇族中的人不会的。师尊总是很用心,也总是陪着他出去玩,给他买吃的,买玩的。 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坏呢? 所以叶青话才刚说完,秦梅香就已经兴高采烈地跑出掩香堂去听香阁叫师尊起床了。 没过一会儿,待叶青将采买的物品放好之后再回梅院,掩香堂中一大一小二人早早就穿戴整齐站着等着他来。 “先生,公子,跟我来吧。” 叶青对王凡颔首一礼,而后就领头带路在前,穿过梅院回廊朝后山走去。 这一路不知绕了多久,总之七拐八弯在院中来回穿梭,总算是到了。 “先生,公子,到了。” 叶青带着秦梅香和王凡,走到了梅院后一个红色大门前停下了脚。上面有一块牌匾赫然写着:红阁。这个红门上有一个银制的蛇头,口齿大张,血盆大口尖牙利齿,仿佛会把站在这扇门前的所有人都吞吃入腹。 蛇头上覆盖着一层黑色的结界,杀气腾腾,煞气四溢,逼得人不敢靠近。 这里是梅院的兵器库,里面放置着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神兵利器。 秦梅香的父亲虽然常年在外,却是蛇族一系黑王蛇分支的主导者。用人的话来说,所有的妖有一个妖王,而每个类别的妖之中也会有一个妖王,类似于人间的王爷这种身份。所以家底颇为殷实,人妖界的藏品也数不胜数。 虽然说妖族几乎用不到兵器,大多都是用法力,但奈何收藏兵器是天底下几乎所有男子的执念,于是乎他就专门在梅院建立了一个兵器库,拿来收藏各种途径得来的神兵。 “公子,你的手需要按在蛇头上。” 叶青站在门前,手指挥动结了一个十分复杂的印,而后秦梅香依言将掌心覆盖在蛇头上。一阵黑色的灵力从秦梅香身后溢出,滑入了蛇头鲜红的口中。 “好了。公子,先生,请吧。” 秦梅香的灵力注入后,蛇头上的黑气霎时消失,蛇头化作一只体态修长犹如活物黑色王蛇,缓缓缠绕住门锁,只听咔嗒一声,红门自己打开了。 门一开,数道寒光闪烁而出。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剑。这些刀剑有的锋利无比,刃口闪烁着寒光;有的则装饰华丽,剑柄镶嵌着宝石。除了刀剑,兵器库里还有许多其他的藏品,如盾牌、盔甲、弓箭等。在兵器库的角落里,还摆放着一些古老的书籍和卷轴,上面记载着各种武功秘籍和兵法策略。 王凡在人间待的时间久,其中很多兵器他都认识,因为这些大多都是有主之兵,只不过它们的主人几乎都是因为各种原因死了的修士,剑客,刀客。 他抬头环视了一圈,没想到竟有这么多都在梅院兵器库中。 “这么多剑!师尊!”秦梅香早已屁颠屁颠冲进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忽而拿起一把小匕首舞来舞去,又被长剑的凛凛寒光吸引住了眼,跑去搬长剑。 王凡瞥到角落里的书柜上竟然还放的有许多宗门的内秘法本。 不简单。王凡伸手摸了摸下巴,心中默默想着。这位蛇王,不简单。 “先生。”叶青见他发愣,唤了一声。 王凡回过神,就看见秦梅香正以小小一个的身躯去搬一柄快有他人那么高的长剑。不过显然那把剑的重量不是他以蛮力能趁手的。秦梅香费力才将剑身抬起,想尝试着用王凡教他的招式舞动,却才出一招就卸了力,长剑哐当掉在了地上。 秦梅香有些懊恼,死死盯着地上那把通体乌黑发亮,但还没开刃的长剑。 “小香香,你喜欢这个?”王凡蹲下看着小孩儿,谁知他并不气馁,又准备躬下身子要去拿剑。 “嗯,喜欢。”秦梅香一边搬剑,一边点点头答复着。 他是一个从小就倔强的性子,说要找会飞的师父就一直等着,不会飞的都不行。说要拜王凡为师,就死缠烂打抱腿痛哭。说要好好习武,自从那次王凡带着他体验过御剑的感受之后,就每天自己都主动会去围着梅院跑一百圈。 这次他想要这柄长剑,就算它难以拿起,就算它剑身很长,那也一定要是它。 叶青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没有打扰。 “光会用蛮力的话,看你现在这幅小身体是拿不起来剑的。”王凡双手交叉托着腮,眼中带着笑意。随后伸出一只手,手掌中凝出了一团白色的灵力。 “师尊教你,以灵化兵。可以将自己的佩剑化成最适合自己的长度,大小,重量。” “那我该怎么做?”秦梅香放弃了,扑通一下坐到地上,满眼金光地望着王凡掌心那团灵力。 “好说,剑是有灵的,你跟他说:剑啊剑啊,你能不能变成一个小剑啊?就可以了。”王凡说完这句话,自己都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嘴角完全压不下去。叶青也无意之间伸手捂住嘴轻笑了一声。 秦梅香见他们这幅样子,明白了。 “师尊!你又逗我玩!!!” “噗哈哈哈哈哈哈,小香香变聪明了,哄不到了!”王凡被戳穿意图,反而不憋了,放肆地捧腹大笑起来。 诶?笑到一半,突然感觉有一只小手指戳了戳他的脸,他侧头一看,是秦梅香。 “师尊,多笑笑,你笑起来我就记住你了。” 秦梅香总觉得,他的师尊,是一张平平无奇很难记住的脸。可这一刻不一样,他的师尊开怀大笑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他这一笑,秦梅香可以记很久。 王凡蓦然垂眸,他也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这么毫无戒备地捧腹大笑过了。和秦梅香相处的这些日子是不一样的,和以往的日子都不一样,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十七岁的少年,是还活着的,不必成熟的,不必伪装的。 他收了笑意,认真说道: “丹田运灵,穿任脉,过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厥阴心包经三条。” 秦梅香闻言照做。他虽然八岁以前没学过外功,但一直在修炼内功,所以调动气息很快,且灵力深稳,再加上他格外有天赋,很快就随着王凡提出的路线,于掌心中凝出一团黑色灵力。 王凡见他一次就成功,欣慰继续说道: “大肠经调动阳气,与心包经相融,阳气上传心包,护卫好君主之官。随后以肺经之卫气散发体外,握住剑柄,渡入剑中。” 王凡一边说,秦梅香就一边照做,随后周身气息萦绕不绝,他握住地上那把黑剑的剑柄,散发在体外的灵力就纷纷往剑身凝聚,最后将整把剑都包绕其中。 “而后自然…” “师尊!可以了!!!”王凡最后的步骤还没说,秦梅香就惊喜地大叫起来。叶青在一旁眼睛都睁得更大了些。他看到小公子手中之前那把快有人高的长剑,竟然真的变得合手了起来,秦梅香一把就将剑举在空中,挥舞两下也毫不费力。 “师尊,你没有逗我玩!是真的!”秦梅香忽然就朝着王凡怀里扑去,王凡赶忙将他搂住,人都还是懵的。 “什么真的?” “方才我用灵力渡入剑中以后,就跟它说:剑呀剑呀,你可不可以变成一把最合适我的小剑呢?” “然后?”王凡都有些不可置信。 难不成然后这把剑真就乖乖听话变得趁手了吗?啊? “然后他就变小了啊!”秦梅香说的果真和王凡猜想的一模一样,让他惊呆了。 修行中,许多修士打坐内练时总会练成意念周天,就是因为不明白周天运行的真正含义。当你特地去想做一件事的时候,你就有了我执,一旦有了我执,这件事就变得不纯粹,掺杂了自己特定想要的结果了。 而你越想要做到,反而意念越不清澈,也就更难做到。会陷入到自己给自己附加的牢笼中去。 真正使气融会贯通的,是一种不抱有任何期待,不期待任何结果,不期待任何变化,对有变化和无变化都一视同仁,顺其自然的心态。 身处自然之中,周天自然运行。 不加我执,不以干预。 这便是道法自然。 或因年幼,或因纯澈,总之秦梅香的心性是极为自然温良的。 “取个名字吧。”王凡开口。 “好啊!那我就叫它:树枝!” …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王凡又是一阵大笑,他紧紧搂了搂怀里的小孩,多可爱天真的人才会给自己的佩剑取名叫‘树枝’啊。 叶青默默抚额…折腾半天,到最后公子还真得拿着一个‘树枝’来练剑了。 王凡觉得,这个徒弟,今后一定大有作为! 第10章 叶哥哥的心事 最近一个月,叶青每日都早早的就出门了,晚上又很晚才回梅院,秦梅香和文夫人总是找不见他的人影。 秦梅香很好奇,以前总跟着保护他的叶哥哥是怎么了呢?难道是遇到了什么很难解决的大事吗? 一边想着,他一边在梅院里练剑。思维走神之际,剑尖哗然打中了一棵腊梅树低垂的树枝,霎时黄色飘洒,宛如千万只栩栩如生的金蝴蝶。一片叶子正好掉在了秦梅香头顶上。 “小香香这才十一岁就要当新娘子了?哈哈哈哈哈,头上还顶个盖头。”王凡抱着手站在回廊中,本来他是想来看看秦梅香练剑的成果的,结果正看到秦梅香击落黄叶,飘然挂到头上。 “师尊!”秦梅香听到声音,转头收起剑就朝王凡奔去。 “又不是小孩子了!别扑别扑!”王凡见状,急忙后撤了几步,可小少年一看见他就欣喜无比,还跟以前一样冲过去就扑进他怀中。 秦梅香自从练武之后,身高也唰唰往上窜,虽说年纪不大,但是和八岁那时相比也高了许多。王凡本来还抱着手站着的,结果看到少年冲来,不自觉就张开了双手,嘴巴里说着不抱,动作却已经习惯了将对方搂紧。 “你知不知道你重了好多,师尊要抱不动了。”王凡把他搂起来转了两圈,才把他又放回地上,蹲下身看着他气喘吁吁的小脸。 “师尊刚刚又逗我。”秦梅香涨得小脸通红,师尊的嘴总是不饶人,哪儿有说一个小公子要当新娘子的。 “你看,盖头还在呢,哈哈哈哈师尊给你揭了。” 那片腊梅叶子落的位置正巧,卡在了秦梅香的发冠之间,所以就算是刚才他兴奋的跑动也没掉下来。王凡一边笑着,一边伸出一只手轻轻为他将这‘盖头’从头上揭了下来,递到了秦梅香的眼前。 “看,还是个黄色的盖头。”王凡又挑逗取笑着眼前小脸通红的男孩儿,觉得十分有趣。 秦梅香有些禁不起逗,就轻轻哼了一声,然后将他推开,自己一个人又跑去梅院中了。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干什么,就突然拉着刚才那枝被他打中的腊梅枝,对着王凡说。 “师尊,梅树又落叶子了!看,还长花苞了!” 王凡依旧蹲着,托着腮看向梅院里那个初长成少年模样的男孩,拉着枝头,又尴尬又故意岔开话题般地看着自己,找一些有的没的话来讲。 “嗯,三年了。”王凡答。 王凡看着小小的孩童渐渐长成一个小有模样的少年,身姿也越发挺拔,面容更加俊俏,不再像幼时那般稚嫩。看着梅院中的梅花开了又败,秦梅香还是每年用积雪把庭院中的腊梅花都埋成一个一个小雪堆。 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 他差点都要忘了真正的自己是谁了。 两人交谈之际,忽然一个修长端正,身穿黑色修身长衣的男子面目含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笑嘻嘻的跨进了梅院。走到一半才抬头,却正好看到梅院中的小少年一脸惊讶盯着他,回廊中也有个白衣男子托着腮望着他。 “啊…公子,先生,你们也在啊。” 今天很蹊跷,叶青居然酉时就回来了,平时一向冰冷冷的面容上还带着笑。 更蹊跷的是还多此一举地问秦梅香和王凡也在梅院?他们两个不是天天都在梅院练武吗? 有蹊跷,有秘密,有猫腻! 见两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叶青赶紧将手里的东西往背后一藏,有些尴尬地发问,满脸不自在。 “那个…公子,文夫人在吗?” 秦梅香松开手里的树枝,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叶青,一边歪头一边走过去围着他身边转,想去看看叶青藏背后的是个什么东西。可叶青却始终将东西死死挡住,谁也不给看。没等秦梅香开口答,他就自己先抵挡不住,朝掩香堂内跑去了。 “那个!公子,先生!我去找文夫人了!” 黑色的身影一溜烟跑没影了,王凡点点头对着秦梅香说:“有心事!”随后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眼中的八卦早已克制不住。 秦梅香又踏踏踏跑去回廊中,和王凡一样蹲了下去,两个人偷偷摸摸低语,猜了半天到底是什么原因。 “难不成被修士追杀了?”王凡猜。 “或者去行侠仗义了?”秦梅香也猜。 “行侠仗义的话一副春暖花开的样子做什么?”王凡质疑道。 “那被追杀也不会笑着回来啊!”秦梅香也想不通。但他转念一想,像是突然灵光一闪知道答案了一样,一本正经地看着王凡说:“说不定是叶哥哥被追杀,最后把那个修士反杀了!手里拿的就是修士的遗物!拿回来做纪念的!” 王凡翻了个白眼,伸手从后面轻轻拍了一下秦梅香的后脑勺,秦梅香霎时间双手抱头满脸幽怨。 明明就很有道理啊!打架打过了所以很开心啊! “小孩子懂个屁。”王凡还是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但是嘴角微扬,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了。 秦梅香嘟着嘴,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师尊才说过我不是小孩子了!” “什么时候说过?” “之前冲过来要抱的时候啊!” 二人并排蹲在回廊中斗着嘴,屋内叶青却已经小心翼翼地找到了文夫人。 文夫人平日里没事,就喜欢坐在掩香堂屏风后的内堂里修修花,写写字,整个梅院都被她打理得十分洁净典雅。 叶青敲了敲屏风,轻声唤道: “文夫人。” 文盈盈听到叶青找她,放下了手中毛笔,请了叶青进去。 文夫人生的很温婉大气,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光是坐在那里写字,都让人觉得十分亲近。 叶青进去以后就呆呆立着,手中拿着一样东西,抿了抿嘴,似乎有点难以启齿,耳尖早已经泛起红晕。此情此景就跟王凡背后评价的一样——春暖花开。 文盈盈一眼就看出来怎么回事了。 有什么事能让一个二十出头,平日清冷如冰一般的男子手里攥着一块女子的手帕,突然含羞带怯难以启齿呢? 那自然是情窦初开。 “叶公子,可是有心上人了?”文盈盈莞尔,看着叶青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躯体微颤。她毕竟是成过亲的人,男女之间的感情之事了解的肯定比这群小孩子了解得多的多。 叶青憋了半天,就差红到脖颈了。终于鼓起勇气下定决心般对着文盈盈一本正经问了句: “正是!所以文夫人!请问!女子都喜欢什么样的礼物呢!” 他声音中气十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呐喊什么,而猫科动物天生听觉灵敏,只这一句,就被王凡听入了耳里。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香香,你要有嫂子了!”王凡扑通一下坐到地上开始笑起来,吓了毫不知情的秦梅香一跳,愣愣地看着自己那个莫名其妙大笑的师尊,还有嘴里莫名其妙说着的嫂子,搞不清楚状况。 掩香堂内,叶青眼神坚定,面目严肃看着文盈盈,将文盈盈都看的有些不自在了。 “叶公子啊…”她说。 “在!”叶青答得像要出征一般。 “你手里那个是心上人送你的吗?”文盈盈看着叶青紧紧揪着那块手帕,生怕叶青激动之下将帕子给拽破了。 “是!”叶青伸出手,将帕子递到文盈盈眼前,意思是要给她看。文盈盈轻轻接过,仔细观摩起来。 这是一块女子的丝帕,上面绣着的是几片翠绿色的竹叶,仿若从空中飘撒下来一样,针脚细密,很好的手艺,也一定是一位很心细的女子。只是叶青紧张,帕子已经被他攥得皱皱巴巴的了。 “绣的真好,也很合你的名字。叶青。真是个心细的好姑娘。”文盈盈目光柔和,浅浅笑着将手帕递回给叶青。 “你是想回礼吗?”她问。 “对…只是不知道送什么。感觉什么都不够好。”叶青突然声音又小了下去,细若蚊蝇。 “她是妖族?还是人族?”文盈盈又问。送礼这种事情还是因人而异的,既然叶青找到她,她就要认真去考虑,以免人家姑娘不喜欢。 “妖族,也是蛇妖。”叶青答得很快。 “那你以前有送过她东西吗?” “送过。” “送的什么?” “精丹。” 文盈盈听完,差点没忍住当场笑出来。精丹是气息纯澈的妖族以自身灵力炼制出来专门中和浊气修炼用的一种丹药,虽说对于蛇族的修行确实有帮助,但是这就跟爱人突然塞给你一本功课一样。 有用,但不是该作为礼物送的。 “我是想着,蛇族大多气息混沌,有精丹辅助,她定能修行轻松一些…不过上次她好像不太喜欢…”叶青埋着头,不敢看文盈盈脸上的笑意。 “所以这次她送我手帕,我想来问问文夫人,我该回什么,女子才会喜欢。” “要不然…叶公子,你去给姑娘打根簪子?”文盈盈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她自己是女子,所以设身处地想一想,送首饰总不会错的。且手帕和簪子都有定情之意,分量相当。 “好!多谢文夫人指点!叶青这就去!” 文夫人话刚说完,叶青惆怅的眼睛就立刻变得精光闪闪,行了礼就要朝门外冲,他早已迫不及待要去送礼了。 文夫人见他跑得仓促,赶忙大声问了一句:“叶公子,那姑娘是蛇族哪个系的,要不要我去帮你说说媒啊!” “不必,多谢夫人!” 声音随身影飘远,回廊上一蹲一坐的两人看见之前那个满脸羞怯的男子如今笑意吟吟从掩香堂冲出来,目光跟着挪动。但这次叶青却丝毫没管他们盯着的眼神了,只自顾自跑出梅院。 “小香香,你说这人怎么变脸这么快呢?平日里和我们就是冷冰冰的,找小媳妇儿去就阳光明媚的。”王凡双手后撑坐在地上看着叶青身影远去,满脸不解。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吗?连自己的性格,行为都会被另一个人影响,心情也会被对方牵动。 那岂不是就不是自己了! “因为叶哥哥喜欢那个姐姐啊。”秦梅香也不解,但是他不解的是王凡为什么不懂。 喜欢对方就是会不一样啊。 如果喜欢谁还对他和对别人一个样子,那还算什么喜欢?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喜欢的小花要经常去看这种道理了。 “喜欢就会不一样?”王凡又问。 “当然不一样!就像我喜欢师尊,所以只要你做我的师尊,我不喜欢别人,所以别人再厉害也不能做我的师尊。”秦梅香答得很认真,可他还是没懂。 他不懂,王凡口中的喜欢和他说的那种喜欢是不一样的。 “果然还是小屁孩儿。”王凡又往秦梅香后脑勺来了一记轻拍。 “师尊!!你又打我!”秦梅香被这一拍,忽而站起身气鼓鼓捂着脑袋低头盯着坐在回廊中的男人。 “是谁当初说的,我最厉害了,没人比我更厉害了?现在又说~说别人再厉害也不能当你的师尊~~”王凡挤眉弄眼,说话阴阳怪气模糊不清,一整个无赖的模样。 秦梅香倒也没真敢气,反而王凡佯装拈酸的样子把他唬得死死的。 “那还是师尊最厉害了!”秦梅香嘿嘿傻笑,怕师尊不开心,突然就又往坐着的人身上狠狠一扑。 两个人都瞬间倒地。 “小香香,你要把你师尊压死了…”白色高大的身影被黑色的少年身躯搂着脖子压在地上,秦梅香不管不顾就往王凡怀里钻。 三年了,秦梅香还是和幼时一个样子。 秋日里渐凉,可师尊身上总是很温暖。 清溪镇,叶青站在首饰铺里,对面是店铺老板,一脸为难看着手里的东西。 “客官,这个真打不了…火也烧不化,铁锤也打不动啊…” “为何!”叶青不笑的时候总是眉目冷峻,天生一张严肃的冰块脸,让普通人看了就会瑟瑟发抖。 首饰铺老板见过的达官贵人多,来做首饰的江湖人士也有,但是头一次见叶青这样杀气腾腾的人,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就会被不知名的理由就地处死。 “客官,小店还从来没见过你给的这材质…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做簪子啊…” 老板颇为为难地看着手中一团黑乎乎的石头,像墨玉又像黑曜石,但是却又都不是。刀具根本无法雕刻得动,用尽全力了甚至石头上连划痕都没有。 “这是鳞石,蛇妖的心口鳞片所化。” 叶青只是一本正经回答店家的问题,却忘了这是人间,把这个老板吓得口齿不清,结结巴巴说话直打颤。 “什…什么?蛇妖???大…大仙…你是修士吗?这这这…这小店不知道怎么做啊…” “好吧…叨扰了。”叶青将鳞石接过,低着头就走了出去。老板还在捂着心口眸光惊怕地看着他的背影,目送着走远了才颤颤巍巍直起身子。 叶青不是不能自己做,只是怕自己做的不好,不够好看,不够精细,怕心上人会不喜欢。 而后,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来考虑要做一只怎么样的簪子。夕阳渐斜,叶青躲到一片无人的竹林中,用法力将鳞石揉成如面团般柔软的一团,一会儿捏了个祥云样子的,又觉得自己做的不够精细生动。后来又捏了个凤凰图纹的,但是又觉得黑色的凤凰不好看,而且他喜欢的那个女子是蛇族,万一不喜欢凤凰呢。 忽然,秋风瑟瑟,抚过竹林。 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 望着随风摇动的竹叶,叶青终于知道该做成什么样了。他将那块鳞石捏成了一个竹枝的模样,还仔细用灵力雕刻上了叶子的纹路。 就此停罢,一根黑色的竹枝鳞石簪轻盈落入他手中。 叶青神采奕奕地拿着簪子踏入竹林深处,朝着落日的方向快步奔去。 他知道,竹林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个竹屋,里面有个青衫长发的女子正倚在窗前张望着他来的方向,等着他去。 第11章 师尊哭了 自从叶青那天着急忙慌向文夫人请教了‘女子喜欢什么样的礼物’这个话题之后,梅院内这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到处飞。一会儿是院中侍卫在讨论,秦梅香和王凡每次看到叶青一大早跑出去时就凑到一起窃窃私语,讨论的都是什么: 叶哥哥什么时候把嫂子带回来? 叶公子的心上人是人还是妖? 叶公子跑出去到底是去哪里了? 叶青这个人平时看似板正,但是其实根本藏不住事,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每次他出去发生了什么都似乎用墨笔大大地写着字。 羞怯,王凡猜他心上人应该又给他送了什么小物品了。 失落,侍卫猜他和心上人肯定闹矛盾了。 欣喜若狂,秦梅香猜他应该打架打赢了。 讨论之下,听到秦梅香的猜测,所有人都对着这个天真的小公子翻了个白眼。 懂不懂啊,不懂别乱猜! 秦梅香无奈,只好自己悻悻地跑去梅院中召出‘树枝’认真练剑了。 王凡瞧着小少年一脸无聊的样子,心中生起丝丝莫名的喜悦,从围成一圈的侍卫群中挤出去,朝着正在练剑的秦梅香走去。 “好香香,游龙式用错了,应该先接惊鸿,再变游龙。” “啊!好的师尊!” 秦梅香的剑法长进很快,早在两年前就不用练点剑,挑剑,提剑,刺剑这种最基础的剑式了。于是王凡开始教他很多复杂的剑法,让他尝试着自己把不同的招式融合在一起。 虽然只真正学了两年剑,但他已经把大部分的剑法都烂熟于心中,招式衔接流畅,身形也十分漂亮,俊秀的小脸扎着高高的马尾,黑衣衬得他更加白皙清冷。 王凡走过去摸了摸少年的头。 “明日立冬了,师尊带你下山去玩。” 秦梅香双目瞬间明亮了起来,文夫人一直担心王凡虎妖的身份被修士发现,又来找他麻烦,所以总是不放心王凡和秦梅香下山去人间中晃悠。 三年间,除了偶尔跟着叶青出去之外,也就和王凡单独出去过三次。一次是之前御剑带他回来,还有两次是除夕夜和上元节,王凡带他去看花灯。距离上元节又快要一年之久了,听到王凡明日要带他下山,秦梅香翻掌将树枝收入手中,兴高采烈地拉着王凡去房中挑明天外出要穿的衣服。 小公子年龄渐长,对自己的要求也越发高了起来。开始注重自己的外形是否风雅,自己的面貌是否英俊,一件一件试着衣服看得王凡哭笑不得。 孩子长大了。 秦梅香从衣柜中翻出了一套。 “师尊!这套黑色银蛇衔月袍的如何?” “你平日不都穿黑色的吗?”王凡答。 “那这套白色的雪梅红花袍呢?” “煞白煞白中几抹红,看着怪冷的。”王凡又答。 “那师尊,这套蓝色的疏影暗香袍呢?” “哎哟!这个好看!妥妥的一个世家小公子呀!!就这个就这个!”这下王凡眼睛亮了,态度瞬间和方才大不相同。深蓝色的小锦袍上绣着层层叠叠的腊梅影,仿若月下梅阴,衬得秦梅香清俊的小脸更加贵气了。 而秦梅香看见师尊喜欢得紧,就赶紧拿着深蓝色的小袍屁颠屁颠去换上。 一边换一边心里想,原来师尊喜欢蓝色!那自己以后肯定要多穿! “明日下山,今天怎么就换上了。” 王凡怎么会不知道小徒儿想要逗他开心的心思,但他总爱逗着秦梅香玩,喜欢看这个俊俏的小男儿羞怯,恼怒,佯装生气的样子。 “就觉得穿着好看,今天就想穿!” 秦梅香换上师尊喜欢的这套衣服之后特别神气,整个人都昂首挺胸了起来,俨然像个小大人。 晚膳时间,王凡和秦梅香一同去了食膳堂与文夫人一同吃饭。果然,叶青还是照样没回来。 饭桌上三人看着空出来的位置,相视低头笑了笑,叶公子这份恋爱谈得大家都心知肚明,就只有他自己还在羞不敢提。 今夜,秋末的星空格外澄澈,没有了夏天的炎热和潮湿。但王凡今天有些不同于往常,没有在用过晚膳后嘱咐秦梅香要好好练功,没有陪秦梅香在梅院中的躺椅上一起乘凉听风,就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回了听香阁。 秦梅香有些不习惯,他觉得自己新练的招式十分飘逸帅气,必须要给师尊看,于是他自己反复将剑法多练了几遍之后还是追了过去。 推开阁门,一袭白衣立在星空下,庭院内,梅树底。 秦梅香静静看了好久,没去打扰这个仿若谪仙的身影。 他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师尊的眼中又开始透着一股悲伤,凄凉,深不见底。 如此寂静的夜晚和如此寂寥的身影相互交衬。 “师尊!”秦梅香终于忍不住唤醒了那位谪仙人。 “小香香,你怎么来了。”王凡身子没动,只是微微侧头,但月光的映照下,脸颊上的晶莹光泽还是无处遁形。 “师尊,你怎么哭了。”秦梅香恍惚走上前,不知所措。 三年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师尊哭。就连师尊初来梅院时受了那么重的伤,那么疼,都只是悲伤,却从未落过泪。 他踮起了脚,伸出了手。只是这次手里没有一块剥了纸的糖。 这次他想为眼前的人擦泪。 “小香香,剑法练的怎么样了?” 王凡没有回答秦梅香的问题,仿佛那不是泪滴,是一场只落在他脸上的小雨,淅淅沥沥,一把小伞就能挡个干净。 “师尊之前教我的我都学会了,御剑我也会了,只是还飞不到师尊飞的那么高。轻功我也会了,只是偶尔还会绊住脚。但是师尊,我会好好练的!” 秦梅香一样不落地数着自己学了多少东西,练的多么好,悟的多么深。师尊总爱听他说自己的练习成果,每次他学的越好,师尊就会越开心,就会笑着奖励他两块牛轧糖。 但这次没有,他的师尊只是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蹙着眉看着他,很复杂,很凄凉。 他的师尊,温暖如火炉的师尊,一向挺拔神气的师尊,现在就和腊梅枯落坠地的叶子一样,单薄,脆弱,孑然无依。 “师尊…” 秦梅香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知道师尊不开心了,可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师尊开心。 “抱抱。” 他小小的身躯再一次搂住了这个高大的男人,搂得很紧,很紧。而后学着师尊安慰他那样,轻轻拍了拍师尊的背。 秦梅香感觉怀里的人在抽泣,在颤抖,在哭。 大人哭和小孩哭都是一样的,不过就是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淅淅沥沥一场小雨,为什么偏偏要落在他的师尊脸上呢。 雨越下越大,淋得秦梅香湿透肩角衣衫。 后来,秦梅香也不知道如何回到自己的卧房中的,他只记得抱着师尊抱了很久,而后眼睛一黑,醒来就是立冬了。 “小香香,辰时还不起床练早功!胆子也跟着人长大了是吧!” 门外一声呼呵,惊得秦梅香两脚一蹬从床上坐起。是师尊的声音! 昨日穿着的小蓝袍子还在身上没脱,秦梅香随便套了双黑色的靴子就快步跑向门口。一开门,还是那个熟悉的人,熟悉的笑脸,熟悉的身影蓦然站在梅院中,依似暖风般看着他。 “师尊!!!”秦梅香三步并作两步,像往常一样扑了过去,王凡也像往常一样将他搂紧怀里,再高高举起转了两圈复又放下。 都是一样的,昨晚只是一场梦。 什么都没变。 而秦梅香也很自觉没有去提。 “师尊,我们要出去了吗!”秦梅香扯了扯自己的袖子,衣领,仔仔细细整理着自己的仪容。 王凡看着秦梅香顶着乱糟糟的发型却自顾自低头整理衣物,有些无奈开口提醒道。 “头发…” “啊!”秦梅香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才发现一团乱麻,发冠东倒西歪,簪子也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好多发丝都已经散落下来披到了肩膀上。 完了完了完了!怎么给师尊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了! 他抱着头大叫着就往卧房里冲。 幸好文夫人的卧房在另一侧院,不会被他这么大吼大叫地吵到,不然又以为秦梅香出了什么事,白白担心。 王凡跟了上去,可还没踏进房门就听到里面秦梅香急急大喊: “师尊!不许进来不许进来不许进来!” 小孩儿还怪有自尊心的,王凡心中暗笑。不过就是没梳好头发,又不是没穿衣服。 就算是没穿衣服,这么小的孩子羞个什么劲,他又不是什么变态恋童贼。 王凡眼睫低垂,等着。 小娃儿自己给自己束发总是很慢。等了好久,他在门口站得都有些累了,正准备去梅树下靠一靠。还没挪步,有个人影就突然从房檐上摔了下来,落到王凡眼前,而映入眼帘之处,伤痕宛如狰狞的巨兽,张牙舞爪。 “叶公子?” 王凡蹲下查看,差点没敢认。眼前这人凌乱虚弱,完全和平日里那个清冷严肃的叶青判若两人。他轻声唤着。 叶青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艰难地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王凡尽量附身,凑的更近。“别…别让公子和夫人…看到。”他的声音微弱而沙哑,断断续续地说着。 “师尊!我好了!” 秦梅香今日很开心,特地换了个金掐丝凤鸣发带,带佩两侧高高立着凤羽,栩栩如生,神采飞扬。但待他踏出门之时,门口只有用灵力留下的一串字飘在空中,闪着白光。上面写着: 小香香,为师临时三急,你且乖乖待在房中勿动,为师稍后来找你。 咬文嚼字,比王凡平日里说话精简了许多,若不是前面的称谓十分具有代表性,秦梅香差点都认不出来是谁写的了。 他默默想着,看来师尊真的很急。 想罢,秦梅香还是乖乖听话回了卧房中去,反正还有时间,想想还能在身上挂些什么配饰。 此刻听香阁中景象却与梅院的悠然大相径庭。叶青满身血污躺在床上,王凡在给他渡入真气加速伤口凝固。待叶青终于好些,至少能说出话了,王凡才问: “是宗门的人做的?” 当然是宗门的人做的,王凡在宗门内待了这么多年,人间修士的法术大多都是同样用的那些,他自然认得出这些伤痕,却还是要装模作样问一句,毕竟一只妖族不该对宗门法术这么了解。 放眼望去,叶青的身上伤痕累累,其中有用玄门剑法伤的,有修士用灵力爆伤的,甚至还有剑阵穿体的孔洞,他紧蹙眉头闭着眼缓了口气才答道: “不知道是什么宗,叫不出来名字。反正…带了很多修士,去了竹苑。” 叶青说到此处,满是伤痕的脸上却露出了狠厉的眸子,满目憎恨。 竹苑,正是叶青的心上人所居之处。除了文夫人或秦梅香有需要他办的事之外,叶青平日里都在竹苑和心上人待在一起。 此次修士突然袭击竹苑,叶青和竹苑中的蛇族共同抵抗,却挡不住对方人多,寡不敌众。他只好独自一人带着心上人一路奔逃,好不容易才将对方藏到山林之中。而自己则在引开修士追兵却受了重伤,逃无可逃之时只好耗尽灵力跌跌撞撞用穿行之术回了梅院。却不料正好穿到梅院屋檐上,他脱了力就直挺挺摔到王凡眼前。 “我去给你找巫医来。”王凡垂眸,大概也猜到了叶青受伤的原因。起身准备去找巫医来给他医治,却被床榻上的人紧紧攥住了手腕。王凡诧愕,转过头看着这个几乎快用尽全身力气拉住他的人。 “先生,你一定要…保护好公子…和夫人。” 叶青字字凿凿,眼神中透露出恳切和坚定,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内心深处泣血而出。 看着这人的眸子,王凡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 他能说吗,他敢说吗… 他难道能告诉叶青说:对不起,都怪我,是我屠了玄清宗,所以那些宗门修士才会到处寻找我的踪迹。竹苑被袭,你受重伤,都是因为我。 他难道能对秦梅香说:对不起,师尊一定要离开你,因为有师尊在你身边的一天,你就有一天的危险。 他难道能对文夫人说:对不起,你救了我,我却躲在这里妄想过上安稳的好日子,妄想和你们成为一家人,妄想自己的罪孽能被世人遗忘。 怎么可能,怎么能说。 怎么保护,如何保护。 唯有他走,唯有他死。 王凡紧紧闭着双眼,叶青还在等着他的回复。 他知道自己洗不干净,可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他只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牵扯进了你们是我的错,我是埋在你们足下的一根肉刺,是我的存在才让你们疼。 王凡紧紧咬住下嘴唇,咬疼了才清醒,没有继续让自己沉沦在漩涡中。他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好。一定。” “那我就放心了…先生修为高,公子和夫人有你在,不会有事的。”叶青终于松开了手,躺在床上仰着头长叹了口气。心中纠结万分,似有诸多不舍。 “先生不必为我去找巫医大人了。我服了精丹,一会儿换身干净衣服,和先生一起去找公子夫人。有些事,叶青要亲口说。” 叶青缓缓从床上支起身,劳烦王凡去他房中取来了一套衣服。 叶青酷爱穿黑色。自小公子出生,他就一直在身边看护着,幼时总是帮着小公子和同伴打架,长得大些了又为了小公子和夫人去跟那些图谋不轨的修士打架。现在有了心上人,又为了保护自己的心上人而打架。 战斗难免会受伤,叶青酷爱穿黑色,因为黑色是最看不清血迹的颜色,它能遮挡住自己身上的所有伤痕。 他不想让任何心爱之人为他伤心。 第12章 立冬 秦梅香一个人坐在卧房中等了好久,可还是没等到自己的师尊。 他左右干脆自己在屋中转转,拿着不同的玉佩去法镜前挨个佩戴着尝试。深蓝色的青金石?不好,隐在他的袍子里了,根本看不清。 红色的妖血石?也不好。秦梅香瘪瘪嘴,扭来扭去从各个方向去看自己,看来看去所有配饰衣物都被鲜红的妖血石抢了风头,秦梅香心想,那到时候师尊第一眼就只能看到妖血石玉佩,第二眼才会看得到我了。 想了半天又搭配了半天,最后浑身都透露出一股精致优雅,清冷富贵的富家公子样才肯罢休。折腾完了自己,秦梅香又一屁股坐到床沿上等了好久,可师尊还没回来。 师尊这一三急,急得委实有点久。 从日上三竿等到骄阳正午,秦梅香等的有些疲倦,正准备起身去梅院里走走清醒一下,文夫人却派人来将他叫了过去,说叶青被修士袭击了。 秦梅香急匆匆赶紧跟着侍从快步跑去掩香堂,甫一到门口,就见堂内端正坐着三个人。 文夫人,叶青,还有他三急去了半天没回来的师尊。 “娘亲,师尊,叶哥哥。” 秦梅香对三人行了礼,走到了文夫人身侧站着。 可又是等,三人都面色沉重寂静无声,素日里温和亲切的文夫人也紧咬着嘴唇,面无血色。秦梅香等着他们先开口说话,却没有一个人主动,最后,还是他忍不住发问: “叶哥哥怎么样了。” “公子,我无碍。今日叫公子来,是想和公子…” 叶青紧锁着眉头,只微微抬眸,不敢去直视秦梅香,他甚至连接下来想说的话都说不出口。 其他人都在静静等着,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最终,叶青终于叹了口气,抬头看着站在文夫人身侧的秦梅香,那个自己陪伴许多年的小公子,那个带给他温暖,总是脆生生喊着他叶哥哥的…弟弟。 秦梅香也一直看着他的,看着他低垂的头颅,看着他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眸。所以当叶青终于抬头时,秦梅香又转而看着他有些苍白开裂的嘴唇,那唇上扯出一抹淡淡清雅的笑意,犹如淡白梨花。 他笑着说:“是想和公子今日一同去逛街。” 当叶青说出这句话,秦梅香霎时松了口气,笑了出来:“啊?!那好啊!叶哥哥你吓死我了。”他感觉周边冷冽冻结的空气都松懈了许多,没有再紧紧包裹着他。 秦梅香有些尴尬地抓了抓自己后脑,他差点以为叶青会跟他说什么要死或者要走的话。吓得他刚才大气都不敢喘,像个害怕被人欺负的、瑟瑟发抖的小狗。 “叶公子,你…”王凡轻声提醒了叶青一句。 他是看过叶青身上的伤的,到刚才和文夫人讨论其他事的时候叶青也只是说自己伤势不重,让梅院小心,做好防备。 所以到现在为止,叶青除了刚才王凡给他渡的那口真气之外,没有经受任何治疗。他知道巫医林霖和文夫人关系非同一般,一旦请他来治疗,就等于告诉了文夫人自己的情况。 而与此同时王凡还在回味叶青之前对他说的一句话,他说:“若是夫人知道我受如此重伤,先生一定就不能继续留在梅院了。夫人不可能以小公子的性命来冒险。” 想到这里,王凡暗自握紧了手心,胸口也针扎般的刺疼。 这句话代表了太多。 原来都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叶青知道修士在四处追寻王凡的下落,甚至文夫人也知道。 但他们一直默默的,不告诉自己,留着自己,若无其事的把自己当做家人。原来他们一直知道自己会给他们带来灾祸,却还是让自己做了秦梅香几年的师尊,给了他一个短暂的,安全的,温暖的家。 “无妨,先生知道,我就是受了一点皮外伤。”叶青笑着看着他。 所以为了让自己继续这样恬不知耻地享受这份安宁,叶青当然不能告诉文夫人,修士已经追到竹苑找到他了,已经袭击了竹苑差点害死了他最爱的人。 叶青当然不能让文夫人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因为王凡既是肉刺,也是利刃。 王凡修为高,留在梅院能保护好他们。 王凡是罪魁祸首,离开梅院也能保护他们。 所以叶青这个二十年来一向端正纯澈的人终于做了一回狐狸,他把这个艰难的抉择权交给了王凡。 似乎这个寒凉如冰的男人此刻就在指着王凡的鼻子问:你是要为了守护这片净土抛弃自己的安宁挥袖而去,还是赌上自己的性命和梅院的性命与宗门修士决一死战? 毕竟你以一己之力剿灭了玄清宗。 毕竟我看着你教了我弟弟三年武功。 我信你有这个本事。 “香儿,你过来。”文夫人神色复杂,将秦梅香唤到耳侧,轻声问了一句话。但声音太小,太轻,小到即使王凡作为虎妖,有着再精细的听力也听不清。随后就只见秦梅香粲然一笑,拍着胸脯大声说了一句: “喜欢!” 文夫人听罢,释然叹了口气,像做了什么决定一般。 喜欢什么?喜欢今日的天气吗,还是喜欢今日身上穿的衣裳吗? 王凡垂首摇了摇头。 “先生,公子…弟弟…今日立冬,我们一同去买些冬日的用品吧。”叶青声音变得很轻松,仿佛和往年一样,一个平常无比的节气,带着秦梅香下山去采买。 秦梅香什么都不知道,他只听到叶青叫了他一句弟弟,这是这么久以来叶青第一次叫他弟弟。他欣喜若狂,眼眸都更亮了几分,对着文夫人和王凡开心说道: “娘亲!师尊!叶哥哥刚才叫我什么!!叶哥哥叫我弟弟!叶哥哥第一次叫我弟弟!!” 少年未经打磨的心思总是干净,开心和不开心分的很清楚。他反复重复着: “叶哥哥!你方才叫我弟弟!!” 掩香堂内各怀心事沉坐其中的三人,中间围着一个飘然喜悦的少年。 就像腊梅枝枯,腊梅叶残。 花即将开。 但花永远不知道枝为何枯,叶为何残。 而堂中的三个人知道,是为了暗香悄然。 很快,几人带着秦梅香去食膳堂用过了午饭,就准备出发下山了。 王凡召出佩剑,秦梅香也召出了自己的树枝,而叶青不会御剑,就和王凡同乘一剑。 配合着秦梅香低低矮矮地飞了一路,终于到了清溪镇。 镇上街头巷尾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息,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杂耍艺人在人群中表演着技艺,引得观众阵阵喝彩。孩子们在一旁嬉笑玩耍,追逐着冬风里的纸鸢。 茶馆里坐满了客人,大家一边品尝着香醇的茶水,一边谈论着家长里短,其中偶尔还会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 阳光普洒在红墙绿瓦屋檐之间,洒在高飘飞扬的旗帆之上。 清溪镇真的美极了。 三人在无人处下了剑,王凡给叶青和秦梅香身上都施下了压制妖气的术法,才缓缓走了出去。 几人一路走一路逛,忽然走到一座桥边,此时绿柳早已残败,但弯桥却如旧。叶青指着桥看着王凡笑道: “先生,当初我就是在这里把你捡回去的。先生当时好凄惨的模样。哈哈哈哈” “噗…丑事莫重提啊!”王凡也在笑。 今天秦梅香很开心,是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立冬。 家人挚友,尊师,都在身边,而娘亲还在家里做了好吃的菜等着自己回去吃饭。 今天叶哥哥总是在笑,师尊也总是在笑,两个人一边走一边笑,秦梅香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笑。他一只手牵着一个人,一边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黑一白。 秦梅香的脑袋一会儿看看左边的人,一会儿看看右边的人。怎么都看不够,他觉得自己是最受宠爱的小公子,是过得最幸福的小公子! 街头中央,告示栏周边围着许多人,细细碎碎的讨论声此起彼伏,引得秦梅香也好奇,拉着二人就往人群里面挤进去。 告示栏上贴了两张榜,一张用血红色的朱墨写着: 修真界通缉犯——虎妖 上面赫然画着一个秦梅香熟悉无比的人脸,一个平平无奇,毫无特色的脸。 秦梅香如当头雷击,心底都被震得发麻。他猛的拉着叶青和王凡就朝人群外跑,颤颤巍巍又速度极快。 我不该带你去看的,你曾经受了那么重的伤,那么多修士追杀你就为了你的妖丹,我好怕,怕身后的人看见你就蜂拥而至,怕他们再次发现了你的踪影就留你不得。 我还不够强,还保护不了你。 “师尊…师尊…他们还在找你…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该带你去看的…好多人,怎么办…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秦梅香一边跑一边低声说着,口唇战战惶惶不安。但他发现手中牵着的两人却一点都不慌,甚至根本没回复他。 “小香香。”是王凡在叫他。 “师尊,赶紧跑,咱们赶紧回去。”秦梅香不管不顾地继续拉着手往无人的小巷子里窜。可身后根本没有如他想象中的那样,根本没人追来,说明没人发现。 怎么可能呢,那张画像几乎是照着师尊的模子刻下来的,明明看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他好不容易停下身,召出树枝已经准备御剑了,王凡却蹲下身伸出手捏着他的小脸扭过去看着自己。 师尊呢? 眼前这位帅哥你哪位? 此刻蹲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眉眼深邃,肤若凝脂,脸庞清冷精细如刀削斧凿般的男人。 秦梅香感觉被这么一张脸盯着,头脑有些晕眩,也霎时间松了口气。原来师尊早就捏了新脸,自己却压根没发现。怪不得走在街上时总有女子投来谄媚欣喜的眸光,秦梅香还以为被是自己这个幸福小公子迷的! 原来是被叶哥哥和师尊这两张脸迷的… “师尊…我们以后还是少下山,看来当初那群坏人还在找你,都下通缉令了。”秦梅香垂眸,没继续去看那张好看的脸。总感觉有些别扭,自己的师尊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师尊那张脸盯着自己看,自己只会觉得亲切,如今的师尊这张假脸盯着自己看,反而还莫名有些羞涩起来。 果然眉目含情的眸子看谁都深情。 秦梅香只注意到了第一张榜纸上的王凡通缉令,就拉着人跑了。而重要的信息,都在第二张。叶青和王凡看的就是第二张。上面密密麻麻写的是玄清宗重建,新收弟子的招募榜案。 看起来好像没逛多久,但天色已经渐渐昏黄,日沉西山。天空中几只归家的信鸽咕咕啼叫,晚风吹亮了街道上的灯笼,也提示着三人该走了。 “树枝,来。”秦梅香御剑术小有所成,此时已经可以将佩剑形化气,气化形地来回转换了。灵光从他手心溢出,随之变作一把通体乌黑明亮的长剑。这副样子和王凡召剑的样子简直是有七八分相似了。 “出。”王凡也将自己的白剑召唤出来。一黑一白两把剑浮于地面,却只有一蓝一白两个身影跳了上去。 叶青立在原地没动,只是看着踏上剑身的两人,深深抱拳鞠躬行礼。 “叶哥哥…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秦梅香伸出手,拉住叶青的衣袖。而叶青也反手将他的小拳握进掌中。 掌中温热,湿润。 这黑衣男子的眼中也温热,湿润,透着一层薄雾。他知道,他该走了。因为还有另一个人在等着他。 “弟弟,今日开心吗?” 你今天开心吗?还有什么想做的吗?可惜这才立冬,街上无人做花灯…本来我还想给你买束花灯… “开心。”秦梅香笑着,嘴角咧的很开。 “哥哥不能继续在你身边保护你了,你会生哥哥的气吗?”叶青继续轻声问。 “不会!”秦梅香答得很快,又问:“那叶哥哥还会回来吗?会回梅院看我和娘亲,还有师尊吗?” 叶青强忍着喉头的酸涩,忍着眼眶中快汹涌而出的滔滔江河。紧紧将秦梅香的手抓住。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去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回到梅院中去。但是看着秦梅香微微笑着的脸,叶青答的是:“会,哥哥一定会回来。” 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了橙红色,云朵像是被点燃了一般,散发着绚烂的光芒。 “叶公子,保重。”王凡也行一礼。 这一礼,是感谢叶青和文夫人几年的帮衬和隐瞒,感谢叶青对他的信赖,也是对叶青的告别。 叶青看着王凡的眼睛,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 “先生,一定要护公子周全。” 随后松开了温热的掌心,比剑上的二人先行一步,没入暮野荒原之间。 日落月升,行人归家。 第13章 我和师尊 叶青刚走那日,王凡带着秦梅香回梅院时他还好好的,开心地跑去跟心情沉重的文夫人讲他们三人今天买了什么好玩的小物品,去了哪些地方,还有吃了什么好吃的小零嘴,但唯独没讲师尊被仙门通缉的事。 王凡总觉得,秦梅香真的长大了,随着年纪长大了。 再到后来,秦梅香几乎两个月没怎么说话,天天在卯时就醒了就梅院中练剑,跑圈,修习心法,然后到亥时才回房中打坐入睡。 这段时间王凡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常常往人间跑,秦梅香也不知道师尊去做什么。只是每次下山一次,文夫人似乎就更沉重一分。 这日,王凡又早早的出去了,甚至比秦梅香起床的时间还早。 清溪镇临近年关越加热闹,早市就有许多门户客栈都高高挂起了红灯笼,提前贴好了门神和对联。过往车马熙熙攘攘,四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王凡找了一家开门早的茶馆,上楼临窗坐下,点了杯清茶倚在窗边。这茶馆坐落的位置极佳,望出去就是清溪河,河中央立着一座石拱桥,那是他第一次与叶青和秦梅香相见的地方。 那时瑟瑟寒风吹入他皮开肉绽的伤口,身旁依旧热闹,人来人往,水面上还凝结着昏沉的雾气,雪花入水即化,点点滴滴,朦朦胧胧。 他在迷蒙中睁开眼,好不容易看到眼前一大一小两个黑影立着,却过了一会儿又走了。 他那时候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被魂灵冲撞,即将会被撕心裂肺,不会人救他。 王凡喝了一口热茶,看着桥边笑了笑。 会有人救他,且不止救了他的命。 王凡正沉思之时。 “师弟,好雅兴。” 一句女声传来,冷静而沉稳,语调平缓,不带有一丝波澜。 王凡闻声,原本注视窗外的眸光也随之移向了室内,看向这个声音的主人。 那女生身着一袭素净的白色修士袍,袍上有着若隐若现的银色暗纹,蓝色的腰带松松系着,腰身纤细,媚眼如丝。一头乌黑的长发也只是简单地束起,几缕发丝垂在脸颊边。 “沈师姐,你来了。” 王凡把茶杯放下,微微颔首笑着。 “这次该回来了吧。” 沈玉冰走近后将长剑往桌子上一放,随后搬开王凡身旁的凳子直直坐下。语气冰冷强势,不容置疑。 王凡却没说话,只是更加低着头,默默把眼睛闭了起来。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沈玉冰也没打算等他回答,自顾自让小二加了个杯子,给自己倒好了热茶。沈玉冰杯中的茶气隐隐升空,却湿润了王凡的眼。 “宗门百家都在找你。” “沈师姐,我想再等等。” “上次我来梅院找你的时候你就说再等等。”沈玉冰没给他继续申辩的时间,冷冽的眼神死死盯着红润的眼眶。 “再等你只会害了那个蛇妖一家。不如早点回来当你的一宗之主。” 最后,沈玉冰倒好的茶也没喝,径直起身拿起剑,只留下冷冰冰一句话就拂袖而去: “你贪恋偷闲,你不要命,都无所谓,蛇妖一家是无辜的,师弟,只有你变得更强才能保护你所有想保护的人。你我都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道理了,趁现在还来得及。” “我知道。”王凡独自喃喃道。 我知道。可我还想再等等,趁现在还来得及。 王凡就这么在茶馆坐了一个上午,撑着下巴看街道上的雪花飘洒。冬天的热茶总是冷的很快,原本热气茵茵,现在却冰凉刺骨。 窗棂上结了冰,王凡低垂的眼睫上也结了冰。 窗外熙熙攘攘,正午人声鼎沸。 王凡声音低沉,轻轻对自己说了一句: “真热闹。可惜不是属于我的。” 下午,他独自一人去逛了街市,走遍了整个清溪镇,买了一包牛轧糖,仔细揣进了包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逛了多久。只知道人一个一个散了,灯一盏一盏熄了,太阳一点一点没了,霜雪一片一片重了,天很黑。 夜里,王凡到了子时才御剑回来,停落听香阁庭院中时,竟看到一个黑不溜秋细瘦纤长的身影站在他门前。抬起手正想叩门,却又犹豫了,手举在半空中举了许久,又轻轻落下。 少年太专注,又或许在想什么东西正在走神,总而言之王凡回到听香阁中时,少年都没发现,还站在他卧房门口呆愣愣的。 “怎么还没睡?”王凡收剑问道。 听到想听的声音背后传来,秦梅香忽然转过身看向夜色,不管不顾地朝白皙身影那边奔去。 而后,紧紧抱住。 “师尊…叶哥哥真的走了…” 哽咽,委屈,悲凄。 两个月压抑的情绪于一瞬间爆发,山摇地动,土崩瓦解。 王凡心中一阵疼痛,颤抖的手还未抚上那人的背脊,霎时—— “你别走…” 更痛,痛彻心扉。 今夜好静,静得王凡只能听见自己那颗心被霜风刺穿的声音。 大寒了。 秦梅香紧紧搂着那个人的腰,脑海里蓦然浮现出的是和他的一幕幕曾经。 初见那天是什么时候,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冬日。听香阁是红墙青瓦,下雪时甚是好看,秦梅香睡醒之后就喜欢穿过回廊去听香阁中看雪,满天飞雪之际,一个雪一般洁净,飘然如仙人的男子从天际跌落在他眼前。 那个人很普通,看起来很一般。 但他会飞,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泛着白色灵光的剑。 他对秦梅香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公子,没吓到你吧。” 后来又是什么时候,王凡带着他下山的那天,呼啸的风从他耳边吹过,秦梅香第一次落入如此温暖的怀抱里。宽大的,安心的怀抱里。 他对那人说:“你是最好,最厉害的师尊。” 还有师尊带着他围着梅院跑圈。 还有夏日里师尊一袭白衣坐在梅树下放下西瓜走到他身侧一招一式教他练剑。 还有那两颗早已备好的牛轧糖。 往前种种死死如烙印般刻在秦梅香的脑海里反复穿梭,最后只定格在了那天,通缉榜上的那张脸。 你来梅院时受那么重的伤,你一个人走,我怎么能不怕。 若不需要你的保护,我能帮你,能保护你就好了。 所以你别走,我每天都努力练武,你等我再长大一点,再厉害一点。叶哥哥已经走了,你别走。 “你别走…” 秦梅香紧紧搂着,生怕一松手这个白衣人就会如泡沫般消失。 王凡举起的手缓缓放了下去,这次他没有如往常一样轻抚,没有如以前一样说谎。他想说的话通通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仰天垂眸,睫毛微颤,只是长叹了口气。 “小香香真的长大了啊。” 原来你什么都懂。 搂着他的小小身影沉入夜里,王凡知道,有些事要尽快了。 “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练功。” 过了许久,秦梅香的声音都已经哭得有些无力沙哑,站在夜里如雕塑般的两个人,身上早已堆积了许多白雪,伴着炙热的体温融化成水,丝丝缕缕滴滴落下,打湿了衣衫。 “师尊。”秦梅香终于松开了紧拥的双臂,向后退了两步看着王凡。 “嗯?”王凡的应答轻柔,寂静。 “我们一起。”秦梅香双目赤诚,王凡却不敢看。 也不敢答。 “为师累了,想休息。”他只说了这句话,抬眼望去,星辰浩渺,雪压枝头,黑夜中结成了茫茫的白。 最后,他终于蹲下身,终于敢看着那双滚烫赤诚入心的双眼,他也用同样赤诚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人。 他说:“秦梅香,师尊一定会回来。” 他还想说:对不起。 第二日,秦梅香顶着一双红肿的眼圈去用的早膳,文夫人有些惊诧,王凡却没忍住捂着嘴笑。 “夫人你看像什么,小秦蛙。” “噗…” 王凡这句话一出口,端庄的文夫人都差点将漱口的茶水喷出来。 “师尊!!都怪你!!娘你还跟着师尊一起笑我!”秦梅香嘟着嘴嚷嚷,接下来吃饭一直都在赌气。 小孩子的赌气方式特别简单,吃饭只吃白米饭。王凡看着都觉得真的是口中一阵索然无味。 文夫人给秦梅香夹了一块清蒸鱼肉,秦梅香就去刨旁边的米饭,硬是一点不沾滋味。 王凡给他夹了块生姜,气得秦梅香从碗里又给王凡送了回去。 不过就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心性难免还是稚嫩。 吃着吃着,秦梅香突然气鼓鼓把筷子一放,郑重其事地说: “不理你们了!” “哦!”王凡和文夫人相视一笑,然后齐声哦了一句,转而又继续用膳,没再说话。 “哦!?”秦梅香愤愤然,干脆连白米饭都不吃了,嘴都不擦就下了桌子朝梅院雪地里走去。 唰唰唰 咔嚓咔嚓 他一掌唤出‘树枝’,拿着墨黑色的长剑在雪地里乱砍乱挥,却正正好又打到了那棵低矮腊梅树垂下来的枝丫。 灵力四溢,他早已不是那个手中只能拿着一树枝丫挥舞剑法的孩童了。 霎时间 树枝倾断,积雪落下,砸了秦梅香满头。 “连你也欺负我!!!” 他气急败坏抖落着身上的积雪,飞花。忽然,他从头冠之中摸到一朵打落下来的腊梅。 秦梅香拿着那朵腊梅花,突突突跑去食膳堂中,放到了那个坐在椅子上专心吃饭的白衣男子的头冠上。 “师尊,黄色的盖头!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幼稚又可笑的玩笑,秦梅香还在记着。 瞬间,白衣身影碗筷一撂,乍然而起就追着早已跑开的少年而上。 “小兔崽子!你敢跟你师尊开这种玩笑!!讨打!” 王凡也是手中提剑而去。 “是师尊先逗我的!师尊不讲道理!” “我是你师尊还要跟你讲什么道理!” 风雪之间,黑白相映。 飘絮散于庭间,腊梅香溢满院。 一大一小两个孩童在雪地里缠斗,嬉闹着。 玩累了,两人就四仰八叉躺在雪地中看着天,任雪花落在脸上,丝丝缕缕,冰冰凉凉。触碰到炙热的皮肤时融化成了水。 “好安静啊。真好。”王凡闭上眼,静静感受着每一刻欢愉,每一声呼吸。 此刻秦梅香就在他身旁躺着,也默默闭着双眼。 “小香香,你好香啊。” “我们一起淋了好多场雪了。” “小香香,你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 王凡独自一个人喋喋不休着,也不管身边的少年烦不烦,回不回应。他就一直说着,想把很多话很多话都说给他听。 少年也就这样静静听着,没说话。 “秦梅香,我一定会回来的。” 王凡又重复了一遍。 “嗯。” 只有这句话,秦梅香应答了。 文夫人收拾完了碗筷,看着庭院中双脚朝天的两人,没去打扰。她去各自房里拿了两件大氅才撑着伞缓缓走进雪里。 “两个小孩子,雪地里躺着也不怕湿透了衣裳。” 碧蓝的天空变成了鹅黄色的伞面,一个温柔如水的女人站在雪中,为苍茫大地上的二人撑着伞。 她在笑,她什么都知道,可她只是在笑。 王凡想起了幼时,母亲也是这样为他撑着伞,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看着他笑。 “你啊,穿这么单薄站在雪里也不怕冻着。” 然后父亲也走过来,也在笑。 “他就爱这么在雪里玩,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事,小孩子皮厚,冻不坏。” 思绪总容易去到人们失去的时光中,然后反复咀嚼,最终变得苦涩,咽进喉咙里,让人哽咽。 “文夫人,你真的很好。” 王凡就是如此,所以他是哽咽着说出这句话的。 文夫人朝他轻轻点点头,她鹅黄色的风袍被吹起,立在雪中仿若一朵娇艳欲滴芬香四溢的腊梅花。 “起来吧,我手里抱着衣裳不方便拉你们。” 王凡先坐起身,然后拉着秦梅香站了起来。他很高,于是接过了文夫人手中的油纸伞,给比他矮的两个人撑起了伞。 一个拉着他的手,一个替他系大氅。 “你啊,再说也不过二十出头,也还是个孩子。”文夫人声音轻柔,替他紧了紧领口。 幸好有了你们,我才又有了家。 王凡牵着秦梅香冰凉的小手,替文夫人撑着伞。他眼眶湿红,三人一步一步往掩香堂内走去。 脚印很快就被霜雪又覆盖,仿佛没人来过一样。院中的腊梅璀璨如夜晚星辰。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阑干。 第14章 骗子 听香阁庭院内,少年身影挺拔如竹,端正站立,手持墨黑色细柄长剑,周身黑气笼罩,凝气起势。旋体腾空如惊鸿,行云流水如游龙。一招一式华丽精悍,漂亮又不失杀气。 每出一招,秦梅香口中就念念有词重复着自己的动作,目光悄然看向听香阁内卧房的褐色木门。“独立点剑,撤步后挑,接惊鸿式,而后游龙。呼——师尊,这样对吗?” 走完一套剑法后秦梅香长呼出一口浊气,他像在问屋内的人,但是沉思了一会儿又自己小声答道:“嗯…应该是对的,我记得你说过的。” 剑声飒飒,人影与树影重叠,清晨的阳光十分温暖柔和,少年贴身的乌黑色劲装仿佛被镀了一层金箔,熠熠生辉。 少年还站在院中,将长剑反手背在身后,面对着木门低下头。 “师尊,你吃饭吗?娘亲叫我去用早膳了。” 无人应。 “今天也不吃吗?要不要我给你送到门口来。” 无人应。 “师尊,理理我。” 无人应。 “那我先去了,免得娘亲等着。一会儿我再给师尊送来。”少年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和门内的人唠着家常,只是头埋得更低,缓缓走上前将木门石阶上的食盒拿起,里面装的是几个小菜。清炒油麦菜,水煮肉片,鱼香肉丝,宫保鸡丁,还有两碗白米饭,两双筷子。是昨夜的晚餐,一点都没人动过。 这些菜都凉透了,油凝在一起,浮出一层白色。米饭也硬了,失去了水分和热气之后变得粒粒分明。 秦梅香弯下身提起食盒,慢慢朝食膳堂走去。 一路风静,蝉鸣却四起。 “娘。我来了。” 食膳堂内摆了一桌子的早点,文夫人手艺依旧很好,秦梅香在门外就已经闻到悠然而来一阵熟悉的香味了。 清粥,清炒时蔬,肉包子,薄荷水,还有鲜花饼。 文夫人独自一人坐在饭桌上,默默给秦梅香盛了一碗粥,递到他面前。另外两方还是一样摆着两个空碗,两双筷子。 秦梅香看向空着的两个位置,已经又到薄荷长成的季节了吗。 “香儿,今日你也要下山吗?” 文夫人语气轻柔,仿若眼前这个少年是一捧白纸燃烧尽留下的灰,一吹就散。她很担忧,但又好像怎么做都会触及到眼前人的伤口,于是只能轻柔地,温和地,尽量避免着秦梅香的疤痕。 秦梅香接过盛好粥的碗,笑着对文夫人说:“嗯,要下山。不过娘亲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师尊教过我压制妖气的咒法,就算被看出来,现在一般的修士也打不过我。”语气轻松,坚定,他不是一捧灰,而是那朵灼热的火。 “香儿今年十二岁了,自己能保护自己了。”文夫人轻轻抚了抚秦梅香的头发。 树苗总会长大,秦梅香现在已经快有文盈盈那么高了,并且因为天天练武修行的缘故,体型也十分精瘦好看,四肢修长,脊背挺拔。 “不过娘亲,你不是差蛇族的人去调查了吗?怎么样,有叶哥哥的消息吗?” 秦梅香一边喝着粥,一边往嘴里送着鲜花饼,这次的鲜花饼看来是山茶花馅的,只不过没人跟他抢了。 文夫人表情严肃地摇摇头说:“没有。叶公子应该此刻没在蛇族的辖区了。我问了许多系别,都说竹苑被袭后…”她顿了顿,继续道。 “没有活口。” “没事,叶哥哥修为高,肯定带着嫂子躲起来了。不露出来也是不想给梅院添麻烦。”秦梅香听完后只是继续埋头喝着粥,并没有文夫人预想中的担忧,他一向是相信叶青的。吞咽完口中的食物又补了一句:“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用完早膳后,秦梅香帮着文夫人将碗碟收回厨房,就着热水一个一个清洗干净摆放好之后才御剑下山去了。 自从文夫人准许之后,秦梅香几乎每日都会去清溪镇探听消息。不论是江湖上的,还是宗门百家,亦或者是茶馆说书讲到最近的奇闻异事,妖族作乱。都一律收入耳中,纳进心里。 他觉得,多听一点总归是有用的。 今日下山得早,茶馆内人还不多,秦梅香上楼找了一个很好的位置,靠窗,临边就是清溪河,往前看就是石拱桥。他点了一壶碧螺春,自顾自喝着。 一般是说书先生会讲两场书,巳时第一场是一些奇闻怪事或凡间之事,中午歇堂。第二场在未时,通常讲的就都是宗门百家相关的。 例如有什么玄清宗灭门惨案,白桦宗和昆仑宫联姻,齐月山宗主喜好流于烟花巷尾…诸如此类,大的小的公的私的都有,真假参半,自行辨别。所以每次秦梅香下山就会在这里坐整整一天,当一天人,仔细听着人间事。 宗门百家真乱。 这是秦梅香给出的判语。就拿白桦宗和昆仑宫联姻这个事来说,说书先生讲道: 昆仑宫宫主是个德艺双馨才貌双全的女子,早年间自己下山游历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凡间老实本分的农夫,堂堂一宫之主与这平凡无为的农夫竟一见钟情许下终身,随后昆仑宫宫主怀胎,就坦白了自己的身份。那农夫倒也坦率,愿意随宫主回山。从此以后就过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 然后呢? 然后舒坦日子过久了,那农夫就不知道姓甚名谁了,竟在女儿才两岁之时就在外包了外室,十年外室,后来外室找上昆仑宫大门了宫主才知道此事。从此以后悲痛欲绝,对凡界男人嗤之以鼻。怕女儿重蹈覆辙,所以才十二岁就替她找好了联姻,找的就是宗门实力十分强盛的白桦宗宗主之子。 再后来,到了适婚年龄的时候,白桦宗宗主之子不愿被父母支配,逃出宗门,一去不知所踪了。 昆仑宫痛恨凡间男人,宫主之女痛恨宗门男人,一时之间联姻成了笑话,两个宗门也成了茶余饭后消遣的话题。 齐月山更加可笑。原本宗名叫齐岳山,结果现在的宗主在封宗大典的时候非要展示墨宝重新写一遍宗门牌匾,这不写还好,一写写错了字,众目睽睽之下写成了齐月山。等所有人都替他尴尬之时,他咳嗽两声说是因为只跟岳山相比太过小气,要去跟月亮相比才是男儿本色。于是从此以后宗名就变成了齐月山,他也得了个讥讽的外号,叫月亮公子。 而后这位曾口出狂言要去与月亮相并肩的月亮公子,如今却只天天混迹在凡间之中的烟花之中。 “真乱。” 秦梅香喝了口茶,啐了嘴里的茶渣。 周围陆陆续续坐了越来越多的人,秦梅香抬眸发现,这些人大多都体有灵光,手心有茧痕。 修士,很多修士。 他默默将手心藏于衣袖之中,灵力和妖气也早已用咒诀压制。黑衣长衫,穿金戴银,俨然只剩一副凡间富贵人家纨绔小公子的样子。 窗外蝉声嗡鸣震耳,楼下惊堂木乍起。 “各位客官久等了!咱们今天要说的有两个事!第一个是凌波镇妖物怪力扰清净,第二个是虎妖重现人世间!” 秦梅香霎时眸光亮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虎妖…虎妖重现人世间!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心中的期盼却愈发强烈。 “好!”忽而满堂喝彩,拍掌声震耳欲聋。堂下众人坐等故事的开讲。 “今天的第一个故事,凌波镇妖物怪力扰清净。话说这六百年前,玄山有一仙人在此修炼飞升,飞升后山中灵力充沛,妖兽花草成精无数,有仙灵结界庇佑,这些精怪也就困于玄山之中无法来至凡间作乱。如今玄山也成了当今宗门子弟每三年一次的降妖试炼场所。而这玄山下有一凌波镇,镇上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可这最近出了一件大事,不知是哪里来了一个什么妖孽,在凌波镇肆虐横行大开杀戒,一瞬之间死了几百人。而后宗门修士去调查,你们猜怎么着!” 说书先生故意卖了个关子,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原来这是一只早就横行霸道的大妖!人间各地都有过他的踪迹,麾下无数只妖孽用同样的方式吸人魂灵修炼啊!” “正是,我们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凌波镇一事!”有个修士高呼,而一呼百应。许多同样体泛灵光之人同声附和。 “对,如今我们各大宗门集结,都在调查此事,一定收服妖孽,还凌波镇安宁!” “一定收服妖孽,还凌波镇安宁!” 最后由一人变多人齐声呼喝,同仇敌忾。 秦梅香作为一只妖,在这群修士当中实在显得很不合群,既没有回应,也没有附和,只是静静喝着茶,看着这群振臂高呼的修士。 妖物残害凡人的事他早已司空见惯。人分好坏,妖亦如此,千百年来人妖两族至今无法和平共处,就是因为总有贪心之者用邪功相互残害妄图吞象。 修士刨妖取丹,妖物食人魂灵,有利可图就有杀害。当今修士实力占大头,靠妖丹修炼早已成了主流。被灭宗的玄清子就是此邪术的领头人,最终下场可见一斑。 食人魂灵的妖反而比被刨丹的妖还少。 安宁?何来安宁。妖族安宁,那人呢? 但秦梅香想听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下一件。 “客官们稍安毋躁,还有一件大事要讲,接下来要讲的可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说书先生捋了捋胡子,衣袖一挥惊堂木响,第二个故事开讲。 秦梅香也蹙着眉头攥紧了手,如饥似渴。 找了多久,等了多久。 终于… 可说书先生还没开口,秦梅香又有点不敢听下去了。如果他过得不好怎么办,就算知道了他的踪迹又能怎么办…要去找他吗?如果他… “曾经的天下第一门,玄清宗灭门真相,经知情人透露,是一只白额晶睛虎妖,灭门那日可是杀得玄清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手段之凶残狂暴前所未见!灭宗后销声匿迹四年时间,如今又有了消息,诸位客官可要听好了!” “近日玄清宗余下三位外门弟子因灭宗那日被派去北山降妖,侥幸死里逃生。得知宗门覆灭后回巴蜀重建宗派,广而告之召纳能人异士入宗。而这其中一位心中悲痛决心要找那虎妖复仇!做了一件惊天的大好事!” 说书先生把故事说的动人心弦九曲十八弯,绕了半天既没说出虎妖的下落,也没讲出这外门弟子到底做了什么。底下的人纷纷七嘴八舌讨论着,嘈杂万分。 随后,继续开口。 “你们猜是什么!就这月,这名外门弟子竟真寻到了逃亡在外的虎妖,将这屠宗凶手一举击杀于金凤桥上,虎妖的尸体悬挂于玄清宗门前曝尸十日!为师复仇,大快人心啊!而后这位弟子就成为了当今玄清宗的掌门人!承师遗志,伏魔降妖!” “为师复仇,大快人心!” 一片哗然。 “什么?”秦梅香淡淡说了一句,声音被人群淹没,没人听见。 “说的什么!”声音霎时震耳欲聋,猛地站起身,惊得四座瞬间看着那个小少年,惊讶,疑惑,不解,鄙夷,各种眼神如同利刃。 “我问你说的什么!”那少年紧攥着拳头,怒目圆睁大吼着,说书先生愣愣坐在楼下看着楼上的人。 颤颤巍巍答道:“虎妖…被杀…曝尸十日…” 少年的嘴唇咬出了血,肩膀颤抖,站在原地,沉沉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 “叫什么名字?” “啊?”说书先生没懂。 “我问你死的那个虎妖叫什么名字!” 他嘶吼着,眼眶绯红,整个客栈只剩下了他的声音在人群中回荡。 杜鹃啼血。 “我…我不知道啊这位公子…只说是…是姓王?”说书的不知道这是哪位富家小公子,只是继续颤着答着。 姓王。王什么? “呕——” 秦梅香一阵干呕,头晕目眩。 “这小孩儿怎么回事,又吼又叫的,杀的是你亲爹吗?” “哎呀出去出去,看着怪恶心…” “出去!” 再也听不清这群人到底在骂什么,他觉得自己整个人是麻木的,是冰凉的,空的。 随后夺门而出,烈日之下在街上狂奔。 他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梅院,此刻只是在梅树下静静坐着,看着绿叶成荫,看着灼阳刺眼。 他只觉得冷。很冷。冷到泪被冻结在心中,流不出来,倒流进脑袋里,头疼。 “骗子。” 秦梅香声音平静,没有了之前的情绪。 “骗子。” 他撑起身,朝书房中走去。 “骗子。” 秦梅香从自己的书柜下拿出一本被压住的记事册,深蓝色书面,很厚一本。 纤长的手指轻轻翻开,用小楷端端正正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第一页是:师尊亲启。 师尊没回来的第一日,不知道师尊是不是出去办什么事了,第一次整夜没回梅院。我今天练了升龙剑法,绕着梅院跑了两百圈,睡前打坐半个时辰。 师尊没回来的第二日,娘亲很担心,怕师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被修士抓去了。我不该这么想,或许师尊只是有事耽搁了。师尊,不止娘亲担心,我也担心。 师尊没回来的第三日,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想去找你…师尊你还在忙吗?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你在哪儿?我碎碎念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等你回来。 …… 师尊没回来的第十日,娘亲不让我自己一个人下山。可叶哥哥走了,师尊也不见了。师尊,为什么连个告别都没有。 …… 师尊没回来的第十五日,师尊,我偷跑去了清溪镇,可没人知道你是谁,没有你的消息,也没人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你。 …… 师尊没回来的第一月,师尊,三十天了,我还是找不到你。你还好吗,吃的好吗,天冷,多穿衣。 天冷,多穿衣。 月明,念卿归。 …… 师尊没回来的第一百八十日,第八月整。师尊,我的轻功学得很好了,你教我的剑法也烂熟于心,什么时候回来教我新的剑法。你会回来的对吧。 我等你。 …… 第一百九十八日。 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第15章 与君再相逢 秦梅香做了个噩梦,梦里他回到了十三岁的年纪,独身一人坐在梅院食膳堂,桌面上摆满了菜,身边却空无一人,只余三副碗筷。 叶哥哥走了,师尊也走了,后来母亲也走了。 他在雪地里摸索着,眼里除了苍茫一片白色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梦到翻开了自己写的记事册,上面赫然一堆血红的大字朝他眼前袭来: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啊!” 待他从噩梦中惊醒时,自己正躺在浅蓝纱帐内,柔软床榻上。 “这位师兄…你为什么每次醒来都是一惊一乍的?” 说话的是肖若尘,深蓝色道袍翩然垂地,黑发高束。这是牛鼻宗宗主万长嬴的徒弟。他原本正坐在床帐外浅眠,却被帐内之人一声高呼而惊醒。 肖若尘揉了揉脑袋,试图让自己快速清醒下来。 “他呢?”秦梅香问。 “谁?”肖若尘问。 秦梅香却一下子怔住了。对啊,自己在找谁?他是谁? 是牛鼻宗宗主万长嬴…还是他的师尊王凡。 秦梅香撑着满是伤痕的躯体急匆匆下了床。 “诶,你去哪儿!”肖若尘被秦梅香一把揽开,呆愣愣站在原地,只看见一个着急忙慌往外跑的蓝色背影。 是你,我记得你。 突然背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呼唤。 “小香香。” 这一声,春和景明。 我记得你的,你给我看过这张脸的,我记得你的!是你!原来是你! 秦梅香霎时间站住了脚,就那么立在那儿,僵硬,沉重,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那个人就会再次消失,怕一回头,一切都又是个梦境。 “我回来…” 万长嬴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个蓝色的身影冲过来抱了个满怀。曾经那个只能抱着他腰身的小少年,如今已经能把脑袋紧紧靠在他的颈窝。 他低下头,伸手轻轻抚了抚少年的头发,脊背。 “我回来了。” 这一瞬间,画面重叠。 初见在雪天,分别在夏日。 如今,幸好,还能抱住你。 “师尊…” 怀中的人在细细颤抖,如同庭间飞雪,落地即碎。 “我见过的你这张脸的…是我没认出来…那年立冬,你和叶哥哥陪我下山,我见过的…”秦梅香声音哽咽,紧紧抱着这个白色的身影不松,他抽泣着说了一句以前在梦中对这个人说过千百次的话: “我好想你…” 这次终于得到了回复,这个人也说: “我也是。” 这个他思念的人,这个最好最厉害的人,这个他以为已经死了的人,终于有了体温,终于不再冰冷,终于又拥他入怀。 万长嬴正沉浸在久别重逢的依恋中不可自拔,秦梅香突然将他狠狠推开,双手一揣就气鼓鼓地朝下山的路走去。 万长嬴一怔,这人的脸怎么变这么快? 他急忙追了上去,这个牛鼻宗的宗主长嬴仙尊再也顾不上自己的身份和面子,两步做一步冲过去抓住秦梅香的手腕,却又被甩开。 “你骗我!” “我没有啊!”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悬挂在宗门口的尸体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啊!” “你骗我!”秦梅香愤愤然继续朝下走着,急得身后的人在雪地里直跳脚。 “冤枉啊!!!!!”熟悉的样子,熟悉的配方。每次惹了自己的小徒儿生气,他就开始耍无赖,因为他知道这个小少年最是心软,看不得自己难过。 可这次秦梅香的脚步却没有停留,依旧是铁了心径直往下走着,没有搭理身后的那个人。恶狠狠只留下一句:“你不讲道理!” “我是你师尊还要讲什么道理!” 万长嬴动作迅急,纵跃如飞,几个起落就将这个耍脾气的少年拉住,一把拽进了怀里。 “我不会离开你了。”轻言细语地哄着。“对不起。” “你说了你会回梅院找我的…叶哥哥走了,你也走了,娘亲也死了…只剩我一个人了…” 一句一顿,秦梅香嘴唇紧抿着,发出微弱的呜咽声,蜷缩在这个宽大的怀抱里里,身体微微颤抖。他一直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就算回到这个熟悉的怀抱,双手也紧紧地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之中。 万长嬴拍着他的背,像幼时一样。 终于与君再相逢。 “好了…没事了…师尊在。” 这个细瘦的少年浑身伤痕,身形也比万长嬴矮了快一个头,小小的,窝在怀里像一只幼兽。 万长嬴松开紧抱着的手,牵着他往回走,这次秦梅香没有再反抗。 牛鼻宗是基于玄清宗的基础上再修建的宗门,经宗主改名为牛鼻,据说是取自倔强倨傲,刚正不阿之意。 山中亭台水榭,楼宇甚多。宗门入口叫牛鼻门,上山之路叫牛鼻路,宗门大堂叫牛鼻堂,后山叫做牛鼻山,弟子房叫牛鼻房,饭堂叫牛鼻食膳堂,诸如此类… 独独只有长嬴仙尊的居所叫做念梅园,其中种满腊梅花,卧房名为听香阁,听起来好不风雅有趣。 牛鼻宗如今门内有十二位长老,分别以十二天干为号,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各一位。门下三千八百二十一位弟子,其中内门弟子一千两百零一位,外门弟子两千六百二十位。 宗主万长嬴是玄清宗外门遗徒,当初为师复仇,怒杀虎妖王凡后登上掌门之位,因其骁勇,修为甚高,许多能人异士纷纷投入门下,短短五年时间,牛鼻宗又重现当年玄清宗盛景,成为天下第一大宗。 内门弟子甚多,十二长老门下各一百位,而这位长嬴仙尊却要求严苛,五年之间只收了一位弟子,大弟子之位也不以入门时间而定,反倒是一直空余。 牛鼻宗长嬴仙尊曾说:“我的大弟子早已有人选,诸君勿念。” 五年之间其实有许多人都毛遂自荐,自告奋勇地来到牛鼻宗想拜传闻中的万长嬴仙尊为师,可一个个要么就被闭门不理,要么耍小聪明想引起注意的就被一脚踹下山,甚至还有心术不正者未出牛鼻山就被长嬴仙尊打的半死,差点连老母都见不到。 收徒之事波折颇多,大家都摸不清楚这位仙尊的喜好。外加万长嬴素日面容清冷不苟言笑,胡乱打人,杀妖杀人都如草芥一般。整个人间对这位天下第一仙尊真的是又爱又恨又敬,再也无人上山拜师了。如今凡间对牛鼻宗万长嬴的评语就是: 伏魔降妖一代豪杰 乖张狠戾心狠手辣 有人总结:长嬴仙尊是一个很残暴不仁但是偶尔会做好事的仙尊。 万长嬴求之不得,有肖若尘一个都够吵的了,这下倒也落得清净。 于是空余了五年,那位传说中的大弟子人选终于出现了。 第二日牛鼻食膳堂内,秦梅香正在吃饭,突然走来了三个人,都穿着深蓝色宗袍。他抬头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是之前见过的,肖若尘,而另外两个是约摸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两个女生。三人端着餐盘走到秦梅香跟前,一句话没说就直直坐下。一张桌子四个身影相对而坐,八目相对。 “问师兄安。” 正在疑惑之际,秦梅香被这三人齐声声的问好惊得饭送到嘴边都不敢吃。他将筷子放下,也正坐起身,咳嗽了两声轻轻问道: “我吗?” “是的,秦师兄。”回答他的是肖若尘。 秦梅香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秦师兄。有些愣住,不知道该回什么,这时桌面上其中一个面色冷峻,一看就不好招惹的女生先开了口。 “秦师兄,你…你…” 这女子欲言又止,反而使得另外三人十分好奇她究竟要说什么。 “你…挺好看啊!” … 秦梅香无言。看着这人冷冽的表情,本以为对方会说出什么让人难以回答的话,例如:你为什么是大师兄,你是从哪里来,你究竟和师尊是什么关系这种话。没想到竟是如此直白的一句夸奖,反而惹得秦梅香有些耳尖泛红。 这可是除了娘亲之外,第一个夸他长得好看的女子。 “谢谢…”秦梅香低下头微声道。 “秦师兄不必介怀,宋师姐的性子就是如此直白。”肖若尘抚额,对宋乐渝与秦梅香相见说出的第一句话表示有些难堪。 三人本来以为能一本正经地和这位大师兄打个招呼,却一下子场面莫名被这句话搞得灼热起来。 “师兄,我叫宋乐渝,卯木长老,也就是天医长老座下大弟子,主修医术的。我身旁这位是肖师弟肖若尘,你应该已经见过了,师承长嬴仙尊,跟着修符的。另外一位是廖梦芸,廖师妹,师承酉金长老。主修结界术。” 这位宋师妹十分热情,长着高傲冷艳的一张脸庞,实则却是个话痨。 一顿饭时间不仅主动向秦梅香介绍了肖若尘和廖梦芸的家长里短过往种种,还主动扯着秦梅香高谈阔论谈天说地,秦梅香坐在一旁只能,嗯,哦,啊,好,对,这五个字来回重复,完全插不上话。 秦梅香大概总结了一下就是: 肖若尘比自己大四岁,是五年前和家里人吵架自己跑出来的,结果正好牛鼻宗重建广收弟子,就成了牛鼻宗的第一个徒弟。肖若尘的灵脉适合符修,恰巧那时万长嬴又刚以假死之计脱身,就顺带收了他。 廖梦芸,年纪是四人中最小,现在才十四岁,刚入门两年多,封仙镇廖存善的幼女,家中遭遇变故后流浪至巴蜀,被酉金长老救下收入门内。 宋乐渝,家中世代行医,和秦梅香年龄相仿,十七岁,天生体质弱,凡间医师曾断定她活不过十五,家里人四处寻觅仙方妙药最终寻到牛鼻宗卯木长老慈悲心肠,愿收其为徒传授仙门医术。 这边宋乐渝聊的正酣畅淋漓,突然,包括刚才和他交谈三人在内,整个食膳堂都安静了下来,嘈杂的人声寂静,就只能听见碗筷碰撞和咀嚼声。 一个身着白色银线虎纹锦袍的男子缓缓走了进来,步伐轻盈而优雅,衣袂飘飘,宛如仙人下凡,黑发如瀑布般飘洒于肩头,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秦梅香正在纳闷为何这三人突然闭上了嘴之际,那身影就已经走去厨娘处打饭了。 秦梅香见万长嬴打好了饭菜,连忙冲他摆摆手想招呼过来一起吃。 “师尊!” 而宋乐渝和肖若尘见状,急忙把秦梅香挥舞的手臂和嘴巴按住,几个人就这么低着头脸埋进桌子里,生怕被万长嬴看见。秦梅香以为出了什么事,小声问:“怎么了…” “师尊一看就是刚睡醒,有起床气的…”肖若尘尽量用气声说着话。 整个牛鼻宗最怕的就是刚起床的长嬴仙尊。素日里的长嬴仙尊手段狠辣,而刚起床的长嬴仙尊手段更狠辣! 事情的原因发生在两年前。有一日长嬴仙尊睡过了头,卯木长老就派宋乐渝去叫长嬴仙尊去牛鼻堂商议要事。由于牛鼻宗弟子都有通行腰牌,可以在整个牛鼻宗之内来去自如。 正因为如此,宋乐渝去念梅园之内时没有通报,直接去到了听香阁门口敲门。 “然后呢?”秦梅香埋着头小声发问。 肖若尘默默环顾四周,又瞥了瞥一旁独自坐下的白色身影,才故作玄虚更加压低了声音说: “然后宋师姐就被灵力震飞了五十米开外,并且被念梅园中的腊梅树精抬起来扔出了大门。从头到尾师尊只说了一句话,咳咳,我给你学学啊。” 肖若尘突然坐的板正,捏着喉咙清了清嗓子,左手一挥背在身后,摇头晃脑着准备开口。 “谁再在我刚睡醒的时候打扰我,格杀勿论。是这句话吗?” 突然有人替他说了,还模仿得一模一样,肖若尘觉得这个人简直是天才! 声音是从他的背后传来,桌上的另外三人也正在以一种祈祷的眼神望着他。肖若尘还在欣喜夸赞刚才模仿师尊的人。 “对对对!你模仿的太好……太……师尊!” 背后那个弯着腰躬身凑在他身边的白色身影把肖若尘说话的尾音都吓得有些飘忽了。 世界上最尴尬的事其中之一就是,说小话被当事人听见,并且听的很清楚。 “掌门仙尊!”宋乐渝和廖梦芸连声问好,然后埋着头继续吃着饭,完全不敢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万长嬴却没有理身旁这两个小少女,只是淡淡开口吩咐了一句: “秦梅香,肖若尘,用完膳来念梅园一趟。” “是,师尊。”一个声音中气十足,一个声音劫后余生,最后等万长嬴走远了几人才真正松过气来,开始陆陆续续动筷子,饭堂中也终于恢复了一点人声。 “你们怎么这么怕师尊?”终于轮到秦梅香好奇了。 他这位师尊在他从小到大的记忆里都是十分有亲和力的一个人,情绪稳定,待人友善,重情重义又温柔,修炼期间也不缺乏对他的鼓励。就算自己大早上或者大晚上去找师尊,也没出现过被所谓的起床气当做借口然后斥退的情况。 “倒也不是怕吧,长嬴仙尊这个人…有些阴晴不定,脾气很奇怪。可能上一秒还在和我们说笑玩乐,下一秒就要罚人跪香了。而且他真的说到做到!说杀就是真杀,说打就是真打个半死…我上次闯听香阁之后被拉去牛鼻堂当众斥责,挨了十戒鞭!躺了三十七天才能下得了床!从那以后念梅园就加了一层结界,除了肖师兄和长嬴仙尊之外,没别人能进去了。” 宋乐渝的回答倒是很符合秦梅香记忆中的那个人,确实是性格乖张,且言出必行。 “我们都很敬重长嬴仙尊的,所以才会这样。只是…稍微有些可畏,也是正常的…” 廖梦芸细细弱弱开口,声音很温柔,说话也缓慢。无法想象这个柔弱如柳的女孩竟然修的是金属性结界术,而那个看起来孤傲冷艳的宋师姐,却修的是木属性的医术。 而自己那位师尊曾经的长相平平无奇,看着憨厚老实,却下了一盘好棋…心机如此深沉。 秦梅香吃完饭笑了笑,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第16章 师尊残暴不仁 用完午膳后,秦梅香和肖若尘就去了念梅园。而万长嬴已经在园中站了许久了。 “师尊。”二人恭恭敬敬地同拘一礼。 “坐吧。吃什么饭能吃这么久?” 万长嬴走向园中树下的石凳坐下,看着两个小徒弟还呆愣立在原地,又重复了一遍:“坐啊,站着不累吗?” 秦梅香觉得有些不自在,几年没见的师尊此刻就在自己眼前,却顶着一张和以前完全不同的脸庞…人还是那个人,却心里总是不敢再那么亲近,不敢再逾矩分毫。 同样是一身白衣,现在的这个人却不是记忆中那个温和的样子,反而眉眼深邃低垂,透着邪气,让人难以接近。 还有这庭院…与梅院竟十分相似。 “来秦师兄,坐坐坐!”肖若尘拉着发呆的秦梅香坐到了石凳上,笑嘻嘻冲着他开了口:“其实师尊私底下很好相处的,一点都不凶,他就是在人前装装宗主的样子而已。” “哦?这就是你中午偷偷跟小香香讲我多凶多可怕的托词吗?” 万长嬴眯着眼看着肖若尘,嘴角上的笑意若有似无,盯得肖若尘脊背发凉急忙又站起来:“师尊我错了!你打我吧!你罚我吧!” 这耍无赖的性子简直一脉相承,伸手不打笑脸人,肖若尘又哭又笑地在一旁贫嘴,秦梅香垂着眼帘。还是有些不适应。 “小香香。”万长嬴在叫他。 “嗯?” “你怎么不说话。”万长嬴在问他。 “师尊叫我和若尘师兄来,是有什么事吗?” 好奇怪,没有了以前的熟稔,没有了以前的亲昵,甚至有些,措手不及。秦梅香回话的语气很生硬,甚至有些冷淡,仿佛身边的肖若尘都比他和师尊更为亲密。 是了,别人是五年,而他和师尊又只有多久呢。 幼时或许还好,现在自己已经年近弱冠,许多事都不一样了。 此时此刻秦梅香那思维缠绕的脑海中竟莫名其妙生出一句醋酸味极浓的话: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静默了好一会儿,肖若尘见二人情绪有些不对,也收起了逗乐的样子默默坐在一边,只等着万长嬴开口。 “叫你们来是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小香香如今的伤势,昨日卯木长老来看过,说需要一味药引子才能重凝灵气,第二件事是三月后的玄山试炼,试炼的彩头是怀光宗出的一把宝剑,名字叫树枝。” “我的树枝!?”秦梅香闻言霎时抬头看向万长嬴。 当初秦梅香还在怀光宗之时,曾被派去剿灭一只树妖,可那只树妖十分狡猾,听到秦梅香的佩剑名叫树枝时,竟不与人缠斗,万千根藤蔓就将黑色长剑夺了过去吞吃入腹,而后就逃之夭夭,再也没找到。 万长嬴点点头,面目严肃:“通体乌黑,土属性灵光,正是你的那把佩剑。” “这杀千刀的怀光宗,扣了人还扣剑!真是不要脸的!我们一定要给秦师兄拿回来!”肖若尘愤愤然拍案而起,仿佛这件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一样,把怀光宗骂了个狗血淋头祖宗十八代挨着数落,听的秦梅香在一旁目瞪口呆。 “若尘师兄息怒息怒…”他拽了拽肖若尘的衣袖,才把人又拽下来重新坐好。 “秦师兄,你放心,上次玄山试炼正逢我们宗门还在重建就没去,但是去的话玄山肯定是头筹,绝对稳稳的!”肖若尘拍着胸脯语重心长对秦梅香说:“你也别太难过!怀光宗那个狗娘养的玉承恩一直都这么卑鄙无耻下作!” 又是一通骂。 秦梅香没想到,当初第一面见到肖若尘的时候以为他是个优雅沉稳的翩翩公子,结果私底下其实是个嘴里能跑十辆马车的豪放派… 再次印证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 见他如此仗义执言,秦梅香倒觉得之前自己的想法有些太小气了… “好了尘儿,说正经事。”万长嬴出言安抚。“小香香需要的那味药引名叫百叶兰,生长在玄山之内灵气最旺盛的地方,有凝聚灵力之效,所以这次的玄山试炼大会,我们必须去。” 玄山传闻是六百年前仙人飞升之地,灵力充沛,草木妖兽成精无数,山外有一层结界将妖兽困在其中,所以山下村镇都安居乐业。 所以玄山试炼大会是几百年来宗门百家定下的一个固定时间来相较宗门弟子实力的大会,一般是三年一次。通常会有几十上百个大小宗门同时到场,为首的几大宗门就是怀光宗,齐月山,白桦宗,昆仑宫,牛鼻宗,分别区管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 通常大宗门带一百名弟子,小宗门带三百名弟子,但小宗门究竟有没有这么多弟子都看各自宗门实力和造化了。宗门之间弟子进入玄山结界当中,以最终先登顶玄山顶峰的宗门弟子为头筹。 成千上万的弟子比爬山,谁先爬上顶谁就赢。看似简单,但玄山之内妖邪当道,树木成窟,每次大会死在其中的宗门弟子也不计其数。 所以每年都会由一个宗门拿出个像样的彩头,引得大家去争夺,才有动力。 上一届的玄山试炼大会举办得就十分盛大,虽然没有彩头,但修仙界几乎全部到场共同围剿玄山凌波镇害人的大妖,称为百家屠妖会。 今年怀光宗出的彩头,就是秦梅香幼时在红阁中选中的那把以黑龙护心鳞所铸造的绝世神兵——树枝。 关于玄山的这些事,秦梅香在几年间听过不少,只是没想到自己的佩剑竟落入了玉承恩手中。 万长嬴继续道:“所以这次我们的任务就是,先去玄山化仙台中取百叶兰,而后登顶。” “是,师尊!”肖若尘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他还没参加过如此大的盛会,更何况又是为了自己这个新进门的大师兄。 “师尊,若尘师兄,多谢。”秦梅香起身,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只好对二人行一大礼,肖若尘却率先将他扶住。 “秦师兄何必客气,都是长嬴座下,以后叫我若尘就好!” 万长嬴一向知道秦梅香的性格,总是别扭又害羞,于是冲肖若尘笑斥道“你小子倒是熟得快,别把我家小香香吓着了。” 肖若尘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直呼师尊偏心!师尊不讲理!师尊偏爱大师兄! 秦梅香心道:嗯,我家小香香,这才对嘛。 想到高兴之余,“噗…”秦梅香没忍住竟笑出了声,惹得两人直愣愣看着他。他有些尴尬,急忙捂住了嘴,耳根通红。 此刻雪下的小,已经到冬末了,春天要来了。 秦梅香觉得,好像其实也没那么差。 正事谈完,万长嬴也拍拍衣袖站起身,对着二人说道: “好了,先回去收拾行囊,宗门昨日接到个委托,清溪镇有妖灵作祟,明日一早启程。正好带你们先去试一试,免得玄山上丢了小命。” “清溪镇?”秦梅香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心中不免一颤。 “正是,清溪镇四面环山,冬日化雪寒凉,你们穿厚点,明日辰时各自用完早膳后在牛鼻门前集合。”万长嬴话音刚落,肖若尘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长嬴仙尊虽偶尔和蔼可亲,可毕竟是师尊,肖若尘心中就算恭敬也难免惧怕。况且中午说坏话的事好不容易才被糊弄过去,能跑就跑,少待在师尊面前晃悠就能少被罚。 秦梅香看着眼前这人,立了一会儿,正准备也退下时,对方却轻叹了口气开口:“你怎么长这么大了…” 万长嬴本来想说的是:我没陪你这段时间,你都长这么大了。十七岁了,和我初次见你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办法再说出口。失去过一次之后人总会下意识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再次失去。 “师尊。”秦梅香咧着嘴笑着看着他。 “嗯?” “我找过你。”秦梅香笑的更加灿烂,像是在告诉对方,那句“我们一起。”是真的,你走之后我从未放弃过找你,就算是得知你死了的消息,我也来玄清宗门前看过你悬挂着随风而动的尸体。 那张熟悉的脸,那个熟悉的白衣身影。 再无春风,再无生气。 我真的被你骗到了。 “我也一直在找你。” 很多话万长嬴深深埋在心里,要说出来实在太复杂了,太多了,要说很久很久。以后再告诉你,有时间再告诉你。这次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说。 秦梅香走过去,缓缓搂住身前的人,这一刻霜雪轻抚,只有你我。 “明日见。”秦梅香在念梅园内轻轻说。 “明日见。”这次终于有人应。 第二日,牛鼻食膳堂内,长嬴仙尊依旧是披散着头发穿着随意地就走了进来,瞬间又鸦雀无声。 “干什么,聊你们的啊,我又不吃人。” 万长嬴轻飘飘一句话,反而吓得众弟子连咀嚼声都不敢发出…更加小心翼翼。 其实他只是觉得弟子堂的饭菜好吃,有家常味道,而长老堂的那些山珍海味真的是很让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啊! 原本他创建牛鼻宗之后,想走的是清正高雅,是非分明赏罚有度的高贵冷艳掌门仙尊路线。 结果清正高雅在弟子们眼里变成了面目严肃,高不可攀。是非分明在弟子们眼里变成了古板固执不容置否。赏罚有度在弟子们眼里变成了忽好忽坏性情难测… 坏妖坏人通通都杀了就变成了人们口中的残暴不仁… 如今他非但不高贵冷艳,反而外界都觉得:长嬴仙尊一笑,生死便难料! 上次宋乐渝闯念梅院的事其实非常尴尬,正好他当时在闭关融合妖丹之气,虎耳虎尾都还露在外面,自然只能将听香阁外附一层攻击结界以防万一。谁知道宋乐渝直接来敲门,被弹飞了出去。 他装模作样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想吓一吓打扰的人,免得对方再受伤,就一本正经说了句:“谁再在我刚睡醒的时候打扰我,格杀勿论!”然后让梅树轻轻将宋乐渝抬了出去。 为了避免这种事再发生暴露身份,他只能当着所有弟子的面以这件事为基础小施惩戒。 十戒鞭洒洒水啦~ 又不是让寅木长老打,他亲自下手知道分寸的! 结果万长嬴不知道的是,他堂堂一代仙尊的十戒鞭打在一个本就身体柔弱的女徒弟身上,简直离打死就差临门一脚了。 最后宋乐渝因未通报私闯念梅园,被结界弹飞,梅树扔出梅园,还公开处刑十戒鞭,养伤三十七日之事,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人尽皆知长嬴仙尊有起床气… 万长嬴端着自己的餐盘,在弟子堂内踌躇了一会儿,见大家实在小心翼翼地难受,就准备去长老堂吃饭。 “师尊!” “师尊!” 弟子们看着万长嬴脚都跨出弟子堂的门一步了,正准备松了口气。结果肖若尘和秦梅香一前一后从外面正好来用早膳,看到万长嬴从门口出来,远远的就打了招呼。 所以长嬴仙尊抬头看向二人,就这么直愣愣停在了门口!!!! “啊!肖师兄作孽啊!”一个男弟子小声无奈叹道。 “诶,肖师兄旁边那个师兄是谁,长得眉清目秀的!”身旁的女弟子挤了挤他的手臂,低声问着,同桌的另一个女弟子悄悄凑过去说:“那是秦师兄,长嬴仙尊新收的大弟子啊!” “大弟子?” “对啊,长嬴仙尊五年的大弟子之位就是给他留的呢!” “我的老天爷…那这个师兄肯定有特别厉害的过人之处了…” “还是长嬴仙尊去怀光宗抢回来的呢!” 众人在底下细声讨论着,你一句我一句,忽然之间气氛又活跃了起来,压根管不着那个残暴不仁的长嬴仙尊还在不在门口了。 秦梅香问:“师尊这是要去哪儿?” 万长嬴微怔,总不好说自己是觉得待在弟子堂和你们一起用膳怕你们压力太大,想溜出去给你们点私人空间吧。 肖若尘一把搂住秦梅香的肩膀,仰着头笑着说:“师尊要去长老堂。咱们弟子堂的伙食可跟长老堂差远了,师尊总吃也会吃腻的啦!” 肖若尘待的时间久,性格又自来熟,很多弟子之间的小秘密他都知道,所以自然也知道师尊的心意。 “正是!”肖若尘这个台阶给的正好,万长嬴松了口气,心道不愧是他的徒弟,就是有脑子!必成大器! 说罢,秦梅香和肖若尘也没再多说,给师尊让开了路就自顾自进弟子堂吃饭去了。 长老堂内很空旷,牛鼻宗共十二个长老,有几个喜欢在自己的小厨房做饭吃,有几个起得早,有几个起得晚,反正总而言之基本上很难碰到一起。万长嬴太久没来长老堂吃饭,莫名觉得有些不适应,只自己悄悄摸摸端着盘子跑到一个角落里坐着吃。 “掌门师弟稀客啊!” 说话的女子是酉金长老,名叫沈玉冰。专司宗门内的财务和结界。 “沈师姐…好眼力…”万长嬴尬笑回应着。沈玉冰却直接端着自己的餐盘坐在了他的对面。 “就你一天到晚披头散发穿的跟个女鬼一样,看不见才怪了。”沈玉冰说着,往嘴里塞了一口蟹黄粥。“你今日不是要带弟子下山去办事吗,怎么还这个鬼样子。一点掌门样都没有。” 沈玉冰也是当初玄清宗三遗徒的其中之一,入门比万长嬴早,从小就与他相识,所以面对这个嘴巴十分难缠的师姐时,万长嬴总是被拿得死死的…可能这就是血脉压制吧。 “对了,你新收那个大弟子,就是以前你在梅院那个吧?”沈玉冰一边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边抬眸看着万长嬴,眼睛里就差明晃晃写着四个大字:心知肚明! “嗯,是他。”万长嬴轻轻应答一句。 “怀光宗帮你找到了?” 沈玉冰一边问,一边没耽误喝着碗里的粥,反而万长嬴听了这句话,还停下了筷子,眼神晦暗莫深。 “他一直被藏在怀光宗。” “好啊!玉承恩这个狗贼,为了咱们这个合作他就一直把人藏起来不交出来!死杂种。”沈玉冰唾骂着,转眼间碗里的粥就见了底,她掏出块帕子擦擦嘴,复而又说:“没事,人找回来就好。” “嗯,上次我去怀光宗就是想说此事,但是香儿受了重伤也顾不得太多。但凡再让我碰到怀光宗的人私下杀妖刨丹,我见一个杀一个。”万长嬴手里紧紧攥着筷子,险些就要掰断掉,突然又想起什么,对着沈玉冰继续说:“香儿的佩剑也被怀光宗私藏,这次却在玄山大会上拿出来做彩头,似是故意引我们过去的。” “又在搞什么鬼东西。这死老头当上宗主之后一天都没停过!简直就是个搅屎棍!”沈玉冰一脸鄙夷,嘴里口吐芬芳,清艳绝伦的脸都快皱成了一个倭瓜。 “师姐…他是搅屎棍…那……” “没事,师姐没这个意思!你知道的啦!” 沈玉冰摆摆手打着哈哈,然后起身端着餐盘走了。 而万长嬴坐在原地想了很久,一顿饭吃得忘了时辰,等他吃完起身抬头一看日头。 两个徒弟已经在牛鼻门前等候多时了。 第17章 妖灵作乱扰清溪1 牛鼻宗山门前,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在石阶上淋着小雪。 “秦师兄,什么时辰了…”肖若尘四仰八叉躺着,闭着眼睛补觉都又醒了。 “巳时了。”秦梅香看了看太阳,已渐渐靠近苍穹中心,冬日的辉光映照大地,璀璨耀眼。 “师尊呢…这都一个时辰过去了…”石阶硌得背疼,肖若尘轻轻翻了个身拿手垫在脸颊下方,正准备又浅眠一阵,头顶上却传来万长嬴的声音。 “走吧,起身。” 看到穿戴完整,手中持剑的师尊正站在一旁,秦梅香赶忙把肖若尘拉了起来,二人左右拍拍衣袖,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表情认真,时刻准备着。 “拿着,里面是卯木长老配的丹药,每日吃一粒可保灵力正常运转。”万长嬴扔给秦梅香和肖若尘一人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护灵丹,跌打丸,银钱,还有一些画好的黄符。 “还有这个。”他又递给秦梅香一把剑,虽说不如树枝和他相互吸引,但也是一把好剑,灵光四溢,通体如玉。 “你没佩剑不方便,这是我的另一把剑,名叫长虹。你用我以前教你的方式把灵力渡入剑身就可以了,他认过你的。” 万长嬴一边说着,秦梅香就一边在看这把长剑。雪白长剑,长剑如虹,名长虹。他记得,这是以前万长嬴以王凡的身份在梅院时最常使用的那把剑。 万长嬴如今的佩剑他也记得,之前御剑带他去怀光宗的时候见过,剑身是白色,但剑柄却是灰白相间的,名字叫青云。 剑入长虹渡青云 多好的剑名,秦梅香不禁想起自己幼时给佩剑取的名字——树枝。如今想来还真是亏待了父亲收藏的这把绝世好剑了。 “多谢师尊。”秦梅香将自身灵力渡入剑中,随后以周天之变使其收入气脉之中。 万事万物,翻掌入灵。这就是长嬴仙尊自创出来的藏物术。只要将自身灵力渡入物品当中,心念想着这个物品其实与自身本为一体,然后以周天运行收入体内。这个物品就化为了自身的一部分,需要用的时候用灵力化出即可。 “师尊!秦师兄会藏物术啊!”肖若尘大吃一惊,当初他修习藏物术的时候意念总是有干扰,不能自然而然将这个物品想成自身的一部分,所以总是藏不进去。 可这个入门没多久的师兄居然一下就会了!可怕的意志力… 秦梅香挠挠头…其实自己好多年前就学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废话,不然你以为他怎么当你的大师兄!这法子我只教了你们两个,结果你还学的跟个蠢驴一样!”万长嬴翻了个白眼,想到肖若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藏物术,简直是无与伦比了。 “那我比不过师兄很正常啊!师尊你又骂我!”肖若尘苦也,师尊一向嘴毒他是知道的,果然努力在天赋面前一文不值。 “走了走了,不早了,御剑出发。青云!” 万长嬴一声令下,两个少年也召剑起身。 牛鼻宗离清溪镇不算远,只花了约摸两个时辰,三人就抵达了目的地。 清溪镇,这个熟悉的地方。秦梅香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四目相对。 跟以往的热闹不同,清溪镇如今虽临冬末早春却处处门窗紧闭,再没了曾经的人声。曾经听过无数次书的客栈如今满堂空坐,那个石拱桥边也人迹罕至。 “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秦梅香沉沉轻叹了一句,也是对过往的告别。 肖若尘提着剑东看看西看看寻找线索,而秦梅香渐渐放慢了脚步与万长嬴并肩而行。 万长嬴一边走一边跟两个徒弟讲着: “这次委托我们降妖的是清溪镇的镇长马景。据委托书信上写的情况说,这位马镇长的夫人怀胎三月,前三月平稳,但在十多天以前突然就要生产。本以为是腹中胎儿意外早夭流掉了,可产婆接生出来却是活的。第二天胎儿也消失了。再紧接着就有镇上女子腹中怀孕而后精血枯竭而死的消息。” 胎灵作乱一般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是人类母亲打掉已经成型的胎儿,胎儿未出世间心怀怨念化而为灵,或者被邪师利用为灵,作乱人间。 第二种就是妖族胎灵,常与母一体,本就带有妖气,若母亲死了,成型的妖胎无处可去,就会到人间寻找母体,寄生在已怀胎的女子体内,等待成型出世,靠汲取人类精血长大。 “大概率是妖胎了。”秦梅香沉思。 三人沟通之间,已经行至了马府门口。肖若尘先行到达,只见偌大的马府前只摆了几个炭盆,里面还有烧完的纸钱灰烬。抬头望去,门栏前,屋檐上都挂满了白帆和纸花,随风而动。 “马府有人死了?”肖若尘走上台阶到门口轻轻叩了叩门,无人应。 “马镇长!开开门!我们是牛鼻宗来的!”肖若尘见扣门没用,就对着门内大喊,但等了片刻还是无人来开门。“奇怪,不应该啊。” “师尊,这是幻境。”秦梅香了悟,随即召出长虹往马府门前挥剑一劈,幻境散去,三人竟还在之前的大街上,寸步未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嘿嘿。” 尖细刺耳的孩童嬉笑声传来,在空旷的大街上回荡。一道青色的灵光霎时间冲向秦梅香的印堂。 “什么鬼东西!”肖若尘赶忙抬剑挥挡,万长嬴也旋身将秦梅香拉至身后随即道: “赶紧吃护灵丹。” 话还没说完,那道青光又再次朝着秦梅香的身影突去,分成千万根细针一般的灵力袭来。 “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我们一样!我们一样!!” 那童声还在尖笑着。 “符界,开!”万长嬴指尖微动,白色的灵流幻化成一道护身符界,将三人罩在其中,霎时万丈倾光,那妖灵的青色灵针一根根刺到结界上,噼里啪啦,珠翠玉响。 “师尊,我好了。”秦梅香服下护灵丹后终于调息完毕,召出长虹加固了万长嬴的符界。随后又道:“这不是普通的妖灵,怕是一只死在母妖之内压抑许久,终于破困而出的恶灵。怨气冲天,又有灵识。至少有三岁了。” 肖若尘在灵光中喊道:“啊?死在母妖体内的怨灵,那被困是怎么回事?” “娘亲…娘亲…娘亲,救救我娘亲…” 这妖胎的声音突然变换,变得凄厉嘶吼,攻击也越发迅猛,悲呼哀嚎着要娘亲救救她。 “青云,把这个孽畜给我绑起来。”万长嬴抬手召剑,青云势如破竹长剑当空,那妖灵见状十分灵活地闪避开追击,收起了攻击结界的灵力,竟用嘴咬住了青云的剑身。 “散!” 一声令下,被咬住的长剑化为金绳缠绕,把那个浑身碧绿的妖灵捆得死死的,狂用自己的獠牙撕咬也咬不开。 “娘亲!!!娘亲!!!!” 婴儿般的大哭响彻清溪镇,这妖灵毕竟还是个孩童,挨了打就哭爹喊娘的。肖若尘正准备上前去将妖灵收入纳妖瓶中,却被秦梅香一手拉住。 “别去,它要挣开了。” 果然如秦梅香所说,那妖灵撕咬着青云化作的金绳,见无果,身周突然窜出许多黑气,黑气中有无数个骷髅头一同撕咬着金绳。万长嬴见势不妙,忽而将青云撤回。青绿色的小身影急忙窜入清溪河,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魂灵…青色妖力…死了的母妖…”秦梅香看着万长嬴,心中已经有了一番猜想。 “和封仙镇那只蛇妖有关。”万长嬴将符界与青云收入灵中。“先去马府吧。” 这次三人同行至马府门前时,果然没有了幻境中的那些纸钱白帆,轻轻一叫门,就有仆从过来迎接,带着进去了。 “马镇长,讲讲具体情况吧。”秦梅香和万长嬴、肖若尘并坐在客堂,看着主位上一男一女,面目平静。 马镇长今年约摸五十八岁,看着就是一副中年人的样子,而身边这位马夫人,却最多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媚眼如丝面泛春波。若不是万长嬴提前说过马家酷爱老夫少妻这一套,肖若尘都以为坐旁边的是马镇长的孙女了。 “三位仙君,事情是这样的。”马景仔细将事情的起因讲了出来。 清溪镇本是安居乐业,又生活在牛鼻宗的管辖范围,许久以来都没有妖孽作祟。 马景原本是有三个婆姨的,婆姨年岁大了生不出儿子来,他就又去找下一个,但不知道为何,前三个婆姨每次怀胎之后找郎中看,都是女胎。女胎拿来有什么用呢,又不能继承他马家的基业,于是就又取了这第四个妾,这个妾天资貌美,马景很是喜欢。 但是马景已经快花甲之年了,怕力不从心又怕小妾怀个女胎,就去找郎中要了偏方。这偏方一吃果然管用,没过多久美妾就怀胎了,而且还是个男胎。所以马景天天都跟供神仙一样供着小妾,前三个月一点事也没有,结果半个月前突然小妾腹中胀大成了七八个月的样子,腹中疼痛哭着要临盆,吓得马景赶忙找了产婆。 “而后生产下来的…哪儿是什么胎儿啊!分明就是一团青绿色的肉团。还是活的,还会动!”马景瞳孔微缩,垂头丧气地拍着桌子。 “后来我就命人把这怪胎找了个地埋了,谁知道第二天夫人又梦到那怪胎在梦里喊她娘,吓得我连夜去看埋好没有。结果那怪胎自己爬出来就不见了!后来我这镇上就开始死人,死的还都是女子,都是先以为自己怀胎,而后第二天就尸体皱瘪形态枯竭而死。”马景越说越悲愤,身旁那位美娇娘也拿着手绢轻轻掩面抽泣起来。 毕竟是胎灵怨念作怪,死的都是女子倒也正常,不过为什么这马夫人却好好的还活着呢? 她有什么地方与其他女子不同的呢? 体质?吃食? 秦梅香垂眸,摸了摸嘴唇,沉思分析道:“敢问马镇长,马夫人,你们当初吃的偏方是什么?” “这…”马景和小妾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还是咬咬牙回答道:“生食蛇卵。” “生食!?”肖若尘听得目瞪口呆…“不恶心吗?” 马景见肖若尘微微作呕,无奈又为难道:“小仙君有所不知,凡人家里谁不想要个儿子,既然有这个偏方,恶心也得吃啊…” 是了,一切都说得通了。 秦梅香托腮细想。 若这胎灵真是当初封仙镇蛇妖的腹中之子,那半月前万长嬴将蛇妖击杀后,妖灵从母亲腹中逃出寻找合适自己成型的孕期女子做容器。结果正好这马镇长的小妾生食蛇卵做偏方,体内蛇气重,又正好逢上怀孕,这妖灵就真把小妾当做了自己的母亲,所以生产出来之后也还会再去找她,没有害她性命。 “马镇长,今日我们在来的路上跟这个妖灵打过交道,不是一般的小妖,有些棘手。所以今夜我三人要在马府布阵降妖。”万长嬴淡淡开口,神情略微严肃,审视了一遍那个马景身边的美娇娘后继续道:“需要尊夫人配合,引出妖孽。” 秦梅香坐在一旁,看到万长嬴的手指在衣袖中轻轻挥动出一个凡人看不见的咒诀,凌空就飞入了那个妖媚的双眼之间,白色的灵光落入印堂穴。 “啊…这…玉娘…” 马景神色担忧地看着身旁的女子,却不料玉娘神色自若,轻轻说了一句:“老爷放心。”而后转身看向三人道:“玉娘愿意,各位仙君只需告诉玉娘怎么做便好。” 肖若尘悄悄侧身凑到秦梅香耳边说: “没想到这位玉娘子人生的好看,魄力也非同一般。” 秦梅香轻声回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晋时还望马镇长告知府上所有无关人士今晚务必紧锁门窗,不论听到任何动静都不可以出来。”话说完,马景连声答好。 万长嬴站起身,两个小徒弟看着也急忙跟着起身。 “劳烦马镇长帮我三人准备两间比较偏僻的空房,周边人越少越好。今夜玉娘子就住其中一间。” “好。”马景答完,万长嬴也吩咐完毕,没过一会儿就有两个仆从领着三人从正房走到了偏院。杂草丛生,青苔遍布,果然是人越少越好的偏房。 “三位仙君,到了。放下行囊就可以跟着小的去用午膳了。”仆从弯着腰毕恭毕敬站着等他们放好东西,又领着三人去了马府的膳堂,马景和玉娘正坐着等着。 这顿午膳用得三人很尴尬,马景时不时凑过去亲旁边的玉娘一口,玉娘含羞带怯。时不时玉娘又给马景碗里夹一筷子菜,仿若连体,你侬我侬。 “口味真重…”肖若尘暗暗小声吐槽着,后脑勺却突然被拍了一下。他幽怨抬头一看,是万长嬴正冷冷看着他。 “吃咸了就喝水。” 三人用过午膳后,肖若尘说实在难以理解美人配老头的样子,自己跑回房间午睡去了。 秦梅香和万长嬴则一同坐在偏院长着杂草的假石上讨论着。 “师尊,若那日封仙镇附灵共生术寄生在蛇妖体内的真的是叶哥哥的魂灵。那只蛇妖,会不会就是当初叶哥哥的心上人?” 秦梅香双手撑着石头,歪头看着万长嬴硬朗的侧脸,心绪复杂。 “叶公子一别经年,没想到我们三人的重逢竟是这样。”万长嬴也微微垂眸。 不知经历了什么,才使得昔日那个翩翩公子,竟变成了一张寄生于妖的丑陋人面。 万长嬴长叹口气,抚了抚秦梅香的头发。“等今晚我们捉住妖灵,所有的一切,用流萤幻影术一看就知道了。” 第18章 妖灵作乱扰清溪2 夜幕,一行人用完晚膳后就开始为捕捉妖灵做准备,而马府的人都乖乖躲进屋子里去,门窗紧锁,灯灭烛熄。 “秦师兄,帮忙牵一下缚灵网。”肖若尘在院子里喊道,秦梅香忙跑过去帮着牵起了一张巨大的金黄色灵网,二人灵力一推,缚灵网就悠然升空,将整个马府都笼罩在内,金光四溢,仿若白日。 肖若尘和秦梅香二人布置好缚灵网之后,那网自己就金光散去,隐入了夜空中消失不见。 “今天要用到三种符咒。招灵符,缚灵符,还有护身符。看看都准备好没有。”万长嬴站在一旁双手抱臂,看了看夜空,快亥时了。 月朗星稀,夜风清寒。两个小身影在一旁忙碌着准备东西,万长嬴却一个人立在院中。 若真的是叶青,那他就亲手杀了自己的恩人,恩人的心上人,以及现在还要杀死的或许正是叶青的遗孤。 他眸色幽长,晦暗不明,默默看向秦梅香的背影。 若秦梅香知道… 万长嬴在犹豫,或许直接把妖灵杀死,就不必用流萤幻影术,不必追寻过去,不必确认那么多。或者直接走,不必管清溪镇的事。 “师尊。” 待万长嬴回神时,秦梅香已经悄然走到他身边。 “放心去做。” 这句话很轻,除了二人之外没有人能听得到,秦梅香看着这个人紧皱的眉头,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了上去…想为他抚平。 可都已经触碰上去了秦梅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触电般想收回手,却在半空中被另一人强劲有力的手掌握住手腕,死死钳制住,动弹不得。 秦梅香霎时羞愤难当,心中如雷作鼓。 “我…师尊抱歉!” 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 怎么就伸手摸上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内里尖叫声震耳欲聋,外界却寂静如冰。就这么保持着抓住手腕的动作,谁都没说话。秦梅香不敢去看这人的眼神,也不敢想自己刚才那么做的原因。 肖若尘把偏院的门上都贴好了召灵符,将护身符拿去给了屋内的玉娘一张,而后又检查了一遍缚灵符是否有效用。一切准备完毕了才拍拍手来找万长嬴汇报道:“师尊!一切都弄好啦!”可话才刚说完,肖若尘一抬头就只见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拉在一起站在院中,月色之下,衣袂翻飞。 “诶…师尊抓着秦师兄的手做什么…” 万长嬴听声,眼睫微颤,面无波澜地轻轻将秦梅香的手腕松开,开口时声音有些低沉:“弄好了就好,我只是给他看看手臂的伤好了没有。” 秦梅香垂着头,用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自己刚才被攥疼的手腕。 原来只是看看伤势,攥得也太疼了。不过听师尊的语气中似乎真的有些不悦,方才是自己逾矩冒犯了。秦梅香深深吸了一口气,也对,师尊毕竟是师尊,自己敬重他,依恋他,同样也要保持距离,不可冒犯逾越。 虫鸣声声,肖若尘好奇地慢慢走过去跟秦梅香靠在一起打听着有的没的,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而这边万长嬴正眯着眼痴痴看着方才紧握秦梅香的那只手,春风拂面映桃花,笑得仿若大傻瓜。整个脑海里都还回荡着刚才那个轻柔的声音,那句“放心去做。”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只看见肖若尘还在缠着耳根通红的秦梅香追问,就捂着嘴轻轻咳嗽两声,而后声音沉稳地朝着玩闹的二人说道: “走吧,进屋,捉妖。” 随后三人进了偏院的其中一个房间,而旁边那个正是玉娘所在的房间。 根据之前安排,玉娘独自在房间内照常作息,有召灵符扩大她体内的蛇气,引来妖胎,而后三人瓮中捉鳖。 万长嬴推开松垮的房门,一身白衣先一步坐落于满是尘灰的破旧床榻之上,收起腿脚,将前衿一捋就开始静息打坐。 这个偏房很小,蛛网遍布,四周的灰尘堆得很厚,估计是马府不用了的仆从卧房,房内只有一个床榻,连桌椅板凳都没有,一个床横过来也只能勉强坐下三个男子。 肖若尘想坐又不敢坐,疯狂给秦梅香使眼色,让秦梅香坐师尊旁边。 秦梅香冲他摇摇头。 他才不要,之前才对师尊做出那么逾矩的行为,如今再直挺挺坐师尊身边挨着,怕是更要被师尊误会。毕竟自己现在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和以前一样肆意妄为,要尊师重道懂得礼节。 肖若尘又悄悄拉了拉秦梅香的衣袖甩来甩去,脸凑到他面前疯狂眨巴眼睛,嘴巴瘪着显得十分可怜。 秦梅香决然转头,不再看他。 大不了一起站着等。 肖若尘见秦梅香不吃这套,也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埋着头和秦梅香肩并肩站着等着隔壁的动静。 亥时过去,子时,丑时… 时间一刻一刻走过,两个少年由站着变作蹲着,蹲着脚酸了又变成挤着坐着。 肖若尘昏昏欲睡,秦梅香则在打坐调息灵力。自从他在怀光宗重伤之后内息一直不稳,如今吃了卯木长老调制的护灵丹才勉强运转通顺。 忽然间,四野寂静,鸦雀无声。 一股似有若无的妖气飘然而至。 “若尘师兄,醒醒,来了。”秦梅香凝神静气,推了推靠在自己身上睡着的肖若尘。 “嗯?来了!?”肖若尘眼神瞬间清明,一跃而起,提剑靠至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去。 熟悉的幽幽童声响起,越靠越近。 “娘亲…娘亲…” “孩儿,娘亲在这里~” 玉娘子声音从隔壁房内传出,十分温和柔软,呼唤着那个流浪的孩儿,仿佛真的是母亲在轻声哄着自己年幼的孩子一样。 “娘亲~” 隔壁的门被打开了,只听到吱呀一声,说明妖灵已入瓮。 “师尊!玉娘子!”肖若尘提剑欲出。 “再等等。”床榻上打坐的万长嬴淡淡开口。 忽然间,那妖灵刺耳的惊叫传来,隔壁房间内传来砰砰撞墙的声音。 “假的!!!假的!!!娘亲!娘亲你在哪里!!!!” “走吧,拿好缚灵符。”听到撞击声越来越大,万长嬴才悠然起身,抚去白衣上的尘埃推门而出。 “肖师兄放心,如今一旁屋内的不是玉娘子,只是一个稻草替身。”秦梅香看着肖若尘焦急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安心。 “替身?!我怎么不知道!明明之前我去给她送护身符的时候她都在!”肖若尘满脸疑惑,完全想不通到底什么时候一个鲜活的人就变成稻草替身了。 “你送符的那个就是师尊捏的替身。这只妖灵狡猾,做戏要做的真一些他才会信。”秦梅香语气平淡讲述着,仿佛已经早就知道事实的真相了。只有肖若尘一个人还在风中凌乱…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 东屋门前,破旧的木房被妖灵在内横冲直撞搞得快要倒塌了一般,撞击声混合着凄厉的惨叫,黑气从屋内缝隙四处溢出直冲星月,煞气逼人。 果然,不是普通的妖灵,而是一只胎死腹中怨气极重的厉鬼。 “若尘开门,香儿和我敕符。看准了,胎灵冲出来的一刻敕开缚灵符。”万长嬴掐诀开了剑指,霎时指尖之上燃起一阵灵光点于手中的黄符上。秦梅香有样学样,一步一步跟着做了准备,眼睛死死盯着木门。 “开。” 万长嬴声音低喝,肖若尘猛的把木门一拉,屋内一道青色的光芒爆冲而出。此刻两张黄符火光燃起,火舌交织缠绕化成一道道绳索朝着那胎灵追去。 “遭了,缚灵符慢了一步!”肖若尘大惊。 胎灵在空中左右飘转,试图摆脱身后的追逐,可黄符一边一道两方夹击,青色的身影见躲闪不及,猛然朝天上直直飞入。 秦梅香见状心道:自投罗网。 “啊啊啊!!!!!” 原本深隐在夜空中那张巨大的缚灵网在触碰到猎物的一瞬间金光四溢,一根一根如触手般灵活的网丝将这妖灵紧紧缠绕起来,狠狠缚住。最终金光消失,化作一团落到地上。 “小孩就是好骗。”万长嬴蔑笑着走过去,蹲下身盯着这个浑身青绿龇牙咧嘴的小婴儿打量了一番。说是婴儿其实根本不算,这团肉球只长出了头和手,腿脚还十分短小,身上的肉也只是薄薄一层,透过皮肉还能看到体内早已停跳的心脏和其他器官。 “啊啊啊啊啊啊!”小孩儿惊声尖叫着,又继续撕咬着缚灵网。 “你小子倒是挺有本事,不过这个咬不动的,缚灵网会直接压制你的妖气。”万长嬴的语气跟逗普通小孩儿一样,似乎此刻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一只丑陋凶狠的妖孽,只是朋友家的孩子。 “怎么会成这样…”秦梅香也走过来缓缓蹲下,眼神复杂又悲伤地看着这个样貌奇特惊声尖叫的胎儿。 “啊!!!”这妖胎还在锲而不舍地用尖牙啃着身上的缚灵网,却怎么都啃不动,在网内拳打脚踢地疯狂蠕动。 “先把他装起来吧,其余的带回宗之后再说。”万长嬴说罢,肖若尘就拿着纳妖瓶过来,瓶口稍稍倾斜,这青绿色的一团小妖就化作气体飘进瓶中。 “秦师兄,你是怎么知道房中那个是假玉娘的。”肖若尘一边跟着秦梅香走,一边好奇地问。 “你没注意到吗?今日大堂上师尊给玉娘下了个相复咒。”秦梅香慢慢认真解释道:“施咒者可以控制被施咒者的行为表情言语,还可以化形出一个与其本人一样的假人出来。通过控制本体行为,假人也会做相同的行为。” “哦!”肖若尘恍然大悟!“我说怎么那个玉娘前先还在哭哭啼啼的,结果师尊说要她帮忙,她却毫无惧色地一口就答应了!原来是这样!” 万长嬴淡淡在身后说道:“不下咒的话麻烦得很,干脆下个咒让她假作答应。而后再捏个假人,这小妖才会被骗到这里来。包括后面我和小香香在门口故意放慢缚灵符,本就不是想用缚灵符绑住它,而是为了驱赶它冲入缚灵网中。” 秦梅香看了看仿佛被震惊到的肖若尘,点了点头继续接着话说:“师尊早就已经考虑好一切了,普通的缚灵符根本绑不住这只妖灵,所以才在马府上空提前布置了一张压制妖气的缚灵网。” “师尊!残暴啊!!心机啊!!”肖若尘抚额,师尊是个残暴笑面虎他是知道的,但他原本以为这位平时看起来温柔和蔼的大师兄是最单纯的,结果原来自己才是最单纯的!一场战斗下来,什么都没想到…还以为就真的要来一场守株待兔瓮中捉鳖,结果守的不是株,也根本不打算在瓮中就捉到鳖! “多学多看。回去罚抄符咒集结录一百遍。我今天下了相复咒你都不知道,平时看的书到狗脑子里去了吗?”万长嬴冷哼一声,看着肖若尘宛若晴天霹雳的样子,心中不免发笑。 “秦师兄救命!”肖若尘哀嚎着,秦梅香微微摇摇头,扯了扯嘴角憋出了一个十分尴尬的笑,回应道:“这么明显的相复咒,师尊还是打在那玉娘印堂上的,你都没看到…是该抄抄书了。” “行了,妖灵解决了,今夜先睡一晚,明日拿了报酬回宗之后还有的忙呢。”万长嬴阔步往前,语气平淡。 “睡哪儿,那个破屋子吗?”肖若尘难以置信地开口。 “师尊已经提前让马镇长给我们安排了住所了,若尘师兄不必担心。”秦梅香笑着回复他,赶忙跟上万长嬴的脚步。 “什么!连这个我也不知道!你们都是什么时候做的!!”肖若尘眼睛瞪得溜圆,虎头虎脑地就冲到前面的二人中间,一把搂住秦梅香的肩膀架着往前走。 他比秦梅香年长,体型自然比秦梅香高大,这冲上来一搂把秦梅香压得差点一个踉跄往前摔去。 “你中午跑那个破屋子去当猪的时候。”万长嬴瞥了一眼二人,手中莫名其妙多出来一把扇子,直挺挺往肖若尘搂在秦梅香身上的那只手上狠狠一敲,肖若尘瞬间吃痛把手收了回去。仰着头皱着眉握着手,眼里满是幽怨。 “师尊!大冬天你还拿把扇子!” “这叫谦谦君子,风度翩翩。”万长嬴语罢,还真将手中的竹扇展开,风流倜傥地绕腕一转,而后在胸前轻轻扇动起来。 “秦师兄,你来了以后师尊老是凶我!” 肖若尘眉毛下垂,眼睛睁大,水波流转一脸委屈。 “啊!师尊,若尘师兄真的好可怜啊!”秦梅香也眼睛睁大一脸无辜装模作样地附和了一句肖若尘之后,又看向万长嬴轻摇动的手:“师尊,冬天扇扇子真的不冷吗!” “傻瓜,已经春天啦。”万长嬴笑答。 立春了。 天幕已经微泛曦光,薄雾似轻纱笼罩在马府中,一夜忙碌,三人嬉笑的身影逐渐清晰。 “没得睡咯。”肖若尘无奈叹息。 第19章 斑竹枝1 “多谢各位仙君多谢各位仙君!”马景点头哈腰着给三人怀里塞着银两。“三位仙君真是神通广大降妖除魔啊!” 肖若尘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悄悄凑到秦梅香耳边低声说:“咱俩也有啊!” 秦梅香也微微后撤轻声回他:“不知道啊,可能见者有份?” 二人在这边私下窃窃私语,万长嬴却站在堂中负手而立,只是微微朝着马景颔首,然后平静回道: “马镇长不必多礼,这都是我们修仙之人应当做的。” “长嬴仙尊说哪里话!这么厉害的妖怪一夜之间就收服了!牛鼻宗不亏是天下第一宗!长嬴仙尊不愧是长嬴仙尊!带的两位小仙君也是实力非凡仙风道骨啊!您这是救了我们整个清溪镇的命啊!这些委托金都是你们应得的!改天!改天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来牛鼻宗三拜九叩再捐功德钱!” 马景拉着玉娘的手围绕万长嬴溜须拍马地说了一大堆恭维话,而长嬴仙尊也只是白衣飘飘,站在堂中不为所动,面无波澜,所言所行完全是一个仙尊该有的风度。 “师尊这会儿还挺像样子的哈。”肖若尘憋着笑用肩膀顶了顶秦梅香,却收到万长嬴投来一个仿佛在说‘你当我听不见?’的目光,轻蔑又嘲弄,瞬间站直身子住了嘴。 “好了马镇长,宗内事务繁忙,在下就带着小徒先回了。”马景原本还在扯东扯西聊些一大堆东西,万长嬴行了一礼打断了他。 “行!仙君们请!不叨扰仙君们办正事了!玉娘,送送。” 听了马景的话,玉娘扭着腰身就朝三人走来,万长嬴见着女人这副样子就害怕,连忙说了句:“不必。”然后带着两个少年端端正正踏着四方步走出了马府大门。 “我的老天爷,这马镇长话怎么这么多,当仙尊好累…”马府的大门刚关,万长嬴长叹了一口气之后就忽然背脊一弯,左右扭扭腰,前后拍拍手,恢复了平日里松散的样子。 “噗…” 秦梅香和肖若尘见状都不禁笑出了声。人前的长嬴仙尊和他们所见的长嬴仙尊简直是两模两样。 “笑什么,为了牛鼻宗的面子还是要装一装嘛。”万长嬴反手捏了捏自己的后颈,又伸了个懒腰,转头看着两个徒弟说:“走啦,回宗补觉。” “是,师尊。”二人齐声应答,而后分别踏上自己的佩剑,正准备御剑起身,却发现身后的师尊还不为所动。 万长嬴突然颓然往地上一蹲,衣摆垂地,声音疲惫不堪:“累了…御不动了…哪个徒儿发发好心带带你们的好师尊吧!”这一句话就拐了个九曲十八弯。 “这…”肖若尘抚额,知道师尊是想偷懒,正准备开口,一旁的秦梅香却十分欣喜地立马答道: “师尊,上来吧,我载你。” “秦师兄…这种话你也信!”肖若尘目瞪口呆。 “没事,载得动。”秦梅香咧着嘴看着万长嬴笑。以前都是你载我,现在终于我也可以载得动你了,真好。 “行!小香香不愧是小香香!”万长嬴瞬间直起身,轻功一跃而上,身姿轻盈飘逸,丝毫没有疲惫的样子。 “师尊你…”肖若尘无语… “走啦走啦小香香,咱们飞!”万长嬴拍拍身前人的肩膀,喜不自胜。 “嗯!”秦梅香语气坚定,眸子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咧着嘴接了一句:“咱们飞!” 随即,两剑升空,人影直上云霄之间,风声啸过耳旁,在同样的地方,和同样的人。只是这次,我不再是那个只能飞几百丈拖你后腿的小孩了。 师尊,我真的长大了。 两个人总要重一些,所以秦梅香慢慢飞在肖若尘后面,垂着眼眸,静静享受着风抚面庞的感觉,忽然感觉一双手扶上了自己的腰,惊得他剑身一颤。 “别颤,一会儿咱们都掉下去了。” 万长嬴的声音很近,似乎就在耳边,除了风声,秦梅香甚至还感觉到耳尖上都有他呼出来的热气。 “师尊…”秦梅香声音有些颤。 “我可是第一次乘别人的剑,怕掉下去,借你扶一下。”低沉的声音在秦梅香耳边说着,像是有蛊术一般,迷得他脑袋泛空,只愣愣地点了点头,脸上却爬上了红晕。 明明乘剑之人扶着御剑之人的腰是很正常的一件事,秦梅香却莫名觉得心中有些奇怪。 秦梅香使劲摇了摇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这是自己的师尊,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师尊,自己在想些什么狗屁东西。 文夫人是个温和的人,所以总是教导秦梅香素日里对待别人要温和讲理,可到了自己身上,就是什么都骂。一会儿觉得自己思想龌龊,一会儿觉得自己下流卑鄙,总之他觉得自己不对劲,他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不对劲,是不是对师尊陌生了,不熟悉了,才会有这种不敢接近的感觉。 “到了!”肖若尘的声音从前方随着风传来,秦梅香往下一看,果然已经到了山顶了。 “下去吧。”万长嬴松开了手,轻声说道。 “好。” 灵力渐收,三人平稳落到牛鼻堂前。万长嬴率先开口:“纳妖瓶先给我,尘儿先去补觉吧,我和香儿还要收一下尾。” “收尾?不是已经抓起来了吗!师尊你们又有什么不告诉我!”肖若尘语气懊恼,嘟囔着嘴将剑收起,把纳妖瓶递给了师尊。 秦梅香眼睛弯弯,心情很好。“师尊这是拉着我做苦力呢,若尘师兄也要一起吗?” 一听是做苦力,肖若尘连忙摆手。“不了不了不了…一天一夜没睡了…要困死了,醒了还要抄符咒集结录。师尊,秦师兄,辛苦你们了,忙完早些休息。”说罢打了个哈欠,拖着身子就苦兮兮地回弟子房去了。 万长嬴听罢笑了笑,轻声对秦梅香说:“走吧,去听香阁。” 念梅园内的腊梅花在春初已经开始慢慢凋落了,长出了新芽,黄绿交织十分好看。一白一蓝两个身影推开听香阁的门。 “这是…”秦梅香站在打开的门前,眼眸中瞬间泛起了水汽。 这是听香阁,和梅院布置一模一样的听香阁,是红墙灰瓦,是棕色木门,是卵石庭院,还有那棵梅树,那个曾经的王凡现在的万长嬴曾靠着吃过西瓜的梅树,梅树下的石桌石凳… “听香阁…”泪滴顺着眼眶滑落。秦梅香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那男人也看向他,轻声说: “到家了。” 二人进了听香阁卧房内,房中布置也和以往几乎无二致。 “你困吗,要不要睡一会儿。”万长嬴温声问着,一边和秦梅香到茶桌旁坐下。 秦梅香摇摇头“不困,不看的话我睡不着。” “好。”笑着答复后,万长嬴指尖灵光乍现,纳妖瓶中飘出一缕淡淡的青气,他又从掌中凝出一柄断簪。万千流萤萦绕在房中,青气与断簪纠缠升空,一点一点化作幻境,两人也变作虚影。 秋日,梅院。 “公子,今日剑法练的如何了?” “叶哥哥……”秦梅香轻轻伸出手,颤着声朝那个黑色挺拔的男子身影走去。那个人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俊朗,清冷,淡如春风,可那句话却不是对如今的他说的。 “叶哥哥!”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小少年闻言回眸,连忙收起手中的剑,欣喜应答:“师尊说我练的很好!” 叶青朝前走过去,身躯穿过了蓝色的虚影,蹲到小少年的面前轻声说:“今日用完午膳,我要下山帮夫人买东西,你要一起吗?” 小少年的眸子一亮,却瞬间又黯淡下来,用脚踹了踹石子嘟囔着嘴:“师尊说下午要学新的剑法。” 叶青见小少年闷闷不乐的,便柔声哄道:“没事,等下次我陪你去逛街。先去叫先生来用膳好不好~” “好!”听了这句话之后,黑色的小身影很快就跑没了影,叶青也笑了笑起身,朝食膳堂走去。 “夫人,我来帮你。” 食膳堂内一个身穿鹅黄色长纱的女人抬起头,对着叶青一笑,声音温润柔和,眼眸带水含春:“香儿去叫王先生了吗?” 叶青点点头答:“是。”双手一边帮着女人摆放碗筷。 “娘亲…” “娘亲!” 颤动的声音和清脆的呼喊交杂,蓝色的虚影和黑色的少年同奔,奔向同一个身影,拥抱同一个身影。身后同样跟着一个身穿白袍的高大男子,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交融,重合,却在两个空间。 “夫人,叶公子,方才在练功,久等了。”王凡粲然一笑和堂内的人打起招呼,随即四人坐下,一起用膳。 幻境之中一滴泪滑落而下。 秦梅香望着自己抱空的手,看着大大小小的四个人,紧紧咬着下嘴唇,眉头紧皱,眼眶湿红。 回不去了。 “这是叶青的记忆。”万长嬴上前沉沉地按了按秦梅香的肩,微微侧头看着这人悲伤的眸子,继续说道:“别陷进去了。” 转眼间,四人已经用完午膳,王凡起身告别后拉着小少年的手回了听香阁练剑,堂内叶青和文夫人收拾着菜碟碗筷。 一切收整好后,画面由食膳堂忽而变成了清溪镇。 一如往昔,车马来往,人声鼎沸。 叶青提着手里采买的布料,针线,还有几盒胭脂水粉,一些宣纸毛笔,走在街上。这时,用来拴布料的绳子竟断了开,几匹布料忽而散落了一地,他手里还拿着别的东西,一时之间来不及接。 手足无措之间,一个身影走过来帮他一个一个捡起塞在怀中。叶青愣在原地看着对方,反应过来才急忙道谢。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不必拘礼…应当做的。” 叶青这下是真愣住了,对方竟莫名其妙眼眶红了,死死盯着自己的脸。被盯得实在有些不自在,叶青轻声问道: “公子…你怎么了?” 这句阔别多少年的公子,穿过秦梅香化作的这个帮叶青捡起布匹的少年,终于来到了秦梅香的眼前。 叶青手忙脚乱的,眼前这个小少年看着也就和自己家的小公子差不多年岁,怎么就突然觉得这么伤心,泪盈满眶呢? “公子可是家中有什么难事…怎么哭的如此悲戚…公子若不嫌弃…在下可以…” 那少年紧紧攥着双拳,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和肩膀都止不住地颤抖。 “哥哥,我的哥哥走了,我的娘亲也走了…家中一个人都没了…只有我了…只有我一个人了…” 万长嬴站在身后默默别过了头,不敢看,不敢听。他当初竟就这样留了秦梅香自己一个人,五年!五年时间太久了,久到一个满手血腥人人喊打的虎妖,摇身一变成如今第一宗门的宗主。久到一个清澈稚嫩的孩童变成受尽挫折的少年。 “哥哥,我能抱抱你吗?”少年轻声问。 叶青闻言,赶忙将自己买的东西放到地上擦了擦手回道:“啊!如果公子不嫌…” 不嫌弃… 话未说完,那少年就紧紧搂住他的腰身,和小公子一般的年纪,和小公子一般的身量。叶青轻轻抚了抚那少年的背脊,少年抱的更紧,紧到他快喘不过气来,就像是抱住了什么阔别已久的人,抱住了什么思念日久的人。 “我家中有个弟弟,和你差不多大,也总喜欢这样抱着我。虽然我不知道你家中发生了什么,但是见你如此悲戚,我心中也不忍。” 少年紧紧窝在他怀中,久久不松。 叶青顿了顿又说:“你不会是一个人的,去日苦短,来日正长。” “好徒儿,怎么抱着这个哥哥就哭起来了。” 叶青抬头,看见一个白衣俊俏的男子朝着他走来,好徒儿应当是叫的自己怀中这个少年。那白衣男子朝他行了一礼,问道: “公子如何称呼?” “先生,在下叶青。” “啊…叶公子今日可安好?” “一切安好。” 这句先生,一番问候,又何曾不是万长嬴夜夜梦魇中思念的温暖。 叶青看了看怀中的少年,又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这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低头叹了口气,语气有些低落:“小徒应当是看公子与他离世的哥哥十分相似,情至深处难自禁,公子见谅。” 少年从叶青怀中把紧埋着的小脸抬起来,看向身后,有些诧异:“师尊?” 那白衣男子对着他笑了笑,伸出了一只手说:“走吧,师尊带你回家。这位叶哥哥也要回家了。” 少年有些不舍,抬头盯着叶青看了好久好久,仿佛是看他的最后一眼。最后却还是松了手,牵住了白衣男子的手。 叶青蹲下身,轻轻对着他笑着说:“我家中的弟弟也是这样,有个师尊,和师尊关系很好。所以小弟弟,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师尊呢。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吧。”说罢,还轻轻抚了抚少年的头发。 “那叶哥哥,我走了。”少年终于从湿红的小脸上挤出一抹笑,虽然眼眸中很苦,很悲。 “去吧,哥哥也要走了。”叶青答。 “叶哥哥,再见。” “再见。”叶青抱起东西,对着少年颔首,突然又想到什么,粲然一笑,他说: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说罢,转身朝远处走去。 小少年对着他的身影挥了挥手,坚定地冲着他喊道:“嗯!我会的!” 叶哥哥,原来好久以前,你就已经见过如今的我了。 叶哥哥,再见。 实影变虚,二人也化回了原本的样子。秦梅香低着头抹去了眼泪,喃喃低语:“对不起师尊,我知道幻境中不能随意化形…可我…” “无妨,我们的出现没有对接下来的发展造成影响,没关系的。”万长嬴递给他一块手帕,上面绣着几朵悄然绽放的腊梅花。“别用衣袖擦了,用这个吧。” 秦梅香仰起头看着这个男人,绯红的眼眶透着炽热。 “叶哥哥说的对,我不是一个人。师尊,你在。” 幻影变换,由日转夜。清溪镇的黄昏化作了另一个场景,月明星稀,在一片竹林当中,叶青独身一人坐在飒飒风动里吹着短笛。 几片飞叶穿破林间击来。 “谁人在此吹笛?” 第20章 斑竹枝2 只听其声,未闻其人。冷意刺骨的女声伴着一束束飞叶如刃般袭来,叶青仰头后倒,轻轻翻动手腕旋转短笛,一时之间将所有叶刃都躲了过去。 叶青眯着眼环顾四面后,没看到任何人影,也没判断出飞叶的轨迹,只有摇动的茂密竹枝。他坐直身子,对着竹林深处冷静说道:“姑娘,叶青无意冒犯。” 话才刚出口,又是几片飞叶从林深处袭来,直冲印堂,但这次叶青看清了,是西北方,他随即掌中凝聚灵力,踏步而上:“姑娘举何意?” 灵力化成的法刺朝着深处的一个绿色人影飞击而去,顷刻间灵爆撞击的光芒闪烁无比,亮的人眼睛睁不开。不过只用了一瞬,对方就被击飞在地,显然完全不敌于叶青。 “你是妖?”那女子摔落在地,灵力的冲击使她口角渗出嫣红的血滴,她注意到后用绿色的衣袖一把将血迹抹去,双眼锐利地看着眼前一身黑的男子,语气冰冷。 叶青缓缓走了过去,短笛握在手中。低头俯视着地上一脸倔强的女子,而后躬身对着她行了个礼,十分诚恳地说了句:“虽不知姑娘为何莫名对在下出手,但打伤姑娘并非在下本意,还请姑娘见谅。” 地上的女子冷哼一声,眼神轻蔑看着行礼的男人:“你一个黑王蛇跑到我竹叶青的地方来做什么,一个人在那儿发呆,我还以为是修士。” 叶青微微抬眸,眼神清澈地看着对方的脸,语气疑惑道:“姑娘也是蛇族?”他仔细感受着妖气,果然,对方也是有妖气的,只是十分薄弱,没有任何攻击力,所以方才自己才发现不了这个人藏在哪里。 这女子穿着一件浅绿色的长衫,黑发随意披散在肩上,连一根头绳都没束,唇红齿白肤若凝脂,眼眶细长上挑,眸色青绿细长,直勾勾地回看着叶青。 “竹叶青系,竹翠。” 叶青见对方还受着伤躺在地上,赶忙上前躬身去扶,却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个女子,竹翠的手都已经搭上来了,又被叶青一下松开。一个受着伤的女子恍然倒地… “不是,你是个什么人?”竹翠气恼地翻了个白眼,手都搭一半了突然又松开,从未见过这种男人,毫无风度可言。 叶青突然愣住,听对方语气不悦地问了句自己是什么人,还以为是方才没有及时回复自己的来历所以惹得对方生气了。于是赶忙又拘一礼答道: “这…在下王蛇系,叶青。” 竹翠听这回复,竟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你…你真的是!”气极反笑,霎时心胸的怒气倒是都疏解了许多。她将手一伸,冷声道:“打了就不管了?我伤的重,动不了,扶我起来。” “我…这…姑娘…你…” 叶青想上前扶起,又怕失了分寸,自己在原地踌躇,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见他十分为难,竹翠忽而捧着肚子笑了起来,语气调戏又轻蔑: “哈哈哈哈哈哈哈,叶公子不会从来没碰过女人吧…” 还没笑完,叶青就青着脸走过去将地上的女子搂着双腋一把抱直,稳稳当当站在地面上。竹翠都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姿势就从躺着变成站着了。 “碰过了,刚刚。”叶青冷着脸看着对方,眼中满是倔强。 竹翠眯着眼看着叶青,一张冷峻的脸配上倔强的眼神着实是动人心魄勾人心魂,更何况还是一个从未碰过女人,刚刚才抱过自己的英俊傻男人。 叶青继续说道:“方才是怕妄动姑娘失了分寸,不过既然姑娘不介意,叶青也只好照做。” 竹翠将长发撩到一侧,语气粘稠又勾人地开口:“平白无故大晚上跑到我竹苑旁吹笛,又将我打伤,现在又搂着我把我抱起来。叶公子怕不是暗自思慕于我,怕被别人发现才还手的吧…” 叶青一怔,连忙回应:“竹翠姑娘误会,在下只是今日感念良多,特地找这无人之处吹笛诉愁,不料姑娘居所在此,打扰到姑娘并非本心,还望姑娘见谅。” 竹翠衣摆在夜风中轻飘,她缓缓走到叶青身前,仰头看着这个高大挺拔的男子一脸慌忙,心中更生出想再逗逗对方的想法来。 “叶公子,我腿好像方才与你打斗时受伤了…有些走不动…” “那…”对方缓缓靠近,叶青急忙将眼眸从竹翠身上挪开看向别处,思虑了许久,憋出一句:“那姑娘可使用穿梭术,穿回住所。想必此地距离姑娘居所不远,在下是男子,多有不便。” 竹翠心中暗骂:蠢货,明摆着老娘这是要你抱着或者背着回去,这都听不明白,怪不得看着不小了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 心中虽怒骂,她脸上却眉头微蹙,眼眶中滑落一滴清泪,声音微微道:“小女子天生气息重浊,难以修习法术…所以才练这摘叶飞花的本领防身…却不料公子本领高强…小女子不敌…受了重伤…”语罢,还轻咳几声,一副弱柳扶风摇摇欲坠的姿态,几乎就要晕倒在地。 “姑娘!”叶青赶忙伸手,竹翠也正好体力不支昏沉软塌地倒在他怀里,青丝拂过脸颊,叶青一激,又下意识想松开手。可怀中的人毫无力气,软的像一弯春水,若自己此时松手…这姑娘原本就被自己重伤,气息重浊恢复也差,怎还撑得住再一摔。 “罢了…姑娘,叶青冒犯了。” 叶青深呼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把躺在怀中的女子轻轻打横抱起,绿衫垂落,滑出一半雪白娇嫩的香肩,叶青蹙着眉别开头不敢往下看。 “姑娘,竹苑在何方向?” 竹翠窝在怀中,将头轻靠在叶青的胸膛处,听着胸内如雷如鼓的狂跳,微弱地说了一句:“西北方向走,我在一旁的西阁苑…” “好。”叶青抱着怀中柔弱的女子纵跃而起,踏着轻功就朝西北方向去了,没过多久果然看见一个竹苑,跃过篱笆后落身在竹屋门前。门没锁,叶青慌乱之下也只能推门而入。 若竹翠姑娘怪罪,来日再降罚也好。 如今她的伤势最重要。 竹苑其实就是竹叶青一系群居的一片地方,到处都是独立的竹屋,一家一户松散开来的,不像梅院是大家住在一起。 叶青抱着人转入里屋,本想找竹翠姑娘的闺房,可绕来绕去竟分不清到底哪个房间才是她的卧房。最先进的那个屋子里倒是有张床,可环顾一圈,周围桌子上,柜子上摆的全是清一色的暗器,飞刀、三棱镖、血滴子、袖剑、吹剑…叶青就以为这只是个兵器房,结果抱着人逛了一圈才发现,只有这间屋子有床…还真的就是这个小姑娘的卧室。 叶青垂眸看了一眼怀中闭着双眼眉头微蹙的女子,心中有些酸涩。 她天生修法困难,又是个女子,近身搏斗难免是短处,所以才练这么多暗器… 叶青撩开纱帐,将怀中之人轻轻放至床榻之上,给对方掖好了被子。见竹翠嘴唇有些干裂,准备去倒杯水来喂,可刚起身就被纱帐内伸出的一只手拉住了衣摆。 “你要去哪儿?”竹翠微睁开眼透过纱帐看着他,语气轻柔。 “在下看你…在下是想去给姑娘倒杯水。”叶青本来想说的是在下看你嘴唇有些干,想给你倒杯水来喂。结果转念一想,趁对方昏迷竟盯着人家姑娘嘴巴看,这种事实在太过无礼,就换了种说法。 “好…”竹翠松开了他的衣摆,幸好叶青方才抱着她逛了一圈,知道茶壶和水杯在哪儿。于是径直出去倒好了水,又去厨房拿了个勺子。拿好了又发现水杯太小,勺子盛不到水,于是又去重新拿了个陶瓷碗倒了水,才赶紧回到床榻边。 这一来二去花了不少时间,竹翠笑着说:“怎么这么久…真要是口渴的话怕是要被渴死了。” 话语之间,叶青掀开了纱帐正准备喂水,黑色和绿色的眸子相对,浮红于耳,叶青赶忙将眼神飘开,不敢再看。颤着说:“姑娘…见谅。既然姑娘醒了,那先喝水吧。” 竹翠摇摇头,依旧盯着叶青的眼睛说:“我的手臂也受伤了,既然公子都拿了勺子了,拜托公子好人做到底,喂一喂我吧。这下真的口渴了。” 同在竹屋内,两个虚影站在一旁。万长嬴凑到秦梅香耳边笑意吟吟说:“你这嫂子还挺会的。” 秦梅香垂眸,笑意苦涩,想到了之前封仙镇看到的那个白发妖媚的竹翠,喃喃说道:“只是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变成那样…” 叶青坐在床边,低着头一勺一勺将碗中的清水喂进竹翠有些干裂苍白的唇中,丝毫不敢抬眸看她。 “叶公子…你这是喂女人…还是喂鱼呢…” 听到竹翠调笑的声音,叶青才微微抬头,原来是刚才自己喂得急,对方来不及喝下的水都顺着下巴一路流淌,滑入衣中… 叶青瞳仁瞬间扩大,支吾着说了个“我…”又连忙挪开脑袋。 “你一晚要扭几次头,是我长得太丑吓到公子了才不敢看我吗…” “没有!姑娘很好看!” 话一出口,叶青才忽而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把碗和勺子往一旁的柜子上一放,急匆匆就站起了身,语气十分急促慌乱。 “姑娘…我…我…今夜不早了…姑娘早些休息!我…我…在下还有些事要先走了!” 竹翠见他转身抬腿就要跑,急忙叫住。 “我手脚都伤了,你就留我一个人?” 叶青都跑到门口了,听到这句话又突然站住脚,紧攥着拳头断断续续答道:“那…那明日我定请医师来给姑娘医治!” “不必医师,公子明日有事吗?”竹翠浅浅笑了笑,自己本来就是装的重伤,哪还敢让他找什么医师来看。夸了句好看就要仓皇而去,这叶公子还真是…竹翠埋头,明明嘴角快咧到耳后了还要憋着笑,生怕对方更加紧张。她只觉得,这人还真是傻楞得可爱啊。 “明日…明日无事,若姑娘不愿暴露居所,明日在下带伤药再来看望……” 叶青又是支支吾吾着把话说完,还没等竹翠回答说好不好,就如受惊的兔子般拔腿飞奔而去。他从竹苑中跑出来后硬生生用脚跑了许久,竟都忘了自己有轻功,忘了可以直接用法术传回梅院… 夏日蝉鸣声声,竹林中叶响飒飒,夜风也是温热燥人的,吹着十分滚烫,明明是银灰的月色映人青影,却好像正午的烈日照在身上一样。 叶青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从来没有过的颤动,从来没见过的绝色,从来没有过的慌乱与紧张。 他找了个地方打坐调息冷静了许久才略微凉快了些。正准备回梅院,却发现手中拿着的短笛不见了… 在…竹翠姑娘的卧房中! “啊啊啊啊!!”叶青一想到那个人的一双媚眼,微勾的笑,半滑落的衣衫还有顺着滑进衣衫中的清水…打坐白打了,他憋不住地仰天长啸一声。 清冷如冰叶公子叶青,彻底失态了。 待叶青拖着兵荒马乱的身躯回到梅院时,明明已入深夜,可他还很燥乱,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仿佛还有那个人的调笑,胸口处还有那个人的体温。 是自己在今日打斗中也受伤了吗?难不成是什么他不知道的毒药?或者瘴气迷香? 她既然手脚受伤了…明日是不是没法自己起来做早膳…要是夜间想喝水怎么办…还好今日走的时候盛好清水的碗就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也不至于口渴。 原本白日就去采买了东西有些疲惫,思来想去之下竟已经到了寅时,叶青还是困乏睡着了。 第二日卯时,巫医堂内。 林霖看着这个一大早就跑来梆梆猛敲自己房门的叶公子,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你重伤了…手脚都动不了了…所以找我要能治这些病症的伤药?” 叶青认真点点头。“嗯!” 林霖眯着眼咬着嘴唇,又重复了一遍:“你?重伤?手脚都动不了了?” 叶青恍然,突然左手捂着右手装作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呲牙咧嘴回了一句:“嗯!” 林霖面色为难,朝他点点头说: “哦…这…很难治啊…要不然你带我去找她看看?” 叶青忽然正色拒绝,言辞坚定。“不可,我答应了她不能暴露她的居所。” 话刚说完,林霖就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笑着说:“哦?她?” “不是她!是我!”叶青又赶忙圆自己的话,可怎么可能还圆得回来。 林霖忍俊不禁,站起身去药柜顶上拿了几瓶药粉,又抓了些草药包起来。最后拿一块布把所有的药包在一起递给叶青认真说道:“草药是活血化瘀的,分三次煎,一天一煎,一煎分三剂,一日服用三次,每次水高于药三指就好。药瓶中的药外用,红色是止血结痂的,白色是活血化瘀的,绿色是补益元气的。” “叶青多谢巫医大人。” 叶青接过包裹,熟记心中后连连道谢,正准备走,又被林霖叫住,语重心长交代了一句:“怀胎期间不可以服用活血化瘀的药哈!其余的可以用。” 叶青一怔,有些尴尬,道了声“好”就退了出去,直奔食膳堂小厨房。此刻厨娘正蒸好了包子馒头出笼,热气腾腾。 “劳驾…”叶青站到厨娘身后,将正在忙着给包子馒头出笼的厨娘吓了一激灵,转头看是叶青,才笑吟吟说:“怎么了叶公子,今日怎么这么早,早膳还没做好呢。” “劳驾给我五个包子五个馒头,包起来。”叶青行了一礼,厨娘倒是在原地傻了眼。 “包…包起来?叶公子是有事要出去吗?” “嗯!劳驾!”叶青认真答着。 “哦…那好。”厨娘拿了两张大的油纸,将包子和馒头分别包好,又用麻绳拴起来方便他拿。“叶公子,小心烫哈,刚出笼的。” “好!多谢!” 叶青接过两包滚烫的食物,背着林霖给的一包药就直直朝山下冲去,速度之快,厨娘只看见残影似乎都还留在原地,下一刻人就没影了。 此刻才辰时不到,叶青就已经站在竹苑竹屋门口了。 直到后来两个人在一起了竹翠才问他,“为什么那日拿着冷掉的包子馒头和中药站在门口等到巳时才进来?” 叶青答:“因为你没出来,我怕你还没睡醒,就没敢进去打扰。” 听的竹翠头冒青烟,虽说自己是装的四肢全瘫,可不都跟这人说了自己动不了了吗,怎么还想着在门口等着自己出来! 所以那日,一个在屋内装着四肢全瘫,生怕另一个早上来得早,看到自己能动就露馅了。 一个在屋外提着一大早要来的中药和早膳痴痴等在门口等到巳时,等着四肢全瘫的另一个人出来给他开门。 见此情形的秦梅香和万长嬴在一旁抚额摇头。 纷纷觉得,春心萌动害了卿卿性命啊。 第21章 斑竹枝3 自从那日叶青傻傻的提着东西站在门前等到巳时之后,竹翠转念一想,觉得太傻的男人真的不能搞那么复杂,还是简单直接来得好,于是便开始三天两头玩花样,每时每刻在调笑。 “叶公子,小女子这手还没好,怕还是给自己上不了药…又得劳烦叶公子了…” 竹翠半倚在床榻上,妩媚柔情的声音从纱帐中传来,叶青在榻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虽说不是第一次给竹翠上药了,可这个姑娘的花样总是特别多,总是逗得他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整整一月时间,除了沐浴之外,几乎洗衣做饭打扫庭院事事都是叶青亲力亲为。每天一大早去梅院食膳堂打包好早膳,又匆忙赶来竹苑,不过经过上一次竹翠跟他表面友善沟通实则暗讽他傻之后,他再也没有傻愣愣站在竹屋门口痴等了。 每日到了竹苑之后就进厨房给竹翠煎药,药煎好了又得喂到嘴里,烫了要吹凉,凉了要温热。擦药的时候时不时说两句荤话逗逗他… 叶青想到一半,觉得简直是… 羞于启齿。 “竹姑娘…在下觉得…孤男寡女总是这样亲密,不合规矩。”叶青思虑了好久,这一月来他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总觉得这样总归会毁了人家姑娘清誉,于理不合。 可为何夜里又总是盼着白天? 这一点叶青实在想不到理由。 “叶公子这是…不想负责吗?”竹翠语气低落,在床帐中似乎垂垂欲哭。 叶青一听这话倒是愣住了,拿着药瓶子呆呆立在原地,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懵的。 负责…叶青心里很慌。 对…自己摸了人家身子,又抱了人家,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月之久…还为人家抹药… 一开始或许能说是因为误伤了人家而愧疚,所以给人家送饭疗伤抹药…那现在呢?一月之久,现在呢!也是吗,也是因为愧疚吗。 真不是东西。 叶青猛然抬手扇了自己一嘴巴子,声音清脆。他咬咬牙,认真回道:“是!竹姑娘说的对!若竹姑娘愿意,叶青也十分欣喜!” 竹翠听到他打了自己一掌,在帐内忍不住低笑,却还是假作不解问道:“小女子说的是让叶公子负起打伤小女子的责,那叶公子说的负责又是什么意思?” 叶青刚下定的决心一下子又被这句话击了回去…跌入冰霜谷底。 羞!愧! 原来人家,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我…我…”叶青是个不会说谎的,脑子里只要一想编点东西就会停顿,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个什么来。若是顺着竹翠的话说自己只是想为误伤她而负责,那又真的太不是东西了。 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叶青面色绯红,胸中慌乱,支支吾吾一边放药一边道歉个不停,又拔腿想逃。 “对不起!对不起竹姑娘…是在下想多了…是在下逾矩…在下…在下…” 可这次他却没逃掉,一个温热的胸脯贴了他的背脊,从后面紧紧将他搂住。一个温柔的嗓音从耳边传来,耳廓上还有温热的呼吸,轻柔,绵长。 “你没有…” 叶青霎时脑内嗡鸣,以为自己没听清,又喃喃问了一句:“什么?” 竹翠在他身后轻轻一笑,重复了一遍: “我说,你没有想多。我就是那个意思。” 此刻,日光穿破躯体映照在叶青心中,他只觉得一片空白,僵硬,他想不到任何能描述这种感觉的语句,或许只此一瞬: 他二十年来平静如死海的一颗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竹翠感觉怀中的人背脊僵硬,松开了手,转而走到叶青面前,轻轻牵起他紧紧攥着的手,面对面看着这个男人黑色纤长微微颤动的眸子,水波流转,面若桃花。 她说:“我说我第一眼就看上你了,你信吗。” 竹翠低下头给叶青轻柔地抚开手指,没等对方回答,又自顾自说着。 “我说我这一月都是装的,其实就是想日日都看见你,你会生气吗?还有…我说我做的那些事,都不只是逗逗你而已…你信…” 你信吗? 竹翠话还没说完,叶青的手就从她掌中抽了出去,下一刻,她只觉得自己陷入到一个宽阔又有力的怀中。紧紧的,紧紧的,紧到颤抖,紧到呼吸灼热,紧到耳畔就是那人快要击出胸膛的震动。 叶青叹了口气,语气低沉又无奈,声音却在随着身躯细细发抖。 “竹姑娘,你不知道见到你的第一夜,我有多难熬。” 我以为那是愧疚,于是我匆匆赶来弥补,后来才知道,是我对你,心思不纯。 “啧啧啧…” “啧啧啧…” 两个在一旁观看全程的人靠在一起假模假样地用手捂着眼睛,又从指缝中偷看,满脸堆笑。 “我说叶公子那段时间怎么天天早出晚归的呢,果然我说的没错吧,你要有嫂子了。”万长嬴一边捂着眼睛偷看,一边蹭了蹭秦梅香的肩膀。 “那叶哥哥那日手里拿着的帕子应当就是这个姐姐送的吧。”秦梅香也看的起劲,望着两人瞧了又瞧,仿佛真的参与其中。 万长嬴侧头一笑对着秦梅香说道:“傻小子,还叫什么姐姐,叫嫂嫂了。”而后又继续看着幻境中两人的进度,突然着急忙慌摇了摇秦梅香的肩膀说:“来了来了,名场面,香香快看。” 竹屋中,二人紧紧相拥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竹翠低着头,从衣袖中拿出一块绣着竹叶的丝帕,红着脸握起叶青的手,将手帕轻轻放入这只粗粝的手掌中,再将手指又缓缓替对方合拢。低声道:“下次送女孩子礼物…别送精丹了…怪傻的。” “我只送给过你礼物…你不喜欢吗…我想着你…”叶青将手指攥紧,丝帕被紧紧镶入掌内。“我想着你曾说你气息重浊…就觉得…精丹能助你提升修为…” 竹翠语气轻柔,看着眼前这个面红耳赤,支支吾吾的男人答道:“我知道,我很喜欢。但是下一次…我想要其他的呢,特殊的。” 叶青垂眸,咬了咬下嘴唇,随后一脸认真地看着竹翠说:“那你等我,我很快回来…你等我!” “跑去找文夫人了…哈哈哈哈哈哈。”万长嬴在一旁捧腹大笑,似乎时光又真的回到了他和秦梅香坐在回廊上,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面如春风般慌乱的跑进掩香堂的那一刻。 笑着笑着,画面转变后,万长嬴忽然喉头一疼,竟惊觉有些苦涩。 二人跟着叶青的记忆回到了梅院,看着这个平日里冷峻的男人从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嬉笑声中仓皇而逃。看着他跟文夫人支支吾吾地交谈,看着他去清溪镇找富商用自己胸前的护心鳞石打簪子,吓得富商连连摆手。看着他独自一人坐在竹林中把鳞石捏来捏去,最后好不容易做了一根竹枝簪子,又欣喜若狂地赶回竹苑之中,去见那个轩窗内等着他的人。 一幕幕闪过,曾经好奇的一切都已明了。 只是都已是曾经了。 “竹…竹姑娘。”叶青急匆匆赶回竹苑,正气喘吁吁打算推门而入,但那个青丝披散,身着长衫的女子也正好站在门口,正等着他归来。 “回来了?” 美人一抬眸,胜过万般景。 初定情意的男女之间总会变得更羞怯,更小心翼翼。叶青和竹翠就站在门口,谁也没提要进去,就算身后是夜色,可身前就有明灯。 叶青粲然一笑,眸光闪闪,将手中那个握的紧紧的黑色竹枝簪子小心递上,递到爱人的眼前。 “我看你的头发总是披散着,给你做了这个。” 竹翠的瞳仁都霎时扩大了几分…她闭上眼低头浅浅笑着。“簪子…” 我一个不束发的人,收到了你送的簪子。 叶青见她低笑,肩膀微颤,以为自己又送错了,嘴巴都在打结:“你…你还是不喜欢吗?” 可对方只是抬起头看着他,眼里荡漾出波纹,眉眼间充满了笑意,竹翠说:“你帮我束发吧。” 二人进了里屋,竹翠坐在竹凳上背对着叶青,青丝流于指缝,触而生香。 这是叶青第一次为别人束发,也从未用过簪子,他站在身后将黑发绾起,又学着如何将簪子插入发中。折腾了好久,好不容易弄完,可还是有许多缕发丝像流水一样落于肩头。 竹翠透过铜镜看着自己,也看着身后的男人,垂眸低笑。 “你还真没说谎,这一看就是头一次给姑娘束发。” 叶青哽住,无奈地也跟着笑了笑。 竹翠又缓缓开口,语气轻柔又细腻。 “不过无妨,小的时候我母亲给我束发,母亲被修士抓走之后我就不愿再束发了,一直都是将头发披着。” 她抚了抚发簪,嘴唇微抿,又继续道: “那你以后要天天给我束发,这样我的头发就不会再散了。” 越是轻柔,越是令人心疼。叶青从身后轻轻将她的头靠在怀里,沉沉答了一句: “好。” 只这一句,重如千钧。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除去梅院中有特殊要办的事情之外,叶青每日都会去竹苑中与竹翠一起用膳吃饭,煎药疗伤。伤彻底好了之后又继续用精丹修炼,一年多时间二人几乎日日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但在此期间,修界调查玄清宗屠宗案的人手越来越多,玄山凌波镇又有蛇妖作祟,于是大家都想在这场浩劫当中打着调查真相的目的,实则以所谓的正当理由寻妖刨丹。 玄清宗虎妖屠宗案,原本一开始是没有任何头绪的,但不知是哪个宗门传出消息,说他们处理残局时,玄清宗几乎所有修士尸体身上都残余了虎妖的妖气,并且尸体的魂灵都被吞噬了。 此消息一出,打着除魔卫道的由头,宗门修士一呼百应,通通加入到诛杀虎妖,共屠蛇妖的阵容中来。 叶青梅院竹苑两头奔波,但终究考虑到梅院在瘴气结界内,又处于深山之中,王凡也并未透露出任何消息,暂且安全。可竹苑就在清溪镇旁不远的山底竹林之中,没有结界看护,竹叶青一系又不喜寒凉,深山顶上霜露寒气重,竹翠自身本就气息重浊阳气不足,难以承受寒气,无法一同回到梅院中生活。于是叶青就花了更多时间在竹苑守着竹翠。 原本一切都很平静,竹叶青系和王蛇系都习惯居于林中,很少参与妖族与修士的纷争。 直到立冬前一夜,竹苑被袭。 夜里,忽然竹屋的门被急促地敲响。 “翠姑娘!翠姑娘!” 竹翠听到呼喊,赶忙穿好衣物去开了门,门外是一个满身血污的竹叶青蛇妖。 “翠姑娘,好多…好多修士找来了,快逃!往山里逃!” “刘姐,你先进来,进来说。” 竹翠赶忙环顾四周,把惊慌失措的刘姐拉进屋内,叶青原本在洗衣服,听到嘈杂声也急忙去竹翠身边。 刘姐拉着竹翠的衣袖一边哭一边着急忙慌地说,鼻涕眼泪混着血涔涔往下落。 “翠姑娘,你修为不高,你赶紧逃,和叶公子快走!特别多修士找来,东阁院那边正在拖着让我来报信,让老弱都先逃,往山里去。” 叶青闻言,看向面目严肃的竹翠问道: “翠儿,走吗?” 竹翠将哭的腿脚无力的刘姐扶起,转头看着叶青,言辞坚定。“不走。叶青,你呢。” 叶青知道,整个支系的存亡竹翠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走得开的,若要丢下她一个人面对这些,更不可能。于是他的目光坚毅看着那双碧绿的眸子,只说一句:“我陪你。” “刘姐,你先别慌,还有哪些没通知到的你先去,我和叶青去东阁院帮忙。” 话语之间,竹翠已经去拿好了暗器,牵起叶青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叶青,我们一起。” “好,我们一起。” 二人三步做两步轻功越于竹间穿梭,紧紧牵着手,朝着嘈杂和火光之处奔去。 东阁院,刀兵四起,尸横遍地。 一群修士中紧紧围了十几个竹叶青系的蛇妖,缓缓举着剑走近。 “一群废物还装什么壮烈。妖就是妖,害人性命就不该存在这世间!” “势与竹叶青系共存亡!” “势与竹叶青系共存亡!” “势与竹叶青系共存亡!” 齐声声三遍撕心裂肺的怒吼从包围圈中传来,震响彻天,字字泣血。 电光火石间,竹翠跃身而上,口中跟着大喊:“势与竹叶青系共存亡!” 万千飞叶如刃如刺朝东阁院中的修士击去,这群人出招格挡,而一绿一黑两个身影从屋檐之上冲刺而入。 “蛇煞!” 叶青低声怒喝,青黑色的妖气自他体内汹涌杀出,包裹了整个东阁院,瞬间冲破了这群修士的包围,余下那十几个蛇妖见状也纷纷反击。 “嚯哟,来了个大的。” 一修士提剑朝叶青冲来,金光四溢杀气腾腾,将叶青逼退。几击下来,叶青竟都无法挡住对方的剑锋,再是闪避就只有输了。 下一道剑光袭来时,叶青转身立于原地,凝气做刺。顷刻间,剑锋刺穿他的胸膛,手中的灵刺也刺穿了对方的胸膛。 这一击,对方刺偏了些,而叶青却正中对方心口。 “我胜了。”叶青喉咙一热,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还没来得及喘息,另一侧缠斗之中传来一阵令声,苍穹之上化出无数把悬剑。 “万剑承宗,极生万物,穿!” 悬剑朝地上霎时飞来,能将所有的人击穿,这是一招敌我不分的狠毒招式。叶青看到那个绿色的身影也站在日光之下,来不及多想,跃身而去。 疼。 竹翠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如泉如瀑的血从叶青的胸膛中流出,浸染青衫。 “啊!!!!!!” 这一刻,除了这声凄厉的喊叫,身边再无其他的声音。 “走。”叶青撑起身,拖起那个被自己染脏的女人,用最后的力气跃身而起。而刚刚那个投放剑阵的修士也随之追来。 “飞灵镖!” 竹翠朝着身后的人猛然投出几十枚由灵气凝成的飞镖,那修士提剑格挡之余速度慢了许多。随后二人相互搀着跑进了一片深林当中。 竹翠赶忙将叶青抱在怀里,却力气不够抱不住,两人重重摔到地上。她颤着声呼喊着。 “叶青…叶青!” 叶青咬着牙忍着疼,看着竹翠喘着气说。 “你先…藏起来…我会回来找你。” 竹翠使劲摇了摇头赶忙回道:“不要…不行…” 叶青撑起身,提气凝了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断断续续说:“你没什么妖气…躲起来…他们找不到你的。我…去引开。” 杀气逼近,来不及多想了。 “翠儿,等我。” 没等竹翠再拉住他,叶青就撑着身一跃而起,放出妖气往反方向跑去。那修士察觉到妖气也随之跟上。 叶青跑了很远,确保对方已经找不到竹翠以后才停住了脚。那修士也落在他身后,言语轻蔑,抬眉看着他。 “修为这么高,看来应当是魂灵纯澈的蛇妖。另一只那种废物的妖丹拿来也没用,你的才真是珍品。” 叶青转身,黑色的眼眸中烈焰燃烧,杀气腾腾。“凭你?一个连自己人都不放过的贱种?” 那修士被骂得一愣。 趁那修士分神之间,叶青抬手聚起黑气,往自己身前一覆。 再次落地,就已经落到梅院的屋檐之上了。 第22章 斑竹枝4 看着这一幕,万长嬴衣袖下的手狠狠攥紧。 接下来就是叶青与自己的交谈了… 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青筋暴起,浑身气的颤抖的秦梅香,更不敢让对方看下去。 “香儿…要不然我们…别看了。” 可言语之间,画面还是一直在变换,在重演。他们的交谈,叶青的嘱咐,通通都在回放。 秦梅香咬紧牙关,竟笑出了声,只是这一声笑很冷,很凄凉,像霜风。 “呵,所以,这个时候你就已经决定了要走了。叶哥哥也是。” 他抬起头,猩红的眼看着万长嬴,面色痛苦,强忍着泪。“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立冬那天,我觉得我是最幸福的人。结果你们一个重伤,一个早就预谋着要假死。哈哈哈哈哈…师尊,你们真的是。捉弄地我好苦啊…” 秦梅香双手捂住脸,泪水从缝隙中滑落,止不住地抽泣着,声音嘶哑至极,满是自嘲。 万长嬴皱着眉,心里刺痛。 “我和叶公子也是…” “也是为了我好?为了梅院好?为了让我开心所以陪我逛街告别?你们不想添麻烦,就一个撑着重伤陪着我逛了一整天,一个做了假死的局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秦梅香呜咽着。 万长嬴垂眸,将他搂在怀中,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 “师尊,我没有怪你们…我是怪我自己…我在怪我自己…” 我怪自己蠢,没看出来你们的为难。我怪自己无能,没留住你们。 画面一幕幕流转,叶青那日撑着伤回去找到竹翠后,二人搀扶着去了一个更为隐秘的地方重新筑了一个居所,由于已经在修士眼前露过脸,为了不给梅院带去麻烦,叶青再也没有回过梅院,从此以后也没有了任何踪迹。 在叶青的记忆中,美好的生活总是流转得很快,似乎在他心里,这些光阴都过得太快,永远不够。 叶青和竹翠在新的居所中安稳隐居了一年多,忽然某日,一个黑衣人竟在夜中来这里找到了他。那黑衣人也是拖着伤的,黑色的斗篷蒙面,只能看得见眼睛,那也是一双纤长的蛇眼。 黑衣人对叶青说了一句什么话,幻境中都听不清,但叶青的眸子瞬间就缩紧,面色紧张。 说完这个消息后,黑衣人就走了,只留叶青一个人站在院中久久不动,仿佛那消息是什么定身法术一般。 竹翠在屋内见他许久没进来,就披了件袍子出来寻他。 “叶青,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竹翠正笑着说话,忽而笑容僵在了脸上。 叶青缓缓转过头,眼眶中全是泪,他急促地呼吸着,仿佛快要缺氧了。 “翠儿…我要回梅院…” 竹翠看他这副样子,赶忙上去将他抱住,轻柔安抚着。“发生什么了…” 叶青呼吸越来越急促,说话都开始说不清了,豆大的泪落到竹翠的手上。他哭着颤颤巍巍地说:“梅院…梅院…梅院出事了。” 秦梅香听到这句话,猛的回头看向幻境画面。 所以…所以…叶哥哥的死和梅院有关。 幻境之中,叶青松开了搂着竹翠的手,牙关打着颤说:“翠儿,我必须要尽快回梅院,你在家等我。我很快回来!”随后一歪一倒地朝远方跑去。 竹翠看着叶青慌乱的背影,垂眸看了看自己。 “好吧,那就等你回来再跟你说。” 梅院在山顶,冬日总是大雪纷飞的,洁白一片中摇曳着娇嫩的腊梅花,暗香悄然。 可这一刻,却是红梅绽放,血浸枝头。 待叶青穿梭术传回梅院庭中时,只觉得腿脚无力,触目惊心。 这一幕秦梅香太熟悉了,他从清溪镇买好糕点回梅院时,也是这一幕,一模一样,只是那时叶青已经不知去向。那时一向热闹的梅院静得可怕,只有遍地横尸,鲜红的热流融化了庭中的积雪,像一朵盛开的红梅,嫣红,腥臭。 忽然,一双手蒙住了秦梅香的眼睛,身后传来万长嬴沙哑低沉的声音。 “别看。” “啊啊啊!!!!!!!!!!!” 被蒙住眼后,耳边只听见叶青的嘶吼,悲痛欲绝,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凄厉。 秦梅香感觉心脏被狠狠揪住,喘不过气来。这是一种熟悉的痛,在胸腔之中,吐不出咽不下的痛,是他经历过的痛,难以言说的,无法忍受的… “痛…” 他声音颤抖,自己都紧紧闭上了眼,眉头皱成了一张揉乱的宣纸,睫毛在万长嬴掌中震动,宛如蝴蝶翩飞。 “那要不要出去了。”万长嬴死死咬着自己的后牙槽,尽量平复着自己的语气,尽量温和,尽量安抚。 “师尊…痛…” 如犬兽哀嚎,如婴孩凝噎。 万长嬴松开捂住眼睛的手,将秦梅香的头紧紧按在胸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走之后你这么痛苦…我不知道会发生这些…对不起…对不起。 他还是没说出口,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我说什么,守着等总会等到的。” 幻境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奸诈又沾沾自喜,是那个修士,那个屠杀竹苑的,最后为了独吞妖丹将所有修士和蛇妖一同杀死的修士。 叶青松开怀里抱着的文夫人的尸体,口唇颤抖,额角青筋暴起,怒不可遏。 “又是你…” 杀气四溢,火光熊熊。 霎时间,梅院四处都窜出了修士的身影,原来他们一直藏在梅院之内守株待兔,就等着猎物上钩。 “你娘死了,许你哭一会儿。方才将她折磨了千百次都死咬着牙不说你的下落。这不,你还是来了。” 叶青听了这番话一瞬之间就反应过来了。怪不得方才没看到小公子的尸体,原来已经被文夫人藏起来了。他松了口气,幸好,把他当做小公子也好,这样就不会再找了。 那领头的修士看到叶青的脸,了悟般大笑,讥讽地盯着地上的尸体。 “哈哈哈哈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孽畜。上次就让你跑了,这次…” 话说一半,那修士就灵光一闪冲击而来。 “给你娘陪葬吧!” 噌—— 剑气凌厉从叶青脸庞擦过,映出一条血痕,叶青双足一点,凌空跃起,霎时之间拔高数尺,落于梅枝之上。 叶青屏息之间,身后的黑气化作一只血盆大张的巨蛇腾于空中,朝底下的修士冲去。 一般的修士根本挡不住这一击,纷纷被巨蛇掀翻在地动弹不得。可那个领头的修士似乎比上一次打斗更强了,灵光笼罩全身,一招之间就将巨蛇打碎,化作黑烟飘散。 那修士蔑笑道:“不自量力。” 叶青见状,猛地向后翻腾,一把利剑正好落于刚才的地方,咫尺之遥,寒光锐利。 “唔…” 背脊撕裂般的疼痛袭来,数十把锋刃从叶青胸前穿出,原来方才那把剑,只是声东击西。 霜雪中,温热的液体从胸腔涌出,击碎了他的心脏。 一声轻飘飘的“死吧。”,霎时千万束金光闪动,从天幕之上落下,又是同一招。只是这一次,叶青实在没力气逃了,他被利刃钉穿在屋檐之上,动弹不得。 那修士也越身而上,站在叶青的身旁,自上而下俯视着。 “我说了,我要你的妖丹。” “叶哥哥!!!不要!!”秦梅香大喊,却触碰不到那个黑色的身影,他什么也做不了。 万长嬴闭着眼,紧紧抱着他,一刻也不敢松。 叶青喜欢穿黑色,因为黑色是最看不清血迹的颜色。可这一次不同,被刨开的腹部血肉外翻,被霜雪凝固的血液如小溪蜿蜒,黑色的衣衫几乎全被剑刃割破,只剩下猩红开裂的伤痕。 大战之后,梅院又静了。仿佛夜里大家都睡着了一样,安静,祥和。梅树依旧在风中摇曳着枝头,香味被血腥掩盖,金黄被嫣红浸染。 一片狼藉。 竹苑之中,竹翠来回踱步,等了许久不见人归来,有些着急。她觉得心中很慌,忽然某一刻有一种窒息般的痛楚传来,难以忍受。 已经两个时辰了。 竹翠踌躇了很久,决定还是要去看看,她将暗器一排一排绑到身上,关好门后踏着轻功往山顶上去。 虽然没有去过梅院,但好在叶青以前给她讲过,叶青说梅院在山顶之上,所以每年冬天都会下雪,总是很冷,不过梅院里文夫人种了很多腊梅花,下雪的时候就会盛开,金黄色的一片片,在雪里甚是好看。腊梅花还很香,幽香阵阵,很好闻。梅院里还有小公子和先生,小公子很可爱,先生也很好。 他说梅院里很热闹,侍卫们总是嬉笑打闹,一点规矩都没有,很轻松。 他说梅院很漂亮,文夫人很好,见到竹翠了肯定会很喜欢她,但是回不去了,被修士盯上以后再回梅院怕带回去麻烦反而害了他们。 他说等哪天小公子和先生下山,就带他们来做客,他亲自下厨。 可明明不一样。 竹翠立在门口,目光呆滞地看着里面。她喃喃着轻喊:“叶青…” 而后奔进院内寻找,在庭院中翻看着所有穿着黑色衣服的尸体。 “叶青!” 没有,没找到。他是不是已经走了,回去找自己了。 “叶青!!!!!!” 一句近乎是嘶吼的呼喊,终于得到了一句微弱的回应。 “翠…儿。” 在屋檐之上,竹翠翻身跃了上去,还没站稳就瞬间瘫软在地,她是一片空白地爬到叶青身前的。 而那个烂泥一般柔软的男人,那个浑身血肉模糊的男人,尽管一句话都会被涌出的血液打断好多次,可还是在细声地,温柔地问她: “你…你怎么…来了…” 竹翠觉得自己要疯了,窒息般的疼痛让她要疯了! 她喃喃,颤抖着手想帮叶青按住伤口“不行…不行…你…不可以…”可腹部那硕大的裂口却止不住地往外涌出血液。她的衣衫,又一次被染红了。 “叶青…我们有孩子了…有孩子了你知道吗!我昨日才知道的!我们有孩子了!叶青!!!!” 竹翠凄厉的嘶吼着一个喜讯,告诉着她要将离去的爱人。 豆大的泪水涌出那双妖媚的眼眸,模糊到再也看不清。而叶青苍白的面容上却扯出一个笑,嘶哑着说道:“对…不…起。” “不行!”竹翠怒吼,双眼中满是血光。 “你不能死!!” 她对着男人大声喊着,生怕他听不见。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不可以死…你说了会回来的,你说了很快回来的!你说了要给我绾一辈子头发的! 我有办法…有什么办法… 有办法的… 竹翠深吸了一口气,苍凉绝望地看着这个连睁眼都快无力的男人,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轻声道:“叶青…你不会死的。” “魂灵聚里,乾坤定型。” “今附吾体,肉从血生。” “附灵共生术!”秦梅香颤颤道,“是竹姐姐自愿把叶哥哥的魂灵附到身上的。” 绿色的灵力暴涨,散发在竹翠的身后,千丝万缕间穿入叶青的口鼻,五脏六腑。 “叶青!来!” 这声呼唤,绿光将一道黑色的魂灵从破烂的躯体中拉出,猛的钻回竹翠的印堂中。霎时之间疼得这个一向柔弱的女子喊不出声,冷汗浸透。 魂灵越收越多,一头乌黑绾起的长发,也从头顶开始化成霜雪一般的白色,可触及到那根黑色的竹枝簪子时,灵光竟又往回退了出去。 护心鳞化做的鳞石,有庇护心胸之效,修为越高的蛇妖护心鳞就越坚硬强大,能使敌人利剑无法穿体。 而叶青的护心鳞,早已交给了她的爱人,用一个笨拙的方式,妄想护她最后一次。 可这一次,是竹翠想要护他。 霎时之间更多的灵力奔涌而出,将那黑色的魂灵更加用力往自己身体里拽,一声脆响,竹簪断裂,青丝垂散,没了阻挡之后,瞬间变成白发,披于肩前。 竹翠俯身,将头靠在那个熟悉的胸膛之上,听着那曾经为她如雷如鼓的声音,越来越慢… 越来越慢。 一阵风袭来,吹动梅树的枝丫,飒飒风响,淹没了最后一声跳动。 竹翠轻轻抱着这个尚有余温的身体,闭上眼,仿佛如从前抱着他一样,喃喃道: “叶青,簪子断了,我的头发又散了…你给我绾发好不好…” 附灵共生术生效后,附身的魂灵就会开始汲取被附身者的灵力,精血。且还没化出肉身时需求的量少,化出肉身之后就会汲取越来越多。 腹部一阵绞痛,竹翠紧紧皱着眉,死死咬住嘴唇忍着疼。她撑起身子,将那具在雪中变得冰冷的尸体用灵力托起,摇晃着跃下屋檐,朝门外走去。 她没把叶青带回新的居所,反而是回了竹苑。上一次的战场在东阁院,所以西阁院几乎还和以前一样,只是落了灰。 竹翠推开门,将叶青放回床榻之上,托着腮静静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庞,还是那么好看,英俊,清冷…还有一股傻气。 “你口渴吗?我看你嘴唇有些干。” 说罢,她就去井中打了一点清水,装到洗干净的陶瓷碗中,又放了个勺子才回到床边。 “我喂你好不好…” 竹翠轻轻问,像是怕把那个称得上是血肉模糊的人吵醒。 一勺一勺的清水往那个紧闭的口唇中一点点送去,可还是从齿缝间滑落出来,竹翠又轻轻用衣袖给他擦干。 “那等你醒了再喝,我先放着。对了…我头发变白了,你会不会觉得我丑…” “你送我的簪子断了…你会不会生气…” “我去折根竹枝把头发绾起来好不好,你说我这样好看。” 竹翠将清水放到一旁的柜子上,轻轻起身把床帐拉好,绿色的长衫被染上一大片的血迹,宛如春日里盛开的花。她走到竹林中正欲折竹,却又停下了手,坐到叶青以前坐着吹短笛的石头上,呆呆撑着下巴,看着远方。 嘴中喃喃重复着初见时的话: “谁人在此吹笛?” 这次却无人应答。 她垂眸,捂住脸,终究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叶青…簪子断了…” 满林的湘妃竹在风中摇曳,冬风吹过竹叶飘洒,泪水浸在石头上留下点点痕迹。 斑竹枝,斑竹枝 泪痕点点寄相思。 第23章 若尘师兄你真的很吵 回竹苑后,竹翠守了叶青很久,久到她自己也记不清时间,只记得每日像他曾经照顾自己那样照顾他。 冬天那么冷,可那具尸体还是开始腐烂,变得不堪入目。后来容颜越来越苍老,皮肤越来越干枯,腹内的绞痛也早已消失,竹翠知道,到时候了。 她抱着那冰冷的枯骸,在竹苑附近给叶青找了块地,埋了。 她坐在那土堆旁,皱巴的脸上挤出一抹笑。 “叶青,你听得到吗,我要走了。” 她用手将白发捋到一侧,一手撑着头,握起一把泥沙,轻轻撒到那土堆上,可泥沙太细,风一吹就斜着飘散开。 竹翠低着头,语气低落。 “我现在是不是太丑了,你不愿意看我,还要把头撇开。” 竹翠撑着站起身,如今的躯体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她的修为不高,就算尝试过服用精丹修炼,也还是杯水车薪。 “叶青,别让我等太久了…好不好…” 说罢,摇摇晃晃的身影朝远处走去,白色长发拢在肩侧,她随手折了竹枝,看了看,又扔下了。 “小时候,五六岁那会儿吧,我还在和父亲母亲一起生活,父亲夸我头发又黑又多,披着好看。后来父亲被抓走,找不到了,或许是死了。母亲悲痛,说看着我披着发就会想到父亲,所以总帮我把头发束起来,好不容易习惯了母亲给我束发,结果母亲也死了。我自己一个人待了十多年,没有再束过发…再到后来遇到了你…” 声音越来越远,到最后只有哽咽的一句: “罢了,我从小就不爱束发,傻瓜。” 至此,幻境熄灭,化为流萤垂落,又凝于万长嬴指尖。 秦梅香的意识忽而回到实境当中,发现自己还坐在念梅园听香阁内,还有些恍惚。 “没了?” 万长嬴点点头,神色复杂,沉声回应着:“没了,想必是竹姑娘那时的身躯已经承担不起附灵共生术的汲取,所以叶公子和胎灵的神识都在此刻停止了。” 秦梅香垂眸,静静坐了好一会儿。思绪还停留在幻境中出不来。 竹苑被袭,那个报信的黑衣人,为什么梅院会暴露位置?而且根据封仙镇陈家被灭,初步可以断定那个害死叶哥哥和屠杀梅院的修士就是陈家的…还有竹姐姐临死前提到了怀光宗… 梅院被屠,母亲惨死,当初怀光宗来梅院寻查时收留自己,在落西山屠虎妖时被莫名丢下,又被师尊带回牛鼻宗…还有自己的佩剑树枝。秦梅香沉思许久,将所有线索联系起来,想必跟怀光宗脱不了干系。 看来查找梅院被屠的真相,要从怀光宗入手。所以这次玄山试炼大会,他必须去,且必须要第一个登顶。 看完记忆之后,秦梅香其实心中非常难过,可当下不该难过,找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才是最终的目的。 从梅院满目陈尸的那一刻开始,他要做的,就只有复仇。 整理完所有的线索后,秦梅香抬眸,才发现万长嬴一直在一旁撑着头盯着他看。见他终于睁开眼睛,万长嬴挑了挑眉问道: “想完了?” 秦梅香浅浅一笑,点点头。“嗯,想完了。” “那就睡会儿吧,昨日降妖也累了。” 万长嬴松开了撑着头的手,稍微坐直了身子,拿起茶壶给秦梅香倒了杯水,又轻轻推到他身前。 万长嬴觉得,这个小孩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坚强,更理智,两个人就算脑海中想的是同样的事,同样的推断,可也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都在怕对方会担心,会伤心。 秦梅香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轻声道:“师尊,谢谢。” “什么?”万长嬴没听明白,为什么要道谢。 “谢谢你让我和叶哥哥见了最后一面。” 这一句最后一面,无奈又歉疚。 幻境中的最后一面也算数吗,你总对我说谢谢,但其实你我之间根本不必说这句话。万长嬴垂眸,低眉一笑,轻声回道:“不用谢。” 听香阁中,二人聊了许多事,例如这些年间的经历,自己的所见所闻,还有遇到的人。 一件一件,一桩一桩,了解得详细透彻。 曾经最熟稔的两个人,如今也要靠对方的言语来了解了。秦梅香还是有些不习惯,总觉得自己对那个人有了别的想法,不知道是他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五年之间,发生了太多事,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思想,以及面孔。 “师尊。” “嗯?” 秦梅香转过身,认真地看着那个眉眼含笑的脸。 “你知道立冬那天我娘问了我什么吗?” 万长嬴见对方面目严肃,也认真地回望着,仔仔细地看着那一双银灰色的瞳仁,摇了摇头。 “不知道。” 秦梅香端起面前的茶水,缓缓抿了一口。 “她问,我真的很喜欢你吗?” 是了,万长嬴记得的,那日秦梅香高呼了一句喜欢,可自己始终没有听清文夫人到底问的什么。总觉得,或许秦梅香是喜欢下山,或许是喜欢糖果,又或许是喜欢别的。 总之,少年人的喜欢,可能是师徒之情,可能是教导之恩,总之不会有自己那么龌龊。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自己又比他大这么多岁,怎么敢奢求别的呢,自己看着他长大,又是他的师尊,怎么敢奢求别的呢… 万长嬴挪开眼神虚掩着嘴,沉沉咳嗽了两声故意撇开话题。 “咳咳…先…回房补觉吧,好好睡一觉,剩下的我们以后再说。” 秦梅香也学着他之前托腮的样子,手撑着脑袋歪着头看向那个眼神躲闪的男人,解释了一句: “叶哥哥我也很喜欢,梅院里的每一个人我都很喜欢。” 万长嬴心中巨石一沉,只想到两个字:果然。 果然是…一样的。 “但是对你的不一样。” “什么?” “没什么,师尊好生休息,弟子先告退了。” 秦梅香说完,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就起身行礼出去了,只留听香阁内一人白衣枯坐。 他没敢等,没敢听。自己解释这一句的意味到底在哪儿自己也分不清,连那句喜欢似乎也变了味道。秦梅香记得十一岁那年说的感觉分明和现在不一样,同样一句话,如今一下子说出口反而还要解释好多句,可他嘴巴快,一下子就把“对你的不一样”也给抖了出来。 什么不一样,哪儿不一样。 很微妙的不一样,他自己也还没分清,干脆就急匆匆逃了,不想再让对方有多的时间去想。 果然如秦梅香所想,他逃得快,且逃得一本正经面无改色,让枯坐半天的这个人脑袋空空,坐也不是睡也不是,压根不敢深入去想这句“不一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或许一个是亲人之情,一个是教护之情。 万长嬴还是觉得,小孩子说的喜欢,和他所想的肯定不会是一个意思。 待秦梅香都已经躺上床了,万长嬴还在听香阁中坐着喝茶,愣愣望向院中的黄白交错,梅香扑鼻。 一天一夜没睡只忙着除妖的三人一下子躺下去,就活生生补觉到了第二日清晨去了,若不是宋乐渝拉着肖若尘和廖梦芸来敲秦梅香的房门,他还依恋在梦乡中沉沦。 “秦师兄!秦师兄!”肖若尘睡得早,醒得也就比后睡的秦梅香早,精气神十足,敲门的手一刻也没停过,手劲又大,一声喊叫就把屋内睡得正香的人惊醒。 廖梦芸见他敲得起劲,屋内却没人答复,在身后柔柔开口: “秦师兄还在睡吧…要不然若尘师兄,宋师姐,咱们自己去吧?” 宋乐渝摸了摸廖梦芸的头,看着她一脸担忧,又捏了捏她软乎乎的小脸,笑着说道:“廖师妹怎么这么可爱啊!” 肖若尘不仅没停下手反而还敲得更起劲,回头也看了看廖梦芸,声音爽朗道:“这可是酉金长老交给我们的重要任务,每年咱们几个都一起的,秦师兄来了以后一直和师尊在忙,这次一定要带上他!”话一说完,又盯着门板使劲敲,朝着门内大声喊:“秦师兄!出门逛街啦!” 秦梅香还没睡醒,本来不想理的,想着肖若尘或许敲了会儿发现没人应就会走了。结果没料到对方不仅没停,还一直叫他,就连宋乐渝也加入了呼喊的阵营,吵得他也实在是没心思睡了。 他支起身晃了晃脑袋又揉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肖若尘把嘴巴贴在门板上凑着喊,似乎还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够大,怕对方睡得沉听不到。 “秦师兄!出来逛街了!” 吱呀—— 木板门忽然打开,肖若尘此刻嘴巴还正贴在门上,一下子脱力往前猛地踉跄,差点把面前睡眼惺忪的人扑倒。 宋乐渝和廖梦芸瞬间用手捂着眼不敢看门口这两人,肖若尘踉跄后怕摔倒就胡乱找个东西扶,结果此刻就双手搭在对方的肩上,和秦梅香的脸只有寸微之距,姿势清奇令人瞠目结舌。 肖若尘凑近的大脸上忽然咧出一大排白牙,嘿嘿冲着秦梅香尴尬地笑了笑说:“秦师兄,你醒了怎么也不回我一声…” 秦梅香也抿嘴挤出一个笑,眼睛都还没睁开,悠悠叹了口气。 “若尘师兄,你真的很吵…” 肖若尘还咧着个大嘴:“酉金长老说让咱们一同下山去采买元宵节的物品,布置牛鼻宗。” 廖梦芸松开了捂眼睛的手,发现二人交谈时竟还保持着那个十分奇葩的姿势,温馨提示着: “要不然…若尘师兄先换个姿势,让秦师兄梳洗一下再说…” 秦梅香听到这话才缓缓睁开眼睛,就看到肖若尘一脸嬉笑,眉头皱了皱。 这位师兄真的是跟他初见的时候越来越不一样了… 肖若尘松开了手缓缓站直身子,冬日里大家都穿的厚重,雪飘落在身上也不觉得冷。秦梅香让大家都进他房中坐下,才去屏风后洗漱。 宋乐渝转头看了一圈。中堂,屏风,还有室内的摆放,都不是普通的弟子房配置,素雅却又精致,完全跟长老房一样的大小了。 “秦师兄…你的卧房好大…” 肖若尘表示认可,使劲点了点头。 秦梅香洗完脸束好头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才缓缓走了出来。可这一身打扮却和堂内坐着的三人完全不同,头一次见秦师兄穿黑色的长袍,他们也瞬间微张了嘴… “我好了,你们方才叫我什么事。” 上次从怀光宗回来自己满身重伤,师尊将自己带回牛鼻宗之后本以为衣服物品都只能留在那儿了,结果师尊考虑得十分周全,事后派了人去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打包带了回来,怀光宗的宗袍配饰一样没拿,自己的私人用品却一样不差。 秦梅香瞧见这三人都只是呆愣愣地盯着自己看却不说话,有些疑惑地由上至下检查着自己的穿着打扮配饰,还以为有什么遗漏。结果检查了一圈都没问题,反而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 果然是男要俏,一身皂。 秦梅香穿黑色衣服确实是很好看的,虽说年纪不大,身形还没长全,但因为他本身就俊俏,在怀光宗时又常常被派出去降妖,肤色微黑,一身肌肉锻炼得紧实有力,斗篷下宽肩窄腰,就算衣服厚重也遮挡不住挺括的气质,十分俊朗出尘。 “若尘师兄?宋师姐?廖师妹?”秦梅香微微倾斜着身子看着发愣的三个人,轻声喊着。 “哦!秦师兄,是这样的,每年元宵节之前我们都会下山去镇上买点红布啊,花灯啊,还有烟花回山上,其他长老的大弟子居所大多都在别的山头,所以往年都是我们几个去,这次想着喊上你一起,以后咱们也一块儿。”肖若尘先反应了过来,急忙回复。 肖若尘一边说,一边伸手在背后轻轻拍了拍宋乐渝和廖梦芸,这才把这两个小女孩给拍醒过来。宋乐渝接着肖若尘的话说道: “对啊秦师兄,快元宵了,咱们一起去山下逛逛。我们山脚下有一处镇子叫金灯镇,镇民大多都是以制作花灯为生的,可好看了。” 秦梅香拉了根凳子自己也坐下,给三人一人倒了杯茶水问道: “什么时候去?” 肖若尘抱着茶水喝了一口回道: “用完早膳后,咱们就下山。” 秦梅香微微点了点头,目似春风。已经好多年没有过过元宵节了,自从文夫人被修士残害之后,秦梅香就被带回了怀光宗。外门弟子很少有能去内门参与活动的,就算是过年也只是外门弟子私下聚在一起,大家一块儿烤火吃肉。更何况他常年在外,根本没有时间去过节。 有时除夕或春节元宵这种大日子,许多镇上的街坊四邻都挂上火红的灯笼,贴上对联门神,家家户户聚在一起喝酒吃饭聊天。秦梅香也只能披着斗篷走在街上听着别人的欢声笑语,默默淋着风雪去目的地降妖。 路过的热闹始终不是自己的,他又何尝不羡慕。秦梅香忽然想到了曾经在游历时听到的一首诗。 正月寒天雪,游客思我家 独行只单影,金灯映白杈 孑然无依者,又听人嘈杂 一月映一剑,梅头落霜花 第24章 小朋友们去逛街 牛鼻宗三大创宗元老分别是:掌门长嬴仙尊万长嬴,卯木长老江润之,酉金长老沈玉冰。这三位是当初玄清宗灭门后死里逃生侥幸活下来的弟子,为先宗主报仇后创立了如今的天下第一宗牛鼻宗。 牛鼻食膳堂内,四人面对面坐在一桌,肖若尘一边扒拉着碗里的饭菜,一边跟宋乐渝一起把两个长老的性格,名字,还有他们所知的具体情况讲了一遍。 廖梦芸因为入门晚,实则也就跟几个长老还有师兄只一起过过一次年,了解的也不多,就乖乖坐在一旁和秦梅香一起仔细听着。 卯木长老江润之,性情温和,身体羸弱所以主修天医法,为人十分和善,和自己的弟子隐居在牛鼻山一旁的天医山上一心种草药,所以偶尔也有弟子称他为天医长老,不常露面。秦梅香刚到牛鼻宗时只见过一面,之后就再没见过。 酉金长老沈玉冰,听肖若尘说的是,酉金长老这个人虽然是个女子,却脾气暴躁,言语毒舌,平时常年在外除魔卫道,是十二位长老中最逢乱必出的一位,每次受了重伤都是卯木长老给她医治,曾经还是玄清宗掌门玄清子门下的首席大弟子,修为了得,结界术十分精湛。 宋乐渝转头跟旁边认真吃饭的秦梅香说着: “明日卯木长老和酉金长老也要来念梅园一起过元宵,每年都这样过的,所以秦师兄明日要是见到酉金长老,千万要稳住。” 秦梅香抬头,嘴里的菜赶忙咽了下去,点点头说:“无妨,我能行!” 肖若尘顿了顿,放下筷子拍了拍廖梦芸的肩膀,笑的止不住发抖。 “秦师兄,你是不知道,梦芸师妹当初入门的时候因为年纪小,被酉金长老带在身边一起来过元宵,结果被吓哭了哈哈哈哈哈。” 被吓哭…到底是有多可怕才会被自己的师尊吓哭…秦梅香挤出一抹尬笑,毕竟今日还有任务在身,也没说太多,只是继续吃着饭。酉金长老的名声可谓是和长嬴仙尊在牛鼻宗的一样彪悍…让人好奇。 廖梦芸听着有人说她以往的丑事,摸了摸脑袋小声开口,声音还是那般柔和。 “其实…师尊还是很好的,只是当时我头一次入宗门…有些害怕。” 秦梅香点点头,一边吃饭一边看周围熙熙攘攘嘈杂欢笑的弟子,试图从一众弟子中找那个白色的身影,找了一圈却还是没找到… 师尊可能,还没起床吧,毕竟前两日忙活得累了。 宋乐渝擦了擦嘴,看着放下筷子来回转头的秦梅香开口: “秦师兄吃好了吗,吃好了咱们就下山了。” 几人用完早膳,就御剑朝金灯镇驶去。 牛鼻宗山下是一座大城,名为梅城,因巴蜀之中少见下雪,所以大多数人家都喜欢在院内种腊梅树。 一嗅腊梅香,便知冬日至。 家家户户种的腊梅树多了,城名也就唤做梅城了。梅城内大镇多,清溪镇前些日子受妖灵困扰之后人流就少了许多,很多人宁愿多走一些路来金灯镇采买观景都不愿去清溪镇,生怕丢了性命。 如今妖族落下风,天下宗门越发多了起来,实力也更加强盛。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已经习惯了这些天天御剑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小仙君们,看到了也不再觉得惧怕和稀奇了,反而还个个都想寻个仙缘入门入派去修仙,不求飞升天界,也求个安居清净长命百岁。 临近元宵的金灯镇早已布置得华光流彩四处通明,街头巷尾都弥漫着庙会的烛火气。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各家各户做来准备卖的花灯也一簇簇挂在房梁上晾晒,十分绮丽好看。 肖若尘和宋乐渝走在前头带路,廖梦芸年纪小好奇心强,绕着街边的小摊东看看西看看,三人身穿的都是牛鼻宗的宗袍——墨蓝梅花枝影袍,披着白狐毛蓝色大氅。秦梅香则跟在他们身后,穿着一身墨黑的银蛇衔月袍,外披玄色狐毛的直领大氅,虽然身量不高却依旧是风度翩翩佳公子,一派仙君模样。 “梦芸,先等等,别往前跑了。” 宋乐渝把廖梦芸叫住,转过身扒拉着肖若尘手里提的东西,在一样一样数着。“买了哪些东西了,若尘师兄你拎起来我看看。” “红布,纸花,鞭炮,倒福…怎么还有弹弓?” 宋乐渝抬头盯着肖若尘,只见这位小公子摸着脑袋把头撇开,目光看向别处嘟着嘴小声说:“顺带买点玩具回去嘛,反正也是酉金长老报账。” 宋乐渝无奈地挤出一个笑,看着多出来的弹弓,拨浪鼓,木剑,竹扎小蛇… “师兄啊师兄,你知不知道每年多出来的账是要我们自己补上的。” 秦梅香缓缓走到了二人身边,低头看了看肖若尘手里拎的东西,除了几样是正经的以外,其他的几乎都是零食和玩具。这位早已及冠的肖若尘师兄,也是童心未泯啊。 肖若尘嘿嘿一笑道:“以往不是也没补吗?” 宋乐渝翻了个白眼正欲开口,廖梦芸却不知道是从哪个摊子刚逛完,突然间窜出来指着那些小玩意儿说: “那是因为掌门仙尊给你拿走,跟我师尊说是他让你买的,然后替我们把多出来的钱补上了。” “哦!”肖若尘空着的那只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脑袋,一脸的恍然大悟。“我说怎么每年过完元宵之后我的小玩意都没了,原来是被师尊拿走了!害得我每年都得下山买新的玩儿!” 秦梅香看几人站在路中间交谈,也插了进去。“那师兄师姐,咱们还缺什么吗?” 见秦梅香给了台阶,肖若尘是连滚带爬地赶忙着下,急匆匆答道:“还缺焰火和花灯!” 四周的小贩都在费力吆喝着,看着路边上这几个小仙君穿着繁杂,配饰精巧,手里又提着一大堆东西,一看就是有钱的主。于是一个比一个声音喊得更大,就等着这几个来自己摊上买点东西回去。 “小仙君们,花生芝麻要不要,买回去做汤圆啊!我们这都是自己种的晒干的,保证又香又脆的!” “我们家的糖也好吃,吃一口保准甜到心里去了!” “小仙君!还有我家的焰火,一窜能飞几百丈,炸了开来是红黄橙绿青蓝紫啊,还带拖尾的!” 肖若尘听着这些吆喝,拉着秦梅香就跑去挨个挨个地买。香脆的花生芝麻汤圆馅!买!形状精致又好看的糖果!买!姹紫嫣红五颜六色还带拖尾的焰火!也得买! 一眨眼之间,宋乐渝拉着廖梦芸在身后就已经完全跟不上二人的脚步了。 “肖若尘!你再跑快点呢!秦师兄都快拿不下了你还在往他身上塞!” 一听这气喘吁吁连名带姓的怒喊,肖若尘脚下一顿。“遭了!宋师姐生气了…” 秦梅香双手拎着买的花生芝麻还有一大袋糖果,怀里抱着一个大纸箱子,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小焰火,有些艰难地转过身生怕手里的东西掉了。宋乐渝牵着廖梦芸的手朝二人走来,两个女生都累得哼哧带喘的,口里喷着白气。 “真的是,我和梦芸追着你俩屁股后面跑都跟不上,秦师兄抱了这么多东西你还往人家手里塞!秦师兄,给我些吧,我来提。” 秦梅香望了一眼自己抱着的东西,笑着摇摇头说:“不必,宋师姐,我拿得下。” 宋乐渝还有些微怒,听到秦梅香拒绝之后又指着肖若尘骂道: “你就知道欺负人家秦师兄脾气好还老实,要是我,直接就给你盖脑袋上了。” 秦梅香垂眸微微笑着,心里很暖和,比穿着大氅棉袍还暖和。耳畔嘈杂的吆喝,身旁举着花灯木剑来回跑动的孩童,还有眼前这几人的嬉笑怒骂。 一点也不吵,很热闹。 只是太久没有过这种热闹了,秦梅香记得,以前在梅院的元宵节也很热闹。 每次过年过节,梅院的侍卫们就会聚在一起来闹元宵,大家一块儿做饭吃饭,一块包汤圆,一块儿在梅树上挂好花灯,大红灯笼,夜晚一点燃就十分绚丽好看,热热闹闹的起个大火堆,围坐在一起淋着小雪,一点都不冷。 叶哥哥还会带着他下山买花灯,逛庙会。但是那会儿修士抓妖抓得紧,他也不会压制妖气,所以逛不了多久就得回去了。 秦梅香不禁小声叹道: “真好。” 但是太小声了,面前打闹的两个人只听到他在说话,却没听清是什么,就一齐问了句: “什么?” 秦梅香抬头看着三个人粲然一笑,用他们听得清的声音又说了一遍:“我说,真好!” 认识你们真好,在牛鼻宗真好,师尊回来了真好,我有师兄师姐了,也真好。 孤身一人的那一刻起,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只剩复仇这一件事了。结果这满街的灯火,这嘈杂的人声,这混合着梅香的烛气,都让我觉得无比清醒,原来我还活着,原来不止我一个人。 肖若尘拍了拍秦梅香的肩膀,被宋乐渝指着鼻子凶了半晌也一点不恼,反倒咧着嘴对着秦梅香嘻嘻笑道: “秦师兄别感叹了,咱们去买花灯吧!金灯镇的花灯做的才真是一绝!” 秦梅香重重点头,面容欣喜。 “嗯!” 四人大包小包提着一大堆东西,或许时值正午,逛了一圈之后发现街道上摆摊卖花灯的商贩并不多,于是绕来绕去之下进了一个小胡同。 胡同里有很多红线,红线上悬挂着的都是一盏盏刚用米浆糊好的竹条花灯。透明的宣纸染上颜色,又用竹条扎出想要的形状,米浆一糊再挂到红线上晾晒干,一盏花灯就初具雏形了。等宣纸干透了,就从预先留好的孔洞中插进去蜡烛,点燃又用宣纸封好。 烛光透过宣纸,映出不同形状的花灯,美不胜收。 几人随着这一条红线花灯胡同走了许久,总算是在尽头处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自家门口扎竹条。 “你好老人家。” 见这老婆婆正专心做灯,连来人了都没有发觉,秦梅香就率先开了口,语气轻柔,生怕把专心的人吓到。 听到有人打招呼,婆婆缓缓抬起了头,定睛一看才发现有四个少年少女就站在面前直直盯着自己,急忙放下手中的竹条,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沾上的米浆才笑着开口:“公子小姐们可是来订花灯的吗?” 肖若尘也笑嘻嘻地答复道: “对啊婆婆!我们跟着这胡同里一路的花灯进来的!这些花灯都是您做的吗?又精致又漂亮!” 那老婆婆看几人穿着不凡面色也和善,说话还甜滋滋的听的人开心,于是就笑的更开,赶忙从屋子里拿出来几个做好的灯。 “公子小姐们喜欢什么样的,老身各式各样的都做过。” 一边说,她就一边拎着花灯挨个展示着。 “这个是红锦鲤的,晚上点上蜡烛会发红光,可喜庆漂亮了嘞!还有这个金龙的,特别富贵!这个兔子的也好看,适合这个年纪小的小姐,活泼可爱,耳朵还能动的!” 廖梦芸看见这个蓝白色的兔子灯,急忙拉了拉宋乐渝的衣袖,语气激动,指着灯就差跳起来了。 “宋师姐,我喜欢这个!” 老婆婆见廖梦芸喜欢得紧,赶忙把这盏兔子花灯递到她手里,然后又拿着别的灯继续介绍着。 “公子们可以看看这些,这个是灰狼的,还有一只老虎的,凤凰的,各种各样的都有!拎手上的,用竹杆举着的,都有!” 肖若尘和宋乐渝在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位老人慢慢介绍手里的花灯,廖梦芸就盯着自己手上那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瞧了又瞧,喜欢得紧。 秦梅香则看着小胡同那些红线上悬挂的灯,一溜一串的,大多都是红的紫的白的。忽然,一抹扎眼的鹅黄色在寒风的吹动下晃悠了出来,映入眼帘。 那是一朵腊梅花形状的灯,和一般的全包裹式的花灯不同,这盏灯是用竹条捏出一层一层的形状,再用鹅黄色的宣纸糊出花瓣,中间的花蕊部分就是烛台。精细又灵动,悬挂在红绳之上随着风雪摇动,仿佛真的是盛开的梅花,能闻到扑鼻的清香。 秦梅香看得入了迷,用手指着那盏灯的方向迷迷糊糊问道:“老板…那个怎么卖?” 老婆婆听到有人问,探出身子来看向手指的方向,可那个方向的灯太多,她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个黑色衣服的小公子指的哪个。 “公子是说那个凤凰的灯吗?” 秦梅香摇摇头。“不是,是那个腊梅的。” 老婆婆笑着点点头,将手里的灯放到地上,又缓缓走过去将那朵腊梅灯取下,看样子已经晾晒得差不多干透了才拿着走过来,一边给灯拴上提挂的绳子和木杆,一边对着秦梅香说: “哦这个啊!这个做法很复杂,再加上现在的公子小姐都喜欢可爱好看的,我家老头子喜欢腊梅,我才做了一个。若是公子喜欢,五文钱就好” 其余三人见秦梅香的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这盏花灯,心下也知道他确实是喜欢,各自挑了自己心仪的花灯之后就连同这盏腊梅灯一起付了钱。 从老婆婆手中接过这朵盛开的腊梅时,秦梅香不自主地有些颤抖。 花灯,上一次手中握着花灯的时候还在梅院。如今一切覆灭,手中终于又有了别人递来的灯。 肖若尘看着秦梅香死死盯着那盏灯,拍拍他的肩膀,故意在跟老婆婆告别的时候打趣道: “多谢婆婆,做得真好,瞧我师兄都喜欢得快哭了。” 宋乐渝满心无语,牵起廖梦芸的手轻轻踹了肖若尘一脚。“闭嘴吧你,回宗吃午饭了!” 几人向老婆婆行了礼,提着手里的灯又转身顺着满头摇晃着花灯的胡同走了出去。 走了一会儿宋乐渝才发现,秦梅香和肖若尘之前买了拿在手里的东西都没了,连花灯也不见了,二人手中空空如也。宋乐渝慌忙拉住他们两个,语气急促:“遭了,方才你们是不是没拿东西!” 秦梅香答道: “宋师姐放心,我们只是收起来了,不然一会儿拿的东西太多不好御剑。” 肖若尘扯过自己的袖子,双手抱着后脑勺继续大步往前走着,轻轻侧头看了一眼宋乐渝,语气中满是调笑。“这可是我们掌门师尊创造的独家秘术,万物皆可纳入掌中,你不懂了吧!” 宋乐渝一听这话,又拉着廖梦芸跑上去踹了肖若尘一脚,秦梅香只是低头轻轻笑着跟在身后。 四人嬉戏打闹着御剑飞回了牛鼻宗,把买好的东西通通都搁置下了之后,就各自回了自己的居所。 秦梅香坐在自己的房中,轻轻在掌中凝出那盏花灯。 门外雪花晶莹飘洒,细细密密落在腊梅枝头,浸出层层幽香。 屋内一袭黑色身影凝视着一抹鹅黄。 他早已过了那个雪景中欣喜挥舞着花灯的年纪了,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 第25章 元宵至 听香阁内,江润之和沈玉冰与万长嬴相对而坐于中堂上。 江润之掀开杯盖,轻轻吹了吹蒸腾出的热气,缓慢喝了一口茶,语气无奈。他穿着一席浅绿色锦面棉里长袍,手肘和背部微倚在椅背上,长发用红绳系着落在右侧肩膀。 “天天催天天催,掌门师弟怎么对这孩子这么上心?这几天我给你那个大弟子复诊的时候,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也听话,护灵丹每日都在吃着,又加上天天勤奋修炼,倒确实是个好苗子。” 那茶水的热气映在脸上更衬得他肤色白得如玉瓷一般,整个人身形修长,厚重的冬袍穿在身上也并不显得臃肿,看起来十分羸弱,在冬末之中都让人怕他被化雪的霜风吹化了。 沈玉冰讪笑一声,眸色幽深地看着正堂中坐在中央的长嬴仙尊,语气一点也不客气。 “他那个大徒弟可是他从小就看着长大的,当初我催着他回来建宗立派,三催四请都请不回来,非得说要计划顺利了再回。” 一边说,她也喝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计划搞了半天就搞个假死,还吓着他那个徒弟了。掌门师弟听说人家出事了之后立马就回去找,找不到人了还急个半死。跟怀光宗合作那么久让他们帮忙找人,孩子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被玉承恩那个狡猾的狗贼一直扣着,这下总算是带回来了,能不放在心上吗?” 万长嬴坐在堂中无奈伸手扶住额头,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只是听着这两个师兄师姐继续交谈。 江润之听完,了然一笑,好奇地问道: “这个就是梅院那个?没看出来呢?” “你觉得咱们的掌门师弟难道没教他隐藏之术吗?”沈玉冰挑了挑眉,看了一眼万长嬴,又合上杯盖又说道:“不过怀光宗这次的玄山试炼大会,怕是怀着猫腻来的。姓秦的小子被引过去,估计又有什么破事要钻出来了。” “难不成怀光宗知道了?可若是知道了又怎么会留那小子这么多年。” “阴谋诡计,谁能猜的清楚,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过只有一点…”沈玉冰的目光又继续转向那个呆坐着沉思的男人,顿了顿说:“有些人若是遇到什么着急的情况,记得管好自己。” 万长嬴终于是不再沉思,抬起头对着二人笑道:“那可不一定,谁要是再在阴沟里耍手段,我不介意再灭一次满门。” 沈玉冰翻了个白眼,对着江润之指了指那个眼神狠厉的人,无奈道:“瞧瞧瞧瞧,长嬴仙尊翅膀越来越硬了。” 江润之听了这话反而还笑着点点头。“罢了吧,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的,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惹不起啊惹不起,咱们只能跟在屁股后面擦咯。” 念梅园的小厨房内,两男两女四个身影正围着围腰坐在饭桌前做元宵节的准备,锅炉内蒸汽腾腾直冲房梁,熏热了冬日的寒气,热闹了冰凉的心。 “肖师兄,你们北方那边汤圆都不用搓的吗?”宋乐渝坐在凳子上一边搓着手里雪白浑圆的团子,一边看肖若尘拿个盆在滚面团。 南北方的元宵的做法不同,南方大多都是直接用糯米面中直接包入馅料,再用手揉搓成一个大圆球。北方的元宵是用各式的馅料小做成一个小方块,冻硬了之后再沾水放入面粉中滚动,重复数十次直到一颗颗小方块变成一个个雪白的小团子为止。 肖若尘是北方人,当初与家中闹了矛盾自己一个人朝着南方走,想走出属于自己的路。而走到巴蜀之中,正巧碰到玄清宗灭门重建,就欣然入门了。 “我家乡那边过元宵,都是拿个大盆子给馅料裹面粉的。前几年咱们都是买的小贩做好的汤圆吃,今年秦师兄来了,我就想着亲自给你们做一做,让你们尝尝。” 秦梅香一边折菜芽子,一边好奇地盯着盆里混着面粉滚动的馅料。 廖梦芸也很好奇发问: “那若尘师兄,为什么你们北方的馒头包子都有我脸那么大个,元宵却这么小一个…” 廖梦芸虽然没去过北方,却在下山逛街的时候见到过有北方来的商贩开的膳食店,热气腾腾的蒸笼内,一侧是北方特产大馒头,一侧是南方特产小馒头,各有各的味道和形状,听那个商贩介绍说,连用料都是不一样的!虽然用料是些什么她也不懂,可还是记得,那日她拿起的一个大馒头,有她脸那么大了。 肖若尘看着小师妹好奇的眼神,冲着她摇了摇头无奈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家里父母每年元宵节都是这么做的。” 四人在小食堂内忙碌着,从中午忙到晚上,暮色渐落之后,大汤圆和小元宵才咕噜咕噜下了锅。 整个院落中都飘出热气和鲜辣好闻的饭菜香味,随着红纸花灯萦绕不绝。 “哟,小朋友们还挺能干啊。” 沈玉冰抱着手臂侧倚在小食堂的门框上,一脸欣慰地看着堂内四个系着围裙来回忙碌的身影,高高矮矮的,宋乐渝忙着炒菜,秦梅香忙着添柴烧火,肖若尘炖肉熬汤,廖梦芸就在一旁守着煮元宵的锅的火候。一个个都没发现门口站着三个面色欣慰互相低语的身影。 听到有人说话,他们才转过头去看,看清楚了来人才齐齐开口: “掌门仙尊,师尊。” “师尊,二位长老!” 酉金长老原本只是想再仔细看看自己掌门师弟的大弟子究竟长什么样子,毕竟以前只有在梅院之中见万长嬴的时候见过秦梅香小时候,一转眼长这么大了自然好奇。可等那少年从柴火垛中探出头来的时候,属实是笑的不轻,差点没倚住门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说掌门师弟怎么这么宝贝这个大弟子呢,原来是只大熊猫啊!” 卯木长老见沈玉冰笑的前仰后翻的,也忍不住去瞧,结果这一瞧也瞬间哽住了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原来是只熊猫妖啊…” 听了这句话,万长嬴赶忙拍了他一掌制止道:“说什么屁话呢。” “秦师兄成熊猫了!哈哈哈哈哈哈!”肖若尘指着秦梅香的脸,也一下子刀都从手里滑了一下,引得几个人都探过头去看柴火洞前的‘熊猫’究竟长什么样。 秦梅香秦小公子,平日里总爱穿一身黑色,面庞在常年除妖降魔风吹日晒之下,露出来的皮肤早就被晒得有点黄黑。他离家的时候年纪小,还不会做饭,于是就只能负责烧火添柴这一份事务。但这位秦小公子应当也是头一次在土灶内烧火,毕竟烧火添柴做得多的人,是不会把灶灰抹地满脸都是,只剩个眼睛的。 别的熊猫几乎都是面白眼黑,结果他烧火热了之后额头下巴脸庞上擦汗,只剩了个眼睛周围是白的,一张脸仿佛画了个谱子,换身戏服再把额头擦个月牙出来,就能去唱包青天了。 秦梅香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惹得哄堂大笑有些奇怪,嘿嘿也跟着大家一起笑着,可这一笑露出了雪白的大牙,让他们觉得更加滑稽,笑的更厉害了。 万长嬴闭上眼,尽量不去看他,可使劲压着嘴角也不管用,面部还是忍不住地抽动。 他知道自己这个徒弟脸皮薄,若是此番之下自己也跟着笑了,免不得要臊得他落荒而逃没脸见人。于是强忍着笑意,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对着秦梅香说道:“那个,这个,香香啊,一会儿要吃饭了,你们几个一起先去洗手洗脸吧,我和二位长老摆碗筷就行。” 说罢,门内的几个弟子就纷纷把手里忙活的东西放下,拉起秦梅香就去洗脸,谁也没多说。 等几人回来的时候,碗筷菜肴都已经摆盘上桌了,十分丰盛。 辣子鸡丁,香辣子姜鸭,爆炒腰花,还有炒豆芽…莴笋…酒酿小元宵,糖水大汤圆,整整齐齐摆在桌上,七八副碗筷围成一圈,团团圆圆。 念梅园内早已被小朋友们收拾地妥当,红布配红花,彩灯树上挂,大红灯笼悬在房檐上被红烛点亮,一派热闹。其他的门内弟子元宵节一日也放假,纷纷要么下山去逛灯会,要么约着自己的宗中好友一起在弟子堂中聚会吃饭,整个山头都被灯火映照,红红火火热气腾腾,嘈杂又欢愉。 秦梅香还湿润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袖,抿着嘴看向那满桌还透着白气的菜肴,其余几人都已经纷纷落座,看向他等着他过来坐下。 万长嬴对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香香,坐下吧,一起吃饭了。” 吃饭了,一起吃饭了。 秦梅香眼眶逐渐湿红,用力点点头后快步朝着那一桌走去,挨着万长嬴身边坐下。 今宵太美,恍然如梦。 肖若尘一边吃着饭,一边起身举起自己手里的酒杯挨个敬酒。 “今夜金灯镇有灯会,还有舞狮舞龙游街,庙会里人也特别多,师尊,一会儿咱们去看好不好。” 见肖若尘敬到自己面前,秦梅香连忙抬手扶住酒杯,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语气为难地说道:“师兄,我没喝过酒…” 沈玉冰夹了一筷子菜到廖梦芸碗里,她这个小徒弟年纪小,手臂不够长,桌子大了许多菜就夹不到。随后搁下筷子对着万长嬴抬了抬眉毛,嬉笑道:“你师尊可是个酒罐子,你居然没喝过酒?” 万长嬴无奈叹了口气。 “沈师姐…” 江润之抬起酒杯跟肖若尘虚碰了一下,示意他不必强求,而后语气轻柔给了个台阶: “你就当她喝醉了,哪儿有劝小孩子喝酒的。” 沈玉冰兴致到了,故意把以前的往事抖搂出来打趣,挤了挤江润之的肩膀有些微醺,摆摆手满脸笑意。 “当初尘儿刚入宗的时候,掌门师弟可天天拉着人家喝酒啊,每日每夜地躺梅树底下醉得跟两个死人一样,咱俩天天喂解酒汤的时候你忘了?” 听到沈玉冰这个嘴毒的没把门,万长嬴急忙也搁下筷子把她的嘴一捂住,冲着坐在沈玉冰另一旁的江润之喊道: “润之师兄,把这个醉鬼拖下去重罚五十戒鞭!” 沈玉冰扒开他的手,指着秦梅香说:“小子你不知道,你师尊当初找不到你…唔!!!!” 话还没说完,江润之也赶忙站起身帮着捂嘴,拉着沈玉冰就朝屋内走。 “掌门师弟这次欠我人情哈!” 可沈玉冰毕竟是习武之人,比瘦弱的江润之力气不知道大了多少,又挣开江润之的手朝着这边大声喊道: “天天借酒消愁!” 秦梅香心中一惊,愣愣地看了看一旁面露难色的师尊,还有互相搀着往念梅园偏屋内走的长老。 一时寂静,只听见烛火燃烧的星火爆裂声。 其余几个弟子都睁大眼睛一脸震惊地盯着秦梅香。宋乐渝见有些尴尬,连忙扯开话题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总算是清醒了一点。 “原来秦师兄和掌门仙尊早就认识啊,难怪是大弟子呢!” 秦梅香身份特殊,还没想到怎么回答,就听身旁的人先开了口。 “嗯,以前还是修士的时候就认识了。” 这句话回答得模棱两可,其他几个人也没再多问,只有秦梅香猛的端起面前的杯子,忽然站起身对着几人一饮而尽。 几人被这举动惊住了,好不容易好一些的气氛又瞬间变得沉默。秦梅香从未喝过酒,这一口下去只感觉灼热辛辣的触感顺着喉咙滑下,落入胃中烧得慌,忍不住被呛咳了几下。 “咳咳…” 万长嬴轻轻替他拍了拍背,递上一碗酒酿圆子让他喝下,语气却止不住地微颤。 “你说这孩子不是傻吗,不能喝还喝。” 秦梅香觉得,只有他自己才懂,懂那种颤动,懂那种心里的灼烫,他想尝尝那个人借酒消愁的滋味究竟是什么。 苦,涩,辛辣,难受。 肖若尘自从听到沈玉冰说的话后就一直垂眸没再说话,轻轻笑了一笑,没人听得见。 接下来的这顿饭,桌上还剩的几个人都仿佛各怀心事,气氛也有些微妙。廖梦芸见大家都不说话了有些奇怪,于是开口说道: “师兄师姐,咱们去金灯镇逛灯会吧!” 这句话可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简直是一下子结束了所有人绷着的尴尬,宋乐渝赶忙应答道:“好啊!带上你若尘师兄一起!” 廖梦芸歪着头眨巴着大眼睛问: “那秦师兄呢?” 宋乐渝蹲下身子替廖梦芸整理了一下衣袍,认真回答道: “秦师兄要和掌门仙尊有事要说,咱们三个先去。”而后又抬头看着还坐在位置上默默发呆的肖若尘问道:“是吧若尘师兄?” 那人还在发呆,似乎根本没听到有人问他。沈玉冰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肖若尘?” 肖若尘这才从沉思中惊醒,反应了一下语气低落地答道:“啊?啊!是…” “怎么了你?” 肖若尘苦笑着摇摇头,不知道是因为烛火的映照还是因为什么,他的眸中竟泛着水光。“没事…就是有些喝醉了。你和梦芸师妹去吧,我想先回房休息了。师尊,师兄,师姐师妹,我先回了。”话说完,就自己一个人缓缓转身走了。 万长嬴转头看着那个落寞的身影越走越远,叹了口气又对着两个女生说: “无妨,你们去吧,这里一会儿我叫厨娘收拾。” 得了允准,两个小女孩儿就牵着手去庭中拿起花灯走出了念梅园。 秦梅香坐在凳子上盯着眼前的菜,一句话也没说,他还在想,原来酒的味道是这样的。忽然,一只温热的大手覆盖上了他的手,轻轻牵起。 “香香,我们也去看灯吧。” 语气轻柔,温热又潮湿。又是一年春。 秦梅香头一次喝酒,有些晕乎,没法自己御剑,万长嬴就牵着他的手扶上了青云,二人一同升上高空,只见满山灯火。 “我也喜欢你。” 这一句声音随着风声飘走,错过了该听到它的人的耳畔,听不清。 夜幕深浓,银月似盘。金灯镇却如璀璨星河,人群流动,灯火辉煌。街道两旁挂满了红布,拖到地上宛如火龙,火龙之间的灯笼烛火星光熠熠。 “金鱼灯,尾巴摇,孔雀灯,开彩屏!” “金灯银灯五彩灯!一朵一朵数不清!” 高举着花灯的孩童嘴中唱着童谣在人群中欢脱舞动着窜来窜去。秦梅香原本还呆愣愣摇摇晃晃地跟着人走,结果突然拉起万长嬴的手朝前方跑去,跟那些孩童一模一样,嬉笑着,再也不似平日里的那般冰冷内敛。 这小孩儿…一杯就醉了? 万长嬴紧紧牵住他,脚步也加快地跟上,想看他到底想跑去哪里。没跑多一会儿,就到了一条河边上,河水之间漂浮着无数的灯火,映得比月色还亮堂。月皎风清,波光粼粼,岸边祈福放灯的人数不胜数,有的一家人相互陪伴托着一盏河灯低身轻放,有的两人相伴眉目如丝。 有女子温声祈求: “祈求家人平安,我与林郎白头偕老。” 也有男子爽朗的嗓音: “求我媳妇儿安稳生个大胖小子!” 那男子身旁的女子捂着肚子语气娇嗔: “生小闺女就不喜欢了吗!” “喜欢,怎样都喜欢…只要是你,都喜欢。” 世间百态皆在此刻,那对夫妇放完灯之后又十指相扣牵着手在原地静静站着看向远方长河中的灯火,相依相偎。 有人求平安,有人求团圆,有人求执子之手,有人求心想事成… 谁祈愿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呢,谁又没有私心呢。 不清醒也好,别无他意也好,片刻也好。 万长嬴低头望了一眼那人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秦梅香冲着他咧嘴一笑,拉着他去河边的商贩前买了两盏灯,万长嬴付的钱。 万长嬴忽然觉得掌中的手要抽出去,不自觉握得更紧了些想继续牵着,可身旁的少年却嘟着嘴有些不开心说道:“师尊,牵着手我点不燃灯!” “啊…好。” 抽出了手,秦梅香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把火舌往河灯中央的蜡烛上挨了一会儿,一盏璀璨的灯就亮了起来,他缓缓蹲下身将灯放进河水中,又学着周围的人双掌合十开始祈愿。 万长嬴站在身后,目光幽深地看着这个背影。 “愿!母亲和叶哥哥安息…愿!大仇得报…愿…我开心…” 秦梅香一字一顿地许愿,听的身后的人却酸楚十分。是因为愿望中没有自己吗?还是因为那些曾经为自己牵连而死的人。 目光还没收回,就只见秦梅香缓缓站起身,转过来面对面看着万长嬴的眼睛。他的面色因为喝了酒,已经潮红,眼神也飘忽不定,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有意无意地看着万长嬴痴笑。 万长嬴正准备扶住他的手臂,免得他身形不稳晃倒了,却听秦梅香又开口说: “还有…师尊永远不要再离开我了…” 第26章 备战玄山会 秦梅香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头脑还有些发蒙,不太清醒。缓缓撑起身子环顾了四周一圈之后才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 听香阁! 床榻的另一侧还有些许温热残留,仿佛另一个人刚睡过起身一样。但这阁内只有他一个人,万长嬴没在。自己昨夜到底做了些什么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和师尊下山看灯会,然后就整个人都迷糊了,脑袋一片空白。 秦梅香穿上鞋子揉了揉太阳穴,下床绕着听香阁走了一圈,果然只有他自己。昨夜是师尊把自己带回来的吗?那他睡在听香阁的话…师尊睡的哪里… 他看了一眼早就备好的水盆,洗漱完毕之后推开门走了出去,念梅园内的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人,正在漫不经心地喝着热茶。那人听到开门的声音才转过头来看向他: “醒了?” 秦梅香一边摸着脑袋一边支支吾吾地朝梅树下的万长嬴走去。 “师尊…我昨夜…” 万长嬴眯着眼看向这个面色满是尴尬的少年,唇齿之间尽是笑意。 “昨夜你喝了酒很开心,弟子堂那边又都睡了,怕带你回去吵到他们,我就把你带到听香阁来睡的。”还没等秦梅香发问,他就继续道:“我睡的偏房。” 原来是睡得偏房,方才床榻上余留的热气…秦梅香还以为昨夜二人是睡一起的。幸好,也免得让师尊为难。 万长嬴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看着这个比他矮了快一个头的人: “既然醒了,就去演武场吧,今日要选拔参与玄山大会的弟子。” 牛鼻宗的演武场在后山顶上无人之处,有一片开阔的平地,曾经是玄清宗用于炼化妖丹的登神阁的旧址。此时此刻已经站了密密麻麻的弟子,十二位长老也均已到场,立在演武场正前方的登神台上。 申金长老身着一身金色铠甲,金龙发冠高束起头发,面目冷峻言辞严肃。 “三月后的玄山试炼大会,想必你们已经早早就听说过了,此次是我牛鼻宗建宗以来第一次参与其中,只能选拔一百名弟子前去。而今天,你们想要参加的,都可以到登神台旁的这块风雪碑上歃血入碑,若碑上的文字发出金光,就说明能力足够,可以参加。” “你想去吗?” “那是自然…这可是宗门第一盛会,错过了才可惜呢…” “听闻玄山内妖族肆虐,进去之前都要签生死契的,死生不论。” “要不然怎么是选拔不是自愿呢!能去的定都是不畏妖邪而且能力足够的啊!” 底下的弟子窃窃讨论着,忽然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从背后缓缓走来,万长嬴走上了登神台中央,秦梅香则被第一排的肖若尘拉住,站到了一侧。 “想必诸君已经考虑好了,除掌门弟子和十二大长老门下大弟子必须参与之外,其余弟子都是自愿原则。先跟各位说清楚,此次大会妖邪凶恶,各宗门掌门长老都不能进山,意外状况定也不少,能力不足者和爱护性命者都可以不去。” 万长嬴于登神台中央负手而立,微微俯视着台下的一众弟子,而后继续开口:“如此,有意者方可用剑划破手掌,引血入碑了。” 掌门长老不能随弟子进山,秦梅香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十几位各长老门下大弟子,默默数了数,可除了自己和肖若尘,来场的只有十一位。 这风雪碑也是玄清宗旧时所留,专门用于测试弟子修为和灵力的,若是弟子体内灵流充沛已结金丹,风雪碑就会闪出阵阵金光。 底下想去参加的弟子不在少数,纷纷排着队一个两个地到风雪碑前划破手掌按于碑身之上。‘风雪’二字时明时暗,很快就凑齐了一百名弟子。先前一些因为犹豫而排在后面的弟子没能参与得到,在背后也发出声声哀叹。 这一错过,就相当于错过了提升修为和实战能力的好机会,下一次又是三年。而一名普通弟子的三年,又能遇见几次外出降妖实战的时刻呢。 “选好的弟子站至左侧,其余弟子可以回去了。接下来是分组试炼。玄山之内十分复杂,不可一同走在一起以免遇到强者被一网打尽。所以需要分成二十个小组,每组五个人,现在可以开始分了。” 见弟子集结得差不多了,万长嬴施起一方结界将选上和没选上的弟子隔开来。选上的弟子和其他长老的大弟子都纷纷去寻找自己平日里交流较多的人开始组队,最后竟只剩下了四个人。 秦梅香看着现在身边的肖若尘,宋乐渝,廖梦芸,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他其实早已料到是他们四个组队,毕竟秦梅香刚入宗实力不详,肖若尘也是长嬴座下,碍于掌门的威压没人敢一起,宋乐渝常年跟随卯木长老在深山之中,身体又羸弱,没人想和她一块儿。廖梦芸就更简单了,年纪最小却摇身一变成了酉金长老的内门大弟子,任是同师还是不同师的弟子都不愿意一起。 肖若尘站在秦梅香身旁,抱着手臂仰头数着人头疑惑地问: “秦师兄,不是一百个人吗,咱们怎么缺了一个?” 秦梅香想到之前看长老门下大弟子时只有十一个人,回答道: “长老弟子差一个,有个没来。” 申金长老看了身侧的万长嬴一眼,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随后正声说道: “你们这个组先暂时等等,我的大弟子有些事情,等其余十九个组先进行配合训练,你们明日再来。” “是。” 万长嬴站在高台上,对着几个小朋友颔首一笑:“你们先回吧,今日让其他人先试炼。” 看着几个小朋友缓缓走远,申金长老没好气地看着这个护犊子的掌门,暗暗为自己的大弟子打抱不平。“可怜我的大徒弟哦,被某些人鸠占鹊巢了。” 万长嬴垂眸转过身冲着那个满脸嫌弃的人无奈笑道: “这次事关重大,玄山之内凶险万分,不能让弟子们自己去。” 申金长老名为陈全,是十二长老中专司弟子战斗训练的,修为仅次于万长嬴之下,他的大弟子也得师尊亲传,能力十分强悍,入门几年之间就能独自一人外出降妖了。 万长嬴望向底下那群一组一组走入幻境中进行试炼的弟子,伸出手拍了拍申金长老的肩膀,语气悠长。 “反正你那大弟子也不缺这个机会,不如让我去帮帮忙,帮各位长老们看好他们的宝贝徒弟。这一个两个的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怕他们把我活吃了。” 申金长老一把将他的手拍下去,背着手侧过身去不想看他,语气中满是不屑:“怕你只是想去看着你的那个宝贝徒弟吧。真不知道那小子有什么东西,刚进门就成了大弟子,我方才看他站着的时候,身上的灵流也十分微弱,压根不强。” 万长嬴瞥了一眼这个因为弟子试炼之位被自己看似商量实为强占而有些生气的长老,得意地说: “你不懂,这叫藏拙,我这宝贝徒弟可精了,这么一大群弟子面前把自己的修为就那么明晃晃露出来?你以为是你那个宝贝徒弟啊?” 申金长老被这番话一激,声音一下子就放大了出来:“你!赵刚那是实力强劲,不屑于隐藏!” 见这个师弟野兔跳脚一样的怒气冲冲,这下笑容是彻彻底底转移到了万长嬴的脸上,他又拍了拍申金长老的肩膀,哄道: “好好好,你的徒弟最有本事了,年少有成年轻有为勇敢无畏啊!简直是小辈楷模!不过这段时间可就要委屈这位小辈楷模多在外面跑跑了,好好除除妖,把错过玄山大会的试炼全都补回来!” 申金长老这是越听越不对劲,分明是都是好话,怎么从这个放荡不羁的人嘴巴里说出来总有一股阴阳怪气的怪味。 品不得,品不得。 万长嬴目的达到,拔腿就准备开溜。 “申金长老和其他长老好好看着弟子们试炼哈,我就先走了,接下来的事还要劳烦师弟替我隐瞒了!” 申金长老怒而指着那个开溜的身影吼道: “万长嬴,你又不管事!” “这不是有你们在嘛,我什么东西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溜啦溜啦,辛苦各位咯!” 牛鼻宗后山树林处,几个弟子聚在清泉旁的石头上坐着听秦梅香在仔细分析四个人的属性,分工。 “我是主修的剑法所以我主攻,若尘师兄主修的符法,那么就副攻,负责加成。梦芸是结界术,主防御,重点保护好宋师姐。如今我们四个攻防兼备,只是我一个人攻击力可能不够,所以只要另一位师兄也是主修攻法的,我们就齐全了。” 肖若尘和其余两人一起点点头,开口问道: “那如果不是呢?” 秦梅香捡起一块石头扔入泉中,眼神幽深。 “如果不是主攻的,那我们就玩计策。等那些人先给我们开路,跟在别的人屁股后面走,保存实力留到最后登顶。玄山基本上可以分为五层,越山脚下的灵力越少,所以精怪越弱,有些甚至没有生出灵智,只会攻击闯入领地内的东西。越往上走的妖就越多越强,大多都是有灵智的,所以我的想法是,能避开就尽量不杀。” 秦梅香把曾经从说书先生口中听到的,还有万长嬴告诉他的那些都通通仔仔细细讲了出来。为了拿回树枝,玄山非去不可,可玄山中的妖族大多都是无辜的,常年在山中也无法冲破结界。只是修士每三年都会去山中进行试炼屠杀,世代仇恨,玄山内的那些无辜妖族对修士都十分憎恨,对立之下为了保命只能杀之。说山中妖族没有沾上人类的鲜血是不可能的,但罪魁祸首又如何追溯呢。 无辜却又无奈。 原本安生的一块净土,却被逼成了血流成河之地。 可悲又可叹。 林间树木丛生,忽然一声剑鸣从东侧林深处传来,虽然微弱,却正巧落入秦梅香耳中。这剑招的鸣响十分熟悉,像极了万长嬴,却似乎身量不如万长嬴高,劲力也不足,所以剑鸣声低矮且不够锐利,不过也定是修为十分高强的。秦梅香转头,目光锋锐地盯着那边: “谁?” 在秦梅香的注视之下,那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身着墨蓝色宗袍,眉目如浓墨般黝黑,面部轮廓刚健硬朗,是一个看起来就很强壮有力的男子,手里正拿着一把佩剑,想必方才的剑鸣正是这人在林中练剑产生的。 那男子双手抱剑,对着石头上坐着的四人深鞠一躬。 “申金长老座下大弟子赵刚,问各位师兄师姐安。” 秦梅香眯着眼站起身,将其余三人挡在身后,仔细打量着身前这人。大弟子?方才在演武场没有见过这人,难道这就是没来的那一位? “赵师兄安,师兄方才怎么没去演武场。” 赵刚站直了身子,身量还是比秦梅香高,说话也是俯视着的。 “哦,我常常在外除妖,方才刚回宗门,结果没赶上。听我师尊说四位师兄师姐组中缺人,就出来寻了。” 肖若尘也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起身走近,他一向性格自来熟,看见这即将成为一组的师兄,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上去拍了拍人家的肩。幸好他比赵刚长得高些,不然这动作属实是有些滑稽。 “原来是申金长老的弟子没来呀,方才我们还以为缺人呢。” 赵刚瞥了一眼肖若尘,眼神中尽是鄙夷,动了两步将身子从肖若尘的手下挪开,往秦梅香那侧靠去。 “听师尊说明日我们进幻境训练,如今对各位师兄还不了解,分工明细了吗?” 秦梅香点点头,将宋乐渝和廖梦芸也拉起来,向赵刚挨个介绍道: “这位是宋乐渝师姐,主医。廖梦芸师妹主结界防御,方才那位是肖若尘师兄,修符法,副攻。在下秦梅香,修剑法,主攻。” 赵刚听完后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分析道: “看来如今组内想要靠自己的能力登顶的话,还差一个主攻手。” 这个申金长老的大弟子,看来也是一个厉害的,修为不低,剑法也好,如今分析局势也很妥当。秦梅香也回以一笑。 “是的,所以赵师兄你是主修什么的?” “和你一样,剑法。” 秦梅香微微蹙了眉头,主修剑法,有问题。 “不过我听说申金长老擅长用长枪,赵师兄作为大弟子如何是剑修呢?” 一门之内的亲传弟子,都是师尊徒弟双向挑选后的结果。亲传弟子往往都是最适合修行自己师尊的心法招式的那位。剑法和枪法相互克制,这位赵师兄却说自己主修剑法,并且方才听剑鸣声响,剑招确实用的很好。 所以…要么这个人不是赵刚。要么,这个人不是申金长老的大弟子。 赵刚愣了愣,像是压根没料到秦梅香会问到这一层,不过他立马就调整好面容,嬉笑着答: “我另辟蹊径,长枪克制短剑,那我就以克制之处来反推剑法,一样练的很好。” 肖若尘和其余二人渐渐点头称赞,直夸对方天赋异禀,而秦梅香却挤出一抹假笑,看似认可了对方的说法。 “这样啊,那好,期待明日与赵师兄一同试炼,今日我就和他们先回去了。” 这种说法要是他都能信,那就有鬼了。 这般模棱两可,不管这人是谁,多留几个心眼总是好的。若真的是申金长老的弟子那便最好,若不是,那就一定要搞清楚这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清泉流响,啾啾雀鸣。 万长嬴看着秦梅香拉着三人走远,低头浅浅笑着。本来他还想着隐藏身份不让任何人发现,结果没想到那个平日里看着十分呆愣的一个人,心思却如此敏锐深沉。 好小子,果真是长大了。 第27章 爱恨贪嗔痴 第二日一早,申金长老就被万长嬴从非攻山拉了出来,生拖硬拽到了演武场。此刻有起床气的仿佛是他一样,正站在登神台上指着那个坐地上的白衣男人骂:“怎么又是我!万长嬴你真的过分了!” “谁让赵刚是你徒弟,昨日香香已经察觉了些不对劲,拉着你一起顺带打消一下疑虑。更何况进幻境需要人护法,没你不行啊…” 万长嬴无所谓地坐在登神台下方的草地上,随手拔了根草芽就往嘴里塞去,陈全抱着自己的长枪使劲往地上顿了顿:“真的好笑,你一个玩儿剑的说是我一个玩儿长枪的长老的大徒弟,不被察觉都怪了。更何况你不是在吗,要我护什么法?” 万长嬴抬抬眼,侧过头去把嘴里的草芽拿出来指着申金长老说:“所以才要你帮忙打圆场啊,而且这几月我都把修为压制了没办法护法,不压修为进不去玄山禁制,会被那群老头拦在外面的,疏漏则输,谁知道我们宗内有没有眼线,被发现了就凉透啦!” 陈全鼻子一哼气,满脸不屑地说道: “就不允许我牛鼻宗有天赋异禀宗师级别的大弟子了?之前谁都能进,现在牛鼻宗参与了,还搞什么长老宗主不能入内的死规矩,怕咱们进去把那群人一通乱杀吗?” 万长嬴支起身子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沙之后扔掉了草芽,抱着手臂走上登神台站至陈全身侧,目光赞许又阴险,嘴唇勾出一抹弧线,笑着答道: “说对咯!这规矩就是给我定的,几大宗门谁不怕我发疯,说不定我为了赢,就把他们那些宝贝徒弟通通杀了个干净呢?” “都怪你名声臭。” “我名声是臭,所以秦梅香的名声才一定要好。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变成你徒弟去陪他参加玄山试炼大会。以我的性子,这群伪君子就该通通死个完,管他什么阴谋诡计,直接杀进去把树枝抢回来就行了。” 陈全听了这些话,正眉毛一皱想骂,万长嬴却没理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我手上的血太多,干过的坏事也不少。所以秦梅香不能变成这样,他不能走上我的老路。所有一切他想要的,他想做的,我来替他拿,我来替他做。到最后就算要死,也是我来替他死。” “死什么死,我非攻山在,你能死?” 万长嬴拍了拍陈全的肩膀,这次对方没有躲开,反而一脸正气地盯着他,十分认真,太认真了反而看得人想笑。 “哈哈哈哈师弟啊,你只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不知道,我根本不是东西。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本事大,好好保护牛鼻宗。” “我呸!”陈全朝着万长嬴的胸口狠狠捶了一拳,只用了三成的力,却足以把这个压制着修为的仙尊口角砸出血沫。“什么破事都要我们给你收拾烂摊子,别的都可以,牛鼻宗你自己护着!” 万长嬴苦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胸口,这一拳属实是疼得很的。陈全瞥了他一眼,仰起头看见演武场外慢慢走来四个人,两男两女。对着龇牙咧嘴的万长嬴抬眉说道: “你的宝贝儿来了。” 万长嬴赶忙擦去了嘴角的血渍,认真站直了身子调整好状态,又恢复了一副稳重的仙尊模样。 秦梅香走在前,其余三人走在后,跨过演武场的结界进来之后,却发现只有登神台上的两位前辈,昨日那个赵刚赵师兄又没来。 “师尊,申金长老。” “掌门仙尊,申金长老。” 四人问过好后环视了一圈,这偌大的演武场内果真再无其他人了…难不成今日试炼又要泡汤吗?秦梅香叹了口气,询问道: “申金长老,昨日我们已经跟赵师兄见过面了。不过今日他怎么没来?” 陈全无奈地看了万长嬴一眼,蹙着眉答道: “哦…我那徒弟这个点应该还在练剑,晚些就会来。” 练剑?秦梅香心中疑惑。既然申金长老这么说,难道那位赵师兄果真是修剑法的吗。他恭敬地点了点头: “哦…赵师兄剑法确实精湛,昨日略有见识。只是没想到申金长老和赵师兄不是同一攻法…” “是啊…”陈全咬着牙悄悄白了万长嬴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我那好徒儿…全该拜在掌门师兄门下,才是合适得很啊!” 万长嬴挑挑眉毛,言辞挑衅:“想学也没门,不收靠长枪之术反推剑法的…天才。”这一句天才二字咬的极重,差点还以为在自夸一样。万长嬴站在高台上俯视看着底下的人继续道: “今日护法由申金长老执行,晋时你们直接进幻境就好,赵刚随后会进来。风雪碑幻境中有不同的世间情欲,分别为爱恨贪嗔痴。你们会落入到最接近自己心魔的那一项幻境中去。幻境中的攻击不会对实体造成伤害,却会影响心智,所以需要申金长老在外护法。” “切记,幻境中的一切皆是你们内心之魔,每个人进入后幻境或有不同,只有心志坚定共同破除才可出境,不可留恋沉浸其中。” 五人共同进入大幻境,却在幻境之中又会分别落入自己的心魔当中。 秦梅香低头咬着牙关,捏紧了自己的衣袖,感觉心中有些慌乱。 万长嬴看见秦梅香有些不对劲,心中暗自担心。但其实慌乱的又何止秦梅香一人,化作赵刚的身份之后万长嬴也要进入风雪碑幻境中去,适时自己的心魔为何?难以言说。但玄山之中迷惑心智的妖物数不胜数,此番无法突破心魔,实战之中就更加危险。他迅速调整好了状态,将目光之中的担忧收回,继续一本正经讲着。 “还有,近段时间我灵力滞涩,需要闭关修炼至你们大会结束。申金长老代为负责玄山试炼大会的一切事宜,你们听他的安排就好。说完了,幻境已开,你们先进去吧。” 秦梅香听完,猛的抬头:“师尊?你要闭关?” 肖若尘也有些诧异,急忙跟着问:“师尊你怎么了…为何突然灵力滞涩?” 陈全抱着长枪严肃地看着这两个担心的小孩子,语气生硬地说道: “你们的好师尊只是精益求精,别在那儿叽叽歪歪了,赶紧进幻境去,早出来早吃饭。我可不想在外面守你们守一天。” “去吧小朋友们,等你们玄山大会完了就又可以见到我啦~” 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陈全和万长嬴可谓是搭档多少年了,十分熟练。不仅是初步打消了秦梅香的疑虑,让赵刚的身份更加坐实,也正好说是闭关,方便自己伪装。 几个小朋友见申金长老黑着脸催促,也没法多说,只是交代了几句让万长嬴要注意身体,别太劳累,闭关也要记得吃饭诸如此类的话,就深呼吸两下进入到风雪碑幻境中去了。 四人从演武场消失不见,进入幻境之中,陈全才转过头看着这个正在变换身形的万长嬴,一脸讽刺地说道:“作为牛鼻宗第一位即将进风雪碑幻境的长辈,感想如何?” 万长嬴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又猛的呼出,语气中尽是沉重:“怕出不来啊!” 陈全得意洋洋地勾起嘴,胸有成竹一般看着唉声叹气的万长嬴说道: “我猜你定是入贪嗔痴三境中的一个。” “管他爱恨贪嗔痴,逃不过啊逃不过,求不得啊求不得~走了啊,免得小朋友们等急了。” 万长嬴此刻已经完全化做了另外一人的样子,他手里拿着长剑,一跃而下登神台,缓步走到风雪碑前,步步沉重。 会是什么呢… 贪恋凡尘人间的幸福 嗔怒人妖世道的不公 痴迷自己心内的执念 恨极玄清宗所做之事 爱… 踏入幻境的那一刻,万长嬴才瞬间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自以为的心魔,都不是真正的心魔。 真正的心魔,是内心深处的,不肯承认的,甚至自己完全意识不到的,腌臜之欲。 一处医馆之内,四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在晾晒,长须白发的老医师正坐在桌子内侧,在给一个十一二岁大的小女孩把脉。他眉头紧皱,连连啧嘴摇头,重重叹了口气道: “令爱的身体…先天不足之症,内海空虚且无法填补,能活十五岁就是万幸了!” 坐在小女孩身旁的一男一女两人面色悲痛,拉着医师的袖子苦苦哀求: “您已经是最好的医师了…求您想想办法吧…” 那医师又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倒是有一法…送令爱入宗门修习术法,以后天之灵填入内海之中,方可续命…只是这入宗门不是那么容易的…”医师捋了捋胡子,顿了顿,恍然大悟道:“对了,老身行医之事曾路过巴蜀,有一地叫做梅城,梅城之中有个宗门因故重建,或可送去一试!” 玄清宗旧址之内,只见山门之中只有几人在来回忙碌着,山门下无人看管接待,一路上山也没见着其他弟子。 那对夫妇将小女孩送到几人眼前,活生生磕了十几个响头,跪着求哪位仙尊收了自己的女儿,满目通红涕泗纵横。 这时,一个身穿绿色得罗大袖袍的细瘦男子从那几人中走出,俯视着下方跪着的小女孩,面若春风眼波带笑问道:“你为什么想入门呀?” 那小女孩听见有人跟她讲话,猛的抬起头死死盯着那个人,眼神坚定又冷冽,丝毫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孩童。她回答的理由是: “我想活。” 江润之见这女孩言语简单却又真切,初步打量之后蹲下身直视着她: “内海空虚,需灵力填补。既然想活,那就跟着我好不好?” “好!多谢师尊!” 画面一转,时间飞逝,当初那个磕头拜入江润之门下的女孩已经临近十五岁了,身体虽不说特别虚弱,却也一直不算正常。 十五岁的这个坎,要到了。 天医山上,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天医阁,狠厉的动作霎时将宋乐渝掀翻在地,脸颊瞬间通红,嘴角都渗出了血。 “你怎么可以!” 江润之怒狠狠地指着被自己打到那个地上的徒弟,气的面目狰狞,身体止不住颤抖。 “师尊…师尊!光靠药和正常修炼我活不下去的!我能感觉我一天比一天虚弱…师尊…我马上就十五岁了…再不这样我就要死了师尊!” 宋乐渝顾不上脸颊的疼痛,跪着爬过去拉住江润之的衣摆,哭着哀求道:“求你了师尊…就这一次…师尊…我想活!我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像一个正常的修士一样活…” 我想活… 这三个字狠狠刺痛了江润之的心…是啊,谁不想像正常人一样活…谁愿意每日喝那些苦到喉咙发涩作呕的药…谁愿意天天修炼都赶不上别人弹指一瞬的灵力… 宋乐渝跪在地上,狠狠向江润之磕着头,磕到额心破裂流血,磕到血泪交涕。她声音颤抖又可怜。 “师尊…求您了…别赶我走…只有这一次…好不好…况且那些妖物害死了我父母…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师尊!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江润之嘴唇发抖,心疼又愤怒,喘了几口粗气才沉声回道:“宋乐渝…五条命啊…你怎么可以背着我拿我做的东西去害死他们!” “师尊…求你了…没有下一次了…” 听了这句话,江润之眼角湿红,满脸冷笑,薄弱的身形被哽咽拉扯得止不住摇晃。 “明明…明明你现在完全可以安然度过十五岁!明明你可以不用去学那些门派的腌臜手段!宋乐渝…你知不知道贪心一旦萌发,就不可收拾!” 待宋乐渝恍惚之间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空白空间之中,没有尽头。 申金长老的声音从四周传来,虚无又空荡,满是回响:“这么快就出来了,小姑娘看来对自己的心没什么疑虑啊。” 宋乐渝垂眸,嘴角微不可察地翘起一抹弧度,语气冷静又平稳。 “自然,我早已将自己的心看清楚了,所以就算忽然深挖出来也不足为惧。” “那就再等等吧,其他人还没出来。” “既然是各自落入自己的心魔当中,为何不一个一个的测试,还要在幻境中等着。” 申金长老在登神台上听到这句疑问,轻笑了一声答道: “宋姑娘,你不是一个人,试炼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第28章 缔结良缘,佳偶天成 “宋师姐。” 宋乐渝转头一看,是廖梦芸站在身后唤她,声音轻柔温和,小小的一个,面容带着笑。 “梦芸,你怎么也这么快…” 一个人能从心魔之中出逃得快,要么说明她心志坚定找到了幻境中的漏洞识破了心魔,要么说明她早已对自己的心魔无所畏惧。 但这两项中不管哪一项,宋乐渝和申金长老都没想过这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能做到。 廖梦芸低着头捏了捏自己的衣角,仿佛还在沉浸刚才的幻象,随后叹了口气释怀地说: “我进的恐怕是嗔境,不过没有关系的…都过去了。其他几个师兄都还没出来吗?” 宋乐渝点点头。 “嗯,咱们等等吧。” 爱恨贪嗔痴,宋乐渝知道自己进的是贪境,廖梦芸说自己是入的嗔境…看来是素日里温润的人内心深处压制的怒火与紧张。既然二人在其中都没有遇见其他师兄,那就说明其他人进的也是不同的幻境。 爱恨痴…如何避。 属实是难解。 白桦宗内,宗主肖龙猛拍桌案,怒而起身。 “什么屁话,走自己的路?什么路没给你安排好,哪条路会比我们给你的路好走!” “连这种事都要被你们安排和控制吗!”肖若尘怒吼震天,牙关都要咬碎,眼神狠厉地盯着父亲。 “蠢货!天地之间哪儿来的路给你走,增强实力壮大家族才是你该做的!今夜就是喜宴,滚去换好衣服接亲!” 肖若尘自嘲地冷笑,将跪着的身子缓缓站起,对肖龙深深行礼,随后坚定地转身迈步朝门外走去。 北方的冬日总是寒凉刺骨的,霜风如刃一般划在脸上,心上却道道血痕。他的耳畔一遍一遍重复着从小到大以来听到的那些话。 七岁时,父亲拉着他在雪地里问: “若尘,升龙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可是父亲,我的体质根本不适合练剑,不适合宗派的心法。 十岁时,父亲罚他跪了两日,水米未进。 “为何偷跑出去!荒废功法只惦记着玩乐那些破玩意儿,通通给你砸了干净你才知道上进!” 可是父亲,我从小到大没有玩过任何玩具,看到别的孩子手里拿着,我也新奇。 十五岁时,父亲带来了一个女子,看上去只比他小了两三岁,说是娃娃亲。 “近日昆仑宫主之女来我宗学习,你好好照顾人家,将来两宗联姻是必然的!” 可是父亲,在这之前你甚至不让我接近任何女子,如今又怎懂联姻的含义。 十七岁时,父亲说到了年纪,定下日子就要和那个并不熟识的女子结为连理。 “婚日定在初三,你提前准备好。” 我这十几年走的每一步路,都被安排妥当了。抓周,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甚至于学什么功法和什么人成亲都是拟定好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除了我不是我。 看不透,想不通,我究竟是谁。 “宗主!公子不见了!” 两宗联姻,喜气冲天,肖龙正在庭院之中与四方宾客交谈。而此刻早已行过拜堂之礼的肖若尘却没有按照规矩去洞房花烛,反而是穿着一席婚服就趁乱逃下了山去。 肖若尘走到半路,猛的扯下了自己的新郎锦帽,对着天上的月亮大声喊叫道: “痴人!!!!你这个痴人!!!活了十几年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痴人!!!” 撕心裂肺,响彻云霄。 他眼眶湿红,看着脚下的山路,茂密的树林透着银白色的月光洒下,用衣袖擦去了眼泪,又将那身喜服扒下,扔进面前的溪水之中。 喜服随波而流,正如他一样。 “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若天下之间没有我的路,我就自己走出来。 “若尘师兄?你也醒啦!” 廖梦芸看见肖若尘忽然显现在这片空白的空间之内,欣喜地朝他跑去。 肖若尘垂眸笑了笑,点点头。果然,不管再来多少次,自己都会做同样的选择,那种蒙昧不知自我的日子,困不住他。 宋乐渝也向他投去欣慰的眼神,语气中满是赞赏。“还挺厉害,第三个出来的。” 肖若尘蹲下身用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廖梦芸的鼻梁,宠溺看着说:“梦芸真厉害,在师兄前头呢!”随即他转了转头,发现还有两个人没在。 赵刚也就罢了,怎么秦梅香也还没出来… 宋乐渝走过来站到二人身边,看着肖若尘问道:“你的是什么境?” 肖若尘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他的心魔是那段最蒙昧又自我的时期,于是抬起头轻声答道:“痴。” 宋乐渝双手抱臂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 “如今我入的贪境,梦芸入的嗔境,你是痴境。那就只剩爱恨了,怪不得赵师兄和秦师兄还没出来。” 人生最难割舍之欲莫非于爱恨。 风雪碑幻境之中,是根据入境之人的心魔而化生的,有真有假,有实有虚。但凡是入境的人都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幻境之中,除非破除欲望,打破虚无才能清醒,所以一旦落入欲望的深渊,就难以自拔。 锣鼓喧天,鞭炮炸响。大红灯笼开路,数十名吹奏着唢呐的伙夫在前领道,各个身穿正红色棉衣,头上系着红飘带,随着风一路上敲敲打打。一匹白色骏马走在中间,马背上坐着一位用红色发冠高束着马尾的翩翩公子,十里红妆,花瓣飘洒,满城皆庆,这新婚的阵仗之大,好不热闹。 望不见尽头的红棉地毯早已蜿蜒铺好,一路延绵至山中,顺着台阶而上,穿过草木汇聚于山顶之上。牛鼻宗的宗门上也赫然贴上了一个大大的囍字,高挂上红灯笼在侧,照亮着队伍上山的路。 肖若尘拉着一群弟子蹦蹦跳跳地从台阶上冲下来,把迎亲队拦在牛鼻宗门外,各个穿的光鲜华丽满目欣喜。 “师尊!不给红包不给进啊!” “是啊掌门仙尊!这种大喜日子,非得把你搬空了才能进去!” 白马上的新郎官身着大红直裰婚服,腰间是扎的金凤求凰纹带,意气风发地坐于马上,仰起头看向底下的一群弟子,吩咐媒婆往两边撒了几把红纸包着的银钱,趁那群弟子朝两侧哄抢时,急忙骑着马就从缝隙中穿了过去。 “你们慢慢捡!我先去了!” 那群弟子见万长嬴撇下迎亲队伍一个人跑了,赶忙捡起银钱就跟在屁股后面追。 “不行!拦住拦住!这还没到时辰呢!” “掌门仙尊!你先别急!!” 嫌白马上阶梯太慢,万长嬴御剑而起直达念梅园中,这里四处红花高挂,梅树上也贴着囍字,十分喜庆。他冲着听香阁内仰头大喊: “秦梅香!我来娶你了!” 听香阁内也布置地十分红艳华丽,房梁上扯下红纱帐一层一层蔓延着,喜床上铺着红被,撒满红枣花生桂圆。坐在床沿上身穿华袍红装的‘新娘子’却盖着黄色的腊梅织锦盖头。听到门外的呼喊,急忙从床上蹿起来就要往外跑。宋乐渝和廖梦芸赶忙将这人拉住。 “诶不行!不能出去!秦师兄你跑什么!” 秦梅香欣喜地也回应道:“师尊!我在!我出不来!” 万长嬴收起剑就要朝房内冲,宋乐渝和廖梦芸一边一个挨着拦都拦不住。 “那我进来!” “掌门师弟!搞什么呢!时辰还没到怎么能见!” 沈玉冰和几个长老不知道从哪儿突然赶来将那即将破门而入的新郎官给拉住。 一扇门之隔,一内一外的人都朝对方奔赴着。 万长嬴见实在挣不开这几人的束缚,无奈地朝里面又喊道: “那我先去牛鼻堂等你!等你来拜堂成亲!” 画面一转,牛鼻堂庭院中亲朋满座宾客来往。高堂之上一侧坐着文夫人,一侧坐着万常胜和杨梅,那是万长嬴的父母。这几人都在笑吟吟地看着堂中牵着红花身着婚服的二人。 喜童在一旁撒着花,证婚人是叶青,拿着婚书正声念着,语气中满是喜悦。 “一拜天地!” 二人对着门外天地同鞠一躬。 “二拜高堂!” 转身又对着高堂之上一拜。 “夫妻对拜!” 这一拜。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 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 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 谨订此约 一阳初动,两姓和谐 请三多,具四美,五世其倡征风卜 六礼即成,七贤毕集,凑八音,歌九和 十全无缺鸳鸯和 合香逢春月,芳菲斗丽华 鸾生锁竹叶,风管合娇花 天上双星井,人间两玉夸 “万长嬴!万长嬴!醒醒!你他妈在干什么!还不醒!你要死里面了!” “师尊…别走…别离开我…” “我草你大爷的!徒弟都出来完了你还在里面干什么!万长嬴!再不醒我就去叫江润之来了!” 红纱帐内,身穿喜服的秦梅香紧紧抓住万长嬴的手,眼眶湿红明艳,黄色的盖头被甩到一边,二人相视而望。 “师尊…求你了…别走…我们成亲了…师尊…” 眼前人是心上人,可万长嬴听到脑内传来陈全一声声怒斥,焦急又担忧。 秦梅香还在哀求着,紧紧将万长嬴抱住,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处。“师尊…是我…真的是我…你别走…” 有心跳,那胸膛也是炽热的。 他又怎么会没意识到是幻境,只是贪恋这一场温柔,沉浸其中不愿离去。幻境中所有腌臜的一切都可以说是心魔,那现实中呢…那这一切的源头呢? 爱欲苦海,怎舍逃脱。 万长嬴蹙着眉,心疼的抚摸上那熟悉的脸庞,轻轻为他擦拭着眼角的泪痕,声音轻柔又颤抖地说:“有这一场幻境就够了…” “万长嬴!!!!我要告诉你那徒弟了!” “不必。我醒了。” 万长嬴睁开双眼,映入一片空白,前方站着的是几个早已出来的弟子。方才那热闹欣喜的一切,鲜红艳丽的一切…都是幻境。 可笑…竟是如此。 眼前,方才还穿着喜服紧紧抱住他让他别离开的秦梅香,那个满脸泪痕,眼眶通红的秦梅香,此刻却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朝他走来,言辞清冷:“赵师兄,你醒了。” 他早就知道是幻境了,自己的父母早已去世,梅夫人和叶青也不在世上了,怎么还会坐在高堂之上祝福,怎么还会站在一旁证婚。秦梅香是自己的弟子,又怎么会容自己内心胡乱肖想。 众目睽睽之下,赵刚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龌龊,不齿。 “赵师兄…你…”秦梅香被他这一举动搞得摸不着头脑。 赵刚脸上泛起浮红,眼眶也红润了起来,满是水汽,他声音微颤,强挤出一抹笑意抬起头看着四人说道:“无事,拖累你们在幻境中等我这么久了。是我心志不坚。” 还没等其他几人开口,申金长老的嗓音就又从空间中响起:“好了,试炼结束,你们都出来吧。” 而在此之后,万长嬴脑海中响起了陈全用传音术私下传给他的怒骂: “等你出来我再跟你算账,还比不上这几个徒弟,你什么玩意儿你,什么破幻境能让你在里面待这么久!” 雪白的空间之中出现了一道黑色裂缝,这是风雪碑幻境的出口。听到陈全怒骂,万长嬴没理会,只是跟着几人身后出了幻境。可这一刚出去,就被申金长老揪着衣领拽开。 “申金长老且慢!” 秦梅香见赵刚被拽走,连忙冲上去护住。这位赵师兄虽说确实是出来得晚了些,但也不至于让申金长老如此气愤,毕竟之后是一个组的人,帮忙求求情是应该的。 “赵师兄虽说是困于幻境之中久了些…但好歹是出来了,还请申金长老手下留情。” 肖若尘见状也赶忙跟上去附和道: “是啊长老!赵师兄还是靠自己出来了的!” 陈全听这几个孩子通通护着自己揪着的这个人,有些无语却又顾及万长嬴的脸面没办法明说,气的他又是一通骂:“滚开,我自己的徒弟我自己管。你们不吃饭不饿吗,吃饭去!” 秦梅香退开两步,认真地抱手行礼,语气坚定对着陈全说:“申金长老,赵师兄既然与我们一组,我们就不能丢下他一人受罚。他困于幻境之中也是我们能力不足无法解救,我愿与赵师兄同罚。” 肖若尘和宋乐渝也纷纷站至身后行礼。 “我也是!” “我也一样…” 万长嬴还在被拽着衣领,满脸得意地仰起头看了看陈全。不愧是自己的徒弟,有骨气,有团队意识! 陈全被万长嬴这眼神挑衅地更气,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传音说道:“再得意我就把你身份抖出去,再把你困在幻境中被我叫醒的事说了,可好啊?掌门仙尊?” “咳咳…”听到这句传音,万长嬴急忙冲着行礼的几人摆摆手。“各位师兄师姐,你们先去吃饭,我没事的!一会儿就来!” 秦梅香抬起头,蹙着眉,眼里满是担忧。 “赵师兄…” 申金长老见秦梅香执着,怒气冲冲地对着众人说道:“谁说我要罚他了,把这小子带回去好好研究一下破解幻境之法,以免下次去玄山又被迷了!” 见确实没办法,秦梅香也没有再坚持,无奈地行礼告别之后拉着其余三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而这边,申金长老见他们走没影了之后狠狠踹了万长嬴一脚,憋了半天的火,简直是又急又气。 “你大爷的!你在干什么!” 万长嬴咧着嘴扯着一副笑脸看着为自己担忧的陈全,哄道:“哎呀…失误失误…别气了别气了!气大伤身啊师弟!” 陈全看着万长嬴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破心智,这都能被迷进去,你到底看到什么了!若不是我在护法传音把你叫醒,你就疯了你知不知道!” 万长嬴揉了揉刚才被踹的地方,打着哈哈答道:“梦到娶老婆了,肯定舍不得出来啊!” 陈全翻了个白眼,松开了揪着衣领的手。“就你这个万年光棍,这么久了身边连个母的都没见到过,怪不得迷进去了。” 万长嬴一边揉腿一边小声嘟囔着。“倒也不一定是母的…” 陈全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脸惊愕地看着万长嬴:“什么?” 万长嬴立马跳起身跑远,落下一句:“我没说话啊!” 陈全急忙追上去,语气中满是诧异:“什么意思!万长嬴!你他妈男的都不放过!” “滚犊子,别追我了!反正对你这种男人没兴趣!”万长嬴轻功一跃,后面的人很快就追不上了。他隐入山林之中,独自一人坐到溪水旁。 今日秦梅香他们试炼时间长,还没吃午饭的,看来是去食膳堂了。 万长嬴托着腮,望向溪水中的倒影。 什么丑东西,难看死了。 一块石头扔去,涟漪打破了倒影,却变得更加扭曲难看。 黄粱一梦,幻境一场。 涟漪中仿佛忽然浮现出一袭红衣,盖着一个黄色的盖头。而后盖头被掀开,那人正对着他笑。温柔妩媚,艳若桃花。 万长嬴正欲伸手去抚摸那含笑的脸庞,却只碰到冰凉彻骨的流水,霎时惊醒。 罢了,够了。 不必肖想别的,就像他在幻境中看着那张脸说的话: 有这一场幻境就够了。 第29章 不屠善,不留害 自从那日风雪碑幻境试炼之后,参与玄山大会的弟子都各自回宗修炼了一段时日。 而秦梅香这些日子看不见万长嬴,总觉得心浮气躁的,老想去念梅园内看望。可师尊似乎确实是不想让任何人打扰,念梅园所处地带通通都施了厚厚的强攻结界,没人进得去。 念梅园外,秦梅香呆呆地看着结界伫立了很久。 是受伤了吗?还是修炼…又要三月之久见不到。 太久了,分别太久了,以至于相见的这段时间根本不算数。他总觉得害怕,总觉得担心,见不到师尊的日子简直一秒比一秒难熬。 秦梅香紧紧盯着念梅园,透过结界望向听香阁的房门。 是真的还是假的…为什么幻境中他会因恨发狂,最后还是那个人突然出来挡下了剑才把自己惊醒。那剑身沉重的穿刺感,那喷涌而出的鲜红色暖流,溅到了秦梅香的脸上。 风雪碑幻境中,他误杀了自己的师尊。 心惊胆战,痛不欲生。 “秦师兄,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宋乐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梅香转过头去看,肖若尘和廖梦芸也来了。三人静静的站在自己背后,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出声。 “怎么了?又要修炼了吗?”秦梅香问。 “嗯”宋乐渝答道。“申金长老说有新的安排,让我们所有参与玄山试炼大会的弟子在申时之前到演武场集合。” 秦梅香点点头,但碍于身上还穿的休闲的袍子,虽已渐渐入了春日,天气还是寒凉,他也就仍披着大氅的。如今既然要去演武场,最好还是换身干练的衣服更方便。 “好,你们先去,我换身方便的衣服就来。” “好。那我们先去等你。” 话说完,宋乐渝和肖若尘就牵着廖梦芸先走了。留秦梅香一个人又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垂眸转了身,朝弟子堂走去。 这一路上许多枯树都已经发了新芽,恍恍惚惚又是一年春了,可接下来分别的日子比重逢的日子都还长。人一旦体验过甜,就再也吃不下苦了。 秦梅香觉得胸中真的憋闷得慌,说不上来的难过和思念。 回到房中更换衣物的时候,在床榻的内侧枕头边上,他看到了一方叠放整齐的丝帕,暖色的鹅黄却偏偏那么晃眼,晃得人蹙眉,眼红。 那是之前万长嬴给他擦泪的,可他一直没舍得用,只是整齐得叠在枕旁,睡前仿佛还能闻到那丝帕上飘然而出的腊梅香气。 秦梅香换好衣服之后盯着那手帕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起来,轻轻揣进衣服内侧,仿佛这样就有那个人陪着自己一样。 他垂眸,用衣袖抹去了眼角渗出的泪,笑着自言自语道:“你在。” 你在,我就不会怕什么了。 这次玄山试炼大会,我一定会采到百叶兰重凝灵力,也一定会把树枝拿回来。 迎着春风绿叶,牛鼻山上的花树都渐渐结了花苞了。秦梅香抵达的时候演武场内已经站了许多人了。 “秦师兄!让我们好等啊!”秦梅香还在找自己组内的几人在哪儿的时候,赵刚一眼就看到了他,冲过来就一只手将他搂进怀里。“多亏了你仗义执言啊,上次我师尊都没罚我,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呢!” 秦梅香附和着笑了两声伸手轻轻将赵刚推开,皮笑肉不笑地说:“无妨,应当做的。”顺着方才赵刚跑来的方向,他也看到了其余几人站的位置,于是加快脚步朝肖若尘他们走去。 赵刚眉毛一挑,被推开了也没继续黏上来,只是紧紧跟着秦梅香的步子在后面追着说: “秦师兄可真是个好人啊!又帅又仗义!” 这熟悉的臭屁感是怎么回事…总觉得跟某个人有些像…秦梅香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这才多久没见,想师尊想出幻觉了吗。 “若尘师兄,宋师姐,梦芸师妹。我来了。” 肖若尘听到秦梅香叫他们,抬起头看向走过来的两人。一个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一个嘻嘻哈哈地跟在屁股后面,方才赵刚先到,还一直跟他们打探秦梅香的私事。 例如什么:秦师兄现在平日里爱吃什么?秦师兄如今最感兴趣的是什么?秦师兄灵力滞涩的话修炼的时候有没有感觉不舒服?甚至还问秦师兄对长嬴仙尊的看法二三条! 这赵刚赵师兄不会被秦师兄仗义执言了一次就…一见倾心了吧? 肖若尘赶忙甩了甩脑袋,结束了自己那个邪恶又奇葩的想法,没搭理一旁嬉皮笑脸贴着秦梅香的赵刚,尽量认真正经地说: “秦师兄来的正好,申金长老正要开始安排新的试炼了。” “分组列队!” 话刚说完,在登神台上抱着长枪的申金长老就开口了。 “给你们时间又独自修炼了将近一月之久,今日叫你们来是练习组内配合能力。不求你们要和宗内所有弟子都绝对信任和搭配,但至少你们自己挑选的五人之间一定要团结。” 台下的弟子纷纷都左右转头看了看自己的成员,秦梅香也下意识和几人望了一眼。 “玄山试炼大会几百年间,损伤最严重的不是妖邪屠杀修士,反而不乏有不同宗门之间弟子相互残害,甚至同门弟子为登顶而互相杀戮的情况出现。更何况此次宗主与长老都不能进山,这种情况只增不减。若你们想活命,就好好和自己的朋友,师兄弟,相互信任,帮扶,共同配合。但凡有残害同门的情况出现,就算活着从玄山出来了掌门也不会放过,你们是知道牛鼻宗的宗训的!” 赵刚微不可察地笑着点点头,但… 牛鼻宗的宗训?秦梅香入宗不久,还未曾听人提起过。肖若尘也是察觉到了他仿佛不明白,就低声附耳说道:“是长嬴仙尊和二位长老当初在重建宗派时用来规训门内弟子的。修正身,持正念,不屠善,不留害。” 不屠善,不留害。 难怪师尊落了个罗刹般的名号。 凡作乱之者,牛鼻宗皆管之,不论人妖,为害者均杀之。 肖若尘继续解释道: “师尊修为高,自从牛鼻宗创建之后,就以平天下之乱为大愿,一把青云杀了不知道多少人和妖,很快就成了天下第一宗。他说他可以为了牛鼻宗手上沾上无辜者鲜血,但牛鼻宗弟子不可,恶俗之名均给他一人背负。” 平天下之乱…恶名一人背负… 秦梅香低头皱着眉,喉咙里像是哽了什么东西。“多谢若尘师兄,我知道了。” “接下来各组之间就相互进行对战,不想参与的小组现在就可以走了。而参与的小组,每胜一组有一分,得分最高者,赏金一百。”申金长老还在登神台上讲着,台下的弟子听到有一场试炼竟有赏金,更是躁动起来。 “接下来你们自行挑选对手,试炼对决,点到为止。谁敢闹出大事,上报掌门,格杀勿论。” 话一说完,申金长老就坐到一旁的席位上,端起热茶旁观了。用万长嬴交待他的话来说是:这群小朋友一个二个基本上都没跟宗门内的人打过架,实战经验也不足,免不了没轻没重的,需得他看着,免得大会还没去,人先伤了。 陈全看着热茶轻轻吹了口气,又瞄了一眼底下和几个弟子认真讨论的赵刚。喃喃道:“真是什么破事都交我手上。大好的日子留我坐这儿当护法,自己就跑去跟弟子打架。” 秦梅香对着面前的四人认真说道:“若你们真的都想试一试,那就按照我们之前安排的来。我和赵师兄负责主攻在前,若尘师兄侧面施符,乐渝和梦芸就尽量现在我们身后施法就好。能躲就躲,千万别受伤。” “好!”肖若尘答道。宋乐渝和廖梦芸也点点头。赵刚则是抱着剑笑着说:“我比师兄高些,那就我上,秦师兄下。” “好。”秦梅香答。 一听这话,肖若尘又想到了他方才的猜想,目瞪口呆地问道:“什么谁上谁下的!?” 秦梅香见肖若尘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没懂他怎么听个招式分配都吓成这样,愣愣地回道:“就是…赵师兄攻上盘,我攻下盘啊…” “噗…”赵刚像是听懂了一样,侧着头捂着嘴在那儿笑,肖若尘被自己的想法臊得脸颊通红,急匆匆地对着赵刚斥道: “你笑什么!都怪你说话没说清楚!” “什么不清楚,挺清楚的啊…秦师兄都听懂了…但…肖师兄这是想那儿去了…”赵刚挑起眉,躲到秦梅香身后去,一脸无辜地看看秦梅香又看看肖若尘,仿佛他真的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肖若尘被赵刚噎得说不出话,憋了半天支支吾吾又羞又气地吼了一句:“你!你自己心里有数!” “秦师兄我没有!”赵刚扶着秦梅香的肩膀,像一个小鸡崽一样躲在身后探出个脑袋,语气委屈,眼巴巴地盯着秦梅香。 这时,一个面目狰矜,手持长鞭的男子朝他们走来,身后还跟着另外四人。他高高的仰起头眼神傲气地看着打闹的几人,语气中有几分嘲讽。 “秦师兄,咱们比一比吧。” 看见来人,赵刚正色站直了身子,眯着眼瞬间眸色暗沉。 好小子,第一场就来个难对付的,看来秦梅香这在所有弟子眼中都来得太容易的大弟子之位,确实招人恨啊。 这位来者,是牛鼻宗主掌刑罚的寅木长老祁正渊之徒——卫慈。当初是万长嬴下山除妖之时救回的祁正渊,后来看他一手长鞭耍得十分精湛,狠厉毒辣,两人一拍即合,共同收妖之时也十分杀伐果断,于是就将他招回宗内做了长老。祁正渊那长鞭柔软灵活,即号于寅木之位。 作为宗内主掌刑罚之人必须要心狠,才能正得了宗风,所以如果要让宗内弟子给最惧怕之人排个序,第一是那个恶者通杀的掌门仙尊,第二便只能是这位戒鞭行刑的寅木长老,连酉金长老都得排后面去了。 后来这位寅木长老收了个徒弟,这徒弟也与自家师尊一脉相承,性格孤傲却谨遵宗规,一手长鞭掠地生风,见不得任何弟子以身试法。 万长嬴知道自己在,定不会输。但卫慈那长鞭实在难缠,自己也不能真正对着弟子使出真章…这几个小朋友实在是要吃点苦头了。 肖若尘见卫慈竟然来找自己的组相战,一下子就收起了玩闹的面色,瞬间挺直了腰。 “卫师兄…” 这卫慈可不是好惹的,曾经肖若尘亲眼目睹有门内师弟偷溜下山逛妓院被寅木长老发现,吩咐卫慈把人逮回来之后那师兄硬生生被拉到牛鼻堂中当众挨了五鞭子…满背血痕,对比万长嬴处罚宋乐渝的那十戒鞭,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梅香记得这人,之前选拔的时候见过,也站在第一排,应当是某位长老的大弟子。他正疑惑之际,转头一看宋乐渝和廖梦芸的表情也霎时间变得严肃了起来。 此刻也懂了,来者不善。 秦梅香回以十分礼貌的一笑,认真询问道: “敢问师兄是?” 卫慈对着他双手抱拳行礼后答:“寅木长老座下大弟子,卫慈,请师兄们赐教。” 赵刚抱着剑大步跨到秦梅香身前将他挡在身后,也一样仰着头看着卫慈,护犊子一般蔑笑道开口:“卫师兄怎么来欺负刚入门的师兄弟了?” “赵师兄所在的组,定是实力非凡的,正巧在下一直想与赵师兄切磋一下,奈何赵师兄常年不在山中。这次有了机会,还请赵师兄千万不要推脱。” 都是十二长老的大弟子,卫慈自然是认识赵刚的。且申金长老性格不拘小节,总看不惯寅木长老一副循规蹈矩的样子,带的弟子也总是疯狂试探各种底线。卫慈和赵刚身为两大实力强劲的长老座下修为高强的弟子,自然也不太对付。万长嬴现在顶着赵刚的身份,出言损两句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不好意思了哈这位小辈,你平日里做得很好,做得非常棒,但是我是掌门啊,掌门是定规矩的,不用守规矩的。 秦梅香听对方说话滴水不漏,微笑着也抱手行礼。“好,那就请卫师兄多赐教了。” 管他来者善不善,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稍等!” 肖若尘突然叫停,拉着秦梅香到一旁低声问道:“你今日吃了护灵丹没有?要是没吃的话咱们就别跟他打…他的修为算得上是宗内弟子前五了。” 秦梅香轻轻点点头,伸手拍了拍肖若尘的背示意他安心,也低声回道:“卯木长老叮嘱过我,每日起床就吃了,以免灵力滞涩。放心吧。” “那就好。” 肖若尘也拍了拍秦梅香的背,二人私语完了一起转过身,掌中化灵出剑,剑尖指地走到宋乐渝和廖梦芸身边,又看了看赵刚。赵刚也长剑出鞘,对着他们点点头。 “符界,开!” 肖若尘口中念咒,一道隔绝内外的符光霎时展开,将两组十个人包裹其中。 卫慈也挥动长鞭,击中地面惊起一声脆响。他目光锐利,言辞严肃。 “先全部出界者输,先全部丢卸武器者输,要害之处被击者输。” “长嬴座下,秦梅香。” “长嬴座下,肖若尘。” “卯木座下,宋乐渝。” “酉金座下,廖梦芸。” “申金座下,赵刚。” 五人瞬间面容虎变,严阵以待,同声说道: “请师兄们赐教。” 第30章 赵师兄是断袖! 十人目光如炬,宋乐渝一把拉着廖梦芸退至身后。 “捆仙界!”廖梦芸手诀幻动,对面五人脚下瞬间亮起一道金色的光圈,将他们困在其中。 “缚灵术!” 肖若尘见状也霎时指尖灵光闪动,空中虚画出一道符咒,化为光束朝卫慈飞去,触碰到鞭子那一刻,光束化为金绳缠绕而上,将人紧紧捆住。 赵刚与秦梅香相视一眼,瞬间贴身而上提剑攻去。 擒贼先擒王,杀敌先杀将。卫慈此刻被控制灵达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就只见两人剑光凌冽冲刺而来。而他却丝毫不在意,垂眸之间那原本暗淡无色的长鞭竟化为一只满身火光的凤凰一路顺着手臂蜿蜒而上盘在他的周身。 “凤凰,焚。” 一刹那,火凤激起惊天烈焰,将束缚之术烧得粉碎,明亮晃眼的赤焰之中,甚至快看不清人影。 秦梅香灵力凝于剑尖,依靠刚才所判断的位置朝着对方的胸口刺去,但当他窜进火光之中后却只见一道虚影,不仅没有刺中卫慈,反而火凤的尖喙直冲他印堂而来,近在咫尺之间时被赵刚挥剑挡下。 赵刚将秦梅香拉出火焰的范围,转头对廖梦芸喊道: “梦芸师妹,壬水防御结界。” “好!” 廖梦芸见自己帮不上什么大忙本来正在焦急,这时赵刚的一句提醒让她瞬间眸光发亮。抬手几道蓝色的灵流飞出,给五人都套上了一道淡蓝色的光晕。 卫慈身后那四人也毫不示弱,有的是修刀法的,有的是修剑法的…总之对面五人均为强攻之主,纷纷冲刺而来。灵力和武器的交接发出尖锐的啸叫,符界之内被卫慈的凤凰点燃成了一片火海,若不是身上有结界护体,一般人早就烈火焚烧支撑不住了。 二打五属实是有些头疼的,肖若尘本来也想提剑参战,可被秦梅香目光制止了,示意他在一旁等待时机。对拼了十几招之后秦梅香一边应付着奔涌而至的灵流,一边转头对赵刚说道: “赵师兄,左侧两个最弱,先击出去!” “好!” 得罪了两个小朋友。赵刚甚至连身形位置都没变动,只是手指一弹,修为较低的两个弟子就被一道白色的灵流击飞出去,捂着胸口躺在符界之外了。 而此时此刻,符界外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向长老大弟子之间的战斗才是最有看点的,更何况秦梅香这个焦点也在,就引得更多人好奇这个掌门首徒的实力了。 “赵师兄一人接三剑,弹指之间击飞两人,太厉害了吧!”一个女弟子踮起脚往符界内看,里面火光冲天热浪滚滚,只见赵刚白光一闪就击飞两人,惹得外面的弟子纷纷佩服。不愧是申金长老的收徒! 卫慈见情势不妙也并不慌张,将满地的火海顷刻间收回至手中,又凝成了一条长鞭,烈焰聚于鞭上还在劈啪作响。 “凤凰,鞭刺!你们两个,把后面那两个女的先打出去。” 火舌化作万千尖刺立于卫慈身后直指赵刚和秦梅香,而另外两个人就站于侧面,盯着宋乐渝和廖梦芸。 这是想用群攻之术牵制赵刚和秦梅香,另外两人去针对辅助,主要是为了打破廖梦芸的防御结界。 赵刚附耳低声对秦梅香说了什么,秦梅香一瞬之间面目严肃地点点头。卫慈见两人并未退至两个女生身边,还以为秦梅香是要弃卒保车,就依照计划放出鞭刺,其他两人也朝着宋乐渝廖梦芸冲去。 秦梅香转头看着宋乐渝一笑,仿佛早有应对之法。“宋师姐,该你了。” “痹!” “金系结界,攻!” 两个女生见有人袭来也并不慌张,两声令下之后,那卫慈的鞭刺竟在快要击中秦梅香时瞬间化为灰烬飘散,凭空消失了。一旁两个偷袭的弟子也被廖梦芸的金攻结界弹出界外,飞出去好几丈远。 符界之内,对面就只剩卫慈捂着胸口单膝跪在地上,面目狰狞痛苦,那凤凰长鞭也失去了颜色,变回了它原本的样子。 卫慈尝试再度凝聚灵气,却发现自己掌中空空,根本无法再攻击了。他咬牙切齿地抬起头死死盯向站着的五人,怒问道:“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宋乐渝走到秦梅香身边,笑着看向卫慈道: “不好意思了卫师兄,方才我用灵针封住了你的八脉交会穴,如今你的灵力流通被阻断,你已经输了。” 界外的弟子看这一场对决可谓是目瞪口呆,卫慈算得上是修为颇高的了,可对方竟毫发无损得将他灵脉封死,动弹不得。 “卫师兄输了…天呐…” “这个宋师姐也很厉害啊…” “廖师妹的结界术也十分精湛,将两个师兄都径直击飞了数丈…” “承让了,卫师兄。”秦梅香对卫慈行礼之后将剑凝回掌中,看向宋乐渝道:“宋师姐,解了吧。” 一道道灵针从跪在地上的卫慈身上飞出,又重新回到宋乐渝的手中消失不见。 第一场比拼结束,秦梅香这个组胜得十分漂亮。肖若尘也抬手,周围的符光尽数消散。 “符界,收。” 卫慈低着头,自嘲地笑道:“我输了…” 秦梅香看向他这副样子,有些想说什么,却被赵刚拦住了。也对,胜者对败者自以为的安慰,或许在对方看来只有讽刺和嘲笑,只会让对方更加难堪。 战斗结束后,周围看热闹的弟子慢慢地也散了开去,各自相比较去了,肖若尘则拉着宋乐渝和廖梦芸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方才的战局。 秦梅香也跟着赵刚走到一旁,低声问道:“赵师兄,廖师妹的结界术我倒是不担心,但是你方才怎么知道宋师姐已经布好了针了?” 赵刚抬眉看了看宋乐渝,又转过头来轻笑着答道:“在卫慈被捆住的时候,凤凰的火焰能扰乱我们的视线,自然也就会扰乱卫慈的视线。我正好视力好,看到宋师姐的灵针顺着火光刺入了卫师兄体内。”而后赵刚又有些若有所思道:“我本想着,宋师姐体弱,灵力不足,能关键时刻阻滞卫师兄的灵力一刻也好,也够我们反击了。” 秦梅香点点头,表示认可。他当时听到赵刚对他说宋乐渝埋了灵针时,本也打算待卫慈灵力阻滞的顷刻间就进行反击,可没想到宋乐渝竟然能用灵力注入针法压制卫慈的灵脉如此之久。 “这次结束地这么轻松,也是多亏了宋师姐。封灵脉是结束战斗最快的方式,若我们硬和卫师兄缠斗,要浪费许多时间的。” 赵刚嬉皮笑脸地调笑道: “这就是医师的可怕之处。能活死人肉白骨,也能无形之间取人性命。有位名士曾经说过一句真理: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医师啊!” “哦?是吗赵师兄?” 宋乐渝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站在赵刚背后,听到赵刚说的那句真理后,嗤笑着幽幽开了口,赵刚也没被吓到,只是转过身去看着宋乐渝也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宋乐渝低头看着两人的手背还有臂膀,有地方的衣物已经被凤凰火焰燎伤,皮肉皱裂了。她语气温和地说:“你俩方才烧伤的地方给我看看,一会儿还要打架,别加重了。” 秦梅香乖乖地伸出手,赵刚却只是站在一旁,等着宋乐渝先给秦梅香医治。 秦梅香想着方才封闭灵脉的情况,还是忍不住发问道:“宋师姐,你现在没事吧,本来你就体弱方才还用了那么多灵力…” 宋乐渝一边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粉给秦梅香撒上,一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沉重地说: “有事啊。” 秦梅香没料到是这个回答,满脸担忧。 “啊?” 宋乐渝又叹了口气,扯了块衣布给秦梅香把烧伤包扎好,认真回道: “我用了全部的灵力也就够阻滞他这么一会儿,接下来的战斗我就上不了场了,只能你们四个打了。”而后又抬起赵刚的手为赵刚处理伤势。宋乐渝继续解释道: “卫师兄修为颇高,我怕若只控制他一瞬的话变数太大,就用尽全力去投入灵针之中。毕竟也就他这一个相对难缠的,接下来的组都没有你和赵师兄厉害,你们四个完全没问题。” 给两人都处理完之后,宋乐渝抬起头有些无奈又愧疚地看着大家,轻声道:“我灵力低微,又体弱…只能帮到你们这些了。实在是抱歉…” “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肖若尘突然窜出来抱着手朝宋乐渝探出头,语气轻快又明朗。“你这场可比我有用多了!” 宋乐渝被他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气急败坏地拍了肖若尘一掌怒骂道: “肖若尘!你开符界开了这么久,还取笑我是吧!找死啊!” 符界也是万长嬴自创的一种符法,与结界术有细微不同。是将灵力传入符中施展,还可以把符给他人使用,所以可以不同的人同时使用很多个符界,且只消耗画符者的灵力。 根据使用者的需求,可以选择将某一个地方与外界隔绝开来。例如说这次对决,肖若尘的符界就可以将界内的攻击全部包裹住,不至于法术误伤他人。但那些击打在符界上的攻击,都要由开符界的人用灵力阻挡,所以这是一种极其消耗灵力的符法。 消耗一己之力,守护他人,这便是符界创造出来的意义。 打过了卫慈之后,接下来的弟子之间对决就轻松了许多。秦梅香和赵刚分工明确,惊鸿剑法攻下,升龙剑法攻上,肖若尘开符界,廖梦芸给防御。 到后来肖若尘灵力不支,廖梦芸也逐渐跟不上两个师兄的脚步,就通通都到场外去了。没了符界的保护,秦梅香和赵刚避免伤及无辜,能肉搏就尽量不用灵力,能秒胜就尽量不拖沓。两人配合十分默契,就算是二打五也丝毫不落下风,很快就登上得分榜首。 申金长老在登神台上一开始还坐得住,到后面越来越无聊就开始站起身来看秦梅香和万长嬴打架,越看越起劲,到后面简直是满脸激动拍手叫好。 “好小子,就这样,攻他左肩!对对对没错!哎哟不愧是万长嬴的徒弟!好啊好啊!这剑法简直是天衣无缝如出一辙哈哈哈哈哈哈!” 场上的弟子都纷纷散得差不多了,秦梅香喘着粗气将剑收回体内,拍拍手对着赵刚粲然一笑道: “胜了三十一组!赵师兄,没想到你剑法如此精湛!幸好和我的出招方式十分相似,不然我都跟不上了!” 赵刚也将长剑归鞘,低头暗暗轻笑。 傻小子,你的剑法都是我教你的,怎么会摸不清你的招式。 秦梅香又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对着赵刚说:“你的身形真的和我师尊特别像!能靠枪法反推自学出如此精湛的剑法,真的太厉害了!当初怎么没入我师尊门下呢?” 赵刚听他这么问,吹了吹鬓角的发丝,得意道:“长嬴仙尊可不是什么人都收的。” “好小子,打了一会儿就开始撬你申金师叔墙角了是吧!” 陈全见弟子间的打斗结束了,也起身从登神台上一跃而下,穿着一套银龙轻甲,长枪指地背在身后,好不潇洒俊朗。 肖若尘突突突一路从场外跑来,后面紧跟着两个女生。他冲过来就一只手一个将秦梅香和赵刚搂住,满脸赞许语气激动地喊着: “秦师兄!太牛了!赵师兄!太牛了!真的!牛鼻宗就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配合简直是天衣无缝!打的那群人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玄山大会夺魁非你们莫属!” 自从上次元宵团圆时那顿饭之后,肖若尘总有些莫名的低落,话也少了许多。秦梅香见他今日好不容易回归了曾经的状态,也心下开心,没有推开他。 “诶诶诶!赵师兄你推我干什么!我是真的为你们高兴啊!”可反而是赵刚生硬地伸出一只手,将肖若尘从自己和秦梅香身边推开,硬生生保持了半尺的距离。 赵刚眼神幽暗,语气里仿佛带着杀气,冰冷又狠厉。 “授受不亲的道理不懂吗?” “我是男的!”肖若尘喊道。 “男的也不亲!” 听到赵刚这句话,肖若尘简直是满头问号…什么东西?什么亲?谁和谁授受不亲?不会这赵师兄真是断袖吧!!! 秦梅香还在懵着的状态,看着这两人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杀气赶紧伸手把两个人分开,出言阻拦。 “停!你们不饿吗?”秦梅香转身指了指坐在地上的宋乐渝和廖梦芸。“你们看,她们都饿了!” 宋乐渝见突然被几个人注视,手指指向自己一脸疑惑地问道:“我?” 秦梅香用力点点头。“对!你!” “哦…”宋乐渝反应了一下赶忙答道:“对,我饿了!快饿死了!咱们赶紧吃晚饭去吧!” 听到宋乐渝的答复,肖若尘和赵刚才撇开了头,都不屑地哼了一声。各走各的在秦梅香两侧。一会儿赵刚将秦梅香拉过去,一会儿肖若尘又把秦梅香拉回来,仿佛是在争抢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互不让步。 宋乐渝牵着廖梦芸走在三人身后,看见那两个赌气一般的少年简直是无语,故作凶狠地说道: “秦师兄手臂被烧伤了的,你俩再拽试试呢!” 听到这句话,赵刚终于是松了手。 而赵刚这副躯体下的万长嬴反而是咬牙切齿地看着肖若尘。好小子,跟你师尊对着干是吧!等我回来了再跟你算总账! 肖若尘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看见赵刚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他也恶狠狠地盯回去,那眼神仿佛就在说:“动我师兄!休想!” 几人可算是拉拉扯扯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地到了牛鼻食膳堂,好不容易找到一桌空位,结果方形的桌子只能坐四方,肖若尘和赵刚又因为谁跟秦梅香坐一起而闹起来了。 赵刚不屑地仰起头,轻蔑笑道: “我今天和秦师兄一起配合打的架!肯定是我和他坐一起啊!” 肖若尘一听这句话就更气了,急忙回怼道: “我和秦师兄都是同一个师尊的!怎么轮得到你和他坐一起!” 而一旁坐着的廖梦芸和宋乐渝四目相对,简直没搞明白这两人怎么会为了争个座位而吵起来。更何况,如果是争谁单独坐还好,结果是争谁和秦师兄一起坐? 廖梦芸默默地起身,柔弱地对着几人开口道:“那个…要不然…我和宋师姐一起坐…你们别吵了…” 赵刚和肖若尘同时答道: “不行!” 随后又怒目相对,仿佛就差要动手了。秦梅香赶忙站起身,蹙着眉看着两人,言语有些微怒:“还吃不吃饭了,不吃回去修炼了!” 其实秦梅香也想不通到底这两人在争个什么。说是为了位置的话,廖梦芸让了这两人也不肯,说是为了自己的话…到底有什么好争的! 见肖若尘还在梗着脖子,秦梅香嘴巴一瘪,坐下之后看着赵刚说道:“赵师兄和我坐,若尘师兄自己坐。” 在秦梅香的眼里,是为了让肖若尘自己坐一方更宽敞,自己和赵刚挤挤也好。结果谁料得了便宜的肖若尘反而一脸气愤地坐下,赵刚还一脸得意地瞪了肖若尘一眼,乖乖地坐到秦梅香身旁。 两个大男人一起坐着,这方板凳其实是有些挤的,加上赵刚又个子大,秦梅香就有意想往边上再坐一点给赵刚腾位置,结果赵刚反而又往他这边靠。实在让无可让的时候,秦梅香也只好被挤着,默默地吃着自己餐盘里的饭。 今天的饭菜食膳堂做得有些酸,应当是陈醋放多了。秦梅香平日里不喜欢喝汤的所以没打汤,但确实是有些酸得吃不下去了,正准备起身去打汤。这时,身旁的人给自己推过来一碗没动过的清汤,示意他喝。 不喝白不喝,反正也懒得再去打了。 秦梅香抱着汤碗就喝了起来,肖若尘却冷哼了一声说道:“无事献应勤。” 赵刚也冷哼回应一声:“总比没有眼力见的好。” 秦梅香见两人气氛又开始不对劲了,赶忙制止道:“够了!再吵我走了!” 一顿饭的时间,赵刚和肖若尘莫名其妙地因为各种原因吵了不知道多少次。肖若尘让秦梅香尝尝自己打的菜,赵刚不许。赵刚让秦梅香试一试他觉得好吃的肉,肖若尘也不许。搞得秦梅香简直是摸不着头脑,跟鸿门宴一样,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好不容易吃完饭,大家都准备回了,赵刚说想和他讨论一下剑法,肖若尘拉着他就跑了,根本没给他答应的机会。 直到跑回秦梅香的房间了,肖若尘才气喘吁吁地拉着他的手跟他说:“秦师兄!你一定要小心赵师兄!” 秦梅香见他说出这种话,还以为是肖若尘察觉到了什么他没察觉到的事,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谁知肖若尘一本正经地蹙着眉看着他,认真回道:“秦师兄!赵师兄是个断袖!他看上你了!” 第31章 歪门邪道 赵师兄是断袖?什么是断袖? 秦梅香一连串问了肖若尘好多个问题,肖若尘支支吾吾回答了一句:“就是喜欢男人的那种!”而后就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一溜烟跑掉了。 秦梅香看肖若尘一副见了鬼了样子,更疑惑了。 男人不可以喜欢男人吗? 他也很喜欢师尊啊。那他也是断袖吗? 这个曾经梅院的小公子,后来怀光宗的利刃。根本没有时间去了解过这些东西,别说男的女的了,除了去除妖的途中遇到的人之外,几乎都在跟妖打交道,又怎么懂什么是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呢。想不明白,看肖若尘那样子也不好继续追问… 时间紧,任务重。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没有集体训练时秦梅香就常常自己待在弟子堂中和肖若尘一起练习功法。偶尔宋乐渝和廖梦芸会从隔壁的山头过来一起探讨战术,商量对策和配合。 赵刚就跑得更勤了,三天两头跑来找秦梅香一同练剑,两人更加熟悉了之后,甚至秦梅香总觉得这位赵师兄言语之间,许多动作,招式,都和自己的师尊十分相似… 或许是将近快三个月没见到师尊,自己简直疯魔了… 那赵师兄偶尔穿件白衣,秦梅香都会将背影看错。 每日练完剑,秦梅香还是如同平时一样会去念梅园前待一会儿,一个人痴痴地透过结界看着里面紧闭的大门。庭院中的腊梅树早已枝繁叶茂,绿意盎然,可那个人还没出来,始终见不到。 那一瞬间,思绪仿佛回到了在梅院中,他也是这么每日站在听香阁的庭院中,看着梅树含苞待放,看着梅树又再长新芽。如今那一模一样的红墙灰瓦,也是依旧大门紧闭。 害怕,恐惧,担忧,甚至还有莫名的难过。 怕那个人又不声不响地离开,怕又找不到那个白衣身影。 后来,秦梅香从傍晚练完剑开始就一直站至夜浓时,月朗风清,结界依旧散发着金光,映着红润的眼眶,暗暗抽动的身躯。 “香香。” 秦梅香霎时抬头,心中激荡不休。这声音是传音而来入他脑海中的,听香阁依旧紧闭,可他不会听错。 是师尊! “师尊!”他赶忙擦去眼泪,期盼地看着结界里面,忍不住又往前走了几步。 “怎么哭了?”万长嬴的声音又传来,语气中仿佛带着酸涩和心疼。 本来就十分思念,秦梅香一听这句关怀,反而更憋不住泪了,两行热泉喷涌而出,嘴唇都止不住地颤抖。人总是这样的,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或许还能忍受,可真正被关心询问了,就会彻底绷不住。秦梅香使劲抹着眼泪,抽泣着。 “师尊…师尊…我…” “明日就是玄山大会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有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就和师兄弟一起解决,别冲动莽撞。” 这声音在脑内回荡,轻柔又颤抖。 秦梅香仰起头对结界内喊道: “师尊你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我没事,你放心,不必担忧我。我很快就来见你。” 这一句传音过后,又回归寂静,除了虫鸣阵阵,再也没有了那个温柔的声音。秦梅香下意识向结界内冲去,却被活生生挡在外围,他只能贴着结界继续喊道:“师尊!师尊!我好想你!” 这次却没有回应了,甚至他都不知道这句憋闷了好久的心声对方到底听没听到。 仅仅三月之久,却如亿万斯年。 “秦师兄。” 身后赵刚的声音突然传来,秦梅香赶忙将泪痕擦干净转过身,不知道刚才那些对话被赵刚听到没有,心中慌乱不堪,还有些诧异这人怎么会找到这里。 不过看见秦梅香哭的通红的脸和残留没擦干的泪渍赵刚没有一点惊讶,甚至他的眼眶也有些微红,呼吸十分湿润,秦梅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赵刚继续道:“明日就是玄山试炼大会了,我去弟子堂找你没找到,肖师兄说你在这儿,我就来了。” 其实这句话是假的,万长嬴每日都盯着秦梅香的行踪,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三月以来他每日都站在自己的门口。玄山试炼大会在即,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秦梅香心中担忧,今天看秦梅香在结界外站了实在太久,有些酸涩心疼,不忍再看下去了只好用传音之术让秦梅香安心。 所以那句话,他是听到了的。且听得很清楚,看得很明白。 秦梅香吸了吸鼻子,自己这副窘态被别人看到也确实是有些不好意思。对着赵刚无奈地笑道:“走吧赵师兄,再去练一会儿。” 可分明他一步三回头,眸底满是伤悲。 赵刚皱着眉头,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可还是忍住了。都瞒了这么久了,明日就是试炼大会,突然告诉他真相的话就功亏一篑了。可他又实在见不得这人难过,心里揪着疼。只好伸出手轻轻抚了抚秦梅香的头,垂着眸跟上脚步一路走了。 第二日,演武场集结,数百名弟子整齐站在场内,各个面目严肃十分认真。十二位长老大弟子和两位掌门徒弟站在第一排,秦梅香和肖若尘站在正中。 十二位长老共立于登神台之上,俯视着下方的弟子。申金长老眸色深邃,面目严峻,语气沉重: “首要的一条,保护好自己的安全,必要时可以弃赛退出。其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被宗门之人攻击,击残为上,杀之为下。好了,御剑,出发玄山!” 顷刻间,数百名弟子御剑腾空而起,一道道剑光划破长空,直奔玄山而去。 待到春风起,共赴道玄山。 这句话被引用来作为万千参与玄山试炼大会的弟子春日修炼,立夏赴山的誓词。 这玄山是在南方齐月山的管辖之地,但由于齐月山掌门常年托不管事,逐渐就开始变为怀光宗负责举办玄山大会,如今已是怀光宗负责的第四届了。 齐月山之上的宗门大殿均高入云霄,宗门顶层有一观月楼,专门用来作为观测玄山试炼大会的待客场所。如今各宗门弟子们在玄山底下集合,宗主和长老就纷纷立于观月楼之上察看战况。 “牛鼻宗各位长老到!” 玉承恩原本是站在观月楼的最前方,周围围着各家宗门的掌门长老侃侃而谈。但一听到牛鼻宗的人来了,玉承恩立马笑着脸跟各位仙尊打了招呼出去迎接。 “各位长老幸会幸会,有幸牛鼻宗来参与拙人这一届玄山大会,拙人真是惶恐啊。”玉承恩对着走在前方的沈玉冰和江润之点头哈腰,抬眼望了一圈没看到万长嬴,瞬间眸色一沉,又霎时恢复了笑意,轻声问道:“长嬴仙尊没来吗?” 沈玉冰眯着眼,看着他这副样子就有些作呕,不屑地回道:“掌门师弟如今在闭关,玉宗主是很想看到他吗?” 见沈玉冰言语丝毫不客气,玉承恩倒也不恼,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上次拙人与长嬴仙尊有些误会,本以为此次大会上能畅谈一番解开心结…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嘛!来,各位长老先入座!” 沈玉冰跨步入座,将长剑往桌台上一搁,蔑笑道:“是吗?原来玉宗主心里有数啊,还以为只是个虚与委蛇之辈呢。” 玉承恩被沈玉冰一噎,霎时答不出话来。只好扯开了话题又去观月楼前恭维别的人去了。 沈玉冰翻了个白眼,微微侧身对坐在一旁的江润之轻声道:“看着他那副狗腿子的模样就想抽他。幸好掌门师弟没来,不然我都怕他打死这个贱人。” 江润之垂眸,拿起桌台上的茶杯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加东西之后才缓缓吹了口热气,眉目含笑,神情自若。“他说是因为灵力滞涩而闭关,可未曾来找过我医治。万长嬴这个人,你别真信了他说的话了。” 一听江润之这话,还有那了然于胸的神情,沈玉冰倒是有些懵了,皱着眉问:“你的意思是他来了?这几个月确实没见过他人啊。” 江润之喝了口茶,放下杯子眉毛一抬。 “谁天天跟在他那个大弟子屁股后面,谁就是他咯。” “肖若尘?不对啊…”沈玉冰转念一想,那原本的肖若尘去哪儿了? 江润之叹了口气,无奈道:“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蠢…” “说什么屁话呢!” 沈玉冰原本还好奇,结果一听骂自己蠢就有些急了,坐直了身子干脆不听了。反正也懒得管万长嬴到底跟没跟来呢。 玉承恩清了清嗓,用扩音术开了口,将声音传入玄山下的弟子耳中: “诸位弟子,先前分发给大家的月丹是出入玄山结界的仙品,服下之后有四个时辰时间可以自由出入结界。过了四个时辰就只能在结界当中,除非有人登顶了才会结束。所以诸位弟子若有临时要退出弃赛的,可以选择不进山,也可以选择四个时辰之内离开玄山。进山就相当于签了生死状,山内情况如何各听天命,死生不论!”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凡是参赛者,猎杀妖物数量前三的宗门可得极品妖丹一枚,属性任选!第一登上玄山之顶的弟子可得玄龙护心鳞所铸的神器宝剑一把。山内结界会压制御剑术,所以各位弟子只可步行上山!” 沈玉冰一听这话霎时面色大变,望着江润之诧异地说道:“什么东西?极品妖丹能公然拿出来做奖赏了?” 江润之一向柔和的眼神也变得犀利,怒斥道:“果真是野心勃勃,小人行径!” 在各修界之间,正常修炼途径应当是炼体结丹靠自身灵力。但自从玄清宗宗主玄清子发现了一种以妖的灵丹来修炼的邪术之后就沉迷其中杀妖刨丹,筑立登神鼎炼化妖丹。 这种邪门歪道虽然一开始被许多正道宗门所谴责,可玄清子的修为愈发高深强大,就纷纷有宗门修士开始效仿,霎时掀开了人妖之间的对立。 原本那就是不走正道的邪术,这玉承恩竟然将极品妖丹拿来作为筹码,引诱宗门弟子屠杀玄山内的妖物,简直是丧心病狂,枉为人师。 沈玉冰恨得咬牙切齿,沉声道:“玉承恩与我们的合作破裂,这是妄图借着玄山试炼大会把邪门歪道强行搬到明面上来了!” 江润之对着她摇了摇头,垂眸叹了口气。 “就怕他野心勃勃走上玄清子的老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只是担心长嬴和梅香,这玉承恩诡计多端,恐怕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冲着他们来的…” 沈玉冰捏紧了拳头咬紧牙关,靠在江润之一旁附耳说道:“不行!他俩不能进山!这老贼绝对是故意引他们来的!我说怎么会这么巧刚好奖励就是秦梅香的佩剑呢!” 江润之蹙着眉按住了欲起身的沈玉冰,沉声道:“先看看再说,如今几大宗门的掌门长老都在场,这些事别人都不知道,我们别露出破绽。其他的交给长嬴,他心里有数。” 玉承恩交代完所有事项,最后留下一句: “若无异议,尽可进山去了!” 随即转身,坐在席位上悠然自得地喝茶侃谈。 玄山脚下,各家弟子有的听到奖赏眼冒金光急忙就冲进了山内,有的还在一旁拉着自己的师兄弟怒斥怀光宗杀妖刨丹的行径恬不知耻,霎时之间人声鼎沸嘈杂不堪。 怀光宗此举可谓一箭双雕:一者可以将杀妖刨丹此等原本为世人唾弃的邪门歪道搬到台面上来试探宗门的底线。二者可以看出哪些宗门与他不谋而合,便于结盟拉拢。 其心之深沉狠毒,不言而喻。 肖若尘见赵刚和秦梅香面色有些怒气,便叹了口气拍了拍二人的肩膀。 “无妨,咱们依照宗训,尽量避开妖物。只要给你取到百叶兰登顶就好。” 秦梅香红着眼,紧咬着嘴唇忍着怒气道: “不能让他们滥杀无辜。” 赵刚叹了口气,尽量平复下来心态后双手扶着秦梅香的肩膀,神情严肃:“人无辜,妖亦无辜。人杀妖刨丹,妖吃人魂灵,这玄山之内死在妖手下的无辜修士也不胜其数。我们先完成自己的任务,若是路上遇到了再出手施救,好吗?” 秦梅香身体微微颤抖,语气哽咽: “师尊说过,不屠善,不留害。原本就是修士无故打破了玄山的平静,无故屠杀妖物,如今还要比拼屠杀数量,简直是…” 赵刚沉重地看着他这副样子,皱着眉说道: “秦梅香,我告诉你,你无法彻底判定一个人的好坏,妖也亦然。你师尊说的那些话是为了让你心存正念,不落邪道。但人妖之间左右为难,是对立的,是混沌的,现在的你根本什么都阻止不了。规矩,都是有能者制定的。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一起,但是我们私底下去做,好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秦梅香瞬间愣在原地,想了半天终于冷静下来。是了,自己如今能力不足,身份也不能暴露,总不可能拉着肖若尘他们和自己一起去公然做这种与人为敌的事。实在太冒险了,自己被发现事小,连累牛鼻宗连累师尊连累所有无辜的师兄弟才是事大。 况且人妖本就对立,妖杀人者无数,人屠妖者亦然,自己游历时曾无数次见过被妖族所害家破人亡的人族,也亲身体验过被修士屠灭家园的痛苦。 方才听到怀光宗提出以妖丹为注的时候,有人欢呼雀跃,也依旧有许多宗门弟子与他们一样对此嗤之以鼻。 人妖两族均有善者,世道如此,本应出淤泥而不染,可秦梅香从来都不是一朵洁白无瑕的莲花,总有一天他的手上也会沾上无辜者的鲜血。 “赵师兄。”秦梅香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赵刚认真的眼神,坚定地说道:“我们进山吧。” 他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能力彻底改变这世道,也没想过去改变。他只想查找真相为梅院、为叶青复仇,只想保护好自己重要之人,和师尊一直在一起。 本就没人能成为衡量是非的天平,所以只需做自己要做的事就够了。 我心即为真理。 第32章 玄山-诡计初现形 玄山的结界是彻底隔绝玄山内外的。意思就是除非有特殊仙品,否则没有任何人能进出。但妖族不同,一般的妖族可以进入玄山,却无法再出来,除非玄山结界打开或者自身修为强大到可以冲破结界才行。 所以从秦梅香进入玄山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无法再后退了,按照大会规则只有等登顶以后由外侧专修结界之法的仙尊打开一个口子才能出去,并且结界出口之处还有修为高强的人在一侧守着,以防山中的妖族趁机逃出玄山。 五人思虑之下决定绕开人群,选择了一条较为偏僻的小路进山,而有些宗门弟子可能跟他们想法相同,于是也走在一起的。 待这一小群人走到快五分之一的路程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浓夜黑云,山林之中树木茂盛,根本透不进来一丁点月光。 秦梅香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密林,转身对赵刚和其他人说道:“先打坐休息补充体力吧,夜深了不宜再往山里走了。” 赵刚闻言点点头。 “坐这儿吧。” 他点亮灵光照着路,终于找到了一块较为平坦空旷的地方,和众弟子一同坐下。如今走这一条路的约摸有二十几人,除了秦梅香这一组是牛鼻宗的,其余都是生面孔,未曾见过。 但毕竟大家一同进山,肖若尘还是自告奋勇地跟这一群人打着招呼,经过一番了解之后才知道,这些大多都是昆仑宫和齐月山的,其中有一人他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了。 齐月山宗主不理事,所以来参加大会的弟子少之又少,原本要求的是一百人,实际来的还不到五十人,且一大半都跟着怀光宗的人一起走了,剩下的一些弟子就只好跟着昆仑宫。 秦梅香盘腿打坐,轻声道: “今夜大家就先休息补充体力,明日我们再往上走。” 众人纷纷附和,一夜安稳,看来玄山底层确实没什么主动攻击人的妖族,大多都是未结丹没有灵识的精怪,只要不踏入它们的攻击范围,都是安全的。 但在第二日清晨,茂林之上传来一声啸叫,凄厉刺耳,将所有修士都忽然惊醒。 秦梅香闻之一惊,立马就听了出来这是什么精怪,急忙清醒过来起身拉着人就往几边推开。“是母枭!大家快散开!” 话还没说完,一只翅展比人还高的枭鸟尖喙朝地就冲人群冲来,旋风骤起卷着枯叶泥沙,迷得人睁不开眼,纷纷用衣袖捂脸。 赵刚拉着秦梅香急忙往后退开躲过旋风圈,眯着眼睛躲过风沙,怒而看向那群慌乱的弟子大喊:“你们谁捉了幼枭了!” 修士弟子连忙摆手一脸茫然地喊道: “不知道啊…” “没有捉啊!” 那母枭见攻击不成,又转身往人群中的一个男修士冲去,尖喙直指心脏。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女子提剑挥挡,灵光将母枭瞬间弹飞了出去,旋风霎时停止。 “交出来!”女子神情严肃,语言冰冷。朝着方才被攻击的那个修士伸出手,不容置否。 “我…我…我真不知道这是枭卵…” 那男修士支支吾吾,在自己的衣兜里摸索了几番,掏出来六七枚枭卵放到女子手里,各个浑圆白皙,透过光似乎还能看到里面的幼鸟正在蠕动破壳。 母枭修为不高,一击之下就翅膀受伤飞不稳了,尖喙中也潺潺流出了鲜血,但看见自己的孩子被拿了出来,还是狠狠啸叫一声,拍打着羽翼就要冲过来。 赵刚见状冲着那女子大喊: “赶紧放到地上!人退开!” 女子闻言也不拖沓,将枭卵轻轻放到地上的落叶中,拉着那个满脸惊愕的男修士身体往后退了数十步,其他修士见状也赶忙退开,枭卵周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母枭虽受了伤却还是扑腾着飞过去,用翅膀紧紧掩住枭卵,目光锐利地盯着周围的人疯狂尖叫着,做出一副预备攻击的姿态以求吓退敌人。 秦梅香将宋乐渝和廖梦芸护在身后,对着其他人轻声说道。 “走,离开这儿,别贴近它,给它留出余地。” 一群人脚步纷乱地急忙绕开枭鸟的范围,往山上走了半炷香才缓缓停了下来,好不容易又到了一块稍微平整些的地方,修士们才纷纷都坐了下来喝水进食,打坐调息。 可还没坐一会儿,那个偷拿枭卵的男弟子就神色慌乱地对着先前击退母枭的女子解释,吸引了秦梅香一行人的目光。 “少主,是我鲁莽了…昨夜我小解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鸟窝…就想着带回来可以加餐…没想到会这样…” 秦梅香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个被称作少主的女子,白色纱锦广袖长衫,腰束上绣的是一朵蓝色的五瓣霜花,就连手中的长剑仿佛是由冰霜所化,剑鞘之上刻着霜白二字,气息清冷寒凉,透着一股肃穆之意。 那女子蹙眉不语,目光如雪,没有回答男修士的话,只是站在一旁观察周围的情况。 肖若尘蹲着凑到秦梅香耳旁,目光同样也是望着那位女子,低声询问道: “这…不会是昆仑宫的霜白少主吧?” 秦梅香侧头轻轻回应:“看样子是了。若尘师兄认识?” 肖若尘点点头继续沉声道:“秦师兄,咱们和他们分开走吧…”语气中似乎还有一些尴尬和窘迫的感觉,让秦梅香疑惑。 “怎么?” 肖若尘抿抿唇,吸了口冷气面色为难道: “她…和我有些渊源…不方便走一块儿…” 秦梅香心里沉思…难道若尘师兄和这位昆仑宫的霜白少主有私仇?但从昨夜到现在,霜白少主也没主动说过几句话,更没有要找肖若尘寻仇的意思…秦梅香轻蹙眉头附耳发问: “会不会是认错了?我见她十分缄默,好像并不认识你…” 肖若尘摇摇头,肯定地道:“不会认错。不记得我正好,咱们先走。” 秦梅香也不多过问,点点头答了声:“好。”而后就和几个同门一起起身,可刚挪动步子,霜白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依旧是冷冰冰的,让人在立夏之际都后背发凉。 “肖公子…这是要走?” 虽是询问,可秦梅香感觉有些奇怪,总觉得语气里还有别的意思,仿佛真的是要找肖若尘麻烦的,不许他走一样。难怪这一群人昨夜跟着他们从这么偏僻的地方进山…看来是早就认出肖若尘了。 肖若尘一听霜白这话才是心下一惊,被吓得闭了眼睛皱紧眉头立在原地,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才沉沉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看着霜白,语气中满是愧疚和无奈。 “霜白姑娘…好久不见…” 霜白冷哼一声回问。 “肖若尘公子,别来无恙?” 赵刚见状摇了摇头,拉着秦梅香和其他两个女生就走到一旁去找了个枯树杆子坐下,还轻轻拍了拍秦梅香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担忧。 那霜白姑娘的语气和眼神看似平静,眸底却暗流涌动,仿佛对肖若尘简直是恨之入骨了… 肖若尘挠了挠头,见这几个方才才说要一起走的人如今却在旁边随便找了个树干就坐下了,他现在也是进退两难满脸焦灼,无奈之下也只好回到原地席地而坐,身体僵硬得难以控制。但气氛实在是太过冰冷寂静了,肖若尘只好尴尬地开口: “没…没想到还真是你…” 霜白眯着眼,眸色黝黑,听见这句话仿佛听到个笑话一般不屑地嗤笑道:“我可是第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你倒还认不出我?” 宋乐渝凑过来拍了拍秦梅香的肩膀,一脸好奇地低声问:“什么情况?” “不知道啊…好像是若尘师兄的私仇…” 秦梅香也是完全看不明白这两人在聊什么认不认得出的,只知道现在一个满眼怀恨一个垂头羞愧,妥妥就是一副仇人见面的场景。 不仅是他们几个好奇,其余的弟子见此场景也是窃窃私语喃喃不休,纷纷小声讨论了起来。可唯独昆仑宫的弟子却依旧闭口不言,也跟霜白一起面目憎恨地盯着肖若尘,嫌恶之心溢于言表。 肖若尘紧紧咬住嘴唇,手指都快把衣袖抠破了,最后仿佛下定决心一样站起身朝着霜白深深行了一个大礼,言辞诚恳道: “是我不好…我们可以…” 霜白见他此举,打断了肖若尘的话,自嘲地笑了笑,周身气息更加冰冷寒凉,言语之间尽是苦涩。 “此次前来,就是为了那件事,若是肖公子玄山大会之后尚有空闲时间,我们便一刀两断。” 肖若尘微微一怔,又点点头行礼:“多谢霜白姑娘谅解。那为了避免霜白姑娘见到在下厌恶,在下还是和同门一起单独上山吧。告辞。” 听了肖若尘此番话霜白似乎有些微怒,毫无预兆地猛抽出长剑站起身,剑尖直挺挺指着肖若尘的脑袋,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穿。秦梅香和赵刚见状,急忙跨步过去挡到肖若尘身前,赵刚伸手护住肖若尘,眉毛压低神情严肃,言辞十分不客气:“霜白少主这是要做什么?” 秦梅香也阴冷地盯着霜白,暗自掌中凝力。 牛鼻宗玄山试炼大会宗旨有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有进犯,杀之。 两人都已准备好时刻反击之态,谁知霜白却没有了下一步动作,只是看着那个被挡住的人影,又重重将剑插回了剑鞘当中,满脸不屑,语气轻蔑地笑着:“呵,肖若尘,你遇到事就想逃的习惯还真是这么多年了都没改。你放心吧,和我们走一起也无妨,陈年破事我早就放下了,不会为难你。” 肖若尘沉重地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秦梅香和赵刚的肩膀,又朝一旁担忧地望着他的宋乐渝廖梦芸挤出一抹笑,示意他们安心。他从挡在前面的二人身后缓缓朝侧面走出,转正了身子无奈看着霜白略显悲痛的眼睛,认真答道: “好,那就如霜白姑娘所说吧。多谢霜白姑娘宽宏,肖若尘惭愧。” “哼。” 霜白拿着剑冷哼了一声,随后拂袖转身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上。肖若尘却也实在想不通为何碰巧能在这条小路上碰到这位老熟人…简直是冤家路窄。 秦梅香拉着他坐到一旁的枯木上之后见肖若尘还是情绪不对,于是轻声宽慰: “还好吗若尘师兄?” 肖若尘满脸苦涩,愧疚又无奈点点头道: “以前我做的错事罢了,如今她这般也是应该的,确实是我理亏。”顿了顿,他又沉重的开口:“不过,确实提醒了我一件事。秦师兄赵师兄,需要你们帮个忙。” “什么?”秦梅香问。 “尽管提。”赵刚答。 肖若尘看着二人问:“可否有多余的布料?” “有。” 秦梅香翻了翻自己的包袱,里面有一卷白色的纱布,翻出来递给了肖若尘。 肖若尘拿到纱布道了谢之后将一圈圈白纱缠绕到自己的脸上,只露出了鼻子眼睛方便看路和呼吸之外,其余的地方都被纱布遮掩,仿佛根本不想被人认出。 “好了。” 肖若尘的脸被遮得严严实实,如若不是十分亲近的人仔细看的话,怕是再也认不出这纱布底下究竟是谁了。不过几人也没多问,秦梅香将剩下的纱布收了起来,也开始盘腿打坐了。 晨光逐渐变亮,观月楼上的长老们也又聚集在了一起准备看今日的战况。 玉承恩和一个黑衣蒙面男子站在栏杆前看着玄山之内。 “先生觉得如何啊?” 说话的语气十分恭敬,仿佛身旁站的男人地位非凡。 那玉承恩尊称为先生的黑衣男子眉目淡漠,语气冰冷。 “如今白桦宗的斩杀量最大,可以拉拢。我宗暂居第二,其余都是一些不大不小的宗门,事后吞并了就行了。牛鼻宗和昆仑宫目前还未上榜。” 玉承恩爽朗笑道:“哈哈哈,还得多谢先生出谋划策,才能挑选出最合适的同盟啊。” 黑衣人发问: “你的弟子准备好了吗?” 玉承恩拿出折扇轻摇,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胸有成竹答道: “放心吧先生,洪儿办事妥帖修为高强,结界一事定能办成。反正牛鼻宗一直在找秦梅香,应当也是想利用他打开结界放出里面那东西来,于是我就如先生所说,落西山一计将这小子送了回去。” 黑衣人面罩底下传出一声笑,淡淡地说道: “待结界破裂,玄山里面那只,才是极品。” 肖龙背着手从内阁之中轻轻走到玉承恩身侧,也站在栏杆前眺望着玄山之内,轻笑道: “玉宗主可真是胆大啊…” 玉承恩见来人,轻轻作揖,又复摇折扇。 “白桦宗肖宗主…” 他看着法术映出的杀妖统计数量,顿了顿笑道:“肖宗主的弟子也是年轻有为啊。不过幸好,咱们是一类人,不必兵戎相见了。” 肖龙神气自若,抬眼回道: “不过是肖某为一宗而计罢了,但玉宗主敢当着宗门各派的面把妖丹一事拿出来做奖赏,可真是野心不小啊。” 玉承恩亦是气定神闲。“如今宗门修炼大势如此,玉某也不过是想站出来当这个丑角罢了。都是为一宗计,今后还请肖宗主多多指教来往,不管是南方的茶和北方的酒,满心皆是情谊。” 肖龙望向玄山之内寻找牛鼻宗和昆仑宫的弟子身影,用法术扩大了自己的眼力之后却被纱布蒙面的肖若尘吸引住目光。于是侧头询问玉承恩。 “那牛鼻宗的几个弟子中有一个蒙面的,玉宗主可知道是谁吗?” 玉承恩眸色一暗,仔细看了看也没看出那人是谁,答道: “玉某也不知,蒙得紧实看不出来面容。看身形也不像万长嬴,想必是牛鼻宗的哪个不愿露面的弟子。” “哦…无妨,只是觉得身形似乎有些眼熟。” 肖龙点点头,若有所思继续说。 “如今牛鼻宗是天下第一强盛的宗门,宗主万长嬴修为高深,又百般阻拦其他宗门杀妖…怕是想要一家独大啊…” 玉承恩眸底闪过一丝阴沉,嘴角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无妨,玉某自有办法…” 肖龙故作深沉地挺直了胸膛咳嗽两声,神色却显得十分为难。 “不过…牛鼻宗和昆仑宫走在一起,玉宗主要是想做些什么别的…还真是难办…” 玉承恩见肖龙这副样子,就知道他是怕昆仑宫和牛鼻宗联手。 毕竟昆仑宫和白桦宗都在北方,昆仑宫向来也十分排斥刨丹修行之法。并且还有过一段颇深的渊源,导致昆仑宫和白桦宗如今是敌对之态,若昆仑宫和牛鼻宗联手,白桦宗的地位势必要比昆仑宫矮一大截了。 玉承恩微微眯着眼,胸有成竹道: “肖宗主尽可放心,我早已安排妥当。万长嬴爱做正人君子,那他就活不了。” 第33章 玄山-媚骨缠 稍作休息之后,一群人又继续朝山中走去。 玄山之中灵气充沛,四周植被茂盛,有些少见的奇花异草还泛着灵光。他们顺着密林往上攀爬,遇到许多成型的小精怪在周围蹦来蹦去,看来是有了法力,但神识还只是保留在原本的阶段。 秦梅香伸手托起一只浑身散发着粉色光芒的小花妖,那小花妖在他掌心绕了两圈又随着风飞走了。果然是座灵山,山脚下的动植物都有如此丰厚的灵气,更何况山顶。那便难怪天医长老说生长在玄山顶部的百叶兰有重凝经脉灵力之效。 队伍继续往上走了许久,速度却越来越慢。 赵刚蹙着眉抹去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细汗,略微喘着粗气对秦梅香低声说道: “好像越往上走越热了…” 立夏过后的天气开始逐渐变得炎热,可秦梅香觉得这个燥热仿佛有些不对劲,确实如赵刚所说,好像越朝上走就越加难以忍受,早晨的空气当中竟然都可以看到热浪翻滚,环顾四周,许多弟子也慢慢脱下了外衣,豆大的汗珠滚落。 秦梅香点点头,感觉空气都有些稀薄了,仿佛扼住喉咙让人难以喘息。 “确实不对劲…” 有古怪。此刻应当还在玄山的半山腰以下,不应当有大妖的。山中没有路,又是密林,所以众人的脚程慢些,但他也从未听过以往参与玄山试炼大会的弟子提起过玄山之中会有这种情况出现。 秦梅香和赵刚打头阵一直走在最前方探路,如今感受到的炽热也最深,没多一会儿就已经感觉快要晕厥过去了,胸中也躁动得很。肖若尘和宋乐渝她们也越来越跟不上脚步,甚至有很多弟子都累得蹲在原地大喘气,实在没有力气继续走下去了。 秦梅香沉重地喘着气,咧着嘴对赵刚说: “赵师兄,先休息一下,观察局势。” “好。”赵刚点点头,剑身撑着地找了个地方和秦梅香一起坐下。 怪哉。 秦梅香看向廖梦芸和宋乐渝,两个姑娘无法学着男子宽衣解带,更是热得十分难受了,在一旁用手帕疯狂擦拭着汗珠。 “梦芸师妹,先开个水系结界,这里不对劲。” “哦!好的秦师兄。”廖梦芸早已被热的面色红润,连忙召开一个泛着水光涟漪的蓝色结界将弟子们都笼罩其中,霜白见状也赶忙施了秘法在结界之内,霎时之间热浪就无法侵袭,凉快了起来。 宋乐渝摸了摸廖梦芸的头发,平稳下呼吸之后满脸赞赏看着她夸道:“好梦芸!真棒!” 肖若尘感觉凉爽了许多,席地而坐不经意间看向霜白,却只迎来对方一个冷冽的抬眼,霎时肖若尘只好像做了亏心事一般急忙把头扭回来不敢再看了。 赵刚环顾四周仔细观察了一番,看着秦梅香,声音有些沙哑低沉。“我们怕是中了幻境了。” 秦梅香蹙着眉思考:“这还是山底,不该有能制造出幻境的妖物在啊。还有就是…我们这么多修士,是什么时候同时踏入幻境之中的…” 赵刚脱了一件外衣将其捆在自己的腰间,只露出白色的中衣和缝隙中的胸脯,方才热出的汗还没干,衣服上浸着汗渍。 “无妨,我先去看看,梦芸和霜白姑娘的灵力很强,你们待在结界里是安全的。” 秦梅香也跟着站起身,神情严肃地看着赵刚的脸说道:“我陪你去。你一个人也不安全。” “也好。”其实赵刚本想拒绝,但见秦梅香十分坚定,只好应答下来。两人交待其余弟子好好在结界中不要走动,随后就踏出了结界的范围。 这一出,霎时之间从春日跨入三伏,让人晕眩不已。 赵刚和秦梅香认真勘探着周围的花草树木,甚至小到一块沙石都翻开来查看,仔仔细细把结界外将近百米的位置都看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只是有一点,秦梅香觉得奇怪。 “方才我还看到许多小精怪,此刻怎么一只都没了?” 赵刚本来还在用灵力试探是否是幻境,听到秦梅香说的话之后直起身子,汗水浸入他的眼中,逼得他只好眯着眼睛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 “两个原因。要么,这是一个巨大的幻境,所以无法捏出那么多的细节。”赵刚喘着气,缓慢地转身看向四周。顿了顿又继续说:“但这种可能性不大,能制造幻境的妖族不多,有能力同时拉这么多修士进入幻境的妖更少。方才我释放灵力试探,也没受到阻碍,应当不是幻境。要么…” 秦梅香沉默片刻,声音低沉而有力地接了下去。 “要么,这附近是一只大妖的巢穴,热浪是他释放出来驱赶敌人的法术,修为低的小精怪自然也就不敢在这周围停留。” “嗯。”赵刚沉重地点点头。“要换条路走了,绕开这附近就好,尽量别打扰到那只妖。” “救命!救救我!” 两人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灼热,汗流浃背难以忍受,就赶紧起步朝结界的方向走去。可就在这时,身后的密林深处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求救,听上去是个女修士被妖族抓住了。声音凄厉又悲惨,穿破茂盛的绿植传进秦梅香和赵刚的耳中。 秦梅香瞬间顿住了脚,猛的转头看向喊叫声传来的方向对赵刚说: “遭了!看来已经有修士中招了!” 秦梅香话一说完,就凝出长虹剑拿在手中朝前走去。赵刚也神情冷峻眉毛紧蹙地跟上他的脚步。 “好,去看看。” 越往茂林深处走,那求救声就越大了起来。秦梅香仔细听着声音辨别方向,可总觉得头脑越发晕眩不清,从小腹之下传来一阵阵酥麻瘙痒的感觉,让人止不住喘着粗气。五感都仿佛被扩大了一样,汗水顺着身躯流下的感觉都痒得难以忍受,耳侧赵刚的呼吸声也像放大了好几倍… 燥热。难耐。 待秦梅香离那声音越来越近时,终于看到了一个山洞,而那山洞之中挂着一个被藤蔓紧紧缠住的人影在疯狂挣扎着呼喊救命。 秦梅香赶紧和赵刚一起使出轻功朝山洞那边飞奔而去,刚踏入洞中就看到呼救声的主人正被悬挂于空中。那是一个被绞破衣物几乎接近赤裸的女子,头发披散而下宛如黑瀑,眉眼湿润满脸感激地看着冲进洞中的二人,朱唇轻喊。 “公子…救救我…” “姑娘别怕。” 秦梅香急忙挥剑劈砍那些扭动的藤蔓,赵刚也凝出灵力轰碎周围的束缚。 忽然一阵异香袭来。 那些藤蔓被砍碎击破后竟然散发出阵阵恶心闷人的熏香味,像极了青楼勾栏之中那些卖身女子衣物之上的味道,浓厚又令人作呕。 “赶紧捂住鼻子。”赵刚急忙大喊,但已经晚了。本就燥热难耐呼吸深沉,又加上狂奔之后挥剑劈砍那些藤蔓,秦梅香早已猛的吸了几口气,那异香霎时之间浸入肺腑。 赵刚也不经意间中了招,瞬间只觉得眼睛迷蒙手脚发软,喉咙中的热气怎么都呼不出来,憋在胸中在身体内蔓延… 身体似乎有些异样的变化,腰间,胸口,小腹… 秦梅香亦然,但忽然之间那些原本还在扭曲蠕动捆着女子的藤蔓飞速地收了回去,顺着山洞的石壁攀爬至洞口,将洞口缠绕密封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多想,那女子就从空中落下,秦梅香赶忙丢下长虹剑踏步冲上前接住。 赤裸灼烫的躯体落入怀中,柔软如丝的长发扫过秦梅香被汗水浸透的胸膛。那女子眼眸低垂,睫毛微微颤动,红润的眼角渗出晶莹的泪滴。一双薄唇抽噎着轻声道: “公子…多谢你…” 秦梅香感觉呼吸不过来了,天旋地转的,加上触碰到一具柔若无骨的美人身躯,腹内的燥热更加难耐。他赶忙把那女子放到地上,脱下外衣给她盖住雪白的肌肤。 而此刻,赵刚也十分难受地用长剑撑着地,单膝跪在地上止不住喘着粗气。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赵刚咧开嘴,死死咬着牙尽量平稳内息,紧紧皱着眉毛对着秦梅香艰难地开口。 “别碰她…咱们中了媚骨缠的春毒了…” 原本还娇弱无力的女子见被识破了身份,霎时之间腿脚化作藤蔓扭动支撑起了裸露的身体,之前还有些破碎的衣物遮挡,现在更是一丝不挂地立在无力的二人眼前。 媚骨缠用手捋了捋长发,长睫媚眼如丝如勾地看着秦梅香,嘴里却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不过公子生了这么一副好样貌~就陪奴家玩玩嘛~” 秦梅香的内力自然是不如万长嬴的,尽管现在万长嬴化作赵刚的身份是压制了修为的情况下,内力还是比秦梅香高出许多,也就尚且能够忍受媚骨缠的勾引。 但秦梅香可就是欲火焚身了。此情此景之下,秦梅香只能紧紧闭着眼睛,浑身被燥热瘙痒磨得微微颤抖,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死死咬着手臂想用疼痛来让自己神识保持清醒。 “秦梅香!” 赵刚大喊。但秦梅香此刻耳畔只能听到媚骨缠的调笑声和喧闹的嗡鸣,完全听不见赵刚的呼唤。 受不了了… 赵刚看到秦梅香蜷缩在地上不停颤抖,牙关咬紧眼神狠厉地凝出一把尖刀,用力朝着自己的大腿扎去。一瞬之间,鲜血喷涌,疼痛刺骨。 媚骨缠看到赵刚这个举动,戏谑地嘲讽着,一句话之间满是黏腻的妖媚。 “小公子~别以为这样就能保持清醒了~好好被我吃掉吧~” 赵刚疼的呼出几口冷气,眸色暗沉地死死盯着媚骨缠。“解决你,清醒一瞬就够了。”他语气冷冽狠毒,霎时之间周身就迸发出一圈白色的灵光,尖锐寒凉。 “你不是弟子!”媚骨缠瞳孔骤缩,惊恐地想用藤蔓抵挡住灵刺。可白色的灵光乍破,顷刻之间就穿透藤蔓缠成的绿墙,直直地刺向正在朝山洞口逃离的女人胸口。 这一刻赵刚宛如宣告死亡的神,冰冷至极。 “我是杀你的人。” 那副裸露逃离的躯体被灵刺穿透,连死前的哀嚎都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就化作一团软塌的藤蔓跌落在地,缓缓枯萎。 原本灼热逼人的空气伴随着媚骨缠的消亡也逐渐变回了原本的温度,热浪慢慢退去。 可尽管空气的燥热消失,赵刚体内的燥热还是十分难忍,媚骨缠放出的春毒香还在躯体之内游动蔓延。他用长剑支撑起身体,强忍着大腿上的刺痛摇摇晃晃地朝倒在地上的秦梅香走去。 秦梅香中的毒比他深,内力也比他弱,如今浑身的热毒难以消解,有些神识不清地伸手胡乱扒着自己的衣服,想尽量露出皮肤贴在冰凉的石地上以求能够疏解欲望。 “香香…”万长嬴焦急又慌乱地呼唤,可他也浑身酥麻手脚无力,只能缓缓蹲下身子,半跪在秦梅香身侧。 秦梅香模糊之间听到的熟悉的昵称,张开干裂的唇瓣虚弱地回应道: “师…师尊…” 这一句话中夹杂了数句喘息,缠绵又湿润。春毒的折磨让他眼眶绯红,燥热难耐,止不住地扒开衣服,尽管胸膛大敞也无法忍受那种从五脏六腑之中蒸腾而出的欲望。 可师尊怎么会在这里…师尊在闭关。秦梅香觉得自己是中了妖毒之后产生的幻觉,更忍不住流出泪来,声音哽咽柔弱,不停抽泣。 “师尊…” 万长嬴看着他这副样子才真的是难耐…这个他寻找了几年的人…这个他不知何时暗生情愫的人…这个他曾在风雪碑幻境中缠绵于床榻之上的人… 如今就和幻境中一样,衣衫半解,眼眶湿红,媚眼如丝不停喘息着呼唤他… 可这不是幻境,这是现实。 但春毒的毒力远远超乎了万长嬴的想象,所谓是毒,便是无法忍受的,无法控制的,要么让人死,要么让人生不如死的。 他已经快要不清楚自己是谁,到底在做什么了,内息紊乱不堪。 赵刚的身形在灵光中褪去,缓缓化回了一个白衣男子,体型也高大了一圈。 万长嬴眼神迷蒙地伸出手,轻轻将手指覆上了秦梅香滚烫的脸颊,只在一瞬之间,就被一双手紧紧抓住,宛如拉住救命稻草一般。 秦梅香一张脸细汗淋漓,紧蹙的眉头无法舒展,只知道张着口唇呼出热气,热气中还混合着细碎的喘息。感觉到脸颊被人触碰,他迷离地微微张开眼帘,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后更是克制不住紧紧握住那只手。 欲望难解的人总是力量十分强盛的,更何况万长嬴此时此刻也中了毒,根本没有力气控制身体。秦梅香猛的往下一拽,万长嬴就再也跪不住,沉沉地压到了俊瘦强硬的躯体之上,四目相对。 万长嬴喘着热气,头脑发胀,难耐的躁动使他快绷不住欲望的弦,底线就快被情欲消磨殆尽濒临崩溃了。 “不行…” 他无力地想支起身子,可秦梅香将他紧紧拉住,不许他离开。 “香香…你…唔…” 一声呼唤还没说完,滚烫柔软的唇瓣就将他吻住,逼得他发不出声来。 深山之中,茂林之下,石洞之内。 两个身影在这隐秘的无人之处缠绵翻滚,唇齿相交,理智全无。 很热。 第34章 玄山–梅不沾血,霜不染尘 “秦师兄!赵师兄!” 嘈杂纷乱的脚步声混合着呼喊,穿透高耸入云的一棵棵巨树顺着花叶而来,阵阵回荡在山洞中,万长嬴轻哼了一声,迷蒙地睁开眼。 洞外天光已经渐渐暗沉。 想必是媚骨缠死了之后热浪逐渐消失,众人等了许久没见他们回来,就出来找了。 缓缓低头,秦梅香此刻还躺在万长嬴怀中,之前他已经替秦梅香穿好衣服了,但怀里的人却还双臂环住他的腰身不松,微蹙着眉头沉沉闭着眼睛,根本听不到修士们的找寻声。 万长嬴伸出冰凉的指尖划过熟睡之人的脸庞,或许是还有些敏感,秦梅香的睫毛在一瞬之间轻轻颤动了下,又恢复了平静。 “香香…”万长嬴轻轻呼唤,却声音嘶哑低沉,几乎没能发出声音。 他的白衣已经被鲜血浸透,浑身从手臂到大腿全都布满了密密麻麻骇人见肉的裂口。这是今晨他自己用尖刀划破的。 痛感越强,理智才能越回来一分。 万长嬴的手指由脸颊之处滑动,轻轻抚上秦梅香有些凌乱湿润的黑发,一丝一缕地帮他抚顺别到耳后。听到人群的喊声越来越近,他口唇轻启,念念有词。 “形,覆。” 敕令之后,白虎锦绣纹白衣化为蓝色宗袍,人也变回了赵刚的模样。 他眸色柔和,神情复杂,静静地看着这个躺在自己怀中的人,看见秦梅香的呼吸逐渐平稳了下来,心中的慌乱才慢慢平复。 幸好… 万长嬴只觉得幸好,幸好自己还有残存的理智,幸好还能保护好他,不至于玷污了如此清白干净的一个人。 今晨秦梅香拉着他欺身而上的那一刻,他什么都想过了。有惊,有喜,有欲,但更多的是悲。 是厌恶自己竟对徒弟生出如此龌龊之心的悲哀。 秦梅香是中了春毒神识不清,可他分明还有残余的理智。若真的在那种情况之下他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畜生之事,该如何面对秦梅香…该如何面对死去的文夫人和叶青…又该如何面对自己… 妄想借着春毒交颈缠绵,鱼水偷欢… 下作。 既是爱他,又怎可污他。 行径不可,心亦不可。 万长嬴闭上眼睛,轻呵出细碎的气息,身形微微颤动。 “真是…” 这一句话中竟带着委屈,搅拌着哽咽将后半句咽下,吞入腹中酸涩苦痛,锥心刺骨,远比他身上的伤痛多了。 万长嬴将手指覆到秦梅香的唇瓣上,轻轻抚摸。这唇是干裂的,枯槁的…仿佛之前触上的柔软和湿润都是梦境,让人分不清虚实真假。 还好你不记得,就让我一个人在梦里吧。 我早已污浊不堪,但你要净如雪梅。这世间也好,血腥也好,我也好,都不可脏了你。 肖若尘的声音越来越大,和其他一些人一起继续寻找着早晨就杳无音讯的两个师兄。声音中满是疲惫和粗气,却还是能感觉到十分担忧焦急。 “秦师兄!赵师兄!” “往前走,我们在山洞里。我和香…秦师兄都受伤了。”赵刚用传音术跟肖若尘对话,哀伤之下竟差点将秦梅香的称呼说错,急忙改口传完音之后才来得及压抑慌乱。 肖若尘听到终于是有回应了,欣喜若狂地高挥手臂,冲着往不同方向寻找的人群高声喊道: “宋师姐,梦芸!他们在前面的山洞里!跟其他人说一声,咱们往前走,快!” 随后他轻功踏步而上,顺着树木就来到了洞前。这时山洞中除了有一些枯萎在地的藤蔓之外,只有两个人影。 黑色衣服的人仿佛已经晕厥过去了,一动不动地躺在蓝色衣服的人腿上,手臂还环抱着对方的腰身。 肖若尘瞬间大惊失色,赶忙三步做两步冲上前去半跪在秦梅香身前呼唤道: “秦师兄!” 他又抬起头看面色苍白虚弱无力,还满身透出血迹的赵刚,询问着:“怎么回事?” 赵刚强挤出一抹笑意看着肖若尘,声音沙哑地答道:“他没事,只是睡着了。其他人呢?” 肖若尘听见秦梅香无碍才重重呼出一口气,吊着的心也终于安稳垂落。反倒是赵刚这副十分羸弱痛苦的样子惹得他又担忧地开口:“其他人在赶过来,你呢?怎么感觉伤得很重?” 虽说肖若尘不是那么喜欢这位总爱黏着秦梅香套近乎的赵师兄,甚至他非常肯定的觉得赵刚就是一个断袖。但如今赵刚看起来实在是给人一种仿佛下一秒就会丧命的感觉,毕竟是同门,还是为了帮他们查看情况才一起出来巡视受的伤,总不能坐视不理。 赵刚累得有些睁不开眼,眯缝着睫毛,脸上还是挂着生硬的笑意,轻声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无妨,受了些皮外伤罢了。” 宋乐渝好不容易和廖梦芸碰到面,又找了一圈霜白等人,终于是一群人集齐了往肖若尘说的方向跑去。 “若尘师兄!!秦师兄!!!” “在前面山洞里!乐渝!梦芸!” 肖若尘听到纷乱的人声,也没来得及管赵刚如何,只是打横将秦梅香抱起朝洞口走去,一边走一边看着四周散落的枯萎藤蔓,还有一些被灵力震碎的残渣,抿着唇瞬间将手臂收紧了些。 赵刚紧皱着眉头想支撑起软塌的身躯,可满身伤痕传来刺痛哪儿会放过他,只能看着秦梅香被抱走,自己瘫软在原地。 上百道裂口,均是他自己用灵力所伤。 长嬴仙尊修为高强,天下尽知。一招能诛灭精怪,一式能杀邪道外教,灵刃则能让人血流不止,痛不欲生。 每当春毒上脑,他就用灵刃划破自己一块平整的肌肤,只求流出的热血能把毒气带走…只求尖锐的刺痛能让自己清醒… 重伤手脚丧失行动能力,以免自己压制不住毒性。 所以现在,他再怎么想站起来,想自己抱起秦梅香回去,想让肖若尘把怀中的人放下,也没力气了。 宋乐渝带着一群人终于赶到山洞,看到肖若尘横抱着的秦梅香双眼紧闭急忙询问: “秦师兄怎么了?” 肖若尘蹙着眉摇摇头,看了看怀中的人。 “无妨,没看到伤口,呼吸也平稳,应当是睡着了。” 宋乐渝瞬间松了口气,身后紧赶慢赶跑来的修士们听到没有大碍,也累的坐到地上喘着粗气。忽然之间,宋乐渝想到…外出探查的不止一个人,又赶忙问道:“赵师兄呢?” 听到宋乐渝问赵刚,肖若尘眸色幽暗,声音冷漠答道:“他在洞里,你去看看吧。” 宋乐渝点点头,赶忙朝山洞里跑去。果然一进洞中,满地的枯藤就吸引了她的视线,不过她也没想太多。她急忙跑到赵刚身侧半跪而下,此刻赵刚已经合了双眼,呼吸微弱。肩,手臂,甚至两条腿,都还在源源不断地渗出鲜血,打湿了深蓝色的宗袍。 “怎么伤这么重…” 宋乐渝赶忙从包裹中掏出卯木长老配制的止血灵药给赵刚仰头服下,随后又抓起他一只软塌的手臂剥来衣袖准备把脉。可衣袖一掀开,只剩触目惊心。 手腕之上凡是衣服可以遮挡的地方,全是深可见骨的裂口。 宋乐渝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情景。心下一惊,什么人能将连续击败牛鼻宗三十二组弟子的赵刚重伤至此…况且这些伤痕之上还泛着残余的灵力,不像是妖所为,倒更像是修为十分高强的修士所为。 她眉目严峻,喑哑着声音说道: “若尘师兄,把秦师兄先放下吧。今日我们走不了了…赵师兄伤的很重。” 这声音沉重不堪,十分无奈。惹得肖若尘也只好将秦梅香又抱进来,轻轻放到一旁的石地上。霜白见肖若尘转过身往洞里走,也赶忙跟了上来,一进来就看到正在给赵刚用天医法疗伤的宋乐渝,轻声细语询问道: “这位公子如何了?” 肖若尘叹了口气,正色看着霜白,认真地说:“霜白姑娘。” 霜白听到肖若尘竟主动叫自己,有些诧异地转头:“怎么…” “我宗师兄重伤,恐怕我们几个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日,此地危险,所以还请霜白姑娘带着昆仑宫和齐月山的师兄弟先行一步吧,以免耽搁你们。” 肖若尘字字坚定恳切,神情严肃认真,曾经含情的一双星目此刻却没了光芒,只是正经地盯着她。霜白一怔,捏紧了衣袖下的手指,也同样坚定地用目光看着肖若尘,声音依旧冷冽。 “我不走,能将你们师兄伤了这么重,万一你们几个留在这里又遇到那个妖了怎么办!” 肖若尘见霜白不听,硬硬地蹙起眉毛,重重呼出一口气,言语无奈唤道: “霜白姑娘…” “少主,我们走吧…他们估计还要好几日…” “是啊少主…宫主交代过要让您登顶取剑的…” 昆仑宫中的弟子修士也纷纷劝她,毕竟谁进玄山来都不是为了陪一个重伤之人在山洞中白白浪费时间的。 霜白听得烦了,在众人的劝告声中怒吼道: “肖若尘!” “霜白…走吧。别又被我耽搁了…” 肖若尘声音低沉,小到只有霜白能听清。 可就是这句话,反而更刺痛了霜白的心。她紧紧攥着自己的剑,另一只手握成拳,死死咬着牙悲愤地盯着肖若尘,躯体止不住细细颤抖。 “你…混蛋。” 她这一句话说的咬牙切齿,仿佛痛极了。霜白低下头,眼角还未滑落的泪滴就被她用衣袖狠狠拭去。最后,转身对一众弟子喊道: “走!上山!杀妖取剑!” “是!少主!” 众人应和,随后跟着如霜如雪般清冷寒凉的女子身影坚定地离去,没有回头。 一鼓作气地走了不知道多远,霜白才招呼一群人停下,站在原地缓缓合上红润的眼眶,对着夜色长叹了一口气,自嘲地笑出了声。 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我从来不是怕被你耽搁。我是想和你一起。 况且…怎么能说是你耽搁了我。你早就告诉过我你不愿…是我束缚了你…是我自作多情。 玄山中的夜晚很黑,透不进一点光。 本就是强得来的姻缘,只是没想到这般苦涩。霜白垂眸抚摸着自己剑鞘上刻着的霜白二字轻声喃喃: “肖若尘,你要自由,那我便给你自由。我放过你…也放过自己。” 几年前的白桦宗,寒风呼啸,雪花纷纷扬扬飘洒而下。白桦树的树头之上凝起了一茬一茬的霜冰,整个宗门被银白妆点覆盖,甚是清丽。 一个神色严肃,为了压制内心的慌乱而故意蹙着眉头的少女牵着姑姑的手,站在肖若尘眼前。明明说话都会发抖,可她还是伸出另一只手看着肖若尘道: “你…你好!我叫霜白…” 肖若尘自顾自地练着剑法,没有理会那个慌乱的声音。 霜白在自家的地盘上从未受过如此无理的对待,有些微怒地收回了手,仰着头盯着只知道挥舞着剑的少年,愤愤道:“你为什么不理我!真没礼貌” 肖若尘一招一式行云流畅,剑身飞行穿梭,劈砍着一片片飘落的霜花。身旁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吵闹,听得他内息不稳也无法再练下去了,于是收势将剑插回剑鞘当中。冷冷地看着那个牵着大人的手的白衣小少女,毫无波动地淡漠问道:“你从哪儿来?” 霜白见对方终于搭理自己了,欣喜地又伸出手回答:“昆仑宫!你好!” 谁知肖若尘只是依旧冷着脸,压根还是不搭理对方伸出来的手。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我没时间陪你玩儿。” 霜白松开姑姑的手,冲到肖若尘的身前仰起头嘟着嘴气鼓鼓地看着他:“为什么!” “我要练剑,练不好会挨罚。” 肖若尘也不想再继续跟这个半大不小的姑娘闲扯浪费时间,还耽搁了练剑,晚膳过后父亲来查课如果他过不了关又要在雪地中跪个半夜。他拿起剑绕开了霜白,走到庭院中另一片较为空旷的地方又准备拔剑起势。 霜白转过身看着那个俊俏的身影,不服气地喊道:“可是是肖伯伯叫我来找你的!他说以后我们会做夫妻的!” 肖若尘又把拔出一半的剑插回鞘中,无奈地摇摇头蹲下身看着这个小小女孩儿,淡淡问: “你懂什么是夫妻吗?夫妻要互相喜欢才行。” 霜白现在终于是比他高了,双手抱在胸前骄傲地仰起头,眉梢轻挑地答道。 “我挺喜欢你的啊!不然我才不会跟你说话呢!” 肖若尘叹了口气说:“可我不喜欢你。”顿了顿又看着小姑娘娇气的脸继续说:“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至少现在你去一旁坐好,别耽误我练剑。” 小霜白使劲跺了跺脚,满脸委屈,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使劲揉了揉眼睛之后哽咽着问: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肖若尘见她居然被自己惹哭了,心下一软抬起手给她轻轻擦拭眼角的泪,语气也柔和了许多,他叹息道: “你又为什么会喜欢我?我们才第一次见。你还小你不明白…” 霜白抽泣着嘟囔道:“那你至少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你告诉我了我就不烦你了…” 肖若尘点点头,拍了拍小霜白的肩膀,一字一顿地回答她: “肖若尘,草右若,小土尘。” “肖若尘…”霜白喃喃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仿佛在特别认真地记在心中。而后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等她的姑姑,走过去重新拉起姑姑的手,强忍着泪意目光坚定地说:“姑姑,咱们去那边的石桌上坐下吧,我也不想他挨肖伯伯罚。” 第35章 落花有意随流水 相见那晚,肖若尘就被白桦宗宗主肖龙,也就是他的父亲,叫去说了许多话。不过也就是一些: “霜白是昆仑宫少主,我和昆仑宫宫主自小就给你们定了娃娃亲。” “两宫之间联姻是最能稳固地位增强宗门实力的办法。如今玄清宗灭门了,一旦两宫联姻我们就是最强的。” “多关照霜白,她跟我说她很喜欢你。将来给你们择个吉日成亲,互相也是段良缘佳话。” 诸如此类,七七八八都是围绕着宗门利益,联姻的好处讲了一大堆。虽说从小听父亲念叨训诫的事不少,但这一件…他却总是想不通。 为什么毫无感情的两个人能从小就订在一起?为什么夫妻之间的情爱会成为捆绑宗门利益的工具?为什么他连决定自己喜欢谁的权利都会被剥夺,只能一辈子困在一个人身上。 自从那日起,肖若尘每时练剑身后都会跟着一个小尾巴,孤零零地坐在白桦树下的石凳上看着他。那个小尾巴乖乖的坐着,在他练剑时真的从不吵闹,只是看着笑,偶尔也拿着自己的剑学着他比划几招,等他练完了又跟着他一起去膳堂用膳。 从冬到春,又从春到冬。整整一年过去了。 “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子吗!十六岁了连惊鸿剑法都学不会!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练!” 一日冬夜,白桦宗的大堂内传出一声拍桌怒骂,声音大到把站在门外等肖若尘的霜白吓得一惊。那是肖龙训斥肖若尘的声音。 肖若尘站在堂中,红着眼睛盯着怒气冲冲的父亲,鼓起胆子回喊道:“我每日都在练剑!我说了我学不会学不会你非要逼我!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了!” 肖龙霎时大发雷霆,愤愤冲上前猛地抬手打在肖若尘的脸颊上,大声呵斥道: “你是白桦宗未来的宗主!你是振兴宗门的希望!身上扛着的担子不是你一句学不会就可以懈怠的!” 这一巴掌用力之狠劲,差点把肖若尘掀翻。他的脸颊之上瞬间浮肿出五根绯红的指印。肖若尘眼含热泪,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怒目圆睁的人怒吼,语气更加激动。 “你问过我吗!我不想做宗主!我也学不会剑法!” 话音刚落,肖龙就骤然猛踹了一脚,将肖若尘一下踹得控制不住连翻了几个滚,捂着腹部吃痛地倒在大堂门口,背脊也狠狠地撞在了门槛上。 “滚出去!今日跪一夜!我没发话不许起来!” 被如此毒打,肖若尘顿时感觉口中涌上一阵腥甜,鲜血从他口角抑制不住地溢出流了出来。他咧开嘴冷冷的笑了两声,眼眶中的热泪也跟着涌出,鲜血与泪混合在一起滴落在地。 霜白在门外听到争吵声停歇了下来,见势不对赶忙冲到门口立马想要扶起肖若尘。可谁知却只迎来肖若尘一个冰冷刺骨的眼光,满是怨恨委屈。 肖若尘锐利如锋般的神色看得霜白伸出的手又呆呆地愣在半空,不敢再去触碰他。霜白浑身发着抖,颤颤巍巍地喊道: “肖哥哥…” 肖若尘喉腔中传出声声哽咽,泪水止不住地从猩红的眼角滑落,整个人仿佛没有了一点生气,仿佛一个濒死之人,冰冷又僵硬。他眸色暗沉,死死地盯着霜白慌乱的脸,气息控制不住地颤栗。 “霜白姑娘…我说了我不喜欢你,你听不明白吗?” 霜白感觉整个人都被风霜冰冻在了原地…这是肖若尘第二次主动和她说话,平日里都是她主动找各种各样的事来闲扯,天天跟在肖若尘屁股后面追着…偶尔肖若尘也会被她勉强逗得挤出一些笑意。 她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好歹不再难堪,不再那么冰冷。 那么可这一次…竟还是和初见时一样。说的是… 不喜欢。 霜白怔怔的觉得一片空白,口唇颤抖:“我…” 可还没等霜白组织好语言该怎么继续说,就劈头盖脸又迎来肖若尘声嘶力竭的一连串发问,凄厉又悲痛,怒吼到面红耳赤,青筋暴起。 “为什么你要日日跟着我!为什么你要捆在我身边!为什么我什么都决定不了!为什么连我这么狼狈的时候你也要在!!!为什么!” “为什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啊…” 肖若尘到最后似乎吼得没力气了,只能虚弱地抽泣,任由泪水从眼角肆意地滑落。此刻的他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幼童般蜷缩在地上,手臂抱住双膝喃喃地问着,也不知道到底在问谁。 肖若尘这般不成器的样子被肖龙看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猛的捡起肖若尘落在地上的剑又欲冲上前来做些什么。霜白见状急忙起身张开双臂将身后的人挡住,尽管她小小的身躯根本挡不住什么,可她还是坚定地挡在那个此刻似乎一碰即碎的少年身前。 霜白紧咬着下唇看着肖龙,强忍着泪意喊道: “肖伯伯!别打了!” 肖龙见霜白将肖若尘死死护住,紧紧攥着剑止不住地喘着粗气,但确实也碍于白桦宗的面子不好再多做什么,便使劲一拂袖负手就跨步朝门外走去,经过肖若尘身侧时还冷冷地看了一眼他蜷缩在地上落泪的模样,随手将长剑丢到了一旁。 待肖龙都走远了,霜白还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面色被吓得青白。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骨气…竟然敢张开双臂站在一宗之主面前。 过了一会儿,霜白忽然察觉到身后的人有动静,连忙转过头去看。是肖若尘强忍着腹背的疼痛缓缓撑起身子,踉跄着去拿起自己的剑,口角都还带着血渍就去了庭院中。 从始至终,他的眼神都没看过那个护着他的身影半分。 霜白抬脚想跟上去,肖若尘却只是木然站在飞雪中冷漠地说:“回你自己房中吧,今后别跟着我了。” 说完这句话,他双膝猛然跪倒,深陷入到积雪里。雪水接触到体温缓缓融化,顷刻间就将肖若尘的裤子浸湿透了。 原本练剑时就穿的少,更何况在冬日寒夜之中被罚跪在积雪之内。 霜白垂着眼眸,牙关咬得极紧。可出声回应的勇气和力气都被肖若尘一句句冷漠疏离的语句给消磨殆尽了。她狠狠地摇摇头,顿了顿之后又无奈地点点头,随后只能不情不愿地在寒夜里退至一边,躲在树后。 在肖若尘看不到的地方陪他一起,默默在霜雪之中立着。 漫天的雪花飘洒,风打枝头发出阵阵清脆的异响,霜白伸出手接住散落的五瓣棱花,仰起头静静地看着乌黑低沉的夜空,没有星星。此刻她终于懂了一句话… 他朝若是同淋雪 此生也算共白头 不知在雪夜中站了多久,直到霜白看见肖若尘的身躯止不住打颤,眉眼低垂。她才慌慌忙忙地跑回自己房间拿起一件氅衣和一把纸伞,又急匆匆地奔回夜色里。她嘴里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夜空中化成了丝丝缕缕的白,又凝结成霜。 若是你嫌我吵闹,我可以不说话站在你身边。只要…陪着你,看着你… 就好。 霜白将那件并不符合少年身形的大氅披到了肖若尘的身上,默默为他系好束带,又撑起纸伞直挺挺地站在肖若尘身侧,试图为他抵挡住风雪的侵袭。 可此时肖若尘一双紧闭的眼睫上早已凝出了明净的霜花,口唇也变得青紫干裂,直到他冥冥中感觉似乎没那么寒凉了才缓缓的睁开眼睛。 在恍惚之间,他只瞥见身旁有一个如白桦树般的、直立的、坚定的、却又不如白桦树高大的瘦小身影,腰间佩着一柄长剑,正在为他撑着伞。 肖若尘的脸也冻得有些僵硬,尝试了张了几次嘴才终于能开口。可语气依旧是淡淡的,轻声的,如冰雪般寒凉的询问道:“你的配剑…叫什么名字…” 霜白垂眸看向他,也轻轻地说:“还没取名。” 肖若尘苦涩地沉笑两声,拉拢了氅衣的领子,一双暗沉的眸子搭配着苍白皲裂的唇瓣继续说道:“霜白是个好名字…” 霜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柔和地颤着声音问他: “肖哥哥…你讨厌我吗?” 肖若尘虚弱地点点头,喃喃回道:“嗯…讨厌极了。” 只听雪夜中有一声轻叹,潮湿的,在北方干燥的冬天里显得格外刺耳。随后,除了风啸,除了雪落,肖若尘再也没听见任何一声来自身旁之人的动静。 这一夜,寂静又漫长。 第二日清晨,肖若尘被宗内的侍女从积雪中扶起时,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仿佛是融入了银色中。就如昨夜一样,悄无声息地来,也悄无声息地走了。 从那以后,肖若尘身后总是形影不离的跟屁虫总算是消失了。整个白桦宗之内再也看不见霜白的影子,练剑时没有,练完剑去用膳时也没有,日子又回到了曾经那般安静。 安静也挺好的,总归不会再被烦扰。 有一日下午,肖若尘坐在石凳上撑着头默默看向自己平时练剑的那块空地,竟真觉得心内空空的。 原来从这个位置看向那个位置…是这样的。 或许是习惯了有个喋喋不休的身影围绕在自己身边,肖若尘的思绪回到了那个雪夜,想到了立在身侧默默为他撑了一夜伞的女子,有些恍惚。 或许是不讨厌的… 他想着,却又只能想着。 直到后来时光飞逝,又过了整整一年,肖若尘刚过了十七岁诞辰,被肖龙又叫到房中。 这次被告知的,是霜白又即将从昆仑宫来到白桦宗中。 他心中其实是有些欣喜的,那个略微熟悉的人又要来了,或许这次他可以好好和她说话,不必那么生硬,不必那么排斥,不必那么冷漠… 但听完父亲说的话,肖若尘还是愣在了原地。原来这次霜白过来,是因为年纪到了。是因为两宗终于可以联姻了…是来和他成亲的。 这不是他想要的。 又和父亲大吵一架之后,肖若尘如同往日一般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呆愣地仰头看着飞雪。 看着侍卫婢女来往匆匆,端着各式各样的红色物品疾行在白色冬日里。看着大红灯笼高挂,看着囍字贴满整个宗门,看着别人为那场欢天喜地的婚礼做些准备。 肖若尘就像一个局外人,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坐在一旁看着。 没过几天,他又被喜婆拉着去试了喜服,戴上了一顶红彤彤的高头阔耳帽子,扣上了龙凤呈祥的束腰带子。肖若尘就像被一双大手冰冷地牵引着他四肢上悬挂的线条,而那双大手的主人还恶趣味般地给他换上新的衣服,推到新的场景,强迫他过上主人提前给他布置好的生活。 法镜中映着一个俊俏挺拔,高大帅气的新郎官,浑身上下富丽堂皇喜气洋洋。除了那张面容死气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十分破坏气氛。 肖若尘如尸体般僵硬地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卧房。 红色的灯烛…红色的纱帐…红色的桌台…红色的床布…红色的被子…红色的窗…红色的楼…红色的白桦宗…还有红色的… 自己。 他快要吐了,他觉得胸口泛起一阵恶心,头脑阵阵眩晕… 这个世界仿佛不是真实的…仿佛他也不是真实的…他到底是谁?这个穿着大红喜服的人究竟是谁?法镜中的人到底是谁? 夜晚,宾客纷至,热闹极了。 他被那双大手木然地推到大堂之上,耳侧嗡鸣间只听见有个尖锐地呐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肖龙在笑,昆仑宫宫主也在笑,都笑得很开心。这是肖若尘第一次见父亲笑得如此开心。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开心…为什么他不觉得开心… “夫妻对拜!” 肖若尘僵在原地直挺挺地立着身子。 他不想拜。 这一拜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永远都没有选择的权利了,这一拜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耽搁了一个如此好的姑娘了… 不可以!不可以的! “新郎官怎么还高兴地愣住了!头次遇到这么好的姻缘,更要早生贵子啊!” 喜婆一边缓解着气氛,一边笑嘻嘻地走过来轻轻扼住肖若尘的后颈往下一按。随后那个尖锐的声音更加激昂高呼: “礼成!送入洞房!” “恭贺肖宗主!恭贺霜宫主!” 所有人都笑着贺喜鼓掌,欣喜赞赏。 仿佛真的是天赐良缘一般,仿佛这等好事是落在他们身上一般。 离开大堂之后,肖若尘摇摇晃晃地跑了出去,离开了那热闹又欢乐的地方。 而这一次,肖若尘看着漫天飞雪瞬间想通了什么,他不愿再做一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了,不能再让任何人扼住他的后颈了…若是没有路给他走,他就自己踏出来。荆棘丛生也好,遍体鳞伤也好。 总该让他自己做一次主了。 哪怕离了冬日就会融化,他也要做一片自由飘洒的雪花。 趁着乱,肖若尘朝山下冲去。 霜白在喜房中等了许久,没等来那个想见的人,只听到门外人声鼎沸嘈杂,似乎在喊些什么。她掀去血红的盖头快步冲到门口,猛地打开房门之时,眸间映着明亮华丽的白桦宗,来去奔跑的弟子,口中只不停喊着一句: “公子不见了!” 霜雪飘落,凉彻心底。 卿如流水,一去不返。 第36章 玄山-洞中五人二三事 秦梅香从石地上缓缓睁眼时,天还是亮着的。 此刻已经临近晌午,秦梅香醒来后第一时间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幸好,完好无损穿在身上的。 他觉得自己恍惚间做了一场梦,梦到自己中了媚骨缠的春毒时,一道白光把赵师兄变成了师尊…自己还哭着和师尊一起做了一些…十分离谱的事情!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秦师兄醒了!” 廖梦芸本来和其余二人正坐在山洞内调息打坐,只是耳侧突然传来衣物的摩擦音,怕有什么危险就睁开了眼,这一睁眼就看到秦梅香满脸懵懂地在上下检查自己的穿着。 听到廖梦芸欣喜地惊呼,肖若尘和宋乐渝也赶忙收了内息。 肖若尘冲上前去把秦梅香从地上扶起来,眸子里晶晶地闪着光,语气十分激动:“我的天你总算醒了!你不醒我都怕回宗之后师尊把我打死!!” 宋乐渝也拍拍屁股上的灰,抱着手臂缓缓走过来无奈摇摇头道: “怕是我们几个都要被连坐!” 秦梅香被这几个人惊喜的神情搞得更懵了。第一是…他们什么时候来的?第二是…现在不是才晌午吗,也没过去多久啊?他揉着脑袋发问: “我睡了很久吗?” “你睡了整整三天!三天你知道吗!其他宗门的弟子都快爬到顶了!” 肖若尘十分夸张地吸了口冷气,然后又重重拍了拍秦梅香的肩膀,眸子瞪得溜圆。语气又急又忧。 “我睡了三天?” 三天!? 秦梅香这时才真正被惊到了,整个人都站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好在肖若尘拉住了他。 怪不得此刻静地只能听见林子里的兽鸣却听不见人声…原来是其他人已经压根不在山底了!昆仑宫和齐月山的人也已经走了,只剩下自己的师兄师姐还在守着…不过,好像还少了一个人? “那赵师兄呢?”秦梅香问。 听到秦梅香问赵刚,肖若尘原本还嬉笑的脸一下子暗沉了下去,叹了口气回答道: “你背后…自己看吧。” 这一看,秦梅香更是愣住了。他看到赵刚紧闭双眼平躺在地上,衣襟上满是血迹,想必身上也是遍布伤口。他瞬间想到了… 那个梦。 赵师兄变成了师尊的那个梦。 那时他们一同中了春毒,师尊强行克制着身体的反应,拿起灵刃割破皮肤…稍微清醒些了又过来给他穿好衣服…最后自己还非要抱着师尊缠绵的那个梦! 虽说那时因为中毒的影响,秦梅香已经十分不清醒了,可断断续续的记忆还是有的。原本他以为只是受媚骨缠影响的幻象…如今看到浑身血迹安静躺在地上的赵刚…秦梅香迟疑了。 “赵师兄…还没醒吗?” “嗯”宋乐渝点点头。随后走上前去蹲下身给赵刚探取脉搏。“不过应该快了,他的伤是和他灵力同源的修士伤的,所以没产生排斥。我每日都给他喂服了师尊配置的灵药,再加上愈合也非常快。伤已经基本上完全恢复了,现在只是还在睡觉。” “这么快?”肖若尘问。 宋乐渝收回了手,又给赵刚喂了颗丹药,拿过水壶给他服用了下去。回答道: “嗯…赵师兄他的脉搏强盛,内息平稳,绝非你我修为能比的。” 秦梅香垂着眸,颤着声音问:“那谁能把他伤成这样…” 宋乐渝站起身靠到石壁上,淡漠地回答: “宗师级的修士。” 果然。 秦梅香听到回答,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笑自己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被万长嬴用这种捏脸换装的把戏给骗住了。 肖若尘看见秦梅香一瞬之间面如春风地站在那儿看着赵刚呵呵傻笑,有些莫名其妙地问: “你笑什么?” 秦梅香抬起头看着肖若尘,笑得更灿烂了。一边摆手摇头一边止不住笑意眉眼弯弯地说: “没什么啊!就是想到开心的事了!” 简直是莫名其妙! 听到玄山里进了大宗师这种晴天霹雳的坏消息秦梅香居然一点都不着急,还一个劲地傻笑…更何况那个大宗师前几日还重伤了赵刚! 另外三人都担心秦梅香是不是被妖或者被那个大宗师打得脑袋瓜子不灵光了?他身上既然没有伤…该不会是直接伤的脑子吧?? 肖若尘赶忙皱着眉担忧地说: “秦师兄你别笑了!你笑得我觉得瘆得慌!” 宋乐渝也一脸看傻子的表情望向秦梅香,重重叹了口气说道: “罢了…脑子坏掉也没事…人没事就好,等回宗了再找我师尊给秦师兄看看吧…” 秦梅香没搭理一旁喋喋不休的两人。反而是不慌不恼,神色有些得意地仰起头俯视着赵刚。 怪不得这位‘赵师兄’总是跟着自己跑,怪不得这位‘赵刚’那日会出现在念梅园结界外,怪不得要闭关三月。 本以为日日不见君,实则君伴我日日。 秦梅香蹲下身子,眸色柔和,轻轻地给赵刚将脸上的发丝捋到耳后,抱着双膝就这么盯着看。那种眼神…简直看得肖若尘心底发颤… 之前他抱着秦梅香出洞的时候,看到满地的枯藤…这种枯藤万长嬴曾在《妖物万集录》的课业中讲到过,他是认识的,名叫媚骨缠。 媚骨缠是一种藤蔓植物系妖族,生长在深山树林间。且因为媚骨缠是一种非常霸道且攻击力强的妖物,所以通常方圆十里之内只会有一株,还会释放出妖气标记自己的栖息地,也用于震慑其余的同族。 媚骨生香,缠绵柔塌,取名媚骨缠。 攻击方式是用藤蔓将猎物缠绕至死后直接包裹消化…若遇上俊俏的男子就会释放出春毒与其交欢。 所以当肖若尘看到砍碎的藤蔓时就知道…这两位师兄一定是中了春毒的… 这种情毒十分狠辣,是直接勾起猎物内心最深处的欲望,控制猎物的思想,让其克制不住想与人缠绵旖旎。 赵刚又是个断袖…简直不敢想秦师兄那日会被如何对待!甚至肖若尘都觉得,赵刚身上的那些伤肯定是秦梅香奋力反抗誓死不从时打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为何那个神秘的高修只伤害赵刚却不伤害秦梅香呢? 说不定这个神秘的高修就是火力全开的秦师兄! 可现在秦梅香就蹲在赵刚身侧,痴痴地看着,活像一块望夫石。 “咳咳…那个…”肖若尘生怕秦梅香被赵刚勾了魂去,轻轻地咳嗽两声继续说道:“等赵师兄醒了咱们就出发上山吧,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秦梅香没回头,还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躺在地上的赵刚,轻声问:“他真的能行吗?” 肖若尘冲到宋乐渝身边把她生硬地推到秦梅香旁边,拍了拍宋乐渝的肩膀,满脸自信,胸有成竹。 “放心吧秦师兄,乐渝说没事就真的没事了!” 宋乐渝左看看肖若尘,右看看秦梅香,挤出一抹尴尬的笑意答道: “啊?啊!是的,放心吧秦师兄,赵师兄的体质非一般的好!恢复能力非常强,而且没受内伤,一旦醒来就和常人没什么区别了。” “那就好…”秦梅香垂眸叹息。 ‘搞什么鬼?’肖若尘瞪着眼睛用眼神跟宋乐渝交流,满脸疑惑。‘怎么一会儿盯着赵刚傻呵呵地乐,一会儿又盯着赵刚叹起气来了…’ 宋乐渝也挤眉弄眼地回应。‘会不会真的脑子受伤了??’ 肖若尘用嘴巴指了指秦梅香,又摊开双手满脸焦灼,仿佛在说:‘秦师兄!完啦!’ 完啦!!!!! 宋乐渝单挑起一边眉毛,嘴角微微抽搐… 肖若尘一张脸包得跟干尸似的在挤眉弄眼个啥玩意儿…一句话没看懂啊… 两个人在秦梅香身后十分有障碍地用表情沟通着,却忽然被一声惊呼吓得躯体一震。 “师…赵师兄!你醒啦!” 秦梅香看见赵刚的眼睛轻轻颤动,随后终于打开了一条极小的缝隙,惊喜得都控制不住差点叫错称谓。 毕竟师尊幻化成赵师兄的模样肯定是有他的谋划的,秦梅香决定还是暂且装作不知道,免得师尊行事不便。 赵刚看清眼前凑近的那张脸时,猛然一下子坐起来,瞬间和秦梅香额头相撞… 秦梅香吃痛地捂住头,皱着眉吸了口冷气。 “赵师兄…你…倒也不必如此激动…” 这哪里能不激动…万长嬴是一下子醒来看到秦梅香凑近的脸,以为还在自己中了春毒的阶段,根本忘了一侧还站着两个人的…甚至远处还静静坐着一个廖梦芸。 赵刚神情慌张地往后退着身体,尽量和秦梅香保持着距离,语无伦次地冲着他说道: “你!你先离我远些…” 退到一半赵刚才发现…自己能动了?不对…不仅能动了,简直是内力丰盈生龙活虎啊! 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肖若尘带着一大群人来山洞里找他们的事,全想起来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次变回赵刚的身子时他已无力压制修为了,这会儿不会被看出来了吧? 秦梅香看着赵刚慌乱的神色,轻声问: “赵师兄…你怎么了?” 刚问出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再配合着赵刚扒拉着地使劲往后退的动作,秦梅香简直巴不得现在!立刻!拿脑袋撞地而死算了…师尊这样孤傲的人昨夜中了春毒本就情难自制,自己还非要拉着他做一些不伦不齿之事…分明他宁愿拿灵刃自伤也要躲避和自己接触… 可他还一直贴上去,去撩拨,克制不住地去亲近。简直是胡闹…如今看到师尊慌乱着躲避他,秦梅香酸涩又羞愧。 师尊是一直对他很好,但这明摆着就是只把他当做徒弟,又怎么会如他一般有那么逾矩的想法! 秦梅香周身的气息瞬间就暗淡了下来,但万长嬴是压根没察觉到什么,只觉得方才秦梅香问的那句话称呼还是赵师兄? 万长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心想:看来是没看出来的…不然秦梅香这小子发现自己又瞒着他捏了脸憋着三个月不见他,非得哭个三天两夜闹小脾气了。 赵刚长舒一口气摇摇头,看向山洞外的日头,也差不多是黄昏之时,估计自己没晕过去多久。于是尽量一脸轻松地问道: “无事…现在几时了?” 肖若尘抱着手臂眯着眼,眸中像是藏了把刀一样,轻笑着回他: “酉时。” “那还好。”赵刚又舒了口气。 “是从你昏睡开始,三日后的酉时。” 草! 说了给秦梅香夺魁取剑,结果自己一睡就是三日! 赵刚嗖地一下蹿起来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冲着几人神色严峻地说道:“走干嘛?愣着啊!” 再不走怕是别人都登顶了,自己还在玄山脚底下过家家呢! 见其余四人好像没听懂,赵刚又急忙把秦梅香拉起身往洞外推,招呼着几个弟子急匆匆地喊道: “走走走!!!没时间了!” 秦梅香一边被推着往前走,心情跌落到了万丈深渊,黑着脸沉沉回道一声:“好。” 牛鼻宗五人小组,目标一:摘取百叶兰!目标二:取得树枝剑! 目前消耗时间:四日 目标完成进度:零 第37章 玄山–化仙台 走在尾巴上的好处就是,上山途中异常顺畅,基本上妖物要么被杀了,要么被乌泱泱的修士群吓得躲起来了。几人日以继夜地赶路,居然一点阻碍都没碰到,仿佛有人专门给他们清理干净了道路一样。 一路畅通无阻,牛鼻宗的五个人居然一日一夜就抵达了快到山顶附近的百叶兰生长之地。 肖若尘诧异地问道: “这条路这么好走?” 宋乐渝摊开手:“或许是咱们选对路了…运气好?” 赵刚看着这几个天真的小朋友,无奈叹了口气摇摇头。这分明就是有人特地给他们清理了道路,一路上那么多死去的妖化出原形,那么多打斗痕迹,他们居然还觉得是自己运气好…这分明要么是有人专心帮他们,要么是挖了坑等着他们跳呢! 不过不管如何,送上门的仙草总归是好的。 赵刚说道: “好歹是到这里了…摘药吧…乐渝师妹先把秦师兄的灵脉修好才是关键…” 秦梅香神色凝重转头把四周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轻声说道:“这里打过架。”说完,他就朝着前方一侧明显被什么东西压倒的仙草群走去,蹲下身查看了一番又抬头,巨树的树皮也有被撞击的痕迹。随后他用指尖轻抚摸着树皮上残余的灵光说道: “看来是有人特意给我们开路。” 赵刚欣慰地点点头,随后在前方带着几个弟子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用剑扒拉着草丛寻找百叶兰,跟身后的人细细交代着: “百叶兰叶片成心形,花雪白,似仙鹤,花端有一点红色,生长于化仙台附近。说是化仙台,其实就是六百年前那位飞升的仙人曾坐化的那块石头,附近灵气充沛,于是那块石头也就成了玄山结界的阵眼。” 众人都仔仔细细找着,赵刚又补充道:“百叶兰有活生灵脉之效,不管是修士还是妖族,只要金丹尚在,灵脉断裂成齑粉都可以用此药修缮愈合。但由于生长在玄山阵眼处,大妖众多,取药十分危险。你们千万要小心。” “赵师兄!”秦梅香突然喊停继续往前走的赵刚,几人也纷纷朝他投来不解的目光。“看那边…是什么?”秦梅香紧皱眉头,指向丛林深处一侧被青苔爬满的地方,茂林之下似乎遮盖着什么青灰色的东西,十分巨大,早已被藤蔓缠满。 秦梅香拿起剑缓缓朝那边走去,一点一点扒开树枝和草丛,眸色幽深,仔细观察过后神情凝重地说道: “似乎是…石雕?” 渐渐走近,一座近三人高的巨大雕像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不知在这林深之处立了多久。 赵刚让其余几人退后,他伸出长剑将石雕上的藤蔓树枝清理了干净才算彻底看清了这雕像的模样。 这仿佛是一尊女子神像,面部柔和清丽,嘴角轻扬,眼帘低垂仿佛在微微笑着。一身衣物更是雕刻地十分仔细,袖子上满是寒梅绽放,披帛更是镂空雕刻,真的如同神仙下凡一般飘在空中。她的双手轻捧,手中雕的是一只蜷缩的小蛇,更是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就能游动纠缠一番。 赵刚眼也不眨地观摩了一番,最后下了结论。 “这是…巴瑶神女像…” 肖若尘仰头,被这雕工细致的巨大神像惊得不自觉张开下巴:“好美的神女…难道她就是?” 赵刚表示认可地说道:“嗯,六百年前在此坐化飞升的巴瑶神女。玄清凡事录中有记载,南乔十七年,人妖动乱,有一神女携长蛇拯救苍生,抚安平乱,积功累德,二十二年于玄山飞升成仙。” 秦梅香却站在一旁久久不语,目光死死地盯着神像那含笑的面容,神情凝重。他颤着唇开口: “这…神像的脸…” 宋乐渝瞧了瞧秦梅香,又把目光望向神像的面部,仔细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个什么来,于是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赵刚听到秦梅香的话,心中存疑,复又抬头。这一瞬,他知道秦梅香是什么意思了。 这张神像的脸,俨然和文夫人一模一样,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难道六百年前玄山飞升的巴瑶神女就是秦梅香的母亲——文盈盈?! 秦梅香被虎妖击断灵脉…怀光宗拿出树枝剑做引…畅通无阻的上山道路…玄山深处精雕细琢的旧巴瑶神女像…与文盈盈一模一样的面庞…一连串思考下来整件事都充满了诡谲和疑惑,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推手在背后一直引诱着他们做些什么。但秦梅香和万长嬴都不约而同得没有将这点发现说出口来。 怀光宗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又或许真正的推手根本不是玉承恩。 秦梅香试图往更深层的地方去想,却什么都想不到… 赵刚将长剑入鞘,转身对着秦梅香开口:“先去找百叶兰吧。” 既然巴瑶神女像在这里,那就说明化仙台也在附近,肯定能找到百叶兰给秦梅香疗伤。 本来此行的目的就是寻找百叶兰,几人也就没再继续纠结神像的事情了,转身朝更深的位置走去。没走多久,当秦梅香把眼前的繁枝茂叶撇开时,视线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十分平坦的空地,正中央有一块巨石,而周围散发出一圈刺眼的白光包裹着那块石头。几人定睛一看,原来那白光正是百叶兰花叶之上泛出的灵力。 宋乐渝精通医药,看见一簇簇心形绿叶之中盛开的仙鹤形花身,急忙冲上前去蹲下仔细观察。观察后转头眼睛里冒着金光,对众人欣喜若狂地喊道: “就是百叶兰!” 她正欲伸手采摘,却被赵刚用剑鞘挡下动作。赵刚声音中满是严肃,沉声道:“慢着,先别动,有古怪。” 宋乐渝听见赵刚的制止,赶忙收回了手站起身,将手中的灵力化成细针握紧,认真问道:“怎么了赵师兄?” “灵气如此旺盛的地方,肯定有妖看守…但为什么此刻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任何动静呢?” 赵刚一边说道,一边将长剑拔出,紧紧握在手中。秦梅香见状,也谨慎地把廖梦芸和肖若尘护在身后,环顾四周仔细观察着,目光锐利。 吃了媚骨缠的亏之后,赵刚算是彻底明白玄山之内的领地制度了。若方圆之内没有其他的妖物精怪出现,就说明这一片地方… 有一只实力至强的妖。 而之前离这不远的地方,他们看到过打斗的痕迹,泛着灵光的撞击,就说明已经有修士被看守这里的大妖伤过了。 为什么此刻他们一行人都到百叶兰跟前了,那只妖还没出现呢? 所以赵刚制止宋乐渝采摘百叶兰是有原因的,说不定惊动那只妖的契机,就是百叶兰异动。 “你们先退出这个范围,我来采。” 思虑之下也没别的办法,赵刚决定自己先去试探一下具体情况。至少秦梅香如今灵脉破损,即使吃了护灵丹也无法真正用出能力,其余几个弟子更不用说,总不能让他们冒险。 “赵师兄,我和你一起。”秦梅香知道万长嬴是想孤身试险,可毕竟他才因为自己受了重伤,总不能这次又让他一人。 玄山顶部的妖非同一般,这次赵刚斩钉截铁,十分坚定地说:“不行。出去!” 见赵刚态度坚决,秦梅香紧皱着眉被迫退至圈外,可还是现在离进圈一步之遥的地方,紧握着剑柄时刻准备着冲进去。 赵刚不放心地等到其余几个人终于都退出了圈外之后才一鼓作气挥剑斩下数株百叶兰抓紧在手中,随后迅疾如雷般向后翻跃,跳到了秦梅香身侧。 等待着… 果然!百叶兰异动才是惊动妖物的契机! 赵刚才站稳身子,一道浓稠的黑烟就飘入圈中,围绕着那几株被斩落的百叶兰发出阵阵凄厉的尖叫,随即像是感受到什么召唤一般直冲赵刚的方向而来。 赵刚见状大喊,拉起秦梅香就轻功跃起。 “先跑,打不过!” 幸好这妖邪是只盯着百叶兰追的,所以肖若尘十分有眼力见地带着两个小姑娘先往别的方向跑了。 赵刚和秦梅香携着百叶兰一路逃窜,那妖邪在身后尖叫着穷追不舍,一缕缕黑烟越来越近,霎时之间那只大妖跟着黑烟如鬼魅般闪到两人身前挡住去路。 秦梅香赶忙顿住脚掌心凝剑,目光中映出那团黑气的模样,逐渐化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形骷髅骨架,张着大口朝二人撕咬而来。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间,他挥剑卡在骷髅头的牙齿间挡住,赵刚也提剑跃至空中朝着白骨颈椎挥砍而下,霎时骨架身首分离。 可只一瞬,那白骨的身体部分就激发出一阵阵怨气化作万千个吼叫不停的人头朝着赵刚攻去,这阵仗太熟悉了…是妖物吞吃人后产生的怨灵! 赵刚跳至一侧,翻身躲过人头的撕咬后将灵力传至剑端又朝骨架刺去,此刻秦梅香的剑被骷髅头紧紧咬住不肯松口,看见赵刚被怨灵攻击地左右躲闪也是焦躁不安更加用力想把剑拔出。 “九幽剑阵,出!” 既然用不出手上的剑,那就用灵化刃。秦梅香身后直愣愣竖起无数把灵力化成的长剑,寒光凌冽闪烁,他冲着赵刚大喊:“赵师兄,轻功上树。” 赵刚闻言也不再缠斗,转头足尖点地跃身跳至一旁的树枝上,就在此时秦梅香的剑阵也朝怨灵人头刺去,穿其而过,瞬间把那团怨气击散开。 “好!” 树枝之上,赵刚欣喜地给秦梅香使劲拍掌,可还没高兴完,只见那具方才还站立不动的白骨身躯突然挥动手掌朝被头颅咬住的秦梅香击去,眼看秦梅香来不及躲闪,赵刚一跃而上抓住白骨的手掌往远处旋臂使劲一扔,身躯瞬间飞远至天边。 如今只剩一个骷髅头在跟两人对峙着,也不攻击,就只是死死咬住剑身不肯松口,拔也拔不走,挪也挪不动,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秦梅香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没用,额头青筋也一条条暴起,他焦急地快哭了一般吼道: “我的剑!” 赵刚此刻也是又急又气,看着秦梅香委屈巴巴地非要把长虹剑拿回来心里也不是滋味,可事急从权,他只能拉住秦梅香的手慌忙说道: “先别管,先跑。那白骨很快就跑回来了!” 秦梅香急得眼眶湿红,更加用力去想把剑拿回来,嘴唇都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紫,颤抖喊着: “这是你给我的!” “啊?”赵刚一下怔住。他还没反应过来秦梅香就又哽咽说道: “所以它不能丢!” 好小子…果然还是认出来了。赵刚满眼不忍,可此刻确实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他能察觉到白骨的妖气越来越近,情急之下他用灵力强行缚住秦梅香的手,语气沉重又严肃地看着秦梅香的眼睛说道:“师尊会给你找到更好的剑,所以现在,跟我走。” 说罢,他便拽住秦梅香就往方才化仙台的方向跑去,情况多变,他们要先去和肖若尘他们汇合才行。 一路上两人迅疾如风般跃动,抵达方才那尊巴瑶神女像时却发现化仙台周围竟站了一大群修士,各个持着剑,穿着怀光宗的金龙腾云锦纹袍在说些什么。赵刚赶忙按着秦梅香的头蹲下,一起屏住呼吸小心观察局势。 “人呢?”有个人声阴沉问着,可还不知道在问谁。 “不知道!” 直到这一声回答,秦梅香和赵刚立刻就听出来了,那是肖若尘的声音,且回答的声音十分沙哑,语气中仿佛还带着恨意和倔强,仿佛身前就是罪大恶极的仇人。 张洪抬了抬眼,嘴角微勾,他抚摸着手中的长剑看着被怀光宗弟子制住手脚的肖若尘蔑笑道: “一直和你们走一起的,你说不知道?” 肖若尘用力挣扎着,却还是挣不开束缚,咬着牙怒狠狠盯着张洪说道: “我说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张洪冷哼一声,瞬间将长剑提起横至廖梦芸的颈侧轻笑道:“呵,那杀了你们说不定他就出来了。” 见此情形,蹲在茂林中的两人指尖都把手掌掐出了血,紧咬着牙关巴不得立刻冲上前去。 “找死。”赵刚实在忍不住了,整个人面容暗沉眸色狠厉,指尖只是微动,秦梅香手上的灵缚就瞬时松解消散。顷刻之间二人纵身穿去挑开了压制着宋乐渝和肖若尘的修士,将他们拉至身后紧紧护住。 如今只有廖梦芸还在张洪剑下,脖颈处已经渗出了血。 秦梅香怒呵:“放开。” 张洪见包围圈中跃进来的二人,眸光瞬间发亮,仿佛看到了什么可口的猎物般垂涎欲滴,咧开嘴对其他怀光宗弟子笑道:“我说什么,咱们这位秦师弟可最见不得别人平白无故地死了。”他挪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赵刚,看见赵刚也满目狠厉地盯着他,抬眉着问: “不过,你旁边的是谁?是你在新宗门认识的好兄弟吗?还真是一样,长得就是一副令人厌恶的面孔。” 第38章 玄山–结界破,邪祟出 秦梅香一听这话就愤然想打,却被一手拦住。他不解地侧头看了赵刚一眼,只见赵刚低头不屑地轻轻笑了笑,随即仰起头居高临下地看向张洪,眸中不见一点危机感,反而全然都是嘲讽。 赵刚开了剑指,将指尖朝着张洪握剑的手往上一抬,竟真的凭空把剑从廖梦芸的颈间挪开了,任张洪如何用力都无法控制。 他淡漠说道:“有眼无珠的东西,在我面前也敢玩这种拙劣的把戏。” 看到张洪的长剑失控,秦梅香顿时闪身上前抓住廖梦芸的衣领往后一带,还没等张洪反应过来就瞬间将她也解救了出来护至身后。 见来的这两个人都不是好惹的主,此刻二三十名怀光宗弟子成一个大圈,将五个人围在圈内虎视眈眈,各个剑拔弩张地盯着,仿佛只等领头之人的一声令下,就会爆发。 人都被解救完了,张洪倒也不急不慢冷嘲热讽看着秦梅香嗤笑道: “秦师兄还真是好身手,怎么?伤好了?哦…不对,要是伤好了就不会来这儿了。” 秦梅香也回怼道: “你这张嘴,玉承恩没给你打烂也真算他宗主做得废物。” 赵刚在一旁听到秦梅香第一次说出如此尖锐不饶人的话语,反而被惊得张开嘴看向他… 张洪这下也算是撞上了,秦梅香才弄丢了剑心中正悲愤呢,巴不得找人暴打一通泄泄气。之前在怀光宗万长嬴也是见识过,秦梅香重伤的情况下都能把这一群杂碎打倒,更别说现在好了许多了。 于是他无奈地笑了笑,决定还是把这件事交给秦梅香自己处理比较好,等见势不对了他再出手,新仇旧恨一起算。 毕竟真正的爱护,是让你做一切你想做的事,而我永远在你身后。 “秦师弟怎么变这样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唔!” 张洪正不屑地笑着嘲讽,可一句人以群分还没说完,腹部就活生生挨上一拳,锥心刺骨,痛得他霎时无力跪倒在秦梅香面前,长剑也丢到了地上,只顾得上抱着肚子哀嚎。秦梅香眸光凌冽,抬眉看着双膝跪地的张洪,唇齿微动,轻啐了一句: “去你妈的,轮得到你说?” 张洪龇牙咧嘴地冲着其他怀光宗弟子怒吼道: “愣着干什么!打啊!” 那些弟子仿佛根本没预料到曾经在宗内百依百顺十分软弱的秦梅香会突然变得如此狠辣锐利,通通都被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镇住了。听到张洪的怒吼才纷纷反应过来朝秦梅香劈砍而去。 梅院覆灭,叶青竹翠之死,几年的欺凌利用,桩桩件件都和怀光宗脱不了干系,秦梅香一遍遍回忆着,怒气越来越盛。如今在玄山之内,甚至张洪还主动送上门来,纯粹是… “找死。” 一瞬之间,秦梅香周身灵力溢出,道道灵流攻向冲上前来的怀光宗弟子,但他始终没有武器,光靠灵力对抗很快就会力竭。 肖若尘和两个师妹都被这一场景惊得目瞪口呆,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秦梅香。赵刚站在一旁看秦梅香胡乱拿着灵力当炮弹使,怒火上头就什么招式都忘了,无奈拍了拍其余三人的肩膀说道: “走了,帮忙,他再乱打一通,很快灵力就耗完了。” 几人立刻冲进乱斗当中,配合着秦梅香一起与这群弟子纠缠。 顿时灵光四溢,火花飞溅交错,剑鸣声嗡嗡作响,撞击出铛铛戈震。还没打多久,就有许多弟子被击飞出圈外口吐鲜血动弹不得。 “遭了。” 赵刚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侧头看向一旁被打斗殃及的百叶兰,还有逐渐逼近的浓厚怨气… “怎么了赵师兄?”肖若尘见赵刚的面容瞬间失色,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一般,连忙询问。 赵刚语气急促,赶忙冲着大家喊道:“白骨妖!” 方才采摘百叶兰的几个人一下就反应过来,对…百叶兰异动是惊扰白骨妖的契机!!!如今他们你来我往的打斗,早已不知误伤劈砍踩踏中多少百叶兰了… 还没来得及做防备,赵刚就被直冲而来的一团黑气迎面击上,他赶忙提剑格挡,周身散发出一层白色的灵流笼罩,滋滋作响。 这黑气将赵刚推行了数尺,又突然调头朝着毫无防备的秦梅香攻去。 赵刚此刻根本来不及踏步而上去护住秦梅香,眼看黑气就要将秦梅香穿心而过,霎时秦梅香身后一阵金光亮起,黑气撞到金光之上被猛的弹开,那是廖梦芸情急之下施展的防护结界。 刚才那一幕简直是把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幸好。 不过黑气被弹开之后并未作罢,还在反复撞击着金色的结界,一次比一次猛烈,逼得廖梦芸口角都溢出鲜血。 赵刚挥剑斩下,却从黑气中穿了过去… 虚体?居然攻击不到! 他又用灵力化刃刺去,这才使黑气稍作闪躲飞至半空之中。十分奇怪,这黑气仿佛只攻击秦梅香。其他怀光宗弟子原本都还有些慌乱,结果发现黑气的攻击目标不在他们身上,也都一并朝秦梅香继续进攻而去。 黑气轻飘飘地悬挂在空中来回游动,霎时有一声虚无缥缈的厚重嗓音,如同从亘古深渊中传出,来回震荡作响。 “放我…出去…主…人…” 谁?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费力地解读着黑气方才说的那句话。 谁是它的主人?在场所有的修士当中竟然有人是这只大妖的主人? 就连秦梅香和赵刚也一下将接招的手停在半空中顿了顿。可就是这一顿,所有人都措不及防之刻,方才躲在暗处的张洪突然一剑刺出,直奔肖若尘而来。秦梅香瞥见剑光闪烁,反应迅速地跃身上前立刻将肖若尘推开,可自己却来不及逃离,那剑瞬间刺穿了他的胸膛,鲜血顺着剑身血槽潺潺流出… 其余人瞬间头脑空白,如雕塑一般僵硬在了原地,口唇失色,手指不停地颤抖着。 有个怀光宗弟子急忙大喊: “大师兄,你!先生说了不能杀的!” 张洪蔑笑:“我就知道,秦师弟最是…舍己为人…”他字字铿锵,又一把将长剑拔出,此刻剑身上还冒着滚烫的热气,血腥味扑面而来。张洪目光如炬,言辞满是嘲讽:“先生说?可我偏要他死!你们把其他几个人给我缠住,别来耽误我办大事!” 秦梅香瞬间瘫软倒地,赵刚紧皱着眉头满目悲戚,眸色猩红仿佛能映出熊熊燃烧的火焰来,他牙关咬碎,愤声怒喊道: “张洪!” 赵刚顿时浑身灵力暴涨,衣袂被狂风灌满止不住翻飞,发丝也朝后飘扬。他攥紧长剑跃身朝着那个背影刺去。 可张洪头也不回,只顾着朝化仙台狂奔,仿佛那边就有什么巨大的宝物在等着他。 他奋力将沾满鲜血的长剑抛至化仙台上,下一刻张洪就被万千灵流刮破肌肤,衣襟破裂,胸口豁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肉洞,就连贪婪垂涎的表情都还停在脸上来不及变换。 血染石台,一瞬之间,山摇地动,鸟兽齐鸣。 那黑气化成白骨形态,踩着浓稠的一团人头怨气缓缓朝空中升去,顿时黑云压城,雾气缭绕。白骨幽幽说道:“多谢主人。” 分明还是沉重的嗓音,却仿佛让人听出了欣喜。 见此情形,怀光宗其余弟子仿佛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不再缠斗,纷纷叫嚷着御剑升空,霎时飞升数百丈,冲入云霄之中朝玄山之外逃窜而去。张洪被钉在化仙台之上动不了,牙齿被涌出的鲜血染得猩红不堪,却还是讪讪笑着。“成了…哈哈哈哈…” “秦梅香!”赵刚和肖若尘他们也顾不上想张洪说的成了是什么意思,赶忙冲上前去扶住血流不止的秦梅香,给他服下丹药传输灵力。 “玄山结界…”宋乐渝仰头看向晦暗的天空,猛吸了几口冷气才尽量平复下来,口唇苍白,语气中满是惊恐。“玄山结界破了!” “御剑先去齐月山!!青云,起!” 白光一闪,万长嬴顷刻间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他将秦梅香打横抱起唤出青云,轻踏上剑就便齐月山宗门飞去。 其余几人怎么都没想到那个天天师兄长师妹短的赵刚竟然是长嬴仙尊,肖若尘更是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双眼,不然他真的会以为是幻境。 这几月的接触…赵师兄和师尊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人,怎么会是… 万长嬴见其余人都御剑跟上来了,只有肖若尘一人还站在原地出神,愤愤朝着底下大声喊道: “肖若尘,你再不走就死下面吧。” 谁知真的一语成谶,肖若尘还没跃身上剑,黑红色的数道藤蔓就朝他的脚踝袭来,瞬间缠绕紧实往深山中拖拽而去,肖若尘重心倾覆,一下子向前扑倒在地。 千钧一发之际,万长嬴传出一道白色的绳索从空中倾泻而下,那绳索如同灵蛇一般将肖若尘的身躯捆住,还顺带将他的剑也一通带着升空,活生生在晦暗的长空之中将黑红色的藤蔓撕扯断裂开。 灵绳极速收缩,肖若尘喘息间就已经站到了青云剑身之上,他刚才在空中被灵绳绑住甩来甩去的导致头脑有些晕眩,整个人摇摇晃晃,足下都还不稳。 他看着前面抱着秦梅香的高大身影,喃喃唤道: “师…师尊…” “回去再跟你算账,如今结界破裂,妖邪逃窜而出,一定是怀光宗的阴谋诡计。一会儿你带着乐渝和梦芸先回牛鼻宗,现在齐月山太危险了。” 万长嬴的声音嘶哑,仿佛正强忍着悲痛在回复他。宽厚的臂膀紧紧抱着怀中胸膛穿裂血流不止的秦梅香,止不住颤抖。 肖若尘言辞急促,眉头紧皱发问:“那你和秦师兄怎么办?” “秦梅香必须在我身边,以免被人趁虚而入。并且如今动荡,我须得在齐月山和各长老一起应对。你们先回牛鼻宗,别让我担心,也以免乐渝和梦芸的师尊担心。” 万长嬴回答完,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儿,苍白的面孔,紧皱的眉头,口唇不住地往外渗血。他将手臂再收紧了些,不停喘着冷气,眼眶湿红轻声喃喃道:“是师尊的错…” 一声惊雷乍破,从黑云之中穿空而来照亮晦暗,玄山之下哀嚎四起,人影四处奔逃火光冲天。顷刻之间暴雨如注,将火光淋了个干净,万长嬴展开符界将几人都包绕其内。 终于临近齐月山观月楼,几人在平台上安稳落地后,此刻除了医师,各大宗门的长老宗主都纷纷下山去修补玄山结界灭除出逃的妖邪去了。 “尘儿,带两个师妹先回宗,赶快!”万长嬴对着肖若尘急匆匆交待完,又赶忙抱着秦梅香快步跑到江润之身前,拉着他就冲进阁楼当中。 “治。” 江润之挽袖查看秦梅香的伤口,越看越神色严峻。“怎么又伤这么重?”他轻轻扒开秦梅香胸膛的伤口一看,更是惊愕说道:“要不是刺偏了一点,就穿心而过了!好狠毒的招式。” 万长嬴心急如焚,慌得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了,焦躁地问:“能不能治!” 江润之眉头紧皱,摇了摇头问他: “百叶兰呢?” “这儿!” 万长嬴急忙从怀中掏出仙草递给江润之,喘着粗气在房间里忍不住走来走去来回踱步,目光始终盯着江润之的动作。 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万长嬴如惊弓之鸟一般霎时提剑上前横至来人脖颈处,眸色阴暗语气尖锐怒呵道:“滚出去。” 来人身着黑色长衣,带着面巾和纱帽,将整个面容都遮得十分严实,腰间佩着一把黑色长剑。即使被横刀在前也丝毫不慌乱,只是幽幽道:“我能治。” 万长嬴紧盯着黑衣人的动作,冷冽询问道:“你是怀光宗的人?” “我是。” 黑衣人答复完后,手掌朝上凝出一道绿色的气息,是妖气。万长嬴眯眼看着他的手掌,霎时暗自松了口气,沙哑着嗓音继续逼问:“我是宗门的人,你送上门来就不怕我杀了你?” 黑衣人轻声回应,仿佛知晓一切: “你不是。他,也不是。” 他顿了顿,声音淡漠,又继续徐徐道来:“只有我能救他。” “进来。”万长嬴冷声,一把将黑衣人扯了进房,挥手间房门就紧紧关闭,还附上了一层隐隐发光的白色符咒。他将黑衣人推至秦梅香床前,伸手往对方背上拍了一张凌迟符,咬着牙语气威胁道:“你若是敢做别的,我让你生不如死。” 黑衣人点点头,示意江润之起身让开。 江润之眯着眼死死盯着黑衣人的一举一动,沉声问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黑衣人一边传输魂力,一边低声答复:“他不能死。” 万长嬴在身后用剑尖抵住黑衣人的后背,狠厉道:“说实话。” 黑衣人身体一怔,又马上恢复了原样,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听到他语言中的恨意。他将腰间的剑取下,抬手拍至秦梅香身侧,一句一顿答道: “我要你在这次灾劫中,借机屠灭怀光宗。” 第39章 玄山–会回来的 “你方才去哪儿了?”玉承恩于齐月山阁楼偏房中抬眸,看向那个黑衣蒙面的男子。 面对诘问,那黑衣人一改平日淡漠的语气,负手站在玉承恩身前厉声问道:“我说了,不能杀他。你是听不懂吗?” “洪儿死了!”玉承恩拍案起身,怒目圆睁。 黑衣人也不甘示弱,愤然挥手将房门关紧。“那是他活该!接下来的大计但凡再让秦梅香伤得如此之重,你就别想拿到那颗妖丹!” 与此同时,玄山。 “酉金长老!这结界修补不了啊!” “等人。”沈玉冰浑身湿透,咬紧了牙死死盯着玄山之内,灵力激起衣袂在雨中猎猎翻飞,她用尽全力施展结界妄图修补,却始终无济于事。 “等谁?”弟子询问。 “万长嬴怎么还不死过来!” 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于黑云之中。此刻玄山脚下,成千上万的弟子长老一同围绕着山下铺开,密密麻麻站满了整片山林城镇,山脚下凌波镇的镇民纷纷四散而逃惨叫哀嚎着躲避妖邪的攻击,生灵涂炭。 纷乱五彩的灵光一道道传入玄山之中,试图再建起一道结界屏障,雨水冲刷着参天巨树,不断有黑气从玄山中窜逃而出撕咬着修士,许多无力抵挡的弟子直接被活生生咬碎吞吃入腹。 “符界,开!” 长空之上,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混着闪电的明光御剑破雨而来,浑厚震响的敕令声于山谷间回荡,霎时玄山之外冉冉升起一层流光溢彩的金色符箓,笼罩了整个山谷。许多还没来得及逃出的妖邪疯狂撕咬撞击着那道凭空出现的金色虚影。 见妖邪被困,众人在雨中欢呼雀跃,纷纷卸下一口气来。亲眼目睹以一人之力困全山的妖邪精怪于内,都不禁被这从未见过的符法震惊到腿脚发软目瞪口呆,嘈嘈杂杂地感叹长嬴仙尊修为之高。 当今世上,能做到此行的,独独长嬴仙尊一人了。 “那是?”霜白轻声询问一旁的弟子,弟子附耳回答:“牛鼻宗宗主,长嬴仙尊。肖公子的师父。” 霜白眸色幽暗地望向满山的金光:“想不到他竟在此等人物座下。他人呢?” 弟子为难答道:“从玄山之后就再没见过肖公子的身影了…” 万长嬴带着秦梅香御剑落至沈玉冰身侧,喘了口气沉声说道:“妖物太多,我撑不了多久。怀光宗的人破了阵眼,得要有结界术高强的人进山去化仙台从阵眼开始补才行。” 沈玉冰皱眉思索了一番之后,叹了口气,表情十分为难。“又是玉承恩这个狗东西搞的鬼…但如今结界术登峰造极的…只有一位…可他…” “谁?”万长嬴追问。如今的情形已来不及慢慢吐字了,他能感觉到体内的灵流在极速减少,再慢就要护不住了。玄山之中的妖物已经奔逃出许多,若是剩余的再一同出来,这世间的无辜凡人怕是要被吸食殆尽天下大乱了。 沈玉冰一脸焦灼,无计可施。“齐月山宗主,齐鸣。” 这齐月山的宗主常年流连在烟花之地,根本不管宗内之事,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却是十多年前仙门百家笃目称赞的天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结界宗师!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齐月山才负责管辖玄山一带,以镇压邪祟。 可如今找不到这人啊!自从齐月山前掌门仙逝,齐鸣于继任大典之后就一心眠梦柳巷。 一旁有个小宗门的长老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听到齐鸣这个名字之后仿佛被戳中了什么有趣的笑点一样。他抱着手臂凑过头来满脸鄙夷地插话:“他这个人从来都是个笑话一样,如今需要他了都不知道人在哪儿,呵,自家宗门地界出事了都不管,就是个没用的!” 万长嬴无奈地摇了摇头,没理会这人嘴里说的话。思虑之下用扩音术朝弟子群喊道:“修为低下者先回各自宗门!长老宗主留下与我一同修补结界!修为较高的弟子去附近城镇村落追捕逃窜的妖物,势必不能让那些畜生滥杀无辜!” “是!” 一声号令,万众回应。 众弟子纷纷按照万长嬴的吩咐往各个方向散去,瞬间玄山脚下就空了许多。 玄山结界破开的事尚且存疑,万长嬴和秦梅香私下讨论过,张洪宁死也要将剑抛至化仙台之上,或许跟秦梅香的血有关。但怀光宗此举究竟是为何,就为了引起如今这番惨状吗?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两人都对化仙台前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言。 “万宗主。” “长嬴仙尊。” 几大宗门的宗主长老都纷纷齐聚,与万长嬴在一旁商讨应对之法。 秦梅香独自垂眸沉思,仔细盘点着之前发生的事情。 玄山结界曾是巴瑶神女飞升时所遗留,化仙台的那座神像又与他的母亲容貌相似,自己的血还可以破开结界…他抬眼看向四周,与妖族争斗的修士…破腹流肠的尸体…震彻四野的哭嚎…或许一切的源头与他脱不开干系。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妖族会与人族成如此对立之景象… “长嬴仙尊!” 忽然的慌乱喊叫打断了秦梅香的思绪,他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之处,只见宗门长老纷纷围绕着一个人影,他赶忙冲上去拨开人群,刹入眼帘的是万长嬴口吐鲜血,面色痛苦眉头紧皱,吃力地捂着胸口半跪在地。 “师尊!你怎么样了!”秦梅香赶忙蹲在身侧拿出手帕替他擦拭着嘴角,满目都是担忧心疼。 玄山内的妖邪肆虐,纷纷想要逃出。嘶吼狂乱地撞击符界,以万长嬴一人之力已经笼罩了整片山野三个时辰之久。符界开的范围越大,受到的攻击越多,对使用者的灵力消耗就越大,如今既然已经到了内伤吐血的地步,就说明他早已灵力消耗干净,现下完全是在透支内丹强行支撑着。 夜空下,玄山之上金色虚影的光芒不停闪烁着,越来越暗淡,仿佛就是在明晃晃告诉所有人,万长嬴快要支撑不住了,妖邪鬼魅即将破界而出。 万长嬴忍着内伤之痛伸出一只手,颤颤地指着玄山闪烁的金光。“香香…你来接手…符界…” “我…” 秦梅香正想说他不会…毕竟这个术法是万长嬴之后自创的,牛鼻宗之内也就只有肖若尘一人学了,他来牛鼻宗不过几月有余,即使如今用了百叶兰灵脉恢复,也根本不知怎么才能施展这个符法。 可现在肖若尘怕是已经带着宋乐渝她们快牛鼻宗了… 秦梅香慌不择路,只好运功调息不停往万长嬴体内传着灵力,可似乎不仅不管用,反而还加重了他的伤势,运功入体之后秦梅香只感觉万长嬴的灵流十分杂乱,在与自己相斥。 霜凝雪紧皱眉头,担忧问道: “你们这个法子别人帮不上忙吗?非得靠自己吗?” 秦梅香抬头望向说话的那人,傲气存身,一袭白袍,腰间束带上是一片五棱霜花盛放嫣然,霜白此刻也正直挺挺地站在那人身后,想说些什么。 看样子,应当是昆仑宫的人。 万长嬴猛咳几声,撑在地上的手都止不住地颤颤发抖,面色更加苍白,虚弱地苦笑道:“帮不上忙…只能用自己的灵力。没办法…只有自己最可信嘛…” 他对霜凝雪说完,又轻轻转头,强忍着疼痛对秦梅香说:“我现在…教你…” 秦梅香听罢,正色准备将符箓熟记于心,肖若尘的声音却从空中传来。所有人抬头往上一看,他剑身发亮,映出的脸庞十分坚毅。 “师尊,撤符,我开!” 万长嬴闻言,衣袖一挥,金色的符界霎时消失,但只顷刻间又从空中打下一道接替而上,衔接十分流畅,丝毫没有缝隙。 肖若尘从剑上一跃而下,矫捷飘然的身影与万长嬴竟已有了几分相似,秦梅香眸色瞬间暗沉了下去,抿着嘴唇不再开口。 累赘。 这是他给自己的判语。秦梅香暗自思忖着,心中的苦涩让他哽在喉咙里咽不下去。自从万长嬴将他带回牛鼻宗之后,帮忙的事没做多少,反倒还让对方因为他受了多少次重伤。就连如今玄山之变,他也丝毫帮不上忙,和梅院时一样…什么都没变。这么多年了,自己还是那个拖人后腿的,连累别人的…累赘。 为什么总是比旁人差…为什么还是毫无长进。 看见肖若尘关切地将万长嬴扶起,秦梅香心里酸得发疼,眸间竟莫名冒出水汽…他缓缓站起身,有些生硬地看着肖若尘笑道:“肖师兄…还好你来了…” 肖若尘爽朗拍了拍秦梅香的肩膀,也笑着看他,反而这一个眼神还把秦梅香看得更加无地自容,红着脸别扭地撇开头。 “逆子!你!你!” 原本是一场师徒携手共济玄山的大好事,大家都围成圈纷纷赞叹牛鼻宗宗主长老弟子修士均名副其实,连连佩服。这时白桦宗宗主不合时宜地打破局面,猛然推搡开前排各位,怒气冲冲面色通红地跨步到肖若尘身前抬手就要打,万长嬴反应迅速,皱着眉一把握住他的手臂挡住,语气淡漠:“肖宗主这是做什么?” 肖若尘爽朗的笑意被这突然的情况惊得僵在脸上,他抿住唇垂手低头朝后退了几步,尽量和久年不见的父亲保持着距离,怎么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自从万长嬴吩咐肖若尘携宋乐渝廖梦芸先行回宗之后,他还是担忧玄山之变,一心想做贡献,不肯逃于幕后。于是他紧赶慢赶将两人护送至较为安全的地界了就立马掉头回来,一路奔波急迫,压根把肖龙在玄山这件事给彻彻底底忘了个干净,以至于现在没蒙面被活生生撞见,他再想逃了没可能了。 肖龙被万长嬴生生拦住了动作,用力挣扎了几下手臂,这动作不仅毫无作用,甚至越挣扎万长嬴的劲力越发大,捏得他即将筋裂骨断。但肖龙毕竟是一宗之主,多少是有些魄力的,即使忍着疼也要眸色犀利地蔑笑,明明整个人都被气得胸脯上下颤动,却还是没好气道:“怎么,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教训自家儿子还轮得着牛鼻宗插手吗?” 秦梅香皱眉,面色严峻地站至万长嬴身侧面对着肖龙提示道:“肖宗主,如今若尘师兄是我牛鼻宗弟子,我师尊方才也是因为玄山之变受了重伤。请您自重。” 肖龙见被一个小辈顶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瞥了秦梅香一眼不屑道:“你也配跟我…” “父亲!”肖若尘猛然抬头语气焦急地打断肖龙,他太明白自己父亲的脾气了,若再让他这么说下去,只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肖伯伯,如今耗不起时间,先管大事吧。”几宗之间此刻局势焦灼不堪,霜白语气冰冷,轻轻从霜凝雪身后跨步而出,腰间佩着雪白长剑,她轻抚霜白二字后躬身对着肖龙行了个大礼以示尊敬。 被霜白这么一说肖龙更是下不来台,面目涨得通红,仿佛他是一群人中最不懂事最认不清局势的人。但终究碍于昆仑宫宫主也在场不便与其冲突,气急之下他重重地拂袖转身而去,玉承恩紧跟而上。这两人倒是走了,留下的烂摊子是一点不管,待没影了,霜凝雪这才侃侃轻蔑说了一句: “果真是个没用的东西。管不住儿子,也管不住脾气。” 肖若尘立在原地,止不住用手指抠着衣角,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眼角黯然湿红。 万长嬴沉沉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肖若尘的肩膀,轻声问道:“你还能撑多久…” 肖若尘抹去泪水,故作轻松道:“最多一炷香。” 众人纷纷面色忧虑,皱着眉看向玄山之内越来越密集的妖物,心知肚明肖若尘的灵力是远不如万长嬴的,如今派出去寻找齐鸣的修士弟子也毫无消息,只靠符界硬撑着根本不是办法。 万长嬴抹去嘴角止不住渗出的鲜血,双手搭在秦梅香肩上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轻笑着说道:“师尊给你个任务…” 听到这句话,秦梅香霎时眼睛发亮,使劲点点头,心中欣喜不已。或许总算有能用到他的地方,总算不再做拖后腿的那个… 万长嬴瞧见眼前的人开心,他喘着粗气附在秦梅香耳侧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的声音说道:“给你若尘师兄传输灵力,我进山,杀妖。” 秦梅香身体僵住…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万长嬴又侧头对着其他人开口: “如今之计只有派人进山,将山内妖邪杀个干净。牛鼻宗长老,还有其他各位宗主长老,劳烦各位给尘儿传输灵力,他体质不同,能接受各位的帮助。” “那我进山!” “我也进山!” 一片寂静无声中,最终还是有几个人凛然自告奋勇,毕竟从玄山结界破开那一刻开始,除了击杀逃出来的妖物之外,他们就什么忙都没帮上,如今山河倾覆在即,自然是看不得无辜百姓因宗门之变而饱受摧残… 万长嬴摇了摇头,沉重又坚定地对着他们说道: “沈师姐,与我进山修复阵眼。江师兄在外与其他医师一起医治伤者。其余各位,劳烦护好我的二位弟子。符界特殊,界内覆盖人员越多,灵力震荡越大,尘儿内力不够深厚,承担不住这么多人。所以,我和酉金长老二人就够了…若找到齐宗主,立刻让他来玄山阵眼之处。” 一声雷鸣,闪电再次撕破长空。又下雨了… 湿润的空气蒙住了人的双眼,秦梅香紧紧拉着万长嬴的衣袖,使劲摇头看着他,眸色猩红,满脸拒绝,就差要急得要哭出来。“师尊,不行!你受了重伤!不行!” 万长嬴沉沉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将秦梅香散乱的发丝捋至耳后,温和地看着他,却还是故作轻松地开着不适宜的玩笑:“除了你师尊我…在座各位还有谁能挡得住这一山的妖!” “我们一起!” 万长嬴闻言一怔…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梅院,秦梅香也是这么拉着他,红着眼眶说出这么一句话:我们一起。 他心中酸软,嘴唇不停颤抖地看着这个坚定如磐石般的目光,一瞬竟有些舍不得拒绝…可最终的最终,万长嬴还是回答了同样的话,那句: “秦梅香…我一定会回来的。” 第40章 玄山-笑话 万长嬴甫一进入玄山之中,符界外秦梅香就和各家长辈共同盘膝而坐在肖若尘身后,源源不断朝他体内传输着灵流。 果然如万长嬴所说,肖若尘或许是体质特殊,秦梅香在给他输送灵力时丝毫没被排斥滞涩,灵脉运行也十分通畅。这让秦梅香想到了万长嬴体内那些属性不同,能量大小不均,还相互冲撞反抗的灵流…很奇怪,让他觉得这些灵流似乎根本不应该在同一个人的体内。 玄山外–明月镇 老屠夫刚去猪圈里给大猪小猪添完猪草,粗粝的手掌使劲把沾上浆糊的衣摆给搓干净后回身坐到柴堆面前磨刀。有几个公猪娃儿到重量了长得膘肥体壮的,杀了卖肉又能挣上几两银子,挣了银子就得给儿子作身新衣服,毕竟男娃子长得快,夏天又到了,换身干干净净的也好讨媳妇儿。 徐九一边想着明日该杀几头猪,一边吹着口哨兴致勃勃地磨杀猪刀。刀刃越利才越好,一刀下去猪儿的喉管子就能破,死得快也不至于受多大罪。还有猪血…猪血拿盆接了去分给镇上的人,留个好形象以后方便给儿子找媒人。 傻儿子人老实,如今早就蹿得比他还高出一个脑袋,又是个热心肠的,天天帮十里八乡的婆姨叔叔们的忙,体格长得比他好看多了。 越想越开心,越想磨刀的手越起劲。他徐九从小就爹娘死的早,好不容易干起个屠夫的活了吧,结果脸生的不标致,性格也五大三粗的不招姑娘喜欢。要不是去山里砍柴的时候捡了个娃儿回来,他怕是要无依无靠一辈子。 昨日开始明月镇就总下大雨,天上还有些黑云飘来飘去速度极快,一眨眼就不见了。徐九揉了揉眼睛,看向柴房外被瓢泼大雨覆盖的幽深黑夜。快三更天了,朗儿怎么还没回来呢。这孩子不会又跑去给哪家姑娘做好事去了吧… 徐九低头嗤嗤笑了几声,又继续往磨刀石上散播清水,更用力地打磨吃饭的家伙。 娃儿长大了,学着不回家了… 沈玉冰盘腿坐在化仙台正前方,眉头紧蹙地尝试着各种结界术法想往阵眼中填充灵力,但化仙台纹丝不动,依旧是冰冷地保持着原状。 那圈原本洁白无瑕貌若云鹤的百叶兰花丛中,赫然有一处被带血长剑压倒了的缝隙,花身叶上都被沾满了鲜红,红白交映如同雪夜之中数枝梅。 张洪倒在化仙台旁,干瘪的面容青黑口唇乌紫,剩下的那只眼睛大大地瞪着,仿佛死前看见过什么极其惊恐骇人的东西一样。另一个黑洞洞的眼眶中被鲜血填满,此刻早已凝固了。他的四肢不知所踪,臂膀大腿处都只剩下断骨残肉露在外面,破肚流肠,整个人支零破碎。只留下一副被妖物喰食过后剩下的遗骸。 沈玉冰白色纱袍上还沾有先前扔长剑,搬开尸体所留下的血迹。大量的灵力消耗让她渐渐变得乏力虚弱,额头止不住地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她双手掐诀,死死盯着化仙台阵眼不停将金色灵光传入却未惊起丝毫涟漪,仿佛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了一个无底洞中一样。她保持着姿势,连头都不敢侧动地大喊: “玄山的结界十分特殊,我实在是没办法啊!” “万长嬴??” 刚进来的时候万长嬴还打斗得欢,秉承着速战速决的目的,下手招招狠辣,很快就将化仙台附近的妖邪通通都清理了干净。 但这一次连叫几次名字并没有人回应她说的话,沈玉冰心想,可能是附近的妖杀完了,所以万长嬴去玄山其他地方去了。此刻只剩沈玉冰一人坐在化仙台前丝毫不敢松懈,不断尝试着各种各样的手诀,咒术。以求能够误打误撞得正好撞到玄山结界术,万一成了呢… “吼!!!!!” 一声浑厚高亢的长啸震彻林间,层层声波在符界之内来回动荡不休,霎时树木倾斜,枝落叶飞。 沈玉冰一耳听出,这是虎啸声。她猛然心惊,分心忍不住回头望着声音的来源之处。但参天大树层层阻隔,除了扑面而来的逼人妖气和黑色如薄烟的煞气之外,根本不可能看得见别的。 灵力足够的情况下符界能将内外一切彻底隔绝,所以此刻在外面淋雨盘腿而坐的那群人丝毫没有发现——玄山之内有一只百兽之王勃然震怒,仰头长啸于山野林间。 电闪雷鸣,如泉涌般的雨水从金色虚影上滑落,玄山宛若是一处水帘洞天,里面宝藏无数,深藏金银琳琅惹得天下人觊觎。 这场雨不知道下了多久,远处的天幕都逐渐显现于眸,缓缓散发出细微的光芒。 大家都疲惫了,所有人的灵力加在一起才让肖若尘勉强撑到此刻…可结界纹丝不动。唯独让人感到一丝欣慰的事,符界经过一次巨大震荡之后,妖物的攻击和灵力的消耗都变少了,说明那位牛鼻宗的长嬴仙尊确实是实力非凡,此刻玄山中的妖物已经被他清理得所剩无几。 至少这个计划目前是有效的。人们心中都默默松了口气,只要等到符界震荡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就可以结束了。 但他们在雨中又等了半个时辰之后…秦梅香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好像里面没有动静了… 他靠近肖若尘的耳侧,若有所思地问:“若尘师兄…你觉不觉得…没动静了?” 肖若尘紧咬着牙,喘了口气回道:“是没动静了,难道已经结束了?”但待他细细感受符界的变化之后,又缓慢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不对…跟半个时辰前的灵力消耗一模一样…甚至连妖物的攻击也没有继续减少了…” 他这一句话说完,秦梅香和他一起瞪大了双眼,瞳孔骤缩。两人像一下子反应过来什么事情一样,同时惊喊道: “师尊!” 牛鼻宗的十二位长老除了江润之在奔波救治受伤弟子,沈玉冰在符界内修补阵眼以外,其他的都同样盘腿坐在身后焦灼地给肖若尘输送灵力。听到肖若尘和秦梅香惊恐万分的一句‘师尊’,申金长老陈全赶忙抬起头发问: “怎么了!你们怎么突然叫起来了!” 肖若尘忧心如焚地答:“申金师叔,师尊和酉金师叔恐有危险…” “万长嬴出事了?!”陈全浑身一震。 “什么!?”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噩然惊呼难以置信。这都临近最后关头了怎么还出事了?就算此刻玄山内的妖物都快被杀得差不多了,但毕竟不是谁都有长嬴仙尊那样的实力…不是谁都能万夫莫开。更何况现在连他都恐遇不测,其他人进去不就是白白送死吗? 一个齐月山的小弟子探出头颤颤巍巍问道: “所以现在咱们…该…如何是好啊?” 霜凝雪闻言冷笑, 她最是看不来男人一副扭扭捏捏不作为的死样子,于是毫不客气地出言嘲讽: “如何是好?学玉宗主肖宗主,还有你们齐宗主,何必在这儿淋着雨累死累活地做好人?干脆找个地儿咱们坐着喝茶谈心去,管他什么玄山不玄山,灾劫不灾劫的,通通抛屁股后面儿就行了,万宗主白白拼了命救那群畜生,要死咱们大家一起死。你说好不好啊?” 霜凝雪才刚冷嘲热讽完,在人群后方就突然传出一声坚定又正气的反驳:“霜宗主!齐月山弟子从未临阵脱逃,万宗主的所作所为齐月山感激涕零,但我们宗主也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名弟子的声音颇大,一本正经为齐鸣说话,惹得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低笑出声。 不知名的某个宗主侧头跟身旁的人嘲讽道:“这是哪个不怕死的敢跟霜凝雪对着干…” 那人也轻蔑地点点头轻声回道:“谁不知道齐鸣的德行,亏他以前还是宗门百家最年轻的结界术宗师,我以前还夸过他!现在想来实在是可笑!他爹一死就什么都露出马脚来了!” 另一个隔得近的长老听完更是使劲点点头,语气满是赞赏。“张兄说的对!结界术修得再好又怎么样,不还是个笑话。如今最大的宗门笑柄就是他和霜凝雪了,这两家五十步笑百步,还能吵起来哈哈哈哈。”说完这些,他还忍不住捂着嘴笑,仿佛正在看一出十分精彩的好戏一般。 众人口中的张兄见四周都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更是越说越起劲,又继续接话道:“齐鸣这个人,除了结界术厉害了点,别的真的是一塌糊涂。又没文化,又没报负,他爹就他这么一个儿子,结果死了之后这么大一个宗门就被他放着发烂…一宗之主跑去烟花之地…简直是…”说到这儿,他面露难色,似乎十分难以启齿。 有人在他话尾处接了下去:“不知廉耻!” 这句话算是说到大家的心坎上了,越来越多人纷纷点头,连倾盆大雨都挡不住他们重复着这一句:不知廉耻。 不知道是谁又鄙夷地继续道:“他以前还跟一只妖纠缠不清呢…” “这个我也听说过!他人还真的重口,以前玩妖,现在玩妓…真不明白怎么想的!” 之前那个大声反驳的齐月山弟子听到越来越刺耳的议论声,急得涨红了脸站起身,指着各个脸上浮现着不屑,轻蔑,嘲讽的面色的修士大喊:“你!你们!你们根本不明白!!” 有人这么大声喊,秦梅香都有些心生好奇,心中莫名触动。既然所有人都说齐鸣是个笑话,居然这个弟子还想以一人之身堵住悠悠众口吗? 难道三人成虎这个道理他都不明白吗? 张兄望向猛然从雨中站起身指着所有人反驳的那个弟子,嗤地笑出声来:“我道是谁那么护着齐鸣这种人,原来是他的大弟子啊…哈哈哈哈哈哈,孝心倒是有,只是你跟错人了!” 齐鸣大弟子眼眶湿红,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水。他被这么多人盯着嘲笑,牙关都要咬碎地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让这群人住嘴,只能又木楞又傻气地气急败坏喊道:“你们简直是不讲道理!” 万长嬴和沈玉冰消息不明,这群人还叽叽喳喳闹个不停,陈全看那大弟子都被逼哭了,于是语气严肃怒斥道:“够了!各位宗主长老是来跟弟子吵架的还是来帮忙的!” 果然还是有实力的人发话最管用…宗门百家谁不知道牛鼻宗,谁又不知道牛鼻宗长嬴仙尊实力多么强大…而这位申金长老是继长嬴仙尊后修为最高的长老,一把长枪气吞山河,穿天刺地。他吼这一嗓子,所有人瞬间被吓得鸦雀无声。大家都闹得丢了脸面,也就不继续再说下去了,那弟子也红着眼睛盘腿而坐,继续传输灵力。 秦梅香看着快要力竭的肖若尘,坚定道: “我进去帮师尊。” 陈全刚想拦住秦梅香说他去,结果话还没开口秦梅香就一溜烟跑了,压根没给别人拒绝的机会。要不是一开始万长嬴说肖若尘开符界撑不住震荡,他早就冲进去了。 他看了眼肖若尘虚弱的样子,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留在原地。陈全算得上是现在给肖若尘提供灵流最多的人之一,如今秦梅香已经跑进了玄山之内,他若再一撤开,怕是肖若尘立马就得灵力枯竭爆体而亡… 陈全无语地翻个白眼。万长嬴什么破发明,尽搞些戕害自己的法术出来。他瞥了一眼之前那几个吵闹不休的宗门长老,心里面更加焦躁。帮不上打架就已经很烦了,结果万长嬴费命救的就是这么一群杂碎,完全是烦闷透顶! 虽说被黑云遮蔽,可还是能看出来天光在逐渐亮堂起来,从万长嬴进山到现在已经有两个时辰过去,外面的人群都在咬紧牙苦苦坚持着。玄山实在太大,符界笼罩一整座山消耗的灵力不可计数,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修士支撑不住,力竭倒下口吐鲜血。 而秦梅香进山之后映入眼帘的只有满地枯枝断叶,残骸遗骨,往内走了许久都没遇见活物。 万长嬴以一人之力开了三个时辰的符界,还在灵力耗费如此巨大之后来玄山之中杀灭了半数以上的妖邪… 长嬴仙尊,惊为天人。 秦梅香四处寻找着万长嬴的踪迹,他跟着遍地的尸体一路往深山之处御剑,巨树树干上有灵力的撞击痕迹…有剑痕…有不知道是人还是妖撒下的鲜血。但就是没有他想找之人的身影。 黑云压城城欲摧,雨越下越大。仿佛在告诉所有人,他们快坚持不住了,符界即将破裂消散,妖邪即将彻底失控…整个人间都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是无用功! 士气越来越低,倒下的人已经比坐着的人还多了。 就在这时,突然!雨停了! 众人诧异地抬头望向天空…不,雨没停… 那是一道阔横至所有人的头顶上的褐色结界,流萤罩日,仿若一柄敞面于苍穹之中的大伞。一展开,把猛烈的瓢泼大雨电闪雷鸣通通隔绝在了千里之外! 第41章 玄山–宗师 南乔国在六百年之前,根本没有如今的仙门盛况。直到巴瑶神女携上古之秘术行走世间,斩妖除魔最终飞升成仙,才开启了真正的百家修仙之势。 玄清宗掌门玄清子执着于收集一代一代的上古秘术,邪魔怪道,凡世传闻,均将其编撰成书,藏于后阁之中。 据典籍记载,巴瑶神女为开辟南乔修仙之道者鼻祖,并提出:一脉之至强者方为宗,可传承者为师。 所以在人们口中能被称为某一术法宗师的,一定是将此术法修炼至极致的人。六百年来南乔国一共只出了五位宗师。 第一位是玉久闻,四百年前将巴瑶神女所传剑术秘籍融会贯通,建立了最早期的怀光宗。作为第一位大宗师,在位掌门时将怀光宗发展得颇有一番盛景。但后来修仙门派越来越多,权威争斗频繁,同期出现了一名自称寒策的丹派宗师。两宗相斗,两败俱伤。怀光宗至此没落,甚至而后两三百年都销声匿迹,丹派更是彻底失传。 直到怀光宗第二十三脉弟子玉承恩于二十年前继位掌门,才逐渐又有了一席之地,如今踏足五大宗门之位。可剑术秘籍沦落几百年,早已残缺不全,怀光宗就再也没有弟子能够重现当初宗师之力。 上两位都较为早期,近百年来玄门弟子数不胜数,修仙界盛况空前,竟现了三位术法顶修。单符法便有两位,分别为玄清宗前掌门玄冥子的大弟子:杨梅。牛鼻宗现掌门:万长嬴。 玄清宗是五十多年前散修玄冥子在凡间云游时偶然得到一本古籍:《符咒集结录》而所创立的。开宗立派之后他满心想发扬符法,正巧遇到曾经的玄清山,如今的牛鼻山脚下一户农家夫妇诞下个十分适合修行符法的女婴,便从小收为弟子。 玄冥子一辈子都在苦心钻研《符咒集结录》,却始终无法真正参透。大弟子是女的,二弟子玄清子又十分执着于丹派修炼,玄冥子正想收第三名弟子传承符法时,十九岁的杨梅竟将《符咒集结录》完全掌握,成为了南乔史上第一位符法宗师,也是迄今为止五大宗师中唯一一位女宗师。从此,玄清宗成为了继鼎盛时期的怀光宗之后的第一大宗门。 而后玄冥子觉察自己命不久矣,苦于自己一辈子未能将符法参透,便想传位于杨梅,让她代替自己传承这个上古秘术。但杨梅不仅不愿做掌门,还因为世俗之情退出了宗门,从此音讯全无。玄冥子没过多久驾鹤西去,玄清宗至此落于玄清子手中,成了丹派宗门。 世人纷纷惋惜,担忧符法失传,又担忧玄清宗至此也如怀光宗一般彻底没落。可玄清子不知哪里得来的丹派邪门秘法,依靠杀妖刨丹修炼之术也稳稳站住了天下第一宗的位置。 再后来万长嬴继位掌门,重建玄清宗,将其改名牛鼻宗后还是选择传承先人遗志,一心钻研《符咒集结录》。只几年时间,万长嬴就成了符法大宗师,修为极高,将牛鼻宗再次推至宗门之首。 而还有一位,便是如今的怀月山宗主齐鸣。他从小跟随父亲学习结界术,幼时就展现出了非凡的天分。齐鸣几岁掌握了五行八卦阴阳生克,十岁就能轻松施布方圆五里的结界,十五岁更是了不得,修为竟快要追上他的父亲了!到十九岁,他就成了六百年来结界术的第一位宗师,光宗耀祖名极一时!谁见了不叫他一句齐宗师?谁不对他赞赏有加? 有了齐鸣,齐岳山就能成为唯一一个敢和牛鼻宗争锋的宗派… 但仅仅不到半年时间,这位被人人夸赞有仙人之姿的齐宗师就成了被万般嘲讽蔑视的月亮公子,齐大笑话。 所以当齐鸣拖着一张苦涩难堪的面容赶来,轻轻挥手替他们挡住雨水时,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对着所有望向他的人,挤出了个尴尬的笑,仿佛在说:我来晚了。可这个笑在他垂眉瘪嘴的苦瓜脸上,比哭还难看。 其实齐鸣年轻的时候长得是极其俊美的,不然也不会被夸称为仙人之姿。仙人者相,仙人者法,他都占全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那双清澈坚韧的眸子没了光,天生温和带笑的脸也变成一副苦相,时时刻刻都生无可恋的模样。如今他年龄也不算大,不过也就三十出头,满脸全是哭出来的皱纹。 或许是这些年被唾骂讽刺说成笑话,夜夜捂被窝中偷偷抹眼泪吧。 这么多修士,此刻却寂静无言。有些人久年没见到过齐鸣,一下子都没认出来这是谁。而有些人只是听过月亮公子的名号,还有他的那些不知廉耻的风流事迹。总而言之就是,无人主动跟这位姗姗来迟的大宗师搭话,看是看见了,不过还是装没看见的好。 玄山之变都一天一夜了,自己宗门管辖地界出了事,死伤了多少宗门修士无辜百姓,齐鸣竟还能慢慢悠悠赶来。简直不知道是该感谢他在最后关头能赶来,还是该气愤他不早点赶来。 这位月亮公子,做事风格真的总是那么奇葩。 秦梅香上山的一路上杀了许多残余的发狂妖物,染了一身的血腥气。既然跟着妖尸走没遇到万长嬴,那说不定万长嬴此刻正和酉金长老一块儿在化仙台处修补结界。他凭着记忆朝巴瑶女神像的方向御剑,果然看到了参天巨树群中那一片偌大的空地,酉金长老此刻就在化仙台前打坐,细碎的灵流如水般注入阵眼。 一旁还有个血肉模糊的碎尸,身上的金色锦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污秽。 但除此之外,没有别人了。 秦梅香觉得是自己没看仔细,又在空中环视了一圈,确实没在空地上找到那个白衣男子身影。他深吸了一口气御剑落地,树枝化作灵光融入掌中。 “酉金长老!”秦梅香站在沈玉冰身后轻声呼唤。沈玉冰没答。 “酉金…长…” “秦梅香。你师尊在百叶兰丛中。将他带出去吧。” 沈玉冰抬头看向秦梅香时,眼眶是通红的,凌乱的发丝已经被泪水打湿了个彻底。若不是符界内淋不到雨,秦梅香都差点以为沈玉冰脸上潺潺滑落的是雨滴。 他口唇微微张了张,没听懂沈玉冰的意思。但似乎是感觉沈玉冰身前那片花丛中确实有什么东西,下意识地,秦梅香挪了两步。 百叶兰丛茂密,有男子的小腿那么高。花身又白嫩,正好能遮挡住一个平躺的白色身影。难怪秦梅香在空中时没找到,原来是藏在花丛中。 那张脸安静又苍白,累到睡着了吧? 秦梅香还没来得及问沈玉冰具体情况,就听到一个温润如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这位姑娘,我来吧。玄山禁制特殊,你这样是修不好结界的。” 两人回头,看到极为忧伤的脸,黯淡无光的眼。 沈玉冰警惕问:“阁下是?” 齐鸣为难地挠了挠脑袋,尴尬答道:“在下齐月山宗主…齐鸣…” 齐鸣?听到名字,秦梅香嘴角抽了抽,眯眼仔细打量了一番。来人身形修长清瘦,仿佛被风干过一般脸颊微凹,穿着褐色暗纹长袍,显得整个人更加疲惫无色。 看上去如此憔悴的一个人,却是曾经人们口中称赞的仙人之姿,谪仙之人。看上去如此温润的一个人,也是如今人们口中侃笑蔑谈的月亮公子。 沈玉冰本来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灵力将尽,她也确实尝试了各种办法都毫无用处,只好点点头。虚弱道: “齐宗主,拜托了。” 齐鸣又苦苦地笑了笑,声音倒还是与他那张苦瓜脸违和至极,语气仍然十分温和轻柔地对着沈玉冰说: “那你先撤灵,不然你会死的。” 闻言,秦梅香上前扶起身躯发颤的沈玉冰,此刻她仿若风中残烛,好像只差一阵细碎的打击就会破裂成片。 二人退至一旁,秦梅香把沈玉冰安顿坐稳之后又赶忙上前去把百叶兰丛中那躺得平静,躯体宽厚又结实的人打横抱起走到远处,坐下后把万长嬴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膝头,摸了摸他的鬓角。 怎么睡得这么沉,明明都入夏了,还那么冷。 齐鸣站直身子,背对着他们沉沉叹了口气,具体掐了什么手诀也没看到,只是双手抬起,霎时灵光刺眼,他衣袖被灵流震地翻飞不止,整个人挺拔傲气,背影显得意气风发。 随着他施术,化仙台的石块之上黯然升起一道雾气,慢慢扩散流动,渐渐飘至巨树顶端苍穹之中,不知不觉之间就笼盖住了整片山野。 “好了。”齐鸣颔首,将手臂垂落转过身来,又恢复了那副颓废沧桑的模样,仿佛方才的背影根本不是他。 “这便好了?”沈玉冰诧然。 “嗯,好了。”齐鸣点头。 偌大的玄山,几百年来举办试炼大会都要数十个专精结界术的长老共同施法才能撕开一道裂口的禁制…沈玉冰源源不断传输灵力都无法修补的结界,被齐鸣孤身一人,半刻之内,就彻底补施完善。 人们念叨了齐鸣多少年的笑柄,直至今日才真正意识到,他也好歹是一个宗师。 肖若尘感觉体内的灵力终于不再往外汹涌而出时,已经头脑发晕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了。 再醒来是在牛鼻宗弟子堂内,他的卧室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有些热。 他茫然地起身推开门,听到有人在哭,有人在争吵,总之嘈杂极了。但是声音离得太远,听不清到底在吵闹个什么。 今日的牛鼻宗,仿佛有些不一样。 肖若尘跨步出门,看到秦梅香正坐在院落中的梅树下,呆呆的,如同一个僵硬的雕塑般木然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秦师兄?”肖若尘疑惑地走过去。 秦梅香缓缓转过头来,眼眶是红肿的,整个人仿佛透着一股死气,都有些不像活人了,周身的气息冰冷又寒凉。他见肖若尘醒了,无力地道:“走吧,去大堂。” 七日前,玄山外。 齐鸣将一切都处理完善了之后,沈玉冰和秦梅香就跟随着一并御剑出了玄山。秦梅香抱着万长嬴冰凉的躯体缓缓落地,周围的修士各个都喜极而泣,感叹着那位月亮公子修为非凡,不愧是第一结界术宗师。 可秦梅香却没心思听。 “师尊,一切结束了。” 秦梅香低下头眸色柔和地看着怀中那张苍白又俊美的脸庞,轻声喃喃,生怕将他吵醒。 “师尊,你冷吗?”秦梅香又问,但万长嬴睡得太熟,没有任何反应。他便将手臂收地更紧了些,把怀中之人瘫软的头靠在自己胸口,企图能够渡给对方更多的温度。 一开始触碰到万长嬴毫无波动的手腕时,秦梅香是不信的。 那个人说了一定会回来的。虽然上一次这句话也没作数,可这一次不一样,他此刻就在自己眼前,不可能不回来的。 江润之原本正在给其他受伤的修士传渡法力,看见秦梅香抱着万长嬴出来时,只是远远望的一眼,就愣住了手。 没气息了。 医师是最清楚伤者病人的状况的,是最能感知到生死的。江润之清楚,万长嬴没气息了。 秦梅香又何曾不知道,靠在怀中的人胸口没了起伏,鼻唇没了热气。 他只是不信。 尽管江润之过来一遍又一遍确认,面色一遍比一遍难看,秦梅香也不信。 尽管他抱着那具僵硬冰冷的躯体回到听香阁时,他也不信。 尽管牛鼻宗的长老们各个抽泣抹泪地过来商议丧葬之礼时,他也不信。 这么安静祥和的一张脸,这么俊俏孤傲的面容,几个时辰前还凑在他耳侧跟他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怎么会像江润之所说,已经死了。 秦梅香坐在床边静静托腮看着床上躺好的人,轻轻替他掖紧被角。万长嬴的身体太冷了,没有一点温度,盖好被子说不定会暖和一些。 “又骗我。”秦梅香眸色阴沉,面无表情。只是淡漠地自言自语着。 “又骗我…” 你究竟是骗我会回来,还是骗我你死了。 天下第一宗门牛鼻宗掌门人长嬴仙尊,因玄山之变时以身护卫众生,最终力竭而亡,命终于化仙台。 灵柩前,诸君痛哭。 秦梅香跪在白垫上,换上了一袭丧袍。他倒是莫名落不下泪,只是闷得慌。 只听有人高声念道: 驾鹤西游归天界,世隔人间一堵墙 要得亲人同相会,除非南柯梦一场 分别五年,重逢四月,如今又是生离死别。 秦梅香竟轻声笑了起来,他伸手缓缓抚上棺木,却压根不敢去看躺在里面的人。 哪儿有人一睡睡七日的… 师尊总是睡到日上三竿,外出降妖也迟到。只是这次太久了,该起床了。再不起来别人都以为你死了…上一次你就骗得我好苦。 这次我不信的。 别骗我了。 第42章 你我 近日,修仙界出了一件大事。 惊堂木响,四座无声。 “数月前!玄山禁制无故破裂,结界消散!牛鼻宗长嬴仙尊先是以一己之力开出符界困妖兽于山中三个多时辰,后又大显身手诛灭玄山内恶妖邪祟半数之多!” 说书先生捋捋长须,顿顿说道:“众所周知,如今能称之为第一宗师的即是这位长嬴仙尊…但…” 有人听到关键之处不禁好奇,这位第一宗师长嬴仙尊究竟是如何了?? “如何了?!” 说书先生轻摇脑袋,沉重叹息道:“但终究是力竭亡命于化仙台前啊!” 众人唏嘘,来往交谈间纷纷感叹这名舍己为人护佑苍生的英雄豪杰与世长辞,实属是命运捉弄,苍天不仁。 又是一声惊堂木,将嘈杂的人声压下,说书先生面色惋惜道:“更加惋叹的是,守灵那夜,牛鼻宗原本是想择取福地将其安葬归仙,谁知长嬴仙尊的尸身不翼而飞!不知去了何处啊!至今为止,没有任何消息!又或者…其中内情复杂,你我都未曾得知。” 秦梅香喝完杯中热茶,从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缓缓起身朝书堂外走去,手中提着一包牛轧糖。 “师尊,我给你买了糖。” 梅院内,秦梅香早已将曾经的沾满血污的残楼打扫干净,听香阁内的床榻纱帐内躺着一个人。他伸手轻拨纱帐,露出的是一张俊俏安详仿若熟睡的脸。双手交合放在腹部,浓密的长睫紧闭,十分平静,没有起伏。 万长嬴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旁,白额晶睛虎的发冠放在枕侧,床榻的雕花之上贴着一张灵符,流离出的金色光芒笼罩住整个床榻。 秦梅香垂眸,纤长硬朗的手指缓慢拆开装满牛轧糖的黄褐色纸袋,轻柔地拿出一颗仔细剥着糖衣。自言自语道:“如今是酉金长老代为掌管牛鼻宗,说等我能力足够了就传位于我。”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着:“但我不想做掌门,掌门是师尊的。” 盛夏,蝉鸣声声。 秦梅香将剥干净的牛轧糖用糖衣垫着放到万长嬴的枕侧,又将昨日放置的那颗拿开,口唇微张,搁到自己嘴里。 符界隔绝内外,灵力不断则能保不腐。 “师尊,符界我会了。符咒集结录我也仔细背下了,不过如今还是不够强,许多符咒用不出来。” 床榻上的人仍旧双眸紧闭,一动不动,面容丝毫未改。秦梅香叹了口气,又抬手往符界中添注了许多灵力。 “你会怪我把你带到这里,不让你入土为安吗?” 守灵那日,秦梅香还是没忍住趁着无人之时暗自凝视着棺木中的脸。引路的香烛在夜里摇晃,昏黄的光亮照在毫无生气的面孔之上,秦梅香感觉眼眶逐渐温热,顺着脸颊滑下了什么湿润的东西。 泪滴跳出眸子,将要滴落到那副沉睡之下白净如瓷的人脸上,秦梅香赶忙伸手接住。 望着自己手掌中点点滴滴的水珠。他紧咬着嘴唇,颤颤看着尸身赌气道: “我真的很讨厌你。又让我看着你离开。” 虽说到了夏日,可夜里还是那么寒凉。没了前几日敲锣打鼓丧仪法事的吵闹,牛鼻堂里静的可怕。 好不容易再重逢,玄山之变时虽然石破天惊,可他从未想过万长嬴会死。 曾经在玄清宗山门前悬挂的那副躯体,和如今这个躺在棺木中的遗体一样,都是师尊。 只是之前太高太远,他又太小,才识不破王凡的假面。现在… 秦梅香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摸上万长嬴的脸庞,乌黑的长睫,微凹的眼眶,鼻梁,青白干裂的薄唇… 冰凉又毫无声息的触感,一次次在提醒他,师尊已经走了,彻底走了。 他凑地更近,试图看透假面。 怎么看得透,从发丝到鬓角都毫无破绽。这本来就是万长嬴的脸。 秦梅香垂眸,喉头苦得发疼。 “师尊,你平日里不是很聪明的吗?怎么明明自己都没力气了,还要舍了命来救人。” 守灵那天的白日里,肖龙美名其曰来吊唁,实则在灵堂里又和肖若尘大吵一通,非要带人回白桦宗,肖若尘抱着棺木痛哭不走。 玉承恩假模假样悲伤得厉害,实则折扇摇动着过来看他一直忌惮的长嬴仙尊究竟是不是真的死了。 其他的宗门全是这个模样,各怀鬼胎,都巴不得万长嬴死,尽管是这个人以一己之力护了他们,尽管是这个人斩杀了妖邪,尽管是这个人以命换来的安宁。 没人在乎他的命。没人在乎他做了什么。 以一己之身,平天下之乱,恶名一人背负。 秦梅香木木站着,抚摸上万长嬴冰冷的手背,粗粝结茧的手掌。 他想到了竹翠给叶青立的小土堆。褐黄的,生硬的,一团土堆。甚至想过用附灵共生术将万长嬴的魂识拉到自己的躯体里养着也好…皮开肉绽也好,撕心裂肺也好,总比现在好。 肉体好歹能愈合,好歹知道痛在哪儿。 初回牛鼻宗那日,卯木长老说:“长嬴师弟的躯体灵脉尽碎,筋骨寸断。无力回天了。” 秦梅香双目失神答:“那我用附灵共生术,给他再养一个躯体出来。” “附灵共生是邪术。”江润之抬眸看着近乎偏执的秦梅香,眉目低沉。 “可凭什么是他死!”秦梅香猛地抬头,牙关紧咬,眸色猩红,整个人戾气极重。 凭什么是他死,为什么会是他死!秦梅香想不通。玄山是人封禁的,玄山大会是人搞出来的,打破宁静的也是人,打破结界的也是人!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去救人!为什么耗尽自己的灵力也要开符界,为什么宁愿冲碎灵脉也要进玄山! 屠杀梅院的是人,害死母亲和叶青的是人,可为什么到玄山之变了,还要去救这群是非不分心肠歹毒的人! 妖能舍命救人,那人又何曾善待过妖? 你也因此而死…我究竟怎么才能不恨,怎么才能不报。 江润之见秦梅香周身的气息越发冰冷锐利,叹了口气道:“秦梅香,他没有神识了。” “什么?”这一句话便狠狠朝秦梅香头上猛然泼下凉水,他怔住。 江润之蹙眉担忧地看着他,继续说道:“我用探灵术寻找了许久,玄山周边没有,他躯体内也没有。或许是彻底…彻底烟消云散了。” 没有魂识,只剩下一副遗体。 若是埋了,曾经一切的一切就只剩一个土堆了,再也碰不到他了,再也看不见他了。 或许谁都没预料到,那个平日里温和谦逊的长嬴仙尊座下大弟子秦梅香,竟做了一件若为人知,必会遭世俗唾弃万劫不复的大逆不道之事。 他将万长嬴如同当初自百叶兰丛中那般轻轻打横抱起,跃身而出,身后是白烛灵堂,身前是明月天涯。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喃喃道: “你若是知道我如今这般行为,是不是就不会教我轻功了?” 他在出殡前夜,盗走了自己师尊本该入土的尸身。 深夜,棺木中没了身影。跪垫之上也空无一人。肖若尘小解完回来的时候,感觉天都塌了,分明卯时就要出殡入葬了,人呢! 秦梅香一边纵身踏月,一边紧紧搂住怀中的人,轻声低语,喉头哽咽:“不过能见到你总比见不到你好。师尊…我只有你了。” 做了亏心事的孩子总怕被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秦梅香也是如此。他每日正午趁着弟子用膳的时间小心翼翼地回一趟梅院,又下山去替因玄山之变而无辜受妖邪侵扰的凡人解决麻烦。一来二去,大家都觉得秦师兄每日出门是为了杀妖替师雪恨,行侠仗义。一开始还有不知情的人问他长嬴仙尊尸身不翼而飞之种种,但久而久之就没人提守灵那夜的事了。 他摇了摇头把自己从思绪中强行扯出,微微侧望窗外,此刻是太阳高悬清晰明亮的白日。不是烛火昏黄,暗夜苍茫的守灵夜。 数月以来,长嬴仙尊冰冷的尸身就这么如同活人一般盖着被子,被符界笼罩,灵力滋养。整副躯体恍如生前,干裂的薄唇似乎下一秒就会笑出声,又要讲出什么锐利歹毒的混话来。 秦梅香在梅院中练习了半日功法,转眼日沉,暮色红樱。 到了时间,他收剑回听香阁内按照每日的步骤给万长嬴擦拭干净脸庞,又掖好了被角,起身拉拢床帐后便转身出去,背对着挥手将门闭紧,蓝色的封印开始缓缓流动。 自从万长嬴逝世之后,一有空余时间秦梅香便奔走于各个城镇之间,为收服山中逃出的妖邪,顺带调查玄山之变的真相。如今已经知道怀光宗是屠杀梅院和叶青的凶手,玄山结界破裂也是张洪所为。 不屠善,不留害。 秦梅香仰头望着火烧般的天际,哽咽着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好吧。听你的。” 但怀光宗必须死。 数月前齐鸣修补完玄山结界和秦梅香他们一同出来之后,竟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在场所有宗门长老、弟子的面,即刻把掌门之位传给了大弟子刘知卿,别的废话一句没说,孑身转头,暗自颓然离去。大家都还没从齐宗师神乎其技的结界术中反应过来,人就已经不见踪影了…正如当初所有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一样。 这个曾以一人之口舌为齐鸣辩解的刘知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接下了齐月山的烂摊子。 而肖若尘因为万长嬴逝世,一直在弟子堂中恍惚度日,每晚拉着秦梅香喝酒到深夜。偶尔肖龙还要来闹一闹,幸亏沈玉冰和陈全在山中护着,不然怕是要把他逼疯。 秦梅香觉得自己的血好像是冷的,肖若尘都伤心欲绝号啕痛哭,为什么他不行。 上一次王凡突然消失,秦梅香比现在难过多了。那时他年纪小,天天闹着要找师尊,不吃不喝的把文夫人吓得也跟着吃不下饭。可这次不一样,他除了闷得难受,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撕心裂肺。 他觉得是自己长大了,又或许是上一次的疼痛太彻骨了,这次反倒平淡得可怕。 飒飒的夜风吹彻梅枝,他坐在梅院听香阁的庭院石凳上,下意识地左右环顾,不知道到底要看些什么。 明明这么熟悉的地方,怎么让人有些害怕。 夜太静了,明月皎洁繁星闪烁。是星在动,还是心在动。 一抹绿意倔强地从梅树根旁挤出头来,散发着阵阵清新悠扬的淡香。秦梅香侧头寻找着香味,看见了那簇薄荷。 同样的繁星下,同样的地方,蹲在树根旁的王凡用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凑到他眼前,明眸璀璨,笑意在夏夜中盎然。 “看,咱们种的薄荷长成了,今年可以做薄荷水喝,清凉解暑~” 王凡摘下一片碧绿的叶子,轻轻抬手放到小秦梅香的鼻尖晃了晃。果然,一阵清香透彻心脾,让盛夏的燥热都按压下去许多。 秦梅香怕热,从小到大一进入夏季就燥热不堪,灼烫难耐。每次练剑的时候满身大汗淋漓,温度再高一些,秦梅香身上就发烫发热,口唇面色苍白。用蛇族的解释就是:蛇族天生血凉,受不得热。用王凡的话来说就是:中暑了。 于是王凡收集了许多野薄荷的种子,种在了梅树下的泥巴里,等着夏季一来就长成了。绿绿葱葱的一大簇,看着都让人清凉。 后来梅院的夏天,总有那么一杯薄荷水,放点精糖,甜滋滋的。 王凡笑起来要比不笑好看多了。 秦梅香颤抖着伸出手,不自觉想抚上虚影的脸庞。霎时幻影成空,烟消云散… 他耳畔似乎还听到那个爽朗清脆的声音在笑着说:“小香香,有我种的这薄荷呢,以后你就不用怕热了!” 夏夜晚风吹过,热浪滚滚,难受得慌。 他感觉整颗心都像被放在火上炙烤,疼痛又煎熬,每一瞬都比上一刻更痛,越来越痛,越来越紧缩。血液被烤干,蜷缩,喘不过气来。 秦梅香紧紧皱着眉头,疼得用手捂住胸口,可火焰似乎没有半分放过他的意思,还在添油加柴,让他更加刺痛,无力地打颤。 痛到眼眶湿红,喉头苦涩,痛到万长嬴的声音在耳边反复缠绕,呼唤,一幕幕曾经如走马灯般放映而过。 原来最痛苦不是他离开的那一瞬间,而是在与他有关的每一处重逢,都让我意识到,今后再也回不去了。 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夜总是寂静的。 “师尊…”秦梅香终于受不住,撑着身子坐到曾经与万长嬴一起吃西瓜的梅树下,侧头将脸颊靠在粗粝生硬的树干上静静用手指摩挲着。 “师尊…” “师尊…” 他一遍又一遍轻唤着。 无人应。 偌大的梅院,以前有娘亲,有叶哥哥,有林大人,有你,有我。 如今只有你我了。 秦梅香的身躯在黑夜中细细抽动,气息不停颤抖。 不对… 是只有我了。 第43章 符灵 这一夜,秦梅香没有回牛鼻宗,自己一个人坐在梅树下喝了几瓶藏在红阁地窖里的梅雪萃。上一次喝酒还是元宵节那日,身旁陪着许多人,有师兄师姐,有师叔师尊。 这次只有他自己,木楞地坐着只知道往嘴里灌,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直到头晕麻木,身子软得撑不起来了,脑海里天旋地转。 酒不好喝,喝再多也和他第一次喝一个味道。苦涩的,辣喉的,让人忍不住想哭。 他看到天上的星星在动,一圈一圈地围绕在他头顶上轮回着,怎么不停呢…胸膛里那颗心在夏风和酒的作用下砰砰直跳,就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一样… 难受。 “师尊…师尊…我受不住了…” 明明他冷在自己怀里的时候也没这么疼,明明日日看着他的脸说话的时候也没这么难受…怎么看到一簇薄荷就痛到如此之深,刨心刮腹一般痛。 豆大的泪水顺着脸颊滑入脖颈,浸透衣衫,打湿了那块还沾着血污的手帕。 “别哭了,他还没死呢。” 清脆的童音响起,惊得秦梅香朦胧的脑袋都清醒了一瞬间。迷蒙中睁开眼,一个泛着白光,身着暗红色锦袍的小童正飘在他眼前的空地上,笑嘻嘻地咧着嘴看着他笑。 ? 秦梅香脸颊绯红,晕乎乎地看不清究竟是谁在跟他说话。好不容易迷糊着看到对方的模样,却彻底怔住。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那小童头比身大,圆圆的脑袋扎着两个黑黑的马尾辫垂在肩头,眼睛瞪得很浑圆,瞳仁却很小,就算是笑着也显得十分吓人。 见秦梅香一脸诧异地盯着她,她眉眼更弯,语气中满是自豪: “不必惊讶,我乃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天下第一符灵是也!” 小符灵拍拍胸脯,一副傲然自得的样子看得秦梅香更是蒙圈。符灵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从来没听过…难道是由符咒中衍生出灵智的小精怪吗?空空如也的酒瓶子歪七扭八地散落一地,秦梅香只能用手强撑着腊梅树的树干支起身子,脑中天旋地转地盯着小童发问: “符灵?” “是也!”小符灵昂首挺胸,眸子里闪着金光,满脸骄傲。“天天看你在这儿哭,听得我都烦了!本来本座不打算出来的,谁让你这么吵,要死要活的。” 秦梅香揉了揉太阳穴,感觉院内的梅树都在跳舞一般扭曲,但还模模糊糊记得那小童说的话,他没死。“所以…你说师尊没死是什么意思?!” 小符灵双手抱臂,睥睨看着秦梅香。“没死就是没死啊,他只是困在神识里出不来,本座可是把他护得好好的,哼。” “困在神识里…出不来?”秦梅香头疼欲裂,双手蒙着脸还是有些不清楚状况。什么叫困在神识里出不来…这个符灵又是谁。 “蠢货!”小符灵仰头垂眸,一脸高不可攀。语气不屑地说道:“哼,凡人果然是不懂的!” “那…我师尊呢?”秦梅香背靠着梅树,眯缝着睁眼尽力保持清醒看向那个所谓的符灵。 小符灵轻笑道:“他?要不是我主人叫我保护他,这么脆弱的人身早就爆裂而亡了,哼!” “直说,什么意思。”秦梅香抬眸,听这符灵半天讲不到重点有些不耐烦。 小符灵踏着脚漂浮空中来回游动,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道:“哼…求我我就跟你讲:” “爱讲不讲。”秦梅香漠然,他只觉得是喝醉后一场梦罢了。就算是眼中看到这个小童,谁又能确定是真实的。 “哼!”小童仰头满脸不屑地看着他。“谁让你日日哭得我心烦,勉为其难告诉你吧。” 秦梅香用力扒着树干坐直,喘着粗气狠狠甩了甩头尽量保持清醒。“快说。” “多亏了我,这小子才没死,哼!”小符灵又轻蔑地哼出冷气,继续道:“我可是天地之间第一只符灵!有创界之力!能…” “说重点!” 小符灵没说多少重要的话就又开始扭来扭去拍着胸脯自夸,秦梅香只好皱着眉头打断。 她双手叉腰,语气微怒:“急什么!这不是马上说到了吗!我当初为了救他也来不及多想,就直接用他的神识创出了一个虚界将他安顿在内…但他灵力混沌,四处震荡不安,暂时没办法从虚界里出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小符灵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秦梅香压根没听过的词汇,本来喝了酒就脑袋不清醒,这下更是捋半天也捋不清楚。他发问:“虚界?混沌?暂时没办法出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没死,只是此刻他的神识在另一个空间中,如果他无法将混沌的灵力融合,就没有能力从那个空间中回到现在的身体里。” “那我怎么做才能帮到他!”听完符灵的话,秦梅香瞬间清醒了几分,语气激动,满眼期待地站起身来。 小符灵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答道: “帮不到,只能靠他自己了…他体内灵流太杂,许多许多不同属性的灵力共存在他的灵脉中无法融合,相互争斗。所以他这次用灵力太多,压制不住这些冲撞的灵流,就冲碎了他的灵脉。要不是我眼疾手快将他神识拉走,怕是神识也要被冲碎了…” “为什么会这样…”秦梅香垂眸。 符灵说的这些他其实早就有察觉。当初玄清宗被屠,举宗上下修士的灵力神识都被吸干…万长嬴初到梅院时也是灵脉被杂乱的灵流冲碎才受的重伤…还有玄山之变那日,秦梅香尝试朝万长嬴体内输送灵力,也能感觉到万长嬴体内有无数的灵流在抵抗,在撕咬,在冲撞。 师尊…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当初能以一己之力凌迟折磨玄清宗上下几千人。 又为何如今会以一己之力承受着灵流的冲撞和撕咬之痛,宁愿灵脉尽碎,也要救天下人。 曾经人们口中残忍狠辣屠宗的虎妖…如今庇佑众生的长嬴仙尊。都是你… 秦梅香思考完,感觉已经没那么晕眩了。燥热的风吹过,让人难受。他嘴唇微颤:“那他…多久才能好?” 小符灵双手抱臂,摇摇头沉重道: “说不准,等他把那些灵力都融为己用了,靠自己打破虚界才出得来。不然就算我放他出来,那些灵力一样会马上撕碎他。” “所需多久?”秦梅香追问。 “少则三年…多则…无期。全看他自己在虚界中能否将灵力融合。若是融合了,醒来定是修为再进一层,若没能融合…说不定就一直躺下去,神识困在虚界中直到融合为止。”小符灵顿顿,飘了飘继续说:“你只需把他的躯体保护好,躯体没了就算他神识回来了也没办法了。” “好!”秦梅香坚定地点点头,按捺不住喜悦地笑了起来,一遍遍重复着:“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不过是守你几年…我等你。 “对了…”突然想起来符灵一开始叽叽喳喳说的那些废话,秦梅香抬头看着她问道:“你说的主人是谁?为何让你护着我师尊?” 提到主人,小符灵更是骄傲,方才认真的模样一扫而空。自豪地哼了一声,又拍拍自己的小胸脯:“哼,我主人可是天上地下第一厉害的符法宗师!杨梅是也!不过…”说到半路上,她停顿住了,眸子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讲到什么伤心事。 “杨梅……”听到这个名字,秦梅香恍然大悟,霎时仿佛抓到什么了救命稻草般继续追问道:“那你知道为何当初玄清子会找到我师尊的家中的吗?!还有,我师尊的爹娘是怎么死的!我师尊又如何入的玄清宗!”问完之后,话说个不停的小符灵竟破天荒的没有回答!秦梅香还在期待地盯着那个大头娃娃,谁知她方才还满脸自豪,此刻却眼眶湿红快要哭了一样。 “哼!不想说了!”小符灵语气哽咽,在空中虚跺了跺脚,跟个小孩子闹脾气一般扭过头去不让秦梅香看到她哭。 “反正话我带到了,你以后别哭了!哭得我心烦!你一哭我也想哭了!!还有,你以后别老来打扰他,他在虚界里能听到你声音的!每次一听到你说话他就没心思修炼了,生怕你难过!哼!我走了!” 小符灵话一说完就化作一缕辉光转眼消散,只留秦梅香还愣在原地。 ………能听到他声音的? 所以秦梅香抱着他哭…偷他尸身回梅院…给他讲一些奇葩的小故事…跟他叽叽歪歪说一大堆废话…这些他全都听得到! 完了完了完了。 秦梅香想到自己这几个月来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瞬间涨红了脸,悲伤和晕眩都一扫而空,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师尊没死…秦梅香欣喜之中带着绝望… 哈哈,师尊没死,但是秦梅香想一头撞死了。 自那日见了符灵起,秦梅香除了空闲时间去给梅院打扫,就只和万长嬴说三句话: “师尊早上好。” “师尊中午好。” “师尊晚安。” 直到又下雪了,腊梅盛开。秦梅香每日摘一束花枝放到万长嬴枕侧,心里想着,万一他哪日醒了,能第一时间能闻到梅香,肯定会很高兴。 空余时间秦梅香日日修炼,剑术符法都愈发精进,沈玉冰连连夸赞孺子可教也。 偶尔收到一些附近村镇的委托,秦梅香和肖若尘就带着弟子下山去帮忙。牛鼻宗盛名之下无虚士,以至于如今百姓之间都流传着长嬴座下二位弟子除魔降妖,护佑民生之美迹。 日子一天天过去,距长嬴仙尊仙逝已三年之久。在此期间各大宗门倒也还算安稳,各自忙活着自己的事情,来往沟通也不多。除了白桦宗肖宗主三番五次地跑来牛鼻宗找肖若尘‘叙旧’之外,再没别的麻烦事了。 怀光宗竟自从玄山之变后,也变得安分守己起来,经常派出弟子去帮助那些受妖邪困扰的村镇,不再滥杀无辜,杀的都是害了人性命的妖。 天下竟真的太平了起来。 日子渐渐变凉,秋天来了。 秋风轻轻拂过,枫叶如火焰般燃烧,牛鼻宗一座青山被染成金色,美轮美奂。 沈玉冰自从接了代掌门之位,日日就待在牛鼻堂的侧书房中处理政务,也方便弟子找她。 而秦梅香是将来的掌门,所以沈玉冰总拉着他查验功法修为。 “今日又要下山去了?”沈玉冰抬眸问秦梅香。 “是的,沈师叔。”秦梅香颔首,恭敬地回礼。 “近期修为长进很大,但也要注意休息。”沈玉冰继续翻看着手中各地申报上来的妖邪作乱委托。忽然看到一页时,手指停了下来。顿了顿蹙着眉开口道:“这份说的是,明月镇…出了一只大妖。且指明要长嬴仙尊去解决。” 秦梅香闻言一怔,注意力瞬间集中在沈玉冰翻看的那一页委托书上。“我师尊?” 师尊已经逝世三年有多了,且玄山之变长嬴仙尊力竭身亡人尽皆知,怎么还会有人指明要他去除妖。 沈玉冰也觉得诧异,仔细翻看了几遍那页泛黄的纸张,上面除了明月镇的地址和委托内容之外也没有署名。字体有些扭曲怪异,简直跟老郎中写药方一样,没点眼力的话根本看不懂写的什么。 但毕竟天下如此之大,或许有哪个偏远的城镇的村民不会写字,又消息不通,就找到了逝世多时的长嬴仙尊头上了。沈玉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疲惫的眼睛道: “嗯,或许是哪个不清楚情况的,你也别往心里去。既然是大妖,那我安排申金长老去就…” “我去!” 她话还没说完,秦梅香就急忙抢断。秦梅香觉得这不是什么巧合,既然能指名点姓找到自己师尊头上,说不定又和怀光宗的阴谋有关。所以他一定要去,搞清楚幕后主使究竟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秦梅香拉着肖若尘急急忙忙下了山赶往明月镇,真到了这个地方之后反而压根没看到有任何受妖邪所扰的样子。 正午时分,农家炊烟袅袅唱起民歌,几个牵着黄牛的农夫走在田坎上准备归家去,四野的苞谷都熟了,绿油油的杆子叶子包裹着硕大的果实。 分明是一副安居乐业的模样。 第44章 结草衔环1 “委托?”老农夫满脸诧异地看着两个穿着不凡的小仙君,又看了看秦梅香手中的黄纸。摇了摇头道:“咱们这个小村子一向安稳得很,要是死个人,半炷香时间就十里八村都知道了,怎么会有了妖怪咱们不知晓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村子根本没有过这种情况出现?”肖若尘疑惑道:“可这份委托书就是说的你们镇上啊…你看看?” 黄牛有些迫不及待想回家了,踢着蹄子焦躁不安地直叫。老农夫紧了紧绳子,随意地看了一眼黄纸无奈回道:“我不识字…但是确实咱们镇子没出现过妖怪…非要说委托的话…倒是有请过怀光宗的仙君来帮忙收包谷…” “收包谷…”肖若尘嘴角抽了抽,有些无语凝噎地瞥了秦梅香一眼,可秦梅香正扶着下巴沉思。 没发过除妖的委托…也没有妖邪作祟…那这份指明要长嬴仙尊亲自来的委托书是谁写的呢?目的又是什么? 秦梅香捕捉到重点,追问道: “农家,你说委托收包谷,可这里是齐月山的管辖范围,为何要请怀光宗呢?” 老农夫摸了摸后脑勺,笑得一脸尴尬道:“哦!之前有怀光宗的仙君除妖路过我们镇子,说有需要就找他们帮忙,不收咱们钱。咱们想着不叫白不叫嘛…就干脆麻烦他们了。” “又是怀光宗…我总觉得有蹊跷。”秦梅香眯眼思考了一会儿,侧过头低声对肖若尘说道:“恐怕真的是有人特意引我们来此的。” 老农夫突然想起了什么,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语气浮夸。“对了!说到怀光宗…当时怀光宗的仙君来帮忙收完包谷之后,咱们村子就有几个孤寡的老人同时病逝了!怀光宗的仙君还帮忙超度做法了呢!” “同时病逝?!”秦梅香和肖若尘大吃一惊,老人病逝不奇怪,但同时病逝…还都在怀光宗的人来到了这里之后。 老农夫重重点了点头表示二人没听错,又继续开口道: “是啊!怀光宗的仙君念在他们生前孤苦,死后也没收分厘报酬。不过他们来过这一趟也没说咱们镇子有妖。想必是二位仙君弄错了…” 不可能弄错。那份委托书上写得清楚明白说明月镇受大妖所扰,有人已经深受其害。且指明要牛鼻宗长嬴仙尊前往解决,通篇语气急促,言辞恳切,地址写得十分明了,秦梅香当初也是以防弄错,特意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好多遍。 肯定是有人特意引他前来的,至于目的…目的是什么呢?为何怀光宗的人来了之后有镇民同时病逝呢… 秦梅香眉头微蹙,眸色阴沉,语气沉重问道:“农家,你确定那些老人是病逝吗?” 老农夫安抚着黄牛认真回道:“是啊!那些人个个都骨瘦如柴,咳嗽吐血,前些日子就已经生病了的!” 不对劲,背后一定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原因。这天底下或许是有巧合,但这未免太过于巧合。 “好,多谢农家。想必是我们搞错了。” 秦梅香没再多发问,了解完情况后只微笑着与老农夫行礼告了别,而后和肖若尘一同准备入镇去调查别的情况。 老农夫牵着黄牛走在田坎上,周围的谷物随着风飘摇,好一副恬静安然的模样。如此好的一个地方,没有妖邪肯定是最好的。一人一牛还没走出多远,就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扛着一扇宰杀好的猪肋排朝那边走去。 那少年麻布衣衫大敞,露出黄黑色健硕的胸膛,上面还挂着涔涔的汗水。整个人高大挺拔,脸庞刚硬俊朗,自内而外地散发着浑厚的男子气息。他扛着猪肋排去跟老农夫交谈了几番,又把东西放到黄牛背上拍拍牛身,俨然一副农村爽朗少年的模样。 秦梅香此刻还在独自沉思方才得到的信息,压根没注意到那位少年。肖若尘倒是先发现了蹊跷,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手轻轻指了一下农夫的方向。 “秦师兄,你看那个少年。” “怎么?”秦梅香抬起头,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少年的周身…竟围绕着一圈圈黑色的煞气。他霎时惊叹道:“好重的煞气…” 肖若尘点点头,轻声道:“看来确实是有妖的,只不过他们不知道。” “走吧,去打探一下。记得把灵流压住,别被发现了。” 二人压制了周身的灵气,从外观上看就只是两个意气风发的世家公子般,用藏物术将长剑收起之后更看不出来是修士了。 那少年似乎是特意给老农夫送猪肋排的,把东西放在黄牛背上之后就打算走了。秦梅香和肖若尘赶忙追上去叫住他:“这位公子!等等。” “嗯?”少年听到呼唤,站住脚转身,满脸疑惑地上下打量二人。“二位公子是?” 秦梅香眼珠子一转,连忙编了个身份。面色沉重地对少年行了个礼道:“哦!我们是来尽孝的,前些日子我们的姥姥在这边病逝了…想着来看看情况。” 少年听完,眸中也露出几分惋惜,语气感叹道:“哦…这样啊…二位公子节哀。” “公子如何称呼?”秦梅香问。 “徐朗。”少年粲然一笑道出自己名称,额头上冒出细汗他也爽朗地用袖子擦干,如同他的名字一样。 秦梅香无法想象,看起来如此亲和的人,却是个妖。他周身煞气十足,仿佛正尖叫着要让吞噬它们的人偿命。 难道病逝的那些人,与这个徐朗有关? “朗儿,让你送个肉怎么这么久不回来,亏我出来找你。”徐九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腰间别着两把宰猪用的大砍刀,满脸宠溺地朝着三人走来,看清了秦梅香和肖若尘的打扮后一怔,却也不怯场地开口:“二位公子从哪里来,这大中午的,吃饭了吗?” “爹。”徐朗又擦了擦汗,对着徐九咧着嘴笑道:“二位公子是前些日子病逝的老人家的亲戚,过来尽孝的。” “啊…”徐九惋惜摇摇头,语气也低落了下来。“可惜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啊…二位公子不嫌弃的话去咱们家吃饭吧,如今你们的长辈也不在了,都是同村的,我理应替老人接待着。” “我们…”肖若尘正想拒绝,毕竟还要去其他地方调查情况,秦梅香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抢回道:“好!那便多谢您了!” 二人跟着徐九回了家中,一路上有意无意地了解了情况。原来徐朗是徐九砍柴时从玄山脚下的森林里捡回来的,当初徐朗约摸两三岁的样子,孤零零地在林子里哭。徐九远远听到了有小娃儿的哭声,跟着声音过去发现了个男孩儿坐在草丛中扒拉着泥土往嘴里塞,一副饿极了的模样。反正他年龄大了也没婚配,家中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就把这小娃儿抱回家养着了。 徐九头一次养小娃儿也没经验,家中干屠夫生意的又不缺肉,就天天拿着猪肉变着花样喂给徐朗吃,小时候徐朗长得膘肥体壮的,是十里八乡最有福气的小孩儿,性格乖巧懂事,大家都喜欢。 “我是个粗人,不懂怎么养娃,幸好朗儿懂事,从小到大都不用我操心。”徐九把腰间的屠刀抽出来放到案台上,又去多拿了两副碗筷摆到饭桌上,方桌摆着的全是肉菜,蒜炒腊肉,回锅肉,排骨汤。丰盛极了。 徐朗端着空碗去笼屉旁盛饭,热乎乎的蒸汽从白米中冒出,腾腾的米香四溢。“爹,我来盛饭,您先坐着。” 秦梅香看了看四周,一个简陋的木屋,家具摆放不多,院子里有个挺大的猪圈,喂着许多浑圆肥壮的猪哼哼直叫,似乎也饿得慌。 如此朴实纯真的一家…怎么都和满身煞气的妖物联系不在一起。可事实是,这徐朗周身的煞气明显是吞噬了许多同类才会如此猛烈的。 吃饭时,秦梅香问:“这镇子,看起来真的很安稳闲适…想必没有妖邪作怪吧?” 听到这句话,徐九微微一怔,随即又笑嘻嘻抬起头来回答道:“咱们这镇子从来没出现过妖物,一向平静得很呢,公子怎么这么问?” 秦梅香轻笑,故作轻松道:“哦,无妨…只是几年前玄山不是出了些事吗,明月镇毕竟离得近,就问一句。” “二位公子是修士吧?”徐朗一边吃菜一边抬眸看向两人。 这句话一问出来,秦梅香和肖若尘都互相看了一眼。按照他们如今的模样,正常凡人是不可能看得出来的…所以,此刻看来是已经打草惊蛇了。肖若尘垂在桌下的手默默凝气,暗自做好了反攻的准备。 秦梅香轻轻按住他的手,眼神制止。随即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反问: “哦?徐公子怎么这么问…我们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徐朗轻笑,眸色不明。“二位公子腰间有宗牌。” 宗牌! 秦梅香闻言伸手摸了一把腰间,果然… 百密一疏。腰牌没收。 见被看破,秦梅香也没打算继续隐瞒,夸赞道:“徐公子好眼力。” 徐九一改之前和蔼的模样,面色黑沉淡漠道:“若两位是冲着朗儿来的,便可以回去了。” 秦梅香也不客气,抬眉问道:“所以,病逝的那些人…” 徐朗放下筷子,正色回答:“那些人与我无关,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死的。我从未害过人。” 他样子十分认真,眸子中也满是诚恳,看起来确实不像说谎。况且看之前他与老农夫交谈的模样,还有徐九的形容,属实不像是杀人成性的妖邪。 肖若尘听了对话也不禁开口:“但你的煞气…” 徐九搁下筷子坐直,仿佛有些微怒。“二位仙君。朗儿确实一向安分守己从未害人,我收养他之后他与人没有任何区别。我不知道二位仙君为何至此,但…恕不远送。” 徐朗沉沉叹了口气,安抚般拍了拍徐九的肩头。“我的煞气…我给各位仙君讲个故事吧。这件事也是三年前玄山之变所致。” “我是一只狼妖,幼时被父亲收养…若不是他,我怕是早已经死在玄山脚下了…” “徐老九,你捡回来的这个娃长得真好,眼睛又大鼻梁又高!你也是有娃儿了哈哈哈。” 农夫牵着牛路过徐九的肉摊子,笑嘻嘻地看着在一旁帮忙擦案板的徐朗,眸子里满是赞赏。 “小朗啊,今年多大啦。” 徐朗目光闪闪,仰起头对着李四展出个灿烂的笑容问道:“十岁了!李叔叔又要去放牛了吗?” 李四走过去摸了摸徐朗的脑袋,十分喜爱这个胖嘟嘟的小娃儿。“真快!十岁了都!” 讲到这里,徐朗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徐九,又继续讲道: “后来…村子里来了妖。要吃李叔家的牛…我没忍住…现形了。爹就知道了我是妖…” 徐九听村里人说自己家儿子在李四牛圈里变成了一只狼,原本正在宰猪也不管,赶忙放下刀朝李四家跑去,满身的血都还没来得及擦洗干净。 等他冲过去时,牛圈周围已经围满了人,各个面色惊怖,指指点点地盯着中央。 “徐九!你这儿子是…是个妖啊!”李四瞪大了眼睛,见徐九过来赶紧拉住他不让他上前去。此刻牛圈中,一只亮着森森白牙眸色猩红的灰毛巨狼正在踱步着…身旁的老黄牛被吓得躲在牛圈角落里瑟瑟发抖,哞哞惨叫,肚子上还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在往外流血。 巨狼的一旁还躺着个脖颈被撕咬断气管的,将近一人高的猫妖尸体。 “朗儿!”徐九推开李四,也没管其他人鄙夷惊恐的眼神就冲上前去,站在狼妖身前。他颤抖着手缓缓伸手想抚摸,却被对方一个杀意的眼神吓得愣住。 “朗儿…朗儿…是爹…”徐九身子忍不住打颤,使劲咽了口水,目光担忧地看着狼妖轻声呼唤。 “爹…”狼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眸中的杀气瞬间全无,懵懂地看向徐九,狼足轻轻朝他挪动了两步,可一只巨狼朝人走来谁又能不怕。牛圈周围的村民被吓得往后退了数寸,纷纷害怕狼妖下一步就要咬断他们的脖子。只有徐九站在原地,尽管已经不停颤抖,还是伸出双手拥抱了上去,搂住灰狼的脖子轻声安抚。 “朗儿…是爹…爹来了。别怕啊…爹在…” 徐朗怔住,渐渐恢复了神识。从一只巨大的灰狼变回了胖墩墩的小童,眼眶湿红地紧紧搂住徐九,哽咽地抽泣着急忙解释道:“爹!爹爹…我…我不是故意…是猫妖…猫妖要吃李叔叔家的牛…我…我才…” 徐九收紧了手臂,将这个仿佛做错事了的小童搂地更深,用力揉进怀中,不停用脸颊蹭着徐朗的额发,语气中满是温柔:“爹知道…爹信你…” 如此粗壮不羁的屠夫,此刻抱着自己的孩子却如春风般轻柔,尽管对方是一只牙口森然的狼妖,可在他眼中更是他听话乖巧的儿。 徐朗垂眸,认真讲述着:“爹从来没把我当做妖孽…村里的人虽然有些怕我…可爹和李叔都帮着我说话,大家还是愿意把我留了下来…有妖来作祟我就帮着把它们赶跑…直到三年前玄山的结界破了…一下子村子里涌进来特别多发狂的妖…可我修为太低,就只能…” 第45章 结草衔环2 明月镇,春日里农家种谷,夏日里忙人收稻。秋日里枫叶火红,冬日里霜雪飘飞。 坐落在南方群山之中,抬头便能看见月亮。 徐朗来明月镇的第十年,无数次为镇子驱赶走了许多妄图作祟的妖邪精怪。他有时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繁星,会想到偶尔收到的惊怖目光,让他厌恶自己是一只狼妖,又会庆幸自己是只狼妖,好歹有能力能保护自己爱的人。 人和妖的不同究竟在哪里呢? 若从小与人一同长大的妖,能算作人吗? 从未害过人的妖,能算作人吗? 徐朗见大家没继续吃饭了,就站起身低头收着碗筷拿去锅炉旁准备清洗。声音低沉道:“那日,黑云压城。我察觉到妖气甚重便出去察看…果然,村口的小妹家里有十几只妖…围着张婶的尸体…在啃食着。” 秦梅香叹了口气,眸子里彻底没了光亮。想起听香阁中躺着的那个人,心中更是涌上酸涩,好不容易才按耐住。“玄山结界破了…妖物都逃出许多。明月镇就在山脚下,自然更是深受其害。” “嗯…但我毕竟是爹带大的,从小没怎么修炼,修为低。一下子打不过这么多妖的…我就…”徐朗说到这里,语气开始变得湿润哽咽,仿佛很难说出口。停顿了半晌,他才转头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徐九,下定决心继续讲。“我就先杀了修为低的妖…将它们…” 秦梅香心知肚明,答道:“将它们吃了。” “嗯。”徐朗点点头,又转过身去洗碗,不敢看徐九的眼神。 想必徐九是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如何打过那么多妖邪的,只知道儿子赢了,却不知道儿子竟是靠着喰食同类得来的修为。听到秦梅香说出口的‘将它们吃了’这句话,徐九果然难以置信地怔在了原地。 他想到了那日在家中等了许久…最终只等来徐朗浑身是伤满口鲜血地回来,眸色猩红,和当初在牛圈里看到的一样。只是这次徐朗虚弱得站都站不稳,最后跌在院中一动不动。 徐朗身形颤抖,粗壮的手指紧紧抓着瓷碗,手背上青筋暴起,强忍着悲愤哽咽说道:“张小妹才八岁…八岁啊…张婶的丈夫去的早,只剩她们两个无依无靠地活着…可那群妖…活生生把张婶在小妹眼前撕成了…碎片!” 坐着的几人听到这里无一不痛心至极,秦梅香更是理解这种感觉。 身为活在人世中的妖族,却眼睁睁看着同类残杀无辜之人… 徐朗叹了口气,拢起衣袖擦干眼角的泪。“我悲愤至极,发狂了。将那些妖挨个杀死之后吞吃入腹,融了它们的修为。可妖死之后的煞气却难以掩盖…以至于如今你们看到的我这样。” 徐九愣了好久,才颤颤巍巍看着徐朗的背影开口:“同类相食…朗儿…你…” “爹…”徐朗不敢再听徐九说完,只好打断道:“若我不杀它们…那你们就会死。我知道…您或许会觉得我可怕,觉得我残忍…但朗儿从不在意这些…只要你好好的,明月镇好好的…爹…我不想做妖…我也想做人…” 徐九紧紧闭住双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沉重地叹了口气后站起身走到徐朗身后。 如今,曾经那个矮小浑圆的幼童,长得比徐九已经高出许多了。背脊是如此宽厚有力,身形是那么挺拔壮阔。逐年老去的父亲鬓角早已长出了丝丝缕缕的白发…可眼前的背影却青春正盛。 徐九如同幼时千万次抱起自己的孩儿一般,伸出双手从背后轻轻搂住徐朗,语气温柔又安抚,仿佛对方依旧只是个几岁的孩童,需要父亲哄着。“朗儿…你在爹眼里…从来只是爹的好儿子。不论是人是妖,都只是爹的儿。爹刚才是想说…你为了镇子上的人做到如此地步…真是…辛苦你了…委屈你了…” 一镇人,愿意接纳一只狼妖,而一只妖,为了护着人,甘愿承受生食同类的苦楚,强忍煞气袭身的痛。能做到如此…是人是妖又有何意义。 真的要分得那么清吗?又真的能分得清吗? 看着面前的两个大男人相拥而泣,秦梅香与肖若尘也觉得思绪复杂,不知该怎么说。狼妖是一种极其不稳定的妖孽,杀性极强,如今满身的妖邪煞气对凡人也一定会造成影响。垂眸之间,徐九的院子里突然熙熙攘攘冲进来许多人,有的拿着柴刀,有的拿着锄头,有的甚至拿了个擀面杖。气势汹汹地涌进,仿佛要干架一般。 “徐公子!” “徐老九!” “徐老九!李四说你家来了修士!是不是来抓朗儿的!” 带头高呼的是个五大三粗满身肌肉的硬汉,看上去皮肤黝黑,要么是个干体力活的,要么就是个屠夫。在午后的太阳照射下,这群人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木屋里的两个穿着不凡的公子。 肖若尘赶忙站起身,神情严峻地盯着来意不善的人群,就差长剑露刃了。秦梅香怕他冲动,也起身将他的手按住,眸色幽暗地发问: “哦…原来是缓兵之计?” 原来从一开始李四就看出了他们是修士,徐朗和李四沟通时就已经说好了要去叫人帮忙了。难怪明知道是修士,还要将他们留回家中吃饭… 肖若尘冷哼一声,目光锐利:“怎么,看这架势…各位是想跟我们打?” 带头的壮汉被两个修士对峙着也丝毫不怯场,嗓音粗糙面色凶狠地喊道:“不管你们从哪个宗来的,我们镇上的事都与你们无关!朗儿是好妖,你们休想抓走他!要是还想要人命,你们随意挑!咱们都给!” 身后的人群一呼百应,纷纷高举着手中的‘武器’不肯退让,眼看越来越愤怒。 “徐朗身上的煞气太重!与你们一起待久了会要命的!”肖若尘见这群凡人执拗至此,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尽管这只妖未曾害人,但谁能保证他某日不会突然发狂,谁能保证他能压制住煞气不出来影响凡人! 煞气是妖孽的怨恨所化,徐朗曾活生生吞吃那么多同类,那些妖被同族所杀自然怨恨至极,这煞气哪儿是那么容易压制的! 而这些煞气沾染多了,轻者影响心智,变得越来越易燥易怒难以自控,重则走火入魔暴毙而亡!妖如此,人更甚。 徐朗松开抱着徐九的手,幽幽站至身后漠然开口,面容冷峻:“两位仙君,该讲的我都讲了。我也不会离开明月镇,不会离开我爹。”说完,他又扶着徐九绕过二人,走到村民的身边,抬眸继续道:“我若是走了,宗门之人能保证像我如今这般护好明月镇吗?” 徐朗越说周身的气息越冰冷,逐渐眸中浮出杀机,压迫感层层而至。 肖若尘又想怼回去,秦梅香赶忙开口安抚:“这事我会去跟齐月山掌门沟通,势必护好你的家人还有各位。” 听了这话,徐朗只是冷漠不屑地轻笑一声。秦梅香见软的不起作用,只好来硬的。 “若你不肯自己走…那便只有我们送你走了。你身上的煞气很重,你自己应当也知道煞气对你和对凡人的影响。你若是不想害死你父亲,不想害死你守护的这群镇民…” 秦梅香话还没说完,徐朗声嘶力竭的一声怒吼就打断了他。 “你们宗门的人才是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所以今日,你们必须死!” 眼前这人眸色猩红,面容上满是憎恨,与之前其乐融融和李四交谈,温和有礼地和他们讲故事的完全不是一个模样。 是,宗门搞出来的玄山大会…导致了结界破裂,妖邪逃出。玄山之内的妖孽修为高强,万长嬴都无法抵挡,受苦的又何止明月镇一处…若不是徐朗护着,怕是这群人早死了。 可如今,诸事平息,对于明月镇来说,最危险的是徐朗! 秦梅香咬紧牙关,沉沉叹了一口气,忍着战意道:“徐朗!还有别人在场,我们不想对你出手。” 此刻二人面对着一群满心杀意的村民,还有一只煞气十足的狼妖,霎时锋芒毕露,只差出手。若不是不想伤及无辜,根本不用等到这时,早就先下手为强了。 突然,嘈杂的人群后传出一个糯糯的女童声: “仙君哥哥…” 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娃颤颤巍巍地从怒气冲冲的大人群中挤出来,红嘟嘟的小脸面黄肌瘦,抽泣着走过去小心翼翼牵住徐朗的手。 感觉到手心柔软温热的触感,这个刚硬的狼妖霎时一怔,眸色瞬间温和了下来。 女娃本来想好好说话,可看着秦梅香和肖若尘两人严肃的表情,霎时被吓得憋不住哭了起来,泪水落在凹陷的脸颊上滑过仿若泥泉。她一边哭一边紧紧拽着徐朗的手掌,像是抓住了勇气的来源般目光闪躲地看向秦梅香祈求着:“仙君哥哥…别抓朗哥哥走…朗哥哥很好…朗哥哥救过我…” “小妹…”徐朗的语气都彻底软了下来,不再强硬锋利。他担忧地蹲下身子轻轻抬起衣袖给女娃擦眼泪,温柔地哄着她说道:“小妹…这里危险,你先回去好不好?朗哥哥晚些来给你带好吃的…” 张小妹使劲摇摇头,嘟着嘴鼓大眼睛强忍着泪水,脸颊绯红却神情坚定地看着站在木屋内的两人,哽咽道:“仙君哥哥…放过朗哥哥吧!要人命的话带我走吧!带我走…别抓朗哥哥…” 秦梅香心下一软,肖若尘也有些不知所措。二人四目相对,看到这个小女娃与徐朗的言语间便猜到了,她应当就是徐朗口中所说三年前玄山之变时,亲眼目睹母亲被妖撕碎成残渣的孩子… 母亲死在妖孽手中…自己却又被妖孽所救…如今这么小一个还要站出来替徐朗说话… 多么可怜又勇敢的一个孩子。 秦梅香手指在衣袖下微微发抖,一时之间面对这种局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徐朗是好妖…“可…” 可…妖就是妖。 想到这里…秦梅香心头一震。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也有了这种想法… 妖就是妖…人就是人? 他何时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人了? 他是妖…师尊也是妖…如今他竟想到一句,妖就是妖?那师尊教他的算什么,师尊为天下人舍命算什么…不顾人妖之分地冲过来护着徐朗的这群村民算什么?小小一个都敢站出来护着徐朗的张小妹又算什么? 秋老虎的日头还是很毒辣,晒得庭院里的人满头大汗,气氛也更加焦灼不堪。 秦梅香用力摇了摇头,摆脱了自己方才的想法。他想,经历这么多事之后,他应当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 妖不一定是坏的,人不一定是好的。 真正横隔在人妖之间造成对立的,只有四个字: 利益,偏见。 见秦梅香和肖若尘神情凝重,思虑颇深,看上去终于有些动摇。一个老叟拄着拐杖缓缓走出来祈求道: “仙君。徐公子真的很好…他从小到大都在镇子里长大的…跟人没有分别的啊!” 另一边也有个穿着布衣的中年女子抛下擀面杖走出来,满脸恳切地接着老叟的话说: “是啊仙君…徐公子还帮着我家修房子,打谷子…他真的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啊!” “仙君哥哥…如果不是朗哥哥杀了那些妖怪救了我…我早就死了…” 张小妹紧紧牵着徐朗的手,徐朗蹲着继续轻柔为她擦拭着眼泪,仿佛真的是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温和,面容担忧。 面对这群求情的人,肖若尘无奈蹙着眉道:“你们…你们知不知道他留在你们身边的后果!人妖两立!他迟早会害了你们的!” 秦梅香闻言一怔…神情复杂地默默看了肖若尘一眼,又赶忙把目光收回,眸子里满是藏不住的落寞。 人妖两立…人妖两立… 徐九沉默了许久终于站到徐朗身前,将两个小孩儿护在身后。语气沉重: “仙君…朗儿和我们生活这么久了,我们村子里一向安稳。反倒是宗门中人要取人性命…所以人就一定是好的,妖就一定是有害的吗?” 气氛逐渐缓和下来,这下子,秦梅香终于好像捕捉到了一丝重点…村民和徐朗反复提到的:要人命。 要谁的命? 宗门? 如此看来重点或许根本不在徐朗身上。结合所发生的这一切,引他们前来明月镇的人,怕是要揭露一个隐藏颇深的秘密。 第46章 结草衔环3 带头的壮汉语气急促,高举着柴刀对着秦梅香喊道:“今日,所二位仙君执意要带徐公子走,那便从咱们的尸身上踏过去!反正我们明月镇的人都是徐公子一力保住的性命!没了他,我们迟早都是个死!” 肖若尘被这群人气的脖颈通红,又无奈于都是普通的无辜人,一股气堵在喉咙里出不来,憋半天憋出一句哽哽的:“你们!简直是顽固不堪!” 秦梅香抬起一只手叫停:“且慢,各位别急。”说完就朝前走了两步,想去到徐朗的面前。却吓得那群村民吓得连连后退,顿时都抄起武器怒怼着他。徐朗虽没动,但还是紧紧护住小妹,目光锐利地看着秦梅香。 秦梅香尽量保持温和的语气,缓缓蹲下身子与徐朗目光齐平,轻声说:“我没有敌意。只是有件事想问大家…” “你说。”徐朗语气冰冷,并未放下戒备。 “你们反复提到,宗门中人要人性命,是怎么回事?还有之前你们说,不带你走,就愿意把命给我,随我挑,这又是怎么回事?” 秦梅香眉头一蹙,目光悠长地看着徐朗,正面承受着对方的敌意,眼看他表情自防备,变做惊诧,又化为哀伤。秦梅香继续温和说道:“我们对此毫不知情,如果你愿意说,说不定我们能帮到你们。” 徐朗和明月镇的人都觉得,宗门百家都是一伙的,一家干的勾当肯定百家都在干。所以看秦梅香仿佛毫不知情的样子,心中疑惑又惊诧。不敢信他不知情,又希望他真的不知情,这样说不定真的能帮到明月镇的无辜百姓。 虽说几率很小,但出自为救明月镇的目的,试探性地,徐朗垂眸叹了口气回道:“有宗门的人…来明月镇找我们做了交易。” “什么交易?”肖若尘义愤填膺。 徐朗说道悲伤之处,强咬着后牙槽说道:“要么交出我的妖丹…要么…交出村里的人给他们带走。不然…就屠镇。” 秦梅香微微抬眸,面色灰暗地冷静分析道:“然后你们就把村里生病了的几个老人给他们了,是吗?” 徐朗沉沉地点了点头,眼眶湿红。 “…是我对不起那些被交出去的人…是我的错…” 他越说越悲痛气愤,声嘶力竭之余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哭泣,又或许是觉得见不得人,双手掩面,一颗头都快埋到自己胸膛里去了。 肖若尘站在身后拳头捏紧,压着愤怒斥道:“豪取抢夺!哪个宗门如此放肆!” “怀光宗。”徐朗和秦梅香同时开口,双方目光相对,徐朗一怔,先低下了头,像是没料到秦梅香会知道。 “好啊…”肖若尘反应居然是所有人中最激烈的,一副刚得知真相的样子,气到额头青筋暴起。“又是怀光宗…这个狗屁玉承恩!之前杀妖,现在抓人,到底又要搞些什么把戏!这几年我还以为他们好歹安分了,结果私底下还是一样的烂!” 他这一骂,把包括秦梅香在内的所有人都听得愣在原地…所有的情绪都一消而散,注意力全被他吸引去了。 看这位小仙君义愤填膺的模样…确实…可能…大概…真的跟怀光宗不是一伙的…毕竟谁舍得这么骂自己…那也太豁得出去了。 肖若尘缓了两口气,见所有人都诧异瞪着眼睛看着自己,满脸通红地询问道:“你们盯着我干嘛!然后呢,继续说啊!” 徐朗懵懂般的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下他眼中的防备总算彻底消散。哽咽道:“怀光宗的仙君来过三次,前两次我极力反抗,他们打不过我,镇民们也以命相护。或许他们一开始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也没做得太过分。” “第三次…他们人带得多了,还抓了小妹威胁我,我实在应付不过来…他们就逼着我们交了那几个病人,都是活着带走的,却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秦梅香沉思:“抓人回去…作用是什么呢?而且带的还是老人,病人。” 徐朗摇摇头,伸手轻轻安抚小妹,心中酸涩哀叹:“我们也不知道。并且,他们还会再来。所以我绝对不能离开明月镇…否则镇上的人就彻底没活路了…” “但你若继续待在明月镇,你身上的煞气会影响身边人的心智,吞噬他们的寿元。” 秦梅香伸出手,徐朗还是有些惧怕地一怔,但他并未迎来伤害,只是肩上被轻轻拍了两下,秦梅香诚挚地看着他说道:“你先搬去独居,少与镇民接触,若有妖或修士来犯你无法处理的,可以燃烧此符。” 说罢,他递给徐朗一张黄纸朱砂符。这是符法宗派中用来传讯的符箓,只要持符者燃烧,那么画符者不管在哪里都会有感应。 说是暂时独居,其实徐朗清楚。他这一走,怀光宗的目光被他吸引,怕是再没机会回明月镇了。 “我…若你们没有赶来…”徐朗犹豫着,顿顿看向秦梅香递给自己的黄符,还在考虑接不接。 “徐公子,牛鼻宗定护明月镇周全。况且若你继续在这里,怀光宗只会冲着你的妖丹来得更勤。”秦梅香双目坚定不移,语气不容置否,认真说着:“你信我。”说完,他又仰起头看向面色担忧的村民,诚挚又真切:“你们相信我,相信牛鼻宗。好吗?” 肖若尘也上前一步,朝着所有人行礼道:“牛鼻宗宗训,不屠善,不留害。定不会让诸位受无辜迫害!” “能信吗…”老叟拄着拐杖轻声侧头问身旁的人。 农夫略微仰头,言语直白,没有半分犹豫。“听徐老九的!反正他们家对咱们有恩!咱们哪能替他们做决定。” “朗儿……”徐九欲言又止,眸色闪躲地不敢看向自己的儿子。 阳光耀眼夺目,秋日里的红枫似火。几只小狗路过院子周围时好奇地探出头望,怎么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是有什么事发生吗?农村的家犬最喜欢凑热闹,听到人笑就迎上去摇尾巴,听到人哭就垂下头去安抚。 杏黄色的短毛小土狗挤破脑袋才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钻进院子里来,它还以为有什么好吃的在等着他呢。结果什么都没有…大失所望!狗儿席地而坐甩了甩耳朵,面色幽怨地哼唧着,像是跟着徐九在哽咽,抽泣。 小狗不懂为什么大家都在流泪,它只知道这里没有吃的,今天的流浪又很难填饱肚子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是比吃不饱饭更难过的吗? 小土狗撇嘴仔细想了想,在庭院里无人注意的角落中踏着爪子走来走去,仔细嗅着食物的香味,不放过任何一点痕迹。 找到了! 徐九家是干屠夫的,常年在院子里杀猪的时候总会残余一些肉渣肉末,可这些对于一只小小的流浪狗来说,可是山珍海味!一般人家哪儿能喂得起小狗吃肉啊! 小狗总算是开心了些,尾巴高举着使劲摇晃,像富贵娃娃手里拿的小风车。小狗觉得,要是它有这么好的一个家就好了。流浪了这么久,不想再流浪了。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是比吃不饱饭还难过的吗? 小狗现在知道答案了。 那就是:没有家。 “爹,我走。”徐朗挤出一抹笑,不想让徐九看到自己悲伤的模样。“其实我心里清楚,我留在你们身边只会伤害你们…但我舍不得…是我不愿走。” “朗儿…”徐九不忍,心中猛然刺痛,伸出手想触碰,却愣在半空。他知道,这一碰…徐朗怕是就更不舍,更痛了。 “朗哥哥…” “徐公子…” 一句句轻柔的呼唤,仿佛万千只大手想将徐朗挽留。 可他心中清楚,自己始终是妖,还是一只浑身煞气难以自控的妖。怀光宗盯上了他的妖丹,以明月镇的百姓做要挟,就算他此刻留下,今后呢?今后只会无休止地索取,掠夺。凭什么要用无辜百姓的命来换他的苟且…不如早些离开。 要杀要剐,冲他一人就够了。 总不能让这些人与他一同陷入危险之中。 徐朗松开搂着张小妹的手,在庭院中正对着人群深深一跪,额头撞地。 “爹…各位叔伯阿姨…” 一拜,拜养育之恩。 “多谢爹,将我自玄山中带回养大…” 二拜,拜收留之恩。 “多谢各位…自小对我的接纳,收留…” 三拜,拜别。 “朗儿走了…是朗儿给各位添了许多麻烦…” 秦梅香蹲在地上,撇开头不敢去看。十几年的抚育,接纳,收留…人与妖之间的和平共处,竟在玄山之下的一处偏远村镇中达成。 徐九泪如雨下,一辈子坚强的男人竟此刻憋不住冲上前紧紧搂住徐朗,抽泣着说:“朗儿…朗儿!爹不怕!爹陪你,好不好…爹陪你!” 肢体是最深最澄澈的语言,他双臂收紧,仿佛要将自己深爱的孩儿嵌入怀中,黝黑强健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朗儿…爹只有你一个…你要是走了,爹就一个人了…” 清风霁月,粗壮的男人不习惯地挤出一抹生硬的笑,看着眼前小小的孩童轻声道: “要叫爹,明白吗朗儿?我是爹~” “爹?”小童不解地歪歪头,满脸疑惑。 “对!爹!以后爹养你,爹保护你!”徐九听到小童嘴巴里牙牙学语说出一句模模糊糊的爹,高兴地就差蹦起来,黝黑的面皮情不自禁地笑得皱在一块儿,眸子里满是柔情。 小童见对方笑得开心,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支支吾吾学着人类说话,拍着手掌原地打转喊道:“我保护爹!” 小童振臂高呼,仰着头冲着寒夜星空,明月皎洁大声重复着: 我保护爹! 我保护爹! “爹…我保护爹…” 徐朗将额头抵在徐九的头上,沉沉的,深深地,热泪自眼眶滑落。 “朗儿…”徐九轻声呼唤,正如他给徐朗取名那日,一遍遍重复,呼唤,试图让小童熟悉自己的名字。 “月朗星稀,爹希望你一直开开心心的,那就叫你徐朗,好不好?” 生离尚且如此痛苦,更何况死别。 秦梅香支起身子站直,微微有些摇晃。肖若尘伸出手略微扶了一下他才站稳。 “走吧,朗公子。” 这一声仿若轻叹,低沉又饱含水汽。 徐朗也知道到时间了,扶着父亲站起来,轻轻用衣袖为他擦拭去脸上的泪痕,紧咬着嘴唇不肯哭。眸色苦痛,面庞却带笑。故作轻松说道:“爹,朗儿走了。” “朗儿!”徐九止不住抽泣。“要…要回来…看爹!” “好。”徐朗抬头望天,不让泪水流出。鼻翼微微煽动温和回道:“若修士再找来,爹记得吹哨子。朗儿一定会赶回爹的身边,不论多远。” 哨子是徐朗给徐九专门留的信物。但凡村子里有心怀不轨者入侵,就吹响那个哨子,狼族听力好,当他听到时就会第一时间赶到。 如今这个哨子,也成了父子间最后的约定。尽管徐朗知道自己可能一走就尸骨无存,尽管知道可能再也回不来这甜蜜宁静的故乡。 再怎么心知肚明,也总要存个念想。 结草衔环,以命答之。 秦梅香和肖若尘陪同徐朗一起离开明月镇的时候,周边的镇民都纷纷站在道上,手里提着各色各样的东西。鸡蛋,瓜果,应季的苞谷,蔬菜…一样样塞到徐朗手中,塞到他都拿不下。 告别时无一不是热泪盈眶,满心不舍。 其实谁心中不知,徐朗这一去就是不归。 徐公子自小便乖巧,几岁就帮着父亲在猪肉摊上擦案板,长得大些了还学着杀猪宰肉,一点不用父亲操心。 徐公子十岁时为了李四家的黄牛,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护着,咬死了一只猫妖。 徐公子一向热情心善,不管是不是妖,对明月镇的镇民都很好。偶尔帮着婶子修房子,帮李叔看牛,帮张小妹和张婶做饭,还会去田里除杂草,种秧苗… 徐公子是好妖。 徐公子也是人。 第47章 怀光宗的大喜事 一路上秋风萧瑟,明明时值秋老虎正晒得厉害的日子,同行的三个人却只觉得有些寒凉。 替徐朗在玄山下找了个屋子安顿好之后,秦梅香和肖若尘才缓缓归宗去。此刻已至日暮,火红的云映着火红的叶,美不胜收。 肖若尘收剑踏地时,还是有些想不通。 “怀光宗为何要抓老人病人走呢?若是为了增添实力,青壮年肯定好得多…抓那么多病人回去不是增添负担吗?” 秦梅香与他一起负手朝宗门内走,夜风吹起衣摆猎猎作响。“没这么简单。我明天去打听一下,估计不止明月镇一处有这样的情况。” 一转眼过去三年多,几年的游历除妖勤心修炼,秦梅香的体格逐渐高大健硕了起来,本来肖若尘主修符法,体修剑修的秦梅香肢体就会比他健壮,去年冬日及冠礼时,便已经比肖若尘都高出了个冒,如今二人再同行走在一起,竟然更无法可比。 肖若尘侧头,感觉身旁人的影子覆在自己身上黑沉沉的,恍惚间问: “秦师兄…你怎么长高了这么多…” “我吗…”秦梅香下意识埋头看了自己一眼,落寞地轻笑道:“长大了。” 长大了,再也不是曾经那个事事要靠着师尊小少年了。 肖若尘上前跨了两步仔仔细细打量了半晌秦梅香。身形高大挺拔,宽肩窄腰,肌肉流畅干练,水墨的紧身劲衣穿上后使得雄厚的男子气概颇显。以前略显秀气稚嫩的脸庞如今也变得更加轮廓分明,深邃锐利,不像一个仙君,倒是妥妥一副冷酷无情的判官模样。 秦师兄变化最大的还是眼神,以往温和懵懂…而今清冽沉静了许多,像一汪激不起涟漪的平泉。 他砸吧砸吧嘴,转了两圈眸子后认真思虑道: “嗯…除了黑了点,简直无可挑剔。” 听肖若尘如此评价,秦梅香不忍嗤笑一声继续朝前走,不去搭理他探究的眼神。“天天下山晒太阳,黑些也正常。” 肖若尘小跑两步跟在他屁股后面,夸张地嚷道:“变化太大了!秦师兄!我要是几年没见你,肯定认不出来了!要是师尊在的话…肯定…” 秦梅香闻言脚步一顿,心中霎时有阵被万千根针刺般的痛,痛得他承受不住,手颤抖着捂住胸口,口中吐出冷气轻声问: “什么?” 见他突然停下,眉头紧皱表情痛苦不堪,肖若尘愣愣的,语气担忧:“怎么了?受伤了吗?” 秦梅香苦笑,轻轻抬起一只手示意无碍,随后摇摇晃晃地往前继续走。“无…无妨。可能累了,我回去休息一下。” 肖若尘看着萧瑟落寞的背影,眉头微蹙有些疑惑,但也没多问,只是目送他走远。 自从师尊离开以后,秦师兄真的变了好多。 其实肖若尘也说不上来哪里变了,但就是有些不一样…他想了想,这个背影与以前见过的某个背影仿佛重叠。 对了…是他当年刚入牛鼻宗不久,那时经常见到师尊就如这般,落寞的,萧瑟的,仿若天地之间的一棵死了许久的枯木,孑然一身。被轻风吹过便摇晃不堪,下一秒就会破碎成灰。 秦梅香回到弟子堂卧房的时候,心中还是隐隐作痛,闷得喘不过气来。这几年他每每去梅院听香阁里看望万长嬴时,一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思念就越来越深,每天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过。 一年,两年,三年。 满了三年之后他越发期盼…思念到近乎发狂。恨不得在万长嬴醒来的第一眼就能看到他,恨不得紧紧拥抱住他告诉他自己长大了,能保护他了,不会再让他受到一丁点伤害,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仅仅只是提到万长嬴,他的心都会痛。 秦梅香有时都觉得自己疯了…明知道万长嬴听得见外界的声音,还自言自语地一遍遍对床上那个身体冰冷无比,双眼紧闭的人重复着: “快点醒好不好…等你醒来…你要做什么我都与你一起。” 从明月镇回宗后的第二日,牛鼻堂内,肖若尘和秦梅香一起去找酉金长老沈玉冰汇委托事务。 沈玉冰坐在书房内翻看着账本。酉金长老能者多劳,司职人事和账目管理,大大小小的事情本来就已经多得头皮发麻了。例如偶尔牛鼻宗里哪棵观赏用的大树死了,需要审批银钱派弟子去重新买…某天哪位长老又从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捡到个小孩子要收养在宗门内,麻烦酉金长老外出降妖的时候去做做调查… 牛鼻宗建宗近十年,人事账目从未出过分毫差错。 酉金长老是牛鼻宗的房梁,能堪大任。所以长嬴仙尊离世之后,宗门长老都觉得代掌门之位非她莫属。 自从当上这个代掌门,沈玉冰头更大了。不处理不知道,一处理才真的吓一跳。原来那个看起来整天闲得发慌无所事事的万长嬴,一天到晚要处理规划牛鼻宗的这么多事… 重担压在身上三年,沈玉冰终于等到秦梅香及冠,有能力接管掌门之位了。 她一想到自己之后要说的话,心里的小人就止不住仰天大笑。 沈玉冰!你!终于!要解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嗤…” 肖若尘刚走到屏风前,只看见沈玉冰一个人对着满桌的文书痴痴傻笑,丝毫不知有人来了…他等秦梅香到了之后还立着看了好久没舍得打扰沈玉冰的美梦。终于等她憋不住笑出声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好奇发问。 “酉金长老…你…笑什么?” 听到肖若尘的声音,沈玉冰尴尬地讪笑两声,故意将文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特地给自己造出一副十分忙碌的模样,调整回严肃的语气后抬眼问道:“明月镇的大妖这么快就处理完了?” “嗯,处理好了。”秦梅香点头应答,神情沉重。 “不错嘛两位!具体说说呢,是什么妖?如何处理的?” “狼妖。”肖若尘答。答完后他侧头看了身旁的秦梅香一眼,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将明月镇的实情说出去。秦梅香点点头,对着他微微一笑后开口道: “这只狼妖心地善良淳厚,自小被一屠夫收养在明月镇中,护佑着一镇安宁,从未杀害过无辜之人。所以我们只将他遣出镇子,安顿在玄山下的隐蔽之地。” 沈玉冰闻言,仔细听着秦梅香的讲述,听完后整个人疑惑万分地问道: “从未害人?那委托书上所说大妖为祸一方,残害七口性命是怎么回事?” “我正要说这个。我和若尘师兄问过许多人,都说委托书不是明月镇的镇民发出的。且那七个人不是被狼妖所害…而是…”秦梅香顿了顿,眸色闪过一丝杀意,言语之间透露着寒气。“是被怀光宗强行带走的。” 听怀光宗又在这种烂事中被提起,沈玉冰更严肃了起来,坐直身子盯着秦梅香。“怀光宗?他们抓人做什么?扩大宗门数量?就算是,也没强行收普通人进宗修行的啊…你们确定调查清楚了吗?” 肖若尘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正色回道: “嗯,我们问过镇民抓人的那些修士的具体特征。身着金黄色金龙腾云纹宗袍,带头的是一个穿黑衣戴帽,黑纱蒙面的男子。根据镇民所说,那个男子亲口说的自己是怀光宗的人。而且三年前玄山之变时,我和秦师兄都看到过玉承恩身边跟着这么一个人,玉承恩还叫他先生。” “有蹊跷…”沈玉冰仔细将二人说的话在心中分析整理一番,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既然委托书不是明月镇发出的…狼妖并未害人,人是怀光宗带走的…那么…幕后之人引你们过去的目的是什么呢?” 秦梅香见沈玉冰思虑半天也没想出答案,他说出了自己这两天所分析的答案: “或许有人特意想让我们去明月镇,发现怀光宗的所作所为。今日我已经派了一些师兄弟下山去各个城镇打探,看还有没有怀光宗强行抓人的情况。” 沈玉冰听完,低头拿起自己眼前摆放的一叠黄纸,约摸有二十多张,原本薄薄的纸叠在一起都快有一横指的厚度了。她伸手递给秦梅香和肖若尘,眉眼间微皱: “其实不必了。你们看。” 秦梅香接下黄纸后分了一些给肖若尘,二人一看,瞳孔瞬间放大。 这些黄纸全是用细长扭曲的笔迹写着的来自各个不同村镇妖邪作祟,残害多少人命的委托书。明显与明月镇那份出自一人之手,且都指名要长嬴仙尊前往。 “全都是…”秦梅香喃喃,神情有些难以置信。 沈玉冰盯着秦梅香手中的委托书,眼神冰冷,沉重道:“嗯,都是今日刚收到的。上面写的大妖杀人事件时间各不相同,最早的一份上所写可追溯到三年前,掌门师弟仙逝后的两月左右。” 肖若尘惊诧,一遍遍翻看手中的黄纸对照着笔迹,最终确认:“这么多?还都是一个人写的!”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消息。玉承恩的身边自玄山之变起,多出了一个男人。还对外宣布下月十七要与他成亲。” “成亲?!” 消息一个比一个炸裂,震惊得平日里面无表情的秦梅香都转头和肖若尘大眼瞪小眼。玉承恩一个年近半百,从未婚配的男人…竟要在如今这个年纪,和另一个男人成亲?! 原来玉承恩是个断袖! “…初听这个消息时我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所以一直没跟你们讲。不过,同样也是今日,我收到了怀光宗的婚宴请帖。其余的,你们仔细看看吧…” 二人赶忙将手中的委托书放回桌案上,随后接过红艳明亮,花里胡哨的请帖仔细端详起来。 这本请帖的制作可谓是煞费苦心,光是表面就用金线编排出翱翔于天的金龙金凤,相互纠缠悠游,宛如活物一般,好一副栩栩如生的喜庆模样。一翻开,里面的字更是用正楷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清楚明白。 肖若尘一边看一边不可思议地喃喃念出声:“二位新郎:玉承恩,黑寇。于十月十七成婚…诚邀各位于怀光宗参加婚宴。”抱着请帖看完后他猛抬起头,满脸抑制不住的恶心和惊诧:“什么玩意儿!居然是真的!男人和男人?而且这黑寇才三十四岁,比玉承恩小了八岁啊!不能理解!太离谱了!” 他难以自控地胡乱怒斥一通之后抬眸看了看秦梅香,本来以为秦师兄也会同他一般忍不了这种有悖人伦的事。结果秦梅香听完他的话之后只是眸色暗沉了许多,表情还是风平浪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是深海之内暗涌,海面却安然。 肖若尘觉得,秦师兄不愧是秦师兄。先前听到玉承恩要成亲的消息时还那么震惊,如今才刚看完请帖,竟然就能快速强迫自己接受了这种事情…冷静得可怕。 沈玉冰扣手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肖若尘冷静。开口道: “好了,冷静点。并且这次他们请的是各个宗门的掌门,长老,长老弟子都要去。” 肖若尘冷哼:“这么多人,这得搞多大的排场。看来玉承恩是真喜欢那个男的啊。” “这次去怀光宗,正好也私下调查一下委托书的事,还有他们抓人的目的。玉承恩心思深沉,这一切肯定没那么简单。而特意放出消息的那个幕后之人…罢了,慢慢查吧。”沈玉冰垂眸,将文书和请帖整理好放置一旁,清空了桌面之后拿出一个白色的玉石印章,随后抬眼望向秦梅香。 “秦梅香,如今你已及冠,修为也进步神速。这掌门之位,该还归于你了。” “我…沈师叔…” 秦梅香怔在原地,他嘴唇微微张了张,像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他能怎么说…他难道要说师尊其实没死,只是被他大逆不道地盗走藏起来,此刻身躯还在听香阁中躺得好好的吗? 沈玉冰郑重其事,认真看着秦梅香犹豫的面庞说道: “自从掌门师弟走后…这代掌门之位虽一直是我在坐,可你早就有能力胜任一宗之主的位置了。我与其他长老已经仔细商议过,都觉得你能行,该还交于你。” 第48章 师尊的执念 二人从牛鼻堂出来后,肖若尘还满脸鄙夷地喋喋不休。 总而言之就是吐槽怀光宗这份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姻缘又多么让世俗不容,多么荒唐无稽。都快走到弟子堂了他还在说: “玉承恩又老又坏,居然也能有人看上他?!还是个男的,恶心死了…” 秦梅香静静听着,跟在他身侧。一言不发神情凝重,似乎是在想什么事。 “秦师兄?你怎么不说话?” “嗯?” 秦梅香一下子从沉思中被拉出,但他其实根本没听肖若尘在喋喋不休些什么。 如今他的脑子里只剩酉金长老说,七日后会发布告示,昭告天下他即将继任牛鼻宗掌门的事。 秦梅香很快又将脑袋埋了下去,眸色暗沉无光。 万长嬴还躺在听香阁中不知何日能打破虚界彻底苏醒…而小符灵又曾经和他说过,不可以将她的存在、以及万长嬴神识被困在虚界中的事告诉任何人。 秦梅香无奈地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他怎么能继任掌门之位…师尊此刻还好好地躺在梅院听香阁里呢… 犹豫之下进退两难。 期盼又害怕。 若是醒了…他该如何面对牛鼻宗的众人…坦诚布公地说当初是自己盗走师尊的尸身吗? 师尊醒来又该如何看待他? 越想越急躁,越想越崩溃。 不自觉间,垂在身侧的手掌用力攥成了拳头,直到手指都快嵌入血肉当中了,他的心里才缓和下来一点。 秦梅香不敢去深究自己的内心到底藏了些什么腌臜心思。 男人…和男人。 正如肖若尘所说,是为世俗不容的,是难以置信的…他所做的种种疯狂至极的事,那般下作龌龊的想法,都是同样的。 当他手里抚摸着玉承恩的喜宴请帖,听到肖若尘不齿的语气,看到沈玉冰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第一时间想的居然是: 原来,男人与男人也可以成亲。 头脑中再浮现出的是万长嬴一身红衣的模样,再然后…他不自觉对这些想法感到有些心虚。 心虚。 是从心底深处,万丈深渊之中而来的心虚。 他不敢去看肖若尘和沈玉冰的眼睛…生怕两人能直勾勾地透过他的眸子看出些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来。 秦梅香顿住脚,侧首抿着唇试探性地开口问道:“若尘师兄…爱一个人,分男女吗?男人爱男人,女人爱女人,就是不对的吗?” “什么?”肖若尘一下子被秦梅香这个问题惊到,瞳仁止不住震动,答:“那是自然,断袖之癖一向都是为人不齿的。也就玉承恩这种人才敢摆到明面上来…恶心。” “是吗?师尊也会这样觉得吗?”秦梅香撇开头,眼神闪躲,一双手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角,忍不住反复揉搓着那团精细的布料。 “师尊这般举世无双的人物,平日里和其他人都要保持三尺距离的!自然不能接受这种下作之事。” 秦梅香面色一黑,身边的气压更低。 肖若尘仰着头自顾自地说着,忽然察觉自己说得似乎太过绝对,思虑之下还是话锋一转: “不过…就算师尊真这样…我也觉得…罢了。师尊自有考量。” 可肖若尘这番话偏偏分毫不差地刺中了秦梅香的心。 这让他想起了在玄山的山洞中,二人身中媚骨缠春毒的那一日。 他疯狂到克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一遍又一遍贴上对方的身躯,强行拉着万长嬴与自己离得更近…而对方却一遍一遍将他推开,硬撑着春毒的欲望之痛也要和他保持距离。 甚至情至深处宁愿以灵化刃在身上划破数百刀,以求泄毒。 还有万长嬴醒来之时,看到他凑近的脸庞就仿若看到洪水猛兽般惊恐,拖着伤重的身躯也要向后退开,与他保持距离。 那时候秦梅香就觉得…师尊怕是厌恶他了。 毕竟哪个正儿八经的男子被另一个男子如此对待…还能心无隔阂的。 就连肖若尘都知道,长嬴仙尊平日里与其他人连肢体接触都不愿,更何况那日唇齿相缠。 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罔顾人伦。 平日里时时告诫自己要敬他,爱他,这些话全都忘到九天之外去了吗? 还敢盗走尸身…敢企图他也爱自己…企图与他成亲…企图更多… 若是师尊知道他亲手养大的徒弟,其实不知从何时开始就觊觎于他,怕更不愿从虚界中出来,不愿再见到自己的这张面庞。 守了苍白冰冷的躯体三年,秦梅香所有偏执的想法最终都逐渐释怀,只化作一句: 能陪在你身边一直看着你就好。 别的还能奢求些什么呢。 眼看到了正午,二人一路走到了弟子堂。 肖若尘回去拿了份他自己泡的佐饭的小咸菜,从卧房出来以后见秦梅香还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开口道: “去用膳吧秦师兄。今日食膳堂来了个新厨娘,做的饭菜听说很好吃。” 但此时此刻秦梅香没有一丁点想吃饭的意思。 他只想再去看看那个人的脸,立马就想看到。 昨日去处理明月镇的事之后回来,还没来得及去听香阁给师尊换上新鲜的牛轧糖、应季的花…还要煮上一碗白粥,免得他睡醒肚子饿了,好第一时间能吃上东西。 秦梅香伸手摸了自己的衣袋,确认了里面还是鼓鼓囊囊的,随后微微一笑,温和道: “不了若尘师兄,你先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忙,得下山一趟。有事用符传音给我。” 说完这句话没等肖若尘回答,他便迫不及待地御剑朝梅院飞去。 秋日,梅树的叶子也逐渐凋落,再过段日子就能结花苞了。 “你来啦!” 小符灵看见身着黑色紧身劲装的男子踏过梅院结界穿过红色蜿蜒的回廊朝听香阁走来,手里还拿着一株鲜红的野花。 她眼里闪着金光,从木门之内由符纸化身成一个红扑扑的小娃娃模样悠然飘到秦梅香眼前。 她围着秦梅香转了两圈之后盯着秦梅香的手掌,摊出一双肉乎乎白嫩的小手,期待地叫喊道: “糖!” “先给师尊。”秦梅香径直朝前走,没理会被甩至身后的小娃娃。 小符灵撇着嘴赶忙跟上去,撒娇般地纠缠着: “昨日的你也要给我补上!我日日守着他可累了呢!要报酬的!” 秦梅香推开木门进去,轻柔地坐到木凳上,将花朵插入花瓶中,又从怀里掏出一颗黄纸包着的牛轧糖,缓缓剥开,语气温和面容平静。 “好,辛苦了。师尊还是没醒吗?” 小符灵在床帐前飘了飘,最后站到床头的架子上,扶着下巴稍作沉思道: “按道理说该醒了,他的灵脉和筋骨都完全长好了。” 秦梅香侧头,盯着符灵问:“那为何还没醒?” 符灵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挪了个位置之后小声答道: “不知道啊!难不成真被执念困住了?” 一边说,她的眼神还闪躲不停,小手背在身后玩着手指。 看见她这副心虚的模样,秦梅香算是知道了,这个小符灵定然有什么事是没告诉他的。 秦梅香叹了口气,故作冷冽地追问:“什么执念?你不是说只要融合了灵力就能打破虚界吗?” “就…就…虚界这个…虚界吧…”听秦梅香有些微怒的语气,小符灵更加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话,扭捏地这个那个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 秦梅香抬眸,神色如常,语气却冰冷地开口威胁道:“若你不说实情,以后不给你吃糖了。今天的也没有!” 小符灵咬了咬嘴唇,目光一凛,视死如归般坚定地说: “就!虚界是根据他神识所创造出来的最美好的世界,一切都是最适合他修行的,有他最想得到的人,事,物。所以…虚界中的人…就算有能力打破了…也不一定愿意打破…” 可越说到后面,还是越小声心虚。 秦梅香期待了三年之久,如今等来这么一个回答。他倒吸着冷气颤抖问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师尊他根本不一定醒得来?很有可能就这么躺一辈子?” “你先别急!”小符灵开口。 “我怎么能不急!”秦梅香呛声,手心发冷。 “有办法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小符灵转来转去,小脚尽管触碰不到任何东西,可还是焦急地在空中做出一副来回踱步的模样。 最后她咬着嘴唇看向秦梅香冰冷又担忧的眸子回答道: “我能把他没有执念的那些神识拉回来…不过他有执念的那一缕残魂,只能靠他以后自己打破虚界,才能回到身体中来。” ? 秦梅香听到这番话,无语又无奈。合着这个小符灵自创的虚界,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创造了一个完美的世界,又想让人亲手将其打破,不然就出不来? 天下之人,谁能舍得打破一场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幻世美梦? “这个虚界原本创造出来,就是为了帮别人消除内心执念的…所以我早就可以将他的神识拉出来的…只是…上次我是情急之下为了护住他的神识才用的这个办法…” 小符灵肉嘟嘟的小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继续道:“我想着他毕竟不是专门为了消除执念才入的虚界,就想等他自己打破了出来…虽然还没人真正做到过…” “你…” 秦梅香朝着她伸出手,小符灵一怔。 “不怪你,我该多谢你存下了师尊的神识,不然我等再久也只剩一副冰冷的尸身。所以…辛苦你了,还有,你看,报酬。” 伸出的手中,是两颗剥好的牛轧糖,奶白香甜,看得小符灵嘴巴一嘟,闷闷得眼眶湿红,竟然哭了起来。 秦梅香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眼泪惊得有些慌乱,怎么不怪她给她糖吃还哭了… 秦梅香从来都没哄过小女孩儿,尽管小符灵自称是从古至今第一只化形的符灵…可毕竟形态还是个圆乎乎胖嘟嘟的五六岁女娃娃模样… 小女孩儿泪水汩汩顺着脸颊滑落,她伸手拿起秦梅香剥好的糖塞了一颗到嘴里之后哭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地抽着绯红的鼻头,哽咽道: “我以为你会凶我…我…我主人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秦梅香抽了抽嘴角,有些尴尬地问道: “我凶你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天生就是一副冷面,如今越长大还越生得严厉硬朗。怕是刚才故作愠怒的样子把这小符灵吓到了,如今才会哭得这么难过… 秦梅香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和地看向涕泗横流还不停咀嚼糖果的小女孩哄道: “好啦,不哭了。” 小符灵抬起手臂用衣袖一把擦干净鼻涕眼泪,还有些缓不过来气,抽泣道: “我…我帮你…把他的神识…拉出来。” 如此不拘小节的行为放到小符灵身上,倒是显得十分可爱。 秦梅香轻笑两声说:“好~多谢你。” 小符灵嚼完先前放进嘴里的那颗糖以后,又把另一只手里的糖也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一边准备打坐的姿势一边说: “但…但是。我也不知道他的执念是什么…所以他醒来之后,可能会因为那一缕残魂的原因,忘记一些事。” 听到这番话,秦梅香沉沉地叹息,眼帘缓缓垂落闭拢。执念…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能困住师尊在虚界中不愿打破,不愿回来… 半晌,他抬起头落寞地看向飘在空中做好准备的小符灵,强挤出一个笑容坚定地说道: “无妨,回来就好。不论他忘了什么我都会陪着他一起找回来。” 小符灵愣了愣,见秦梅香也确实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她点点头,随后一双小手灵活又熟练地掐着手诀,伴随而来的是她浑身散发出的金色符光,数道画于空中的巨大符箓渐渐现形。 招灵符…归魂符…融神符… 这些符箓秦梅香在《符咒集结录》上全都学过。但由于这些都是传承已久的上古神符,符形复杂又多变,其中的密讳又需要自己揣度添加使用,所以秦梅香总是无法真正发挥这几道符的真正效力。 如今他亲眼目睹小符灵身后显现的刺眼金光,才真正感受到这些符箓作为上古神符的力量之强大。 招灵符可招万灵归来,归魂符可使魂归身,融神符可将神识融体。 待金光逐渐变得不再刺眼,小符灵也化作一道符箓随同灵力共同归于床帐里的白色身影之中。隐约间传来一句空灵的童音: “他醒了,我也要回去了。下次我出来的话,记得给我带糖哦~” 话音刚落,秦梅香瞬间眸色发亮,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撩开床帐,可他此刻触碰到的不仅是柔软的纱帐,还有一只同样想撩开床帐的,冰冷的,粗粝的,手。 第49章 我是你的道侣 触碰到这只手的那一刻,秦梅香觉得自己浑身被闪电击中一般颤抖,震动,刺痛。可他下意识不是逃离这份刺痛,而是情不自禁地握了上去。 “你做什么?” 掌中冰冷的手指瞬间抽离他的手心,伴随而来的是万长嬴同样冰冷锐利的嗓音。秦梅香抬眸望向声音的来源,却对上了他杀气四溢的眼神。 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见过万长嬴对待其他人,对待妖孽显露出过这个眼神。陌生的是… 万长嬴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 眸子里映出对方凌冽的面容时,只在顷刻之间秦梅香便明白了,万长嬴打不破的执念,竟是自己! 所以… 所以使师尊舍不得离去虚界之中的那份美好,是他! 以前害怕的,恐惧的,一切慌乱,怕被洞察的情愫。此刻都浮于表面,掩藏不住。 秦梅香撩着床帐的手不禁紧紧握住如水般顺滑的丝,心中平静了三年的苦海此刻汹涌激荡,浪花阵阵拍打,激动地他喘气都急促了几分,眸子里是按耐不住的星光闪烁。 他尽力压制着喜悦,故意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冷静说道:“仙尊不记得我了?可是我救了你呢。” 万长嬴疑惑般微抬起一侧的眉毛,头脑轻偏,警惕地问道:“你救了我?你是我梦中那空灵之音的主人?” 问完,他又垂眸沉思了半晌,缓缓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和胸膛,像在确定自己的伤势。确实完好无损后开口:“那在梦中叫我师尊?还有一些奇特的,我听不懂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秦梅香正襟危坐挺直了身子仰头看向万长嬴,嘴角以对方察觉不到的角度微微上扬,语气却故作落寞道:“看来师尊忘了…我是你的大弟子,后来互生情愫恩爱缠绵…你我曾经可是令人羡煞的神仙眷侣…” “!?” 万长嬴身躯一激,对这个毫无印象的男子说的话是一整个难以置信。但内心深处他总觉得…确实对眼前的男子有一种特殊的眷恋,依赖和信任,以至于他就算听到这句话觉得再离谱,竟也真信了几分。 他蹙紧眉头试探性问道:“你说你是我的大弟子?那我们何年何月认识的?我为何收你做大弟子?又为何…与你…牛鼻宗的人都知道吗?” “你我十年前相识,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分开过一段时日。再相遇是在牛鼻宗,你说我是你的大弟子。你我为道侣的事旁人不知,毕竟师尊高洁,要掩人耳目。” 秦梅香对答如流,语气诚挚认真,看不出一丝弄虚作假的模样。万长嬴冷哼道:“呵,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一概不知。” 秦梅香叹气:“因为师尊受了重伤,神识有损,将我彻底忘了。” 万长嬴坐直身子一把将床帐拉得更开,还未彻底恢复血色的面庞凑近至秦梅香如炬的目光前,语气冰冷地威胁道: “几分真几分假,待我回牛鼻宗自会亲自查证。若是你敢骗我…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说到一半,他垂眸顿了顿轻咳两声,苍白的脸色竟浮上两抹温和的红晕,语气也莫名低沉了下来,像在说什么十分令人难以启齿的话: “还有,道侣一事…你…你莫要再提。” “嗤…” 从小到大秦梅香哪儿见过万长嬴如今这番,原本以为他说出道侣二字时会迎来铺天盖地一顿骂,保不齐还要和性子高傲的师尊对上几招打上一架。 结果他这一试探,得来了对方一副含羞带怯支支吾吾的模样… 原来是真的,他是师尊不舍丢弃的执念,原来对男子动情之人,不止他一个。 “笑什么?”感觉到对方炽热湿润的呼吸喷洒在自己鼻尖,万长嬴缩回了头,不再凑近,语气生硬地问:“这枕边的糖…是你放的?” 他目光定格在枕侧秦梅香早就剥好的奶白色牛轧糖上,伸出手缓缓拿起,仿佛还能感觉到对方剥糖时手心残余的温度。 秦梅香点点头,望向万长嬴平淡的面容宠溺地轻笑道:“是我放的,每日都放,每日都换。怕你醒了想吃。” 每日放上万长嬴喜欢吃的糖,原本秦梅香以为他这句话说出来,对方会感动万分。结果万长嬴抬头,神情严肃地问道:“有毒吗?你是不是想毒害我?” ……………… 秦梅香被这一问,哑口无言,眼眶瞬间红润了起来,气得他别过头去,嘟着嘴不想看万长嬴。 三年的期盼和守候,忘了大不了便忘了吧,可他还是感觉有些委屈,没有缘由的委屈,万长嬴这句话竟真的有些伤到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吓到你了?”万长嬴眉眼弯弯粲然一笑,仿佛小孩子捉弄人玩的把戏成功了一般开心,随即将手中拿着的牛轧糖抛至嘴里认真咀嚼,回味,感受着已经三年多没有尝到过的滋味。 虽还不知道眼前的少年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可这三年来秦梅香说的每句话万长嬴在虚界中听的一清二楚。 有时哭着唤他师尊,有时悲伤地祈求他醒来,有时兴高采烈地跟他分享自己修为精进了多少,处理了多少了不得的大事。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十分诚恳认真,又饱含苦涩悲痛的一句:“等你醒来,要做什么都与你一起。” 可是他偏偏忘了,脑海里捕捉不到任何一丝有关于眼前黑衣少年的记忆。 只剩那颗热忱跳动的心。 尽管忘了你的模样,忘了与你的经历,忘了你的名字,可我的心还是让我在你面前,无法冰冷。 “怎么哭啦…” 万长嬴见秦梅香的脸颊悄然滑落一滴晶莹剔透的热泪,心下一慌,下意识般地伸出手掌想为他擦拭。在即将触碰到肌肤的一瞬,他被自己的举动惊得愣在半空中。 他唇齿颤抖,蹙着眉喃喃道:“我…” 秦梅香掏出怀中的腊梅绣花手帕,擦去眼泪后没好气瞥了有些恍惚的万长嬴一眼,道:“你什么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吃的。” “多谢仙君,不必了,我要回宗去了。一睡几年,也不知道如今牛鼻宗的现状。” 说罢,他就要起身下床,却硬生生被秦梅香摁住肩膀坐了回去,秦梅香看着他的目光道:“吃了再回,我陪你一起回。还有,若你再晚醒几日,牛鼻宗就成我的了。” “为何?”听到牛鼻宗差点拱手让给这个陌生少年,万长嬴更坐不住。 秦梅香依旧按着他的肩膀,喉中苦涩难忍,他叹气道:“我说了,我是你的大弟子。” 万长嬴感受着肩上手掌的力量:“敢问阁下名讳?” 在万长嬴目前的打量下,他感觉眼前这位黑衣公子虽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根据床帐前布下的符界,还有周身散发出的灵流气场,自己在玄山中做了些什么,伤的多重,他都很清楚。 对方既然能将他救下,且灵脉筋骨都恢复得完好无损,那么…定也是当今修界中的翘楚。 问了名字说不定就记得了? 秦梅香直视着万长嬴打量的目光认真回道: “姓秦,字北陆。” 顿了顿,他又补充说: “牛鼻宗长嬴仙尊座下大弟子。” 字字句句历历在目仿若重叠,只是如今坐在床榻上忘记了对方的人变成了万长嬴。 “还有…”秦梅香看着他露出一副狡黠的面容,笑道:“你的夫君。” “你!”万长嬴羞赧地一掌打出,秦梅香抬手轻易挡住,反而还捏住了他的手腕,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抓住了什么稀世珍宝不肯松开。 “哈哈哈…”秦梅香垂眸低笑,搞得万长嬴更摸不着头脑,怒呵道: “你到底总笑什么!” 秦梅香见他真的有些微怒,以万长嬴的脾气要是真出手,这听香阁怕是不用要了。他连忙松开手掌站起身朝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但一向冷面的脸庞上还是挂着副宠溺的笑。 他笑什么,自然是笑你终于醒来,笑你有一日也会露出如此羞赫的模样,笑自己总算是长大了,总算能接住你的招式,不用再让你孤身一人抗那么多伤,笑自己终于能站在你的身侧,不用仰视着你遥不可及的身躯。 秦梅香温和地轻声问:“师尊,我去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食材我备了许多,什么都有。” 万长嬴揉了揉手腕,抬眼不屑地看了面色谄媚的秦梅香一眼,心道:什么都有?好大的口气。他摇摇头故作思索,有意为难道: “宝塔肉,文思豆腐,佛跳墙…还有…镶豆芽。” 怎么回事,躺了三年还躺回三岁去了?秦梅香无奈地笑了笑,双手抱臂问床上神色洋洋得意的万长嬴:“师尊这是把我当餐馆的顶级大厨了吗?” 万长嬴不甘示弱,也坐在床边双手抱臂,回眼抬眉蔑笑道: “不是小仙君说什么都有的吗?” 瞧着他幼稚的模样,秦梅香心底深处一软,眸子中涟漪阵阵仿佛百花盛开。回他:“师尊要是想吃,我都可以做,只是要等得久些…师尊不饿吗?” 万长嬴从床上站起身,拿起放在枕侧叠得整齐的外袍披到身上,一边低头系好衣带一边说: “饿了,所以你要快些。” “好!师尊你等我!”秦梅香用力点点头,满脸喜悦地奔出门口朝膳堂冲去,生怕耽搁了时间饿着对方。 万长嬴仔细抚摸了自己的外袍和里衣,发现里衣的系结的方法和他平日里使用的不一样,嘴角止不住尴尬地抽了抽…随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巡视了一圈听香阁内部的布置,怎如此巧,这一处的布置,陈设,格局,甚至是名字!都与牛鼻宗听香阁一模一样… 难不成… 他跨步走到院中,仰头环顾四周。 红墙灰瓦,棕色木门… 院内的梅树… 处处都是他熟悉的念梅园的模样。 他微微转身,随着红色的回廊一路走,跟着炊烟袅袅走到了膳堂前,目光不自觉跟随着里面那个忙碌的黑色身影。 高大又挺拔,动作流畅地忙活在锅炉腾腾而出的雾气之中。 秦梅香仔细地在备菜,万长嬴故意为难点的这些菜都不是好做的。 他庆幸自己在这几年间认真熟记了《巴蜀食记》中的菜谱,还有久日在听香阁中守着万长嬴时他经常自己研究川菜。如今总算不是那个灶前烧火都能抹得自己一脸炉灰的少年了。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秦梅香微笑着转头,手上还是不停忙碌着往豆芽的细杆中塞着肉沫。 “师尊,你怎么出来了?天冷,你要不然再在卧房歇一会儿?我做好了给你端来。” 万长嬴愣在原地,瞧着秦梅香小心翼翼叠在瓷盘中整整齐齐一排的镶豆芽,还有砧板旁失败的一大堆断裂破碎的芽杆。 难以置信,自己随口一说故意为难的这些菜式,这个自称是他大弟子的人竟真的认真在准备。尽管失败了这么多次,可还是微笑着看着他,让他去休息。 “秦…”万长嬴在脑中思索了一会儿,认真道:“秦北陆?” 秦梅香见他神情严肃,温和道:“嗯,寒蝉无馀音,朱光驰北陆。秦北陆。” 他也没搞清楚自己解释这一句话的用意在哪里。或许是想借着熟悉的话语让万长嬴能快些记起他来…又或许是怕对方再次听错,又听成了北路。 秦梅香低笑,万长嬴双手负在身后,摆出一副仙尊模样仰起头,语气生硬道: “我想喝粥,白粥。你做的这些我都不想吃了,只想喝白粥…你别忙了。” “白粥?给你煮了的,我怕你刚醒胃受不住,就没蒸干饭,煮的粥。”秦梅香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热气滚滚发出咕噜声响的锅炉,道: “喏,在这儿。师尊可是饿了吗?要不要先喝点粥。” 一边说着,他手里的动作还是没停。擦了擦手将镶嵌好肉泥的豆芽瓷盘摆上蒸锅,又继续道: “宝塔肉和镶豆芽已经备好菜了,反正我想着喝粥也要就着小菜才好吃嘛,就算师尊不想吃,反正我做着先,万一想吃了呢。” “那你快些。”万长嬴故作冰冷地走进膳堂倚着桌子坐在木凳上。 秦梅香背过身去拿汤匙从沸腾的白粥中盛上一碗,满满当当。 他轻轻将粥碗摆到万长嬴身前,又放上小汤勺和筷子,温声道:“我先给你盛一碗粥凉着,一会儿菜就蒸好了。师尊饿着了的话我这里还有糖。” 说罢,他从衣袋里掏出几颗牛轧糖放至碗旁,手里剩下一颗眼看就要剥开,万长嬴赶忙打断: “不吃糖。吃糖吃饱了怎么吃饭?” 第50章 受罚 待秦梅香忙忙碌碌把几道菜都做好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万长嬴拿汤匙敲着瓷碗不耐烦地问道:“这么慢,还没好吗?” “好了师尊,最后一道,佛跳墙。”秦梅香把最后一道炖菜端上桌,秋日里的天气也热地他抬手擦了擦汗水。他冲着万长嬴笑道:“吃吧,尝尝。” 一双墨黑的眸子此刻却灿若星辰。 万长嬴眼神幽暗,有些被盯得不自在,但从神情上依旧看不出什么反应,他沙哑地说道:“不是说了不要这些菜吗?你还费力做这些干嘛…白费功夫。” 秦梅香去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热粥,坐到他身边离得最近的木凳上,语气中满是宠溺:“无妨,师尊之前说想吃,我就一道做了。” “自作多情。” 虽说这语句中满是嗔怒,可秦梅香也并未在意,反倒是坐在他身旁用汤匙喝了一口热粥,拿起筷子给他夹了肉,递到碗中。 这副模样,仿佛真的与相恋许久的爱人一般,惹得万长嬴口中的饭菜都觉得难以下咽,浑身别扭,他面无表情地冷声说道: “既然你说我把与你之间的事都忘了,那便不必这样对我。” “师尊…” “我还未确认你身份,别叫我师尊。” 不让叫师尊,秦梅香竟胆大包天地唤出这么多年他一直想唤的称谓,他目光炽热地看向对方,语气轻柔道: “朱明…长嬴…” 被如此逾越地直呼名讳,万长嬴心头一震,尽管这人无微不至,尽管这人有问必答,可一切尚未明了。他重重地搁下筷子,怒呵道: “放肆!你想死吗?!” “我…”秦梅香低下头,喉咙里满是酸涩,低沉的声音哽咽着,拿着筷子的手生生攥紧,像要嵌入骨血。他强忍着泪意和颤抖用极其细微的音量说: “我想你。” “你!”这一句话把怒气冲冲的万长嬴哽住,霎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秦梅香赶忙放下碗筷起身往地上一跪,双手垂在身侧埋着脑袋道:“对不起师尊,是我逾矩了。” “秦北陆。”万长嬴淡淡开口,面色冰冷森然。 “师尊,我在。”秦梅香心虚地应答。 “呵,你也知道你逾矩。” 万长嬴冷哼一声,站起身俯视着虔诚跪地的人,半眯着眸子,语气阴冷: “是你救了我,所以我对你还能忍耐至此。至于你说的那些事我回宗会一一查证。还有,我再说一遍,道侣之事,不必再提。与你之间的记忆既然失去,自有他失去的道理。不管以前你我多亲密无间,但还望秦仙君以后,别再像今日这般,逾矩。” 字字句句,淡然置之,仿佛在说与他毫不相干的事。可秦梅香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这个高大的白衣身影时,分明见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忍。 长嬴仙尊转身拂袖而去,桌上的菜还在冒着热气,秦梅香原本想跟上,可还没起身,就留得对方一句冷漠的。 别跟着我。 他和师尊初相遇时听过这句话,也是在梅院,也是在听香阁。那时候他只有八岁,小小的一个孩童看到从天而降的白衣之人,飘然出尘,宛若谪仙,他要高高地仰起头才能看得清对方的面容。 师尊手里握着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剑身溢出刺眼的灵光。 他觉得,这就是他一直在找的,既定的,最最最厉害的师尊。 可当他屁颠屁颠跟在白衣人身后时,对方却转过头来无奈地说:“别跟着我。” 所以他哭,一边哭一边冲过去抱住对方的大腿,死活不肯松手,哭声越来越大,惊得梅院里的人都跑来看热闹。看到一个小小的孩童抱着高大的少年的大腿,涕泗横流。他哭得急了还把鼻涕往人家雪白的裤腿和衣摆上蹭。 从前的王凡,如今的长嬴仙尊,是他死缠烂打来的师尊。 秦梅香跪在原地,没有起身。埋着头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忍了好久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是他胆大包天,是他口出狂言。 明知道师尊忘了他,可还编造出什么道侣的谎话来诓骗。如今惹得师尊生气,一桌子菜甚至都未好好用膳就走了。 又或许本来就是他想多了,师尊其实对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感情。执念有太多种…是他想得太美。 秦梅香想想也想得通。如今的长嬴仙尊,就只是长嬴仙尊。 忘记了与他在梅院中赏雪掩梅,忘记与他一同嬉戏打闹,忘记了以秋叶做盖头的玩笑,忘记了醉酒放灯共度元宵… 忘记了玄山,忘记了媚骨缠,忘记了所有与他有关的事。 也忘了他。 甚至连这次说出自己字北陆,也没再惹得万长嬴发笑。只是冷冷淡淡的,仅剩的客气和耐心都还是出于自己救了他。 师尊的性格秦梅香是清楚的,对无关之人一向清冷高傲,是非分明。 只是他习惯了这么多年来看着万长嬴温和柔情的笑脸,如今被当成陌生人对待,竟承受不住了。 秦梅香垂眸苦笑,终于感觉跪得有些发麻了才意识到自己还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扶着凳子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端起热菜一份一份倒入泔水桶。 待他收拾好一切御剑回宗时,牛鼻堂内已经围满了长老和弟子,而人群中间的身影十分显眼。本来万长嬴身量就比普通人高大,躺了三年未经风吹日晒,更是显得整个人肤若凝脂,气若幽兰。 秦梅香站在露天里,恍惚看了看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的红枫,最终目光还是不自觉得跟随着堂内的人。 肖若尘拉着万长嬴的手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泪,长老们也一个个眼眶微红,纷纷了解着情况。 还是被挤在外围的宋乐渝先看到他,赶忙跑过来拉着秦梅香的手臂就要往别处走。她低声道: “秦师兄…寅木长老也在…你要不然先避一避…” 秦梅香垂眸摇摇头,用手掌将宋乐渝的手抚落,叹了口气哑声道:“看来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师尊没事就好。” 宋乐渝神色担忧地问:“掌门仙尊怎么…” “事况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我干的事我认罚。” “太冒险了些…怎么不跟我们讲一声呢,也好周旋。” “不必周旋。” 他心里清楚,有些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从一开始的目的本就是盗走尸身再寻找复活之术,符灵的存在只是后话。 怎么解释,怎么说。 所以不必解释,不必说。 从守灵那一夜开始,秦梅香就做好了今日的准备。只是日日煎熬,终于能释怀。 寅木长老祁正渊,一手长鞭使得极好。刑罚之时一鞭便可使人皮开肉绽,十鞭血肉模糊,三十鞭是最重的处刑,重则当场把人打死,轻则半身不遂。 秦梅香是等万长嬴回听香阁之后才进的牛鼻堂,他低着头不敢看周围人的眼光,怕是鄙夷的,怒怼的,恶心的,尖锐的… 长嬴座下大弟子秦梅香,守灵之夜一言不发盗走师尊尸身掩藏苟且三年之久,任谁听了都不信他没有觊觎之心。 更何况他确实有,又怎敢抬头看。 “你可知罪?”祁正渊手持长鞭,一圈一圈绕在手掌之中,蓄势待发,语气冰冷。 “知罪。”秦梅香面对着正堂前挂着的长幅而跪,上面用浓墨写着十二个大字,是牛鼻宗的宗训: 修正身,持正念 不屠善,不留害 “守灵之夜盗走师尊尸身为过,念你救师心切为功,罚你二十五戒鞭,你可认罚?” “认罚。” 肖若尘站在一旁不忍地开口,却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神色复杂道:“秦师兄…你…” 秦梅香长睫颤抖双目紧闭,此刻衣衫已被褪下,露出遍布伤痕的背脊。 那是他这么多年来除妖时受的伤。 祁正渊冷哼一声,宣读罪责的语气公正不阿,仿若神明在审判恶魔犯下的罪孽: “偷盗师尊尸身私藏,目无法度,罔顾人伦,今罚秦梅香二十五长鞭为戒,诸长老同门做见证,以儆效尤!” 鞭响破空,皮肉撕裂的刺痛剧烈传来,秦梅香一时间没忍住倒吸了口冷气。察觉到周围人发出的惊呼时,他紧紧咬住牙关尽力挺直身子。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长嬴仙尊回来之后竟忘了自己有个大弟子,还找酉金长老和卯木长老一遍遍确认,甚至问了肖若尘。 就连听到秦梅香会因此受罚时,万长嬴也只是淡淡地回一句: “该罚便罚。” 一鞭鞭落下,炽热的鲜血随着鞭身的挥舞而飞溅。 长嬴仙尊以往最是疼爱,最不忍受到伤害之人,如今正跪在牛鼻堂中咬着牙关公然受刑。 热泪滑落到地上,滴答作响,血泪交融。 廖梦芸没见过这种场面,早已被吓得躲到一旁抽泣。 “寅木长老…”肖若尘还是没忍住开口,蹙着眉求情道:“秦师兄一向为人正直,就算他…他盗走尸身,也是为了救掌门师尊啊。若不是他,掌门师尊如何能安然回来…” 宋乐渝也随着开口:“是啊寅木长老…您…您下手轻些吧…” 秦梅香这几年的品行众人皆知,尽管门内的人觉得他有些难以接近,可还是受过他不少的帮扶,都认为他是个面冷心热的谦谦君子。 渐渐帮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多起来,理由扯到了四面八方去。 “寅木长老,秦师兄心地善良常年在外除妖,定不会是心怀不轨之人的。” “寅木长老,秦师兄以前见我修为卡了瓶颈还主动帮我修炼…他这次定也是有苦衷的啊!” “是啊,秦师兄还经常带我们这些外门弟子下山试炼…我们都知道他的为人的…” “对啊对啊…” 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地一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一大堆,听得秦梅香心中更酸涩愧疚。他一直觉得这些都是他的分内之事,并且不是心怀不轨这人这句…属实说错了。 他紧紧闭着双眼,那些人越是求情,他就越是恨自己大逆不道。 祁正渊轻笑一声,森然道:“怎么?你们是要替他受罚?还是说,扰乱刑堂,要一同受罚?” 他这一句话说完,求情的声音戛然而止,各个都面带怖色地后退了几步。谁不知道寅木长老最是公正严明,再求情也没法让他那颗硬如铁石的心脏软下来。 “好了…”秦梅香抿着唇,不愿牵连到其他的弟子,声音因为背上皮肉被撕裂的疼痛而止不住颤抖,面庞冷汗涔涔,口唇苍白地虚弱道:“是我…大逆不道。我…认…罚。” 祁正渊又是一鞭挥下,如今秦梅香宽厚的背脊上已经没有好肉了,伤痕叠加在一起更是骇人。“若谁还有异议,可同他一起,我不介意。” 肖若尘望了望四周小心翼翼的弟子还有坐在椅子上的各个长老,心一狠往前跨了一大步,肃然站至秦梅香身旁严声道: “寅木长老。当夜是我与秦师兄一同守灵,我有看守失职之过,我也当罚。” 他话说完,众目睽睽之下解开衣衫褪至半身,双膝直直跪地,眼神坚定不移。 祁正渊一怔,随后恢复严厉的神色冷声道: “万长嬴倒是养了两个好徒弟。” 谁也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夸赞还是讽刺,长嬴仙尊座下两个弟子,一个犯下大错,一个为犯下大错之人辩护同罚。 众人都捂住眼不敢看,寅木长老发起火来怕是能把二位师兄生生打残。 秦梅香想阻拦,想替肖若尘开脱,本就是他犯下的错,是他连累了肖若尘,如今还要因为他一同受刑罚。 可秦梅香已经挨了二十鞭,早已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嘴角也渗出了腥红的血。他虚弱地微微侧头看向肖若尘挺直的身子,眼中的画面有些模糊不清。 最后五鞭挨完,他紧咬着的牙关瞬间一泄力,头脑发黑,这时,耳旁的人声突然变得嘈杂起来,但他始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剩脑海里回荡的嗡鸣阵阵。 迷糊之中,他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温暖轻柔的怀抱,那人带他回到了梅院,回到了听香阁。 秦梅香觉得自己在做梦,情绪霎时放大了许多。他如同被丢弃的小狗般,委屈地把头靠在怦然跳动的胸膛上,背上尖锐的疼痛让他忍不住落泪。 他忍着疼抬起手攥着抱着他的人的衣袖,头脑不清地虚弱抽泣,呼唤着他最依赖的人。 “师尊…师尊…” 被血渍浸染的口唇中反复喃喃的一句师尊,藏着多少年的思念和爱慕。 此刻真正刺痛他的不是血肉模糊的背脊,而是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边无法触碰的那个人。 如果未曾见过光明,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秦梅香彻底昏死过去之前,感觉头顶上传来一声湿润炽热的叹息。 柔软又无奈。 第51章 霸道宗师爱上我1 秦梅香流畅地挥舞着树枝长剑,身影在庭院树下穿梭而过,时而点落一朵枯萎的腊梅,时而卷起一阵轻柔的细雪。 终于打完招式,他气喘吁吁地停下身收落剑势,口中呼出股股热气。转身看见一旁的王凡正如平日一样轻巧地剥开糖纸时,他眉眼一弯颇为开心地朝那边走去。 秦梅香正好走到王凡身前时,他也正好伸手递出剥好的牛轧糖放到走来的少年嘴边。 秦梅香笑嘻嘻地张开嘴去接。 甜滋滋的糖味道总是很好,但小少年还是有个疑问,他一边咀嚼着,一边仰头看向王凡问道: “师尊,为什么你每次给我的奖励都是牛轧糖啊?” 王凡宠溺地揉了揉秦梅香的头,微微抬眉,语气调侃:“怎么?吃腻了?” “怎么可能!”秦梅香生怕王凡误会,赶忙辩解道: “就是好奇嘛!师尊给的糖,吃一辈子都吃不够,怎么可能会腻!” 活这么大,秦梅香其实没吃过几种糖。 妖族与人族世代对立仇视,人族一向视妖族比洪水猛兽还可怕,再加上玄清宗在位实力强盛的那段时间几乎每日都有修士在城镇巡查,就为了捕捉行走于人世之中的妖物。 秦梅香出生之后的几年间,是没有下过山去的。 梅院在高山之巅,完全隔离于凡尘之外。直到他八岁那年,玄清宗已经被屠灭了整个宗门,原本驻扎在清溪镇中的修士几乎全都赶去玄清宗内了,正好那时又逢元宵佳节,所以叶青才在思虑之下头一次带着秦梅香下了山。 那日他在拱桥边第一次见到身受重伤的师尊,买了花灯,吃到了糖,是叶青给他买的麦芽糖做的小糖人,还有分成小小的一块一块的冰糖。 但是最甜最好吃的还是师尊给他的牛轧糖。 软糯奶香,有的里面还嵌着花生芝麻。 见秦梅香拉着自己的衣袖,嘟着小嘴着急忙慌地解释着,王凡在他身前蹲下,埋头轻轻笑了两声后再抬眼,宠溺地看着可爱极了的乖徒儿,语气认真道: “因为看上去小香香很喜欢吃啊。所以就想给你多吃一点。” 秦梅香半信半疑,其实比起他来,师尊看上去好像更喜欢。几乎每次去清溪镇逛集市的时候,王凡都会去同一家糖摊子上买好大一包牛轧糖,囤起来放到听香阁里。 在小少年的几番纠缠好奇之下,王凡无奈地给秦梅香讲了个故事,是他幼年之时和父母的故事。语气黯然又悠长,掺杂着叹息。 “那时我年纪还很小,所以现在许多事已经快记不清了。不过…我还记得我的爹娘给我的那一颗牛轧糖…还有啊,我母亲的名字里也有个梅字,她叫杨梅。” 秦梅香搂住王凡的脖子挨着脸蹭了蹭,语气喜悦道:“杨梅!后山上有好多杨梅树!一到季节就红彤彤地挂满了树杈子,甜津津的可好吃了!” “嗯,就是那个杨梅。”王凡把秦梅香一把抱起,脚步沉重地走进掩香堂中。一边走一边继续说着,神情是满天飞雪都藏不住的落寞。 “但她过得很苦…一点都不甜。” 白虎族世代好战,杀气很重。所以当玄清子初次利用丹派邪术来提高修为时,白虎一族的金系妖丹最难获取,最令他头疼。 终于有一日,玄清宗接到一份委托,书信中称落西山附近的白虎大妖实在太多,群居在一起就算未曾害人,也十分吓人。于是落西山下的镇民集体请求宗门仙君帮忙赶走他们。 如此天大的好机会,玄清子正愁自己一个人无法和虎妖对抗,自然要好好把握住。于是根据师父玄冥子的指派,由大弟子杨梅和二弟子玄清子带着几十名同门师兄弟御剑直奔落西山降妖伏魔。 “我的爹娘就是因为这场玄清宗的屠虎之战相识的。我爹叫常胜,虽说名字威风,却是族内修为最低的虎妖。所以当初落西山一战…修为高的都逃出生天,只有我爹一个被生擒了回去。” 秦梅香见王凡情绪逐渐开始低落,便往他怀里使劲拱了拱,凑地更近了些,仰起头认真地看着王凡的脸问道: “然后呢?叔叔姨姨就认识了吗?” 王凡点点头,搂紧手臂故作轻松的苦笑着回答: “嗯,认识了。” –玄清宗地牢– 万常胜四肢大开地躺在冰冷潮湿的稻草上,微闭着双眼一副惬意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十分享受这种待遇。 他听到空旷的脚步声又在玄铁铸成的牢门前停下,猜到是每日看他的女子来了,连眼睛都懒得睁,懒洋洋地开口道: “大宗师,抓了我这么久,要杀要剐给个准数,天天就这么关着算什么。” 杨梅手里提着用木盒装着的餐食,隔着栏杆淡漠地望向里面四仰八叉的虎妖,冷声道:“我还在求情。” “为我求情做什么?”万常胜听了觉得好笑,忽然一下子支棱起身子坐直,略感有趣地看着牢门前身量纤纤的女子,期待着她的回答。 “落西山附近的城镇没出现过虎妖作祟的事件。”杨梅顿了顿,继续道:“而且你修为低,连鹅都不一定打得过,更何况害人。” “你!”万常胜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虽说他修为是低,那也不至于干不过一只农家大鹅吧。简直是看不起人! 哦不对,简直是看不起虎妖! 他这下完全没了悠闲的样子,嗖地站起身走到杨梅面前,高大的身子压了杨梅几乎两个头。万常胜用手指不停对着杨梅颤抖着,故作出一副受伤极深的神色道: “你你你!你这人说话一向这么难听的吗?” 杨梅冷面冷言,把玄铁牢门的锁打开后走进去放下食盒,就算大敞着也丝毫不担心这个虎妖逃跑。 “这是事实。好好吃饭吧,别到时候还没被放出去就饿死了。” 万常胜颔首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矮小的女子,抱着手臂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地打趣道: “面容如此姣好美丽,笑起来肯定更好看,偏生老冷着脸做什么?” “这样吗?”杨梅声音依旧冰冷,可还是假模假式地挤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转过头去看着万常胜。 “你这样还不如不笑…”万常胜从衣兜里掏出一颗黄纸包着的糖果摊在手上递给她,眉眼弯弯地笑嘻嘻道:“吃糖吗?” 杨梅瞥了一眼,抬眉道:“你想毒死我然后逃跑?” “没毒!”万常胜耸耸肩,痞气地笑了笑之后兀自将手中的糖果剥开抛进自己嘴里,嚼完还砸吧两下嘴,摇头晃脑故作引诱地说道:“嗯~真甜” 杨梅盯着他的脸,问道:“你吃了我吃什么?” 万常胜见杨梅分明想吃还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被她逗得想笑,仿佛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轻轻颤动。于是他又伸手从衣兜里摸了摸,摸到东西后递到她眼前,嘴角上扬道:“还有,喏,吃吧。” 杨梅是玄冥子从小就收养在宗内的,一心学习符法,又是宗内的大师姐,时时刻刻要为师弟们做榜样。 玄冥子常年闭关,所以杨梅别说吃糖了,活了十多年除了外出降妖历练,连山都没下过几次。 第一次见到牛轧糖,还能吃到口中,便是这个高大纨绔,面容带笑的虎妖递给她的。 “后来呢师尊?” 秦梅香靠着王凡温热的脖颈轻轻蹭了蹭,温和地问着。王凡长叹了一口气,伸手宠溺地揉揉他的脑袋继续道: “后来他们在地牢里结识日久,互生情愫。我父亲性子比较活泼有趣,很招我娘喜欢。再后来…有个坏人要杀我爹,我娘就带着他逃了。” 玄冥子终日闭关修行,一心想突破符法宗师境。杨梅则三番五次明里暗里地找玄清子沟通求情,求他放过万常胜一马。 起初她以为玄清子抓虎妖是误认为虎妖作祟害人,直到后来有一日,她去找对方想再劝一劝时,却看到了十分可怖的一幕。 那天,杨梅站在门口,只见玄清子的卧房内五彩的灵光炫动,亮到白日里都能看见从窗户的薄纸上透出人影,五颗圆形的珠子逐渐化成动物的虚影惊声尖叫着,最后一缕一缕被张开大口的人吞吃入腹中。 “后来玄清子发现门外有人,冲出来想要杀人灭口时却发现是我娘,和我娘打了一架之后打不过,就拿我爹的命威胁我娘不许讲出去。我娘顾及同门情分,又担心我爹被害…就准备当夜离开玄清宗。” “啊!”秦梅香双手捂着小嘴担忧地惊呼一声,瞥了一眼王凡的神色轻声问:“那叔叔姨姨逃出去了吗?” “逃出去了。可原本…我娘该是玄清宗未来的掌门的,也不必因为我和我爹…被折磨致死。” 夜-落西山 “梅儿,你回去吧。” 万常胜被杨梅用缚灵符紧紧捆着绑在剑上,好不容易逃回落西山的地界安然落地,杨梅总算松了口气,却不料听到这么没骨气的一句话。 “回去?人都给你绑着逃出来了,还能回哪儿去?” 万常胜垂眸,被束缚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剩睫毛在颤抖,轻声道:“回去做你的掌门。” 杨梅冷哼一声,难以置信与自己相爱的人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没好气道: “你觉得我稀罕做这个掌门?玄清宗的根都烂了。师父肯定也知道我师弟搞的把戏,只是当做看不见。” “总比你…” 万常胜声音更加细微,掺杂着颤抖。 “你想说总比我跟着你好?”杨梅原本是坐在枯树叶子上的,一听这话更来气,霎时站起身指着捆住的男人怒怼道: “是你不了解我还是我不了解你?” “可我修为这么低…我…我怕连累…” “万常胜,你大爷的!平日在地牢里嘻嘻哈哈的天天看见我这么个宗师都不怕,现在逃出来了还怕什么?” “我…” 万常胜睁眼看着怒气冲冲指着他鼻子骂的杨梅,心里愧疚得紧,一时话语全被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行啊。” 谁知杨梅冷笑一声,竟真将捆在他身上的缚灵符给解开了,万常胜只觉得浑身霎时轻松。当他活动着手脚拍拍尘土站起身时,看见杨梅周身的寒气逼人,冷漠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仿佛恢复了初见那时的语气,淡然道: “你走吧,反正到你家了,你走了我就回去了。” “梅儿…” 身后的声音轻唤,小到仿佛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杨梅站在原地微不可察地攥紧了拳头,等了一会儿又无力地松开,垂着眸心中默数着。 除了夜风虫鸣,没有动静,也没人再开口。 她感觉自己心里扎得疼,呼吸都不可控地急促湿润了起来。 真的走了吗? 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杨梅委屈得眼含热泪,怒然转过身开骂: “万常胜!你要是走了我就…” 我就再也不喜欢你了! 撕心裂肺,阵阵回响。 可这句话还没喊完,声音就被淹没到一个温热高大的怀里,宽厚的臂膀将她紧紧搂住,抱着她的这个人也在颤抖,声音也是湿润的。 “不然让我走吗?你哭什么?” 杨梅抬起手也紧紧搂住对方的腰身,额头抵在炽热跳动的胸膛上泣不成声地哽咽道: “是你先让我走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爹带着我娘在落西山安顿下来,但是碍于情况,便没和族群一起群居。没过多久我娘便生下了我…我爹平日里最爱给娘和我吃牛轧糖,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好吃…反正这味道,我一直都忘不掉。那段时间…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很幸福。” 王凡越说到后面,手臂将秦梅香搂得越紧,仿佛溺水之人拼了命要抓住海面上的浮木一般…绝望又苦涩。 秦梅香被勒地有些疼,但又怕挣扎会让王凡更加难过,便再往他怀里钻了钻,反正冬日雪寒,怀抱温暖。 “后来玄冥子去世,玄清子即位掌门。传音给我娘亲说请我们一家回宗喝即位酒,还说希望她不计前嫌一定要来,大家一直都将她当做玄清宗的大师姐。我娘性格温和…根本不知道他这个师弟…心思多么狠毒。” 第52章 霸道宗师爱上我2 落西山下雪了,皑皑粼粼,冰棱挂枝。 万常胜一只手臂轻轻搂住站在雪中的杨梅,抬眉吹气,额发在风雪中飘飞。他替杨梅撑着伞打趣道:“一个常胜,一个长嬴,这名字不是挺威风吗!随他爹。” 万常胜,落西山虎妖族群里身量最高,体格最健壮,却是修为最低的一个…杨梅问过他原因,他竟大言不惭一本正经十分自豪地拍着胸脯说: 那咋了,修为不够,体格来凑! 倒确实是凑到了,当初玄清宗屠虎之战的时候,许多修士都被哇呀呀张牙舞爪突然跳出来的一只巨型虎妖给吓住了,以至于大多数虎妖都成功地逃之夭夭。 修士们你一个我一个地互相推搡着不敢冲上去,生怕这只巨型虎妖是族群中修为最高强,战斗力最勇猛的… 结果谁能想到,其它老弱病残的虎妖都跑了个七七八八了,这傻乎乎的万常胜还立在前头哇呀呀地吼叫。 玄清子那时修为不高,其他弟子又不敢打头阵,就纷纷推了当下修为最高的杨梅出去… 她不想起争斗,便简简单单地画出缚灵符试探对方的实力,谁知还真就这么轻松把虎妖捆住了。 这种场景,傻子看一眼都能明白真相,众人猛然间全都被气得够呛,原来这虎妖修为根本不高,完全就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类型! 傻乎乎冲出来当活靶子的。 但偏偏就是如此这番威慑之下,方才还真就骗到了玄清宗的人。 玄清子发现被捉弄了之后,气急败坏地冲进去想抓其他虎妖,可早已人去楼空,跑得干干净净了。 不是!传闻中的虎妖生性凶猛,骁勇好斗呢?合着就只有最傻的这个好斗!? 万常胜修为低,妖丹中的灵力几乎没有,气得玄清子回宗之后哐哐砸墙。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竟然被一个傻子唬住,搞砸了!面对如此废物的妖丹,他连动手都嫌累。 毕竟是第一次试验,玄清子不敢拿这种品质的丹来做赌,于是私下里他又去了一趟落西山,终于是抓到了一只落单没来得及跑的小虎妖。 最可笑的是,这只十一二岁的小虎妖修为都比万常胜高… 自从万常胜被关在地牢里,杨梅就时常去看他。在别人眼里这只虎妖或许蠢钝无比,但在她眼中看的很明白。 万常胜是以身入局,赌能威慑住他们,好为身后的同族争取逃离的时间。 后来问起,他也只是轻飘飘仿佛毫不在意地说: 能保护族人是件很光荣的事,你懂不懂?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豪气的光彩。 万常胜这个名字包含了他父母对他的期盼,希望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可他仿佛是反着来的… 从小和同岁的小妖起了争执,打架就没打赢过…长大了点遇到人类养的公鸡和大鹅都会被追着跑… 终于!他也有儿子了,还出生在仲夏之夜,于是万常胜就为他取名长嬴,小字朱明。 他对儿子也抱有同样的期盼,希望儿子能成为一只非常厉害的妖,做一个像父亲一样有能力保护族人的妖! 长嬴,长赢。 杨梅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目光跟随着雪地里挥舞着双臂滚来滚去浑身沾染上霜花的小孩童,嘴角绽出一抹笑意,轻声道:“得了吧你,儿子还在雪里打滚呢,我去给他撑个伞。” 话说罢,她将手中的鹅黄色的纸伞缓缓撑开,从万常胜的怀中离开后快步走向雪中,站至孩童的身侧。 万长嬴本来在雪里翻滚地开心,忽然发现目光之上的日空被一抹鹅黄遮挡,赶忙拍落身上的霜花,站起来摸了摸着后脑勺,看向杨梅嘻嘻傻笑道:“娘~” 杨梅生长在宗门内,常年都是和男子打交道,所以性子不如平常女子那般柔情似水。 可每当她看到自己这个十分可爱俊俏的孩子,还是不自觉地温和下来,平日桀骜不羁的眸子也变得含情脉脉。她宠溺地对着小童说道: “你啊,穿这么单薄站在雪里也不怕冻着?” 万常胜十分黏着她,平日里就喜欢搂着抱着,距离更是舍不得离开三尺之外。于是他也早早地就跟着杨梅的脚步踩踏着积雪缓缓走近,语气还是那般如沐春风,和蔼亲切。 “他就爱这么在雪里玩,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事,小孩子皮厚,冻不坏。” 话里虽是儿子,目光却还挂在杨梅身上一寸不移。 “说得轻巧。”杨梅回头瞥了他一眼,揪了揪他的衣领道:“早晚把你一身虎毛拔下来给嬴儿做氅衣。” 万常胜赶忙羞恼地撇过头,眼神幽怨地说:“夫人!当着孩子的面呢!而且他自己也有虎毛…拔我的做什么…” 万长嬴年仅四五岁,此刻是完全没听懂爹娘在说些什么,歪着脑袋看向两人打情骂俏的样子只觉得十分有趣。 其实这件事算是二人的闺房之乐。 万常胜是一只巨虎,一身虎毛纤长柔软洁亮光滑,冬日里冷了杨梅就喜欢让他变作原型然后抱着睡觉… 杨梅觉得:大冬天寒风瑟瑟的夜里能抱着一只巨型大“猫”入睡真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好吗! 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地在雪中漫步,忽然间有一道黄纸符箓燃烧着就飘然而至,停在了杨梅眼前,烈火焚影的模样在这片苍茫白色中显得格外尖锐刺眼。 空灵又清晰的声音从灰烬中传出,温和有礼。 但这声音的主人,竟是玄清子。 “师姐可还安好,幸得宗内还有你留下的传讯符。师尊已然仙逝多时,明日是师弟即位掌门的日子,往日种种误会还望师姐宽恕,不计前嫌,敬请师姐与姐夫回玄清宗喝上一杯薄酒,给师弟一个当面赔罪的机会。” “赔罪?”万常胜面色复杂地看着符纸彻底燃尽逐渐消失于风雪中。随后望了一眼有些犹豫的杨梅,嘟嘴道:“不去!” “夫君…师尊仙逝…他好歹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弟…” “不去!”万常胜不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抱起孩子就朝屋内走。这倒不是他莫名其妙闹脾气,只是担忧。 这几年玄清子杀妖刨丹之行愈演愈烈,当初掌门之位又本该就是杨梅的,此刻说要请他们二人回玄清宗去只为了冰释前嫌喝杯酒?任谁都不会轻易相信。 也就是杨梅,从小看着玄清子长大,如姐如母般疼爱着他…所以才心软,容易被哄骗。 可就这么一个如姐如母般对他好的人在发现玄清子修炼邪术之时,他也能狠得下心对着杨梅大打出手。明摆着此人野心勃勃,手段残忍。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去。 “夫君!”杨梅见万常胜步履坚定语气不容置否地抱着孩子径直走进屋,赶忙跟了上去。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玄清子这些年已经变了… 以前在宗内之时,杨梅总觉得玄清子是一个温和有礼的好师弟,对待同门都十分谦逊恭敬,所以就算当初他有了修炼邪术的苗头,杨梅也并未对他痛下杀手,反而是选择带着万常胜远离是非之地。 到如今事实一幕幕摆在眼前,她是头脑直率,但不是眼盲心瞎分不清是非黑白。 杨梅冲上前去拉住万常胜衣角软声妥协道: “好好好,我不去…别气了好不好?” “真不去了?”万常胜顿住脚,抱着孩子转身低头看着她,神色还是有些担忧。 杨梅用力点点头,眼神坚定地仿佛能望穿一块巨石。“真不去了。” 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万常胜故意板着的脸才瞬间松垮下来,他把孩子往地上一放就猛然将娇小的女人搂进怀里,用脸颊止不住蹭着杨梅的脑袋,如同一只撒娇的猫,想疯狂给对方留下自己的记号。 “呜呜呜我还以为你傻乎乎的还要相信他…” “哎哟…好了好了…”杨梅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大个男人当着孩子的面还哭哭啼啼的,简直比万长嬴还幼稚。 她伸手抚摸着万常胜的背脊,语气轻柔一遍一遍地哄道: “我不傻,你傻。” 是的,对于这位符法大宗师来说,这种话居然算是哄人的! 更离谱的是,被哄的人也并未觉得有何问题,反而嘴角上扬地继续一遍一遍蹭着脑袋。 万长嬴站在地上仰着头茫然看着突然抱在一起的两人,眸子里满是不解…很快,他便无师自通地自己理出一份逻辑来,小小的脑袋转得飞快。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要多抱抱,如果一个人喜欢我,那肯定会多抱抱我~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想不到爹娘每天总是抱在一起的理由了。 可自己没去找麻烦,麻烦却找上了门。 玄清子即位之日的一整个白天都如常,三人没去参加典礼,就在自己的宅院里。 直到戌时,夜幕已经黑透,大门却被阵阵急促的抨击声叩响,伴随而来的,还有… 猛烈的煞气和熊熊火光。 “师尊…”秦梅香伸出手紧紧搂住王凡的腰身,将头靠在他胸膛上,耳侧听着温热杂乱的跳动,还有湿润颤抖的呼吸。 “我娘散尽修为救了我,可他们…都死了。”王凡双手捂住脸庞,忍不住抽泣着,豆大的泪滴顺着手掌滑落,在风雪中散发着模糊细小的雾气。 自从立冬前夜过后,秦梅香感觉王凡越来越脆弱,越来越孤单,看得他心疼。 虽然他自己也没多大年纪…但五岁时好歹还在文夫人的怀里闹着要摘花玩草。 师尊那时却…已经孑然一身了。 一个五岁的孩童,如何逃脱玄清宗的魔掌,如何能在飞雪中苟活…如何忍受能亲眼看着自己爹娘惨死于眼前的痛。 在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刻,秦梅香没有见过。可如今他这般痛苦的时刻,秦梅香还是无能为力,甚至连拍着胸脯说一句‘师尊,我保护你’的能力都没有。 “秦梅香…”王凡搂住他,将下巴放到他的头顶轻轻抵着,高大的身躯此刻止不住颤动着,仿佛一朵零落尘泥的腊梅,高洁又黯然。 “我只有你了…” 秦梅香轻倚着站在窗前,神情恍惚地看着弟子堂里来去忙碌的同门,思绪骤然间回到从前。 他想了太多,一遍遍回忆着,苦涩地咀嚼着从小到大以来和万长嬴一起经历的种种。最后通通化为一句无人听的喃喃: “师尊…我只有你了…” 吱呀—— 房门被轻柔推开,进来的是肖若尘。秦梅香侧头微望,知道到时辰了。 他醒来的时候就是在自己的卧房内,仿佛受刑那日他恍惚间感觉有人从牛鼻堂将他抱回听香阁的那一番场景真的都是一场梦。 一场荒诞的黄粱美梦。 肖若尘端着手中的餐盘走到餐桌面前,轻柔地把一碗白皙滚烫的清粥放在上面,汤碗摆得远些,又往旁边搁下一颗黄纸包着的牛轧糖。做完这些,他抬头看着秦梅香温声道: “秦师兄,清粥,汤药,还有糖。” 秦梅香颔首道:“多谢若尘师兄。”他想起方才所思的过往,心中酸涩,苦笑着说:“今后就不必替我买糖了…本来药也不苦。” 肖若尘面庞上浮出一丝茫然无措,突然又收回眼底之中,没被秦梅香察觉。他摸了摸自己脑袋粲然一笑道:“放心,每日都有。囤了好多呢~” “好吧…”秦梅香黯然道谢:“多谢若尘师兄。” “啊,不用不用。”肖若尘轻咳两声仿佛有些尴尬,咧着嘴转身就要退出去。秦梅香下意识地叫住他。 “对了…若尘师兄…” 肖若尘脚下一顿,有些疑惑地转过头问:“怎么了秦师兄?” 秦梅香抿了抿唇,心里觉得自己不该问,可言语已经将肖若尘叫住了。他有些为难地看着肖若尘疑惑的面色和一副仿佛在说‘有什么事吗?’的目光。 心中纠结之下还是决定开口道:“师尊他…” “哦…你问师尊啊…”肖若尘微不可察地瞥了门外一眼,无奈地叹息道:“师尊他回来之后就在闭关,不许任何人打扰。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了。” “好。”秦梅香垂眸。“多谢。” 肖若尘退出房门之后就从被窗扇遮住的方向走了,秦梅香站在窗前恍惚间好像看到一抹白影,等他期待地推开那面窗扇时,弟子堂的庭院中却没有他想看到的人。 也是,若尘师兄都说了师尊在闭关。 已经半月有余,是伤还没好全吗? 担忧之下,他心底还冒出一股不可能的想法来。 难道和虚界有关?难道师尊的残魂回来了正在融神? 分明知道不可能,可总是忍不住期盼。 养伤这段日子秦梅香总爱站在窗边,妄想等着他想见的人也来见他。 叹了口气,他缓步走到餐桌旁坐下,眼神木愣地盯着那颗糖盯了好久。 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若尘师兄很会买,刚好买的是师尊常去的那家糖铺子做的牛轧糖。 明明味道一样,很甜。 可嘴里甜着,心中却越来越苦涩。 思念之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第53章 师尊失忆后的奇幻冒险 牛鼻宗规矩比较松散,虽说不用专门早起集中晨修,但毕竟秦梅香半月前才被寅木长老当众责罚过,许多弟子还是心里瘆得慌,开始惧怕万一哪天轮到他们受此责罚…扛不住怎么办… 于是一大早的,食膳堂里就聚了许多人在吃饭,都准备吃完了之后去晨练增强体质。 根据卯木长老的吩咐,按道理是伤筋动骨要认真养一百天不能乱动的,所以秦梅香这些日子都在弟子堂里待着。 但他总觉得自己的伤口愈合速度快的出奇,仿佛有人特意给他传了灵力医治一般,才十七天过去就已经完全活动自如,只剩密密麻麻的鞭痕还挂在脊背上纵横交错,丑得吓人。 宋乐渝毕竟是江润之的大弟子,对于伤病方面还是十分清楚正常的恢复时长的,所以她原本以为秦梅香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出来。 直到看到他端着餐盘坐到自己对面时,宋乐渝嘴巴都不自觉惊得微张,愣在座位上。 肖若尘望了望秦梅香,又望了望双目恍然的宋乐渝,满脸疑惑。 什么意思,难不成就半个多月没见,秦师兄的魅力太大,直接把宋师姐迷住了? 呆坐了好一会儿。 宋乐渝一回神就只见到肖若尘一颗大脑袋凑在眼前,心中无语地伸手将他推开,目光转而投向秦梅香,惊喜道: “秦师兄,你这么快就恢复好了?” 秦梅香对着她点点头,语气平静道:“嗯,好了。” 宋乐渝抽了抽嘴角感叹道:“上次我挨了十戒鞭都躺了三十七日…秦师兄你这自愈速度…能赶上长嬴仙尊了…” 此话一出,整个食膳堂都在一瞬间突然安静下来,宋乐渝吓得赶忙在脑中将自己方才说的话反思了一遍又一遍… 说错话了?!声音也不大啊?怎么全都安静了? 座位上的弟子纷纷都埋着头像一只只鸵鸟般不敢发声,仿佛身后就是什么恶狼猛虎。 寂静之中忽然传来斥骂声,每一个字都让人听得十分清楚。 “这包子的馅儿这么少,粥清得跟水一样,平日里你就是给他们吃这种东西的?!” “宗…宗主…是…是银两不够了啊…” “呵,每月批给你们五十两,少了?是被他们吃了还是被你吃了!” 秦梅香本来是背对着争吵的方向专心啃着馒头,可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便连吃饭都顾不上,连忙转过头去看。 果然,指着厨娘鼻子骂的人,正是披散着黑发身着白色银线虎纹长袍,一副刚睡醒模样的万长嬴。 “师尊?!” 肖若尘低声惊呼,神情愕然。 三人都转过头去看万长嬴那边的情况,虽说知道他有起床气,可他一般也不会与平常人计较太多大发雷霆。今日这个怒气冲冲的样子属实少见,引得许多弟子又怕又要侧头去偷偷凑热闹。 那厨娘秦梅香没见过,应当是前些日子刚来不久的。他微微蹙眉,仔细听了怒斥的内容,心里猜测大概是厨娘暗自克扣了采买食材的银钱,在弟子们的膳食上偷工减料了,才让万长嬴如此生气。 不对…若只是如此,万长嬴不至于这般大发雷霆。他眯着眼,又仔细看了看。 只见厨娘吓得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庞面色苍白,口唇颤抖,红着眼睛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拉着万长嬴的衣摆抽泣着祈求。 “宗主,宗主…求您了宗主别赶我走啊!我女儿生病了,我实在是没钱了才…才敢…” “呵,女儿?”万长嬴冷哼一声,眉目间尽是杀气,眸色锐利地盯着拉着自己衣摆的那双手,而后猛然踹了厨娘一脚,语气阴森寒凉地呵斥道:“滚开!” 正是这一脚,秦梅香彻底看清了。 那厨娘衣领有些微敞,露出了一丝皮肉,而那皮肉竟是金色的。 “我靠…” 肖若尘又是一声惊呼。 秦梅香见状,搁下筷子便直直冲上前去。 “秦师兄!” 他实在跑得太快,宋乐渝想拦都没拦住,一瞬之间就只见到秦梅香已经握住长嬴仙尊抬起的手臂,二人僵持在了原地,四目相对。 秦梅香跑得太急有些岔气,他微微缓和后皱着眉担忧地看着万长嬴充满杀气的眸子,沉声道:“师尊…冷静。” 谁知万长嬴的杀意丝毫未减,反而被他这一举动激地更盛,声音宛如冬雪般凛然: “秦北陆,松手。” 厨娘被踹至一边捂着肚子嚎啕大哭,用早膳的弟子们也一个两个没了继续吃饭的心思,离得远的甚至还站起来观摩这场戏码,胆子小的就早已经偷偷摸摸逃开了,生怕殃及池鱼。 秦梅香紧紧攥住万长嬴的手腕,尽管已经感受到他周身灵光泛起也不退怯,依旧坚定地盯着他的眸子,不肯挪开半分。 “我再说一遍,松手。” 万长嬴此刻的眼神深不见底,仿佛随时会将眼前之人拖入幽冥地府,语气中没了怒气和波动,反而平静又骇人。 秦梅香终于舍得侧头,淡淡地望了一眼厨娘,低声道: “你别动手,我来杀。” 话音刚落,他另一只手翻腕而起,灵光凝出一把墨黑长剑,厨娘见状惊恐地爬起来朝外奔逃,却赶不及剑光穿刺的速度。霎时之间,干净利落,只剩一具轰然倒地的尸体。 “啊!” “秦师兄!” 此番举动吓得四座诧然,离得近的人都慌乱地朝后退了数十步,肖若尘和宋乐渝更是面色苍白拍案起身。 秦师兄在牛鼻宗…当着长嬴仙尊的面…杀人了! 这三句话怎么都不应该串连在一起的啊! 更何况这厨娘仅仅只是因为家中女儿重病需要银钱才偷工减料,按照长嬴仙尊的性子再生气也大不了就是打一顿赶出去永不再用,说不定心软了还会给些补贴。 可秦梅香竟当场把她给杀了! 还是当着长嬴仙尊的面! 在牛鼻宗里!众目睽睽之下! 杀了! 太平静了,如今万长嬴的面色太平静了,平静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害怕。 暴风雨来临前总是很平静的。 但是在所有人都准备迎接这场血雨腥风的到来时,长嬴仙尊竟然…微不可察地笑了。 “你…那个…”宋乐渝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看向肖若尘轻声问道:“你确定…回来的这两个人…真的是秦师兄和长嬴仙尊吗?” 肖若尘定在原地木楞地摇摇头,同样咽着口水口唇微颤着答:“我…我现在…不确定了…” 秦梅香凝灵收剑,终于松开了攥着万长嬴的手。他双手抱拳躬身对着万长嬴行了一个大礼,面色歉疚道: “抱歉师尊…是弟子逾越了。” “哼,你也知道你逾越。” 同样的冷哼,同样的一句话,可此刻却是不同的语气。 这句话里有赞赏,有笑意,有担忧,独独没有怒气。 看来,是他想对了。 秦梅香埋着头时嘴角上扬,在起身的一瞬又调整回严肃冷静的面容,转头对着惊恐万状的众人道: “各位同门回卧房检查一下最近有没有少了银钱和银子,还有一些带金银的饰品。这是一只吞金兽,体量不小,想必已经偷偷吃了很多了。” “吞金兽!?” 这下是齐声声的惊讶,常年在宗门内待着的修士弟子怎么可能想得到,居然有妖能明目张胆地混进来,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日日都能看到! 一听到金银饰品可能被偷吃了,众人是跑得怕是比猎豹还要快上几分,顷刻之间就散了个干净,连肖若尘和宋乐渝都不见了踪影。 方才还熙熙攘攘的食膳堂,此刻就只剩下站着的一黑一白二人,还有地上那个灵气散尽化为原形的金蟾尸体。秦梅香略微颔首,眸子里满是试探地询问道:“师尊今日想吃什么?” 秦梅香很怕,怕万长嬴还没消气,怕他又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会惹得师尊不悦。 毕竟是清晨,万长嬴没吃上东西饿着肚子也不行。他知道长老膳堂里肯定还有,但就是想问问,万一呢。 “清粥。” 淡淡的一句话激起千层浪,秦梅香欣喜答道:“好!” 万长嬴抬眸,想不通这孩子怎么这么开心,面不改色地继续道:“还要大葱猪肉馅的小包子。” “好!我都给师尊做!” 万长嬴跟随着秦梅香冲进后厨的身影,面庞终于了一抹浮出笑意。他心里暗想,这副喜悦兴奋的样子,秦北陆要是有根尾巴的话,此刻怕是都要立到天上去了。 那吞金兽虽然吞吃了许多金银,但后厨里像大葱猪肉大米这样的食材还是绰绰有余,秦梅香切好食材拌上馅料,掺水揉面一气呵成。 终于包好小包子将其蒸上了笼屉,清粥也咕噜噜开始冒起热气,他才颤抖地捂着刺痛的心口缓缓蹲下身去,背靠着灶壁。 吞金兽以金银为食,体内有锐金之气,若是有人将它击杀,这种锐金之气便没了容纳的地方,在吞金兽死亡的顷刻间就会扩散至方圆几里,最后慢慢消失。 发觉那厨娘是吞金兽时,秦梅香之所以冲上前去拦住万长嬴不让他动手杀掉,正是因为这点。 但那时是在牛鼻宗,在食膳堂,周围有几十上百个师兄弟在场。这种锐金之气就算是扩散过后的浓度,也会让人身上感觉有被针刺般的疼痛。 让数百人受折磨之痛,不如一人全受。 所以在当时的情况之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击杀吞金兽之人把自己当做容器,将锐金之气尽数吸收到自己体内,这样就不会扩散,只不过作为容器的人会受其锥心刺骨般的折磨,直到金气彻底消亡。 秦梅香知道万长嬴就是想这么做的,可他又怎么忍心让师尊再受苦楚。 所以他庆幸自己阻拦及时,下手利落,没留给万长嬴机会。 等蒸笼上了汽,秦梅香才撑着灶台站起身来喘着粗气缓了缓,尽力调整好他的神情,恢复了一副盈盈笑意,盛好热粥端上包子走了出去。 踏出后厨,他便看到角落里坐着的白衣身影。 “师尊,久等了。” 说是久等,其实秦梅香也没让万长嬴等多久。本来清粥和包子都算简单,他这几年给躺在床上的万长嬴也做过好多次,所以早已得心应手。 只是这次,终于不用白白摆在餐桌之上,等它冷去了。 “嗯。”万长嬴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声后便拿起包子啃了一口,秦梅香期待地盯着他的面庞,试图能看出细微的变化。 可并没有,长嬴仙尊只是平平淡淡地吃着。 秦梅香心底暗自叹了口气,心想,没表情也好,好歹说明不难吃。 此刻牛鼻食膳堂内只有两个人,一个在认认真真用着早膳,一个就在对面托着腮盯着他看。秦梅香这副模样仿佛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满心满眼都是喜爱,眸底温柔得快要化开。 “师尊。” “嗯?”万长嬴淡漠地应答,眼帘都没抬。 “昨日若尘师兄说你在闭关,今日是出关了吗?” 秦梅香看到万长嬴好像是微微一怔,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恍了神,总之他眨眼再看时,万长嬴依旧是面无表情神态自若地吃着东西,只简练回答了个: “嗯。” 这个话题问完,秦梅香赶紧从脑海里搜了一圈能聊的话题,继续道: “宗门有结界,吞金兽应当是有心之人故意放进来的。” 听到这里,万长嬴才终于不再那么冷淡,抬起头看向秦梅香认真道: “嗯,吞金兽的毒液有混浊灵力之效。” 总算迎来了万长嬴的直视,秦梅香眸底深处悄然颤动,他忍不住欣喜道:“是的!所以那幕后之人才会将吞金兽安插在食膳堂。一来食膳堂人多眼杂,厨娘常在后厨,一般与修士见不到面,不容易被发现。” 顿了顿,他又继续分析:“二是毒液入菜之后每日这么多弟子食用,长此以往定会影响到修为。这次吞食金银东窗事发,纯属是吞金兽嘴馋,真实目的是前者。” 说完这些,秦梅香睁大眼睛水灵灵地望着万长嬴,满脸期待地仿佛在说: 师尊快夸我! 万长嬴本来也不是什么真正严肃冷漠的人,只不过在不太熟悉的人面前会装装仙尊的样子以正牛鼻宗威名。 如今瞧见秦梅香这副样子,又想到他方才为自己杀了吞金兽成为锐金之气的容器,便也只好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说的很对。” 得逞了的秦梅香兴高采烈地咧开嘴,嘿嘿笑道:“多谢师尊夸奖!不过…” “不过什么?”这一转折,万长嬴以为他还不知足,难道还想要别的夸奖? 但他并不是在意这个,毕竟如今师尊能赞赏他一句都已经足够他开心许久了。秦梅香想说的是: “不过,宗门有结界,幕后之人和吞金兽是怎么进来的呢?” 万长嬴眉头微蹙,沉思道: “想必是用的我的长虹。” 第54章 师尊失忆后的奇幻冒险1 长虹剑是万长嬴成为修士以后的第一把剑,是他曾经的一位师兄送给他的。 听到长虹这个名字,秦梅香莫名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默默挠了挠后脑勺。虽说万长嬴如今已经失去了全部与他相关的记忆,可毕竟是他当初在玄山之中失了手,如今长虹怕是还在那个骨妖的嘴巴里死死咬着,被齐鸣用结界一同封印了… 嗯?对啊! 秦梅香恍然大悟,如果长虹是被结界封印在玄山中了,那怎么可能有人能拿着它当做进入牛鼻宗的信物。 除非…在结界还未完全封闭之时,就有人提前将它偷偷带走了。 他还在这边暗自分析着万长嬴已经忘却的经历,万长嬴却了然于胸地率先说道: “或许是当初我无意将它遗落,被不轨之人偷走利用。如今这个人定是存心冲着牛鼻宗来的。” 秦梅香尴尬地笑了笑,点点头道:“师尊说的对…” 嘴上虽说是应承着,但他心里知道,没有白骨妖那一段记忆的万长嬴是无法将长虹的遗失和如今被人利用这两件事给串联起来的。 就算秦梅香现在讲出来玄山之中的所有经历,万长嬴肯定也不会相信。 不过,进宗的方式有许多,弟子宗牌,宗袍,甚至是融过风雪碑的灵流,都能入内。说实话,其实牛鼻宗的结界管控很松,只不过宗内有长嬴仙尊和申金长老坐镇,大多人都不敢随便伪装成弟子进来造次。 秦梅香眉心微蹙,疑惑问道: “师尊,为何那人一定是利用的长虹呢?” 万长嬴正在嚼着嘴里的包子,听到秦梅香这么问,认真道: “我今晨洗漱的时候感受到了长虹的灵气,但我召剑却没办法将它召回。于是我便跟着灵气一路跟到了食膳堂,顺带发现了那只吞金兽。想必是有些人等不及了,过来询问情况,正巧被我发现。” “无法召回?”秦梅香眼底掠过一丝惊诧。 修士的佩剑大多都是有灵的,会与适合它的主人双向选择,一旦绑定之后除非被妖族掠夺,或者被剑修用特殊方法镇压住了剑灵,否则都能一召而回。 所以这个幕后之人… 要么是一只妖,要么是修为足够镇压剑灵的修士翘楚。 而当今世上修剑法的宗派,只有一个;能称得上剑修翘楚的,也只有一个。 秦梅香乌黑的眸子半眯,对万长嬴提出了自己内心怀疑的对象: “师尊…或许,又跟玉承恩有关?” 万长嬴点点头,喝完最后一口粥后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认可道:“嗯,所思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说完,感觉手中的手帕似乎有些陌生,面色疑惑地看了一眼。 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几坨黄色的,勉强看起来似乎像是花的东西… 察觉到他注意力放到了手帕上,秦梅香眸中发亮,期待他能想起些什么。可下一秒,万长嬴便嫌弃地撇了撇嘴角,看着秦梅香问道: “这手帕?是我的?我何时有这么丑的东西?” 这一刻,秦梅香顿时感觉晴天霹雳,整个人落入了万丈冰窟。他抿了抿嘴有些尴尬道:“可…可能是谁送给师尊的吧。之前师尊可一直当成宝贝一样呢。” 听到这话,万长嬴歪着头将手帕举起仔仔细细打量了起来,看了半天还是满脸疑惑… 果然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秦梅香埋头叹了口气,就凭现在万长嬴处处都对他充满防备的样子,要是告诉他这块手帕是自己幼时送给他的…肯定会出现以下局面: 秦梅香:师尊,这个其实是幼时我亲手绣了送给你的。 万长嬴:不信。 秦梅香:师尊,其实你我十年前就是师徒。 万长嬴:不信。 秦梅香:师尊,你一直把它当宝贝放着,从来不舍得用,还说以后会送我一块你绣的,你看!(秦梅香掏出万长嬴送给自己的手帕) 万长嬴:放肆!这块一看就是出自我之手,定是你对我心怀不轨偷偷潜入我的卧房更换了手帕!逆徒受死! 秦梅香被打死,全篇完结。 不行不行…不能说实话。师尊的防备心可是一等一的重,以前的事得慢慢提…不然又出现念梅园里那种情况就完啦! 秦梅香又沉沉地叹了口气。 和失忆了的师尊相处…还真是…时时刻刻都又动得脑筋又得小心翼翼的。 想到这里,他无奈地摇摇头。 “你摇头做什么?” “啊…” 秦梅香讪讪抬起眼帘,锋锐的脸庞上强行挤出一抹尬笑,他看着万长嬴仿佛看傻子的目光感觉更加难堪,四处望了几眼终于想到了怎么扯开话题。 饭吃完了得洗碗! 他猛然起身开始收拾起万长嬴眼前的空碗,一本正经道:“师尊!你吃完了!我将碗筷拿去清洗!” 端着碗筷冲进后厨之后秦梅香暗自重重地猛喘了几口气,一是缓解方才的尴尬,二是缓解心口的刺痛。 虽说之前在怀光宗受伤以后都是这么忍着痛过来的,但是锐金之气带来的感觉仿佛万蚁噬心,不是特别尖锐持续,却会在偶然之间突然扎一下。 秦梅香知道万长嬴这个人嘴硬心软,方才他肯跟自己多说话…肯定是因为自己替他击杀了吞金兽,承担了容器之责,所以才让他减少了些许防备。 所以秦梅香得忍着,免得师尊担心。 一点认可也好歹是认可。 不过…现在这种情形之下看来要变换攻略计策,反正小时候也是抱着大腿哭来的师尊,如今就算是失忆了,这招肯定一样管用。 大不了天天缠着,跟着他追,反正烈女也怕缠郎。 第一日,秦梅香跑去天医山上摘了秋日里开得最盛最好看的一朵凤凰振羽献给长嬴仙尊,长嬴仙尊眸色发亮,秦梅香感觉更近了一步!结果因为花是卯木长老专门培育的名贵品种…秦梅香被长嬴仙尊无情罚跪一夜。 第二日,秦梅香主动告诉长嬴仙尊要承包他每日的餐食起居,但长嬴仙尊表示:长老堂膳食十分鲜美可口,不必麻烦。秦梅香悻悻而归…今日接近进度为零。 第三日,秦梅香约长嬴仙尊一同于后山水榭赏雨,趁长嬴仙尊喝茶之际,秦梅香用凝水符给长嬴仙尊表演了一场凡间常见的戏法,虽没新意,却逗得长嬴仙尊笑了。 师尊总算又被他逗笑了。 这段日子秦梅香总是变着花样跟在万长嬴屁股后面追,每夜回房去的第一时间就规划着后一日能有什么小手段能逗他开心。 直到第七日,秦梅香本来约好了辰时和他一起要下山去买牛轧糖,可都已经临近午时了还不见万长嬴的身影。 他知道万长嬴不是一个会爽约的人,任何事不想做的话就会直接拒绝,既然答应了那便一定会按时来。 不对劲。 秦梅香走到念梅园门口时,只见周围已经结起了一阵金光四溢的符界,隐隐闪烁提示着此刻界内有人正在闭关。 他伸手轻轻抚上虚影,眉头紧蹙神色担忧地望向符界之内。明明前几日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一声不吭地又闭关了… 还没等他这份担忧缓过劲,符界之内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灵波冲击,秦梅香顿时只觉胸腹剧痛,背部狠狠地撞在树干之上,腥甜的液体从口腔中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 “咳…” 猩红的血液撒在他眼前的草丛之上,幸好有这棵树挡着,不然怕是要飞出数十丈开外。 当他捂着胸口强忍着剧痛缓缓靠着树干撑起身,再抬眼看向念梅园之时,那符界金光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怎么会…” 怎么会有人用自己的灵力破开了自己的符界… 原本符界就是修炼符法之人用灵力支撑的…如此这般… 秦梅香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沫,跌跌撞撞地朝听香阁奔去… 如此这般… 如此这般… 自身的灵力相搏,万长嬴定然会受伤。 不应该啊,不应该的…秦梅香怎么都想不通,分明小符灵说万长嬴已经完全恢复了,那些相互冲突的灵力早就融合了啊…怎么还会如此! 终于是踉跄着跑到了听香阁门前,木门已经倒塌,秦梅香惊慌失措地冲了进去。 眼前的场景让他更加害怕。 曾经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的听香阁,此刻杂乱无章。墙体已经裂开,遍地都是泥土和碎片,书柜桌子也早已被灵波震碎,破木落了满地,摆放的物件更是荡然无存。 秦梅香面色煞白,捂着腹部四处寻找着万长嬴的身影,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嘶哑着呼唤: “师尊…” 没有回应。 他已经来不及管什么危不危险,纵使身处于一片废墟之中也只想着找到万长嬴。 突然,秦梅香身后传来隐约的粗喘,他连忙转头去看,只见万长嬴的面庞近在咫尺,眸色猩红,嘴里吐着灼热的气息。 他瞬间松了口气,庆幸般地喊道: “师…唔!” 可这口气还没完全松完,嘴唇就被灼烈干燥的另一张唇堵住,彻底限制了他的呼吸。 万长嬴毕竟是宗师,尽管灵力冲撞受了内伤,此刻的显现出的劲力也十分强硬。秦梅香挣扎了几番发现根本逃脱不开,只好脑袋混沌地抬手施咒给念梅园周围又重新罩起了一层符界,以防这种时刻有人闯进来。 秦梅香好歹也是妖族,此番境地之下要是还不能搞明白情况就怪了。人妖有别,人族是遇到心悦之人才会动情…但妖族… 妖族是有固定的情期的。 只是秦梅香想不通为何这次万长嬴的情期竟然灵力波动如此之大,按道理正常闭关用灵力压制下去就好,可这次竟和自身的灵力相互冲撞!如此这般情形若是被牛鼻宗的其他人正巧碰见,那万长嬴岂不是就彻底暴露身份了… “师尊…你…你醒醒…” 趁着喘息之际,秦梅香伸手推搡着万长嬴的胸膛,强行克制着内心深处的躁动,试图唤醒眼前这只已经被情期的欲望完全浸透的妖。 毕竟是自己敬重的师尊,秦梅香再怎么觊觎也不愿在这般情景之下趁人之危。他虽然已经被撩拨起了心火,可还是强行拉着自己的理智不让行为跑偏,心中一直在暗自劝诫自己。 不行…不行… 不行,这是师尊,是自己的师尊…如今这般只是到了情期…师尊已经彻底神志不清了…若是… 若是此刻真的趁人之危…师尊清醒之后肯定无法接受… 然而,万长嬴丝毫没给他半分思考的时间,深秋之末逐渐寒凉,紧拥着他相缠的躯体却异常炽热…眼看着拥吻越来越深,秦梅香咬了咬牙狠心推开万长嬴,神情隐忍地猛然朝后退了几步。 “秦…” 听到万长嬴神志不清地喃喃出他的姓,秦梅香喘着粗气,身形一滞,瞪大了眼睛看向他。 “秦梅香…” ! 秦梅香还没从惊诧间反应过来,万长嬴炽热滚烫的身躯便又贴了上来,方才他退后的那几步反倒正巧退到了床榻边上…此刻面对万长嬴逼近,简直是躲无可躲,遁无可遁。 “师尊,不行…你…” 他瞳孔颤动着看向眼前绝美无双的面庞,心脏在胸腔之中砰砰直跳,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喉咙里崩裂而出…心爱之人的身躯贴得如此之近,更何况眸色猩红湿润又包含欲望。 “秦…梅…香…” 又是深情的一声呼唤…万长嬴的脚下一步一步逼近,秦梅香感觉腿上被什么东西格挡住,恍惚之间便已经坐到了床榻之上,双手茫然地撑着柔软的被褥… 所以…师尊是已经记起他来了吗? 灼热交缠的呼吸之下,万长嬴的双眸已经凑到了秦梅香的眼前… 嗯? 秦梅香的目光霎时被他头顶之上冒出的一双毛茸茸的耳朵吸引,还没过片刻,万长嬴身后竟还伸出一根柔软飘逸,黑白相间的虎尾… 若此刻还能忍得住不出手,简直枉为妖! “师尊,你的…耳朵…” 秦梅香不自觉伸出手抚上万长嬴的耳毛,指尖顺势而下滑过脸颊…引得指下之人身躯轻颤。 终于他再也克制不住,猛然反手握住万长嬴的腕臂,高举过头顶,压制在下。秦梅香望着身下之人精壮又紧实的躯体,而这副躯体因为先前的贴合而摩擦得微红,仿佛一颗快熟了的石榴,咬一口就会溢出水来… 口干舌燥的人正好需要这颗石榴才能救命。 “师尊…” 低沉沙哑的轻唤预示着今夜的开场。 欲望,此刻二人之间只剩下喷薄而出无法克制的欲望。 第55章 师尊失忆后的奇妙冒险2 衣物散落一地,覆盖在密密麻麻的碎片之上,床帐也因为之前的灵波而被冲击成千丝万缕,半遮半掩之下倒显得更加旖旎香艳。 犹抱琵琶,半遮面。 二人彻底坦诚相贴,翻涌缠绵。 接下来的动作几乎是粗暴的,不留余力的。 【以下爬过一只大河蟹】 疯狂又极致,宛若气力互搏。 好半晌这般惊人的刺激才结束,二人纷纷脱力,呼吸也都渐渐平复了下来。 “师尊…”秦梅香轻唤,万长嬴却没答他。 他以为是不是师尊如今清醒过来之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事…心中惴惴不安地又叫了一声:“师尊?” 还是没答。秦梅香凑过头去想看万长嬴的神色,却只见他已经双眸合拢,呼吸匀称地沉沉睡去了。 原来是睡着了。秦梅香简单地穿好内衬,便赤脚赶去未被灵力波及的偏房里找了块干净的帕子回来,轻轻替他擦拭 见他睡得香,秦梅香眸底如春风拂池般温和。 他侧过头去伸手拉起被子,给万长嬴轻轻盖上,毕竟深秋之末,快入冬了。燥热一泄下来之后剩下浑身的湿汗被风吹到是会生病的。 彻底给万长嬴掖好被角确保不会着凉之后,秦梅香才决定伴着日落黄昏的霞光去念梅园的浴房里给自己清理。 皂角的味道彻底将麝香味掩盖。 一边洗,秦梅香一边忍不住埋着头傻笑。脑袋里还在回味着那句饱含欲望的:‘秦梅香’。他心中暗喜,万长嬴总算是将他记起来了…做这种事的时候也知道他是谁… 这会儿他要是妖化,肯定兴奋地忍不住吐舌,尾巴真翘到天上去了。 待彻底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确保不会让万长嬴醒来难堪之后,秦梅香才回到了听香阁的床榻上,侧身搂着万长嬴相拥而眠。 本身也累了,又一天没吃东西,他很快就听着身旁平稳的呼吸声沉沉睡去。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秦梅香在梦境中一脚踏空,猛然惊醒,浑身冷汗。 一颗心在炽热的胸腔里怦怦直跳,仿佛还不舍得彻底从缠绵的余韵中出来… 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扭头想去看万长嬴,可四周漆黑,伸手一摸,冰冷的床榻之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独独刺眼的是,在这片看不清五指的黑夜中…枕头旁竟赫然摆放着一把锋锐无比流光溢彩的灵刃。 这是什么意思? 师尊将灵刃摆在他眼前…是要让他挥刀自裁谢罪吗… 心口一阵刺痛牵扯着五脏六腑都开始钝钝难受起来。秦梅香伸手捂上自己的胸膛,尽管已经七日过去,可那当初除吞金兽之时承受的锐金之气还未彻底消散,又加上白日里被灵波冲击,他背上那些鞭痕仿佛也裂了开来… 此刻除了痛,秦梅香也不知道还剩下什么感受。 他挥手用灵光将整个房间照亮,果不其然的,听香阁已经恢复了以往整洁质朴的模样。 《符咒集结录》中有一种符法叫做圆镜符,可将破镜重圆,将事物逆转成符师想让其恢复的时刻, 修行到一定境界的符法宗师甚至还可以用此符对活物产生影响。 例如当初秦梅香第一次到牛鼻宗之时,他因为心存戒备对万长嬴愤然出手,结果只在万长嬴一挥袖间他便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之上,所有被震碎的物品也恢复如常。 但圆镜符的使用也是有弊端的。符师用圆镜符所产生的因果越大,对灵力的消耗也就越多,甚至会因为扛不住因果爆体而亡。 所以即使会使用圆镜符,万长嬴也只将它用在整理房间,打扫卫生这类小事情上。并且已经用灵力给圆镜符有具体记载的那一页施上了密咒,以防有心存侥幸之人用来妄图逆转时空。 往小了会白白自送性命,往大了说会引起天下大乱。 江湖有传闻以前便出过类似的事,只不过那修士扛不住因果,未能达成心中所愿就已经爆体而亡。 世间轮回,诸有天道。 如今已经是深夜,秦梅香能听到念梅园中风过枝头传出的飒飒叶响,还伴随着蛙鸣阵阵。 平静又悠扬。 他垂头叹了口气,灵光照映,显得一片孤影落寞十分。 白日里的一幕幕缠绵翻滚,低喘粗吟的呼唤,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还在脑海中流转闪动,结果再睁眼身旁之人就已经不知去向了。秦梅香心里觉得躁动又复杂… 他伸出手腕借着光晕盯着上面暧昧旖旎至极的红痕,又凭空画出镜符对着仔细照了照。 不对…秦梅香这才反应过来。将手腕伸出来再看了看,又抬头盯着镜子里身着黑衣的自己。 他竟换了身崭新的衣服?谁换的?黄昏时洗完澡他不还是穿的内衬吗…这会儿怎么整整齐齐穿戴好了? 不过没惊诧多久,他倒也想得通了…这念梅园里能趁他熟睡悄无声息穿好衣服的除了师尊还能有谁。 但重点不是这个,之前洗澡的时候秦梅香就注意到目光能及的地方遍布着痕迹,于是他扒开自己的衣领凑近镜符仔细观察起来。 这一看倒是让他难堪住了… 灵力的冲击怕是都没能让他身上留这么多痕迹…反倒是半妖化的万长嬴… 秦梅香原本以为万长嬴只是妖化出了耳朵和尾巴,结果接下来唇齿相交之时有些刺痛,这才知道他不止如此!舌头和牙齿竟也一同妖化了的… 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又将他推开吧… 老虎这种族类一旦到了情期又老喜欢抱着对方狂舔狂啃,可算是把秦梅香折磨了个够呛。满是倒刺的一根舌头在他锁骨上…胸膛上…甚至手臂上…吮吸个不停…搞得他又痒又有些刺痛。 然而,在这种奇特的刺激之下,他反倒愈加燥热难耐,下身的欲望愈加把持不住… 秦梅香拍了拍脑门,抚着略微有些酸痛的脖颈面色懊恼。自己身上都搞出了这么多明目张胆的…那他对着万长嬴又亲又掐的…岂不是… 完了… 他脑海里已经设想出一万种同门师兄弟见到这番场面的情景了…怕是不出一日,牛鼻宗的小道消息就会满天飞舞,阴魂不散! 【牛鼻宗宗门小报:长嬴仙尊一日未见竟满身红痕回归所为哪般?掌门弟子秦梅香神色心虚眼神躲闪又是如何?二人是一同降妖?还是另有实情?请看详细内容。解释权归主编‘三达不溜点牛鼻宗点康姆’所有。】 “受了重伤一整日没吃东西居然还能动,年轻些倒果真是不一样,生龙活虎。” 秦梅香还在慌乱着没晃过神来,听香阁的大门却被推开了,万长嬴神色如常语气中满是调侃,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和他成了赤裸裸的对比。 听到声音后一转头,二人正好目光相对。万长嬴灰白的眸子已经变回了常人的黑色,耳朵和尾巴也收了回去消失不见,此刻迎面走来的是翩翩俊俏清冷孤傲的长嬴仙尊。 但秦梅香却只对视了一瞬就赶忙低下头将眼睛挪开不敢再看…因为此刻他的脑海中浮现的画面…还是万长嬴赤身裸体,凤眼湿红的模样。 “师尊…” 他还有些心虚,底气不足…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 “怎么?” 万长嬴走过来坐到床榻边上,身躯前倾地朝秦梅香压迫而去,灵光不够亮堂,映照出万长嬴的黑影拉的纤长可怖,语气虽然还是平淡无波,可眸底仿佛透露着杀气。 此番举动逼得秦梅香无措地抬起头直视着他,浑身都被石化般僵在那儿,一动不敢动。 秦梅香上下唇微微张合,木然的样子完全没了白日的疯狂,如今只像个猛虎爪牙之下随时会被掐断脖子的兔子,瑟瑟缩缩毫无底气。 他原本以为万长嬴能叫出他的名字,应当是记起他来了的…但此番情形又确实不像恢复记忆了的模样… 果不其然,根本不用他想什么解释的话语,万长嬴就已经主动发问了: “你是怎么进念梅园来的?” 森寒阴冷的一句话如同利刃,彻底让秦梅香确认了,他根本没恢复记忆。 完了。这下是真完了,肉体心灵都凉了个透啊。 如今秦梅香觉得自己在万长嬴眼里怕是已经成了个私闯念梅园…发现他是妖的身份…趁他情期还行大逆不道之事的…不轨之人! 根据从宋乐渝那里听来的往事,上一次她误入念梅园符界应当就是万长嬴正巧在情期闭关压制的时刻… 然而后果就是:怒斥抬出,当众重罚十鞭,还是由长嬴仙尊亲自动手… 秦梅香已经心如死灰了。 误闯都是如此…更何况他还数罪存身… 还记得上次肖若尘说师尊最后讲了句什么话来着?秦梅香仔细想了想当时的场景,哦,想到了。 格杀勿论。 哈哈… 他心中暗暗地笑了笑,这下是真给他摸到老虎尾巴了,也是真完了。 “回答我。怎么进来的?” 万长嬴等了许久没等到秦梅香的答复,微微仰首凑得更近了几分,蹙着眉头似乎有些不悦,语气不容置否。 然而,他每说一个字,温热的气息都会扑面而来,引得年轻气盛的秦梅香胸膛之中又开始暗流涌动…感觉喉咙干燥得很,疯狂吞咽着口水妄图缓解,眼神却不自觉得又顺着万长嬴的绝伦的脸庞向下滑落,一路到那肤白如脂,精瘦干净的脖颈处。 等等?!肤白如脂…精瘦干净?! 这话用来形容万长嬴确实贴切,可如今还能用来形容万长嬴就一点都不应该了啊! 秦梅香望着他的脖颈微微张了张嘴,瞳孔瞬间扩大了几分,满脸惊诧地仔仔细细将眼前这个人看了又看。 难以置信之下,他甚至以为是自己没睡醒,将眼帘合上又睁开,睁开又合上,反反复复了好几遍,最后得到的结果还是一样。 为什么啊?为什么万长嬴露出的皮肤一点旖旎暧昧后痕迹都没有?那白日里与自己缠绵的人是谁?自己亲吻抚摸的人是谁? 在做梦吗?又是梦?还是说又是幻境? 什么幻境能把疼痛和快意的感受塑造地如此真切! 秦梅香脑子里乱得跟绕在一起的风筝线似的,理不清也剪不断,就乌七八糟捆在一团绑了个死结。 难怪万长嬴还能神色如常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难怪问他怎么进的念梅园。合着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是他闯进来之后落入的幻境!? 哇! 又来! 又是幻境! 别这样了啊! 他感觉自己真的要疯了,这才踏入修仙界多久啊,一场又一场的幻境接踵而至,甚至这次还这般荒诞无稽,一切感觉都无比真实。 完全分不清啊! 看见秦梅香一副惊诧的模样,万长嬴眉头紧皱,不耐烦地冷声道:“小香香,你眼睛是抽了吗?一直眨干嘛?”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惊得他突然从床榻上弹起,脑门砰一声狠狠撞到床顶的木雕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方才装出来的严肃模样也荡然无存。 一只虎妖竟露出了条狐狸尾巴,奸诈狡猾。 待万长嬴抬手揉揉脑袋缓解了疼痛,便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抬眸但不敢直视。有一眼没一眼地想去观察秦梅香此刻的神色,却只见他木楞地垂着眼帘坐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 原来如此。 根本不是什么做梦,更不是什么幻境,甚至万长嬴也确实恢复了记忆。 秦梅香心里的纠结全没了!一时之间竟只觉得心里苦涩得发紧,之前混乱得快要让他疯掉的思绪也通通吞噬进了汹涌的汪洋中。 什么夫君,什么执念,什么烈女怕缠郎。 通通都是罔顾人伦的痴心妄想。 就算他不是断袖,被自己那样引诱撩拨,哪儿有不动情的道理…明明知道他情期之时已经失去理智难以自控,自己却肆意妄为,拉着他一同犯下大错… 万长嬴这样孤傲不羁的人,又怎么能接受被自己的徒弟在情期无法自控之时趁虚而入? 更何况还是个男人。 所以他装作无事发生,故意掩盖红痕的这些举措,也正好印证了秦梅香一直以来的猜想。 好不容易记忆恢复,碍于师徒情面还要故作不知,生生受这种龌龊的委屈。 也真是,辛苦他给自己留余地了。 秦梅香自嘲地冷笑一声,当作没听到他方才喊出的称谓。只是面色从惊诧变得平静,眸子也逐渐变得灰暗,不带任何一丝情绪地开口说着: “回师尊,原本与师尊约好一同下山去逛集市,但师尊今日迟迟未来。” 万长嬴察觉到他语气变得生疏,心下慌乱地朝前挪了两步,想开口解释什么,但秦梅香没给他这个机会,继续淡然叙述道:“弟子本无意闯入,师尊闭关之时灵波震碎了符界,弟子担忧,情急之下便闯了进来。稍后自会去寅木长老处领罚,今后…” “秦梅香!” 万长嬴不想再听他用这种语气继续说下去,焦急地喊了一句,想打断。 谁知秦梅香还是当作没听见,咬着牙狠下心还是将最后那句话说了个干脆。他知道师尊心软,舍不得主动跟他撕破脸提这种事,那便由他来。 “我会与师尊保持距离,尊敬师尊,绝对不会再出现白日那番情况。” 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诛的是秦梅香自己的心。 第56章 心思1 起身,下床,出门。 秦梅香一气呵成走得干脆。 倒也不是特别干脆,其实下床的时候他偷偷瞄了一眼,起身的时候也偷偷瞄了一眼,甚至走到门口的时候也侧头瞄了一眼。 但是万长嬴就跟个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嘴唇一张一合的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秦梅香跨过门槛的时候还故意放慢了脚步,就等着听他能不能说出点什么,或者是叫住不让走,或者是过来拦住…可他还是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二人擦肩而过之时也就擦肩而过了。 秦梅香觉得自己真的不了解万长嬴,很多时候万长嬴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看待自己的,他都不知道。曾经他以为自己懂的,明白的,如今却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清。 烦死了,怎么想来想去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懂了。 秦梅香走到庭院里对着散落的小石子猛踹了一脚,撞到腊梅的树干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震下枯叶纷飞。 他心里郁闷得紧,以前在脑海里设想过无数次等万长嬴恢复记忆之后的场景。例如说要第一时间像小时候那般抱住对方,或者要跟万长嬴诉说这么多年自己有多么多么的思念他,要是他还没习惯几年的沉睡,变得生疏了,那就跟他讲讲自己这几年下山游历途中遇见了什么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又目睹了多少感人至深的情谊故事… 结果呢? 结果设想好的那些事全都没做,反倒就因为自己,得来个如此不堪视听的开场。 上一次好歹是中了媚骨缠春毒,这次他清清醒醒的,想给自己找台阶下都找不到。 搞得师尊为难,自己也难堪。 他慢慢吞吞地挪到念梅园门口时,发现符界不一样了,似乎不是自己布下的那道。此刻在他眼前的符界灵力更加充盈,金光也不再是虚影,而是实影,明显修为比他高出了不知多少个境界。 肯定是万长嬴置换的符界,也对,毕竟小符灵之前说过,神识彻底回归融合之后,万长嬴的修为会更加精进。 秦梅香仰头看着将念梅园彻底笼罩在内的一圈金光,扩散而出辉晕映射到梅树枝头剩余的枯黄叶片上,倒宛如细碎的火花,一朵一朵盛开得正旺,没了死气。有了这一道光,夜里的路能看得十分清晰,暖黄澄澈,比月色更暖。 “倒是挺亮堂。”他喃喃。 听香阁内秦梅香放出的灵光还不知道能撑多久,万长嬴进去了也没记得点灯。 他没舍得直接离开,再回身遥望了一眼听香阁的大门,漆黑如墨。果然灵光已经消失殆尽,快要彻底熄灭了。此刻万长嬴一个人在屋里,也不知… 秦梅香抬起手掌朝门内一挥,这次他特意加大了灵力的灌注,如果万长嬴不主动掐灭,抛洒出的灵光足以照亮听香阁一整夜。 闪着火星子的一颗灵光从他手掌中直直飞向大门之内,顷刻之间,悄然绽放。化作丝丝缕缕的流萤翩飞,所到之处皆灿若星辰,亮如白日。 而也是有了这道光,秦梅香才终于发现,原来万长嬴一直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他。 他的眼神也不自觉去寻找对方的眼睛,企图能看出什么情绪。 生气,不悦,讨厌,挽留,不舍,想念 什么都可以,不要再淡淡的了… 但是秦梅香是蛇族,天生视力就不是很好…不然刚才他也不至于看不见万长嬴在门口。所以就算找了半晌对方的眼睛,也没能对得上,只感觉万长嬴好像在说什么…可声音还是太小,被秋风淹没而去,什么都听不清。 罢了。应理性稳重,想那么多做什么。 轻哀多言,大哀静默。 他在师尊身边只会给师尊带去危险,麻烦,惹得师尊不悦。都长这么大了要是还不知轻重,这些年岁都白活了。 秦梅香转过身,挥手用灵力掩盖住了身上提示着白日之欢的残斑红痕,还是踏出了念梅园的地界,一路往弟子堂走,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 有些事藏在心底最深处,像一份陈年的老酒,掩埋住了就好。 一旦揭开盖子,爱喝酒的人闻到的是佳酿飘香,不爱的人却只会觉得恶臭扑鼻。 还不如就一直长存泥地内里,只在表面之上开一朵他爱的花。 秦梅香回到卧房之后卸下衣物配饰,长发飘散于肩头,只穿着白色的内衬。万长嬴也不知是哪里给他找来的合身衣物,反正此刻已经被他脱下整整齐齐地叠在了柜子上。 总算打理好一切,或许是白天睡了一会儿的缘故,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还是睡不着。 说了不去想,还是总会想。 说了不去奢求,还是总会期望。 说了只是陪伴,还是次次会逾矩。 世间万物,能真正做到心口如一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神圣… 他恍然大悟般喃喃: “叶哥哥…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牛鼻宗长嬴座下大弟子秦梅香,三年来逢乱必出,除魔卫道,接济百姓,惩恶扬善。 剑眉星目刀削斧凿,身姿挺拔飘逸,性格沉稳温和,心地正义良善,在人世间有翩翩公子世无双之称,是天下女子都瞩目的意中人,亦是天下男子都欣赏的侠义之者。 凡说书先生讲之,都会先赞赏一番再将他的英雄事迹娓娓道来。 可就是这么一位世人眼里几乎完美无缺的仙君,此刻正躺在床榻之上木然盯着帐顶,内耗个不停。 喜欢一个人就是会不一样。 童年说出的那句话,宛如一把迟来多年的回旋镖,此刻才正中心头。 困到脑袋已经没法想事情,他才终于沉沉睡去。 “秦师兄!起床了!” 砰砰砰砰砰—— 这般十分嘈杂又凌乱的敲门手法,秦梅香光是听着都能知道是肖若尘。 昨夜他睡得很晚,这会儿还有些犯困,眼皮子重得抬不开,但是肖若尘每次这么急促地喊他都是有十分重要的事。 “来了!” 秦梅香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声,随后一把掀开被子翻身下床穿上鞋,使劲用手揉了揉脸强制使自己清醒过来。他脚步还有些虚浮,半走半伸懒腰地去拉开门栓,肖若尘一见着他,立刻便焦急地说道:“牛鼻山周围大小几十个村镇驻扎的弟子今晨回宗来报,一夜之间,共计失踪了五百三十一人!如今师尊和长老们紧急召集咱们去牛鼻堂开会!” 听完这个消息,秦梅香猛然惊醒,被骇人的数字震得难以置信。 五百三十一人,一夜之间失踪! 他晃了一眼柜子上昨夜叠放整齐的衣服,也来不及多想,赶忙拿起就开始往身上套,一边栓着衣带一边看着肖若尘说道: “若尘师兄你先去,我穿好衣服立刻就来!” “好!” 肖若尘使劲点了点头着急忙慌地跑了。而秦梅香穿衣洗漱时便开始在脑海里思考这件事情。 一夜之间不同的村镇同时有人失踪,这么多人,不管是被杀还是被掳走,还没被驻扎的弟子发现。 极快的速度…要么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宗门修士同时下手,要么就是…蜘蛛或者桑蚕这类的妖族精怪,用缚网直接包住人带走,妖族又能使用穿梭之术…来往各个村镇也快。 具体的,等到牛鼻堂内听长老们讨论过后再分析,或许这件事…能与别的事串在一起。 明月镇,黄纸委托,幕后之人,怀光宗。 这些事之间一定有关联。 待秦梅香快步赶到牛鼻堂时,里面已经整齐聚集了许多人。十二位长老落坐两方,身后站着自己的大弟子,各个神情严肃。而万长嬴坐在高挂的牛鼻宗宗训悬幅之下,同样眉头紧皱,托着下巴沉思,肖若尘已经立在万长嬴的身侧给秦梅香使着眼色让他赶紧过去。 他复杂地看了万长嬴一眼,随后跑进去给所有人行了礼后站到了自己该站的位置上。 堂上许多人秦梅香见过,宋乐渝和廖梦芸一声不吭,站的笔直。寅木长老的大弟子卫慈却是冲着秦梅香翻了个白眼…秦梅香心中懊然,他偷盗尸身的事如今人尽皆知,卫慈这种嫉恶如仇的人肯定容不下他的… 但还有个人更吸引了他的目光,申金长老身后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赵刚! 申金长老陈全的心法是一种至刚至阳的修行之术,靠闭关修炼无法突破瓶颈,必须要靠杀戮使灵力暴涨冲通。赵刚性子正直无邪,修行这种至刚至阳的心法是十分有天赋的,如今他就差一步就能踏入宗师境。所以他游历天下降妖除魔,四处奔走,只求在斩杀时一击破关。 毕竟宗师的修为和普通修士的修为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可这位师兄竟然也回宗了! 见所有人都到了位,万长嬴才坐直身子拿起茶案上摆放的书信,眸色暗沉,面色平静地冷声道: “昨夜,各地的村镇几乎都有失踪的人口报上,共计五百三十一人。根据驻扎的修士调查结果,说失踪的均是重病之人,或者老人,残疾,这类阳气极弱者。但有唯独一处,名为明月镇,并未报上这类情况。” 沈玉冰开口: “掌门,明月镇也有。只是在前些时日,你的二位弟子去调查过,最终结果是,此事与怀光宗有关。” 而后,沈玉冰将明月镇一事的来龙去脉,三年间各地均有人失踪,以及收到来自同一人书写的黄纸委托等这些都仔仔细细给在座之人讲述得十分清楚明白,没有任何遗漏。 众人若有所思,这些事确实都纷纷指向一个矛头:怀光宗。 陈全疑惑侧头,不解地发问:“但,这幕后报信之人究竟是为何人呢?难道是怀光宗的仇家?” 沈玉冰摆摆手,分析道:“玉承恩得罪的人是不少,但宗门管制一向特别严,仇家卧底在宗门早就被他抓住了。且他这个人心机深沉,不会让一般人近身,更别说知道他这么多秘事,专门传给咱们报信。” “还有一事。”寅木长老祁正渊也提出自己的疑问:“若是怀光宗所为,一夜之间掳走五百多人,想必会有许多怀光宗弟子进入牛鼻宗的地界…那为什么我们没有丝毫察觉?甚至驻扎在各地的弟子也没说这种情况。难不成,我们的人中有瞒报消息的内奸?”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心中一惊左右互看,看来看去又觉得谁都不像祁正渊口中所说会做内奸之人的样子。 可若不是在宗门有些地位的人,又怎能拦住怀光宗大批弟子入界这种如此大的消息。还拦得这么干净,没有一点风声走漏。 万长嬴皱着眉头,仿佛并不认可祁正渊这番言论,语气冷静又理智地分析道:“若我是内奸,今日在座各位连村镇有人失踪都不会知道。诸多线索下,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若有所思的秦梅香,脸上的神情瞬间舒展了许多,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故意问道:“秦梅香,你怎么看?” “什么情况?前些日子还对他这个宝贝徒弟一口一个秦北陆,样子爱搭不理,打死都不管的,怎么今日又叫秦梅香了?”沈玉冰侧头附耳去跟坐在一旁江润之说话,语气里满是调侃。 江润之低声回:“谁知道呢,记忆回来了?” 沈玉冰啧了啧嘴,懊悔道:“早知道就不让秦梅香带走他了,原本以为他醒了会护着,结果还白挨一顿打…” 江润之轻轻点点头:“一开始谁想得到?” 秦梅香一怔,没想到万长嬴会主动问他的意见,正在准备开口,却听到万长嬴轻咳了两声忽然打断。 嗯?那他到底是说不说… 秦梅香转头疑惑地看着万长嬴,只见他眼神锐利地看着附耳交谈的沈玉冰和江润之,像是听见了什么要制止一般。 沈玉冰没听懂他这两声轻咳,还想继续开口,江润之提醒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后若无其事地坐直身子,面色平静,当做无事发生。 沈玉冰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方才偷偷摸摸聊的这些被万长嬴听见了,心虚地端起热茶往嘴里灌了一口,心里暗自吐槽。 什么狗耳朵,这都能听见… 万长嬴抬眉,变脸飞快,看向秦梅香的时候就又笑着了,眸子里的阴郁通通消散了个干净,语气温和道:“好了,说吧,你怎么看?” 原来不是打断他… 秦梅香一向是这样,心里敏锐,思绪不停,表面却风平浪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淡淡地点点头,认真讲述起自己之前推断的结果:“我认为,这件事并不是修士弟子做的,毕竟以人力抓这么多人,花费时间长,又太过于明目张胆。所以…大概率是妖族所为。并且基本可以锁定在蜘蛛,桑蚕这两种可以吐丝缚茧的妖族。” 第57章 心思2 祁正渊拍案,怒声道:“妖族?难不成怀光宗和妖族有牵连!” 沈玉冰蔑笑道:“各位不是也听说了吗?玉承恩身侧,自玄山之变起,就多出了一个没有任何人见过的,男人。” 祁正渊听到这件事更是鼻孔朝天,满脸鄙夷。抱着手臂往椅背上猛然一靠冷哼道:“自然听说了!过几天就是他们的婚宴了!哼!荒诞无稽!越来越没底线,不要脸的东西。若是人也就罢了,若是妖,怕是宗门百家都留怀光宗不得了!” 万长嬴神色如常,眸底带笑,丝毫不在乎形象地翘起二郎腿,跟在座面面相觑互相讨论的长老仿佛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 “说不定,是怀光宗饿极了,不想留宗门百家了呢?” 说到这儿,他将一只手倚在椅背上松松散散地朝后靠去,语气却变得十分认真:“三日后的婚宴,怀光宗邀请的是各宗掌门长老,甚至还有长老弟子一同前去。司马昭之心展露无遗…我们就更不能顺了他们的意。” 陈全平日里最明白万长嬴的德行,看见他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就知道肚子里的坏水又翻出来倒了。于是开口调侃道:“瞅这模样,看来是掌门的狐狸尾巴又要露出来了。” “申金长老,注意言辞。”祁正渊满脸不悦地用手指叩了叩桌角,目光犀利地盯着陈全。但陈全却丝毫不怯他这副模样,嘴角一勾反问道: “哦?那我要像寅木长老这般正直…” 他顿了顿,故意拖长语气,众人都以为他终于醒悟不再作对时,他却接上话: “又死板无趣,又自以为是吗?” “你!” 祁正渊正经念罪责书时口齿清晰,气急败坏时却就只会怒气冲冲说个你字。他是个嘴巴笨脑筋直的,次次跟陈全对线,次次都输得一塌糊涂… 众人捂嘴偷笑,见怪不怪。 这两个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大男人像两三岁的孩童似的当堂拌嘴,要不是知道他俩一向不和…局外人怕是还以为他俩在打情骂俏。 寅木长老的一手长鞭抽天抽地,偏被申金长老的绝世长枪压制得死死的。 牛鼻宗酉金长老沈玉冰对此场景曾感叹: 一物降一物啊。 “好了。”万长嬴淡淡开口,抬眉望向众人,平静却又浓重的威压使所有嘈杂的声音都霎时安静下来,等待他的指示。 “该调查的还是要调查,沈师姐带几个长老和足数的弟子去各个村镇了解一下情况,探一探妖气。” “好。”沈玉冰点头,正襟危坐。 “那咱们呢!”祁正渊生怕自己没事做。 万长嬴冰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挪正后继续道:“除了我和我的弟子,申金长老和他的大弟子赵刚之外,所有的人都在牛鼻宗待命。等我的传讯。晋时,我自会告诉各位该干什么。” 陈全指了指自己,瞪着眼睛看向他吃惊道:“嗯?合着意思是只有咱们五个去?” 万长嬴轻笑,拿起一旁泡好的茶抿了一口,故意激将道:“嗯哼,怎么?怕了?” 陈全不屑地回怼:“怕你个…” “咳!” “咳什么咳,嗓子不舒服找江润之给你多治治,免得整天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那一声咳嗽是祁正渊传出的,原本意在提醒。却不料被陈全以为他又要对着干,又被劈头盖脸一顿回击,气得他胸脯狂动,面色黑沉。 万长嬴被这两个活宝吵得无奈揉了揉眉心,沉声道:“行了行了,你俩私下慢慢斗嘴。没别的事要说的话就都回去吧。” “好,那我先回了。”江润之听到自己名字,巴不得溜之大吉,才不想被他们拉进这场风波当中,于是先行礼退了出去。 众人见他先走,也纷纷告退。 陈全和祁正渊互瞪一眼,都不屑地冷哼一声撇开头,身后的卫慈和赵刚也同样看不上对方,两方各走各的出去了。 此刻堂上只剩下万长嬴和两个徒弟。他侧头看向肖若尘,微微一笑道:“尘儿,你也先回去吧,赶路还需三日,提前做好明天出发的准备。” 肖若尘还以为师尊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待,结果听到让他先回,反倒有些惊诧。不过已经没了外人,所以他也松懈了许多,挠了挠头看了秦梅香一眼,生怕万长嬴还要怎么为难秦梅香。 毕竟这些日子,万长嬴忘却了自己还有个大弟子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并且不仅是忘了,还事事为难,处处不满… 若是让师尊和秦师兄单独待在一块儿…指不定秦师兄又要受什么委屈。 “师尊…”肖若尘试探性地轻声问:“那秦师兄呢?”话说罢,他又抬眸望了秦梅香一眼,神色满是担忧。 但秦梅香反倒十分平静,面色不改,在肖若尘眼中像是已经接受了万长嬴已经忘记他的事实…还是那句话,还是那般感叹。 秦师兄不愧是秦师兄…什么事都接受地很快哈。 万长嬴靠在椅背上歪了歪头,他看出了肖若尘的担忧,便道:“你秦师兄和我还有些正经事要聊…” 正经?能有多正经?该聊的不都聊完了。 秦梅香恭敬地行了一礼,语气却冰冷淡漠: “师尊,我困了,想回去补觉。” 昨夜不留,今日留。既然师尊当那些事不存在,那他也不必自讨没趣,还不如狠狠心把所有心思压个干净,免得给师尊徒增烦恼。 “秦梅香。”万长嬴眸色黯然,声音落寞,听得秦梅香心中一软,但他还是神色平淡,不露痕迹地询问道: “师尊叫弟子有何吩咐?” 肖若尘这算是看懂局势了…目前这情况,怕不是师尊为难秦师兄…反倒更像秦师兄为难师尊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再留在这儿才真的是蠢货。 “啊…那…既然是师尊吩咐,那弟子就先告退了哈。” 肖若尘行了个礼一溜烟地跑了,偌大的牛鼻堂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氛围冰冷,丝毫没了曾经的亲昵密切。 秦梅香心里堵着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反正就是闷得慌。一边想着不愿让万长嬴为难,一边又烦躁万长嬴处理的方式。 两股想法争执不下,最后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暗自苦闷。 他立在原地等着万长嬴开口,目光却不自知地对上那双落寞的眸子,看得他既心疼又纠结。 秦梅香突然想到了某个先贤曾说过的话: 你若无意,就不要随便去撩拨别人。 没了其他人,万长嬴的气势瞬间软弱下来,似哄孩子般轻柔道:“你…今日想下山吗?”说完这个,他生怕秦梅香拒绝,十分刻意地解释着:“昨日…昨日答应了你要陪你一同去逛集市,如今有机会…” 秦梅香一怔,想了想还是拒绝道:“师尊不必在意,弟子理解师尊。” “我想去。”万长嬴这句话接的很快,仿佛十分急促。 静谧了一会儿,他侧过身子盯着秦梅香平静的面庞换了个理由继续说道:“我的牛轧糖快吃完了…所以,得下山买点。” 看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秦梅香小声地答道:“好。” “你答应了?”万长嬴激动地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语气里满是欢愉,可还是克制着自己的行为。 “嗯。”秦梅香点点头,神色如常,只在内心深处暗笑。 “那咱们下山吧!”万长嬴轰然起身,长袍飘然,迫不及待。 “好。” 其实秦梅香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答应了,按理说生闷气也该生得再久一点…保持距离就要保持地再干脆一些。可是他看到万长嬴小心翼翼又期待万分的模样,就总是狠不下心,总是想顺着。 于是他给自己的这番行为找了个借口:师尊只是想去买牛轧糖,反正都已经约好了的…不兑现岂不是言而无信失了礼数。 二人同行御剑到了金灯镇,一前一后走在集市上。 但秦梅香此刻也知道,此行肯定不是为了买牛轧糖的…毕竟万长嬴爱吃的那家糖铺子在清溪镇,此刻带着他来金灯镇,搞得他反倒有些捉摸不透。不过他也没想太多,只跟着万长嬴一路走就是了。 这个小镇还是如同秦梅香上一次来这儿那般热闹非凡,又是一年春节前,这里四处都张挂着五颜六色的花灯。四季里,以制灯为生的小贩只盼着冬日里能多赚点银两好补贴家用,于是都已经提前两月开始准备了。 万长嬴脚步轻快地走在前方,秦梅香左右转头看各式各样花灯迎着风飘摇不止,低着头跟在身后。 上一次他来金灯镇还是元宵节,转眼就已经快又要入冬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他们还没逛多久,只见一条普通的大道上聚集了许多人围在一起,熙熙攘攘嘈嘈切切地说着话,互相附耳交谈讨论着什么。 但原本是温馨和睦的景象,秦梅香却看出来有些不对劲…这些人怎么都围成一个圈,纷纷望着圈内,神色还复杂难说,丝毫没有喜悦的意思。 果然,他仔细一听,人群中央传出阵阵哭喊,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悲戚痛苦,嘶哑破碎。 “娘!各位帮我找找我娘吧…我娘今年都六十八了啊!身子又得了重病,平日里只能靠卖灯为生…命苦了一辈子实在不能离了我啊!求各位找找吧!!!” 似乎是个孝子,在求人寻找自己的母亲。 万长嬴和秦梅香互看一眼,颇有默契地一同走上前去,站在空隙里默不作声观察着情况。 “你这!”围观的人里有个中年妇女心里善良,见不得这种场景,于是语气忧急地问道:“报官没有啊…” 那男子见终于有人站出来应答了他的话,跪着朝发话的妇女那边靠了几步,泪眼惺忪语气哽咽地慌忙回答:“报了…官府上午来调查说查不出任何线索,只让我自己找…”说完,他又猛得朝着四周狠狠朝地上磕了十几个响头,额心都已经破裂冒出了血珠。 “恳求各位了…若是见到我娘,麻烦告诉我…” 秦梅香瞧见他痛苦哀求的模样,心中不忍,甚至觉得那男子的眉宇之间有些熟悉,他似乎在哪儿见过,但在脑海里搜寻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究竟是谁。直到那男子将手里的一张卷着的宣纸画轴摊开,秦梅香才蓦然惊诧,瞳孔都扩大了几分。 那宣纸之上画着一幅人像,和蔼可亲,尽管只是线条的勾勒也栩栩如生,清晰明了。 看着这张人像,秦梅香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原来那悲痛欲绝的男子寻找的娘亲…竟然是三年前元宵节前日,秦梅香与肖若尘他们一同在金灯镇的红线小巷中遇到的…制灯的那个阿婆。 曾经那个亲手将一个个花灯递到他们手上的阿婆! 做出那盏鹅黄色腊梅花灯的阿婆! “可恶…”秦梅香双目满是怒色,青筋暴起。见一人哭便如此悲戚苦痛,撕心裂肺…而大小村镇五百三十一人!又会有多少人失去血亲,失去家庭,失去爱人父母子女! 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 万长嬴伸手抚了抚秦梅香的肩头,眼帘低垂黯然叹了口气,眸底闪过一抹杀气,森然道: “待调查清楚,诸般大小事一并清算,怀光宗必须死。这番行为,宗门百家容他不得了。” 二人身量高,尽管站在人潮的后围也能看得见圈子中央的情况。秦梅香心软之下想去安慰那男子,还没等他迈出脚,就看见一个人影先冲了上去,嘴里还急匆匆地问: “怎么回事!?” “这…?”秦梅香见有人上去了,便顿住脚依旧站在原地,蹙眉仔细打量了一番。 但那男子背对着他们,也看不清脸,瞧着像是个热心肠的江湖侠客。 一身破衣烂衫缝缝补补,身上的布料大多都被过往的风霜磨成了一丝一缕的,头发随意地用簪子绕了几圈就别上,碎发飘散恣意,这副打扮在他身上倒是颇显逍遥。 “大侠…大侠!求您帮帮我吧!”跪在地上磕头的男子见终于有人肯冲出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握住那个大侠已经破出洞的衣袖,涕泗横流眼眶湿红,满脸哀求地哭喊道:“我娘!我娘定是被妖孽抓走了啊!大侠!求求您了!帮帮我吧!” 这话一说完,他又冲着那大侠就要磕头,原本就已经破烂流血的额头怎么还经得住再触地,但这次,他的头还没落下去,就被一只满是干茧疤痕的手掌托住。 大侠看着他止不住颤抖的身子,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背脊,轻声道: “放心,我定为你主持公道。” 第58章 心思3 “小凡,你长大了之后想做什么呀?” “我吗?替父母报仇…然后,不知道了…” 玄清宗后山,一大一小两个穿着宗袍的少年用手托着脑袋松散地躺在溪水旁的巨石上,潺潺流水叮咚响,宛若天籁。偶尔石缝中渗出的泉水落得急了,还会沾起些细细碎碎如薄雾又似水晶般剔透的水珠子,撒在衣襟上,留下痕迹。 这两个少年,大些的是玄清宗掌门玄清子座下的大弟子方遒,小些的是外门弟子,王凡。 他们就这么仰望着山石清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没别的想做的事了吗?”方遒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王凡。 王凡闭着眼睛,静静听耳边的风动蝉鸣,清凉水流,似喟叹般沉声道: “没有。不知道做什么了。” 说完,他配合地问下去:“那师兄呢?以后想做什么?” “师尊说想让我做宗主…”方遒把垫在后脑勺处的双手拿走,四肢大开地仰躺着,神色忧虑又复杂,似乎并不满意师尊对他的安排。他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坐起身看向闭着双眼的王凡,语气激动道: “我想成为行走江湖,降妖除魔无所不能的大侠!” “降妖除魔…”王凡听到这话,喃喃重复着,总算是睁开了眼,映入他眸中的是方遒豪气干云,潇洒自信的模样…想了想,他轻笑道:“若我是妖,师兄除我吗?” 方遒将腿一收,双手环住自己之后认真地看着王凡,满脸疑惑地仔细瞧了又瞧,将他这个小师弟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个遍,仿佛在想小师弟怎么会这么问。 然而,王凡并没给他提问的机会,也撑起身子,语气轻松地继续道:“逗你玩的。” 方遒却还是十分认真,收起疑惑,眼神坚定地看着他的双目,回他:“虽然师兄知道你是在开玩笑。但,就算你是妖,只要你是好妖,从未害人,那我便不会!” 王凡眼底暗藏着落寞,语气却故作轻松地回问。 “是吗?” “师兄以前跟你说过!不管是修士还是妖,都是一样的有好有坏。今后你长大了若是修为高深,也不可随意去屠杀妖族,随时都要记住师兄的话:修正身,持正念,不屠善,不留害!” 方遒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发觉王凡似乎在走神并没有认真听,就直接用双手托住他的小脸再强调了一遍: “为父母报仇天经地义!但师弟…切莫深陷仇恨,伤害无辜之人。” “嗤…”见方遒这般认真严肃的模样,王凡的脸在他掌中不自觉悄然一笑。 他被这一笑弄得有些懵,故作微怒地问道: “你笑什么?师兄认真跟你说呢!” 王凡垂眸,脸上的笑意逐渐消散,变得苦涩,声音也沙哑了几分,黯然道:“我修为这么低,也就师兄相信我有能力替父母报仇了…” 方遒蹙着眉,不满地撇了撇嘴角,似哄又似激励般说道:“不不不,小凡!你才十岁,又是外门弟子,那些坏蛋就是看你性格好欺负你才说你没能力的!” 说到这儿,他松开托着王凡脸的一双手,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正声继续说:“不管是从前还是今后!师兄都相信你,师兄都保护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师…兄。” 王凡轻唤,语气复杂难说,眼眶却已湿红。方遒面色担忧地抬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泪,声音里满是心疼和宠溺。 “小凡,师兄没什么大志向,不想做掌门。但今后师兄要是成了大侠,就来你的宗门做客卿,蹭你的好酒好菜,护着你的宗门。与你一起,好不好?” 王凡重重地点点头,挤出一个笑:“好。” 瞧见他总算是又笑了,方遒松了口气率先站起身,而后牵起他的小手将他也拉起来。从腰间拔出长剑一跃而下,爽朗道: “走吧!咱们去练剑!昨日师兄教你的剑法你学会没有?” 阳光正好,人也温暖,让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 王凡也随着一跃而下,随意从地上捡了一根适合的树枝,冲方遒点点头,答道: “嗯!学会了!” “等你再大些,师兄就送你个礼物。”一边说,方遒一边拿着剑朝地势平坦的地方大摇大摆地走去。 “什么礼物!?”王凡听有礼物,眼睛一亮,赶忙追了上去。 “等你长大了再说~现在不告诉你!” “我已经长大了!师兄快告诉我嘛!” “还不够还不够~好好学剑法,日后你就知道了~”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逐渐隐入树林之中,只剩嬉戏打闹的声音还在回荡,混合着泉水叮咚,风声飒响… 蝉鸣啊,夏日正好。 恣意快活江湖中,鲜衣怒马少年郎。 秦梅香见万长嬴抱着手臂静默地站在一旁,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个侠士,仿佛在想些什么。他没出声打扰,只是不自觉也盯着万长嬴看。 之前万长嬴记忆没恢复时,秦梅香日日的心思都放在如何能讨他开心上去了,也没时间去仔细看看万长嬴和自己的变化… 如今再度一同下山,再度站在他身边,趁着他出神的空余,秦梅香发现自己已经比他还要高了。视角终于不再是仰视的,也终于能轻松看到他藏在眸子里的情绪,脸上的神色。 再看得细致些,还能瞧见他眨眼时颤动的长睫,高挺的鼻梁,右边耳尖上的一颗红痣…左边眼角下也有… 也不知怎么,看着他冰冷的尸身时,这些红痣仿佛失了色一般,明明看得那么仔细,居然三年来都没注意到。 如今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侧,这些痣也明晃晃地冒了出来,鲜红夺目,点缀在他雪白的肌肤上仿若水墨画卷,朱砂轻点,给清冷的一张脸更添了几分风雅多姿。 秦梅香看得入迷,耳旁诉苦交谈的声音都渐渐听不到了,此时此刻,他的世界里,眼里,心里,只有一人。 忽然,他眼里的人转过头来,也将他装进了眼里。 像是偷窥被发现了一样,秦梅香心虚地挪开眼睛望向别处,装作若无其事地主动开口,说话却还有些不利索:“这,这大侠人真好哈。” “我更好还是他更好?” “啊?” 这赤裸裸的一问,竟然把秦梅香脑袋搞得转不过弯来了,心虚都顾不上,嘴里差点脱口而出就是一句:肯定是你更好啊。 不过,他还是憋住了。 毕竟他还在生万长嬴的闷气呢,气死人了。 秦梅香是觉得,就算被打一顿丢出去,都比醒来后师尊装不认识自己的好。 万长嬴这人,什么事都总爱委屈自己。为了他受伤一次又一次也不吱声,当初怕给梅院添麻烦就不告而别,玄山之变宁愿透支灵力爆体而亡也要拯救苍生,如今为了给他留这点脸面,被他如此伤害了还要装作无所谓。 如今这么一问,更是让秦梅香又气又心疼…怎么会这么蠢。 “我更好…还是他更好…” 万长嬴柔若清风地重复,伸出手拽住了秦梅香的袖子。 秦梅香瞳孔地震,低头回望向他,这一看,胸腔中砰砰作响… “别气了好不好…” 他何曾露出过今日这副模样…神色是哀求的,悲痛的,像一个稚子般毫无多余心思的,语气轻柔地让秦梅香别生气了。 一双锐利的白凤眼此刻只剩下恳切… 看得秦梅香快喘不过气来。 “师尊…” 秦梅香口唇轻颤,释怀般的叹了口气,将万长嬴搂入怀中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好想你啊…” 我何曾真的是气你…我是气我自己。 一直都在气我自己,大逆不道地伤害你。 是怕你再离开,再不记得,再推我远去。 两次了…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此刻,静默无声,只剩湿热的呼吸和相撞的心跳。 倒也不是那么静默无声…只是这两人自动屏蔽了外界,周围的人原本还在看侠士和男子那边的热闹,结果有个妇女一转头看到他俩难舍难分地抱在一起,满脸惊诧地问道: “这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干嘛…” 她这句话一说,周围的人纷纷转过头来盯着他俩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 “兄弟吧?” “怎么高的这个还哭了?” “矮的这个也哭了啊!” “他俩家里也有人失踪了?” “我看是吧…不然两兄弟抱在一起哭什么…” 察觉到这边群众叽叽喳喳嘈杂的声响,方遒站起身转过来也跟着看。好不容易了解完情况安慰好哭得稀里哗啦的男子,结果听到说这边还有人哭了,一哭还是两个,还是一对兄弟在哭自己失踪的家人! 侠义之心又泛滥了,他急忙推开拥堵的人群走过来,对着二人的肩膀一拍,神情认真,语气严肃道:“二位公子别哭了!发生什么事了讲出来!我来替你们解决!” 二人压根就没搭理他,万长嬴猛地推开秦梅香,眼眶湿红,哽咽道: “我更好还是他更好!” 秦梅香无奈地笑了笑,回答道: “你更好你更好,你最好了!一直都是你最好!” 方遒站在一旁傻愣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不知所措。 这两人哪里像丢了家人…明摆着更像打情骂俏啊! 行吧,既然没什么事,那他还是去处理走丢母亲的事儿吧。他正准备转身离开,万长嬴却开口将他叫住:“方遒,方大侠。” 方遒转到一半的身子又瞬间转了回来,眸子里满是惊喜,闪闪发亮,语气激动道:“你认得我?” 就只一个转身的时间,万长嬴和秦梅香竟然就恢复了端庄挺拔的姿态,宛如两棵傲雪寒梅,清冷傲然。让方遒一下子都没敢认,这是方才抱在一起哭的人? 变脸也忒快了点吧… 不过心里虽吐槽,面子上他还是十分期待地盯着万长嬴,毕竟这人方才叫出了他的名字!还叫的是方大侠!带着姓的大侠听上去就是不一样! 万长嬴有礼地颔首一笑,夸赞道: “方大侠降妖除魔,闯荡江湖护佑百姓,声名早已在外,在下怎么会不认得。” “嘿嘿,哪儿有哪儿有,公子谬赞了!”方遒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以示回礼。 秦梅香在一旁抽了抽嘴角,眼神锋利地上下狂扫了一遍万长嬴口中的这个方遒方大侠。五大三粗,身高一般,背着把双手重剑,一身衣裳破破烂烂不拘小节… 方才还在问他谁更好,现在就如同久逢旧友般地自己夸上了! 他还没见过万长嬴这么真切自然地夸过谁呢! 连如今长大后的自己也没有!!!!!! 然而,万长嬴并没注意到秦梅香眸子里酸味甚浓的醋坛子,反倒还微笑温和地对方遒继续说道:“看这天色渐晚,想必都还没用膳。方大侠若有时间,我们带上那位母亲走失的公子一同上附近的餐馆坐坐可好?顺带了解一下情况。” 还要请他吃饭!说好的是陪自己来逛街买糖的,结果还要请别的男人一起吃饭! 秦梅香后牙槽磨得咯咯作响,气得想拔刀,要不是昨日一事知道了师尊不是断袖,此刻这位方大侠的脑袋就要被蛇妖一口咬掉脑袋了! 方遒只觉得和万长嬴是相见恨晚啊!如此一位英俊帅气高大挺拔的翩翩公子能认得他,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行侠仗义都更有分量了!于是爽朗道: “好啊!看二位公子应当也是修玄人士,既然意向相同,那便却之不恭!” “小香香以为如何?”万长嬴一边看着方遒笑,一边问秦梅香。若是他此刻肯挪个眼神过来看一下秦梅香的面色…定然就不会问得出以为如何这种话了。 还问!还问!我以为如何?我能以为如何!你俩都说好了我还能如何? 秦梅香咬牙切齿,面色阴沉,却只能故作轻松地答道:“哈哈,好啊,我听师尊的。” 方遒后退两步躬身行礼,随后起身说道:“多谢二位公子慷慨解囊,我这就去把那位公子叫过来。” 第59章 心思4 满天红霞,夕阳垂暮。 餐馆中来往客者芸芸,到了饭店更是吵闹十分,听得秦梅香心里烦躁的慌。 “珍珠八宝鸭来咯~” 上菜的小二声音尖锐,闹得慌。 “这个好吃,你多吃点长身体…” “爹,我不想吃这个!” “得吃!不许挑食!” “我不想吃!!!” 隔壁桌的父子来回推搡,小孩儿尖叫哭喊,也闹得慌。 “来,香香,吃八宝鸭。”万长嬴见他神情冰冷,眸色阴沉,一副无心吃饭的样子,于是夹了一筷子鸭肉递到他碗里。 秦梅香盯着鸭肉,恶狠狠地戳下去,放进嘴里咀嚼了半天,不知道的看见他凶神恶煞浑身透着寒气,还以为他在吃人肉呢。 这副模样吓得坐在对面的凡人男子是瑟瑟发抖… 四人一桌,三个修玄的… 嘴里说要为他主持公道,可瞅着修罗场一般的氛围,该不会是来杀人灭口的吧? 他坐在凳子上半天没敢动筷,颤颤巍巍地开口:“三…三位仙君…” “嗯?”方才一直在听万长嬴和方遒侃天侃地,秦梅香这会儿听力敏锐着呢。所以听到男子开口,他第一个下意识回答。 不是他回答还好,秦梅香本来长相就冰冷锋利,如今他回的这个‘嗯?’在男子的脑袋里编撰加工之后,感觉里面有杀气,寒气,仿佛是地狱里的亡魂爬出来索命的一样… 吓得男子更畏畏缩缩,本来接下来要说的话都化成一阵酸水,顺着喉结滚动咕咚一声吞了下去… 万长嬴疑惑地蹙起眉,看了看男子惊恐的目光死死盯着秦梅香,他也侧头去看了一眼… 吓人吗?不吓人啊。 明明是一个长相英俊,高大威武,气质出挑又安静吃饭不挑食的乖宝宝啊。大不了就是穿了身黑衣服,衬得秦梅香更冷漠了些嘛… 万长嬴暗自叹了口气,天色不早了,还是先办正事为上。他神情淡漠地看向男子问道: “公子请讲吧,不必担忧。我和身旁这位黑衣公子都是修士,另外这位是为民除害的方大侠,此番邀请你是为了了解金灯镇人口失踪的事的。” 方遒点点头,一边往嘴里塞着饭菜,一边认真道: “赶紧动筷吧,你面前那些菜要是不吃,就要凉透了。” 秦梅香汗颜,心里暗自腹诽。 师尊都说了要先了解情况,这人就知道吃。 男子闷闷点点头,似乎是想到伤心之处,眼眶霎时间又红了,鼻子抽动着哽咽讲道: “各位…仙君,大侠。在下是金灯镇上的镇民,名叫李元,我娘叫陈美凤…她今年六十八,得了肺痨,身体虚弱得很。昨天夜里忽然刮大风,我窗户没关被吹的响,就被吵醒了。于是我就想着去收院子里的衣裳…结果看见…看见有个黑影牵着一根银丝样的线,将我娘从屋里缠住带走了…我刚想去追,结果眨眼睛就没了踪影。” “牵着丝线的黑影…”秦梅香之前在宗内的推断此刻彻底被证实了,他转头去与万长嬴对视一眼,二人顿时了然于胸。 方遒听完,不以为意地开口道:“是蜘蛛妖吧。” 见这人这般敏捷,竟然光听个描述就能一下子猜到妖物的种类,秦梅香倒是对他有了些改观。看来万长嬴说他游历天下,见多识广不假。 一般人听到是牵丝的,能想到蚕妖,蜘蛛妖这两个族类,却分不清。因为他们往往会忽略一个重点。 但方遒却没把黑影两个字只当做是黑影,反而清楚的知道,这是个十分重要的信息。 蚕妖一族有许多种类,虽说与蜘蛛妖一样都会吐丝,颜色却通常鲜明艳丽,最常见的是桑蚕,化妖之后是银白色,在黑夜中周身会散发出微弱的一圈白光,这是他们天生的特点,自己抑制不住。 对于其余的一些花里胡哨的妖物散发出的妖力来说虽然不值一提…可偏偏这就是他们这一族与蜘蛛妖最大的分别。 蜘蛛一族虽花里胡哨种类繁多…但歹不会发光…在夜中看不清时就只是一片黑影。 由于蚕妖出现在人世中的情况少,记载也就少,许多修士见都没见过,更别提分辨了。而秦梅香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从小听人讲过蜘蛛妖和蚕妖的区别。 但至于是蜘蛛中的哪一类…这他就不知道了。太多太繁杂,恐怕蜘蛛族自己都认不完… 万长嬴认可地说道:“方大侠果然是见多识广。” 方遒酒足饭饱,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嘴后神情凝重地问:“不过接下来该从何处调查起手呢?二位仙君可还有别的消息?” “且慢。”秦梅香出言打断,听完李元的话,他还想起了另一些事。“李公子,你说你母亲得了肺痨?身体虚弱得很?” “对…”李元抹了把眼泪,点头道:“咳嗽吐血…一日比一日瘦削。” 三年前见到陈阿婆时身体还健壮,面色红润地与他们交谈甚欢,一个人做那么多花灯也毫不费力… 咳嗽吐血…一日比一日瘦削… 秦梅香记得这症状似乎在哪儿还听到过… “陈阿婆是什么时候病的?镇上其他失踪的人你认识吗?”他神色严肃,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又十分认真,李元不敢看他,支支吾吾地答道: “我娘是前些日子才病的,镇上失踪的我只认识一家,也是一个老人,前些日子也生病了…似乎和我娘一样,咳嗽吐血,反正瘦得很。” 万长嬴听完似乎也发现了蹊跷的地方,扶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发问:“一样的症状?” “有什么发现吗?”方遒问。 “师尊。”秦梅香看向万长嬴说道:“前些日子我和若尘师兄在明月镇调查的时候,镇上被怀光宗强行带走的人也是这样,老人一同生病,咳嗽吐血,瘦弱不堪。所以我怀疑…” “怀疑什么?”万长嬴接话,认真听他讲。 “我怀疑怀光宗不止有蜘蛛妖…甚至还有痨虫。或许还有其他的妖孽…总而言之,他们带走这么多人,绝对是在研究什么更邪门的术法…” “痨虫?”方遒好奇地睁大眼睛,似乎并没听过这个东西。秦梅香看方遒和李元都不明白,于是解释道: “痨虫是一种特殊的精怪,只能寄生在人身上,吸收人的精血而活。而且痨虫繁殖速度极快,没有神识,一只母虫一次能生几千只子虫,所以一旦被痨虫寄生,人就会咳嗽吐血,病气缠身最后虚弱而死。” 李云面色惊怖,难以置信地说:“所以医师口中所说的肺痨,其实就是人类被痨虫寄生所致?” “对。”秦梅香表示认可。 方遒一向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听完秦梅香详细的描述之后更是震怒,喘着粗气道:“先用痨虫让人生病…再让蜘蛛妖将人带走…怀光宗手段还真是恶毒!”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不过他们抓病人老人做什么?” “病气。”万长嬴淡淡的接了一句,引得三个目光都看向他。突然被围视,他又将脸面垮成一副清冷的样子,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此事涉及玄清宗的秘辛,但我可以告诉各位的是,如今的玉承恩,已经不是玉承恩了。而且一个食人喝血的怪物。” 秦梅香嫌恶地皱紧眉头,倒吸一口凉气。其实他心里做了一些准备,毕竟玉承恩曾经杀妖刨丹,而今捉人一定也是有目的的…只不过听万长嬴嘴里说出食人喝血几个字的时候,心中还是忍不住隐隐作呕。 玉承恩好歹一宗掌门…真的如此残忍不仁吗。 万长嬴摩挲着指尖,姿态淡然自若:“玉承恩暗自筹划了三年之久,婚宴之时恐怕就是他彻底与宗门撕破脸的时刻。”他伸手夹起一块已经凉透软塌的八宝鸭肉,目光阴沉地盯着,沉声道:“若是方大侠想看一场好戏的话,三日后申时我们怀光宗山下见。” 等万长嬴说完,秦梅香抬眉轻轻一笑,接过万长嬴手中的筷子将肉放进李元碗中,眸色森然地望着他,语气中透着一丝威胁:“表演得太刻意了,不过回去告诉你的主人,这件事我们会彻查到底,多谢他提供消息。” 瞬间,之前还哭哭啼啼涕泗纵横的凡人男子李元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一只翠绿色的竹蜻蜓,径直朝窗外飞去,直到消失不见。周围发觉这一情形的客人纷纷惊叫着躲得远远的,摸不清楚状况。 就连方遒也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去的竹蜻蜓…愣在原地,又转过头神色钦佩地看向秦梅香。 万长嬴朝前倾了倾身子,眉目含笑,轻声问道: “什么时候发现的?” “师尊什么时候发现的我就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发现?发现什么?” 此刻只剩方遒一人还在状况之外,丝毫不懂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所以到底为什么明明一个凄楚可怜丧失母亲的凡人会突然变成竹蜻蜓飘然飞走了?! 秦梅香和万长嬴见他这副模样,十分默契地相视一笑闭口不言,随后都继续吃着已经冷掉的饭菜,并未回答。 大街之上哭喊求人寻母,明知道凡人无法帮到忙,李元还是痛哭流涕大声哭喊,故意引起人群关注,随后在不了解身份的情况下跟随他们进餐馆用餐… 这些或许可以理解成寻母心切。 但特意提起母亲病症,以及与同时失踪之人的症状一致,再三强调,明显是想让他们明白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失踪… 更何况,蜘蛛妖一族速度极快,怎么会让一介凡人看清他的踪影,甚至李元还能看到银白色的丝线,正常凡人发现有妖物作祟,怎么还能冷静下来看得如此清楚,未免太过敏锐。 如此刻意的提供信息,必定是有人专门透露。以此告知他们,作案的是一只蜘蛛妖,并且与怀光宗有关。 秦梅香沉声分析道:“传递消息的幕后之人想必和当初送黄纸委托的人是同一人。” 万长嬴嘴角一勾:“一切分晓,静待三日。” 方遒越听越急,搞半天没搞清楚状况就要结束了,慌忙道:“所以你们到底发现了什么?能不能跟我讲讲!” “不能。”秦梅香漠然盯了一眼。 才不要告诉他。 万长嬴会心一笑,垂眸听他俩一个急迫一个冷漠地纠缠了一会儿便起身道:“方大侠,你也算是玄门中人,今后我唤你师兄可好?” 方遒回首,停止了追问,回道:“啊?可我还是更爱听你叫我大侠!” 万长嬴没管他这句话,自顾自说道:“好了师兄,天色已晚!我便带着弟子回宗了,若三日后有心,便怀光宗见。” 秦梅香抬眉,得意地朝方遒抛去一个眼神,弄得方遒疑惑不解。 所以问题出在哪儿?怎么没一个人愿意跟他说的…他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涩的气味,却找不到来源,只好目送着两人牵着衣袖走远。 奇怪,虽说这两人嘴里喊着师尊弟子,可怎么看也不像师徒啊… 方遒挠挠头,兀自坐在凳子上瞧着一大桌子菜… 辣菜基本上都放在方才那位秦什么?哦,秦梅香秦仙君的身前,甜点倒是随意… 这位万仙君别太宠了… 皎月之下,万长嬴同秦梅香一并走在路上,仰头看见一轮白玉圆盘,感叹道: “今晚月色真美…” 银辉倾撒,现在同行的二人衣襟之上,一黑一白均泛起银光。秦梅香侧头看了他一眼,沉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不如你美。” 不如你美,你肤白胜雪,傲然若梅。 万长嬴召出青云,轻声道:“回宗吧,明日出发,到怀光宗后免不了一场大战。” “好。”秦梅香闻言,也召出树枝,飘然踏上。 月色中,相伴回宗。 尽管知道之后会是怎样一般情形,秦梅香还是丝毫没有怯意,迎着星光乘风而去,紧跟在万长嬴的身后。 今晚的月色确实很美。 晚风庭院落梅初, 淡云来往月疏疏。 “师尊。”秦梅香在云端轻唤。 “嗯?”万长嬴自风中回答。 秦梅香垂眸,黯然道:“对不起。” 万长嬴说: “你没做错任何事。” 第60章 心思5 脚步声在静夜中听得很清,秦梅香埋头一步一步蹐着跟在身后,微风掠耳,细碎的发丝飘舞。 念梅园附近十分清幽,万长嬴特地选址在宗内比较偏远的树林之后。一条林间小道铺上青石板,缝隙里垫满鹅卵石,两侧种得有各个季节的花树果树,不同的日子走在这条路上都会看到不同的风景。 十一月,腊梅树已经叶片枯黄,风一吹就会凋零而落。圆润饱满的花苞挂了满树,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盛放,绽出幽香。 归去途中,一丛丛的鹅黄色星子在夜色中婆娑,秋天已经过去,冬天到了。 二人静默地一前一后,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反倒树林里的那些小蝈蝈感觉天气冷了,阵阵喊叫起来,声音还算清脆悦耳,只是把两个高大的男子显得更安静,更无言。 终于走到开阔的地方,两侧的树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到身后去了,秦梅香跟着万长嬴的步子踏上台阶,立在低矮的,缠着枯黄藤蔓的篱笆前。 念梅园的园墙其实就是一圈篱笆,约摸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那么高,及冠的男子随意一跃便能翻过去。但万长嬴围这圈篱笆的初衷本来就不是做墙,而是养一些能缠绕的花。 要墙他可以开符界,而且念梅园位置偏,平日里若不是有事,也没人愿意来做客。更何况长嬴仙尊凶狠残暴腹黑歹毒的‘好’名声远扬在外,牛鼻宗弟子避而不及,更别说吃饱了撑的跑来念梅园看望… 肖若尘没来之前,念梅园里就只有万长嬴一个人,他自己按照记忆中梅院的样子一花一木一桌一椅地捣腾,摆放,种植…直到能恢复个六七分相似。 后来肖若尘入宗,万长嬴就拉着他日日在念梅园里喝酒,坐在梅树底下的石凳上,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直到泪眼朦胧,头脑发胀。直到视线都变得模糊了之后,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梅院,就坐在听香阁前… 好像庭院中有一个身着黑衣的小少年,手里拿着一根笔直的树枝在挥舞… 好像下一秒小少年就会气喘吁吁地咧着嘴,看着他,笑着冲他怀里奔来。 长嬴仙尊酷爱喝酒,初建宗那些时日仿佛随时随地都是醉醺醺的,脚步虚浮身躯摇摆,脾气也阴晴不定,偶尔会冲着某个穿黑衣的弟子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又突然冷脸,吓得人噤若寒蝉。 从那时候开始,万长嬴脾气不好的言论就慢慢传开了,弟子中除了肖若尘,没人再愿近他的身。 没人知道长嬴仙尊怎么那么爱喝酒,还只喝梅雪萃。 许多年来,从未变过,也没见他喝腻。 执着又专情。 秦梅香止步于庭院中,躬身行礼轻声说道:“弟子将师尊送到,那就先回了。” “等等。”万长嬴转过身来见他还在鞠躬,用手掌将他抱拳的双手缓缓托起。 秦梅香站直身子,目光却一直低垂着,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不动声色,在等万长嬴继续说下去。 “这三年来,你喝过酒吗?应当不会再如元宵那日一般…” 万长嬴将手垂下,语气轻柔,就如这夜风,丝丝缕缕拂过心头。 听他这么问,秦梅香不自觉的抿了抿唇,抑制住喉头的酸涩。 怎会没喝过…看见你冰冷苍白的面庞后的每一夜,你毫无生气的每一夜。我都会去尝一尝你那般酷爱的味道,一遍遍体会。 辣得想哭,痛得剜心。 万长嬴看秦梅香站着不回答,垂眸轻叹了口气转身朝石桌走去,说道:“陪我喝杯酒吧,明日还有出发去怀光宗,不多饮。” 讲完,他抬手一挥衣袖,泛着金光的符纸飞向听香阁中,片刻间都不知道从哪里托了个青绿色的琉璃酒瓶和两个酒杯出来,稳稳落至石桌之上。 “醒了之后还没和你好好说说话,坐吧。” “是。”秦梅香依言走去坐下,二人面对面,又是一阵相顾无言。或许是夜太黑,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万长嬴指尖灵光闪动,金色屏障自从中倾泻而下,将整个念梅园都笼罩在内,隔绝了内外,也照亮了方才看不清的一切。 其实符界不是只有金色,只是长嬴仙尊曾说过:金色酷炫,符合牛鼻宗品格。 有了这道金光,万长嬴才看见秦梅香眼角残余的泪痕。 他心中感觉被揪得生疼,可好不容易二人坐下来夜谈饮酒的好机会,若是两个人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也太影响氛围了些…于是他特意找了个还算轻松的话题,轻笑道: “这次这么久没见…你倒是长得很快。比我都高了。” 秦梅香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语气诚挚道: “没有很久没见。日日都见。” 瞧见秦梅香这副认真的模样,万长嬴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抬手端起琉璃瓶往两个小杯子里倒酒,流水撞击杯壁,清脆悦耳当啷响。 “哎呀,那师尊确实很久没见着你了啊!” 一杯酒递到秦梅香眼前,杯中映月沾金辉。 一抬眸万长嬴装入眸里,眼中艳阳散霞光。 “师尊,当初我盗走你…” 秦梅香心中暗自下定决心,准备将愧疚许久的事一一坦白。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万长嬴一脸好奇地打断问道: “哦对!我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当时在玄山里我记得我爆体了啊。” 秦梅香疑惑问道:“师尊不知吗?” 符灵既然是万长嬴的娘亲杨梅留下的,那为什么他自己会不知道呢。 万长嬴若有所思,但似乎没想起什么,神色凝重地说道:“嗯。当初我爆体之后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是在谦堂内。” “谦堂是?”秦梅香微微侧头,他从来没从万长嬴口中听到过这个地方。 万长嬴端起杯中酒一饮而下,喉头滚动。搁下杯子之后低声答道:“我家。” 秦梅香一怔,想起曾经万长嬴在梅院时给他讲的那个故事,面庞浮上一抹担忧,随即很快又将这份担忧压住,只静静地认真听下去,生怕再触及到万长嬴的伤痕。 “我那时在谦堂内,察觉自己的灵力不稳,就开始修炼调和。那个世界很神奇,我脑袋里想什么就有什么,想去哪里就会立刻到哪里。甚至我觉得一切都是合理的,根本没想过那不是真实世界,直到我听到了嘈杂的哭声,还有你的声音…” 万长嬴顿了顿,看向秦梅香,眸中仿佛思绪万千。 “我听到你在叫我,听到你问我若是我知道你会这么做,还会不会教你轻功。” 师尊果然是听到了…连这些话都听到了。 听到万长嬴这么赤裸裸地将这件事说出来,秦梅香心虚地不敢再看他,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空余的手情不自禁地攥紧衣角。 接下来会说什么,是要在此时回答这个问题吗?那可不可以不听…真的…不敢听… 秦梅香听到万长嬴在叹气。 就连这一声简单的叹息,他都怕是因为万长嬴对他失望了而叹的。他静静地等着,等着回复,等着决绝又冰冷的话语。 可他等来的,是脊背上温热的轻抚,如同幼时那边,万长嬴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他的身前,自下而上地看着他的脸,轻声道: “秦梅香,是你救了我。若不是听到你的声音,我也不会意识到那是个幻境。若不是你将我的尸身带走护着,我怕也早已入土腐烂。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师尊觉得,你是最好最好的弟子。” 心头震颤,但秦梅香还是没动。 最好最好的弟子… 果然在师尊心里,他们只是师徒。 他喃喃般地问:“师尊是何时融神,记起我来的?” 万长嬴将秦梅香攥着衣角的手指一根一根轻柔地抚开,又端起桌上的酒杯递到他手里,答道:“你在念梅园那日。一开始我只记得我…”说到这里,万长嬴耳尖泛起浮红,咳嗽两声继续道: “只记得我特殊的日子到了,在闭关压制。而后突然脑中闪过许多与你的画面,一股灵力强行冲进我体内,我控制不住,随后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就是夜里,你躺在我身旁,周围一团乱遭。恢复记忆之后就想着装不记得,故意逗逗你…结果你就生气了…” 嗯?秦梅香霎时抬头看向万长嬴,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万长嬴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近乎喃喃道:“我知道我特殊的日子里容易发狂…看那一地的碎片和你身上的伤痕…伤了你我也很愧疚…本来想跟你解释的,可你走了…” 没了? 伤痕…合着大半夜起来替他穿衣是以为自己发狂将他打伤了,心怀愧疚所为。 也对,秦梅香下意识反手抚摸了一下自己背上还未完全愈合的鞭痕。那日他受到灵波重击,背上伤口破损裂开,衣襟上都沾了血…再加上身上的青紫红痕,确实联想不到巫山云雨之态,更像是打架打的。 也难为他还去替自己找了身干净合体的新衣。 听完万长嬴说的这些话,秦梅香彻底明白了。 万长嬴情期那日正好残余的神识冲破了虚界,回到体内融神。小符灵曾说过,神识完全回归之后万长嬴的灵力和修为会大涨,而情期的灵力波动不止本就难以控制,抑制不住的灵力就冲了出来… 所以当时万长嬴能叫出他的名字…其实是正在融神。到后面融神完成,修为大涨,自愈能力更强,那些痕迹也就自然恢复了。 在融神的过程中发生的那些事,他自然就不记得了… “师尊啊…”秦梅香心里复杂得很,感叹地说道:“负心郎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原本是想将这件事仔仔细细地坦白清楚的,但万长嬴既然已经忘了,那便埋着吧,免得给师尊平添烦恼… 万长嬴这个性格,平时看着放荡不羁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但若真让他知道他情期和自己弟子缠绵了半天的话,肯定接受不了的。 好歹最担忧的两件事都摆到台面上聊清楚了,秦梅香彻底松了口气。这些日子总是提心吊胆纠结万分,万长嬴一句话一个行为都能让他整夜里睡不着觉,现在好歹明白了,师尊是真不记得,而不是讨厌他。 苦也。 秦梅香在脑海里思绪飞奔,万长嬴却呆愣愣地哄徒弟。 “嗯?”听秦梅香说他是负心郎,万长嬴一脸懵地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疑惑问道:“我怎么就负心郎了?” 他仿佛从秦梅香的眼神里看出了疲惫感,是今日下山累着了? 秦梅香沉重地摇了摇头,泄气般答道:“不,不是说师尊。” 谁知看到他说不是自己,万长嬴猛然站起身往桌子上狠狠拍了一掌,神色凌冽地追问:“那是谁!谁负了你!” “嗤…”秦梅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模样逗得笑出了声。心里压着的巨石松开了,自然就能笑出来了。他将万长嬴方才放在他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抬眉看向怒气冲冲的万长嬴,调侃道:“师尊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万长嬴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掰了掰手指,咔咔作响,冷声道:“好啊!我说你最近怎么都不爱笑了,原来是遇到负心人了!告诉师尊,师尊替你去把那个王八蛋碎尸万段抽筋剥皮!” 秦梅香暗自偷笑,故作担忧地演戏:“可他修为很高啊…” “再高能有你师尊高?” 万长嬴拍了拍胸脯,仰起头,怒气中夹杂着自豪。 秦梅香浮夸地点点头,又倒了杯酒下肚,答道:“跟师尊差不多。” 万长嬴听到这句话,眉头一紧,歪着脑袋仿佛在思考究竟是谁,毕竟这全天下修为能到他这般境界的人也没几个…但想了半晌他也没想到究竟会是谁,只能认真地说道:“不管他什么身份什么修为,你只管告诉我,师尊替你除了那个王八蛋!” “好啊!”秦梅香憋着笑,也一本正经地回道:“下次我要是见着他了,我就跟师尊说,让师尊替我将他暴打一顿出气!” 万长嬴难以置信,怒气冲冲地问:“只是打一顿?!” 秦梅香又倒了一杯酒,语气落寞哀伤,作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哽咽着说:“师尊…我真的很喜欢他…舍不得杀他啊” 原本以为万长嬴会怒其不争,却不料他听完这句话,怒火瞬间熄灭,神色黯然地坐回位置上闷了一大口酒,仿佛想用酒来冲散什么东西。 秦梅香看他这举动有些疑惑,心想难道他又想起什么伤心事了吗? 万长嬴沉声道:“既然你喜欢,那师尊就听你的,只打他一顿。” 这句话里似乎还有什么别的情绪,好像还有些湿润… 但情绪埋得太深,秦梅香听不出。 夜深了,酒也将尽。 “回去吧。”万长嬴说。 说完,他起身朝听香阁走去,推门而入,没回头,也没说明日见。 第61章 心思6 “秦师兄,这是我做的解毒丸,可解百毒。” 宋乐渝从怀中掏出一个暗红色巴掌大小的瓷瓶,摆到秦梅香眼前,面色担忧地说道:“只有你们几人去怀光宗…玉承恩心思歹毒,一定要当心。” “秦师兄。”廖梦芸垂眸,手指不停揉搓着掌中的几个香囊,像是十分纠结,最后眸色一凝,下定决心般将香囊放到瓷瓶一旁,认真道:“这是我凝的护身结界,所有不测,打开香囊可抵一时之需。” 肖若尘一把捞过那堆东西就往自己怀里塞,嘻嘻笑着说:“好了好了,我都替大家收下了哈!感谢师姐师妹!” 宋乐渝瞧他一副不要脸皮的模样,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瞪着他,双手抱臂满不在意的样子说道:“肖若尘,你别死那儿了就行。” 肖若尘眉头一皱,赶忙伸手拍了三下桌子,一边往怀里塞东西一边看向宋乐渝:“那必不可能!我这样的祸害得遗千年呢!宋师姐快说呸呸呸!” 廖梦芸神色沉重,十分认真地说:“秦师兄,肖师兄,此去定要注意安全。我们在宗里随时待命。” 秦梅香微笑着对她点点头,语气温和道:“廖师妹放心。” 几年过去,廖梦芸早已不是曾经青涩稚嫩的小姑娘了,整个人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齿。她褪去了稚气之后更显得漂亮大方,性子也不似小时候那般内敛胆小。 秦梅香偶尔听廖梦芸被提及,也是有弟子或长老夸赞她结界术精进非常,有宗师之材,相较于酉金长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转眼宋乐渝也已经年过桃李… 曾经初见之时还都生涩,此刻却已十分熟稔。 平日里秦梅香很少在宗内,和她们相见的次数越来越少。如今再聚到一起,恍惚间只能感叹岁序更替,章华日新。 肖若尘见大家都垂着头神情严肃,出言开解活跃气氛道:“行啦,大中午的,该吃饭吃饭,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搞这么沉重做什么!” 中午,是该吃饭的时候了。 秦梅香下意识往食膳堂的某个角落里望去,想寻找万长嬴的身影,但那侧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 平日里长嬴仙尊总爱坐到角落里吃弟子食膳堂的饭菜,所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个角落是长嬴仙尊的专属座位,没人敢靠近。偶尔食膳堂其他地方都挤满了人,那个角落也只会空着,都怕万一坐在那边就跟长嬴仙尊打了个照面。 秦梅香低头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神色如常,故作无意地问道:“师尊今日是在长老食膳堂吃饭吗?” 肖若尘正在吃饭,听他这么问便抬眸答道:“师尊辰时就下山去了,秦师兄不知道吗?” 辰时就下山了? 秦梅香愣了愣,点点头淡淡回道:“哦…这样啊。” 秦梅香暗自思忖,几人都在好好吃饭,只有他一个情绪复杂,神游到了天外,连肖若尘他们吃完了之后告别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个好。 他一人回弟子堂中收拾好行李,练了会儿剑,直到未时,日光逐渐打斜。悄至冬天的日子又热又冷,秦梅香心中不安,还在想万长嬴一人下山是在做些什么。 落叶飘洒,也不知是不是冬天留不住翠绿,叶片随着尖端飞舞婆娑,化成白凤眼,清冷高洁。秦梅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心绪便被那双眼睛时时刻刻牵动,再也回不去冷静无波的状态。 山有木兮 木有枝 他练剑静不下心,索性就回卧房中盘腿而坐,准备调息内练。然而,正当他闭上眼睛时,忽然感觉眼帘之前闪动着阵阵光芒,悠悠摇摆。 什么东西? 秦梅香收了内气猛然睁眼准备反击,本来他还以为是什么带有攻击性的灵光。结果睁眼之后才发现,方才闪动灵光的东西居然是一道托物符,似活物般围着他身侧绕来绕去。符纸之上托着的是一个黄皮纸袋,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东西。 那符纸像是一只小狗崽儿,见秦梅香睁眼之后就用飘游的符身朝他手上蹭,活生生有一副伶俐可爱的模样,蹭得手背痒嗖嗖的。 秦梅香垂眸看向符纸,眼底温和柔软,嘴角带着笑意地轻声问它: “你是师尊叫来给我送东西的?” 符纸上下摆动了两下,仿佛是听懂了他说的话在点头。随后它将放在自己身上的黄皮纸袋又往秦梅香身上送了送,意思让他收下。 秦梅香了然,抬手将纸袋拿了下来。那托物符像终于卸去重担般,一下子飞得颇高,高兴地在卧房里游来游去转了好多圈,发出飒飒声响。 黄皮纸袋里装的什么东西,秦梅香不用打开看都知道。因为这是万长嬴最爱去的那家糖铺子的包装,上面还用红墨写着:蜀糖记,三个大字。里面定然是牛轧糖… 秦梅香抱着沉甸甸的一袋子糖,情不自禁地弯了眼眸,扬起嘴角。 原来万长嬴今日下山去,是给他买昨日没买的糖了,还让符纸给他送来… “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师尊。”他语气里也是掩不住的喜悦。 昨夜酒谈,万长嬴最后的心情似乎有些不佳,想到这里,他又开口问了符纸一大堆话:“师尊今日下山之时表情如何?或者说,你感觉他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 符纸不会讲话,没办法表达,就飘到秦梅香眼前抬起一个边角,感觉他好像看不懂意思,急得在空中扭来扭去。 秦梅香尴尬地挠了挠头,见这般交流确实困难,就继续道:“若是开心,你就抬左边,若是不开心,你就抬右边。” 说完,他便盯着符纸看,就等着看它会抬哪边。符纸没动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思考,终于,它十分坚定地抬起右边的符角,身上还忽然又开始闪动灵光,似乎在说: 不开心,而且是很不开心。 看它这样,秦梅香之前的喜悦一下子就被扑灭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没了吃糖的心思,将黄皮纸袋小心翼翼地放到床头柜上之后朝前倾了倾身子,双手托着腮看向符纸,问道: “那师尊现在在哪儿?” 符纸卷了卷身子,仿佛像一只大手在勾掌,在说:跟我来。 “你想让我跟你走?” 符纸又上下摆动了两下。 “好,我跟你走。” 秦梅香穿好鞋子站起身,符纸瞧他看懂了意思,高兴地围着他绕了好多圈才开始朝外飞去带路。 “秦师兄,你要去哪儿?咱们酉时用完膳就要到宗门前集合出发了。” 肖若尘仿佛看不见那张带路的符纸,只见秦梅香一路朝着弟子堂外走,赶忙叫住他。 秦梅香听见声音回头,冲他笑了笑说:“若尘师兄放心,我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好吧好吧,等你啊!”肖若尘冲他挥了挥手就回房中继续收拾行李去了。秦梅香朝他点点头,而后继续跟着符纸一路走。 肖若尘看不见符纸倒也正常,不然一张托物符托着东西在牛鼻宗里一路飞,谁不好奇谁不多看一眼…怕是过不了多久又要传些什么奇形怪状的流言出来了。 师尊考虑得还是十分周全的。 但跟着符纸走了会儿,秦梅香感觉路怎么有点熟悉…青石板花树小道,这不就是通往念梅园的路吗。 一边走,他伸手轻轻抚动着两旁的梅梢,想到万长嬴已经回了念梅园,心中还是安心了许多了。 “飒飒…” 符纸突然又发出声响,将他往一条更偏僻的小路上带。秦梅香侧头,蹙着眉有些疑惑,不自觉已经握住了手掌。 分明已经在念梅园附近了,怎么不走正道…难不成这符纸其实根本不是万长嬴送来的,而是另有其人冒充? 竟然已经有不轨之人敢明目张胆闯进牛鼻宗里来了吗? 秦梅香跟在符纸身后,神色已经凝重了起来,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情况。他此刻脑海中猜测,带他来这里的或许跟投放吞金兽的是同一个人…不管如何,既然主动找上门来,那便将计就计。 越往深处走树林越繁茂,有些地方秦梅香甚至要低着头弯下腰才能过去,眼看光亮之处越来越近,他手中捏着灵光,眼神越加锋利阴沉,浑身透着杀气。 最后一处低矮的树杈掠过,眼前豁然开朗。 牛鼻宗本就建在山巅,在巴蜀这个少见飘雪的地方都会常年盖白,只是这还是秦梅香头一次真正来到牛鼻山的山崖边,看到如此美丽壮阔的景色。 连绵群山不绝,飞鸟锐啼,高举的艳阳在时间的流逝下也渐渐隐入翠端… 符纸尽了自己的责任,灵光一闪便自空中骤然消失。 秦梅香此刻却没心思欣赏这般好的风景,因为他听到了踏地极稳,轻慢又微弱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三步… 脚步声的主人正在向他靠近。 “树…” “香香。” “师尊!?” 秦梅香树枝两个字都已经在口中说完一半了,却只听万长嬴一句轻唤,他心中的警惕霎时清空,惊喜地转过头去。 万长嬴抱着手臂立在他身后,眉眼弯弯,唇角带笑,面色如一汪温泉,柔和温暖。“是我让小符把你带来的。” “师尊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秦梅香嘿嘿笑着,垂眸喃喃,不好意思说出刚才他心里的警惕。 万长嬴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发出两声轻笑,没管他这句话,随后道:“糖吃了吗?我今日特地下山去买的。” “还没。”秦梅香抬眸看向他,又赶忙接了句:“回去就吃!多谢师尊!” “那你开心些了吗?” 秦梅香一怔,瞳孔颤动,忘了回答。 万长嬴看他愣住,轻声解释道:“昨夜…你说那个负心汉…我想着你最近肯定因为此事很不开心,所以…”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生怕自己提起这件事又会让秦梅香难过,声音仿佛都在发抖,眸底闪过一丝黯然的落寞。 秦梅香眼眶逐渐变得粉红,垂下头断断续续地轻声问:“所以…师尊今日一大早就下山去买糖…是为了哄我开心吗…” “秦梅香。”万长嬴察觉他情绪不对劲,抬手抚上他的头,安慰地轻轻摸了几下。 如同幼时那般,秦梅香很爱哭。开心了会忍不住哭,悲伤了也忍不住哭…只是现在长大了,不会轻易让人看见他落泪的模样… 但每次在万长嬴面前,他还是忍不住,不论年龄小还是年龄大,他在万长嬴面前总是没有防备的,心口大敞的。 蛇腹是一只蛇全身上下最柔软的地方,那里藏着他的心,他的肝胆,但每次见到万长嬴,秦梅香就巴不得把自己的心,自己的肝胆通通都展露出来,告诉对方: 我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 万长嬴看着秦梅香身躯细微颤动,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那手帕上歪歪扭扭绣着几坨鹅黄色,丑极了。他抚着秦梅香的头发,抬手用手帕替他擦去脸上的泪。 自从融神之后他便想起来了,这块手帕是曾经在梅院中,十一岁的小少年在梅树下对着腊梅花的样子一针一线亲手绣的。 小孩子的手艺能有多好?所以尽管秦梅香再怎么照着花的模样,最后绣出来的效果还是让人难以入眼,甚至还给自己细嫩的指尖扎了好多个血洞。 但万长嬴还是很喜欢,他对秦梅香说: “这是师尊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是师尊的宝贝。” 于是这块丑极了的帕子便一直放在长嬴仙尊身上,就算是死了…秦梅香也是在替他换干净衣物的时候从他怀中拿出来的… 那时候,手帕已经被鲜血浸透了,湿漉漉的皱在一块儿,洗了好久才洗干净。 万长嬴看见秦梅香哭,看得心疼,也情不自禁蹙起了眉头,心中暗想他怎么会被一个负心汉伤得如此深…哭得如此伤心…但尽管这么伤心,还是舍不得杀他… 万长嬴咽下快要涌出喉头的苦涩感,轻声道: “秦梅香…有一句话叫做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人世间情爱向来如此,但师尊不会负你,师尊会一直对你好。” “师尊…” 秦梅香一把将他搂入怀中,下巴靠在他的脖颈处,刚哭过的呼吸还十分炽热湿润… 突如其来落入怀抱里,万长嬴擦泪的手还愣在空中,尽管知道秦梅香已经长大了,这样于理不合,但他还是没推开。 徒弟伤心,师尊抱一抱也是应当的。 半晌,他将手收回抚了抚秦梅香颤抖的背脊,温声道:“别难过了…” “不是…”秦梅香抱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哽咽着回答:“我一点都不难过…我很开心…” 说完,秦梅香将手臂收得更紧了几分,勒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情绪深沉,颤声重复道: “师尊…谢谢你…我很开心…” 第62章 君至弱冠,平平安安 “好啦。”万长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语气轻柔道:“还有个惊喜没给你看。” 秦梅香也知道自己抱了这么久有些逾矩,只是从小到大都是这么抱过来的…一下子要改习惯还真是不适应。他听到万长嬴说的话之后松开了手臂,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 太近了是没办法好好说话的… 心跳得比万长嬴的声音响亮多了。 秦梅香擦干净眼泪,喜悦道:“师尊还给我准备了惊喜?” “嗯。”万长嬴宠溺地抬手又抚了抚他的额发,伸出手掌摊在眼前,沉声对他说:“看。” 空空如也的手掌中忽然泛起银白色的灵光,那些灵光逐渐聚拢,幻化成型,变出了一个银蛇衔月的发冠,冠旁还有一根白玉直簪,看上去精细非凡,制作颇费了些心思… 秦梅香欣喜地抬眸看向万长嬴,鼻子一酸又差点要哭,好在他憋住了。 “为师亲手做的。喜欢吗?” 万长嬴看着他一笑,瞧他这个反应就知道他肯定喜欢得紧,说话的语气里都带了点自豪。 “喜欢!”秦梅香肯定地点点头,说完这个他觉得还不够表达出对这个发冠的喜爱,又加上程度重复道:“很喜欢!非常喜欢!最喜欢!” 万长嬴做什么都总是做得很好…秦梅香绣得歪七扭八的手帕,他绣却能栩栩如生,如今做的发冠也如此精细漂亮,简直比其他人做的发冠都更加好看。 他笑得灿烂,忍不住接过这发冠在手中翻来覆去地仔细看,手指恨不得把每一个细节都摩挲到,眸子里都抑制不住地闪动着光。随后高兴地问: “师尊怎么想着送我发冠?” 万长嬴见他开心,也忍不住跟着他一同扬起嘴角,认真答道: “你及冠那日我没在,没能看到,所以我想着补上。及冠之日定要有父母亲人给你加冠的…委屈你了。” 秦梅香身形一滞,眸色闪动,口唇微张,抬眼看着万长嬴。 万长嬴拿回他手中的发冠,看着他继续说道:“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倒也不必讲那些繁文缛节一定要加冠三次,一次就够了。”说着,他拉起秦梅香朝一旁走去,走到一棵梅树下,笑道:“坐在这边的平石上吧,师尊替你加冠。” 秦梅香依言坐下,心里很慌张,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不稳。 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由父母之外的人给他梳头…还是他心心念念,暗自思慕之人,依赖信任,钦佩之人… 万长嬴站至他身后,替他摘下原本的发冠,手中化出一把梳子,手指顺过发丝,不经意间还会触碰到他的耳尖,勾起一缕薄红。 “内心修德,外被礼文。” 平日清朗的嗓音此刻却显得十分严肃,认真,仿佛在对待极其重要的一件事。 “既以修德,又以正容。” 秦梅香觉得世界好静,静得只能听见万长嬴低沉肃穆的嗓音,静得只能感觉到指端轻柔收拢发丝的触感。 此刻世间的一切喧嚣,争斗,爱恨…仿佛都与他无关。 清崖之上,梅树之下,连绵不绝的群山,啾啾啼叫的飞鸟,沉山的斜阳,暖黄的霞光,白云,流水…都是这一场仪式的见证者。 即使…这场仪式,只有他们两人。 “君子,正衣冠。” 君子,正衣冠。 随着万长嬴口中的加冠祝词念完,秦梅香的头发也已经高高束好。 银蛇衔月… 这个图纹是他从小到大最爱的,万长嬴竟现在还记得,还做成了发冠… 万长嬴替他束完头发后便将所有东西都又收进了灵力内,走到他眼前,祝愿道:“二十及冠,虽说这番祝词晚到了快一年,但师尊希望你今后平平安安,心想事成。” 秦梅香站起身,收起了自己的那副旧发冠,笑着重重地点点头,回道:“师尊,我长大了。” “是啊,小娃娃长大了。”万长嬴抱着手臂低头憋不住笑,声音都跟着笑意轻颤。 回想梅院初见时,只到他腰那么高的孩童,这会儿也长成了一个遗世独立清冷俊逸的男子。 总角之年到已至弱冠。 任谁目睹此般变化能不感叹一句光阴似箭… 秦梅香盯着万长嬴看,看他笑,看他在梅树下,霞光里,一身白衣仿佛透着光,又或者说他本来就发着光。 万长嬴天生一副笑脸,嘴角就算在平静的时候也是微微上扬的,可偏偏却是一双白凤眼,十分锐利,看人一眼就威慑力非常。于是借着他这双清冷的眼睛,他便常常将嘴角压下去,故意做出一副冷漠疏离的面容来,仿佛在他眼中这样才是仙尊该有的样子。 但秦梅香心里还是觉得,不论是王凡还是万长嬴,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 不对… 秦梅香不自觉跟着眸中的人一起露出了笑意,看清风吹下落叶飘到他的头顶。 他伸手去将万长嬴头顶的落叶摘下,心中激荡不止。 师尊怎么样都是最好看的。 落叶枯黄,盖在头上。 秦梅香想起来了幼时和万长嬴开的玩笑,手指中捏着的叶片也随着他的身躯颤了颤。他暗自窃喜,将叶片抛出,任它飞至空中,逐渐翩飞于悬崖之上。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秦梅香用开玩笑的语气借着这个契机看向万长嬴的双眸道:“师尊,我又替你揭盖头了。” 说完,他还故作得意般眨了眨眼,装出一副幼时调皮的模样。 本来已经做好迎接万长嬴像以前那般故作怒气的准备,但这次却不一样。万长嬴听完这句话反而愣在原地,满脸的难以置信和木楞…仿佛一塑雕像,一动不动,口唇微张。 完了。 秦梅香被万长嬴这番表现吓到了,着急忙慌给自己找补:“啊师尊,我开玩笑的…我不是…” “我知道。”万长嬴听到他说是开玩笑的之后才有了动静,垂眸轻声道:“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的。” “嗯…那就好。师尊别放心上。” 秦梅香神色复杂,其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早已过了能开这种玩笑的时候了。 若要再说那句话,就只会是真心的。 万长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恢复了笑脸看着他,温声道:“天色渐晚,回吧,酉时还得赶路。” “好。”秦梅香的声音细若蚊蝇,很轻,他在试图掩藏语气里的心虚,落寞。 “走吧。”万长嬴转身,走在前方,秦梅香叹了口气压住心中的思绪之后赶忙跟上去。 二人在念梅园篱笆前分别,秦梅香自己回了弟子堂,瞧见肖若尘正抱着洗好的被褥在晾晒,便上去搭了把手。 肖若尘见他回来了,面色却不甚好看,低沉得紧,便一边伸手拉着被角一边担忧地问道:“秦师兄你咋了?怎么笑着出去苦着脸回来?” 秦梅香帮他牵着被角晾到竹竿上,转头去看着他问道:“我苦着脸吗?” “对啊。” 肖若尘点点头,一脸认真地仔细将他的面色再打量了一番。 眉头紧蹙,嘴角扁平,眸色晦暗。 这不明显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才有的表现吗?难道很难看出来? “哎。”秦梅香沉沉叹了口气,思绪万千。 晾好被子之后二人走到石桌旁坐下,肖若尘拍了拍胸脯,故作浮夸地说:“到底怎么了?说不定开朗大方的本公子能帮得到你哦!” 秦梅香侧头,微微抬眉,神色略显质疑,看得肖若尘都有些心虚了,支支吾吾道: “你…你这副样子看着我做什么!” “好吧,那烦请若尘师兄教教我,若是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了,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算是直挺挺问到肖若尘的盲区去了… 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该怎么办?他连人都还没喜欢过,这怎么回答?他搞不清啊,合着秦师兄这副唉声叹气的样子是为情所伤了? 不敢想… 肖若尘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任谁看了他这副样子都会以为他此刻正在深思熟虑想办法… 但其实他正在心中暗自猜想,导致秦梅香能伤心至此的女子究竟该是什么绝色佳人。 秦师兄这种妇女之友居然也会因为喜欢一个人而苦恼…果然爱是穿肠毒药啊。 “看来…若尘师兄也教不了我…”秦梅香故作无奈地又叹了口气。 “谁说我不行了!既然我说了要帮秦师兄解决烦心事那便一定要做到的!” 肖若尘急了,伸手往石桌上一拍,发出的声响震得周围经过的弟子都吓一跳,纷纷朝他投去疑惑难解的目光。 都知道若尘师兄跳脱…也没想到这么跳脱啊… “若尘师兄。”秦梅香突然语气十分认真严肃,让肖若尘心中一紧,还以为他怎么了,结果他接下来说道:“我说我故意逗你的你会生气吗?” “靠!” 肖若尘又是一个拍桌,嗖的一下站起身,满脸都是被戏弄后的嗔怒。他左右看了看,发觉周围的眼神又投来,于是只好压低声音冲着秦梅香说道: “秦师兄你变了!怎么跟师尊一样了!” 秦梅香翘起二郎腿,扶着下巴看着他跳脚的模样轻笑道:“徒随师象,是若尘师兄太坦率啦。” “得了吧!”肖若尘摆摆手,气冲冲地转身就准备要回房,秦梅香眯着眼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低声笑了笑。却不料肖若尘突然顿住脚,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转过头来指着秦梅香哈哈一笑,咧着嘴角十分滑稽地喊道: “秦师兄!你发冠挺好看啊!心上人送的吧!哈哈哈哈哈!” “你!” 被他乱蒙一通都被戳中了心事,秦梅香羞赧地脸颊耳尖一通红,慌乱之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肖若尘干完这事却得意洋洋地转身就走,只留秦梅香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捂住脸,生怕周围的师兄弟看出他的不自在。 夕阳余晖,转眼间便近酉时。 秦梅香吃完饭之后就回卧房拿好包裹,到宗门外提前等着了。 “哟。”陈全带着赵刚一步步从阶梯上踏下来,看见秦梅香立在那儿站得端正挺拔,调侃地笑着说道:“没等你的好师尊一起?” “申金长老,赵师兄。” 听到声音,秦梅香转过身去正色抱拳行礼问好。陈全性子一向不羁,朝他抬了抬手示意,赵刚也淡漠地冲他微微颔首,说道:“秦师兄好。” 秦梅香起身,余光忍不住打量了一番赵刚,忽而想到万长嬴之前化身成他的样子就觉得十分滑稽有趣。 从这两日相见来看,真正的赵刚浑身正气凛然,眉目冷峻,杀气外泄,灵力从四肢百骸之间涌至体外,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他是一个修为非常高超的… 而万长嬴化的那个赵刚,相貌虽然别无二致,行为举止习惯却压根没去模仿。怪不得当初总觉得赵刚赵师兄有些奇怪。万长嬴顶着人家一张刚毅坚定的脸庞做着滑稽耍赖的事,不奇怪才真的怪了… 秦梅香暗自在心中无奈笑了笑,感慨万千。 修为如此高超的人,却一直踏不破宗师界的门槛,以至于被迫常年要在外降妖寻找机会。 修行一路难行,只得少许人上青云。 玄清子和玉承恩这种人不惜动用邪术,恐怕也是不甘于凡吧。 然而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害人终会害己。 “秦师兄,你这么早就到了啊?” 没等多久,肖若尘就背着个行囊走了出来,远远看到秦梅香就开始打起了招呼,走近之后才发现陈全正挑着眉倚在一旁的树干上盯着他,而赵刚就站在陈全身后的树林里,与茂林几乎融为一体。 肖若尘看见赵刚之后先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这是真赵刚… 他一想到之前对着那个万长嬴化成的赵刚又搂又抱,称兄道弟…甚至还争秦梅香…后背霎时汗毛直立,冷汗淋漓啊。 我以为的断袖师兄竟是我的恶魔师尊? 这种故事拿去写话本子怕是一天之内就能火遍南乔吧… 肖若尘尴尬地抽了抽嘴角挤出一抹难看的笑,行礼道: “申金长老,赵师兄,你们也到了啊。” 陈全换了个姿势,背靠树干抱着手臂,勾着唇问:“那是自然。你师尊呢?” “我…师尊他…”肖若尘左右看了看,果然… “得,等等吧。”陈全斜着吹了吹自己的额发,居高临下地看着肖若尘,忽然眸中灵光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故意调侃道:“这次怀光宗婚宴,各宗掌门及其弟子都要去…你说肖宗主…还有霜…” 肖若尘听到呼之欲出的两个名字,后背更冷了… 完了个蛋的,把这茬忘了。 “霜白少主肯定也在哈。” 陈全这张毒嘴是侃人侃习惯了的,注意到肖若尘一张俊俏的面容被吓得失了色,他像是达到什么目的般爽朗地笑了起来,让秦梅香在一旁听着都替肖若尘感到尴尬。 行吧,弟子堂调侃之尬,申金长老替他报了。 “大家都到了,那出发吧。” 正愁没人解围能接得住陈全的话,肖若尘还愣在原地头脑风暴。一边懊恼没带金疮药,一边在想要是见到霜白了该说些什么。 终于,万长嬴的到来仿佛天神降临,一言打破万丈冰窟,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瞧见肖若尘这般吃瘪的模样,秦梅香忍不住低声笑了笑,然后转身看着一步步从阶梯上走下来的万长嬴喊道: “师尊!” 第63章 涅盘1 万长嬴看到秦梅香时眼神在微不可察间闪过一丝飘忽,不过他凹造型凹习惯了,变脸变得很快,马上就恢复了一副笑脸的模样迎了上去。 但就这一丁点的变化都还是被陈全捕捉在了眼里,他拍拍衣袖将长枪抱起,冲万长嬴抛去一个嫌弃的眼神。 “干嘛?”万长嬴疑惑地也瞥了他一眼,神情冷漠语气锋利地怼道:“眼睛坏了?” 陈全勾起嘴角,丝毫不怕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眼神若有似无地看向秦梅香,又看回万长嬴,轻飘飘说了句: “干嘛?娶媳妇儿咯。” “你闭嘴吧你。” 万长嬴翻了个白眼,抬手召出青云横在空中,灵光四溢,他翻身跃上剑身,自空中低头看着陈全淡漠地抛下一句:“你还要靠着我们这些有剑的载你,小心惹我不高兴了飞半路上给你扔下去。” 陈全长枪撑地,足下微点便也站到了青云之上,他将武器拿在手中抱住,撇了撇嘴略微不服气地嘟囔道:“好怕哦。” 两个年龄大的在剑端之上耍着嘴皮子,丝毫没管底下的三个徒弟。 秦梅香和肖若尘互相看了一眼,都对幼稚的两个仙尊无奈地摇摇头,而后分别召出自己的佩剑跃身而上,肖若尘侧头向下看了一眼赵刚… 他分明都没法御剑还半点没有急色,依旧冷着一副面孔站在树下,抱着他怀中的那柄长枪一动不动。 秦梅香悬在空中看向他喊道:“赵师兄,你跟我一起吧。” 陈全笑着冲秦梅香摆摆手,说道:“没事,他能飞。” 秦梅香听了他这句话,担忧地抬起头看向万长嬴,企图从他的脸上得到答案。但万长嬴面色如常,淡漠地闭着双眼在凝神调息,压根没在意赵刚跟不跟得上来。 能飞?长枪不是不能御驶空中载人吗? 肖若尘瞪大眼睛坐在剑上,好奇地盯着赵刚,想看他能怎么个飞法,结果下一秒差点被闪瞎了眼。 赵刚手中看上去十分普通的长枪忽然飞至空中,化为炸着火花的寸寸灵光消散开,又于顷刻之间重新凝聚,变成一把火红锐利的长剑,他冷着面飞跃而上,坐在火焰之中,一气呵成,衣袂翩飞。 肖若尘目瞪口呆,揉了揉眼睛脱口而出: “以灵化形?” 长嬴仙尊自创的藏物术就是建立在以灵化形的基础之上的,所以肖若尘和秦梅香都十分熟悉。 将一件物体融入自己的灵力,再将它变换成自己想要它成为的样子,这便是以灵化形。 但按道理以灵化形只能改变那件物品的基本外形,大小,长度,却没法改变本质。例如说长枪就只能是长枪,就算你把它打扮地再花里胡哨,小到寸微之间,它也只能是长枪… 没理由能把长枪变成能飞行的剑啊。 秦梅香仔细观察了一番,蹙着眉沉声分析道:“不是以灵化形,应当是赵师兄的灵宠吧。” “哈哈哈!”陈全抬手拍了拍万长嬴的肩膀,却被万长嬴闭着眼侧过身子躲开了。他尴尬地轻咳两声看着秦梅香,眼神中满是赞许:“不愧是掌门的首徒啊,目光独到,这都能看出来。” 万长嬴淡淡说道:“行了,出发吧,再拖耽误事。” “是。”秦梅香和肖若尘闻言,瞬间正色,收起了目光,与众人一同御剑启程。 剑起直入云端,迎着夕阳往前飞去。 肖若尘御剑往赵刚那边靠了几分,想了半天还是对他那个灵宠特别好奇,正准备开口问呢,陈全便已经先注意到了他的打算,笑着解释道: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宗门共赴玄山屠杀大妖,我还是一界散修,想着如此盛事去凑凑热闹。结果在山脚底下遇到两只火隼,一公一母,已经成了精。我一踏进去啊就看到有个人在追着两只隼跑…你们猜那人是谁?” 肖若尘凑着耳朵听得正起劲呢,于是配合地问道:“谁?” 万长嬴听陈全提起往事,肖若尘和秦梅香又都好奇得紧,就不等他卖关子,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奈地回答道:“你们的寅木长老,祁正渊。” “寅木长老!?” 九年前—玄山—冬 树木高耸,遮天蔽日,阳光艰难地从层层叠叠的枝叶间挤下几缕,却被黑暗迅速吞噬。陈全脚下踏着杂乱无章的枯枝腐叶,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长枪拖地,蓄势待发。 四周嘈杂吵闹,林间回荡着修士的欢呼和妖族的嘶鸣尖叫。 突然一阵旋风卷来,泥沙飞撒,隼精的啼哭混合着仓促奔跑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陈全长枪撑地,翻身后跃躲过飞击的砂石,两只火隼以极快的速度从他头顶掠过,像在奔逃。 下一刻,一个攥着长鞭的男子仓惶赶来,身着一袭墨蓝色长袍,浑身伤痕累累,紧蹙着眉头满是杀气。 陈全瞅他那个样子,暗自腹诽,看样子又是一个不分好坏胡乱杀妖的臭修士!不过既然今天这两只可怜的火隼精被他碰到了,他还非得要护着! “站住!”陈全提着长枪闪身上前,枪身一横猛地将祁正渊拦住。 “?” 祁正渊赶忙刹住脚,身躯一踉跄,差点就撞到这柄长枪之上。他转头看向陈全,面色疑惑,目光中的锐利却丝毫不减。 陈全见他一句话不说,只是充满敌意地盯着自己,仰起头眉毛一抬,语气轻蔑道: “怎么?不服?” 祁正渊才觉得真的有些莫名其妙,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突然拦住他做什么?他握长鞭的手指捏得更紧,手背上青筋暴起,看着陈全愤然问道: “有病?” 好家伙!胡乱杀妖就算了,被拦下来了之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骂人? 看来不仅心坏,嘴也歹毒! 陈全将灵力灌入枪尖,加强了威胁,愤愤不平地冲他喊道:“你这人!火隼精又不害人的,你追它们做什么!” 祁正渊气极反笑,看着面前这个跟二愣子一样莫名其妙的傻子,眸子里的杀气都减下去几分,他翻了个白眼,说: “谁说我追他们了?!” 没追?? 陈全被他这个回答搞得有些懵,底气都不足了起来,他故作大声想把气势保持住,又问他: “那你追着那两只火隼跑什么?” “逃命啊!” “逃命?逃谁?” “蠢货。” 祁正渊突然朝陈全甩鞭而来,一道疾风忽至眼前,陈全瞳孔瞬间放大,猛地用枪杆直击祁正渊的腹部,劲力乍然将他弹飞到地上,又后仰轻松躲过长鞭。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飘逸灵动,很快就把祁正渊打在地上起不来,陈全踏步而上,将枪尖指到他的脖颈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怒斥道: “卑鄙小人!竟然偷袭!” 原本以为一招制敌,怎料祁正渊却并没有因为被他打倒而发怒,反而面色变得十分惊恐担忧,强忍着疼痛冲他又挥了一计长鞭,大喊道: “我说了,你个…蠢货!你看背后!赶紧躲开!” 陈全闻言,不自觉侧头看了一眼身后,可还没看清到底有什么,腰身就已经被祁正渊的藤鞭缠住,一股劲力颇重,将他甩飞到旁边。 “你!” 他被如此声东击西地又偷袭了一番,心里怒气更甚,正准备翻身跃身提枪反攻,却不料他方才站的位置背后真的…有东西! 那是一只巨大的,周身喷薄着火焰的凤凰! 祁正渊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喘着粗气咬牙切齿道:“你再后撤一点点,你就灰飞烟灭了知不知道!别动了你,装死!” 陈全眼睛瞪得溜圆,使劲用衣袖揉了好几遍再睁开都不敢相信,这么大一个凤凰!!!他赶忙和祁正渊一起躺在地上装死,侧过头去低声问: “不是!玄山脚下怎么会有凤凰!你方才就是在躲它?” 凤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昂首左右警惕地转着眼珠子,使劲收紧了羽翼,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外散发着火焰,似乎是在保护什么东西。 祁正渊眯缝着一个眼睛去看它的状态,又小心翼翼地沉声回答陈全的问题: “不是躲它,是躲大妖。” 还有大妖!? “什么?那咱们在这儿躺着不会被追上吗!” 要不是那只凤凰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陈全恨不得马上就跳起来溜之大吉。初出茅庐来玄山凑个热闹,怎么此刻连小命都要丢了!!! 祁正渊看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蹙着眉头低呵道:“闭嘴吧你,现在起来就是现在死,快点死和慢点死你选那个?” 陈全心如死灰,像是彻底放弃了抵抗一般闭上双眼仰躺在枯叶上,无奈叹息: “能选不死吗?” 二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真的跟死人一样平静,陈全感觉自己都快要睡着了。他心里暗自思考着,有些奇怪,凤凰这么厉害的种族按道理应该住在山巅,怎么会出现在山脚下,而且一直收紧翅膀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不应该啊… 难不成…护着崽的? 他睁开眼睛准备去看一看情况,这一睁眼才真是不得了… 一团幽深漆黑的妖气宛如游蛇般从树林深处飘来,仿佛发现了凤凰的存在之后,那妖气突然化成一个长着尖牙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蛇,直直朝着凤凰吞噬而去。 陈全心中连忙惊呼不好,恐怕是祁正渊口中所说的大妖追过来了!真要是大妖的话,装死肯定是没用的,还不如奋力一搏赶紧跑。 想到这儿,他默默去瞥长枪的位置… 该死的,方才被长鞭甩开的时候长枪脱手了,离得远得很!真是人该死的时候武器都拿不到! 眼看那大蛇即将要缠紧,凤凰急得嗷嗷啼叫试图呼唤同族来帮忙,不仅如此,它还疯狂地释放出火焰想抵挡住缠绕,但那大蛇仿佛根本不怕,只一直收紧身躯。 凤凰原地直跺脚,悲惨啼鸣,可就是不愿张开羽翼飞走。 “啾啾…” 几声微弱稚嫩的轻啼从它羽翼之下传出,叫得陈全心中一惊。 虽说妖族之间互相吞噬残杀是十分正常的事,但那凤凰…原来真的是为了护着自己还不能飞的幼崽才宁死不走… 为母则刚,人类如此,妖族亦如此。 陈全忍不了了,胸中一横,死就死吧! 他正准备起身去抓自己的长枪,却不料祁正渊先他一步,忽然一掌击地直起身子,甩出藤鞭裹住长枪就扔到他怀里。祁正渊坚毅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能忍?” 陈全坚定地摇摇头,正声道: “忍不了,打!” 藤鞭挥舞,灵光乍破,祁正渊猛然缠住大蛇的尾巴朝后使劲一拽,陈全也持枪跃身而上,朝着大蛇的头部刺去,配合完美无缺… 但那大蛇反应极快,只在一瞬之间便化作黑烟飘散,松解了对凤凰的缠绕,也躲开了二人的攻击。 “找死?” 充满杀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全和祁正渊都震惊地转身,只见大蛇已经变成了一个黑衣长袍,头戴发冠,身形十分高大的男子,只剩那双墨黑纤长的眸子还能确认,这确实就是方才缠绕住凤凰的那只妖孽。 “孽畜受死!” 祁正渊反应极快,瞬间将灵力灌满藤鞭挥出,直击蛇妖而去,但那蛇妖不仅没躲,反而立在原地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只轻轻抬手,就将祁正渊十成十力的一击接了下来,拽住了鞭尾。 待祁正渊反应过来想收鞭时,鞭子已经被蛇妖拽得死死的,崩直了身子,仿佛一用力就会断裂。 陈全见他们僵持不下,枪尖直刺蛇妖的心脏而去,势如破竹,锋利非常。 眼看枪尖就要刺中,蛇妖另一只手一挥,陈全霎时就被弹飞了出去,脊背撞击在粗粝的树干上,喉咙腥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你!” 祁正渊见他受伤,急得说不出话,可鞭子还被桎梏着扯不出来,担忧又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放出灵力想殊死一搏。 “护…护好…” 嘶哑低沉的女声传来,陈全强忍着疼痛抬眸看向声音的主人,谁知竟是方才那浑身焰火的凤凰在说话。 凤凰纤长的眼角落下一滴泪,尖喙一开一合,缓缓松开了羽翼,露出之前紧紧掩住的两只幼凤,继续道: “护好我的…孩子。” 第64章 涅盘2 “修士!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修士杀的!秦梅香不见了!师姐!秦梅香不见了…梅院…也没了…” 万长嬴浑身发软,跪倒在地,长剑跌落一旁,将头埋在地上哀嚎痛哭。 沈玉冰眉头紧蹙,低头凌冽地看着他,胸脯起伏喘着粗气,厉声问道: “怎么?难不成你就要冲进来杀了那群修士泄愤吗!” “沈师姐…”万长嬴抽泣着抬头望向沈玉冰,眼眶红透,泥土混合着枯叶粘在他脸上,宛如一只无处可去的弃犬般悲戚地喃喃呜咽: “沈师姐…我又没有家了…” 苦涩的泪顺着脸颊落入口腔,痛苦似淅淅沥沥的小雨,阴暗,潮湿,却又足够将人淋透。 沈玉冰仰着头,目光寻着高耸入云的树木望向阴沉的天空,寂静了半晌后沉重地叹了口气,她提着剑转过身,微微侧头轻声道:“罢了,师弟。我便当不知道…” 万长嬴一怔,震惊地看着沈玉冰的背影越走越远… 随即,他跪在地上自嘲地笑了起来,凄凉苦痛,笑得越来越大声,直到声音嘶哑,喉咙裂疼,脸上的泪却越流越多。 “世道仁吗?” 万长嬴低声问自己,身躯却如傀儡般僵硬地动了起来,他伸手捡起佩剑,摇摇晃晃朝密林深处走去。 “世道仁吗?” 正在玄山内屠妖的修士手中还抓着精怪的尸体,看见他嘴里不停重复着这个问题,手中却提着灵光四溢长剑一步步踏近,浑身杀气腾腾,眸色阴沉骇人,不自觉腿脚打颤朝后退去… “你…你是…” 万长嬴冷声回道:“答错了。” 手起刀落,血花飞溅,修士手中的精怪也趁机逃了出去。 下一个。 “世道仁吗?” “你就是那个什么牛鼻宗的掌门?你要…你要干什么!” “答错了。” 他已经忘了自己问了多少手中抓着无辜精怪的人这个问题,却没有一个能答出来的。 万长嬴杀得卸了力,他靠着树干坐下,双目空洞地盯着不知何处,如玉的长剑上已经浸满了鲜血,原本干净洁白的长袍也腥臭脏污不堪。 世道仁吗?人仁吗? 若是仁的,为何父母和梅院的人都无辜惨死于这些自诩仁义的修士剑下… 突然一声凤凰尖啼,引得了他的注意。 又有修士在屠杀妖族了吗… 他再次从枯叶乱枝之上撑起身子,举着剑朝发出声响的方向走去,此刻他就像是屠戮人间的杀神,浑身毫无生气,只剩杀意。 “护好…我的孩子…” 凤凰突然昂头,眼神锐利地展翅一击,猛然带着火焰朝蛇妖扑去。趁蛇妖躲闪之际,祁正渊赶忙将长鞭一拽,终于脱离了桎梏,翻身后跃抱起两只可怜哀嚎的幼凤,他对着凤凰喊道: “放心!我对天起誓,绝不让人伤害他们分毫!” 蛇妖被凤凰逼退数丈,却始终有一道黑气在他周身环绕,他冷哼着抵挡住利爪,蔑笑道: “怎么,你要放凤凰心火与我同归于尽?” 凤凰不停挥舞着羽翼,周围的枯叶树木已经被烈火灼烧,燃出一道高墙将其余的人隔绝在外,她撑着气死死用爪子压住蛇妖,语气坚决: “我绝不会让你得逞!” 火海之内,蛇妖撕心裂肺地喊道: “凤凰!我要主人回来!你不想吗!” 凤凰加大了妖力的释放,丹田之处红光闪动,化作妖艳刺眼的丝线将蛇妖缠住。 “主人回来若是看到你这副样子!只会跟我一样!” 她咬牙切齿,尖喙对准了蛇妖的脖颈,怒喊:“杀了你!” 熊熊火光映在蛇妖脸上,照见一滴泪,但这滴泪在凤凰心火的灼烧中转瞬即逝,化为乌有。他忽然面色阴沉,凛然道: “既然你还是不能理解我…那便死吧。” 祁正渊怀中抱着小凤凰,趁他们二人争执不下时赶忙跑去扶陈全,陈全搭着祁正渊的手又撑着长枪才勉强站起身,蛇妖那轻轻一击,他伤得很重,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打碎了一般疼痛。 陈全抬眸看着那片火海中飘忽的两个虚影,虚弱地对祁正渊说道: “赶紧…走吧。打不过了…” 祁正渊点点头,用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腰帮他站稳,沉声回答:“走。” 二人还没踏出几步,突然一股强劲的力量从背上击来,他们瞬间眼睛发黑,身躯瘫软地飞了出去,重重砸落在地,小凤凰也从祁正渊的怀里脱出,摔在一旁,无力地啾啾啼鸣。 “你伤我,我吃了你,也算礼尚往来了。” 祁正渊浑身分筋错骨,感觉自己已经要受不住了,他哽着血气抬起眼皮,只见蛇妖手中掐着凤凰的脖子,火海也逐渐熄灭。 凤凰的羽翼和利爪一开始还能缓缓扑腾,可慢慢的,静了下来…直至彻底不动。 两只小凤凰瘫在地上轻轻颤着头,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一只大蛇活生生吞入腹中: 鲜红的羽翼从空中飘洒而下,美丽极了,仿若万千翩飞的蝴蝶,一片一片…落在渐渐熄灭的焰火之上… 焚烧…成灰。 陈全用最后的力气不忍地闭上双眼,浑身疼得抽搐,他牙关咬紧恨不得想冲上去杀了那只蛇妖,可身躯完全动不了。 实力悬殊太大了。 两人都不甘心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蛇妖却不知对着谁说话了。 “是你?” 万长嬴如同木偶般淡淡地看着蛇妖问。 “世道仁吗?” 蛇妖像是认识他,收起了攻击的姿势,将手负在身后,斜眼看着他答道:“世道当然不仁。” 万长嬴内心轻轻一颤,面色却依旧未改,还是淡淡地又问:“为何不仁?” 蛇妖觉得有趣,朝万长嬴走近了几分,用引诱的嗓音沉声道: “待我不仁便是不仁。” 陈全心里急死了,看蛇妖的那个距离,仿佛下一秒就会将万长嬴的脖子捏断,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对着蛇妖大喊道: “靠!世道待你不仁,你且痛苦,你若不仁,不就也会给别人带去痛苦吗!” 蛇妖瞥了一眼陈全,仿佛丝毫不在意他说的这句话,不屑地问:“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还是说你也想死了?” 万长嬴微微蹙着眉,侧头去问陈全:“他是谁?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祁正渊看了看虚弱的小凤凰,嘶哑地回答万长嬴:“他是妖…方才吃了母凤凰,我们在救小凤凰。” 你若不仁…不就也会给别人带去痛苦吗? 万长嬴歪了歪头,感觉思维被什么东西拉了回来,恨意渐渐消散下去,眸色也慢慢变得清明,他看着祁正渊喃喃地问: “修士?救妖?” 看见万长嬴还搞不清状况的样子,陈全和祁正渊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盯着他,蛇妖嘴角一勾,轻轻笑了笑垂眸说道: “放心吧,我刚刚才吃饱。不屑于对你们动手…况且,你要是死了,小孩子哭了很烦人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一团黑气升空,最后留下一句: “你们就算全来杀我,也只是送命。今天算你们运气好,我心情不佳,没胃口。” 陈全惊诧地望着那团黑气,难以置信喃喃道:“走…走了?” 万长嬴没管他们,自顾自走上前去将瘫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两只幼凤抱起,祁正渊看到他这个举动,赶忙用力撑了一下身子,可又疼得倒了下去,无力之下,他瞪着眼睛对万长嬴怒问: “你要做什么!放开它们!” 陈全也眉头紧皱,额头上因伤痛渗出的汗珠滚滚落下,虚弱地喊道: “不许…不许伤害…” 万长嬴挑起眉毛,扭过头眸色阴冷地看着二人,淡漠道:“谁说我要害它们了?” 祁正渊心直口快,立马追问:“那你要做什么!” “救妖啊。”万长嬴用衣摆擦了擦剑上还残余的人血,随即站起身,血染衣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俩,周身气息冷冽。 “你们不是说要救妖吗?” 陈全用手捂住胸口,不禁吐了一口鲜血,面色警惕地问道: “我们怎么知道你带走它们之后会干什么!” 万长嬴垂眸,看他俩倒在地上虚弱不堪浑身是伤的模样,沉声说:“那就连你们一起带走就好了。” 语罢,两道符箓自他手中腾空而起,化做金光流萤聚成丝线,骤然缠绕上陈全和祁正渊的身体,万长嬴指尖一动,带着被捆住的二人跃上青云,怀中小心翼翼地护着两只小凤凰,朝牛鼻宗去了。 太阳一次次升起又落下,光影在墙壁上缓缓挪移,日子就像流水一般,悄无声息地从指缝间溜走。牛鼻宗内又下雪了,寒冬腊月,梅花飘香,似琼花碎玉,漫天飞舞,簌簌然飘落人间。 陈全和祁正渊一人抱着一只小凤凰,坐在牛鼻堂前的阶梯上,争执得面红耳赤。 祁正渊伸手将自己手里的凤凰举至空中,神情严肃,仿佛不容置疑: “我这只更大,我的叫大凤!” 陈全不服气地笑了一声,身体微微前倾,眸子里满是鄙夷:“凭什么!说不定我这只先出生呢!” 万长嬴叉着腰从堂内走出来,无语地在二人身后翻了个白眼。 本来刚建宗事情就多,处理起来就烦!结果救了两个人回来天天在牛鼻堂门口吵来吵去,大到建什么样的阁楼,小到给凤凰争大小… 更烦了! 他幽幽道:“你俩一定要给人家取这么土的名字吗?” 万长嬴走到二人中间挤了挤,硬生生是挤出一个够坐的位置出来,一屁股坐下去分开了争执不停的两个幼稚鬼。 陈全被挤得不停朝外挪,看着万长嬴怒斥道:“干嘛你!旁边这么宽的位置你不坐!” 祁正渊冷哼一声,丝毫不想搭理气急败坏的陈全。 万长嬴托着腮看向陈全,眸色疑惑满脸不解地问他:“你那日对蛇妖说,世道不仁,他且痛苦,若他也不仁,不就也会给别人带去痛苦。我有点不明白,受了苦难道不该还回去吗?” 陈全一愣,没想到万长嬴还记得那日他喊的话,眼珠子转了转之后神情也严肃了下来,将凤凰护在怀中,语气认真: “还回去没问题,但是伤害无辜之人就有问题了。就例如蛇妖,假如他和凤凰有仇,他找凤凰报仇没问题,但这两只小凤又做错了什么呢?再例如…咳咳。” 陈全顿了顿,看了下万长嬴的眼色后继续道: “再例如玄清子,他因为一己私欲残害了无辜的妖,结果妖族就找他复仇了吧。但这妖呢,又因为仇恨,屠灭玄清宗满门,也伤害了无辜,所以最终被你杀了吧。总而言之,无辜之人是状况外的,凭什么要被某个人的仇恨也带入痛苦仇恨当中呢?那谁都觉得自己无辜,这世界上不全是复仇的人了?” 万长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神情落寞,陈全以为他想起了师门覆灭的伤心事,赶忙出言安慰道: “你也不必介怀,我们不是圣人,无法判断一个人是否真的无辜,所以说,有自己的底线就好了,不要做那种胡乱残害生灵的坏蛋不就成了!” 祁正渊讽刺道:“你又懂了?” 万长嬴沉重地点点头,不自觉看向自己的双手,轻笑道:“我懂了。” 祁正渊没料到他会答…尴尬地抽了抽嘴角,呵呵笑了几声缓解。 “从今以后!牛鼻宗的宗训就是!” 万长嬴自二人中间站起身,将仿佛沾满鲜血还未洗净的一双手高高举起,热泪盈眶,耳旁回荡着方遒曾凝视着他的双眼,认真对他说的那句话: ‘修正身,持正念,不屠善,不留害’ 他大声喊出,声音激昂,圈圈回响。 “修正身,持正念,不屠善,不留害!!!” 从今往后的这一辈子,他会用一生的修为,性命,时间,去做自己。 “啥玩意儿?”陈全见他一副激动不已的模样,隔着他歪着头去和祁正渊对视了一眼。 祁正渊嫌弃地瞥回去,说道:“这都听不懂?他要做好人呢。” 万长嬴突然蹲下来,伸出手臂,眉眼弯弯地笑着将两人搂进怀里,得意地说道: “不,是你们一定要做好人!而我早就不是个好人了。所以以后我见一个坏人坏妖就杀一个!通通不留!” “什么玩意儿!?” 见他悟了半天悟出个这想法来,陈全和祁正渊头一次这么默契地发出惊呼。 万长嬴嘿嘿一笑,说道: “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便坏人做到底,该杀的都杀了,永绝后患。” 祁正渊蹙着眉劝道:“这样不行的吧?” 万长嬴答:“既然世道不仁,那我就,让那些不仁之人也尝一下,不仁的滋味!” “冤冤相报何时了啊!”陈全感叹。 “斩草除根要趁早。” 反正都已经不善了,那便留他一个人不善吧。 万长嬴伸出手,仰头怒指着天空大声喊道: “今后牛鼻宗!惩恶扬善!降妖除魔!诛杀恶人!与这不仁的世道!斗到底!!!!!” 沈玉冰在牛鼻堂里帮万长嬴处理账目问题正算得头脑发昏呢,听他在外面呜呜哇哇地大叫,怒斥道: “万长嬴你大白天的又发什么疯!!!” 第65章 玩笑 秦梅香仔细听着陈全说了一路,起初为凤凰心火自焚护子感到悲痛,而后又被两位长老十年未改的斗嘴习惯逗得垂眸低笑,最终还是万长嬴的那番言论,让他心疼。 一个被修士残害的妖族,最终脱离愤恨愿意以身渡人,舍弃一切虚名,甚至舍弃性命。 牛鼻宗这么多年以来招收弟子不求天赋多高,只需一心正直,品行端正。 长嬴仙尊以身作则,除魔降妖,护佑百姓,斩杀恶人,人妖两界无不对其闻风丧胆,纷纷收敛了作恶行径,甚至玄山之变,长嬴仙尊为救天下苍生孤身殉道。 所有人都对他又敬又怕,只有秦梅香心里明白。 他说的这些,他都做到了。 陈全讲完一切之后抱着手臂,目光投向飞掠而过的白云,总结道:“后来这两个凤凰长大了些,自愿化身成为我们的灵宠,我和祁正渊两个上限不高,还不如给了徒弟。” 赵刚一路上都没出声,也是跟其他人一样静静听着陈全讲凤凰的来历,听完后眸子中总算有了些情绪,不认同地转头看向陈全,认真说道: “不是师尊和长老上限不高,弟子知道师尊对我好。” 陈全身形一滞,呼吸都仿佛停了片刻,他似乎从来没听过赵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种话,慌乱地扭开脑袋,佯装无所谓地摆摆手打着哈哈: “哎呀好啦!怎么你也突然这样,怪肉麻的!” “抱歉师尊。” 赵刚仿佛脑子根本转不过弯来,看不出陈全是因为难为情才撇开头,看了陈全的模样之后,他反倒更认真严肃,面庞绷得十分板正,看得肖若尘坐在剑上忍俊不禁。 气氛轻松活跃了许多,秦梅香站得累了,干脆也学着肖若尘盘腿而坐下去,撑着脑袋直直望向飞在最前方的那柄剑,和剑上站着的万长嬴的背影。 飞了许久已经入了深夜,月光洒下,照在万长嬴的背上,身姿挺拔清冷,如苍松之姿,一袭白衣似雪,在风中猎猎飘动,宛如谪仙。 秦梅香痴痴地望着,不禁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站这么久不累吗?” 说到这里,他才恍惚间想起来,好像这么久以来他从未在万长嬴口中听到过累这个字。 就像当初送秦梅香回怀光宗,御剑载着他疾行一天一夜,还有清溪镇除妖,明明万长嬴出力最大,回宗之后还愿意陪着他看完竹翠和胎灵的记忆…玄山之变,一人开启符界维持三个时辰之久直到灵力耗尽… 这么多事情,万长嬴从未喊过累,永远都像一个旋转不停的风筝… 又不是铁打的,又不是非要你一人撑着。 秦梅香垂眸,柔软纤长的睫毛颤动,心中闷得慌,不忍地暗自叹道: “傻瓜。” 罢了,这次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任何事,任何苦,任何难,我都会陪你一起,永远地站在一起,永远地陪在你身边。你像一棵高耸入云用繁枝茂叶护着所有人的大树,但这么多年过去,我总算有能力,坚定地,在你身旁扎根了。 总有一天,我会长得比你还高,叶长得比你还盛,你护苍生,那就由我来,护着你吧。 肖若尘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没了故事听之后就无聊地四处张望。方才路过的地带云层有些厚重,遮挡住了视线,如今几人总算穿云而出,映入眼帘的是天际之上一轮硕大白净,银光倾泻的皎月。 他将剑往秦梅香那边靠近,微张着口唇伸手指向天空,感叹道: “好美的月亮,秦师兄你看,今夜的月亮好圆…” 秦梅香抬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银月皎洁,美丽非凡。他点点头,看着肖若尘礼貌地轻笑道:“确实,很美。” 可他心中所思的,却不是月亮,反而是那个背影。 自从万长嬴逝世之后,他日日夜夜不知所措,只能用灵力存着苍白无色的尸身,将那张面庞仔仔细细看上一遍又一遍,恨不得刻在鲜红跳动的心脏之上,永远留下。 他甚至试过用灵刃狠狠划破自己的肌肤,一刀一刀,看着鲜血淌出,皮开肉绽,只试图感受万长嬴曾经受过的疼痛。 他试过酗酒,抱着坛子猛灌入喉,试图尝出万长嬴曾经尝过的滋味。 可最终梅雪萃变得越来越无味,起初一杯就能让他安然睡去,可以在梦中与他日夜思念之人相遇。到最后就算喝了许多,空瓶子散落一地,零零碎碎,也无法再醉倒…无法再看到… 无法再在梦中回到过去,无法再在梦中痴心妄想。 从一开始抱着尸身走出玄山时的麻木,到后面越来越痛,麻木褪去,只剩尖锐的,沉闷的,扭曲的,疯狂的… 执念。 他忘记了是多少次坐在梅树下捂着脸痛哭,只知道泪水如同湖海,流不尽的… 他恨自己痴心妄想,大逆不道。 可又巴不得能将这个人永远留在身边,护着,爱着,守着。 两次失去,两次离开,两次死亡。 秦梅香的一颗心碎了又拼,拼了又碎…两次,足以让他害怕这番苦楚,足以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 万幸的是,万长嬴还活着,此刻还能在他眼前。 所以这一次,绝不,绝不再让你离开。 他看着硕大的皎月,垂下头,想到这些年的岁月,总算有了个好些的结局,发自内心地轻声笑了笑,目光又回到了万长嬴的身上。 “先找地方修整一夜,卯时再出发。” 万长嬴淡淡说完,转过头来想看跟在身后的众人…可这一转头,他的目光竟不自觉去寻找秦梅香的身影,直到对上那副虔诚炽热的眸子,他忽然慌乱地赶忙挪开头,佯装不在意地继续道: “就在这里吧,走,下去。” “是。” 众人回应,跟着他一同御剑降落到一片丛林之中,纷纷跃下剑身伸着懒腰,扭着脖子。 “师尊,喝点水吧。” 秦梅香知道万长嬴没有带水的习惯,于是便摘下腰间的水壶朝万长嬴身边走去,抬眸笑着伸手递给他。 万长嬴接过水壶,打开后猛饮一口,仿佛已经渴极了。喝完之后他抬手擦去嘴角的水渍,轻声唤了一句: “香香。” “嗯?”秦梅香站在他面前,轻答。 其实万长嬴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习惯性地想叫上一句…秦梅香回答之后他反而还有些无措,垂着眸不禁瞥向别处。 他还是没有习惯曾经只能搂住自己腰身的少年,如今已经高大到威压感能迫住他了。 不知怎么,在秦梅香跟前,他总是莫名其妙会慌乱…或许是碍于心中痴恋的妄想,他想挪开脚步,不让自己深陷,不敢去深陷,却还是挪不开,舍不得。 他脑子转了一整圈都想不到该说什么,只能埋着头低声支支吾吾说道: “没…没事。” 秦梅香莞尔一笑,语气温和,仿佛还透着宠溺: “好,师尊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万长嬴点点头,红着耳尖赶忙去找了根树木靠着坐下,低垂的眸子中满是无措。 秦梅香怕他不自在,也就没紧贴着,转身和肖若尘去四周收了些干燥的枯枝回来架起篝火,万长嬴微不可察地抬起眼帘去看他。 火光照映在他那副刚毅英俊的面庞上,显得阴影更深更有压迫感,看得万长嬴喉头有些燥热… 突然,秦梅香转过头来也看他,脸庞上还带着笑,宛如寒冬腊月盛放的腊梅,一抹鹅黄温暖了整个冬夜… 笑这么好看做什么… 万长嬴哽了哽气,不肯输在着副笑容之下,别扭地还想保持着以往的欢脱,仿佛报复般看着他说: “这般看着我做什么?莫不是看上我了?” 果然,这句话极具成效。 秦梅香听完就愣在了原地,跟当初刚来牛鼻宗时一模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万长嬴得意地勾起嘴角,还在为自己的聪明机智窃喜。他知道秦梅香最吃不要脸这一套,只要自己不羞不怯,那秦梅香就毫无办法。 可谁知他还没得意多一会儿,就听秦梅香答道: “是啊。看上师尊了。” 这下该万长嬴毫无办法了…本来就是他半试探半赌气说出的一句话,以为能一击制胜,结果谁知秦梅香此刻根本不吃这一招,依旧笑着盯着他… 不是,这故事发展不应该啊? 真的假的? 万长嬴根本不敢去揣测秦梅香心里到底是怎么样的,被这么一回击,反而搞得他自己更不自在,心中砰砰作响,慌乱不堪。 他挪开眼神,不甘心自己的气势就这般被压下去,故意反驳道: “不信。” “嗯。”秦梅香又沉沉地笑了一声,转过身去继续摆弄着柴火,装作毫不在意地回他: “我知道师尊不信。” “?” 陈全在一旁清清楚楚地听着他俩这番对话,最后实在忍不了了,站起来难以置信地走过去,弯下身凑到万长嬴的眼前,瞪着眼睛问道: “干啥呢你俩?要谈上了?” 暧昧试探的不安气氛瞬间被他一张大脸打破,万长嬴忽然变了副面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冲着他呵斥道: “滚犊子吧你。” 肖若尘抱着刚收的柴火回来,只听见了万长嬴的这声怒骂,有些懵地走向秦梅香,蹲下身轻声问: “师尊这是怎么了?” 秦梅香看着火堆,将一根枯木横插进了焰火之中,笑着回他: “师尊开玩笑呢,申金长老在逗他玩。” “哦哦。” 肖若尘点点头,见怪不怪,陪秦梅香一起架着篝火,也没问更多。 秦梅香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摇摇头,目光看向熊熊燃烧的烈火,枯枝噼里啪啦作响绽开火花。 万长嬴就是这样一个人,平日里总爱对身边的人开玩笑,说的话十分不羁,也不管自己开的这些玩笑会不会让人心乱。 他头一次到牛鼻宗的时候万长嬴就对他开过这个玩笑,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就是自己日日思念的师尊,只觉得羞赧,愤怒。 可如今这个玩笑,却直直扎入他的心,引起不休不止的海浪,宛若狂风。 所以,开玩笑的人就算听到了真心的回答,只会觉得对方也在开玩笑。 突然,一阵腥臭难闻煞气飘然而至,引得肖若尘猛然用衣袖捂住口鼻,不敢呼吸。他转头去看秦梅香,发现秦梅香和他一样也紧蹙着眉,面色凝重,他沉声问: “什么东西?” 秦梅香抬头看了看四周,并未发现有妖族的踪迹,只好先回答肖若尘的问题: “煞气,并且是十分重,十分浓厚的煞气。” 有煞气的存在,便有生灵的灭亡。 人妖含冤而死,心有不甘,就会化作煞气缠绕在杀害他们之者的身周,永不安宁。 可这附近并未有血腥味道,也没有妖气的存在… 陈全反应很快,早已提前察觉站起了身,赵刚紧随其后。 万长嬴化出青云紧握在手中,眸色锐利地打量着阴森漆黑的丛林,低声道: “如此重的煞气,定有无辜生灵受害。先去看看。” “好。” 众人应答,纷纷手中托起灵光照亮前路,跟随在万长嬴身后警惕地走着。 秦梅香觉得不安,便快步奔到万长嬴身边,与他一同行在前方。 越往前走,煞气越加浓厚,仿佛提示着所有人,前方正有危险等着他们的到来… 但秦梅香清楚,以万长嬴的性子遇到无辜者受害的情形,不会置之不理。便也坚定地和他一起继续走着,直面险境而去。 万长嬴紧攥着青云,凝重地和秦梅香对视一眼,最终得到了肯定的结果: “没有妖气。” 陈全拨开树梢,躬身越过茂林,时不时看向赵刚的位置,确认了赵刚跟在身后便压低声音询问道: “难不成是人为?” “有可能。”万长嬴答。 恶心难闻的气味越来越浓烈,扑面而来,以至于所有人都只能用衣袖掩住口鼻,不敢再发声,呼吸也变得轻微。 几人终于走到了最腥臭刺鼻的地方,万长嬴和秦梅香站至岸边,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汪洁净清澈的池塘… 第66章 师尊爱你 “这是什么?” 肖若尘侧头问了一句,而后蹲下身,伸出脑袋凑近池水去看,除了透过水面能望到里面的碎石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甚至清澈到人影都无法反照。 陈全也蹲下身去仔细查看了一番,蹙着眉沉声道:“如此干净的池水…煞气却重到骇人…”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悲痛的事,脸色煞白地站起来后退了好多步,瞳仁也扩大了几分。他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转过去看向万长嬴,说道: “难道…是…” 万长嬴神情凝重,眸中闪过悲悯之色,认可地朝他点点头,上下唇轻轻一碰,淡漠地道出真相: “泪塘。” 肖若尘听到这个词,被吓得瞬间弹起身,赶忙后退离开岸边,瞪着眼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汪池水。 “枉死之人抱着极其悲痛哀伤的心情被分尸吞食,却不愿自身生成的煞气缠上凶手,更不愿飘散世间为祸苍生,于是生前的一滴善泪,一滴悲泪,一滴苦泪,掺杂煞气,化为泪塘,作为容器。” 万长嬴沉沉地叹了口气,众人总算在他脸上看出了情绪,悲痛,哀伤,不忍。 如此之重的腥臭气味,足以说明,凶手残忍吞食了许多人,并且死去的那些人还都十分爱他,尽管悲痛欲绝,也不愿将煞气缠绕在他身上。 肖若尘垂眸,颤着声音呼出冷气,沉声喟叹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梅香想到书中有关泪塘的记载,不禁收拢了五指,默声不语,他想不到该说什么。 泪塘的由来十分凄惨,有一个残忍的故事。 传闻曾有一名书生,长相俊秀,家世凄苦,穷困潦倒。书生的父母被妖邪所害,他悲痛万分仇恨至极,于是求助当地县府衙门,可衙门对妖邪之事又无能为力,书生只好悻悻而归。 但幸运的是,县令的小姐当日正好观堂,听见书生的遭遇之后很是同情,便常给他送一些冬衣吃食,加上书生本来又好看,一来二去之下小姐爱上了书生。 时光飞逝,二人相爱之后,书生还是深陷在父母离世的悲痛之中,颓废无为,直到某天县令得知两人的关系,派人来找书生,说觉得书生配不上自己的女儿,不许他们有来往。 为了爱情,书生这才重新振作起来,十年寒窗苦读,只为高中,飞黄腾达,能够风风光光娶爱人进门。 县令千金不管风雨不管阻碍,宁愿与家中断绝关系自毁名声也要和书生在一起。但天不遂人愿,书生虽日日努力,饱读诗书,却还是几次未中进士。 小姐爱他至极,一直陪在他身边,就算每日只喝稀粥,吞咽野菜,也不离不弃。终于,书生考中了状元。 红袍似火,金冠耀日,状元郎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街衢两旁,百姓咸集,欢呼声如潮,直上九霄。彩幡飘舞,锣鼓震耳,似贺这世间少有的荣光。 书生穿着红袍回了破烂不堪的老房子,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然后。 然后将爱人一片一片,一口一口,牙齿咬入温热的肉中,撕开皮肉,生啃断了脖子,拆分开了肢骨,鲜血染红了泥墙,喷洒在了灶台,最后只剩一架还黏着筋的骷髅。 穷困潦倒的书生,登科及第的状元郎,入邪了。 原来,书生久久未上榜,终日郁郁寡欢,又心疼小姐陪他吃苦,便投身偏门,开始修行邪法。此类邪法传说可以使人心想事成,呼风唤雨。 他想着,只要能高中,就有了身份,就能让她不再这般凄惨,不再辜负她的一片痴心。 但那名书生被骗了。 邪法修行虽能提升能力,代价却是神智错乱,六亲不认,甚至生食人肉才能保持清醒。 他在回家之前已经吃了人了,以为自己能安安心心告诉爱人这个高中状元的好消息,能风风光光娶她进门。 却不料见到小姐之后,邪性上头,他失去理智,亲口吞食了自己的爱人。 半晌,书生终于清醒了些,映入眼帘的只剩一地爱人的残肢碎肉,还有尚存余温的鲜血横流。 终于,他彻底崩溃,趁他生意薄弱之际邪法完全控制了他,他也变成了一个只知食人的怪物。 他回家那日,小姐特意穿上了自己最美的那身衣服,久违地打扮起了自己,希望几年没见的爱人能被自己惊艳。 被抱住的那一刻,她热泪盈眶,被咬断脖子的那一刻,欣喜的笑容还留在她脸上… 直到泪混着血喷洒而出,她都没怪他。 直到灵魂飘散而出,亲眼看着风光归来的爱人如同野兽般一口一口撕开自己的肉体,亲眼看着自己变成一具森森白骨。 怎能不悲,怎能不痛,又怎能…不苦。 煞气四溢,小姐恨极了,又爱极了。 她只能化作泪塘,将曾经与爱人朝夕相处的地方深深掩埋,沉进泪水里,宁愿永生被困,也要再不相见。 爱恨难解,不肯继续纠缠你,却又舍不得恨你,更不愿煞气害了无辜之人。 可悲的小姐或许一辈子都想不通,为何最后会落得如此下场。 泪塘,是死者自囚的牢笼。 夜,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沉甸甸地压在这片树林之上。月色惨淡,费力地从枝叶的缝隙间挤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片模糊不清、形状怪异的光斑。 树林中弥漫着浓雾,那雾像是有生命般地缓缓流动,如幽灵的轻纱。每一棵树木都像是狰狞的巨兽,粗糙的树皮仿若鳞片,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枯枝在冷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是被囚禁的灵魂在痛苦地呻吟。 万长嬴盘腿而坐,双眸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终于将泪塘中的魂灵超度。 他冷声道:“那个邪术,重现人间了。” 腥臭难闻的煞气终于散去,方才那池清水也逐渐干涸消失,露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碎石,还有数具白骨,赫然摆在众人眼前。 “今夜先歇息吧,卯时还要赶路。” 万长嬴双眸微抬,眼中似凝着千年不化的霜雪,清冷之意如寒潭般深不见底。身形一动,衣袂翩然,仿若谪仙临世。身姿挺拔如松,毫无拖沓之感,于寂静中缓缓站起,周身那股清冷之气,仿若一道屏障,将世间的纷扰尽皆隔绝。 寒夜中的几声低叹,为这几个惨死之人做了结尾。 秦梅香跟在万长嬴身后,一言未发,低着头在想一些事。 最终他们回到了方才的地方,篝火还未散尽,火堆在夜风中苟延残喘,木柴已被烧得焦黑,半截埋在灰烬里。火星在炭块间闪烁,似将灭的星辰,散发着微弱的光和最后一丝余温。 他们盘腿而坐,吃了些干粮就闭眼沉沉睡去。秦梅香觉得有些不安稳,便抬手施了个符界,笼罩在周围。 万长嬴穿得少,吹着夜风容易着凉,开了个符界不仅能以防危险,也能暖和些。 斗转星移,没剩多少能睡的时间便到了卯时,有飞鸟掠过在清晨中啼鸣,叫醒了几人。 冬日的天亮得很晚,但万长嬴睁眼时看到的却是符界闪烁的金光,灿若骄阳。 他垂眸会心一笑,语气都温和了许多: “吃点东西便上路吧,尽量在今夜赶到洪都。” 秦梅香点点头,主动将自己手中已经掰成小瓣的干粮递给万长嬴,而后又下意识将腰间水壶取下给他,动作十分自然流畅。 万长嬴一样一样接到手里,颤着瞳仁看向秦梅香…这番动作莫不是把他当成四肢不勤的幼童了?? 他好歹也是堂堂一个仙尊,不至于连干粮都还要徒弟掰开递到手上吧? 但偏偏就是这番自然又略显宠溺的动作,将他这个一向主张独立,事事总爱自己一个人扛的仙尊,逼到了墙角,无路可退。现在无论秦梅香递给他什么,他或许都会情不自禁地通通接下… 原来,坚硬大块的干粮,也是会有人替他细心地一点一点掰开的。 以前总觉得是习惯了秦梅香依赖自己的日子…可直到离开梅院的时候,他才知道,是自己一直依赖着秦梅香。 依赖着他的笑意,依赖着他的拥抱,依赖着他的呼唤,依赖着他的陪伴。 万长嬴垂眸,将干粮塞进自己嘴里,喃喃道:“多谢。” “师尊不用对我说这句话。” 乘胜追击,秦梅香又在看着他笑! 搞不明白,最近秦梅香怎么总是笑,还那么灿烂,那么真诚,那么…好看。 本来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愫,仿佛都在克制不住地一点一点复苏,宛如腊梅的花苞,随着冬雪的到来而绽放。 烦死了。 万长嬴焦躁得很,板着脸连东西也没心思继续吃了,他故意将语气放得更冷漠无情,转过头去掩饰着慌乱,站起来看着众人说道: “走了,还要赶路。” “好。”秦梅香跟着他站起身。 “青云。”万长嬴低呵,逃也似的跳上剑身,只留下一个背影。 虽说空中寒气逼人,可他此刻只感觉脸红得发烫,甚至方才差点脚踩住脚跌落下去。脑海里全是他在谦堂里的时候,听到秦梅香空灵回荡的嗓音…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师尊…我好想你。 师尊,今日我下山遇到了一个无家可归的萝卜精,我将它安顿在了一片萝卜丛里,它很开心。可是师尊…没了你,我也没有家了。 师尊,梅雪萃好苦… 师尊,等你醒来,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一起。 师尊…求你了,醒醒吧。 烦死了! 万长嬴重重一掌打上自己的胸口,蹙着眉头对自己暗骂道: 对着徒弟跳什么跳,再乱想试试呢? 天色渐晓,泛起了一丝微光,给云朵镶上了淡淡的金边。 “师尊。” 秦梅香见万长嬴一个人在前面御剑飞得很快,赶忙跟上去与他同行。 这声轻唤更是把万长嬴击得溃不成军。 他故作冷漠回道:“干嘛?” 秦梅香低下头,支支吾吾道:“没…没事。” 看万长嬴这副模样…秦梅香在脑海中思索了半天也没想到原因,是又生气了?难不成是干粮不好吃?还是水不好喝? 又或许是自己离得太近让他不舒服了? 也是…秦梅香默默将剑挪开了些距离,黯然落寞。毕竟他都长这么大了,还时时刻刻黏着,任谁都会觉得不耐烦的… 万长嬴目视着前方,天光云影悠然,察觉到秦梅香缓缓减慢的速度,又有些舍不得,只好佯装漠然地找了个话题,问道: “带糖了吗?” 秦梅香双眼瞬间瞪大,嘴巴微微张开,半晌合不拢,赶忙回道: “带了!我给师尊!”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眸色闪着光,仿佛是两颗比太阳还耀眼的璀璨星辰。挪剑快速上前,直至能将牛轧糖递到万长嬴眼前, 这副眸子…太炽热了。 万长嬴不自觉地深陷了进去,掉入火炉里,心脏随着温度的升高越来越悸动,不安…甚至都忘记了要去接下手中的糖,忘记了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这般冷着脸又无动于衷的状态反而让秦梅香误会了。只听到一句低落小声的呼唤: “师尊…” 秦梅香依旧将糖递在他眼前,黯然道: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万长嬴撇开头,烦躁地问: “你怎么这么说?” 秦梅香眼帘轻颤,低下头喃喃道: “是不是那日我在山崖上跟师尊说揭盖头的事…师尊还在气我。所以最近才总是如此冷漠,如此疏离…如此…” 他抬头,眼眶绯红,水波流转,声音嘶哑低沉,悲痛至极。 “如此不愿看我一眼…” 万长嬴哽道:“我…” 他想解释,想安抚,想抬起手去抚摸那个如幼兽般呜咽难过的人…可他又该怎么解释,怎么安抚… 每触碰秦梅香一次,他心中的悸动就会更强一分,秦梅香每贴近一毫,他心中的情愫就会更烈一寸。 难不成要让他亲口对着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徒弟坦白说: 我心悦你,我知我不该,我知你只把我当做师尊,可师尊却罔顾人伦地对你痴心妄想吗? 他不敢说,甚至都不敢去想。 最后,朝阳中,他接过糖,轻笑道: “师尊不讨厌你,师尊爱你。” 真心的一句爱,就算被你仅仅当做师徒之情也罢,只随着长风… 去了吧。 第67章 幽雨夜谈1 爱这个字能有多少种解释? 秦梅香在剑上的时候托着腮枯坐了许久,只为了将让他落荒而逃的那句话咀嚼透,咽入腹中,不要再那么哽在胸口,哽得人呼吸不过来。 万长嬴这个人说话,总是这么容易牵动他的心弦,就像符箓中飘散而出千丝万缕的灵线,流光溢彩,一根一根连接在他的身体里,以至于这个大宗师随意说句话,随意做个动作,都会让他变得像傀儡一样不自觉跟着万长嬴的行为走… 关爱,喜爱,爱护,爱慕。 总之,他们二人所想的爱应当是不同的。 只似镜中月,水中花,山巅积雪,天边艳阳,都在眼前,却难以触碰。 一路御剑了许久,从东方既白直到残阳如血。 只稍一低头俯瞰,就能看见下方的城镇宛如一方精巧的棋盘在大地上铺展。青瓦白墙的房屋鳞次栉比,纵横交错的街巷将它们划分得井然有序,像是细密的血脉滋养着这座城镇。 镇中心的集市人头攒动,色彩斑斓的摊铺如同点缀其中的繁花,热闹非凡,喧嚣声仿佛隐隐约约随风传来。 众人都静默地欣赏着景色,只听万长嬴淡淡叙述般说了一句: “到封仙镇了,大家下去先休息一下吧,明日就能到怀光宗的山脚了。” 他缓缓回过头,脸庞在逆光中勾勒出完美的线条,剑眉斜飞入鬓,凤眸如寒星般璀璨却又清冷无比,仿若千年玄冰。 白衣映残阳,遗世而独立。 随着高度降低,五人的衣袂烈烈作响,猎猎生风。在即将落地之时,剑身光芒渐敛,万长嬴足尖轻点剑身,身姿轻盈如燕,翩然落地。尘土微微扬起,又很快落下,他收剑入掌,神色惆怅地环顾了一番四周。 秦梅香紧跟其后,习惯性地快步走到了他的身侧,垂着眸静静看向他。 这里是廖梦芸的故乡,是秦梅香和万长嬴重逢后第一次除妖的地方,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见到叶青心上爱人竹翠的地方,也是…叶青与他们告别的地方。 时光辗转逝去,转眼便是四年。 没了妖邪作祟,封仙镇,曾经门可罗雀,看见生人到来便避之不及噤若寒蝉的一个地方,如今热闹极了。 御剑降落的地方也很巧妙,这条路秦梅香在万长嬴困于虚界中时,梦到过无数次。 跟随着青石板一路走,果真是越来越熟悉,直到几人站在了一家客栈前,仰望随风而动的旌旗,还有那一木招牌。 善缘客栈。 风过处,有旧识花香,轻拂人面,恰似故人轻唤。但如今故人却已化作日月星辰,隐入尘烟。 正好是用晚膳的时间,店内人潮熙攘,小二肩搭白巾快步走过来上下将几人打量了几番,满脸堆笑: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万长嬴瞥了他一眼,沉声答:“住店。” 故地重临,仿若旧梦缠身。 每一步,每一句话,都似踩在回忆之弦,弹起心中无尽的怅惘。 熟悉的街衢巷陌,斑驳的墙垣,皆如旧友般默默凝视着归来的人,却又在物是人非中平添了几分陌生的疏离。 万长嬴望着这个十分殷勤的店小二,身影就好像和当初的刘文重叠了一般。他这三年是躺着过来的,没什么太多新的记忆,所以他甚至都感觉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仿佛只过了数月… 秦梅香黯然欲语,又不知从何说起,千般滋味凝于咽喉,只化为无声一叹,随着那暮色渐沉。 店小二答了声好嘞,就赶忙跑去前柜里翻了翻钥匙,结果一看,只剩余了四把。 看这几位客官穿着不凡,手里又拿枪带剑的,要么是有钱人家身手不凡的公子侍卫,要么是有钱宗派的修士仙君… 怎么着也开得起五间上房的啊!现下只剩了四间,要是客官不乐意挤着住,生意因此溜走了才可惜极了。 他咧着嘴角抬起头,面露尬然地看向五个人,小心翼翼询问道: “这…客官。今日来往的人太多…只剩四间房了…您们看?” 四间房…也就是说有两个人必须得住在一处? 秦梅香心虚地瞥了一眼万长嬴的神色,又生怕他察觉,赶忙将眼神收回来… 一来二去之下,明明都是在偷偷看他,炽热的目光却总会在半空中和对方淡漠的眸子猛然相撞…炸出火花。 惹得人耳面发烫。秦梅香赶忙低下头自顾自地玩着衣角,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在心中沉思。 虽说幼时在梅院听香阁中不是没让万长嬴抱着他睡过…可如今竟养成习惯了吗?听到只剩四间房,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换个客栈另寻他处…而且,想和他在一起。 他微不可察地摆摆脑袋,转念一想,将这个念头深深按下去了。 万长嬴这两日奔波劳累,又一直是个爱睡觉的性子,更何况平日里他向来不喜旁人近身,要是有人和他住一间房,肯定没办法好好入睡的。 于是秦梅香十分体贴地,十分认真地对着万长嬴说道: “师尊,我可以和若尘师兄一起睡。” 尽管肖若尘已经猜到了是这般结果,还是有些幽怨地盯着秦梅香说道: “秦师兄,其实咱们可以换个客栈的。” 说完这句话他又突然觉得不妥…本来就该他和秦梅香住在一起才对,师尊都还没发话要换地方,他先提出来算怎么一回事… 于是他赶忙打着哈哈地找补道: “啊!是的,我和秦师兄住一间就好了啊!” 正在他说话之际,门外竟噼里啪啦地下雨了。 细雨如丝,纷纷扬扬洒落人间。似牛毛,似花针,轻触万物。天地间仿若罩上一层薄纱,朦胧迷离。青石板路被雨水润泽,泛着微光。 原本还在摆摊的小贩似乎也没想到会突然下雨,赶忙收起摊位来,路上的行人也纷纷快步离去,生怕雨再下大。 秦梅香转头看向门外,面色复杂难说。 其实对于他们来说想换个地方也不是难事,随便开个符界便能找到下家。 只是… 他又转回来下意识继续观察着万长嬴,看着那洁白如玉的肌肤,淡漠如水的神情,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着什么。 “这附近的客栈我都熟悉,近来人多,这个时辰肯定已经没有空房了…要不然几位客官,挤一挤?” 店小二嘿嘿一笑,心里高兴得很,这雨来得太是时候了。管他是不是什么修士仙君,下雨要想再换客栈可就麻烦多了,他拎起那几枚钥匙举至他们眼前,铜铁相撞,发出叮当响。 这明晃晃赤裸裸的招揽方式…陈全和赵刚互相看了一眼就能心知肚明。只怕这店小二眼力不足,太过小瞧他们了,面对这一点小雨根本不足为惧,弹指之间便能应付。 陈全撇了撇嘴,抱着长枪无奈的转身,已经做好了踏出门槛的准备,却只听身后的万长嬴冷漠说道: “四间便四间,无妨。” 这种话他也信? 陈全蓦然又转了回去,瞪大了眼睛看向万长嬴… 如此明显的假话,一向头脑清明不听谎言的万长嬴居然信了? 他难以置信到说话都说不清楚,凑上前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万长嬴的脸。没换人啊,怎么脑子突然不好使了。 “不是…你?” 万长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付了银钱之后口唇微启: “没听到他说其他地方也没住处了吗?况且下雨了,你想淋着雨出去?” “你怕下雨?” 陈全更觉得荒唐了,语气中都是抑制不住的夸张。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堂堂牛鼻宗宗主,符法大宗师,一己之力能隔绝玄山的长嬴仙尊,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最终他能想到唯一的解释便是: 或许是万长嬴不想多花钱。 除此之外,没法解释了哈。 “嗯,我怕。” 万长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接下店小二手中的四把钥匙就往楼上走去,压根没管身后的几人到底是什么神色。 直至站到了空房的门前,万长嬴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莫名其妙,下意识就不愿离开这个客栈,就算只剩四间房也十分乐意…结果呢! 结果现在到底该怎么分! 几人大眼瞪小眼,都默默等着他这个掌门仙尊的安排,只留他一个人压力颇大,抿着唇转过头来挤出一抹笑,故作镇定地问众人: “你们看…想怎么睡?” … 众人无言。 万长嬴指尖反复摩挲着手中的钥匙,期待地看着他们,就想有个人能跳出来给他解围,好歹别让他这么尴尬。 若真是给他自己安排…私心就太过明显了。 秦梅香心中只想着让万长嬴能一个人好好睡个觉,倒也没注意到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便只是接过一把钥匙,轻笑着特意说: “我都可以,反正我一人也怕黑。” 如此正色的一句怕黑,就是明晃晃告诉众人,他可以和另一位一起睡。 大家都理解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有万长嬴一愣,认真地去想秦梅香何时怕黑了。 从小到大,怕热但是说过,怕黑却一句也没提过啊…难不成他当初非要来听香阁和自己一起睡,是因为怕黑? 罢了。 万长嬴心中一凝,佯装正经安排房间的模样,仔细述说道: “那便我和秦…秦梅香挤一挤。你们各自睡一间房便好。” ? 他这方还在思忖,万长嬴却淡淡地已经将手中剩余的钥匙都分发了出去,交谈了什么也没听清,最后众人回了自己的卧房,只剩他们两个站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 秦梅香低着头,只跟着万长嬴进了房间,关上门,放下包裹。 万长嬴偶尔看看房中的布置,又突然走到窗边看看雨,反正一言不发,垂着眸也不去看秦梅香。 他心里想的是,毕竟要拉着秦梅香和自己住一间房,虽然只是担心秦梅香怕黑… 但…但好歹要正经着,免得露了心思。 他还故作镇定地站在窗边,修长的手指搭在窗框上,双眸微微眯起,眼神中藏着复杂难说的思绪,宛如一泓深潭。 雨滴打在窗棂,轻乐奏响。 心思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秦梅香却已经铺好了床榻,整理干净行李,轻声对着他说道: “师尊,饿不饿?” 什么饿不饿?难不成又要将干粮掰开递到他手上吗! 万长嬴目光特意不去看秦梅香,只盯着细碎的雨丝淡漠回道: “不饿。” “师尊一日没吃东西了。反正也不是头一次来…我给师尊做点吃的可好?” 秦梅香轻柔的一句话,搞得他兵荒马乱。虽说确实腹中作鼓,却又实在想念那番滋味…但最终,他还是将念想压了下去,语气不自觉心虚地问: “那…那肖若尘他们也没吃。你…你要给他们一起做一份吗?” “不要。” 秦梅香捋开被子,抬起眼帘,看向他的目光,严肃而认真道:“我只给师尊做。” 周遭安静地只剩雨声,滴答滴答,掺和着心跳…万长嬴愣在窗边,挪开头伸出手去接着雨滴,没答。 “所以,师尊想吃什么?” 一环扣一环,一击接一击。 万长嬴紧攥的拳头微微颤抖,心口跳动得不像话。分明那么正常的一句询问,自重生之后秦梅香也不是第一次问他想吃什么了…可为什么今夜却这么难以言说…那么心慌…让人误会。 分明是弟子对师尊的关心,可他总往别处,不该想的地方去想,不该奢望的地方去奢望。 他轻咳了两声,漠然道: “就…就…” 想了半晌,他还是没想到想吃什么。下意识地,他想起了当初秦梅香为他熬制的一碗白粥,宛如救兵般,他赶忙说道: “白粥。” “只要白粥吗?小菜呢?毕竟这么一夜了…师尊只吃白粥会不会…” “我说了要白粥就是要白粥!” “师尊…” 忽然故作声势的大喊,不仅吓了秦梅香一跳,也吓了万长嬴自己一跳。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就突然没控制住音量,分明知道自己不论想吃什么秦梅香都会去乖乖巧巧给他做…可他就是很烦躁。 忘却秦梅香之时的记忆还在,他不仅放任祁正渊惩罚了秦梅香二十五戒鞭…还特意出言为难,让秦梅香给他做了各种各样刁钻又难做的菜品… 他自责,自责到了恼怒的境地。 万长嬴死死盯着晶莹砸在窗棂上的雨滴,任凭水珠溅射到自己脸上也岿然不动。 以前他在梅院之时总觉得自己这个弟子很乖很听话,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如今秦梅香已经及冠,还这么乖这么听话…尽管背脊之上伤痕累累,尽管锐金之气痛彻心扉,他在他面前也没提过半句,没抱怨过分毫… 万长嬴越想越觉得愧疚,难过,心疼。 明明想的是要一直对他好,爱护他,给他所有他想要的,不让他受伤,不让他哭… 可什么都没做到。 看见如今这张真诚的面庞,微微颤动的眸子,万长嬴更自责了。 分明是如此依赖他,如此信任他的一个人…自己却抱有不该有的心思,还让秦梅香承受了这么久的苦痛,让他被责罚… 万长嬴垂眸,渐渐合上眼帘,沙哑着沉声回答: “罢了…你看着来吧…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第68章 幽雨夜谈2 秦梅香下楼去找店主提出想借厨房一用,又给了些银两,店主倒是高兴得咧着嘴,眼睛里闪着亮光,连夸带请地把他引到了厨房去。 一路上嘴里都在喋喋不休念叨着: 小仙君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高大硬朗帅气逼人啊! 小仙君模样生得这么好看,居然还会下厅堂!也不知以后哪家小姐这么有福气! 小仙君可曾婚配?有心上人了吗?在下邻居家大嫂的远房二叔家有个小妹… “掌柜的,不必。” 听他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秦梅香都冷着脸跟着他走,没作搭理,直到察觉出这掌柜似乎想要当媒人的心思了,他才顿了顿脚赶忙抬手凛声拒绝。 但那店主瞧他一副好看又富贵的模样,方才给银钱时出手又阔绰,根本舍不得放弃,便毫无眼力见地继续纠缠着问道: “小仙君这是有心上人了吗?我那小妹啊生得好看极了!面若白瓷,身段又好…” 秦梅香瞥了他一眼,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好看?谁能比得过万长嬴好看?当初他幼年之时只见万长嬴这张脸一面,就被惊艳地不敢再抬头。 负手而立,剑眉入鬓,凤眼生威,湛然若神。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总之那掌柜的后来说了些什么,秦梅香都通通蹙着眉冷着脸拒绝,佯装出一番有些不耐烦的模样。他发现这小仙君确实是油盐不进也就不继续自讨没趣,悻悻引着秦梅香进到地方就退了出去。 于是很快,秦梅香硬着头皮在几个厨娘的围视称赞之下,埋着脑袋搞了四菜一汤。总算是可以逃离苦海了,他抿着唇绕开那群露着痴笑的厨娘,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 结果刚抬手掀开帘子…就正好撞见了交谈着从楼梯上走下来,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准备吃饭的其余几人… 秦梅香此刻像个木头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前有狼后有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露出一个生硬的笑缓和气氛。 陈全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子,抱着手臂一步一步踏着木板,眸色中满是了然,像是十分清楚秦梅香这饭菜是给谁送的,他眯着眼帘调侃道: “我说叫万长嬴下来吃饭怎么支支吾吾地不肯呢,原来是有田螺公子给他单独开小灶啊~” …… 田螺…公子… “我…哈哈…申金长老…赵师兄…若尘师兄…我…” 秦梅香尴尬羞涩到面部肌肉都控制不住地抽了抽,赶忙垂下头避开几人探究的目光,慌乱地想解释,可是嘴巴就是结结巴巴的偏不听使唤。 “嗤…” 陈全瞅他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就觉得好笑,更是故意打趣说:“怎么还说不清楚话了?再你我个半晌,楼上那位说不定就饿死了。” 秦梅香一怔,确实是。万长嬴已经一整天没吃没喝了,他性子要强,虽然没喊饿,但是现在肯定腹中空空特意等着做好的饭菜呢… 想到这里,他端着盘子行了礼,一边往楼上跑一边说道: “那!长老师兄们我先上去了!” 万长嬴正坐在凳子上喝着茶水勉强充饥。腹中空空作响的感觉说不难受是不可能的…只是他清醒之后好不容易等到秦梅香有机会给他做顿吃的,久些也没关系的。 “师尊。我做好了…” 门外清朗好听的声音响起,随着门被推开,高大俊朗的男子端着一盘饭菜走进来,随着风来,瞬间就满屋飘香… 万长嬴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喉结滚动,正好落入秦梅香眼里… 。。。 他不自觉盯着那雪白的喉颈看了许久,看得喉头燥热,胸中慌乱… 曾经这个地方被他啃咬过,舔舐过,用指尖轻滑过…每次触碰,万长嬴还会蹙紧眉头,身躯颤抖,尽量地向后仰起脑袋,企图露出很多肌肤递到他口中… 看着看着,一幕幕记忆和画面涌入脑海之中,反复重温,观摩,引得他胸脯起伏,呼吸都变得粗重了几分,入了迷。 “你…” 万长嬴歪了歪头,顺着秦梅香的目光望向自己,想搞清楚他究竟在看个什么…难不成是自己领口乱了?还是手中的茶杯?又或是自己脸上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他抬手抹了把脸,急忙看向掌心… 什么也没有啊?那秦梅香站在门口发什么呆…还一副目光失神很难受的模样? 他皱着眉头十分疑惑:“你看什么呢?呼吸怎么这么沉,身体不舒服?” ! 秦梅香这才从恍惚痴迷中回过神来,为了掩饰方才的失礼,他垂下头抿着唇一言不发,手忙脚乱地将饭菜摆到桌子上,分明已经慌得涨红了脸,却还自以为不露声色,十分自然。 万长嬴更不理解了。怎么做个饭还给人做傻了?这脸颊红得,莫不是得了风寒发烧了? 他心中担忧,便缓缓站起身用手背想去贴秦梅香的额头测一测寒热,却不料秦梅香瞳仁一缩,宛如惊弓之鸟般朝后撤了好多步,愕然躲掉了他的触碰。 秦梅香僵直地立在原地,一张面庞在饭菜飘出的雾气中显得更朦胧红润,他抿着嘴唇,睫毛止不住颤动。 本来他之前就想了许多不堪的旖旎往事,口渴得很,情欲上头之际哪儿还敢让万长嬴触碰… 怕是这一碰就彻底收不住了。 他恼自己这副样子得很,分明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师尊,分明心里清楚不该去想,但是偏偏万长嬴喝口茶的功夫都能让他脑袋中七上八下的。 悸动,不安,焦虑,烦躁,心虚。 一大堆的情绪涌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什么。 他是师尊,他是师尊,他是师尊。 秦梅香在心中一遍遍默念,以求能压制下渴望。 “若是没事,就吃饭吧。冬日里饭菜冷得快。” 万长嬴见他躲开自己,垂下眸收回了悬空的手,他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但毕竟他要比秦梅香年长许多,又在人前装了那么多年的正经仙尊模样,所以还是他先耐住性子,故作若无其事地坐回凳子上拿起筷子先吃了起来。 以往小的时候,搂着抱着都十分自然亲昵,可现在秦梅香已经长大了,不是从前的孩童了…本来就该避着点接触的。 “师尊。” 秦梅香也不想这么尴尬地影响万长嬴吃饭的心情,便硬是把面容挤出一个春风般的笑,掩饰性地找了个话题,端起碗来一口饭都还没吃,就盯着万长嬴吃饭的样子开口问道: “饭菜还合胃口吗?” … 万长嬴嘴里塞着饭菜,筷子停了下来,点点头。 明知故问。好不好吃这还不明显吗?他是筷子夹菜不够快还是碗里的饭吃得不够多?非得问他这一遭做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求夸奖? 他想到当初在牛鼻堂里秦梅香分析吞金兽的情景,也是用这般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满是期待。 行吧,自己的徒弟,该夸就得多夸。 “好吃的,做得很好。” 万长嬴一边夸,一边埋着头用行动继续证明着这饭菜确实味道很好,还没多久就已经吃了一大半。要不是他想着秦梅香也一天没吃,特意给秦梅香留着的,恐怕早就把这些菜一扫而空了。 仔细想来…秦梅香的变化确实太大了。 身高蹿得比他还高,肌肉紧实贲张,腰细肩宽,那双腿又长又匀称,面庞也更锋利硬朗,甚至以前烧火都会搞得自己满脸灶灰的,现在也能做出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了。 若不是万长嬴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他…怕是都不敢认这竟然是自己的弟子。 等看到万长嬴吃得差不多了,秦梅香才开始动筷子,十分迅速地就吃完了碗里的饭,还将万长嬴特意给他留下的菜也扫得很干净,一点没辜负师尊的苦心。 二人吃完饭,秦梅香将盘子碗筷收拾好端回厨房之后回来,天已经黑透了,窗外的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越来越大,拍到窗棂上凝成水滴一束一束滑落。 他很自觉地在上楼的时候找店家多拿了一床枕头被子。尽管是和万长嬴再怎么亲近,就算是已经同床共枕过…如今也不该了。 秦梅香乖乖地将枕头找了个宽敞的地方放好,又将被子平整地铺上,动作认真又仔细,蹙着眉眼神严肃地仿若在对待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 万长嬴就坐在桌旁,抿抿唇喝了口热茶,淡淡地抬眸看着… 他觉得方才铺好的位置离万长嬴的床榻远了些,又故作无意地把枕头往里挪了几寸,假装牵被角,顺带将被子也挨近了几分…收拾完,他还认为自己的动作很自然,很顺畅,一点都不生硬。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万长嬴将他的这些小动作小心思通通都收入眼底,只是没去揭穿,不忍打破。 小蛇的动作怎么瞒得过大猫呢? 终于布置好一切后二人各自躺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一上一下,万长嬴憋着笑蒙在秦梅香给他铺好的被窝里,软糯温暖,被角处仿佛还有指尖残留的余香,嗅得让人心动。 昏黄暗沉的烛光摇曳,照映在房内,清脆的雨声就在耳边回响,更显宁静。 静到秦梅香能听到自己咚咚作鼓的心跳。他知道万长嬴听力好,生怕他也能听见,便掩耳盗铃似的翻过身背对着床榻,伸出手用被子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可就算是隔着被子,他的手还是能感知到自己的心脏的搏动,跳得有多剧烈… 分明都没睡在一起,怎么还这么慌。 烦死了!!!!!!!!! 秦梅香猛然拉过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将整个人都塞进被窝里,焦躁地想冲到雨里好好冲刷一番,任凭冰冷的雨水将他浸透,浇灭掉他浑身熊熊燃烧着的火。 一想到床榻上睡的那个人,他脑海里就全是在念梅园里湿润绯红的凤眼,抚上他腰身的那双手,倒刺舔舐的瘙痒,身上难以消散的红痕… 还有暧昧,疯狂,难以克制的动作。 “今年…今年没举办玄山试炼大会吗?” 轻柔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隔着被子听着闷闷的,但秦梅香还是愣了一下,没料到万长嬴会主动跟他讲话。他在被子里深吸了两口气吐出,尽量将心情平复下来之后才钻出头来,慢慢转过身去面对着床榻,垂着眸小声回道: “嗯…或许是玄山之变让宗门有所忌惮了,今年没办。”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静默了半晌。秦梅香想多和他说说话,便又找了个话题问: “师尊觉不觉得…泪塘的事很蹊跷?” 听到这里,万长嬴也露出脑袋,从床榻上透过昏黄的烛光望向秦梅香的眼眸,故作正经道: “你是想说,煞气,病气,都能为人所用?” “嗯。”秦梅香点点头,继续推测道: “玉承恩带走的人都是带病气的,保不齐这次泪塘的邪术再现,也是他干的。” 万长嬴掖了掖被角,一双长睫在他白净的面庞上投下阴影,沉声道:“怀光宗做的恶事太多…你…” “师尊。” “嗯?” 他等着秦梅香接下来说的话,耳畔只听到一句小心翼翼的陈述: “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人。” 万长嬴忽然蹙眉,屏住了呼吸,心脏如同钟摆般来回颤动,发出嘀嗒声响。 叶青…竹翠…文夫人…梅院… 这些人都是因玉承恩而死。 他知道秦梅香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想着报仇。只是秦梅香性格一向沉着冷静,以前忍着不说是因为还未彻底调查清楚凶手究竟是不是玉承恩,但这么多事加在一起,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一切都昭然若揭。 秦梅香身体微微颤抖,呼吸压得极轻,想尽量从万长嬴的神情上捕捉到什么情绪… 此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种如履薄冰般的害怕是什么感受。 玉承恩收留他在怀光宗五年,这五年仅仅只是把他当成作恶的利刃,他在怀光宗修炼时,每日每夜都想着调查真凶替父亲母亲报仇… 然而他恨不得碎尸万段的仇人,竟就在他眼前。从一开始的不敢相信…到后来愈演愈烈难以自控的杀心… 他怕,怕若是手上沾了人血…万长嬴会如何看他。 从踏上赴宴的这条路开始,他就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长剑刺入血肉的场景,晋时一切仇恨,一切血债,都会随之解决。 万长嬴轻叹一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臂,悬到秦梅香眼前,发现隔得还是有些远,他又朝床边挪了挪身体,直到能触碰上瑟瑟发抖的幼兽脑袋,他轻轻抚了抚,语气中满是心疼: “玉承恩作恶多端,本就该死。你没有错,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弑亲之恨落到谁身上能不恨?更何况玉承恩,怀光宗,这么多年做的孽太多太多,早就不该继续苟活在这世上。 万长嬴怎么会不懂这种感受,也就是秦梅香心善,也比他理智…毕竟他曾做的,狠太多了。 一只大掌扶住了他的手背,秦梅香握着万长嬴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轻轻蹭了蹭,湿润炽热的呼吸喷洒在指尖,眼角似乎还挂着泪。 “师尊。”秦梅香轻唤,紧紧贴着他的手心。 “怎么了?” 万长嬴用拇指替他拭去泪水,语气宠溺又温和。 “我恨。” 第69章 流萤幻影–屠戮 万长嬴心疼得紧,覆在秦梅香脸上的手掌不自觉微微颤动,他眉头蹙得更深,眸色幽深地看着暗自垂泪的人。 该怎么办呢… 以前总见到秦梅香因为一些小事哭,他故意扮个鬼脸讲个笑话或者抱一抱就好了…可现在秦梅香长大了,因为大事而哭…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能哄好。 掌心贴在湿润的脸颊上也被浸上了泪,痒酥酥的,挠得人心又乱又慌,既疼又颤。 秦梅香垂着睫毛抽泣了许久,以往他总顾及着什么师徒之隔,生怕万长嬴再将他推开,再不肯与他接触,一次又一次的分别总让人害怕,怕极了。 他不敢将内心阴暗又残忍的想法说出来,不肯诉说自己的恨意。 万长嬴走了之后经历的那些事,一件一件都闷在心里憋着,他想说,又不敢说。怕万长嬴听了会自责,怕万长嬴知道了会难过。 这是他埋得最深的,最痛的,最恨的执念。 直至今日,离自己日日愤恨的,日日想要千刀万剐的人越来越近,他才终于,敢模棱两可地试探,敢小心翼翼地说一句: 我恨。 夜色越来越浓,雨越下越大,狂风呼啸,裹挟着雨拍打着窗户。他们在这小小的房间里,被这雨的喧嚣紧紧包围,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摇晃着整个尘世,叫嚣着恨意,与痛苦之人同悲。 其实他不说,万长嬴心里也清楚,明白。 若问这世间有什么事能将心善之人变得残忍? 那便是恨。 若问这世间能有什么事能将心狠之人弃恶从善? 那便是爱。 万长嬴一声轻叹,抚着脸颊的手心中缓缓流露出一道轻柔的白光,秦梅香只觉得头脑沉重,眼前骤然发黑,恍惚间便合拢了眼眸,睡着了。 “夜深了,睡吧。乖。” 沙哑黯然的嗓音响起,掌心的白光悠然升空,朵朵分散化作流萤,钻进了秦梅香的印堂之中。 万长嬴要用流萤幻影术去秦梅香的记忆中看一些事,看一些秦梅香从未跟他详细说过,且他一直以来都十分介怀的一些事。 他走之后…秦梅香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到底经历了多少苦楚。 画面流转,万长嬴轻轻抽出手掌,生怕吵醒熟睡的人,待萤虫完全飞入秦梅香的印堂穴中,他也穿好了衣物,抬脚踏入记忆中。 昏黄的烛光在雕花的银烛台上摇曳,光影在的墙壁上晃动。少年时期的秦梅香身着一袭黑锦长袍,身姿挺拔如松,墨发用一根深蓝色发带束起。 他安静地坐在檀木桌前,砚台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着一本密密麻麻写着字的本子,“沙沙”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万长嬴缓缓挪步走到他侧面,想看清他此刻在记些什么。 啪嗒 秦梅香蹙着眉心,鼻头通红,眼眶肿得不成样子,泪水控制不住地一滴一滴落到刚写好的字上… 第二百九十九日。 师尊,见字如面,徒儿泣书。 薄荷又枯了。但好在它以后还会再发新芽。梅院里的树叶都开始一片一片飘落,秋天来了。师尊,我好想你… 自你离去,日月无光,星辰黯淡 花开花落,物是人非,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字字泣血,宛若刀刃,刺得万长嬴疼。 他蹲到秦梅香身侧,抬起半透明的手,想为他拭泪…原来他走了之后,秦梅香日日夜夜都在记下无人可诉,憋在心中的,心绪。 少年低泣,哭声喑哑。 案上尺素已被泪水浸湿,墨痕晕染开来,似一朵朵盛开在暗夜中的墨色残花。那原本力透纸背的字迹,在泪渍的侵蚀下,渐渐模糊, 秦梅香的身躯颤动,湿润的喘气声愈来愈沉重,埋着头止不住地抽噎,烛光照出模糊的暗影,泪滴晶莹。 幻境中日月流转,万长嬴一幕幕旁观着。 他这个徒弟一直都很乖,尽管他已经离开了梅院,尽管已经得知了他的死讯,亲眼目睹了他悬挂于玄清宗门前的尸体,还是从未松懈过他曾交待的任务。 每日清晨,秦梅香会在天光还未破晓之前便起身,赶在文夫人做好早膳之前围着梅院跑一百圈。用完早膳之后又去院子里练剑法,尽管万长嬴教他的剑法已经烂熟于心,他还是从未松懈,每日都温习,甚至根据剑法的招式悟出了一些其它的套路,日复一日。 夜里,秦梅香会坐在梅树下抬着头看天,一坐就是许久,呆呆愣愣的,眼神空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尽管知道他看不到,万长嬴还是会走过去坐到他身侧,就跟曾经一样,靠着树干,看着天。 偶尔他还会对着秦梅香自顾自地说说话,跟秦梅香讲讲自己那些年遇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有多么多么想他。 有些话来得太迟了些,没来得及让你听见: 师尊也很想你,时时刻刻。 小少年年纪虽然还不大,却也懂事得让人心疼。秦梅香怕文夫人担心,白日里总是不露声色,笑意吟吟的,仿佛早已将往事忘却。 可每个深夜,他都会躲在被窝里泣不成声,独自一人吞咽着悲伤。 万长嬴蹲在秦梅香的床榻边,即使触碰不到,也会伸手轻轻拍着被褥。 晚到的虚影,安抚着另一个时空的旧人。 “香香…是…是师尊…来晚了…” 熄了光的卧房幽深极了,稍微暖和些的被窝就是年少之人唯一的避风港,人越长大越不肯裸露情绪,兽类越长大,就越不肯展露自己的肚皮。 在空荡的房间里,低沉憋闷的呼吸声中,秦梅香咬着被角尽量压制着自己的音量无声嚎啕,万长嬴轻轻拍着抽动的被褥,红着眼眶紧蹙着眉头泪湿白衣。 秋至冬。 天气越来越冷,秦梅香的衣衫从锦衣换成了长袄,披上了斗篷。 破腊惊春意,凌寒试晓妆。应嫌脂粉白,故染曲尘黄。 梅枝苍劲如老龙盘踞,褐鳞斑驳,向穹宇伸展。花苞似繁星,点点攒于枝梢,密者簇拥如球,疏者独立似珠,皆被薄霜轻裹,恰似佳人初醒,粉靥凝霜,娇羞欲语。 秦梅香迎着冬雪在院中练剑,有些已绽放的腊梅,金黄的花瓣在风中摇曳,散发出阵阵清幽的芬芳,随着剑气煽动,萦绕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万长嬴立在梅树下抱着双臂静静看着他,眸子里满是赞赏。 秦梅香颇具练剑的天赋,自己琢磨出来的套路都十分流畅实用,一招一式凌冽又锋利,很是厉害。 “香儿。” 文夫人轻柔的声音传来,万长嬴侧头去看她,秦梅香也连忙收剑入掌朝她奔去,落入温暖的怀里。 分明是十分温馨的场景,万长嬴却莫名感觉有些不对劲… 文夫人虽是如同往常一般笑着,宠溺地替秦梅香掸去霜雪,但她的眼神中,今日似乎藏着悲痛… 很深,很沉,就连脸上的笑意也像是为了极力掩饰什么情绪而戴的假面。 文夫人蹲下,鹅黄色的斗篷如同地上飘落的花瓣般铺开,温和地替秦梅香摘去头上的叶片,弯着眼眸问道: “娘今日想吃糖油果子,香儿去镇上替娘买点回来好不好啊?” 秦梅香重重地点点头,咧开嘴爽朗答道:“好啊娘亲。我这就下山去买。” 不对…不对。 万长嬴赶忙快步上前去,文夫人这副模样明显不对。 秦梅香接下银钱转过身就朝大门跑走,一点都不想让文盈盈久等。 不对! 万长嬴心中慌乱,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阻拦,却扑了个空。 文盈盈站起身,笑着目送着秦梅香跑远,直到墨黑色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画面变换之际,万长嬴看见她垂眸,嘴角依旧是笑着的,可脸颊上却明晃晃垂落一滴晶莹的泪… 拍打在地。 一瞬之间,梅院变作了清溪镇,文盈盈的身躯也逐渐消散,只剩嘈杂叫卖的小贩,和秦梅香张望寻找卖糖油果子的摊子的背影。 心头一震,万长嬴什么都明白了。 文夫人定是早就知道了些什么,那眼眸中的不舍,悲痛,哀伤,绝望… 她定是早就知道了些什么,故意让秦梅香下山避开…难怪,难怪当初在叶青的记忆中目睹梅院覆灭时他没看到秦梅香的身影! 究竟是为什么,如果是修士突袭,定不会给文夫人反应的时间,除非有人提前报信,告诉了她会发生什么… 那既然如此,文夫人为何没带着秦梅香逃走,为何要特意将秦梅香支开,她自己留在梅院中? 除非,是有什么原因让她不愿走…或者,她不能走。 “店家,多少钱?” “三文钱。” 秦梅香此刻正站在摊贩前,微笑着接过那一袋装好的糖油果子,又埋头拿空余的手去摸索着自己的钱袋,掏出三枚铜板递给小贩。 埋着头掂着纸袋往回走的少年丝毫不知道接下来回到梅院会看到怎样一番惨烈的场景,他心心念念,只知道,娘亲想吃糖油果子了,要替她买回去… 万长嬴瞳孔缩小,惊愕地看着幻境中的画面变化,秦梅香躲到他们平时常去的无人小巷召出树枝,跃身上剑,怀里抱着滚烫刚炸好出锅的糖油果子,勾着嘴唇俯瞰着逐渐变小的城镇…树木…行人… 风抚耳畔,吹动发丝,发带迎风而扬。 少年,意气风发。 可当他落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原本宁静的院子如今尸横遍地,熟悉的笑脸皆已消逝。他的双腿似有千钧重,每一步都踏在血污与绝望之上。 大雪纷飞,白日无光,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洒落在庭院之中,却无法掩盖那满地的血腥。一具具尸体横陈,鲜血在雪地里晕染出刺目的红。 雪花不断飘落,渐渐将他们覆盖,仿佛是这天地也在为这惨绝人寰的屠杀披上一层素白的丧衣,而那股死亡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久久不散。 一步…一步 秦梅香手指中的糖油果子掉落,在雪与血中沾染了尘埃。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每一寸肌肤都似被寒冰冻住,寒意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 文夫人原本柔美的面容如今苍白如纸,双眼空洞无神。身上的衣襟凌乱腥红,露出的伤痕深可见骨,一双手被割下,抛至尸体两侧,残忍不堪。 秦梅香嘴唇止不住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每一下都伴随着深入灵魂的剧痛,令他几近窒息。 世界在他眼中渐渐模糊、扭曲,只剩下那如潮水般汹涌的恐惧与悲伤将他吞噬。 雪花又无情地落在秦梅香的发丝上了,可这次他却再也等不来母亲为他拂去。 少年…悲痛欲绝。 万长嬴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试图触碰秦梅香跌倒在地的身躯。可指尖穿过虚幻的空气,却只抓到一片虚无。他的眼神中满是急切与心疼,口中无声地呼喊。 他的身影在幻境中闪烁,一次次努力靠近,却如同隔着天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肝肠寸断的人在痛苦里挣扎,嚎啕,嘶吼。 碰不到,抱不到。 这一切都是秦梅香的记忆,是万长嬴早已错过的,记忆。 是他一个人经历的,目睹的,记忆。 万长嬴的指尖嵌入掌心,与秦梅香的心一起流出滚烫的鲜血…在苍茫中,散着热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二人共悲,仰天长啸,不同的痛愤嘶吼声在记忆与幻境中一同回荡。 梅院,没了。 家,没了。 秦梅香宛如被抽去了灵魂,木然跪在地上,双眼死死地盯着文夫人的遗体。雪花簌簌而落,像是上天洒下的纸钱,一片一片。 风如刀割,呼啸而过,吹起他的发丝,可他却纹丝不动,仿佛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了一体。世界在他眼前渐渐模糊,唯有文夫人那冰冷的身躯清晰如昨。 万长嬴在他身旁一同跪着,幻境中的雪却只落在秦梅香身上。 他切身体会到了秦梅香之痛,秦梅香之恨。更让他疼的是,五年…五年之久,秦梅香竟为自己的仇人做了五年的利刃。 到最终一步步接近真相,秦梅香心中到底该有多痛,多恨,多折磨… 秦梅香在雪地里跪了一整夜,静默无声,从悲嚎到愤恨,又到木然。 最后,十二岁的少年从雪中爬起身,在天光逐渐亮起的时候,他想将文盈盈的尸身打横抱起来,却力气不够,猛得跌坐在地。 万长嬴情不自禁伸手想去搀扶,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此时此刻的秦梅香,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人能帮他。 万长嬴紧紧抿着唇,身躯颤抖,悲痛地看着少年的身影。 秦梅香双目里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抬腿跨过具具横尸,去卧房里将床榻上的被褥抱了出来,摆到文夫人身侧摊开。最后捡起母亲的手放到上面,又将尸身挪了上去。 他脚步沉重,一点一点地拖着被褥,找了块宽敞的地方,召出树枝挖出了十几个坑。 一个坑,埋一个人。 小少年埋了三天。 “娘。” 秦梅香轻唤,可他的嗓子早已吼哑,发出的声音小得可怜。他跪在文夫人的墓前,埋着头盯着那块有字的木板,上面刻的是: 性若幽兰,心比柔桑。 立碑于此,永志毋忘。 吾母 文盈盈之墓。 雪越下越大,腊梅飘香,鹅黄身影躺进了小土包,土包外有个小娃娃在喊娘。 娘亲,娘亲,你听没听? 娘亲在听,卿卿,娘亲只是去了远方。 第70章 流萤幻影—保护 秦梅香从来没感觉这世上有这么冷过。 他游荡在清溪镇的大街上,天快黑了,只有他在往中央走,其他人都欢声笑谈赶着要回家。 “娘亲,你看!” 一个小女孩欣喜地跑过他身侧,穿着红袍织花小袄,高高扎着两个冲天辫子,显得精神可爱极了。她手里拿着一束金龙花灯,璀璨夺目,光芒映照在她的眸子里更加流光溢彩。 是了,快过年了。 秦梅香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那双曾经干净修长没有一丝疤痕的手,如今满是红斑青紫,一层一层的冻疮堆叠着,生刨土坑磨出的裂口还没恢复,难看又狰狞,手心和虎口处练剑练出来的茧子也脱了皮。 他沾着雪花的长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又默默将双手揣进衣袖里,不想给别人看见。 花灯是很好看的,温暖又明亮,拿在手里璀璨极了,能让孩童开心许久。他曾经也有的…不仅是花灯,他曾经还有娘亲,有叶哥哥,有师尊,陪着他一起过节,给他买糖呢。 只是现在这双手,难看的样子,就算高举着花灯肯定也不怎么样嘛… 肯定不怎么样。 他继续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虽说已经逛过许多次清溪镇了,可还是不知道他应该去哪儿,没人能告诉他该去哪儿。 耳旁的脚步声匆匆,街巷人影幢幢,雪下得大了之后连云彩都看不见,只剩一片阴霾笼罩着四周,灰蒙蒙的。 叫卖的小贩见归去的人越来越多,知道没了生意可做,也逐渐开始收起摊来,准备回家吃夜饭。 所有人都在慢慢回家了。 其实秦梅香还是有些恍惚。从埋完梅院里的尸体之后,除了今日想下山来看看,其余时候他就自己一个人待在院子里,枯坐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甚至许多时候他都会忘记发生了什么,只当所有人都还活着,突然间他会想今日怎么没侍卫在院子里走动,打闹,侃聊? 娘亲今日又在做什么?这个时辰是不是在做早膳,或是在掩香堂内摆弄她的那些奇特秀丽的花草,盆栽?又或是在泼墨挥毫,练字临帖? 他总觉得自己心里弄丢了什么东西,什么记忆,忘记了,麻木的,不悲不喜。 所以下意识地,秦梅香会走进掩香堂去找文盈盈说说话,聊聊他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新奇念头,想问问自己近日怎么总是闷得难受,想听听文盈盈的声音。 直到他身躯僵在屏风后,看到窗棂边上摆放的兰花已经毫无生机,干枯而死,看到案台中央小楷笔上的墨痕已经彻底干透,砚台里起了裂壳。 也就在这种时候,曾亲眼目睹的那份腥红肮脏才会重新涌入脑海。 就像在巨洋中孤单漂泊的人,衣衫湿透之后无助地趴在一叶浮木之上,好不容易在自我欺骗之下短暂地安定了下来,海浪却又无情地翻涌拍打,猛猛地,再一次地,击碎他的心,将所有生欲淹没。 只为告诉他,清醒吧,只剩你一人了。 雪埋发丝,仿佛巴不得让少年人此刻就白了头。 他最后又将双手从衣袖中掏出来,愣神地站在原地埋头盯着看了好久,才缓缓继续朝前。 嬉笑声,叫卖声,烛火爆裂噼里啪啦响,与他形影相随,步步紧逼,世间一切热闹都在对孑然一身的少年放肆叫嚣着。 冷,冷极了。 原来落在身上的雪无人掸去,是会融化成水的,会浸透发丝,会淋湿衣袍,会寒凉刺骨让人难耐。 秦梅香用冻红的手不熟练地给自己拍了拍发丝、袍子,又紧紧收拢大氅的领口。谁知领口上的狐毛也早已被雪浸湿,贴到脖颈处冷地他不禁打了个激灵… “大的那只什么时候才能抓得到啊!妈的!大冬天的扛着冻还得在这附近晃悠。” “听说朝玄山去了,宗主,咱们老在这附近搜也没用啊!” “行了,吵什么,再找找看。明日不行就先回宗。” 夜幕降临,秦梅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只见前方雪夜雾气中还有两盏灯笼朦胧间亮着,有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在忙碌,锅灶热气腾腾,飘来红油辣子的鲜香。 一旁帆布下的桌椅板凳处坐了三个人,叽叽喳喳在讨论着什么。 巴蜀地带夜里的食膳摊子收得晚,一般像这个时辰都还有些卖馄饨,饺子,面条的小贩想最后再挣一挣赶路人的银钱。 闻着这红油辣子的香味,想必定是膳摊了。 秦梅香渐渐走近,他恍惚走了一天之后确实也有些饿了,腹内鼓鼓作响,吵闹得烦。 “几位仙君,面来了!” 摊主一声高呼,声音在空荡的街墙中回响。 “等等…” 背对着秦梅香而坐的一个修士仿佛察觉了什么,抬手制止了身前人的吵闹,警惕地沉声说道:“有妖气。” 那修士别着一根素簪子,眼看就要转过头来。秦梅香霎时顿住脚,纤长的瞳仁瞬间变得圆润乌黑。 那几个人是修士! 他手指微动间,浑身的妖气霎时湮灭。也怪他脑袋空空失了神,下山之时竟然忘了要隐藏住妖气。 王凡还在梅院时是亲自教过他隐藏之术的,并且千叮咛万嘱咐,若他要出梅院,一定要记得使用。因为修士对妖气感知灵敏,只要稍一靠近就会被察觉… 秦梅香攥紧了手,微不可察地轻轻后退了两步,目光死死盯着方才那个将要转身的修士。 若是,若是他们发现,那便,那便… “没了。” 别着素簪的修士头转到一半,轻轻蹙了蹙眉头,又转了回去,对着其余二人轻声道: “应当是某只路过的小妖。妖气并不浓郁。” 秦梅香暗自松了口气,捏白了的指尖也终于缓缓放开。幸好隐藏及时…不然三个修士肯定是十分难以对付的。 梅院被屠的真相还未查明,他还没有亲手替母亲,替所有人报仇…他不能死。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实力还不够强,但不论是人所为还是妖所为,总有一天,他会千百倍奉还。此刻要做的是提升修为,好好修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能被愤恨冲昏了头。 趁还没被那几个修士察觉,他转身准备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不料还没走几步,一通砸骂声传来,冷冽发亮的剑光闪动,明晃晃照在他侧脸之上。 秦梅香敏锐地侧头转身,树枝化形而出死死握在他手中,已经准备好了抬剑格挡杀意。 但这道剑光却并不是冲他而来的,反而是其中一个修士摔碗而起,挥剑指着方才那个膳摊摊主的脖颈,怒目圆睁,杀气腾腾。 “我们不是说了不放辣?!你是想死吗?” “仙君…仙君!” 那摊主的双眼因恐惧而瞪大,死死地盯着那抵在咽喉的冰冷剑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住地颤抖,却一个句完整的话也吐不出来。双腿似没了骨头般,“扑通”一声重重跪下,膝盖与地面碰撞的闷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是小人弄错了!小人是巴蜀本地人,放辣放习惯了!仙君饶命!” 好不容易结结巴巴说完,他又猛猛以头抢地磕了十几个响头,浑身颤栗地喊着饶命。 面对秦梅香的方向坐着的修士也面目狰狞,虽说不像另一个那般冲动,也猛然朝桌上鲜香扑鼻的那碗排骨面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怒骂着: “妈的!大冷天的想好好吃点东西,就被你这么个贱狗搞砸了!” 别着素簪的那个修士倒还算稳重,一句话没说,也可能是因为背对着,所以看不见神色罢了。 眼看着长剑即将穿喉而过,秦梅香下意识地跃身上前,抬手间便将剑尖挑开。待那吓得魂飞魄散的摊主反应过来时,秦梅香挺立的身躯已经站在他身前挡住了。 “你!” 拿剑的修士见自己竟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轻易挑开,自是非常不甘,他面庞瞬间憋红,又猛然挥剑而来。 秦梅香全神贯注盯着他,眸色幽深,紧攥剑柄正准备拆招,却听方才背对着他的修士不悦地低呵一声,沉重肃穆。 “够了,洪儿,像什么样子!?” 挥砍到半空中的剑猛然愣住,秦梅香却未曾松懈,依旧杀意凛然地紧紧盯着方才那个叫做洪儿的修士。 对方明显十分不服气,脸颊还在因方才的愤懑而微微泛红,眉头紧紧皱起,眼中似有怒火在燃烧,目光如锋利的刀刃般回射向秦梅香。 二人剑拔弩张,谁也不肯先让步。 身后的摊主浑身抖个不停,宛如抓住救命稻草紧紧般抱住这个身躯比他瘦小上将近一倍的少年的大腿,涕泗横流地惊呼小仙君救命。 “洪儿!” 又是一声呵斥,那修士才喘着粗气愤愤将长剑收回,使劲砸进剑鞘当中去。 秦梅香心中紧绷的弦总算略微松了些,他用空余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摊主的背示意他安心,但还是十分警惕地死死看着三人,生怕其中一个会忽然偷袭。 尽管方才觉得难敌,他此刻还是奋不顾身地护着身后的人,临危不惧。 “香香,你知道师尊为什么教你剑法吗?” 王凡托着腮慵懒地坐在梅树下,语气轻柔,一双眸子微微眯着,含着笑意,涟漪阵阵,看着正在练习新剑法的小少年。 秦梅香身形一滞,疑惑地转过头看向他,满脸不解。 学习剑法还有为什么吗? 不过就是为了提高修为,又或许是为了他从小就想学飞的执念,再不济就是为了以后打架能不被欺负… 还能有其他原因吗? 他不明白师尊为何会突然这么问,毕竟跟师这么久了,王凡还是头一次问他这样的问题。 “为了教我飞?” 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王凡埋头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而后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答的不对。 那还能因为什么?? 秦梅香也好奇答案究竟是什么,于是将树枝收回掌中,挠了挠头朝王凡走过去,继续猜测地问: “那…师尊是为了让我变得更厉害?” 好歹总算是沾了点边,王凡轻轻拍了拍身旁的树根让秦梅香过来坐下。 但秦梅香却更看不明白了,那副似笑非笑又高深莫测的神情究竟是觉得他答对了还是没答对啊…他撇着嘴角坐到王凡身旁,就等着对方的回复。 谁知王凡又问: “那变厉害的目的是什么呢?” 看来是答到点子上了,与他方才在暗自猜测的一样!秦梅香瞬间自信了几分,咧开嘴迅速回道: “为了以后不被欺负!” 孩童的思维总是单一的。变得厉害了就只会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再被欺负,学了新的招式就只会觉得自己长进颇多,能力大了就只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谁没有天真的时候呢? 王凡微微侧头,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神情却不如之前那般慵懒放松,反而变得正经认真起来,语气也十分严肃地对着秦梅香说: “变得厉害,是为了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保护无辜的人,保护该保护的人。” 秦梅香歪歪头,眉头轻皱,眼中满是迷茫。嘴唇微张,像是有问题即将脱口,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王凡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他还不懂,便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就是,像梅树替你遮阴挡雪,像薄荷替你清暑解热,像文夫人为你撑伞,像叶公子遇到修士时将你护在身后,像师尊时刻陪在你身边。你总有一日会懂的,你所学的一切,不应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保护。” 直至今日,秦梅香才真正懂了王凡曾经语重心长对他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懊悔,他自责,他悲痛,他没有保护好梅院,没有保护好母亲,没有护好自己所爱之人,没有保护好自己想保护之人… 但好歹… 他心中酸涩,侧头看了一眼瑟瑟发抖抱着他大腿的凡人,眸色幽深晦暗。 但好歹,总算是暂时护住了一个无辜之人。 前者他到的太迟了,以至于满眼陈尸,血流成河。 但至少此时此刻,他没来迟。 秦梅香瞬间眉目一凛,面对着三人沉声道: “不论你们是谁,若要滥杀无辜,休想!” 第71章 流萤幻影—承恩 “小公子息怒,是孽徒冒犯了。” 说话的人声音沉稳温和,秦梅香谨慎地看向他。 是方才那个背对着他坐着的修士。 他头发用十分简便常见的银色发冠规整地束起,不落一丝碎发,木簪素雅,一袭棕色长袍外披着白色大氅,面色柔和平静,眉目淡然神态自若,与怒气未消的其余两个修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整个人显得温润极了。 察觉到秦梅香仍旧紧绷的状态,他用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侧头蹙眉道:“洪儿,向小公子和店家行礼赔罪。” “师尊!” 拿着剑的小修士不甘地回了一句,却只得来一句不悦的: “嗯?” 听这称呼看这架势,秦梅香心中瞬间了然。这个儒雅的公子必定是某个仙门宗派的宗主,地位颇高,应当是带着徒弟下山云游的,看似温润,说话却很有分量。 果然,那小修士霎时泄了气,紧皱着眉头弯下腰,双手抱拳对着秦梅香深深鞠了一躬,行了个大礼,随后咬牙切齿地说道: “小公子,店家,是在下性急,冒犯了。” 他声音像是特意压着,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不过秦梅香也根本不在意他到底赔不赔罪,只要事情能妥善了处理就好。 行完礼,那小修士郁闷地带着气坐下,方才被他打倒摔碎的瓷碗和油水面条还散在脚边,被飞雪冻出了一层白。他抬脚猛地踹开碎片,鼻头一皱狠狠呼出口热气,扭过头不再看这边。 本事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秦梅香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将他这些动作尽收眸底,心中暗自鄙夷。 领头的宗主像是见惯了自己徒弟这副德行,又或许就是脾气好,反正根本不急不恼,依旧面若春风神态自若,只垂眸微微看了一眼秦梅香手中的黑色长剑,嘴角勾起,语气轻柔道: “小公子和店家尽可放心,孽徒不敢再造次。” 说罢,他端正地站起身来,躬身抬手就要去扶起紧紧抱着秦梅香大腿的摊贩。但那摊贩刚刚才一脚跨入死生之间,一介凡人哪儿能这么快缓和过来?于是他惊恐地颤抖着朝秦梅香伸手又躲了躲,避开了扶他的那双手。 那宗主悬在空中的手微微一滞,但只有一刹那,很快就收了回去负在身后,恢复了端正儒雅的模样。 秦梅香见对方没有恶意,长剑锋利显得杀气太盛,便反手将树枝收回掌心之中,埋头看向摊贩温和安抚道:“起来吧。没事了。” 有了这句话,方才那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缓和了许多,此刻像是被一阵清风徐徐吹散,众人紧绷的弦渐渐松弛了下来,双方对峙时的浓烈火药味也淡去不少。 总算是死里逃生,摊贩手脚一软,咕咚一声瘫坐到地上,煞白的面庞好歹勉强恢复了些血色。 那宗主眸底闪过一抹幽深,秦梅香却并未察觉。只见他嘴角微微上扬,语气依旧轻柔平和地颔首问: “在下怀光宗宗主玉承恩,敢问小公子名讳?” “秦梅香,一界散修,无门无派。”秦梅香抱拳行礼,顿了顿又继续埋首说道: “方才情势急迫,多有冒犯,并非在下本意,还望仙君包涵。” 以前王凡教过他,人类和妖族有所不同,人总爱听一些体面话,看对方低自己一头的模样。 他常在梅院生活,以前总是不懂王凡非要他学着作揖,鞠躬,行礼的意味在哪儿。后来跟着叶青和王凡下山,在清溪镇里遇到过许多人,发现那些修士啊,名门公子啊确实都是如此。 一见面就要弯个腰,鞠个躬,双手抱拳再说一些:久仰久仰,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在下如何如何,尊贵如何如何,动不动就要道歉说冒犯,总之颇有讲究。 妖族反正不同,不用鞠躬,只磕头跪地拜天地父母,遇着其它的妖,看得顺眼的就问个好打个招呼,看不顺眼的大不了就打一架,从不讲这些繁文缛节。 不过身前这个人看模样和谈吐也确实是个值得敬重的,既在人世,便行人欲。 果然,玉承恩确实显得更加欣喜,见秦梅香低头,赶忙笑着抬手托起他,又扶着他坐到自己身旁的长凳上,胡须在雪中飘动。 “秦小公子胆识过人,身法也好。不过如此冬夜,小公子怎么一人在外?师从何处啊?” 秦梅香一怔,长睫垂落,神情有些恍惚。 “要是有人问你师尊是谁,你可千万别说我名字。” “为什么啊师尊?你那么厉害,还会飞,我要是讲出去,肯定所有人都会觉得我也厉害的!” 王凡啃了啃西瓜,他刚来梅院半年多,和八九岁的孩童窝在躺椅上抬头望着天空中的繁星,心绪复杂。 为什么… 他落寞地闭上眼睛,长叹了口气。 为了寻找一个安稳的栖身之地,隐瞒着梅院所有人他的所作所为…究竟应不应该。 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一只作恶多端杀人灭口的虎妖,当今天下所有修士都在讨伐追捕的虎妖。这一片净土,温柔乡,家,还会容得下他吗? 虽说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但他也看得清楚。梅院里的这些妖都是避世安稳的好妖,从不戕害他人。文夫人性子温和,叶公子看似冷漠却也心中柔软,小公子… 他侧头微微张开眸子,看向窝在他怀里的秦梅香,伸手轻轻抚了抚秦梅香的鬓发。 小公子生性纯良,从小是便在爱意里长大的,别说有坏心思,简直可爱极了。 但他的名字是污秽的,肮脏的,一旦被人提到那必定是伴随着谩骂,憎恶的。 玄清宗宗主知人知面不知心,收留了一个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妖孽,那妖孽心狠歹毒,兽性未泯,活生生残忍屠杀玄清宗两千八百人性命,更将玄清子千刀万剐,灭神挖心。其行其心可令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这是他从凡人口中听到的,评价可不是一般的差,就他这种名声臭到极致的人,怎么还能让秦梅香提及。 王凡一双灰眸的底端藏着黯然,却依旧故作轻松地双手抱头仰视着夜空,不羁地答道: “那你就说你师尊是世外高人,常年隐匿在桃源之中,从不告诉别人的名讳。你看,这样岂不是更让人觉得你厉害?” 不管是人还是妖,都只能在多年以后,真正身临其境之时才会懂得当初某一句话的含义。 秦梅香以前不明白,只高高兴兴应答王凡一声好。而现在,他知道了一切的真相,知道了王凡的身份,甚至王凡早已经被人诛杀曝尸…他才明白原来当时王凡那一抹笑意是多么苦涩,带着哄他的意味说的那番话,都是为了护着他。 而为何一人在外…秦梅香看向幽深的雪夜。 一人在外,是因为只剩他一人了。 他回以一个落寞的笑意,答道: “在下父母被奸人所害,已不在人世…家师常年隐匿桃源,向来不问世俗,名讳也不许我向旁人提及,玉宗主见谅。” 夏日之言赋予雪夜,仰头苍穹未改,身旁人却不见,一切终究闭环。 玉承恩眼眸微动,像是理解少年人的伤心之处,便看着秦梅香的神色轻声道:“哦…如此这般,那在下便不多问了。” “想必秦公子方才也是要来吃东西的吧?冬夜寒凉,若不嫌弃,可与我们一起。” 秦梅香本来想拒绝,毕竟这三人都是修士,他肯定是十分担忧会被察觉出身份的…若到那时再走,肯定走不掉了。 但就此刻,腹中却很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微弱的响动…尽管这响动再小声,在空旷寂静的夜里还是被玉承恩听进了耳朵里。 他了然一笑,不等秦梅香回答就主动开口问:“秦小公子能吃辣吗?” “我…” 思虑之下,秦梅香点了点头。 之前煮好的面早已冷掉,坨成一块。玉承恩若有所思,瞥了一眼还坐在地上愣神的摊主,勾着唇温柔地说: “店家,还烦请再煮四碗面。三碗素面,一碗加辣。” 他捋了捋胡须,弯着眼眸继续道: “这次可不要弄错了哦。” 雪越下越大,摊主战战兢兢地爬起身子应了好,畏缩挪着步去到锅炉前就开始做面,一刻不敢停歇。锅中的清汤咕噜作响,滚沸翻腾着,白乎乎的热气顺着夜色飘然,与雪花共舞,很快,几碗香气四溢的面条就摆上了桌。 玉承恩果然是个十分温润儒雅的翩翩公子。 秦梅香吃面时偶尔会抬眸去打量三人,两个年纪不大的小修士看样子是已经饿了许久,逮着筷子就狼吞虎咽的,丝毫不在乎形象。 而这位玉宗主却如清风霁月,坐姿端正,细嚼慢咽。 根据方才的一番交谈来看,也很讲理,很有分寸,进退有度,性格很是温和。跟秦梅香以往听到的,见到的那些宗门修士大不相同,至少初步接触下来,应当是个好人。 在秦梅香懂了些事之后,文盈盈就总是带着他读一些圣贤之书,跟他讲许多道理。 人妖本无差别,妖有好有坏,人亦如此。 这是他最常听到的一句话。 一开始是文盈盈教导他不可伤人,不可心存恶念,要懂得是非,明白黑白。后来是王凡告诉他,要懂得保护能保护的人,无辜之人,一心向善,不能因为人妖身份之别就行对立之事。 ‘香香,切记不可手染无辜之人的鲜血。妖族天生有法,本就凌驾于凡人之上,若是你心中存恶,滥杀无辜,师尊会后悔教你这些术法的。’ 恶人恶妖尽可屠,好人好妖不可恶。 人与妖之间,其行其态,其心其念,皆模糊了那原本分明的界限,早已同处混沌,难分彼此。 秦梅香默默捏紧手中的筷子,抿了抿唇,有些吃不下去了。 他不明白…不明白当初对他说出这些话的王凡为何会是天下众人讨伐唾弃,人人得而诛之的恶妖。 但他对王凡是信任的。尽管不明白,他心中也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师尊所做的这些事,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迫不得已的。 在他沉思之际,其余三人已经将面吃完了。玉承恩看他有些出神,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后温声问道: “秦小公子天资非凡,可有想过修行宗门之法吗?” “嗯?” 秦梅香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问拉回了神,但思绪还没彻底从低沉中调整过来。 玉承恩见他懵懂,微微一笑后继续说: “哦…我是看小公子虽年幼,可方才的身手了得…又独自一人在外,便想着询问一下,小公子可否愿意加入本门?” “小公子既有师尊,也不必再拜师入门,就算做一个外门弟子也好歹有了温暖栖身之地。” 他这番话解释完,秦梅香才彻底听清了玉承恩的意思。原来是看他年幼,又独自在雪夜中飘荡,想收他入门… 没多想,秦梅香便垂眸抱拳,下意识委婉回拒: “多谢玉宗主关怀。在下漂泊惯了,且还需为灭亲之仇调查真相,确实不便加入宗门。” “可惜了…” 玉承恩神色落寞,惋惜般沉沉叹了口气,将手中握着的帕子塞回衣衫之中后便黯然道: “秦小公子天资卓绝,若是入宗门,修为必定大有提升的…” 一听这话,秦梅香心内暗自思忖,瞬间恍然大悟。 确实如此,寸笋之脉不如竹林,若他一人漂泊在人世间修炼功法,调查真相…肯定是不如加入一派宗门来得便捷的。 只是…独独有一点。 他是妖族,但凡踏入宗门便是行走在悬崖之边刀剑之上,不仅时时刻刻都要压制妖气,不能再使用妖力,还需随时保持警惕,以防暴露身份…若是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血浸梅花,满目疮痍,梅院中的一幕幕仿佛都还回映秦梅香在眼前,毫不留情地提醒着他那些疼痛有多么深刻。 他站起身,眼神坚定炽烈地朝着玉承恩深深抱拳鞠了一躬,震声道: “好。玉宗主不嫌弃在下年幼愚笨,是在下之幸。在下恳求玉宗主收留,传道授业。” 这条路,即使是踏入深渊,即使是以命作赌,即使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无尽的深渊,万劫不复尸骨无存,只要能走到底,再如何也不过尔尔罢了。 雪夜中,玉承恩垂眸一笑,寂静中只能听到秦梅香的声音低沉又认真,庄严肃穆。 “从今往后,在下愿一心追随宗主,勤加修炼,学有所成,不负所期。” 第72章 流萤幻影—利刃 “仙君,我求您了。” 书生的声音带着哭腔,沙哑而又绝望,额头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鲜血淋漓。 秦梅香持剑而立,长睫低垂,眼神凌冽地盯着地上那只瑟瑟颤抖的猫妖。 “有人发出委托,说你们镇上妖物作祟,生性凶残。” 他薄唇轻启,淡漠地将灵力凝入剑尖,直逼猫妖咽喉,面色平静却显得更加锋锐可怖。 “我妻子生性纯良,绝无害人之心,仙君所说有妖作恶之事定有误会。仙君!求您网开一面,放过她吧。” 书生的言辞恳切,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在地上溅起微小的水花。那不断磕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歇,仿佛要用这种最卑微的方式,为妻子求得一线生机。 “夫君……” 猫妖虚弱地轻唤,因为之前打斗时受了重伤,嘴角还边淌着血迹,她死死捂着胸口,强撑起身体想去挡在书生面前。 秦梅香眉头一蹙,眼底透过一丝不忍。 入宗三年,死在他手下的妖族不计其数,原因都是玉承恩说宗门收到委托,有恶妖作祟残害无辜生灵,让他下山为民除害降妖除魔。 以前他年纪小,尽管听到有妖族在他剑下磕头恳求饶命,他也只当他们是为了活命而为自己开脱罢了。 可这么说的妖…太多了。 所以这次秦梅香在刚到这个委托的村镇时,并没有像以前一样为了追求效率立刻就寻妖气直接斩杀。反而是第一时间去问了村子里的村民,凡人,是否真的有妖物作祟。 一开始那些村民还支支吾吾不肯说…最后看秦梅香要走了才面露难色地告诉他,镇上陈书生家的媳妇儿是妖物。 他听完,只以为村民是迫于这只猫妖过于凶恶才苦不敢言。 然而现下看来…似乎并不是。 他从踏入书生家的那一刻,确实如他以往常见的情况一样,这猫妖身上没有丝毫煞气的存在。 能压制煞气的妖,定是凶残至极修为甚高,但这猫妖没与他过上几招就败下阵来,明显没有能压制煞气的能力。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这只猫妖根本不是委托书中所说的那般…也根本没害过人。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秦梅香心里沉闷得紧。不止一次了,玉承恩以捕猎恶妖救济苍生的名头让他下山来杀妖,甚至还让他把每只妖的妖丹生刨出来带回去,只说是为了斩草除根,以免再生祸患。 一想到自己的手上或许早已沾上了那么多无辜同族的鲜血…想到那些同族被自己开膛破肚,腹肉翻出的模样…秦梅香不自觉咬紧了牙关,握着长剑的手也青筋暴起。 “除了她,你们村子里还有其他的妖物吗?” 他此刻阴沉冷峻的面色更是骇人,书生赶忙跪着挪到猫妖的身前挡住,抽泣着回答他: “没…没有了。我也不知道是谁说的村子里有人受害…从没听过哪家出了人命的啊!” 说完,陈书生侧过身去紧紧攥住猫妖颤抖的手,央求地看着秦梅香,涕泗横流道: “仙君!仙君!我娘子虽是妖族,平日里却只用妖力救人治病,她性子温和,不可能伤人的!” “好。我信你们。若日后敢残害无辜,我必定杀之。” 秦梅香合上眼睛,暗自压下心中的憋闷。半晌后,他反手将树枝收回掌心,静静地站在夏夜里,双手微不可察地握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当听到妻子得以幸存的消息,陈书生瞬间呆立原地,眼睛瞪得滚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接着,那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眸里,像是被点燃了两簇炽热的火焰,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多谢…多谢仙君!” 又是几声撞地,秦梅香已经没有心思去管他磕不磕头流不流血了。 夜里御剑回山脚下时,秦梅香抬头蹙着眉凝视着高耸伟岸的牌匾。 山门顶端,“怀光宗”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每一笔画都蕴含着凌厉的剑意,仿若要破石而出。其两侧的石柱上精细雕刻着怀光宗的宗训: 怀德若竹虚怀守正 光风如蕙朗照行仁 …守正,行仁。 他埋头看了一眼身上金黄色的宗袍,金龙腾云纹样在树枝灵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刺眼。进山,冗长的阶梯望不到尽头,每走一步都仿佛更加接近青云。 自秦梅香入宗以来,玉承恩一直都是一副温和儒雅的模样,和他初见时别无二致。所以他很相信玉承恩说的话,一直把玉承恩当做心怀苍生大义的好人,尽管要他手刃同族为民除害,也从未怀疑过分毫。 可这一刻,他心里的想法开始动摇了。 那些妖真的是作恶多端吗?真的罪该致死吗?玉承恩所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那双柔和的眸子里,究竟又藏了多少城府和恶毒… 总算回到弟子院,他一步一步走上山之后已经入了深夜,院子里空无一人,只剩树叶飒声不止,蝉鸣咋咋作响。 秦梅香的卧房在弟子院最偏僻的里侧,两处都是高墙枯木,闭塞又窄小,要不是他日常除着杂草的,旁人恐怕都会以为这里是茅房。 幸好他并不在意居住的环境如何,本来就是一个后入宗的外门弟子,只要有吃有住不用再空淋冬雪独自一人,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更何况这里虽偏僻,除了大师兄张洪会带着人来找麻烦,倒也还算清净。 等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番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桌椅东倒西歪,几案之上的茶盏、书卷散落一地,狼藉不堪。床铺被褥被扯得凌乱,泡了水,棉絮都露了出来,衣物全被横七竖八地扔在角落里。 …… 罢了。 张洪自从第一次遇见秦梅香之后就总看他不顺眼,每次碰见都会出言羞辱一番,要么就是带着十几个内门弟子故意在他除妖回来之时趁他身上有伤,特意堵他,大打出手。 反正也不是头一次,以后尽量少碰面就好了。 屋内昏暗静谧,仅有几缕微弱的光线从窗棂的缝隙间挤入。秦梅香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衣服也未脱,便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 还好是夏天,被子湿了也无所谓,晚上不盖也不会冷,明日晒一晒就能干透继续用了。 合眼,他做了个梦。 梦到他还在梅院,文夫人走来替他擦汗,叫他去食膳堂吃饭,所有人都还在。 叶哥哥,师尊,母亲,还有他,围坐一桌。 天边云彩橙红,落日余晖似金色纱幔,梅树翠绿悠然,层层涟漪泛起,欢声笑语,薄荷清香,佳肴飘香… “香儿…” “香香…” “弟弟…” 三人笑着看向秦梅香,眸子里是星辰璀璨,如沐春风,柔和的呼唤让他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一点一点…仿若沉沦。到底这么多年的悲痛是梦…还是现在的幸福是梦… “香儿。多吃点。” 文盈盈轻轻地夹起一块水煮鱼放到秦梅香的眼里,色泽鲜艳,鲜香扑鼻,语气温柔地如同一汪溪水,潺潺抚过心头。 梅院太美了,夏夜里有流转的星斗,啾啾啼鸣的黄鹂,王凡躺在听香阁的梅树下,身旁放着红绿相间清脆可口的西瓜,仰望着天。 “师尊!!!” 秦梅香欣喜地跑过去想要扑进他怀里,可画面一转,只见一副苍白无色的尸身,挂在玄清宗的山门前…随风而荡。 “弟弟。哥哥要走了。” 叶青立在他身后,落寞又忧伤,黑色的长袍随风而动,用虚弱无比的声音轻道: “会的,会回来的。哥哥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叶…叶哥哥…” 秦梅香听到叶青的声音,愕然转头,只见他面色苍白,仿若此去一别,再无归期。 “香儿…香儿…” 文盈盈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嘴里不停地喃喃,叫着秦梅香的乳名,断裂的手掌脱垂,鹅黄色的衣袍轻摆,一步一步靠近… 杜鹃哀嚎,秦梅香从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他的心跳得很快,呼吸急促,额头上全是冷汗。 都走了…所有的人…所有爱他的人…都走了。 他惊魂未定,蓦然转头瞥向狭窄的窗面,已经晨曦微现。 不知道是多少次了…梦回梅院那般幸福欢乐的场景,又在一瞬间转换成悲痛血腥的场面… 秦梅香低垂着头,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杀意,他使劲紧咬牙关,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肉体上的痛苦永远比不上心里的难熬。 三年了…已经三年了!尽管这三年他主动接下各地的委托,打听宗门的细则,还是没查出当初屠杀梅院的凶手究竟是谁。 没关系,只要找,不停地找,总有一天会找到。 这是支撑他苟活于这肮脏世间的,唯一执念了。 突然,一声巨响打破了房间的宁静。 “滚出来!” 嘭的,门被踹开了,木屑四处飞溅,那扇可怜的门痛苦地发出了“吱呀”的呻吟声。 只见有人双手叉腰,一脚踩在门框上,数人的影子在晨光中拉长,映在破烂的墙壁上,张洪眼神凶狠又狂妄地仰起头,死死盯着逼仄的房内大声叫嚷: “妈的!什么时辰了还在装死!妖丹呢?!” 又是张洪。 秦梅香刚从噩梦中缓过神,嘈杂不堪的声音让他心里更是烦躁。他眉头一皱,转过头去目光冷冽盯着张洪。 “怎么,又梦到全家都死绝了,吓成哑巴了?” 又是一句挑衅,树枝的剑气瞬间攻去,将张洪和身后的那群内门弟子猛地击飞到数丈之外。 秦梅香从床榻上下来,站起身走出卧房,黑发如瀑布般垂落在肩头,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眼中的阴沉让人不寒而栗。 “你!你竟然敢还手!” 张洪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嘴唇紧闭,语气中满是痛苦和愤怒。 “你就不怕师尊又罚你吗!” 秦梅香冷着面孔一步一步靠近,听他说完这番话后威压更甚,手提长剑眯着眼睛蔑笑道: “呵,那你不怕死吗?” 次次都是张洪主动来挑衅他,私自带着人来找他打架,可玉承恩却从不体罚张洪,反而只轻飘飘说一句: ‘秦梅香啊,师兄弟之间有矛盾是正常的,但你还手将同门打伤,确是不该。我也于心不忍,可你始终犯了错,还是去戒律堂领罚之后再到宗祠跪一夜吧。’ 现在能被张洪刺痛到他的伤痕,也只怪他当初年幼,习惯和王凡之间的相处方式,做噩梦之后竟傻愣愣地哭着跑去找玉承恩诉苦。 结果呢? 结果他只落得身世被人侃传,苦痛被人调笑的下场。 张洪被其他弟子扶起身来,恶狠狠地啐出一口血沫,死死盯着秦梅香,手中的剑握得十分紧,胸脯气愤地不停起伏着,额头上冒出股股筋脉。 “呵…你不过是师尊捡回来的一条没人要的狗,要不是看你身手不错尚且能用,就算冻死在雪夜里也没人看你一眼!” 身手不错,尚且能用… 所以一开始邀他入宗就是抱着利用他的目的吗。 所以他猜想的没错,那些死在他手下的同族都是无辜的,都是玉承恩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仅仅把他当做杀妖一把刀刃而已吗。 秦梅香紧紧咬着牙关,心中的猜测让他身躯止不住细细颤抖。 …什么好人,什么温润公子,通通都是他看错了人吗?! 树枝被他紧紧攥在掌中,手臂上被猫妖的利爪挠破的血肉还在刺痛,他根本不相信玉承恩竟真是他所揣测的那般…又或者说,他只是不敢信。 他不敢信自己看错了人,不敢信自己的双手沾染上了无辜妖族的鲜血,不敢信自己为了复仇加入了宗门,却杀死了那么多未曾害过人的同类! 不…不会的。或许只是张洪故意说这番话来刺激他,羞辱他,故意让他痛苦,让他怀疑玉承恩,以此逼走他的。 “张师兄。” 秦梅香眸色猩红,语气森然,周身的气息更冰冷了几分。 “若你再说那番话。就算死,我也定会杀了你。” 第73章 雨夜—陈全亦未寝 夜,浓稠如墨,月光如水般透过纱帘,在地上洇出一片银白。 万长嬴仰躺在床上,身子不安地翻向一侧,又旋即翻回,被子被翻来覆去扯得凌乱。他长吁一口气,探出头去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秦梅香,眸色幽深柔和。 睡得真熟…真是一点防备都没有吗? 那些记忆… “怎么…受了这么多苦…却什么都不跟我说啊…” 万长嬴盯着秦梅香微蹙的眉头轻声喃喃着,不忍地伸出手去想替对方将那波纹抚平。 然而他刚把手臂伸出被窝,还未触碰到额头,秦梅香就像是做了个什么噩梦般,突然猛地扯过被子,将自己全身都死死埋了进去。 凉风冷冽,万长嬴发丝散落在枕边,丝丝缕缕都透着慌乱,他迅速收回手,把脸使劲埋进枕头,试图藏住这份烦乱,可越是如此,那些情绪越在暗夜里肆意蔓延,搅得眠意全无。 狗日的玉承恩!杀千刀的怀光宗!这次去非得要把这群贱人通通抽筋扒皮才行! 秦梅香每次生病,降妖受伤去找医师,却通通都被张洪拦了下来,美名其曰:医师都在忙,都不得空,宗门里其他的师兄弟伤得更重,秦师兄修为高强,体格健壮,还请多忍耐忍耐就好了。 妈的!忍耐你****!!! 万长嬴在被窝里回想方才流萤幻境中的那些场面,恨得牙帮子都快要咬碎了,止不住地喘着粗气,想干脆一拳头将床捶穿! 睡睡睡!睡什么睡!这几年都这么睡过来的!满身伤痕挂着血污也不管不顾,就直挺挺往床上一躺,不知道疼的吗! 入怀光宗五年,秦梅香伤得最重的就是去落西山除虎妖,被他带回去那次。明明已经灵脉尽碎,虚弱至极,明明已经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了,却还是一声不吭,甚至相认了之后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自己当时多痛… 万长嬴死死抿着唇,好看至极的一张面庞此刻却不停抽搐,狰狞紧皱。 他当时…当时居然还带着秦梅香回怀光宗!居然还将他带回那种地方!居然明知他伤重,还没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跟着,让他独自一人回了弟子院,遇到张洪…用了灵力… 旧伤一道一道开裂,经脉碎得更加彻底… 好…好痛啊… 万长嬴用力地攥着胸口的衣衫,指尖毫无血色,苍白又紧绷,可他再怎么使劲也无法缓解心中尖锐的痛楚…他浑身冷的慌,难以自控地细细颤抖着。 我走的那天…梅院被屠的那天…你在怀光宗的每一天…还有守着我的那段日子,我把你彻底忘记的那段日子… 怪不得你总在哭…那么容易难过… “秦梅香…你是不是…一直都很痛苦啊…” 床下传来平稳沉重的呼吸声,闷闷的在被子里,睡得很熟,更听不见他带着颤抖的细声询问。 明知故问。 光是在幻境中看着那些场景就已经很难以忍受了…更何况这些都是秦梅香无依无靠孑然一身,一天一天硬生生熬过来的日子! 万长嬴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头疼欲裂。他感觉喉腔里涌出一股腥甜的味道,苦涩难咽,直到一大口温热的液体从他嘴角边缓缓溢出,蜿蜒而下,他才抬手轻轻拭去。 他眼神哀恸又绝望,眸子倒映出掌心中的猩红。 怎么还…吐血了。 万长嬴整个人仿若被抽去脊骨般瘫在床上,身躯颤抖,痉挛般的抽动着。 喉咙里不时发出破碎哽咽,像濒死野兽的低鸣,每一次喘息都扯动肺腑。 真是难受极了。 雨越下越大,万长嬴缓缓坐起身,掀开被子后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连鞋都不敢穿,生怕将熟睡的小兽吵醒。 他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轻轻蹲下,托着腮静静看着捂得死死的那一团被窝,晦暗不语。 秦梅香,你会不会恨我… 是了,你定是很恨我的…我记得你一笔一笔写在本子上的字,我记得你躺在怀光宗那逼仄破烂的房间里喃喃唤的师尊… 我说过不会丢下你的…可还是离你而去了两次。留你孑然一身受了那么多苦…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在我醒来之时说我是你的道侣呢? 为什么你还会说爱我呢? 流萤幻境中,他看到他们唇齿交缠,好半晌二人才留恋不舍地分开,秦梅香慢慢撑起手臂,红着眼眶看着他的脸,那双眸子悲痛又深情,小心翼翼地轻声说了一句: “师尊…我爱你。” 万长嬴站起身,轻柔地推开门朝外走去,怕夜风太冷,又给秦梅香施了一层符界,让他能好好安睡。 做完这些,他站到了陈全的房门口。 没出声询问就推门而入,直接挥袖点亮了房内所有的灯烛,他自顾自坐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冷却的茶水送到嘴边。 然而,茶还没喝进口,床榻上的人就翻身而起,一把薅起长枪对着他怒呵: “谁?!” 陈全毕竟修为高,即使在睡觉时也对外界的感知力十分敏锐,但突然从黑暗中转为光亮,他还有些没缓过劲,眼前有些模糊。 万长嬴放下茶杯,微微挑眉,抬起眼帘看向他调侃道: “哟,你也没睡着啊。” …… “妈的。万长嬴!?” 陈全将长枪往床旁一搁,凌乱着头发,衣襟散乱,气极反笑。 “大半夜你不睡觉跑来我房里把我吵醒,你还好意思说我也没睡着?” 他没好气地抱着手臂望向万长嬴,翻了个白眼。怪不得沈玉冰总说万长嬴像个女鬼似的,如今这么一看还真说对了。 皮肤白得在烛光下发亮,五官长相也是一副雌雄莫辨的俊美模样,青丝随意地飘散着,碎发微微遮住双眼和脸庞,走路无声,身形细长,又总爱穿一身白衣… 若是个凡人瞧见他这副姿态…铁定会觉得闹鬼了。 万长嬴回望向他,抬起一只手,头微微斜撑着,闲散地淡淡开口: “睡不着,来找你说说话。” 陈全用手指将凌乱的头发往后一捋,略微整理了一下衣物才朝他走过去,坐在万长嬴对面的凳子上,嘴角一勾就开始侃笑他: “哦?你那个宝贝徒弟不跟你说话?” 万长嬴抿着唇,神情平淡无波,默默瞥了一眼窗外劈啪作响的大雨,随后指尖掐动,给这间卧房布下符界,隔绝了光亮和声音。 “他睡了。” “嚯哟。” 陈全了然地冷笑一声,眸中满是嘲讽。 果然!要是姓秦那小子没睡,万长嬴怎么舍得深更半夜跑他房间里来聊天叙旧。 “不对…” 他语气突然严肃起来,目光如炬,在万长嬴脖颈处的衣领内侧发现了一抹红… 那是血迹,而且是还未干透的新鲜血迹。 “你受伤了?” 万长嬴随着他的眼神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脖子,神色却显得并不在意。他知道这肯定是方才他躺在床上是顺着嘴角淌到衣领上的血… 还以为擦干净了呢…结果还是滴上了。 他无所谓道:“没受伤。方才或许是灵力不稳,吐了口血罢了,麻烦。” 陈全随即眉头轻皱,嘴角扯起一丝弧度,嘴唇轻抿,目光里满是狐疑,沉默片刻后才开口: “行吧,你不愿意说就不说。” 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水,抿了两口润了润喉咙,继续道:“不是说聊天吗?聊什么?” 方才他刚醒,还没来得及去仔细观察万长嬴的状态,现在一看才发现,万长嬴似乎是哭过了,眼眶略微有些红肿,尾端还挂着些许难以察觉的泪痕,睫毛轻颤,神色黯然。 陈全太了解他的性子,知道他什么事都总爱憋在心里自己解决,他不肯说的事就算被打碎了牙硬吞下去,也不会讲出半分。 万长嬴平日里就算是遇到再难的事也是傲气极了,胸有成竹般的姿态让人相信他什么都能妥善解决,受了再重的伤死到临头也不会喊一句疼。 但如今他这番脆弱不堪的模样…实在是少见。 “陈全,秦梅香当初盗走我尸身这件事,你们是知情的吧。” 万长嬴声音低沉喑哑,沙沙的,没什么力气。这句话看似是询问,却又是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出,听得陈全心中一咯噔,忙不迭又朝嘴里送进了一口茶水才支支吾吾道: “这…嗯。” 陈全极其细微的一句应答,万长嬴长吁一口气,埋下头去扯出几分生硬而嘲讽的笑意。手里的茶杯攥得紧紧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捏碎。 他咬住下唇,破皮后渗出了血珠。好不容易开口,喉咙里却像是被沙砾卡住,让人难以发声,字字磨得人疼: “果然…我就说以秦梅香三年前的修为,怎么可能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能将我从牛鼻宗带走。” 陈全垂眸,语气沉重: “你不知道,自从玄山之变你那大弟子将你的尸身带回牛鼻宗后,举办丧礼那几日…他几乎寸步不离,时刻守着,不吃不喝地跪在你的棺椁前,跟沈玉冰她们磕头恳求,说能不能别让你的尸身下葬入土…” 万长嬴手指越捏越紧,影子在灯光中拉得纤长乌黑,寒凉萧瑟地继续听着陈全讲。 “我们知道此事不妥,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去了。那时候大家只觉得,若你真的能活,醒了也定会护着你那宝贝徒弟的周全,毕竟你从来不顾什么礼法束缚。若是真的活不了了…我们再去找秦梅香…” 万长嬴僵在原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瞳仁中满是惊惶与懊悔。嘴唇微微颤抖,嗫嚅着不成句的自责: “所以…他受的那二十五戒鞭…你们所有人其实都在等着我给个台阶。我明明知道他不可能那么轻易能从你们手下将我带走,我却…我却还是对他受刑之事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就像他说的,他当初从梅院醒来回宗之时心里其实就有猜测过这件事…想过长老们或许是知情的。 但当时他已经没有了对秦梅香的记忆,他也一向是一个懒得管无关之人生死,所以他心中只觉得,秦梅香既然犯了错,那该罚便罚。 一句冰冷的该罚便罚,便亲手将自己深爱的人送到了众目睽睽的刑堂之上…秦梅香所有的心思都被他刨开,通通公之于众,让今后牛鼻宗所有人都在背后无休止地讨论秦梅香是一个罔顾人伦,偷盗师尊尸身的孽徒,龌龊腌臜之辈… 不仅伤了秦梅香的身…还诛了秦梅香的心。 他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醒来会在梅院,为什么自己明明在玄山中爆体而亡了还能活过来,为什么秦梅香在他醒来以后总是小心翼翼… 直到他在幻境中看完了秦梅香的记忆,才真正找到了答案。 他看到秦梅香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他尸身带走,用符界护着,灵力养着…他看到秦梅香去藏书阁翻遍了所有古籍医书寻找起死回生的办法…他看到秦梅香曾对江润之说想用附灵共生术救他… 还有日日夜夜的痴望,守候,买醉,枯坐,喃喃。 每日剥好的牛轧糖…房内经常更换的应季的鲜花… 他看到秦梅香知道符灵的存在时欣喜雀跃的目光…还有他醒来后知道已经被他彻底忘记时…那般失落又绝望的神情。 甚至是情期那日…他也看得一清二楚,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了所有的来龙去脉,找回了所有他融神时失去的记忆。 秦梅香十年来的喜、怒、哀、乐、爱、恨、苦痛、绝望。 一切的一切,万长嬴都看见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如此窥探究竟是该还是不该…可他不后悔。 因为他看见了,秦梅香一直隐在心底的,无数次以开玩笑的方式对他说出口的,和他一模一样的那份,深厚又浓烈的感情。 可他紧咬着唇,不敢去想。 他有意无意地丢下了秦梅香两次,有意无意地让秦梅香受了那么多伤,那么多委屈…他凭什么,他怎么敢,他怎么配得上这份爱啊。 万长嬴眼角处还是滑落了一滴泪,顺着脸颊流淌而下,苦涩极了。他将脸埋进双手掌心,哽咽难言地嘶哑道: “陈全…为什么…为什么我知道得这么晚…他受了那么多苦…都是因为我…” 陈全上一次见万长嬴哭得如此悲痛难过,还是刚被万长嬴带回牛鼻宗的第二晚…那时他和祁正渊因为被大妖击中,身受重伤。 江润之给他们医治之后,陈全想着要去多谢这位长嬴仙尊的救命之恩,听江润之说万长嬴应该在和弟子饮酒作乐,便带上几瓶好酒独自去了念梅园… 那夜,肖若尘已经喝多了昏睡过去,躺在地上。万长嬴背靠着梅树,捂着脸撕心裂肺地痛哭,声音也如今日这般沙哑,当时在大妖面前那般杀气凛冽的傲然模样荡然无存,甚至让陈全觉得,这个仙尊脆弱极了,被风一吹就会碎成粉末。 第74章 雨夜—昭然若揭 若说以往陈全调侃秦梅香是万长嬴小媳妇儿的这种话是无端揣测,那现在,他算是彻彻底底看明白了。 他没想错,也没猜错。 万长嬴对他那个徒弟,心思就是不一般。 陈全垂眸,神情复杂,他瞧着将脸死死埋在掌心中,身形细细颤抖的万长嬴,试探性地沉声问: “当初在风雪碑试炼时…你困在幻境中舍不得出来…说娶了媳妇儿…” 顿了顿,他看到万长嬴突然浑身一愣,随后震惊地抬起头,满脸难以置信,眸子抑制不住地扩大了许多,死死盯着他,嘴唇也微微开合着。 …… 雨声被符界隔绝在外,屋内寂静得可怕。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沉默了良久陈全才将方才那个话题继续问下去: “是因为秦梅香吧?” 那一刻,仿佛心湖中投入巨石,激起千层浪。 万长嬴惊愕,双眼骤睁,不敢置信。自己隐秘怀揣、反复咂摸的念头,竟从他人嘴里轻巧道出,像尘封许久的暗匣被突然开启,内里的心思赤裸裸袒露在光下。 羞赧,可怕。 “我…” 他猛地吸了几口气,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藏入袖中,可微微颤抖仍难抑制,整个人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最后他只好像平日里陈全跟他开玩笑那般,想挤出个不要脸的笑意来回应…嘴角扯起的弧度却僵硬又勉强。 心意被突然剖开解读,万长嬴竟第一次产生出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可他脚下似生了根,根本挪不动半步。 他怕仓皇逃离会坐实这隐秘的爱意,又怕停留久了,心底的慌乱会决堤,会将那些师徒间的禁忌、忍耐的矜持,冲得七零八落。 在烛光的照耀下,他这些不自然的神情,心虚的动作,被陈全尽收眼底,看得一清二楚,更加确认。 陈全双肩微微一垮,愣怔片刻后才轻轻点了点头,长舒一口气,声音低哑又无奈: “看来确实是了。” 被彻底揭穿,万长嬴抬手扶住额头,神情沉重地看向陈全,眸色阴沉难说,语气更是突然间从慌乱结巴变得喑哑冷漠: “嗯…你知道的太多了。” “所以?” 陈全撇了撇嘴角,也抬起手托腮,眸色淡漠地望着他,毫不畏惧。 “所以…” 万长嬴周身的气息越来越凌冽阴冷,杀气似乎马上就要从他体内迸发而出,他眉头微蹙,咬牙切齿地朝着陈全伸出手。 “我必须杀了你灭口!” 眼看手指就要扼住咽喉,陈全只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根本不躲闪,猛地朝万长嬴的手上拍了一巴掌。 啪! 清脆响亮。 “啊!痛啊!!” 万长嬴惊呼,赶忙将手缩了回去,心疼地揉了揉自己被打的手背,吹了几口热气。 陈全皱着眉头,语气鄙夷:“说正事呢,又作什么妖。” “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嘛!” 万长嬴撇开头,像个孩童般用耍无赖的语气愤愤道:“你这种呆脑子凭什么能猜到!” 他确实是没想到陈全会吃准他的心思,毕竟他一直以来隐藏得都很好啊。 但这种想法还没持续多久,就被陈全平淡轻易的几句话给完全打破了。 “师尊不讨厌你~师尊爱你~” “四间就四间~无妨~” 他阴阳怪气地学着万长嬴的语气。 万长嬴听完他故意拖长,扭捏造作的声音,几欲作呕,恨不得立马凿个地洞把头埋进去,做个鸵鸟算了! 明明这些话放到它们原本的场景里也没现在这么尴尬啊!!!怎么如今一听,让人脸颊滚烫得紧… “你闭嘴啊!靠!” 没有地洞,万长嬴就干脆埋头趴到桌子上,用双手的衣袖把自己的整颗脑袋都遮掩住,气急败坏,羞愤难当。 陈全俄而“扑哧”一声,茶水溅出,嘴角上扬,眼角弯弯。他以袖掩口,笑得双肩微颤,刻意打趣道: “断袖就断袖呗。反正我又不是头一天知道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伸出手指去戳了戳万长嬴的后脑勺,更憋不住笑意: “虽然你俩平日里总黏着,我之前也确实没真敢猜会是秦梅香。今日瞧了你的反应才看出来的。” “别碰我!” 万长嬴捂着脑袋扭了两下以示对陈全这番行为的拒绝,可现在他的样子根本毫无威慑力,不仅没让陈全收手,反而更加变本加厉,捧着肚皮笑得更欢。 平日里高大威猛挺拔俊俏的长嬴仙尊,宗门和凡人间都敬畏非常的长嬴仙尊,众人讳不敢言的杀神恶魔… 这会儿倒是成了一个只会蒙住脸支支吾吾,羞赧不堪的鸵鸟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再笑试试呢!” 万长嬴刹那间脊背挺直,“噌”地坐起,抬腿使劲地朝着陈全小腿踹了一脚。 “啊!” 陈全疼得赶忙抱着自己的小腿揉了起来。他抬头一看正要出口怒怼,却又被万长嬴好不容易露出来的面容激得忍俊不禁。 “嗤…” 万长嬴一张白皙的面庞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从脖颈红到了耳根,双目圆睁,满是羞愤和恼意,死死地瞪着陈全。 此情此景,不仅像女鬼,更像一个羞愤而怒的凶厉女鬼。 陈全被瞪得属实有些心虚,可这实在是太过反差,太过好笑了啊… 若说看见长嬴仙尊哭是十分难遇…那看见长嬴仙尊害羞就是万分难遇了。 万长嬴眉头越压越低。 陈全忙咬紧下唇,腮帮都鼓了起来,试图把笑意憋回去。就算使劲压着嘴角也压不下去,反而弄得脸上的肉一抽一抽的,更显嘲讽和挑衅… 万长嬴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手指紧紧攥成拳,脖颈冒出了跳动的青筋,眼神锐利地向陈全投去杀意。他沉声威胁道: “看来我是真的要杀人灭口了!” 陈全连连摆手,朝后挪了挪身子,喊道:“别啊!不笑你了!” 他看似一脸正经,只是那眼角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笑意。 “烦人。” 万长嬴郁闷地托着腮,纤长的手指止不住摆弄着眼前的茶杯。 “烦什么。我又不是那种见不得断袖的人。更何况我瞧你那宝贝徒弟对你…也…好像…” “?” 万长嬴侧头眯着眼等他说下去。 陈全故作高深地摸了摸下巴,认真道: “说实话。比起你,你那个徒弟更明目张胆,一番情意昭然若揭。” “……” “你进玄山过后,他得知你可能有危险,便不管不顾地一个人冲进去。抱着你的尸身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毫无血色,仿佛跟你一起死了一样。后来他跪着求江润之找办法救你,在天医山上磕了几十个头,在江润之也无能为力之时,他甚至想用附灵共生术复活你。” 陈全叹了口气,看向万长嬴的眼睛,继续道: “你知道附灵共生术到最后是要裂体的吧。他说只要能活过来,他根本不在意他自己的死活。除此之外,他还日日去藏书阁修炼,查书,只为能找到方法。太赤诚的一颗心了…我们才默许他带走你的尸身…” 越说下去,陈全的眸光越暗沉,语气平淡,娓娓道来,却又字字句句都在真实地描述着幻境中万长嬴看到过的,那些刺痛的,剜心刻骨的情意。 他曾经没看见的,忽略的,不敢相信的,仅仅视作玩笑的情意。 “我和沈玉冰他们都知道,若你真的死了,他就算是以命换命也愿意。” …… “万长嬴。你那个徒弟是真的对你有意。” “我走了。不谈这个了。” 万长嬴衣袖一挥,笼罩住卧房的金光忽然散去,他在陈全的目光注视下起身就踉跄地朝门口逃去。 陈全喊道: “他喜欢你,对你真心,你又不是什么会被所谓的人伦束缚的人!在一起又何妨!” 万长嬴还未推开门,就被这句话惊得顿住脚。 他埋着头用力深深地呼吸了好多次才平复下来心中的颤抖,闷痛,一双手攥着两侧的衣角,掐得自己鲜血淋漓。 是…他喜欢秦梅香,如今终于得知秦梅香也喜欢他,对他真心…他也不是会被人伦束缚的人。 可他为什么不敢听陈全继续说下去,为什么控制不住地仓皇而逃。 他在怕什么。 陈全恨铁不成钢,不耐烦地质问他: “万长嬴!你何曾这般胆小了?!” “师弟…你不明白。” 万长嬴声音小的可怜,啜泣般喃喃。 他一双手肮脏无比,是被世人追诛讨伐的恶妖,是血腥满身的恶人,是抛下秦梅香两次的人,是次次伤害他的人…是将他这么多年的情意忽视,不敢相信,当做玩笑的人。 过往那些独自闯荡的黯淡时光,万长嬴早已习惯将脆弱藏在倔强背后,伤痕累累地拼凑起一个看似坚强的自己, 秦梅香太好了,被辜负太多了,自己又怎配得上此刻他捧来的这份毫无保留的情意。 符界解去以后,夜里的嘈杂又纷纷传来,蛙鸣阵阵,雨还没停,还是很大,密密麻麻地一下一下,如雷锤鼓般重击着浇在心头。 秦梅香在睡梦中像是看到了什么过去的事,忽而被惊醒,慌乱地睁开眼掀开被子,猛然坐起身喘着粗气。 符界的光炫流转,美妙绝伦,替他隔绝了外界的噪音和寒风,温暖极了。他迷茫地抬起手,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这层金色的屏障…霎时间,屏障散裂,流萤飞舞。 万长嬴特意将符界布成秦梅香能解的程度,以防万一他半夜醒来饿了渴了出不来。 然而等这流光彻底散去,一阵冷风就嗖嗖灌进秦梅香的后脖颈,冰得他打了个激灵,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 再侧身去看,床榻上已经空无一人。 奇怪…他方才不是还在抱着万长嬴的手掌哭吗,何时竟睡着了…万长嬴又去哪儿了? 他站起身,随意披了件斗篷就推门走了出去,还不知什么时辰,只见走廊中透出一阵幽幽的烛光。 那是申金长老陈全的卧房。 难道师尊是去找申金长老了吗? 秦梅香歪头瞥了瞥那边,缓缓挪步走过去,暗自思忖,微微笑了笑。身边的人无声无息走了都没发现…看来今夜和万长嬴一起睡还真是睡得很熟啊。 走廊上的冷风更凌冽,秦梅香紧了紧衣领,离光亮处越来越近。 似乎有人在说什么,模模糊糊得有些听不清。直到秦梅香站至门外,终于是听清了… 万长嬴死死咬着下唇,终于是在内心的讨伐和纠结中憋出一句: “我不会和香香在一起的。从今以后只做师徒便罢…别的事,也不必再痴心妄想了。” ……… …… 秦梅香身形一顿,嘴角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弧度,此刻像一道突兀的裂痕,僵在唇边。眼眸里曾闪烁的光,恰似流星坠落,刹那间黯淡下去。 空洞,迷茫。 他整张脸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去,嘴唇微微颤抖,嗫嚅着却吐不出半个字,仿佛被抽去了脊骨,身子在烈烈寒风中晃了晃。 是了…是了… 只做师徒,不必再痴心妄想。 下一秒,慌乱就扯着他的四肢,逼着他转身拔腿便跑。 脚步踉跄,差点绊倒自己。外套被风扯得狂舞,他也顾不上。 他只想快点逃开,免得被师尊发现他在门外,免得…免得… 免得再听到什么会让他的心更痛的话。 被窝的余温早已被寒夜吞噬,秦梅香就算将自己埋得再紧也感觉冰凉刺骨极了,一床棉被挡不住风,也挡不住情绪。 雨好大,风好大。 秦梅香蒙在里面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只能发出细小又悲痛的呜咽,此刻他全身上下唯一还有些温热的,只剩下从眼眶中汹涌而出的泪了。 又不是头一天知道这种事,可为什么…为什么他听到万长嬴亲口说出时…会这么痛,这么接受不了啊… 门被推开,秦梅香赶忙死死压抑住颤抖,继续装作熟睡的模样。 “香香…” 万长嬴轻唤,喟叹一声,脚步越来越近。 “你醒过了吗?” 秦梅香紧闭双眼,长睫湿润,连呜咽声都不敢再发出,生怕被万长嬴发现不对劲。 “看来又睡着了…” 隔着被窝,秦梅香突然感觉背上抚来一只手掌,他猛然睁眼,呼吸急促地感受着… “香香。师尊…” 师尊怎么…万长嬴又要说什么? 要说他已经发现了他的心思了吗?要说他希望秦梅香不要再觊觎不要再痴心妄想吗? 他不敢听,万长嬴也没继续说,只是默默起身回了床上。 二人相背而眠,一夜长安。 第75章 怀光—黑云压城 秦梅香醒的时候万长嬴还在被窝里熟睡,好看的一双眼睛紧紧闭着,手臂上的衣物被卷起,露出白净的肌肤,双臂都已经伸到了被子外面,赤裸裸地悬在床沿边上。 怎么还有掀被子的习惯…大冬天的露在外面不冷吗? 他蹙着眉担忧地看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给万长嬴盖上。反正他也在睡梦中…隔得近些应当发现不了吧。 秦梅香无奈地轻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缓缓靠近,弯腰拾起滑落一角的被子,动作轻柔又仔细,双手轻扯,把边角仔细掖到万长嬴的肩头,又轻轻往上拉了拉,盖住脖颈,以防冷风钻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站直了身子,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浅笑。 雨不知在何时已经完全停了,此刻万籁俱寂,仅余窗外树叶的轻颤声。 “秦梅香…” ! 万长嬴醒了?! “师…师尊…我…” 秦梅香慌乱地后撤几步,一脚踩到地上的被褥险些跌倒,急忙支支吾吾地想给刚才那番行为作解释。 可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万长嬴却自己拉了拉被子,埋着脑袋又开始喃喃: “对…不…” 这句对不起没说完整,余下的只剩平稳沉重的呼吸声,眼睛依旧紧紧闭着,长睫颤动。 原来…没醒。 秦梅香松了口气,垂眸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脸,用极小的音量小心翼翼地问着熟睡中的人: “师尊为什么要道歉呢…难道不是我做错了吗?” 万长嬴究竟是何时知道他的心思的呢… 又或许本来就是他太明目张胆了。以前懵懂的时候还能稍作收敛…可自从眼睁睁看着万长嬴苍白无色地躺在他眼前时,他才真正明白。 那份曾以为只是敬仰,尊重,依赖的感情,早已经变成情根深种的爱慕,偏执难耐的占有。 他想无时无刻地靠近万长嬴,想他平安无事地活在自己身边,想他心里,眼里,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想那双绯红湿润的眸只能自己看见,那干裂却又柔软的唇只能自己亲吻… 食髓知味,情意早已被他罔顾人伦地掺杂进了炽热粘稠的欲。 他想一直追逐,不顾一切地想去追逐。 可这份追逐对于万长嬴来说…又是什么呢? 被不喜欢的人追逐,纠缠,就像蚊子不停围绕,就算刨开一颗真心献出来,也只是蚊子血罢了。 秦梅香轻轻穿好衣物收拾好一切,蹑手蹑脚地转身走了出去,暗自掩上木门。 也暗自掩上了心门。 “你那小媳妇儿怎么走这么快,昨夜回去闹矛盾了?” 陈全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赶忙凑到万长嬴身旁去跟着。 今日确实是蹊跷,秦梅香和万长嬴平时都巴不得把对方变小揣到衣兜里带着的,此刻却分隔甚开,万长嬴一人走在后面,秦梅香拉着肖若尘快步走在最前方,丝毫不回头。 万长嬴怒气冲冲地朝陈全投去一个幽怨的目光,沉声骂道: “去你妈的。昨夜的事你要是敢说出去,我铁定把你千刀万剐了。” “咦咦咦~千刀万剐咯~” 陈全尾音打着颤儿,双手抱着长枪,又开始模仿万长嬴的腔调与神态,脸上一本正经,嘴角却又忍不住往上翘,透着股子憋不住的笑意。 …还真是一如往昔分毫未改,一直这么欠揍。 要不是还有弟子在,万长嬴恨不得大街上就揪着他衣领摁在地上狠狠打一顿。 “来来申金长老,咱们去巷子里说点事。” “不去!” “走嘛,我有点好东西给你。” “不要!!!!!!” 寒风猎猎,秦梅香压根没听清他们这一段在吵些什么,只是昨夜听到的话还在他心中激荡,折磨得难受。 他埋着头自顾自地拽着肖若尘的衣袖,只想再往前多走几步,免得师尊一想到他那番龌龊的心思就膈应…趁现在还没明白地揭穿,没赤裸裸的说出来,还是暂时离师尊远一点好。 “不是…秦…秦师兄!” 肖若尘被他拽得脚步踉跄不稳,赶忙叫停: “咱们难不成要徒步走去怀光宗吗?!” …… 秦梅香垂眸,顿住脚,反掌唤出树枝,一跃而上,尽量保持着平日里温和的仪态和体面,侧身对着肖若尘沉声道: “是我疏忽了,御剑吧。” 趁着这个机会,他微微回看了一眼万长嬴,直挺挺站在剑上,脸色渐渐阴沉晦暗下去。 虽说一个是长老,一个是师尊,可看到陈全和万长嬴竟然凑得那么近,推来搡去嬉笑怒骂的,他还是心生酸妒。 脸都快贴脸了,这就是男人之间的交情吗?搞不明白哪儿来的这么多话说! “诶,秦师兄。秦师兄?” 几人纷纷上了剑,升入空中。秦梅香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万长嬴身上,仿佛要将那个人望穿一般,不舍离开。肖若尘出声叫了他好几句才将他叫回来。 秦梅香一怔,总算是把眼神从万长嬴那边挪了开,恍惚地开口: “嗯?怎么了?” 已经到了冬天,飞在半空中时刮过的风不禁让人生寒,肖若尘坐在剑上,牵起大氅的狐毛紧紧盖住脖颈,对着秦梅香大声问道: “你有没有发现,咱们从客栈出来之后,逛了这么久,天还是很暗?” “嗯。”秦梅香点点头,环顾了一周之后严肃道: “早就发现了。煞气很重。” 从他刚到封仙镇时看到天色的那一刻他就发现了。 封仙镇虽说热闹非凡人来人往,但城镇巷尾的苍穹之上仿佛覆盖着一层巨大的黑雾,若有似无,十分广阔。 或者说不仅仅是封仙镇,他们一路上御剑行进的路线上,都是这副模样,且越靠近怀光宗的地界,这黑雾就越浓厚。明明已经巳时,遥望远处只能看见雾气遮云蔽日,所有的景色和光线都模糊不清。 还未入深冬,周遭的空气就似凝上一层寒霜,冷飕飕直往骨头缝里钻。御剑而掠的风中也隐约裹挟着股腐臭腥味。 陈全在身后无奈传出一声长叹: “…又要不太平了。” 万长嬴点点头,目光幽深地环顾了一圈四面八方,默默攥紧了拳头,声音低沉: “都是些不得超生的冤魂,煞气,病气。这么多魂灵被聚在怀光宗的穹顶之上。” 秦梅香默默放慢了些御剑的速度,佯装不在意地目视着前方,耳朵却仔仔细细的在听身后的人究竟在讲些什么。 在接收到这么多有关怀光宗的消息之后,他其实早就于心中有了个十分骇人的猜想。 传闻当初巴瑶神女在凡间游历之时,一直斩除恶妖,安抚善妖,在人妖之间都颇具美名,深得喜爱。 后来她在某一日偶然杀死一只修为极高的大妖之后,在大妖身上搜出一本丹法秘籍,其中竟结合了人妖两界内最恶毒可怖的修炼方式。 若这等惨绝人寰的邪术被人或被妖族利用,晋时定会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血流成河。 巴瑶神女觉得,这种秘籍定不能留存在世上,所以她本想一毁了之,却不料这本秘籍自身带有禁制,若有人想毁掉它,它就会自己吞食两万人妖的性命。 无法毁之,神女就让自己的灵宠用妖言将下半阙重新书写覆盖,上半阙依旧保持人言,如此这般就能避免有人或有妖能将完整的邪法学完。 而后神女飞升,将秘籍交于灵宠,并嘱咐细心看管,绝对不能让其为祸人间。 更有传闻,最初的丹派大宗师寒策,就是在杀了灵宠后夺得邪法秘籍修炼,最终才以邪术提高自己的修为,成为的大宗师,灭了早期的怀光宗满门。 其中恩怨情仇无从得知,且从那之后,寒策也再无下落,那本丹派的邪法秘籍更是失传。 直到十几年前玄清子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那本秘籍,开始修炼秘籍的上半阙,实行杀妖刨丹之法,晋时人妖两界大乱,彻底呈对立之势。 后来玄清宗被屠,玉承恩带着弟子以调查真相为由,将玄清宗藏宝阁搜刮殆尽,秘籍也就至此落到了怀光宗手里。 尽管当时玄清宗因为修炼邪术被屠宗的事满得沸沸扬扬,被天下人所不耻,对此邪法各个宗门都噤若寒蝉,避之不及。玉承恩却还是在私底下铤而走险,一直在偷偷摸摸杀妖取丹。 秘籍自从神女飞升后就再未公开过,大家也就只知上半阙是写的妖丹修行之法,下半阙的内容没有任何人知道。 但… 秦梅香抱着手臂,眉头紧皱,眸色阴沉地看着穹顶之上飘忽腥臭的黑雾。那么多无辜惨死的魂灵仿佛在无声哀嚎,巴不得要将凶手撕碎偿命。 玉承恩或许已经解出那本秘籍下半阙的修炼方式了。 这次婚宴,或许正是为所有修士布下的一个火坑,正等着人一个一个往里面跳,献出修为,性命,金丹。 秦梅香暗自不解,到底已经癫狂到什么地步了才会如此明目张胆,大小宗门去参加婚宴的少说也有几千个修士,他居然想一口吞下。 更不解的是,明明当初是如此温和尔雅的一个人…怎么会一步一步变成如今这般残忍不仁。 又或许,他本来就是这样,一直都是秦梅香看错人了。 墨云似怒兽翻腾,吞天噬日,滚滚煞气汹涌其间,如黑浊恶浪,将那澄澈苍穹搅得混沌不堪,浓重黑雾仿若实质,丝丝缕缕都透着彻骨寒意与阴险。 秦梅香神色冷峻坚毅,衣袂飘飞,剑下芒光闪烁,驱散小片黑雾,却又被无尽煞气迅速吞没,几人逆风挺进,似要在这漫天邪祟中寻出天光。 万长嬴的目光不自觉凝视着秦梅香,他默默掐诀加快速度,想跟上去,离得近一点。 他在身后看不到秦梅香的面色,只觉得那个背影在暗无天光的天空中显得好沉重,好孤单。 从今晨吃早膳开始他就感觉到了秦梅香似乎在刻意疏远。五个人坐方桌,平日里秦梅香肯定是十分乐意和他同坐在一方的,但今日却一直拒绝他的邀约,主动要和肖若尘坐在一起。 吃完早膳之后也不管不顾的问完礼,拉着肖若尘的袖子就大步往前走,一眼都不回头看。 是他哪里又做错什么事让秦梅香生气了吗?又或者是说错了什么话? 或者说…是昨夜谈到了玉承恩,秦梅香的情绪还没缓解过来吗? 几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天空中的黑雾也越来越浓烈厚重,赶了几个时辰的路,逐渐的,脚下都只剩一片漆黑,完全看不清方向,若不是灵剑还在烁烁闪光,恐怕再隔远些就要看不清人影了。 万长嬴神情凝重,给五人都单独套上了符界,以防大家在这片雾气中失散。他御剑行至秦梅香和肖若尘二人之间,沉声道: “香香,尘儿,赵刚,离我近些。” 几人闻声靠近,各个都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毕竟在这片乌黑当中,要是有人想做什么手脚,或是遇上什么精怪妖物,可就麻烦了。 陈全站在万长嬴身后用长枪的灵光拨了拨两侧的雾,但很快,拨开的地方就又被煞气吞噬,暗无天日。 他朝下啐了口唾沫,皱眉暗骂道:“靠!这黑云也太浓了,咱们飞到哪儿了都不知道。玉承恩到底杀了多少人!” 万长嬴微微侧头,眸子中闪动着凌冽寒光,他声音凝重沉稳:“这么多怨灵,肯定不是一日所为。其他和我们一起去怀光宗赴宴的宗门想必也已经察觉了。所以这一次,玉承恩恐怕打算的就是要与我们鱼死网破。” 陈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双唇颤抖,心惊地推测道: “如果杀的这些人妖都已经被他吞噬修炼…那他如今的实力…” “不容小觑。” 万长嬴垂眸,增加了维持符界的灵力,霎时五人身周的金光更实,从黑云中穿破而出。 秦梅香沉默不语地跟在万长嬴身后,正望着他背影出神之际,突然发现他的目光也投射而来。 那眼神宛如幽潭,藏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又似有星芒闪烁其间,直直探入秦梅香心底,最终两相交汇。 秦梅香像只受惊的小鹿,仓促地垂下眼帘,脸颊像被火轻舔一般,热意涌起。他忙侧身佯装整理发丝,试图藏起那刻的窘迫。 万长嬴微微勾了勾唇,对众人说道: “走吧,下去了。” 第76章 怀光—杀妖界 闻言,剑身冲开黑雾而下,还没过多久,一阵刺眼的光亮照得几人眼睛发白。忽然云开见日,一切污秽煞气通通都被隔绝在他们头顶。 再定睛一看,原来,在这片本该被煞气包裹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上空,被人施了一道旷阔无垠,隔绝内外的… 结界! “这!” 肖若尘一声惊呼,抬起衣袖揉了揉眼睛,眨巴了几次都还不敢相信。 陈全见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微微颔首,仿佛了然于胸,他挑眉抛出了一个大家都知道答案的问题: “普天之下能有这般结界能力的还有谁?” “齐鸣。” 万长嬴淡漠回答,神情严肃地蹙眉凝视着那片灵光。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悬剑,立身停在结界之上,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如此严肃低沉的气氛,陈全霎时握紧长枪,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警惕地四处张望,压低声音沉声问: “怎么?有什么蹊跷吗?” 其余几人亦是各个严阵以待,瞬间眸色阴沉。 “哈哈哈哈啊哈!” 谁知万长嬴挑了挑眉,转身看着他们这副样子竟笑了起来,声音清朗响亮。 秦梅香:? 赵刚,肖若尘:…… 陈全:!!! 发觉被嘲弄,陈全气急败坏地狠狠朝他背上拍了一掌,怒斥道: “什么时候了你踏马还开这种玩笑!” !!? 万长嬴吃痛地哎哟一声,下意识揉了揉方才被打的地方,眉头紧皱一脸委屈。 看见这番情景,秦梅香眸中霎时闪过一抹杀气,不自觉地在剑上朝前挪了一步,拳头攥紧,紧张地想去阻拦,却突然反应过来…他俩只是在打闹。 或许是见过太多次万长嬴在他面前双眼紧闭或身受重伤的模样…以至于他如今一点都见不得谁对着万长嬴动手。 很快,他强行按捺住慌张。 太过应激了。 万长嬴只顾着调笑,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变化。忍痛站直身子后调整好神情,对着陈全翻了个白眼,嫌弃地赶他走: “去你徒弟剑上待着去。” 陈全嘴角抽了抽,看傻子般看着万长嬴。 “又咋了?你不行了?” “?” 万长嬴被他这句话搞得愣了愣,一脸疑惑地震惊回道:“你在说什么屁话?我和小香香还别的事要做,得稍后再进结界。” 秦梅香被他提及,霎时睁大了眼睛,只听他继续道: “这会儿时辰还早,你们先去山下城镇打探打探消息,灵符为信,晋时我会传音。” 肖若尘听他说完,急迫地出声问: “师尊!我呢…” “这件事只关乎我和你秦师兄,尘儿,你先和申金长老他们一起进去。” 肖若尘轻轻点了点头。 万长嬴只是侧头微微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容置否,随后就朝着陈全小腿上一踹,一脸嫌弃道: “年糕似的,怎么这么没眼力见,还不赶紧过去。” “???????你!” 陈全话还没说完,就被万长嬴又是一踹,猛地飞了出去… 幸好赵刚早已在一侧默默御剑候着了,不然他铁定直挺挺跌落长空,甩个粉身碎骨。陈全惊魂未定,毫不掩饰地开口大骂: “你妈的万长嬴!!!你简直不是个人!” ? “嗤……” 秦梅香站在剑上看好戏看得十分入神,听到陈全这句话更是憋不住笑,硬生生压着自己的嘴角,面容抽动。 他师尊确实不是个人… 这骂人还骂得这么精准,上天入地也就申金长老独一位了。 果然,万长嬴也是被这句话戳中笑点,更肆意张狂地咧开嘴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申金长老说得对啊!” ………………… 到底在笑什么! 陈全觉得万长嬴莫不是从昨夜畅谈过后就疯魔了。 明明是骂他的话,他却笑得跟个呆傻孩童一样,甚至还说他说的对? 不仅是他,秦梅香身侧的肖若尘也压根没明白这两人到底觉得哪里可笑了… 赵刚更是迷惑,一张常年冰冷坚毅的面容此刻竟然都毫不自知地蹙了蹙眉。他平日里也不是头一次见到陈全和万长嬴斗嘴…但这种能慷慨承认自己不是人的宗主…还真是…少见啊。 万长嬴总算是在众人的目光中收敛了笑意,假意轻咳两声后将眼神望向秦梅香,正色道: “香香,你到我身边来。其余的,你们就先入界探查吧,如果等不到我们,就先去怀光宗。” 他顿了顿,又将目光转向陈全,仔细交待道: “玉承恩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一定要小心,切勿中了他的圈套。你们应该也都明白这次婚宴的目的究竟为何。所以,务必警惕。” 陈全不屑地撇了撇头,坐在赵刚的剑上抱着长枪轻喝一声: “话多。” “你修为高,若是我们没及时赶到。保护好他们。” 万长嬴突然显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正经,语气中仿佛暗藏了深沉的恳求: “一定要。” …… 又是一阵无言,陈全还是头一次瞧见他这副模样,不自然地伸手摸了摸鼻尖,佯装无所谓道:“这种小事还用你说?” 万长嬴仿佛松了口气,笑着看着他的双眸轻声说: “那便好。我信你的。” 秦梅香看了看脚下金光四溢的结界,眸色暗沉,抿了抿唇。 赵刚和肖若尘正准备御剑下行,却不料万长嬴又突然开口叫住: “要不然…要不然你们先回宗!先别去!” 灵光霎时顿住。 “?啥” 陈全这下才是被他这个样子完全搞懵了。难以置信地皱眉回问: “跑了三天你让咱们回去?到底怎么了,你发什么疯呢!” 万长嬴沉默了许久没答,埋着头紧紧捏着衣袖,整个人此刻显得十分纠结难受,昨夜咬破的嘴唇都又要裂开。 秦梅香自然是知道他担忧什么,佯装轻松地笑着对他喊道: “师尊!我要过来了哦!接住我!” 说完,他就毫不犹豫地收剑,朝着万丈高空纵身一跃。 果然,下一刹那,他就稳稳落到了… 一个温暖炽热的怀抱里!!!! 秦梅香震惊地仰头看向搂住他的人…口唇微张,半晌说不出话,心如擂鼓。 一下…两下…三下… 跳动得不成样子。 秦梅香赶忙站好,慌乱地朝后退了一步,和这个洁白如玉的人隔开距离。 万长嬴见自己被推开,支支吾吾道: “香香…你…” “我…我…多谢师尊。” 心动不停的何止一个人。 秦梅香垂眸连忙道谢,但他抬眸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万长嬴绯红的耳尖,同样慌乱的神色。 他本来只是想缓解一下万长嬴的担忧,毕竟他御剑术如今已经炉火纯青,是不可能真正跌下高空的。 但是…他这般行为又是想做什么呢? 想证明万长嬴无论何时都会接住他? 不是…不是。怎么还会如此想…他一直都知道的,万长嬴永远都会接住他。 不管是万丈高空,还是飞扑入怀的相拥。 只是此刻他还是很慌乱…他本来想的是跳至剑上,只要能落到万长嬴的剑上就好了…真的不必像刚才那般,落入怀中。 尽管他想。 陈全仿若看好戏一般埋头轻轻笑了笑,趁那两人还没缓回神来,回头对赵刚和肖若尘暗声道: “走吧。” 等支支吾吾慌里慌张的人总算调整好了状态反应过来,身旁已经空无一物,只有闪烁的结界灵光。 秦梅香默默又往后退了两步,隔得更开,先出声说: “师尊是担忧,齐鸣宗师的结界,咱们进不去吗?” 万长嬴紧紧盯着他挪动的步子,沉声答道: “嗯。” 这道结界显现在众人眼前时秦梅香就已经发现了。 “师尊,这是一道杀妖界吧?” 万长嬴倏忽间瞳仁扩大,震惊地看向秦梅香。 秦梅香温和地笑了笑,一切明了。 当时初见这结界时,众人处于黑雾与结界之间的一片天光明亮之处。一开始秦梅香还以为是因为结界的灵光透彻,照亮了这片黑暗。后来,他看到苍穹之上的那些煞气,魂灵,一个两个仿佛都是特意避开这片结界,不敢靠近般,他便知道了。 这是一道寻常妖物触之即死的结界,恐怕是齐鸣专门设立,用来抵挡这些黑雾的。 人可以随便出入,妖族精怪却不行。 若要破界,除非修为甚高,能够抵挡住这结界的攻击。 但齐鸣毕竟是结界术法的一代宗师,这片无垠的灵光能覆盖整个被煞气侵袭的地界,能以一己之力力挽玄山之变的狂澜。 这道杀妖界,定也是不容小觑的。 所以,万长嬴是在担忧秦梅香修为不够,会被诛灭,故意停在结界外,不敢进去,只好让陈全带着另外两人先打探情况。 可…他又怕,若他不在,其余三人无法应对玉承恩。 因此他才突然变卦,想让陈全他们回宗。 这一切心思,秦梅香都了然于胸。他抬起一只手掌,递到万长嬴眼前,弯着眸宠溺地看着他笑道: “师尊,你看。” 万长嬴正蹙着眉不安,却只见那粗粝宽厚的大掌中迸发出阵阵刺眼灼目的绚烂光彩,一道一道朝着四周散去,霎时将二人头顶上的黑雾都驱散了一大片。 ! 这灵流汹涌澎湃,仿佛源源不断,毫无止境地从那手掌中涌动不停,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看得万长嬴的一双眸子缩成细线,震惊地抬起头看向秦梅香。 “在师尊沉睡时,我就已经踏入宗师境了。” 秦梅香用仿若平时交谈的语气,却说出这么令人咋舌的一句话,眼角还依旧挂着笑,唇角勾得十分好看。 万长嬴身形一滞,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愕,他嘴唇微张,欲言又止。不过须臾,那惊愕便被浓烈的欣喜所取代。 “你…你!你!” 紧接着,他眼眶泛红,泪光闪烁,欣慰心底决了堤,他嘴角轻颤着挤出一句: “我…果然…” 秦梅香看他喜极欲泣的神色,下意识地张开双手想相拥而上。可那手臂在顿了顿之后还是愣在了半空中,不敢靠近,不愿逾矩。 但就在他还在低落无法将身前之人拥入怀中之时,那洁白劲瘦的身躯却先一步拥住了他,万长嬴声音随着身子细细颤抖,温热的胸膛贴得很紧,仿若失而复得般庆幸地低喃道: “幸好!幸好…” 秦梅香的呼吸在万长嬴拥上来的一瞬间停滞,随后变得急促,难以克制。 愣在半空中的双臂最终还是落到了拥住他的那个脊背上,温和地轻轻抚了抚。 “师尊…我真的…长大了。” 他感觉怀里的人仿佛也是一怔,却依旧没说话,只是那双搂住他腰的双手收的更紧。 “我终于可以,保护你了。” 这句话是带着颤的,或许是悲哀曾经的无能为力,或许是欣慰此刻的喜极而泣,总而言之,他总算能堂堂正正对着万长嬴再说一遍幼时曾说过的那句话了,那句: “师尊,我们一起。” 没等万长嬴答复,秦梅香便紧紧抱住他,掐诀之间便给青云套上符界,逆着风直冲而下,破入结界。 尽管他知道万长嬴的修为很高,根本不需他这点庇护。 尽管他周身被灵流搜刮,承受着抽筋剥皮般的疼痛,也紧紧咬住牙,一声不吭,生怕怀中之人再担心。 其实他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毕竟齐鸣已经成为宗师多少年了,修为必然是比他高出许多的,那么,这杀妖界也肯定不是那么容易破入的。 但他不怕,因为怀里的人太温暖了,靠在他脖颈处的呼吸太炽热了,光是这些,就足够他抵挡住一切的痛。 秦梅香搂住万长嬴的手悄悄掐紧,加大了符界的灵流,死死抵挡住结界的攻击,不忍再让他受一丁点伤。 周遭空气像是被点燃的火药,“噼里啪啦”的阵阵作响,无形之力如千万细密蛛丝缠裹身躯,秦梅香硬生生抗衡着,他抬起空档的那只手,将万长嬴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胸口,用指尖捂住他的耳朵,顷刻间衣袂狂舞,猎猎翻飞,恰似逆风振翅的墨鸦。 终于,树枝破光而出,再俯瞰之时,只见剑下鳞次栉比的城镇。 “到…” 秦梅香喉咙中猛然涌出一口热液,哽住了他要说出的话。 万长嬴听他声音好像突然停住,担忧地想挣开,在怀中闷声问: “怎么了?” 秦梅香佯装欢笑地弯着眸,将那腥甜吞回腹中,松开了手,轻声道: “没事,师尊,我们到了。” 第77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二人落地之后再往天上仰望,果然已经看不见那些黑雾了,周遭的环境也如同正常的白日一般,甚至还能看见结界下层的云朵,洁净无秽。 万长嬴用手指捂住嘴轻轻咳了两声,压下心中的悸动,耳尖却依旧浮红如樱,让秦梅香垂涎欲滴,咽了口水,目光灼灼。 分明昨夜才对陈全说了让他不必痴心妄想这种话…今天又主动抱他,真的是。 折磨人。 秦梅香喉结滚动,平复下心颤后不自然地张望四周,询问道: “这里是怀光宗管辖的地带,为何会有齐宗师布下的结界?难道他也来参加婚宴了?” 万长嬴点点头,缓缓朝街道上走去,若有所思:“应当是吧。这几年间有过他的消息吗?” 秦梅香跟上他的脚步,在他身侧低声答: “没有。彻底销声匿迹了,齐月山现宗主刘知卿,就是齐宗师的大弟子也派人出去寻过,依旧一无所获。” “他这个人…确实是十分复杂。” 万长嬴淡淡叙述,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这个小镇的情况。在结界的保护下,来往人群的神色如常,安乐平静,似乎根本不知道就在邻近的山巅之上,是一个嗜血成性的宗门。 “当今世上只有齐鸣有这个能力。所以,他一定也来了。” 秦梅香低声猜测:“难道…” “不会的。” 还没等他说出口,这句话就被万长嬴果决地打断。 “齐鸣不是会和玉承恩同流合污的人。” 如此坚定维护,让秦梅香不禁垂眸看了看万长嬴的神色。 看样子万长嬴似乎对齐鸣这个人十分了解,才会信任至此。 秦梅香对这位齐宗师了解不多,除了玄山之变时远远见过一面之外,其余的听闻都是来源于别人之口。但如今这世上一直以来对齐鸣的风评都很是杂乱,有人说他心地善良实力非凡,隐于尘世以外,有人说他蠢钝如猪,不知廉耻。 总之,老生常谈,可笑至极。 “师尊很了解他?” “嗯。” 万长嬴微微一滞,喟叹道:“也是个被世道束缚的苦命人罢了。这次的争斗,看来我们不用担忧会殃及无辜了。” 秦梅香倒懂不懂,沉思半刻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他蹙眉凝重的样子,万长嬴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伸手揽住他的肩头音色清朗地说道: “走吧,咱们去吃点东西。” 突然被亲近,秦梅香心里莫名其妙又开始慌乱起来。他垂着眸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跟着身旁之人往前走。 万长嬴好像谁都很了解,仿佛身周所有人的事都被他熟知,看透,没有丝毫的秘密。 只是…秦梅香侧眸瞥了瞥落在自己肩头,那只纤长白皙的手指,神情复杂,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意,为何又要这么做,为何又要接近,仿佛在给他机会,但昨夜唇齿相碰之间却说的都是隔绝。 “万宗师,秦小仙君。” 身后,沉重柔和的声音忽然传来,叫住了二人。 听到这个音色,他们同时顿住脚,回过头去…迎面缓缓走来的,是一个双手搓着袖子,面容苦涩难看的男子。 “齐宗主…” 万长嬴挑起一侧眉毛,眯着眼道:“果然是你。” 齐鸣扭捏地立在二人身前,在目光的注视下埋着头,欲言又止,看样子像在纠结什么。半晌过后,他才叹了口气,抬起眸轻声说: “万宗主,秦小仙君。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万长嬴仰头看了一眼天色,仔细观察后确定了时间还充裕,他才朝秦梅香点了点头,跟在齐鸣颓颓然的身影后方。 几人经过了许多条空无一人的逼仄小巷,最终在尽头处拐弯,目光所及之处豁然开朗。 结界灵光映出巷首那座高楼的轮廓,飞檐翘角在暗影中张牙舞爪,雕花繁复却被风霜侵蚀得残缺不全,恰似美人迟暮、华彩渐黯,往昔繁华盛景只在木纹缝隙、漆面残痕里隐隐可嗅。 秦梅香蹙眉,疑惑地与万长嬴对视一眼。 越走近,娇娆妩媚的喘息声,呼唤声,嘤咛声,就越赤裸裸涌入耳内,吵闹不停。秦梅香平日里除了和万长嬴亲近,根本没有见过这般场景,更别提是这么多淫词浪语,叫唤哭啼。 他渐渐放慢了脚步落到二人身后去,因为他不想让万长嬴发现他此刻躁动不堪的状态。 尽管他已经尽量地把头埋低,可眸角处还是能瞥进一些赤裸光洁的画面…于朗朗白日里,清晰极了,女人仰起头,热得胸脯之上黏答答地裹着汗液,混合着娇动。 “这就是齐宗师传闻中流连的温香软玉之处?” 万长嬴神色如常,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双手抱臂,仰着首跟在齐鸣身后,似乎身旁空无一物。 “嗯,到了,二位请进。” 齐鸣脚步停在二楼一处敞开的卧房门口,颔首低眉,等着两人跨步进去后再转身将房门掩紧。 秦梅香微微蹙眉,直立在万长嬴身后,见他闲散地坐在软榻上,抬手轻轻倚着矮桌,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缓缓叩出声音,垂眸等待齐鸣开口。 齐鸣叹了口气,挪着步子坐到矮桌的另一侧,神色纠结,依旧沉默不语。 “看来齐宗师并没有什么想说的。” 万长嬴挑眉,起身欲走。 “万宗主!”齐鸣赶忙叫住他。 “嗯?” 齐鸣又沉默半晌,憋地长吁出一口气,支支吾吾问道: “你…看过烟花吗?” 这人怎么回事?叫他们来就为说这个? 秦梅香双目阴沉,心中不解。垂眸去看了看万长嬴的神色,却见他咧开唇粲然一笑,倚着桌面撑着头,答: “看过。怎么,齐宗师是拉我们来享乐的?那我们时间可不多,毕竟今夜…” 齐鸣打断道: “美吗?” …… 二人一滞,相顾无言。 齐鸣没等他们回答,继续自顾自喃喃说着: “美的吧。没有烟花是不美的。” 万长嬴啧了一声,眉头微皱,不耐烦地看了看天色,问他: “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是这世上唯一能帮我的人了。万宗师,帮帮我吧。” 万长嬴听完一愣:“帮你什么?” 齐鸣苦涩的面庞此刻竟露出一抹笑意,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怀中拿出一枚黄玉镶金的佩饰,递到桌面上,低声哽咽道: “帮我跟月儿…见最后一面吧。” 秦梅香站在身后默默听着,目光凝视着那块玉佩。月儿是谁?听这对话,万长嬴和齐鸣似乎早已相识,难怪一开始那么坚信他不是会和玉承恩同流合污的人。 万长嬴突然沉声,抬眸看向齐鸣: “妖族一死,魂灵散灭,你就算找我帮忙,她也看不见你。” “我能再…” “你想看着她再在你眼前死一次吗?” 齐鸣自嘲地轻笑,指尖柔和地抚摸着玉佩,眸中满是爱意:“她的魂灵和金丹都在玉承恩手里。我知道你们所来为何,所以,这次,我想陪她一起死。” 万长嬴突然拍案而起,厉声怒斥道: “你疯了!” “我没疯!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受够了!” 齐鸣头一次发出如此具有力量的声音,他恶狠狠地将指尖捏紧,最终又忽然松开,哽咽地恳求道: “求你了…我不想再这么活下去了。” 万长嬴猛然一挥袖,负手转身唤道: “秦梅香!” “是,师尊。”秦梅香赶忙应答。 “走!” 他快步跟了上去,诧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软榻上独自看着玉佩落泪的齐鸣,随后连忙收回目光,紧随在万长嬴之后。 脚步匆匆,直到彻底离开那片淫秽之地,耳旁再无欢吟。 他还没搞清楚状况。分明一开始还好好的,这两人怎么就突然吵起来了,万长嬴又怎么会这么大气性。 他这个师尊虽说平日里确实是个爱憎分明的性子,但他也从未见过今日这种情形,能把万长嬴气得怒目圆睁转身就走。 秦梅香紧紧跟着万长嬴穿过小巷,一步不敢放慢。 谁知,万长嬴忽然转身,怒气冲冲地指着他,哑声呵斥: “你!” …… 秦梅香见他转身,连忙顿住脚,生怕又跌进万长嬴怀里。被这么一指,他心中‘咯噔’作响,霎时惊慌失措地后缩了两步,满脸诧异。 难不成是他又哪里惹万长嬴生气了?或者…是因为…因为万长嬴怒极了他大逆不道的爱慕心思,才突然这样对待他。 然而,万长嬴像是想到了什么悲痛的事,暗沉的眸子狂颤,眼角湿红,怒气也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凄厉痛苦,竟垂下眼帘忽然抽泣起来。 寒风吹着他的衣摆轻颤,就如他的身躯一般,不停,不休。 秦梅香小心翼翼地开口: “师尊…我…” “你不可以…你明白吗…” 万长嬴顿了顿,抬起头,红润的眼神死死看着他,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 “绝对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秦梅香不明白。万长嬴苦涩悲愤的模样倒映在他瞳中,细细颤抖着,看得他胸口闷压得难受,忍不住想抬手去为这人擦泪。 最近万长嬴总是对他生气,总是变脸很快。上一刻或许才刚与他保持着距离,下一刻又会突然相拥而上,令人难以捉摸透心思。 以前或许秦梅香还觉得自己很了解万长嬴,可自从万长嬴复醒之后,对他越来越容易发怒,越来越疏离。 越来越不了解了。 靠近也不敢,推开又不愿。 到底该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做。 分明眼前的人都已经落下泪了,可为什么被隔阂着,连想替他擦泪都不敢。他连万长嬴为什么发怒,为什么落泪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万长嬴垂眸,默默拭去了脸庞上的泪,声音细微又嘶哑: “申时了。去怀光宗吧。” 说完,他缓缓转身,迈出了步子。 他知道秦梅香肯定被他突如其来的这副模样吓到了,只是他觉得喉咙里哽得疼,别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在听到齐鸣说想与他的爱人一起去死的时候,雨夜里陈全沉声而述的那些话仿佛又一遍遍回荡在万长嬴耳畔,令人窒息,自责,甚至害怕。 ‘在江润之也无能为力之时,他甚至想用附灵共生术复活你。’ ‘你知道附灵共生术到最后是要裂体的吧。他说只要能活过来,他根本不在意他自己的死活。’ ‘我和沈玉冰他们都知道,若你真的死了,他就算以命换命也愿意。’ 什么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什么就算以命换命也愿意。 秦梅香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越想越烦躁,不是气秦梅香,而是气他自己。 烦死了! 秦梅香皱着眉头慌乱又焦急地跟上他越迈越大的步子,在他身后一句话都不敢再说,忽而,静默无人的小巷子里灌来一阵凛冽冻人的寒风。 随之的,还有一句沙哑的询问: “秦梅香,你是不是很难过?” “什么?” 秦梅香惊诧地跟着他又停下脚步,颤声疑惑,没懂他怎么突然这么问。 万长嬴埋着头,死死攥着衣角,指尖泛白。 “为什么不跟我说。” “师尊…” 冬日的艳阳将巷子里坑洼的石板路、斑驳的墙壁,映照得影影绰绰,宛如一幅褪色的旧画。 突然,一声饱含着愤怒、焦急与无尽困惑的质问声嘶力竭: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为什么就连我现在随意地对着你发脾气你都一声不吭!秦梅香!” 万长嬴的声音仿若裹挟着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被狠狠挤出,音调因用力过度而变得沙哑、干裂,带着几分破锣般的粗粝质感,在逼仄的巷道里来回碰撞、激荡。 最终,化作一道颤抖的、带着哭腔的颤音: “你…究竟…是不是…喜欢我的…” 秦梅香听到他这么问,湿润地笑了笑,像是松了口气般地仰着头,对着天长叹一声。 他已经顾不得什么痴心妄想的言论,管不得什么罔顾人伦的束缚,此时此刻,只有爱意在胸中疯长。 幼年时期在掩香堂内高呼的那句‘喜欢’,念梅园听香阁内的那句喜欢,似乎都是在为这一刻的情意做了将近十年的铺垫。 他早该想到的,是他太胆小了。 终于,在炽热涌动的心潮之下,秦梅香总算有了主动将悲戚哭泣之人拥入怀中的勇气。 秦梅香双手轻轻托起万长嬴的脸颊,用指尖为他擦去泪水,眸色缱绻地凝视着那双湿润绯红的眼睛,看了良久,最终喉头滚动,温声低哑道: “长嬴…” 万长嬴一愣,身躯霎时紧绷,心动如雷,震耳欲聋。他口唇微微开合,脑袋一片空白地等待着秦梅香接下来的话语。 “又或者说,叫得更亲昵一点…朱明。” “你!” 他慌乱的想要将头撇开,但秦梅香的力气太大,又或许是他根本没舍得撇开,总之,面庞依旧被禁锢在那双温热的大掌中,于寒风里都显得滚烫至极。 下一刻,眼前高大的男人俯下头,坚毅好看的一张脸忽然凑近,柔软的触感贴上了他干裂的唇… 万长嬴睫毛颤动,瞳仁霎时扩大。 他呆愣在原地,僵硬无比地感受着唇齿间被凶猛至极,无法抵抗地入侵。 半晌,秦梅香终于喘着粗气离开,发出沉沉的笑声。 万长嬴猛然反应过来,白净如玉的脸颊变得绯红,慌乱地抬手抚上秦梅香的胸口,想要将他推开,可他压根没有这个机会,只一刹那,他的背脊就被一张大掌摁住,整个身躯都埋入了温暖的怀抱当中。 他听到有心跳砰砰作响的声音…不知是秦梅香的,还是他自己的。 直到一声沙哑颤抖的喟叹从他头顶传来,才总算是彻底打破了万叶门窗。 秦梅香紧紧拥着他,郑重又诚恳地说: “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后,他不安地垂眸去看,想看看万长嬴的神色,生怕再被推开。 可这一次。 怀中的人没有挣扎,也没再出声,只是静静地,默默地,收紧了环住他腰身的手臂,将头靠在了他的脖颈间,呼吸轻颤。 哈…… 秦梅香喉头一涩,喜悦融着悲戚。 原来如此。 万长嬴也是喜欢他的。 第78章 定不负相思意 万长嬴窝在秦梅香颈侧一动不动,只有急促的气息还在炽热地喷洒,耳旁沉沉响动着二人此刻因爱意而激烈震动的心跳。 秦梅香是喜欢他的,甚至可能已经人尽皆知,可偏偏就是他蠢,他愚钝,一直不敢确认。 一开始,齐鸣请求他用流萤幻影术帮他殉情的时候,万长嬴脑海里忽而显现的,竟全然是秦梅香在天医山中跪磕台阶,一步一步拜向江润之,请求江润之救救他的情形。还有那双怒红的,极其悲伤的,绝望的双眸…干裂发白的唇间坚定地说出要用附灵共生术。 所以在当时万长嬴心中确实是有委屈,有嗔怪,有一丝怒气的。但更多的还是自责,愧疚,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苛责。 以至于在头脑发热之下脱口而出的询问,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从问出口之后的踌躇,怅然,犹豫,害怕,再在得到坚定又认真的答案后,万长嬴霎时感觉思绪变得一片空白,变得什么都不知道,只听耳旁嗡嗡作响,心胸炽热发烫。 他简直快要溺在秦梅香轻柔沙哑的声音中窒息了… 明明告诫过自己不要痴心妄想,明明知道自己对不起秦梅香,明明清楚自己是多么恶劣难堪的一个人。 秦梅香肯定也是知道的…为什么会喜欢他呢?为什么还会为他做这么多呢?为什么明明被自己抛下,孑身一人无依无靠地活了这么久,滋生的竟是爱…不是恨呢? 他愣了很久很久,还是想不通。 “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呢?” 万长嬴心虚地松开了手臂,无力垂落身侧,闭着眼帘,长睫贴着脖颈的肌肤微微颤动,语气委屈又无助,欲言又止,让人心软。 他不好的,他满手鲜血,他残忍不仁,他性格乖张暴戾,他还害秦梅香一次又一次受了重伤,害得梅院,叶青,竹翠,那么多人死于非命。 他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喜欢是假的吧… 秦梅香该恨他的啊… 脑袋里此刻乱极了,什么都想不通,平时再精明的一个人都被爱意冲昏了头,懵懂愚钝,钻进一个牛角尖里就拐不过弯。明明已经知道答案,甚至答案正是自己所期盼的那般,可他死死拽着自己的不足之处,试图去试探对方究竟真实与否。 秦梅香察觉到他的松懈,湿润叹息一声后再次宠溺地轻轻抚了抚他的脊背,哑声道: “师尊。你又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万长嬴疑惑他怎么会这么问,近乎焦急地立马答道:“因为你很好啊!” 从父母离世之后,万长嬴由仙境跌落凡尘,隐姓埋名无依无靠倔强地靠着仇恨多活了十几年。当年身受重伤后无力跌倒在石拱桥边时,寒风瑟瑟刺骨,他也一心只想着大仇得报,再也没有任何留存在这世间的理由,死而无畏。 结果心软的神给了他再活一次的机会,在他无尽无休的一片漆黑深夜中,照进了璀璨耀眼的光。 秦梅香将他松开,炙热温暖的大掌覆上了他的手心,宛如缠绵那般,旖旎多情地十指相扣,一双眸子宛若秋水,波纹荡漾,温柔地看着他的眼,轻声说: “这也是我的答案。因为师尊很好。” 那双眼,和十年前抱着他哭泣的孩童是同样的模样,只是变得更成熟,更刚毅,更坚定。他小心翼翼地喃喃试探: “可我留你自己一个人…” “我理解。” “我还让你受了好多伤。” “不痛的。” “我还…很凶…名声很差…很可恶,比你大了那么多岁,还对你痴心妄想…” 万长嬴已经忘了爱是什么了,此刻只恨不得把心中所有慌乱惧怕的事都说出来,把自己最差最恶心的一面展现出来,重复喃喃着,不肯停歇。 分明他也是爱着的,可还是不敢信,不信有谁会真的爱他。 秦梅香或许只是将师徒之情误当做了喜欢…或许只是他离开了这么多年,秦梅香将思念误当做了只此一人的爱慕。 因为心中那片海缺了一块,所以需要很多很多坚定的爱意来填。 秦梅香看着他垂着眼帘小心翼翼的模样,只觉喉咙深处苦涩难挨,哽地难以说出话。 原来雨夜的那句痴心妄想…是万长嬴用来形容他自己的… 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想呢?他哪里凶了,分明对身周的朋友、弟子都温和有礼。顾及到弟子们的惧怕,他会自己一个人端着餐盘藏到角落里吃饭。能为了他人名声,说出平天下之乱,恶名予他一人背负的人,能以妖族之身护天下人的人,能摒弃人妖之别说出不屠善不留害这种话的人。 不仅说到,还都做到了。他明明很好,怎么会是凶恶,可恶的呢? “师尊。” 秦梅香牵起他的手,轻缓地放到自己的心口处,直到紧紧覆盖,如此贴近的距离,只要稍一用力便能深挖下去,将那颗炽热猩红的东西拿出来看个仔细。 “你能感受到的吧。它在疯了一样的狂跳,是因为你。” “可…” 万长嬴的声音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了,一句话噎在喉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还想继续找寻自己的不好。 秦梅香不忍地蹙了蹙眉,抿着唇恨不得现在就能把自己的一颗心立马掏出来给他看。 秦梅香又何曾不慌乱,何曾不害怕,何曾不觉得自己不好…可万长嬴喜欢他。所有的一切,都敌不过一句: 万长嬴也喜欢他。 “若你担忧,可以向我一次一次确定。不对,不止一次,可以十次,百次,千次万次,无数次,每一次…直到你彻底感受到,我爱你。” 他顿了顿,又继续温声道: “不仅仅是敬仰,不仅仅是喜欢,更不是什么师徒之情,是爱,是想和你日日在一起,每时每刻不分离的爱。从我被师尊救回牛鼻宗开始,从师尊在我眼前露出笑容开始,从真正了解师尊的过去和现在开始。或许我也说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但是我知道,我爱师尊,只爱师尊,幼时,少年,到如今,一直一直。” 秦梅香静默地等了许久,垂眸只看见万长嬴的长睫猛颤,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以为他还是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便笨拙又焦急地补充道: “师尊。你真的很好很好。是我一直在怕,是我胆小,我担心师尊不喜欢我,我怕师尊仅仅只把我当做弟子…甚至昨晚…我…我醒了的,我来找师尊了的…但是我听到师尊说不会和我在一起…” 他越说越急,急得眼眶都湿润绯红,快要哭出来,语气开始细细颤抖: “我听到师尊说痴心妄想…我真的很怕…我一直是…是心悦…” 打断他的,是一个环住脖颈的炽热拥吻,深入,猛烈,不给他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秦梅香瞪大了瞳孔,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般僵滞,惊喜随着泪滴溢出眼眶。 这是万长嬴头一次在清醒之下主动亲吻他。 是没有春毒诱惑的,是没有情期难制的,是明了他心意之后的,主动的,亲吻。 秦梅香指尖发冷,太痛了,明明这么值得开心的一件事,可他心里痛得难忍。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惧怕了这么久,最后得知心爱之人也是喜欢自己的,这种事…真的…居然是他意想不到的… 心酸。 多么好的一个人啊,他时时刻刻不舍离开,不敢触碰,不敢玷污,不敢奢求,只想细心呵护,不忍让其受到半分委屈的人啊…却连自己是会被深爱着的都不敢相信。 终于能喘息,秦梅香憋着嘴压住哭意,试图确认着: “师尊…你也是喜欢我的…不会推开我的…对吧。” 万长嬴轻轻地笑了笑,哑着声道: “符界是我设的,被打开了我怎么会不知。所以今天你不理我…我还以为你听到了我前面跟陈全说的那些话…以为你得知了我的心意之后想和我保持距离…结果谁知…你…” 他又哽咽又忍不住笑意,继续说: “你竟只听到了最后一句…原来都是误会…” 一句原来都是误会,间接地确认了秦梅香的想法。同样,秦梅香那些话也终于让他不再惧怕,那个深沉又绵长吻就是见证。 “就算不是误会,师尊也不可以这么觉得。” 秦梅香含着泪,委屈巴巴地盯着万长嬴,哽咽着说: “是我的错…是我没有让师尊感受到。” …… 万长嬴一见他这副模样,更是心疼的紧,赶忙哄道: “好了好了…好了…是师尊的问题…” “没有…是我的错…” “是师尊的错!” “是我的错!” “是师尊的错!” “是我…” “行了!” 万长嬴用力地揉了揉秦梅香的脑袋,佯装愠怒道:“一直你的我的地道歉…什么时候算个完!” “师尊…” 秦梅香一拥而上,紧紧搂着他,带着撒娇般地柔软,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脸,轻声道: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突然那么问我…” 闻言,万长嬴心虚地抽了抽嘴角,略带尴尬地说: “我得跟你坦白个事。我…” 秦梅香疑惑地看着万长嬴,静静等待着对方到底要坦白什么…难不成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吗? 万长嬴看了看他的脸色,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可秦梅香一颗心都几乎要剖开在他面前了,再瞒着的话… 不坦白又怎么对得起这颗血淋淋的真心。 他一字一顿道: “我。昨夜看了…你的记忆。所以…我…” 这下秦梅香彻底慌了,猛然将头抬起,: “所以…所以…师尊…都看到了?” 看到了他在梅院中一字一句写下的思念,委屈,愤恨,看到了他这么多年的狼狈,看到了他在雪夜中的喃喃,看到了他盗走尸身,看到了他对月长醉,看到了他一直自以为隐匿地很好的爱慕。 “嗯。” 万长嬴垂着眼帘点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所以师尊是知道了我的心意…才去找的酉金长老…才说出那些话…才会瞎想那么多…” “嗯。” 又是一声细微的应答。 秦梅香感觉鼻头又是一酸,忍不住又想哭。怎么明明知道了他的心意还要说出什么不能在一起,不能痴心妄想这种话啊…他抽泣着望向万长嬴,鼻头绯红,嗔怒道: “师尊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要推开我…” 万长嬴就知道秦梅香听到这话会难过生气,于是立马接他的话: “没有!!”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语气太急促强硬,又赶紧更改,软了下来,糯糯摆弄着秦梅香的手指,支支吾吾地轻声解释道: “只是…之前不敢…不敢相信…然后…你又…” “师尊。现在呢?” “啊?” 秦梅香委屈极了,紧紧盯着他的双眼,蹙着眉头嘴角低垂,反手握住万长嬴的手掌哽咽问: “现在也不信吗…” 如此高大精瘦的一个男人垂垂欲哭的这副样子谁还能忍,谁又能舍得不爱。 万长嬴心里简直是软得发慌,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化作一潭幽水,又或者满天纷飞的落叶,再应景一点,干脆变成白雪,能将眼前这委屈如幼犬的人紧紧全部包裹住就好了。 可他办不到,所以他只能扣住秦梅香的手指,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眼神里满是坚定和真诚,安抚似的说出内心的想法: “信。” 秦梅香抿着唇,鼓着嘴想忍住哭意。这才多一会儿,就已经流了多少泪了。不管是喜极而泣还是如何,毕竟已经跟师尊说了他长大了,怎么还能这么轻易就落泪呢… 不争气的。 万长嬴朝前挪了一步,嘴唇勾起,凑到他耳侧用极其温热的声音说道: “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什么…” 他好不容易将泪憋了回去,可万长嬴下一句话还是将他一击而溃,无法再忍。 “定不负相思意。”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 秦梅香热泪盈眶,任巷道中的猎猎狂风也无法吹寒这两颗迸进爱欲之海的心。 第79章 往事 万长嬴下颌轻搁秦梅香头顶,闭眼,将他更用力搂紧,呼吸交融,心跳同频,在这寒天冻地里,相拥成彼此唯一热源。 良久,秦梅香的指尖还是颤得慌。 这是?和万长嬴彻彻底底地互表心意了? 这么多年期待的,连做梦都不敢梦见的事,居然真的…真的…真的发生了?那他们现在… 是在一起了吗?是摒弃了世人的目光,师徒的身份,在一起了吗? 他越想越高兴,脑袋在万长嬴脖颈处埋得更深,呼吸更加急促温热,总算不是担忧的,慌乱的,而是因为喜悦才这般的。 这个一直被自己仰望,宛如谪仙般的人,失去过两次的人,此刻正被他紧紧拥着,彻底地属于他了,只属于他了。 万长嬴的眼睛,耳朵,嘴巴,面容,身躯,心,一切的一切都彻底属于他了。 爱慕终于不再是妄想,心思终于不用再被隐藏。 原来万长嬴一直和太阳一样,明月一样,虽然一直高高地悬挂在天上,余温和光亮却日夜不停地落在他心中。 “好啦。” 万长嬴松开他,仰头看了看天色,日已渐斜,他们在这巷子中待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不过这地方也确实是偏僻,这么久了居然都没人来往… 真不知道齐鸣被那个青楼里的那个妖媚“仙姬”迷了心窍,日日留宿不肯回去。 “时辰不早,该去办正事了。你若尘师兄他们估计已经先去怀光宗了,咱们得赶紧跟上。” 秦梅香恋恋不舍地点了点头,反手将万长嬴的手掌扣住,掌心贴合,认真道: “好。听师尊的。” ………… 万长嬴红着耳尖,垂眸瞥了瞥十指相扣的两只手,心绪不宁。 上一次这般牵手,还是三年前,秦梅香在元宵夜中醉了酒,浑浑噩噩地拉着他就往河边跑,周边热热闹闹的,他的心却是空的。 如今…再次握住这只手掌,再次掌心贴合,秦梅香是清醒的,周围是冷清无人的…但,心中是满的。 因为被另一个人真诚又盈盈的爱填满了,让他再也不会惧怕,空虚,担忧。 父母去世后万长嬴就再没被任何一个人爱过,所以他以前总说:‘秦梅香,我只有你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强调着自己的孑然,因为他不安,怕他最后一个爱的人都离他而去。可现在,他知道。 他真的不再是一个人了。 秦梅香此刻还高兴得紧,看他垂眸沉思,便如小孩儿赢了什么比赛一般,乘胜追击道: “师尊就和我一起御剑吧。” 他又怕自己显得太得意,会让万长嬴觉得他不稳重,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 “因为我想和师尊一起。是真的想,好久没带师尊御剑了,师尊看一看徒儿进步没有,好不好。” 太明显的心思和太拙劣的借口了,万长嬴一眼就能看穿。可刚确认关系的恋人又怎么舍得分开呢? 于是万长嬴埋着头闷声答他:“嗯…” “树枝。” 随着秦梅香轻唤,黑色长剑宛若游蛇般从他的掌心灵动而出,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喜悦,它竟然围着二人转了好多圈,活活像个手舞足蹈替二人祝贺盛事的孩童。 秦梅香似乎见怪不怪,只无奈地对着它轻声道: “好啦,赶紧停下来,赶时间呢。” 树枝听懂了他的话,悻悻然地横到二人身前,仿若点头般上下晃动了两下就安分了下来。万长嬴觉得欣喜有趣,还是头一次见着哪个修士的剑能这么乖巧听话。 跃上剑身后,他看了看树枝,问秦梅香: “它有灵智了?” 寒风瑟瑟,他们飞的不高也不矮,正好处于结界之下一点,但凡人又无法望见的地方,发丝随风飞舞,紧扣着手掌倒也不显得多冷。 秦梅香答:“似乎一直都有。师尊还记得吗,我头一次见它的时候。” 初见树枝,万长嬴回忆着。那时秦梅香才八岁,矮矮小小的一个孩童进了红阁之后就一眼瞧中了这把墨黑长剑,七八斤的重量搬也搬不动,拿也拿不起,却还是咬着牙死活不松手。 但仅仅在万长嬴传授他以灵化形后,须臾之间,那长剑就自己变得趁手起来… 万长嬴问:“你是说,它本身就有灵智的?” 秦梅香答:“嗯。最开始我是以为树枝受我的心绪控制,所以才总是那么合我心意。可后来我发现,它似乎有它自己的想法,有它自己的心思,动作。” 确实…万长嬴想到当初红阁中藏有那么多兵器秘籍,独独只有这把剑,是他不知来处的…只觉得有些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说过。 有灵智且通体乌黑的剑… 难道! 万长嬴忽然心中闪过一幕令人惊愕的记忆。那是他还年幼之时,师兄方遒总向往人间百态江湖轶事,便偷偷带着他下山去茶馆里听书。 那会儿玄清宗被玄清子继承,由符修改为丹派,修为了得,弟子颇多,名声正盛。自然而然便会有说书先生将各种名不见经传的野史,还有各种派系的来源编撰成故事讲于众人听。而既然讲到这些,其中就不免会提到当初引动修仙之世,于玄山白日飞升的巴瑶神女。 说书先生讲: “那巴瑶神女性情端庄温和,容貌秀丽非凡,以一副闭月羞花之色行降妖除魔之任。最最为世人夸赞常谈的,便是那一场惊心动魄,悍勇绝伦的——屠龙之战!” 惊堂木一拍,方遒霎时眼睛放光,紧紧拽了拽坐在身旁的王凡的手臂。 说书先生瞄了瞄众人期待的目光,轻咳两声后正式开讲: “年书中有记载!那是在一个十分偏远的深山城镇之中,镇民饱受一只化龙的大妖所害,各个胆战心惊。那大妖以食人为生,搞得民不聊生啊!而巴瑶神女听闻后,面容不露丝毫惧色,毅然前往,一番风云变幻来回相战之下才将那大妖收服。而那大妖也很是被巴瑶神女的旷世身姿,侠气干云所吸引,战败之后心甘情愿地成了神女的灵宠,献出自己一千年的修为所化的护心龙鳞,打做长剑赠予神女。” “我的天呐…师弟。” 方遒听这曲折离奇的故事听得头皮发麻,眼眸中闪动着按捺不住的光芒,激动又心绪复杂地伸出手将王凡搂进怀中,感叹道: “师弟,你觉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听说成龙可不容易了,蛇五百年成蛟,蛟又要修炼一千年才能化龙。这大妖竟然舍得献出自己千年的修为和护心鳞,甘愿重新变作蛇形…” 王凡被方遒搂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只好忍着别扭答道:“不知道。但我不信。” 方遒点点头,撇着嘴也是一副认可他的态度:“我也不太信。蛇妖的护心鳞可是最宝贵的东西,就算那巴瑶神女长得好看,也哪儿能那么轻易就送人了。” 二人想法达成一致。毕竟是说书人编撰出的故事,谁知道到底有多少真实性。听听侠义故事和江湖传说也就罢了,只当修炼之余的休闲取乐。 也不管堂下之人信不信,说书先生依旧在继续讲着: “那黑龙修为高深,献出鳞片之后便改邪归正,自此跟随着巴瑶神女一同斩除恶妖,成为世间之美谈!神女手持黑鳞长剑,飒爽英姿,最终功德圆满白日飞升!这,便是老生常谈的传奇佳话,修仙之世的历史来源!下次,咱们要讲的便是第一位丹派宗师,寒策的故事了!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说书人折扇一合,长揖谢幕,那台上风姿犹存,台下早已沸反盈天。 “好!” “讲得好!” 白发老翁,颤巍巍起身,满脸堆笑,手中拐杖连点地面,直呼: “妙哉妙哉,许久未闻这般精彩讲书,把那江湖恩怨、侠义柔肠,讲得丝丝入扣,活脱脱就是咱念想中的神女呐!” 一旁的壮年拍着大腿,扯着嗓子嚷: “可不是嘛,这嘴皮子太利落,声儿忽高忽低,跟带着咱亲历了一番惊险,爱恨都讲得明白!” 妇人们也扎堆议论,手帕轻掩嘴角,眉眼皆含笑意,你一言我一语: “那大妖怕不是看上神女了,不然怎么会舍得自己那么高的修为!” “哎哟你别说这种话,哪儿有妖和人在一块儿的。巴瑶神女多厉害高贵的一个人,铁定是将那大妖打服了才如此的!” “你说的也是…” 方遒挑了挑眉,喝了一口杯中的热茶侧头对王凡轻声说道: “说不定你师兄我以后也会有如此这般名声,到时候我肯定护着你的,绝对不会让你再被那些人欺负了!” 王凡垂眸微不可察地笑了笑,逗小孩般地捧场说: “那以后得多仰仗师兄了。” 可方遒却完全没发觉对方是在附和自己,依旧是自豪地扬了扬头,拍着胸脯道: “说什么仰仗不仰仗的!应该的!” 说完,堂下听书的人都已经纷纷散去,方遒朝门外看了一眼才发觉天色不早,急忙替王凡将佩剑抄起,拉着小手就往外奔。 “不行不行,师弟,咱们得走了!再不回去师尊该发现了!” 凉风吹过,思绪回到现实。万长嬴猛然咬了咬牙,玉承恩是当今的剑修顶级,当初在玄山试炼大会时用秦梅香的佩剑树枝做筹码时,便已经公开布诚地说了那是黑龙护心鳞所做的长剑… 那会儿居然丝毫没想到这一层。 树枝很有可能就是巴瑶神女飞升前的随身佩剑!光是剑龄就已经有六七百年,怪不得生有灵智。 但自从神女飞升之后,与她相关的所有事物都下落不明,为何这把如此珍贵的宝剑会被秦梅香的父亲收藏在红阁之中呢? 还有就是…这么久以来。万长嬴似乎从来没听秦梅香提起过他的父亲,甚至在秦梅香的记忆中也一次都没有见到过。 万长嬴还在梅院之时也从未听任何人提及秦梅香的父亲是何人。那时他倒也没想太多,毕竟好歹是一界蛇王,常年在外倒也正常,没什么特别的情况也就没必要特意去提及。 但这么多年,这个蛇王的身影仿若彻底隐匿失踪了一般,没回过梅院,没管过秦梅香,更没有任何消息,像是已经死了许久的人一样,没有任何人记得。 万长嬴摸了摸鼻尖,默默沉思。 黑龙…护心鳞…长剑…红阁…还有当初在玄山中所见的那一尊巨大的,和文夫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巴瑶神女雕像… 好像一切都可以串联起来。 但他目前还是想不清,搞不明白这几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唯一能揣测的是:秦梅香的父亲或许就是当初主动献上护心鳞片,甘愿成为巴瑶神女灵宠的黑龙。 幼时方遒所问,而自己完全不相信的事,现在好像都在一步一步得到验证。 他还想更确认,于是问秦梅香: “对了,香香。这么多年,我只见过文夫人,还未曾见过你父亲…他…是个怎样的妖呢?” 秦梅香身形一滞,懵懵地看着万长嬴,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他的父亲…好像从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再也没有见过。唯一的记忆就是站在梅院大门前,那个身着黑袍的模糊背影,他跑过去舍不得父亲离开,然后被搂住抱在怀中,高高举起。除此之外,其余的便再也想不起来。 “我父亲…娘亲说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已经被修士杀死了。所以…我也不知道。” 被…修士杀死了… 听到这个答复,万长嬴心中一惊,立马就后悔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虽说他不了解秦梅香的父亲究竟如何,但梅院众人就是死在修士手中,此刻这样问,无疑是提起了秦梅香的伤心事。 果然,高大的男人在答完之后就暗下眸去,抿着唇一言不发,神情落寞。 秦梅香曾无数次靠着那黑衣背影想象过自己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只妖,可还是想象不出来,只记得父亲好像并不喜欢他,就连抱着他的时候也是隔得很开的,不许他的脸凑近半分。 再后来,除了那一面的记忆,就再也没有见过,更没听过有关于父亲的任何一丝消息。 甚至在幼时和其他小妖相见时,都会被嘲笑讥讽他是一个被父亲抛下,没人要的孩子。 几岁的孩童怎么能忍得了这种言语,更何况文夫人跟他说过,父亲是被修士杀死了,才不是故意抛下他的。他还有母亲,还有叶哥哥,还有梅院的一大群人,他不是没人要的孩子,他有家的! 于是秦梅香气急之下便总和这些嘴贱的小妖动手,但年纪小又打不过,就天天带着叶青帮忙。叶青年长他好几岁,修为也高,轻轻松松就能将那些小妖打个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那时的小孩童就只觉得,打赢了胜仗,是最幸福最开心的事了! 万长嬴口唇微动,还没考虑好该怎么去安抚,秦梅香却先开了口,他垂眸望着下方那片熟悉的群山,心中复杂,哑声道: “师尊。我们到了。” 第80章 怀光—冤债 要到了……剑身离地面越来越近…… 秦梅香微不可察地蜷了蜷手指,背脊发冷。 初到怀光宗时,小少年满心愤恨,心比天高,用本就不算多的灵力隐去了周身的妖气,抱着一腔怒火在这里努力修行,片刻不停地查找着仇人,只盼早日能为所爱之人报仇雪恨。 这是他生活了将近五年的地方,那一棵棵树,一朵朵花,俯视一看,满眼都是他熟悉极了的地方……要是,要是再离得近些仿佛就能看到他在山林石阶中来回奔走的身影。 他在那片厅堂中接到过多少次委托,多少次抱着查找真相的目的下山。 可那个自己巴不得千刀万剐生吞活剥的人竟就日日在他眼前,原来这片看似清幽雅致的山林楼阁,写着怀仁的宗训牌匾,早就已经被无数的鲜血泼洒,他的手下也早已惨死多少无辜同族,桩桩件件,粘腻血腥,一辈子缠绕着他的脖颈,冤魂夜夜入梦掐着他哭嚎: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我!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你为什么要杀我!一只妖,竟帮着人族残害同类。你为虎作伥!你滥杀无辜!你没有心,口口声声说是为民除害,可究竟谁才是害!你以为你说你不知道就能洗清你的罪恶了吗?” 冤魂指尖收紧,死死将他摁在枕席之上,怒目圆睁,腹部皮开肉绽,露出巨大漆黑的窟窿,恶狠狠地嘶吼着: “你洗不干净!你永远也洗不干净!你愚蠢蒙昧,被人利用,他们不会因为你杀了妖就感激你!在人眼中,你只是一把锋利的刀!只是一只听话的好狗!在妖眼中,你是害得他们失去至亲流离失所的恶人!” 一句一句的诘问,斥责,快要把秦梅香逼疯了,强烈的窒息感直冲大脑,眼珠裂痛。 “你恨你的父母族人无辜惨死,就要让我们落得跟你一样凄惨的下场吗?秦梅香……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你再也! 洗不干净了!!!!!!” 再也洗不干净!!!!!! 秦梅香抿着唇,不敢再去回忆梦中那些可怖的,恐惧的场景。温和仁义怀光宗,此刻再见只觉得淋漓骇人,恨意入骨。 他怕自己忍不住,怕一见到玉承恩就会拔剑相向,他等了太久了,找了太久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结束这一切的苦痛折磨,他脑袋中的弦绷紧得太久,快要断裂了。 树枝仿佛也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怒气,开始阵阵剧烈颤动起来,霎时之间,它周身的灵光也溢得更多更亮,宛若一颗掠过夕阳天空的白日流星,使得这份愤恨更加刺目璀璨。 万长嬴明白他的处境和为难,没有出声打扰,只默默地握紧了十指相扣的手,持续给树枝灌入灵力,想将颤抖不停的剑身安抚平静,就像安抚眼前这个男人的身躯一般,轻柔,温和。秦梅香埋着头一言不发,察觉到万长嬴的担忧后他猛地深吸了几口气,尽量想把心中的思绪平静下来。 他尝试了许久,终于在快要落地之前缓和。 俯瞰之下,他发现怀光宗门口已经密密麻麻地站了许多人,来往交谈寒暄,似乎都在等着什么。而在那高大的宗门石匾前正站了七八个身着金黄宗袍的怀光宗弟子,手中握着一大把红色的布条似的东西,一刻不停地朝进结界的宾客手腕上戴。 人实在太多,秦梅香自觉的松开了握住万长嬴的手掌。 尽管他们已经互表了心意,但此次来参加婚宴的都是各宗颇具话语权的人,万长嬴更是直接代表的整个牛鼻宗。人多口杂,他的名声坏了也就罢了,反正之前偷盗万长嬴尸身一事早已在各界中传得沸沸扬扬花样百出。 但万长嬴不一样。 掌心的温热骤然消失,万长嬴一脸疑惑地侧过头去看他,愣愣问: “干嘛松开?” “人太多了。怕师尊为难……” 秦梅香被他突如其来一问搞得昏了头。听这语气还没听出来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万长嬴紧接着又将他的手拉回去握住,皱着眉头小声喊道: “不许松开!” “嗤……” 原来是舍不得放手,在闹小孩子脾气呢,表情嘟嘟囔囔的,可爱极了。 秦梅香埋头憋不住得笑了笑,暗自将御剑下行的速度放慢了许多,只求能陪万长嬴多呆一会儿。毕竟这一去,定是要不顾性命地血战一场,玉承恩如今实力难测,万长嬴…… 他,不能再有任何事了。 二人又在空中来回御剑打转了许多圈,直到宗门前的宾客都进去的差不多了,秦梅香才宠溺的抚了抚万长嬴的手背,似是哄孩童般轻声道: “好啦师尊,咱们真的该下去了。” 他们在天上舍不得分开,陈全在怀光宗门前急得也连连打转,抱着长枪来回踱步,等烦了就朝着那几个怀光宗弟子猛然踹去几块石子。被莫名撒气的弟子简直是敢怒不敢言,恨不得脱了宗袍冲上去就指着陈全的鼻子破口大骂。 可骂人这一行,牛鼻宗申金长老陈全是修士界内出了名的一顶一,万长嬴和沈玉冰这两个那么嚣张的人在陈全的一张嘴皮子底下也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有个被石子连续崩了三次的弟子简直委屈地都快哭出来了,吵架吵不过,动手就更不用说了,陈全的修为和他的这张毒嘴没什么两样,都十分有资本地扬名天下。 陈全性子直率,当着众目睽睽之下就开始不顾颜面地仰天长啸: “万长嬴万长嬴万长嬴!!!死哪儿去了,什么事能磨叽这么久!” “这位长老……怀光宗有戒,宗门内外不得喧哗。况且婚宴快开始了……要不然几位先进去吧……” 有个弟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陈全的脸色,牛鼻宗惨绝人寰不讲道理的名声他又不是没听过。此刻他出声提醒都怕陈全猛然发怒,唰的一下给他脑门上来一枪。 陈全斜着眼不屑地往那边瞥了瞥,不禁好奇,究竟那个不怕死的敢这么跟他说话。他能在怀光宗门口乖乖等这么久没直接杀进去都算是很给面子了,而且还是给的牛鼻宗的面子,才不是那个什么狗屁玉承恩的。 更何况,那弟子说的话仿佛是放了个臭气熏天极其恶心的屁。 “怀光宗有戒?”陈全眯眼看向他,蔑笑道: “哈哈哈,这是你们宗主为了迎接宾客专门编的笑话吗?” “你!” 弟子被这句话猛地哽住,又实在不敢得罪,脸都被涨红了也只得压着怒气,死死咬着牙沉声回他:“今天是我们宗主大喜的日子,还请牛鼻宗自重。” 什么玩意? 陈全简直不敢信这人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他蹙着眉,眼神瞬间阴沉下来,浑身杀气四溢,声音冷冽极了: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牛鼻宗?还有,我就是我,一人之行别给我搞连坐这一套。” 说罢,他用力地收紧指尖,将长枪一抬,直挺挺指到那弟子的眼前,近在咫尺间,吓得所有人都连忙后退躲开。他们还没从惊慌中缓过神来,只听陈全又继续冷声道: “懂了吗?” 肖若尘见到这副场景才终于沉不住气了,生怕申金长老气急之下真的在人家宗门前大开杀戒。别到时候还没等怀光宗做什么,咱们就先得了个挑衅之名,落个有理说不清的地步。他正欲上前去劝,赵刚却一把从身后将他拉住。 ? 肖若尘霎时瞪大了眼睛疑惑地回过头去,赵刚却神色平淡,毫无波澜,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对陈全有着无限的信任,深知他不会做出什么难以收场的事来。 也是…… 肖若尘想了想,虽说申金长老修为高强,远近闻名,但世间确实好像从未传出过他滥杀无辜的听闻。 但就算是现在陈全还没真正做些什么,气氛也已经僵持到了极点,那几名手持红绳的弟子都差点想要去拔剑的时候,万长嬴如破冰般温暖清朗的嗓音带着盈盈笑意从众人身后传来: “哟,怎么回事,喜酒还没喝上,刀剑就先对上了?” “还望申金长老和二位师兄见谅。方才处理事务来迟了。” 秦梅香跟在他身侧,对着几人恭敬地行了个大礼,声音淡淡的,面颊却好似是被寒风吹红了一般,挂着一层浮樱之色。 这两个人,作为师尊的说话随意不羁,作为弟子的倒是周全有礼。搞得方才还怒气冲冲的一群人瞬间汗颜,若是外人不知道的,怕是分不清究竟谁是宗主了。 陈全终于等到了万长嬴,心思哪里还可能放在那群微不足道的怀光宗弟子身上。他长枪一收,句话没说就一把将其抛给赵刚,而赵刚倒也像是目光一直放在陈全身上一般,轻易地就接下了长枪,嘴角竟还少见地勾起了弧度,垂头望着怀中的长枪轻轻笑着。 陈全皱着眉,恶狠狠地快步冲到万长嬴身前喊道: “万长嬴!你再不来我都要以为你死在结界外面了!” 秦梅香脚步微微朝前挪了挪,警惕地盯着陈全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又突然朝着万长嬴动手。 万长嬴察觉到他担忧,笑着抬手抚了抚秦梅香的肩头示意安心,而后,他单挑起一侧的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全,道: “在你眼中我就那么弱?” 陈全察觉到了他们二人的小动作,脸上的怒气瞬间变作了耐人寻味的笑意,语气也霎时松弛了许多,他佯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故意问: “倒也不是吧,就好奇到底是什么事儿能困住咱们……长嬴仙尊啊?” 万长嬴看他莫名其妙地后退两步,竟然和自己自觉地拉开了距离,有些疑惑,还从来没见过陈全这般懂眼色的模样,心中不免发笑,正准备回怼调侃之际,忽听: “哎哟!仙君们!我没来迟吧?” 有个气喘不停疲惫至极的男声在他们背后喊着,粗糙宽厚的嗓门吓了所有人一跳。陈全歪着头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发出如此难听的声响来,万长嬴却已经欣喜得认出了来人,侧身回眸看着那个穿着破烂,发丝凌乱宛如乞丐般的侠客,笑着回复: “没来迟!就只等着方师兄了。” “是吗是吗?” 方遒紧赶慢赶总算是在约定的时间到了怀光宗门前,他弯着腰扶住膝盖连连喘息着,眉眼弯弯,说道: “这几天在路上遇到许多地方都有人口失踪的情况,我一时没忍住就去调查询问了,耽搁了许多时间,来的晚了。多亏你们还在等我。” 除了万长嬴和秦梅香,其余的人都是一脸懵的模样,满目诧异地看着这个自说自话的侠客,完全没听懂他在讲什么。 陈全颔首,看着他们似乎十分熟识的样子,疑惑地问万长嬴: “新朋友?” 万长嬴沉沉笑:“老朋友。” 方遒面色带着歉疚,也嘿嘿地笑了两下,走到万长嬴身侧。 秦梅香酸不溜秋地死死盯着面容含笑的两人,周身气息阴冷。 不过也才认识几天,算什么老朋友。万长嬴还对着方遒笑得这么开心。 万长嬴抬眸看了看似乎有些心急的几个怀光宗的弟子,撇嘴道:“走吧,咱们也该进去了。” 天色确实不早了,现在听他都这么说,大家也就收起了各种不同的心思,跟着他走到宗门前。 “万宗主。” 有个弟子将手中的红绳轻轻似是提醒般地举了举,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们的眼色,轻声道: “我们宗主说愿与各位来宾同喜,每位客人入宗都需戴上一根红绳,以示欢娱。” 万长嬴勾着唇角,眸色深幽地盯着那纂红绳,半晌后爽朗答道: “玉宗主有此心我们又怎能推辞呢。 顿了顿,他又侧头对身后面色各异的众人说: “戴上吧,毕竟也是玉宗主的一番好意祝福。定不可能是害咱们的吧。” 说完,他主动撩起长袍衣袖,将洁白干净的手腕递到那手执红绳之人的眼前。 那怀光宗弟子抽了抽嘴角,面庞上挤出一个难看十分的笑,咧着嘴弯下腰一边给万长嬴的手腕上系上绳结一边答: “那是自然。这是代表着我们宗主和宗夫矢志不渝之情的红绳,宗主称它为情丝。拴上此番情丝,定会寻找到自己命定心爱之人的。” 说得倒是好听,尽管秦梅香和万长嬴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被这话哄得欣喜,二人下意识地相望,目光碰撞,炽热又深情。 只是这次他们再也没舍得避开,直勾勾的,在明知的险境之中,望进了对方心里,于隐匿的无人之地用目光紧紧相拥。 第81章 怀光—风云初起 “各位,情丝已系,请入宗吧。” 怀光宗弟子颔首退后,分列两旁做出请进的姿势,仿佛刚才的争锋相对从未发生过一般,各个变得面容如风,眉眼含笑。秦梅香眯眼看着他们的变化,心中所想更得到了验证。 嘴上说的好听,但这所谓的情丝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全不屑地举起手腕瞧了瞧那根刺眼的红,出声吐槽道:“什么破情丝,玉承恩就喜欢搞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绳结系得也丑。” 那几个方才系绳的弟子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里难受却还必须要维持住恭敬的态度,简直让人更加坐如针毡,巴不得这群活神仙赶紧走。 万长嬴了解陈全嘴臭,但凡抓着个苗头就喜欢将人一顿好损,于是只好打断道:“得啦,该进去了。” 他将双手朝身后一负,神情自若,率先踏步往前走去。动作轻柔沉稳,风却吹得衣袂翻飞,无意之间显得他整个人更加气派。 秦梅香跟在他身侧,进了山门。 青山翠影间,红绸飘拂,自山顶端传来阵阵隐约悠扬的喜乐和人声。几人足底踩在一条鲜艳红毡铺好的蜿蜒长阶之上,两侧竹枝轻挑着串串红纱灯笼,随风摇曳,似火舞深林,妖娆至极,在夕阳火红的映照之下,早已揣出真相的众人只觉这根本不似成婚之假期,倒更像是为了引诱猎物踏入深渊而故意洒下的诱饵,沾满了血腥气。 一名怀光宗弟子在最前方带路,万长嬴用传音术轻声问秦梅香: “你方才在大家手腕上施了符界?” 秦梅香笑着对他挤了挤眉眼,答他: “我见师尊也有此意,就先出手了。” 万长嬴看他这副自信邀功的小表情,埋下头去忍俊不禁。他确实有此意,并且早在第一眼看到那些红绳之时就警惕了起来。毕竟有人特意透露过消息,最近那些失踪的人,是被一只蜘蛛妖带走的。 而秦梅香自然与他想法一致,所以他早在那弟子还未将红绳系上时,就已经悄悄地于衣袖下掐动手诀,隐去符界的灵光后给所有人的手腕上都套了一层,以防那红绳有问题。 终于,几人站直喜宴庭院的大门前,秦梅香仰头看了看四周,张灯结彩,宾客纷纭,每个人都相互寒暄,他们手腕上系着的红绳丝丝缕缕在寒风中飘舞,鲜红喜庆,嬉笑欢娱好不热闹。 肖若尘默默朝秦梅香身后躲了躲,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附耳轻声道: “秦师兄,你帮我看看我爹在没在……” 秦梅香点点头,他知道肖若尘一向惧怕肖龙,更何况万长嬴沉睡的那三年间肖龙曾无数次追上牛鼻宗来讨伐要人,肖若尘躲在弟子堂内不敢见他,他还面红耳赤地指着鼻子怒斥了长老和弟子们不知道多少回。 甚至有时沈玉冰被纠缠地烦了,还会拔剑跟肖龙大打出手。 本来万长嬴死了之后由她接下这些宗务就已经处理得很烦了,还偏偏有个不识抬举的老来闹腾! 想到肖龙是多么难缠的人,秦梅香难受地打了个寒战…… 于是他仔细地将院内扫视了一遍,确定人群中没有那个熟悉的中年身影后,才叹了口气出声安抚肖若尘说:“若尘师兄放心,肖宗主似是还没到。” 肖若尘听他这么说,心中悬起的一方巨石总算是放下了些,但是还有一个……若说他不敢看见肖龙是因为惧怕,那这个不敢相见之人,便是因为他一辈子都难以自洽的愧疚。 肖若尘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点头去打量,继续问: “那……那霜白少主呢?” 这音量小极了,甚至秦梅香能感觉到他更怕与后者相见。 看他那畏手畏脚躲在自己身后的样子,秦梅香不禁蹙了蹙眉头。果然,就猜到了肖若尘接下来肯定要问霜白,所以他方才在找肖龙时就已经顺带寻了寻某个身着白衣,腰间佩着五瓣霜花腰带的女子了。 这一寻,此番装扮的女子他倒不止看到一个,反而活脱脱看到了一群……那是昆仑宫宫主霜凝雪带着长老和弟子正在和玉承恩在交谈。 秦梅香侧头去小声对肖若尘说:“嗯,昆仑宫众人都已经到了。” 在众人尚未察觉之际,他们在门口已悄然站立许久了。先前引领带路的弟子恭敬一笑示意他们稍等,随后站至大门一侧,提高音量,扯着嗓子大声地向庭内通报道: “牛鼻宗掌门携其宗门各位贵客到!” 华堂烛影摇曳,红绸轻舞。各宗宾客正笑语晏晏,忽闻堂外的通报。刹那间,众人皆止了言谈,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但见门口一群人,为首的是身着白袍的万长嬴,腰间别着他方才上山时随手摘下的一束鹅黄的腊梅花。 他目含幽光,像一裂深不见底的渊薮;身旁站着的是黑衣锦纹,体量更加高大厚实的秦梅香,唇若凝血,眼神空洞却透着丝丝寒意,神情复杂晦暗。他们二人一黑一白,在这片喜红灿烂的天地中显得格格不入,宛若地府来的煞神。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神情各异。有呆滞者,仿若被抽去了魂魄,定在原地,目光凝滞;有惊讶者,双眸圆睁,嘴巴大张,似见了世间罕事;更有甚者,满脸写满难以置信,颤着嘴唇沉声道: “万……万长嬴?!他不是三年前就死了吗!” 角落里几个道不出名字的修士,竟面露恐惧之色,答道: “对啊……不是说他尸身都被盗走……已经不知所踪……” 玉承恩穿着血淋淋的喜袍,听到来人的名讳后同样诧异地僵硬转头,瞳仁惊扩,颤巍巍看向门口。 万长嬴抱着双臂往门框上轻轻一靠,略带戏谑地对着那群人挑了挑眉,说实话,看到这副场景他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毕竟当初他融神醒后回牛鼻宗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宗内所有人——不许将他死里逃生的消息向外界透露出半分。 见那群人一派满目惊恐害怕的样子,万长嬴唇角上扬,心中发笑,仰首后挑衅般一字一顿地开口: “各位同僚,可真是,好久不见啊,想念在下了吗?” 一时间,华堂之内寂静无声,唯闻众人粗重的呼吸与那渐趋沉闷的心跳。 万长嬴……竟真的是万长嬴! 玉承恩衣袖下藏着的手指攥得颇紧,咬着牙生硬地回道: “万宗主和……” 他顿了顿,像是好不容易在绝境中找到了什么突破口,忽然轻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变化巨大的秦梅香,眯着眼嘲讽:“某位叛出本宗,却被万宗主视若珍宝的掌门大弟子。” 万长嬴霎时眉目一凛,压制着的杀气通通被这句话刺激地迸裂而出。 玉承恩见他这反应,知道自己赌对了筹码,面色瞬间从惊慌变作假模假样的笑意,语气却更加尖锐放肆,他话锋一转: “呵,还真是好久没见万宗主了,您太久没露面,差点让在座诸位都以为你早已与世长辞了呢。不过……二位穿得好似黑白无常一般来参加本宗主的喜宴,是在怪罪玄山之变那日,咱们无能为力,让万宗主身受了重伤,故意来打搅大家兴致的吗?” 万长嬴牙关咬紧。 去他妈的,他还有脸提玄山之变!? 秦梅香听完这席话,眼神突然定住,像是被什么细微的异样扯住了思绪。原本凛冽压低的眉头皱得更深,默默伸出手将快要暴起的万长嬴拉住。 待万长嬴察觉到指尖抚上一层温热,神情瞬间柔和了几分,只剩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玉承恩。 他本来还想着再调查调查,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摊上什么脾气暴戾嚣张跋扈不分场合这种烂名声,但此刻若不是秦梅香握住他的手轻轻安抚,他倒还真想把玉承恩所说的故意搅局这几个字坐实。 这么多年没见,这玉承恩不仅坏事做尽,就连这副找死般令人厌恶的嘴脸也一成不变。 活该千刀万剐! 肖若尘顾及霜白在场,又见万长嬴和秦梅香都毫无表示,就只好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脏字给憋了回去,握着拳头一言不发。 但独独陈全,既没人阻拦,又没有顾虑,便可以毫不客气地回击道: “怎么??当初可是自己玉宗主没本事私自逃跑了,如今话里话外还要牵扯到其余同修吗?” 他埋头沉沉笑了两声,而后抬眸看着在场的其他人故作哀叹道:“哎……我要是你们,听到这么一个被你们舍命救下来苟且偷生的白眼狼说这种话,肯定转头就走,哦不对……说不定还要砸了他这婚宴,再猛猛地踹上他两脚才舍得离开啊……” 听完陈全的话,众人纷纷面面相觑,各个的眼神中都满是无措与惶恐,甚至有些人额头上还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因焦急还是内心的煎熬而渗的。 陈全言外之意就是在提醒他们,别忘了谁才是天下第一宗,更别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他们的命! 在场的人大多都是在玄山之变那场惊天动地的灭世之劫中苟活下来的,自然也就都心中清楚……玉承恩作为试炼大会主办,怀光宗的一宗之主,天下第一剑修,在众人眼中一向都表现的是温润儒雅,以降妖除魔,厚德仁义为任的人…… 但到了真正危急关头,玉承恩竟与当今白桦宗宗主肖龙一起事不关己般隐匿了起来,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时,居然还是世间最声名狼藉的两个人——万长嬴和齐鸣,他们不顾性命之忧,毅然入山,才阻止了最差的结局出现…… 最后,玉承恩在事件末尾又突然冒出来安抚人心,说着好话,拉拢各宗各派,只为维护关系… 看所有人面露难色,万长嬴倒是释然般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各位怎么还真听进去了?毕竟玉宗主今日大喜,咱们联合起来给大家讲个笑话罢了。” 说完,他垂眸,众人也跟着他一起扭头去看玉承恩的反应。 目光凝视之下,玉承恩尴尬地抽了抽嘴角,咬着牙强挤出一抹笑意,应声附和道: “是……是啊……” 他低眉忍让,尽量压着难堪,维持住体面,只能朝着站在门口看戏的弟子低声呵斥: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各位贵客请进来!” “哦……哦!是!宗主!” 弟子身躯一震,哈腰颔首连忙做出邀请的姿势: “各位贵客里面请!” 陈全鼻子一吭气,不屑地将长枪别到身后,斜头朝地上唾了一口痰,暗声骂道: “呸,狗腿子。” 万长嬴眉间含笑,轻松地跨步而入,他掌心一番转,霎时手中灵光闪动,幻化出一柄精细打磨,嵌着各式宝石的长剑,极其随意地就将其抛到收纳贺礼的案桌之上,眸色阴沉幽深,语气却十分温润柔和: “自玄山试炼以来,在下便知道玉宗主贵为天下第一剑修,一向喜欢收藏各式宝剑,于是在下辗转世间才苦苦寻得由这柄天下之至精宝石所镶的长剑作为贺礼奉上,还望玉宗主……” 他咬字极重,上下打量着玉承恩,轻声接道: “笑纳。” 秦梅香感受到体内灵力翻涌不歇,似乎是树枝在不悦地抗议着什么,他被这股心中的烦闷怒气折磨地实在有些难耐,只好小声自言自语安抚道: “好了,师尊也是在替你报仇了,别闹了好不好?” 说完这句话,涌动的灵流才终于平静下来。他正准备跟随着万长嬴进门,却再次被肖若尘拉住了袖子,脚步一顿…… 又怎么了?他抬眉懵懂地向拉着他衣袖的人眨巴眨巴眼… 肖若尘苦着脸,垂垂欲哭,一脸见鬼了的神情。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实在太过胆小,面子上也挂不住,可他现在双腿正战战兢兢地发着软,根本一步都不敢向前。 因为在万长嬴他们还在和玉承恩唇枪舌战之时,他看到了…闻声从怀光宗内堂里走出来看戏的父亲,白桦宗宗主——肖龙! 顷刻之间肖若尘就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一声,随即暗道完蛋,脊背刺痛发凉。 第82章 怀光—故人 方才争执之时肖若尘只觉得怒气冲冲,猛地就从秦梅香身后窜出来想对着玉承恩破口大骂一通,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刀剑相向的准备。 但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时…只感觉身躯都快要被昆仑宫的人和肖龙的那些锐利眼神刺穿了… 哈哈… 他挤出一个尴尬难看的苦笑,更往秦梅香身后钻了钻,缩头缩脑目光躲闪,心中自欺欺人地暗盼,祈求那些人都没看见他。 但……他确实也是有些躲避得太晚,早就露面之时就已经被认了出来,只是之前大家都还忙着自己尴尬,顾不上他。 当年,玄山之变时肖若尘御剑而来,宛如及时之雨。他发丝飞舞,自苍穹之中掐诀施法,灵光乍破,飘逸绝尘,威风堂堂,与万长嬴在危急关头毅然交接符界,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在无数人面前露了脸。 所以这些年来,各宗各派有谁不知道当初逃婚的白桦宗少宗主跑去给牛鼻宗顶级大魔头万长嬴当徒弟去了? 众人默默散开了些,给昆仑宫和肖龙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陈全晓得事情经过,拉着赵刚就隐入人群中悄悄看戏,只留下万长嬴一个人还站在中间,抱着手臂无奈叹了口气。 待秦梅香顺着他目光所视的方向望去,终于知道肖若尘为什么吓得走不动道了。 霜白手持长剑,面色冷冽地站在一群白衣女子当中,虽说寒凉出尘,眼神好歹还算柔和。 但昆仑宫宫主霜凝雪,以及她门下的一众弟子,都目光似剑般,仿佛她们眼中看到的是一只软弱无能的蛆虫,就差把恶心两个字用笔墨写在脸上了。 更骇人的……肖龙咬着牙,脖颈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浑身散发的怒气就跟之前到牛鼻宗来抓人那样,丝毫没有掩藏。当他看见肖若尘还在往秦梅香身后窜,眸中更是愤然,在大堂门口梗着脖子,手指死死攥住剑柄,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万长嬴斜眼瞥了瞥即将跳脚的肖龙,面色冷冽。而后微微侧头朝后喊道: “怎么还不进来,有阎王挡道了么?” 秦梅香有些无奈,被肖若尘那副委屈巴巴脸色煞白的模样搞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进? 肖若尘死死拽着他呢。 不进? 目的不就是来参加婚宴调查真相的吗,怎么一场一场的事闹下来,他们倒真的像故意来搅局的了…… “哪儿有什么阎王,师尊总爱取笑我们。” 秦梅香背过手去揪着肖若尘的衣领往前一拽,猛地就将躲得跟缩头乌龟似的人拉直了身子。随后故作喜悦地对着万长嬴展颜一笑,继续道: “我和若尘师兄也是被这桩好婚事弄得太过欣喜,晃了神吧~” 说完,秦梅香生拉硬拽着肖若尘就走进了庭院,站至万长嬴身侧,得意地冲着他又是一笑,看得万长嬴心里发软。 “得了啊你。” 万长嬴垂眸拍了拍肖若尘的肩头,看他还依旧心不在焉,又开口道: “怎么胆子这么小了。” 肖若尘心里悔啊!!当时出门的时候他为什么没穿个有帽子的氅衣,不想被人看见的时候就将狐毛往脸上一掩,任他亲爹亲娘还是什么老相好,绝对都不可能把他认出来! 秦梅香脸上仍旧挂着笑意,眼神却微不可察地望向了站在角落里那个,身着红色喜袍的男人。 天光越来越斜,庭院里来回奔走着几对奴仆,他们合力抬着沉重的檀木桌椅,桌椅上精雕细琢的龙凤纹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众人脚步匆匆,却又谨慎万分,生怕稍有差池。 一群小丫鬟手捧红绸包裹的碗筷、描金的酒盏以及各类精致瓷碟,碟中盛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象征吉祥的果脯,莲步轻移,将其一一摆放在铺着绣金锦缎的桌面之上。 而玉承恩却依旧不慌不忙地还有心思躲在一旁看别人家的好戏,就算方才局势已经僵到冰点也仿佛与他无关一样,不调节不搭理,一言不发,眸色无光。 过了三四年,玉承恩好像变了……要是放在以前,他那个装模作样的性子是不可能的让自己的婚宴上出现此般僵持不下怒气滚滚的气氛的。 还有……说话方式和语气好像也变了…… 秦梅香埋着头暗自思忖,望着万长嬴的脚跟一路走开,不继续站在庭院中挡着别人布置筵席。 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揣摩玉承恩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如今这般变化时,身旁乌泱泱凑上来一群人,为首的那个作揖行礼: “长嬴仙尊,陈长老,还有各位仙君。” 这声音十分耳熟,秦梅香总觉得在哪儿听过。他回过神来,微微抬眸去看来人。 果然是他。 映入秦梅香眸中的那张脸带着笑意,嘴唇扬得高高的,两侧脸颊旁还有深深的酒窝。这人,是齐鸣的大弟子,当今齐月山的宗主——刘知卿。 刘知卿声音明朗潇洒,粲然一笑,继续看着他们几个说:“好久不见了。” 岁月……真是太让人惊喜又担忧的东西了。 秦梅香眸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人,心里莫名发疼。他这近四年的时间几乎都是守在万长嬴的床头撑过来的,以至于他连自己长高了这一点,都是在裁缝铺量体裁衣的时候才发现的。他从来不顾及自己的变化,万长嬴在符界中依旧保存着死前的容颜,丝毫未改,秦梅香也就压根意识不到原来其他人也会变。 刘知卿……这个笑着有深深酒窝刘知卿,秦梅香晃了神。 因为他只见过刘知卿在玄山前眼含热泪为齐鸣辩驳的模样,只见过这张脸青涩稚嫩的模样,却不料只需几年,期间发生的事就能把青涩强改成稳重,把泪痕扭转成笑意,把一个默默无闻的弟子推上宗主的高台。 秦梅香想起一些往事,颤声答: “是啊,好久不见了。” 说这句话的人总算是个真诚的,不带嘲讽攻击的,不虚伪的了。 万长嬴看见来人,淡淡地问秦梅香: “这是?” 他没见过刘知卿,因为那时他已经进了玄山之中杀妖去了。再后来齐鸣交接宗主时他也没见过。 因为那时他已经死了。 刘知卿听万长嬴这么问,微微蹙着眉头,目中藏了许多复杂晦暗的情绪。他哽了哽喉咙,说道: “在下鸣月宗师座下大弟子,齐月山现宗主,刘知卿,问长嬴仙尊安。” 万长嬴挑了挑眉,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年纪约莫和秦梅香相近的人,有些疑惑: “齐月山换宗主了?” 哦…… 他暗想,怪不得齐鸣之前找上他说要殉情,原来是早就将宗门这个烂摊子交出去了。 毫无留恋的……还真是…… 罢了,齐鸣这人就这样,以前喝了点酒就总喜欢絮絮叨叨说什么: 我这一辈子都在反抗,我真的受够了…… 万长嬴,你知道的,我是怎么跨入宗师境的,你懂我的吧……我真的,活得好痛苦…… 万长嬴啊……我……想她…… 若是有一天我活不下去了,我会安排好一切的,世人都说我荒唐可笑,可我想要的,只有……只有我的…… 有时齐鸣话都还没说完就已经醉晕过去,瘫倒在地。 所以他这次,看来确实是已经,撑不下去了啊。 “礼乐起!新人入堂!众卿观赏!” 华堂异彩披锦绣,良辰美景笙歌奏。随着司礼一声高呼,唢呐开场,丝竹吹响,所有人都慢慢朝大堂靠去,围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喜庆极了。 红毯两侧,花团锦簇。两位新郎,皆着精致的礼服,一位英姿飒爽,剑眉星目间透着坚毅与深情;玉承恩温润如玉,眼眸含笑却又莫名空洞。 秦梅香看清喜堂之中与玉承恩相对而立的那个男子的面容时,心里像是被重重一击。他忽然觉得脑袋嗡鸣,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 那是,那是! 是啊……黑色的……蜘蛛妖……黑寇,黑寇! 他怎么没想到!他怎么忘了! 秦梅香在人群中一把抓住万长嬴的手,喘着粗气,惊恐地看着他,眼角瞬间红得不像样子,显得焦急极了。 “师尊……师尊……和玉承恩成亲的这人……我,我认识……” 万长嬴看他突然这样,连忙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问:“怎么了?先别急,你慢慢说。” 秦梅香深吸了几口气,拉着万长嬴强行挤开观礼的人群,埋着头带着他弯弯绕绕走了许久,终于在十分偏僻的无人之处停下了脚步,可面色还是煞白的。 他口唇微微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又感觉很纠结痛苦。脑海中一幕场景涌动,不敢信,不敢信……那个与玉承恩合作,残害无数无辜之人的妖,怎么会是……怎么会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 不会是的!那个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 “打死他!没人要的野种!以前身边总带个跟班,今天可算等着他自己跑出来了!” 一群年龄较大的孩童恶狠狠瞪着眼,龇牙咧嘴指着坐于尘埃之中哀嚎抹着眼泪的幼童怒骂,那幼童年纪只有四五岁,发如鸦羽。 骂还解不了气,他们干脆将幼童团团围住,拳脚相加,每出一招都用尽了全力。 疼……疼!娘亲,叶哥哥! 秦梅香目露惊惶,泪盈于睫,避无可避,只能用双臂紧紧护着脑袋,蜷缩在地上。 我不该自己跑出来的……我不找爹爹了!我不要爹爹了…… 慢慢的,衣衫渐乱,血污混着尘土黏在身上,一开始他还能哀嚎出声,到后面逐渐眸色发灰,奄奄一息,只能发出颤抖的冷气。 “你就是没爹的!没人要!” “我不是没人要的……我不是……我不是没人要的……” 在这种荒无人烟的深林处,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他想反击的,可他什么都没学过,没人教过他。 “你们干什么!找死吗!!!” 黑寇从幽暗深林之中快步奔出,霎时之间蛛丝缠缚,将行凶的那群孩童毫不留情地捆住,越收越紧。 有人来救他了吗…… “弟弟……你没事吧?” 弟弟…… 等秦梅香再睁眼时,黑寇正坐在枯叶上,将他轻柔地抱在怀中。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传来,叶青才喘着粗气赶到了。 “小公子怎么样了!” 他赶到之后第一时间冲去往那几个被死死缠住的小妖身上猛踹了几脚。 黑寇看了他的动作,不悦地皱着眉头大声怒斥: “若不是今日我为主人办事正巧经过此地碰见,小公子就要被这群兔崽子打死了!你是怎么看的人!” “呜呜哇哇!!!玉哥哥!叶哥哥!” 叶青担忧地皱紧眉头,心里生疼,他蹲下身去伸手想安抚秦梅香。可幼童身上,于目光所及之处都血痕遍布,衣襟被鲜血染红。 黑寇叹了口气,口唇微张,嘴里吐出雪白粘稠的蛛丝将秦梅香的伤口缠绕住,止了鲜血。 裂开的伤口被蛛丝触碰,秦梅香只感觉更猛烈的痛意袭来,痛得他再也憋不住,哭声更加嘹亮,涕泗交流,小脸涨得通红。他扒拉着地上的泥土撑起身子忍住疼痛踉跄着奔到叶青身前,猛地抱住叶青的裤腿,双眼紧闭,嘴角下撇,哭嚎着: “好痛啊呜呜呜呜!” 叶青抚着秦梅香的背焦急地冲着黑寇斥道: “行不行啊你!又把他弄疼了!” 黑寇恶狠狠对叶青翻了个白眼,随后蹲下身抬手轻轻抚了抚秦梅香的脑袋,心疼地看着快要被缠成小蚕蛹一样的秦梅香,颤声问:“小公子,你今日怎么一个人跑来百忧林了?” 秦梅香揉了揉眼睛,鼓着腮帮子抽噎着回答: “我……悄悄听到院子里有侍卫哥哥说,爹爹今日会在这里……” “傻瓜弟弟……”黑寇眼神幽暗,涟漪圈圈,仔细地将裹到秦梅香身上的蛛丝抚平,而后抬眸看向叶青,冷声道: “主人交代的事我还没做完,得先走了。叶青,立刻将小公子带回去找林大人疗伤,若再有下次,我铁定将你狠狠绑起来揍一顿。还有,记得把那个多嘴的侍卫找出来,好好问问,他是如何能得知主人的行迹的。” 黑寇站起身,和叶青沉重地对视着,那时二人眸底的情绪太过深沉,秦梅香也看不懂。 在秦梅香心中,那个人虽说与他见面的次数不多,可总是温柔的,总能用那雪白如雪的蛛丝将他所有的伤痛紧紧缠绕住。 除了叶青之外,这是梅院暗卫中对他最好的人了。 温煦如春风,冷静如霜雪。 万长嬴抿着唇,思虑之下轻问:“你是说……黑寇?” 秦梅香低头,看着他,眸中满是伤悲,泪水即将决堤,要破眶而出。 “师尊,若是我没看错……他,真正的名字应当是……玉元。是我父亲手下的一名暗卫。” 万长嬴身形一滞,咬了咬唇心疼地抬手为秦梅香拭去脸庞上的泪水,沉声问: “熟人?” “嗯……” 秦梅香苦涩一笑,叹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师尊,玉哥哥曾是我爹爹身边最亲近的暗卫,这些年来我以为他已经死了。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会随意滥杀无辜的人。肯定是玉承恩利用了他。” “嗯。” 万长嬴果断地点点头,没有一丝犹豫地牵起他的手,目光诚挚又炽热。 “你信的人,我也信。” 秦梅香觉得眼眶更热了,心里酸痛得紧。 喜乐从远处传来,其中夹杂着欢呼和司仪高喊的礼词。 “夫妻对拜,四目相对,情意绵绵。从此携手同行,风雨同舟,共享喜乐,共担哀愁。” “至此!礼成!” 第83章 怀光—罪己 秦梅香回到庭院后坐在筵席中,淡淡瞥了瞥和玉承恩一同敬酒的玉元,黯然喝着闷酒。 黑墨如玉,寇字首为元。黑寇,玉元,原来是留有线索的。 玉承恩和玉哥哥…… 这两个毫不相关的人为什么会走到一起,又为什么会成亲…… 在他沉闷之际,一个含羞带怯的不知名女弟子端着酒杯,脸颊绯红,趁着肖若尘去小解之际,歪歪扭扭地坐到秦梅香身旁,垂着眼帘小心翼翼地问: “秦仙君有道侣吗?” ………… 万长嬴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嘴角,指尖泛白,紧紧攥着酒杯。 秦梅香往万长嬴身侧抬起凳子微微挪了挪,轻咳两声后强行挤出一抹笑意,尽量顾及着对方的清誉,温声道: “有的。不好意思。” 听了这话,那女子不仅没收敛,反而也随他挪了挪凳子,凑得更近,几乎快要脸贴连年的距离,吓得秦梅香就差钻进万长嬴怀里了。 女子醉气熏熏,含着酒味的气息喷洒,微微一笑后直勾勾得盯着秦梅香的双眸,眉目含情,声音旖旎道:“也不知哪家仙姬能荣幸得到秦仙君的青睐……” 她把胸脯挪近,媚眼如丝,勾人极了。 “那个仙姬……有我好看吗?” 忍不了!这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男人被别的女人撩拨! 万长嬴阴沉着脸,抬起手臂用手指戳着那修士女子的肩头,狠狠隔开。 都凑到眼前了秦梅香还不知道推开!什么意思!万长嬴正心里发酸,暗自愠怒之时,耳旁忽然听到一句郑重严肃的话语: “在我眼中,我心爱之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是这世间最俊俏美丽之人。姑娘虽然也很好很美,但若非要相较,你,毫无胜算。” ………… 什么形容…… 万长嬴默默收回了手指,撇开头,耳尖绯红。 秦梅香回过头看着他,见万长嬴羞涩躲闪的神情,不禁嘴角微勾,故意问: “师尊,你见过我家那位仙姬,所以……你认为呢?我可有言错之处?” 也不知是喝酒后的作用还是什么,秦梅香喉咙干燥地难以忍受,渴……渴极了。那雪白脖颈之上是一抹鲜红如樱的…… 够了……别再乱想了…… 他用力吞咽着口水,目光却始终从万长嬴的耳尖、神情上,挪不开。 听香阁中,同样是这副面容,同样是这般垂涎欲滴的绯红……垂眸羞怯…… 好……好想含住,好想将这个面容永远镶嵌在万长嬴脸上,好想……狠狠将他摁住,不留余力地占有,侵犯,直至他心中,身躯之上,皮肉,都留下只属于自己的痕迹。 只有自己,永远。 “秦仙君……” 那女子委屈地轻唤,还不肯死心,将秦梅香从肮脏的思绪中拉回。 “秦仙君雄姿英发,小女子是真心思慕于你,仙君真的不……” “够了。” 万长嬴凛然出声打断,面色冰冷无波,气势却极其骇人。他眸底阴沉,似是掠过一丝杀气,口唇微微相碰,极其淡漠地问道: “姑娘是还没听懂我家孩子的意思吗?他说了,他有心悦之人,比你好看,比你好。我这弟子性子好,说话委婉,但我脾气可不好。所以……需要我为姑娘再译一遍吗?” “我……” 看见万长嬴这副骇人的模样,女修士瞬间瘪嘴,脸色煞白。她当然知道听过万长嬴的名声,只不过夜风醉人,喜宴氛围太美,她喝了点酒之后壮了胆,趁着醉意就想跑来对秦梅香表达心意。 当女修士听到秦梅香回答她说有道侣时,其实她是不相信的。这么多年以来秦梅香在世间云游或降妖时,身边除了一同下山的同门,也没别的女子出现在他身边啊……所以她继续追问,贴得更近,她不信一个大男人沾了酒气之后能对主动送上门的女人身躯无动于衷。 秦梅香再次拉开凳子往万长嬴的方向挪了挪,看向那女修士平和地勾起嘴角,淡淡道: “姑娘,多谢你的厚爱,但是姑娘会遇到比在下更适合的人的。” 再被本人所拒绝,又被一桌子的人或戏谑或看戏或阴冷地盯着,姑娘埋着头目光躲闪,语气变得颤抖委屈,捂着脸遮住泪支支吾吾地说: “抱……抱歉……我……我先走了。” 陈全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望向悲戚跑开的女子背影嗤嗤一笑,沉声问: “哦?咱们小香香……有道侣了?” 万长嬴酸气还没缓和过来,那女的走了之后终于是端不住体面了,怒冲冲地扭头咬着牙问陈全: “小香香是你叫的?” 陈全对坐在身旁的赵刚使了使眼色,撇嘴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说道: “得,明白了。” 万长嬴猛喘几口粗气,怒声道:“你明白个屁!闭嘴啊! “哟!” 陈全眼睛放光,盯着桌席上的菜,夹了一筷子送到万长嬴碗里,眨巴眨巴继续说:“酸菜鱼,来来来吃一口,好吃好吃~” 万长嬴拿着筷子狠狠一戳,皱眉给他把菜甩回碗里。 “你!你闭嘴吧你!” ………… 秦梅香低头忍住笑意,一言不发。 一开始那女子找上来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些慌乱,虽说这些年也不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但如今万长嬴就坐在一旁听着看着,秦梅香还是担忧他会误会的。 不过……现在看到他因为误会而酸怒的模样,竟然还莫名窃喜起来。 什么奇怪的心理?万长嬴因为他吃醋生气了居然自己还想着笑。 “师尊。长老,师兄们。” 肖若尘做贼心虚般左右偷瞄,快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后猛灌了几口热汤,好不容易平复下气息,压低音量用气声故弄玄虚地说: “我方才偷摸听到了好不得了的事。” 几人瞬间正色,认真等着他往下讲。万长嬴抬眸,淡漠道:“直说。” 肖若尘清了清嗓子: “方才我无意间转到了后院,玉承恩的喜房。听到他跟他那个新郎官在说话,我就凑过去想听仔细。那新郎官说了一句:今夜,你就要生吃了我吗?” “什么?!” 秦梅香惊呼,心悸不止。 “秦师兄先别惊讶,我一开始听到这儿还以为是他俩讲什么浑话呢,结果后来,还有更可怕的。方才师尊不是让我用搜神符去查探失踪者的线索吗,我查到了。但是,很多的神魂都在……” 肖若尘越说面色越惨白,语气颤颤阴森,他本想卖个关子,却被万长嬴面无表情地平静接了下去,一语中的: “都在玉承恩的肚子里。” 肖若尘连忙点头,倒吸冷气:“对啊!所以那新郎官口中的生吃!说不定!” “先别说了,人来了。” 秦梅香出声打断他,随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各位宾客,感谢大家今日肯赏脸参加在下与爱人黑寇的婚宴。” 玉承恩带着玉元一起站在庭院当中,二人昂首挺胸,玉元看似风光却垂眸沉默不语,玉承恩袍袖随风而动,猎猎作响,他手中的琉璃金杯高举,语气喜悦地对着众人说道: “想必在座各位一路赶来,对所见场景已经颇有疑虑了。而玉某今日,也正好想借此机会对各位坦诚相待,希望与各位志同道合之士共谋大计,同登青云。” 他说完话,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狠狠朝地面上一摔,霎时琉璃碎裂,破损成渣。 秦梅香双眉微蹙,抿紧的嘴唇毫无血色,眼眸深处仿若藏着无尽的暗夜深渊,幽深得让人胆寒。当他微微低下头时,额前的一缕乱发遮住了部分视线,却遮不住那从眼底悄然渗出的怨毒,犹如他的原身,像一条暗处蛰伏的毒蛇,吐着鲜红的芯子,只待时机一到便暴起伤人。 共谋大计……同登青云……呵。 玉承恩敢当着宗门百家修士的面,将他自己做的那些事就真这么轻易地讲出来?不,太危险了,天下几乎所有高修都在场,他怎么可能坦白,怎么可能真正主动讲出自己做下的罪孽,他这种习惯伪装的人,怎么可能拿自己的性命来做赌注。 肯定又是一番笼络人心而编造出的花言巧语罢了。秦梅香自嘲地垂眸笑了笑,毕竟玉承恩最擅长的不就是……把自己扮作一副可靠又令人信服的模样吗? 玉承恩牵着玉元的手走到庭院人群中央,面部表情十分诡异地笑着,仿佛根本不是他自己想展露出的模样,四周的宾客侧头议论纷纷,肖若尘不屑地轻哼一声,附耳问秦梅香:“玉承恩真打算鱼死网破了?不过,今日他怎么这么奇怪……” 秦梅香抬眸瞥向身着锦衣红袍的两人,轻轻点头,若有所思道:“你也发现他不对劲了?” 肖若尘顺着他目光看去,也点点头:“说不上来,总觉得玉承恩和几年前不一样了。不仅如此,他娶的那个新郎官也很不对劲。” 秦梅香神情严肃,冷声道:“先听听他究竟要搞什么猫腻吧。” 玉承恩双目空洞,嘴角咧着僵硬骇人的笑意,在烛火金灯的映照下显得更为诡异,他幽幽地开口,语气平淡极了,没有一丝波澜: “自我成为怀光宗宗主以来,我便无恶不作。玄清宗屠灭,我便借着调查真相之名,盗走丹派秘籍修炼,四处杀妖刨丹,指派弟子下山。” 听他说完这句,众人更附耳议论得密, 冥器宗宗主贺览将眉头紧皱,最后只挤出一个字: “这……” 一旁做的不知名修士抱着手臂,对这些事早已心知肚明,蔑笑道: “他这勾当又不是第一天做了,明里暗里害了多少妖族,面子上装得仁义,又当真心狠。” 贺览撇了撇嘴,无奈地喝了口闷酒,晕乎乎地握紧拳头,往桌上一锤,哑声无奈地笑了笑: “是啊……反正咱们没什么能力,妖本来就该死,杀妖也就杀了吧……无辜又怎样,五大宗门谁敢惹?他就算滥杀无辜,你敢动手杀上怀光宗来讨伐为民除害?” 修士问:“你儿子不就死在妖手里吗?” 贺览仰头看天,眼眶瞬间湿润了起来,叹了口热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若江儿没死……也该成婚了吧。” 玉承恩继续淡淡叙述,没管座下纷纭。 “利云宗宗主是我杀的。七年前,与我抢夺同一只妖的妖丹,我杀了他。” “什么!” 远处人群中,一男修士拍案而起,面色煞白,震惊地盯着玉承恩,恶狠狠地怒骂道:“玉承恩!你,是你!” 怎么回事? 秦梅香和肖若尘相视一看,同样难以置信。玉承恩真的在一件件讲出自己这些年所做的恶事?! 然而,尽管所有人都已经惊诧地盯着他,玉承恩也丝毫没被影响,反而沉沉恻恻阴笑起来,紧紧攥着玉元的手,昂首望向众人: “冥器宗少主也是我杀的,因为他阻拦我。他实力不怎么样却还跟我说什么不要滥杀无辜?所以他该死,各位觉得呢?” “你杀的!江儿居然是你杀的!” 贺览直冲而上,众目睽睽之下抬起双手死死将玉承恩的脖颈扼住,怒目圆睁,悲痛至极,哀嚎着哭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玉承恩!!!!” “他不该死吗?” 玉承恩被掐得青筋暴起,面色很快就紫红,却依旧眉眼狰狞地看着悲痛欲绝的贺览,笑得更盛: “哈哈哈哈哈,着什么急啊,我还没说完呢。”他顿了顿,曾经那双温和的眸子中突然杀气四溢,阴险至极,艰难地抬起手臂指向其他看戏的修士,恶狠狠咬着牙道: “你,你,还有你们……宗内所有死的人,伤的人,都是因为挡了我的路所造就的。” 顷刻之间,他周身泛起乌黑腥臭的雾气,猛然把扼住他脖颈处的人击飞出去,贺览只觉胸腹刺痛,鲜血喷涌。 秦梅香倒吸冷气,身躯微颤,指尖无法克制地发冷……连这些都说了,那梅苑呢!究竟是不是他!为什么不说! 说啊!这件事也说出来啊!至少让我确认是你,至少让我知道我恨的对不对!至少,至少让我能无所顾忌地…… 杀了你啊! “香香!” 万长嬴一把按住秦梅香的手,沉声道: “还不清楚他的实力,先别轻举妄动!!” 第84章 怀光—公敌 “玉宗主真是好大的口气!” 华堂之内,众人围坐于长桌之畔。原本还算和乐的氛围,此刻却如被点燃的火药桶,一触即发。 “玉承恩!!!!!” 贺览手臂硬生生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捂住胸口强行忍住疼痛,悲愤大喊: “你简直不是人!我要杀了你! 秦梅香只见那些坐在桌旁的人,脸色皆阴沉得可怕。有的怒目圆睁,双眉倒立,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都在死死地盯着玉承恩。 刘知卿紧咬下唇,嘴唇微微颤抖,面色涨红,脖颈上青筋暴起,双手紧紧握拳,指节泛白,关节处发出 “咔咔” 的声响,也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怒火。 更是有个男人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杯盏都被震得叮当作响,酒水溅出,洇湿了桌布。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嘴里喘着粗气,大声呵斥: “我的妻子女儿!她们做错了什么!” 那男人分明看见了贺览做出头鸟的下场,却还是丝毫不惧地想要冲上去,结果被他自己桌旁宗内的人死死拉住,纷纷皱着眉劝他不要。 倒确实是个有血性的汉子。 “那位是?”肖若尘问。 陈全托着腮,淡淡地叙述:“翔羽宗宗主,名叫程翔,虽说他们宗门不大,却一直都是行侠仗义明辨是非的性子。两年前他的发妻带着女儿去探亲,结果死在了回宗的半路上。一直查不到真凶。” 那些怒斥的声音在院内回荡,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其余人也纷纷被这股怒潮席卷。 整个场面一片混乱,愤怒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让人窒息。 玉承恩松开了攥着玉元的手,轻柔地捋了捋胡须,温声笑道: “怎么,你们如今,也要挡我的路吗? 肖龙从桌席间站起身,眯眼望了望此番场景,哀叹一声后走到玉承恩身侧,满副无奈又可惜的神情,眸底闪过一丝疯狂: “各位还不如好好束手就擒,何必负隅顽抗呢?” 肖若尘猛地一惊,差点一窜而起,惊呼一声: “父亲!” “若尘师兄!冷静!” 这下该秦梅香拉住他了,肖若尘紧紧蹙着眉头,浑身散发着冷气,看了看肖龙之后又忽然将视线猛然挪开,满脸惊恐,口唇不停张合,他瞳仁缩成针尖大小,整个人苍白无色,颤颤巍巍地问秦梅香: “秦……秦师兄,你再帮我看看……那,那是我父亲吗……那……那真的是我的父亲吗!” 秦梅香觉得肖若尘看起来快要崩溃了,不停地掐着自己的手心,十分不安,急促呼吸着,哽咽地继续问: “是他吗!他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和玉承恩站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秦师兄……秦师兄……师尊……” 他哀求似的看向万长嬴,企图能得到他与眼中所见的不一样的答复。 万长嬴心疼地抿了抿唇,轻唤道:“尘儿。” 假的吧……不会是父亲的吧…… 肖若尘不敢信,尽管他当年眼睁睁看着肖龙和玉承恩一起走开,尽管一整个玄山之变都不见肖龙的人影,他还是不敢信,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肖龙身上,寄托于万长嬴和秦梅香身上。 尽管他早就知道,他的父亲,为了宗门屹立云端,能不计一切代价。 可他还是暗自祈祷,父亲是被玉承恩逼迫的吧……当年是,如今也是的吧……说出那些无情的话时也不是发自内心的吧…… 肖若尘眼眶绯红,身躯颤抖,快要哭了。他苦苦拽着自己的衣袖,深埋着头,谁都不敢再看。 玉承恩还在问: “怎么,各位怎么不说话了?莫不是玉某人吓到各位了?” 人群中有个声音怒然高喊: “玉承恩!你到底要做什么!” “做什么……这位长老是问玉某人想做什么吗?” 玉承恩歪了歪脖子,走到方才喊话的那人身前,浑身黑气仍未散去,腥臭污浊,像爬了满身的死老鼠,闻得让人恶心。 万长嬴眸色冷淡,从衣袖中拿出一张黄纸递到赵刚眼前,低声说: “赵刚,搜神符拿好,趁现在纷乱,你去找一找还活着的人,若有情况就用传音符找我们。” “好。” 赵刚接下符纸,毅然点了点头,他将凤凰收入腰间的囊袋里,弯着腰从人群中不动声色地悄悄潜了出去。 陈全挑眉,看着赵刚远去的佝偻身躯,没好气地问:“怎么不叫你自己的徒弟去干这种苦差事?玉承恩这种谨慎的人,留着看守牢笼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 万长嬴夹了口冷菜放进自己嘴里,淡淡道:“怎么,在这里等着打架就不苦了?那要不你去换他?” 他目光平静无波,似乎已经预知了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却毫不慌乱。没等陈全回答,他将筷子往桌面上一搁,用手帕轻轻擦拭了嘴角的油渍,道:“这边一会儿肯定闹得厉害,你徒弟本事大,能多拖久一点是一点。” “各位今日既然已将在怀光宗的地界,便只有两个选择,想必各位也清楚,要么活……” 玉承恩给玉元递了个眼神,微微笑道: “要么……就去给各位的亲朋好友,陪葬吧。” “你!” 众人的怒斥还没骂出,就已经转成阵阵哀嚎,惊天动地,凄厉难听。 只见那些入宗时系在众多修士手腕上的红绳逐渐收拢缠绕,变成一丝丝锋锐纤长雪白的蛛丝,紧紧捆着寸关尺三穴,深入血肉之中,渗出珠珠血滴。 玉承恩听着这些哀鸣,仰起头轻蔑问:“各位还没考虑好吗?” 就知道那红绳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万长嬴抬起手腕瞧了瞧,如今符界上已经缠满了粘腻锋利的蛛丝,两股灵流正在不停对抗着。 秦梅香深深吸了口气,垂眸仔细感受着周围的气息和灵流。 杂乱,强大,污浊,数不胜数。 这院堂周围想必已经埋伏好了无数的怀光宗修士,怪不得玉承恩敢公然邀请各宗各派的高修前来参加婚宴,又直接摊牌自己的罪行。 而在场的这些修士再怎么样也是各宗的宗主长老或者大弟子,修为肯定不会低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玉元以一己之力压制住。 往远一点的线索去串联,看来从当初玄山试炼大会时万长嬴的长虹剑被夺,张洪舍命也要打开结界放出妖物起,玉承恩就已经在布局了。 那只白骨妖死死含住长虹不肯松嘴,后来在化仙台之时嘴里又叫当场的某个人主人,让那个“主人”放它出山。吞金蟾肯定也不只在牛鼻宗有,若当初不是万长嬴察觉,直接击杀。那整个宗门的弟子日日在唾液的影响下被消耗灵力,修为定会大打折扣,就如今日这样…… 这群赴宴的人,怕是大部分都已经暗里中招了。 修为被压制,又被蛛丝扼住寸关尺三脉,周围埋伏了无数的弟子。 难怪玉承恩忽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到各个宗门地界的城镇去掳人,是故意放出消息,引得宗门人士来他婚宴上讨伐的。所以,此刻的怀光宗已经是一张早已布置完成的蛛网,只等着猎物扑上来了。 但玉元为什么会帮他……他们又是怎么相识的…… 秦梅香最后一次见到玉元的时候才六岁,也就是他父亲最后抱他的那一次,父亲站在梅苑门口,母亲站在庭院中送别。再后来,秦梅香就再也没见过父亲,母亲也只说他被修士杀死了,玉元也一样。 从此没了音讯。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玉元会和玉承恩成亲,为什么会帮玉承恩抓人,作恶。玉元没死,那父亲是不是也…… “玉承恩!你是要与宗门百家为敌吗!” 喊话的是霜凝雪,她素日里都是一副冷厉高洁的形象,现在再看时,神情已经几近狰狞,发丝也变得凌乱。她右手上的蛛丝缠入血肉,血液淋漓,染红了她白净的袍子,血溅霜花。 玉承恩喜袍在冬日寒风中猎猎作响,他居高临下地蔑视着院中七倒八歪龇牙咧嘴的修士,淡淡答: “不是啊,所以我希望你们也不要与我为敌。哎哟,我怎么忘了……” 他眼神一移,冷冽地瞥向万长嬴和秦梅香这边,话锋一转: “还有狡猾的,能跑脱的。” 察觉到目光,万长嬴看着秦梅香无奈地摊摊手,耸了耸肩,叹息道: “哦豁,被发现咯。” ……秦梅香一开始还在想,既然玉元施法了,他们要不要也像那些被压制住的修士一样装装疼痛难忍的样子,免得玉承恩发现他们提前套了符界。 后来见万长嬴和陈全一副不慌不忙丝毫不担心被发现的样子,也就没必要装了。 所以在玉承恩张牙舞爪之际,他早已经悄悄跟肖若尘沟通好,随时准备攻击,二人掌心的灵光已经死死捏了许久了。 自从梅苑被屠杀那天起,秦梅香就已经在脑海中预想过无数复仇的方法。 他很恨,恨极了,文盈盈死的时候,浑身都是伤痕,一双手被斩断随意地抛在旁边,所以他暗自想过,若寻到真凶,也要杀了他的全家,要把那人的双手也斩断,要活生生地斩断,要听到悲戚震天的哀嚎,要看到喷涌不止的鲜血。 后来,他找了很久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做的,心里的怨恨越来越重,压抑地越来越久,可怖的心思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烈。 他想用这世间最残忍的酷刑去折磨,只有千刀万剐,扒皮抽筋,血流满地,才算解气,才算报仇,才算不辜负他这么多年的忍耐,蛰伏。 秦梅香警惕地感受着周围的动静,但凡玉承恩敢有任何动作,那便。 直接杀了。 然而,所有人都以为玉承恩会立刻将牛鼻宗众人也束缚起来之时,他却只眯眼一笑,没等他们出声就继续说道: “咱们倒也不用兵戈相见,对吧?万宗主。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站在玉某这边吗?”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的怒骂,挣扎声都瞬间安静了下来,又在片刻后炸锅。 什么!? 秦梅香愕然,难以置信地转头死死盯着万长嬴,玉承恩这句话太过惊人,他已经顾不上别的了。 什么叫,还站在玉承恩那边吗? 他妄图从万长嬴的表情,眼眸中能看到什么情绪,否认的,愤怒的,什么情绪都好。可万长嬴依旧淡然地可怕,没有一丝波动,甚至连正眼都没看玉承恩一眼,依旧端正清冷地坐在座位上,垂着眼帘。 玉承恩看秦梅香的样子,一笑道: “哈哈,怎么这么惊讶,万宗主没跟你说过吗?别人不知也就算了,我还以为好歹秦仙君会知道呢。当初为了……” “你闭嘴!”秦梅香怒声打断,不想听玉承恩再说下去。不管万长嬴究竟做了什么,不管玉承恩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他只想听万长嬴自己讲。 他迅速调整好神情,眸色严肃认真地问:“师尊,知道什么……” 肖若尘也震惊得可怕。 肖龙和玉承恩同流合污就已经快将他的神经击碎坍塌,而万长嬴……万长嬴怎么会。他的师尊,怎么可能。于是他也蹙眉,接着秦梅香的话颤声问:“什么叫。和他站在一边?” 万长嬴沉沉笑了两声,侧头去看向玉承恩,眸子里终于有了情绪,是赤裸的,难以藏匿的——杀气。 他问:“玉宗主,是忘了我当初对你说的话了吗?还是说,你觉得我从鬼门关面前走了一遭过后,脾气变好了?” 玉承恩不恼,依旧笑着: “万宗主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忘了吗,为了找到你的好徒弟,我们曾经可是最契合的同伙呢。哦……对了,秦梅香的身份……” “玉承恩!你找死!” “师尊!”肖若尘惊呼。 没等他说完,万长嬴就猛然暴起,在顷刻之间,青云便化灵而出,剑鸣于空中乍破,直直朝玉承恩的脖颈刺去。 玉承恩嘴唇一勾,站在原地不躲不避,另一个身穿红色喜袍的身影就已经闪到他身前,眼看青云就要穿心而过。 看清挡剑之人的面孔,秦梅香瞬间攥紧了拳头,瞳仁惊缩,冲着玉元大喊:“玉哥哥!” 操!不讲武德的贱人! 万长嬴心下一惊,在千钧一发之际滑动手指,青云猛地调转方向,贴着玉元的下巴直挺挺朝空中飞去,有惊无险。 万长嬴感觉脊背汗毛直立,冷汗淋漓,他后怕得紧,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本来只是想阻止玉承恩把那些往事继续讲下去才贸然出剑堵他的嘴,可万万没想到玉元竟会丝毫不顾自身安危地冲上去挡剑。 秦梅香才说过玉元和他的关系…… 若,若自己真的失手将玉元杀了…… 幸好没有。 真的幸好。 第85章 怀光—蛛丝儡 万长嬴指尖还在颤抖,泛白,发冷。 够了,他做过的恶事已经够多了,不可被原谅的事做得够多了。 他不敢让玉承恩说,不敢让秦梅香知道,原来他的师尊,他的爱人,为了一己私欲做了多少孽。 秦梅香见玉元没事,总算松了口气,方才被揪紧的心也稍微舒服了些。 从第一眼看到玉承恩开始,他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但又实在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劲,所以他按捺住杀意,和万长嬴一起观察,更何况这么多宗门修士都被蛛丝扣着当人质,若他们贸然出击,对玉承恩动手,可能更容易落入圈套,让这些修士白白送了命。 但现在,他似乎已经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 “师尊。冷静,没关系的。” 秦梅香轻轻握了握万长嬴的手指,想把冰凉刺骨的温度暖得热一些。方才那般剑拔弩张,故意坦白罪行,故意提起万长嬴不为人知的往事,不就是为了激怒气氛,逼他们主动开战吗。 看来有人比他还着急,已经迫不及待想让怀光宗走向覆灭了。 坐山观虎斗,岸见鹬蚌争。 怪不得玉承恩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来这个和玉元站在一处的人,根本就不是玉承恩,又或者说,甚至根本就不是人。 秦梅香目光死死盯着玉元,对方却根本不敢看他,胆怯心虚地把头撇向别处,身躯细细颤抖着。 猛然间,心中有阵阵苦涩滋生,无助地蔓延。这么多年没见的人,再见时却站在相对之面,明明把秦梅香已经认出来了,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敢给,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叹了口气,将目光从玉元身上挪开,半晌,平稳下情绪后才淡淡地问穿着喜袍的玉承恩: “之前一直在给我们提供消息引我们来此的人,或者妖,是阁下吧?” 玉承恩明显身躯一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迅速摊平,保持着张扬轻蔑的样子。 见玉承恩不答,秦梅香又继续道: “真正的玉承恩在哪里?阁下将各宗各派引诱至此的原因又是什么?为了将宗门一网打尽?” 一边说,他一边朝牛鼻宗众人点了点头,脚步沉稳地朝玉承恩所在的方向走去,手中灵剑化形而出,剑柄紧紧攥在掌心,剑尖指地,灵光四溢,蓄势待发。 “阁下是妖族吧?看来也是我们高估了玉承恩,以为他解了邪法的下半阙。却忘记了妖族本就可以靠人的魂灵修行。” 万长嬴青云在手,紧随其后,肖若尘也顾不上再思考肖龙和万长嬴的事,赶忙收心,快步跟上。 秦梅香一步一步逼近,声音冷冽面色阴沉地继续追问: “怎么,阁下的目的究竟是在怀光宗,还是在来赴宴修士的金丹。还有,你,究竟是谁?” 庭院里的所有人看见牛鼻宗终于要出手之时,各个都屏气凝神,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几个,谁还管玉承恩之前说了什么万长嬴跟他一伙儿的这种话。他们只知道,得罪了万长嬴,玉承恩是活不久了。 太好了!是大魔头万长嬴出手!我们有救了! 玉元和玉承恩神色忽然垮掉,警惕地缓缓后退,肖龙也知道情况不对,赶忙和他们二人拉开距离,朝白桦宗的弟子使着眼色,让他们随时做好进攻的准备。 陈全打了个哈欠,抄起长枪。 方才这群人逼逼叨了这么久也没谁动手,怎么突然间就要打架了?那群躺在地上的废物的性命不管了? 罢了,万长嬴随便洒几个符界不就行了,担心啥。 嗯?对啊,明明不用拖这么久的啊,他们刚才还在观察个啥呢? 等等! “什么叫真正的玉承恩在哪儿?” ……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陈全,全都瞬间身形一滞,恨不得对陈全翻一万个白眼。 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他还没搞清楚状况?! 虽然他们很多人也没懂秦梅香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这么说,但是既然都拿剑了,这不明显就是要打架了吗?管那么多干嘛,打不就得了!早打早结束啊! 刘知卿看着这个曾经帮他出声说过话的牛鼻宗申金长老,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位长老真是手腕上有符界,不知蛛丝勒得人有多疼啊…… “嗯?” 陈全被周围人的停滞无言搞得更懵,于是又问: “怎么没人答我。” 若不是此刻正在千钧一发之际,这种傻子就应该按照祁正渊平日里所说的那样,捆起来打他五十长鞭。 万长嬴咬牙切齿地侧头看向他: “你能不能闭嘴,看不出来要打……” 一句话还没说完,万长嬴只觉耳侧刮起一阵旋风,混合着浓烈骇人的杀气,霎时之间发丝飞舞,耳尖被击来的蛛丝擦破,渗出血珠,等他回神时,秦梅香已经抬剑挡在了他身前。 两两相撞,灵光炸裂滋滋作响。 “符界!去!” 刹那,四周埋伏的怀光宗弟子全都从院墙山林之中袭来,蜂拥而至,无数剑气交杂,凌乱的人声乍起。万长嬴来不及多想,指尖幻动,灵光四溢,一道道金光窜出,分布到每个被红绳扼住的修士身上。 秦梅香飞身而上,直逼玉元身前,一双纤长锐利的眼睛眸色阴沉,杀气滚滚,但眼底却还是闪过一丝不忍。其余的人正在缠斗之时,玉元就已经被秦梅香扼住脖颈,十分干脆地摁到了飞舞着红布的门柱之上。 “是你吧。” 秦梅香咬牙,声音中有怒,有悲,有痛。低沉又细细颤抖: “玉哥哥?在红绳变作蛛丝之前,我都不敢信真的会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怀光宗!你既然还活着,难道会不知道是玉承恩派人屠杀了梅苑二十多口性命吗!” 玉元被掐地喘不过气,面色已经涨得青紫难看,狰狞不堪。面对秦梅香的质问,他一句话不说,只颤抖着强行别过头去,根本不敢看那双悲戚到发红的眼睛。 秦梅香湿润自嘲地轻笑一声,身周的灵力化作一道巨强的符界欸,把所有想来进攻的人统统隔绝在外,继续问: “若这人真的不是玉承恩,那你又到底在帮谁?为什么要帮他,为什么能不顾性命地去替他挡剑,为什么你不敢认我,不敢看我?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真正的玉承恩又在哪里?” 玉元止不住地颤抖,尽力汲取着空气,面对一句毫无空隙的逼问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 秦梅香看他心虚倔强决口不言的样子,突然心下一惊,问出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问题: “难道假的这个玉承恩……是我爹吗?” “不是!” 玉元突然转过头看着他,死死盯着他的双目,毅然否认。秦梅香松了口气,胸脯还在不停起伏,被掐住的人眸中满是痛苦,眼白已经因为被掐而蔓延上密密麻麻的血丝,看起来凄厉又可怜。他紧皱着眉头,强行从口中挤出断断续续的话语: “弟……公子。事情复杂说不清楚,但我,我绝无害你之心。” 听他忽然改口的称呼,秦梅香指尖收得更紧,几乎快要嵌进血肉。他闭上眼帘沉默了许久才睁开,冷声道: “玉哥哥,我不想对你动手,不论如何,把修士手上的蛛丝解开。” 玉元摇摇头,湿润地呼出一口热气:“不行。” “解开!” 秦梅香瞪眼怒喝,悲愤得浑身细细发抖。 “玉元!你若还要帮着那个假玉承恩残害无辜,我只能……” “我没想过要杀他们,等该来的人来了,蛛丝自然会解开的。” 玉元口唇微张,秦梅香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蛛丝缠住身体,一瞬之间动弹不得,他用力地挣扎了几番,发现蛛丝粘腻难解,暂时根本逃脱不开,只能用灵力慢慢融化,他焦急地冲着大口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准备转身离开的玉元大喊: “你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那个人又是谁,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玉元没回头看他,只轻声答: “公子,有些事暂时不能告诉你。但你放心,我们所做的一切,目的都和你一样。” 假玉承恩身着红袍,红影飘忽不定,不对其他人进攻,只顾着躲闪。万长嬴几番追逐之下竟都无法捕捉到他的动作。 在看到玉元脱身之后,假玉承恩一跃闪至屋顶之上,大喊: “元儿!” 玉元朝着他点点头,身形一滞,不忍地回眸看了一眼秦梅香,随后趁乱飞身,两个穿着鲜红喜服的男子手牵着手,于月色之下隐匿,瞬时之间无影无踪。 而庭院里,陈全和肖若尘与那些怀光宗修士缠斗地越来越无力,陈全挥枪挡下一片剑刃,高声喊:“怎么每次都是咱们挨打呢!” 他话刚说完,又有个怀光宗弟子突击而来,陈全翻身后退,皱眉疑惑道:“他吗的玉承恩都跑了,这群喽啰还一直跟咱们打什么呢?!一个接一个的,像是一整宗的弟子都来了。” 秦梅香总算是将身上的蛛丝彻底融化,四肢能动了之后赶忙一跃至万长嬴身侧与他一起斩杀神色木然只知挥砍的弟子。 霜白在符界中挣扎着,拼命想靠灵力将蛛丝溶解,听到陈全的话后大声回复: “他们会不会是中了蛛丝儡!?” 肖若尘施出符箓,将眼前的修士一个一个定在原地,喘着粗气问: “什么?” 蛛丝儡,是蜘蛛一类妖族特有的法术。 昆仑宫是一个很全面的宗门,各类术法都要学,各类兵器都要了解,在宗门之内被称为百事通,对天地人三界的各种消息,资料,都十分清楚。所以霜白作为少主,定也是见识颇多,近乎博古通今。虽说实践可能甚少,但单论书本上的知识,当今世上没有人能比霜凝雪和霜白知道的东西更多。 秦梅香闻言,随手抓住便一个愣头愣脑,只知进攻的怀光宗修士,扒着那人的肩膀看了一眼后脑脖颈处,果然是有一根极其纤细的银丝缠绕住了他的脖颈,像个被牵线所动的木头傀儡,儡师让他做什么,他就只能做什么。 这妖术控制力极强,却又无法害人性命,若让中了蛛丝儡的人自杀或互相残杀,施术者便会遭到反噬,控制的人越多,反噬越大。 解除的办法也有,要么是中术者身死,要么就是……施术者身死。 多观察了十几个修士的脖颈后,秦梅香挥剑将他们通通斩杀,干脆利落,血珠飞溅到他的眼睛里,更显猩红,他高声答霜白的话: “应当是的!” 麻烦了。 恐怕怀光宗的绝大部分弟子都已经中术了,这么多人,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其余的宗门修士又都没什么灵力,此刻都被蛛丝束缚在地,动弹不得…… 万长嬴的灵力就算再高也无法一直开着符界,同时还要抵抗这些傀儡的进攻。 秦梅香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要耗费那么多的灵力将怀光宗的人制成傀儡,难道就只为了杀这些赴宴的修士?但玉元又说无意害他们,说该来的人来了自然就会解开,又说目的和他的一样…… 为什么…… 他喘着粗气,头一次杀人的感觉让他血液都在翻腾涌动,炽热又眼红,手臂开始酸软,头脑却越来越清晰,快疯了,可若是不杀,这些傀儡也只会反反复复地执行命令,直到你死,或我亡。 对着一个宗的弟子都用上这术法,难道是……在逼他们屠宗吗! “开了!蛛丝解开了!” “真的解开了!” 听到惊呼,秦梅香随意地瞄了一眼闪着团团符界金光的地方,只见人群先是一愣,仿佛不敢相信那长久以来的禁锢真的被打破。但仅仅一瞬间的寂静后,欢呼声如汹涌的潮水般爆发出来。 万长嬴终于松了口气,脑海中忽然又传来赵刚的传音。 “宗主,被抓的百姓一个活口都没有。还有,我往回赶时在后山遇到了玉承恩,他修为变得极高,仿佛十分生气,浑身煞气很甚,本想与他缠斗久一些给你们拖拖时间,但我落败了。现在,他正在往前院赶。” 第86章 怀光—杀了我吧 “伤得怎么样?”万长嬴问。 赵刚浑身血痕,用手紧紧捂着胸口的裂口往前院大步飞奔,凤凰化作不灼人的微弱火光缠绕在他身侧,听到万长嬴询问,他赶忙清了清喉管里的血痰,尽量稳着声音答: “宗主放心,有凤凰在,没受重伤,弟子现在就赶过来。还请宗主替我告诉师尊师兄,玉承恩手段阴狠毒辣,已经确定走入邪途,务必小心。” 于此同时前院中,红花喜布飘然破碎,残存的寸缕还悬挂在房梁木柱之上,掉落在地的碎片被灵力剑气激荡地漫天纷飞,院内死去的修士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汩汩,在冬夜里冒着热气,宛如红色温泉,妩媚妖艳。秦梅香屏气凝神,不想去闻那刺鼻恶心的血腥味。 玉元之前说,蛛丝会在该来的人来时就解开。虽然他并没有听到赵刚用传音符告诉万长嬴的话,但也能猜到。 闪过劈头盖脸的攻击后,秦梅香咬着牙沉声道: “看来这下是真正的玉承恩来了。” 随着传音结束,万长嬴一把将所有人身上的符界收回,用缚灵符将密密麻麻的傀儡纷纷捆住。 太多了,而且还不是一起来的,是一个一个接着涌上来,他恨不得一鼓作气将这些玩意儿全杀了,可…… 这些弟子有何辜,又要再屠一次宗吗? 万长嬴如梦初醒,使劲摇了摇头,终于摆脱了心中的桎梏后,目光霎时变得更加坚毅。 既然这些弟子已经中了蛛丝儡,就算是捆着也不会停止杀意,只会无上限地消耗自己的灵力。 他侧头冲着人群大喊:“能打架了就赶紧起来,还躺着看戏的是要等着一起死吗?。” “宗主,来。” 冥器宗的弟子赶忙把贺览扶起,其他各大宗门也都缓缓站起身,诸多法器捏在手中,开始抵挡起傀儡的进攻,独独只有肖龙还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垂眸看着人们拼死搏杀和遍地的血肉尸块无奈地摇了摇头,低笑道: “没想到两个小老鼠就把我和玉承恩都耍了。真的是……我说他怎么能蠢到连那些话都说。” 怀光宗一向对民间有意修仙者持广纳态度,不管天赋如何能否结丹,通通可以加入宗门,所以这些弟子傀儡的修为其实都不高,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中了玉元的蛛丝儡。而正因为这点,导致现在的傀儡数量实在太多,仿佛杀不完似的,任凭再厉害的人也扛不住。 所以就算现在各家宗门都已经起身参战,一心杀敌,可毕竟他们右手都才受了重伤,又被吞金蟾长期污浊了灵力,现在根本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甚至在这么多傀儡的围攻之下,恐怕他们连自身安危都很难顾及。 刀剑相撞,术法齐出,灵光击碎喜烛,霎时火花迸裂,引燃院角的碎布。 贺览还没从丧子真相的悲痛愤恨中出来,他满眼热泪,口角还挂着血迹,指着肖龙怒斥道:“肖宗主!你好歹也是五大宗门之一,竟真的和怀光宗苟合,残害无辜!” 不仅是他愤恨难泄,方才假玉承恩所提到的那些宗门也纷纷怒怼。可尽管肖龙正被无数剑端指着也毫不畏惧,依旧气定神闲,波澜不惊,随意地抬手抚了抚衣襟上的血渍,挑眉问: “怎么,大家不都看到了那个玉宗主是假的吗?贺宗主怎么还真的被这种妖言惑众之词蛊惑了呢?” 话音刚落,传来惊呼。 “若尘师兄!” “尘儿!” 肖若尘忽然分了心,右肩头被一把长剑穿刺而过,痛得他龇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此刻,心里的悲痛更甚千万倍。 万长嬴飞身而上,刹那间便将那傀儡击杀,带血长剑应声落地。也不知是不是痛得麻木了,肖若尘还木愣地立在原地,泪水滚滚而下。他猛然吐出从胸腔里一涌而上的热血,眼眶湿红,神情恍惚,僵硬地转头看向云淡风轻的肖龙,哽咽唤道: “父亲!为什么啊!到底,那些事是不是玉承恩做的,你又为什么会……” “尘儿,连你也不信父亲吗?” 肖龙皱眉,脸上心疼,眼底却冷淡,甚至在说话的声音里找不到丝毫担忧的情绪。 “难道你因为万长嬴与我意向不同,就要与父为敌吗?” 与父为敌…… 肖若尘浑身一震,瞳仁更加散大,一张脸苍白得像个死人,肩头还在止不住渗出汩汩冒着热气的鲜血。 好生疏的词语,一辈子都没有想过的词语。 幼时的逼迫也好,强硬也好,每次努力都只会换来严厉无情的惩处也好,他都只想过反抗,反抗无果之后就想着逃离。 就算肖龙得知了他的下落,无数次找上门来,打也好骂也好,他要是真的有一天逃离不掉,大不了命予黄泉,成为没入汪洋中的一泊孤舟,成为天地之间的无依幽魂,也要换得自由无羁之身。 所以,独独的,他从来都没想过的,就是有朝一日会与父为敌! 可他颤着声却不知道该答什么。 他想信,可怎么敢信。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他的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肖若尘才七岁之时,肖龙就已经在伙同玄清宗一起残害无辜妖族,还试图和玄清子一同修炼巴瑶神女遗留的那本丹派邪法秘籍。但玄清子并不是一个愿意交出底牌的人,所以也就只透露给了肖龙一点细枝末节的东西。 可谁知就是这点细枝末节,肖龙拿到手之后甘之如饴,没日没夜地修习,以至于有一日走火入魔,失手杀了自己的妻子后才清醒过来,可他的金丹中的灵力却遭到反噬,几十年的修为消散殆尽,若不走邪门歪道,只能重新修炼,从此以后再也没了问鼎宗师之位的能力,只是这些事,除了肖若尘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直到那时,肖龙才终于停手,又把振兴宗门的重担强行压到只有几岁的肖若尘身上,为了地位,还与昆仑宫早早就定下联姻之盟。 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一心只为宗门。又或者说,只为了他那欲壑难填的痴望。 肖若尘苦苦笑了笑,自嘲地暗骂自己。真相不是明摆着的吗,还问那么多做什么呢? 真是讽刺。 肖龙定是已经与玉承恩合作了,只为能踏上那一条他心心念念的,用无数血肉浇筑的——青云之路。 见肖若尘落泪,悲痛地说不出话,肖龙以为有了成效,于是急迫如追击般问道: “为父也是为了宗门着想……尘儿能理解为父的,对吧?” “父亲,母亲已经死在你手里了,收手吧。” “什么……” 肖龙的神情终于不再平静,变得震惊,指尖细细颤抖,语气里满是慌乱。 肖若尘心如死灰,挥剑将冲上来的傀儡刺穿,眸中仿佛藏着万丈寒窟。他长吁一口气,任凭泪水从眼眶滑落,颤声继续说道: “我看到了,母亲不是妖杀的,是你。” 秦梅香愕然,他唯一对肖若尘往事的了解还是当初从说书先生和宋乐渝口中得知的,玄山之变时肖龙和玉承恩悄然离场,作壁上观,他是对肖龙厌恶至极,却没想到这个人,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放过。 与此同时,听到这个消息的修士也是无一不震惊,昆仑宫的人更甚。 霜白白衣染血,皱着眉头吃力应付着傀儡,可目光还是下意识地去跟随肖若尘的动作,难以集中精神。短短一句话的时间,她手臂上就被乱剑新划出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肖若尘忍着悲痛,步履沉重地,一寸寸朝肖龙走去,他轻唤: “父亲。” 肖龙怒斥打断: “够了!你一个背祖忘恩的东西也配叫我父亲!” “父亲……” 见肖若尘提着剑越走越近,他颤巍巍地朝后退了几步,故作气势,用力瞪着眼喊问: “逆子!你!你要做什么!” 肖若尘用肖龙从小逼迫他修炼的剑术,清除了走近父亲的这条路上的所有障碍,只为了能将长剑递到父亲眼前。一双眸子暗沉,就像幼时受罚时要交出佩剑那样,诚恳,坚毅,又带着悲伤,落寞。 北方的冬天真的很冷,比巴蜀冷多了,雪花通常是六瓣的,它们从天空飘落时,如同鹅毛一般轻盈、蓬松,大片大片地落到雪地里罚跪的孩子头上,身上。练剑后身上残留的热气会将它们融化,打湿衣袍,后面又会因为寒夜太长,把它们重新凝结成冰。 真的很冷,像现在这个季节,白桦宗已经积雪很厚了吧。 一定很美,但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了。 总算是站到了父亲身前,肖若尘以前从来不敢靠肖龙这么近的,因为他的父亲总算无情的,严厉的,让人害怕。可今日不一样,他哀求似地看着肖龙,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递上沾满傀儡鲜血的长剑,声音止不住打着抖: “父亲,杀了我吧。” 肖龙一惊,身形颤抖,口唇一开一合,不知道要说什么,但终究都是哑然无声,只剩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柄剑。 “尘儿!” 万长嬴生怕肖龙发疯真地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想冲上前去阻拦,可还没动作,身侧就有十几个傀儡围了上来,让他难以顾及。 只见肖若尘深深一鞠躬,俯身继续道: “杀了我吧,不然的话,得知真相之后,我会亲手杀了父亲的。” 这语气,神态,动作,诚挚又认真,仿若在朝圣。 ……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于夜风中战栗。 “肖宗主还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忘恩负义,背祖离亲,如今还要亲手弑父。” 玉承恩的声音如鬼魅般在庭院中空灵回荡,不知是何方向传来的。余音还未散尽,顷刻间,只见月夜空中骤然落下一团“滋滋”作响的煞气,如黑色的波涛般怒涌,咆哮着朝依旧躬身托剑来不及反应的肖若尘砸去。 霜白惊恐大喊: “肖若尘!危险!” 她的目光没有片刻从肖若尘的身上挪开过,所以也就只有她发现得最迅速。千钧一发之际,眼看骇人的煞气就要击中,她来不及多想就跃身飞扑上前,将肖若尘猛然按到地上,用身躯将他护了个严实。 下一瞬,黑色风暴携带着能撕裂灵魂的恐怖气息席卷而至,她合上眼帘,毅然地等待着被冤魂煞气咬碎吞吃。 但半晌过去,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扑倒在地的二人一同诧异地睁眼,只见秦梅香托起一方金色流光,紧咬着牙关,双脚稳稳地钉在原地,衣袍在灵风的冲击之下猎猎翻飞,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这股力量搅得混乱不堪,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走!” 秦梅香紧皱着眉头,声音因对抗而变得嘶哑。 肖若尘抬头,正好看到肖龙的面色由紧张变得松懈,尽管就只有那一瞬间,可却还是被收进了眼底。 紧张是在紧张什么呢?是紧张方才自己的命悬一线,还是只是怕自己真的会杀了他? 这次,肖若尘没有再留恋,很快就挪开了眼。他迅速伸出手臂搂住霜白的腰身,掌心拍地一跃而起,刹那,二人的身影就闪至了另一片空地之上。 万长嬴抬掌至头顶,一道刺眼的白光猛然朝天幕之上射去,顿时将整座山林照得透亮,宛如白日。 之前用剑跟那些小傀儡缠斗了这么久,总算是等到该用灵力的时候了。 果然,有了这道灵光,玉承恩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总算是能被人看到,没了夜色遮挡,一览无余。他立于房檐之上,手持金玉长剑,剑身和躯体都环绕着一层令人胆寒的黑色气息,丝丝缕缕朝外涌动,发丝在这股强大的力量冲击下肆意飞舞,仿若来自地狱深渊的魔影。 万长嬴面容冷峻,双眸犹如寒星,深邃而明亮,手中紧握着一把散发着刺眼白色光芒的长剑,青云的剑身嗡嗡作响。 二人目光相撞之时,万长嬴眼神一凛,身躯似流星般冲撞,尖锐地穿梭而上,直至与玉承恩两兵相交,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好似惊雷炸破,震得庭院中的树木枝叶断碎。 玉承恩为了接下万长嬴的进攻,被迫收回了与秦梅香相抗的煞气,总算让秦梅香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原本他在带着万长嬴破入杀妖界之时就已经耗费了不少灵力,甚至受了点不轻不重的内伤,方才又缠斗许久,说不累是不可能的。强撑着冲上去挡下玉承恩那一击时,他感觉自己腿都在打颤,胸口闷痛难忍。 秦梅香手捂胸口喘着粗气,蹙眉望向天空中的两道身影。 玉承恩剑法果然不愧是当世第一,迅疾精湛,招招式式都杀意凛然。但若放在以前,他就算剑法再好也打不过灵力高出他许多倍的万长嬴,可现在,他有了那么多冤魂和妖丹的加持,两人竟一时半会分不出个胜负来。 脊背发凉,所有人看到此情此景就知道,一切难以相信的事都分明了。 不管那个假玉承恩说的那些事迹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但至少现在看来,玉承恩残害无辜作恶多端,生吞活人,炼化妖丹之行,一定是真的。 玉承恩靠邪术,终于达到目的,跨入宗师境了,又或者,更高。 第87章 怀光—大战 夜风吹过,树梢发出 “呜呜” 的低吟,似是冤魂的悲泣,又似是恶鬼的咆哮。树林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腐朽的气息,混合着树木特有的青涩味道,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直抵心肺,令人作呕却又挥之不去。 月色朦胧照映,玉元身上的喜服已经染上了血迹,凝结过后的颜色是发黑的,在大红色的布料上显得格格不入。他垂眸,用手指拨了拨衣袖,眼神复杂晦暗,抿着唇一言不发。 站在他身前的男人正轻柔地脱下自己的那身红色喜服,露出里面漆黑的衣裳,又将伪装用的假面皮撕下,恢复了原本的长相。 半晌,他彻底打理好一切之后,仰首眺望山巅,火光滚滚,灵光绚丽,诸多阵法同启,远在山脚之下仿佛都能听到那些人的哀嚎,怒吼,刀剑碰撞。 他长吁一口气,感慨道: “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玉元轻轻点点头,同样心绪复杂,答: “义父达成所愿,小公子能替夫人复仇了。怀光宗一覆灭,诸多妖族生灵也可以不用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必生离死别妄遭杀害。” 黑衣男人仰天的面庞上滑落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眼角缓缓变得湿红起来,嘴唇中伴随着话语喷洒出热气,音调微微发颤: “我修为低,只能靠布局,这么多年的棋局,终于是下到吞车吃相这一步了。要不是当初玄山之变时万长嬴以身殉道,也不会等这么久,让玉承恩又白白残害那么多无辜性命。” 玉元侧头去看向男人,目光在他清秀又有些沧桑疲惫的脸庞上挪不开,半晌后,轻声问: “您口中的那位万长嬴……难道就是?” 黑衣人挤出一抹苦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片灵光四溢之巅,又叹了口气: “嗯,是他。也只有他有这个本事能与玉承恩一斗。利用了他这么久,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感慨万千,悲痛又忧伤,脆弱地宛如霜花,热气一吹就会融化。玉元呆呆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终只能在夜风里轻轻说:“义父,走吧。” 吞车吃相,那将究竟是谁呢。 义父的这盘棋下得实在太大太复杂,玉元看不明白,只能跟着做。 二人踏步离开,一红一黑的身影逐渐消失。 身上的喜服,玉元暂时还不想脱,不知是因为冬夜太冷,还是因为别的。 怀光宗前院,秦梅香半跪在地,捂住胸前忍着疼痛,吐出因为内伤而涌出口的血沫,眸中倒映的全是万长嬴和玉承恩缠斗不休的场景,两个宗师级别的修士都不是吃素的,没过上多少招式就已经双方身上都挂上了伤。万长嬴的白衣已经快被彻底染红,宛如雪夜红梅绽放,鲜红绮丽。 玉承恩见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紧皱着眉头,猛然躲过万长嬴抛出的缚灵符,闪至庭院当中,释放出许多乌黑嘶吼的骷髅头,这些骷髅头各个大张着嘴,朝着各宗修士咬去。 陈全横枪扫灭一团黑雾,窜到秦梅香身后将他一把捞起,肃声问:“怎么了,受伤了?” 秦梅香站直身子,加入到战斗中去,目光冷峻,杀气滚滚,答道: “不是,我在想,这么乱打下去也不是办法。” 傀儡太多,许多修士在围攻之下已经受了重伤,甚至已经有人死在了傀儡剑下。而如今的玉承恩实力颇强,还没用出十成十的功力就连万长嬴都没办法解决,一直这么打下去只会一直折损。 更何况,肖龙还没出手。 各大宗门就算派人回去搬救兵也来不及,太远了。 “宗主!山下围上来了许多白桦宗的弟子!” 正在思索之际,赵刚的声音骤然传来,秦梅香回头去看,只见他浑身是伤,右腿跛着朝纷乱的人群跑去,抽出长枪就开始斩杀。 才想着白桦宗还未出手,这就来了。看来玉承恩和肖龙是早就已经计划好了今日这一幕,提前安排了弟子在怀光宗周围候着的。 筹谋周密,狼子野心。 摆明了要将各大宗门拆吃入腹。 秦梅香咬紧牙关,沉声道: “不管了,先打。” 他话一说完,就施法朝玉承恩攻去。 不能再任由他放出煞气了,不然现场这些修士只会死伤更多。万长嬴见秦梅香过来,二人目光一撞,了然地点点头。 一个攻上,一个攻下。 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了的。只是现在顺序换了,因为秦梅香现在的身量已经比万长嬴要高大出许多。 万长嬴低喝: “符界!” 刹那间,两个浑身发着金光的身影直朝玉承恩而去,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此刻真正恰如索命的无常一般,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将眼前之人的魂灵带走,让他永坠地狱,永不超生! 十年,十年的追寻,愤恨,全在此时化作锋利的剑刃。 一切恨的,痛的,残酷的,难忘的过往,每夜里的梦魇,记忆中的鲜红血海,至此一战过后,便能消散,能解脱。 娘亲,叶哥哥,竹翠嫂子,林大人,侍卫,婢女,因为玉承恩而死去的所有人,妖,都能安息了。 一团恶心腥臭的黑雾将玉承恩包裹在内,强行抵挡住了两人的攻击,但他始终不敌,尽管没有受外伤也被逼地连连后退。玉承恩嗤笑: “你居然也入宗师境了。” “拜你所赐。” 玉承恩当初派他去落西山,留他一人被虎妖震碎全身灵脉,经过百叶兰的修补之后,秦梅香感觉自己浑身的灵脉都通畅了,再加上百叶兰本就是灵力十分充沛的植物,一来二去,因祸得福。万长嬴玄山之变身陨后,秦梅香发了疯一般修炼剑法,竟真的悟了宗之之道,破了瓶颈。 树枝的尖端刺在黑雾上,光芒万丈,秦梅香注入灵流,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死结,眉心处挤出深深的沟壑,额头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在皮肤下蜿蜒爬行。鼻翼剧烈地翕动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整个面部的神情犹如一只被激怒的猛兽,随时准备扑向猎物,宣泄心中无尽的愤恨。 黑雾中蹿出无数骷髅,宛如黑色的泥沼蜿蜒粘腻,攀上秦梅香和万长嬴的手臂后就开始撕咬符界。 院内火光四起,房屋木林均在焚燃,照亮了杂乱滔天的战景。 突然,又涌入人潮,看穿着全是白桦宗的弟子,各个杀意十足,冲进院中。 肖若尘背靠着霜白,二人各峙一方,看见那些弟子后脸庞更加惨败无色。曾经亲厚如友的同门,竟被肖龙用来当作棋子,武器,与宗门之人刀剑相向,血肉横飞。 真是可悲又可笑,可笑又可恨。 霜白有些担忧肖若尘的状态,便轻声问:“你……还好吗?” 肖若尘苦涩地哽了哽,抿着唇盯着那些白桦宗弟子,自嘲地叹了口气。 “我没事。我说了,他……我会杀了他的。”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作恶,看着白桦宗的弟子乌泱泱地涌入,看着同门的师弟奋不顾身地前来,站在他的对立面,杀也舍不得,留又不应该。 同门是这样,肖龙也是。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他心里复杂又愧疚,所有人都带着伤,一具具尸体横陈,曾经雅致的怀光宗燃满了火光,肖龙也已经散发着浑身煞气冲到玉承恩身旁去帮忙,这一场大战,到底谁得益了吗? “宗主!我们到了!” 万长嬴闻声侧头,终于松了口气,声音也变得不那么紧绷起来:”玉承恩,你的死期到了。“ 就这么淡淡的一句话,昭告了一大宗门的彻底覆灭。 山林四野间,繁星夜空中,涌满了各宗各派的修士,这都是万长嬴提前就让沈玉冰去联络的。 牛鼻宗十二长老,弟子,高修,通通到此,沈玉冰和祁正渊领头站在最前方,宋乐渝和廖梦芸站在两侧,卫慈最先飞身冲进人群。 风尘之变赤地千里,刀折矢尽的白骨露野。 所有人,都因贪心二字所起的雷霆暴雨聚集在这里,兵戎相见。 沈玉冰拔剑而上,肃声对万长嬴说道: ”玉承恩动用邪法时天幕上的怨灵躁动不安,将杀妖界强行冲破了一道口子,为了防止城民无端受害,齐宗师已经守在破口处修补了。“ 万长嬴点点头,在进攻之余哑声道: “好。辛苦了。” 被数人围攻,玉承恩越来越应接不暇,喘息越来越沉重,之前还轻巧灵动的剑招逐渐变得迟缓,脸上的汗水混着血水滑落,刺痛了双眼,模糊了视线。脚下也开始踉跄,躲避时不再敏捷,身体被不断击中,每一下都似重锤砸在他逐渐垮塌的防御上。 他的眼神从自信转为愤怒,力量在一点点消逝,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 “万长嬴!” 玉承恩被逼到角落,双目血红,咬着牙怒吼: “为什么总是你!为什么你事事都要压我一头!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对着干!我只不过杀了那些妖孽,抓的人也都是久病垂危之人!我只不过想要变得更强,振兴宗门!我有什么错!” 斗争这件事,除非有一人能力手段能达通天,不然都要被迫遵循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人多永远比人少的赢面大。 终于,夜色迎来了天光,这场可叹的战事,以最血腥的一幕为结尾,停息了。 白桦宗和怀光宗参战后活下来的,只剩肖龙和玉承恩两个,他们瘫倒在被大火焚烧得漆黑的房檐下,双目无神,空洞地仰面看着围在他们身周的人。 人真的很多,且各个巴不得立即冲上去将他们千刀万剐碎尸万断。这群人把好不容易透出的天光给遮了个严实,将满身是伤的二人深深埋进阴影里,逃不出,躲不掉。 玉承恩双臂已经不知被谁砍断,只剩两截血肉模糊的肩膀,腹部也中了数剑,不停地往外渗血,热气腾腾。 万长嬴站在他身前,手持青云,剑间指地,面容冷峻,身躯高大地不成样子,投下的影子宛若死神,他不忍地看了看天,颤声道: “你问我你有什么错,玉承恩,你但凡还有心,你就看看天幕之上冲着你嘶吼怒骂的冤魂,你看看因你谋划而丧命的修士,看看偌大一个宗门因你的私欲而覆灭,看看你那么多弟子因你而惨死,看看还冒着热气的鲜血,看看这滔天的火光和痛失至亲至爱的所有人。玉承恩,你的青云之梦,该醒了。” 玉承恩绝望地合上双眸,面庞之上却见不到半分懊悔愧疚的神色,他这一辈子,从未觉得自己是错的,就算真的错了,也会执拗的不认。 他淡道:“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巅。” 耳旁人的怒骂也好,吐来的口水也好,寒光凛凛的剑气也好,他大不了一通受之。 只是没想到,他竟被最信任的先生给算计了,真是一盘好大的棋局,潜藏献计近十年,只是为了把他一步步引入无穷无尽的深渊地狱。 罢了,累了,好不容易踏入宗师之境,好不容易有望能复几百年前怀光宗之荣光,真舍不得死啊…… 他沉沉叹了口气,唇角勾起,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睁眼看着万长嬴淡漠的脸,哑声问: “万长嬴,你也是为了那颗妖丹吧,为了替你父母报仇?” 万长嬴一愣,微微蹙了蹙眉,没听懂他的意思,不耐烦地问: “什么?” 玉承恩瞥了一眼秦梅香,又看了看万长嬴满脸疑惑的样子,突然失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你竟然不知道,你找了你这个好徒弟这么多年,却还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咳咳……” 秦梅香被他的眼神望得有些恶心,手中的树枝攥得更紧了许多,强行压制着想要立刻杀了他的怒火,皱着眉看他那张嘴里究竟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笑时扯得玉承恩的伤口刺痛,他猛咳了几声后沉闷地憋着笑,嘲讽道: “你这么聪明自负的一个人,没想到有一天也会被人耍了都不知道。万长嬴,你好好爱你这个徒弟吧哈哈哈!等你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了,我在地狱里等着看,看你发疯崩溃的嘴脸,等着你来黄泉里给我做伴!” 秦梅香一惊,踏步上前,用剑指着玉承恩的脖颈怒问: “玉承恩!你什么意思!” “哈哈哈,我之前还想着说不说,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看你们受折磨的样子,所以……” 玉承恩忽然释放出灵力,浓重的黑雾蔽住了所有人的眼,下一瞬,只听数声筋骨皮肉碎裂的响动,黑雾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秦梅香挥动衣袖替万长嬴挡住飞溅而来的血迹,众人再睁眼时,玉承恩已经爆体而亡。 第88章 怀光—落幕 你说,一个人该怎么才能轻易放下亲眼目睹的悲惨过去呢。 日日沉浸的那些噩梦,无法摆脱的梦魇,难以原谅的苦痛,疯狂,双手犯下的罪孽。自己一个人能怎么承受呢,这些怒气,委屈,终归是要一个发泄口的。 找不到真凶的时候就只能责怪自己,找到真凶了才好不容易有了能尽情发疯的理由。 可玉承恩死了,最后的理由也没了。 更恶劣的是,他还不是死在自己手中的,而是自杀的。 秦梅香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忽然感觉心中一沉,太阳穴阵阵狂跳,刺痛,呼吸瞬间急促迫切了起来,他要窒息了。 玉承恩死了?就这么死了?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他这么多年在脑海中一遍遍演练,重复预想好的手段都还没用上,玉承恩凭什么就这么死了,死得这么轻松,这么容易,这么干脆!!!玉承恩是该死,但是不该这么死,不该是自杀,应该要落到他手里,被他带回去关着,每日折磨,扒皮,抽筋,剔骨才对啊! 还有死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秦梅香知道他在怀光宗那几年万长嬴找过他,但是和玉承恩有什么关系,和万长嬴的父母又有什么关系,什么叫做万长嬴被耍得团团转,什么叫做要看着万长嬴崩溃发疯,到底要说的是什么,玉承恩到底知道些什么! 早就该杀了他的。不该让他还留着一口喘气的机会,不该让他还能说得出话,还能苟活这么几分几秒。 刘知卿蹙着眉,凝视着那团鲜红破烂的肉糜,几欲作呕:“死了?” 是啊,死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玉承恩死了。 “玉承恩……” 秦梅香干裂的唇微颤,眸子闪动不安,亮得骇人。 “你凭什么就这么死了?” 这声音很淡,很平静,没有一丝情绪,就像是日常的询问谈话。 “我问你凭什么就这么死了!” 第二声伴着低沉的怒气,隐瞒地很深,让所有人都以为是听错了。众目睽睽之下,秦梅香朝尸体处挪动步子,靠得更近,攥着剑柄的手指青白,脖颈处的青筋悄然暴起。 万长嬴察觉到不对劲,谨慎地观察着秦梅香的一举一动。他知道秦梅香滔天的恨意,更能理解秦梅香当下的心境。半晌,他原本抬起想要去拉住秦梅香手臂的大掌,空荡地在空中顿了顿之后,又悄然放下。 既然了解他的痛苦,就不要去阻拦。 “秦仙君,你……” 刘知卿看见秦梅香越挪越近的步子,心中莫名一惊,莫不是…… 赫然,秦梅香的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一般,怒吼一声,全身的肌肉紧绷,不顾一切地双手握着剑柄就朝玉承恩的尸体猛扑过去,那架势仿佛瞬间就能将眼前之人撕成碎片,黑色利刃在火焰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我他妈就该亲手杀了你!你知不知道!我就该亲手杀了你!” 他高高举起长剑,带着无尽的杀意,向着残骸狠狠刺去,整个人已完全被暴怒与仇恨吞噬,理智全无,只剩下那疯狂的杀人冲动。 “我找了你这么多年!被你利用,被你欺骗,因为你,我经历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啊!!!” 一剑一剑刺穿,皮肉剜下,血溅三尺,腥红肮脏还带着热气的东西洒了他一脸。 没有任何人没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包括万长嬴。 只是有人后退,有人向前。 越是悲愤的人越脆弱,万长嬴跨步上前,从身后将浑身染满鲜血的身影紧紧抱住。怀中人要疯了,要崩溃了,要被折磨疯了。万长嬴紧闭着双眼,死死搂着秦梅香的腰,感受着他剧烈疯狂的动作,贴合着他颤抖不停的身躯,聆听着他痛彻心扉的哭喊: “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啊!” 那年雪夜,清溪镇,摊贩前。 “在下怀光宗宗主玉承恩,敢问小公子名讳?” “想必秦公子方才也是要来吃东西的吧?冬夜寒凉,若不嫌弃,可与我们一起。” “小公子既有师尊,也不必再拜师入门,就算做一个外门弟子也好歹有了温暖栖身之地。” 玉承恩……收留是假的,温暖栖身之地是假的,把怀光宗当作自己的家是假的,不知道我的身份是假的,妖物乱民的委托是假的,没人找寻我是假的,守正行仁是假的,查不到杀害我父母族人的凶手是假的…… 是不是从你见到我的第一面起,就已经把我只当作一把为你铺路的利刃了。 玉承恩,我真的好恨你啊。 娘亲,我也好恨我自己啊。 这么多年被盲目蔽珠,识人不清,犯下滔天罪孽,沾染无辜鲜血,最后连亲手杀死仇人为你报仇都做不到。 “娘亲……” 秦梅香被万长嬴紧紧扣在怀中,脑海中仅剩的端庄,儒雅,礼节,理智,通通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冲刷,再也顾不上。他的眼珠中已经染进了血,可怖到几乎所有人都不敢发声,噤若寒蝉,只能看着他疯狂捅刺尸体的双手逐渐泄力,在万长嬴的安抚下松开了剑柄。 万长嬴缓缓伸出手,轻柔地搭在他的背上,缓缓地打着圈,用温和的声音哄道: “香香,师尊在,师尊在,师尊陪着你……” “娘亲!!!!!!!!!” 秦梅香仰面,发出响彻震天,撕心裂肺一声悲鸣,是幼童哭嚎,也是男人的怒吼。 如今脆弱至极的身影,恰如十年前跪在文夫人尸身前的那个小小幻影一样,无助,痛苦,没人能帮他,甚至在场的人除了万长嬴之外,没有一个能懂他究竟在哭什么,喊什么,痛什么,那些凶残无情的眼神是因何而展露,那般血腥倒令人发指的动作又是因何而做。 秦梅香脱力地跪倒,万长嬴顺着他的身躯而下,紧搂着的手分毫未松,嘴里依旧喃喃安抚着: “没关系了,香香,都已经结束了……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也是不稳的,带着所有人都能闻见的湿润,炽热,口中哈出的热气更让人难受。 陈全拉过沈玉冰和江润之,三人躲到人群身后,陈全皱着眉轻声问: “究竟发生什么了……竟然让平日里那么稳重的人都……” 江润之叹了口气,没答,只默默撇过头去,不忍再看。 沈玉冰哑声道:“说来话长,总之,怀光宗当初屠了秦梅香一家……满门。” 屠了……满门…… 陈全身躯一震,愕然转头将目光投向人群中央相拥着的两人,嘴唇碰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玉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黯然道: “所以你知道万长嬴为什么这么珍惜他这个宝贝徒弟了吧。许多事你不知道,他们许久之前就已经认识了。” 陈全僵硬地点了点头,目光还在秦梅香身上挪不开。 “师尊,他该亲手被我杀死的……他不该就这样……就这样……” 秦梅香声音哽咽,浑身因哭泣而抽动不止,树枝还直挺挺地插在玉承恩逐渐冰冷苍白的尸体之上。 万长嬴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个身躯高过他不知多少的男人扯过身,面对面紧紧拥着,毅然把秦梅香哭红湿润的面庞埋进自己胸膛,温声安抚着。 这世上若说二人仅剩的能理解对方悲痛的人,就只有他们了。 万长嬴心脏一惊一惊地抽痛,用力收紧手臂。 这哪里是什么已经及冠的大人,分明就是十年前他未曾拥住的孩童。 我透过如今的你,将当年无助的你也一同抱进怀中了。 终于,在这一刻,我能陪在你的身侧,对你说一句: “我在。” 这世上,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 万长嬴紧紧咬着下唇,忍住心中的悲痛,慢慢将秦梅香扶起,站直了身子。秦梅香抬起衣袖,用力地拭去面庞上粘腻的泪,皱眉看向玉承恩已经被树枝刺烂的胸口,心脏,腹部。 死了也让人这么恶心。 他翻掌,树枝化作一缕黑光缓缓回归手心,一切归于寂静。 再不甘,玉承恩也已经死了,好歹自己在他死前已经砍下了他两条手臂,也不算亏。 肖龙抬起沉重的眼帘,心虚地瞥了瞥肖若尘,而后又将目光望向相拥的两人,声音嘶哑又沉闷,口腔里似乎还包着一吞血液,受了重伤之后说话小声极了: “好感人的戏码,能别演了吗?” 秦梅香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后脱出万长嬴的怀抱,转身面对着肖龙,淡淡答: “是啊,还忘了肖宗主。” 一丘之貉,没什么好说的。只是…… 秦梅香余光落在肖若尘身上,只见肖若尘一直死死盯着肖龙,目不转睛,甚至可能连方才他身侧究竟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肖龙毕竟是肖若尘的父亲,许多事,还是需要他们自己去处理。 秦梅香知道,肖若尘这个人,素日里总是给人一副嘻嘻哈哈,承万长嬴一脉的幽默,不羁,欢快,活泼,能在沉闷严肃的情况下逗地所有人开心。但其实,他心思十分细腻,展露出欢乐的一面也只是因为他爱把悲伤藏进心里。 相识这么多年,肖若尘从未跟秦梅香讲过他自己的事。不管是肖龙的往事,他在白桦宗究竟受了多少苦,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让他宁愿离家千里也要躲避。什么都没说,甚至秦梅香也是头一次见肖若尘这副神情。 无力,绝望。 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寒风中虚弱地立着,满身的伤痕已经被冻住,凝成血痂。 霜凝雪早在肖若尘逃婚那一刻起就对肖龙有了意见,现在见到肖龙狼狈不堪还嘴硬的模样更是觉得怒气上脑,不屑地出口怼道: “肖宗主这次怎么不像当初玄山之变那般,逃之夭夭啊?” “母亲。” 霜白轻轻拉住霜凝雪的衣袖,语气轻柔哀求地劝道: “别说了。让肖哥哥……肖若尘,自己解决吧。” 霜凝雪听见霜白脱口而出又忽然转变的称呼,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一声,猛喘了几口粗气才稳定下来,面庞倔强地望向其他地方,眼神冰凉,却还是听劝,没再说话。 肖龙捂着胸口,靠着墙身勉强坐起,垂着眼帘,一副疲惫的模样,黯然笑道: “罢了,如今这局势,在下也只能认命啊……哈哈。” 肖若尘咬紧牙关,一言不发,额头筋脉不规律地跳动着,让所有看向他的人都知道,他现在心中其实特别不安。 “尘儿。” 肖龙轻唤,语气柔和到肖若尘都有些恍然,仿佛真的回到了他日夜期盼的,幸福的,母亲抱着他坐在桌案旁,瞧着满桌佳肴冒热气,只等肖龙归来的那段时光。 “尘儿~” “父亲!” 几岁的小孩童从母亲怀中跃下,脚步踏踏作响,喜悦地咧着嘴,毫无顾忌地奔向那个对着他张开双臂的男人。 肖龙将肖若尘一把抱起,在空中旋了好几个圈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那时的父亲,还不是严肃无情的,每次修炼完或者处理好宗务,都会带着一个新奇的小玩具回到堂内,再神秘兮兮地递给他,只为逗得自己的孩子一笑。 母亲也会开心,因为母亲说过: “尘儿开心,母亲就开心。尘儿是天神赐予我和你父亲最好的礼物。父亲母亲会永远爱你,永远站在你身后,爱你,护你。” 肖龙在腰间掏了掏,将手里握着的东西递到小童眼前,弯着眼睛问: “看,父亲今天给尘儿带来的是什么?” “木剑!” 小童手中攥着那把绿檀木精细雕琢的小木剑,欣喜若狂地围着饭桌跑来跑去,直到跑不动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才肯停下来。 最好的礼物。 永远站在我身后。 爱我,护我。 肖若尘抬眸看向肖龙,眸子里满是悲戚,湿红的眼角牵动颤抖的瞳仁。 七岁那年,母亲的房门留了一条缝隙,灯光从屋内照出好大一道昏黄裂口。我时常在后悔,若那夜我没有做噩梦,没有惊醒,没有哭着要去找母亲,也就不会看到那般场景,不会看到母亲死在你的剑下,那把剑,闪着凛凛寒光,挂着母亲的血。 父亲,我真的,不想,学剑。 肖龙没等到回应,痛心地咬破了下唇,在所有人毫无预料之际,骤然抄起玉承恩尸身旁的金玉长剑朝肖若尘刺去,嘶哑低喝: “尘儿,和父亲一起死吧。” 死吧。 肖若尘苦涩一笑,闭上了眼,没有任何闪躲,也没抵抗。 耳旁有人在惊呼吧,听不清了,也不想听了。不出意料也就是师尊,秦师兄,或许……还有霜白,今夜一战,也是多亏霜白了,奋不顾身冲上来挡住玉承恩的煞气的时候,真傻。 她不怕自己没命吗? 明明当初是我负了你,是我平白无故丢下你一人,是我意识不到你的好,你还救我做什么呢。 父亲,你赌对了,我舍不得杀你,我真的下不去手。 死在你剑下,也算我最好的归宿了。 第89章 怀光—破裂 “诶,前些天早上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什么?!你居然没看见!天上乌泱泱一群仙君啊修士啊,用他们的话来说叫什么来着!御剑!特别多人,御剑在天上,四面八方的都被挤满了,我今天早上起得早,正好瞧见,虽说看不清动作,但是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发光勒,把天空照得跟正午似的。” 傍晚,小贩一边收着自己摊上的玩意儿,一边跟身旁的农夫八卦侃谈着,满脸新奇,倒真的让人以为他瞧见的是什么不得了的盛大景象。 但农夫不信,毕竟这么大一件事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出现在怀光宗的地界,还一点先信儿都没听见。农夫摇摇头,摆了摆手扛起倒在地上的锄头,皱眉仰头看了看天色,残阳如血,暮色黄昏。他大步朝前跨去,只留下一个壮硕的背影,对小贩告了别: “得啦,少听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家吧。” 秦梅香牵着万长嬴的手,默默注视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二人黯然垂眸,疲惫地同时闷笑起来,随后,走进了一家正在讲书的餐馆。 这家店倒也确实稀奇,一般的说书先生都是早上讲文,下午再说一些奇闻轶事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但此刻已经是酉时有多,按道理已经过了正经时辰,可这家餐馆里还是传出客人的阵阵欢呼惊叹,说书先生抑扬顿挫高低起伏的嗓音,令人好奇。 “既然有客官加了银钱,那么小老儿今日就定要把前两日所发生的事给在座各位讲完!” “好!!!” 众人拍掌呵好,显然对先前讲到的地方还意犹未尽,说书先生见人气颇高,心里洋洋自满,唇角一勾,欣然拍响惊堂木,只要银钱到了位,管他讲到何时何辰。 “要说损失最惨重的,定是怀光宗了,身为五大宗门之一,曾经是何等风光气派啊!但诸位定也有所听闻,那玉承恩杀人放火,滥杀无辜无恶不作!妄图在婚宴之上吞并数百宗门,最终如何?最终被各宗各派同仇敌忾,共屠灭害了啊!如今再去看怀光宗山上,恐怕山火此刻都还未停歇,把整个宗门烧了个干净,冒着滚滚浓烟勒!” 有个书生拍案而起,怒冲冲反驳道: “玉宗主平日里也不是这样的人啊!咱们这座城一直以来要不是有怀光宗护着,早就妖魔当道了!” 说书先生不屑地瞥了瞥他,翻了个白眼后蔑笑道:“您还别不信!说不定玉宗主本就是个佛口蛇心之人呢?知道白桦宗吧,这一整桩事件都是白桦宗肖宗主与玉宗主共同谋划的,肖宗主最终下场更是惨烈,死于自己亲生儿子剑下!” 众人一惊,倒吸冷气:“亲手弑父?!” “正是!有知情人透露,现如今这位肖宗主,亲口放话,剑指亲父,冷声悲叹,若父不杀他,他就要弑父!大义灭亲之举诸位见过几次?哼,若不是那肖龙和玉承恩属实作恶多端,怎么能逼得自己的亲生儿子下得去这般手!” “师尊,坐那儿吧,窗角还有空位。” 秦梅香指了指一处,万长嬴轻轻点点头,示意可以。 二人靠窗坐下身之后,万长嬴召来小二点完菜,小声问:“寻了这么久还是没找到下落,你怎么看?” 秦梅香抬手拂袖,缓缓端起桌上的瓷壶,从茶盘中拿出两个配套的小杯,稳稳倒满了茶水,将杯子递到万长嬴眼前后无奈笑了。答: “或许故意躲着我吧。流萤幻境中的那个黑衣人应当就是那夜我们所见的假玉承恩,只是他一直着黑衣蒙面,身份成谜,玉哥哥既然那么听他的话……我怀疑也是妖族,更大胆一点揣测的话,有可能还是我认识的妖。” 万长嬴望着他温和一笑,淡淡抿了口热茶后认可道: “这些年来,那黑衣人运筹帷幄,将玉承恩玩弄于股掌之中,不是个简单的。” 秦梅香点头:“我之前有想过,会如此替梅院复仇的,可能会是我父亲。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人。” 万长嬴霎时蹙眉,疑惑问: “或许,你父亲真的还活着?” 秦梅香顿了顿,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茶杯后深深叹了口气:“我问过玉哥哥,但,玉哥哥答得很干脆,说不是他。” “客官!好酒好菜来咯!” 二人正交谈之际,小二端着一大餐盘冒着白雾的热菜快步赶来,他手脚利索,很快就把先前还空荡的桌面整整齐齐摆了个满。 那店小二上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眼珠子,仔细打量后,小心翼翼地试探问: “二位公子应当是修士吧?若是的话,二位仙君可否知道怀光宗的内幕呀!小的这两天总听人提及,实在是好奇的紧。” 敢在风声鹤唳之时问这种话,任谁听了都觉得这小二是为了打听消息不要命。但偏偏,好巧不巧的,他还真的问对人了。 两天前,怀光宗婚宴,夜。 秦梅香往肖若尘身上覆盖住符界的时候,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犹犹在耳,很清晰。 瞬间,转为无力。 “我就知道……尘儿……你……舍不得的……” 肖龙不忍地看着肖若尘的脸庞,口中呕出鲜血,强行牵扯面容挤出一抹苦笑,似欣慰又似嘲讽地说: “你还是,被父亲……逮到了啊……” “父亲!!!!!!!!!!” 身躯在肖若尘撕心裂肺的哭喊里瞬间滑落,瘫倒在地,一双手还死死攥着剑柄,刺进腹部的致命一击让他没办法再说完整的话,每一口喷涌的热血都是打断他欣然告别的凶手。 “尘儿……回白桦……白桦宗吧……父亲,父亲只有你……只有你一个孩子……回去……做宗主吧……是,是父亲……对不起你,和……你母亲……” 痛苦,难过,不舍,可该怪谁。 肖若尘呼吸剧烈,痛哭良久之后竟猛然笑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直到彻底掩盖住肖龙逐渐低沉,趋于寂静的声音和心跳。 肖龙总是这么了解他,幼时知道他会相信妖物杀了母亲这种无稽之谈,长大了知道他心软,会任凭摆布。 就连死前想着的都是那个宗门…… “哈哈哈哈哈……” 他真的很想问肖龙,凭什么这么笃定,笃定他就舍不得下手,舍不得将长剑夺过一剑把肖龙刺穿。 他还很想问,为什么明明都知道他舍不得了,还要在说了什么“一起死吧”这种话之后,调转剑端,指向自己。 不明白啊……真的不明白啊。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明白过肖龙究竟想要的是什么,究竟是不是真的爱他,作恶究竟是不是因为身不由己,亲手杀死母亲之后又有没有愧疚过,痛苦过,自责过。 更不明白的是: “父亲……你怎么死都要把我绑回去啊……” 肖若尘的笑声逐渐低沉,变得落寞,哀伤,半晌后,他垂眸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肖龙,抬手轻轻抚开了他仍紧握着剑柄的手指,一根一根,直至两只手全部松解,无力地垂落在身旁。 “你倒是走了,丢这么一个烂摊子给我……还真是……” 这下好了,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如幼时一般,不怕斥责,没有距离,不用担心挨罚地,将自己的头颅埋进那个熟悉的,却又逐渐在寒风中冰冷的胸膛。 人还是一模一样,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变化,只是这地方没有以前那么温暖了,没有跳动的声音了。 北方的冬日总是下雪,白茫茫一片,肖若尘的脑海中已经想过无数遍,那是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地方,寒凉刺骨,冰天雪地。小时候的每一个怕冷的夜晚都是在母亲父亲中间相拥的怀里度过的,真的很温暖。 母亲心灵手巧,总是会在洗衣裳的时候加一些掺入自制香料的独特皂角,助眠又好闻,所以夜晚里闻着这股味道真的很安心,能很好地入睡。 肖若尘闷闷地抽泣起来,将鼻头深深埋进肖龙胸口的衣襟,仔细地嗅着幼时让自己安心的那股味道,可,他此刻只从这具尸身上闻到了腥臭的煞气味,浓重的血腥味。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顾我的感受啊……” 这场大战,怀光宗几乎全军覆没,一整个宗门幸存下来的人可能不足二十个,宗主玉承恩已经自爆灵脉身亡,宗门建筑和山林也被烈火焚烧殆尽,短时间内都无法再重建。 白桦宗同样损失巨大,宗主肖龙派遣了近三分之二的弟子赶到怀光宗支援,最终这群弟子不是死在傀儡剑下,就是死在各宗各派的修士手里。在宗内候命的那一部分弟子此刻还心惊胆战地等着宗主的消息,殊不知,在这一次争斗中,整个修仙界早已经翻天覆地。 各宗同样也是死伤无数,尚无统计,但总归此次赴宴,没有任何一个宗门是安然脱身的。 肖若尘受了重伤,悲痛欲绝,已经没了力气。在众人赶去杀妖界裂口处帮齐鸣时,抱着肖龙的尸身回北方去了。 最后他除了跟牛鼻宗的人告别之外,也就佯装轻松地笑着,和霜白说了句: “没关系,别担心。” 夜幕如墨,将一切都染得阴森可怖。齐鸣独自站在破裂如蛛丝蔓延,即将彻底崩裂的结界前,身影在黯淡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单薄,唯有一双眼眸坚定地闪烁着幽蓝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迅速地结出复杂的印诀,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咒语的吟诵,掌心渐渐泛起柔和的金黄光芒,光芒起初如荧荧烛火,而后逐渐强盛,似要挣脱掌心的束缚。 半晌,他将双手缓缓推向结界,那光芒便如灵动的灵蛇,蜿蜒着向裂痕处游去。 然而,结界的破损似乎远比他想象中严重。 刚一接触,光芒便被一股强大的黑雾猛地弹回,齐鸣身躯也随之微微一晃。但他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咬咬牙,再次提升灵力,直到额头上青筋暴起,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 若是杀妖界被攻破,那怀光宗方圆百里的无辜百姓,都会被煞气吞噬,被冤魂啃食。 齐鸣紧皱着眉头,感受着身体里的灵力一股一股朝外释放。他长吁一口气,自嘲地咧起嘴角,喘息不止。 没想到,曾经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护不住的人,如今在甘愿赴死前,还能用最后一丝力气护着这么多生灵性命。 这就是宗师之力,宗师之责吗? 早点悟到就好了。 ”齐鸣!“ ”齐宗师!“ 齐鸣闻声转头,一向苦瓜似的难看的脸上,此刻,竟在众人眼前破天荒地挂着笑。他衣袂翻飞,浑身灵流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耀眼白光,若不是看见他面庞上滴落的汗滴,根本没人敢信他已经苦苦支撑着这片杀妖界长达两个时辰之久。 他见万长嬴正和秦梅香带着一大群人正御剑赶来,心中的巨石总算落下了些,笑着喊道: “万宗师再不来,在下可真的连月儿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就要被迫殉情了。” 万长嬴听他这么说就烦,掐诀加快了御剑的速度,面色冷冽地怒骂: “去你妈的!老子好不容易解决完玉承恩赶过来,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把月昭的魂灵一掌给打碎了” “哈哈。” 齐鸣浑身颤抖,死死咬着牙憋出一句笑,用最轻松的语气说出最让人胆颤的话: “别骂了,赶紧的吧……我撑不住了” 这么多人听到他们俩交谈怒喊的内容都不禁吃了一惊,齐鸣从来没跟谁这么熟稔过,甚至都没有谁真正了解齐鸣曾经究竟发生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是因何缘由从一个梦中谪仙,天之骄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秦梅香紧跟着万长嬴的身影,死死盯着那片破裂的光层。 连当年能以一己之力修补整座玄山结界的齐宗师都能说出要撑不住了这种话,足以说明这次事态有多可怕,怪不得万长嬴会这么焦急地带着人赶过来。 越临近破口,煞气的腥臭味越浓烈。 齐鸣身形又是一颤,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结界,在怨灵持续不断、疯狂至极的攻击下,那金黄的光芒中突然出现了一道更大的裂口,宛如一张被狠狠撕开的破布。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破碎声,裂口处闪烁起刺目的电弧,噼里啪啦作响,好似结界在痛苦地哀嚎着。 怨灵们见状,越发兴奋起来,它们嘶吼得愈发凄厉,声音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直钻心底。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参差不齐且尖利的獠牙,裹挟着阴森的黑色雾气,如潮水一般朝着那更大的裂口汹涌扑去。 第90章 两心同1 齐岳山居于云雾缭绕的南乔南部山脉深处,域处温暖久阳之地,除去高耸入云的山顶之外,其余地方常年不见霜雪,山脚下,一条青石板小路蜿蜒而上,两侧种的是香樟和银杏,缝隙之间插以灵竹,山林遍见红漆朱墙,亭台楼阁榭坊轩,一年四季都十分有生趣。 宗门以结界术为传承,整座山门都覆有各式各样流光溢彩的结界团纹,灵光映在红墙之上更是美轮美奂。最为着名的是半山腰处一座由巨大古藤交织而成的天然拱门,藤条上布满了奇异的灵纹,闪烁着幽微的光芒。 穿过拱门,一条清澈见底的灵溪潺潺流淌,溪水之中,时不时有闪烁着五彩灵光的灵鱼跃出水面,溅起一串串晶莹的水花,那水花在阳光的折射下,幻化成一道道绚丽的彩虹。 最高的山顶之上有一观月楼,楼身百尺,层层叠叠,入云深寒处,夜晚在此饮茶赋诗闲谈,硕大明月可映人面。 那时的修真界,五大宗门里综合实力最强的自然是玄清宗,先是出了一名符法大宗师杨梅,后又在玄清子承宗主之位后改修丹派之法,使得其万人敬仰,声名在外。 其次便是齐岳山,人尽皆知,齐岳山宗主齐景澜修为颇高,只差一步就能破关踏入宗师境,但碍于他天生督脉有涩,修炼三十年也无法突破。不过,他与爱妻倒是生了一个天赋异禀,灵脉通畅,悟性极高,极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一位结界术大宗师的好儿子——齐鸣。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是如今宗门百家,世间凡尘对齐岳山少宗主齐鸣的评价。 “少宗主,九华宫今日与宗主又在谈你们的婚事,除去九华宫,还有许多宗门的小姐也递上拜帖,说想来齐岳山与您一谈……” 齐鸣躺在银杏树下的长椅上,双手垫在脑勺后面,微微扬起下巴,双眸睁开一条缝隙,眼底透着不羁与自信,薄唇轻启,声音清朗而洪亮:“好了刘伯,不用讲啦!我耳朵都听起茧了。” 他瘪嘴叹气,身躯一挺就已经轻盈地站了起来,负手在后,故作欢脱地一步一步朝刘伯跨去,扬声道: “那九华宫的姑娘小了我近十岁呢,这亲定来有什么用?更何况我马上就要下山云游试炼了,没心思也没时间啊。刘伯,你把我这些话跟父亲说一声不就得了?” 刘伯为难地蹙蹙眉,支支吾吾挠了挠头: “宗主说……” 齐鸣即刻打断:“停!刘伯!今日我还有功法没练,先溜了啊!” 他倒是一阵风似的跑得飞快,就留下刘伯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望着满地金黄的银杏叶叹气。 小少主今日收到来自各宗拜帖二十一函,民间以腰酸背痛感冒发热等各种灾难病痛发来委托四十八封,且指名点姓需要齐岳山齐鸣少主前往降妖除魔,消灾解难…… 一开始齐鸣收到这些拜帖委托的时候还兴高采烈地觉得自己颇受欢迎,倍感欣喜,能被天下人喜爱简直是荣幸之至啊!所以他每日接见不同宗派的宗主,少主,去不同的城镇着手为百姓解决难题烦扰。 直到有一日他发觉…… 他见的这些人里怎么十个有八个都是女子,甚至还几乎都是打扮美丽,盛装出席,含羞带怯的妙龄女子。对话基本如下: 齐鸣:“姑娘是哪里觉得不舒服,在下接到委托,来为姑娘排忧。” 姑娘:“齐公子,小女子原本夜夜都心口疼痛难忍,但是一见到齐公子之后,竟就好了……” 纯情齐公子信以为真,高高兴兴地扬起嘴角,喜气洋洋回了人家一句:“没想到在下竟对治病救人也如此有天分,多谢姑娘告知!” 要么就是: 修士女子眼眸低垂,面色红润:“前些日子多亏齐少宗主搭救,我才得以逃脱妖物之手,敢问齐少宗主……有道侣了吗?” 齐鸣挑了挑一侧的眉毛,疑惑地在脑海中尽力找寻与眼前这个女子有关的记忆,疑惑问: “我前些日子……下山了吗?” 诸如此类,怪就怪齐少宗主太过耀眼,太招人喜欢。十七岁的年纪,脸庞犹如雕琢的美玉,剑眉斜飞入鬓,双眸明亮而深邃,恰似夜空中闪烁的寒星,透着坚毅与果敢。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微上扬,带着一抹不羁的笑意。 就算是最最破烂的粗布麻衣套在他身上,都会被女子夸赞。 于是,为了躲避日日上门来说媒的媒人和齐景澜的催婚,齐鸣提前了两月就收拾东西离开齐岳山下山历练去了,管他什么过不过宗师境,去凡尘之间过他的逍遥日子不好吗? “桂花糕桂花糕嘞!香甜软糯,入口即化的桂花糕嘞,最后一份,有没有好心的客官买走,俺好收摊啦!” 沙哑粗粝的吆喝声传进齐鸣耳朵里,他原本已经走过了那个摊子,但听到是最后一份,还是不自觉地顿住脚,轻飘飘地后退了几步。 世间侠士崇尚行侠仗义!解民生之所难,脱民生之所苦! 那么,既然已经是最后一份桂花糕了,他慨然出手,干脆买下,让这小贩早点回家,岂不是又做了一件好事?! 想到这儿,齐鸣昂首转身,咧着嘴伸出手指向那一摞大小均匀,方方正正,犹如温润的羊脂玉般的桂花糕,欣然准备开口: “摊主,最后一份我要了。” ??? 齐鸣抽了抽嘴角,侧头看向比他说得还快的声音主人。 怎么这年头连行侠仗义都能被抢的?山下已经好心人多到这个地步了? 小贩没想到最后一份没卖出去的桂花糕居然还能被人抢着要买,他抬眸瞅了瞅站在自己木摊子前两位穿着不凡仪表堂堂的客官,眼珠子滴溜一转,心里瞬间打起了鬼主意。 小贩轻咳两声,故作为难地对方才说话的人说到:“这……客官,方才是您身旁这位客官先来的……您们看?” “他出多少钱,我出双倍。” 齐鸣更疑惑了,他还一句话都没说呢,怎么这人就双倍的价钱都开出来了,虽然长得不是特别好看,但也算是挺清秀俊朗的一个公子,年纪也不大,怎么脑袋这么不清明,这么明显的话术都没听出来?这人实在那么想吃桂花糕的话,他不买让出来不就得了。 他摸摸自己后脑勺,试图提醒: “不是,这位小公子,在下也不是非要……” 男子蹙眉,毅然打断道: “三倍!” 得。 齐鸣这下算是知道了,这人怕就是个故意抢风头的冤大头,镇上那么多没收摊的糕点铺子哪家买不到桂花糕,非要来跟他争这一份。一份桂花糕能值多少银两,谁还能缺钱了不是! 齐鸣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看向摊主,四根手指往前一伸,不屑轻笑道: “四倍!” “你!” 那男子声音一哽,没料到他还会往上加价,怒冲冲学着他的模样伸出手指,赌气似的高喊: “五倍!” 齐鸣不甘示弱,将手收回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露出睥睨般的眼神,望着比他身量小的白衣少年,扬了扬下巴,不慌不忙地淡淡吐出两个字: “十倍。” 卖桂花糕的摊主脸都要笑开花了,控制不住地嘻嘻笑着,将目光也挪向白衣少年,期盼他还能出什么高价。 白衣少年将手指攥紧,抿着唇果断地答道: “行,你厉害,我不买了。” “好嘞客官!我这就给客官包起来!” 小贩眼疾手快,一点不拖泥带水,他熟练地拿起一块油纸,轻轻一抖,那油纸便听话地展开,随后他用一把扁平的小铲子,小心翼翼地铲起剩下的桂花糕,稳稳地放在油纸中间,再迅速地将油纸包好,系上一根细细的棉线,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 齐鸣得意地瞥了少年一眼,冷哼一声,从钱袋子里掏出块碎银子就放到木质的案板上。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掂着手里热腾腾的桂花糕,喜不胜收。 果然吧,还不是给他拿下了。毕竟他这次下山行李里装的最多的就是银子了,哼。 “噗……” 然而谁也没料到,王凡瞬间变了脸色,将先前的怒气收了个干净,转而化作一副轻蔑的神情,嗤笑一声后上下打量了一番齐鸣,转身搂住在不远处等他的另一个白衣男子,跨步而去,只不屑地留下一句: “师兄,我就说山下傻子多吧,随便逗一逗都能花十倍的钱买份桂花糕。” ………… 什么?什么意思?他这是……刚下山就被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少年给……耍了?! 齐鸣傻愣愣地立在风中,发丝飞舞,连同手里的桂花糕都凉透了半截。 方遒无奈地揉了揉王凡的头发,轻声道: “好了师弟……该回宗去了。” 二人身影越走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落日人潮之中,就连方才卖桂花糕的小贩都已经赶紧收拾好摊子跑路了,齐鸣还在风中凌乱,一双瞳仁木木地盯着手中的糕点,难以置信。 等他反应过来时,身边哪儿还有什么白衣少年的影啊,连来往的行人都已经没几个了,一条街空荡荡的,只剩犬吠猫叫。 十七岁的齐少宗主下山行侠仗义第一日,以此告终,而后在那卖桂花糕的小贩口中传言: 白月镇上有一位十分慷慨的散财公子,一份桂花糕能开十倍多的价钱,别提多大方了。 夜幕,齐鸣瘪着嘴一步一步地望着青石板路踩,脑袋里挥之不去的还是傍晚被那白衣少年用激将法买下桂花糕的场景,简直想不通!也不是头一次下山,怎么还能被那么一个毛头小子给耍了! 他羞愤难耐,猛地将眼前挡路的小石子往前一踹,只听黝黑巷道里穿出一女声尖锐地怒骂: “靠!哪个狗东西扔的石头!” 齐鸣被这骂声吓得一惊,霎时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好彪悍的女人……要不要跑,砸到人了跑的话不太好吧?可不跑的话,那女的会不会冲出来把自己乱揍一顿…… 他这边还心虚胆颤的没做好决定,就只听巷道里就又传出纷乱嘈杂的声响,是好多个稚嫩青涩的孩童慌乱地在大喊: “月姐姐你没事吧?啊!” “月姐姐你流血了!” 而后是哭啼: “血!流血了!好多血!” “月姐姐!!!你别死啊!!!” ! 糟了。 齐鸣这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他好歹是个修士,方才心里还有怒气,踹石子那一脚不说十成十,至少也用了七八分的力气,一个女子硬生生挨上他这么一下怎么可能还受得住。齐鸣拎着桂花糕拔腿就朝巷道深处奔去,一刻不敢停歇,听那么多孩子呼喊着什么别死别死的,他真的怕无意之间一下子把无辜之人给砸死了。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总算见到人影了,他气喘吁吁地立住脚,心有余悸,仔仔细细地将满脸惊诧的女子上下看了个遍,半晌都没缓过劲。 那女子怀中抱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脏兮兮的小女孩,不仅如此,齐鸣定睛一看才发觉,这片漆黑的巷道里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如此模样的孩童,个个面上挂泪,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鬼怪一样使劲朝女子身后钻,有个别胆子稍微大点的才敢探出半个脑袋来看他,可身躯还是不停在细细发着抖。 “你扔的?” 齐鸣压根没心思听她的这句询问,脑子里早已一片空白,神色木然,直勾勾地盯着她。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太美了……这世间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 女子见他一副登徒子的神色,眉毛一压,怒喝问: “你看老娘哪儿呢!” “哦……啊!” 齐鸣骤然惊醒,反应过来后立刻灿然一笑,脸不红心不跳地冒出一句谎话来: “在下方才瞧见有一男子朝这边投掷石块,随后听到姑娘和各位小公子的叫喊声,心中担忧,就赶忙过来看看情况!姑娘不用怕,那男子已经被在下赶跑了!” 女子显然不信,收了收抱紧女童的手臂,警惕又带几分疑惑地问: “真的?” 齐鸣忙不迭重重点头,满脸的笑意堆积,爽朗答: “嗯!真的!” 第91章 两心同2 “多谢齐公子的桂花糕,孩子们刚才还喊着说饿,我今夜来得晚,街上的摊贩都关了,没给他们带多少吃的。” 月昭抚了抚正在大口大口啃着糕点的女童的脑袋,眼帘低垂,眸色温和,一改之前警惕的模样,神情也柔软了许多。 齐鸣埋头闷闷一笑,耳根通红,莫名对今日那个白衣少年的怒气都已经完全消散。心中暗道: 这叫什么,宁掷千两金,博得佳人笑,亏吗?不亏啊! 先前他听到月昭尖锐大骂的时候心中还惊颤不已,但而后接触下来才知道,这哪里是一个凶悍的女子,分明心地善良,清丽动人,性格好极了。 齐鸣突然想到什么,蓦然抬头看着月昭,试探性地问: “对了月姑娘,先前听到孩子们喊,说你受伤流血了,要紧吗?” 说完,他又歪着头将月昭打量了个遍,来回看了四五次也没看到她身上有任何血迹和不对劲的地方。齐鸣默默等着她回答,等待之余也啃了两口手中给孩子们分剩下来的小半块桂花糕。 他今日下山以来就光顾着观赏人间好风景去了,没吃一点东西,腹内空空作响。 月昭肉眼可见地顿了顿,回以微微一笑:“我没受伤啊,方才是孩子们看到我被石子砸中,大惊小怪了些,齐公子不必在意。” “是吗……” 齐鸣声音极低,眸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将目光挪开。 先前离得远的时候他并没有察觉到,但现在,二人并排着坐在地上的时候齐鸣才辨别出,这春夜空气当中弥漫着的一股芬芳异香究竟是什么。 是妖气,尽管这妖气的主人已经尽力用法术掩盖,可还是淡淡透出了味道。 齐鸣本以为或许是这群孩童当中混入了什么小妖,所以才有如此轻薄淡然的味道,不浓烈,闻得出是一只纯粹未作恶的妖,但当他离眼前这个清丽女子越近,异香就越发厚重时,他就已经彻底分晓了。 这股妖气,就是这位与孩子们打得火热,面容温和神情柔软的女子——月昭,身上散发出的。 所以,被一块石子击中造成的伤痕血迹,对于妖族来说,确实是轻轻松松就能恢复了,怎么可能还会留下痕迹呢。 月昭感觉他有些低迷,霎时心中一紧,好不容易心中放下的警惕又重新拾了起来,她表面上仍假意维持着笑,好看的凤眸弯弯,掌心却已经做好了凝气的准备,眼底是无人察觉的幽深冰冷。良久后,她低声问: “怎么了吗?齐公子?” 齐鸣蹙眉,抿着嘴唇,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异香和杀气,他正欲回答,还未开口时,忽觉怀中扑进了一个柔软温热的小身躯。 这是个毛茸茸脏兮兮如幼犬般的小男孩,他用脑袋蹭了蹭齐鸣的胸膛,仰头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直勾勾望着齐鸣颤抖的长睫,用稚嫩的声音似哀求般地问道: “齐哥哥明日还会和月姐姐一起来吗?” 太可爱了,光是这双眸子就看得齐鸣心乱,浑身发软,根本不忍拒绝。他脑子都没过就立刻搂紧了怀中的小人儿,咧嘴答道: “当然啦!齐哥哥肯定会和月姐姐经常一起来看你们的。” 答完这句话齐鸣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且不说月昭是妖,他此次下山是为了到处云游历练斩妖除魔的啊!今日或许还在白月镇,明日鬼才知道他又会跑到哪里去,结果现在怎么莫名其妙应下了这小孩子要常常来看他们的话。 或许是看出了齐鸣突然滞涩僵硬的神情,月昭了然地伸出手臂,一把将齐鸣怀里埋头腻歪的小男孩抱了过去,稳稳放到地上。随后,她缓缓蹲下身子替男孩儿理了理有些许凌乱的衣领,垂眸轻声安抚着: “好了安儿,齐哥哥今日只是路过,他还有他自己的事要办呢,咱们不缠着他,好不好?” 什么叫……缠着…… 齐鸣指尖不自觉地在衣袖下微微蜷缩,他蹙了蹙眉头,侧眼却正好对上月昭冰冷的目光,那双眼睛实在是太美,眼尾上挑,妩媚勾人,可就这么勾人的眸底里,透出的情绪又无比淡薄疏离,看得他喉头一哽,寂寞无言。 月昭没跟他对视太久,片刻后就站起身来,生硬地埋下头,随意牵起两个孩子的手叹了口气,而后像做足了什么心理准备般又恢复了笑意,温和地哄着一群叽叽喳喳吵闹不停的小朋友: “走吧孩子们,今日算是玩开心了吧,该回去睡觉啦~” “好!” 小朋友们众声应答,高高兴兴地就跟在她身后往巷道更深处走,你推我攘,嬉笑打闹,只剩齐鸣一个人还拿着小块桂花糕立在原地。 “等等!” 齐鸣奔了上去,赶忙伸手,一把拽住了月昭的衣袖,厉声问: “你要带他们去哪儿!” 月昭一滞,连同跟在她四周的孩童也停下了脚步,纷纷转过头看着齐鸣这个奇怪的大哥哥,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你……” 齐鸣被这群孩子的目光围堵,忽然指尖一激,面庞发热,知道自己动作有些失礼,急忙松开了拽住月昭衣袖的手,未说出口的话也硬硬地噎在喉中,进退两难。 “齐,仙君。” 月昭顿了顿,换了称呼。 果然,既然看出来了他是修士,那么同样的,她肯定也已经察觉到,齐鸣知道她是妖了。 齐鸣谨慎地咽着口水,呼吸也逐渐变沉重起来,脑袋里小心翼翼地绷着一根弦,时时刻刻注意着月昭言行神色,不敢松懈。 她沉沉叹了口气,纤长的手指扣着骨骼分明的小掌,微微侧过半张脸,抬眸淡淡道: “在孩子们面前不方便,先把他们送回去睡觉,一会儿咱们换个地方再说吧。” 月昭说完便毫不停顿地带着一群孩童继续朝黝黑深邃的巷道走去,身影渐渐埋没在夜色里,就快彻底消失不见。 齐鸣立在原地犹豫了良久,攥了攥拳后还是迈脚,决定快步跟上。 他逐渐加快速度,直到又能再次看清那个单薄清丽的背影,很美,很瘦,像风中一掠而过的花瓣,像清泉飞而溅起的水滴,柔弱无骨,却又让人觉得坚韧不屈。 方才看到月昭照顾和安抚这些孩童的时候就能看出来,孩子们衣衫褴褛,个个瘦到脸颊凹陷,肋骨都清晰可见,手腕上简直就像只挂了一层皮。他们看到齐鸣突然闯入这片小巷时,神情慌乱,恐惧,惊战……明显是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但就是这群极为怕生的孩子们,和月昭相处时却明显十分轻松,舒适,嬉笑打闹毫不担忧,像是和家人…… 齐鸣眸色晦暗,心里复杂又苦涩。 自己刚才忽然出手拉住月昭,是在怕什么呢……怕她是一只妖,怕她会将这群孩子带到无人之地,或者骨血肉巢中通通吞吃入腹吗? 齐景澜从小就教导过齐鸣,妖最爱伪装成心地善良,软弱无助的模样,以此诱骗人上钩,再通通吃掉,提升修为。 但月昭妖气纯澈,身上连一丁点煞气的腥臭味都闻不到。 ‘妖始终是妖啊。’ 也是,看上去再怎么善良,说不定都是因为发现了他是修士之后伪装出来假面皮,现在跟上去至少能确保这些孩子的安危,不能掉以轻心。 齐鸣暗自凝气,将灵力聚往丹田。 既然月昭说一会儿换个地方再谈,那就要做好随时会动手的准备了。 “月姐姐,明天我和安安哥哥还可以来精粹楼找你吗?管事嬷嬷说我长得好看,问我要不要留在那里,还说我要是留下,就会给我每天吃好多好吃的呢。” 月昭脚步微微一滞,齐鸣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慌乱,正疑惑间,她侧身将方才问话的那个小女孩抱起到怀里,语气不似先前温和,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以后你们谁都不可以再来精粹楼,只能在小房或者方才那个巷子里等我,明白了吗?” 小女孩一脸懵懂,显然被她突然正经的模样吓到了,愣了半晌才委屈地点点头,嘟着嘴一言不发。 齐鸣走上前去,抬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以作安抚,随后问月昭: “精粹楼是什么?” “与你无关。” 月昭答得很快,声音里带着几分愠怒,说完后,所有人都没敢再开口,但齐鸣探究又直白的注视似乎惹得她有些不自在,她别扭地撇过头,躲开齐鸣的目光,抱着小女孩就继续往前走,没再多说半分。 精粹楼这名字,听上去倒像个饭馆…… 齐鸣无所谓地撇了撇嘴,抱着手臂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行吧,不愿意说就不说,拢共就这么大点地方,明日上街去随便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七拐八绕地,月昭好像对孩子们要去的地方十分熟悉,齐鸣跟着他们大大小小穿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巷子,好不容易脱离城镇,视野逐渐开阔起来,结果又沿着树林小路钻来钻去,让人根本摸不着方向。 齐鸣被绕得脑袋嗡嗡作响,月昭就算了,这群看起来最大也就七八岁的孩子们是怎么能找着进城的路的…… 又走了约莫半刻钟,他总算是借着朦胧的月色能依稀看到前面不远处,隐约冒出了个屋檐的轮廓。 似乎是座庙? “到啦!” 之前那个叫安儿的小男孩振臂高呼,拔腿就往那破庙里冲去,带动着一群小朋友都跟在他身后跑。月昭将怀中跃跃欲试的女孩儿放下,随后无奈地看着他们飞奔而走的背影喊道: “慢点跑,别摔着啦!姐姐还有点事,你们先去挨着巴瑶娘娘乖乖睡觉好不好?” “好!” 参差不齐的回应声变得越来越小,月昭直起身子拍了拍手,方才面对着孩子们还灿然漂亮的笑脸在她转过来看向齐鸣的一瞬间,彻底转变,上扬的嘴角垮得平平的,气场冰冷严肃,压迫力极强,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她率先迈步,与齐鸣擦肩,朝破庙的反方向走去,薄唇轻启,只留下一句毫无感情的: “走吧齐仙君,看你一直盯着我,好像有许多话想跟我说一样。” 齐鸣霎时耳根子一红,莫名其妙脸颊发烫,呆愣愣地跟上。 奇怪的很,分明他只是因为月昭是妖,心怀警惕,所以才一直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怎么现在听到这话还莫名其妙心里慌乱起来,搞得他像是个什么见色起意的登徒子一样…… 虽说,虽说月昭姑娘确实是美貌至极,动人心弦。但他又不是个会轻易被美色迷惑就不知天昏地暗的傻小子。 不管怎么样,也得先摸清楚对方的路数和意图吧? 齐鸣心里默默劝着自己,手心中的灵力却不知不觉暗淡了几分,或许是因为先前月昭确实对那些孩子很好很温和,又或许是因为看见那些孩子开开心心毫无戒备地跑向破庙中,十分听月昭的话。 总之,在齐鸣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他早就已经将一颗悬挂在细绳上的心,放下了许多。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几百米外的密林中,月昭忽然转身,正好和埋着头跟上的齐鸣撞了个正着。 “月姑娘见谅,是在下失礼了,失礼了。” 月昭不禁翻了个白眼,看到齐鸣语无伦次踉跄着连忙后退,无语地笑出了声。 见过姑娘不小心撞进男子怀里的,男子跟在身后能傻乎乎撞进姑娘怀中的,月昭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遇到。 呵。 果然她想的没错,这修士看上去仪表堂堂挺拔英气,其实和别的男人没什么分别,不过也就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说吧,你莫名接近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啊?” 听到冰冷冷的一句询问,齐鸣尴尬地抬了抬眉。 难道是先前随口胡诌的谎话被看穿了?那是不是应该坦白……那块石子其实是他无意之间踹的,砸中月昭后他怕出事,才火急火燎地跑过去的。 月昭回头看了看破庙的方向,不想拖延时间,干脆直接地说道: “不用装傻,我知道你已经察觉到我的身份了。我能感受到你身上的灵力,你自然也就能感受到我身上的妖气。” 齐鸣一愣,鼻尖又飘过芬芳好闻的异香,甜甜的,像桂花,又像是什么可口的糖果,香味逐渐浓烈,是月昭特意解开压制,专门让齐鸣闻到的。 一般来讲,妖气越浓,就说明这只妖的修为越高,而释放出自身的妖气也是妖族驱赶其他同类或者警告敌人的手段。 “你……” 月昭朝前迈了一步,仰头望着齐鸣的双眸,衣袖下的手指逐渐伸出尖锐纤长的利爪。 沉声问: “是为了我的妖丹而来的吗?” 第92章 两心同3 什么妖丹? 齐鸣挠了挠脑袋,没听懂她的话,但还不容他有半分思考的时间,杀气瞬间扑面,一只锋锐的利爪就已经乍地朝他脖颈处袭来,齐鸣瞳仁霎时紧缩,猛然仰头,身躯失去平衡后骤然往后倾倒而下。他吃惊地怒喝: “你干什么!” 虽说已经做好了会打架的准备,但这未免也太过出其不意了吧,根本毫无讯号地就出手了!齐鸣步伐不稳地踉跄着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脖颈处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他赶忙抬手去摁住,感受到触感之后心中才稍微平息。 幸好他躲得快,只划破了点皮。 太狠了太狠了,这一招攻来,明摆是真的想要他的命啊! 月昭眉目一凛,眸色阴沉,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在一瞬之间就又跃身跳起,爪子在月色下泛着烈烈寒光,直冲齐鸣天灵盖而来,她咬牙说道: “我告诉你,我从未主动害过人,不管你是哪门哪派的修士,先来招惹,那便去死!” 齐鸣是内练法修,速度和体力都不占优势,方才那击能勉强闪避只破了点皮都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谁知道月昭一点不给他留余地,招招往死了打啊! 眼看躲不开,他手忙脚乱地掐动手诀,正千钧一发之际,捉襟见肘之间,利爪袭来,齐鸣紧闭双眼抬手一挡,刹那,只听护身结界之上被摩擦得滋滋作响。 他焦急大喊:“我没知道你没害过人!也没听懂你说的妖丹是什么意思!打架可以,能不能让我死的明白点!” 妖力与灵力相对之下,幽深昏暗的树林变得犹如白日。 齐鸣也不是头一次和妖族相战了,以往降妖除魔对于他来说哪儿算什么难事啊,但凡修为低一点的小妖,他随手抛出个结界就能将人家死死困住,动弹不得。可像现在这般手足无措的情况真的第一回。 一是,交手之间能感觉得到,月昭修为并不低,二是,齐鸣总觉得她好像误会什么了……该不会月昭从一开始就以为他是特意找上门杀她的吧?三是,莫名心里不想对她用这种手段。 月昭收回利爪,后翻落地,树叶被妖气震动,沙沙作响间,她瞳仁变得幽绿,散发着寒光,层层叠叠的纱衣之下骤然弹出数条硕大毛绒的尾巴,妖气混合着杀气愈加猛烈骇人。 “你们这些修士,各个嘴巴说得冠冕堂皇,到头来不还是一个样子,心机颇深!” 她张开嘴,露出森森白牙,嘶吼着朝齐鸣的结界扑去。 九尾狐!? 齐鸣赶忙注入灵力加固结界,只防不攻。他毕竟是再试炼两年就能踏入宗师境的人,月昭看着年龄比他还小,修为再高也高不到哪儿去,要是出手将她伤了,破庙里安然入眠等着她回去的那群孩子怎么办。 “月姑娘,你听我说啊!” 尽管有结界护体,但月昭的攻势实在太强,巨大的力量把齐鸣逼的连连后退,背脊靠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之上,直到退无可退。 “罢了,得罪了。” 齐鸣心下一横,抬手一抛,金光闪动,瞬间将前方龇牙咧嘴的狐妖给笼住,像个民间跑马戏的百姓用来困兽的圆球,任凭球内的小兽再怎么抓挠跑动,也只能在原地打转。 …… 月昭凶恶的神情凝在脸上,半晌还没反应过来。 ? 待她终于发觉自己怎么攻击怎么飞扑都无法靠近齐鸣分毫时,幽绿的眸子霎时变回了黑色,瞪得圆圆的,满是疑惑。她抬手试探性地去轻轻抚了抚围在自己身周的金黄屏障,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的丰富了起来,震惊·,难以置信,渐渐又皱眉,气急败坏。 “你他娘的放了个什么东西!” 月昭使劲扒拉着结界,却怎么都没法移动半分。 齐鸣被她这声怒骂吓得身躯一震,心脏咚咚直跳。他强行挤出一抹笑意,尴尬又愧疚地埋下头嘿嘿一笑,拂袖拍去衣衫上因打斗而沾染的灰尘和枯叶,整理好仪容后才端正站直,小心翼翼地看着气愤到涨红脸的月昭,问: “现在能好好听我说了吗?月姑娘。” 月昭冷哼一声,没好气地淡淡偏开头。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被困,便也不继续再做无谓的挣扎,声音强硬地回道: “要杀要剐随便。” 齐鸣无奈叹了口气,朝她眨巴眨巴眼睛,试探性地往前跨了一步,结果还没站稳,月昭就立刻又做出防备姿态,利爪弹出,指着齐鸣大喊: “别过来!” “行吧。” 齐鸣不得已摊开双手,退了回去,保持着距离。 金光莹莹,映出纤长妖影,月昭茸耳直立,眼睛泛光,直勾勾盯着他,杀气还蕴于眼底,丝毫没有收敛。她身子算得上是瘦小,几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蓬松又柔软,一摇一摆的飘在身后,挠得齐鸣心里发软。 不打人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 他心中暗自发笑,挑了挑眉,戏谑地看着这个被困在笼中气急败坏,又无能为力的小狐狸。之前月昭跟小朋友们相处的时候也不是这副凶悍的模样啊,怎么对他就这么大敌意?就因为他是修士? 修士又不是随随便便见到个妖就杀的,齐鸣扬了扬下巴,目光直接又不避讳投在月昭身上。但就是他这般自以为别人看不出来的暗喜模样,被现在敏感又警惕的月昭通通纳进了眼底。 得意个屁,大不了先哄着装装样子,出来就把他杀了! 月昭死死咬着牙,深深吞吐了两口气息,好不容易才把胸腔的怒火给压下,她站在结界圈里抱着双臂,仰头看着齐鸣冷声问: “说吧,你是来做什么的,有何用意,当时在巷道里为什么要偷袭我?” 齐鸣缩了缩脑袋,气势一下子就被心虚和愧疚浇灭了七八分。 原来早就知道了……还以为先前随口编出来的谎话她真相信了呢…… “那个……那个不是偷袭,石子的事儿是这样的。说来话长,我的确是修士,是下山来云游历练的。今日我第一次自己独自闲逛,傍晚时分,云幕低沉,我听到一个可怜又沙哑的叫卖声,喊着:桂花糕啊桂花糕!最后一份桂花糕!有没有人行行好啊!” 齐鸣一边添油加醋天花乱坠地讲着,一边悄悄摸摸地去瞥月昭的神情,见她依旧面不改色,阴沉沉地站着看着他,齐鸣心弦一颤,赶忙挪开目光望向别处,捂着嘴假意地轻轻咳了咳,继续道: “听到有人如此凄苦求助,作为一名立志行侠仗义的大好修士,我哪能忍得住不帮忙呢?于是!” 月昭无语地瘪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后换了个更舒适些的姿势站着,她倒要看看齐鸣还能再胡诌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话出来。 “于是我就上前去想替那位可怜的小贩解决难题,这我没做错吧?可谁知突然冒出来一个很坏很坏的修士,阻碍了我此等行侠仗义之举。但!” 齐鸣自顾自讲到义愤填膺之处,脑袋里满是白日里被白衣少年戏耍的场景,霎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气鼓鼓地绕着结界踱步,双拳捏紧后忽然举起一只手,直指夜空,洋洋自得地蔑笑道: “但本公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诡计多端的坏修士吓跑,不仅买下了桂花糕,还慷慨解囊,给了那小贩十倍的价钱!” 月昭逐渐都听得有些心累了,花了好长时间才总结出来齐鸣到底讲了个什么事。 所以之前在小巷里他分给孩子们吃的桂花糕,其实就是他花十倍价钱买下的?好家伙,被人耍了还能这么自欺欺人,花大钱做冤大头……也是没见过这么蠢的。 蠢就罢了,居然还能这么自信地将蠢事讲出来,少见,少见,不愧是世家公子,跟她印象里见到的那些傻缺一个模样,脑壳里装的不是风花雪月就是银两臭钱,自以为行侠仗义做了什么善事,却压根不知道人家也就把他当财神爷了。 这个傻子… 月昭深藏眸底的敌意缓缓散去,逐渐浮出一抹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宠溺。她静静地弯下身坐到枯叶上,单手托腮,就像看着嬉笑打闹的孩子一般,嘴角微扬,舍不得出声打断。 齐鸣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变化,仍旧手脚并用地夸张比划着,试图还原场景给月昭看。 “所以,我简直十分气愤这世间竟还有如此狡猾可恶之人!哼!下次再让我见着那小子,铁定饶不了他!虽说他没做什么,但那般冷酷无情的心不行啊!对吧!我越想越气越想越气,走到路上忽然看见一块白花花的小石子,就……” 讲到关键点,他突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声音越来越低。 月昭嗤笑一声,弯着眼眸自下而上看向齐鸣,了然地接了他的话: “所以就拿石子撒气了?” 齐鸣耳根发烫,巴不得把脑袋埋进衣领里,闷闷答道: “嗯……” 月昭舔了舔唇,又问:“然后那块石子还正正好砸中了我?” “嗯……” “最后你听到孩子们哭喊,你怕出事,才跑过来看?” 齐鸣脑袋越埋越低,声音细若蚊蝇地答:“嗯。” 月昭歪了歪头,目光落在了齐鸣绯红的耳朵上,她强行忍住笑意,用衣袖掩住嘴唇后继续问: “所以一开始你并不知道我是妖,是后来才发现我是妖,并不是冲着我的妖丹而来的?” 齐鸣重重点头:“嗯!” “这次倒是答得干脆。” “因为这是事实啊!” 月昭蹙眉,垂着眼帘抚了抚自己尖锐雪白的利爪,轻笑道: “可我不信你。” “我拿你妖丹来干嘛!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 齐鸣见自己说了这么多还不被信任,越说越急,干脆猛地学着月昭一屁股往地上坐去,二人面对面,四目相对,他继续道: ”况且你的妖气纯粹,很香很好闻,一点都没有煞气的味道。今日分桂花糕的时候那些孩子们一点不怕你,我能看出来你肯定已经帮他们很久了才会这么亲近。我真的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一开始跟着你来也只是怕万一,万一我判断错了,那群孩子会有危险。” 齐鸣沉沉叹了口气,懊恼地嘟囔道: “一开始伤了你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的。但修士和妖都有好有坏,我是好修士,你是好妖。你不能一棒子全打死的!” 月昭抬眸,淡淡道: “你已经骗过我了。” ………… 齐鸣正想继续辩解,忽而喉头一哽,活生生把已经涌到嘴里的话通通咽了下去。 ‘在下方才瞧见有一男子朝这边投掷石块,随后听到姑娘和各位小公子的叫喊声,心中担忧,就赶忙过来看看情况!姑娘不用怕,那男子已经被在下赶跑了!’ 月昭说的没错,他已经骗过她了……还骗得一本正经,脸不红心不跳…… 齐鸣无力的仰头望月,满脸绝望,简直难以想象,从刚见到他开始月昭就已经知道那块石子是他踹来的了,可他还自以为胡诌出来的谎言毫无破绽,沾沾自喜,这算什么。 掩耳盗铃吗?能这么用吗? 太蠢了吧!怎么刚下山才半日不到的时间就已经当了两回傻子了! 太难了,游历太难了! 要不是他不想待在宗里被安排联姻,不想当那个什么需要日日夜夜挑灯夜读的少宗主,还至于下山来被难测的人心所摧残吗? 尘世水太深了,想回齐岳山。 齐鸣欲哭无泪,哽咽又硬气地冲着月昭说: “是我错了!” 他确实一开始不应该看到月昭长得美丽之后就迷了心智,为了维持形象而装作路见不平的模样,这下好了,被彻底戳穿了,糗大了。 月昭被齐鸣突如其来的抽噎惊得抽了抽嘴角。 原本只是想逗逗他,怎么还能逗成这样……这该不会真是个因为脑子有问题所以无法继续修行,而被宗门世家丢出山来不要的傻子吧?不至于啊。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指戳了戳结界,灵力强悍,无懈可击,没有丝毫破绽,显然不会是一个傻子能布下的。 “行了!” 月昭轻咳,打断齐鸣焦躁的懊恼。她微微仰首,问: “既然现在这么愧疚,那你是不是不会再骗我了?” “嗯嗯。” 齐鸣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泛着水光的眸子呆愣愣盯着月昭,等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那……” 月昭挑眉,神色莫测,狡黠地回看齐鸣,沉沉笑了笑后轻声说: “我的妖气,真的很香,很好闻么?” “嗯!” 答得很干脆,很直接,很大声。 齐鸣和月昭都知道,这句回答,绝无半分作假。 齐鸣的眸子很黑,很亮,天生含情的一双桃花眼很受姑娘喜欢。沾上水光之后,宛若深潭,寂静里透着危险,宛若幼犬,稚嫩,傻气,让人心软。现在的那双眸子,似乎更像是夜星——璀璨,又耀眼。 月昭身形一滞,暗暗调整自己逐渐变得炙热的呼吸。 “傻子……” 或许是早在目光交汇的刹那,或许是因为那一抹耳尖的泛红,又或许只是一个故意挑逗的玩笑,得到了诚挚的回答,心跳便在瞬间乱了节拍。 第93章 两心同4 啪! 方遒拍案而起,瞳仁颤抖着指向沈玉冰,疑惑道: “她和她旁边那个,都是咱们宗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王凡往椅子上一靠,嘴唇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戏谑地望向震惊的方遒,答: “他俩一个常年下山去降妖,一个天天窝在后山练剑,师兄没见过也正常。” 沈玉冰佯装失落地叹了口气,道: “哎,还是大师兄不够关心咱们这些默默无闻的师妹师弟啊……” 方遒蔫儿地坐下身,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主要是师尊不让我和外门弟子接触,就连和王师弟都只能悄悄见面,管的可严了。不过幸好,如今我已经退宗了。” 江润之将茶杯往桌上一搁,看着方遒问: “大师兄退宗了?!” 方遒低声答: “嗯。就前几日的事。” 沈玉冰拉着板凳朝前挪了挪,追问道:“掌门仙君居然舍得让大师兄这种人才退宗?也是稀奇。” 方遒抬眸,粲然一笑,爽朗道: “无妨,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我本来就只想做一介侠客,孑然一身,无拘无束,乐得逍遥自在。” 他说完,又转头面向王凡,托着下巴宠溺地看着那张雪白干净又无拘无束的小脸,问: “小凡今日生辰,已经十三岁了吧?” 王凡轻轻点点头。 沈玉冰打趣地用力揉了揉王凡低垂羞涩的小脑袋,宠溺道: “怪不得他非得拉着我俩下山来,原来是生辰啊。” 江润之歪头,了然道:“原来如此。” “哎呀好了!别揉了!烦死人了!” 王凡抬手将沈玉冰的手挡开,一张小脸越来越滚烫。 他本来也没想到要过什么生辰不生辰的,只是前几日方遒突然退宗,他有些舍不得,想再见一见,问一问原因,就借着这个由头给方遒递了信,还鬼使神差地把沈玉冰和江润之也拉下山来了。 “去你妈的,一个卖身的娼妓,还给老子装起贞洁烈女来了!” 饭馆楼下,掀翻桌椅的声音尤为刺耳,酒瓶子乒铃乓啷砸到地上,玻璃破碎的声音清脆而尖锐,酒水溅落在地上,混合着灰尘形成一片狼藉,其中伴着一句醉气熏天模糊不清的怒斥。 楼上的四人闻声站起,靠向栏杆处朝下望去,观察着情况。 方遒低声问:“怎么回事?!” 王凡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声道;“嘘,先看看。” 他眉头紧蹙,只见破碎的桌椅板凳只见躺着一个瘦弱美艳的女子,一只纤长的玉手死死捂住胸口,神色凌冽,淡淡冲着那醉汉说道: “我说了,我不卖身!只卖艺!” “鬼他妈信你!你要是干干净净只卖艺,哪能老子多加点钱就跟着走了!妈的,是钱不够吗!” 饭馆里的喧闹声瞬间小了许多,只有他那愤怒的声音在空气中嗡嗡作响。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更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 “草,老子给你!” 醉汉伸手在衣襟中用力掏了掏,再拿出来时,手上已经抓握了一大把银票。他晃悠悠走到女子身前,猛然朝女子脸庞上一甩,狠狠砸去。 方遒见此情景,反手拔剑怒冲冲就要翻过栏杆向下跳去,愤然道: “这不欺负人呢吗!” 轰隆—— 方才已经被砸碎的板凳被一阵灵光抬起,直砸那醉汉的胸口,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他口中鲜血直涌。 王凡按住方遒,朝后退了两步,颔首看向楼下。 “用不着咱们,已经有人帮忙了。” 阵仗太大,吓得饭馆内用餐的,看戏的人都纷纷抱着头尖叫着朝门外奔逃而去,不敢停留,与站在门口那个杀意冲天的男子擦身而过。 是他? 王凡喃喃道:“那个花十倍价钱买份桂花糕的傻子?” “什么?” 方遒没听清。 王凡摇摇头,答:“没事,师兄,看来不必你拔刀相助了。” 沈玉冰看着一步步踏进饭馆,面色阴沉的男子,惊呼道: “齐鸣?” 王凡和方遒同问:“你认识?” 江润之扶着下巴,解释道:“齐岳山少宗主,当今修士中结界术最有望踏入宗师境的人,无双公子,齐鸣。” 什么老土蹩脚的破名号……无双公子…… 王凡打了个哈欠,砸吧砸吧嘴后用无所谓的语气问:“同为修习结界术的,意思就是他比沈师姐要厉害得多咯?怪不得认识呢。” …… 沈玉冰狠狠朝王凡脑袋上拍了一掌,咬着牙挤出一抹危险的笑意,沉声问: “王师弟,你是嫌活得太久了?” “啊!” 王凡吃痛地抱着脑袋,委屈巴巴朝方遒大喊: “大师兄救我!这女人简直惨无人道心狠手辣啊!随便说两句都不行!” 方遒无奈地看着几个比他年纪小许多少年少女,安抚道: “行了,既然有齐岳山的人管,那就用不着咱们插手。来,再不用膳,菜该凉透了!” 王凡悻悻地挪动脚步,坐回位置上之前还有意无意地朝下瞥了一眼。 奇怪…… 他动了动鼻尖,仔细嗅着。 为什么会有一股奇异的花香?虽说现在正值四月,百花盛开,有点被风吹来的香味倒也正常。可,现在他闻到的这股味道很奇特,又香,又甜,似果实,又似花味。 但最主要的还是,这香味似乎不是从二楼的窗户飘进来的,十分淡薄,却又仿佛离得很近,好像就在…… 楼下! 这难道是某种妖物压制过后的妖气? 在这种气息杂乱又纷扰的地方,妖族若是有意地去压制自身的妖气,一般人是看不出来也闻不到的。 然而,白虎的嗅觉,听觉,视觉,都要比普通的人类高出十几倍。这是他们这一类种族天生的优势,所以在其余三人认真吃着碗里的东西,扑鼻都是饭菜香气时…… 王凡捏紧手中的筷子,若有所思。 因为方才齐鸣的攻击,店里的客人几乎已经四散而逃得差不多了,一楼也只剩下了三个人:醉汉,卖艺的女子,还有就是,齐鸣。 这几人当中,必定有一个是妖。 但当初他与方遒一起下山,在桂花糕摊贩前初见齐鸣时,并没有闻到这股香味,从方才齐鸣使出的招式和江润之的介绍来看,他确实是个修士。 那就……只剩两个了。 王凡一边想,一边分神地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肉,方遒见他久久不动口,担忧地轻声问:“怎么了师弟,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啊?” 王凡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淡淡一笑道:“没,没有,很好吃,方才分心了。” “哦……那就好。我想着今日你生辰,点的都是你爱吃的辣菜呢,看你刚刚的模样,还以为你不喜欢。” 王凡夹起被戳得稀烂的水煮肉片,猛地塞进嘴里,囫囵嚼着作出欣喜的模样,点点头说: “嗯~真的很好吃!多谢师兄!” 修士……和妖…… 王凡微不可察地又望向楼下,但栏杆太高,他坐着,视线被完全遮挡住,根本看不到一丁点东西,只能听见声音。 醉汉痛苦地捂住胸口,哑声怒骂道: “你他妈是谁!敢来管老子的事!” 齐鸣脚步沉稳,一步步朝堂内走去。他根本没理会一旁脸涨得通红张牙舞爪的醉汉,目光淡淡地投向倒在地上的月昭,问: “你说的白日要忙,原来就是在忙这个?” “我……” 被质问,月昭如鲠在喉,不知怎么解释。 和齐鸣相识将近两月,平日里她去精粹楼卖艺挣钱,齐鸣就在巴瑶神女庙里看着孩子等着她夜晚回去,虽说也不是第一次跟着客人出来卖艺,不是头一次被骚扰辱骂,但他们二人从未撞见过。 今日这种景象…… 呵。 月昭在心底自嘲地笑了一声,垂眸不敢去看齐鸣的眼神。 “你。” 齐鸣叹了口气,心中刺痛。 他很想问: ‘你当初同我打架的时候不是那么厉害么,怎么现在反倒能被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男子伤到,跌坐在地……’ 衣衫被酒水油汁浸湿,发丝凌乱,好生让人心疼。 “他妈的!无视老子的话是吧!别以为你会点妖法就了不起!” 醉汉歪歪斜斜地站起身,双眼通红,眼神中满是混沌与愤怒,声音因醉酒而变得沙哑且含混不清。 齐鸣目光凛冽地瞥了他一眼,醉汉却已经挥舞着拳头冲了过来。他的步伐踉跄,怒吼道: “给老子去死!” 齐鸣指尖一动,金色灵光骤然飞出,直中对方心口,将恶狠狠冲来的人瞬间击飞,背脊重重砸在桌沿上,疼得龇牙。 他冷声道:“还不滚的话,你猜究竟谁会死?” “你!” 醉汉啐了口血,突然面色轻蔑,嘲讽道: “哦……你是这娘们儿的姘头是吧!哈哈哈哈哈!” 齐鸣听到这话,心底一颤,而正是这一瞬间的愣神,让醉汉仿佛抓住了什么痛处般乘胜追击,奸笑着大喊: “哈哈哈哈!你这姘头身上可香了,手摸起来也软,不愧是做妓……唔!” 爆发而出的妖气弥漫了整个饭馆,王凡筷子一扔从栏杆之处跃身而下,所见的一幕简直骇人。 “小凡!” 方遒和沈玉冰他们赶忙跟上,但到达楼下那一刻,也纷纷瞪大了眼,浑身发冷。 有……妖! 月昭狐尾在衣衫下晃动,眼瞳幽绿闪出阵阵寒光,杀意浓烈,血液从她插中胸膛的利爪蜿蜒流淌,顺着手臂,染红衣袖,最终滴落在地,嫣红,腥臭,粘稠。 她看清眼前的人后,脸色瞬间煞白,口唇因惊恐而狂颤,喃喃吞吐: “齐……齐鸣!” “月姑娘……不可以……杀……” 齐鸣垂眸看向自己破了个血窟窿的胸口,庆幸地挤出一抹笑意,声音嘶哑难听。 “幸好……” 幸好我挡住了,你手上没沾人命。 “妖孽!你做了什么!” 王凡提剑而上,身形一晃,如离弦之箭般疾冲向月昭。他高高跃起,手中佩剑裹挟着凌厉的剑气,自上而下朝着月昭狠狠劈去。剑势如虹,划破空气,带起一阵尖锐的呼啸声。 下一刻,剑刃与结界相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好似金铁交鸣。 剑气沿着结界表面迅速蔓延,如同灵动的银蛇在光幕上肆意游走,金光开始剧烈闪烁,因强大的冲击力而泛起层层涟漪,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巨石,波纹一圈圈地向外扩散。 齐鸣双手高举,结界若隐若现,他死死挡在月昭身前,胸前的破洞还在不停朝外涌出血液。 什么情况!? 王凡双眼瞬间瞪大,原本因全力挥剑而紧绷且专注的神情瞬间被惊恐与错愕所取代。瞳孔急剧收缩,眼白中布满血丝,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他收剑后跃,惊呵道: “你疯了!” 齐鸣脸色如纸一般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落,双眼虚弱地半睁半合,紧皱着眉头痛苦地问: “是,你?” 方遒从背后拔剑而出,与沈玉冰和江润之一起快步奔至王凡身前,呵道: “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齐鸣脱了力,身躯宛若烂泥,再没了强撑的力气,瞬间瘫倒下去,月昭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搂住,拥进怀中,手指不停地替他擦着口角涌出的鲜血,心急抽泣着呼喊: “齐鸣!齐鸣!你别……你别死……你怎么还是这么傻!你……我……我,我去找医师!” 方遒性子急,正准备进攻,却被王凡一把拉住。 一开始是齐鸣赶来护着狐妖,后来尽管他自己都已经身受重伤也要强撑着替狐妖挡下攻击。 王凡仔细观察着,轻声对着身旁剑拔弩张的几人说道: “这狐妖好像……不是故意伤他的?” 那醉汉慌忙地朝王凡一行人身后躲,躲严实了之后才敢探出个头来,嚣张地对着地上相拥的一人一妖轻蔑骂道: “呸!怪不得那么嚣张,原来是个破烂妖怪啊!现在有几位仙君在这儿,我看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呵!” 王凡冰冷地转头,长剑霎时朝那醉汉飞去,擦着他的脸颊直中墙体,吓得那醉汉连连后退,手忙脚乱宛如狗爬般躲闪,因酒气而泛红的脸也没了血色,呆愣愣地瘫坐在地,一句话也再说不出。 真晦气,什么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东西。 月昭越哭越急,逐渐口齿不清,泪滴汩汩滑落。 “我带你去找医师!医师!你撑住好不好……” 她不均匀地呼吸着,变回人形之后用尽力气将满身鲜血的齐鸣抱起,根本不管堂内还站着的那几个修士,直冲冲就朝门外奔去。 王凡不自觉地抬腿跟了上去,方遒连忙大喊: “小凡,你去哪儿!” “师弟!” 沈玉冰他们也试图赶上,但王凡只稍稍一顿,就又继续朝外随着月昭的身影快步紧随,他声音越来越小: “多谢师兄师姐们陪我过生辰!记得赔店家打坏桌椅板凳的银两!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不必管我!” 第94章 两心同5 齐鸣眼皮微微颤动,像是有两只无形的蝴蝶在上面轻轻扇动翅膀。许久之后,才缓缓睁开一条细缝,那双眼眸中满是迷茫与混沌,仿佛刚从无尽的黑暗深渊中挣扎而出。 光线映入眼帘,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却只微微转动了一下头部,便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皱。 他嘴唇干裂起皮,轻轻开合间,喉咙里发出一阵微弱而沙哑的声音,像是破旧的木门在风中吱呀作响,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难以成言。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那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微弱的气息: “月……姑娘……” “少宗主!” “大师兄!” 齐鸣僵硬地转头去看声音的来源,可身体却依旧极度虚弱,本想要抬手,却只让手臂在空中无力地晃动了一下,便重重地落回身旁。 黑暗混沌的缝隙中,齐鸣隐约看清了人影,疑惑又迷糊地低声唤道: “刘伯,师弟?你们怎么……” 刘伯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因为喜悦而变得浅淡了些。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着,经过长时间担忧后终于有了片刻放松,他急忙弯着身子将齐鸣身上的被褥捋了捋,哽咽地说: “少主,你总算是醒了!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啊!若不是玄清宗的王小仙君将你带回来医治,老身该怎么跟宗主交代!” 王小仙君? 齐鸣强撑着躯体缓缓坐起,胸口的伤尖锐刺痛,帮他回忆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依稀之间好像记得,当时月昭将他误伤后,带着他跑遍了几乎全城的医馆也无济于事,都说无力回天……随之跟着的好像还有一个人……一个身穿白衣,模糊不清,身量不大的少年。 对,应当是他。 齐鸣埋头去触碰自己已经被包扎严实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管床旁的人再怎么惊呼,喜极而泣,他也没心思搭理。 当时在饭馆里提剑而来要杀月昭的,和当初他初下山时在桂花糕摊贩前见到的是同一个人。 为了保护月昭,他下意识地就开了结界挡剑。所以在过招之下也就深知那小少年的修为和灵力之高强,是月昭绝对无法对付的程度。他重伤倒地,月昭带他寻医,那个少年为什么会跟上来呢…… 思虑之间,齐鸣忽然抓到了方才刘伯话里的重点。 玄清宗的……王小仙君…… 玄清宗!!!! 齐鸣在众人抽泣声中猛然掀开身上的被褥,脸色煞白,挪着身子就要穿鞋,脑海中不停回荡着初见时月昭问他的那句话: ‘你……是为了我的妖丹而来的吗?’ “大师兄!你这是要!” “少主!少主你要去哪!” 见了他的举动,围在床旁的齐岳山弟子骤然惊呼,刘伯更是胆颤,想去拉住齐鸣又不敢,生怕自己这一举动会把刚刚重伤苏醒的齐鸣又再次伤到,焦急之下也只能看着他随意套了件外衣就大步朝门外奔去。 “少主!” 刘伯赶忙跟上,随在齐鸣身后,眼神中满是焦虑与急切,嘴唇微微颤抖,不断地开合,想要呼喊出劝阻的话语,却因为气息的紊乱而只能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 “少主!宗主……宗主已经吩咐了不许少主再下山!更何况你现在重伤未愈,这是要去哪儿啊!” 齐鸣没管,自顾自埋着头,加快脚步后继续朝山门奔去,他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胸口的伤似乎已经被他的动作撕裂,新鲜的血液渐渐浸透纱布,露出星星点点的红。 玄清宗,玄清宗!那个白衣少年是玄清宗的人! 有关于宗门百家的事是作为一个合格的少宗主必须要学习和了解的,所以除了素日里要修炼,学习书籍文化之外,齐景澜也会常常给齐鸣讲当今天下各个宗门的秘闻,喜恶,以至于一些烂透了的腌臜事。 传闻中,玄清宗最为人所不齿的,不就是杀妖刨丹的修行邪法吗? 齐鸣死死咬住下唇,心中惊恐不安,他还模糊记得彻底昏死过去之前,那白衣少年身边还跟着几个修士,各个剑拔弩张杀气四溢。想必是发觉月昭身份之后想下来夺取妖丹的。 一群杂碎。 齐鸣眸色阴沉,怒气鼓动着胸口,惧怕又慌乱。 当时那群人没动手,肯定是因为认出了他的身份,知道他是齐岳山的少宗主,不想两大宗门起纷争,所以留了一线,还假惺惺将他送回宗来…… 齐鸣一边奔走,一边抬起手臂,低呵: “碎心,来!” 刘伯看着强忍着疼痛踏剑上天的齐鸣,脚下的步伐愈发凌乱,对着越变越小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呼喊道: “少主!!!!” 齐鸣紧闭双眼,不忍去看下方聚集得越来越多的同宗弟子,耳旁的呼喊声逐渐变小,消失,甚至这次他除了一件简陋的外衣之外什么都没带。 他飞出山门地界之后终于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身后,白茫茫一片云,还好,没人跟上来。 不知道躺了多久才醒,也不知道月昭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若那个白衣少年真的,真的已经对月昭下了毒手该怎么办……那群孩子怎么办……齐鸣挠了挠额头,指尖和呼吸都在忍不住地颤抖。 为什么这么焦急这么担忧呢!他鼻头一酸,缓了许久才忍住没让泪水流出来。 你让我别死……那你也一定不可以有事! 齐鸣的嘴唇已经被咬破出血,腥甜的味道在他口中无限蔓延,混合着苦涩入腹。他指甲嵌入掌心,透支着这副虚弱身躯中仅存的最后一丝精气,灵力,顺着熟悉的路径,只想快点到他想去的那个地方去。 虽说是和齐岳山交壤之处,可那片地方本来就是玄清宗的管辖地,有玄清宗的弟子再正常不过……为什么,为什么月昭一只妖要在这种时刻可能会丧命的地方待下去呢? 精粹楼这个名字,齐鸣在和月昭相识的第二天就去街上打听过了,是镇上远近闻名的秦楼楚馆。但他一直没有问过月昭为什么身为一只大妖还要委身于此去做清官儿,明明人世间的钱财对于妖族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必需品。 齐鸣心头一震,猛然醒悟。 难道她……留在那里,委身青楼,都是为了……那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吗?! 要疯了! 既然这么看重那群孩子,月昭怎么明知那白衣少年一行人是修士之时还不赶紧逃了,非要救他干嘛,非要带着他去找医师干嘛! 明明……不管他,就逃得掉的啊! 齐鸣眼眶绯红,眉头紧张,他站在剑柄之上,身姿挺拔却难掩满脸焦急之色。狂风在耳畔呼啸而过,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发丝也肆意狂舞。碎心绽出刺目的灵光,如同一道银色的闪电划破苍穹,向着远方疾驰而去。 “多谢。只是我没想到……你竟也是……” 月昭长睫低垂,微微颤抖,神色复杂地看着给自己传输妖力的王凡,一股股白色灵光如涓涓细流缓缓融入她受伤的地方,清凉舒适。 王凡面无波澜,似乎压根不在意月昭发现他的身份,只淡淡道: “月姐姐昏睡了五日,今日总算醒了,也不枉我辛辛苦苦传了这么多妖力给你。” 月昭咬了咬唇,看着眼前这个约莫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心中起了莫名的歉意,可她又实在想不通。 明明穿的是玄清宗的宗袍,那日在饭馆中和他站在一起的几个人也都是修士,就连他也俨然是一副正气凛然的修士模样,怎么会是只妖呢? 玄清宗的手段几乎人人皆知,同为妖族,月昭自然也担心王凡有朝一日身份暴露……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她试探性问: “你是妖族,年纪也不大,怎么会在玄清宗当修士呢?很危险……” 王凡眉头一皱,眼底晦暗,但只刹那,就又调整好了神色。他微微挑眉,抬眸看着月昭担忧的神色半岔开话题半调侃: “怎么了?月姐姐这是担心我了?” 月昭目光紧紧锁在王凡那纤弱的身躯上,心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深深刺入,她点点头,心疼地抬起手轻柔抚摸着王凡的脑袋,哑声说道: “嗯,所以,多谢你。若你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但……你这次帮我,不会被玄清宗的人察觉出什么吗?明明我们并不相识,你又为何要……” 这个抚摸,温热又轻柔,真熟悉,让人舍不得脱离。 王凡埋头,认真地加大注入妖力,没回答问题,只望着月昭手上的伤口轻声问:“月姐姐是喜欢那个傻……那个,齐仙君吗?” “啊?我……” 月昭指尖一颤,忽然感觉耳尖发烫。 王凡自顾自地继续道:“我的母亲是修士,父亲是妖族。” “修士……和妖?真的可以吗……” “嗯。” 王凡点点头:“他们很相爱。” 寂静了许久,他们谁都没再说话。月昭默默地注视着这个白衣少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很悲伤,是一种从任谁见了都能看出来的悲伤,埋着头就像在哭一样,让人不敢打扰,深怕一旦踏足,就会触及到一段凄惨可怖的过往,撕开血淋淋的伤疤。 “好了。” 良久,王凡抬头,月昭再次和他的目光对上,他眸中的痛楚一闪而过,仿佛是看错了一样。月昭扯出一抹笑,温声道;“谢谢。” 王凡站起身,消耗太多妖力之后起身,稳不住地轻微地踉跄了一下。月昭赶忙跟着他站起,王凡朝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笑着说: “不用谢,月姐姐,是我该谢谢你,那,我先回宗了。” 他抬头望了一眼高大庄严,精致却又面容温和的巴瑶神像,喉头苦涩。 神女啊……求你保佑月姐姐和那个傻子吧,至少别让他们再落得我父母那个下场。 同样温热的手掌,同样轻柔的抚摸,不要再变得冰冷了。 王凡咬紧嘴唇,忍住炽热的泪意,转身。 “月姑娘!” 齐鸣猛喘着粗气,满脸惊恐,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此刻泪眼朦胧,口唇颤抖,因太过焦急而未约束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四散在肩头,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外衣被他嫌碍事而抱在手上,胸口的鲜血已经将衣衫染红了大半。 就这么可怜慌乱的模样,被庙内的两人尽收眼底。 “齐……” 月昭呆呆地伫立在原地,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景象,嘴巴微微张开,却半晌都发不出一丝声音,表情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凝固在脸上,唯有眼眸中的神色在急剧变幻,从最初的震惊慢慢过渡到难以言喻的狂喜。 她的眼眶中,泪水不受控制地迅速聚集,仿佛决堤的洪水即将汹涌而出,苍白的嘴唇轻轻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这巨大的情绪冲击得语无伦次。 “齐鸣!” 月昭快步朝齐鸣奔去,齐鸣亦是如此,与王凡擦肩而过,激起一阵狂风,凌乱了站在门口的人的发丝。 二人相拥而泣,失而复得。 王凡微微侧头,苦涩一笑。 两个都是傻子。 齐鸣收紧手臂,将头埋进月昭的脖颈间,呼吸不畅地急忙说道: “我去小巷看了,我看到了孩子们,可孩子们都说你睡着了,说有个白衣服的哥哥在你旁边,我好怕……我好怕……” 好怕你就这么死了,好怕你真的消失不见,怕我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你,怕你伤心,怕你自责,怕你哭,怕你难过。 月昭声音变得嘤咛,心口仿若和齐鸣一样受了重伤般,疼得她难耐: “没事……我没事……我,我也以为,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以为你怪我,怪我伤了你……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王凡跨步而出,泪滴缓缓滑落脸颊。 “等等!” 齐鸣突然将他叫住。 王凡回头,用衣袖擦去泪水,故作轻松道: “怎么了,齐仙君?难道还要跟我计较一下那日桂花糕的事吗?” 齐鸣总是这样,总觉得自己有话要说,可真正等到对方回答自己时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什么桂花糕……虽说初见时是觉得这位王仙君有些薄情冷血,纨绔不堪,但…… 月昭那日爆发妖力,身上的伤也不少,还赤裸裸将妖的模样展现在这人身前,真的如自己想象中那样,玄清宗弟子都那么残忍无情,杀妖刨丹的话,光是他从齐岳山赶来的这段时间就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月昭此刻正安稳地站在他身前,孩子们也说……是这个白衣少年日日陪着照料。 齐鸣感激地颤声道: “多谢你。” 王凡埋头嗤笑一声,转身冲着他们摆摆手,道: “早生贵子啊!” ……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跨步而出,只剩庙内羞红了脸的两人。 没人知道王凡在想什么,齐鸣不知,月昭不知,你不知,我不知。 唯一能察觉到的,是夕阳逐渐落下,天色逐渐乌黑,还有那随风摇坠,逃也似的身影。 第95章 两心同6 相拥良久,齐鸣才忽然反应过来于理不合,赶忙松开手朝后退了两步,察觉到月昭瞳仁一震,他又埋着头略微往前挪了挪,离得不近,也不算远,正好是能感受到一丁点呼吸的程度。 齐鸣上下打量后,支支吾吾问:“月姑娘,你的伤……” 月昭擦去泪,呼出一口炽热湿润的浊气,仰首看着齐鸣的双眸,笑着答: “多亏王小仙君这几日照料,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并无大碍。” 她顿了顿,目光向下,愕然停留在齐鸣被鲜血浸透了一大半的中衣上,心中瞬间像被什么东西刺穿一般。 “你……你这是……” 月昭语无伦次,颤着手掌不自觉想去抚摸齐鸣那片被自己伤到的痕迹,喉咙中的声音哽咽难诉,愧疚又酸涩。 齐鸣被她重伤那天,月昭带着他跑遍了全城的医馆,但最终都只剩一句:回天乏术。 王凡跟了她一路,一直一言不发,终于在月昭抱着齐鸣血流不止的身躯从最后一家医馆走出时,天幕已黑,王凡才垂眸道: “月姐姐,如今只有一个办法。” 听到这话,月昭仿若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颤着声音拽着王凡的衣角焦急地问: “什么办法?!” 话说一半,不知是她太过心急还是实在力竭,染血的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仰头哀求般望着比她还小的白衣仙君,任凭砂砾拂面,悲戚哭诉道: “若仙君能救他,就算是要小女子这颗妖丹也甘愿奉上,死亦无悔。” 王凡垂眸,神色隐忍,一言不发。 月昭跪在地上,热泪盈眶,口唇不停张合着,满脸恐惧和歉疚,双臂紧紧将齐鸣搂着,尽管此刻的她已经无法承受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可还是不愿将他放到地上,不愿他染上灰尘。 齐鸣舍命为月昭换来了双手不染鲜血的干净,万千尘埃又怎可污了他。 他很傻吧? 月昭很想问。 当初能为了一家摊贩早早归去,付十倍价钱买下桂花糕。又能在看到那群饿着肚子的孩童时,将桂花糕分出,尽管自己已经腹内空空作响,若不是正好有分剩下的小半块,他或许宁愿忍着饥饿也不会开口。 明明说了是下山云游的,却在月昭白日去精粹楼卖艺时,甘愿守在神庙里看护一群与他毫不相干的孩子,一步不移,毫无怨言。盘缠也全用来给这群孩子们买肉,买糕点,买玩具。 明明早就可以走了,早就可以弃之不顾,却偏偏要留下。 明明饭馆中可以不用挡下那一击,却偏偏要去。 为了什么,就为了护住她作为妖的那一丝毫无作用的清誉吗。 月昭泪落,垂眸看着齐鸣素日里一向不羁的面庞,变得苍白,血染,好看又凄凉,没了一丁点生气。 她在懊恼,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忍不住出手,会如此暴怒,失了心智。 是在意那一句姘头吗?还是在意那人在齐鸣面前说自己是妓。 究竟在在意什么呢?又在怕什么呢? ‘月姑娘你看!安儿才一月就蹿了这么高的个子!哈哈哈!’ ‘精粹楼你们可千万不可以去哦~月姐姐在那儿给你们带好吃的东西回来呢,你们要是去了,月姐姐就功亏一篑了!’ ‘诶!快看!是谁回来啦~快去抱抱月姐姐,跟月姐姐说辛苦了!’ 齐鸣啊齐鸣,你明知我是只妖,又为何要留在我身边呢,为何要对我这么好呢。是为了我的妖丹让我放松警惕吗,还是为了别的目的呢? 又有什么目的能让你做到甘愿舍命的地步呢…… 做好人做到这份上。 你这一挡,就让我,误会了啊。 怕有意,郎无情。 “月姐姐?” 王凡见月昭没反应,施法用灵力将齐鸣的身躯抬起,浮在半空中,随后又蹲下身去轻唤: “月姐姐,你有在听吗?” “啊……” 月昭的灵魂总算回归躯壳,从遐思中抽出,方才王凡讲的话她一句话都没听见。月昭挪了挪膝盖,祈求道: “那,还请小仙君告知,有什么办法能救救他……” 王凡淡淡瞥了一眼齐鸣,答: “修士被妖物所伤,凡人无法医治,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送回他的宗门。” “我,可以一起吗?” “不可,你是妖族,一旦在宗门前露面,只会送命。况且,齐岳山门风森严,其宗主极爱独子,绝不允许门下弟子与妖物有任何……非常理的接触。” 傻子。 月昭冰凉的指尖轻触齐鸣涔涔出血的伤口。 齐鸣垂眸,抓住月昭即将缩回的手,低声道: “月姑娘,我没事。” 绝不允许门下弟子与妖物有任何,非常理的接触…… 月昭猛然挣脱,转过身去背对着齐鸣,躲过目光和触碰后问: “你,疼吗?” 齐鸣朝前跨了一步,蹙眉答道:“不疼。” 月昭轻轻抚摸着自己方才被齐鸣握住过的指尖,感受着上面残留的余温,试探道: “那,你既然回宗了,为何又来找我……” “因为……” 齐鸣再次靠近,月昭察觉到之后又朝前走了一步,始终保持着距离,齐鸣顿住脚,声音喑哑,目光跟随着月昭的背影,眷恋又不敢冒犯,只能答: “因为,担心你。” 月昭咬住下唇,鼻头一酸,不敢回头,只能仰首望着巴瑶神女的石像,微声说: “我也……” 她用力呼吸了好几口气,尽力压制住心中的情愫后继续道: “我也很……担心你……对不起……齐仙君。” 齐鸣伸出手,想去触碰,可颤抖的手指在半空中停顿半晌后又无奈落下。他欣慰,月昭并无大碍,仍旧好好地站在他身前,他落寞,不敢触碰那一副仿若春日杏花般柔美的身影。 想了许久,他神差鬼差地说出一句任谁听了都会误会的话: “你在我受伤时不是叫我齐仙君的。” 月昭觉得自己快控制不住呼吸了,太杂乱,太慌忙,太不可名状,总觉得被什么东西无言击中了一般,难以克制,以至于一颗心就差跳出喉咙,明晃晃告诉眼前的人,我的心,在为你而疯狂,为你而剧烈跳动。 她将双手捂在不规律起伏着的胸口处,感受着,克制着。 耳畔王凡和齐鸣的话语在共同回荡。 “我听见,你说,齐鸣,你别死。所以……” 齐鸣像是赢了胜仗的将军,高举着旗帜,飒沓流星,乘胜追击,不给对方一点活路,他语气低沉磁性,仿若耳边呢喃。 “所以我怕你难过,就回来了。” 他一步步朝月昭走去,声音越来越逼近: “看到你没事,我很开心。” 月昭想逃,可她的双腿仿若被定在原地,僵硬地挪不动半分,只能佯装怒意地急忙阻止身后的人再贴近: “你别再靠近了!也……” 她没察觉到的是,在齐鸣的视角中,早已看到她逐渐从脖颈爬上耳尖的浮红。粉嫩的颜色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极为夺目,美丽,妩媚,又迷人。 “也……别说这种话了。” 多可爱啊,羞涩到不敢直视眼神,只能背过身佯装不在意的模样,让齐鸣也生起了逗一逗她念头。 “好,既然月姑娘不愿见到在下,那,在下便,回宗去了。此番不顾阻拦地下山来,只确认月姑娘无碍了就好。” 太刻意了。齐鸣说完才后悔。 说什么不顾阻拦下山这种话,简直就差明摆着告诉对方,我这次是专门为你而来的。 可他仔细一想,又觉得心中所想的没错,说出口也没错。 他不就是想让月昭知道,自己是专门为她而来的吗。 齐鸣手心此刻直冒冷汗,不安地等着月昭的回答。 但凡……她有一丝犹豫,挽留……那就,立刻冲上前去,将她抱住,绝不松开。 管他什么人妖有别,管他什么宗门规矩,管他什么天地伦常。齐景澜不是催着他要赶紧成婚,赶紧找一个自己心悦之人吗。 齐鸣死死盯着那个微颤的背影。 以前见过佳人无数,可真正让他心动的,担忧的,爱慕的,也就仅此一人。 ‘修士和妖……真的可以吗?’ ‘嗯,他们很相爱。’ ‘月姐姐,是喜欢那个齐仙君吗?’ 喜欢吗? 月昭思绪如同乱麻,在脑海中肆意缠绕。 齐鸣等了许久没等到回答,便垂垂轻笑一声,蓦然间转身,却听耳后一声大喊: “齐鸣!” 月昭的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目光紧紧锁定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周遭的一切都瞬间化为模糊的背景。双腿不由自主地发力,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真勇敢啊。 和初见时一样,知道我是个修士也不逃避。 倒显得我像个小气又胆怯的傻子了。 齐鸣回过身来,舒展地张开双臂,白皙俊美的脸庞上堆满克制不住的笑意,直到将飞扑入怀的身躯紧紧搂住后,他凑近月昭的耳侧,声音低沉又深情: “怎么了,月姑娘?” 月昭将脑袋深深埋进他怀中,感受着胸腔内不息的跳动,哽声道: “没……就,你要是走了,孩子们怎么办……我,我白日也没办法照看他们。” 贴的太近,更何况还是她主动冲上来的,一股脑的血气涌地她红了脸,为了掩藏,便只好将头埋得更低,支支吾吾继续用自以为合理的理由解释着: “还有就是,你,受伤了……不能再御剑了,等,等你好些了再走吧?” 齐鸣收紧手臂,呼出热气,将下巴靠在月昭的肩头轻声答: “嗯。” 月昭一滞,语气委屈又哽咽地试探:“嗯,是什么意思……” 齐鸣沉沉笑了笑,低声答: “就是,我想陪着孩子们,所以,不走。” 不走,不想走,不管受不受伤,伤好不好,都不想走。 齐鸣其实想说的是这些话,可还是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王凡顺着街道奔至阡陌,又顺着阡陌跑了许久,终于是逃出了熙攘嘈杂的烟火纷繁,将小小的身躯彻底躲进幽静安然的密林之中。 百忧林,玄清宗与齐岳山交接之处的一座大山中的密林,树木高耸宛如天然屏障,将两大宗门分割开来。 乌鸦的羽毛沐浴着夕阳的光,泛出五彩的颜色,成群飞进山林。 王凡坐在林深处,稚嫩的背脊靠着粗糙长满青苔的树干,已经红肿疼痛的眼还在不停落着泪。 尽管鲜花,杂草,枯木,烂叶,随处可见,将目光所及之处填得密密麻麻,可心里仍是空荡荡的,唯一剩下的只有腐臭味,掺杂着记忆中的火光,雪地中的血迹,年幼时的悲痛,一同融合,发散,再次填满他整个躯体。 忽然,鸦群惊飞,一阵断续又隐约的对话从更深处传来,打破了宁静,随风飘来的妖气更是浓烈到令人几欲作呕,腥臭,难闻,明显是吞吃过无数生灵的大妖。 王凡弓着身子往来源处蹑手蹑脚地挪了挪,谈话的似乎是一男一女,女的很悲愤,男的很淡然,平静,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躲在树干后,压制着气息,略微探出一点头去,目光瞥向那处。 说话的女人一身长袍,带着衣帽,整个人背对着,遮的严严实实,只能从语气中听出她的怒意和悲痛: “我说了,不论如何,不管你做什么,都不可以扯上他,为什么还要将他引到这里来!” 面对着王凡的男人身穿黑衣,神色如常,尽管面对质问也没有一丝动容。他伸手将女人的下巴抬起,眸底满是不屑: “我也说了,根本不是我故意泄露行踪。尽管再不堪,他好歹也是我的儿子,怎么,你就这么不信我,觉得我会害他?” 女人一掌将男人的手拍开,哽咽又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希望今日的事再发生第二次。” 她双手垂下,指尖死死嵌入掌心,最终像是下定决心般坚毅: “你若是有心,就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吧。至此之后,我会告诉所有同族,说你已经死了,你所做的事,与……” 她还没说完,男人就向前一步,蔑笑着打断道: “与他无关?” 男人更加逼近,将头凑近女人的耳畔,低声道: “虽然我很不想答应你。不过,既然你爱我……” 王凡蹙着眉,认真地听着。 女人像是极其痛苦,声音止不住地颤抖,问: “你想说什么?” 男人忽而起身,负手而立,颔首看着身躯瘦小的女人,眸中竟忽然闪过一丝眷恋,但只片刻就又消失地无影无踪。他淡漠道: “明日我会回去看他最后一眼,从此之后,就依你所言,当我死了吧。” 第96章 两心同7 “今日还要去精粹楼吗?” 齐鸣似撒娇又似逗弄地窝在月昭怀中,双臂紧紧搂着她纤细的腰身,额头埋在充满香气的脖颈间蹭了蹭,语气狎昵: “我都买了宅院了,吃住都不用担心,你还非得去那地方做什么?” 月昭无奈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道:“是是是,齐仙君有的是银两。但难不成我和孩子们一辈子都靠着你过日子吗?” 齐鸣声音沉闷,喃喃问: “有何不可吗?” “你还有你需得要做的事,我听王凡说过,你下山就是为了游历试炼,突破宗师境的。” 月昭轻轻将齐鸣的肩膀推开,垂眸握住双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手背,哄小孩般说道: “你已经耽搁了一年多的时间,也该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齐鸣不管,瘪嘴幼稚地哼了一声,道: “你管王凡说的话做什么?我本来就不愿做什么少宗主,也不想做什么宗师,和你,和孩子们待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就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光了。” 他又伸手,一把将月昭重新拥进怀中,将鼻尖凑近她的耳侧,热气灼灼: “难不成我不是宗师,你就不爱我了吗?” 月昭抬手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说什么呢!” 齐鸣将头埋得更深,轻佻的嗓音忽然变得诚恳认真,他收紧手臂: “我不想走,也不会走。” 月昭轻笑: “最好是。” 王凡一只手靠在门框处,慵懒地抬眸看着庭院内的二人腻腻歪歪,一言不发,半晌后见他们还依旧抱着,才终于忍不住出声,故意调侃道: “以前扭扭捏捏,连互诉情愫都难以开口,如今却真是恩爱啊。” 又是这个嘴毒人贱的麻烦鬼。 齐鸣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随后松开怀抱,将月昭的手紧紧牵住,转身去看王凡,问: “怎么了,玄清子这下又准许你下山了?” 王凡将手臂一收,抱在胸前,大摇大摆地朝齐鸣走去,马尾在脑后不羁地摇动,意气风发。他嘴唇一勾,不屑道: “我都说多少遍了,在玄清宗里我就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小透明,下不下山来根本没人能发现。” 齐鸣挑挑眉,带着一丝嘲讽和存疑的语气,冷哼后说: “年纪不大,修为不低,玄清子能没发现你这种好苗子?” 王凡答: “他眼瞎吧。” 齐鸣埋头轻笑一声,复而故作认真地问道: “王小仙君此次前来又有何贵干啊?” “齐仙君,咱们都相识多久了,我帮了你多少忙,还用这么生疏的语气,多伤我心啊。” “得了吧你,给你点面子就翘尾巴了。直说吧,什么事?” 王凡眼帘渐垂,微微眯着若有似无地扫视了一眼月昭,神色晦暗莫深,像是有什么话哽在喉头,不好开口。 月昭识趣地松开齐鸣的手掌,轻声道: “我先去精粹楼了,你们聊。” 王凡点头: “多谢月姐姐体谅。” 月昭颔首,踮脚凑在齐鸣耳侧柔柔说了句:“那我先走了。” 随后,她对着王凡一笑,擦身而过,衣摆摇动,只留下一阵芬芳,直至香气彻底消失。 齐鸣正色,偏了偏脑袋示意王凡随他进内堂说话。 坐下后,他问:“怎么了?” 王凡坐到椅子上,整个身躯都斜着靠在椅背上,浅啄了一口茶水后低声问: “齐岳山派了很多人在找你,你应该知道吧?” 齐鸣点头,眸底的彷徨一掠而过,他答: “嗯。” “若你再不回宗去,月姐姐……” “可。” “你不想走是吗?” 王凡抿了抿唇,思虑了片刻,还是觉得将真相道出: “当初月姐姐身受重伤,不仅仅是因为穿破你的护身结界而导致的。” 他顿了顿,抬眸瞥了瞥齐鸣的神色后继续道: “我将你送回齐岳山之前,虽说有提醒过她切勿跟上来,但她还是偷偷随行,直至你们宗门结界前。时乖运蹇,齐景澜正好在那时回宗,撞见了她。” “什么?我爹?” 齐鸣瞳孔骤缩,眼睛瞪得极大,仿佛要将眼前的空气看穿。原本微微泛红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指尖死死抓住桌角,胸膛起伏剧烈。 呼吸也逐渐变得急促而沉重,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到最后只能发出一些微弱的、不连贯的声音。 “她……受伤,是被我爹……” 王凡淡淡道: “嗯。幸亏我那时对你没什么好印象,将你扔到宗门里就走了,下山时正好瞧见她在与齐宗主缠斗,便将她救了下来,也不算救吧,总之就是顺手掳跑了。不然……” 齐鸣知道王凡欲言又止的话是想说什么。 齐景澜一向痛恨妖族,若不是王凡及时相救,月昭定然已经死在了他手中。 王凡抬眸,注视着齐鸣,沉声劝道: “宗门中已经传出了齐岳山少宗主与妖物勾结,相恋,罔顾人伦的消息,你了解你父亲,自然也就知道他的手段。若你再留在这里,只会把月姐姐陷身入危险之中。” 齐鸣喃喃问: “为什么……” 他想问的是,为什么宗门内会知道,会传开,会知道他和月昭有这么一层关系。分明他藏得很好,齐岳山的弟子第一次找到巴瑶神女庙来时,他只以为是齐景澜担忧他的伤势,想要将他带回。 不过幸好那时月昭在精粹楼,他也及时带着孩子们躲了起来,没被发现。 可……他与月昭的事,怎么会……被发现…… 王凡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沉声答: “我打听过,这个消息的来源正是齐岳山内部,可能是想逼迫你回宗吧。你也清楚,齐宗主当初与大妖相斗,受过重伤,近年来,他的身体状况日趋渐下,急需你回宗继承宗主之位。” “我明白他想逼我回去,毕竟他当初准许我下山就是为了让我能早日踏破宗师境,能顺利继承宗主,可月昭和我,他如何会……” “齐鸣,你还记得你送给过月昭姑娘一块,黄金镶玉的配饰吗。” 齐鸣愣了一下,身躯霎时僵直在座位上,眼神失焦。 他,竟是忘了。 王凡看他惊恐欲哭的模样,不禁蹙了蹙眉,喟叹一声后继续说道: “若传闻没错,那是你们齐岳山宗主和少宗主独有的玉牌吧。是可以号令宗门上下众人,是可以随意穿行齐岳山宗内所有结界的宝物。” 齐鸣声音颤抖,湿润难堪,口唇张合了半天也只道出一个: “是。” 王凡仰首呼出一口气,情绪复杂: “当初我第一次见月姐姐的时候,就见她随身携带了。齐鸣,你怎么还是怎么傻,月姐姐比你在人世间多待了多少年,又怎会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当初她随着我来齐岳山,或许就是以为你送她玉佩,是默许了她时时刻刻跟在你身边,所以她想随着你,守着你,怕你出事,怕我加害于你。” “却不料她在山门外徘徊等候时,正好遇见了你父亲,阴差阳错,被你父亲看见。看见一只妖物的身上竟有你们齐岳山如此重要的宝物。” 齐鸣仓促地抢答道:“我送她玉佩…正是有…有爱慕之意!可是…我没有想到会,害了她…” 王凡侧头,眼底暗沉: “你或许可以说你没想过月姐姐会那么傻,一只妖族只因为一块玉佩一片愧疚之心就跟到宗门来。但,你觉得你的父亲会怎么想?” 齐鸣眼眶绯红,垂垂自嘲地轻笑一声,答: “要么会觉得我那时所受的伤是因为月昭抢夺玉牌所造成的,要么……会知道,月昭是我极其心爱,看重的……” “所以不管是因为哪一点,月昭姐姐都必须死。” “可那是我……是我甘愿送她的……” “谁会管你是不是甘愿?” 王凡顿了顿,端起茶杯,吹了口凉气后垂眸道: “她是妖。你是修士。所以注定……” 他说到这儿,心头忽觉传来一阵尖锐难忍的刺痛,半晌,齐鸣没说话,他才继续又将没说完的话说下去: “注定会被世俗所不容,更何况是,齐景澜。无论那块玉佩是你甘愿送的,还是她将你打成重伤费心抢夺的,在人的眼中,最终的答案就只有后者,只因为,月姐姐是妖。” 齐鸣咬紧牙,呼吸不稳,苦涩地问: “妖又如何……生而为妖,是做错什么了呢?” 是啊,生而为妖,是做错了什么呢? 王凡深吸一口气,凝视着手掌中的茶杯,茶水热气腾腾,湿润了眼眶,酸涩了鼻头。 “他是妖,打死他!” “打死他!不能让他活着!” “就是,打死他!” “妖没一个好东西!小时候坏,长大了恶!” “妖物都该死!死光!死绝!要么就滚回深山老林去!别来我们人类的地方!” 打死他…… 世间的冷暖太过极端,夏日里热到大汗淋漓,衣衫褪去也无法散开炎日。冬日里冷到浑身麻木,褴褛破烂的锦衣更无法遮住寒风。 五岁的孩子没了家能怎么办呢,尽管站在曾经熟悉的,温暖的,春天里会百花盛开的院子里,现在入目之处也只剩下了一地荒芜。 焦黑的残垣断壁参差不齐地矗立着,地面上满是焦炭和灰烬,原本的花草树木早已化为乌有,只剩下黑乎乎的根茎还半掩在灰烬之中,像是在绝望地挣扎着,试图抓住往昔的一丝生机。 偶尔一阵风吹过,灰烬便随风扬起,打着旋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呛得人忍不住咳嗽,那是废墟混着人的泪滴发出痛苦的叹息。 流浪了多少年,如同过街老鼠,在世人鄙夷,惊恐,害怕,修士追杀,伤害,打骂的目光中,行为里,我才活成了我。 在仇恨的支撑下,活成了一个终于学会压制妖气,终于能够忍受痛苦的傀儡,心机深沉的怪物,血腥可怖的恶兽。 王凡咬紧下唇,喉咙嘶哑,答: “妖唯一错了的,就是他妖的身份,与人不同。” 齐鸣垂眸:“多谢。” 王凡一愣:“谢什么?”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王凡放下茶杯,搁置在桌子上,问: “什么时候走?” 齐鸣身躯细细发颤,发冷,思虑良久,他抬头,左眼一滴泪滑落,空洞失神,他轻声说: “明日就是她的生辰,让我再陪陪她吧。” 王凡沉默不语,望着他的双眸。 他苦涩一笑,用衣袖擦去泪水后内疚地喃喃:“我才答应了她不会走的。” 刚擦去的泪又潺潺而下,浸湿青衫,哭泣声逐渐克制不住,越来越大,声音也变得抽泣,哽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模糊又低沉: “我不想她出事,可我,真的,不想走……” 王凡咬紧牙关: “齐鸣,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齐鸣喉咙嘶哑: “我就想如意这一分。” 他的眼眶通红,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肆意流淌,顺着那憔悴不堪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孩子们从街巷来往人群中乞讨完,逐渐回了家。 他们有的手中攥着哪个慷慨大方的老爷扔下的碎银子,有的高举着腐烂了一半的白菜帮子,有的怀中揣着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半块冰冷坚硬的冰糖栗子糕,如获珍宝。 齐鸣坐在庭院中,安儿窝在他怀里均匀地呼吸着,奔波一整天的孩子已经在夜色中安然入睡了,秋日的风不寒不燥,吹得人很舒服。 月昭回来的时候,手中抱着木琵琶,神情落寞,身影摇曳。 察觉到她推门而入的响动,齐鸣瞳仁瞬间扩大,他缓缓坐起身,将深眠的小小身躯轻柔地放到摇椅上,眸底的悲戚和彷徨一闪而过,被他用完美的平常掩盖: “月儿,你回来啦……我已经做好饭菜了,咱们和孩子们一起用膳吧好不好?” 月昭疲惫地一笑,藏在衣袖下的手心微缩,答: “好啊~” 她调整好表情,柔和地走到齐鸣身前,想拥抱,却又不知道被什么原因影响,强行压制了下来。 月昭仰首,眸光红丝丝缕缕满是期盼: “想我了吗?” 齐鸣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琵琶,放到摇椅旁,随后将月昭搂进怀里,颤声道: “嗯,很想,特别想。” 月昭垂眸,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了她眼底的失落,没有任何人看见。 他们的身影在月色中显得格外孤寂,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于此。月光在发梢凝结成霜华般的光晕,却照不进他们心底那片黑暗的深渊。 齐鸣的双臂紧紧环抱着月昭,巴不得能将她彻底嵌入自己的骨血,永不分离。 可他在颤抖,在佯装出的自然和平静之下不自觉地泄露了无助与惶恐。 月昭将脸深埋在他的胸膛,温热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 两颗无助的心啊,在月色下晕染出一片更深的暗影。 第97章 两心同8 夜幕,十几个孩子嬉笑着挤在一张圆桌上,中间摆满了有些冷却的菜肴。 安儿眨巴着眼睛,歪着脑袋,满脸疑惑地盯着齐鸣的脸看了许久。半晌,月昭抬头才发觉这孩子的神情,她随着目光去看,只见齐鸣眼神空洞,木楞地盯着他自己夹在筷子上的菜,一言不发,也不送入口中,只让它在空中冷着。 月昭微不可察地将头侧回,颤了颤指尖后故作轻松地问: “怎么了安儿,饭菜不合胃口吗?” 安儿摇摇头,往嘴里刨了一大口饭菜后鼓着嘴边咀嚼边小声地喃喃: “齐哥哥今日怎么眼睛红红的?” 月昭轻唤:“齐鸣。” 齐鸣没听见,依旧动也不动,保持着那一个姿势,眸子微微抖动,像发呆,又更像是被什么情绪困住,逃不出来。 “齐鸣?” “嗯?” 终于有了回应,月昭蹙了蹙眉,看着他将早已冰冷的菜放进嘴里,眸中担忧的底色一闪而过。 她问: “怎么了吗?” 齐鸣嘴角微微上扬,努力挤出一抹笑容,眼角却没有一丝笑意的纹路,故作潇洒地答道: “没事。” 月昭点点头,陪他一起伪装着若无其事。 青楼中来往的除了点曲玩乐的恩客之外,最多的就是传递消息打听秘闻的人。什么昨年小记,今日新发,通通都能在最快的速度传进这么一个私密隐藏的地方。 关于江湖,宗门,如今最为热议的就只有一条: 齐岳山少宗主被一只九尾狐妖勾去了魂魄,迷了心智,不仅将宗门密令玉佩赠与那只狐妖,还私逃出宗,只为与那妖物苟且。齐岳山宗主齐景澜勃然大怒,发布寻人通告,派遣两百门下弟子,只为将少宗主齐鸣带回宗门。 此消息一出,瞬时点燃了世间。各类揣测,讨论,唾骂,接踵而至。 齐鸣,五大宗门之一齐岳山的少宗主,自小天赋颇高,是几百年来最有望跨入结界术宗师境的世家子弟,齐岳山数十代传承,齐景澜身受重伤危在旦夕,唯一的独子如今丝毫不见踪影,难不成齐岳山终将落魄,几百年基业终将毁在他手中吗? 怎么能让他落得骂名,怎么能就这么毁了他…… 他又怎么可能没事。 月昭僵硬地埋着头吃饭,握着筷子的手指却不自觉地微微蜷缩,关节处泛出一点不自然的白色。 这一餐很漫长,孩子们叽叽喳喳着,还是如同往常一样讨论什么菜好吃,今日又从各位好心人手中讨到了什么小玩意,得了多少银钱,怀着心事的人也只能将自己尽量融进这般温暖,喜乐,又平常的氛围里,谁也不愿将思绪展露出来半分。 夜越来越黑,秋天的风声萧瑟,伴着蝈蝈儿悲鸣,或许是它们想不明白,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心知肚明却又佯装蒙昧。 终于结束,月昭还是像以往的每个夜晚一样,哄着孩子们回房,帮他们换好衣物,盯着他们洗漱,唱着悠长柔和的小曲,看着他们入眠。 她安顿好一切从房中轻轻退出时,齐鸣也早已经收整好了碗筷,负手立在庭院中,望着被秋色染黄的叶,垂着被秋风刮得萧瑟的眼。 他眼眶还略微有些肿,但总比月昭刚回来时看到的那副模样好多了。 多好看的一张脸,偏偏被逼迫着露出一幕悲色。 齐鸣察觉到木门关合的响动,微微侧头,看向月昭,眉间的落寞隐约可见,他嘴角勾着,挤出笑意,试图掩藏: “月儿,今夜,我想和你一起出去逛逛。” 月昭缓缓向他走去,神色温和,语气轻柔,问:“是吗,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他迎上去,灿然一笑,道: “走吧,早就想和你一起出去走走了,平日里总被那群小兔崽子缠着,今夜正好,只有你我。” 月昭牵住他伸出的手,低声重复道: “是啊,今夜正好,只有你我。” 巷子里,风拂过悬挂的红灯笼,灯影摇曳,散发着柔和的光,映照着他们的身影,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交叠的轮廓。偶尔有几片枯黄的桐叶飘落,于风中打着旋儿,悄然坠地,发出细微的 “簌簌” 声。 青石板路在月色与灯光的交织下,泛着清冷的光泽,似一条蜿蜒的银蛇静卧。 齐鸣一袭墨色长衫,衣袂随风轻舞,身姿挺拔如松,剑眉星目间透着温润的笑意,他侧头看着走在自己身侧的月昭,看她云鬓上的珠翠在灯火下闪烁着微光,面若桃花,美目流盼。 这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他将手指收紧,仔细感受着相扣的掌心中愈渐灼热的温度。 月昭也默默将指尖扣紧,用无言的动作回应着他,抚慰着他的不安,走了许久,她问: “我们要去哪儿?” 虽说天幕已黑,但此时还不算太晚,街上还有许多摆晚市的摊贩在叫卖着,灯花,烛光,蜡糖,人影来回攒动,齐鸣冲她眨眨眼,还没等她反应得及,就牵着手快步朝前奔去,声音在街巷中回荡,引来了许多目光: “带你去放河灯!!!” 一旁发已花白的老叟用衣袖捂着嘴沉沉笑着,望着在人群中逐渐淹没的两个人影,感叹道: “年轻就是好啊,哈哈啊哈。” “河灯?!” 月昭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只得随着齐鸣的步伐踉跄奔行穿梭。发丝在风中肆意飞舞,几缕凌乱地贴在脸颊,遮住了那因慌乱而睁得极大的双眸。她的裙摆被风鼓荡起来,似一朵在风中摇曳不定的花儿。 就这么一同奔跑了许久,齐鸣终于在一道河岸边停下脚步,呼吸急促而紊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但语气却终于在漫长的沉闷暗哑之下有了变化,眉眼不再似寒冰般凝重,他笑着蓦然转身: “到了!” 月昭呼吸一滞,看着他的脸不禁愣了神。 齐鸣去守在岸边的摊子上买了两盏莲花样的河灯,一只手举着一朵,递到月昭眼前,道: “月儿,来,许个愿吧。” 他此刻是真的开心的,月昭能感觉到,齐鸣现在已经放下了所有担忧的,害怕的,沉重的心事,在用最稚嫩,诚挚的一颗心,在陪她度过这一夜。 月昭接过花灯,走到他身侧去,二人并排着立在河岸边,点燃后又一同缓缓蹲下身子,将河灯轻轻放置在水面上,手指轻轻拨动着河水,推动河灯缓缓离岸。 烛光在灯罩内闪烁跳跃,映照着他们的脸庞,在河面上洒下一片金色的光影。 许个愿…… 月昭双手合十,闭上双眸。 齐鸣微微呼出一口浊气,侧头去凝视着月昭的脸颊,抿了抿唇。 万里烟波接素秋,银缸耿耿泛中流。自从一点光明后,逐浪随波未肯休。 欲休不能休,欲留不能留。 随着水流而去的河灯是如此,在岸上的人也是如此。 月昭许完愿,缓缓睁眼,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齐鸣,两道悲戚的目光相撞,又同时收敛,露出笑意。 齐鸣单手托腮蹲在她身侧,调皮地眨眨眼,故作探究地歪头问道: “许的什么愿呀?” 月昭挑挑眉,十分干脆地站起身来,神秘兮兮地说:“你猜?” 齐鸣随着她起身,哀求似地瞪大眼睛,问: “真的不告诉我吗?” 月昭双手抱臂,傲娇地转身就走,齐鸣赶紧跟上,牵住她的袖子追着唤: “月姑娘~月姐姐,月儿~” 月昭随他牵着,瞥了他一眼后笑着说: “一句话。” 齐鸣不依不饶: “什么话?” 月昭答:“昭昭云端月。” 齐鸣接:“此意,寄昭昭。” “是啊!” 这下轮到月昭往前跑了,大步地朝人群中迈去,衣袖从齐鸣掌心中脱了手,他赶忙追上。 月昭咧嘴高呼: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我只说一半!” 齐鸣紧随着她的背影,这身影依旧轻盈,欢快,如春风,他大声接道: “此意!寄昭昭!” 风在耳畔掠过,吹起幽香。 她肆意放出自己身上的妖气,也肆意狂奔,带着身后的人,奔向夜色更深处。 齐鸣加快步伐,冲上去拉住月昭的手,说道: “月儿!送你个生辰礼!” “是吗,齐仙君又要送什么好东西给我?” “跟我来!” 他拉着自己的爱人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闯进阡陌,绕到树林,照明前路的结界在脱离灯火的那一刻就缠绕在他们身侧,泛起流萤般浪漫的光,每迈一步,都璀璨万分。 这条路月昭在没遇见齐鸣时就已经走过许多次,太熟悉了,她闭着眼睛都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巴瑶神女庙。 自从齐鸣置办了宅子之后,他们就再没回过这里,不过附近村民时常在供奉,打扫,就算时隔将近一年之久,这座庙宇也与他们初见那时几乎没什么差别。 到了庙前空旷之处,齐鸣问: “月儿,想看烟花吗?” 月昭歪了歪头,一边尽力平稳着因奔跑而不均的呼吸一边疑惑地问: “烟花?可咱们没有……” “有!” 齐鸣出声打断她,忽然抬手,掌心冒出一阵灵光,似是故意展露般得意地笑着,在月昭好奇的目光中把白色的灵光分成七缕,一道一道升入空中,变作七种不同的颜色,迅速地汇聚、盘旋,编织出如梦如幻的绚烂华彩。 须臾间,它们猛地炸裂开来,如同一朵巨大的、由纯粹光芒构成的奇异花朵瞬间怒放。 光芒炽热得如同骄阳,向外层层扩散,每一层都晕染着不同的色泽。炽热的金红,如燃烧的火焰,柔和的橙黄,似落日的余晖,清幽的蓝绿,像深海的幽光。 光彩肆意地交错、缠绕,乍破,要冲破夜空的束缚,直上九霄。 齐鸣注视着月昭,见她专注凝望烟花,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春风拂过冰河,悄融了几分冷峻,眉梢眼角,尽是温柔缱绻。 烟花绚烂,光芒在她的眼眸中跳跃,他却只凝视着她。 他轻声问: “美吗?” 月昭眼眶逐渐湿红,她紧咬着牙关,点点头,沉闷地答: “嗯,很美,没有烟花是不美的。” 烟花逐渐散去,夜色又重新笼罩大地,子时了。 齐鸣喉咙哽了哽,将胸中的苦涩咽下,口唇微颤: “月儿,生辰喜乐。” 真快,时辰就到了。 月昭叹出湿热的气息,笑着唤他: “齐鸣。” “嗯?” “想去精粹楼瞧瞧吗?” 齐鸣身躯一震,喃喃道:“我……” 月昭唇角微微上扬,轻启双唇,笑声从喉间溢出,低低的,哑哑的: “怎么?齐仙君是不愿做我的恩客吗?小女子弹唱一曲不贵的~” 语气听上去轻松,平常,笑容却似被寒霜打过的残花,原本灵动的双眸此刻蒙了一层黯淡的纱。 恩客…… 齐鸣点点头,随着她走,迈进灯火阑珊时,娇声淫语处。 原来是这样一个地方。 月昭引着他走进了二楼的一间雅阁,垂眸问礼,随后去墙垣之上取下了一把木琵琶,抱在怀中,坐到了与他相对的凳子上。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恹恹睡起迟,闲庭花影移。” 琵琶声起,红绸帐暖,烛光昏明,他侧扶桌案,默默听着。 “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月昭垂眸,长睫投下的阴影将她的眼神遮了个干净,让人看不清。红衣绮罗,素手轻抬,指落弦上,曲调融着她婉转的嗓音,如寒夜透过窗棂的风,呜咽着,悠长又缠绵。 齐鸣咬着下唇,不敢看她,也不敢听。 这一词牌名为——《长相思》。 他不知琵琶声是何时止的,月昭又是何时唱完的,但或许是相爱的人总会心有灵犀,他在月昭起身要离去之时下意识地就冲了上去,将那个瘦小的身躯紧紧拥住。 还是那么温暖,那么脆弱,仿佛只要稍一用力就会将她揉碎。 他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贪婪又不舍地嗅着熟悉的香气。 时间不会为谁而停留,越是不舍,就流逝地越快。 月昭深吸了好几口气,唯一一次,她挣脱了这个温暖的怀抱,转过身去,看着齐鸣已经被泪水溢满的双眼,她不忍地蹙着眉,抬起衣袖替他擦去。 齐鸣身躯细细颤抖,握住月昭的手,贴在脸颊处,眼眶绯红,哑声哽咽道: “我,不想……” 月昭没说话,只轻轻摇摇头,示意她懂。 还是那句话,相爱的人总会心有灵犀,你不讲我也会明白你心中所想,你心中所忧。 但我不想你因我而忧。 她将手从齐鸣掌心中抽出,指尖还残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余温,让人心疼。 齐鸣咬着唇,手滞在空中,月昭轻轻摘下腰间那块她珍视许久,日日戴着的黄金镶玉佩,随后握住齐鸣的手,将玉佩归还。 “别……” 齐鸣悲戚地抽噎着,绝望地朝她摇着头,胸口刺痛得他说不出话,只能沉重又急促地呼吸着。 月昭抚了抚他的发梢,她如同平日从这间雅阁中送走每一个毫无瓜葛的人般,温和地笑道: “恩客,慢行。” 转身决绝出门的瞬间,泪水决堤。 许久之后,她独自坐在巴瑶神像下,背靠着供台,垂着眸。 夜很黑,庙外的烟花早就熄灭了。 第98章 两心同9 齐鸣站在雅阁中,拿着玉佩的那只手还停滞在半空,头脑发白,不知该不该放下。他空洞地凝视着大打开的红木门,那是月昭转身离开的方向。 他原本想的是,只要顺从了齐景澜的意,乖乖回宗,或许就能保全月昭,至少让她不用再日日忧心被宗门修士找上门来。 但真正临到月昭离去齐鸣才忽然惊觉,既然当初他身负重伤,并且他将宗门玉佩赠予月昭这件事已经被齐景澜知道了,那月昭就不可能安然无恙…… 不行。 齐鸣屏着呼吸,猛然将掌心收紧,把玉佩死死攥着。 月昭心地善良,绝对不能因他而无辜受难,丧失性命,远处的宅院中,还有那么多的孩子在等着她回家。 他咬紧牙关,心中暗骂自己。 真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月昭如今舍得离去,定是怕他在两者之间为难。 齐鸣不顾一切地从雅阁中狂奔而出,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慌乱。 “月昭……月昭!月儿!” 他喊得声嘶力竭,快步追过曲折的长廊,精美的雕花栏杆和来去如云的美人在他眼角余光中全模糊成一片。 “月儿!” 顾不上被门槛绊倒的危险,齐鸣踉跄着冲下楼梯,险些摔倒。 恩客慢行……恩客慢行……慢行什么慢行!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 怎么能如此糊涂!他不愿走,不想走,妈的。 但太迟了,不知是月昭走得太过决绝,还是他思虑的时间太久,尽管此刻他慌乱地四下张望,找寻,却只见人头攒动,目光所及之处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齐鸣冲出精粹楼,在空寂的巷道中停步,没思索过片刻,他便又拔腿飞奔,朝置办的宅院冲去。 或许是老天捉弄,他先前光顾着难过不舍,和月昭一同出门的时候竟忘了带上佩剑,尽管他想快些,再快些见到她,可现在也只能靠双腿在一条条熟悉万分的路上追赶。 可,又或许,是老天眷顾,本就想着再给他一次回去的机会。 好在,精粹楼本来距离得也不算远。 跨进院门,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庭院中的花草在身侧飞速掠过,齐鸣径直冲向正厅,眼神急切地四处搜寻。 然而,正厅中却空无一人,寂静到只能听见他自己愈发粗重的呼吸声。 心猛地一沉,他慌乱地转身,又朝着后院奔去。脚下的石板路被踏得咚咚作响。 没回来?! 齐鸣哽咽慌乱地唤着:“月儿……” 是脚程太慢,还没到家吗? 这夜,他沿着原路找了一遍又一遍,又去了一趟精粹楼,甚至他找了所有他知道的,月昭可能会去的地方,却依旧没人回应。 直到天色渐白,他的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最后无力地停在一棵树下,缓缓地蹲下身子,双手抱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这个时辰,院内的孩子们都该醒了,或许月昭已经回去了。 他抱有一丝侥幸,不敢往坏处去想。 但天不遂人意,再次回到庭院中时,依旧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孩子们推开卧房的门,睡眼惺忪地一个个走出来,安儿年纪最大,也最心细,只扫了一眼就发现平日里这个时辰会守着他们起床洗漱的人不见了踪影。 齐鸣失了魂似地坐在院中,抱着月昭放在摇椅旁的木琵琶,一言不发。 安儿感受到他身周低沉的气息,疑惑地蹙蹙眉,轻手轻脚地走到身后,低声问: “齐哥哥,月姐姐呢?” 一听他这句话,其余的孩子才恍然反应过来没见到月昭,便纷纷围了上来,一句句脆生生的询问像巨石般朝齐鸣压去,仿若要将他砸碎。 齐鸣没动,垂着眼眸哑声道:“早膳已经做好了,你们快去吃吧,秋末了,容易凉。” 孩子们懵懂地点点头,似是也察觉到了他心情不好,便也没再继续追问,除了安儿还站在他身后以外,都去乖乖用膳了。 齐鸣蜷着身子,琵琶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了。 “月姐姐跟我说过,齐哥哥会走。” 听到背后仍旧有人说话,齐鸣微微一怔。 安儿走到齐鸣身旁坐下,垂下眼帘继续自顾自说着:“那是我第二次见到月姐姐哭,第一次是之前她受了重伤被王哥哥带回神庙时。应该也和齐哥哥有关吧。” 齐鸣心中揪地生疼,沉闷地点点头。 安儿叹了口气:“虽说我年纪小,可以前爹娘还没被妖杀死时,我也见过他们相处,娘跟我说过,你们之间的那种情愫,叫做爱。”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出了一个只有稚嫩的孩童才会问出的问题: “既然月姐姐爱齐哥哥,齐哥哥也爱月姐姐,那为什么要走呢?” 是了,幼童的心思总是纯澈的,情感也只晓得单一的,他们的脑中没有世俗,没有逼迫,没有难处,没有纠结,爱就是爱。 齐鸣埋着脑袋,泪珠大颗大颗地掉落在怀中的琵琶上,喉咙挤出沙哑的低泣: “我回来了,我想告诉她我不走,我想陪着她,可……可我找不到她了。” 他此刻脆弱到快要风化的模样,倒显得一旁只有十岁的孩子更像个大人。 安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思虑良久后才在他单纯无邪的脑海中推测出一个稍微合理的答案: “或许,是因为齐哥哥要走,月姐姐生气了,故意躲起来了呢?” 生气了…… 齐鸣心下一惊,猛地抬头,悲伤的情绪瞬间被惧愕代替。 对,不可能,月昭既然与他诀别,便就是已经做好了他会回宗的准备,那么,庭院内只剩下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尽管再伤心难过,她也绝对不会扔下孩子们不管不顾,跑去赌气,躲藏起来。 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是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吞噬同类的大妖,还是…… “碎心!” 他抱着琵琶骤然起身,不及多思便迅速祭出腰间佩剑,剑身瞬间光芒大盛,嗡嗡作响,横在半空之中,他脚尖轻点,身形一跃而起,稳稳落在剑上。 安儿见状慌忙爬起身大喊:“齐哥哥!你要去哪儿!” 听到这声询问齐鸣才在匆忙间恢复了一丝理智。若他们二人都走了,那宅院中的孩子们怎么办。 “安儿!” 他急促呼吸着,解下腰间的钱袋向下抛去,看着站在院中的孩童的双眼郑重又严肃地说道: “我和你月姐姐要离开一些时日,这些银两足够你们用许久,你是大哥哥,能护好弟弟妹妹们的,对不对?” 安儿先是一愣,随后立刻正色,重重点头:“嗯!” “等我们回来!” 话音刚落,没等安儿再回答,他便御使着飞剑,如同一道流光,向着宗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没过几日,世间便已经传开: 齐岳山少宗主齐鸣,回宗了。 然而,待齐鸣回宗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许诺安儿的那一句话,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因为他崩溃着找寻一夜的,深爱的,不舍的,珍惜的,不肯离去的,被世人唾骂的那只妖,此刻就在齐岳山宗门的大殿外,齐景澜所设立的结界中,声音虚弱地不停喃喃着两个字: “齐鸣。” 结界外围满了弟子,各个窃窃私语,面色鄙夷,而齐景澜就站在台阶之上,负手而立,轻笑睥睨着御剑落地的齐鸣,神色如常,似乎早有预料,淡淡说道: “我就知道,只有这样,你才会乖乖回宗。” 那一日是齐鸣的噩梦,是他此后十多年每每想起都会惊醒的噩梦。 在寒凉的秋末里,齐鸣回宗推开人群挤进圈内的时候,月昭就那么赤裸着身子,满身伤痕,血染红了石板,蜷缩着躺在那闪动着金色流光的结界中,双手被捉妖的绳索反负在背后,口唇颤抖,面色苍白。 风华绝代的一张脸割破了口子,水波流转的一双眼只剩下黑漆漆的空洞和凝结的血痂。 玉成恩从齐景澜身后的大堂中缓缓走出,也在笑,他附耳对齐景澜说了什么,齐景澜便认可地点了点头。 …… ………… 日日相见的那个姑娘,此刻就这么以一副模样躺在他眼前。 齐鸣双腿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不受控制地开始发软,膝盖一弯,“扑通” 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 “月……”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半晌才艰难地发出一声破碎的呼喊: “月儿?” 他不敢信,不敢认。 月昭没了双眼,但还是在一片漆黑中,嘈杂喧闹中,听到了齐鸣的声音,那声音太好认了,只不过初见那时,还是清脆爽朗的,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颤抖,不安,惊恐,嘶哑。 她动了动脑袋,寻找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试探性地答道: “齐…鸣?” “是我。” 见到她认出了自己,齐鸣彻底崩溃了,他双手下意识地在地上胡乱摸索着,试图找到一丝支撑,好让自己能够站起身来,可身体却只是不听使唤地颤抖着。最终,他手脚并用地朝着结界爬去。 粗糙的地面磨破了手掌和膝盖,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目光始终死死盯在月昭身上,每向前挪动一寸,呼吸就越发急促,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齐鸣浑身发冷,绝望地问齐景澜: “为什么……” 齐景澜闻言,抬手示意,遣散了聚集的弟子。他缓缓走到结界前,齐鸣身旁,垂眸看着瘫软在地涕泗横流的齐鸣,皱起眉,冷声道: “怎么,是为父给你的时间还不够多吗?” 齐鸣呼吸停滞,下意识喃喃着接话: “什么?” 齐景澜微微颔首,目光阴沉: “我给了你一年的时间,可你却日日与这妖孽鬼混,分明早已抵达瓶颈,却迟迟无法突破,耽搁到现在。” 没等齐鸣开口,他便继续道: “齐鸣,为父早就教导过你,妖孽始终是妖孽,只会阻碍你,欺骗你。” 齐鸣双眼通红,抬头怒喝: “她是我的爱人!” 月昭瞬间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动了动嘴唇。 齐景澜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忍俊不禁。 “爱人?” 他眼眸微眯,齐鸣没迎来预料中的怒骂,反而只见齐景澜笑完后,意味不明地说道: “好啊,那给你一个机会拯救你的爱人。” 齐鸣霎时惊诧地望着他,瞳孔颤动。 齐景澜转身,淡淡叙述: “我设的这个结界是个禁术,只有宗师境的修士才能打开,为父已经在地牢中替你准备了许多妖物,所以,好孩子,你应当知道该怎么做吧?” 他说完便跨步离去,留齐鸣跪坐在原地,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身体微微颤抖着,双手无意识地在身侧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不……要……” 月昭知道齐鸣会怎么选,她虚弱地摇摇头,空洞的眼眶中溢出血泪,半晌,漆黑中还是没有半点声响,她有些慌,忍着疼尽量加大音量嘶哑地喊道: “齐鸣!齐……鸣!不要……” 不要让自己手上沾染无辜者的鲜血,就像当初你阻拦我一样…… “齐鸣!” 齐鸣麻木地轻声应答: “月儿,孩子们在等你。” 月昭无力地哀求着:“不要……” “月儿,我也在等你。” “求你了……” “你也要等我,好不好。” 她疯狂摇着头,忽然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只能焦急地挪动着躯体,可双手被束缚,再努力也无济于事,连结界的边缘都触碰不到。拖沓踉跄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血泪染满了月昭曾雪白的脸。 齐鸣轻挥衣袖,一束灵光飘然而出,覆盖在齐景澜所设的那道结界上,将里面的景象遮盖了个完全。 “红满枝……绿满枝……” 悠长的唱腔在身后响起,齐鸣顿住脚。 “宿雨恹恹睡起迟,闲庭花影移。” 月昭勾起嘴角,合上眼帘,她不知道齐鸣还能不能听见,便只能用尽力大的音量继续唱着: “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好静,除了瑟瑟风声,她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齐鸣将下唇咬出了血,指尖深深地嵌进掌心,忽而,他听见月昭近乎力竭地一句高喊: “齐鸣!” 他转头。 月昭靠在冰冷的地面上,长呼出一口湿热的浊气,笑道: “慢行……” 这世上总有许多事是老天用来捉弄人的。 无双公子齐鸣下定决心,没日没夜发狂似的手刃将近七十只妖物后,终于冲破瓶颈,踏入了宗师境。 不知道该说这是件令人遗憾还是可笑的事。 在齐鸣还带着满身的妖血,伤痕,腥气,第一时间欣喜若狂地冲去打开结界时,他的伴侣月昭,就只剩下一副被刨开腹部,冰冷僵硬的尸体了。 第99章 两心同10 浓重的阴霾如墨汁般浸染了天空,将月光遮蔽得密不透风,剑身光芒闪烁,恰如流星赶月。 “齐鸣!” 万长嬴飞身而上,浑身的灵光宛若万千丝绳,一缕缕朝苦苦支撑着结界的齐鸣飞去。秦梅香足下轻点,紧随万长嬴而去。 玉承恩野心勃勃,残杀无辜生灵成千上万,那些魂灵心有怨恨,悲愤化煞,它们这么多年的怨气得不到纾解,便盘踞在怀光宗周围不肯离去。若此时结界一破,那不仅城内的所有百姓,恐怕世间之人都将身陷地狱深渊,被那些怨灵啃食殆尽。 秦梅香画符起法,将灵力源源不断输入齐鸣体内。 但光他们两个帮忙远远不够,数百里的杀妖界,抵挡了无数的怨灵,此刻结界终于有了破口,它们便一个个如同饿虎扑食般朝着这么一个地方同时涌来,不停撕咬,撞击着。 他们知道事态严重,便急迫地第一时间朝结界破裂处赶去,其余的修士大多都是各宗门内的普通弟子,就算有的是宗主,长老,但修为与万长嬴和秦梅香这两个宗师相比还是差得极远,御剑的速度自然也就落后一大截,紧赶慢赶都追不上。 齐鸣衣衫被强行挤出裂口的冤魂刮破,血迹斑斑。他眉头紧皱,冷汗如雨,拼尽全力将自身灵力注入摇摇欲坠的结界,身体在重压下微微颤抖。 他眼眸无力地微垂,朝站在自己两侧的二人哑声道: “我要,撑不住了……” 他支撑这个结界的时间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都还要久。 月昭死后没多久,他跨入宗师境,浑浑噩噩地在齐岳山待着,度日如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或许是出于对齐鸣的愧疚,想让自己的爱子对自己的恨意有所消减;又或许是他那番作为并没有得到他心中所设想的,让齐鸣收心,乖顺,直到半年后齐景澜因重伤未愈,濒死之时才朝齐鸣吐出了真相。 当初玉承恩得知齐鸣与九尾狐妖厮混苟合不肯回宗,便主动找上齐景澜,想了个办法。 只要抓到那只妖物,带回宗内,设下禁术结界,那就不愁齐鸣不回宗,更不愁无双公子踏不破宗师的境界。 玉承恩加派人手,协助齐景澜找寻妖物和齐鸣的下落,而作为交换和协助的条件,他只要那只九尾狐妖的妖丹。 齐景澜死后,齐鸣顺理成章当上了宗主,在继任大典上,众目睽睽之下,他竟将宗门牌匾写错了字,再加上他与妖厮混这是人尽皆知,他这一继任,便受万人耻笑,都觉得他是个无闻无识,也就修为高一点的草包。 渐渐的,无双公子的名号被人忘却,不愿再提,月亮公子的讽刺却逐渐发酵,传开。 但就算是草包,也好歹是个宗师境的草包,众人再觉得不屑也只能在私下议论,不敢多言。 然而就在齐宗师的名头变作齐宗主后的头一月,齐鸣便消失了,无声无息,只交代其大弟子刘知卿代理宗务,便再次不知去向。没了宗师坐镇,齐岳山瞬间从当时五大宗门第二,跌落谷底,甚至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这么持续了许久,直到有一日怀光宗的某个修士去青楼寻乐时,无意撞见面容苦涩,颓废不堪的齐鸣,才发现,原来这位月亮公子,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位被世人称赞:“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人了。 至此,齐鸣彻底跌落神坛,成了整日流连烟花之地的废物,人人可以唾骂的笑话。 没人知道,齐鸣是为了什么会从齐岳山去到怀光宗管辖的地界,更没人知道,就这么一个笑话,在满心复仇之时,看到围绕在怀光宗周围的煞气时,为保城内百姓不受侵袭,默默开了个所有人都无法感知的防护结界,一开就是将近十年。 直到这几年玉承恩手段越发凶残,聚集的怨灵越来越多,普通的防护结界已经无法支撑,他才设立了杀妖界。 他在城内的青楼待了将近十三年,便开了十三年的结界。 在众人眼中,他也就只是颓废了十三年。 没人知道,齐宗师在青楼内,只为听人唱那一曲:《长相思》,更没人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撑过来的。 结界覆盖范围太广,加上玉承恩死后,怨灵更加愤恨恶劣地冲撞,尽管有万长嬴他们帮忙也无济于事,齐鸣只觉小腹阵阵撕裂般的锐痛,那时灵力透支的征兆。 死便死吧,只是遗憾,不能再见月儿一面。 齐鸣合上双眸,轻叹出一口气。 “齐岳山所有弟子!” “在!” 听到穿破云霄的一声高喊,结界前的三人霎时回头。 “结阵!杀妖界!” “是!” 齐鸣颤声:“安儿……” 最前方的是刘知卿,在他身后,天边数道流光疾驰而来,上千名修士脚踏飞剑,衣袂飘飘,宛如从天而降的仙人。转瞬之间,众人便在周围落定,迅速结成剑阵,毫不犹豫地将自身灵力汇聚,通过掌心向结界输送过去。 一时间,各色光芒在剑阵中流转交织,形成一道璀璨的灵力纽带,源源不断地涌向那几近破碎的结界,照亮整个夜空。 万长嬴抽手回撤,与秦梅香的眼神碰撞,坚定地点点头后肃然出声: “秦梅香,符界!” “是!” 秦梅香抬手画符,万长嬴掐动手诀,两道灵光相汇,在空中化作流萤,洒向结界下的城镇,逐渐笼罩,覆盖,形成一道金色屏障。 这下,就算结界破裂,也能阻挡一阵了。 沈玉冰、廖梦芸也是修习结界的,便毅然和刘知卿站在一起,共同带领着齐岳山弟子结阵,修补杀妖界。 “牛鼻宗所有符修弟子!” 这声音! 秦梅香愕然回头,只见肖若尘眸色坚韧,御剑而来,手中灵光四溢。 “肖师兄……” “是若尘师兄!” 惊讶的不止一人,所有人都没料到,先前抱着肖龙失身离去的肖若尘竟会在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出现在这里。 灵力注入金色屏障,肖若尘高呼: “符界!” 众人立刻应答: “是!” 一道白衣身影飞身而来,身后跟随的那群弟子宛如银光,腰间冰蓝的五棱霜花熠熠闪烁。霜白面色冷峻,大喊: “昆仑宫弟子!缚灵!把逃出来的东西通通抓起来!” “是!” 束束灵力似绳索般在人群中穿梭,遇到肆意冲撞的怨灵之后便紧紧缠住。 翠绿的光芒落下,江润之身躯瘦弱,衣袖飘摆,声音却极为有力: “医师!疗愈术!分散救治!” “是!” “其余的所有体修!” 陈全与祁正渊相视一笑,在鬼鸣哭嚎,灵流刺耳,风声呼啸中共同喊道: “杀!” “杀!!!!!!!!!!” 万长嬴重重吐出热气,白雾在空中盘旋,额头青筋暴起,振臂大喊: “一起上!!!!!” 城内,出早市的张三摆弄着自己摊位上的东西,忽而觉得天光大亮,他抬袖略微遮住双眼,仰首朝空中望去,望不见太阳,却刺眼夺目。 奇怪,这才卯时啊。 他疑惑地放下袖子,朝在他旁边摆摊的小贩挪了挪,探究道: “诶!你瞧,今日天亮得怎么这么早!” 另一个小贩对他的大惊小怪丝毫不在意,一心摆弄着摊位,漫不经心地答道: “可能天上的神仙在打架吧,谁知道呢?” 张三瞪大双眼,好奇的追问道: “真有神仙吗?” 小贩抽了抽嘴角,无奈地回他: “巴瑶神女不就是飞升的神仙吗?那么多说书先生日日都在讲呢,管他是真是假,反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你我一介凡人,在玉宗主的庇佑之下好好摆摊挣钱就是了。” “也是,摆摊摆摊。” 齐鸣喘着粗气,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只能发出极其细小的声音: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以我现在的灵力已经支撑不住杀妖界了。但凡你们一撤力,结界就会被冲破。就算你们开了符界也没用。” 万长嬴咬着牙:“别说这种屁话,撑着一个一个杀,总能杀完。” 齐鸣虚弱地苦涩一笑: “我有个办法。” ?! 围在他身侧的所有人闻声一滞。 他看向刘知卿,眸底深邃,神情释然,柔声唤道: “安儿……” 刘知卿赶忙回应: “师尊,我在。” 齐鸣无力地点点头,叹了口气后猛然抬起一只手臂,浑身灵光乍破,朝外泄去。 “妈的!齐鸣!” “齐宗师!” 引煞术! 这是结界宗师最为令人震撼的一种术法,透支自身所有灵力,金光破裂,以肉体化作封印的结界,能将一切妖邪引入体内,无法逃脱。 刘知卿在身形踉跄,差点在慌忙焦急之中从剑身上跌落下去,他瞳仁尖缩,惊恐大喊: “师尊!” 在惊愕的目光之下,齐鸣指尖滑动,把所有人隔绝在外。 刘知卿冲向那道屏障,急促喘息着,双手用力地猛拍,可尽管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打破,只能绝望地唤着: “齐哥哥!” 万长嬴还开着符界,只能无力地颤声劝道: “齐鸣!这么多修士都在,就算挨个杀,总有一天会杀完的!你别犯傻!你死了月昭怎么办,虽然魂灵不在,但月昭的金丹我已经拿到了,你不想再见见她吗!” 刘知卿崩溃地跪倒在剑身上,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地对着所有人大喊: “破界!破界啊!” 齐鸣挥袖,杀妖界霎时解除,蠢蠢欲动的无数怨灵疯狂地扑向他,如黑色的潮水将他瞬间淹没。它们缠绕着他的四肢,试图钻进他的灵魂深处,冰冷的气息让他的肌肤结起一层白霜,只剩下一张即将彻底沦陷的面庞。 他在笑。 “万长嬴。” 万长嬴身躯一震,眸色猩红。 “妖族一旦死去,魂灵便会消亡,你不必再让我保持念想了,这么多年我都是自欺欺人地靠着你说那句谎言活着,我实在撑不住了。” 月昭死后,王凡得知消息,去齐岳山找到了醉酒的齐鸣,道: “齐鸣,月姐姐的魂灵还在玉承恩体内,只要你好好活下去,待复仇那日,我便能用流萤幻影术让你与月姐姐见面,那时候你再死也无所谓!” 就这么一句谎话,明知道不可能的谎话,齐鸣芶活了十多年。 刘知卿涕泗横流,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将隔绝他们的那道结界打破。 “齐哥哥!有办法的,有别的办法的!求你了,求你了!” ‘安儿,我将孩子们安顿好了,你愿意跟我回宗吗?’ ‘你本家姓刘,小字是安,那师尊替你取个名字,就叫刘知卿可好?’ ‘安儿,月姐姐不会回来了,你年纪这么小,我就把这么大一个宗门扔给你,辛苦你了。’ ‘安儿,若我死了,那你便是齐岳山的掌门。’ 十多年前,齐鸣从民间捡回了一个傻乎乎脏兮兮的小孩子收为大弟子,那孩子才十一二岁,齐鸣就十分不负责任地将整个宗门丢给他,从此以后销声匿迹。 幸好刘知卿有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能力,才勉强支撑着齐岳山能走到今日。 齐鸣轻笑: “安儿,你知道的,我一直很相信你。” 怨灵啃食真的很疼,他淹没在煞气中的躯体已经在看不见的地方逐渐血肉模糊。 “我设的是个禁术,只有结界宗师才能打开。” 刘知卿合上双眼,任凭众人哭喊,惊呼,他渐渐什么都听不清了。杀妖界一除,所有怨灵都被引煞术吸入他的体内,无法逃脱,只能疯狂啃食着他的五脏六腑,却怎么也逃不出躯壳。 “齐鸣。” 他好像听见了月昭的声音,轻柔,缓慢,动听,一如既往地拨动着他的心。 月昭的身影在他脑海中若隐若现,衣袂轻飘,好像伸出了一只手,抚摸着他的额头。 “怎么还是这么傻?” 齐鸣神志不清地喃喃: “真美。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和我们初见时一样,一点没变。” 怨灵在他体内嘶吼,尖叫,不甘地妄图冲出身躯。 噩梦,终于,可以结束了…… 我总想梦见你,可偏偏你每次在我梦中都是双眼空洞,赤身裸体的模样。 我梦见你的声音,在唱着: “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相逢……在……此时。 “齐哥哥!” “齐鸣!” “齐宗师!” 众人的呐喊声中,齐鸣的面容也逐渐被煞气吞噬,苍穹之上逐渐明亮,现出天光。 被彻底吞没的最后一刻,齐鸣大笑,从一团黑暗中传出嘶哑颤抖的声音: “花不尽!月无穷!” 鼻尖似乎飘来一阵异香,熟悉极了,一幕幕的记忆如走马灯。 “两!心!同!” 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当初杀了那么多无辜的妖族,却仍然护不住你。 月昭,这么多年,我终于,赎罪了。 在怀光宗熊熊的火光里,天,彻底亮了。 无双公子也好,月亮公子也罢,在此之后,世间流传的,只有身死道消,以身作引的——齐鸣,齐宗师。 第100章 甘来 “秦师兄生辰喜乐!” 肖若尘似是喝醉了,眼帘低垂,双目无神,身躯摇摇晃晃地举着杯子绕过人群走到秦梅香身旁,苦涩笑道: “今后没有本少爷陪在你身边……嗝,秦师兄可千万……千万别被人给欺负了……” 说完,他便嘿嘿咧着嘴,身子贴着伸手去碰秦梅香的酒杯,酒气熏得人头疼。 秦梅香心疼地望着他。 自从怀光宗大劫之后,肖若尘便回了白桦宗,这还没出几日,又临到秦梅香生辰,本来大难之后不该举办宴会的,可万长嬴执拗,说没陪他好好正经过过生辰,这次劫后余生,更要好好操办,便在牛鼻宗内大办了一场。 这次宴会,邀请了各家宗门,只要想来的,有心的,都能来。 玉承恩婚宴在十一月十七,秦梅香生辰在十一月二十二,不过才五天时间,本以为当时参与婚宴的修士宗门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阴影,不大可能来赴宴。可如今…… 贺礼堆成了山,轻歌曼舞,宾客如云,各门各派都汇聚在此,好热闹一番景象。 万长嬴坐在秦梅香身旁,顺势将他搂入怀中,拉离了肖若尘的间隔。 秦梅香呼吸一滞,身躯瞬间僵硬,沉浸在冬日的温暖中。 是啊,他生辰,便是小雪了…… 肖若尘不悦地嘟嘟嘴,醉酒之后丝毫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就如当初刚入宗门时一样,万长嬴歪头看着他,却又不让他再贴近秦梅香半分。 他脸颊绯红,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模糊地轻唤: “师尊……” “我在。” 万长嬴伸手接下他的酒杯,不肯让他再往杯中继续倒酒。 肖若尘晕乎乎地点点头,轻声道: “我……不想回宗的。” 万长嬴叹了口气,蹙着眉,认真答:“我知道。” 肖若尘嘿嘿一笑,胆子颇大地倾身上前,一把将秦梅香面前的酒杯端起,还没来得及阻拦就霎时间再次将杯中的烈酒吞入腹中。喝完后,他已经是近乎迷蒙的状态,但情绪上涌,露出任谁都能看出来的低落和悲伤。 “但是呢……” 肖若尘抬手挠了挠后脑勺,道: “但是我父亲死了……我只能回去了……哈哈……不然白桦宗就,就和怀光宗一样……嗝……” 秦梅香指尖颤抖,气息不稳地望着眼前似乎快要醉酒崩溃的人哑声轻唤: “若尘师兄……” 逐渐的,肖若尘的神情越来越阴沉晦暗,眼眶中泛出粼粼的水光。 他从逃婚的那一日起,这些情绪就这么压抑了许多年。不管肖龙是罪大恶极滥杀无辜,宗门巴不得人人得而诛之的刽子手也好,还是控制欲强,事事都要掌握在手中的父亲也罢。 对于肖若尘来说,这人毕竟是血肉之亲,是生养自己的人,是曾经在冬日寒夜中抱着他入眠的人。 他的血肉好像已经被那些情绪浸透,痛苦又难捱。 这么多年的逃离,叛逆,他只希望能打破肖龙曾经所说:“哪条路会比我们给你的好走?!” 然而,就算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还是再怎么努力也没用,肖若尘此刻才明白,他永远逃不出肖龙给他布下的牢笼,猎物永远逃不出猎人的怪圈。 他觉得好晕,连落泪都察觉不到: “多谢师尊这些年的收留。” “好啦……” 万长嬴用衣袖替他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哄着轻柔地说道: “都是做宗主的人了,怎么还当着这么多宾客流眼泪呢,来日方长,以后咱们能见着的日子还多呢。” 肖若尘跌坐在秦梅香一旁的凳子上,既迷糊又语气坚定地说道: “以后白桦宗,定然济世救人,降妖除魔,绝不作恶。” 他在颤抖,似乎在惧怕什么。 或许是惧怕收留他这么多年的师门因为这番变故就变得疏远,或许是惧怕亲眼见过白桦宗为非作歹的众修士会因此厌恶。 肖若尘在人们眼中总是嘻嘻哈哈欢乐跳脱的一个人,仿若从未长大的稚嫩孩童一般,但现在,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若尘师兄不一样了。 就那一夜之间,变得稳重,严肃,沉静,曾经那般开朗明快的笑容像是彻底消失了。 秦梅香抿了抿唇,微不可察地哀叹出一口热气。 人长大好像就是在一瞬间。 例如当初他看见万长嬴冰冷苍白的尸身,又例如肖若尘当上宗主。 曾经年少轻狂的一切都彻底消失,变故会逼着一个不愿长大的人,成为另一个自己。 秦梅香微微一笑,如沐春风。 “若尘师兄。” 肖若尘一把抓住他的手,热泪盈眶,激得他一惊: “师兄……你!” “秦师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啊? 秦梅香瞪大双眼,看着浑浑噩噩呼着热气的肖若尘,想抽出手,又被紧紧攥住。 肖若尘眼神迷离,双颊被酒意染得通红,含糊不清地哽咽道: “秦师兄,你知不知道,师尊多看重你。” 万长嬴虎躯一震,无奈地抬手扶住额头,眼眸低垂,正想出声打断,却不料秦梅香已经接话了: “是吗?若尘师兄说说看。” ………… 这到底是要说什么? 万长嬴挑挑眉,闭上了嘴。 “嗯……” 肖若尘闷哼一声,将脸凑到秦梅香耳边,故作神秘地哑声说: “师尊从来不许我贴近他的,更不许我触碰到他半分。嘿嘿……秦师兄,你知道吗……当初师尊化作赵刚师兄的模样时,我还以为……嗝……” 一个酒嗝打断了肖若尘的气口,引得所有人好奇。 以为什么? 更有不明所以的弟子装作毫不在意,却精着耳朵偏着脑袋探听着。 肖若尘忽然挪开头,脚步踉跄着朝后退了好几步,大声喊道: “以为是断袖呢……哈哈哈啊哈!” ??? 这么明显吗?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喜欢没事找事做,就例如此时此刻。 所有人都若无其事地埋下头,要么咳嗽清嗓,要么疯狂往嘴里塞菜,更有甚者尬笑着大声叫到他要去上个茅厕,生怕别人发现他在偷听。 万长嬴抽了抽嘴角,眸色复杂地看向秦梅香…… 要被戳穿了吗?那能说吗? 要不要现在就借此机会坦白,他和秦梅香已经结为道侣了? “是吗……若尘师兄不说,我都不知道当初试炼大会时赵刚师兄就是师尊所化呢。” 肖若尘歪头,满脸难以置信: “秦师兄竟然不知道?不仅是那时,我刚入宗之时,师尊……” “肖若尘。” 被一个冷冽淡然的女声忽然打断,肖若尘摇晃着转过头去,疑惑问道: “啊?谁叫我……” “……” 霜白蹙着眉,快步朝他走来。他笑眯眯问: “哦!霜……霜白少主!叫我有何贵干啊?” “你醉了?” 肖若尘笑着摆摆手,答:“没啊……我很,清醒!” “你过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霜白垂眸,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沉重地叹了口气,走过去牵着肖若尘的衣袖便转身,像要将他带去什么地方。 肖若尘眉头紧皱,撒娇般地小声嘟囔问: “干嘛……” 霜白攥着他,大步向前: “怎么?夫妻之间说点事还要问原因吗?” 肖若尘头重脚轻,思绪混乱,心脏砰砰作响,盯着霜白的面庞痴痴道: “夫妻?我哪儿来这么好看的一个娘子……” …… 霜白顿住脚,骤然转身,问万长嬴: “万宗主,这人,我可以借用一晚吧?” 什么玩意儿……这种时候还要问他? 直接带走不就得了! 万长嬴微笑点头,露出看上去十分得体的神色,眸底却是按捺不住的探究。他单手托腮,挑眉指了指后院的方向,强压着嘴角的弧度答道: “客房在那边,随意挑一间住下就好。” 霜白点点头:“多谢。” 话音刚落,她便搂着肖若尘近乎瘫软的身子转身朝指的方向走去。 “对了!” 万长嬴略带戏谑地叫住她,霜白侧头,以为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说,便恭敬的转身,问: “万宗师还有何吩咐?” “客房我都设了符界,旁人听不见声音。” 肉眼可见的,霜白眼里露出一抹似乎被戳穿似的慌乱,不仅如此,连一向雪白干净的脸颊都浮出了红润如樱的颜色,俨然一副羞赧的模样。 虽说她确实也想过在肖若尘醉酒之时趁虚而入,但万长嬴这么一暗示,没有的事好像也变得有了…… 霜凝雪神色凝重,出声制止: “霜儿。不可。” “母亲。” 霜白声音喑哑: “你知道的,我喜欢他。” 霜凝雪起身,问道: “你!霜儿!当初他做了什么你忘了吗!” “若尘师兄这份情债是彻底还不清了……” 秦梅香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完全忘了此刻还维持着万长嬴将他搂在怀中的姿势。 万长嬴紧了紧手臂,凑到他耳边,声音沙哑低沉,热气扑洒在耳廓,问: “当初赵刚接近你,你就没反应过来半分不对劲吗?” 好暖……好痒…… 酥酥麻麻的,让人难以忍受。 秦梅香缩了缩脖颈,喘着粗气,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小声制止着: “师尊……你别……” 万长嬴挪得更近,身躯几乎完全贴合在他背脊处,温热的嘴唇从耳畔逐渐下移,缓慢浅啄着。 “我到,情期了……” 秦梅香瞳仁颤动,身躯僵硬,压根不敢轻举妄动。 万长嬴上一次情期是在多久以前来着……那时才刚从虚界中苏醒没多久,浑身炽热,眼神迷离,拉着他求欢…… 求欢…… 那次他们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秦梅香碍于师徒之情,强行按捺着心里的欲望,只顾着给万长嬴纾解,希望他能好受一些……可如今,他们已经互表情意,那是不是可以…… 万长嬴浊气吐出,细微地吻了一下秦梅香的脖颈,如同小猫一般娇唤: “香香。” 他唇瓣反复地蹭着那片危险地带,露出尖齿,想咬下去,可碍于在场的人实在太多,想缠绵,想更贴近,也无法做到。 一个成年的男性被心爱的人贴近,求欢,怎么可能忍受得住。 秦梅香侧头,与万长嬴呼吸相撞,眸色阴沉深幽,带着深不见底的欲望,灼热又软糯。 “师尊,那生辰宴……” “沈玉冰和陈全他们会安排好……所以……你要不要……” “要。” 秦梅香抬手,指尖抚上他的大腿,重复道: “要……不只是现在,是很早以前就想,以后也想……” 这…… 万长嬴呼吸停滞,转而变得慌乱,眼神躲闪,不敢再跟那如狼似虎般的目光对视,他颤声道: “那……” 秦梅香沉声一笑,忽然站起身: “诸位贵客,真是抱歉,在下忽然身体不适,无法再陪诸位欢聚了……” “啊!秦仙君这就要走了吗?酒还没喝尽兴呢!” “是的,要走了,实在抱歉。” “秦仙君脸怎么红了……是喝醉了吗?” “嗯,不胜酒力,属实是醉了。” 秦梅香垂眸,悄悄在衣袖之下牵住了万长嬴的指尖,正准备离去,却不料,一个不知名宗派的修士女子扭着腰身便朝他走来,将二人堵在桌旁。 “秦仙君,小女子也有些醉了,秦仙君能送小女子回客房吗?” ?什么玩意? 又来! “嗯哼……” 万长嬴放出利爪,死死掐了秦梅香的手心一下,疼得他闷哼。 那女修士听到这声响,脸色忽僵,焦急又疑惑地问道: “秦仙君……怎么了吗?是很不舒服吗?” 秦梅香忍住疼痛,喉咙沙哑,瞥了瞥万长嬴阴沉的神情,露出一抹强挤出的笑意,咬着牙关答: “是啊,很不舒服……酒喝得太多,简直快要晕过去了……师尊,拜托您来照顾我一下,可以吗?” 万长嬴佯装不懂,挑眉看向忍着欲望的秦梅香,挑衅道: “是吗?徒弟这么大了还要师尊照顾?” 秦梅香握紧掌心,把那尖锐的利爪攥得更深,眼眸里仿若烈火焚烧,却还是故意作出一副单纯懵懂的模样,喘着气问: “怎么……师尊不愿吗?” 第101章 缠绵 等终于恢复了些理智,二人从模糊的意识中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万长嬴已经不知何时被秦梅香拉着手从拥挤攒动的赴宴宾客里挤了出去。一路向后山狂奔着。 小雪的日子,青石板小径两侧的腊梅花已经悄悄绽放,阵阵幽香毫不讲理地涌进鼻尖,伴随着的,还有灼热的呼吸。 虎是森林的王者,是百兽毋庸置疑的君主,在自然界中没有绝对的天敌,他是可以永坐高台的王,直到有一日,他在这片广泛的天地中遇到愿意低头,愿意为其一步步从云霄之上踏下,交付自己玉鎏金冠的另一半。 万长嬴背脊靠在树干上,被比他还高大强劲的身躯覆压着,死死抵住,仿佛野兽捕住了猎物,缠紧不松。如此近的距离,雪白的脖颈一览无余,他把最薄弱无防的地方展露给对方,甘愿示弱,臣服,这是兽类的交流手段,是在说: ‘我将任你摆布。’ 上位者俯首,不是臣服于生死,而是臣服于爱欲。 然而,捕住他的野兽并未想过咬断他的脖颈,但也没有因他的示弱而有半分怜悯,松懈。 秦梅香粗粝的大掌无情地扣住他细细颤抖着后退的身躯,唇齿交缠着深吻,不留半分余地和缝隙。 这份欲望太过湿润,仿佛要把人溺死在水里。 他们双唇紧贴着,让本就细碎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万长嬴憋闷得紧,绯红鲜艳的颜色逐渐从脖颈爬上耳根,再到脸颊,他慌乱地抬手抵住秦梅香的胸膛,却忽然一惊。 怎么这么烫,烫得人难耐,浑身无力,发软,感觉再触碰下去就会被这片火海吞噬,融进骨血。 有个不安分的东西在他触碰到的那个地方咚咚狂跳着,一声,两声,三声,直到与他的心跳同步,变成同样急促不均的节律。 他呼吸不畅,只能在交颈的片刻间慌忙换气,下一刹那还未完全吐出的浊气就又会被柔软的唇瓣凶狠地堵在口中。 万长嬴感觉头脑发白,要疯了,好像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都要从现在狂热的拥吻中溜走。 再不停止,会不会就这么被憋死。 他稍微在即将瘫软的躯体中找到了点力气,埋下头喘着粗气,手还抵着胸膛。秦梅香垂眸,眼神迷蒙混沌,眸中倒映着万长嬴的模样,那耳尖的红痣更加鲜嫩欲滴,像一颗熟过了头的樱桃。 秦梅香凑近他的耳侧,舌尖贪婪舔舐着红痣,热气喷洒,声音低沉得不像话,似是故意挑逗般问: “怎么了……好师尊……” 万长嬴呼吸一滞,只感觉酥痒得好难受。 做这种事的时候本来就已经够让人脸红心跳羞赧不堪了,表白的时候都知道叫他长嬴,怎么现在还在叫师尊……还要加个好字…… 不仅不显恭敬,反倒……像在故意拿这种称谓来与他调情。 以前明明是那么乖顺可爱的一个徒弟,现在怎么彻底变了个人一样,狡猾又狎昵,连滑进他耳廓的呼吸都像是特意设计好的。 “哼……” 万长嬴本来想冷哼,表达一下自己无能为力的不满,可不知怎么,这声音从他口中发出时竟变了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和矫气,若此时此刻遇见的是个不讲道理的采花大盗的话,怕只会更加兴奋。 秦梅香在他耳侧沉沉笑着,灼热的气息乖张无羁地肆意落在万长嬴最敏感脆弱的地方也不自知。 这一笑,就惹得万长嬴更加莫名的羞愤,他不服气地抬起头,用手握住秦梅香的脸颊,逼迫撩动他情欲的罪魁祸首强行与他对视。 不看还好……这一看才发觉,这罪魁祸首的双眸里的柔情与欲火有多么深刻。 可他还是不服气秦梅香刚才的笑声,便带着别扭,藏着心动,佯装严肃地问道: “你笑什么……” 他本以为这样的模样好歹能将秦梅香唬住,暂时不敢嚣张,却不料眼前的人被他捏住脸颊也丝毫不退怯,反而轻轻侧头,将脸颊更加缠绵地放进他的掌心,轻柔又痴迷地一下一下蹭着,就像恢复了蛇的原身,想用自己可以被触及到的地方在他指尖贪恋地游走,剐蹭,恨不得把自己全都交付到对方手中。 万长嬴再也稳不住,手指颤动,呼吸越来越急促深沉,他慌乱的吐出一个字: “你……” 秦梅香抬眸,手掌抓住他望向逃离的指尖,轻轻挪动,放到自己唇前,随后,吻了下去,不只是浅啄,万长嬴瞳仁瞪大,他能感觉到自己掌心处在被什么柔软湿润的东西划过,舔舐…… 再看那双眸子,深情,温柔,诚挚,配合这么小心翼翼又缓慢的动作,好像在对待什么敬仰已久的神明般。 秦梅香指尖触碰着他的手背,仔细感受着,语气里满是欲望: “果然是情期了……师尊的手好烫……” 万长嬴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故作不悦的话来维护一下自己作为宗师,师尊,的那么一丝可能早就不存在了的强势和把握局势的能力,前两次出现这种情况分明都是他主导的,可现在怎么这么腿软,这么被压迫着,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就像真的遇到了天敌一样,从心里到身体都忍不住想要屈服…… 真的很奇怪,这还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如此手足无措,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人摆布。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吗? 除了秦梅香块头大了点之外,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应该是自己在上面啊! 他有些不服气地挣扎了两下,秦梅香却只勾了勾唇角,转瞬之间就将他抵得更紧,手腕也死死攥着,让他动弹不得。 “师尊是等不及了吗?” 不对劲啊!不应该啊!不行啊!! 万长嬴脸颊灼烫,向后退去却被树干挡住,进退两难,只好气急败坏地颤声反驳道: “谁!谁等不及了!” 秦梅香埋头,看向他的双腿之间…… 擦! 这么一看好像属实太没说服力了! 不仅如此,他转念一想,先前在宴席上的时候也是他开的头……一开始是因为看到霜白带走肖若尘,便故意逗逗秦梅香,后来是因为吃醋没憋住,莫名像个耍脾气的孩童般想宣誓主权才…… 如今秦梅香的腿抵住他有些胀痛的那处…… 没到情期也跟到了一样了…… 此刻万长嬴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个词:玩火自焚。 焚就焚吧,怎么还把自己玩脱了,玩着玩着玩到下面去了?! 不对!谁说他就一定是被压倒的那个了! 万长嬴猛然用劲,不知是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竟真的翻过身来,一把将秦梅香按到树干上,两人换了个姿势,调转了主导权。 秦梅香背脊被狠狠砸中,疼得他闷哼: “嗯……” 万长嬴握住他双腕,死死压住,本以为秦梅香会反抗,可他却莫名乖顺,抿着唇一言不发,眼神灼热地看着万长嬴,神色压抑,满是享受。 ??? 万长嬴莫名愣住,停下了动作。 秦梅香倾身靠近,一张坚毅好看的面庞贴住他鼻尖,略带失落地轻声问: “师尊怎么不继续了……” 那双眸子,仿佛在期待什么: “还以为师尊要主动吻我呢……” 他低头凝视着万长嬴的嘴唇,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喉结滚动,性感又狎昵,尽管调换了位置,也丝毫察觉不到他的慌乱,整个人除了气息紊乱,其余的一切都沉稳得不像话,似是特意露出弱点,让猎物以为自己得以生机,其实只为了玩乐。 万长嬴盯着他的脖颈,不服气地冷哼道: “这话说得,让别人听去还以为是谁不敢了?!” 他心心念念的主导权终于拿到手了,看着比自己高大强劲的人被压制,动弹不得,心中的刺激和胜负欲更盛,不管是猎人的激将法还是什么,他根本无心去想,只要对方是顺从的,任由他摆布的,那便怎么都无所谓…… 万长嬴松开攥着秦梅香手腕的双手,一把搂住他的脖颈朝下拉来,吻上,再侵入,恢复了一个君主的强势。 秦梅香眼底的笑意愈加深沉,双手空余之后就有了更多乱来的空间,尽管他背后就是梅树,可他从来没想过后退,他巴不得向前,离这个人更近,贴得更紧,感受着万长嬴自以为无懈可击的侵犯,体会着他喷薄而出的欲望。 秦梅香双手抱着他的腰身一搂,两个身躯便再次变得密不可分。 这个动作差点让万长嬴双足离了地,这时他才彻底感知到,眼前这个看似听话,乖顺,无论如何都会听他指示的徒弟,男人,是有多么强悍。多么凶残,迸发出的力量多么强劲,足以把他躯体撕碎,脏腑掏空。 太热切了,这么具有侵略性的动作,万长嬴完全忘了什么上不上下不下的执念,只觉得浑身都麻木,空白,没有一丝杂念,脑袋失了神,眼眸失了焦。 “嚓嚓——” “等等!” 万长嬴一惊,赶忙撇开头,将秦梅香略微推离了一段间隔。他听力好,忽然耳畔传来喘息声之外的响动,自然十分清晰。 秦梅香歪头,看他这副受惊的模样便也没继续纠缠,认真地问: “怎么了,师尊?” ………… 一丝冰凉湿润的触感流连唇间,万长嬴垂眸,终于知道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抹在月光下发出银色光芒的水丝,牵扯着两人的唇瓣,不肯分离般的倔强又黏腻,并且他在这会儿才注意到,二人的唇瓣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淫靡旖旎。 万长嬴喉头哽了哽,红着脸从秦梅香怀中脱离了出去,哑声解释道: “好……好像有人来了……” “没事。” 秦梅香凝眸,瞬间转身将万长嬴护在身后,水丝牵断的瞬间传来一丝凉意,激得他也躯体一颤,不过也就那一下,他反应过来的速度比万长嬴要快上许多。 念梅园这条路平日里除了肖若尘之外压根没人会来,可肖若尘已经被霜白带走,此时也已经将近子时,按理说前院的宾客也该散就散,该走就走了,难不成是哪个喝醉的修士走错了路,绕到这边来了? 二人警惕地盯着声响来处。 “喵唔!” 伴随着一声带着娇鸣的猫叫,一只虎斑花纹的狸猫脑袋从杂乱的草丛中探出头来,咧着尖牙,似乎忍着疼痛。 看到这幕,他们才终于松了口气。 但气才刚松没到一半,万长嬴就被眼里所见之事堵了回去。 原来那草丛中不止一只狸猫,而是两只,还是相叠在一起紧贴不分疯狂颤动着的两只。 难怪先露出头来的那只……如此难耐…… 秦梅香看着万长嬴难堪的面容,不忍发笑: “嗤……” 又笑!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万长嬴内心羞恼极了,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失态,会在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徒弟面前露出如此慌乱的一幕,不管是幼时,还是玄山之变,就算是前几日面对着满身煞气的玉承恩,他都没这么不知所措过。 他总是胸有成竹的,就算面对再危急再不可控的场面也不会害怕,不会让人看见自己身躯有半分颤动,不会让人知道自己的心底有什么情绪。 可现在……光是听到一点莫名的声响,瞧见两只交合的狸猫,怎么就,迷茫了,焦急了,完全没有应对之法,让一向沉着冷静的长嬴仙尊都慌了神。 万长嬴咬着牙,冷声问: “大冬天的……狸猫窜出来做什么……” 秦梅香挑挑眉,转身握住他的手,细细抚摸着,答: “或许是……气氛相合吧。” 万长嬴埋头,不敢直视那双眼眸。 再看下去,怕是真的连最后的理智都没有了。 不管是曾经惧怕的,顾忌的,清高,冷静,稳重,都将消失殆尽。狸猫的娇叫声此起彼伏,压着雌猫的那只雄猫尖齿咬着对方的脖颈,完全不给对方逃离的机会,就像现在…… 尽管万长嬴自以为占据了主导权,可秦梅香的眼眸宛如锁链,身躯宛如镣铐,紧紧贴着,禁锢着,让他在不知不觉中甘愿沦为囚着,不是不能,而是根本不舍逃脱。 他想被这滚烫同岩浆的情绪束缚,沦为奴隶,永远臣服。 纠结了许久,万长嬴抬手抚上秦梅香的脸颊,认真感受着他反复磨蹭的温情,心中发软。亵裤浸透出一抹不可控的湿润。 实在不想再忍了。 深爱的人就在眼前,渴望的对方就在自己掌中。 他明白,只要他想,那秦梅香便永远愿意被他掌控。 万长嬴指尖顺着秦梅香的脸颊,脖颈,胸膛,小腹,逐渐往下,他眸中野心勃勃,声音暗哑: “香香……回听香阁吧,我忍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