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收拾前世留下的烂摊子》 第1章 剧本都是骗人的 秋风萧瑟,将地面上的枯叶吱呀吹出了几个圈儿。叶尖脆不堪折,在一畔灰紫色的裙裾上撞碎作了两半。 “我怀疑菩萨姐姐驴我。”紫衫女子狠狠擦了把鼻子,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扫了吹吹了扫,这能扫干净吗。” 旁边几个小姑娘簇拥着路过,见了她这副惨样,嬉笑议论了两声,一面加快了脚步。 “唉……”她没心情和她们计较,拄着扫帚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几个小时真是过得过于魔幻且命苦。 她一个备受瞩目的某戏剧学院大三学生,为什么会在这里穿着粗衣扫叶子,还要从三个小时前说起—— ———————————————————————————————————————— 不仅是四肢,连心肺都是沉重的。不动也就罢了,只是像被无数双手攥着百骸往下按而已,而一努力想动,就连带全身上下一起火辣辣地疼。 眼前仍是一片漆黑。最先闯入意识的,是几个女人压低了的嘀咕声: “你看你看,她有气了。” “居然真的没死——” 谁? 江烟伣想睁开眼,奈何眼睑像是也被手按住了一样,怎样也睁不开。 难道是她那三个室友在对戏? 什么死不死的,这是又接了什么狗血剧本? 她正闭着眼迷惑着,一道女声就在她面门前炸了起来: “还装,还装!!” 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哪个室友,就感觉自己直接被人揪着领子提起了半个身来。 这疯丫头!她怒了,心说自己戏瘾来了至少也欺负个醒着的吧,趁她睡觉动手动脚算什么本事,于是猛地吸了口气睁了开眼—— 入眼的却是个陌生的女人,化着不在她审美范围内的妆容,粗看大概四十岁左右,气得眉头拧成了个“川”字,把脸上厚厚一层粉底挤得有些狰狞。 ……她的素质十八连硬生生卡在了喉咙口里。 旁边几个围观的女人马上伸出手来指指点点:“睁眼睛了,睁眼睛了……” “都看什么呢,啊?也想像她一样?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然别怪板子不长眼了啊!”女人扭头呵斥了她们一句,又转回来对她恶狠狠道,“贱骨头一把哪里那么娇弱,当自己大小姐呢,沾点水还要休息十天半个月!醒了就干活去!” 这冲击力实在太大,以至于等女人一句话说完,江烟伣都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还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 “干嘛,”看手里揪着的人一动不动,女人有些不耐地晃了晃她,“泡个水泡傻了啊?” “……”江烟伣茫然地伸手抹了把脸,终于问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谁啊?” ———————————————————————————————————————— 江烟伣刚开始还以为是哪个节目组准备的恶搞节目,直到她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一看,发现这古色古香的院落毫无破绽,然后被那女人拽着头发扯了回去,发现这手劲是实实在在地一点不留情的时候,她才意识到—— 干。她这次貌似是真的穿越了。 “你跑什么跑,想跑到哪去!?”那女人用力一压,将江烟伣撺到了青石板的地上,又发泄一样拧了一把她的胳膊。 她疼得缩了一下,挣又挣不开,只能勉强回过头去怒瞪那女人:“有话好说,你放开我!” 女人一听,气得脸都扭了起来,膝盖一顶,把她压得更低了些:“怎么说话的你!?个贱骨头——” 一道锐痛自她脊梁骨上扎了进来。江烟伣疼得一时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断断续续抽着气。 这厢一动起手,那厢围观的丫鬟就愈发多了起来,许是这样的好戏并不常见。 女人一时半刻也顾不得别人的目光,一手把江烟伣肩往下按,不忘转着膝盖往她脊背上钻,尖声道:“容你躺一会儿你还得意了,还想造反不成!?” “你——”江烟伣想骂人,奈何什么都还没骂出来,人就给按得贴到了地上去,胸堵得是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想她读过的穿越剧本里,女主这会儿早就该暴走了,哪能让人按在地上摩擦啊,只恨当初修形体的时候没再学个跆拳道什么的…… 不过她看着就不是女主命——真正的女主要穿都穿成皇妃公主,再不济也是个大家小姐,哪有一睁眼就被人踩着背擦地的。 正在她胸闷气短间,一道女声忽然自她身后徐徐响了起来: “大中午的,华姨这是与谁这般置气呢?” 几个瞧热闹的丫鬟约莫是以为又有好戏来了,纷纷忙不迭地望了过去,结果一见来人,脸色皆是一白,忙相互拉扯着把膝盖屈了下去:“奴婢见过疏夜姑娘。” 听了这个称呼,女人动作顿了一下,但力道仍旧没松。 第2章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被称作疏夜的是个一身玫红锦衣、面容普通的年轻女人。她停住步子,提着吊梢眼四处看了一圈:“责打个下人这么好看,是想自己也被责打一番?” 众丫鬟忙作鸟兽散。 华姨也不回头,只阴阳怪气道:“怎么,疏夜姑娘也有来后院的时候?” “本不想来的,只是遥遥地便听着了你的声音,好奇哪个下人能叫你这般来气,便来看看。”疏夜缓踱了两步,目光冷不丁落在了蜷成了个球的江烟伣身上,“这不是早些时候落了湖的丫鬟么。” 江烟伣缺氧得眼前阵阵发黑,心想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落了个湖。 莫非这身体的原主就是落水而死的,自己在现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灵魂一阵操作之后趁虚而入了? 不过她在现代又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就是她,捞上来好一会都没动静,以为不行了,刚刚突然又有气了,结果一醒就跟疯婆子似的。”华姨余怒未消地说着,到底还是抬膝松开了她。 背后劲道一撤,江烟伣一下扑在地上咳嗽了起来。冷气匆匆过喉,呛得喉管火辣辣地疼,不由重重咳了几声。 “那样了还能醒?”疏夜听了也是诧异,然后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常话怎么说的来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华姨怪笑一声:“那可不是。没准大难不死,必有更大之难呢。” 江烟伣好容易收住咳,一听差点没哭出来,心说她现在的难还不够大吗。 她抬手揩了把咳出来的泪,同时偷觑了疏夜一眼。 疏夜看着像是个丫鬟,但看别的丫鬟对她毕恭毕敬,就连华姨这姑姑似的人说话都得给她留几分脸面,想来也不会是个普通丫鬟……约莫是那种高位分的大丫鬟之类的。 “自是有福的,就看来得是早是晚了。”疏夜说着,见她抬了头,就顺势看了她一眼。 一看之下,饶是疏夜都微愣了愣。 这姑娘生得精致,尤其是一双褐瞳,明净得跟面琥珀似的,又生动得似对虎睛,两扇长睫加之,不似寻常姑娘的天生地养,倒像是由个巧匠精雕细琢出来的。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虎目之人更是后福无穷的。若是能帮上一手,自己兴许也能多少沾上些福报。 想到此处,她理了理神色,道:“华姨操劳上下事务已是劳累,又何必在这小丫头身上动怒?不如将这丫头交给我,自会代你管教。” 华姨想得没她多,这便翻了个白眼:“哎哟,看咱们疏夜姑娘说的。你想救的人,我还能留得住不成?” 疏夜皮笑肉不笑:“多谢华姨。” 江烟伣愣愣地仰头看着她们二人打哑谜。 那疏夜像是对她没有恶意,而且华姨也说她是在“救”她……那这“管教”,也许只是个为自己开脱的借口? 华姨转眼看见了还没缓过劲来的她,不由嗤笑:“怎么,不谢她一声?” 江烟伣反应了过来,忙就要谢这位仙女姐姐救她于苦难之中,疏夜就微微一抬手:“免了。能动了就快随我来。这几日府中忙,没空让你这样歇息着。” 真是菩萨姐姐啊。她心里感激得眼泪直流,面上还是从善如流地应了声好。 疏夜放完话后转头就走,她也赶紧撑起身子,在华姨很是不善的注视下跟着走了出去,总有种与龙潭虎穴擦肩而过的后怕感。 许是因为她还不大熟悉这副身体,短短几步路都走得分外力不从心。 她瞅了会脚下,忽然觉得这未尝不是一场梦,于是上手掐了把自己大腿,结果疼得踉踉跄跄蹦跶了两下。 ——仙人板板,这是真穿越了。 疏夜回头:“你干什么?” 江烟伣一瞬敛了痛苦样,若无其事地看了回去。 疏夜多看了她一眼,也就转回了身。 也多亏了这位疏夜姑娘。若不是她把自己救下来,自己初醒时不明事理咋咋唬唬的,还不知华姨要怎样为难自己。 抛开跪不跪的不说,基本的道谢还是要道的。于是她快走两步跟上疏夜,小声说了句:“谢谢你。” 疏夜“嗯”了声,也没多说什么。 “那个……疏夜姑娘,”江烟伣看她像是还算好沟通的样子,打算走个程序,“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下。” 前者没有回答。 她觉得这多半是默认了的意思,便边揣摩着边道:“我来得不久,本来就知道得不多,刚刚水一泡,脑子就更模糊了,看哪都生疏,姑娘能不能指点指点……” 疏夜步伐不停:“想问什么,直问便是。” 江烟伣讪讪:“我这是在哪啊?” 疏夜斜眸瞥了她一眼。 “慕府。位于皇城边陲。” 二人一面说,一面穿过一片低矮小后院。 从疏夜口中,江烟伣得知,她所在之处是大祈国的皇城。疏夜还说了个时间,约莫是年号什么的。江烟伣没有这方面的概念,但也知道这不属于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代。 祈国的繁盛应该能堪比唐朝最盛的时期,能把这样大的府邸设在寸土寸金的皇城里的慕家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慕家一面做着小生意,一面当着小官。虽说二者做得都不大,但祖上积攒下来了不少财富,也能供得起慕家人王公贵胄一样的开销。 慕府上有四位“主子”——慕老爷,慕夫人,小少爷,还有大名慕潇儿的慕千金。 说到这里,疏夜还特地嘱咐了句,说大小姐脾性不好应付,需得小心服侍着。 说到这时,她也带着江烟伣绕到了府邸中心的花园里。 “我并不认得你,只在你今日落水时听闻了你是个打杂的。若想得知自己的事,你大可问问其他丫鬟。” 她说完,指了指墙角闲置着的一把的扫帚,“若是让旁人瞧见你游手好闲,怕是又要罚你。这天气正好叶子掉得快,你便在此处扫落叶扫到日落吧。” 第3章 喊谁疯婆子呢 事情就是这样的。 江烟伣第无数次长长地叹了口气。 别人穿越不都是穿成公主小姐迎娶太子王爷走上人生巅峰的么?怎么她穿过来就当了个扫地僧呢…… 扫地就算了,这地还怎么扫都扫不干净。 “好饿啊……”她停下了扫帚,盯着对面花蕊上停留的蝴蝶发怔,“想吃海底捞了……加辣的那种。” 惆怅了片刻后,她注意到了自己拄在扫把杆上的手。 先前不是被按着擦地就是被带着绕来绕去,有机会仔细观察自己的身体还是头一回。 她作为艺术生,练钢琴练了好多年,手能覆盖一个八度还多,然而这五指虽说纤长,但手掌简直小巧到她认都不敢认。 她把扫帚放到了一边,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 这手漂亮,指如葱根,皮肤凝脂一般白皙细腻,骨节纤细性感,但掌心中却不适宜地有着薄薄的一层茧。 这手看起来并不像是做惯了粗活的手,且她之前为了身材管理举过不少铁,也知道这茧分明是长期握着什么东西留下的,不是做杂活所致。 不过不论如何,如今都和自己没关系了。 她搓了会手,忽然意识到了个问题:既然身体都不一样了,也不知道自己的脸长什么样子? 她耐不住好奇,地也不扫了,在花园里转了起来,想找找有没有水潭之类的东西。 花园不算太大,地上整整齐齐铺着石砖,摆着不少颜色各异的菊花,中央是四口半个人大的石缸,里面的睡莲还没有败尽。 她来到石缸边,轻轻拨开有些发黄的莲叶,想看看自己的脸长什么样。 当个丫鬟她就认了;要是还是个丑丫鬟,这缸里的水就是她哭出来的泪。 她拨到了一半,却忽然听见远处一阵脚步逼近。 难道是来人视察了? 吃一堑长一智,若被抓到偷懒,她怕不是又要被按着擦地。 想到这,她也顾不上什么长相不长相的了,忙蹑手蹑脚回去抓起了扫帚,一幅我扫得好认真的样子扫了起来,同时偷瞄向一侧的半月门。 果真没过多久,就有两人从那边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不过十岁左右、略微发胖的小豆丁,穿着一身颇显松垮的华服,手里歪歪扭扭举着根冰糖苹果,一面跨过门槛一面啃着。 他身后跟着个女人,跟护崽的母鸡似的张手护着他跨过来。看她一脸的紧张,像是怕他被这还没一根手指高的门槛给绊着了。 人生地不熟的烟伣眨了眨眼,没搞清楚这位又是哪尊大佛。 “嗯?”豆丁抬眼看了她一眼,“怎么有个疯婆子在这。” …… 烟伣还从来没被这样形容过,一下瞪大了眼。 乖乖,她还没毕业就在娱乐圈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真算起来也是半个当红小花旦……如今竟被一个巴掌大的小豆丁喊疯婆子?? 不过仔细想想,自己今天被从水里捞上来之后还没来得及打理,头发大概都一绺一绺地干巴巴贴在身上,衣服也是半干不湿地粘着…… 好像还真是个疯婆子。 那女人也看到了她,忙对豆丁道:“少爷莫急,奴婢这就将她遣走。”说罢对她嫌恶地努努嘴,“没听见么,还不快滚?” 江烟伣有些为难:“是疏夜姑娘让我在这扫的。” 女人冷笑一声:“区区一个通房丫鬟算个什么?若是脏了小少爷的路,她可保不住你。” 江烟伣一听,心想也是啊,而且这人也忒抬举她了,她要是哪天犯了事,疏夜肯定想都不会想去保她,于是悻悻然提起扫帚打算换个地方再扫,反正这地方也扫不干净…… “哎——等等。”小豆丁突然出了声。 烟伣回头。 “你好眼生啊,”他嘴里含着块冰糖,稚嫩的声音说得含糊,“是服侍谁的?” 这就触及到她的知识盲区了。她回忆了一下,想到疏夜似乎说过她是个打杂的,于是便如实说了。 女人又不高兴了:“死丫头怎么跟小少爷讲话的,一点规矩没有——” “哎哎,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小少爷瞟了她一眼,复又对江烟伣笑眯眯道,“那就是说,你不服侍爹娘阿姊了喽?” 烟伣摇摇头。 他一听,笑得更满意了:“那就好。”说罢把糖苹果往旁边一递,“给我拿着。” 那女人赶紧去接。 他拍了拍手,低头四处看了看,然后迈着小步子,从一旁的花圃边挖出来了几颗丑巴巴的鹅卵石,回头问女人:“你看这几颗怎么样?” 女人估计都没看清楚是什么玩意,就赶紧奉承道:“又圆润又沉甸,少爷随手一抓便能抓来这一把好东西,当真是……” 小豆丁听了前面半句话就满足了,也没等她“当真”个所以然出来,就对着江烟伣掂了掂手里的一把石头:“喂,疯婆子!” 疯婆子江烟伣看了他一眼。 “咱们来玩个游戏,”他一脸兴奋,“若你避不开我扔去的石子,我便叫人打你三十大板,怎样?” 江烟伣心说不怎样,但看他后面那女人一脸自己若是拒绝也要打自己三十大板的恶毒样,只得叹了口气:“若是我避开了呢?”她也不至于四体不勤到这个地步吧。 他愣了愣,显然是没想到还有这个可能性,琢磨了一下才道:“那就赏你五十大板?” 江烟伣:“……” 什么小豆丁,分明就是个小恶魔。 “算了,若我乱用家法,怕是要被娘亲数落一两句。”他转了转眼珠子,“这样吧,若你避开,就把本少爷的糖苹果赏给你。” “……”那也得看我要不要啊。 “如何?”他圆溜溜的小脸笑起来倒是可爱。 “行啊,”江烟伣摩拳擦掌,“你可别说我欺负你啊。” “嘿嘿,本少爷一言九鼎!” 第4章 输了就打三十板 他自己的话音还没落下,就甩开胳膊扔出了一块过来。 江烟伣一来没有古代女子走路也要走得弱柳扶风的教养,二来就知道这熊孩子鬼点子多,早有准备,一看有黑影冲她飞来,马上就闪了开。 “你!”他急了,“不算不算,再来!” 他又丢来了两块,她照样躲开。他这次大概是用了吃奶的力:石头在石板地上留下一道白印,末了还弹得老高。 那女人又要见缝插针地奉承:“少爷这两块扔得真是……” “你、你怎么动啊!”他此时也听不进好话了,气急败坏地跺了一下脚,指着江烟伣叫嚷。 江烟伣茫然:“我不动我怎么躲?” “我……本少爷不管!你站着,”他发起犟来,往前走了几步,在离她还有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气呼呼道,“本少爷就不信你还能躲开!” 江烟伣哑然,心说你不信我也不能信啊:“你这也太近了吧?” “近就近了,我就是要近!”他嚷嚷完,又是一颗鹅卵石用足了力气抡了过来。她只看见了一道影子虚晃而来,身子就往一侧极快地一让。 那熊孩子此时已经不同客气了,一面靠近一面把剩下的石头一股脑全扔了过来。 江烟伣甚至都没看清石头到了哪,身子就已经作出了反应,仰面下腰躲过了两块然后转身,在一块石头打中她面门前先一手把它握了住—— “砰”的一声撞击。 稳落入她掌心里。 她喘着气看着挡在自己眼睛前不过两三厘米的手背,脑子里又是空白又是一团乱麻,好久才把手放了下来。 刚刚……真的是她的反应? 不止是她自己,刚刚还气势汹汹的熊孩子也看呆了。 跟着熊孩子的那女人这会总算反应了过来,赶紧走过来检查他可有受伤,然后用力搡了江烟伣一把,大骂道:“晦气东西!你要是将少爷伤着了——” 江烟伣憋屈,心说你也不看看这阵势更像是谁要伤谁。 她还没开口,却听熊孩子小声说了句:“好……” 女人约莫以为他要罚人了,忙看了过去,等着看自家主子如何处置这以下犯上的。 江烟伣也瞟了过去,想看看他这会还能怎么强词夺理。 谁知他突然拍了两下手,抬头大笑了起来:“好,躲得好!” 女人瞠目:“少爷……” “容姑,你看到没?她那——般!竟就那么全躲过去了!”他激动地模仿了一下江烟伣的动作,得到那女人讪讪一笑作为回应之后,一脸崇拜地看向了烟伣,“疯婆子,你叫什么名字?” 看样子是把方才的羞愤全抛在了脑后了。 江烟伣眨眨眼,没太从他的翻脸中回过神来。 “没名儿么?莫不是新来的吧。”小豆丁见她不答,便支着脑袋认认真真打量了她两番,“那也成,本少爷给你赐个名儿好了。” “……我有……” “就叫凌儿吧!”他一拍小手,“你方才那两招,可像画本子里的凌波微步了。” 当事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女人便忙道:“少爷聪慧,这名儿起得极好。”说罢还刀了江烟伣一眼。 江烟伣也只得屈服于这一主一仆的淫威之下:“是挺好。”至少没叫吉祥富贵儿什么的。 左不过只是个名字。身子都换了,名字换一下也无伤大雅。 “凌儿,凌儿,”他笑眯眯地喊了她两声,“你往前是不是学过功夫啊?” 哪能啊。她要是学过功夫,还至于被按在地上起都起不来么? 江烟伣正想老实否认,却在开口前计上心来。 自己在这府上就是个底层的打杂丫鬟,今天能从容姑手下逃脱已是万幸,总不能日日都指望着菩萨睁眼贵人相助。 她顿了顿,最后牵起了个神秘的笑来:“这都被你发现了?小少爷好眼力。” 果不其然,豆丁一听,愈发兴奋了起来:“那那,那你能不能教教我?” 江烟伣故作了一脸不可说的高深。 “唔,那那那……那你是不是武林高手啊?”豆丁也遂她意地乖乖换了个话题,“我看画本子上说,真正的高手都是扫地的。” “扫地的”三个字扎了江烟伣的心。 她轻咳:“这个倒没有。” 吹牛还是要打草稿的。万一把自己吹成个来一个撂一个来两个撂一双的大佬,哪天被他推出去打架,打脸不说,命都要被打没。 “噢。”他挠了挠头,难免现了些失望之色,但很快便又打起了算盘来,“会点小功夫也行啊,至少能玩好一会儿,不似从前那些,给砸得半死了都不会躲,没意思。” 江烟伣默默听着,总感觉自己和魔鬼擦肩而过。 他最后伸出了一根短小精悍的手指:“你日后也别扫什么地了,就跟着本少爷混吧。” 江烟伣听得愣了一下,女人就忙站出来道:“少爷,这怕是不合规矩……” “本少爷要什么规矩?区区一个扫地的,还能不给我不成。”他也不管女人一脸吞了苍蝇的神色,接着打算道,“服侍我起居的已经够多的了,你就……” 他咧嘴一笑,“你就专门陪我玩儿吧!玩得好就赏你,若是玩不好,还是要让你吃板子!” “我不要。”不等女人使眼色,江烟伣就耸了耸肩。 “啊?”他一呆,似是没想到会被拒绝,“为什么啊?” 江烟伣语出惊人: “因为你老是动不动就要给人板子。小小年纪的,像什么样子。” 欲擒故纵她可最在行了。总之都是寄人篱下,不多坑点保障怎么行。 一句直白话说得女人整张脸都白了。 “你!敬酒不吃,吃……吃不敬酒!”他羞恼起来,“信不信我现在、现在就让人打你板子?” “信啊,我怎么不信,”江烟伣一点不慌,“但你可要想好了?板子一打,可就没人陪你玩了。” 看他面露犹豫,她就接着道,“当然,你要是能在别的丫鬟里找到像我这么会躲石头的的话,也随便你。” 看他沉默,江烟伣就偷偷在心里感慨了声:那句被偏爱的有恃无恐还真是没说错。 这小少爷再怎么跋扈到底也是个贪玩的小孩。果然不出片刻,他就纠结地试探道:“那……我少打点?” 江烟伣摊手:“你若要保证就保证得彻底一点。模棱两可的算什么男子汉。” “好……好嘛!”他一咬牙一闭眼,“我不打就是了。” “你保证?” 他嘟囔:“自是保证的……” “行呗。”她笑了起来。 “那走啊!”小豆丁一听烟伣答应了,又没心没肺地兴奋了起来,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对旁边的女人招手,“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把本少爷的糖苹果赏给疯……给凌儿?” “……”他还记得啊。 江烟伣默默地接过那根被啃了大半的冰糖苹果。 “怎么样?”他一脸的眉飞色舞,“本少爷是不是说到做到?” 烟伣:“……是是是。” 第5章 怎么搞的一身伤 那根冰糖苹果江烟伣到底还是没狠下心吃,左右看了看也不好乱丢,最后还是给了容姑。 她说这是你家少爷赏给我的,我没那个福分吃就转赠给你,你快吃吧,别亏了你少爷一番好意。 容姑看了看她家少爷,又看了看那颗啃了一半的苹果,最后看了眼笑得无辜无害的烟伣。 一脸视死如归地下了口。 古代重男轻女。虽说慕小姐是慕家嫡长女,慕家老爷还是将位置最好的东厢分给了慕家小公子作住处。 小公子,也就是方才一幅不用石头砸死江烟伣不罢休架势的小豆丁,名慕独奕,今年也不过十岁。 容姑嫌弃江烟伣这一身落水穿着,回了东厢之后就命人打了桶热水,又把一叠干净衣裳往她跟前一丢,让她自己梳洗整齐了再出来。 江烟伣目送她阖上偏房的门再走远,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一番即兴操作,没想到就这么讨到了一家少爷的庇护……她蹬鼻子上脸的功夫真是日渐见长了。 “骗小孩不要脸。”她叹息了声,弯腰解下了衣衫。 灰紫的布衫簌簌落下,露出了一片白玉似的胴体,可背一转过来,却见了几条狰狞的疤痕,是美玉裂出的几条叫人生憎的瑕。 但江烟伣对此浑然不知,只顾七手八脚地爬进了及胸深的木桶里。 身子浸入温水的那一瞬间,她满足地喟叹了一声,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好好泡个热水澡。 她休息了一会,抬起了胳膊来,检查了一番早些时候被华姨踢的地方。 她那几脚都实实在在地踹在了她身上,留下了几道乌黑的印子。这身体的肤肉跟玉脂一样白净,这些淤痕也就格外地显眼。 沿着手臂一寸一寸地看过去,江烟伣发现,这身体的伤痕还不少,光是左小臂上就有五六道好几厘米长的淡色疤痕,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不过都处理得很好,只有头发丝粗细,加上颜色淡之又淡,粗看之下还真看不出来。 鞭痕?但鞭痕不会愈合成这样;这更像是被什么利器利落地割出来的。 她又看了两眼左胳膊,也见了几道类似的伤,不过不如右侧的重。 她端详了片刻,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想着不过是陈年旧疤,现在琢磨这个也没什么用了。 她一抬头,突然发现对面有面方才一直没注意到的落地铜镜。 镜面这会正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什么也照不清明。 想着自己还没来得及看看这副身体长什么样子,江烟伣拨开水到了靠近铜镜的那一边,伸手把镜上的水雾擦了一下。 雾气被抹去。铜镜里的人臻首柳眉,鼻梁挺翘正好,落下来就是一枚在镜里都显殷红的唇。最好看的当属一双浅褐的桃花眼,颦蹙间皆在生辉。 但这样的眉眼透出的却不是秋波,而是一股说不上来的清冷。 说是被惊艳到了一点不夸张。她微微直起身,想凑近些再仔细看看,结果锁骨刚一出水,她就在镜中瞥见,自己胸膛靠左的位置,有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疤痕。 那是一块烧伤的痕迹,当初大约烧得很重,现在就算伤口已经恢复了,那块的皮肤也依然呈现着一种脆弱的粉色。 这姑娘长得好好的,怎么对自己的身体一点不小心呢,不是切着就是烫着。 她轻吐了口气,望着镜中因雾气氤氲而眸色湿润的女子。 如今,也就是既来之、则安之了。 x戏里的姑娘大多都是家境优渥的,经济人脉俱有,送进演艺圈好好发展。 但她不一样。 十二岁时父亲出轨离婚,母亲伤心过度,得了抑郁症后服药自杀,留下她一个人寄养在伯伯家里。 那些人是不会明白她如何节约吃穿,再硬靠实力从零开始闯出一片天的。 如今让她穿到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身上,也不过是在把她打回原形。 本事还在,她就不会没有办法。 ————————————————————————————————————————— 江烟伣洗浴毕、回到东厢的内堂时,小豆丁正大剌剌地坐在堂椅上玩着华容道。 约莫是玩了半天玩不出个结果来,他气急败坏地把玩具往地上一摔:“哪个愚钝东西做的这破烂!?”吓得旁边侍奉的丫鬟接连跪了一地。 容姑厉声道:“本少爷问你们话呢。” 离他最近的丫鬟一个哆嗦:“回、回少爷,奴婢等也不晓得这是哪家造的……奴婢得去问问管事的,让他查查上月的货单……” “那还不快——” “哎,”江烟伣看那丫鬟抖得一副要晕过去的模样,出声喊住他,“一个玩具而已,何必这么兴师动众。” 小豆丁见她来了,脸上也多了两分笑容:“你可算来啦?怎么沐个浴都折腾老半天。” “落了水一身脏,趁机洗洗干净。”她弯腰捡起了那块华容道打量了一下。 这不就是木块版的2048么。 “捡那晦气玩意儿干什么?”他一下就不满了起来。 “把这晦气玩意解开,不比把造这东西的人抓出来罚一通解气?”她看了眼一旁颤巍巍跪了一排的丫鬟,“让她们做自己的事去吧,让这么多人看着怪不自在的。” 豆丁把自己一条小短腿抱上了椅子,气呼呼地挥手:“听见了没?都下去下去,一个个的烦死人了。” 丫鬟们如释重负,忙颔着首齐齐退了出去。 他又看向她:“你会玩这东西么?” “还行。”江烟伣随手拨弄了两下木块,结实的脆响听得人心生舒服。 “那……哎,你先坐,坐坐坐。” 于是江烟伣直接把衣摆一理,施施然在小豆丁对面坐了下来,半点不像一个奴仆的姿态。 看得容姑牙痒痒。 “造这破烂的人其心可诛,”他适才还跟吃了炸药似的,到了江烟伣面前,语气竟成了埋怨,“一个游戏还做这么难,专欺负我。” “确实其心可诛。”江烟伣把游戏板搁在了桌面上,抬头对他笑了一下,“我若能解开,替少爷出气,不知少爷有什么赏的?” 豆丁来了兴致:“你想要什么赏?但说便是!” “我想出府。” 第6章 出府是万事之本 她怎会甘心一辈子就在一小小府中做一介奴仆。无论是想活得更自由,还是去找回现代的法子,她都得先挣出这四面围墙的束缚才行。 若连区区一块木头做的府门她都出不去,时间的鸿沟她凭什么跨越?凭她五块钱彩票都中不了的运气吗? “啊?”豆丁有些为难,“你想赎身啊?可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末了还嘟囔了句,“且我今晨才把你收来呢。” 江烟伣自然不会一下就要求这么多:“也不是说要赎出去,只是想偶尔出去走走。”她眨眨眼,“分我个出去买酱油的活也行啊。” 他一听她不是要走,显然松了口气:“这不简单?”说罢,扭头问侍立在一旁的容姑,“你那块给出府丫鬟的牌呢?” 容姑一愣,忙对他搬出了个讨好息事的笑来:“少爷,那牌子乃是……” 他不耐地摆摆手:“本少爷问你那牌子是用来干嘛的了吗?让你拿就赶紧拿来。” 容姑看小豆丁一脸的听不进劝,只得不情愿地道了声“是”。转身离开前,她还极快地扫了江烟伣一眼。 后者一脸人畜无害的微笑。 “不过,你出府是要做什么呀?”打发走了容姑,他又凑了回来。 “唔……”她收了笑意,端详着面前的棋盘,随口道,“想随处看看。” “嗯嗯,外头秋色好看,出去看看也挺好。” 不过片刻,容姑便拿了东西从外屋进来了,路走得磨磨蹭蹭,看江烟伣时,眼神亦充满了怀疑。 小豆丁却一点不看容姑的脸色,一把把一块令牌自她手里抓了过来,用力往面前桌子上一拍:“喏——若是你能解开此局,这随意进出府的牌子便是你的了!” 江烟伣强忍着心花不在脸上怒放出来,伸出葱白一指,按上了一块木板:“说话算话?” “自然算话!” “那成交。”她一笑,同时指下一弹,将木块往前挪动了一格。 “啪”一声脆响。 江烟伣在现代的时候玩过不少这类的游戏,如今一个简易版的玩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短短几分钟就解决了问题。 “你真好玩儿,什么都会。”豆丁把完成了的游戏板接了过去,好奇地摆弄了两下,高兴道,“赏你日后天天陪本少爷玩!” 江烟伣的高兴一点不比他少,随口应了声,喜滋滋地把那块镀银的牌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如今在府内有了靠山,想出府又有了通行证……第一日的进度便能如此,她已经很满意了。 她又教他玩了两局华容道后,容姑便带着他去前厅与老爷夫人一起用晚膳。 作为一个上不了台面的食物链底端可怜虫,江烟伣和其他一起服侍小豆丁的下人一起,在后院简单解决了粟米粥和烧豆子做的晚餐。 捧着盛得满满的小瓷碗,坐在古色古香的屋檐下,她忽然有了种自己从前在横店打工时,与一群人蹲着吃快餐的错觉。 如今竟又要重来一遍。 生活不易,伣伣叹气。 然而与她共处一院的几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江烟伣初来东厢便颇受小少爷的器重,是以即便他们名位相当,其他下人们都不敢有丝毫得罪,端着自己的碗站得远远的,只敢偶尔偷偷瞅她一眼,再小声议论几句。 江烟伣饿了大半天自是吃得开心,以至于吃到一半才意识到旁人和自己之间微妙的距离,又给几人瞅得浑身发毛,于是放下碗筷,茫然道:“你们怎么了?” 几人忙一水地摇头,扒起了自己的饭食来。 她没搞清楚这摇头是什么意思,又抬臂修了嗅自己身上的气味。 莫非是自湖里带上来的味道还没洗干净? 没味道啊。 她琢磨了琢磨,觉得大家同在屋檐下,换现代的说法就是同事,生疏了怎么好,且万一自己在东厢犯了什么事,想找人顶罪都不知道人叫什么,那多尴尬。 她遂拍了拍身侧,友好道:“站着怎么方便,过来坐着一起吃啊。“ 俗话说得好,缩小人与人之间心灵距离的最好方式就是缩短物理距离。 结果就是一番举动吓得那边几人几乎要把脑袋摇掉。 若靠得近了,哪里不慎把这位小红人得罪了,她给小少爷吹吹耳边风,自己的小命怕就得被吹折一半。 江烟伣哪里想得到这个,见状又是一脸莫名。 末了又试着嗅了嗅自己的胳膊。 吃完晚饭,她躲在后院一角,翻出了那块令牌来。 暮色如水,荡在令牌镀的银面上。 容姑跟她交代过,说这牌子可以无限使用,但三日方能出去一回,卯时后方能离开,亥时前必须回府,一回不得多过三个时辰,且要报备自己出府目的。 若是违了规矩叫人逮住,轻者罚月饷,重者,是要给做成人彘的。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还加重了语气,像是已看出了她图谋不轨。 把她看得这么透彻,她还怪不好意思的。 江烟伣轻吸了口气,复将令牌收入了宽袖中。 择日不如撞日。现在不过五六点,就在附近转转,熟悉熟悉地形,在九点前回来绰绰有余。 至于目的么,小豆丁早已同她串通好了:不管她出去做什么,搬他出来作借口就好。 倒是仗义。 她没什么好拾掇的,算清了小豆丁给她留的几文钱,就往府门的方向走去。 第7章 夜深多半要遇贼 慕府修的是暗红的蛮子门,两侧蹲着两只膝盖高矮的小石狮。门口两个侍卫伸矛拦了江烟伣一下,见了她手里的银牌后,相互给了个颜色就放行了。 门外是一条入夜后略显清冷的大街,铺着被马车轧得深深浅浅的青石板。街对面密密扎扎的,也都建满了住宅。 兴许是因为这里还是城郊,时分又快要入夜,街边只有零星的小摊,路上也不过行人三两而已。 但就是眼前这简单的景象,也把江烟伣惊了好半天。 之前她心底总是存着一丝侥幸,有种没准自己还在摄影棚里的错觉,唯有现在出了门,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身处异世这一事实。 真是八辈子的霉都在今天撞上了。 “不是要去给少爷置办东西么,还不快点去,呆着做什么?”身后的侍卫催了她一句。 她被他一句话拉回神来,忙答应了声,随便挑了个方向走了过去。 她可总算是出来了! 瞧着眼前视野逐渐开阔,她忽地有了种想逃的冲动。 能去哪她不知道,也不重要。她此刻只想跑,跑得快些、再快些,离身后的慕府越远越好。 她骤然加快的脚步,终还是渐渐慢了下来。 事实是残酷的。她若想靠自己活下去,一份工作必不可少,但若和门店牵扯上了关系,被找出来岂不是分分钟的事? 且,就算她能藏,天天躲在一处、连出个门都出得提心吊胆……那不跟被关在慕府里一样? …… 罢了。 她颓丧地叹了口气,心说真要逃也不能在人生地不熟的今天逃,至少等有了点人脉去处再说。 总之出入令在她身上,在慕府中她也有依仗。 她用不着急于一时。 她随手在路边买了串九连环以便回府交差,看天色还能容她再留一段时间,就沿着街慢慢走了会,想着逃不能逃,走一走散散心也好,正好也熟悉一下旁边都有什么。 暮色渐沉,由夜色攀上天空。古时没有光污染,城郊也不灯火通明,整条街便晦暗得静谧,只剩两边人家的窗里偶尔亮着。 江烟伣在心里打着算盘。 附近的都是小家小户,唯有慕府一处大院。要是慕家人一家一户地敲门问话威逼利诱,两句话都用不着,自己就会被连人带铺盖地丢出去。 城郊定是躲不得的。 但除了城郊,能去的只有城中心和城外了。 她虽然吃惯了苦,但那也是现代大城市里的苦,跟田园生活半杆子打不着关系,自己出城铁定要活成荒野求生,还不如安生待在慕府里。 至于城中心…… “呜——”哪家的家犬忽然吠了起来。 声出突然,她吓得打了个噤,还没来得及抚定心跳,又感觉地面隐隐震了起来,身后由远至近地传来了一片马蹄声。 她震惊地回头看去,就见一支整整数十人的马队正在往她这边飞驰而来,领头的头盔上立着一根红翎,身后披风随风猎猎地股着,座下是一匹膘肥体壮的白蹄乌骓,蹬得步步生风。 大晚上的,哪来的这么大一支马队?? 江烟伣不知这么大阵仗是来做什么的,更怕被这一行跑得飞快还停都不停的马误伤,四下里匆忙一看,见旁边有一条小巷,赶紧便躲了进去,想等他们过去了再出来。 外头已经黑下来了,巷子里的光线就更是晦涩,虽说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匆匆一扫也只扫到了一眼深深浅浅的阴影,大概是两侧的住户堆的杂物,再往里就更暗了,看起来是条死路。 她怕黑,不敢进得太深,只往巷子里走了两步就支着脚转过身,往外探头探脑地观察。 “吁!!”领头的到了巷外不远的地方,忽然把缰绳往后一扯。胯下乌骓甩着脖子高鸣了两声,踏着小步慢慢停了下来。 后面的人见他停了,也赶紧勒马。 “贼人到了此处就没了踪影!他受了伤,势必走不出多远!”他调转马头,对身后的人高声道,“且在此处仔细搜过去,挨户询问,各个角落都不可放过!” “是!”其余人哗啦啦一阵抱拳。 贼人? 江烟伣心下一惊,心说合着他们是来逮人的? 按他这么说,她一位遵纪守法好公民这么躲着,岂不是在自掘坟墓? 极速回忆了一番清宫剧里的慎刑司,她自己先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忙就要出去以自证清白,然而第一步还没迈出去,嘴前忽然笼来了一只手,整个人也紧接着被一股力道拉回了小巷里。 她还没来得及挣扎,腰后就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抵了上来。同时,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她耳后轻轻响起: “别动。” 第8章 要你牺牲一下 江烟伣木在原地,感觉一股寒意正在从腰后那一点尖锐若无的触感处漫开,把全身的血液都冻得发僵了起来。 长睫因她紧张而颤若蝉翼。她僵硬地垂下一对褐眸,只见了捂在自己口鼻上的一只手。 那手戴着银甲,甲尖陷入她面上的肤肉中,冰冷如霜。 看那边兵士模样的人陆续翻身下马,开始沿户搜查过来,身后的人一把将她双臂擒在身后,又往巷子里退了些许。 “大……大哥,”江烟伣颤抖着用气音说了两个字,结果下文还没出口,身后的刀刃就抵得更紧了些。 她几乎能感觉到刃尖刺破了她本就单薄的衣裳,浅浅割在了她腰上,不由吓得马上闭嘴。 身后的这位,十有八九就是外面的人在找的对象了。 自己上辈子究竟造了多少孽,让她在一天之内把科学的不科学的霉全倒了一遍。 她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一时间根本不知该如何反应好,眼前是一点点搜过来的兵士,耳边是身后人沉稳但略粗重的呼吸声,同时感觉扣着她双腕的手亦愈发用力了起来。 这人是犯了什么罪,有本事让这么多人追查?杀人还是越货?那些人会拿他怎么样? 他会杀了她吗? 想法一个个地在江烟伣脑里掠过,她也越想越后悔。 早知道自己辛辛苦苦穿越过来就是为了在这样磕碜的小巷子里下线,用来买九连环的那三文钱她就该用来给自己买串糖葫芦吃…… ……不行。她算到最后发现自己怎么都是亏,活路也没有,干脆将牙一咬,打算破罐子破摔。 她江烟伣缔造科学奇迹穿越过来都没死,一声不吭地死在一个小贼手下算什么事? 想到这,她用力挣了一下,挣没挣开,反倒被身后人一手卡着下颌被迫扬起头,露出了一段颈项来,那一柄利刃也从她腰后移到了脖子前。 冰冷的刃身紧贴着她的命脉,在她眼底晃出了一道不太真切的寒光。 “若不想死,就老实点。”他冷声道。 如今被以一个更危险的姿势缚着,她也不失望,因她的目的也不是挣开他,只是想要能说话而已。 她微偏过头去,尽量忽视刀刃因她动作而在她脖子上划开一道血线的不适感,轻声问:“你打算拿我当人质?” 贼人没有回答。 她当他默认,故作镇定道:“你可想好了。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能如此大动干戈来抓你一人,又怎会为了顾及我一个下人的性命而放你走?” 她话说得冷静,但也只是出于演员的修养而已,手心里其实紧张得全是汗。 明晃晃的刀就架在脖子跟前,她怎能说不怕就能不怕。 但若一直露怯,她便更没法信服他。 “你有更好的法子?”就算她这么说了,贼人的声音里也没有一丝的波澜。 她有吗? 她没有啊!只是想提醒他一下这样捉鸡崽一样捉着她一点意义都没有…… 江烟伣在心里骂了一声,眼见着那帮人就要搜到了这边来,心说这下没办法也得有办法了,心念急转间忽然想起了某个剧本中的一招,就是不知道言情剧里的东西能不能靠谱…… “让你离开的法子没有,但让他们认不出你的法子倒是有一个。”反正已经破罐子破摔了,现在也不过是摔成三瓣和摔成八瓣的区别。 她轻轻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的喉咙在刀刃上滚动了一下,“但是就是要你……牺牲一下。” 他面具后的眼神落在了她脸上。 ———————————————————————————————————————— 报将军,附近几户住处都称未曾见着那贼子,属下已经着人进去搜了。不知将军有何打算?”随从利落地抱拳跪地。 “搜什么。”闫黎生对他的情报置若罔闻,一双鹰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街边一处隐蔽的小巷。 他听力极好,方才正给他听着了巷中传出的一声窸窣。 现在时已入夜,常人不会在此角落逗留,而那祁姓贼人又正好在此地销声匿迹…… 闫黎生冷笑了一声。躲在此处而不走,希望那贼人不要想出假扮平民这等愚钝法子。 “将军的意思是?”随从跟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看脸色像是也明朗了个七七八八。 “都随我来。”他点了点头,提着虎牙枪下了马。身后的人见状,也忙都跟了上来。 那贼子……闫黎生步子稳当,一派大将自如的风范,却也只有他自己晓得,他将自己的后槽牙恨恨地咬得多紧。 当年就是这贼子险些害得他自他大将宝座上跌下,也亏老将军心思缜密方将他救了回来,可贼子像是条狐狸,一点容他着手调查的痕迹也不给他留下。 为免后患,他暗中带人追查多年,好容易寻到了个下落,又费了好一番辛苦后方追到了跟前——如今就算是将一队精骑全折损在这里,他也得将他拿住。 牙叫他咬得酸痛,这等痛在此时却给他添了两分快意。 他走得并不着急。那人身上所负之伤不轻,不然也不会轻易让他们追上,如今又被逼入死角……论他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活着离开此地。 再能逃的狐狸,如今也有了断爪的时候。 闫黎生在巷口前站定,恨恨笑了声,一手提起长枪,另一手接过随从递来的火把。 “看你还能往哪逃。” 他说着,径直将火把晃到了面前。 火光摇曳两番后,不紧不慢地给巷子里蕴上了一层暖色。 然而在看清面前景象时,他却愣住了。 眼前不仅没有什么仇人,这衣衫半褪,正一脸惊恐地瞪着他看的女子…… 又是哪儿来的? 第9章 将军如今管得很宽 鱼儿上钩了。 眼看着火光晃过来,江烟伣第一步就是借着大袖子把男人脸遮了个不清不楚,后才用另一手礼貌性地遮了遮自己的胸口,又惊又羞地叫道: “你是何人!” 闫黎生愣怔地看着面前一幅说香艳也不香艳的景象。 女子穿着绣有锦缎的素衣,发髻也简单得很,看起来就是个寻常人家的大丫鬟,而此时素衣已褪到了胸间,玉琢一样的肩颈上淌着几绺乌黑的发,倒是黑白分明。 她腰间已经揽了一只手,面前的男人将她搂在他同是衣衫半解的身前。 至于别的,便被她碍事的袖子遮掩得看不大明朗。 虽是如此,光是女子脖颈上一枚鲜艳的污痕,已是将一切说明得不能更明白了。 闫黎生一下没反应过来,又看了看别处,确定这本就狭窄的巷里除了这两人外再无旁人。 不只是他,他后面的随从也看呆了,一时间也没想到要避嫌。 但江烟伣无所谓。这胸口露得也就吊带的水平,对她来说自是不痛不痒,更何况她作为演员,演个搂搂抱抱当然不在话下。 但事态当前,她当然不能表现得太淡定,不仅要急,还要委屈得泪水涟涟,于是捂着胸口颤声道:“你、你们……”一副被看了光不能再活的羞愤样。 “……”闫黎生最后也只是将火把移了开,偏开头道,“快把衣裳穿稳妥……有事问你们。” 其余人也像回过了魂一样,忙也跟着看向别处。 眼见着照明没了,江烟伣忙趁机把袖子微微撤开了点,看了眼伏在她肩头的男人。 他戴着铁面具,看不清表情如何,但眼洞后一双冷冽的眼同她对视了一下,意思是要她继续。 前有狼后有虎,江烟伣也只得继续演下去。 “回……回这位爷,”她慢慢把衣领往上提,眼泪是一颗接一颗地掉,声音也颤得跟弹棉花似的,袖子却从始至终没离开男人的脸,“奴家与郎君是偷情,叫人晓得了是要杀头的,万万露不得脸……” 她的眼泪也不全是假的,得有大半都是被这阵仗吓出来的。 这人提的枪一看就是好枪,被银水淬得寒气森森,在摇曳火光下更显锋芒,要是拿来刺他们,可能就跟穿葫芦似的,一次穿俩都嫌少。 那剧本中女主的急中生智只写到了这。反派智商硬伤,信了女主的胡话,直接放了他们。 只愿这将领模样的人也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 然而事与愿违。闫黎生冷笑了一声,拄着枪看了回来:“那是苦命,只是今日你们二人若是不能自证身份,也要被杀头。”他一双眼微微眯起,“到时……就莫怪我错杀无辜了。” 江烟伣一听,本来好不凄楚地提着衣服的手就是一顿,在心里痛心疾首地骂了句:言情剧果然他奶奶的靠不住! “不知公子是什么人,出了事全让自己相好护着?”闫黎生眼神愈发探究了起来,食指轻敲了敲枪身。 江烟伣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一双琥珀桃眼加以泪光,眸色委屈又潋滟: “军爷有所不知,郎君他出人头地,此事又……又见不得人,难保不会传出去,还恳请军爷看在郎君脸面上,放我们一马吧……” 最后一句话,她哭得可是真情实感。 她是真不想就这么折在这里。 闫黎生心里也是疑惑——这姑娘出现得不明不白,若这男子当真是贼人,从跟到跟丢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他是从哪儿拐来的这女的? 若他们做些旁的也就罢了,贼子心高气傲,断不会想到这等主意,女儿家的注重清白,又怎会提出当众宽衣这种事。 且她看样子……也不像是说谎。 他烦躁起来,最后将心一横,心说自己等了这么久,如今就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遂怒道:“啰啰嗦嗦!快叫他露脸,不然可别怪我们刀枪不长眼睛!!” 要完。 正在江烟伣一头冷汗地想着对策,闫黎生的神色也愈发不对劲时,伏在她肩侧的贼人忽然一把她遮着他的手按了下去。 他这么做时,很是自然地抬起一手挡在了她面前,乍一看像是要护着她的架势。 实则是障了她的目。 他动作快,江烟伣什么还没看清,眼前就被遮了个结实,但一晃间还是瞥见,他脸上似是没了那张铁面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摘下来的。 她心里一慌,心说这人难道要自首了!? 他自首就算了,她怎么办?现在表明自己是被迫的和他撇清关系还来不来得及,会不会被治个同党罪什么的? 她胆战心惊地看着挡在自己眼前的那一方黑袖子,做好了随时把他卖了的准备。 “怎么。”贼子终于开了口,却是似笑非笑的语气,“闫将军如今,管得很宽?” 这人声音本就低沉又富有磁性,如今夹了点笑意一开口,饶是这笑意一点温度都没有,还是听得江烟伣整颗心都不合时宜地颤了一下。 巷口的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竟然听闫黎生一抱拳,身上的肩甲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一声乱响:“末将不知,竟是谢……” 又是一片盔甲衣衫的簌簌声,许是他那些随从也跟着跪了一地。 “行了。” 片刻令人无所适从的沉默后,江烟伣听见闫黎生低声道:“公子今日衣衫,很是有趣。” 男子语气淡淡:“将军对我评头论足,亦是有趣。” 前者哑然:“末将……” “没什么事就滚。”男人的人声线忽地一沉,“碍事。” 江烟伣瞪大了眼。 这人先前不是还被撵得满街乱跑么,怎么面具一摘,突然就有了让别人滚的本事?? 第10章 不如亲块果冻 如果有什么比这个还荒唐的话,那就是那将领竟真的听从了。 “是,末将不敢叨扰公子。”闫黎生重重吸了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隐忍,最后还是长枪一横转了身,道,“我们走。” 他话音毕,那边便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起身与步伐声。 …… 这就……结束了? 江烟伣有些没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探头出去看了看。 那些兵士陆续回去牵了马,如先前一样继续沿着长街搜了过去,果真像是放过了他们的样子。 闫黎生往那边沉沉走了两步,忽然站住了身型。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从他的背影中读出了五分的怒火和五分的疑心。 在她有了这个想法的同时,他突然回了头,一下撞上了她的目光。 明知天色已暗,他根本不可能看清这边的情况,江烟伣还是吓得往男人身前躲了一下。 那人面孔棱角分明,蓄着短短的胡须,看着是有将士正气的风派,只是狭长的鹰眼中尽是疑虑和算计,兀然给人以一种相当危险的感觉。 不过他也没做什么,只是看了他们的方向一眼后便上了马,跟着大部队离开。 确保他走得足够远了后,江烟伣长长松了口气。 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还好自己剧本读得多,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招靠她自己的话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 就是不知道这贼子是什么情况。 她以为事了,正想拉开那男人的手,不料他环在她腰间手一松,竟径直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一条胳膊按在了她身后的墙上。 手背上是冰冷的墙砖,腕上是男人去了护甲依旧冰冷的五指, 她被扣得一愣,反应过来时眼前广袖一晃,一只手在她能看清任何东西前捂住了她的眼睛。 江烟伣一下慌了:“你干什——” 她字没说几个,就被一片温凉柔软的唇堵了回去。 打死她她都想不到他会这么做,眼睛顿时睁得老大。 他唇微软,且甜,一寸寸地辗转吻过,每一寸都尽是柔意缱绻,但也仅是如此,并不深入。 江烟伣愣了足足几秒才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要去狠狠咬他一口。 他却像是预判到了她动作一般,在她张口的瞬间往后微撤了一下,同时握着她腕的手腾出一指,在她腕上轻轻点了两点。 她微微一怔。 见她冷静了,他就重新贴了上来,冰冷的唇蹭过她的,微微动了动:“隔墙有耳。” 江烟伣一下便明白了,遂乖顺地闭上眼。他也接着吻下去,但显然两人的注意力都不在此。 这人吻技倒是可以,只是演技欠佳,一点感情都没有。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亲他还不如亲块果冻。 过了大概十几秒后,一阵尽量放轻了的脚步声自江烟伣身后传出。 那人步伐极稳且轻快,且他们间还隔着一面快两人高的石墙,按理来说,这点微乎其微的声音她根本不该听得到,但还是被她尽收入了耳中。 走了。 江烟伣做出这个判断的时候,面前的人像是也知道了那人已走,轻轻喘息着离开了她,扣着她腕的手撤了,捂着她眼的却依旧没离开。 江烟伣也不急,活动了两番给举得缺血的胳膊,末了还擦了把自己嘴唇,把不痛不痒四个字发扬得彻底。 直到她面前传来了一声金属的“喀哒”后,他才彻底松开了手。 她也慢吞吞地睁开眼。 他此时已经重新戴上了那块铁面具,月光沿着上面雕的纹路描出了一根银线。 男子放下了为系面具探到脑后的手,淡淡道:“你很聪明。” 也很豁得出去。 “我也觉得。吓死我了。”江烟伣想起那长枪就要打哆嗦,“追你的那些人是谁啊?” 尤其是那领头的,未免也太放肆了,竟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不管男方多有头有脸都要得罪。 面前的男人称呼了他一次“将军”……难道那人还真是个将军?不过捉贼不是地方衙门做的事么,什么贼能劳烦堂堂一国将军亲自出马? 她搞不懂了。 男子顿了顿,在面具后垂眼看了她一眼。 “我以为,你会问我我是谁。” 江烟伣讪讪:“你明摆着不会告诉我啊。”不然何苦全程捂她眼睛。 虽说她也挺好奇的。 “倒是。” ……这人就这么承认了。 江烟伣琢磨了琢磨,觉得她的计划原是行不通的,要不是他突然摘下面具,那个将领也不会就这么撤兵走人。 那……他是什么人? 从将领自称“末将”,对他不敢逾越的态度来看,他应该是个有地位的,但怎么一戴上面具,就成了一帮人追杀的对象? 她脑子里天人交战,男子则自顾自往一侧走了两步,纤长的五指按上她方才靠着的那面墙壁,垂眸观察了起来。 她跟着瞧了过去,就见墙上不知何时,被人凿了一个不过手指粗细的洞。 她看着那个洞,背后突然腾起了一股凉意——偷听的那人想必就是躲在这洞后窥伺的。若方才他不及时阻止自己,那些人现在得了探子的报信,可能已经回来斩人了。 ……话又说回来,她最后能听到那人的动静已是奇迹,这人是怎么从一开始就知道墙后躲着个人的? 江烟伣疑惑地看向了他。 他身披一件常见的黑袍,虽说款式宽松,却也能看出他身量颀长。那张铁面具并未遮住他的全脸;借着月光,她隐约能瞥见他白皙又棱角分明的侧下颌。 一头墨一样未绾未系的长发自他肩头垂下,在晦涩的光线下折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光泽。 第11章 不是怕血么? 像是那处已没什么好看的了,他收回手,回头看向了她。 江烟伣突然有了种被抓现行的感觉,忙狼狈偏开目光,无处可放的眼神一下就落在了他腹上。 先前为了配合她表演,他把衣袍解到了胸口以下。虽说没再往下解了,但光看黑袍上翻起的划痕和几乎把整个腹面都濡湿了的血渍,她也能大概猜到他受了怎样的伤。 她先前提议让他抱着她,就是为了拿自己为他挡伤,免得被那些人看到,将她认出来。 江烟伣小声道:“你的伤……” 他这才伸手沾了一下身前的血,白皙的指瞬时全浸了鲜红。 见了血量,他在面具后微皱了一下眉。 闫黎生下手倒重。 “……你没事吧?”她哑然。这出血量看着像是要死人啊。 男子没理会她,不紧不慢地将黑袍全解了开。束在身前的布料和皮肉分开,发出了一阵让人不愉快的粘腻声。 虽早知他受了伤,但在看到他伤势时,江烟伣还是倒吸了口冷气——一道鲜血淋漓的割伤从他腰的一侧开始,几乎横贯到了另一侧的胸膛下;浅的地方已经干了,深的地方还在泛着血光。 她方才抱着他时就觉得身前温热得不正常,没想到他的伤会重成这样。 “你……”她忙看向一边,艰难地咽下了口唾沫,“还撑得住吗?” 他把脱下的黑袍撕开,自己着手包扎了起来。布料缠在他血肉上,他声音却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受伤的人根本不是他:“怕了?” “没。”江烟伣抹了把脸,“我晕血。” “那你该关心下自己的衣服。” 她一愣,这才想到低头看看,一眼就瞧见了身前一大片殷红的血渍,眼前不由又黑了一下。 这人流这么多血还活蹦乱跳的,也算种本事。 因为晕得手脚无力,她费了好些力气才把衣服最上面沾了血的锦缎撕了下来,本来想丢掉,想了想后还是忍着恶心,把它团成一团塞进了衣服里。 “不是怕血么?”他问了句。 她把沾了点血腥味的手往身上蹭了蹭,小声埋怨:“我更怕他们待会找回来,然后找到这块布。” 到时候他肯定要有麻烦,她自己估计也跑不了。 他顿了顿,然后轻笑了声。 她给笑得头皮都发麻了起来,生怕他会说什么“找到这块布又如何,还会找到你的尸身”之类的话。 好在他再没说什么,利索地包扎好了身上的伤,然后就着剩下的几根布条挽发。 她旁观片刻,觉得这人活得很是磕碜,连根扎头发的都没有,突然想起自己还拿着他的发带,忙把东西递给了他。 他之前是束着发的。抱着她时,她怕他们认出他来,才把他的发带扯散了下来,一直偷偷攥在手里。 说实话……他散发下来时,她闻到了点淡淡的香味,两绺发还掠在了眼前。那味道像是什么木香,她分不出来。 怪好闻的。 他看了她一眼,把带子接了过去。 江烟伣到底还是忌讳他的,也不敢靠得太近,就缩在旁边局促地看着他束发。 没了先前散发长袍的慵懒,他现在看起来利落正好,没有特别明显的肌肉,略显瘦削却也毫不羸弱,长发干练地束作马尾,垂在他修长的颈后。 她则束手束脚又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等着他下最后的处置。 他头微微垂了垂,像是精神不大好的样子,片刻后才轻吸了口气,一手将挂在额前的碎发往后抹去:“行了。你走吧。” 她没想到这人这么说到做到,哑了半天才问:“那你呢?他们不会再回来吧?” 他翻出自己流银的护甲来,语气淡淡:“与你何干?” “怎么就和我没关系了?”她瞪着眼,“若是你被抓到了——他们看到了我的脸的好吧?” 若他走不快,给那些人抓到了,自己作为同党,肯定要给抓去问罪——城郊配有大丫鬟的府邸就那么几所,找到她岂不是分分钟的事? 男子略一沉吟,末了低笑:“你很有意思。”边说边将几只护甲尽数套在了十指上,银丝一拉,与腕上的银镯连在了一起。 她觉得这东西造得精巧好看,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那些护甲指头很尖,肯定能直接切进人的皮肉去。五指一弯,肉就得被剜出来。 ——不知好不好用。 江烟伣猛然发觉了自己的不对劲。 这念头来得过于自然,是她看见这暗器后油然而生的第一想法。 但她晕血是实实在在地会晕,恐怖片之类的更是看都不敢看,怎么会这么自然地生了想试试剜剐人肉的念头? 真是中邪了。她赶紧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淌着银光的暗器。 男子放下手看了她一眼:“让你走怎么不走?” 她咽了口唾沫,心说自己敢在他之前走就怪了——谁知道他在自己背后会不会杀人灭口什么的。 “你……你先走。”她硬着头皮说了句。 他顿了顿,不知是不是猜出了江烟伣所想,但也没强求她什么,抬步便朝她走了过去,步伐自然得根本不像是受了重伤的人。 她条件反射地往身后的墙上贴了贴,他却看也不看她,只在她面前脚步顿了一下,便径直走出了巷子。 江烟伣气松到了一半,忽然想起来还没问他自己要不要在府里躲一阵子什么的,忙转出巷子想喊住他:“等等——” 长街冷清,唯有月光不咸不淡在青石地上折起的黯光, 哪还有什么人。 第12章 赶赴樊楼用午膳 “小凌儿,你这张脸是怎么搞的嘛。”小豆丁边嚼着满口的苹果边说,几个字说得不清不楚的。 江烟伣坐在他对面,手中解着他解到了一半解不开的九连环:“我昨晚出去时摔了一跤……咝,姑姑轻点。”容姑手中的棉球忽然狠狠往她脸上的伤口上怼了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 “我眼花,照顾不起你。”容姑把棉球往盆里一丢,语气很不客气。 公报私仇! “别说脸啦,连衣服都摔坏了。”豆丁感慨,“你这是怎么摔的?” 江烟伣讪讪,心说总不能说是为了躲官兵摔的吧。 昨夜那贼人走得跟飞一样快,自己没走多远又听到身后熟悉的马蹄声渐近,吓得她撒丫子便一路狂奔,不慎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把脸都蹭破了一块。 她血都来不及擦,四处一看又意识到自己藏无可藏,只得跌跌撞撞挤进了一户人家的狗窝里。 那大黄倒是热情,见了她不仅没叫唤,给她腾了好大一块位,还把主人家喂的残羹剩饭拱到了她面前,简直就是个看不了家还得被人牵走的典范。 所幸她躲得快,马队没过多久便策了过来,轰隆隆从狗窝前掠过,没发现里头还缩着一个并不很像狗的生物。 越想她便越好奇那贼子是什么人物,能让这么多人大张旗鼓地追来赶去。 在那之后,她一身狼狈地回了府,先把那块沾满了血污的锦缎丢进火炉子,盯着火把布料烧得个一干二净,又把身上还算完好的外衣脱下来在地上蹂躏了半天,确定胸前那块锦缎缺得不算太突兀后,才回了东厢的外房。 她叹了口气。自己早上才埋怨这副身体的原主不爱惜容貌、搞得浑身是伤,晚上就给摔成了这样。 “那么好的料子,少爷不罚她,还又赏了她一身!”说到这个,容姑就来气。 且不说让她一位教养姑姑给个没位分的丫鬟理伤,就说这锦绣的秋衣,就是大夫人的大丫鬟也只能两月添一件…… “急什么?又不是拿你的赏的她。若是给她冻坏了,她还怎么陪本少爷玩?”豆丁不以为然。 “少爷,您这样若是将她惯坏了——” 江烟伣抬了一下眉毛,正好手里连环“锃”一声轻响,解开了。 “哎呀,这就解开啦?”他把苹果咬在嘴里,高高兴兴地把连环接了过去。 容姑最后也只是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末了一脸不情愿地拎起江烟伣一胳膊,着手给她抹药膏。 “简单,过会教你。”容姑重手重脚的,按得她疼得吸了口冷气,她也没再计较,“今天不吃糖苹果了?” 那苹果个大水润,看起来怪健康的,和他行为习惯不符啊。 豆丁“唔”了两声说不出话,这才想到要把苹果先从嘴里拿出来:“这不是你上次说吃多了不好嘛,我这回就没让人浇糖,也好吃。” 他说着,把连环放到了一边,“这个你晚些时候再教我玩吧,咱们过会要出门啦。” “出门?去哪?”江烟伣怔了怔。 容姑一脸无奈,像是早料到了他会有这个点子:“少爷,凌儿到底是个打杂丫鬟,带去樊楼怕是不大合适……” 江烟伣一听就更茫然了:“什么楼?” 她怎么老是和旁人不在一个频道上。 “昨日晚膳时阿爹阿娘方同我说的,你回得晚了就没机会告诉你。”他嘿然一笑,“今日午时,咱们要与钱家一同在樊楼用午膳。” 哦。就是出去吃个饭么。 见江烟伣无甚表示,豆丁便用力眨了眨眼:“你不惊讶?” 江烟伣不得其解:“惊讶什么?”莫非在这个时代下个馆子是件很了不得的事? 他呆了呆,尔后感慨一声:“本少爷就喜欢你这种见过世面的。” 江烟伣依旧不知所云,茫然地看向了容姑。 容姑叹了口气。 这樊楼乃是整个皇城中最为奢华之所之一,楼前是繁街十里,楼后不远便是连亘皇宫。 虽是酒楼,也有前楼一座,正楼一座,后楼一座,建于水上,有回廊和石桥连通,再有东西两座侧楼,由架空长廊与正楼连接,一时间常有千余人同饮。 总归是个浩大工程。 “一层是给平民百姓吃酒的,再往上就是富商官宦方能上去的了。最顶上一层是御座,能俯瞰皇宫。”容姑将药膏搁到了一边。 “原来如此。”江烟伣终于明白了。说得那么花里胡哨,就是个米其林么。 “慕家显贵,方能上其三楼,侍从也仅许带近侍,”容姑扫了她一眼,“又岂是一个杂务丫鬟能够高攀的。” “有我罩着你便是了嘛。阿娘宠我,不会说什么的。”小豆丁啃下一块苹果来,忧愁道,“他们大人说起话来便没个完,也就只有你能同我开心。” 容姑见他执意如此,也没再多说什么,让人来将药箱给撤了。 “怎样,你去不去哇?” 江烟伣自然欣然应允。 就算东西她吃不着,看两眼涨涨见识也是好的,顺便还能观察观察皇城内可有地方供她日后逃跑。 豆丁满意地笑了:“来人,给小凌儿梳发。” 第13章 车吱呀呀地起 片刻的梳洗后,江烟伣看向了铜镜中的自己。 女子身着一身浅紫掐银线的素锦,一头乌顺的发被绾作了垂在两侧的垂挂髻,一侧缀着朵小小的簪花,耳上还缀了对玉坠。 兴许是装扮太过低顺温婉,她一双褐瞳中的清冷此刻也敛去了许多。 “好看好看,咱们小凌儿就是好看!”小豆丁上来拉住了她的手,笑得小脸儿红扑扑的。 她有些不自在地拨了拨头上的簪花:“其实没必要给我打扮的……” 以前演古装戏都是直接戴发片,实实在在把头发挽成这样还是头一回。 “怎么没必要!”他义正严辞,“我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婢女自然也得是最好看的……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 待少爷东厢这边准备妥当,时辰已近日上三竿。 小豆丁兴奋得走路都带颠儿,把旁边生怕他跌了碰了的容姑紧张得冒了一身汗。江烟伣低着头跟在后面,被锦衣困得走路都束手束脚。 府门前已有两辆红木车身的马车候着,大丫鬟疏夜正在服侍一贵妇模样的中年女子登车。 见几人来了,她回头颔首,恭声道:“奴婢见过小少爷。” 女子听她这么说,也跟着回过了头来。 她相貌只能算得上清秀,但气色相当好,面上铺着薄薄一层红晕,唇角弯着点笑意,倒有几分和蔼可亲。 “奕儿,”她柔声开口,“今日怎么这般慢?又要叫你钱伯伯好等。” “奕儿见过娘亲!”小豆丁憨态可掬地行了个礼。 “你呀。到时候自个儿向你伯伯请罪去。”慕夫人捻指笑了起来,末了眸光一转,不偏不倚落在了江烟伣身上,“这就是你昨日提起的那丫鬟?” 见江烟伣还呆着,一侧的容姑就拿肘子重重捣了她一下。她给捣得一个激灵,忙把头低了下去:“奴婢凌儿,见过慕夫人。” 疏夜多看了她一眼,想也是认出她来了的。 “凌儿?听着倒是耳生。” 疏夜笑着道:“但小少爷欢喜,想来也是这婢子伺候得好。” 豆丁听了,赶紧重重点头。 不等夫人说什么,车里一男声便响了起来:“行了,到了地方再嘴碎也不迟,别真让人久等了。” 慕夫人看了回去,嗔道:“这不就来了么。”说罢登上了车。 容姑瞪了江烟伣一眼,末了便随着小豆丁往车后走去。江烟伣摸了摸鼻子,忙也跟了上去。 载着慕家老爷与夫人的马车后还停着留给小姐少爷的另外一辆。江烟伣帮着挽起厚重防风的门帘,容姑则小心翼翼地将小豆丁送了上去。 门帘落下的瞬间,江烟伣瞥见了踏在软靠边上的一只金线小履。 小豆丁气喘吁吁爬了上去。见了里面的人,他一向笑嘻嘻的声音也拘束得分外不自然了起来:“见过阿姊。” 那小履的主人只是轻轻“嗯”了声。 豆丁对她称谓如此,想来便是慕家大小姐慕潇儿了。 人人都说她难伺候,连骄纵惯了的豆丁在她面前都拘束如此……其之刁蛮倒是可见一斑。 “傻站着做什么,待会儿叫车轱辘从你脚上碾过去。”容姑冷不丁道。 江烟伣这才回过神来,忙后退一步,下一秒就听马夫缰绳一抖,一声令下,车身吱呀一晃,摇摇晃晃地起步了。 “一点不机灵。” 她胆战心惊地看了眼自己免于一压的脚丫。 依规矩,主子乘车,下人则需在一旁步行跟随。所幸为了车里的人坐得舒适,这马走得不快,江烟伣勉强能跟上。 她不想同臭着一张脸的容姑走在一边,本想绕去车的另一侧跟着,谁知刚过去便见着了个已经在那侧走着了的丫鬟,且还被她很不客气地甩了个眼刀子,忙灰溜溜地跟回了容姑身边。 至少容姑的臭脸色她是看惯了的。 “姑姑,不知那边走着的姑娘是哪位?”她小声问道。 “景媛,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容姑瞥了那边一眼,又冷眼看了回来,“别以为少爷待你宽松你就可以懈怠了。若是怠慢了其他三位主,慕府的家法可不是写着看的。” 江烟伣缩了缩脖子。 这边是城郊,显赫的府邸也就慕府一家,旁边皆是相较之下略小些的门户。不知又走了多久,路上渐渐有了来往的行人,路边小摊也一铺一铺地架了起来。 又走了片刻,街道左侧紧密的府邸断开,露出了一条分外宽阔的江,波涛算不得汹涌,正粼粼地映着高阳。江边修着石阶,可以下到渡口上去;江对面,绵绵延延的也是房屋。 “这是什么江?”江烟伣看得有些好奇,不由问了句。 虽说她昨夜也出了一回府,但当时黑灯瞎火的,她也没想到穿过街对面的房屋去看,自然料不到慕府对面就是这么一条壮阔的江。 “锦江。”容姑出乎意料地答了她的问题,“这江将皇城分成了东西两城。这边东城富足些,对面的西城就都住着些小家散户。” 她说着,看了眼一个迎面匆匆走来,肩挑担子的小贩,“这些贩子都是一大早自对面渡江过来的。” “唔……”江烟伣跟着偷觑了那人一眼。 那贩子像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脚步不停,对她憨厚地颔首一笑:“姑娘早啊。” 她也讪讪笑了回去。 这时代的人还蛮友善的么。 “不必理会他们。”容姑却似是对这些人很是不屑,接着道,“江的上游便是皇宫了。越接近皇宫,街道越繁华,人家越富裕。” 第14章 又吱呀呀地停 容姑说得不错。越往前走,两侧灰瓦飞甍、白墙朱柱的府邸就越多,且一家比一家大,早已超过了慕府的显赫程度。 至此,行人也渐渐纷乱拥挤了起来:叫卖的挑着东西来回蹿着;寻常人一脸不耐地堵在人群里;略有些门面的子弟悠哉站在一旁,由下人叫嚷着为他们开路。 许是忌惮车中的人,人群再喧闹,到了车边也不敢放肆。也幸得他们给车周留了空隙,江烟伣才不至于钻得太辛苦。 虽说有人让路,但车在人群中穿梭,走得难免还是慢了些。 “好标致的姑娘,不知赎出来要多少银两?”江烟伣正本本分分走着,旁边一个摇着扇子的公子哥忽然冲她调笑了句。 她还没反应过来,旁侧的容姑已厉声道:“放肆,慕府大丫鬟岂是你能随意调戏的?!” 一句话吼得众人纷纷侧目。公子哥见状,赶紧拿扇子挡着脸灰溜溜遁到了一边去。 “你胆子也太大了。”江烟伣咂舌,“这可是皇城,你就不怕他是个有身份的,反来问你的不是么?” “身边没一个随从,撑死了就是个小家户的,怕他作甚。”容姑哼了声,又回头瞪了她一眼,“倒是你,你是没舌头还是怎么,就任着他说那些轻浮话?” 江烟伣咧嘴一笑:“看看,姑姑可是关心我呢。” 而且她什么时候成了慕府大丫鬟了。 容姑一掌不轻不重拍在她头顶上:“我是怕你真随了那些人去,到时惹得小少爷伤心。” “不会不会。” 路过一处巨大的朱红牌坊时,江烟伣抬头看了眼,见中央蓝底金匾上洋洋洒洒写着三个大字: 樊楼街。 樊楼前盛街十里,果真不假。 他们往前缓行出去了几条街后,车子终于在一栋高楼前缓缓停了下来,随车的下人们也开始着手搀人下车。 江烟伣一面挽着车帘,一面回头看了眼传说中的樊楼。 楼高五层,入眼皆是两人环抱的朱红大柱,四角攒起的甍檐上细铺着蓝琉璃瓦。乍一仰视,阴影铺天盖地而来,竟像一头几欲腾起的鹏。 这楼放在现代也是大工程,在这年代估计能称得上一国之徽了。也不知道这样大的产业是谁麾下的。 她抬着头发怔间,慕家人也陆陆续续都下了车来。 那边与夫人站在一起、正抖着一身绛紫大袍袍裾的短须男人,约莫就是慕老爷了。 “唔……”小豆丁几乎是摔下来的,整张小圆脸都扭在了一起,“要吐要吐……”许是晕车晕得厉害。 容姑忙搀住他:“少爷……” 江烟伣本想去帮着接一把,毕竟小豆丁这略瓷实的体重容姑一人扛起来怕是有点吃力,结果第二步还没迈出去,就见那只金线小履自门后伸了出来,往容姑背后踹了一脚: “让开。” 那声音清脆悦耳,吐出的字却扎人得很。 容姑一下失了平衡,眼见着就要与小豆丁一同往樊楼前的梯阶上摔去。 江烟伣眼明手快,忙在后头拉了容姑一把,自己另一手挽着的车帘也没松,没砸着后头要出来的人。 幸有她出手,容姑踉跄了一下,好歹是抱着豆丁在石阶上站住了。 “你没事吧?”她惊魂未定。 这若是直接摔下去,往台阶上一磕,肯定得出事。 容姑正想说什么,那唤作景媛的贴身丫鬟也到了车前,毫不动容地剜了他们一眼:“没听见大小姐的话么?快滚开,挡着路了。” 容姑赶紧挣开了江烟伣的手,隐忍地低头道了声“是”,说罢轻搡了一下怀里护着的小豆丁,示意他莫要纠缠。 豆丁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同她走到了一旁去。 江烟伣第一反应是要为他们二人辩解:“少爷方才——” “你也是。”景媛冷眼看向了她,“把帘子挽好了,仔细着别碰了大小姐,不然几条命都不够你受的。” 江烟伣哑然。 帘后的人轻飘飘道:“碍事的人在哪都碍事,非得给踢一脚才知利索些。” 景媛换上了副笑脸,伸手去搀:“可不是呢,大小姐。” 袅身下车的年轻女子一身鹅黄的羽衣,高高绾起的单螺髻上插满了步摇。每走一步,金珠碰撞,就是一阵丁零。 她一双凤眼冷扫了豆丁一眼:“胖得跟个什么似的,走两步路都走不好,笑死人了。” 豆丁瘪瘪嘴:“阿姊教训得是。” 慕潇儿却并不吃他服软这一招,冷哼了一声便趾高气扬地往慕夫妇那边走了过去。 江烟伣一脸震惊地看向了容姑,容姑只当作没看见她的神色。 这边闹罢,那边也有个管事模样的人迎了上来,虽是一脸的笑意,却也不卑不亢:“这不是慕老爷么,钱老爷已在三楼等候多时了!几位,请?” 慕老爷哈哈大笑一声,两手一甩背到了身后:“请,请!” 见豆丁还在这边怯怯地瞄慕小姐,那边的慕夫人便柔声唤了句:“奕儿,还不快来?” 豆丁抓了抓头,小跑了过去。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兴许是江烟伣的目光太炽热了些,容姑终是耐不住,边走边问。 江烟伣干瞪眼:“方才那是怎么回事?” “你见着的那么回事。” “我——我看得真真的,她踢你们做什么?” “想踢就踢,哪来那么多理由。” 容姑抛下一句话,留江烟伣呆在原地,眼见着一行人走远了,才忙跟了上去。 第15章 不知哪位大主顾 进了樊楼正门,走道两旁是嵌有珠玉软锻的彩墙,墙边立着掐金丝的七彩拂菻等身高瓶,头顶上是贯连的红绸,其间悬着许多细绘的走马灯。 进了内堂就是一间大厅。厅宴规模相当盛大,桌椅案席比比皆是,珍馐好酒一派哄堂,正中央是一处圆形的舞台。 一楼以上的楼层都是环状布局,中间中空,若俯在扶手边,垂眼便能径直望见一楼的舞台。 楼内绫罗牵起,珠帘乱缀,灯火通明。 “姑姑啊,”江烟伣偷觑着走在前头的慕小姐,小声问道,“大小姐何以如此粗待咱们少爷?” 容姑目不斜视:“少问话多做事。” 她顺着容姑的胃口斟酌了斟酌言辞:“少爷于我有恩,见她如此怠慢少爷,我心中自为少爷不平。就算不能做什么,我也想知道少爷好好的,何故受她的气。” 这话大概说到了容姑心坎里去。容姑默了默,也看了那鹅黄的背影一眼。 “姑姑。”江烟伣敦促了声。 “……此事我与你说了,你也莫要拿出去乱传。”容姑叹了口气,终是松了口。 先前也说过,慕小少爷名慕独奕。至于慕大小姐,她闺名慕潇儿,番年也不过二八。 真要说起来的话,慕小少爷并非慕府的嫡出。 他生母是当年慕府上招来的一名江南歌妓,两支小曲儿唱得甚好,结果唱着唱着就唱到了慕老爷床上,还把肚子唱大了,气得慕夫人是七窍生烟。 慕潇儿那会不懂事,见着二娘的肚子越来越大,心里还觉得欣喜,慕夫人却毫不轻松。 她坐在塌边,一手把女儿挽在自己膝上,不冷不热地盯着那厢幸福得抚着肚子来回踱步的二夫人:“只要是个女儿,万事就都好。” 但那肚子里的,哪是个女儿。 二夫人到底没那个福气,生下了个儿子后便撒手人寰,让慕夫人气消了不少。 但慕潇儿开始觉着不对了。 似乎自从弟弟诞生以来,爹爹就再未在她身上费过心思。往前还逼着她苦读书经的,现在却将书一股脑儿都搬到了弟弟屋内,叫她学些女诫女红便是; 明明她方是嫡女,爹爹却叫她挪出了东厢,腾位给弟弟住; 慕独奕——独此唯奕。就连名儿,也没了半分府上还有个千金的意味。 老爷的心中,又可还有她这个女儿? “若我遭此待遇,势必也要不待见那孩子的。但就是有错,也不在小少爷身上啊。”容姑叹息,“更何况三妻四妾也是在伦理之中。” 江烟伣不知说什么好。 “此事小少爷虽不明朗,却也晓得大小姐不欢喜他是有缘由的,是以就是被欺到了头上,也半个字不同老爷说。” 江烟伣有些不解:“但我看慕夫人待少爷……还算照顾?” 听小豆丁之前的语气,这位夫人似乎对他有求必应,她看着也觉得夫人柔和得很。 但若当真恨他至此,又何以待他这般好? 容姑听罢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江烟伣缩了缩脖子:“怎么?” 容姑摇头:“你且提防着她些。” ————————————————————————————————————————— 一行人沿着盘旋而上的楼梯到了三楼,又被接侍引到了窗边的雅座上。与钱家夫妇略寒暄后,午膳就算开始了。 容姑服侍得很妥当,给小豆丁夹菜递碗一样不慢,没留什么事给旁人做。 江烟伣干杵在一旁,为了肚子不乱叫,很努力地不去看满桌的珍馐,把注意力转到了窗外繁华的街上。 现在还是正午;若到了夜晚,笼盏点起、连街灯火,定会很好看。 两家老爷饮酒阔谈,家属女眷则自顾自细嚼慢咽,只偶尔低声交谈一两句。 豆丁原先对这顿饭很是期待,到头来还是受不住这种氛围,奋力扒了好几口便不再吃了,眼巴巴地瞅着江烟伣,一脸指望她陪他玩的表情。 江烟伣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桌子,意思是自己还得服侍着这一桌人吃饭呢。 豆丁顿时很萎靡。 “奕儿怎么不吃了?”慕夫人放下茶杯,温声问了句。 他乖乖答:“回娘亲……奕儿饱了。” “怎么就饱了?你这个年纪呀,又是男孩,不多吃点怎么好。”她面露嗔色,末了对一旁待命的小二纤手一招。 待他迎了过来,她便问,“你们这儿可有什么点心?越甜口的越好。” 小豆丁张了张口,像是有什么想说,最后还是闷闷息了声,低头用瓷箸戳着碗碟中的油脍。 小二在夫人身侧殷勤地颔首:“回慕夫人,小店有枣泥糕,红粟饼,还有……” “我记着,你们的招牌是糖什么的?” “糖泥藕,可……” “就要这个……多浇些糖来,孩子欢喜。”夫人说罢,又对小豆丁笑得温和又纵容,“要三碟?还是四碟?” “可今日份的藕后厨已用完了,下一拨要迟午方能送来。”不等豆丁开口,小二一脸为难地把话说完。 慕潇儿放下了筷子,半信半疑道:“这才午时,食材能这么早就吃完?” “回小姐,今日楼里来了个大主顾,说要尝鲜,点去了不少藕。”他点头哈腰,“藕自江南送来不易,这个时节采得的数也小了,这一下便用完了。” 慕潇儿微微蹙眉,像是对此结果颇为不满。 本在交谈着的慕老爷此刻也看了过来,饶有兴趣地拿指节叩了叩桌面:“哦——什么大主顾?” 小二冲他那边笑:“回老爷,是谢家的夫人与公爷。” 不知是不是江烟伣的错觉,他提及“谢家”二字时,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第16章 不是有钱能概括的 慕老爷的笑僵在了脸上,慕潇儿则一脸惊惶地看了夫人一眼。 钱老爷愣了半晌,抖着胡子问了句:“谢家?” “回老爷,正是。” 他不自知地吸了口冷气。 “这……”慕老爷总算是反应了过来,面色一下凝重了许多,扶着膝往小二那侧倾了些许,低声问,“不知夫人与公爷……现在在何处啊?” 小二殷切地示意:“回老爷,几位都在四楼呐。” 听到这,江烟伣总算明白了他们何以如此反应。 樊楼统共就五楼,顶楼是留给皇家的御座,慕家能坐到三楼来已是因其显赫非常,能落座四楼的人的地位便可想而知了。 慕夫人看了眼老爷,又谨慎地问那小二:“我们可否向夫人公爷请好?” 小二一个下人自然回答不上来,挠了挠头:“这……” 钱老爷也忙不迭点头:“是啊,而且听闻谢公爷前几日方回皇城,我们正好为公爷敬敬接风酒……” 眼见着慕家要蹭着谢家的彩头,这杯好羹他怎能不分上一勺? “这位爷,不是小的的主意,只是谢夫人特特嘱了我们,说她喜清净,莫要让旁人上去叨扰,几位怕是……” 就是她阿爹阿娘都劝不动,慕潇儿也不肯甘心:“我们慕家也是做生意的,怎么说也与夫人有些来往,怎么到了你口中就变得如此生分?” “确是如此,”慕夫人忙顺水推舟,随手拆下了根金簪来,拉过小二的手就往里塞,“且若是谢夫人委实不喜我们扰她,我们不去,叫孩子同他们二位请个好也行啊。” “哎哎哎,夫人好意,小的不敢受。”小二见状忙就将簪子往回推,看样子是一点不打算收她的礼,“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既二家是相识,慕府的少爷千金,想来谢夫人也不会不见。” 听他这么说,没带子嗣来的钱老爷是又悔又气,暗自白了慕夫人好几眼,看得江烟伣有些想笑。 慕潇儿一脸惊喜,由着慕夫人把她牵到了跟前。 夫人一面给她急匆匆整理衣裳,一面絮叨道:“今日怎么没叫景媛给你穿那身红衣?红的更显你腰肢些。” “阿娘,别说这些。”慕潇儿羞得脸颊绯红了一阵子。 慕老爷看也不看慕潇儿那边,倒对小豆丁笑着拍了拍桌案:“奕儿,你可没忘了平日里的那些教习罢?” 豆丁乖乖点了点脑袋:“回爹爹,奕儿不敢忘。” 江烟伣偷偷忍回去一个呵欠,心说这场景怎么跟爹妈送孩子去高考那么像? “景媛,你伴着大小姐。” “是。” 不过上楼这事,应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凌儿,”慕夫人忽然看向了江烟伣,道,“你随奕儿一同去。” “……” “凌儿?” “……是。” ———————————————————————————————————————— “阿娘真好,”小豆丁一面跟着人吭哧吭哧往上爬,一面一个劲儿地傻乐,“晓得你疼我,叫你同我一起来。” 说实话,江烟伣也很好奇为何慕夫人会将她指来。 这种费心讨好别人、容不得差池的情况下,不应该是让比她资历深,且为人更为稳重的容姑来更为稳妥么? 还有夫人之前执意要给他点甜点时的表情,简直像是在软逼他吃一样。 她叹了口气,搞不懂这些有钱人在想什么。 “豆……小少爷啊,”她端着袖子,小声问,“这谢府是什么来头?” “樊楼不晓得,谢府也不晓得……小凌儿,你怎么傻兮兮的呀。”小豆丁掰着指头,嘟嘟囔囔的。 被他说傻,江烟伣微妙地沉默了一下,末了学习容姑的彩虹屁精神,笑眯眯道:“正是我愚钝,才要问问咱们天资伶俐聪颖过人的小少爷嘛。” “那也是。”他嘿嘿笑了两声,又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生意方面的事我也不甚清楚,只知这樊楼就是谢府旗下的……反正就是有钱吧。” “……那我知道了。” 慕府用来造车的上等红木,在樊楼里就只配铺地;金线密织的绣禳到了这儿,也就嵌几段在墙上图个好看。更何况这只是间招揽天下客的酒楼而已。 这可不是“有钱”两字能概括的。也难怪慕家钱家都那般急着来巴结。 上到了四楼,小二将一行人领到了一扇缀着珍珠帘的半月门前,颔首道:“几位,这便到了,小的去传唤夫人,还请几位在这儿候着。” 慕潇儿摆弄着发簪,声音里满是捺着的欣喜:“快去快回。” “哎,是。” 她正拨着头发,一瞥眼见小豆丁正在暗戳戳地瞅她,马上语调一转:“看我做什么?” 豆丁吓得赶紧低头。 她翻了个白眼,接着理着发型:“生得难看死了,去了也是叫慕府丢人。” 他肩膀抖了一下,乌湛湛的大眼红了一圈。 江烟伣皱眉。 景媛吃吃笑了笑,在旁边出起了主意:“依奴婢看,要不就让他在此处候着,他们二人便不必进去了罢。” 慕潇儿亦笑了起来:“也是,总归是为了咱们慕家家风着想。”说罢瞧了豆丁一眼,“听见没?” ……忍无可忍。 江烟伣虽是一点不稀罕慕家夫妇把孩子往人跟前推,好为自己沾光的行为,但也见不得慕潇儿这样欺人太甚,这便开口道:“老爷作为一家之主都容许少爷上楼,大小姐又何必拘泥于家风呢。” 慕潇儿没想到捏软柿子还会遭顶嘴,一下又惊又气得没说出话来,景媛则已经指着她骂开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说小姐多管家事!?” 江烟伣忙故作害怕,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景媛姐姐,小姐贤淑明理,多管家事这种闲话可不能乱说啊!” 意思是这话是你说的,和我可半点关系没有。 第17章 仇恨拉得熟练 景媛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眼慕潇儿,见后者正等着她下文,吓得赶紧澄清:“小姐,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末了恼羞成怒地一指江烟伣,“是这贱婢算计奴婢!” 江烟伣一脸好心没好报的痛惜:“凌儿拦着姐姐是担心姐姐说错话,怎么就成了算计姐姐?” “你——你!!” 慕潇儿不快地看了景媛一眼,又冷冷看向了江烟伣:“我怎么不知,废物身侧又新添了个贱奴?还如此油嘴滑舌,讨人嫌恶。” 江烟伣的对手戏经验不浅,这便尊敬地接了回去:“奴婢不敢当,只是小二报的是小姐与少爷两人参见,若是过会儿只见了小姐未见得少爷,岂不显得我们慕家不讲信用? “小姐宽宏,心系家风,自不能让某些人的主意……”她瞥了眼景媛,“将家风给败坏了呀。” 豆丁从未见过人忤逆他阿姊,一时间给吓呆了,眼泪也全收了回去。 “你!!”景媛气得小脸通红。 换做平时,她定已上来扇江烟伣巴掌了,奈何如今是在谢家华庭前,再怒她也不敢太过放肆,只能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向自家主子求助,“小姐!这贱人——” 慕潇儿盯着江烟伣看,脸上的肉抽动了一下:“还是个不怕事的。” 慕独奕和他身边那条叫容姑的狗向来懂得息事宁人,她再如何,他们都是能躲则躲,从不敢冲着她吠。 这样护主又伶牙俐齿的…… 该把爪子一根根生拔了才是。 江烟伣脸上惶恐,心里实则根本不为所动。 小豆丁待她好,她也不是只知生存不知答恩的人。 她是不敢正面怼慕潇儿,但景媛狗仗人势,她今天还就不放过了。 她地位虽低,好歹也受一家少爷的宠,加上拐着弯骂的全是景媛而非慕潇儿本人,慕潇儿再气也不能拿她怎样。 这边气氛正紧张间,一半月门上的迤逦珠帘突然一阵叮咚,出来的正是先前去报的那小二。 慕潇儿多看了江烟伣一眼,收回了目光。 “少爷小姐久候。”小二一脸殷勤地行了个礼,又对小豆丁做了个请姿,“少爷,里边请吧。” 慕潇儿轻哼了声,抬步就要款款往前走去—— “哎——慕小姐,请留步。” 她不悦地回眸看去:“怎么?” “这个……谢公爷说了,”小二讪讪地把头低下去了些,“只见慕少爷。” 慕潇儿一愣,尔后捺下怒气微笑道:“你是不是传错了?我乃……” “小的办事多年了,诸位客爷的口谕万万不会传错。谢公爷确然说了,只见慕家少爷……”他说着,偷偷抬眸看了眼江烟伣,“还有少爷身边的侍女。” 也不知这侍女是何等人物,能得公爷亲自传见。 …… “她!?”江烟伣还没反应过来,慕潇儿的笑容已塌了个彻底,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公爷见她不见我!?” 像是早料到了她会这般反应,小二又是惶恐又是无奈:“小姐——” “行啊,可以不让我进去,但我若是不能进,这个贱婢——”染了蔻丹的手指往江烟伣眼前一指,慕潇儿声音怒得发颤,“她更是不能进!” 明明主动权在她手里,怎么忽然自己成了不给进的那一个!?男尊女卑也就罢了,如今连一个下人都能骑在她头上,她男哪能好受。 江烟伣愣愣看着慕潇儿发作,自己也是做梦都梦不到还有这么一出。 之前拿景媛开刀打个擦边球也就罢了,她也没想把这位娇蛮的大小姐得罪得太彻底,但这谢公爷拉仇恨拉得也太熟练了。 反正她也不需巴结谢家,忙就自退一步:“大小姐说的是,让少爷去便可,奴婢便不……” “不进去了”四个字还没出口,珠帘又丁零零响了一阵,许是又有人自华庭内出来了。 慕潇儿及时收了声,和江烟伣一同看了过去。 来人一身利落的青衣,一头乌黑长发束作长辫,眉目间透着一股冷淡疏远的意味,怀里抱着一把短剑。 “慕少爷。”他对小豆丁点了一下头,又就着扫了江烟伣一眼,“姑娘。准备好了便请进。” 他说罢,自己转身拂开珠帘走了进去,对谁都一副不管不顾的态度,更是看都没有看慕潇儿一眼。 江烟伣噎住了。 他可是看着自己的眼睛点名喊了声“姑娘”。她想装傻都不行。 “……那位是公爷身边的侍卫,也是个惹不得的人物。”小二擦了把额上的冷汗,复又对江烟伣敦促道,“姑娘还是快快陪着少爷进华庭去罢,若是让夫人公爷等久了……” 言下之意就是,谢家的侍卫都不好惹,若是惹了夫人公爷,她四舍五入已经没了。 兴许是被那侍卫的态度冲撞懵了,慕潇儿不闹腾了,唇线紧绷着,肩气得直发抖。旁侧的景媛连声宽慰她,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 ……也罢。反正慕潇儿她已经得罪了,左不过是得罪五分还是十分的区别而已。 “小凌儿……”小豆丁怯生生扯了扯她的袖子,等着她拿定主意。 她点了点头:“咱们进去吧。” 帘后厅室入眼登堂明亮,细看则雕梁画栋一样不少,处处都穷工极奢,只是此时偌大厅室内没有一人,倒是对面尽头延伸出去的外阁上人影绰绰。 江烟伣收回目光,跟着小豆丁往外阁走了过去。 这阁有七八米深,十数米宽,中央的红丝绒毯上置了张圆桌,桌边已落座了一男一女。 那先前出来催了几人一句的青衣侍卫正在那男人身后站定,脸上一贯地毫无表情。 雕栏后,便是樊楼街熙攘的十里荣兴。 第18章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江烟伣一时间看得有些发怔,还是小豆丁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慕家次子慕独奕,给谢夫人、谢公爷请好。” 她也赶紧把膝盖弯了下去。 “都起来吧。慕家的小公子好伶俐。”一道女声温柔响起。 江烟伣不懂礼仪,小豆丁做什么便照葫芦画瓢地做,见他起来了便也跟着起了身,一面偷瞧了谢夫人一眼。 谢夫人衣着光鲜,年有中年却丝毫不显老态,肤白胜雪,一身青丝云纱,正微倚在椅背上,眉眼含笑地瞧着小豆丁,手里盏盖轻轻刮过茶面。 好漂亮的夫人。 江烟伣偷觑她时,她正好看了回来。 “这位姑娘是?”她微笑。 江烟伣忙低头:“回夫人,奴婢凌儿,是小少爷的……”她一噎,决定给自己的脸上贴金,“贴身侍女。” “如此。”她眉梢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一面轻飘飘看了眼身侧的人,一面抬手呷了口茶。 江烟伣便也随着她的眼神,看向了坐在她一侧的男人。 男子一身玄色袍子,一头长发以白玉冠束起,两绺松散的乌发自肩头淌下,一手在桌上松松握着只酒盏,眉眼如削,鼻梁笔挺唇微薄,神色清冷得不像个烟火世人,正垂着对鸦黑的眸望着江烟伣。 两人的视线一下便对上了。 她怔了怔,除了觉得这人好看得惊人外,还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在心底蔓延了开来。 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幅模样不是此人的真实面目。 他现在太慵懒规整了,得再放纵,再……阴冷些。 谢夫人隐在茶盏后的一双凤眼睨着在那侧自顾自呆着的江烟伣,眼神微微深长了些许。 江烟伣怔了会,那边男人眸子忽然动了一下,看向了她的脖子。 她起初还没想明白他在看哪,一琢磨才想起来,自己昨晚配合贼人演戏时为了更具说服力,心一狠牙一咬,硬生生用手在脖子上拧出了一块“吻痕”。 ——那污痕昨晚看时还像模像样的,今早看起来就假得很明显了,歪歪扭扭的,其貌不扬得很。 她回过神来,不自在地拿手揉了揉那块淤痕,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她这见色就挪不动眼的毛病,是时候得改改了…… 男子眉头微微一挑,两指挟起了酒杯来,挨到了唇边。 豆丁对他们的目光交流浑然不觉,依旧对谢夫人拘着礼,脆生生地说着套话:“独奕今日与钱家夫妇共午膳,听闻夫人与公爷正巧也在此,便代爹娘上来请好。” “慕老爷有心了。”谢夫人点了点头。 一小二快步走了进来,见他们在对话,便弓着身候在了一旁。 谢夫人看了过去:“怎么?” 小二毕恭毕敬:“回夫人,您传的厮波来了。”说完对一旁的小豆丁点头哈腰了一下,“见过少爷。” “倒是快。”她放下茶盏,对小豆丁与江烟伣一笑,“既来了,看点小戏再走吧。” 豆丁本就受不住下面觥筹交错,一听此话自然高兴:“多谢夫人。” “给小少爷备座。” 她话毕,一个下人便端来了只乌木矮凳,轻手在圆桌一侧放定,恭恭敬敬退到了一边去。 小豆丁巴巴望着那凳子,也不去坐,看样子有些欲言又止。 “有何不妥么?” “可不知夫人可否将庭外的阿姊也请进来?”他鼓足勇气说罢,赶紧补充道,“我知夫人不喜人多,但阿姊一人在外头干站着,还是……” “原是为这个。我是不喜人多,但多一个人倒也无谓。”她轻叹,“今次不是我不让她进,只是敛儿说她聒噪,便只传了你来。” “阿姊她……”豆丁一噎,“她很静的。” 夫人笑了起来,又看向了身旁一直凝眸看着阁外风景的男子,“如何?敛儿。” 独自饮酒的谢应敛这才对这边的谈话有了些反应,却也只是淡淡吐出了两个字来:“随意。” 这还是他头次开口,音线低沉好听得紧。 江烟伣听着这声音便是一愣,随即愈发地觉得困惑,抬头看向了他,有些不经脑子地开了口:“我是不是在哪见过公爷?” 他乌黑的睫颤了一下,将目光不咸不淡地投在了她身上。 夫人眉稍微动,指尖在茶盏身上轻刮了两下:“是这样么?” 江烟伣觉得此言还是太冒失了,正想拐个弯否认,却忽然听谢应敛道: “确实见过。” 她闻言一怔,扭头去看他。 不同于初见时无足轻重的眼神,他唇边携了抹似嘲非嘲的笑意,望着她的眼底却是一片寒意。空了的酒杯在他修长指间一圈圈慢慢转着。 江烟伣听着他胡扯,脸上不为所动,心里已经奔腾过去了不知多少头羊驼。 她见过他吗?肯定没见过啊——这张脸放哪不是宝,她这好色的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更何况她府只出了一回,唯一见到的还是个贼,能遇到这位金枝玉叶的谢小公爷就有鬼了。 谢夫人指尖一顿:“在哪儿见着的?” 江烟伣也等着看他如何编,就见某位尊贵公爷微抬了一下棱角分明的下颚,目光依旧停留在江烟伣眼上,语气淡淡:“她先提的。何不问她?” 烟伣:“……”这人一定是故意的吧。 夫人闻言看了回来,小豆丁也很是吃惊:“当真?” 江烟伣本想顺着他的意随便编个相见场景,但转念一想,此人是好是坏未可知,万一她说完后他倒打一耙否认…… 她这根好不容易才开始生根发芽的小草岂不就要蔫了? “……夫人与公爷恕罪,凌儿想是认错人了。”她把话硬生生拐了个弯,“公爷尊贵,岂是凌儿能轻易得见的?凌儿没见过世面,见了哪位爷都觉得……”她艰难地拍了个马屁,“蓬荜生辉。” 把“踩我捧他”这一客套话的真理运用得驾轻就熟。 谢应敛眸子垂了垂,扯起唇笑了:“也是。” “……”这人马屁话怎么应得一点不脸红。 第19章 皇北项鼎谢公爷 “我说呢。我上一回与敛儿一同见慕家夫妇时,他们身边可没你这丫头。”夫人也低眉笑了起来。 “新来的,新来的……” 夫人含笑着看了她片刻,她也拘束地站在原地任夫人打量。 半晌后,夫人道:“你这对眼,是真好看。” 江烟伣没想到她思虑半天思虑出来的是这句话,讪讪地道:“多谢夫人夸赞。” 眼睛再好看,真算起来也不是她的。 “折金洽光,是为虎睛。常说有这种眼的人,玉碎劫生,也因此练就一身的蛮纵。”夫人一手转着另一手上的珠串,落在江烟伣身上的目光动都不动,“看你。虽生得动人,却也透着一股子……” 她顿了顿,“狠劲。” 江烟伣给说得有些懵:“这……还有这样的说法么?” 她这连蚂蚁都不敢捻的,也不知自己哪里狠了。 夫人淡淡笑了笑:“说不好。只是觉得你眼睛与我一位故人的有几分相像罢了。” 那人……可是一等一地狠绝。 谢应敛闻言,冷冷看了夫人一眼。 “罢了,说这些做什么。”夫人轻抬了一下手,对身侧的丫鬟吩咐了句,“依慕少爷的意,去将外头的慕千金请进来罢。”又对豆丁柔笑道,“这般,小少爷可能安心落座了?” 豆丁点头如啄米:“多谢夫人!”显然是如释重负了。 江烟伣闻言亦是松了口气——慕潇儿好歹是进来了,应该不至于太记恨于她。 趁着丫鬟去请慕潇儿的功夫,她轻轻戳了戳小豆丁的肩:“少爷,‘厮波’是什么啊?”说是过会要来,她却连这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专门逗你玩儿的人。唱曲儿呀,讲笑话呀……你欢喜的他都会做。”他一抬头,“诶,这不就是小凌儿你嘛。” 她刚想说本人才华横溢,怎么会沦落到想法子逗人开心的地步,但转念一想,自己正是他玩伴不说,那谢公爷适才也是开她玩笑寻开心,不由惆怅了起来。 谢公爷。 想到此人,她不由偷打量了他一眼。 他正心不在焉地望着栏外的盛景,由着被长风卷起的鬓角掠过眉眼,漆黑的眼眸风扰不惊。 没过多久,慕潇儿也款步进来了,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略通红,不知是不是在外面时哭了一遭,但看表情,此时约莫已缓过来了大半。 她身姿绰约,几步碎步走下来是绵软又袅娜。江烟伣艳羡地观察了会儿,又忧愁地低头瞅了眼自己给厚布裹得一点身段都没有的腰。 “潇儿见过谢夫人,夫人安好。”她对夫人软软福了个身,又专程对着那边谢公爷细声地说了句,“见过公爷。” 江烟伣听惯了她娇纵的尖声,如今声音一软下来,真是听得耳根子阵阵发麻。 小豆丁还很关怀:“你怎么发抖啊,是不是冷?” 烟伣:“……是有点冷。” 慕潇儿接着含羞道:“听闻公爷刚回皇城不久,不知公爷此行可还顺利?” 公爷轻启了唇,声线淡淡:“诸事顺利。千金有心。” 江烟伣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心说这人也不是待谁都乖张么,对待权贵显然就比待她要礼貌许多。 慕潇儿白皙小脸上蹭地蹿起一片绯红,张了张口像是想再说些什么,却听门口的小二先她一步出了声,报道:“禀夫人,厮波来了。” 夫人点点头,又对慕潇儿笑道:“慕千金来得正好。正好你胞弟也留着,不如一同看个小戏松快松快。” 慕潇儿喜上眉梢:“潇儿多谢夫人留座。” “谢我作甚,还是你胞弟要给你留的座呢。” 她一愣,旋即看向了一旁的小豆丁。豆丁小心翼翼地笑着,只换来了她一个嫉恨的眼神。 这杂种是何意——莫不是在那婢子的教唆下耀武扬威了起来,装一副慈悲相施舍她一个位子,好告诉自己他方是得所有人宠爱、一句话便能将自己安排的那一个?! 豆丁自没想那么多,轻拉了拉江烟伣裙摆,问:“阿姊会不会高兴些啊。” 江烟伣心说她看着可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希望吧。” 几人在外阁上坐定,一个穿着滑稽的小厮便迈着大步进来了,后头跟着两个抬着些器具的人。 小厮拈着指头摇头晃脑地唱了会梨园行,唱到一半腔调一转,又自筐中抽出了把假刀舞了起来,将厚银箔做的刀刃舞得作响。 江烟伣看这个自然没什么感觉,旁人却都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小豆丁,一脸巴不得上去抢了人家刀自己来耍的激动样。 豆丁看到一半嘴闲了,让江烟伣去为他寻些小食来。服侍谢家的下人都被遣到了内阁里,她便过去随便喊了个吩咐。 “对了,”她在小二转身离开前拉住了他,“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他对她倒算得上恭敬:“姑娘请说。” “你对谢家了解多少?” 小二一听,顿时就一脸八卦了起来:“谢家姑娘可不能不知道。咱们祈国中,论财势、论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就属这项鼎谢家为贵。” 江烟伣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了那边缓味着好酒的谢公爷:“当真?” 她知道谢家有本事,可没想到是这种舍其无它的有本事。 “可不是?谢家商贾之业稳居鳌头,出手便是连城的阔绰……咱们这樊楼便是谢家业下的。”小二说得眉飞色舞。 他这么一说,她又困惑了起来:“他们……只从商么?” 她记得古时候商人的地位也就高农户一等,财也就罢了,权势应该不至于像他说的那么高吧。 “姑娘有所不知,谢家祖上忠于朝廷,还封了个侯位,称项鼎侯。那位坐在外头的爷,往前咱们可都要恭恭敬敬称声项鼎小侯爷呐。” 烟伣:“……”她这是差点惹了什么人啊。 说到这,他有些忡忡然,“但就是前几年,谢家自褫封号退离朝政,以商家自居,就如姑娘说的,只从商了。” 她好奇:“发生了什么么?” “小的哪能知道呢。这些大人物的事,咱们这些下人还是少揣度的好。” “噢……”江烟伣受教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个谢小公爷……名字叫什么啊?” “名应敛。谢应敛。” 第20章 小人试论棋 江烟伣端了点心回去时,戏也演到了尾声。厮波向几人行了个礼,擦着汗便退了下去。 慕潇儿无心看戏,心思全放在了谢应敛身上,面颊和她正轻咬着的唇一般红,纤指绞着袖角,好一副少女怀春的景象。江烟伣幸灾乐祸地叹息着,可惜人家谢小公爷根本…… 谢应敛忽然侧眸看向了她。 她一个激灵,心说这人是有第三只眼睛还是会读心不成,赶紧装作没看见,走到了小豆丁身边。 “小凌儿,你看我这橘子剥得怎么样?”豆丁见她来了,很是兴奋地向她摊开手掌邀功。 她瞅了眼那颗剥得跟朵太阳花似的橘子,赞叹一声:“未曾想你文化造诣一般,艺术造诣倒是未来可期。” 他把胖乎乎的下巴一扬:“那是自然。” 一个小二笑眯眯地迎了上来:“戏这便止了,不知几位贵客可有心思答答小的这儿的一出小问?” 夫人抬了抬眉:“什么小问?” “回夫人,这是咱们新定的节目,每月都会拟出个小问来,给食客们在茶余饭后辨说。若是哪位客人答得好、答得巧,这顿饭食吃了多少银两,便给这位客人返还多少。” “说说看。” 小二颔首应了声,末了略直了身,像模像样地清了清喉咙: “贵客与一不熟之人对弈。贵客棋艺高超,那日却发挥失常,眼见着棋要输了,不知贵客会作何打算?” 夫人没什么兴致,语气平平:“若失常或否悬殊不大,那输了也无妨。” 小二谄笑:“夫人好气度。” 慕潇儿忙也道:“正是呢。潇儿也想,君子正气、落棋无悔,发挥失常或否,亦在输赢之中……”说罢又补充道,“且所谓交棋,图的便是一悠然心境,又何必过于看重输赢?” 江烟伣暗中翻了个白眼。话是没说错,但这话由她来说,怎就怎么听怎么讽刺呢。 “慕千金亦是有君子作风。”小二敷衍着也奉承了慕潇儿句,又看向了小豆丁,“慕少爷又是如何想的?” 豆丁本来啃橘子啃得正欢,一听就愣了一下:“我?我用脑袋想啊。”按他贪玩怕学的个性,大概是一听“作答”这两个字就开始神游了。 慕潇儿很不客气地掩着唇笑了起来。 小二听罢也是一愣,而后讪讪地找了个词夸:“少爷真真是实在……” 豆丁眨巴眨巴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边笑着的慕潇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小脸一下苦了下来。 “小孩子心思少,不打紧。”谢夫人出乎意料地打了个圆场,微笑着看向了江烟伣,“倒是你这服侍人的。你该如何为你主子应对?” 江烟伣本来正事不关己地开着小差,一下给问得一脸懵圈,第一反应是不说棋艺高超了,小豆丁这脑力本事估计连飞行棋都玩不利索,她用不着应对这种莫须有的情况…… 但她肯定不能这么黑她主子。若是随大流讲些正气凛然的话,恐怕也讨不到好。 她把目光投向豆丁求救,孰知他也正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她一面冷汗哗啦啦直冒,一面在脑内极速过了一遍所知悉的剧本。棋局将输,大女主们都是如何应对的? 下棋。之前哪个剧本里似乎有一段情节,说男主一棋将输,女主为护他颜面,刷拉把棋盘整个儿掀了,结果男主不仅不怪罪,还对她更加宠爱……什么的。 “姑娘?”小二见江烟伣不说话,又唤了她一声。 她心里多少有了点把握,遂理了理表情,道:“主子爱猫,年底会向老爷讨要一只,在里屋里养着。” “这……与下棋有何关系?”小二哑然,想这主仆二人脑子是否都不大好使。 “我还没说完呢。若是主子有棋将输,我会拔毛纵猫,令其打翻棋盘。”江烟伣镇定自若,“如此,主子不至于输棋,对手亦不会与畜生计较,此局便可无输无赢,不了了之。” 谢应敛眉梢微微一动,抬眸看向了她。 “果真是小人之见。”慕潇儿冷笑了声,“棋盘之上讲究的便是公正,也亏你能想出这等法子。你懂什么输赢?” 江烟伣尽量不惹到她:“凌儿不懂棋局输赢,但懂大局输赢。” “噢?”谢夫人忽地笑了起来,眼中却毫无笑意,“你倒是说说,何为大局输赢?” “对手既是主子不熟之人,想必对主子棋艺不甚了解。若是熟人,还能看出主子是发挥失常,但不熟之人见了,恐怕会道主子棋艺便是如此欠佳。” “那又如何,下回堂堂正正印证回来不好,非要使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慕潇儿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下棋目的不外乎有二,一是就棋论棋,二是就棋论事。”江烟伣道,“若只是前者,确然如大小姐所说,大可以下回以实力印证。但与不熟之人下棋,情况还是后者居多。 “若是就棋论事,对手看的便不只是棋法,更是韬略。只是棋法被低看了倒也无妨,但若是主子为人被低看,恐怕就要坏了即将要谈的事,怕是没第二次机会。” 她话音落下片刻后,夫人方慢抚了两声掌,小二的目光也由诧异变为了赞许。 她长长松了口气,知道这几位大爷大约是满意了。 “若是没那头猫呢。”谢应敛目光灼灼,“若是没那头猫替你搅局,你该当如何?” “那凌儿便借口上茶,自己去打翻棋盘。”江烟伣随口道,“主荣仆荣主辱仆辱,且主子知晓凌儿用心,想必也不会让对手太过为难凌儿。” 他眼神玩味了起来,倒也没多说什么。 “你这丫头倒是有意思,”谢夫人缓缓收回了目光,冲小豆丁牵出了个笑来,“也不知小少爷是自哪儿淘来的宝。” 豆丁不好意思起来:“府上花园里……” 慕潇儿本就和江烟伣对不上眼,这会见她得了赏识,气得袖角都给攥成了咸菜干,脸上还得隐忍着:“这婢子就是口头伶俐了些,平日里不知多粗手粗脚的。” 夫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原先看江烟伣的眼神只是挟着一丝疑惑,如今就多出了几分估量的意味来。 “姑娘真是巧思。”小二说罢看向谢应敛,“不知公爷又是如何想的?” 后者风轻云淡:“我不会棋,用不着想。” 刚长篇大论完的烟伣:“……” 第21章 得罪了个彻底 “小的这问题问了许多客爷,皆是说得五花八门,但姑娘这答法,小的却是闻所未闻。”问完一圈后,小二擦了擦汗。 “做仆从的,身子利索,倒不如脑子利索来得好用些。”谢夫人笑笑,“小少爷得此婢女,是好运。” 慕潇儿为给自己加戏,勉强扯唇,起身行了个小礼:“潇儿代弟弟谢过夫人抬举。” “小的也恭喜慕小少爷了。”小二对小豆丁殷切道,“本月的巧思奖非慕少爷莫属——小的这就报管事的去,将三楼慕家吃去的花用算给小少爷一例。” 江烟伣没成想这就能得来个大奖,但见小豆丁一脸喜不自胜的激动样,还是由心笑了笑,觉得他开心就好,她这回也算功成身退了。 夫人把茶盏搁到了一边去:“算慕家的做什么?他们都是在我这儿答的问,要算也是算我家此番的花用。” 小二抹了把汗:“是,夫人说的是。” 谢家今次虽然吃的不多,却道道都是精致昂贵的菜式,花销比慕家的翻了好几倍,不过总归樊楼就是谢家的,她掌事夫人要多掏钱,他又岂有不从的理由。 她又看了江烟伣一眼:“顺便也拿一份给她。” 江烟伣由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是……”小二“是”到一半意识到了不对,很是不确定地问:“您方才……说什么?” “我说,”她淡淡道,“奖金共两份,一份给慕少爷,一份给这丫头。” “夫人,这不合规矩!”慕潇儿大呼出声。 夫人笑着看向了她:“怎么个不合规矩法?” “这——便是不合规矩的,”慕潇儿隐忍着怒火,“下人手拿百十两银子的先例从未有过,还请夫人三思。” “那今日之后便有了。” 慕潇儿眼一红,不依不挠道:“她是慕府的婢女,若是这贱婢哪日仗款逃了——” 江烟伣叹了口气,心说容姑把她看得透些也就罢了,慕潇儿也一针见血……自己的目的就这么明显吗。 “千金意思是,若她哪日逃了,谢府担待不起么?”谢应敛忽然开了口。 她脸色顿时白下来了一度,还没来得及辩驳什么,他的目光便无足轻重地落在了她身上,凉薄得令人心颤:“千金粗言粗语,倒是很合规矩。” 慕潇儿这才想起了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贱婢”二字,哑着口僵在原地,感觉体内的血液都一点一点冻了起来。 江烟伣先是怔了怔,没想到这人竟会为她说话,想明白他说了什么后,不由痛苦地闭上了眼。 这番话简直和先前那句“只见少爷和少爷身边的侍女”有着异曲同工之不妙。 这回和慕潇儿的梁子真真结大了。 “好了,敛儿。”谢夫人开了口,柔声道,“潇儿也只是记挂家事记挂得狠了,一时疏忽而已。” 得人宽慰,慕潇儿杏眼即刻红了两圈,一副又羞恼又泫然欲泣的模样。 夫人叹了口气,又对身侧那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正一脸讪色干站着的小二道:“去取银票来……照我说的做。” “哎,是。” 慕潇儿抿着唇干站了小片刻,像是想辩解些什么,又自己都觉得无甚说服力,最后原地局促一礼,声里都夹了两分委屈腔:“潇儿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显然是自己都待不下去了。 夫人也不拆穿:“秋季易得风寒,千金要更着紧身子才是。来人,送客。” “不必,多谢夫人好意。”她低声说着,又抬眸觑了眼谢应敛,见对方根本不看她,眼中泪意更甚,将唇一咬便转身离开。 景媛也忙跟在了后面。 江烟伣赶紧把头低了下去,都不用看便知她在擦肩时眼神有多愤恨。 看着慕潇儿羞愤离席,谢夫人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她好歹是个大户小姐。此番可是你没规矩。” 谢应敛瞥了眼慕潇儿的背影,倒也没说什么。 小二跑腿的功夫了得,才被遣去没多久,这便屁颠屁颠回来了,在外阁口报了声:“禀夫人,银票已取过来了。” 夫人往椅背上靠了去:“分。” “是。” 小二人还是机灵的,晓得夫人赏江烟伣的心已定就不再多话,恭恭敬敬地呈给了小豆丁一张后,又很合规矩地也给江烟伣呈了一张过去,末了便自己退到了内阁去。 她从来不当面拆红包,如今拿了一张也不知面额多少的银票,顾虑到礼貌,硬是捺着好奇心没看。 小豆丁也没看,不知是同为了礼貌问题,还是人家早已见惯了银钞。 “凌儿。”夫人冷不丁唤了她一声。 江烟伣抬头:“是?” “你的凌,”她顿了顿,“是哪个凌?” “回夫人,是……凌波微步的凌。” 夫人眸光微闪,盯着她那对棕褐剔透的眼看。 “是么。” 一番问答毕,夫人轻吐了口气,终是卸下了眼中的那丝估量,将手中茶盏一盖,轻牵起了唇角来:“今日给你的票子,你可收好了。” 江烟伣忙道:“夫人赏赐,凌儿不敢怠慢。” 她笑了笑,又看向了小豆丁:“慕千金下去好一会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别让慕老爷久等了。” 豆丁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作揖道:“是——独奕多谢夫人款待。” 第22章 难后还有难 兴许是遭的打击太大,慕潇儿自从三楼下来后便一言不发。 慕夫人觉得古怪,被景媛耳语了几句后,看着江烟伣的眼神几乎能喷出火来。后者对此丝毫不觉。 午膳毕,一行人便回了慕府。 直到进了东厢,将东西都放置妥当了,江烟伣才小心翼翼地把那张银票摸了出来。豆丁的早让容姑替着收了,这会儿正晃荡着一双小短腿玩着九连环。 她曾看过清朝银票的照片,但这银票的质量显然比照片里的好上许多:米白的玉版纸上描着金边,手绘的福纹图框内盖了许多或红或黑的章子,几乎将上头的字全印了过去。 “福祥一号钱庄……大祈裕丰十三年……”她努力分辨着票上写的都是什么,看清中央五个大字时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纹银一百两??” 小豆丁的惊奇点往往不对:“你竟还识字么。” 她大睁着眼看向他:“一百两??” 他眨眨眼:“是一百啊,你到底识字不识?” 豆丁对钱没有概念,她便看向了容姑,见后者面色凝重地望了回来,便知这确然如她所想,是一笔大数目了。 仔细算算,十两白银是万文铜钱,昨夜在街头买的九连环只要三文一个,那这一百两白银……岂不是能买三万多个九连环?谢家随随便便吃顿饭,便吃去了百两银子?? 原以为就十两二十两的,没想到竟有这么多。这一百两纹银,她拿着打杂丫鬟的那点份例,不知要不吃不喝忙活几辈子才能忙活出来。 这不光是天上掉馅饼。还是好大一棵烫手山芋。 果然,容姑闷声道了句:“钱财本就招灾,更何况是穷人得财。” 江烟伣攥着银票,哑然道:“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现在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好好收起来,别让旁人瞧着了,不然有你受的。”容姑没什么好气,“你出事我无所谓,但若要影响了小少爷的心情,我定不叫你好过。” 那倒是。她现在身份如此,若让人知道了,现在是得意外之财,下一秒自己人身安全也要跟着出意外。 她在东厢里里外外转了几圈,觉得哪儿都不大安全,最后小心翼翼地把银票塞到了自己床铺底下。 ———————————————————————————————————————— 晚膳后,江烟伣与小豆丁在正堂玩得正开心时,东厢外冷不丁传来了看门丫鬟的声音:“见过疏夜姑娘。” “小少爷可在?” “回姑娘,少爷在游戏,暂时不见人,还请姑娘晚些……” “我是来为夫人传命的。” 江烟伣与豆丁面面相觑。 丫鬟一顿,随后吱呀推开了门:“姑娘请。” 江烟伣见人来了,忙拾掇着下了椅子,给疏夜行了个小礼:“见过疏夜姑娘。” 她还是打心底里感激这位救了她一命的大丫鬟的。 疏夜向豆丁行礼:“给小少爷请好。” “起来起来。”小豆丁也不看她,还在奋力顾着手中解到了最后的九连环。金属相碰,“锃锃”作响,“娘亲有何话要同我说?” “是有命要传给凌儿姑娘。”她说着,一双吊梢眼看向了江烟伣的方向。 “我么?”江烟伣略有些诧异,毕竟她与慕夫人也就今日去樊楼时见了一遭,能有什么命令给她的。 “是。夫人喊你今夜过去伺候。” 这倒是在她意料之外。江烟伣讪讪:“可我本不是专程伺候人的,万一……” 她连铺床的规矩都不知道,在东厢也就只能逗逗小豆丁开心——这夫人是安逸日子过久了,想找点刺激还是怎么? 疏夜却不听她开脱,只道:“夫人特特指了你,你该荣幸才是。” 江烟伣无话可说。 豆丁一听就把九连环一撒,扭头看了过来,急道:“娘亲这是要将小凌儿指去她那么?” 疏夜笑着看了过去:“夫人晓得小少爷舍不得凌儿,是以今夜喊过去,只是想看看她伺候得怎样,也好放心继续留她在少爷身边,不是要指她。少爷宽心。” “噢,那就行。”豆丁松了口气,又对江烟伣心事重重地道,“你可要好好表现啊,你我日后还能不能在一块儿玩可就看你的了。” 他说罢挠了挠头,又道,“不过娘亲向来温柔心善,想来也不会为难你什么……你放松快就是了。” 江烟伣叹了口气:“倒也是。” “诶对对,我跟你说几个你最好仔细着的,你入娘亲厢房门时要右脚先跨,点烛时……” 疏夜依旧笑着,漆黑的眸子微瞥,看向了一旁冲小豆丁答应着的江烟伣。 今番看来,倒是给那华姨说对了一回。 大难不死,确有更大之难。 第23章 咬人的狗得封住嘴 疏夜走在前面,背影一如江烟伣刚穿越来时她领她去花园时的那般。 此时已近暮时,欲沉不沉的秋阳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薄金。秋日微冷的空气入喉,撩起一阵子回甘似的甜味来。 “在小少爷身边待得可还习惯?”疏夜忽然问了句。 “……嗯?”江烟伣忙将注意力从四周的景致上收了回来,“少爷待我很好,谢姑娘关怀。” 疏夜也没再说什么。 疏夜走得熟门熟路,江烟伣却渐渐感觉到了不对——他们方才穿过了花园,那便就是向着西南厢而去,而慕府西南角都是下人的住所……慕夫人的厢房怎会在那? 于是她试着提醒道:“姑娘,咱们……是不是去错地方了?” 疏夜头也不回:“是么。” 也是。江烟伣讪讪,心说这条路自己也就走了一遭,疏夜又是做了多年的大丫鬟,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告诉疏夜怎么走。 二人出了花园,进了一条竹林小径。 “你说少爷待你好,我想也是。”疏夜脚步慢下来了半截,“不然怎会养出你这尊卑不分、不知感恩的性子。” 她话说得突然。江烟伣一愣:“凌儿不知姑娘是何意……” “你不知?我却知你脑子里都在算计着些什么东西。”她脚步一停,回头看向江烟伣,一双吊梢眼在竹影下黑黢黢的,“夫人只消一眼便知你心怀鬼胎,还当真是没有看错。” 江烟伣不知夫人知道了什么,心顿时一沉:“凌儿对少爷忠心耿耿,不知夫人口中的鬼胎是从何而来。” “那我便好好指点指点你。”疏夜眼神微偏,睨向了江烟伣身后,“都出来。” 江烟伣背后一麻,猛地回头看去。 竹影曳得金光粼粼,合该是柔和静谧的。与之格格不入的,是缓步走出花园半月门,一脸不善的两个男人。 适才与疏夜穿过花园时,这两人便聚在一边抄手看着。她原以为不过是两个偷闲看热闹的家丁,不成想竟是和疏夜一伙的。 这二人人高马大,到了她身前就显得分外逼仄。她警惕感一下飙了起来,本能地往后挪了两步:“……你们干什么?” 她身后的疏夜冷道:“自是如我先前所说,将你送到夫人跟前去。” 江烟伣险些忘了身后还有人,回头硬声道:“不劳姑娘费心,我自己会走。” 疏夜决然的神色径直撞入她眼中:“但夫人可不想你好好地走进去。” 江烟伣瞳孔一缩。 “动手。” 两个家丁得了令,一左一右上来便去拉扯她。 江烟伣瞬间被制住了上身,忙用力一甩挣开了握住她肩的那人,又生生扯掉了另一人攥在她腕上的手,只不过都是徒劳——她马上就被前一人重新钳住了一条胳膊,以擒拿的姿势死死按了下去。 “嘿——”被扯开的家丁揉着手瞪眼道,“这小丫头片子力气还挺大!” “还说。两个男人治不了一个丫头片子,要你们何用?”疏夜眸中闪过一丝烦厌,“动作利落点,别让人看见了传到少爷那。” 她到底还是怕人知道!摸清了这一点的江烟伣张口就要大叫,不想还没出声便被身后的人速度捂住了嘴,呼救便成了一串呜咽。 “给我捂紧实了。”疏夜盯着她一对在猛挣中不住闪烁的褐眸,“只知乱吠,看来也不是什么好狗。” 江烟伣在心中骂了一声,一下感觉一股狠劲涌了上来,头用力一甩,张口就狠狠咬在了捂着她嘴的人的掌心肉上。 一股咸腥味几乎是瞬间便在她齿间漫了开来。男人惨呼一声撤了劲道,她却依旧不松口,像是不将那块肉咬下来不罢休一般。 “这疯婆娘!!”那人大叫着硬生生将手扯了回去,捧着手一看,手心里已多了一块血流如注的牙印。 江烟伣啐出了一口血,一口气还没喘上来,一束布条就绕到了她面前,然后猛地收紧,马嚼子一般勒了她的嘴,将她用力向后绊去。 “唔——”江烟伣闷哼了一声,头被迫往后仰去,伸手想扯开那布条,身后的人便两手上提,将布条勒得愈发紧了些。 “乱咬人的狗就是要封住嘴才行。”疏夜笑了起来,“难看死了。” 先前被咬了手的缓过了劲来,抬头凶狠望了一眼,见江烟伣头被锢着,忙上去重新捉了她胳膊。 正在江烟伣束手无策间,她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似回忆又似低喃的女声: [你知道么?] 她一愣。 知道什么? [看好。] 下一秒,她头忽然不听使唤地往后猛地一仰。那家丁本就在把她往后勒,没成想她会忽然顺他的力道,一下被撞得摔了开去。 “老四!”攥着她胳臂的那人惊叫了一声,手上力道不觉小了一些。 不待思考,她直接把被他钳住的那条手臂往下一沉——直将毫无防备的他往下带得一个踉跄——然后跳起拧身回肘,直接重重敲在了他的后颈上。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完全挣出了两人的束缚,一人捂着直冒血的口鼻哀嚎,另一人则倒在了地上,也不知是晕了过去还是怎么。 “你——”疏夜惊呆了。 江烟伣站在原地,脸上的震惊一点不比她少。 方才那……真的是她? 但她也没好到哪去——第一下的头槌用的是死劲,在撞飞那人的同时也把自己撞了个七荤八素,耳边现在都还在嗡嗡直响。 ……总之先离开这儿再说。 她吸了口气便往前走去,不走还好,一走便感觉地面也随着她的步子晃了三下。 “你、你做什么?”疏夜第一次现了惊慌的神色,往后连退了几步。 “别再惹我……”江烟伣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抬了抬眼睑,“不然……” 她话没说完,疏夜面上的惊恐忽然一顿,目光偏向了江烟伣的身后。 江烟伣皱眉,没等她回头,脑后便传来了一记重击。 一片死寂。 第24章 果真是条白眼狼 “滴答。” 江烟伣抿了抿眼睑,感觉一滴冰冷的液体自她脸侧滚了下去,直浸到了她温热的颈窝里,将她冰得一个寒颤。 她慢慢掀了眼睑。 入眼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脑子里也空得一如眼前的景象。她茫然地睁了半天眼,直睁得眼睛发酸了,被打晕前的记忆方一点点地回归了大脑。 ……难得发一次威,她还以为能逆袭了,谁知跟疏夜放狠话放到一半就给锤了过去,哪有这么短气势的。 她无语问苍天,末了动了下身子,顿时感到脑后牵扯起了一片发麻的剧痛,不由骂骂咧咧了两句,心说那人下手未免也太狠了。 位置若是稍微不对一点,她这一条命可能就交代在这了。 她吃力地爬起了半个身来,伸手摸了把后脑,触及的那瞬便疼得上半身都蜷了一下。她喘了两口气把手收了回来,食指和拇指轻捻了捻。 并没有粘稠感,应该没流血,不至于让她见了血再晕过去一次。 能醒问题就不大。她也不是娇生惯养的,这就咬牙坐直了些。身下是松硬的茅草,扎得她掌心刺痒。 疏夜说什么伺候夫人,想来也不过是把她自小豆丁那儿带走的借口。可怜她对她没什么防心,就这么信了。 不过自己这又是在哪? 在她有了这个想法的瞬间,面前忽然吱呀一响——月色凝作一道干净的银线,自门缝间投来,直延续到了在她弯起的膝窝边卷成一团的裙裾前。 瞳孔被柔和月色刺激得缩了缩。她抬头看向来人。 开门的人却也不进来,只在门口短促地瞥了她一眼便退了开,恭敬地对另一人道:“她醒了。” 是疏夜的声音。 一股不属于她的暴戾自心底涌起。江烟伣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握了一手的茅草。 木门被彻底打开,一涌的月光倾泻而入,然后就是一点烛光映入眼帘。 烛火摇曳,将慕夫人一张脸映得晦暗莫名。 也是。江烟伣哂笑了一声。疏夜谎话扯了那么多,唯有带自己去见夫人这句话没说错。她身为慕夫人大丫鬟,除了为夫人办事之外,也没什么旁的理由了。 慕夫人淡淡瞥了江烟伣一眼,将手中的明灯递向一边,被疏夜接了过去。 “醒得倒是快。” 江烟伣盯着她,默不作声。 她不知这是什么情况,夫人又打算问自己什么罪。若是还有迂回的余地,得罪她便得不偿失了。 “给你打晕过去的那人可是还没醒。”夫人虽如此说着,语气却无足轻重,“也不知还能不能醒。” 江烟伣眼睑微颤了颤。 说来奇怪。当时情急,只感觉体内旋起了一股气劲,也没多想便把身子交给了直觉。至于身子做了什么,则是她做梦都梦不到的。 原以为就算打出来了也是一套花拳绣腿,没成想竟真给人打出问题了。 她在打戏这方面造诣不精,定不会是她急到头来福至心灵假戏真做。结合之前自己躲石头时的表现…… 这身体的原主该不会真会功夫吧。 她心里翻江倒海,碍于她优秀的表情管理,愣是没在面上表现出来一丝一毫。 “果真是条白眼狼。”夫人凤眼微阖,“不悔过也就罢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夫人说得极是。还亏得奴婢将她自华姨手下带出来呢,早知这混账婢子如此养不熟,便该叫华姨好生教养一番。” 这帽子可就扣得大了。江烟伣挪了挪身子,原想礼貌性地跪一下讨个饶,不成想叠起的双腿一动,脚踝处便传来了一道冷硬的牵引力道。 她扭头看去,就见自己双踝上不知何时给锁上了两只铁铐,由腕粗的铁链连着,拴在一边的石灰墙上。 她怔怔看着那根链子,眼前忽然闪烁了几个画面。画面是什么她没看清,却分明感觉心底有什么情绪涌动了起来。 疏夜不屑地啐了口:“疯狗还是得拴起来才行。” “狗”这个字眼像是拨着了她哪片逆鳞——江烟伣只感觉自己额角一跳,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一撑地面,脚下蹬起一片杂草,整个人蹿将了起来,张手就往疏夜身上扣去:“你给我住——” “口”字还没出,踝上的铁链猛地抻紧。她在离疏夜还有两尺的半空中被拽了住,身子一歪,直接面朝下扑了下去。 “嘭”一声响,她额头磕在地上,磕起了耳边一阵蜂鸣,险些再晕过去。 江烟伣疼得够呛,一时间五感疼没了大半,连头都抬不起来。 上回也是这样,疏夜骂她是狗,她便凭着一丝直觉撂倒了两个人…… 这身体难不成和狗有过节?她是吕洞宾么?? 也难怪她一身的伤;这样一刺激就动手,放谁身上都吃不消啊…… 她的动静显然将慕夫人和疏夜都吓了一跳。见她被拴得死死的、再无法向前分毫后,疏夜方寻回了点底气:“这贱婢还急眼了。”冷笑得分外生硬。 也还好她有先见之明,让人将她给拴了住——她不懂功夫,却也知江烟伣方才那动作快得有多令人胆寒,那一掌更是跟挟了风般向自己而来。 若无链子制着,自己定当躲不开。至于后果,怕就要跟现在还未醒的那家丁一样了。 第25章 给你条退路走 见江烟伣近不得她身,夫人亦恢复了镇定:“疯子一个……也难怪那贱种会喜欢。” 江烟伣昏得不知今夕何夕,好半天才微蜷起了双膝,头还没能抬起来,一股力道便将她按着头压在了地上。 那力道正好施在了她脑后的伤口旁,疼得她一时间浑身都没了力气,都不需被压着便软倒在地。 夫人笑了起来:“可踩稳点。我不想看见她那张脸。” 江烟伣天昏地暗间也气得牙痒痒,真想拽着那条腿把疏夜整个人给掀了。 奈何她现在疼得一点劲都使不上来,且那股能容她反击的本能一直迟迟不来,只能这么给人按跪趴在地上。 夫人声音遥遥自她头顶上传来:“你可知你为何会在此地?” 江烟伣不是不打自招的类型,弓着身艰难地喘了两口气,感觉自己温热的气息扑回了脸上:“奴婢愚钝,还请夫人点明。” “愚钝……我看你可有打算得很。”夫人盯着脚下状似恭顺的人,眸中憎怒渐起,“今日樊楼一事,你尊卑不分,就为示好谢家……你敢说你没有半点私心?” “……奴婢安分守己,事事为主,实在不曾有过半点私心。” 这话是实话。她与慕家人不同,对四楼里的人一点兴趣没有。若非夫人要她陪小豆丁上去,她定不会去自找麻烦。 “事事为主?潇儿不是你的主子?她在谢家面前现了丑,不是因为你?”夫人声音拔高了半截,眉目间怒意明显,“你当着旁人的面以下犯上,独占了一树风头——不是为了私心是什么!?” 原是慕潇儿告了状。江烟伣轻声道:“奴婢行事本分天地可鉴,且大小姐冰雪聪明,言行岂是愚钝如奴婢影响得了的,又怎是奴婢害得大小姐出丑?” 夫人气笑出声:“好、好啊……”转而逐字狠狠道,“都说你油嘴滑舌,果真一点没错。” 江烟伣咧咧嘴,不作应答。 “松开她。” “是。” 疏夜话毕撤开了腿,一脚便自江烟伣额前铲了上去,直接把她踢起了半个身子来。 这一脚来得措手不及。江烟伣感觉自己一头的脑组织都撞得混在了一起,仰倒着摔在了一垛杂草上,引得铁链一阵乱响。 她丝丝地喘息着,勉强睁开眼。头晕得厉害,眼前烛火和人影扭到了一起。 夫人眼神落在她身上,语气平复了过来:“依着慕府的规矩,以下犯上、尊卑不分者,仗责一百,直打到皮开肉绽,筋骨皆断。” 江烟伣身子骨本能一寒,却又听她半笑不笑地道了句:“但本夫人向来体恤下人,如今自也要给你个机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江烟伣颤着手握了几根身下的茅草,几个字都说得力不从心:“……奴婢愿赴汤蹈火。” “谅你也愿。”夫人睨向疏夜,“拿东西来。” 疏夜应罢,将一只柑蓝色的小锦囊甩到了江烟伣面前。 夫人缓缓道:“也不要你做什么,将这个磨了粉,一日三餐地往慕独奕的餐点小食里拌些就行。”她顿了顿,“可不比赴汤蹈火来得容易。” 江烟伣忍着疼,伸手将锦囊拨了过来,只摸到了里面圆滚滚几颗丸子似的东西:“这是什么?” 疏夜扬眉:“让你放便放,知道了又如何?” 这话倒是真的,且现在人为刀俎她为鱼肉,料她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细想想,就算她们不说,如此威逼利诱她,那些药丸想来也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 “如何。这条退路,你走不走?” 江烟伣轻吸了口气,将锦囊攥进了手里:“奴婢多谢夫人开恩。” 夫人找她做事的理由倒是浅显。小豆丁生性跋扈,身边就两个得他信任的——一个容姑,一个江烟伣。 容姑忠心,铁的是自戕也不会伤主子分毫,而她一个同谁都关系浅薄的新人,如今不巧又给揪了把柄,自是要好收买得许多。 也幸得如此,她说自己愿为夫人办事,方显得可信。 但话虽是如此说了,她出尔反尔惯了,如今答应归答应了下来,药下不下还是另一回事。 她虽不怎么光明磊落,却也不会做出恩将仇报的事来,更何况他不过一个孩子,再怎样的恩恩怨怨也不能波及到他身上。 到时候磨成粉随便一撒,夫人哪会知道自己是撒在了饭食里还是撒在了地上。 夫人眸色黝黑:“如此……你便是我这边的人了?” 江烟伣松开了唇:“奴婢悉听夫人吩咐。” 茅草屋上,几片茅草被拨向一边,其后一只眼沉沉地看着满口答应的她。 “那好。”夫人不再看她,微扬起头来,音量亦抬了些许,“都进来。” 她一愣,扭头看去,就见两个嬷嬷模样的人自门外走了进来,无不是膀大腰圆的类型。二人一进小屋,目光便齐齐聚在了江烟伣身上,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夫人,”其中一人问,“只要按着便行了么?” “说得轻松。你可得按得住才行。”夫人抬起一手,一旁的疏夜便搀着她在江烟伣对面的红木椅上落座了下来,“这婢子可比你们想的有劲儿。” 先前说话的那嬷嬷听了便粗声一笑:“夫人说笑了,老奴两个就是牛都按得住一头,一个细胳膊细腿儿的婢子算个什么。” 江烟伣怔了怔:“你们做什么?” 无人答她。疏夜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自小屋的墙角里拎起来了个拿布包着的东西。 灰扑扑的布套褪去,一根生了锈迹的铁刺在月下晃出了一道银光来。 第26章 断不会与你同流合污 江烟伣脑子里一根筋一跳,第一反应是想退。双手匆忙划过草堆,腿蹬得一对脚踝上的铁链当啷作响。 “姑娘可别动了,”两个嬷嬷慢慢围了上来,冷着脸道,“挑筋已经够疼了,您可不想动静太大,再叫老奴两个将您给按疼了。” “挑筋?”江烟伣拣出了两个扎耳的字眼来,惶惑地扭头看向夫人,“什么挑筋!?” 夫人冲她微微笑了笑,一如平日里的那般端庄贤淑:“自是挑手筋脚筋了。” 她难以置信:“我不是答应了你——” “你是答应了我。”夫人声线温厚,“但一个会点拳脚的……就是收在了手下也不能省心。” 江烟伣惊得都不知作何反应好,她便伸出一根染了蔻丹的指头来,轻指了指江烟伣:“但若能废了你手脚,是叫人安心许多。” “奴婢先前动手只是因为事出突然,如今既归顺了夫人,便绝只为夫人效力,断不会对夫人不敬……” “有你这话自然好,但我做事向来做绝,免得……”夫人微微一笑,“夜长梦多。” “……奴婢景仰夫人果决,只是夫人若废了我,我还如何待在少爷身边办事!?”江烟伣强作镇定。 “废了的手脚自会重新给你接上,动起来除了吃力些外倒也与常人无异。” “少爷留我不过是看我会点功夫。若连动起来都吃力,我怕也留不了多长时间。”她浑身发紧了起来。 “不必忧心。想讨他欢心的话,一点花拳绣腿的套路还是耍得出来的……就是使不出半点力道,伤不了人罢了。” 夫人说着,疏夜也走了过来。 江烟伣面色强撑着不改,眼前阵阵发黑,视线不自觉地便落在了那根铁刺上。 也不知这刺挑穿过多少人的皮肉,一大片似血又似秽物的污渍与铁锈结在了一起。这东西扎进去,她就是不疼死,出不了多久也得死于感染。 且就算她苟下来半条命,若真手脚羸弱得做不得任何事情,她还有什么指望可谈?一辈子都这般给人鱼肉么? 她怎么可能甘心。 “既从了夫人,为夫人付出这些也是应当的。”疏夜最后说了句。 江烟伣挪眼看向了她,红唇未启,吐出了几个字来: “应当你妈应当。” 听了她此话,茅草后的那只漆黑眸子染上了些许笑意。 “你——” “我怎么?我和你不一样,不爱当人的走狗。”江烟伣力不从心地站起了身,面上的哂笑却一点不虚,“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呢,现在看来不过是个为听别人的话,把自己良心败得一点不剩的。” 几个嬷嬷兴许是听得怔了,看着她踉踉跄跄地站稳,竟没来将她按回去。 撇下涨红了一张脸的疏夜,她目光穿过几人,落在了在对面坐着,柳眉微拧的慕夫人脸上。 “至于你。还想让我对被打晕的那人心怀歉意?我不庆祝已经算我有良知的了。” 夫人紧盯着她:“早知你是个没有良心的。” 江烟伣笑了起来:“是我没有良心,还是对一个小孩下手的你没有良心?慕独奕对府上哪个人不是恭恭敬敬委曲求全,即便知道老爷会为他做主都一声不吭——你咬着他不放算什么?” 一句话戳中了夫人的痛处。她用力一拍扶手,尖声道:“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也不打算管,但我也说了,我对我主子忠心耿耿……”江烟伣凝视着她,“断不会为求一个全尸而与你同流合污,帮你做这等龌龊事。” 若她真会甘心任人鱼肉,当年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后,她就该脚踏实地依附舅家,而不会借舅家的钱,孤身一人去冒演艺这种百败一成的险。 如今既然不是死就是生不如死,她也没必要乖乖地去走这条别人给的路。 “你、你个贱婢——”夫人气得发抖,指甲几乎要抠进木扶手里去。 “这不是巧了?在樊楼时慕潇儿也这么说我,结果被谢公爷说粗言粗语。”江烟伣又笑了起来,“人说女随母,可真是一点没说错。” “竟敢在夫人面前失仪!!”疏夜总算反应了过来,怒叫起来,“给我摁住她,先给她全身筋都挑了,再拖出去乱棍打死!!” “你敢!?”江烟伣即刻瞪了回去:“少爷最是看重我,你敢说杀就杀!?” 疏夜被她眼神慑得一退,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应,只得气结地看向夫人。 “她话没说错。她是我自慕独奕那儿借来的,自得还回去才是。”夫人喘着气,“只是以什么模样还回去,便是我说了算的了。” 她说到这,忽地冷笑了起来,“也不知他看到自己喜爱的玩物缺胳膊断腿地回去……会有多难受。” 江烟伣冷眉迎上她的笑:“你就不怕这会成让他开始向老爷告状的最后一根稻草?” “废你也是,罚他也是,我都有的是借口,有何好怕!”夫人恶狠狠地一指她,“都给我上,给我把她筋挑得一根不剩!!” “是!”几人应罢,一个嬷嬷自她身后扣住了她,另一个便将她一根胳膊死死地拉在手里,把她袖子往上一撸,露出其下一截白藕似的小臂来。 疏夜到了她跟前,冷声道:“本以为你是个有福的,只可惜性子太乖张,不识好歹,自己将自己折在这里。” 够近了。 江烟伣盯着被疏夜提在手里的那根铁刺。 和夫人争执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她还有最后一个法子。 这法子太险,她也不确定有没有用。若没有,她这般被制得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只能是必死无疑。 但即便如此,也比什么都不做,任自己被人废手废脚得好。 “疏夜,”江烟伣突然开了口,直勾勾看着她唤的人,“你这辈子……也就当一条她的走狗了。” 疏夜恼怒叫道:“那也比你这条马上连走都走不动的狗要强!!” …… 她不是说了狗这个字吗,怎么自己一点反应都没有?? 妈的,果真不靠谱!! 江烟伣在心里大骂,同时使劲挣扎了一下,在虎背熊腰的嬷嬷手里意料中地毫无作用。不仅挣没挣出来,腕骨还被捏得咯吱响了一声,疼得她差点没晕过去。 “老奴说了,姑娘可得老实点,不然还得受旁的苦!” 她微掀开眼,眼睁睁看着铁刺贴上了自己胳膊,激起一片尖利又不大真切的寒意—— “刀下留人!” 第27章 同贵府讨要一个人 高扬的人声在门外响起,随即就听一道破空声过,疏夜一臂上凭空多了枚短镖。 她痛叫着五指一软,那铁刺便脱了她的手,顺着江烟伣的胳膊滑了下去,落在了几人脚下的草垛上,人也跟着捧着伤口跪坐在地。 两个嬷嬷见了疏夜的惨状,吓得赶紧纷纷撒了手,躲到了一边去。 没了人制着,江烟伣重重趔趄了一下,脑子是一点没反应过来。 她本已做足了被铁刺扎进皮肉挑断手筋的准备,如今也只是看着胳膊上浮起了一道被划出的红痕。 比起皮开肉绽,最重处也不过渗了几颗血珠子出来。 夫人愣了足有几秒,末了便又惊又怒地看向来人:“本夫人在此,竟敢擅——” “夫人有令,刀下留人。” 江烟伣眼睑一颤,抬眸看向了来人。 开口的是个紫衣姑娘,一头乌发高挽作发髻,耳上戴着两只剔透的长耳坠,显得脖颈愈发纤长。她生得清秀,柳眉杏眼,五官端端正正,远算不得惊艳,却也看着舒服。 除了她便是个青衣男子,一贯地面无表情,尤是他一双黑黢黢的眸子,毫无生气,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片。 江烟伣怔怔望着他。 这人她今天早些时候见过,分明是谢家的那个侍卫。 那这姑娘口中的“夫人”…… “本夫人可从来没下过这等令!”慕夫人气结,撑着椅子站了起身,”你们两个是服侍谁的,在我跟前满口胡诌,是目无家法了么!?” 紫衣姑娘瞥了她一眼,似乎并未将她的怒意放在眼里:“奴婢琤黄,见过慕夫人。“ “你——” “此番来,带的是主子谢夫人的口谕。” “……谢夫人?哪个谢夫人?”许是终于意识到了这婢女谈吐不凡,慕夫人面色谨慎了些许。 “慕夫人说笑了,”自称琤黄的姑娘牵起了个笑来,“我大祈中,除了皇北项鼎谢家外……” 夫人脸色登时煞白。 “还能有哪个谢家?” 琤黄不紧不慢说完,转眸看向了江烟伣,脸上笑意一瞬恭敬了起来。 视线交汇。江烟伣张了张口,本能地想说点道谢的,但不等她出声,琤黄已对她行了个礼,规规矩矩道:“见过凌儿姑娘。” ……她怎么反倒给她行礼了? 江烟伣眼睛顿时瞪得比什么都大。 慕夫人涩涩道:“琤黄姑娘未免太抬举她了些。” 听她语气,她就是贵为一家主母,也得对谢家区区一介侍女放尊敬些。 琤黄不置可否,目光在疏夜和她一旁的铁刺间梭巡了一遭:“凌儿姑娘好端端的,怎被几人扣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慕夫人斜了江烟伣一眼:“这婢子目无尊上再三逾越,正打算家法处置。”说罢又对琤黄道,“姑娘赶夜来我府上,不知谢夫人是有何口谕要传?” 琤黄收了目光,自袖中取出了块玉佩来,往房间中央重重一举:“见此玉,如见谢家主母。” 两个嬷嬷忙拉扯着跪了下去,因疼痛而蜷在地上的疏夜也挪动了身子,跪向了琤黄的方向。 眼见着一屋子的人都跪了,江烟伣也忙不迭地跪了下去。 自己的人全都向着一个狗仗人势的下跪,慕夫人自是心中忿忿,但还是强压了下去。 琤黄放下玉佩,扭头看向了慕夫人:“夫人想要同贵府……讨要一个人。” 后者一愣,尔后像是松了口气,笑了起来:“看夫人说的。全府上下有哪个夫人看得上眼的,我等自当白白净净地给夫人送去,怎好劳烦谢府亲自来讨人。” “夫人果真体恤。”琤黄也笑,笑意却分毫没到眼底,“那凌儿姑娘,我等便直接带走了。” 第28章 还得找我五十 江烟伣浑身一颤,瞪着眼看向了那方的琤黄。 夫人亦是愣了住,好半晌方憋出来了句:“不知这婢子是哪里做得好,能让谢夫人另眼相看?” “主子的心意,做奴才的没法揣测。”琤黄话说得规矩,脸上却全然一副不给她拒绝余地的模样,说罢对江烟伣颔首,“姑娘,请。” “慢着。”慕夫人忽地强硬了句。 琤黄回眸。 “夫人尊眼看得上,我府自会将她奉上,只不过她在慕家犯了规矩,还得先受完慕家家法才是。” “慕夫人这可像是要见血的阵仗。我家夫人不喜血腥,便不必劳慕夫人费神了。” 慕夫人哪肯松口:“血是脏了点,但吃了狠教训,人底子才会干净。” 琤黄笑意不改地打着太极:“怎好劳慕夫人管教,且若将姑娘哪儿折腾坏了,日后办事办得不利索,夫人怪罪下来,奴婢可上哪儿说理去。” 江烟伣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觉得琤黄是铁了心要把她带去谢府复命的,而慕夫人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她留着便一定是死路一条——就算谢夫人的目的好坏未可知,她也得抱紧琤黄这条大腿。 慕夫人则脸色难看得像是刚吞了只苍蝇。 这贱婢被特特指去了谢家,可不就是飞黄腾达了么?哪天会像这琤黄一样骑到她的头上去也说不定。 再加上她如今对江烟伣下了狠手,后者不可能不寻机报复。若让她走了,便是放跑了一个本能除干净的后患之忧。 断不能让她就这么逃了。 “姑娘所言有理,是我考虑不周了。”她理出了个笑来,“这婢子不受罚也可以,但依规矩,得交些银两以抵刑罚才行。” 谢家哪会怕谈钱。琤黄一听银两二字,面色便松快了下来:“好说。” “但这银两得是受罚之人自己出的,旁人不得代给。”慕夫人话锋一转,“许多府上规矩皆是如此,琤黄姑娘不会不知道吧。” 琤黄眉头微微一动。 这确然是条一些中高地位府邸的规矩,只是罚的数量府邸看不上,大多下人又出不起,看似给了退路实则没有,是以下人大都自动乖乖领罚,鲜有人真为会少挨一顿打而大掏腰包。 慕夫人如今突然提出来,显然是在为难人了。 她隐去了眸中的不满:“不知凌儿姑娘此番得交多少?”若是十来两的没准还能应付。 “五十两。” 琤黄笑容殆尽。 “挑全身筋,打八十板……别说她了,放在个男人身上都不定扛得住。”慕夫人见她神色如此,便知自己终于钻对了空子,“五十两买自己一条命,算便宜了。” 慕府不缺这点花用,但她敢肯定江烟伣拿不出这五十两来。 五十两? 江烟伣听闻,眸子却是一亮。 五十两算什么,她可是今天才收了樊楼的一百两! 不等琤黄说什么,她便赶紧道:“五十就五十,我有!”生怕慕夫人再坐地起价。 “你说的是你床褥子下的那张票子么?”慕夫人闻言,不仅脸上无半分诧色,反倒还笑了起来,“我早命人收起来了。私收大额,你这犯的规矩还得再往上加一条。” 江烟伣一怔,随即全身便僵在了寒意里。 没想到自己东西藏得那般仔细,竟还是被这些生了狗鼻子似的人发现了。 “如何?”夫人慢条斯理,“你可有银两将自己赎出去?” 江烟伣暗骂了一声。 她怎么可能会有?按她一月二两的份例,就算现在开始攒都得攒个一年半载,更何况慕夫人绝不会给她走出这间黑屋的机会。 正在她不知如何是好间,一个什么东西忽然自她脸侧掠了过,“啪”一声打在了搁在慕夫人椅边的明灯上。 明灯即刻便灭了——整个屋子陷入了黑暗,唯有门口处折着一片晃眼的月光。 “怎么回事!”慕夫人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快,快来人掌灯!” 江烟伣亦是心惊了一下,但同时也感到什么有什么坠了下来,翩翩然擦过了她的鬓角,扑地落在了她屈起的指节边。 ……什么东西? 她伸手去摸,指尖先碰到了粒石子,再才摸到了片纸张。 约莫就是由这石子压着,纸才不至于四处乱飘的。 她仔细捻了捻,觉得这质地不同于寻常的宣纸,平滑又生脆,还生着一丝银丝独有的温润…… ——是银票。 她心头一跳,忙抬头去看头顶,但一片漆黑中,她也只看见了一片黑的茅顶。 天上还下钱了?? 灯这会也被重新点了起来,暖光复又蕴满了屋子。 灯已经到了那一直一言不发的青衣侍卫手里。他甩灭了另一手中用来点火的火折子,随后瞥了眼江烟伣头上的屋顶。 ……所以她头上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吗。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不管上面的是什么,八成都是要她用这钱的意思。 江烟伣看了眼手里银票的面额,默默张了张口后把表情强行管理了回去,颇游刃有余地将银票在手里甩了甩,对慕夫人道:“可我这儿还有一张呢。” 银纸抻直,在她指间猎猎作响。 夫人双眼瞪若铜铃,其中一抹震惊毫不掩饰:“你怎么——” “人身上没点家底可怎么行。这百两白银……”江烟伣似笑非笑,“你还得找我五十两。”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啊。 虽然她自己也挺惊喜挺意外的。 慕夫人没想到她还有这么一招,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 琤黄也恢复了那疏远的笑意:“要钱也有了,凌儿姑娘总可以走了吧。” 慕夫人哑然。 她自还能掰些借口,但那便为难得太明显了些。 谢家如今只手遮天。她若为刁难一个婢女而钻空子钻得过了头,不巧地惹恼了那位贵夫人,那可得不偿失。且这事若捅到了老爷那儿去,自己为难慕独奕的事不就败露了。 总之是个成不了事的奴婢,放走了又能如何。 一番斟酌后,她选择了明哲保身。 “既如此,便由姑娘带走吧。”她故作了副好说话的宽仁相,”她就是太伶俐了些,还望不要反讨了夫人的厌。” 琤黄皮笑肉不笑:“奴婢替自家夫人谢过慕夫人割爱。” “谢夫人客气了,往后还请多照顾才是。”她忍辱客套了一番,又对疏夜道,“去把她票子收了。” 沉默良久的疏夜膝行过来,自江烟伣手中把银票接了过去。 “至于多出的五十两,我天明了便差人……” “不必。夫人留着便是。” 江烟伣一噎,心说那可是五十两啊,还够她再买一条命的呢,怎么说不找就不找了?不过想到这一百两是天上来的又不是她的,也就释怀了…… 慕夫人咬牙。这就是赤裸裸地在看不起她。 “多谢谢夫人了。” 第29章 这姑娘她惹不得 与慕夫人擦肩时,江烟伣胆战心惊地将目光偏开了些,却仍感到了一道灼心的视线。 门口的青衣侍卫总算是有了动作,偏身给她让开了条路,待她们二人出了小屋后,方尾随了上去。 三人出了慕府时,外头已候着了一辆车。 慕府蛮子门旋开、门后的灯光泻出,暗红车身便也泛起了道如润了油水般的光泽来。两匹驯得纯熟的黑马微甩了甩马尾,在灯下扬出了一片尘。 琤黄坚持着搀了江烟伣上车,自己则与侍卫坐到了车前去。 车夫将缰绳一抽,车便起步了。 江烟伣怔怔望着自己身下柔软的织金棉,总有种不大真实的感觉。 她自穿越来后便没坐过车,方才担心乱坐坏了规矩便与琤黄推拒了一番,琤黄却直言这车就是给她备的,非将她半搀半推地弄上了车,搞得她很是惶恐,不知道谢夫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忐忑地想,自己总不能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吧。 但约莫也不会是太坏的事——自己与夫人就一面之缘,短短一个多小时里她也自认为没得罪夫人什么。 这车子修得极好,却也耐不住城郊的路糙。车走得快了,她脑子也被颠得乱了起来,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这两天来一路横冲直撞,从一个谁都可以踩在脚下的打杂丫鬟做到这个地步,简直跟开了挂一样。 她甚至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女主命了。 “咕咚”,什么东西遭不住颠簸,滚落到了她脚下。 她艰难地弯腰拾起来一看,意识到这是方才慕夫人给她,想要她下到小豆丁饭食中的药丸。 她不敢轻易碰,便隔着锦囊的薄布轻嗅了一下,只觉得药香普普通通,略有些清苦。 闻不出来是什么。 想到小豆丁的情况,她不免有些忧心,微起了身撩开前头厚重的防风帘:“琤黄姑娘……” “姑娘唤我名字便是。” “……姑……”江烟伣低声下气了两天,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口,于是很不自然地把称呼拐了过去,“我和慕家小少爷多少有点情分,如今一声不吭就走,怕是不太……” 她自己是随遇而安,小豆丁可不一样,找个伴有多不容易不说,就是遭了欺负,府里能为他出头的都没几个。 且慕夫人如今是愈发明目张胆了。她得想法子联系上容姑,让她回回都要注意豆丁的膳食才是。 琤黄却笑道:“姑娘宽心。夫人晓得姑娘与慕家小少爷主仆情深,自不会少了给小少爷的补偿,如今已备好了礼品,还特特挑了一个会杂耍的小厮,明儿一早便一并给他送去。” 江烟伣讪讪:“夫人真是考量周全……”见他对樊楼厮波的表演感兴趣,便投其所好。说完又补充道,“但我有些话没还没来得及说,不知能不能顺路帮我递个书信什么的?” “自然。姑娘回去写好信交给奴婢,由奴婢去安排便是。” 江烟伣松了口气:“那就好……多谢你了。” “姑娘同奴婢客气什么。这帘子沉,还是奴婢来吧。”琤黄一手伸了过来,帮着她挽住了帘子,又道,“这儿路不好,姑娘赶紧坐回去,仔细跌伤了身子。” 江烟伣心中一颗石头放下,便也从善如流地坐了回去。 “换府一事姑娘用不着操心,今夜还是快些到夫人跟前去才是。”琤黄的声音自帘外携着风声传来,“姑娘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她要问的可太多了。江烟伣轻抠着膝上的衣料纠结了一番,最后也只挑了个最好答的,试探着问道:“一个问题……不知夫人为何要将我指过去?” 又是差人又是备礼的,若只为收个下人,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了。再说了,容貌规矩在她之上的下人,谢家肯定不缺,又何必专程挖慕家的墙角。 夫人非得是闲得想挑慕家的刺,才会把她指过去。 “这……奴婢也不知。”车外的琤黄汗颜,心说她何尝不也疑惑这个。 她是夫人的心腹丫鬟,专管府上秘事,伺候这种事夫人是让都不让她做的,如今却大动干戈地要她来接这位凌儿姑娘,且一番话明明白白地把姑娘的地位摆在了自己之上…… 常人兴许会争风吃醋,她却一秒便清楚了形势——这位姑娘,她不仅惹不得,最好还得格外谨慎地讨好着。 傻子都看得出,夫人对这姑娘很是看重。至于为何,便是她不能过问的了。 “但定不是为了坏事。”她最后只能含糊道,“夫人此时约莫已在中厅候着了,姑娘到了便知。” 江烟伣觉得也是,便也没再问。 第30章 随夜入谢府 慕府离谢府远着,加上江烟伣自己这两天也没歇息好,车颠了半天,直接把她颠进了梦乡去。 她睡得也不安稳,隐约总听着一个男声在她耳边沉沉说着,似是呢喃,又似是威胁的低语。 【这是具生丸,掺了大糖,苦杏仁,还有一味罂粟。捏碎了,每日在他茶里放一点。若他生疑,你便先喝给他看。】那人道,【别让我失望。】 鼻尖前萦绕着一道算不得独特的药香味。 “姑娘。” 她皱了皱眉。 一只温热的小手覆上了她手背:“姑娘,咱们到地方了。” 江烟伣这才朦朦胧胧地掀起了眼来。 车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琤黄一手挽着帘子,探进了半个身来握她的手。 “先前在慕府那儿才吃了苦,姑娘歇会儿也好。”她将手收了回去,分毫没有方才面对慕夫人时的专横样,“姑娘手发寒的,可是在车上吹了风?” “没事,可能是我刚睡醒。”江烟伣不大在意地冲她笑了笑,扶着车壁就要自己起身。 “姑娘可着紧些,还是搀着奴婢吧。”琤黄忙将手递了上去,却像是忽然闻着了什么似的,鼻翼翕动了翕动,眉毛慢慢拧了起来,“姑娘可有闻着一股子药味?” 江烟伣也觉得气味古怪,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座椅,见了一只瘪瘪的柑蓝小锦囊。 原来她方才睡着的时候,不慎把药囊的一半压在了身下,里头的药丸给坐碎了一两个,药味便漫了出来。 “是我自己带着的药,没事。”她将药囊捞过来揣进了袖里,回身时忽然一个趔趄,所幸她眼明手快地握上了琤黄的胳膊,不然非得滚下车去不可。 她自己没什么事,倒是把对峙慕夫人都对峙得面不红气不喘的琤黄吓了一大跳:“姑娘——” 她讪讪:“我腿脚一时半会方便不来,还要劳烦姑娘扶我下车了。” 琤黄忙把另一手也扶了上去:“是是是,姑娘可仔细着点。” 一下车,一扇修得极为气派的将军门便撞进了江烟伣眼里,檐下悬着面笔力苍劲的牌匾: 谢府。 门足有四米高两米宽,漆得严丝合缝浑然天成,其之红色沉重却不乏通透,中间镶着一对琉璃蟠螭的门环。至于撑着门楼的两根足一人环抱,在灯烛映照下色泽剔透、折着丝丝金光的木柱…… ……别是金丝楠木吧。 门口左右各站着两个带矛侍卫,见几人来了便齐齐行礼:“见过琤黄姑娘、枫主,姑娘。”虽都不知江烟伣是何人,却也没一个敢逾越偷瞄她的,起身后便将大门推了开。 若说慕府收敛如小家碧玉,谢府则绝对是肆无忌惮的贵气,从府门便可见一斑。门后是一块几尺长的照壁,由一块天工为雕的和田玉镶入花岗岩中而成,四周浅圃内植着修剪精良的矮松。 而那青衣侍卫却没有要同她们一起去的意思,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转去了另一个方向。琤黄看了他一眼,像是习惯了他的我行我素。 琤黄向一侧绕去,回头见江烟伣还在原地盯着照壁发呆,失笑道:“姑娘还请先随奴婢去见夫人。这些花花草草的,若姑娘想看,待一切安排妥当后,奴婢再陪姑娘来看。” 江烟伣不过是被这排场略震慑到了而已,也没多想看,听了琤黄的话便回过了神来,一面应着一面小跑跟了上去。 现下天色已黑,一些景致江烟伣也看不大清楚,只晓得琤黄领着自己拐了好些个弯,最后到了一处偏堂前。 偏堂高有两层,中间高高地挑空,远望着便灯火通明。 “二位姑娘。”堂前一蓝衣侍卫向二人抱拳示意,生得剑眉星眼,看着装显然不是寻常守门之流,倒与那青衣的有两分相似,“夫人已在里头久候了。” 琤黄亦对他颔首回礼:“柳主。慕家的略难缠了些,多耗了些时间。” “无碍,夫人已料到了。”蓝衣侍卫目光偏向江烟伣,短暂地笑了一下,末了躬身让到了一边,态度恭敬十足,“姑娘,请。” 江烟伣愣了愣,扭头见琤黄也没有要进去的表示,一下无所适从了起来:“我……我一个人进去么?” “是。” 琤黄亦对她点头。 ……行吧。 江烟伣在心中自我安慰了一番——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好容易逃出了慕府,若到了这儿还是讨不到好,那只能是自己无福。 于是她扯了两下略皱得厉害的衣衫,尽力让自己不那么像刚死里逃生的模样,便迈进了正堂里去。 登堂入室,在外面看着已足够明亮的灯火愈发晃眼了些许,竟有些亮若白昼。 她眯了眯眼,心说这可真是能让人失明的贵气。 堂内左右排着两列桌椅,椅后置着木屏风。厅堂正前方两极木阶之上是一张紫檀堂椅,后头墙上挂着三把短刀。 那位举国尊贵的夫人正斜倚在堂椅上,椅身被她一袭紫黄披帛蒙去了大半。她凤眼微垂,正把玩着手中一串佛珠子。 听到了江烟伣的脚步声,她抬起了头,牵起了个微笑来。 “来了?” 第31章 收你做养女,如何? 江烟伣本就不懂礼节,这回又没了小豆丁作样本,一时间怎么动都觉着不妥,纠结了一番后干脆跪了下去:“奴婢参见夫人,多谢夫……” “起来说话。” 她不知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生怕惹得夫人不高兴,忙歪歪扭扭撑起了身来,低着头把剩下的话说完:“多谢夫人出手相救。” “亏得我的人去得及时了。”谢夫人淡淡笑着,手中捻着的佛珠脆响一声,“你今日在慕小姐跟前出了风头,我就想着你是要被为难的,若不然待天明了再将你接来也不迟。” 江烟伣顿时很感激:“夫人英明。”原来是真的为她好么。 夫人眸光偏向了她双腿:“这是怎么了,怎的一直在发抖?” “回夫人……刚刚在慕府上罚跪得久了,腿还有些麻。”她讪讪,末了又补了句,“没什么大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那你进来时还往下跪。”夫人叹了口气,嗔得轻柔,“把头抬起来。” 江烟伣照做。 她不敢直视夫人,头虽是抬起来了,眼睑却仍垂着,长睫怯怯颤着,投下一片略跳动着的阴影。 一双藏在长睫下、生得跟澄珀似的眸子,在灯火下明艳得惊人。 夫人略敛了笑意,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看,像是执意要看穿她这张皮囊、寻到自己想要的什么答案一般。 夫人不说话,江烟伣便也连大气都不敢出,尽力站得规矩点,奈何一双腿还是不听使唤地抖个不停,整个人看起来倒挺滑稽。 片刻后,也不知是得出了什么答案,夫人又换上了先前的那副笑,对江烟伣勾了勾五指:“上前来。” 江烟伣松了口气,赶紧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 “既是腿脚不便就走慢点,又不急什么。”夫人伸出一只纤手,握着她指尖将她牵到了自己身前,“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江烟伣点头:“奴婢知无不言。” “很好。”夫人轻声细语,“你是何时去的慕府?” 江烟伣哑了哑,决定说实话:“回夫人,奴婢前两天落了水,上来后就记不太清从前的事了。” “我听说了。”握着她的手微摩了摩挲,“你手上倒生了许多茧子。可惜了这么好看的手。” 她讪讪:“奴婢在伺候慕少爷之前就是个做杂活的,哪能不生茧子。” 那只手顿了顿。 “既是失了记忆,想必你也不记得父母是何人,家在何方了?” 她摇头。 这身体的原主十有八九也是被自己的父母卖给慕府当丫鬟的——就算有父有母,也算不得家了。 “如此。” 夫人又端详了她片刻,方才舒开了一抹笑,缓缓道:“我这儿有个差想给你当,就是不知你愿不愿意。” 江烟伣忙殷切地点头:“奴婢什么都做得来的,夫人但说便是。” 谢府出手阔绰,下人的月例银子肯定比慕府高,更何况谢夫人看起来很喜欢她的样子,一些小恩小惠肯定少不了。左攒攒右攒攒,那就是一条…… “谢府二小姐。” ……退路啊。 江烟伣僵住了。 夫人轻飘飘望着她,面上那抹笑意不改。 僵持了片刻后,江烟伣觉得定是自己听错了,遂理了理表情,恭声问:“您说什么?” 夫人好整以暇地再度开了口:“我问你,你可愿做我谢府上的二小姐。” “……” 江烟伣的表情再度僵住,末了意识到她不是在说笑,哑然:“是……什么意思?” “在樊楼时不是机灵得很么,怎的现在迟慢起来了。”夫人弯着眼笑了起来,“意为,本夫人想收你做养女。 你意下如何?” 第32章 无花无酒仍无月 江烟伣一脸愣怔,感觉事态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 她可是说……她要收自己做养女? ……谢夫人?收她?做养女?? 这可别是什么考验她私心的话吧。江烟伣脑子一下转了过来,忙松开夫人的手,扑通在她膝前跪了下去:“奴婢不敢肖想此等高位,能得夫人喜爱已是奴婢三生有幸——” 她套话还没说完,夫人已伸手轻扶住了她一条胳膊。肩上的丝缎披帛垂滑在地,在江烟伣眼前淌作了一片:“起来说话。这话我可不想说第三回。” 她是彻底搞不清状况了,但再茫然也不敢忤逆夫人,便顺着夫人意,怯怯站了起来。 “此事不是儿戏。我既同你说出口了,便是我前后仔细思虑过的。”夫人撤了手,慢慢往后靠去,“你可知,我为何如此打算?” 她这哪像是知道的样子,还没太从方才的冲击中缓过劲来:“奴婢愚钝……” “我别无他意,只有一事要你做到。”夫人笑吟吟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江烟伣两颗金珀瞳仁上,“若能做到,你要财要权,我谢府都可给你。” 江烟伣一点点回过了神来,这才有了点现实感。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既不是免费的,那这杯羹她吃一口也无妨。这般想着,她敛了敛惊得发僵的神色,眼神谨慎了起来:“夫人请说。” 这般一蹴而就的机会不多,利益也太大——只要夫人的条件不是让她就地抛头颅洒热血,以她目前的资源来看,她做任何事、做到任何程度,都不如她当一府小姐有出路。 更何况是堂堂谢府的小姐。 夫人笑意断了一瞬,眸光微闪。 方才还急着给她下跪的人,这会儿已全然没了那副畏缩的作态。若不是她清楚此人的底细,她断不会相信此人真是个丫鬟出身。 ……但这正好,不是么。 夫人指尖在扶手上轻叩两下:“我要你代嫁。” 江烟伣闻言一愣,没想到要做的竟是这个:“代……嫁人么?” “正是。” 也是啊。江烟伣转过了弯来。古代的女子除了嫁人外还能作什么用处?总不能让她去代父从军。 她不问,夫人也不藏着,淡淡道:“我原先是有个女儿的,只是五年前,老爷带她去北陵州办事,回程路上出了点变故,两人都没能回来。” 难怪她向来只听说谢家夫人,从未听人说起过谢家老爷。江烟伣正想宽慰她一句,夫人却接着说了下去,声线平淡如初,没有一丝波澜: “那事发生前,我女儿乃是项鼎侯之女,当今圣上亲定的准太子妃。” 江烟伣听到这里,已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我本推了这门婚事,毕竟故人已故,哪来的侯女出嫁。”夫人轻叹了口气,“只是近日太傅势力渐起,太子身边又妃位空缺,皇上心中的人选竟落在了太傅独女身上。 “太傅不是善茬,这些年来没少打击我等商贾之家,本就野权不小了,绝不能让他再坐实名分。” 江烟伣试探道:“夫人的意思是……要我冒二小姐的名,续与太子的婚约?” “不错。” 她讪讪:“可二小姐的死讯都传出去了,如今说复活就复活,怕是信服不了多少人……况且皇上心中人选已变,即便他信了我的身份,也不一定会让我就这么顶替回去。” 夫人听着她一番话说下来,笑意愈发深长:“我大可以对外放话说你当日未死,只是重伤失了记忆,流落数年后被我寻了回来。五年已过,容貌变化情有可原,且你们本就有两分相像,没什么太牵强的。 “至于你说的人选一事……是选一个臣女只为安抚太傅一干,还是选你以笼络居朝理之外掌半边金银的谢家,想必皇上会懂得取舍。” 江烟伣哑然,心说这就是有钱人的自信吗。 “如何?” 她张了张口,有些犹豫。 替人成婚她没有意见,但天家不同,是一趟深水。她为了后路去蹚,未必不是在反断自己的后路。 见她不答,夫人勾起了她一只手:“眼下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你嫁去后被认出身份。顾及到我府名势,欺君之罪治下来,最多也不过将你遣回谢府监禁一生。” 她顿了顿,“若你不愿做,我府上从不留无用之人。在惹了这堆事后再被送回慕府,结果如何,你约莫比我更清楚。” 感觉江烟伣的手在她手心里抖了一下,她笑了笑:“此事你我互利。你若做好了事,我自不会亏了你。” 这就是在威胁她了。 江烟伣也不意外,毕竟自她穿越来后就没一件事是由得她选的,且夫人能一手将谢家做到这个地步,又岂会容许事不如她意。 “最后一个问题,”江烟伣眉头微皱,“夫人为何选……我?” 若只是因她和已故的二小姐长得两分相似,未免有些欠考虑。 “我先前已说过了,你们相像。且……”夫人抬起一手,轻抚过她皱起的眉间,“你很聪明。我很喜爱你。” 江烟伣不置可否地垂眼看着她。 她依旧不信这就是夫人的全部理由,但她也不是见好不收的人。 嫁去天家再如何凶险,也好过回慕府死路一条。再说,大祈中渠道最广的莫过于谢家与天家;若有了名分,找起回现代的方法来,人脉手段岂不是信手拈来? 既然这杯羹她吃得吃,不吃也得吃,那就如夫人说的,二人明白互利,总归都是利用,她又何苦纠结这些细枝末节。 与夫人对视半晌,她最后道:“能为夫人所用,我乐意之至。” 夫人嗔怪着轻捏了她手一下:“还喊夫人呐?” 江烟伣总有些不大好意思:“娘……” 夫人乐开了花。 “让你顶着已故的名讳总不大好,便给你新取一个吧。”堪堪收了唇边的笑意后,夫人抬了眼睑,睨向了半开窗扇外的一轮新月。 新月朦胧柔美,锋锐却半分不减,一角直刺进一团云层中,令月色隔云泻出。 “无花无酒仍无月,愁杀耽诗杜少陵。你便叫……谢无月。如何。” 江烟伣眨了眨眼,虽不懂她念的是什么诗,但听着好歹是有寓意的,总比小豆丁随口一个凌波微步的凌儿好。 “无月多谢娘赐名。” 第33章 满当当的银子 夫人笑着轻拧了她脸颊一把,又扬声对外头道:“进来。” 江烟伣到现在都对这二字有心理阴影,生怕这一唤之下又进来几个人把她暴打一通,所幸堂门悠悠一开,只是一个绿衣姑娘踏了进来。 这姑娘年龄与琤黄相仿,看着装也是个婢女,杏眼翘鼻的很是精致,面色倒是一派稳重,自进屋后目光便不曾自地面上抬起过。 姑娘在二人六尺前停了脚步,两手将袍襟一挽,端正跪了下去:“奴婢参见夫人。” 夫人也没让她起身,只侧头对江烟伣温声嘱咐着:“这是珑絮,与琤黄同为我的近身丫鬟。你初来乍到诸事不通,让她伺候着,我也好放心些。” 珑絮什么也没问,对着江烟伣伏下了身:“奴婢珑絮参见小姐,小姐贵安,今后但听小姐差遣。” 江烟伣还没受过旁人的跪拜礼,给这阵势吓得往后挪了一步,手却被夫人按在了扶手上,愣是没能再退分毫。 她看夫人,夫人不说话,再看那边跪伏着的珑絮,也是一动不动。 似乎都在等着她说些什么。 “……起来吧。”她硬着头皮说了句。 “多谢小姐。”珑絮规规矩矩答着,利索站起了身。 江烟伣脸上雷打不动,心里只剩一句话翻来覆去地直转——老天开眼,她真是咸鱼翻身了。 “日后二小姐的衣食住行就由你安排着,旁的大事让琤黄打点便是。”夫人慢了语速,像是在说什么极重要的事,“不论何人,都不得将你家小姐怠慢了。” “是,奴婢记着了。” 她满意了,这才松了江烟伣的手:“好了,去歇息吧,明日还要带你去几个地方。” 江烟伣却仍有种在做梦的感觉,又遭夫人唤了一声后,方忙不迭点了两下头,又略生硬道:“娘也早点休息。” 夫人笑了起来,似是很中意她的懂事。 她轻吸了口气,往珑絮的方向走了过去。珑絮颔首偏身到了一旁,直到江烟伣走在跟前了,方跟了上去。 她们出明堂时,琤黄与那蓝衣侍卫仍侍立在门外。珑絮对他们道:“夫人有话要传给你们。” 二人点头算是接了命,又对江烟伣行了个礼,便推开堂门走了进去。 珑絮拾起门边一盏点着的明灯,对江烟伣恭顺道:“夫人给小姐指了东侧的惜筌阁作住所,午后已经布置齐整了。”说罢颔首与她擦肩,走在了前头领路。 江烟伣讪讪:“多谢夫……娘了。” “夫人重视小姐,是小姐伶俐。” 这人还真会说套话。江烟伣回头看了看,又问:“不知那蓝衣的是什么人?我听琤黄先前唤他柳主还是什么的。” “回小姐的话,那位是祀柳,府上四侍卫之一。“珑絮话说得恭敬,内容却点到为止,半分没有涉及江烟伣不需知道的。 江烟伣很诧异:“谢府这么大,府上才四个侍卫么?”守门的都不止四个啊。 “小姐有所不知,夫人育有一支暗卫,共才四人,独效忠于谢府,就是皇命都干涉不得。柳主在四人中排次位,主要听命于夫人。“珑絮依旧解释得本本分分,“先前与琤黄一起将小姐接来的那位名久枫,排的是首位,只遵公爷的命。” 江烟伣原先还好奇地听着,结果“公爷”这二字一出珑絮的嘴,她马上便愁云满面了起来。 她怎么忘了,这府上还有个谢公爷。夫人欢迎她来,不代表这位公爷也乐意。 他是见过自己低贱样子的,早些时候还得跟他行大礼的丫鬟忽然蹿到了他身边……生在富贵人家免不了心高气傲,谁知他会不会嫌她丢他的脸,又或认定她高攀谢家居心不良,不给她好受。 且她是顶替了他已故的妹妹回来的。他会否因这个而排斥她还得另说。 珑絮在江烟伣天人交战的同时还在说着,说剩下的两卫近日领了命出了皇城,且江烟伣日后嫁入天家,私卫也带不进去,夫人就没将暗卫之一指给她。 江烟伣心不在焉地嗯了两声,也没听进去多少。 说话间,珑絮已将她带至了惜筌阁前。 楼有两层高,一层就有百来平米。院子里立着一块怪石作景观,四周似乎栽了许多花草,奈何夜色已浓,什么也看不大分明。 “小姐入嗣一事刚定,是以夫人还没指什么下人来。今夜就由奴婢伺候着小姐,旁的明日便有了。”珑絮一面说一面推开了雕镂的木门,颔首退到了一边。 大概是请她先进去的意思。 江烟伣随口谢了她一声,提起裙裾迈进了门槛。 珑絮面色动了一下。 阁内确然是经过精心布置的。满屋的烛火已事先点上了,给一切都蕴上了一层古朴的暖光。 雕花门后是一处小休憩处,看着倒有几分玄关的感觉,贴着半月门左右置着两套桌椅,半月门的镂空板里摆的尽是金银玉器。 其中一只掐花的细颈瓶她在慕府见过,被慕老爷跟供宝贝似的摆在正堂高案上,如今一个相差无几的到了这儿,遭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才进门三步,便已满目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了。 她在心里感慨了声自己这回抱住的究竟是怎样的大腿,末了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接着往里走了去。 半月门后是三道台阶,通往一处极为宽敞的大厅,正中央是一对堂椅,左右一侧是梳妆就寝的,一侧是会客就餐的。 屋中物件乍一看已是精细,仔细看看,连一些注意不到的边角上都做了修饰,可谓是将穷工极巧做到了极致。且不知是为投她兴趣还是夫人自己的品味,基本就没有任何一角是没有珍珠或白玉的。 她确实是喜欢这些,但她穿越来也才两天,更不曾和人提起过,若是为前者,也不知夫人是如何得知她喜好的。 珑絮在身后将门阖上:“小姐,沐浴的热水……” 江烟伣一听还要洗澡,赶紧道:“我很累了,今晚就先不洗了,明天起早点再洗吧。” 珑絮一成不变地低眉顺眼:“也好,那小姐先更衣,奴婢去给您打理一下褥子。” 江烟伣应了声,自己走到了一侧绢花屏风后。 寝衣已为她备好了,是件藕粉的丝衣,对半折着挂在屏风上。折光的丝绸与屏风的绢面倒是相得益彰。 她脱了鞋袜踩在地上,这才发现这石头地板踩着竟比木还温润,上头雕着丰莹的莲花,倒有点步步生莲的感觉。她把脚在地上划了两划拉,好奇道:“这地下是有地龙么?” 珑絮的声音与被褥铺平的簌簌声一齐传来:“奴婢愚钝,不知地龙为何物?” 江烟伣不知如何解释,遂换了个说法:“这地踩着暖和。” “小姐明鉴。夫人思虑周全,为了小姐不寒着身子,特命人将寝屋这边嵌了暖玉的地面。” 江烟伣:“……” 看来她先前还是感慨得早了。 第34章 说好的绝非善类呢 【跪伏在地上的男人不住冲她磕头,磕得披头散发,咣咣作响。 她跟看不见一般,垂着一双桃眼,自顾自画着一副人像。 “门主!门主仁厚,”那人边磕边哭,“一人做事一人当,门主要杀要剐向着我来便是,求门主高抬贵手,饶我全家老小一条生路啊——” 她眼不抬,只轻手描着画中人的眉。细细笔尖按纸转过,描出乌浓的一撇来。 那人哭势愈演愈烈,哭得她眉头终于蹙了一下,手也一抖,在画中眉角处留下了一块欲染不染的墨点。 “嗵,”眼前磨着墨的丫鬟马上跪了下来。 男人还在哭,但见着满屋的人一个接一个全跪了下去,意识到不对的他终也渐渐收了哭声。 她慢慢将一杆狼毫搁在了砚台旁,修竹般的指与修长笔身一白一黑极为契合。 “……门主……” “行啊,”她淡淡开了口,“我不杀他们。” 男人眼中亮起一朵辉色。 “璇玑。” 她身后走出来了一位白衣女子。 “方家家主为家眷着想,感人至深,不如让他们全家相聚一堂,”她语气淡淡,仿佛说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将家主当众斩首,再将尸首原地放七天,好让众家眷守灵。” 男人面色一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便斜了眸,眼神刀子一般割在他身上:“期间不许任何人敛尸。至于方家家眷,跪着不得起身,泪不得不落。若是有哪个胆敢不跪规整,一刻不哭的,” 她朱唇微启,“不跪者剜膝,不哭者挖眼。” 男人彻底失了力,软着身子跌在地上。 “方家家主重视亲情,我自不能让家眷不敬。”她缓缓笑了,一对浅到发金的眸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家主意下如何?” “不要,不要!”他一个激灵,忽然挣扎着往她腿前爬去,“我求求您——“ “我亦是觉得好。”她敛了笑,“去将方家家眷都请来吧。”】 …… “小姐。” 江烟伣眼睑颤了颤。 “小姐,卯时了。” 她掀开眼来。 入眼的是珑絮一张唯有恭敬之色的小脸。她年纪本就小,估摸着也就和江烟伣差不多,一双面颊粉嫩嫩的。 江烟伣睡得迷糊,眯着朦胧睡眼观察了她一会儿,决定上手轻掐了她脸颊一下。 “真的好软。”她把手塞回被窝里,半梦半醒地感叹。 方才像是做了个古怪的梦,得趁它完全跑掉前抓住它小尾巴再做一回。 这边江烟伣顾着追周公,那边珑絮被掐完脸,却是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 夫人早就警告了她,让她待小姐不得有半分懈怠——不论是伺候方面,还是“防着”的方面。 夫人那般的神色、那般的语气,她为夫人做了左右近有十年的事,还是第二回见。 而第一回,夫人提醒她仔细待着的,是个因屠门入狱,后为越狱又屠了满狱的男人。 那男人被公爷领回来时,一头蓬乱长发被血粘作一绺一绺的,身上血污厚得根本辨不清他伤势如何。全身唯一干净的,是一对褪了杀气、破天荒地现出几分服从意味来的眼睛。 他看着是狼狈了些,知情的却不敢对他有半分低估——那狱中碎尸遍地,血几乎流作了一条河。与他同层的,不论犯人还是狱卒,就没一个活口。 那是曾经的久枫,四卫中的枫主。 那时走在前头的公爷一脸风轻云淡,全身仅有折扇的柄尖染了点血色。也只有他,才有能耐让一个杀得疯魔了的怪物心服口服地归他麾下。 久枫是何等人物。是以夫人要她提防小姐时,她心里已有了个底——这看着清艳随和、眸色惊艳得不似常人的姑娘…… 绝非善类。 方才小姐向她伸手时,她已做足了自己一张脸被毁得血肉模糊的准备, 可她竟只是逗小孩似的掐了把自己的脸??且根本没用力—— 看江烟伣毛虫似的在榻上挪了两挪又翻了个身,珑絮心情分外复杂。 夫人是不可能看错人的,若真有什么也是小姐掩饰得太好。默了片刻后,她又轻唤了声:“小姐,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去钱庄了,今日耽搁不得啊。” “就来,就来……” 江烟伣起床向来困难,加上这几日劳累,一副骨头几乎都酥软软粘在了榻上。她一个用力直起了半个身来,朦朦胧胧盯了眼前半晌后,又啪地躺了回去。 看着眼前被褥飘起再飘落,珑絮神色微妙到了极点。 夫人莫不是真看错人了吧。 第35章 见过兄长 江烟伣是彻底睡晕乎了,连什么时候给人搀进汤里沐了浴,又被拉出来梳妆了一番都不知道。 她是给头顶上的发饰压清醒的。睁开眼时,眼前铜镜中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已妆摹毕,澈净的眼尾描了红妆一笔。 身后一个小丫鬟又将一支玉簪送进了她发髻中,不忘阿谀:“小姐这头头发生得跟缎子似的,当真是极好看。” 江烟伣愣了半晌:“……你是谁?” 丫鬟望向镜中的她,脆生生答:“回小姐,奴婢小寒,伺候小姐绾发。” 她目光挪到了镜中自己束成了个矮螺髻的头发上,金玉几乎嵌满了发间。 镜中女子一身荼白烟笼梅水裙,臂上轻挽一片雪雀梅枝绣披帛,颈间静躺着一只透绿的玉豆荚,与昨日的丫鬟服制大相径庭。 ……原来她入嗣谢家一事不是梦啊。 她有些庆幸,又隐隐为未来的不确定性忧心了起来。 “小姐觉得这发式如何?”小寒为她微调着珠饰,话问得又殷切又小心。 江烟伣微偏了偏头,试图欣赏着自己锥子一般的脑袋:“很……别致。” 这繁琐发型虽不在她审美点上,但细细拢起的乌发配上一对玲珑玉耳坠,倒是显得人脖颈白皙纤长。 耳坠随着她动作微晃,在她脖颈上折起一道金绿的荧光来。 小寒很欣喜,将玉梳搁在了梳妆台一侧:“小姐欢喜便好。” 这厢江烟伣还在钻研着自己这满满一头头发是如何给塞成这模样的,那厢珑絮已拨开珠帘迈进了两步来,轻扫了眼小寒:“小姐备得如何了?” 小寒忙退到了一边,向她行礼:“回姑娘,已妥当了。” “下去领赏去吧。”珑絮抛下一句话,转向江烟伣时又是恭敬十足,“小姐,夫人与公爷已在前堂候着了。” 可算是开始了。 江烟伣轻吸了口气:“走吧。” 昨夜光线不佳,什么都看不分明,如今朝阳正好,倒终于能瞧见这小楼的全貌。 惜筌阁楼修的是歇山顶,青灰的琉璃瓦精巧不失大气。二楼是半开的样式,顶替了窗栏的是一片欲透不透的象牙白纱帐。帐幔由风拂起,现出楼内置着的茶桌乐器。饶是她不在,也有个丫鬟在那处侍立着。 楼前小院不大,却处处细致。中央的怪石四周修着一小潭水,里头养着几条锦鲤,约莫还有睡莲,但此时不是季节,只见了几丛莲叶。 她走出阁门时,满院洒扫忙活的下人都撤了手中的东西,齐整向她跪了一片:“奴才见过小姐,小姐贵安。” 江烟伣发觉自己的三观总在被一次次刷新着:“……哪来的这么多人?” “这些是夫人今早指来伺候小姐素日起居的,统共十二人。”珑絮搀着她下了堂前台阶,“奴婢担心小姐刚入府歇不好,便一早将他们遣到了外头去,免得动静太大,扰了小姐歇息。” 她哑然,觉着自己也没麻烦到需十几个人一同伺候。这么多人唯一的用处就是过年的时候能多凑几桌麻将。 出了惜筌阁,眼前谢府景致细腻优美,除了园景外时不时有些金雕玉琢的,提醒着外人主人家的雅兴与财富兼备。 路过的下人见她来,都向她本分行礼,待她走远了后方起身,像是一夜之间,她“谢府二小姐”的名号已是人人皆知,无人不信。 自己的手下规矩点也就罢了,现今她走到哪人便跪到哪,看着总不大舒服,遂小声问身侧的珑絮:“我能不能让他们行个小礼就好?见着我就跪,不耽搁他们要做的事么。” 珑絮摇头:“从前的二小姐从不罢免这些礼节,小姐不可乱了规矩。”说罢又补了句,“且小姐身份尊贵,他们跪小姐是天经地义。” 珑絮说的在理,她也不好改谢府的规矩,只得作罢。 ———————————————————————————————————————— 谢家正堂里,下人们正将落地的窗棂一面面斜开。阳光在地上洒作规整的光斑,照得红木的地面通透胜玉。 江烟伣站在堂外,遥遥便望着了堂椅上把玩着手钏的夫人,再就是在阶下一侧交椅上坐着的玄袍男人。 他以墨玉冠发,如绸的长发垂在身后,正操手为自己斟着茶水,侧面望去,眉眼如玉如削。 是谢应敛。江烟伣忙收回目光,觉得嫡出大少当前,她还是将自己地位放低些以表明态度得好。 于是到了堂中,本该行个屈膝的小礼,她硬是拾掇着跪了下去:“无月见过娘,娘早安。”说罢挪膝转向谢应敛,脑袋垂得更低了些,“见过兄长。” 谢应敛黑睫微掀起了些许,扫了眼面前跪得似个糯米糍似的江烟伣。 与那夜在巷中的表现一样。惯会见机卖乖。 “都是一家人,行这么大的礼做什么?快起来。”夫人嗔笑着,将手中手钏望她的方向微微一荡,“给你安排的住处住得可还习惯?” 江烟伣晃悠悠站起身:“住得很好,有劳娘费心了。” “你一去多年,不为你尽尽为娘的心思怎么行?”夫人笑得倒真似个惜爱归子的慈母,“你兄长也是高兴,为你备了好些礼,过些时候便让人送去你住处。” 她便对谢应敛浅浅拘了个礼:“多谢兄长美意。” 谢应敛收回了目光,轻笑着将茶壶搁在了一边:“客气。” 一侧侍立的久枫了然——公爷这般笑,是起了玩心了。 夫人由身侧的琤黄搀着起身:“时候不早了,你们兄妹俩的寒暄话过会到车上再说也无妨,正好也让敛儿同你说说近日钱庄的事。” 见江烟伣面露茫然,她解释道,“五年已过,你得到钱庄露面一回以立威信。众掌事的都到了,就等着见你二小姐呢。今日可迟到不得。” “是,无月明白了。” 做戏做全套罢了。 第36章 爱拿她寻开心 谢府府门前已有人马在等候。夫人自己独乘一车,江烟伣与谢应敛同乘后面的那一架。 谢应敛没与她客气,自己先上了车。江烟伣在后头费力地爬着,不想裙摆太长,直接踩进了脚下,整个人一个不稳,乱七八糟地摔进了车厢里去。 “小姐!”珑絮在后头惊叫了一声。 江烟伣挣扎着抬起一手,冲她摆了两下:“我没事。” 谢应敛偏了眸子,睨着地上扶着脑袋颤悠悠爬起身的她。 上个车都能上得洋相百出,也是可笑,且看这摔的模样,约莫也够她疼的。 他不是没见过各家小姐,不论是为疼还是为丢人,寻常姑娘这会儿已开始哭了,但她倒有意思,不哭也罢,面上倒还携着几丝侥幸。侥幸什么,珠饰没掉么? 江烟伣偷想着的却是,还好这满头的东西没飞出去,不然就凭簪子的锋利程度,若不巧在他身上划个一道两道的,恐怕自己只能以死谢罪了…… 于是她爬起来后,还冲谢应敛心虚地笑了一笑。 谢应敛看向窗外:“你簪子歪了。” 车身一动,由双马拖着缓缓向前。 “唔?”江烟伣拖着裙摆在他身侧坐定,茫然地伸手碰了碰珠饰,“哪一根?” “羊脂玉的那根。” 她手顿了顿,试图回忆着羊脂玉的是哪根,自己今早往镜中一瞥时又可曾瞥见这根玉簪簪在了哪,想到最后脑中仍只有一个问号,只得讪讪:“能……劳你帮我理一下吗?” 谢应敛眉头一蹙,看向了她。 眼前姑娘却丝毫没有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的知觉,只一面拨弄着头发一面小声嘀咕着:“我头一回绾发,那些簪子也认不得几根……” 帘隙间的一条日光断断续续掠过,有一瞬坠在了她半边脸上。脸颊折起一道白皙的晕,眸色亮得如金。 眼见着她把簪得好好的几根越碰越歪,谢应敛终是看不下去,冷着脸道:“过来。” 她便听话地收了手,往他那侧挪去了些许。 她还是头次离他如此近。他身侧似是萦着一周若有若无的檀香;她这一挨,便给笼进了檀香里。 他捏上那根白玉簪,一指的冰凉。就在这时,车身不巧一歪——他手下一动,玉簪撤出,乌发翩翩然洒下来了半截。他为维持平衡,手亦本能地抵在了她一侧携着丝体温的发顶上。 掌心下细腻温热的触感让他瞳仁微微一颤,当事人江烟伣亦是眼睛能瞪多大就瞪了多大。 她是要他帮忙理一下,可他的处理方向……是不是反了啊?? 好看或否都是次要的,见对方也怔着,她赶紧先为大佬开脱,不忘趁机拍一遭马屁:“兄长真是匠心独运,这般散一半下来倒也独有一番韵味。” 谢应敛挑眉。 为显诚恳,她挤出个微笑:“我很喜欢。” 谢应敛撤回手,抬眸望了眼那换谁也欣赏不来的发髻,亦牵起了个微笑来:“既你喜欢,那我便再匠心独运一回。” 江烟伣一个激灵,心说这垃圾匠心再运下去可怎么了得,忙按住自己的脑袋瓜,力求及时止损:“不了不了,一次成型可遇难求,就让它这样吧。” 他好整以暇地瞥了她一眼,也没再逗她,阖了眼靠回了软塌上:“珑絮。” 车外传来珑絮的声音:“奴婢在。” “进来给你小姐绾发。” “是。” 江烟伣揪着头发忧愁地想,这人也太爱拿她寻开心了。 车走得不快。珑絮利索上了车,见她头发一副欲绾不绾的狼狈样,不由哑然:“小姐是怎么成的这幅样子?” 谢应敛就坐在她身边,她自不能将他抖出去,遂扯了个谎:“方才拨着头发玩,不想直接拨下来了。” 珑絮也不是傻的,一眼便瞥见了谢应敛手边的那根羊脂玉玉兰银簪,忍笑在江烟伣身前理着裙襟跪了下去,捻过玉簪,着手替她挽起了发。 “奴婢手艺不如小寒,这车又晃得厉害,过会儿绾出来,怕是要不如先前的好看。” “不打紧,你尽力便是了。”怎么着也比出自谢应敛之手的要好吧。 她弯着脑袋任珑絮发挥,又问谢应敛:“兄长,方才在堂里的时候娘还说要你为我讲讲钱庄之事的来着。” 他阖着眼闭目养神:“谢家旗下有四庄。樊楼。玉髓阁。铨骨厅。三晋源钱庄。” 她认真听着。 这四庄中,樊楼她去过,玉髓阁是青楼,铨骨厅说是专处理遗留的朝廷事务的一支,而三晋源钱庄便是他们现下的目的地。 大祈共三所钱庄——三晋源独大,天家的天成泰次之,最后是近日新起的蔚懋银号。 三晋源下又有三支分所,位于皇城,城北的北陵州,和南下的扬州,可谓是笼络了大祈最是丰渥的三处钱网。 “今日为了见你,三支的掌事难得齐聚一处。”谢应敛声音冷淡,像是对这些并不如何在意,“最好当心点。” 江烟伣眨眼:“为何?” “我不管钱庄,夫人最近亦无暇顾它。今日带你过去,便是要他们认识认识今后头家的意思。”他掀开眼,“钱庄能敛多少财。无谢家人看理,他们求之不得,今日定会想方设法地不服你。” 江烟伣险些没给自己的唾沫呛死。她只想做个闲散小姐,可从未想过要管理一座钱庄。 她掐着自己的指尖,有些艰难地开了口:“你可知……我并非你那位亲妹妹?” 他扫了她一眼,因她小心的语气而嗤笑:“自然。她死时脖子都给划成了两半,怎么可能重生。” 她意外于他说这话时的平静,又小声道:“那你就放心……” “我不关心这些。至于夫人,她有她自己的理由。” 他都这么说了,她也就息了声。 “夫人不会真叫小姐一手操控钱庄,只是让小姐坐镇着掌权罢了。”珑絮恭敬道,“夫人的打算是,日后小姐嫁去了天家,出身商家难免会给些官家子女瞧不起,有钱庄的实权撑腰,也能硬气些。 “且如今外头对小姐身份的真假众说纷纭。将钱庄转到小姐手上,也能消去不少胡乱非议。” 江烟伣原以为夫人带她去抛头露面是为了做戏做全套,不成想夫人竟打算将这出狸猫换太子做得如此果决。 家主不忧心,她一个获利的外家人又如何有忧心的借口。 第37章 生事的就该这么处置 珑絮替江烟伣理完了发式后,便遵着规矩下了车。江烟伣本想留她在车上,但珑絮退得果断,加上谢家少主就坐自己身边,她也只得随她去了。 谢应敛交代完了事后便不再说话,只阖目假寐。他精神似乎不大好,在时而穿过车外楼阁、自帘间投入的日光的映照下,本就白皙的脸显得愈发苍白起来。 江烟伣不敢同他搭话,最多只时不时地偷觑他一眼。 他向车窗微倾着头,留给她一个侧脸。下颚棱角利落,倒有些眼熟。 谢府位于皇城正中央,距同在闹市区的钱庄自没多远,车不多时便晃悠悠停了下来。江烟伣给晃得脑子成了一团浆,起身时因头饰的重量险些没再摔一次。 只是这一次,身后态度向来疏远的谢应敛忽然伸手攥住了她胳膊,将她扯回了原地。 她扶着脑袋连连道谢。后者只是扫了她一眼:“若你再摔,可没时间再让人给你理头发。” 她讪讪:“兄长说得是。” 车外行人济济,不过都颇有自知地给两架朱红马车让出了一圈空来。马车用料奢华,免不得有三两成群的围着谨慎地指指点点: “看到前头那绛衣金帛的了没?那啊,可是项鼎家的夫人。” “看你说得跟真的似的。人家一面难见,哪是你能认得的。” “错不了错不了,上回入贡时我曾在宫门外瞧过一眼,那哪是说忘就忘的。如此看来,这两架都是谢家的车……” 他们舌根嚼到此处,正巧江烟伣也由着珑絮搀下了车。几人瞥过来,先前的议论声一下便止了,眼神几乎能将她盯出个洞来。 “……这位年轻的,莫不就是谢二小姐?” 他们声音已压得颇低,奈何江烟伣听力拔群,硬是一字不落地给听进了耳里。 那位认出谢夫人的便悄悄嗤笑:“谢二小姐的死讯不早在几年前便里外传了个遍么?大家户都复杂得很,这位是正主还是哪儿来的野路子也未可知呢……” 大实话总是不好听的。 身侧的珑絮面色不改地向前走着,约莫是没听到。江烟伣抿了抿唇,打算装作没听见也罢,却听在她之后的谢应敛忽然道了声:“久枫。” 青衣侍卫抱拳:“属下在。” 谢应敛下着车,微偏了一下头,漆黑的眼睨向了还在悄声议论着的几人:“让人处理了。” “是。” 江烟伣闻言一个激灵,马上回头,正巧撞上了他一双看回来的黑眸:“处、处理什么?” “肆意诽谤谢家家事,你说我处理什么。”她停了步子,他的脚步却是不停。 “可……”她因他的靠近退了半步,见那几人被谢家一干侍从逼得下跪,又是保证又是连声讨饶,难免有些心虚。 他看了她一眼,一掌直接捂在了她眼上,不由分说地将她按着半张脸往前带去:“看他们做什么。” “你——哎,”她给带得向后一踉,赶紧碎着步子转回身走在他身侧,“你都知道我现在不能摔了……” 他轻笑一声。 她一面抬手碰了碰步摇一侧荡得欢快的流苏,一面偷偷抬眼忘了一圈,见围观的不少——有看谢家难得一同出现的三人的,也有看那被逼跪罪的几人的,不由愈发心虚起来:“这样好吗,这么多人看着……” “让他们以讹传讹就好了?”他声线淡淡。 “也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例子。”他放轻了声音,微垂了头以便她听清,“生事的人,就该这么处置。” 他声音本就低沉,如今一在耳畔轻浅响起,尾音卷着一丝若有无的喑哑,更是像只小兽的爪子般,直接轻挠在了她耳心上。 她酥得一个哆嗦,条件反射地停下步子扭头看他,他却看也不看她一眼,直了身便向着钱庄正门而去。 她怔怔触了下似乎还染着他气息的右耳,觉着这人真是奇了。 目睹一切的珑絮藏了藏笑意,问她道:“小姐,那些遭着罚的适才可是说了什么?” 她回过神来,忙放下显得自己脑子不大好使的手:“说我没准不是正主,只是个野路子……什么的。” “公爷罚得不错。这些信口雌黄的是该吃些苦头。”珑絮一脸正色,笃定得像是她当真就是土生土长的谢二小姐,那几人真真儿是诽谤她身份的恶毒配角一般。 也不知她是如何给自己洗的脑。这怕是测谎仪都测不出来。 她正佩服着珑絮的演技,后者便又小声道:“方才在车上时,碍着公爷在,奴婢有一事未同小姐分说清楚。” 连谢应敛都听不得的事,江烟伣自然感兴趣:“你说。” 珑絮难得地轻咳了声:“小姐可能有所不知,在咱们大祈风俗中,男子触碰未出阁女子素发,是有结缘之意的。” 她险些没给自己的唾沫呛死。也难怪她让谢应敛帮着调弄发簪时,他脸黑得跟什么似的。 “所幸公爷是家中亲眷。小姐头发日后可万不能叫男子轻易碰了。” “……知道了。” 第38章 钱庄应酬之宴 钱庄修有三层楼,一层便有大半条街之广。迎在门口的小厮见夫人来了,面上的笑就没褪下过,对着后头跟进来的江烟伣也是点头哈腰的,殷勤得她眼神都不知往哪放好。 钱庄一楼人不多,地上铺有绞金丝的墨绿绒毯,将一行人的脚步声吞了个干净。走廊两侧置着理事的樱木桌台,台后墙上悬着做成算盘样式的镂空长柜。 走道尽头的描花墙上,亦财大气粗地甩着面硕大的“谢”字镶金圆匾。 江烟伣给金光晃得眯了眯眼,心说这可真是能让人失明的贵气。 不过这铺张宽敞归宽敞,理事的桌案后却都空着,布衣百姓更是半个见不着。 她刚这般想,就听小厮勤快道:“为让夫人与几位掌事的清净些,主掌事的今日将不必要的都遣走了,钱庄也闭门半日不开。” 夫人斜他一眼:“都到了?” 他连连点头:“三位掌事的半盏茶时间前就到了,正在二楼茶厅里候着几位呐。” 夫人扯唇笑了一声:“可为难他们了,几个性急的还侯了这般久。” 小厮哪敢同她嚼舌根,只能装作没听进去。 江烟伣听这明枪暗箭听得有些紧张,但也没容她紧张太久,几人便登上了二楼,在一扇半月门前停了下来。 小二为几人挽起门帘,自己躬身避让到了一侧。 二楼的门后是一处大厅,已设好了桌宴,座无虚席。几人推门而入时,厅内的人尽数起身,视线齐刷刷地扫了过来,在夫人身上稍作停留后,不约而同地聚到了江烟伣身上。 许是察觉到了她身子突然间的僵滞,珑絮轻搀起了她一条胳膊,语气低顺依旧:“小姐身子还虚着,就让奴婢搀着您吧。”意在宽慰,也在警示她不要在下手跟前露怯。 她回握了过去,微点了点头:“好。” 珑絮确是多虑了——她江烟伣是科班出身,想在幕前工作便得将一颦一蹙都做得滴水不漏,哪有会轻易露怯的道理。 如今借这丫头手一搀,不过是因为裙摆着实太碍脚,她不想当着众人的面摔个四仰八叉罢了。 有了个支力的,她无需太在意步伐,便将注意力投向了宴上的人。 兴许是因为这宴不过是为应酬,来的人并不多,撇去伺候的不谈,席后的左不过八人。 桌宴以冂字形排开。谢家三人共居中央高位,两侧则以地位由高至低安排下去。离谢家最近的几人也是看她的眼神最为复杂的几个。 ——其中一个一身宝蓝袍衫、蓄了两撇小须的微胖男人,恶意尤其明显。 目光与他的短暂交错。她略一思忖,觉得现下无夫人的旨意,自己还是先安分守己些为好,遂装作没读出他的恶意,偏开了视线。 夫人落了居中的座,江烟伣则与谢应敛同桌,在一侧略长些的桌案后入座。 两个侍女在她身后为她打理好了繁冗的裙裾;层叠裙摆在地面上洒作了一朵莲。 “见过掌事夫人。”众人齐揖。 夫人取下腕上的手钏,搁在了桌面上:“诸位客气了,都坐吧。” 南红珠与红木互击,锃一声闷响。 “谢掌事夫人。” 几人一坐下,数道目光便愈发放肆了起来,像是誓要凭着一双眼,将江烟伣的来头底细都看清楚才罢休。 她面上一派镇定自若,实则手心里已握了薄薄一层汗,见谢应敛端过桌上茶盏轻呷了一口,也学着他的样子喝了口自己面前的茶以作掩饰。 ……苦死了。 她一张隐在茶盏后的脸给苦得皱作了一团,放下盏时又是一副雷打不动的神色,表情管理得相当到位。 谢应敛微挑着眉睨了她一眼。 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冲他挤出了个笑来:“这茶甚好。” “是么。我倒觉得苦了些。” 知音啊。她登时感动得泪都要下来了。 “但既合你口味也无妨。”他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她苦得还在发抖的眉梢,“珑絮,茶斟满。” 珑絮一礼:“是。” “若不够喝,管他们要便是。” “……” 她默默看着茶水再次盈满自己的小茶盏,舌尖止不住地泛苦:“多谢兄长。”谢谢他全家。 谢应敛风轻云淡看回了宴上:“你我兄妹,不必言谢。” 她眼泪由感动转为悲愤。 这人的心切开绝对是黑的。 这会儿,夫人也已与几个掌事的觥筹交错了小半轮。 江烟伣略作留意。那身着宝石蓝袍的短须男人名林湘城,是为三晋源皇城分支的总掌事。不同于其他二位掌事,他在夫人面前不卑不亢,也不知是他性子使然,还是另有自己的打算。 “夫人许久不曾出面,今日一见,当真是锋芒与风姿皆丝毫不减。”扬州的掌事起身敬茶。 “承徐掌事美言了。”夫人笑着拈起茶盏,“只是岁月不饶人,近日应付着上下事务,是有些分身乏力了。” 几人听了这话,都悄悄觑了眼那厢谢应敛。 这谢小公爷尚是侯爷时,经起商来那是人挡杀人吞吃如餮,可自打五年前莫名其妙退了侯位后,便突然一并撒了手,就此不管谢家一切事务,做起了闲散少爷。 分不了忧也便罢了——除了现今人尽皆知的谢家四大庄之外,谢家业下曾还有个赌场,名“清色坊”,当时生意做得是独霸一方,却在谢家退位后的一年间,被这闲散少爷硬生生给一手败空了。 谢应敛略抬眼些许,惊得一干人赶紧低头,同时不免暗自唏嘘。 谢家家业,这是要后继无人呐。 那自己若是在夫人面前得脸,岂不是有分上一杯羹的机会? 扬州徐掌事轻咳一声:“岁月怎会亏待了夫人?不过是贵府家大业大,难免劳神。” 夫人笑着抿了口茶:“难怪徐夫人日日春光满面,原是徐掌事一张妙口给哄的。”掌事讪讪颔了颔首,她便接着道,“不过确然,这诸多事务由我一人管来,到底是太劳神了些。” 众人闻言,面色皆微妙了起来,都道这是要指认新掌事了,要不就是将已有的掌事再往上晋一位。 也不知这口满是油水的大肉要被谁纳入囊中。 “那……不知夫人属意——” “不然我也不需将此摊子,扔予我小女儿。” 第39章 女子不擅商数 被冷不丁点名的江烟伣猛然抬头,结果被一头厚重头饰的惯性扯痛了头皮,疼得又蔫了回去。 谢应敛笑着酌了口茶,也不知是在笑她的洋相,还是笑下面一众如吞了苍蝇一般的反应。 因夫人此话一出,座下静了足有三秒不止;众人面色各异,看着是精彩万分,但到底没一个敢将异议说出口的。 其中脸色最难看的当是林湘城。原以为自己离总掌事也就一步之遥了,不想竟半路杀出来了个程咬金,且她是否是谢家人还得另说——他能不气吗。 扬州掌事徐阳最识时务,虽也诧异,但见夫人一副此意已决的态度,马上便敛了诧色:“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适才只觉得小姐气度不凡,不曾想竟是二小姐。”说罢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又笼手抱了个拳,“这厢赔礼了。” 这话显然假得没边。有夫人照拂,又能与少爷平起平坐,她不是二小姐,难道还能是少奶奶不成?他不过是见她得势,赶紧给自己适才的轻视一个台阶下,再顺势拍她个马屁罢了。 但她没必要拆人家的台。江烟伣摆出了个大度的笑来:“徐掌事言重了。”说罢也以茶代酒回敬了一杯。 徐阳讪讪笑着坐下。 林湘城冷瞥了他一眼,心中骂了声不成器的东西,惯会在谢家人面前卖乖,能出头就有鬼了。 北陵州掌事赵思云显然察觉到了他的不满,眼神在几人之间梭巡两遭。 他有意与林湘城联手吃空三晋源,是以不能讨了他的不待见,但又不想事先得罪谢家人。一番思量后,他决定先说句不偏不倚的套话,将夫人与林湘城两边都巩固着再作打算。 于是他起身举杯:“小人恭迎二小姐回城,恭喜夫人迎回爱女。” 江烟伣又将她大度的笑容冲向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微笑机器。 夫人倒挺吃这一套,听了便笑了起来:“说得不错。散子归家是大喜。既是大喜,拿来助兴的礼自也得是大礼。” 她慢慢敛了笑意,口气漫不经心,“能尽点意的,我思来想去,也唯有钱庄一座了。” 是啊。江烟伣被谢家财气冲击得已经冷静了。女儿回家不知道送什么好,思来想去好像是只能送座金库了。 但她也没什么好激动的,一来自己只是个挂牌的掌事,想来也没什么太大的行使权,二来她要钱也没用,吃穿度用谢府又不会亏了她,想法子回现代才是一等一的紧要事。 细想想,昨日还因为拿不出五十两买命银子险些被废在慕府,今日就钱乃身外之物了——人爬上枝头真的可以爬得很快。 赵思云一噎,看神情显然也有些艰难:“……夫人爱女心切。” “夫人慈母之心,自然爱护二小姐。”林湘城终于开了口,说的却不是奉承之话。他目光偏过夫人,扎在了江烟伣身上,“但将总掌事一位轻易指给二小姐,恐怕也有些欠妥吧。” “噢?”夫人微笑,“林掌事倒是说说,何处欠妥?” 林湘城依礼起身,口气却是不卑不亢:“二小姐离城五年,本就对家业不熟,更是未曾经过钱庄熏陶……” “无月聪慧,教个一日两日便能上手了,且有我辅佐在侧,无甚不妥。” 他被驳得不大痛快:“可女子本就不擅商数,怎能——” 江烟伣偷偷挑了挑眉,心道林湘城这回可是祸从口出了。 前者话说到此处可算反应了过来,眼微微一睁,末了惶恐抬头去看夫人。 夫人也不恼,只笑着望着他。 他忙低头:“怎、怎能……” 却是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掌事倒是将话说完啊。”夫人好整以暇,“女子本就不擅商数,然后怎么?” 众人是又拘谨又八卦地将林湘城盯着,等着看他还能辩出什么花来。 林湘城那厢哑了半晌,最后重重一揖:“小的失言……望夫人莫怪罪。” 夫人哼笑一声:“得了。我今日高兴,谁都不想怪罪。” 他干站了片刻,最后将头一颔,梗着脖子坐了下来。 赵思云偷觑了一眼,见他掖着的是满脸的羞恼。 无可厚非。这在座的众人但凡谙点事的,都知林湘城有一步步啃空三晋源的野心,更是依山吃山地将部分人脉笼络为己有,背景渐起,因此对谢家人是分外地不拘礼。 可现在夫人怒意未露,他便退缩成了这般……可不就是当着众人的面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么。 谢家人不在时那是呼天唤地,这会儿到了人跟前却将尾巴夹得紧紧的。赵思云想着,心事重重地撤回了目光。 可见与他同盟的下场,怕也不能好到哪儿去。 夫人慢悠悠扫视了一圈:“我向来不爱独断。不知诸位可还有什么旁的异议?” 座下众人闻言,忙低头错开她的视线,心说提异议的前车之鉴可还在旁头杵着呢,自己是想不开才会接着往她枪头上撞。 她等了片刻不见人说话,遂笑道:“甚好。今日召你们来,也不是专要你们听这些枯燥话的。想着平日里诸位散落三州,也无甚机会见一面,如今难得齐聚一堂,倒得要好好叙叙。” 她说着,一侧门开,其后一队捧着雕银餐盘的侍女低着头碎步走入。 “这些菜式皆是樊楼做了送过来的,还望诸位莫要拘束。” 第40章 像是他待她好 待侍女将菜色上齐,酒宴才算开始。 江烟伣瞧着许多菜脍一一搁在自己面前,筷子还没动,扑鼻的香气便已将她哄得找不着北了。 她在现代最爱吃的菜之一就是扇贝,正巧上上来的也有一味卤着贝肉的饭——酱汁将乳白干贝裹得浓亮诱人,再卷着一丝海鲜的清甜味,渗进颗颗饱满的米饭里。 她感动得眼泪险些下来了——她穿越过来前刚拍完一条排得很紧的戏,人算不得大牌也就没多金贵,饭都是随便解决了就算的,好久没吃点好的了。 至少在吃这方面,穿越一事也不算太糟糕。 谢应敛对面前的菜式只作了一脸的无谓,末了黑眸微抬,轻瞥了她一眼。 她方才为在众人面前做出副端庄样子,面上是谨慎得一点心思也瞧不出。也不知一个打杂丫鬟出身的,何以有将连自己眼角眉梢都控制至此的功力。 自己本还有些刮目相看,不想她这会儿不过是见了味无甚特别的菜,喜于言表也便罢了,还连眼睛都亮了几分。 没半点形象。他偏开目光。 江烟伣自没注意到他的目光,指尖轻勾着膝上的烟罗料子,等着珑絮为她布菜。 一轮菜食吃完,便开始了觥筹交错。 不乏有人敬夫人,偶也有几个来讨好江烟伣的。责任在身,她也只得回敬着,几轮下来,舌头已苦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在下一人上前敬酒、她一心认命地去拿茶盏前,谢应敛却先发话了:“珑絮。” “奴婢在。” “将她的茶换了。”他漫不经心地垂着眼,指尖轻弹了一下自己的盏盖,“换成铁观音。” “是。”珑絮对身后的侍从摆手示意。 江烟伣眼睁睁看着自己茶盏被人撤了下去,满脑子没反应过来:“为何?” 他动作顿了顿,不咸不淡看了她一眼,像是无奈她的见识短浅。 站在面前候着敬酒的人眼观鼻鼻观心,最后了然,谨慎道:“小的斗胆问句话,不知二小姐……是不是喝不惯苦茶?” 她眨眨眼:“怎么说?” “小的略懂茶,看小姐的喝着的像是思茅普洱。这普洱虽好,但不免味苦,思茅产的更是如此。”他解释着,“公爷给小姐换的铁观音虽不如普洱有韵味,但胜在有回甘,喝着嘴里便也不那么苦了。” 他一番话说完,添完了新茶的茶盏也让人送了回来。 她并不懂这回子事,顺路嗅了一下,果真感觉一股子清苦味在嘴里旋了片刻,激起了一小片甘甜来。 “茶五花八门的本就不好记,小姐离城多年,对这些不大熟悉也是有的。”敬酒的替她寻了个借口,最后谄道:“倒是公爷,待小姐可真真是上心。” 她听得眼睑颤了一下,心说原来这人也有不拿她开涮的时候么。 兴许……他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讨厌自己?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她像被塞了一颗糖,心情登时大好,眉开眼笑地看向了谢应敛:“无月多谢兄长安排。” 她最不爱勾心斗角,宫斗宅斗都不喜欢,是以昨晚为入嗣谢家一事忧心了好一会,但看谢应敛似乎也没有太排斥她,她便放心了。 她的笑意引得他微微蹙眉。 他让人将她的茶换了,不过是因贵胄自小养成习惯,无一不爱喝茶,而她倒好,喝个茶便像是要苦没半条命一样,又难看又引人生疑。 她这般谢他,倒像是他待她好了。 ……但他也无谓她是如何想的就是了。 他不答她也坏不掉她的好心情。江烟伣抿了口茶,笑眯眯地看回面前的敬酒人,觉着这人也顺眼了许多:“你叫什么名字?” 嗯……确实挺甜。 一听主子问名字了,敬酒人忙又惊又喜地颔首:“小的姓甄名翊,在林掌事手下做事……今日的接风宴便是小的安排的。” 他说罢讪讪顿了顿,又冲她抱着酒盏深深一揖,“小人恭喜小姐回城。日后若有何用的上小人的,小姐……尽管吩咐便是!” 他身后排着队敬酒的人听了,笑搡了他一把:“看给你说的,小姐要吩咐也吩咐的是林掌事,哪轮得到你接命。” 他局促地挠了挠头:“也是,也是……” 江烟伣奇怪道:“你说今日是你安排的?” “是、是小人。” “那我怎么听说……”她瞥了一眼那厢与赵思云喝着酒的林湘城,“是林掌事一手操办的?” “呃……”甄翊意识到自己嘴顺揽错了功劳,遂龇牙咧嘴地拣着话谨慎道,“这事儿……自然还得是林掌事的意思。” “噢。”她点了点头,看他一脸跟脚被砸了似的纠结,也就没再往深里问。 意思就是他是个甩手掌柜了。 也就是在她将神放在了林湘城身上的同时,她正巧听见他向赵思云耳语了句: “……我看就是个随处寻的贱丫头。她怕我们查,断不敢寻个有身份的。” 江烟伣愣了愣,看向了他们的方向。 她愣的倒也不是他们谈话的内容,毕竟光是这半日以来,她听的非议已然不少。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她与日俱增的听力。 似乎这听力在她熟悉这副身体的同时,也在悄然地愈发敏锐着。 旁的也便罢了,这可是在宴上,数十张嘴一同开合,更何况她离他们那桌还隔着老远。 她是如何听见他们对话的? 赵思云还是有些忌惮当着谢家人的面谈论这个:“可……” “可什么?这话我不说,你就没想过?”林湘城冷笑一声,“别看那黄毛丫头现在风光,也就是狐假虎威。 真实身份,恐不过是一头丧家之犬罢了。” 【“你如今,也就是头丧家犬了。”】 “当啷——” 宴上一静,所有人都停了自己的事,望向了江烟伣的方向。 紫砂的茶盏在她桌前跌了个稀碎,陶片和着深褐的茶水溅作一地。 她坐得端正,一手按在桌上,另一手仍做着挥开东西的姿势,荼白的袖尾此时还未完全落下。 一双浅褐色的眸子抬起,先前世事不谙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深看看,眸中情绪掺杂,而藏得最深的, 是一点涌动的杀意。 第41章 谢家有女谢无月 座上登时鸦雀无声,连夫人都携了丝诧异看向了她。 江烟伣盯着地上的碎陶,神志这才一点点清晰起来。 方才她只觉一阵暴怒袭上心头,脑子还没想明白林湘城都说了什么,手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出去了。 且那是实实在在的杀意,浓得她浑身发紧。也就是林湘城离她离得远,她才打碎个杯子;若是换作他人在她跟前,她毫不怀疑自己这一下会直接冲着他的命去。 但再怎么浓也不过是转瞬即逝。她慢慢收回手,冷着一张脸的同时脑子转得飞快,心说这会该怎么办,怒气撒了杯子也摔了,总不能收了手便当作无事发生吧? 这身体的原主是当真和与狗相关的所有词语八字不合…… 座下的林湘城眼神飘忽,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娇弱小姐莫不是是因为自己方才说的话才发作的?可他那是耳语,她又高高坐在上头,没道理听得见才是。 但她方才那一瞬的眼神却是真真儿落在自己身上的,深得像是要将他扒皮抽筋了一般。 他思忖末了冷笑一声,心说就算是听见了又何妨,遂开了口:“哟,小姐可得握稳妥些。这宜兴出来的紫砂盏价格不菲,一跌可就要跌碎好几百两去。” 说罢又轻笑,“不过跌也便跌了。小姐家大业大,这点儿银两也不至于小姐上心……只要不是回回都跌、积少成多了便好。” 这话平日里也就作个劝诫,但放在新钱庄掌事继任的现下,可就显得话中有话了。 江烟伣蹙眉,觉得此人倒也不逼如此欺人太甚。她本不爱争斗,但谢应敛在进楼前可是好好给她作了个该如何处置生事之人的例子。 这人对她一逼再逼,她也无需再忍了。 谢家向来不把人放在眼里,那她走个跋扈的人设总不会错。把自己演过的所有大小姐设定过了一遍后,她心中有了个底。 于是她往椅背上靠了些许,目光依旧不离林湘城的身:“是啊。凡事可不是积少成多。若是本可谅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最后怕也得落个无可赦的名。” 谢应敛目光偏向了她的方向,难得地对她的言行有了点反应。 林湘城面色微僵:“小姐似是话中有话。” 他这么说便是笃定了她不会挑明,可她现在非要来一个怼一个,来两个怼一双。她悠悠笑出了声:“我还道林掌事不通人情呢,不想掌事咬文嚼字起来,倒是没那么愚钝了。” 他青着脸:“小的不知自己愚钝,还请小姐提点。” “那是自然。”她抿着笑意,“珑絮。” “小姐。” “去将陶片拾起来。” 林湘城不知她要做什么,一双眼睛盯着珑絮走到她席前,一面挽裾蹲下一面抽出腰间巾帕,开始一块块将紫砂盏的碎片拾进帕子里。 江烟伣收回目光,又斜睨了眼身侧,借题发挥道:“这些婢子是愈发无用了。见我没东西喝了,都不知重新上茶么。” 侍女吓了一跳,忙去取茶。 座上静得很,唯有珑絮那边细碎的摩挲声。江烟伣倒是一点不介意眼前的静默,怡然自得地理了理自己袖口。 她在镜头前跌打滚爬了那么久,若论装腔作势,这满屋的人她没一个怕的。 待一盏新茶搁在她面前,珑絮也拾掇好了一帕子的残片。 她端起茶盏,像模像样地刮了刮盏面:“收拾好了?” “是。” 她懒懒掀起眼来:“去赠给林掌事。” 座上诧色四现。林湘城跋扈也不是一时了,连夫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二小姐却是好大的威风,敢这般直言直行。 林湘城闻言,脸色登时难看至极:“小姐这是何意?” 她没答他,珑絮也无二话。他眼睁睁看着一捧沾着冷茶的茶盏碎片端到了自己跟前,唇上两撇短须微微抖动着。 珑絮将手往面前一抬:“林掌事,这是小姐赠给你的东西。” 他抬头看向江烟伣,怒气是强忍住了,但语句里也没了好气:“这算是什么东西?” 江烟伣迎上了他的目光,微笑得很得体:“是礼。” 二人对视片刻,是他先气笑出了声:“我明白小姐的意思了。” 她垂下眼呷了口茶:“你明白吗?” “小姐就是听不得我意见,便这般难为作践我。”他用力一指那捧碎片,怒得振振有词,“我说小姐初次行商不宜执掌钱庄,也是为了三晋源着想,何错之有!?” “掌事这就本末倒置了。你首要得明白的不是我意思几何,而是何为公私分明,何为假公济私。” 他硬着头皮冷笑:“小姐给我安的可是好大一个罪名。” “这罪名是你自己挣的还是我给你安的,本不紧要。”她将茶盏放在膝上,笑意敛去了几分,“紧要的是,我今时今日,就是想给你一个教训。” 林湘城说不出话来,只能拿眼睛死盯着她,瞳仁都气得作颤。 “这茶盏算个名贵之物,但若是拿的人不当心,不仅东西会碎得一文不值,自己还会被冷水溅一身。掌事做事前,可得仔细揣度清楚了。” 话音落下,座上又静了片刻。 她觉得这事算了了,正想喝点茶解解口干,却听那方林湘城硬声说了句:“小姐若是真听得进意见,便再听我说一句不中听的。” 她顿了顿:“你说。” “无论是论长幼还是论资历,”他将一句话逐字自齿间挤出,“小姐都还没到能给我教训的气候。” 开什么玩笑,夫人待他都要网开一面,他凭什么被这乳臭未干的丫头呼来喝去的!? “林掌事这是不服我?” “年纪轻资历浅,怎能信服!” “是吗。”她随手将茶盏往桌上一搁,“琤黄。”她记得琤黄是谢家执事的大丫鬟。 一直侍立在夫人身后的琤黄被突然唤得一愣,但还是恭顺道:“奴婢在。” “将他掌事的位分撤了,职位降低五级。”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面色变幻,“若下面不足五级可降,即刻结了工钱打发出去。这般安排,林前掌事约莫会更懂得何为服从一点。” 琤黄偷觑了眼夫人,见夫人一如既往地无甚表示,便称了声是。 林湘城没想到她会如此,抖着一手指向她:“钱庄安排紧密,岂是你说降就降!?” “不然呢。难不成林前掌事想要当家?” “你!”他瞪着眼睛看向夫人,“夫人,她太跋扈了!!” 夫人终于开了口,却无半点不认可:“那你倒是说说,她哪个字说错了?” 知道自己气运到头了,林湘城原地喘着气,是又恼怒又绝望。 “这教训是给他的,也是给在座诸位的。”江烟伣环视一圈,“凡事无纲则乱。既是在我手下办事,便应以尊顺为首,若不然再有贤能也只会乱了风气。不安分守己、图一己之利的,这就是例子。 “如今关于我身份的流言风行,但我自知名正言顺,不须绞尽脑汁信服旁人。你们心里是如何想的我管不着,只是若不想步林前掌事的后尘,便管好你们的嘴。” 众人起身作揖:“谨遵总掌事教诲。” 第42章 听说过演员吗 “如今林前掌事已非掌事,再坐高位也不相宜。将他请出去吧。”江烟伣目光偏过林湘城扭曲的神色,落在了一侧看得发怔的甄翊身上,“是叫……甄翊,是么?” 他打了个激灵,末了忙不迭颔首:“正……正是小人。” “钱庄不可一日无人看管,就先由你打理着好了。”反正他看起来多半也是林湘城这甩手掌柜的甩手对象。 “是、是!”不过是敬口酒的功夫便敬来了一个掌事之权,他听了自然大喜,“小的定不辜负总掌事的期望!” 一小厮此时也遵着江烟伣的命到了林湘城面前,向他做了个不谄不怠的请姿:“林爷,请吧。” 座上众人都偷觑着他,看他如今还会作何反应。 林湘城怒目盯着江烟伣,到底没狠下心来在众人面前放低脸面求情,最后挑唇冷哼一声,正欲离开,仍站在跟前的珑絮便又将手往前拱了一拱:“小姐的心意,还请林前掌事收下。” 他气到头上,一把握在碎陶上抓进了手里,随后在一干侍从的跟随下气势汹汹拂袖而去。 这事才算是了了。 江烟伣一点没将他那一大把火气放在眼里,目送他离开后便微笑着看向众人:“诸位继续吧,不必拘束了。” “……多谢总掌事。” 总之这看似柔柔弱弱的姑娘,他们是再不敢轻易招惹了。 她听得顺心顺意,一瞬间还真有了点当老板的错觉。 两口茶润喉的茶喝完,她才算出了角色,一双刚才还张扬得很的眼马上便怂了回去。 她演戏时从来都跟着感觉走,一旦开始了就刹也刹不住,比如说刚才,什么也没多想就把夫人的员给裁了,还裁的是位经理级别的。 她悄悄瞅了眼林湘城离去的方向,又偷瞄了眼夫人,发泄得痛快之余又忧心了起来——自己刚上任就滥行职权,夫人不会怪罪吧。 她一抬头,正巧见珑絮回来,便对她招了招手。后者乖巧地在她一侧俯了下来,候着她的吩咐。 她轻咳了声,捧起茶盏遮住半边脸,发愁道:“我那么做,夫人不会怨我吧?” “小姐多虑了。”珑絮小声道,“他不本分已久,而夫人不收拾,只是想待他将旁的不忠的牵扯出来,到时再一并除去而已。”说罢又补充道,“小姐所为虽与计划不同,但能让小姐立威,怎样都是好事了。” 她讪讪:“那就好。” 珑絮说完话便退到了一边去,她也放下茶盏直起了身,扭头想看看谢应敛作何反应,却与他的视线撞了个彻底。 她赶紧赔笑,小心翼翼唤了他一声:“兄长。” 之前卖了那么久的乖,别让他觉得自己恃宠而骄,到头来功亏一篑。 痛快作威作福的是她,作完后向着四边赔礼的也是她……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里外应付起来真的好辛苦。 见她一瞬又谨小慎微了起来,谢应敛微扬了一下眉梢。 江烟伣正提心吊胆地等他发话,却见他偏回了头去,目光淡淡落在座下,话倒是同她说的:“你听力不错。” “啊?”她懵然,“什么听力?” 他向林湘城座席的方向微倾了一下头:“他的那些话。” 她眨了眨眼。 适才她二人的那番对话,但凡不是聋的,满座谁听不到?她一琢磨,觉着他指的应该是林湘城刺激她发作的那两句。 能听到那两句耳语,她的听力确然不错……当然,同样也听到了的他,听力也不能差到哪去。 莫非这个时代人均顺风耳么。 她坐直了一下身子,也面向了众座:“兄长过誉了。” 他轻轻笑了:“人前人后各一套的本事亦是不错。” 这话就有些火药味儿了。她哑了一下,决定捡着好话说:“还要多亏兄长在钱庄门前的提点,若不然就是给无月十个胆子,无月都不敢擅自处置……” “我可不记得我有提点得如此全面。” 她正欲辩解,却听他又道了句:“也不觉得你能换上一副与你如此不符的嘴脸。” 她意识到了他所指为何,怔然转头。他此时也看向了她,眸中的笑意不知何时褪了个干净,空留一对深冷如黑玉的瞳眼。 座下众人仍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嘈杂声却被她滤了个干净。眼前不过一臂开外就是谢应敛,毫无怒色,却没来由地让她怕了起来。 “谢无月。”他启唇,“方便告诉我一声,你是谁么?” 不知是他气场摄人还是她自己虚心作祟,她脑子轰地一声,身上寒毛炸起来了一片。 果然起疑了。 她看回了座下众人,面上仍旧不为所动:“想必兄长与夫人早已将我调查彻底了吧,兄长又何故明知故问?”能让她坐上二小姐之位,显然夫人对她的底细非常放心。 谢应敛却慢慢道了句:“总会有漏网之鱼的。”语气淡得仿佛他不是在质疑眼前人,只是随口谈及了天气一般。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能明显感觉到,若自己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她盯着墨绿的地毯,感觉掌心微沁出了汗来。 光说自己是丫鬟他是断不会信了,但若实话实说,他怕是会将她当妖怪就地砍了…… 该装傻?还是瞎编? 脑中一番天人交战后,她笑了一下:“原来兄长是想问这个。” 装傻是蒙不过去了,以他的敏锐程度,瞎编估计他也戳得穿。 谢应敛面色毫无变化,并不吃她这一套。 她看向他:“兄长可听说过……何为演员?” ——但她还可以本色出演啊! 他终于微挑了一下眉:“演员?” “这词也是我小时听来的,就是……跟厮波差不多,”她手舞足蹈地解释着,“厮波是在台上演角儿,演员是随时随地都能演,而且不演话本子里的那些什么关公啊之类的大角,专演贴近生活的,能以假乱真的。” 他淡淡看着她,显然没信。 “我方才那出其实跟厮波没什么两样呀,只是演的不是哪个本子里有名有姓的,而是随便一个生气的小姐罢了。”她拧起眉毛,像模像样做了个怒色,又笑眯眯地看了回来,“从前的事我都记不大清了,跟谁学的早忘了,但所幸本事还在,没曾想有朝一日还能派上用场。” 第43章 与玩具无二 “是么,”谢应敛慢慢道,“这等有意思的东西,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她顺水推舟:“我也奇怪呢,怎么近些年再没听过这……” 话音没落,她忽然感觉自己下颚一紧,旋即整个人便被一股力道扯过去了半截。脖颈上传来碧绿耳坠晃动的碰撞;她一双褐眸大睁着,懵然看着瞬间放大到了眼前的他。 他一手紧掐着她下颚将她扯到了跟前,漆黑的眸微垂,眼中寒刃便径直坠入了她双瞳里,一路剥骨刨髓,直探究地刺到深处。 珑絮适时地在二人跟前布起了菜,将这一幕在众人眼前挡了下来。 细腻肤肉在他指下变了形,他力道也没有松下分毫。他淡淡看着她,等着她现出一点马脚来。 若她眼中划过哪怕一丝算计或恶意,他都会当场把她下颚卸了。 而江烟伣则怔怔仰头看着他,大气都没喘,倒也不是怕,而是没能反应过来。待她想明白这是怎么个情况时,登时感觉背后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她方才的说辞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对,难道这都被他看出来了? 他想怎样? 气氛紧张得几乎凝固。他垂眸端详了她片刻,最后微扬了一下脸,道:“笑一个。” 她一呆,没想到他以着一副要宰了她的姿态说出口的会是这个,但哪敢有二话,赶紧听话地扯起了个笑容。 她下颚上的肉在他虎口间堆成了一团,这干干一笑,整个人便活脱脱一副不大聪明的样子。 像是被她的模样取悦到了,他好整以暇地低低笑了:“还算乖觉。” 威逼利诱她能不乖觉吗,江烟伣悲愤地想着。 他说完这句后倒是没再与她纠缠,冷冽眼神与方才的短暂笑意一并淡淡敛去,手一撤,将她彻底松了开。 总算逃出这只狐狸的爪子了。她疼得抖了一下,末了偷偷揉揉起了自己给掐得通红的下巴,心说这人翻脸怎么跟翻书似的。 见他松了手,珑絮方挪开了身子。无她遮挡,众座的嘈杂又直面扑了回来。 “‘演员’一事,听着倒与玩具无二。”他端起茶盏,声线不咸不淡。 她一面揉着脸,一面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是。” 她向来没什么偶像包袱,和别人比起来差了一大截的出身更是让她自知之明不浅。什么偶像主子都是虚的,她忙里忙外图的不就是各位再生父母的一乐呵么。 “若能博人一笑便是好的,但若不能,倒也弃之无惜。” 她揣度了一下他这话是个什么意思,是要她做他的私人娱乐项目么?想着讨好他,遂不大确定地点了点头:“自然……兄长若想无月怎么,尽管说便是。” 他茶盏已端到了嘴边,听罢动作却忽地微微一顿,旋即笑着看了她一眼。 她给笑得有些心虚:“无月愚钝,若是会错了兄长的意……” “没有,” 指下茶盏丁玲一声清响。他也不拘自己的笑意,瞥了眼身侧侍立着的久枫袍裾一角,眸色若有所思了起来,“我正是此意。” 若能如此,倒真是变废为宝了。 第44章 想用用你的钱 午宴在众人的阿谀声中结束。江烟伣本还觉得有趣,听到后头难免耳根子发酸,只觉众人奉承功力不浅,几句奉承话都能被颠来倒去地说得五花八门。 ———————————————————————————————————————— “累死我了,怎么一个个的那么能说。”江烟伣一下跌进了贵妃榻里,唉声叹气地给自己打着扇子。 午宴过后,她本想乘着轿子在城中逛逛的,不想午后樊街街头繁忙更甚,车挤都挤不进去,夫人又不乐意她步行,便只能打道回府。 珑絮端了盘葡萄来:“小姐今日风范颇佳,夫人回来后可是称赞个不停。” “夫人满意就好。”她撑起身,随手拈了颗葡萄去。 “如此一来,城中的风言风语多半会收敛不少。怕是都要道小姐不是个好拿捏的。”珑絮接过她手中的描雀罗扇,慢慢为她打了起来,“夫人本不急着让小姐出面,只是某些风言实在太不饶人。” “让他们传便是,有什么好计较的。”江烟伣不以为然,抬手要把葡萄往嘴里放。 她刚成名那会儿给人半翻半编了不少黑料,黑得她自己都快当真了。要是连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说就的两句话都听不得,当艺人岂不是在找罪受。 “寻常人传着自是图个话柄,在下头说说也就罢了,就是陌王府那儿传得凶些。” 葡萄在门齿前滚了一圈,被她轻手按住。“陌王府?” “陌王是当今皇上十弟,一早便由先帝封了王。”珑絮俯下身来,“陌王膝下仅有一女,随父封了个郡主,名陌楠。” 江烟伣琢磨了一下:“这名儿好熟悉。” “许是夫人同小姐提过了。”珑絮直回身去,扇子依旧打得不紧不慢,“小姐失踪多时,后定的太子妃便是这位陌楠郡主。不过如今小姐回城,郡主的那纸婚约自作不得数。” 江烟伣噢了声,把葡萄扔进嘴里,心说传人坏话这事挺低智的,这姑娘段位怎么想怎么不高啊。 似是看出了她所想,珑絮又道:“郡主骄纵惯了,做事是没什么城府,就是陌王看重独女不说,更有她与太子有过前缘的传闻,小姐还是仔细些为上。” “明白了。”她点了点头,阖了眼打算小憩一会儿,“屋里的阳光还是不比外头,下次叫人把榻搬出去好了。” “是。” “对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要紧事,扭头问,“娘既将钱庄托付给了我……里面的钱我是不是能稍微用用?” “那是自然。即便不用钱庄里的,谢家家库中的小姐亦可随意花用。小姐屉子里现下便存有几百两,若不够奴婢便再去库房取。”珑絮动作顿了顿,“不知小姐是想要什么?奴婢差人去置办便是。” 她挠挠头:“那东西……不太好买,我得自己去找找,就不必你们出动了。” 珑絮微低了一下眼,将眸中一丝疑虑掩得正正好。 几百两……几绺长发溜出指间,她开始望天打卦。她对这个时代的物价没什么概念,但既然以个位数的铜钱就能买到东西,几百两想来也够了。 再不行,她还能接着蹭谢家的不是。 她这个代嫁可不是白当的。 第45章 秦家一朵娇花 所谓凡事有轻重缓急之序,江烟伣固然有了想法,但也没急着实施。第一日上位便发了个好大的威风,她得先本分几天再去作别的妖。 原以为谢二小姐不是什么好当的,不想竟没活给她做——钱庄一事自从上回宴席结束后便再没人提起,至于一些家中事务,也是夫人一手操控得稳稳的。 她当真就给好吃好喝地供了起来。 第一日还乐得清闲,但第二日,江烟伣便无聊了。 她去喂了鱼,但几条金贵锦鲤何时不是被伺候得好好的,她丢的小馒头一概不理;她也去书阁翻了书,结局是这个时代的字体实在太有个性,导致她没看两眼便看得眼睛疼。 “没什么做的啊。”她把头埋进了书里。 珑絮替她将一些书卷撤下:“奴婢可以与小姐女红。” “扎手。” “那奴婢带小姐去扑蝴蝶。” “我不喜欢蝴蝶。”她轻叹了口气扭过头,枕着书看向了窗外,“兄长平日里都做什么?” 耳下簌簌磨过。散下的发淌在发黄纸张上,像给书封了张乌黑明亮的缎面。 “公爷很少待在府上,具体行踪奴婢也不晓得。”珑絮垂眼望着她。 “啊,”江烟伣微抬了脑袋,“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出府?” “小姐如今是待嫁之身,自是越少出门越好,且出门难免会遭人议论,还是待在府上来得清净。” “唔……”她一下又蔫了回去。 “小姐若真觉得枯燥,叫人送东西来给小姐挑选也是可以的。”珑絮想了想,“正巧这会儿要中秋入冬了,几个商号约莫都上了不少新的衣版头面。” 这就是有钱人的乐趣吗。江烟伣绝望地往书上蹭了蹭脸:“罢了,我就这么待着吧。”将长发蹭得毛躁。 翻点古籍什么的,没准能找出与穿越有关的蛛丝马迹来。 她正蔫着,书阁内忽然进了个面生的丫鬟,转头见二人在桌后一坐一立,忙向她们行了礼:“见过二小姐,珑絮姑娘。” 珑絮直起身:“小姐正歇息着,叨扰什么?” “回珑絮姑娘的话,是……秦家小姐来访,已在正厅候着了。” 江烟伣抬起眼皮:“秦家小姐?” 珑絮颔首与她低语:“秦家是大祈最大盐商之一。虽与谢家相比不值一提,小姐却也不要太怠慢了才好。”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先的二小姐与她关系如何?” 珑絮一笑:“算不上好友便是了。” —————————————————————————————————————————— 才一只脚姗姗踏进正厅,江烟伣便一眼瞧见了那朵娇花。 传闻秦家三女娇柔可人弱不胜衣,如今一看果然不假——一袭绯色罗裙掩在花梨木椅中,柔若无骨的指间细细捏了把团扇。仿佛那窄骨薄丝的扇子于她来说太重了般,她将扇面搁在膝头,好半晌方微扇动一下。 身侧侍立着的丫鬟见江烟伣来了,忙俯身轻声道了句:“小姐,谢小姐来了。” 话音落下,美人儿也倾着一对水汪汪的柳叶眼瞧了过来,与江烟伣一下对上了视线。 江烟伣看得呆了一下,心说这是什么漂亮姐姐,那厢秦惜儿却已现了激动之色,由婢女搀着起了身,迈着绵绵小步向她走了过来。 不等她反应,她已轻轻执起了她一双手:“无月姐姐。”声音绵软入骨,险些将她听酥了。 “呃……秦妹妹。”她讪讪地回握了她一双柔荑。 “姐姐唤我惜儿便好,秦妹妹秦妹妹的好见外。”美人半笑半嗔地道了句。 “惜儿……妹妹。”江烟伣略一哽咽,还是将妹妹二字加了回去,末了觉着自己不够真诚,又回了个大大笑容过去。 她说完觉得两人站着聊天也不是事,遂将秦惜儿牵回了椅边,等她由人搀着慢慢坐下了,自己才跟着坐了下来,“妹妹怎么突然想起上我这来了?” 秦惜儿轻声细语:“姐姐一去多年,妹妹挂念不已,如今自要来为姐姐接风。”末了柳眉微蹙,好不动人,“姐姐不会怨妹妹来得晚吧?” 江烟伣心说我怎么觉得咱俩没你说的那么熟,面上还是宽厚道:“怎么会,你来了我就很开心了。” 她柔柔展了个笑:“总听闻城外民风粗犷,惜儿还担心姐姐回城不惯,见姐姐如此有精神,倒也放心了。” 可不是粗犷么。美人一口一个“惜儿”,她一口一个“我”,委实是令人惭愧。 莫非她与古典美人的差距就在这么?这般念着,她偷偷在心中念了声月儿,结果被自己矫情得浑身颤了一下,也只得作罢。 也许她生来便不是走这条路线的料…… “紫苏,”秦惜儿羸弱轻咳了两声,看向一侧的侍女,“去将我给姐姐备的礼拿上来。” “是。” 江烟伣想推拒:“妹妹太客气了……” “是姐姐不该同惜儿客气,收下便是了。”秦惜儿将侍女取来的木盒推至江烟伣跟前,“这是爹爹前些日子在南海得的珊瑚手钏,姐姐看看可还喜欢?” 她并不打算乱收礼,但秦惜儿如此热络,她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于是将木盒接了过来,旋开了铜扣。 一串短手钏躺在宝蓝软芯上,色泽红得喜人,质地也分外莹润。 自己的经纪人好像就有类似的这么一串,印象中似乎要八万出头;古代海资源稀缺,这串手钏同等的八万肯定打不住。 这也太富贵了。她默默把想张开的嘴闭紧了些。 但如今她为谢家二小姐,就算没见识也得摆出这东西我见得多了的样子,遂扯了个微笑出来,同时毫不留恋地抬手合上了木盒:“多谢惜儿妹妹美意了,也有劳秦伯父一番心思。” “能博姐姐一笑,也是这手钏的福气了。” ——人美嘴甜。 秦惜儿一双眼轻闪着左右看了看:“无月姐姐,不知……公爷可在府上?” 江烟伣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谢应敛。 “不在吧,”她看了眼门外,“似乎是出去了。” “哦……”秦惜儿垂了一下眼,末了自袖中取出了一只小盒,握着递了过来,“惜儿这有个东西……想托姐姐代交给公爷。” 第46章 是少女怀春吧 小盒上描着似蛇似龙的黑金漆花,比给她的红盒要精致上许多。 约是给谢应敛的礼了。江烟伣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顺口说了句:“惜儿妹妹有心。” 却不想只是这随口一句,秦惜儿的脸便蹭地发红了起来。 眼见着面前一张白皙小脸成了只柿子,江烟伣先是疑惑,再就是恍然。 来看她多半是个幌子,怕是来见谢应敛才是真的。 就说嘛,珑絮说她们二人也就及笄之礼上见过一回,且还闹了个小不愉快,怎么也轮不到她来与她姐姐妹妹地亲近。 但面前美人跟她飙血压,她也不好再接着把她往上逼,遂一面将盒子收起,一面生硬换了个话题:“妹妹那个……身子最近怎么样了?”看她像是走病弱美人路线的,问这一句准没错。 秦惜儿拿袖口掩了掩嘴,当是平复了情绪,细声道:“多谢姐姐关怀,惜儿最近已见好了。” 江烟伣堆笑:“好事啊。” “是,前几日方叫个大夫瞧上了两眼,说惜儿如今身子好转,药量已能减半了。若能再走动走动,对身子是再好不过的。” 她便顺口嘱咐:“那你得空便多去些开阔地方走走,别去人多的地方磕碰了。” 此话却像是说中了秦惜儿意图一般,叫她美目闪了两番:“承蒙姐姐考虑……实不相瞒,惜儿此次前来,亦是有相关事想托姐姐传个话。” 送了礼又寒暄了两圈后总算是绕回正题了么。江烟伣提了提兴致:“你尽管说便是。”说罢又入乡随俗地添了句,“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秦惜儿点了点头,脸又羞红了起来:“惜儿府上前些日子进了几匹波斯马,其中一匹道是黑麟驹,乌黑油亮的,俊俏得紧。” 江烟伣认真听着,开始琢磨一匹马与美人脸红有何联系。 “家中两位兄长久日不归,好马成日栓着却是暴殄天物,惜儿便想着赠给谢公爷。”她轻咬着下唇,“想与公爷作约,一同去城郊枫林走马,叫公爷试试新马如何……惜儿自己也好出门走走。” 江烟伣恍然。竟还有这么一番拐弯抹角的联系在里面。 她本想说这事你亲口与他提不是更好?心意是一回事,就你这绝美梨花春带雨的模样,他心得是铁做的才能拒绝。 不过仔细想想,就秦惜儿这跟她说两句话都得脸红上半晌的功力,与谢应敛正面对话怕是不大现实。 秦惜儿还在赧然说着,“听闻城郊能猎到红狐,公爷若感兴趣,叫人备上弓箭,也不会无趣。” 江烟伣震惊:“他若真去狩猎,你还要跟着去么?”就她这身板,究竟是谁猎谁? 秦惜儿似乎对狩猎没多大概念,闻言只微微一愣,便道:“我自是不行的,但跟着公爷看看也好。” 江烟伣感慨一声,心说也许这就是少女怀春吧。 ————————————————————————————————————————— 兕凌轩上下两层,四角飞甍,简单大气。院中央植着棵树,姿态奇特,约莫是找人做过景的,因为时节缘故已苍芜了大半,地上却也不见半片落叶,显然打理得相当到位。 江烟伣咽了口唾沫:“我能进去吗?” 珑絮的答复一板一眼:“谢府上下没有何处是小姐去不得的。” 这个她自然知道,就是担心她那脾性古怪的兄长把她踹出去。江烟伣气叹到了一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当即扭头向树尚且葱郁的那一侧看了过去。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像是感知里扎了一根叫人不舒服的针,找到针扎在了哪里也就是顷刻间的功夫。 像是回应她的目光一般,树叶轻耸动了两番后,一个人影自树上翻了下来,稳稳落地。 “二小姐。”久枫微颔首,也不像旁人那般行大礼。 珑絮回礼:“枫主。” 江烟伣的目光却还未自他隐在身侧的手上离开。自他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以来,她的目光便本能地粘上了他的手,身子也微微绷了起来,好似他正握着什么能让她极为紧张的东西。 “你左手拿着什么?”她问。 久枫看了她一眼,将手抬起一张,两枚银针在日光下一晃而过,在地上发出几不可闻的两声“丁玲”。 “噢,绣花呢。”她讪讪,“我就是……就是看你握姿有点奇怪,好奇一下而已。” 他也不同她废话:“公爷在屋内,小姐自便便是。” 第47章 品相这般差 珑絮停在了门口,在江烟伣期待的目光下仍是无动于衷,似乎并没有进去的打算。江烟伣悲从中来——若是谢应敛这回再拿她开涮,她可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兄长?”她探进一个脑袋,不忘敲了敲门,“我进来了?” 兕凌轩比她惜筌阁装潢精简许多,用的也多是暗色调的乌木。许是点了香,屋中正萦着丝淡淡的檀香味。 “兄长?” 无人回应。 她见珑絮也没有不让她进的意思,遂提着裙摆蹑手蹑脚迈了进去。 门后摆着副装饰用的乌木屏风,雕的是松鹤流云,前头一张卷角的长几,几上置着盆矮松盆景。 她和飞鹤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子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心说这人原来这般雅致的么。 厅内陈设简约宽敞,也没有下人侍立。她无头苍蝇般地转着,不多时便转进了一见像是书房的侧厅里。 书房宽阔,两侧抵着墙放着博古架,架子格中排着书本器物。她不大欣赏得来这这些文雅东西,扫了一圈后便将注意力投向了房间中央的长案。 乌木长案上,一册书摊在众书中央,敞开的一页上似乎还被朱墨圈点了什么。浓浓两笔落在白纸黑字间,远看着倒像两颗散落的红豆。 穿堂风过,卷得页脚呼呼直响,只是被镇纸压住了一侧,如何也翻不过去。 她也没兴趣偷窥谢应敛的课外阅读,见这场景像是人看书看到一半暂离的样子,便放弃了去满屋子寻他的想法,乖乖守在了门边等他回来。 她垂着脑袋望着自己一双足尖,想着自己日后该如何打算才好。 进宫肯定不是一件好事,那她是该在入宫时动点手脚?还是学穿越剧里的女主角和对自己毫不感兴趣的太子商量,让自己做个有名无份的挂牌妃子?不过选择后者的十有八九最后都假戏真做了,这个法子还是得慎重…… 左思右想,最好还是在进宫之前就穿回去。 百无聊赖地侯了好些时候,直到她脑袋一点一点地犯起了瞌睡,一道声线方远远响起:“要睡回你床上睡。” 她险些扑倒在地,抬头一看,对面抄手倚着博古架、正好整以暇看着她的,不是谢应敛还能是谁。 他穿了身藏蓝掐金丝的袍子,长发绾得松散,如今以一个闲散姿势倚着,倒是显得贵气逼人。 “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她抹了把掉到眼前的头发,震惊道。 他似笑非笑:“我原以为你听力不差,能听见。” 那不更诡异了么!她瞪着眼睛瞅了眼他的下装,深深怀疑他是不是长了对猫爪子。 他肩在木架上轻轻一抵,懒散站直了身子:“你来做什么?” “哦,早些时候秦小姐来过一趟,你刚好不在,她就让我把东西转交给你。”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所来为何,忙七手八脚掏出那只描金蛇的小盒子来,“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感觉还挺贵重的。” 他扫了眼那只盒子:“秦小姐?” 江烟伣点头,提醒道:“秦惜儿。” 自打秦惜儿走后,她满脑子尽是她的“惜儿”“惜儿”,简直魔音贯耳,想忘都没法忘。 见谢应敛仍不像是想起来了的样子,她在心中为美人默哀了一声,“就是那盐商的三女儿。” “噢。”谢应敛总算应了声,也不见兴致,抬了步子就往桌案走去。 她略一纠结,也端着盒子屁颠跟了上去。“你方才去哪了?等了半天才来。” “一些小事,不是你该操心的。”走到桌边时,他似是很不经意地扫了眼桌上摊敞着的书,末了探手一拨,将书册合了上,“这些东西,下回不可再偷看了。” 他此话说得相当自然,以至于江烟伣点头点到一半,方怔怔然回味了过来:“我也没偷看啊。” 他看向她,唇角微微一勾:“那就好。” 烟伣:“……”合着是在诈她呢。 老狐狸。 他作了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你似乎在骂我。” 她一个激灵:“我哪有。” 所幸他也未计较,只扫开袍裾坐了下来。江烟伣眼观鼻鼻观心,最后还是上前把盒子放在了他面前:“惜儿妹妹一番心意,你就打开看看呗。” 她是真的很好奇秦惜儿给他备了什么礼。送她都送赤珊瑚了,送情郎不得塞条龙进去? 他随手拿了盒子过去,顺便抬眸觑了她一眼:“你唤她倒是唤得亲近。” 她掉下一滴辛酸泪。“惜儿妹妹”这四字被秦惜儿颠来倒去地说,简直快刻进她基因里了,可不是张口就来么。 她面色痛苦,他笑得倒是事不关己,似乎即便她不说,他也多少能猜到秦惜儿有怎样一番绕口的习性。 他目光从她脸上往下,在她尚未收回的腕上停留了一瞬:“手上戴着的是什么?” “手上?”她愣了一愣,挽着袖子抬手看了一眼。“噢……是她赠我的手串。” 颗颗赤红的圆润朱粒衬得皓腕雪白,就是两道隐约刀痕煞了些风景。一面打量着,她一面有些唏嘘:在现代时没本事染指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带不带得走,可不得抓紧机会好好戴戴么。 谢应敛却蹙起了眉,似乎并不欢喜他所听到的。 她以为是这珠串出于某种原因不大合她的身份——兴许是它太贵重了,正想提出她要不摘下来,却听他无奈吸了口气,别开目光道:“品相这般差,你也戴。” 她:“……”后又试探,“哪里差了啊……?” 他看她一眼:“哪里不差?” 她再度陷入自我怀疑中,抬手又端详了一阵,奈何见识有限,只看出了一腕满当当的人民币,遂弱弱地搬出秦惜儿原话来:“她说是南海产的来着。” “能产出这东西,当是南海不幸。” “……” 第48章 也就拿来糊弄你 谢应敛顶着一张欺骗性十足的脸说出这种话的样子,当真是冲击力不小。 不过她掂量着当宝贝的东西,原是人家拿来糊弄她的么…… “这种东西我见都没见过几次,哪懂这些。”她蔫答答地摸着珠串,也不低落,就是惆怅自己的见识短浅。 “你不懂,谢家二小姐会懂。”谢应敛示意,“摘下来。” 她乖乖照做,摘完后想起秦惜儿那热忱状,难免叹了口气:“我看她态度诚恳来着……也不知她是不识货还是专程消遣我来的。” 他眉梢微扬,抬手支起了一侧下颌,难得对她说的话起了点兴趣:“你觉得,夫人态度诚恳么?” 她不知他做什么谈起这个,先是点了点头,又不大确定地摇了两下。 他目光不离她:“我诚恳么?” 她一噎。 他倒不恼,也不需求她回答,只淡淡道:“那你信她做什么。以她的出身,还不至于认不出来这些。” 她一想好像也是,末了又有些幽怨地瞅了那珊瑚手串一眼。 那秦惜儿就是来消遣她的了。也幸得有谢应敛揭穿,不然她日后定是要戴出去的。到时候再遭人笑话可就不比被谢应敛毒舌两句好摆平了。 面前的救命恩公倒是没再说什么,把秦惜儿给他的首饰盒放到了面前,两指一捻,盒盖便被掀了开。 盒子橙红的丝绒里躺着只玉佩,看着像是翡翠雕的,通体莹润又透绿,雕工精致,内容似乎是只极为繁琐的锁扣。她就是再看不懂品相,也知这块玉不会是凡品。 待她敷衍,待情郎倒是半点不怠慢。 她有心想看谢应敛会作何反应,遂凑在旁边多嘴道:“我虽不识得这些东西,却也知这雕了锁的玉……那个,意味旖旎。” 锁嘛,锁财锁爱情,她都看得出来,他不会没概念吧。 他却也不见一点动容,拎起玉佩看了两眼。骨节分明如竹的五指间阳绿生动又晃眼,但他没看几眼便随手放在了一边。 “还行,至少能放库里充个数。” 她:“……”意思是她戴的那串得直接扔了是吗。且秦惜儿也太惨了,何止是没溅起一点水花,这块好玉怕是在她如意郎君心里连波澜都没带动一片。 她为秦惜儿的一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少女心思暗自扼腕,转又想起了秦惜儿要她交代的事,便道:“对了,秦家小姐说这两日想邀你去城郊枫林走马来着的,你去不去?”答不答应是次要的,她话总得带到。 他神色若有所思了一刻:“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秦惜儿的说辞委实拐弯抹角,她回忆了一番方忆了起来是怎么个一回事,“说是近日新得了匹好马还是什么,想到时送给你。” “马是不必了。”他唇角挑起,“但卖秦家一个面子倒也无妨。” 她闻言还有些意外:“你去吗?” 看他对秦惜儿的评价,原以为他不会乐意与她共处来着。 他看了她一眼,似是疑惑她的疑惑:“秦家盐场生意不小,关系自是多多益善。” 她表情一僵:“哦。” 是她肤浅了。可怜秦惜儿一片赤诚,到底没谢应敛这老狐狸拎得清。 他目光留在她身上,语调些许慵懒:“你也去。” “……啊?”她眼睛瞪圆了一圈。正揣度着这二人相处起来会是个什么场面,怎料自己突然也下了水,“我?” “怎么?” 她一哑。她是想去外头走走,但秦惜儿显然是想和他二人世界啊,她去岂不是天大一个电灯泡?且秦惜儿多半虚情假意,她半点不想和这类人打交道,遂随意扯了个借口:“我……我不会骑马。” “你不需要会。”他身子往后靠去,似笑非笑道,“她敢以次充好糊弄你,要么是来呛你,要么便是来探你的底。” 秦惜儿与谢家二小姐向来不大对得上眼,如今瞧她落魄了几年来笑她眼界窄也是有的。自然,也不乏有秦家自作聪明地来揭她老底的可能。 若是后者,她先前秦惜儿说什么她便当是什么地收了礼已是露了马脚,当然得借此机会力挽狂澜——这是明面上的道理。 不过他也无所谓。她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任秦家再有爪牙,也未必能在他谢家麟蹄下搅起多大点子浑水。 望着一脸纠结的江烟伣,他唇边点到为止的笑意不改,眸中的笑意却是敛去了三分。 他倒是好奇,她的狐狸尾巴能藏多久。 江烟伣自没他想的多,最后觉得他都这么说了,她又收了谢家的好,拒绝不得这点份内事,只得勉强答应下来。 许是满意了,他终于把视线自她身上挪了开:“久枫。” “属下在。” 江烟伣给身后突然窜起的人声吓得一个哆嗦,扭头一看,见才被唤了没几秒的久枫不知何时已到了书房门口,神情自然得像是他一直都站在那处一般。 ……这帮人都腾云驾雾的吗。 “把东西都拿下去。着人给秦家去话,就说后日邀约枫林。” “是。” “顺便让人给二小姐挑串像样的珊瑚。” 江烟伣:“……” —————————————————— 目送着江烟伣又气鼓鼓又认命地出了兕凌轩,久枫皱眉道:“公爷是怀疑……” “先前只是觉得她一些小本事不浅。方才瞧了她手腕,”谢应敛睨向了堆在桌案一侧的杂卷,“方愈发觉得此人有趣。” 那腕上的伤他再熟悉不过。那可不是寻常人能得来的。 杂卷一页自宝蓝书皮下露出,其上两个字被朱墨圈点得扎眼。 “江家” 第49章 邀约秋枫林 第三日一大早,珑絮便捧了条红得通透欲滴的赤珊瑚手钏来。珊瑚珠颗颗饱满起光,牛血色如同血浸,奇的是红意浓郁却不乏鲜活,看着简直像是将要流转起来一样。 江烟伣正坐在妆台前让人梳妆,见了不免咂舌。 谢应敛还是没诓她的——与此相比,秦惜儿的那条确然是太上不得台面了些。 “公爷专程为小姐挑的,整个大祈上下怕都找不出第二串品相相当的来。” 她咬文嚼字了一下:“他‘专程’挑的?”不是让久枫顺路找的么。 “是。”珑絮想着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遂答得乖顺,“公爷让枫主寻了些好的来,但只这一串是公爷亲手挑的,让奴婢送来给小姐戴上。” 江烟伣半信半疑,心说这人对自己倒挺上心……他不会有忙要她帮吧?比如过会到了枫林帮他拖着秦惜儿之类的。 也不是不行。她揣度出个满意的结果来,一面小心翼翼将手钏滑到了腕上。 红色象征温热,贴肤却一片带着寒气的沁凉。 今日情况特殊,珑絮便为她选了件利索的窄袖,显得人姣好之余也不失利落。她这两日以来长袖拖拉惯了,如今双臂一下松快起来,一时半刻竟感觉截肢了般不大适应。 此番用不着人搀扶,甚至珑絮挽门帘只挽到了一半,她便轻巧地一撑门框上了车。珑絮在身后惊叫一声“小姐可着紧着些”,她则在车里一脸无谓地拍了拍手。 古代衣裙束手束脚,走个路都困难,难得穿身能做大动作的,可不得活蹦乱跳一阵…… 咧到一半的笑容在对面谢应敛好整以暇的眼神下慢慢僵了回去。 “……兄长。”她揪着袖子站直了,像个认错的小孩。 “坐。”他示意。 她慢吞吞挪了过去,拘谨地坐下。 “上回上个车都要跌掉簪子,”他淡淡开口,“这回进步倒是大。” 一句话成功提醒了她不过上个车却险些磕掉牙的灰暗经历。她瘪瘪嘴:“还不是衣服太紧了。” 他出乎意料地没说她没教养,只浅笑了一声,然后望向了车窗之外。 她端详了他两眼,见他注意力放得远远的,忙暗戳戳松了松勒得她肚子疼的腰带,好歹是舒坦下去了一口气。 “系上。” 她很委屈。 没有夫人在,二人之间便也没什么话好说。谢应敛阖着眼闭目养神,江烟伣便呆呆地转着腕上的珠串玩。 两盏茶的时间后,车轱辘下的硬朗笃笃声倏然转为了碾过碎叶的杂音。江烟伣挽着车帘往外一瞧,只瞧见了满目晃眼得过分的橙红。枫树成林,恍若燃了遍地的火。 她怔怔望着眼前的景象;一双浅至发金的眸子映了那片新橙浅红,仿若眼底也着了片有秋意凉洌的莲火。 风挟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叶挤入门帘一角,在她脚边回旋两遭,静静委着不动了。 “……这也太好看了。”她半晌方喃喃了句无甚文化水准的话出来。 “叶铺得还算厚。”谢应敛不知何时也掀起了眼来,也淡淡望着帘外,“着地声响,应该很好发现猎物。” “……”江烟伣懵然回头,“什么猎物?” 谢应敛看着她轻笑:“你以为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我不是来走过场的吗……” “自然不是。”他欣赏着她的神色,“谢谨修向来会骑。你自也得在秦惜儿面前骑一遭。” 谢谨修便是原谢二小姐的大名。 …… 她颤巍巍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他:“你说我不用会骑马的——” “是啊。”他答得倒是怡然自得,“你不用会。只要当场能骑得来就行了。” “……”一度的沉默后,她道,“你在开玩笑?” 他目光停驻在她双眸上:“我会教你。” “……这是被教两下就能会的吗……” 他似笑非笑起来:“你是小看我了。” 她无话可说,心说如今被赶鸭子上架,她也不能原地跳车跑回谢府去不是,于是郁郁地松了帘子一屁股坐了回来,想着想着又有些疑惑:“你原来马术很好的么?” 看他细皮嫩肉的,没想到会这些东西,还那么有自信。 他轻“唔”了声:“粗通。” 第50章 演还是他能演 车停下了,周遭的侍从们忙着牵马卸箭。 看着谢应敛怡然自得下了车的背影,江烟伣蔫蔫地想,这人定是骗她来此的。若他一开始便说自己是来骑马的,她就是理由编得天花乱坠也得想法子不来。 林子前此刻还停着另一支车队。江烟伣才拍着膝上的尘土在落叶上站稳当,便见了一袭身着荷粉色石榴裙,迈着小急步的纤细身影闯入她视野。 也不知是因为赧然还是给这几步路运动出来的,秦惜儿面色绯红,挽着短袖在谢应敛面前盈盈一拜:“惜儿见过公爷。” 一抬眼见了讪讪站在后头的江烟伣,三分怔然两分不甘之余还是行了个礼,“见过无月姐姐。” 显然是没想到这位公爷会拖家带口地把自己也带来。江烟伣默默偏开目光,心说怎会有谢应敛这么不解风情的人。 秦惜儿先前以次充好敷衍了她,以为能以此伤她颜面,不想被谢应敛一眼看出。也不知这毒舌会怎样摧残人小姑娘的心理…… 她揣度得心里一阵鸡飞狗跳,谢应敛却是微微一笑:“几月不见,惜儿妹妹似是已见好了?” …… 一声“惜儿妹妹”唤得好不温润,唤得江烟伣满心的鸡狗僵在半空,唤得秦惜儿面色红上加红:“是好了许多……多谢公爷挂怀。” 侍女紫苏在一旁笑:“还得多谢公爷送来府上的那几根参呢。小姐时不时便谈起公爷善意,老爷都快以为——” 秦惜儿羞嗔一声,佯装要去掐她:“你个丫头,胡说什么呢。” 某位明明切开后黑得不行的公爷此刻笑得分外温良:“倒是让她说完。” 某位惜儿妹妹抿着唇撤回小手,面色是愈加鲜红欲滴起来:“公爷净喜欢开惜儿的玩笑。” 某位围观群众:“……” 是她记错了吗,这两人为何打情骂俏打得风生水起的。 她暗自瞥了眼站在后头的久枫,想看看那位冷脸侍卫可是与自己一般震惊,不想后者依旧是一脸的雷打不动,像是眼前场景他早已习以为常。 她赞叹了一声,心说论演还是谢应敛能演,不把人放去现代拼个金马奖真是白瞎了。 二人一来二去地寒暄了几轮后,秦惜儿终于看向了她,面露遗憾道:“惜儿不知姐姐也来,马便只备了公爷的那一匹……不然自也是要送姐姐一匹的。” “无事。”谢应敛微微侧头,“久枫,你带二小姐去熟悉我的那匹。我与秦小姐去看看新马。” 久枫颔首:“是。”说罢扫了江烟伣一眼,“小姐,随我来。” 她有气无力地“哎”了声。 谢应敛的马被拴在马队后头,专由两个下人看护着。那马通体白中发灰,比江烟伣还要高出三个头来,身上绷着虬结的筋肉,脖颈却比寻常与这一般健壮的马要纤细上不少,因此虽说体格不小,看着却也轻盈。 见了江烟伣,本待得还算安静的马忽然呼噜了两声,还甩着脖子扬了两下马蹄。旁边两个下人吓了个够呛,手忙脚乱地去捞它的缰绳,但人的力气哪里敌得过马的,马继续发脾性,他们也只能被拽得踉来踉去。 她默默仰视着面前的巨兽,毫不怀疑它有就地将她踩死的能力。 “久公子……” “下去。”久枫接过缰绳。 他这二字一出,两人登时如获大赦地点头,转身便去另一边帮起了手。 久枫一手稳稳将缰绳握着,不给马一点乱动的余地。这马也奇怪,绳子一到了他手里便乖觉了起来,垂着脑袋不怎么动了,只不时跺跺蹄子。 “我不想骑这个。”沉默良久,江烟伣表态。 久枫淡淡开口:“公爷让你骑。” “他是你的主子,我也是。”她试图和他掰道理,“你不能反抗他我理解,但能不能稍微中和一下我的意见,让我骑一个看起来好惹一点的?” 久枫冷眼看着她,根本不屑与她理论。 她自认倒霉,轻吸了口气,决定听自己曾经上过的三节骑马课由命:“这马……什么来头?” “盗骊。” …… “周穆王的那匹盗骊?”她气短得声音都在抖,“脾气特别爆的那匹?” “周穆王是谁我不知,但脾性确然不同凡响。”他漠然吐着字眼,“见人则踏,极难驯服。” 第51章 若我凭胆折服你 那这个奇迹恐怕是她那浅薄的骑术缔造不出来的。她心想。也不知道到时究竟是马骑她还是她骑马。 “别吧。”她缩了缩脖子,“会闹出人命。” 久枫依旧面色冷淡地将马牵着,意思是他不在乎她这条人命。 命自穿越以来就从来没被重视过的江烟伣掉下一滴辛酸泪,末了只能搬出夫人这张大牌来,“我若是有个什么万一,夫人怪罪下来……” “我不效命于谢家夫人。”他不为所动,“她怪罪不了我。” 她一呆:“真的?” 好像也是,自她认识久枫以来,这人就来去自由得很,也不和珑絮祀柳这些位分同样高的侍从打交道。 珑絮说久枫这四暗卫之首只遵谢应敛的命,如今看来似乎不假。 久枫一贯地懒得答她。 “我听说你只为谢公爷办事,旁人的一概不听。”江烟伣注意力被偏开,一时好奇起来,“这是为何?” 他一身好功夫,又是个不拘于名利的,去哪放荡不好,偏要给个能文不能武的大少爷打下手。 似是没想到她会问他这个,久枫微微一顿,方简短答道:“主子胆识过人,让人折服。” 胆识过人?她有些想笑,谢应敛那条识时务屈伸的老狐狸还能有顶着风浪往前冲的时候?看久枫多正直一个孩子,多半又是给谢应敛忽悠了。 想到这,她忽地萌生了个想法,侧头看了眼盗骊一对黢黑的眼珠。 盗骊盯着她,喷出的鼻息又凶猛了几分。 她眨眨眼。 “这样吧,你主子要你逼我上这马,我也不让你难做。”她挽起袖口,问,“只是若我也能凭胆识折服你,你是不是也该听我个一句两句?” 久枫难得地理会了她一眼:“是为何意?” “是为——”她抬手,染了蔻丹的指尖指向了还在打着呼哧的盗骊,“我若能在半盏茶的时间内驯服这匹马……我也不要你听命于我,只消有些你能帮到的事,你帮我一帮便行。” 她的马术功底确然只有在现代为了拍一场戏学过的三节课,但这副身体的原主将打打杀杀当家常便饭,驯一匹区区性子烈了点的马还会在话下? 她对原主还是很有信心的。这身体虽说素日里要什么不会什么,但只要一到紧要关头,脑子虽还是糊涂的,身子却什么花招都能使出来。 至于为什么要和久枫打这个赌——她在谢府做事虽还算方便,但难免事事都在诸人的看管下;若能将久枫这谁也管不着的揽来为她接应,那她才真的算是手到擒来。 她这边小九九打得是啪啪作响,那边久枫也只是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挥手就将缰绳掷给了她。 江烟伣满怀信心地接过:“你这是答应了?” “那还要看你的本事。” 她一笑。与此同时,似是感觉到了自己不再受久枫的控制,盗骊高鸣一声,撒开蹄子就往一侧跑去。于是江烟伣嘴角还没来得及弯得太高,只见了眼前一道虚影,下一秒就被提溜着拖在了后面。 “等等等,”她满脸都是被盗骊后蹄扑起的尘,整个人几乎要给扯得飘起来,“等一下!!” 久枫揣了手,无甚表情地看着被扯着绕圈跑的江烟伣。 旁的下人看得胆战心惊,小声凑了句:“九公子,是否……” “不必管她。” “久枫!久枫哇——” 被凄惨唤着的久枫装聋作哑。 就这丑样,也亏公爷怀疑她藏了旁的底子在身。 而被拖着的江烟伣则满嘴吃进去灰土和满脑的问号。 说好的高手呢!? 等等等,仔细想想,这马谢应敛肯定驯得过,在久枫手里也不敢造次……为什么他们它就不敢惹,跟她一样吃软怕硬得这么讨人厌? 缰绳脱了手。她吧唧一下摔在了地上,蹭了一身的土和落叶。好在她先前离地离得近,这一下倒也不是很疼。 “小姐!”远远站着的珑絮终是没耐住,急道,“枫主,救人!” 江烟伣依旧趴在地上不动,也不知是疼得起不来了,还是丢人太过,不想起身。 久枫并不在意夫人的人说什么,只是谢应敛先前有言,让他不要叫她受太重的伤,加上他看这大言不惭之人的笑话也看够了,差不多也该插手了。 他正欲上前,江烟伣却先自己慢慢爬了起来,看动作约莫没受伤,面上也没什么太大的表情。 在众目睽睽下,她不哭也不闹,只用力抹了把沾了不少土的脸,末了也不管还在撒疯的盗骊,独自一人走到了一边去。 莫不是要同人告状去?他有些乏味。 却见她大步走到堆放在地上、正由下人收拾着的猎具边,四处扫了一眼,然后抓起了弓和一把箭。 接着,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的举动。 ——她弯弓搭箭,把箭头指向了盗骊。 第52章 要暴力对待才行 难得地,久枫有点没能反应过来。 这马虽非谢家公爷的头号坐骑,却也是甚得他心的名驹之一,平日里下人都得将它当主子仔细伺候着,而她一个外人,竟敢轻易就对它动了伤念?而且…… 秋风过,两绺散开的乌黑发丝掠过她眼,眼中的凌光却闪都不曾闪一下,与稳稳搭在弓头的箭尖上的一抹锋芒一般不可撼动。 凭他的直觉,她是相当认真的。那把箭随时可以离弦,可能会射向那匹马,也可能会…… 射向他。 他一怔。自己为何有这般想法?她戾气的目标分明不是他。 还是说,那戾气已经浓到杀马还是杀人,于她来说都没有区别? ……是他小题大做了。他敛了神色,心说自己别是被公爷的多疑影响了,这被拖着满地跑的女的哪有那般本事。 她姿势看着固然没什么纰漏,眼神也确然是狠,但想法与箭法还是两码事。且不说她有没有这个胆子真将箭放出去,盗骊奔得极狂,她能不能擦到它的边还…… “走。”江烟伣道。 一道飞影一闪而过,还未看清落在了哪,就听盗骊扬蹄一声嘶鸣——那箭竟是没入了它一侧后股上。 久枫顿住了。人群哗然。 盗骊痛极,怒鸣着竟撒开蹄子,要往伤它之人身上冲去。 江烟伣喘出一口气,心里慌张地直念“不会吧真射中了啊谢应敛不会宰了我吧”,身子倒是一派冷静,面对着极速冲来的狂马,手抖都不抖,利索架好了第二根箭,瞄准,然后放箭。 依旧没偏,正正射中前腿。 马痛鸣一声,腿下一歪,险些摔倒。 人群直接进入了恍惚。 感觉身子似乎还要接着搭箭,江烟伣心说再射下去给马射死了可就没法收场了,赶紧挣出半出窍的状态,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 盗骊被第一箭射得怒发冲冠,到了第二箭就被射怕了,瞧着江烟伣一副还要再战的模样,也不敢念着硬碰硬了,刹了个步子就要往另一个方向逃。 “过来。”她趁在它撒蹄子之前伸出一手。 马踉跄了一下,有些犹豫。 “过来。”她示意了一下,表示弓还在自己手里。 众人:“……”原来能威胁马的吗。马不能被威胁的吧。 盗骊显然不甘,垂着头原地踏了踏像是在想对策,但估计没能想出什么来,又分外忌讳眼前还提着弓的女人,最后选择了留得青山在,不情不愿走到了她面前。 “……” “乖嘛。”她笑着轻拍了拍盗骊的长脸,拍得盗骊甩着脖子往后退了半步,发出一阵怨愤的呼噜。 旁人对这匹马无不是无微不至,生怕不当心伤着它,它对旁人就肆无忌惮。谢应敛不一样,是它主人,是鞭是刺都随他高兴;它知道他下得了狠手,也就对他分外服从些。 老话说得没错——驯这种吃软怕硬的,还真是要暴力对待才行。 她想着又有些出神。她当时不过是有了这个稍些暴力的想法,本只想拿弓箭吓唬吓唬它,没曾想身子当真了,直接帮她射了两箭出去。 且她当时还很清晰地感觉到,这身子是真心想废了它。前两箭是要它服从;若还有第三箭,要的则定是它的命。 她蓦地想起了武则天驯马,心说这原主莫不会跟武则天一个性格吧。 马身上还挂着那两根箭,但盗骊皮糙肉厚、并不如何吃痛,方才疯了一会,这会也已经缓了过来。 她见它待得还算乖觉,觉得自己多半是驯成功了。 ——这原主真真儿不是好惹的。 念着自己的最终目标是骑马不是驯马,她摩拳擦掌一番后又重新进入了正题,开始七手八脚地往盗骊的背上爬。 盗骊浑身的拒绝,奈何淫威当前只能委曲求全,还配合地将身子矮下去了些,好让她少扒拉掉自己两根马毛。 久枫看着面前的场景,感觉自己头次陷入了非他所愿的沉默。 待她歪歪扭扭地坐稳了后,盗骊四腿一直站起身。她揪着马鞍晃了一下,感觉又怕又好玩,喘着气惊喜笑道:“这马好高。”原来高头大马是这般字面的形容么。 “……”久枫找了找词,“这是突厥前些年的贡品,自然高大些。” “难怪这么漂亮。”她轻声嘀咕着,试探抖了一下缰绳。 马轻鸣一声,往前走了两步。 他有些看不下去:“我去看看公爷备得如何了。” “哎,别急着走啊,”她喊住了他,笑得饱含调谑,“你说,我的胆识有没有折服到你?” “……没有。” “好吧——那我再接再厉。”她笑眯眯地探下了半个身子。这人还怪嘴硬的。 明知盗骊性情如此还要她骑,想来谢应敛也是在故意为难她——可她偏不低头。她不仅把马驯得帖服,还要在他面前风风光光骑两圈,叫他少低看她。 揣着这样美好的梦想,她双腿一夹,指挥道,“走嘞,去给你主子走两步看看。” 盗骊不情不愿地迈动了步子。 第53章 驯而不成留它何用 盗骊迈着小步,走得倒挺稳;江烟伣在马鞍上一颠一颠的,竟觉得骑马这回事不如从前讨厌了。 在诸多谢家下人几乎要将眼睛瞪掉的惊诧中,她冲两辆车之外成就满满地招了招手:“兄长!” 她瞳色本就极浅,如今一兴奋还微微发起光来,倒真像两枚从什么宝器上遗落了的琥珀珠子。 那边秦惜儿正同谢应敛介绍着新马;听了她这么一声唤,二人便一并看了过去。 “无月姐姐这瞳色倒罕见,”一双极美的眼看得她多少心生妒忌,说出口的话难免也就酸了些。“依稀记得往日里不是这样的。” 他语气平平:“她一人在外时生了些病,方会如此。” “是么。”秦惜儿想将话题往自己身上绕,遂垂着眼我见犹怜道,“希望惜儿能与姐姐一般好命,让这一身的病早些去了。” 她说完半天也没等到他说些什么,抬眸去看他,却只见了他望着对面马背上的人的神情。 他眉间有些惑色,又有些像是穿越了时光般的恍惚。他似乎认出了她,又似乎没有。 但这些秦惜儿读不出来;她只看明白了谢应敛定定望着另一个女子这一点。尽管知道那人是他妹妹,她还是极其委屈。 江烟伣可没感受到对面的暗流涌动,正兴奋着,座下的盗骊却冷不丁地也兴奋了起来——像是主子的出现意味着自己终于可以摆脱掉背上的人,它登时嘶鸣着上下蹿动了起来,企图将江烟伣甩下背去。 下人顿时惊呼一片。江烟伣吓得惊叫一声,条件反射地揪紧了鬃毛,不料盗骊被揪后更加狂躁,竟拧腰高蹬起后蹄来,直接将她抛下了马背。 “啊!!”秦惜儿捂上了自己的嘴,眼睁睁看着她跌了下去。 马背相当之高,若直接跌下来肯定得跌出问题,但好在地上落叶铺得还算厚实,给了她不少缓冲。 她嗵一声面朝下摔进了一层叶毯里,摔得七荤八素了一阵子,想叫也叫不出声来,半晌才龇牙扶着自己没知觉了的肘子翻了个身,但在翻身的同时入眼的,竟是直冲自己面门而来的一蹄子。 她怔怔看着铁蹄极速逼近,身子想动也没法动,每次都能救她于电光火石之间的反应亦是迟迟未来。 蹄下卷起的细风刮动了她鬓侧的两根发丝。 就在蹄底与她不过半臂之距的当口,她臂上和腰间忽然同时一紧,然后一股力道便强行将她从逼仄的夹缝间抽了出来。她被瞬间裹进了一片温度中,与那东西一同滚向了一边,翻了几遭后停了下来。 她被压在身下,手脚因被锢着而未能伸展开,但幸得如此,一番磕碰下来倒也没有撞疼。望着眼前一片紧贴着她眼睫的黑暗,她颤抖着喘出一口方才没来得及出口的气。 她能感觉到自己脑后枕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将本该吃在后脑上的磕碰全为她挡了下来。 很快,面前黑暗退开,脑后的触感也一起撤去。阳光倾入他们之间的夹角;方才贴在她眼前的,原是一片绣了玄色蛟龙的衣襟。 谢应敛抽回了撑在她脸侧的手,少见地皱起了眉头。 她仰躺在地上呆呆看了他片刻,想为自己辩解又想向他道谢,憋半天后憋出来了句:“兄长好功夫……” “住口。” 她乖乖闭嘴。 他吐出了口气,站起身看向了盗骊。盗骊倒聪明,见主子竟护着方才肆虐自己之人,知道自己这回摊上麻烦了,粗鸣一声后扭身就往林子里跑。 秦惜儿被一通擦面而过蹄声吓得回过神来,忙提着裙摆就要上前问候,在见了谢应敛手的时候惊呼了一声:“公爷,你的手……” 江烟伣将目光挪到了他手上。手背被地上的石子割得满是血痕。 他手本就白皙,又瘦得骨节分明,赤血白肤看着便格外地触目惊心,几道还在渗着血的伤痕更是几似伤进了骨头里。 方才似乎就是那手护在她脑后。若非他挡着,现在血肉模糊的可就是她的脑袋了。 他却看也不看,只将手背往衣衫上随意一擦,末了也不理会秦惜儿,扭头道:“久枫。” 久枫嗵一声半跪下去:“主……” “将那马杀了。” “啊?”江烟伣一听他要杀盗骊,忙强撑着支起半个身子,“方才不是它的问题,是我自己不擅……” “你以为我是为你杀它?”他冷睨她一眼,“驯多次而不成,还险些坏事,留它何用。” 她仍是有些不舍:“……我看它颇有灵性。” “我要的是兵不是将。有灵性不如有奴性。” 他语气一点余地不留,她便也把没说出口的吞回了肚子里,心想这人做事好利益驱使——待她是,关照秦惜儿是,杀马亦是。 但好歹是他将自己自马蹄底下救了出来;她感谢他还来不及,他对盗骊要杀要剐,她哪里有拦的资格。 他有些厌烦地扫了眼束手无策的旁人:“非要等我开口才知道做什么?” 下人皆是猛然一个激灵,忙簇拥上来搀扶起了江烟伣,七嘴八舌道:“二小姐可有伤着什么地方?”“小姐可要回车上歇一歇?” “不必不必……”江烟伣给他们握得疼了,为难又笨拙地挥开了几只往她身上招呼的手,末了又看向了谢应敛。 他抱臂看着她,双眸依旧如两潭静水,但像是盗骊一事让他心情很不好似的,在眉间浅浅积了层阴霾。 懂看脸色如她,她觉得他是失望了。 但他失望什么,失望自己不会骑马吗?她扯了扯衣角,嘀咕说自己不是早就告诉他自己不会了吗。 可惜那马不知怎的忽然闹起了脾气;她本可以在谢应敛面前为自己的本事正正名的。现在好了,炫耀不说,她又欠了他一个大人情,指不定这头狐狸精日后打算怎么让她还。 秦惜儿察言观色片刻,笑了声又迎了上来,糯声道:“那马是疯得厉害,所幸没伤着姐姐。公爷还是莫同姐姐置气了。” 谢应敛看了她一眼,将不悦之色藏下去了几分:“嗯。” 得了他回应,她抿着嘴赧笑了一下,又道:“公爷的手伤得可重?惜儿懂点医术,可给公爷包扎包扎。” “小伤,不碍事。”他一笔带过,顿了顿,微笑道,“你不是想去骑马么?我看这会日头正好。” 秦惜儿闻言面色一亮,但又很快地看了眼站在一边直揉胳膊的江烟伣,眼中顾虑不言而喻。 江烟伣遂识趣地表明立场:“我自己走着去近处看看枫叶就好了。正巧入秋,我看这叶子满林飘得很是好看。” 秦惜儿笑容终于满意了起来:“惜儿听说这林子里野兽多,姐姐在外头走走倒也安全。” 第54章 剑使得最好罢了 江烟伣送二人到了马前。 秦惜儿赠的马是匹通体漆黑的麟驹。谢应敛拍了拍黑马的脖颈,利索地翻身上马。马起先还有些倔意,但烈性终究被马具磨砺干净,逐渐安静下来。 面前的秦惜儿见他上去了,也费力地往马背上爬,只是那身精致的石榴裙太束脚,最后还是两个侍女将她七手八脚地抬了上去。 江烟伣在下头默默望着,心想幸好今日自己穿的是身利落的。 等秦惜儿准备妥当,谢应敛扯着缰绳调转马头,又回头问了江烟伣一句:“你确定你一人无事?” 她一时间没想明白这位公爷是挂怀她还是嘲讽她,于是用力点了点头,顺便大大笑了回去。 秦惜儿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与探究。 目送着一黑一白两马离开,江烟伣总算松了一大口气。 如今谢应敛不在,久枫又去追那匹盗骊了,这儿上下就数她最大。她叉着腰转了一圈,一个小厮就迎了上来:“小姐方才说想四处走走,可要点几个下人与小姐一同?” “不用,我一人散散心。”她摆摆手将他打发了,又补充了句,“你们谁都不许跟着。” “是。” ———————————————————————————————————————— 片刻后,她一人走在林中。落叶触肤轻软,鼻间都是晚秋独有的叶与土的清冷气息。 她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旷神怡。 睁开眼后,她看着被叶缝切割得得以入眼的午阳,回想起了方才的那两箭。 “拉弦……”她轻轻念着,指尖不动声色地做着对应的动作, 【“放。” 【箭破空而过,由尾羽而入,将已扎在靶心上的箭一分为二,死死钉入了它精铁的箭头。“叮”一声锐响的同时,箭靶由中心猛地迸开了一条缝。 一边亭中,由两个侍女伺候在坐席上的白衣散发男子轻笑着刮了刮茶。 持弓的女子淡漠地提起眼梢,看向一侧气得直发抖的青壮男子:“如此这般,白山派主还有何话说?” “怎会——”青壮男子指着她骂道,“定是你等小人在箭上做了手脚!” 得了他这般控诉,女子像是丧失了最后一点对他的兴致,对着日光举起弓,自顾自地观赏了起来。 “定是你们觊觎我白山武学,处处张机设阱,再从中作梗,取我门派箭法以不义!” “这可就是派主信口雌黄了。”亭中的白衣男子冷不丁开了口,声线温和清润,细听仿佛还夹着丝笑意,“来是派主自己来的,赌也是派主自己赌的,怎么到头来,我们却成了不讲理之人?” “众人皆知,”男子口中的派主梗着脖子道,“江家门主善的是剑,更是从未在人面前使过弓!我白山派碎铁箭法一脉相传,怎可能轻易败在她手下!?” 他是振振有词,白衣男子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一反先前的温文尔雅样,放下茶大笑了起来。 派主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他悠悠收了笑声,好整以暇了起来,“你可知这小小一江家女子,何以能让武盟独孤家,乃至皇城里那几个姓祈的……都如此忌惮?” 派主哑然。他顿了顿,“说她善剑,只是因为她刀鞭弓枪使得好……” 女子依旧把玩着弓,腰间一柄铁剑却是猛地一震,剑心出鞘入鞘,一切都在毫厘与瞬间之间。明明剑的寒光都未见,但顷刻间一道剑气横涌开,直接弯倒了一片芦苇—— 箭靶应声而落;下一个咕咚落地的,是派主被切得齐整、血都未来得及喷出的一截身子。 “而剑使得最好罢了。” 那对逐渐被浸红的眼大睁着,似乎至死都没明白她是如何出的手。 白衣男子放下挡在自己面前毫无破损的纸扇,无视身边两个跪伏在地、七窍流血不止的侍女,对那女子道:“你倒也不用这么快就取他性命。他还没说箭诀藏在哪呢。” “外面不还等着两个他的弟子么,”女子眯眼看着被弓弦割作两半的午阳,“杀一个,另外一个自然会说。” 男子笑了,端详着她的背影,眸色温柔又探究:“难怪我如此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她浅棕的眉眼一弯,回头对他笑了起来, “阿止。”】 江烟伣眨了眨眼。 脑子似乎在一瞬之间过了很多东西……记得自己最后好像说了句“阿止”。还有什么别的来着? 阿止……是个人名? 她皱着眉头望天打卦了半晌依旧没想起什么,只得作罢,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这眼睛不能老盯着太阳看。瞳色太浅,光线稍微强一点就刺得疼。 说起来,方才那两箭出得实在是厉害。盗骊动得跟风一样快,她却能次次射中她所想而不偏移分毫。 又会骑马又会射箭,难道这个身体原是个士兵什么的?那也难怪她身上那么多伤了。 正认真揣度着,她身后忽然由远至近传来了一阵急促又细碎的树叶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向她快速逼近。 她出神出得久了,危机感持续缺席,以看风景的心态回头看去,远远就见一片金黄中,一个高于人的黑影正气势汹汹地朝她这奔来,动静惊得两旁树上的鸟直飞。 她呆了一瞬,下一秒就想起了秦惜儿的那句“这林子里野兽多”,吓得全身的寒毛都支棱了起来,踉跄了两步后转身撒腿就跑。 ——不能吧,她不能这么倒霉吧!! 破碎的枯叶在脚下哗哗四飞。她跑得本就不算快,落叶厚时迈步都有些困难,身后的那东西却根本视障碍为无物,撒步撒得如履平地,几下就跟到了她后面。 跑不过跑不过!!她惊恐转头,想看看这追来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离自己还有多远,回头去跟它硬碰硬可有胜算,结果心慌又天旋地转间重心一个不稳,整个人便以一个奇特的姿势哗啦跌倒在地。 她倒地的同时,那东西也几声重蹄刹住,停在了她的面前。 “你跑个什么?” 第55章 原以为你难接触 来者正是骑着马的谢应敛。 江烟伣茫然地在地上看着他。他的脸在她视线里上下颠倒了个个。 “你想躺到什么时候。” 她讪笑了一声,慢慢从一堆软趴趴的叶子里爬起了身,拍掉了粘了一身的叶子,又在他的眼神下明白地摘掉了自己头顶上挂着的一片。 “我……”她清了清嗓子,“运动运动,有益健康。” 要是让他知道她将他认成了个野兽,不知道又要怎么说她风凉话。 他居高临下,投下道颇有压迫性的阴影来,身后就是秋日午阳,给他一身黑袍镀了层金。他不置可否地看了她片刻后,忽然向她伸出了手来。 她看着那伸到面前的嵌着蓝宝石的护腕,没想明白他要做什么。他顿了顿,声音低浅地自她头顶上飘来:“上来。” “上……”她有些不确定,“和你一匹马?” “你也可以自己骑。” “不了不了,还是你来吧。”她一听赶紧抓住了他的手,毕竟她一时半刻没法从骑马的阴影中走出来。 两手交叠的瞬间,他指节微挪,轻轻碾过她的五指指根,像是在证实些什么东西。 江烟伣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拉我一把就得了,别按来按去的。”虽知道他概不近人,但她血气方刚的,容易瞎想。 “……”谢应敛无话可说,松了她的手后一把抓住了她的小臂,将她轻轻松松扯上了马。 等臀下撞到马鞍,疼得她一颤时,她人已经稳稳妥妥坐在了马背上。 她提出意见:“你下次有大动作前能不能现吱一声?我好歹是个姑娘,这样被你扯上扯下很没形象。” “我倒不知,你还有形象这种东西。” 这人怎么这么伤人。回忆着自己短时间内接连几次四仰八叉摔倒在地的场面,江烟伣垂下两行无形的泪,末了又有些疑惑,侧头问他:“你难道不觉得我很好看吗?” 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时身为同性都被惊艳得头晕眼花;这人是不识女色的吗,凭什么张口就说她没有形象。 她侧头时,鬓角几乎蹭上了他的衣襟,加上他一双手环过她的腰握着缰绳,两人此时贴得格外近。 他垂眸看了她露出的小巧鼻尖一眼:“皇城名花三千,”说着唇角轻轻一扬,“我哪朵没见过?” “噢……”她恍然大悟。 不愧是谢小公爷,果真是见过大场面的。那她身为谢二小姐,是否也有品一品皇城三千名草的福分? 不对,她已经是有婚约的人了。想起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子,她的两行清泪下得不由更厉害了些。 世道不公。世道属实不公。 她正琢磨着,谢应敛忽然双腿一夹马肚。马从了令,马上小跑了起来。 “我!!”被甩下去的体验历历在目,她惨叫一声,手忙脚乱间无处可抓,只得抠住马鞍上浅浅的雕纹,往后死死抵住他的胸口。 “……”他声音不知怎的喑哑了些许,“你别乱动。” “我没有!”她欲哭无泪,“我不这样我就掉下去了!!” “不会的。” “怎么不会!”风呼呼地往脸上吹,她却连脚蹬子都踩不着,一颠就感觉颠出去了半个身子。她捉着马鞍的同时一个劲地往他身上缩,吓得声音都是飘的。 谢应敛叹了口气,一手环住了她的腰,单手控着缰绳,声音低低地自她脑后传来:“别挨我这么紧。” 有人扶着她就安心了许多。她喘出了一口惊魂未定的气,识趣又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挪,但也不敢离他太远。 他的呼吸自上而下落在她脖颈一侧,似乎有些滚烫,但冷风一抚就没了,也不知那烫意是不是她的错觉。 熟悉了马的节奏后,她试图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坐姿,问:“秦惜儿呢?” 马在金色枫林间穿过,一时间光影绰绰。 “她太慢,跟丢了。” “……”她困惑,“你不是跟她妹妹来妹妹去亲近得很的么,骑马的时候怎么不留心点,那么大一个人说丢就丢。” “我留心了。”他听起来有点无奈,“是她骑术太差。” 江烟伣表示同情。“那我们现在是在找她?” “算是吧。”他顿了顿,“找不到也无妨。久枫会去找。” 说到久枫,她的好奇心就又起来了:“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久枫都这么心甘情愿地跟着你?” 他瞥她一眼:“问这个做什么?” “主要是我也想收一个像他那样又听话又厉害的近卫,”她嘿然一笑,“想跟你取取经。” 这话问得就有意思了。他搭在她腹上的手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一动。这样的距离没有任何悬念可言。 他道:“我跟他打了一架。” “啊?”她瞪了瞪眼睛,“你和他打?你赢了吗??” 他眉毛微抬。她的反应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没有。” “噢,我就说。”他这片金枝玉叶能打赢久枫就有鬼了。她松懈下来,又不免疑惑,“那你是怎么折服的他?” 他将抵在她腹上的手拿远了些,坦然道:“我忘了。” “……”信你个鬼。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马又急驰出去了一段距离。 虽说有他扶着后安全感十足,但对于江烟伣这种没怎么骑过马的人来说,颠久了还是难免会不舒服。 她弱弱道了句“我头晕”,本做好了挨他嘲讽的准备,他却出乎意料地没说什么,勒停了马后就翻身下了去。 马还未撒够欢,有些不舍地原地跺着步子。她背后一空,贴上来的冷气叫她微微打了个颤。 “下来。”他对她伸出一手。 她纠结地粗量了一下,颇有点高度,觉得自己多半会以一个很没有形象的姿势连滚带爬地挂下去。 “还是你想自己下来?” 她赶紧捉住他的手,往脚蹬上乱七八糟地一踩,冲着他跳了过去。他就着手上的力道将她扯进怀里稳稳接住,放在了地上。 “谢谢啊,”她讪笑着抹了把额前的碎发,“要是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下来……” “方才骑上盗骊的时候就没想过怎么下马么?” “没。”她有一瞬的茫然,“但我最后也是摔下来的不是吗。” 她一身乱糟糟的,倒也不负从马上摔下来的经历。他端详了她片刻,最后唇角微微一勾:“也是。” 她看着他笑,也跟着笑:“我原以为你难相处呢。” 这人天天在府上冷着一张脸,搞得她搭话都不敢搭,但如今这般接触下来,却也没有那么拒人千里之外么。 他闻言笑意更深:“你可知,难相处的人忽然好相处了,是什么意思?” 她笑容一僵。不知为何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他也不同她继续这个话题,扶着马身道:“我去附近找找她。你既头晕,在此处等我就好。” “行……”她略一纠结,“你记得回来啊,我不认路的。” “嗯。” 第56章 似乎是头黑熊 目送谢应敛离去,江烟伣歪歪扭扭地转了个身,靠在了某根树干上。 “早知道就把那把弓带来了。”她有些无聊地勾了勾指尖,作了个挽弦的动作,“不然练练弓箭不也挺好玩的。” 一阵倦意袭来,她索性贴着树干滑坐在地,眯着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片叶旋着落在她膝头;她抬了抬眼睑,也懒得将它扫下去。 午后阳光温柔若水,若有若无地自她面前淌过。 【阿止。】她听见自己软软唤了声,像是嘴角里含了块蜜。 【这是具生丸,掺了大糖,苦杏仁,还有一味罂粟。捏碎了,每日在他茶里放一点。若他生疑,你便先喝给他看。别让我失望。】 这话她记得。从慕府出来的那晚上,她在谢家的车里做了个模糊的梦。这话就是梦里的一个男人同她说的。 【我不会让你失望。】自己笃定地道。 【若是一杯茶下去,要折你的命呢?】 【我这条命就是阿止的。】她道,【为阿止折,算不得折。】 江烟伣在梦里砸了砸嘴,心说这姑娘说的都是什么缺心眼的话。 又是半梦半醒地小憩了片刻后,她终于睁开了眼。 ——然后她整个人就木在了原地。 因她面前不知何时竟多了个黑影,且这黑影简直过分地壮硕。她与网络世界失去关联已久,这种生物也就许久没有造访过她的眼球,如今如此近距离地观看,直接震撼得她元神出窍。 若非她睡蒙了睡出幻觉了的话,她面前的似乎是头黑熊。 一人一熊大眼瞪小眼片刻,她清晰地意识到秦惜儿那句“野兽多”并非是在诓她。 熊张了张嘴。一阵不能细想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江烟伣人都僵了,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装死,于是在喉咙发紧地“吱”了一声之后,她紧咬住牙不让自己叫出声,轻缓地、尽量不惊动它地趴伏了下来。 腥臭味随着她的动作也降低了高度,依旧扑在她面前。 她全当感觉不到,直挺挺在地上趴着,心中默念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熊不吃死的不吃死的。 然而等那硕大的熊脸凑到她脸前,以至于她能无比清晰地听见它张嘴时唾液拉长的声音时,她还是不情愿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一些事情吧,骗得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 她眯眼一看,只见了一张张在眼前的血盆大口,登时只感觉一股颤栗窜遍了四肢百骸,蓄势已久的一声尖叫终于冲出喉咙口。 熊被她吓得往后踉跄了一下,她亦是七手八脚爬起来后撒腿就奔。 眼见着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它在她身后发出了一声恼怒的咆哮,然后地面接连咚咚几震,约是它气势汹汹跟了上来。 江烟伣没命似的夺路而逃,奈何后来者毫无放弃之意,跑了一段距离后不但甩不开,猫鼠游戏反倒愈演愈烈。 她除了跑边喊救命外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然而谢应敛方才似乎已经将她带到了林子深处,扯着嗓子喊了几声,连惊起的飞鸟都没几只。 她头脑一片空白,跑得稀里糊涂间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谢应敛走前留下的那句话: 难相处的人忽然好相处了,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是装的?他故意示好,将她带进深林,莫不是想借野兽之手,趁机做掉她这个出身卑贱、带出去丢脸、放家里碍眼的妹妹?? 越想越觉得可能——她不由在心里怒骂,好你个谢应敛,亏我方才还觉得你是个好人,你居然想阴我! 她正悲愤着,身后便炸起了一声黑熊的咆哮,似乎是那庞然大物已然贴到了她身后。还未等她回头探查军情,厚实的一掌就直直从她边上拍了下来。 她惊叫了一声,身子一矮躲了开,目光晃见了地上激荡起几尺的尘土,还有疑似下陷数寸的掌印,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半截——这要是直接拍在人身上,怕是能直接将全身骨头都挫碎了。 她看得心惊肉跳,熊却根本不给她回神的时间,紧接着就来了第二击。她虽是草草避开了,但贴着她而过的掌风还是将她整个人掀翻在了地上。 江烟伣摔得七荤八素了一阵,但也不敢瘫着不动,马上强撑着就往前猛爬了两步,果然下一秒身后就是猛烈的一震,估计是熊一脚踩在了她方才趴着的地方。 这熊倒狡诈,明白了她跑不掉后也不急着杀她,而是一脚一脚地将她往一个方向逼;她没力气也没时机站起身,只能念着能躲一点是一点,抵着最后一点劲拼命往前爬。 直到爬出去了几米,眼前突然突兀地一空时,她才想明白了它为何要将她往这边逼: 原来这边接着的,竟是一方陡峭的石崖。 她怔怔望着深得令人胆寒的崖底,感觉力气在一点点地从指尖流失。 她竟不知这林子边有这么深的一处石崖;崖有数十丈深,若掉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这么多心机叵测的人她都躲过了,如今不过是被糊弄来打个猎,留给她的选择竟是要么摔死,要么死在一只熊手里?! 她一咬牙,心说老娘还不见得堕落到这等田地,随后用力一撑地面翻过身,死死盯着眼前的熊,心中盘算着该如何硬破出一条路去。 一双褐眸在午阳下狠戾的明光一闪,加之被逼上绝路的决绝,倒真有了分虎的模样。 熊本来还想接着玩弄这块的俎上之肉,抬到一半的掌却顿在了半空,竟像是被她的眼神慑到了。 江烟伣没想到光瞪它就能有作用,遂一面目光不离它的眼,一面慢慢地往另一侧挪了出去。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一道破空声起,她甚至还未来得及判断来的是什么,一支来路不明的箭便“噗”一声扎入了熊的后背。 这一箭力道极其巧妙,并不足以伤到它,痛感却足够再次激怒它。她一愣,眼中自己都未察觉的浓绵杀气便断了个底。 它的危机感被因痛而生狂怒盖过。顿时,熊一双方才已经退却了些许的眼睛重新蒙上一层暴怒;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它仰头咆哮了一声,一掌卷着风狠狠地挠了下来。 面对着那能置任何人于死地的一掌,江烟伣本能地选择了往后一躲。手边石土一动,她身下一空,整个人便避无可避地翻下了崖去。 身子离开地面的那一瞬间她的脑子是空的。一阵失重感极速传来,然后就是深埋本能里的一道吼声响起: 【抓住!】 第57章 我抓得住你 她瞬间回了神,根本没看清什么手就胡乱一伸,竟抓住了峭壁上伸出来的一根树枝。 身子猛然一停;她在半空中上下荡了两遭,最后还是撑在了原地。她大睁着眼,惊恐瞪着那根颤巍巍被自己拽了个九十度的树枝。 方才那一声几乎吼在了她耳边,她也分不清那究竟是突然破出水面的记忆,还是脑子里真的有个什么人对她说了这句话。 但她一瞬就反应过来了。且还真的抓住了。 不过她此刻也没心情侥幸自己的反射神经,只痛苦地绷着嘴角,低下头看了眼身下的场景。 一双腿左右荡着无处可踩,脚下是至少有十数丈的一片高空;就算下面不是峭壁嶙峋而是一马平川,就这么直直掉下去,也绝活不了。 一看之下,她手心立马出了一层冷汗,手臂也开始抖了起来,赶紧抬了头换个方向看。 然而即便是看上面她也轻松不起来——离地面有至少两米。她保持现状都成问题,如何能上得去? 她试着往崖壁上荡了荡,想找块地方抓住,但她还没甩开大动作,手中的树枝就警告般地嘎吱了两声。她一听哪里还敢动,僵死在原地,心中不住祈求着自己还在摇摆的惯性快些小下去。 树枝给了她天大一个面子,到底还是没直接断开。 她颤抖着吐出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得冷静,不然即便树枝不出问题,她也很快就会抓不住……但在这种生死攸关的当口,她如何能说冷静就冷静? 地面上的熊见够不着她,原地徘徊了片刻也就离开了,然而她面临的却是更无余地的危险。 片刻过去,很快她的手就开始发酸,方才逃命的疲惫也一下子涌了上来。每一秒她都觉得下一秒她会撑不住,但是咬咬牙还是继续苟延残喘着。 不行……得呼救。 “久……”她拼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久枫。” 她胸腔都是紧绷的,根本发不出声,说是呼救,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来人……”她喘息着低了一下头。 但这样小的声音即便是久枫都不一定听得到。总之再不被拉上去她也是要坚持不住的,只能博一博了。 兴许是对这个人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也兴许是对他从开始就有的若有若无的熟悉感让她愿意在他身上耗掉这最后一点力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抬头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 “谢应敛!!” 吼得全身都在用力,手也不住地跟着抖。树枝发出了一声晚节不保的声音,吓得她哭叫出了声。但她没有停下来;喘上来一口气后,她又夹着泪大吼了起来:“谢应敛!!!” 身边没有动静。树枝渐渐与主干撕裂,她的手也因为冷汗而开始往下滑。 她眼泪直接漫了出来。这身体不是很厉害么,怎么到这会儿真要死了的时候却一点动作都没有!? 她不想这么结束,她一点都不甘心,可她真的再没力气了。眼前的天不知怎的一下变得好远,他的名字在喉口里和哽咽滚作模糊的一团。 “谢应……” “谢无月!” 她整个人一颤,已经半死了的目光从遥远天幕上挪开,落在了就在自己两臂开外的一个人影身上。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手撑在崖边,袖角与衣边一并卷着鼓在山风里。 她怔怔轻喘了一口气。 他眉微蹙着,一如她先前数次做错事时他有的神色,只是不知是否是她将自己的情绪投射了过去,她分明在他眼里见了一丝慌乱。 她从没见他慌过。像是一潭终日不见波纹的死水终于有了点动静。 见她暂时没事,他眼中那丝与他不符的神色褪了下去,开口时又是那清冷的语气:“你把手给我。”说罢朝她伸来了一手。 她没想到他真的来了,毕竟她方才已经将他想象成了一个嫌恶她以至想要置她于死地为后快的大恶人。 他背后是光;那只蓝宝石护腕向她伸来,与邀她上马时似乎也没什么分别。 “谢无月,”不见她反应,他眉皱得更深了些,重复了一声,“把手给我。” 这话听得她眼底乍然一酸。她回过神来,忍着泪意想抬起另一只手,结果那边手一抬,这边手就往下一滑,吓得她差点又哭出来,吓得他的手也微颤了一下。“不行……我够不着!” 他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你待着别动。” 她以为他是要抛下她去找援兵,眼泪直接给急了出来:“你别走!我真的抓不住了!!” 像是终于决定卸下了什么劲一样,他紧绷的唇线松了下来,像是无奈又像是宽慰地对她牵出了个极浅的笑来:“我不走。”说罢微敛了敛神色,“你抓好了。” 她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紧捉着树枝用力点了点头。 他与她视线短促相接了一瞬,末了扶着崖边就是轻轻一跳,在她的尖叫声中一手将自己挂在崖角上,另一手将反握着的短刀扎进了下方崖石的缝隙里,然后先前的手一松,将支撑换到了握刀的那一只上,就这样下落到了江烟伣身边,高度和她差了也就半米不到。 刀刃下的碎石落出去了两颗,但好歹是将他卡在了原地。 江烟伣看得惊了,一时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呆着做什么。”他轻吐了口气,又向她伸下去了一手,“过来。” 她简直不敢信他就这么跳了下来:“你自己都在下面,打算怎么把我弄上去??” “我有我的办法。” “你要是掉下去——” “既我决定下来了,就没有这个‘要是’。”他调整了一下握姿,又垂头看她,“你不过来,是想自己上去?” 与逼她上下马时用的倒是同一样的语气。 她怔怔看着他,觉得这人简直神奇了。 他等了片刻,无奈:“怎么,脑子吓坏了?” “不是……”她呆呆道,“就是摸不透你了。” 他听了也是微微一怔,尔后失笑:“你可以等上去之后再慢慢了解。” 倒也是,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冷不丁问出这种话可不是脑子有问题。她赶紧收了表情,稍微估量了一番二人的距离,又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后,下了松开树枝的决心。 她力气已经不够了,第二只手一松开,整个人就是往下一坠,但这次她没有落空——他往前一够,将她腕牢牢握在了掌心。 江烟伣惊魂未定地将那一声尖叫咽了回去,本能地也死死攥住了他的腕,怕得嘴里一个劲地念叨:“我抓紧了,我抓紧了——” “不抓紧也没事。”他笑,“我抓得住你。” 第58章 没听见有点亏 她原以为跳得如此果断的谢应敛会以同样厉害的法子将她送上去,不想他口中的“自有办法”原来是让她一点一点踩着石头爬上去。 所幸那把刀坚固得让人感动,不然二人现在八成已经躺在崖底了。 她活似一条脱了水的鱼,气喘吁吁地回到地面后便直接瘫倒在地;片刻后,谢应敛也一脸轻松地爬了上来。 方才两人挨得那样近,又肢体相触,气氛合该是有些旖旎的,但她满脑子都是“救命救命”,现在脑子里的又换成了“还好还好”,哪来的心思去想那些。 他将刀收回腰间,睨了她一眼,似乎也见怪不怪了:“注意形象。” “行行,”她心说救命恩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遂殷勤地忍着浑身的虚脱感撑起了身,“我这回可是欠你个大人情了。” “你本事不多,欠我的人情倒不少。” 不似江烟伣的上气不接下气,他语气平淡得连调子都未变分毫,仿佛方才跳崖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他只是在自家的楼梯上上下了一遭而已。 她闻言一噎,转念一想还真是。方才马蹄下是他救了她,这回又是一桩救命之恩,左右加起来都够她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两回的了。 当然她可不能提醒了他这回事,省得他使唤她使唤得更肆无忌惮,于是拐了个话题,问:“说来,你方才是听到我喊你了?” 他微微一愣,转而笑了起来:“你还喊我了?” “你没听见么?”她一下便茫然了起来,“那你是怎么……” “我先前回去找你,没见着你人,只见了地上的爪印,跟了一会就找着了你。”他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自袖中摸出了个东西来,“你的东西。” 她会了他的意,疑惑地捧了个掌去接。 他两指一松,那东西便离了他的指间,“啪嗒”一声掉进了她的掌心。 ——原是只玉耳坠,与她素日常戴的是同一个样子。她抬手摸了摸自己一只耳朵,耳洞处果真空了。现在想想,约莫是她方才一路狼狈躲避时不慎弄掉的。 “谢谢……我还没发现丢了一只。”她松了好大一口气。这耳坠还是在慕府的时候容姑给的,虽不及谢府的那些面首瞧着富贵,样子却是她最喜欢的。 他便也多看了那坠子一眼。 “对了,”想起那射在熊身上的一箭,她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我之前被一头熊追了,刚想办法让它安静下来,忽然就有不知道从哪来的一根箭射过来,把它给刺激到了。” “那一箭,我觉得是故意射来刺激它的……就是有人不想让我脱身。”她越想越不对劲,急切地看向他,“这里是不是有人要对我不利?” “兴许。也可能只是有狩猎的没看见你。”他看向了丛林的方向,“我会让久枫细查。” 见他不是很担忧的样子,她便也稍稍放松了下来,低头把耳坠的钩子掰了掰,摸索着往耳上戴去。 “你还没回答我。”他忽然道。 她放下了手,疑惑道:“回答你什么?” 白洁的耳垂上像是缀了颗碧绿的水珠儿。 他垂眸望着她,见她是当真在困惑,唇边便带了点戏谑的笑意:“你方才喊我了?” “啊……这个。”给正主逮着问,她一下不好意思了起来,无处安放的手勾了勾耳坠,勾得脖颈上一阵玉石的流光溢彩,“我这不是死马当活马医嘛。” “怎么不喊久枫?” “喊了一声来着……”她抬了抬头,望天打卦,“但是我觉得还是喊你更有用些。” “噢。”他语气像是在好整以暇,又像是认真地想着什么,“为何?” “因为——” 话说到一半却又不知如何说下去。她哑在原地,想是啊,为何? 论听力论功夫,不都是久枫在他之上的么?自己脑子若还转得正常,喊救命的时候怎么想喊的都该是久枫才对。 她词穷了半晌,扭头看向了他。 他正慢慢挽着袖口,一双望着她的黑眸中笑意很是深长。 “……”可能是因为先前他也在马蹄子底下救了她一次吧,但看这人一脸打算拿她开涮的样子她就不高兴,于是她决定瞎掰,“因为久枫听你的。你若是都不想救我,我就是把他喊来了他也只会看着我掉下去。” “唔。”他手上动作顿了顿,微微偏了偏头,“那你方才喊我什么了?” 她一时半会还没听懂。 “兄长?”他两个字说得似笑非笑,满是调谑。 “……没。”她无语,心说这人是不是不开她的玩笑他就不开心,遂很有骨气地道,“我喊的你大名。” “噢。”他饶有兴趣起来,“喊来听听。” 她没想到他还有这等要求,但想着不过是喊他一声,也没必要拒绝,正酝酿着,却听他又淡淡加了句,“要用求着救命的那种语气。” 她:“……” “方才没听见,有点亏。” 演技因为尊严突然缺席。她哽了半天也没能声情并茂出来,最后试图转移话题:“我回答你了,你还未回答我。” 他为她拙劣的逃避能力笑了:“想知道什么?” 她随口问了个她好奇的:“你又为何救我?” “为了夫人的计划,也为了不要传出去那么难听的死讯。”他出乎意料地答了她的问题,笑虽还是笑着的,语气中却尽是无足轻重的意味。反正江烟伣是听不出一分一毫的关切。 且这理由轻得可有可无。就像是一个救你一命的人回头告诉你他图的只是一面见义勇为的锦旗一样。 她并不难过,可她感觉不是这样的。 他不在乎夫人的想法,且都将谢府的侯位和赌坊败没了,又怎会在意区区传出去的消息难不难听。 当时他们隔得很近,他眼底的情绪一点不剩地坠进了她眼里。 她分明感觉他慌了的。 “哦。”她垂了一下眼睛,“那不等于没说。” 像是听着了什么趣事一般,谢应敛眉头一抬,目光追到了她一对长睫掩着的褐眸上:“你以为还有什么?” “我以为……” 她噎了噎。 好像确实如此。也只能如此——他谢应敛精打细算,还会为了除他说的那些理由之外救人么? 好不容易抓到他有点人性的一面,原以为能借此与他拉近关系的,不想到最后为的还是利益至上的缘故。 她有些挫败:“我不知道。” 他神色若有所思起来。 第59章 吓出问题了 二人刚同乘一马出现在林外,秦惜儿就红着眼睛迎了过来,看样子是才哭过。 “她怎么哭了?”坐在马鞍前头的江烟伣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掉下崖的似乎不是她啊。 谢应敛还未开口,某位梨花带雨的美人儿就扑在了马边,面色好不我见犹怜:“公爷可算回来了,方才走着走着便不见了公爷,惜儿差点以为……” 以为出了意外?江烟伣默默在心里接了下去。那你没以为错。方才可不是出了好大一场意外。 美人哽咽着将后半句话说完:“差点以为公爷是嫌弃惜儿了……” “……” 那你也没以为错。 “怎么会?”谢应敛轻笑着接过了话,伸手在她面庞上轻轻一刮,“别哭了。弄花了这么好看的妆面。” 这若放在先前,江烟伣只会翻一个天大的白眼,是看都不屑看的,但现在不知怎的,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随着那根手指挪了过去,看着它触在秦惜儿脸上,再看着那张脸腾起一片绯红。 有鬼了。她赶紧将视线偏开,心说他俩你侬我侬的她看个什么。 秦惜儿声音赧得细如蚊蚋:“惜儿这泪珠子向来不大守得住,公爷见笑了。” 她说完,目光就无可避免地落在了江烟伣身上,语调微带了些困惑,“无月姐姐不是去赏枫了么,怎么……” “方才出了点事,我便将她带了回来。” 秦惜儿犹豫地点了点头。 谢应敛翻身下了马,被秦惜儿迎上来的同时回头问了江烟伣一句,“自己下得来么?” “啊……啊?”被一人扔在马上的江烟伣反应了一下,“下得来啊,这地也不……”说着就看了马下一眼,豪言壮志化作一口唾沫咽下了喉咙,“高。” 秦惜儿抬眸看了眼江烟伣,又对他笑道:“无月姐姐与我们几个姐妹不同,打小爱便上蹿下跳,下个马背自是下得来的。” 这不就是在变相地说她不像个女孩么。江烟伣本不在意这些男男女女的刻板印象,但这话由秦惜儿说来踩她捧自己就格外地惹人烦厌。 她本想不动声色怼回一句,但细想想,柔柔弱弱依在谢应敛旁边的是她秦惜儿,几次七扭八歪倒在地上的是她江烟伣,连人家谢公爷都说她没形象了,她还能怼个什么。 于是她强笑一声:“下得来,下得来。” 谢应敛倒也不听秦惜儿的怂恿,只是微挑了眉看着她:“你确定?” 她一哑,目光不自觉地往秦惜儿身上偏了一下。 秦惜儿正盯着她,眸色倒也说不上不善,但顾虑肯定是有的。 上回秦惜儿顾虑她时,她还无奈这姑娘怎的有事没事就将人当成假想敌,但这回,她竟没来由地被看得有些心虚。 不得了,她脑子这是真的有问题了。 “……我确定。”她赶紧摆了摆手,省得自己后悔然后再经受美人儿眼神的拷问,“你们先去理东西吧,我一会就来。” 他也没多说什么,转身便与秦惜儿离开。 结果就是前面二人还没能走出多远,后面江烟伣就“哇”一声从马背上倒挂了下来。 ……她是有下马的信心的,只是忘记将一边的脚从马镫里抽出来罢了。 她动静闹得颇大,座下遭折腾的麟驹却也动懒得动,像是对她无话可说。 “小姐!”一边紧张看着的珑絮赶紧冲了上去,小心翼翼将她搀起半个身子,“您没伤着哪吧?怎么不让公爷帮忙?” “你不懂。”江烟伣在百忙之中腾出一只手,深沉搭在了她的肩上,“等回去……你能不能给我请个郎中来?” “郎中?”珑絮吓得面色都白了一个度,“您是不是伤着哪了?” “我感觉我脑子吓出问题了……” 第60章 小少爷病倒了 她为何突然心系起谢应敛来了? 回到府上,江烟伣倒在榻上翻来覆去,浑身的不舒服。谢应敛与她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她没事去心系他摸了哪家姑娘的脸做什么。 说来……之前拍的一个剧的编剧是怎么和她解释的来着?她突然停在了原地,捂着脸仔细回忆了起来。 人走吊桥时心跳加速,要是同时身边还有另一个人的话,多半会将提心吊胆的心跳错当是心动,由此对那人滋生子虚乌有的感情。 这么说来,她的桥段多半是坠崖一事太凶险,以至于她把恐惧和心动混淆了。 想通了之后她身心舒畅了许多,等请的郎中来了也没多问他什么,要他开了个安神宁气的方子就心满意足地缩回了被窝里。 两日过去,她情绪转好,又开始成日看书喂鱼了起来。 “天象多与时空有关。所谓时空,便是时间与空间,两间中的无间。”指尖慢慢沿着一排墨字下滑,她轻声念着,“尧舜时……” 门上笃笃两声:“小姐。” 她随手将书阖了一半,抬头应道:“进来。” 珑絮推门而入,见她面前摊着书便不再往前,只颔首道:“外头有个妇人,称是与小姐是旧相识,有要事请小姐相助。” 江烟伣一脸莫名:“我不认得什么妇人。” “回小姐,那妇人自称容姑。” 她猛地抬头:“她人现在在哪里?” ———————————————————————————————————————— 容姑头次进谢府,在一遭下人的照顾下难免拘得慌,在客椅上如坐针毡,手来回拨着袖口上的纹样,时不时抬头瞧一眼窗廊外的红枫。 这红枫是倭国进献来的。大祈中除了这,恐怕也就北上的皇宫里能有几株。 越看她就越纳闷——那丫头上辈子到底是修了什么福,才连夜给提携来了谢家? 她原以为她再飞黄腾达也就是做个大丫鬟,是以方才在谢府门前一口一个凌儿,险些叫那些不知所以的侍卫给打出去,所幸有个丫鬟将他们拦了下来。丫鬟与她确认了两番,面色便颠了个个,严厉告知她要称人一声谢二小姐,后便急匆匆进府去禀了。 容姑一人被撇在门口,消化了半晌方明白,那先前与她说话都得陪笑的丫鬟凌儿,此时已是大不同了。 再然后,她便被恭恭敬敬请进了谢府的会客厅。 她叹了口气,又有些焦灼地往内府的方向张望了两眼,就听门口的侍卫大声报了句:“二小姐到。” 她一个激灵,忙拾掇着站了起身,垂着头不敢再乱看。 江烟伣由珑絮搀着进了会客厅,一眼便见了拘谨得与先前形象大相径庭的容姑,一时间有些失笑,扬声唤了她一声:“容姑。” 后者听得担惊受怕,忙跪在地上行了个礼:“奴婢见过谢二小姐,二小姐安好。” 自己先前虽也未太苛待她,但到底严声厉色了,也不知她可有惦记着。 “行了,你我之间不必使这么多礼。”她在她对面的椅上坐了下来,微微一抬手,笑道,“你也坐吧。” “是……”容姑有些摸不透她的态度,偷看了她一眼,见她似乎并无为难自己之意,便谨慎起了身,将屁股挪到了乌木椅面上。 “珑絮,上茶。”江烟伣随口吩咐了句,又对容姑道,“几日不见,容姑气色似乎不如从前。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句话像是说进了容姑的心坎里,后者当即便急切了起来:“小姐明察秋毫,府中确然是出了大事了——小少爷病倒了!” “小豆丁?”江烟伣心也提了起来,“怎么病的?” “不知道,成日昏迷不醒的,来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能看出什么来……老爷急得两天没吃饭了,奴婢这心里也是跟火烧火燎似的难受。”她抹起了眼睛,“但大夫都没辙,再急也只能干着急。” 心疼那只小团子,江烟伣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我看看能否给那边拨去几个好点的大夫……” 容姑马上摇头:“不管用的,老爷为了此事动辄了不少,就差请动宫里的太医了。” 她轻叹了口气。她也不会医,寻她又有何用呢。 “少爷素日里活泼得很,如今突然病倒,奴婢觉得很是蹊跷。”容姑恳切地看着她,“奴婢总觉得此事与夫人有关,可又寻不出证据来。奴婢一条贱命,怎能空口无凭地将指头指到她身上去。” 慕夫人?江烟伣皱着眉想了想,一下便想起了疏夜将她捆进小黑屋的那晚,夫人给她塞的那一小袋药丸。 “我离开慕府的那晚曾让人给你们送了些礼过去,还递了封信,信里让你留心小少爷的吃食。” “信?”容姑略有疑惑,“礼是有,但奴婢从未收到过什么信。” 江烟伣一愣。 谢府的人多半不会出错,更何况办的是她的差事。信到慕府肯定是到了的,至于为何没到容姑的手里……莫非是给慕夫人他们截了? 容姑渐渐反应了过来,“但二小姐这么说……问题莫不是当真出在小少爷的餐点里?” “她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不知收敛,要真闹出什么问题来看她还如何收场。”江烟伣气不打一出来,“珑絮。” “奴婢在。” “备车,去慕府。” 第61章 谁和你同为奴婢 马车在慕府前缓缓停下。珑絮将江烟伣搀下来后,祀柳也拴了缰绳跳下了车。 江烟伣身份本就敏感,丫鬟的出身更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是以这次只带了两个下人,一个撑场面一个做打手,还有一个便是登门来搬她这个救兵的容姑。 她在石板上站定,简单左右看了看。 大街依旧清冷,只是不同于她前两次走这条路时所见的夜色,此时午阳还艳着,在被磨得光腻的石面上折起一片光。城郊便是如此平和又慵懒。 她上回站在此地时,还是个连第二日生计都不知讨不讨得到的打杂丫鬟。 想到这点,她忽地有些痛快。不能直接穿成个有身份的主又如何?她还不是凭本事从最底层爬到了人头上去。 “来者何人?”两个家丁将矛往门前一拦,扬声质问。 “见着人就舞枪弄棒,是谁给你们的这眼力见?”容姑上前一步,眉头一压,又是那副得罪不得的模样,呵斥道,“这位是我为小少爷请来的主儿,还不快将人给请进去!?” 家丁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就道:“能不能将人放进去,还得姑姑去跟夫人禀一声才知道。” “去吧,就说是凌儿回来了。”江烟伣对容姑微点了点头,“别提谢家半个字就是。” “……是。” 容姑闪身进了窄小的府门,留三人侯在门口。 “小姐要不要上车侯着?”珑絮偏头看了眼停在墙边的车,“这慕府也忒不懂规矩了些。” “不必,”江烟伣正了正身姿,“站着就行。” 她的身份还是得在慕家的人面前瞒着的。这些小事能本分点就本分点。 “是。” 几人虽不语,家丁的两双眼却是止不住地往江烟伣身上瞟。极力忽视了两遭后,江烟伣终还是嘴角挑着笑看了回去。 “二位若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我可以替二位代为保管。” 二人一个激灵,忙垂头盯着地面。 片刻后,门后终于来了人,只是来的不是容姑,而是个面生的丫鬟。 丫鬟出现在了门后,对着三人随意一礼,语气更是毫无恭敬可言:“夫人说少爷正病着,不好让姑娘携的气污了少爷居所。姑娘还是折返吧。”说罢扭头欲走。 这话就说得有意思了。江烟伣慢慢吸了口气,低着眼端详起了跟前的门槛来:“夫人这是不想见我呢,还是不敢见我呢?” 丫鬟本来身子都转了一半了,闻言就回过头来不忿道:“我称你一声姑娘,是念在姑娘是客的份上。别忘了姑娘与我同为奴婢,夫人怎么着也是姑娘的主子。” 江烟伣笑出了声:“谁和你同为奴婢了?同为狗都要分个三六九等呢。” “你!”丫鬟没想到她会还嘴,气得小脸登时绿了半截,“慕府岂是你能随意进出的地,哪来的回哪去!”说罢搡了家丁一把,“还愣着做什么,赶人啊!” 家丁听罢赶忙照做。丫鬟本还想趁门阖上前往江烟伣身上啐一口出气,不想外头突然一声惨叫,紧接着什么东西就顶在了她腹上,将她整个顶翻了出去。 祀柳将插在门缝间的矛尾轻轻一扫,原本几乎阖全了的蛮子门就吱呀一声,再次大开在了几人眼前。 他将矛扔在了倒在地上哀嚎的家丁身上,又睨了眼一边抱着矛惊恐退出了七八步的另一个家丁,不屑道:“先前让人进去禀是给你们个面子。这门进不进得了,难不成还真是你们说了算的。” 还是头次见祀柳动手的江烟伣诧异地抬了抬眉毛。 “你……”丫鬟又惊又怕,奈何根本爬不起身,只能蜷在地上哀叫连连,“来人啊,来人……” 珑絮对眼前的一切根本无动于衷,伸手为江烟伣扶住了一侧的红漆木门,自己退到了一边去。 江烟伣看了眼倒了一地的人,又看向了敞在自己面前的门,一时间滔天的扬眉吐气感竟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她最后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心说真的扬眉吐气的戏码还在后面,提起软烟罗的裙摆便迈过了门槛。 她路过时,地上的丫鬟还在不住地细声咒骂。 她顿了顿,垂眼瞥了过去。 丫鬟给看得浑身一凉,只感觉这人的眼神简直像是要将自己弄死在原地,哪敢再出声,抿着唇直往后蹭。 她到底没和一个小卒计较什么,撇下虚惊后瘫软在地的丫鬟,扭头往记忆中正堂的方向走了过去。 第62章 夫人不妨自己分辩 慕府内一切如旧。有了这个念头后,她忽地又有些恍惚。可不是一切如旧么?自己离开这狼窟也不过才几日罢了。 他们在府门闹得厉害,府里人多少都听见了些,是以一路走来,两侧又惊又怕偷望他们的下人不少。知道那看似文静的蓝衣男人动起手来毫不留情,几个家丁也不敢随意靠近。 “你们在外头候着。”踏上正堂前的三级石阶前,她对二人吩咐了句。 堂内琴音阵阵,也不知是谁在奏琴。 “是。” 她又对堂门前一脸惊恐的小厮道:“就报是凌儿姑娘来了。” “报……报什么?” “无妨,我自己来吧。”她想着反正事已至此,担不担这个虚礼也无所谓了,遂上前一步,径直推开了堂门。 堂中,主位交椅上执手饮茶的一对男女看了过来。琴音忽止;那抚着琴的黄衣女子也惊愕地回过了头来。 江烟伣大方顿了一下首:“凌儿见过慕老爷,千金。”说着,目光挪到了那边面色逐渐凝固的夫人身上,“慕夫人。” “你?”待看明白了她是谁,慕夫人的脸色霎时便白了,“你、你怎么进来了?!” 慕老爷不明所以,看着面前虽面生却生得甚是讨喜的人本还有些旖旎,但想到妻女都在身边,加之这女人不仅不请自来,还擅闯了正堂,若不惩戒实在是有辱了他的名声,遂马上将茶盏一撂,怒道:“哪来的女人?还不快给我赶出去!” “老爷少安毋躁。”江烟伣摆出了副诚恳的笑来,“我此次来是为小少爷一事,硬闯贵府府门实属无奈。” 豆丁果真是老爷心头一宝;慕夫人一句急心的指控还未出口,他面上怒色便已消去了大半,按着桌角半信半疑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爹爹休要听她胡言!”慕潇儿挪开琴便站了起来,指着江烟伣恨恨道,“这凌儿原先就是我府府上一个打杂的婢子,被弟弟收了去耍玩,后不知怎的就进了谢府!还在时就多次对我与娘亲出言不敬,多半是个卖主求荣的贱物!” “是啊,”慕夫人马上点头,一反方才的惊慌,眉间似还有哀怨之色,“妾就是看这丫头心思不干净,方不让人放她进府……说是为了奕儿一事,谁又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别到时候怨怼旧主,反害了奕儿去!” 听了二人的话,老爷顿时犹豫了起来。 “珑絮姑娘。”江烟伣扬声唤了句。 接着她话音的是珑絮一贯稳重的步伐声。珑絮平步进了正堂,向面前三人微微一欠身:“谢府理事丫鬟珑絮,见过三位。” 夫人猛地扭头看了过去,似是没想到除了江烟伣外还来了旁人。老爷亦是一愣,随后颇有讨好之意地回了个笑去:“竟是珑絮姑娘,不知……” “谢夫人挂怀慕小少爷,”江烟伣打断了他,“特遣我与珑絮姑娘来将话说清楚。” 老爷这会也不敢轻看了她,微微一抬手:“姑娘快说。” “口说无凭,还得老爷见过此物才好。”她一面说着,一面自袖中摸出一只柑蓝锦囊,末了递给了身边的珑絮。 见了那锦囊的瞬间,慕夫人面色仿佛失了血色一般惨白,连手里握着的茶都泼洒了两滴出去。慕潇儿不明就里,但仍似是隐约想到了什么,惊虑瞥了她母亲一眼。 珑絮捧着锦囊到了老爷跟前,将东西不卑不亢呈了过去。 他们二人交互的同时,慕夫人便死死盯着江烟伣看,双肩起伏不定。确定老爷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江烟伣便也收了那副诚恳的神色,对她肆无忌惮地笑了一下。 她倒是要看看,夫人当初口口声声要赐她一条退路,又可有给自己留什么退路。 不是说她是条白眼狼么?这条白眼狼可算是要咬人了。 许是明了了她的意图,夫人的面色登时难看至极。 “这是……”老爷慢慢皱起了眉来。 “老爷,”他身后的侍从颔首,“这刺绣小的认得,是疏夜姑娘的针脚。” 慕潇儿眼神不定起来。 “你!”夫人瞪着眼看了过去,“胡乱攀扯!” 侍从将头颔得更低了些:“小的不敢。小的见过疏夜姑娘的刺绣,绣法与这小囊上的别无二致。夫人若不信,大可以遣人去取一张疏夜姑娘的绣图来比对。” “不必了,我看得出来。”老爷一摆手,在夫人错愕目光下不自觉地以指腹抚了那刺绣两遭,问,“只是不知,这袋子与奕儿之病又有何牵连?” “这袋子是我离府那晚夫人给我的。”江烟伣直勾勾看向慕夫人,“至于里面的东西,夫人不妨自己分辩分辩。” “胡说!我从未见过这东西!”数桩事一齐浮出水面,将她逼得顾不得端庄,指着江烟伣就尖叫起来,“你一个贱婢也敢污蔑到我头上!?” 说罢将手一挥,指向那边顿时惊得一抖的侍从,“还有你,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是不是她给了你什么好处!?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够了!”老爷吼了一声,“一家主母,跟市井泼妇似的成何体统!” 夫人便也喘息着住了口。 慕潇儿蹙眉道:“爹爹,娘说得也没错,这婢子能拿出来的只有只不知从何而来的袋子,任谁都能编出故事来,断断不能听信了她。” 堂上静了片刻。 “让二见家丑了。”老爷最后开了口,“仅凭一件无主的物什确然是判断不出什么,且妙凝对奕儿视如己出,断不似姑娘所指的那般难堪。承蒙谢夫人挂怀,二位请回吧。” “请回?”夫人喘着气冷笑一声,“擅闯府门又打伤家丁,老爷待她未免太宽仁了。” “妙凝……” “珑絮姑娘便罢了,想来谢夫人也不会留粗鄙之人在身侧……今日种种,定是这贱婢的主意,是她不服妾身的管教,回头来反咬一口。”她说着又气了起来,“要妾身说,非得打断她手脚,才能给足她教训!” “夫人也别急着把我赶尽杀绝呀。”江烟伣被她逗笑了,“不如先听听这几位的说辞,再想想该怎么泼我脏水?” 夫人一顿:“你什么意思?” “容姑,把人带上来。” 第63章 现在知道龌龊了 她话音落下不久,门外便怯怯缩缩进来了几个妇人。其中一个见了堂上几人,吓得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边哭边磕头:“奴婢知错,奴婢也是受了夫人的命,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江烟伣揣着袖子慢悠悠回头瞧了一眼。那几个妇人她说眼生也不眼生,正是那夜在黑屋里,几个要挑她手筋脚筋的婆子。 “你——”夫人登时便明白了江烟伣耍的什么花招,慌张间还未来得及喊住那些婆子,老爷已皱起了眉来:“什么受了夫人的命?” “是……”婆子哭到一半也发觉了不对,茫然抬头,“老爷不是都知道了么?”见老爷神色愈加凝重,她面色便也发起了青来。 “可不是不打自招。”江烟伣轻描淡写说了这么一句。 方才在车上时她便知会了容姑,说过会不论慕夫人如何安置自己她都不要管,先去后院将几个婆子寻来,告诉她们那晚的事连带着一众旁的都已败露,老爷正在堂上对夫人大发雷霆,也让她们几个去当堂领罪。 她说罢又将那晚黑屋的事复述了一遍,让容姑记好。容姑与此事八竿子打不着边,合该是最不该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那些婆子听她说起,定会以为此事已查得水落石出,为坦白从宽,吐得比什么都干净。 省了她费力拷问。再说了,她们到底是慕府的人;没个确凿证据,老爷让不让她拷问都是个问题。 事实证明,她的算盘也没打错。 婆子听了她声音便看了过去,这才看明白了江烟伣是何人,也才明白过来有诈,一时不知是该惊还是该怒,嘴唇抖了半天抖出来句:“是你?” “许久不见,嬷嬷过得可好?”江烟伣悠哉打量了她一番,最后笑了起来,“我瞧嬷嬷是愈发地珠圆玉润了,想是夫人没有苛待了嬷嬷。” 老爷沉声道:“你给我说清楚,夫人都指使你做了什么。” 婆子惊慌抬头,见了夫人一副骇人的脸色哪敢说话,瑟瑟发抖地将额头抵到了地上。 “嬷嬷不愿说,我来说也无妨。”江烟伣睨了她一眼,“初二那晚,我本伺候着小少爷,疏夜却忽然来寻我,说是夫人让我过去。” 夫人急到头来攥了老爷的手:“老爷您莫听这贱婢……” 老爷将她手挣了开:“让她说完。” “疏夜在半途中翻了脸,让几个打手来将我蒙进了一间黑屋。夫人也在屋中,且一切都是夫人亲口指使的。” 她说着,一指老爷手中的柑蓝锦囊,“这囊就是夫人给我的,让我每日将里面的药丸磨碎,下到小少爷的饮食中。我不从,夫人便威胁要断我手脚——这几个嬷嬷便是当时按着我的人,若拷问一二自会为我作证。” “一派胡言!”夫人眼眶红了一圈,也不知是装的还是怕的,但她除了这句话却也辩不出什么旁的来,只能在老爷身上下功夫,“老爷,奕儿平日里吃穿用度,哪点妾身不是怕有丝毫亏待,打点潇儿都未必有打点奕儿上心,又怎会做出这等——龌龊事来!” “夫人现在知道龌龊了?”江烟伣眨眼笑了起来。 许是方才婆子的反应摆在面前,老爷一言不发地盯着手中的茶,对夫人所言没有丝毫动容。 慕潇儿此时心中已有了答案,但夫人到底是为了偏袒她不说,她们母女又怎能被一贱婢压过了头去,于是忙求情道:“爹爹,这几个婆子是她们寻来的,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提前商量好的还未可知,女儿觉得不可信啊!” 老爷抬眼皮看了江烟伣一眼,像是在等她如何作答。 “她们不可信,夫人的贴身侍女总可信了吧。”她端了端袖子,笑道,“还请老爷将疏夜传来。” 老爷点头:“传。” 第64章 如果我是你 片刻后,疏夜被几个家丁带进了正堂。 她依旧是那副大丫鬟的冷静做派,只是在见到江烟伣的那一刻,眼中的慌乱暴露无余:“怎么是你?” “自然是我。不然还有谁来收拾你们主仆两个?”江烟伣笑眯眯地小声应了,看着她扭曲的表情她就痛快。 疏夜到底是做了多年的大丫鬟,吸了口气后便拜倒在地:“不知老爷传奴婢来是要问什么要事,但奴婢伺候几位主子问心无愧,还请老爷名察。” “起来。” “谢老爷。” 夫人抿着唇吸了口气,又忧又怒的目光落在恭顺站着的她身上。 “这锦囊,”老爷示出手中锦囊,“你可认得?” 疏夜一愣,旋即极快地瞟了夫人一眼。 “回老爷,奴婢不曾见过此物。” “有人说上面刺绣是出自你手,我看着也极像。”他眯眼,“你当真不曾见过?” 疏夜被堵得一句话噎在喉中,等了片刻也不见夫人解围,想也知道她是无话可辩了,只能咬着唇低头认下:“……奴婢眼拙,方才没看仔细,现下认真看看……确是奴婢亲手所绣无误。” 说罢又急切抬头,“这锦囊是奴婢今年年节时所制,只是节后不久便找不见了,也不知是被哪个不长眼睛的给……” “你且说,”老爷冷着脸打断了她,“有人意指你主子蓄意下药谋害奕儿,可有此事?” 这回不等夫人给她颜色,她已经将头深深叩了下去:“夫人心善,从未做过此事!” 夫人面色稍松,看向江烟伣时也有了几分胜券在握。 江烟伣拿膝盖轻轻顶了顶她:“事到如今,你就认了吧。” 疏夜咬牙:“不知是何人指控,简直荒谬!” “可不是荒谬。”夫人委屈得直往老爷身上依,“老爷!您看那满口胡诌的贱婢。” 老爷沉默不语。 见疏夜在地上一动不动,江烟伣也无奈了,回身对老爷道:“老爷准我半柱香的时间,我与疏夜姑娘说说话。” 夫人忙道:“她已表明事态,还有何好说?” “若她真没什么说的了,夫人又何故不让我们谈话?”她若有所思,“莫不是夫人担心我挖出什么来?” 夫人哑了片刻,最后在老爷的眼神下退回了座内,目光仍紧盯着二人。 江烟伣轻叹了口气,小声道:“人证物证齐全,你还包庇她什么呢。” 疏夜头依旧抵在地上:“老爷既传我来,便是未全信你的意思。既尚无定音,我为何要主动随了你的愿?” 这不到最后一刻便死不认罪的性格与她倒像。她笑起来:“我好不喜欢你。” 爱为自己算计的人总是不喜欢同类的——毕竟好处就那么一份,利益难免冲突。 她烦死了聪明人。 但疏夜还是算漏了一点。她倾下腰来,语气不似警告,反倒充满了看好戏的意味,“但你知不知道,你与老爷的那点私情已经被你主子发现了。” 疏夜浑身一颤。 “方才看你那锦囊的神情啊,”她装模作样感慨了一声,“真是见囊如见人,感人至深。” 感动得夫人脸都绿了。 “你——”疏夜猛地抬头,视线正好撞进了江烟伣一对含着笑的浅瞳里。 “如果我是你,”她紧接着她的话头开了口,声音却轻轻慢慢的,跟刀子似的在疏夜心上磨,“我一定会趁现在把她拖下去。” 疏夜愣在了原地,似是已经听明白了一半。 “私情败露这事已经发生了。你比我了解你主子。你知道她有多少手段处置一个婢女。”她轻声道,“想求庇护你就只能往主子的位子上爬,但小少爷生母的下场你也见到了。 “她那么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一个人。你知道她那么多事,还与她丈夫有了私情,不管她明面上对你怎么说,最后都一定不会对你网开一面。你要是不动她,迟早都是死。” 她顿了顿,语调轻快了起来,“不过你还有一条生路。就是爬到她头上去。” 疏夜大睁着眼低下了头。 “慕老爷是何等宝贝他那唯一一个儿子。所以我说,如果我是你,就算编,我今天也会给她编出一桩罪名来。”她缓缓直起身来,嗤笑一声,“都死到临头了,还傻兮兮地当什么忠仆呢。” 她止了话音。堂上再次一片静谧。 夫人神情不确定了起来:“你们说什么了?” 江烟伣威逼利诱一番后心情大好,正打算说点什么呛她,疏夜却冷不丁开了口:“此事确然是是夫人所为。” 夫人面色一僵,老爷则阴着脸坐起了半个身子:“你说什么?” “奴婢以人头担保,”疏夜抬起头来,目光决绝,“毒害小少爷之事,确然是夫人一手所为。” 江烟伣赞叹一声。 “你——你不要命了!?”夫人手足无措,拍案而起。 她原以为疏夜断不会吐出什么于她不利的,此事已了,但没想到竟连疏夜都被那女人三言两语蛊惑了过去,一时间一无辩词二无对策,浑身都麻得厉害,只有脊梁骨在阵阵发凉。 疏夜迎上她的目光:“不仅如此,先前夫人每每给小少爷送去点心,都会命我们在点心里下下易发胖的药物,就是为了折毁小少爷体态,让他积病在身。” 【越甜口的越好】,在樊楼点菜时,她问慕独奕。【要三碟?还是四碟?】 不是溺爱。她根本就是在把他往死里喂。 糖浇得下滴的苹果,齁满了甜味的泥藕。 像在等着给一头小兽剥皮,拼命地喂,急不可耐地看着它多长一圈又一圈。 夫人还欲争辩,老爷却是一声大吼:“跪下!” 桌子被他敲得一声巨响。夫人给吼得懵了,扑通跪了下去。 “积病成效太慢,夫人便用上了毒物。锦囊中装着的是‘具生丸’,短期服用会令人嗜睡,用得久了便会伤人元气,直将人掏成一副空壳。此药稀有,是夫人命奴婢四处讨来的,寻常医生不曾见识,自然只能看出症状而诊不出源头。”疏夜重重一磕头,“老爷尽管问,奴婢定句句实话,知无不言!” 江烟伣微微一怔。 具生丸。那药丸果真叫具生丸么?但既然这药这般稀有,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在梦中要她下药的男人……又是什么人? 第65章 全在她自己 老爷往后坐去,沉声道:“妙凝。我听你说。” 如今铁证如山,夫人也没什么好分辨的了,在地上失神一般瘫坐了半晌,忽然抽着肩笑了起来。 老爷毫无征兆地暴起,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吼道:“你还敢笑!?奕儿也是你儿子!我怎么就没看出你心肠这般歹毒,竟然连自己的儿子都想害死!?” “我的孩子只有潇儿一个!”她受了刺激一般尖叫一声,又有些疯癫地笑了起来,“害死?我不想害死他。我一点都不想让他死。” 老爷气得唇上的胡须都在抖:“你还狡辩——” “你怎么还不明白?他又没娘又养在我眼皮底下,我要是想要他死,哪轮得到他长到这个岁数?”夫人敛了笑,眸子黑沉沉的,“我刚开始的时候确然想让他死。每时每刻都想。药我都备好了,但想了想又算了。 “我只是觉得……死了一个慕独奕,就没有下一个慕独奕了么?” 江烟伣向来对这类的忏悔环节不大感兴趣,正盘算着是不是可以趁乱离开了,但听了她这句话,还是回头看向了她。 “你看重男嗣,但我诞下了潇儿后便不能再生育,是以不论是先前那个乐妓还是疏夜这个贱奴,为了这一脉香火,你领上床的女人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老爷涨红了脖子:“你慎言!” 夫人却是无所谓他的呵斥,接着道:“冠着慕独奕这个名儿的,可以是现在床上躺着的那个,也可以是之后的任何一个。无所谓是哪个女人的种,只要是个带把的便是慕独奕。便能轻而易举夺去我女儿的荣宠。” “妇人之见——” “老爷,你敢说你看重慕独奕的缘故是他才华出众,而非是他未来会是个男子?” “那又如何!?男子为重天经地义,难不成你是想反了!?” “所以,”夫人闭了闭眼,似是有点累了,“杀了他无非是换个贱种应对……且不定还有这个这么傻,这么好对付。与其让他消失,不如让他占着这个位子,慢慢把他掏成个废人。 “待到一切晚了,最后能继承家业的,便只有我的女儿。” 慕潇儿怔怔站在一侧,琴歪在了地上也没想着去扶。 江烟伣轻叹了口气。 珑絮小声唤了句:“小姐。” “咱们走吧。” “是。” 路过仍跪倒在地的疏夜时,她脚步微顿:“你方才所说的具生丸……是找何人讨来的?” 疏夜面色惘然:“皇城西有一间三层楼的药铺。” “知道了。” 两人刚出堂门,容姑就满脸泪地迎了上来,和她心目中的形象对比过于强烈,看得江烟伣一阵不适应:“你……你哭什么?” 容姑二话不说跪倒在地,给她边碰头边哽咽道:“多谢二小姐救我家少爷,多谢二小姐救我家少爷……” “行了行了……”受长辈磕头礼不是要折寿的么,再多碰几下不得给她折没了。 谁知容姑情深礼重,珑絮一人拉还拉不住,非得祀柳上手方将她提起了半个身来。 感觉阳寿急剧减少了的江烟伣一边缓神一边宽慰她道:“小豆丁是我朋友,况且往前还于我有恩……这些都是应该的。” “是,二小姐心善,奴婢替小少爷谢过二小姐了。”容姑擦了把泪,又看了眼内院的方向,“小少爷此时约莫还在歇着……二小姐可想去看一眼?” 江烟伣摇了摇头:“让他好好歇着吧。等他哪日彻底病好了,我让人接他来谢府玩。” 自己先前已是走得匆忙,如今若是见完一面后又急着要走,难说小豆丁会不会闹开。本就病着了,再闹怎么好。 “是。”容姑拘束地点头,“那二小姐路上着紧着些。” “哎。” ———————————— 回城的马车上,江烟伣闭眼养着神。竹帘间投来的光影铺在她一侧面颊上,在一排乌黑的长睫尖儿上点上了几点辉光。 “小姐方才与疏夜说的那几句话,属下都听着了。”驾着车的祀柳忽然在帘外道了句。 珑絮斥道:“成日旁听主子说话,你还能不能有点规矩了?” “哎呀,小姐与夫人不一样嘛。小姐心宽体胖,怎会顾忌这些。”祀柳吊儿郎当地说完,还怼回了珑絮一句,“你也别老拘着个古板劲了,跟七老八十似的。” 心宽体胖?江烟伣闭着的眼抽了一下。 被说七老八十的珑絮静静咬着后槽牙别开了脸。 祀柳对自己说了什么毫无自觉,问:“不过属下还有一事不明。小姐为何认为揭发主上对疏夜来说是上策?既是同谋,慕夫人的罪名她理应也逃不开。若属下是她,属下便袒护慕夫人到底,事后借此要挟,要她为属下争求名分,待日后有了孕再想办法妾室扶正。” 江烟伣懒懒掀起眼来,浅褐的瞳底亮着一轮月牙的金光。 “我没说揭发慕夫人是她的上策。” 祀柳略有疑惑,向后微偏了头。 “是我的上策就对了。”她眯着眼笑了一下,“我只是要她一句证词而已。” 老爷会不会罚她她不知道,夫人会如何待她她也不关心。她说那些话时是在认真分析,但世事无常,谁又能说得准?总之疏夜蠢到将两边都得罪了,结局如何也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 “我没逼她做选择。”江烟伣枕在脸侧的五指微动了一下,慢慢道,“我只是为她指了一条路。至于这路她走不走,全在她自己。” 她是去帮小豆丁的,不是去救疏夜于水火的——这点她拎得清,更何况疏夜也非什么好东西。她还没有仁慈到为一个险些害死了自己的人铺一条万无一失的明路。 她本身也不是个仁善的人。 祀柳了然地笑了起来,望向前方逐渐热闹的街区。 谢家…… 兴许天下爱算计的人都进了这一家吧。 “小姐,咱们这便回府了?” “不,”江烟伣想了想,“你们在西市把我放下来。我去买点东西。” “西市街道宽敞,这车不大,能走得动。” “不必。都不许跟着。” 第66章 我的小泠儿 车在皇城西市停了下来。珑絮极力想留下来伺候,但最后仍被江烟伣以带着人麻烦为由推拒了。等车走远了,她才四处转悠了起来。 具生丸如此不常见,却偏偏出现在了她记忆里。她不仅记得这药名,还记得这药的味道。 不知卖这味药的地方会不会和她的记忆有什么瓜葛。 “大娘,”她拦住了一个卖菜的妇人,问,“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三层楼的药铺么?” “外地来的吧,”妇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末了对着一个方向一努嘴,“喏,那么高一座楼看不见么。” 江烟伣便也顺着她所指看了过去。 那确然是一座三层的楼,在周遭一众一层二层的楼间显得格外突兀,她一来便看见了。之所以她一直没当回事,是因为那檐上铺着墨蓝的烧琉璃,朱红楼阁伸出楼间,最顶上还好大一块金顶,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药铺的样子…… “这是个药铺。”她确认了一遍。 “是啊,”妇人也眯着眼望着那楼,仿佛那片琉璃的贵气能将她闪盲了似的,“到底是宫中一字医师家开的。” 谨慎起见,江烟伣先在旁边的小摊处随手买了块面纱,钩在发髻上挂稳妥了,方接近了那栋楼。 毕竟失忆这情节向来和寻常本分的人没什么关系。与从前相关的人与事是好是坏还未可知,她怎么也得先防着些。 楼前行人济济,大片的平民百姓进进出出。她还有些意外——这楼瞧着富贵非凡,实则来者不拒。 门口接待着的小药童一眼便瞧见了一身迤逦的她,忙给面前的人指完路后便迎了上来:“这位姑娘。” 小童个子小,她只见了眼皮子底下一只绿点点嗵嗵而来,遂停下脚步,好奇地瞥了下去。 小童仰着脑袋,一脸认真:“姑娘眼生,可是第一次来齐臻楼?” 齐臻楼?她抬头看了眼头上的牌匾,龙飞凤舞的确然是“齐臻楼”三个大字没错。 “是呀,”她眯着眼笑看了回来,“来你这儿买药怎么买?” “不知姑娘想买什么药?咱们这儿抓药的药柜排了有百来个,您说您要什么,我给您指到您的那个药柜去。” 她思忖了一下:“若我想买的是……具生丸呢?” 这简直就像光明正大地问药房销售有没有蒙汗药一样,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的别把自己给抓起来。不过看这药童年纪小,若是他起疑或是怎的,自己胡掰两句糊弄过去就是了。 小童一愣:“什么丸?” “具生丸。” “具……”他拧着眉头费力思忖半晌,最后还是败下了阵来,挠着头惭愧道,“姑娘可真是问倒我了。这儿的百千味药我都背得熟,这药名我却是闻所未闻。” 他又想了想,最后对着里面一指,“要不您去问问里面的人吧,兴许他们知道呢。” 也对。需要费神才能弄到的稀罕药又怎是随便问个看门的就能问出来的。 她点点头:“那多谢你了。” —————————————————— 楼内客人济济,手里无外都多少提着几个药包,见她穿得昂贵却又一人独往,都难免往她身上多瞟了两眼。 不过这些目光她都未放在心上。她好奇地左看右看,觉着这齐臻楼除了修得大了点外,做派似乎与寻常药楼无异,来往的也都是些普通人,也不知是如何与性情古怪的原主挂上的钩。 宽敞走道两侧都是药柜,抓药的讨药的吆喝声混作一团,其余的除了杂乱的脚步声外便是银子入盘的磕碰声,听得人稍许有些烦厌。 她并不是真的为了那味药而来,也就谁也没问,自己一人慢慢逛着,但直至将一楼逛了个遍,依旧没觉得哪处眼熟。 看够了后,她上了二楼。 二楼显然便清净了许多,一眼望去,见着的也就不到十人,两侧的药柜也都不似一楼的那般半开半合,由着没抓干净的药草挂在屉门外,而是闭得严丝合缝,甚至有些门上还加了把铜锁。 兴许卖的些略珍贵些的药材。难怪人少了这么多。 看着与一楼格局没太大区别的长长走道,她没了一路探索过去的劲头。 仔细想想,在自己那些零散的记忆里,她时常随身携着一把短剑,人却从未出现在药楼之类的地方过。 莫非自己打错了算盘,这身体的原主并未来过此处么? 她轻叹了口气,正想着要不还是回去算了,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这声音似困惑,似焦灼,似没到底的释然,又似有着不可抑制的狂喜。 “泠儿?” 她以为对方唤的是“凌儿”,吓得浑身一颤,以为是慕府的人来抓她了,刚撒了丫子就想跑,身后的人却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力道相当不知疼惜,疼得她脚下一软,险些摔在了身后的那一根胳膊上。 “放手!”她一面挣扎一面大叫了一声。 身后的人听了她的声音却像是得到了肯定一般,不仅没放开,还在她腕上又是一用力,将她整个人调了个面,蛮横扯到了面前。 这人力气奇大,且使起来根本不知轻重。“喀哒”一声,她眼泪几乎瞬间飙到了眼眶前——她很确定自己的手腕脱臼了,脱开的关节还在被人攥在手里。 在她带着剧痛跌撞过去的天旋地转间,她听见面前的男人很轻很轻地吸了一口气: “是你。” 语气轻柔又肯定,有点像恋人的久别重逢。 然而还未待她站稳,甚至未待她看清他的面目,一只手却猛然掐上了她的脖颈,直将她头抵得高高抬起。她整个人便吊在了那只手上,一口还没喘上来的气也堵在了喉口。 身子终于定住。她大睁着眼,看见的是头顶上一片描着鸳鸯与雀的雕梁画栋。其中一只不知是鸳还是鸯的、毫无生气的一眼正巧也在盯着她,像在觑着画外发生的好戏。 颈上的手节节用力,仿佛要将她捏断在掌心一般。 他又开了口,缱绻,而咬牙切齿。 “我的小泠儿。” 第67章 这些日子,你去哪了? 什么情况!?江烟伣艰难地挣了两下,但一口气被他掐在手里,挣得脸发起胀来也没能挣出多少。自己好不容易触发了个主线剧情,但怎么上来就又想要她的命? 凌儿,凌儿不是她尚为慕府丫鬟时的称呼么,莫非是从前在慕府里结下的仇?但他这似暧昧又不似的语气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二人曾经交好,她做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 脑子里稀碎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闪过,掐着她颈的那只手力道也愈发地不饶人。她嘶声重重吸了口气,心说自己再怎么绿他也不是他上来就这么动手的理由,于是拼尽全力抓在了他手上,留长的指甲狠狠抠进他手背。 她力气微弱,但也是拼了死力气的,指甲下都浸出了血来,浸得素甲跟染了蔻丹一般红。 被抓出了血,面前的男人也不恼,反倒被取悦到了一般轻笑一声,五指一松,江烟伣就重重摔回了地面。 她没想到他竟就这么放开了她,扶着被掐得青紫的脖子咳得昏天黑地。 “你若如从前一般想死,我方才便成全了你。”男子慢慢说着,声线温润如玉,“怎么忽然不想了?” 她缓了半晌方喘上了一口平稳的气,抬起有些朦胧的眼去看他。 入眼的是一片青白。男子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清俊的脸神色温和,桃花眼的眼角微微下垂,唇角勾着些许笑意。总之生的是一副毫无攻击性的长相。 也就是这状似毫无攻击性的人,方才险些单靠一只手就掐死了自己。 她一想又有些后怕,忙擦着眼睛爬了起身,警惕地与他对视。 跑肯定是跑不掉的,但她也不一定要跑。方才是他出其不意;若是下回她看清了他的出手,凭这身体的本事,二人兴许能打个平手也说不定。 总之先爬起来别占了劣势再说。 男子笑容微敛。“你这是什么眼神?” 她肩因为忽然急促的呼吸起伏了一下,但念在稳住稳住、万不能在剑拔弩张时输了气势的份上,眼神依旧警惕不改。 “我问你话。” 她抿唇不答。 男子微一沉默,忽然抬了一指。一道凌厉的气自她耳畔掠过——她只感觉脸侧一凉,皮肉传来细细刺痛的同时,被隔空削断了的面纱也离了她的面,簌簌一声,翩然委落在地。 她眼睛微微瞪大。 男子望着她的眼神不变,似乎面纱并没有妨碍他认出她:“我不想对着一块纱说话。” …… 这他妈的是真的功夫。 一丝似热似凉的东西淌下她脸侧。她唇角绷得发抖,也没敢抬手去擦。 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血。这人动动手指头她就见了血,想要她的命是何等容易。她居然还觉得自己能和他打成平手?做的是哪门子的千秋大梦!? 二人相互沉默了半晌,终是那男子先笑了出来:“虽说你平日里话也不多,但今日怎么这般话少?” 他轻侧首,眸光温和落在她眼上,“还在生气?” 不见她回答,他便轻叹一声,“你消失的这许多年我也生气,但如今我都不打算与你计较了,你又何必同我置气?”他一面说着,一面朝她走去,“翻遍了整个大祈都没找着你。这些日子,你都去哪了?” 她抖得厉害,见他靠近便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他顿在了原地。 “我……”她喘息着低低开了口,“我非什么凌儿。我乃项鼎谢府二小姐。” 不搬出谢家这张牌来,怕是没法制住眼前这笑面虎一样的男人。 “若你敢动我,”她虽是斗胆迎上他的目光,眸子却仍颤栗个不停,“我娘,我兄长——他们都不会放过你!” 男人显然呆住了。 一番狠话出口,她心惊胆战地喘得厉害,正以为自己终于慑住了他,不想他一手慢慢捂住了自己的脸,忽然抖着肩笑了起来,掌下露出的嘴笑得放肆又狂妄。 “哈哈哈哈哈……你?勾搭上了谢家??” 她被他突然之间的反应吓得无所适从,一时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你——他们真让你进门了??哈哈哈哈……厉害,厉害!!我还想呢,天下哪还有你的容身之所,不想你竟跑他们那处去了!难怪我找不到,怎么样都找不到!!” 他放下手,露出一双兴奋的眼来。 “有胆量与不共戴天之人共处一室。不愧是我的小门主。” 第68章 咱们来日方长 江烟伣忍着恐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男子却笑得一点不在乎:“没有旁人在,你也不必演得如此周全。” “我没有在演!”她紧接着喊了一句,然后在他逐渐阴鸷下来的目光下按上了自己抖个不停的胳膊,咬着牙根道,“我不认识你。你离我远一点。” “你想和我撇清关系?” “我和你根本没有关系——” 她话音未落,整个人忽然就被一股力道掀了出去,重重甩在了一旁的墙上。脱臼的手又疼了起来。她疼得眼前一黑,下颚忽然就被卡了住,被迫着一仰头,迎上了那男子怒于表面的一双黑眸。 “还是这双眼睛,”他冷冷开口,“我又爱又厌。” 她吸了半天气才勉强捺下语调里因痛而生的颤抖:“你认错人了。” 他却根本没将此话听进去,挑着唇角冷笑起来:“让人止不住地想将它们挖下来。” 他说罢便动了手。江烟伣只感觉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两点浮着寒光的银针针尖就停在了她的眼前。 与她眼球差了不过毫厘。 没躲。男子盯着她,等着她下一个反应。 她的反应却让他失望了。她先是怔怔喘出一口气,然后下一秒,眼眶便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他用力松开她的下颚,往后退了一步,神情显然烦躁了起来,“眼泪别给我流下来。” “我……”但她哪里管得住自己的眼泪。浑身的疼痛和被蛮不讲理一通误会的委屈一齐涌来;她瑟瑟地背靠着墙,看着男人哭了起来,“我都说了我不认识你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行了,闭嘴!!” 她抖了一下,生怕他又来对她做什么,死死咬着唇将剩下的哭腔化为抽噎。 方才还游刃有余的男人此时却六神无主了起来,烦躁地踱了两踱,扭头看向她:“你还记得什么?” “我十几天前落了水,什么都不记得了……” “妈的。”他恼怒地低骂了一声,“怎么找回来这么一个废人。” “不过没死就行,”他说着,强敛了敛溢于言表的怒意,“区区失魂症,总有一天能想起来的。” 他说罢又看向了江烟伣,惹得后者又哽咽了一声。 “你说……你是谢府的二小姐?” 江烟伣胡乱点了点头。 “叫什么名字?” “谢、谢无月……” “无月?”他微微一怔,尔后冷不丁笑了起来,“无月……难怪了。原来她是有这考量的么。” 笑罢怒火也消了大半,复看向她时又是那副温润的模样,只是这回还多了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在内。 她是真的不敢招惹这喜怒无常的男人,赶忙避开他的视线。 “有件事还请谢二小姐记着。”他一手掐上她的脸,一点一点地将她的头扳正,逼她与他对视,“你我有无关系,不是你能说了算的。你全身上下都有我的印子。” 他顿了顿,挑唇道,“你跑不掉的。” 满意地收获了她瞳仁一颤后,他松开了她,慢慢掏出巾帕擦了擦手。 “我叫苏止。” 【阿止。】 她猛地抬头。 “咱们来日方长,”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挥手张开了一把纸扇,目不离她、一字一顿地道, “谢二小姐。” 第69章 说是不共戴天 谢府,惜筌阁。 “一下便好了,小姐您忍着些。” 江烟伣痛苦地别开脸:“你你你手脚利落点啊,我这人很怕疼的……” “是。”珑絮替她揉捏着手臂,心疼道,“那人到底是哪家的跋扈子,小姐好歹也是个女子,那人下手就如此不知轻重么?” 江烟伣心说何止不知轻重,他简直就是个疯子。 那自称苏止的男人放她离开后,她便一路飞也似的逃了回来,都没向车夫要找零就躲回了府里。 珑絮问起她脱开的腕,浑身的瘀伤,尤其是脖子上一看便知情形严重的青紫,她也不敢实话实说,只说是路上撞上了个对不上眼的,对方仗着人多就将她打了一通。 帮着上药的小寒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就是啊,咱家小姐到了哪不是被当菩萨供着,他们倒好,狗眼不识泰山,竟敢下这么重的手!非得将那混账揪出来,叫柳主儿去将他们府给拆了才成!” 可别。她怕祀柳拆人不成,反倒被人给拆了。 她轻咳了声:“我瞧他们是喝多了,况且人走得快,长什么样我也早忘了。此事不必追究。” “可……” “也不许对旁人提起。知道了没?” 小寒瘪瘪嘴:“奴婢知道了。” 江烟伣咬起唇,又盘算了起来。 从她的记忆与苏止的说辞来看,他们二人是旧相识,这点应该没错了,只是友人算相识,仇人也算,他们是属前者还是后者还未可知。 若是友人,他为何一见面就冲着她的命来?但若是仇人,他又为何对她说什么别生气了一类的话,还在知道她失忆后那般烦躁。 “哎!”她忽然缩起肩惨叫了一声。手腕一痛,腕关节由骨传来的吱吱声险些将她的牙给酸掉。 珑絮扑通跪到了地上去:“奴婢该死。”小寒也忙瑟缩着跪了下来。 “行了,没什么死不死的,你快点接就……”她龇着牙揉了揉腮帮子,揉到一半顿了住,疑惑地看向了一番动作下来并无异样的腕,“就……接好了?” “是,现下已无碍了。小姐这两日莫要执笔也莫要搬重物,休息个两日就能彻底恢复。” “噢……”她有些讪讪,悄悄把手往回揣了揣。 方才想到哪了来着?对了,她与苏止究竟是何关系。 他动起手来那般粗鲁,原以为是她做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但从他的话听来,更像是他对不起她。 断她面纱的那一下若是直冲着她的面门来,她现在尸体怕都已经凉了。有这本事的他肯定不是常人,至少不会是埋没在慕府里默默无闻的小卒。 无论是敌还是友,能和他扯上这般深刻的关系,她的出身必然也不会只是个慕府的丫鬟。 他说他将大祈翻了个遍,就为了找她,且她消失了不是几日,而是几年。 那她在沦为丫鬟之前,究竟是什么人? 这些也就罢了,总归她也清楚自己身世不可能如谢夫人说的那般干净。最令她心惊的,还是他那番有关谢家的话。 ——不共戴天。他是如此形容她与谢家的。 她怎么就与谢家不共戴天了?不共戴天是什么,是深仇大恨,是烧杀奸掠的血海深仇——她一个女子,何德何能能与谢家不共戴天? 且若真有此事,凭谢家的本事,她一个区区会点拳脚的不该早死了无数回么,怎么现下还活蹦乱跳的?? 不对。她收了想法。怎么他三言两语她就被牵着鼻子走了?他们二人关系不良,他这是在挑拨她与谢家也不一定。 不过即便如此,她对谢家还是得有所保留。和这么一头笑面虎挂钩,她怕是也好不到哪去;他的不共戴天一言就算再不可信,她也得多少当作个提醒。 谢家如今信了她身世清白也就罢了;若是再查下去,真挖出点什么于她不利的来,她小命难保。 第70章 你想入宫么 江烟伣先前在墙上猛撞了一下,撞得背后一片乌紫,动作一大就疼,一时半会没了蹦跶的力气,加上有心躲着谢家人,便一连在床上颓了好几日。 期间她也得知,苏止此人二十有二,是宫中的一字医师,世代从医,承袭父业。 不过,这“一字医师”的称号也非苏家传下来的。据说,苏家原先不过是个民间的名医世家,全靠苏止五年前揭发了一桩事关朝政的大案子,才得以被冠上御号,光明正大迈进了宫门。 那小丫鬟与她解释时还一脸绯红,说苏医师常着一身仙般的白衣,人又温润如玉,一柄折扇不离手,是城内不少郡主千金心中的翩翩公子。 江烟伣在心中猛呸了一口。 翩翩公子?他那品行若能担得起一句翩翩公子,谢应敛不得人称下凡菩萨。 —————————————————— 她接连歇了三日。第四日一早,珑絮来传谢应敛的话,说要她过去磨墨。 她听了愤然一锤床榻——她江烟伣一身傲气,岂是给人磨墨的角色!锤完后乖乖地挪动屁股去了兕凌轩。 “无月见过兄长。”她歪歪扭扭欠了个身。 他没抬眼,只略示意了一下案角的砚台:“磨。” 她撇了撇嘴,磨磨蹭蹭上前握了墨石,有一下没一下地磨了起来。前磨手痛,后磨腰痛,磨了两下后她发觉她磨的不是墨,是她的命。 “近日倒是没见着你。” “我……”她支吾了一下,“这不是最近忙嘛。” 他顾着纸笔的眼微微一眯:“你有什么可忙的?” “我忙……我忙看书。喂鱼。你是不知道我院里那几条大锦鲤有多肥,我要是掉下去它们能把我给吃了。”她张口胡来一套,末了提着眉毛瞄了过去,“你在写什么?” “给宫内上书。”他伸笔蘸了一撇墨,末了淡淡瞥了她扶着墨石的一双素手一眼,“墨不细,不认真。” 她忙奋力磨了两下,讪笑:“我喂鱼喂得腰疼,你海量。”说罢又越过他肩头看了纸张两眼,愈发好奇起来,“上什么书呢。” “你婚约的事。”他落下一个“可”字。 “我……”我还有婚约呢?她瞪了一下眼,也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订了婚的人了,“这……这事不该夫人来张罗的么。” “她近日身子不适,便由我来。” “噢……”前几日夫人还会日日召她去说话的,这两日确然是没人再来传她了。 她垂了垂眼,忽然有些惆怅。 那纸上她看不明白写的什么,多半就是些安排她后半生的内容。就这么被人一笔两笔轻易写下了。 她也就罢了,运气好还能回现代,不像真正生老病死在这个时代的女子,一生就这么交代了。 正惆怅着,那只执笔的手忽然也与她磨墨的手一般,停着不动了。 “在想什么?”他冷不丁问。 “嗯……嗯?”她回过神来,忙又重新殷勤磨起了墨来,“没想什么。你写,你写。” 那笔却再不落了。修长的几指捻着同样修长的笔身,将笔搁在了砚台边。 她扭头看他。 谢应敛一面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一面慢慢往椅背上靠去:“你想入宫么?” “你可真是日益幽默了,这种问题都问得出口。”她嘿然一笑,心说这宫难道还是她不想入就不入的不成。 他像是看穿了她所想一般,懒懒道:“我没说能让你不入。我只是问你想不想入。” “……也是。”她讪讪把笑收了回来,心说这人也不见得有帮她的心思,低头搓了搓染了墨的手,道,“那我自然是不想的了。进宫有什么好的,成天要看别人脸色,不能出宫玩,连想见个人都难见到。” 他轻笑:“你还有想见的人?” “怎么没有,慕家的小公子我就很想见,等他病好了我是一定要见一见的,”她不乐意谢应敛看不起她的社交,遂当着他面掰起了手指来,“还有……” 指头才掰一根她就掰不下去了。她捏着第二根指头仔细一点名,惊觉除去小豆丁与容姑,她认识的似乎都与她对不上眼,若不巧在街上碰见了,新仇旧恨的怕不还得当街扭打一番。 但一眼瞥见谢应敛好整以暇的目光,她觉着这手指若放不下去也太折脸面了,遂硬着头皮数了下去,“还有秦惜儿……” 他眉微微一抬。 “……紫……紫苏?夫人,还有你……” 他目光偏向了那根被染得脏兮兮的手指,唇角轻勾:“我?” 她点点头:“对啊。” 秦惜儿她都有胆算进去了,算他一个又有什么问题,到底还救过她几条命。且多借他的脸养养眼,她还能老得慢。 “反正我也逃不掉,”她重新抓起了墨石,闷闷道,“到时候你们多进宫看看我就行了。” “宫中的生活也不似你想的这般枯燥。”他淡淡道,“你照样可以看书喂鱼。” “那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么。”她嘟囔,“一个是自由自在的,一个是被那么多人盯着……别说我了,鱼估计都吃不进去。” 万一还像小说里一样有宫斗的剧情,她要是一个不小心,不得折在宫里?她叹了口气,不免更惆怅了些。 “说是太子妃,不过是个面子上过得去的质子。他们不会为难你。” “等一下,”经他这么一说,江烟伣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你们不会干出什么让我被撕票的事情吧?” 质子向来都是王公贵族的亲生儿女,以要挟母家不做出格之事;她一个跟谢家毫不咋变的,能要挟到谢家什么? 谢应敛一笑:“谁知道呢。” 她陪笑:“你……你别开玩笑啊。这人命关天的事可不是能开玩笑的……” “放心。”他将宣纸扯过去了些,垂眼看起了上面所写,“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试图提醒这朵温室娇花人心之险恶现实之残酷:“除了杀我之外他们似乎还有很多折磨我的办法。” “那就不在我的保证范围内了。” “……” 第71章 他你也敢撵 谢应敛翻了翻搁在一旁的书折:“他们倒是舍得给你下聘。” “也别在当事人面前算她卖了多少吧。”江烟伣低估一句,末了往前凑了凑,“都……给了什么好东西啊?” “一些明珠宝器。我府上也不缺就是了。” 她了然地点了点头:“有我的份吗?” “没有。” 她瘪瘪嘴。 “离你大婚还有一月。”他随意将折子放在了一边,抬眸去看她,“在那之前,有什么想做的么?” “想做的……”她便也认真琢磨了琢磨,“我想……四处走走?” 来这个时代这么些天了,还没来得及四处闲逛过。 “那走吧。”他撑膝起身。 “啊……啊?”她一呆,眼睁睁看着对方轻易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就走了啊?” “我这些天忙,没空带你出去。”他说着轻瞥了她一眼,“走不走?” “走走走!”她忙小鸡啄米一同点头,四处张望了两圈也不知满手的油墨该往哪儿抹,最后还是谢应敛看不下去,给她递了条帕子来。 “谢谢啊,”她接过来就是一通操作,末了讪讪示意了一下已不堪入目的白帕子,“我洗干净之后还你。” “……你拿着就是。” —————————————————— 这回没再乘车,二人简单换了身衣裳就出了门,连随行的侍从也只有久枫一个。 江烟伣换了身粉橙的纱衣,清透日光下看着像抹落日,为掩人耳目,还特意系了块同色的面纱。 她乐滋滋地贴在谢应敛的紫袍边,觉得得了他的加持自己今日格外地有脸面,边走还将还边回头瞧了眼跟在后头的久枫,想着自己如今也是有护卫护送的人了。 后者穿着的仍是那身绣着枫叶暗纹的青衣,即便面色平常,步调也与他们无异,还是压不下浑身的随时都要将人按在地上揍一通的可能性。 她回过头来想了想。带他出门真的不会吓到小孩吗。 谢府门前不许平民通行,也幸得如此,谢府方得以居繁华处却常年清净。出了这条路后再步入主道,杂乱的人群便一下将三人吞了进去。 江烟伣还是头次与这么多人接触,见了什么都新奇,连擦肩的服装都要回头看两三眼。 身边的谢应敛忽然说了句:“你是待嫁之身,且检点些。” “唔?”她被说得冷不丁反思了一下,想明白他要她检点的是什么后不免抗诉,“我就看看别人都是怎么穿的衣服。” 成功换来谢应敛蹙着眉头的一瞥。 越抹越黑。 “现在就管我眼睛了,那等我入了宫,是不是就连自己的下人都不能看了?” “你可以看太子。” “看久了会腻。” “我可以差人给你送图册进去。” “图册?”她一愣,“什么图册?” 他淡淡看着眼前,似乎并不打算解释。 她顿时幡然大悟,为他的善解人意感动,也为他不要脸的程度震惊,最后问出口的倒是很实在:“这要是被发现了,我岂不得被乱棍打死?” 他忽然笑了,侧眸看了眼她:“你可以压箱底藏着。” 她赞叹一声:“你真是在想方设法地搞死我。” 他偏开视线:“还行吧。” 一路如此嘴碎,三人不一会就停在了一幢小楼跟前。 “茶……一楼。”她仰头念着头顶牌匾上写的字,最后露了个困惑的表情,“这个茶楼的老板文化水平是不是不太行啊。”让小豆丁来起估计都能起得比这好听。 小楼两层楼高,不宽不窄,跟一只小印章似的立在闹市里。人流在门前擦过,搅得门两侧悬的灯笼沙沙直晃。 门扇半开着,里头甚是明亮,但不见喧闹,门口也不见人待客,只有个披着头巾的小厮守着,也不知茶楼是否还开着。 见三人停步,小厮便赔着笑迎了上来,一面搓手一面道:“三位,可真是不巧,今日这场子叫人给包了,不如三位明日再来?好茶照样有!” 约莫是没认出谢应敛来。 “包了?”谢应敛扬眉,“谁包的?” 小厮咧着嘴:“是森爷,似乎还有别的几位公子……” 谢应敛闻言冷笑一声,自顾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哎,这位公子!你不能进去!” 久枫自然也面无表情跟了进去,一时间只剩江烟伣一人懵在原地。 小厮拦人无果,最后茫然看向了呆呆站在门口、姑且没和他们一起擅闯民营的某位女子。 这位遵纪守法公民与他对上了视线后,在他半警告半恳求的目光下耸了耸肩,将裙摆一提,淡定迈出了犯罪的一步。 小厮面露绝望。 她赶上了肆无忌惮走在前头的二位,真诚发问:“下回乱闯前能不能先和我说一声?” 她多半想到此人会硬闯,但没想到会闯得如此果断。 “久枫,”谢应敛道,“下回你来扛她。” “是。” “……” “来人,人都去哪了!?”小厮也跟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指挥,“给我将这三个乱闯的撵出去!” 他话音落下,几个打手便自边角处走了出来。久枫回身冷眼面对的同时,谢应敛也在一楼的中空厅堂前停下了脚步。 被夹在中间江烟伣咽了口唾沫,心说难道这就要开打了?为了一口茶,值得吗?? 谢应敛对身后的变故置若罔闻,只对面前的空旷慢慢说了句:“你还要看多久的戏?” 楼内一片寂静。 他睨向了二楼某个方向:“森晟?” 那处传来一声轻笑。 小厮冷汗都下来了:“森爷莫怪罪,小的这就将他们撵出去……” “得了吧。项鼎家的谢小公爷,”楼上茶盏清鸣一声,似乎说话之人正悠哉悠哉呷了口茶, “你也敢撵?” 第72章 你倒爱护你妹妹 小厮一愣,旋即脸一下就白了。 谢家公爷的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他一介打杂的,向来没见此等大人物的福气,自然也就没能将人认出来。 原以为今日见了楼上的那两位已是稀奇,不想紧接着又来了位谢家的大主儿。那自己方才呼来喝去的那些话…… 他细细一回想,恨不能将自己的舌头咬掉。 “自然,你要真想撵,他也会陪你到底就是了。”楼上的人悠然将话说完。 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也说得小厮如遭雷劈。几个打手是不敢靠近了,他也颤巍巍地拘下了半个身子来:“小……小的狗眼不识泰山,不知公子竟是……是……” “带路。”谢应敛淡淡打断了他。 “是!”前者登时如获大赦,忙引在了前头,人利索是利索,声音却仍虚得厉害,“公爷这边请,这边请……” 二楼布的都是雅间,开着窗的一侧面着中空的茶楼,将竹帘挽起,便能直接看到一楼的舞台。 他们去的雅间足有旁的的两个大,门前置着两盆精心修剪的矮松,还坠着润了油的紫竹竹帘。一丝半浓似水的白烟正自紫竹帘间飘出,有生命般裹着两侧的矮松,在松针间慢慢迂回淌动着。 小厮抹着冷汗退向一旁:“这便到了,小的就候在门口,公爷若是有什么需要的……” “不必,”谢应敛道,“出去。” 待小厮屁滚尿流跑路罢,他自己伸了手,将面前的竹帘一挽。 雅间布置古朴典雅,靠着墙书简换卷一应俱全,博古架上盆景摆件也没缺着,中间布着张矮桌,靠窗的一侧还摆着一张棋盘。 雅间内此时已做了两人,一人正不紧不慢喝着茶,另一人则兴致盎然地端详着站在门外的几人。 待看清那人的模样时,江烟伣从头到脚打了好大一个激灵。 ——这人不是那个疯子苏止吗!他怎么会在这!? 她知道他肯定是看见了自己的,也肯定清楚自己已经认出了他,因他细长谦和的眉眼一弯,在她眼里瞬间笑面虎得不能更笑面虎。 即便他不会当着谢应敛的面对她动手动脚,也难保他不会抖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出来!她吓得脑子都麻了,本能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谢应敛睨向她:“怎么了?” “我……”她嗓子发哑,“我想回去了。” “不是想四处走走的么?” “现在不想了。”她急切看向了他,“我想回家。” 这不是她矫情。上次离得那么近,她看得清清楚楚:几米外的男人,是真切有杀了她的想法的。 除此之外,她对他的恐惧甚至源于一种更深的缘由——一种几乎镌在了她骨髓里、渗进了她每一寸血肉的缘由。 谢应敛对她的突然变卦倒也没有不耐,只是深黑的眸光里多了两分探究:“你在怕谁?” 他声音压得很低,听得她心惊了一下,猛地从对苏止的抗拒中回过了神来,扭头和他对视。 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这简直就是在问她和谁有问题。 她丫鬟出身,能和在场的哪位有问题? 苏止会不会说什么还未可知,她可不能不打自招。思绪急转间她也冷静了下来,语气却依旧焦急又软怯:“里面那个白衣服的,长得好像以前在慕府里的一个人。” 谢应敛侧目,像是在端详她神情是真是假:“你怕他?” 只可惜她话假归假,怕的神情却是比真金还真。她一个劲点头,眼泪开始往外漫:“那个人差点把我掐死了。” 他轻笑起来,将她往自己身后挽了挽,对雅间里的苏止道:“苏止,你吓到她了。” 苏止闻言挑眉,悠悠地明知故问了句:“这位是?” “小妹谢无月。” “原是二小姐。”他很是玩味地将“二小姐”三字放在舌尖慢慢辗转了辗转,“先前听闻二小姐回城,本该去登门拜访的,奈何没能脱开身,还要请小姐海涵了。” 按规矩她应该同他客气一声,但江烟伣嘴唇挪了又挪,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憋出来。 “你唤他苏公子就是。”谢应敛随口道,“他家做大夫的。” 不是还有什么一字医师之类的花里胡哨的头衔么。她一面在心底里欣赏着她兄长的简洁,一面不情不愿地小声道了句:“见过苏公子。” “我与你兄长相识多年,二小姐不必客气。” 相识多年?她偷偷瞪了一下眼睛,头又疼了起来。二人若是情深义重,苏止再提个什么跟她有关的要求,谢应敛不马上就将她捐进去了? “虽与二小姐还是初次相见,却也一见如故了。”苏止一脸的若有所思,“我若要唤二小姐一声无月……不知二小姐会不会介意?” 介意,介意得很。她听得头皮发麻,还未来得及否决,谢应敛却已经开了口:“你是觉得她名字起得太好听了?” 她一愣,没想到谢应敛会帮着她。原以为自己非亲非故的,随便称呼也便罢了,怎么也比不上他多年好友高兴来得要紧。 约莫是他嫌丢脸吧,且他语气听起来也没有特别护着自己的意思。 苏止气定神闲地笑了笑:“你倒是爱护你妹妹。”话虽是对谢应敛说的,说时直看着的却是江烟伣。 “失而复得,自然爱护得紧。”那边一直喝着茶的男人总算放下了茶盏,“是近期在御前闲着了还是怎么,你没事又何必挑拨他的心头好?” 第73章 人口中的鬼印 江烟伣看了过去。 那男人面目俊朗,一身掐金丝的黑蓝绸袍,五指女人般纤长精致,看着便是个不干重活的公子爷。 屋里就两人,苏止姓苏,那方才小厮口中的“森爷”势必就是他了。她在心里揣度着。 本就是个不轻不重的笑话,连谢应敛都没有驳意,苏止面上的笑容却不自然了一瞬:“二小姐是应敛妹妹,说是心头好未免太轻浮。” “这般带在身侧,不是心头好是什么。”蓝袍男人不屑他的反应,扭头看了过来,但在见了江烟伣的瞬间,原先的一脸无谓却凝滞了些许。 不会是又认识她吧!江烟伣在心底哀叫连连,还未盘算出如何脱身,却眼睁睁看着男子的眉头因兴致而稍稍抬了起来。 “二小姐这双眼睛倒是特别。” 苏止看了他一眼。 她一怔。原来他好奇的是她的眼睛么? “我这……天生的。”她懈下劲来,讪讪笑了笑。 “患了一场病后得的,”谢应敛淡淡补充道,“算不得天生。” “对对,患病后落下的。”她忙不迭点点头,跟着圆了说辞。 苏止嘴角讽然一勾。 “噢……”蓝衣男子若有所思了起来,最后颇遗憾道,“可惜了。若你非应敛的妹妹,这双眼睛我非得收来珍藏才是。” “……”江烟伣笑容僵在了脸上。 收?是她想的那个收吗?这雅间里的人都还能不能好了,怎么到头来从外黑到内的谢应敛才是最纯良的那一个??? 见男人遗憾得真切,她胆战心惊地往谢应敛身侧蹭了两蹭,生怕他突然决定弥补这一遗憾。 男人见她如此,忽然失笑了起来:“我是连人带眼收进府里伺候的意思,二小姐这是想到哪去了?”又对谢应敛道,“你这妹妹倒是有意思,什么都敢想。” “是挺爱瞎想的。”谢应敛慢慢道了句。 于是她又从他背后蹭了出来,绞着袖角讪讪:“我这不……这不话本子看多了吗。” 男人笑笑,像是她讨到了他的喜:“我名森晟,你随意称呼便是。” 她乖觉点头:“森公子。” 这人似乎比苏止好周旋不少。 如此一番寒暄后,她由着谢应敛带进了雅间;久枫留在门口守着。 苏止把持得倒是相当好,若不留心看,是真真看不出来他前些天还想杀了自己。江烟伣一面在心里嘀咕着,一面磨磨蹭蹭挨着谢应敛坐了下来。 似乎是感知到了她所想,苏止眼神在她眉间流连了一瞬,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垂下眼又喝起了茶来。 幸好这人懂得管住自己的嘴。不过细想想也是:谢应敛喜怒无常——她若是翻车了,和她撇不清关系的苏止能不能讨到好还得另说。区区一个行医的,还能斗得过曾经的侯爷不成?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蚁罢了。 森晟敲了敲桌子:“二小姐前些天发的威风,我可是全听说了。” 她还在想着苏止一事,脑子一时半会没能转过来:“我发了什么威风?”她怎么记得自己不是对着谢应敛狗腿就是被苏止掐脖子,什么时候还有威风的命了。 “不是当众辞退了三晋源的赵前掌事么?还将一屋子的人震慑了一回。”他道,“那前掌事我见过一次,确然是势利得惹人生厌。” “噢,那……那都是得了我兄长提点的。”她不好意思地将马屁绕回了谢应敛身上,又好奇道,“森公子也是从商的么?” “做些军火的买卖罢了。” 古时做军火的还得了?能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想必是有权势惯了的。也难怪能担得住旁人一句“森爷”。 “与宫里做点小买卖罢了,我们间若论地位,还要属我最低。”他像是在开玩笑又不像,“二小姐今日与在下有一茶之故,日后宫中若有个什么能提拔的,可别忘了在下。” 她便也打趣了回去:“公子要什么没有?我指不定还得倚仗公子的面子呢。” “怎么要什么没有。”他语气依旧轻缓缓的,“鬼印,我就没有。” 此话一出,雅间里剩下的两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奈何二人异样一闪即逝,加之她注意力本就不在他们身上,她只觉气氛凝固了那么一刻,却也分说不出来更多,不由疑惑:“什么……鬼印?” “怎么。你兄长未同你说过么?” 她摇头。 森晟嘴角起了点笑意,看向了一边自顾自斟茶的谢应敛:“外头争这东西争得头破血流,你却也不告诉她,就不怕哪日出了事,你妹妹伤都伤得不明不白?” 她一听心说好家伙,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头破血流的可能性,瞪圆了眼睛也去看谢应敛。 “不过销声匿迹许久的东西,真见过的怕也没几个。”后者淡淡道,“我说来吓唬她做什么。” 你吓唬我吓唬得还少吗?江烟伣疑惑又悲愤。他俩四舍五入也能算是生死之交了,怎么就不能坦诚相待一点呢。 森晟笑起来:“那你是不信了。” “我是不信。”谢应敛扫他一眼,“你信?” 江烟伣愈发困惑:“你们在说什么?” “自然在说鬼印了。”森晟闻言便看了回来,似乎很喜欢与她讲故事,“据称只是枚寻常印玺,若给放在铺子上都不定有人看第二眼。但偏偏就是这巴掌大的东西,引得……” “森晟。”谢应敛轻喝了一句。 森晟笑容深长起来,但还是遂他的意略过了一段:“说是开启珍宝的钥匙。总之是个好东西。” “噢……”她眨眨眼,“说到底还是钱么。” 不过能让这几个阔少爷惦记至此,这珍宝怕不是一般地珍。 他也不反驳,只着手为她倒了杯茶:“二小姐……不喜欢钱?” 她一咳嗽,心说这问的什么伤天害理的废话:“我视金钱名利为粪土。” 谢应敛轻笑一声,笑得她略心虚,拿起刚斟满的茶杯喝了口。 第74章 得权得势的都会 鬼印一话到此便止了。森晟乐呵呵地望着她,像是还有一肚子的话吊着没说;苏止的脸色倒是比他差了一大截,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由。 但既然谢应敛不想让她听,她不听也罢。总归金山银山她带不走,对这东西她一时半会是真不感兴趣。 她慢慢拨着面前的点心,听着他们传小厮来点了坛酒,又聊起了近日城内的事。 “你可还记得城东徐家的嫡女?”森晟倒着酒,冷不丁问了句。 谢应敛抬了抬眼皮:“什么嫡女?” “年节后去他家吃了酒的,”森晟笑起来,将酒盏推到了谢应敛跟前,“你不是还夸了人千金模样好看么?可叫人家好一通惦记。” 江烟伣本听得无趣,这话一出,耳朵登时便支棱了起来。 “噢。”他牵起唇角,修长箬竹的一指按在了盏下的盏托上,“她。” 什么叫“她”——他这是承认了??? 她喉咙口里不知怎的一哽,但还是很快宽下了心来。夸就夸了么,嘴长在他脸上,他夸谁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但他好端端的笑什么?哪家姑娘啊,就那么好看? 她脑子里一通胡想,将筷子下的糕点戳成了个蜂窝也没发觉。 “前些天及笄了,我去看了一眼。”森晟慢悠悠喝了口酒,“得了她母亲的真传,这一年来出落得是真好看。” 苏止只顾饮酒,一字不说,谢应敛却是低低笑了起来:“你府上的那些还不够你消停的?” “能一样么。”前者咽着酒摇了摇头,“见得多了便没有风韵了。” 这什么垃圾发言。江烟伣偷偷撇了撇嘴。果然有钱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咱们小谢可不能跟他们走太近,好好的平白混了一身痞气。 “若论风韵,”谢应敛带着笑风轻云淡开了口,“不得提一句不夜天的青雀?” 她一怔,听森晟在耳边笑出了声:“那难怪你回回都点她了。” 她半晌没回过神来,开口时还陪着干笑了一声:“什么……回回都点她?” “自然是青楼点……这是姑娘家能听的么?” 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好,甚至连自己是如何想的都不分明,只感觉自己脖颈一转,扭头看向了自顾自呷着酒的谢应敛。 “怎么?”他微低了低手里的酒盏,在眉与酒的间隙间侧眸看了她一眼。 “……没事。”她重重把头转了回去。 但自然不是真的没事。她难受,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莫名的委屈,虽说这几道情绪哪道她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 他怎么是这样的啊。 不过也是,他先前不还和她说什么皇城名花三千,哪朵他没见过之类的话的么?更何况他这般什么不缺、哪点都好的人,不借着这些挥霍还不正常呢…… 心里想得明白,她嘴上还是咕哝了句:“你怎么还去青楼的。” 似是没想到她还有感言发表,他将酒盏放得更低了些,若有所思地偏头看她:“我不能去么?” 森晟眉头一动,神色饶有兴致了起来。 她躲开他目光:“那也不是。” “得权得势的都会去。” “但也不是这样的人就一定要去啊,”这话像是挑拨到了她什么,她马上拧着眉头直勾勾看了回来,“你就不能和别人不一样吗?” 端详了她片刻后,他轻轻笑了起来,戏谑地挑起一眉:“你似乎很介意我去?” 一直静静喝着酒的苏止顿了顿,杯沿后的一双唇抿得很紧。 “我不介意。”她复又别开头,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大发闷。 “为何介意?” “我不介意——兄长做事有自己的理由,哪轮得到我介意。” 他抬眉,重新执起了酒盏。 江烟伣在旁边缩成个球,委屈倒是不委屈了,就是气谢应敛好好一个人,怎么偏有了钱就要往森晟那条路线上靠。 她总觉得他与旁人不一样,尤其是与那些装腔作势的权贵不同——他待金钱的来去相当潇洒,更是从未仗着自己的什么身份欺辱过她,怎么到头来还是走不出这个设定? 而且,秦惜儿那事她可以当作是他为了顾全大局,那什么徐家的姑娘若真好看夸一夸也无可厚非,他去青楼做什么??他—— 脑子里混乱到一半,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谢应敛如如何,跟她有什么关系?他便是仗势风流,便是朝三暮四,那也是他自己的问题,半点伤害不到她。 左右想了想,她便想明白了:她对这副身体的脸相当满意,但这么久了,他都未夸过自己一句,对旁的女人却是毫不吝啬。这不单单是在否认她的长相,更是在否认她的审美。 脸和审美一起被闻所未闻的野路子比了下去,她能不难受么?肯定是伤到了她的女性自尊心,她才这般生气的。 越想越觉得对。她气得小声“哼”了声,卷着袖子把手往怀里揣了揣。 第75章 竟像在戒赌似的 “是在下疏忽了。此回二小姐也在,是不该聊这些。”森晟笑眯眯地道,“若是这么说起来……二小姐是想聊染指甲呢,还是聊面首?” “森公子低看我了。”江烟伣不紧不慢地在他的调侃上打了个旋,“染指甲我聊得了,生意我也聊得了,就看公子赏不赏我这个面子,肯不肯与我聊了。” 他依旧只是那副嬉笑的神色:“二小姐这话说得倒满。” “是虚满还是真满,还得公子试过才可知。”她一点不退却,“是我辞我钱庄掌事辞得太不利索了,才叫公子对我这般没有信心?” 他哈哈两声笑出了声。 不利索?怕是全城的人都听闻了这谢家二小姐辞掌事时是何等的抬手不眨眼——若换做是他要了结他的某个得势不安分的手下,恐怕他都未必能做得如此果断不忌讳、不给人留丝毫脸面。 于是他潇洒一拱手:“是在下冒犯了。”说罢又对谢应敛打趣道,“几年过去,你妹妹竟出落成了这么一个宝贝。” 苏止似乎极不爱听“宝贝”二字,闻言握着茶盏的手就是一紧。谢应敛倒是自在,眉头微微舒了些许,嘴角也挑起了个笑来。 “可不是个宝贝。” 她轻咳了两声,慢慢坐了回去。 “既然二小姐想聊金钱相关……”森晟忽然又开了口,“不如我们去天一赌坊瞧瞧?” “天一赌坊?”江烟伣眨了眨眼,“那是什么地方?” “赌坊还能是什么地方,”森晟大笑一声,“自然是去赌钱的地方了。” “这地方还能赌钱的啊。”她喃喃。她向来运气不大好——不然又怎会平白穿来这人人都想要她命的地方,正想拒绝,谢应敛却先一步回绝了过去:“不去。” 森晟笑道:“谢小公爷最不缺的就是钱,有什么好不敢去的?”语气虽轻快,眼底却多了两分试探。 “家妹要出嫁了,想着近日清净些。” “这等喜事要什么清净?还得拼点气运攒点彩头才是。” “这倒不必。”谢应敛态度不变,“瞧着天色也要落雨了,我便与家妹先行回去。” “不过落个小雨,你车来车送的,有什么打紧?倒是你这硬不入赌坊的性子,”他笑得愈发意味深长,“竟像在戒赌似的。” 戒赌二字不轻不重,说得谢应敛身形微微一顿。 苏止也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 气氛变得倒是快,方才还以礼相待的三人不知怎的就隐隐相互揣测了起来。 江烟伣一眼便看出了这些。她不明白他们两个在怀疑什么,谢应敛不愿去赌坊又有何不妥,不过这不重要——她与谢应敛现在可谓一根绳子上的蚂蚁;他们起了什么疑对她来说都不是好事。 若没了他压制苏止,后者再肆无忌惮起来,她是想逃也没法逃。 迅速眼观鼻鼻观心了一番,她想事已至此,再由谢应敛自个改变主意未免生硬,遂扭头看向了谢应敛,好奇道:“那地方远么?” 他瞥了她一眼:“不算很远。” “那我还真想去看看。”她作了副眼巴巴的样子,“我回城这许久了,还没去赌坊看过。” 他若出于什么原因真不能去,再回绝她也无妨。若担心森晟与苏止看出什么而改变主意,自然会顺着她的台阶往下走。 果然,他眉头微微一动,尔后展了个看似无奈的微笑:“你真想去?” 演起来了。江烟伣顺水推舟,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再不去怕就没机会去了。” 他眼中笑意更甚,末了收回目光:“那便去吧。” 手在她腕上状似不经意地一勾。 森晟笑意不改:“就说你疼你妹妹不是。她一说要去,你便答应着去了。” “可不是?兄长方才推拒,不过是不想我沾染了铜臭气。”她顺势皱着鼻子跟森晟表了态,“他品行端正,赌瘾一话倒是森公子辱人清白了。” 谢应敛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轻扬了扬唇。 森晟大笑了两声:“好好好,是我方才口不择言了。”末了对谢应敛戏谑一拱手,“那就为了二小姐,给谢小公爷赔个不是。” 谢应敛随手回了个揖:“无妨。” 第76章 方才演得不错 得知了谢公爷与森公子一同在茶馆喝茶,馆外的人早已围了个里外两圈,自然也少不了想来趁机讨巧的车夫。待几人出来,一些没见过世面的难免就小小炸了一场。 “那白衣的莫非就是宫中的一字医师苏先生?当真是一表人材……” “那女子又是何人,有能耐与其他三人并行?”“我听说啊,那位是谢家的二小姐,前不久啊活过来了。”“还有这等怪事?”“可不是吗……” 这熙熙攘攘的江烟伣是无所谓,倒是谢应敛似是很不快的样子,随手把她塞进了一辆马车,自己也跟着迈了上来。 “谢、谢公爷……”马夫结巴了两番,约莫是想着要巴结。 “去天一赌坊。”后者没给他机会,手一挥便将门帘放了下来。 江烟伣在硬木的座椅上挪了挪屁股,心说原来垫了软绸和没垫差别这么大的么,连自己的屁股都给养刁了。 谢应敛坐了回来——也不见他娇生惯养的有什么不适,然后带有一丝戏谑地轻瞥了一眼她的方向。 “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啊。”江烟伣揉了揉腰,开门见山道,“你们这些公子哥不应该很喜欢去那些能挥霍的地方么。” 坐在对面的他坦然道:“我不爱那些聒噪的地方。” 江烟伣笑眯眯了起来,觉得这人撒起谎来倒也挺有意思的:“是么?那他们俩那一副猜忌的模样又是何故?” 她先前总忌惮他,话也不敢说太过,但自从上回城郊骑马时他救了她一命后,这样的忌惮就少了许多。 他被拆穿倒也不急,微微挑起一眉:“看事情看得这么仔细,就不怕眼睛哪日叫人给挖掉?” 她自如地迎上他的目光:“我是何人兄长再清楚不过。鹦鹉前头不敢言。你若真对我有忌惮之心,也不会将我带在身边……更不会在城郊救我。”他不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么。 二人对视片刻。他终究也没解释自己不去的原因究竟为何,只是笑了一声,往后靠了回去:“我原以为你只是能讨点夫人喜的小聪明。” 她也笑了笑:“看来现在也能讨到你的喜了。” “我倒记得你曾经说过,你是个‘演员’。” 江烟伣一愣,自己都忘了自己曾提起过这么一回事。 “方才演得不错。” 挨了他一遭夸,刚才在茶馆里被森晟和苏止轮流威逼戏耍的不悦顿时烟消云散;她笑了起来,玩笑着道:“凭兄长差遣。” 他垂眸看着她毛茸茸的头顶:“那你这会是真想去还是假想去?” 她抬头眨巴了眨巴眼睛,然后咧出个笑来:“实不相瞒,我也不爱那些聒噪的地方。” “是么?我看你人很是聒噪。” “……”她笑意勉强起来,“我就当你夸我了。” ———————————————————————————————————————————————— 车停下来时,江烟伣拂起车帘往外头瞧了眼。两层楼的大楼前挂的是“天一赌坊”的金牌号,外头尽是招拢来客的小厮。 “哟哟,这可不是谢家的公爷来了!”脑满肥肠的庄家此刻已经捧着袍裾迎了出来,见了车里人更是笑得嘴都合不拢,“公爷可是头次莅临我们小坊啊!哎哟,这位莫非就是二小姐?” 江烟伣被这热情劲给整懵了,还是谢应敛挡了挡她,对庄家皮笑肉不笑道:“晋掌柜。” “您唤小的全名儿就是了,小的哪还担得起您一声掌柜啊。”庄家一脸折煞地欠了欠身子,末了便四处安排着,招待三辆车上的人下了车。 “所以你没来过?”江烟伣呆了一下。 谢应敛看了她一眼:“你为何觉得我来过?” “因为……”江烟伣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对,最后话锋一转,生硬道,“因为你有钱。” 他笑了笑,在她落地时伸手接了她一下。 她也偷偷打量了一下他。 主要是若不去赌一赌,也太白瞎他这狐狸一般算计的性格了。 第77章 洛野的名号 赌坊内人满为患;好赌之徒围着无数的庄桌,个个都大声吆喝着,想让自己下一发为自己回尽本来。 森晟摇着扇子走在前头,后头跟着江烟伣一行人。可怜了庄家,跑前跑后地招呼着,怕是几遭下来肚子都要跑小两圈。 谢应敛不知是怎的,自进了这嘈杂处开始神色便不大自然,唇微微抿着,像是心里在抑着什么。 庄家最后为几人挑选了最里头的桌子。尽头的墙面上贴着大大的一张黄底黑边的“赌”字,旁周贴着一副对联:输多赢少贪必败,孤注一掷不可取;横批一个横财就手。 “这是玩什么的?”她先前嘴上说着自己不喜嘈杂,这会又好奇地伸着脑袋四处观察了起来。 走在前头的谢应敛被拱得微微一趔,垂眼看她一眼:“你做什么,跟个乌龟似的。” 她抬头冲他笑笑:“这不是没见过世面么。” “二小姐不曾来赌坊,见着这些东西好奇好奇也是有的。”庄主堆笑道,“这是玩骰子的,一回投六个,看色也看数……小姐要玩玩么?” 江烟伣忙摆手:“不了不了,我气运差得很。”说罢又轻顶了顶一边谢应敛的胳膊,“我兄长气运好,你让他来。” “是是是,小公爷凤毛麟角,气运自然是上上之佳。”庄主又将目标投向了谢应敛,“不如就由我做庄,请公爷与几位公子来两把?” 见森晟与苏止笑了,他便忙不迭开起了场去,倒是谢应敛反握了一下正兴奋看着戏的江烟伣的袖子:“你过会就光看着?” 她看得兴起,回头看向他时眼睛都是作着闪的:“我就看看,你们去玩。”说罢顿了顿,略疑惑道,“不对,你想玩吗?” 她可是记着他原先是不想来的,只是为了在森苏二人面前不露出什么来,她才声称自己想来,好给他个台阶下。 她一番盘算下来,觉着不如台阶给到底,送佛送到西,遂挠了挠头,道:“你要是不想玩的话,我也可以……接着代为出马。” 他眉本是薄薄皱着的,见了她这一副思虑纠结的小模样,眉头却是不由自主地和唇角一起舒展了舒展:“好歹是个将嫁的,还是别上赌桌了。” “好,”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口道了句,“那你加油。” “加油?” “就是……添灯加油,让你更厉害些的意思。” 他略失笑:“好。”一顿后又道,“我加油。” 她给他语气逗得笑出了声来。 —————————————————————————————————————————— 眼见着庄家吆喝着开了两轮,两颗玉骰子咕噜滚了几轧她也没瞧出什么花来,她也渐渐失了兴致,转而将目光投到了谢应敛身上。 他眉微微提着,黑玉的眸里鲜少现了点对事物专一的兴致,像是冰水里起了点花火。 原来他也有欢喜做的事情么。她倾了倾头,正想看得更仔细一些,却不慎撞见了苏止偏过来的目光,吓得她忙一扭头转了回来。 一旁路过的小厮险些被她一甩头给撞倒,避开后莫名其妙道:“这位小姐这是怎么了?” “我?我没怎么。”她遮掩地四处看了一圈,又碰了碰鬓角拢得严实的发,“我就是闲着随意转转……你别在意我。” “哎,是。” 她随意挑了个方向走了会,见入眼的都是掷骰人甩起的短袖和赌桌上乱叠的银票,不觉无趣,正想着还不如回去骚扰谢应敛玩,耳朵里冷不丁地就落了“鬼印”二字。 她愣了愣,皱起眉仔细听着,果真就在玉骰碰撞和人声喧闹中模糊听见了一串对话: “当真?多少官胄豪杰拿不到手的东西,就这么被一个贼独身劫了去?”“嘘!你可小点儿声……” 两个男声当即就小了下去,却仍遥遥落进了她耳里: “你的意思是……鬼印这就没下落了?”“可不是?先前让那些人抢着也就罢了,这会可是彻底寻不着了。也难怪嵩山慌成那样……” 鬼印?江烟伣简单一回忆。那不是森晟先前才提过的东西么。 就算没东西看,有个新奇的听听也不错。 角落的一张赌桌上,两个男人正丢着骰子玩。那一脸络腮胡的疑惑道:“话说起来,那贼人又是何等来路?” 另一个看起来瘦削文静些的就瞥了他一眼:“洛野的名号,你没听过?” “倒是耳熟……” “那是嵩山人记恨死了的名字!”瘦削的砸了砸嘴,“你我刚从那地方全身而退没多久,能不耳熟么?黑纱蔽面青峰仗身,杀了那么多人,搅得武林动荡不安……你要是没听过,我还奇怪。”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络腮胡龇着牙抓了两把头,“惭愧惭愧……不过这盗取鬼印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月,现下都揣测着人躲去了哪儿呢。” “这么厉害?”一道女声响起。 两人吓得骰子都掉到了地上,抬头一看,正巧看见了江烟伣一张好奇凑近的脸。 “你你你——”瘦削的抹了把脸,“你又是哪家的女娃娃?” 络腮胡更是惊恐:“别是女鬼吧这,我怎么什么都没听见……” “有腿呢。”江烟伣拎了一下裙摆。 仔细一想,络腮胡这话她不也曾对谢应敛说过? 络腮胡瞪着眼睛直往她裙下瞥,瘦削的就端回了架子,摆了摆手:“爷们的事哪是你能听得的?该回哪回哪去。” “那要不这样,”她着手挽起了袖子,“我一个姑娘家的若是能比得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儿,你们就带我一同说话。”说罢左右看了看二人,“怎样?” “哟。你想比什么?” 她四下看了看,一眼看见了桌上安安静静置着的玉骰子,伸手就捻了过来。 瘦削的还很不屑:“这是要比投壶?” 他话音未落,只听“咔”一声,玉石雕嵌而成的骰子便一下在她两指之间碎作了粉末,淅沥沥的落地声在嘈杂间竟是微不可闻。 两男人:“……” 江烟伣:“……” 她原只是想和人比丢骰子谁丢的数大,这身体倒乐意给她脸面。 片刻的安静后,瘦削的后退一步,抱拳道:“是在下失敬了。” 细看之下双拳还在微抖。 江烟伣默默搓掉了手上的玉屑。 “不碍事。” 第78章 我想回府了 “你请,你……”瘦削的想把自己的椅子让出来,不想一看之下椅面不干净,遂伸手搡了两把络腮胡,“你下去,让人女侠坐下。” 江烟伣便心虚地给搀上了椅子去。 “女侠你刚刚……问什么来着?” “噢,我问那洛野呢。”她扶着膝坐定了,抬头问,“我进皇城也有一会了,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想了想:“女侠是几时进的城?” “这……”光是这一问她也答不上来,低头掐了指又抬头望了天,最后模糊道,“约莫一月之前吧?” “那正是鬼印失窃之事前后啊。”瘦削的和络腮胡互看了眼,“细想着,若是那洛姓贼人躲到了皇城来,要到也是初六的时候到罢。” “还躲到皇城呢。”络腮胡笑他,“被各路的人赶着追都追不赢,哪还会想着要躲到这人多眼杂的地方来?” “初六?”络腮胡那厢是不屑一顾,江烟伣这厢眉头却微微一皱。 依稀记得她还在慕府做丫鬟那会,一夜为摸清周边街道寻了个借口出了府,结果碰见了个正被官兵追着的贼人,结果最后为了保他,不仅被搂了腰,还被白白亲了一口。 那日……不正是一月前的初六? 她吸了口冷气,伸出了根手指来打断了络腮胡的持续嘲讽:“你说的这个洛野……他长的什么样子?” 瘦削的被问得一哑,末了讪讪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要是知道了我也活不了了不是。只听人说过,这人极擅剑术暗器,时常戴着一副牵银丝的流银甲,丝牵人命动指杀人。” 他最后一拍膝,面色悚然,“那才真真是十步杀一人。” “牵银丝的流银甲??”江烟伣一字一顿重复完,眼睛都瞪圆了三圈。 “是啊,是不是很吓人?”络腮胡抚着胸口,一脸的心有余悸。 “流银甲……” 【男子略一沉吟,末了低笑:“你很有意思。”边说边将几只护甲尽数套在了十指上,银丝一拉,与腕上的银镯连在了一起。】 ——那利能剜人肉的护甲,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这东西……”她扭头看向了瘦削的,呆呆问道,“常见吗?” 瘦削的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女侠这可就说笑了。看女侠内力非比常人,想来也是江湖上混迹过的,怎会不知道这三两银丝易仿,牵放工艺难求,能有这么一副已是很难得了,何来的常见啊。” 她险些没晕过去。 “哟,女侠,女侠你怎么了?”瘦削的忙哗啦一下站将起来,一旁的络腮胡也吓了一跳:“女侠这、这不会是同我们八卦得太喜了吧?” “是。”江烟伣扶着扶手,神情恍惚道,“我喜不自胜。” “噢——”“那也难怪。”二人对视一眼,又拉扯着两屁股坐了回去。 “那洛野踩过天子椅毁过峻极阁,怕是阎王老子都拦他不得。这些年来人也杀鬼印也夺,我就没听他败过。” “那不然。我曾听嵩山的人多嘴过,说他初入江湖那年昏了头脑,给哄到了赌庄去,还患上了赌瘾,将身上全部身家败了个干净不算完,最后可是连自己十根指头都输在了赌桌上……” “还有这事?可他剑啊丝的不是耍得利落么?”“听说是寻了个高人,将十根指头全缝回来了……” 江烟伣硬掐了掐自己的人中,正想细问问那赌瘾一事——毕竟听着多少有点耳熟,忽然就听旁侧一陌生男声大骂:“老子怎么可能回回输,你这必然是出了千儿了!!” 江烟伣扭头看过去,就见是另一桌的一男人跟小厮砸桌砸椅了起来,吓得小厮是回驳也不敢。 “这是在干什么?”她问一旁的瘦削的。 “还能是什么,多是输得不甘了呗。”瘦削的不以为然,“天一赌坊是东宫的人都来的地儿,哪敢给客人下千。” “谁说的!?”那闹事男人耳朵尖,一下就拍着桌子怒目瞪了过来。 瘦削的忙将头低了下去,就剩江烟伣一个没来得及反应,怔怔望着忽然将作发过来的男人。 男人见还有人胆敢看他,登时一把怒火直接燎到了头顶上,推开桌子就大步流星了过来。江烟伣看那虎背熊腰的身影逼近,一时间慌得气都喘不顺,伸向发髻的手却是抖也不抖。 “是非要老子教你点——”他大骂一声在她跟前站定,铁砂一样的巴掌就要这么撂下来。 随着掌风掠上她的脸,她眼里的惊惧一瞬褪了个干净,髻上攒金的簪子也被利落抽出——两绺乌发散落还不至半路,簪子却已是挥到了眼前,正要划破那男人一双眼睛。 簪尖且离他眼睛还有毫厘,他整个人却先一步被一股力道掀飞了出去,直接甩到了一边的赌桌上,将桌子和人砸了七零八落的一地。 她怔了一下,没成想有人比她还快,手里的簪子也慢了一拍,被她笨拙地攥在了手里。 桌椅被砸得稀烂,男人也就四脚朝天地倒在一堆废木里,身边是避之不及、正慌张往一旁爬的几个路人。 男人吐出一口混了灰的唾沫来,摇头晃脑的正想说话,却马上被一颗飞来的玉骰击中了面门,脖子一歪,也不知是昏还是死了过去。 “谢家的人,也是你碰得的。” 江烟伣一个激灵,忙起身看向来人,见到后不免哑然:“兄长?” 谢应敛瞥了她一眼,也不知心情几何,末了将手拢进了袖里,偏过头略示意身后的久枫:“收拾。” “是。” 瘦削的瞪直了眼:“谢——谢小公爷是你兄长?” 江烟伣忙噤了他的声。 “你似乎,”谢应敛慢慢看向了她,“与旁人聊得很开心?” “没有没有,”她忙蹿离了椅子,一面换上了副讨好的笑来,“兄长忙完啦?呃……玩得开不开心?” 他目光偏向了她手里握着的簪子,她便忙将簪子随意插回了脑袋顶上,讪笑,“太重了,那个……我拿下来歇歇。”反正不是她拿来划人眼睛的。 看着活像一根雨后拔苗的春笋。 他轻叹一声:“过来。” 她小声笑了笑,拖着裙子巴巴跑了过去,头上簪子竹笋似的摇来摆去。 “他碰到你了?” “没。兄长英明神勇,那风都还没刮到我身上呢。” “那让久枫随便教训一顿便够了。”他向她倚了些去,轻声道,“小演员……我想回府。” 她给这一声“小演员”唤得一愣,末了便明白了他是何意,马上就“哎”了一声向他靠了过去,好不羸弱地握着一臂,眼泪也是下得一点不含糊。 “怎么了?”一直看戏的森晟见了就是一愣。 “我……我伤着手了……”她的泪扑簌簌地掉,委屈得不行,“方才太怕了没注意,现下才疼起来……” “那你让苏止看看……” “不必了。”谢应敛将她往身边揽了揽,“苏医师到底是外人。我家既有家医,便不冒这授受不亲的险了。” 后头的苏止脸色明显变了一下,吓得江烟伣的泪又真切了两分,往谢应敛胳膊边又贴了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