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死遁,黑化反派红了眼》 第1章 穿成小乞丐 霜降过后,宛州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雨,更急切地想要挤进初冬的势头。 清晨秋雨将歇,寒露深重,马儿街泥泞的巷子里,漏风的草棚檐湿漉漉地滴着水,砸得泥水飞溅在一只破旧的布鞋上。 江应巧抱紧自己瘦弱的身躯,还是对透骨的湿寒无济于事。 这是江应巧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天。 她记得自己原来是跑往期末考场的路上,岔路口突然冲出一辆车,刺耳的刹车声后是一阵天旋地转,伴着强烈的剧痛失去了意识。 之后意识仿佛从一片温暖柔和的光穿过,醒来一睁眼就躺在这个破败的草棚里。 浑身冰冷的像是死过一回,身体也变成了瘦弱小孩的模样。 江应巧对着手心哈了一口气,放在膝盖上来回摩擦,如此反复才让关节慢慢回暖,终于能打直腿。 她撑着棚架慢慢站起身,小心翼翼生怕弄塌这架构简陋的蔽身所。 昨天的大雨下了一夜,让她寸步难行,今天她若再不出去找吃的,只怕是要饿死在这异世界草棚里,无人收尸。 江应巧慢慢挪步到巷子外的街道上,路边的小贩早早的支起摊位,四处响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卖包子咯!热腾腾刚出炉的包子哟!这位客官你要几——” 包子铺的小贩话头一顿,嫌恶的冲江应巧甩甩手道:“去去去,又是你个脏兮兮的小鬼,一边去,别挡着我做买卖!” 江应巧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摸了摸破洞的口袋,低下头默默转身。 “欸!小娃娃你等等!”一道苍老的声音叫住了她。 江应巧回头看见对角棚铺的老伯冲她招手道:“小娃娃,你过来。” 周围零散的坐着几名食客自顾自埋头吃面。江应巧坐在板凳上,看着桌上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馄饨,汤上飘着几颗翠绿的葱花。 她抬头看向老伯,问道:“真的可以吃么?我没有钱。” 老伯脸上堆起褶子,笑呵呵道:“吃吧孩子,不要钱。” 江应巧用这辈子,哦不,上辈子最快的速度解决完加大份的馄饨,吃的面颊微红,额角发汗。 喝完最后一口热汤,她才感觉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有了活过来的真实感。 【叮!信息数据加载完毕!88号系统连接成功。】 【请接受作品已知剧情,准备传输…】 江应巧耳边突兀地响起冰冷的电子音,紧接着一阵眩晕,不过三秒,脑海中就多了一段记忆。 她穿越了,穿到一本书里。江应巧感觉世界又不真实了。 这是一本叫《倾风华》的小说,讲的是女主英国公府嫡小姐徐乐瑶,与身为太子的男主萧霁相遇相知相爱的故事。 这本该是一本男女疯狂撒糖的甜宠文,但是宋归慈的出现让剧情偏离原线。 这个表面温润俊朗实则冷心残忍的反派,却能凭借过人的才智和阴狠的手段,把持了整个大燕朝堂政权。 虐杀良臣,推举小人,连皇帝都忌惮于他,后期甚至宣称皇帝卧病在榻,实则被囚禁加以折磨。 如此大奸极恶,扰乱朝堂纷争不断,民不聊生,致使男女主本该坐拥江山河、母仪天下的终极成就半路腰斩,结局崩坏。 而这样的性格阴暗的权臣在文中却是一个左腿残疾的瘸子,将背地里敢置喙他残缺的人全抹了脖子。 至于宋归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书中笔墨集中在男女主身上,对他的过往反而并未详述,甚至许多描写也是一笔带过。 好在现在这一切还未发生,大反派此时还是个小屁孩。 而江应巧如今则是穿成马儿街一名本已病死的流浪小乞丐,目标任务就是解锁宋归慈这条副线的隐藏剧情,并提高他的善念值,阻止他对最终结局的破坏,达成原线主角坐拥江山美人的he。 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不过探索反派心路历程什么的…… 她真的不会被半路突然黑化的大佬随手咔嚓掉吗? 况且现在除了主角配角名字和已知结局之外,重要剧情节点她一无所知。 江应巧愁得心里发苦,深吸一口气默念:“在吗?系统?” 【我在,88号竭诚为您服务。】一道冷静的声音回答道。 【宿主可以叫我的昵称碟碟,或者工号88。】 “……” 这名字起得怪占人便宜的。 “还是叫你系统吧,原来的我是死了吗?” 【您在现世确实已经死了,但是系统中心挑中了您的灵魂,如果成功完成任务,就能回到原来世界,并获得复活奖励,反之失败,则送去黄泉投胎。】 江应巧惊讶道:“这么人性化,失败了不会被抹杀?” 系统:.....没见过上找死的。 【我们是正规系统,和地府人事办有官方合作公益项目,深入贯彻“只要死鬼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理念。都21世纪了,早不搞随意侵犯他人性命权那套缺德事。】 江应巧扯了扯嘴角,你们单位极其有思想觉悟,非常的与时俱进...... 似乎是知道江应巧还有顾虑,系统解释道: 【您放心,原主的灵魂已经引至黄泉安排重新投胎了,您占的只是她脱离的肉身。】 江应巧静静地消化着信息,在外人看来她直愣盯着眼前的空碗,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几分凝重。 老伯有些犹豫道:“小娃娃,你是还想再来一碗?” 江应巧回过神连忙摆手,谢绝了老者的好意,怎么好意思再吃人家一碗白食。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任务对象宋归慈,不管是竹条板尺上阵当良师,还是送爱送温暖做益友,也要把这棵苗子给掰正! 离开前江应巧向老伯道谢:“多谢爷爷施舍,祝您身体安康,顺遂无虞。” “啥?啥么无鱼?”老者不解。 江应巧露出腼腆的笑容,“就是好人一生平安的意思。” 看着走远的瘦小背影,老伯面上敛去和蔼的模样,朝食客中的一名壮汉使了个眼色。 那男子快步跟上,随着江应巧离开的方向走去。 江应巧填饱肚子后便打算去城郊守株待兔。 系统告诉她,今日宋府的夫人从郊外礼佛回城,势必会经过城郊干道。若想长久的接近宋归慈,进入宋府是无疑最好的途径。 随着离城门越来越远,道路两边的草木渐渐茂密起来。 江应巧打算埋伏在草丛里,等宋府的马车经过来个现场碰瓷,再假装受伤昏迷被带回宋府,算是第一步计划成功。 办法虽然无耻,但是简单有效就行。 江应巧也不嫌脏直接趴在地上,扒着草丛往外瞧,没一会,忽然涌上来的困意让她打了一个哈欠。 渐渐眼皮越来越重,后背生出虚汗,只觉得昏昏欲睡。 她晃晃昏沉的脑袋,不对,这怎么像是被下药了,那碗馄饨…… 江应巧意识到不对劲,撑着身子要站起来,四肢脱力又摔了回去。 头顶覆上一片高大的阴影,正是那名尾随的壮汉。 “可算是起药效了,老头子放那么点量,叫我等这好半天。” 王二不怀好意的眼珠子在江应巧身上打转,讥笑道:“女娃娃,馄饨好吃吧?不过这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啊。” 这人和那老伯是一伙儿的! 江应巧眨眨模糊的视线看着他,撑在身后的右手慢慢摸向灌木丛里的石头。 王二见江应巧并未如他所料露出惊慌之色,恶狠狠地扯住她的衣领,阴声道:“既然没钱,那只能将你卖了抵债!” 江应巧被他拽得头昏脑涨,胃里翻江倒海。 趁王二将她往肩上扛,便将藏在手心的石头用尽力气砸向他的太阳穴。 王二痛呼一声,把人像布娃娃一样甩了出去。江应巧重重地摔在地上,顾不上回头看,奋力朝大路爬去,她听见了马车声! 那脱力的一击并未给王二造成致命的伤害,反而激怒了他。 “他娘的!你要想死老子现在就弄死你!”王二捂着流血的额角,愤怒地朝她扑过来,掐住细小的脖颈硬生生提起来。 江应巧悬空的双腿无力地蹬着,已经毫无反抗之力。 “住手!”一道女声厉喝,“放开她!” 第2章 反派小宋少爷 秦姝眉本想掀开帘子透透气,却远远地就瞧见一个壮汉粗暴地拎着小孩。 吩咐马车快速上前查看,果不其然那孩子正被掐住脖颈,满脸涨红,于是立刻下车出声制止。 王二没想到被人撞了个正着,一看那华贵的马车和跟随侍卫就知来者身份不俗。他慌忙把小乞丐按进怀里,捂得严严实实。 江应巧本就被提溜的头晕目眩,又让王二身上的汗臭味熏得更恶心了,实在没忍住“哇”得吐了他一身。 这下把王二气得脸色发绿,强忍下把江应巧再次丢出去的冲动,努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解释道:“家里小孩调皮出来瞎跑,俺逮她回去。” 江应巧有心反驳,却已被药效迷得不能作声。 秦眉姝皱着眉,目光审视,“你额角的伤怎么回事?” 王二磕巴道:“啊伤…哦,我头上的伤…是追这小兔崽子的时候不小心摔地上磕的,你看她这是知道自己给人惹了麻烦,吓的一声不吭呢,哈哈。” “说谎。”马车里淡淡传出两个字。 秦姝眉回身看见车上下来的小少年,担忧道:“归慈你下来做什么,快回去,这里娘会解决。” 归慈?江应巧半阖着眼强忍困意,是那个宋归慈吗? 男孩扶住母亲伸过来的手,安抚道:“娘,我没事。” “此人形色紧张,见到来人就急于遮掩。”他的视线转向王二,目光冷静。 “那孩子裤腿处隐约能看见多处擦伤,手里还有沾血的石块,此时一言不发,可能是被下了迷药。” 王二低头一看,该死!这兔崽子怎么还攥着这块破石头! 秦姝眉蹙眉道:“胆敢在宛州境内拐卖孩童。来人!将他拿下,押至衙门候审!” 王二被上前的高大侍卫反扭着胳膊跪压在地上,还在不停挣扎,嘴里骂骂咧咧道:“他娘的你们什么人啊!多管闲事!老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侍卫的剑鞘猛地劈打了脸。 “把嘴巴放干净点,这是刺史夫人!” 王二登时没了声音,流着一嘴血,面色灰白。 完了,他这回彻底完了… 王二如何后悔莫及,又如何在心底咒骂自己的,江应巧不知道。 她躺在地上带着一身呕吐物陷入昏迷的前一秒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她在反派面前的形象彻底完了…… 江应巧是在一阵轻语交谈声中醒来的,之前将迷药了吐出来,让她并没有昏迷很久。 看着头顶碧色罗帐,摸了摸身上穿着的干净里衣,还盖着暖和的软被。 室内无人,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怡人的馨香。 许是听见室内的动静,外头的话语声停下,紧接着雕花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身着素色绣花罗裙,面容柔和的女子。 看到已经坐起身的女童,她将手中的食盒搁在桌上,走上前温声道: “你醒啦,方才夫人还命人来送些吃食,怕你醒了饿着肚子。” 江应巧配合地任人穿好鞋,被牵着坐到桌前,问道:“是夫人救了我吗?” 女子从食盒中取出几道清口小菜,将温着的山药粥塞到江应巧手中。 “是夫人和少爷将你带回来的。来,先喝碗清粥暖胃,晚些带你去夫人那处。” 江应巧吃着粥,从女子口中了解了大致的情况。 救她的是宛州刺史宋章的夫人,正是这宋府的女主人——秦姝眉,而面前这名女子是夫人的贴身侍女温仪。 江应巧昏迷着被送来,请大夫看过后只是昏睡并无大碍,便由她先照看着。 待江应巧吃完,站在镜前收拾,她才真正看清这具身体洗干净后的样貌。 镜中的女娃娃四肢瘦小,皮肤在整日风餐露宿中晒黑,又因为长期吃了上顿没下顿,营养不良导致脸色蜡黄,又黑又黄的脸配上尖尖的下巴和圆溜溜的眼睛,越看越像只小耗子。 江应巧抓了抓毛躁的头发,真是个小可怜啊…… 穿戴齐衣裳,两人出了房门往宋夫人院中去。 江应巧随着温仪穿过长长的游廊,又走过清池水榭,途中经过之处所见布局规整,飞檐青瓦,回廊相接,府内清韵雅致又不失大气。 一路七转八拐,终于来到一座小院前,院内植一树木芙蓉,雨后着意红,随风送香。 江应巧方踏进室内,就听屏风后有两人在话谈。 “入秋后你这咳病就一直不见好,夜间总扰得你睡不安稳,还是再请大夫给你瞧瞧吧。” “不用了娘亲,我身子向来这样,找大夫也只是多开服药罢了,如此我也习惯了。” “莫说丧气话,你还小,以后身子慢慢调养总能好的。” 温仪上前向秦姝眉和宋归慈福身,“夫人,少爷,那孩子带来了。” 只见那黄花梨木椅上坐着一位端丽柔美的妇人,身着莲花缠枝纹样襦裙,淡扫蛾眉芙蓉面,盘发乌黑。 黛眉微蹙时实惹人怜惜,望进眼中又透露出与外表柔弱不符的稳重和韧性,是一位被岁月偏爱,如琬似花的美妇。 江应巧将视线转向四方桌另一位。 那孩子穿着鹅黄云锦衫,手里捧着一盅吊梨汤,厚薄适中的淡唇上还沾着湿亮的水光。 他似更多遗传了母亲的容貌,皮肤白皙若美玉,小小年纪生得一双桃花眼,此时正好奇又不冒犯的看向来人。 面上精巧的鼻梁可见日后高挺,中和了多余女气,眉目恰如画中仙童。 这对母子的容色叫江应巧一时看恍了神。 宋夫人见女孩身形瘦弱,心中怜惜,看她一言不发,想是被绑架后余惊未消,便柔声唤她:“孩子,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如今几岁了?” 江应巧回过神,走上前面不改色地胡诌:“十岁了。” 心中又是惊叹,走近看更好看了! 宋夫人摸摸她的头,“跟归慈一样大,瞧着像是七八岁身板,苦了你了。” 江应巧倒不觉得自己多可怜,虽然她也跟这小乞丐一样是个孤儿,但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得以国家和社会人士的帮扶,获得了生活保障和学习机会,还靠自己努力考上了大学,日子过的并不算苦。 江应巧看向现在还是个小小反派的宋少爷,他已经收回探究的目光,继续乖乖喝他的汤,一派岁月静好,事不关己。 江应巧说道:“小女年幼便丧双亲,流迹市井早已无家可归。夫人和少爷心善,救我一命,此恩无以为报,愿入府侍奉左右。” 听她这么说,宋夫人神色犹豫,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旁侧的温仪打趣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说起话来一套套的?” 江应巧自知身份,学着小孩的口吻言语,“温仪姑姑,我以前识过字的,书上教过,喝人家一滴水要还人一口井。” 温仪掩笑道:“夫人,您瞧她嘴多甜,这还没答应她呢,就叫上姑姑了。” 宋夫人也被她一番稚语逗乐,“你若想找个容身之所,我也是愿意收留你的,只是你原为平民并非奴籍,此事又涉及孩童拐卖,我还需禀报老爷,再做定夺。” “对了,还未问你的名字?” 江应巧顿了顿,回道:“巧巧,我叫巧巧。” 第3章 甜崽病秧子 江应巧手里端着甜汤碗喝,方才宋夫人给她也来了一份。 炖得微软的果肉和带着枸杞子的热汤入口,是秋梨特有的清甜,让人心中熨帖。 直到现在,江应巧才有时间观察她的任务目标。 宋归慈将一碗梨汤解决的干净,最后一口喝的稍急,引出一串咳嗽不止,温仪连忙给他轻抚后背顺气。 一个漂亮的病秧子,这是江应巧对宋归慈的第一印象。 半晌小少爷总算喘过来气,缓了缓才道:“温仪姑姑,再来一碗,要多点饴糖。” 嗯,还是个喜欢吃甜的病秧子。 江应巧叩了叩系统上线,“现在的宋归慈应该还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好少年吧?” 【系统检测到目标对象目前的善念值为70,供宿主参考。】 “你们任务的最终结果是怎么判定的?不会要善念值达到100吧,这不现实,世上不可能有绝对纯善的人。” 【确实如此,任务标准是以50为及格分,只要在最终大结局,目标对象的善念值达到80即为任务成功。】 江应巧松了一口气,还好小少爷暂时赢在了起跑线上,只要后面加以引导,仔细防范黑化的可能性,完成任务并非难事。 她冷不丁想到一件事,“我能问问,原着结局中,宋归慈最后的善念值是多少吗?” 【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江应巧:“???” 系统电流声滋啦响了半晌,才答道:【5分。】 “……” 所以到底是什么把一个酷酷的小甜崽,变成那样良心几乎沦丧的大魔头?! 宋小甜崽觉得现在一点也不酷,因为自己的“再来一碗”,被娘亲大人无情拒绝,理由是喝多容易脾胃虚寒。 那边宋夫人和温仪去了外间,吩咐下人准备晚膳的事,留下两个孩子在房中做伴。 宋归慈蹙着眉,看着有些郁闷,目光时不时瞟向少女手里的新一碗汤,被暗中关注的江应巧余光尽收。 时机、氛围俱佳,正适合交个朋友。 江应巧跳下凳子,装作闲晃不经意间往他身边挪过去。 交友第一步,引起注意。 “少爷想喝这碗吗?”她试探地问道。 宋归慈被人看透心思,却面上不显,提醒道:“你喝的太慢,要凉透了。” 江应巧心中轻哂,端起剩下的汤一饮而尽,再将空碗对着他。 宋归慈一噎,撇过脸不说话了。 江应巧看着他白皙软嫩的侧脸实在可爱,忍不住上手轻轻捏了一下,果然手感很不错。 宋归慈蓦地被掐脸,回头一脸不可置信。 除了娘亲和爹爹,就连温仪姑姑都不敢如此逾矩。 小少爷感觉受到了冒犯,恼得跳下椅子拉开距离,板着脸呵斥道:“大胆,你怎么能捏我的脸!” 江应巧惊讶地看着他能站能跳的双腿,原来宋归慈不是生来就有腿疾,这时候的腿还是好的么? 她有些歉疚道:“我看少爷的皮肤像豆腐一样白净,一下没忍住就……抱歉吓到你了。” 见女孩低声道歉,又看到她略带蜡黄的粗糙脸颊,宋归慈一下熄了火。 却还是冷着小脸道:“女儿家不可以随便碰男子的脸,况且我比你大,要敬重长者,明白吗?” 他以为是女孩没学过男女之别,肃着脸教她,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和一个市井小乞丐讲规矩。 江应巧也表现的像个小孩,颔首弱弱道:“少爷说的对,懂得也多,巧巧以后都听少爷的。” 交友第二步,不吝啬于夸赞肯定对方。 毕竟没有小朋友能拒绝同龄人的夸夸和崇拜,宋少爷也颇为受用。 待宋夫人回来时,就看见儿子和少女坐在一处,嘴里还念叨着长幼有序,无礼不立,而巧巧倚在桌上托着腮听一句点一下头。 这两个孩子竟相处的不错么…… 直到日落晚间,刺史宋章才从县上巡察归府。 见宋老爷回来,宋夫人迎上前为他宽下官服外袍,两人执手笑谈间落座膳桌主位。 宋归慈喊了声爹,脸上是掩不住的欣喜。 宋老爷笑着应声,又询问起他今日的身体状况,宋夫人在一旁笑着说他贪喝梨汤还不高兴的趣事,听得宋老爷眼角眉梢满是笑意和慈爱之色。 看得出来,宋归慈和他父母的关系很好,家中和睦。 那么原生家庭应该不是他黑化的原因,江应巧若有所思。 客观的说,宋章看起来近四十岁的中年模样,外表只算是端正,与他夫人同在一处时,越发显得容貌平平,难免让人感到落差。 但平心而论,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氛围十分舒服,有一种就该如此的般配。 宋老爷见席间多了一个人,并未过多惊讶,他早前已经从侍卫处得知郊外之事。 今日晚归也是在县衙忙于监察人贩王二的案子,审讯中已了解此事的来龙去脉,包括女孩的身份来历。 他看向江应巧道:“夫人说你叫巧巧,听着是个乖巧的名字。” “今日那绑架你的犯人已经招供,他与那面铺老板见你孤身流浪市井便起了歹心,好在并未得逞,现连其同党已经收押在狱,今后不必担心他们再找你麻烦了。” 接着他露出几分微妙的表情,“堂上我见那犯人额头破了个大窟窿,说是被你打的,小小年纪倒是有几分胆色。” 江应巧抿了抿嘴,道:“大老爷说笑了,当时我是吓坏了,求生本能而已。” 宋老爷朗声笑道:“好一个初生牛犊,你这孩子我喜欢。” 用膳中途,宋夫人将宋老爷叫到隔间商量巧巧去留的事,将今日两个孩子相处的情景提了一嘴。 宋章沉吟片刻道:“这孩子我看着品性不错,既然背景清白,又与儿子聊得来,不如留下来,也无需入奴籍,就和归慈做个玩伴,你看如何?” “我也是这想法,难得归慈与她投缘。” 秦姝眉叹了口气,“归慈因为身子不好,性子也冷淡,在学堂没有几个孩子愿意与他玩,他虽然不说,我们做爹娘的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都怪我,当年怀他的时候,若我……” 她话说到一半,似想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事,脸色倏然发白,身形也开始颤栗不止。 宋章连忙将她拥入怀中。 “别去想那些!这不怪你,我们一家人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想想现在,阿姝。” 宋夫人深深吸吐几口气,在宋章的安抚下渐渐平复下来。 外头用膳的两个孩子对隔间的异样一无所知,江应巧正试图向宋少爷表达自己的善意。 宋府不讲究下人布菜的规矩,她看了一圈桌上的菜式,鼓足勇气,用公筷夹了一块裹着红泽酱汁的糖醋仔排送到宋归慈的碗边。 “少爷,这个甜。” 不料宋归慈将碗往旁边挪了一寸避开,小脸一本正经:“用膳时好好吃自己的,别往人碗里夹菜。” 被嫌弃了…… 收到无情的拒绝,江应巧顺从地把筷子调头回来,默默啃下排骨。 过了好一会,宋老爷才和夫人回到饭桌,只是草草用完膳,告知了江应巧今后留在宋府的决定,就带着心绪不宁的夫人匆匆离开了。 徒留下突然成为一对玩伴的宋少爷和江小友,思绪万千。 江应巧感动啊。 不用为婢屈膝,直接荣升成宋少爷父母指定的朋友,这让刚刚被拒绝投喂的受伤心灵得到了治愈,含泪扒了口饭,好人呐,真是好人! 而宋少爷本人神色复杂,也不知是喜是悲,多半是不太乐意,一言不发领着随从径自走了。 江应巧才不在乎被人冷落,她还沉浸在“成功潜入”的喜悦中,以后有的是时间和小少爷慢慢磋磨。 一时间房中只剩温仪在场,于是她理所当然的再次被这位姑姑接管。 江应巧既然成为了少爷玩伴,也该为她安顿一处住所。 温仪领着江应巧又是一番七转八拐,来到宋归慈的院子。 虽然都还是孩子,但温仪还是选了院中离主房最远的一间厢房作为江应巧的寝屋。 房间不大,但采光尚佳,温仪将几扇窗推开透气。 窗外种了一棵桔子树,这个时节挂满黄澄澄的果子,与绿叶交映,煞是喜人好看。 温仪转身嘱咐:“少爷喜静,院中的几间偏房少有人住,只在生病时方便下人夜中照料偶尔住过几次,现在这权当是你的住处了,若还缺什么物件,便来跟我说。” 江应巧点点头,问道:“温仪姑姑,少爷的身体是一直都不太好吗?” 温仪思忖片刻,想她既已入宋府,是该知道一些事情。 “少爷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她叹了口气。 宋老爷宋章与夫人秦姝眉,两人原是济州人,宋家世代从仕,秦家虽是商贾之户,却以善行义举在当地颇为德高望重。 两人自幼青梅竹马,长大后便顺理成章的结了亲。 恰逢新帝登基,朝中官吏多有调动,婚后宋章突然被迁升到宛州任职刺史。 这本是喜上加喜的事,却不知为何宋章决定拒辞调任,甚至为此事与秦姝眉大吵了一架。 那是温仪第一次见两人爆发如此大的冲突,最终还是宋章妥协了。 怎料那时宋夫人已有身孕,途中舟车劳顿,安顿下来后身体就没调养好,因此生下的宋归慈先天体弱,时常容易生病,而宋夫人也因此伤了根本,此后再无所出。 府中上上下下照顾小少爷是慎之又慎,倒是他自己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除了卧病时,平日夜里也不叫人近身守着。 夜里,江应巧收拾齐整无事可做,便早早躺上床枕着脑袋出神,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想了一遍。 隐隐听见外头主房传出压抑的咳嗽声,应该是怕深夜惊扰了他人,即使声音刻意低掩,仍在这寂静的院中显得突兀。 江应巧叹了口气,倒不是在担心宋归慈这身子骨,毕竟书中他活着成为一朝权臣,不至于黑化未半而中道崩殂。 她更多的是对未知剧情发展的不安,看宋归慈今日的反应,这孩子对她,或者说对交朋友这件事颇为抵触。 可自己确实不善交际,生活单调,在现世中也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对她这种出身来说,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所以从小到大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大学后总算分出精力在社交上,但改变总是困难的,繁重的学业和忙碌的兼职占据了她大部分的生活。 再多的,就是偶尔去探望杨院长,陪陪孩子们玩闹和学习。 她有在努力地过好仅仅走到一半的人生,即使它并不精彩。 快入冬了,不知道少了她的念叨,杨院长记不记得给腿脚做好保暖,一把年纪了,受凉了要疼的。 江应巧翻了个身蜷缩进被子里,在深夜风中时不时传来的细微声响中,渐渐睡去。 第4章 闹脾气了 天大亮时,江应巧在窗外清脆的鸟叫声中醒来,起身抹了把脸,顿感疲惫。 昨天晚上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她梦见自己在一条漆黑路上狂奔,怎么也跑不到尽头,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最后累得扑地上,却也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醒来还残留莫名的心慌,感觉腿还是软的。 缓过一阵后,江应巧起来洗漱完,她推开门迈着小腿蹬蹬往宋归慈那处跑,却见房门紧闭着,里面没有动静。 还没起床吗?她轻轻叩门,细声问道:“少爷,日上三竿了,你还不起吗?” 无人应答。 江应巧有些犹豫放下手,要是这样把小少爷叫醒,他会不会闹起床气? 还是小心点别惹他厌烦了。 日头渐移,院中仆人提着木桶路过,就见江应巧蹲在少爷卧房前的走廊,时不时望向房门,又转回头继续摧残着台阶下杂草,那地皮都被她薅秃一块。 仆人忍不住出声道:“巧姑娘,你这是在...…除草吗?” 江应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拍了拍手上的草屑起身回道:“哦,我在等少爷起床,你叫我巧巧就行。” 仆人面露怪异地看着她,“少爷卯正时就起身了,现下在学馆,要至酉时才会回来,巧姑娘别在这等了。” 卯正时,那不就是六点,这府里怕是自己起的最晚了吧。江应巧略感心虚,这边扑了个空,只好先到主院请见夫人。 宋夫人正与温仪商量着衣裳的尺寸,看到江应巧在门口探头探脑,抬手招呼她进来。 “巧巧来了,用过膳么?” “...…还没。” 宋夫人看她的神色便知如何,让下人端上一份早膳给她,说道:“归慈上学得早,我怕你昨日未休息好就没让人唤你,不必在意。” 江应巧放下碗,看榻上放着针线布匹,问道:“夫人在为谁缝制衣裳?” 宋夫人拿起一件已经成形的小裳展开给她看,“给归慈做冬日穿的里衣,你瞧瞧如何。” 小裳面料柔软顺滑,里面夹了层薄棉,固定的针脚细密工整,可见缝制之人用心。 宋夫人唇边带笑,眼底浮漫出散不开的愁绪,轻抚着衣面缓缓开口:“归慈身体不好,是我做娘的亏欠他…...如今只想着,事事多做点,再多点,盼着他能好些,再好些。” 案几上的燃香炉飘出一缕直烟,在日光下越升越淡,室内一时无言。 她回过神,意识到不该对一个无亲无故的孩子说这些话,正想换个话题。 “少爷很幸福。” 宋夫人一怔,与表情认真的女孩对上视线。 “能被人盼着好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夫人。” 看着她说出这话时真诚的样子,宋夫人压下心底的波动,重新展露笑颜。 “好孩子,今日陪我一起做吧,以后有了哪个一心盼着巧巧好的人,你也给他做件衣裳。” 于是一下午,江应巧陪着宋夫人做衣缝线,学起如何裁剪、何处入针、何种针法。 结果学了半天仍是手忙脚乱,一块布被缝得歪七扭八,叫夫人和温仪笑了半天。 两人起了兴致,说着也要给江应巧做一身冬衣,拉起她抬手转圈量身,江应巧鲜少与人热情地肢体接触,看着有些无措。 一番折腾下来,外头不知何时阴沉了半边天,风云攒聚起淅淅沥沥的雨。 “快到散学的时辰了,怎么突然下起雨。” 宋夫人放下量绳,吩咐温仪去给接送的马车上备伞。 江应巧将身子探出窗外瞧了瞧,转而对宋夫人道:“我能一起去接少爷吗?” 宋夫人思忖片刻,颔首道:“那你同小厮一起去,多带把伞。” 马车驶离宋府,江应巧掀开帘子往外看,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势让街上的小贩商户纷纷收摊,路上都是往家赶的行人。 约莫两刻钟,马车慢慢停下,驾车的小厮朝车内喊道:“姑娘,前面车太多了进不去,还得麻烦你去接少爷,我就在此处等候。” 江应巧应下,撑伞下车,怀里抱着一把伞往里走。 学馆门口已经停了不少马车,各家的女婢们都在车厢里避雨,几名小厮挤在屋檐下等着馆内散学。 江应巧这样年纪小的孩子在其中,倒显得格格不入,不少人已经开始朝她打量。 江应巧毫不在意,环视片刻,走到学馆对面一棵银杏树下,在这里只要宋归慈一出来她就能看见。 雨越下越密,带着风掀起雨丝吹在裙摆上,晕出一粒粒深色水痕。 江应巧抬头盯着伞檐怔怔出神,雨水噼里啪啦落在伞面,卷成一串串银白的水晶珠帘在空中滚下,打湿了满地杏叶。 耳边渐渐传来嘈杂声,学馆大门缓缓打开,里头漫出童声稚语一片喧闹。 婢女和小厮们纷纷挤到自家小姐公子身边打伞,匆忙往马车上去。 江应巧踮着脚往里瞧,待一波拥挤的人流散去,在三三两两往外走的孩童里,她一眼就看见宋归慈那张惊人俊俏的小脸。 果然以少爷这姿容,在乌泱泱的人群里也能脱颖而出。 江应巧正欲上前,就见几个男童举着伞往回跑,冲到宋归慈面前挡住了去路。 几人站在檐下一来一往,语气夸张。 “哎呀呀,这雨下的好大,幸好下人带了伞。” “宋少爷你怎么没伞啊?” “哈,定是他府上的人迟迟未到!” 都是些幼稚的攀比。 为首穿着锦衣的小胖子凑到宋归慈面前,嘲弄道:“宋归慈,要不要我们借你一把伞啊,可别不小心淋到一滴雨,就着凉了啊!” 引得周围的小孩一阵哄笑。 宋归慈面无表情,一个眼神也懒得分给他们,冷冷开口:“让开。” 小胖子哼了一声回过身,“既然宋少爷不接受我们的好意,那就让他在这慢慢等吧,回家咯!” 他握着伞柄的手用力一转,伞檐倏地甩出几串水珠,飞溅在男孩白皙的脸颊和衣襟上。 几个孩童化作鸟兽四散一般,嬉笑着跑走了。 这些个臭小子。 江应巧正想上前,就见宋归慈的视线直直看了过来,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两人隔着蒙蒙的雨幕对视。 宋归慈看了她片刻,脸上显露出几分羞恼,别过头攥着衣袖大步跨进雨里。 江应巧连忙上前给他遮雨,将怀里的伞递出去。 “少爷,撑伞。” 宋归慈漠然略过,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江应巧只好又追上去给他打伞,这孩子闹什么脾气啊。 地上的雨镜被踏碎,伞下人一个疾走一个快步,前脚跟后脚钻进了宋府的马车。 宋归慈淋了几步雨,发丝和衣裳前湿漉漉的。 江应巧更糟,一路顾着帮他挡雨,自己一边肩膀湿了大半,跟得紧又慌里慌张中踩了自己两脚,鞋面上也沾上了泥泞。 驾车小厮惊诧地看着狼狈的两人,怎么淋成这样,不是带了两把伞吗? 忙从车里取出帕子给他们擦拭,放下门帘就驾车往府上返回。 车厢里静得只听见下雨和车轮轧过青石板的声音。 江应巧用帕子吸着湿透的肩膀,余光瞄着对面擦拭头发的人。 方才琢磨过来了,大概是在生我的气呢。 江应巧心中暗想。 就不知,是在气今天来的人是我,还是气我瞧见了他被人欺负。 其实小孩子合起伙欺负人,江应巧也不是没见过。 小时候她就是那个经常被捉弄排挤的“孤僻异类”,虽然杨院长发现后会罚他们去打扫卫生,但也不是每次都能抓个正着。 后来小孩们学聪明了,开始背地里偷偷往她的鞋里、书里塞各种虫子,躲起来看她被吓得惊叫失色的样子,冲出来在一旁大笑。 江应巧挪了挪屁股,想着还是先把人哄好,小心开口道:“少爷别不高兴了,是我向夫人请求来接少爷的,今日是我不该来。” 宋归慈本来默不作声,抬眸看到她那双泥污的鞋子和洇湿的肩膀,皱了皱秀眉,声音瓮声瓮气。 “没生你的气。” 又抿了抿唇有些难堪,放下半湿的巾帕道:“今日你看到的事,别告诉我爹娘。” 他垂着眸的模样,让她想起午间宋夫人念着孩子时的担忧神情,如出一辙,还带着几分倔强。 江应巧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坐到宋归慈旁边,替他擦拭头上没能擦到的湿水。 “少爷,我知道你是不想夫人忧心。虽然巧巧早早没了双亲,但我知道,找父母诉苦撑腰并不是一件该羞耻的事,或许他们也希望你能多与自己撒娇。” “毕竟,少爷也才十岁,就该开开心心才对。” 宋归慈神情有些茫然地望着她。 身边外人与夫子向来说他懂事端正,即使年少身体羸弱,但心性有成。 这些期望越多,他便越来越不敢行事儿戏,越来越不敢示弱露怯,强迫自己一忍再忍。 孩子就该开心,这是第一次有人直白的对他说这些话…… 盯着她看了半晌,他突然抬手用帕子抹去江应巧脸上一处泥渍,又很快离开,动作非常迅速,语气嫌弃道:“也不见你有多孩子气,老气横秋。” 江应巧一噎,心下好笑,要按年纪占便宜,你都该喊我姐姐。 她一只手覆上半干的小脑袋揉了揉,“那少爷不如把我当姐姐?” “你又摸我!”小少爷气道,这是第二次了! 拦不住那作怪的小手,他急得挣扎着起身,跪在座垫上伸长手去抓江应巧的垂髻。 不料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宋归慈身形不稳直直向江应巧倒去。 “咚!” “哎呀!” 两声齐齐响起,动静大得驾马的小厮一惊。 “少爷!里边没事吧?” 江应巧揉着通红的额头探出脑袋,疼得咧嘴道:“小哥,知道你急,稳点成吗。” 小厮尴尬地回过身,甩着缰绳的力道肉眼可见的减轻。 江应巧缩回车内,看向同样捂着脑袋,泪眼汪汪的小少爷,忍不住笑了出来。 宋归慈瞪她,“你还笑,疼死我了!” 江应巧一脸无辜:“可是少爷也撞了我,你疼我也会疼啊。” “……” 之后回程路上,小少爷再一次离得远远儿的,抱着手臂缩在车厢一角,眼里带着没什么威慑力的警告盯着江应巧,绷着脸一言不发。 好吧,刚哄好,这下又闹脾气了。 第5章 烤橘子 因淋了雨,又是深秋,宋归慈在当晚还是略有低热,宋夫人亲自守在床边照顾。 江应巧蹲在走廊,听着屋内传出的阵阵咳嗽声,起身去了自己厢房后的外墙。 直到夜里,宋归慈体热降下,宋夫人才忧心忡忡的被丈夫劝回去休息,留下两名仆人在夜里照看。 外面江应巧贴在房门上,听见里面还有窸窸窣窣翻动的声音,便兜着鼓囊囊的肚子悄悄溜进去,合上门轻手轻脚来到床边。 室内亮着微弱的烛光,床上被褥鼓起一团,像有个小蚕在里头时不时蛄蛹,她轻声唤道:“少爷。” 被子里钻出一个小脑袋看向她,宋归慈发丝蹭得凌乱,脸颊和双唇因为刚退热,还泛着微微的粉红,衬得眼中的水色更亮。 见到是她,眼里有些不满,她还是没把男女有别记着。 江应巧道:“我带了点东西,吃了能让嗓子舒服些,要不要?” 宋归慈眨眨眼没回话。 “甜的。” 宋归慈犹豫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床高,江应巧又怕弄脏,便脱了鞋爬上床,礼貌的只贴着床缘边坐,从怀里掏出一团裹布掀开。 “还热乎的,你尝尝。” 宋归慈凑近去瞧那两坨黑糊糊的东西,小脸皱成一团,抬眼觑她。 “你傻了?给我吃煤炭?” 江应巧好笑,解释道:“才不是呢,这是烤橘子,我上院里头橘子树摘的,用火烤了,里面没糊。” 说着盘起腿,拿起一个剥去外皮,露出烤得软嫩水亮的果肉,送到他嘴边,示意他尝尝。 宋归慈瞧了两秒,张嘴小小咬了一口。 酸甜可口的果肉入喉清润,他眼睛一下亮起来,就着江应巧的手又是一大口。 溢出的汁水顺着指头流到手背,江应巧连忙伸手去接,宋归慈咬着橘子没松口,从枕头底下扯出一条帕子盖到她手上。 江应巧说了句“自己拿着吃”,将橘肉连着帕子塞到他手里。 宋归慈收敛着小口吸溜,眼睛却看着看江应巧用包橘子的裹布擦手。 这才注意到,那粗糙的小手上,有好几个被火燎出的伤口,这下又沾上了不少灰屑。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女孩面色平静,对这些小伤仿佛一点不在意,擦完手又拿起另一个烤橘剥了递过来。 “最多吃两个。” 宋归慈摇了摇头,然后掀开被子跳下床。 他不要江应巧也不多问,自己三两口解决掉了。 转头见小少爷已经套上鞋子,走到百宝藏柜前,踮着脚晃悠悠地拉开上面一格木柜,中衣袖子滑下来露出一截白嫩的藕臂。 他摸索着拿出一个瓷白小罐,先是去水盆架那拧干了帕子,又端了烛台放到床头的小桌上。 江应巧不动声色地看着宋归慈做完这些,走到她面前。 “把手伸出来。” 宋归慈托着她的手腕,用湿帕将她的右手上的灰抹干净,挖出烫伤膏仔细的涂在脱皮红肿的伤口上。 烛光打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落下浓密的阴影,恍若蝶影扑簌。 不知是夜太深,灯太暗,还是眼前人太专注的表情,让她胸口生出一丝暖意。 这样懂事到让人心疼的孩子,连被欺负了都不知道告状,哪想后来变成一个冷漠麻木,遭万民唾弃的举世罪臣的时候,也才二十五岁。 宋归慈,你这半生经历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凉秋夜色中,江应巧忍不住缩了缩手。 以为是弄疼了她,宋归慈动作一顿,对着伤口吹了吹,手上动作更轻了。 上完药将药瓶塞进她另一只手,小少爷留下一句:“拿回去记得用。” 便倒头盖上被子,背过身去了。 江应巧走时,将放在床头的烛火端远些,退出房门前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轻轻掩上了门。 第二日卯时天刚亮,宋归慈揉着惺忪的眼推开门,就见江应巧穿戴整齐,斜挎着个布包站在外面,看到他出来,眼睛一下就笑开了。 “少爷,今天开始,我也能和你一起去学堂了。” 状况之外的宋归慈看向一旁的刘管事,听他说确实是得了老爷和夫人的首肯,便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江应巧看着走在前面的小小背影,紧了紧肩带,跟了上去。 宋少爷不知道的是,昨天夜里江应巧出了门,转路去了老爷夫人那,向他们特意求来这个恩典。 到了学馆,陪同的刘管事领着江应巧去找学监说明来意,又帮着办好入学事宜,才坐上马车离开。 博文馆对入学孩子的性别不作限制,但会将男女分成不同的学舍,所教学的内容也不尽相同。 去女子学舍的途中,江应巧路过正贤堂,远远看见一帮男孩嬉闹着围坐一团,大声讲着自己最近又得了什么有趣的玩意。 她视线搜寻中找到了宋归慈,他一人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对周围的嘈杂恍若未闻。 阳光照进堂内,洋洋洒洒的光尘将他环绕,却仍让人觉着是一尘不染,玲珑剔透的模样。 宋归慈正在温书,突然一双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顺着视线上移,江应巧趴在窗槛上,收回手挡在嘴边,小声道:“下学了我来找你,等我一起走。” 宋归慈没答应也没拒绝,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赶紧去自己的学舍。 看着女孩跑远,宋归慈收回视线继续目不斜视地看书,只是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那边小团体里一人抬头看过来,正是那日带头欺负宋归慈的小胖子——宛州县尉之子,金府少爷金施矢。 目睹了那边的互动,他嘀咕道:“方才那人谁啊?怎么以前没见过。” 有消息灵通的说:“听说早上来了个宋府的姑娘,应该是她。” “哈?宋府什么时候多了个姑娘,宋归慈妹妹?” 有一个孩子的父亲在县衙里任职,知道些内情,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低声道:“哪里来的妹妹,原就是个没人要的小乞丐让人拐了,是宋刺史经手过的案子,不知道他们一家怎么想的,把捡来的丫头当姑娘做派。” 金施矢听了嗤的一笑:“捡来的乞丐还当妹妹似的,宋归慈这是病得不轻啊。” 其他人正欲附和,就见楚夫子肃着脸进来,便纷纷闭上嘴坐回自己座位上,但楚夫子凌厉的目光仍射了过来。 “都快开堂了哪里来那么多话讲?!前次舍考榜上都是什么名次,不知道好好温书还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如何使得!尤为你金施矢!若学得你宋同窗几分,何至于考个末位,下回还无长进,夫子我是该登门与令尊好好谈谈了。” 这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听得金少爷是又委屈又咬牙切齿,暗暗又恨上宋归慈几分。 呵,宋归慈宋归慈!他是你们夫子的宝,我就是根没人喜欢的草! 放学别走,给我等着! 第6章 日行一善 到了散学时间,宋归慈将笔墨籍册收拢规整好,摆放在书案上。 起身时,桌角突然猛地被一股力道撞得移位,刚堆叠齐整的书册簌簌掉落在地上。 金施矢故作夸张道:“杨小六你走路看着点,怎么净往宋少爷跟前撞,快给人赔罪。” 那小跟班笑嘻嘻地回到金施矢身后,没有半点道歉的意思。 宋归慈并不生气,俯身捡起散落的书册,淡淡道:“有眼疾就去治。” 金施矢挺着圆胯上前几步,“宋归慈你别得意,三日后的射艺考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别到时候连弓都拉不开,叫人看了笑话。” 宋归慈扯了扯嘴角,“放心,毕竟谁也抢不走你金公子上次那样的风头。” 听他提到这个金施矢就来气,上回在校场,都怪宋归慈才让他丢大脸了! 其实一开始金施矢他们并没有想要欺负宋归慈,反而对他有些崇拜。小孩子哪里会对样貌姣好,又智敏聪慧的同龄人没有好感呢,更何况还是一州刺史之子,本该有蜂拥而至的跟随者。 但不管他们如何示好或讨好,宋归慈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疏离姿态。久而久之,那份好感就淡了,又看着夫子和家里长辈无不对其赞赏,甚至生出了几分怨怼,明明是个体弱的书呆子,凭什么就人人都喜欢他,找了几次麻烦见宋归慈不声张不反抗,他们便得寸进尺。 人就是这样,优秀之人总能收获更多的关注和好感,世人予你赞美追捧,但在拒绝他们的亲近后,反而怨你不识好意,高高在上不过尔尔,随之而来的便是诽言、诋毁。这种事在幼童时便初显了。 校场之事说来无辜,那日是雨后,场地上积了不少水坑,宋归慈正研究着拿弓的动作。 金施矢绕到人身后本想捉弄一下,谁知这时宋归慈确定了姿势,反手从背筒里取箭,箭头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吓得靠近的小胖子连连后退,脚下湿滑一屁股坐进泥潭里,顿时压起千层水花。 宋归慈听见声音,一脸疑惑地的转过身,就看见一个胖泥娃娃瞪着圆眼坐在地上,整个校场爆发出冲天的哄笑,连旁边邻近的女子学舍都看到这幅滑稽的景象,纷纷捂着嘴笑。 让全学馆的学生看了笑话,对金施矢来说就是“奇耻大辱”,于是这梁子便单方面结下了。 眼下旧耻重提,金施矢气得跳脚,粗鲁夺过宋归慈手里的书册就往窗外扔。 “哎!” 没听见书落地的声音,反倒响起一声轻呼。 江应巧接住突然从窗里飞出的东西,拿起一看,封面赫然写着《仪礼规训》,正巧是今日堂上刚学的一册。 她抬头视线在宋归慈和眼熟的小胖子之间转了个来回,踮起脚将手搭上窗台撑起身,朝小胖子问道:“请教这位小公子,尊姓大名?” 金施矢见女孩歪着头一脸好奇地看着他,想起她就是那个冒牌的宋家姑娘,忍不住先来个下马威,插着腰轻哼一声:“本公子乃金县尉之子,金施矢!” 金…诗诗?怎么像个女孩的名字,江应巧想笑出声又觉得不礼貌,努力压抑着却还是忍不住扬起唇角。 金施矢愣愣看着少女羞涩地对他微笑,一下子忘了自己接下来的嘲讽,回过神后,不自在的把眼珠子转到别处乱瞧。 江应巧好不容易压下笑意,抬起小胳膊抖了抖手里的书,开口道:“仪礼规训有云,‘虽有集,卷束齐,有缺坏,就补之’。金公子方才之举已是违训,还是回去将此书好好通读一遍吧。” 说罢,朝宋归慈道:“少爷,我们走吧。” 不再搭理后面涨红了脸的小霸王,两人并肩离去。 江应巧不紧不慢的走在宋归慈身侧,将那本书册封面抚平,装进随身的布包里。 宋归慈瞥了一眼,视线落回前方,似不经意地问:“方才你对他笑什么?” 听他出声,江应巧转头看他,有些尴尬道:“啊?笑的很明显么?我已经很忍耐了。” “所以什么事这么好笑。” 江应巧又忍不住笑起来,“他的名字啊,诗诗,像个女娘的名字,是诗经的诗吗?” 想起那小胖子圆滚滚的身材,配上诗诗这名字,确实违和的非常有喜感。 宋归慈也露出一丝笑意,回道:“不是那两个字。” 江应巧却突然蹿到他面前,惊奇道:“少爷!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后多笑笑吧。” 宋归慈又很快恢复成那副端正绷脸的表情,她心下无奈,退到他肩侧慢慢走着,继续说。 “话说回来,少爷你也不能每次被欺负了都不放在心上,就这么算了的话,他们下次只会变本加厉,你要学会反击。” 听她这么说,宋归慈微微抬了抬眉,“你以前被人欺负过?” 江应巧背着手,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漫不经心道:“嗯…以前怕虫子,被人拿来吓过,不过后来我强忍着怕,抓着虫子往那人衣领里塞,吓得他原地乱跳,之后就老实了一段时间。” 宋归慈当下没说话,直到走出学馆大门,他突然蹦出一句。 “以后不会了。” 江应巧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看向前方,就是不看她,低低地说:“以后不会有人拿虫子吓你了。” 坐上马车,江应巧反复嚼着这句话,自觉品出了背后的含义并深以为然,那意思就是:以后有少爷我、罩、你。 她默默点点头,小反派够仗义啊。 宋归慈在对面看得莫名其妙,这人从刚才就一会儿撑着肘摸下巴,一会儿点头自言自语,不知道脑袋瓜里在想什么。 “你能不能安静点。” 江应巧无辜道:“我没说话啊。” “你吵到我眼睛了。” ……那真是冒犯到您了。 江应巧选择不碍他尊眼,转身背过去掀开帘子看外头街景。 马车路过一处窄巷时,墙边蹿出个孩子,追着向过往道路人乞讨,可行人皆拂袖而去,无人理睬。 江应巧突然朝前向小厮喊停马车,随后从腰间束带中摸出三枚铜板。 她住在宋府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温仪还是意思性的给了小几枚,也算点零用。 将这仅有的三枚铜板拍到宋归慈手里,说道:“少爷,你去把钱给外面那小孩。” 宋归慈奇怪地看向她,“叫我去?” 江应巧肯定地点点头,是提高你的善念,可不得由你去么。 见她坚持,宋归慈掂了掂手里的钱,话里有些嫌弃:“这点钱,还是你自个儿留着吧。” 将铜板丢还回去,他从小桌抽屉里拿出钱袋,捡了一块碎银后起身下了马车,往墙角走去。 他是知道这小乞丐的,街里有名的“小赖皮”,流浪在这巷子两年,抖机灵装可怜向过往的路人乞讨。 起初偶尔有几个心善的出手大方施舍一二,小乞丐却一拿到钱不出两日就吃喝斗乐挥霍光,自从吃到甜头就不愿走了,街坊四邻的住户都知道实情,见人赶不走也就无视算了。 以往路过被拦住,他连半个眼神也懒得分,自己不求上进的人,拿棍棒呵打都没用。 此时那小乞丐被路人撞倒在地上,正含着一包眼泪小声抽泣着。 面前漏口的破碗清脆一声掉入块碎银,他惊喜地抬头看终于来个冤大头,却对上一张极好看的脸。 他听那人冷淡地开口:“不过摔了一跤哭什么。” 小乞丐不料来人说话如此不客气,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宋归慈见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愣愣的望着他,离开的脚步顿了顿,说道:“你手脚俱全,找份工养活自己,也胜过继续乞讨,过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 他蹲下身,将那口破碗从泥水的洼坑里端起,放在旁边石阶上,“天高海阔,别烂在这泥里。” 待他转身离开时,小乞丐还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等惊醒过来,连忙胡乱抹了眼泪,爬起来喊道:“多谢小公子,我、我……” 我了半天没下文,也不知道这回有没有把话听进去。 宋府的马车缓缓离去,方才在车上江应巧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沉默了一会儿道:“怎么想到跟他说那一番话?” 宋归慈不动声色的把钱袋放回去,看向午后街道上迎面落下的霞光灿然。 少年声音还有些稚音,此刻却显得清明又坚韧。 “儿郎顶天立地于世,顶的是节,立的是心。” 第7章 射艺 今日是学馆十日一休的旬假,恰逢宋老爷休沐,便决定带妻儿几人去明安丘赏游。 天公作美,无风雨正晴,马车缓缓停在山下,此时明安丘满山枫林开的正酣,一片火红漫延至山脚。 江应巧从未见过如此数量惊人的红枫林,成片覆于山,为景色所震撼。 宋夫人让她拿上纸鸢,去枫树围出的空地上放飞,只是她个子太矮,纸鸢迟迟不能起飞。 宋老爷接过她手里的线轮,笑道:“巧巧,老爷可是放纸鸢的好手,今日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红线凌空通青云!” 说罢便扯着线圈,毫无架子地跑了起来。 宋夫人则与宋归慈站在林坡上,看着又是放鸢又是扯线的两人,眉梢满是柔和的笑意。 “巧巧这时才像个孩子,平日倒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归慈你看,巧巧这样像不像只鸟,轻快的似长了双翅膀。” 宋归慈看了片刻,随后点头回道:“娘,她像只燕子。” 日头正好,宋归慈没有继续留在那赏纸鸢,看了一会便提着弓,独自走到不远处林子里开始练箭。 起初并不顺利,每次弓弦只能拉开一半,射出的箭矢便轻飘飘弹了出去。 这个年纪的孩子学射艺并没有多严格的要求,学馆也多是以启蒙教学为主,做些拉弓姿势、近距离靶射靶的基础练习,连弓的重量都是特别轻制的。 但对于宋归慈而言,先不说准头好不好,在拉弓力量上就有一定难度。 正如金施矢所说,自己若连弓都拉不满,怕是真的要被他们看笑话。 在射出的第六支箭掉在半程时,江应巧喘着气跑过来,脸颊还透着追闹后的薄粉,眼睛亮极了。 她将水壶递过来,小嘴巴说个不停:“少爷,先喝点水吧。刚才老爷好厉害,把纸鸢放得好高,在下面只能看见芝麻粒大小!” 宋归慈点点头,喝了一口把水壶还给她,继续搭弦的动作。 见他没有停下来的打算,江应巧便坐到一旁树下,安静地看他练习。 一阵风吹过林间,又落了满地红叶,遮盖了散落一地的箭矢。或许是看这边练的起劲,到现在也没有人来打扰。 “啪哒。” 箭筒里最后一支箭以一个半圆的弧线掉在地上,对面的树干上仍是分毫未伤。 宋归慈握着弓的手沉沉垂下,嘴角绷成一条线,指节和虎口处被弦磨的发红。 江应巧起身,上前拾起一支箭矢,在手里掂了掂,看向少年。 “还练吗?” 他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吐出一个字:“练。” 接着弯下腰去拾箭。 看他不服输的样子,江应巧像看见了以前的自己。她试着回忆自己当初学射箭时什么样子,是的,她会箭术。 那时大学社团招新,她原本并不打算参加,但耐不住被刚认识的室友拉去凑热闹,美其名曰提前“积累人脉”,于是只好选了个图清静的弓道社。 没想到三年下来,倒成了社团里实力排得上一二名的弓箭手,老师曾多次劝说她去参赛,但都被婉拒了。 比起中靶后的快感和掌声,她只是单纯享受射出箭那一刻,呼吸随箭冲破空气时震颤着的平静,这算是她在半工半读的喘息之外,为数不多的爱好。 待将箭筒满上,她抽出一根箭矢,转而对宋归慈道:“少爷,拉弓不是用蛮力,是用劲。” 宋归慈脸上露出几分不解。 江应巧走到他身后,双手放到肩胛上,伸腿抵开他的脚。 “开脚与肩同宽,保持重心放在中间。” 抬手贴上少年的两臂带起举弓,上箭勾弦。 “开弓时,压肩抬肘,肩背用劲,腕部放松。” 女孩的体温从后背衣服隐隐透过来,平静的声音近在耳畔,宋归慈僵着脖子,眼神直愣愣盯着箭头上炫目的光点。 “稳住呼吸,起弓,舒展胸腔把弓拉满,眼睛盯住目标。” 他眼珠微动,下意识顺着话看向前面的树。 “在你看到连成的直线时,果断放箭!” 箭矢“咻”得飞出,擦过一片刚离了枝头的枫叶,直直钉在粗糙的树干上,末端箭羽震着余颤,连带着他的心也一起颤动。 破损一角的落叶在空中被迫打了个旋,悠悠荡到地上。 江应巧松开他,低头握了握右拳,看来还不适应这张弓,身体力量也不够。 她还没从射箭的状态里抽离出来,望着树上那支箭自顾自地说:“其实射箭是很纯粹的事情,某一刻极致的专注,某一个明确的目标,不用与人交流,你的对手,只有眼底的靶心。” 林间静得一时只树叶的簌簌声。 宋归慈转过来,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眸色意味不明。 江应巧这下反应过来,微微暗自懊恼,脑子飞快转动,含糊其辞地说:“啊…我以前…被一家猎户收留过,所以学过一点点射箭的要领……” 宋归慈垂下眼睑,取一支箭搭上弓瞄准树干。 “不想说可以不说,不用扯谎骗我。” 江应巧挠了挠鼻子,早智的孩子就是难忽悠啊… 直到日移西山,树干上又多了五六支箭,江应巧也忍不住感慨不愧是日后单挑主角的人物,很有悟性和潜力。 宋归慈圆润的眼里浮现欣喜,指着那些中靶的箭,看向江应巧,一副快看快看的表情,飞扬的神采让她也忍不住被感染。 远远的,传来宋夫人的喊声,招呼他们回来,差不多是时候该回程了。 下山路上,宋夫人左右各牵着一个孩子还在絮叨,宋老爷提着纸鸢笑盈盈走在后头。 迎着落日余晖,地上拉出四道高高低低的影子,时不时重叠,贴合,披霞归去。 …… 两日后学馆。 宋归慈紧了紧腕带,抬眼望去,校场一侧站满了学生,有排队跃跃欲试的,有退场后脸上愁云惨淡的。 走到划线前站定,旁边是一脸等着看好戏的金施矢,宋归慈深深吐了一口气,回想起少女平缓的声音,抬手以背发力拉动弓弦,劲装包裹下肩胛骨隐隐突起。 一缕清风撩起他的额带,箭矢随风离弦送出,正中靶心! 片刻沉寂后,人群中有人惊呼:“射中了?宋归慈射中了?!” “怎么回事,他之前不是连箭靶都碰不到嘛?” 金施矢瞪大了眼,“不可能!他怎么会……” 宋归慈嘴角扬起微小的弧度,让本就面若桃李的脸更加生动了起来。 但在金施矢眼中,就变成得意忘形的炫耀和挑衅。 刚退下场走到无人处,宋归慈就被他拦住。 “刚才那一箭肯定是巧合,除非你再来一箭!” 宋归慈:“我不需要向你证明。” 小胖子还在喋喋不休:“哼,你不敢,就是心虚了!既然如此,还是回到那日头晒不到,风雨吹不着的屋子里,继续当你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去吧!” 宋归慈冷下脸绕过他。 金施矢的所有不甘,此时已经完全被嫉妒和打脸蒙了心,不顾一切地吐出恶语,甚至牵连到与他相关的旁人。 “对了,还有你家里那个新来的,从臭泥巷里出来的小乞丐,连给本少爷端茶倒水都不够格,只能给你宋归慈端端洗脚水!” 弓箭被用力丢弃在地上,宋归慈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金施矢毫无防备趔趄着绊倒,还未等起身,又被宋归慈猛地扑倒在身上,拽着他的衣领,双眼里满是怒意。 “不许你这么说她!” 金施矢气急败坏,大声喊:“为什么不能说,我又没说错,她就是臭乞丐!臭老鼠!啊!!!” 嘴里话还没叫嚣完,一只拳重重打在他鼻子上。 …… 这边,女子学舍里书声朗朗,岁月静好。 江应巧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听着夫子慢悠悠诵读之乎者也。 能有机会体验一把古人教学内容和思想见解,实在是难得的机会。 她听得正入神,耳边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警告!目标善念值-2】 这一道晴天霹雳,惊得江应巧直接原地站起来。 许久未出现的系统这时出声,直接在她只顾着遨游学海的脑袋上泼了一桶水,打回现实。 等等,刚才系统说什么? 善念值突然掉了?宋归慈这是怎么了? 夫子被这位突然起身的学生吓了一跳,看她眼神发直,奇怪道:“这位学子,是老夫有哪里读的不对,还是你有何处不适?” 江应巧正要开口,就听外头传来一声叫喊:“打人啦!快去叫夫子啊,宋归慈和人打起来了!!” 第8章 我愁啊 江应巧万万没想到,向来少年老成,冷静自持到不屑于和同龄人计较的宋少爷,居然会拿自己娇贵的身体和人打架?! 实在是对此人的体弱的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她看到这朵“娇花”与人扭打在一起,又被千斤压顶时的第一反应,就直接提着裙子冲上去,朝那撅起的屁股就是一脚。 岂料这人不动如山,反而自己被弹飞开来,手肘擦破了皮。 实在力量悬殊,顾不上思考的大脑指挥她再次扑上去,对着肥硕的胳膊肉一口咬下。 “啊啊啊!!!” 一声悲戚的惨叫划破校场上空。 …… 待方学监提着戒尺赶来,就看到金施矢抱着手臂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泪涕鼻血混成一团,红的白的挂在脸上。 方学监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指着悄悄往人群里溜走的两个人,咆哮道:“你俩给我站那!” 江应巧拉着宋归慈的步伐一顿,僵硬地回过头。 …… 驱散了人群,三个闹事者像鹌鹑一样被提拎到规诫堂。 两指阔的竹板“啪”得拍在木桌上,巨大声响震得跪在下面的江应巧一激灵,简直梦回上学时期教导主任的压迫感。 方学监阴沉着脸幽幽道:“谁先动的手?” 塞了一鼻子棉花的金施矢抢先告状:“是宋归慈先打我!” “因何起争执。” 问到缘由,这小子话头一噎,垂下头眼神闪烁地瞄了江应巧一眼,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方学监又看向宋归慈,“你为何动手打人?” 少年咬着唇,一言不发。 最后他将视线扫向江应巧,“你来说。” 江应巧腹诽:我说什么?我也搞不懂是什么情况啊?! 想到自己一个女大学生的芯子,居然跑去和小孩打架,还上牙咬,简直越活越回去,就忍不住把头埋的更低。 这下三个人一个个都变成哑巴,见问不出结果,方学监幽幽道:“既然都不说,那就挨个领罚吧。” 他拿起戒尺从桌后绕到金施矢面前站定,“你,手伸出来。” 金施矢苦着脸好不委屈:“为什么先打我啊,明明挨揍的也是我。” 被厉色的目光横了一眼,才撇下嘴不情愿地伸出手。 “嘶~” 一板打下,却不敢缩回,他蜷起手又松开,嚎叫着接了五下竹板。 轮到宋归慈时,一直沉默的少年终于开口道:“打人之事全为我一人之责,巧巧只是上前劝阻,并无过错,若夫子要罚,就请罚学生将她那份打一同受了。” 方学监抖了抖抽得翻起的衣袖,呵笑一声:“尚知一人做事一人当,好,那便如了你的意。” 随后只余竹板破空挥动的声音,混杂着打在皮肉上揪心的脆响。 江应巧看着宋归慈挺直了小身板,咬着牙不把手撤回一寸。整整十下,力道分毫不减,打完后右手掌心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 罚毕,宋归慈把微微颤抖的手掩在袖子下,阻挡了江应巧复杂的视线。 方学监把戒尺放到桌上,“不管你们什么缘由,宋归慈动手在先,再加罚抄写博文学规十遍,明日交予我过目,可有异议?” 宋归慈颔首,“学生听凭罚过。” 方学监点了点头,“受了罚,这事在我这就算过了,但你们在校场当众斗殴,所有人都看见了,我必将告知各位府上,尔等好自为之吧。” 学监走后,江应巧想将宋归慈扶起,被他摇了摇头拒绝,左手撑地自己站起来。 转身要走时,金施矢连忙叫住:“等等!” 小胖子嗫嚅着嘴,神色有几分纠结,扭捏道:“那个…我承认…这次是我挑衅在先,还说了过分的…无状之言,挨你几拳我也认了。那十下手板你一声不吭,我敬你是条汉子,以后不会针对你就是了…” 江应巧不清楚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摩擦,见宋归慈不搭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好先跟上。 示好再次被无视的金施矢回到家又冒出一肚子气,只是还不等升到嗓子眼,就被金县尉拿马鞭抽泄得干净。 “你个不肖子!居然去跟宋刺史的儿子打架,这万一把人家打出个好歹,你是要你爹丢了职啊!” 金小子被抽得满屋子上蹿下跳地喊:“我错了,是我嘴贱,再也不敢了,爹你别打了!娘救我!!” 这边鸡飞狗跳闹腾,宋府里却静悄悄的,屋内时不时响起几声抽泣声。 温仪捧着宋归慈的手上药,小心地涂抹在高高肿起的手心。 宋夫人红了眼睛抹泪,“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何缘要打的这样重?” 宋归慈一边上药一边安慰她,却只字不提其他。 待上完药,他又被宋老爷叫到书房,再三追问下,才犹豫着说出争执的起因:“金施矢看不惯我,这次累及巧巧,对她言辞颇有侮辱,所以我才动手。爹,孩儿错了吗?” 他眼里带着点忐忑不安。 宋老爷听后有几分意外,还是摸了摸他的头,语气缓和了几分道:“你没错,归慈会保护人了,爹爹骄傲。” 宋归慈放下心,被夸得有些红了脸,不好意思道:“孩儿也会保护爹爹和娘亲的。” 宋老爷笑了笑,眼底却有一丝看不真切的伤感。 从书房回来,宋归慈准备先完成加罚的抄写,进屋就见江应巧不知何时已经坐于案前,在纸上写些什么,时不时还抬头看一眼前面摊开的书。 察觉到来人,她拍了拍身侧的空位,让他来坐。 宋归慈在旁边坐下,瞥到江应巧纸上,躺着似风吹歪倒在爬的字,默默拿笔蘸墨。 右手伤了,他只能换左手执笔,手腕微动,笔下墨迹行云流水。 室内一时无言,没过多久,江应巧放下笔,将纸吹了吹递给身旁的人看,“能用吗?” 宋归慈视线顿了顿,斟酌道:“再练练?” 行,明白了,你的言下之意。 等最后江应巧将字写的勉强能看抄完一遍时,宋归慈已经分毫不差地默完了十遍博文学规。 宋老爷终归还是心疼孩子,让两人在家休息一日,对外则称闭门思过,并派人将加罚的抄书递送到方学监手上。 看着一字不落的通篇佳字,学监捋捋胡子,也心照不宣地默许了。 江应巧蹲在廊下望天叹气,接着薅了两把草,又叹了口气,听得坐在横槛上的宋归慈拧起眉,忍不住放下书道:“一盏茶的功夫,你已经叹了八口气,谁拿针把你扎漏么,到底怎么了?” 江应巧感叹:“我愁啊~你就当我是犯秋愁了吧。” 宋归慈摇了摇头,“真搞不懂你。” 我也搞不懂你啊少爷,江应巧撇了撇嘴角。 她是发现了,这位小少爷是品行端庄,知荣知耻,虽说性子冷淡,也不是什么碍事的毛病,但就是不见善念值提升。 这段时间,她每每找机会,见缝插针地拉他去做好人好事。 例如主动给宋夫人的芙蓉树捉虫浇水,替小厮把院里的杂草都除了一遍,堵了学馆外墙的狗洞,甚至帮夫子打磨了那把剌手的戒尺,虽都是小事,但觉得怎么着也能积少成多。 本以为带他日行一善就能有所帮助的事情,哪想如今未见分毫成效,反而还因为打架突然掉了两分,可不愁人么。 到头来这些都加不了善念,只能宽慰自己算是替两人积下一点点阴德了。 一番自我开解后,心态果然好多了,江应巧问道:“不过少爷,你还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要和金公子打架吗?” 宋归慈头也不抬,翻了一页,“你不用知道。” 见他到现在也不说,想是某些关于小男孩间自尊的事,便也作罢不再提。 又提醒他,“我在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打人的力让自己也会疼,下次再干架,记得抄家伙啊。” “……” 结果他似想到什么,迟疑了一下道:“那你为何冲上来帮我?” 江应巧奇怪地看他,回道:“你是我朋友啊,不帮你帮谁?” 接着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还是说,少爷你从来没把我当作朋友?” 可笑了,到头来是自作多情,下了无用功,自己的人际关系果然很差劲…… 见少女露出失落的表情,他反应有些慌乱,“不是的,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朋友…” 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思索了片刻,宋归慈放下书起身,轻声道:“你不是犯愁吗,去花园走走吧。” 宋府的花园有一片不小的湖,四处种了不少品种的花,只是天气越来越冷多数凋谢,这个时节只有瑶台玉凤还在盛开。 风中白色的菊花,匙莲状花瓣卷曲层层相绕,乳白似玉挽仙来,占尽了满庭芳。 本以为是来赏花,宋归慈却带着她走到靠院墙处的一棵大树前,树冠呈伞状伸展,枝叶粗壮繁茂。 宋归慈告诉她,这棵老槐树在宋父调任搬来这之前就在了,曾遭过雷击却奇迹般活了下来。原主人恐其招鬼纳阴,又怕砍伐了会得罪神灵,破坏风水,后来便将府邸变卖搬迁。 宋老爷入住后,却认为这槐树绝处逢生,是有灵性,便保留了下来,但平时下人们还是忌讳,皆绕道而行,不会轻易靠近。 宋归慈拨开树前许久未除的草丛让她穿过去。 江应巧绕到树后微诧,树身处缺失中空,形成了一个半臂宽、半个成人高的树洞,因为背靠着墙垣,又有杂草遮掩,从外面确实难以发现。 宋归慈熟练地弯腰钻进去蹲下,招手示意她也进来,两人贴着胳膊挤在树洞里。 他指给她看树身上的一条裂缝,有一束光透过来。这缝一指长,位置低又狭小,难怪要蹲下身才能看见。 他小声道:“我心烦发愁时,就会偷偷躲到这里发呆,这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话里委婉表示,证明我把你当朋友了。 实在是这位置隐蔽得让人多想,江应巧语气试探道:“那躲在这,你有没有听到看到什么?” 听到看到什么? 宋归慈垂下眼眸,当然有。 听到仆人们会私下议论他体弱多病,人贵命薄。 看到灶房的伙计谎报送菜高价,两头私下吃回扣。 更早,目睹过管事婆子将年轻的婢女推下木桥摔伤腿,就为了给自己孙女腾出府里的位子。 他闻见了这府上露不得光的阴私,表里不一的嘴脸,和蝇营狗苟的算计。 他并不想把这些丑恶的事说给少女听,竖起手指抵在唇上,吐出两个字,“秘密。” 江应巧轻笑道:“怎么又不告诉我。” 随后敛去笑容,微微正色,“少爷以后还是少来这里,有时候不知道才是好事,一个人的心里,还是不要有太多秘密。” “要是不开心了,就来找我,我来哄少爷。” 在这狭小的树洞里,宋归慈听到女孩这样承诺。 第9章 韩先生 江应巧也不知道是自己哪一句戳到了点上,就听系统声音响起:【目标善念值+5,总值73,恭喜宿主,再接再厉。】 她还未顾得上高兴,外面远处传来两个男子的交谈声,隐隐能听到“探子”、“剿匪”的字眼。 这果然是一个装满了秘密的树洞… 来的人正是宋章和其门下客卿,韩浊。 两人交谈中不紧不慢地向这边靠近,树里的人不禁放轻了呼吸。 一片白色衣袍从树的裂隙中掠过,坐进了离槐树不远的亭子里,透过树干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闷,江应巧听到了他们对话的内容。 “这么说,度连山的山匪并未伤人,而且每次只会打劫路过山下的富商?” 另一道声音清润回答:“是,据探子回禀,这一伙匪人是从宛州下面的温县流窜到此地,已在山上安营三月有余。至今除了犯下几桩劫案,倒也没有其他罪无可恕的行径。依大人看,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宋章沉吟片刻,思索道:“温县地偏贫瘠,长久以来就是邻州的病灶,一时无法根除。这几人应是在那地方穷怕了,从温县出来寻条出路却走上了歧路。单看他们行事,想来并非那等极恶之徒,本官想,能否将他们招安,不必费一兵一卒就解决这事。” 韩浊颔首赞同,“在下也认为这样更妥当,听来人说那伙人的头领是个叫张坚的,身上有几分功夫本领,或许招安后可堪为用。” 接着道:“既然如此,那我不日便上山交涉,先探探他们的口风。” 宋章点点头,转而赏了会园中菊色,见青年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便问道:“先生可还有事要说?” 韩浊迟疑道:“不算什么大事,只是透着几分古怪。探子来报时提到,在度连山深处发现了几道不浅的车辙印,是从山头另一边通来。可按理说不会有百姓到那种荒山野岭行路,所以心觉不对劲。” 宋章听后思索一番,脸色变了几变,随即沉声道:“劳烦先生带两名侍卫前去调查,切记远远查探,若发现有异,绝不可打草惊蛇,速来禀报。” 韩浊见他突然如此紧张这件事,也绷起神经,追问道:“大人可是想到了什么?” 宋章眼中眸色凝重,“先生可还记得度连山西面是什么地方。” 韩浊低头喃喃道:“山的西面……” 他猛地抬头,瞳孔一紧。 “度岭铁矿!” 直待到两人离开走远,躲树洞里的人才钻出来。 江应巧呼出一口气,抻了抻僵硬的腿脚,方才蹲了那么久,在里面实在挤得慌。 宋归慈盯着地面出神,还在想方才听到的一番话。 江应巧不欲他太早接触官场那些沉重弯绕的事,双手贴上他的脸颊揉挤,“少爷,清一清你的小脑袋,别胡思乱想了。” 宋归慈被挤得撅起嘴,扯下她的手嘟囔道:“知道了,真会操心。” 江应巧放下手,视线的余光抓到一抹靠近的身影,望去细看,见是已经离开白衣青年又折返回来。 这人负手而来,走得近了才看清楚样貌: 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面色白净,是那种在路上撞上了也不会注意到的大众长相,但这样平常的容貌,却生了一双脱俗的琥珀色的眼睛。 他穿着一身已经洗到有些发旧的白色罗衫,身形如松竹,头发齐落束起,整个人收拾的妥帖干净,在靠近时,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 方才韩浊走时心神不宁,落下了随身的折扇便回来取,此时见宋归慈在园中不由得心道凑巧,便上前寒暄:“小少爷,许久未见了。” 宋归慈躬身对他行了一礼,唤了声韩先生。 韩浊注意到他身边的人,打量一番开口道:“这位小友,想必就是巧巧吧,在下听刺史大人提起过你。” 江应巧也朝他行学生礼,“见过韩先生。” 韩浊颔首示意,对宋归慈道:“小少爷今日未去学馆么,近来功课如何?若是有学问不通之处,可来找在下,愿为解惑一二。” “多谢先生,上回向先生借的书我还未读完,需再过些时日才能归还。” 韩浊摆摆手,含着笑道:“不急,我那还有几册地理读本和游记,讲的有关大燕境内,大小河流的历史传说和人物掌故,用辞文笔颇有趣味,你若是有兴趣,一起拿去也可。” “地理读本?!”一旁本来安静的江应巧语气突然变得惊喜起来。 “先生若方便,可否也借我一观?” 不怪她这样急切,自从到这里几个月,江应巧至今连这座城的地界,都没有踏出过半步,而这个世界与她所知的古代文明颇为相似,那在天文地理、风土人情或其他方面,是否也是如此,有何相似或不同,她实在好奇。 韩浊见少女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竟生出了久违的被人期待的某种欣喜,笑道:“自然无妨,过两日得空了便给你们带来。” 许下诺,又简单聊了几句后,韩浊便拿上折扇匆匆告辞,他还有要事去办。 不出几日,韩浊探寻度远山后,果然有所发现,即刻再入宋府。 书房内,韩浊与宋章相对而坐,抿了口茶水后道:“韩某昨日带人去了那探子说的可疑之处,确实发现了不少马车辙印。” “那些印迹有新有旧,数道杂乱相叠,新的约莫是十日之内形成的,可见马车不止一辆,所运必有重物且来往频繁。” 他顿了顿,“至于山的西面,我一路顺着着马车印寻去,确实是通往度岭铁矿。那处自是有官兵把守,我们伏在林中半日,只见卫兵和采矿奴走动,并未发现有可疑车辆进出。” 宋章摩挲着桌面,良久没说话,蓦地开口道:“我记得度岭铁矿是处老矿脉了。” 韩浊回道:“没错,度远山的矿脉是自前朝燕宸帝时期开采,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当今圣上登基后,下令各地广寻矿藏,确实又发现了不少新矿脉,近些年朝廷的矿源,有六成都开采自这些新矿。” 宋章继续道:“所以,在这四成之中,度岭的老矿脉每年开采量愈发缩减几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韩浊沉下眸色,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这缩减的几成中,若是少了几千钧送到别处,对朝廷来说,也只是太仓一粟,不易引人注意……” 他眉峰拧起,捏紧了折扇道:“可私采私运矿石是死罪,竟真有人如此大胆么?” 宋章脸色愈发深沉,“此事推想到这,已是非同小可。你继续派人盯着度岭铁矿,有一便有二,背后的人定会再有行动,我们只能静待时机再探。” 韩浊应下,心中被扰得生出些焦灼之意,端起茶又急饮了两口,不小心洒出几滴打湿了衣袍,此时才察觉到自己原本挂在腰间的玉玦不见了。 瞧他茫然搜身寻找的样子,宋章也被弄得散了沉重的思绪,不由得调侃道:“先生怎么还是这丢三落四的毛病,上回是忘了折扇,这次又丢了贴身的物件,别哪天干脆把自己也弄丢了。” 韩浊不恼反笑道:“确实丢过一次,韩某这条命不正是大人捡回来的么。” “说起来,巧巧也是夫人和小少爷捡回来的,你们宋家这是有捡人的家俗啊。” 宋章以指点他,摇头无奈的笑道:“还说不得你小子了。” 两人相互斗嘴,丝毫不觉得有失身份。 正说到之前韩浊穿反鞋子出门的糗事,就听见外面响起一声尖锐刺耳的呼喊:“快来人啊!抓贼啊!” 第10章 别怕 在外面叫喊的是府上的婆子金氏,而她口中的贼,说得正是江应巧。 今日散学归来,小少爷被宋夫人叫去试穿新做的冬衣,江应巧不欲打扰他们母子相处的时光,便打算独自回去。 方绕过一座假山,就注意到小径上有一个人,佝着身子在路边找什么。 没一会,金氏从草丛里摸索出一块玉饰,嘴里嘀咕着能卖好些钱,左右瞧了无人,要往袖子里塞时,手臂突然被一只手扣住。 “嬷嬷在做什么。” 金氏低头一看,正是那位前不久府上冒出来的新姑娘,她不自在地笑了笑,“是巧姑娘啊,方才老婆子掉了东西,这眼神不太好,找半天才找到。” 江应巧视线落在她手中,反驳道:“这玉我上回是见韩先生戴着。” 金氏不甚在意道:“许是姑娘记岔了,这玉一直就是我的。” 说着要扯回手,被江应巧牢牢攥住袖子。 “是不是嬷嬷的,去找韩先生问问便知。” 金氏一听急了,“你这话什么意思?觉着我说谎是吧,我一没偷二没抢,你做甚怀疑我!” “嬷嬷别慌,若是你的,待当面一对自然见分晓。” “你!” 金氏恼羞成怒要将人强行推开,瞧见对面走来两名婢女,眼珠一转反抓住江应巧的手,将玉塞到她手心牢牢握住,大声呵道: “快来人啊!抓贼啊!” 老妪的喊声引来了其他仆人,纷纷追问着贼在哪。 江应巧自始至终冷眼看着金氏做戏。 金氏扒开她的手,趁机构陷,“方才见巧姑娘在这里偷偷摸摸形迹可疑,被老婆子我撞到在藏这块玉,呵,抓了个现行!” 仆人们哗然,七嘴八舌的议论: “这好像是韩先生的东西,怎么会在她那?” “八成是她偷来的,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手脚怎么会干净。” “天,她可是日日跟着少爷,不会已经暗中窃走不少东西了吧?!” “让她搜身!指不定还能掉出什么。” 围观者有的观望,有的指责,他们不知道真相,也不全然在乎,只凭金氏的一言之词就认定了她的罪行。 这位巧姑娘本就是贫民出身,却一来就受到主人优待,他们本就对她心存不满,此时见她偷窃藏赃被抓了个正着,自是引来众人的口舌质骂。 江应巧被围在中间,扫过眼前一张张怨愤、嘲讽、鄙夷的人脸,仿佛又置身于那个午后的教室。 同学们议论纷纷,某人幸灾乐祸地看着从她书包里搜出来的名牌口红,她想开口却被不由分说地抽了一耳光。 老师浓艳红唇启合,刺冷的话语回响在耳边,“小小年纪就会撒谎偷窃,果然是没爹妈教养的。” “何事如此喧哗?”人群外传来一句威严的询问声。 所有人安静下来,自觉分开一条路。 望着沉下脸的宋老爷向自己走来,江应巧恍惚间又在脸上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疼。 宋章在她面前站定,缓缓抬起手,她忍不住闭上眼瑟缩起肩膀… 一只大掌轻柔地覆在头顶,他的安抚声与脑海中刻薄的冷语,在这一刻交叠。 “别怕。” …… 很快,宋夫人与宋归慈闻讯赶来。 步入堂内,就见宋老爷坐于上位,桌子上摆着那块玉玦。 而失主韩先生坐在下边,摩挲着扇柄,表情有些复杂和尴尬。 府里的刘管事不安地垂着头站在一旁,抹了两下额角。 宋夫人绕过站在堂中间的两人,朝夫君问道:“老爷,这……” 被递了个安心的眼神,她咽下话头,落座身旁的位置,仔细打量了那玉片刻,伸手摸了一下,心下了然。 宋章淡淡开口,“人来齐了就开始吧,上前跪下。” 金氏扑通一声跪地,江应巧撩起裙摆屈膝要跪时,却被他叫住。 “巧巧,你站到旁边去。” 江应巧一愣,还没明白老爷的意思,就被宋归慈拉起来站到一旁。 “金氏,你有何陈述。” 金氏收起惊讶的表情,连忙道: “回老爷,今日老奴从厨房出来的路上,正碰上巧姑娘在假山后面鬼鬼祟祟藏什么东西,走近便看见她手里拿着韩先生的玉佩。” “被老奴发现后露出慌张之色,料想这是她偷来的物件儿,这才喊人过来,不想惊扰了老爷和夫人,请大人恕罪。” 韩先生这时干咳了两声道:“韩某向来身无长物,这块玉也算不上贵重,闹出这事归根结底是我马虎在先,既然东西找回来了,要不就这么算了吧,大人?” 宋章道:“先生勿忧,我心中有数。” 随后问金氏:“仅凭你一面之词说这玉是巧巧偷的,可有证据。” 金氏抬头急道:“老奴看到了啊!是亲眼所见!就算不是她偷的,那也可能是她捡到之后,妄图据为己有!” 此言一出,便知攀咬意味明显,座上之人皆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像在看路边犬吠。 金氏被这样的眼神刺激到,脸上松垮的肌肉颤抖,开始口不择言,“大人为何不信!老奴在府中尽心尽力服侍了五年,忠心耿耿。像她这种穷窟儿里出来的卑贱小孩手脚不干净,向来带着偷鸡摸狗的毛病,大人和夫人千万别被蒙蔽了啊!” 见她不仅颠倒黑白,还言辞羞辱自己,江应巧牵了牵嘴角,正欲开口。 却见旁边有人比她动作更快,身影先行一动,箭步冲到金氏面前,抬脚往她肩上踹去。 这一脚力道不轻,将金氏踹得偏了身子倒在地上。 宋老爷和宋夫人也被这突然的一脚惊到,随后不约而同相视,心领神会。 金氏痛呼着捂住肩膀,看着勃然变色的宋归慈,脸色惶恐道:“少爷,你这是为何……” 宋归慈已经恢复了淡然的表情,仿佛方才那一脚与他无关,只是眼中多了显意的愠色。 “满口谎话污言秽语的恶妪,不如将你长舌拔去。” 江应巧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厉色的表情。 金氏吓得脸色苍白,颤着声说不出话。 宋归慈自顾转身站回江应巧身侧,继续戳穿她:“我看,倒像是你演的一出贼喊捉贼戏码。” 金氏哭喊着爬向宋夫人,拽着她的衣裙哀嚎:“夫人!老奴冤枉啊!老奴碰都没碰过那玉啊!” 宋夫人美目讥讽,冷笑道:“没碰过?嬷嬷从厨房出来还未净手吧,等你将手擦干净了再来喊冤。” 温仪上前将金氏拉扯开,宋夫人被拽乱的青色褙子上,留下两块淡淡的油渍印。 宋夫人将茶水浇在桌案的玉玦上,漫开的水里漂起一层浮油,直让金氏瞠目结舌,霎时无声。 宋归慈这时一言让她彻底心如死灰,“嬷嬷今日喊冤,当初将婢女从桥上推下去的时候,可有听到她叫冤屈。” 金氏瞪大眼睛白了脸,“你,你怎么会……” 宋章看她这副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拍得桌面一震。 “刘用,一直以来你就是这么管教人的?” 管事刘用连忙跪下,伏身颤道:“小的失职!” 宋章站起来,走到金氏身前俯视道:“蓄意害人在前,今日又构陷他人,金氏,这宋府留不得你了。” 金氏朝他拼命磕头求饶,“大人!老奴该死,求看在这么多年主仆情分上,饶了老奴吧!” “来人,将她赶出府去,押送官衙就审,以儆效尤!” 金氏凌乱着头发瘫软在地上,被两名护院拉出去,在外面一众仆人惊疑的眼下拖走。 此事处置到这,宋章拍了拍江应巧单薄的肩膀,语气带着宽慰,“叫你受委屈了。” 江应巧又是怔怔看着他。 宋归慈没好气道:“还在发愣,平日见你伶牙俐齿,方才被人冤枉倒不会说话了?” “我…...” 她有些不知所措,刚才发生的事似乎超出了她的预料。 同样是孤身面对的处境,原来她可以有辩解的机会,也能有被人毫无理由的信任…... 韩浊神情有愧意,对她道:“小友,之前我一番言论先入为主,失察误会于你,韩某实在是羞愧。” 江应巧摇摇头,“先生与我相识不过一面,自然不确定晚辈品行为人如何,常理常情何来怪罪。若先生日后能不吝赐教,指点一二,便是不胜感激。” 韩浊连连应下,他心里巴不得能多一个学生。 “这回我来的匆忙没带书,以后你有想看想学的只管来找我,定不推辞!” 当然,此时夸下海口的韩先生还不知道,这位新学生的求知欲,会旺盛到了何种地步。 第11章 躲不掉 入冬后,白昼日照渐短,树上的叶子也掉得只剩半青半黄。 自从上次挨了宋归慈的打,又被江应巧踢青了屁股,金施矢现在见到他们都绕道走,在学馆总算清净了不少。 江应巧时常在出暖阳的时候,拖着小少爷在院子里跑步锻炼体质,指望着让他在过冬时,能少生些病。 宋归慈每回被她折腾得大喘气,倒也配合下去,然后“报复性”的拉着她练字,从最基础的正楷笔画写起,江应巧对此倒是兴致盎然。 久而久之日子过得算是平和,安稳到她几乎把任务抛在脑后。 前两日过了立冬,外头一天比一天冷,屋里却暖烘烘的。 江应巧放下厚厚的挡风帘钻进来,往炭盆里又添了一块新炭,起身把窗户推宽了一道空隙透气,走到榻前放下揣在怀里的书册。 “最近韩先生来的越来越频繁了,刚才遇见他来找老爷议事,顺道又给我捎了几本诗集。” 宋归慈刚好临完一张帖,掀起来晾到旁边,提笔继续写,随口道:“你好像挺喜欢他?” 江应巧坐到榻边,脱去棉鞋,只穿着白袜往外伸长了腿,凑近炭盆取暖。 “是啊,韩先生博学广识,又待人谦和,我和他挺聊得来。” 她托着腮倚在矮桌上,翻着几册诗集,发现中间夹着一本装订粗糙的无字封面,好奇抽出来,随意翻开一页看,接着道: “不过他为何没有考取功名?以韩先生的才学,肯定能做朝廷栋梁。” 宋归慈边写字边和她闲话。 “我也不清楚,娘亲说韩先生在我两岁时,便入了宋府当门客,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在,这么多年,已将韩先生视为家人。” 江应巧笑道:“这么说来,韩先生也算看着你长大了,真好啊,被这么多人疼着长大。” 宋归慈笔下一顿,抬眸瞧了她一眼,提醒道:“腿收回去点,当心烫出个洞。” 女孩听话地把身子往里挪了挪,阅览书文的眼睛越来越亮,“对了,少爷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元日前一天。” “嗯…这日子好啊,恰是一年之末,一岁初始,年年岁岁喜乐安…”后面声音越来越轻下去。 他反问:“你呢,何日生辰?” 半晌没听到她回话,宋归慈抬头看去,见人已经沉迷进书里,垂在榻边的脚都忘了穿鞋。 他攒眉无奈,放下笔去把炭盆挪近到她不会踢到的位置,也静下心来习字。 冬至这日,韩浊疾行入府神色迫切,随后,宋章与他双双出门去了衙狱中。 宋章隔着牢房的木栏,观察这名从货运队里落单才得以暗捉到的男子。 为官者无声的威压让他不安颤抖。 “你可知私运矿石是死罪。” 男子跪地求饶,“刺史大人饶命!小人只是一介草民,绝无不轨之心…奈何家中母亲病重无钱医治,妻儿已揭不开锅,小人走投无路只能铤而走险收钱办事,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你坦白招来或可保你一命,何人派你们私运矿石?” “这…小人也不知…” “你不知?那你钱财从何来!” “大人明鉴,背后之人从未露面,每次都让我们将货运到山后就走,只会用匣子装了书信和银钱放在那处联络交易,小人确实不知到底是何人啊!” 男子哀道,又突然想到什么,急忙开口。 “小人想起来有一回,因为是送完货最后一个走的,当时尿急去附近的林子里解手,然后看到有一伙人来取货就躲了起来,小人发现那伙人行为举止像…像兵。” 宋章猛的抓住木栏,“你确定没看错?” 男子被他凌厉的样子吓了一跳,连道:“没看错!小人还听到他们管带头的那人叫叶校尉!” 宋章与韩浊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之色。 审问到这里,牢房陷入长久的寂静。 男子小心地开口问:“大人,小人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可否留小人一命?” 宋章默了默道:“你先安分待在这里,官府暂时不会发落你,这事最后可能不是本官能做主的,只能尽力为你求情。” 随后与韩浊离开牢狱,后面男子还在叫喊:“大人!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母亲和妻儿还在等我啊!大人救救我!” 宋章却只能闭上眼,大步离去。 回到府里书房,宋章急切地拉开抽屉,翻找着年初时收到的京城邸报。 他抽出一封纸,展开按在桌上,手指快速的从文字中检索有关官员任免调迁的信息。 而后动作一顿,指尖划过一列字,启唇念出:“三月初五日,翊麾副尉叶致任调振威校尉,为先锋步军指挥使。” 宋章愣坐在椅子上,喃喃道:“铁矿,士兵,叶家,他们这是在私造兵器啊。” 韩浊接过邸报拧紧眉头,“叶致是叶家的旁支,支持的便是宰相叶诠之妹所出的三皇子。” “大皇子生母早逝,又一心向道,皇帝早已立皇后所出的二皇子为太子,他们究竟是想……” 他到底没说出心中的猜测。 幽暗的烛火将两人沉寂的身影投射在窗户上,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良久,宋章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年后入京,我亲自面见圣上禀告此事,派人继续查探下去。” 闻言,韩浊惊得脱口而出:“你要去见他?!就不怕他一个不顺眼砍了你脑袋吗!” 宋章苦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再怎么不想见他,这也是我身为臣子必须做的事。” “你不能当不知道么!他们要谋要反,也扯不到你身上,为何非趟这浑水?那位子谁坐都罢,反正这江山本来也不……” “先生!慎言!”宋章厉声呵止了他这要掉脑袋的话。 韩浊气得来回踱步,嘴里忿忿道:“当初我就该拦着你查这事!也不至于现在惹上个泼天大祸!” 宋章叹了口气道:“来不及的,事情发生在宛州界,我们就已经被牵扯进去。为了夫人和孩子,我是愿意守在这里一辈子,但这可能是谋逆的大事就在眼前,身处漩涡之中便无法置身事外。” 他抬眼目光深深看向韩浊。 “先生你呢,躲到现在,还要躲一辈子吗?” “……” 韩浊红了眼睛,不知道是气得,还是回想起别的,久久未言。 “笃笃”,门外响起两声轻叩,传来宋夫人的声音。 “夫君?与先生谈完事了么,大家都等你们。” 宋章忙不迭起身,清了清嗓子,朗声回道:“这就来,夫人先去吧。” 看宋夫人剪影离去,宋章将邸报折好收回桌屉里,对韩浊道:“走吧,今日冬至,大家坐在一起吃顿饺子,就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韩浊抹了把脸,点点头,和他一起去了厅堂。 厅堂里热热闹闹,宋夫人在帮江应巧重新绑发,方才她倚在榻上看书时有些弄乱,宋归慈站在旁边,盯着母亲扎发的手法暗暗记下,温仪忙着将桌上的碗筷摆好等他们来。 江应巧摸了摸精致的发髻谢了夫人,就见宋章后面跟着韩先生,笑着走进来。 韩浊喊来两个孩子,摸出个纸包打开,“来,先生给你们带了松子糖。” 温仪端上来两大盘刚出锅的饺子,冒着氤氲的热气,温切地模糊了一些人的心事。 宋章招呼几人落座,说道:“今日就是家人亲友团圆相聚,在座的就不讲虚礼了,一起吃吧。” 于是众人便绕着圆桌坐下,宋夫人提醒他们。 “这些饺子可不少,看看今日谁运气最好,能吃到里面包了铜钱的那个。” 宋章接话道:“那我可要多吃些,许能得个好兆头。” 在他动筷后,其他人也纷纷夹到碗里,不想消了一盘还没有人吃出来。 宋归慈又夹了一个,用筷子戳了戳感觉到了什么,默默将饺子翻个面,然后不动声色地夹到江应巧碗里,收回筷子继续吃自己的。 江应巧抬眸瞧他一眼似有所惑,咬下那饺子硌了牙齿,果然里面露出一枚铜钱。 见是她吃到,宋章故作遗憾惋惜运气不佳,眼中却盛满笑意。 散席后,江应巧特意追上韩浊。 “韩先生!” 本以为躲过一劫的韩浊听到江应巧的声音,条件反射的头皮发紧,看着神情飞扬的少女冲他跑来,心里打了个哈哈,他现在看到江应巧有点怕。 这段时日一被她逮到,等着他的就是一堆问题和探究,从天文地理,到诗词歌赋,甚至是关于民生之事。 幸而他每次也能答上七七八八,但就算是百晓生也招架不住她这么问啊。 虽说答上来后,被她晶亮崇拜的目光看得,咳咳,是挺神气满足的…… 江应巧没注意到他眼中这些复杂矛盾,语气有几分雀跃,“先生今日带来的书实在高妙!我虽然看得一知半解,但其中篇篇所论真知灼见,鞭辟入里,见解独到之处令人恍然大悟,可惜书面无名,也不知是哪位巨擘所着。” 听她说书面无名,他心中一咯噔,抓着她的臂膀问:“你看的那本书,是不是蓝色封面,上面或许还有桌角的压痕?!” 江应巧不明所以,点头道:“没错,还沾了些灰尘。” 要命……怎么把那本书拿给她了! 又想起上次托下人找书时,听他说不小心弄掉了书架的一排书,或许是收拾的时候,把那用来垫桌脚的册子混在书堆里给了他。 那册子里的东西都是自己抑志难抒时,写得对朝廷政法、百姓民生的策论,万不能被外人看到,更不能让人知道是他写的。 “书在哪?还有别人看到过吗!” 江应巧见他这样着急,摇摇头,领着他回到院子取了书还他。 “韩先生,你知道这书是谁写的?” 韩浊捏皱了书的一角,垂着眸黯然道:“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胆小书生罢了……” “那先生下次还能给我带些诗集吗?” 韩浊收起落寞的心绪,笑道:“你总爱看这些诗词歌赋。” 以为孩子只是看上那些辞藻华丽,想要学习模仿,江应巧却回他:“因为阅览诗文,能从其中管窥那个时代变迁与人生命运的缩影,作为后人,我想去读一读。” 韩浊有些惊讶地看她,似没想到她这个年纪就能有这样的体悟。 韩浊走后,江应巧在廊下等小少爷回来,周围安静下来,皎月在云后时隐时现。 对着寒冷的空气,她突然出声道:“系统你在吗?” 机械声音立时上线,【我在,88号竭诚为您服务。】 她弯了弯唇角,轻声道:“系统,冬至快乐。” 【……】 看见宋归慈的身影出现在小径上,她起身迎去。 滋滋的电流有几秒钟的停顿。 【冬至快乐,宿主。】 第12章 为何要放了? 翌日,江应巧练字时见宋归慈披上斗篷出了房门,多嘴问了一句。 他举起手里的书,“我去找韩先生,有处不通想请他指教。” 江应巧放下手里的笔,将纸两下折好塞到厚实的袖子里,“我也去,正好让韩先生评评我的字。” 韩浊也住在府里,不过是在西园,宋章单辟出来给他住,离他们的居所有点远。 昨夜下了场大雪,早上到处景物积了厚厚一层雪,几名下人忙着清扫道路。 两人来到西园,园里的竹林仍然葱郁,青绿竹叶覆雪,偶尔从中传出几声鸣叫,有走禽在林中行动,惹得白雪跌落,细碎动听。 宋归慈好奇,探着头多看了两眼,也没发现什么鸟类踪影。 笃、笃、笃。 “韩先生。”宋归慈扬声喊道。 不知道里面在做什么,过了好一会门才从内打开,韩浊露出脸,嘴巴有些红,江应巧隐约闻道了一股食物的香气。 见是他们,韩浊清了清嗓子,“这么冷的天怎么来了,快进来吧。” 进到室内,江应巧就知道方才他是在干什么了。 榻上的小几,平日用来摆放着的棋盘被撤下,换成了一锅冒着热腾腾白气的铜锅,里头的红油汤还在沸腾,不断有烫熟的食物翻浮上来,旁边还有一盅酒。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看向韩浊,吃独食被抓,韩浊有些不好意思的偏开头,摸了摸鼻子。 “原来先生在吃铜锅。” 韩浊无奈道:“行了,见者有份,一起吃吧。” 宋归慈把书放在一边,爬上了暖榻,招呼江应巧也上来。 韩浊出去一趟,过了会儿端了壶茶回来,提醒道:“这汤辣,小少爷你少吃点。” 宋归慈嚼着肉片含糊地应声,被辣呛了几声,韩浊递给他一杯温水,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转头一看江应巧,泰然自若吃的正香。 “巧巧能吃辣?” 江应巧道:“能,吃点辣人会开心些。” 以前她过得拮据时,忙起来一天三份工累得人仰马翻,这时来上一份加辣的汤面,是对精神和肚子最实在的犒劳,心又热乎起来了。 韩浊笑道:“那你比小少爷有口福。” 宋归慈连灌了三杯茶,略微缓解了舌头火辣辣的疼。 他想到方才的事,问道:“先生园里的竹林里是养了鸟吗?” 韩浊捞了颗丸子,“竹林里?哦,那是竹鹧鸪。” “好像今年初春吧,有天突然飞进来两只,不知道是不是被族群落下了,现在又生了一窝雏鸟。” 宋归慈问:“那这鸟长什么样?我见它总躲着人。” 韩浊解释:“入冬后食物难寻,又带着窝小鸟仔,会对人警惕也正常。” 江应巧见宋归慈露出微微失落之色,便说:“少爷要是想看,也有办法。” 宋归慈看过来,江应巧道:“冬日粮少虫藏,在空地上撒些谷粒或者虫饲料,引它们出来觅食就行。” 说干就干,两人问韩浊讨了些米,去园中扫开一处雪地撒上,又找了根断枝支起一面竹筛,系上长绳拉着到门槛上坐着,远远等候着。 没多久,竹林里发出簌簌的动静,一只竹鹧鸪走了出来,观望过四周后慢慢走到筛子下啄食。 宋归慈看得入神,江应巧在身边小声提醒:“少爷,拉绳!” “嗯?哦!” 啪嗒竹筛掉下,竹鹧鸪落荒而逃。 “……” “没关系的。” 江应巧摊开手掌,“再试一次,我这还有米呢。” 韩浊打开窗,一边酌酒一边笑着看他们蹲在地上捣鼓。 又等了半晌,反倒先飞过来一只麻雀,宋归慈耐住性子,等它走到中间吃起来,眼疾手快拉动绳子,把鸟儿正正好盖在竹筛下。 韩浊抬杯含笑朝他们喊道:“成啦!” 宋归慈雀跃地跑过去,小心抬起一道小口伸手抓到了竹筛下的小鸟。 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到江应巧面前,“你看它比竹鹧鸪小好多,羽毛好软。” 江应巧仔细瞧了瞧,道:“麻雀都长这样啊。” 宋归慈眼里流露出少见的柔软。 “不一样,我得着了,就是宝贝,跟其他的都不一样。” 江应巧微笑道:“那你好好陪你的宝贝聊天,等晚些时候再把它放了。” 宋归慈反问道:“好不容易抓得的,为何要放了?” 江应巧一愣,就听他絮絮道:“我会给它充足秕谷和虫子,给它温暖舒适的鸟笼,干净的水,要是怕孤单,我就每天陪它说话解闷,给它我能做到最好的。” 江应巧看着不停喳叫的小鸟,打断他。 “可麻雀不是笼中鸟,你夺去原本属于它的自由,它不吃不喝,养不过几天的。” 宋归慈看向她,“……你是说它会死吗?” “会死的。” 宋归慈抿了抿嘴,不舍地摸了摸小鸟的脑袋说道:“好吧,听你的。” “不过你要拿东西来换。” 小少爷精明着呢。 江应巧哭笑不得,顺着他答应,“行,少爷想要换什么?” 她心里想着自己身上现在也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交换,回去还得翻翻箱底。 “你给我堆个雪人吧。” 他指指江应巧,说道:“堆一个跟你一样的雪人。” “就,只用一个雪人?”江应巧有些诧异地确认。 宋归慈点点头,带着小麻雀慢条斯理地进屋去了。 江应巧站在原地,看着满园雪色,莫名扑哧露出一声笑。 韩浊倚在窗边,看江应巧还真的开始动手铲雪堆雪人。 他将目光转向宋归慈,“小少爷可要抓紧点,别不留神松了手,让它在我这满屋乱窜。” 宋归慈表情认真,严阵以待,“放心,我等着跟巧巧换的。” 韩浊带着几分苦涩的笑意,饮了一杯酒。 忙碌了一盏茶功夫的江师傅,在雪人上抹出最后一个圆滑的拐角,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残雪,喊屋里的两人来看。 宋归慈见她确实堆出了雪人,便把一直抓着的麻雀往天上一扔,看它拍打着翅膀很快飞走没影了。 说放就放,这会倒是半点儿不留恋了。 走近了,宋归慈绕着雪人左三圈右三圈的瞧,才蹦出一句,“这是你?” 某人自信满满道:“多像啊,有鼻子有眼的。” “哪里像!这鼻孔大的都能插葱了!” 宋归慈指着江应巧用手指插出来的两个鼻孔,质疑道。 “这两个豆豆眼,你随手拿刚才两粒米贴上的对不对!” “还有这水桶腰,有两个我这么大。” 拍了拍雪人的脸颊,松软的地方掉了一小团雪块。 他撇了撇嘴,“也就这副奇怪的表情,算有你几分像,韩先生你说呢。” 韩浊此时正掐着胳膊肉不让自己破功,憋笑摆摆手不参与评价。 宋归慈看向创作者表示不高兴,“你敷衍我。” 江应巧捞起掉下的雪块,往残缺的半边脸按了回去。 “我也不是捏糖人的手艺人,形似和神似,能占一样不就行了。” 想了想还是要哄人,不然到时候又爱搭不理,苦的还是自己。 “既然堆得不像,我给你拍一个好不好。” 江应巧拉着宋归慈来到檐下有积雪的地方,摆出一个大字猛地扑倒在厚厚的白雪中,起来后留下一个轮廓清晰的人形拓印。 “你瞧,这回绝对像我。” 宋归慈盯着看了一会,突然啪一声扑到雪中,停顿几秒后爬起来,看着雪中两个滑稽的人形,一下笑了起来。 是毫无掩饰,很干净、开怀的大笑。 他头发、睫羽、脸颊沾上的雪花,随着肩膀的震颤抖落,在太阳下晶莹闪烁。 恍若乍遇,晴雪晓光。 宋归慈笑得停不下来,抬头看向韩浊。 韩浊没辙,哀怨地叹了口气。 …… 系统:【目标善念值+3,当前值76,恭喜宿主,再接再厉。】 “好了好了,都回屋里烤烤火,别冻坏了。” 韩浊赶着两小孩往里走。 在他们身后,清清冷冷的雪地里,三个大小不同的雪人印排连在一起,在晴光捂抱的大地,融融成画。 第13章 今时今人常伴 宋归慈生辰这天也是除夕。 府里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大家都早早穿上了新衣,遇见小少爷就为他送上生辰吉语。 让人想不到的是,金施矢居然送来了生辰礼,是一樽金狮摆件,确实很符合他一贯张扬的风格,就是不知道是金县尉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 江应巧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为宋归慈煮了碗生辰面。 虽然以前她会下厨,但面对柴火灶还是第一次,踩着木凳下碗清汤面,加了青菜和两个鸡蛋,又切了几颗葱花撒上,看上去不至于太寡淡。 面下的多了有些坨,味道她也不知道怎么样,但应该还算过得去,因为宋归慈把一大碗都吃完了,撑得实在装不下晚饭,但桌上有宋夫人亲手为他做的甜米糕,便又强撑着塞了两块。 宋夫人见他挺着鼓胀的小肚子走来走去,被晃得头晕,无奈又好笑道:“要不去外面消消食,听说今日街上放河灯祈愿,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宋归慈立马小鸡啄米似得点头,表示非常赞成。 本来应该叫上韩先生一起,但他早些天已经离开宛州,去了邻州边界处的一座寺庙会老友,每年这个时候都如此。 宋氏夫妻俩带着两个孩子和温仪去了盛荣巷,这条街巷平日最为热闹非凡,今日更是人声鼎沸。 路上百姓们见到宋章一行到来,纷纷打招呼问好,宋章也笑着向他们致意,可见作为父母官,宋刺史是受人爱戴的。 巷路两边阁楼都张挂着红色的灯笼,摊贩沿路一长溜摆开,小商们走街串巷的叫卖。 尤其是卖河灯的几家人最多,有不少长辈孩童、有情男女,买来写上新年愿望放到河里。 这样久违浓厚的过年味让江应巧也提起兴致,拉着宋归慈去各个摊位逛。 她今天穿得喜庆,从发髻丝带到披身大氅都是红色,这几个月养下来,脸上长了肉圆润了不少,配上笑起来两个深深酒窝,勉强算得上娇憨可爱的女娇娥。 白色的氅衣兔毛衬得她眼如点漆的眼睛在暖黄的光下更亮,直直能瞧进人心里头去。 没多久就变成了江应巧拿着满手的小食和玩意儿到处新奇地看,小少爷跟在后面默默掏出钱袋子结账。 在钱袋见底前,江应巧终于停在河灯的小摊上。 摊主是个老伯,看见两个孩子,和蔼地笑道:“两位小友来盏灯吧,向老天祈个来年好运。” 在一众颜色各异的花哨样式里,宋归慈挑了角落里的两盏莲花灯。 摊主为他们递上纸笔,两人不约而同背过身去写。 将笔还给老伯,江应巧朝宋归慈看去,他已经写完将纸卷起放进河灯中,半个字也没偷看到。 他们顺着台阶走到河边,轻轻放下两盏灯拨了拨水面,点亮的莲花灯就荡荡悠悠地动起来,融为那百来盏灯中的一点星光向远方漂去。 静静看着这条由人们祈愿汇成的蜿蜒灯河,载着这片人间烟火流向天河一线处,向神明诉说世间心诚与愿望。 江应巧道:“少爷写了什么?” 宋归慈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说出来就送不到神明面前了。” 转过身,宋父宋母并肩笼罩在柔和的灯光下,脸上充满笑意注视着他们。 看着宋归慈向他们跑去,被宋老爷拥住摸了摸头。江应巧想,或许他所愿的便是此情此景吧。 其实她的那盏灯,纸上什么也没写。 在提笔时她犹豫了,一个异世的过客,能向这个世界的神明祈求什么呢…… 最终,只有悬而未落的笔头,在纸上滴下一痕浓墨。 宋夫人朝她招招手,“巧巧!还逛吗?前面还有打铁花咱们去瞧瞧吧。” 江应巧走过来牵住她的手说好。 他们来得晚,宽阔的场地上已经挤满了人。 隔着拥挤的人墙,宋归慈被宋老爷背起,使劲一送让他往肩上跨。 宋归慈慌叫中,晃晃悠悠地抱住父亲的脑袋。 “不行爹爹,我太重了!” 宋老爷稳了稳打颤的腿,咬咬牙,将他高高托骑到宽厚的肩膀上。 “不重,爹有的是力气……能看见了吗?” 宋归慈微红着脸,点了点头道:“看见了。” 一旁宋夫人也把江应巧抱起搂在怀里,仰着头往攒动的人群中间瞧。 打铁花的三个伙计熔好了铁水,高声喊道:“红树铁花凌空开,祈愿各位来年红红火火,顺遂安康!” 话音一落,舀起一勺通红滚烫的铁水倒入柳木棒中,猛地振臂上击,金水高撒向台中花棚,霎时炸出万千星火,飞溅着在空中四散开来,如流金瀑布,点亮了巷子里的晚夜。 打花者一棒接一棒,转瞬即逝的光亮一片接连一片,映照在每一张带着喜悦的脸庞,烫热了冷冬里充满希冀的心脏。 “好!” 人群响起叫好声和此起彼伏的掌声。 在这移不开眼的瞬间梦幻美丽中,江应巧却转过头,看到了宋家父母与小少爷的表情,洋溢着她此前从未触及过的明媚幸福。 她静静看了片刻,蓦地与宋归慈撞上视线。 他笑得开心,漫天的花火流萤像是落入了他黑亮的眼眸,盈满笑颜,明晃晃地艳人。 一高一矮,眉眼相视。 她呼吸微微一滞,清楚地听到耳膜上心跳鼓动的声音。 江应巧被他看的一时心里发软,避开目光看向别处。 偏头时却注意到河对岸的树下,从刚才起就一直不见人影的温仪,好像在和树后面的什么人说话,举止突然变得有些异常的激动。 那边很快结束了谈话,树后走出一个戴斗笠的男子快步离去,温仪呆呆地站了片刻也离开那里,走时脚步还有些不稳。 一场精彩绚丽的打铁花结束,不少人上前打赏,宋老爷大方,给了一锭银子。 回去的路上,温仪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见她脸色苍白的吓人,江应巧拉拉她的衣袖问道: “温仪姑姑你没事吧,刚刚看你在和谁讲话,那人没欺负你吧?” 温仪没料到会被她看见,脸色又白了一个度,见宋夫人也看过来,捏紧袖子里的手,稳住声音扯出个笑。 “无事,方才遇到一位旧友,有些惊讶就闲聊了几句,不便与你多说。” 听她这么说,江应巧纵然觉得有些奇怪,也不好再问下去。 宋章负着手和儿子走在后面,口中感慨道:“过了今日,归慈又长大一岁,真快啊,一转眼我儿就要长成一个翩翩君子了。” 宋归慈道:“娘亲倒是总念着让孩儿长慢些,能多陪陪她。” “你娘是心疼你,为你忧心操劳这么多年,也只愿你能平平安安的。” 宋归慈正色道:“孩儿知道,定会孝顺娘亲,也不辜负爹的期望,以君子之道立心立身。” 宋章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视线落在前面宋夫人身上,顿了顿道:“归慈,以后不管发生什么,知道了什么,答应爹,别怪你娘。” 宋归慈抬头不解地看他,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怪娘亲? 可是爹脸上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现在的他看不懂。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宋夫人回过头停下来朝父子俩道。 宋章揽着孩子跟上,“说归慈是个小大人啦,君子理当佩玉,等年后我入京途径良水县,那里盛产美玉,届时为父挑一块养人的玉佩,给你贴身戴着。” “谢谢爹爹。”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聊着回府,开始守岁。 郊外,数百盏河灯随着流水行至此,在宽阔的两岸中,平静轻缓地分散开来,其中一只幽暗的莲花灯里,纸团已经微微松散开,隐约照出上面两行字: “今时今人常伴,一季一岁皆安。” 灯盏的火苗被风吹得闪闪晃晃,在即将燃尽时,骤然消失在河面上,卷入水下的汹涌暗流中彻底熄灭,不留一点痕迹。 转瞬之间,江应巧之前苦恼的未知之事,仿佛也在这一刻,于无法挣脱的漩涡中显露出来。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所谓剧情的齿轮已经毫不偏移地碾来,足以让这一切天翻地覆。 而她自己,也将又一次迎来死亡的命运…… 第14章 入诏狱 年后初五,是大燕各地方官吏进京述职的时日。 宛州临近京城,坐马车需两日一夜的路程,但宋章想着在路上得空给儿子挑块好玉,算来会多用些时间,便决定提前一日启程。 宋夫人早早为他妥帖收拾好衣物和随行物品,却还是在门口送行时,让温仪再去车上检查一遍行李有无疏漏。 宋章不想叫妻子忧心,牵着她的手说着体己话,答应一路定会照顾好自己,述职后立即回程不让她等急。 随后又嘱托宋归慈和巧巧,这些天多陪陪夫人。 纵万般不舍,但述职不可误,一番宽慰后,宋章上了马车,带着几名随从侍卫出城。 本以为这不过是七日短暂的分别,但宋夫人在丈夫走后就表现的异常不安,甚至愈演愈烈,彻夜未眠,第二日已是食不下咽。 见她这般模样,宋归慈和江应巧俱是担忧,一整日陪在她身边,想方设法与她讲话逗趣,劝她多少吃点东西,到夜里,干脆轮流睡在她房里让她安心。 到第三日,宋夫人还是因为忧虑过度病倒了。 宋归慈坐在床边,舀了最后一勺汤药仔细喂到娘亲口中,把空碗递给温仪,又将被衾往上拉了拉。 “娘亲为何忧心至此?爹爹只是惯例入京述职,按章程与三省汇报,奏疏陛下,不出几日便能归来。” 宋夫人攥着被面,脸色还有些病气,“可这回娘心里很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你爹他会不会出事?” “娘亲放心,路上有侍卫会保护爹爹,若是担心京中官场龃龉,纵然有人对父亲不满,但于公在政绩上并无差错,于私陛下向来待臣子宽仁,想来不会……” “住口!” 宋夫人突然打断他,用力抓住他的手臂道:“归慈,不要妄议圣上。” 宋归慈被她呵得一愣,胳膊上那只手勒得他生疼,却还是盖上去轻轻安抚。 “是,娘亲。” 江应巧皱了皱眉,宋夫人这几天确实不对劲,刚才行为更是异常,她何时舍得这样吼过宋归慈? 宋归慈还在宽慰母亲,江应巧静静退出房外,望着院子里那株芙蓉树,花叶已在冷冽冬日凋谢殆尽,露出枯垂颓败之态。 天越来越冷,若遇大雪压枝,恐将塌折。 “系统,你有关于后面剧情的线索么?” 【抱歉宿主,关于未知剧情我也无法获取,所以任务里才需要您来解锁。】 江应巧扶上廊柱,沉默片刻。 “我也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当天夜里,自京城传来的消息,彻底印证了她们的不安。 宋章入狱了。 “啪——” 茶盏在宋夫人手中落下,碎了一地。 她颤着唇,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从京中快马赶来递消息的侍卫跪在地上,身上还带着赶路的风霜,他喘了口气又说了一遍,“老爷进了诏狱。” “我们前夜刚入京城门,就被镇抚司的人拦下,称御史台弹劾宛州刺史宋章,与先二皇子逆党勾结,藏匿反贼居心不臣,陛下下旨,将其押入诏狱受审待查!” 宋夫人本就郁积于心至病肓,闻言立时心神大乱,血色尽失,口里喃喃道:“无凭无据的事,为何会入诏狱,那是剥人肉骨的地方啊……” 她撑着桌子站起来,却脚下一软,旁边怔愕的宋归慈连忙要扶住她,不料被她用力推开摔在地上,手掌重重压进地上的碎瓷片。 宋夫人恍若未觉,反而恨恨喊道:“都怪你!是你害了他!” 宋归慈愣在地上忘了起来,抬着头无措的睁大了眼,神情茫然。 “娘亲?” 江应巧心中一跳,冲上去揽住宋归慈歪倒的身体,将他血淋淋的手从瓷片上拿开。 温仪赶紧制住情绪失控的宋夫人。 “夫人!你冷静点,这是归慈啊!” 宋夫人被她喊得神色一怔,眼中渐渐恢复清明,跌坐在椅子上。 “是归慈……” 呆滞的眼珠子缓缓转动,看向他,颤抖着唇。 “归慈,娘不是故意的……” 却还是没有上前来扶他。 宋归慈先是被父亲突如其来的噩耗惊慌了神,又被母亲推搡弄得不知所措,但他此时必须冷静下来,他必须做娘亲的依靠。 握着江应巧的手站起来,他不顾鲜血如注的手心,紧着喉咙问那人:“御史台可有说清楚反贼是何人?” 侍卫回过神道:“没有,但属下已离开一日,不知京中现下是何情景,因属下当时不在队伍中才能侥幸赶回来,其余人都被镇抚司一并带走,眼下怕是无人能再来报信。” 屋内霎时变得死寂,外面寒风嘎吱一声吹开门,带着刺骨的冷气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凌乱的脚步。 “夫人!不好了!” 刘管事慌张失色的跑进来,“县衙要派兵围禁宋府,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宋夫人稳了稳心绪,把着桌角绷起手背,“敢围刺史府,谁给他们的胆子?!” 此时,江应巧已将宋归慈伤口里细碎的瓷片拣出,在他手上缠了一条帕子后,说了句答非所问的话。 “夫人,我来入京。”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诧看向这个才十岁的少女。 江应巧此时顾不得会不会引起怀疑,冷静解释:“官兵马上就到,围禁后势必按籍册清点人数确认身份,若发现册上有人出逃,定会派兵追捕,不余一人漏网,到时别说入京,任何人都难出此门。” 她环视过在场的人,“但我既不是宋府的主子,也并非记录在册的家奴,这段时日除了学馆的人和奴仆,少有外人知道我是谁,现在还有出去的机会。” “所以,让我入京,也只有我能入京。” “不行!”宋归慈捏紧手帕,掐得伤口流出更多血。 江应巧蹙起眉道:“少爷,现在不行也得行。京中已无人能传信,等宋府被围,更是无法出入,之后消息闭塞,若因此错失了救老爷的机会,你能如何?!” 这一番话毫不留情,让宋归慈咬着牙别过了头。 江应巧看向宋夫人:“夫人,时间不能再拖下去了。” 宋夫人含着泪,几番思索终于下了决心,起身握住她的手道:“好,你去。” “马上带上信物,出府后沿着东雀街往北走,去金县尉府上,告诉他你要入京,他会帮忙准备马车和路引,进京后你去找一个人……” 宋夫人交代完又补充道:“巧巧,拜托你了,但万事先保全自己。” 见她点头,宋夫人指挥刘管事,“刘用,带她去取老爷的令牌,再备上银钱送她出府,动作快!” 江应巧裹上斗篷,经过宋归慈时安抚道:“少爷记得处理伤口,等我回来。” 来不及看他的表情,便匆匆往黑夜寒风里走去。 刘用将人从东侧门送出府,江应巧带上兜帽以最快的速度往东雀街去。 青瓦高墙下,她与带刀举火把的官差队伍擦肩而过。 夜里金府的大门被叩响,将令牌示于门童,来人顺利被请进府中。 金县尉听了她的请求后,叹了口气道:“孩子,不是我不想帮你,宋刺史是与我交好,但他如今身上的罪名太大,若帮了你,万一将我连坐为逆党,实在担不起啊。” 江应巧知他顾虑,回道:“大人放心,我入京后只暗中打探消息,不会在暴露自己的身份,也绝不将此事牵连到大人。” 见他还是迟迟不语,江应巧咬咬牙,跪了下来,“大人,您与宋刺史是故交,定然清楚他的为人,他为整个宛州,为所有宛州百姓做的功绩都是有目共睹,今日不求大人倾力相救,但请大人能为这位宛州父母官的性命,行一份善举。” 金县尉沉默看着跪在昏暗烛光中的女孩良久,明明还是不大的年纪,却要担起孤身走险之事。 又深深叹了口气,金县尉方站起身,就见门框外扒着个胖小子,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金施矢撅着嘴,语气里带了几分责怪:“爹,我看您平时对人宋刺史可是恭敬的很哦,现在这么一点小事你都不帮,以后就别老说您最讲义气了,看我还信不信。” 金县尉骂道:“这里有你小子什么事,大半夜不睡觉出来干嘛!居然还把你爹说成一个不忠不义之辈,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我起来就是要给她写路引,用得着你来多嘴。” 然后抓起桌上的笔迅速写完,啪得盖上章,将凭证递给江应巧。 她双手接过,“多谢大人。” 金县尉摆摆手,“走吧,给你安排马车。” 江应巧揣好路引跟上去,走时对金施矢说道:“谢谢。” 金施矢环着手臂有些小得意,回了句:“小意思。” 金县尉思虑周全,为她安排了辆低调简朴的马车和一个壮硕的车夫。 夜晚中城门悄然打开,马车快速出城。 第15章 你有的选吗 在江应巧走后不久,官府带兵紧随而来,毫不客气地砸响朱红大门,说明来意是接到京城来的命令,对刺史府进行围禁看守,违抗者武力镇压。 而后果然按册清点了府内人员,见无遗漏,安排人将宋府外面围的如铁桶一般,除官府令牌,均不得出入。 宋府真正成为了一座牢笼,关押这些有待发落“逆党之流”。 比起外面被人严加把守的大门,宋归慈更在意的是芙蓉院里紧闭的房门。 那晚宋夫人恢复冷静后,为他处理好手上的伤口就让他回去休息,但天亮之后,她就一直关着门,不愿意再见他。 宋归慈指腹摩挲着掌心的纱布。 他蓦地想起除夕那晚,爹在路上和他说的话。 “别怪你娘。” 他怎么会怪娘呢,娘是太想爹了,看见自己就会想到爹。 她只是病了。 宋归慈坐到廊下,往手心呵了口热气,娘亲不想见他,那他便坐在这里陪她。 望着院子里四四方方的天空,他环着手臂缩起身子。 “爹爹,你们都要平安回来……” 京城,诏狱。 灯火幽暗的牢室冷寂,隐隐能听见从审讯室里传来的瘆人惨叫。 今夜注定不会是一个安宁的夜晚。 叶诠推开牢门,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踏着台阶而下来到一间牢房前,勾了勾铁门上的锁链,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 隔着栏杆,他淡淡道:“宋大人,本相有圣谕要宣,跪听吧。” 靠坐在昏暗角落里人影动了动冰冷的手指,半晌,才迟缓地挪动身体探进光中,宋章嘶哑着开口:“臣…求见陛下…” 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入骨的寒意和膝盖持续传来的剧痛已经麻木了他的神经,恍惚得想不了其他事。 叶诠瞥一眼他受过膑刑后血肉模糊的双膝,抬手让人搬来一把靠椅坐下,说道:“那便这么听,陛下传令,宋章若能如实供出逆党与密物所在,可赦尔性命。” 此时,宋章涣散的目光才聚焦在面前绛紫官袍上,看着眼前位高权重却心怀鬼胎的大燕宰相,他扯开干裂的嘴角笑了。 “密物是什么我不知道,逆党,眼前不就有一个。” 叶诠眯了眯眼,“宋大人,本相劝你识时务,交代该交代的,其他事情,咬紧了,嚼碎了烂在肚子里,才有活路。” 宋章一阵咳嗽扯到伤处,疼得抽了口冷气。 “私造兵器,谋位逆举,叶相野心之向,岂想过有活路可言?大人也莫说给我活路,宋某如今下场不正是出自你手。” 叶诠搭着扶手,闻言却不怒反笑道:“宋章,你这人挺有趣,你与陛下之间的旧事,本相也查出了一二,难为你还能如此忠心耿耿。” “只是本相奇怪,你不继续缩在那一州之地做你的刺史大人,怎么会去碰那些不该碰的事,又偏偏要进京来送死呢。” 他起身蹲在宋章面前,眼里露出一丝阴鸷。 “你说的对,本相确实不打算让你活着出诏狱,只可怜你那宛州妻儿,一无所知,还天真地盼你能回去,不如本相略尽同僚之谊,助你们地下团聚?” 用来束缚的锁链猛地打在铁杆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宋章扑上去,血迹在地上拖出半米,伸长了手去抓叶诠的衣角,面目狰狞,目眦欲裂。 “叶诠!你敢动他们!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叶诠不紧不慢地起来往后站一步,抖了抖衣摆,“本相向来不信鬼神之说。” 他朝栏杆里丢了个瓷瓶,在稻草上转了两圈滚到宋章面前。 “再给你一个机会,吃了它,你自己去死,只有你彻底闭上嘴了他们才能活,毕竟本相也不想因为动手惹得一身腥,宋大人,这是笔划算的交易。” 宋章俯在地上,盯着那瓷瓶一动不动,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死了,你就会放过他们?” 叶诠居高临下如视蝼蚁,淡淡道:“宋章,你有的选吗。” 周遭寒意更甚,宋章知道,这个拿命谋权的人一定会干的出来。 似乎笃定了他别无选择,叶诠不欲在这里多留,味道实在难闻,此时话说完便负手转身离去。 “你好好想想吧,希望天亮后,能听见宋大人于诏狱受刑不过,暴毙而亡的消息。” 随着铁门砰得一声合上,牢室中又恢复一片死寂。 叶诠出了诏狱后登上马车,叶孚已经等候良久,见父亲上来恭敬低头,服侍他换掉略带腥潮的外袍,递上暖炉后问道:“父亲,宋章答应了吗?” 叶诠闭目养神,语气淡淡,“以他家人性命要挟,如何敢不答应,且等着吧。” 随及冷哼道:“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就因叶致那厮在运办中露了脸叫人看去,被宋章抓到马脚。旁支里净是些蠢货!” 叶孚连忙接话:“叫父亲费心了,儿子回头就对他们严加警束,日后定会更加小心行事。” 顿了顿又试探地问:“那您真要放过宋章的家人?” 叶诠掀起眼皮,不明意味笑了一声,眼角细细的皱纹显出几分讽意。 “本相是答应了放过他们,但宫里头那位,可不一定。” …… 墙上幽暗的火把燃了大半,磨烂的伤口再一次袭来难忍的疼痛。 宋章的手伸向瓷瓶,却又顿住,转向衣襟里摸出块染血的玉佩。 玉在怀中被捂得温热,他靠着墙用衣袖小心擦拭,奈何脏污不堪的衣物根本擦不干净,斑驳的血液渗透玉质,已经融为一体。 宋章摩挲着玉佩,喃喃道:“弄脏了啊……” 台阶上又传来脚步声,他恍若未闻,直到一个担忧的声音唤他:“珉芝。” 宋章僵硬地抬起头,眯了眯眼才看清了眼前这个多年未见,面容变得有些陌生的昔日同窗。 他微愣,抬手擦了擦脸,又理了理凌乱的发,有些慌乱被他看到自己这般狼狈地模样,挤出笑道:“雁真,你怎么来了?” 赵方觉看他一身血衣倚在墙边,用故作惊喜的语气问他,眼中的难过更甚。 宋章自顾自来了兴致,念叨着:“你我真是许久未见,这些年只能在书信中知晓对方境况一二,你现在升至刑部侍郎了吧,还未曾恭喜……” “珉芝!” 赵方觉打断了他,“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不知你为何会惹上这样大的罪名,御史台递呈的你与逆党通信文书是真是假?到底是谁?他在哪?你告诉我才能救你啊!”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宋章突然沉默下来,赵方觉握着栏杆急道:“说话啊,你如此这般,倘若……让姝眉该如何自处啊?!” 宋章身形一震,才松了口,摇摇头,“没有逆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都是御史台的人按叶诠意思凭白控告罢了。” 赵方觉闻言面色稍缓,“没有就好,现在御史台和镇抚司都在找人,我这边想办法拖住刑部和大理寺,等过一段时间还没有其他证据,便能判你无罪开释,你再忍耐一下。” 宋章垂下眼皮不语,片刻后抬起头道:“有件事应该让你知道,我此次进京是要向陛下揭发叶诠私运铁矿,暗造兵器之案,不久前已找到人证,可没想到叶诠早有防备引我下狱,只怕现在所有的证据已经被他销毁。” 赵方觉愕然:“他竟敢!我即刻入宫向陛下陈情!” “雁真!现在我们还无法掣肘叶诠,所以有充足的把握之前,你千万不要和他对上,否则只会害了你!” 赵方觉明白了,“所以你今日被陷害也是因为他……” 没注意到好友眼底的悲戚,赵方觉突然记起什么,掏出宋府的信物,从牢房的间隙里伸进去给他近些看。 “你可识得此令牌,今日一个叫巧巧的孩子找到我,求我想办法打探到你的消息,我前些日就在暗中打点,才得以进来见你一面,但诏狱森严我不能久留,你有没有话要带给她,你同我说。” 宋章睁大眼看着那块令牌,撑着手连连往前移过来。 “是,是,巧巧怎么会来?姝眉和归慈呢?他们怎么样了?!” 赵方觉:“只有她一人来了,姝眉和孩子被困在宋府,暂时脱不了身。但你别急,只要你未定罪,那些人还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宋章张了张唇,说不出话,眼角落下两行泪。 赵方觉有些惊讶,“珉芝,你……” 宋章抹去泪痕,声音沙哑地不成样,“雁真,你帮我跟巧巧带句话,让她先别回宋府,等事情有结果了再说。” 赵方觉不解,还是记下他的话,“姝眉和归慈呢,你有什么嘱咐他们?” “姝眉……她都明白,是我对不起她,让她与归慈好好的。” 宋章递出那块玉佩,“这块玉,你帮我交给归慈,我答应过他的。” 在赵方觉要接过时,他却把手缩了回来,重新攥在手里。 “还是算了,都弄脏了,下次,下次我给他带块新的。” 想到了什么,宋章低下头摸索到身上最干净的一处衣摆,抖着手撕下一片,咬破手指在衣布上涂写。 他写的很快,却很稳,像已经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 将布块仔细折好卷起,交到好友手中握紧,他说道:“等归慈及冠那天,将这个交给他。” “出去后,你别管我了,也别再和我扯上关系,我不能连累你。” 到现在,赵方觉才意识到什么,“你…出不来了么…” 宋章忍着刺骨的疼痛跪坐起身,笑道:“雁真,谢谢你,算我欠你一坛桂花酿。” 赵方觉梗着喉咙,看他一副避而不谈的样子,想骂他却骂不出口。 时间不多了,最终只能将东西揣进怀里,叹了口气道:“知道了,我记着。” 又对他道:“会有办法的,你再等等。” 宋章听着比来时更沉重的脚步声远去,任自己倒在地上,额上的冷汗模糊了眼睛。 他觉得很累,但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第16章 只是个旁观者 天际破出鱼肚白,隐匿于漫长寒夜里的京城在沉眠中转醒。 晨雀初啼,飞停在铁窗棂上,一束天光穿进牢房,映照的白色瓷瓶刺目,却照不到悬梁上的人分毫。 朝中议论纷纷,此前御史台弹劾宋章,多年来与先二皇子逆党余孽暗中勾结,呈上几封往来联系的书信,经比对确实为宋章字迹。 信中言,彼时先帝属意二皇子继位,今皇并非天命所向圣意所归,当初二皇子率兵直指京城是为勤王,却被污蔑为叛党,丧命亭山,章痛心疾首,对今政不满久矣,愿为残军耳目,举先二皇子之子丰王为尊,以明视听。 众人先是犹疑,先皇逝世后,确实有流传出对皇位人选的质疑,但都被昭告天下的传位遗旨不攻自破,这等不入耳的风声还拿到现在来说事,如此大逆之言,也难怪陛下震怒将人关进诏狱。 然后是觉得可笑,世人皆知丰王生下来就有痴傻之症,智如七岁小儿,如今与二皇妃偏居洪郡,母子安分守己以求保命,怎么会糊涂到和叛党再扯上关系,那宋章背后定有其他不可言说的缘由。 可是现在,宋章这个嫌犯却死了,自缢而亡。 没人知道一个受过膑刑的人是怎么把自己吊死的,比起这个,他们更在意的是其中有文章可做。 往日与宰相不对付的党派出列奏,宋章此举是为以死明志,自证清白,又细数宋章在任期间所做功绩,大呼大燕痛失一位明吏,是御史失察之过,以子虚乌有的罪名逼死人。 宰相一派则称宋章是因不堪受刑,畏罪自杀。此番言论,被刑部赵侍郎于朝堂上不顾御前失仪,大怒公然痛斥。 宋章是否有罪,一通群辩下来也未有定论。最后,燕帝将那位发起弹劾的御史大夫,以不察之罪降职,朝堂的口舌之争才在帝王的威压中安静下来。 叶诠不急不缓开口道:“虽说疑罪从无,但事关逆党,恐动摇国之根基,即便现在嫌犯死了,也应将宋章以谋逆罪定夺,悬尸于城外三日,震慑余孽,以儆效尤。” 赵方觉恨不得当场揭露叶诠的狼子野心,强压着没冲上去动手,“叶相这话何意?!宋刺史于宛州治民有功,生前还未定罪的事,死后竟要曝尸于众!如此惨无人道之举,是要寒了百姓和各州治理官员的心吗!!” 叶诠反道:“赵侍郎今日几番无礼,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么?逆党案本就事关重大,朝政该讲的不是人情,是理法,大殿之上赵侍郎最好收起你的同窗旧谊。” 盖下对陛下无礼帽子,一众官员都不再出言,选择明哲保身,人群中却响起一声轻嗤,叶诠朝声音源头看去,眯了眯眼,“卫国公何故发笑?” 卫国公徐晖也是磊落,看他一眼道:“本侯笑镇抚司办事死板不通人情,叶相如此看重理法,他们也不知替相爷的近亲下属,多置办几间诏狱的空房。” 竟是当众暗讽叶诠私下包庇近亲恶行,卖官鬻爵之事。 叶诠浸淫官场多年,此时只是面色微沉下来,叶孚脸上却已经很难看了,心中暗骂卫国公仗着两朝挂帅,军功显赫,狂妄到和父亲当堂呛声。 徐晖丝毫不怕得罪人一样,朝上面拱手道:“陛下,人虽死了,但其家眷仍在,宋章在宛州任职多年,若与逆党有通信,他妻儿就算没有参与,也可能知情一二,臣认为,不妨将二人来带审讯一番,或有蛛丝马迹可寻。” 冷眼旁观了良久,高座上的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良琛。” 御前锦衣之人出列抱拳,“臣在。” “去将人带回来。” “臣领命!” 朝堂这边针锋相对,倒是诏狱要早起收拾烂摊子,照惯例处理犯人的身后事。 江应巧连着守了两日,天不亮,就见两名狱卒蒙着面巾,抬着担架从诏狱西门出去,下台阶时颠簸,后面的狱卒绊了一跤,白布下掉出一只攥成拳的手,垂在空中摇晃。 江应巧鬼使神差地跟上去,步伐有些乱,巨大的无力感铺天盖地让她胸口闷得难受。 江应巧不记得远远地跟了多久,前面的人才停下来。 乱葬岗的草木“吃人”而生,长得异常茂盛,难以形容的恶臭无孔不入钻进鼻腔。 放下担架后,其中一个人发现了那只露出来的手心里,好像藏着什么物件,上手使劲扒了几下也没打开后,啐了一声,被同伴阻拦。 “算了,死人的东西还拿,晦不晦气,赶紧回去换衣服,臭死了。” 他们连人带着布抛进大坑中,听见发出短暂而沉闷的声响后,捂着面巾抓紧转身离开。 江应巧从草丛后走出来,沿着倾斜的矮坡滑下去,里头堆得高高几层,一下就能踩到实处。 四周安静极了,她在熹微晨光中磕磕绊绊摸索到那团白布旁边,只能听到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 伸出手去揭开一角,眼中仅存的一丝希冀,在看到昏暗中那张熟悉的脸后,彻底灰败。 她找到宋章了。 明明一刻不停赶来,在入京后第一时间找到赵侍郎,明明大理寺还在审查案件,为何见到的会是这样的宋章…… 刺眼的白布嘲讽她,你只是个旁观者,带着任务注视着,揭示出书里的人物一步步走向自己应有的悲剧和结局。 江应巧脑袋像被狠狠打了一棍,无法思考,但她的四肢仍在行动。 她将布重新盖回去,裹紧冰冷的身躯,接着在坑堆里找到一具被绑了手脚的骸骨,取下他身上的麻绳打结系好,一端绑在白布中间,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绕过后肩往前拉。 但她根本拉不动成人的重量,她在腐臭的尸坑中一次又一次往上爬,又摔在骸骨中,汗流进她的眼睛,指甲插进土泥…… 直到太阳升起,江应巧大汗淋漓瘫坐在一片白骨上,大口喘气。 些许阳光照进了坑中,周围亮了,她回到宋章身边,揭开全部的布,此时才能清晰地看见他的模样。 往日儒雅风趣的面容灰白的发青,合着眼,脖子上的紫红色勒痕触目惊心,胸口没有一丝起伏,膝盖处是浸透了血块,衣服脏污得不成样。 江应巧用衣袖为他擦拭,唇上的血迹已然干涸擦不去,眼泪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 覆上那只不再温厚的大掌,那名狱卒死活拿不出的玉佩,此时就这样轻柔地落在她手中。 看着带血的玉佩,江应巧像是清醒过来,蓦地想起,之前宋夫人大喊是宋归慈害了自己的父亲。 若她说的不是胡话,宋章的死关系到的肯定不只有他们三人。 畏罪自缢这事本就疑点重重,又是逆党这样的朝政大案,背后牵扯到的人势必错综复杂,少不得有身居高位者的参与。 这些人容不下宋章活着,会放过他与此事有关的妻儿吗? 江应巧惊疑的来不及沉浸在悲伤中,她深深看了宋章最后一眼,将白布妥帖盖了回去,解下腰间将皮肉勒到发红的麻绳,带着玉佩爬出尸坑,往城门口跑去。 来时的马车昨夜歇在城外驿站,她急切地交代驿站的人去给赵府大人带话“遗体在乱葬岗”,留了足够的酬金后,让车夫即刻扬鞭驾车赶回宛州。 …… 宋府 入夜,一队巡守的官兵从府中高墙下走过。 听着沉闷的脚步声渐远,宋归慈坐在床上咳嗽两声,喝下用仅剩最后一副药煎出的汤水。 在母亲屋外坐了一下午,里面始终没有要他进去的意思,回来后就染上了风寒。 府上如今看守难以走动,想要去请大夫,却被守兵以区区风寒要不了命挡了回来。 气得温仪跺脚骂人,却也畏惧那腰间刀,只能回来翻出之前剩下的一两包药,煎好了端过来后,就被人匆匆赶回去。 距离江应巧离开已经过去了六天,还是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宋归慈放下碗,思绪漫延,各种片段在他脑中不断闪回。 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细细回想,自然察觉出了一些不对劲。 宋家不曾谋逆,父亲会出事恐怕与之前在花园中偷听到的度岭铁矿之事有关,那日两人神色大变,或许是父亲查到什么,才被人暗中陷害,招来牢狱之灾。 母亲的失态,除了事关到父亲,还有在自己提到陛下时,她的惊慌的反应,太抗拒了…… 他闭了闭眼,不再将这处怪异继续深想下去。 他又想到巧巧,这个突然出现在他们生活的意外之人,会不会也是早有蓄谋的一步棋,他们的相遇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这些时日,她所表现出来的乖巧无害,偶尔的沉着稳重,还有几次看向他时没来得及掩饰的探究,真的会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心思单纯的小乞儿该有的吗? 掌握的东西太少,这一切的走向脉络,他总觉得缺少一根线把它们串联起来。 喝完药让人愈发犯困,宋归慈揉揉发胀的头穴,蓦地动作一僵,看向房门。 太安静了…… 外面不该这么静,值夜的队伍每过一刻钟就会来这里巡逻一次,现在距离上回轮巡早已过去一刻钟,却仍未有脚步声响起。 他不敢大意,裹了件外袄翻下床,打开房门走出去。 外面漆黑一片,廊下的灯笼尽数熄灭,笼罩在巨大的阴森树影下晃动不止。 他上前几步,嗅到风中飘来的淡淡血腥味,脚步一顿,绷起神经继续往前走去,转过拐角处时,瞳孔骤然一缩。 刘管事歪着头靠在墙边,脖子上的血流了一地,眼里还残留着惊恐。 身边散落着一包药材,清苦的药香混杂着浓重血腥让宋归慈呼吸急促起来。 他看向远处,院子里还有两具小厮的尸体,都是在毫无察觉中悄然被抹了脖子,瞪着眼在惨白的月光下无声哀嚎。 宋归慈扶着柱子几欲呕吐,猛咳几声,努力稳住身形,向芙蓉院奔去。 一路幽暗死寂,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芙蓉院,见屋内还亮着灯,有人影走动,立刻扑到门上奋力拍打。 “娘亲!娘亲开门!” 室内一静,过了会房门打开,温仪看到他时脸色变得有些怪异,见宋归慈要往里进,连忙把住门阻拦。 “少爷,夫人现在不想见……少爷!” 宋归慈用力推开门闯了进去,内室里宋夫人坐在桌边扶着额,神态疲惫,见到他蹙了蹙眉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宋归慈抓住她的手往外拉,急道:“娘亲快走!” 宋夫人被他拉的踉跄,“怎么回事?” 宋归慈疾步道:“府里死了人,官兵全被撤走,恐怕是有人要灭口,此处不安全!” 宋夫人被这话乱了神,随他往外走,就听见外面传来温仪的尖叫声。 突然一束剑光映入眼中,门外一道黑色的身影闪身向宋归慈刺来,宋夫人立马揽住宋归慈往旁边倒,堪堪避开,自己胳膊上被划破一道口子。 宋归慈迅速爬起来挡在母亲面前,却被宋夫人又揽进怀里,她戒备地盯着那人,稳住声音道:“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蒙面,垂着眼看着他们,将剑尖指向宋归慈,有意压低嗓子掩饰声线,冰冷低沉:“贵人恩赐,送你们一家黄泉相见。” 宋夫人脸色一变,咬牙恨道:“宫里的坐不住了么!” 男子步步紧逼过来,“现在走快些,你们或许还能追上宋章的魂。” 这一句,让宋夫人霎时让神志崩溃,心如死灰,像是挤出的声音问:“我夫君…死了…” 她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泪水倾泄而出大喊:“你们这群混账!为什么不愿意放过我们?!为什么!” 黑衣人不为所动,为什么?有些人,活着就是个错误,错误就该被抹去。 他再一次提剑上前,直朝宋归慈而去。 宋夫人哀喊一声猛然站起,双手握上剑身阻拦,然而剑势锋利,转而没入她的肩胛处。 “娘亲!” 宋夫人已是悲愤万分,此时奋力一搏,竟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那人握剑的手,扑身抵抗。 黑衣人没料到她竟敢以命相搏,被撞得连连后退,碰倒了桌案上的烛台,剑也随着她的动作穿透了整个肩膀。 宋夫人忍不住痛呼出声,却在眨眼间拔出头上的发簪,狠狠向他喉咙刺去。 男人抬手掩住命门格挡,簪尖深深划过皮肉被打飞出去,他吃痛把人推开踹倒,拔出的剑甩出一串血珠。 黑衣人反手捂住自己的手背,上面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宋归慈冲到宋夫人身边,按着她鲜血不断涌出洇湿的肩膀,见她又呕出一摊血,脸上满是惊惧无措。 在这几息间,打翻的烛台火焰引燃了纱帘迅速蔓延开来,三人周围顿时陷入大火中。 黑衣人两击未能得手反被刺伤,自是愠怒不已,此时火势凶猛难以近身,拖下去对他也不利。 他看了眼重伤的女人和吓得脸色苍白的孩子,转身一路躲避火势出去,飞身一脚踢倒燃烧的屏风堵住出口,将内室唯一的窗户从外面用短刃卡牢后,退至远处看屋内浓烟滚滚而出。 旁边瘫坐在地上的温仪发抖地看着这一幕,被黑衣人冰冷的视线钉在原地不敢起来。 男人冷冷开口道:“东西呢?” 温仪抖着手,从袖中掏出一个黑漆漆的木盒递给他。 打开盒子,里面是三个并排相连的泥塑娃娃,看得出是做的一家三口,只是每张人脸都捏的口歪眼斜,大小高低各不同,不和谐的拼凑在一起,看着十分滑稽。 黑衣人额头青筋抽动,抬剑架在温仪脖子上,咬牙切齿道:“你敢耍我?!” 温仪吓得连连解释,“不!我没骗你!这……这真的是从老爷书房里暗格中找到的,里面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黑衣人拿起泥塑又检查一遍,看不出有半点玄机。 先皇留下来的密旨怎么可能是这种小孩做的丑玩意。 他嫌弃地将泥塑掷到地上,土块瞬间碎裂飞溅开来。 “废物!” 不知是在骂人还是骂东西。 收回的剑锋在温仪的颈侧划开一道不浅的血痕,却让她不敢叫出声。 看眼前已经化作火海,黑衣人警告道:“不要做多余的事,别忘了你家人的性命还在我手里。” 说罢,男子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一声长哨,远处便飞身进来另一个蒙面人。 “动手,不留活口。” “是。” 随后两人飞身而去,顷刻间外面六名黑影跃上房檐,向宋府中四散开来。 真正的屠杀,开始了。 第17章 活下去 漆黑的夜城,唯有宋府上空映照出熊熊火光,伴随着仆人的呼喊嚎叫,弥漫开刺眼的血光。 坊间邻街,每一户都紧紧锁着家门,黑暗中男子抱着惊恐战栗的妻子,用棉被裹紧怀中孩童的耳朵,外面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冲天红光,让他紧紧闭上了双眼不敢出声。 覆灭之灾降临,将这座往日祥和的府邸化作人间地狱。 宋归慈看着止不住的鲜血和越来越苍白的脸,吓得哭出来,手控制不住颤抖,连周身越来越近的烈火也顾不得。 宋夫人吃力支起身子,扯下外袍给他,“用盆里的水,打湿……” 宋归慈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按照她的话用就近的脸盆水浸湿外袍,展开将自己与她罩住,勉强缓解了一丝灼热。 他抬头环顾寻找出路,门口处被凶猛的火势堵住,闯过去无异于飞蛾扑火。只有内室对面唯一的窗户,还未被火势波及。 他将湿袍留给母亲,躲开中间分散的火焰跑去窗前,却发现从外面被固定死,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院里站起来的温仪。 宋归慈用力地拍打窗户,高喊着:“温仪姑姑!我在这里!救救我们!” 温仪听见他的呼救下意识上前一步,又猛地顿住,想到那人饱含杀意的警告,刹住了脚。 救了他们,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她摇着头哭着往后退,丢下宋归慈不断的求救声,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望着温仪消失的方向,宋归慈不停的喊,声音颤抖:“姑姑,把窗打开啊!” 他回头看了眼大火中倒在血水里的母亲,开始发了疯地用身体全力撞向窗户,发出巨大的碰撞声。 砰、砰、砰…… 随着窗木的震动,他渐渐体力不支,仅凭孩子的力量根本撞不开。 就在他快绝望的时候,耳边响起金属掉落的声音,窗户猛地从外面被拉开,宋归慈一抬头就对上了韩浊迫切的目光。 “韩先生!” 韩浊朝里面伸出手急道:“快出来!” 宋归慈没去握他的手,转身跑到宋夫人身边,用尽全力将她扶起向窗边走去。 突然房屋上掉下一根烧断裂的木梁,砸在宋归慈肩膀上,瞬间烧来灼热的剧痛,将他压得跪地。 千钧之际,宋夫人手抵在他背后将人推了出去,韩浊手疾眼快抓住了他的胳膊,擒住双臂提过窗台。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宋归慈赶忙回头看,几乎肝胆俱裂。 “娘亲!!!” 宋夫人被压在燃烧的木梁下,火舌攀上她的腰间迅速爬开,血与泪化作一片,她匍匐在地,模糊的视线中竭力朝他伸出手,咫尺间却触不可及。 宋归慈哭喊着爬上窗台,探着身子去碰她,被韩浊拉回来牢牢禁锢住,指尖只来得及扯住一片湿袍角带出来,大火就发了疯燎上了窗台冲出。 宋夫人朝他们大喊:“走啊!” 韩浊几乎咬碎了牙,狠下心将宋归慈抱起来往外跑。 宋归慈疯狂地挣扎哭喊着:“放开我!不要!娘亲不要!!” 在扑面而来的热浪和睁不开眼的黑烟里,他似乎听到一声低语。 “孩子,活下去。” 手里死死攥着染血的外袍,泪水将眼前渐远的一切虚化。 大火卷噬了最后的身影,房屋轰然倒塌那刻,他如坠暗夜,失去了意识…… 急促的马蹄声回荡在空寂街道,穿过凛冽寒风,片刻不停地逃离身后那场可怖的屠戮,然而刽子手们敏锐嗅到猎物逃跑的气息,紧追不舍向他们追扑。 韩浊用力甩动缰绳,纵马飞快疾驰向城外。 在他从寺庙回来后,去了官府内竟然空无一人,在牢房中发现运矿的车夫已死,察觉不妙直奔宋府,才在火光冲天处找到困在火海中的两人,却太晚了…… 怀中温度滚烫,宋归慈昏迷后发起了高烧,惊厥中将自己的唇咬的鲜血斑驳。 韩浊心焦不已,抱着他的手收紧,把缰绳挥动得更快。 郊道处,江应巧远远听到有人驾马往这边来,从车内望去,一个身影在黑暗中愈发清晰,急忙叫住。 “韩先生!” 韩浊看前方的马车上突然探出一个人,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勒住缰绳,马儿嘶鸣一声,重重落下前蹄停在车旁。 江应巧见他模样迫切狼狈,近了才注意到他怀里还抱着宋归慈,紧闭着眼,面色红的吓人,她脸色一变,听到前方越来越近的凌乱马蹄声,朝他道:“先生快上来!” 韩浊知道自己的马接连赶路,很快就会精疲力竭,在这样跑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此时也只能赌一把。 他迅速翻身下马,朝马腿狠狠抽一鞭,任它嘶叫着狂奔而去。 韩浊将宋归慈带进车厢,江应巧嘱咐车夫继续前行,务必神色如常地驾车往城门去。 马车方走出一段距离,就与追来的杀手队伍迎面相遇,车夫记着江应巧的话,目不转睛盯着前路赶马。 对面速度却慢了下来,双方越来越近,几束危险的视线紧紧锁定他们,在马车经过时,厢内传来一道女子的轻咳声。 车夫心都要吊到嗓子眼了,反应过来硬着头皮询问:“姑娘,你没事吧?” “无事,方才不知道哪里飘来一股怪味,闻着不舒服,快些进城吧。” 车夫自然也闻见了那些人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哆嗦着手加快了速度驶过他们。 黑衣人看向地上的车辙和马蹄印后,目光扫视过马车上挂着金府的牌子,转回头道:“不要节外生枝,继续追。” 直到马蹄声远得听不见,车厢里的两人才缓缓松了口气。 江应巧触碰到宋归慈滚烫的脸,感觉他人都快烧起来了,嘴唇却苍白的失去血色,左肩上还有一道翻出模糊皮肉,泛着焦味的可怖烧伤。 她看向韩浊,“怎么回事,府中什么情况?” 韩浊垂下头艰难道:“只有我们两个逃出来,夫人她……” 江应巧心重重一沉,又一个人…… 看向被困在梦魇中的宋归慈,不敢想象他醒来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她收回手,指尖扫过他不安颤动的眼睫。 “我去了京城,老爷,也走了。” “你说什么?!” 韩浊震惊抬头,下一秒猛地捶在车厢上,恨声道:“这群畜生!我当时就该拦住他……” 拳头握得嘎吱作响,他的眼里满是悔恨。 但有谁能看见未来呢,命运的盲目,注定让一切的早知当初都成追悔莫及。 江应巧收敛住情绪,问出最要紧的事:“那群杀手发现不对劲很快就会追回来,我们接下来能去哪?” 韩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官府与他们同流合污,城里不能回去了,我们去度连山。” 江应巧让车夫把马车停进林子里,将车的套绳取下,让他驾一匹马赶紧走,以免后面再牵连到他。 车夫连连点头,骑上马转头就跑,恨不得能长双翅膀飞走。 韩浊将江应巧抱上马,让她坐在后面环着宋归慈抓紧自己,带上两人从林间小路策马向山中驰去。 第18章 真正的我 冬夜山中深寒,月亮在林间不断穿梭追逐,马儿奔袭喷出浓重的白雾鼻息,最后被勒停在山下,两个身影加快脚步剖开夜色上山。 韩浊背着宋归慈行进在林间,与江应巧往山的北面走,途中时不时能听见林深处隐隐传来的山狼嚎叫。 江应巧拨开一根低矮的斜枝,气喘吁吁道:“先生,我们这是去哪里?” 韩浊已是满头大汗,粗喘了几口大气,将背上的人往上送了送,回道:“去匪寨。” “匪寨?” 他跨过一块利石回头提醒她:“小心这里。” 脚步不停继续道:“我之前奉大人之命,曾与寨中那些人交涉过几番,探得他们确实是为生存所迫才来当了匪徒,也愿意接受我们的招安之意,我观其领头人豪义,或可寻求庇护。” 摸着月光又走了一长段险路,他们爬上一个小坡,远远看见前面六七里的山坳中,有个小寨子透着光亮。 韩浊发鬓大颗汗珠滚落,松了口气。 “就是那。” 他抬脚迈去,却突然眼前一黑,身体失重往前倒去,连带背着的宋归慈一起摔下坡。 “先生!” 乱草中翻滚的韩浊紧紧护住孩子,脸上被满地细碎的石子割破,脚踝上传来一阵剧痛,直到身体重重撞到下面溪边的大树才停下来。 “呃!” 江应巧迅速滑下山坡摸到他身边,见韩浊额角冷汗流得更急,问道:“先生伤到哪了?!” 江应巧低头察看,幽暗的月光下,发现他的右脚被一只捕兽夹死死咬住。 她将他怀中的宋归慈挪到旁边,扶起韩浊的上半身让他靠着树,两人协力才打开捕兽夹取出脚。 江应巧扯下自己的发带,她的头发早已凌乱,又撕下一块衣布,将冒血的伤口包扎绑好,去打量韩浊的脸,还好只是些细微的划伤,不算严重。 目光移开时却一滞,从她的角度看,韩浊脸上伤口边缘,有层泛白的皮肤向外翻卷,月光下诡异的像是还蒙着张人皮。 韩浊注意到她异样的眼神,抬手摸了摸伤口,低声道:“你发现了啊。” 他犹豫了一下,手滑到耳根处摩挲着,竟在脸上揭下来一张完整的人脸皮,露出下面全然陌生的面容。 江应巧几乎被这惊悚的一幕吓到寒毛竖起,立刻抓起块石头后退,挡在宋归慈身前,警惕地盯着他。 “你不是韩先生?!” 看她微微绷起身体,眼神直戳戳刺过来,那人靠着树微怔后,苦笑道:“我是韩先生,应该说,这才是真正的我。” 见江应巧不信,他又补充道:“那本封面无字的蓝皮书册,你应该没跟别人说漏嘴过。” 江应巧愣了愣,这事确实只有她与韩先生两个人知道。 看着眼前这张清隽温雅的脸,没有往日半分的普通皮相,她惊疑道:“你真的是韩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韩先生叹了口气道:“吓到你了,巧巧,平日的韩先生,半分也看不出来是张假脸吧。呵,毕竟我贴了十一年,日日练习。” 他眼神安抚看向她,“你别怕,过来听我说。” 见她思忖片刻后,才稍微往前走了几步坐下,他道:“你应该知道,我很早以前就是宋府的门客。” 江应巧点点头:“我听少爷说过,你在他记事起就在了,也是家人。” 韩先生擦了擦因疼痛生出的冷汗,笑道:“是,宋家慈善,之前救了你,曾经同样也救过我。十一年前,我因一时贪功惹来杀身之祸,逃至宛州,是宋大人救下我,知道事情原委后,竟愿意收留我在府中,但为了不惹来麻烦,大人寻来奇人异士教我易容之法,日夜习之,从此改名换容,苟活了十余年。”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本以为能继续这样躲下去,但前段时日,我与大人探查到度岭铁矿暗藏阴私,大人问我,还要躲一辈子吗。” “那时我明白,大人有他要忠之道,我也该为当年的事情做个了结了,即使那是一件赴死的事。但我没料到,背后之人会先一步察觉痛下杀手,将大人冠上勾结逆党之罪害死!” 江应巧听到这,思绪飞转,突然生出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她脱口而出:“那个逆党,难道是你……” 韩浊痛苦地闭了闭眼,“是我……当年有幸逃出来的人不止我,此番便以此作为名目构陷,但他们还未察觉到我的身份,否则早就不会放过我。” “你为何要逃?” 韩浊指尖在泥土中抠出深深的痕迹,恨道:“当年逃亡,起因是我身陷皇室的政变,如今成王败寇,颠倒黑白之人竟连妇孺也不放过!今日那些杀手,我猜测就是来自宫中。” 江应巧艰难消化着他的话,这事还牵扯上了皇室,宋章的死也会与皇室有关联么。 恰时脑中突然响起系统的声音。 【恭喜宿主,解锁支线剧情信息:亭山之变,系统能量+20。】 江应巧蹙了蹙眉,能让系统发出提示,绝不会是简单的往事,她追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先生目光闪了闪摇摇头,“内情我不能多说,兹事体大,你和归慈现在碰不得。我留下一物,藏在寒山寺主持手中,等日后你们去寻寺中主持,看到那东西就会明白。” 他顿了顿,神情露出几分迷茫怅然,喃喃道:“却不知那东西对你们来说,是能救命还是会害了你们。” 一下子信息量太大,江应巧努力梳理,抓到其中最关键的两件事。 一是由如今度岭铁矿引出的逆党之案和宋府灭门,二是有关先皇事变和宫中杀手的皇室之秘。 新旧因果交织,迷雾重重,但细想之下,有能力触碰到这些事件核心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江应巧咽了口干涩的唾沫,试探性的问出一句:“那这背后……有陛下?” 韩先生用一种复杂眼神看向她后面的宋归慈,对她缓缓点了点头。 一阵低气压的寂静中,两人各怀心事,江应巧率先站起身来。 离寨子还有段不近的路程,韩先生现在又没法继续赶路,只能缓得片刻歇息。 她去探了探宋归慈的状况,山中越来越冷,他的身体愈发滚烫,这样下去恐怕人真的会烧坏,万幸旁边有一条溪流。 江应巧在冰冷刺骨的水流中打湿了布,拧到半干搭在宋归慈额头上,见他紧锁着眉,像在梦中见到了很可怕的事,干涩的唇呓语着:“娘亲……” 他手中至今仍紧紧攥着一件被火燎破的布料,她辨认出那是宋夫人的衣服,默了默,将它拾起裹在宋归慈身上,靠近将人揽到肩头替他挡风。 那边韩浊才从疼痛中缓过来些,看着他们缩在一起,有些迟疑道:“巧巧,你……” 江应巧吸了吸鼻子,掖好漏风的衣角,“先生无需多虑,只是报恩。” 韩浊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现在的你有些不一样……” 江应巧不解地看向他。 他想了想轻叹道:“这一路上,你都很冷静果断,相识以来我就觉得你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性,方才会说出实情,有一部分原因是旁观者清,或许你能做出比我更正确的判断。” 他顿了顿,继续道:“应该这样说,你一直在以自己习惯的方式应对这一切,对所有人和事都尽力接受的很好,全然顺从其中,实则游离之外,很矛盾对吧,换而言之,你把我们之间的边界分得很清。” 她掩下眼底的情绪,垂着眼默不作声。 韩浊看着掩在薄云后的幽月,又像是在看向别的什么,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与你之前的出身经历有关,让你习惯将自己的存在割裂出来,藏起情绪。” “但巧巧,我清楚地知道逃避太累了,这世间真切,我们所承受的种种欢愉、苦痛、欲望也是真的。” 韩浊眉目突然柔和起来,带着微笑看向她,“你是好孩子,先生希望有一天,你会真正走到我们身边,不是因为谁需要你,而是因为你需要了。” “……” 江应巧惊讶于他的敏锐,又感叹于他的温柔。 寒风吹拂起她的发丝,露出一对清亮双眸,她轻声道:“谢先生,或许会有这一天。” 第19章 清砚无垢 没时间再继续停下来,他们沿着溪流往上游走,韩浊拄着一根粗长的树枝,另一边单手托着宋归慈,瘸着腿艰难地行走,江应巧跟着伸手支撑在身侧。 才走出不过百米的距离,韩浊脚踝上的布条就开始不断渗血,触目惊心,江应巧也忍不住开始焦急。 又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韩浊停了下来放下宋归慈,对江应巧道:“这样不行,我已是累赘,归慈情况危急,你先带他先走,去寨子里找头领张坚,请他相救。” “那先生?” “我就留在这里,你寻到人就来找我,放心,会没事的。” 江应巧也明白现在只能这样,宋归慈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将人接过来架在肩膀上,对他道:“那您在此处等候,我寻到人立刻就来。” 韩浊点头应下,又在她转身时叫住她。 江应巧回过头,月光下他形容狼狈,却如松竹般劲瘦直挺,琥珀色的眸中清明,露出一抹笑。 “想了想,还是要告诉你,我的真名,叫韩清砚……我曾经的老师,唤尹居延。” 她微微睁大双眼,张了张嘴,却被他轻轻推着肩膀往前走了一步,听见身后的声音说。 “走吧。” 江应巧喉咙酸堵,握紧宋归慈的手臂,迈开腿架着他不再回头的往前去。 她在一步步中,默念着记下他的名字,韩清砚。 一清,一浊。 清砚无垢,濯而不浊于世。 看着两个矮小的身躯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山路中,韩清砚动了动僵硬的右脚,抬起拄在地上的木枝,转身往来时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走去。 他知道今夜那些人一定还会追上来,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而留下他,是最好的选择。 他走得很慢,也想了很多,直到听见前面传来的人声,他停下来。 “这里有人受伤的痕迹,肯定走不远,沿着河追!” 韩清砚此时脸上平静,举起木枝用力敲打在旁边的树上,发出沉闷的叩响清晰传到前方。 下一秒,脚步声纷杂而来,他拐身走进深郁山林中,带起簌簌的草木声。 “在那!” 身后是携风而来的人影,他越走越快,脚上的血不断滴落在经过的草叶上。 慢慢的,他开始不顾一切地跑,动静惊飞一片安眠中的林鸟。 尖锐的耳鸣声越来越响,他扔下树枝,忘了疼痛,用尽所有力气狂奔,胸膛快速起伏,他感觉到喉咙里冒出的血腥气淹没口腔,只能一刻不停的喘气才能维持住奔跑。 他不能停下来,已经躲了十一年,他要奔向他最初的命运,为自己,做一个了结。 用尽生命的奔袭,在离溪边一千米远被追上。 黑衣人提力冲上去,一剑刺入他的后胸,巨大的惯性让他前倾扑在树上,白刃穿透了整个胸膛钉进树身。 随着剑被拔出,他的身体无力的滑下来,黑衣人将他踢翻仰面,蹲下身查看。 见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咒骂道:“哪里来的替死鬼,继续找!” 几个黑影快速离去,只余奄奄一息的人倒在原地,林中又恢复原本的静夜。 韩清砚口中血沫溢出嘴角,又倒灌进喉中,发出喑哑濒死的呼哧声。 无数血染红了衣襟扩散开来,胸口温热,眼皮却有一丝冷意,他努力睁开眼去看,天空中零星飘落下许多白点。 是又下雪了。 这一刻,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轻快,他颤着眼皮闭上,感受着一片片雪花在脸上化开。 他终于不用逃了,真的好累…… …… 远处林中惊鸟飞起的声音,让江应巧心中一跳。 她架着宋归慈加快了脚步,忍着鼻子的酸涩,不敢回头。 下雪了,她热气呼出的越来越多,体温快速流失,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终于在到达寨子的篱笆前,脱力跌倒在门前。 模糊重影间,看见寨子里走出一双硕大的毛皮靴,她伸手抓住那人脚面,用仅存的气力吐字。 “韩先生,在溪边……” 随后失去了意识。 耳边出奇的安静,仿佛置身于一片虚无的空间,江应巧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无际的黑暗。 这是在哪? 她犹豫着踏出一步,周围景象刹那变化,转眼间已身处荒野之地,低头就是悬崖,她本能的往后退一步,脚边的碎石子滚落掉下深不可见的崖下。 突然耳边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就看见宋归慈浑身是伤的朝她跑来,身后还追着一名杀手。 “少爷!” 江应巧急忙跑过去拉他的手,宋归慈却直接从她身体里穿过去,一个眼神也没有落在她身上。 她怔怔看着落空的手,抬头时黑衣人又一次穿过她,对宋归慈紧追不舍。 他已经快跑到了悬崖尽头,无路可走,回头面对的便是饱含杀机的刀刃朝他砍去,宋归慈后退着躲避,脚下却突然踩到一块尖锐的碎石,身形不稳向后倒去。 江应巧的手只来得及从他飞扬的衣角中穿过,眼睁睁看着他摔下悬崖时,少年那双瞳孔中还残留着泪水和惊恐。 “宋归慈!” 她猛地坐起身,眼中残留着余悸,手里抓着厚实的兽皮毯,嗓子干涩发疼得厉害。 待理智回笼,她看到了身边躺着的宋归慈,不正常的脸色好了些,肩膀上的烧伤也被粗糙的手法包扎上。 她心里才松了口气,还好只是梦。 此时闻到一股肉香味,江应巧才发现屋内还有个人,那男人一脸络腮胡,五大三粗坐在桌前,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手里拿着小刀削割着不知道是什么野兽做的烤肉。 此时抬眼瞥了她一眼,往嘴里塞了一块,粗声道:“醒了?旁边那碗水喝了。” 江应巧端起床边的碗,发现水还是温的,一口气喝下终于缓解了喉咙火烧的疼痛。 她看向那人,声音还是有些嘶哑,“阁下可是张坚?” 那人继续往手边的碗里添肉片,头也不抬道:“是我,韩浊那厮让你来找我的?” 江应巧急切道:“韩先生他,你们找到他了吗?!” 张坚手上一顿,把刀竖插在木桌,从凳边拿上来一根粗长的树枝扔到桌面。 “就找到了这个,晚上落大雪的山里更危险,我的人不能再往林子里更深去找。” 他又嘀咕着:“啧,一路上都是血,估计是没命了,你们惹得什么仇家?” 虽知道韩先生根本就是决意在赴死,但听到他这样说,江应巧的心还是被搅得疼。 见她愣愣出神不答话,张坚站起身走过来,她才发现这人长得又高又壮,很不好惹的样子,却是将那碗削好的肉片放到床边,转身出了房间。 她收回目光,端起碗抓着肉一口一口吃,嘴里塞的满满,噎住了就用力往胸口捶几下,好像要把堵在心口的涩意也捶下去。 一碗见底,身边人还没有要醒的动静,江应巧下床推开门,外面下着纷纷大雪。 这个寨子不大,说是匪寨,却简陋像个小院,一眼望到头只有四个房间,旁边的屋子门开着,里面传出热闹人声。 她走过去轻轻叩响门板,一时所有人停止了交谈看向女孩。 里面有五个乡野穿着的男子,江应巧看了一圈,询问道:“能给我们一碗粥么?” 几人相互对视,最终是张坚发话,“老三,给她舀一碗。” 被叫到的敦厚男子“诶”了一声,从中间火堆上冒着气的锅里,盛了碗热粥给江应巧,她道了声谢,端着回到旁边的木屋。 见她离开,另一个束着发的精瘦男子出声道:“大哥,你咋对那女娃这么好,又是肉又是粥,平时我要多吃一只鸡腿你都要唠,咋地,是到年纪想当爹了?” 张坚朝他屁股一脚踹去,骂道:“去你的,老子给你当爹!” 其他人闻言哄笑,张坚扒拉一口热粥道:“别说,老子还挺看得起她,够义气,背着个小孩走了五里路摸到咱们这儿,要换是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早拍拍屁股跑路了!” 那男子摸了摸下巴道:“那倒是,这女娃娃不一般啊。不过话说回来,那宋府的韩先生死了,我们招安的事之后怎么整?他们给的待遇是真不错啊。” 张坚沉吟片刻,大掌一挥,“继续办,老四,明天你去城里探探消息,看能不能跟宋府其他人搭上线。” 这边江应巧回到房间,将粥搁在床头,等着宋归慈什么时候醒来能吃,心里盘算着接下来他们两人该作何打算。 宛州城回不了,外面杀手估计还再找他们,如今暂时被收留,但与那群土匪没有了利益捆绑,后续恐有变故。 可是家没有了,他们能去哪里呢? 江应巧叹了一口气,宋归慈如今这家破人亡,山穷水尽的险境,也不知道日后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能定人生死的权贵地位。 这时听到床上传来细微的呻吟,她连忙俯身去看。 宋归慈紧闭的眼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皮,还不等江应巧出声,就见他眸中迸出吓人的狠意,下一刻她猛地被扑倒摔下床,把旁边的瓷碗扫到地上打碎,热粥撒了一地。 宋归慈掐住江应巧的脖颈将她按倒在地,抓起一块碎片抵住她脖子,江应巧反应极快抓住他的手,看着他充血的眼睛,艰难道:“少、爷…是我…” 宋归慈这时力气很大,似陷入了发狂中听不进话,脖子上的瓷片已经扎进她的肉里。 江应巧不顾划出更大的伤口,挣开他掐着脖子的掌心,厉声喊道:“宋归慈!” 这声喊让他的手一抖,眼中瞳孔慢慢聚焦,褪去失了理智的凶狠,望着她喃喃道:“巧巧……” 瓷片松落掉在地上,江应巧终于能大口喘气,连着猛咳了好几声,刚才缓解的喉咙此时又是火辣辣的疼痛。 隔壁的人察觉动静赶来,推开门就见洒在地上残粥,和那看起来就要人命的情景。 之后一阵兵荒马乱,几人骂骂咧咧地扫走了一地的粥和碎片,骂骂咧咧地将人赶回床上包扎伤口。 江应巧脖子缠着纱布,厚着脸重新讨了碗粥,人又骂骂咧咧说事多,警告看好那小子别再发疯。 宋归慈此时是不发疯了,江应巧看着他空洞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将勺子递到他面前。 “先吃一点吧。” 他仍然只是抱着那件从大火中带出的外袍,一动不动,向一尊失去灵魂的躯壳。 江应巧将勺子放回碗中,捧着温热的碗壁,陪他坐了一会,缓缓开口道:“少爷,昨日韩先生带我们上山,为了让你我能逃脱,他去引开敌人,恐怕已经遭遇不测。” 宋归慈眼皮颤了颤,江应巧伸进棉衣,从怀中拿出那块已经捂的温热的血玉放到他手中。 “这是老爷说好送你的。” 捧着这块玉佩,不用再说什么,他就全明白了。 他开始有了反应,低低呜咽出声,如一只受伤的小兽,慢慢的,汹涌的泪水打在手里的衣袍和玉佩上。 哭声越来越大,像是终于从茫白的梦中醒了过来,才感觉到了痛。 江应巧抱住他,轻抚着他颤抖不止的背。 哭吧,哭出来,心就活了。 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到隔壁屋,方才还嫌弃事多的众人围坐在火堆前,低着头没有一个人出声叫骂,只能听见透过墙沉闷的痛哭,和柴火烧断裂发出的哔剥声。 外面雪越落越大,大到覆盖了逃亡的足迹,覆盖了僵冷的血尸,覆盖了大火后的废墟。 像是要覆盖整个冬天。 第20章 你不怕冷么 磅礴而无声的大雪下了整夜,看着一具具尸体被抬出宋府,外面围满了百姓指指点点,人群中时不时传出几声悲泣。 金县尉负手站在挥散不去血腥味的庭中,久久没有动作。 直到一名手下来向他汇报,“金大人,全部清点过了,没有发现生还者,芙蓉院里的焦尸经过查证,是刺史夫人。” 听到这,金县尉用力闭了闭眼,面容上浮现悲戚之色。 “衙门是否有找到凶手的线索。” 官差回道:“根据勘查足迹人数和伤口的凶器,证据全部指向度连山的匪徒,知县大人已经下令,山路消雪后即刻带兵上山,将其抓捕剿灭。” 金县尉眼中出现复杂异样的情绪,挥手让他退下,望着眼前厚雪下的破败,喃喃道:“宋兄,蛇鼠一窝,勾结之深啊……” 昨夜宋府这么大的火,却无人来通报,自己一无所知。 “爹!” 听见呼唤,他回过头,见金施矢冲冲撞撞跑进来,就被眼前的一片骇人的惨状,吓得跌坐在地。 金县尉连忙走过去遮挡在孩子面前,正要责怪他怎么跑来这里,却听儿子突然抽泣着抱住他的腿,哭道:“爹…宋归慈…呜呜…他是不是死了呜呜呜…” 金县尉想起昨晚车夫回来后的禀报,还是决意将他们的踪迹掩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埋在腿上的小脑袋,说道:“没有找到他,或许是逃出去了呢?” 金施矢明显听出是安慰,哭得更厉害了,“我再也不欺负他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 男孩的抽泣声传出门外,老者摇摇头叹道:“这些土匪真是造孽哦,终会遭报应啊。” 人群里一名男子压低帽檐,转身匆匆离开。 架起火堆的小屋里,江应巧换下纱布,将药膏涂抹在宋归慈的后肩上,那片伤口隐隐有些溃烂,都说烧伤最是痛苦,割不断停不下的痛,此时他披着发,却面无表情。 大哭宣泄一场后,宋归慈就没在开口,时常怔怔失神,表情麻木,但好歹是对人有反应了。 江应巧并不强迫他说话,她知道心中那样深的伤就像这道烧伤,即使愈合后,痛痒也会折磨人一辈子。 重新包上干净的纱布,她跪在榻上支起窗户,放眼望去天地间白茫茫,满山银装。 一只黑冠山雀飞到窗前,抖了抖身上微微潮湿的羽毛,仰头清脆啼叫了几声,下了一场雪,竟也没有去冬眠。 她没有靠近惊扰它,轻声自语道:“雪停了,你不怕冷么?” 宋归慈听见询问,缓缓转过脸,那只山雀歪着头注视他,灵动黝黑的眼珠子一转不转,盯着他同样漆黑,却埋藏着幽深阴郁的双眸。 江应巧握紧了窗框。 同样令她惴惴不安的,还有死一般平静的善念值,违和的就像有什么在暗处发酵滋生。 一人一鸟就这样诡异的对视了良久,一声冲天的喊叫惊飞了小山雀,吓得扑簌着翅膀飞走了。 “大哥!出事了!出大事了!!” 从山下回来的人正是老四,大喊着跑进了寨子里,被张坚推门出来就是一顿教训。 “破锣嗓子搁这嚎啥!让你去打探消息,你回来报丧啊,咋咋唬唬!” 老四撑着膝盖,弯腰气喘吁吁道:“是报……报丧。” 张坚拧起眉道:“讲话别大喘气,说清楚报哪门子丧!” 老四咽了口唾沫,指向窗户里头的宋归慈,急道:“宋府的!就那小子家!” 他语速飞快,“我今个下山刚去宋府,就见外头围了乌泱泱一片人,挤进去看,那大门里躺了一地的死人,听旁边的人说全府上上下下都被杀光了,连只活的苍蝇都没有!更晦气的是,官府居然说是咱们几个杀的人,马上就要带兵杀上来了!” 张坚目瞪口呆,“你说谁杀的?!” “咱们!这帮土匪!” 张坚一下跳了脚,骂道:“老子杀他奶奶个腿!” 匪头子被污蔑,脾气立刻就炸了,“什么玩意张嘴就来,这么大一口黑锅就扣在咱们头上,他们讲理吗?!” 他几步冲到窗前瞪着少年,横眉怒目的质问:“你小子说,到底是谁杀的人!” 这话一问出来,宋归慈眼中立刻布满血丝,脸上瘆人的恨意,让张坚一个彪形大汉都一咯噔。 江应巧起身隔断了他们的视线,替他回答:“抱歉张大哥,确实另有凶手,但我们也不清楚他们的身份。” 张坚气得团团转,那这两人不是白救了嘛!之前说好的招安没等来,反倒背黑锅成了替罪羊,这笔买卖简直赔到家了! 一个弟兄弱弱出声问:“大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官兵马上就要打上来了,要不要准备……” 张坚气笑了:“准备?准备送死吗?拿你们几个去堵他们的炮筒子都不够塞的,麻溜收拾东西跑啊!” 几人相互对视,下一秒全跑回房间打包东西,没了人影。 张坚缓过怒劲,压着气瞪向两个小孩,愤愤道:“还看!动作慢了可没人管你们!” 转身就收拾自己的家当去了。 江应巧也没料到官府怎么突然要打上山来,一时真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去济州。” 宋归慈突然开口了,因为一直不说话,他的声音非常沙哑。 她看向宋归慈,已经恢复了漠然平静的表情。 江应巧想起曾经与宋夫人闲聊时,听她说起过在济州的娘家,秦家。 前些年,宋章父母相继离世,他们便少有回济州,连宋归慈从小到大也只去过外祖秦家两次,对他来说,那应该是个陌生但又略带归属感的地方,此时的他,恐怕也只有外祖家可去了。 “好。”江应巧点头,反正宋归慈去哪,她跟着便是。 两人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能称得上家当的,只有她身上几块碎银,和逝者留下的两件遗物。 宋归慈将玉佩和外袍小心翼翼的用布包起来,背在胸前打上死结牢牢系紧。 江应巧翻找出一块麻布撕下来一条,把他散着的长发简单绑在身后,免得路上碍事,也算是给他一点点慰藉。 父母去世,儿子竟是披麻戴孝都来不及。 他们走出房门时,其他人已经各自扛好了包袱等张坚发令,老四手里还提了一只野山鸡,尖叫着挣扎掉了一地鸡毛,手忙脚乱中,脑袋就挨了张坚一巴掌。 “嫌路上动静不够大是不是?扔了。” 老四捂着后脑勺,苦了脸道:“可是大哥,我们的干粮不多了,那边还有两张嘴呢。” 在张坚强硬的目光下,他还是松开了手,山鸡逃过一劫,飞蹿着跑走了。 见他们起争执,江应巧说道:“后面我们不会与各位同行,请放心。” 张坚瞅了她一眼,招呼几人往外走,“先下山。” 寨子里的这些人经常外出打猎,十分熟悉度连山的环境,带着他们从往日开辟出的一条隐秘小道下山,避免引人注意。 小路偏僻,又是在下雪后,压着许多杂草和坑洼不好走,江应巧一不留神踩了空歪了身子,被宋归慈扯住胳膊拉了回来,随后就扣着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前进。 张坚收回目光,问:“你们下山之后去哪?” 江应巧:“去济州。” “济州……那还挺远的,打算就这么走过去?” 江应巧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因为他们身上确实没有多少钱,附近也雇不到马车,只能走到前面的县城再做安排。 张坚心里有了数,也不再多问。 到了山下,江应巧打算与他们告别之后,就此分道扬镳,却听张坚突然说:“弟兄们,再干一票。” 几人面面相觑,“啊?这,现在?” 张坚指着江应巧两人,“你们在这等着。” 其他兄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因为大哥平时做事还是比较靠谱的,也都老实的跟着他埋伏去了。 江应巧一时摸不着头脑,就见路边出现一辆拉粮草的驴车,车架吱嘎吱嘎往这边驶来。 张坚挥手示意,“上!” “大哥,这票也太小了,整啥呢?” “少废话,上!” 几人只好起身,大喝一声冲过去,鼓足了架势先将人唬住。 赶车的老伯被喊声吓得一激灵,见草丛里突然冲出来几个男人将他围起来。 老伯急忙勒紧受惊的驴,又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跳出来,一脸凶神恶煞靠近,让他顿感今日就要命归西天。 他哆嗦着身子往后仰,见壮汉从腰间掏出几枚铜板丢到他身上,说道:“把他们捎去前面的县城。” 老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不远处站着两个小孩,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听壮汉不耐烦地粗声催促:“你捎不捎?!” 他抖着手捉起身上的铜板,连连道:“捎!捎!” 张坚这才走回来,嘴里嘀咕着:“干了这么多票,老子还是第一回往外掏钱。” 江应巧简直被他这番简单粗暴的操作看得语塞。 但上了驴车,她还是对张坚说道:“张大哥,这份恩情我记下了,只能来日有缘再还。冒昧问一句,你们接下来是何打算?” 张坚抱着臂说道:“不知道,反正不会回去了,兄弟俩几个都没牵没挂,与其在穷乡僻壤窝囊一辈子,还不如出去闯闯,走到哪算哪。” 江应巧默了默道:“或许,从军也是一条出路。” 张坚愣了一下,表情好像真的在考虑,随后甩了甩手,“行了,用不着你个小丫头瞎操心,赶紧走。” 驴车摇晃着继续往前行驶,坐在草垛上,江应巧目送着张坚他们加快速度,往另一个方向消失不见。 第21章 人跑了? 驴车一路嘎吱颠簸到小县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江应巧跳下车,拍了拍身上沾满的秸秆碎屑。 驾车老伯见他们两个孩子大晚上出门在外,离开前还是心软提醒他们。 “前面巷子尽头左拐有家客栈,你们快些找个住处,夜里外头不安全。” 按照老伯的指引,他们很快找到客栈。江应巧摸了摸空荡的钱袋,抬头问客栈的小二开一间房,又要了一捆白面烧饼打包。 进到客房,江应巧先掏出一张饼给了宋归慈,自己也啃一张,就着桌上冷掉的茶水吃完,困意就涌了上来,这些天她都没休息好,颠簸过来此时几乎能倒头就睡。 江应巧看了看里面的一张床,又看了看吃得缓慢的宋归慈,见他没什么表示,也不好催促,拿了新杯子倒上水推到他面前。 宋归慈艰难地咽下干噎寡淡的面饼,喝了口水道:“你先睡。” “少爷肩上的药还没换。” 宋归慈看了她几秒,说道:“我自己来。” 见他自己能行,江应巧也不再坚持,把伤药放在桌上,转身去柜子里又拿了一床被子,脱了鞋贴着床最里头躺下。 她打算明天先去驿站,用剩下的钱雇辆最便宜的马车去济州,也不知道够不够,这样想着,没一会便沉沉睡去。 宋归慈不紧不慢地吃完剩下的饼,喝下那盏冷茶,才走到床前。 女孩睡颜安然,怕冷似的裹紧了被子只露出头,缩在墙边让出床榻一大半位置。 宋归慈目光深深望着她,眼里若有所思,沉眠中的人并没有被他如有实质的目光打扰,呼吸依旧轻缓绵长。 良久,他收回目光,盖上被子在床沿躺下,在快要燃尽的烛光和背后清浅的气息声中,抱着胸前的包袱,缓缓合上眼。 第二日天亮后,江应巧揉着眼睛爬起来,朦胧中摸到身边冰凉的被子,一下清醒过来,她起身寻找,却发现房间空无一人,桌上的药不见了,油纸里的饼还少了两张。 她下意识摸向腰间,原本挂着的钱袋子也没了。 江应巧皱了皱眉,他是丢下自己,一个人跑了? 她跑下楼问柜台的掌柜,是否有见到昨日和她来的男孩出去。 掌柜回忆道:“天刚亮,那位小客官拿着包裹早早就出门了,我询问他是否需要用早膳,也没理我就走了。” “有看见他去哪了吗?” 掌柜摇摇头,“我哪晓得他要去哪,只瞧见他出了门往右边去了。” 江应巧追问:“那他走了多久?” “也不久,大概一刻钟前吧。” 江应巧立刻追出门,右拐往街道上去找,路边七七八八的商贩已经摆开摊,一条街鲜活的烟火气,对面的茶肆老板乐呵呵的在门口向路人招揽生意。 “客官,进来喝壶早茶啊。” 江应巧目光搜寻,在来往的陌生人群中挤出这一片早市,仍没有找到那人的半分身影。 人生地不熟,又身无分文,她不敢寻出太远,万一宋归慈只是见她未醒出去走走,回来找不到她,两人反而走散。 还是回去客栈等等看。 江应巧回客房将剩下的几张饼包好揣着,这间房仅付了一晚的钱,她只能到楼下等。 店小二见她在角落那桌一直坐到中午,也不点吃食和茶水,忍不住带着赶人的意味道:“这位客官您要是不点东西,麻烦让个座儿吧,这会用膳的客人正多,位子紧着呢。” 江应巧没有多言,顺从的让出座位,在门口台阶晒得到太阳的地方继续坐下,拿出一张干冷的饼慢慢嚼,幸好此时日头正高,晒得她浑身暖和。 门口人来人往,偶尔会分她几个眼神,却没有一个人在她面前停驻。 江应巧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她小时候也像这样,等其他人在小乐园吵闹着玩,她偏独自蹲在福利院门口,吃着小零食隔着铁门往外瞧,看着来往的脚步,匆匆的、蹒跚的、沉重的、欢快的……心里想他们是要去哪里?有谁在等他们? 有时候她一看就是一天,到日落,杨院长会来喊她回去吃饭,在柔和的余晖下,拉着她的手说今天的晚饭有什么好吃的菜。 现在,在这条不知名的街巷,没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她,身边也不会有人再叫出她的名字。 一下午,她跟着光照的移动,在客栈门前一点点换着地方坐,直至天暗下来收走最后一丝温暖,迎来刺骨寒夜。 天光消失,路边小摊早已收走,对面的商铺开始插上门板闭店,客栈小二出来给门口点上灯笼,见她还坐在那,欲言又止地进了店。 江应巧吐了口热气,看来宋归慈真的自己走了,那她的之后的任务就不好办了,不能继续在这浪费时间,她得想其他办法去济州。 掀开膝上的油纸包,里面还剩五张饼…… 要是每次省半张,还能吃上十天,又身无分文,路上边走边乞讨,不知道要走到何年何月去。 自己一个人…… 不对,还有系统,好在它不用吃喝就能活,倒不用操心,总比她是要好养,路上是不敢随便吃免费的午餐了,上次下药的面汤她可没忘。保险些,还是扮成男孩子为好,昨日见客栈后面有个马棚,还有不少稻草,今晚或许可以求了掌柜的在那歇一晚。 江应巧七七八八地想,正盘算着,就见眼前站定一双脏破的鞋靴。 她顺着鞋头往上看,一天不见人影的宋归慈正站在她面前,见她看过来,目光有些躲避。 灯笼昏暗的光下,两人静默无言,没有自觉的解释,也没有急切的质问。 半晌,江应巧先开口道:“钱还有剩吗?” 宋归慈不料她第一句话是这个,顿了顿,从怀里拿出钱袋给她,又将昨晚的药膏递到她面前,见江应巧迟迟没有接过,抿了抿唇道: “我自己,上不好药。” 语气里似乎藏着一丝紧张和求好。 他固执地举着手,像一定要等到她接过为止。 见他这样,江应巧没有问他这一天去了哪里,是不是打算丢下她。 在宋归慈靠近,闻到那淡淡茶香时,她已经知道了答案,正因如此,现在复杂的心情让她无法问出来,去指责少年的不信任和一天的试探。 她移开视线,瞟向斜对面茶馆的二楼,半开的窗户里,一名伙计还在收拾茶具。 江应巧没有戳破,接过药膏神色如常道:“先进去吧。” 拮据的又付了一晚的住店钱,江应巧打开药膏,宋归慈坐下自觉脱下肩侧的衣服。 江应巧熟练地抹上药,回想着自己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可疑的举动,幸好一整天没有找系统说话,不然自言自语的模样,外人看着就怪异。 在身处险境的宋归慈看来,任何方向,任何人,甚至一颗疑似监视的棋子,都有可能在某一刻,向他射出穿心的暗箭。 今天他会回来,或许是她暂且过关了,或许是权衡利益,之后一路上还需要她。 江应巧并不觉得对她有防备心有什么不对。 要是换做是她来试探,让对方在外面等上一天一夜,彻底忍受不了夜里的入骨寒冷,反而更有可能刺激出对方的底牌。 她因为任务呆在他身边,而他需要有个人扶持去到济州。 既然都是为了达成目的,这样就好。 感觉到手下紧绷的肩胛,江应巧突然问到:“拿走的两张饼你吃完了吗?” 宋归慈明显一滞,回道:“吃完了。” 江应巧点点头,是吃了没扔掉就行,现在他们可浪费不起粮食。 等宋归慈将衣服穿整齐,江应巧已经铺好被子。 “睡吧,明天早点出发去驿站。” 宋归慈看着她躺下的背影,默默褪下鞋子躺上床,想了想,将一直不离身的包裹解下,放在两人中间。 在江应巧快要睡着的时候,身后响起窸窣翻动,黑暗中她听见少年微弱的声音。 “巧巧,谢谢你愿意陪着我。” “还有……对不起。” 这像梦呓一样的轻语,江应巧没有回应,一副已然熟睡的样子。 她轻轻合上眼,却感到一丝疑惑。 明明清楚根本不用在意,但为什么听到他这么说,直到刚才对自己掩饰很好的闷意,突然透过了一口气…… 第22章 我要入仕 天蒙蒙亮时,江应巧将宋归慈从梦中摇醒,装作没看到他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下床去打了盆热水。 来到县城的驿站,两人用光了所有钱,才勉强上去到一辆前往济州的廉价马车,除了他们,车上还有三个人。 车夫只管赶路,当然不负责他们吃喝,一路上,江应巧和宋归慈只能靠吃剩下的干粮,喝途经歇脚时遇到的冰泉水维持下去,夜里便相互依偎着背,取暖度寒。 后来车上那对带着小孩的夫妇,看两人实在可怜窘迫,分了一张饼给他们,宋归慈掰下一小半,将剩下的都塞给江应巧。 夫妇的儿子还小,吃着手指好奇的望着两人,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身边没有爹娘,还没东西吃,却不知道能让自己吃饱喝足的食物,也是从父母时不时饿一顿的嘴里省出来的。 就这么熬到济州,已经是三天后。 临走前,江应巧折了根草三两下编出一只蟋蟀,送给了夫妇的儿子,小孩欢喜地拿到手中把玩,爱不释手。 到了济州城门口,看着沿路略有记忆的景象,宋归慈带着江应巧没往城里走,反而先去了郊外,开始在一处不显眼的草坡上挖土。 见状,江应巧以为是之前在这埋了什么能救急的东西。 “少爷,你这是在?” 宋归慈头也不抬,用手挖着土,低声道:“把娘亲的衣服葬在这里。” 他忽然停了下来,攥着土,声音有些干涩:“等我找到父亲,再将他们葬在一处。” 他用力抹了下眼,眼角留下一道红,埋头继续挖出一抔干硬的黄土。 江应巧看着他的小小背影耸动,不知如何安慰,这方面实在笨拙,想了想,转而往不远处的林子里去了。 过了好一会,地上挖出一个半臂深的坑,宋归慈解下包裹,取出里面的玉佩收好,将母亲的外衣再次包好放进坑中,拨下黄土轻轻覆上去。 在他快埋好时,江应巧从林中跑出来,手里抱着一块边缘被劈裂的木板,她用衣袖将上面抹干净。 “这个给你,是能找到最完整的一块了。” 宋归慈抬头,看向她。 江应巧以为是太过简陋,他难以接受,蹲下来与他对视,说:“别担心,只要是你立的牌,哪怕简单些,夫人也不会责备的。” 远方一阵轻柔的风吹过来,坡上大片针叶簌响,像在附和她的话。 宋归慈接过来又仔细擦了一遍,咬破手指,写下:先母秦氏之墓,慈与巧巧庆历十一年一月十二日立。 将木板在土包上立好,对着这小小一方衣冠冢,两人深深磕了头后才离开。 进城的路上,江应巧问:“少爷为什么去秦家而不回宋家?” 宋归慈垂下眼皮,半晌才道:“祖父母逝世后,父亲就与两个兄弟分家,叔伯们……不喜欢我。” 江应巧听出了话里的意味,或许是家族间发生了某些龃龉不合。 便道:“若不是你在意的人,不被喜欢也没关系。” 她望向沿路的街景,“在世上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好感,即使是血缘亲人,掺杂进利益和矛盾也会变得疏离,厌恶是常态,反而才显得喜爱珍贵。” 宋归慈下意识抚上胸口玉佩的位置,喃喃道:“现在这份珍贵,都不在了。” 江应巧悄悄看他一眼,懊恼自己不小心戳人痛处了。 还好他们已经走到秦府大门,门口的侍从见到宋归慈,先是一愣,又惊又喜,撒开腿往里跑通报着小少爷回来了。 刚踏进门不多时,就有一群人闻声而出,围着他嘘寒问暖,他们自然收到了宋府的噩耗,此时见到人,更是泣声连连。 秦老夫人抱着宋归慈,哭喊着老天无眼,叫女儿薄命先去陪老头子,可怜外孙早早没了娘。大恸之下,险些当场背过气去,吓得众人连连叫她节哀,紧张地搀扶着送回房里。 一群人蜂拥而至又如潮涌而去,宋归慈和江应巧被安排在秦府住下,总算获得了片刻喘息。 那边好不容易将秦老夫人安顿好,秦家家主秦柏崇和夫人才得以姗姗来迟。 此时见到宋归慈,秦柏崇大步上前揽住他,又想到自己丧命的小妹,脸上浮现痛楚之色。 “孩子,你受苦了。” 宋归慈终于柔下冷硬的眉眼,喊了一声:“舅舅。” 秦柏崇拉着他坐下来,忍不住发问:“归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爹为何会自尽,姝眉她又怎么会死?” 宋归慈被问得白了唇,竭力稳住心神才回道:“我不知道,爹不会自尽,他一定是被人害了,府里杀进一群人,娘为了救我,被火……” 后面说的艰难,他像是被掐住喉咙说不出口。 秦夫人闻言已是忍不住拭泪。 秦柏崇握紧了拳,“怎会如此……” 半晌后问,“他们的身份可有线索?” 宋归慈咬牙道:“那人话中,提到了宫里。” 秦夫人陡然一惊,连泪水都顾不得擦,连忙看向丈夫,果然也见他脸色愕然。 秦夫人语气犹疑小心道:“那,有提及是谁吗?” 宋归慈摇摇头。 秦夫人暗暗松了口气,秦柏崇像才回过神来,说道:“这事还不能着急下定论,先就此打住。” 宋归慈猛地抬头睁大眼,“舅舅,你不查吗?” 秦柏崇紧紧拧着眉,却道:“归慈,你还小涉世未深,此事关乎宫中,不是我们能轻易查探的,秦家一介商贾如何能抵抗滔天权贵……我知道姝眉走得不明不白,你不甘,死得是我小妹,我也不忿,但再查下去实在太过危险,听舅舅的,你别去碰了。” 秦夫人连忙搭腔:“是啊归慈,万一你再出事,让我们怎么对得起你娘啊。” 宋归慈一下站起来,却被江应巧从后面拉住,暗示地扯了扯衣服。 她目光扫过秦家两人的表情,有瞒有劝,关心不假,但就是阻拦这件事再查下去,在怕什么?只是因为权贵难抗吗? 秦姝眉的死就好像将一切美好圆满撕开了一道口子,顺着伤口挖下去,怕会查到掩埋更深的秘密,而这个所有人竭力隐藏的旧伤,一定与宋归慈有关,也一定,溃烂难堪…… 秦柏崇站起身,知道宋归慈一时难以接受,安抚道:“你们一路劳累,先好好休息吧,这事,日后在谈。” 两人表情沉重地离开后,宋归慈独自坐了一下午,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此前因为逃亡奔波,江应巧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此时她打断宋归慈的状态道:“少爷,我有话要说。” 江应巧将那晚韩清砚坦露出的信息,以及多年来改容换名的事告诉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异常在意,韩先生说的那东西害人,出于直觉她没有将寒山寺的线索说出来。 宋归慈眼底暗潮汹涌,起起落落后归于平静,“舅舅说的对,会很危险,但我要查。” 他抬眸看向江应巧,青涩的脸上却眼神坚定,说道:“我要入仕。” 江应巧一怔,见他眼中渐渐聚起浓重之色。 “只有接近朝堂中心,爬上大燕权势顶端强大到足以抵抗一切阻挠者,爹的案子和娘的死,才有机会查清真相。” 他眼底似有幽火,江应巧听到他一字一句说: “我必要让所有操刀者,以命作抵,付出代价!” 这一刻,江应巧似乎看见了书中那个狠戾弄权者的影子,在无数双手的推动下,再一次走向命运的安排。 江应巧后背生出一层薄汗。 夜里,宋归慈不死心地去找秦柏崇,想与他深谈一次,被下人告知他去了秦老夫人院里。 刚来到门外,就听里面传出秦柏崇掷地有声的呵斥:“不行!不能将归慈交出去!” 抬起的手一顿,宋归慈侧身在阴暗中藏起自己的身影。 “他们安的什么心,还要把姝眉和归慈带走,简直是羊入虎口!” 二爷秦浩岚说道:“大哥,既然那锦衣卫没有强来,反而先递上文书说明原由,想必是上边的态度从宽,没这么严重吧。” 秦二夫人揪着帕子柔柔道:“是啊,陛下不至于赶尽杀绝,或许还能替咱们主持公道查明真凶,孩子问清楚了就回来了。” “弟妹。”秦夫人对秦二夫人蹙眉,让她不要多言,又看夫君为难,犹豫了一下,也说出了心中顾虑:“只怕皇命难违。” 见秦柏崇已有松动之色,秦浩岚接着道:“官家的人从京城找去宛州,又追到济州来,小妹……是带不回去了,若再不将归慈带走交代,逆党的案子不结束,只怕还会搭进整个秦家啊,大哥你也要为家族着想,我们……” 一盏茶杯乍然摔裂在地上,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秦老夫人声泪俱下:“都这般了,家中死了两个人还不够吗?!你们连归慈也不让留下!” 室内突然安静下来,只闻苍老悲切的哭声。 几人被老母亲质问,脸上都浮现羞愧之色。 秦二爷尴尬道:“娘,不是我们不留,是陛下要人,儿子这也是没办法啊。” 秦柏崇虚抓着扶手,垂下头喃喃道:“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在这片沉重的寂静中,门外的影子无声离去。 第23章 冬雷乍响 江应巧被拉着出秦府时,冬晨的天还微昧着没亮透,两人穿过安静灰暗的庭院,从无人的侧门离开。 宋归慈一言不发,带着她回到昨日来时的驿站,到驿站门外,江应巧忍不住甩开他的手,“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你走吧。”宋归慈把包袱递给她。 “什么?” 宋归慈继续道:“里面有些干粮,还有盘缠,足够撑到你找份生计。” “你是什么意思。”江应巧皱眉道。 他把包袱绕过她后背系上,自顾自说:“先送你离开济州,之后天地之大随便你去哪。” “宋归慈,回答我!” 江应巧提高了声音,惹得街上零星的路人往这边望。 宋归慈情绪终于失了冷静,“听不懂吗?我在赶你走!” 他抬起头大喊出这句话,呼吸急促,眼角爬上绯红,“随便你去哪,只要你离开我就行……” 他努力忍住哭腔说道:“我不想再有人,因为我被伤害了。” 江应巧看到他停下动作,握着布结的手在她身前发颤,隐隐落泪。 她察觉到什么,放轻语气说:“你昨天去找舅舅,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等了有一会才有回应。 “……京城来人要带我走。”宋归慈闷声道。 “然后呢?”她循序渐进,声音轻柔。 “若父亲被定罪,即便是死后,谋逆的罪名会波及到很多人。” 江应巧了然,“所以你才要我走。” 大燕律法对重罪官僚的男丁女眷家仆,一律连坐,被镇抚司抓到,以她的身份,连配入掖庭为婢也不够资格,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当作奴仆充入教坊司,从此沦为娼妓玩物,摆脱不了糟蹋凌辱的命运,若现在走,或许还有逃脱的可能。 这是他想过一个晚上的决定,他所能做的就是让女孩在远离他的地方,回到最初的原点,重新开始不曾相遇的生活。 轻易就能懂得他的用意,江应巧这一刻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听到那晚愧疚歉意的呓语后,松了口气。 之前,她总试图清醒一个事实,宋归慈之于江应巧,是回去现实的希望,是重要的事。 现在,在少年温热的薄泪中,她又清晰另一个事实,巧巧之于宋归慈,是重要的人。 而自己待这个人,似乎也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任务了,会关心他的伤势,懊恼他的不告而别,在意他的态度,悲悯他的命运,慢慢的成为了她与这个世界无法忽视的联系。 江应巧安抚性地拍拍宋归慈的头,带着与以往不同的心情,说:“我不走,你在哪我就在哪。” 他这次没有对她的摸头动气,只是抬起沾湿的睫毛,怔怔道:“为什么……” 她说:“因为你需要我。” 因为你我来到这里。 “少爷对我很重要。” 你是我要去伴随的任务对象。 “所以我不会抛下你。” 所以我愿意赌上自己去见证你的所有未知与结局。 宋归慈擦去眼泪,眼里的光明明暗暗,说了一句话。 “那我们要一直,一直做朋友。” 手腕被紧紧握住,江应巧回看他潮湿的眼睛。 会一直吗? 但或许能期望的,是允许我,陪你走到最后。 …… 宋归慈还是把江应巧带上马车,不管怎么说,至少先让她远离这里,以免被守在城内的锦衣卫发现。 马车驶向城外,江应巧问他:“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宋归慈摇摇头,“我还要回去,不然秦家没办法向锦衣卫交代。” 江应巧抿了抿唇,“万一他们真的把你交出去……” 宋归慈:“这件事本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不管他们是哪种决定,都保不下我,京城来人目的就是将我带走,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机会。” 宋归慈目光闪动,“他们敢在暗处杀人,那我主动走到明处,亲眼看看那些京城的魑魅魍魉。” 江应巧眼中担忧,进了京就是危机四伏,这个时期的宋归慈羽翼未满,只能成为砧板上的鱼,一个人怎么应付的来那些明枪暗箭。 江应巧想着怎么说服宋归慈带自己入京,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帘外发出轻微的闷响,接着听见车夫说是车轮不小心轧到了一块石头,没有大碍。 宋归慈听见那人说话的声音心中觉得不对劲,先不动声色应下,小心掀开车厢一侧的帘子往后看。 车后的道路上不知从哪里开始落了一路血迹,此时刺眼的红色还沿着马车向前的轨迹不断延长,周围的景象也变成人迹罕至的山郊,这不是原来的官道。 宋归慈转过身握紧江应巧的手腕,无声的对她说出两个字:“跳车。” 看他忽然警惕的表情,江应巧立刻反应过来。 两个人体形小,踩着位子分别钻出两侧的车窗,谨慎地不发出动静,紧紧抓着窗体外。 在马车行过狭窄的弯道时,他们相视一眼,在马车拐弯那几息,双双松手摔进草丛中,咬紧牙关不发出疼叫,车轱辘滚过碎石的杂音掩盖了落地声。 江应巧从地面的视角看去,一颗脖颈流血的脑袋歪斜在车辕外,上下颠簸着摇晃,不断在路面留下血迹,消失在拐角处。 真正的车夫已经死了。 宋归慈迅速爬起来,往她这边跑,“快走!” 担心被追上,两人不敢沿来路返回,躲进林中另寻出路。 然而他们的踪迹还是很快被察觉,身后响起追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知道这里是哪,周围是迷宫一样的茂林,就像是被猎人追着的驯鹿,有意地玩弄着将他们驱赶到无路可走。 天空阴沉下来,一层层乌黑的云朝他们压下来,有沉闷的雷声低吼着从厚重的云中传来。 不多时,两人就被逼到一处狭隘的小径,看着周围陌生又眼熟的树林,江应巧的不安越来越强,直到看到前方出现的悬崖,江应巧心里一跳,这是她梦中宋归慈坠崖的那个地方! 她顿时感到颤栗,对那梦中的景象,对来自世界的无形推手。 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他们被堵在崖边,宋归慈忽然停下来挡在她身前,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对着紧随而至的杀手摆出防备的姿态。 被狩猎的野兽没有任何逃跑的机会,此刻只有押上性命的本能反抗。 宋归慈大喝一声,带着决裂的背影冲过去,几下拙劣的攻击被对方轻易闪避,反而被一脚踹中腹部,孱弱的身体飞出去摔在地上。 他仍未松开手中紧握的匕首,用尽全力站起来,再次冲了上去。 杀手不欲纠缠,一剑挑飞迎面而来的匕首,反手割破宋归慈的手臂,将他一刀刀逼着后退至山崖边缘,身上的血痕越来越多,最后一刀朝他的脖子而去。 梦中的画面瞬间占据了江应巧的脑海,她突然害怕看见宋归慈在她眼前死去的样子。 “宋归慈!” 一声喊叫下,江应巧用身体撞开了即将砍来的刀,踉跄中脚下却踩到什么,彻底失去平衡。 是块石头,那块尖锐的石头就在它本该在的位置,此刻却被江应巧踩中,偏移出另一条命运线。 在往后倒去的时间里,眼前的一切都被放慢,她茫然的表情,清楚倒映在宋归慈惊慌的瞳孔里,能清晰感觉到两人指尖擦过的触感,和空气中愈演愈烈的湿气。 她跌落而坠,看见宋归慈绝望的向她伸着手,目睹他身后再次砍来的杀手,在下一刻,被一柄寒刃从背后贯穿了胸膛。 要落雨了。 系统的电子音像是也被湿气浸透受潮,发出电流不稳定的滋啦声。 【监测宿主环境危险,启动新手保护人道主义机制,痛觉下调50%】 “呃啊!” 系统话音刚落,她的左腿狠狠撞上崖壁突出的岩石,重力和加速度的作用下,腿骨发出了碎裂的声音。 求生的本能让江应巧在剧痛中奋力伸长手,企图能抓到峭壁上盘虬的藤蔓。 掌心不断在锋利的岩壁上摩擦,带出一串碎石和血珠,她竟真的在生死之际攀扯住一根藤蔓,身体下落一段后终于慢慢在空中停住。 还不等江应巧把另一只手搭上去抓牢,这根有手腕粗的坚韧藤蔓,在刹那间断裂,像被什么力量凭空切断。 她身体下坠着,耳边风声呼啸,听见善念值也跟着她疯狂下掉的提示。 “-5、-10、-15…” 坍塌只用一刻。 一直奇怪没有波动的善念值,随着宋归慈十余年以来的至亲好友,在意之人,这一刻,全然尽失,终于崩裂倒塌。 江应巧落地前的最后一眼,是天幕被闪电撕开的一道深渊大口。 轰隆—— 冬雷乍响。 第24章 油尽灯枯 江应巧感觉身体像被碾碎般的疼痛,每个器官肌肉被撕裂,关节的缝隙都爬出剧痛,她控制不了肉体,但她快被疼死了。 全身只有眼皮能动,她努力睁开,眼珠一顿一顿的缓缓转动,期望搜寻到什么,但周围一片漆黑,她又回到那个虚空黑暗的空间了。 江应巧一眨不眨盯着眼前漫无边际的黑色,没有呼吸声,没有心跳声,自己是死了吧。 那她还能去投胎吗? 她回忆起坠崖时被摔断的左腿,那本该是宋归慈断的腿,如今应验在自己身上,算不算为他的命运做到一点改变?或者是她对这个世界哪怕是螳臂当车的抵抗? 死寂中,她听见旁边传来脚步声,像是踏在水面上走近,转动眼睛望去,看见自己朝这边走来。 不,应该说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那个小乞丐。 她身体周围散发着柔和朦胧的光芒,踩着一片片涟漪而来,成为这个时空里唯一的美梦。 小孩走到江应巧身边,还是那副小小瘦瘦的样子,定格在了她死去时的模样,圆圆的眼睛好奇单纯地看过来。 江应巧觉得自己现在肯定是身体残破不堪的躺在这里,十分愧疚,她张了张唇,肺摔裂了,发不出声音。 “抱歉,把你的身体弄成这样。” 小孩却听懂了她的意思,对她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小手轻轻抚摸在她额上,像在安慰她。 一股亲切的暖流柔和地漫入江应巧的身体,冲刷尽四肢百骸的疼痛,她感觉灵魂在慢慢脱离这具躯壳,变得无知无觉。 随着暖意流淌全身,小孩的身影开始变得虚淡透明。 “我要走啦。”她雀跃地说。 当最后一点微弱的荧光也渐渐散去消失,江应巧陷入温和的睡梦。 …… 京城内,一座庄严的府邸宅院里,几个衣着华美精致的人围在床前,神情是如出一辙的焦虑不安,此时都放轻了气息,小心不发出动静惊扰了什么。 徐晖踱步到熏炉前,半杯茶浇灭了燃着安神香的炉子,皱眉说道:“老太君都醒不来,还燃什么安神香。” 侍女南屏连忙上前将熄灭的熏炉撤下去,行动间尽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徐晖又走到床边查看,忍不住问正在把脉的大夫,“张大夫,人已经昏睡了三日,这到底是怎么了?” 张大夫神色凝重,取下帕巾,将那只苍老的手小心放回被子下,回道:“国公爷,老太君这是,无神之脉……” 徐晖的心因这话高高提起,看向床上满头苍发的老妇人,问道:“还有办法救吗?” 张大夫叹气道:“油尽灯枯,寿数已尽,强留不得啊。” 人之大限寿命天有定数,徐老太君无病无痛,能寿终正寝已是幸喜。 张大夫收拾好东西后向徐晖告辞,由下人领了出去。 徐夫人握住丈夫的手,让失魂落魄的人坐在床边,轻声说道:“你陪老太君坐会吧,说说话。” 徐晖着面容安详的老妇人,嗫嚅着唇半晌,说道:“姑母,你要丢下我了吗。” 徐夫人侧过身忍不住以帕拭面,旁边一名少女扶住她,难过道:“娘,姑奶奶她…” 徐夫人摇摇头,又忍泪问她:“你哥哥还没回来吗?” 少女道:“已经从书院赶来,就快到了。” 两人正焦急的等待,房门就被推开,匆忙冲进来一个少年。 “哥哥!”少女迎上去。 “乐瑶,娘,姑奶奶怎么样?!”徐均承急道。 徐夫人正要回答,就听徐晖突然激动喊道:“姑母!” 他们们闻声看去,方才还紧阖着眼的老人,此时缓缓撩开眼皮,眼中带着茫然,一扫死气,透出生机的光。 徐均承十分惊喜,他一回来姑祖母竟然就醒了,感叹自己果然是福星,连忙围上去看。 两个长辈却高兴不起来,都觉得这是老人大限将至,回光返照。 此时江应巧怀疑是自己醒来的方式不对,巴不得再昏过去一次,太炸裂了。 一睁眼,就被一个年纪可以当她爸的魁梧男人叫姑母,真的很迷幻…… 她环视一圈眼前的男男女女,清了清嗓子,“你们……” 刚说两个字,就被自己的声音吓到,这也太老年音了吧,她把嗓子也摔坏了? 江应巧抬手摸摸喉咙,又被脖子上松垮粗糙的皮肤触感一惊,定睛看手,果不其然也是一双布满苍老褶皱的干枯大手,还有几块老年斑。 床边一双双眼睛看着她,专注地等她把话说下去。 江应巧吞了吞口水,放下手维持住表情,闭眼淡淡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想静静。” 几人猝不及防被老太君赶人,不由得一愣,徐晖反应过来道:“刚醒来围太多人是不好,就先让老太君静养。” 江应巧心又一梗,老太君?谁??我吗?! 两个小辈恋恋不舍地随母亲出了房门,徐晖回头还想说什么。 “姑母……” 见床上的人明显一颤,仍闭着眼不愿理睬他。 “……侄儿晚点再来看您。” 虽然难过,却也只好先出去晚点再来,又嘱咐老太君的侍女南屏守在外边随时注意动静。 半晌,江应巧心情跌宕地睁开眼,确认室内没有人后,将脸埋进被子里呜咽出来,一下从青葱少女跳转到暮年老人,这跨度也太大了! 翻过身,她大字躺在被子下,摩挲着左腿,开始接受现实,找系统有一搭没一搭得聊。 “……我不是又死了吗?难道投胎成老人了?” 系统组织措辞:【比起投胎,应该叫复活甲更合适?】 【这次你的灵魂进入新的肉体中,继续完成任务。】 江应巧皱眉,有些抗拒总是要占据别人身体,她问道:“那要挺到大结局,我岂不是能复活很多次。” 系统肯定是翻了个白眼,语气略显嫌弃:【想多了,我的能量无法支撑您无限次的复活,系统的能量与宿主任务完成度有关,老实说,目前您任务完成的并不怎么好。】 确实如此,她不仅把自己作没了,宋归慈的善念值也掉得一发不可收拾,也不知道他后面怎么样了,杀手虽然被人解决了,但那人对宋归慈会不会有危险也未可知。 一时想不了这么多,她现在急需解决自己的问题,搞清楚是个什么境况,听那些人的称呼,这个老妇人的身份并不简单。 江应巧撑起身坐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躺的太久,老人的身体关节发出嘎嘣响声,让江应巧不由得更小心生怕散架。 她伸出手去够床几上的茶杯,手指僵硬,身体还没适应新的思维控制,不小心将杯子扫到地上,门外的南屏听见动静立刻推门而入。 “老太君!您没事吧?!” 江应巧尴尬地收回手,有气无力,“咳咳,我想喝杯水。” 南屏道:“您靠着,让奴婢来。” 她转身走去稍远的桌上,将上面温着的茶壶斟了一杯,快步走回床前,途中没有洒出来一滴。 将杯子递到江应巧嘴边,微微倾斜杯口,她就轻松喝到了温热的茶水。 喝完一盏茶,南屏用软香的帕子为她轻轻压去嘴边的水渍,江应巧舔了舔自己干瘪的嘴唇,被人这样细心伺候她还真有些不习惯,也更确定了心中所想。 “南屏。”她叫道。 那男人出去时,听见他喊她南屏。 “诶,您说。” “扶我起来吧。” 她真怕自己一站起来摔地上去。 南屏一边搀扶着江应巧下了床,一边道:“要不喊大夫再给您瞧瞧。” 江应巧腿打着颤站起来,笃定道:“不用了,我就是躺太久,人有些乏力。” 南屏见老太君精神头确实没什么问题,便暂时放下心,又道:“您几日未进食肯定饿了吧,也该到午膳了,那奴婢将国公爷他们请来陪您用膳?” 江应巧想正好可以借此探到更多消息,便点了点头。 第25章 徐老太君 南屏让小厮去请人,自己则扶着老太君去了院子中间的厢房。 江应巧只看这院子小小一隅,就有许多价值不菲的物件和精美用具,伺候的人还不少,果然是“国公”会有的家境。 江应巧坐定没一会,就进来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少年,上前朝她行礼,后面跟着之前才见过的那对夫妻。 少女行完礼,先一步行至她跟前,柔美的脸上露出关切,说道:“姑奶奶,您心情好些了吗,您睡了三天我们都很担心。” 徐夫人说道:“是啊,您一直不醒,乐瑶还跟我抹了不少眼泪。” 江应巧不由得睁大了眼,乐瑶?这女孩是书中的女主徐乐瑶! 那男主是不是也在这,她下意识看向在场唯一的少年,仔细瞧着,他长得跟女主有些像啊。 徐乐瑶疑惑道:“姑奶奶为何一直盯着哥哥看,他脸上有花么?” 江应巧摇摇头,也是,男主是太子,应该在皇宫里,就是不知道男女主他们现在是否相遇过,直接问出来也太过突兀,还是等到后面慢慢观察吧。 少女此时没察觉她的诧异,拉着江应巧的手轻轻晃着,“那您也看看乐瑶嘛。” 被甜妹撒娇江应巧也扛不住,豆蔻年华的少女,一对圆圆的杏眼水灵灵的看着你,面桃粉腮,嘟着小嘴柔声撒娇,她一下连被叫姑奶奶都不介意了。 姑奶奶就姑奶奶吧,有个这么乖巧可人的侄孙女孝顺,超级加辈也得可劲偷着笑。 一边徐均承乐道:“得了,你哪有我好看,姑奶奶就乐意看我!” 又被徐乐瑶回了个轻哼,徐晖绕过他们走近,刚毅的脸上却是小心的担忧,“姑母,您真的还好吗?” 江应巧尝试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我没事,休息几日便好。” 徐晖见老人确实说话清晰,精神头不错,心底却更难过了,昏睡了三日不醒,一醒来就这么精神,不是回光返照是什么。 但此时,能做的也只有和家人多多陪伴,儿孙好好孝顺,来度过最后的一段时间。 两个侄孙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拉着江应巧去用膳,徐晖搀扶自个姑母落座,等她动筷了,几人才开始开动,时不时给江应巧碗里夹菜。 徐夫人细心,将徐晖夹来的肥肉撤下,添了半碗清淡的素粥给她缓缓胃。 吃完饭江应巧就有些累了,这副身体刚从鬼门关走一趟,还得好生休养。 徐晖仍是执意要陪她,江应巧脑中闪过零星片段,顿了顿,只好模仿老太君以往的口吻说:“回吧,阿晖。” 天知道她做了多大的心理建设说出这两个字,徐晖只好一步三回头,被徐夫人一带三拉着走了。 但国公爷回去放心不下,转头就吩咐库房,往老太君院里送去一堆不管用不用得到的名贵药材。 江应巧吃顿饭下来,光应付着被垒得满满的饭碗,停不下嘴打探些有用的,最后也没能吃下多少。 不过能发现女主就在身边倒是意外之喜,之后应该能解锁出不少副线剧情。 江应巧奇怪这次竟有老太君零星的记忆,只是些近期的片段,人也记不全,比如刚才只叫的出阿晖的名字,但其他…… 思索着将目光落在正忙活收拾床榻的南屏身上,她是老太君的贴身侍女,又是个小姑娘,最好入手。 江应巧感慨状叹了口气,不经意说道:“南屏,你还记得我之前的事么,我这几日梦里总是会梦到那些。” 南屏回头见老太君望着窗外,眉目间似在追忆往事,抚平被褥的褶皱笑道:“怎么会不记得呢,从我很小起就知道,这府里就没人不服您的。” 江应巧稍加引导,南屏就把自己作为家养子知道的往事利落抖了出来,结合自己脑海中的,也拼凑出了个大概。 说来这个徐老太君也是个不凡的巾帼人物,名叫徐文骄,出身将门徐家,是当时徐老将军的小女儿。 不同于其他深宅贵女,她自幼跟随父兄习武,能枪善骑毫不逊色于男儿,徐家人打下的功绩风靡显赫,当时有不少世家子登门求娶徐家女。 但天有不测风云,在一场西北外敌入侵的战争中,徐家两位兄长皆战死沙场,父亲退敌后旧伤复发病逝,只留下大哥的遗腹子,大嫂嫂因为乍闻夫君讣告惊悲之中难产,拼死生下徐晖后,撒手人寰,连二哥的新妇也险些自尽。 年仅十七岁的徐文骄抱着徐家唯一的嫡系男婴,在父亲兄嫂的灵堂坐了一整夜,直到天亮后宣布了一个骇俗的决定。 她徐文骄今后将担任徐家家主,立誓余生为家族躬身竭力,终身不嫁,有不服者尽可上门,徐文骄必提枪来战。 此言一出当时轰动京城,还真有一帮人认为女流不堪为家主,上门叫嚣,皆被徐文骄一杆红缨枪挑下马扫出门外,纷纷铩羽而归,自此就没有人敢对这位女家主当面置辞。 当时的先皇燕宸帝感念徐家退敌有功,为国牺牲,追封徐老将军为国公,由徐晖袭位,赐下卫国公府牌匾以示皇恩。 从此徐文骄便将侄儿徐晖养在膝下,亲自悉心教导,五岁便狠心将其送入军营历练,也正是如此严苛的成长磨砺,才有了现在的卫国公、骁骑将军徐晖,在战场上屡战屡胜保家卫国。 徐文骄也如其誓言,终身未嫁,她对徐晖的养育之恩如山,教导之情深切,徐晖铭记在心,将其视为亲母,并向燕宸帝求赐加封徐文骄为诰命夫人。 从此,她再不是那个以单薄之身支撑家族不倒的徐家女,而是诰命尊荣加身的老太君。 江应巧听完,明白了为什么徐晖这样生出高位的大男人,这次会在濒死的老太君面前,露出几分真切脆弱。 他们先后扶持的走到今天,其中艰难不是他人故事中的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姑侄四十多年来的情感也不是她这一个外人能深刻体会的。 江应巧的手抚上胸口,里面那颗终其一生为家族兴盛而衰老的心脏,在某一瞬的停止后,此刻仍在有力跳动。 南屏见老太君捂着胸口,担心道:“老太君是心口不舒服吗?” 江应巧缓缓放下手,“没事。” 中午小憩过后,江应巧感觉身体明显恢复了些气力,想着下午去府中四处走走,熟悉下环境。 结合南屏所言,她知道这里就是大燕京城,那会不会宋归慈也已经来了京城?得想办法早点找到他的行踪。 忽然听见外间有瓷盏轻碰的动静,江应巧坐起身叫道:“南屏?” 下一秒帘子后面进来一个中年妇孺,看起来年纪比徐晖大些,鬓发间夹杂着不少银丝,见她醒了,熟练将熏着的安神香熄灭,上来在江应巧后背放了个靠枕,接着倒了杯温水给她润喉,所有动作都这么自然熟悉。 江应巧见是记忆中没有的人,只不动声色的随她安排,不露出异样。 妇人替她掖了掖被子,说着:“天还冷,您小心受凉。” 随后坐到床边,轻叹道:“小姐,您这次真的是吓坏我了,奴婢刚回到老家,就听人传信说您昏睡不醒,赶忙回来,幸好老天保佑您没事。” 江应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确认,依旧是不变的苍老,她压下疑惑开口道:“我是老太君。” 那妇人一愣,点点头顺着她的话说:“是,您是老太君。” 随后像明白什么,轻笑道:“您放心,南屏他们都出去了,屋子里没人,奴婢叫您小姐不会被听见的。” 又拍拍她的手,嗔道:“也是这回被您吓的,就私下叫叫,奴婢跟您几十年难道还会不晓得分寸么?” 江应巧解意过来,这妇人应该是从老太君年轻时就开始伺候的老人了,怪不得会这么熟稔亲近。 除了徐晖,可能发现她是冒牌老太君的人又多了一个,江应巧努力表现的更从容,越紧张反而越容易露出破绽。 她好声好气道:“可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对方连道:“是是是,奴婢只是逗个乐呵。” 门那边发出嘎吱声,南屏端着一个小盅进来,说道:“廖妈妈,补汤炖好了,方才二老夫人差人送来了手抄的佛经,说是为老太君祈福。” 妇人回头道:“我服侍老太君起来,南屏你把汤放桌上晾晾,另外把经文供到小佛堂去。” 江应巧穿上鞋,扶着廖妈妈的手臂站起来,边走边说道:“晚些我想去院外头走走。” 廖妈妈舀了舀汤盅里的药材,笑道:“行,喝完奴婢把您的拐杖拿来,陪您去透透气。” 等廖妈妈把拐杖拿来,江应巧感叹果然老太君的拐杖不一般。 黄花梨木雕的虎首长杖,顶端环绕至杖身的虎斑纹样繁复,精工雕琢,威严庄重,不愧为将门气派。 拄着这根虎杖走出院子,嗅着外面清新的空气进入消沉的身体,江应巧迈开蹒跚的腿脚都有力多了。 第26章 药侍宋氏 徐国公府的繁盛不是宋府可比拟的,房宇雕梁画栋,园林硕大移步换景,假山流水随处可见,光打理就要耗费许多人力。 因为是世代将门,府中连下人们的行为举止都训练有序,严职守礼,可见家风肃正,然而也有例外…… “我摘的果子当然我自己吃,你想要,凭本事上来拿啊!” 远远的,江应巧就听见少年逗笑的声音,猜是徐均承,便拄着杖走过去看,就见兄妹俩在枇杷树边,一个在高墙上,一个墙下对峙着。 徐乐瑶耐着脾气,好声好气:“刚刚分明说好了,你上去会帮我摘的。” 徐均承坐在半高的墙上,一只脚踩着瓦片,另一只悬着荡悠,手里上下抛着一颗枇杷果。 听她这么说,剥了皮往嘴里塞,抬了抬下巴口齿不清道:“那你得等我吃完这半树,那半树留着哥哥再给你摘,乖啊。” 徐乐瑶气道:“要知道是这样就不叫住你了,早让你回书院去,做什么在这里捣乱!” 徐均承随意往草丛里吐出果核,无奈道:“好乐瑶,你信里说着想哥哥,日日盼归期,我回来了呢,又巴不得赶我走,唉,女子啊也太善变了。” 这个年纪的少年,刚刚褪去了青涩,还剩下几分叛逆,也就现在舍得拿妹妹逗开心。 徐乐瑶女儿家的心思被他这么光天化日讲出来,又羞又恼,看他这副样子实在是气不过,扔下手里的竹篮,转身拿起长竿去打枇杷树枝,一下簌簌的在草里上掉下好几个果子。 她赌气道:“用不着你!我自己来。” 只是手里的竹竿打着打着就往徐均承方向偏,故意有几下朝他身上打去,少年被这乱棍打得失笑,又反抗不得,只好哄道:“小姑奶奶,我这就帮你摘还不行吗。” “姑奶奶!”徐乐瑶看见江应巧走来,扔下竹竿就朝她跑去,抱住老人家的手臂。 竿头失去掌控正好敲在徐均承的脑袋上,又“啪”一声斜倒在草地上。 徐均承哪想到把老太君招来了,捂着脑袋悻悻道:“姑奶奶。” 又见到老太君手里的虎杖,不免有些犯怵,他可忘不了那虎头打在屁股上的滋味,要青个十天才能消去。 于是江应巧还一句话没说,少年当下就老实地爬下墙。 江应巧觉着自己既然成了老太君,也该扮演好长辈的角色,关心一下家里的小辈,便问道:“你们怎么吵起来了?” 徐乐瑶有些委屈道:“哥哥他欺负我,乐瑶见姑奶奶胃口不好,想着摘些果子给您尝尝,哥哥说帮我却又变卦。” 徐均承一下来就在把地上散落的枇杷收集到篮子里,闻言还不忘搭腔:“你早说是给姑奶奶摘的,我把树都给您搬过去栽院里头。” 江应巧忍不住笑了笑,这两人还是小孩性子,但有徐国公言传身教,倒是都晓得要孝顺敬重长辈,不枉老太君为这个家劳心劳力。 她说道:“你们有心了。” 徐均承将一篮子枇杷交给廖妈妈,对老太君道:“借花献佛,那孙儿先回书院去了,下回再来看您。” 随后三两下轻松翻过了那堵墙,跑了。 徐乐瑶小声嘀咕了一句:“有大门不走,也没个正形。” 大约每个妹妹都自带吐槽亲哥的天赋,江应巧问道:“你哥哥这样着急回去么?” 徐乐瑶乖巧回道:“兄长这次是告了假回来的,奉章书院作为京城第一学府,平日学业繁重不让轻易告假,这次因您情况危急才将他叫回来。所以啊,姑奶奶一定要身体安康,才不会让我们担心。” 江应巧心里一暖,点了点头。 接下来这段时日,有南屏和廖妈妈这两位体己人照顾着,江应巧感觉虚弱的身体慢慢充盈起来,徐乐瑶日日跟随长辈来探望她,在相处中两人也变得有些亲近。 起初众人都以为老太君是回光返照,结果等了三日…七日…一个月…老太君依旧是该吃吃该喝喝,日日出门散步,起了兴致还会提着虎杖打树上的枇杷吃。 众人这才将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来,而江应巧也在有意识的交谈中,渐渐摸清了府里重要的人员构成。 徐家其实不止他们一脉,却只有徐晖这脉是嫡系,虽然并未分家,但因为徐晖厌倦深宅大院那套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又想操劳半生的姑母能安享晚年,便将原来的老宅留给其他旁系,带上自己那份家财积蓄搬出来自立门户,平日里因为情分也会稍微帮衬着他们。 现在这个徐府里住的主人,只有老太君、徐晖一家四口,以及他二叔的遗孀——二老夫人,不过这位老人平日一心礼佛,深居简出,除了前两天送来一卷抄写的经文,江应巧还没有见过她。 老太君虽然曾是徐家家主,但如今也真的老了,自从徐晖继承爵位后,现在徐府真正拿主意的,是徐晖。 江应巧觉得以姑侄俩的情分,请徐晖帮忙在京城寻找宋归慈的下落,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还没等到她想好说辞,怎么说服徐晖去找个毫无关系的人,一场倒春寒,又让她病倒了。 年纪大的老人家,病来如山倒,江应巧病得急,过了一整晚也未见好转。 经过之前的事,徐晖实在担心老太君这次能不能撑过去,便决定进宫,向皇帝请求赐太医为老太君医治。 陛下看重徐国公,此次又是亲自为有诰命在身的老太君求医,当即下旨,派太医院的闻太医,随徐晖回府看诊。 闻忡一大早接到旨意匆匆收拾一番,便带上人随徐晖出宫入府。 国公府内,闻忡为发热中的老太君切脉后,写了一副方子递给廖妈妈,说道:“劳烦妈妈将这方子交予我在前堂的药侍,另借府中器具一用,让他煎碗药送来。” 廖妈妈应下,连忙去传话了。 闻忡让江应巧靠在榻枕上,开始为她施针,时间一点点流逝,将最后一枚针从她额上收走,在帕子上擦拭过后,轻轻放回针匣内。 正好此时廖妈妈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进来,喂老太君喝下,一勺勺苦涩的药汤咽下,配合施针,江应巧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没有这么烫了。 一番治疗下来,药喝了半碗老太君便退了热,徐晖等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闻忡转身走去桌边又写了一副方子,交到徐晖手里,说道:“这是温养的方子,按这上面抓药,一日三次,一次煎一副,服之一月,届时下官会再来复诊。” 徐晖看过方子后记下医嘱,转而递给廖妈妈,对闻忡拱手道:“有劳闻太医了”。 闻忡躬身回了一礼,“下官既受陛下之命,自当尽心尽力,老太君是年轻时落下身劳心疲的毛病,有损根本,现在外强中干,急邪易侵,内里虚浮亏空,也不是一时进补就能恢复的,得长久养护。” 沉吟片刻后,继续道:“只是这方子,需对煎药的火候时长把控较为仔细,不如这样,让下官的药侍暂留在贵府一段时日,替老太君煎药以防差错,归慈学有小成,平日里也能照料到一二。” 徐晖觉得甚好,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身后勺碗的碰撞声和老太君猛然咳嗽,廖妈妈连忙摩挲她的后背顺气。 江应巧咳出呛到的药汤后,不由得手心攥紧了被面,清了清嗓子看向闻忡,问道:“闻太医方才说的是何人?” 闻忡与徐晖对视一眼,回道:“是下官的药侍宋归慈,由他煎药,您可是觉得不妥?” 随后又解释道:“此子虽还年少,但聪慧心细,对药道很有天赋,且跟随下官学医许久,老太君不必太担……” 还不等闻忡把话说完,就见老太君披上衣服跳下矮塌套上鞋子,一把夺过倚在旁边的长杖往外走,刚走两步又退了回来,看向愣在原地的众人,问道:“他在哪?” 廖妈妈端着碗怔忪道:“方才在后厨院子里煎药,应该还在那……” 江应巧转头推门而出,快步往后厨方向走。 几秒后,房中几人回过神来,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慌张,立刻追了上去。 这天,卫国公府流传着一个奇闻,七旬老太健步如飞,惊呆众人!闻太医妙手回春,神医在世! 第27章 让他留下吧 江应巧也不知道自己是憋着怎样一股劲,拄着长杖一路走去后厨,悬崖边那双漆黑的眼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会是他吗? 江应巧跨过院子的门槛时磕了一下,也顾不得移开眼看路,先往院中看去。 小院里边药香四溢,廊前坐了一个人,一袭白衣,乌发整齐梳成半束,挽着衣袖背对她,手里拿着蒲扇扇着白烟袅袅的小炉子,复煎着上一炉药备用。 他探身揭开盖子查看药罐中的情况,一下涌出四散的白色水汽,将他削瘦的身形氤氲模糊。 江应巧看着有些熟悉的背影下意识开口,“少……” 猛地又把话咽回去,她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 那人听到动静顿了顿,不紧不慢检查过药汤后盖上盖子,才直起身子,转过来看向来人。 江应巧竟一时确认不了他是不是宋归慈。 眼前这个少年,身量比记忆中的他高出不少,长相比他更为精致锋利,眼神比他淡漠清冷更甚。 可分明长得又这样相似,就像,是那个男孩长大了…… 少年看了她一眼,原本冷漠的脸上一下浮上浅浅的笑意,抖落堆在肘间的衣袖,抬手朝她躬身行礼,声线干净好听。 “见过老太君。” 江应巧慢慢往前挪了几步,凝视着低下头颅的少年,半晌,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神色恭敬,面前这人是受朝廷封号的诰命老太君,而他只是太医院一个籍籍无名的药侍奴才。 他带着丝毫不变又恰到好处的笑容,再次弯了弯身,回道:“小人宋归慈,是太医院的药侍。” 这时徐晖他们赶到,廖妈妈要上前搀扶老太君,被她抬了抬手制止,徐晖见她一眨不眨看着院中的少年,神色不对,便示意廖妈妈先别动。 江应巧继续问道:“你,几岁了?” 少年仍低垂着眉眼回答:“回老太君,小人年岁十六。” 江应巧喃喃道:“十六岁……” 她终于把手搭上旁边廖妈妈的胳膊,茫然问道:“如今是哪年?” 廖妈妈小心翼翼的扶着她,轻声答道:“老太君,是庆历十六年。” 怎么会是庆历十六年,她分明记得那天为宋夫人立的碑上,那血字写的是庆历十一年…… 所以眼前这个人,是庆历十六年的宋归慈,是她眨眼一梦便已在五年后的宋家少爷。 她恍惚油然而生一股悲伤,说不清楚的有些眼热。 江应巧终于将视线移开,僵硬地挪动脚步往外走,经过徐晖时说道:“他很好,让他留下吧。” 直到众人跟随着离开,宋归慈才放下一直抬着行礼的手,目送着中间的老人仓促走远,眸色意味不明。 闻忡没有跟着走,此时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和一罐仍在不停沸腾的药炉。 闻忡收回视线,对他道:“往后一个月,你留在国公府为老太君煎药,太医院里我另找人暂替你的事务,不必分心。” 随后走到少年身侧,微微低声道:“安心煎药,我只能帮你到这里。” 他加重了“只能”两个字,又略带警告道:“别做多余的事,也别连累了我,我可救不了你。” 宋归慈笑了笑道:“大人放心,大人慢走。” 闻忡最讨厌的就是宋归慈这副毫无破绽的笑脸,每次连扬起的弧度都一样,看起来一副笑脸相迎,底下还不知藏着什么利用人的心计和目的。 闻忡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直到背影消失,宋归慈卸下笑容,恢复刻意抬高的面部肌肉,眉眼骤然冷了下来,目光瞥向炉中烧的火红的木炭,药罐里已经散发出一股焦糊味。 江应巧从后厨回到松颐院,一言不发地坐着。 系统出现小心翼翼地说:【你不问问宋归慈现在的善念值是多少吗?】 江应巧此刻心情复杂,“不及格就不用告诉我了。” 系统果然不说话了。 廖妈妈见她一副失了魂魄的样子就觉得揪心,“老太君,您现在不宜思虑过重,您说出来,也别压在心里自个难受,奴婢瞧了心疼。” 江应巧揉了揉太阳穴,压下心绪道:“你别担心,我只是看到他,想起一个人。” 廖妈妈眉头就没松开过,说道:“那简氏的孙子就这样让您难过吗?” 江应巧疑惑看向她,“……什么?” “他是不是让您想到了简氏,也难怪如此牵动您心神,奴婢听到那少年的名字时,也是吓了一跳,他竟就是简氏的孙子。” 廖妈妈叹了口气道:“简氏年轻时与您感情深厚,即使嫁去济州,也不忘每年来信,没想会早这么多先一步去了,那时您连着七日为她抄经诵佛,连饭都没吃下多少。” “前几年她在宛州的小儿子一家遭了难,从此更是没了消息,谁想到她的孙子竟然进了宫当药侍,真是天意弄人哟。” 江应巧没想到,宋归慈的祖母简氏与老太君曾经是闺中好友,与他还有这番渊源。 她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宋章的案子,就是那少年的父亲,最后案子怎么判的?” “定罪了。” 廖妈妈叹道:“那件事不让多宣,当时也只从宫里传出一点消息,听说是陛下知道宋府被灭门后,便将其九族赦了不再降罪,只是下旨其族人六年内不得入仕,再多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见江应巧又要起身,廖妈妈劝道:“您就歇息一会吧,这又是要去哪。” “我去找阿晖问问。” 南屏的声音恰时在门外响起,“老太君,国公爷来了。” 徐晖一进来就听廖妈妈松了口气,“还好您这会儿来了,老太君正有事想问您呢。” 徐晖道:“姑母要问什么?” 听廖妈妈说完原委后,徐晖有些意外,他也没了解过,不知道宋归慈就是姑母故友的孙儿。 此时他看向江应巧的表情有些纠结,像是有所顾虑。 廖妈妈知礼,两位主人说关起门来的话,她便自觉退下泡茶去。 在江应巧开口前,徐晖便说道:“姑母是想问那宋归慈的事?” 江应巧点点头,“没错,我想知道他这五年发生了什么,现在为何会在太医院。” 徐晖边回忆边道:“当初因为宋章之案,陛下命人将其妻儿押送入京,谁料飞来横祸,锦衣卫只带回来了那小子一人。” “稚子之言自然没人肯当作证词,因没有找到另一位通信人,也只能判下宋章逆言之罪,虽说没有谋逆的罪名大,但亦是死罪,不过彼时宋章已自缢于昭狱,之后的事情也就轻轻放下了。” 他叹了口气。 “至于宋归慈,毕竟是罪臣之子,陛下赦了宋氏九族赦不了他,将其充入宫中为劳奴,也不知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会被选入太医院当药侍。” 徐晖缓缓道来,江应巧却被他一句句话搅得心绪翻涌,手脚发凉。 罪臣之子,劳奴,药侍,这些充满恶意与卑贱的词语,化作一个个枷锁套在了曾经霞明玉映的宋小少爷身上。 江应巧的沉默让徐晖愈发心虚,坦白道:“说起这事吧,其实跟侄儿也有些关系。” 他摸了摸鼻子,“让宋章妻儿来京,是我跟陛下提的主意,要是当时没让他来京城,陛下又懒得理会一个小孩,兴许他能在别的地方过得好些,毕竟外头自在,哪都比磨人的宫里强。” 江应巧半晌却道:“如果不是你的提议,京城没人去找他,他可能,会死在某个荒野处吧……” 徐晖不解她话中意,问她:“那姑母现在的意思,是想如何安排他?” 既然知道了宋归慈是故人之孙,以姑母的性子定会因为情分帮上一二。 不想江应巧道:“他在府里这段时间,先顺其自然吧。” 徐晖挑了挑眉,“姑母是想试试他?” 江应巧只是笑了笑,“天色不早了,回吧。” 徐晖离开时脚步顿了顿,却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走了。 江应巧垂下眼,自己这次生的又不是大病,徐晖是关心则乱,闻太医却还带了一位药侍过来,可以解释是因为陛下旨意所以重视。 中途他又有意无意提到煎药需精细,顺势引出让随行的药侍留下,而这个人又正好与老太君存在一点旧谊渊源。 说实话,这么巧的事,徐晖虽然平时表现的不拘小节,但能成为卫国公的人,怎么可能不有所怀疑。 方才她表达的意思,一是会帮但不是现在,二是暗示徐晖不要对宋归慈出手。 系统突然出声:【你觉得宋归慈出现在这,是早知道老太君和自己祖母之间的关系?】 江应巧道:“总之不像巧合。” 系统想了想,突然来了一句:【他会不会对你做什么,比如在药里下点东西。】 江应巧苦笑,“为什么害我,要出事了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他不会这么傻,把自己搭进去。” 【那他到底想干嘛,讨好巴结老太君然后出手帮他?】 江应巧摇摇头,她也想知道,宋归慈来到徐府,究竟是要做什么。 以及经历了什么,现在的他,为什么会变得让她觉得如此陌生。 第28章 冒雨而来 隔天早上,南屏拎着一个食盒进来,端出药汤递给廖妈妈时,小声道:“我看着他煎的。” 廖妈妈点点头,这才端给江应巧喝,南屏虽然年轻性子直,但做事细致妥帖,亲自留意人煎药更放心,也难怪老太君会把她留在身边伺候。 一碗乌黑的汤药喝下,江应巧嘴里止不住泛苦味,昨天发着热,嘴里尝得淡,今天才觉得这药苦得过分。 她用帕子捂着嘴道:“南屏,帮我拿块糖来。” 南屏迅速取了块饴糖来给她含着,廖妈妈在旁边笑:“老太君以前喝药眼都不眨一下,现在怎么变得怕苦了,像个小姑娘。” 江应巧慢慢抿化糖块,弯了眼,眼角堆起松弛的褶皱,笑道:“吃多了苦,还是甜些好。” 养病期间江应巧按兵不动,一直等宋归慈做些什么,但连着三日,他除了窝在住处,就是呆在小院里晒药、切药、煎药,循规蹈矩,也没在她跟前露过一面。 江应巧拿不准也不着急,只是每次从南屏带回来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宋归慈今日又做了哪些,知道这两天他又多了一件事,看书。 就这么过去七日,在江应巧忍不住去要看他的时候,宋归慈终于来了,冒雨来的。 从早上起天就阴着,落起绵绵春雨又刮着风,南屏正要出门取药,就听院外响起敲门声。 敞开的院门处,宋归慈打着伞,抱着一个食盒站在门槛外,见她看过来,说道:“南屏姑娘,我把药送来了。” 宋归慈冒雨送药过来,头发脸上衣服都被风吹了不少雨水,于情于理不能让人就这么湿着打道回去,南屏便将人请进了屋。 宋归慈将手中东西放下,衣袖掩着的食盒倒是滴水未沾,向江应巧行礼后才接过南屏给的面巾。 “有劳了。” 见他脸上也淋到雨,江应巧放下手中的经文,皱眉道:“坐下吧,怎么淋成这样?” 宋归慈在她斜对面坐下,面巾压了压白皙的脖颈,说道:“风大,抱着怕汤药撒了,就走得慢。” “晚点送来也行。” 宋归慈客气笑道:“晚不得,药得趁热喝,调养的汤药不宜断。” 江应巧说不过他,只好先把还温热的药喝了,转头对廖妈妈说:“麻烦小厨房送一碗热的梨汤来,多放些糖。” 廖妈妈出去传话,宋归慈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梨汤会影响药效,老太君还是晚些再喝为好。” 江应巧喝下汤底苦得皱鼻子,身边没有糖,差点咬到舌头咳了两声,抚着胸口匀好气才说:“给你的,喝了暖暖身。” 宋归慈愣了愣,说:“小人喝点茶就行。” “茶冷了。” “无妨,小人喝惯了。” 江应巧心里悠悠叹了口气,直白道:“我与你祖母相识,以后对我不用自称小人,你自在些就好。” 宋归慈迟疑着应下:“……是,老太君。” 他目光接触到药碗旁的书,说道:“老太君在看书?今日光线晦暗,您还是留心伤眼。” 江应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手边的经文,那是以前老太君放在案几上旧物,江应巧见书页边缘泛黄微卷,想是老太君平日里经常翻看的,为了在行为上尽量不露馅,她今天便拿起来瞧瞧,只是心中装着事,满页的经文也就看进去了几个字。 江应巧想到什么,问道:“我听南屏说你平日也在念书。” 宋归慈没想到她会注意这种小事,点头道:“是,平日有看医书药典,药道悠茫,要学的还有许多。” “其他的呢?名家圣学,四书五经,这些,你都不读了吗?” 宋归慈将面巾搁在小桌上,目光坦然,“老太君,我是戴罪之身,读这些有何用呢。” 可你曾经信誓旦旦跟我说,你要入仕,要为父洗冤,为母报仇。 室内又陷入了安静中,江应巧舔了舔发苦的唇道:“你……这些年过的如何?” 宋归慈笑了笑:“不太好。” 江应巧被他的诚实弄得一愣,脱口而出:“怎么不好?” 宋归慈这次却话不对题,淡笑道:“其实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喝过梨汤了。” 他目光看向关合上的窗,喃喃道:“快要忘了上次是在什么时候。” 我记得。江应巧心里说。 我还记得,是在四个月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小厨房就在松颐院里,各种东西都备着动作还算快,没过多久廖妈妈就端过来一碗热梨汤。 “放了三块糖,公子喝着要是太甜就换一碗。” 宋归慈是起身接过的。 看宋归慈低着头坐在桌边安静地喝着梨汤,江应巧忍不住对比起初见宋归慈时候的样子。 那会儿一晃一晃的小脚,现在能踩到地了,身量瞧着,刚刚站起来比廖妈妈还高。 皮肤嘛,还是很白,睫毛遮下来两道阴影浓密,鼻子确实高挺了不少,褪去圆润的轮廓,棱角开始显现出锋利,瘦了很多,模样依然很漂亮,看上去有些大人模样了。 难改的,应该还是爱吃甜。 宋归慈在某人明目张胆打量的目光下,神色如常地喝完汤,抿了抿唇放下碗,起身告辞。 “那小……我就先回去了,谢老太君赠汤。” 在他走时,江应巧叫住他突然问:“你还想留在宫里吗?” 宋归慈唇角泛起苦意,“老太君,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没有人会选择进宫的。” 南屏将人送到门口,江应巧按了按额角,对廖妈妈说:“有剩下的梨汤吗,我也想尝尝。” 廖妈妈问:“还加三块糖吗,会不会太甜。” 江应巧想了想说:“两块吧。” 廖妈妈又出去了。 江应巧推开窗,看着院门口宋归慈撑着伞,朝南屏点了点头后离开。不知道是不是雨太密看岔了,少年的腿脚走起路来貌似有些跛,还没等她看清,那身影就消隐在成网的雨幕中。 江应巧自言自语:“这是把难题丢给我了啊,少爷。” 一出冒雨送药的“苦肉计”,配合谦和有礼的态度,不难就打消南屏和廖妈妈大半的戒心。 你都这样了,我当然要帮你一把。 雨下个没停,下午的药是南屏自己去取的,按她的话说,不好麻烦小宋公子再淋一趟雨,她多带个披风去就行。 江应巧让她给宋归慈带话,以后直接来松颐院后面的小厨房里煎药,省得两人以后再顶着春寒下雨天两三趟的来回跑。 南屏听了也挺高兴,小跑着去了。 隔天起,宋归慈就改为每日早中晚来松颐院备药,一整天满院子都是药香,江应巧闻着却心安。 因为有些在意,她还特意观察了宋归慈走路,发现两条腿都很正常,那应该是她昨天老花眼看错了。 消了病气,廖妈妈让江应巧出了院子走动松松筋骨,回来的路上正巧遇上徐晖来找她,两人便交谈着慢慢走回去。 徐晖:“姑母让宋归慈到您院里了?” 江应巧:“嗯,这样他们办事也方便。” 徐晖点点头,“行,那回头我让人把药材都送您那,姑母这几天可是看出什么了?” 江应巧含糊回道:“挺好一孩子。” “我倒是打听到一些他在宫中的旧闻。” 见她看过来,徐晖负手道:“那件事尘埃落定后,他被安排去了驹辖庭,干些饲养马驹的活和其他杂役,虽说苦累,倒也相安无事,只是不知怎的有回大雪天惊扰了圣驾,在雪地里跪了好几个时辰,那次险些丢了性命。” 说到这徐晖不由得眉头皱起,“宫中规矩森严,办事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这小子像是犯了煞,之后三天两头的就会受罚,宫里的调教,大大小小加起来,足以把一个好好的孩子心气都磨没了。” 江应巧停了下来,拄着拐杖没说话。 “大约是第二年秋末,有宫人上报宋归慈失踪了,不知道是遭遇了什么,一个月后再出现,他已经成了太医院药侍。” 江应巧重新迈开脚,问他:“你觉得是发生了什么?” 徐晖默了默,“内廷人员调动像这样悄无声息的,肯定要经过上面人,姑母,他的事不简单,您想好了?” 两人此时走到院中,浓郁的药味又从小厨房飘散出来,江应巧站在门外看向里面的天井,徐乐瑶站在竹筛架旁,拿着一株干枝问:“那这个呢,叫什么?” 宋归慈坐在小板凳上煎药,不厌其烦地回答:“那是柴胡,有解表退热,疏肝解郁之效。” 徐乐瑶新奇地指着其它药草继续问,两人间一问一答,气氛融洽。 江应巧突然提起,“昨天廖妈妈提醒我,表姐寿辰快到了,我正愁该送什么合适。” 徐晖收回视线道:“是下月吧,太妃喜静应该不会大办,既是自家人,姑母可以送些体己的,需要什么侄儿替您去寻。” 江应巧想了想道:“帮我找一株兰花吧,到时我送去给太妃。” “姑母要亲自进宫赴宴?您身体刚见好,让夫人去就行。” 江应巧犹豫一下,宋归慈是因为差事留在徐府限期一月,她必须尽快了。 她看向徐晖,“如果我想让他离开皇宫,你会阻止么?” 徐晖知道她说得是谁,本以为会再斟酌一下,却见他爽朗一笑:“姑母想做什么只管去做。” “侄儿征战沙场走到今日,不仅为了大燕百姓,也是为了徐家。” 他徐晖有被大燕需要的实力,也有为家人撑腰的底气。 第29章 欠我五两记得补上 徐国公办事果然靠谱,不日便差人送来了兰花,还不是一般的兰花,而是一盆名贵稀有的素冠荷鼎,并按江应巧说的,着巧匠在盆身用金线勾出竹纹,嵌上翡翠,将兰竹的素雅中增添了尊贵之气。 刚移栽的兰花需要一段时间仔细侍养去适应,照料的活计被交到南屏手中。 宋归慈要出门,见她正在给兰花浇水,出声提醒道: “南屏姑娘,把花搬到阴凉处吧,水要慢浇。” 南屏好奇地问他:“小宋公子懂养花?” “百花亦可入药,便略知其习性,这株兰花是新添的?” 南屏抱起兰花走到太阳照不到的廊下,“是啊,老太君专门找来做太妃娘娘的寿礼,这样娇贵的花我哪会养,找了讨教的花匠要午后才来,我正一头雾水,也只能先干些浇洒的活儿。” 宋归慈目光从勾勒金线的盆身上略过,不经意的说:“这盆具确实别致,想来是配这花做金兰美意。” 南屏见他背着药篓子,问道:“小宋公子是要出门吗?” “有一味药备的不多,我去药铺采买些。” “这种小事公子说一声就行,会有人送来的。” “不麻烦,是我自己制理药材惯了,姑娘若是需要草木灰覆土,我顺路可以带些回来。” 南屏笑道:“那可好,多谢小宋公子了!” 出了国公府,宋归慈找到药铺很快买完药,又去南市买了包草木灰,离开热闹的大街,七拐八转走进一条僻静小巷。 孤身的脚步声显得格外空寂,回荡在狭窄的巷道,宋归慈停下来,捡起地上半张瓦片在手中掂了掂,下一秒倏得向身后掷去。 飞出去的青瓦应声击碎,刀风顶着碎屑袭来,宋归慈侧身仰头避过,一手抓向来人执刀的手腕,被对方另一掌抵开。 宋归慈面色未改,将右袖里滑出的短刃朝他胳膊刺去,被闪避后刃尖顺势一转砍向肩膀,那人后退一步抬刀格挡,短刃与刀身撞击发出铮鸣。 两人对过几招后,泛着寒光的绣春刀陡然发狠,直朝面门而来,宋归慈连连后退中步伐却不见紊乱,反手脱下后背的药篓往面前一甩,刀尖轻松贯穿竹编,停在宋归慈眉心前一寸处。 篓中被扎破的草木灰,从穿透的豁口里簌簌掉落,撒了一地。 两人动作皆停下未动,半晌,宋归慈出声道: “良叔,你把我东西弄坏了。” 绣春刀利落拔了出来,又扬起一股灰烟。 良琛将刀身夹在手臂间,抹去上面沾染的灰收回刀鞘。 “用这东西挡,不坏才怪,赔你。” 宋归慈抱着破了洞的药篓和沾满灰的草药,毫不客气地说:“一共十两。” “……” 良琛蹙眉,怀疑这小子是存心让他弄坏了,再漫天要价。 从怀里摸出两本书,连着仅带的五两银子扔过去,“你之前要的。” 又忍不住道:“别只顾着读书,功夫要多练不可懈怠了。” 宋归慈收起银子,把书扔进药篓,说:“读书对我走的路更有用。” 良琛皱眉,“你这么确定陛下会放你走?” 少年笃定道:“他会。” 宋归慈看向巷子上方狭小的天空,勾了勾唇,眸中却一片冰冷。 “想要驯出能扑杀猎人的野狼,最好的斗兽场,就是危机四伏的野外。” “而且我有预感,就快了。” 宋归慈走了两步,回过头问他:“今天的事你也会告诉他么?” 良琛顿了顿,平静道:“我之前说过,事无巨细。” 把破损的药篓背好,宋归慈继续往前走,“那你顺带也提一提涨俸禄的事。”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连十两银子也拿不出手。 良琛不跟他计较,跟了上去,“但接下来的话,只作为你与良叔之间的私交。” 他压低声音说:“奉章书院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从那帮世家子弟入手对立与徐家的关系可没那么简单。” 宋归慈埋头掸着胸前的灰,“徐家这些年愈发势大已经挡了某些人的路,以徐国公的为人,迟早会站到世家利益相反的对立面,我也只是抛了颗火星子罢了,烧不烧的起来得看徐家人怎么做。” 良琛道:“然后你就看戏。” 宋归慈不以为意笑了笑,“是陛下要看戏。” “等吧,什么时候火候到了,那位陛下就该放我进场了。” 良琛默了默,继续道:“叶家那边,他们近些年行事非常谨慎,我暂时没发现什么。” 宋归慈淡定道:“不急,能轻易让你摸到叶家的脉门,叶诠这几十年岂不是白干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巷,踏入明亮的街道前,宋归慈转过身站定,看向掩在阴影中的高大男子。 良琛以为他接下来有什么计划要布置,就见宋归慈举手张开五指。 “欠我的五两,下回记得补上。” 随后回到人流中走远了。 “……” 这小子明明有的是钱,还要跟他纠结这区区五两! 静太妃寿辰这天,江应巧带上寿礼,特意早半个时辰出发。 寿宴设在静辰宫的主殿,因为是赴皇家的宴,又是在后宫,便只有身为老太君的她,与徐夫人、徐乐瑶一起进宫,连廖妈妈也未能随行。 路上徐乐瑶看起来有些期待,这是她第一次进宫,徐夫人一路上跟她讲宫中规矩,告诫她务必守礼,徐乐瑶都认真听完应下。 在宫门口出示过令牌与帖子,徐家马车很顺利地通过朱雀门,只是行了一小段路就要停下来,一律下车由宫人引路,步行至静辰宫。 穿行在恢弘庄严的檐宇宫殿间,江应巧在心中感叹的同时,也努力让自己表现的端仪而恭敬。 徐夫人搀扶着她,拄着虎杖稳稳走过宫道,江应巧暗自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接下来可不能怯场。 约莫走了一刻钟,江应巧腿脚都开始酸软的时候,终于见到了静辰宫的大门。 此时寿宴还未开始,已经来了一些家族女眷,江应巧甫一进门还没坐下,就有宫嬷嬷上前接引。 “徐老太君,太妃有请,请老太君移步偏殿一叙。” 徐夫人朝老太君点点头,便先带徐乐瑶入席等候。 江应巧跟着嬷嬷的脚步,她并不意外与太妃单独见会面,就算主人不来请,江应巧也已经打算寿宴后求见太妃。 静太妃与徐老太君两表姐妹自幼感情要好,因两家走动频繁,同龄的姐妹中算她二人最聊得来。 彼时京中贵女私下都嫌徐家女舞刀弄枪颇为粗俗,这位表姐温柔娴雅,却总会称赞鼓励徐文骄的功夫和心性,到后来徐家没落,也会为她来府中帮扶事务。 也正是那时,她们认识了简家小姐,三人一拍即合,志趣相投中少不了吐露真情理想,可后来随着家中做主安排,一个进宫一个远嫁,到头来分分散散,三人之中,也只有徐文骄做到了当年豪言。 江应巧心中想着这些往事,很快就被带到偏殿中,此处比热闹的主殿安静不少,江应巧见到上位坐着一位慈眉善目,身份尊贵的老妇人,低下头很自然地要行跪礼,被她出声喊住,“妹妹不必跪。” 身边嬷嬷闻言,扶着江应巧改为弯腰行了一拜,“见过太妃娘娘。” 静太妃起身亲昵地拉住她道:“这会儿没有外人,你我姐妹不必绕那些虚礼。” 江应巧与她相扶着走到位子上坐下,“礼数还是要周全的。” 静太妃神情愉悦,“好长一段时间未见,可算等到你来了,家中一切可好?” “都好的。” 江应巧有问必答,两人话了会家常,静太妃叹道:“难得见你话多,脸色也不错,知道你前不久还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是日日忧心又鞭长莫及,如今见你安好,心里头可算落下一块大石头。” 江应巧道:“劳娘娘挂念,蒙圣上赐医,有药侍日日汤药不离的照料,臣妇身体已然痊愈,娘娘也当保重身体。” “我这都是老毛病了,虽是顽固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平日注意些也无碍,倒是你,年轻时劳神费力熬坏了身子骨,这次遇上的坎比以往都吓人,还是要常备懂医的人在身侧照料着才是。” 江应巧就等她挑起话头,顺水推舟下去,“说起懂医的身边人,娘娘可知来国公府侍药的宫人是谁?” 静太妃听她话中有话,疑惑道:“怎么,有何说头?” 江应巧道:“那少年,说来,算是故人缘分。” 随后将宋归慈的家世经历述与她听,时刻注意静太妃的表情,果然见她露出惊讶,而后转为伤感之色。 静太妃听完叹道:“我竟不知,简妹妹的孙儿会流落在宫中……” 然后沉默下来,江应巧便陪着静默不语,等了会儿听她说道:“人果然年纪越大越念旧,更别说宫中寂寥,连个说亲近话的人都没几个,所以今天你来,我很高兴。” 静太妃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笑道:“我呀,时常会想起咱们年轻那会儿的时光,虽各有难事,但三个人在一起谈天说地,交话交心,多好啊。” “你说那时多好啊,文骄。” 江应巧听她喊自己文骄,心中颤了颤,像是身体里有个灵魂在回应这声呼唤。 江应巧看着静太妃苍老却依旧温柔的眼眸,里面有无限的怀念和包容,她几乎看到了那个总会对徐文骄给予肯定、支持的年轻姑娘。 江应巧心中一暖,说了出来:“表姐,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第30章 请陛下赦免他 午时静太妃入座后,寿宴准时开始,一众女眷依次献上贺礼。 静太妃上了年纪,早已不问外事多年,少与京中势力牵扯,因此这些世家女眷送出的礼也是中规中矩,并无争先攀显之意,这中间要算得上“别有用心”的,也就属一件了。 嬷嬷走到静太妃身边耳语,静太妃恰时往江应巧那看了一眼,江应巧明白了,不由得握住了衣袖下的手。 一盆素冠荷鼎被抬了上来,花势如莲开的极好,瓣叶舒展姿态极美,散发着幽幽兰香沁人心脾。 “陛下驾到!”一声高呼传来,打断了殿内欣赏中的众人。 座上女宾纷纷起身绕过桌案,朝门口跪下俯首,徐夫人扶着江应巧跪在迎驾的队列中。 一双暗色的龙纹靴跨过门槛,从江应巧低伏的视线中走过,向上座走去。 宫人早已在静太妃身边摆放了一把椅子,皇帝落座后,江应巧听到有声音说道:“都起来吧。” “谢陛下。”众人齐声道,起身重新入座。 而江应巧在抬头看到这位大燕皇帝时,只一眼,就让年迈枯槁的身躯一滞,犹如雷击愣在原地。 徐夫人见她一动不动,便唤她。 “老太君?” 此时场中只剩她们和徐乐瑶站着,周围的目光不免都集中在她们身上,包括上方带着审视的视线。 徐夫人救场解释道:“老太君前日才将病愈,行动多有滞缓不便,请陛下恕罪。” 燕帝自然知晓这事,太医还是他下旨派去的,随意道:“嗯,入座吧。” 而后侧首与静太妃说话。 江应巧掐着大腿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恢复如常回到座位上,内心却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在看清燕帝的容貌那一刻,江应巧震惊中都明白了。 宋夫人对宋归慈态度的剧烈转变,宋章一案疑点重重却仓促收尾,宋归慈为何会进宫,都有了解释。 座上这位大燕皇帝,九五至尊,分明长得与宋归慈有六七分相似,应该说,是宋归慈长得像他。 这说明不了什么,但只要是同时见过他和宋夫人相貌的人,就有九成的把握不会认错。 这个男人,是宋归慈的父亲,是生父! 毫无疑问宋归慈也一定在见到他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件事。 怎么会这样?这种人物关系认真的吗? 当年发生了什么,皇帝是什么时候知道宋归慈的存在?又是什么态度? 还有他,会怎么想? 江应巧心里越想越乱,直到徐乐瑶抓着她的手轻晃了几下才回过神来。 见她不安的脸上带着担忧的眼神,只能先收起思绪放在当前,重新将目光落到场中兰花上。 她今天来的目的,无非是帮助宋归慈脱离皇宫。 江应巧垂眸遮住眼中的情绪,只是现在看来,恐怕…… 此时其他人却在暗自思忖,今日燕帝亲自到场贺岁,想来是对这位曾是先皇贵妃的老人敬重,不禁懊悔自己方才送出的寿礼,恐怕不够看了。 燕帝看向那盆兰花说道:“朕方才进来就闻到这幽兰花香,是盆难得的佳品,太妃这是哪里得来的?” 静太妃含笑道:“是徐老太君送的寿礼,我也很喜欢。” 燕帝道:“太妃与徐老太君是同母族的姐妹,送的东西也最称太妃的心。” 男人笑着看向下方的老太君,“果真是金兰姊妹,情谊深厚。” 静太妃神色依旧地打太极,“陛下怎会不知,往日这静辰宫里就鲜有人至,哀家又无儿无女,今日这宫里难得热闹,结果还是和哀家这老妹妹最聊得来。” 燕帝顿了顿,又笑道:“如此看来,朕此番带来的俗物,倒比不上这兰花做太妃此时的心头好了,也罢,朕便换份礼。” “今日太妃是寿星,太妃高兴便是最要紧的事,这份金兰寿礼讨了您的欢心拔得头筹,朕这礼,就许您一个恩准,赏这头名者,太妃可还满意?” 江应巧闻言不免绷起神经,听见静太妃说:“要什么陛下都应?” “朕能做主的皆作数。” “陛下说笑了,这天下哪有陛下不能做主的事,徐老太君,你上前来。” 静太妃笑道:“今日你可得了圣恩,陛下赏赐你,你想要什么只管说来。” 江应巧没有即刻回应,在众人聚集的目光下,她缓缓站起来走上前,俯首道:“臣妇斗胆,想向陛下求一道赦免。” 是意料之外的请求,燕帝饶有兴趣的问:“哦?所为何人,为何事。” 江应巧一字一句道:“罪臣之子,宋归慈。” 四下倏地安静了,燕帝周身气息陡然凌厉起来,压下眉眼,反问道:“宋归慈?” 江应巧掀起衣摆缓缓跪下,“请陛下赦免宋归慈戴罪之身,恕其无罪。” 宾客中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徐乐瑶紧张抓住了徐夫人的手,静太妃也略带讶异的看向她。 燕帝居高临下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要朕赦他。” “故人之孙。” “仅是故人之孙,你便为他求朕赦免,他父亲触犯圣威,犯的是大不敬之罪。” “昔日父之过,不敢妄议,然今日偶然得见故交后人受难,臣妇不忍置身旁观。” 江应巧请求道:“臣妇斗胆,请陛下赦免他。” 静太妃忍不住开口道:“陛下……” 燕帝抬手打断了,他看着俯身的老人道:“不过一介奴才,得徐老太君如此重情义,也是费心。” 江应巧只是垂着头道:“此子聪慧,日后若能出人头地为陛下为大燕效力,臣妇今日为他求的恩典就不算白费,陛下圣明,想来看的更清楚。” 燕帝不明意味的笑一声,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旁边近身太监李宝庆极有眼色的再次斟上酒。 众人面面相觑,提着心竖着耳朵等上面这位发话,却只听得一杯杯的斟酒声,和无形的压迫感扩散。 三酌过后,静太妃试图打破沉默,就有一名宫人从外边匆匆走来,向李公公禀报后退下,随后李宝庆对皇帝低声说了什么。 燕帝喝尽最后一杯,起身走下台阶,路过跪着的江应巧,在走出殿门之前留下一句。 “准了。” 直到圣驾离开静辰殿,看不见踪影,众人才如释重负,捂着胸口心有余悸,此番贺礼送到了,宴也行到尾声,也纷纷向静太妃告辞离去。 静太妃没有做挽留,只是沉着脸不说话,待人走光只剩下徐家几人后,江应巧一直强撑的身体才松懈下来,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起来时差点没站稳。 静太妃蹙着眉走过来,沉声道:“真是胡来,方才怎么回事?你跟我不是这么说的。” 江应巧愧疚道:“抱歉,太妃娘娘,是我临时变卦……” 静太妃道:“你胆子太大了,原只是说把人赐给你留在府上,哪想你竟想直接将人消了罪。” 她语气有些责备,“方才那副场景,把大家都吓到了。” 江应巧看向徐乐瑶,果然见小姑娘圆圆眼中,仍是惊魂未定,衣袖上还被翻到茶水弄湿了一片。 江应巧心中愧疚,安抚她道:“别怕,没事了。” 静太妃长长叹道:“罢了,这也像你性子会做出来的,好在陛下应允了。” “但你也该罚,宫门落锁前,你别想走了,留下陪哀家。” 江应巧自知理亏认罚,“是。” 徐夫人带着徐乐瑶去偏殿修整仪容,太妃宫中一时没有合适她的衣服,只得应急寻了一件换上。 返回主殿时,江应巧已经被静太妃扣去了房中,看这架势是真不打算让老太君这么早就离开。 徐夫人不放心再久留宫中,自去向静太妃先行请辞,让徐乐瑶在这里等她回来。 徐乐瑶刚在殿中等了会儿,就听见自己肚子传出一声响,一时有些抱赧,方才宴会上她的心思全放在老太君身上,都来不及吃些东西,此时才觉着饿。 小姑娘看了看桌上原封不动的糕果点心,拉了拉旁边嬷嬷的衣角,小声问:“嬷嬷,这些东西我还能吃吗?” 嬷嬷笑道:“当然可以,徐姑娘吃吧。” 徐乐瑶这才拿起一块糕点放到嘴边,但身上刚换的衣裳不合身,衣袖长了一截,吃着吃着就又盖住了手背,她只好小口的咬,一只手在下面接着,小心的不让糕屑落下弄脏了袖子。 萧霁从上书院下学,先按照惯例去皇后那接受检查了功课,现在才有时间来为静太妃祝寿。 领事嬷嬷在前面引路,萧霁四下瞧了,问道:“寿宴已经结束了?” 嬷嬷恭敬道:“回太子殿下,结束了,宴上陛下来过。” 萧霁有些惊讶,他以为皇帝只会让司礼监备份礼送来,“太妃在何处?” “娘娘此时正与徐老太君在晚枫亭,可要为殿下去通报?” 萧霁知道徐老太君与静太妃的关系,不想打断两人交谈的兴致,便道:“不必了,如此我晚些再来拜见太妃。” 返回路过主殿时,萧霁随意一瞥殿中已散尽的宴席,却意外看到里面还有人,不由得停下来脚步。 一名少女坐在空旷的筵席中,小口的吃着手里的糕点,动作有些拘谨,又像是饿急了吃得很快,他看的这小会,已经又拿了一块。 她穿着桃粉色的衣裳,埋在略微宽大衣袖中,远远看去真像一只桃子。 萧霁觉得好笑,多看了一眼便转回头走了,路上还在想,这皇家的宴会,确实不够叫人顶饱的。 第31章 草菅人命,该打! 日沉宫墙,静辰宫染上了霞红色,江应巧才得以从静太妃处脱身,随提灯的宫人出宫,跟系统开启了队内语音。 系统:【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直接让宋归慈出宫,反而要提那样的请求。】 江应巧应付静太妃已是身心俱疲,拄着杖跟在宫人后面:“原来确实是这样打算,但见到皇帝后,我知道那样太冒险了。” 她今日请求看似冲撞,其实是以退为进。 宋归慈即便是个私生子,虽不光彩但毕竟是皇室血脉,却反常的掩埋在宫中屈膝为奴,怎么想其中都另有隐情,若贸然提出讨人,让这个“皇子”落到徐国公府,恐会招到燕帝猜忌,也担心给徐家人徒惹是非。 她提出赦免,其实是试探燕帝的态度,亲生血脉昔日因养父获罪,此番有人出头,以旧故私心之名递上台阶求情,赦与不赦就在他一句话。 若赦了无罪,此前也非官家正经采招的宫人,理当恢复原籍放出宫去。 若不赦,江应巧知晓了上面的态度,也好在之后打算。 今天燕帝允了,说实话江应巧真是松了一口气。 系统冷不丁出声:【不仅仅是这样吧。】 “......” 江应巧含糊道:“是有点私心,但也是为了任务顺利啊。” 她试图证明自己,“昨天宋归慈说,他想读书,想出宫,你想想,这时候有个人能帮他脱离苦海,使他心怀感恩,相信人间自有真情真爱在,从此心怀光明向善而行也不是不可能。” 天渐渐暗下来,走着寥寂的宫道不免有些冷,江应巧搂了搂衣袖,心中继续道:“从前他一心想要考取功名,为的就是替父母报仇,可惜沾染上了污名,也断了他的仕途。” “身为罪臣之子,在这不算干净的世道,更是多得人急于撇清和唾弃,以显得自己清高,在这样无数偏见和异样目光下,他的路会很难走。” “我没办法洗干净脏污,便只能悬河架桥,让他尚且能行进的轻松一点点吧。” 系统沉默了许久,提醒道:【不管他的路难不难走,我们要做的是在最后关头阻止他,请宿主别忘了这点。】 快走到宫门时,前面的宫人转过身道:“老太君,徐国公已在前边等候。” 江应巧顺着宫门看去,变为靛蓝色的天光下,一辆马车停在前方,厢角暖光的灯光映照出一个徐字,灯下站着两个人,是徐国公和徐均承。 江应巧意外徐均承也在,辞谢过引路的宫人,向他们走去。 徐均承不知道怎么了一副蔫蔫的样子,见到她有气无力地叫了声姑奶奶。 徐晖问:“一切还好吗?” 江应巧点点头,问道:“有太妃派人送我,你们怎么来了?” 徐晖道:“刚在宫中处理完事出来,就等姑母一起走。” 又觑了一眼徐均承,道:“先上车。” 马车上,徐均承难得不似往常活跃,坐在一边抱着胳膊,默不作声。 江应巧疑惑,“怎么没精打采的。” 徐晖冷哼道:“这小子精神着呢,今天还跟人打了一架。” “……男孩嘛,小打小闹也正常。” “都闹到陛下面前,还算小?” 江应巧惊讶,看向徐均承,见他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恨恨道:“草菅人命,他该打!” 这事,还要说回两日前的奉章书院。 作为大燕第一学府,全京城的世家权贵子弟皆来此就学,不难想,这些或尊贵或纨绔的少年,因为自家在朝中立场,在书院也免不了拉帮结派,大多谁也不服谁,明里暗里少不了冲突博弈,寒门子弟们抱团取暖唯恐殃及自身,更别提书院中地位更低的下人。 那日以叶家二公子为首的小团体,因蹴鞠场使用权的事,与中书侍郎家的陈公子起了争执,两帮人言语间火药味浓重,但还顾及自持身份未动手。 徐均承厌烦这种风气久矣,向来独来独往从不站队,此时偷闲躺在树杈上听见了,也只闭着眼,当个狗咬狗的热闹听。 “咚!”,那边传来不小的动静,徐均承懒洋洋睁开眼侧头去看,终于打起来了? 只见有两人莫名其妙脱下外袍,手忙脚乱的往叶檀身上擦。 “?”徐均承坐起来看仔细。 叶檀对面的那群人刚才还气势汹汹,此时都掩着鼻子后退五六步,拉开一段距离。 他这才看见中间露出一个矮小的人影,全身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旁边木桶翻倒在地上,里面有一半的泔水流出,另一半,看来是倒在了叶檀身上。 人群里零星传出几声笑,全然不顾叶檀山雨欲来的脸色。 地上穿着布衣的小童,在叶檀杀人的目光下抖得像一片落叶,颤栗地开口:“公子恕罪……公子突然后退,小人一时不察才会冲撞,决非有意冒犯……” 叶檀冷笑道:“你的意思,还是本公子的错了。” 小童头埋得更深,“不是!不是责怪公子,是小人的错!” 他很快伸出手掌举过头顶,惊惧道:“公子的衣物,小人一定浣洗干净还给您,求公子饶了我!” 叶檀回应他的是重重的一脚,小童被踹翻在地上,头皮一痛,被人扯着头发压到地上那滩泔水上。 背后阴恻恻地传来叶檀的声音,“既然是诚心认错,就把这些都吃干净了。” 小童的泪水簌簌落下混入散发臭味的泔水中,见他迟迟不动,叶檀耐心耗尽,把他的头用力按进泔水中,小童闭着眼不敢挣扎,害怕迎来更羞辱的折磨。 “吃啊!” 陈公子看着这幕,皱起眉头道:“叶檀,你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叶檀幽暗的丹凤眼冷冷斜过来,吐出一个字:“滚。” 旁边的人拉了拉陈公子,“哎呀别管了,走吧,叶檀这样怪吓人的。” 几人推搡着陈公子走了。 小童泄出几声呜咽,像小鸡一样被叶檀按着头,在草土混合泔水的泥泞中摩擦泄愤。 突然有一只手捏住他的肩膀。 “够了。”徐均承手上用了力。 “叶檀,放开他。” 叶檀回头看到徐均承冷硬的眉目,回道:“关你什么事?” 徐均承眉头紧锁,箍着他的手臂强行拉起来,小童没了桎梏,倒在地上剧烈咳嗽。 叶檀被徐均承扯得连连后退,直到身后的小弟们连忙扶住。 “到此为止吧,你不嫌身上臭么,快回去换了。” 叶檀看着自己身上一团糟的污秽,脸色难看,瞪了一眼少年。 走时目光狠狠刮过地上的小童。 徐均承朝他的背影挥挥手,喊道:“折腾了这么久,沐浴多撒些花瓣去去味儿!” 叶檀脚底踉跄了一下,甩开旁边伸来的手,走得更急了。 徐均承看向慢慢爬起来的小童,迟疑片刻,从紧袖中抽出一条帕子,徐乐瑶给他备了很多,不过上面什么都没有,给出去也无妨。 他递过去,道:“擦擦脸。” 小童谨小慎微地接过,确认只是很普通的巾帕,才拿起擦拭脸上的脏污和泪水。 “多谢公子。” 徐均承看他额头上还有明显被石子划破的血痕,心里又暗骂了叶檀两句。 “快走吧,上些药别留疤了。” 小童点点头躬身退下,走时还不忘拿上木桶。 见人离开,徐均承看向一地泔水,不知道什么脑回路,突然蹦出一句:“有点饿了。” 然后摸着肚子转身往书院伙房方向去了。 因此也没有看见,走出半路的小童停下来,回过头远远望了他一眼,眼里早已收起了泪水,清明而平静。 第32章 我想改变它 就在徐均承以为今日之事会等来叶檀的报复时,听到的却是泔水小童溺亡的消息。 两日后,他目睹院卫打捞起枕学亭湖面一具已经辨不清面容的浮尸,看着尸体额上泡白的伤口,徐均承攥紧了拳头,转身离开。 他找到学堂中上课的叶檀,二话不说给了他一拳,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闷声拳头接连砸来。 有人扑上去拉他,被徐均承抓着一起打,一群人乱成一团,连几位夫子都劝不住架,直到大学监赶来才喝止了众人。 叶檀脸上好几处挂彩,肚子上也疼,徐均承打他是一点也没客气。 “我看你是疯了,大庭广众之下就敢对我动手!” 徐均承冷漠地看着他,“是不是你杀了他。” 叶檀捂着脸直视回去,毫不退让,“你在胡说什么,不分青红皂白伤人,就不怕我去御前告你!” 徐均承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冷笑道:“去啊,杀人犯。” 此事闹到了燕帝面前,双方各执一词,徐均承打人在先,叶檀虽与小童有争执,也不能证明人就是他杀的。 随后京府衙查明,枕学亭湖水不浅,尤其正值春日湖边石苔多生,案发现场除了后来救援时出入脚印外,只有小童一人的足迹,又有证人昨晚看见他夜里提着木桶独自往湖边去了,仵作查验浮尸后也并未发现其他打斗的痕迹或可疑伤处,府衙便以死者失足落水身亡结案。 燕帝被这等小打小闹的事搅扰,虽有不悦,但两人的父亲都是朝中肱骨,又不好偏向谁,便两边各打一板,训斥了一番就让人领回去了。 江应巧听到这才知道,今日寿宴上燕帝是因为这事而突然离开,一时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夜幕中马车停在了卫国公府,廖妈妈已经在大门口等着迎接老太君,见到人总算放下心来。 却见归来的几人脸色都不太对,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徐夫人早得到消息已经等在正堂,见儿子回来赶忙上前查看,见他除了下颌与脖颈有几道被抓出来的红痕外,并无其他伤势,才堪堪放下心来。 徐晖肃着脸让徐均承站好,江应巧以为他要责罚孩子,正想着怎么出言劝一下。 听他对徐均承说:“你想怎样。” 少年板着脸道:“反正书院我不读了。” 徐晖冷哼,“不读?不读你干什么去。” “爹,让我去军营吧,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在军中当校尉了,我也该去历练。” 徐晖提高了音量道:“大字不识,胸无点墨,兵法都读不透还想领兵打仗?” 徐均承不服气回呛,“哪有大字不识,名家兵书我已阅数册!” “不过纸上谈兵,有记住吗!懂了吗?!” 徐晖未等他继续反驳,一拍桌子呵斥道:“你今日一错,在未寻到证据查明真相,就因疑心认定凶犯,武断自负!” “二错,众目睽睽之下伤人,自己将把柄送到对方手中拿捏,冲动鲁莽!” “三错,书院之事应交由院长经手裁定,你们擅作主张搬弄到陛下面前扯皮,简直是冒昧行事,章法无度!” “我骁林军,还要不起你这样的兵!” 徐均承被他字字句句抽打得面红耳赤,无言辩驳。 片刻后,徐晖才缓下语气,沉声道:“这三错你认不认?” 徐均承大声道:“我认!但书院我不会再去!” 他抬起倔强的眼眸,言语愤慨,“现在的奉章书院早不是从前那个长白书院了,外面人瞧着光鲜亮丽个个满腹经纶,实则呢,已经变相成了朝堂各方的角力场,内里拉帮结派乌烟瘴气,更有恃强凌弱者逞凶斗狠,这些学监们全当视而不见,听之任之!” “爹,我不想自己只能眼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想变强,我想改变它!” 徐均承说出的这番话,让徐晖久久沉默。 江应巧始终保持噤声,此时喝了口茶水压压惊。 果然是父子,真是谁也不让谁。 “你与其想着改变它,更该想想怎么不被它改变,不分青红皂白,逞凶斗恶,你今日难道不是这般?” “我……” 徐晖吐了口气,“均承,不公本就不讲理,你要做那变数,必是你自身强大,那时,才会有人低下头,听你的理。” 他起身来到少年面前,看着这个还只有他肩膀高的儿子,说道:“你想变强,从军当然可以,但书必须读。” 徐均承不想他会如此爽快答应,微愣道:“去、去哪读?” “我们自己找先生,在家读。” 江应巧适时开口:“我觉得,可行。” 在家读就是办私塾嘛,以国公府的身份地位不愁找不到好老师,养孩子不能穷教育,江应巧非常认同这点。 见徐均承还有些犹豫的样子,江应巧加了把火,“均承,没有学识,日后在朝堂上你可说不过那些文官的口舌。” 少年挠了挠头,颔首妥协了。 一场分歧尘埃落地,出了正堂,廖妈妈隐约觉着不太对,她觉得老太君这次醒来,有些变化,好像少了些暮气,多了些心软? 要知道老太君向来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像今天这种事放在以前,少不得罚了公子,怎么今日反而当个说客,像和国公爷打配合呢。 廖妈妈想不清楚,也就抛在脑后了,跟老太君说起了其他的事。 “下午的时候,宫里来人传圣旨,恩赦了小宋公子戴罪之身,不日遣出太医院离宫,他跪接了。” 回到松颐院,远远就看见宋归慈站在门口,单薄的身形如一张画帛在凉夜中立了很久,见她回来,竟掀袍要跪。 江应巧连忙侧身避开,语速飞快:“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跪天跪地跪父母,你别跪我,我受不起。” 宋归慈掌心触地,俯额贴手道:“老太君为晚辈脱罪,有如再造,此恩当跪谢。” “真的不必了。” 江应巧又后退一步避远,问他:“你只需回答我,若是出宫后无处可去,可愿意暂时留在徐府?” 宋归慈抬首,神情认真,肃然道:“归慈愿结草衔环。” 江应巧松了口气。 系统却不乐意了,没好气道:【未检测到善念值上涨。】 江应巧宽慰它:“来日方长,你别急。” 系统:我是在替谁急…… 宰相府。 叶诠跨过大门大步往里走,叶檀追上去猛地跪在前面拦住他。 “爹,我没有……” 不等他说完,叶诠绕过他无视掠过,拂袖而去。 大哥叶孚过来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阿檀,下回记得在暗中处理干净些,把尸体放明面上,就不好看了。” 说完也跟着父亲的脚步离开了。 叶檀看着他们的背影,喃喃道:“不是我,为什么都不信……” 第33章 地瓜与少年 宋归慈正式移步搬进了府中一处别院,清扫修整时听府中下人来敲门,说宫里来了人,将他在太医院的行李带来。 闻忡肩膀上一左一右背了两个包袱,见宋归慈打开门,毫不见外地绕过他进去,饶有趣味的环视了一遍室内,将包袱随意往床榻上一扔,道:“看来你这苦情戏,效果出人意料的好啊。” 宋归慈面无表情地合上门,走到床边打开那两个包袱,从里面翻找出了一个小木匣,其余的就是些衣物和几盒药膏。 闻忡见他动作,说道:“放心吧,你这宝贝收的好着呢。” 虽然他不理解这有什么可宝贝的。 宋归慈打开木匣,里面嵌着软布,上面躺着一块血红色的玉佩,他取出摩挲了片刻后便揣进怀中,抬头看向对面已经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的青年。 “有劳大人走一趟。” 闻忡哼道:“你当我这一趟专程给你送行礼来的,方才去为徐老太君诊脉,大病方愈我自然要上心些。” “脉象如何?” 闻忡奇怪他怎么开始关心起徐老太君的情况来,自顾自倒了杯水,摇了摇头道:“比以前亏空的身体是好些,但还是老样子,积下的沉疴已经无法根除了。” 见宋归慈沉默,他顿了顿又道:“那几盒化寒膏你留着,用完了就托人带信给我……算了,你自己会制,我何必多操这心。” 宋归慈将东西归拢进柜子里,转身道:“大人无事便回吧。” 闻忡见他这副冷淡样,现在出了宫是连笑也不屑装了,帮他带东西连声谢也不说。 他没来得在这自讨没趣,一口饮尽,倒扣下手中的空杯,起身道:“也好,如此你我之间便算两清了。” 他方踏出门槛,身后砰一下就把门关上,闻忡不爽得牙痒痒,迈着大步走了,马车回程的途中,天开始下起雨来。 闻忡想,刚送的药这会不就用上了,笑自己来的正是时候,一会又幸灾乐祸,干脆疼死那小子算了。 思绪拉扯间,竟又回想起初见宋归慈时情景。 庆历十二年,那年的冬天比往年冷上许多,太医院里除非有主子召见,几乎没有人愿意在外面多走动,偏宫里那位宁妃前些时候诊出有孕,指明了要闻忡安胎照料,他那段时间只好日日在太医院当值,以备不时之需。 闻忡独自坐在火炉前烤火,刚扔了两个地瓜进去,门突然被人猛地撞开,一股混着雪子的寒气见缝插针闯了进来,吹得他打了一个哆嗦。 “闻太医,快救人!”来人喊道。 两个小太监一前一后抬着个人急哄哄进来,作势要往床上放。 “诶!等等!那是我的…床…” 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被抬了上去。 小太监空出手搓了搓冰冷的掌心,催促道:“闻太医,快来看看吧,这人是不是已经冻死了。” 闻忡叹了口气走到床边,是个少年,紧闭着眼,眉角高肿有道鞭伤,脸色被冻得僵白,摸上去就像在触碰一块冰。 闻忡拧起眉,神情正色,对一旁的人迅速道:“去打盆热水来!” 小太监连忙去取了热水,回来时另一个同伴在往火炉里添炭,架上姜茶。 闻忡已经为人施了几针,而后用热水反复擦拭,撩开挂着冰碴子的裤腿时,发现少年膝盖上有两片惨不忍睹的青紫,这是跪狠了。 直到用凉了十来盆热水,换了衣物,冰冷的躯体才慢慢回暖。用棉被将人严严实实的裹住,闻忡直起身抹了抹额头,房里烧得热,一番折腾下来把他累出一身汗。 此时才得空,问送人过来的小太监,“这人是哪个宫的?” 他见人抬来时身上穿着宫服,手掌心又有干粗活会磨出来的薄茧,便以为是哪个因为差事没办好而受罚的倒霉蛋。 小太监却说:“不是主子宫里的,这人在驹辖庭做事,路上冲撞了圣驾,在雪里受罚跪了三个多时辰。” “驹辖庭的找我做什么?”闻忡诧异。 倒不是他看不起底下人,毕竟医者救人一视同仁,只是按宫规这种地方的人该去找医官,怎么还专门抬到他御医这来。 小太监摇摇头:“这奴才就不知道了,是李总管吩咐的,说要人活。” 李总管就是皇帝跟前的李公公,闻忡不免多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看来是个有来头的。 另一个小太监试探问道:“闻太医,他还能活吗?” 闻忡坐回火炉前,用火钳子扒拉里头的两个地瓜往炉子边上搁,刚才小太监往里面添了不少木炭,把他的地瓜都烤得有点焦,闻言只说了句:“死不了。” 两人松了一口气,死不了就好,否则他们也不好交差。 “那就麻烦闻太医照料着,奴才们这便告退了。”说罢匆匆离开。 闻忡捡出一个卖相好点的地瓜用棉布包着,幽幽道:“这是烫手地瓜落我手里咯。” 然后掰成两半,吹了吹慢慢吃起来。 还挺香。 “闻太医……” 闻忡突然听到背后有微弱的声音在叫他,转过头见少年醒来,侧着头半睁着眼看他,闻忡第一个念头居然是: 这张脸待在驹辖庭真是可惜了。 他把吃了一半的地瓜放下,舀了碗姜茶过去查看,又切了脉,确认人醒过来是没大碍了。 “你认识我?” 宋归慈才死里逃生,此时人很虚弱,脸上却异常平静:“我听他们这么叫。” 冻成那样,他刚才竟然还没有昏死过去。 闻忡不语,走回去坐着,过了会儿转过头问他:“烤地瓜,吃吗?” 宋归慈动了动眼睫,考虑了一下回道:“有烤橘子么?” “……” 闻忡以为管他要烤橘子,已经算得上过分的要求了,结果第二天他才发觉,这哪是烫手地瓜,分明是恩将仇报的主! 闻忡瞪着不仅霸占了他的床,上一秒还威胁他的少年,咬着后槽牙忿道:“你要告发我,除非我帮你?!” 宋归慈背靠软枕坐着,点头,“你和宁妃的事,我知道。” 闻忡疾言道:“你威胁我也罢了,可别拿我的清白名声开玩笑!” 宋归慈抬起泛白的指尖揉了揉额穴。 “我是说,宁妃买通你谎称有孕之事。” “哦,那你也别乱说。”闻忡坐下来,心里开始有些慌了。 对方语速缓慢却步步紧逼,“我想陛下也知晓此事,或许暗中命你借此机会,要让宁妃从此不能生育。” 闻忡蹭地一下站起来,这下再也不能强装镇定了。 “……你究竟知道什么。” 宋归慈露出一抹浅笑,“闻太医不会想听的。” 闻忡沉默良久,突然气笑了:“你果然不简单。” 宁妃假孕之事,他实际授命于陛下,安胎药中暗下无子药,再过两天,宁妃就会因“胎弱流产”导致不能生育,从内廷完成掣肘外朝势力的一环。 他不知道这少年是谁,此前也并不在乎,陛下让他做什么闻忡就照做,管他用谁杀谁,都不过是皇权者的一颗棋、一把刀罢了,自己也一样。 闻忡走到火炉边,埋了个东西进去,是颗橘子。 “那你肯定明白,在宫里不会装糊涂的人,大多成了短命鬼。” 他看向宋归慈:“你难道不怕死?” “怕。”宋归慈毫不犹豫。 他望着火炉里烧得通红的木炭,“我只怕有些事还没完成,就死了。” 烤橘子的香味渐渐散发出来,两人安静坐着不再说话。 回到最开始那个问题,闻忡怕不怕宋归慈去告发他,他当然怕,因为宁妃和皇帝都不会选择保他,最后搬到明面上的结果就是,自己欺君杖毙。 啧,那死法可太痛太不体面了,闻忡想。 “要我帮你什么。” “离开这里。” 第34章 伤到哪了?! 这日徐晖来找老太君,商量找先生在府中办私塾的事,问问她有什么意见。 江应巧有私心提了一句,既然是在自家学,倒也不用太过避讳男女不同堂的规矩,家中两个孩子加上宋归慈同学即可,夫子的人选还需交由徐晖来斟酌。 徐晖道:“夫子我心中已有瞩意,只不过那位还需费些心思去请。” 江应巧好奇,“是何人?” “前少师尹老先生,尹居延。” 乍听到这个名字,江应巧有些恍惚。 我的老师,唤尹居延…… 青年的声音犹在耳边。 徐晖没有察觉江应巧片刻的失神,说道:“尹老先生位列少师前,曾创办了长白书院,当时长白书院偏向广纳寒门子弟,门下学生人才济济,有几位如今已成为国脉肱骨,只可惜,大多都是零星各处了,后来先生致仕,长白书院也就变成了奉章书院。” 徐晖摇了摇头,真是有些讽刺啊。 江应巧想:难怪,原来是公卿大家教出来的学生。 “先生现虽在京中退隐多年,但我与他之间还有些旧年情分,登门拜请或可得他下榻。” 江应巧也想有机会见见这位老先生,道:“你来安排就好。” 徐晖点点头喝口茶,听见南屏快步进来,对两人道:“国公爷,老太君,少爷和宋公子打起来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打起来,徐均承只是想和宋归慈友好的切磋一番。 他今早难得不用再完成书院的晨课,闲下来无事便去府中的武场练功,结果打了一套拳下来身体热了,兴致更盛,手痒痒就想找人对练。 可在武场的都是些壮硕高大的兵爷们,问了一圈都没有人愿意对一个少年郎以大欺小。 徐均承正苦恼,就见不远处走过一个与他身高相差无几的少年,登时眼睛一亮,三两步将人逮住,拉上了台。 路过的人正是宋归慈,还不等他开口拒绝,对方就扔过来一把剑让他接着。 徐均承挑了一柄称手的长刀,兴奋道:“你就是宋归慈吧,来,我们打一场。” 宋归慈看了看手里的剑,礼貌拒绝了,“徐公子,我不会武功,恐怕不能让你尽兴,还请另寻他人。” “没有他人了,这府里一个个要么不愿意跟我打,要么只会给我喂招,现在就你最合适。” 徐均承见他两手托着剑像块木头一样,以为是害怕自己伤到他,便说:“你别担心,我不会伤到你,点到为止。” 宋归慈默了默,才握上了剑鞘拔出剑,徐均承见他准备好,呵道:“看招!” 旁边的府兵见两人开始切磋,纷纷转头伸脖子往那边看热闹,嘴里时不时蹦出几句。 “新来的小子怎么光躲不接招呢。” “嚯,小公子这一刀漂亮,不愧是将军的儿子。” “诶诶,他挡了,呃……没挡住。” “你们看他剑都握不稳,真怕甩飞出去咯。” 徐均承攻势接连不断,宋归慈慌乱后退至比试台边缘,突然转背侧身避过这一刀。 徐均承收势不及,迅速一脚蹬上旁边的武器架,借力翻身转回场内。 在对方凌乱的步伐中,徐均承找准时机手腕一动,将宋归慈的剑挑飞下台,手中的刀锋轻轻点在他肩上。 “我输了。”宋归慈平静道。 徐均承收回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你真的有认真打吗?” 宋归慈把剑收回一直拿在手里的剑鞘中,往武器架走去放回原位。 “宋某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 “快躲开!”身后传来一声急呼。 本就被撞得一角偏离出台面的架子,放上一柄剑后失去平衡顷刻倒下。 但常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宋归慈察觉危险下意识要闪避,脚下微动却又停住,立刻抬起手臂抵挡,木架连着上面的几柄长矛直直砸到他身上。 徐均承第一个冲上去,所有人被这巨大的声响砸的神经一跳,迅速围了过来,合力把架子和锋利的武器从少年身上搬开。 “伤到哪了?!” 徐均承脸色微白,蹲下扒开宋归慈手臂的衣服,小臂上的皮肤肉眼可见的显现出一大片红肿,除此之外还有几道被矛头刮擦出的伤痕,开始往外渗血。 “对不起,是我那一脚……” 宋归慈抽回手,坐起来捏了捏尺桡骨,轻淡道:“没事,没伤到骨头。” 徐均承还是不放心,“你站起来动动,还有哪里不舒服,找个大夫来看看。” 见他起来就要离开,徐均承想伸手拉他又怕碰到他其他有伤的地方,一时顿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就让人走远了。 徐均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去向父亲大人请罪,这次别说徐晖,徐夫人先揪着他的耳朵教训。 “他都不会武你拉着他比试?还弄的人受了伤,你皮痒了就来找娘帮你松松!” 徐均承很积极地承认了错误,但还是没免去一顿罚。 “伤着了?”江应巧听廖妈妈说了始末,惊讶道。 “说是伤得不重,也就没叫大夫看看。” 廖妈妈见怪不怪,对于徐家将门来说,打斗中会受伤都是些家常便饭,上了药也不等休养就要继续投入操练中,也因此徐府备的伤药都比寻常的要好用。 江应巧还是让南屏去给宋归慈送了伤膏,南屏到了宋归慈住处,看见他正站在门口和乐瑶小姐交谈。 徐乐瑶递给他一个东西道:“这是上好的伤药,哥哥对你受伤的事很歉疚,只是他现在正受罚来不了,托我给你带来,你真的没事吗?” 宋归慈避开手指触碰接过来,“谢徐小姐,皮肉伤而已,不妨事。” 顿了顿询问道:“小姐周身沾染檀香,可是礼佛归来?” “檀香?”徐乐瑶疑惑,低眉轻闻了闻手腕处的衣料,反应过来。 “上午去了二老夫人那,陪她烧香颂经一个时辰,略微沾染了些。” 她眉间略带上伤感道:“祖辈们的祭日快到了,我担心二老夫人太伤怀,就想着去陪陪她。” 这个话题宋归慈不好置辞,两人沉默下来。 南屏适时走过来拉回话头,打趣道:“看来小宋公子这里是不缺药了,不过老太君这份还是收下吧。” 徐乐瑶露出一抹笑道:“好了,我该回去看看我那惹事的哥哥被罚得如何了。” 南屏见她离开,送到药便也走了。 宋归慈回到房间,将两盒雕琢精细的药膏随意搁置在柜子里的角落,取了自己的药,不怕疼似得将胳膊上的青紫淤血揉开,眸色晦暗,喃喃道: “徐家祖辈的祭日么。” …… 南屏回来将遇见乐瑶小姐的事说了,江应巧不由得多想,问系统:“你觉得乐瑶怎么样?” 系统敏锐地察觉了她话里的意思。 【你不要乱来,她是女主,有官配的。】 “有官配没错,就不许有男配倾慕她了吗。” 江应巧又开始试图说服系统。 “书里也没写明女主只有一段情缘,纯真少女用爱感化男配的心灵,两人少年之间情意朦胧又没戳破,后来女主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男配虽然伤心却释然祝福,这种桥段不是很多。” 系统不吃竹马天降文的爽点,坚持道:【男女主是纯纯的甜宠文,不会有你说的这些。】 再次语出惊人:【你想增加感情线,怎么不自己上。】 江应巧嘴角抽动:“除非你想看一出风流老太俏郎君……” 光听着就让人打个恶寒。 系统语调上扬:【倒也不是不行,或许能解锁出副本隐藏线呢。】 江应巧:……你看文的爽点挺雷啊。 因为这次的事,徐晖加快了请尹先生的安排,打定主意要让徐均承闲不下来。 三日后,尹老先生出山入卫国公府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众人不可置信,那可是尹居延,前少师!曾教导过当今圣上的宫廷名师! 隐退多年,此次出山居然是为了去给一个武将家中教学。 这简直是……金弹子打鸟,屈才! 一时文人学子趋之若鹜,各世家的拜帖也纷纷送进了卫国公府,皆为商讨一个入徐家私塾求学的机会,就连贵妃的母家叶府也为了三皇子,抛来橄榄枝说明来意。 然而国公爷的态度很明确:不行!不收! 各大世家:太豪横!太不给面子了! 只不过徐晖的豪横也有不起作用的时候。 第二天,燕帝下旨,令太子萧霁入卫国公府进学。 第35章 你脸红了 皇宫内。 燕帝结束了批改繁冗的奏折,踏着夜色走进了翊坤宫。 殿内灯火通明,一身华服的皇后迎上去,燕帝拉着她的手走到膳桌前坐下。 宫人布菜途中,皇后突然开口道:“陛下为何让霁儿去卫国公府读书,尹先生虽是名师,但上书院也不缺贤才学士,霁儿是太子,去一个外臣家中学怕是不妥。” 李公公已挥退了宫人,低着眉立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这位皇后在质疑帝王的决定。 燕帝没斥责她的不满,喝了碗汤才不急不缓地说道:“尹居延曾是朕的先生,让他教导太子何来不妥,徐国公有本事将人请出山,朕难道要强抢来不成。” 皇后蹙眉,语气略带焦灼道:“可霁儿去那,在外人看来是太子亲近徐家,难免生出结党之嫌。” 燕帝轻笑一声:“朕下的旨,就算要结也是朕的意思,他们有几个胆子敢往太子身上泼墨。” “霁儿是太子,徐家又是一把好刀,让他先上手摸摸,免得日后拿不稳。” 他看了一眼皇后,“还是说,皇后担心的不是徐家,而是另有其人。” 皇后的长甲嵌入掌心的肉中,与男人对视,“陛下究竟想……” 燕帝放下筷打断她的话,声音微沉,冷着眼道:“朕说了,霁儿会是那个握刀的人。” 燕帝站起来,“给皇后盛碗汤,清清热。” 丢给李宝庆一句:“去贵妃宫里。” 转身离开了翊坤宫。 皇后看着眼前的热汤,深吸了一口气,对身边宫女道:“都撤了吧。” 太子要去卫国公府进学的消息一时成了近日京城第一热门的闲谈。 往长了说,尹老先生如此便是先后教导出了两位帝王,徐府这下看来是要圣宠不断啊。 但也有的人,觉得徐府现在风头十足,并不是什么好事。 徐晖沉着脸,江应巧明白他的担忧,但太子要来容不得他们拒绝,否则就是抗旨,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住。 官配这么快就来了,江应巧既高兴主线剧情的推进,又同样担心他和宋归慈两个人敏感的身份,会发生什么摩擦。 希望这位太子,是个好相处的吧,江应巧暗暗祈祷。 私塾开学那天,徐家兄妹和宋归慈早早来到学堂等候,却不想尹老先生已经坐于堂中,阖目养神。 不久萧霁在徐晖的亲迎下姗姗来迟,尹老先生此刻才缓缓睁眼,未作他言,只让书童将备好的考卷分发下去,让他们开始答题。 徐均承被这上来就考试的阵仗弄得发懵,左右看看,宋归慈和萧霁都已开始提笔作答,就连徐乐瑶都有模有样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他抬头对上尹老先生沉稳的目光,乖乖低下头开考。 江应巧站在后窗,远远地看向前方安坐的老者,满鬓白发,仍然身姿如松,目光清亮,不像满腹经纶的夫子,倒像是看透世事的淡然隐士。 察觉到她投来的视线,尹居延看了过去,江应巧没有闪躲,朝他微微点头致意后,安静离开。 炉中的一炷香燃尽,尹老先生抬眼淡淡道:“将各自的卷子呈上来。” 把几张布满字迹的墨卷翻阅,他拿起其中一张缓缓道:“太子殿下。” “尹老先生。”萧霁态度敬重。 “此篇策论可圈可点,有一事老夫需预先告知,太子殿下既然坐在老夫堂中,望殿下暂褪去居庙堂之高的身份,以泯然众人的立场,回答老夫的问题,如若做不到,还请殿下早日回宫罢。” 萧霁眉间微锁,追问道:“可否请先生告知缘由。” 尹老先生将他的试卷压到最底下,回答他:“青云台上筑空中楼阁,飘然危矣。” 萧霁微怔,在心中静默念了几遍后,想明白了什么,抬首郑重道:“我会做到先生的要求。” 尹老先生不再多言,抽出另一张纸问道:“这张考卷是谁的。” “先生,是我的。”宋归慈应声答道。 “好字。”他看着文章末尾的名字,念出来:“是叫宋归慈?” “正是。” 尹老先生快速阅览了一遍,点点头说道:“角度新颖,可造实绩,善。” “先生,那,我们两个呢?”徐均承默默地插嘴问一句。 老先生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明日起正式授课,你们四个一起来,不许迟到。” 放堂后,尹老先生离开前,萧霁追上去问他要了宋归慈的卷子读了一遍,心里生出些感悟触动。 他目光澄亮看向尹老先生,听他指点了一句:“政在养民,既然出了宫,殿下不妨先视闻下于民。” 等萧霁回头想追上宋归慈时,发现人已经走了,暗暗可惜,转眼看到前面正在谈聊的两人。 “徐小姐。” 萧霁突然叫住她,少女回过头,今日穿得是鹅黄色的衣裳。 “……徐公子,明日见。”萧霁扬起俊朗的笑与他们告辞。 徐乐瑶福了福身,徐均承拱手大大方方回应:“好,太子殿下慢走。” 等两人踱着步走远了,徐均承才说:“太子看起来还挺好相处的,对了,刚刚他好像是先叫了你吧。” 他看向妹妹,“怎么不说话?” 又突然惊讶道:“你脸红了?!” 徐乐瑶微粉着脸,用手扇了扇道:“这天有些热。” 徐均承将信将疑,看了看太阳,“还只是春天,有这么热吗。” “哦~”他拉长了尾音,挑了挑眉眼道:“我看是春意盎然,有人春心荡漾了吧。” 徐乐瑶嗔他:“你胡说什么!” 徐均承随手薅了一根小径上的草叼在嘴里,背着手走在前面,勾起嘴角说道:“我可是看到了,太子刚刚是对着你笑的,跟哥说实话,你是不是被他的模样迷倒了。” 他摸了摸下巴,“太子长的是俊,不过还是你兄长更甚一筹,绝冠满京。” 徐乐瑶难得白他一眼道:“哥哥要么自戳双目,要么把这话在小宋公子面前讲一遍。” “宋归慈啊,他确实长得好看,但我们也算各有千秋,不相上下。” 徐均承停下脚步转过来,拿下嘴里的草叶问她,“乐瑶你觉得谁最好看?” 徐乐瑶撇嘴道:“反正不是你。” 徐均承挡在她面前,“不可能,你再好好看看哥哥,不能有偏见啊!” 徐乐瑶受不了他,捂着耳朵绕过去,“哎呀,你真的好烦!” “别啊,乐瑶,你这样真的好伤我心,乐瑶!”徐均承追上去在她耳边喊。 两人吵闹着,在充溢春色的庭院中追赶,而那边宋归慈没有回屋,出府去拜访了赵府。 “赵叔伯,我来晚了。” 赵方觉看到他险些喜极而泣。 “好好,出来了就好,出来了就好。” 这些年他一直记着与好友的最后一面,挂念着他唯一的托付,奈何宋归慈身处宫中,他也多有力所不逮之处,只能讨些人情,嘱托太医院的人多加照顾。 现在终于,宋归慈可以堂堂正正的活了。 赵方觉喟然道:“我也终于能和你父亲有个交代了……” 提到宋章,宋归慈眼神黯了黯。 赵方觉迟疑片刻提出:“归慈,听说你现在住在卫国公府,徐老太君虽然念旧情,但毕竟关系疏远,你还是搬来我这,等日后我帮你在外面置办处住所,你也能安下心来准备来年的科考。” 宋归慈道:“不劳叔伯费心,日后事宜我自有安排,但现在我还不能离开徐家。” 赵方觉不解却也不再劝,他知道这孩子心性深沉早熟,又问:“你既然自己有打算,叔伯也不多干涉了,只是你为何坚持留在那里,归慈,你向来不会做无用的事,他们能给你什么?” 宋归慈眼底似有浓重墨色回转,“那里有一个我要找的答案。” 自这日后,尹老先生的授课也开始步入正轨,尹老先生的课堂上并不似他外貌那样严肃古板,反而语趣横生,引政论点,使大家畅所欲言,连徐均承也在这样的气氛下静下性子来好学不厌。 江应巧观察几日下来,许是都年龄相仿,少年们相处的不错,那位太子殿下倒是对宋归慈有些微妙的亲近,但宋归慈始终以礼相待,保持疏离的分寸。 也对,他对长辈们复杂的关系早已心知肚明,中间又还存在许多扑朔迷离的恩怨,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面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太子哥哥。 江应巧偶尔夜里会路过宋归慈屋外,时而能瞧见里面明亮的烛火绰绰,映照着少年垂首翻书的侧影,时而幽光中,见那影子起身去挑浸没到桐油里的灯芯。 几次后,江应巧小声叫来他院里的小厮询问,得到的答复是:“小宋公子几乎每日都要学到子时才肯去安歇。” 哪有轻易就能获得的功成名就,就算是天资聪颖的人,也在背后夜半苦学,路越难走的人,必须也要付出更多。 江应巧没有去多嘴让他劳逸结合,只让小厮注意夜里给他添衣,预备上一些茶食。 外界对卫国公府私塾内的情况不得而知,有些人已经急欲知晓太子与徐家的关系如何了。 春日一转暖,卫国公府就收到了一封三皇子的帖子,邀徐公子和徐小姐赴春日宴,还特意提到请宋归慈同行赴宴。 第36章 来了个下马威 三皇子于京郊外的亭山设宴,宴请了各大世家的年轻小辈共赴春野盛游,太子也在受邀之列。 皇子设宴,更不说三皇子萧昃背靠的贵妃和叶家,即使有些与三皇子私交浅薄的家族,也都派了家中孩子赴宴,由于郊外来回会费些时间,因此他们会在山庄过夜,明日一早再回京。 亭山的山道上,桃花灼灼艳目。 一辆辆华美的马车成列行进,停在了山顶的一处山庄前,这处庄子是宰相叶诠赠与侄子三皇子的地产,坐落在高林包围间,山路两边时有鹿鸣鸟兽于耳目瞬掠而过。 徐均承按得手关节嘎吱响,难得徐晖放他们来,此时是又兴奋又戒备。 兴奋是因为这段时日一直被拘在府中,今日可算是有机会出来了,听说这次宴会上还有春猎,他更是跃跃欲试。 而他戒备的自然是叶檀,上次两人结下了梁子,这回在他皇子表哥的地盘,指不定要怎么给自己找回场子。 公子小姐们下车后各自寻找相熟的人寒暄,聚了三三两两的队伍,转眼见卫国公府的马车上下来三人,目光一下都聚集到了最后一个人身上。 京城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一个惊艳的人儿?! 宋归慈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窄袖圆领袍,半梳起乌发,两腕束袖,黑色腰带勾勒的他身形更加颀长,好看的眉眼间堆出了一层薄雪,抬眸时在阳光下乍然迸显满池碎芒,不带笑意的唇如红梅染色,通身在这桃春中仿佛化一枚冷玉。 小姐们掩嘴开始讨论起来,眼睛时不时往这边看。 徐均承一下车目光就开始四处搜寻叶檀的身影,带头往山庄里走,不远就在前面水榭中看到了叶檀,正跟在三皇子身边。 叶檀似乎感受到了他咄咄的目光,远远看了过来,徐均承下意识绷起了手臂,就听到旁边传来轻蔑的语气。 “一介罪臣之子,也敢来此与我等同宴,呸!” 这人可能也是怕光明正大说出来会被徐均承针对,便躲在一堆人中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音量正好够周围的人听见。 徐均承刚刚光注意前面的叶檀,没看到是谁出言找茬,回头正欲追究,徐乐瑶就将视线精准落到一个人身上。 “张公子说的是谁?” 刚刚出言的是吏部郎中家的公子,听到自己被点名,也不再遮掩,露脸出来道:“在场的除了他宋归慈还能是谁,他爹欺君罔上大逆不道,我说他是罪臣之子难道冤枉他了?” 闻言,原本好奇的大多数女娘脸色都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而公子哥们投向宋归慈的眼神也不如之前那样友善。 徐乐瑶上前一步,声音轻柔,神情却冷下正色直言:“张公子一口一个罪臣之子,难道不知陛下的赦罪圣旨十余日前便已送至卫国公府,你眼前的,是我徐家的客人,还请张公子留心言辞,以免被人疑心是有违圣意。” “不错。” 山庄门外,萧霁一身玄色绣金蟒袍,白玉腰带上挂着玲珑玉佩,丰神俊朗,身姿凛凛大步走来。 看了一眼宋归慈,朝那张公子接着道:“宋公子是本太子的同窗,今日亦是三弟请来的宾客,你是对圣意不满,还是对皇子之邀有异,现在当面说出来。” 这两顶大帽子扣下来,周围的人都下意识与张公子拉开距离,张公子哪敢再说什么,独自站在空地上难堪,憋红着脸走远了。 水榭中,三皇子萧昃将那边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脸色不佳。 “太子果然在给那徐家撑腰,这才短短几日关系就这么亲近了,我们这位太子可真有收拢人心的本事。” 叶檀抱着手臂靠着廊柱没有搭理他,表面不显,心中却腹诽,萧霁是正宫皇后所出,是陛下嫡子,东宫太子,本来就没有你什么事,也不知道家里跟着起哄什么,要帮你这三皇子争那位子。 人啊就是太贪心,才会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叶檀垂下眼,抓了一点鱼食撒向水里游弋的鱼群。 “阿檀,宋归慈那人你了解多少?”萧昃问他。 叶檀收回视线,懒懒道:“没接触过。” “徐均承与你之前同在一个书院的吧,他私下如何?” “不熟。” 萧昃奇怪地瞟他一眼,“你们少说也同窗了三年,没怎么接触?” 见叶檀有些不耐烦了,就说道:“好好,不熟就不熟吧。” 萧昃无奈,这个表弟真是被舅母宠坏了,偏自己也拿他没辙。 “那你今天去跟他们熟络熟络可行?就当帮表哥一个忙了。” 叶檀表情不善,“为什么要我去,巴结你的人那么多,随便指一个去打探不成了。” 萧昃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这不是信得过你吗,知道你和徐均承之前略有矛盾,但也不要把关系搞得那么僵。” “后面春猎你跟上去,不强迫你能和他们打好关系,不过是把看到听到的回来告诉我罢了,回头表哥给你送些好东西到府上玩。” 萧昃凑近了些,低声道:“必要时,给他们制造些小摩擦就行。” 萧昃走后,叶檀将手里的一把鱼食全部扔进池塘,轻嗤一声。 另一边徐均承嘴里还在忿忿嘀咕着:“就知道这三皇子请我们来没安好心,这才进来,就先来了个下马威。” 徐乐瑶看向宋归慈,他自始自终保持那副模样,无视所有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仿佛一直被议论的人不是他。 徐乐瑶记着姑奶奶出门前的嘱托,让她多看顾着些宋公子,毕竟就连三皇子都要给徐家几分薄面。 至于为什么没拜托徐均承,大概江应巧是被他上次激恼下不分场合打人给弄怕了,担心越叮嘱他关照就越容易上头。 宴席在露天的空地上举办,刚开始就是些惯例的歌舞表演,摆了时令瓜果,还有几盅果酒,只是助助兴倒不会让人醉得厉害。 萧昃端起酒杯向萧霁道:“没想到今日皇兄有空来赴宴,臣弟受宠若惊。” 萧霁回之以酒,“还要谢皇弟有请,为兄才能不负这满山春色。” 两人言笑晏晏地讲客套话,一边端坐着被旁边其他小姐们拉着谈聊的徐乐瑶,在吃完面前的几颗红果后,又眼馋的朝对面兄长使眼色。 徐均承心领神会,回了放心的眼神,埋头将身前案上的瓜果不经意间拉近,扒拉了大半想往自己袖子里揣,却发现今日紧着袖,暗道一声失策。 转手便往衣袍怀里塞,还反手递了一颗红果给宋归慈,让他搁衣襟里一会带出去给乐瑶吃。 宋归慈被塞了个的果子弄的措手不及,愣了愣后,默默揣到了怀里。 歌舞退场之后,萧昃朗声道:“各位,今日邀大家前来,可不止为赏这春色品鲜果,更是春猎的好日子。” “想必大家都有所准备,这亭山有许多珍兽地宝,能拿到多少,就看各位的本事了。” 侍女随即呈上一物,萧昃站起来走到场中央,掀开托盘上面的盖布,傲然道:“今日本皇子给出的头筹,便是这水晶杯。” 座中响起公子小姐们的惊叹声,只见盘中立着一个晶莹剔透毫无杂质,又全然无色的长脚杯,杯壁在日光照耀下发出亮眼的光芒。 要是江应巧在场,她一定会认出这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玻璃高脚杯。 但对他们来说显然不是,萧昃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太子,继续道:“这是巧匠用一块完整的水晶石打磨而成,各位应该都知道大燕矿产丰富,水晶的产量却极为珍稀,以此物作头筹,各位都没有异议吧。” 宋归慈注视着那水晶瓶,刺眼的光晕让他眯了眯眼。 场中的其他人可能不知道,但他因为探查过往事所以清楚,能产出这种质量水晶的矿场极少,大燕国土中也只有几个地方的矿山有可能挖掘出,其中,就有度岭铁矿。 宋归慈抿了口酒,这三皇子还真是如收集到的情报所言,自负的有些愚蠢。 徐均承没见过倒也觉得稀奇,摸了摸下巴,转头问宋归慈,“你会骑马么?” 宋归慈点了点头,徐均承凑过去撺掇道:“等会我负责打猎,你收好猎物,咱俩一起把那玩意拿回去,孝敬给姑奶奶怎么样?” 宋归慈侧目看他,徐均承解释道:“那三皇子找人故意戳穿你的身份,想要当面羞辱找不痛快,我们不得夺了他的宝贝解解气?” 宋归慈心中较量一番,微笑道:“好。” 第37章 可怜的小家伙 春猎的活动女子们不参与,太子和三皇子也并未下场,便等候在营地观赛。 围猎场设在山庄周围十里内进行,少年郎们意气风发骑上马,背着弓箭跃跃欲试。 等所有人挑走了称心的骏马,宋归慈走过去牵一匹被挑剩下的马。 宋归慈靠近时,马儿发出一声轻鸣,马蹄在地上不安地来回踏着,宋归慈搭上紧实的马颈,注视着它黑亮的眼,在他的轻抚下,马儿渐渐安静下来。 “宋、归、慈。” 宋归慈转身,刚才还在说没接触过的叶檀,此时站在他两三米外,抱着手臂打量着,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许久不见,你真是变得不一样了,还记得我吗?” 宋归慈点了点头,“叶二公子。” “很好。”叶檀的脸忽然冷了下来。 他走上前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我当初就知道,你这种人,不可能甘于只做一个养马的,不过你能安安稳稳地走出皇宫,还真是让我有些惊讶。” “但我提醒你,别以为攀附上了徐家,你以前做过的事就没人会记得。” 宋归慈从容地直视他的眼睛,道:“哪里会忘记。” 他抬起手指着自己的额角,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在驹辖庭,在皇宫里的每一日,每一个人,早都刻进这里了。” “所以还会记得你啊,叶二公子。“ 叶檀冷冷盯着他几秒,道:“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你。” “宋归慈!”远远的,刚从妹妹那边回来的徐均承在找他。 “叶二公子要是说完了,宋某就告辞了。”宋归慈牵起缰绳路过叶檀。 叶檀背对着他突然道:“你爹娘要是知道你现在成了什么样,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把你一起带走。” 宋归慈停了下来,马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粗声地喘着鼻息,踏着马蹄又焦躁起来。 叶檀侧头看了眼那马,“可怜的小家伙。” 在徐均承跑过来之前,叶檀离开了。 宋归慈低着头看不清脸,徐均承问他:“这叶檀来找你干什么,他有没有找你麻烦?” 宋归慈抬起眼,勾了勾嘴角,“闲聊了几句。” 徐均承表情疑惑,“你们又不认识,有什么好聊的。” 宋归慈看向叶檀的背影。 是啊,真是聒噪。 围猎场起始处,随着绑着朱红巾的号箭射出,数十匹马冲了出去,很快徐均承占据了前方的位置,抢先猎到一头豪猪。 半个时辰后,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人带猎物回营地,附近的猎物也渐渐变少,徐均承见此,招呼宋归慈往更远的林间深入。 两人离开大部队,到了人少幽静处,果然成果颇丰,宋归慈收好麻袋束口挂在马背上,适时道:“回去吧,我们走的太远了。” 徐均承看看天色道:“行。” 正要返回时,听身后草丛里有动静,徐均承耳尖微动举起弓箭对准,就见里面跳出一只小鹿,也不知道跑,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好奇地望着来者。 徐均承指间松了弦收起箭,一是猎物也差不多够了,二是春日一般不猎怀孕的禽兽和幼兽。 但下一刻,一支利箭从旁而来射中了小鹿的身躯,呜呼倒地。 叶檀从后面走出来,下马过去拔出箭矢,将苟延残喘的小鹿收入囊中,系在腰后。 徐均承看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皱眉质问他:“你跟踪我们?” 叶檀反讥道:“怎么,这地界你家的?” 本就存心跟他过不去,叶檀走到徐均承马前,又加了句,“正巧,我家的。” 徐均承看他为所欲为的样子心里就窝了一团火,忽听到背后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草动声,转头看过去的瞬间,便脊背发凉。 一只身形壮硕的老虎从树林中一步步走来,喉间发出猛兽的低吼。 它是被血腥味吸引来的。 叶檀瞳孔一缩,立刻举弓将箭头对准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徐均承离他近,马上按住他的肩膀阻止道:“别放箭!” 三人僵住动作不敢轻举妄动,马儿发出不安的粗气声,老虎绕着他们踏圈,凶亮的眼睛仿佛在挑选第一个下手的目标。 宋归慈握紧了缰绳和手里的弓,眉目显得有些凌厉,“把猎物丢下,我们慢慢退出去。” 他解开系在马背上的绳子,一麻袋的猎物闷声砸到地上,露出里面的“大餐”。 老虎看到后发出更大声的低吼来威慑猎人,匍匐上前,宋归慈和徐均承控制着马缓缓后退拉开距离。 叶檀举着箭不敢放松警惕,脚下倒退离开,腰间装着伤鹿的袋子却突然猛地挣扎起来,叶檀紧绷的神经一断,手中的箭已经脱手射了出去,钉在老虎脚边的土地。 老虎愤怒地大啸一声,朝叶檀扑了过来。 “上来!”徐均承喊道。 叶檀抓住徐均承的手飞跃上马抓紧他的后腰,两匹马迅速掉头疾驰。 被挑衅的老虎凶相毕露,以狩猎的姿态紧追不舍,追逐中三人已辨不清方向,很快闯出围猎区域的范围很远,但现下已经顾不了这些,因为眼前就是一处断崖! 宋归慈朝旁边的徐均承喊道:“继续往前跑,我让你勒马前不许停!” 徐均承惊呼道:“什么?!” 宋归慈忽然提速超过他们占据前方,撕下衣服上一块布绑住马的眼睛,轻轻地拍了拍马鬃,低声道:“好孩子不怕,继续跑。” 宋归慈从后背抽出一支箭搭弓,压低身体转腰,将大半个身体探出去,对准他们身后的猛虎。 徐均承吼道:“宋归慈你要干什么!” “相信我,继续跑!”宋归慈在颠簸中调整箭头避开掩体,声音却极为平稳。 徐均承咬咬牙继续甩动缰绳驱马往前冲,后面的叶檀惊骇道:“你疯了!听他的我们都会死!” 下一刻,一支利箭擦着飞过他的耳边,猛地扎进老虎的左眼,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震天的虎啸,回荡在整片山岭。 宋归慈没有停顿,回身抽出一支箭往另一边再次探出身体,第二支箭倏地离弦,划伤了老虎的右眼。 老虎一只眼失去视线,另一只眼模糊不清,发狂中死死追着前面那抹血腥味,誓要将其撕碎。 马不能偏离轨迹,虎也不能失去目标,宋归慈迅速扔下身上的箭筒和弓,果断飞身跳马摔到了旁边满是碎石的地上。 叶檀忍不住想:真是个疯子。 眼看着逼近断崖尽头,叶檀用力猛掐徐均承的腰。 “转弯啊白痴!!!” 徐均承顶着一颗蹦到喉咙的心脏,还不忘回敬他。 “闭嘴啊混蛋!!!” 目睹着他们前面那匹被蒙住眼的马冲下了悬崖,宋归慈撑起身大喊:“勒马!趴下!” 骏马仰首发出长长的嘶鸣,马蹄滑到悬崖边缘前才堪堪停下,猛虎听到猎物止步,盲目下一跃而起向前扑去。 徐均承能清晰地感觉到老虎的腹毛擦过他的后颈,听见它咬住马脖颈尖牙穿透皮肉的声音,然后连虎带马摔下悬崖。 等所有感官回归正常,是自己悬在崖外摇晃,叶檀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费力朝他伸出另一只手,艰难地挤出声音。 “抓、住!” 他呆呆握上叶檀的手,却把他半身又被带的往外一截。 叶檀额角青筋凸起,大喊:“姓宋的,快来帮忙啊!” 宋归慈托着脱臼的左臂走到他身边,他俯视着只用轻轻一推就能落下悬崖的叶檀,眼眸中暗色翻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掩在后面。 “快啊,我撑不住了!” 第38章 恶趣味是吧 宋归慈蹲下来,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叶檀的手臂。 把人救上来后,叶檀坐在地上,粗喘着气擦去额头的汗,解下腰间的麻袋甩到旁边,里面的小鹿早已经死透了。 他看向宋归慈的眼神有质疑,“刚刚让你帮我,为什么迟疑。” 宋归慈垂着左臂,敛下眼皮道:“我手臂脱臼了。” “怎么样!严不严重?”缓过来的徐均承连忙凑上去问。 宋归慈摇摇头,“接上就没事了。” 徐均承松了口气,迟疑了下问叶檀,“你还好吧?” 叶檀揉了揉扯痛得肩膀,哼笑一声,“算你还有点良心。” 徐均承环顾四周,不知这是在山中哪个方位,马儿也没了,几人今日怕是要露宿山野。 他转头问叶檀:“这不是你家的山头么,知不知道回去的路?” 叶檀露出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你觉得我有空闲到把整座山逛遍?鬼知道我们跑出多远。” 这时默不作声的宋归慈说道:“往南边走,山庄在那个方向。” 叶檀挑了挑眉,徐均承相信宋归慈的记性,毕竟刚刚就他最冷静。 徐均承看了看天色道:“山庄的人应该发现我们失踪了,但现在天快黑了,大半夜摸黑走太危险,先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等天亮我们再往回探探路。” 悬崖旁有一块庞大的避风石,三人转移到岩后,徐均承道:“叶檀,你跟我去捡些树枝,夜里至少要有火。” 叶檀看向宋归慈:“他不去?” 徐均承微微皱眉,“他受伤了,快点,等会更冷。” 于是叶檀站起来跟在他后面往林子里走,途中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闷声不响把胳膊接回去的宋归慈。 二人结伴走出没多远,挑了一处落枝多的地方,叶檀散漫地靠着树干,看着徐均承弯腰搜寻,并不打算上去搭把手。 叶檀问:“那宋归慈给你们徐家下了什么迷魂药,你爹就这么放心让人进了国公府?” 徐均承俯身拨开草丛,说道:“这偌大京城有几个心思简单的人,徐府家中之事就不劳叶二公子操心了。” 叶檀轻嗤,露出嘲色,“你还真是信他,可别日后杯这捡来的狗咬狠了才知道疼。” 徐均承抱着搜罗到的半摞树枝直起身,见叶檀窸窸窣窣地深入草木,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 “叶檀,书院那个小童……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叶檀前进的动作一顿,捡起一根树枝没有作声。 就在徐均承以为听不到回应时,听见叶檀轻淡道:“我说了,你信吗。” “我信。” 叶檀微怔,看向神情正色的少年。 “此时此刻,你说实话我会信。” 叶檀转过脸,夜色掩住了他姣好的丹凤眼,树枝在手掌中猝然折断,落在微湿的泥土中。 久久地,才听见他微弱的声音。 “不是我。” 徐均承看见他的肩膀塌了下来,声音有些低弱,但徐均承听清楚了。 “我没杀他。” 空旷的林子只有他们,徐均承却生出一种怕人误会自己逞凶欺负的慌乱,跟上应道:“嗯,我知道了。” 叶檀像受了很大的冤屈,忿忿道:“你还把我打了一顿,徐均承你这个白痴。” “嗯……抱歉,我可以让你打回来。” “呵,打你我都嫌硌手。” 叶檀用衣袖狠狠抹了把脸,抬眼面前就多了一个红果子,“干什么。” 徐均承举着红果子,脸色有些尴尬,“既然你不要打回来,那……这是赔礼。” 叶檀目光停留片刻,从他手里拿过来啃了一口,声音含糊。 “你打发叫花子呢,哪来的。” 徐均承从怀里又摸出一个,“席上拿的。” 见叶檀瞪着他,便把手中这一个也递给他,叶檀毫不客气地收下捏在手里。 “你不给宋归慈留?” 徐均承走到一边继续捡树枝,回道:“他那有一个,你吃吧。” 叶檀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继续靠在树干上,吃着果子,看徐均承来回忙活。 不知想了些什么,他突然出声:“徐均承,我不是一个好人,我和你不一样,也不可能成为你。” “你又不用成为我。”徐均承动作不停,却明白话里的暗指。 “你做叶檀,我做徐均承,就这么简单。” 他往怀里掂了掂有些滑落的树枝,转过来臭屁道:“虽然众人皆知本公子乃人中龙凤,但英才都是凤毛麟角嘛,你也不用太自卑……” 看徐均承开始自顾自滔滔不绝,叶檀低声喃喃道:“白痴。” 宋归慈咬紧牙,手指摸到脱臼处,运劲将关节接了回去。 他如今的样子实在不算太好,衣服破损沾上灰色的尘土,规整束发也散下几缕,但那淡然的姿态,仍像一个路途中疲惫了坐下来歇脚的人,慢条斯理,又赏心悦目。 江应巧从麻袋里探出脑袋,心想,他怎么又把自己弄的这么狼狈。 又低头看看自己胸口破了个窟窿,浑身是血,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然难以置信,但她发现自己变成鹿了,一只死而复生的小鹿。 江应巧回忆起方才还在屋里床上坐着,忽然一阵眩晕倒了下去,醒来胸口一阵钻心的疼。 幸好她今日困乏的厉害早早入寝睡下,不然被廖妈妈或者南屏看去不得把人吓得血压高升,这系统还真不干人事。 江应巧十分担心自己这样下去,指不定哪天大燕就会多出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系统能量不足,安静如鸡躲起来,不敢出现认下这缺德事,它见缝插针地把江应巧往任务目标身边送,就是为了不放过任何提高善念值的机会,反正按现在的数据已经远远掉出及格线外,索性死马当活马医。 江应巧甩甩脑袋,四肢用力尝试站起来,小蹄子扒拉半天才颤颤巍巍地立住,眼看着胸口“扑哧”又飙出来一串血柱。 “……” 江应巧明显感觉到一道冰凉凉的目光落在头顶,抬起头,就见坐在避风岩下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或许是出于兽类的本能,对上那眼神,江应巧心里一跳。 不好,要刀! 双蹄一抬跳出麻袋,顾不得还在持续飙血的胸口,转身就往身后林子跑去。 一柄短刃倏地飞来,狠狠钉进江应巧的一条后腿上,令她顿时跌倒在地。 真疼啊…… 背后少年不紧不慢走过来,蹲下来伸手轻轻按上鹿背颤栗的皮毛。 冰凉的手指划过胸口的箭伤,停留着摩挲,似乎在研究这道已经凝固的致命伤为何会再次出血,本该僵死的鹿尸又为何活了过来。 月光下,宋归慈眼睛里映出诡异的兴意,甚至有让人胆寒的愉悦。 江应巧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瘆人的眼神,莫不是想把她肢解了研究个明白吧,她脑补着那场景,先想到的竟不害怕,反而是有些气恼。 宋归慈见地上的小鹿一动不动,只转着眼珠轻轻呼吸着,一点没有被人类捕获的惊慌。 扎在鹿腿上的匕首猝然被拔出,如愿听到小鹿发出一声痛吟,在看向他这个始作俑者的时候,眼里带着些……委屈? 宋归慈就这样半蹲着,指尖转动那把染血的匕首,带着玩味欣赏着它挣扎地想要站起来,又摔回去,重复又重复。 少年如同在观看一只新生幼鹿学走路,乐此不疲。 终于,小鹿打着颤抖的四肢站了起来,这次学乖了,也不逃,反而一步步挪动着蹄子向他走来,摇摇晃晃站定后仰视他。 指尖的匕首慢慢停止了转动,宋归慈眸中生出一丝困惑。 下一秒,小鹿就恶狠狠地撞到他怀里,宋归慈一怔的功夫,衣服上就被蹭上了许多血迹,不像是无畏的攻击,倒像是在泄愤。 江应巧把伤口在本就沾了尘土的衣服上胡抹乱蹭,势要将他也弄的一团糟。 小混蛋,恶趣味是吧?玩我很高兴是吧?知道你爱干净,糊你一身血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只听见上方的人泄出一声轻笑,接着后颈就被捏着从怀里扯出来,江应巧临了还不忘咬住嘴边的衣料撕咬,让本就破损的外袍又残缺了一块。 她悬着四肢被拎到宋归慈面前,近距离看着这张漂亮的脸蛋收敛起微扬的唇角,一张一合吐出恐吓的字眼:“再动就杀了你。” 第39章 你馋我身子 江应巧立刻停止了扑腾的蹄子,嘴里衔着半片布不动了。 宋归慈很满意她的识趣,走回原来的石头上坐着,把小鹿随意撇在旁边,开始在衣袖里寻找什么,摸索着掏出来一个压坏的红果子。 宋归慈顿了顿,把烂果子放在一边,继续在袖子里摸,这次摸出一个小葫芦。 他打开口子往江应巧胸前的伤和腿上洒上药粉,又去拽她咬在嘴里的布,他可不愿再去撕自己的外袍,在这山郊野外弄得衣不蔽体。 “松口。” 湿答答的衣布掉落到他的掌心,江应巧明显看到他手臂一滞,带着嫌弃的意味。 宋归慈手法利落几下就把两处伤裹好,然后就把她扔开不管,手搭着膝盖闭眼休憩。 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江应巧忍不住想舔发痒的伤口,却只能尝到外面布料上残余的药粉,连呸几声,宋归慈一个眼神也没分过来。 江应巧不再折腾,环伺四周,她记得今天宋归慈他们是出门赴宴,怎么现在一个人跑到深山老林里了。 正想着,耳尖动了动,瞧见不远处的林里走出两个人,是徐均承和一个不认识的人。 两人走近见到睁着大眼的小鹿,像是十分诧异,另一个抱着树枝的少年,看向宋归慈的表情还有几分微妙。 徐均承放下一堆树柴,犹疑道:“叶檀,我没记错的话,这鹿之前已经断气了吧……” 叶檀瞥向宋归慈,语气不善道:“没想到宋公子还有这等起死回生本事,在太医院当个小小药侍,真是屈才了。” 宋归慈睁开眼,淡淡回视他,叶檀耸耸肩:“差点忘了,你已经不是宫里人,等哪日想在京城开家医馆,本公子一定去捧场。” 徐均承撞了下他的胳膊让他闭嘴。 “行了,再废话,天都黑了。” 宋归慈并不在意他故意的激恼,微笑道:“当然,叶二公子日后若有疑难杂症,只管来找宋某,包君药到病除。” 不等叶檀沉脸再说,徐均承立马抬手挡在两人中间,“好了!到此为止,你们带火折子没?” 江应巧目光在他们三人中来回巡视,听着他们话里来回打机锋。 宋归慈取出一个小木筒扔给徐均承,火焰燃起点亮了一小方土地,也驱散了夜寒。 徐均承往他身边看了好几眼,见小鹿也盯着自己看,忍不住好奇道:“怎么回事,真救活了?” 宋归慈很自然地指着脚边的鹿,回道:“口粮,活的新鲜。” 叶檀:“呵,差点真以为你善心大发。” 江应巧头皮一紧,就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当机立断往徐均承背上一跃。 乖孙,救我! “诶!这……” 见小鹿突然蹿上背,直往自己怀里钻,或许是那眼神实在真挚殷切,看得徐均承一愣,神情纠结着同他们商量。 “要不算了吧,其实我不是很饿……” 咕噜,肚子恰时发出了抗议。 小鹿震惊地看着他,发出悲伤的低呜声。 徐均承:“……我去打一只野兔。” 随即把小鹿往宋归慈腿上一扔,背着弓箭,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粗些的火把,抓起手边的叶檀再次往林中大步走去,动作行云流水。 本想看戏的叶檀:…… 江应巧埋着头,嗅到宋归慈身上淡淡的清香,混杂着残留的血腥气。 宋归慈修长的指节不轻不重地揉按着小鹿的脑袋,带着和善的笑意,“不是不怕我么,怎么往别人怀里躲?” 呵,因为你馋我身子。 江应巧挣开他的手跳下去,走到他离他远点的地方慢慢趴下,无视对面投来不悦的目光,徐均承都发话了,她赌宋归慈会在徐家人面前有所收敛。 江应巧打了个哈欠,大晚上本来就困,被拉到这又是让刀戳又被人吓得,真够闹腾。 至于眼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蹦出的,不断闪烁红光的善念值,或许是系统在催促她什么,但江应巧选择眼不见为净。 要说用打猎杀生来评判善不善良,真犯不上。 弱肉强食,都是生存的本能,何况走失在这荒郊野岭的,捕食也是为了保命,要是他们真要吃她……拜托先让她找块石头把自己撞死。 耳边渐渐安静下来。 江应巧蓦然想起上一次在度连山岭中的夜,也是这般万籁俱寂,那天有人永远留在了那里。而今长大了的少年独坐在火堆前,自己变成一只鹿蜷缩在同一片暖光下,想想真是命运无常。 温暖中,她静静合上眼,不知过去多久,她是在一股烤肉的香味中醒来,迷蒙掀开眼皮,见是宋归慈把徐均承猎回来的兔子烤了,那两个人这会依旧不见人影。 看到一地带着血迹的皮毛,江应巧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宋归慈慢慢转动着兔肉,另只手不知道从身上哪里,摸出来一个瓶口系着黑绳的瓷瓶,江应巧心中吐槽,这人看着身形精瘦,身上是藏了多少东西。 宋归慈将瓶口打开时停顿了一下,视线突然朝她看过来。 江应巧猝不及防和他对上眼,宋归慈嘴角扬起一抹温煦的笑,缓缓无声道。 “闭眼。” 江应巧当然不会闭眼,因为她现在是只鹿,听不懂人话。 她看着宋归慈把瓶子里的粉末撒到香得流油的兔肉上,融化成无色,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时找水源的徐均承和叶檀带着装满三竹筒的水回来,闻见烤肉香已是饿得晕头转向,两人上手便各撕下一条兔腿。 徐均承张开白牙刚咬下一口,就被忽然暴起的小鹿用头狠狠顶了肚子,将还来不及嚼的兔肉全部吐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 徐均承捂着肚子,疼得呲牙咧嘴气道:“好你个恩将仇报的崽子,顶我做甚!” 叶檀幸灾乐祸,笑得差点被喉咙里的肉呛到,赶忙喝了口水顺下去。 然后打量着这极有趣的小鹿,只当它有些灵气,便道:“你撞错人了,伤你的那箭是我射的。” 江应巧正在思考从哪个角度用多大的力,才能把这人刚吃下去的那口给顶呕出来。 还没来得及蹶腿子冲过去,就被一只手掌按住了蠢蠢欲动的脑袋。 江应巧朝手的主人看去,宋归慈目光幽深地攫住她的动作,眉眼冷然。 他掌心微动,用不算粗暴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将她重新按回身边后,没有把手松开,而是用另只手撕下一片兔肉,在江应巧怔愕的目光下,放入口中,咀嚼下肚。 宋归慈神色自若得不像吃下去一块明知下了药的肉,江应巧却在他低头看过来的眼中,读出了恶劣的嘲意。 直到烤架上的兔肉被分食完,也没有人出现任何异样,反而是自己,从头到尾被压在少年的手下,虎口掐着后颈,手指环绕过前喉,时不时的收紧让她每每心脏瑟缩,又不给个痛快。 吃饱喝足后,三人商量好轮番守夜的顺序,宋归慈才发现手中已经有半天没传来动静。 垂眼看去,某个家伙已经没心没肺地伏在地上又睡着了。 宋归慈终于撤回手,暗暗唾弃自己幼稚的行为,在没人看到的地方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腕和虎口…… 在燃烧的火堆前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晚,只是叶檀夜半时多有咳嗽,徐均承觉得可能是染了风寒。 第二日天刚透出一丝亮,几人就往宋归慈指的方向动身。 第40章 你也一样啊 江应巧被藤蔓编成的绳子套着脖子绑在马背上,另一端被宋归慈牵着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宿主,抓紧时间,天快大亮了!】 系统语气急切,江应巧必须尽快脱身,在廖妈妈她们发现前回到老太君的身体。 江应巧也一个头两个大,半刻钟前,他们恰好与出来搜寻的小队遇上,至此危机解除,不曾想宋归慈转头带着她上了马,根本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虽然江应巧中途几番寻找能悄摸逃走的时机,但在骑马的某人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扯动缠在腕间的藤蔓警告她别不安分。 系统这下也知道自己可能要闯大祸了,它不知道宋归慈是出于什么原因要将宿主带走,这下连想找个地死一死的机会都没有。 眼看队伍回到山庄,门口一抹倩影率先向他们跑来。 “哥哥!你们没事吧!”徐乐瑶跑到徐均承面前,抓着他的胳膊,急切地看他是否受伤。 徐均承面露痛色,捂上胸口将半个重心靠在她身上,“呃……哥哥受了内伤。” 徐乐瑶抬起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神色紧张,眼下微青,想来是担心的一夜未睡,徐均承便歇了继续逗她的心思,赶紧直起身子,用力拍了拍胸脯。 “放心吧,哥好着呢。” 徐乐瑶看着就要落泪,他慌得弯下腰想给她擦,又怕自己脏兮兮的手弄花她的脸,手忙脚乱道:“别哭啊乐瑶,逗你的,我真没事。” 还好这时萧霁走上前递出一方手帕,徐乐瑶迟疑一下才接过,轻声道谢。 萧霁肃然道:“徐兄莫要再说笑了,自从得知你们失踪后徐小姐已是焦急万分,后来还想深夜冒险下山回府找人来寻救,被我拦下后也是不肯休息,一夜都在等你们的消息,万幸大家平安无事。” 徐均承面露愧色,“是哥错了……” 徐乐瑶看向他身后,宋归慈胳膊下夹着一头幼鹿下了马,上前关切道:“小宋公子可还安好?” 宋归慈点点头,客气回道:“有劳姑娘关心。” 江应巧:嘤…… 宋归慈你手碰到我伤口了! “阿檀!”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慌的叫喊。 江应巧闻声看去,不远处的叶檀剧烈咳嗽着,口中吐出一大口血,接着又连续吐了几口鲜血,被三皇子扶着的身体止不住地下滑,看上去喘不过来气。 萧昃馋着血淋淋的叶檀,厉声朝旁边的侍从呵道:“快把庄子上的大夫叫来!快!” 叶檀可不能在他手上出了事! 一时间,刺眼的红色将众人刚放下来的心又高高吊起。 江应巧眼中一暗。 她立刻就想到了那撒在兔肉上的不明粉末,可若那是毒,为何同样吃了的宋归慈和徐均承没事?又或者是何时,宋归慈悄然给自己和他解了毒。 江应巧想起昨晚反复出现的红色善念值,可能就是在那时起,宋归慈动了下手的念头。 她的心沉了下来,五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她问自己还要继续用那仅仅几个月,儿时相处的目光去看待眼前这个人吗? 江应巧油然而生一股危机感。 叶檀迅速被人抬去屋内,她将目光移向宋归慈,相比别人的惊诧,他看起来很平静,却也没有表现出其他异样的情绪。 可江应巧分明感受到,他托在鹿腹部的手指,正在敲着愉快的节奏。 萧霁看到这般情况也跟进房中,短短时间内,江应巧看着厢房外进进出出一波又一波人,有人手里拿着被血浸透的衣服,有人疾步喊着快备马车。 看这样子大夫一时是束手无策,叶檀昏迷中再度被抬上马车即刻下山,马夫得了三皇子的命令顾不得其他,扬起马鞭高声喊:“都让开!让开!” 各家马夫不敢耽搁,纷纷牵着马车让出下山路口。 宋归慈轻拍了下徐均承肩膀提醒他该走了,被宋归慈触碰时,他的肩膀是紧绷的。 在宋归慈踩着步梯将要登上马车时,江应巧看准时机猛地一个后蹬,从宋归慈手中挣脱而出,看似慌乱中没头没脑地朝一个方向冲。 有女子惊叫,响起一声撞击,疾驰的车轮从小鹿脖颈倾轧而过,拖出数米外,没有丝毫停顿得下山而去。 宋归慈注视了片刻,行至尸身前托起那段软塌模糊的颈椎,眼底露出些许失落。 “看来你也一样啊。” 死的这么容易。 幼鹿自杀式的行为无疑让在场的人发怵,皆觉得这场春日宴真是怪事连连,如同犯了煞,不敢多做停留。 江应巧这边魂归躯壳就是一个鲤鱼打挺,掀开被子快速揉搓自己僵冷的四肢,另一边不忘注意天色,紧盯门口的动静。 在门被推开的前一秒,盖好被子支起手肘倚靠在头枕上,一副惺忪刚醒来不久的样子。 说来也巧,今日廖妈妈是被徐晖有事叫走了,这会儿才来得迟。 “乐瑶他们回来了吗?”江应巧开口第一句问的就是这个。 可半晌没听到回答,江应巧朝廖妈妈看去,见她站在门前,背对着光让江应巧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有一道沉重的凝视落在自己身上。 “廖妈妈?”江应巧坐起来小心唤她。 片刻后,她似乎听到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又或许是因为她太紧张而产生的错觉。 廖妈妈上前照常服侍她起身,摸到她不同寻常冰冷的手,愣了愣,“怎么冰成这样。” 转身去把房门打开一条窄缝,朝外喊:“南屏,拿个暖炉来!” 接着回到床边,弯腰为她把被角压了压,“您先躺会,等身子暖了再起。” 江应巧乖乖照做躺回床上,又听廖妈妈回答她之前的问题,“小姐公子他们还未归,不过约莫这个时辰也该回来了。” 等南屏拿了暖炉进来,廖妈妈便让她侍候着,自己出去了,直到江应巧用膳时也未出现,更让江应巧加深了心中所想。 江应巧暗暗吐了口气,毕竟是贴身伺候了几十年的人,怎么会不有所察觉,只是眼下她要集中精力应对宋归慈的事,现在那位的善念值可是低得一落千丈。 第41章 快管管他 午时三人归来,徐均承在马车上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连徐乐瑶同他说话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回应。 到了徐府后,宋归慈独自下车,拎着一只麻袋正要回房,被半路追上来的徐均承拦下,扯着胳膊拉到无人处。 “你说实话,跟你有没有关系!”徐均承一转身就劈头盖脸问道,却还不忘压低了声音。 “叶檀昨日还好好的,跟我们待了一晚回来就出事了,叶家那边不会轻易作罢。” 宋归慈面上疑色,反问道:“宴是三皇子办的,山头又是他叶家的,你我也同样遇险,况且人回来时完好无损,这要怪别人实在牵强。” 徐均承语气有些急,“我自然是不怕,却担心他们找上你的麻烦,这事要是跟你有干系,你现在就说,我们好早做应对。” 宋归慈怔了怔,握着麻袋的手劲微不可见地松了些许,“无妨,我能保全自己。” 徐均承蹙眉,他这是变相承认此事出自他手了。 “况且,叶檀并无大碍,你不必太过焦心。” 徐均承露出疑惑的眼神。 焦心?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为叶檀焦心吗? 我明明是在替你着急! “诶?” 等他回过神来,宋归慈人已经不见了。 徐均承挠着脖子低头思考再三,抬脚去了颐松院。 “姑奶奶!” 徐均承一进门就转着眼珠子找人,南屏从后面走出来,不等他开口询问便说道:“老太君和国公爷在院后头,料到小公子要来,正好让奴婢来抓人。” 徐均承疑惑地跟着南屏到了后院,才知道她说的抓人是什么意思。 后院廊外,有一小片八步长宽的田地,是老太君身体尚佳时自己开辟的,前些日子因为疏于打理,还没来得及种下新一轮作物,田垄间已经长出了不少杂草。 露天下,徐晖舞着锄头将发硬的土挖松,江应巧跟在后面弯着腰收拾铲出来的杂草,抖落抖落泥土扔到竹筐里。 徐晖眼尖,一下就瞅见新来的苦力往后退了半步的动作,手中不停朝江应巧道:“您去休息,让那小子来。” 随后一个眼刀飞去,徐均承便乖乖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拿过江应巧手里的竹筐,一本正经道:“没错,我爱干活,有活叫我。” 江应巧确实有些累了,捶着腰走到阴凉的廊下坐下,掏出帕子擦了擦汗,然后看见徐晖肉眼可见地加快了挥动锄头的速度前进着,碎土飞起,徐均承在后面吭哧吭哧捡杂草,没一会就修整好了一半的进度。 徐均承干到半途想起来正事,直起身朝江应巧道:“姑奶奶,您的人您得管!” 南屏端来了茶水,江应巧啜了一口才说:“你说宋归慈?” 徐均承告状道:“就是他,您是不知道,他这出去一趟都干了些什么!” 江应巧又喝了一口水,“如果是叶檀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徐均承看了眼头也不带转的徐晖,露出一副果然的表情。 他这个爹,看起来好似两耳不闻的样子,实则通风报信的比谁都快。 徐均承纳闷道:“他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要去招惹叶檀,什么时候下手的我都不知道,难怪说医术好的人用毒也不赖。”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突然睁大了眼睛,“要是他哪天看我不顺眼,会不会连我也给放倒了?!” 徐均承撇开竹筐跳起来大叫:“姑奶奶,您快管管他!!” 徐晖终于受不了,回头怒喊:“说归说,手里的活儿别停!!!” 徐均承耳膜被震得疼,只好捡起竹筐蹲回去除草,手里继续动作,说回正题:“您来说说怎么办,叶檀是那位叶夫人的宝贝,他们要发现了什么追究起来,可饶不了宋归慈。” 徐晖哼笑一声,“哦?那你上次还不是把人家宝贝揍得不轻。” 徐均承却被这话点醒了,拳头往掌心一敲,“对啊,实在不行,就说叶檀是我打伤的呢。” 徐均承兴致勃勃地编排道:“在山中我们闹了不愉快,加上有旧怨,推搡中我失手打了他一掌,伤及肺腑所以才会吐血,听起来很合理对不对?” 又摸着下巴思索道:“不过,叶檀是今早才吐血,就说我内力深厚起效慢?嗯……或者是他比较能忍?” 徐晖看不下去了,绕过去把锄头靠在台阶上,坐到江应巧旁边,接过她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叹了口气,“他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够长大。” 江应巧笑道:“赤子之心,我觉得很好。” 徐晖也跟着笑了笑,接着道:“暗线来消息,叶檀性命无碍,只是伤了喉道。” 江应巧看向他,这消息来的又快又及时,讶然道:“宰相府有你的耳目?” 徐晖不以为意道:“京城官员府邸之间多少都相互留点心眼,国公府难免也有飞蝇入内,只是我嫌老是抓了换人麻烦,就由着去吧,盯着点就行。” 不怕鬼现形,就怕鬼藏身。这相互交换“内鬼”的默契还真是让你们城里人玩明白了。 江应巧心里有了数,抬手招呼还蹲在田地里冥思苦想的少年。 “均承,你来。” 少年人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跑过来,“姑奶奶您说。” “宋归慈的事情交给我们处理,你现在叫他去小佛堂,我会在那里等他。” “好嘞。” 徐均承擦了擦汗放下袖子,立马带话去抓人。 此时日头正盛,徐均承抬手欲敲门,门扉就从里面被打开了,宋归慈换了衣服,一身药香走出来,看见徐均承也不惊讶,问:“老太君找我?” 徐均承负手,故意竖起眉板着脸:“姑奶奶让你去小佛堂见她。” 宋归慈点点头,转身回房提了一只食盒出来,“带路吧。” 去小佛堂的途中,徐均承还是没忍住提醒他,“你这次真要吃苦头了,姑奶奶的虎杖有杯口那么粗,下手从不顾情分,一杖打下来,那滋味……” 徐均承从小弄鬼掉猴,对此事颇有经验,手里对宋归慈一边比划一边咋舌。 宋归慈却在想着什么,并未理睬。 幽路尽头正是小佛堂,此时正门开着,走近便能看见江应巧站在佛像前背对着他们,佝偻的背影配合着昏暗堂屋和周围摇晃的香烛,看得徐均承手背上汗毛竖起。 “……姑奶奶,人带到了。” 江应巧掀开眼皮,拄着杖的手微动,转身对上宋归慈未起波澜的双眼。 “嗯,进来吧。” 第42章 要丢掉我吗? 两人步入小佛堂,恭敬地站到一边。 江应巧让人进来后没急着说什么,而是先点了三炷香插入香炉。 此时才注意到宋归慈手里提着东西,开口询问道:“带了什么东西。” 宋归慈揭开盖子,露出一碗还温热的小盅。 “药膳。” 他将食盒捧到江应巧面前,“老太君身体大有转好,如今可以减少药材的用量,从食补循序渐进。” 江应巧目光在色泽诱人的肉汤上停留了一会,抬起手去拿,听少年补充道。 “鹿肉有补虚益气之效,正适合您。” 啪嗒—— 食盒连同里面的鹿肉汤打翻在地,有不少溅到少年鞋面上,空气中散发着肉类特有的香气。 江应巧下意识做出的反应,让三人都当场愣住,为掩饰自己的失态,江应巧收回手再次转过身去。 徐均承意识到气氛不妙,担心老太君发难,便率先开口,“你怎么想的,居然把如此荤腥的东西带来佛堂!” 又用余光去瞟姑奶奶,这下岂不是罚上加罚。 宋归慈停在空中的双手,无声垂落到身体两侧,抬睫看前面那人的背影,“是我考虑不周,自作主张惹您不快,归慈认罚。” 江应巧平复下急促地心跳,想着宋归慈做的这些事,对着佛龛中佛像暗暗道了句,佛祖莫怪莫怪。 她语气冷漠:“你自作主张的,可不止这一件事。” 接着沉默地走到堂屋右侧的窗前,那里摆着一张书案,上面放了一摞经书。 她突然推开窗扉,日光将原本有些幽暗的佛堂照得略微亮堂。 江应巧缓缓抬手,微微偏移,指着东南的天边对宋归慈道:“你朝这个方向,跪下。” 她一眨不眨地直视宋归慈,语气不容置疑。 宋归慈,你犯了错,且不必跪神佛,去跪你的生母,问问她。 恶劣地伤害他人性命,对否? 轻率地让自己身处险中,对否? 宋归慈朝她指的方向望去,没有问为什么,上前几步掀起衣袍就跪。 江应巧眼皮一跳,眼疾手快地把旁边的蒲团精准踢到他的膝下。 她调整了一下节奏,语气不善。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 “知道,我没有看顾好徐公子,没有谨言慎行冒犯叶二,还给国公府惹了麻烦,愧对于您。” 江应巧摇摇头,“如此还是不明白,你是愧对父母,亏对叶檀,但我想问问,你将自己置于何地。” 宋归慈一时答不上来,垂着头没有回话。 江应巧一鼓作气乘胜追击,“自己该在什么位置,要去什么位置,这其中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谋而后动事缓则圆,又或徒生事变功亏一篑,你的决心,想没想明白?” 江应巧走到少年身旁,盯着他头顶的漆黑的发丝半晌。 “既然不明白,那这段时间便想想清楚。” “这十一本经文你全部誊抄十遍,除去在学堂和晚间读书的功夫,你就在这佛堂抄写,哪里也不许去。五日抄不完就十日,十日不够就一月、数月!每抄完一遍,就对着东南方向烧掉。” 看着宋归慈温顺的眉眼,江应巧沉声警告:“这不是罚,老身一介外人,也没什么资格去教导你,若抄完之后你还没想明白,就自行离去吧,国公府容不下你。” 跪着的人肩膀颤了颤,背影像一片落了霜的秋叶。 宋归慈抬起头,眼神干净毫无怨怼之色,轻声问道: “您要丢掉我吗?” 明明没有露出可怜之色,可只是一句简单的反问,就叫横眉冷对的江应巧丢了肃意,忍不住挪开目光。 系统:【警告!目标善念值-1,当前值34。】 江应巧腿一软,差点崴了下脚,站稳后,微微湿黏的指尖摩挲着杖身,语气有些恼。 “说什么丢不丢的,又不是物件,我拎不拎的动你都两说。” “总之这段时间别往外跑,潜心抄经。” 宋归慈眨了眨眼,乖乖地点头。 “好的,明白了。” 系统:【目标善念值+1,当前值35,恭喜宿主,再接再厉。】 谢谢恭喜,有够讽刺的。 气势莫名被打断,江应巧心里不得劲,离开的时候拉走了一旁眼神清澈愚蠢的徐均承。 孩子嘴里还不乐意地嚷嚷着: “啥明不明白啊,这说得我不明白啊,就这样完了?不打了啊?那我以前挨的打算什么啊!” 江应巧一把将人拎走。 “算你皮厚。” 走出老远,江应巧还是觉得不对,怎么到头来反倒像自己被拿捏了。 江应巧总觉着哪里蹊跷,便让徐均承带她去了宋归慈住处。 推开门,里面是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房间,每个角落几乎一尘不染,只有书桌上还未合拢的书籍,空气里残留的肉汤味,显示着这间屋子有人住着。 江应巧仔细环视过后,目光落在了储放杂物的橱柜上,将手杖塞给徐均承,抬脚走了进去。 徐均承抱着虎杖诚惶诚恐,跟在她身后表情不太自在,委婉道: “姑奶奶,趁人不在就随便进他房间,不太好吧?” 江应巧打开柜门,一本正经地教他。 “特殊情况,特殊行事,你别让他知道不就好了。” “……” 江应巧目光搜寻着,微微一顿,找到了! 她拿出那瓶系着黑绳的药瓶,打开盖子闻了闻,皱起了眉头。 进而将里面的粉末倒了一点在手心,凑近去闻,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均承,你来闻一下,觉得这是什么。” 徐均承靠近白色的粉末嗅了嗅,又深吸一口,转头猛地打了个喷嚏。 他揉着发痒的鼻子,闷声道:“这不是胡椒吗,他在房里放这香料做什么?” 江应巧把瓶子盖上放回原位,还仔细调整了绳子的方向。 然后将目光落在了柜子旁边换下来的破损衣物上。 江应巧凑上去,眯着眼睛仔细瞧,而后从衣襟上,捏下了一朵绒毛。 是柳絮。 江应巧说道:“三皇子的庄子上,种了许多杨柳吧。” 徐均承睁大眼睛看向江应巧,“没错,您以前是去过吗?” 江应巧没说话,小心地把柳絮粘了回去,与徐均承原路退出去合上了门。 离开宋归慈的小院,江应巧低着头看路上的石子,边走边想。 瓶子里是胡椒粉,宋归慈在兔肉上做的举动应该是障眼法。那他应该是另外找了时机,对叶檀真正下手,而叶檀吐血的原因,或许与柳絮有关。 江应巧摇了摇头,不再做无谓的推测,看向徐均承道:“你今日想把他的过失揽到自己身上,又一再袒护他,是为何?” 徐均承落后半步跟在她身侧,抿了抿嘴,道:“姑奶奶,我之前也只是把宋归慈当成客人对待,但这几日我与他经历了一番生死危机,我觉着,他是可以信任的。” 随后将这两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江应巧。 江应巧从他的讲述中,感觉到了叶檀对宋归慈微妙的态度。 极有可能是在她不知道的那段时间里,两人发生过某些不愉快的剧情交集。 徐均承不确定地问道:“您觉得,我可以跟他做朋友吗?” 江应巧拍了拍徐均承的背,对他道:“这问题应该去问他,交朋友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对上徐均承真诚纯良的眼睛,江应巧的心里五味杂陈,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人性复杂易变,其心善恶也并非一次就能试探出来的,均承,我理解你向来待人赤诚,但你确定他人也能待你如此吗?” 徐均承沉默了下来。 “你要学着有所保留,保留观察,保留信任,保留判断,不要轻易把后背交给任何人,这是你作为国公府继承人,必须记住的一点。” 江应巧抬头望着刺眼的太阳,强烈的光芒差一点就要将人瞳孔灼伤。 不管宋归慈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这次没能压住对叶家人的仇恨,总归是冲动了。但他动手前,是否将国公府和叶家的关系算计在内,就不得而知了。 江应巧垂下眼皮,眼底暗了暗,毕竟她现在也看不清宋归慈的心思。 徐均承虽还年少,却也能理解老太君话中深意。 他加快脚步跑到她前面,发丝飞扬,转过来爽朗地笑道: “姑奶奶,我记住了,我的后背只会对着自己的家,身前纵有千军万马,均承也誓不退缩!” 江应巧目中含笑看着他,默默祈祷这个纯良的少年人,能有一条被剧情善待的故事线。 正在两人交谈间,南屏匆匆赶来,神色略显焦急。 “老太君,三皇子和叶家人来了。” 第43章 看着就讨打 江应巧知道今日两人造访是为了叶檀受伤之事,并未慌张,反问南屏: “叶家来得人是谁?” “是叶家大公子,叶孚。” “国公爷现在何处?” 南屏回道:“国公爷方才受诏入宫,如今是夫人在前厅招待,老太君也要出面么?” 这是专挑徐晖不在的时候来发难啊。 不过来得是叶孚而非叶诠,那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徐均承是重要人证,如今叶檀还在昏迷中,那他的陈述便至关重要。 江应巧对徐均承道:“均承,你随我一同去,将你所见如实告知。” 徐均承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实话实说,全部吗?” “对,将你方才与我讲的,一字不差告诉他们。”江应巧肯定道。 到达前厅,徐夫人正不卑不亢地招待来客品尝新得的雨前龙井。 三皇子萧昃挥退了上来递茶的下人,紧锁着眉。 叶孚虽不像他那样在面上显露出来,笑着喝了一口浅尝辄止便放下茶碗,但手指敲着膝盖显示着心中不悦。 徐夫人见到江应巧,起身相迎,并让出了主位。 叶孚也站起来,对方是诰命加身的老太君,他也得对她客客气气地行礼。 江应巧参见三皇子过后,坐在位置上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三殿下与叶大人前来,想必是为了令弟之事吧,如今人可还安好?” 叶孚说道:“还未醒来,所以此番冒昧前来,便是想向当日知情的两位公子了解事情的经过。” 萧昃看了一眼徐均承,皱眉道:“还有一人呢,是叫宋归慈?他怎么没来!” 江应巧道:“宋归慈正在替老身抄录经文,已焚香净衣,佛前清净不可打扰。二位有话要问,便问我这位侄孙吧。” 大燕举国信佛,就连朝堂与皇室之人也对神佛存敬畏之心,江应巧借此推辞,两人一时也不好将人强行拘来。 倒是徐均承低下头,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抽了抽嘴角。 宋归慈焚香净衣?他方才可是大不敬地直接把肉端到佛祖面前了呢。姑奶奶这话说得三分虚七分实,也不算诓人。 随后,徐均承整理好表情,抬起头将遇难之事说了。 徐夫人知晓了事情的龙去脉后,挑了挑眉提出疑问。 “这么说来,若非叶二公子那一箭惊恼了大虎,他们也不会陷入那般险境,这后面的事也就怪不到我家两个孩子头上吧?” 叶孚皱起眉,思量过后,直接转移了事件的重点。 “但阿檀不可能毫无缘由的吐血,这其中,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萧昃紧跟着道:“没错,宋归慈曾是宫中药侍,定通晓几分医毒之道,应当将人拿来好好审讯一番!” “严刑拷打之下,不怕他不说出实情,他爹就非良臣,若真是此子所为,如此用心险恶之人,死不足惜!” 江映巧觉得这三皇子真没眼力见,还没说两句,就在国公府喊打喊杀,反问道:“三殿下何来用毒之说?依郎中所言,叶二公子的症状是中毒吗?” 叶孚瞧了眼一时语塞的萧昃,有些后悔把他带上了。 只能替他回道:“那倒不是,阿檀并非中毒之象,不过既然来了,不妨将当事人喊来问个清楚,免得误人清白。” 叶孚脸上皮笑肉不笑,道:“毕竟家父身居高位,为国为民,少不得在朝野中有树敌,此次难说不是居心叵测之流授意加害,给父亲添堵。” 徐夫人喝了口茶,将茶盏搁在桌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方才老太君说了,那孩子在抄写经文,不宜打扰。” 她抬起凌厉的眉眼,理了理衣袖,笑容针锋相对。 “我夫君常说,天下泱泱鼠辈,极爱趋炎附势,一朝得势,就爱张牙舞爪地咬人衣袖不放,看着就讨打。” “徐家以礼相待,却被明里暗里指责此事与我等有关,二位咄咄相逼,是真当我国公府没人了吗?” “既想要人,就取了京府衙的搜捕文书来,否则,恕难从命!” 徐夫人最后一句掷地有声,砸得叶孚维持不住虚假的笑容,脸色僵硬。 江应巧忍不住在心里鼓掌,真想让系统送出一支穿云箭助助兴。 徐均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徐夫人,满是崇拜。 娘真飒!干他!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时,侍卫进来说外面有个叶家家丁,前来禀报。 徐夫人让他把人带进来,那家丁疾步走来,朝叶孚传话道:“大公子,二公子醒了!” 叶孚站起来,语气惊喜:“他可有说什么?” 家丁看了看堂上的各位,像是难以说出口,嘴里支支吾吾道:“二公子他,他说无人加害于他,自己是被,柳絮呛到了……” 叶孚愣住,动了动唇,不可置信道:“呛到柳絮……会咳血?!” 家丁被几束目光看得紧张,索性一鼓作气说了出来。 “郎中方才诊断发现,二公子是风寒之下喉头水肿,后又吸入了柳絮过敏,喘鸣咳嗽致使喉道出血,一时上不来气,这才晕厥过去……” 堂内鸦雀无声,片刻后徐夫人起身,言笑晏晏。 “既然叶二公子亲自解除了误会,府上的茶水又不合两位口味,那便慢走不送了,请吧。” 叶孚和萧昃相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尴尬,朝徐夫人和江应巧拱了拱手,便告辞离去。 徐均承连忙喊住萧昃,“三殿下!此次春猎应属我与宋归慈获得猎物最多,他又解决了一头猛虎,当拔得头筹,那这水晶杯……” 萧昃脚步顿了顿,说了一句改日派人送来,便强装镇定地走了。 只是两人梗着脖子加快脚步的样子,看起来并不从容。 徐均承在看不到两人背影之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娘,你看他们那个样子,还真像过街老鼠一般!” “叶檀也真是,让区区柳絮就弄晕过去,叶家把他养得也太娇气了吧?” 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对江应巧道:“姑奶奶,看来我们真的误会宋归慈了,这件事还真不是他干的,要不就别让他抄经书了吧?那一堆抄下来,手都要断了。” 江应巧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接下他的话。 和宋归慈没关系吗?那可不一定。 第44章 朝堂脏死了 半个时辰前,叶府 叶檀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头顶熟悉的罗帐,动了动眼珠,思绪停滞一会,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喉咙里疼得很,他转过脸,看见他娘背对着坐在桌边,闭着眼盘手上的佛珠。 房门被人推开,叶诠走了进来,他刚合上门转过身,就被迎面打来的耳光扇得偏过了头。 叶夫人红着眼睛,恨恨地盯着他,“叶诠,我警告过你,如果因为你做的那些事伤害到阿檀,我会跟你拼命!” 叶诠用掌心揉了揉脸,平静地对上她的眼睛,淡淡道:“夫人小心伤了手。” 而后朝床上睁着眼的叶檀看去,眉间不悦,“醒了不说话,嫌你娘不够担心吗。” 叶夫人连忙转过身快步行至床边,握着叶檀的手,脸上满是关切,“阿檀,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娘这就找郎中来。” 叶檀张了张嘴,咳嗽了几声,嗓音沙哑,“娘,我没事。” 他扬起唇笑了笑,“好啦,别皱着眉头了,要长出皱纹了。” 叶诠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辍饮一口,目光轻飘飘地看向叶檀。 “如此没用,被人算计了,还叫你娘为此担忧。” 叶檀垂下眼皮,回想起今日下马后,宋归慈与他擦肩而过时,闻到的那一股奇异的香味。随后他走过杨柳下,被飞扬的柳絮呛了几声,喉尖一疼便止不住地咳出血来。 宋归慈,你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心里冷笑一声,记下了这笔账。 他回视叶诠冷漠的双眼,勾起唇道:“爹,你想多了,这次还真是个意外。” 叶檀轻轻拍了拍叶夫人的手背。 “不用大惊小怪的,我就是被柳絮呛到。” 见叶诠皱眉,叶檀挑眉笑道:“不会吧,你已经让大哥去找徐家麻烦了?就这么迫不及待啊。” 他叹了叹气,好像很可惜的样子,“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咳咳……这次爹料想错了,孩儿做不了你找茬的借口,让你失望了。” 叶诠盯着他默不作声,又往杯子里倒水,叶夫人冷着脸上前夺过他手里的茶壶,倒了杯端给叶檀。 “爹,需要我帮你攀咬徐家一口吗?”叶檀问得很真诚,眼睛极亮,眼底却带着细微的挑衅。 这无疑是触犯了父亲的威严。 叶诠手里的杯子猛地掷向他,眼神阴沉。 叶夫人护住叶檀,朝叶诠大骂:“你伤他做什么?滚出去!” 叶檀直视着父亲那双眼阴冷的眼睛,未有丝毫偏移,心中有什么激荡起来,让他越来越兴奋。 片刻之后,叶诠闭了闭眼,已然恢复平静,起身走出房门。 “你娘真是把你养废了。” 叶夫人朝他背影不屑地呸了一声。 叶檀看得乐了,笑道:“娘,你这样可不像从林府大宅出来的女子。” 不过也无妨,这么多年,娘对爹从来没有好脸色。 毕竟这人可是把林家上下几乎全杀光了。 叶夫人坐到他身边,心里还是窝火。 “阿檀,你不该拿自己的身体跟他作对!” 叶檀无奈道:“娘,这回真不是我自己演的,我心里有数是谁,只是不想拿自己给爹挑事作筏子。” 叶夫人气得把桌上的茶具扫在地上,连手上的佛珠串都甩了出去,愤恨道: “这个狗东西!已经从我身边抢走了叶孚,如今又要把那些腌臜的手段和谋算用到你身上来,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他!” 叶檀在床上抱着胳膊,翘起腿,笑着提醒道:“娘,戒嗔。你别把身子气坏了,不是说好了嘛,要活到看他死的那一天。” 叶檀眯了眯眼,一下一下晃着脚,“姓宋的那个小子确实有点意思,我开始好奇他想方设法地要进徐家,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叶夫人捡回佛珠坐到床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继续盘着珠串,仿佛方才的怒火顷刻间荡然无存。 “一个徐均承,一个姓宋的,我看徐家把你的魂都勾走了。” 叶檀抱着叶夫人的手臂,软声哄道:“怎么会呢?我的魂在娘这里呢,谁也勾不走。” 叶夫人呵笑一声。 “等你以后娶了媳妇,看你还能不能说这种话。” 叶檀轻啧了一下,“要什么媳妇,娶回来也是做怨偶,实在要找一个,我就找一个跟娘亲脾气像的,一不高兴就扇人巴掌,哈哈哈!” “臭小子!敢打趣起娘来了。” 叶夫人抬眼推了推他。 “好了,说正事,你这么懒散下去,也不是正道,徐家那个私塾你去不去读?要是想,娘给你找办法弄进去。” 叶檀翻身躺回去,枕着手臂直勾勾地盯着罗帐里一只蜜蜂,不知道哪里来的,没头脑地乱撞,飞不出去。 叶檀抬手只是弹了一下,蜜蜂被弹到帐面上掉了下来。 他悠悠吐出两个字,“不去。” 食指按住蜜蜂,指尖传来一股刺痛。 感觉不到挣扎后挪开手指,蜂尾的针扎进他的肉里,床榻上剩下一具蜂尸。 “娘,我不想入仕,这个朝堂脏死了。” …… 弯月高悬,白天太阳晒得烈,晚上温度又骤降下,给月亮蒙了层雾。 宋归慈刚从小佛堂出来,提着一盒碎碗准备回屋温书。 一天下来,他抄了三十六页,对着东南焚烧了三十六张,如今身上沁满了火烛气和书墨香。 却依旧掩盖不住透出的几分戾气。 宋归慈事先料到自己针对叶檀的举动会引起老太君的不满,他已经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本想借此自请禁足反省,暗中脱身去与良叔会合,安排下一步。 但现在这样算什么?计划都被打乱了。 宋归慈压着眉头,心中久违地有些烦躁。 在合上房门前,宋归慈的动作顿了顿,鞋底碾了碾落在门槛下的碎泥。 他觉得,以后这门得上把锁了。 他打开柜子,先是蹲下去将手探到收好的被褥中,摸到还在原位的玉佩。 然后站起来,漆黑的眼睛慢慢扫过上层的瓶瓶罐罐,最后停在最角落黑色绳子标记的瓷瓶上。 瓶塞的裂纹,对得严丝合缝。 半晌,喉咙里泄出一声轻笑,似奇似叹。 “这世间,难道真有妖怪。” 此时,“老妖怪”正在月色中潜行,左顾右盼。 国公府的夜晚不算寂静,但今晚江应巧总感觉冷飕飕的。 江应巧考虑再三,认为还是有必要跟廖妈妈来一场跨时代的对话。 廖妈妈,你相信世上有神仙吗!相信仙人临凡身,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吗! 没错!老太君功德圆满已脱离凡胎,在下乃天庭小仙,前来了却人间未尽之缘。 江应巧一边寻找廖妈妈的身影,一边在脑海中进行对话模拟。 “系统,等会我说到这里,你就在她面前炸一朵火花,很玄乎的那种。” 系统:【碟碟做不到啊。】 “那你能做什么?我光动嘴皮子也没有说服力。” 系统:【碟碟也可以动嘴皮子呀,届时宿主说完,我犹如天外之音那样外放一句我们办事处的宣传语——做好人好事,上幸福天堂。电音穿耳,定直击她的灵魂!】 “……不,她只会觉得见鬼了。” 江应巧兜兜转转半天,终于在后花园一处微亮的假山后面,看到了廖妈妈。 她在烧些什么,蹲着将手里的一叠东西放到火盆里,嘴里还在说话。 江应巧悄悄走近,躲在树后仔细辨认。 才发现,烧得是纸钱。 第45章 你不是我姑母吧 江应巧又悄声靠近了点,听见廖妈妈有些埋怨,又很难过说着,小姐好狠心,也不进我梦里。 江应巧心里一沉,这时才看清,火盆的另一边还坐着徐晖,脚边是好几摞还没烧的纸钱。 廖妈妈将手中那叠钱烧完之后,对着火盆拜了拜,而后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江应巧隐约见她红了眼眶,掌心不由得贴紧了树身。两个人大晚上的躲起来烧纸钱,廖妈妈又念着小姐,他们是烧给这具身体的…… 廖妈妈走后,徐晖继续安静地消耗着脚边的剩余,只能听见火燎的动响。江应巧不敢出声,却也无法移开眼,催促自己离开。 火光明明灭灭映照在徐晖坚毅的脸庞上,照得他眼底带上少有的柔和。 “出来吧,一起把这些烧完。” 徐晖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手中动作不停,四周寂寥无人,但江应巧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便也不再躲藏,从树后走出来站到他面前。 “这么晚了,阿晖你在给谁烧纸钱?” 徐晖像是被她的话逗乐,突然笑了一下,接着拿起新的摞一张张扔到火盆。 “当然是烧给姑母啊。” 徐晖终于抬眼看他,目光精明而锐利。 江应巧虽有心理准备,但被他的眼神盯着还是浑身一僵,愣在原地额头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 “你,不是我姑母吧。怎么,觉得我会认不出来?” 江应巧脑瓜子先是一阵嗡嗡响,胸腔快速起伏几次之后,动了动唇。方才演练的那番说辞,对着徐晖这双眼睛,怎么也说不出口,便放弃了挣扎,叹了口气。 “不,我觉得你最该认出来。你和廖妈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徐晖见她供认不讳如此坦诚,反倒收起了锋利的眼神,抓了一叠黄纸递过去。 江应巧顿了顿,走到火盆边也蹲下,放下手杖从善如流地接过来,听他说道: “你刚醒来头两天就觉着不对劲了,起先还只是有些怀疑。” 两人一来一回地往火盆里放纸钱,竟然诡异的和谐。 “直到姑母走的第七日,她来给我托梦了。那时我睡得正香,嘿,叫她老人家一巴掌扇屁股上打醒了!下手还是这么重。” 徐晖心有余悸地在身后摸了摸,脸上却有笑意,江映巧恍然大悟,没想到这种事情还能托梦。 来了一阵风带起烟灰,把盆里的火吹得窜起来,差点碰着徐晖的衣袖,他往后躲了躲,在鼻子前面扇了扇,嘀咕了一句: “诶,在背后都说不得您了。” 江应巧沉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她知道有些话不是说给她听的。 等风小了点,徐辉继续说着。 “她说她该走了,这一大家子就交到我手里,还说,你是个年轻小姑娘,叫我多加担待,别欺负你……醒过来时我嘴里还叫着人,把身边的夫人吓了一跳,今早廖妈妈来找我说你不对劲,我索性将这梦跟她说了。” 徐晖瞥了江应巧一眼,脸上有些不悦。 “没想到你承认得倒是痛快。哼,本侯和你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叫你声姑母,也不怕折寿。” 江应巧心想一直被你叫姑母,自己也很有压力,问他:“你就不怕我是什么鬼怪邪祟占了老太君的身体么?” 徐晖别有深意地说道:“邪祟可入不了姑母的眼,她既然认可了,我也不会说什么。况且,邪祟可不会这么有人情味。” 徐辉掀起眼皮看她,道:“你和宋归慈,到底是什么关系?” 算上之前燕帝问过,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了,江应巧换了个答案,“他曾是我的救命恩人。” 徐晖有些意外,脱口而出:“那按照志怪故事,你该以身相许!” 江应巧呆愣住,指了指自己。 徐晖瞧着她现在姑母的模样,一噎,然后闷声笑了起来,赶紧多烧了几叠黄纸,说道:“我说错话了,姑母晚上别来打我。” 徐晖这一打岔,让气氛缓和下来,后面对话地非常自然,两个晚上睡不着的人,在火盆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所以你是死过?” “嗯。” “啧啧啧……” “那你多大了?家在哪里?” 江映巧揉了揉被烟熏的有些酸疼的眼睛,回道:“死的时候十九岁,家……不知道在哪,我没有家。” 徐晖点了点头,“这样啊,可惜了。不过也无妨,人糊涂着糊涂着,一辈子就过完了呗。” 然后便默不作声了,似乎并没有对江应巧产生多大的兴趣。 接下来他就这样安静烧完三摞黄纸,掸了掸膝上的灰屑起身,负手走进幽幽深园中,也不曾问她的名字。 江应巧看着盆里纸缘卷缩,火焰烧完慢慢熄灭下去。 她合掌闭上眼,轻声道:“谢谢您。” 这晚之后,江应巧与徐晖默契地一如往常般相处,至于廖妈妈,对方好像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重新回到江应巧身边伺候着。 往后一段时间里,宋归慈总归还算安分,每日从尹先生那回来后,便自觉来到小佛堂抄写经文。 过去十日,他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的进度。 如此风平浪静没过多久,就到了徐府祭祖的日子。 站在江应巧的立场上,此事颇为尴尬,觉得自己还是不去为好。当着徐家祖宗的面,江应巧可没那个胆子顶替后人祭拜。 好在与徐晖商讨一番后,他也觉得欠妥,便做主,自己与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去祠堂祭祖,由老太君和二老夫人,两位福寿者前往寒山寺供奉佛灯祈福。 听到徐晖说起寒山寺,江应巧暗暗握紧了拳,想到这便是韩清砚生前说的那座寺庙。 大燕国大大小小的寺庙,独属京城外的寒山寺最具神秘色彩。 虽距离京城地处偏远,不比皇家寺院来到气势恢宏,亦不比民间寺庙香火旺盛,但寒山寺却是占卦吉凶最灵验的。 作为大燕建国以来留存时间最长的寺庙,寺中三代主持,佛法高深,圆寂后皆化出舍利。如今的寺中住持,乃是慧迦勒大师,传闻能够知悉过去与未来之事。 江应巧觉得有些玄乎,她是唯物主义者,但毕竟穿书这事都发生在自己身上了,闻言只是挑了挑眉,那这僧人这岂不是拥有上帝视角,人人都要找他算命。 徐晖却说大师有个规矩,只给有眼缘的人占相,先皇曾让慧迦勒为他算出日后登上皇位之人,却遭到拒绝。先帝一怒之下,要砍他的头,慧迦勒只道一句: “既然百年内坐上皇位的是陛下的子嗣,那是哪个又有什么重要呢?” 此话在外人看来,像是句废话,但却给了先帝一颗定心丸,这未来百年江山还是他们萧家的。 江应巧虽不信佛,但不妨她此去将宋归慈也带上。若那大师确实有真本事,倒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让他为宋归慈占相,或是求得一个佛法善缘。 出发寒山寺前,江应巧终于见到了那位久居别院,潜心修佛的二老夫人。 此人面色平和,周身欲望淡薄,旁边只有一个老妈妈跟着,见到老太君这位小姑子也表现的并不亲近,只是微微点头致意,然后上了马车。 江应巧带着廖妈妈和宋归慈同乘,三人各怀心事,一路上并不怎么说话,倒比后面车厢在诵经的二老夫人还要安静。 寒山寺地偏,一行人花费了一上午的时间,直至日暮西沉,才到达寺院。 门内恰时出来一个小沙弥接待,随他走到庭院中,江应巧忽听到一声大喝,转头便看见一个光着上半身的僧人,衣服堆叠在腰间,提着一把扫帚,在追打另一个身穿灰色衣袍的白胡子老僧。 第46章 伽蓝一梦 此人衣冠不整,肌肉遒劲,看样子对几人的到来恍若未觉,又是握棍横扫,将对方摔翻地,一脚踩到他屁股上。 地上的灰袍老僧连忙制止他,哀叫道:“师兄!我认输!下堂讲经由我来。” 带路的小沙弥表现的很淡定,习以为常地向来客介绍道:“站着那位,就是本寺主持慧迦勒大师,让各位施主见笑。” 慧迦勒收回脚,这才把扫把扔到地上,转过头朝他们看来。 精亮的眼珠随意扫过,忽然神色一变,快步走到江应巧面前,瞪大了眼睛凑近了盯着她的脸看。 此人长相粗犷,此番表情看起来如同怒目金刚一般,见他又是袒胸贴近,江应巧吓得连忙倒退了几步,被廖妈妈和宋归慈接住。 慧迦勒盯了江应巧片刻,不明所以地说了句: “这盘棋,活了呀。” 而后转身大步跨过台阶,推开大殿的门走了进去。 剩下江应巧他们看着他的背影,这慧迦勒和江应巧想象中的高深莫测的大师很不一样,看起来像个武僧,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反而是二老夫人开口道:“多年不见,大师仍旧老样子。” 那边灰袍老僧已经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向他们走来合掌行礼。 “二老夫人许久未见,此次前来,是为礼佛或是祈福?” 二老夫人微微颔首道:“欲为亡者供奉明喜灯,可否请浮尘大师执礼。” 浮尘将几人引入大殿,一边向第一次来的江应巧他们解释该如何供奉此灯。 明喜灯,是生者为亡者祈福,积攒福缘而供灯,须有供奉者或僧人在灯前守三夜,虔诚礼拜,且灯三日不可灭,便可将光明与喜乐带给逝去的亡灵。 步入大殿内,并未见到方才慧迦勒的身影,浮尘便开始为两位老人燃灯执礼。 宋归慈自觉退到角落,抬眼打量着这座庄严大殿,最后将目光落在巨大的佛像上,注视着佛低垂的眉眼。 “这位小施主为何直视佛的双眼?” 慧迦勒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身上衣物已穿妥帖,站在宋归慈背后问道。 宋归慈侧目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只是在想,众生所言所行,因果报应,佛真的能尽收眼底吗?若祂在看,却也只是看着,那佛,又有何用?” 慧迦勒:“小施主,不信佛。” 宋归慈收回目光,压下嘴角:“不信又如何。” 慧迦勒并未反驳他的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从蒲团上起身的江应巧,与二老夫人将佛像前几排明喜灯点亮。 “不信佛,不代表没有佛缘,明喜灯亮,诸天悉皆照,诸地皆明朗,众生皆善喜,我身亦光彻。小施主既然来了,不妨也为所念之人供奉几盏。” 宋归慈勾起唇,眉间带着微许自嘲,“心无所念,孑然独行。” 燃灯仪式过后,接下来三日将由老太君和二老夫人轮流守夜,几人便在寺庙后院住了下来。 晚上,江应巧独自来到大殿,按之前浮尘所说,跪在明喜灯前念了一段经文,而后在旁边的椅子坐下。 大殿空旷,安静地能听见灯芯燃烧的轻响。夜幕沉沉,江应巧支着头有些困倦,却也不敢合眼。 殿外传来沉静的脚步声,门被缓缓推开,江应巧抬头去看,慧迦勒端着一盏并未点燃的蜡烛走了进来。 夜晚的他衣物规整,面容祥和,在灯火明亮的大殿中,肃穆而立,与白日那副样子判若两人,如此才贴近些得道高僧的形象。 江应巧站起来,有些疑惑他为何深夜来此?问道: “大师,可是守这明喜灯,还有其它事宜需告知。” 慧迦勒慢步走来,对她点头致意,说道:“非也,守此灯心诚即可,贫僧是来寻你的。” 又听他道:“施主并非此界之人,为何而来?” 江应巧皱了皱眉,面上不动声色,“大师何意?” 慧迦勒这次没有回答她,而是重复道:“施主,为何而来?” 江应巧预感来者不善,这慧迦勒能看透她异世之人的灵魂,果真不是一般的高僧。 移开视线,看向那三排灯火微微摇曳,和他打起太极,“为一人而来。” 慧迦勒继续道:“施主可相信命由天定。” “众生生来皆有命数,若要改变一个人的顺遂磨难,生老病死,就势必会打破一些平衡。” 江应巧垂下眼,想到来这世上后发生的一切,默了默道:“我相信命运存在,但我这个人不太信命,改命而已,更离谱的事情我也经历过。” 慧迦勒却不再多言,走到供桌前,将手里的烛台微微倾斜,用明喜灯的烛火将蜡烛点燃,端至江应巧面前。 “此烛名唤伽蓝梦,今夜便留与施主照明。” 将烛台搁置在休憩的座位旁,而后款步离开。 江应巧坐回去,片刻之后放松下来,觉得有些好笑,这僧人白天说一个哑谜,晚上又突然来访留下一盏灯走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然而不等她再想什么,便嗅到一股清冷的幽香,眼皮一沉,控制不住得陷入了睡梦中。 睁开眼,江应巧的视角里,是一只纤细的手端着烛台,上面正是方才慧迦勒留下的伽蓝梦。 江应巧站在一片黑暗中,她抬起手,却微微怔愣,只因这双手变得青葱白净。 她下意识摸了摸脸,发现自己是原来世界的模样,心里有些诧异,试图呼唤系统却像被切断了联络,没有得到回应。 江应巧抬起头,不远处浮着一片光团,在黑暗中深深吸引着人靠近。 江应巧稳了稳心神,抬脚向光团走去,离得近了才发现这片光晕由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小光球组成悬浮在空中。 感应到有人走近,这些小光球纷纷靠了上来,亲昵地环绕在江应巧四周,围着她缓缓转动。 江应巧并未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光球是在与自己交流着什么,她伸出食指,去碰离自己最近地那个光球。 在指尖接触到的那一瞬间,扩散出的光将她包裹在白茫茫中一片,待光芒退去,江应巧站在一间马厩中。 旁边的黑马喷了个鼻息,滚烫的热气洒在江应巧脸上。 第47章 她死死盯着那柄小刀 江应巧端着烛台,打量着身处的这个地方,她站在马棚的屋檐下,应该是刚下过一场雨,不断有积水落下来,地上湿湿黏黏的。 江应巧走到门口,并未见到其他人影,放眼望去天边是宫宇屋檐。 身后的黑马发出一声嘶鸣,像是支撑不住了,弯下腿跪靠在墙角。 江应巧这才注意到黑马的后腿上,有一块肉已经发白的伤口。 门外传来动静,宋归慈提着一个木桶目不斜视路过她,十几岁年纪的模样,穿着一身粗布衣,袖子卷到手肘,脸上没有什么血色。 江应巧看到他走进马厩,露出的手臂上,有许多还未愈合的红色伤口,怔愣一瞬后,她很快就想到,宋归慈曾在宫中驹辖庭待过一段时日。 宋归慈将水槽里的雨水倒出去,从木桶里舀了几瓢干净的清水装满,转头面无表情看了眼食槽里分毫未动的粮食,以及角落里奄奄一息的黑马。 又提着桶走出去。 江映巧连忙追上去,跟着他走到一个小院门口,顿了顿,像是犹豫地考虑了很久,才抬脚走了进去。 堂屋里坐着一个太监模样的男人,两颊凹陷,下巴尖瘦。 跟身边的小太监嘱咐完事后,就让人退下,抬眼见宋归慈过来,面上露出了笑容,但这笑让江应巧看的很不适。 宋归慈走到他面前,“谭公公,山云像是生病了,庭中可否请兽医给它瞧瞧?” 谭公公抬了抬眉,“哦,病得厉害吗,还是不肯吃东西?” 而后脸上露出为难,道:“这畜牲性子烈,来咱西苑一个月了还不肯低头,虽是匹良驹,但若驯服不了,叫他死了也白赖。” 他目光深深地看着面前俯首的宋归慈,悠悠道:“这宫里主子要的是听话的奴才和畜牲,这种货色还是不要送在主子面前露眼的好。” “倒是你,驹辖庭东西两苑这么多马,你却最在乎这一匹。” 宋归慈一动未动,低声道:“请公公为山云寻医。” 谭公公莫名笑了一下,站起身踱步到宋归慈面前,眯了眯狭长的眼,嗓音阴柔,搭着他的肩膀笑道:“今晚来房中求,公公便答应你。” 宋归慈落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拳头,头低得更深了。 “是。” 谭公公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脸色愉悦地坐回位子上,扬了扬手。 宋归慈朝他行礼后退出了堂内,江应巧随着他走过驹辖庭的各条小道,看他一下午在大大小小的马厩中,独自清扫整理。 直到晚间入夜,他再次跨入谭公公的院子,来到房门口。 敲门两声过后,得到一声应允,宋归慈走进去关上门。 “谭公公。” “嗯,跪下吧。” 宋归慈垂着眼跪在地上,将两边的袖子挽起来,朝上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内侧。 谭公公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戏曲,走到房内的高柜前,从各类器具中挑选了一柄细长的小刀,笑盈盈地走到宋归慈跟前。 “今儿个不用鞭子,也换个地方,把后背露出来。” 宋归慈半晌没动作,谭公公不悦地发出一声疑问。 江映巧眼看着宋归慈咬紧牙,将上身衣物褪下,露出白净干瘦的后背,唯有一处丑陋的疤块附着在削瘦的肩膀后。 谭公公看着他比脸色还要白一个度的皮肤,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 他蹲到宋归慈身后,抬手小心而轻缓地摩挲过指下的皮肤。 良久,在寒气侵入皮肤,屈辱刻入骨髓,宋归慈开始忍不住颤抖的时候,匕首的尖刃在他后背上划下一道伤痕。 血珠随着刀刃的轨迹滚落下来,谭公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随后的每一刀,每一下,都让宋归慈的头颅越来越低到地上,嶙峋的背肌紧绷,颈侧经络鼓起,大滴冷汗砸在石板缝隙里。 江应巧感觉自己随着地上那个少年在颤抖,却又无法行动。 她像是这个旧忆房间里的一束烛光,一片空气,一颗尘埃,眼前播放着从未触及过的往事。 江应巧死死盯着那柄小刀,数着它在宋归慈身上划了二十八刀。 谭公公收回手,意犹未尽地舔舐着刀面上残留的血,从后面掐着宋归慈的下巴抬起来。 看着他明丽而隐忍的容颜,如同一条剧毒的细蛇盘踞,吐着猩红的蛇信子。 “宋归慈,你真乃上品,老天垂怜,让你这云上霞落入了我驹辖庭的泥里,本公公岂能不好好疼惜。” 宋归慈紧紧闭着眼,下唇已经被自己咬得惨不忍睹。 谭公公放开他,慢慢站起身把小刀收回工具柜内,将一盒药膏扔到地上,掀开帘子进了里屋,这意味着今晚的凌虐结束了。 少年沉默地用衣物将鲜血淋漓的后背包裹回去,系衣带时,手指不受控制地打滑了好几下。 穿好衣服,他捡起地上的药膏,安静退出门外。 出院子的时候,门口走过两名来驹辖庭交差的侍卫,见宋归慈从西苑管事公公的院里出来,面色苍白,嘴唇血肿,领口还有些凌乱。 皱起眉朝他啐了一口,满眼厌恶和鄙夷。 “伺候阉人的下贱玩意!” 宋归慈充耳不闻地经过他们。 回到杂役寝房,其他人早已睡下,宋归慈轻手轻脚打了桶水去了淋浴房,拧干巾帕擦拭身后的血垢。 鬓间散落的发丝遮盖住他的眉眼,黑暗中,他擦拭的力道越来越重,微微凝固的伤口再次迸出血来,将这一方巾帕染得通红,扔到水盆里化开血水。 宋归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那盒药膏给后背粗略地上了药,穿好衣服收拾干净之后,回到房内大通铺上,侧躺着缩在最角落,沉沉睡去。 江应巧站在房内,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将那个蜷缩着的背影,看了一整晚。 第二日,便有医师来给山云看诊,将马腿伤口里的腐肉剜去,敷上药粉包扎好,留下几副药就走了。 宋归慈拿着药去伙房讨了一个煎炉,将药材煎好,用蜜水调和,灌到粮草里端到山云面前。 但山云仍然不愿意吃东西。 宋归慈打开马厩的门,走进去席地而坐,死寂的目光注视着山云蒙着阴翳的眼睛。 半晌,马儿呼吸微弱,发出濒死的低鸣。 宋归慈抬手抚摸山云的头,山云艰难地叫了一声,抗拒他触碰。 宋归慈仍旧一下一下轻抚着它黯淡的皮毛,俯下身轻声道: “山云,你的家在哪?” “他们把你抓来了,你父母呢?” “是在草原,还是这天下的另一间马厩。” 少年语调慢慢的。 “或者,也已经死了。” 山云动了动马蹄,在稻草上摩擦出轻微的簌响。 “……” 宋归慈轻轻抵上山云滚烫的额头,固执地想要与它对话。 “你为什么不愿意活下去呢。” “活着吧,山云。” 宋归慈喃喃道。 片刻后,宋归慈站起来,将旁边的食盆端到身前,用手抓起沾了药汤的粮草喂到山云嘴边。 山云鼻腔呼出一口气,张开了嘴。 宋归慈眼底浮上一层细微的欣喜,山云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将粮草吃下去。 喂完最后一口,宋归慈起身在水桶里洗干净手,回到山云身边摸了摸它。 “好孩子,不怕。” 第48章 你猜它会不会恨你 山云在宋归慈的照料下,渐渐有了精神,第三天开始已经能主动进食。 一直到入冬,山云的皮毛已经变成了同一间马厩中,最光滑黑亮的那个,如今躯干与四肢的肌肉比之前更加紧实流畅。 宋归慈把山云养得漂亮极了。 每当他打扫这间圈舍时,山云就会跟在宋归慈身后,用头颈和身背去蹭他的脸。 宋归慈无奈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与它亲近一番,山云便会轻踏着蹄子,短促嘶鸣一声,日复一日。 谭公公亲眼见到时,还真有点认不出这就是几个月前的那匹黑色烈马。 眼里阴沉沉的,突然轻笑一声,转身离开。 宫里的冬狩将近,近日来频繁有贵人派了手下来驹辖庭择选坐骑。 除了皇室几个主子固定专供的马驹,宫人们将其他所有马牵至马场上展示,以供挑选。 山云无疑是最瞩目的那个,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山云奔驰起来,平稳如连绵苍山,轻快似鹰掠浮云,四蹄翻腾,长鬃飞扬,驰聘嘶鸣而过,恰如一片黑色的狂风呼啸。 山云减下速度,慢慢踏步行至宋归慈面前停下。 喘着鼻息微微倾低头颅,像在寻求对方的夸奖。 宋归慈嘴角浮着淡薄的笑意,为它顺毛。 “这马是你养的?” 宋归慈转过身,看见面前站定一个锦衣华裘,形容尊贵的小公子。 来人一双丹凤眼热切地盯着山云,目不转睛。 隐在宋归慈背后的江应巧,看到此人时愣了愣。 宋归慈退至旁侧,让出山云身边的位置。 “回贵人,是奴才养的。” “这马倒是被你养的极好,牵来我骑骑。” 宋归慈犹豫了一下,说道:“贵人,山云性顽劣难驯服,苑中至今无人能上它的背。” 闻言,小公子身后的宫人担心主子骑马受伤,出言劝他三思。 小公子没理睬,瞧一个小小饲马奴才却说出这样的狂言,不屑地轻笑一声。 抬手就去摸山云,却被马儿后退甩着脑袋躲开了。 见此,他上前一步强硬抓住山云脖子上的缰绳不松,用力将它向自己扯来。 山云发出气愤的嘶鸣,突然抬起前蹄就要踢向对方。 惊险之间,宋归慈抓住小公子后腰的衣服迅速向后拉开,山云的马蹄重重落在土地上。 宋归慈一手控制住缰绳,掌心贴着马身轻轻摩挲安抚。 “嘘,安静些。” 山云不悦地甩动颈上的鬃毛,呼着粗气。 小公子方从险中回过神来,见此情景,忍不住挑了挑眉。 “它倒是听你的话,叫什么名字?” “山云。” “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宋归慈。” 听到这个名字,小公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这才正眼打量起面前的人。 没一会儿便移开眼,云淡风轻道:“哦,你爹就是那传闻中的罪臣啊。” 身后的宫人又开始催促,提醒他莫让贵妃娘娘久等。 小公子眉眼间不耐烦,瞥了一眼那马,从袖中捏了颗金豆子扔给宋归慈。 圆圆的金子不痛不痒砸在他胸口,掉在了地上。 “这匹马本公子要了,明日来取。” 他负手强调,“记住,是叶家二公子,叶檀要的马,不许别个抢,给我安顿好了,明白吗?” 宋归慈眼底闪过一丝暗芒,微微抬起头,只能看见叶檀的下巴。 “是,奴才谨记。” 恰时谭公公走过来,带着卑微谄媚的笑容,向叶檀行礼。 “叶二公子亲临,奴才有失远迎,只是这马驹辖庭还未驯服,您身子娇贵,切不能叫这畜牲伤了,不如奴才给您换一匹温顺的良驹?” 叶檀抬起下巴,斜看他一眼。 “这有你说话的份吗?用你替本公子做主!” 谭公公拍错马屁触了霉头,连忙俯身讨饶。 “哎呦,奴才怎敢呐!如此妄言惹您不高兴,还请贵人恕罪。” 叶檀嫌恶地收回余光,最后看了看低眉顺眼的宋归慈,随宫人离开了马场。 叶檀走后,谭公公转身走到宋归慈身边,阴狠道:“今夜过来,咱家有事要好好请教你。” 又一个夜幕降临,宋归慈刚敲响房门,就听到里面传出吩咐。 “本公公腿寒,去端一盆炭火来。” 宋归慈再次折返端来炭盆,屋内,他用火钳子翻动着炭块。 谭公公倚在榻上闭着眼,眉头微皱。 “归慈啊,你能来咱西苑,是因为本公公心软把你调了来,才没死在那东苑,你说咱家多护着你。” “这宫里行差踏错一步,就是要掉脑袋的事,咱家跟你有缘,看重你才会不吝多加调教。” 盆里的炭块烧到变红,屋内渐渐热了起来。 “想活的久,就得在腌臜地方趴着点,别碍贵人的眼,可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谭公公撩开眼皮,目光阴鸷毒辣。 “今日你在叶檀面前打眼,可知自己遇上的是个阴晴不定的小阎王,你到他面前争功,小心叫你尸骨无存。” 宋归慈放下火钳,朝他跪坐。 “公公,我并无争赏贪功之意。” 谭公公冷笑一声,将手边的香炉掷向宋归慈,砸得他头破血流。 “你若并无此意,那便是想攀附讨巧得贵人青睐,好捞你出这驹辖庭?!” 宋归慈只是垂着头,沉默不语。 “不听话的奴才和畜牲,就该被打断腿!你猜,它会不会恨你?” 宋归慈倏然抬起头,预感到了什么。 见谭公公阴笑道:“你再猜,明日叶檀见到四肢俱断的山云,会不会气得当场将你杀了。” 他坐起身,幽幽劝导: “宋归慈,这回本公公教的话,好好记住了吗。” 宋归慈放下手里的火钳,漠然看着他,“说够了?你指的调教,就是用一匹马来吓唬我?” 谭公公顿时怒火中烧,站起身一脚踹在宋归慈背上。 “皮肉忘了疼了吗!宋归慈,你既然这般愚钝教不会,那本公公也不必再怜惜你!” “将衣服脱了,脱光!” 谭公公命令道,走到他面前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见他如此举止,江应巧眼中盛满怒火,只恨不能上前掰断他的手!挖出他的眼!将他千刀万剐投入畜牲道! 宋归慈并没有动作,直直望着谭公公,平静地看他宽解上衣,露出黄瘦干枯的身体。 “畜牲。” 宋归慈嘴唇轻碰,吐出两个字。 谭公公震惊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畜牲不如的鼠粪。” 谭公公气得浑身颤抖,抬手就要扇一耳光。 宋归慈如狼兽暴起扑了上去,将谭公公压制在地上,两手紧锁着他的脖子,收紧。 宋归慈的眼里,掀起汹涌的黑色风暴,声音冰冷刺骨,残忍地宣判: “你,不配活着。” 第49章 你自由了 宋归慈从谭公公的院子出来时,外面虽有月涟如水,冬夜仍黑沉沉的延伸入巷道,冷寂无言。 他唇中呼出一口叹息,混合着热气化作白雾,眉间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江应巧端着幽暗烛火,面色复杂地看着那隐匿在阴暗中的背影。 宋归慈手里提一盏灯笼,握着那把曾经划过自己身体的小刀,行走在无人的巷道。 他来到马厩,山云卧倒在圈舍中,听到耳边熟悉的脚步声,发出喑哑的嘶叫。 宋归慈提灯照在山云上方,蹲到它身边,望着那角度怪异的四肢,宋归慈伸出细瘦的五指去圈握。 山云发出痛鸣,却也任由他的手转动自己瘫软的腿膝。 腿断了,便活不了。 宋归慈停了下来,转而去抚摸山云的头,被一条温热的舌头在手背上轻轻舔了舔。 山云微微煽动眼睫,黑亮的眼睛对着宋归慈无声催促。 宋归慈垂着眼皮,艰难地摇了摇头。 “够了,山云,别求我……” 山云的眼睛此刻化作一汪深泉,汇聚着宁静与清澈,在灯笼下溢出温暖柔和要将宋归慈裹挟进去。 一人一马对视了良久,在笼中烛灯熄灭的那一刻,宋归慈抬起了手中的刀刃。 毫不迟疑地,将它刺入温热的血肉中。 “你自由了。” 江应巧别开眼睛,不忍再看。 马厩中有其他马儿发出不安的哼声,隐约间,只闻利刃划破皮肉,割断经络,卡入骨骼顿挫的声音,在耳边久久未停,挥绕不去。 宋归慈在山云身边独坐到了清晨,天地间蒙上一层雾霭,给驹辖庭挂上了千百片待染的薄纱。 外面远远传来骚乱,巷道中匆匆疾行过三两奴仆和太监,冲散了乳白色的水汽。 “出什么事了!” “谭公公他……哎呀,你自己看罢。” 原本密闭的房间,此时门大开着围了两三层人,有胆子大的探头去看。 刚进去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炭火味儿,屋中的炭火已然熄灭,谭公公赤身躺在榻上,不堪形容。 他脖子上缠着一根麻绳,绳子两端被他紧紧握在两侧手心,眼珠上翻,嘴唇呈樱桃红,胸口高高鼓起,像是在勒到窒息之时,戛然而死,身下被衾濡湿,尸身还略有温热。 谭公公往日有些怪异不可言说的癖好,众人也心知肚明,这回看起来,像是屋里烧着炭,门窗又关得严实,身热中兴致上来玩这勒颈之法,却真把自己玩死了。 他们面上或是怔愕可怜或是幸灾乐祸,却都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对于这一切,宋归慈恍若未觉,直到一缕晨曦冲破宫宇高墙,打在他的眼睑上,睫毛轻颤睁开,便对上了山云浑浊灰暗的眼。 宋归慈发丝与面颊上结了一层白霜,他动了动僵冷的手指,摸到马首截断处细碎的冰血渣。 叶檀一大早满心欢喜地带着奴仆来此,入目的便是这一番景象,不由得瞳孔一缩。 山云身首异处,宋归慈抱着割下来的头颅缓慢地站起来,身体晃了晃后站稳,胸前一片暗红。 叶檀脸上浮现震惊之色,怒目切齿,“宋归慈,你干了什么?!” 这人面色平静,上前呈上马首。 “昨夜山云突发狂症,奴才恐其伤人,已将其就地正法。” 叶檀猛地将手中的马鞭甩出去,响亮地抽在宋归慈脸上,打落了他额角与鬓间发丝上的冰霜。 “谁给你的胆子,敢斩杀本公子的马!来人!” “将他压着,给山云磕十个头。” 身后两人得令上前,强行压着宋归慈跪下,朝圈舍中的马按头磕在地上。 江应巧心中似有刀绞,随着一声声闷响钝痛。 叶檀沉着脸,扔下手里的马鞭,眸色森然吩咐道: “把他拖到朱阁门,看着他膝行至驹辖庭,给我赔罪。” 宋归慈被押到朱阁门,他垂着眼沉默不语,用膝盖一步一步向前移动。 空中开始飘起鹅毛大雪,一开始是薄薄一层,覆在宫道的地砖上。 当雪渐渐厚起来,宋归慈身后已经拖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几步开外监罚的宫人已经打起了伞,当他们经过启元门外的宫墙时,恰好遇上了门内出来的仪仗。 宫人看到那轿辇帘子翻飞,露出明黄色的衣袍,连忙拽住着宋归慈往后避开,心急之下力道没个分寸,反而将人扯到了地上。 李宝庆皱眉上前呵斥:“大胆!竟敢惊扰圣驾,速速拖去慎刑司。” 那宫人连忙扯着宋归慈跪下,“求公公饶命,奴才领叶二公子之命监督宋氏罚过,万万不敢惊扰圣驾,求陛下息怒!” 燕帝闻言淡淡道:“哦?哪个宋氏,抬起头来。” 李宝庆将轿帘掀开一角,宋归慈恭顺地抬起头,半垂着眼露出面容,只是这一眼,就叫李宝庆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低下脑袋掩下眼里的情绪。 燕帝盯宋归慈的脸瞧了片刻后,问道:“他犯了什么过错。” 宫人哆哆嗦嗦道:“回陛下,宋氏杀了叶二公子的马……” 燕帝笑得意味不明,“呵,杀了匹马,这罪名可不比冲撞圣驾要大。” “李公公,告诉贵妃,少将他外甥召到宫里,想叫朕的皇宫做他叶家的后花园吗。” 李宝庆流下冷汗,连忙躬身应下。 燕帝指腹转着玉扳指,不等再言,却见宋归慈蓦然抬起漆黑的双眼,直直朝他看来。 李宝庆眼皮一跳,就要将轿帘放下,被燕帝瞥了眼顿住手。 只见少年先是一瞬怔愣,脸色煞白,慢慢肩背直起来,手指攥紧,在雪泥中抓出深深的痕迹。 燕帝眯了眯眼,移开目光,“宋氏冲撞圣驾,冒犯圣威,便在此处跪上三个时辰,其他人你来处置。” 李宝庆:“是。” 直到那名宫人捂着嘴被拖去慎刑司,轿辇渐渐远去,宋归慈僵直的身体,仍一动不动盯着那人离开的方向。 雪越落越大,混合着风下得洋洋洒洒,宋归慈跪着的地方,雪已经积到他的膝盖,眼前变成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他终于转过脸,再次低垂下去。 江应巧站在少年面前,试图替他挡一挡风雪,她佝偻着身体,却也只是一堵空墙。 若君子蒙尘覆雪,何以度余生? 伽蓝梦烛芯摇晃,并未被风雪所熄灭。 之后的一个时辰,没有人再经过这无言的空间,落雪覆满的宫道中,只余宋归慈和她两个人。 雪落的声音里,江应巧听到一声轻笑,少年捂着脸,突然低低笑出声来。 第50章 钟鸣,梦醒 雪势变小一点的时候,宫墙上飞过来一只雀儿,扑腾着在雪人脑袋上打个滚飞走,翅膀扫落些许碎屑,落在少年肩上。 宋归慈动了动,不甚在意。 有两道脚步声朝这边来。 “太子殿下,要去皇后娘娘宫中吗?” 一道清亮的少年声音响起。 “先去御书房,父皇近日未问我功课,今日大雪暂不上朝,想来父皇得空能见见我。” 来人嗓音含笑。 “元福,快些。” 此时个子还不太高的萧霁打着伞,眼中清亮,脚下一路踩雪,发出吱嘎吱嘎响声。 落后的小奴连忙加快脚步,欲哭无泪。 “太子殿下,还是让奴才给您找来轿辇吧,这积雪深厚,您当心别摔着了。” “要什么轿辇,就几步路,本殿下还走不得了,你快跟上……” 萧霁朝他喊着转回头,看到前面雪地里杵着个白影,仔细望去似乎是个人,心里有些讶异。 他来到那人面前,弯下腰凑上去看,被对方突然睁眼吓了一跳。 随后抚了抚胸膛,松了口气,“还好,人还活着……” 这人不止头发,眉毛和睫羽都被雪染成了白色,但面若明玉,让他看起来像个雪童子,莫名觉得有些亲切。 雪童子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了。 萧霁奇怪道:“大雪天的,你怎么跪在这里,是被主子罚了吗?” 宋归慈冻僵了唇,咬紧的牙关难以张开,索性闭上眼,懒得理他。 福元追上了呵斥道:“太子殿下问你话,还不快快应答!” “诶,无妨,想是他冻僵了一时难以开口。” 萧霁咬了下唇,皱了皱眉,抬手拂去他肩上的积雪。 “你坚持一下,我找李公公问问,给你求情早些回去。” 再次看了一眼雪中的人,抬脚往前跑了起来。 福元赶紧跟上,嘴里喊着:“殿下慢些!仔细雪滑,莫要奔跑啊!” 江应巧看了眼跑远的萧霁,搭上福元的肩膀,轻飘飘跟了上去。 萧霁很快跑到御书房门口,李宝庆见太子披风上沾着雪子,气喘吁吁地站定在台阶下,顺匀了气,才走上来。 李宝庆迎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伞,正要开口询问却被萧霁抢先。 “李公公,启元门那处跪着的少年,你知道是谁叫他罚跪吗?” 李宝庆皱起脸,有些为难道:“回太子殿下,那人冲撞了圣驾,是陛下亲自开口罚的,您可千万别为他求情。” 萧霁愣了愣,没料到是父皇开的口,便点了点头,“知道了。” 李宝庆松了口气,“陛下吩咐,您来了直接进去便好。” 萧霁来到御书房内,跪下请安,“父皇,儿臣来了。” 燕帝正在案前批改奏折,并未抬眼,只是抬了抬手让他落座。 中间偶尔询问他近来的状况和功课,萧霁恭敬地一一回答了。 江应巧立在殿柱旁,眉间微蹙看着高座上的帝王。 会关心一个儿子饮食作息,却将另一个儿子扔在天寒地冻中跪着,江应巧的私心很难不为宋归慈抱不平。 此时两人安静了片刻,萧霁趁此换了个话题。 “父皇,儿臣来的路上,见到有人跪在雪中久矣,这雪不见停,再跪下去恐怕性命垂危。” 萧霁起身走到中间,抬手朝燕帝躬身。 “可否请父皇网开一面饶了他?” 燕帝没有说话,慢慢批改面前的折子后放下笔。 “让你学君王之道,你倒是独独把这‘仁’字记得最牢。朕出口皆为圣谕,岂能因你一言随意更改,霁儿,你逾矩了。” 萧霁闻言跪了下来,“儿臣不敢,儿臣只是见他年纪相仿,瞧着实在于心不忍,想着那人亦有父母,就算进了宫,那也是君王天下的子民。” “仁爱下施,则民不凋弊,父皇曾是这么教导儿臣的,儿臣不敢不铭记于心。” 燕帝站起来,随着他推开窗,宫殿外寒雪吹了些进来,燕帝按着窗柩,望向雪色中几乎微不可见的黑点。 桌案上打开的奏折被风吹得动响,萧霁垂首,听见父皇说: “让他再跪半个时辰就起来吧。” “谢父皇。” 燕帝关上窗隔绝了风雪,话中暗含警示。 “只此一次,霁儿,莫将仁心用错了地方。” 萧霁微微一愣,颔首应下,“……是。” 陛下让人再跪半个时辰起来,但半时辰后李宝庆带人赶到时,宋归慈已经倒在了雪中,险些被埋没。 李宝庆急急忙忙让两个小太监抬起人冲去太医院。 在他们身后焦急地喊着:“快跑着去,务必要人活!” 江应巧赶紧随他们来到太医院某间厢房,房门一打开就看见了闻忡那张年轻了几分的脸。 随着门一开一合,江应巧被关在了门外,怎么也进不去。 心焦之际,手中的伽蓝香火苗忽然被风吹得剧烈摇晃,吓得江应巧连忙抬手护着灯芯,这才注意到,烛身快要燃尽了。 随着烛火明明灭灭,眼前的一切竟如沙粒般被风吹散,露出虚无的空白。 江应巧的眼前闪过内容各异的画面。 每一个皆是转瞬,却清晰刻进她脑海中。 宋归慈离开太医院后,被投毒命悬一线,又是闻忡救了他。 …… 宋归慈被调回东苑,管事公公对他动辄打骂,日渐变本加厉,经常新伤盖旧伤。 …… 驹辖庭偏远,却频繁有太监宫女来此刁难作弄宋归慈,像收了命令一样络绎不绝。 …… 一扇朱门后,宋归慈被人偷袭打断左腿,扔进无人院落的荒井中,在深秋的寒水中泡了一夜。 最后一个画面,是少年嘶吼着,是一双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挣扎着攀上布满青苔的井口…… 顷刻间,世界开始扭曲旋转,江应巧在一片耳鸣中,听见脑海里的声音。 系统:【恭喜宿主,解锁重要支线剧情内容:经年蛰伏,系统能量+50。】 身体颤抖着睁开眼,江应巧回到了庄重而肃静的佛像大殿。 手边的烛台倒下,从供桌滚落到地上,伽蓝香已燃尽。 熹微下的寒山寺,传来第一声钟鸣,梦醒了。 脸颊滑过一行热泪,她看见殿门打开,宋归慈在逆光处走向她。 第51章 讨一份东西 宋归慈推门进去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 他发誓,自己只是深夜暗中下山去与良琛碰面,被这位诸事繁忙的指挥使大人放了一晚上的鸽子,憋了半肚子气,在那所萧条的酒楼里只喝了一壶冷茶。 然后在回来的途中解决了两个杀手,他一出国公府,就总有人等不及要杀他。 除此之外,他只想趁天亮之前,赶紧回来补个觉,归心似箭,真的没空做其他多余的事。 但在他经过殿前,听见里面有金属掉落的声音,还是说服自己最好进去关心一下。 可如今老太君流着泪看他的表情,让他心里一抖,就像自己做了什么让她悲痛至极的事,让宋归慈忍不住怀疑起到底哪又惹到她了。 宋归慈脑中纠结快速想着,面上微微蹙眉关切道: “您还好吗?” 老太君伸出手朝自己走来,脚下不稳踉跄,宋归慈上前扶着她的双臂接住了她。 不料这人反而抬手将自己拥得死死的,叫他一时愣住。 对方环着他的手臂有些颤抖,声音哽咽,哭得没什么声势,却看起来很难受。 宋归慈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能让这个经历过半生波澜的老太君哭成这样。 “宋归慈,你……对不起……我没有陪……” 你对不起我,没有陪着? 宋归慈皱起眉,难道她是在责怪自己没有陪她守夜,叫这明喜灯里的亡灵鬼影给吓糊涂了? 宋归慈按住她的肩膀正要推开,这次听清楚了她后面的话。 “这些年辛苦了,谢谢你,活下来……” 宋归慈微微睁大了眼,一时忘了动作。 这些年被折磨到麻木的心,此刻竟然因为一句话而感到隐隐酸痛。 他道不清这是种什么滋味,像被人掐住血管,思维开始迟钝,几息后又忽然松手,将积年已久堵塞的淤血一下冲刷出去。 宋归慈有点发懵,脑子却清醒了过来。 供桌上的烛光如星星点点,倒映在他慢慢聚焦的瞳孔中。 不由自主地,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半开的门透进来晨光,给了这位哭得忘乎所以的老者,和宋归慈手掌一样轻柔的慰藉。 【目标善念值+2,当前值37。】 …… 江应巧接过廖妈妈递来的热巾,按在红肿的眼睛上,尽量让自己不去看她脸上难以言喻的表情。 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哭成那样,很明显是在廖妈妈眼中暴露个彻底。 二老夫人极其善解人意道:“这供的明喜灯有十来余盏,热气烛烟难免熏了眼睛,今夜我来守着,你且好好休息。” 江应巧对此点了点头,有些微赧,有意识的不去与宋归慈对视。 宋归慈倒是像个没事人一样,端进来几碟寺院里的素斋,众人安静的吃着早膳,忽听见庭院外传来响亮十足的操练声,呵声劈棍,整齐划一。 江应巧找到慧迦勒时,他正一记扫棍将寺庙后院的大榕树打的乱颤,树叶落下盖了他一脑袋。 江应巧更加觉得这个武僧和晚上看起来的不一样。 她走上前试探道:“大师,昨晚的迦兰香能在匀我一份吗?” 慧迦勒停下来,皱着眉有些不解,低下头像是在回忆,啧了下嘴说:“没了。” 江应巧越看越奇怪,心里产生一个大胆的猜测。 “大师,您是不是有两个人格?” 慧迦勒纳闷地看向她,没听懂她的意思。 江应巧伸出两根手指给他比划,“我是说,是不是有两种性格在你的身体里?在某些情况下,你的言行举止,思维记忆就像换了个人。” “是啊。” 慧迦勒很爽快地承认,让江应巧一时有些怔愣。 他继续道:“我自幼如此,寺里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稀罕的秘密,你找我来什么事,有话直说。” 江应巧本来想以此为把柄与他拉扯一番,见他这么好说话,便也不再遮掩。 他上前两步,降低声音问:“大师,你认识韩浊吗?” “或者,韩清砚这个名字您熟悉吗?” 慧迦勒听到韩清砚三个字,目光动了动,眼里的警惕之色有所收敛。 “清砚和你什么关系?” 江应巧垂下眼,轻声道:“他曾是我的老师。”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韩先生让我来寒山寺,找住持讨一份东西。” 一份他藏了十一年的东西。 慧迦勒望着凌落的枝头,神色怅然,“这么多年没来找我,想来他是死了,清砚走的时候,可有痛苦?” 江应巧捏着手腕沉思,而后对他坚定道:“我想他是解脱的。” 慧迦勒点点头,“你说的那样东西,确实在我这儿,但我也不知那木匣里究竟藏着什么。” 他指着金堂中的塔,为她说明方向. “在那方最大的香炉炉壁有一道机关,拉动西面的环钩,东西就在里面,你自己去寻吧。“ 江应巧来到塔中,围绕着香炉查看,当她拉动其中一串环钩时,一声轻响从香炉底部传出。 江应巧蹲下,困难地弯着身体,伸出手在炉腹中摸索,取出了一个长匣。 打开后,里面竟然是一道明黄色的卷轴,江应巧意识到这是封圣旨。 她当即关上入塔的门,走到窗户明亮处,取出圣旨深吸了一口气展开。 随着一字一句读下来,江应巧眼中浮现震惊之色。 这是一道先皇的传位圣旨,里面写的分明是燕宸帝临终前将皇位传于二皇子,而非当今圣上。 江应巧终于明白,为何韩清砚会因为这东西逃了藏了十几年。 这密旨,谁拿着谁就会成为陛下的要杀的对象。更可怖的是,此物的存在一旦被当年流逃叛军知晓,定会引起抢夺杀戮。 江应巧将圣旨收入匣中,考虑了半晌,把木匣放回香炉中,再次拉动机关,确认炉底合得严严实实。 这东西着实凶险,现在确实没人能碰得,往后也是。 江应巧收拾好情绪,确认自己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才打开门走出塔。 她正想劝说慧迦勒千万不要去看里面的东西,就见对方双掌合十,闭眼盘坐在大树下,做出安然祥和之态。 江应巧一愣,这才一会儿功夫,就切换到高深人格了? 第52章 它是你的了 慧迦勒缓缓睁开眼,朝她微微点头,“施主大梦初醒,可有找到一处生天。” 江应巧想起昨晚的记忆和刚才看到的东西,面露苦笑道:“大师,此局太难,我实在看不破啊。” 慧迦勒:“那便不看,不做,这就是佛的本意。” 江应巧干脆坐到他旁边,望着寒山寺前院袅袅香火,平静道:“其实我之前想过很多,为什么会是我来到这里,为什么非要掺和进已经命中注定的事情,我之前明明不是一个爱管事的人,既没什么留恋,不如趁早投胎去。” 系统突然发出尖锐暴鸣:【不要啊宿主,别丢下我去投胎啊!!我和任务怎么办啊!!!!】 江应巧忍不住勾了勾唇。 “可直到昨天我忽然明白,不为别的,我就是看不得一个好好的人被祸害,强加给他诸般恶意和苦难,又责怪其所行非善。” “说什么即使经历至暗依旧要心向光明,那不是圣人转世就是没心没肺,既如此,干脆叫殿里佛像让出位子来坐坐。” 江应巧撇了撇嘴,丝毫不介意在这佛门重地说些大不敬的话。 慧迦勒闻言并未生气,只是捡起一片地上的绿叶托于掌心。 “修得苦难,闻得正法,暗夜之后即是白昼。” 江应巧双目中有火光灼灼,看着慧迦勒的侧脸。 “那大师何不闭上眼想象一下,若眼前黑暗是漫无边际的,无炬无望,独行之人死于黎明前,万丈曙光于他也作空谈。” 慧迦勒还真跟着她的话,合上了眼皮,慢吞吞道:“眼前是黑暗,亦是光。” 江应巧简直要被气笑了,干脆也懒得跟这位高僧谈经论道的讲道理。 比起他,江应巧还是更喜欢刚才那个直率坦荡的武僧慧迦勒。 然而现在这僧人还不想放过自己,继续劝导:“施主,人生到头来,皆是大梦筑成空。” 江应巧想起曾经有人温柔地和她说,你会真正走到我们身边,不是因为谁需要你,而是因为你需要了。 她忽然淡淡笑了。 “可我偏要当真。” 江应巧夺过慧迦勒手中那片叶子,丝毫不顾及形象地塞进嘴里嚼了嚼,吐到地上,目光略带挑衅。 “其实我想吐槽一件事很久了,怎么你们得道高僧总喜欢把话说一半藏一半,讲些高深莫测的哑谜然后用高冷的背影退场。” “怎么,留下别人为此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是你们什么特殊的癖好吗?又或者这是作为大师高人角色必备的语言压缩包?” 慧迦勒疑惑地看向她。 “吐槽二字贫僧尚能理解一二,但是,何为压缩包?” 江应巧站起来,这次换她留下高冷的背影。 “学海无涯,佛法万千,大师留着慢慢参悟吧。” 江应巧离开那地界,闲来无事,又不想跟二老夫人一样去讲堂听经,便沿着寺里的回廊一路逛过去。 不知不觉间,已经从侧门走出了寺院外,江应巧往后退着打量眼前这座百年寺庙,正感慨沧桑划出的痕迹,天突然下起雨。 她正要往回走,忽然听见墙垣下一片乱丛里,传出猫叫。 江应巧脚步顿了顿,怕自己听错,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确认后冒着雨去把草丛扒开,恰好对上一双发光的圆眼。 江应巧眯着老花眼才看清了,那是一只小奶猫,身上花色杂乱应该是只三花。 小猫身上的毛炸起,对着她大声叫唤,试图吓退敌人。 她这才发现,草丛更深处还有只大猫奄奄一息,似乎是它的母亲。 江应巧果断将两只猫抓出来,用衣袖包裹着他们回到寺里。 半路碰上宋归慈,还不等他询问,便拉着他一同找了僧人要来热水,将大猫浸泡在水中,揉搓它僵冷的四肢,然而换了三四盆水,还是没能将其救回来。 小猫在宋归慈怀中取暖,此时从他手上跳下来,围着母猫不停呼唤,叫声悲凄。 江应巧眼中黯了黯,将它轻柔抱起,僧人念了一声佛语,捧起母猫准备为其念经超度后葬于后山。 寺中没有羊奶或荤食,廖妈妈便只好给一直叫唤的小猫喂食一点米汤,暂解燃眉之急。 “老太君,这猫太小,寺中又没有适合它的吃食,日后留在此处估摸着也长不太大,您既然救了他,不如将他带回府养着吧。” 江应巧确实没打算抛下这猫,她摸着毛茸茸的脑袋思索片刻,将它递给对面的宋归慈。 “你来养着吧。” 宋归慈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并没有马上接过,而是说: “我不会养猫,还是您留着。” “不会养我教你,看,它挺喜欢与你亲近。” 宋归慈低下眸,对上黑亮清澈的圆眼,好奇又可怜地望着他。 蓦然想起很久之前的记忆里,也有这样一双熟悉的眼。 江应巧把猫往前递了递,轻声道:“它是你的了。” 宋归慈错愕片刻,抬手将猫接过来,动作有些不协调,再次向她确认。 “是我的了?” 江应巧笑道:“你给它想想,起个什么名字好?” 宋归慈摸着它粗糙单薄的皮毛,垂着眼想了片刻。 “……” “晚山不答,闲云不追。” 他抬起头。 “就叫山云。” 江应巧手指动了动,弯起眼。 “嗯,山云是你的了。” 夜晚,宋归慈再次造访了这座大雄宝殿。 只不过这次,守在明喜灯面前的,是二老夫人。 她停下手里的佛珠,淡淡道:“孩子,你来错地方了。” 宋归慈摇头否认,眼中含笑。 “老夫人,没来错,我就是来找您的。” 宋归慈负手,缓步向她走来。 “我来国公府,就是为了来找你的。” 二老夫人眉间蹙起深深的沟壑,看出此人来者不善。 “老夫人不是第一次来寒山寺了吧,晚辈正好有个问题向您请教。” 二老夫人语气冰冷下来,“你想问什么?” 宋归慈站在灯前,不慌不忙地开口。 “庆历十一年一月七日,你从寒山寺祈福返回京城,于亥时三刻至城门外,彼时主城门已关,你下了马车出示国公府的令牌,守卫便允你从南门通行。” 宋归慈目光幽深,口中一字一句讲述着。 “你正欲行至南门,却见城门打开了,里面有人出示了另一枚权限更高的令牌,一众蒙面人马带刀飞驰出城,并未惊动其他人,除了你。” 二老夫人随着他的讲述回忆起那晚。 黑夜,马蹄,飞尘,杀气,还有那双警告的阴眼…… 她背上渐渐生出寒意。 宋归慈在她面前站定,微弯下腰,眸中霎时冷若冰霜,凝起彻骨森寒。 “老夫人,在那大开的城门内,你,看到了谁?” 第53章 拔营出征 二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震愕,闭上眼冷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管这故事你从何处听来,又或是你自个儿编排的,你今晚就是走错了地方,找错了人。” 宋归慈不以为意地勾了下唇,转身走到她对面坐下,拿起木鱼边的木槌在手中把玩。 “老夫人娘家,那小了您十六岁的弟弟,如今是在巡防营担任副统领之职吧,说来多巧,那夜后没多久,当夜城门守卫病死了,你弟弟又恰好摇身一变成了副统领。” “我觉着,杨副统领能一下子越级升迁,定是能力不凡,好奇之下便去查探了一番,结果竟叫人瞠目结舌,想听听吗?” 槌敲打在木鱼上,清脆的声音让二老夫人忍不住睁开眼。 宋归慈慢悠悠地从袖子掏出一张纸,展开看上面的事迹,啧啧称奇。 “且不说十年前林家倒台,满府被抄,杨副统领以职能之便将其中三成收入杨家,近年来,还暗中挪用公家款项六十一笔,共计一万二千两。” “京郊外置办私人田产十九处,克扣一众务农伙计工钱累计八百两。” “任职期间,收取京中世家贿赂六十余次,为其行脱罪之便。” 宋归慈每念一句,二老夫人攥着佛珠的手就紧一寸。 “今年初春,杨副统领还在花楼狎妓时,弄死了两名女子。” 宋归慈摇了摇头,叹道:“年过半百了还不老实。” 他还要继续往下念,却被二老夫人厉声打断。 “够了!” 宋归慈放下纸,无所谓地摊手,“够不够,您说了算。” 二老夫人平静的面容终于被撕开一条裂缝,在烛火下显得有些狰狞。 “那日我确实夜入城门,但出示国公府令牌后便从南门进来,并未像你说的有谁开了主门。” 宋归慈不为所动,“老夫人,我既能查出你弟弟这些事,你觉得我会对那晚的情况一无所知?” “我不仅知道有人出了城门,我还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但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个答案,你究竟看到了谁。” 二老夫人变得默不作声,狠狠闭上眼。 “若我将这一纸罪行递到京府衙又或是大理寺,你这心头肉上的弟弟,可就要走在你前头。” 宋归慈目光幽深,一身白衣在灯火中犹如索命罗刹,红舌催命。 “用一个名字换一条命,老夫人尽可掂量好了。” 殿中的佛像肃穆俯视这一切,二老夫人恍觉自己陷入了眩晕中,置身于佛目之下魂魄出窍。 “既然老夫人不想换……” 二老夫人咬牙切齿地挤出来声音,“我换。” 她强撑起精神,压下心中的恐惧说:“天色昏暗,那人站在暗处,我未能看清楚他的脸。” “但他手里提着灯笼,我瞧见了他腰间的令牌。” 二老夫人干瘪的嘴唇微微颤动,“是翊坤宫的管事印。” 她说完后,大殿内陷入了久久的寂静。 随后,宋归慈走到灯前,将手里的纸在火焰上点燃,快要烧到他手指的时候,任其落在地上,化为灰烬。 “谢二老夫人解惑,告辞。” 宋归慈走到门口,听见身后那人冷声问他。 “老太君知道你是这般人物么。” 宋归慈扯了扯嘴角,打开门,月光照进他晦暗的眼底。 “所以还请二老夫人,日后继续静修礼佛,莫造口业是非。” 宋归慈回到厢房,小山云正蹲在他被褥上踩奶,看到他,抬头朝自己叫了一声。 “咪嗷~” 宋归慈把它从被褥上抱下来,坐到床边。 “不能上床榻。” 小家伙才不管这些,灵活地跳到了他的腿上,继续踩奶。 “……” 感受到大腿肉被小爪垫踩得一陷一陷,触感有些痒。 他想到了什么,皱起眉,架着小山云腋下举起来,盯着它下半身瞧了半晌。 是只公的。 公的三花猫倒是少有,生来就是天阉。 宋归慈挑眉,“倒省了日后挨刀子。” “嗷呜!” 宋归慈将它往脚踏上一丢,和衣倒了下去,开始睡这两天没能睡成的觉。 小山云扒拉床沿半天,又跳了上去,贴着宋归慈也趴下睡了。 天亮时,还在寒山寺的几人,收到国公府侍卫来传话。 国公爷要出征了,速归。 据侍卫所说,西北传来急报,娥族联合额鲁族撕毁契约,于前日突袭边境,已经拿下一城,直逼永定关。 陛下震怒,下旨卫国公即刻整备军队,明早领兵前往西北边境抗敌。 如此迅雷之命,江应巧几人不得有误,托付浮尘代为守明喜灯第三夜,随即出发回府。 快马加鞭之下,在午时赶回了国公府。 徐晖眼下忙碌于骁林军启程整备,不在府中,江应巧便直接找徐夫人了解情况。 徐夫人也一脸愁容,与她说: “几日前陛下就频繁召国公爷和叶相进宫,商讨边境两族异动的消息,所以今日传来战事时也并非没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来势如此凶猛,竟然已攻下一城。” 江应巧低头沉思,而后握住徐夫人的手。 “不必太过担心,徐家曾经与外族交手多次,清楚他们的特性和行兵风格,定有办法应对。” 徐夫人叹了口气道:“国公爷从少年起就开始领兵打仗,我倒不是最担心这个,是均承。” “他得知消息之后便要求此番行军将他也带上,我劝不住他,如今跑去营中找他爹去了,也不知两人什么时候回来。” 徐晖和徐均承是在戌时回府的,两个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估计是吵了一架。 徐均承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谁跟他说话都不出来。 徐晖一甩手,“别管他,让他自己冷静,前线战事吃紧,他一个新兵蛋子去了岂不是找死。” 徐夫人只好转头去给徐晖收拾衣物药品,毕竟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要准备的还有很多。 这一晚卫国公府灯火通明,主子奴仆忙忙碌碌,没有一个人能睡着。 天一亮,徐晖等人来到了城门口,大军已经严阵以待,只等徐将军一声令下,拔营出征。 第54章 称兄道弟 徐晖身披铁甲站在队伍的最前端,目光如炬。 他的身后,站着前来送行的妻女和朝廷官员。 徐晖目光扫过人群,并未看见徐均承的身影,微微蹙了下眉心。 该嘱托的早已在府中说完,此刻并没有过多寒暄,徐晖握了下妻子的手,留下一句守好家,转身上马。 随着他拔刀下令,战鼓隆隆,号角齐鸣,大军缓缓开拔,尘土飞扬中朝西北边境进发。 徐夫人带着徐乐瑶刚回到府中,就见老太君一脸焦急地朝她走来。 “均承不见了!” “早上发现他房中衣物和银两都没了,门房来报马厩中少了匹马,他一定是追着大军去了,要不要派人将他带回来?” 徐夫人深深叹了口气,“不必了,他既然铁了心要去,我们拦得住这次也拦不住下次,让国公爷去解决吧。” 旁边徐乐瑶捏着手指,低低道:“哥哥不会回来的,我相信他会得到爹的认可。” 四日后,前方传来消息,国公爷揪出了悄摸跟在军队后面的徐均承,被他爹用刀鞘敲打一番后,塞进了最后方的连营。 尽管对儿子的擅自行动感到愤怒,但他也明白徐均承的这份执着和勇气,终归要在磨砺中成长起来。 此时骁林大军已经行至半程,不日便会抵达永定关后方的驻边城池。在这段没有消息传来的时日,京城一切如常,却又透着些紧张的气氛。 江应巧觉得徐均承不在,整座府邸都少了许多热闹生机。 徐乐瑶已经不再去私塾,开始陪着徐夫人上手府中一众事宜,学着为母亲减轻负担。 一时间,尹先生这边只剩下两个学生,显得空寥安静不少。 对此,尹先生并未显露不满或有微词,一如既往开堂讲学,对宋归慈和萧霁的态度也是不偏不倚。 这日教学结束后,萧霁叫住了宋归慈,问他能不能抽些空跟自己去长乐坊逛逛。 毫不犹豫地拒绝后,见萧霁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宋归慈道: “太子殿下找我还有何事?” 萧霁握了握拳,“宋公子,我近日总觉得你躲着我,对我爱搭不理,孤是哪里得罪你了吗?你我皆是同窗,不妨把话说开。” 宋归慈神色淡淡,“许是让殿下有了错觉,您是太子,我是布衣之身,有幸与殿下同窗,待您自然是敬而远之,不敢冒犯。” 萧霁找到话中漏洞,“敬而远之?所以你这话的意思是,没有讨厌我?” 宋归慈顿了顿,回答:“没有。” 萧霁很自然地忽略了他方才片刻的停顿,上前搭住了他的肩。 “既然同拜尹先生为师,那你我便是师兄弟了,关系不用如此疏离,我年岁应该比你长一些,便当我是你师兄如何?” 宋归慈扯了扯嘴角,“不敢,若是叫皇后娘娘知晓,定会大发雷霆。” 萧霁有些纳闷,“为何这么说?母妃性子向来和善,也并未对我身边的人有何不满或问责。” 宋归慈:“殿下从小到大,身边的人和奴才皆是由皇后娘娘挑选来伺候您的,所结交的友人也定是由她把关过。殿下你信不信,娘娘若知道您私底下与我称兄道弟。” 宋归慈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立刻就会让人了结我。” 萧霁听了他的可怖之言心里一跳,下意识反驳道:“母妃不是这样的人!” 宋归慈拿下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语气冷淡,“殿下看到的是一位母亲,但在别人眼中,看到的是一位威不可侵的皇后。” “殿下明白了吗,我不想招惹麻烦。” 萧霁愣在原地,看他就要走远的背影,匆匆追了上去。 “你若实在担心此事,那我们私下来往,孤不告诉母后便是。” 宋归慈被他缠得有些烦了,停下脚步。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想围着殿下转的人如过江之鲫,何必纠缠于我。” 萧霁迟疑一下,说出了心里话,“孤看你面善,像在哪里见过,又觉得你惊才绝艳与别人不同,心中便想结交,不行吗?” 宋归慈忽然笑了,“行啊。” 萧霁见他答应十分惊讶。 “当真?莫诓孤。” 宋归慈点了点头,“我与殿下私下结交,但在外头,尤其天子和皇后的眼底下,不能与我走的太近,殿下能答应吗?” 萧霁闻言摸了摸鼻子,有些窘态,“那好吧,不过如此一来,是有些尴尬哈。” 宋归慈心中哂笑。 那当然了,你母后若是知道自己的儿子,与她出手灭门的余孽扯上关系,那日后再派过来的杀手可不只是一个两个那么简单。 殿下,希望你日后,不要为这个决定后悔。 萧霁并未对此事纠结太久,放下手道:“那就不在你面前称孤了,你如今能答应跟我去长乐坊了?我想去挑支珠钗。” 宋归慈挑眉,“殿下是想送给徐小姐?” 萧霁耳根微红,却承认地很大方。 “没错,卫国公和均承出征西北,我见她近来日日脸色凝重,想着送些讨喜的东西,能让她消解郁闷。” 宋归慈:“我若跟殿下外出,要去跟老太君请示,得明日了。” 萧霁微微张大了嘴,“徐老太君管你这么严?出门也要报备?” 宋归慈也颇为无奈,剩下的经文快抄完了,希望到时候这老太君能大发善心,解了他的禁足。 “对了,殿下还得找上一个人同行,好避嫌。” 萧霁眼中疑惑,找谁? 翌日,得到了江应巧首肯的宋归慈,和萧霁站在国公府大门口,与被请来的叶檀两两相望,六目相对。 这三人的组合何止是避嫌,简直算是诡异。 宋归慈:面带微笑。 萧霁:跃跃欲试,左看右看。 叶檀:呵呵,给我整哪儿来了? 宋归慈抬手,率先邀请他们上马车。 “请吧。” 叶檀心想,姓宋的这是抽什么风了?上次他伤自己的事还没找他算账呢,这回拉上太子,不知道又要搞什么名堂。 不过见太子已经上了马车,自己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马车上,太子对这位三皇子母家的弟弟并没有拉下脸,反而是和颜悦色地告知了此番邀请的来意。 叶檀自幼常出入贵妃宫中,见过不少明珠珍宝,熟悉女子妆发华容之美,便请他帮着挑选的时候掌掌眼。 叶檀问是送给谁的。 萧霁很没心眼地说出徐乐瑶的名字。 徐均承的妹妹?这倒让叶檀心里生出了些趣味。 不久后,三人乘坐的马车,在长乐坊的万珍阁前停下。 第55章 你看不起太子殿下 万珍阁位于京城中路左侧,地段好,本是平平无奇的珠宝店,却在近年来成了长乐坊中最富盛名的珍宝店。 其内珍宝无数,尤其珠钗配饰款式新颖独特,如今各世家的女子公子都爱在这里入手时兴的衣饰。 三人步入店内,一楼放眼望去有许多贵女正在挑选衣裳。 原本站在柜台后纹丝不动的掌柜眼皮一跳,立刻非常有眼见地迎了上来。 他虽然不知叶檀身边两位是何身份,但看不俗的装扮气质,又是叶二公子亲自作陪,便知是了不得的身份。 掌柜一脸喜笑,殷切询问道:“三位公子今日是想看些什么,一楼是布匹衣裳,二楼是珠钗美玉,三楼有奇珍异宝,公子要上几楼?” 萧霁大步上前,让掌柜带路,“上二楼看看。” 掌柜见此人在叶檀之前开口,就明白这是位大贵人,不敢怠慢,抬手在前面引路。 三人姿容夺目,引起店内的小姐们频频投目,更有那么一两个贵女认出了那是太子殿下,又惊又喜。 上楼的时候,宋归慈放慢速度落在后面,抬头不经意看了眼四楼的东间,那房门口点着东来灯,这么巧今日这万珍阁的东家来了。 萧霁来到二楼,目光在各式各样的珠钗间游移,他拿起一支雕工精细的翡翠珠钗,对着光线仔细端详,然后转身想拿给宋归慈看。 可是又想起他说得避嫌,顺势转到叶檀面前问他的意见。 “叶二公子,你看这支如何?” 叶檀瞧了瞧,说道:“成色不错,就是略显端庄。” 春日宴那次,叶檀远远瞧了一眼徐均承身边的妹妹,是明而不媚的美人。 他低头在饰盘中挑了挑,移开眼,往前走了几步,指着一支银镀金点翠,穿珠流苏的步摇。 “徐均承妹妹年纪又不大,太子殿下还是选这类步摇,更衬颜色灵动。” 萧霁走上前,想象了一下戴在徐乐瑶发间的样子,觉得叶檀眼光确实不错。 大手一挥,让掌柜将步摇连同周边的同一套首饰全部包起来,想了片刻,又觉得这一套不够,还得选两套日日换着戴,才更让人开心。 转头又拉着叶檀再帮他多选几套。 见此,掌柜乐得合不拢嘴,干脆叫人拿来最新那套价格不菲的珠钗,倾情推荐。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太子殿下光临敝店,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 “太子殿下不妨看看这套本店最新出的头饰,售价五百两,统共只有八套,如今这是最后一件,您看可还能入眼?” 叶檀打眼一瞧,东西确实不错,只不过这价格属实是哄抬了,竟然吹到五百两。 不过他并不打算出言提醒,这太子殿下和叶家不对付,今日又把他叫来看宋归慈那张令人生厌的脸,自己让这太子殿下吃个闷亏也不算过分吧。 萧霁不懂这民间售卖商品的物价,左右他不缺银子,见这物既然稀罕,正想叫管事也包起来。 却听见旁边抱臂,一直默不作声看窗外的宋归慈转过头来,懒散道: “五百两?你真讲的出口。” 掌柜头皮一紧,这位不知姓甚名谁的公子怎么突然开始刁难了,难道是知道珠宝的行价要砸场子? 掌柜冒了两滴冷汗,话头一转,“不过既然是太子殿下要,这肯定要给个惠……” “既然是太子殿下要,这肯定拿不出手。” 宋归慈打断他,慢悠悠地把后半句补齐了。 “区区五百两,还限售八套,这种东西好意思拿出来,是不是看不起太子殿下?” 掌柜连忙疯狂摇头,“不敢!这可不敢啊!公子哪里的话,小的怎么敢看轻太子殿下啊!” 萧霁:“孤倒没有这个意思……” 宋归慈嘴角噙着笑,站直了身子,十分友善道:“那便将你们价格最贵,工艺最好,独此一份的钗环呈上来,让太子殿下看看万珍阁的诚意。” 掌柜连连应下,赶忙亲自去内室取了二楼的镇楼之宝来,步伐疾而小地返回,躬身将托盘呈到萧霁面前。 “玉练鹊衔花鎏金簪一套,售价五千两,请太子殿下过目!” 萧霁:“……” 宋归慈踱步到托盘前,云淡风轻地看了一眼,点点头。 “这套才不算俗物,堪堪能配上太子殿下身份。” 萧霁咳了咳清嗓子,背过身凑到宋归慈旁边小声道: “配我作甚,是要给徐小姐买,况且这套钗环纹样沉稳繁琐,给她带还太早了些。” 宋归慈头也不动地瞥了一眼他,语气平淡。 “早些无妨,总归会长大的,你今日将这首饰赠予她,待到合适的年纪带上它,保管她能记着你到那个时候。” 见萧霁顿悟后一脸热切的表情,宋归慈继续加了把火。 “殿下既然心悦徐小姐,这东西自然配得上她,还是说殿下认为,徐小姐配不上太子殿下的身份?” 此乃绝杀。 萧霁转身,掏银票,成交。 速度之快,一气呵成。 叶檀全程看得目瞪口呆,娘啊。 这宋归慈宰起人来比自己还狠,到底是谁在外面传宋归慈和太子殿下关系好的啊! 掌柜诚惶诚恐地接下银票,招呼伙计将方才所有的东西拿去打包。 周围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很快,镇楼之宝售出的消息传遍了万珍阁。 客人们纷纷猜测太子殿下买这些珠宝是要送于何人,若是个年轻女子,日后岂不是要一步登天! 此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四楼的东间,梁奉修听来人汇报微微一诧,放下手里的账本打开窗往二楼看去。 人影攒动间,一个少年走到对面凭栏而靠,似乎察觉到视线,抬眼蓦地对上梁奉修的眼睛,轻轻挑了挑眉。 天菩萨,他没看错人吧…… 这万珍阁的二东家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悄摸上这视察来了呢! 梁奉修手忙脚乱地合上窗,稳了稳心神,起身推开门下楼去。 房内报账的先生看他忽然变得匆匆忙的样子,连忙问道:“大东家您上哪儿去?这账还没对完呢!” 梁奉修没工夫回他,你大东家要去迎接你那素未谋面的二东家啊。 等梁奉修来到二楼间,掌柜如看到救星般走到他身后站着。 宋归慈远远地朝来人飞了个眼刀,笑吟吟道: “看这位公子打扮,您便是万珍阁的东家吧,太子殿下在那边,还不去参拜。” 梁奉修脚下硬生生拐了个弯,带着客套的笑朝萧霁躬身。 “太子殿下光临万珍阁,梁某有失远迎。” 第56章 天降云乔 梁奉修恭敬行礼道:“在下梁奉修,是这万珍阁的东家,今日承蒙太子殿下看得上眼,拍下镇楼之宝,可否移步三楼任选一样珍宝相赠,万望太子殿下不弃收下。” 萧霁亲和一笑,“不必,若让梁东家送三楼的珍宝实在破费,孤在这层选一物便可。” 随后在胭脂香粉处,挑了一盒螺子黛,外壳是雀登梅梢的镂空样式,别有生趣。 叶檀朝宋归慈看了一眼,言语间暗藏讥讽。 “宋公子一言一句间,太子殿下就买了颇多,让这东家赚了个盆满钵满,倒叫你成了万珍阁的财神爷。” 梁奉修心里打了个抖,这二东家给自个儿进帐,有胆从太子殿下身上下刀割肥。 萧霁却维护道:“宋公子给的建议很合理,这东西又合孤的心意,费些银钱也不算什么。” 叶檀差点忍不住翻个白眼,太子你是不差钱,但是缺心眼啊,人明晃晃地从你袖中往外掏银票,还搁那乐呵呵的。 叶檀话头一转,眼神斜了过去。 “万珍阁这么多好东西,宋公子今日为何不买上两件,还是说你根本瞧不上眼,只会哄得太子殿下掏钱。” 宋归慈脸上浮现愁绪,轻叹道:“我不买,是因为我没钱。” 宋归慈大大方方抖了抖两袖清风,“我每月住国公府的,吃穿国公府的,身无分文寄人篱下,实乃穷鬼一介。” “这个解释,叶二公子可算满意?” 叶檀看他那份无比真诚的样子,别过了脸。 本以为宋归慈是个穿鞋要脸的,结果人直接光着脚承认自己是穷鬼,半点也不害臊。 众人也没想到陪太子殿下来万珍阁的人居然是个落魄公子,不由得开始窃窃私语,因此无人注意到,站在中间的梁奉修听得脑门直冒黑线。 不是呢二东家,我楼上还算着账呢,这万珍阁每月盈利的六成进了谁的口袋,你装不知道啊。 最后还是萧霁打了圆场,“既然东西都买好了,今日有劳二位相陪,孤做东请宴去东兴楼如何?” 宋归慈摇了摇头,“时辰不早了,我若是回去晚了要惹老太君不高兴。” 萧霁想起这人外出和门禁都管得这样严,便不想他为难,也就作罢了。 叶檀听得不爽,咬牙切齿,“宋归慈,你还真是徐家听话的摇尾犬。” 宋归慈半分笑意不改,全然接受他的羞辱。 见三人打算离开,梁奉修上前相送,刚走没几步就听见三楼传来几分喧闹。 “周小姐,这支青瓷狼毫是我先看上的,你怎么能当面就抢呢?” “你又没付钱,怎么就是你的了,这支笔我要送给阿爹,凭什么让给你。” 这道女声嘲笑道:“再说了,云乔郡主你买得起这万珍阁的笔么,别上在这来丢人现眼。” 对方语气羞恼,“我带够钱来的!你……你还给我!” 梁奉修蹙眉,遣掌柜上去处理后,将贵客送到门口,萧霁带着礼品先一步上了马车离开。 叶檀抵了抵牙关,没好气地叫住前面的宋归慈。 “喂,徐均承那白痴还没传信回来?现在是死是活也没个消息。” 宋归慈正想开口,就听见上方传来一声惊叫。 抬头看见一个青色的人影从楼上围栏跌了下来,直直朝自己砸来。 宋归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免自己当垫背。 随后又觉得让人血溅当场,不仅影响观感,难免会连累到万珍阁的名声和财运。 于是绷直了嘴角,不情愿地伸出双手。 青衣姑娘就这样稳稳当当落在了宋归慈的怀里。 楼上探出一张女子的脸,面色煞白,掌柜探头见人被接住,霎时松了口气。 “万幸没事,说了莫要争抢,周小姐你险些闹出人命呐。” “她自己绊脚摔下去的,与我何干!” 云乔紧紧闭着眼,却并没有等来落地的剧痛,反而被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托住了身体。 她不安地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是一张极适合入画的面容。 玉磬鸣清音,机巧忽如神。 这般仙姿玉色,叫云乔一时看呆了。 目光不自觉地描摹过公子的唇珠,鼻峰,美眸,到微蹙的眉宇,化作丹青之意。 还不等在心里勾勒一遍,腰间一空,云乔被并不轻柔地丢到地上,清醒过来。 宋归慈神色淡淡,抚了抚两片衣袖,绕过地上的人走了。 云乔怔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嘴里喃喃道:“公子留步……” “这位公子!”云乔爬起来,朝他喊,对方头也不回的隐入人群。 叶檀看热闹不嫌事大,眼中兴味十足,走到女子身边俯身,轻柔道: “方才救了郡主的公子,暂居卫国公府,郡主记住他的名字,叫宋归慈。” 云乔愣愣看那人消失的方向,“宋归慈……” 叶檀满意地点点头,含笑默默退场。 此时宋归慈还不知道,叶檀为了报复上次吐血之仇,在后面帮他招惹了一个京城最让人避之不及的女子。 宋归慈在长乐坊随意逛着,见人散的差不多了,绕路拐回了万珍阁的后门。 梁奉修已经负着手在那等他了,此时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调侃道: “呦,咱们二东家果真是两袖清风啊,今日天上落下了大美人,都没将你身上砸出几枚铜板,难为你在外面哭穷。” 说着将手中鼓囊囊的钱袋子抛给他,宋归慈稳稳接住,掂了掂。 梁奉修轻笑:“上个月二十万两的分成,都是银票,不重的。” 宋归慈打开钱袋子,从紧凑的银票中抽出一张,将剩下的丢了回去。 “存着。” “拿我这当钱庄啊。”梁奉修撇了撇嘴,还是把东西替他收好了。 看着眼前人将一百两银票折好放在衣襟,妥帖地拍了拍,觉得真有意思。 三年前这人委托一个蒙面的男人找到他,拿出十三万两要入股万珍阁,还说三年内能将万珍阁打造成全京城第一的珍宝店。 梁奉修只觉得这连谈生意都不亲自露面的人,实在口出狂言不可取信。 但奈何他的产业已经开始入不敷出面临崩盘,为了不让梁家的人看轻,梁奉修接受这十三万两咬牙赌了一把,结果竟真叫他起死回生,利润翻得他快不识数了。 三年里,梁奉修只见过这位背后的二东家两次,至今难以相信他是个比自己还小了十来岁的少年,不由得感叹都是人,这经商的脑袋怎么就长得不一样呢。 梁奉修忍不住问了出来:“二东家,当初你那十三万两,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宋归慈抬眼看他,不愿多说,“家里给的。” 那十三万两,是宋夫人在钱庄里给他存的,秦家本就是富商,加上当时出嫁的嫁妆,宋夫人暗中给他留了一大笔。 宋家父母死后,这笔钱就成了宋归慈在宫外翻身的重要筹码。 第57章 我最不相信人心 宋归慈离开万珍阁后门,在夜色中去了东兴楼,开了间上房。 有了上次的经验,宋归慈叫了一桌子饭菜,茶足饭饱后,才等到姗姗来迟的指挥使大人。 良琛推门进来,看到桌上剩下的肉菜两眼放光,快步上前拿起筷子,被一只茶盏按住了手。 宋归慈眯着眼看他,“先还钱。” 良琛没辙地闭了闭眼,掏出上次欠他的五两银子扔给他,没好气抽回了手去夹肉。 解了嘴里的馋瘾,才跟对面的少年打招呼。 “听说今日万珍阁门前出事了,美人在怀,你作何感受?” 宋归慈夹了颗花生,“硌手。” 良琛哼笑一声,“真不懂怜香惜玉,竟丢下人就走了,那云乔郡主可是十分惦念着你。” 宋归慈眉头轻蹙,“她是云乔郡主?” “没错,正是那先二皇子之女,如今丰王的姐姐,被推来京城当质子的云乔郡主。” 宋归慈放下筷子不说话了。 先二皇子被当作叛军伏诛后,原本也要将二皇子妃和幼女云乔赐死,但太后不忍心怀着孩子的亲侄女,向燕帝求情将她们流放蛮南之地。 后来二皇妃生下痴傻的丰王,但燕帝疑心重,下令送子入京中抚养,明眼人都知道来了就是当质子的。 二皇妃不忍心让心智残缺的儿子去受难,便将女儿云乔推出来入京,空有一个郡主的名头,可想而知这些年在京城的处境很不好过,如此说来也是可怜人。 宋归慈唇角轻讥,“倒跟我相似,一个父亲是叛贼,一个父亲是逆贼。” 良琛听他这倒胃口的话丢了筷子,这人又这样,从自己在悬崖边救下他后起,就时不时说些自暴自弃的浑话刺他一下。 要不是看在姝眉小姐对自己恩情的份上,真想将他收拾一顿。 “好好说话。” 宋归慈耸了耸肩说起正事。 “前线什么情况了。” 良琛板起脸,沉声道:“徐晖的骁林军已昨日抵达边关驻军,过几日应该就会有战报传来。” “良叔觉得,是喜是忧呢?” 良琛沉默片刻才开口,“喜忧参半。” “这次两族毁约突袭之事极为可疑,按理说他们没有胆子做这种事情。” 宋归慈悠悠道:“那就是有人给了他们胆子,尤其这大燕文人的嘴,最会引诱教化不足的蛮人壮胆,陛下就没有疑心那位舌灿莲花的叶相?” 良琛顿了顿,“陛下让我给你带话。” “沉心准备明年科考,别再去招惹叶家。” 宋归慈轻嗤一声,我还招惹你的好大儿了,惊不惊喜。 宋归慈正欲开口,忽然眼神一凌,良琛的刀已出鞘,穿透门框横在外面的人脖颈前,刀刃寒光叫那身影瑟瑟发抖。 “谁?出来!” 伙计抖着腿慎重地后退着,让脖子远离刀锋,战战兢兢绕过去推开旁边半扇门。 他举起手中捏得皱巴巴的油纸包,露出一个小心讨好的笑。 “客官,您的肉干打包好了,刚出炉热乎着给您拿上来,哈哈……” 宋归慈朝他勾勾手,“进来。” 伙计背上一紧,僵硬地走进去关上了门。 “听到了什么?” 伙计转身扑通一声跪下,飞快道: “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出了这道门,我就是缄口不言,耳根清净的厢房伙计,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说!” 宋归慈笑了:“这么紧张,那就是听见了,良叔,动手吧。” 良琛才不会动手,锦衣卫指挥使怎能随意砍杀百姓,宋归慈这么说,也只是想吓唬一下地上的小子。 果然伙计抬头惊慌道:“别杀我,我发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饶了我吧!” 伙计惊恐的表情突然一愣,膝行两步紧盯着宋归慈的脸仔细看,在他忍不住皱眉时,猛地抱住他的腿肚。 “恩人呐!我可算找到您了啊!” 宋归慈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不明白这人搞什么名堂,抬脚无情踹开他。 “松手!” 结果对方不死心又扑了上来,哭喊着。 “恩人,是我啊,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博文学馆前面窄巷的小乞丐啊,您曾经可怜我给我银钱,还让我别烂在那泥里,我做到了啊,恩人!” 宋归慈愣愣听着他的话,那些早就被掩埋的零碎记忆在角落突然沸腾起来,大声喊着我在这,想起我了吗,烧得他心中烦躁。 “闭嘴,吵死了。” 伙计察觉到他脸上不悦,立刻噤声,只是泪花还在眼中打转,要掉不掉。 宋归慈抽出自己的腿,让他退后些。 “就只会哭,一点长进都没有。” 伙计赶紧辩解道:“苏堂是见到您太激动了,一时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这才没忍住。” 宋归慈揉了揉被吵得头疼的额角,“你在这里做什么。” 苏堂遂将自己近年来的经历,全盘托出。 被宋归慈骂醒后,他痛定思痛觉决心悔改,终于戒了赌去找一份正经工,但一条街的店面都不敢要他这种人,无奈只能去码头搬货,结果瘦胳膊瘦腿的干了没两天就被辞退了。 苏堂气不过,满心斗志昂扬,既然这处不行,干脆到京城闯荡。他咬咬牙用剩下的钱上了去往京城的招工车队。 来到京城后,才发现这里遍地是金,但这些金不是他们这些外来底层工能捡的。 苏堂沉下心来,明白不能好高骛远,找了一份酒楼的打杂工干着,动作麻利肯吃苦,脑袋也机灵,后来被东兴楼的掌柜看上,跳槽来了这里,几年来不敢懈怠,一路干到了这一层厢房的统管伙计。 “苍天有眼,叫我能在这里遇见恩人。”苏堂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还不忘递上手边的肉干。 宋归慈接过油纸包,淡淡道:“你叫苏堂?” “对,我把名字改了,堂堂正正的堂。” 宋归慈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 苏堂小心抬眼仰视他,眼中坚定,“公子对我有恩,今天在这里看到您的事,绝对不会往外说一个字!” 宋归慈撑着下巴,手里拎着油纸包打转,麻绳拧成一股又逆着方向散开。 “可是怎么办,我最不相信人心。” 第58章 苏堂能办到 “你的话,我信不过。”宋归慈冷冷地说,目光锐利。 苏堂闻言脸色一白,急忙辩解:“恩人,我苏堂虽然只是个小人物,但一诺千金,我保证不会泄露半点风声。” 宋归慈不为所动,他站起身,走到苏堂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曾经的小乞丐。 “你若真有心,就别在这里做伙计了。” 宋归慈弯下腰,声音低沉而有力,“替我办妥一件事,这间东兴楼我买下来,让你当掌柜。” 苏堂微张开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但看着宋归慈眼中意味分明,清楚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这一次,他终于等来了梦寐以求改命的机会。 苏堂叩首,郑重其事道:“恩人请吩咐,苏堂一定完成所托,万死不辞。” 宋归慈眨了眨眼,“你确实很可能会死。” “捅篓子会吗?我要你去京府衙状告东兴楼背后的主人,也就是巡防营的杨副统领,好让你身后这位锦衣卫大人将他拉下马。” “而你,不仅会丢了现在的营生,还会成为京城许多人眼中的众矢之的,这样你还敢接?” 苏堂许久没有抬起头,只是颤抖的肩膀昭示出他的恐惧和挣扎。 宋归慈不着急,转身回到座位上,良琛已经收拾好刀剑,坐下来继续吃饭菜。 没人催促苏堂,如同当他不存在。 “我接。”地上的人忽然道。 他抬起头虽然嘴唇发白,但双眼坚定地看着宋归慈。 “苏堂能办到。” 宋归慈抬眼看良琛,对方从怀里摸出一张写好的状纸,扔给苏堂。 “明日,你以杨家酒楼伙计的身份,带着这份罪状去京府衙击鼓报官。” 苏堂捡起状纸,腿脚打着哆嗦离开后。 “你信得过他?”良琛问。 宋归慈:“信不过,但这种人有时候可以用得很顺手,若他有胆量,我想惜才也得看他有没有那个命。” 良琛沉默片刻,他也明白在这复杂的政治漩涡中,有时候不得不利用一些小人物的牺牲来达到最终目的。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良琛问。 宋归慈拎上油纸包起身要走,缓缓开口:“等,等京府衙的消息,也等前线的战报。” “要是成了,告诉陛下,让他的人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升官吧。” 许是有这么多人念着徐均承,今一日早上,国公府收到了他从西北寄来的信。 信里说自己一切安好不必担忧,虽然在第一次杀敌后做了好几晚的噩梦,但如今已经开始适应军中生活了,等着他争个军功回来。 又对徐晖不愿让他上前线冲锋埋怨了几句,最后是问老太君,母亲和妹妹安好。 看着徐均承言辞间已开始变得沉稳,徐夫人捏着信笺,是又高兴又心酸。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的来,徐晖率领骁林军,同边防军将即将突破永定关的额鲁族逼退至大燕境外,收复了丢失的城池。 江应巧靠在后院廊下的躺椅上晒太阳,摇晃着手里的水晶杯,里面装的是廖妈妈熬的高汤,她喝不了美酒,这样只是让自己过过瘾。 另一只手在油纸包里挑了根肉干,给腿上嚼她袖子的小山云啃咬,一抬眼,就能看宋归慈在小田地给丝瓜藤蔓搭架子。 宋归慈完成经书抄写后,开始时常带着小山云来她这里,帮着在后院这块地里干些活。 此时宋归慈正在给他讲最近京城里发生的趣事解闷。 一件是,太子殿下上门给徐乐瑶送礼,被义正言辞地拒绝几大盒珠钗后,只收下一盒小小的青黛,太子殿下也不觉得可惜,离开时甚至满面春风。 另一件说起来,也能跟国公府扯上关系,二老夫人娘家的弟弟昨日惹了天大的官司,被人状告罪行十余条,一石击起千层浪,颇多世家牵扯其中,杨副统领已被羁押在诏狱。 “案子过手给锦衣卫办案查证,估计过段时日,就该移交到大理寺审判定罪了。” 宋归慈给架子系好绳结固定,晃了晃确认没问题,站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走到廊下坐着。 小山云跳下江应巧的腿,叼着肉干屁颠屁颠向主人跑去。 宋归慈摸着它的毛,眯着眼看天上的烈日,“这天越来越热了。” 江应巧拿起躺椅边的蒲扇,在他后面轻轻扇着,有风吹到他背上。 “是啊,已经入夏了啊。” 两人就这样坐在廊下,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江应巧的视线不时落在宋归慈身上,蒲扇的轻柔的风撩起他的发尾一翘一翘。 “你最近似乎很忙。”江应巧打破了沉默。 宋归慈微微一笑,“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不过都是一些琐事罢了。” 又自觉补充了一句,“您放心,我没在外面惹麻烦。” 江应巧可不信这话,这人昨夜回来的晚,不知道又是做什么去了。 远处突然传来南屏的声音,似乎在与谁争执。 “二老夫人,您不能就这么闯进来,好歹让我先跟老太君通报一下啊。” “滚开!” 江应巧看见二老夫人推开南屏,眼中盛满怒意朝自己走来,丝毫没有往日平静闲和的样子。 当看见她跟前的宋归慈,气势更盛,加快脚步上来扬手就要打下去。 小山云弓起背朝她奋力嘶吼。 江应巧见状倏地站起来,扣住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 二老夫人气得脸上皱纹都在颤抖。 “徐文骄,你是有多糊涂,才会把这种人带进徐家,还处处维护他!” 她甩开江应巧的手,指着眼神冰冷的宋归慈,愤恨道: “在寒山寺,他就来用阿弟的事来威胁我,现在又出尔反尔找人告到京府衙,真会有如此混账,天打雷劈之人!” 江应巧皱起眉,从她混乱的话中发现什么。 “他威胁你什么了。” “他要我说出,说出……”二老夫人气急败坏,后面那几个字却迟迟吐不出来。 她对上宋归慈的眼,那里面有讽刺有笑意,似乎笃定她不会说。 宋归慈开口了,“老夫人先别急着动怒,不管在寒山寺我们说过什么,我记得似乎并没有向您承诺过任何事。” “您阿弟那些罪行并数下来,哪条冤枉了他入狱,既然对他做得事已心知肚明,不忍心大义灭亲也能理解,但那些被欺压剥削,戏弄枉死之人,总该让您阿弟为他们付出代价。” 宋归慈安抚着小山云炸毛的脊背,眼中暗色闪过,“像您这种道貌岸然,包庇罪恶之辈,纵使念佛千百遍,心里也未必能干净的了。” “住口!”江应巧皱眉呵斥。 然而宋归慈最后一句重话,还是叫南屏吓得花容失色,捂着嘴后退一步。 此时廖妈妈已经将徐夫人找来,听到这也是神色一沉。 二老夫人眼睛赤红抖着手,神色逐渐癫狂。 “我不干净?我嫁进这徐家守了四十五年的活寡,如今被说不干净?分明就是你们徐家对不起我!” 第59章 燃烧殆尽 二老夫人弯腰突然大笑了起来,面目可憎地盯着江应巧。“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干脆就撕破了脸皮扬个粉碎!” “那被押入大狱的根本就不是我阿弟,他是我的儿子!是我在嫁入你们徐家前就和别的男人怀上的亲儿子!” 霎时,众人脸上皆浮现震惊,二老夫人眼里流出泪,还在咆哮着控告。 “我本有意中人!只因我爹娘贪图你们徐家地位显赫执意攀附,逼我嫁过来,岂料等我的是新婚丧夫孤苦半生,是徐家对不起我杨雨薇啊!” 江应巧看着这位老人悲戚哀嚎,不由得变得有些不忍。 “你当初为什么不说,二哥死后,你本可以选择和离的。” 二老夫人目中含泪,苦笑道:“舍不得啊,他爹是个穷书生,我爹娘舍不得徐家带来的钱财,杨家舍不得国公府的体面,而我,舍不得清白名声,哈哈哈……皆是贪嗔痴呐。” 她身体摇晃,如同破碎的旧麻布松松垮垮,江应巧抬手托住了她的双臂。 二老夫人低声自语,“可是,我儿出生是无辜的,纵使犯了万般错,他也是我的孩子啊,如今他为人所害,我怎能不替他报仇!” 察觉到她一腔恨意,江应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掀翻,身后空无一人,踉跄中后脑猛地撞到廊柱上。 二老夫人推开人,立刻拔出袖子里的匕首刺向宋归慈胸口,宋归慈目光冷冽,拇指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按,匕首还未近身就掉在泥土中。 “老太君!” 宋归慈闻声望去,瞳孔一缩。 老太君倒在地上没有反应,后脑流出一大滩血。 廖妈妈当即冲了上去,徐夫人拉住南屏让她快去找大夫。 宋归慈丢开二老夫人,快步上前脱下自己的外袍,扶着老太君的颈部抬起,按压在她血流如注的破口处。 他一边按压止血,一边向旁边的人迅速道:“拿干净的布来,还有止血散!” 宋归慈的声音沉稳有力,尽管情况紧急,却让人稳住了心神。 廖妈妈迅速从屋内取来了所需的物品,徐夫人紧张地守在一旁,眼中满是担忧,转身叫来家丁,把二老夫人“送”回住处看管好。 宋归慈接过布料,折叠成适当的形状,拨开银灰白发撒上厚厚的药粉,然后小心翼翼地覆盖在老太君的伤口上,继续施加压力。 老太君的呼吸变得微弱,脸色苍白如纸,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们将人小心的抬到床上,南屏已经飞奔着把大夫拉来了。 虽然经过及时的治疗,但直到傍晚老太君还是未醒来。 在后面连着昏迷了三日里,廖妈妈和徐夫人想尽办法,轮番将汤药灌进她嘴里,才勉强吊住了性命。 见老太君情况危急,徐夫人迟迟不敢往西北递信,徐晖和均承难以脱身赶回来不说,还怕因此在战场上扰乱他们心神。 徐乐瑶主动找到萧霁,请求找宫里的太医为老夫人救治,然而闻忡和几位老太医来府中看过后,也是接连摇头,无济于事。 江应巧在昏迷中,隐约的保留了一丝意识,她预感到老太君这回恐怕挺不过去了,因为她看到了属于老太君的回忆。 她的面前,是往日国公府的景象。 花团锦簇的庭院中,红衣少女持一杆红缨枪,在手中舞动如龙,她身姿矫健,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与美感。 红缨枪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随着她的旋转和跳跃,枪尖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她的脸被虚化开,但散发出的坚定冷冽,诉说着不屈的意志和对守护的执着,在这一刻,她不像是将门虎女,而是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战士。 “文骄。” 外面有一个高大的男人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少年儿郎。 “文骄,你的枪法越来越精进了。”男人赞许地说,声音中带着几分自豪。 少女听到父亲的夸奖,身姿越发轻盈,跑上前扯着他们的手臂拉进来,“爹!大哥二哥!你们快瞧瞧我练的新招式,一次能串两个人葫芦呢。” 江应巧看不清他们的脸,耳边交谈的声音也渐行渐远,回归于黑暗前,眼中是那片恣意翻飞的红云。 宋归慈推开门,再次走入这间熟悉的小佛堂。 他在阴影中,凝视着月光照映下佛龛里的石佛,深邃的瞳孔幽幽泛起波澜。 “若你真有用,我便信你一次。” 宋归慈抬脚走到香炉前,用火折子点燃了三炷香,学着在寒山寺中看到的样子,插入炉内。 正欲后退朝佛像跪拜,垂眸间瞥见香炉下似乎压着一片白色。 他伸手轻轻抽出,发现是一张折好的字条,上面落了层薄薄香灰,应该是上几炷香落下的。 这让他回想起第一次来小佛堂时,老太君就站在香炉前,插上过三炷香。 有一个猜测,让心里的某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缓缓拆开字条,看到的是两行端正又断续的字迹,一笔一划,写得生疏而缓慢。 “祈愿宋归慈” “前路通途 光明灿烂” 没有署名,但宋归慈认得这字迹,一如他曾经教的那人笔下的字。 “这回写得怎么样,够像模像样吧。” “你看这张,绝对是这里面进步最大的。” “少爷借我沾点墨,给你写我的大名,江、应、巧……” 月光下,宋归慈的手止不住颤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控制。 他抬头望向佛像,眼中露出几分茫然与错愕。 江应巧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痛吟。 手掌抚上脑袋,摸到了缠得厚厚的纱布。江应巧试图坐起来,但一阵眩晕袭来,她又重重地躺回了床上。 床边守着的人被惊醒,连忙起身安抚她别动。 “您醒了。”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江应巧努力聚焦视线,终于看清了此人是廖妈妈。她的脸上带着担忧,仍然难掩面容的疲惫。 “我……”江应巧的声音虚弱,她试图询问发生了什么,但话未说完,便被廖妈妈打断。 “您别急,大夫说您头部受了撞击,需要静养。您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廖妈妈说着,轻柔地为江应巧整理被褥。 江应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清晰感到自己身体里的力气,即将燃烧殆尽。 第60章 唯有一人知晓 外头阴雨绵绵,徐夫人和徐乐瑶围在床榻前。 江应巧握着床栏支撑,勉强半靠着,由廖妈妈小心翼翼喂着汤药。 “二老夫人怎么样了。”江应巧轻声询问。 徐夫人叹了口气:“关回院子里去了,派人守着,只是日日以泪洗面不肯吃喝,毕竟是老太君的二嫂,我身为晚辈也拿不定主意,您看怎么处置?” 江应巧坐着更觉得头晕想吐,便慢慢滑着身子躺了下去。 “在国公爷回来前,先让她就这样待着吧。” 徐夫人却愁眉不展,“可按现在的情况,西北的战事没个一两年是结束不了,两族迟迟不见退兵,甚至开始侵略其余小族扩张领地,在边境打打停停,国公爷离不开前线,往后必是数不清的持久战。” 江应巧闭了闭眼,“这样下去,持续供应粮草就极为关键。” 在被拉长的战事中,军队的粮食储备可以说关乎持久战役胜败的决定性因素。若是朝中出事,有人要给前线使绊子,一旦供断,就能让边境防线不攻自破。 徐夫人:“您也觉得,有人会在粮草上动手。” 江应巧看向她,“事关重大,必须确保粮草供应无虞,我们在后方不可不早做准备,需要你多费心。” 徐夫人点头,目光坚定,“我明白,今日起便亲自带人暗中储备粮草,寻找能运送去西北的商队和线路。” 徐乐瑶:“我也来帮忙!我认识几家商铺的老板,他们或许有边境商队的门路。” “另外,”江应巧继续说道,“秘密派遣信使,将此事告知国公爷,保持密切沟通,一旦前线有紧急需求,我们能够迅速做出反应。” 说起这个,徐夫人嘴边欲言又止,“老太君您病重的消息,我还未递给国公爷……” 江应巧无力地笑了笑,“你做的对,他们浴血奋战,这个时候就别说这些事了。” 江应巧清醒的时候不多,她们走后,便又沉沉睡去。 晚上宋归慈来过一趟,听廖妈妈说老太君又睡下了,抱着小山云在院外站了半晌才离开。 翌日早上,天色转晴,江应巧躺得腰酸背痛,就让廖妈妈搀扶着她,去在院后的廊下晒太阳。 她靠在躺椅上,眯着眼看田里丝瓜叶上,昨夜留下的晶莹水珠。廖妈妈搬了张凳子安静的在旁边陪她。 “园里的枇杷是不是熟了?” 江应巧枯瘦的手掌搭垂在扶手上,眼中带着淡淡笑意抬头看向身边的人。 “我想吃枇杷了。” 廖妈妈的脸色明显动容,声音轻缓的像在哄她。 “好,我去给您多摘些来。” 廖妈妈走后,大太阳的却开始下起小雨来。 江应巧看着落雨的院子有些困倦,感觉到腿边有东西在动。 她垂下眼,小山云正抓着衣袍,爬到她腿上,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腕,被她摸了后,便找了个合适的姿势窝着打呼噜。 江应巧转头看向几步外站着的宋归慈,轻轻招呼他来坐。 “今日怎么没去尹先生那?” “先生告假,要休息两日。” 江应巧应下,接着道:“明年春闱,你准备得如何了?” 宋归慈看着她,反问:“老太君希望我考的如何?” 江应巧笑得温和,“自然是希望你能金榜题名,前路通途。” 宋归慈久久没有说话,江应巧望着天上缓慢飘动的云,昏昏欲睡,有道不温不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老太君。” “嗯?”江应巧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表示自己在听。 “我幼时家中,有位先生喜好网罗藏书,托他的福,我也拜读过其中四五成,其中不乏些异志奇谈,犹记得讲到一种妖怪,可得千年长寿不死。” “……” 江应巧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这是要开始讲故事吗? 宋归慈继续说,“此妖以附身他人躯壳之法,取阳寿修炼不断延续寿命,老太君听说过这种不死的妖怪吗?我觉得书中记载或许并非虚言。” 江应巧这会开始品出一点话里的意味了,困倦着开口:“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看这晴天下雨,也可能是有狐狸在娶亲。” 宋归慈看向天际,云密集的黏连在一起,风里混着湿气,膝骨的旧伤又传来隐隐的细痛。 江应巧侧过头,见他望着天出神良久,以为是故事结束了,便又合上了眼。 宋归慈却换了个话题,慢慢讲起另一件事。 “我父亲死在狱中,尸身被弃在乱葬岗,是赵叔伯找到他为他收尸入殓,我母亲的遗体,由当时的金县尉代为处理后事。直到两年前,我与赵叔伯将父亲的墓迁至宛州与母亲同葬,他们才终得相见,不必再忍受分离之苦。” 宋归慈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轻,江应巧昏沉沉地想,这些事,他已经能这样平静的讲出来了么。 “那天老太君罚我跪朝东南烧经文,是不是让我向娘请罪?” “归慈心有疑惑,外人能查到他们的墓在宛州,可知道最早她的衣冠冢葬在东南济州的,除我以外,唯有一人。” 廊下的风恍若停滞了一般。 他垂下眼,自己都觉得荒谬,却还是带着说不清的小心和紧张问了出来。 “所以,是你回来了么?” 长久的时间里无人应答,此时此刻,唯有自己屏息凝神中的愈发明显的心跳。 “咪嗷~” 他抬头看去,心中一紧,快步起身上前。 木藤躺椅上的人轻合着眼,如果忽略她没有起伏的胸口,就像是已经睡着一样安详。 小山云舔着她枯槁的手指,老人已经安静地没了生息。 宋归慈攥紧了手,目光一眨不眨锁着她,眸中暗色涌动,企图透过这具身体找到某个消失的身影。 日光照得他半边脸隐在阴影中。 片刻后,一朵云再也兜不住沉重的积压,大颗雨点最先砸在青瓦上,然后是菜地,越来越急,烘出泥土的腥气。 雨水落在台阶,飞溅到手背上滑下去,有一股微热的痒意。 他紧绷的身体终于塌下来,抬手掩面深深吐出一口气,逼迫自己将异样的情绪消散在空气中。 慢慢的,才转身走到回廊转角,对打着伞赶回来的人,低声道: “老太君,走了。” 怀里的篮子掉在地上,一颗颗圆润可爱的枇杷从里面滚落出来。 在廖妈妈慌乱地向躺椅中的人跑去,带起了一阵衣风,才让廊下停滞的空气重新流动。 宋归慈走出颐松院,在背后传来哭声的大雨中,在闻声奔来的人群中,他低着头一瘸一拐,浑身湿漉漉回到房间。 从怀中拿出那张半湿的字条,宋归慈毫不犹豫地将它烧了个干净。 端详着火焰灼烧到指尖,仍未松手。 若到此为止,我便当你不曾来过。 任由那最后一丝温热的烟雾在指尖消散。宋归慈心中未能平复的,似乎也随着那烟雾,化作往日残烬。 第61章 如此喜欢宋归慈 茂盛浓绿的树荫下,花窗绣户里透出凄哀的呜咽声,热风一吹,穿过高耸的墙垣变得更加幽怨,传到耳朵里像蚊子一样嗡嗡得叫人恼火。 萧婉躁得扔下扇子,丹红色的指甲用力掐下瓷缸里新鲜摘来的荷花,攥在手中揉作一团。 拧着眉斥道:“晦气!” “死哪儿不好,非要投进本公主这莲池里,把这好好宴席搅成一滩烂泥。” 顿了顿,又问:“这人果真活不成了?” 跟前的嬷嬷回禀,“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抬进房里身子都是冰凉的,想救也没机会。” “那身边的丫鬟见郡主死了,吓得险些又死一个,老奴使劲掐了她人中才醒来,这会儿正对着尸体哭哭啼啼。” 嬷嬷话音刚落,就听见亭外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叫。 “不是我!” “……” 分明就是云乔的声音,这不还没死呢么。 房中,江应巧一个坐起,双眼大睁,对上床边一个哭肿了眼睛,人中紫红像极了小日子过得不错的岛国友人。 “空……空你七哇。” 对方愣愣地望着她,紧接着眉毛鼻子皱在一起大哭着扑上来,这架势活像哭丧。 “郡主!朱墨就知道你不会这样走了,呜呜呜,你连宋侍郎的胸膛都没摸到,怎么可能舍得离开人世呢!” “下一次郡主要偷看宋侍郎沐浴,奴婢答应你绝对不再拦着,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定让郡主了却心愿!” 江应巧默默张大了嘴,抱着她的小丫鬟还在持续输出虎狼之词。 “叫郡主看一眼怎么了,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能少那二两肉不成,他不知道郡主已经想象着画了十几副宋侍郎的美男出浴图,就为一睹真容能够将春宫图画的……” “快捂住她的嘴啊啊啊!!!”突然听到耳边有人咆哮。 江应巧下意识听从,迅速将朱墨的嘴捂得严严实实,截断了这些闹得人心惶惶的话。 房内一下安静了下来,江应巧仔细瞧了才发现周围根本没有第三个人,可她明明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江应巧盯着按在丫鬟脸上的手,上面沾着干涸的淤泥,但也能看出原来是纤细白嫩。 她又换了个身体。 小丫鬟委屈地看着她,“呜呜,呜呜呜呜。” 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江应巧放开她,提醒道:“有人来了,你别再说那些话。” 朱墨也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口无遮拦了,立刻挡住嘴点点头。 一个穿着华丽衣裳,满头珠钗的年轻女子推门进来,秀眉微蹙朝她娇叱,语气很不善。 “好你个云乔,我看在皇祖母的面子上才让你进公主府吃宴,你倒好,没见着宋归慈就跑我这莲花池里寻死觅活,做哪门子妖!” “谁寻死了,我就是晓得宋归慈躲我,心里烦闷去湖边散散心,结果被一只癞蛤蟆吓得绊了脚才掉下去。” 那个声音小声反驳,江应巧这次听清楚了,是从自己身体里传出来的。 江应巧将在场的几个人看了一遍,问道:“你们没有听见吗?” 萧婉皱眉,脸色不悦,“听见什么?” “我嘴巴不动,能说腹语。” “……” 萧婉走过来,用食指使劲戳了一下江应巧的额头,长指甲在她脑门上留下一个红色的月牙印。 “我看你是把脑子淹坏了!哼,嬷嬷去打水,再给她拿套新衣裳换。” 萧婉抱着手臂瞪她一眼,却是美目怒盼。 “眼下都叫前头的公子小姐知道了,你赶紧收拾干净从后门走,叫人看见你这副样子,京城往后一个月都是你为男人跳湖寻死的笑话,名声没有了,清白还要不要啦!” 江应巧在朱墨的帮助下脱去沾满淤泥的衣裙,勉强将身体擦干净换上新的。 打开门,萧婉居然还等在门口没走,见她出来打量了一下看不太出来异样,才抬抬下巴,让她跟着嬷嬷去公主府后门。 江应巧脚步顿了下,转过头问她:“我当真如此喜欢宋归慈?” 萧婉听她明知故问,气急反笑,“岂止是喜欢,人家百般相拒,你云乔还是恨不得舔他踩过的地,痴迷得成了全京城最不要脸面的蠢女人!” 江应巧对这番话不太能理解,带着满脑袋的问号出了公主府,坐上马车跟着朱墨回了住处。 只是站在郡主府前,江应巧看着眼前歪斜朴素的牌匾,坐在掉漆大门前打瞌睡的老门房,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一阵风吹过,靠在老门房手边的扫帚被吹倒,发出不小的动静,人却只挠了挠脖子又歪着脖子睡过去了。 “……” 朱墨气得牙痒痒,上前一步叉腰大吼。 “云乔郡主!驾~到~” 老门房抖了一下,睡眼朦胧地抬起头,用手指撑开眼皮,弯腰把扫帚捡起来站到门边,俯身行礼。 “郡主回来啦,快请进府,老奴这就让厨娘准备晚饭。” 江应巧沉默着跨过门槛,听见老门房凑上来问道:“郡主,上个月咱们这些下人的月钱,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结啊?” 江应巧微微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朱墨,朱墨很娴熟地搬出一套话术。 “说了月中前会给你们,老是今天问了明天问,你怎么不问问自己职责做到位了没,多想想自己能给郡主府带来了什么,让主子看到你的价值,才乐意给你涨月钱对不对。” 朱墨拉着默在原地的江应巧往前走,回头补了一句。 “对了老孟,你刚才当差打瞌睡,要从月钱里扣钱的啊。” 郡主府很大,但荒芜得“空无一物”。 江应巧被朱墨拉着回院子的路上,还怔愣于自己现在,不仅追宋归慈追得满城皆知,还是个拖欠员工工资加pua的封建主义资本家。 罢了,舔狗我可以改,欠钱由我来还,江应巧作为一个新时代大学生和打工青年,自认为还是信心十足的。 然而当她推开云乔郡主的卧房,看到里面的装潢时,还是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别开了眼。 屋子墙壁上,房梁上,窗户上,桌案上,挂满了同一个男子各个角度和各种装扮的画像。 甚至连隔断的巨大屏风,画的也是这个男人的放大版的脸部特写。 江应巧毫无疑问地认出这些画的……是宋归慈。 要让她来形容,就是。 赏心悦目,但极为变态! 江应巧闭上眼站在门口,迟迟迈不开腿。 朱墨却面不改色地按住她的后背,推到房内,快速关上门减少主子此等隐私曝光。 看来她也知道自家郡主的喜好,不太能见得人。 朱墨转身就变脸,哭丧着抱住江应巧的腰,无力地滑落到地上。 “郡主怎么办啊,我们钱都拿来买纸笔和颜料了,现在已经没钱付工钱了啊……” “……” 江应巧想要收回前面那句话,她信心失足了。 第62章 帮我追他 江应巧难以置信,“堂堂郡主,住这偌大的郡主府,加上朝廷每月发的皇室俸禄,还有手中大大小小的铺子产业,就没些家底积蓄?怎么会亏空至此?” 这问得朱墨塌着肩膀,耷拉下脸,“您又开始幻想富贵日子了,可清醒些吧,我们来京城本就不受待见,又哪里来的铺子产业扎根立足。” “要说俸禄,朝廷那帮看人下菜碟的滑头,将您每月的大半俸禄兑换成皇粮发放,如今在米仓堆得山一样高了,不仅咱们饿不着肚子,连这郡主府的硕鼠,都吃成全京城最大的了。” “……剩下的钱,都被我花去哪了?” 朱墨倒是替她记着,坐起来掰着指头一一给她数来。 “除去府中日常支出和十个下人的工钱,您每月在万珍阁置办衣裳和头面首饰占三成,打探宋侍郎每日行踪加车马费占一成,出入各大宴席送礼的花销占两成。” “另外,您每月作画,要用最好的生宣,买价格不菲的羊毫和狼毫,专挑色泽纯正,细腻不褪色的上好颜料,最值钱的都花在这屋子里了。” 朱墨说着,就开始哽咽了起来。 江应巧感觉眼前一阵发黑。 她掀开铺在椅子上栩栩如生的画像,一屁股坐了下去,艰难地叹了口气。 “拿不出钱,我们只能出去卖了。” 朱墨闻言吓得抱紧了自己,瑟瑟发抖,“郡主不要啊,奴婢要为未来夫君守身如玉的,不能出去卖!” 江应巧无语,“不是卖身。” 朱墨疯狂摇头,“私卖皇粮也不行,那是要砍头的!” 江应巧额角筋跳了跳,一拳砸在桌子上。 “不!我们卖画!” 朱墨登时张大了嘴,反应过来连忙托住自己的下巴,“卖,卖画?您能舍得?!” “不行,不能卖我的宝贝啊!”那个声音再次出现大喊着反对。 江应巧眯了眯眼,抬头看向朱墨。 “我饿了,去看看晚膳做好了没有,吃完再商量。” 朱墨呆呆地站起来,将信将疑退出房门,心想郡主现在可能是真的饿昏了头。 房内无人后,江应巧说道:“郡主不想卖这些宝贝,能出来相见吗?” 对方顿了顿,突然惊喜道:“你能听到我说话?等等,我不是死了变成鬼吗,为什么你能听得见?!” 江应巧:“可能是因为,还没死透?” 江应巧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啊,应该是我占错了你的身体。” 云乔沉默了一下,“不对,我记得自己是淹死了,灵魂出窍后看见朱墨哭,然后我的身体突然诈尸,接着被一股力量吸了进去,可是奇怪,我控制不了这个身体了。” 江应巧深吸一口气,“系、统,你给我出来。” 脑海中一片安静,江应巧闭上眼只感觉到云乔的声音。 “细桶?我的腰确实细,但不能说是桶吧。” 江应巧捂脸,“系统是跟我一起来的,你能看见吗?” 云乔疑惑,“你是说那团发光的球吗?好像在我进来的时候听到一声大叫,那球就被挤到九霄云外了。” “……” 完球了。 双方都安静了半晌,云乔的声音开始变得一抽一抽的,听起来很伤心。 “我怎么就这么死了呢,我都还没追到宋归慈,呜呜呜,这样已经够惨了,为什么还不能去投胎啊……” 江应巧脑子里是立体环绕式哭响,只能安抚道:“别哭,等系统回来,一定能送你去投胎。” 云乔吸了吸鼻子,“真的?要什么时候?” 江应巧也不知道,“可能等我完成任务,也可能等我再死一遍。” “哇,你是神仙下凡渡劫吗?” “我不是神仙,我叫江应巧,应该…算是…来帮宋归慈渡劫的。” 云乔诧异道:“你也看上了宋归慈!” “……不是的。” “那你可以帮我追他吗?” “?!” 江应巧赶紧把歪掉的话题拉回来,拿起身边的画打断她。 “你画的很好,作些字画卖了也能赚不少钱,为什么只画宋归慈。” “他最好看。”她回答的斩钉截铁。 “……” 云乔也怕让人觉得自己太肤浅,紧跟着补充了一句。 “因为他还救过我,我想嫁给他报恩!” “宋侍郎为人正直,心地善良,虽然总是拒绝我,但他从来不说重话,言语好温柔体贴的,如此温文尔雅风光霁月,怎么能不令人痴迷呢。” 听着这些溢美之词,江应巧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你说的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宋归慈吗? 江应巧觉得这个姑娘太过单纯,也怕她无知无惧,掏出的一份真心最终却被对方踩到地上。 “云乔,报恩的方式很多,并非以身相许不可。” “可是他好看诶。”云乔弱弱嘟囔着。 “……” 江应巧确定了,这位郡主可能不是恋爱脑,九成是一个花痴。 云乔沮丧地叹了口气。 “京城许多女儿都喜欢他,我虽然是郡主,但是身份尴尬没钱没势比不上她们,也就只能厚着脸皮追了,可是他还是不喜欢我,不,他看起来根本不会喜欢人。” 行啊宋归慈,风靡万千少女,那你这画像行情一定很好。 江应巧看着画上的仙人之姿,扬起了唇,将画卷起来悠悠道: “他不会喜欢人没关系,他的画像会有很多人喜欢。” “府上现在入不敷出,你想要我帮你继续追星……追宋归慈还要花不少钱,所以只能忍痛割爱卖了这些画,先补贴家用了。” 云乔想到如今自己走了,看朱墨他们现在日子困难心里也不好过,便咬咬牙同意了。 “好吧,都拿去卖吧,但这个屏风和浴房里那张画得留下,这两个是我最喜欢的。” 江应巧能想象她绞着手指依依不舍的样子,笑了笑。 “好,答应你。” 朱墨端着晚饭回来的时候,江应巧已经把屋子外间挂满的画全部收起来堆到画缸里。 见这架势,朱墨不可置信道:“郡主,你真的想通要卖画?不再睹画思人了?” 江应巧拍了拍手上薄薄的尘埃,坐到饭桌前扒饭。 “在物质生活得到提升前,精神享受先靠边站,朱墨,京城哪家书画馆去的女子最多?” 朱墨想了想,“应该是栖飞馆,不仅书画,里面的话本也很受姑娘们欢迎。” 江应巧点点头,“晚上闭店前,我们带上画去栖飞馆。” 朱墨应声答应,心里却有些酸涩,她清楚这些画对郡主意味着什么,但如今的困境又让她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 看着郡主一言不发地扒饭夹菜,觉得她现在一定味同嚼蜡,心里很不好受。 江应巧不知道朱墨在默默脑补什么,云乔指挥着她要吃这个要夹那个,可自己分明吃不到,一顿下来全进了江应巧肚子。 晚上,主仆二人披上黑色斗篷,将脸裹得严严实实,一人抱一摞画像走入夜色。 栖飞馆的掌柜熄了灯火,提着灯笼正要关门。 转身见到两个黑影堵在门口,吓了一跳,还不等出声就被两人架住胳膊,闪身进了馆内关上门。 其中一个的黑影凑到他面前,纤细的手掌拢在唇边,是女子悦耳的声音。 “掌柜的,高货收吗?包抢手的。” 第63章 来街上堵我 掌柜的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在京城卖画多年,见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交易方式,遇上这夜晚带着画来卖的也不算头一遭。 他并未呼喊,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但对方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雪亮的眼睛,并未看出身份端倪。 “二位是?” 江应巧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幅画来,缓缓展开。 “是谁不重要,做买卖的,货最重要。” 微弱的烛光下,丹青中人侧身而立,身姿颀长公子端方,眉眼低垂仿佛下一刻就要抬眼看过来。 掌柜一时看愣了,立马提着灯凑上前瞧这画的笔触、用墨,以及那独特的风格,确是上乘的佳品。 只是当他看清楚此人的面容,心中一惊,他不敢大声,生怕惊动了外面的人。 “这画的……是宋侍郎?!” 江应巧将画像往前递了递,“掌柜的不接受?” 掌柜连忙点头,喜形于色,“收,这画我收的,姑娘还有多少,栖飞馆一并收了。” 大燕民风开放,京城更多的是风流佳话,因此对美人俊男的欣赏之风也吹到了朝堂,即使是一些官员的画像流传民间,受众人观赏也算不上冒犯,亦可作一段美传韵事。 更何况那位宋侍郎是京中风云人物,一朝得中状元,得陛下赏识先后任翰林院修撰、通政司使,三年内一路提拔至户部侍郎的位置,令人惊叹艳羡。 江应巧见对方松口,让朱墨又从怀中掏出几幅画,摊在柜台上一一展开给他看。 掌柜的越看越心惊,这些画作不仅质量上乘,而且人物姿态多样,站坐半卧,置于风花雪月之景,每一幅都足以让京城倾慕的女子趋之若鹜。 江应巧将画轴卷起,笑眼动人,“这几幅明日可以先出售,若是卖的好,掌柜可与我继续合作,只供应栖飞馆,但我有两个要求。” “不要打探这些画作出自谁手,并且卖画所得收益六四分成。” 江应巧比了个数字,“我六,你四,如何?” 掌柜的眼睛落在柜台上的画挪不开,思索过后点点头。 “成交!” 江应巧和朱墨把带来的几幅画留下,得到部分定金后离开了栖飞馆。 直到走出老远,她们才把斗篷帽子拉下来。 此时将近宵禁的时辰,街道上已经没有几个人影,回郡主府的路上,朱墨数着银票一遍又一遍,脸上的笑就没下来过。 “郡主,原来您的画这么值钱啊,奴婢以前只觉得您画的极好,竟不知能卖上这么多钱。” 云乔神气道:“那当然,本郡主可是丹青妙手,若非在这京城要遮掩锋芒低头做人,本可以成为名闻遐迩的画师。” 江应巧笑了,“这几张先拿回去给大家发放月钱,等明日卖完了能赚更多呢。” 她低头看了看这双手,“只可惜卖完这些,日后便再也画不了。” 朱墨收好银票,讶然看她,“您的意思是,以后不画宋侍郎了么?” “嗯,不画了,也画不出来了。”江应巧叹道。 云乔也感叹,只是侧重点不同:“唉,要是能与宋郎日日相见,夜夜相伴,还画这些做什么呢。” “……” 一路上本相安无事,却经过一个关门的酒肆时,她们被门口一身酒气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男子醉眼朦胧,并未认出眼前这两位女子的身份,他摇摇晃晃说道:“两位姑娘夜行寂寥,月色正好,不如陪本公子喝上几杯?” 他嘴里嘟嘟囔囔着,又突然大叫起来,“佳酿配美人,不负饮今宵!” 朱墨叉腰正要上前说出名号吓退这人,被江应巧拉住,加快脚步绕过他。 男子抬手再次拦住,凑到江应巧面前打了一个酒嗝。 “姑娘莫走!在下瞧着你眼熟,难不成是在那个秦楼楚馆见过你?” 江应巧皱着眉呵道:“让开,否则我将巡守的官兵喊来。” 男子听到官兵二字,稍微停顿一下,然后突然暴躁起来。 “你喊啊,当爷怕他们啊!你喊来爷拿银子砸死他们,谁敢多说一句!” 这人耍起了酒疯,上手拽着江应巧的斗篷扯了下来。 “让爷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朱墨顿时黑了脸,一脚踹在他肚子上,“放肆!去你大爷的!” 接着攥紧拳头打了过去。 居风驾着马车,听见前方传来吵闹的喊打声,放慢速度,向车厢内的人禀报。 “大人,前面有动静。” 居风没有得到回应,便恢复了速度继续驾马往前去。 离近了,便看见是两个女子和醉汉发生了冲突,其中一个娇小的身影跳起来扇对方的脑袋。 可以说是单方面殴打,另外一个人站在一边,似乎插不上手。 居风看清了月下那个安静女子的脸,蹙起了眉。 “大人,好像是云乔郡主她们遇到麻烦了。” 车厢内,宋归慈神色未变,看着手中的册子,淡淡道:“走快些。” “是。” 居风应下,连他也是对这位郡主避之不及,还是莫管闲事,免得让她又趁机来骚扰主子。 江应巧注意到一辆马车驶来,但并未分去眼神,看着面前朱墨赤手空拳的跟醉酒流氓打了起来,拦也拦不住。 她左顾右盼,抓来街边空摊子旁边的箩筐,迅速盖住那醉汉的头,将手里另一根竹竿扔给朱墨。 “别弄疼了手,干架要记得抄家伙。” 宋归慈翻页的手一顿,抬起了眼皮。 “居风。” 江应巧和朱墨拿着竹竿将男子抽得嗷嗷叫,两人打得正欢,才发现旁边停下来一辆马车。 江应巧举着作案工具,瞟到车轮用彩绘雕漆装饰的官家车马,转头和坐在车辕上的居风大眼瞪小眼。 江应巧微微一笑,“这人耍流氓,我们是在正当防卫。” “……”居风神色古怪。 江应巧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这车里坐的是哪位官家,难道还要报官不成,她可不想把今晚的事情闹大。 那流氓被揍了一顿,已经倒在地上打起了鼾声。 江应巧将手里的竹竿轻手轻脚地放回原位,清了清嗓子,说道:“今晚月色真好啊,叫人倒头就睡,哈哈,我们也回去吧。” 感觉袖子被用力扯了扯,转头见朱墨朝她疯狂使眼神。 “?” 朱墨你眼睛抽筋了吗。 接着江应巧就听见云乔在她耳边,娇滴滴地喊了一句。 “宋郎~~~” 江应巧笑意微僵,将身体转了回来。 马车缎面的帘子里伸出一只白而修长的手,被清冷的月光照的透出玉脂色。 随着骨节分明的手挑起车帘,江应巧对上一双目不含笑的眼,可他嘴角明明在笑。 宋归慈礼貌中带着锋芒,“那为何郡主不去赏月,还有闲情来街上堵我?” 云乔:“月色哪有宋郎美~~” 江应巧嘴角抽动,你正常些说话。 “我堵了吗?”她朝宋归慈问。 江应巧抬手比了一下这条街道。 “这道这么宽,我和朱墨一人占两块地砖,宋大人该问问地上四仰八叉躺着的这位,为何挡大人的道。” 宋归慈原本上扬的嘴角微微落下来,看了江应巧片刻,眸色漆黑。 “居风,这么宽的路你驾车绕不过去,回去需多练。” “……是,大人,那现在?” 宋归慈将目光收回来,放下帘子靠回车厢内。 “轧过去。” 第64章 追到官署 他的声音冷淡而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居风的手在缰绳上微微一紧,马车缓缓地向前移动,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碾压声。 车轮堪堪从那男子的头颅边擦着驶过,看得江应巧头皮发紧,上前半步,用鞋面把那人摊开的手臂往里面收收。 看着马车驶离远去,江应巧捡起掉在地上的斗篷,拍干净上面留下的车辙印,嘴里嘀咕着。 “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江应巧继续往前走,瞥见朱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笑道:“想说什么就说。” 朱墨还在替她可惜,“郡主,这多好的机会啊,您要是装摔倒受伤拦着点儿,还能找个理由让宋侍郎送咱们回去呢。” 云乔:“就是,上回在他面前真扭了脚,好歹也磨着他将我送回府了。” 江应巧轻笑了起来,对这两个人同时回道:“刚才没瞧见吗,他今天心情不好,我要是敢拦着他的车马,指不定连我一起轧了。” “瞎说,宋郎明明在笑,他脾气一向很好。”云乔轻哼了一下,显然不相信。 江应巧系上斗篷摇摇头,“相信我,要是真把宋归慈惹得不耐烦了,他的手段不是你我能承受的。” 云乔还是不服气,小声咕哝,“说得好像你比我了解他似的。” 江应巧垂下眼没回她,她不敢说了解,但她见过那种后果。 另一边,宋归慈踏入府中,茂初已经在门口早早等候,此时迎上去接过居风手里的一堆折子,两人对了个眼神,心里便有数了。 从衙署把折子带回来,估计是一天都在跟进案情,上面又催得紧,没来得及批阅。 主子最厌烦散值后还要处理公务,今夜怕是心情不会好。 茂初收了笑脸,沉默地跟在自家大人身后,到了屋内先服侍主子净手用膳,才出去将折子拿到书房,和银票私印案的卷宗放在一处。 回来后,继续站在一旁等着主子其他吩咐。 听院子里安静的很,宋归慈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 “山云又出去野了?” 茂初答话:“午时出去,现下还未归。” 宋归慈冷笑,“愈发在外风流不着家,择日你去净身房请人给它摘个干净。” 茂初下意识夹紧身体,点头应下。 “是。” 看来大人心情不是一般的差啊。 深夜,宋府书房的灯直到丑时才熄灭。 江应巧和朱墨起了个大早,将剩下的画像收纳妥当后,戴着幂篱准备去钱庄把银票兑换成碎银发工钱。 将三张银票递到高高的柜台里,里头的伙计接过银票,仔细地检查了水印和防伪标记,又对照了银票上的户部官印,起身看了看江应巧和朱墨。 江应巧见他翻来覆去的查验,心觉奇怪,“这银票有何不妥吗?” 片刻后,对方带着笑道:“并无不妥,客官稍等,我这就去后头给您拿银两。” 伙计说完这话离开后,迟迟没有回来,一旁朱墨还在盘算着等晚上再拿到卖画的六成钱,问她能不能奢侈一点去樊楼吃一顿好的。 江应巧心里觉得不对劲起来,方才那伙计查验银票时的表情谨慎,有些怪异,难道是这上面出了什么问题? 刚想到这,就见钱庄外方才还在柜台里的伙计,正引着三名带刀官兵朝她们走来。 江应巧无奈地叹了口气,抓住朱墨的胳膊苦笑。 “今天是吃不上了,朱墨,我们恐怕要有麻烦。” “啊?” 伙计指着她们,朝领头的官爷指认,“张典使,就是这二人拿着假钞来换真银。” 张典使沉下脸,抬了抬手。 “拿下!” 朱墨还没反应过来,肩膀一疼就被人绑了手腕。 “诶,为何乱抓人啊,我犯什么事了!” 朱墨一转头见郡主也被绑了,登时更急了。 “这位是云乔郡主,尔等胆敢放肆!快快松绑!” 张典使闻言拧眉,抬手掀开江应巧的幂篱,见这女子面色淡然,平静地与他对视,脸上毫无心虚和惊慌之状。 看着确实有几分面熟,一时也有些拿不准。 云乔见她们遇上麻烦,焦急道:“巧巧,给他看你的照身帖!” 江应巧侧头避开那人的手,轻纱落下再次遮住她的面容。 “照身帖在我身上,典使不妨先将我二人松绑,待我出示后定夺。” 张典使犹豫了一下,命令手下只给她一人松绑。 江应巧从衣襟里取出一枚印牌,递给了他,对方接过照身帖仔细查看,只见上面写着云乔郡主的名号和皇室印鉴。 他脸色微变,将印牌还给江应巧。 朱墨没好气道:“这下信了吧,赶紧把我也松开。” 见对方无动于衷,江应巧揉了揉手腕,“我们事先并不知这银票是假的,既身为郡主便不会用假钞交易,可否先为我侍女松绑,这银票的来由,我可以亲自去跟你们长官解释。” 张典使思索片刻,把朱墨放了,朝江应巧拱手。 “得罪了,带去户部衙署。” 江应巧动作一顿,户部? 正想再问什么,就被身后的官兵推着出了钱庄。 押解的路上,江应巧十分庆幸自己和朱墨还有幂篱能够遮脸,不然明日云乔郡主又要再一次名满京城。 两人被带到户部,刚踏上门口的台阶,就瞧见昨夜才见过的马车恰好也停下来。 宋归慈处理了一夜的公文,下来后见张典使带着一群人堵在衙署门口,微微蹙眉。 朱墨激动地晃着江应巧的手臂,“郡主,是宋侍郎,这下不用担心了!” 江应巧:“……朱墨,还记得那些银票是卖什么得来的吗?” 朱墨顿住,一双爪子猛地收紧。 张典使遇见上级,走下台阶朝侍郎大人道:“宋大人,今早又查获一例私印银票流入市井的案子,正要带进去审讯,只是,这犯人的身份……有些特殊。” 宋归慈侧目看到那个眼熟的身影时,江应巧已经掀起轻纱,笑着挥手朝他打招呼。 “宋大人,早啊。” 马车旁的居风不明所以,忍不住皱眉,怎么还追到官署来了,简直无礼! 宋归慈移开视线,落在面前躬身的人头上,目光淡薄,却带着难以承受的重量。 “三天时间,你就给我抓了这东西回来?” 那声调不高不低的“东西”二字,清晰传到江应巧耳朵里,欢快摇晃的手一滞,放了下来。 张典使如芒在背,赶忙掏出收缴的假钞呈上,“这是两人携带交易的物证,请大人过目。” 宋归慈接过来,在表面揉搓了几下,而后指尖微动,将银票对折收在掌心,移步走上台阶。 目不斜视路过江应巧,绯色官袍擦过她的轻纱飞扬,只丢下三个字。 “带进来。” 听这意思便是要亲自审,张典使立刻跟上,将两名嫌犯带进去,动作急躁难免有些粗鲁,导致江应巧跨门槛的时候,踩到裙摆绊了一跤摔了。 “郡主!” 朱墨去扶她,回头对张典使怒目而视,“你使那么大劲干什么!” 江应巧从地上站起来,云乔这才回过神来,也没发现她受伤,还在给自己洗脑,“宋郎说的是西施,没错,一定是听错了。” 江应巧的手掩在幂篱下,在衣裙上抹去擦伤渗出的微微血水。 抬头看向前面的清冷背影,毫不留情地泼冷水,“没听错,他确实说了东西。” 云乔一听哭唧唧的躲到角落去,暗自伤心。 第65章 现在多好说话 一路行至端本堂,宋归慈回头看向江应巧,“郡主随我来。” 江应巧朝朱墨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随他走进堂屋内。 宋归慈坐到公案前,丢下那几张银票,从高垒的案牍中展开一本今日度支司递交的出纳名录,单刀直入。 “这些私印的银票从何而来?” 江应巧摘下幂篱抱在怀中,没有隐瞒,“买卖得来。” “郡主府账上亏空,仆从的月钱也发不上,无奈之下只能将平日里的画作卖给城南的栖飞馆,才到手了这些银票,此事说来我也是受害者。” 宋归慈头也不抬,但似乎对她说的画作挺感兴趣。 “哦?画得什么。” 江应巧不着急回答,反问道:“我想先问问大人,这画作的内容是关到要案公事,还是大人出于私心想知道。” “郡主觉得,本官请你进来是于公,还是于私?” 宋归慈执朱笔微动,利落地划去几项预算支出,抬眼时目光锐利。 日近午时的大堂外面没有一丝风,江应巧用幂篱轻轻扇着风,看着宋归慈一身端正的圆领官袍,心想大燕官员夏天这么穿都不会热吗。 她移开眼看窗外,没有与他撞上视线,舔了下被晒得干涩的唇。 “我觉得……画得什么无关紧要,大人该关心的是那栖飞馆的掌柜,对银票造假之事是否知情。” “而且我交代了这么多,大人总该告诉我是牵扯到了什么案件。” 宋归慈合上名录,扔到一边,换了一本名录继续删改,声音淡淡。 “七日前,官府上报户部,发现民间在流动交易一种私印的银票,无论纸张质地,字体规格,防伪印记皆与真钞无异,只在户部官印的伪造上有细微差别,收缴到的银票在东西南北四市几经交易多次转手,因此官府难以追寻源头。” “倒是郡主手里这几张,磨损轻微,新得很。” 江应巧了解大概后,点头认同,“嗯,我拿到手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么看来,从栖飞馆的掌柜入手,应该能就近查到伪造银票的源头。” 两人一会话的功夫,宋归慈已经把手边公文解决近半,“你说的事我会派人核查,郡主可以走了。” 审问几句不痛不痒的问题,就这么着急把人赶走了,看来他是真的不乐意见到云乔。 江应巧觉得外头热得很,不想这个点还到太阳下走,“那我的银票?是不是该补给……” “这里没有你的银票。”宋归慈残忍地堵住她的后话。 江应巧扇风的手停下来,飞起的碎发落回额前,蔫蔫搭着。 “大人……这上面的户部官印虽是假的,但我按正规方式交易,案件中造成的损失,按理说该由户部出钱承担。” 江应巧拿出云乔追人时的厚脸皮,用来讨钱,“况且以你我的情分,不会让我白白吃这么大一个闷亏,大人会负责的,对吧。” 角落的云乔一改丧气样,扬声积极附和,“对的对的,宋郎你要对我负责。” 宋归慈停下笔,浓睫微遮,压低的黑眸望了过来。 如今系统不在身上,善念值也无从知晓,但江应巧能感觉到,这人被惹恼了。 他原本平静的气息在燥热空气里开始翻涌,不悦地搅动升腾,将空间缓缓撕裂出一片无形的压迫。 云乔明明是一缕魂魄,此时却像被面前一只孤沉野狼用可怖的目光盯着,令所视之人忍不住战栗。 在空气即将到达被点燃的临界点前,江应巧垂下眼皮,脚下微动,主动退出了红线外。 “要是实在没有情分可言,那便和大人谈一桩交易可好?”没本事硬刚,那只能哄着呗。 低沉浓稠的气息消散,宋归慈目光随着她的脚步移动,笔下用力划下一道朱红。 这位云乔郡主今日有些不同,既没有害怕胆怯的逃走,也不像往日那般凑上来令人厌恶难忍,反而知趣后退,大着胆子试探起他。 江应巧找了把日头晒不到的椅子坐下,离宋归慈五六步远。 “忘了说,你面前这几张是定金,我昨日和掌柜约好今晚去取剩余的分成收益,估计金额还不小。” 江应巧嘴角放松,带着微不可察的上扬,对他道:“宋大人对投石问路,人赃并获感兴趣吗?” 宋归慈觉得那种违和感更重了,搁下朱笔,重新审视起对方,“此案无需郡主配合。” “不是配合,是利用。” 江应巧一只手酸了,换了手继续扇风,“私印银票利润巨大,大人何不利用我这颗石子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深入案情,顺势找出背后主使的犯罪据点。” 按云乔买家这条的线索顺藤摸瓜,确实是目前最便捷有效的探查方法。 宋归慈可记得,她方才说这是一桩交易。 “郡主要的,应该不止这几张银票。” “嗯……是有件小事,我这个郡主府每月俸禄被折成皇粮发放的事,可否请宋大人跟度支司知会一声,还是改回银子花着更实在。” 她看起来很热,说话的时候总舔唇,手上扇风从进来就几乎没停下来,宋归慈这才想起,她被张典使带来应该是被晒了一路。 宋归慈站起来走到窗边的桌前,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居风今日备的是甘草饮,疏热解渴。 他拿着杯盏,微眯起眼看太阳照在青石板上的白光,听见在廊下等待的几人吵吵嚷嚷的。 “郡主说得这笔交易,是在拿私事和官署的公事互利,若答应郡主参与此事,本官在其中并没有得到好处。” 江应巧弯起眼睛,“哦,那如果我说,这事我要是办砸了,就消失在宋大人面前呢?” 宋归慈转过头,看见郡主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水,嘴上还在说着: “今晚栖飞馆的交易,如果我没有找出银票来路的线索,俸禄这事就不劳烦大人,另外我保证以后绝不缠着你,从此再见是路人,这么说你能答应吗?” 安静片刻后,宋归慈放下杯子坐回公案前,重新提起朱笔在名录上画了个红圈。 “如此甚好。” 他想着后面的安排,叮嘱她:“今晚会有官兵守在栖飞馆附近的酒肆待命,届时郡主随我一同去。” “好啊。” 江应巧看他手腕轻盈,批改飞速,心里指不定有多高兴。 “我能喝那边的水吗?” “请便。” “可以多喝几杯么?” “当然。” “要是都被我喝完了怎么办?” “无妨。” 看,现在多好说话。 江应巧无声笑了下,起身过去拿起旁边的空杯,一连几杯将茶壶里的水喝的干干净净,立时神清气爽。 将杯子放到那还剩半盏的茶水旁,江应巧施施然走回去拿起椅子上的幂篱,踏出门槛前戴上。 她停下脚步,转身撩开轻纱,学着云乔的语调朝男人告别。 “宋郎,晚上见哦。” 宋归慈手中的朱笔应声折断。 第66章 大人的画像 戌时来到郡主府时,只有江应巧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矮凳上,身边不见她那个侍女。 江应巧披着件斗篷,正举着手前前后后地拍蚊子,身边还摆着一个大箱子。 见到他们,江应巧挠了挠脖子上的痒包,起身走向居风,拜托他把那箱画搬到车上。 什么画要把自己遮掩成这样去卖,宋归慈直觉认为不会是好东西。 云乔这回跟着江应巧上了心心念念的马车,目光却一直没敢往宋归慈身上放,白天那个眼神确实把她吓到了。 宋归慈支着手,没穿官服,换了身鸦青色的宽袍,乌发半束,剩下长若流水的发丝,有的服帖顺在后背,有的搭在肩膀落在胸前,比起白日那样子显得安闲随意,散漫的不像是今晚是去抓嫌犯。 “就你一人?”宋归慈问。 江应巧提着裙摆上来,坐到他对面,拍了拍中间的箱子,“我正要说呢,这箱子太重,我和朱墨搬着磕绊怕闹出动静,想问宋大人借个力壮的人手,撑撑场子。” 瞥了眼她手边还有件斗篷,宋归慈默了一下,“居风,今晚你随郡主进去。” 居风只觉得今夜要做的事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他不懂主子心思,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让云乔郡主参与进来。 但他就算有多不情愿,也都听主子吩咐。 到了栖飞馆附近的酒肆,里面亮着微弱的灯光,估计官兵已经提前清场埋伏,宋归慈下了车后并未有所交代,自顾推门进了酒肆。 江应巧没有在意,将斗篷递给居风,“有劳居风大哥抬着箱子,进去之后不必说话,我来交易。” 江应巧裹上面巾只露出眼,带着他继续往前拐过街角,敲响了栖飞馆的大门。 里面的掌柜等候多时,开门后连忙将人请了进来,注意到女子身边换了个人,沉默地抬着口大箱子,不免多看几眼。 江应巧开口拉回他的注意,“掌柜的今晚也打算这么站着,不请我进去坐坐?” 掌柜顿时脸上挂笑,“姑娘说笑了,里边请。” 穿过一片字画墙,两人被带到客室,江应巧落座后环顾四周,此处空间不大,尽头却放了一块屏风挡在里间门口,遮得严严实实。 “今日画像收益如何?” 掌柜早已准备好,转身从书柜抽屉拿出一叠银票,面带喜色走过来。 “收益可观呐,一经面市俱已售罄,来店里的姑娘们一听有宋侍郎的画像,皆呼朋唤友都要买,可姑娘昨日只给了十幅画,供不应求,小老便自作主张搞了个拍卖,价高者得,如此收益何止是翻倍啊!” 他握着手里的银票要给不给,暗示道:“不知姑娘今日,带了多少?” 兜帽下居风皱起眉,大人的画像? 这云乔郡主竟然敢拿大人的画出售给闺阁女子,简直胆大妄为,恬不知耻! 居风攥着拳头,蓦地看向自己抬过来的那口箱子,莫非,里面装的也都是?! 果然下一秒,江应巧起身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画卷,她拿起一幅展开画轴,宋归慈倚梅醉酒的模样就这么大剌剌展示在自己面前。 居风怒目圆睁,正要拍案而起,被江应巧擒着手腕用力按了回去,不动声色地背对他挡在面前。 “还是掌柜的会做生意,能想到拍卖的方式,这次我带来了所有的存货,掌柜届时对外说这是绝版的一批,售完不补,定能将价格再哄抬几倍。” 掌柜连忙将银票塞到江应巧手里,去看箱中装了多少画,在他眼里那可都是银子啊。 “太好了,叶家小姐今日找小老预定,说之后无论有多少,都按市场价的十倍买下,她都要了。” 江应巧正拿着银票查看,突然感觉到云乔的灵魂在听到叶家小姐的时候猛地战栗,比早上被宋归慈盯着的时候抖得还要厉害。 云乔似乎很怕这个叶小姐,只是听到名字就止不住的恐惧。 她心生疑惑,但现下不好开口问她,只能先放到脑后,仔细摩挲起手中一叠银票。 九张银票,八张是新的,就一张是旧的。 江应巧抬头,掌柜已经把画搬出来,在长桌上一幅幅展开,全然掉进钱眼里那般喜笑颜开。 她似不经意地问道:“姑娘们是用银票买画吗?应该用的是银子或者贯钱吧。” 掌柜忙着搬画看画停不下来,抽空回她:“多是用银锭和贯钱,只是小老觉得那么多钱财收着太重,便兑成了银票,姑娘你拿着也轻便些。” “这样啊,我瞧这银票多是崭新,确实比折旧的拿着趁手,掌柜是在哪个钱庄换的,给新不给旧,我下回也去那换钱。” 掌柜笑呵呵,“碰巧罢了,钱庄都是新旧混着给,姑娘这叠里面不也混着旧钱吗。” 江应巧回头把银票塞给居风,在他气忿的目光下笑了一下,转身朝掌柜走去。 “说得也是,不过掌柜的,你这给的钱不够啊。” 掌柜闻言停下来,表情不悦,“嗯?姑娘是嫌少了,昨天说好是六四分。” “情况有变,我今晚着急离京返乡,这箱画你干脆给我十万两买断,此后无需分成,收益俱归栖飞馆所有,怎么样?要不是事出突然,我又着急出手,掌柜你可捡不到这么大便宜。” 掌柜闻言看向手里的画,打了个算盘,确实用十万两买断,自己转手还能卖出更高的价格,但又有些犹豫。 “十万两,小老手头一时没这么多现钱,可否宽限至明早?” 江应巧面露不快,有些生气,“我等不了这么晚!说了今晚就走,你要是拿不出钱,这箱画我搬回去带到邻州去卖,在那边宋侍郎的名声也是响的很。” 见对方转头招呼随从,要把画装回去,掌柜连忙上前拦住,笑道:“诶,姑娘莫急,画我肯定要收,这钱现在就去凑,里间或许还有平日存放剩余的银票,还请在此稍等片刻。” 江应巧抱着手臂回到位子上,催促他快些,掌柜安抚完,匆匆钻进了屏风后的里间。 外头只剩下江应巧和居风两个人,居风把手里的银票拍到桌子上,压低声音瞪着江应巧。 “你究竟在搞什么?卖大人的画像一次不够,现在还要卖一箱!刚才让那掌柜明早去取钱,派人跟着自然能查出银票来由,你现在逼他凑钱如何拿的出来。” 江应巧笑吟吟,将那张唯一的旧钱抽出来塞到袖子里,多少回点本。 “居风大哥,要是让你秘密流动假银票,你是会跑到接头点亲自去取,可能引起别人注意,还是让假票藏在不起眼的物件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你手中。” “……” 江应巧看向被屏风遮掩住的里间,轻声细语,“这里头,指不定就是他的钱庄呢。” 第67章 看得开心吗 见居风锁着眉,江应巧想了想又问道:“居风大哥可会武功?” 居风想看傻子一样看她,“自然,没有本事在身怎能保护大人。” “哦?”江应巧抬了抬眉,“比之你家大人如何?” 居风一噎,别开眼,“大人不会武,有我在,何须大人出手。” 江应巧:呵呵。 掌柜这一去,过了一刻钟才回来,出来时还将里面的门落了锁,手里拿的已然是凑齐的银票。 江应巧接过来数了数,与居风对视一眼,仓促中能凑齐十万两银票,还是全新的,这掌柜果然有问题。 她抖了抖银票随意对折,却不收起来,起身对掌柜道: “钱货两讫,那我便不叨扰了,告辞。” 掌柜巴不得她赶紧走,推门将两人引了出去,走到廊道时听身后没有脚步声,回头见江应巧停下来,看着墙上的一排字画不挪脚。 “掌柜的,你馆中这几幅字写得酣畅浑厚,不知是哪位名家手笔。” 掌柜瞧了一眼,“齐大家的大作,如今在京中一字可值千金。” 江应巧赞叹道:“那可好,我虽不懂书法之道,但家中长辈极爱收藏字画,此次返乡我正好带几幅京城的名家之作回去孝敬。” 江应巧双目盈盈,笑着将刚拿到手的十万两尽数放进掌柜手心。 “这几幅大作,我买了。” 掌柜顿时僵住,转了一圈的钱又回到手中,神色呆愣。 这些字画可是真迹,怎么可能让你用这钱买走! “不可!”掌柜赶紧按住江应巧取字画的手,将她隔开。 “齐大家的作品本馆概不出售!” 江应巧走了几步,又指了对面的一连字画,“要那几张呢。” 掌柜支支吾吾,“这……也不妥啊。” 江应巧面色不虞,质问他:“你这人真是奇怪,我拿钱要买,这也不卖那也不卖,究竟是你这店有毛病,还是你给我的这钱有问题!” “这,这……” 见他此般反应,江应巧还有什么不明白,松开眉冷冷道:“看来掌柜给出的假票,自己也是不乐意收回去啊。” 掌柜心里一跳,睁大了眼瞪着她,顿时沉下脸来,“你们究竟是何人,来栖飞馆干什么!” 江应巧眨了眨眼,歪着脑袋看他,“耍猴的咯。” 掌柜被耍气得胡子翘起来,眼里险些喷出火来,冲上来要扯下江应巧的面巾。 江应巧早有防备,轻盈地往后退去,按上居风后背,将杵着的人推了上去。 “居风大哥,拿下他。” 居风擒住迎来的手臂,反向一转,掌柜发出一声大叫,下一刻就被居风用膝盖压着撂在地上,痛得呲牙咧嘴。 “安分点!” 江应巧将裹脸的面巾摘下来,蹲下让他把掌柜手脚绑起来。 打结到一半,居风表情变得复杂。 不对,我为什么要照办?主子也没说要听她的。 居风还在那纠结,江应巧已经摸出掌柜身上的钥匙,转身往里间的方向去了。 绕过屏风,江应巧打开门锁走进去。 里面看着比外室还要大上一倍,有两张又宽又长的桌案,上面整齐摆放许多书画卷轴,角落放着一碗浆糊。 江应巧走到两桌之间,指尖在画上摸了摸,纸面带着微微潮气,掌柜将这些书画摊开应该是为了阴干除湿气。 可既然是做字画生意的人,怎会将字画存放在潮湿之地,此处窗户向阳,房间也算干燥。 那便是字画运来的地方,水汽很重。 江应巧继续往前深入,拨开前面悬挂的垂帘,果然在后面发现几个大木箱,箱子底部边缘的面漆翻卷脱落,夹缝里布着零星青苔。 江应巧退出去,拿起桌上一张画举在面前瞧,对着烛光隐约看见几块阴影轮廓。 “郡主发现了什么?” 江应巧手一顿,放下画卷,宋归慈立在门口,双手拢于宽袖中,身姿匀称,一双寒星目光清冷。 他走进来,背后是那幅巨大的丝绢山水屏风,澄光相映,影影绰绰,此人如同从画中走出来,踏入此间凡尘。 江应巧吞了下口水。 云乔声音软了下来,“老天,我觉得我又可以了……” “郡主?”宋归慈叫她。 “嗯?哦。” 江应巧垂下眼,摆弄手中的画卷,“我发现这屋子里藏了很多钱。” 她用甲面轻轻刮裱纸的表面,直到有一角翘起,江应巧将一张完整的画芯小心揭下,随之从夹层中飘下来四五张崭新的银票。 “大人可以去审问那掌柜这些书画的供应地点,大概率是位于京城内,某处常年阴暗潮湿之地。” “下城西南十二坞。” 江应巧意外地抬眼,听他脱口而出,好像早已明了于心。 自己貌似落入了一个圈套,像个小丑请这位宋大人看了场戏。 江应巧哑然,但又觉得这样很宋归慈。 “大人今晚看得开心吗?” 宋归慈兴致缺缺,伸手拨了一下面前的画轴,任其向前收卷,滚到江应巧面前,掉在她脚边。 他微眯起眼,“外面的画像看得我挺高兴,高兴得想放把火烧了这里。” “别啊,那我就葬身火海了,大人还是把画像抬回去,今天撕一张,明天烧一张,能高兴很久呢。” 江应巧开始打哈哈,迎着宋归慈的眼刀笑嘻嘻的。 居风走进来,看了眼江应巧,低下头,“大人,已将犯人从后门押走,审讯如何进行?” 宋归慈神色漠然,转身而去,鸦青色外袍的罩纱擦过门槛,扬起一片弧度。 “手脚不干净,就剁干净了再审,你看着办。” 江应巧的笑僵在脸上。 居风不用主子发话,自觉将外间那些宋郎画像全部装进箱子,重新抬回马车上。 一起上车的还有江应巧,居风见大人合着眼默许,便把马车掉了头,往郡主府的方向去。 宋归慈未睁眼,但能听见她悉悉簌簌地挪了位置坐到靠窗的一角,随后便不再发出动静。 “郡主没有话要说?” 江应巧原本托着下巴,用不会打扰的目光在宋归慈身上流转。 听到他还愿意主动跟自己说话,先是微愣,轻轻笑了一下。 “我瞧你一整日气色不佳,像是没睡好,便想着安静些你能休息会儿。” 宋归慈的眼睫几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下,但江应巧却捕捉到了,因为她一直在看着他。 “那郡主不应该打扰我。” 即使是再轻柔克制的目光,对于宋归慈这样一个习惯了孤身独处的人而言,都是极为敏感且冒犯的。 江应巧抱歉地笑了笑,移开目光落向窗外的夜色,她突然发现自己变得比以前爱笑了,或许是因为云乔爱笑,身体的记忆影响到了她。 如果云乔知道江应巧这么想,会告诉她自己其实不常笑的,情绪反而是苦闷,酸涩,煎熬,灰白的。 以前的云乔大多时候埋着头,偶尔见到宋郎时,才会获得难得的欣喜和仰望的慰藉,也为此不停追逐那抹明媚的光。 但她现在有些不这么想了,江应巧带着她走近看,那光似乎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她只要稍微低下仰视的眼睛就能发现,阳光下宋归慈的脚边不是影子,是一片巨大的暗沼,稍有不慎,就会被拖进去吞噬。 一路上没人说话,直到马车经过一座威严的府邸前,江应巧慢慢坐直了身体,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口挂着的白灯笼和素绸,在风中轻轻打转。 “国公府,在为谁办丧事?”她的声音略带晦涩。 于是宋归慈掀开眼皮,随着她的目光望去。 “二老夫人,疯癫三年,前日病死了。” 第68章 狼者当路君 马车并未停留,那座两人俱是熟悉的府邸,在眼底掩入沉寂中复远。 “三年前,二老夫人失手致使老太君意外去逝,长跪佛前之人手染鲜血,余生便陷入了心魔。” 宋归慈看向江应巧,少女脸上是无所适从的恍惚。 “她阿弟被问斩后,精神更是日渐不济,长久以来受梦魇折磨,每每惊醒便会疯魔发狂。”他停顿了一下,“如此结局,何尝不算是一种解脱。” 他最后一句声音很低,不像是说给她听的。 “这样么。” 江应巧压下怅然的情绪,不能让自己表现的太在意,她抹了下脸,打起精神问他。 “大人早就查到私印银票的出处,为何还要答应我今夜的行动。” 或许是今晚宋归慈心情尚可,他居然有耐心跟她解释。 “你提的条件确实很诱人。”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遗憾,“我本以为你会失败,然后消失。” “那我算过关了吗?”江应巧微微前倾上身,车壁上的影随之向宋归慈靠近。 “还能有下次见面吗,宋大人。”她带着期待询问。 一双杏圆眼清莹秀澈,无比坦诚,毫不避让地看着他。 宋归慈微倾头,指节抵着下颌倚在软枕上,眼底有莫名的笑意沉浮。 “明日黄昏,我会领兵去十二坞追捕,郡主要是感兴趣,可以前去围观。” “追捕啊,听起来有些危险。”江应巧坐回去,托着下巴有些为难。 “而且我答应了朱墨,明天晚上带她去樊楼,估计赶不上大人的计划。” 宋归慈指尖敲着面颊,笑意冷了下来,对她冠冕堂皇地找理由退却并不意外。 江应巧想到什么,疑惑道:“不过这事按理说是府衙的职责,大人身居侍郎之位,还要管调兵缉捕的事吗?” 宋归慈看她的眼神变得奇怪,“你难道不知,去年陛下亲任我为当路使。” 江应巧压根没听过这个职位,“当路使?是什么。” “……” 看她茫然的样子,平日是哪来的信心自诩倾慕他已久。 “当路使独立于三司和镇抚司之外,一人一令,陛下直授,主在特案快办,京中各方衙署皆听调遣配合,不然郡主以为今晚栖飞馆三里之内,为何无人敢靠近。” 宋归慈从袖中摸出一块银色的方块,随手丢给她看了。 江应巧翻看手中的银质令牌,正面雕有狼首图案,背刻“当路”二字。 宋归慈眼角露出一丝讽意,“狼者,当路君也。对陛下来说,我不过是为他清扫皇权路上障碍的狼兽罢了,好用,却不耐用。” 听着他的话,江应巧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文武兼职,一人打两份工,这是拿他当长枪短炮来使,难怪宋归慈看起来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她记得原书梗概中提到,太子萧霁即将要登上皇位的时期,正值朝野混乱,两党相争,中立派墙头草,所以后来才会让宋归慈这个反派,有威胁皇权的可乘之机。 当路使权力如此之大,办案无忌,势必会受满朝官员忌惮,待朝堂稳定,或者是宋归慈扛不住了,皇帝再一句话将人撤任,便是腹背受敌,各方群起而攻之。 那时宋归慈只有两条路走,要么用罢之后,乖顺待宰,要么撕咬下这些人的血肉,冲出去。 江应巧咬紧牙,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脸上浮现愠色。 真是明目张胆的算计,为君不昏,对亲儿子的心思却是坏得很! “这个老匹夫!” 宋归慈倏地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江应巧心偏得没边,还不解气又骂了一句:“冷血无情的双标怪!” 宋归慈反应过来,语气充满不确定,“你不会是在骂……” 江应巧把令牌还给宋归慈,冷笑道: “你把心里想的那个人对号入座一下,就知道我还是骂轻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让自己冷静下来,神色认真,“你还没有回答,我是否过关。” 宋归慈掌心攥着令牌一时没有动作,小幅度张了张唇。 恰时马车停了下来,居风的声音响起,“大人,郡主府到了。” 居风在外面等了片刻,也没有听到里面有要出来的意思,他以为是云乔赖着不走,正欲再次出言提醒。 “嗯。”宋归慈低低回应。 江应巧这才站起来推开双门下了车,转身对宋归慈说:“大人回去早些休息,改日再见,我给大人带一份礼。” 直到江应巧的身影消失在郡主府门口,宋归慈移开视线,将令牌收回袖中。 “回府。” 回到宋府,居风把装画的箱子搬下来,略带为难的问宋归慈。 “大人,这箱画……” 宋归慈负手走在前面,悠悠道:“画的不错,你和茂初抬去我爹娘牌位前,烧给他们看看。” 茂初好奇地跑过去扒拉箱子,“这里头什么画呀,好好的为什么要烧了。” 啪—— 箱子打开一半被居风按了回去,吓了茂初一跳。 居风:“不想找打就别看。” 茂初一屁股挤开这个死鱼脸,吓唬谁呢,主子叫他烧,又没说不能看。 他随手抓出一幅卷轴,躲开居风冷飕飕的目光展开,不由得放大双眼,发出赞叹。 “骚啊……啊!” 居风用刀柄使劲捅在他后腰上,痛得他捂着腰子冲他暴躁大喊:“我说烧!我烧总行了吧!” 宋归慈在书房坐了会,发现今日并不需要加班批改文书,起身又回到卧房打算休息。 但今天睡得并不安稳,他被梦魇住了。 冲天的红光,大火之中伸出的一只手离他越来越远,那人在说什么他听不见,感官被肩膀上传来灼烧的疼痛占据,眼前的世界在摇晃,耳边有谁撕心裂肺的哭喊掩在坍塌声中。 不,那是从他喉咙里发出的,绝望的嘶喊。 娘亲—— 宋归慈猛地睁开眼,惊喘着粗气,额头一片湿汗。 后背也湿了,左肩的烫疤在夏夜里开始发痒,像有千百只蚂蚁密密麻麻的在爬行啃咬。 等瞳孔重新聚焦,宋归慈坐起来,捏着肩膀开始使劲,直到指甲将伤疤再次掐出血才停下。 他带着一肩的血去洗了冷水澡,换上干净的长袍,将头发简单收束披在身后,端了一盏烛台走出房门。 府中每棵树上的蝉被下人粘得干干净净,一路上便很安静,只是穿过池塘的短桥时,能够听见一两声蛙鸣。 宋归慈推开一扇破落的门,白色长袍拖过杂草丛生的院落,他经过枯井边时听见里面传出呼噜声,俯身捡了个石子扔下去把人叫醒。 底下的老者开始发牢骚,“啧,大半夜的还跑来折腾,这还没过三个月来两次了都,你收着点别把人弄死了。” 井里扔出来的一把钥匙,宋归慈接住踏上台阶,打开房门下了地牢。 烛火摇晃,甬道上映出的影子也像鬼影憧憧,他走过拐角,尽头的木架上,绑着一个人影。 第69章 谁这么倒霉 踏出逼仄的窄道,便是一间暗室。 里面只有一盏油灯,因此很暗,宋归慈将烛台放在另一边,烛光勉强能够布满这间房,也照亮了那人残破的身体。 手背那道狰狞凸起的长疤,是曾经宋夫人留下的。 而空缺的三根手指,是如今被宋归慈切下的。 在他面前站定,宋归慈抱着手臂,眼珠缓慢移动,面无表情地挑选这次的部位。 “有人要送我礼物。”宋归慈平静地开口。 “你觉得回什么礼,能把人吓跑。” 木架上的人动了动眼皮,睁开灰暗的眼,盯着地缝里棕褐的污垢,一如既往的沉默。 男人开不了口,早在半年前再次刺杀宋归慈而被抓时,他就将自己的舌头咬断,挂在嘴边要掉不掉。 宋归慈干脆把剩下半截割下,完整的给翊坤宫那位送去。 之后他并没有选择杀了这位旧识,只是将人关起来,定期从他身体取下一件礼物,交给井里那位老者,隔天便会凭空出现在翊坤宫的某处。 有时是一只耳朵,一根手指,一只脚掌,也有可能是一颗眼珠,半边颊肉,半块脏器。 他们给他用药,处理伤势,因此并未伤及性命。 宋归慈已经决定好了,捡起桌上的柳叶刀走过去,解开他的衣襟,在胸口以下二指头划下一刀,皮开肉绽,流淌出暗红的液体。 将刀换了只手,宋归慈皱着眉将手伸进去,催动内力掰下一根肋骨。 拴缚手臂的铁链抖动作响,男人喉间震动,发出浑浊难听的闷声。 宋归慈取出一段带血的肋骨,靠近手腕的衣袖也沾染了粘稠的红色。 “她那人语不含蓄,作画也挺露骨的。” 宋归慈嘴角带着淡笑,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正合适。” 他将刀放回桌上,留下一瓶伤药,走之前敲了敲角落的矮门。 “劳烦收拾一下。” 里面传出暴躁的咆哮,“明天!一时半会又死不了!” 宋归慈有商有量:“下回给你带酒。” 过了会儿,矮门被人踹开,一个糟头糙面的侏儒老儿,身着短衫光脚走出来。 老焦臭着脸把手里的水盆放在桌上,瞅了眼他手里的骨头,“还往宫里送?上个月皇后身边多了好几个高手,这事是越来越不好办,我的轻功隐息之术再厉害,照这样下去也迟早要被瓮中捉鳖。” 他把一盆水泼到那人伤口上,取了针线直接扎进去缝,“要我说你要么干脆把他杀了,要么做成人彘,我一趟送送完得了,欠你的债就算还完。” “那女人看重他,就这么杀死便宜了他们。”宋归慈把钥匙还给他,端起烛台往外走。 老焦连忙叫住他,“诶,手里东西给我啊!” “我拿去送人的。” 老焦无言半天,瞪着眼骂了一声,“娘的,谁这么倒霉收这操蛋玩意儿。” 宋归慈手持一截肋骨原路返回,路过那片池塘的时候,蹲到水边,把骨头上的血在水里涮洗干净。 他侧过脸,对上草丛里一双发光的眼睛。 “山云,过来。” 山云走到他脚边,动了动鼻子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一下子冲过来,卯着劲踹到他背上,跳开稳稳落地,摇着尾巴走了。 宋归慈冷冷移开眼,“有病。” 甩干净手上的水珠,宋归慈回到房间,把肋骨和当路使令牌扔到一处,又换了一身衣服重新躺到床上,头发也没松开就睡了。 这一觉,安安稳稳到天亮。 江应巧昨晚却是一宿没睡,忙着准备送给宋归慈的见面礼,捣鼓了一晚上也才完成一半,手上被坯刀划破了好几个口子。 反正今天见不着宋归慈,于是白天花了一上午补觉,朱墨飞跑进来的时候,那尖叫声,吓得江应巧从床沿掉下去。 “啊啊啊郡主!有钱送上门来啦!!!” 江应巧揉着腰从地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朱墨,我睡觉怎么是你在做梦呢。” 朱墨上手拉好郡主松散的领口,喜洋洋笑道:“这回真不是做梦,外面小官送来了这个月的俸禄,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她把江应巧拉起来,找了件衣服为她穿好,“谢老天爷,以后终于不用当只吃皇粮的米虫,郡主,我们手头宽裕了啊!” 江应巧揉了揉朱墨的脑袋,笑她,“应该谢宋归慈,是他帮了大忙,下人的工钱都发了吗?” “放心,昨晚我就替郡主办妥了。”朱墨拉着她去后面的浴房。 “您现在啊,就舒舒服服的洗个澡,好好打扮一番,我们一起去樊楼,那里不仅有吃喝,玩乐更是一绝,听说里头最近来了几个外邦的舞姬,还有表演幻戏的,可新鲜了!” 江应巧被她推进浴房,猝不及防地就看到了浴桶正对面挂着的画。 腰背滑晶珠,薄纱覆玉肌,媚眼如春丝。 宋郎的美男出浴图,云乔的最爱…… 江应巧突得转过身,捂住了温热的鼻子,这云乔,没见过实景,怎么还能画的这么色气! 云乔:嘿嘿嘿,唯天赋尔。 即使她知道这画里的宋归慈不真实,因为他的肩膀上没有那块烫伤的疤,背后也没有那些凌乱的刀痕,但她仍然不敢用正眼去瞧。 最后江应巧只能全程背对着那幅画,总觉得背后真的有个人,这澡洗得浑身刺挠,匆忙结束。 天上出现晚霞的时候,江应巧和朱墨才踏出郡主府,路上听着朱墨跟她说樊楼有多与众不同。 这樊楼原是东兴楼,几年前被人买下就此易主,背后的人舍得砸钱,经营得更加有声有色起来。 一楼大堂最热闹,多是散客,每个隔半个时辰就会上一场表演,二楼为吃喝玩娱,三楼为拍卖行,四楼还有厢房住宿。 江应巧听着,觉得这很像是古代版的豪华酒店,专门供贵人们享乐,难怪朱墨总吵着要去奢侈一把。 两人刚踏入樊楼,便有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二位贵客里边请,可是要用膳还是玩乐呀?” 朱墨挂着鼓囊囊的荷包,阔步向前,“先找个好位置,再将你们这儿的特色菜肴都安排上。” 小二笑着将二人引上了二楼,选了个临窗的雅座。 很快,一道道精美的菜肴就上桌了,江应巧瞧着那雕工精细的点心,不禁感叹。 吃到半饱,楼下大堂传来一阵喧闹声,只见一群穿着奇装异服之人鱼贯而入。 朱墨好奇道:“这是什么人?瞧打扮不像本地人。” 旁边一位食客搭话:“听闻是外邦来的商队,如今西北战事渐近尾声,那些个好东西便紧着来大燕交易了,这回说是带来了进贡的珍宝,要在这樊楼的三楼拍卖行展示。” 朱墨眼睛一亮,“既如此,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江应巧见她这么有兴致,也欣然同意。 于是二人放下碗筷,朝着三楼走去,一路上还在猜测那所谓的进贡珍宝到底是什么模样。 第70章 喜欢一样的 三楼间也像一楼大堂那样,场地宽阔,大多数人都是听闻今日会有前朝贡品拍卖,皆慕名而来,这一会儿功夫已经座无虚席。 江应巧和朱墨找了看台一侧靠后的位子,手里拿了一纸包的雕花蜜煎边吃边看热闹。 听小二上菜时介绍樊楼的特色蜜煎,是把果脯泡在桂花蜜浆腌渍后,将中间镂空,塞入栗子泥和糖、蜜、麝香和匀的馅糕,用小刀在精巧外形上雕刻出四季花卉,再撒上一层糖霜,吃起来口感层次丰富,甜而不腻。 江应巧很喜欢这个味道,上来的时候便顺手捎来解个嘴馋。 身边忽然挤进来一个人,江应巧含着蜜煎,鼓起脸颊侧过头,发现是方才楼下邻座的食客。 小哥对上她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后不好意思笑道:“劳姑娘借个位子,实在没地方站了。” 江应巧无所谓地点点头,过了会儿递上纸包,“吃么?” 小哥先朝她拱了下手,“在下梁奉礼,谢姑娘好意,不过在下不喜欢吃甜食。” 江应巧:“云乔。” 梁奉礼意外地看她一眼,才知道这就是那位名声不太好的云乔郡主,初次见面,和想象中粗俗无礼的痴女不太一样啊。 江应巧只是客套一下,便转过头继续看前面了。 此时高台上,苏堂带领两个小厮登台,亲自主持此项拍卖。 苏堂当年从小伙计一举跃升为樊楼明面上的掌柜,如今一身毫无褶皱的灰紫暗纹锦袍,沉稳大方,不矜不伐。 他掀开绸布,软垫上放着一颗白碧色的圆珠,随后让小厮将两侧的窗放下挂帘罩光。 随着黑暗中众人瞳孔适应光线,高台上明珠似悬,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离得最近的苏堂,台前的人甚至能看清他每一根头发。 惊叹声中,苏堂笑着向来客介绍手中的珍宝。 “此物乃夜光琉璃珠,曾是前朝时期,外邦小国进献于皇室的贡品,至今产量稀少,可称稀世之宝,今日二十万两起拍。” 帘幕收起,室内恢复光亮,众人看向夜光珠的眼里也充满惊羡,又因为价格只能望而却步。 朱墨嘴巴张得能塞下那颗珠子,“就这么一块发光的石头,至少值二十万两?拿回去晚上瞧着还没一盏油灯来得亮堂,揣在身上又硌得慌,图什么啊。” 江应巧气定神闲地往小姑娘嘴里塞了一块蜜煎,将她下巴合上,“稀罕物件,就是图人无我有,况且又是前朝专门供皇室的贡品,自然那些个想彰显自己身份高人一等的舍得花钱。” 云乔听了深以为然,不屑道:“只有傻子才会花这冤枉钱。” “二十五万两。” 江应巧叼着蜜煎正笑呢,高台前面第一排就冒出个“人傻钱多”的抬价,乍一看还挺眼熟。 江应巧挑眉,认出了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三皇子,萧昃,他右手边那位,是叶孚。 萧昃喊完价,低头跟左手边的一个女子交谈,江应巧辨认过后,确定是自己没见过的姑娘。 目光越过她,往几人周围瞧,也没见到叶檀跟他们凑在一块。 奇怪的是云乔的声音有些发抖,“巧巧,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江应巧察觉到她的异样,转头见朱墨的脸色也变了,又想到上次云乔表现得这么害怕的时候。 江应巧心灵福至,试探性地问:“三皇子左边那位,是不是叶小姐。” 朱墨又气又怕地握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郡主我们走吧,别被叶芳菲看到了。” 江应巧坐直身体,把剩下的蜜煎包起来,塞进腰间的荷包里,“为什么要走,你想看的舞蹈和幻戏还没开始。” 站在旁边的梁奉礼听两个人嘀嘀咕咕,眼珠子飘了过来。 朱墨咬着唇,巴掌大的小脸微白,摇着头,“我不看了,您这指甲好不容易才长好,还是躲着那个恶毒女人吧,我怕她又欺负您。” 云乔为了让她听话跟朱墨走,索性说个清楚让她知晓其中利害。 说来叶芳菲也看上了宋归慈,她俩算是情敌,叶芳菲虽说是叶家庶出,但单单一个“叶”字,又与皇家沾亲带故,就能让她的名头比京城普通世家里的嫡出女儿高上几分。 之前云乔遇上她,两人也只是点头之交,她瞧着叶芳菲对她笑脸相迎,不似那些贵女捧高踩低,还曾对她心生欢喜。 可叶芳菲这副和善娘子的模样,在云乔开始招摇过市地缠上宋归慈后,露出了狠辣的真面目。 在一次叶芳菲攒的宴会上,云乔当众夸了一句她的十指红丹蔻漂亮,自己回头也想染一次。 当时叶芳菲只是笑着看她没有说话,宴会过后却将她留下来带去后院,哄骗云乔要给她染甲。 云乔开心地随她去,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她和朱墨被押在后院,老仆妇死死按着她的手,叶芳菲用剪子胡乱剪断云乔的长甲,再拿钳具将她的指甲拔下。 抚摸着云乔猩红的指尖,叶芳菲笑得很开心,“怎么样,给你染的这么红,云乔可还满意?” 那只娇嫩的小手掐着她的脸,嫣红的指甲掐进肉里,她在叶芳菲鄙夷的目光下抖得很厉害。 “跟我喜欢一样的东西,你配吗。” 那是云乔第一次,觉得自己低微到尘土里…… 后来,是叶家二公子路过院外时听见里面的惨叫声,闯进来制止了她们,叶芳菲被扇了一耳光,而云乔失去了四片指甲。 云乔忍着恐惧说完,再次催促江应巧赶紧离开,不要与叶芳菲这样可怕的女人对上。 江应巧沉默着,望向前面那个言笑晏晏的女子,没有起身。 三轮竞价之后,现场价格被抬至四十万两,众人见三皇子对此珍宝势在必得,也不愿开罪,最终夜光珠毫无悬念的由萧昃拍下。 拿到夜光珠后,萧昃转手送给了叶芳菲,“这宝珠,便作为表妹这次的生辰礼。” 叶芳菲接过珠子,笑得温婉可人,“谢表哥,还是表哥最疼我,大哥都被比下去了。” 叶孚在一旁执扇,佯怒道:“亏我平日里待你最好,殿下一个夜光珠就讨你欢喜,那今日你在樊楼的花销,让殿下替你掏去吧。” 叶芳菲知道他没恼,努起粉唇娇道:“芳菲在说玩笑话呢,怎么还生上气了,说好今天出来是陪我高兴,不如你们去下面玩投壶,便可一决高下。” 江应巧收回视线,朱墨坐立不安地盯着叶芳菲的行踪,见他们三人说说笑笑,带着一群奴仆下去二楼,朱墨总算松了口气。 “郡主,我们从另一边走吧。” 江应巧站起来,拉着朱墨回了二楼,结果原来的座位已经翻台,坐了一桌新的客人,她心里吐槽来这樊楼还真费钱的,菜还没吃完就给撤了。 无奈只能在二楼栏杆处找了个站着的位置,让朱墨站在前面,看下头已经开始的表演。 朱墨盯着精彩绝伦的舞蹈和应接不暇的神奇幻术,一时看入了神,眼里亮极了,将什么害怕什么叶芳菲都抛诸脑后。 见她起了兴致放松下来,江应巧嘴角带着笑,靠在柱子上,转头看向斜对面开着窗的厢房。 那边原本在玩投壶,却不知为何,叶芳菲举起一把弓,搭箭将箭头对准站在墙壁前的女子。 江应巧远远看清那名女子的面容,笑意骤然凝滞在脸上。 她不可置信睁大眼睛,下一秒倏地迈开脚步,毫无停顿朝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妈妈! 妈妈怎么会在这里! 江应巧急切地在人群中奔跑,猛地撞上一个人,被拽住了手腕。 梁奉礼皱眉恼火,这个云乔果然无礼,冒冒失失撞了人也不主动赔罪。 “喂,你是不是该向我说声抱歉!” 江应巧置若罔闻,眼睛直直盯着那个方向,推开他往前跑,叶芳菲已经拉弦了! 第71章 得站着啊 一刻钟前,叶芳菲他们下了二楼后,招楼里的小厮取了投壶来玩。 萧昃和叶孚平日应酬时玩的多,如此中壶数量旗鼓相当,难分胜负。 原本浑水摸鱼的叶芳菲,却因为自己频频投不进,后面便觉得越发无趣,忍不住使起了小性子。 “没甚意思!” 叶芳菲丢了手中的箭,听旁边几个乐师还在奏乐助兴十分烦躁,“都别弹了,吵得慌。” 叶孚和萧昃相视一眼,知道这个妹妹是又要发作了,抬手挥退了乐班。 叶芳菲靠在软椅中把玩着那颗夜光珠,余光瞥见一张姣好的容颜,抬起眼皮,叫住了队伍后面的一名琵琶女。 她上前抬起女子的下巴,眯起眼打量后,嗤笑道:“长得倒是副好颜色,又能弹得一手好曲,不如给大哥收了做妾室?” 叶孚皱眉叱责:“胡闹!” 他方娶了门阀贵女为妻,这琵琶女卑贱不说,此时纳妾岂不是落了新妇的面子。 琵琶女跪地俯身道:“奴家位卑,担不起贵人的玩笑话。” 叶芳菲撇嘴,松开手扬了扬下巴,“琵琶放下,你站墙那边去。” 女子顿了顿,为了不得罪只好遵从她的话。 等女子站定,叶芳菲走过去将手里的夜光珠放在她头顶,女子下意识躲了一下。 叶芳菲拧眉,“别动,这珠子至万两,跌碎了你十条命都赔不起。” 此言让她顿时不敢在动,叶芳菲在她头顶放好珠子,走到不远处满意地点点头,唤下人取弓来。 三皇子倒了盏酒坐在旁边笑着看,叶孚虽不赞同但也未阻止,只是提醒叶芳菲莫要闹出人命。 叶芳菲拿起弓,从地上捡了一只投壶的箭,跃跃欲试地笑,“大哥放心,这箭射不死人。” 她将箭头对准脸色煞白的女子,女子手指颤抖,死死绞着闭上眼。 下一刻,微钝的箭头打在她肩膀上,传来尖锐的刺痛,她的身体晃了晃再次努力稳住,叶芳菲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又一支箭射在她腹部,一阵剧痛让女子忍不住弓起背。 “别动啊,珠子要掉了。” 叶芳菲继续戏弄她,举起下一箭,对准了女子的脸。 将要射出之际,厢房的门被人撞开,打断了里面的游戏。 叶芳菲不悦地看过去,却见一个酒坛朝自己砸了过来,打落她手中的弓箭。 酒坛子砸在脚边碎裂,叶芳菲尖叫着踉跄后退,差点踩到瓷片里。 她的胸口被洒出的酒水淋湿,夏天纱裙轻薄,打湿后透出白皙的胸脯若隐若现,她连忙用双臂抱紧自己,而叶孚反应过来,迅速脱下外袍为庶妹遮挡。 叶芳菲愤怒至极,抬起头看向闯进来的江应巧,咬牙切齿地叫她,“云、乔!” 江应巧扫了一眼跪伏的女子,转头看向叶芳菲,眼神冰冷,面若寒霜,没有丝毫退让。 后面的梁奉礼本是跟着江应巧追过来,却亲眼看她夺过三皇子手边的酒坛砸向叶芳菲,惊得没敢上前。 叶芳菲攥着衣袍快步走到江应巧面前,竖眉扬手打下去,却被对方握住手腕用力推了回去。 叶芳菲气得跺脚,“云乔你到底发什么疯!” “你该叫我云乔郡主。” 江应巧视线转移,对上叶孚难看的脸色,“怎么,叶家教出来的女儿是这般没有教养吗。” 叶芳菲气急败坏,“你算哪门子郡主,不过是蛮南洪郡王府丢出来的丧家犬!表哥在这里,你也敢跟我耍横!” 叶孚沉下脸呵斥她:“芳菲,别失了礼数。” 江应巧朝叶芳菲一步步逼近,“我阿弟是陛下亲封的小王爷,我是太后亲封的郡主,云乔身为皇室之人,怎么到了叶小姐嘴里,成了下贱不堪的丧家之犬。” “不过区区庶女,难道不该对我毕恭毕敬?” 江应巧睨了一眼旁边的萧昃,“三皇兄,我说得对吗?” 一个叫表哥,一个叫三皇兄,高下立见。 萧昃手里还端着一杯残酒,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堂妹,除了因为追宋归慈而闹得人尽皆知,对她只留下了唯唯诺诺的印象,面前这个样子倒让他有些意外。 萧昃饮尽杯中的酒,嘴角带着一丝笑,“你说得对,不过你拿本殿下的酒坛去砸芳菲,又该怎么解释?” 江应巧朝他福了福身,“这事云乔是该向三皇兄赔罪,方才意外见到皇兄在此,便想前来相见,进来乍看叶小姐欲提弓射人,情急之下才借了皇兄的酒坛阻止,还望见谅。” “既然要赔罪,得看你有多少诚意。”萧昃示意仆人再拿一坛酒来,搁在江应巧面前。 “要么将这坛酒喝了,要么你站那里给芳菲射一箭,这事便算了了。” 这明显是在替叶芳菲出气,这么一大坛子酒,别说一个姑娘家,就算是成年男子一口气喝完也不是易事。 而且这樊楼的云烟醉,虽然喝起来不算刺激也不辣喉,但胜在口味醇厚,后劲很大,如此分明是在逼她乖乖受下一箭。 叶芳菲幸灾乐祸地看向江应巧,叫皇兄又如何,对他们这种利益深度捆绑的人来说,你才是那个外人。 梁奉礼一直站在门口,见事情无法轻易收场,略带担忧地看向女子始终直挺的背影,云乔会怎么选? 江应巧伸手搭上酒坛沿,不慌不忙地解开封口,“三皇兄,若我喝下两坛,可否换我射叶小姐一箭?” 萧昃愣了一下,而后开怀大笑。 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点点头,兴味正浓,“行啊。” 叶芳菲瞠目结舌,朝萧昃气恼道:“表哥为什么要答应她!” 叶孚也皱起眉来到他身边,“三殿下,芳菲已经受了委屈,这不妥。” 萧昃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就是两个妹妹之间闹着玩,你我还是少插手,容她们解决好了,况且云乔也不一定喝得完。” 萧昃话音才落,江应巧已经抱起那坛酒开始喝了。 江应巧抬着头,喉间滚动,有酒水从她嘴边溢出滑落颈间,却毫不拖泥带水,一口气喝下一大半。 她放下酒坛,用袖子擦了下嘴,望向叶芳菲的眼神在跟她说,你且等着。 叶芳菲身上湿着,突然觉得凉飕飕,不由得攥紧了衣袍。 一坛酒下去,少女弯腰呛了好几声,咳得眼泪都泛起来,抬头时脸色泛着粉红,娇艳的唇上沾染着些微酒珠,双眼却十分清亮。 她放下空坛,揭开旁边新一坛的封口捧起来,却被人握住了手臂。 梁奉礼看不下去,制止她,“够了,已经喝了一坛,此事已经可以揭过去,不要再逞强了。” 云乔不知江应巧今日为何非要出头,事到如今也不忍心她再被这些人作践。 “巧巧,到此为止吧。” 梁奉礼的手被少女拉开,见她笑了笑,似在自言自语。 “得站着啊,我得替你站起来。” 她喘了口气,再次举起了酒坛。 第72章 她长得很像我母亲 第二个空坛重重倒扣在桌面上,江应巧已是面颊红润,双眸微醺。 她扬着笑穿过众人,捡起地上的琵琶,走向一直跪着的女子。 她蹲下来,女子看见她的鞋面,谨小慎微地将头低的更深。 “能抬起头,让我看看你吗?” 女子听见少女嗓音轻柔地问她,迟疑了一下,缓缓抬起头,于是她撞进了一双水光涟漪的清瞳。 眼前的少女在认真地看着自己,眼神恍惚了一下,目光温柔而眷恋地落在她脸上流连,让她一时也愣住了。 “你可以走了。”她说。 琵琶女颤了颤眼睫,回过神来,对她俯了一首抬头道:“多谢姑娘……多谢郡主,奴家名叫。” 她收了声,因为少女食指抵在润泽的唇上,示意她别说下去。 江应巧倾身靠近,从女子掌心摸出那枚夜光珠,将琵琶放回她手中,脸颊擦过她鬓角垂落的发丝,轻声私语。 “不要让他们知道你的名字。” “……” 江应巧站起来,“出去吧。” 女子起身怀抱琵琶,向她行了一礼,低着头离开了房间,这次未有人阻拦。 待人走后,江应巧走到叶芳菲面前,将夜光珠抛过去,对方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她捡起地上的弓箭,眉目平静,“叶小姐,我来陪你玩吧。” 叶芳菲攥着珠子咬紧唇,瞪着她的表情依旧羞恼,可当看见江应巧举起手中的箭,才意识到她是来真的。 叶芳菲慌了,她退缩着要躲到叶孚背后,叶孚也抬手去护着她。 又一个酒坛砸到两人之间,让叶芳菲的脚步顿在原地。 “别躲啊,我头晕的很,误伤了可不好。” 江应巧重新抬弓拉弦,叶芳菲僵在原地瞳孔震颤,她将箭头对准了自己的眼睛! “不行……你不能伤我,你……” 不等说完,那支箭已经朝她射来。 “啊!”叶芳菲控制不住的尖叫,本能的抬手捂着眼睛,蹲下躲避。 箭矢打到她头上的珠钗,钉入身后的窗框中,一支金步摇穿挂在箭头上,玉珠摇晃,叮铃作响。 叶芳菲紧紧闭着眼,发丝散落,头上其余珠翠滑落,七七八八地掉在地上,如此是从头到尾变得衣冠不整。 夜光珠在她惊慌下脱手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到了萧昃脚边,被他捡起。 在看见珠子表面的裂痕时,萧昃脸色黑了下来。 江应巧叹了口气,一脸可惜,“说了别躲,瞧你把宝物摔得。” 叶芳菲愣愣地睁开眼,看向萧昃时红了眼,委屈道:“我不是故意的,都怪她!” 目睹全程的梁奉礼见对方还在咄咄逼人,忍不住替江应巧反驳道:“本就约定好受一箭,不过是身上疼一下,叶小姐却顾此失彼扔了夜光珠,到头来还要倒打一耙。” “你又是谁!关你什么事!” “在下梁奉礼,兄长梁奉修正是万珍阁的主人,今日受兄长所托来与苏掌柜商讨双方对于珍宝拍卖的合作事宜,不料偶遇此事,心下不吐不快,便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正当房间里气氛不妙时,门被推开,苏堂走了进来,他身后是那名琵琶女,站在门外远远望了江应巧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他们在厢房闹出这么大动静,苏堂不可能不知道,要不是衾娘求到他面前,本打算冷眼旁观到底,回头再汇报给公子。 此时苏堂走进来主动喊停,笑容和煦,“樊楼一直以和气生财,还请贵客们给苏某一个面子。已为各位备好一等雅间观赏演出,今日压轴的惊鸿舞绝对称得上天上应有。” “叶小姐,隔壁已备好衣物,小姐可移步修整仪容。” 叶孚权衡利过后,朝旁边的侍女喝道:“还不去把小姐扶过去!” 苏堂目光掠过江应巧,转向萧昃,最主要是看他的态度,见他点了点头不再追究。 最后,苏堂朝梁奉礼拱手,“有事与梁二公子相商,请随我来。” 梁奉礼迟疑了一下,转头时,却不见云乔郡主,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江应巧跟随女子的背影走到一楼,望着她走出樊楼。 朱墨在门口神色焦急地寻找她的身影,发现她便慌张地跑过来。 “郡主你去哪儿了!我一回头找不到您,还以为是被叶芳菲带走了,吓死我了!” 朱墨心有余悸,抚了抚胸口,“咦?您脸怎么有些红,喝酒了?!” 江应巧收回视线,“我没事。” 朱墨呼出一口气,“这一晚上胆战心惊的,还是赶紧回去吧。” 没注意到江应巧的心不在焉,牵着她往外走。来到大街上,江应巧停下脚步,让朱墨先回去,说自己要去吹吹风醒酒。 她撇下满头雾水的朱墨,转身朝那名女子消失的方向跑去。 即使喝了两坛酒,江应巧头脑却十分清醒。 模样很像,但她知道那不是妈妈。 她只是想多看一眼那张脸,那张干净完好的,没有被鲜血弄脏的脸,她太想念了。 江应巧跑过一段路,终于追上了女子的背影,她没有靠太近,只是静静跟在她身后。 因为奔跑,方才不算明显的醉意一股脑的涌上来,让她身体发烫,好在脚步还算平稳。 江应巧跟着她走过一条条大街小巷,看着她背着包起来的琵琶,停在一个卖肉的小摊前。 她买了一块别人挑剩的便宜肉,又走了两步,让对面摊主给她抓一把番椒。 摊主是个大娘,从底下拿出一个竹篮,把番椒和她方才买的猪肉放里头递过去。 “衾娘,晚上回去又做辣菜啊?” 衾娘挽了下发丝,微笑了下,“嗯,小盛爱吃。” 她就买了两样东西,继续往前走,应该是回家。 江应巧随她走到了城南,地势越来越低,周围的房屋越来越矮,空气逐渐变得潮湿。 走过一座木桥,从京城各个方向延伸过来的水渠汇聚在这里,穿插在几排高低错落的坞堡中,自木桥两侧绵延抱团成了一个巨大的水坞。 不同排屋之间由木桥连接,夜晚中,每隔一段距离的桥头,就有一盏写着数字的黄色的灯笼。 江应巧数下来,正好有十二盏。 原本一直沉默的云乔告诉她,这里就是十二坞,京城百姓最底层,也是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云乔问:“为什么跟着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江应巧站在第一座木桥的入口,这里有棵叫不上名字的大树。 她看着衾娘走过三盏灯笼,停在一间瓦房前敲了敲门,里面跑出来一个小男孩抱住她,笑着叫她娘。 衾娘摸了摸只有她腰间高的小脑袋,牵着他进了屋。 那扇门关上后,江应巧才回答云乔:“她长得很像我母亲。” 云乔怔了一下,停顿后,问的有些小心翼翼。 “巧巧,你还好吗?” 江应巧脸颊很烫,云烟醉的后劲彻底返上来,她感觉脑袋像块铅球一样沉重,站不太稳。 她傻傻笑了起来,“不太好,我的头有些晕诶,嗯?谁在我脑袋里说话?” 云乔:…… 江应巧已经进入了醉酒的状态,因此没有发现背后靠近的脚步。 “你在跟谁说话。” 江应巧反应迟钝了片刻,慢悠悠转过来,看见了站在她面前的宋归慈。 她晃了晃脑袋,“哦,原来是你在说话。” “又见面了,宋大人。” 她额头的碎发随风而动,笑得灿烂,眼眸如星光般璀璨。 那如同发自内心的高兴,让宋归慈潜意识里感到危险,来者毫不设防,却令人难以招架。 第73章 学坏也没错 宋归慈蹙眉,看了一眼水坞的方向,察觉这人状态不对,最终还是走近了一步,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 “你喝醉了?” 江应巧缓慢眨眼,端详着忽然冒出来的翩翩公子,白衣若仙。 “应该吧。大人抓捕结束了吗?” 宋归慈遇到她之前,刚刚用剑割下了逃犯的首级,衣袂还有淡淡的腥气,在这潮湿的十二坞怎么也散不尽。 “嗯。” 江应巧点点头,扶着大树努力站直,看着她迷蒙的眼睛,宋归慈升起了作弄的恶劣感。 “你的礼物呢,上次说要送我。” 江应巧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才回忆起来,她摸了摸身上低头在找什么。 嘴里小声咕哝,“我没带着么?” 宋归慈抱着手臂,见她找了好半天也没有拿出东西,平直的嘴角压了下来。 谎话连篇的醉鬼。 江应巧忽然一拍脑袋,微张大了嘴,“我还没做好,以为今日见不着你,就没带在身上。”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我既说好了再见面要送你礼物,就要做到啊。” 江应巧解下腰间的荷包,拉开束口从里面拿出雕花蜜煎,边说边打开纸包捧到他面前。 “礼物下次补给你,这个蜜煎可好吃了,你喜欢甜的,要不要尝尝。” 清亮的双眸带着期待注视他,宋归慈往她手中瞥了一眼,认出了那是只有樊楼才有的蜜煎,算是在他意料之外。 这人今天还真去了樊楼。 宋归慈指尖在手臂上轻轻点着,没有接过来。 江应巧又往前递了一寸,“分你两块,尝尝啊?” 宋归慈露出一丝嫌弃意味,视线转回她脸上,“化了。” 荷包她一直贴身放,蜜煎表面的糖霜融化了粘在一块,看着就黏手。 “而且我不喜欢吃甜……” 一块蜜煎抵到唇边,见他不张嘴干脆就按进嘴里,柔软的指腹擦过唇瓣,只触碰了一霎便离开,留下酥麻的余温。 “洁癖。”江应巧撇嘴揶揄他,拈了块放进嘴里,甜得眯起了眼。 宋归慈含着那块蜜煎愣了一瞬,吐也不是吞也不是,直到舌尖上传来丝丝甜意。 见她抬手又要强行投喂,宋归慈立刻后退半步,将嘴里的蜜煎用力咬了下去,当作在嚼断某人不安分的手指。 宋归慈微微眯眼,眸中泛寒,“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江应巧的脑子已经被酒泡昏,开始胡言乱语,“没错,云乔色胆包天,却是个傻姑娘!总以为你是个好人,不知里面有一肚子坏水。” 云乔没眼看,躲起来捂着耳朵憋气:求你闭嘴吧大聪明,我也是要脸面的,虽然已经不多了。 还敢当着面说他坏话,宋归慈气笑。 “郡主如今不装了?这两日装作不怕我应是很累,想来早在心里骂了我千百遍。” “不对!我才不怕你。” 江应巧反驳,瞧着居然有些生气。 她步伐混乱地走回大树下,试图靠在树上,腿脚却没什么劲支撑,慢慢滑下去蹲到地上,蔫蔫地垂下脑袋。 她手里还攥着那包蜜煎不松手,闷闷不乐,“头好痛。” “……” 宋归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必要跟一个醉鬼掰扯,嗤笑一声,转身欲离开。 “会累得人明明是你啊。” 脚步蓦地顿住。 “总是被推着走,找不到地方落脚休息。” 江应巧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呼出一口混着酒气的喘息,自言自语。 “宋归慈的脚步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他从来一往无前。” “但这样不公平,所以学坏也没错,不许骂他。” 胸口感到沉闷,江应巧半阖着眼,侧过头去透气,目光迷离没有焦点。 一阵风吹过,满树枝叶颤动,叶间有白色的小花吹落,有几朵不起眼的掉在了她的发间和衣领中。 宋归慈出神地望着那截白皙的后颈,他就保持着这样身体半转的怪异姿势,定在原地没办法踏出一步。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打破这个古怪的禁锢,至少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你头上有虫子。”他说。 然后又有些唾弃自己说得什么鬼。 但这句话出乎意料的有作用,江应巧的身体突然绷紧,用力抱住膝盖,抿紧了唇,连呼吸也放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小声问道:“现在飞走了吗。” “没有。”宋归慈笃定道。 如他所愿,成功扭转了局面。 江应巧抖了一下,然后僵硬地扭过头看他,眼里是明显的求助,她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宋归慈,把它弄走。” 看来醉得不算厉害,还能认得人叫大名。 宋归慈告诉自己,应该马上离开,把人扔这儿给她个教训。 可又听到她抽噎着说,“我把蜜煎都给你,求求你了。” 脚尖转了回来,他结束了别扭的站姿走到少女面前,抬手在她头顶快速扫了下,花瓣掉到了后领,反而让里面堆了些许。 宋归慈目光微动,言辞含糊,“没了。” 江应巧这才放松下来,神经一紧一松,她的大脑又不会转动了,呆滞地看着地上的泥。 宋归慈盯着她黑色的发顶,语气不愉,“还不走?” 有只手抓住了他白色的袍角,这人仰头看他,眼角微湿。 “腿麻了。” 沉寂片刻后,风中吹散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宋归慈抬手折下一段树枝,枝桠带着几簇小白花,递到她跟前。 “抓着,别碰我衣服,一身酒气。” 江应巧十分听话地松开捏着的衣角,握住树枝的另一头。 宋归慈向后拉动树枝让她站起来,确认她能站稳之后,转身带着她往前走。 他走的不算快,但腿长步子大,江应巧眼里的路在晃,要紧着步伐才能跟上。 宋归慈懒得回头看,直到手里的树枝突然被往下拽了一下,后面的人绊脚磕上他后背。 之后,前进的步伐明显缓和下来。 江应巧没有抱怨,反而揉着额头咧开嘴笑。 “你好香。” “……是花。” “嗯,你有花香。” 宋归慈觉得牙痒痒。 “我脖子痒痒的。”江应巧还在嘀咕。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耐心,他重复了一遍,“是花,你手里这种。” 江应巧努力地看清枝桠上的白丛,“嗯?不认识。” 宋归慈只想要她消停点,赶紧拉到马车上去。 “那棵槐树的花。” 江应巧得到了答案,这才安静了下来。 几簇槐树垂花,在一前一后的两人之间颤动摇晃,暗香四溢弥漫。 江应巧抬头突然说:“宋归慈,你穿白色很好看。” “叫宋大人。”宋归慈忍无可忍。 “哦,宋大人,你笑起来会更好看的。” 赶在宋归慈忍不住用那包蜜煎堵住她的嘴前,总算到达马车旁。 当着居风的面,宋归慈抽出她手里的树枝,点了点马车下达指令。 “上去。” 在居风极为复杂的表情下,江应巧像个盲人一样是爬着上去的,进到车厢倒头就睡。 “这……主子不是要去樊楼?” 宋归慈扔下槐树枝,按了下眉心,“先将人送回去。” 他上去后,跨过在门口躺尸的人坐到里面,目不斜视。 马车开始行驶,宋归慈闭着眼想。 不对,有哪里不对劲。 “妈妈……” 他睁开眼,少女紧皱着眉,在梦中呢喃。 第74章 这么折腾人 江应巧在做梦,更像在模糊断续的回忆里。 她抱着书包躲在门后,听外面的争吵,咆哮中有碗碎裂的声音。 “最后一次,我保证这次一定能翻身,你把钱给我!” “放开!你是逼着我和孩子去死!” “我现在还不上钱就会被他们弄死!你想我死吗!” 有耳光声。 江应巧捏着拉链上的小兔子,棉花从玩偶肚子上的破口吐出来,她用指头戳进去,再一捏,又掉了出来。 外面一阵桌椅碰撞,那个人拿着塑料袋用力关上大门离开,只余女人的哭泣声。 “别赌了……别赌了啊……” 过了很久才安静下来,女人红着眼推门进来。 江应巧抬起头,把玩偶举给她看。 “妈妈,小兔子坏了。” 女人把玩偶摘下来,扔到床上,“先去学校,晚上回来它就好了。” 江应巧拉着她走到书桌边,“妈妈先吃药。” 女人平静地把桌上的一堆药片吃完,“巧巧,妈妈要跟爸爸分开了。” 江应巧抿着唇,用力点点头。 女人终于决定离婚的这天,却没等到机会,男人从赌场逃出来的路上,被车撞死了。 从那天后,家里的门总会在半夜被人砸响,混着谩骂在门外泼上鲜红的油漆。 女人抱着孩子躲在床上捂紧她的耳朵,哼唱抖得不成样的歌谣,她只能听见妈妈剧烈的心跳声。 这个冬天,女人越来越消瘦,每天大把吃药,脸上却依然没有血色。 江应巧坐在医院里冰冷的长椅上,玩那只没空修补的兔子,听见医生跟女人说着恶性,末期,不符合手术条件,最多一个月…… 女人不再让她去上学,开始早出晚归,她只能每天独自呆在锁起来的房间里,拿针线缝兔子的肚子,把歪七扭八的线剪开再缝,重复一遍又一遍,她要一只完好的兔子。 女人晚上回来的时候又是一身酒气,身上带着淤青倒在床上。 江应巧把缝好的兔子拿给她看,女人摸着她的脑袋问:“想出去吗?” 江应巧摇摇头。 女人沉默了一会,坐起来接过玩偶拆开,重新穿针把它缝好,“明天妈妈带你出去玩。” 兔子变回了好兔子,江应巧握在手里睡着了,女人一夜未眠,把她冰冷的脚在怀里捂了一晚上。 女人带她去吃了辣菜,江应巧晃着腿吃的满头是汗,半途夹菜,“妈妈也吃。” 她原来最喜欢吃辣,现在只吃了一口就咳着吐出来,摇了摇头,“你吃完,别浪费了。” 女人给她买了新衣服穿上,背好挂着兔子的书包,又给她买了糖葫芦,冻得太硬江应巧咬不动,只能舔着外面那层糖衣。 “巧巧,妈妈没有妈妈,但你要知道自己是有妈妈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江应巧舔了舔嘴,终于咬下一颗,酸酸甜甜。 她还记得女人抱着她穿过好几个红绿灯,走了好久才停。 把她放下来,指着马路对面的一个院子,那半开的铁门里有个小男孩。 “糖葫芦吃不完,你去送给那个小孩吧。” 江应巧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小孩,在灯变绿后松开女人的手,穿过逆流的人群来到铁门前。 她把糖葫芦递给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男孩,“送给你。” 小男孩抬脸看着她,摇摇头,“杨院长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江应巧固执道:“我妈妈说要送给你。” 小男孩生气了,“我又不认识你妈妈!走开!” 江应巧愣了下,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转过头想问女人,可马路对面空荡荡的。 手上一痛,糖葫芦被男孩扫到地上,他叫喊着引来院里头发半白的老人,杨院长在她书包里发现了一沓钱,但仍然按照书包上的住址,把她送回家。 小区楼下围满了人,在闪烁的警车灯里,江应巧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女人。 “那个是我妈妈。”她泣不成声。 杨院长挡住她的眼睛,紧紧抱着她,“孩子,你没有妈妈了。” “我有。” …… 少女在梦中蜷缩起来,低低呓语着宋归慈听不懂的话。 “我有妈妈。” 她缓缓张开眼睛,泪水划过眼角隐入耳鬓。 车轮的声响中,一道磁性的嗓音透过沉闷的耳膜传来。 “醉了胡言,睡了又哭,你酒后都这么折腾人的?” 江应巧眨了眨眼,猛地坐起来,宋归慈掌心包住小桌的一角,帮她挡了一下。 另一只手从抽屉里拿出瓷瓶,倒出一粒药丸丢到茶水里,一起推过去。 “解酒药,喝了。” 江应巧抹了抹眼,恭恭敬敬地接过来,仿佛那是什么灵丹妙药。 见她像只斗败的鹌鹑,宋归慈鼻腔哼出一声轻笑。 “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江应巧一口饮尽,恢复了些清明,吐出一口浊气,“记得。” 把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纸包放到桌上,自顾自又倒了一杯,“我酒后说的话,也都作数,蜜煎归你。” 宋归慈不吃这套,“别装蒜,你方才口中的妈妈,是在叫谁。” “我母亲啊。” 江应巧靠着车壁坐好,“在我们那边,母亲有这种叫法。” 本以为她会遮遮掩掩,竟然如此坦诚。 宋归慈嗤之以鼻,“犯蠢,把你丢到京城做挡箭牌的母亲,有什么好念着的。” 江应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轻轻揭过去,“哎呀,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嘛。” 她感觉脖子和后背不舒服,像是粘了什么东西,低着头从后颈摸出了一小朵槐花。 剩余掉到衣服里的摸不出来,便站起来反手揪着背后的衣料,在车厢里跳了跳。 “大人对我做了什么啊,为什么我后背这么痒?” “……从头至尾是你对我动手动脚。” 江应巧裙底掉出来槐花,蹦跳中露出鞋袜不自知,还在抖着单薄的衣裙。 宋归慈瞧着气不顺,狠狠别开眼。 “坐好,这样成何体统!” “哦。”江应巧弱弱道。 怎料马车一个颠簸,面前猝不及防压上来一片阴影。 挟着一身清甜花香,就要撞进他怀里。 江应巧那叫一个求生欲爆棚,眼疾手快双臂一分按在他耳边,躯干绷直撑在车厢上。 但还是避无可避的靠得很近,两人面对面姿势暧昧,微热的气息交融,她甚至能看清宋归慈白净面颊上的小绒毛,在漆黑的瞳孔里有自己的倒影。 见宋归慈好看的眉拧起,江应巧急忙瞪他。 “没碰到!不许生气。” 她还记得那句,别碰我衣服。 “下去。”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酒壮怂人胆,江应巧咽了口唾沫,明知是在找死,还是忍不住口嗨。 “你好美啊。” 如愿,腹部猛地挨了一记手刀。 江应巧彻底醒了酒,弯着腰呲牙咧嘴地坐回去。 “嘶,居风大哥的车技,确实该多练练了。” 云乔已经捂着小心脏飘飘然,“巧巧,你简直是来渡我的仙女,我此生死而无憾了。” 江应巧嘿嘿笑了两声。 马车一到郡主府,她就被某人黑着脸扔下车,扬尘而去。 第75章 最有机会成为宋郎夫人的那个 到了樊楼时,筵席歌舞散尽,里头只余三三两两的客人。 宋归慈踢开四楼厢房的门,在门口相迎的苏堂面前刮过一阵风,令他生生吞下了要说的话。 公子甩下两只靴大步上了榻,“拿坛云烟醉来。” “诶。”苏堂应下,出去取酒折返回来。 居风冷着脸,抱剑守在门外。 宋归慈支着腿倚在榻上饮下一盏酒,手臂搭在膝盖上。 “云乔今日来了?” 苏堂正要说此事,上前将二楼厢房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与他听。 宋归慈听到云乔连喝了两坛酒时皱起了眉,为了一个琵琶女,她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女子是什么来头。” “回公子,她叫衾娘,原是春波楼的乐妓,在风流街巷也算有些名气,弹了几年曲儿遇上个异乡客,两人情愫渐生便将她买走带回家乡,却在途中遇恶匪劫道,那异乡客慌不择路丢下衾娘自个儿跑了。” 苏堂停顿了一下,曾经同是苦命人,他对这女子也是心生不忍。 “也不知后头具体发生了什么,半月左右衾娘又出现在京城,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应该并非亲生子。” “她回到春波楼后攒够了积蓄为自己赎了身,来樊楼求职,我见她可怜,又能弹得一手好琵琶,便让她入了乐班,此人如今住在城下的十二坞。” 宋归慈今晚在十二坞处理完事情,远远就见着云乔鬼鬼祟祟跟在一个女子后面,这才上前听见那句,她长得很像我母亲。 指盖轻弹着手中的白瓷小盏,发出悦耳的清音,“你说她们冲突间,射了箭?” “是。” 宋归慈垂着眼,想到最近与云乔相处时,那股朦胧的熟悉感,总是在若有若无扰动他的心神。 他撩起衣袍下榻,将脚伸入锦靴,“带路。” 苏堂心领神会,为他推开门带路,去了二楼那间厢房。 一进门,那支钉入窗框的箭矢映入眼帘,宋归慈走上前瞧了会儿。 投壶的箭头是特意被打磨过的,此时却穿过步摇上的雕空纹样深深扎进木框,再偏一点就会捅破窗纸射出楼外。 宋归慈抬手拔下箭羽,将上边的碍眼的步摇甩给苏堂,绕过他,手腕微动,将箭矢端首稳稳掷入壶内。 嘴角微微上翘,眼底泛起了暗光。 “居风,去洪郡弄一幅二太妃的画像来。” * 江应巧大清早就被萧婉拎走了,跟着公主的仪驾入宫,坐在偏殿中等待太后召见。 顶着朱墨给她打扮的繁琐头面,江应巧觉得脖子酸,身上的宫服压得她腰上要一直用劲才能坐得笔直。 萧婉看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嫌弃道:“眼下两团黑青费了多少粉遮,你昨天晚上做贼去了?” 江应巧正揣着手沉吟,摸到袖子里的木雕,闻言笑了下,“倒是有心想做采花贼。” 萧婉哼了一声,“有长进啊,听说最近宋归慈没少送你回府,真叫你给攀上了,要不然说脸皮厚有好处呢。” “反正京城里这些个公子哥儿,本公主是一个也瞧不上,你就是眼俗,只知道看一张脸。” 燕帝子嗣单薄,统共就三个皇子一个公主,萧婉身份尊贵备受宠爱,理所当然的自视甚高,也不知何人能入她眼。 江应巧笑纳“俗人”二字,“你这张脸我也喜欢。还得多谢公主,上次落湖事后替我打掩护。” 萧婉脸一红,瞪她,“要不是皇祖母吩咐,我才懒得管你。” 这是太后宫中,萧婉不想和她继续插科打诨,转回去喝冰镇过的花茶。 门外进来了一位女官打扮的宫人,朝她们行礼,举手投足间清韵雅致。 “见过公主,见过郡主,太后已起身,请随下官来。” 萧婉起身微扬下巴,“有劳赵内人。” 两人随赵内人走出偏殿,云乔怕她在太后面前露怯,一路叮嘱,这会儿还在给她介绍。 “引路的这位是刑部尚书赵方觉之女,赵静绥,如今是太后身边的内御,掌传太后懿旨与戒令,而且,她有一点挺特别的……” 江应巧挑眉看那个背影,是个清冷美人,还有哪里特别。 云乔虽然别扭,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她是宋归慈身边,最有机会成为宋郎夫人的那个。” 江应巧脚步一顿慢了下来,和前面的人拉开距离,“怎么说?” “唉,晚些时候再说,你先专心应付眼前事吧,太后对我不错,你仔细些别暴露了。” “太后最疼大皇子,但她这位长孙沉迷道教修仙,所以她很讨厌此类怪力乱神之事,要是发现不对劲,小心转头就将你拖出去烧了。” “……” 来到正殿,江应巧学着萧婉两手叠在身前的姿态,朝太后行礼。 和她见过的静太妃不一样,太后是个眉心有一道深深的沟壑老人,即使上了年纪,看人时依旧是目光如炬,直接而锐利。 她们入座后,太后过问两人的近况,接着讲起了大皇子。 “烨儿前个儿来信,提到端阳为归期。” 萧婉惊喜道:“大皇兄要回来了?那可真是难得。” 太后接过嬷嬷递过来的温水喝了一口,“在青城山呆了两年,这臭小子可算晓得回来了。” 江应巧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云乔,以往你总不凑巧,没见过这位堂兄,待他回来你们二人见一面,彼此熟悉些,烨儿平日虽不着调,到底也是个重情分的,望他能好好待你。” 江应巧和萧婉对视一眼,皆有讶异之色,这话听起来,似乎有撮合这对堂兄妹之意。 可萧烨是太后最疼爱的长孙,真论起来,太后也只是云乔娘亲的姨母,于她更是隔了老远的姨姥姥,为何要做这般打算。 不过现在太后也没有给出明确的意思,萧烨都还没回来,现在计较起来也是虚无缥缈之事,还需走一步看一步。 江应巧:“是,太后。” 此时赵内人进来,通禀外头太医来请平安脉,太后便将两人挥退了。 出了慈宁宫,萧婉让江应巧在皇宫的西侧门等着,她要去找母妃淑妃说几句。 回来让江应巧再陪她去一趟卫国公府,帮她的太子哥哥给徐乐瑶带话,顺便聊聊天。 江应巧见萧婉拿捏着袖子,脸色不太自然,猜是另有隐情,追问之下她才承认。 “我打听到,徐均承今天回来了,近年老听说他如何骁勇善战屡建奇功,闹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她抿了抿嘴,“我就是好奇,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天兵神将,不过一个人太刻意了,你得陪我去。” 江应巧听罢摸了摸下巴,盯着她微红的脸蛋凑到她面前,“是好奇,还是有好感?公主,对一个男人感兴趣是非常危险的。” 难怪她说看不上京城里的,中意的刚从边塞回来呢。 萧婉愤愤戳开了江应巧的脸,“少来,你先治好自己的花痴吧。” 挤开她,转身直奔淑妃宫里去。 江应巧揉着脸迈开步子,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认宫里路啊。 “云乔,往哪儿走?” “那个,应该,或许,大概,是左边这条路……巧巧,我不擅认路,要不还是找个人问问吧。” 江应巧只好先沿着左边的宫道走,期望能幸运地遇上宫人。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顺便让云乔把之前关于赵静绥的话继续说完。 江应巧:“宋郎夫人的事怎么说?” 云乔:“这个嘛,里头有这么一层关系,赵尚书与宋郎父亲是好友,又对他的仕途多加看重给予助力,有这些年情分在了,只要赵尚书开口,宋郎有七成可能娶了赵静绥。” 跨过一道门槛,江应巧语气淡淡,“别泄气,你不还有另外三成机会嘛,诶,我看到人了。” 前面那个可不就是赵静绥,她背对着自己,站在红墙下似乎在等什么人。 江应巧正欲上前问路,就见岔路口走来一个身穿红袍的青年,看到那人侧脸,赵静绥追上去。 “宋大人。”她行了一礼。 “可否借一步说话。” 在宋归慈看过来之前,江应巧转身退回了门内,站在墙下。 第76章 宋贺安 江应巧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躲,总之是下意识地动作。 反应过来已经错失了大大方方打招呼的机会,她无声叹了口气,听着两人交谈间朝她的方向走来,停下来的地方,与她仅一墙之隔。 “你最近有与父亲碰面吗,我前两日去的几封信都没有消息。” “赵叔伯近来公务繁忙,私印银票案犯人抓获移交刑部审理裁定,等结案估计还需要一段时日。” “你呢?办案中有没有受伤,当路使一职圣恩重如山,但你也要保重身体,切莫像以前那般,办起案来不顾及自己。” 赵静绥言辞恳切,话里是难掩的关心和担忧。 宋归慈对此没有回应,赵静绥轻吸了一口气,从腰间拿出一件小物。 “入夏后你肩膀上那块疤总会发痒,这是我请太医院院判配制的生肌玉清膏,给你带回去。” “不用。”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疏离。 听他拒绝,赵静绥眼中暗下来,咬着下唇。 “贺安,我知你懂得药理,但你别总不当回事,用药能舒服些还是用上吧。” “贺安,收下好吗?” 江应巧靠着墙,抬头望向天上浮云优游,慢吞吞地飘动。 贺安,贺安。 相敬的表字,她叫来却带着亲昵。 燥热的空气没有一丝浮动,朱门边那片未来得及收回去的翠色裙角,一动未动耷拉着。 宋归慈恹恹地从上面收回视线,落在面前女子忐忑的脸上,伸手接下药膏。 赵静绥眼眸亮了起来,唇边带着淡淡笑意,又向他行一礼。 “我找空出来不好离开太久,就先回去了,大人慢走。” 轻碎的脚步声中,赵内人离开了,宋归慈却迟迟没有挪动脚步。 “郡主喜欢听人墙角?”墙后响起突兀的质问。 等了几息,翠色裙摆擦过门槛,江应巧转着腕间的白玉镯子走出来。 “那个……我迷路了,一时避不开,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谈话。” 宋归慈把药膏收起来,打量着江应巧今天的装扮,差不多能猜到她今日是进宫见太后。 “坤宁宫可不在这个方向。” “我和公主刚从那出来分开,现在要去西侧门等她,能否有劳宋大人为我指个路?” 宋归慈揣着手,表情有些难以言喻,“这条路通往官员下朝的午门,与西侧门大相径庭,你是有多倒霉,一路没能碰上个宫人走到这。” 江应巧挠了挠脖子,露出一个直率的笑。 “我觉得很幸运啊,这不是遇见大人了吗。” 宋归慈今日一身朝服,乌冠帽赤罗衣,臂间靠着一方玉质笏板,肃肃清清,郎艳独绝。 然而最吸引她目光的,是他绶带间那枚血玉,与当路使令牌同佩挂在腰间,两者放在一处十分违和。 宋归慈往她来时的反方向走去,江应巧自觉跟上。 余光中,江应巧眼睛三番五次往他腰间瞟去。 他也只是不动声色随她打量,两人走在红色高墙下,通过几道门,身边渐渐多了三三两两的宫人。 金黄的琉璃瓦在灼阳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宋归慈眯起眼。 “贺安……” 宋归慈颤了颤眼睫,无意识地握紧了笏板。 江应巧清了下嗓子,摸了下额头闷出的汗,继续道:“是大人的表字?” “嗯。”手上劲又松开。 “是尹师为你冠以的字吗?” 宋归慈居卫国公府时师从尹居延,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今年初,老师为我加冠,这表字,是家父在狱中时起好的,在及冠礼上由赵尚书交予我。” 宋归慈走上清渠木桥,玉佩和令牌的碰撞声悦耳清扬。 江应巧跟着提起层层裙摆踏上台阶,闻言微微一怔,心下动容,随之泛起层层微波。 “贺安”二字,是宋章为二十岁的宋归慈,留下的成年嘉礼。 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惟愿,贺元日之岁,长我儿之安。 “宋贺安。”她将这个名字在唇畔缓缓念出。 语调缱绻,唇角上扬,“这表字,令尊确实起的极好。” 宋归慈侧过脸,悠然道了句:“郡主和我老师,说了一样的话。” 此时行至桥面中央,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江应巧,步步逼近,嗓音低冷。 “昨日偶闻,郡主前不久在婉公主的宴会上意外溺水,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可有记起什么?” 他高大的身影倾压过来,江应巧只有后退的份,不知他为何突然变了脸色。 江应巧倒退着,后腰碰到了桥上的栏杆,瑟缩地抬手挡在面前,还注意不碰到他的胸口。 “哈哈……记起什么,脑子泡过水,能不忘记事情就不错了。” 男人继而上前一步,江应巧往后仰着身子。 “骗子,你又食言了。”宋归慈眼底有幽火在燃,“承诺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江应巧愣愣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是因为礼物吗,我这次真的带了。” 江应巧急忙伸进宽袖里,翻找着做好的木雕,却被男人紧紧扣住了手腕。 “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很好打发,本来到此为止就好了,为何你总缠着我不放?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 宋归慈漆黑的瞳孔盛满怒意,带着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几欲叫出她的名字。 “我,我想……” 江应巧动了动唇,却不知如何回答他,手腕传来的剧痛像要将她折断。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宋大人,你先放开我……” 这一刻,宋归慈像被这句话浇了一盆冷水,眼中的火光黯然熄灭。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江应巧被他冰冷彻骨的目光看得手脚冰凉,炎夏的热气又无时无刻不包裹着她,经络中的寒热冲撞着她眼前发黑。 手腕上巨大的力道消失,江应巧晃了晃身体,扶着栏杆稳住身形。 宋归慈与她拉开距离,声音不再有丝毫波澜,仿佛方才那般失态的人不是他。 “前面就是西侧门,宋某还要去向圣上复命,郡主自便。” 他拂袖离去,返身下桥,途中经过目睹了一切的良琛。 良琛刚从御书房出来,正好碰上了这一幕。 指挥使大人按着刀,狐疑看向冷着脸的宋侍郎。 “这是宫门口,你跟她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宋归慈脚下不停,抛了个东西给他,“少管。” 良琛接住一瞧,看着好像是盒药膏? 桥上,江应巧喘着气缓了好一会,眼前才清晰过来,遥遥见宋归慈身影已经很远了。 云乔一改往常数落起宋归慈来,为她抱不平。 “他那样凶你干什么?非要缠着他的是我,凭什么冲巧巧你撒这么大火气啊!” 江应巧无奈笑道:“在他眼里,我就是你啊。” 云乔不听,还是气鼓鼓,“就算他好看,这事儿也是宋郎弄错了误伤,他得认。” 江应巧深吸一口气站直,一番耽误下来,说不定萧婉已经在等她了。 她用衣袖压了压流到下巴的汗,稳住脚步往西侧门走去。 第77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自清渠桥上不欢而散后,宋归慈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云乔在他面前晃悠了。 今日难得休沐,宋归慈端了碗鱼食坐在水榭往下撒,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一截肋骨,瞧着水花翻腾锦鱼争食,无趣却能打发时间。 纵然书房案牍堆积,但他这种时候向来懒散,天大的人和事来了都不待见。 山云悄摸窜出来,压低身子匍匐向池边,眼巴巴探个脑袋,迅速出爪子勾上来一条肥鲤叼到嘴里。 鱼儿上下拍打着尾巴,甩了山云一脸水珠,仰着头朝人走来。 “茂初是少你吃喝了?放回去。” 山云呜咽一声,把到嘴的鱼甩回池子里,跳上飞来椅开始舔爪洗脸。 宋归慈把骨头在它眼前晃了晃,丢到水榭外,山云耳朵一转追着出去,将骨头叼回他脚边。 复又扔出去,叼回来,山云乐此不疲,宋归慈却还是没什么精神。 远处传来一声朗爽的笑声。 “好好的狸奴,叫你逗成了犬,贺安,你尽不干好事。” 徐均承抱着一筐新采的枇杷,大步流星走来,捞起咬着骨头的山云,惊叹道: “煤球,是煤球吧?你这几年长这么肥了!” 一来就叫煤球! 山云发出警告声拿脚蹬他,挣脱落在地上的时候肚子上的肉抖了几下,把嘴里的骨头送回主人手中,窝着身子闭上眼。 徐均承被冷落,也只是笑着拍干净衣服上两朵灰梅花,把竹筐放到飞来椅上。 “今年徐府的枇杷结了许多果,估摸着宋大人许久未尝这个味道,给你带了一筐,够意思吧。” 宋归慈将沾满尘土的肋骨丢到鱼池里,眨眼间便沉了下去。 他用帕子擦干净手,捏起一个黄果剥去皮,咬下一口,眉眼舒展开,到底没赶对方走。 将皮核包在帕子里搁到石桌上,“先说正事。” 徐均承才不像他,两口解决完吐出核,果皮往后一丢,抹了把嘴,靠站在柱子边。 “正事才办完,父亲镇守西北,派我归朝将西北战况禀于圣上,我今早进宫谢恩,刚说了没几句,外面就有人来打岔,你猜是谁?” 宋归慈又挑了个饱满的枇杷剥开,神色淡淡,“叶贵妃。” 徐均承挑起剑眉,“这你都能猜到?贵妃来送吃食,结果连门都没进,就被陛下打发走了。” 宋归慈吃完又抽了一条帕子擦手,徐均承在旁边看得有些无语,吃个果子废了两条帕子,这人以前明明吃得了苦,也没这么矜贵啊。 “贵妃铩羽而归,后面来的便是叶诠了。” 徐均承大掌一拍,“又给你说中了!” “娥族先前不敌退兵,只剩下额鲁族负隅顽抗,却频频从大燕军队预演的包围圈中先一步躲避。” “我和父亲商量发动了几次奇袭反而势如破竹,抓获两名敌方将领,如此一来,很难不怀疑是朝中有人泄露了行军路线的情报。” 徐均承换了条腿曲着,正容肃色,声音沉了下来。 “我刚呈上俘虏画押的口供,叶诠就来打断,上奏兵部主事廖彭冲,昨日于府中书斋自焚身亡。哼,动作可真快。” 宋归慈:“大燕这位叶相似鹰,耳目敏锐反应迅速,壁虎断尾,弃车保帅,这是他惯用的手段了。” 徐均承拧眉,“但这个节骨眼发生这种事,陛下不可能看不出来啊。” 宋归慈摇了摇头,“你远在西北不知朝中景象,京内叶家独大,又帮着三皇子和太子斗法,陛下未必容得下他,然叶诠这个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今国库并不充盈,陛下早有废除井田制的打算,百姓农户多服劳役于公田,其收入全部为领主所有,再由朝廷向这些世家收取大部分的税。” “但这一层层一阶阶,世家从赋税中瞒报抽取的油水,够再建一座国库。” 徐均承攥起拳头,横眉冷目,身上的肃杀之气让山云警觉的睁开眼睛。 “我大燕男儿在西北拼血厮杀,这些个国之蛀虫倒在这吃得一个赛一个肥!得亏有你在户部盯着,才没让派发前线的军饷和粮草断送在他们嘴里。” 宋归慈神色平静,伸手挠着山云的下巴,令它舒服得抬起脸打呼噜,继续道: “陛下推行变法,是要将那些公田拆散,允许土地私有买卖分于百姓开垦,再以合理数额直接向农户征税,这无异于一点点从犬口里夺肉。” “现在叶诠在,他们尚且以他为首按规矩上交赋税,若是这头排的犬被陛下宰了,惊了剩下的犬捂着金碗不吐钱,国库岂不是捉襟见肘。” 宋归慈掀起眼皮看他。 “你入京时,可瞧见宣武门前面在建造的阵仗。” 徐均承还有印象,“你是说那个已成型的高台,看起来费了不少人力。” 宋归慈给山云一个枇杷当小球玩,慢条斯理补充道: “还费钱。陛下令工部建造宝相台,大兴土木,定于端阳之日前完工,当日陛下将亲临登台,昭显圣恩福泽百姓。如今主办这桩美差的,是叶诠大儿子,叶孚。” “这个节骨眼,你让陛下怎么处置叶诠。” 徐均承沉默片刻,“难道我那一份供词就白送回来了?” “不至于,虽然暂时动不了叶诠,但陛下不会介意给他找点麻烦,敲打敲打宰相手边的官员。” “可谁愿意趟这浑水?” “我啊。”宋归慈轻笑,“不出一日,陛下便会下旨,命我侦办廖彭冲的自焚案。” 宋归慈在朝堂上被陛下按着头,乖顺办事久了,似乎让叶诠淡忘了自己手上曾经沾染了谁的血。 宋归慈摸索着腰间的血玉,眸色渐深,如暗渊之寒潭。 他的恨并没有消失,只是学会了藏在更深处,直到对方有一天望进他眼底,被那股恨意深深攫住,死死咬下血肉吞噬全部罪孽。 水榭中沉寂了片刻,徐均承脑海中,蓦地想到一个人。 “说起来,我都回来两日了,也没见叶檀来打招呼,那小子现在做什么官呢这么忙?” 第78章 今日不出门 “采诗官。” 宋归慈倒了杯茶,慢慢啜饮。 “算是个闲散小官,却满身风尘,他暮春时节出京采诗,归期不定。” 徐均承讶然,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坐到石凳上。 “采诗官?不像是他会做的事啊,我以为会跟着他爹翻弄风云。” 宋归慈只是勾了勾唇,望着山云追逐枇杷果扑进草丛里玩闹。 徐均承不再纠结,看向他。 “好了,正事说完了。咱们俩叙叙旧,许久未见,你不陪我出去喝一杯说不过去吧?” 宋归慈提不起兴致,“我今日不出门,府上有酒。” 徐均承瞧他恹恹的,似有所觉,探身过去睨他,“我刚来的时候,瞧你好像有心事?” 宋归慈没说话,这在徐均承眼里就是默认了。 他毫不见外地拍了一掌对方的背,“有心事就更不能一个人闷着,正好出去散散心。” “听闻樊楼有趣,乐瑶说要在那里为我接风,你跟我一起去。” 宋归慈偏头看着池子里的锦鲤觅食后散尽,又往下撒了一把鱼食,顿时又一阵红白翻腾。 “樊楼没什么意思,高价宰客,劝你换个地方。” 徐均承嘿了一声,不乐意他这么说,“那是乐瑶的心意,也没说让你掏钱,你倒挑起来了。” “我做主,酒后再去永定河的画舫夜游,如何?” 宋归慈还是不为所动。 徐均承啧了一声,“脾气是越来越古怪,也不知道以后哪个姑娘受得了你。” 他再次确认道:“真不去?乐瑶邀了伴,是个公主还是郡主的,就我一个爷们,到时候跟她们大眼瞪小眼吗。” 宋归慈有反应了,淡淡瞥他一眼,“到底是公主还是郡主。” 徐均承闭着眼沉吟了好一会,才让自己想起来。 “早上来了个公主找乐瑶,两人聊了几句后出门,说去探病,叫什么来着,云乔郡主?估计也要来,反正我一个都不认识。” 徐均承摆了摆手,掀袍站起来,“不去算了,我就说你公务繁忙。走了啊,枇杷吃完了找人来府里摘。” 宋归慈拿着杯子没动,徐均承负手往外走,朝草丛里的山云喊。 “煤球,下回本将军给你带烧鸡吃啊。” 山云只拿屁股对着他,甩了甩尾。 病了? 宋归慈轻抿着唇,坐了许久,提着那篮枇杷站起来,穿过园林往房中走去。 拉开一抽屉瓶瓶罐罐的药,盯着半晌没有动作。什么病都不知道,他在这操哪门子心。 抽屉被用力摔回去,整个柜子都跟着抖了抖。 远在郡主府的江应巧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打出一张牌。 “万贯,捉,我就一张牌了。” 萧婉捏着手里的牌没出,徐乐瑶随后摇了摇头。 江应巧翻开最后一张牌,“那我出完了。” 萧婉气呼呼地扔下手里的牌,从手边的钱袋子里捡了一粒金豆子扔到桌上。 徐乐瑶也苦笑着掏出几锭银子放上来。 “朱墨,收钱。” 朱墨上前将钱收拢过来装进钱袋,脸上的笑压也压不住,她专门换了一身红色衣裙站在郡主身后“打阵”,果然迎来好手气。 萧婉蹙眉洗牌,“你这妮子,打叶子牌怎么这么厉害,尽往回收钱。” 江应巧笑嘻嘻,“承让承让,有劳二位破费了。” 玩叶子牌是萧婉起的头,她也不是计较那几颗金子,只是总叫江应巧压一头心里就不爽快。 “不成,这把不能让你坐庄,让乐瑶来。” 江应巧点头,“行,听你的。” 徐乐瑶有些好奇的看着她,似乎觉得这个新认识的郡主挺有意思的。 江应巧拢好牌,注意到她的目光,弯起眼朝她笑了一下,“徐小姐坐庄,抽牌吧。” 徐乐瑶不知怎么的,觉得那眼神里似乎有些宠溺,她粉着脸低头抽了一张牌。 “郡主身体没事了吗?” “没事啦,就是中暑,朱墨一壶仁丹水给我灌下去,隔天就好了,谢谢你们来看我嗷。” 萧婉还是那张硬嘴,“那天因为你,我都没能看到徐均承长什么样,今晚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你,怎么都得将你捉去。” 江应巧不露声色地给徐乐瑶喂牌,还要照顾萧婉的情绪不让她输的太难看。 “好啊,我正想见见徐小将军的风采。” 一局下来,自然是徐乐瑶这个庄家赢了,江应巧从朱墨攥得死死的钱袋里拿银子,乐呵呵递给“乖孙女”。 徐乐瑶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转头对她们说,“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于是三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坐上公主的车驾出发去樊楼。 江应巧让朱墨留在府中看家,小姑娘上一秒还念叨着让她别又喝醉了,在门口挥别,转头就抱着钱袋子回去数今天进账了多少。 她们比徐均承到的早,先点了一盘点心吃着闲聊。 萧婉:“太子哥哥近日忙着在皇后娘娘榻前侍疾,托我跟你说这段时间可能没办法来见你。” 她压低了声音调侃道:“他让你莫怪,待皇后凤体好了,就与她提赐婚的事。” 徐乐瑶抿唇笑了笑,“嗯,我知道他心意的。” 江应巧本来托着腮笑眯眯地看她们,却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落寞下来。 故事按这样发展下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乐瑶。”徐均承推开门。 萧婉正对着厢房门,闻言抬头就看见一个男子,身着玄色劲装,剑眉入鬓,凤眼生威,风姿隽爽,萧疏轩举大步走进来。 徐乐瑶见只来了他一人,疑惑道:“哥哥不是去找宋大人了吗,没将人请来?” 四方桌很大,徐均承礼貌地挑了她们的对面位置落座,摊了摊手。 “他疲于案牍之中,暂时抽不出空来。” “公主看呆了?”江应巧在萧婉耳边幽幽开口。 萧婉顿时垂下眼,吃着糕点掩饰自己的失神,转而往江应巧嘴里塞了一块,嗔她一眼,小声道: “这还堵不上你的嘴!” 江应巧看着她淡粉的脸颊乐呵,然而不等她高兴多久,门口出现的另一个人影,让江应巧的笑僵在了脸上。 主要是那人穿着一身绣着银线的靛蓝色广袖长衫,行动间似有银龙游走,举目星河,实在无法忽视。 宋归慈负手走进来,很自然坐在徐均承旁边,始终没有分给她一个眼神。 徐均承稀奇地看他,“你不是说今天不出门吗?” “茂初把厨房炸了,我出来找东西吃。” 宋归慈说得毫无心虚之色。 第79章 乱吃东西 “得,我请你你不来,比不上肚子一声叫唤。”徐均承扶额没辙,“不过你家茂初厨艺精湛,烧个菜能把厨房炸了?” “谁知道呢。” 苏堂亲自端来菜牌,宋归慈叩了叩托盘里的木牌,翻了道“茱萸如意鸭”。 “加道菜。” 徐均承更疑惑了,这人不是不喜辛辣吗,何时变了味口。 云乔同样不解,不过还是提醒江应巧自己向来口味清淡,让她夹菜的时候注意些别露馅。 于是满桌子荤素花样,江应巧愣是没往那道茱萸如意鸭上伸一筷子,吞着口水夹面前几道清水菜。 对面总有一束若有似无的目光盯着她,江应巧低着头一个劲往嘴里塞东西,困难地吞咽下去。 开席半天,宋归慈连筷子都没拿起来,徐均承用手肘推了推他,“怎么不吃?” 宋归慈冷笑一声,“气饱了。” 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够对面的人听到。 江应巧筷子一抖,到嘴的丸子掉到碗里,又戳进去挑起来吃掉。 她到今天还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怎么惹到他了。 徐均承跟他们不是一个脑回路,下人不小心炸了厨房修缮不就好了,至于恼到现在?这气性也太大了。 他摇了摇头,让人上了酒。 “行了,喝些酒压压火气。” 宋归慈被拉着喝酒,江应巧总算有抬头喘息的机会。 她撑得不行,放下筷子同旁边的萧婉轻声道:“我去外面走走,你们先吃着。” 萧婉心里不静,没心思搭理她,江应巧只好越过她跟徐乐瑶打了招呼,对方点点头,让她不要走太远。 江应巧躬着身子默默退了出去,她倒不是真想要逛,只是当日宋归慈一番话让她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真碍他眼了,近来太不知分寸惹恼了他。 -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她现在依然答不上来。 江应巧漫无目的地走着,听见有声音在叫。 “云乔。” 江应巧好像没听见一样,那人追上来又叫了一遍,她才反应过来是叫自己,停下脚步转过头。 是个眼熟的小哥,好像叫梁奉礼? 梁奉礼今日来磋商拍卖具体事宜,下来的时候居然瞧见了那日不告而别的云乔,一个被灌酒的姑娘从面前消失了,梁奉礼的道德感让他很难不在意。 对方看起来无精打采,头顶飘着一团乌云,围着走廊已经绕了两圈,喊了几遍才叫住。 他端详了片刻,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找不到厢房吗?” 江应巧呆呆回道:“我吃完了,出来消消食。” 梁奉礼闻言笑了起来,“这里的一份菜分量少,你是吃了多少才会积食。” “跟我来,我有办法。”他对她招招手。 这人上次帮她说话,热心的印象还挺好,而且江应巧还不想回席,索性跟了上去。 梁奉礼带着她来到大堂找了个散客的空位,问伙计点了一份糖雪球。 东西很简单,山楂外面裹了一层白色糖霜,在樊楼这动辄十五二十两一道菜的地方,只卖十文钱已经算很良心了。 梁奉礼将盘子推过去,示意她尝尝,“请你吃,可以消食。” “……谢谢。”江应巧抿了下嘴,吃了一颗,酸甜中和的很好。 梁奉礼胳膊叠在桌子上看她,“上次怎么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你喝了这么多酒,后来安然回去了吗?” 江应巧嚼嚼,含糊道:“被人捡走了。” “?” “然后送回家了。” 梁奉礼不明所以点点头,“那是个好心人。” 可不,人怪好的咧。 她往桌上吐出一颗籽,没注意到梁奉礼的目光渐渐往上移动。 口中弥漫着山楂味,可她却嗅到了淡淡的酒香,头顶幽幽响起一道饱含冷意的嗓音。 “郡主中途离席,竟是来此与人私会么?” 江应巧一噎,背脊上爬上冷风,下一秒狂拍胸口,想把卡在嗓子眼的果核咳出来。 梁奉礼发现不对劲,慌忙起身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 却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挡开,手里的水洒出来大半。 宋归慈走到面前蹲下来,见她仰着头憋红了脸,抬掌用巧劲拍上她的背心,江应巧猛地咳出那噎人的核,大喘着吸气。 他蹙眉扫过桌上那盘糖雪球,起身将目光射向神色惘然的青年,显然不悦。 “不要给她乱吃东西。” 梁奉礼察觉对方的敌意,并未退却,迎着他寒意的双眸,肃然道:“若不是公子背后出声,云乔也不至于惊吓之中呛到。” “况且她与梁某是偶遇,并不是你说得什么私会,还请慎言。” 宋归慈的眉眼在他说第一句的时候就压了下来,山雨欲来。 云乔?这是关系好到连郡主都不叫了。 两人之间气氛不对,江应巧干着急好久才缓过来,赶忙解释。 “我吃多了胃不舒服才出来,梁公子是好意。” 她拉了拉宋归慈银丝边的宽袖,却感觉沉甸甸的,袖子里面貌似装了不少东西,被她一提发出叮铃咣啷的脆响。 宋归慈看了过来。 江应巧讪讪收回手,仰着头回看过去,声音有些弱小。 “大人怎么也出来了?” 宋归慈嘴角下压,没好气道:“两位相谈甚欢,郡、主,是嫌我打扰了?” 中间几个字音咬得极重。 江应巧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们方才正说到你呢,梁公子还称赞你是个好心人。” “……”梁奉礼此刻十分想收回这句话。 “哦?”宋归慈并不领情,反唇相讥,“那他眼光很差。” “你!”梁奉礼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的人。 “我!”江应巧嗖地站起来,拘谨地伸出两根食指,点了点柜台的方向,“要去点一份肘子。” 她不掺和了,忙不迭逃离纷争现场,小跑到柜台前。 “小二,麻烦打包一份酱肘子。” “好嘞,酱肘子一份,计十二两,客官是付贯钱还是银两?” 江应巧一摸腰间空荡荡的,才想起来钱袋子还在朱墨那没拿过来,她瞄了一眼冷眼旁观的宋归慈,难道要厚着脸皮向他借钱? 不成不成,万一又惹他厌烦岂不是雪上加霜。 第80章 掀了那张桌子 江应巧正抓耳挠腮,梁奉礼看出了她的窘迫,主动上前为她垫付。 “还吃得下啊?我借你。” 宋归慈在旁边嗤了一声。 江应巧这会儿脑袋倒是灵光了,若是接受梁奉礼的钱,后头那位指定以为自己跟他对着干。 江应巧按下他掏钱的手,“原是想带回去给侍女吃,就不劳烦梁公子,我回头再来买就是了。” 宋归慈抱着手臂,视若无睹地站到他们中间,把梁奉礼挤了个踉跄。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对着墙面下方菜牌,在空中划过,“除了这一排,其余让后厨做好,索唤送去郡主府分给下人们。” 江应巧张大了嘴,“这,这太多了,得花多少钱啊?” “我像是没钱的样子?”宋归慈平静看她一眼,见她居然露出了错愕惊慌的神情。 她何曾在他面前一惊一乍的,像只受惊的兔子,宋归慈垂下了眼。 “算是吓到你的赔礼。” 江应巧绞着手指,有些心疼,你这赔礼我今日吃不消啊,能改到明日送不。 她今晚吃的全是淡菜,肚子就没位置了,墙上有好些都是她爱吃的,却只能眼巴巴看着菜送府上让朱墨他们享口福。 宋归慈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也拿不准这样算不算是合她心意。 苏堂乐呵呵地走过来,占了柜台伙计的位置,“贵客放心,一个时辰内就能热乎着送到。” 恰好徐均承他们吃完也下来了,苏堂上前相送,拱手道: “这位就是徐小将军吧,您与徐将军保家卫国苏某实在敬佩不已,今日几位在厢房和方才菜品的花销,樊楼一应全免,算是苏某的小小敬意,还望几位日后多多光临啊。” 徐均承与徐乐瑶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天降了这么大一个便宜。 徐均承回拒道:“不必,我们照价付款便好。” 苏堂又是一番推辞,最后见对方实在不接受,便腆着脸问徐均承能不能上台舞一段刀法,让他们这些小人物一瞻大将风采。 徐均承觉得樊楼也不像宋归慈说得那样宰客,如此答应的倒是干脆,苏堂让人取来戏班里表演用的长刀。 “器物简陋,望将军海涵。” 徐均承掂了下手里的长刀,说了句无妨,脚下一蹬,飞身上了堂中的圆台,一时吸引了在场宾客的目光。 徐乐瑶拉着萧婉和江应巧去凑热闹,苏堂朝梁奉礼道:“徐家刀法难得一见,梁二公子不去看看?” 梁奉修面色不佳地看了一眼宋归慈,拂袖去了前面。 “苏堂。”宋归慈叫他。 “公子。” 苏堂正得意于自己事办得好,闻言悄摸来到宋归慈身边,等待接下来的夸奖。 “果子没去核。” “啊、啊?”苏堂懵了。 这难道,是什么新的暗语? 可公子用嫌弃的眼角扫他,“听不懂?糖雪球里面没去核。” “啊,啊……听懂了,回头就让后厨给果子都去核。”苏堂忙不迭点头。 “再有,往后楼里的山楂都挑酸的。”宋归慈眯了眯眼,“越酸越好。” 苏堂小心翼翼请示,“能问问为何吗?” “酸才卖不出去。” “……诶”苏堂麻木点头。 宋归慈还在嘱咐,“日后要是看到梁二和郡主坐在一起,允许你上去掀了那张桌子。” 苏堂掐着虎口强忍,不是,我为啥啊?要中间没桌子我掀他们凳子呗? 他用尽全力压下嘴边的为什么,因为问出来只会被公子嫌弃蠢笨,樊楼的掌柜怎么能蠢笨呢,必是唯公子命是从。 “是,公子。”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宋归慈偏过头,“你很不情愿?” “没有呢,公子。” “很好,你掀一次,年末的红利就给你涨一成。” “苏堂手劲大,必把桌子掀出门外!” 宋归慈很满意,这才不紧不慢地往欢呼的人群中去。 留在原地的这位年轻掌柜今日发觉,在揣摩公子心思的道上,他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圆台上,徐均承凌空拔刀出鞘,持长刀犹如电曳,直斩海水如云雷。 一柄未开刃的刀,被他挺出了刀锋炽盛,意气定江山的气势。 令围观宾客忍不住高呼,有诸般英雄男儿卫国,实乃大燕幸事。 刀锋幻有黄沙风霜破风而来,萧婉望着那个锐利黑眸的豪情身姿,如苍松,似骄阳,是她在壮丽深宫,在华美府邸,从未顾盼过的另一种绝色。 萧婉心中的震颤,在到达永定河的小画舫前,还久久未能平歇。 以至于在徐乐瑶问她,对五人分二舫有何意见时,萧婉遵从内心,纤指直指徐均承。 “我要与他同乘。”双颊飞红,真诚而直白。 徐均承抬眉,手足无措,“这要选吗?不是你们三个姑娘一船,我和贺安一船?” 江应巧看看天,看看地,不参与发表意见。 徐乐瑶目光转了一圈,“那我和公主、哥哥同船。” 徐均承:“!” 还要开口,就被妹妹拉到一边,捂着嘴对他耳语几句,徐均承直起身体,睁大眼睛望向宋归慈。 那表情似在说,你小子?居然有人愿意追? 最终咬咬牙,罢了,为了好友后半生不至于孤独终老,他顶着萧婉如有实质的目光上了画舫。 徐乐瑶跟上他,回头朝江应巧扔了个眼神。 江应巧表情有些生硬,决定把难题丢给宋大人。 “大人若不想同乘,我就不上去了,免得扫了雅兴。” 不等她说完,宋归慈抬脚上了画舫,江应巧沮丧地低下头,去踢岸边的石子。 “还不上来。”宋归慈站在船头,朝她伸出手,“要我扶你?” 江应巧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过去,有意双手提着裙摆空不出手,跳过了船舷,船头微微晃了晃,在河面上荡漾出一圈圈凌波。 宋归慈没说什么,收回了手往画舫里走。 船舷离岸,悠悠向永定河飘去,红棚两侧的河畔是京城夜色灯火,有丽人从阁楼里探出身来挥着彩帕,声声词曲唱调在碧波中掩映。 江应巧趴在舱中窗前,在桂棹荡水和丝歌不绝的舒响中渐渐放松下来,掌心轻轻揉着小腹,试图让胃舒服一些。 耳边又响起叮铃咣啷,瓷器碰撞的声音。 江应巧寻声望去,宋归慈抬着袖在里面摸了好一会,才从一兜子药里找到消食化滞的那瓶,沉默地放到她手边,然后坐回去。 江应巧拿着那瓶药,突然轻轻地笑了。 “大人出门,随身带这么多药?” 他揣着手,神色自然,“以备不时之需。” “平日是居风带着,最近他外派办事去了。” 江应巧倒出一颗吃下,继续问:“那有没有上火后,能去心火的药。” 宋归慈顿了顿,居然真的又在袖子里找起来。 第81章 现在和好吧 很快动作又停了下来,抬头见江应巧笑吟吟看他,神色自若的改成揣手。 “不巧,没有。”宋归慈皮笑肉不笑回怼,“毕竟能让我上火的,都被砍了。” 江应巧抽了抽嘴角,转过来盘腿坐好,同他把话讲开。 “大人前几天对我发火,说实话,我回去想了好久,也只想到一个答案。” 宋归慈原本懒懒坐着,随着她的话缓慢直起了腰。 “是不是因为我叫你贺安,让你觉得冒犯,我有什么资格这么称呼大人。” 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你真的很厌恶我。” 宋归慈嘴角绷紧,紧跟在她话尾道:“我何时这么说过。” 江应巧哭笑不得,“你不用说,但你当日的行为举止就是这么表现的,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也是这么说。”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呢?”江应巧一反常态,步步紧逼,“只是朝我发火了,如果不是厌恶,那又是什么?” 宋归慈掩在袖中的手攥起来,他回答不上来,就像当时的江应巧一样哑口无言。 因为现在都只是他的直觉判断,在不能完全确认云乔的身份的情况下,就对人家发了这么大一通火,这在对方看来简直莫名其妙…… 宋归慈是狠心冷情惯了的,绝非善类,本不该在乎谁的感受,可若是他真弄错了,这事儿他的确得认。 他暗暗吸了一口气,待居风把画像带回来,只要一幅画像,他就能确定是不是心里想的那个人。 宋归慈直视她的眼睛,“我暂且不能确定,但绝不是厌恶。” 江应巧不置可否,但态度明确,“不知道就去想,同样的,大人问我想要什么,这个问题有一天我若想好了,便告诉你。” 宋归慈短暂沉默后,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依旧冷淡,不辨情绪。 江应巧一拍手,重新露出笑脸,“那么,我们便各自带着问题,和好一半吧。” “为何是一半?” 这会儿轮到江应巧在袖子里找东西了,“大人还给我定了行骗的罪,我现在呈上证物申冤,剩下那一半要看大人给不给我撤罪。” 她拿出一直没机会送出去的礼物,是一只木雕兔子,小小一只能够被掌心包起。 江应巧跳下矮榻,走过去,“喏,答应你的礼物,没食言。” “你拿着这个兔子,可以让我无条件答应你一件事情。”她停了一下又补充,“任何事情。” 还将木兔的脸在他眼前晃了晃,有些小得意。 “是不是比当路使令牌好多了?” 宋归慈忽然发现,她训人很有一套,对于如何消解他的火气更是得心应手。 这不是个好兆头,他的理智对此抗拒,但眼皮底下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把东西接过来。 木兔的雕工肉眼可见的粗浅,有棱有角,可以想象有一双生疏的手,用坯刀一点点将这只趴着的小兔,从木头中解救出来。 但只要细细摩挲就能感觉到,每个曲面和拐角都被打磨的非常仔细,光滑得没有一根毛糙斜刺。 江应巧朝他伸出手,歪着脑袋笑,“现在和好吧。” 宋归慈的视线从她的脸庞,转移到这只秀窄柔嫩的素手,指尖泛着淡淡粉色,指甲带着亮晶珠泽。 凝视了片刻,十分屈尊降贵的,把手搭上去。 对方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掌心软得不可思议,温热的触感烫得宋归慈的指节弯曲了一下。 江应巧握着他的手上下晃了晃,“咦?大人手在夏天怎么还这么凉?” 她差点忘了,宋归慈从小是个病秧子啊,又连年受苦没有好好调养,难怪现在出门都要随身带这么多药。 江应巧一颗心像泡在药罐子里一样,涩涩发苦,皱皱巴巴。 她另一只手也搭上来,将他骨节突出的大手严丝合缝包住。 “是体寒吗?”江应巧捂着他的手,不可避免地摸到指节内侧和虎口的硬茧。 她疑惑地用指腹摸了摸,不像只是握笔造成的,更像是握剑之类的。 居风之前说宋归慈不会武,果然在替他打掩护。 宋归慈被她小动作挠得浮躁,手心隐隐开始发热,皱着眉抽出来。 “爪子不想要了?” 江应巧手中落空,若无其事地收回来,坐到他旁边,抻了抻胳膊和腿,转头望向对岸笙歌盈耳,红楼走马。 那些一辆辆车马上下来的达官贵人,相携互请,走进声色犬马的十里花街。 她突然想到,“居风不在,谁给你驾车。” 宋归慈把玩着木兔,抬眸看她一眼,“府中又不只有他一个马夫,侍卫才是他的本职。” “哦,居风大哥本领强,办的事肯定也不一般。我多嘴一句,他干什么差事去了?” “修炼驾车技法。”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宽路过不去,又轧到石子颠簸,他的自尊心不允许。” 江应巧挠挠头:“好上进的男儿,踏实可靠,就是脸木了点。” “你喜欢这样的?”旁边冷不丁出声。 江应巧讶然,“怎么扯到喜欢了,我就是羡慕你有这样能干的手下,又忠心耿耿。” 宋归慈不明意味地轻笑一声,“别想了,你要是知道我每月给他多少薪俸,就不会这么想了。” 她无言以对,自己也没说打算把居风挖过来啊,这人故意这么说,就是损她光月钱就付不起。 她苦口婆心地劝道:“但再多的钱也买不了真心,我能看出来,他不仅是因为钱财而对大人忠心。” 宋归慈点点头,“没错,因为我还捏着他的命脉。” 江应巧睁大了眼。 “居风有个相依为命的妹妹,从小得了一种怪病,发病时心如刀绞,此症解药早已失传,是我寻到古籍药方重新研制出来,每半年一粒为他妹妹续命,药断则命断。” 他平静地在说一件很自然的事。 “他不是忠心于我,而是我能给他想要的。这个解释,郡主满意吗?” 江应巧原本微蹙的眉头,更紧了几分。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雨来,细细如针,绵绵如冰锁,缠住当空一轮悬月。 宋归慈不再理会她,起身来到画舫中一架古琴前,将木雕放在案角,指腹轻轻抹过琴弦,发出松沉的泛音。 他坐下来,随心弹奏,指下吟猱余韵、细微悠长,悠悠琴音散在烟波渐起的永定河上。 第82章 高不可攀 江应巧的情绪随着乐律,像化作这细雨一般,不紧也不慢,不疏也不密,滴滴零零,抽丝似的,愁绪被拉得细长。 一曲毕,掌心平复颤动的余音,宋归慈抬起清冷的眼看她。 “郡主的礼物我很喜欢,不妨回赠你一个秘密。” 江应巧低头捏着衣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预感他接下来要说的,是从未与人提及的隐情。 宋归慈随意拨着琴弦,发出一个个单音。 “我儿时府中有个管事姑姑,她待我极好,母亲视她如妹,扶持打点她家人生计。而在我和母亲被困在火海的那一天,她头也不回地逃了。” 江应巧想说什么,却堵在嗓子里发不出声音。 宋归慈顿了顿,伸出食指戳弄手边的木雕兔子。 “还有一个人,她总是意料之外的出现在我身边,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将我拉起来,然后留下一堆疑问也逃走了,像只狡猾的兔子,捉摸不到。” “我不知道她想从我这里的得到什么,但我肯定,她定有所图。” 江应巧甚至不敢抬头,也没看到宋归慈把木雕戳到了琴案边缘,摇摇欲坠。 她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干哑的话,“你不信任……那个人?” “遮遮掩掩,心怀鬼胎的人,让我如何信。” 宋归慈的声音清冽,依旧不掺杂一丝情绪。 “尤其信任最是反复无常,人心不及利益来得可靠。” “有利益衡量,就算有一天被欺瞒、背叛,起码彼此能清算得了账。” 轻轻一碰,木雕终于掉了下来,被另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托住。 宋归慈唇角挑起一个弧度,目光里近乎是平静的疯感。 “所以郡主要明白,你给我这个,就是亲手将索取利益的特权交到我手上。” “因此比起她,我反倒更愿意信你。” “……” 他十分大方地给了她反悔的机会,“要收回去吗?一件死物而已,逼迫不了你。” 江应巧摇摇头,坚定地对上他的目光。 “我说到做到,而且你刚才说了喜欢这个。” 宋归慈紧紧盯着她,舱内静得能听见外面的细雨声。 船夫的一声疑惑打破安静,转身朝里面喊:“客人,前头的画舫停下来了,兴许是有人要过来。” 他放缓速度,不等两舫首尾相接,徐均承手拿酒壶杯盏,迫不及待一个箭步跨到他们所在的这艘,还回头暗暗朝原来的船夫摆手,示意赶紧拉开距离。 见前面未有身影跟过来,徐均承松了口气,弯腰朝船舱里偷瞄,扬声道:“贺安,我要进来了,里面没发生什么我不能看的吧?” 这话说得,好像多体贴似的。 宋归慈掌心收紧,手背上有青筋鼓起,将东西放入袖中。 “滚远些。”平静的嗓音终于有了波澜。 “滚不了,四周只能投河。” 徐均承已经掀开帘子走进来,眼珠子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 确认没事后,一屁股坐到宋归慈对面,深深叹了口气。 “说真的,方才在那画舫上,好悬我就投河了。” “那位婉公主我实在招架不住,聊了没两句,开口就问我愿不愿意给她做驸马?!拉着我问年岁几何,生辰八字,回去就要找钦天监算相合吉日!” 他面露苦笑,连连摇头。 “我眼睛都快挤烂了,乐瑶还光顾着嗑瓜子看戏,我借口要与你饮酒才找机会逃出来,太吓人了。” 徐均承心有余悸,饮了杯酒压压惊,随后转身朝江应巧拱手。 “有劳郡主回头替我说一声,承蒙公主垂爱,然,崇远并非公主良缘,还请另择郎婿。” 这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萧婉可不是一句话就能打发的人,江应巧问他:“能否告知缘由?” 徐均承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看向宋归慈,见他擦拭着琴没说什么,才对江应巧道: “公主……天潢贵胄,高不可攀,崇远并无附凤之志,惟愿娶一贤妻相敬如宾,安稳度日。” “他这是嫌我不够贤惠?!” 第二日萧婉来到郡主府,从江应巧口中听到这句话,顿时拍案而起,柳眉倒竖。 江应巧捂着脸,知道她是完全找错了关注点,无奈按着她的肩膀坐下来,给她剖析。 “公主,徐小将军原话的重点,在‘天潢贵胄,高不可攀’几个字上。” 萧婉咬紧贝齿忿忿道:“多少人汲汲营营,挤破了脑袋想攀上皇家的高枝,他生为国公之子,又是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何必妄自菲薄!” 江应巧轻叹,“就是因为他是国公的儿子,父亲手握极重的兵权,在有心之人看来已是功高盖主,你是大燕唯一的公主,他若娶了你,在陛下眼中岂不成了皇权最大的威胁,绝不会手下留情。” 萧婉的脸色一变又一变,拧着锦帕,“他若做了驸马,我能保他一世无忧!” “公主能保他,但能保下一个徐家吗?”江应巧面色冷静,“我听闻徐均承极为看重家人,这点想必你也能从他与徐小姐的相处中看出来。” 江应巧打破她天真的想法,残忍道:“他必不可能为你,让家族置于皇室的水深火热之中覆灭。” 萧婉丹唇紧闭,面色像落霜一样没有血色。 她嗫嚅着唇,嗓音带着哭腔,“那我和他就真的没可能了吗?我是真的喜欢他,从第一眼开始就喜欢,我,我从未这么想要和一个人在一起。” “云乔,你说我该怎么办……” 江应巧脸色复杂,毕竟这根本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情,这种情况她最好就是不要掺和,以免日后惹火上身。 可看到她眼里的无措和求助,江应巧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回到公主府睡一觉,做些自己平日喜欢的事,多出去采风散心。” 萧婉鼻尖微红,瘪着嘴,“这样就能想到办法吗?” “不……这样或许你会发现,自己也没那么喜欢他吧。” 送走了垂头丧气的萧婉,江应巧自己也是没精打采,倒进了床上。 周围一安静下来,她的脑海里就开始回荡起宋归慈冷漠的声音。 -遮遮掩掩,心怀鬼胎的人,让我如何信。 -就算有一天被欺瞒、背叛,起码彼此能清算得了账。 江应巧抱着头在大床上来回打滚。 “说不说啊,到底说不说啊。” 云乔看她纠结成这样,奇怪道:“说什么啊?” 江应巧摊开手,望着头顶的青帐,眼眶微微发热。 “说我到底是谁,为何居心叵测。说我不该欺瞒他,又反复丢下他……” 她闭上眼,口中喃喃。 “说,让他信我。” 第83章 死得不能更透 廖府,宋归慈站在已成焦土的书斋面前,一具面目全非的残骸静静躺在他的脚边。 张典使提刀走过来,与他陈述案情。 “大人,廖府上下均已经审问过,事发当日,是廖彭冲儿子廖咏的生辰,夜宴上收到一封信,廖彭冲阅后神色剧变,当场离席去了书斋,不让任何人跟来。” “然而没过多久,廖咏前去查看时,亲眼见他引燃书斋自焚而亡,死前,还在高呼。” 他停了下来,似乎很难说出后面的话。 “说。” “……奸臣当道,鹰逐圣人,可笑,可悲。” 张典使极力压低声音,生怕因这大逆不道之言被人听见,惹祸上身。 宋归慈看着那具焦尸,四肢呈屈曲状,五指蜷起如爪,附着在皮肤上的黑屑如炭灰一样撒落,在地上画出一个人印。 “奸人笑奸,确实可笑。” 张典使面露难色,“大人,廖主事死于自焚已毋庸置疑,陛下还让您查什么呢?” “死人定罪,敲山震虎。” 宋归慈负手走到废墟前,“自焚好啊,一把火将见不得光的东西都烧尽。” 他目光幽沉,最后的尾音转冷。 忽然的一声轻笑让张典使低下头,又蓦地对上焦尸空洞的眼眶骨,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西北军中来报,廖彭冲涉嫌通敌叛国,传令下去,将昨夜出席宴会上与兵部相干的宾客,全部押入诏狱,交由锦衣卫审讯,筛查出从犯名单交予我。” 张典使耳边如闻惊雷炸响,全然未料到背后居然是关乎通敌叛国的案子。 瞪大了眼睛倏而看向书斋的方向,难怪要放火,这是将所有罪证销毁带到棺材里! “这可如何是好?!物证皆被烧尽,便难以找出上下传消息的从犯,若是有漏网之鱼,岂不是为边境将士们埋下祸患!” 张典使急得额头冒汗。 宋归慈仍是从容不迫,“物证不能说话,不还有人一张嘴么,廖彭冲若是不蠢,定在别处留了后手。” 他转过身,“廖咏何在?” “在散尽的宴席上,昨夜见父自焚大受刺激,已是意志颓然,喝得酩酊大醉……” 宋归慈闲庭信步来到庭院中,昨夜一场大火令客人惊惶四散,撞到了案几和残羹冷炙,放眼望去酒席潦倒,满目狼藉。 主位下方的台阶上,滚落满地的白瓷酒壶,中间躺着一个黄衣公子,发髻散乱,满脸通红,醉得不省人事。 张典使正想上前将人扶起来,宋归慈却先他一步来到面前。 用鞋踢了踢廖咏的腿,见对方毫无反应,挑了下眉,端起旁边一壶冷茶,抬手浇在他脸上。 廖咏被冰凉的水浇醒,迷蒙地睁开眼,“酒……再给我上酒。” 宋归慈扔开茶壶,拢了下袖,“日后在你爹坟前,自有你上酒的时候,现在起来答话。” 张典使:“。。。” 廖咏撑起身靠在阶上,按着疼痛的脑袋,声音醺醺然,“我爹,我爹好像被火烧死了。” 宋归慈颔首,“当然,死得不能更透,你再不起来办后事,这大热天人都要臭了。” 张典使:“!”大人欸! 廖咏的瞳孔慢慢有了焦点,面上逐渐浮现悲痛之色,清醒过来后心如死灰。 宋归慈还要开口,张典使连忙窜上前说道:“廖公子节哀,这位是当路使宋大人,奉陛下之命来查廖主事通敌罪案,你将知情全部说出,或许还有机会保全性命。” 廖咏登时酒意退去,脸色煞白,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又脚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不可能!我爹不可能做出通敌的事情,他不可能是卖国贼!一定是你们弄错了!” 见他张牙舞爪,形似癫狂,张典使拔剑,竖眉呵道: “廖咏,莫要装傻!廖彭冲的名字是西北那边提告上来的,你爹昨日得到消息自知暴露而焚,连同将通敌的证据销毁,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连你同罪!” 廖咏眼睛赤红,朝他大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爹从不让我进去书斋,也不让我接触政务上的事,他总说,说我只用管好自己开心过日子就行。” 他猛地顿住,抱着头跪在地上痛哭起来,满面涕泗横流。 “是我的错,要是我平日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能察觉到不对劲,要是我没那么自私,只顾自己活着高兴,要是昨夜我早一些去找他,那他就不会死了……” 庭院里回荡着廖咏尖厉而嘶哑的哭声,心中的悔恨,汹涌地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上方有个平静的声音响起,“廖彭冲就你一个儿子,丧妻多年未娶续弦,后院也没个小妾。” 宋归慈脚步轻移,站到他面前。 “行如履薄冰之事,心中必有积压,他不与你说,许是另有发泄处。” 廖咏抬起流泪的双眼,怔怔地看着这个从头到尾,冷静得可怕的当路使大人。 他露出一抹让人看不分明的笑意,低沉的嗓音压迫着他收声安静下来。 “好好想,你爹可有个红颜知己?” —— 柜台边,苏堂举着账本,悄无声息地从后面探出炯炯双目,眯着眼盯着窗边男女的动静。 果然如公子所料,这梁二“贼心”不死,又将郡主约到此处私会! 他啧了一声,这樊楼是用来吃喝玩乐的,可不是给尔等孤男寡女牵红线的地儿。 江应巧抱着手臂,小脸严肃地盯着面前这碟糖雪球。 沉默半晌,抬头问对面的梁奉礼。 “我怎么觉得这一幕这么熟悉?”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桌子,同样的人,还有,眼前这同一份糖雪球。 江应巧心中警铃大作,猛地回头,总觉得后面会突然冒出一个阴阳怪气的鬼影。 确认没有危险后,她转回来疑惑地看向青年,“你约我出来,就是为了再吃一遍山楂消食?” 如果是这样,那江应巧只能说他确实是吃饱了撑的。 第84章 当面掀桌子 啪的一声,梁奉礼甩开手中的扇子,眉目含笑缓缓扇动。 “当然不只是为此,上次被人打断,还未同你说完,现在你可以边吃边听我说。” “那日我见你闯入三皇子的厢房,从姓叶的手里救下那可怜女子,又面不改色饮了两坛酒,此等勇气和胆识,实在令梁某佩服!” 江应巧对他的恭维没什么反应,默默从碟子中拣了一颗放进嘴里。 一咬下去,顿时酸得掀了天灵盖儿! 梁奉礼没注意到她的脸皱成一团,还在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自己的感想。 “此前我一直以为,你就像传言所说是个不懂自爱,惊世骇俗的姑娘,与你相识后,确实叫人吃惊,我却为之前想法十分羞愧。” 江应巧掏出一张帕子,侧过身悄摸将口中的山楂吐掉,这果子怎么挑得比醋还酸? “上次回去后,我打听到那位公子便是宋侍郎,看他所言所行和你的态度,便知你定不似他人所说,发了狂追求那般尖酸刻薄的男子,这京中流言蜚语,皆是误传。” 江应巧不信邪,又挑了一颗看起来稍红些的,谨慎小咬了半口,再次匆匆侧身吐出来。 梁奉礼神色变得认真,收起扇子端坐,对她道:“因此,我这次约你出来,是想说,能否和云乔你交个朋友?我真心的。” “太黑心了!”江应巧骂道。 梁奉礼直接愣住了,对上江应巧气鼓鼓的脸,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她恼火地瞪着面前那碟果子,咬牙问:“这盘能酸掉大牙的果子,店家收了你十文钱?!” 梁奉礼也看过去,愣愣回道:“今日说是涨价,去了核要二十文。” 江应巧腾得站起来,抬起桌子作势就要掀了这家黑店。 苏堂机敏的眼睛倏地睁圆。 欸欸欸!别冲动!你掀了等会儿我掀啥! 账本都扔了,伸长了手飞奔过去,还好半途中桌子被梁奉礼按了下来。 苏堂脚下立马拐了个弯儿,悠然转身用衣袖擦了擦圆柱上不存在的灰。 梁奉礼双手死死按着桌面另一边,耳红面赤,“你,做不成朋友也不用当面掀桌子啊,我走就是了!” 江应巧愣了一下,放下两只桌角,茫然道:“我就是把你当朋友,才气不过你被店家坑啊。” 两人面面相觑,梁奉礼这才松了口气,抬手压了压示意她坐下。 “罢了,以后不买这果子就是,我家与樊楼有生意往来,不好因为这点小事闹得难看。” 江应巧叉着手,皱起眉。 “这可不是小事,十文钱、二十文钱,对平民百姓来说是半个月的花销。就算是富贵人家,给了钱买,至少不能端上来这么一盘酸果糊弄人!” 苏堂耳朵动了动,原来是为了这事儿而不愉快,想着日后这糖雪球是真卖不出去,干脆将牌子撤了。 他盘算着,去后厨提了一份打包好的桂花糕返回大堂,挂起标准的微笑,走到两人桌边。 “郡主消消气,这批果子因是从老商贩那里进过来的,也没尝味道就收了,实在是敝店的不是,苏某在此向二位赔罪了。” 将桂花糕塞到江应巧手里,“这份糕点相赠,保质,哈哈,保质。” 江应巧捧着纸包奇怪,既然在这里吃,为何不用盘子装? 苏堂说着又端起茶壶给他们斟茶,有意无意地手一歪,水流到了桌子上。 “欸呦喂!”苏堂发出了一声夸张的叫。 “实在不好意思,方才账本看的头昏眼花,一时没注意,你看看这,桌子都湿了。” 苏堂将梁奉礼搁在桌上的手往后捎捎,“可别弄脏了公子的衣袖。” 梁奉礼刚想说让人拿块布擦擦就行,却见苏堂擒住桌子两侧,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桌子平稳地从两人中间拔起,往门外走去,杯子的茶水愣是一点没洒出来。 撇下背后目瞪口呆的二人,他边走嘴里还感叹着:“发潮长霉了可不好,得放太阳底下晒晒。” 如此,苏堂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成功且和气的,完成了一次“掀桌”。 梁奉礼看着两人中间空空荡荡,脚尖对脚尖。 对面是一双小巧的绣花鞋,再往上就能看到姑娘飘逸的裙摆,他的耳朵红了起来。 尴尬的气氛让其他宾客纷纷望过来,他已经没有再坐下去的勇气。 “我、我突然想到还有事,就先走了,我们改日、再碰面。” 他打开扇子掩着面,匆匆往外走,跨门槛的时候还绊了一跤。 苏堂笑眯眯地立在桌边,虚虚伸了一下手,“可得留心路!公子下回再来啊。” 年末红利全靠你冲了。 “苏掌柜。”江应巧吃着拆开的桂花糕,走到门边叫他。 苏堂转过身,“诶,您说。” “你和宋归慈是什么关系。” 苏堂心里一跳,自若道:“宋大人是樊楼的常客,与苏某也算相熟,郡主何出此问呐?” 江应巧端起门外那张桌子上的茶水,喝了一口解腻。 “我怀疑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 苏堂:“……郡主哪儿的话,大人可什么都没让我做。” “我有说猴子是他吗?” “那……我是猴子?” 江应巧只是吃着桂花糕,一双杏眼看着他不说话。 苏堂被盯得后背冒汗,正想找借口溜走,听到背后有人喊他苏掌柜,立马堆满笑转过身。 “来啦。” 还没看清是谁,就见一个矮小的黑影像个小猴子一样扑了上来,抓着他的衣袖急切道: “苏掌柜!求您救救我娘!!” 苏堂定睛一看,是衾娘身边那个来历不明的儿子,之前来樊楼门口接衾娘回去时,他见过几次。 苏堂拧起眉,“你是叫小盛?你说的娘,是衾娘?” 小盛忙不迭点头,满脸焦急。 “是的掌柜,我娘被那个负心汉掳走了,就是好多年前把她从春波楼里买走的那个异乡客,如今要把她抓去花街卖了!” 他急得快要哭出来,“您快报官救救她吧!要是去晚了,我们已经没钱赎身了。” 苏堂一听怒火中烧,“你莫急,我这就报官,敢抢我樊楼的人,苏爷让他脱层皮!” 江应巧一把拉住小盛,肃然道:“他们走了多久,在哪条花街?你带我先去救人!” 小盛不认识此人,但见她愿意出手相救,连忙回答:“不久,就在一刻钟前!那个男人在京城只认识一条花街,我知道在哪儿!” 苏堂见江应巧头也不回,火急火燎跟着小盛跑了,喊也喊不住,吓得赶紧叫了楼里两名伙计跟上去,可别让他们出了事,自己则匆匆跑去府衙报官。 第85章 什么资格发卖她 江应巧随小盛来到永定河边的花街,白天此地尚且冷清,街上放眼望去并没有看到衾娘的身影,定是叫男人拖去了哪座楼里。 可一条街二十几家青楼,一家家找过去定然来不及,如此只能从可能性最大的春波楼找起。 可她走了整条街的一半,却并未找到春波楼的字样。 问小盛,也说他被衾娘带回来时年幼,记不清了。 直到她注意到一个倚在门口的粉衣女子,香肩半露出,拿着一把团扇,正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们两个格格不入的客人。 这个位置靠近花街中间位置,衾娘被拐来的时候她或许看到了往哪里去。 江应巧走过去先朝她行了一礼,“向姑娘问个路,春波楼在哪个方位?” 碧桃轻轻扇着风,上下打量她,扇面点了点脚下。 “就是这儿啊,原先个儿叫春波楼,三年前人去楼空,被人盘下来改叫了春景楼。” 江应巧追问道:“那姑娘可有看见,前不久有男子抓着一名女子来这条街?!” 碧桃轻笑了起来,“这位妹妹,这里白天过来卖女人的家伙比比皆是,不然你以为我为何站在这门口看个趣儿,光这一上午,就来了三波人,你要问的,是谁啊?” 小盛窜上前道:“被抓来的是我娘,她穿着淡青色衣裳,抓她的那个男人穿灰袍,下巴还有一颗黑痣!” 碧桃拧了下柳眉,嘀咕着,“什么王八蛋,有孩子的还抓来卖!” 又撇了撇嘴,“这我倒是有印象,不过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嘛。”她动了动手指暗示。 江应巧从腰间掏出一块银铤,放到她手心,“劳姑娘指路,待救出人,稍后我来寻姑娘,必有重谢。” 碧桃高高兴兴地收起来,朝前面抬了抬下巴,“此处往西走,对面第五间就是了,那家新开的,正缺姑娘,出价也高,那王八蛋往里边儿去了。” 正好樊楼的两个伙计也赶到,江应巧急忙带着他们往那家青楼去。 一路闯到后院,见衾娘被绑着手压在地上,嘴里塞着布拼命挣扎,一旁男人按着她的手指压进红泥,正欲在契约上画押。 江应巧抄起院角的砖块,冲上前拍向男人的后脑勺,顿时让他翻倒在地上。 她顾不得许多,扯下衾娘嘴里的布,和小盛扶起她往外跑,老鸨见她抢人,忙指挥了两个打手追上去。 两个伙计挡在面前,掩护他们逃走,结果刚踏出门口,就被男人追上。 他捂着后脑,一手拉住衾娘,“贱人!还找了帮手,快跟我回去把指印压了,否则我连旁边这个女人也一起发卖!” 江应巧一脚踹到他肚子上,将衾娘和小盛护在了身后。 “光天化日掳走良家妇女,你有什么资格发卖她。” 男人这下不仅要捂脑袋,还要捂肚子,怒不可遏地吼道:“我之前花了三百两买的衾娘,如今自然有资格再将她卖了!你这个贱女人,既然这么想救她,那就一起留下!” 他举起一条木凳朝她迎面挥下,一柄剑鞘从旁边斜入,将木凳连人抵飞了出去。 江应巧侧眸,见到来人微诧,“张典使?” 张典使收回剑,朝她微微点头。 地上的男人见此人官服装扮,瞧事情闹大了,神情闪烁,爬起来就要逃跑,恰好苏堂带着官府的人及时赶到,将男子扣下。 小盛已经替衾娘将绳子解开,见她没有大碍,江应巧松了一口气,“多谢张典使出手相助。” “郡主不必客气,下官前来办案,碰见郡主遇险,出手是职责所在。” 他锁着眉,像是遇上了麻烦事,“下官还有要事在身,就先行告辞了。” 张典使朝她拱手,随后忧心忡忡地往前面赶去。 苏堂提着袍角,气喘吁吁跑过来,围着江应巧仔细转了一圈,“郡主,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苏掌柜,今日之事有劳你了。” 苏堂摆摆手,“不算什么,衾娘在樊楼做活,当掌柜的自然得护着她安全。” “我报官时已说明情况,现在官差再简单询问你们几句记录在案,便可将那名男子押走了。” 江应巧点点头,望着张典使离开的背影有些在意。 张典使从花街的西口进来,正好与江应巧他们相反,因此出来后继续往里走,才来到了要找的春景楼。 据廖咏所言,他爹的确有一个身在风尘的红颜知己,春景楼的碧桃。 宋大人让他来探查这个碧桃,看能发现什么线索。 而他本人则说要去诏狱监督锦衣卫审讯,以免他们下手不知轻重,将那些个贵人们屈打成招。 张典使自知身负重任,快速前来春景楼的路上,手中却突然被塞了一张字条,上面的红戳顿时让他手心冒汗。 站在春景楼前,他想起上面的内容,稳了稳心神,攒眉走进楼中。 特意扬声引人注目,“京府衙查案,碧桃何在!” 粉衣女子塌着软腰,此时搭在二楼栏杆上,轻晃着手中香扇,娇声软语道: “官爷找奴家作甚?莫不是办案碰了壁,便来沉醉温柔乡忘却烦忧事。” 老鸨走过来笑道:“官爷进来前,还请将佩剑摘了,这里的姑娘们胆小,可别将人吓着了。” 张典使按着剑,出示府衙官令,神情凛然呵道:“肃正!” 原本一脸笑意的老鸨见他不是来玩乐,立刻收起玩笑,“既是办案要紧,碧桃,等会官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碧桃也叫他吓了一跳,看他走了上来,便不再嬉笑带他去了房间。 “您随我来。” 张典使一进门,就将整个房间环视一遍,转身对关门的姑娘道: “你如今身陷重案,本官按律找你问话。你可认识廖彭冲?” 碧桃点点头,“自然认识,他是春景楼的常客,每回来便要找我。” “近日可发现他有异常的地方。” 碧桃抿了抿唇,“异常倒没有,只是上个月我与他有过一番争吵,自那以后,他便不怎么来看我了。” 张典使继续追问:“为何事而争吵。” 碧桃拉下脸,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怨愤。 “他出手大方,又瞧得上我,我便也心甘情愿地跟了他三年,那日他说要为我赎身,还送了我一匣子的金银珠宝,我高兴的不得了,以为他少说也会纳我进门做妾,可他竟然说要安顿我去庄子上,那岂不是个没名没份的外室!” 第86章 都很好清算 碧桃越说越气,抚了抚胸口。 “我何苦在他一棵树上吊死,就为另一个讨人骂的名声,便与他吵了起来,可这人却说外室才好,少与府里沾边能活得久,等什么尘埃落定就接我进府。” “不愿纳我还说这种话来糊弄,气得我将他打了出去。” 张典使皱眉,沉吟半晌,“廖彭冲送你的匣子拿来瞧瞧。” 碧桃本是不情愿,无奈在他强硬的态度下走到梳妆台前,用钥匙打开抽屉的小锁,从里面拿出一盒妆奁。 “喏,就是这个。” 张典使接过来打开,里面装满了钱财和珠宝,确实如碧桃所说,廖彭冲对她看重,情谊匪浅。 碧桃面带忧色问他:“官爷,您还没告诉我廖大人发生何事了,为何要找我来问话?” 他合上妆奁,没有要还回去的意思。 “廖彭冲死了,涉嫌通敌叛国,他说的对,你在外头至少还能将你摘出去。” 碧桃闻言顿时面色煞白,有如雷击愣住,反应过来后扶着桌子,坐在梳妆台前泣涕涟涟,哭花了妆容。 张典使抱着妆奁要走,碧桃连忙扑过去抱住了东西不放手。 “这个为何要拿走!他人死了,我日后只能以此傍身了啊!” 张典使沉声道:“廖彭冲通敌,他所有钱财皆要被查封调查,这一盒怎知不是他从中获利所得,你拿着就是赃物,若查清楚无关,我自然给你送回来。” 碧桃抖着唇,手劲半松,便被他顺势推开,摔在地上又呜咽着抹起了眼泪。 张典使出了碧桃的房间,没有下楼,拉开一间就近的房门确认里面无人后,悄然闪身进去。 他来到案几前,将妆奁里的金银珠宝全部倒出来,置之不理,反而查看起了木盒的周边。 在敲击底部的木板时听到空响,用剑刃插入缝隙中小心撬开,露出里面的笺纸。 他将笺纸展开摊到案上,又从胸口掏出准备好的纸笔,快速划去几个叶相在京外州府的重要枢纽官员,再重新将剩余人员的名字誊抄在新笺上。 待笔墨字迹干透后,把信纸折好放入胸口,拿着完整的名单走到烛台前,再看了一遍记在心里。 而后将纸凑到红烛前,跳跃的火苗印在他晦暗的眼底。 下一瞬,耳边破空声袭来,一抹寒光掠过削灭了火苗,擦着名单的纸缘深深钉在木柱上。 张典使眼前飘起一缕熄灭的白烟,瞳孔聚焦后,望着面前那柄匕首,脊背僵冷,右手颤抖着搭上腰间的佩剑。 “叫我好等啊,张典使。” 阴影中显露出一张寒星乌眸的面容,宋归慈从帷幔后面出来,步履轻缓走到光亮处。 “碧桃姑娘没告诉你,这间房里有人休息吗?” 宋归慈冷淡的目光落在他紧握剑的手上,提醒他。 “若想杀人灭口,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张典使咬紧牙关,听着背后越来越近的脚步,一声声踩在紧绷的神经上。 走到三步之内,他突然拔剑转身,凌厉的剑锋朝宋归慈胸口刺去。 月白色衣袂翻飞,面前掠过一阵风。 下一瞬,反而是他的胸口骤然顿痛,四肢发麻,剑从手中无力脱落,往后倒下瘫软在地。 张典使眼中充满恐惧,目眦欲裂攥着纸笺,艰难地往嘴边移动,企图吞下去。 一只银簪射来刺透他的手掌,下颌被一股巨大的力道踢得别过头,脆响中颌骨脱落,张典使惨叫着合不上嘴。 “吞了也要剖腹,何必弄得污糟。” 宋归慈俯身抽出他手中的名单,展开抚平褶皱,目光淡淡从那些名字上扫过。 张典使被卸了下巴,口水不受控制的淌出来,他竭力发出声音试图说话,吐出的字词却模糊残破。 “大、人……饶命、是叶……” “你不必解释。”宋归慈看完后将纸折好揣进袖中。 居高临下地看他,眼中毫无波澜,“无论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背叛我,这笔账在我这里都很好清算。” 他脚尖挑起张典使身边的长剑,稳稳落在手中,指腹轻轻抚过剑身,印出了他森寒罗刹的双眸。 “剑砍到骨头上时会卷刃,我还是喜欢用刀。” 反指弹在白刃上,剑发出的鸣音让张典使眼中彻底黯淡下去,灰白死寂…… 江应巧处理完衾娘的事,想起答应那名粉衣姑娘的报酬,让苏堂帮忙陪着母子,她去去就来。 随后回到春景楼,见女子已不在门口,便与人问了她的房间上来。 走到二楼间,脚步忽停了下来,她似乎听见了宋归慈的声音。 “起来跪着。” 当她不确定时,再次听见从左后方的房中传来,透过房门变得稍显沉闷的语调。 她转过身,迟疑了一下抬脚走去。 倏尔,在有什么被斩断的声音中,门上白纸溅上一道血色,如同一笔暗红色的泼墨,浓重而刺眼。 江应巧瞳孔骤然一缩,脚步凌乱地朝那个房前奔去,伴随着重物坠落的声响,在推开门的刹那,她连呼吸都停止了。 逆光中,宋归慈穿着她曾夸赞过的白衣,衣袂绽开朵朵血艳红梅,如鬼魅般摄人心魄。 但他手持一把染血的长剑,立在一具俯跪的无头身躯旁,让他看起来是从深渊爬出来的刽子手,一双发光的狼目抬起,朝她望来。 满身罪孽。 江应巧浑身血液冰冷倒流,手还按着木框僵在门口。 有东西滚动脚边,她僵硬地低下头,一颗流血的人头碰到脚停下来,暗红的血浸湿了她的鞋面。 那双死死睁大的眼睛,用绝望的眼神盯着她,嘴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大小张着,向她无声呐喊。 是张典使…… 江应巧颤抖着后退一步,绊倒门槛摔倒在地上,更近的血腥味和面孔让她生理性的反胃,用尽全力移动瘫软的手脚爬到走廊,攥紧领口呕吐起来。 滴答、滴答、滴答…… 她已经不敢再去看声音的源头,是剑上滴落的血,或是头颅不断涌出来的血。 她听见一声裹着寒霜的叹息。 “有时候你是真倒霉,什么都能撞见。” 第87章 你在发抖 江应巧强迫自己抬起头,去确认刚才那一切不是自己的幻觉。 眼前依旧是满目血色。 身体的本能让她逃,脑海中云乔的大喊也在让她逃离,但江应巧见过宋归慈刚才看过来的眼神。 那是嗜血后杀意未退的警告,还带着对她接下来反应的试探和玩味。 江应巧动了,她攀着栏杆站起来,撑起虚软的双腿,跨过那颗头颅,蹲下来将那几缕散在门槛外的发丝拨进来,然后反手掩上了门…… 宋归慈没有丝毫被人撞破杀人的惊惶,眼中的光随着对方主动走进危险圈中,更亮了。 狼狈为奸。 他这么想着,心尖居然因为这四个字,而生出一丝酥麻,比割下人的脑袋还要来的愉悦。 江应巧的唇失去血色,对视间两人都没有言语,血气中,却有短兵相接的暗流在房间浮动。 宋归慈低笑了一声,绕过还在往外冒血的尸身,割下一块帷幔,丢了剑擦拭手上的脏污后,朝她身边扔过去。 帷幔缓缓落下,盖住了张典使的头颅。 他接着走到柱子前,拔下那柄滴血未沾的匕首插回鞘中,收入左手小臂内侧。 平静地做完一切,宋归慈踩着干净的锦靴来到她面前,缓缓审视。 如同有一把冰尺,在对她面部每个细微的表情丈量。 江应巧迎着他的目光,直接用力掐着掌心肉,让自己接受杀人者的审判。 “你在发抖。” 他抬手,扣住她的脸。 “明明觉得怕,为何不逃?” 下巴被一只冰凉的铁腕钳制,寒意遍布全身,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看着他,声音却如他所说在发抖。 “我不想变得跟他一样。” 望进她眼中深处的惊惧,宋归慈眼睑弯起弧度,指尖带了点安抚的意味微微摩挲,却被人往后躲过,手中一空。 他似乎并不在意,淡淡收回手。 “你很聪明识趣。” “但我要说的是,你担心是多余的。” 他身上还带着凉意,但嗓音缓和了几分。 “我想杀的人有很多,其中没有你,所以别怕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江应巧对他现在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有这自以为的安慰忍无可忍,尤其他背后还跪着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为什么杀他……原因。” 宋归慈眸子暗沉沉地看着她,似乎疑惑她还有心思问这个,不是应该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然后对自己表现出感激涕零吗。 “这个重要么?” 江应巧深吸了一口气,嗅到浓郁的血腥充斥着鼻腔,让她脸色又惨白了一个度。 “重要,这决定了我该不该拦下你走出这里。” 她的选择取决于宋归慈的解释,这使他的心情更好了一些,陪她玩一场分辨是非黑白的决断游戏也无妨。 他来到书案,将那堆珠宝一件件放回妆奁中,缓缓开口。 “一来,身为典使勾结主谋,企图销毁重要证物,令西北的布防机密仍有泄露的可能。” “二来,作为调派下属,监视长官举动向外传递消息,一而再的背叛我。” “第二点,就足以让我杀他。” 宋归慈转身,拔下张典使掌心的银簪丢在最上面,合上盖子,单手抱着走回她面前。 “郡主英明,认为此人该不该死?” 他神色看起来十分真诚,微倾上身,听取她的判决。 江应巧沉默片刻,视线落在地上那块被血染透的帷幔上。 “即是如此,大人私自杀了他,要如何向三司交代。” 宋归慈扬了扬眉,觉得她的顾虑好笑。 “三司?我需要交代的只有一人。” “我之前说过,当路使特案快办,陛下所指,自然是快在杀。” 江应巧闻言愕然,将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更觉可怕之处。 当路使如此匪夷所思的“杀权”,无需三司裁判,超脱律例之外,凡发现祸乱大燕者,皆可判杀,就地处决。 她这一刻突然理解了,宋归慈已身为户部侍郎,为何不向陛下推辞此任,反而对当路使这把头顶上的悬刀来者不拒,甘愿做众臣的眼中钉。 因为不够,还远远不够。 他在利用这份杀权,一步步打磨手中刀刃,直到有一天足够坚硬锋利,瞄准时机将它砍在叶诠的脖子上。 眼前这个人,已经是个成为陛下清剐朝野弊症最趁手的刀,无需费心保养,将退路置之度外作为代价,以命做抵,最终为大燕盛世打造一个交詈聚唾,满身鲜血,千夫所指的罪人。 可江应巧竟说不出半句指责的字眼。 是当路使的令牌,不,是那庙堂之上的帝王,为宋归慈放大对权力的欲望,在无尽的杀戮中,将他一点一点拖入地狱深渊。 更让她觉得可怕和无力的是,宋归慈对此清醒而自知,甚至乐在其中。 宋归慈读不到江应巧心中一番心声,不再看她那复杂的眼神,擦肩而过,毫不遮掩地拉开房门。 就在刚才,碧桃止了哭泣声,注意到外面奇怪的动静出来查看,正好和宋归慈打了个照面。 “咦?公子等到人了吗,怎么出……” 怀中一沉,她连忙伸手接住扔过来的东西,惊喜地看到她方才被夺的妆奁还了回来。 碧桃转泣为喜,赶紧打开,最先看到的就是一只染血的簪子,笑意立刻僵在了脸上。 “这!” 她抬起头,才注意到面前的这位俊美公子,身上也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狐疑地走上前往房里望,顿时叫里面的惨状吓得花容失色,手中的妆奁又掉在地上,撒了一地。 她尖叫着跑走,口中呼喊声也破了音。 “杀人了!杀人了啊!!” 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在楼梯口撞到一个坚实的胸膛,脚下一软便坐到了台阶上,止不住的哭喊起来。 见这女子突然嚎啕大哭,口中叫着杀人,居风皱紧眉头绕过她往楼上去。 他走到宋归慈身侧,往房间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仍能面不改色道: “大人,居风前来复命,东西已带到府中。” “嗯,让人将这儿收拾了,首级捡回去,弄脏损坏的,按价三倍赔偿。” “是。” 宋归慈回头看向江应巧,眼底隐隐有暗芒。 “今日又叫郡主受惊了,瞧你神色恍惚,便来我府中喝盏安神茶,压压惊吧。” 说完便转身往楼下去,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江应巧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居风,对方并未给她多余的眼光,已经在打包张典使的首级了。 她不再多做停留,脚步发虚地来到春景楼门口,碧桃还躲在老鸨怀里哭泣,瞧着还是惊魂未定。 江应巧取出银票放在她旁边的桌子上,这是之前答应她的报酬。 碧桃却拿起来就扔了出去,气恼地朝她哭喊:“瘟神,都是一帮晦气的瘟神,我这隔壁死了人,以后让我怎么住得下去啊!呜呜呜……” 江应巧默默地将散落的钱捡起来,重新放到桌子上,往外走。 瘟神,也不该被推入人造的地狱。 第88章 靠他来守护 苏堂见江应巧迟迟没有回来,便带着衾娘和小盛来春景楼门口找人,却见宋归慈从里面走了出来。 “公……宋大人,您今日怎么想着来逛花楼了!”苏堂神色慌乱,赶紧将他挡在身后,四处张望。 他压低声音,“您快上马车,让郡主看见你在这就说不清了啊。” 结果一回头,就见江应巧魂不守舍地从楼里走出来。 她想到了什么,打起精神走到衾娘面前。 “衾娘,我担心日后那人出来还会去找你们麻烦,若你不介怀,我想让你和小盛搬到郡主府里住,这样至少比十二坞安全些。” 她脸色有些忐忑,“你们愿意吗?” 衾娘先是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小盛,担忧道:“可是我出身低贱,还带着一个孩子,我们担心会连累到郡主的名声,那是万万不能的!” 江应巧讪笑了一下,“这便是你多虑了,我名声本来就不好,不怕这些,你们安心住进来就行。” 衾娘脸上还带着被男人扇的红色掌印,眼中含泪拉着小盛一起朝她跪下来。 “衾娘个卑贱之人,无足轻重,然得郡主多番相助,衾娘不敢忘,日后有任何地方用得上我们母子的地方,必将结草衔环,以报恩情。” 小盛连连点头附和,以表诚心,“以后您就是小盛的主子,一定会好好伺候郡主。” 江应巧在他们要跪时,就将两人齐齐扶住,闻此稚言心中阴霾稍稍散去。 她轻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不是让你去当奴才的,用不着你伺候。行了,这些事回去之后在谈。” 她转头朝苏堂道:“能否再次劳烦苏掌柜,将他们送到郡主府,和朱墨说是我的意思,她会看着办的。” 苏堂问道:“郡主不随他们一起回去吗?” 江应巧抿了抿唇,看向他背后站在马车旁,一直未上去的那个人影。 “我还有些事,要晚点回去,苏掌柜带她们先走吧。” 苏堂点点头,见她朝自己走来,下意识挡着身后的人不让她看。 她往左,苏堂就抬右手大幅度整理衣袖。她往右,苏堂就撑起左手胳膊靠在车厢外掏耳朵。 江应巧眼神询问:“?” “让开。”宋归慈冷冷开口,“你挡她路了。” 苏堂手肘一滑,侧身端正站好,笑着对江应巧摆了个请的手势。 “哎呀,原来郡主要与宋大人同行啊,快请快请。” 江应巧等着对方先上,宋归慈远远看了衾娘一眼,而后上了车。 居风腰间挂着一个裹了好几层布的包袱出来,路过苏堂,目不斜视地坐上驾驶位。 苏堂往那圆圆的东西上瞅了好几眼,也没看出是个所以然,只好瞪着居风甩动缰绳,给他留下一个冷酷的背影。 苏堂呲了呲牙,长得一副木头脸,生得也是一副榆木脑,总在公子身边就知道打杀,主子有在意的人了也不知道帮着撺弄撺弄。 哼,大人的美好姻缘果然还是得靠他来守护! 远去的马车里一片安静,江应巧一路看着车窗外默不作声,宋归慈只是敲着手指,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进了宋府的门,宋归慈让茂初带她去厅堂里坐着,自己则往另一个方向去。 直到江应巧喝了茂初端上来的第三杯安神茶,也没有人来找她。 方才她一路走来,见庭院中花草修剪得错落有致,宋府中奴仆们各司其职,皆低头垂眼干着自己手里的活,无一人朝来客看一眼。 整个府邸透着一种井然有序的幽静,却也毫无生气。 江应巧就这样被冷落了许久,好像宋归慈真的只是请她来喝安神茶,然而她已经喝得足够多了。 安神茶散发着袅袅香气,抿一口,就有清香在口中散开。 但她坐在这儿却觉得浑身不舒服,腹部隐隐有一种下坠的钝痛,江应巧忍不住要出去找茂初请辞。 “喵——”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江应巧抬起了眼。 一只花色斑驳的肥猫,从门外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亲昵地蹭着她的裙摆,躺下来翻着肚皮朝她打滚。 江应巧辨认一番后,微微睁大眼睛,差点就脱口而出叫山云。 但以防隔墙有耳,她又从舌头上咽了下去。 山云不停朝用爪子拨弄她的裙摆,求她抚摸,但江应巧硬生生忍了下来。 云乔之前说过,她儿时被猫抓伤过,因此从小有些怕猫,虽然不至于见都见不得,但绝对不敢第一面就上手去摸。 山云见她无动于衷,还在锲而不舍地招弄她,最后直接跳到她腿上按着肉垫子踩奶,发出愉悦的呼噜声。 江应巧被它柔软的爪垫踩得心软,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些,总算没忍住。 她抬头仔细确认过四周和外面没人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山云肉嘟嘟的身躯。 心里默默感慨,捡到时,那么瘦小一只,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啊,又想着宋归慈给他喂得什么东西,吃这么胖,她的腿负担着都有些酸了。 在她逐渐放下警觉的时候,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江应巧紧急之下忽然站起来,指着猝不及防掉落到地上的山云大声道: “哪里来的煤球!吓死我了!” 山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喜提煤开二度…… 第89章 你朋友可真多 茂初皱眉看了她一眼,不高兴自己好吃好喝喂胖的山云,被她如此称呼。 山云低垂着尾巴,走到茂初脚边低声呜咽,好不委屈。 江应巧于心不忍,跟着找补了一句,“不过养得极好,瞧着很是镇宅招财!” 茂初脸色有所缓和,只是山云被伤透了心,恹恹地去了廊下蹲着。 茂初与她解释,“山云在寺中出生本就极有灵性,又得主子调教,郡主方才的话,它是听懂了。” 江应巧看着那寂寥的背影,一时懊恼自己方才说了重话。 “那该如何补偿它。” 茂初笑了一下,“不难哄得,一只长兴巷的窑鸡足矣。” “好,日后有机会,我给它带。” 茂初对此笑而不语,转而道: “让郡主久等了,主子请您前去倚玉轩相见。” 被晾了半天,江应巧本想一走了之,现在只好先把告辞的话按下,随他到后院的小轩。 跨过几道拱门,在小径望向深园中的轩窗,便能看见宋归慈站在书案后,提笔在写些什么。 恰时对方抬眼朝她看来。 远远的,江应巧就觉得那道炙热目光,尖锐而犀利,将自己架在太阳下从头到脚烤了一遍,无所遁形。 江应巧下意识不敢走过去,茂初已经站在倚玉轩门边,抬起一只手,无声催促。 她再次迈开步子,却从下腹感觉到一股不妙的热流,顿时不敢大动作。 心中暗道倒霉,随即改成缓缓的小碎步,江应巧没有从门口走进去,而是来到轩窗前。 “我该回去了。” 她看起来脸色依旧不太好,与在春景楼时一样发白。 宋归慈冷下脸,语气阴森森,“郡主这么着急离开,想来是还不够安神。” “茂初,再端一盏茶来。” “喝不下了!我不舒服。” 见她捏着拳忽然情绪激动,宋归慈蹙起眉,放下手中的笔,越过窗台执起她白皙的手腕。 “哪里不适,我看看脉象。” 江应巧抿着唇任他搭脉,见他慢慢松开眉头,露出微怔的神色,她耳尖有些发烫,叹了口气。 “大人,我来葵水了。” 宋归慈本来打算将这小骗子扣下,今日便用办案那般审讯方式,让她现形招供。 可还没发力,所有计较的手段,都被这句话硬生生打断。 他淡然松开手,镇定地点点头,“嗯,是个人都会来葵水,这很正常。” “……” 他盯着砚台里的乌墨,眨了下眼,“我是说,是个人都会流血。” 江应巧强忍身体的不适,问他:“可否让侍女带我去处理一下。” 宋归慈沉吟一会,似有所惑,“茂初,我府上何时有过侍女?” “回主子,从未有过,您吩咐一应招采小厮。” 茂初答完话,没忍住用眼珠在两人之间提溜个来回,按下八卦的心走上来替他们解围。 “我去找膳房的王婆婆来。” “……”江应巧复杂地看了一眼宋归慈。 她想起之前云乔说,他对京城女子的倾慕都没有好脸色,实在不像会喜欢人,就算与稍微特殊一些的赵静绥说话也是冷冷淡淡的,这人该不会是对与女子接触有什么心病吧。 不过若是如此,自己在画舫碰他手的时候,早该将被他掀翻到永定河里,再溺一次水才对。 此时只剩下二人,江应巧干笑了两声,“大人真是洁身自好,心无凡物。” 宋归慈重新拿起笔,在明日上呈的奏折上继续写。 然而心绪不宁,落下的第一笔就写错了字,整本报废,索性在上面随意涂涂画画起来。 “不进来坐着?” 江应巧摇摇头,“现在动不得。” 特别是在他面前,血流成河,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你对梁奉礼是什么看法。”宋归慈突然问起,今日苏堂见到他时,不忘趁机邀功。 江应巧奇怪地看他一眼,“怎么突然提到梁公子?” “是梁二,他上头还有个哥哥梁奉修。”宋归慈抠字眼的纠正道。 “好吧,梁二公子人挺好的,可以交个朋友。” “哦,你朋友可真多,哄得过来么。” 宋归慈磨着后槽牙,笔尖摁下一个大墨点。 是曾经那个宋小少爷的脾气又上来了。 江应巧莫名其妙,又感觉他在阴阳怪气。 “我又不是每个人都会哄。”她回想了一下,“我不太会说好话,到现在,我也只哄成功一个人。” “诶大人,我刚才把一只叫山云的猫弄生气了,茂初说一只窑鸡就能哄好,我下次来试试。” 宋归慈因为她最后一句话,笔劲轻了许多。 “不用管它,山云喜欢人时赶也赶不走,若是讨厌,几百只鸡都没用。” 后来他便不再说话,江应巧一直望着园子的入口有没有来人,因此也没注意到,身后那本折子的空白处,多了一只水墨小兔。 沉默中,茂初带着王婆婆匆匆赶来。 老妇没敢用正眼瞧主子,拘谨地朝宋归慈行礼后,对江应巧道:“郡主请随我来,老身房中有能应急的物件。” 于是江应巧转头向这位主人家告别。 “我简单收拾一下就走。”她说完,还十分贴心地替他把窗户关上。 茂初回避进了屋内,刚走到边上就听见主子吩咐。 “让居风驾车送她回去。” 宋归慈搁下笔时,兔子旁多了一只青面獠牙的黑狼,眈眈而视。 他回身走到帘子后,望着墙上那幅端庄高雅的太妃画像,垂下眼帘。 指节紧扣着袖中的木雕,唇角微扬,带着一抹抓到猎物后得逞的笑意。 “给过你许多逃的机会。” “你既弃了,便陪我一起走下去吧。” 眸底墨色沉沉,浓得散不开。 “巧巧。” * 江应巧和面无表情的居风打了个招呼,没有得到回应。 她踩着步梯正要上去,被赶来的茂初叫住。 “郡主留步。” 茂初捧着画轴双手递给她,“这是此前木雕的回礼,请郡主收下。” “大人说,既觉得想念,便时常打开看看,以慰思怀。” 他说完,又侧头向居风传话。 “郡主身体不适,主子让你行车时稳妥些。” 居风在看到自己日夜兼程带回来那幅画轴,被主子随手送给云乔时,心里对主子近日的变化愈发疑惑。 此时听到这句吩咐,被苏堂嫌弃过的榆木脑袋,竟然稍稍开了一丝窍。 主子从不在无用的人和事上费心思,现在与云乔郡主交好,定是为了日后有能够利用的地方。 随后望向江应巧的目光不再是轻视和小看,暗暗下定决心。 作为主子最得力的下属,他应该主动分忧解难,帮主子和云乔成功搭上线! 然而当下,没有人注意到木头脸的居风,竟然生出略微亢奋的表情。 江应巧不明所以地接过画轴,随居风离开宋府后,将其在车厢中展开,画上的人很逼真,一看就是请画师下了大功夫。 宋归慈为何要送她一幅陌生女子的画像? 正感到疑惑时,就听见云乔带着细微的哭腔轻喊:“母后……” 第90章 占有欲 “这画的是我母后……” 云乔一直掩埋的思念因这幅画而坍塌,哭出声来。 “我已经五年没见过她了,偷偷画了好多母后的画像,可没有一张和这幅一样。” “巧巧,那些皱纹,还有鬓角的白发,让她看起来老了许多……” 江应巧拿着画像,闻言替她用手摸了摸那张生出皱纹的眼角,轻声安慰:“没有多老,她看起来还是很美。” 江应巧注意着前面居风的动静,将画像重新卷起来,以免云乔情绪过于激动。 “你之前那些母后的画像放在哪儿?回去我找出来,帮你辟一个房间都挂上。” “画完都烧了。”云乔声音哑哑的,“在京城,所有和我父王的有关的都是忌讳,你看他们对我的态度就知道。” 她苦笑,“这幅画,你还是留在卧房吧,藏在床头,这样我想她的时候还能看上一眼。” 江应巧轻轻应下,“好,今天晚上我不闭眼,让你看一晚上。” 马车安稳到达郡主府门前,江应巧下车后,特意给居风竖了大拇指。 “居风大哥的车技果然提升不少,看来你这次求学很成功啊。” 居风被夸得摸不着头,本想冷着脸直接离开,但想到自己的重任,还是给了她好脸色。 “谢谢。” 这让鲜少得到他回应的江应巧,突然有些受宠若惊地点点头,“嗯!不客气。” 门口的老孟自从给他按时发放月钱,还给加奖金后,守起门来越发精神铄矍。 见到江应巧立刻迎了上来,“郡主安好!” 江应巧在他大嗓门下缩了缩脖子,呵呵道:“老孟,很有精神嘛。” “为郡主效力,必是生龙活虎!容光焕发!郡主,老奴来帮您拿东西!” “不必,你好好看门就行。” 江应巧推拒后进了门,决定回头跟朱墨说说少教他们拍马屁。 她回到卧房将画像放好后,又让朱墨带她去衾娘母子的住处看看。 苏堂将二人送过来的时候,帮他们把留在十二坞的东西也一起搬过来,有用的东西除了衣物就是些零碎,里面最值钱的,便只剩衾娘那把琵琶了。 小盛抱着琵琶说:“这是我娘第二个宝贝,最大的宝贝是我。” 转头就被衾娘捏着脸颊笑骂:“小小年纪就知道往自己脸上贴金。” 江应巧照顾他们初来乍到情绪不安,陪着坐到很久才离开这个院子。 天黑了拖着酸痛的身体回到卧房,赶紧去洗了一个热水澡。 她现在逐渐对浴房里的出浴图免疫,只要背过身,就能当作不存在好好享受沐浴。 朱墨看到她换下的衣物带血,嗔怪她来月事了怎么也不跟她说,立刻去给她准备好装了草木灰的布带,又把汤婆子找出来,灌上热水放到床榻上。 江应巧出了浴房获得了短暂的干爽,被朱墨按回了床上休息,又在腰下垫了个软枕。 江应巧被她照顾得很妥帖,看她时的感动溢于言表,小丫头则是很受用地哼了一声,帮她收拾好后关门出去了。 身上没有粘腻感觉,肚子上汤婆子也让腹痛缓解了不少,江应巧放松地躺在床上。 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可算是结束了。 等身体舒服了些,江应巧坐起来,将二皇妃的画像挂在床尾,和云乔一起看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 “你眼睛虚焦了。”云乔提醒她。 江应巧抬手揉揉干涩的眼睛,“不好意思。” 云乔笑了,“别那么紧张一直盯着看,你倒是也眨眨眼休息一下啊,不用总是顾及我。” 夜晚中一切安静下来,只闻院外的树上传来蝉叫,声声嘶嘶,忽远忽近。 江应巧看着画像,想到上次醉酒那晚,自己在宋归慈的马车上说自己想母亲了,虽然指的不是一个人,但对方居然真的寻来云乔母后的画像赠予她。 她有些搞不懂,宋归慈为何会去做一件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事。 云乔与此刻她同频,也意识到这一点,突然语出惊人。 “宋归慈会不会是喜欢你啊。” 江应巧睁大眼反驳,压低声音:“怎么可能!他何时对我有过好脸色?” 她觉得云乔是胡思乱想,“你看今天我撞破他杀人时的样子,我要是当场逃跑他下一剑就要刺过来了。” “而且他一整天看我的眼神,一直让我起鸡皮疙瘩。”江应巧心有余悸地搓了搓胳膊。 云乔叹了口气,“也是,反正看到他杀人后,我的心就彻底死了,像我这种胆小惜命的人,现在是对他喜欢不起来,太惨无人道了。” 江应巧低头抱着汤婆子,“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 云乔完全没想到她会认识以前的宋归慈,惊喜道:“对啊巧巧,你是神仙,说来帮宋归慈渡劫,你既然见过他以前的样子,能不能说说他小时候?” 江应巧脑中,浮现出小少爷在雪地里拍雪人的模样,那个笑在她脑海中定格被记到现在。 “小时候……他很可爱,很幸福。”她缓缓道,“也有人很爱他。” 云乔沉默了很久,突然道:“那你回到他身边,是不是因为爱他。” 江应巧眼中茫然,“爱他?这就算是爱吗?” “那好,我换一个问题,你是因为可怜他?” 江应巧摇摇头,“我很早就不这么想了是,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再被伤害,这绝不是任何高高在上的施舍。” 云乔笑嘻嘻道:“这么说,你是对他有保护欲,这种情况你也是再往前走一步,对他产生占有欲,那就是爱上他了,巧巧,你要小心哦。” 江应巧哭笑不得,“占有欲?我对宋归慈没有这种想法。” “真的吗,看到他和赵静绥站在一起,你也没有感觉?有没有觉得心里闷闷的?” “……”江应巧思考了很久,缓缓道: “我要是说有一点堵住的感觉,你会不会生气?” 云乔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像听见了什么笑话突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江应巧被她笑得心慌,抓了抓额前的碎发掩饰。 云乔过了好久才停下来,语气含着笑意: “我都说了不喜欢他了,为什么要生气。我现在明确的告诉你,不用帮我追宋归慈了,我与他已经阴阳两隔,要不换你去追?” 云乔揶揄道:“反正到时候你们亲热,占便宜的也是我,嘿嘿。” 江应巧听着她真真假假的玩笑话,无奈笑着摇头。 她们深夜聊得没什么顾忌,便也没有注意到,门外一个站了很久娇小的人影。 悄然离去,脚步无声。 第91章 凌驾律法之上 翌日早朝,宋侍郎一袭赤罗袍,提着一颗首级登上金銮殿。 在满朝大臣面前,提呈廖彭冲通敌暗线的案章奏折。除京外州府的官员,还另外弹劾了两位吏部的朝臣,在其中操作调任事宜。 站在叶诠后面,被念到名字的两人扑通一声跪下,贴着冰冷地面,直呼微臣冤枉,请陛下明鉴。 燕帝打开奏折将名单扫了一遍,不轻不重地放在手边,目光不怒自威睥睨着下方抖得像筛子的人。 “赵卿,良琛。” 赵方觉和良琛出列应答,“微臣在。” “将他们拖下去审,连着这份名单搜查,该判的判,该杀的杀。”燕帝冷漠道,“不可因这些祸鼠寒了边关将士的心,叶相以为如何?” 叶诠微垂着眼睑,回道:“陛下圣明,自然按大燕律惩戒。” “是啊,按律。”燕帝面色淡淡,“近日朕也是愈发有惑,是谁给他们的胆子凌驾律法之上。” 朝臣们皆低着头没有接话,虽知意有所指,却无人敢触怒龙颜,也只有前面那两个皇子可以开口。 萧昃不愿触父皇霉头,选择明哲保身。 站在最前面的萧霁感受到大殿中的低压,清了清嗓子,看向站在中央宋归慈手上的布袋。 “宋大人手中所执是何物。”他问道,“可是还有物证?” 宋归慈松开兜布一角,轻轻抖了一下,里面的惨白头颅掉在青玉地砖上,分毫不差地滚到叶诠绛紫的官袍边。 众人顿时大惊失色瞠目而视,萧霁也露出愕然。 “阻拦办案的墙头草而已,宋某割下,特来还予叶相。” 宋归慈语气淡然,像在说把随手捡到的失物归还给叶诠一样自然。 叶孚看到张典使的头颅时,脸色随之变了一变。 他们安插到宋归慈身边的眼线,就这么快被拔了! 叶诠阴郁的眉眼低垂扫了一下,对此毫不在意,转回头缓缓道:“本相不识这张脸,不过既是贼人,便是死不足惜。” 宋归慈笑意不达眼底,“这殿中的贼子不少,叶相说的是哪位?” 群臣有人被暗讽,有人不满他如此狂妄,众人束束目光更加惊怒,看向宋归慈的眼神,已经将他视为最大的乱臣贼子,可此人如今偏在陛下跟前风头正盛。 燕帝开口了:“宋卿,你此次办案锄奸,功劳不小,想要何赏赐?” 宋归慈抬手躬身,提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奖赏。 “回陛下,此案中最大功臣应是廖彭冲之子廖咏,为臣提供了名单的线索。” “臣斗胆为廖咏求个赏,准许他为罪父大办后事,入土为安,以全孝心。” 燕帝沉吟片刻,“朕准了。” 他抬了抬手,旁侧李宝庆会意上前,高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叶孚眼见连连失利,被宋归慈拔了好些暗线,也明白这是陛下在敲山震虎。 他急于在陛下面前有所挽回,看了一眼叶诠,见父亲微微颔首,便出列上前。 “陛下,臣有本奏,宝相台即将完工,预计在端阳前两日提早落成。” 燕帝一直绷着的龙颜,闻言总算缓和了一些,也不介意打了一棒再给颗甜枣。 “嗯,你这差事办得不错,端阳之后来找朕讨赏。” 叶孚心里一喜,面上不显,“谢陛下,多是工部各位的辛劳,臣只是作协领之效。” 这副做派,被几个太子党的大臣在心里嗤笑,得了便宜还卖乖。 退朝后,赵方觉和宋归慈落在后面同行,走在通往午门的大道上。 赵方觉捏着手里陛下给他的奏折,深深叹了口气。 “贺安,你将参与廖彭冲宴会的人不由分说全请到诏狱,是把朝中许多人得罪的不轻啊。” 宋归慈揣着手,施施而行,“守国门之事岂容有差池,拱的火高了燎着疼,才能叫那些伸长了的手缩回去。” 赵方觉低眸沉默了很久,这些年,他看着好友的遗孤,是如何一步步艰难地走到现在这个位置。 他封闭内心,抛弃品性成为陛下的刀,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但他知道宋归慈为了替宋章报仇,根本不会在乎这些。 赵方觉都瞧在眼里,有心疼,但更多的,还是对危险的抵触。 宋归慈已经越走越险,犹如站在万丈深渊上的长绳,总有一天会断的。 想到自己那个对他有意的女儿,赵方觉又感到深深忧愁。 赵方觉停下脚步,叫住他。 “贺安,叔伯有件事拜托你。” 宋归慈转过身看着他,赵方觉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 “你要为父翻案报仇,叔伯全力相助,但绥儿是我唯一的女儿,即便她心悦你,我也不会允许她嫁给一个在刀尖行走的狂徒,望你理解。” 他说完,别过头不忍看到对方流露出失望的样子,但这话趁早说开,对谁都好。 宋归慈微微皱眉,似有不解,“赵小姐对我有意?” 赵方觉一愣,转回头道:“你不知道?这么些年你来找我时,绥儿对你的那副样子,你也看不出来?” 见他闭眼摇摇头,赵方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原来是自家女儿一厢情愿,人家根本没拿到这郎情妾意的戏本! 宋归慈见他面色变幻,淡淡一笑,“我只将她视作叔伯的女儿,叔伯不用多虑,日后我会与她说清楚。” 赵方觉窘迫地点头,听见后面太子殿下来找贺安,朝对方行礼后便匆匆离开。 萧霁来到宋归慈面前,望着赵方觉的背影感叹,“刑部尚书就是忙啊,走路都带风。” 宋归慈收回目光,“殿下找我何事。” 萧霁朝廊下抬了抬下巴,“去那里说。” 自三年前太子便被陛下允许参政,还给他派了不少事务上手历练,如今在朝臣面前已是一副沉稳储君的样子。 只是在宋归慈面前,他便随意了许多,正如现在朝他小声道: “你下回不要把什么人头尸体的带到朝堂上,万一惹怒了陛下治你个大不敬之罪怎么办。” 他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母后就是被那些零零碎碎的尸块,吓得又病了,昨日才算好转,也不知那些高手何时能抓到凶犯,实在可恶!” 宋归慈与他并肩而立,望这廊下的影子,心想可不是尸块,那人还没死,每回都是从身上摘下新鲜的送过去。 第92章 听着像过头七 听他话中咬牙切齿,宋归慈平静道:“殿下为何不去问皇后娘娘,她因何惹上这样的祸事,找到缘由便好解决了。” 萧霁拧着眉,“我问过,但她从来不愿多说,父皇也是不甚上心。” 宋归慈眼底划过一丝冷笑。 萧霁摇了摇头,随后邀他明日去京郊的亭山避暑。 “婉儿近日总闷在府中不出来,我打算和乐瑶陪她去亭山的别苑里散散心。你连办几宗案子一直绷着,不如告假去那松快一下。” “臣现在名声很差,殿下还是少与我往来,免得让陛下疑心臣站队。” 宋归慈给了他一个很中肯的建议,“殿下想让婉公主开心,应该去邀徐小将军更有用。” “别想着找借口,他去,你也得去。” 萧霁瞥他一眼,“而且站孤这队,站的便是民心归顺嫡承大统,你该放心才是。” 宋归慈久久未言,萧霁又调侃道:乐瑶说,你似乎跟云乔郡主走的很近?要么我将她也邀上。” 宋归慈这才侧过头正眼看他,“她是殿下的堂妹。” 萧霁懵道:“邀堂妹出游有何不妥吗?” “殿下还记得亭山死过人吗?” 萧霁愣住了。 “云乔的父王,先二皇子便是死在那里。” 萧霁恍惚了片刻,指节揉了揉锁紧的眉心,“是我糊涂,多亏你提醒,否则就戳到她伤心事了。” 宋归慈却眉眼舒展,唇边含笑开始撺掇起他,“相反,她会很乐意去。殿下,递帖子吧。” * 江应巧在收到东宫中人递来的帖子时,正在和小盛蹲在树荫下,用短枝在地上玩五子棋。 衾娘在屋里练琵琶,恰似大珠小珠落玉盘,江应巧画下一个圆,举高了手笑喊。 “我又赢了!” 小盛这年纪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瘪着嘴眼眶迅速泛红。 云乔幽幽道:“你居然把小孩惹哭了。” 江应巧立刻收了笑,鞋底在黄土上划拉抹平,“别哭别哭,你才学会,我们再来一盘试试。” 小盛抱着腿,沮丧道:“郡主,我是不是很笨呀,一盘都赢不了。” “怎么会,你还小,还没开智呢。” 云乔笑她,“你这话说得,哪有七岁的小孩还没开智。” 说完,她蓦地想到远在南方那个十六岁,智力却如七岁小儿的弟弟,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的阿弟,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自己…… 小盛还在暗自伤心,“而且娘说我的头发少,就是少长了聪明毛,便比不得别人。” 江应巧看了一眼他的头顶,确实比一般人要稀疏不少,岁数不大,发量堪忧…… 她拍了拍小盛的肩膀,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怎么比不得,有句话是‘热闹的马路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你可强太多了!” 小盛的眼睛微微亮起,有被安慰到,他打起精神再次跃跃欲试。 “那再来一盘!” 朱墨就在此时捧着一张红帖跑来,脸上满是惊喜。 “郡主,东宫来帖子了,邀您明日同游!” 江应巧微讶地抬起头,“太子殿下邀我?” “是呢,东宫那边来人递到我们府上的,老孟喊我去的时候我还确认过呢。” 江应巧让小盛自己练习攻守,扔下树枝拍干净手,接过朱墨手里的帖子走到廊下看。 她看着上面的地点,愣了愣,“去亭山住两日?” 这不正是“亭山之变”的发生地吗,云乔的父王就是在那里被当今陛下率领近卫军剿杀的…… 朱墨也在听见“亭山”时变了脸色,犹豫过后劝她。 “郡主,要不还是推辞吧,就说你身子不舒服,对这种事太子也不好责备的。” 江应巧也担心云乔对此介怀,一时迟疑住了。 云乔反而果断道:“去啊,太子哥哥主动相邀可是难得的机会,上面还说请了徐小姐和公主,你和他们熟络些,在京中也好多条门路。” 她顿了顿,“况且我早想去那个地方看看了,儿时父王带我去过亭山别苑,也不知现在是何种光景。” 江应巧合上帖子,递回给朱墨。“无妨,我们明日应邀即可。” 朱墨担忧道:“可万一太子意欲为难……” 还未说完就见郡主摇头,“太子不是那样的人,他的邀请也不会是什么鸿门宴。” 萧霁人如其名,风光霁月,心怀君仁。 以江应巧之前与他的几面之缘,加上书中对男主正派人物的塑造,她认为此次邀请不存在恶意。 不过当江应巧隔天走出郡主府大门后,这个想法微微动摇了。 因为她看见马车上,某个恶意满满的反派,在向自己招手…… 江应巧脑子里,霎时响起云乔的灵魂拷问,回荡着爱啊,不爱的字眼,站在门口半天没动。 “郡主还要亲自守门到何时,是想让太子殿下久等?” 顶着宋归慈渐渐不悦的目光,江应巧硬着头皮走到车窗下。 “大人也要去亭山吗?怎么来我这门口了。” 宋归慈今日里面是银鼠灰长袍,套着鹊黑外衣,手中拿了把折扇,此时正挑着帘子看她。 “路过,顺路捎你过去。” 前头的居风默默想,郡主府和亭山方位截然相反,与宋府更是隔了七个坊。 主子一句空口白话,就将这路顺了个十八弯。 江应巧指了指老孟牵过来的马车,“不用了,我有自己的车驾,大人先走吧。” 宋归慈斜了一眼中规中矩,略显陈旧的郡主车驾,走山路定然颠簸的很。 他皱起了眉,开始挑刺。 “你这老马瘦弱,还未走动就气喘如牛,若拉着你们上山岂不要卒。” “郡主还是该对它有些善心。” 江应巧:“……” 宋归慈低头看她,“别折腾了,上来。” 这便是不容拒绝的意思。 江应巧无奈挥挥手,让老孟把精壮的马牵回去,提起裙子一步跨上了马车。 主子上了,身后的朱墨也只好抱着包袱,不情不愿地坐到居风旁边,马车往宣武门缓缓驶动。 江应巧一袭青莲色纱裙,两边发髻各系了一根同色发带垂在剩余的青丝上,随着俯身晃了晃,动作灵巧地钻进车厢。 宋归慈扬眉微挑。 “身子好利索了?” 江应巧古怪地看他一眼,老惦记姑娘家这种事做什么,摆手敷衍。 “撑过了头几日就好了。” 宋归慈沉默后,评价道:“听着像过头七。” 江应巧扯了扯嘴角,月事发痛起来要命,可不就好似过头七么。 也是叫宋归慈一语成谶,车刚行至宣武门,就遇上一支送葬队伍缓缓移动,堵住了出城的路。 死者为大,他们只好停下来避让。 江应巧掀开帘子,朝前面好奇望去。 得陛下恩典,廖咏于今日为亡父入殓下葬,风光大办。 漫天黄纸洋洋洒洒,如千万只黄蛉,飞悬在临近竣工的宝相台前坠落,即将发出不哑的长鸣。 宋归慈平静地望着队伍前,那个披着白色麻服的萧条背影。 廖咏,你要的东西我给了,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第93章 偷花的莲子精 大燕夏暑来得早,端阳将至,天气已热的难耐。 三辆马车先后停在亭山苑前,前面两对兄妹到了,江应巧他们才姗姗来迟。 萧婉一下车就拉着徐乐瑶往里面走,一眼也没看她旁边的兄长。 徐均承乐见其成,转头就和萧霁在门口叙起旧来。 萧霁见到后面从马车上下来女子,反应了一下,才认出那是只在宫宴上偶尔见过几次的堂妹。 “云乔。”他上前打招呼。 江应巧客客气气地朝他行了个礼。 “见过太子殿下。” “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行这些虚礼。”萧霁托手,瞧了一眼宋归慈,两人同乘而来,关系果然不一般。 “都别在外面站着了,进去吧。” 江应巧回过头,注意到站在原地的朱墨。 “怎么了朱墨?” 朱墨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太子身上收回来。 “来了郡主。” 碧瓦红墙,映衬着浓郁绿林,苑内高低嶙峋的假山如同天工雕琢而出,石径蜿蜒其中,宛如迷宫。 苑中宫人已经在殿内每张案几旁边,各放置了一盆冰,走进来时扑面而来的凉气。 二列三排的席位,萧霁很自然地和徐乐瑶坐在一边,萧婉扬着头坐到徐均承对面,江应巧便只能和宋归慈挨着坐。 宫女为他们端来了酥山,以解来途炎热。 绵软的冰山上覆盖着酥油,铺着一圈削成小块的甜瓜、桃李、荔枝等果肉,冰冰凉凉,在暑夏吃一口滋味极美。 宋归慈抬手拦下往江应巧去的宫女,“为郡主换一份无冰的果肉。” 江应巧月事还未尽,便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酥山远去。 旁边徐均承埋着头吃,没敢抬起来,生怕一对视又要被缠上,平日里一向话多的人到萧婉面前,倒成了锯嘴的葫芦。 萧霁和徐乐瑶对视时,皆是无奈。 萧婉扔下瓷勺,声音比这碗冰还冷。 “既一眼都不愿多看,今日为何要来。” 徐均承放下碗,终于抬眼看她,“殿下和乐瑶邀请,不好扫了兴。” “那你便是来扫本公主的兴!” 徐均承脸色平静,“不敢,公主若是不高兴,臣现在就走。” 萧婉气得站起来往门外疾步,要走也是她走,这回她先将他扔下! 徐均承按着盘坐的膝盖,没有要劝阻的意思。 但想到在来之前,徐乐瑶和他说过,若要考虑徐家的处境,他又对公主确实无意,不妨借这个机会,亲自把话说清楚。 萧婉陷得还不深,此时断了念想对她也好受些。 于是徐乐瑶朝哥哥使了个眼神,徐均承只好起身跟了出去。 萧婉不让奴婢跟着,自己一个劲地往园林里走去,咬住下唇憋着,她的矜傲不允许自己在那人面前哭出声来。 “公主请留步!” 不想让他看见,这人却非要凑上来,才不管他! 萧婉提起裙摆加快了脚步,直接当没听见。 “公主!” 身后那人还在聒噪的喊她,一直离她不远不近的,怎么甩都甩不开。 见那人紧追不舍,萧婉扭头就往假山的石阶上走,冒起火来。 “别跟着我!” 徐均承便不再上前,站在假山下望着她的背影,神色无可奈何。 “好,我不上去,公主就站在那里,听我把话说完可以吗?” 萧婉捂着耳朵往上跑,赌气喊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听不听不听!我们两个不要接触就好了!” 徐均承:“……” 这公主的脾气怎么比乐瑶还难对付。 既然人家都说了不要接触,想必也是要断了再有纠葛的意思,徐均承便想离开。 然而萧婉突然踩到裙子摔在了石阶上,却眼看着就要滚下来,徐均承没有迟疑的冲了上去。 本打算接人,萧婉已经自己扒住山石稳住身形,她脚上的一只珍珠红鞋却滚落下来被他接到。 徐均承愣愣地捧着那只鞋,对上萧婉泛着泪珠的眼眶,带着余惊和忧泣,在徐均承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萧婉咬着唇瞪他,“把鞋拿过来!” 徐均承心里有些道不明的烦躁,脸色生出了些不悦,呛声道: “刚才还说不让过去,公主自己下来拿。” 萧婉拉着裙子盖住脚,觉得怎么会有这样欺负人的,“你是要让我光着脚下去吗!你混蛋……” 女子只穿罗袜无异于赤脚,更遑论皇族女子。 徐均承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叹了口气将鞋子扔到她怀里,背过身过去。 萧婉红着眼眶穿上鞋,闷声道:“我膝盖摔伤了。” 徐均承果断拒绝,“我不会背你的。”连臣都不称了。 萧婉很想翻个白眼,但公主的修养让她忍下来。 “谁要你背了,让你去找宫女来。” 徐均承这才慢慢迈开步子下去。 “快些啊,脚痛死了!” 一座亭山苑,殿中两人蜜里调油岁月静好,林中两位冤家吵吵闹闹。 到了江应巧这边,画风突转,撅个腚姿势妖娆。 她探着个身子,努力去够莲花池里的莲蓬。 并非是她嘴馋或者一时兴起。 方才江应巧和朱墨出来,小丫头想起带来的包袱落在了马车上,要去外面找居风拿回来。 江应巧便在这偌大的苑中闲逛着,经过这片莲池时,云乔突然说自己对这里有些印象。 “我记得父王曾带我来此处采莲,那会儿小,觉得花被摘下很可怜,父皇被逗笑了,还给我摘了莲叶兜水玩儿。” 云乔感慨着物是人非,“不过那时种的是红碗莲,如今这一批却是换成了白芍药莲……” 江应巧望着一池白莲没多久,便走过去蹲在池子边大石上,掐下一片大圆叶放在手边。 “花色不同,莲叶和莲蓬总是相似。你既惜花,我便替你摘另外两个。” 她伸长了手想要摘荷叶间最近的莲蓬,碰不着就干脆趴下来去够。 云乔看得胆战心惊,“你可小心些,别学我的死法掉下去了!” “你放心,我会凫水,掉下去也能爬上来。” 莲蓬根茎要粗壮不少,江应巧一下没掐断,往回拉时身子没稳住晃了几下,瞧着很是危险。 她按着石沿刚稳住身体,腰间就横上一只坚实的胳膊,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眼睁睁看着莲蓬的根部,也随着这股力道直直扯了出来,带出一大块淤泥。 江应巧眼前天地一翻一转,脚就着地了。 她眨了眨眼,回过头,宋归慈收回手,用扇柄拢了下袖,挑眉看她。 “嗯?抓到一个偷花的莲子精。” 嗓音明显含笑,传到耳朵里酥酥痒痒的。 “找殿下告状去。” 江应巧捏着根茎,登时涨红了脸,两边的发带也摇得像拨浪鼓。 “没摘花,就摘片叶子。” “哦?”宋归慈目光下移,落在莲蓬上。“那这是什么。” “是你刚才连人一起拔出来的。”江应巧嘴硬。 宋归慈轻笑一声,“要拖我下水,居风可都看见了。” 江应巧歪头越过他高大的身影,果然看见居风站在七步之外,抱着一个棋盘和两篓黑白棋。 此时居风垂着眼,将非礼勿视贯彻到底。 江应巧疑惑:“居风怎么在这,朱墨不是去外面找他拿包袱了?” “说起来她离开挺久了,难道是迷路了。” 江应巧掐掉莲蓬的下半段淤泥扔回池子里,说着便要去找人。 “丢不了,让居风去寻,你随我来。” 宋归慈接过居风手里的棋盘,让他去找人,踱步绕着莲池而行。 “陪我下棋,殿下若问起来,我替你顶上。” 江应巧思忖片刻觉得挺划算,捡起地上的荷叶举在头顶遮阳,随他走到莲池对面树荫下的石桌。 宋归慈将棋盘和棋篓摆好,很大方地让江应巧先落子。 江应巧把莲蓬放在桌边,捏起一颗白子,抿了抿唇。 “五子棋可以吗?” 对面点点头,“随意。” 等她落下一子,宋归慈又补充。 “不过输的人要回答胜者一个问题,若对方觉得答案不满意,便可施罚。” 江应巧睁大了眼,“这是什么规矩,要是你故意说不满意,非要刁难人。” “我不玩了。”她连忙要把棋子拿回来,却被扣住了手腕。 宋归慈落下一个黑子,“已经开始了,落子无悔。” “郡主努力让我满意不就好了。” 这话说得,他好像一定会赢似的。 江应巧抽回手,盯着棋盘严阵以待,聚精会神落了第二子。 宋归慈紧随其后,利落地下完,指节扣着扇柄,就这么一开一合,从容不迫地看着她。 一局结束,江应巧沉默半晌,严肃道:“三局两胜。” 宋归慈摊开掌心,示意她来。 三局过后,一胜两负。 “五局三胜,好不好?” 宋归慈似笑非笑,将黑子拣了回来。 日照露蒸,林静风停,亭山苑渐渐挡不住正午的暑气。 声声落子音中,燥热袭侵身。 江应巧手中的棋子无力掉了下来,垂下头心服口服。 “我输了,你问吧。” 宋归慈不着急问,看她抿着干涩的唇,他先从腰间取下竹筒,将清泉倒在荷叶中让她喝。 江应巧没想到他随身带着水,拢着荷叶小心让水滑到口中,带着竹香的很解渴。 润泽过后的唇瓣比荷花还娇,动作间一缕发丝粘在上面,有幸浅尝辄止。 但宋归慈想把它拨开。 江应巧擦嘴时撩走了头发,抬头看他。 “大人?” 宋归慈移开眼。 “问题是,我最喜欢什么。” 江应巧低眉开始沉思,宋归慈最喜欢什么? 甜食?可他上次否认了。 权力?还是杀人? 总不会是喜欢大活人吧…… 此时云乔告诉她一个答案,让她脸色复杂起来,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云乔怂恿她,“说嘛,机会难得,正好试探一下他。” 江应巧挠了挠脸,指着自己,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是我吗。” “……”空气安静了几秒。 “错了。” 宋归慈展扇,眸中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沉下声。 “虽然很满意你的自信,但该怎么罚你呢。” 第94章 多长点良心 莲池边佳木茏葱,树影斑驳,日影婆娑,浸染了两人的交叠的影子。 “上来些。” 江应巧撑起身,认命地抬高了胳膊。 青莲色袖口滑落,揭开薄纱下白嫩的肌肤。 他指尖微动,继续剥开青涩外衣,顺势掐住饱满的肉。 “再快些。” 江应巧听话顺从的动作。 树下依旧没有风,她后背出了一层薄薄的香汗。 宋归慈还是不满意。 “你太急了。” 声线低沉悦耳,含着磁性的笑意在空气中萦绕开来。 江应巧红了脸,不再听他念叨,只管按自己的速度来。 十来下后,她将折扇丢回宋归慈胸前,微恼地别过头揉着胳膊,有些气性。 “不扇了,你就是在耍我!” 折扇扫过宋归慈腿上的莲蓬后,掉到地上。 他勾起唇,将象牙色的果肉放到碟子里,又取出一颗青皮莲子剥着。 “说了是惩罚,怎么可能让你舒服。” 江应巧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莲池前,撩起清凉的池水扑到脸上,缓解了面颊的热意。 她粗糙地洗了把脸,在身上没找到帕子,便盯着池子里的莲花,就这么蹲着打算让水汽蒸发。 额前发丝挂着水珠,一颗颗坠下打湿胸口的衣襟。 宋归慈淡淡抬眼,不知道从哪里变出张帕子盖到她头上,江应巧轻愣,扯下来擦脸。 而后将帕子浸到水里拧干,擦拭起两条藕白的胳膊散热,打定主意要“糟蹋”这条用料不菲的锦帕。 宋归慈随她,待腿上一株莲蓬掰空后,伸手勾住江应巧的后衣领,将人往朝自己拉过来。 江应巧没有防备,后背一倒,直接坐到了他的鞋面上,正要回头算账,眼前就多了一碟剥好的莲子。 头顶的嗓音漫不经心,“摘来不就是想吃这个?” 修长的手指捏着瓷碟边缘晃了晃,“赶紧消灭了,莫让殿下看见。” 江应巧盯着圆白可爱的莲子,感觉屁股底下似着火了一般,才散去的热意又卷了上来。 她接过来飞快起身,坐回方才的石凳上,确认周围无人过来,捡了一颗放进嘴里。 味道略甘,紧接着泛起难忍的苦味。 江应巧险些吐出来,皱紧眉咽下去,“你没去芯?!” 宋归慈捡起折扇,支着手臂悠然看她,“莲芯可是好物,苦口良心,郡主多吃些。” 像她这种变着法一走了之的小骗子,可不就该多长点良心么。 江应巧没好气看他一眼,把碟子搁在两人中间的桌上,掰开莲子挑出苦芯再吃。 “大人之前那个问题,最喜欢的到底是什么。” “当然是山云。” 宋归慈托着脸,看她把莲芯聚在碟子一小块,青葱的手指比莲子还要像玉脂。 “我最讨厌欺骗,而山云从不会骗我。” 没错,因为它是只知道吃喝玩乐,撒娇粘人的猫主子罢了。 江应巧剥好莲子扔进嘴,“大人可知我最喜欢什么?” 宋归慈转着手中的折扇,“你最喜欢我——” 他拖长了尾音,见她停下来手,缓缓道:“对你爱搭不理。” “……那是以前。” 江应巧突然起身,倾身越过石桌,将两根食指抵在宋归慈的嘴角,戳出两个酒窝。 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现在我最喜欢你的笑。” 她指尖还带着莲子的清香,缭绕在他鼻尖。 宋归慈扬起唇,却冷下脸,“像这样冷笑么。” 他用扇子拍开脸上的手,江应巧吃痛收回去搓着手背。 “你这人,不会是醉莲子吧。” “怎么,只许你动我,不许我碰你?” 江应巧嘀咕着,抬头见萧霁和徐均承的身影朝他们走来,连忙把一碟子“罪证”移到宋归慈面前,抓起荷叶盖在上面。 萧霁关注点没在这上面,而是先朝江应巧道: “婉儿腿受伤了,她不让宫人们碰,能麻烦云乔你帮着乐瑶处理一下伤口吗?” 江应巧欣然答应,走时顺走了那张荷叶挡太阳。 那碟子就这么暴露在萧霁眼下。 宋归慈若无其事地端起来给徐均承。 徐均承盯着里面一小撮莲芯,不理解。 “作甚?” “郡主辛苦剥的,你拿回去泡茶。” 徐均承端着碟子疑惑,“有什么功效?” 宋归慈甩了甩宽袖站起来,“健脑防痴,挺适合你。” “……” “怎么没我的份。”萧霁问。 “你要?”宋归慈睨他一眼,“倒也有坚肾固精之效。” “!”徐均承瞪大眼睛看向萧霁,朝他递过去。 萧霁赶紧后退几步,“莫传谣,我可不需要!” 最后,谁也没拿那碟莲芯,任它在太阳下晒成干。 第95章 朱墨在他手上 入夜伺候郡主睡下后,朱墨吹灭了灯守在外间。 她轻阖着眼,气息平稳,却时刻注意着院外的动静。 直至丑时,亭山苑的一处响起了嘈杂声,人群来来往往举着火把,几批侍卫带刀将太子的住处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一个黑色的人影从窗外一闪而过,朱墨倏尔睁开眼睛,翻身坐起,紧张地盯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进去搜!别让刺客跑了!” 火光涌进来,照亮了整个院落。 朱墨连忙跑到里间叫起江应巧,“郡主,外面好像出事了!突然闯进来一群人!” 江应巧睡得不深,醒来后听见外面的骚乱,披衣下床安抚她:“别怕,我们出去看看情况。” 一拉开门,就见十几个人快速搜查着院中每个角落,领头侍卫按着刀的上前,朝她道: “郡主恕罪,太子殿下方才遭遇刺杀,吾等追寻刺客行踪至此,还请郡主配合属下进去搜查。” 江应巧蹙起眉,扫过无所遁形的院落,侧身让开路。 “自然,你们尽管搜。” 侍卫长朝手下一挥手,几人就随他冲进了房中。 江应巧站在院里,感觉到朱墨握着自己的手越发用力,转头朝她看去,见她脸色发白很是紧张的样子。 “你怎么了?” 朱墨怯生生地看她,“郡主,我刚刚,看见一个人影从窗外闪过,然后听见一声窗子开合的声音,那个刺客会不会就躲在房里,那我们岂不是差点就被杀了……” “在这里!” 朱墨刚说完,里面印证了她的说法,紧接着就响起刀刃碰撞的声音,朱墨当即拉着江应巧跑出院子,生怕刀剑无眼将她们卷入进去。 房中忽然飞出一个蒙面人,挡开迎面而来的长矛,踩着侍卫的兵器飞身越过院墙,敏锐地捕捉到两个逃离的身影,提刀冲上去朝江应巧探出五爪。 朱墨猛然回头,目光一凛撞开了江应巧,自己却被那人扣住了脖颈。 江应巧摔到地上,抬起头时蒙面人已经挟持了朱墨,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冲追出来的侍卫喊叫。 “都别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面对他的叫嚣,侍卫长并未将放在眼里,示意手下去保护好郡主,他一步步朝刺客逼近。 江应巧冲上前却被人拦了下来,“等等!别伤害朱墨!” 下一刻手腕被人扯住拉回来,眼前衣袂翻飞落下,宋归慈将外袍披在她单薄的身躯,不容拒绝地带她往后去。 不远处,萧霁带着更多侍卫出现,方才刺客在出手前就被他身边的暗卫逼退,并未得手。 他拜托徐均承在另一边守着徐乐瑶和萧婉的安全,自己则匆匆赶来。 此时萧霁见刺客挟持了人质,立即对侍卫们抬手,“别过去,先不要轻举妄动。” “都别上前,退到十步之外!” 蒙面人警告着,警惕地环视周围的人,慢慢向后退,走上通往苑外山林的空中廊道上。 朱墨在刀下瑟瑟发抖,只能被身后的男人拖着走。 守卫将太子护在人墙后面,宋归慈钳住江应巧的肩膀,冷眼看着桥廊上对峙的场面。 在他们移动到拐角处时,宋归慈伸手接过居风手里的弓箭,无声对准了蒙面人执刀的手臂。 上方朱墨突然朝他们的方向转来,用求助的目光望向江应巧。 “郡主救我!” 她不顾脖子被刀划出血痕,哭着朝她喊。 江应巧焦急地喊住宋归慈,“大人!” 宋归慈脸色冰冷,“是她找死。” 江应巧以为他指刺客,上前握住了那支即将离弦的箭,看着宋归慈的侧脸。 “可朱墨在他手上。” 她散着长发,在火光下却面色苍白,眼中有恳求。 掌心紧紧攥着箭杆不松,若是宋归慈放箭,归位的弓弦或许会伤了她的手。 片刻后,他放下了弓箭,低垂着眼睫看着她,“你会后悔的。” 江应巧微微怔住,拧眉道:“我不会为保护重要的人而后悔。” 廊桥上,蒙面人的身影消失在下方视野中,他快速退到尽头,将朱墨用力推向面前的侍卫,纵身一跃,隐入了苑墙外的山林中。 江应巧移开和宋归慈对视的眼,朝那劫后余生的哭声处跑去。 灯火通明的大殿,外面围满了戒备的守卫,萧霁饮了一口温茶,看向闭目养神的宋归慈。 此人不动如山,似乎一点也没有被今晚的意外影响。 “你觉得是谁要杀我。”萧霁询问他的看法。 “还不确定。” 萧霁低眉沉思。 此处是皇家别苑,寻常人根本进不来,更别说能知晓别苑地形和院落方位。 但那名刺客却能在夜晚准确的找到太子的住处,摸进去行刺,就连逃跑都有清晰的路线,此人对亭山苑中的布局很清晰。 萧霁看向宋归慈,“难道是三弟那边等不及了,想对我动手?” 宋归慈缓缓睁开眼,没有否认这种可能。 但他心中还有另一种匪夷所思的推测。 选在亭山行刺,有亭山苑楼阁完整的布局情报,更重要的一点,对当今太子,甚至圣上不满。 能符合这三点的,除了三皇子,还有一个可能。 想到那名刺客用刀的身法…… 他压下眼底的暗色,不被萧霁察觉。 十余年前,从亭山逃脱的叛军,又回来了么? 江应巧用剪刀裁下多余纱布,为朱墨包扎好脖子上的伤口。 朱墨摸着脖子,还惊魂未定,“老天保佑,这次真是吓坏我了,郡主,我就说不该来吧,居然遇上这种波折。” “我还担心是鸿门宴,结果变成了太子的刺杀宴,怎么看都不吉利。” 她摇了摇头,让江应巧和自己回头去庙里,求个平安符。 江应巧低头收拾着药箱,眼中眸色沉沉。 在宋归慈举弓的时候,朱墨恰好转过来面向他们挡住,到底是因为惊吓过度,还是她有意在保护刺客。 “朱墨。” “嗯?怎么了郡主。” 江应巧合上药箱,看着她问:“你白天下午去哪了。” 朱墨眨眨眼,疑惑地回答:“我去找咱们的行李了啊,居风不在马车上,我取了东西想回来,结果在这苑里迷路,转了大半天才遇上他。” “你走了这么久,就一直没见着苑中的其他人?” 朱墨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我没见过这么大的皇苑,一路看得入神,就胡乱走到圆林里了,那边走到哪面前都挡着树,没什么人。” 她抬起头,见江应巧蹙着眉看她。 “郡主,你是不是嫌我今天晚上大喊大叫,给你丢脸了啊……” 她坐在床榻边,手指惴惴不安抠着指甲。 江应巧看了她半晌,终是抬手摸了摸朱墨的头。 “我就是担心你出事,下次别这样了。” 第96章 鬼魅执刀,横行人间 原本好好的避暑闲暇,却被一场刺杀搞得乌烟瘴气,虽说有惊无险,但天一亮众人就乘车下山,一路有守卫退伍跟随左右,不敢掉以轻心。 行至山腰,途经一处种满枫树林的眺望台时,宋归慈放下书,忽然掀起帘,望着远处那座亭子。 “郡主可知,你父王和他的叛军,便是在此处被陛下率军攻破,最终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血染枫亭。” 江应巧朝窗外望去,捏紧了手指。 她在车里就能看见亭中各处残留的凌乱刀痕,柱上一片片剥落的红漆,如同被那些刀痕凌迟而割下的血肉。 区区一座普通的亭,就见证过一个王朝的更替。 直到那座枫亭消失在车队后,宋归慈放下车帘,继续看手边的书,仿佛刚才他就是单纯的介绍一下她父亲丧命的地方。 回去的路程比来时要快,一路相安无事,车队临近城门前的大道时,他们各方要走的路也开始分道扬镳。 亭山归来朝南向,此向有三道城门。 萧霁和萧婉的车驶向正阳门的方向,直入皇城,带走了大部分的守卫兵。 徐家的率领家中亲卫,通往崇文门而入。 宋归慈他们仍然是从宣武门返回,车后跟着三名太子留下的守卫,行驶在右侧的郊道上。 当经过城外一所废弃的驿站时,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一支飞箭凌空而来,射在了宋归慈耳后的车厢上,随后百来支箭紧接而至。 坐在车辕的居风迅速拉下车门旁边的黑绳,而后拎起朱墨的后背翻滚下马,躲在车厢背面。 随着黑绳被拉动,车厢四面上方各垂下一面紧密的铁帘将马车包裹,飞来的箭矢打在坚固的铁帘上落地,发出雨落般频繁的金属鸣音。 江应巧震愕地看着对面,脑袋旁插着一支箭的宋归慈淡然翻了一页书。 “大人,我们又遇刺了?!” 宋归慈面不改色,点点头,“看样子是。” “那你不该做些反应应对吗!” “我给反应这箭就不射了?居风给反应就好。” “……” 确实居风拉动机关及时,此时车厢被保护的非常严实,没有多余的箭能射进来。 但外面三名守卫,一个避闪不及被当场射死。 此时有落箭射在马身上,惊痛之下就要扬蹄狂奔,居风拽紧缰绳,抽刀砍在了马腿上逼它跪下来不得动弹。 箭雨渐歇,四周冲出十几名杀手围上,居风和剩下两名守卫上前与之厮杀。 朱墨回到车门口,托起沉重的铁帘探头进来,朝江应巧喊道: “郡主我们快走!对方人多,居风他们顶不住太久的!” 这铁帘她一个姑娘都能掀开,要怎么抵挡外面的杀手。 江应巧转头叫宋归慈,“大人一起走。” 宋归慈抬眼看她,没什么表情。 “若想保命,劝你呆在我眼皮底下。” 朱墨气愤喊道:“呆这陪你等死吗!郡主我们走!” 她不由分说地抓住江应巧手腕将人拉出来,江应巧感觉嗖的一下自己飞出了车内,不可思议地看向朱墨。 这小姑娘怎么力气变得这么大了?! 居风牵制住了一部分人,朱墨拽着她往城门方向狂奔,还没走出多远就被后面的杀手追上来。 眼看着亮刀朝她们劈来,朱墨把江应巧往后一拉,扯下胸前的包袱朝杀手脸上扔去,回旋一脚踢在那人的手上,刀掉在地。 朱墨连忙顺走,抬手砍到杀手的下身。 对方捂紧裤裆的惨叫声,让围上来的几个杀手纷纷犹豫,朱墨龇牙咧嘴双手挥舞着刀,趁机带着江应巧突出重围。 那些杀手见她不像会武功,也不再忌惮,一起提刀冲了上来。 朱墨忍不住骂道:“呸!这宋归慈惹得什么仇家,派这么多杀手来弄死他!郡主以后赶紧离他远远的!” 江应巧: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就在朱墨握紧刀,目光变得凌厉之时,有利刃出鞘的声音,一道连绵的刀光闪过,三名杀手瞪着眼,皆被割喉倒地。 江应巧睁大眼喊道:“小心身后!” 话音未落,刀柄已经在宋归慈掌心灵活一转,反手刀锋捅进了背后杀手的腹中。 刀身拧转,顿时血流如注,一进一出,一串血水甩到了江应巧的脚边,却分毫未沾染到她。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宋归慈杀人,但江应巧还是会因他的眼神战栗。 鹊黑色衣袂飞扬,宋归慈握着刀向她走来,忽地颈侧袭来刀风,江应巧闭着眼缩了下肩膀。 头上的发带断裂,缓缓落下被宋归慈的掌心托住。 他将刀插在地上,用发带覆在她轻颤的眼睫上,听着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双臂绕到她耳后打结。 “大人?”江应巧有些紧张。 将发带系好,他收回手,袖口擦过她耳边的发丝。 宋归慈垂下眼,嗓音不温不凉,却神奇地将她的不安平抚下来。 “别看了,免得又吓得不轻。” 宋归慈拔起刀,看向她身旁的朱墨。 “带你家主子去驿站里面坐着,居风会来找你们,不必等我。” 江应巧遮了眼,看不到他们眼中杀意和寒流的交锋,能感觉到宋归慈走后,朱墨扶着她往驿站走去。 刀剑碰撞,身后只闻杀戮声。 朱墨用衣服抹干净凳子上的灰尘,扶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江应巧听着驿站外的声音坐立不安。 宋归慈为什么说等居风来找?那他自己呢? 他是不是知道此战之后,很可能会身受重伤。 朱墨陪她坐着,面色十分复杂,她能透过残破的窗纸看见外面那个黑色身影,手起刀落,行云流水地斩下几个头颅,如鬼魅执刀,横行人间。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外面渐渐安静下来,而后听见远方传来马儿的嘶鸣,有另一辆马车驶来,停顿片刻后,再次在车轮声中疾驰而去。 有人走进来,“郡主,可以出来了。” 是居风。 江应巧立刻拉下发带,转头看见居风一身衣服已经被血染透,浑身上下受了许多伤,看起来很不好。 她紧蹙着眉,看向门外,“大人呢?为何不进来。” 居风脸色难看,“大人昏迷,先行被送回府中医治。” 江应巧闻言站起来,急忙往外走,“昏迷?!他伤得很重吗!” 居风抬手拦住她,“大人吩咐,外面不好看,请郡主遮目随我离开。” 江应巧绷着脸,人都昏迷了还要操心她这个! 她重新在眼睛上绑好发带,“好,你带我去宋府。” 第97章 手捂得我好烫 太子殿下亭山遇刺,户部侍郎城郊遭暗杀,这二则消息自递入皇城后,过了两个时辰便飞遍了京城大街小巷。 百姓对前一则扼腕惊怒,然而谈聊更多的,还是对后一则的猎奇热议。 听闻宣武门城郊外,满地尸体,多具身首异处,可见战况惨烈,太子留下的三名守卫全部身亡,活捉到的两名杀手也当场自尽。 宋侍郎遭遇暗杀后抬回府中医治,只剩下一口气在,至今未传出好消息。 储君遇刺陛下震怒,本想让宋归慈这个当路使立即查案,但奈何这人已重伤昏迷,旨意也无人能接,这一烫手山芋便被丢去了大理寺的手中。 江应巧沉着脸坐在桌边,看着榻上那位传闻中仅存一息的宋大人,正撑着脑袋嘴角噙笑,用手中的鸡毛掸逗弄床下的山云。 若不是脸上白得没有血色,实在不像一个病中之人。 打她进来,这人就没要解释的意思。 江应巧沉不住气,上前弯下腰捧住他的脸,左右转着仔仔细细地瞧,又把宋归慈的手臂抬起来一一捏过,确认完好无损没有缺胳膊少腿,接着又从胸膛开始往下摸索检查。 门口正打算进来的茂初见到这一幕,端着汤药默默退了出去。 宋归慈在被她捧住脸的时候就怔住了,他就穿了一身单薄的中衣,被温热的两只手胡乱摸得躁气,眯着眼用手中的掸子挡开。 “郡主先是登堂入室,如今又对我动手动脚,是何意?” 江应巧没理他,心无旁骛地继续往腿上摸索,在左腿膝盖处摸到了一块凸出的硬块。 她轻轻按了一下,宋归慈蹙了下眉,肿胀伴随压痛。 “这里怎么了。” 宋归慈拿开她的手腕坐起来,绷着嘴角不太高兴。 “旧疾而已。” 他摸了摸那块变形的硬块,将丝被盖到腰上。 这处旧疾,是他在驹辖庭时被人打断腿扔进井里,凉水浸泡一夜后留下的后遗症,平日天冷下雨时会作痛,如今鏖战受累之后,又严重复发使他难以行走。 江应巧想起什么,指尖颤了颤。 “伤得真不重?” 宋归慈墨发随意散乱着,衬得面色更透明,声音很是慵懒。 “一下子杀太多人,气力亏损,休息几日恢复元气即可。” 江应巧轻叹了口气,坐回凳子上。 “那你为何对外放出重伤的风声,是打算掩人耳目?” “朝堂上我抽了谁的筋,私底下就有人想要了我的命,礼尚往来。” 他借这次廖彭冲的案子,铲除了叶诠手下不少良将,会惹怒他们痛下杀手其实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昨晚的刺杀,他今日也因此能一路与太子同行,随行严防死守本不是最好的时机。 那些人却迫不及待选在城郊动手,这般有恃无恐且自大的,只能是出自道行不深的叶孚。 宋归慈靠在软枕上,把掸子丢给她后合上眼,山云见换了人,竖着尾巴被引过去。 江应巧对取人性命的“礼尚往来”不发表意见,拿着木棍轻晃,沉默后道: “廖彭冲那个案子我也有所耳闻,昨日遇到的那支送葬队伍旗上写着廖字,通敌的罪名还能浩浩荡荡的下葬。” 她脑海中浮现出宋章被扔在乱葬岗的尸体,心中微微苦涩,抬眼看榻上的人,“是不是你帮了廖咏。” “不是帮,是交易。” “我全他罪父身后事,他也为我做一件事,很公平。” 他声音越来越低,说罢之后像是睡了过去,室内便安静下来,只有香炉里飘出淡淡的白烟。 江应巧放下掸子,对山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起身打算抱着猫出去。 此时茂初声音从外面传来,“大人,赵内人前来探望,可要将人打发回去?” 宋归慈缓缓睁开眼,看着江应巧僵在桌子边的背影,对外面的人道:“不用,让她进来。” 江应巧觉得自己应该赶紧离开,免得叫来人看见误会,可身后突然传来两声虚弱的咳嗽,她立即转身朝捂着胸口的人快步走去。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宋归慈抬起头,露出眼中不善的笑意。 “方才郡主占了我便宜,便帮我一个忙可好。” “什么……” 手腕突然被握住,江应巧被他拉到了床榻上,险些扑到人身上,她顾及着他有伤,撑着身子跪在他腿边。 贴上后腰一只掌心,将她搂得更近,江应巧将手抵在他胸膛,身后的发丝垂下来挡住两人近在咫尺的面容。 宋归慈侧着脸看门口的方向,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鸦黑的睫羽上,从他高挺的鼻梁游移到姣好的唇形,胸口有噪鼓在擂动。 门外轻响的脚步声渐近,步伐急切,宋归慈转过脸仰头与她对视,忽然冒出一句,“你手捂得我好烫。” 江应巧回过神来,将手从他心口移开,想要起身却被按着腰压下去。 “别动。” 像被下了咒,她顿时被这两个字定住。 他凝视着眼前微张的红唇,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抹开上面的口脂,晕染出界滑到嘴角边。 门外来人走过卷帘,突然刹住了脚,难以置信地望着屋内,一动未动。 宋归慈发出一声不爽被搅扰的轻啧,拍了拍江应巧的腰耳语。 “先出去吧。” 江应巧耳朵又热又痒,木着手脚从他身上爬下来,下榻时不小心踢倒了摆在脚踏上的黑色锦靴,她提起裙摆匆匆往外走,低着头掀开卷帘,与赵静绥擦肩而过。 跨出门槛时,听见里面的人言语冷漠。 “宋某病容不佳,还请赵内人退至帘外讲话。” 江应巧一口气走到花园里,坐在凉亭中不停扇着手散热。 云乔将一切尽收眼底,啧啧称奇。 “他不仅勾引你,还故意让赵静绥撞见,你要是再说他对你没意思,我把脑袋摘下来给他踢。” 江应巧用帕子抹干净弄花的口脂,默默扶着项上人头,拒绝了她的担保。 “他拿我挡桃花,也该事先问问我的意见。” 在亭中坐了一会儿,便觉得不能继续待下去,想着赶紧打道回府,朱墨和宋府的车夫还一直在等候。 江应巧刚走到大门口,就见赵静绥也跟着她后面出来,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抬头见到她时,神色变得冷漠而严肃。 江应巧转身急着走,然而还是被后面的人叫住。 “云乔郡主,可否送我一程。” 江应巧心里叹了口气,请她上去,赵静绥直接将朱墨拦在了车厢外,很明显是要两个人对话。 这令朱墨十分不满,坐在车辕还暗暗嘟囔。 “什么人啊,蹭人家车还这么不客气。” 赵静绥端坐着,尚书之女和宫中侍奉的经历让她的仪态很好,浑然天成的端庄贵女。 她清冽的目光在江应巧身上审视,而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郡主,请你主动离开贺安。” 江应巧揣着手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得赵静绥蹙起秀眉。 “为何这般看着我?” 江应巧悠悠道:“我在等你掏出银票羞辱我。” 第98章 宝相台塌了 赵静绥先是愣了下,反问道:“你可以为了钱财离开贺安?” 江应巧微耸了耸肩,笑道:“你可以试试啊。” 赵静绥心中鄙夷,但她的修养不允许自己显露出来。 “郡主,你根本不了解贺安,我与贺安相识在他微末之时,看着他走过五载,而你不明白他在背负什么,也无法理解他的心里藏着何种伤痛,你们完全不是一类人。” 赵静绥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将对方隔绝在她对宋归慈的包围圈外,“郡主以为贺安真的会喜欢你吗?” “没错,你穷追猛打确实有些成效,但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等到贺安一时新鲜劲过了呢,到时郡主只会无地自容。” 一开始江应巧脸上还带着客气的假笑,此时却随着她的话,目光冷了下来。 赵静绥已然势在必得的样子,“贺安你留不住,我劝你不要再自取其辱了。” 到她说完这句话,江应巧的耐心快速耗尽,反而有种攥在手心护着的东西,非要有人掰开争抢占去的恼怒。 江应巧缓缓直起身,眼中带着犀利的锋芒,望向赵静绥时,令她笑意僵住。 “不入流?三教九流在赵内人这儿倒是分得很清楚。” “偏偏他不在这三教九流之中,相反,像赵内人你这种自以为是上九流,恰是最入不了他眼的那种。” 赵静绥沉着脸,眼中有怒火,“你在羞辱我?!” “以牙还牙,生什么气呢。” 江应巧缓慢摇了摇头,不给她反驳打断的机会。 “我猜你方才去见他,先是伤心质问,再来一番情意表白,被狠狠拒绝后就恼羞成怒来找我麻烦?” 赵静绥被她说中了事实,掐着手腕脸色青红交加。 江应巧抬眼时眉眼冷峻,赵静绥看着她,像是看到了宋归慈漠视她时相似的神情,有些不敢对视。 “赵内人说我不了解宋归慈,你自以为的懂他伤痛,知他苦楚,看到他是如何走过来的,在那之前呢?你可曾了解。” “我……” 赵静绥一知半解,贺安从来不愿意说以前的事,她只能从父亲那里得知一些关于他父母蒙冤而死的事,也知道他肩膀处有块伤疤。 江应巧垂下眼,“可我见过,他如何从来时路,爬着、甚至是跪着过来……所以宋归慈不赶我走,我便不会主动离开,至于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你该去问他。” 江应巧轻吸了一口气,扬起笑,抬着下巴带着浓浓的挑衅。 “今天你来问我,便只能告诉你一件事。” “我就是喜欢贺安,你又能怎样。” …… 马车停在了皇城下,朱墨叩了叩车门,“郡主,到皇城门口了。” 里面传出江应巧平静的声音。 “赵内人,请下车吧。” 车门打开,赵静绥行动滞缓地下了车,脚步轻飘飘的往皇城内走去。 朱墨奇怪地看着她的背影。 “郡主,她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又没管她要车马费。” “不知道,可能是晕车吧。” 江应巧拍拍朱墨的脑袋,“走吧,回去了。” 她坐回车内,马车从主道走,缓缓行驶至最热闹的永乐坊。 遽然间,巨大的声响从宣武门方向传来,顷刻间空气和地面都感受到细微的振动。 马儿惊得停下来踏地嘶鸣,车夫猛地拉紧缰绳控制住惊马。 江应巧在车厢里面甩了个来回,握紧车窗沿才没摔出去。 她掀开帘子望去,不止她,整个永乐坊的人都在朝巨响方向看去。 宣武门上空弥漫着一片灰黄的烟尘,有站在阁楼上的人眺望过去,惊声大叫: “台塌了!是宝相台塌了!” “是真的,你们快上来看!” “什么?!宝相台怎么会塌!那可是圣上为国祈福所建啊!!” “不祥之兆!这是上天预示的不祥之兆!大燕国祚危然呐!” 一条街的声音全乱了,有人惊恐呼喊着去找官兵,有人朝宣武门狂奔而去,有人当场跪地,朝皇城的方向哭喊叩拜。 江应巧愣愣地望着宣武门上空散不开黄沙,恍然看见了那支送葬队伍中飞洒的漫天黄纸…… 庆历二十年,五月初三,端阳的前两日。 由中书舍人叶孚监工的的宝相台,轰然坍塌,化作一堆瓦砾。 * 一樽青釉弦纹瓶猛地掷到叶孚脑袋上,将他砸得头破血流,血顺着额角流到紧贴的地面也不敢抬头。 燕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里是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 “来人!将叶孚拖出殿外斩了!” 两名御前带刀侍卫上前,将双股颤颤的叶孚架着拖下台阶,远处匆匆飞奔过来一个人影,面色带着少见的慌张,抬手高呼。 “请陛下刀下留人!” 叶孚抬起头,面如死灰的朝那人喊:“爹!救我!!” 叶诠奔至门外,朝里面震怒的天子俯身跪拜。 “臣拜见陛下,求陛下暂留犬子一命,宝相台倒塌事发突然,尚未查明缘由,若是有人故意损毁陷害,蒙蔽圣听,应将其速速抓捕伏法啊陛下!” 燕帝怒气未消,盯着叶诠冷笑道:“叶相倒是来得及时,你拿什么替他做保。” 叶诠冷静道:“臣愿用宰相一职,换调查宝相台之事的真相。” 燕帝眼中闪过一丝暗芒,“用宰相一职担保,叶相可想清楚了。” “望陛下成全。” 燕帝喝了李宝庆呈上的冷茶,在桌案前缓缓踱步,目光冷怒的看着下方两个人,唤来良琛。 “良琛,给朕查!宝相台到底因何原因倒塌,若并非人为,则将叶孚拖去宣武门斩首示众,以平民愤!” “是,臣领命。” 燕帝目光摄人,看向跪在地上的叶家父子,“叶孚,立刻革职削官,押入诏狱大牢候审。” “谢,陛下隆恩——” 待叶诠离宫后回到叶府,阴沉着脸推开房门,就见叶夫人坐在正门口,手中握着一把出鞘的匕首等他。 叶诠看着她,走入门内,“陛下答应彻查,阿孚暂时还能活。” 叶夫人闻言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稍缓,闭了闭眼,将手中的匕首放在桌上。 她冰冷的声音中还带着细微颤抖。 “你这次要是敢为了保全自己而置身事外,眼睁睁看着阿孚死,刚才我真的会杀了你。” 她疲惫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注视着叶诠阴晦的双眼,里面夹杂着其他复杂的情绪,她懒得去看,也不想再看。 “是你带他走上这条路,若叶孚死了,你给他陪葬。” 第99章 做一个坏人 宝相台坍塌发生后,高台四层的结构损毁得很严重,几乎只剩下一个顶檐。 据建造经验丰富的老工匠现场勘测,发现是二层大殿的一根主梁断裂,导致中层倾斜,但按理有其他梁柱支撑,不会在顷刻间塌得如此彻底。 良琛迅速调集了大量的人力,花了两天的时间,从四周搬运砖石向中间探寻,终于在底下靠东侧的位置拖出一具尸体,离此人不远处,又挖出了一把斧头。 宝相台落成之时已撤去所有工匠和劳役,只派士兵在外围严加把守,端阳前禁止有人入内,这个人是怎么通过层层守卫进去破坏? 老工匠紧锁着眉,站在废墟上指着底下的木头说道:“大人,这房梁用的木头似乎有问题。” 良琛走过去,看着那些红漆木追问:“哪里不对。” “所有木头都上了红漆,但您看那些断裂严重的梁柱断面。”老工匠蹲下摸着断面,又低头闻了闻木头的香气。 “建造高台楼阁应选取檀木为佳,硬度强足够支撑纵型结构,宝相台按理说应该会用上更好紫檀,可这大部分的主梁,用得却是些桦木甚至更差的椴木,这简直是胡闹啊!” “你是说有人暗中偷工减料,导致宝相台成了一座危楼?” “这……若是偷换的数量不多,其余主梁尚可在风雨之下久立十年不倒。” 可现实就是没过两天就塌了,因为有人潜入,抽走了宝相台本就不牢固的筋骨。 良琛看着被砖石压得面目全非的男子,转身去了宋府。 * 江应巧这次特意去茂初说的长兴巷,买了一只张记窑鸡来宋府看望山云。 去水榭边找宋归慈的时候,他坐在轮椅上,面色稍微有些血色,只是还走不动路。 此时正在与良琛谈话,江应巧想要离开回避,宋归慈却指着水池边对锦鲤虎视眈眈的山云,朝她道: “你看住它,别祸害了我的鱼。” 江应巧便拎着窑鸡走过去招来山云投喂,在水榭外离他们一丈远。 良琛看了几眼蹲在地上喂猫的姑娘,转头问宋归慈:“我该继续说?” 见对方望着那边点了点头,良琛皱着眉:“外头都快把你说死了,你倒在这里躲清闲,无事一身轻,烂摊子都扔给我和大理寺。” 宋归慈觑他一眼。 “平时见我喊累了?你找我就说这个,那你可以走了。” 良琛停顿片刻后道:“我让人去廖府找过,廖咏失踪了,早上宝相台下挖出的尸体,应该就是他。” 江应巧低头撕鸡腿的手顿了一下,山云在旁边叫喊着催促。 良琛继续道:“另外宝相台不少建材以次充好,这才是导致坍塌的最根本原因,此事定与叶孚脱不了干系,若是没有廖咏潜入搞破坏,宝相台内里用材参差不齐的事就让他蒙混过去了。” “那良大人不去诏狱审他,跑我这来做什么。” “我审他,总要拿着证据去吧。”良琛瞥他一眼,“他敢在宝相台上动手脚,就不会只贪一点蝇头小利,若是个大窟窿不可能遮掩的毫无痕迹。” “工程是从你这儿拨的款,户部给到叶孚手中的款项,去与工部那边账目一对,便能看出其中端倪,有此铁证我方能与陛下交差,你别装病了,赶紧随我去户部一趟……” 他说着正要上前推轮椅,宋归慈从怀中摸出两本账目扔给他。 良琛接住翻开瞧了瞧,正是关于宝相台从初建伊始记录的拨款明细。 “你知道我要来,早就准备好了?” 宋归慈抬起笑眼看他,“良大人,速去诏狱提审吧,试试将八大刑都上一遍。” 良琛盯了他瘆人的笑半晌,表情难以形容。 “宋贺安,我看你越来越有奸佞之臣的样了。” “嗯,我就当你是在夸奖。” 良琛站起来,“叶家玩火自焚,这回是没救了,恭喜你终于能如愿。” 宋归慈只是淡淡道:“还不够。” 良琛走出水榭,经过江应巧的时候,稍微观察了一下这个经常出现在宋归慈身边的女子。 “郡主平时最好多带些护卫。” 江应巧疑惑地抬头看他,良琛神色冷酷,却是在提醒,“跟在他身边的人,很容易被盯上。” 不等回应,良琛已带着两册账本匆匆离开。 江应巧将剩下的鸡架留着给山云慢慢舔,站起身用帕子擦着手,走到水榭面对着宋归慈坐下,一副看起来要与他严肃谈话的样子。 宋归慈挑眉看她,“怎么,你也要批判我?” “不跟你吵架,我们友好探讨一下。” 江应巧放下手帕,让自己尽量放平静,看着宋归慈道:“是你利用了廖咏,即使他是无辜之人?” 宋归慈眯起眼看她,“你是在怪我轻视人命,戕害无辜?” 他轻笑了起来,湛黑的眸子溢出嘲讽,“你不是如此天真吧。这朝堂上,多少位高权重者把人命当回事,贱者视为蝼蚁,竞者彼此啃食,为登上权贵高台久居不下,多的是丢了性命的祭品。” 江应巧被他的话灼伤,垂下眼,恰如你爹娘是吗。 她手心捏着裙子,心里仍有矛盾,明明不认同这种做法,但她也没有立场阻止他以自己的方式走下去。 对宋归慈而言,讲人命,讲善待,就好比一个掉入谷仓筒濒临窒息的人,越挣扎越深,最终打破筒壁顺着无数米粟粒倾涌而出,而你却跟他说粮食珍贵,你这是在浪费。 纯属胡扯! 这世上如若有谁能一直站在道德制高点,那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江应巧沉默着,宋归慈别开眼给自己倒了杯茶,然而壶中热茶还未凉,他用力捏着发烫的茶盏,神情中带着郁色。 “我是帮廖咏潜入宝相台,也告诉了他砍断哪一根木头最容易引发坍塌,他主动找到我问他爹死的真相,我提出交易,但是他自愿答应。” 他绷着嘴角,江应巧依然没有说话,他便开始觉得,自己主动解释撇干净的样子就像个笑话。 在这持续死一般的寂静中,宋归慈的心随着桌上的热茶冷却,逐渐冰凉。 他僵硬的手指握住茶盏,不受控制地想着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来修饰自己的行径。 但此刻他的言辞是那样匮乏,话语是那样无力,他挽回不了这一切,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坏人。 当宋归慈意识到这点,他想,要是等她日后因此恐惧而逃离,不如现在就将她囚禁起来,他现在完全能做到。 没错,把她关在笼子里,不要再忍让和心软。 就像儿时江应巧陪他抓的那只麻雀一样,只要他不放手,她就永远不会有一丝一毫飞出掌心的机会。 宋归慈感觉自己的隐约在激动,内心深处的血液沸腾,可一想到她会变得怨恨的双眼,又有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挣裂了,整颗心直直坠了下去。 在这一盏茶的时间后,江应巧开口了。 “如果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你得到应有的公平,那就去做吧,做一个坏人。” 宋归慈握紧了杯身,水晃得洒出来几滴,怔怔地看着她。 那种不知名的烦躁感又回来了,心脏被一张柔软的网托着坠不下去,不会勒疼,却让他本能的蜷缩起来。 江应巧起身抚平裙子,朝他笑了笑。 “好啦,探完病我该走了。” 宋归慈松开杯子,手掌搭上轮椅急切地朝她移动。 “你要去哪?!” 江应巧双手搭在扶手两侧,将他困在椅中四目相对。 “我现在去参加端阳宫宴,明天再来看你。” 江应巧抿了抿唇,目光灼灼,“我会带上一壶云烟醉,有些话想和你说。” 第100章 命定之人 良琛速度很快,将户部和工部的账目对过后,果然发现叶孚在其中贪污的巨大数额。 他立即将罪证和叶孚受刑后的供词递呈进御书房,而后叶诠入宫,无人知晓他在最后和陛下达成了何种谈话。 总之在晚上的宫宴前,御书房中传出一道旨意。 叶孚削官贬为庶民流放漠北,宰相叶诠自请退位,念其劳苦功高,罪不及家人。 至此,在这个端阳,叶家这只鹰被斩下一翅,退居朝野幕后。 江应巧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坐在太后宫中,心中并没有太多雀跃。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叶诠在朝中残留的势力,使他未至日暮穷途,所以宋归慈才说,还不够。 “皇祖母!” 江应巧抬起头,微微怔愣,来人先闻其声,如清风疏朗。 殿外走进来一个穿青衫的男子,身形颀长,大步走上台阶时墨发飞扬,仪神隽秀,宽袖长袍,来时香风袭袭,一派仙风道骨,与这辉煌大殿格格不入。 “烨儿!”上座的太后一脸欣喜,起身伸出双手。 萧烨迎了上去,将她扶回座位。 太后紧紧握着他的手,心疼地看着萧烨的脸,“你又清瘦了许多。” 萧烨笑道:“皇祖母,您每回见我第一句话都是一样。” “哀家两年才见你一回,人都给你找到了,你个没良心的也不知道抽空回来看看。” 太后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 萧烨笑而不语,转头注意到殿中坐着一位姑娘,盯着她瞧了片刻。 “哦?这位就是我命定的有缘人?” “就是你的堂妹云乔,哀家让人查过,京中四月初五落水的,就她一个,你不是一直想见吗,去看看。” 萧烨带着笑,目光好奇地走到江应巧面前,抬袖与她拱手。 “见过云乔妹妹,在下萧烨,是你未来的夫婿。” 江应巧茫然地眨眨眼,转头看向太后。 太后同她解释:“这小子,一个月前给哀家托信,要为他找今年四月初五在京中落水过的姑娘,说是他的命定之人,神神叨叨地连寄几封信求哀家。” “本以为是京中哪家闺阁女子,派人打探过后,听说那日在婉儿府中有人落水,这么巧就是云乔你,你自己说玄不玄乎。” 江应巧不觉得玄,只觉得疯,她无奈地站起来对萧烨回了一礼。 “大殿下是不是找错人了,我并非殿下的有缘人。” 萧烨清明的双眸注视着江应巧。 “不会错,我算出卦象后,请青城山的师兄和道长看过,准确无误,且方才看到人,我便心有所感正是你。” “云乔妹妹,你可愿意与我结为道侣双修,共赴仙道,功德圆满。” 这话惊世骇俗,此人说得却没有一丝邪念。 江应巧震惊地瞳孔都在颤抖,云乔却在她脑中突然发出一声怪叫。 “哎呀~道长好帅,说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啦,我愿意~” 太后将萧烨往后拽了回来,教训道:“初次见面哪有你这么说话的,真是孟浪!赐婚的懿旨都还没到手呢。” “赐?婚?”江应巧艰难地问出来。 殿外有人进来,赵静绥手捧着一份懿旨来到江应巧面前,微笑道:“太后为大殿下与郡主赐婚,请接懿旨。” 这人脸上的笑,绝对是在幸灾乐祸。 江应巧转身朝太后跪下,“太后赐婚是天大的恩赐,然云乔此前并未见过大殿下,何谈情意,更非佳偶,还请太后收回成命!” 太后皱起眉,“烨儿既然中意你,感情慢慢培养就是。” 不是!你们皇室怎么还搞强买强卖啊! 江应巧急得手心都出了汗,咬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 “太后,其实云乔已有心悦之人。” “哦?就是那个宋归慈?”太后脸上忽然冷淡下来,“他这种人,怎可与烨儿相比。” 江应巧愣住了,太后的眼中有淡淡的厌恶。 江应巧再次恳求道:“请太后收回懿旨。” 太后面露不悦,“云乔。” 萧烨原本在拿着那份懿旨看,此时却跟江应巧一样朝太后跪下,递上手中的懿旨。 “请太后收回懿旨。” 太后讶然,“烨儿,为何你也?” 萧烨起身时把旁边的江应巧也拉了起来,随后走到太后身边,指着上面几个字。 “这旨意不对啊,孙儿说得是要娶为妻,自然是正妃,这里怎么写得是侧妃,您再改改。” 太后面色微沉,推开他的手,“没错,就是侧妃。” “为何?!”萧烨反问。 “云乔的父皇毕竟谋反过,她的身份本不与你相当,你即说命定人非她不可,收为侧妃便是。” 萧烨皱眉欲言,“皇祖母……” “行了,无需多言,除非你连这份懿旨也不想要了。宫宴快开始了,哀家要休息一下,你们小年轻先过去吧。” 太后离开后,赵静绥走到江应巧面前说了句:“恭贺郡主喜得良缘”,随后趾高气扬地走了。 萧烨将懿旨收起来,对江应巧道:“你别担心,我们慢慢来,这上面也没定何时成婚,日后我与皇祖母转圜一下,娶你为正妻。” 云乔还在对着他犯花痴。 江应巧面色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 大兄弟,你转圜错方向了知道吗。 * 待到宴席开场时,本该来的三皇子怕陛下因叶诠而迁怒,便称病闭门不出,徒留叶贵妃强撑着出席,面色无光,身旁跟着叶芳菲。 江应巧有气无力地回应了对面太子和徐均承的招呼,坐在萧婉旁边。 原定的宝相台祈福彻底没戏了,燕帝兴致不高,宫宴上气氛也沉沉,直到太后当众宣布了为萧烨和云乔赐婚的旨意,场面才逐渐浮动起来。 燕帝有些惊讶,太后未与他商议,就替自己这个大儿子决定了一门亲事,他虽不喜欢云乔,不过区区侧妃的位置,便也随太后去了。 比之更惊讶的是萧霁他们,各个盯着江应巧不敢置信的样子,好像在看一个移情别恋的负心女。 萧烨逍遥地喝完一壶酒,扬起笑揽住萧霁的肩膀道:“大哥找到命定的女子了,你这个当弟弟的不恭喜我两句?” 萧霁尴尬的笑了两声,掩饰心中的五味杂陈。我都还没求到赐婚旨意呢,你倒好,和我师弟抢起人来了,大哥还是自求多福吧。 萧婉凑到江应巧身边,小声道:“怎么回事,你换目标啦?本事不小啊,什么时候勾搭上我大皇兄的,说!” 江应巧深吸一口气,问她:“如果我抗旨不遵会如何。” 萧婉皱了皱眉,“废话,当然会被杀头了。” 江应巧手背抵着额头喃喃道:“不会又要死一次吧,我已经没系统了啊。” 万一再死一次,她可能再也活不过来了…… 一场端午宫宴,众人心思各异,在宴会的角落,有一道怨毒的目光紧紧盯着江应巧的方向,满心嫉恨。 第101章 一条丑狗 萧霁觉得今晚是个好时机解决自己的婚姻大事。 宫宴散席后,萧霁送走了徐均承和两个妹妹,转身去坤宁宫找了皇后。 正巧陛下也在,萧霁心里就有些打鼓,父皇对徐家有顾虑,怕是不会轻易答应,但他与心爱的女子保证过,也不愿在拖延下去。 他行过礼后,没有任何铺垫,直接将自己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 “今日大皇兄得皇祖母赐婚,儿臣与徐家独女徐乐瑶两情相悦,也想请父皇和母后为儿臣赐婚,允许娶其为太子妃!” 皇后先是轻轻蹙眉,她是知道儿子这些年一心扑在徐家女身上的,以往宫宴上也召见过此人几次,品行端庄,谈吐不俗,门第够高,是个做太子妃的上佳人选。 她现在不满的是,萧霁未同她商量,就直接将赐婚的事捅到陛下面前,要知道除了叶家,陛下对徐家也是多年心存芥蒂,因此需徐徐图之。 此时燕帝抿了一口荷叶茶,悠悠开口,“要朕为你赐婚,可以。” 萧霁惊喜地抬起头,却听他继续道:“太子的婚事是朝政大事,你要娶徐家女为太子妃,便要纳叶家女为侧妃,如此才可两相平衡。” “可是父皇。”萧霁停顿了一下,“叶家不是已经倒台了吗,我若娶叶芳菲……” 他突然反应过来,就连皇后也看向燕帝。 “父皇是想让我收复叶家留在朝中的势力?” 燕帝眸色深不可测,转动手中的玉扳指,沉声道:“大树扎根深至难以拔除,移栽也是一种活法。” “忠良之臣也好,奸佞之臣也罢,皆为主君的臣子,敲敲打打,相互打磨,才能用的顺手。霁儿,只要为君者能运用得当,朝中没什么是不能留的。” 萧霁垂眸思索半晌,对燕帝道:“父皇,儿臣知您是要将重担交给儿臣,必然不符期许,然婚姻之事,儿臣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皇后听到最后这句话,攥紧了手掌,护甲刺得掌心作痛,垂下凤眸嘲讽,轻笑道:“果真是骨肉至亲,陛下可还记得,曾经对臣妾也说过同样的话。” 燕帝手中停了下来,脸色微沉。 萧霁看场面不好看,岔开了话,“儿臣只要徐乐瑶,父皇可否应允?” 燕帝抬眸看他,不容置疑,“要么叶芳菲死了,你无需纳妾,要么,你就盼着叶诠早点死。” * 月明星稀,郡主府东院的房檐上,飞上三个黑色的人影。 一只烟管悄然插入窗纸,迷香从中缓缓飘入厢房,等待片刻后,在房门的一开一合中,黑影扛着两个人,一齐消失在蝉鸣夜色中。 “巧巧!醒醒!快醒醒!” 江应巧皱紧眉头,从云乔的呼唤中艰难地睁开眼。 “呃……” 她努力聚焦视线,体内还有迷药残留,四肢无力,想坐起来却发现被绑住了手脚。 瞳孔逐渐适应了黑暗,江应巧环顾四周,借着些许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她抬起头对上一尊神像的眼睛,掩在张结蛛丝的红布后。 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间不知何处的破庙。 朱墨倒在她旁边还在昏迷着,江应巧尝试唤醒她,却无济于事。 江应巧努力移动身体,在附近的范围内摸索,拿到了掉在地上的烛台。 在她用烛台上的铁针试图割开绳子时,大门突然被推开,三个蒙着脸的壮汉前后脚进来,腰间别着大刀,身上散发的气息绝非善类。 他们后面,一名身着华裙的女子,面戴薄纱,提着灯笼慢条斯理地踏入破庙。 月亮在云后时隐时现,庙外刮起风,吹进来又猛地被关在门外。 在面纱扬起的短暂时间里,江应巧认出了底下半露的面容。 叶芳菲。 那三名绑匪将几盏灯火点亮,叶芳菲从袖子里拿出一袋钱扔给其中一个,指着地上的朱墨道:“将这个丫头扔到庙后面的河里。” “住手!”江应巧呵道,冷眼扫过几个绑匪。 “她给了你们多少钱,我出三倍,只要放我们安全离开。” 个子最高的那个绑匪粗声笑道:“郡主,这收了钱替人办事也得讲个先来后到,我身边这位已经付过钱,你来晚了。” “你们既知我是郡主,还敢听她吩咐对我动手!” 那壮汉不屑一笑,连他们这种亡命之徒也知道,这云乔郡主在京城里根本不算回事儿。 他挥了下手,左右两人上前,一人将她嘴堵住,塞了破布用麻绳勒紧,另一人将昏迷的朱墨拎着胳膊拖出去,带上大门。 江应巧挣扎中狠狠地盯着叶芳菲,女人走到她面前,摘下面纱,带着笑用力扇下一耳光,尖锐的指甲在她脸上划出血痕。 叶芳菲蹲下来,掐着江应巧的脸,用阴毒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 “不对,不是这种眼神,你该露出被我拔去指甲时那样害怕、恐惧的样子!” 江应巧喘着气,依旧冷冷地盯着她。 叶芳菲很不满意,抬手又打了下去,一掌又一掌,就算嘴角被打出了血,叶芳菲仍然不解气地撕扯江应巧的头发。 “你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凭什么敢朝我射箭!凭什么能站在宋归慈身边,被他保护!” 叶芳菲的面目逐渐狰狞,指甲深深掐进她脖子上,赤口毒舌,欣赏着她痛苦窒息的样子。 “我大哥受贬流放,父亲被逼退位,我现在真的很不开心,云乔,你为什么不继续当整个京城的笑话让我开心呢?!来,让我笑啊!” 阶级、权势、拥有从容和高高在上,这些叶芳菲与生俱来的骄傲在一天之内都被打碎。 她手中不断掐紧,直到人濒临死亡又突然松开手,江应巧身体滑落,倒在地上剧烈咳嗽,双眉紧紧地皱起。 而云乔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叶芳菲凌虐,却什么也做不了。 “巧巧……谁来救救巧巧啊……” 缺氧让江应巧眼前发黑,耳中云乔在哭,还有持续不断的鸣音,她隐约听见外面重物落水的声音,努力撑着地爬起来。 朱墨…… 叶芳菲抬脚踩住她的双手,用力在地上碾压,江应巧的痛叫全部被破布堵在喉咙里,只能发出沉闷的呻吟。 叶芳菲面色阴暗,没有半分笑意,依旧在享受着折磨她。 “今晚太后赐婚,你是不是很得意啊云乔?可你算什么东西,侧妃,呵,不过还是皇城脚下的一条丧家犬,就该老老实实被我踩在脚下,以前如此,现在依然是!” 江应巧额头的冷汗模糊了视线,她尽力睁开眼,望着眼前虚化的身影,她显露出巨大的恐惧,用求饶的神情乞求叶芳菲放过她。 叶芳菲终于看到了她想要的眼神,她松开脚,再次蹲下来抬起江应巧的脸,眼中带着欣喜的光。 “没错,就该是这样,就这样让我开心。嗯?你想说什么?” 叶芳菲扯下她嘴边的麻绳,拿掉口中的团布,江应巧嗫嚅着干涩的唇,声音微弱,引得叶芳菲凑近去听那断断续续的话。 “你、现在……可怜得、像条狗。” 冰冷的话尾音落下,江应巧侧头死死咬住叶芳菲的脸颊,鲜血从她齿缝里流出,一股血腥淹入口腔,她甚至没有吞咽的空闲,只有一次机会,用尽全力咬下齿关。 任叶芳菲在嘴边惨叫,疯狂地推打她,江应巧眼中恨极了,如一只野犬撕咬住就绝不松口。 直到旁边回过神来的两个绑匪,上前将她们强行拉扯开,江应巧恢复了冷漠的表情,吐出嘴里的血水,里面混着撕咬下的小块肉落到地上。 她扯了扯被扇破的嘴角。 “还是一条丑狗。” 第102章 我们该回去了 叶芳菲疯狂尖叫着,不敢用手触碰左脸残破的伤口。 “我的脸!我的脸!” “我毁容了……”她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肉块。 当她忍痛摸到到脸上真的出现一个肉坑,她浑身都在颤抖。 “云乔,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叶芳菲怒喊着拔出绑匪腰上的刀,举起向江应巧头上砍去。 江应巧翻滚躲过一刀,刀刃在石板上擦出了火花。 “你们两个按住她!” 身后的帮凶上前将江应巧牢牢抵在地上,露出后颈。 神像下,叶芳菲笑意森然,再次举起了刀。 江应巧望着神佛悲悯的双眼,心想,她又要对他食言了。 大门陡然冲开,一阵大风猛地灌进来,庙中所有烛火瞬间熄灭,连带闪着寒光的刀刃也顿在半空中。 庙前,沉闷的步伐伴随着短促的拖拽声,一个人影缓缓踏上台阶,身上的湿水淅淅沥沥滴在地上,和脚步留下一道道暗色的水痕。 幽暗月色中,来人低着头,黑色的发丝湿哒哒黏在身上,如同一只从河中爬出来的深怨水鬼。 一双小巧的绣鞋跨过门槛,晃了晃身体后站定。 “喂,臭婆娘。” 声音带着浓重的不耐,和即将爆发的怒气。 她抬起头,湿黏的长发后,一双黝黑的瞳孔直勾勾看向叶芳菲。 “是你让人把我丢水里的?” 叶芳菲瞪大眼睛,忍不住后退一步,“你怎么,还没死……” 她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气得快疯了,根本顾不上注意朱墨手中拖着绑匪的尸体,把刀丢在面前,朝他们命令。 “杀了她们,全都杀光!你们要多少钱我都付得起!” 两个绑匪拿着刀,朝门口步步紧逼。 朱墨松开手中的尸体,男人倒在地上,脖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被扭断。 朱墨抬手,将贴在额头的湿发往后撩,仰起凌冽的眉目,眼中透出幽幽暗光。 “老娘真是,受够了。” 她扯下袖布缠在手心,单手抽出腰带中的软剑卷刃,复直如弦。 踏出一步,剑软如绢,一人颈脉齐断;再踏一步,刃快如鞭,再一人死不闭目。 悬月之下,破庙之内,叶芳菲面前闪过两道飘逸的曲光,铿然有声,转瞬第三道已至眼前,来不及眨眼,便瞪着双目倒在了血泊中。 朱墨甩干净剑上的脏血,来到江应巧面前割开她手脚上的绳子,目光沉静,却冷冽得令她陌生。 “郡主,我们该回去了。” 江应巧眼睫轻颤,似心有所感,她指不是郡主府,愣愣问道:“回哪里?” “阎州,洪郡。” “……为何要回去?” 朱墨抬眼看她,抿了下唇,神色冷峻。 “丰王,就快死了。” * 宋归慈一大早,收拾妥当衣物坐在倚玉轩中,就在上次一样的位置,只要一抬头,就能透过窗看到拱门入口的方向。 可要来的人没出现,说好的云烟醉也没等来,却后知后闻了昨晚宫宴上郡主被赐婚的消息。 手中的笔猛地掷了出去,在他银白暗纹的衣袍上甩出一道墨痕。 居风立时屈膝跪地,知道他是在恼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呈报消息。 “昨晚得到消息时,您在房内行针疗伤,属下不敢打搅,后来茂初端来安神的汤药,您服用后便睡下了,是属下自作主张没有叫醒您,居风认罚!” 茂初也跟着他跪到了地上,低头心里有些发虚。 那黑黢黢的汤是主子因为经常失眠自己配的方子,药效好,后劲贼大,喝一碗就能将人药睡过去。 昨晚他想着主子治疗后必然要好好休息,便将药端来,主子没说什么也喝了,怎知道会错过这样的消息。 “她人呢。”宋归慈冷声问。 “应该还在郡主府,没看见出来过。” 居风看了看外面阴沉的天光,“将近正午了,郡主还未来拜访……” 云压得很低,天色暗沉,逐渐刮起了大风,轩窗吱嘎吱嘎被吹得晃动。 眼见着天地间山雨欲来,宋归慈眼底积聚起更浓的乌云暗色。 轩窗外,拱门之下跑过来一人,是府中守门的仆人。 “大人,门口来了一个叫衾娘的女子,自称从郡主府来,她询问云乔郡主是否在咱们府上。” 宋归慈冰凉的视线扫过去,“人来没来,你守门的没长眼吗。” 仆人垂着头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打起精神回话。 “奴才是跟她说郡主今日并未来府上,那衾娘样子很是慌张,让奴才来禀告大人,郡主她可能是被歹人掳走了!” 宋归慈猛然转身,目光朝他射去,“将衾娘带进来问话。” 衾娘匆匆被请进来,她一见到宋归慈,就将今早去郡主房间找人时,见到的种种迹象详细说与他听。 “郡主昨晚提过今日要来找宋大人,还让我昨晚从樊楼回来时带一壶酒,早上房间内酒还在,人却不见了。” 衾娘紧锁着眉头,“我心觉不对,两人床榻上的被褥都是冷的,也并未叠好,我在府中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看门的老孟更是说不见郡主和朱墨出去过!” “在房中仔细搜寻后,我发现了这个,还有窗纸上一个小洞。” 衾娘将捡到的烟管递给宋归慈看,他这几年办案,自然认出了这就是盗贼和匪徒常用的迷香。 烟管在掌心猝然折断,周身寒意弥漫。 “居风,将整个京城翻过来找。还有昨夜宵禁后的夜行者、可疑者、出城者,一个都不许漏!” “是!” 宋归慈沉着脸,按着轮椅扶手咬牙站起来。 “茂初,牵马来。” “主子!您的腿不可再……” “牵马来!” 茂初起身,一脸心焦地出去吩咐下人备马,刚转头就见宋归慈迈开步子,朝桌上架放的佩刀走去。 他赶紧上去牢牢按着刀鞘,“大人!居风已经去找了,您身体还未恢复,请三思呐!” 宋归慈推开他,一言不发地拿起刀,转身出去。 茂初拼死跪在他面前拦住去路,宋归慈拎着刀,目光冰冷垂眼看他。 “茂初,谁给你的胆子敢阻拦我。” “您身子久受沉疴暗疾折磨,莫要再糟蹋下去了啊!”茂初眼中含泪,抬头劝他,“为何不再等等,居风用不了多久就能带来消息!” 宋归慈捏紧袖子,将里面的木兔紧紧攥在掌心,眼底蓦然闪过一丝痛楚。 “一直等得够久了,我要去找她。” 衾娘望着宋归慈的背影,突然上前朝他跪下,坚定而恳切。 “大人,请您一定要将郡主平安带回。” 茂初看着如此倔强的两人,不明白究竟为何,云乔郡主对他们真的有如此重要吗。 他微微失神,抬头询问。 “可……您能去哪里找。” “叶府。” 宋归慈冷漠地绕过他,握刀走出去。 第103章 把她,还给我 马蹄扬尘飞驰过,银白色疾风穿过数十条长街,马唳蹄音吓退路人纷纷避让,直挺叶府大门。 宋归慈翻身下马,扔开刀鞘未置一词,直接持刀抵上了门卫的喉颈。 “开门。” 门卫后仰着脖子往后摸武器,猛地抽刀抵抗,下一秒门阶上就溅了一层血。 大门打开,里面迅速冲出来一队护卫,着盔甲持长枪拦在他前路。 “何人敢擅闯叶府!速速拿下!” “我找人。” 宋归慈漠然地跨过断了一只手的门卫,抬眼朝锐利的银枪逼近。 但凡上前阻拦的护卫,接连在刀枪的铮鸣声中倒地,护卫不停歇地蜂拥上来,宋归慈的身上也逐渐渗出道道血痕。 一路杀,道道闯,直到不敢有人上前,只能将他团团围住,警觉盯着那柄猩红的长刀,随之往主堂走去。 叶诠坐在堂中,见到宋归慈时他就发现了,这人撑到这里,如今只是强弩之末罢了。 宋归慈面若冰霜,深喘着气,脸色更是白到赛雪,强行运气已经让他嘴角流出暗色喉血,眼中阴鸷浓得散不开。 “云乔在哪里。” 叶诠半阖着眼,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对他身上的杀意视若无物。 “宋大人,还以为你是文臣,没想到刀使得也不错。不过很可惜,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宋归慈墨发半披,鞋底在石板上留下红色足印,宛如踩着曼珠沙华从深渊踏出来的恶鬼,一步步朝叶诠走去。 “把她,还给我!”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叶诠眉峰微蹙,恍然想起当初诏狱中宋章说的话,脑海中浮现的那双眼,与面前的人恰能重叠。 他不信鬼神,可此刻竟觉得,眼前之人可能真的是宋章化身的恶鬼,找他来索命。 “你这个眼神,真的很像宋章。”叶诠倏尔笑了,“明明不是亲父子,怎么会这么像啊。” 他站起身,拂袖负手,缓缓走进护卫的包围圈中,难得欣赏起宋归慈如此狼狈的样子。 “你竟如此看重那位落魄郡主?宋归慈,她,可是你的软肋?” 叶诠松开眉,终于勾起下垂的嘴角。像他爹一样有软肋,就太好了。 “虽不知云乔在何处,但不妨告诉你一件趣事。宋章死得那晚,我要他吃下毒药暴毙来还取妻儿的性命,可他受剜骨之刑,却活活将自己挂上了悬梁!瞧他多有风骨啊!” 叶诠扬袖抬起手,对着宋归慈细细打量。 “而你如今这副样子,工于心计,肆意杀虐,叫他知晓怕是要捶胸顿足,恨不能返阳掌掴于你。” 宋归慈握刀的指节泛白,眸光寒冷至极点。 “我无颜见他们,自该送你下去跪着。” 叶诠无所惧,踱步走到他面前,眼角的细纹堆叠起来,眯着眼如一只鹰隼张开双臂,袖袍翻动,锋利凝视。 “宋归慈,你并无圣旨,就凭手里当路使的令牌,还不够格动本相,我叶诠虽不在相位,却仍能称相!” 他扬起笑,就像笃定宋章一定会选择保妻儿性命而自己,他现在依旧笃然地看着宋归慈。 “今日若杀了我,陛下必拿你平息众怒,这些年你所有的汲汲营营,便将化作一场空,你想往上爬!你不敢试!” 话音未落,下颌溅上几滴温热。 叶诠瞳孔一震,胸口传来意想不到的锐痛,刀贯穿了他的右胸膛,硬生生卡入肋骨。 宋归慈双手握刀柄,唇角带着血红的嘲讽,又往里推了一寸,眼中倒映出叶诠震愕的脸。 “你以为我会在乎?” 他拧动刀身,叶诠身体一颤,踉跄着跪了下来,宋归慈垂眼睥睨。 “你若是这般仰慕我父亲的风骨,我便如愿帮你拆了这一身奸骨。” 周围数十柄长枪霎时一齐朝他刺来,宋归慈却再次提刀,对准了叶诠的喉颈。 “都住手!”叶夫人跨进主堂喝止,快步而入朝护卫肃道:“我以叶家主母的身份命令你们,所有人退下!” “动手!”叶诠捂着流血的胸膛,怒声呵道。 叶夫人环视过他们,“谁敢!除非连我一同杀了!” 护卫们面面相觑,举棋不定地往后退了一步,并没有放下枪。 叶夫人压下眼底锋利的冷光,走到宋归慈面前,“我这里有郡主的下落,宋大人切莫冲动,今日请留他一命。” 她垂眼看向自己震惊的丈夫,目光如寒冰。 “叶诠罪恶滔天,如此轻易死了岂不是让他痛快,待阿檀回来,为你父亲翻案的事尘埃落定,届时,我亲自送他为我林家百余口人偿命。” “芸月,你与阿檀……”叶诠呕出一口血。 何时竟背弃他,和宋归慈站在一处!! 宋归慈在叶夫人的注视下,刀尖下移,毫无停顿地刺入叶诠的腿中,手起刀落,缓慢剜去了一双膝骨。 叶诠呼天的惨叫让护卫们蠢蠢欲动,却在叶夫人的震慑下抬不起枪,只能眼睁睁看着叶诠痛昏过去。 叶夫人移开眼,淡淡跟嬷嬷吩咐:“速去找大夫,将老爷扶进去保命。” 也只得一个保命罢了,她眼底浮出一丝暗芒,此后便是将人长久的困于病榻,慢慢抽去气力。 叶诠很快被几个护卫抬走,她让等候在外面的人拉扯进来一个婢女,此人见到一地的血就软了腿,扑通跪下来。 叶夫人凝目,扫向这个早先放在庶女身边的眼线,“你从实招来,叶芳菲人呢!” 叶芳菲一夜未归,婢女本就惶恐不安,昨晚急得焦头烂额,一早向嬷嬷报信后就被拉来。 此时主母发话,顿时怛然失色,伏在地上颤声道:“回夫人,小姐……昨夜离府后,就一直没回来!” “她去做什么了。” 奴婢战战兢兢,紧紧闭着眼,“奴婢不知,可小姐她、她说要让云乔郡主彻底消失……” 叶夫人闻言捏紧手腕,咬牙骂道:“这个蠢货!” 脑子蠢,胆子却是大到去动宋归慈身边的人!她望向宋归慈,有些惴惴不安,希望不要因此事影响到他们的联盟。 然而未等她窥见表情,那人已然转身而去。 叶府外居风策马来,朝飞身上马的宋归慈急道:“是叶芳菲!昨夜孤身出城而去!” “方向。” “安定门,西至郊外!” 两人疾驰向西郊而去,沿途跟着两道最深的马蹄印,找到了五十里外一间人迹罕至的破庙。 里面只剩下四具僵冷的死人,其中三者颈部皆被光滑的利刃一刀毙命,宋归慈扫过门外剩下的马匹,面色稍缓。 她还活着,被朱墨带走了。 “大人,是否要通知官府来处理?”居风看向叶芳菲被扒了外衣的尸体,皱眉问道。 “把门敞开,留给野狗果腹。” “那……接下来我们该往何处追。” 宋归慈拉动缰绳,往京城相反的方向而去。 “不追,我们到地方守着。” 居风担忧地看向主子上马时明显一滞的左腿,压下了嘴边那些无用的劝言,驱马跟了上去。 第104章 我不想去做这些 远郊野外,江应巧坐在马背上,看着眼前朱墨利落扎起的发尾一晃一晃,有时候会扫到她鼻尖。 “朱墨,你头发挠得我鼻子痒。” 朱墨不吭声,将长发拨弄到胸前。 “朱墨,我下巴上有汗,能帮我擦擦吗?” 朱墨转身,将麻绳换了只手,替她抹掉流到下巴的汗。 江应巧望向旁边的溪水,舔了舔结了血痂的嘴角。 “朱墨,我渴了。” “……” 她拉动缰绳,马慢慢停下来,朱墨跳下马,将绑着手腕的江应巧抱下来,拉着绳子带她走到溪边的石头上坐下。 江应巧看着她在路边里摘了片宽大的叶子卷起来,去小溪里取水,赶紧动了动被绑的手,趁她背过身上牙撕咬麻绳。 朱墨绑得很紧,一点也不客气,她努力扯了半天也没有松动的迹象。 眼前递来一斛清水,江应巧抬头,见朱墨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干笑了两声,就着她的手把水喝完。 江应巧见她把叶子随手扔了,问道:“你不喝水吗?” “在河里已经喝了一肚子。” 江应巧把手抬起来,同她打商量,“其实你不用把我绑着,你有工夫在身还怕我跑?况且我就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那匹马。” 朱墨把马牵过来,牢牢盯着她,回了一声呵笑,“所以我得防着你骑马跑了。” 江应巧叹了口气,小心思被戳破了。 昨晚朱墨说要带她回洪郡,江应巧当场就拒绝了,结果朱墨将刚给她松的绳又绑了回去,一副不容拒绝要强行带她走的架势。 “为何现在就急着回去?我想先回京城告个别。”当时江应巧这么问。 “不能回去,丰王将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京城,狗皇帝更会看牢郡主,到时候我们想走都走不了。” 朱墨牵走庙外的一匹马,不由分说地将她拉上去,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丰王若死,你就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江应巧皱起眉,“朱墨,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们又是谁?” 朱墨上马,淡红的衣袍在大风中猎猎作响,她看着京城的方向,目光决绝而坚毅。 “我们是先二皇子的残部遗军,是誓死守卫天命正统的复兴火种,卷土重来,必将掀翻这王朝。” 朱墨多少照顾她身上有伤,骑的不算快,她们朝阎州动身已经走了一晚上,江应巧也因为这句话想了整晚,被一层一层浪涌拍得心神震颤。 因为那份藏在寒山寺的遗诏,她成了燕帝杀弟篡位的知情者,而现在,因为拥有了云乔的身体,她摇身一变,成为遗军光复正统的重要当事人。 江应巧无法切身体会这些被定义为“叛军”的人,他们有多大的恨意和决心,但她难道真的该承担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责任吗? 江应巧无从抉择,但好在真正的云乔还在,她的灵魂还在,她有那个资格和权力做出抉择。 “我不愿意。” “说我自私也好,懦弱也罢,一切都过去了。”云乔在她耳边平静道,“燕帝杀了我父皇,我甚至想过要杀他报仇,但让天下再一次陷入战乱,国破山河,我不想去做这些,没有意义。” 云乔的话就像此刻这条潺潺溪流一样,让江应巧被拍乱的心缓缓平复下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朱墨正带马在溪边喝水,听到这句话抬眼望过来,“什么意思?你想开了不逃了?” 江应巧摩挲着指节上的伤口,笑了笑,“嗯,总要去把事情解决掉。” 朱墨耸耸肩,觉得她想得单纯,根本不知道阎州已经在做何种准备,“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事。” 她把马牵回来,拉过江应巧将她举上去,江应巧往后挪了挪位子,伸手朝她示意。 “你现在可以给我解开了吧。” 朱墨目光深深,意有所指,“郡主最近变得聪明狡猾,我可不敢掉以轻心,等到了前面的汇合点再给你松开。” 云乔暗戳戳恼道:“好啊朱墨,以前你都嫌我笨是吧,我还没怪你这么会演呢!” 江应巧皱了皱鼻子,别说云乔,自己也没想到朱墨会是遗军埋伏在身边的暗子,藏得忒好,要不是上次亭山苑刺杀太子时露出端倪,江应巧也不会怀疑到她。 想到这,江应巧就念起了京城里的那个人,本打算要去找他交代清楚所有的事,哪想如今出了这样的岔子。 她咬着嘴唇,也不知道下一回见他得是什么时候,会不会又气得不搭理她了。 朱墨甩动鞭子,马儿骤然加速,江应巧着急忙慌抓紧朱墨的腰带,一脑袋思绪都被颠散了。 “诶!你别突然跑这么快啊,我屁股疼!” 朱墨绷着脸,心里不安定,总感觉后面有什么快要追过来。 江应巧骨头都要颠散了,才到达朱墨所说的汇合点,是一片树干直入云霄的丛林。 朱墨包住手放在嘴边,手掌鼓动发出一种奇异的鸟叫声。 很快,丛林中走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牵着马朝她们走来。 江应巧眉心微动,觉得此人和刺杀太子的刺客身形很相似。 男子走近,才看见他颧骨到下巴,有一条狰狞的刀疤,他朝江应巧单膝跪下抱拳,俯首道:“姚罡见过郡主。” “当日亭山,多谢郡主拦箭助属下逃脱。” 江应巧心里不是滋味,她本是救朱墨,却误打误撞帮助了“自己人”,这可真是无心之过。 姚罡起身,朝朱墨点了点头,“少统领,穿过前面的荆水界,对面就有我们的人马,可以带我们快速回程。” 江应巧惊讶地看向身前的小丫头,她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少统领,平时在自己身边做婢女真是十分憋屈了。 她回忆朱墨伺候自己的这些日子,靠在她肩上,小声道:“朱墨,你这么厉害,应该肚量也不小吧。” 朱墨反身给她松绑,抬了抬眉,“怂什么,你可是我们的郡主,还怕受不起本统领的伺候?” 面对朱墨的调侃,江应巧默默圈住了她的腰,把脸埋在她后背。 马儿再次奔袭了很久,满目树影木绰,穿梭过一片深林后,视野逐渐变开阔起来。 再行十几里,前方出现一座驿站,不远处便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江河,上面悬着一座木桥。 “郡主再坚持一下,过了前面就可以稍作休息。” 朱墨侧头注意到江应巧闭着眼,以及不太舒服的脸色,放缓了马的脚步,两匹马慢慢往木桥的方向走。 团云压得很低,眨眼间便已遮蔽天日,江岸两边狂风呼啸。 忽然,细微的破空声令江应巧睁开眼,驿站中射出一只旋转着的飞矢,精准命中朱墨这匹马的脖颈,紧接着又飞来一支箭射中姚罡的马。 朱墨提起江应巧的手臂仓皇落地,眉头拧起看向驿站。 居风推门而出,冷着脸拔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江应巧微微睁大眼,望着门内的宋归慈拉弦,再次朝他们射来一箭。 朱墨抽出腰间软剑,顷刻间乍现电光火石,劈断了直指咽喉的箭矢。 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看向举着弓的男人,咬牙切齿。 “宋归慈……你怎么知道我们会走哪条路?!” 手中的弓垂落在身侧,从掌中脱落,宋归慈拖着失去行动力的左腿,一瘸一拐地走出来,黑沉的双眸紧紧锁住她护在手边的身影。 “不用知道你们路线,我只用知道你想带她去哪,一晚的时间你们出不了荆水界。” 而他便用最快的速度,等在这条最短路线的必经之路,荆水崖。 江应巧看到他不良于行的左腿时,瞳孔猛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向他走去,却被朱墨牢牢抓住手腕拉了回来。 宋归慈衣服像从湿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数不清的伤口随着方才射箭而裂开渗血,额角的冷汗划过他下颌滴落,他没有拿刀,他甚至提不动刀。 江应巧惊慌地发现,他此刻脆弱的像一张薄纸,在大风中摇摇欲坠,轻轻一折,就再也恢复不了原样了…… 居风握刀的指节用力到作响,“大人,求您莫要再动了!” 宋归慈走到驿站外时,身体就已经不允许他再往前一步了,掌心死死捏着自己濒临碎裂的左膝骨,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抬起黯淡的眼,朝江应巧伸出手,苍白的嘴唇轻碰,在说: “巧巧,过来。” 第105章 一拍两散 荆水崖边江涛翻滚,浓云积压着天空,一道闪电明灭,如巨蟒在云层上飞跃而过。 “巧巧,过来。” 宋归慈低沉的声音清晰入耳。 江应巧骤然呼吸一滞,胸口的鼓噪声停顿半瞬后,剧烈震响。 她愣愣望着他,身体在微微颤动,眼中只剩下宋归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固执地伸着手。 “宋归慈……” 她轻喃喃出声,热意急剧涌上眼眶,江应巧奋力挣开被紧梏的手臂,朝他奔去。 他知道了,即使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他也早就知道。 朱墨眉目一凌,纵身朝江应巧伸手,迎面一柄寒刃斜入劈来,软剑迅速绕刀身缠卷,挥开锋芒,回直间,剑锋割破居风的鼻梁。 朱墨飞身拉开距离,眯起眼眸望向居风身后跑过去的人,脸色阴沉下来。 宋归慈是皇帝一手提拔,日后定会成为他们起事的莫大阻力,绝不能留! 朱墨挥剑冲向居风,杀气凛然。 “姚罡!杀了宋归慈带郡主走!” 宋归慈看着那抹飞扬的身影向自己跑来,眼中透出一丝光亮,他挪动着右腿企图多向她一步,却终是呕出一口血后,竭力倒下。 江应巧毫无停顿地扑上去,双膝重重磨在地上,伸手接住了宋归慈滑落的身体,她回眸冷视姚罡刺过来的刀,喝道:“退下!” 刀锋猝然顿在了空中,破开一滴雨水。 宋归慈垂在地上的手指曲节,攥着江应巧的衣袖紧紧拢在掌中,墨黑的瞳孔攫住她的侧脸,浮出一丝笑意。 “抓住你了,巧巧。” 暴雨倾至,所有人置身于大雨中,狂风卷着雨丝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身上抽打。 朱墨在远处纠缠居风将他拦住,姚罡踏着雨水走近一步,沉声道:“郡主让开,此人不能留,现在是除掉他的最好时机!” 江应巧冷漠看着他,挡在宋归慈面前不为所动,姚罡咬牙瞪目,恨声道: “郡主难道要为了儿女情长,而耽误吾等大业吗!” 江应巧没有回应,转头看着宋归慈,艰涩地扯起嘴角,“这声巧巧,你叫的真不是时候。” “跟我回去……” 宋归慈无力地偎在她怀中,江应巧拥着他的身躯,眼中流露出忧切哀色,抬手擦去他嘴角的血,再抹开他眼前长睫上模糊的水,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疼痛流出的冷汗。 她将手心捂上他冰冷紧绷的颈椎,额头相抵,在大雨声中,听不见他趋近微弱的呼吸。 江应巧轻声道:“宋归慈,他们不会放我走,我回不去了。” 她的另一只手,缓缓摸向宋归慈被雨水浸透的袖口,贴着他泛着寒气的皮肤滑进去,触碰到金属的硬物后顿了下,指腹在他手腕内侧轻轻摩挲安抚。 宋归慈似有所觉,敛起眉峰,从喉中挤出沙哑的声音。 “你、敢!” “借我一用,下次还你好不好。” 江应巧望进他幽深的双眼,解开绑在腕上的护带,取下那柄贴身匕首站起来。 她拔出短刃抵上自己的脖子,眉眼覆上几分薄怒,对姚罡道: “放他们走,我跟你们回去,否则。”她用了点力,颈间一串血珠顺着雨水滑落,“现在就可以一拍两散。” 朱墨闪身躲开居风一刀,拉开距离抹了把挂满雨水的脸,这死木头,真难缠! 她朝另一边看去,姚罡在搞什么,怎么还没动手?! 眼见江应巧竟然以命威胁,朱墨意识到再任由居风拖延下去等来援兵,局势对他们不利。 她果断朝姚罡大喊道:“听她的!别再耽误时间,速带郡主渡江!” 姚罡恨恨扫过宋归慈,只能听令收刀,看向江应巧的眼神不似之前崇敬,“请郡主随属下走。” 宋归慈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扯住她的衣袖死死不松,心中有什么在不受控地抽离,即将濒临窒息。 他强撑着怒色威胁她。 “你敢再走,我不会原谅你!绝不会!” 握着匕首的动作一颤,下一刻,雨中响起布帛割裂的声音,江应巧缓缓倒退,深深望着宋归慈。 “大人,请务必保重。” 宋归慈捏着一片残缺的衣袖,眼看着姚罡擒住她往崖边悬桥而去,将唇都咬出了血。 “居风!拦下他们!” 居风闻言不再与朱墨周旋,一跃而起追了上去,朱墨紧随其后,掏出腰间几枚暗器朝宋归慈飞去,强行让他调转了方向回防。 在居风去抵挡暗器时,朱墨已经上了风中摇晃的悬桥,再次朝他投出暗器,随后一鼓作气飞身至对岸。 已经等在另一头的姚罡立即斩断了悬桥的绳索,此端落入滚滚荆水江中。 两人挟着中间那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对岸茫茫雨幕中。 大雨还在倾盆而下,耳边只余暴雨声。 居风粗喘着回到宋归慈身边,片刻后他蹲下来,架起主子僵冷的身体往驿站中走去,将他小心安放在屋檐下的柱旁。 远处传来响亮的马蹄声,居风抬头望去,徐均承带着手下亲兵冒雨赶来。 “贺安!” 徐均承先一步翻身下马,看向他后顿时止住了脚步,拧着眉回头朝校尉道: “张坚,快把闻太医带来为他疗伤。” 闻忡坐在士兵后面压着脑袋上的斗笠,一路颠簸得形容狼狈。 但被人拉下马带到宋归慈面前时,发现他才是狼狈万状,把过脉后,体内更是土崩瓦解! 闻忡急躁地捋着蓄长的胡须,迅速翻开药箱取出银针,嘴里还在臭骂:“要死要死,你这惹事精此回是真的要命!” 宋归慈垂着头,始终一言不发,眸中深不见底,又什么都没有一片死寂。 “哎呵,还拿着块破布干什么!”闻忡说道,上手拽掉他手里的残袖。 “你们快把他衣服脱了,后背露出来。” 残袖松松地挂在手中飘落,那绷直的背脊终于被压垮,在接触到空气中潮湿的风后佝偻着颤抖起来。 无论是娘亲,还是她。 为何他能抓住的,永远只是一片衣角…… 第106章 我家郡主 越过荆水界后,朱墨和姚罡迅速与接头的人马汇合上,一支精练的小队带着江应巧,途中先是穿山岭、踏荒野,而后走村乡、行水路,遮掩踪影,行迹难寻。 一路马不停蹄,到达阎州界时,江应巧就开始高烧不退,十根指节被踩伤后,浑身又遭暴雨久浸,肿胀溃烂,当天就开始发烫。 朱墨想停下来寻一处停歇,却被其他几人拒绝,理由是丰王的情况等不了太久,必须赶上最后一面,这才一直拖到现在。 如今入了阎州,身边的暗卫散去,朱墨当即找了一处医馆,将怀中滚烫的人抱下马快步进去。 “郎中!快来给她瞧瞧!” 馆内的郎中赶忙放下手中药称,让她将人放在诊榻后上前为其切脉,凝眉片刻后让药童去后厨煎药,而后端来温水处理手上的伤口。 昏迷中的江应巧牢牢握着手中的匕首不肯松开,郎中为难地看向朱墨,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墨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在她耳边恶狠狠道:“宋归慈来要回匕首,你再不松手,他就要生气了!” 紧闭着眼的江应巧像在梦中听到了很可怕的事,蹙起眉头,微微松开了溃烂的手指,朱墨眼疾手快将东西抽了出来,示意郎中继续处理。 朱墨没好气地看了她片刻,还是将把匕首放在榻边没丢出门外。 将身上所有伤口处理完,手指擦了药裹上厚厚的白纱,看着像收过指棍的凌虐。 药童端来煎好的药,朱墨将人靠在肩头,故技重施,“你在不醒,宋归慈就要走了。” 江应巧眼珠颤动在梦中急得厉害,抬起沉沉的眼皮,瞳孔没有焦点,朱墨趁机将汤药灌进她嘴里。 江应巧喝了大半才清醒过来,推开她的手呛咳了好几声,声线低哑。 “你要烫死我。” “哼,我烫不死你,你倒为宋归慈要死要活的。” 朱墨回呛,江应巧别开眼不理她,低头想自己端着碗,却被一掌扒拉开两只粗壮的爪子。 “得了吧,你这手能喝的明白吗,等会全撒了。” 朱墨把剩下的药喂完,转身去付了诊金,回来时,榻边的匕首已经不见了。 她在心里冷哼一声,当作看不见某人另一只沉甸甸的袖子,把鞋子拿起来给她穿上,扶着走出医馆。 姚罡找来了一辆马车在外等候,两人上了马车,再次往阎州主城洪郡赶去。 车上安静得不像话,朱墨抱着手臂,瞥向神色恹恹的江应巧,半挑起眉问道:“是生我气了?因为我说要杀他?” 江应巧是在生气,也是在生自己的闷气,刚才的梦里,她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江崖对面,宋归慈一身雨水化开的血色跪坐在白幕中。 隔着遥远的距离身影模糊,那双灰败的眼睛却能朝心上扎入深深的刺,一念,就搅得她胸口生疼,挣裂的血倒灌到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她握着半只袖子里的刀鞘,纵然上面没有半分他的余温,江应巧仍是执拗地要去触摸。 朱墨见她一言不发,冷冷移开眼,“你既然不愿意搭理我,便叫我家那位郡主出来说说话。” 江应巧有了反应,抬起眼闪过一丝难辨的情绪后,平静地看着她。 “奇怪我怎么知道的?宋归慈叫你巧巧而不是乔乔,我可听得清清楚楚,再说了。” 朱墨翘着腿,嘴角的笑慢慢耷落,目光虚化的盯着空气,声音轻缓下来。 “我家郡主,遇到事从来都只会躲在我后面,万事只会喊朱墨,从不会挡在谁面前出头,娇娇柔柔,低眉顺眼,任人揉捏搓扁。” “明明该是身享尊荣的郡主,却像生下就是来吃苦的。蛰伏京城多年,我明里暗里为她解决了多少麻烦,日常起居我照顾,府上的暗探我清干净,买画纸颜料没钱了我省吃俭用替她打算,就连宋府的马车,我都好几次冒着被撞死的风险为她拦下,整日陪她丢尽脸面。” 云乔在身体里沉默着,出奇的安静没有说话。 江应巧隐约感受到她的情绪,忍不住问道:“你看不起她?” 朱墨锐利的目光射过来,“我就是看得起她!所有人笑话她,轻贱她,我都没管,就是盼着什么时候她能先看得起自己,起来反抗!” 她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别开眼。 “偏偏只有叶芳菲那次,我后悔了,我当时就该将那女人的手指一根根剁下来,拿到郡主面前说,要这样,别人才不敢轻贱于她。” 朱墨深呼吸,揉了揉两边的额角,“郡主画资聪颖,有些地方却笨得很,她自学不会,得人教。结果呢,要教的时候就换人了。” “你对着画像跟人嘀嘀咕咕那晚,真当我耳聋眼瞎啊。” “……” 半晌后,朱墨再次看向她,“郡主听到这些话是什么反应。” 江应巧垂眼认真感受了一下,沉默片刻道:“她也不想理你了。” 朱墨轻哼了一声,起身推门钻出车。 江应巧觉得两个人像在闹别扭,抿了下嘴角,“她应该不是那个意思。” 云乔气冲冲道:“管她什么意思,反正我现在跟她对骂不了,要不然我让她见识一下本郡主有多口齿伶俐!” 随后一想到以后也不能亲口骂,更气得在江应巧耳边哇哇乱叫。 朱墨出来坐到姚罡旁边,漫不经心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 他们都知道,过不了多久,这份伪装的平静就会被打破,除了老幼妇孺,所有人都会穿上盔甲,手握刀枪起义,共谋这半壁山河。 “少统领。” 姚罡牵着缰绳,面色微沉,“荆水崖边看郡主行径,属下认为,尚不可将光复大任的希望都压在她身上。” 他有这种顾虑也是正常,郡主跟敌方要员关系密切并不是好事,日后开战,她若举棋不定便会满盘皆输。 朱墨撑着脸,目光清醒而近乎冷酷。 “身在曹营心在汉,又能怎么办,二皇子后代统共就这么两位,将人看牢了借个名头,我等与父亲能替她把江山打下来不就好了。” 她凉凉扫了男人一眼,暗含警告:“回去少跟父亲多嘴。” 姚罡低下头,眼底掠过一丝幽芒。 马车离开人口密集的城镇,在山道平川行驶半天时间后,黄土地平线上出现一座城池,上书“洪郡”二字。 城门口,一队寒光铁甲的兵马,在烈日炎阳下伫立等候。 第107章 成了他的傀儡 朱墨跳下车辕,上前朝为首的将军屈膝单跪。 “父亲,女儿已将郡主平安带回,幸不辱命。” 朱闵桓淡淡俯视过她,目光落在安静的马车上。 江应巧掀开车帘,就对上一双藏着威慑锐意的细长黑眸,此人身披甲胄,头戴赭红一字巾,看起来年过不惑,眉间几道如刀刻般的川字纹,鼻直口方,坐于高马之上盛气逼人。 他便是昔日二皇子手下大将,如今遗军统领,朱闵桓。 朱闵桓看着马车上的郡主与他对视后瑟缩一下,躲回帘子,眉间川字皱起,似乎不满她还是这般怯懦胆小。 拉动缰绳将马调头,“回城,我亲自送郡主回王府。” 江应巧在进入阎州的城镇上,就隐隐感觉到战前暴风雨的平静,而进入洪郡后,才感到真正的肃杀之气,街道沿途不断有持刀执戟,阵容严整的几方列兵,在街上戒严巡视。 半个月前,就在居风来此寻得画像走后不久,丰王染上病症致使事态变化,遗军从暗处转明,开始出手,先是暗囚官员彻底把控阎州,将洪郡普通百姓迁至其他城镇,设为备战城。 在朱墨收到指令带江应巧潜逃回洪郡的这段时日,遗军将在朝中经营多年,暗中渗透到邻州府任职的官吏棋子徐徐铺开,杀朝官,夺州权。 一切悄无声息的进行,至昨日起,以阎、端、宣三州为团聚之势,控制了三州主权,此时就算消息传回远在京城的庙堂,遗军也已经完成了划地割据,拥兵自重。 马车缓缓停在丰王府前,江应巧下了车,随着朱闵桓踏入这座云乔曾住过的府邸。 王府中静悄悄,仆人们都小心的不发出声音惊扰主人,遇见朱闵桓时纷纷行礼后让道,似乎很怕这位大统领。 甲胄的摩擦声中,朱闵桓沉声开口,“小王爷身染肺痨,已病入膏肓,郡主现在应该想清楚,自己日后将面临的重担。” 江应巧抬眼看向他的侧脸,“朱统领,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你们选择以我父王的名义掀起战火,却从未问过我的想法,若我不想做这些……” “郡主。”朱闵桓打断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眼底漠然地看着她,“这场战在当初的亭山就已经开始了,你已经无路可退。” 江应巧捏紧了手腕与他对视,前面的房间里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声。 朱闵桓转身接过侍女手中用草药熏过的面巾递给她,江应巧迟疑片刻接过来,系在面上遮住口鼻,同样蒙面的侍女为她推开了房间的门。 “小王爷,太妃,郡主到了。” 屋内光线微暗,江应巧穿过厚厚的帷幕进到里间,床榻边坐着一个女人,在逆光的浮尘中抬头朝她看来,只露出的一双眼在看到她时,微微一怔。 “乔儿,你回来了……” 床上原本安静的人听见声音,突然挣扎着想要起来,“阿姐,是不是阿姐回来看我了!” 江应巧感觉眼前模糊,抬手擦了下眼,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这是云乔在落泪。 她稳了稳心神走上前,看向床上的丰王。 他披头散发,身形瘦削得有些吓人,单薄的中衣松松垮垮像套在一根长竹竿上,因痨病缠身而面色惨白,两颊却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此时病气的眼中迸出欣喜的光亮,撑起上半身看向来人,望着她笑:“是阿姐!太好了母后,阿姐真的回来了!以后不许她走了!” 他试图下床却脱力地倒了回去,又发出一连串咳嗽,太妃连忙将他扶回软枕上,安抚他,“皓儿躺好别动,你阿姐哪儿都不去了。” 萧云皓抬起一节骨手想要去握江应巧,又害怕自己的病对她不好,只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阿姐的衣袖,表情惴惴不安。 “阿姐,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想我啊?” 云乔已经哭得不能自抑,说不出话来,江应巧缓缓抬手抚摸他的头顶,替她笑着回答:“阿姐很想你,也很想母后,只是离开太久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又一滴泪从她脸上落下,萧云皓皱了皱脸,翻身从枕头下面摸出包着梅子干的手帕,往江应巧手里塞。 “别哭别哭,皓儿把好吃的都给阿姐。” 太妃却将东西从他手里拿走,对江应巧摇了摇头,怕将病气过给她。 “好了,没见着她手受伤了吗,母后先收着,你阿姐风尘仆仆赶来,还没好好休息,母后带去洗漱一下,皓儿乖乖躺着睡个午觉好不好?” 萧云皓依依不舍地松开江应巧的袖子,把手老老实实放在肚子上,眼巴巴看着母后将人带走。 太妃与江应巧净手后,叮嘱侍女将那包梅子干拿去烧了,时刻注意好屋里头的状况。 出来时,朱闵桓已经离开,两人解下面巾往西院的方向去,太妃在前面淡淡道: “你的房间里面一点也没变过,还跟原来的一样,一直有让人打扫干净,只是里头的衣服如今给你穿怕是小了,先拿一身我的将就半日,新衣裳晚上就会送来。” “你阿弟那边还是少去,吃的东西更是不能混一起,下回就开着窗在外头说话,免得叫你也染上。” 房中已经备好了沐浴的水,太妃挥退里面的下人,关上房门,江应巧正在观察房间的布局,猝不及防一股力量抱在了怀里。 太妃紧紧抱着她,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江应巧愣住,云乔也愣住了。 “乔儿,是母后对不起你,母后真的很想你……” 她拥着她良久,才稍稍松开力道,红着眼眶心痛地抚摸云乔的脸。 “孩子,你不该回来被利用,是不是他们在逼你。” 江应巧微微睁大眼,“您的意思是……” 太妃看了看两边的门窗,将她拉到浴房亲自为她洗漱,温水的流动声遮掩她的话音。 “当年你父王的部下出逃四散,一直潜伏南方多年,韬光养晦静待时机,而他们如今都被朱闵桓收服,听他调遣。” 太妃将水缓缓浇在江应巧肩膀上,为她擦拭后背的脏污,轻声道:“乔儿,你以为朱闵桓为的是替你父皇不平,继而推皓儿为皇吗?” 江应巧看着浴桶中波纹,碰撞后往两边荡开,“他想划地为王?” 太妃眼中微微闪烁。 “没错,皓儿天生痴傻,你又是女儿身,朱闵桓野心巨大,不会甘心屈居你们之下。” “这些年你在京城受燕帝监视,我们实则受控于朱闵桓,他未袒露野心,就是想借你们皇子后人的名义发号施令,谋这姓萧的江山。” 她握着女儿瘦弱的肩膀,两行热泪滑落砸在微凉的肌肤上,令江应巧眼睫轻颤。 “乔儿,你如今回来,便是成了他的傀儡。” 第108章 没事的,阿姐 当天夜里,江应巧再一次来到那间房外时,云皓打起一些精神,正裹着丝被趴在窗子边,看到她后赶忙给自己带好面巾,抬高了手招喊她过来。 他眼中有清澈的亮色,高兴地望着他。 “阿姐,梅子干好吃吗?母后每天只让我吃一颗,那是我偷偷存了好几天的。” 江应巧走过去站在窗外,点点头,“很好吃,谢谢皓儿分给我。” 云皓嘻嘻笑着,眉眼弯弯,“阿姐,你回来我好高兴啊,皓儿和阿姐还有母后,又可以开开心心的在一起了,只可惜小桃她们不让我下床,我不能出来陪阿姐去草丛里捉蛐蛐了。” 他耷拉下嘴,稚子委屈的表情在他这般大的男子做来很是奇怪,但在云乔看来,自己的阿弟很是乖巧可爱,她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难过。 “这有什么,巧巧,我们去给皓儿抓一只,我小时候抓虫可厉害了。” 江应巧没说自己怕虫,而是跟云皓说让他在这里等着,自己去给他抓一只蛐蛐来。 她提着灯笼去了花园的草地,弯着腰找了半天也没听见一声虫鸣。 云乔:“不应该啊,以前这片草丛蛐蛐最多了。” 江应巧直起身,拍了拍裙上的草屑,“许是府中到处都熏着艾草防病,将虫都驱走了。” 她随手摘了几根细长的草,一边走一边编着回去,回到窗前,云皓还在痴痴地等她。 江应巧让他摊开手,变术法一样从他后领捏下来一只草编蛐蛐放在他手心。 云皓惊喜地拿起来瞧,“哇,用草编的蛐蛐,阿姐你好厉害!” 他抬起头看她,“还有吗,我还要!” 江应巧轻笑了一声,回去又摘来许多长草,靠在窗外给他编了一只又一只。 云皓拿着手里的三只草编,在榻上假装斗蛐蛐,用手指戳着互斗。 只不过玩弄没一会,忽然捂住面巾猛烈咳喘,久久不能停歇。 江应巧紧张地看着他,放下手时,那块白色的面巾上有一大块刺眼的血迹。 “我去找人!” “没事的阿姐。” 云皓喊住她,紧皱着眉将所有蛐蛐小心拢到枕边,扯下面巾擦了擦嘴,凹瘦地面颊硬是被他扯出两个酒窝。 “我们明天再一起玩,阿姐帮我关一下窗,我睡着就不会咳了。” 他裹着被子躺下去背对她,喃喃着:“真的,我睡着病就好了,没事的。” 他闭起眼,背对着阿姐,假装自己真的睡着了骗过她。 江应巧看着他的背影半晌,轻声关上了窗,走出没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比刚才更急的咳声。 她望着高悬的月亮,陪云乔在廊下站了很久,久到一阵阵咳响平息,窗里的人真的睡去。 * 幽色月光照进半开的朱窗就没了影,屋内四处掌灯,茂初进进出出不知道换了多少盆清水,来擦拭伤口换药。 徐均承已经三天没回自己府中,就沉着脸坐在宋归慈房间里,等着这人什么时候能醒来。 那日他们将宋归慈状况暂时稳住后,连夜将人用马车带回,途中昏迷过后就一直未醒。 闻忡将能做的都做了,回宫前最后留的话是,今晚能醒就能活,否则,那左腿就算为他保下,也派不上用场了。 徐均承深深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看向床上的人,不知是不是光线太亮晃了眼,那人的长睫似乎动了动。 他连忙起身凑近脸去看,屏息中,宋归慈缓缓掀开眼皮,和他对上视线。 “我不知你还有这样的喜好。” 声音淡漠,还带着刚醒来的虚弱。 “……” 徐均承直起腰杆,一屁股坐在床沿,把压到的被角往里推,总算松了一口气。 “还能说玩笑话,看样子是没大事了。” 他岔着腿忍不住数落:“宋归慈,你什么时候能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照这样下去,出不了几年我就要带着酒去坟头上看你。” 说完还不解气,怕他听不进去又补了一句:“真该让老太君跳出来好好教训你!” 此后室内便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她离开几天了。” 醒来第二句话便是关于她,真想抬手给他来一掌,要不是这人如今像碎玉拼凑起来一碰就散,徐均承还真不想惜这块玉。 他磨了磨牙,没好气道:“你昏睡了多久,她就走了多久,三日了!” 宋归慈阖上眼,掌心空落落的,缓慢拢住了被面。 “明日我去趟宫里,你提前安排人去郡主府,将衾娘和那孩子接来照看。” 徐均承转头愤愤瞪他,“你自己都成什么样了,还在想着替别人善后?!” “要不是闻忡,你这条左腿就彻底残废了知不知道!哪儿也不许去,就好好养着你这把破骨头。” “她身不由己,我会将她带回来。” 宋归慈闭着的眼中,在翻滚的情绪在冲撞。 如果现在的力量不够,如果户部侍郎的地位不够,当路使的身份也不够,那他就继续往上爬!站到更高的位置! 哪怕抛弃宋姓彻底堕入地狱,哪怕叫一声父皇都令他恶心不已,哪怕不择手段的去争,也要将那人找回来。 去他的一角残袖!去他的务必保重! 既然抓不住衣袖,就将人扒光了牢牢锁在掌中! 宋归慈心中劈开了一道闸门,欲望一经打开,便如潮水般汹涌而出。 他的手握拳微微颤抖,臂上肌肉血管偾张,将惊涛起伏的水面死死压至平复,化作一片止水冰封而幽不见底的深潭。 他缓缓睁开眼睛,有着与此前迥然不同的寒意。 “你该回去了,南方战事将起,时间不多,你需早日做好准备。” 他侧过头看向徐均承,“徐小将军如今身在京城,陛下必会下令由你南征平叛,彼时,我会请旨随你出征。” 徐均承拧眉目光犀利,“你是说那帮叛军不日就要卷土重来?” 他蓦然反应过来,“所以他们才要带走云乔,那谋反的名头岂不是……” 宋归慈看着朱窗外幽幽月色,淡淡道: “是啊,很快,昔日落魄郡主的名字,就会传遍整个大燕。” 第109章 臣有了贪念 睡了一觉,云皓的病并没有像他说得好起来,他像是特意撑到云乔回来一样,只精神了一日,翌日情况便急转直下,一整天屋中的咳声几乎就没有停下来过。 他再也起不来身,药石无医,咳出的血溅到枕边的草编蛐蛐上,气丝游离。 “阿姐,等我能下床,我们去水里捞月亮。” 云皓望着她,“月亮好大,好圆,母后说父王住在上面,我还没见过他。” “阿姐和我把月亮抱回家好不好。” 江应巧握上他骨瘦如柴的手,答应他,“好。” 所有想念之人,终会再见的。 江应巧和太妃守在榻前不再离身,看着他眼中亮色一点一点暗下去。 两天后,萧云皓去了月亮。 “小王爷,殁了!” 一声讣告,王府中响起一片绵长的哭声长哀,府外早已待命的士兵将王府团团围住,明为戒严,实则将里面的人囚禁。 同日,一则以云乔落名发布的檄文,自洪郡昭告天下:陛下昔日杀弟,夺位不正,今承父皇与丰王遗志,划阎州为南朝主都,自立为王,特立洪正军旗号,光复大统。 大燕国泰民安,此时西南方竟有人如此冠冕堂皇地行谋逆之事,一时举国口诛笔伐,云乔与洪正军成了万夫所指,而其中也掺杂着少许持中立的怀疑态度。 朱墨来找江应巧,说她明日便要随军攻打与阎州邻近的宣城,如果进展顺利,七天内就能回来。 她握起拳,看着态度明显疏离的人,生硬道:“郡主,今日起你便是我等君主,朱墨效忠的只有你一人,这一点从始至终都不会变。” 江应巧没有抬头,此时太妃在为云皓穿好完整的衣物,面色平静。而她也在认真梳理着阿弟散落在枕上的长发。 他甚至没活到及冠的年纪。 江应巧的脸上没有显露出多少哀伤,轻缓地将白色的帕子覆在阿弟枯槁的面上,起身走到朱墨面前。 一身素衣在满院风中冷冽飘扬,点漆的黑眸冰冷望着她。 “让朱闵桓来见我。” 朱闵桓来到王府时,见到那个坐在堂上静候的女子,觉得她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蹙眉上前,稍稍行了一礼,“郡主找我何事。” 江应巧淡淡看他,“不敢受你一礼,朱统领如今将我与母后监禁,统掌大权,我该拜见你才是。” “你以我的名义,号令我父王其余部下,使他们忠心与你举兵谋反。朱闵桓,你的篡位之心,他们知道吗,朱墨又知道吗?” 朱闵桓微眯起眼眸,依旧不动声色,含糊其辞,“郡主镇守后方以安军心,我等自会保您与太妃安然无恙,将您推上天子的位置。” “天子?还是你朱闵桓的傀儡?” 江应巧撕破脸面,揣着袖子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注视他细长的双目。 “若我自戕,你这场丑戏该如何唱下去。” 她握着掩在袖中的匕首,肌肉绷紧。 朱闵桓默然片刻,淡然按在佩刀上回视,沉声道:“太妃连失两子,定会悲痛欲绝同赴黄泉,请郡主三思。” “且我劝郡主不必如此,既可以安然活着,为何要闹得寻死觅活难堪收场,这样只会让王府多一个久卧病榻,不露容颜的皮影郡主来配合朱某唱戏。” 江应巧勾起含讽的笑,松开袖子放下手,倒退两步,转身坐回圈椅中。 “朱统领未雨绸缪,是连替身都找好了?本郡主便是可有可无了。” “如此没必要再谈下去,那我便在此,祝将军首战大捷。” 朱闵桓看着一身素缟的女子,不明意味地弯了下嘴角:“怎会可有可无,待小王爷头七之后,有一件大事,必须由郡主亲自来做。” 他忽然拔刀,凌厉削去了江应巧手边那盆植栽的枝头。 “这盆景下人剪得不好,朱某刀快,替郡主修一修,以免节外生枝。” 朱闵桓收刀入鞘,最后森然地看她一眼,大步离去。 直到他高大的背影消失,江应巧强撑的背脊垮了下来,手心已经冒出一片湿汗,刚才那刀风擦着她的颈间过去。 她努力平复心跳,直到一道脚步声停在身侧,她抬头看向从堂屋后面走出来的人。 “朱墨,现在回答我,你依旧只效忠我一人吗。” 朱墨情绪十分复杂,刚才那番对话,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父亲原来一直在骗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皇室后人,他是在为自己争…… “我、我不知道,我现在脑子很乱!” 她摇摇头,语无伦次:“我不该把你带回来,是我的错!可那是我父亲,我做不到……” 江应巧上前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缓和了声音。 “朱墨,我尊重你的选择,只求你能帮我做一件事,王府戒备森严,现在唯有你能帮我。” 朱墨抬起红着的眼睛看她,江应巧手中用力,正色道:“想办法,帮我往外传一份书信。” “书信……要送去哪里?” “京城外,寒山寺。” 朱墨怔愣,“你想做什么?” 江应巧沉吟片刻:“我要为云乔争一个登台露面的机会。” * 西南起兵划地为王,令朝野轰动,今日朝堂之上,陛下下旨命徐均承率兵前往西南平叛,务必剿灭洪正叛军余孽。 其中还有一个插曲传开了,宋归慈私闯叶府大开杀戒,刺伤叶诠令其身负重伤。 叶诠已倒台,此事虽无人弹劾,但下朝后,宋归慈还是被叫去了御书房面圣。 一条粗鞭用力抽在直挺如松柏的背上,力道之大让旁边的李宝庆都闭着眼抖了抖。 三鞭过后,燕帝扔下鞭子,俯视地上的人。 “公然闯入叶家府邸打杀,真是胆大妄为!朕何时给了你这种权力。” 背上火辣疼痛,还未愈合的伤口又叠了三道新伤,宋归慈垂着眼帘,心中冷笑。 帝王责罚臣子尚用杖刑,而鞭责,用起来倒像是“家法”。 岂不可笑,实在可笑。 不过如今,正合他意。 “微臣知罪,愿自请随军前往西南平叛。” “你?” 燕帝凝起眉峰,他确实有打算选太子或三皇子随军出征,对此人的自荐感到意外,但仔细想想,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朕本意是择一皇子监军,你现在跳出来,可知意味着什么?” “知道。” 燕帝冷笑一声,目光嘲色。 “你这是愿意跟朕低头了?昔日你离宫时,朕给过你选择,是愿称微臣还是儿臣,你倒装聋作哑跟朕扯糊涂,只道愿做朕手中无往不利的刀,怎么现在,悔了?” 宋归慈低着头,遮住了眼底的暗色,“是臣有了贪念。” 燕帝反而笑道:“贪念、欲望本就是人之本性,就算是朕也不能免俗,贺安,你这样看起来,才像个人。” “不过你想要朕认可你,只靠平叛的功可不够。” 宋归慈抬起头,燕帝目光深沉望着他。 “此去,我要你将先皇遗诏,找回来。” 第110章 帮我抱抱她 托朱墨递出那封书信的第七天,由朱闵桓率领的洪正军已经攻下宣城,把这江山又划下一块地收入囊中。 她被困在王府中,消息闭塞,不知自北方南下的朝廷军队,已经越过荆水界。 江应巧终日与太妃守在云皓的灵堂前,烧了一叠又一叠黄纸。 火光照出两人长长的影子,暖色映在冰冷的棺材上,太妃木然看着火盆中卷成红丝的灰烬,突然道: “乔儿,若事情已入绝境,我们便随你阿弟去了吧。” 江应巧的手一顿,松开一张黄纸落入火中。 太妃神色惨淡目光空洞,跪坐在蒲团上像是一具脱魂的躯壳,发出一声叹息。 “自你父皇死后,我的心便被掏去大半,为了你和皓儿才苦苦撑到现在,母后已经太累了。” 云乔透过江应巧哀伤的眼睛看着她,哑声道:“巧巧,帮我抱抱她。” 江应巧站起来绕过火盆,在太妃身边跪下,环住她的身体,让她倚在自己的肩膀上。 云乔:“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我从未怪过母后。” “知道你从没有真正抛弃过我。” “也知道在我走时,你哭了整整一夜。” “你是我母亲,无论发生什么,云乔都会陪在母后身边。” 江应巧每说一句,太妃的泪就落的越急,浸湿了她的肩膀。 天井外的大门猛地被人推开,朱闵桓带着一众将领走了进来,掀起的风让灵堂中白幡飘舞飞扬。 朱闵桓站定在灵堂前,“太妃,我与众将士来送送小王爷。” 太妃望着眼前不少是二皇子手下的旧部,像看到了希望,忽然站起来朝他们喊:“朱闵桓囚禁我们母女,图谋不轨,意欲称王!你们不要被他骗了啊!” 灵堂外的将领面面相觑,都觉得太妃这是悲痛欲绝疯了,想到今日来的目的,更觉得朱统领所为大义,不可能有如此野心。 太妃见他们都默不作声不相信她,恨声道:“二皇子只剩下云乔一个女儿,他朱闵桓怎么肯将王位让与她坐!” 此时有一位将领出言了,“太妃,我等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小王爷殁了,这继承王位的人选是当下的最棘手的。” “是啊,如今起事本就受天下指摘,若让郡主坐上王位,不足以让南方民心归顺。” 朱闵桓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挥了下手,姚罡立马带着几个男子走进来,垂着头排成一列。 “各位将军,这些男子均是从三州世家中经过严格挑选出的青年,无论是样貌学识家世,都可堪做小皇子的生父。” 姚罡转头看向眉眼冰冷的江应巧,“郡主,请在其中择一人,于今晚圆房,早日诞下子嗣。” 朱闵桓率先跪地抱拳,“请郡主诞下子嗣,为皇室延续正统血脉!” 其余将领随后皆跪下附声喊道:“请郡主诞下子嗣,为皇室延续正统血脉!” 眼见他们和朱闵桓站在一处相逼,太妃颤抖的手指着他们,“你们,你们这群混账!做出如此行径,还能对得起二皇子吗!” 朱闵桓看向江应巧,“请郡主尽快挑选一人。” 江应巧扶住了踉跄的太妃,冷霜凝结在她眼底。 “朱闵桓,我若不挑,你便要杀了我吗!” 对方轻笑一声,“那便不挑了,全都留下伺候郡主。” 朱闵桓起身朝那些男子命令道:“你们,将郡主拉到后面行事,务必让她怀上!” “谁敢!”太妃赤红着眼,拿起地上滚烫的火盆扔过去。 “皓儿就在这里看着!你们谁敢欺负云乔!” 朱闵桓抽刀挡开火盆,黄纸的灰烬洋洋洒洒飞在灵堂中,阴风吹过,尽数扑洒向台阶下的一群人。 朱闵桓皱眉环视四周,面色阴暗看向灵堂中。 “太妃,头七已过,不该再让小王爷费心阳间事,您若是看不下去,便随我等出去等候。” 姚罡上前钳住太妃手臂,厉眼扫向旁边,“还不动手。” 男子们纷纷跑上前将抓着江应巧的身体,按住她挣扎的四肢,强行拖到灵堂后面。 “乔儿!” “放开我!” 江应巧在昏暗的后堂奋力挣扎,下一秒就被捂住了嘴,压在蒲团上,有人扯开了丧服衣襟肆意揉弄,有人在撕开她的裙摆压住双腿。 江应巧用力咬下捂嘴的手掌,缩在袖子里摸到冰冷的硬物,抓住就在面前胡乱挥动,匕首划破布料,挥刺在男人脸上,发出一声惨叫,剩下几个人松开她纷纷惊吓地退开。 血滴在她脸上,江应巧推开身上的男人,一刀扎进了他的肩膀,眼中迸射出骇人的杀意。 “滚!” 男子翻倒在地,惊恐地不断往后挪蹭,旁边的人看着她手里举着染血匕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其中一人喊道:“上啊!这么多男人还怕按不住一个,办不了她,我们也不能活着离开!” 几人一想到外面的朱闵桓,立时觉得眼前这把小刀根本不算什么,再次冲了上去。 江应巧奋力挥着匕首将他们逼退,却被绕到背后的男人扑倒,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顿时一阵眩晕,耳边轰鸣,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拉扯她的灵魂。 男人们乘机夺下匕首扔到远处,再欲行事时,被身后一柄软剑抹了脖子,直直倒下。 朱墨眼中布满血丝,将按住郡主的人踹翻在地面,一个不留全部割喉。 软剑掉在地上,朱墨脱下外衣包裹住她残破的衣物,抱着她擦去眼角滑落的泪水,轻声安抚道:“没事了郡主,别怕,没事了。” 朱闵桓在看到朱墨冲进后堂的时候,就对姚罡淡淡道:“再去找几个男人。” 姚罡松开太妃的手,转身走出去。 其余在门外等候的将领,有些脸上露出不忍,出言劝道:“是不是太着急了,如此无异于令郡主受辱。” 朱闵桓冷眼扫过去,“着急?此事拖到现在,已经让郡主为小王爷守完头七,如今还有什么理由再拖下去。” 瘫坐在地上的太妃突然哭笑了起来,撑着柱子摇摇晃晃站起身,目光幽寂盯着朱闵桓。 “理由?我现在就给你一个!” 她再次端起一个火盆,朝朱闵桓暴冲过来,将滚烫的铁盆朝他扔去。 朱闵桓下意识抬刀将火盆顶开,下一瞬瞳孔一缩,太妃已冲到眼前,跟着撞到刀尖上来,捅进了她的腹部。 “太妃!” 她用手握住刀身,不让他抽出来,掌心鲜血淋漓,死死盯着朱闵桓笑了。 “你杀了我,所有人、都看见了……” 灵堂中的白幡还在不断飞扬,火烛已经燃尽堆成厚厚的蜡泪。 云乔在朱墨的搀扶下走到灵堂,望着门外决绝撞在刀上的背影,如脱力般从朱墨手中滑落,绝望地跪了下来。 “母后!” 为什么,不等等我…… 第111章 借东风 云乔在看到那些人侵犯时,只恨自己不能掐死他们的脖子,江应巧倒地后,再清醒过来,是朱墨抱着她给自己擦泪。 云乔还残留着刚才的意识,伸手掐住了朱墨的脖子,随后发现,自己居然能重新控制身体。 “巧巧。”云乔紧张地唤她。 “嗯。”江应巧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好在她还在。 云乔走出来,却看见母后疯狂地撞到刀上。 太妃用死逼退了朱闵桓,为云乔争取到了几日的喘息。 云乔再度换了一身丧服,这一次,是为两个人守灵,这一次,朱墨陪着她,不敢再离开半步。 一连过去三日,云乔不眠不休,每日只食半碗汤粥,却未再说过一句话。 江应巧知道她已心如死灰,此时强撑着,只为她说过的一个转机。 朱墨每天会将得到的消息跟她说,朝廷派来的平叛军队已经攻到端州,昨日已夺回州权。 虽然朱墨也不想承认,但徐均承和他手下在西北边境几年厮杀出来的强悍战风,不是他们这些窝藏了十余年的遗军和临时凑起来的民兵可以抵挡。 况且在那平叛军中有一人,对端州地势和军力部署了然于胸,才能帮徐均承争取了最快速度,两天之内一连攻下端州数座城池,迫使洪正军节节败退。 如今的局势像是冥冥中有一只手掌倾轧而来,每个人都等一个变数。 终于在一场大雨过后,一个士兵在朱墨耳边低声汇报,她听后紧锁着眉看向云乔。 “城门口来了个和尚求见郡主,被父亲劫走了。” 江应巧知道是转机来了,“云乔,如果你的想法不变,接下来按我说的做,或许能为你争一个机会。” 云乔听了后面的话,对朱墨道:“你去告诉朱闵桓,那人带来了他最想要的东西,让他来见我。” 朱闵桓如今脸色极为难看,端州两日之内就被朝廷夺了回去,下一目标便是阎州。 况且此时洪正军不得民心,难以广招民众扩充兵马,按这个趋势下去,他已经做好了退守至宣州死守的准备。 此时听闻城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大燕礼重僧人,就算是朱闵桓也不例外,何况对方是名闻天下的高僧。 他将慧迦勒请进来好生招待,简单询问来意并未刁难。 慧迦勒来时只背了一件行囊,一身褐色法衣端坐,垂眼道:“贫僧受故人之邀,前来奉还旧物。” 朱墨此时进来,冷冷看向朱闵桓,“此人来找郡主,父亲若是好奇,大可跟去看看。” 慧迦勒来到王府时,云乔一人跪坐在灵堂中,她转过头,漆黑的瞳孔看向慧迦勒,问道:“大师可还记得我。” 仿佛有两道声音在慧迦勒耳边重叠,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深处的事物。 “看来施主经历了多番奇遇。” 云乔起身上前,“大师可将遗诏带来了?” 慧迦勒点头,“贫僧按信中所说,已将宝塔中的藏物带来。” 朱闵桓在听到遗诏时便皱起了眉,心有所惑,只觉得这两人在搞什么故弄玄虚的名堂,却在看到慧迦勒取下背上的包袱,拿出一件明黄色的圣旨时瞪大了眼,径直上前夺过展开。 览阅下来越看越惊,面上难掩喜色,眼中浮现不可思议的光亮,这竟是一封先皇传位于二皇子的圣旨。 有了这个,洪正军的声名局势便可逆转!以此诏书广招天下贤士,兵马匮乏之难便可迎刃而解! 他目光灼热的看向云乔,“郡主知晓此物下落为何不早交出来,何至于将事情闹到这般地步!” 云乔冷笑,“若你早得此物,有恃无恐,我这郡主怕是可以随意舍弃,早已一命呜呼。” 朱闵桓目光闪了闪,他也确实会这么做。 “你已将我推至风口浪尖,便已无路可退,如今洪正军势弱,只有我出面,将这份遗诏公布于天下,才可为你力挽狂澜。” 朱闵桓看了看她身后两具棺材,目光谨慎心存怀疑,“郡主现在,还愿意与我合作?” 云乔扯了扯嘴角,“朱统领,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个道理,我在京城多年,早已明白。” 她尽力让自己表现出求生的渴切,袖中的手却攥成了拳,按江应巧所说,继续给他施压。 “你可想清楚了,朝廷军队来势凶猛,只有一次机会可令双方立场调转。这千里迢迢送来的东风,你借是不借?” 朱闵桓看着手中的遗诏,眼中明明灭灭,忽然一笑,“好,我便与郡主通力,借东风打个翻身仗!” “明日午时,我送郡主登上城楼,将此诏书公诸于天下,以正视听。” “报——” 一名将士奔进王府,“大统领!敌方将领率军已奔袭至城楼下,说要与您谈判!” “谈判?”朱闵桓压下眉,“领头的是何人。” “是徐家的小将军,他身边还有一名男子,属下不识。” 江应巧心神一动,隐约有所察觉。 紧接着姚罡进来,朝朱闵桓疾言道:“属下识得那人。” 他附耳说了几句,朱闵桓便皱起眉看向站在郡主身边的朱墨,显然这个女儿没有将在京中所知,事无巨细的告诉他。 云乔上前,伸手向他要遗诏,“不用等明日了,就现在吧。” 姚罡见他面色迟疑,出言道:“郡主与那个宋归慈关系匪浅,谈判时让她上前,对方或许不会轻举妄动。” 朱闵桓几次思量后,将东西交到了云乔手中,警告道:“郡主可要想好说些什么,莫要让朱某失望。” 云乔捏紧了遗诏,回头深深看两具棺材一眼,随他往王府外走去。 该说的话,她早在母后和阿弟的灵前想好。 …… 徐均承坐于马上,手持一杆长枪,望着洪郡城门。 从攻打端州开始,宋归慈就对他说了两个字,速战。 一路势如破竹,士气高涨,而到了今日又一反常态,如今本无需停军可直接攻城,宋归慈却只下令兵临城下,试图让洪郡自行投降。 他知道此举为谁,谈判也只为了见一眼那位郡主,确认她是否受胁迫,若能纳降,或许还能保下一命。 “你觉得朱闵桓会放她露面吗?” 徐均承看向连甲胄都不穿就上战场的男人,忍不住问。 宋归慈望着城楼上猎猎赭红军旗,“她若已为朱闵桓所控,让大军压上去便是。” 说得好听是谈判,你见不着人就直接不谈了是吗。 徐均承郁闷地别开了眼,再看向前方时,城楼上多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他连忙拉住旁边要策马上前的人,提醒道: “莫要轻举妄动,再往前就是他们弓箭的射程,我来说。” 第112章 云中跌落的白鸟 徐均承轻轻拉动缰绳上前两步,向城楼上喊话。 “我乃平叛军将首,受陛下之命而来,尔等若能开城认降,可留下性命押回京中由陛下定夺,倘若冥顽不灵,仍执意造反。” 手中一杆红缨枪挑起,直指城门,“我军必将踏平此城,只杀不掳!城楼上的可听见了,勿谓言之不预!” 朱闵桓听闻如此狂言,脸色黑得像抹了锅灰。 云乔无视他抵在自己腰间的尖刀,深吸一口,大喊道:“听见了,徐将军,你声音真的很大!” “……” “不过请听我说完,再做决断!” 江应巧随着云乔的视线看向宋归慈,他真的来了,遥遥相望,确是隔着兵马相见。 朱闵桓沉声道:“宣读遗诏。” 云乔缓缓展开手中的遗诏,却在打开一半的时候停下来,再次卷了回去,将遗诏收到怀中。 腰间的刀刺破了皮肉,“郡主,劝你按之前说好的做。” “朱闵桓,有本事,你就当着他们的面杀了我。” 朱闵桓见她事到临头不配合,沉下脸强行将人从城垣前拉了回来,消失在下面人的视野中。 “带回去!” 云乔躲开姚罡的手,猛地抱住朱墨,央求道:“朱墨,帮我拦住他,我就原谅你瞧不起我的事。” 朱墨骤然一愣,“郡主,你……” 姚罡再次伸手要将云乔抓回,却被剑刃割伤了手心。 朱闵桓厉声呵道:“朱墨,你要背叛为父吗?!” 朱墨坚定地挡在云乔面前,握紧手中的剑,“父亲,这是你以前教我的,从始至终,保护郡主就是朱墨的使命。” “拦住她!” 云乔在朱墨的掩护下向另一端的城垣跑去,朱闵桓缠斗住朱墨,让姚罡有可乘之机追上去。 他追着云乔的背影,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愤恨,扯住她的手臂转回来,一刀刺入了云乔的腹中。 “你不配,做我们的主君!” 长刀猛地拔出,云乔踉跄着捂住血涌的腹部,吐出一口血,她抬眼恨恨地盯着姚罡。 “他朱闵桓更不配!姚罡,你错信了人!” 云乔猝然抬袖,将手中的粉状物撒向他的眼睛,姚罡瞬间被烧纸灰屑迷了眼,灰烬洋洋洒洒黏在他的眼膜上,让他睁不开眼。 江应巧急切喊道:“你快按紧伤口不要动了!云乔,我们可以再找机会!” 云乔不听话,她咬紧牙关起身跑开,探出城垣口扬声道: “我萧云乔,先二皇子之女,在此公告天下,从未有称王之意!朱闵桓举兵造反乱我大燕山河,望受其蒙蔽者,接受纳降,肃清贼子!” 云乔嘶喊的声音传到城楼内外,令持兵器赶上来的士兵一时停在原地,不知该听何人的命令。 云乔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悲戚地露出一个笑:“投降吧,还有家人在等你们回去。” 士兵们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继续从楼梯冲上来。 云乔按着伤口的手垂落,任由血在白色的丧服洇出越来越大的腥红,她转身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城垣。 “云乔,你要做什么?!”江应巧不可置信地大喊。 云乔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望着城楼外,她瞥见有一个人,在看到她爬上来的那一瞬,立刻策马朝城门奔来。 朱墨猛地回头,拖着一身伤向她移动,“郡主!” 城垣上的风吹的云乔摇摇晃晃,她勉强牵起嘴角,望着天际,眸中泛起一层雾气。 “巧巧,你是神仙,就算我死了,你能再去别的身体吧。” 江应巧也看到了那道身影奋力朝她奔来,她甚至能感受到宋归慈惊骇的目光,在紧紧盯着她。 江应巧灵魂颤抖着乞求她:“云乔,不要,不要跳!求求你,不要在他面前跳下去!” 别让巧巧再从他面前死去了…… “抱歉,让我自私这一回吧,我想他们了。” 泪水滑落脸庞,一声叹息弥散在风中,白色衣袂擦过墙垣粗粝的砖块,在风中跳动翻飞,她如一只从云中跌落的白鸟,失去所有飞翔的力气,终于坠了下来。 宋归慈在她站上城墙时便策马腾飞而出,徐均承紧随其后。 可是赶不上,无人赶得上。 “崇远!出枪!” 徐均承大喝一声将手中的长枪猛地掷出,长枪在凌空朝上飞去,钉入城垣石壁中,那抹坠落的白影被杆身挡了一下,只在半空滞缓一瞬,便随长枪一同坠向地面。 宋归慈踏上马背,一跃而起,飞身接住了她薄弱的身躯。 坠落的速度极快,宋归慈将人搂在怀中,为她缓冲了触地时大部分的力量。 他顾不得浑身的钝痛,跪坐起来慌张地查看她的情况。 女孩轻轻闭着眼,垂着头毫无回应,腹部大量出血染红了她的衣裳,身体四肢随之逐渐变冷,只是半月未见,身形就消瘦的如此厉害。 宋归慈心中一紧,掌心用力按着她还在流血的伤口,另一只手握上手腕,俯身去听她的气息。 没有呼吸,指尖也只能摸到极为微弱断续的脉搏。 宋归慈强迫自己应该冷静,小心翼翼抱着她,生怕一动,她的身体里就会流出更多血,他将瓷瓶里止血镇痛的药全部倒出来,撒了一地,手指颤抖着将药丸喂到她嘴边。 “吃下去……求你吃下去,巧巧。”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将药丸尽力按进她口中含着,轻轻揉动喉穴让她咽下去,不断祈求她能醒过来。 徐均承来到他身后,面露不忍之色:“贺安,来不及了。” “不,来得及!我接住她了,我这次分明接住她了!” 他能感觉到她还活着,腹部的血也在开始止住,一定还有希望…… 他固执地跪在原地,抱着她不愿意起来。 徐均承无奈地转过身,宋归慈却忽然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盯着怀中人的脸。 “巧巧。” 江应巧缓缓睁开眼,半阖着,宋归慈惊慌无措的样子倒映在她瞳孔上,她想说话,却只能困难地动了动唇,无声的吐字。 莫怕,我在这。 她支撑到说完这句话,便合上了眼。 宋归慈死死咬着牙,再次给她服下一颗药丸,将她抱着站起身,向军阵走去。 徐均承叫住他,“你去哪?她撑不到骑马回营!” “所以攻城,二刻之内,我要城破。” 宋归慈沉声,一步步走向军阵后方,瞳色中的戾气彻底冷了下去。 “一个不留。” 第113章 你必须回来找我 徐均承率军攻城,不出二刻,犹如雷霆万钧踏破洪郡城门。 然而入内时,朱闵桓已经带着身边亲卫逃出城外,退守逃往宣城,徐均承即刻领一支精锐小队朝他们追去。 朱墨未随父亲离开,捂着肩膀上的伤拦住了宋归慈的马,她挡下对面甩过来的马鞭,紧迫解释道: “救郡主要紧,我为你带路去王府!” 城内还在不断进行着杀戮扫荡,朱墨先一步推开门,宋归慈抱着江应巧跨入房中,将她轻柔地在床上。 留下所有的伤药,让朱墨将她衣服剪开处理刀伤。 江应巧感觉自己在冰冷的海水里浮浮沉沉,波涛拍得她难以睁眼,耳边透过沉闷的水,有道声音一直在唤她,巧巧。 她能感觉到在这片海中,云乔不在了,而她这副身体早已气息危浅,也支撑不了多久。 手背隐约传来一阵温热,身边有人一直握着她的手,她知道那是宋归慈。 她半夜醒来一次,意识昏沉,迷迷糊糊间听到他贴着自己的手,说:“巧巧,别离开我。” 肩头有些湿漉。 她想抬起手摸摸他的脸,想说你别哭。可是她没有力气,眼皮重得睁不开,头脑又开始发沉,昏睡了过去。 江应巧是在第二天凌晨的时候稍微清醒过来的,房中灯火幽暗,照出床边人影寂寥落寞。 尝试着手指动了动,注意力一直没有松懈半刻的人立刻就发现她的动作,连忙改坐为跪,轻声凑近询问,像怕惊扰了她。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江应巧肚子上撒了伤药,裹上厚厚的纱布,她眼睫微颤,唇角艰难地勾起一个弧度。 “好疼……” 宋归慈被这两个词揪心刺痛,赶忙去找身上的止痛药,却发现早在城外时就被他撒完了。 “别找了,我有东西要还给大人,匕首……” “在这。” 宋归慈将枕边的匕首拿给她看,朱墨为她换过衣服后,从身上取下来的东西都放在了枕边。 “对,这个借了要还你。”江应巧侧过头去看,缓缓合了一下眼。 她非常虚弱,吐字有些费力。 “还有这份…先皇遗诏…或许对你有用,也给你。” 宋归慈才没有心思去管那份燕帝让他务必带回去的遗诏,只是一直将目光放在江应巧身上,手中摸着她若有似无的脉搏,心沉到了谷底。 注意到他脸上不太好的表情,江应巧知道自己再不说就又要错过了,眼眶蓄起了泪,缓缓轻笑道: “我上次说,要带云烟醉去找你,后面却被耽误了。现在虽没有酒,但我想将那些话说给你听。” “贺安,我喜欢你。” 眼角的泪滚落下来,隐入发鬓,在这个即将又一次离开的夏夜,她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说了出来。 她再次重复道自己的心意。 “江应巧,十分心悦宋贺安。” 宋归慈怔怔凝视着她,张了张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克制身体的战栗,就花光了他所有理智。 他不敢让她发现,隐在袖子下的另一只手,在颤抖。 听到巧巧说心悦他,他第一反应不是欢喜,而是心悸,他在怕。 怕她表明心意后就要离开,怕再一次留不住失去她,她总是来去随意,他该给出什么回应。 良久之后,他平静问道:“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这次我要等多久。” “三年?六年?十年?还是永远都不回来。” 宋归慈抬起平复后的手掌,抹去江应巧不断溢出眼角的泪,轻轻抚挲。 面容藏在难以分明的幽暗中,眼底却红得吓人,泄露了他溃不成军的心绪。 他冷冷道:“三年又三年,巧巧,有时候我真恨你。” 恨你说过不会抛下我,却总是失诺,恨你总是毫无预兆的出现,又一次次离开。 江应巧早已泪流满面,此时听到他的恨意,心像被插入一把烧得滚烫的刀狠狠转动绞疼。 “对不起……我、身不由己,我不想的。” “是吗,江应巧,是有人在逼你对吗?” 他看起来十分困惑,眉间挤起深深的沟壑,认真地向她求问:“我该做什么,我该怎么做才能留住你?” 江应巧泪水决堤,一直摇头,她说不出来,她无法告诉他,你该做一个好人,你该对世间心存善念,你该成全别人而让自己咽下所有的苦难。 那样你太痛苦了,也太艰难了。 所以让江应巧来承担一切后果就好,你不用向善,我来救你。 她想为他求一个善恶随心的自由,哪怕代价是付出性命。 宋归慈看着她哭得不能自抑,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不忍再将她逼问下去。 他拿出一直随身携带的木雕,放进她手里,双掌合拢一起包住。 “还记得你送我这个时,说得承诺吗?巧巧,我再信你一次。” “我要你答应我,你一定会回来,不管多久,你必须回来找我。” 江应巧哽咽着,竭力回握他的手,“好,我答应你……” “可是宋归慈,我好怕,好怕没有下次了。” 宋归慈把她抱起来靠在自己怀里,用衣袖给她擦泪,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鬓发,语气温柔缓和下来。 “巧巧,就像你说的,莫怕,我在这。只要你肯回来,我不怕等,只要你能回来,我会认出你。” “无论你又变成小乞丐,老夫人,或者,是其他何种模样。”他轻笑起来,“我都要你陪我走下去,不管再来多少次。” 泪痕干涸在苍白的面颊上,江应巧摸着手心的兔子,声音开始变得微弱,“如果我变成一只兔子呢?” “那更好,我便将你养在身边,日日夜夜陪着我,哪里都去不了,谁都欺负不了你,山云也不行。” 她眼中浮现一丝笑意,“那你要记住我讨厌吃红萝卜,别给我喂。” 宋归慈按着她渐渐趋于平缓的脉搏,喉咙像有一块棉花堵着,艰难地发出一个字眼:“好。” 江应巧慢慢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将要消失:“贺安,我此刻真的希望神佛存在。” “求愿佑你余生,梦好眠,岁岁安,霜寒无复……” 他胸口传来碎裂的痛感,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灯火已经燃灭,在长久的寂静中,他恍惚听见她还在耳边说,贺安,我喜欢你。 那拼命克制迟来的悸动,于无尽的黑暗中再也按捺不下,在此时情思催催,心念翻涌,恍恍如潮将他溺毙,转瞬又无处安放…… 他为什么要说恨呢,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他是一样的。 嘴里弥漫着血腥,他用力咬着自己的口颊肉。 抱着怀中死寂的人,手指用力到发白,一滴薄泪随着轻呜声倾泄而落,没入青丝间了无痕迹。 第114章 求一个善终 夜色深幽,一室尘埃落定,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怔怔抱着她,像化为一座隐入暗色中的石像。 忽而,眼前亮起柔和的白光,宋归慈抬起泪眼,却见异象。 江应巧胸口悬浮着一团小光球,不断往她身上撞,试图挤进去。 系统好不容易等到云乔离开,腾出位置能和宿主重新连接,结果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不得不对上宋归慈森寒的双目。 “你是什么。” 系统被大反派单手抓住,吓得代码混乱,说话磕磕绊绊:【你、你看得见我啊。】 “你对巧巧做了什么。” 系统惊恐的视线缓缓上移,看着他头顶红到发黑的善念值,7分!!! 顿时发出尖锐爆鸣声:【啊啊啊啊啊!宿主在搞什么啊,你的善念值怎么掉到东非大裂谷啦!!!】 眼看任务如此完蛋,系统快要崩溃了,此时为了自救慌不择路,直接选择漏电,释放强大电量要逃出大反派的魔爪。 宋归慈眼前炸开一团白光,掌心剧痛,耳边顿时响起一阵鸣音,迫使他紧紧闭上了眼。 视线重新恢复清晰时,那团奇异的光球已经消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可手中残留的灼痛,证明如此怪力乱神的事真的发生过,在他脑海中,也多了一段故事的记忆。 那像是一段离奇的梦境,从未出现巧巧这个人,无人推开即将摔下悬崖的他,无人跪求陛下助他离开皇宫,无人觉他夏夜手凉为他捂热。 在一切编排好的话本中,他一个人逃亡到外祖家被推入崖下江河,一个人在宫中受尽磋磨与帝王交易才得以逃脱,也是他一个人,拖着一条瘸腿成了下一个叶诠,搅弄朝政,与太子为敌,与徐家为敌,囚禁陛下谋逆造反。 宋归慈变成一个身边无友,利益为上,彻彻底底的恶人,所有人都在指责他的奸恶,再也无人说那句,去做一个坏人吧…… 还有那善念值,巧巧来到他身边就是为了这个吗?或许那股力量在控制她。 可善念是一个他早已抛却的东西,这是他没有的,难道就是因此她才在一次次出现后,又死在他面前对吗?! 刹那间,脑海中的迷雾如同被风吹散,一切都清晰的串连了起来。 宋归慈听见自己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 如果是这样,如果你只有向善才能留住你,巧巧,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抱着逐渐冰冷的身体,直到天际升起一缕熹微晨光。 房门被轻轻叩响,宋归慈颤了颤眼睫,松开了维持一夜已经麻木的手臂。 慧迦勒站在外面,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宋归慈形容颓唐的出现在他眼前。 慧迦勒目光越过他看向房中。 “宋施主,贫僧与她有缘,将人安置在灵堂吧,为她与亲人共超度。” 宋归慈默然片刻,声音喑哑:“大师,若一个人作恶多端,已身染罪孽,还有资格抬头向神佛求愿么?” 慧迦勒念了一声佛语,面色平易。 “神佛不在抬头九天,亦不在回头来路,低首见心镜,便可见祂。” 他看着这个曾经在佛前嗤之以鼻的人,如今看着他的眼中,却带着虔诚之意。 “施主所求何愿?” 宋归慈低垂着眉眼,双掌合十。 “我想为她,求一个善终。” * 朱闵桓一行没能逃至宣城,就被快马追赶上来的徐均承拦下,殊死搏斗中,被一枪捅穿了心口,而姚罡被张坚斩落下马。 将其余的负隅顽抗的将领除尽后,他们带着几人尸身和唯二纳降的俘虏回到王府时,正好撞见大皇子被朱墨挡在外面对峙。 “云乔是我的未过门的妻,如今她死了,身边再无近亲,自该由我为她处理身后事,宋归慈凭什么扣着云乔的尸身不放!” 萧烨拳头捏得作响,“他有什么资格。” 朱墨漠然看着他,“就凭郡主生前最后一眼,想见的人是他,不是你。” 萧烨面色沉下来,冷峻的面容让他周身凛然,“那是因为他有一时气运,比我更早遇见她,倘若我更早一步,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踏上台阶,朱墨如同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掀开,她甚至没有看出对方是如何出招的。 萧烨侧目看她,“姑娘,你如此忠心护主,就不该拦我。把她交给我,以我的身份至少可以让她不被谋反的罪名拖累,与亲人完完整整地下葬到皇陵,我可以保全她最后的颜面。” 朱墨咬紧牙,终是缓缓放下手中的剑,低下头不再上前。 萧烨绕过她大步入内,就看见宋归慈迎面出来,神色如常地走到他面前。 徐均承眉心一跳,生怕他们两个不顾身份动起手来,上前挡在了宋归慈身前,却被他嫌碍事一样按着侧脸挥到一边,推了个踉跄。 徐均承:“!” 算我多管闲事! 灵堂中传来祥和的诵经声,宋归慈面色平静,“人可以交给你,但要在做完法事后,现下不要过去扰他们清净。” 萧烨定定看向灵堂片刻,慢慢开口道:“我自幼受道术濡染,看到她第一眼,就知道她与我们不同,宋归慈,你以为我发现不了吗?” 萧烨走上来,离他极近,冰冷嗤笑道:“所以别觉得自己势在必得,下一次,我一定先找到她。” 宋归慈对他的眼底的挑衅视而不见,淡淡问道:“大殿下,你修道多年,可知晓什么能锁住人神魂的法子,若是有,能否不吝赐教,教授宋某几招。” 萧烨听懂他话中意,怒目而视,“……妄想强迫她,你想得美!” 宋归慈轻笑一声,“怎么会。” 他拢了下袖子,眼角眉梢荡开薄凉笑意,又变回那个的处变不惊,毫无破绽的宋大人。 “我会学着她喜欢的方式,让她心甘情愿留下来。” 哪怕是伪善,他对巧巧,至死亦不休。 第115章 冤家路窄 江应巧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红色花海,灰暗的天空下,三途河边彼岸花繁盛艳丽。 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小心迈开一步,这里是…… “是黄泉。” 系统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停在她肩膀上,有气无力道: 【宿主,终于找到你了,我刚才撞上宋归慈那个煞神,他居然只有7分的善念值,哈哈,倒是比原书里高了两分,都是你的功劳哦。】 【都快到男女主成婚登基了,按现在进度看来是拦不住反派搞破坏了,算了,毁灭吧,咱们不做这个任务了,反正我每个季度业绩垫底。】 系统叹了口气:【碟碟送你去投胎吧,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把一切都忘了,向前看,下辈子开启崭新的生活。】 江应巧愣愣看着眼前的红艳夺目的花朵,轻声道:“你让我向前看,可有人还在原地等我。” “我要回去。” 系统急躁起来,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可是,我没有能量再给你换身体了,除非……除非用回你在现世的肉体,但未完成任务就让死者复活,这是在单位明令禁止的】 【违规能完成任务还好说,若到最后任务失败,你就连投胎的资格都没有了!你想清楚!】 江应巧没有迟疑,仍然坚持道:“送我回去吧,我不要再失诺了。” 系统沉默良久后,深深叹了口气。 【既然你坚持,我必须再次提醒,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确定。” 江应巧眼中没有悔色,她抬起头,蓦然望见河对岸的飘过一个女子身影,她微微睁大了双眼,往前走去,“云乔?” 江应巧慢慢跑了起来,朝那个人喊道:“云乔!云乔!” 云乔顿住脚步,听到呼喊声转过来,她还是一袭血红的衣裳,此时抬手朝对面喊:“回去吧巧巧,回去吧!” 而后,毫不犹豫地向桥上等待着的两个人影奔去,黄泉边刮起了大风,彼岸花在风中舒展摇曳。 江应巧被风迷了眼,抬手遮挡,下一瞬身影消散在花海中,一片妖红的花瓣从她站的地方悠悠飘落。 …… 湖安知县的儿子,今日大婚,阖府喜气洋洋。 楼阁外,幕天宴席中的宾客把酒言欢,拉着新郎官不让去洞房,一个劲儿地给他灌酒。 “喝不下了,是兄弟就莫灌我了,都起开!蓁儿还在房中等我掀盖头呢。” 金施矢喝下最后一杯递来的酒,毫不费力地扒开围上来的人群,整理了一下衣领和新郎帽,昂首阔步往外走去。 其他人放下手中的酒杯,正为没灌尽兴这个霸王而暗自惋惜,忽然听到天空传来一声悠长不绝的喊叫,整齐划一抬起头。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叫正要离席的金施矢也停下来脚步,朝天上望去。 一个黑色的身影自阁楼上方从天而降,眼看着就要砸在地上血溅当场,那人险中攀住了一根挂在阁楼外缘的红绸大花,身体在空中来回晃荡。 全场安静中,只听一声“呲啦”,红绸承受不住重量丝滑的裂开,江应巧从二楼的高度硬生生摔在了地上,双脚落地,踝骨发出清晰的咔嚓声,疼得她后背瞬间冒冷汗。 毫无疑问,她骨折了。 众人惊恐地盯着从天上飞下来的不速之客,纷纷退到三丈外远,前面的宾客看到什么,慌叫道:“刺、刺客,是刺客!” 不怪他这么说,实在是江应巧现在的模样,在他们看来十分可疑且怪异。 她的打扮还是出车祸时的样子,一套黑色运动卫衣,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却是一脑门的血,摔倒地上时身上一把削笔的刻刀掉了出来被那宾客误解了。 她记得自己当时应该带了手机…… 对了,手机,江应巧咬牙忍着痛摸到口袋,空的。 很好,被撞飞了。 虽然知道系统不靠谱,但按这索命式出场方式,她可能知道为什么它的业绩单位垫底了。 没有困难,就给宿主制造困难…… 江应巧抬起头,看到满场的宾客和中间穿着大红喜袍的新郎官,牵强地露出一个笑。 “各位,新婚大吉啊,有没有好心人愿意扶我起来?” 很幸运,有人愿意,还是两位孔武有力的衙役,江应巧被架着关进了牢里,锒铛入狱。 * 因搅扰破坏了金知县家的喜宴,一个身份成谜的姑娘被关进了衙门大牢,过了一整天,还没有人来提审。 江应巧脸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脚踝的伤一触地就疼,她拖着伤脚挪到栏杆前,叫住了一个狱卒。 “这位大哥,劳烦问一下,现在是哪年?” 那狱卒看着她莫名其妙,随口道:“庆历二十二年。” 江应巧沉默片刻,过去了两年,还是来得晚了…… “那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至少也该先审理后再关押吧,我赶时间。” 狱卒还是第一次看到赶着升堂的牢犯,“你赶时间,能比知县大人赶?在湖安这个大县,每天有多少起民案要审,大人日理万机,哪有功夫提审你一个小贼。” 他伸出手指搓了搓,暗示她:“不过你要是给点好使的,我倒是可以通融,帮你跟前头请示一下,加加急。” “若是我说自己身无分文。” 狱卒翻了个白眼,走回桌边夹起一块肉囫囵吞下,“那你便老实等着吧,敢潜入在金家闹事,那位公子没来找你麻烦就知足吧。” 江应巧皱了皱眉,“可否说个明白,我是冒犯了哪位公子?” 狱卒仰头喝了一碗酒,懒洋洋道:“还能是谁,金家就一位公子,金施矢,你昨日就是闹了他的婚宴。” 冤家路窄,竟碰上这位小霸王了。 江应巧可没忘自己曾经踢青了金少爷的屁股,还将人咬了,可如今人生地不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他,能既往不咎将自己捞出来。 她坐到地上,看着喝酒吃肉好不自在的狱卒,将刚在自己全身上下搜刮了一遍,才找出的一把跳跳糖,拿起一颗从栏杆中递出去。 “大哥,要不来点刺激的?” 狱卒在狐疑之后,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真正的“糖衣炮弹”,舌头像被炮崩了一样刺激,在江应巧的一阵忽悠下,揣着一把稀奇的炮糖,去了金家带话。 “金少爷,还记得博文馆射场的飞来一脚吗?” 金施矢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给媳妇捶腿,闻言一个力道没收住给陈蓁儿捶出了红印,后脑勺被扇了一掌。 “跟谁下死手呢!” 金施矢揉着脑袋,低声下气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分了神,才弄疼了娘子,为夫给你吹吹。” 陈蓁儿红着脸没好气地推开他的脸,“大白天的,你往哪儿吹!” 金施矢又被糊了一巴掌也不恼,笑嘻嘻地看着她,确定媳妇不生气后,才转头看向传话的下人。 “那带话的狱卒是我爹衙门的?” “是,公子,他说是帮昨日被抓走的那姑娘带话。” 陈蓁儿挑眉看丈夫,“就是你昨日说宴席上,从天而降的那个?” 金施矢点点头,“不过听她这话,好像是我儿时认识的一个人,我得去确认一下,夫人,我可否……” 陈蓁儿瞥他一眼,慢悠悠道:“我就说什么刺客会闲得要找你,原来是旧识,莫不是你的什么青梅余情未了,来你这婚宴上大闹。” 金施矢一脸惊恐连忙摆手否认,“冤枉,我与她连朋友也算不上,儿时不懂事闹过矛盾,她还打过我呢!况且她这青梅另有竹马,可与我扯不上干系。” 陈蓁儿笑了起来,觉得挺有意思,“哦?那我倒想见见,你去吧,若真是误会一场,你将人带回来,咱们得好好招待。” “诶!” 金施矢轻轻放下她的腿,给她理好裙摆,将她上下打量无误后止不住点头。 “我媳妇儿真好看!” 在人嗔怒前,转身一把拉着下人撤了。 陈蓁儿对着他的背影娇瞪了一眼,“净会贫嘴。” 随后捏着帕子回房间重新打理了一番妆发,管那人是何方妖孽,势必不能让自己落了下乘。 第116章 我总惹他生气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金施矢带着一个姑娘回府了,只是神色看上去难以言喻。 “夫人,这是江应巧,儿时算我半个同窗。” 陈蓁儿托了托盘发,端起了主家的架势严阵以待,可在看到他身后的姑娘时,气势一下子凝固住了。 哪是什么妖孽,这不妥妥一个小可怜! 江应巧脸上血迹斑斑,拆了马尾后头发凌乱的散在胸前,发丝中等偏短的长度在陈蓁儿看来,就是被人强迫削去长发,这是虐待啊! 再看她穿着怪异的装扮,拄了一根随意凑合的木棍,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陈蓁儿心酸地情不自禁迎了上去。 “这怎么还受伤了,衙门的人拷打她了?!” 陈蓁儿一个眼刀飞过来,就让金施矢招架不住。 “可没有,她昨个儿自己摔得!” 陈蓁儿一把搀扶住江应巧的胳膊,也不嫌弃她身上的脏污。 “那赶紧请个大夫来看看啊,这腿脚问题拖着,日后落下病根可不好了!” 金施矢连连应是,“已经请了,劳夫人先带她去洗漱一番,有什么话之后再说。” 江应巧张了张嘴,“这位夫人,我……” “对,你什么都别顾虑先去休整,有什么话之后再说。” 陈蓁儿和丫鬟托着她两边手臂,不由分说地往后院走,甚至连拐杖都扔到一边。 可她只是想讨杯水喝啊…… 陈蓁儿指挥着丫鬟们飞速地给她沐浴更衣,重新梳妆打扮。 可是她的头发只长到肩胛骨,不好盘什么繁复的发饰,披着又像断发,便给她简单在脑后松挽了一个发髻,插上一支木簪才算像样。 江应巧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被收拾的干净妥当,露出了原本的样貌,这张脸许久未见倒让她一时有些不适应。 陈蓁儿扶着她的肩膀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个清新脱俗的美人。” 金施矢带着大夫推门进来时,瞧了也在感叹:“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好看了,小时候黑不溜秋像个,嘶——” 话还没说完就被陈蓁儿拧了一把胳膊,“怎么说话的,女大十八变,你懂什么。” 江应巧没有顺着话解释,笑眯眯道:“金公子还是跟儿时很像。” 圆润且嘴欠。 大夫为她处理了骨折的伤,右脚的脚踝用小夹板固定,留下活血化瘀的药膏,又教了涂抹的手法,嘱咐每日要按摩照料,切莫频繁走动才能完全康复。 江应巧看着伤脚误事,心底叹了口气,她转头看向金施矢。 “金公子,从湖安去京城要多久?” “坐马车一般需要四日半,若是快马加鞭,怎么也得两日,你现在脚折了,伤筋动骨都要一百天呢,还是先将伤养好再做打算吧。” 一百天!她可等不了这么久。 陈蓁儿看着江应巧微微犯愁的小脸,这长相是越看越喜欢。 她就喜爱这样娇娇柔柔的女子,奈何她自小身量就高,和金施矢站在一起也是平齐,手劲抽人更是不马虎,不过对金施矢来说就是力道刚刚好,抽着舒坦! 此时陈蓁儿让人端来茶,亲自递过去,“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养伤,听夫君说你与他是旧识,小时候还打过架,可是真有此事?” 江应巧饮了半碗茶缓解了口干舌燥,回答道:“确有其事,当时他打架,我冲上前踹了一脚,自己却飞了出去。” 陈蓁儿掩着嘴笑,揶揄地看向丈夫,“他那体格,一般人可踹不动他。” 金施矢无所谓地逗她笑,“是啊,所以她后来上牙咬了,我才和宋归慈分开。” 他想起了什么,找了个凳子搬过来坐到陈蓁儿身边。 “对了,正好提到他,听说他现在在京城当官,之前在宛州时宋府出事,我还以为你们也没命了,直到爹迁升来湖安任知县,才告诉我你们逃出来了。后来偶尔听闻京中他的一些消息,竟然当了大官,果然有出息。” 江应巧心中忐忑,追问道:“那他现在呢,在朝中是何情形?” 会不会已经被燕帝舍弃,身处群狼环伺的境地。 金施矢侧过身给夫人捏肩膀,被她拍了下手也没放开,回想着最近的消息。 “这两年可以说是跌宕起伏,一句话难以概括。” 见江应巧眼巴巴看着自己,夫人也瞥过来,便只好长话短说。 “两年前那场剿叛战役后,陛下独独嘉奖徐将军,却不知为何对宋归慈没有好脸色,还将人贬了官做了少府少监,就是掌管百工技巧之政,他倒治理的井井有条,得民生夸赞。不过此时,朝中都在传他已经站队太子。” 他换了个手法,改捏为轻捶,继续道:“去年有两件大事,一则,叶诠的二儿子回来告御状,呈上度连山脉私采铸器的证据,彻底压垮了叶诠,宋归慈也得以为他父亲翻案。” “这二则嘛,夫人你也知道,自去年隆冬皇上病后,朝政逐渐交由太子代管,此时三皇子没了叶家支持已成了秋后蚂蚱,有觊位之心也得乖乖趴着。” “很快宋归慈就被太子调到中书省任侍郎,据说离那空缺的宰相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金施矢转头,见江应巧面色沉凝,似有讶异和疑惑,奇怪道: “你当时不是跟他一起离开的吗,这些年没有再联系了?当时宋归慈家破人亡后,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人日后会相依为命呢,这是闹掰了?” 江应巧指腹磨着茶碗的边缘,垂着脑袋。 “……也不算闹掰,就是我总惹他生气。” 金施矢听到这,扭头摆了下手,“嗐,这能是什么问题,他那时这么重视你,我打赌你哄两句他绝对就原谅你了。” 江应巧抬头困惑地看向他,“哪时?” “就是,那时啊……” 陈蓁儿听他打哑谜不耐烦了,抬手给他一肘,“别叽里咕噜的,说清楚。” 金施矢揉着胸口,没办法说了出来: “就是你踹我那次,宋归慈会和我打架不是因为射箭的事,是我对你出言不逊,骂得很难听,他一点就炸了,恼得不行才和我动手” “……对不起啊,巧巧,我本来早该向你赔罪,但这事宋归慈不让我说,估计是怕你知道那些话会难过。” 江应巧微微怔愣,低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陈蓁儿这下听明白了,一把揪住他的嘴教训,“好啊,从小你这张嘴就会惹祸,跟你过日子我真该先把你嘴缝起来!” 金施矢见夫人眼中真的不悦,连忙抱住在她肩膀上蹭。 “别啊夫人!我改了,真的早改了,你最知道的啊!” 陈蓁儿自然知道,平日他嘴里最多的就是对自己的好话,此时也只是吓唬他一下,将身上黏糊的人推开。 “行了,你猪拱菜呢。” 金施矢拉着她的手不放,乐呵呵道:“所以啊,小打小闹怡情,不要恶语伤了真心才是。我说得对吧夫人。” 江应巧听后很认真的反省,嘴角泛着苦涩,“是啊,恶语不行,谎言亦不可。” 第117章 全凭我喜欢 江应巧这日起就在金府暂住下来。 期间金知县来过一趟,他平日住在衙门,昨日儿子大婚才回来,听说收留的姑娘和宋归慈有关系,他还记得当初那个来找自己要路引进京的小女孩,来看望唏嘘了几句后便回衙门忙了。 陈蓁儿因为好感和弥补丈夫儿时的过错,对这位江姑娘很是照顾,又两人年纪相仿,聊起来颇为投缘。 此时床边的帷帐半放下来,江应巧靠在床栏上屈起一条腿,在晾抹了药膏的脚踝。身前还摆了一张小案几,下巴抵着毛笔,在琢磨信上该写些什么。 陈蓁儿拿了一筐针线坐在旁边,一边纳鞋底一边跟她闲聊。 “我公公当官,偏儿子却是个喜欢做买卖的,他今个带帐房先生赶去隔壁陵县视察铺子,估摸着来回三四日,咱们晚膳不必等他,只管早些吃,我让厨房炖了乳鸽汤,给你好好补补身体。” “诶,谢谢夫人。” 陈蓁儿见她半天没动笔,笔尖的墨干了蘸,蘸了又干,放下手中的鞋垫子,问道:“还想不出来怎么写?只是一封信有这么难吗,那宋大人很不好应付?” 江应巧耷拉着脸,趴在桌案上,“我没给人写过信,主要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上次我跟他表真情,貌似被讨厌了,现在一想到我心都打颤。” 陈蓁儿微微讶异,“是你在追他啊?听夫君的话,我还以为你们是两小无猜,水到渠成。” 她沉吟片刻后,替她出了个主意。 “那你就告诉他,你在这,报个平安,然后多说点好话,若是他想自会来找你,但若是无动于衷,待你伤好了以后追过去,当面与他辨个清楚是分是合,现在乱想也是徒增烦恼。” 江应巧眨了眨眼,直起背,“你说的对。” 她沉眸思索片刻,再次蘸墨后落笔,没有太多停顿的写完一封信,慢慢写到最后一句话时,表情更是郑重其事,想了想,又在落名旁边画了一个笑脸。 将信小心折好装进信封,双手递过去,“有劳夫人了。” 陈蓁儿接过来交给身边的丫鬟去滴蜡封口,“放心,一定让人将信干干净净地送到京城。” 江应巧看着她手中的活计,“金公子家底殷实,还需要夫人亲自准备鞋物吗?” “我乐意做的。” 陈蓁儿将针在头皮上划一下,继续纳手里的鞋底,笑道:“我家那位东奔西走,就喜欢穿我亲手做的鞋,他说穿着踏实,有干劲儿。” 江应巧点点头,突然想到:“以前有位夫人教我做衣裳,不过我手艺不佳,学无所成。” “这有什么,谁都不是生下来就是织女巧手,与其呆在府中发闲,你这段时日便跟我学女工,保你大有进益。” 陈蓁儿二话不说,扯了块布坐到床边开始教她。 眼看着日子就要入冬了,早晚天气越发降得快,江应巧会在中午暖和的时候杵着拐杖和夫人去花园里坐一会,然后反复掰着手指,数信寄出去后的时日。 这是送信后的第三日。 江应巧在帕子上绣着一朵花,有了老手的指导,几日练习下来也开始逐渐上手。 金施矢还在陵县未归,此时家丁却进来向陈蓁儿禀告:“夫人,外面来了一位公子,说要找江姑娘。” 陈蓁儿看向江应巧疑惑道:“咦,那信有这么快就送到?难道是你想的那人赶来了?” 江应巧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拿过旁边的拐杖站起来,“我去门口看看。” “我看你是紧张糊涂了,将人请进中堂等着,又跑不了。” 陈蓁儿先一步挥退下人去请,帮衬着江应巧慢慢朝会客的中堂移动。 江应巧一路手心都出了汗,好不容易走过拱门,远远看到那玉树临风的背影,她的心里却生出一丝狐疑。 在那人转过身看清面貌时,脚步顿在了原地,显然懵了。 他怎么会找上门来?! 萧烨直勾勾将人端详了一番,确认过后喜笑颜开,快步上前。 “江姑娘,我总算找到你了!” 江应巧目光涣散,木然道:“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手中拐杖抡得飞起。 “江姑娘请留步!”萧烨追上回来拦住她。 “我知道你就是当时的云乔,也知道你来历特殊。这些年我一直在寻你,直到卦象显示你出现了,我便第一时间赶来。” 他定定看着她,认真道:“这次比他先找到你,还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你要是愿意,现在我立马就能娶你为妻!” 江应巧见他执拗地拦住去路,又道出来她的身份,便也不再装糊涂,苦恼地揉了揉额头。 “大殿下,你别来无恙啊。” 还是这么莫名其妙的直球。 陈蓁儿提起了眉梢,这人是大皇子?跑她这儿追人来啦? 好嘛,他追她,她追他,陈蓁儿来了兴致,勾了勾手让丫鬟搬了把椅子就近看起戏来。 萧烨见她认自己,脸色缓和下来,柔声道:“你跟我走好不好。” “不好。”江应巧毫不犹豫地拒绝。 “我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殿下以后不要再说这种玩笑话。” “我没有开玩笑。”他绷直嘴角,“你是不是在等宋归慈来找你,我到底哪里不如他了?” 江应巧叹了口气,知道跟这种人必须同样打直球,说个明白才好。 她抬着一只脚站着累得慌,干脆转身也坐到椅子上,抬头看向萧烨。 “殿下曾言我是命定之人,又说是通过卦象找到我,那知道我姓江,也是算出来的?” 萧烨点点头,“是,这是天命指引。” “不,这说明你对我本人实际是一无所知,你所追求的只是一个结果,而无视过程。” 萧烨愣住,握着拳反驳道:“但你若能给我机会,我们相处中了解,也可以有过程。” 江应巧缄默了,将拐杖搭在椅子边,然后将一只手背到身后直视他的眼睛,“殿下算算,我手中的数字是几,要是猜对了,我便给你机会。” 萧烨看了她片刻,仿佛能透过眼前遮挡看清楚她的手势。 “一。” 江应巧把手拿出来,竖着两根手指。 萧烨皱眉,不认同她出尔反尔,“在我说完之后,你变了。” 江应巧淡淡放下手,面不改色道: “在我出手之前,结果是可以更改的,这叫变数。” “回到之前的问题,不是你哪里不如他,也不是或早或晚能决定的,这种事主观在我,全凭我喜欢,全凭我随心,明白吗?” 江应巧冷静而直接地,道出他们之间的差异。 “在殿下眼里,天命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毫无疑虑地遵循。” “可我来这里的因,就是为了改变一个人的果。” 她看着面前怔愣住的人,嘴角扬起弧度,嗓音漫不经心。 “一个逆命而行的变数,可做不了你命中注定的妻。” 第118章 陵县地动 中堂内陷入了长久的安静,陈蓁儿手中举着的瓜子无知无觉停在了嘴边,待她反应过来,差点忍不住要带头鼓掌,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说得好,管她什么天王老子命运使然,老娘活着就要一个随心而行!全凭喜欢! 然而或许是老天爷听了这话不乐意,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震动,手边的拐杖倒在地上,看到屋檐的灯笼在左右摇晃,江应巧这才确认不是自己的错觉。 猝不及防地变故,让萧烨也得踉跄着步伐才能稳住身体,陈蓁儿握紧椅子的扶手,惊慌中手里瓜子撒了一地。 “发生地动了?!” 整个地动持续了十几秒,震感不算大,只是让府中一些物件翻倒,人受了些惊吓。 眼下出了事,陈蓁儿也顾不上再看戏,连忙让人将萧烨请到了前院空地避难,可不能让皇子在自己府中出了事。 萧烨回头还想拉江应巧,结果这人自己已经提溜着拐杖,单脚一蹦一蹦地往外面跳,跑得比兔子还快。 身在衙门的金知县也感觉到了震动,赶忙与手下人去了解情况,查看县中百姓有无伤亡。 直到半夜才有时间赶回来看看家中情况,也是此时才得到确切消息,地动对湖安并未产生什么严重的后果,无人伤亡,但隔壁陵县作为震源中心损失惨重。 一场地龙翻身,房屋倒塌压死不少人,还令陵县上游的堤坝倒塌,近河大水倒灌冲淹了中下游城镇,引发汛灾大乱。 府中空旷的庭院中站满了人,陈蓁儿听到消息霎时白了脸,“老爷!我夫君还在陵县!” 儿子此时生死不明,金知县也忧心忡忡,沉声道: “你先稳住心神,不能慌了,从时间算来他已经在返程路上,或许能避开震中的陵县,我们再等一等消息。” 萧烨拧起眉峰,“今夜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必须谨防余震。” 金知县已然知晓他的身份,回道:“殿下,我已让衙门的人敲锣奔走相告,今夜让百姓不要入眠,远离房屋去往衙门或其他空地避难。” 所有人就这么在屋外躲到了清晨,夜晚气温骤降,人们只能裹紧棉被抱团取暖,江应巧靠在陈蓁儿身边安抚她的情绪,无视萧烨投过来深沉的视线。 该说的她都说了,他若再过多纠缠不放,江应巧也不打算再给他好脸色看了。 好在一晚上都没有余震,所有人相安无事,在天光大亮之时,一辆饱受泥水侵蚀的马车,顶着残缺一角的车轮艰难地支撑到金府门口停下来。 金施矢从车上跳下来,急不可待地往里冲,就见庭院中坐了乌泱泱的人。 “夫人!” 陈蓁儿虚化的眼睛瞬间清醒,抬头看见他,立刻扔下手中的棉被朝他跑去,猛地抱住他。 “你可算回来了,吓死我了!” 金施矢肃着脸轻轻拉开她,“我没事,夫人,我有陵县的情况要跟爹禀报。” 陈蓁儿看到他身后,账房先生带进来三个浑身沾满黄泥的人,辨不清男女,像是死里逃生出来的。 她连忙让人将在外面忙碌的金知县叫回来,金施矢上前语速飞快道: “爹,那些人是我回程途中救下来的,当时他们在冲下来的湍流中挣扎求生,是陵县遭难的百姓,按他们所说,当地的府衙已经控制不住灾情,难民们四处逃难,就要往湖安来了,我们需得做好应对之策!” 金知县忙了一晚上官帽都不知道丢哪了,此时眉心拧得很紧。 “地动的消息传回朝中还至少还需一日,陵县如今大乱,等不了朝廷派人去救灾,百姓流离失所涌入本县,也只能发动衙役和湖安民众,共同接收难民。” 一直默不作声地江应巧忽然道:“金知县,只有衙役不够,恐慌之中极易引发暴乱,我们需要援军。” 金知县差点错过这一点,恍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没有余力去支援陵县,他们甚至要自救! 他这下心提了起来。 “可是,距离最近的军队,只有千里之外的宛州守备军!” * 清晨荒野雾气未散,盆中是冷掉的灰烬,墓碑潮湿且冰凉。 一身玄黑劲装伫立在坟前的人,发丝上也沾染了些微极小的水珠。 这种湿冷的天气是不适合他久站的,但快到爹娘的忌日,此时望着二人的墓碑出神,便也思虑不了许多。 马儿等得太久,喷着鼻息动了动蹄子,被居风拉了下缰绳老实下来。 宋归慈缓缓合了一下眼,在睁眼时,已经在心底说完了道别,转身走到马边翻身而上,驱马缓缓离开。 他离京来此,便是想提前看一看双亲,大事将近,到时或许没有时机能来祭拜他们,此时该做的做完了,也算了却一份牵挂。 他们回程前去了一趟昨日接待的府邸,承蒙招待,走前也该知会一声。 除了与人为善,学会告别亦是宋归慈这几年来所坚持的修行。 宛州刺史府早已改旧换新,如今的刺史,是一位六十岁的老者。 宋归慈勒马停在门前,就见老刺史急匆匆地从里面小跑出来。 “侍郎大人!下官有急报呈上!” 宋归慈立于马上,接过他中的急报打开。 “大人,陵县昨日突发地动,引发洪灾死伤无数,周边各县人人自危一时无人能前去救灾,并且有难民大量涌入湖安,下官恐怕届时将引发灾后动乱,亟需士兵镇守。” 老刺史忧心忡忡,十分纠结。 “湖安是江南重要枢纽,若陷入混乱影响深广,还请侍郎大人决断,下官是否该写信提前知会宛州提督,派守备军前去支援。” 宋归慈将急报合上揣进怀中,拉动缰绳调转马首,眉眼似清野中的冷雾。 “灾情危急,不必写信耽搁,我亲自找提督调集军队前往。” 他递给老刺史那块许久未出示过的当路使令。 “你思虑周全,拿着令牌联系幽州守备军,命他们即刻赶往陵县援灾。” “那之后,该如何将令牌还予大人?” “不必还,此次用完即废,往后朝中再无当路使一职。” 宋归慈说完,回身破开稀薄晨雾,与居风策马疾驰而去。 留下一人驻足半晌,感叹道:“有如此贤官为民生奔赴,是大燕之善也。” 老刺史执令牌拱手,朝两人离开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第119章 似崇山险峰 城门外,黄土郊道上缓慢移动着一条长队,陵县存活的难民扶老携幼,满身尘土,一眼望去没有一张算得上干净的脸。 自城门口起,每隔一段距离便会有衙役指引,将难民有序引到府衙前的空地,那边搭好了简陋的遮棚,有几十号金知县召来的湖安民众,已经备好了热粥和馒头。 然而难民数量众多,空地挤不下这么多人,乌泱泱的延长到前方和两侧街巷中。 府衙人手不足,金家人便自发来支援,昨日紧急在县中各大商铺购买了棉衣绒被,拉到衙前作为物资发放。 难民们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在他们的援助下,才终于喝上一碗热粥,裹着棉衣席地坐下来,从劫后余生中得以喘息。 “江姑娘!” 江应巧从氤氲的热气中抬起头,手里舀粥的木勺却没停下来,给面前的老人舀了满满一碗番薯粥,又递过去一个馒头。 陈蓁儿发完手中的物资回来喊江应巧,担心她单脚站了太久,拿过她手里的木勺。 “去那边医棚里坐会儿,这里交给我,你去吧。” 江应巧也不犟,拄着拐杖走去街巷交叉口的医棚里帮忙。 里面聚集了地动中受伤的难民,能翻山越岭逃到这里,大多是些伤得不重的,此时几名郎中和萧烨正在为他们处理伤势。 江应巧默默走到离萧烨远一点的地方,在一名受伤的少年身边坐下,接过他包扎得凌乱的纱布。 “系太松了,我帮你。” 她将纱布拆下来,用湿帕子小心擦干净他手臂上没弄干净的脏污。 “谢谢姐姐。”少年脸上还带着干涸的黄泥,衣衫褴褛,眨了眨眼脆生生道谢。 “你爹娘呢?”江应巧见他孤身一人,问道。 “他们死得早,我一直跟着村里种庄稼,现在乡亲们房子塌了,庄稼也被淹了。”他揉了揉鼻子,“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田地还在就有希望,等陵县重建起来,一切会变好的。” “可是那边一团糟,有谁能来帮我们呢?” “会有的,现在有湖安,再很快就有朝廷的赈灾,许多人在朝这边来。” 江应巧为他冲洗了伤口敷上药粉,再用干净的纱布仔细缠好。 少年低头提醒她:“姐姐,你后面那个大哥一直在看你。” 江应巧抿了下唇,玩笑道:“你帮我瞪回去。” 少年还真的打直了背,睁圆双眼帮她瞪了回去,不过很快就缩起脖子,萧烨往这边来了。 手边多出一杯热茶,江应巧正欲出言拒绝,萧烨平静道: “不必特意躲着我,昨天江姑娘说的话我明白了,不会再纠缠让你为难,但也请别推却我愿意做的。” “天凉,这茶暖暖手。”说完便转身去处理其他伤患。 江应巧沉默地给少年手臂系好纱布,才握着热茶,看向外面布满街道的难民。 城外难民络绎不绝,人数还在不断增加,这么下去,湖安自己也承受不了。 金知县站在城门口,脸上满是愁绪,属下忧道:“大人,不能再放进来了,是时候该关城门了。” “再等等吧,等日落前的这一批进来吧。” 金知县只能如此,已经咬牙做好了关城门的准备,可在午时过后,队伍的尾端就像被截断一样,后面没有再跟上来人。 大部队进城后,一下午,只有一个村民,抱着黄狗从城外走来。 金知县叫住此人,问他为何后面没有其余的难民了,难道是没逃出来? 那人看他一身官服,答道:“宛州和幽州先后来人救灾,那帮军队控制住了场面,还带了吃的穿的在县里设立赈灾点,乡亲们也不用再出逃了,俺要来是因为妻儿已经逃到这里,所以来找他们。” 金知县闻言顿时展开了愁容,惊喜道:“太好了!朝廷竟这么快就派人来了。” 不过他又有困惑,援军来得速度怎会这么快。 “大人,你看!” 金知县朝属下指的方向望去,一队兵马的身影出现在郊道上,掀起滚滚黄尘漫天…… 府衙前,江应巧坐到那盏茶冷却后,起身走出了医棚打算去帮陈蓁儿,却听见前方传来木桶翻倒的动静。 “什么叫没了!我们后面一堆人都还没吃上就分完了,你们救灾的是不是做做样子!” 金施矢将夫人护在身后,对愤怒的难民解释:“各位稍安勿躁,新的吃食很快就会送来,每个人都会有份。” “凭什么要我们饿肚子,我都看见了,你们施粥给老头和小孩都放两个馒头,把我们的份都匀出去了!” 领食物的队伍被不满的情绪感染,突然一股脑地往前涌,几名衙役连忙横起木杖挡住躁动的人流。 衙门的主簿站出来,举起手高声安抚:“诸位冷静一下!食物马上就会补上!” 人群中有人大喊: “他们一定是把吃的藏着掖着,不舍得拿出来救咱们,大伙一起冲进去,找吃的填饱肚子要紧!” “没错!当官的不给,咱们就冲进去找!” 人群彻底被点燃,推搡着衙役往上冲,甚至队伍边缘的人开始去抢其余难民手中的食物,相互争抢厮打起来,整条街顿时陷入了混乱。 金施矢见场面控制不住,连忙拉着陈蓁儿退到府衙内。 “夫君,江姑娘还在外面!” 江应巧被往前冲的人扒拉到街尾,手中的拐杖也不知何时被人撞掉,夺去当武器打架。 毫无预料的,地面再次细微的震动起来,时隔两日袭来的余震危机,加重了人群惊慌和动乱。 府衙前主簿还在嘶声呐喊:“大家待在原地蹲下,护住头部,不要惊慌!不要跑动啊!” 可任他怎么喊都毫无作用,难民们慌乱着纷纷往城门方向冲去。 远处的街道上传来铮铮铁蹄声,在地面的震颤中更加响亮。 江应巧被人踩了几脚,疼得呲牙咧嘴,摇晃着扒住一根柱子蹲下来,却看见人流中有个孩童被撞到地上,遭到急促的脚步踩踏。 江应巧忍痛跑过去将他抱起来,奋力挤开人流将孩子带到街边。 这时,一块挂在阁楼上的牌匾在余震中掉落,朝下方的人砸去。 江应巧拖着伤脚避闪不急,低头紧紧护住了怀里的孩子。 骏马的嘶鸣声中,头顶一声碎裂重响,巨大的牌匾被长刀劈成两半,刀锋下压挑落了她挽在发间的木簪。 一人飞身而起踢开分裂的木头,重新落座回马背之上,凉薄的目光短暂扫过女子散发下半抬的眼尾,马蹄不停继续朝前方驰去。 后面的军队截住涌向城门的人流,江应巧抬起头,怔怔望着那个玄黑色的背影,在街道中央勒马扬蹄,似高山险峰逼退了暴冲的队伍。 他执刀直指马前的人群,孤寒的双眸俯视震慑,声音清亮而平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引发暴动者,立斩!” 街尾的铁甲寒光令民众畏惧哑然,不敢妄动。 此时天地余震渐息,江应巧的心仍旧在颤栗不止。 第120章 多冒昧啊 军马压道,将一众难民平推至府衙门前,很快将秩序维持下来。 落在后面的金知县匆匆赶来府衙,朝台阶上长身玉立的青年行礼,“多亏宋大人相助,带兵及时赶到,才不至于引发大乱。” 围军外,拉着热食板车赶到的湖安百姓惶恐地看着带刀的将士,一时不知该进还是退。 宋归慈淡淡扫了一眼,对身边宛州提督道:“你们留下配合府衙安抚民众,凡有闹事者押狱示警。” 提督得令抱拳,“是,大人,后面交予我等便可。” 他朝下面抬了下手,几名士兵帮着把木桶搬进来,重新开始分发热食。 宋归慈指腹在刀鞘上轻点着,目光看向方才劈木救人的方向,心神微动,抬步走过去。 原来站在街边的人已经不见了,仿佛那个身影产生的异样只是错觉。 地上仅剩一支他不慎挑落的木簪,宋归慈俯身拾起,目光沉着不语。 金知县追上来找他,感叹道:“宋大人今日犹如及时雨,解湖安燃眉之急,下官实在感激不尽。” 宋归慈抬手扶了一下他的手臂,“金大人客气了,您曾助过宋家,对晚辈不必多礼。” “辛苦大人连夜奔波而来,风尘仆仆,下官马上为大人安排府衙的房间,住宿休整。” “不了,援兵既已带到,我便不必久留,即刻赶回京中。” 金知县面露惋惜,“大人位列中书,想必是公务十分繁忙,如此,下官便不多做挽留了,祝大人一路顺利。” 他拱手相送,半晌却不见人上马离开,不由得有些尴尬。 辞别的话都说完了,这迟迟不走又是何意,是不满意自己不多做挽留? 金知县见他微蹙眉,一直盯着手里的簪子,又补充道: “大人若不嫌弃,可去犬子府上稍作休息,正好你儿时家中的那位姑娘,近日就暂住在府中,今天也来帮忙了,这会儿不知人在……” 宋归慈抬头猛地收紧木簪,转身大步而去,眉间浮现焦急寻找着什么。 “诶,宋大人!你去哪儿?!” 金知县喊也喊不住,那也不是城门的方向啊! 江应巧当时见那人赶到,在前头忙着指挥镇压,中间隔着一堆人压根凑不到跟前,便抱着走失的孩子回到医棚中,想先将手头的人安置好再找过去。 结果现在被小孩抓着衣服不放,一个劲地大哭,她一时脱不了身。 “娘!娘!我要娘!!” 小孩身上被人群踩青了好几处,受到惊吓一直哭闹不止,江应巧耳边吵得嗡嗡响,怎么也哄不好他。 萧烨擦干净手,蹙着眉走过来,“让我看看。” 他抬手覆在小孩额头,口中念了几句道教咒语,孩子还真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停止了哭泣,慢慢松开手,小声吸着鼻子。 江应巧拿帕子给他擦眼泪和鼻涕,有些诧异地看了萧烨一眼,想不到这神棍还真有两把刷子。 医棚里一明一暗,门帘被人掀开又落下,似乎有一股幽寒之气涌了进来。 “娘,要娘——” 小孩还看着她眼巴巴地喊。 背后的寒气霍然更甚,江应巧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转身看去,宋归慈就站在门口,目光紧紧附着在她身上。 周围静得细针落地可闻。 只见,他红着眼睛,挤出声音问:“你与别人生孩子了?” 江应巧几乎石化:“??!!” 宋归慈艰难地将视线移向她旁边的萧烨,整个人像要碎了。 “他的?!” 他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拔刀,江应巧连忙抬起双手狂摆,朝他一瘸一拐地走去。 “不不,不是的,我可没有生这损小孩!你误会了!!” 江应巧握住他的手臂,迅速将他推到了外面,回头把帘子扯严实,随即拉着人走到棚后,捧住他的脸严肃声告: “小孩是我顺手救下,萧烨是帮忙治疗伤患,我五天前才回来的,脚伤了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给你寄信估计是没收到,我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人,这就是我原本的样子,我长嘴了,宋归慈,现在我俩可千万不能有误会!” 宋归慈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但一言一句让他的眸色越来越深邃。 江应巧一口气不喘地说完,仰着头紧张看他反应,生怕又给他留下什么阴影耿耿于怀。 下一刻眼前的脸骤然放大,腰间锁死,唇瓣用力磕上了坚硬的东西,江应巧疼得眯起了眼。 只短暂地接触了一下,柔软便换了个位置,在颈侧不知轻重地咬了一口,江应巧不禁嘶了一下。 牙够尖的啊。 这下肯定破皮了,人又似舍不得,很快就松了力道在伤口上蹭了蹭,将头抵在她肩膀上,抱着不松手。 江应巧原本捧着他的脸,这一撞变成环住脖子,她也没有挣扎,就安安静静任由宋归慈抱着,听着他略微急促的呼吸。 江应巧望着阴沉的天,舔了舔唇,还好,只是唇内侧磕到牙破了点皮,还能见人。脖子上的……她反正散着头发,也能挡一挡吧。 过去良久,身前这人都没有丝毫有松开的意思。 江应巧忍不住动了动脚。 “大人,你能别把重量都压过来吗?我单脚站着很酸诶。” 宋归慈闻言松了劲,抬起头时已经整理好表情,仿佛只有片刻的失态。 他搀住她一只胳膊,让她半撑在自己身上,眉头微微压下来。 “怎么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倒霉吧。” 江应巧摸了下脖子,有一点点血,把头发往前拨了拨,嘟囔道: “难得第一次亲热,就好凶。” 宋归慈微微眯眼:“说我凶?巧巧,你在我这里的账还没算完,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好,您大人有大量,回头慢慢算,能不能先送我回金府,我今天被踩了好几脚,感觉脚更肿了。” 宋归慈脸色微变,俯身就要将人打横抱起。 江应巧想到什么,连忙按住他。 “你行不行啊。” 宋归慈沉下脸,目光凉凉地看着她。 江应巧噎了一下,委婉道:“我的意思是,大人的腿行不行,如今能否负担重物受累?” “凭你这几斤几两,来十个我一起挂在腰间。” 江应巧笑了:“没有了,我就只有一个,大人背我吧。” 宋归慈没有犹豫地,背朝她蹲下,“上来。” 江应巧心里乐的不行,乖乖趴上去,宋归慈拖着她的腿弯,拔葱一样轻松站了起来。 背着人走出棚屋后,就见萧烨负手站在前面看着他们。 宋归慈不偏不倚和他对视,空气中有暗暗的刀锋碰撞摩擦。 片刻后,萧烨看了一眼装作望天的江应巧,往旁边移了一步,侧身让开路。 经过他身边时,萧烨说道: “江姑娘,方才孩子的娘亲找过来,已经将人接走了,托我向你道谢。” 江应巧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哦,道谢就算了,我本来还想教训一下那小孩,下回别再乱喊别人娘,我一黄花大闺女,多冒昧啊。 “……江姑娘说得是。” 听到宋归慈很轻的嗤笑一声,江应巧也勾起了唇,在他耳边悄摸说话,晃了晃腿催促。 “大人,快带我走。” 第121章 我现在与人为善 宋归慈背着江应巧走进金府时,陈蓁儿帕子半掩着惊讶的脸,掐紧了旁边丈夫的胳膊肉。 “夫人,疼疼疼!”金施矢咧着嘴,扭着身体躲避。 “这么好看一张脸,你小时候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陈蓁儿愤愤不平,觉得他往宋归慈脸上挥拳头,着实是暴殄天物,怎么就这么能耐呢?! “金夫人。” “嗯嗯,宋大人您说。”陈蓁儿转头立马换了张笑脸。 宋归慈朝她颔首,“有劳叨扰几日。” 陈蓁儿笑呵呵道:“不会不会,家翁吩咐过了,宋大人就安心住下,我给您在江姑娘旁边收拾间房,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她眼神揶揄地看了眼江应巧,接二连三地有人追来借宿,这下府里可热闹了。 江应巧搂着宋归慈脖子,神色自若地抬手给他指路回房。 将人轻轻放回床上,宋归慈先去铜盆里净了手,拿着湿帕子回来,就见江应巧已经解开鞋袜,从枕边摸出一盒药膏打开。 宋归慈目光在那白皙透粉的脚背上停留片刻,上前将她的手腕拉了过来,拿走药膏先给她擦手。 “脏兮兮的怎么上药。” 江应巧知道他洁癖,也柔顺地任由擦拭,托着她的手仔仔细细擦干净每个手指和指缝,时不时还被轻捏一下指尖。 江应巧噙着笑,看破不戳破。 宋归慈来回将一双手擦了三遍,也不显山露水地把玩了三回。 “大人,再擦下去就秃噜皮了。” “嗯。” 宋归慈淡淡放下巾帕,解下她脚踝上的夹板,看到高高肿起的踝部时拧起了眉。 药柄挖出一小块药膏涂在患处,用掌心轻缓揉开。 冰凉的膏体融化,丝丝凉意沁入皮肤,又在手掌的摩擦下渐渐生热,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宋归慈坐在床缘托着她的小腿,一丝不苟地揉按吸收,涂药按摩的手法早已在自己左腿上做过千百次,对他来说此事再熟悉不过。 但此刻手下陌生纤细的踝骨,令掌心有些微微发烫,他下意识绷起了嘴角,低垂着眉眼放轻力度,小心动作。 江应巧两手往后撑着床,盯着他的手问道:“大人不是应该在京城吗,怎么会突然来到湖安?” “我前日在宛州祭拜爹娘,得到地动的消息便与提督率兵赶到陵县,居风留在那边帮忙,我担心湖安有异便带来一支部队防范。” 宋归慈抬眼看她,眼睫轻颤了颤,“幸好,让我救下了你。” 江应巧看着他眼底流露的后怕,心缩了一下。 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大大的笑容为他驱散惶恐不安的情绪。 “是啊,你救下我了,坏事没有发生,所以也不要再去想那些不好。” 宋归慈僵硬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继续为她揉脚,声音有些低沉。 “过两日伤势好转,你随我回京。” “好啊!” “郡主府早已被查封,回去住在我府邸,别想着另寻他处。” “没问题!” “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往外跑。” “谨遵大人命!” 宋归慈狐疑瞥她一眼,只看到了欢喜俏丽的一张脸。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江应巧摊手,歪头道:“京城地界寸土寸金,我身无分文又没地方住,这副样子谁也不识,当然只能抱紧你的大腿,哪儿也不去,以后大人指东我不敢往西,身家性命全在大人之手。” 宋归慈点点头,表示满意,“你倒识时务,身家我收了,小命给我捂严实了,若再有丝毫差池,唯你是问。” 江应巧笑眯眯看他,放轻声音道:“我要实在捂不严实,得罪了达官贵人小命不保,你不护着我啊?” “自然要护着。” 药膏吸收的差不多了,宋归慈收回手替她把夹板重新固定好,语气淡淡。 “相位空缺,中书令致仕,现在满朝文武,有几个官比我大。”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她。 “说来太子和陛下压在我上头,你要是这么能惹事,我怕只能去谋个皇位坐坐。” 江应巧惊地跪起来捂住他的嘴,暗骂自己口嗨玩脱了。 人本来本分为臣没那个意思,怎么就被自己引出夺江山的念头了,要是真受怂恿去破坏男主的he线,那她可不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宋归慈被她温热的手心忽然封了嘴,目光幽深看着她张合的红唇,听她低声急唤: “贺安,可别坐那位子!小女子就是个普通良民,你若当了皇帝我要见你一面岂不是难如登天,说好日日夜夜陪着,到时候你三千佳丽在怀,我被扔在哪个角落了你都瞧不见!” 宋归慈听她叽里咕噜,眼尾含笑拿下她的手。 “有你说得这么夸张?” “怎会危言耸听!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这条路险,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多得是人拦你,你已经受了这么多累,怎么还要为难自己杀出血路,当然,我不是说你提不动刀了,你还是很行的,这一点我没有质疑第二次……” 指腹压住说个不停的小嘴,宋归慈无奈道:“行了,你要是不想就算了。” 他轻轻在上面碾了碾,唇角微微上扬。 “放心吧巧巧,我现在与人为善,不随便杀人了。” 江应巧眨了眨眼,真的假的?他为何愿意收杀心了? 她愣了半天,温吞道:“你父母的仇已经报完了?” “就快了。”宋归慈垂下眼,遮住了眼底的暗色,“该以命偿还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放下手,拿起巾帕再次去净手。 江应巧还欲说什么,却被唇上残余的药膏苦得皱起了鼻子。 宋归慈撩着盆中的凉水,淡淡想,她不喜皇位,那回去该把升职做相的事提上日程了。 傍晚时分,陈蓁儿亲自给这院里送晚膳,其实就是按耐不住好奇心,想看看里面那两人气氛如何,究竟是哪位公子更有机会。 她先是按礼数敲了敲门,里面很快让人请进,陈蓁儿推开门一时没看到人,将食盒放到桌上,才听见里间传来说话的声音。 “一定要扎起来吗?那就挡不住了啊。” “这是别人府里,披头散发成何体统,在我府中随你爱哪样自在。” “可大人你手法好像不对,这也挽不起来啊,你看,又松了。” “……是你头发太短了,怎么糟蹋的,回去好好蓄长。” “什么叫糟蹋,这叫高层次中长发!轻盈又舒畅,凌乱却有型。” “遭狗啃似的。” “你!” 陈蓁儿清了清嗓子,以示存在感,江应巧看到她宛如有了底气,反手夺过宋归慈手里的木簪,故作神气道: “算了,让夫人替我挽,麻烦大人靠边腾个位置。” 陈蓁儿笑着上前接过江应巧手里的簪子,替她理顺后面的头发,灵巧地缠绕在木簪上挽起。 “你这头发确实难办,宋大人生疏也是常理之中,你何必赌气。” 宋归慈抱着手臂站在旁边,仔细看她的手法在心中记下来,神色平静道: “不是赌气,她这是恃宠而骄。” 第122章 和盘托出 陈蓁儿捂着心口,带着一脸慈祥的笑意走出房间,又想到在江姑娘颈侧看到的咬痕,眼睛笑得更弯了。 没什么好猜了,她知道是谁胜出,两情相悦得偿所愿,哪会有别人什么机会呢。 在她走后没多久,那个没有机会的人便找上门来。 里面本在用膳,江应巧说今晚月亮好,干脆搬到院子里吃。 宋归慈来开门时,江应巧正在埋头啃肘子,他看到萧烨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此人的视线,将门关了回去。 一只宽大的手扳住了门板,萧烨硬是挤开了一道缝隙,咬牙切齿道:“宋大人,没看到外面有人么。” 江应巧闻声抬头看过来,“大人,是谁啊?” 宋归慈若无其事松开手劲,猛地拉开门,侧身避开踉跄冲进来的萧烨,淡淡道: “没脸没皮蹭饭的。” 江应巧放下手里的肘子,有些扫兴。 “殿下,我们只有两个人的饭菜,你要是饿了该去找夫人。” 萧烨脸色发青,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住没往宋归慈的背影揍一拳,他举起手里的酒坛。 “我不是要蹭饭,是来送酒讲和的。” 江应巧擦干净手,奇怪道:“讲什么和?” “讲人和。” 他走过去把酒放在石桌上,很快就注意到她脖子上的痕迹,眸色渐深,扫了一眼淡定地坐回江应巧身边的人。 萧烨自顾坐下,揭开封盖,拿出三个瓷杯往里倒酒。 江应巧挑了挑眉,抬手婉拒。 “我有脚伤,沾不得。” 坛口一顿,移到第二个杯口上。 “灾情未平,喝酒误事。” 宋归慈悠悠道,慢条斯理地给江应巧夹菜。 坛口一抖,酒水洒出来几滴,最后倒进了第三个杯中。 萧烨放下坛子,端起杯盏一饮而尽,猛地按到石桌上。 “江姑娘,我们拜天地吧。” “噗——” 江应巧嘴里的肉吐到了碗里,宋归慈夹起的藕片掉在她桌边,筷子倏然在手中折断。 江应巧按下宋归慈捏得青筋凸起的手,皱眉看向萧烨。 “殿下,我以为那天我说得很清楚了。” “你是说得很清楚,我想得也十分清楚。” 萧烨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饮尽,正色与她对视。 “你选择了这个人,我便不会再执着娶你为妻,但请相信,我与你必有一缘,此机缘在日后或为你带来一线生机,所以想请天地见证,你我结拜为义兄妹。” 江应巧微张着嘴,这、这不是来拆散我们,是来加入我们的? 宋归慈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下来,按着石桌险些要掰下来一块。 名正言顺的不行,就玩另辟蹊径的,义兄妹,真亏他讲的出口?! 是指望着日后借名头,好在其中挑拨离间吧,这算盘打得比地龙翻身还要响。 这人脑子到底有什么问题,不能在待下去了,明早就走!马不停蹄地走! 萧烨见两人一言难尽的表情,知道他们心中定是不信。 “二位,青城山算的卦,从未出过错,今日我也跟你们透个底。” 他看向宋归慈,肃然道:“你也知道江姑娘来历特殊,这个变数,天道不会想要她存在,她与这世间缘分单薄,之前经历过什么你再清楚不过,有此提议是为她好,萧烨绝无其他私心。” 桌上陷入了长久地沉默,清凉月色浸染着院中三个人的心中的往事。 江应巧思绪回笼,沉吟片刻后问: “殿下为什么愿意帮我。” 萧烨缓缓斟酒,看着杯中散开的波纹,细碎的光在闪动。 “你说的逆天而行,我也想看看。” 一直垂眼无声的宋归慈,缓缓道: “若我娶她呢。” 两人倏尔看向他,宋归慈抬眼,目光幽深的看向萧烨。 “我娶她为妻,与她结缘,能否让她留下来,脱离轮回之苦。” 萧烨愣了愣,点点头,“倒也是一个法子,加上或许能稳妥些。” “还不可以!”江应巧急道。 宋归慈怔然,迷茫地望着她,江应巧看到这种眼神一下眼眶发热,用力握上了他颤抖的手,被猛地反过来牢牢攥住。 他声音发紧:“你不愿意?” “我愿意,但还不是时候。” 江应巧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单手倒了一杯酒举起。 “喝了这杯酒,你我便结为义兄妹,天地为证,皓月见誓。” 萧烨反应过来也站起来举杯,“天地为证,皓月见誓。” 两人将酒一饮而尽。 宋归慈目光落不到焦点,握着她的手,却如同被冰封住了一样,无法动弹。 萧烨看了眼宋归慈,知道自己不适合继续坐下去,提着大半壶酒识趣地默默离开,关上了院门。 周围又安静了下来,江应巧坐回石凳上,一片冰凉,但不及手中的人皮肤更冷。 她另一只手也包住他,“看着我,贺安。” 宋归慈目光无措地抬眼看他,让江应巧被刺了一下,暗恨自己又将人伤了,更下定决心将一切和盘托出。 “你听我说,贺安,我此生非你不嫁的,你记好了!” 宋归慈弥散的视线慢慢聚焦在她严肃的脸上,声音轻不可闻:“那为何……” “因为故事还未结束,你相信吗,这个世界就是一本书,每个人都是书里的人物,只有我不是,我是为你而来的,贺安。” “我之前借由其他人物的身体来到这里,但现在我就是最原本的样子,你摸摸看。” 江应巧将手贴在他的手心蹭了蹭。 “感觉到了吗,要记住知道了吗?” “我忘不了。”宋归慈抚挲她的脸颊,深深看着她。 “好,我继续说,在书里,你是一个大坏人,揽权报复皇帝,抢太子皇位,拆散他和徐乐瑶,恶事做尽,破坏了的书里的美好结局。” 宋归慈声音微颤,喃喃道:“巧巧,我现在没有做这些,我也不想的。” 江应巧湿了眼眶,将他的手贴得更紧。 “我知道,我看到了你一路走来有多艰难,因为没有人理解你,没有人救你,他们都在把你往下压,他们没有资格指责你。” “贺安,这是我用了最后一次机会,来提高你的善念修复结局……等他们的故事讲完了,若我还在,我一定嫁贺安。可若任务失败,我或许再也回不来了,我不想嫁给你后又抛下你,这样太残忍了,你就又是一个人……”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竟然在宋归慈眼中看到了忌惮和恐惧。 “可是我已经在学好了,巧巧,我在努力向善了……” 宋归慈慌乱地抱紧她,语无伦次道:“我该怎么办,放弃报仇吗?” 江应巧捧住他的脸,坚定看着他的双眼。 “不,一定要报仇,必须为老爷和夫人报仇!这就是公平!我不要你压抑自己,做你想做的,宋贺安,这是这个混蛋故事欠你的。” “可要是你最后……” “相信我,我会用尽全部力气站在你身边,清渠桥上你问我想要什么,我现在可以回答,我想给你你想要的。” 江应巧微哽,语气轻柔的像风:“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他忽然平静下来,看了她良久,闭上眼摇头,双臂紧紧勒着她,几欲要将两人身体嵌入骨髓。 “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一股难以名状的心痛,自心底翻涌而出,她合上眼,泪水砸在他脊背上,似乎足以将人压垮。 宋归慈拥着她,缩着身体压抑着,克制着最深处的欲望,最后化作叹息中的一句: “巧巧,求你约束我。” 冷月无声。 江应巧攥皱了他的衣袍,沙哑道: “贺安,自私些,我能给你更多。” 第123章 一百六十八盏灯 陵县灾情得各方支援已逐渐平稳下来,朝廷派来的赈灾队伍到达后,居风便转向湖安,与自家大人汇合。 刚见面就被扔来一袋钱,吩咐他去买辆宽敞的马车,还要往里面多放点软垫,再采买些保暖的披风和糕点零嘴。 居风不明所以,但转头卖了坐骑,又去了采办好东西,架着马车来到金府前,在看到主子亲自扶着一个女子走出来时,差点从车辕上掉下来。 江应巧被陈蓁儿拉着说话,宋归慈走到马车边拉开门,看里面东西准备的是否齐全。 居风低声询问道:“大人,那位是?” “我未来的夫人。” 居风木楞的表情有一丝裂开,怀疑自己幻听了。 宋归慈收回手瞥他一眼,平静道: “她身上有伤,你一路驾车时注意平稳些,沿途走大路,遇到合适的客栈便停下休息,不必求快。” “可,京中许多事还着急等您处理。” “无妨,那两个人会看着办,她这边重要些。” “……” 另一边,陈蓁儿与江应巧执手相看泪眼,依依不舍。 “原本担心你一人带伤进京无人照料,如今有人相伴可以放心了,只是你真的不再多住几日吗?” 江应巧看向正在跟居风说话的人,目光时而落在她身上。 她笑了笑,“他不可离京太久,万事未了,我总该陪着他。” “话都说开了?” “毫无隐瞒,坦诚相待,这段时日多谢夫人照顾,往后有机会定来相见。” 陈蓁儿欣然点点头,便也不再多说,拍了拍她的手将人送上马车。 看着金府门前的人影越来越小,江应巧停下挥别的手,缩回车厢里,嘴边就递上来一块甜枣糕。 她接过来咬了一口,靠在软枕上看宋归慈泡茶,姿态风雅赏心悦目。 “早上我出来后,你回屋好像往桌上放了什么东西?” 宋归慈往茶碗中注上热水,覆上碗盖,“几百两银票罢了。” 一口枣糕在喉咙里下不去,江应巧放下糕点,捶了捶胸口。 “……大人,到底要多少家底才能让你这么挥霍。” “放心,足够养你的。” 他递过去一张帕子擦手,江应巧举着帕子,悠哉地倒在宽敞的软垫上,笑道: “那我该用什么名头花你的钱?回去大人又该怎么介绍我呢?” 她丝毫不知自己在居风面前,已经被冠了个未来宋夫人的名头,还在想弄个什么身份好掩人耳目。 她趴起来抬头看他,“要不然,我给你当侍女吧,月钱随意,大人供我吃住就行。” 宋归慈将斟好的茶晾至温热,此时端到她面前,江应巧接过来他却不松手,看着她时有眸光流动。 “暖床的那种吗?这也是你昨日说的,可以给更多里包括的?” 江应巧耳根不由得开始发烫,故作镇定地揩抹了一把宋归慈的手背,光明正大地的吃了豆腐之后,捏着他的手腕喝下茶水。 “你可以试试。” 江应巧挑眉,继续拱火,“可惜你昨晚没抓住机会啊。” 宋归慈轻笑一声,垂眼压下眸中幽火,收手摆弄茶碗。 “很好,你就仗着有伤,继续口若悬河。” 马车行进得很稳,鼻间是茶香袅袅,江应巧躺着,看着他冷硬的侧脸在窗照进来的光中,变得模糊柔和,车内一切恰到好处的舒适,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我认真的,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给呢。” 因所求太多太深,又舍不得委屈你。 宋归慈沉默了半晌,答案在他嘴边萦绕许久也没说出来,再抬头时,江应巧已经合上眼,清浅而眠。 后面的三日,应该算是宋归慈这些年难得有的清闲放松,而对江应巧来说唯一“磨人”的,就是每晚客栈中,宋归慈给她的伤处上药。 他会将脚踝放到腿上,不断揉按直至药膏最大程度的起效,他神色很自然,掌心的硬茧总是会摩擦皮肤,让江应巧有股钻到骨头里的痒,也可能这是骨头愈合而产生的错觉。 但宋归慈的指节和虎口时不时圈握住脚踝时,总会让江应巧觉得他像在丈量什么。 而缩小存在感的居风,对这位江姑娘每天自来熟的打招呼,都回以颔首致意,毕竟是主子认可的人。 虽不知为何会突然多个未来主母,但他起码要摆个态度出来。 只是时间久了,居风感觉江姑娘身上有一种熟悉的身影,时而会让他回想起曾经的云乔郡主,想到这个人时,他心底复杂,同时又有几分可惜。 毕竟云乔郡主的离世,曾令主子消沉过一段时间,这些年也是很不好受。 可看到几天中,主子就因这位江姑娘而频频生出笑意,居风松了一口气,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好事,却有点隐约矛盾,他脑子转不开,决定回去问问茂初。 临近京城前,宋归慈让居风绕道去一趟寒山寺,居风熟门熟路地调转了车向。 江应巧疑惑之下问道:“大人去寒山寺做什么?” 宋归慈给她系上挡风的斗篷,当时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只说:“还愿。” 可当江应巧站在寺中一处禅房中时,看着供桌上数不过来的上百盏明喜灯,胸口像被一只柔软的手捏住了心脏,在水中涤荡干净后放在暖阳下晒,湿漉漉,又暖融融。 尽管这些明喜灯都已经熄灭黯淡,但仍可以想象它们曾经照亮过这间禅房的夜晚,有一个人跪守在面前,为所念之人祈求光明喜乐。 宋归慈让她等候,独自走进房中合上门,隔绝了她波澜翻涌的目光。 “江施主。” 江应巧闻声顿了一下,转过身,慧迦勒光着半边膀子,拿着一把扫帚看着她,“你还是回来了。” 江应巧合掌向他行了一礼,“大师,许久未见。” 她迟疑了一下,“里面的明喜灯,是他为父母供的吗?” “不止,宋施主也为你供灯,还有每一个曾经的你。” 慧迦勒走到她身边,缓缓道: “两年余间,每个月他都会来,供奉上六盏明喜灯,为父母,为江施主,为曾经你灵魂所驻的每一个人,亲自守三夜。” “宋施主在这间禅房独守了八十四个夜晚,燃尽了一百六十八盏灯后,你回来了,他便来还愿了。” 江应巧眼中露出一丝恍然,看着闭门的禅房,喃喃道: “他就是在这一百六十八盏灯里,学着向善么……” 第124章 贴身侍女 宋归慈出来时,神色依旧像进去时那般安然宁静,然而眉宇间清风如释,浮雪尽消。 他没有主动说起什么,只是辞别慧迦勒后,牵起江应巧的手慢慢走向寺外。 江应巧拄着拐杖微微落后一步,看着他的背影,乌黑的青丝整齐地被玉冠竖起,脊背笔挺而沉稳,身上有焚香后淡淡的香火气,回眸刹那,有如超脱尘世的清辉月色。 “为何这样看着我?” 宋归慈放缓了脚步,掌心微动,将她拉上来并肩而行。 江应巧愁眉不展,叹了口气。 “佛门重地,再看你的脸,我怕忍不住对你行非礼之事。” 宋归慈摇头浅笑,“你便看了,又能如何。” “想亲。”她一派坦荡。 宋归慈动了动眉,低声道:“口出狂言。” 右手捏住她的下巴往前转,“那便看路。” 江应巧轻声笑了出来,老老实实看路,慢悠悠走着。 她身上的斗篷微微扬,两人的宽大衣袖紧贴摇晃,遮盖之下指尖相扣。 “大人方才在里面还了愿,还有再求什么吗?大师可是说你供了一百六十八盏灯呢,每回还捐不少香火钱,这不得跟神佛多提些愿望。” “不多,惟愿我与卿常伴。” 江应巧动作停顿了半拍,宋归慈疑惑地看去,只见人低着头看不出表情。 “怎么了?” 江应巧小声嘟囔道:“这谁忍得了。” 她忽然拉着他加快步伐往前走,拐杖的速度都要跟不上她了。 宋归慈不知道她这是做什么,无奈架着人承担大半重量,也顾不得佛前失仪了。 斗篷飞扬衣袂翻腾,冷风呼呼往脸上吹,两人疾步走过庄严的大雄宝殿外,走过抬头望来的僧人,走过宽阔的寺院前庭,总算走出了寒山寺的大门。 江应巧急不可耐,拽着宋归慈去了寺外一棵葱郁的树下,扔开拐杖将人推到树上,捧着脸吻了上去。 山风吹动着满树枝叶,簌簌作响,树下光影绰绰,斑驳的白点洒在她白皙的眼皮上,长睫也覆上了碎光轻颤。 宋归慈怔愣了半刻,抬手将兜帽为她带上,挡下迷眼的阳光,掌心扣着她的后脑微微托起,倚着自己轻轻回吻。 寺里传来悠扬宏亮的钟声,涤荡山林间。 下山的路口处,居风屈着一条腿靠在车上,自高眺望远处四四方方的京城。 * 宋府大门和侧门像往常一样紧闭。 自宋归慈升中书省侍郎后,府中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得时时常闭才能图个清净。 尤其是那些书院的学子,不论寒门或世家,个个卯足了劲求着拜入侍郎门下,想做宋大人的门生,好在官场攀附走捷径。 此时茂初搬了把椅子来到东侧门,坐在门房旁边,等着主子和居风今日回来第一时间迎上去,接进来后立马关门,将门外游荡的那些学子统统挡出去。 “叩、叩、叩。” 听见敲门声,茂初连忙起身从门缝里往外瞧,看到一张周正清俊的脸,笑容还没挂起来又掉了下来,是他啊。 来人是今年的新科进士明元方,殿试榜眼,在太子眼前露过脸后颇得青睐,顺理成章地的站到了太子的队列中,如今被派到户部当值,如此倒也算成了主子半个后生。 此人偶尔为太子向主子传话,偶尔来请教关于户部事务的经验,每次都有正当理由,又因为是太子的人,主子也就没说什么放人进来,不冷不热地对待。 但一来二去,茂初就觉出了不对劲。 这人看主子的眼神明显不怀好意啊,自以为掩藏的很好,眼里的心悦之意可逃不过茂初这双犀利的眼。 这货对主子定有那种心思! 茂初第一反应是生气愤怒,而后质疑不解,为啥? 然后转头看到主子靠在水榭看书,衣袖微落露出那节白皙的手腕,再往上看到那张脸,屏住了呼吸,觉得自己能懂了。 但是这也不妨碍茂初打定主意,要对明元方严防死守。 开玩笑,主子早有心悦之人,那可是名女子,虽然伊人已逝,但他在主子身边最清楚,那人还在主子心中挥之不去,怎么可能去回应明元方的私心。 这人也是有自知之明,只暗暗有意不戳破,也不知道主子有没有看出来。 想到这,茂初眉头又拧了起来,拉开了门栓。 明元方微笑道:“茂初管事,大人今日归来了吗?” 问问问,天天都来问,户部这么清闲的吗! 茂初心里不耐,面上还是搬出客气的态度。 “明大人来得不巧,我家大人今日还未归,如果有什么要事可以给小的留话,等大人回来自会禀告。” 明元方指尖摸了摸手里的折扇,促狭地笑了一下,“倒不是有什么要事,只是在朝中多日不见宋大人上朝,有些在意,便来询问归期。” “大人告假去处理些私事,小的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明大人请回吧。” 茂初正要关门,就看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驾车的可不就是居风。 明元方眼睛一亮,“是宋大人回来了?” 茂初赶忙迎上去严阵以待,却见居风抬了抬下巴,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行驶。 “?” 茂初反应过来,这是要改走大门? 茂初没空再搭理明元方,让门房把东侧门关好,匆匆赶去大门口。 他到时,府门已经打开,马车边围了不少学子,目光灼灼地盯着车门,只待宋归慈露个头就拥上去自荐。 居风见惯了这场面,面无表情地放好车凳,车门打开,露出了一片鹅黄色的裙摆。 里面钻出一个年轻姑娘,身姿窈窕,耳发齐挽,不施粉黛而肤如晚霞映雪,唇似朱樱,眸比皓月,抬眼时眉目揽尽春华。 江应巧俯身的动作微顿,目光环视过周围一群人,缓缓直起身,拨了一下掉在耳边的碎发,感叹道: “大人,你回个家要这么大阵仗啊。” 车厢内传出清沉的嗓音,如冷泉击石。 “乌合之众罢了。” 宋归慈拎着木拐出来,走下车凳后扔给居风,抬头看她。 “我抱你进去?” 这下轮到江应巧不好意思了,大庭广众的,她摇了摇头,宋归慈便搀扶着人下来,旁若无人地带着她往府中走去。 人群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条路,江应巧搭着宋归慈的手臂,见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有些刺挠,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茂初呆呆地看着主子搂着一个姑娘走进来,脑袋里十几个念头呼啸而过,看向居风,人已经驾着车赶去马厩。 明元方怔愣片刻,挤到门口来,拱手还未开口,宋归慈就冷声道: “不关门愣着干什么。” 茂初回过神,应声和门房关上朱红大门,将一众人挡在了门外。 而后整理好心情,转头惊喜道: “大人,好久没有见您带姑娘回来了!” 江应巧看了眼宋归慈,后者脸色阴了下来。 “你要是不会说话,自己去我药房找颗哑药。” “啊……那这位是?” 江应巧抢先答道:“我是大人的侍女,茂初管事,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宋归慈不疾不徐跟着道:“是贴身侍女。茂初,将我院子里的东厢房收拾出来,往后她日夜要伺候着。” 说完拦腰将人抱起,不由分说地将人带去了倚玉轩。 茂初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什么,扬声喊道: “对了大人,倚玉轩内有一封前几日收到的信!” 江应巧笑容一僵,不会是自己寄的那封吧…… 第125章 做一个了结 倚玉轩静静坐落在小径深处,外面瞧着还是记忆中那般模样,江应巧上次在窗外站了会儿,还是第一次进到里面。 宋归慈将她放在小榻上,转身拿起桌上茂初说得那封信,信封写着宋大人敬启。 他挑了挑眉,“这就是你之前寄给我的信?” 江应巧眼皮跳了下,半跪着捏住信封想从他手里抽出来,脸色有些不自然。 “唔……就想告知你一声我回来了,没其他内容,现在也没必要看了。” 宋归慈瞧她这样,便知道里面的内容可能很有意思,拉下她的手在榻边坐下,拆开了封口。 “怎能不看,既是你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不看岂不是辜负了你一番心意。” 瞥她一眼,又提醒:“好好坐着,别压到脚了。” 江应巧收回手,悻悻坐好。 他展开信笺简单扫了一眼,第一句话是,“嗯,这字端正,倒是能看了。” 旁边小声嘀咕道:“毛笔字我现在练得可好了。” 宋归慈看着信,眸中兴致渐起,微微勾唇,腔调散漫。 “贺安,近来身体可好?” 江应巧急眼瞪他,“你怎么还念出来!” 将她伸来抢夺的手按下,他继续往下念道: “我回来了,暂居于湖安金府,想你。我脚受伤不能去找你,若大人日理万机中能抽得空闲,能否来见一面?想你。若忙碌来不了,也无妨,只是委屈你再等等,我会尽快来找你,想你。” 宋归慈眼中盛满了笑意,评价道:“言辞有些客气,但守诺,表现尚可。” “不过这‘想你’二字,巧巧,你是在做句读使用吗?” 江应巧绞着手指,耳根渐渐泛红,当时陈蓁儿给她出主意说好话,情难自抑,一下子没收住。 “别念了……” 宋归慈修长的手指夹着信笺,缓缓念出了最后一句话。 “另外,我喜欢你,至今心悦依旧。” 落款江应巧,旁边的三笔曲线,他能稍微能理解出那是个笑容。 江应巧已经将脸埋进了他的袖子里,耳朵熟红,闷闷道: “我第一次写信,写的不好。” 耳边静了片刻,她听见纸被折起来,放回信封的声音,宋归慈好像撑在榻上靠过来,没有扯开袖子让她露脸,只是凑到她耳边温声道: “这封信我很喜欢,巧巧,你写得很好。” 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根,酥酥痒痒。 “另外,我也喜欢你,于今心悦更甚。” 江应巧弱弱低咽了一声,把脸埋得更深了。 宋归慈轻轻揉了揉她发烫的耳垂,轻哄道:“巧巧,抬头。” 江应巧细微抖了一下,放下他的衣袖,垂着眼,露出桃腮粉脸,宋归慈欣赏够了,才慢慢贴近。 “贺安——” 外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江应巧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又把脸埋了回去。 徐均承一阵风似的大步跨进来,左右找人。 “贺安!快跟我去撑场子,叶檀那厮……” 他掀开半束的帘子,猛地收声,抬手揉了揉眼睛,顿了片刻。 “我是不是,不该在这?” 看着兄弟冰冷的眼刀,徐均承赶紧补充:“我真有事儿!” 宋归慈凉凉道:“出去等。” 徐均承瞥了眼缩在他袖子后的人,神情复杂地走到了屋外等着。 “巧巧,人走了。” “嗯。” 他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外面有事,我出去一趟,稍晚茂初会送你回房,有事就找他。” “嗯嗯,你去吧。” 宋归慈幽幽叹了口气,“巧巧,袖子。” 江应巧松开手,见他迟迟不走,缓缓抬头对上他幽深的目光,想了想郑重道: “你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府中等你回来。” 徐均承负手在外面等了半天,屋里的人才姗姗来迟。 他跟着人往外走,揶揄了两句。 “金屋藏娇啊,贺安。你这出去一趟,还捡了个姑娘回来,我刚才来的路上听人满大街的传呢。” “传开了才好,往后别再谣传我和云乔的事。” 徐均承不知其中关系,此时看他的表情就像在唾弃一个风流多情的公子哥,频频摇头。 宋归慈睨他一眼。 “叶檀出什么事了?” 徐均承想起正事,收敛好表情道:“他爹不是因为他提供的罪证收押入狱了吗,大理寺和刑部从这头提溜,拉出了一连串的罪行,罄竹难书,昨日审理裁定后呈给陛下过目。” “不过陛下如今龙体有恙,大多还是太子在看,商议后给的圣谕是,冬至前,枭首示众。” “就在方才,三皇子冲进叶府,骂叶檀是弑父灭亲的罪子,自己却不受牵连全身而退,两人起了冲突大打出手。” 徐均承拧起眉,“三皇子哪是真的为这个舅舅不平,还不是因为没了叶诠他就失去了争权夺位的最大助力,恼羞成怒罢了。” “谁打赢了?”宋归慈听了半天,只问了这句。 “原本是叶檀落了下风,叶夫人上前护着,三皇子一拳不慎打在她身上,叶檀大发雷霆,将三皇子按在地上揍昏过去了,这下闹到了太子面前,我才来找你去帮他说说情。” 两人出了府,宋归慈上马朝他道:“太子那边你一人去便能帮他,我去探望叶夫人。” “你去找她做什么?” 宋归慈声音转冷。 “为她,也为我,跟叶诠做一个了结。” * 诏狱深处,依旧是昏暗的灯火,伴随着地面反复冲刷血迹后的潮湿,让这所骇人的监狱有一股常年积累的森寒。 时移势易,戏幕重演。 叶诠靠坐在冰凉的石砖上,发冠不整,而这次推开地牢铁门进来的,是携带毒药前来的宋归慈。 不同的是没有任何开场白,宋归慈只将瓷瓶扔在他手边,淡淡道: “陛下判你斩首,或者你服毒暴毙,叶大人,你自己选一种死法吧。” 叶诠缓缓睁开眼,神色平静,“宋归慈,你爹没有选的死法,反过来用在我身上,以为我会遂你意吗。” 他呵笑起来,眼中挑衅,“我位及宰相十余年,岂是宋章那等小官能比,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声势浩大!” 已经落入如此境地,他还要坚持维护最后的自傲和体面。 宋归慈俯视他脸上的狂妄,眼底露出嘲讽之色。 “是吗,这两个死法,在我这也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我将尊夫人带来了。” 叶诠脸上的笑顿时冷僵,石阶上再次有脚步声传来。 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手里握着一把匕首站在宋归慈身边,叶诠撑起身体下意识抓起身边的瓷瓶,紧紧握住。 “叶夫人亲自送你上路,才是我为你准备的,最满意的死法。” 第126章 你做的很好 叶诠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盯着叶夫人沉声道:“芸月,回去!” 叶夫人冷漠地看着他,抬手打开了牢狱的门。 叶诠失去了之前的冷静,拖着两条残腿,扶着墙拼命挪动躲避,脸上悲愤惊怒交杂,咆哮道:“芸月,不能是你!” 此刻握着匕首的人,不再是叶夫人,而是林芸月。 她朝叶诠走来,目光深如寒潭,犹如刀刃锋利地在他身上徘徊,此时变得狠戾非常。 “为什么不能是我?” 林芸月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质问,“我一直都在说,最后定要亲手杀了你,这话在你看来是玩笑?” “那年我十六岁,你便强娶了我,然后做了什么?你为了扫除所有阻碍你坐上相位的人,诬陷栽赃我爹,以至我林府上下满门抄斩,独我一人苟活,叶诠!你难道觉得我应该感激你吗?!” “几百口冤魂,最小的那个才刚出生三天啊!” 林芸月眼中赤红,憎恨的目光将叶诠一遍遍凌迟。 “这些年,你难道不会梦见他们吗?可我看得见,我每夜都能看见他们!哪怕我念佛抄经,但我的背永远都那么重,因为他们缠着我!所有人都压在我身上!” “我忍着没杀你,就是为了看到你今天这个下场,你不该高傲地站着,你要跪着下地狱。” 叶诠被逼到角落,呆滞地望着她,“你委曲求全,就是为了看我跌下来的样子……果真没有半分真心?” 林芸月的冷笑和嘲讽在他面前如此刺眼,“你不配。” 叶诠神色恍惚,“不配……不配也不能是你杀我,不能是你!” 他忽然打开手里的瓷瓶,不顾一切往嘴里倒,被早有防备的林芸月一掌挥开,瓶子飞出去滚到了宋归慈脚边。 林芸月举刀扑上去,用力刺进了叶诠的心脏,任他死死睁大眼,面目悲痛,将自己的手抠出血痕,她也未松开半分。 叶诠口中咳出一滩血,沿着嘴角流下,眼中倒映着林芸月充满恨意的脸,双手脱力滑落,咽下最后一口气。 过了良久,林芸月才松开匕首,瘫坐在地上,望着倒在血泊中的人失神。 “结束了。”她流下一行泪,喃喃道:“都结束了……” “会后悔吗。”宋归慈站在血色之外,平静问。 “不悔。” 林芸月缓了片刻,重新打起精神,撑着身体站起来往牢房外走。 她亲手杀死做了二十一年的丈夫,他们育有两子,即使这个人曾待她极好,为她寻来所有经书的残卷,温酒煮茶附和她的喜好,也曾对所有人残忍无情,却不许任何人忤逆她,但这些都不足以撼动她长久以来的决心。 “灭门之仇,非死必报。” “是啊,你做的很好。” 宋归慈从叶诠的尸体上收回目光。 借林芸月的手,他也结束了一段漫长的仇恨。 “走吧,剩下会有人处理。” 林芸月失魂般走出诏狱时,面颊划过一丝冰凉,抬头时才发现,是下雨了。 雨幕中,有个人跳下马车,撑伞朝自己跑来。 “娘!” 叶檀神色担忧地跑到她面前,嘴角还有一块青紫,正欲开口就被林芸月用力抱住,紧紧勒着他。 她沙哑着开口: “阿檀,我们离开京城吧,去漠北找你哥哥。” 叶檀微微睁大了眼,像感觉到了什么看向幽暗的诏狱入口,喉间哽堵,闻到了她身上散不去的血腥气。 片刻后,抬手抱住了她。 “好,都听娘的。” 叶檀锐利的目光看向宋归慈,正色道:“你承诺过,我爹的罪不会牵连到我们,宋归慈,现在你必须做到。” 宋归慈拢着衣袖,淡然回视,“自然,给我三日,三日后你们离开京城,无人会阻拦。” 他说完朝雨中走去,解下缰绳上马,回头朝马车里的徐均承道: “崇远,劳你送他们回去。” 徐均承皱了皱眉,“这雨不小,你不进来一起走?” 雨水打在他流畅的眉骨上,顺着眼睫滑落成一串串水珠。 “不了,我还要去一趟万珍阁。” 徐均承望着他雨中策马而去的背影,沉吟后道: “什么毛病,下雨天还把自己造弄的一身湿,回去看谁帮你收拾。” 随后抬头朝撑伞走来的叶檀喊: “叶檀,咱俩交情不太好,车马费我算你十文不过分吧。” 刚被他从东宫捞出来,交情不算好的叶檀,冷冷回了个“滚”字。 * 宋归慈从万珍阁取了东西回来时,人和马都湿透了。 居风牵住马,茂初疾步上前,为他打着伞往府里走。 两人穿过落雨的庭院,走进回廊中。 “她人呢?” 茂初反应过来,主子是在问那位新来的侍女。 “半个时辰前,已经从倚玉轩回大人的院子里了,现在就在东厢房。” 宋归慈嗯了一下,转而问道:“你扶她过去的?” 茂初正甩干伞上的雨水,感觉脖子突然凉嗖嗖。 “没,是姑娘自己拄着拐杖回去的。” 他将伞递过去,“您撑伞,我去让人给您抬热水过去。” 后面的路,宋归慈独自打伞回了院里,院中唯闻雨打叶声,他收了伞靠在门边,推门而入。 “巧巧。” 江应巧正坐在案前,在纸上画些什么,闻声抬头看到进来的人,连忙放下笔站起来。 “怎么淋成这样?!下大雨了不先找个地方避避吗?腿没事吧?” 宋归慈衣袍湿哒哒的滴着水,在门口不往里走,看着她跳着去扯下架子上的干巾帕朝自己来,抿了下冰凉的唇。 “我着急来见你,腿有点疼。” 江应巧把巾帕盖在他头上,皱着眉擦他头发和脸上的雨水,没好气道:“着什么急,我又不会跑了。” “怕你等不耐烦了。” 宋归慈握住她的手腕,冰得她缩了一下,他注意到后又把手收了回去,却被江应巧反握着拉到桌子边坐下。 “才等多久怎么会烦,喏,我有给自己找事做呢。” 江应巧站在他身后继续擦头发,下巴朝桌上抬了抬。 宋归慈湿着手没去拿那张纸,凑过去看画了什么,江应巧跟他一起歪着身子,继续擦干。 “我想着给你做套贴身的衣裳,这第一次也不熟练,就画张衣服的裁剪图明了些,也不至于无从下手。” 宋归慈一怔,踌躇了一下问出来,“给我做衣裳?” “对啊,本来想等你回来逮着你量尺寸,现在还是算了,你赶紧洗个澡去去寒气。” 恰好茂初在正房备好了热水,在门外唤他。 江应巧丢开潮湿的巾帕,把人推去沐浴,宋归慈转头看她,理所当然道: “身为侍女,你这时候不是该伺候着?” 江应巧哼哼笑了两声,“行,我拿着干净衣裳在旁边候着总成吧,要是需要给大人搓背,在里头喊我一声。” 宋归慈嘴角漾起弧度,摇摇头,“算了,你单脚站不稳,等会儿一个跟头栽水里。” “怎么,怕被我看个精光。” “你要有胆,我还高看你一眼。” 两人相互搀扶着进了主屋,一瘸一拐,一蹦一跳,凑不出一双好腿脚。 跟在后面的茂初,听得一愣一愣。 不是,这般打情骂俏,究竟是侍女还是娘子啊? 第127章 安顺无虞的安 浴房热气氤氲,水声渐起,一番淅淅沥沥的声响过后,精瘦的脊背靠在了木桶边,热水熨帖着膝骨传来的阴湿,缓解了不适。 江应巧抱着干净的里衣,坐在屏风外凳子上,挪了挪屁股,感觉自己头顶也在微微冒热气。 里头安静了下来,估计是在水里泡着。 半晌,低沉磁性的声线透过朦胧的雾气和一扇屏风传出,在她听来有些模糊。 “巧巧,我今天,出去做坏事了。” 江应巧微怔,原本懒散的身子不由得直起来,她盯着房中的一盏花瓶,尽量放平声音。 “哦,有多坏,说来听听。” 里面有片刻的沉默,宋归慈垂着眼,下巴的水珠滑落掉在水面,发出短促细微的水滴声。 “我带人……了结了叶诠。” 江应巧松了口气,撑着下巴靠回椅子里,轻描淡写道:“这不算坏事吧。” 她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宋归慈回来站在门口时,身上有一种淡薄的疏离和脆弱,直到她主动上前拉住人,他才从那种状态中抽离出来,第一反应就是抓住她。 她暗叹了口气,略抬高了一些声音问: “所以你是借别人的手杀了他,但你又怕我不高兴,所以故意淋着雨回来惹我心疼?” 宋归慈听出了她话中隐约不快,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只看到一扇屏风挡住了她的身影。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 这好像是巧巧第一次和他生气。 江应巧不需要他的回应,只继续道: “贺安,你这不是在惩罚自己,是在惩罚我。” “你要我约束你,可你还未将事情与我说,就自顾下了定论摆低姿态,但我说了,你可以报仇,这是应该做的,不是每件坏事都是错事。” 她蹙着眉,语气硬邦邦道:“你是不是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里面突然响起一片水声,宋归慈起身走出浴桶,顾不得擦干就扯来长袍裹在身上,绕过屏风从后面搂住了她。 江应巧后背贴上温热的胸膛,残余的水珠也慢慢打湿她的衣裳,宋归慈将头埋在她肩颈,鼻尖蹭了下温香的皮肤。 “我在听,巧巧,答应你没有下次了。” 江应巧轻哼了一声以示还在气头上,只是回握手背的动作出卖了她的本心。 他轻笑起来,热息喷洒在她颈侧。 “你现在就生气,等会我对你做更过分的事该怎么办。” 宋归慈的手掌朝她腿上移,江应巧身体微僵,下一秒腿上的里衣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抽走,柔软的布料提起,缓缓擦过她的面颊逐渐发热。 “回房间去,在床上脱了鞋袜等我。” 江应巧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道:“想干嘛。” “送你一件礼物。” 他后退两步,转身拿着衣服回到屏风后。 江应巧在这间热气升腾的浴房有些缺氧,起身晕乎地往外走,出去嗅到微凉的空气才头脑清醒。 她扶墙慢慢走回东厢房,换了最外层微湿的外衣,坐到床边后,想了想,还是把鞋袜脱了坐到里面。 没过多久,宋归慈合上门走过来,江应巧上下打量了一番,里衣外袍鞋靴,一件不少的收拾齐整,就是头发随意的绑了发带垂在身后,清冷神秀。 宋归慈随她打量,坐下后照常替她擦药揉脚,江应巧便也不动声色地等着。 屋外雨声渐渐停歇,房檐上的水一声声有规律地滴在青石板上,直到江应巧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漫长的上药才终于结束。 江应巧想收回脚时被他的大掌握住,宋归慈从袖子里拿出一条红绳,很自然地圈上她的脚踝,慢慢系上。 “这是什么意思?”她微微扬眉。 宋归慈眉目认真,仔细将绳结系好,勾着红绳轻轻晃了晃。 “若你真与这个世间缘分浅薄,我需找样东西将你拴住,思来想去,只有这个你最能接受。” 红绳搭在白皙的脚踝上,被宋归慈勾在指尖,好像她真的被扣在手中,哪也去不得。 肌肤内侧贴到一丝温凉,江应巧凑近去看,这才注意到红绳上面有一小块玉坠,上面刻了一个字,只有在转动玉坠时光影变化,才能看见那一道道凹痕。 “嗯?刻了什么字。” “安。” 江应巧弯起笑眼,拖长了腔调“啊”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是贺安的安呐。” 宋归慈用掌心将那片玉坠捂热,默了默说道: “亦是安顺无虞的安。” 他抬起眼,神色平静,却眼角微红。 “会疼吗?”他问。 “每次死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江应巧呼吸一滞,倾身紧紧地抱住他,心中难过不已。 “贺安……” “没事的,都过去了,我不觉得疼了。” 宋归慈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单手抱住她。 “巧巧,愿你岁岁平安。” * 翌日,宋归慈一大早去上朝后,直到下午都还没有回来,他离开的这些时日,很多事和人又一股脑的拥了上来。 皇上身体日渐消沉,纵使将早朝的频率从三日,改成了五日一朝,但大多时候还是不露面,由太子主持后将群臣所报呈到病榻前。 此时下朝后,萧霁留下宋归慈,将人领着往太宸殿去面圣。 萧霁紧锁着眉头,负手走在前面,沉声道: “贺安,昨日诏狱的人跟孤汇报,你带着叶夫人去见了叶诠,出来后他就死了,是在里面发生了何事?” 宋归慈目不斜视,淡淡诌了个故事道:“叶夫人想让他签下放妻书,叶诠不愿,叶夫人一怒之下欲割袍断了夫妻情意,却被叶诠夺刀自尽,刺心而亡。” 萧霁看他的眼神里是显然不行,这番说辞能拿来应付朝臣,但自宋归慈明确加入他的阵营后,萧霁便也知晓了其中宋父与叶诠的恩怨。 叶诠自尽也罢,叶夫人杀夫也罢,昨天就算是宋归慈亲自动手,他也不会奇怪,只会一如此时,先把消息按下来,再为叶诠的死套个像样的说法,将宋归慈摘出去。 毕竟叶诠的死已是定数,早日除掉这心腹之患,让萧昃彻底失去助力,对自己也是一件好事,父皇眼看着时日无多,若他想安稳上位,此时就该斩草除根。 但毕竟是自己的弟弟,若他之后安守本分,萧霁也不想赶尽杀绝。 他提醒道:“此事孤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陛下面前可不能糊弄,父皇虽卧病榻,但在朝中耳目依旧清明。” 宋归慈微不可察地笑了下,“陛下不会追究的。” 替陛下卧榻之侧挖去这么大一个毒虫,或早或晚碾死,能伤什么大雅呢。 第128章 两个错误 李宝庆引着两人步入太宸殿,穿过一条条迂回的廊道,经过禁军把守的关卡,才见到靠在病榻上的燕帝。 皇后在旁侍疾,正在给燕帝喂下汤药。 曾经那个龙目神炯,气宇轩昂的帝王,如今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脸色青白,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更加明显,病痛长久的熬煎让他丢失了往日的威严。 或许是老了,又或是病中生出的多愁善感,此时燕帝看着落后萧霁一步的人,眉眼低垂,两人一起走来,都是他出色的儿子。 儿子,这个词,燕帝曾尝试往宋归慈身上放,却又拿下,反反复复,他心里也在纠结,是不是错误这个词给他,会更合适。 细细想来,他真的很厌恶宋归慈吗? 当初在宫道见到他的第一眼,便罚人在雪地里跪了数个时辰。 然而那场雪,没能掩埋掉这个代表他曾经污点的产物,反而因为萧霁,又一次从死亡的边缘活了下来,他想,或许是老天在暗示他,试着接受这个错误。 燕帝一生都坚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即使是踩着弟弟的尸体登位,他依旧认为这是对大燕最正确的选择。 但先帝的传位遗诏像一把刀悬着掉不下来,他执着要找到遗诏,将这个错误纠正回来。 那日,宋归慈表明了想恢复皇子身份的意愿,燕帝脑中闪过一道光,是啊,让他去找遗诏,让错误纠正错误。 但宋归慈让他失望了,没带回遗诏,也与喊他一声父皇的机会,失之交臂。 燕帝很遗憾,他这一生,终究还是要带着两个错误前行,直到现在,他到了最后的一段路。 “儿臣见过父皇。” “微臣参见陛下。”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拉回了燕帝的复杂的思绪。 萧霁带来了折子,将今日朝堂上所议之事一一呈报,燕帝合上眼静静听着,对皇后手中只喝了几口的汤药置之不理。 宋归慈则安静地站在旁边,并不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即便如此,还是有道难掩怨毒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离不去。 记满一本折子的事务说下来,萧霁略感口燥,接过李宝庆递过来的茶水喝下,在他抬头前,皇后已经收回了目光。 “父皇,西北战事已然平定,额鲁族提出停战议和,派来的使臣与卫国公随行,不日即将抵京。” 说到此事,燕帝才缓缓睁开眼。 “嗯,卫国公镇守边关多年,带他归来,尔等为他好好办一场宫宴,庆祝凯旋,至于使者议和的条款。” 燕帝抬起眼皮看向宋归慈,这个被自己抛弃后,又靠着太子一路闯上来的中书侍郎,燕帝很清楚,他的能力毋庸置疑。 “宋卿,这件事你领着鸿胪寺去办,大燕该强硬和让步的分寸,你们中书省去协议,最后要给太子和朕一个满意的结果。” 宋归慈平静地上前接下圣谕,“微臣领旨。” 然而此时皇后开口了:“陛下,议和要事,当选能代表我大燕国威之人与敌国谈判,臣妾认为此事交给太子更为妥当。” 燕帝不满地蹙眉看她,皇后捏紧瓷碗,丝毫不避直视龙颜。 燕帝冷冷道:“太子,你认为呢。” 萧霁还真不介意此事,议和商讨停战协议本就是中书省的职责,自己没必要把锅往自己身上揽,中途去了解一下情况便可。 母后这一提议明显是担心此事被宋归慈揽功,但他能办得好,反而是给太子长脸。 况且操办卫国公接风宴之事萧霁乐意之至,那可是自己的岳父大人回来了,除了在与乐瑶大婚之时见过一面,当然得借此机会拉近一下感情,早日获得他的认可。 “回父皇,儿臣以为,议和由中书省出面更加合适。” 燕帝点点头,“嗯,那便这么决定了,朕乏了,你们各自退下吧。” 二人各自接了任务,躬身退出了太宸殿。 走下汉白玉台阶时,萧霁亲昵地拍了拍宋归慈的肩膀。 “贺安,方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母后对我是关心则乱,对父皇决定的事出言反驳,确实是失了分寸,别因此让你我间生分了。” 宋归慈淡淡回应,他本就毫不在意,皇后憎恶他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最后的结局也不外乎你死我活。 至于他和太子之间,除了他的这个母后,他们没有根本利益上的冲突,宋归慈巴不得帮着他,完成那本故事里江山美人与共的结尾。 “何来生分,臣祝殿下能早日继承大统。” 萧霁睁大了眼,左右瞧了瞧,压低声音。 “宋贺安你疯了吧,还在宫里你就敢说这种话!” 这意思不就是盼着陛下早点死吗。 宋归慈望着殿外远处的朱门,忽然问道: “臣逾矩问一句,殿下与太子妃近来关系如何?” 萧霁眼神意外地看他一眼,“自然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在京城传出叶芳菲失踪后半年,他和徐乐瑶就顺利成婚了,至今一年有半,夫妻恩爱,伉俪情深令人艳羡。 “那便好。” 萧霁调侃道:“怎么,清心寡欲如你,羡慕起孤和太子妃的感情了?不过昨日听崇远说你府里多了位姑娘,你这回是真是枯树开花了,那是个怎样的姑娘?” 宋归慈扬起一抹柔和的笑。 “她很好,是我此生遇到最好的人。” 萧霁也跟着笑了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么夸人,改日引荐给我们见见。” 随后,他又感叹道:“走出来了就好,还以为你要为了云乔守情一辈子,崇远还说你移情别恋,放心,这次我站你这边。” 宋归慈睨他,“什么移情别恋,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人。” 他说完就丢下萧霁,加快了步伐往宫门走去。 独留下太子殿下摸不着头脑,什么只有一人,是他对云乔从未动过情? 太宸殿内,李宝庆挥退了宫人,只余燕帝和皇后说话。 寂静半晌,一碗药彻底凉了,皇后开口道: “陛下看到宋归慈和霁儿站在一处,作何感想?” 燕帝靠着软枕,平淡地闭上眼。 “若他能好好扶持霁儿,朕便可放心把江山递到他们兄弟手中。若是他真是打的觊觎夺位之心,朕走时,便将他一起带走。” 皇后勾了勾唇角,用瓷勺缓缓舀着碗里的汤药。 “兄弟?陛下真是病糊涂了,他这个贱种也配跟霁儿兄弟相称。” 皇后话音刚落,就被燕帝狠戾的一个耳光打得偏过了头,满头凤钗珠翠摇晃,手中的药洒在了她华丽的宫服上。 燕帝动作拉扯之下猛地咳了好几声,目光冰凉地看她。 “你说他是贱种,是拿朕当什么了。” 皇后碰了碰刺痛的面颊,早已凉透的心还是打了个寒颤,她起身把瓷碗放下,跪俯在台阶上叩首。 “臣妾失言,请陛下息怒。” 燕帝看着她俯首时青丝中露出的几缕白发,稍微将心里的怒火压下去。 “皇后,朕知道你这么多年心里苦怨,还在埋怨朕,朕承认有负于你,所以才会对你所作所为一忍再忍,当年甚至纵容你往宛州派人,去要了他们母子的性命。” “但那孩子命大没能死,你又几番派去暗卫刺杀也未得手,反倒被一块块送回来的残肉吓得不轻。” 燕帝冷笑一声。 “你是时候该放下了,他如今对太子多有助益,朕明确告诉你,莫再动杀心,此人是去是留,在朕离开前,会给你最后的答案。” “皇后,别让霁儿和朕为难。” 最后这话既是规劝,也是威慑。 皇后贴着冰凉的地面,眼中恨意难息,最终被她全部压下去,化作一句话。 “臣妾,遵旨。” 第129章 是养小宠吗 三日后,卫国公率领骁林军凯旋,额鲁族使团抵京入鸿胪寺,满京城一时都在热议这两件朝政大事。 此时已是立冬之后,天气越发冻人手脚,而在背后操办这些后续事宜的人,各个忙得热火朝天。 萧霁还算好,操办宫宴也就忙前一阵子,还有徐乐瑶在其中稍微帮衬,一场热闹的接风宴顺利结束之后,还能落得个清闲。 倒是宋归慈,一连半个月早出晚归,在鸿胪寺,中书省,东宫和太宸殿几个地方来回奔波。 额鲁使臣明显有备而来,多番在大燕底线上试探寻求利益最大化,宋归慈和同僚持续沟通磋商,博弈拉扯,不断修改协议内容,还要按时向上头汇报内容进度,一天忙到最后,只有在宋府才有一口喘息。 江应巧画完那张裁剪图纸后,一直没找到机会好好给他量尺寸,每每等他回去,大多是丑时了。 江应巧一开始会撑着困意等到他回来,宋归慈不让她熬,叫茂初盯着她必须早些睡。 在这么冷的天,宋归慈连衣服薄了都不知道替换。 她和茂初把厚的被褥和衣物收拾出来时,皱眉抱怨过:“中书省这么多人,难道就他一个顶事的吗,这样下来身体怎么吃得消。” 茂初叹了口气道:“大人这些年就是这么忙过来的,外人皆知大人躬身社稷之功绩,无人闻解夜中独坐之疲霜。” “外头瞧着侍郎府位高显赫,实际里头冷清地几年没添新人了,除了我们几个用得久的家仆,也就姑娘能够帮衬一二。” 江应巧沉默了很久,开始每晚在东厢房留一盏灯。 深夜宋归慈回来后总是最先来她这,坐在床边静静看着熟睡的人半晌,也不将人叫醒,只是会绕着玩她稍微养长的头发,掖好被角,吹灭灯后离开。 江应巧一连五天没见到人,每天醒来只能看到一盏熄冷的烛灯,于是那天夜里她合着眼未睡,等了很久,宋归慈才轻轻坐到她身边。 江应巧朦胧地睁开眼,捏住他带着寒气的衣角,温吞道:“我干脆搬到主房去睡吧,省得你每天还要往这边绕一趟。” 宋归慈轻笑了一声,用冰凉手指戳了戳她暖和的脸颊。 “还未成婚就想跟我睡一个屋,传出去不怕坏了你名声啊。” 江应巧从热乎的被子里探出手,帮他把手搓热。 “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要名声做什么,给他们说去,我只知道好几天没有看到大人了,想念的紧,让我搬过去吧。” “不行,会吵到你睡觉,而且,我也会睡不着。” “……求求你了,贺安。” 宋归慈微眯起眼。 “无事喊大人,有事叫贺安。巧巧,你如此审时度势,是跟谁学的。” “自然是在你身上练出来的。” 江应巧眼中含笑,缩在在柔软的被窝,发丝凌乱,看着他灯下墨色的双眸,张唇轻轻咬了一下他中指的指尖。 然后她就被按在被子里,吻得喘不上气。 最终宋归慈还是同意了,不过得分榻睡。 江应巧倒不是目的性多强,如此急不可耐,但自己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忍得下去? 然而事实就是,他忍了整整半个月,甚至连她的头发也不绕了,离床榻三步的距离看她睡,有时出去再洗个澡才回来躺下。 江应巧发现他眼下的青黑更重后,默默又搬回了东厢房。 又过去了半月,今日,宋归慈还在外头忙着,她自觉腿脚养的快好了,便去找茂初问了厨房的位置,想炖些补汤给他回来喝。 江应巧在新运过来的菜品中转了两圈,眼睛一亮端起一个木盆,里面有三条新鲜的海参,回头问茂初。 “我能做这个么?” “当然可以,这些本就是为主子准备的。” 阖府上下都被茂初提前知会过,要将这位姑娘当半个主子对待。 此时见她拉起袖子站到灶台边洗菜切料,厨房的婆子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就要上前帮,被她委婉拒绝。 看着一排人站在旁边直愣愣地看她,江应巧弯眼一笑。 “你们不必这样看着我,去做自己的事就好。” 茂初不放心,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手劈了。 “姑娘,要不我来帮忙?” “不了,大人之前说你把厨房炸了,茂初你去忙别的事吧。” 什么炸厨房?自己炸了哪家的厨房? 他欲辩解,却被前院找来的仆人喊出去处理其他事务。 江应巧一通忙活下来,才把一大盅汤炖上,茂初又回来了,这次却是来传话的。 “姑娘,婉公主来咱们府上,说是要见姑娘。” 江应巧愣了一下,萧婉又不认识现在的自己,来找她做什么? 茂初记着主子的吩咐,体贴道:“大人不在,姑娘要是不想见,我便想个托辞帮您推脱掉。” 江应巧放下手里的汤勺,擦干净手。 “公主亲临,不见岂不是要被说不敬,我去见她。” 她刚来到前厅,就被上位的萧婉,用毫不掩饰目光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眼中有惊讶,又混着不悦。 “民女参见公主殿下。” 萧婉语气冷淡,“嗯,坐下吧。” 江应巧在旁边刚坐定,就听她开口道: “叫什么名,家住何处,父母籍贯报上来。” 江应巧愣了下,这是查户口呢。 “回殿下,民女江应巧,居无定所,无父无母。” 萧婉蹙起了眉头,宋归慈这是抓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回来? “那你每日在这府里都做些什么。” 江应巧和茂初对视一眼,不知她是何用意,转过头还是实话实说。 “白天吃饭、养伤、找事消遣,晚吃饭、睡觉、等大人回来。” “这不就是养小宠吗?!宋归慈竟然是这种人。”萧婉脱口而出。 江应巧茫然地“啊”了一声,“虽然有些不对,但公主是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吗?” 萧婉疾言厉色,“你这几个月里,有没有收到什么信件?” “信件?并未收到。” “呵,果真如此。” 萧婉面带愠色扫了茂初一眼,“你,先退下。” 茂初岿然不动,可不能留着姑娘让人欺负了,客气笑道: “我家大人吩咐了,姑娘会客旁边需有人作陪。” 萧婉冷笑一声,“宋大人拘着人不放,还要日日监视着,真是有心了。” 她看向江应巧,正色道:“你别怕,有本公主在,今日便能将你带出这囚人的宋府。” 第130章 将军,文雅 江应巧愕然,“殿下,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大人对我很好。” 萧婉以为她是受胁迫,还在为宋归慈遮掩。 “我知道你是大哥认下的义妹,他回青城山后给你寄了很多封信,都没有收到回复,担心你的情况便托我来看望。” “我这才知晓你来此处后就没再露过面,连大门都没能迈出一步,那些信也是一封都没到你手里。” “宋归慈这么把你套在府邸,分明就是行囚禁之意!欺负你一个孤女,他简直人面兽心!” 江应巧:…… 她转头看向茂初,“大皇子的那些信,是被你们拦下了吗?” 见茂初回避视线,支支吾吾的样子,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江应巧无奈地暗叹了口气,同她解释:“是殿下想岔了,大人他没有囚禁我。” “跟随大人回来是我自愿的。我不出门,是因为脚受了伤,不宜外出活动,至于大皇子的信……应该有些误会放错了地方,我回头找找看,会给大皇子去信。” 萧婉拧着眉,似乎还是不相信的样子。 江应巧神色坚定,“殿下,多谢你的好意,但大人他是真心实意对我好,请您不要误会他了。” 萧婉脸色变换,这才松口。 “实在是我心存余悸,他以前杀人如麻,可不是好人。” 江应巧嘴角的笑平了下来,目光变得有些凉。 “殿下认为手中滴血不沾的,就是好人?那徐小将军杀敌无数,也不算是好人吗?” 萧婉脸色僵硬了片刻,“本公主不是这个意思,此言是有些武断了,但你一定要小心,在他身边不会太平,以前云乔……” 江应巧恢复了和善的笑容,笑吟吟打断她:“总之多谢殿下前来关心,能解除误会就好。” 此时在外面站了片刻的两人,绕过影壁走进来。 “公主殿下来微臣府中闹了一通,还在微臣未过门的妻子面前斥责微臣,此举也不是好人所为吧。” 宋归慈神色自若,走在他旁边的徐均承脸色却颇为尴尬。 江应巧倒有些惊喜,难得他今天能回来的那么早。 萧婉被说得有些羞恼,接着看到旁边杀敌无数的小将军,更是没好气地撇了下嘴。 宋归慈先看向江应巧,见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心中吹过一丝涟漪,随后睨了一眼旁边摸着鼻子的徐均承。 “你的人,你不管管?” 萧婉提高了音量,还是江应巧熟悉的傲娇气。 “谁是他的人,还轮得到他管我,小心本公主治你个失言之罪,哼。” 她提着裙子往外走,非要从两人中间撞着挤过去,宋归慈避开了,徐均承好笑地受了一下。 朝她的背影道:“消消气啊,小殿下。” 萧婉中气十足骂道:“要你哄啊!滚!” 徐均承抬手朝江宋二人抱歉道:“见谅啊,最近我爹回来就没去找她,气性大了些。” “你那般对她举棋不定,她没将你踹开已经是很有公主的气度。” 徐均承被他回呛,眼中一下变得黯淡。 江应巧想起什么,突然一拍脑袋,“哎呀,我的汤!茂初你快去跟我看看!” 她急忙起身,匆匆往厅后面去,茂初跟上去又被主子叫住。 “什么汤?” 茂初倒退着朝他比划了一下,“海参,有四指这么粗呢!” 两人一下跑了没影,看来江应巧的脚是好得差不多了。 徐均承找了个位置蔫蔫坐了下来,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端起方才放在萧婉手边的茶水喝了一口。 “贺安,我也不想举棋不定,但你也知道我们家的处境,乐瑶已经嫁给了太子,若我再不管不顾要娶了公主,那在陛下眼里就不是功高盖主的事了,简直就是铁了心要摄政。” 宋归慈抄着手坐到江应巧方才的位置上,声音散漫开腔。 “今日议和的协议内容基本已敲定,不过使臣那边又提了一条要求,要是答应的话,他们每年进贡的份额再加三成。” 徐均承掀了掀眼皮,“所以那帮子蛮夷人又提什么要求了?” “他们求娶公主殿下,去额鲁和亲。” 徐均承手中的茶盏猛地碎裂,眼中迸出冷厉的锐色,完全褪去平日散漫的样子。 “什么狗屁和亲,他们找死!” 宋归慈瞟了一眼地上的碎瓷,轻叹了声。 “将军,文雅。” “你与武将论文雅?呵,我看就是还没把他们打服!” 宋归慈轻挑了下眉,要笑不笑。 “你为了公主,要重新跟他们开战?” 徐均承眉目冷然,“战就战,我此次率铁骑,定踏平他额鲁王庭!” “哦,那你还挺勇猛。与千百雄兵对战都不怕,倒怕了一个日暮西沉的帝王。” 徐均承闻言愣了一下,紧紧盯着他。 宋归慈饶有兴致地欣赏完他的表情,悠悠道: “我骗你的,使臣没有提和亲的要求,敲定好的协议已经递上去了。” “你呢,就是太瞻前顾后,眼睛又看不到最前头,陛下都快没了,你忠君的对象也该换一位了,太子殿下应该很乐意和你亲上加亲,丰满羽翼稳固新位。” 徐均承瞪大了眼,像被他这几句话打通了任督二脉,眼神一下子清澈了。 “这,你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啊。” 宋归慈三言两语开解完,唇角微弯摆了摆手,“好了,追人去吧,看牢了别再来我府上作乱。” 徐均承跟着他的话往外走,捏着下巴思索着,眉头拧作一团离开了宋府。 宋归慈起身摇了摇头,拂袖喟叹道:“糟蹋我一只黑釉盏,你们闹腾都是闲得慌,只有我是真忙。” 得抽空回来,才能喝上巧巧炖的汤。 然而汤这玩意放那炖着就好,江应巧没有去看顾,她叫走茂初是别有意图。 “说,大皇子给我寄的信都放哪里了。” 茂初被她拽着衣领,故作凶相的逼问,依然含糊其辞地装糊涂。 “什么信啊,我不知道,要不我去门房那边问问?” 江应巧挑起唇角,一脸邪笑道: “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把你昨天背着大人捞水池里的锦鲤喂给山云还帮它掩埋鱼骨削灭罪证的事,告诉大人。” 茂初破防了,急道:“别,姑娘可别去说,那些信大人都让我收起来,全部放西园废旧的书房里了。” 江应巧松开手,拍了拍他胸口微皱的领口,抬了抬下巴。 “带路。” 茂初迟疑了一下还是给她带路,心想比起得罪未来主母,还是得罪主子吧,日后谁拿捏谁,他可比居风那木头要门清。 西园江应巧不曾来过,不过看起来就非常荒芜,府中人基本不往这边来。 茂初带江应巧来到旧书房,从落灰的桌案抽屉里,拿出那叠信递给她。 江应巧粗略数了一下,嚯,大概二十来封,那萧烨写日记呢,快赶上每天一封了。 两人从书房出来,刚过了拱门,就见山云尾巴炸毛,叼着一条大肥鲤,从高长的草丛一蹿而过。 茂初眼尖,赶忙追了上去,压低声音喊道: “不能吃了山云,池子里再少一只要被主子发现啦!” 江应巧好笑地看着茂初追逐的背影,再迈开步子,旁边响起一声木门的嘎吱声。 她转头看去,一扇老旧的木门敞开,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刚才山云好像是从那个院子里跑出来的。 想到山云炸毛的那副样子,江应巧脚步停顿了一下,转朝院子走去。 她缓缓推开掩着的门,里面杂草生的茂盛,只留下了中间一条小道堪走,像是被人长久踩出来的。 江应巧跨过门槛,沿着光秃的小道往那间老屋走,鼻子动了动,她闻到了一股酒味。 冷风吹过,长草簌簌作响,酒气更浓,似乎凑到了鼻尖。 身后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和鞋底磨过沙砾一样粗糙。 “小姑娘,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江应巧猛地转过身,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木门在轻轻晃动,酒味又飘远了,若有似无。 她捏紧手里的信,看向老屋,草丛低伏间,露出了旁边的一口井,她抬起脚。 “巧巧。” 江应巧再次回头,宋归慈站在木门外,眸色幽暗的看着她,如一片漆黑深潭。 “你不该来这。” 第131章 灿然明亮之地 江应巧转过来,“大人,里面是有什么吗?” 宋归慈的视线在老屋停留了片刻,看向她,话到嘴边顿了顿。 “这里很脏,你想进去看?” 江应巧在思虑几瞬后,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你不想我看那就不看了,走吧,我们回去喝汤。” 江应巧把信揣到袖子里,上前拉起他的手往外走,将那间怪异的屋子抛在脑后。 宋归慈顺势分开指节,与她十指相扣,挽留了她的动作。 江应巧疑惑地回头看他,宋归慈抿着唇,唇角微微紧绷。 “巧巧,你说我们之间不能再有误会,那也不应该有所隐瞒对吧。” 他对上她的眼睛,缓慢出声道:“这里面关了一个人。” “我对他做了很残忍的事。” 他选择把自己的不堪摊开来给她看,来试探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如果巧巧愿意接受,自己是不是能放下克制,对她索取的更多。 宋归慈深邃的瞳孔倒映出她的每一丝表情。 “愿意陪我进去看看么,可能会吓到你。” 江应巧感觉到他身上一种压抑的气息,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 “我陪你。” 宋归慈深深看着她,勾起一个笑,带着她踏上小道往里去。 他来到屋前的台阶,抬头朝上面道:“焦叔,钥匙。” 江应巧微微睁大了眼,才发现房梁上坐着一个人,体型小到能够缩在房梁的阴暗处,诡异得令人头皮一紧。 此时探出半张脸,鹤发苍颜,颧骨很高,浑浊的眼珠转向她,像一丝虚无的空气毫无存在感,实际却在窥探。 老焦促狭地打量完江应巧,勾出腰间的钥匙扔下去。 “这谁?” 宋归慈用钥匙打开房门上的锁,推开门顿时掀起一片飞扬的尘埃。 “心上人。” 稀罕,谁会带心上人看那鬼东西。 老焦同情地瞅了一眼江应巧,很快又事不关己躺回去睡觉了,等着人大惊失色的跑出来。 宋归慈牵着江应巧的手,走进房间地牢的入口,下了台阶穿过甬道,在一片黑暗中行进,江应巧随着逼近的未知,心脏逐渐缩紧。 直到踏入暗室,墙角上方脱落的砖石里,一束微弱的天光照射进来,勉强能看清眼前的情景。 江应巧将宋归慈的手握得更紧,思绪停止了一瞬,随即惊吓、恐惧、诧异、抵触、困惑,各种情绪一股脑地挤在她大脑里,心头的五味杂陈刺激着她下意识放缓了呼吸。 宋归慈感觉到她手心微微的湿汗,目光闪了闪。 他看着瘫靠在墙边体无完肤,肢体残缺的“怪物”,被铁链拴住脖子,枯瘦得只剩一具骷髅架,垂着头颅看不出来是生是死。 “他是皇后派去宛州的杀手,我娘就是因为他被大火烧死的。” 江应巧倏地看向他,有一丝错愕,但她那些起伏的情绪,却因此变成一片空白,心房慢慢泛起苦楚的疼痛,喉咙发干。 “他这是……死了吗。” 宋归慈神色很平静,说着自己的所作所为。 “不,他听不见我们说话,因为我刺破了他的耳膜。” “我留他一命,将他身上的部位分次拿下,让焦叔送去翊坤宫,就是为了报复和折磨那个杀害我娘的真凶。” “也该让她感受在火中煎熬的滋味,不断陷入焦灼和恐慌之中不得解脱。” “巧巧,我不会后悔这么做。” 江应巧凝视他的侧脸,随后抬手抱住他的肩膀,闷在他胸膛,柔声道: “贺安,我明白。” 她的衣角在光中掠过,使地上的人感受到光影细碎浮动了一瞬。 那人艰难地抬起眼,对上逆光中那双沉寂的双眼。 起皮皴裂的嘴唇嗫嚅着,吐出哑声的字眼。 “杀、了、我。”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乞求,宋归慈从来漠然置之。 而现在,感受到衣襟前微微的湿意,他觉得是该将漫长的梦魇收场了,他有了一个,能将他从梦中那场大火里拉出来的人。 他闭上眼,不在看那骇人的怪物,低头轻轻吻上她的头发。 江应巧被宋归慈牵着离开了暗室,返回幽暗的甬道,沉默中只余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会觉得害怕吗?”他问。 江应巧却低笑了一声。 “第一次看还是会的,但是贺安,我并不害怕使用这些手段的你,反而庆幸你愿意对我坦白。” 她的手始终不曾松开,此时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 “你不想我再看,以后我不来这里就好了。” 钥匙掉在地上,他们踏上台阶,宋归慈望着入口那片豁然的光亮,悄然照进心底最阴暗破败的地方,与她一步步踏出光影交界处,走向灿然明亮之地。 “这里没有以后,巧巧把光带进来的时候,此处就该结束了。” 宋归慈离开这所院子前,给老焦留了一句话。 “焦叔,劳烦你送最后一趟,此后便可以离开,继续闯荡你的江湖。” 靠在梁上的老焦睁开眼,目送着两人渐远的背影,未曾回应,却明白这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待人走后,他跳下来掸了掸身后的灰,神色悠哉道: “干完最后一票,老头子我也该休息咯。” 不再需要的门锁被扯落,那扇摇摇欲坠的屋门嘎吱一声掩上,重新为风中荒草所覆。 * 饭桌上,宋归慈捏着长勺,在一盅炖化了的汤里打捞半晌,只得到一碗飘着几颗枸杞的混汤。 他微蹙起眉看向茂初,“你说四指粗的海参?” 茂初用力闭了闭眼,缓缓点头。 炖了两个时辰,不说了,都融在汤里。 宋归慈拿着碗,沉默了。 茂初:“大人,都是要吃进肚子里,看不看得见的,也没那么讲究,姑娘亲自下厨,对您的情意可比什么海参都要大补。” 宋归慈听后喝了一口浓汤精华,舒展了眉眼。 江应巧端着一盘刚烧好的鱼进来,“好了,菜都上齐了,喝碗汤就开吃吧。” 她坐到宋归慈对面,托着下巴看他吃自己做的饭,单纯如此就觉得十分高兴。 “味道怎么样?” 宋归慈点点头,“很好吃。” 江应巧心知肚明他是谬赞了,但笑容还是咧得更大,给他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炒肉。 “喜欢我以后经常给你做啊,还有其他什么想我做的事尽管说,都满足你。” 宋归慈思忖片刻,放下碗筷,看着她道: “巧巧,我虽很乐意你围着我转,但不必勉强自己。” “不会啊,这些也是我喜欢为你做的事。” “那你自己的呢,是不是也该有为你自己做的事,你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江应巧一怔,随着他的话想,她真正想做的…… 思绪渐渐飘远,脑海中蓦然浮现一个稚嫩的身影,是自己曾附身过的马儿街小乞丐,随后又想起湖安医棚中的孤身少年郎,再想到那场陵县地震中,又会多了多少丧失双亲的孤儿。 这一个个她不曾刻意回想,却一直在自己的潜意识中挥散不去的人,或许是因为在他们身上,江应巧都看见了自己过往的影子。 宋归慈见她陷入沉思,放轻声音道:“这段时间,我确实有意将你拘在府中,本是想等外头的事尘埃落定之后,让你露面更安全,但若你想出去做什么,我可以帮你安排。” 江应巧垂下眼帘,挽起一个笑。 “有一件事,是我在陪你度过结局之后,会想去做的。现在的话,我想去看看衾娘和小盛。” “好。” 第132章 最贵重的宝贝 宋归慈跟她说,衾娘和小盛离开郡主府后,在徐府住过一段时日,后来自请搬了出来,用樊楼弹曲时攒下来的钱购置了一间小院,放下琵琶,开始做起了香粉生意。 她因为在春波楼多年的经历,对香粉胭脂一类接触了解的很多,便在苏堂的照拂下,从摆摊开始,慢慢形成了一间铺面,如今生意还算不错,小盛也上了京中一所有名气的书塾读书。 江应巧听了弯起嘴角,“樊楼是你的产业,苏堂也是你的人吧。” “是。” 这如今没有必要隐瞒。 “对他们照拂的钱财,和书塾的关系,也是你帮的忙?” “……是。” 江应巧捏了捏他的掌心,叹道: “贺安,你真是个默默无闻的好人。” 宋归慈抿了下唇,对好人这个词有些不自在,将她作乱的手指握紧。 “你在意他们,我是在帮你。” “这两日我还需将手中的事情收尾,你可以明天去看他们,不过身边要安排个人陪你。” 翌日,江应巧身边多了一个小丫头,白净的瓜子脸,弯弯的眉毛下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此时手中拿着一个包子站在她面前嚼咬。 如此可爱的人儿,江应巧瞧着欢喜,“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咽下一口,脆生生道:“回夫人,我叫红凌,凌云的凌,居风是我哥哥。” “凌云的凌,是个好字,你不用叫我夫人,和茂初一样叫姑娘就好。” 红凌歪了歪头,“就是茂初总管让我叫夫人的啊。” “听话,叫姑娘。” “好的,姑娘,红凌会好好伺候夫人的。” 江应巧捂着脸,随她叫了。 “你说你是居风的妹妹,可我记得大人说,你好像身体不好,来伺候我会不会太为难你了。” “不会的,我的心疾吃了药之后就不常发作了,前两年大人让我学制药和用毒,将克制心疾的药方给我,红凌便能自己制药了,多亏了大人,我才能习得一技之长。” 她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腰包,“大人让红凌来保护姑娘,我便装好了许多毒药来啦,谁敢来欺负,咱就药死谁。” 江应巧看着娇俏的小丫头张口毒闭口死,红凌手里半个包子像噎在了她喉咙里,半晌才说: “这么多毒药,带解药了吗?” “没啊,杀人还需要解药?若是解毒,我通常以毒攻毒。” “……红凌,我拜托你一件事。” “姑娘请说。” “你撒毒药的时候知会我一声,我提前走远些。” 此时,居风进来找她,瞥了眼欣喜的妹妹,还在往嘴里塞包子,呆板的表情居然有些无奈,转而朝江应巧道: “姑娘,马车备好了,请随我来。” 江应巧起身,想了想还是要去书房跟宋归慈打声招呼。 太子派了明元方来找宋归慈,了解关于议和章程上的细枝末节,江应巧听茂初提过此人,貌似对大人别有心思。 今日听说他来了,还是按捺不住会在意,便想去看看情况。 然而刚来到门口就见茂初皱着鼻子推门出来,敞开不关,手里还端着一盏香炉走来。 江应巧叫住他,往书房里头瞧了一眼,桌案边的宋归慈皱着眉,脸色不太好看,而前面座位上的青年面上有些窘迫。 “茂初,这是怎么了?” 茂初压低声音道:“叫那个明元方惹得,我方才请他进书房稍坐片刻,出去请人,谁知这人带来什么名香要送给大人,估计是怕大人不收下,便自作主张在香炉中点起,好生无礼。” “此举引得大人不悦,又因为是太子的人不好直接赶走,叫我将这炉子丢出去,真真是让人头疼。” 他摇了摇头,说这香,也在说这人。 江应巧也闻到了一股清雅的香,其实挺好闻的,只是这送东西的人失了分寸,再好的熏香都难让人喜欢的起来。 她拍了拍茂初的肩,望向明元方时,眸色平静而清明。 “对付这种不走明面的,便也要暗着出招,让他自己知难而退。” 茂初正疑惑该怎么做,就见她走过去叩了叩门沿,吸引了里面两人的目光。 “贺安,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宋归慈见她来了,起身走到门口询问。 “怎么了,是居风没去找你吗?” 江应巧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摇了摇头,嘱咐道: “没什么,就是想在出门前和你打声招呼,你忙着议事也不要忘了休息,午后茂初端过来的甲鱼汤记得喝了。” 宋归慈轻拢起眉,目光疑惑。 “你炖了甲鱼汤?” 当然没有,不过是说给里面那个人听的。 江应巧微微低下头,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 “你早晚都在劳累,当然要喝这个多加滋补。” 她犹豫了一下,忽然抬手搂着宋归慈的后颈按下来,略微踮脚贴上他的唇。 宋归慈在唇瓣猝不及防覆上柔软时,微微愣了一下,很快传来一丝细微的疼痛后分开。 江应巧凑近耳边,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扫向怔愕的明元方,温声道:“书房里换新香了?这气味我不喜欢,在我回来之前散散干净。” 声音不大,刚刚好够旁边的人听到。 她松开手,在宋归慈深深攫住她的目光中,轻轻抹掉他唇上冒出的血珠,上面留下了一道微肿的咬痕。 “我出门了,会尽快回来。” 她笑着转身,经过呆若木鸡的茂初,脚步轻快地去大门口找红凌和居风。 宋归慈看着她的背影,屈起指节碰了碰嘴上的伤口,勾起的唇边泄出一声轻笑,自是知晓了她的用意。 他转身走回桌案前坐下,无奈摇头,“明大人勿怪,她这般都是叫我惯的,客人面前不该失了分寸才是。” 明元方牵强地扯了扯嘴角,接下来的谈话中总是被他那道咬痕刺了眼,如坐针毡,说完公务的内容后没再多留,起身匆匆告辞离去。 红凌坐居风旁边,候在车辕上等着,见江应巧来时瞧着喜上眉梢,也像被她感染了似的露出雪白牙齿。 “什么事让夫……姑娘这么高兴啊?” 江应巧摸了摸她圆润的后脑勺,心情舒畅。 “守住了最贵重的宝贝,当然高兴啦,走,夫人给你买一整屉的包子。” 红凌跟着她钻进了马车,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对包子的渴望。 “那我要一屉纯肉馅的!” “没问题,居风,哪家肉包最好吃,我们就去那!” 居风回忆着京中各家包子铺,认真思考了好一会,才甩动缰绳,往南街的那家去。 第133章 有几分相似 嘉容脂粉铺中,衾娘坐在柜台后面拨着算盘,合计下半月客人们预定的单子。 入冬后,夫人小姐们也都窝在府中,不愿出来受冻,门店中瞧着是冷清,大多都是让家仆来一趟列个单子,再由她这边的伙计送上门去。 衾娘抬起头,看向人来人往的街道,抿了一口热茶,这么冷的天,看着快要下雪了啊。 江应巧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一袭天青色袄裙,披着白色兔毛大氅,如同一抹亮眼的雪色飘进了脂粉铺中。 她摘下兜帽,眉目含笑朝衾娘道:“掌柜的,店里可有莲花香的胭脂?” 衾娘微怔,见她是一位年轻姑娘,起身走出柜台迎了上去。 “姑娘找对地方了,这冬日里还有莲花香粉存货的店家,唯二之一便是这里,姑娘请随我上楼。” 江应巧点点头跟她往里走,“我也是在别处打听了,知道衾掌柜这里有这香粉。” 红凌特意站在门口把纸包里剩的两个包子吃完,随意抹了把嘴,才走进这间满室生香的铺子,跟着她们上了二楼。 江应巧让她去挑自己喜欢的东西,要是有看中的便一起给她买了,红凌对胭脂水粉不感兴趣,反倒看中了柜架上五颜六色的空瓶罐,跑过去饶有兴致地挑选起来。 衾娘取来几盒莲花香粉在桌上摆开。 “有三种色泽,姑娘要买哪种?” “你觉得哪种适合我。” 衾娘看着她的脸赞道:“姑娘肤色白净,擦哪个颜色都衬你。” 江应巧轻笑,晓她是会做生意的。 “那我都要了,可否请衾掌柜为我施妆。” “姑娘如此照顾小店生意,这点小事自然可以。” 江应巧解下大氅,衾娘让她在妆台前坐下,选了一盒香粉为她上粉。 江应巧看着铜镜里那张酷似自己母亲的脸,就这么静静注视,仿佛令记忆中灰暗的人逐渐变得鲜活起来。 衾娘用兽毛制成的软刷,轻轻扑面,凑近了看她的脸,越看心中越觉得奇异,直起身来端详她的脸,下意识道: “姑娘的样貌,看着你我有几分相似……” 随即反应过来此话有些冒犯,这要是哪家小姐听着怕是会觉得不悦。 “这,瞧我这一时失言!给姑娘赔罪,并非有意要冒犯姑娘。” 江应巧在微微失神后握住了她的手,眸中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切,叫衾娘心头一动,莫名有些酸涩。 “衾掌柜是个大美人,这话如此夸赞我,让人听着就高兴,并没有冒犯的。” 江应巧垂眼轻声道:“其实我看到衾掌柜第一眼,就觉得你像极了我娘,有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你我样貌相似也就不奇怪了。” 衾娘停顿片刻,笑着缓和了气氛。 “有这等巧合?我无同胞姐妹,却在天下这么多人中有如此相像的,分明互不认识,却在今日遇见了她的女儿,说来真是有缘分呢。” “若是有机会,姑娘可以带令慈来光临我这,我也有意相识一场。” 江应巧摇摇头,放下手平静道: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衾娘捏着毛刷的手紧了紧,这才明白过来为何此人看她时,会露出那样让人心疼的表情。 她不再说那些客气的安慰话,再次沾了沾盒中的胭脂。 “我替姑娘继续施妆吧。” 而后她不仅为江应巧扑了粉,还将为她浅浅描了眉,再涂上一层嫣红的口脂,扶着她的肩膀莞尔一笑。 “姑娘略施粉黛,只是简单打扮就更好看了。” 江应巧看着镜中的自己恍惚了一下,抹上红色口脂的样子,让她想起来了儿时妈妈托着她的小脸给她涂红艳的嘴唇,哄她在自己脸上用力亲一口,留下小巧的口红印,那时候妈妈会笑得很开心。 江应巧抬眸看着衾娘,压下哽咽,笑着说了句:“谢谢。” 衾娘目光柔和的,理了理她耳边的鬓发,“冬日干燥,我再送姑娘一份木犀香油,拿回去既可润发,又可作唇脂润泽。” 此时红凌捧着几个小巧的瓶罐蹬蹬跑过来,欢喜道:“姑娘,我选好了,这么好看瓶子拿来装毒药正合适!” “……成,你喜欢就好。” 江应巧起身,连着红凌挑选的东西一起结完账,便打算离开,衾娘特意将她相送到门口。 “这些东西姑娘要是用着喜欢,下回再来,或者遣人来拿,我给姑娘留一份时令最新的胭脂。” 江应巧披上大氅,闻言只是淡淡笑着,她或许不会再来了。 衾娘是这个世界的人,她有自己的生活,自己不应该总是把妈妈的影子投射在她身上,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强加的打扰,能有今天这一次上妆,江应巧十分惊喜和满足了。 她只要知道衾娘和小盛过得好,偶尔远远看那么一眼,便是对他们此缘相逢,能写得最好结局。 江应巧和红凌走出铺子后,没有多远就恰好遇上了散学回来的小盛。 他身量拔高了不少,在寒风里笑得似暖阳,此时手里拿着一张纸跑得急,差点撞上了抱着盒子的红凌,连忙刹脚避开,脸色悻悻,朝她们拱手。 “二位姐姐对不住,是我一时忘形没怎么看路,还望二位莫怪。” 江应巧看了眼他手里写满字迹的纸,问道: “看小兄弟如此高兴,应是有什么喜不自胜的好事。” 小盛见另一位姐姐拿着自家香粉铺的包装,更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展开手中的文章,左上角有朱笔批了一个乙字。 “这次书塾考试我得了二等名次,还得了先生夸赞,此番是着急回去向家母报喜,才不察冲撞了二位姐姐,再次赔个不是。” 江应巧轻笑开口:“我就说,你只是比常人开智晚些,又不是不聪明,好了,快去跟你娘报喜去吧,她定会很高兴。” 她说完,便带着红凌往前面停在街边的马车上去。 小盛疑惑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她说那话是认识自己吗?为什么自己对这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在看清驾着那辆马车离开的人是谁后,小盛觉得自己更糊涂了,他一边想一边走回香粉铺,结果被门口的台阶绊了一下。 衾娘听到动静看去,走过来唤他。 “想什么呢,走了几百回的台阶都能绊了。” 小盛咧开嘴笑了笑,问她,“娘,是不是有两位姑娘,刚从店里买完东西出去?” “是啊,问这个做什么?” “我方才在那边遇见了,有个姐姐说了些奇怪的话,然后我看到她们上了居风大哥驾的马车。” 衾娘一怔,快步走到店外望去时,人早已不见了。 第134章 会会那个老妖婆 马车上,江应巧看着红凌蹲在车厢中,把腰间掏出的纸包药粉一一分装到新买的彩色瓷瓶中。 她十分担心万一居风来个颠簸,令毒药倾倒扬出来,便默默把腿往回收一收。 “红凌,真的要急这一时半刻的吗?太危险了,回去再弄吧。” “哦,好吧,听姑娘的。” 红凌不再倒腾,乖乖把东西收起来坐好。 江应巧和红凌一天相处下来,觉得她古灵精怪又童真不减,应是自小有人对她保护的极好,不免起了好奇心,问起她以前的事。 “你和居风,是什么时候跟在大人身边的?” 红凌回忆中掰着手指算了算,回道: “我哥跟着大人快六年了,我则是前两年才开始在大人手下做事。” “遇到大人前,我们是外来的流民,连口饱饭都吃不上,我又是个有怪病的拖油瓶,那时官府为了清除京中流民,便将人抓去人市,美其名曰是替我们找工,其实和奴隶买卖没区别。” “我们是因此遇到大人,将我们救了出来,知道哥哥武功好,便让他当了侍卫,不仅购置住所,还为我寻找治病的法子,给我医书在家中解闷。” “虽然这一切的条件是哥哥必须忠心耿耿在他身边二十年,但是。” 她肃着小脸认真道:“他可能不算大善人,可对我们来说,大人是最好的主子。” 江应巧托着脸,笑着听完她的话。 善恶品德的评价和人性一样复杂,不然怎么会说“君子论迹不论心”。 与人为善的前提,应是自己尚有余力还未有路可走,若是连最后一点生存的路都被堵了,如何能苛求他人向善呢。 红凌又跟她说起茂初的事,刚讲到茂初原来是个饭馆的厨房伙计,居风突然勒停了马。 他看向面前阻拦的宫车,旁边还有两名禁军随行,立时眉峰压了下来。 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着宫服的女子,来到他们的马车前站定,微微扬声道: “里面可是宋侍郎府上的江姑娘,皇后娘娘有旨,请江姑娘入宫觐见。” 她抬眼淡淡看向安静的车厢,“江姑娘,下车随我入宫吧,否则,只能由禁军相请了。” 江应巧眸色沉沉,捏紧了手指。 皇后,宋归慈的杀母仇人,这般找上自己定是不怀好意,可若是不去,便是抵抗懿旨,治她罪不说,指不定到了皇后那里,还要因为她扯上宋归慈不敬之罪。 这便是逼着她两相较量,让自己乖乖地走到宫里被人拿捏。 她不确定皇后想做什么,但江应巧知道,若用自己威胁宋归慈,那他一定会被掣肘。 然而眼下,懿旨已至,禁军在前,江应巧只有跟他们入宫一个选择。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红凌,她已经垮下脸,在翻出各种毒药蠢蠢欲动。 外面的宫女冷下声音不耐地催促。 “江姑娘,请速速下车,莫想着装病糊弄,今天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你也推脱不得。” 江应巧气得冷笑,压低声音:“红凌,你有没有能让人吐血但不致命的毒。” 红凌立刻低头拿出一包药粉,“有的,封喉散,口中沾上一点就会伤及喉道,吐血肿胀。” 江应巧咬咬牙,刮了一点藏在食指指甲中,低声叮嘱红凌。 “你别冲动,立马去公主府,请她去皇后宫中帮我。然后回府中告诉大人,无论我发生什么,务必要他冷静,保全自己。” 红凌担忧地看着她,“可姑娘你怎么办。” “放心,我去会会那个老妖婆。” 江应巧整理好大氅的领口,下了马车,凉凉地看向拦路的宫女。 “可否请这位姑姑告知,皇后娘娘见我所为何事。” 宫女却回答的不动声色,“江姑娘到了自然就知晓了,走吧。” 红凌按住哥哥的肩。 “哥,姑娘让我去公主府求救,你先回府中禀告大人。” 居风只能眼看着江应巧上了宫车被带走,立即与红凌分头行动。 宫车走的很快,江应巧在进入宫门前经过搜身,取下了宋归慈留给她的防身的匕首,被带到了翊坤宫殿外。 与里面通报过后,江应巧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跪在了皇后面前。 “民女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个屁! 江应巧心里骂道,巴不得这蛇蝎心肠的毒妇早日魂归西天。 皇后俯视着下面诚惶诚恐的女子,淡淡道: “平身吧,赐坐看茶。” “谢皇后娘娘恩典——” 这一声高呼嗓音发紧,最后一个字险些破音,她忙不迭起身坐到旁边的圈椅上,畏手畏脚头也不敢抬起。 小心接过宫女手中的茶水抿一口,却被烫得撒了几滴在身上。 皇后皱起了眉毛,眼中略有嫌弃。 果然是从县城里出来的平民,畏畏缩缩令人发笑,这种人,真能入得了那宋归慈的眼? 皇后心觉怀疑,但想到明元方传递过来消息,两人相处那般亲昵,便也放下了心,挂着和蔼的笑说道: “你无需紧张,本宫今日来只是想替陛下关切一下宋大人的饮食起居,近日他劳碌于使臣议和的事,朝中皆知他累日操劳,归府后,可是你在旁伺候?” 江应巧眼底闪过一暗色,低眉颔首道: “回皇后娘娘,大人早出晚归,一直是府中管事在伺候大人,民女被大人带回来之后,就……就没什么机会见到大人。” 见她所言于明元方所说有出入,皇后凤眼一凌。 “你的意思是,宋归慈他不仅没碰过你,甚至是冷落了你?” “是……然民女能得一所蔽身足矣,不敢奢求大人怜爱。” 皇后冷眸微微眯起,嗓音带了些威吓。 “好大的胆子,敢在本宫面前说谎!来人,将她拖出去,殿前杖责三十。” 江应巧忙不迭俯身跪下来,惶恐大喊:“皇后娘娘明鉴,民女句句属实,万万不敢欺瞒啊!” 皇后瞥了一眼旁边的宫女,那人便收到指示,把江应巧方才喝的那盏茶扫到地上,呵斥道:“竟敢打碎娘娘的玉盏!还不拖出去行刑!” 立刻上来两个太监,熟练地架起江应巧的胳膊将人拖了出去。 江应巧直接黑了脸,老妖婆这么明晃晃的,就是要她挨一顿打! 张口闭口就是杖责,她难道是没长脚吗,动不动就上人来拖。 江应巧本想很硬气地自己走出去,但为了贯彻怂包的人设之后好卖惨,只好憋着气任人拖了出去。 江应巧趴在宽凳,一板子下来,痛呼一声,手指扣紧了木头。 此时外面进来一名宫人,朝皇后道:“娘娘,太子妃前来请安。” 皇后蹙眉,这个点她应该和太子在太宸殿侍疾,还没到下一步将人引来的时候,今天的计划不能被任何人破坏。 “本宫不见,让她回去。” 第135章 温仪姑姑 江应巧本来还在奇怪,为何来得不是萧婉而是徐乐瑶,闻言也不顾的其他,在第二下板子落下来的时候,用尽全力发出最惨的叫声。 声音之凄惨引的外面徐乐瑶走来看,见一人在殿外受板子,整个身体随着木杖的落下猛地震颤。 瞧着令徐乐瑶很是不忍,当下也顾不得里头通报的人回来,护着微微隆起的孕肚,让侍女搀扶着她进去。 “且慢!” 见是太子妃阻拦,太监抬起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等候里头皇后发话。 徐乐瑶经过受罚的姑娘时,看她着装不是宫里人,此时咬着唇泫然欲泣看着自己,目光中的求助令她心中不免有些动容。 徐乐瑶走到殿内,朝皇后行礼后道:“母后,陛下如今病重,宫中应该少行打罚以为陛下祈福,此人是哪家姑娘,能让您这般恼怒惩戒?” 皇后虽不满她此时来打扰,但瞥了一眼她的肚子,还是抬手让人在旁边坐下,冷淡道: “宋归慈养的小玩意罢了,打碎了本宫的玉盏,小施惩戒。” 徐乐瑶闻言那是宋归慈的人后愣了一下,更觉得疑惑。 宋大人与太子交好,做事也是尽心竭力,皇后为何要因为一个玉盏就如此发难,这事若是闹到那两人前面,就算宋大人不计较,太子这边面子上也挂不住。 于是便劝道:“宋大人在前朝劳力费心,功不可没,深得太子和陛下看重,母后何至于为了一盏杯子要对他的人动用刑罚,此举只怕会寒了宋大人的心。” 皇后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离间太子和宋归慈正是她今日目的,现在杖责江应巧这只是开碟小菜,等宋归慈来了,好戏才真正开场。 “太子妃无需多言,你身子重,不宜在此处观刑,请了安便回去吧。” 皇后摆了摆手,“继续打。” 江应巧往殿内望了一眼,看准时机,在下一杖落下时手指凑到唇边,顿时喉间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吐出大口鲜血溅到地上。 行刑的太监愣住了,上座的皇后也愣住了。 这才刚打了三板子,怎么就吐血了呢? 徐乐瑶看得触目惊心,立刻出言喊停,焦急朝皇后道: “母后,再打下去要出事了,万一人死在您宫中,皇后打杀朝臣府中人的事传出去,实在有损皇家颜面,太子也难免受到影响,儿臣恳请母后放过她,速召太医为她医治!” 皇后沉下脸,她可以捏各种名头责罚,但确实不能让人这么死在宫中,让外人有可以攻讦之处。 “罢了,停手吧。” 太监放下木杖,退到了一边,此时宫人再次进来,俯身在皇后耳边道:“宋大人入宫求见娘娘,正朝这里来。” 皇后眼中浮上一丝笑意,“那人准备好了?” “是,已安排在偏殿候着。” “嗯,把她也带去偏殿绑着,绝不许出来露面。” 宫人点点头,去到殿外让人把板凳上“半死不活”的江应巧拖去偏殿。 皇后看向徐乐瑶,见她怀着孕,一时也走不快,要是撞见宋归慈就麻烦了。 “你从偏殿离开,回去太子身边,今日就当自己没来过,明白吗。” 徐乐瑶神色错愕,“母后,这是为何?儿臣可以向宋大人解释……” “这是本宫的旨意,你只管按照做。”皇后打断她,“今日一切都是为了太子,你只需离开这里,把嘴巴闭严实,告诉本宫,你能做到的吧。” “……儿臣遵旨。” 徐乐瑶纵使对皇后今日所为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顺从地从偏殿离开。 江应巧被两个宫人牢牢按在椅子上,挨那三板的劲还没缓过来,此时屁股底下疼得她龇牙咧嘴,声音嘶哑虚弱。 “二位姑姑,可否让我趴着。” 她们不仅没搭理,还往江应巧嘴里堵了一块帕子堵住声音,将人紧紧绑在黄花木的重椅上不放,确认牢固后随即离开。 徐乐瑶进来时,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挣扎中的人,也只是沉默地从偏殿的走出去。 然而脑海中都是这女子望着自己时哀切求助的眼神,让她很在意。 侍女见她停下来脚步。 “太子妃,怎么了?” “本宫还是觉得不对,走,随我回去救那位姑娘。” 偏殿中,江应巧见徐乐瑶无动于衷,便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她作为太子的妻子,自然是会站在皇后这边。 忽然余光中瞥见里间的帘子后面还坐了一个人,一身布衣,低垂着脸看不清正脸,头发花白。 江应巧看着这个妇人的侧脸,隐约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一时想不起来。 可能是她盯着看太久,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在半掩的帘子下看过来。 江应巧对上那双含泪无力的眼睛,妇人苍老的容颜,此刻清晰地和记忆中的人重合,令她脑中嗡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她是……温仪姑姑! 她没死!她还活着! 对了,宋归慈在画舫时说过,温仪当时是在大火中丢下他们跑了,或许是从灭门之难中逃了出来,可她为什么在这里?! 这么多年,宋归慈不可能没有找过她,难道温仪一直是被皇后掩去了行踪吗?那安排她今日出现又是想做什么? 正殿内,皇后看着翊坤宫门口出现的人,缓缓勾起唇,微微抬手。 殿前伺候的宫女得令,不动声色地从另一个方向退出,去了太宸殿。 宋归慈经过台阶前的血迹时,步伐微顿,衣袖中的手握紧,继而向殿内走去。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江应巧听到宋归慈的声音,目光闪动,与此同时温仪的身形明显一滞,江应巧看在眼里,心中的焦灼愈演愈烈。 皇后笑意不达眼底,“宋大人,你未着官服就来见本宫,是何用意啊?” 宋归慈放下手,直视凤位上的人,眸色冰冷。 “娘娘当街截走了臣府中的人,臣自然是为此事而来。娘娘,臣的人呢?” 皇后笑而不语,挥退了所有宫人,随后走下台阶,缓缓踱步到香炉盘,往里面添了一块新香,悠悠道: “你说那位江姑娘?本宫是召见了她,可此人殿前失仪太没规矩,便让人拖出去杖刑,才打了三板就吐血了,这会刚抬去太医院治伤。” 宋归慈与她对视片刻,转身就要离开。 “慢着。” 香炉中升起丝丝缕缕的白烟,迷幻的香味开始蔓延于宫殿之中。 “宋大人,你抓了我的人这么多年不放,还想本宫这么轻易放了她吗?” “有些恩怨你与本宫都心知肚明,还能在人前对本宫如此温驯,不撕破脸面,倒是难为你了。” 皇后走到他身边,露出和善的笑。 “念在你这些年不计前嫌,为太子分忧的份儿上,本宫还是要送你一份谢礼。” “想来你还不知道陛下和你父母的往事吧,本宫今日,特意请人为你解惑。” 第136章 你让所有人都很痛苦 随着她的话落,偏殿的门打开,里面缓缓走出一个人,手中握着一把剑,步履蹒跚地向他走来。 宋归慈瞳孔一缩,猛地攥紧了拳头,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一瞬不瞬地盯着温仪。 温仪比起她现在应有的年纪,苍老了许多,十几年的愧疚,悔恨和噩梦折磨得她快速衰老,身心俱疲。 她缓慢走到宋归慈面前,倏然朝他跪了下来,凄声唤他: “少爷……少爷啊,是我对不起你和夫人……” 宋归慈卓然而立的身形有一瞬间的颤抖,眸中逐渐赤红。 温仪将剑托起,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少爷,你杀了我吧!” 望着温仪泪流满面忏悔的样子,左肩那道疤开始发烫,他抬手按住肩膀,强行压抑着上去掐死她的冲动。 皇后走到温仪身后,蹲下来柔和地握上她的双臂,看向宋归慈。 “宋大人认识她吧,跟在你母亲身边的侍女,你儿时是叫她,温仪姑姑?久别重逢,怎么不再唤她一声。” “本宫听说在你们分别后,她带着丈夫和老小逃去了北方一个小乡村过活,男人病死后辛苦拉扯大独子,如今还新得了一个小孙子是吧?本宫千辛万苦为宋大人找到人,你与她叙叙旧吧。” 皇后的护甲按进温仪的肉里,让她一僵,想到了那被皇后用来威胁的小孙子,泪水挂在了脸上,惨白失色。 她为了保护家人,要再一次去伤害少爷…… 皇后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啊。” 温仪嗫嚅着发皱的唇,声音在纠结中颤动,艰难地吐出话语。 “夫人她…是被陛下强占…才怀上了少爷。” 这句话传入偏殿内,让刚返回门口的徐乐瑶猛地握紧了侍女的手,眼中震愕。 宋归慈居然是陛下的儿子!! 江应巧吐不出嘴里的布,奋力地晃动木椅试图制造出动静,她知道皇后想做什么了,这是为宋归慈造的圈套! 宋归慈死死咬着牙,双眼通红看着温仪,声音像被一股阴暗的力量扭曲。 “你说……什么?” 第一句话仿佛撕开了一个口子,让温仪赤裸裸地将掩埋已久的过往捧到宋归慈面前。 “那一年,陛下微服私访下济州,接待圣驾的正是秦家,当时夫人待嫁闺中,第二日便是与老爷成婚的日子,两人本不可相见,但夫人打扮成婢女的样子出去与老爷见面……却当晚回来后,在院外遇见了醉酒的陛下。” “夜色昏暗,陛下错把夫人当作婢女,掳进房中强行那般事,我出言告知,却仍被侍卫挡在了外面,只能去将主母喊来,然而一切已经晚了,就算外面站满了人,也无人敢阻拦里面的陛下……” 温仪凄凄苦笑道: “第二日,陛下酒醒难堪,夫人宁愿自尽也誓不入宫,老爷得知此事后,为阻止夫人轻生依旧选择完婚,然而当时谁都不知道,她腹中,已经有了孩子。” “一个月后,许是陛下补偿,老爷忽然高升,那个孩子就是在老爷调任宛州时被诊脉发现的,夫人恢复了一些精神,以为那是她与老爷成婚当日所怀。” “然而直到分娩出男婴那天,夫人疯魔了,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她便知道一切都错了,那绝不是老爷的孩子。” 温仪眼中溢出的悲哀,快要将宋归慈淹没,令他止不住后退一步,掌心掐出了血都无知无觉。 “少爷,你知道夫人当时做了什么吗?” 一墙之隔,江应巧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无声地呐喊,闭嘴,闭嘴,不要再说了! “她毫不犹豫,拿起剪刀刺向了你。” 宋归慈的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塌,塌陷出来一块无法修补的黑洞,慢慢瓦解他所有的理智和认知,就像原来自己所看见的世界,一切都是错误的假象。 “是老爷闯进来,夺下剪刀救了你,他不忍心一个无辜的孩子死去,可是你让所有人都很痛苦。” “夫人开始精神恍惚,时常错乱,总是对襁褓中的婴孩殴打虐待,几次试图杀死,老爷只能一直守着,一次次救下来,一次次反复告诉她,这是他们的孩子,这是他们要去爱的孩子,于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夫人也慢慢这样认为,她开始好了起来。” “所有人都闭上嘴,缄口不言,自欺欺人,可你越长大,就长得越不像老爷,很快,除了我,府里所有的仆人都换了一批的,你两岁那年,夫人说服了自己,从此和老爷正常将你抚养成人,一切都被粉饰的很好。” 温仪无力地坐在地上,讲述到结尾时已经陷入了虚无的平静。 “直到那年冬天,老爷入狱,宋府一场火中的屠戮,毁了所有虚假的平和。” 故事在温仪的叹息中结束,安静的大殿中,宋归慈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逐渐粗重,萦绕的浓香让他头痛欲裂,而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这里没有温仪,没有真相,没有腐烂的伤口,所有都是又一轮新的噩梦。 此时温仪像全身失去力气,整个人朝在地面匍匐着。 “皇后娘娘,我全部说完了,求您放过我的家人。” 皇后从始至终一直看着宋归慈,在温仪的故事和狂砂粉的香气中逐渐陷入精神扭曲,她心情愉悦,竟然低低笑了起来。 “好啊,不过你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温仪闻言,神情麻木地抬起头,将身旁的剑抽出来,起身走到宋归慈面前,在他目眦欲裂的眼神中,将剑柄放到了他手中。 “温仪背主,请少爷赐死。”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耳边的低语在回响,那是他最内心深处的声音,咆哮嘶吼着让他将剑穿透温仪的心脏。 宋归慈眼中有一团浓重的黑色,浑身经脉暴起,指节泛白握紧手中的剑,理智和癫狂不断撕扯,半晌,他抬起了手。 “啪!”一声脆响,像是一道清音打断了片刻的眩晕,让剑刃停在了温仪的胸口。 江应巧连同椅子晃倒在地上,撞翻了桌上的瓷器,抬头瞪着门口的徐乐瑶。 “唔唔唔!” 徐乐瑶这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沉思片刻后决定违背皇后的命令,立刻让身边的侍女替她松绑。 江应巧嘴上和手脚都打了死结,侍女只能捡起瓷片,费力去磨她脑后的绳子。 然而还不等割断,殿中已然传来利刃穿透肉体的声音,让江应巧呼吸一滞。 皇后看着温仪身体一抖,继续按着她后背往宋归慈的剑上推,直到看见她背上洇出血色,满意地收回手。 “别犹豫啊,宋大人。” 随着温仪倒在地上,她没有阻碍的看到了宋归慈的表情。 然而扬起的笑意,猝然僵在脸上,仿佛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他怎么会…… 宋归慈抽出的肌肉松懈下来,冰寒的眼中赤红褪去,是满目清醒,毫无半点方才狂躁癫狂的痕迹。 目光淡淡扫了一眼偏殿,他松开手任由剑掉在地上,跨过温仪的尸体靠近皇后,声线低沉。 “娘娘计划里的下一步,是不是刺激臣提剑伤你,被赶来的太子尽收眼底啊?” 皇后倒退一步,惊诧地看着他。 “你、你没中迷香?你没疯?!这不正常……” 宋归慈无声笑了笑,瞳孔化开浓郁的漆黑,用一种说秘密的声音轻语。 “臣何时正常过?数十年来,疯魔如影随形,臣早已习得收放自如。” “娘娘以为我犹豫过杀她吗,她自然该死极了,但臣要伪善,所有这些人的死不能是我亲自动手。” 他眼中嗜血的杀意,让皇后真正见识到此人的疯狂,瞬间产生一种窒息感,令她不寒而栗。 “多谢娘娘助我一臂之力,臣会还娘娘,一场盛大耀眼的葬礼。” 第137章 何其无辜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皇后被耍心有怒火,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迅速捡起血泊中的剑,惊叫一声划伤了自己的胳膊。 而后扔开剑,捂着伤口朝殿外惊慌地跑去,恰好撞到推门而入的萧霁怀里。 皇后神色惶恐地掐着他的手臂,在他衣服上留下血印。 “霁儿,快救母后,宋归慈要杀本宫!” 萧霁震惊抬头,和后面的萧婉看清了殿中的情形,难以置信地望向站在血泊中的男子。 萧婉今日不在公主府中,和萧霁本在太宸殿,直到皇后身边的宫人匆匆赶来,说宋归慈气势汹汹地闯入翊坤宫,要与皇后密谈。 此时禁军持刀而入将人团团围住,看着宋归慈脚边染血的剑,萧霁神色变换几番,沉声道:“贺安,这人是你杀的?” 宋归慈神色冷淡,负手道: “嗯,误杀的。” “也是你伤了孤的母后,企图杀她?” “臣不曾对娘娘动手,也不知为何她突然拿起剑划伤了自己,反过来诬陷臣。” 皇后厉声道:“霁儿莫信他,本宫好心为他寻得昔日故人,他竟夺剑暴起杀红了眼,疯魔一般朝本宫刺来,你们还不速速将人拿下!” “皇后今日所为,才像是疯魔的那个!” 江应巧跨出偏殿怒道,狠狠剜了皇后一眼,而后挂着未干涸的泪,跌跌撞撞朝宋归慈跑去。 “大人!救我!” 宋归慈目光顿时柔和下来,伸手拥住她,然而听她声音嘶哑,衣襟前染了血,眉心紧拧,抱起人的离地走出血泊,不让她沾染半分脏污。 “你哪里出血了,有没有伤得很重?” 江应巧与他轻声道:“我没事,只是服用了封喉散,吓吓他们。” 而后缩在他怀中,哀声泣道:“大人!我从未与娘娘见过,却将我召来不分黑白就施以杖刑,咳咳咳……还,还将我囚禁在偏殿不得离开,娘娘这般分明是用我在针对大人!” 宋归慈看向皇后,露出恰到好处的愠色和落寞。 “臣自问为太子和陛下殚精竭虑,问心无愧,娘娘对臣究竟有何不满,要设今日一局来诬陷臣!” 萧霁目光在两边来回看,一时分不清到底应该信谁。 “母后,他们所言是真的吗?” 皇后见这两人胡言乱语扮可怜,脸色难看,然而看到徐乐瑶也从偏殿走出,她突然用力捏紧了萧霁,神色瞬间崩溃,脱力跌倒。 萧霁连忙扶住,抬头看向妻子,“乐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乐瑶走到他身边,看了眼皇后,正色道:“殿下,今天发生了什么,我听得一清二楚。” 皇后强撑着最后一丝精力警告她:“太子妃,你忘了本宫说的吗!” 闭上你的嘴,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子。 徐乐瑶深吸了一口气,“母后,让殿下知道所有事情的原委,才是真正为他好,最终殿下会有自己的选择。” 她看向禁军包围圈中相拥的两人,“放他们走吧,今天的一切,他们二人何其无辜。” “不行!宋归慈在翊坤宫行凶刺伤本宫!他杀了温仪也是本宫亲眼所见,霁儿,你不相信母后吗!” 一旁的萧婉被皇后狰狞的表情吓到,上前小声道:“太子哥哥,你看娘娘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有些奇怪。” 萧霁对上她疯狂而恨意的双眼,从未见过母后这样的眼神,她此时的精神明显不对劲。 徐乐瑶搭上萧霁的肩膀,“请殿下屏退外人,臣妾有话……” 皇后突然扑上来死死捂住她的嘴,神色癫狂,“闭嘴!本宫让你闭嘴!” 萧霁连忙抱住即将摔倒的妻子,将压在她身上的皇后扯开,见徐乐瑶扶着肚子面露痛色,转头急道:“快去传太医!” 而后不再犹豫,继续下令:“来人,将皇后带去房中休息,婉儿你去陪着。” “其余禁军全部退下,放他们二人出宫。” 萧霁抱着徐乐瑶站起来,看向宋归慈的目光藏着一丝疏离。 “贺安,此事我们回头详谈。” 宋归慈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目送着他急切离去的背影,低垂眉眼露出苦笑。 “巧巧,我有些累了。” 江应巧紧紧回握他的手。 温仪说得的那些事一定对他的伤害很大,太子知道真相后态度又会怎么转变,宋归慈现在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他忍耐的很煎熬。 “好,我们现在回家。” * 宋府,红凌眼里含着一包泪为江应巧换下带血的衣物,还在自责没能在公主府搬去救兵的事。 “好了,别哭了,你我都不知道当时公主已经入宫,此事无需埋怨自己。” 不过阴差阳错来的是徐乐瑶,却是个意外之喜,由她转述和劝导萧霁,或许对他们更有利。 江应巧安抚好红凌,去房中寻宋归慈,却见里面没有人,茂初说主子回来后让他温了一壶酒,端着独自去了倚玉轩。 江应巧找到他时,轩中没有点灯,宋归慈坐在榻上,屈腿倚靠在窗边,望着月默默饮酒。 冷霜的月色为他披上一层朦胧的纱衣,唇边呼出的一口白雾,消散在寂冷夜中。 她没有点起烛火,褪去鞋子上榻,盘坐在窗前,拿过他手里的小盏为自己斟了一杯。 贴到唇边时被制止,宋归慈探入她的手指,轻柔地取下酒盏一饮而尽。 “嗓子有伤就别喝了,坐我身边来。” 江应巧挪到他身边紧挨着坐下,靠在他肩头握上他的手,轻轻揉搓。 无人再往倚玉轩这边来,两人望着窗外月色,一时冷寂,天地不言,却有什么情绪在烈火中无声暴裂。 半晌,他张了张唇,声音迷惘,有一丝丝茫然和不确定。 “我是不是,在梦中?” 江应巧用指腹一遍遍摩挲他的手背,一下比一下用力,将苍白的皮肉搓得发红发疼,才让他回过神来。 “贺安,梦里可不会这样疼。” 宋归慈扯了扯嘴角,吸了一口了冷气,平静道: “巧巧,我真的该存在于这个世间吗?” 江应巧因为这句话心里瞬间塌陷了一块,鼻腔酸涩。 她知道,让他有这种感受的原因,不是那坎坷的身世。 真正颠覆他心神的,是一直坚定认为的爱被否认,是知晓他的到来并不被期待,反而伴随着憎恶、耻辱、恨意的目光。 支撑他到现在,那些被爱过的证据就这样不留余地的推翻了,置身于真相之下,他怀疑所看到的世界,甚至让他害怕。 江应巧跪坐起抱住他,慢慢出声: “当然了,你可是被原书认可的重要反派,你也是老爷和夫人寄予爱与厚望长大的孩子,你还是我倾尽全力去爱的人。” “贺安,即使来时路不堪其苦,要相信途中仍有爱你的人在接续。” 第138章 萤萤照我路 江应巧抵着他的额头,轻声细语。 “你知道吗,我的父母也曾非常恩爱,直到因为赌,毁了我整个家,父亲逃债时被车撞死,母亲身患癌症自杀,将我独自遗留在孤儿院门口,贺安,我也是活得很用力才长大。” “我该存在于这个世间吗,许多个夜里我也曾这么想过,但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醒来日子就又过了一天,而我还存在于世间,你看,这是多简单的答案啊。” 她弯眼笑了起来,“就算我现在不在那个世界了,但在下一个世界,我遇到你了啊。” 宋归慈眼睫轻颤,握住了她的手腕。 “巧巧,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你以前的事。” “是啊,因为我曾经害怕袒露这些,我说爱你,可这一点是我做错了。” “没有,巧巧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 江应巧直起身,看着他深眸中的心疼,目光变得炙热而坦诚,神色认真道: “贺安,那些过往让我的爱很贫瘠,你要我一直陪着你,可我也想从你这里得到很多,你也让我变得不满足。” 起初江应巧为宋归慈经历的不公所哀,那一年冬春交际,他骤失所有,从此如坠永冬,在风雪中走的太难太累了,即使自己有的不多,她也想,或许可以让他拥有多一点,哪怕只是区区江应巧的偏心。 可如今就是这样两个贫瘠的人,不知疲惫的,你给我一点,我给你一片,不知不觉间相互修补空缺的碎片,拼凑出完整对方。 宋归慈搂住她的腰,眼角温热的泪水来不及流下,就被他低头吻去。 江应巧跪在他怀中,用鼻尖轻轻碰他的下巴,嗅着淡淡的酒香,环上他肩膀,任由接连而来吻,细细碎碎落在颤动的眼皮上。 修长的手指抽出她的发簪,满头发丝散落下来。 宋归慈引导着她的手探入衣领,放在自己左肩后的疤上,低哑的声线拢在她耳边。 “要什么巧巧都可以拿走,只要你爱我,只要你成全我。” 江应巧摸到那道凹凸不平的皮肤时,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又落下一滴泪。 她褪下那左肩的衣物,让疤痕暴露在白色月光下,含着满腔爱意凝视、抚挲,而后将唇轻轻覆了上去,一下又一下的游移,仿若一股电流蔓延全身,令他颤抖着叹息一声,呼吸微沉。 这道伤疤可能不会完全好,在某些回忆的时刻,某些夜深难眠,时而会发痒、裂开,时而再次刺疼渗血,但好在,往后有了一个会轻吻抚痛的人。 腰间突然发紧被箍住,脚上一凉,视线反转间雪白衣角飞扬,又缓缓落下,盖住了脚踝上被手掌圈住的红绳。 唇齿相依,径直撬开牙关深入口腔,一路攻城略地卷扫涤荡,灼热气息交缠。 宋归慈粗砾的拇指指腹将那枚刻着“安”字的玉坠,用力按进的皮肤里,江应巧吃痛,本能地将脚背微微绷起。 空气中响起悉悉簌簌的摩擦声,层层衣袂堆叠,月光之下另有月色。 “贺安,冷……” 江应巧换气中出声,嗓音细颤。 宋归慈低低笑了一声,撑起身将窗扉合上。 窗台上的酒壶被扫到台阶上碎裂,霎时酒香四溢,同如水的月光一起钻入窗扉缝隙,丝丝缕缕缠绕住榻上的两人。 轩外冷月寒冬,轩内酒酽春浓。 宋归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沉沦,沉沦在一场精怪编织的,光怪陆离又诡魅虚幻的梦里。 但此刻他有感觉如此真实,他与她温热的肌肤相触,急促的心跳震耳,柔软的发丝缠绕,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那是在深入世间风雪路,踽踽艰行至今终得停歇的归宿。 …… 倚玉轩外刮了风,树影映在窗前迷离摇晃,酒水聚成一片小洼,一滴滴浇在石阶下的草叶上,晶透水珠滑落,渐渐息止。 宋归慈掩门出来时,已经是夜深人静,走过无人的庭院,唤茂初抬热水来。 回来时他带了一壶茶,点燃了室内的烛火,在灯下细看,能见他墨发垂散,好几缕被抓乱打了结。 江应巧面色潮红,身体发软,汗水将额发浸得乱七八糟,缩在一件狐毛大氅里,没什么力气睁开眼。 “贺安……” “巧巧,起来喝些水,你嗓子疼得厉害。 宋归慈坐到榻边,将人抱起来靠在怀中,慢慢让她饮下温茶,将她脸颊的湿发挽到耳后,抱着她静静坐着。 江应巧脑子慢慢清醒过来,对上宋归慈眼中的笑意,看他好好坐着,自己方才却一败涂地难以接招,红着脸埋进他胸膛,闷闷道: “我好没用。” 宋归慈亲了下她的头发,轻笑道:“你挨了三板子,能做到已经是难为你了。” 他贴在她耳畔暧昧,“我知道巧巧下次能表现得更好。” 江应巧扯着他的衣角,把头埋的更深了。 热水抬进来后,宋归慈抱着她收拾干净,整理好衣物裹着大氅,整个人严严实实的包起来,打横抱起走出门。 外面夜沉如水,江应巧只露出一双眼睛,提着灯笼为宋归慈照路。 她忽然想起,快到元日了,又是他的生辰,不知到那时会不会落第一场雪。 心里泛起了些许落寞,他们相识于青葱髫髫,有暮年垂垂老矣的长辈对少年关切温暖,到现在并肩而行相互扶持,算起来,两人相处的岁月,不足两岁春尔。 江应巧也只陪过他一次生辰。 她垂眸思索着,当抬头望着天空时,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漫天星河,夜幕中无数星星闪烁,细小而明亮的光点点亮起,璀璨浩瀚的洒遍整片天空,与月光争辉。 “贺安,你看,今天有好多星星!” 宋归慈低头看她,眼里的溢满出来的温柔和爱意,比这星空还要让她移不开眼,江应巧嘴角不自觉上扬。 “你抬头看星星啊,真的很美。” 宋归慈却只将视线紧紧追随着她,望进她的眼底,俯仰之间,倒映着彼此毫不掩饰的眷恋情愫。 “怀中已有一颗,萤萤照我路,足以抵过万千星辰。” 第139章 大结局(上) 翌日早晨,江应巧坐在镜子前,看着宋归慈再一次尝试为她挽发。 她的头发养长了一些,宋归慈梳顺后,用上次看过的手法很容易就为她盘起来。 江应巧在翻看之前萧烨寄过来的书信,多是问她的近况,什么时候等她伤好了空闲时,邀她来青城山相见。 江应巧还在想怎么回信,青城山那地方似乎很有趣,她倒想去那大燕唯一道术盛行的圣地看看,但她如今也抽不开身,只能等所有事情结束后再定。 宋归慈为她盘好发,插上一根碧玉发簪。 “别纠结了,过不了多久太子登基后,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江应巧微诧,从镜中看他,“可到时候只怕你事务更加繁忙,哪里有空陪我出远门。” 宋归慈搭在她的双肩,弯腰凑近她,吻了一下她的耳廓。 “我打算退下来一段时间,离开京城,以前你总缠着韩先生要看地志书,一直很想去看看大燕的山河,高官丰禄虽人人想要,但少不得诸事缠身,日后我想事事以巧巧为先,与卿常伴。” 在辅佐了太子登基后功成身退,何尝不是明哲保身之举,江应巧覆上他的手,盈盈一笑。 “好啊,到时候无事一身轻,你我一路游山玩水去湖安,那边气候很适合定居,我想做的事也可以在那里开始。” 房门被轻轻叩响,茂初朝里面道: “大人,太子殿下来了,在书房等您。” 宋归慈捏了捏江应巧的指尖,以安抚她略微担忧的心情。 “别担心,我去去就来。” “那我等你回来量尺寸,早些做好衣裳,年前还能让你穿上。” “好,关上房门,我让巧巧贴身量。” 宋归慈含笑出门,留江应巧在镜前面颊绯红。 书房内,萧霁望着杯中的茶叶像入定一般,直到察觉有人进来才回过神。 “让殿下久等了。” 萧霁看着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起初的震惊过后是恍然大悟,这些年母后看向贺安时怪异的眼神,和对自己的百般告诫都有了解释。 回忆起乐瑶跟他说的那些话,心还是会被针扎一下,止不住的泛细疼。 面前这个人,曾与他同窗从师,是他的师弟,而后一路辅佐自己,在朝中巩固东宫地位,是良臣益友。直到现在才知,自己与他亦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贺安,孤……我,都知道了。你与父皇,也早就相认了?” 比起萧霁心绪复杂而表现出的拘谨,宋归慈只是与往常一样,依旧不亲不疏地报以坦然,上前坐到他对面。 “是,殿下会因此对我介怀吗?毕竟皇后娘娘多般针对,就是担心我心怀不轨,成为殿下日后的隐患。” 萧霁深深看着他,而后缓缓摇了摇头,目光坚定。 “我相信你不会,这些年来你明明可以培养自己的势力,扭转父皇的看法,但却次次将机会都推到我面前,你无意于那个位子,甚至没有因此求父皇恢复你的身份。”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 “贺安,为兄愿意认你,我会去找父皇陈情,让他下旨为你……” “殿下。”宋归慈打断他,“我并无此意。” 萧霁怔愣片刻,“为何?他也是你的父亲啊。” 宋归慈漆黑的眼眸静静注视他,唇角小幅度扯了一下,缓慢道: “我有父亲了。” “从我出生起抱我,让我叫的第一声爹,教我学步识字明事理,护我度过十余个春寒冬峭的人,都是他。我姓宋,这辈子只有一个爹,就是宋章。” 他的一番话让萧霁沉默下来,轻叹了一口气。 “好,既然这是你想要的,我便按你的意愿来。” 室内陷入了安静,宋归慈浅啜了一口茶,换了个话题。 “皇后娘娘后来如何了?” 说到此事,萧烨按了按眉心,有些疲惫。 “父皇得知此事后大怒,下令将母后禁足于翊坤宫,阖宫不得探视,母后精神不太好,昨日还打骂了几个近身伺候的人。” 他抬眼看向宋归慈,因为母后对他做的事颇为愧疚。 “贺安,抱歉。” “殿下,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何必歉疚。” “殿下也不用去改变什么,事情按着现在这样进行下去,才是正确的。而待殿下承续大统后,我便会离开京城。” 此话如平地惊雷,萧霁立刻急切道: “你不必如此,我不会因为知道那些事就对你产生芥蒂,贺安,你当居于相位,与孤一同缔造这大燕盛世。” 宋归慈双手揣在袖子里,靠在圈椅中望向窗外,神态慵懒,眉眼间是这些年来少有露出的轻松,语气似叹似笑。 “殿下,我是真的有些累了,这副身子骨不好也该安生歇一阵了,而且重要的是,我打算陪巧巧先去完成她想做的事。” “……那你们打算去何处。” “湖安,那边山水好,气候养人,还有另外一点,旁边陵县灾后重建多艰难,巧巧是想在湖安办一所慈幼局,收养那些失去双亲的孩童。” 萧霁意外地看他一眼,沉吟片刻后道: “你看上的人,倒也不是一般人,这是要把朝廷矜孤恤穷之事抢着做了。” 宋归慈瞥了他一眼,悠悠道: “朝廷要是真能在各处做到位,大燕为何还有数千孤儿弃婴,在那些看不到的地方流离失所。” 萧霁噎了一下,刚要开始反思就见他已经拂袖起身。 “好了殿下,话聊的差不多我也该回去了,巧巧还等着为我量体裁衣。” 见他眼角藏不住的愉悦和得意,萧霁被下了逐客令,此时很想回到徐乐瑶身边安慰一下不平衡的心。 磨了磨后槽牙,萧霁站起来往外走,试图扳回一城。 “得,我这就走,乐瑶和孩子还在家等着我。” “殿下。”宋归慈叫住他。 萧霁转过头见他皮笑肉不笑,语气还有些凉。 “你手下那个明元方,别让他再来打搅我,另外奉劝殿下,这种不忠心的墙头草,趁早拔去为好。 * 元日这天,京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这雪从早上就开始下,房中昨夜的炭火熄灭后,已经冷了下来,江应巧枕着宋归慈手臂醒来时,就听见院外红凌的笑声,欢喜喊着下雪了。 门外传来略微刺耳的摩擦声,是山云在挠门。 江应巧动了动被子里暖和的身体,腰间的手臂就立刻收紧,耳后贴上来一片温热的唇,令她耳根酥酥痒痒。 她翻了个身,回抱住他,主动仰头与他轻吻。 “贺安,生辰快乐。” 宋归慈揉着她的腰窝,带着刚睡醒的鼻音懒洋洋笑道: “那我的生辰礼,可以现在就和巧巧讨吗?” 屋内又热了起来,两人闹过后又温存了许久,将近正午才起身。 宋归慈穿上了江应巧为他做的里衣,两人用过膳后,在房中烧起炭盆,温了一壶酒对饮闲谈,抱着山云逗弄,什么琐事也不做,只是共赏雪色。 白雪覆盖了错落有致的房上瓦片,冬日慵懒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影,让江应巧微微眯起了眼。 直到傍晚天色暗下来,皇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性命垂危,急诏文武百官入宫跪守。 宋归慈从容不迫地换上绛紫官袍,回到书房,将暗格存放已久的先皇遗诏拿出来。 江应巧提着灯笼,在鹅毛大雪中送他出府。 “生辰面还没来得及吃呢。” “你先去吃饭,等我回来再下碗面。” 江应巧感觉到今夜必定有大事要发生,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贺安,我能做些什么?” 宋归慈捧着她微凉的手哈了一口热气,用掌心捂暖。 “替我留盏灯吧。” 第140章 大结局(中) 朱阁月华影转,照在宫外结霜的青砖上。 太宸殿外,雪中站了乌泱泱的人,一众朝臣交头接耳低声言语,大势已定,只等殿前传来高呼声。 皇后依旧被禁足在翊坤宫,未得召见。 李宝庆从殿内走出,来到人群首位那人面前,恭敬道: “陛下召中书侍郎入内觐见。” 宋归慈扶着长袍一角,走到殿前,萧烨带着萧昃和萧婉正好出来,他此时眼眶微微泛红,按上宋归慈的肩膀,无声地捏了一下,而后松开。 风雪漫卷,直扑廊檐之下,殿门开合间,雪子飘了进来,落在地龙烧暖的地砖上,眨眼间便融化了。 殿中已无宫人,燕帝身边只有良琛一人带刀守着。 宋归慈经过良琛,来到榻前跪坐在燕帝身边,取下落了雪的乌帽放在地上,看向面前气息奄奄的人。 他仰面朝天直挺挺躺着,苍白面孔上透出一股隐约的青灰之色,神色萎靡,两眼空洞,呼吸孱弱而艰难。 已是临终之际。 “宋卿,你来了。” 他的声音微弱,连说话都显得力不从心,每一个字像是喉咙挤出来的。 “陛下,微臣在。” 燕帝凹陷的双眼静静看他片刻,缓慢而虚浮地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力气说接下来一长段话。 “朕就快死了,你还是这般称呼朕,若现在,朕叫你一声贺安,你愿意怎么回答。” “微臣在。” 殿内死寂了片刻,而后燕帝轻轻笑起来,眼角带着自嘲地看着他,叹道: “罢了,便是君与臣也好。君王赐死臣子,总比赐死亲子,在青史上留的名声更好听。” 燕帝不再看他,缓缓闭上眼,在那日皇后那般妄为之后,他便决定临走前要将宋归慈除去,为太子带走最大的威胁。 萧昃那孩子没有助力,就不会是太子对手。 但宋归慈,就算他没有觊位之心,燕帝也不能允许日后一丝一毫这种可能存在,况且这人总是他心里的一根暗刺,死前拔出,也算给自己解脱。 “良琛,为他赐酒。” 十步之外的良琛回头,端起准备好的鸩酒朝他们走来。 燕帝淡漠道:“宋卿,你自己喝下,也不必让良琛动手了。” 绣春刀出鞘半寸,良琛面无表情地将托盘递到宋归慈面前,却被一只手掌缓缓推了回去。 “饮尽此酒前,臣有一物要呈于陛下。” 宋归慈从怀中拿出遗诏,在榻前缓缓展开,将上面的内容一字一句念出。 燕帝的眼睛随着他的声音,睁得越来越大,瞳孔在微微震颤,枯瘦的手指用力攥紧被面,眼珠紧紧盯着他手中那张明黄色的诏书。 宋归慈慢条斯理地宣读完,合起放于膝上,看向燕帝时,眼底有不易察觉的笑意。 “陛下,这是我在平定叛军时得到的遗诏,有一位好心的女子,将它完好无损交给我。” 燕帝脸上肌肉抖动,眼中有愤怒地火光,恨不得起身再提鞭抽打他。 “你、你告诉朕没找到,竟然是一直私藏!你……你到底想做什么!咳咳咳!” 他连抬手顺气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下床打他,便转头命令良琛。 “良琛,把东西拿过来给朕!立刻杀了他!” 良琛闻言看了燕帝一眼,他松手让刀收回鞘中,将托盘放到宋归慈手边的地上,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回原来的位子,背对站着。 “良琛!你在干什么!你敢背叛朕?你忘了是谁一手将你,咳咳,提拔到这个位置的……” 回应他的,只有良琛不动如山的背影。 燕帝忽然感觉铺天盖地的无力感,他竭力的喊声传不到殿外,便只能瞪着宋归慈,平复着急促的气息。 “你以为,用这份东西就能威胁朕?你绝无可能借此逼迫朕把皇位交给你,绝不可能!” 宋归慈低低笑了起来,似乎觉得他的话十分可笑,笑他自以为是,笑他一无所知,笑他一个帝王,也是被故事推着走的棋子。 宋归慈撑着膝盖站起来,走近直视那双饱含憎恶和杀意的眼,唇角勾起讥讽的弧度。 “陛下,你太刚愎自用了,总以为自己是正确的,能够主宰一切,可你在书里,也是一个只知道沿着轨迹走的小人物啊。” “那个位置坐的是谁,有哪些人会死,都是一场早就写好的话本,而你们,只需要陪我把故事按部就班的演下去。” 他直起身,单手提着遗诏悬于榻边的炭盆上,毫不迟疑地松开手, 遗诏落于炭火之上,慢慢被烧穿,红色的圈洞越扩越大,逐渐燃起火苗。 燕帝震惊地看着,不可置信中又骤然松了一口气。 宋归慈后退几步,俯身端起毒酒泼到炭盆中,顿时加大了火势。 红焰卷上锦帛蔓延开,转眼间火舌高窜,吞噬着这个曾经足以改朝换代的皇室秘辛。 他居高临下笑着,瞳孔倒映着猩红的烈焰,照出他眸底深处一丝窥露的恶相。 “陛下,今日,你的终章已经写完了,臣借这杯酒送送你。” 燕帝吃力地抬起头,凸着眼死死盯住火盆里的东西燃尽,最终目光移向旁边的人。 “贺…安…” 断续吐出两个字,便重重落回枕上,失去生息。 不知道他还想说什么,最后还要叫他的名字,但宋归慈也根本不在乎。 他收回视线,走去推开窗,任由盆中的火渐渐熄灭,望着远处翊坤宫的方向,似乎在等什么。 还有一场更大的火,要在那里燃起。 翊坤宫内,皇后寝居内烛火通明,她独自一人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披头散发,眼中躁郁,尖长的指甲将手指都抠出血,依旧难消心中的恨意。 宋归慈,她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 一扇窗猛地被风吹开,寒风将雪洋洋洒洒吹进房中,烛火摇晃。 皇后抬眼看去,皱起眉,所有的宫人都被她赶了出去,没有人来为她冒着风雪关窗。 她赤脚下床关上那扇窗户,映在墙壁上的人影随着烛火微动,转过身之际,她霎时睁大了眼,倒退着撞上了窗户。 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头颅,直勾勾盯着她,皮肤死白发紫,颈处的血已经干涸冻牢,丝毫没有弄脏桌面的锦布。 她没有惊叫,因为她认出了这张脸,小心翼翼地走近,伸出手去触摸。 这是她派去杀人的暗卫,也是她儿时追着叫哥哥的玩伴,她多少次收到他身体的碎块残骸,都被她收殓进了一副棺材中,拼拼凑凑,没有骨架,用肉块逐渐趋于完整。 这次,终于收到了最后的,难以忘却的面容。 她将头颅抱进怀中,愧疚和悔恨让手臂紧紧勒紧,泪水砸在僵硬的头上,化作一缕白烟。 怀中逐渐冒起热气,越来越烫,灼伤她的手臂,她猛地将头颅丢到桌上,突然燃烧的头颅已经引燃了自己衣裳,就连桌上的锦布也瞬间燃起大火。 她惊恐叫喊着,试图扑灭身上越来越大的火势。 “啊啊啊!!来人啊!!快来人救本宫!!” 无人听到她的叫喊。 她浑身燃烧惨叫着冲向门,却发现原本挂在门外的锁,现在从里面锁住了,她疯狂拉拽着铁锁依旧无济于事。 身后陷入熊熊大火,烧得那个头颅破开表皮,里面的粉末让头骨融成一摊水,蒸发于火海中。 她倒在地上化作火人嘶吼着,终究尝到了烈火焚身的灼烧之痛。 “走水了!皇后寝居走水了!快来救火啊!!” 她耳边最后的声音,是那个被自己赶出去的侍女在嘶喊。 宋归慈望着雪中天际升起的黑烟,轻轻合上了窗户,穿过空荡的大殿往外走。 “嘎吱”一声,殿门打开,外面站了茫茫一片落雪的人,所有人的目光霎时聚集在他身上,天地同静,唯余风雪声。 众人听他开口。 “恭送陛下殡天。” 所有人都跪在了雪地中,李宝庆随即含泪高呼:“恭送陛下殡天!” “恭送陛下殡天!” “恭送陛下殡天!” “恭送陛下殡天!” 群臣呼和声中,远处大火还在燃烧着盛大耀眼的葬礼。 …… 江应巧收到了居风的来话,起身去厨房下一碗面,依旧加了青菜和两个鸡蛋,切了几颗葱花撒上,和曾经做的那碗生辰面一样。 她端着热腾腾的面回到房中,与桌上那盏一直燃着的烛火放在一处,再次坐下等着。 这一次等待,她眼里多了期盼的暖意。 宋归慈在风雪中匆匆赶回府中,走进院子脱下大氅,穿过月下风雪,迫不及待地朝主屋而来。 房门大开,江应巧一眼就看见了他眸里的仿若星灿的光亮。 她突然意识到,等待这件事一直以来是宋归慈在做。对她来说仿佛只是昨天的事,对他而言,时间却流逝的不快也不慢。 记忆中那个恍如昨日的青涩少年,独自行过十二个季节,才在这个冬日的初雪,踩上台阶,携一襟明月来到她面前。 “巧巧,我回来了!” 第141章 大结局(下) 在众人眼里,元日这一场雪后,京城里死了两个至高无上的人。 病逝驾崩的帝王,自焚殉葬的帝后。 余烬之后,一代王朝落幕,从大丧之日始,各寺、观鸣钟三万次,京城官民皆摘冠缨、服素缟。 在急需安稳朝野人心的呼声中,国丧三日后,太子萧霁强压悲痛,名正言顺地登基称新帝,面临群臣子民朝拜。 宋归慈前往宫中参观登基大典,站在一片白茫茫的人群中,恹恹地听着高台上长篇累牍的文书宣读,经过一道道礼典备载。 在冬阳下,看着萧霁走上几百级台阶,坐于那万万人之上的龙椅,他与百官共俯身跪拜,心思不在,只想早些归家。 江应巧趴在床上,展开一张湖安地图,翻阅地志仔细研究后,用笔在上面圈了几处适合建办孤儿院的选址。 他们计划两日后动身离开京城,此时府中的人都在忙碌着收拾随行的东西。 其实也不算举迁那么声势浩大,茂初、居风和红凌,再加上山云和行李,雇三辆一起去湖安。 这处的宅子只用留两个家仆常年看管着,其余下人今日发放三倍月钱后就都遣散了。 她在遥远传来的钟声里,轻轻晃起挂着红绳的脚,再看笔下的几个红圈,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期盼,那是对崭新生活的期待。 然而此时,耳边响起久违的电子音,冰冰凉凉,在温暖的房中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江应巧的头上。 【任务进度已更新,88号系统通知宿主,本书所有剧情线已经刷新完毕,开始检测结局修正度。】 【——结局修正度检测完毕,男女主爱情事业双收he成就达成,恭喜宿主成功完成该项任务。】 江应巧眨了眨眼,坐起身来,手心紧张得开始冒汗。 【系统开始检测反派宋归慈的善念值。】 滋滋滋—— 这次系统的电流声响了很久,像是发生故障掺杂着嘀嘀的提示音,过了很久一直没有得出结果。 “姑娘,大人回来了,要让厨房现在把饭菜送过来吗?” 红凌在门外叩了叩门,扬声询问。 江应巧张了张唇,刚想让她等等,就听见耳边发出一连串的长声警报。 【——反派善念值检测完毕,当前数值为48,警告!不合格!警告!不合格!】 【很遗憾,该项任务失败,宿主将被收回复活奖励,在二十秒后恢复死亡状态,倒计时开始,20、19、18……】 手中的笔掉在地图上,炸开刺眼的朱砂红色,她几乎是从床上摔下来,不顾一切地推门跑出去。 门外的红凌被吓了一大跳,见她衣衫单薄,连鞋子也没穿的跑出来,踩着凝结着冰霜的青砖朝院外飞奔而去。 “姑娘!你没穿鞋,这要着凉的!” 红凌在后面喊着,想要跟上去,又返回屋中拿上她的鞋和大氅,急忙追了出去。 【16、15、14……】 江应巧跑过长廊,冰冷刺骨的寒风直往她喉咙灌,吹得她眼里流出泪水,脚底像踩在冰上一样奔跑,但她不敢停下来,一刻也不敢。 她也没有余力去想,为什么宋归慈的善念值最后还是不合格,或许之前是他装的很好,或许是他已经尽力向善而不够,都不重要了。 她现在只想见到宋归慈,就算是最后一眼,她也只能用尽全力奔向他。 【12、11、10、9、……】 她跑过来来往往搬着箱子的仆人,惊扰了在水榭池边抓鱼的山云,连小径上看到她的茂初都叫喊着追了上来。 江应巧在下台阶的时候摔了一跤,她狼狈地滚了一圈就立刻站起来继续往前跑,眼角的泪水被风吹撒在身后。 她感觉不到身上的疼,但是她的心脏好疼,她不停祈祷着。 不要是在他对这个世间重新抱有善意的时候,不要是在他们的新故事即将开始的时候,不要是他在最爱我的时候…… 江应巧浑身冰冷,终于在跑到花园时,看到了他。 宋归慈长身而立,正站在拱门处跟徐均承说话,身上白色的素缟还没来得及换下来。 徐均承继续抱怨他:“你要走的消息也太突然了,之前不早些跟我说,是不是没拿我当朋友。” 宋归慈揣着手没理他,转头往萧条的园中看去,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却是心头一颤。 只远远的一眼对视,宋归慈似有所觉,立刻抬脚向她走去,步伐越来越急,渐渐变成了跑。 江应巧攥着空气快速流逝的胸口,在系统的倒数声中奔向他。 5、 4、 3、 2、 1—— 在距离缩短到一尺之隔,江应巧张开双手,跌倒扑进了宋归慈的怀里,他接住她滑落的身体跪坐在地上。 宋归慈听见自己心跳如擂,看到她脚上弄脏的罗袜,强打起精神笑道:“就这么着急见我?” …… 宋归慈收紧了手臂,稳住声音叫她。 “巧巧?” …… 怀里的人无知无觉,他低头去看,江应巧合着眼,像睡去了。 胸口的衣服被她抓得皱巴巴,手松软的垂在没有起伏的腹前,宋归慈无声地凝视着她。 赶到的茂初和红凌站在远处,此时惊疑却不敢上前。 一分一秒,时间被无限拉长。 寂然撕裂的空间里,电流的杂音在停止流动的寒气中回响。 【嘀!嘀!嘀!目标善念值波动巨大,系统正在申请扩大检测范围,重新验证。】 所有人注视着他们,在严冬的枯树下,两人如化作冰霜中一樽石雕,沉于永恒静默。 【善念值检测完毕,最终数值为,97】 下一秒,怀中人发出一声痛苦的,从濒死中透过气的喘息。 江应巧乍然睁开眼,长长地深吸一口气。 直到她平缓了呼吸,宋归慈冰凉的指尖颤抖着抚上她的面颊,小心翼翼确认,这个人真的重新活了过来。 江应巧虚弱地抬起手臂,逐渐回温的皮肤贴住他后颈,笑中含泪,轻声回应: “我在。” 两人上方,一枝枯木梢头,叶未生,却悄然坠着一朵绿意尖角,抽芽欲放。 那是有人抵御漫长苦寒深寂后,拨雪寻春,终得所爱入我怀。 此生难修善。 然,你之于我,便是对这世间最大的善念。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