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尾巴夜游记》
第一章 我的猫会飞了?
清朗的晨光洒在广阔的水面上,缥缈的水汽中,大大小小的连家船都醒过来了,摇橹声、泼水声、吆喝声、号子声也都渐渐苏醒过来了。
咚妹儿搂着大尾巴,赖在被窝里就是不想起,妈在外边把粥都煮好了,甜丝丝的香味勾得大尾巴也躺不住了。
“咚咚咚——哗啦!”五嫂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舱里,猛地把帘子掀起来,咚妹儿随之也一骨碌坐起来了,她知道赖着再不起来,妈能把她被子给掀了,有一回磨磨唧唧的,真的把妈惹急眼了,直接拎腿把她甩水里去了。
那回确实不怨她,妈头天晚上摆渡送一群郊游的学生回家,一群孩子嬉嬉闹闹的,在船上还敢不老实,吓得妈一边摇橹,一边还得摁着那些毛孩子,结果辛辛苦苦给送到了对岸,接孩子的家长们又不乐意了,这个嫌来晚了,那个抱怨自己娃娃磕了碰了,天知道,看着他们不掉水里都险些把妈累死。
别管妈被气成啥样,咚妹儿那天和一群半大孩子疯得可痛快了,到底累疲了,第二天饭都做好了,还赖着起不来。
妈三番五次叫了都没用,气得直骂:“……就是个人来疯!半夜不肯睡,早上不肯起的,你个小混球迟早把我气死!”
妈来扯她的被子,咚妹儿也犯了驴脾气,就死死地拽着,好巧不巧,妈一个狠劲儿把被子给抖搂开了,咚妹儿撅着屁股正冲着妈的脸,放了一个响亮连环的大臭屁,把妈直接气疯了,一把扯着她的腿就给甩到船外,扔水里去了。
扔进水里倒也没啥,夏天的水,柔柔润润的,咚妹儿就劲儿扎一个猛子,就潜到么妹儿她家的粥艇上了,妈生了那么大气,一时半会儿的也不敢回去,去幺妹儿家船上,她妈宋婶儿熬得一手好粥,正好喝一口热乎的。
疍家的孩子打一生下来会爬了,腰间就被绑了麻绳,挂了葫芦,拴在船帮上,大人操劳着也顾不上,一打眼孩子没了,准是溜船下了,就顺着葫芦给拎上来,再接着忙生计去了。
疍家娃儿,说是船上长大的,不如说是水里泡大的,一个个水性了得,等到成年了,出息一些的,就成了能徒手下深海采珠的龙户,能为大得很,就连睡觉都在水里,几个月不上来也是常事儿。
咚妹儿长大了,就要做龙户。
妈说,男娃才能做龙户。
她还要采了明珠换了钱,去把陆地的好玩儿玩意儿都买了来。
妈又说,疍家人,可上不了岸。
咚妹儿就噘着嘴,不理妈了。
还是大尾巴好,咚妹儿每次把这些想法和大尾巴说了,它都像能听明白似的,打着呼噜噜的呼噜,殷勤的蹭咚妹儿的头。
每次把咚妹儿撇下水,妈都把大尾巴抱在怀里,嘟哝着,养个费心费力的熊孩子,还不如养猫来的舒心。
甭管大尾巴从来都是跟在咚妹儿身边当狗腿子,妈可从来不舍得把大尾巴也扔水里去。
大尾巴怕水,妈知道。
大尾巴是咚妹儿从水里捞回来的。
那年咚妹儿五岁,那时候她每天都很想和岸上的孩子一起玩,人家不带她,她也上不去,就远远看着。
那天入冬了,水冰的有点咬人了,咚妹儿又看见一群孩子聚在一起呼啸着,还冲着她这边,她就有点高兴了,还以为终于要带上自己玩了。
可仔细一看,又好像不是朝着自己喊的,那群孩子在朝水里的一个小黑点扔石头,小黑点胡乱朝岸边划着,刚一摸着边儿,就又被孩子给狠狠抛到水里,丢石头打着。
孩子们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可小黑点划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了,等它终于用尽力气靠了岸,要再被扔出去的时候,咚妹儿看清了——那是只小猫崽儿。
小猫再被扔进水里之后就不动了,冒了一下头,就不见了。
咚妹儿一猛子就扎进冬水里,下潜的时候,腰上的葫芦碍事儿,也给解了丢开了。
咚妹儿从那之后,就不挂葫芦了,也不想去找岸上的孩子玩了。
大尾巴是五嫂和咚妹儿用米汤和鸡蛋黄喂活过来的,等长开了,能看出是一只斑纹狸猫,一条尾巴大得吓人,比身子都长,咚妹儿就叫它大尾巴。
咚妹儿老从妈的渔网里面偷鱼给大尾巴吃,她也不管那些鱼是贵是贱,哪怕是市场上千金难求的金尾巴小银鱼,咚妹儿都偷偷喂过,大尾巴就渐渐长得膘肥体壮、水光油滑的了。
这些其实妈都知道,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懒得管。
这时妈进来打开了窗子,咚妹儿揉着蓬松的睡眼,磨磨蹭蹭的终于起了床,大尾巴就径直从被窝窜出去吃早饭了,小鱼干剁碎了拌在白米粥里,它最喜欢了。
“咚妹儿,起来了啊!大姑娘了都,知道今儿啥日子不?”看她起来了,妈好像又没刚才那么火大了。
“啥日子么?”咚妹儿心里嘀咕着,管他啥日子,光挨训不挨揍就是好日子。
“我娃今天八岁了,等收了工,咱美美整点好的!”妈好像心情不错,轻轻拍了拍咚妹儿鸟窝一样的脑袋。
咚妹儿见妈这么高兴,她就更高兴了,咚妹儿是六月十五的生日,仲夏月圆夜,那今天可得好好痛快痛快,就算闹得大了,估计妈也不好意思收拾,嘿嘿!
太阳跳出水面一人高了,才大清早的,已经有点点热辣辣的味儿了,水面上的人声也渐渐沸腾了起来。
妈往头上扎了一方蓝头巾,就走到船尾,摇起橹来,早上的时候,先往北岸去,北边河岸上,住着的都是穷苦人,大都是一早起来,要赶到南边的东家家里,上工去的。
咚妹儿呼噜噜的喝着热粥,就着一小碟辣子海带,吃的有滋有味。
大尾巴也把盘子舔得溜溜直转,早先的时候,有挑食的毛病,老是把拌在饭里面的鱼给挑了吃了。
妈就把鱼给剁得碎碎的,让它挑不出来,大尾巴刚开始很不满意,还想用舌头压着饭,一点点把鱼肉给挑出来呢,被妈狠狠饿了几顿,还劈头盖脸的训了好几天。
大尾巴也挺要脸儿的,就再也不挑食了。
猫都不挑食了,咚妹儿就更不敢挑食了。
于是,经常就看见她们两个,顶着脑袋,趴在小饭桌上,吃饭吃得喷香。
其实疍家人都这么清贫,哪有什么有油水的好东西呢?难为孩子们,放下碗来,总是一脸的满足。
过河的人陆陆续续凑够了一船,妈开始稳稳当当的把船摇动起来了。
咚妹儿也放下碗来,心满意足的要开始八岁的第一天了。
没人知道,就在今晚的皎洁皓月之下,八岁的咚妹儿,将会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一个大尾巴的秘密——我的猫,好像会飞?
第二章 他活该,谁让他薅猫尾巴!
妈说她们讨生活的这个码头已经有上百年了。
码头建在入海口上,一条大河自西向东,奔流入海。
南岸高楼林立,是个富庶的地方,住着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衣着光鲜、趾高气昂的,他们要是坐渡船,多是呼朋引伴、前呼后拥、大包小卷的,去郊游看野趣味儿的。
夜间的南岸最好看,灯火通明的,时不时地,还有唱戏舞狮子之类的热闹光景。
北岸都是些穷苦人,他们是妈最稳定的客源,每天早早起来,匆匆忙忙、风风火火地赶往南岸上工去,太阳落山时,又灰头土脸、蔫头耷脑的回到北岸歇着。
入夜的北岸几乎是黑灯瞎火的,没什么人家点着灯,不知道是太累了闹腾不起来,还是舍不得那点灯油钱。
咚妹儿最讨厌的,就是北岸这边的过河人。
明明他们的衣裳也是破破旧旧的,还非要笑话咚妹儿和妈穿着寒酸。
疍家香云纱做的衣裳,越穿越软、轻薄透气、遇水即干,简直是天上独有、地上难寻的好东西,他们一群泥腿子,竟然也敢说黑不溜秋不好看。
明明都是给人出苦力讨生活的人,他们却老是拿出一种高人一等的样子来,颐指气使地和妈说话,好像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似的。
每每遇到这样的人,咚妹儿总是忍不住和对方口角几句,但总是被妈喝止住。
还有几次,咚妹儿和陆上来的孩子几乎动起手来了,妈总是一把把她搂走,一边骂她,一边把她关进船舱里,给人家孩子的爸妈又是道歉说软话,又是退摆渡钱的。
后来,再听到船上有人说怪话,妈总是先瞪咚妹儿一眼,咚妹儿就噘着嘴,搂着大尾巴生闷气。
摆渡船,讲究一个干净、一个安稳、一个平和顺当。
妈指着这个营生养活她们娘俩儿呢,可不敢有什么闪失,得罪了主顾,就断了生计了。
虽然说,每年鱼汛期到了,妈也会舍下摆渡的生意,和所有的疍家人一样,去入海口撒网捕鱼去,可也就是那几天罢了,卖了鱼,赚一点快钱儿,还是要回来摆渡的。
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家中的这三张嘴,还是要靠摆渡的营生来养活着的。
咚妹儿吃完粥和小菜儿,把自己的碗和大尾巴的盘子都刷好晾起来,就到甲板来窜着玩了。
今天天气好,船上人也不少,少说也二十几人了,还有不少拎着干活的家伙事儿的,鼓鼓囊囊的大包里面装着奇形怪状的工具,也不知道都是干啥的,本来地方就够挤了,这些包袱就更添乱了。
咚妹儿私下里,老让妈给拎着大包的人收两份摆渡钱,被妈笑话,说她小人儿不大,倒是早早就掉进钱眼子里头了。
其实咚妹儿是心疼妈,那些包袱都不轻,她舍不得妈摇橹白出的那些力气。可妈那样说,她就噘着嘴,也懒得辩解。
咚妹儿在挨得密密实实的大腿和屁股之间窜来窜去的,她去不得陆地,就喜欢挤在人堆儿里,听这些陆上来的人,说陆上发生的事儿。
“哎,你听说了没?孙家宅门过几天要摆大寿,宴请四面八方的客人,吃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哪!”
“你看你说的,这事儿要是还没听说,那哥几个还混个什么劲儿呢!”
“孙家老太太九十大寿是吧,听说老太太的儿子们,在外省当大官的就有三四个,好像还有一个做生意顶厉害的女婿呐!”
“你当哥几个这是干什么去,咱这是给孙家这场大寿宴搭戏台子去,还真不是我吹,就码头这地界儿,还真找不出比哥几个手艺好的装台班子来!”
“看把你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唱大戏的主角呢,谁知道走近了一看呀——就是个给戏子跑腿的!”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闭上你的臭嘴!找抽了是吧!”
“哎哎哎,怎么说着说着,还急眼了呢?谁怕谁呀!”
“各位都站稳当喽!这会子河中心浪大风疾的,我快撑几杆子,咱马上就过去喽!”妈在船尾吆喝起来了。
看起来剑拔弩张的几个人,就互相狠狠瞪着,眼睛好像要冒出火来。
船在水中央,最忌讳的就是动手打架,失去了平衡,一船人就都交代了。
十几二十岁的青壮后生都年轻气盛的,可也懂得这个道理。
咚妹儿见过不止一次,他们在船上因为各种缘由起了口舌争执,在船上就一直忍着,干瞪眼,死死盯着对方,船一靠岸,他们都立马蹿上去,就地就撕扯打斗起来,有时候打急眼了,手边有什么工具就抡什么,经常一铁锤过去,地上就是好几颗带血的牙。
不过他们打的再凶,咚妹儿也不害怕,那都是岸上的事儿,和她有啥关系呢。虽然她站在船上看着,近在咫尺,可岸上与船上,就是两个世界。
妈做摆渡人,在船上保着一船人的平安。下了摆渡船,可就是半点关系都没有了。
船上这会儿剑拔弩张的,没人说话了,咚妹儿也窜的累了,就也想歇会儿,却发现大尾巴有点不对劲儿,好好地,怎么叫得这么激恼呢。
她猛一回头,发现那伙装台人里,有个个头比她大一点的半大小子,正在一脸坏笑的揪猫尾巴呢。
大尾巴之所以叫大尾巴,就是这条尾巴实在太好看了,这简直不是一条猫尾巴,而像是一个有独立生命的精灵,蓬蓬松松、毛毛茸茸的,那么长、那么柔软,摆动起来像在跳舞,睡觉的时候盘起来,就是一团圆溜溜的金色大毛球。
大尾巴是花狸猫,浑身毛色是黑底金色花纹的,可这条尾巴的花色却越来往金色上靠了,杂色好像越来越少,有时候咚妹儿都觉得,是不是以前给给它喂的金尾巴小银鱼有什么神奇功效,让大尾巴也变成金尾巴了。
大尾巴很爱护自己的这条美丽的尾巴,从来不喜欢外人碰,只有咚妹儿可以肆无忌惮的摸,有时候妈想摸一下,还要先说几句好话夸一夸,哄一哄呢。
有时候大尾巴心情不好了,哪怕妈用小鱼干贿赂,它也是吃了小鱼干就走,不给妈摸,气得妈直骂人,说它跟谁像谁,就是个小白眼狼。
可现在,那个半大小子竟然一把薅住了它金色的尾巴,疼得大尾巴扭身就想挠他的手。
不等大尾巴出手,咚妹儿已经一巴掌上去了,那个小子的一张黑脸上,顿时多了三道血溜子,就听到他嗷的一声。
“哎你这小丫头,怎么上手就挠人哪?!”那几个装台的,本来就压着火,这下子顿时就炸了锅。
“他活该!谁让他薅猫尾巴了!”咚妹儿也要气炸了。
“薅你猫尾巴怎么啦?”
“就是把你这条破烂猫给你踹死又能怎么样?”
“你个疍家小臭丫头下手还真狠,都出血了!看见了没?”
咚妹儿知道他们说把猫踹死不是玩笑话,当初把大尾巴捡回来的那一幕,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而且平时听他们说话,在岸上随便把一只猫啊狗的,给打死打伤的,简直不算什么事儿,而且看他们当时说得眉飞色舞的样子,那种殴打甚至虐杀,简直就是一种娱乐活动。
越这么想,她就越生气,几乎要冲上去,和这几个人拼命。
可对方并在在意这个小丫头的怒火,刚好靠岸了,他们直接把不满转向了五嫂。
“看把我们孩子脸抓的,这要破相了,以后找不着媳妇了,你家给陪啊?”
“她家一个疍户人家,拿什么赔?”
“没钱赔,不是还有这个小臭丫头么?”
“切!疍家的臭丫头,白给我们也不要!”
听他们一唱一和的,咚妹儿真的肺都要炸了,大脑嗡嗡嗡地一片空白,就想要冲过去拼命。
其实他们的孩子哪有那么金贵,都是出去打工干活的,别说划了碰了,就是做活儿出了意外,断手断脚的,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五嫂心里也明白,这几个人在这小题大做是什么意思,就赶紧陪着笑脸,给摆渡钱返给他们了,还顺手扯过一串沉甸甸的风干乌鱼,塞到那孩子手里。
那些人也见好即收,收拾家伙事儿上岸忙营生去了,先前起了冲突的另一伙儿人,也借着这个机会打岔,早就溜之大吉了。
不管话撂得多狠,赶着忙生计才是正事,谁能没事儿老打架玩呢。
人都走了,五嫂用指头狠狠戳着咚妹儿的脑袋,骂她:“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啊你!怎么敢上手挠人家的脸呢?”
“他薅大尾巴!”
“今天这是些北岸的做活儿的,赶着上工不和你计较,赶明儿再把南边谁家的宝贝疙瘩也给挠了,把这条破船卖了,咱都赔不起人家的啊!”
“他们就是借着这点破事儿闹你,贪小便宜不想给摆渡钱,你还给那臭小子鱼吃!他吃了回去拉肚子去吧,窜稀把他肠子拉出来!”咚妹儿始终气呼呼的。
妈没工夫和她纠缠了,赶着划回去,可能还能再渡一船起晚的人,他们一般就三两个,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儿,耽误晚了,虽然人不多,但是给的摆渡钱就大方了,只要妈给划得快点就行,废话也少。
第二趟虽然划着累些,可是一般没那么多事儿,省心。
摆渡船往回划了,咚妹儿搂着大尾巴坐在船舷上,小胸脯还在一鼓一鼓的,她眼看着那个半大小子和那群装台人上了岸,越走越远了,恨不得把他们都拿针串成串儿,晾成鱼干儿,啊不,是人干儿,再剁碎了喂给大尾巴吃。
她越想越憋屈,到底还是忍不住,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吼一声:
“臭小子,你给我等着啊!”
第三章 生日礼物
说是过生日,其实妈忙起来还是什么都顾不上的,要给哆妹儿来点好的庆祝庆祝,也得等日头落了,把最后一波收工的人给送回去之后。
哆妹儿一早上生了一场大气,就想出去转转,和么妹儿家粥艇交错的时候,她就跳上去了,和幺妹儿耍了一会儿羊骨仔儿。
哆妹儿说起早上的事儿,宋婶儿就和幺妹儿一起陪着她骂了半天那帮装台的,尤其是那个黑脸半大小子。
后来又说到了今儿是生日,宋婶儿就从舱里翻出几个红鸡蛋来,给两个娃娃一人吃了一个,还往咚妹儿的口袋里塞了两个。
然后宋婶儿就说起了当年五嫂生咚妹儿时候的事儿来了,说是疍家女人生孩子,都是屁大点功夫就齐活的事儿,可五嫂当时可是遭了大罪了,憋了一天一夜,孩子就是不肯出来,产婆说是坐胎,屁股朝下,不奔生。
最后还是谁家的渡船上有老大夫过河,被人强行给送了过来,说不给看就不送上岸了,人家才勉勉强强过来了,进仓之后,说是伸手进去转了一把,没过一根烟的功夫,就听见“咚”的一声,是五嫂把孩子生到甲板上了。
咚妹儿每次听大人讲这些就不耐烦,“就因为我摔得响,就把我叫这名儿,什么嘛!”
宋婶儿就骂她小丫头片子,不知道心疼妈。
幺妹儿听了就笑,还笑得满地打滚的,咚妹儿觉得没劲,就不愿意再呆着了,起身就要走。
可妈的渡船还没转回来,咚妹儿索性冲着幺妹儿她们做了个鬼脸,就翻身下水潜走了。
河上船来船往的,上水面的水就不怎么清,越往下潜,就越能看的清楚通透了,其实咚妹儿还是更喜欢在入海口那边潜水,那里咸水淡水交互冲击缠绕着,好看的鱼儿多一些。
但是妈说了,你这倒霉孩子再敢下去就是找死,入海口的水打着旋儿,一般大人都不敢轻易下去,怕被阴阳水给带走了,你要再敢下去,就再也见不着妈了。
所以咚妹儿现在都在河里潜着玩儿,河床底下其实乱七八糟的东西真不少,老树根子,沉的破船,看不出模样的破烂家具,破盆破碗破碟子,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能看见。
咚妹儿这回下水,其实是打算专门给妈寻摸点什么好东西的,虽然她不愿意人们老说她咚咚落地时候的事儿,反正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点发窘。但是她也知道,妈肯定没少遭罪,所以还想有点什么表示的。
以前,她就没少摸索东西,大尾巴现在吃食的盘子,就是她去年夏天摸上来的。
可有时候她觉得摸着好东西了,兴高采烈地拿回家给妈看,却被骂的狗血淋头。
次数多了,她就知道了,有些东西不干净,不敢随便往家里拿,有时候妈不光把东西远远扔了,还要请过渡口的大和尚给写点什么,晚上没人的时候,念念叨叨的放在瓦盆里烧了。
今天这片河床,好像挺干净的,除了杂草乱石丛生,啥也没有。
咚妹儿也不着急,轻轻蹬着水底的石头,尽量不搅起来河床上的淤泥,就着中午勉勉强强照进水里的一点光亮,慢慢摸索着。
咚妹儿能在水下潜很久不上去,她不认识钟,家里也没有,也不知道到底能潜多久。有的时候,过往的花船上有人唱戏,经常是一折《杀生》的锣鼓刚开场,她就下去了,等上来的时候,慧娘早都已经喷大火烧完了贾似道的府邸,黑烟袅袅,远近的船上,都是喝彩声了。
咚妹儿其实也有点有意识避开这场戏的,她总觉得在船上唱喷火的戏,有些不着调。有时候和妈说了,妈就骂她,小丫头片子,少往花船那些地方瞅,不该看的别看,小心烂眼睛!
咚妹儿是个爱溜号的小姑娘,这会儿在水下摸索着,她也不知怎么就想到喷火的戏上去了,一回神儿,好像在一个石头缝里看着一丝银色的闪光。
咚妹儿小心翼翼,极轻极轻地游过去,如果这时候卷起沙土来,也就再也找不见了。
游近了看,一个细细的小东西,落了泥沙,长了水藻,可还能看出一些银色的底子,咚妹儿上手扣了扣,卡的还挺紧,她用脚蹬住两边的石头,狠狠往后一拽,东西就出来了,可惜水也浑了,啥也看不清。
小东西被紧紧握在手里,她轻轻一踮脚,就浮上去了。
咚妹儿没回家,她长了心眼,先去了粥艇,打算把东西交给宋婶儿好好看看,让她看看这东西能不能给妈,给了会不会挨揍。
“好乖乖,这是个挤扁了的银镯子呀!”宋婶儿一边拿一块粗布擦着,一边有些羡慕的说。
“啥镯子还是长条的嘛!”么妹儿有点不高兴,她和咚妹儿年纪差不多,好像还大几个月,但是水性远远没有咚妹儿这么好,别说下水捡东西去,有时候衣服手绢什么的要是掉水里去了,她都不愿意下去捡,要是用竹竿子挑不回来了,她就不要了,要是刚巧大人也没看见,一旦被问起来,就说被风吹丢了。
幺妹儿嫌水埋汰,她想去岸上的学堂里念书,她不愿意一辈子老呆在船上,可惜她家的粥艇,有次泊的离学堂近了点,还被赶了呢。
人家先生说了,君子远庖厨,一个卖粥的,离得这么近,扰了书香气。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还远庖厨呢,下学了先生自己在学堂里面炖肉吃,幺妹儿就看见过不止一次。
还不是因为她们是疍民。
不过这会子看人家潜水的功夫好,都捞上宝贝来了,她就又有些心里酸酸的。
咚妹儿可不管小姐妹为啥嘟着嘴,听宋婶儿的口气,应该是是个好东西,就问能不能拿给妈。
宋婶儿一听就明白了,轻轻叹了口气,把咚妹儿搂过来,亲昵的摸了摸头,然后拿过撬牡蛎的小锤子,把用粗布裹好的银条条,轻轻敲成了圆圆型,又拿毛刷子蘸着大酱,里外又好好刷了一遍。
这下子,两个小妞都有些惊呆了,一个花纹精美,银光闪耀的镯子就变出来了。
宋婶儿还专门找出一块红布出来,给镯子仔仔细细包好了,让咚妹儿晚上的时候拿给妈,说妈看见了,能乐疯过去,没准儿还能给她和大尾巴多加几个菜呢。
听到这话,咚妹儿心里就有谱了,却没想到,回到摆渡船上,映入眼帘的,竟然是那样一幕……
第四章 大尾巴,你带我飞走吧
咚妹儿被粥艇送到东岸时,夕阳已经把水面染红了,搁到平时,妈也快要送完最后一波客人,拾掇拾掇收工了。
可现在,船虽然靠了岸,可上面还是乌压压站满了人。
这些人把妈团团围住,掐腰跺脚的,好像要把妈吃了。
咚妹儿的心一下子就抽了起来。
她小跑着赶过来,就看清了原来还是早上那伙儿装台人,但是早上才三五个,现在来了十几个。
这些人簇拥着早上咚妹儿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的黑脸小子,一个一个的都神情激动,唾沫星子横飞的。
妈被围困在中间,又是点头哈腰又是作揖的,就差要给这些人跪下了。
再走近了,咚妹儿听出来了,他们是要妈赔钱。
真是太不要脸了,早上退了摆渡钱,搭上一大串乌鱼干儿还不够,怎么这么贪呢?
等咚妹儿再仔细看看,凑近听听,就明白这帮人在叫唤什么了。
那个黑脸孩子的头,这会儿肿得像个猪头一样,真是见着了什么叫做一个头两个大了。
有个伶牙俐齿的,非说疍家女的手上都有毒,把他们孩子给毒这样了,不说破相不破相的事儿了,小命能不能保住都两说呢。
妈就一千声一万声的给人家陪着不是,最后跑进船舱里,拿出了一盒子钱来,恳求着人家收下,还说真要不够,以后还来找她,她一定管到底。
那是妈收摆渡钱的盒子,每个月底妈就整理一次,把收下的小毛钱换成整的,那里面的每一个分钱,都是妈在风里雨里、毒太阳地里摇橹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这半个月的钱,就一下子都被这伙子人给端走了。走的时候,他们还骂骂咧咧的,妈一句都没有回,始终陪着小心。
咚妹儿看人都走远了,才跑上船来,一把把妈紧紧抱住了。
她知道自己给家里闯下大祸了,可她的手哪有什么毒呢?怎么就肿成那个死样子了呢?
她心里其实是很怕的,怕妈把受的委屈都撒到她身上,可虽然吓得腿软,还是忍住了没跑,打几下就打几下吧,谁让事儿是自己惹得呢。
咚妹儿能听到妈的心跳那么快,气息那么粗,只有气急了,妈才是这样。可最后,妈啥也没说,也没揍她,就轻轻拍了拍咚妹儿的头,哑着嗓子说:“我娃饿了没?妈这就给你们做吃的去。”
然后就转到船头忙乎做饭去了,留下咚妹儿呆呆站着。
大尾巴见风波过去了,就从不知哪个旮旯窜出来了,围着咚妹儿的脚转了几圈,蹭了蹭她的脚背,翻过来滚过去的磨蹭求抱着,咚妹儿没什么心思理它。
这天晚上,妈炒了六盘菜,滑鸡蛋、清蒸雪鱼、酱焖乌鱼、芥末牡蛎、清水蚬子还有咚妹儿最喜欢的油焖虾。
饭菜的香味儿飘得老远,如果咚妹儿不抱着,大尾巴简直都要控制不住,爬上桌了。
咚妹儿知道,虽然妈平时里对自己非打即骂的,可比起大多数疍户人家来,妈真的算是很宠着惯着她了。
且不说刚才那么大的事儿,妈一句重话都没有,就说这桌子菜,看哪个疍家给八岁小娃娃过生日呢?
孩子多的人家,父母连娃哪天生的,都不见得全记得清楚,能记得住的,给几个红鸡蛋也就算意思到了,孩子还得乐半天呢。
咚妹儿越想越觉得难受,觉得自己太不是东西了,净给妈惹祸,满桌的好东西一口还没动呢,就呜呜呜地哭起来了。
妈就把咚妹儿搂在怀里,像她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哼着歌,不停说着:“咚妹儿不哭啊不哭,钱没有了妈再挣,力气越用越有,不心疼啊!”
咚妹儿抽抽搭搭地,好不容易让妈给哄好了,动筷子吃起来,大尾巴也终于松了口气,可算是不哭了,它终于能开始跟着吃点了。
这顿饭菜,平时可能一年吃不了几回,咚妹儿又是个馋丫头,平时没少念叨想吃这个,想吃那个,可现在嘴里的东西就像是嚼着蜡烛块儿,她啥滋味儿都没有吃着。
妈倒是好像啥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给咚妹儿说着今天遇到的好玩的事儿,给大尾巴喂东西也格外敞亮。
等吃完了,咚妹儿才终于想起来了,翻腾着从口袋把小小红布包掏出来,递给妈。
蚊子一样的说了一句:“妈你当年生我,受了不少苦是吧。“
一直谈笑自如的五嫂,突然眼圈就红了,捏着镯子,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
咚妹儿顿时有点傻眼,赶紧解释说这东西是请宋婶儿她们看过的,肯定干净,让妈别生气,让妈不哭。
可妈还是痛痛快快哭了好半天,才哭累睡过去了。
咚妹儿给妈盖了被子,收拾好了碗筷,也想睡,可躺在妈身边,听着妈沉沉的呼吸,她怎么都睡不着。
她起身溜到甲板上,天上的月亮是真亮啊,银白银白的,照的水面都有些认不得了,和白天熙熙攘攘的世界好像完全不一样。
怎么看起来,这么干净呢。
咚妹儿一圈一圈在甲板踱着步,大尾巴就亦步亦趋的跟着,反正它白天睡的足,要是小主人哪天晚上不睡觉,它从来都是奉陪到底。
白天的一幕幕在咚妹儿眼前闪过,每当回想起妈被那群装台人围攻刁难的样子,咚妹儿咬得牙床都痛了。
她真的很想立马冲到那些人的跟前,把他们所有人的脸都抓烂,全都肿得像那个黑脸小子一样才好,全都变成猪头!
月光下,几只水鸟扑腾扑腾,扇着翅膀掠过去,吓了咚妹儿一跳。
“真想飞过去狠狠揍他们一顿!”
“真想飞过去狠狠揍他们一顿!!”
“真想飞过去狠狠揍他们一顿!!!”
咚妹儿看着鸟儿轻盈的飞过,恨不得自己也能马上飞起来,冲到岸上去报仇。
她就这么咬牙切齿的念念叨叨,突然注意到大尾巴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大尾巴先是定定的看着咚妹儿,然后像是平时伸懒腰那样,把身体拉的老长,可是——天哪!
银白的月光下,咚妹儿明明看见,大尾巴把自己的身体越拉越长,也越变越大,它的小猫爪子先是从大枣那么大,变成核桃那么大,最后又变得像苹果那么大,整个身体也像发面一样,嗖嗖嗖的膨胀了起来,变成了最后简直都要赶上一头小牛犊大小了。
要是么妹儿看见了,准会说大尾巴看起来就像一头下山猛虎,可是咚妹儿没见过老虎,也不爱念书听戏,就只见过渡船上农人牵着的大牛和小牛。
小牛一样的大尾巴还是定定的看着咚妹儿,虽然它变成了庞然大物,可大尾巴还是大尾巴,咚妹儿不怕它,只是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只能震惊的张大了嘴巴。
只见大尾巴把金色尾巴轻轻摇了摇,不知是不是错觉,咚妹儿真觉得,那条尾巴一动起来,怎么还闪烁了几点金光呢?然后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尾巴的摇动,大尾巴的四只脚渐渐脱离了甲板,越升越高,大尾巴飞起来了!
它轻盈地围着摆渡船飞了一圈,然后有点跌跌撞撞、不太稳当的落回了甲板上。
似乎大尾巴也是第一次飞,不太熟练呢。
牛犊儿一样的大尾巴轻轻走到咚妹儿身边,它还想像小猫咪一样蹭一蹭她的脚,可咚妹儿直接被这个大块头给蹭得掀了个跟头。
咚妹儿四仰八叉的躺在甲板上,忽然就哈哈大笑了起来,而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笑了好久,直到笑得没了力气。
大尾巴安静的趴在她身边,不时的抬头瞄了她一眼,然后就把头静静枕在前爪上,闭着眼睛休息。
好像除了变大了一些,大尾巴一点儿都没有变,还是那只大懒猫。
咚妹儿终于笑够了,她擦掉满脸的眼泪,轻轻爬上大尾巴宽阔的后背,小胳膊轻轻搂着大尾巴的脖子,伏在它的耳边,兴奋地说:“大尾巴,你带我飞走吧!”
大尾巴就悄无声息的站起来,金色的尾巴轻轻摇动着,驮着咚妹儿,像一朵轻快的云一样,乘着皎洁的月色,翩翩起飞了。
第五章 报应啊报应!
咚妹儿一直都觉得,最神奇的零食,就是棉花糖。
那么蓬蓬松松,那么胖乎圆溜,那么轻轻盈盈,狠狠的撕下来一口,甜丝丝的,好像大浪拍过岸边,迅速都化开,变成丝丝缕缕的甘甜。
可不管怎么小心,都免不了被糖丝儿糊了一脸,虽然脸上皱巴巴的有点难受,可想到满脸都是甜甜的糖啊,就觉得这滋味儿真是太美了,甚至不舍得一猛子扎到水里洗个透亮。
可绝大部分时间,咚妹儿都吃不到棉花糖。不是卖糖果的没来岸边,就是来了妈没有遇上,有时候真的遇上了,妈也经常推三阻四的,不肯给她买,什么吃了烂牙齿了,什么没零头钱了,什么吃了这个吃不下饭了……巴拉巴拉的,听得咚妹儿火大,都是托词嘛!吃口棉花糖怎么这么难嘛!
吃不到棉花糖的日子,咚妹儿就躺在甲板上,撸着大尾巴看天上的云。
云朵也是白白胖胖的,蓬蓬松松的,轻轻盈盈的,而且可比棉花糖大多了,这要能凑近了撕一口,该得是多密实的一口甜蜜啊。
可惜够不着,唉……
但是今晚,刚满八岁的咚妹儿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有一天也能够着云朵了。
她骑着大尾巴,居然可以在当初遥不可及的云朵中穿梭、翻腾、打滚儿了!
要说大尾巴的飞行技术是真不咋样,新手上路,手生的很的样子。
从摆渡船上起飞的时候,晃晃荡荡地,一点儿都不稳当,还把妈的晾衣绳儿给刮断了呢。
好在遇见了咚妹儿这个傻大胆儿,她起先还有点害怕掉下去,可是上上下下、忽忽悠悠了几次,她突然发觉这样吓得小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有点傻,掉下去就掉下去了呗,大不了掉水里去,再游回家不就得了吗,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越这么想着,她搂着大尾巴的胳膊就越放松了,最后干脆在穿越云层的时候,张开双手,试着去摸棉花糖一样的云朵去了。
咚妹儿大大地张着嘴巴,好像要把漫天的云朵都吞进肚子里去,你别说,好像还有点甜丝丝的味儿呢!
大尾巴见咚妹儿这么疯,它也乐颠乐颠儿的疯起来了,它撒欢儿地摇着金色的大尾巴,在广阔的夜空下,恣意的飞开了——
一会儿猛的爬高,从一层层轻纱一样的云层中,轻巧的一跃而起,冲着月亮飞去;一会儿突然收起来了尾巴,任她俩像一块石头一样的忽的掉下去,吓得咚妹儿尖叫着骂大尾巴,威胁说要把它的小鱼干儿都扔了;一会儿又贴着水面翻滚起来,咚妹儿一伸手都能撩到水面……
大尾巴的兴奋劲儿,驮咚妹儿玩了小半天就过去了,它有点玩累了,觉得飞起来了这事儿,就和学会了逮老鼠一样,既然逮着一只了,会了也就行了,它有点想回去睡觉了。
可是咚妹儿不答应。
她知道大尾巴又犯懒了,就趴在它毛茸茸的大耳朵旁边,软磨硬泡的,还说出了要多加几条小鱼干儿来贿赂的话来,好歹哄着大尾巴,朝着岸上飞过去了。
咚妹儿记得为啥自己许下要飞起来的愿望的,既然现在老天让她愿望成了真,这么难得的机会,她哪能轻易放过呢?没准儿过了今天午夜,生日过去了,这个愿望的威力就跟着没有了呢?大尾巴再也飞不起来了呢?
她拍了拍大尾巴的头,朝着北岸飞去。
其实看着身下连成片的棚户茅草屋,咚妹儿还真有点犯难,从天上看,北岸这片儿地方,就像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破砖头,既不像南岸那边的街道那么笔直笔直地有章法,又乌漆嘛黑的没什么亮光,夜都这么深了,虽然月亮光儿好得很,可是总不能一家一家的找吧,去哪儿找去呢。
可要是就是找不到,只要大尾巴还能飞,咚妹儿就要飞过去找,一直找,直到找着为止,不找到那群装台的坏人,把他们的脸都给挠花了,就对不住妈给炒的六个菜,还有少爱挨的那顿揍。
对,还有妈的眼泪。
北岸的大多数地方都黑灯瞎火的,就只有远离岸边,贴着乱坟岗子边的一处窝棚,还亮着灯,里面人声喧哗,听起来挺热闹,咚妹儿和大尾巴就朝着那边飞过去了。
这么晚了,难道是赌档?
咚妹儿听过往的乘客说,南岸的大赌坊,气派亮堂,贵客云集,那叫做销金窟,那才是有名堂的赌场。北岸的跳蚤窝里支个摊儿,两个骰子就开张的,一群穷鬼聚在一起吆五喝六,那就是个小档口,和卖鱼卖菜卖点心的档口一样,叫做赌档。
咚妹儿对这些知道的门儿清,可从来不在妈跟前说,但凡敢提一嘴什么赌不赌的,一句没说完,巴掌早甩过来了,还要跟一句,死孩子不学好,再长这路精神,我把你腿敲断了!
咚妹儿指引者大尾巴缓缓的下落,本来她想让大尾巴落在屋顶上,她好就着屋顶上扣的缺口坛子,也就是透气口儿,朝下面看看,可是让大尾巴转了两圈,还是算了。
现在大尾巴这么沉,要真有一头小牛突然落在这种破房子上,估计房顶直接就压塌了。所以咚妹儿让大尾巴飞的低一点,自己轻轻跳下去了。
她和船上的孩子们,在连家船的草篷子上钻来跳去都是健步如飞的,所以落下来的时候,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大尾巴乐得清闲,转身就钻到乱坟岗子里睡觉去了。
“大!!大!!”
“梅花!梅花!”
“小!!!小!!!”
“豹子!豹子!”
随着破瓷碗的揭开,一片哀嚎声。
咚妹儿从坛子缺口往下看,果然是在赌。
再仔细一看,围着赌桌的这伙人,不就是白天的那伙子装台的吗?
看来到底生日面子大,老天对自己真是够意思。
咚妹儿正盘算着怎么收拾这伙人呢,虽然说要去抓他们的脸,可下面的可是一群十七八的精壮小伙子,她一个疍家小娃,露面都能被收拾惨了,更别说上手了。
妈最常念叨一句话,疍仔敢上岸,打死不报官。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咚妹儿因为贪玩跑上岸去,还说多少疍家的孩子,一旦上岸被人见着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咚妹儿苦思冥想的时候,就听下面有人说话了。
“我说柱子,钱不是自己挣得,输了都不心疼是吧!”
“滚你的去吧,这钱可是老子苦肉计辛辛苦苦赚回来的!”是白天那个牙尖嘴利的后生说的,他一副公鸭嗓子,咚妹儿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去你的苦肉计吧!不嫌寒碜!遭罪的是人家墩子!“
“我说柱子,你也忒没良心,还是你亲弟弟呢,刚离家出来跟你讨生活,就被你给整成这个猪头样儿,大半宿了,也没见你去看看孩子去。”
“瞧你说的,没事儿没事儿,放心吧,这小子打小儿就这样,碰不得乌鱼,一吃就浑身起大包,过两天自己就消了,村里老人说,就是天生吃食不对付,没啥儿没啥儿哈!”公鸭嗓子有点不耐烦。
“我说柱子哥,既然你都知道,还拿着乌鱼干儿给墩子满头满脸的蹭,是不是有点过啊?”这个声音有点青涩,虽然有些害怕,但也透着掩盖不住的愤怒。
“不肿得吓人点,那娘们能舍得掏钱?谁让她手贱,那么多东西不给,偏偏给了串乌鱼,撞我枪口上来!”公鸭嗓子嚎了起来。
“那女人风里雨里的挣点小钱,也不容易啊。”
“那我就容易了?我弟就容易了?谁让那小丫头片子下手没轻重,要不然,大爷我想发作还没机会哪!”公鸭嗓子有点洋洋自得。
咚妹儿在房顶上听着,脸气得红一阵白一阵的,咬得牙根儿都疼了,突然,她看见白天那个黑脸小子了——他对着墙窝在一个脏兮兮的墙角,头还是肿得那么老大,肩膀在一抽一抽的。
原来,他在哭哪。
咚妹儿见今天这场的风波的罪魁祸首,这会儿这么凄惨,不由得悄悄说了一声:“报应啊报应!”
起身想了想,觉得虽然打不过,可到底不能轻饶了这伙儿黑脸黑心的坏人,于是她对着乱坟岗子打了轻巧短促的呼哨,大尾巴就摇摇晃晃的飞过来接她了。
第六章 我就给你使一点点儿坏
大户人家的高寿老人要是做整寿,讲究是相当多的。
搭在门头上的丈八红绸子,必须得是整幅整面没有半点拼接的,红色要正,大太阳底下晒一天,哪怕遇到了刮风下雨,也是半点儿不能掉色;
席水上的饮食,美酒佳肴、山珍海味、龙髓凤脑自不必说,冬天吃西瓜,夏天上冰冻奶酪酥,好不好吃的另说,要的就是个难得、稀罕;
还有搭的戏台,唱的戏目,请的班子,也讲究大得很。
财力雄厚的人家,一般会请两家名班子,锣鼓喧天的来唱对台戏,哪边赢得的叫好声响亮,哪边扔的赏银就多。
除了自己家请的,还兴亲朋好友之间送戏,把自己家私下养的班子带到人家主家的台子上,献唱一折子拿手的好戏,要是赢得满堂彩,就是宾主尽欢的好彩头了,里里外外的赏钱,就要多的拿簸箕出来装了。
点的戏文也有讲究,庆寿诞的喜庆戏文,都是什么《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了,《大登殿》了,《状元媒》也行,来点《穆桂英挂帅》这样有精彩刀马旦的武戏就更好了,热热闹闹,欢欢腾腾的,反正都是约定俗成的那些,不敢随意出了圈儿的。
有得好彩头的,自然也就有喝倒彩的,那就不是故事,而是事故了。
前一阵子,摆渡船上的船客们,就老是在热议一桩事故,说是南岸哪位大人的高堂,在庆贺八十大寿之日,这位大人官场上的宿敌上门来送戏了,开场就送了一出《打渔杀家》,好家伙,当时戏没唱完,就被给主家打了下来,戏服箱子都给烧了。
当天晚上码头上就有人火并了,据说死伤无数,远远地都能听到喊杀声震天。
等到天亮了,一个伤员、一具尸体都没留,只剩下满地的血。
再说回做寿,一场盛宴的关键,管事儿的常说的排面所在,如同唱戏的常念叨的戏眼,其实在于那块寿匾。
老寿星朝匾前一坐,高朋满座,宾客云集,接受四方来贺,身后高悬的这块匾,让人不必开口多浪费一个字儿,就把家世地位给传达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一人高的寿匾,尺寸是有数的,要想显出家底和权势来,就要从材料和雕工上下功夫了。
有钱的人家,真金白银的往上贴,有权的宅门,请了名流显贵亲笔给题字,普通人家一张红纸就齐全了的事儿,在他们这里,愣是翻着花儿的比起来斗起来了。
这回孙家老太太的九十大寿是个肥差,钱给的敞亮,就是管事儿的事多儿,盯得严。
柱子的装台班子和其他几家互相挤兑,下绊子,托人情,找后门,送好处,使了好大的力气,当然其中最主要的,是柱子的手艺,在码头一代确实数一数二,最后,他们才把这个活儿给拿下的,雕刻寿匾的这宗大活儿,也就跟着一起拿下了。
孙家的背景是既富且贵,老太太的三个儿子成了大官,唯一的一个女儿,招上门的女婿又有陶朱之才,是富甲一方的商业大鳄,所以这块匾也就格外非同凡响了。
匾身是整块金丝楠木的,敲击可闻金石之声,乾隆皇帝体的万福寿字,是请了当今的书法大家葛大师亲笔挥就的。
最讲究的,就是雕刻的工艺和镶嵌的手艺了,下刀成形的时候,日夜就在东家府上,有专人盯着看着,主事儿的说了,刻下来一钱木屑,就给称一钱银子,刻下来一斤木屑,就给称一斤银子,不图省钱,但求把雕工的活儿给做细致了。
最后镶嵌金箔的时候,因为柱子说趁手的家伙事儿都是大件儿,带不过河去,主家干脆专门派一艘货船,把这块寿匾给运到了他们的工坊来了。
其实人家不是不知道,柱子想背过人去,在弄金子的时候搞点猫腻儿,可是谁让柱子的人品烂,可是手上的活儿一顶一的好呢,东家早就说了不用省钱的话,管事儿的自然就不会和他计较这点儿小心思了。
明天就是孙家老太太大寿的正日子,天不亮就运过去交工,他们一伙儿人没日没夜、精雕细琢了大半个月的宝贝,就算完满完活儿了。
这块寿匾现在放在赌档后院,用大红布盖着,柱子他们给带过来,等着明早装船近便一些。本来吧,是想借着斗骰子提提神,好好守着这最后半夜的,可是,一旦赌起来了,哪个还在意匾的事儿呢。
哆妹儿此刻就站在这块寿匾的前面。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还不认识太多字儿呢,幺妹儿倒是有几本缺页断章的破书,没事儿的时候翻一翻,请教人问两个字儿,可咚妹儿是真不感兴趣,她认识的几个字,都是过往的船上挂着的,“官”“兵”“粥”“米”,还有一个“棺”字,因为认得最后这个,倒是挨了妈一通好捶。
眼前这个花纹繁复的大木板子上面写的啥,咚妹儿不认得,但是她刚才在屋顶上听着,这板子对屋里的那些装台人是极为重要的,是他们下了大功夫的,他们等着用这个板子明天和人家换钱去呢。
屋里的人大呼小叫正玩得热火朝天,压根没人往后院来。咚妹儿一把将红布扯在地上,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就往板子上招呼,邦邦的狠狠砸了几下之后,她发现,字上也就是留下几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小印儿,想把板子给砸烂了,是半点儿也谈不上的,还叮叮咣咣的搞出好大动静,搞不好把人招来了,想骑着大尾巴跑掉都来不及。
咚妹儿四处乱翻着,从装台人的家伙事儿箱子里面翻翻捡捡,终于找到了一把趁手的小凿子,又在另一个小箱子里头,找到了一把小锤子。握着趁手的家伙,咚妹儿知道这块大板子结实得很,想砸烂是不可能,就对着上面的一个小点儿,认认真真的刨起来了。
“你们都叫我小丫头片子,是,我人不大,那我就给你使一点点儿坏吧。”等到咚妹儿终于把那个包裹着金箔的、笔锋秀丽的点给凿掉了的时候,屋里的喧哗声也渐渐弱了下去,似乎赌了一宿,也都累了。
夜色由浓转淡,东边的水面上,一抹青蓝的天色,借着水汽,渐渐晕染开了,咚妹儿扔了手里的家伙事儿,翻身上了大尾巴就要溜。
大尾巴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奋力一摇尾巴,悄无声息的拔地而起,在空中绕着这个破赌档转了个小圈儿,就掉头朝五嫂的连家船飞去了。
黎明时分的水面真凉啊,浓浓的雾气迎面扑来,把头发都打得潮湿了。咚妹儿尽量把身体埋在大尾巴长长的毛里面,它全身的毛也随着身体的变大,而相应的变的长长的了。
咚妹儿把裸露的胳膊,埋在大尾巴蓬松的脖颈儿绒毛里面,把赤脚和穿着短裤的小腿,深深插进它肚子下面的软软的绒毛里,顿时觉得暖和多了。
“等天亮了,就不冷了”咚妹儿嘀嘀咕咕的安慰着自己,过了一会儿,大尾巴终于晃晃悠悠落在了连家船的甲板上,还把晾衣绳的另一头,也给扯掉了,随着哗啦一声,她突然想到了一件要命的大事——
要是妈看见大尾巴变成这么老大小了,那可怎么交代啊?它像小牛一样占地方,船上能装的客人和货就少了,要是再嫌弃它吃得多,养不起给扔了,那可怎么办啊。
这把咚妹儿给愁得,两条毛毛虫一样的小眉毛都要拧到一起去了,大尾巴倒是心大的很,回来之后,就趴到船尾它经常窝着的角落里睡大觉去了,咚妹儿明显觉得,船尾都被压得低下去一些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像是一条轻盈的金色丝线,越过了海洋,穿透了水雾,轻轻地撒了下来。
晨光照醒了南岸的富人,照醒了北岸的穷苦人,也照醒了当中河面上,千千万万艘连家船上睡着的疍家人。
当晨光照在大尾巴身上的时候,小牛犊一样的大尾巴,就像见了风的发面团儿一样,迅速的变小了,它小呀小,小呀小,最终缩小成平日里的大小,就像一个毛茸茸的金色蒲团,小巧的窝在船尾边上。
“呼——”咚妹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你个死孩子,怎么起这么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妈也起来了。
“昨晚吃的好,有点拉肚子,嘿嘿,那我再回去睡会儿哈!”咚妹儿赶紧陪上一个狗腿子一样的笑脸,一把抱起大尾巴,溜进了船舱。
第七章 墩子
墩子是家里的老小,生在山里长在山里,人也就透出山一样的踏实和憨厚来。
爹妈其实偏爱他哥柱子多一些,柱子是家里的长子,心灵手巧,能说会道。一双巧手,看到什么,就能做出什么。哥那一张嘴,甜的好像抹过蜜,哥要是想讨谁的欢心,能让那人笑得的嘴角咧到耳后根去。
哥哥有个响亮的大名,叫王国柱,爹妈是盼着儿子长成国家柱石的,是在他身上寄托了深切的期盼的。
等到生墩子的时候,爸的腰在采石场被砸伤了,妈整天哭哭唧唧的,也病了,一家人愁云惨雾的,对于他这个新生命的到来,也就不怎么提得起精神了,就随随便便叫了个墩子。
等墩子记事儿的时候,爸已经瘫在床上,成了一个脾气古怪的病人,妈整日伺候他吃食,端屎端尿,时不时的,情绪崩了大闹一场,家里的气氛也就跟着滴水成冰。
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看大人眼色了,要是哪天儿嗅出了空气里的味儿不对,他就早早溜进山里躲着,饿了抓一把野果子充饥,要是渴了,山上的水脉他都门儿清,掀开一片枯树枝,就是一眼好泉水。
等他大了,会打猎了,就更自在了。黄土裹着野鸡,丢进火里头烧,等成了硬壳,往地上一摔,土块连着鸡毛一起脱落,那肉味香的很呢。
再不就逮兔子,抓到了用钩子挂在树上,从嘴巴下刀剥皮,时间久了,手儿也熟练了,一把薅下去,就是一个完整的兔皮桶子,把肉烤了吃,皮毛拿到集市上换钱去。
墩子一天天长大,以为自己将来会当个猎户,以他现在的手艺,他是有信心将来当一个好猎户的。
可是没想到,在妈的又一次歇斯底里的发作之后,爸死了。
墩子以为这下子,家里该安稳过日子了,没想到,把爸的棺材送上了山,等他下山到家的时候,妈竟然也上吊走了。
他本来以为,妈成天用那么狠毒的话咒骂着爸,她心里一定是恨毒了爸的,如今爸死了,她的话终于成了真,她该松口气才对的。
怎么,也跟着去了呢?
墩子刚满十岁,他不明白。
他哥柱子到家的时候,爸的葬礼都操办完了,柱子套上孝衫,倒是赶上了给妈摔瓦盆。
把爸妈都埋妥当了,柱子就把墩子带走了。
柱子手艺活儿好,前几年就跟着村子里的装台班子闯码头去了,几年下来,说是出息成个人了,拿下来大活儿也能独挡一面了。
码头的花花世界,对山里的来的愣小子来说,诱惑实在太多了,柱子不仅练出了一手绝活儿好手艺,也学会了吃喝嫖赌。
尤其是赌,其他三样他都觉得没什么劲头,唯独一赌起来,他的两只手,好像都有了自己生命。一双手摊在赌桌上,时而像是沉睡的狮子,时而像是暴起的老虎,随着赌桌上的运道起伏,挥霍着巨大的生命力。
直到,把兜里的最后一文钱给输光了,就一句废话都没有的站起身,把椅子一踢,转身出去找下家的活儿去。
柱子回到家,见到破败的老屋子,棚顶漆黑,泥土地面凹凸不平,墙角挂着层层叠叠的灰网子,土炕上,连一块能遮住土的囫囵草席子都没有,这个家,比自己记忆里面的,小多了,也破多了,和平时装台进出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富丽堂皇的大房子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
他看到了哭得浑身瘫软的墩子,这个弟弟在他离家的时候,还是个挂着鼻涕的毛孩子呢,现在倒是长成了壮壮实实的半大小伙子了。
如今,父母双亡,他俩儿都成了孤儿了。
他这个长兄,要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了。他不能让这孩子一个人在这个山里的破房子里过活,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呢。
送走了妈,柱子就把墩子带走了。
他们身后,老屋的破门烂窗子在风里吱吱格格的乱晃拍打着,墩子想把门锁上,柱子没让。
柱子心里,压根儿就不打算再回来了。
他们乘着驴车出发,换了牛车,又换了船,不知道晃悠了多少天,终于到了码头。
墩子本来晕船吐得昏天暗地,恨不得死了算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听柱子的,他多少年不回来,一回来就带着他来遭这份罪,真不如马上回山里算了,当个猎户,逍遥自在地多好呀。
可是,当听到船舱外,渐渐地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嘈杂声,吆喝声,墩子还是忍不住强撑着身体爬起来,把脑袋探了出去。
哎呀妈呀,这河上怎么这么多来来往往、大大小小的船呀,好像每一艘船上,都有他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岸上那一排一排的屋子,那些吊着高高尖尖的角儿的楼,就是山里的集市上,也没有几座啊,可现在,在河岸上,那些漂亮的高脚楼排成排,摞成摞,一眼望不到边。
此刻,他知道柱子哥是对的,码头上的世界可真大呀!他再也不提要回山里的话儿了。
装台的班子每次回村子里,都穿的干净光鲜,人前人后都拿出一副见过大世面耀武耀威的样子,牛气的很。
可墩子来了才知道,其实装台的活儿干起来苦得很,要么没活儿大家扎着裤腰带过活,要么抢来了活儿了,就没晌没夜的埋头干起来了。
为了赶着扎起一个戏台子,连着几顿正经饭菜吃不上都是常事儿。更别说要是把活儿干呲了,东家能把他们的皮给扒了。
做装台的,是个管事儿的都能欺压到你头上来,那些被人称作下九流的戏子,也常常对着他们做好的台子吹毛求疵,挑三拣四的。
墩子知道自己就是个小伙计,给大工匠打下手的,有时候他远远看见有人踱着方步,叼着牙签气势汹汹走过来,他早早就溜了。
看情形不对趁早开溜,这套本事他小时候就会。
墩子爱热闹。
在山里的时候,每逢每个月初一十五,山里开大集,不管打没打到猎物,不论刮风下雪,他都要去凑热闹的。
单单是看着人们从各个山沟里钻出来,汇聚到一起,就够有意思了,要是再碰见一个耍猴的,喷火的,那真就好的跳脚了。
自从来了码头,耍猴喷火这些雕虫小技,墩子渐渐看不上了。随着一台一台的好戏看下来,台上假模假样的戏,他都不怎么爱看了。
他现在最爱看的,是台下的好戏,真人演的,才够味儿。
只见,那些遍身绫罗绸缎的大人们一个个的,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下了轿子,从他跟前过的时候,鼻孔子冲着天,可一旦见着更厉害的了,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简直恨不得把脑袋拱进地里去。
每每这个时候,墩子都会躲到台子后边,笑得肚子疼。
老人做寿的时候,这样的场面尤其多,墩子看的笑话也跟着就捡的多了。
今天孙家的寿宴,本来他头脸肿着,是不想来的,可是一早柱子他们大呼小叫的,吵得他也睡不清闲,反正也醒了盹儿了,又有这么大的热闹,他到底还是跟着来了。
昨晚他还在心里怨恨着柱子呢,用他来使苦肉计,缺德!
其实当年柱子在家的时候,就经常欺负他,爸妈看见了,面儿上说柱子几句,其实也没怎么往心里去,渐渐地,他也习惯了。哭是因为,爸妈都走了,连面儿上说他哥几句的人都没了。
就因为那条猫尾巴好看,顺手摸了一下,惹出这么多事儿来,最后自己成了这幅猪头样,他真心觉得不值。
山里好皮毛的狐狸兔子什么的多了去了,要不是这阵子在码头上,多久都没见着毛色鲜亮的小动物了,就那只杂色破狸猫,墩子哪只眼睛看的上呦!
偏偏他打小儿和乌鱼不对付,那船娘还就给了他一串乌鱼做赔偿,其实叫那小丫头片子挠一下,他根本都没往心里去,以前逮山鹰的时候,胳膊被鹰爪子碰着了,连皮带肉的扯下去一块,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柱子哥其他地方都好,也真心教他手艺,就是一沾了赌了,就六亲不认了。那天午饭的功夫,柱子又入了赌局,结果输得惨了,没了翻本银子,灰溜溜的回来了。
柱子回来后一万个不甘心,抓耳挠腮左思右想的,也不专心干活,最后就想出了那么个损招儿来。
虽然墩子自己遭点罪,也觉得讹人家船娘不地道,可到底是哥呀,他能咋办呢,不想也罢。
今天吧,倒是可惜了,虽然早早过来了,可今天墩子想看的笑话好像没有多少,这会儿来贺寿的这些大人们,从进门开始,就恭恭敬敬的,一个个就像见着猫的耗子似的,乖的很。哪怕来引路的,是孙府上的下人,他们都很听话的跟着,人家让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让朝哪儿拜,就朝哪儿拜,好像生怕错了一步,转脸儿就被扫地出门了。
墩子窝在戏台子的云顶后面,居高临下的看了半天,哈欠连天的,终于到了给老寿星拜寿的时辰了,他又打起一点精神来。
只见堂屋的地上,密密麻麻跪满了人,先前那几个众人遇见了恨不得跪下来与之说话的,这会儿也在前排跪着呢。
柱子这些天来,逢人便要夸耀一番的那块寿匾前面,端坐着一个胖乎乎、很富态的小老太太,这会儿正笑眯眯的看着满地的人。
随着司仪拖着长腔儿的指令,地上的人一起一伏的。
“祝老祖宗耳聪目明,福如东海长流水,拜——!”
“祝老祖宗耳聪目明!福如东海长流水!!”
“起——”
“祝老祖宗身体康健,寿比南山不老松,拜——”
“祝老祖宗身体康健!!寿比南山不老松!!!”
“起——”
“祝老祖宗……哎?”
“砰——哗啦!”
墩子正看得有滋有味,觉得下面这些人喊的拿腔拿调,怪有趣儿的,忽然听到一声异响,然后就看见那个胖老太太不知为啥,跌坐到地上,然后只见她滚圆的身子晃悠了一下,就朝后一头仰了下去。
正跪拜在地的孝子贤孙们,一抬头看见老祖宗居然倒地上去了,呼啦一下子就围了上去,哭天抢地想要搭一把手,生怕慢人一步,落了不是。
墩子开始也有点懵,那胖老太太明明面色红润的,刚才还坐着好好的呢,怎么一下子就不行了呢。
他一双眼睛左右乱看了一会儿,突然,他的一张大黑脸顿时就白了。
本来浑全周正的那块寿匾上,此刻怎么少了一个点呢?再看地上散落各处金色的星星点点,和老太太脑袋上的那点金色粉末,我的妈呀,那个点儿怎么掉下来了呢?
还把人家捧到天上去的老寿星,给砸死了?!
墩子吓得几乎要尿裤子了,他死死抱着云顶上的一根大柱子,这会儿他的两条腿,已经软得跟煮大了的面条一样了,他哆哆嗦嗦的抱紧了柱子,生怕一个抓不住,掉下去摔死。
其实,要是落个利索的死法,没准儿还是好事呢,之前扎戏台子,一片板子没铺平,崴了人家男旦的脚,他们领头的就挨了不知多少大嘴巴子。
这会儿砸坏了的,可是正牌儿大东家家里面,当星星月亮一样供着的老寿星啊,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啊!那么些把他们装台的视作草芥的大人物,都哆哆嗦嗦跪在她脚底下呢,他哥这回真是闯下大祸了,等着吧,接下来人家还不把他们通通扔进油锅里面,活活给炸了!
死定了,墩子觉得他们这回死定了,死的透透的了。
第八章 那老太太缺了点儿寿,哈哈!
柱子被人从赌桌上掀下来的时候,还以为是哪家的讨债的追过来了呢,可转念又一想,最近好像该清的账目,都给还的差不多了,毕竟带着弟弟在身边,成天被追账的撵的像狗一样,面子上不太好看。
可当他听到,抓他是因为,他做的寿匾掉下了一个点儿,还把人家老寿星给当场砸死了,柱子一下子就瘫在地上了。
他是被两个壮汉给拖走的。
这是捅破天的大祸啊!
到底还是出事了啊!还是这样滔天的大祸,他的这条贱命,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今早他们一进后院,看见红布掉在地上,周围的工具箱子一片狼藉,大家就知道后院子里头进人了,大家伙顿时就埋怨起该当班值夜的人来。
可任你怎么埋怨也没有用,人家给你使得坏,明晃晃的在匾面上放着呢,还就那么一个碗口大的小点儿,既没有把匾砸了,叫你彻底交不了差,然后好把责任完完全全的推卸出去,也给你捅咕坏了事儿,叫你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其实平常做活儿,也有赶着不巧,哪一下子手重了,把料给切大了的时候。这时候就要用到一种手艺,叫做金补。
金补往宽了来讲,什么东西缺了一块,掉了个角儿什么的,都能用融化的金子给补上。可是说的简单,可不是谁都能补好的,补完了之后,美不美观,结不结实,就很见功夫。
柱子的金补手艺很是了得,可是眼看着天都麻麻亮了,东家接货的船,眼瞅着就要过来了,大伙儿虽然七手八脚的准备起来,可都有些毛神儿。
柱子翻出来一些金丝楠木的边角料,细细的磨成木屑,然后恋恋不舍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块从这单活儿里面,费尽心思克扣的金子料,放进钳锅融了,然后将金水和木屑依着心里默念的比例多少调和着,一点一点的堆砌着,雕琢着,总算赶在接货船到来之前,沾补出一个如假包换的点儿来,把寿匾又给做的完满了。
柱子一边融化金子,一边在心里狠狠咒骂着,“妈蛋的混球儿,好你个大冬瓜,你们这帮子下三滥,明明技不如人,抢活儿抢不赢我们,就在背地里琢磨这些阴招算计我,费了爷爷我这么大一块金子,好孙子们,等过了今天,看我饶不饶了你们这群王八蛋!”
各家装台的主力,都是些身强体壮的大小伙子,每次抢活儿前后,总是免不了有几场口角,或是拳脚招呼。
孙家的这单生意,抢到最后,就剩下柱子他们,还有北岸土著的大冬瓜他们,两伙人明里暗里的,没少给对方使绊子。
有一次柱子和大冬瓜在赌档遇见了,大冬瓜耍老千被柱子给抓了现行,当时好一顿胖揍,柱子逢人便说,他把冬瓜给打成了冬瓜酱。
所以今早柱子一看见后院那样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冬瓜那帮人报复来了。
大家把寿匾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着,一路护送着,上了船,过了河,进了府,在堂屋的高墙上,端端正正的挂好了,才算都松了一口气。
要是搁在往常,柱子金补的手艺,可能挂上几年都一丝破绽没有。可是今天,他忽略了船在河上走的这段时间,和往常在东家做好了活儿直接上墙,是不一样的。
刚浇筑上的金补还透着热乎劲,寿匾就被搬上船了。
清晨的河面湿冷,金补迅速凝固了起来,就有了缝隙了。
再后来,入了堂屋,屋子里人声鼎沸,热浪滔天的,就又热了。
几番冷热下来,那块金补就松动了。
等到了众人“咣咣”磕头的时候,一点点轻微的震动,就把那块金补,直接给震掉了。
然后,好巧不巧,砸死了寿星。
在码头上,这种事儿向来传得飞快。
半天功夫不到,孙府的宾客还没散尽呢,街头巷陌,大船小艇,就都在说道这桩奇闻了。
“听说了吗?纯金做的寿匾哪,愣是掉下来一块,直接把孙老太太给送走了!”
“胡说八道,纯金的掉下来,还不把头给砸烂了?”
“要不怎么都说,直接把贺寿的排场变成送老的排场了么。”
“你们这群大字不识的穷鬼,什么都不知道别搁这儿瞎说,行吗!”
“行行行,你朱大秀才是明白人,你懂,你说,你说,行吧!”
“我听出了孙府的人说呐,其实是寿匾上面那个寿字的点儿掉下来了,正落在孙老太太头上,给敲昏了,这会儿生死未卜呢,她那三个儿子,召集了各路的名医往这边赶,女儿女婿也开出了高价码,要在黑市上收千年老人参,要给老太太吊命呢!”
“哦哦哦,还要续命呢,那是还没死透。”
“可是,寿字掉了个点儿,那不就是缺了点儿寿吗?看来这回终究还是这老太太的一个坎儿啊!”
“要不都说上了岁数的人,轻易别过什么大寿,怕阎王爷忘了你在人间都溜达了这么些年头了么?还要大张旗鼓的提醒提醒他老人家。”
“可不是嘛,八十出头,小鬼儿来勾,老话儿可不是说着玩的,你们看看我妈,都八十五了,哪一年也没大办过呀,现在身体多硬朗!”
“可拉倒吧你,还大办呢,你家老太太倒是想啊,可惜生了你个穷儿子,没那个财力啊啊哈哈哈”
这些街面上的流言蜚语,孙府里自然很快都听着了。
他们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一定是背后有人算计孙家。
贼人可真是胆大包天,居然算计到了老祖宗的头上,他们兄弟三个,哪个在外面,不是呼风唤雨的角色,经常一笔下去,定的就是成百上千人的生死,如今生养自己的老母亲,被人算计的昏迷不醒,他们发誓,死都要挖出背后的元凶来,将之碎尸万段。
柱子被那两个壮汉拖进孙家的地下黑牢,开始上刑了。
大铁门在背后咣当关上的那一刻,柱子知道,自己没法活着离开这里了。
第九章 大尾巴,我给你逮鱼去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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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尾巴最近格外能吃了,原来三条小鱼干拌一碟子白粥,能把它的小肚子撑的圆圆滚滚的,现在可不够了,它舔光了一盘,还把空盘子推来推去的,想再要一盘,给它添上了,转眼又吃空了,还要。
现在一顿饭下来,没有三盘子白粥外加十几条小鱼干,大尾巴是怎么都吃不饱的,这只小猫吃的比咚妹儿和五嫂两个人加起来都要多了,吓得五嫂连连抱怨,说是幸亏养在疍家的船上,鱼也不缺,米也充足,要是放在北岸的一般人家,还不把人给吃穷了。
“他们本来就穷,有没有猫来吃都穷,哼!”咚妹儿爱顶嘴的毛病,给她招了不少打,五嫂照着她小脑袋拍了一下,又揉了揉大尾巴,就忙乎去了。
咚妹儿心里猜想,大尾巴是学会飞了,摇着尾巴飞上天这活儿应该不轻松,多吃点儿也是应该的。大不了她下河去,亲手给大尾巴多抓几条小鱼上来。
好像是听到了咚妹儿的心声,妈忽然回头一脸严肃地说:“不许你下河抓鱼喂猫啊,小猫肚子没个边儿,吃撑死了,你就没猫了。”
河边人家养的猫,在下雨天一般都给圈在家里,倒不是怕猫淋雨病了,没那么多讲究,而是因为下雨的时候,河水涨上来,鱼也跟着上来了,猫要是出门了,在河边逮起鱼来,简直是吃起来没个够。不出半天猫肚子就撑的死死地,消化不了,也没有排解的法子,就只能眼睁睁的等死了。
雨后被扔出来的猫尸,咚妹儿也见过,直挺挺的,大肚子鼓鼓囊囊的像个球,死的了猫,皮毛都乱糟糟的,没了生前的光彩,在雨地里和泥水混成一团,让人不忍心看。
不许偷偷抓鱼喂猫这样的话,妈隔三差五的,就得拎着咚妹儿的耳朵提醒她,不仅是因为小丫头健忘,大尾巴又记吃不记打,而是因为咚妹儿的水性太好了,轻而易举扔上来一条鱼,就能让大尾巴兴高采烈的蹦跶半天,对她们俩来说,诱惑都太大了。
大尾巴又在咚妹儿的脚边蹭来蹭去地撒娇了,平时咚妹儿都会先装出不为所动的样子,直到大尾巴钻到她怀里,打着滚儿翻出白白软软的大肚皮来给她摸,还用长长的、毛茸茸的大尾巴轻扫她的脸,她才会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瞅着妈不注意,翻身下水,给它捉几条小鱼吃,也拿捏着量,不敢多给。
可是今天不管大尾巴怎么磨蹭,咚妹儿都有点心不在焉的,她随手把大尾巴抱在怀里,用手指背轻轻蹭着大尾巴的小下巴,轻轻安抚着,慢慢让大尾巴在她怀里打起呼噜,睡着了。
咚妹儿有心事儿呢,这会儿没有心思下水去。
这些天来渡船上的人都在讨论一件事儿,就是孙家的寿宴。
起先,咚妹儿就是听个乐儿,说是这个老太太的大寿办得如何如何有排面,可谁也没想到,最后竟然出了那样的事儿。
什么事儿呢?咚妹儿也没细听,光顾着和大尾巴混玩。
后来听明白了,是寿匾上的一个碗口大的点儿掉下来了,把老寿星给砸昏过去了,现在还没醒呢。
咚妹儿心里就有点发毛了,她凿坏的那块大板子不是在北岸吗,怎么又跑到南岸的大户人家里边去了呢?
“老寿星缺点儿寿”这样的话越传越多了,说是孙家一怒之下,把装台的整个班子的人,都给扣下了,雕刻寿匾的那个外省手艺人,还给下了大狱,等着秋后问斩,给老太太抵命呐。
几天听下来,咚妹儿终于确定了,自己当初使得那一点点坏,是真的捅了娄子,惹出大祸来了。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她听闻那班子装台的落了这么个下场,心里还有点大仇得报的痛快呢,谁让你们黑了心的,讹诈我妈的血汗钱?
可是,私下里越琢磨,就越觉得,就是因为一场她和黑脸小子之间的小摩擦,最后要闹出人命来了,还是太过了。
而且,那个被砸昏的老太太,又有什么罪过呢?
咚妹儿决定,今晚要去南岸孙家看看去。
她试过,大尾巴只要入夜了,就能飞起来,可是这家伙太懒了,飞一次那么累,它根本不愿意动,不是咚妹儿拿小鱼干引逗着,它连试试都不愿意,一心就想窝在船舱里边打呼噜睡大觉。
咚妹儿把团成一个大毛球的大尾巴轻轻放到蒲团上,把脸埋在它毛毛茸茸的身体里蹭了一会儿,大尾巴的皮毛,有一种干燥的鱼腥味,咚妹儿从小就很喜欢闻。恋恋不舍的吸了一会儿,咚妹儿就带上网兜和鱼叉,要偷偷摸摸下水去了。
多攒一些小鱼儿,入夜之前,把大尾巴给喂得饱饱的,今夜,可要多飞一会儿呀。
妈不知道大尾巴能变大会飞的事儿,所以不让多喂鱼,可是咚妹儿心里清楚,大尾巴要吃鱼吃得足够多,才能飞得久。
而且,这几天她还发现一件事儿,就是那种金尾巴的小银鱼,好像真的对大尾巴有魔力。如果赶上哪天逮到一条,大尾巴当夜的尾巴就会变得格外金光灿灿的,而且飞起来轻飘飘的,毫不费力似的。
小银鱼在市面上卖的可贵了,妈经常说,能逮到一只小银鱼,她能歇歇三天不出工。
所以,咚妹儿一旦抓着了小银鱼,从来不敢让大人们知道,还敢拿去喂猫?要是被大人看见了,还不被骂死!
小银鱼不是河里土生土长的淡水鱼,好像是从海里那边来的,但是进了河水也能活。妈说,这叫两活水儿的鱼,这种鱼的肉质鲜美,简简单单的来一瓢清水,什么调料都不用放,炖出来的鱼汤就雪白雪白的,浅浅尝上一口,就能把人的舌头给鲜掉了。
可惜这么好的东西,咚妹儿从来没有尝过。
妈要是网着了,准是得拿出去换钱去了。
咚妹儿眼下要是抓着了,也得忍痛割爱,喂给大尾巴。
就算她自己想炖,也没地方开火不是么。
“抓小银鱼去,多抓几条!让大尾巴多飞一会儿吧!”
大尾巴睡得呼噜呼噜地,咚妹儿轻轻摸了摸,小声贴着它耳朵说:“大尾巴,我给你逮鱼去哈!”
“噗通!”
咚妹儿下水去了。
第十章 哎?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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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是个下弦月,西边的天空蓝瓦瓦的,大朵大朵的云彩在地平线上堆积着,也显出深蓝的色泽来。
白天的运气不错,咚妹儿偷偷去阴阳水的交界处,摸着了三条小银鱼,果然是从海里来的小鱼,在河海交汇处就多一些,抓起来也容易些。
可咚妹儿心里知道,要是妈知道了,把她暴揍三顿都不一定够。犯得这成堆儿的禁忌呦——下了阴阳水,偷偷给猫喂鱼,还是高价难求的小银鱼!
随便哪一条拎出来,都够得上一顿胖揍的,算了,还是不想了,天亮前赶紧回去就得了,思前想后的,多累呀。
吃了小银鱼的大尾巴,这会儿飞得轻快的很,它的一条大尾巴闪着淡淡的金色光泽,慵慵懒懒的摇摆着,虽然驮着咚妹儿,也像燕子一样,飞得轻盈自在。
这是咚妹儿第二次正正经经的要飞上岸去,上一次是头一次飞,又急急忙忙赶着去北岸搞破坏,都没时间领略领略这飞翔的妙处,还脚踏陆地的滋味儿,这次时间还算充裕,咚妹儿就打算先不急着去孙家,先上岸稳稳当当,走几步,玩一会儿试试。
大尾巴贴着水面滑翔了一会儿,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南岸的沙滩上。
前几天晚上,咚妹儿逼着赶着,让大尾巴把着陆的技术好好练了练,可别再给妈的晾衣服绳子又撞断了,妈又不傻,哪有那么大的风,把绳子的两头都能给扯下来了,那还不把船给吹上天了。
岸上的沙子可真软和呀,咚妹儿光着小脚丫踩在上面,一步一个小脚印,那种又松软又紧实的感觉可新奇,是咚妹儿之前纯凭着想象,怎么都想不出来的。
其实这南北两岸,原本都是礁石滩,北岸现在的河滩就怪石嶙峋的,别说光着脚踩了,就是穿着鞋子,都能划破了鞋底,把脚扎伤。
当然,咚妹儿一个疍家小妞,也没有鞋。
听大人们说,南岸的这个沙滩,是凭着人力生生造出来的。
码头的附近没有大沙场,从水里挖上来的沙子,他们又嫌弃是咸水沙,起碱面儿,不能用,于是安排了数不清的牛车,从远远的内陆沙场里,源源不断的拉沙子,好像日夜不停的运了好几年,才把河滩上的石头都给盖上了,又运了好几年,才铺出了现在的这个大沙滩出来。
河水冲刷着,时刻都在带走泥沙,运沙子的牛车就还是每个月送一些过来,维持着南岸沙滩这种祥和美丽的样子。
背后的钱财花得海了去了,可是南岸的人们,好像都觉得很值得,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咚妹儿眼馋这沙滩已经很久了,今天终于踩上来了。
她很开心。
在沙地上走了一会儿,她就累了,还有些晕晕乎乎的。
老人们说,疍家人生在水里,长在船上,一辈子是上不了岸的,即使上了岸,也会晕陆,就像陆上的人晕船一样。
咚妹儿现在好像就有点儿晕陆了,而且,踩在软和的沙地上走路,好像比潜水累人多了。
她翻身上了大尾巴宽阔的脊背,整个人懒懒地趴在上面。
大尾巴好像一点儿都不累,吃了两条小银鱼的它,这会儿精神的很,对于脚下一踩一个小窝儿的沙滩,它觉得挺有意思,还没走够呢。
咚妹儿翻了个身,枕着胳膊望着天,在想去了孙府怎么办呢。
说是装台班子都被扣下了,扣在哪儿呢?
还说有人下了大狱,大狱又在哪儿呢。
孙府在哪她倒是知道,前几天她专门找么妹儿认了孙字,还听人说,南岸半山坡上,一家声势极大的府邸,就是孙府,可好找了。
可找到了,她又能做什么呢?
也不知道,算了,去看看再说吧,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轻轻拍了拍大尾巴,大尾巴喵的叫了一声,就一阵风一样的腾空而起了。
一团金色的云从沙滩上飘起来,向着南岸的半山腰上飘去。
远远的,咚妹儿就看见孙府的大宅了,只是虽然全府上下灯火通明的,却一点人声儿也听不见,静悄悄的,看着让人瘆得慌。
飞近了,她先闻到一股子药香味儿,这味道她以前在宋婶儿的粥艇上闻到过,幺妹儿身体不好,有时候染了风寒,宋婶儿就用一个小小的陶土药罐子,给她煎药喝。
不过眼前这药香可好闻多了,应该是好药材才有的味儿。
咚妹儿想起来大人们议论的那种,十两黄金才能换来一两的千年老人参,说是能给垂死之人吊命,应该就是这个味儿了。
想起这个被砸昏的老太太,咚妹儿就觉得挺对不住人家的。
从半空中看,孙府是一套五进的大院子,一层套一层的,这会儿夜深了,人们都睡沉了,也没什么人走动,咚妹儿就大着胆子,让大尾巴飞得低一点,凑近了看。
在一处偏僻的院落里,她看到院子的墙角下堆着很多大大小小的箱子包袱什么的,看着有点儿眼熟。
哎?这不就是那天,她在北岸的赌档后院里,见着的家伙事儿箱子吗?她当时从那个小箱子里面,翻出来小锤子的时候,还把箱子的一个黄铜包角给碰了一下呢,这会儿还能看见这块小瘪儿。
看来那伙子装台人,应该就圈在这个院子里。
这院子里的屋子高高的,门是大木板子做的,这会儿关得紧紧的,墙上没有窗子,只有一个用几根粗木头拦着的透气口儿,高高的戳在屋檐下面,院子四周的墙上,还挂着马蹄铁、马鞍和鞭子什么的,应该原来是个牲口圈,现在临时用来圈人了。
透气口那么高,就算是高个子的大人,站直了也看不见屋子里面什么情形,好在,对于咚妹儿来说,多高都不是问题。
大尾巴驮着咚妹儿转了一圈儿,看准了下脚了地方,就轻轻地落在屋地上了。
咚妹儿蹑手蹑脚的爬到屋檐边,想倒着探头下去,从透气口往屋子里面看看。
大尾巴看了吓了一跳,赶紧走到她身边,一屁股压在她腿上,生怕这个小丫头一头栽下去。
咚妹儿就是个傻大胆儿,有大尾巴压着,就更放心的探下去了,她半边身子都悬空出去了,把头往里一勾,正好对着透气口儿。
却没想到,透气口边,一张大黑脸也正望着外边,吓得咚妹儿险些惊叫起来。
“哎?你怎么来了?”大黑脸开口了。
第十一章 这是上次船上那只猫它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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墩子他们被东家锁在马厩里面已经好几天了。
老寿星还没醒,事情就这么僵持着。
说是柱子哥被拷打得已经开始胡乱攀咬了,果然前几天,大冬瓜他们也被人扔进着马厩里来了。
进来之后,两拨装台人差点儿又打了起来。管事儿的在外边听到动静儿,就带着几个壮汉冲进来,拿着马鞭子劈头盖脸的一通乱抽,说再敢胡闹,把他们都给扔进大狱,陪着那个死柱子受刑去,大家伙就都悄声了。
大冬瓜他们知道墩子是柱子的弟弟,虽然不敢动手了,可冷嘲热讽的话,就从来没断过。
墩子嘴笨,也没什么词儿还回去,就假装没听见。
后来干脆,也不在地上和他们抢那几个发霉的窝头了,他身形灵巧,长得也不大,就爬墙上了通气口那儿,老老实实窝着,既不下地,也不说话,不管地上的人说什么,他就当没听见。
当初在山里的时候,有时候为了等猎物掉进陷阱,墩子在树上一呆就是好几天,现在,他就抱着这几根栅栏,不下去了。
不管地下的人怎么骂柱子,恨他把大伙儿拖累到这个境地,墩子心里还是忍不住挂念着哥的。
这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了,虽然柱子哥老是戏弄他,脸上的肿这几天才慢慢消下去了,可到底是哥呀。是手把手教他手艺,外人欺负他时,一把把他护在身后的亲哥哥呀。
要是这回,柱子哥真的过不去这个坎儿,像他们说的,要被砍了头了,墩子觉得,自己多半以后也难活人了。
大尾巴飞进院子的时候,墩子觉得眼前好像飘过了一片云朵似的,可他也睡得迷离胡登的,就没在意。可是当大尾巴落在屋顶上时,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这种脚步声,实在是太熟悉了,那些山里的野兽,试探着想去捞取诱饵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样轻轻的,试探的脚步。
但这里可是码头呀,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动物呢?还悄无声息的,走在这么深的院子里,还没被人发现。
墩子就使劲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起了精神,往外看。
然后,就和倒垂下来的咚妹儿,正正好好的撞上了!
“哎,你怎么来了?!”墩子一眼就认出这个小丫头片子来了。
这个小丫头手快的很,比她的猫出手还快,他都来不及躲闪,那天早上就被挠了。
咚妹儿的小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过了好半晌,才把手放下来,拍了拍小胸脯,轻轻出了一口气。
她也认出黑脸小子了,就着月光,看出来他脸上被挠的地方,早就结痂了,肿也消了,一张大黑脸黑里透着红,一副山里娃娃的样子。
“嘿嘿,听说你们让人给关这儿来了,我来看看热闹,嘿嘿嘿!”咚妹儿看着黑脸小子被关在里面,还是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
“切!”墩子把头抱进膝盖里,不想说话。
咚妹儿就倒挂着看着他,觉得挺好玩。
过了一会儿,墩子还是忍不住好奇,抬起头来,见咚妹儿还在,就问道:“哎,我说,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爬上这么高的房顶的?你们疍家人,不是不让跑到岸上来吗?你不怕被陆上的人给打死呀?”
咚妹儿嘿嘿一笑,也没说话,身子一勾就翻上去了。
墩子以为她看够了笑话就要走了呢,没想到栅栏外面,竟然慢慢的垂下来一条金光闪闪的大尾巴来,这条大尾巴,在透气口儿外,轻轻地左右摇摆了两下,就嗖的一下子收上去了。
看的墩子下巴差点掉下来,他心里知道,如果一个四脚兽的尾巴这么老长,那身子就要赶上一头成年老虎的大小了,太吓人了。
天老爷哎,现在他头上的屋顶上,竟然趴着一只大老虎?那能不能把这个马厩的茅草屋顶给压塌了呀,要是真塌下来,第一个砸着的就是他。
“喂!你想不想上来看看?”咚妹儿又倒垂下来问。
“我出不去。”墩子尽量掩饰着自己的震惊,装出风轻云淡的样子。
屋顶上传来几声轻轻的脚步声,安静了一会儿,又有大家伙轻轻落下来了。
“给!”咚妹儿倒垂下来,递给墩子一把小锯子,墩子认得,是他们工具箱子里头的。
咚妹儿又翻身上去了,墩子拿着锯子迟疑了一会儿,就挑着最细的一根栅栏,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发出声音的锯起来了。
锯下来的锯末儿,他也一点没落的装进兜里。可不能留下什么痕迹来,做猎户的谨慎劲儿,是刻在骨子里头的,墩子几乎就是凭着本能在做这些。
很快就锯断了一根,墩子身形也灵活,攀着屋檐,就从透气口钻了出去,翻上了屋顶。
月光轻轻地洒下来,照得铺着干茅草的屋顶亮堂堂的,一只比小牛犊还壮实几分的大猫,懒懒地趴在屋顶上,身后拖着金色的巨大尾巴,正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扫动着,它把毛茸茸的大脑袋搁在两个雪白的前爪上,闭着眼睛正在打盹儿呢。
那个小丫头背靠着大猫,盘腿坐在茅草上,正笑嘻嘻地看着墩子。
“这是上次船上那只猫它妈?”墩子的下巴又要掉下去了。
“啊?不是不是,这就是大尾巴。”咚妹儿听了一愣,随即就笑了,“看你这会儿还敢乱薅我家猫尾巴!”
“我没想薅它尾巴,就是觉得好看,想上手摸摸,”墩子也有点不好意思,有些红着脸低下头,接着说,“我在山里经常打猎,下手重些,不是故意弄疼它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随手挠了一下,你脸就肿成那样了,我手上真的没毒哈!”咚妹儿说着,还把一双小手摊开了,送到墩子眼前给他看。
“唉!我脸肿也不是你挠的,是我哥整的,算了算了,不说也罢,提起来丢人。”墩子这下子是真的脸红了,他觉得碰瓷这种事儿,真的太丢脸了。
“嘻嘻嘻,其实那天晚上在屋顶上,我都听见了,我还看见你哭了。”
“那你?哎?你诈我?”墩子才反应过来。
“也没有了,就是想知道,你和他们是不是一伙儿的。”咚妹儿朝脚下努努嘴。
墩子不愿多提那档子事儿,他还是对大尾巴感兴趣,想伸手下去摸摸吧,又不敢,可实在是太好奇了,心里痒痒的,一双黑黢黢的小手,就抬起来又放下,抬起来又放下的,最后,干脆背到身后去了。
咚妹儿看在眼里,觉得很好笑。
“来吧,我带你摸一下吧!”咚妹儿大方的伸出手来。
“它怎么变这么大的?它不能咬我吧?“真要让他摸了,墩子倒又退了一步,有点害怕。
“嘿嘿,没事儿,只要你不碰它尾巴就行。”
咚妹儿拉着墩子的手,一点点靠近了大尾巴,然后轻轻地,轻轻地,两个孩子的小手,就轻轻地盖在了大尾巴柔软的皮毛上。
大尾巴皱着鼻子,轻轻打了一个哈欠,它回头扫了墩子一眼,嗓子里咕噜了几声,就又趴下打盹儿了。
墩子长长的呼了一口气,跟着咚妹儿一起,咧开嘴无声的笑了。
第十二章 去搞几个马粪蛋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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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的两个孩子,窝在大尾巴暖和的腿窝儿里,背靠着软软绵绵的大肚皮,窃窃私语着。
墩子央求着咚妹儿,把大尾巴第一次变身起飞的那晚的情形,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直说的咚妹儿都不耐烦了,他还意犹未尽的,觉得真是太神奇了。
在山里的时候,老人们常说,山水经年累月的吸纳日月精华,时间久了,就会诞生出精灵来。山里就经常传出来某处某处,有山鬼木客出没的传说,可惜,墩子每次循着传说去寻找,连根山鬼的毛都没见过。
现在他就靠着这么神奇的大猫,还是会飞的大猫坐着,后背贴着毛茸茸的大肚皮,一片温热,身体随着大猫的呼吸而起起伏伏。
哎呀,这码头的地界是不一样,真是太开眼界了。
咚妹儿倒是有点过意不去,她说当初也没想到,就是气疯了,凿坏了一块木板子,怎么还惹出这么多事儿呢?
“我就知道不是大冬瓜他们,要是他们弄的,能把那块寿匾给剁成劈柴!”墩子叹了口气。
“你哥叫他们抓走了,你们也被困在这儿,这可怎么办啊?”咚妹儿挺过意不去的。
“我这些天,就在琢磨,要是那个老太太能醒过来,没准儿我哥就不用死了。”墩子装出小大人的样子。
“我来的时候,闻着药味儿了,就是不知道那个老太太在哪个屋子里,我也不敢随便乱转。”
“小时候在山里,我看过老人家,给吓得掉了魂儿的孩子叫魂儿,就用烘干的马粪蛋儿,点着了的烟来熏,熏得咳嗽起来了,人也就醒过来了。那个老太太,没准儿也是被咣的一声砸到脑袋,也给吓掉魂了。”
“你想拿马粪蛋儿熏她去呀?”咚妹儿觉得不怎么靠谱,“要是没熏醒,再给呛死了呢?”
“真要那样,那我哥就真玩完儿了。我这条小命也够呛儿。”墩子也没什么把握。
不过两个小脑瓜思来想去,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最后一致决定,就按照墩子的办法试试。
“那行,你明晚过来,去搞几个马粪蛋儿来!”墩子看着月牙儿已经发了白,知道咚妹儿不能多呆了。
咚妹儿点了点头,然后,从口袋的湿手绢里,小心翼翼的拿出最后一条小银鱼,喂给了大尾巴。
大尾巴很开心的一口吞了,然后就精神抖擞的站起来,低头驮起咚妹儿,然后大尾巴轻轻一摇,就消无声息地拔地而起,腾空而去了。
墩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金色的大尾巴越飞越远,用小手狠狠把自己掉下去的下巴给顶上去,还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想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他呆呆站了一会儿,然后,像一只灵巧的小猴子一样,翻身回了马厩。
他没忘了把栅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大尾巴这回落地做的不错,四平八稳的,避开了晾衣绳,绕开了船尾的瓶瓶罐罐,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看来,前几次的训练,还是有点效果的。
东方既白,大尾巴飞了一夜也累了,清晨的光线照在它巨大宽阔的后背上,它一边走向船尾的小旮旯,一边迅速变小着,最后,躺下来的时候,就像平常的大小一样了。
咚妹儿是怎么都睡不着了,她索性捅开了炉子,开始熬起粥来。
等妈从船舱里出来洗漱的时候,一锅小米粥都熬出香味来了。
五嫂感动的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直夸咚妹儿说,“我娃长大了,我娃长大了,能帮妈做饭了。”
咚妹儿就乐的听夸奖,咕嘟咕嘟就着海米,喝了两碗热粥,就进船舱补觉去了。
五嫂见了,也没说什么。
这一天咚妹儿除了爬起来吃点东西,大部分都搂着大尾巴,猫在船舱里睡觉。
等到入了夜,五嫂忙乎了一天,早早就累得睡沉了。
咚妹儿和大尾巴等到月上中天,才偷偷摸摸的爬起来,虽然没有小银鱼了,咚妹儿翻出一些寻常的小鱼干儿,还是好说歹说,哄着大尾巴,又飞起来了。
往孙府飞的时候,咚妹儿中途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落下来,和大尾巴在路面上低着头,搜搜寻寻了好久,找到了几堆风干的马粪蛋儿。
马吃草料,马粪也没什么臭味儿。
咚妹儿用一条大手绢儿包了十几个干的掉渣儿的马粪蛋儿,系好了之后,想了一下,怕不够,又把手绢包裹解开,从地上多捡起来几个马粪蛋儿,塞进去又系好了,才心里踏实了一点儿,然后麻溜儿爬上大尾巴的后背,朝着孙府飞去。
大尾巴在马厩屋顶降落的时候,墩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看着大尾巴像一朵金色的云朵,轻盈的飘落下来,他想起了大山里的苍鹰,可是苍鹰翱翔天际,是因为有那双能扫断人腿的有力的大翅膀啊,他也见过飞鼠,在高高的树枝之间,滑来飞去,那是因为它们腋下的皮翼,撑开了就能借着高度滑翔。
可是,大尾巴是凭什么飞起来的呀?它既没有翅膀,也没有皮翼,只有一条大尾巴,一条蓬蓬松松,松鼠儿一样的大尾巴!
简直神了!
咚妹儿威风凛凛地骑在大尾巴背上,拍了拍背上的小布包,朝墩子点点头。
墩子也拍了拍胸口,他衣服里塞着早早准备好了的火折子。
咚妹儿大方的伸出手来,示意他也上来。
墩子迟疑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紧紧的攥了攥拳头,给自己打气壮胆儿,然后一咬牙,搭上咚妹儿的小手,也翻身上了大尾巴的后背。
“老太太在最后边的那座高楼里,顶层那个有大窗户的屋子,我白天盯了一天了,那个屋子人来人往的最忙道。”墩子紧紧抓着咚妹儿的衣裳说,他从没有飞过,心里这会儿怕的不行,尽量控制着,不让声音颤抖起来。
他不想在小姑娘面前露怯。
咚妹儿倒是没想太多,和大尾巴指了指那座楼,轻轻拍了拍它的头,大尾巴就径直朝那边飞过去了。
第十三章 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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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是个一年到头雨水很多的地方,冬天短,夏天长,每年到了梅雨季,就好像是天漏了大窟窿似的,雨水总是滴滴答答,下个没完没了。
雨多的地方,房子的屋脊都是很陡的,方便雨水流下来。
可对于大尾巴降落来说,就不那么方便了。
咚妹儿在空中指挥着,大尾巴绕着陡峭的屋顶飞了好几圈,实在是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更不巧的是,后半夜居然还下起小雨来了,光滑的琉璃瓦打着滑,大尾巴试了几次,怎么都不敢落下去。
咚妹儿有点急了。
最后还是墩子眼尖,见到一个小露台的窗户紧闭着,露台有个一步宽窄的大小,应该勉强够大尾巴落下去的,露台上还有一排遮雨檐,正好能够避避雨。
露台上,放着一套小巧精致的黄花梨的桌椅,墩子是识货的。看着这套价值连城的木质家具,就这么随意的摆在露天雨地里,他觉得富人家的生活,真的不能理解,难以想象。
大尾巴从来没在这么狭窄的地方降落过,左小心右闪躲的,还是没免得了碰翻了一张椅子,要不是墩子手疾眼快给扶助了,它金色的大尾巴,还险些把一盆文竹给扫到地上摔稀烂了呢。
有了避雨的地方,两个孩子把准备好的东西都给拿出来了,可是问题又来了。大尾巴好不容易落下了,再飞起了再落下的,就挺不容易的,也太折腾了,弄出了动静儿引来了人,就什么都交代了。
可那老太太屋子的大窗户,和这个露台之间可隔着一个大墙角呢,这光秃秃的粉壁,连一个能攀援上手的地方都没有,怎么才能转过墙角,把马粪蛋儿给扔进去呢。
咚妹儿试着用手攀了攀屋檐,可她个子不够,而且见她要爬高,大尾巴有点儿不放心,就喵喵的小声叫起来,想爬起来驮着她。
墩子就让咚妹儿留下来,陪着大尾巴,他徒手攀着屋檐下的大檩子,后腰挂着一个小铁罐,里面装着点燃的马粪蛋儿,一点点的挪到老太太的大窗户外面。
墩子爬树攀岩的手艺,是打小时候在山里练出来的,山里光溜溜的山崖峭壁,他都能爬上爬下的摘果子吃,现在攀着坚实粗大的檩子,其实压根儿不算难,就是提心吊胆的,怕给人看见。
老太太的大窗户外面没有露台,只有一截窄窄的窗台,墩子轻轻落在上面,扶着窗户蹲下身子,用小锯子把一扇窗户纸给划开,然后顺着纸洞往里看。
屋子很大,但是光线太暗了,看不清什么都是些什么东西。屋子中央的大圆桌上摆着一个高高的黄铜烛台,可蜡烛烧到后半夜,也就是一滩蜡油和豆子大点儿的小火苗了,最里面靠墙摆着一张八柱床,床上躺着的,应该除了那个老太太不是别人了,一股很浓郁的药味儿冲进墩子的鼻子,呛得他险些打了一个大喷嚏。
“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墩子一边往里抛马粪蛋儿,一边嘟囔着,他也不知道说的是这个老太太,还是他哥,还是他自己。
最后一个也扔进去了,里边一点儿动静儿都没有,墩子又等了一会儿,马粪烟的味儿倒是混着药味儿一起,都传进墩子的鼻子里来了。
雨水还是滴滴答答的,每一滴敲下来,都好像敲在墩子的心上。
“老天爷呀,我求求你了,行行好吧,叫这个老太太醒过来放过我哥吧,我求求你了!”这些天聚集在墩子心头的压力,在这个没人的时候,好像一下子都释放出来了。
墩子的眼泪哗啦哗啦的淌下来,他呜呜呜地小声哭了一会儿,听里面还是一点儿声响都没有,老太太也没咳嗽,一颗心慢慢就沉了下去。
下雨阴天,天亮的晚,可不敢大意了,可别耽误了大尾巴飞回去的时间。
墩子借着雨水抹了一把脸,就赶紧往回爬了。
回来倒是比爬过去的时候要快一些,可能熟悉路的关系。他回到露天上的时候,咚妹儿早就等不及了,没等他落地,就一迭声的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醒了没有醒了没有呀?”
墩子看着咚妹儿这双充满希望企盼的大眼睛,觉得很对不住人家,不该想出这么不靠谱的馊点子来。
他刚想摇摇头,就听见屋子里面好像传来了一阵阵的嘈杂声,接着就是纷乱的脚步声,家具被撞击倒地的声音,人的咒骂声,大呼小叫的呼唤声,然后他俩看到,这座大宅子里的屋子,一个接一个的亮起灯来,很快整个五进的院子都都醒了过来。
人声嘈杂纷乱的呼喊渐渐汇成了清晰的一句话——
“老祖宗醒过来了!”
“老祖宗醒过来了!!”
咚妹儿听得眼睛瞪的老大,两个小鼻孔也张的圆圆的,不由得心悦诚服说了一句,“行啊!墩子,有你的!”
墩子也楞住了,缓了片刻,他的眼泪就又下来了。
“傻样儿,哭啥,你倒是哭啥嘛?”咚妹儿拍了拍大尾巴,觉得墩子怎么像幺妹儿似的,也不知怎么的,就哭上了。
老太太醒了,不是好事儿么?
“哎,大尾巴!醒醒!!哎,大尾巴你倒是别懒睡了,咱得走了!!”咚妹儿平时轻轻一拍,大尾巴嗖的一声就起来的。
现在咚妹儿怎么推,大尾巴都趴在地上不肯起来。
咚妹儿把包裹里剩下的小鱼干全都倒了出来,推到大尾巴跟前,大尾巴这才打起点精神来,狼吞虎咽的都给吃了,可还是迟迟不愿意飞起来。
“哎,我说咚妹儿,你还有上次那种金色尾巴的小银鱼吗?是不是这些鱼干儿没什么效果,大尾巴吃了也飞不动啊?”墩子也急了。
眼看着这个宅子里开始人来人往的走动了,等一会儿天亮了,他们三儿可就被困在这个小露台上了。
“白天光顾着睡觉去了,哪有功夫抓鱼去呀,你当那种小银鱼那么好抓啊!”咚妹儿有点气急败坏。
“那……”墩子还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身后一直紧紧关着的露台窗户,猛地被推开了。
“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窗内人一声断喝,吓得咚妹儿和墩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第十四章 孙烦了
孙烦了今年十一岁,是孙家的长房长孙。
本来他也不是长孙,后来他哥死了,他就是了。
他哥曾是名震八方的海上大将,据说曾杀得一众江洋大盗四处鼠窜,可惜八年前,被一群穷凶极恶的海盗设计围堵,惨遭杀害。
父亲孙权谋是辖制一方海防的封疆大吏,一直以来独爱长子,这是他和结发妻子唯一的一个孩子,倾注了他作为父亲的所有心血,在这个孩子身上,投射了他所有未竟的人生希望,他把长子取名耀祖。
耀祖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长成了一个孔武有力、英勇无双的壮小伙子,在他麾下入了海军,成为了将领,大杀四方,风光一时无两。
在惊闻爱子死讯的一刻,孙权谋听到的,明明是自己死去的消息,他觉得自己被生生撕裂了,散成了一片一片的血肉模糊的碎肉,变成了烂泥,垮下去了。
孙权谋中年丧子,心痛欲绝,终日心如死灰,几乎忘记了还有一个年仅三岁的幼子,对烦了不闻不问。
烦了的母亲并不是正室,在他记事之前早就病死了,后来是老祖宗出面,把他接到了身边,亲自抚养长大。
父亲给与他的,好像就是这个名字。烦恼了结,无牵无挂,无欲无求,就像孙权谋当时最想要的心境一样。
可惜父亲终究还是做不到,他终日沉溺于哥哥的死中,难以自拔。
烦了自幼体弱多病,虽然十多岁了,还是八九岁孩子的身量,瘦瘦小小的,把药当饭吃。
孙家的下人常常私下打趣儿说,可真是应了这个名字了,一个了字,形神具备,就像一根小豆芽菜似的,不定哪天就了结了呢。
可不管背后怎么嚼舌头根子,面上大家还是把烦了当眼珠子一样呵护着,谁敢怠慢了,那可了不得,老祖宗的拐杖能把那人的头给敲破,再赶出门去,永远别想回来。
烦了自幼跟着老祖宗睡,等大一点儿,要睡自己的屋子了,他也不肯离得远了,就在老祖宗的楼里,紧挨着老祖宗南向的大屋,挑了一间西向的屋子,做了卧房兼书房。
他说爱看夕阳晚照,他说离老祖宗远了,睡不安稳。
孙权谋骂他牛心古怪,小小年纪,怎么老气横秋的看什么夕阳光景,不吉利的很。
烦了每次听到父亲骂,就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知道父亲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父亲时时刻刻都在思念他死去的哥哥,可是在他身上,父亲看不到半点哥哥的影子。父亲看他的眼神,永远都是失望和厌烦。
我就是我啊,为什么非要让我变成哥哥的样子呢?
这话他从来只敢在心里想一想,在没人的地方也不敢念叨出来,要是叫谁传到父亲耳朵里,可能老祖宗都护不住他。
小时候有一次,他借着生病撒娇,说了哥哥的坏话,说哥哥是有勇无谋,才会中了海盗的计,是个大笨蛋。
那次他真的险些被父亲活活打死。
胳膊粗的藤条都打断了两根,老祖宗被关在门外,哭得死去活来,怎么拍门求情都没有用。
他抬眼看着父亲一脸决绝凶狠的表情,知道自己彻彻底底的错了。
他以为,父亲如今只有他一个儿子,哪怕不是正出,也是他唯一的血脉啊,随着他慢慢长大,哥哥会被渐渐忘记,他会慢慢赢得父亲的欢心的。
可是他错了,任何胆敢冒犯他死去哥哥威严的人,都是父亲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听说,为了给哥哥复仇,父亲追杀当初的那群海盗到了天涯海角,最后一个不落的都给逮了回来,在码头的集市上枭首示众。
在那一刻的烦了看来,父亲打他时的愤怒,和追击海盗时的决绝,真的是一模一样的,都是看着仇人的一样的,喷着火的眼神。
最后是老祖宗真的把绳子甩上了房梁,闹着要上吊,才把他给救出来的。
他连病带伤,昏迷了大半个月才回转过来,从那之后,他绝口再也不提哥哥的任何事情了。
烦了变成了一个极度沉默寡言的孩子,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沉默的幽灵,读书之余,在孙家的大宅子里飘来晃去,经常冷不丁的出现在哪个角落,吓人一跳。
他也不出去玩,在家里逛闷了,就跑到自己屋子外面的露台上,趴在栏杆上,眺望着窗户下的码头,看不远处奔流的河水和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
外面的世界可真大啊,可是乱糟糟的,好像还很危险,还是不出去了。
这回儿老祖宗九十大寿,烦了提前好几个月,就开始准备寿礼了。
他一直都觉得,孙府的宅子虽然大,可全家上下,他只有老祖宗一个亲人,那个莫名其妙恨他入骨的父亲,还有一众阳奉阴违的下人,都不是好人。要是没有老祖宗,他一准儿长不到这么大。
老祖宗以前养着一对儿八哥儿,浑身乌黑,通体锃亮,那小嘴儿巧的很,会给老祖宗问安,见烦了进屋了,知道打招呼,还会背诗呢。
可惜前段日子一只得了瘟病,死了。另一只随后也滴水不进,很快跟着去了,老祖宗伤心了好几天。
烦了让下人从外面买回来上好的宣纸,用了多少个昼夜,点灯熬油的,用极为细致的工笔画法,把那两只八哥儿,给活灵活现的画出来了。把这幅画往那一挂,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架子上站着两只真鸟,随时就能开口叫人了呢。
画的上方空白处,是烦了翻了不少古籍,学会的上百种寿字的写法,他用已经习得气候的瘦金体,恭恭敬敬的写了上百个寿字,与下面的画,组成了一副吉鸟百寿图。
等落款的那天,私塾的先生看见了,直夸画工细致,书法飘逸,有大家风范,要是真流传到市面上去了,少不得卖个好价钱!
“我孙烦了几时差过钱儿啊?这是我给老祖宗的寿礼!”
不管心里怎么嘀咕,烦了面上还是做出恭敬的样子,谢过了先生。
其实,瘦金体也是烦了自己坚持要习得的,父亲很不认同,觉得这种尖利瘦削的字体一副亡国象,不吉利的很,很不喜欢他学。
可烦了已经过了费心取悦父亲的年纪了,他觉得瘦金体自有一股骨气和精气神蕴含其中,就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坚持着临摹,消无声息的练习着,父亲好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总不能为了个写字再揍他一顿吧,也就摇头作罢了。
没想到,烦了费尽心思准备的寿礼,还没交到老祖宗手里边,让她老人家开心开心呢,老祖宗就突然晕了过去,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烦了向来睡得极轻,这些天来,记挂着老祖宗,就更睡不安稳了。
这天后半夜下起雨来,雨水滴答滴答的,他的心思就渐渐清醒过来,等到露台上的椅子被咣的一声撞到了,烦了蹭的一下子,直接从床上蹿了起来。
老祖宗还没走呢?就有人想来弄死我了?!
第十五章 飞一次收多少钱呀?
孙烦了的两个叔叔,都是借着他父亲孙权谋的势力入了官场为官的,他们一直都很仰仗这个哥哥,面上都是从来毕恭毕敬的样子。
可是孙耀祖死后,长房就只剩下烦了一个独苗了,还总是病病殃殃的,两个叔叔就动起了心思,老想着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长房,说是这样才是长久保全的稳妥之道,其实想霸占家产的心思,谁都看得出来。
孙权谋拒绝了,因为他还挂念着亡子,不想别人占据他的位置。
老祖宗也没答应,坚持烦了就是长房长孙,不必再说别的。
这次老祖宗昏迷之后,烦了觉得两个叔叔看他的眼神都阴森森的,而且,他能感觉到他们侍奉的心不在焉,甚至有时候,还流露出迫不及待的样子。
只有姑姑是全心全意照料着老祖宗的,在这个宅门里,除了老祖宗之外,就姑姑对他最好了。
姑父入赘孙家,把家族的生意经营的有声有色,外面都说他是个很有能为的大商人,可是这个姑父,对他从来都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也谈不上亲近,也说不上疏远,总那么淡淡的,再加上姑父对家中其他人,总是不经意做出一副巴结奉承的样子,就让烦了对这个人心生厌烦。
这段时间,老祖宗服用的人参灵芝之类的珍稀药材,都是姑父在外面费心搜罗回来的,姑姑说的话,他向来唯命是从。
烦了盼着老祖宗早日醒过来,他喜欢老祖宗用软软胖胖的手,扶着他的脸摩挲着,笑着叮嘱他不要读书太下力气,要自己爱惜身体,还总是把他爱吃的点心留着,等着他下了私塾的课,让人一股脑的端出来给他吃。
这天雨夜,他对着天棚胡思乱想的时候,窗外的异响吓得他他直接蹿起来了。
本来,他以为两个叔叔等不及了,要派人对他下手了,他在想这深更半夜的,该去找谁求助,老祖宗肯定是不行的,父亲今夜不知道是在衙门还是在家,姑姑没有住在这栋楼里,思来想去的,觉得只有坐以待毙的份儿了。
可是等了半天,外边也没动静儿。
他就壮起胆子,爬到窗户缝儿边,偷偷往外看。
没想到竟然看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挤挤巴巴的的窝在他的露台上,这是什么东西?看那身形,难道是只猫?还有这么大的猫?
猫成精了?
这楼这么高,怎么上来的,总不能是爬上来的吧?
哎?怎么还有两个小孩?大半夜的,真的撞见鬼了?
烦了平时,最爱翻看《山海经》、《聊斋志异》这些稀奇古怪的书目,常被先生呵斥,说他长了满脑子外路精神,但凡把精力放在读正经书上面,早就能下乡试考秀才去了。
就当烦了以为真的看见精灵了,却看见窗外的两个孩子,嘀嘀咕咕的开始点火烧起马粪来,期间说的虽然他听不清楚,但也能觉出来说的都是人话,他甚至听见那个小姑娘说,“我倒是想爬,大尾巴不让啊!”这句话呢。
然后,只见那个小男孩就攀着屋檐下的檩子爬走了,看的他心惊胆战。
再过了一会儿,老祖宗的屋子里传出了咳嗽声,老祖宗醒了!
烦了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连滚带爬的冲进了老祖宗的屋子,看见一个丫头一脸震惊的扶着老祖宗,老祖宗咳嗽得满脸通红,地上是一堆粘稠的痰液。
等咳嗽的差不多了,老祖宗终于顺了顺气,把烦了搂过来,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孩子啊,老祖宗在鬼门关外逛了半天,到底还是舍不下我这个孙儿,还是回来了啊!”
陆陆续续的,父亲、叔叔们,还有姑姑夫妇都赶了过来,烦了看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很高兴老祖宗挺过了这一关,可是叔叔们的脸上,似乎还有点失望的神色。
老祖宗说,这回到阴间走了一遭,牛头马面押着她,说她在阳间积德太少,行善不足,为富不仁,死了是要下碾盘地狱的。
她就哭哭哀求着,许愿说只要让她回去,她一定积德行善,广结善缘,说是还有个小孙子需要照看,只要多给她几年,让孩子长大一点就够了。
烦了听得眼泪直流,抱着老祖宗泣不成声,大人们倒是不信什么阴间因果报应的说法,他们都还身强体壮,正值壮年,不管面上怎么求神拜佛,其实心里压根都是不信鬼神,而只相信自己的。
可当老祖宗的贴身大丫头,指出了地上四落的马粪蛋儿的时候,大家又都是另一番不可思议的神情了。
那些马粪蛋儿还冒着热乎气,刚刚烧完,在夜晚的烛光下,好像飘忽着从阴曹地府带来的幽冥之气。
大家又觉得老祖宗的话,是十分可信的了。
只有烦了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悄悄地溜了出来,朝自己的房间跑去。
露台上的两个孩子已经在商量着要离开了,他们在推那只猫,可是那猫吃了鱼还是不愿意动弹,烦了心里也很害怕,但他觉得这两个孩子不论用了什么法子,到底是让老祖宗醒过来了,对他来说是最大的好事,甚至可以说是他的恩人呢。
“你们两个给我站住!”他一脚踢开了露台门,脱口而出。
到底是个小少爷,他还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口气,去和同龄的孩子说话。
看着被吓得瘫坐在地上的咚妹儿和墩子,烦了顿时又有些后悔自己莽撞了,“那个……那个……我家老祖宗醒过来了,那个……我想过来谢谢你们二位……嗯,谢谢二位……”
咚妹儿和墩子面面相觑了片刻,一下子都乐了,咯咯笑起来,小声的直嚷嚷:“成了,成了,嘿嘿真的成了!”
烦了看着雀跃的两个孩子,有点酸溜溜的羡慕,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同龄的朋友呢,家里上下都叫他小少爷,背地里喊他豆芽菜,没人和他玩,他也不想和这些人一起玩。
有时候,看见楼下的孩子们撒欢儿的跑来跑去,他心里真的挺羡慕的,可他从来都没有勇气走出去,加入他们。
“我说,那个……你们两个是怎么上来的?”烦了挺想插一嘴进来的。
“大尾巴驮着我们上来的呀。”咚妹儿不以为然的说。
“这只大猫爬上来的?没人发现吗?”烦了有些难以置信。
“不是啊,我们是飞上来的!”面对这个一身洁净儒衫的富家小少爷,咚妹儿有点骄傲的告诉他。
“你骗人的吧!”烦了当然不信。
“这样吧,你去搞几条金尾小银鱼过来,我们让猫飞给你看,怎么样?”墩子开口了。
“这有什么难?”到底还是个孩子,烦了听了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你们可别偷偷走了哈,等我回来,我想看看猫怎么飞。”
“走不了,你放心吧,没有小银鱼,我们想飞也飞不起……额……哦!”咚妹儿脱口而出,冷不丁被墩子从身后踢了一脚,才发觉失言。
烦了咚咚咚跑进厨房,转眼间就端了一碗银鱼汤回来,虽然汤早都凉了,可大尾巴还是老远就闻到了香味儿,迫不及待地喵喵叫了起来。
烦了把鱼汤推给了大尾巴,转头问咚妹儿两人,“我想知道,你们为啥来救我家老祖宗呀,你们是哪位神仙座下的童子吗?”
“噗嗤!”咚妹儿觉得这个孩子虽然穿着大人一样的衣服,可说的话奇奇怪怪的,还挺逗乐儿。
“今天来不及细说了,明晚再来找你吧,可能我们还有事儿要请你帮忙呢!”墩子有些着急地看着天色,他觉得天可能就要亮了。
喝光了鱼汤的大尾巴,此时一条大尾巴金光闪闪的,摇动起来轻盈有力,咚妹儿和墩子都翻身爬上了它的后背。
大尾巴轻轻跳过露台的栏杆,金色的大尾巴轻轻一摇,就在雨丝中轻快的飞起来了。
烦了看得目瞪口呆,紧跟着也冲进了露台,趴在栏杆上狠狠朝他们挥着手,小声喊着:“哎,我说,那个……飞一次收多少钱呀?也带我飞一会儿呗?哎?哎?说好了,明天晚上可一定要过来呀,喂——!”
墩子真没看出来,这位高冷的少爷还是个碎嘴子,赶紧转身冲他点了点头。
大尾巴吃够了小银鱼,非常开心,猛地一飞冲天,留下烦了一人,站在露台上的雨地里,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天空。
第十六章 我罪有应得
柱子一直都不敢想,自己能活着从那座阴森恐怖的地牢里面走出来。
老实说,也不算走出来,说爬出来比较合适吧。
毕竟,他已经没有腿了。
他是个靠手艺活吃饭的人,做过无数精巧的东西,可他没想过,人能为了折磨别人,费尽心思造出来这么多惨绝人寰的刑具出来。
他在牢里面,什么样的刑罚都尝试过了,他的身上,一片好肉也寻不到了。
行刑的人轮番上阵,反复逼问着他幕后主使,说如果他不交代,还有更恐怖的刑罚等着。
他说不出来,什么主使呢,他谁也说不出来。
其实,他进来没多久就把和大冬瓜他们的恩怨,通通交代出去了。
可是人家不听,几个北岸穷苦装台的,不是人家想要听到的人。
于是,拷打还得接着来。
如果不是柱子苦苦求着人家,说他凭着一双手吃饭,动了他的手,不如直接结果了他的命,他的一双手也早就被废了。
在无数个被打的死去活来的夜晚,柱子不停地想,是什么让自己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开始,他咒骂大冬瓜,觉得这伙儿土著的装台人不地道,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后来,他开始怨自己,如果不是贪小便宜,图着腻下那一点儿金子,把寿匾运回北岸,也没有后来那些事儿,别人也就没有了可乘之机。
最后,他意识到了自己人生坏在了哪里,他明白过来了,终于醒悟了,只要他一天粘着赌,这样的下场,就迟早有一天会来。
不论他怎么小心,怎么谨慎,只要他还好赌,他就是个丧心病狂的赌徒,一粘着赌桌,他就什么都忘了,为了凑够翻本的钱,他什么都能拿去换钱。
前几天,为了敲那个船娘几个银子,他不是连自己的弟弟都舍得给弄坏了吗?
父母双亡,他们兄弟两个相依为命,自己把弟弟带来码头,就应当给弟弟遮风挡雨,有个做哥哥的样子,可是他为了赌下去,什么缺德事儿都干得出来。
如果不是现在被困在这里受刑,以后遇见了类似的缺钱情形,保不准他还能再卖他弟弟一回。
柱子觉得自己就是个禽兽不如的烂人,受刑到了最后,他已经不再想怎么出去,也不想自己为什么进来了。
他想着自己的平日的点点滴滴,一言一行,想着自己在赌桌上挥霍掉的银钱和精力,他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活该死在这里面。
打在身上的鞭子,已经渐渐没有感觉了。
就在他存了必死的心,一心决意赴死的时候。
人家说,府上的老祖宗醒过来了,老人家说要积德行善,亲口说了,要放他走呢。
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临走之前,他被带到了一座巨大的石碾子前面。一群壮丁把他死死按在磨盘上,巨大的石辗子,从他的脚尖,一直滚过他的膝盖,碾到他的大腿根。
他活活疼得昏阙了过去好几次,等他在醒转回来时,发现他的一双腿,彻底成了一滩烂泥,每一寸骨头都碎了。
后来他听说,那位孙家的老祖宗从鬼门关转圜回来,明确说了不粘连怪罪任何人的话,尤其让把下了地牢的人,给全须全尾的放出来。
老人想给自己积点阴德。
可是孙家的三个儿子觉得不行,说绝对不能轻饶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土包子,奈何母命难违。可就这么把他放了,他们实在觉得威严扫地,太不甘心,让人轻看了孙家。
还是他们的妹夫会变通,提出了这个碾断腿的法子,说是既留下了柱子的一条贱命,连他吃饭的手都没伤着,不算违逆了老祖宗的意思,也给足这伙人教训,让码头上的人知道,孙家的威严,岂容轻易冒犯。
三个做官的儿子,都赞叹还是经商的妹夫脑筋灵活,善于变通,成全了他们的一番孝心,感动得不得了。
无论如何,柱子从孙府出来了。
他被孙府家丁扔到大街上的时候,弟弟墩子早已等候多时。
墩子抱着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哥哥,哭得声嘶力竭。
那一刻,柱子心里打定主意,从今往后,再不碰赌。如若食言,直接自我了断,转世投胎也不配为人。
墩子把柱子用推车推回窝棚安顿好,亲眼看着工友们找来大夫,把哥哥的两条烂腿给截掉了。
人高马大的柱子哥,变成了个废人了,墩子哭得惊天动地,除了心疼,他心里还非常生气。
他在气孙家的那小子很不讲信用,都带他飞起来了,怎么答应他好好放哥哥出来的事情,他就没有做到呢?
三个孩子相约的第二个夜晚,是个晴朗的星夜。
这回儿,咚妹儿的包袱里装够了小银鱼,她可不能再让大尾巴出上次那样的幺蛾子了。
孙烦了一直没有睡,瞪大了眼睛,守在露台前等着,当他看到大尾巴驮着两个小孩,像一朵轻快的金色云朵一样,缓缓落在了他的眼前,他真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拿出了准备好的十两银子,等咚妹儿两个人走下来,直接送了上去。
他平时让人在外面买过不少东西,知道十两银子,算是一个大价钱了,可带着他飞起来这种事儿,也算是千金难求的机会,估计市面上也没什么定价好参考的,就先给十两吧,要是不够,他就把书房里的几方好砚台给他们,都够他们在码头上换一间像样的大房子了。
没想到,墩子说了,他们不要钱。
咚妹儿也说,嗯,对,不要钱。
墩子说,他哥因为寿匾出了差错,被关在孙家地牢里面了,想请他想办法,帮忙把他哥哥放出来。
咚妹儿犹豫了一下,就一股脑把自己搞破坏的前因后果都给交代了,墩子想拦着也没拦住。
孙烦了听完了愣了半天,合着老祖宗晕过去,眼前这个骑着飞猫的小丫头还是罪魁元首呢?
他的少爷脾气上来了,顿时想发作,可大尾巴感觉到他对咚妹儿的怒气了,一个高从露台跳进了屋子里,直接挡在他和咚妹儿之间,冲着他呜呜呲牙低吼着,后背上的毛和尾巴上的毛全都炸了起来,把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咚妹儿躲在大尾巴身后,探头探脑的说:“你家老太太我们也给救回来了,就算扯平了哈,差不多就得了呗,我也不要你的银子啊什么宝贝石头的,我这就让大尾巴带着你飞一圈,上云彩上转转去,你看行不?”
烦了其实被大尾巴一凶,心里一下子就怂了,哪里还敢发作什么,毕竟老祖宗已经醒过来了,这比什么都强。又听咚妹儿这么说,顺坡下驴,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点了点头。
其实一想到能像大诗人李白那样,飞上九天揽月,他心里都要乐开花了。
让老祖宗命人放了地牢里的一个穷苦人,这有什么难的呢?
烦了也没想到,他姑父最后能提出来那么缺德的一招,偏偏父亲叔叔们都觉得好,让他在一众大人面前,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头一次,他快恨死这个姑父了。
他成了对伙伴失信的人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人家那两个孩子,是不是把他当成伙伴。
第十七章 鞋子
天气快入秋了,清晨岸边芦苇叶子上的露水,都开始慢慢泛白了。
水上的晨雾也凉飕飕的,顺着连家船上的篷子缝儿,一丝一丝的钻进船舱里来,咚妹儿恨不得把脑袋永远藏在暖和的被窝里,抱着毛茸茸暖和和的大尾巴,永远都不想爬起床来穿衣服。
疍家人的冬天难捱。
天气冷下来了,人就要开始遭罪了。
水上从来都比岸上冷,陆上的人可以窝在盘着火炕的小暖屋子里,挤吧挤吧在一起唠嗑取暖,可疍民的连家船上,就只有一座小小的泥炉子,睡觉的时候搬进船舱,做饭的时候搬到甲板,可干活的时候,是绝对不敢搬到船头船尾的,一个不小心,一脚给踢进水里,可就半点热乎气儿都没有了。
疍家人一年四季都不穿鞋。说是穷的买不起吧,也行。
其实,主要还是不想把钱花在这种没用的地方。
穿着鞋子在船上做活儿,一会撒上点水,一双脚就在水里沤着;一会又要下河,一双鞋撇在船上,等回来找的时候,可能早就没了;一会又碰上湿滑的地面要走,穿着鞋也怕滑倒了出危险。
所以,不管这家疍户的家底几何,咚妹儿就从没看见过穿着鞋子的疍民,大家都是打着赤脚,冬天也是。
是有些冻脚,可习惯了,也就好了。
之前有一回,墩子带着笑话人的意思,还调侃咚妹儿不穿鞋打赤脚呢。
“我是骑着大尾巴满天飞的人,要鞋子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哼!”咚妹儿也没客气,直接怼回去,墩子半天没敢吱声儿。
其实咚妹儿是个挺爱美的小姑娘,她专门观察过摆渡船上从南岸过来的女孩子,她们的脚上都穿着一双双刺绣精美,文采斑斓的绣鞋,鞋面那么漂亮精致,鞋帮雪白雪白的,好像不是用来踩在地上走路的,倒像是一件件精美的工艺品,应该供在高高的桌子上,让人瞻观欣赏的。
明明穿着那么漂亮的东西,那些女孩子却很奇怪,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双脚给藏起来,她们从来都是用长长的裙角,把鞋子给盖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也是斯斯文文,裙角都不会扬起来。
要不是咚妹儿像一只小狗儿一样,和大尾巴在甲板上滚来滚去的疯玩,留着心思看她们的鞋子,咚妹儿真觉得这么好看的物件儿,可能从来都没被人看见过。
陆上的人,可真奇怪啊。
那天带着那个穿儒衫的南岸小子飞,咚妹儿就看见那个叫烦了的孩子,也穿着一双精致好看的鞋子。
那鞋面上的布料,乍一看就是纯黑色的,可就着夜晚的微光,还是能够看出来,绣着竹子和忍冬花的纹路,非常漂亮。那双鞋子的底看起来软极了,大尾巴疾速向上攀升的时候,咚妹儿都能看清楚那孩子的小脚丫炸起来了。
烦了的鞋子真好看,和墩子穿的那双蠢笨的敞口千层底的大布鞋,真是不一样呀。
虽然,咚妹儿心里这么想,可三个孩子一起骑着大尾巴飞翔的那一晚,她可什么都没说。
她怕说了,墩子会不高兴。
而且,自己还光着脚呢,有啥脸去说别人呀。
她又想到,墩子的哥哥,虽然也在陆上,可再也用不着穿鞋了。
他没有脚了,连腿也没有了。
他连路都走不了了。
咚妹儿没见到柱子的时候,听墩子说,她生日那天,在她家船上喋喋不休勒索妈的人,就是他哥,她真的讨厌死了。
她听说他遭了不少罪,可她小脑瓜里也没什么概念,就觉着这人活该,就想去看看。
等见到了瘫在船上的柱子,看着这个上身强壮的大人,被子下面空空荡荡的,她就十分后悔自己当初太莽撞了。
怎么能这么残忍呢?!
她顿时忘了自己是为啥来的了,一下子就哭倒在柱子身上,鼻涕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蹭了柱子一身,她哭的一抽一抽的,还在断断续续的说:“呜呜呜……都是我不好……手太贱了……可我也没想到啊……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嘛……呜呜呜……”
墩子始终紧张的盯着他哥的表情,他怕他哥一怒之下会出手打咚妹儿,虽然腿被废了,可哥的一双胳膊,在码头上和人扳手腕就从来没输过啊,而且大尾巴就在床边的地上趴着呢,要是真动手了,应该得是个两败俱伤,不好收场啊。
可柱子始终面色平静的拍着咚妹儿的头,任凭身前被鼻涕眼泪抹的一塌糊涂,平静的好像另一个人一样。
墩子以为,咚妹儿这么没头没脑的哭诉着,哥没听明白呢,他还偷偷松了一口气,这小丫头口无遮拦的,他从来都拦不住。
可等咚妹儿终于哭完了,柱子却笑着对她说:“小丫头,你的猫能飞起来,我也有一半的功劳哈!”
咚妹儿哭得满脸花里胡哨的,懵懵懂懂的点点头。
柱子又说:“下回再过来,给哥带两条鱼来,馋鱼汤这口儿了。”说完,柱子好像太累了,就转身冲着墙躺下了,再也没开口说一个字儿。
墩子简直吃惊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是他哥?
打从孙家出来,他就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啊,还笑了?
冲着这个疍家小丫头,笑了?他不恼吗?
你朝我这个亲弟弟,还没笑笑呐!
可是我把你从街上拉回来的啊!
那天直到临走之前,咚妹儿都觉得墩子在生闷气,可她也不知道为啥,也懒得问。
咚妹儿窝在被窝里,轻轻捏着大尾巴胖乎乎的小脚丫,还有上面软绵绵的肉垫儿,还在想鞋子的事儿。
嗯,准确的说,是在想柱子哥再也穿不了鞋的事儿。
那个孙烦了说话很不算数啊!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
南岸的有钱人,肚子里面的弯弯绕绕都这么多吗?说好了放人就带着他飞一次。
大尾巴带着他飞得那么开心,转过身儿,就给墩子放出来一个断腿的废人?
这是欺负墩子这个北岸的穷小子,还有我这个疍家娃儿是吧?
行,孙烦了,你给我等着,今晚我就找你去!
第十八章 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
前几天刚过完七月半,鬼节时挂上的灯笼啊符纸啊之类的,在孙府随处可见。
原来孙家是不怎么重视这些东西的,往年里意思意思就行了,可今年出了那么大的事儿,老祖宗醒来过之后,连积德行善的粥棚都搭起来好几处,孙家的上上下下,就更不敢怠慢了。
孙烦了不太喜欢外面烟熏火燎,总是很多人乱哄哄的,这几天就都没怎么出门,闭门在屋子里写大字。
可怎么写,都写不好。
他的心静不下来。
他这几天都在拿瘦金体书写苏东坡的一首《临江仙》——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
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
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
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
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
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
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一代大文豪,东坡先生,如此激扬文字,畅想飞去月亮上的美好光景,写得多好啊。
虽然东坡先生说,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无比洒脱的样子。可不过是想象,到底也没有真的飞起来,不是么?
可他孙烦了,一个区区毛头小子,何德何能,竟然比大文豪更加幸运,居然真的飞了起来!他也没用骑鹏翼,他骑的是猫!大尾巴的飞猫!
这些天他无数次在脑海中回想,那两个孩子把他夹在中间,坐在宽大的狸猫后背上,那只猫的大尾巴就那么轻轻一摇,他们三个顿时一飞冲天!
他开始是紧紧闭着眼睛的,他一直以来都胆子很小,怕东怕西的,飞上天这样的事儿,更是想都不敢想。
迎面的风呼呼的扑过来,好像还有一缕一缕潮湿的空气也扑到脸上来,是云朵吗?
好在,大猫的身形平稳了下来,他也敢眯起眼睛,睁开一丝丝小缝儿,鼓足勇气朝四周望去。
天哪!漫天的星辰,晶莹闪烁,毫无遮拦的呈现在他的眼前,四周若有若无的丝丝水雾,应该就是在地上看到的云朵了,他还张开嘴巴尝了尝,居然甜丝丝的。
等低头往下看的时候,他直接惊叫出声了,我的天呀,下面的房子怎么都这么小呀,乌压压的一片片的,一条大河从明暗分明的南北两岸之间流过,奔流入海,海面也黑漆漆的,一望看不到边,在视线的尽头,和夜空交融在一起。
他一直都被告诉说,孙家的大宅子,在这个码头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宅门,气派,大气,有排面。
可是现在从空中往下一看,也不过就是几块砖头的大小罢了,他能分辨得出来,还是因为灯笼挂的多,比旁边的地方亮堂一点儿。
孙烦了甚至有几个瞬间恍惚觉得,来人间走一遭,能这么飞上高空俯瞰世间一回,也算是值了。哪怕现在他一个不小心掉下去,没了小命儿,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可也就是想想,这两个孩子还有事儿拜托了他去做呢。
可不能坐了人家的飞猫,却不给人家办事儿。
虽然他从没交往过同龄的朋友,可也知道,男儿一诺千金,不敢失信于人呢。
哪个能想到,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呢?
要是粗略一点来讲,他们孙家确实是放人了呀,那个黑脸小子要给他哥留条命,后来他哥确实是活着离开的啊。
可是,孙烦了心里知道,自己就是在狡辩,是在给自己找补,在找借口。
非要这么强词夺理死不认账的,还是挺丢人的。
其实,有一说一,他就是给人家把事情办砸了。
腿都给碾成肉饼了,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还能叫个人?
留了一双好手又怎么样,大人们说出去好听点罢了。
都走不了路了,还指望这个人养活自己吗?这不是生生碾断了人家的活路,把人往死里逼吗?
以前,他只是觉得这个姑父对家里几个有头脸的人,奉承巴结,一张谄媚的脸很恶心,现在,他觉得这个人简直狠如毒蝎,一肚子害人的坏水啊!
烦了狠狠一笔下去,一个“笛”字就写花了,他把平展的大纸团吧团吧揉成一团,朝着屋子角落狠狠扔了过去,那边的地上,已经横七竖八的堆了很多纸团子了。
“砰!——哗啦哗啦!!”露台上稀里哗啦一通乱响,大尾巴的声音传了进来。
烦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打开了露台门,想把人家给迎进来。
没想到迎头先挨了一脚,身子不稳,往后一腚墩儿坐在了地上。
大尾巴仰首阔步地走进来,咚妹儿挺直了小腰杆儿,骑在大尾巴背上,像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一双打着赤脚的小脚丫踢的高高的,还没放下来呢。
“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咚妹儿一进来,就怒气冲冲的问到烦了的脸上。
“这个……这个真不怨我啊!本来老祖宗都答应好了的,那个……那个你不知道,后来我姑父又说……”
“拉倒吧,别废话了,说来说去,都是你们孙家的人,你们这些南岸的啊,就没一个好人!”咚妹儿不想听这些有的没的。
“嗯,是我不好,我不敢再去和我爸他们那些大人说,我怕他们打我,而且我怕就算说了,他们也不听。”烦了扶着书桌,自己慢慢爬起来,说着说着也觉得委屈,眼圈就红了。
“可你别骂我奶奶,老祖宗是好人,她一早儿就答应了要放墩子他哥的事儿的,是我姑父后面使的坏。”
“我管你家哪个使的坏,人家柱子哥现在腿都没有了,有鞋也没脚来穿了,你就说怎么办吧!”咚妹儿想起柱子哥的样子,想起那半床空空落落的被子,心里就很不落忍。
她一时淘气,惹出那么大的祸事来,让人家下半辈子成了残废。本以为说出来了,得挨上一顿好揍呢!她有次把棺材船家的那个胖小子的胳膊给撞脱臼了,都被妈给捶个半死。
可柱子哥,人那么好,一句怪罪的话都没有,还让她以后去玩。这可是第一个喊她去玩的陆上人家啊。
柱子哥和当时在摆渡船上讹妈的钱的时候,真的是判若两人,她很喜欢现在的柱子哥。
当然,这样的话,绝对不能说出来,喜欢人家没了腿之后的样子,这不是找抽么。
她来的路上,趴在大尾巴的背上就在想,一定不能轻饶了这个富家小子,哪怕敲他出点钱,给柱子哥买只鸡,炖锅汤补补身子也行。
可看着这个病恹恹的小男孩在那哭天抹泪的,她又一时没了办法。
“来来来,你上来,我带你去看看,你们家都干的什么好事!”咚妹儿朝下伸出手,招呼孙烦了也爬上来。
烦了没想到,人生的第二次飞行,这么快,就来了?
第十九章 南北有别
南富贵,北贫贱。
这个说法码头上的人都知道。
有的人生在南岸,住在南岸,见着了对面来的人,提起这句话就会谦逊的笑着摇着头,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直说都一样都一样,在哪不都是讨生活的人呢,可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明明是掩饰不住的优越感。
有的人住在北岸,长在北岸,削尖了脑袋想要扎进南岸去,可最后机关算尽也没能成行,就会逢人边骂,那边住着的,都是些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不是喝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就是巧取豪夺的商贾地主,没一个好东西。要不然,怎么能轮到他们发财呢?
可骂归骂,等南岸那边有了什么赚钱的营生,他们还是争先恐后、兴冲冲的赶过去抢活儿,唯恐晚了一步,菜肴落到了别人碗里。
孙烦了也知道这个说法。
可他连南岸都没走遍呢,也就是在楼上看看,北岸就更没有涉足过了。
这会儿被大尾巴驮在天上,一点点靠近了北岸,他又激动又害怕。
最先冲进他鼻子的,是一股混合着腐烂和恶臭的味道,然后,他看见了岸边的礁石嶙峋,犹如张牙舞爪的怪兽,和他在楼上眺望的,南岸柔美的海岸线一点都不一样。
孙烦了从没来过这样的环境,他觉得冷,觉得恶心,觉得害怕极了。他不由得紧紧攥住了咚妹儿的衣襟儿。
咚妹儿一心想要这个富家小子亲眼看看他们家造的孽,所以让大尾巴飞得飞快,一路上一句话都没和孙烦了说。她知道这个小子肯定害怕,上次带他飞,他吓得脸都白了,好半天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哼!我吓死你!叫你说话不算数!”咚妹儿心里嘀咕着,小脚丫轻轻敲着大尾巴的肚皮,还不停的让大尾巴加速呢。
墩子家的窝棚离乱坟岗子不远,上次那家赌档也在附近,因为离河近一点,装台班子才把寿匾放在他家后院的。
听墩子说,现在柱子哥听不得赌字,谁一说赌档怎么怎么的,他哥就脸色煞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眼色非常吓人。
咚妹儿已经往这边飞过好几回了,轻车熟路的。
噢,应该说是轻猫熟路的吧。
柱子哥要吃鱼,她就背着网兜亲自下水抓去,小孩儿胳膊长的鲈鱼,她一抓就是一篓子,偷偷挂在她家摆渡船的船帮儿下边,用芦苇把篓子缝的密密实实,白天就养在船下边的水里,晚上偷偷拎上来,骑着大尾巴给墩子他们送去。
大尾巴的背上有鲜鱼,飞起来就心猿意马的,老是想回头闻一闻,馋极了就在空中打起圈儿来了,干脆不往前走了。
所以,虽然每次从船上起飞的时候,都是整整一篓子鱼,等到了墩子家的时候,往往也就剩下一半了。
柱子哥他们就觉得好笑,也不嫌弃半篓子鱼少,一样乐呵呵的熬出鱼汤来,最后还不忘给大尾巴几条。
大尾巴也喜欢来北岸这边玩。
今夜咚妹儿没有带着鱼飞,大尾巴就飞得像模像样的,稳稳当当,速度飞快。
也就把孙烦了吓得魂不附体。
降落之前,孙烦了看出来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熟读《聊斋》,知道乱坟岗子晚上有蓝色的鬼火,心里就越发害怕了。
烦了很后悔,不该贪恋再飞起来的机会,就那么听话的爬上了猫背来,人家是要找他报仇的吧?都带到乱坟岗子来了,这里他半个人都不认识,要是直接把他小命取了,就地一埋,估计老祖宗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要来这里找他啊。
大尾巴落地之后,就钻进乱坟岗子玩去了,它倒不害怕鬼火,而且今晚多半也没有鱼汤吃,耍一会儿蛐蛐蟋蟀什么,就找个地儿睡一觉好了。
烦了落地的时候,腿都是软的,要不是咚妹儿拖着他进窝棚,他觉得他都能蹲在地上,老半天起不来。
窝棚这种地方,他第一次进来。
门很低,压着脑袋钻进来了,里面也不宽敞,一点小小的豆大点的光刚燃起来,也看不清楚周围都有什么,就觉得空气又闷又臭,感觉住在里面的人,已经好几百年没有洗澡了。
“你还有脸过来?”墩子气不打一处来。
“那个……那个她带我过来的……”烦了听出来了,是墩子的声音,他的声音虽然很疲惫,也掩盖不住强烈的愤怒。
“叫他看看柱子哥被他们家害得多惨啊,少说也得买几只老母鸡补补吧!”咚妹儿觉得,老母鸡就是比较像样的礼物了,因为疍民之间的人情往来,比较重的礼,就是抓几只自家船尾用鱼虾喂养的母鸡,把翅膀用红布带儿绑起来,送给人家。
烦了的眼睛,渐渐适应这窝棚里面的黑暗了,他看见了一张床,也不知道这几块大石头上面搁上一张大木板子,是不是就叫做床了,上面躺了一个人——额?半个人?
那人的下边半边身体,明明是没有的。被子下面平平展展的,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听姑父说碾断人腿的酷刑,觉得残酷,却无法想象。
现在眼见为实,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床上这人仰面平躺着,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可烦了看见他睫毛的颤动了,他知道这人是醒着的。
他还在痛吗?他下半辈子要怎么过啊?
下不了床,走不了路,吃喝拉撒,都要靠着墩子照顾吗?墩子好像和自己差不多大小吧?
自己的一应饮食起居,家里有一堆人忙前忙后,他还听到他们偷偷抱怨,说伺候个小少爷,比照顾个大老爷还累人呢!
那墩子这么小小年纪,就要照顾瘫在家里的哥哥了吗?难怪他看起来这么累呀。
还有啊,家里的大人都倒下了,他拿什么生活呢?进项都没有了啊!
虽然墩子看起来,似乎随时都要冲过来揍他,烦了倒是觉得,要是真的揍他一顿,没准儿他心里还能好受一点。
墩子没冲过来,因为他的一只手被柱子紧紧握住,虽然哥没说话,墩子也明白哥的心意。
不能再惹事了。
墩子的另一只手,握在咚妹儿的两只小手里,咚妹儿其实也想在孙烦了脸上狠狠抓几把,可是觉得就算要抓,也得等他送来了母鸡之后。
没想到,这个豆芽菜一样的孩子,脸色几番变换之后,说的话让心思各异的三个人都惊呆了---
“我有办法让他重新走路!”
第二十章 木牛流马
木牛流马,是三国时候大名鼎鼎的诸葛亮发明的运输工具,分为木牛与流马。
史载建兴九年至十二年,诸葛亮在北伐时所使用,其载重量为“一岁粮”,大约四百斤以上,每日行程为“特行者数十里,群行三十里”,为当时征战中的蜀汉十万大军运输粮食。
不过虽然传说的无比神奇,可真实的样式、样貌现在没什么人知道,只不过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和模仿。
《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记载着:“亮性长于巧思,损益连弩,木牛流马,皆出其意。”
再仔细翻翻,只能找到“建兴九年,亮复出祁山,以木牛运,粮尽退军;十二年春,亮悉大众由斜谷出,以流马运,据武功五丈原,与司马宣王对于渭南。”
孙烦了在书中翻来翻去,不过都是这么些文字,别说详细一点的图纸,就是稍微细节一点儿的描述都很少。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有过一个能够推着满院子跑的小木马的,那个玩具据说是还是故去的亡兄耀祖送给他的,说是哥哥当年曾缴获了海盗的一艘书船,在上面找到了不少珍稀古籍,其中有一本,就记载了木牛流马的详细做法,于是哥哥闲暇之余,就照着做出来一个小的,拿给幼弟玩玩。
那个木马现在早就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是玩坏了,还是父亲怕睹物思人,偷偷给藏起来了。
烦了记得确切,肯定有这么个东西,因为有一次那小木马跑得比他还快,他蹒跚走不稳,追不上,还狠狠摔过一记狗啃泥呢,地上的尖石头正好划破他的眼角,老祖宗总是后怕,说差一点儿,就伤到眼睛了。
那个小小的月牙形状的疤,现在照镜子还能看见呢。
木牛流马的设计,能让木头做的小马跑的比人快,说不定,也可以给柱子哥重新做一双木头腿,让他重新下地走起来呢。
在窝棚脱口而出说能让柱子下地走的时候,烦了想的,就是那匹奔腾的小木马。
可是在自己偌大的书房里,根本找不到什么图纸啊,难道就拿着这几个字就和咚妹儿、墩子他们交差吗?人家准以为他又一次食言,戏弄人家呢!
那就真的做不成朋友了。
除了烦了的书房,孙府最具规模的书房,就是孙权谋的大书房了。
整整三间大屋子,全是顶天立地的大书架子,满满的占据着每一面墙壁,书架上的线装书排列的整整齐齐,挨得密密实实,很多都是烦了心仪了很久,但不敢开口和父亲借的。
当年哥哥带回来的海盗古籍,应该也在里面。
可是,那么多书,到底哪一本是呢?
就算查到了哪一本,又怎么偷偷拿出来呢?
父亲一向对书房看的很紧,轻易不让进去,别说偷了,借一本出去都难。
少了一本,他都知道。
父亲有个规矩,要是哪一个同僚好友想和他借书,不论当时人家身上带了什么喜欢的东西,扇子坠儿也好,玉佩也好,手串子也好,什么都没带的,哪怕银子也好,都要押在他那里。他书房里有个专门的木匣收纳这些抵押物。
想借书,就把抵押的东西留下。等还书的时候,再一点不差的物归原主。
要是不舍得抵押,那你就别借。
要是忘了还书,时间久了,父亲就按照你押下来的东西,派人上门去要了。
时间久了,南岸的富贵人家圈子,都知道孙大人的爱书癖好,轻易不开口,真要借了,没有敢马马虎虎不当回事儿的。
父亲这么护着自己的那些宝贝书,孙烦了想进去偷一本,可真是挺犯难的。
入夜之后,他把露台上的花盆通通搬进了屋子里,又备好了一只鲸油大蜡烛和一个蓝色灯笼罩子。
这是他和咚妹儿他们约好的暗号,要是有事儿想请他们过来了,就把露台给收拾干净,给大尾巴降落留出来地方,再把大蜡烛点亮了,罩上蓝灯笼,好让咚妹儿看见。
周围的灯笼不是红的就是黄的,蓝色的显眼点,这个罩子还是他自己画的呢。
一般的事儿,一个蓝灯笼就够了。
着急的时候,点三个。
他得请那两个小伙伴过来商量商量,也好让他们知道他的难处,绝不是他信口开河,随便推诿,而是真的有办法让柱子哥走起来,但是图纸不太好拿出来。
今夜是个上弦月,月朗星稀,天上的云也淡淡的没有几缕,都低低的压在海平面上了,层层叠叠的,像是要摞着一堆堆的大馒头。
初秋的夜晚有些凉了,烦了披着薄毯子,坐在露台上等着,他不想在屋子里等,觉得那样显得不太有诚意,而且,他也喜欢看大尾巴远远飞来的样子,就像是一朵金光闪闪的莲花,在空中徐徐绽开,轻盈的向他飘来,在夜色中美的就像一场梦一样,简直有点不真实。
他经常琢磨,为什么上天让咚妹儿拥有了这样神奇的宠物呢?这个疍家的小丫头何德何能,连个大字都不识几个呢!她懂什么是乘风归去的潇洒吗?她知道什么是广寒月桂的孤傲吗?估计都没听说过吧。
她好像连一双鞋都没有呢,每次见面都是光着脚的。
听说疍家人都买不起鞋。
不过咚妹儿的心地确实是不坏,人很孝顺,也善良。先是为自己妈出头惹了事,然后又不怕麻烦,为了柱子哥前后奔走。
要是他父亲受了什么欺负,他是肯定不会为了父亲出头的。好像也没必要,父亲那么不喜欢他,而且,他觉得能欺负父亲的人,他也惹不起。
大尾巴驮着咚妹儿和墩子落下来的时候,烦了的清鼻涕都冻得流下来了。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大尾巴都落下来了,他想起身腾地方,没想到腿早就坐麻了,又被毯子绊着,一起身就噗通一声扑倒在大尾巴脚下。
咚妹儿看了咯咯直笑,觉得这孩子不光名字怪,动起来也好笑,麻杆儿似的细细的手脚总是站不稳当,动不动就摔跤。这要是生在疍户家里,准被人说风一吹就掉水里去了,不好养活,长不大。
估计也就是南岸的大户人家,当着宝贝儿似的供着,才长到现在。
“喊我们过来干啥,哪天能让我哥走起来?”墩子现在对烦了没有半点敬畏之心,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还碍于他富家少爷的身份有所收敛的话,那么现在,孙烦了代表的孙家,对柱子哥造成了不可原谅的伤害,让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还有孙烦了这个豆芽菜说话哆哆嗦嗦的样子,也让他心里恨恨地,很瞧不上眼,总是禁不住的心生鄙夷。
“让你哥走起来的办法是一个古人想出来的,他叫诸葛亮,他的办法是一种叫木牛流马的东西,这个木马我以前就有,现在找不到了。”烦了急忙解释起来。
“诸葛亮这人我知道,孔明灯好像也是他想出来的,我们每年清明的时候的都放。”咚妹儿的思路还是这么发散。
“你的木马能走,我哥就能走吗?就算你现在能找到这匹能走的木马,对我哥有什么用?”墩子抱着胳膊,皱眉问。
“做这种东西的图纸,藏在我爹的书房里,要是能拿出来,我觉得就能照着给你哥做出两条木头腿来。”
“那你还不去拿!”两个孩子异口同声的说。
“这不就是不好拿嘛,所以才请你们俩来想办法啊!”孙烦了觉得自己不知怎么,就总是处在这种一直给人解释的弱势地位,他平时对下人颐指气使的气度,对这两个孩子,好像一点儿也拿不出来。好像自己还比他们大一点吧?
听了烦了详细的解释,三个孩子都有点犯难,他们身子一软,都靠着大尾巴躺下了,望着屋顶苦思冥想。
“我好像有个办法!”咚妹儿忽然坐起来笑着说。
第二十一章 偷书贼(求收藏,求推荐!)
五嫂常和咚妹儿说,千万不敢乱拿别人东西,偷东西这事儿不劳而获,让失主恼火,自己用着也不得安心。
要是在摆渡船上捡着了什么东西,不管多么精巧,多么贵重,咚妹儿多么喜欢,妈都会好好收起来,等着失主再次乘船的时候,好好的还给人家。
失主再也不来的,就拜托人家附近的人家给送过去,至于所托之人是否不辱使命,五嫂是无从验证的,反正不能留在船上。
妈说,疍家人,尤其不能和这样的名声沾边儿。
本来就说不清楚。
陆上的人家,总觉得疍家人都是贼。
因为陆上人家常年累月住在一个地方,交往的就是固定的一群人,习惯了固定的事务,他们以脚下的土地为生,任何不稳定的东西,他们接触起来都觉得有挑战。
疍家人的四海漂泊,居无定所,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不稳定。他们觉得疍家人都是习惯偷鸡摸狗的,做什么都不用负责的。
因为可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这种流动性,就是最好的掩护。
这种流动性,也是陆上人对疍家人歧视和排斥的根源。
咚妹儿当然不敢不听妈的话,别的地方淘气归淘气,这样的事儿要是犯了,妈是要翻脸的。
可是大尾巴会飞了以后,这样的诱惑她的机会,真的就太多了。
疍户的船,外沿儿都挂着好些东西,腊肉啦,鱼干儿啦,香菇串子啦,反正林林总总的好东西,都在船边儿用棍子挑着,远远挂着。船上的人够不着,陆上的人就摸不到了。
但是大尾巴会飞了啊,在水面上轻轻略过的时候,这些香喷喷的好东西,真的是太容易让它和咚妹儿犯错误了。
陆上的人家,会把好东西都挂在窗外,也是一个意思,走在地上的人轻易够不到,除了自己家开窗拿回来,外人都没折儿。
但是大尾巴会飞了啊,挂在窗外这样的伎俩,就像送到它嘴边一样。
小贼分为两种,一种是撬门压锁的土贼,一种飞檐走壁翻窗户的飞贼。
要说做起飞贼来,大尾巴可真是实至名归。
它可是实实在在四脚离地的飞上天呢!
飞进窗户去偷一本书,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咚妹儿犯难的是,那位孙大人少了一本书都知道,要是被发觉了,后续可怎么了账呢?
孙烦了倒是觉得要是能进了书房,就算有了九成胜算,至于少了一本书,这个好办,他带一本类似的,塞进去就行。只要书脊看着一样,父亲应该察觉不到。
烦了在自己的书房里,翻了几本薄厚不同的书揣在怀里,打算等寻到了古籍,找一本大小合适的放进去,做个替换。
墩子想了想,觉得不太妥当。
他把这几本书都拿过来,用浓茶泼了,然后凑在火炉边慢慢烤干,又折又压又搓的,这样原本平整崭新的书脊,就变得发黄发毛了,乍一看,还真还有点经年古籍历经沧桑的味道。
烦了让厨房早早准备好了银鱼汤,这会儿在卧室的火炉上小火煨着,早就鲜香四溢。他用精致的白瓷盘子盛出来几条,带着讨好的笑容,推倒大尾巴跟前。
大尾巴喵了一声,以示感谢,就大快朵颐起来,吃的痛快极了。
烦了还用小碗,给咚妹儿和墩子也一人盛了一碗,他早就看出来,不仅是大尾巴爱吃银鱼汤,这两个孩子也馋,只不过他们都忍着口水,没好意思说出来罢了。
烦了不太明白,墩子馋鱼汤也就罢了,咚妹儿一个成天吃鱼的疍家孩子,怎么喝起银鱼汤来也没个够呢?
他成天养尊处优的哪会知道,咚妹儿是托了大尾巴和他的福,才第一次喝到小银鱼汤,之前抓到的小银鱼,不是被妈卖了,就是喂给大尾巴了。
所谓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大家都吃饱喝足了,大尾巴驮上三个孩子,乘着夜色,从露台起飞,向着孙权谋的书房窗户飞去。
孙府的五进院落都亮着灯笼,可是夜深了,人都睡熟了,整个孙府上下都静悄悄的。
孙权谋的住所在老祖宗的前面,因为这座楼最气派,一楼的堂屋是一间敞亮的大会客厅,所以作为长房大爷的起居会客之所。
父亲的卧房在二楼,书房在三楼。其实从里面走的话,是能看到葛大师亲笔题字的匾的,高高的挂在书房门外,端庄守拙的三个大字——藏书阁。
咚妹儿让大尾巴飞到三楼一扇北窗的外面停稳当了,这边儿朝着山,住家很少,然后他们就轻轻的推起大窗户来。
这扇大窗户雕刻精细,糊着雪白的窗户纸,任三个孩子怎么推怎么拉,都是纹丝不动的。
孙烦了的脸上不太好看,嗫嚅着说:“该不是从里边锁死了吧?要不咱们明晚再来,明天我想办法钻进来,把锁打开?”
“拉倒吧,你都能进书房了,直接把书拿出来不就得了,还用我们晚上再过来干啥?”咚妹儿忍不住翻白眼。
墩子想了一下,从腰间解下来一把薄薄尖尖的小刀,轻轻的顺着两扇窗户中间的缝儿,小心地上下滑动着,果然碰着了一个插销。
“咚妹儿,你让大尾巴稳住了,我挑几下试试!”墩子轻声说。
“行嘞!”咚妹儿轻轻地揉着大尾巴的耳朵,大尾巴懂事的在空中悬浮着,稳当的就像站在地上一样。
墩子耳朵贴着窗户,手捏着小刀,灵活的上下挑动着。
过了能有一盏茶的功夫,烦了额头都开始冒汗了,只听窗户里面啪嗒一声,然后两扇大窗户就缓缓向外打开了。
大尾巴消无声息地从窗口飞了进去,迫不及待地落在了地上,它可得好好休息休息,在空中悬着一动不动,可真累呀。
一进去,烦了就蹑手蹑脚下了地,轻轻跑向书房最里面的一座檀香木书架,这个书架的做工与别个不同,分外精致奢华,这是他从小就很向往的一个地方,藏着父亲最珍爱的孤本珍本书籍,当然,还有哥哥耀祖孝敬给他的藏书,随便拿出一本来,都是父亲的宝贝,说起来历简直如数家珍,全然没了往日的官威,滔滔不绝不厌其烦。
烦了的个子不高,就从最底层开始翻找,咚妹儿不识字,帮不上忙,墩子也不知道该找什么,就也陪着咚妹儿靠着大尾巴等着。
月亮从东边的天一点点朝着西边转着,两个孩子靠着毛茸茸暖烘烘的大尾巴都快睡着了,突然,一声压抑着的惊叫把他们吵醒——
“我找到了!啊哈哈,真让我给找到了!”烦了的一张小瘦脸兴奋到变形,手里挥舞着一本书,兴高采烈的朝着大尾巴他们跑过来。
第二十二章 我就是鲁班再世(求收藏,求推荐!)
码头上经年流传着江洋大盗的传说。
南岸的人说起来都有些咬牙切齿,因为好像没有谁家的货,没被掠过。被动了也只能自认倒霉,外洋的匪帮厉害的很,连官兵都不是对手,远远见着了,都得躲着走。
北岸的人说起海盗来,情绪就有些复杂了。好像既害怕遭了劫,又有些羡慕那些海匪逍遥法外、活得放荡自在的样子。事实上,落草为匪的,很多都是在北岸混不下去的穷苦人。
往祖上攀扯起来,没准儿那个被砍了头的,就和眼前这个看热闹的,都是同一个大家子里边的人口。
像丁一鸣那样的文弱书生下海为盗,绝对是个异数。
当年他怎么入的匪帮,谁也说不清楚。但是说起他的书船来,大家都耳熟能详。
别的海盗抢来银钱,都去换刀枪,换绸缎,换美人,换珍馐好酒。
他用来换书。
他的书船收罗着古今中外、林林总总的书籍。
他的书船众多,风格鲜明,船外都悬着他亲笔书写的对联——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人之患,束带立于朝。
人们都说他有大才,可惜下海为盗,死于非命。
有些事,似乎冥冥之中都有安排。
眼前的这本《鲁班书》,当初不知从何处何人的手中,流落到了大海盗的藏书船上,又被海防大将孙耀祖收缴,送进了自家藏书阁。
现在,被咚妹儿三个偷出来,交到了王国柱的手上。
他现在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需要这本书的人了。
他可能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看得懂书上所绘,并完美制作出来的人。
“所谓木牛流马,原来竟然是这样的道理!如此精巧!不愧是万世木工之祖所创!不愧为孔明先生精心改良而成!”柱子哥紧紧捧着手中的古籍,急切而欢喜的飞速翻阅着,念念有词的感叹着,这些日子来,他黯淡无光的脸上,此刻显出精神焕发的光彩。
三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高兴起来,似乎真的能帮得上啊。
大尾巴并不明白大家都在高兴什么,它吃饱了小鱼干儿,窝在柱子哥身后睡觉去了。
柱子哥很喜欢大尾巴,都说陆上人家规矩多,不许猫狗上炕上床,可柱子哥一点儿都不介意大尾巴跳到他的床上,他也和孩子们一样,也喜欢搂着大尾巴毛茸茸的身子,把脸埋在它厚厚的皮毛里面蹭啊蹭。
“怎么样,哥,能造出来不?”墩子急切的问。
“能造出来不?我跟你说,墩子,要是这本书落在大冬瓜他们那帮蠢货手里,估计连倒正都分不明白,可你哥哥我,我是什么人?我是这码头上名号响当当的巧手大柱子,你哥哥我就是鲁班再世,你说我能做不出来?”柱子哥好像真的活过来了,连话都变多了,神色也变得像出事之前那样,渐渐活络生动起来。
“那成,哥,你说吧,都要什么材料家伙事儿,我去给你置办去!”墩子听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迫不及待的想要安排准备起来。
“工具倒是不用多操心,咱家箱子里边的这些就足够了,做木工活儿,关键在个手艺,还有巧思,锯子凿子就是那几样东西,出不了什么花儿。”柱子哥放下书,靠着大尾巴认真思索起来,“不过,木料必须要是上等的,这样精密的物件,一般的木头经不住雕琢,用的久了,材料不好也容易朽了坏了。”
“我晓得了,行,那你说吧,什么木料合适,我马上去下料去。”墩子真是一刻都不想耽搁。
“嗯,我想想哈,安南的铁木硬是够硬,也耐磨,就是太重了,做腿不合适,黄花梨好像挺合适,可惜太贵了。”柱子一边摸着大尾巴的下巴,一边说。
“贵不算什么,多贵我都能给你买来!”烦了终于能说上一句话了,不由得嚷起来,惹得咚妹儿和墩子直翻白眼。
“呵呵,臭小子,就算你给我买过来了,我也不敢用啊,辛辛苦苦做好了腿,再被贼人给惦记上了,晚上给我偷走了,那我找谁哭去呀!”柱子苦笑道。
烦了听了,吐了吐舌头。
“就用枣木吧!”柱子想了半天,最后决定道。
“行,那我明天就去木料场那边去买。”墩子笑着说。
“我出钱我出钱!”烦了唯恐把他忘了,却没注意身后的两双白眼球,都要翻到棚顶子上去了。
“不用木料场那边的,那边的木头都是早就砍下来堆在露天地里的,早就晾干了,用不了。你去找几棵刚伐倒的枣树,树干木头里面还有水汽儿,借着湿润劲儿,可以烤火给木材定型。”柱子解释说。
“哦,这样啊,好,那也行。砍树我也会,明天我就上山去砍去。”墩子没迟疑。
“那刚砍下来的树,怎么运回来啊?”烦了问。
“大尾巴可以帮着驮回来啊!”咚妹儿想起她在大尾巴身上套上绳子,下面吊着蘑菇篮子的情景,吊上一棵树,应该也没问题吧?大尾巴最近晚上变身之后越来越壮,都快赶上一匹半大马驹了,看来这么多的小银鱼真是不白吃。
“喵?”大尾巴好像听懂了,突然抬头冲着咚妹儿不满的叫了一声,鼻子打了几个咕噜,显然不太乐意。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叫我运起木材来了呢?还真想把猫当牛使啊?
“哈哈哈哈哈哈!”大家都开怀大笑起来。
笑够了,烦了揉着肚子说:“那个,其实哪里用得着劳动大尾巴,我让人去后山挑上好的枣树,砍上几十棵,拖到山下码头边,直接用船给你们送过来,搬到家门口不就行了。我就说是老祖宗积德行善,她老人家要安排送过来的,那些人肯定没二话。”
“你们孙家这才算办点人事儿。”墩子勉为其难的点点头,被柱子从身后狠狠拍了一巴掌。
“哎呀,坏了!”烦了好像突然想起点什么。
“咋啦咋啦,一惊一乍的?”咚妹儿被吓了一跳。
“藏书阁的窗户,好像还没关上吧?”烦了听到墩子说起孙家,突然想了起来。
“那个插销是从里面扣上的,我能给挑开,可不会从外面再给你关上啊!”墩子一时也没了主意。
“快送我回去,我想办法溜进去,赶紧给关好了,要不准得出事儿!”烦了急了。
“行,快走!”咚妹儿叫起大尾巴。
墩子留下来,既然是要进楼里面关窗,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大尾巴轻轻地跳下床,在地上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驮上咚妹儿和烦了飞了出去。
这几个孩子可真能折腾啊,怎么就不能让我吃饱了小鱼干儿,美美睡上一觉呢?
不过好歹是不用驮木头了,也行吧!喵喵喵喵!
第二十三章 夜半密谋(求收藏!求推荐!!)
孙权谋的这座楼,虽然就在老祖宗前面几步远,可烦了一年都来不了几次。不是祭祖的时候,前来听取训话,就是逢年过节了,过来请安。
父亲不喜欢见他,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早早给他免了。
今夜倒是一连进了两次,可惜哪一次都不是从正门进来的。
咚妹儿和烦了骑着大尾巴飞回来,本来打算从二楼上去,把窗户关了就走。
可是二楼卧房和走廊的窗户都关的严严实实,他们也不敢像之前那样使劲捅咕,真要搞出什么动静来,把他爹给吵醒了,可真就都凉了。
那就从一楼进去吧,多走几步,能把窗户关上就行。
一楼的正门紧紧关着,但是常年接人待客,窗台上摆了不少气象各异的盆景,窗户都是经常开着的,方便给这些盆景通风换气,推出去晒太阳什么的。
咚妹儿赶着大尾巴一连推了好几个窗户,推到最后一扇的时候,窗户终于活动了。
烦了长长出了一口气,借着大尾巴的后背,踩着它的脑袋,攀上了高高的窗台,蹑手蹑脚地绕开一盆铁桶万年青,轻轻跳进了屋子。
他家的楼梯都有些年头了,一踩咯吱咯吱有不小响动,好在烦了体重很轻,他半抱着楼梯扶手,虚踩着楼梯的边儿,一步步小心翼翼的往上挪。
等终于踩上了二楼的地板,烦了觉得他的魂儿都要被吓掉了,他父亲的鼾声是很重的,隔得老远都能听到,可是今天,他什么声音也没听到,是醒了么?难道正在卧室里守株待兔,等着他呢?
那他的下场可就真惨了,之前偷偷说了他哥一句坏话,都被打了个半死,这回要是被父亲发现,他把哥哥的遗物给偷偷拿出去送人,还是个北岸的伤过老祖宗的、和孙家有过节的下贱人家,那他可真是落个什么死法都有可能。
烦了呆呆立在父亲的卧房门外,他想象着父亲其实是在里面静静等他入网,一副势在必得今日必然致他于死地的样子,他就好像冻住了一样,他想如果一会儿他父亲推门而出,那他就死命扯着嗓子嚎,叫老祖宗救他。
除了老祖宗,这个家里没人救得了他。
可是就这样胡思乱想了老半天,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有鼾声,也没有脚步声或者破门而出的声音。
欸?怎么好像有说话的声音?
父亲自从主母辞世之后,一人鳏居多年至今,据说烦了的母亲以前是老祖宗的贴身侍女,老人家觉得长房人丁单薄,强行送给父亲的,所以他生母并不很受父亲待见,不过是看在长辈所赐的面子上,以礼相待罢了。烦了觉得后来母亲郁郁而终,可能就和父亲的冷漠有很大关系。
虽然一切都是他的猜测,烦了连母亲什么样子都没印象。
那么,现在父亲的卧房里,怎么会有说话声呢?
烦了顿时忘记了害怕,也忘了要上楼关窗的使命,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可是到底不敢靠近,只能隐约听到只言片语,而且和他想象的并不一样,房间里面似乎不止一个人,而是一群大人在密谋议事。
“回禀孙大人,小的在南洋那边并未得到线索。”
“属下无能,安南也并无消息。”
“下官无能,请大人恕罪……”
“大人恕罪……”
沉默了许久,烦了听到他父亲疲惫苍老的声音说:“不必介怀,继续寻找便是。”
几声利落的应答声。
又过了片刻,父亲说道:“今年就这样吧,天亮之前,都散了吧。”
听到这话,烦了在门外直接吓傻了。
这要是推门出来,直接和他撞个正着,除了偷书,还听到了父亲的夜半密谋,还抓了个现行,就是身上长出来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啊。
可是等了片刻,父亲卧室的房门并没有动。
卧室里的谈话声却实实在在没有了,又等了片刻,父亲的鼾声都起来了。
嗯?不走门,难道是从窗户出去的?
那咚妹儿还在外面等着的吗?岂不是撞了个正着!
烦了听到父亲睡熟了,尽量麻利的爬上三楼,藏书阁的正门当然是锁着的,他故技重施,把内走廊上一扇窗户打开了,翻进去,关上之前那扇外窗,仔细扣好了,然后迅速溜下来,好在内窗倒没那么复杂的插销,合上就行,要不然可真是死循环了。
翻出一楼窗台的时候,他真怕咚妹儿被那些翻窗出去的大人给抓起来了,虽然刚认识没几天,烦了还是觉得这个疍家妹子性子耿直,心直口快,是个挺不错的人。
要是她真被抓走了,他该伤心了。
而且,要是没有大尾巴在下面接着,他怎么敢跳下这么高的窗台呢?还不把腿摔断了?
好在,咚妹儿就在他进去的那个窗户下面等着呢,见他要出来,赶紧让大尾巴爬起来,把他接了出来。
“欸?你刚才一直在这儿等着啊?”烦了禁不住问道。
“没啊,等你一进去,我就和大尾巴去那边墙角的暗影里面窝着去了啊,在这等着多显眼啊!”咚妹儿很不喜欢烦了把她当傻子。
“大尾巴耳朵灵得很,听见你下来了,我们才过来等着的。”咚妹儿嘟着嘴,有点不高兴。
“嗯?我上上下下的声音这么大吗?”烦了听完有点惊恐。
“哦,其实也没有了,大尾巴耳朵贴在地上能听见,我是什么都没听着。”
“哎我问你,刚才有没有看见有人从二楼的窗户翻出去?”烦了心有余悸的问。
“嗯?!没有啊,你们家人都这么时兴走窗户吗?大半夜的,除了你,还有别人也翻窗户呐?”咚妹儿觉得好笑。
“哦哦哦,没看见就好,没看见就好。”烦了心里疑惑不已。
“哎我说,天快亮了,你自己回屋去吧,我就不送你了,我和大尾巴也得快点回船上去了。”咚妹儿拍了拍大尾巴,马驹一样的大尾巴腾的站了起来。
烦了可怜巴巴的站在地上,望着居高临下的咚妹儿,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咚妹儿头都没回,确认了三楼窗户真关好了,就直接让大尾巴腾空而起,飘然而去了。
留下烦了一脸怅然,望着她们在空中渐渐远去的背影,呆立无语。
然后,他猛地又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撒腿就往后面自己的屋子里跑去。
第二十四章 大功告成了?(求收藏,求推荐!)
柱子做木匠活的灵巧劲儿是天生的。
当年还在山里的时候,一群孩子在荒野上、大河边嬉闹着跑来跑去玩,下河逮鱼,上树捉鸟,他们似乎什么都没有,可大自然又似乎把什么都给与了他们。
等天寒地冻了,河水被厚厚的冰封住了,鸟雀也不知把家都藏到什么找不见的地方,孩子们就都很仰仗的围在柱子身边了。
因为柱子的一双巧手,能把水里的鱼、天上的鸟,地上的花儿,都惟妙惟肖的雕刻出来。
哪怕柱子做好的物件不给自己也行,就在围在他身边看柱子刻木头,都是一种享受。
只见柱子一双粗糙的大手,灵活地摆弄着木头和小凿子,小动物的形象就在木屑纷飞之间,慢慢凸显了出来。
那种感觉,好像不是柱子把一只小鸟给雕刻了出来,倒像是那只小鸟本来就藏在木头里面,柱子只是把盖在它身上多余的部分给抹掉了一样。
柱子自己呢,每当到了被一群孩子团团围在中间的时候,总是心里很得意,如果再有孩子为了争抢他的木头物件大打出手的话,那他就更开心了,虽然表面上还是会做出拉架的样子,可他心里面恨不得多打一会才好呢。
有时候,柱子看着自己雕刻出来的鸟儿啊,狐狸啊,也会觉得很有意思,这些小东西真的看起来太生动了,好像下一秒就要趁人不注意,从手里溜走,钻回林子里一样,要是它们哪天真的不见了,一准儿是像老人们说的,被月光照的多了,有了灵气,成精跑了。
后来,柱子跟着装台班子去了码头,手上常做的活儿就成了纹饰辉煌的戏台子,雕龙画凤的寿匾,或者是婚丧嫁娶常用的一些仪式物件,他自从到了码头,倒是再也没机会雕刻什么小动物了。
闲下来的时间,不是都拿去赌去了么。
现在,照着那位公子哥孙烦了拿来的传奇古书《鲁班书》,柱子头一次又静下心来,一凿一凿,一刀一刀,一锥一锥的,又用心雕刻起来。
虽然是在雕刻自己的腿,但是他的心境,竟然又和小时候雕刻小动物时候一样清明了,好像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自己和手里的木头,看着木屑纷飞,柱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和舒服。
他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儿来。
《鲁班书》上,其实并没有人腿的造法,上面有的木牛流马之术,是为了搬运重物而设计出来的,也并不是自己可以平地行走,而是需要借助人力的推动,不过木牛流马的负重能力极强,需要的人力又很少,所以对于战争时期需要运送粮草的军队来说,非常实用。
古籍的图纸非常详细,但若非是木匠行中人,很难参透其中奥妙,就算懂了,也要有高超的技艺和非凡的悟性,才能把木牛流马的图纸,转化成为人腿的构造。
无巧不成书,此时需要的技艺和悟性,柱子都有。
孙家几天前就将一船上好的新鲜枣木料,运到了家门口,孙家那个小少爷,这回倒是极为守信。
现在那堆木料堆满了半边院子,别说是一双腿,就是十双手手脚脚加在一起,也够用了。
柱子觉得,这次是他拿起凿子开始做木工活儿以来,自己做的最为认真,也是最顺当的一次。
小的时候就是为了做起来好玩,或者为了引起小伙伴打闹的虚荣心在刻木头,后来到了码头,是为了钱、为了回到赌桌上翻本,在没日没夜的刻木头。
头一回,现在他是为了自己在刻木头。
他刻的无比用心,无比虔诚,无比精细。
他对成品,也就充满了无比的期待。
越是做的深入了,他就越觉得这本《鲁班书》神奇,古人的智慧和技艺真的精妙无双,通过若干杠杆的反复受力转化,竟然通过轻轻一推,就能搬运上百斤的物品。
当然,我柱子也不差,活学活用,转化腾挪,犹如神助。
看着这双木头腿上的零件被一件一件雕刻出来,柱子心里的希望也就像荒原上的野草,被星星之火点燃了,渐渐燃烧成为一簇耀眼的火焰,这是活下去的希望。
他还不到二十啊,正当年的大小伙子,难道下半辈子真要当个瘫子困在床上,让墩子养活吗?就像他爸当年砸坏了腰,被他妈养活那样?
那他不如直接去死。
在孙烦了送来《鲁班书》之前,他每天想着的,就是怎么趁着墩子不注意,干脆做个了断。
他不想拖累弟弟。不能庇佑幼弟也就算了,让一个孩子给自己端屎端尿,算怎么回事儿呢?
而且久病床前无孝子,他妈后来和他爸的每一场冲突,其实根源都一样,这种事儿,怨不得谁。
后来他离家远行,也是因为不想再听父母的对骂争吵。
太痛苦了。每个人都太痛苦了。
所以,柱子对手中的每一块木头,都寄与了深切的希望。
柱子这边在孜孜不倦的雕刻着,墩子也一点没闲着,他不仅照顾着哥哥的饮食起居,还在柱子每雕刻完一个部件之后,就迫不及待的拿起来,用桐油反反复复刷了好几遍,直到油光铮亮。
就算柱子说,有些部件他只是试验着做出来看看,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用的上,不用那么着急都刷了,墩子也不听,照样满腔热情的,把每一个部件都刷的油光可鉴。
墩子比谁都希望哥哥能站起来,重新走路。
虽然他也不知道孙烦了拿来的这本破书能不能管用,可只要有一点儿希望,他都不能放弃。
不是因为伺候哥哥太累,而是他太了解哥哥了。
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哥哥肯定就不活了。
这些天伺候着哥哥,墩子好像渐渐明白了当初父母之间的争吵,那种暴风雨一样在家中呼啸的冲突,追根究底,其实都是对生活的无奈。
他好像也有点明白,为什么妈会在爸走之后,悬梁自尽了。
这些天,墩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比之前那些年加起来都要多。
就在墩子刚刷好一个木头膝盖之后,他听到哥哥在屋里兴奋的喊声:“哈哈!大功告成了!”
欸?这么快就都做好了?
第二十五章 为什么我的腿走不了呢?(求收藏,求推荐!)
今晚,咚妹儿把孙烦了也驮到北岸墩子家来了。
一入夜,墩子就在院子当中的大杆子上,高高升起了三个蓝灯笼,这是有急事儿的时候约定的信号。
咚妹儿在河上远远望见了,估摸一下日子,大概也就猜到是柱子哥的腿做好了,所以夜深了以后,她让大尾巴先往南岸那边去,接上了孙烦了,然后再一起往墩子家去。
这是第三次乘着大尾巴翱翔在夜空中了,孙烦了适应了一些,敢睁着眼睛四下眺望了,他也学着咚妹儿一样,把手轻轻搭在大尾巴背上,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死死紧攥着咚妹儿的衣襟儿,惹得咚妹儿老大不乐意。
吃了孙家那么多小银鱼汤,大尾巴现在倒是一点都不讨厌烦了,飞得稳稳当当,不想吓着这个胆小的孩子。
“哎,我说你偷的那本破书,真能让柱子哥站起来重新走路吗?”咚妹儿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嗯?哦哦,那书啊,不是咱三个一起偷的么,反正柱子哥说能行,过会儿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烦了居高临下看着四周的风景,心旷神怡,心里又开始诗兴大发,心思早不知道飘忽到哪里去了,听咚妹儿一问,还差点没回过来神。
咚妹儿常被五嫂骂,说她做事儿心不在焉,经常溜号儿。咚妹儿觉得身后这孩子的毛病比她严重多了,要是妈见了孙烦了动不动就两眼发直的呆头鹅模样,估计得直夸自己闺女比他强百倍。
“要是一会儿到了,柱子哥照你那个石斑书做的腿不能走,你也别回家了,我让大尾巴把你驮到海面上,直接把你推下去得了!”咚妹儿吓唬烦了。
“不是石斑鱼,是《鲁班书》。”烦了知道咚妹儿也就是嘴上厉害,他心里其实也有些悬着,同时真心希望书上的记载,能帮上柱子哥。
真要能行,他家的罪孽也算减轻了一点点。
他们三个落在墩子家院子里的时候,墩子已经把一盆香喷喷的小鱼干拌饭都准备好了,大尾巴一落地就开心的喵喵叫着走过去,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墩子家虽然供不起小银鱼汤,这满满一盆小鱼干吃起来也很棒啊!
咚妹儿和孙烦了一翻身下来,都迫不及待的跑向墩子,连着问,“怎么样,怎么样,能走不?”
墩子木料堆的后面努努嘴,也是一脸期待,说:“我哥说了,等你们过来,就安上去试试,腿下午就组装好了,我哥想等你们到了之后再上身。”
咚妹儿听完,拔腿就往木料堆后面跑,只见月光下,长长的的枣木树干堆的高高的,孙烦了家还真是财大气粗,说送来一船,可真是不含糊,这要是让大尾巴一根根驮过来,不知道要驮到猴年马月,估计也能把这大猫累的好歹。
新伐倒的枣木,散发着清新的木头香味儿,柱子哥靠着一个像是矮椅子一样的支撑架子坐着,周围堆着厚厚的一层木头刨花儿卷儿,他面前的一块大木板上,平整的摆放着一双逼真的木头长腿,造型逼真,线条流畅,比例均匀,简直比真人的腿还要漂亮。
柱子哥一脸暖暖的笑,看到咚妹儿过来了,笑着说:“小丫头,骑着飞猫,就是快啊!”
烦了也跑过来,摸着这双精致的木头腿赞叹不已,不住的问:“怎么样,柱子哥,那书上写的,有用是吧,有用是吧?”
“有没有用,装上就知道了!来,你们两个小子,帮我一把!”柱子哥示意墩子和烦了把木头腿抬到他身边。
两个孩子马上操办起来。
咚妹儿瞪大了眼睛看着。
孙家当初用碾盘碾断柱子的腿,是打算齐根碾断的,可是人心都是肉做的,真要把碾子推的那么到底,柱子当时就没法活了,所以截肢之后,柱子的大腿还剩下短短的一截。
柱子恰恰就是凭着剩下的、这短短的一截巴掌宽的腿,做出来两个严丝合缝的木头套子,把这两节断腿给包了起来,然后,再在木头套子的下面,一段接着一段,参照了木牛流马的设计,做出了整条腿,包括灵活的可以弯曲的膝盖,和平稳宽大的脚掌。
墩子和烦了一人抱着一条腿,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的往柱子身上装,柱子截肢的伤口早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可要把血肉之躯给紧紧当当塞进一个木头套子里,不管多么量身定做,难免还是会有不合适的地方啊。
柱子咬着牙,一声不吭,任凭两个男孩使劲儿往木头套子里塞。他使不上劲,就生生忍着,似乎截肢断面的伤口又被撕裂了,可他还是强忍着,让血流去吧,只要能走,这点血算的了什么呢。
为了固定之用,柱子还在两个木头套子的边缘上都留了搭扣,可以把一套固定用的皮带穿过去,几番缠绕之后,再固定到他的腰上,这样就算走的快了,不小心摔倒了,木头腿也不至于直接摔掉了。
不知道能不能走起来呢?先假设有走得快这样的场景吧。
墩子和烦了都感觉到手上热乎黏稠的液体了,一股血腥气,是柱子哥的伤口流血了。
他们彼此看了一眼,想是不是要停下来,可抬头看到了柱子牙关紧咬,一言不发的样子,就明白了柱子哥的心意,也就狠下心来,一门心思铆足了劲儿,专心安装下去了。
大尾巴已经吃光了满满一盆小鱼干拌饭,也走过来看了。
两个男孩子都满头大汗,使出吃奶的气力来,终于是把两条腿都给装好了。
柱子也早就疼得一头冷汗,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后来低着头,和两个男孩一起,把腰间的皮带扣都系好了。
咚妹儿眼看着光亮的木头腿套子,被柱子哥的血一点点都染红了,心疼得直流眼泪,可她看着柱子哥咬牙坚持的样子,还有两个男孩努力帮忙安装的样子,自己也就拼命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等到他们终于都装好了,三个孩子看着月光下的柱子哥,简直惊呆了。
柱子哥就像个健全人一样,直腿坐在矮椅子上,一双长腿健壮笔直,好像比平常见到的真人的腿,还要好看一些。
“来!小伙子们,扶着哥哥站起来!”柱子哥一阵深呼吸之后,从疼痛中缓过来了,招呼两个男孩。
墩子和烦了一人一边扶住柱子,两个半大小子喊着号子,在嘿呦嘿呦的节奏中,扶着柱子站了起来。
柱子到底没忍住痛,低声惨叫了一声,然后又咬牙忍住了,脸色煞白。
柱子稳稳站在地上,慢慢调整着呼吸,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示意两个男孩松手,留自己一个人站着。
三个孩子就在柱子对面,静静等着。
须臾之后,柱子鼓足勇气,向前倾斜身体。
依照书上所说,给与木牛流马一个微小的推力,它们就能负载千斤之重前行,那么转化成木头腿之后,只要柱子朝着一个方向倾斜,木腿就应该朝对应的方向挪动才对。
可是,现在,他的上身倾斜得都快要倒了,木腿还是纹丝不动。
难道,书上记载的都是假的,还是他手艺不精,没能做好呢?
还是说,老天是看他之前造孽太多,不想帮他吧?
“为什么我的腿走不了呢?”一片静默之中,柱子沙哑的嗓音发出的声音,带着哭腔,让人听了心酸。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都很难过。
大尾巴却好像对突然站起来的柱子很好奇,它喵喵叫着凑过去,围着柱子的一双木头腿磨着蹭着,还抬头去舔柱子的脸。
忽然,好像有一片金光,从它毛茸茸的大尾巴上落下来,飘到了木头腿上,木头腿上的关节明显都活动了一下,发出卡塔卡塔的声音。
然后,柱子哥稳稳当当朝前迈了一步,在三个孩子瞪得圆溜溜的惊喜目光中,柱子哥又走了一步。
一步、一步、又一步……
柱子哥可以走了!!!
第二十六章 吃小孩的鬼?(求收藏!求推荐!!求订阅!!)
乱坟岗子里面的乌鸦惊起来一片,无声掠过夜空。
那个院子里的孩子真的太吵了,这大半夜的。
咚妹儿、墩子和烦了围着缓慢行走的柱子欢呼着,大尾巴看大家这么欢实,它也兴奋起来,凑到柱子身边直拱他,几次都险些把颤颤巍巍的柱子给撞倒了。
“臭小子,没想到哥哥我还有能站起来的一天,这叫什么?这就叫做天无绝人之路,嗯,不对,不对,应该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尽管柱子的伤口受到挤压,鲜血还在汨汨流淌,他的脸色也煞白吓人,柱子哥说话的语气还是十分快活。
墩子仰视着哥哥,感到柱子真的又活过来了,从心里活过来了。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就看见了希望。
烦了也看见了木头腿上淌下来的血迹,他猜柱子现在肯定疼痛难忍,他想要是换做自己,宁肯躺在床上让人伺候一辈子,也不遭这份罪。
这么想完之后,自己又觉得很难为情。人家是为什么没有腿的呢?柱子要是真想在床上躺一辈子,让谁来伺候啊?墩子么?他就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不得不反复用冒死偷书这样的“义举”来安慰自己。
咚妹儿的开心则纯粹很多。
她就是高兴。
打心眼里为了柱子哥高兴。
至于当初那些牵牵绕绕,恩恩怨怨,她早就忘没影了。
柱子哥人不错,是她认识的第一个陆上的大人,待她很好,每次见面,都亲昵的叫她小丫头,还喜欢喝她抓的鱼做的鲜鱼汤。
而且,柱子哥对大尾巴也很好。
她观察过柱子哥怎么喂猫,柱子哥从来没有把自己吃剩的东西丢给大尾巴,骨头也好,鱼刺也好,大尾巴要是自己凑过去要吃,柱子也不拦着。
可是,每次柱子出手喂给大尾巴的东西,都是他自己碗里还没动的,全须全尾的鱼了,或是覆着厚厚一层肉的大骨头棒子了,要不就打发墩子拿出一只干净的碗,亲手给大尾巴盛满满一大碗鱼汤。
他不给大尾巴吃自己的剩饭。
这点咚妹儿都自愧不如。她还经常把自己吃不下去的东西,偷偷塞给大尾巴呢。
人们都说,猫这个东西,最忘恩负义。谁家的东西好吃,房子好住,就赖在人家不走了,转眼就忘了自己的家和主人。
可咚妹儿觉得大尾巴一点都不这样。
当年自己救了这只小猫,并没有想过要它报恩。可为了实现她的愿望,它竟然变成了那么老大,还飞上了天!
柱子哥对它的好,它也都知道。刚才看到柱子哥走不了,它也不知用了什么魔法,大尾巴在那木头腿上扫了几扫,居然腿就活了!柱子哥真的就能走了!
大尾巴真的是全天下最好的猫哇!
心里最为狂喜的,当然还是柱子。
虽然自己使唤这双木头腿还很不灵活,走起路来极为笨拙,可他知道,自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了。
虽然慢,虽然看起来蠢,可他也能慢慢的自己做饭,自己解手,自己散步,自己上床睡觉了。
再也不必每做一件日常的小事儿,都需要墩子咬着牙,使劲推着自己来帮忙了。
说不定,自己渐渐适应了之后,还能再去接点活儿呢?
走的慢,没法像之前那样,跟着装台班子爬高爬低,可那些以前看不上眼的小木工活儿,没准儿可以让墩子接到家里来,在这个院子里面慢慢做呢?
这也是一条生机啊。
柱子截肢伤口的血流了干,干了又流。柱子一直走到站不稳,体力透支,才被墩子他们簇拥着回了窝棚,恋恋不舍的歇下了。
临睡之前他反复交代,“不要把腿卸下来,不要把腿卸下来,从今往后,这就是我自己的腿了。”
三个孩子看着血迹斑斑的木头腿,也有些心存敬畏。
他们觉得,这双木头雕刻出来的腿,现在渗透了柱子哥的鲜血,又沾染了大尾巴的魔法,要是真的给卸下来,一旦装回去再走不了了,那可怎么办呀?
可不拿下来,咚妹儿还担心那个木头套子,箍的柱子哥伤口疼。
最后还是墩子拿的主意,听他哥的,不拿下来。
墩子拿过一床破毯子,轻轻盖在鼾声渐起的柱子身上,他的眼睛湿湿的,充满了喜悦和心疼。
咚妹儿和烦了在后面看着,他们俩也觉得嗓子堵得难受。可看到毯子下面终于不像之前那样空空荡荡,而是看起来有了一个正常的人的形状,他们又都舒了一口气,觉得人家兄弟俩的决定是对的。
黎明将至,大尾巴驮着咚妹儿和烦了往南岸飞。
“没想到墩子能和我说谢谢,虽然就俩字儿,还那么小声,可我觉得这是他头一回好好和我说话。”烦了闹了一夜也有些累了,他学着咚妹儿的样子,趴在大尾巴宽阔的后背上,把手和脚深深插进厚厚的皮毛里,感受着大尾巴温热的体温,他甚至都有些迷迷糊糊的犯困了。
咚妹儿的姿势比身后的烦了要舒服一些,她抱着大尾巴的脖子,把小脑瓜埋在它两只耳朵之间的后脑勺上面,趴得更加惬意,她闹腾过了劲儿,真的困了,听得不真切,说的也含含糊糊。
“嗯?谢你啊,该谢我的大尾巴才对吧,要是下次不多给大尾巴准备几盆好吃的,我都替他不好意思呢。”
“喵——”
咚妹儿以为大尾巴在附和她,就继续迷糊着,想着快点把身后这孩子送到家,自己也好回船上睡觉去,可听着听着,她就觉得大尾巴的叫声,有点奇怪。
欸?怎么大尾巴叫声这么害怕呢?这天上飞的,还有比它还大的活物吗?能把它吓得毛都竖起来了?
咚妹儿揉了揉眼睛,勉强抬起头往周围看了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险些吓得直接掉下去。
那是个什么东西?
在她们前方的空中悬浮着,像是一团巨大的黑色雾气,却又隐隐能看出人形——
撞见鬼了!?
妈呀妈呀,这可怎么办啊?
妈说恶鬼最爱吃不听话的小孩了,我算是最不听话的孩子吧?我最近老是偷偷下阴阳水去摸鱼,妈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去,果真就被恶鬼知道了,来吃我来了?
咚妹儿瞬间清醒了过来,她想拍着大尾巴,赶紧绕开这团黑雾,却没想想到,那团黑雾好像明白了她的心思似的,忽的猛然向她们冲了过来。
“妈呀!别吃我!!我再不偷偷下水了!!啊啊啊啊!”咚妹儿惨叫着胡乱挣扎着,却觉得身后有点不对劲。
孙烦了平时那么胆小如鼠的样子,这会儿怎么安静啊?
咚妹儿一回头,却看到身后空空如也!
人呢?
只听身下“噗通”一声,咚妹儿赶紧扭头往下看,只见一朵水花翻腾飞溅起来,那团黑雾也跟着冲进水里。
妈呀,合着恶鬼是来吃孙烦了的?
这孩子平时看着蔫儿蔫儿的,原来比我还招人嫌啊!
第二十七章 救命之恩你就忘了就行了(求收藏推荐!求订阅!)
孙烦了这些日子下楼出门的次数,好像比他之前这些年加起来还要多些吧。
这孩子死宅死宅的,一本画册都能乐呵乐呵临摹好几个月,经常憋在屋子里,常年缺乏运动,就长成了一副细手细脚的文弱样子,平时哪怕跑几步他都会喘起来,更别说游泳了。
码头上真找不出几个不会水的孩子,他就算一个了。
烦了刚才还舒舒服服趴在大尾巴背上打盹儿,下一秒被狠狠撞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咋回事儿,就被一股阴冷凌厉的力道裹挟着,直接冲进了水里。
快中秋了,夜晚的河水已然很冷了。
他入水的瞬间打了一个机灵儿,好像朦胧中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也有可能是幻觉,然后冰冷的河水猛地灌进了他的口鼻之中,眼睛也睁不开了,意识也渐渐模糊了。
“我要像李白那样揽月而去了,唉,可惜今晚的月亮一点都不圆啊!”这是烦了晕过去之前,最后的一丝想法。
他醒过来时,是在自己卧室的床上。
湿衣服在地上堆成一摊,他发现自己是光溜溜的躺在被子里,顿时很紧张,四下张望,就看见咚妹儿正靠着打盹的大尾巴,坐在不远处的地上,一双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看他醒了,一下子舒了长长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
“救命之恩你就忘了就行了,我得赶紧回去了。”咚妹儿说的轻描淡写的,只顾着迫不及待的催促大尾巴想走。
烦了的一张脸登时涨的通红,什么!这个小丫头救了自己?还把自己扒光了塞回床上来?
天啊!以后怎么见人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烦了简直尴尬到失语了,一时间张着嘴都不知道说谢谢了,也忘了问咚妹儿是怎么把他救上来的。
咚妹儿倒是没有见怪,觉得这孩子一直都是这样,总这么愣头愣脑的,估计这会儿是掉水里被吓傻了,还没缓过劲儿呢,所以眼下更呆了,等过几天缓缓就好了。
咚妹儿就翻身爬上了大尾巴的后背,潇洒的朝身后摆摆手,然后从露台出去了。
趁着晨光还未洒遍大地,大尾巴一跃而起翻过栏杆,在淡蓝的晨曦之中,消无声息的向着河上的连家船飞去。
大尾巴好像维持变身的时间越来越久了。
咚妹儿身上的衣服还没干呢,她趴在大尾巴背上,贴的紧紧地,耳畔凉凉的晨风扫过,她有些瑟瑟发抖。
她没有干衣服换。等到家再说吧。
其实,刚才孙烦了的落水的时候,她是骑着大尾巴,在空中盘桓了片刻的,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跳下去救人。
主要还是怕恶鬼把她也吃了。
可想到烦了羸弱的小身板,还有他平日里不自觉流露出的,讨好与倨傲交杂的神情,她又觉得这孩子其实挺可怜的。
没听他说过自己的妈,他好像就和那位老太太比较亲。
这回柱子哥的木头腿,他也是帮了大忙的。本来咚妹儿觉得,能敲他几只老母鸡就不错了,没想到,他除了让人往墩子家送了整整一船老母鸡,大大小小装了十几个笼子,还冒死偷出了宝贵的图纸,帮柱子哥造出了那么精巧的腿。
他就是个孩子,好像也没比自己大多少,大人定下的事儿,他又能改变什么呢?这个道理其实咚妹儿心里也明白。
这孩子不会水,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再不下去,他可能就真没命了。
咚妹儿再没多想,也噗通一声跳下水去了。
恶鬼你再厉害,到了水里也不一定能打得过我呢!
咚妹儿一入水,就觉得自己大意了,手脚都没活动开呢,刚刚还打着瞌睡,一下子跳进冷水里,最容易手脚抽筋儿。
泅水的时候手脚抽筋儿,和被水草缠住一样,是要命的两件凶事儿。
好在咚妹儿水下的经验老道,她静了静气息,在水中舒展开手脚,活动开了关节,就向着水下那团黑雾潜去。
那团黑雾包裹着烦了,疾速的下沉着,好像要把他带进万劫不复的河底深渊。
咚妹儿紧紧跟着,她又想到了一件事儿,妈常说,溺水而死的人,是意外而亡,阳寿未尽,阴曹地府不收,尸身难寻,阳间的人也无法超度,就永生永世被困在了当初淹死的那片河水里。
这些水鬼常年在水下,看着河面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各有归途,心里就会越来越不甘心,所以就要时不时的跑出来作祟,勾一些渡河的人下水,给自己抵命,让他们死后也被困在这片水里,自己好有个伴儿,或者和阴间差官儿交易,换自己投胎的机会。
咚妹儿在水中也能看的清楚,烦了月白色长衫随着水流在剧烈翻动着,他还没被吃掉呢,可能他们遇见的,就是个找替死鬼的水鬼,而不是吃小孩的恶鬼吧。
那好像还有机会。
不吃小孩就行。
下到了水里,咚妹儿就算到了自己的地盘,能出手打赢她的东西,好像还真没有多少。
鬼?妈常说,我们就是无根的穷鬼,和四野飘荡的各路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区别?
这世间,人鬼殊途,却都难逃一个苦字。
所以咚妹儿对于鬼神敬畏倒是有几分,但更多的好像还有几分亲近,妈说疍家人与鬼神有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亲近。
只要不吃小孩,就没什么好怕的。
咚妹儿心里又多了几丝底气,奋力向下潜去……
第二十八章 鬼口夺人(圣诞快乐哦,求订阅!!)
疍民世世代代生活在水上,水为至阴之物,很多传说中,都说世间水本同源,黄泉碧落与阳间河流,其实都是连在一起的,只是有的流淌在人们眼前,有的奔流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
疍家人撑着渡船,行走水上,有渡活人的,也有渡死人的。
渡死人的疍家船,咚妹儿是一个都没见过,只是听说过。小胖子他家的棺材船肯定不算了,那就是做小生意的。
可疍民对于生死的看法,却真的是天生和陆上的人不一样。
疍家人觉得,都是来世间走一遭的生灵,咽气之后无处可去,只好滞留人世间游荡,也挺让人可怜,两不相扰就好了,并不可惧。
所以咚妹儿虽然没见过鬼,其实却并不太害怕这些鬼魂,除了吃小孩的。
水鬼缠着烦了,落在了河床上。
咚妹儿也跟着潜了下去,随之落在河床上。
河底的泥沙被搅了起来,咚妹儿见水鬼还是没有上嘴要吃的意思,就更放心了,直接潜到烦了身边,拽住他的一只脚,就想往上拖。
那水鬼显然吃了一惊,她似乎先前没注意,还有个孩子跟着她潜水下来了,现在这孩子居然还不害怕,居然上手和她抢人来了!?
岂有此理!
可这水鬼的手段似乎很一般,也没什么兴风作浪的本事,见咚妹儿来抢人,她也不会别的,就在黑雾中现行出一双人手来,死死攥住烦了的手,朝反方向拖去。
一个壮实擅水的半大孩子,和一个手段匮乏的水鬼,在水下对峙起来。
一时间,双方竟然势均力敌。
孙烦了被拉扯在中间,毫无反应。
咚妹儿觉得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最后把烦了给憋死了,还是水鬼赢,所以她一边死死拽着,一边抓心挠肝的想主意。
拽下去她力气不够了怎么办?
找帮手?
这个节骨眼上哪找人去啊?等把墩子他们找来了,烦了早就被淹死了,而且墩子一个山里孩子,好像也不会水。
就算找来了,在上面也帮不上忙吧?
欸?大尾巴不是也在上面吗?
可这只猫怕死水了,从来爪子沾了点水都要舔半天的,自从咚妹儿把它从水里捞起来,它就再没碰过水。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嗯!对了!咚妹儿摸到了腰间的一捆麻绳儿,这捆绳子是她平时给大尾巴晾小鱼干儿用的,不用的时候就收在身上,要不被妈看见了老是唠叨她,嫌她给猫晾鱼碍事占地方,老说要给她扔了。
最近往北岸去,给柱子哥送鱼,她也用这绳子捆鱼篓子来着,所以现在还在腰上。
咚妹儿赶紧一手伸到身后,在水里把麻绳抖搂开了,一头紧紧缠在烦了的脚上,然后扯着另一头迅速浮上去。
水鬼看对面这孩子突然松手浮上去了,一时有点懵,等她回过神来,就看见一根细细的绳子已经死死缠绕在男孩的脚踝上,而且另一头直上水面,绷得直直的。
水鬼也想把绳子解开,可咚妹儿打的死结,她解不开。
多年不为人,她已经不太会做这么精细的手上功夫了。
一股巨大的力量顺着绳子传下来,水鬼再想拉,却发现没法像之前和那个小女孩一样,保持对峙状态了,上面的力量太大了,她拉不过。
眼看着男孩从河床上迅速向上浮去,水鬼决定,这次还是松手算了。
她不想被连带着甩出水面,面子上不太好看。
麻绳的另一头,拴在大尾巴的后脚上,大尾巴一飞冲天的往上爬升,把烦了从河底拉上来,简直轻而易举。
它是猫,当然知道刚才见着什么东西了,可咚妹儿都下水救人去了,它再不喜欢阴间的东西,也不能走。
等咚妹儿把绳子绑在它脚上,它也立即就明白过来,想想在孙府喝银鱼汤喝得那么痛快,大尾巴觉得出把力气也是应该的。
等烦了哗啦出水之后,大尾巴轻巧的飞转了一下,一个回身,就把昏迷不醒的烦了给接到了背上,然后它稳稳的悬浮在河面上,咚妹儿从河里一个高蹿出来,攀着它的腿,也爬到背上来了。
咚妹儿爬上来之后,先探烦了的鼻息,觉得这孩子气若游丝,真是体格太弱了。
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啊,要是她下到水里,再多玩一会儿也不算什么。
等飞进了孙烦了的屋子,大尾巴抖了抖身上的水,赶紧舔着爪子,左擦擦右擦擦,又回头舔着身体,给自己洗澡,它最讨厌身上沾着水了,湿哒哒凉飕飕的,太不舒服了。
水上人家的孩子,对于怎么救治溺水的人,多少都知道一点儿。
咚妹儿先捏开烦了的嘴巴,把他嘴里的泥沙异物往外掏了掏,然后,咚妹儿也没顾得上自己身上也是湿的,她先把烦了身上的湿衣服给扒下来,甩一边去了,再拖过被子给他盖好了。
烦了屋里的暖炉一点就着,比她家船上的土炉子好弄多了,咚妹儿见烦了呼吸起伏虽然有点弱,但是挺有规律,就是身上摸着有些凉,就知道应该没什么大事儿。
炉子点着了,屋里里头暖和了,他再歇息歇息,等醒过来,咚妹儿赶紧走应该还来得及。
其实她早就注意到大尾巴的变化了,这家伙好像最近好东西吃的太多了,孙家豪饮的银鱼汤,墩子和柱子大大方方喂给它的鱼干拌饭和鸡汤,还有成堆的鸡骨头鱼刺什么的,它都风扫残云一般吃了个精光。
现在大尾巴变身之后,可比她生日那晚大多了。
第一次变身的时候,大尾巴也就像小牛犊那么大,可现在,看它在那认认真真洗澡舔着毛,随便一趴,地上就像卧着一匹高头大马。
而且,以前晨光熹微的时候,大尾巴就迅速缩小了,也失去了飞来飞去的魔力,现在有时候她和墩子他们玩的忘了时间,看到东边天泛白了,才想起回家来,大尾巴也就一直维持着变身之后的样子,等着她。
等把她送到家了,再慢慢变回原来的样子。
似乎大尾巴越来越会控制自己的变身魔法了,不再受夜晚的限制,倒像是为了咚妹儿随时待命似的。
不知道,如果咚妹儿在光天化日之下,头顶着大太阳让大尾巴飞起来,它会怎么样呢?
咚妹儿不敢想,要是那样真的飞起来了,大尾巴会被当做怪物给人们打死吧。
连着咚妹儿自己,也要被当成通巫术的人,会被那些陆上的人拿绳子捆起来,打个半死,然后绑块大石头,扔进河里淹死。
他们好像很喜欢这样对待女人。
他们骂着各种奇奇怪怪的罪名,一群人熙熙攘攘的,把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捆起来,塞进猪笼里,坠上石头丢进水里。
咚妹儿小时候远远见过一次,被五嫂发现了,一巴掌把她打进船舱里,不许她再看。
后来,听幺妹儿说,内陆的人,管这个叫做沉塘,那些没有大江大河的地方,就挑一个池塘把人沉下去。我们这边河流敞亮,随便哪里都能沉。
咚妹儿就问,“为啥沉啊?”
“谁知道呢?他们自己也不一定能说清楚。”幺妹儿合上书,耸耸肩膀。
“咳咳咳”,几声微弱的咳嗽声打断了咚妹儿的思路。
“可算醒了。”咚妹儿就想赶着天亮之前,赶紧回家去,她越想越觉得害怕。
“救命之恩你就忘了就行了。”咚妹儿赶着大尾巴出了露台,赶紧往家飞去。
除了真着急,她也怕烦了醒了之后,嗦里吧嗦问这问那,还是溜之大吉比较好。
你一个人慢慢发懵去吧,反正是死不了了。
第二十九章 否极泰来(加更!祝梦幻真圣诞快乐哦,求订阅!!)
墩子说,他们要搬家了,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那天,乔迁新禧,是大好事儿!
其实,也就是在北岸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段,盘下了一间老屋,比之前的窝棚是像样多了,最主要的,还是周围没有赌档。
柱子哥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赌字。
柱子哥能走了之后,除了吃饭睡觉,他每时每刻都在练习走路,在和这双木头腿磨合。真像他说的,这就是他自己的腿了,自那晚戴上之后,无论如何肿胀难忍,血流不止,他没有再摘下来过。
后来,他的伤口终于再也不流血了,他也渐渐感觉不到疼痛了,慢慢地,柱子适应了木头腿走路的节奏,越来越能掌握好倾斜身体时的力道,他不仅走的平稳,步态也变得自然起来。
似乎他流淌出的那些血液,打通了人体和木头之前的界线,这两条木头腿在日复一日的锻炼下,和他已经血脉相通,成为了他断肢的延展,不像是接上去的,倒像是长出来的。
本来,柱子还想藏在院子里多练习一段时间,不想那么早让人知道。可这码头上,蚊子大点的事儿,都能半天风传过耳好几遍,他瘫了之后居然又能走了这样的大事,哪里还能藏得了多久呢?
最先过来探听虚实的,就是装台班子里的老伙计们。
在墩子把他拉回来截肢那天之后,这些山里一起出来的老伙计,刚开始来的还挺勤,班主最大方,每次过来,都留下不少银钱。
他们一群出苦力的人,从自己牙缝儿里省出来点钱财,通财接济接济他,真的已经很仗义了。
后来,大家来的慢慢就不那么频繁了,班主倒是多来了几回,后来,也渐渐不露面了。
大伙儿心里都明镜儿似的,救急不救穷,他们哥俩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一直靠着他们接济就能成的。
来了不掏钱吧,又不像那么回事儿,索性就干脆都不来了。
这就有了点让他们兄弟自生自灭的意思。
这些事儿柱子心里都门儿清,他也明白大伙儿的难处,也不怨谁,所以他嘴上什么都不说。
他本来的打算是,等自己寻机会了断了,大家送来周济的钱留给墩子,他再给班主留封信,让他带着墩子干几年,苦不苦不说,先让弟弟有个地方吃饭,能长大成人再说吧,他也谋划不了更远了。
可现在,他又能走了,一切似乎都柳暗花明起来。
大伙儿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礼,脸上挂着一丝尴尬的笑,又来到窝棚的院子里,来看望他来了。
当真的见到柱子在院子里怡然溜达着,好像还有点健步如飞的意思,大伙儿的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大家都是手艺人,也顾不上什么寒暄客套了,一个个围着柱子,弯下腰来,或者干脆趴在地上,摸着柱子巧夺天工的枣木腿,瞪大了眼睛,不住的赞叹着,笑骂着,都说柱子这个畜生真是命不该绝。
柱子也就乐得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声势,好像之前自己并没有遭受多大的伤痛,大家也一直拿他当做朋友,从未背弃一样。
每个人都在问,柱子的腿是怎么造出来的,关节处有什么奥妙。
大家旁敲侧击的问,拐弯抹角的问,佯装嬉闹的问,直来直去的问,甚至威逼利诱的问。
可柱子始终淡淡笑着,什么都不说。
大家也就没了办法。
四处做活儿的装台人,把柱子的事儿迅速传遍了整个北岸,接着,南岸那边也都知道了,有个穷小子否极泰来,大难之后悟出了鲁班真传,一双木头腿安在身上,比自己原装的真腿还好,日行万里都不累。
事情越传越没影了,柱子就任由他们传去,他懒得管,也管不住啊。
没过几天,就有人找上门来请他做活儿了。
不用说,当然是做腿,做木头腿。
北岸的这些出大力的穷苦人,就算不被人恶意上刑,各种意外也经常发生在他们身上,砸断了腿,摔断了胳膊,都是寻常事儿。
柱子来者不拒,定的价钱也公道。
北岸这些穷人,哪一家也没什么厚家底,可受伤残疾的,往往是家里的顶梁柱,救了顶梁柱,也就救下了整个家。所以,哪怕柱子把价格定的再高一些,他们也会咬着牙,拿出来的。
可柱子不,他定的价格,来的人家都拿得出来,而且不用缩衣节食,使点劲儿就能定做一条腿,或者一双。
钱收的不多,他的活儿做起来可不马虎,每一个零件,他雕刻起来都极为用心精确,力求灵活敏锐,而且结实耐用。
墩子刷桐油也忙的不亦乐乎,哥哥又能接活儿了,家里又有了进项,还是救人扶伤的善事,可真让人高兴啊!墩子前前后后忙碌的满头大汗,嘴里还是一直哼着小曲儿的。
柱子哥会按照来人的职业,因人而异制作假肢,要是这人是个矮个子,在码头上扛活儿的,他就把腿做的极为敦实粗壮,每一块承重的关节,都用木结眼的好料来做,虽然刻起来费时费力,可负重起来,千斤重担也没问题。
要是对方是个和水打交道的,他就把脚掌设计的极为宽大,脚底有防滑纹路,并且交代墩子,刷桐油的时候,反复多上几遍,力图表面滴水不进,常年泡在水里,也不会变形。
虽然柱子要的价钱不高,可那些装好了新腿的人家,经常过几天就回来拜谢来了,坚持要多给柱子一些答谢的礼钱,眼含热泪的说,柱子做的腿,救了他们整整一家子人。
人家要是再来送钱,柱子觉得这家人也出得起,他也就来者不拒,笑着收下。要是哪一家后来没回来送答谢银子,他也不挑剔怪罪,反正,如今柱子每天都埋头在做不完的订单之中,没有一刻闲暇。
当初孙烦了送来的那一船枣木料,本来在院子里堆的像小山一样,后来就渐渐用下去了。柱子他们家床下边装钱的木匣子,也随之换成了一个大一点的,后来,很快又换了一个更大的。
木料快用完的时候,孙家又送了一船过来。
墩子知道上次过来之后,烦了一直在家养病,那小子病中还知道挂念着这边,还挺让他感动的。
臭小子,可算有点良心,不枉我把你当做朋友!
第三十章 佳人有约(祝婆婆耶圣诞快乐!求订阅!求收藏!)
八月初十那天,南岸来了一伙儿人,下船之后,家丁簇拥着一台纹饰清雅的小轿,一大堆人井然有序、雅雀无声的走进了柱子家的破院子。
柱子之前也接过一单南岸那边的活儿,那位贵人本来不想屈尊亲自前来,柱子也没给好脸色,放话说,“爱来不来,不亲手下尺子量过的,我做不出来!”
后来,那位贵人还是勉勉强强过来了,被人用藤椅抬进了院子,捏着鼻子,颐指气使的,让柱子赶紧量,量完了他好离开这个臭粪坑。
柱子当时拎起一把斧子就朝他冲过去,冲他吼道:“愿意死哪就死哪儿去!老子不给畜生做假腿!”
当时,墩子用头死死顶住他哥,用手死活把斧子夺下来了。
那人的家丁也赶紧把吓傻了的少爷给抬出院子去。
本来,柱子是死活不接这单生意的,他觉得就给北岸的这些乡亲们做做木头手脚,赚点糊口的小钱就挺好。南岸那些富人,能给出的价码再高,他也不稀得赚。
而且,现在抬进来的,又是这么个不分四六的蠢货,他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吗?真要那么高贵,怎么不自己造两条腿出来,还上赶着来求他做什么东西呢?
可最后,他还是做了。
不是因为那家人给的价码高,虽然也确实是高,比他之前做的那几单加在一起都要多不少。而是因为,那混账少爷的母亲进来了。
那是一位衣着华贵,面容温婉的中年妇人,看起来似乎已经年过半百,可保养的极好,面色白皙,没有一丝皱纹,但是眉宇之间,却有藏不住的愁苦。她让人拦下自己叫嚣的儿子,低着头走到柱子跟前。
柱子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任这个妇人怎么巧舌如簧,怎么撒泼打滚,怎么哭天抢地,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会接这一单的。
南岸的贵人,哼!
可这妇人款款走到柱子面前,始终低着头,也始终没有开口。
她面对着柱子,停顿了片刻,似乎心里下了很大决心,然后,就直直跪到了柱子脚下。
她的华服,顿时被地上的土给蹭的很脏,可她始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没有开口哀求,也没有动手去掸土。
就那么默默跪着。
她的儿子本来还在院子外叫骂着,可过了片刻,许是骂累了,许是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姿态,渐渐也没了动静。
柱子倒是没想到她能来这一招,一时也有些无从招架。
他迟疑了片刻,冷笑一声就转身忙去了。
爱跪就跪着去吧。
反正我是不做。
打死也不做。
说破大天去,也不做!
有本事你们再给我上刑啊,要是再压断了我的木头腿,我就再造两条新的出来,要是压断了我的手,那咱们谁也别想再走了。
大不了同归于尽!
南岸的贵人,哼!
这行人是一大早来的,直到太阳快落山,柱子都没有再搭理他们,那妇人也就整整在院子里跪了一天。
期间给她送水、送食、打伞的下人,都被她斥责走了。
跪到了最后,她挺直的脊背终于有些摇摇晃晃,支撑不住了。
可直到最后晕倒在院子的泥土地上,她都没有开口央求柱子一个字,可能她心里十分清楚,什么话对于柱子都不管用。
她很清楚柱子的腿是怎么没的,她也清楚柱子心里的恨,她更知道对于自己那个口无遮拦的傻儿子,那个被久久困于在床上,心性已经渐渐扭曲的傻儿子,柱子的手艺,是他唯一的希望。
她一个做母亲的,能怎么办呢?
既然不能把自己的腿给儿子,那就跪在这里吧,不知能否消减些许,眼前这个鲁班再世的传奇青年匠人心里的仇恨。
柱子就当院子里没这么个人,拿木料,取工具,从她身边走来走去,一个正眼都没看她。
柱子心里的恨,本来在养伤的时候,已经消减了很多,可被刚刚那个混蛋少爷一嚷嚷,瞬间又开始怒火中烧。
现在,这妇人这样一副姿态,他倒真的有点无可奈何,满腔怒火好像遇上了绵绵细雨,他打不得,骂不得,发作不得,十分窝火。
到了黄昏时分,看她倒在肮脏的泥土上,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些松动了,一天下来,他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他觉得这妇人差不多就该死心走了,他也松了口气。
可第二天,天刚放亮,那南岸妇人就又带着家丁,抬着儿子,来柱子的院子里跪着了。
柱子一推门出来,就看见这个妇人又跪在院子当中,还是那么直挺挺的,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心里一酸,走到她面前,说:“起来吧,我给你做。”
后来,整个丈量的过程,那个先前不可一世的少爷都极为配合,神态谦逊,彬彬有礼,与头一天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不是头一天见过,他会以为这是一个家教很好的年轻人。
做完了这一单,墩子又换了装钱的匣子,也就是这个时候,柱子提出了要搬家的话。
墩子当时就点头如捣蒜的同意了。
墩子知道,哥哥每次听到不远处赌坊传来的喧闹声,总是眉头紧锁,目光痛苦,牙关紧咬,所以,他也早恨不得远远搬走了呢。
可是,初十这天,来的这顶小轿,却把他们俩搬家的计划往后推了几天。
柱子知道,这轿子里面坐着的,是个女人。
不仅是因为这是一顶装饰文气的女轿,还因为轿子里面飘出来气味儿,那是一种栀子花一样透人心脾的香气,是属于年轻女子的味道。
轿子落定,片刻之后,里面的人说话了。
“王先生请恕罪,非是小女子不懂礼数规矩,妄自尊大不肯出来相见,实在是尚未出阁的女儿家,约束繁多,望先生见谅。”
果然是个女子,声音如黄莺出谷,软糯婉转。
“你想做什么?”柱子问。
轿子的软帘子轻轻一抖,一只穿着绣花鞋的脚慢慢伸了出来。
周围的人都有些大惊失色。
上等人家女子们的脚,轻易不能让人看了去。
走路的时候,裙角都要稳稳的盖住脚背,不可飘扬起来给人看见,否则说你一句不守妇道,都是轻的。
当然,穷苦人家不讲究这些,整天一堆活儿等着干呢,还管什么露脚不露脚的。
更有那些疍家妇人,干脆都是打赤脚。
所以,现在见这个南岸来的贵小姐,不管不顾的把自己的脚送了出来,大家都很吃惊。
柱子站的最近,也最先看清楚了。
也难怪直接就露出来了,本来就不是真脚。
这是一只木头雕刻的假脚,虽然穿着精致的鞋袜,他还是能看出木头的呆笨来,直愣愣的,纹丝不动的。
虽然造型逼真,却是整根木头雕刻而成的,没有什么能活动的关节。
“先生可否能帮我?”女子又问。
“嗯,做你这个不难。不过我倒是有个条件。”柱子这次答应的毫不迟疑。
满院子人都竖起了耳朵,可柱子走到轿帘边低语了几句,然后接了定银,似乎是谈妥了。
到底约定了什么呀?
第三十一章 豪宅啊!(merry christmas!!求收藏订阅!)
明天中秋,咚妹儿最近在给墩子家准备贺礼,打算明晚送过去。
墩子说,柱子哥要带着他搬家了,新家有宽敞干净的大院子,地上铺着平平整整的方砖,房子屋顶是漂亮的泥鳅脊,屋子里面也敞敞亮亮的,他和哥一人一间屋子,阔气的要命,简直就是一座豪宅啊!
长了这么大,他还没有过自己的房间呢,墩子非常兴奋。
他早就过去把新居给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了,说等到搬家温锅那天,让咚妹儿一定过来。
柱子哥还给新家打了一套崭新的家具。
样式质朴的两张木床,一张宽大平整的大圆桌,几把椅子,几个结实的樟木箱子,两个款式大方的衣柜,一张带着书架的书桌,还有一个硕大的敞口浅底木头碗。
到底是名震一方的大木匠,整个一大套家具做下来,一枚钉子都没用,全凭的是榫卯咬合的严丝合缝,衣柜关好了之后,那柜门严实的,连一张纸都塞不进去,旁的物件更不必说,都是一顶一的美观又实用。
柱子哥说,碗是给大尾巴专门做的,老用那个破瓦盆吃饭,看着不漂亮。
柱子和墩子私下说,“给别人家做了那么多漂亮物件,没想到终于有一天,也能给自己家做点像样的摆设用具。”顿了顿,他又说,“也真没想到,还能在这码头上,置办一个咱自己的家。”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摸着自己的腿,这个动作现在成了他的习惯动作,休息的时候,柱子经常就这样一手扶着腰,一手搭在腿上,摸着木头腿与截肢的交界处,神色怡然。
现在那处木头已经被他摸出了包浆来了。
墩子很喜欢哥哥现在的样子。
当然他也没有说出来。
喜欢人家断了腿之后的样子,不是找抽么?
从前,哥哥经常一赌起来,就两眼血红,六亲不认。
现在哥哥为了离赌档远一点,恨不得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盘下了那间老屋。而且,哥哥的性情,似乎也变得平和了很多,不在轻易发怒,也比以前更关心他了。
柱子做起木工活儿来是非常投入的,他经常做活做的忘了时间,十分投入的雕刻着手中的木头,似乎物我两忘。
墩子也就跟着他的节奏,给他递工具,打下手,或者上着漆,跑前跑后的忙活。
可这些日子来,经常没防备的,柱子会猛地从活计里抬起头,冒出一句,“什么时辰了?墩子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墩子答了之后,不管手里的活儿到了哪个紧要阶段,柱子都会立马放下来,走到灶台边,撸起袖子开始操持做饭的事儿来。
等饭菜上了桌,柱子还会给墩子夹菜,让他多吃点,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长得壮。
以前,柱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何曾这么关心过墩子。有钱的时候甩给他弟几个小钱,让他自己置办去,没钱的时候,就让墩子跟着装台班子到处蹭饭,蹭着蹭不着的两说,反正饿不坏就是了。
可最近几天,柱子又有点做活做的疯魔起来了,投入的太过,一低头干起来,大半天就过去了。
经常忘了给墩子做饭。
后来墩子给他把饭做好了,他也经常放凉了也都还未动一筷子呢。
再后来,柱子干脆就让墩子顾着自己先吃,不用管他,等他把手里的这个活儿做好了,也就不这样了,让墩子也就忍这么几天。
都怪那个南岸来的什么贵小姐,跟他哥定做了一截小腿外加一只脚。
本来凭着柱子的手艺,更大的活儿也用不着费这么多功夫,可这回柱子好像疯了,做了拆,拆了做,等都成型了,居然还给那木头脚上雕上花儿了。
那天,那个南岸女子来下定的时候,墩子也在。
他也闻见那股子好闻的栀子花味儿了,也听见了他哥的话,可到底是什么条件呢?他哥该不会想让人家嫁给他吧?
他倒是听过不少讲男女爱恋什么的戏文故事,可那都是戏,天仙女被偷了衣服,不得已才下嫁董永的,最后还不是回天上去了。
可要说他哥,妄想着给人家做好了一个假肢,就能把一个富家女给娶到手,墩子再小再不懂事,也知道压根儿没戏。
不过看他哥做活儿那么走火入魔的样子,墩子也没什么办法。
左右不耽误了搬家就行,反正那节腿脚都快做好了,连雕花都做完了,就剩下把关节再磨合磨合,就算齐活妥事儿了。
今天八月十四,是那女子定好拿货的日子。
柱子一早就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索的,他的两条木头腿,因为近几天来太过忙碌,缝隙里塞了不少尘土木屑,柱子洗好了脸,就低下头,认认真真的清理维护起木头腿来,直到把腿收拾的油光铮亮,光可鉴人。
然后,柱子又把墩子从被窝拽出来,比捯饬自己还上心的,给墩子收拾起来。
墩子还保持着山里的习惯,他不喜欢洗澡,也不爱洗头,洗脸的时候也像大尾巴那样,撩起点水把脸一抹就算完事儿。
可今天,一大早的,他哥居然给他烧了一锅水,把他的头头脸脸都彻彻底底洗了个干净!
这算是抽哪门子的疯啊!要不是墩子坚持着,可能还要把他摁进大盆里洗澡呐!
是你想给人家大小姐留下好印象,把我给捎上算怎么回事儿呐?
嫌弃我这个弟弟埋汰,到时候我不露面不就行了?至于费这么大周张吗?一大早的整这么些光景出来!
墩子用破毛巾擦头发的时候,心里难免有些气鼓鼓的。
他觉得柱子就是痴心妄想,还雕花儿呢?就是在人家的脚上给开出一朵真花儿来了,人家付完了钱,还认得你是哪个!
柱子看出了墩子的老大不乐意,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催促着墩子快点收拾。
柱子哥俩吃过早饭,那女子一行人就进院子里来了,轿子的前前后后站着比之前更多的人,多是一些健壮的老妇人,面色严肃,眼神冷峻。
柱子把做好的假肢呈上来,一个领头的老妇人接过,毕恭毕敬的送进了轿子里。
半晌之后,那女子自己走了出来。
头上戴着斗笠,脸上罩着面纱。
她脚步轻盈,身姿曼妙,步态充满韵律,十分自然。
行了几步之后,好像情不自禁一般,轻轻旋了一个身,轻巧飘逸,分明是一招漂亮的舞姿,仿佛一只被困藩篱许久的蝴蝶,终于盼来了振翅高飞的一刻,迫不及待的展开了翅膀,翩翩起舞起来。
这份自如,半点儿都不像是刚装上了假肢的人。
女子轻移微步,行至柱子跟前,款款一礼拜下。
“先生重生再造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声音空灵,极为悦耳。
“我就是收钱做活儿,这么说可担不起。”柱子头一次面对这样一个女子,一时间还是有点局促的,可他很快恢复了过来,接着说,“上次说好的条件,可还算数?”
“那是自然。”女子的声音带着笑意,“不知是哪位公子,要入家父的私塾呢?”
“就是他!”柱子用力拉过墩子,一把给推到了女子面前。
第三十二章 好别致的贺礼(求订阅!求收藏!)
咚妹儿自从上次从水鬼手里把烦了救出来,又去看过他几次。
烦了真的是身体太弱了,每次见面都病恹恹的。他说大夫说他是惊吓过度,又染了风寒,肺子里还有溺水伤寒之兆。
老祖宗就很奇怪,说我们家的哥儿连门都没出过,怎么还溺水之症了呢?都是庸医!
倒是为此冤枉了好几个大夫,烦了觉得很对不住人家,可也不敢说什么。
咚妹儿觉得烦了是什么都不缺的人,所以每次见面都是空着手,她觉得这小子这么有钱,什么想要的东西买不着呢,要说缺什么,好像也就缺个人陪他说话,他家连个孩子都没有。
所以咚妹儿每次去探望的时候,虽然两手空空,却有点雄赳赳的气势,她觉得自己的陪伴,就是给烦了最难得的礼物了。
肯定是,要不怎么每次一见面,他都抱怨自己隔了这么久没来看他呢?
什么这么久,也就两三天。
“你说,柱子哥他们搬家,我送点什么好啊?”这个问题,每次咚妹儿过来,都要拿出来和烦了讨论。
烦了每次都会认真给出建议,咚妹儿听了之后,当时都觉得很不错,可下次再过来的时候,就又把上次的决定给推翻了。
烦了也不恼,就不厌其烦的接着陪她想。
烦了要送的礼物倒是早就定好了。
是一套幼童发蒙的书,《千字文》,《百家姓》,《警世通言》,还有他自己很喜欢的图文并茂的《山海经》。
这些书都是天盛书局的新版,崭新崭新的,用雪白透粉的桃花纸印着,字迹清晰,排版规整,散发着好闻的油墨香味儿。
四本书工工整整装在一个精致的书匣子里,大小合适,上面还有一个光滑的小提手,观之可亲。
烦了觉得,以后要是他们兄弟两个想要认字儿了,拿这几本书来开个头正好。
咚妹儿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她早就把烦了的贺礼透露给柱子他们了。
墩子听完觉得很不以为然,送什么书嘛?他和他哥都不认识几个大字,富家小子就会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这几本书,还没有上回那一船老母鸡来的实在呢。
柱子哥听完倒是沉默了半晌,不住地笑着点头,然后又流露出有些黯然的神态,抽了抽嘴角。
明天就是中秋了,咚妹儿决定再不和烦了商量了,还是采用自己的主意吧。
他说来说去,要么是太贵的她买不起,要么就是什么简单物件,但是寓意吉祥,说的云山雾罩的,咚妹儿也学不明白。
买不起的礼物,烦了隐隐透出他可以帮着垫付的意思。
可却惹得咚妹儿很生气,说礼物这种东西,不论贵贱,就是一个心意。让他垫付了,算怎么个意思呢?觉得有钱了不起咋地!
说完咚妹儿就后悔了,觉得话说重了,有些伤人。毕竟人家烦了一直全心全意的给她出主意呢,怕她犯难,才流露出这样的意思来。
烦了到底还是大几岁,每次被咚妹儿的话刺到,就低头缓一缓,心里也知道,这个女孩一向这么口无遮拦的,并没什么恶意。
缓过了之后,他就巧妙的换个话题,岔开了刚才的话茬儿。
咚妹儿有的时候也能觉出来,烦了是很包容自己的。可她每次下定了决心,管好自己的嘴,可下次再话赶话的时候,又不一定脱口而出什么来,接着就又是一番后悔。
三番五次下来,两个孩子倒好像都互相习惯了。
一个成了肚里能撑船的弥勒佬,另外一个则顺水推舟,成了恣意忘形的孙猴子。
如此一来,倒也相安无事,每次都能相谈甚欢。
入夜之后,月亮已经很圆很亮了,看起来黄黄的,厚厚的,到有点引人食欲的感觉。
咚妹儿把家里的蚊帐偷偷背了出来,本来,最初她想要用细渔网,后来觉得细渔网好像也不行,网眼还是太大了。
大尾巴现在,好像对夜间飞行有点上瘾,要是隔几天不飞一飞,它还有点不甘寂寞,朝咚妹儿喵喵叫着,眼神直往天上瞟,逗得咚妹儿哈哈大笑。
五嫂睡沉了之后,她俩就起飞了。
咚妹儿指挥着大尾巴,往南岸后山的老林子里飞过去,据说烦了之前送的那几船上好的枣木料,就是从上面的林场里边伐下来的。
咚妹儿当然不是去伐木头的,墩子家现在也算是有些积蓄的匠人家了,名头称得上北岸数一数二的大木匠,要什么木头搞不来。这时候给人家送木料,那简直就是笑话了。
咚妹儿另有主意。
她让大尾巴停在一片广阔的大草甸子上空,低头仔细找了找,又往一汪野池塘附近靠了靠,然后咚妹儿从衣兜儿里掏出一把碎碎的小石子来,忽的扬手撒了下去。
哗啦啦——
一片星星点点的绿色萤火顿时飘了起来。
咚妹儿趁着绿光还没四下飘散开,就像撒渔网一样,使出一个巧劲儿,把蚊帐给抛了开来,几点绿色星光就被她收入网中。
收了网之后,她小心翼翼的把网中几只萤火虫给捏出来,轻轻的装进一条轻纱缝制的细长口袋中。
这口袋是烦了给她的,她本来想先捉上一通,先都存在罐子里,把盖子盖好,然后再把蚊帐裁下来几块,把萤火虫包在里面。
烦了指出了两个问题,第一,把萤火虫装在罐子里,容易闷死;第二,要是把蚊帐剪碎了,被五嫂发现了,咚妹儿会死的和萤火虫一样惨。
虽然咚妹儿不爱听,可都有道理,也没法反驳。
烦了就让她放心,这些都不是事儿,他来解决。
咚妹儿很讨厌烦了这样,这种不时流露出来的少爷做派的大包大揽,让她犯膈应,但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点头默许了。
下回再见面,烦了就把两个做工精美的、薄薄的纱口袋递给了咚妹儿,口袋上好像还绣了字的,不过咚妹儿不认识,就是觉得收口的拉绳儿很不错,方便系的紧一点。
咚妹儿指挥着大尾巴,绕着那个几丈见方的野池塘,把周围的萤火虫给骚扰了个遍,她的两个轻纱口袋,也渐渐充盈了起来。
大尾巴玩得不亦乐乎,咚妹儿也忙乎的满头大汗的,黎明将至的时候,咚妹儿腰间的两个袋子,就好像把漫天的繁星都收了进去,荧光闪烁,煞是好看。
差不多了。
咚妹儿低头看着两个绿莹莹、闪亮亮的纱口袋,觉得非常满意。
第三十三章 乔迁之喜(求订阅!求收藏!)
今日中秋佳节,月圆人也圆。
终于搬家了。
柱子牵着墩子的手,一人一边,推开了新家的院门。
院落老旧但规整,房屋斑驳但素净,窗明几净,阳光充沛,是一处好宅子。
白日里过来了好几波贺喜的人,主要是装台班子的那帮乡亲兄弟,还有柱子近来接的几家定做了假肢的主顾。
柱子在院子当中的长桌上,摆了流水席,瓜果时鲜,大荤大素,清酒香茶,不一而足,来客了便主随客便,随意享用,他和墩子都乐呵呵的陪着。
来往的大都是北岸的乡邻,谁的手里也不多富裕,所以,拿来的贺礼也就都挺简单,几盒子粗陋糕点,一口袋土产,都是个心意。
倒是先前那个南岸的妇人,一大早就差人送来了不轻的礼,两盒状元及第纹路的小银元宝,还有一尊玉石盆景摆件,质地出众,造型大气,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后来,那个扛活的主顾也过来了,是带着老婆儿子一起来的,竟然拎过来两只精神头十足的大白鹅,脖子别在翅膀里,洁白的羽毛富有光泽,非常漂亮。这位大叔说,这是拿给王木匠补补身子的,要是不爱吃这一口儿,留着看家护院也行。
大鹅一下地,就把墩子的手给扭了,众人看了直笑,墩子甩着手,到处找棍子,想找补回来。
可新家的院子干干净净,可没有原先那些四处横陈的木料了,找了半天,就只摸出来一个扫院子的大扫帚。
墩子就拖着扫帚,追着两只大鹅满院子跑,大鹅吓得嘎嘎叫,墩子也气得嗷嗷的,众人都看得捧腹大笑。
临近晌午了,哥俩以为不会再有客来了,却没想到门口又有马车停了下来,柱子认出来马车前边挂着的灯笼,和之前那位小姐的轿帘子上,印的都是一样的家徽,这是归隐的孟大学士的家徽。
这个家徽很别致,是一头驮着老者的老牛的背影。柱子以前在南岸做活儿的时候见过,过目难忘。
上次的那位小姐一进门,他就认出来了。后来得知,来的是孟大学士的幼女,最为心爱的掌上明珠。
来人和柱子见了礼,把主人的问候先带到了,然后就指挥随从开始卸车搬东西了。
先是几个细细长长的匣子,来人说是挂画卷轴,他说我家小姐说了,王先生新家四壁尚还空旷,来点颜色装点着,看起来方才有些意趣。
然后又是一个扁扁的大匣子,来人介绍道是横匾,说是他家小姐百般撒娇求着老爷,老爷又抹下老脸求了老友、书法圣手葛大师,给亲笔题来的大匾——鲁班再世!
匾上的字迹遒劲,雕工精湛,黑底描金,看起来既朴实守拙,古意盎然,又极有气势,恰到好处的衬托出家主的身份来。
柱子虽然私下里,总爱这么夸口说自己是鲁班再世,可如今真有人把匾送上门了,他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了。柱子还想把匾给送回屋子里先藏起来呢,墩子倒是没客气,直接和来人一起,立马给挂在大门口上了。
闹闹哄哄的忙乎了一天,临到太阳落山,兄弟俩把大门一关,都靠在大红门板上面,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然后两个人就像傻小子一样,看着满桌子狼藉的宴席,和空旷的院落,对视一眼,嘿嘿的笑起来,先是窃窃的偷笑,然后变成了开怀的大笑,最后干脆笑的软了,索性都一屁股坐在大门槛上,捶着膝盖笑个不停。
他们兄弟二人,算是把门户立起来了。
父母如若泉下有知,应该也觉得柱子这个大哥,做的很像样,把墩子带的很好。
是真的有模有样啊!
下个月初一,墩子就能和南岸那些名门贵族家的孩子一样,背着书箱,进孟大学士的私塾读书了!
孟大学士早已归隐多年,躬身耕读,很多南岸的人家挤破了脑袋,想把自家的弟子,给送到他老人家身边读书求学,却屡屡难以遂愿。
孟老先生德高望重,也不是一般的世俗权势能轻易左右其志的,老先生当年位居庙堂之高,归隐之后又是世家身份,自然更不缺银钱,所以,收取弟子,全看机缘。
选取弟子这件事,他老人家是要亲眼相看的,见过了之后,不论认可与否,当面都会点着头,因人而异的夸赞一番。而真正入了他老人家法眼的孩子,会在三日之后,收到一封竹简,上面有含着孩子姓名的藏头诗,还有入学的日子。
孟家的竹简,近些年在码头上越传越神。
人都说,孟老先生的出师弟子,不是入朝封将拜相,就是才富五车成为一方大儒,最差的也是才比陶朱,富甲一方,总之皆为人中龙凤,凡人难以望其项背。多少家有麒麟儿的大家族,对这块竹简朝思暮想,望眼欲穿,而求之不得。
如今,这样一块千金不换的竹简,柱子给他的弟弟,求来了一块。
墩子的这块竹简,只写了入学的日子,并无赋诗。
孟小姐说,他父亲会在见面之后,亲自给这孩子起个大名。
归隐大德亲自赐名,又是一份天大的荣耀啊。
咚妹儿是入夜之后过来的,她的贺礼如此别出心裁,又煞费工夫,墩子兄弟二人都很感动,连连致谢。
两袋绿莹莹的萤火虫,高高悬挂在堂屋的房梁下,与桌上的暖黄色的烛光交映,显着这座房子极为生动活泼,富有生气,仿佛镀上了一层梦的光彩。
大尾巴的专用大木碗放在门边,碗里盛着满满当当的小鱼干拌饭,墩子还特意加了很多油煎的喷香的牛肉进去,大尾巴一落地,就认出这是给它准备的,径直走过去,大快朵颐起来。
咚妹儿见了连连大叫,抱怨说:“这只臭猫都有专门预备的好吃的,就给我留这一桌子残羹剩饭?”
柱子就觉得好笑,也不动弹,就看着咚妹儿发飙,喝着小酒,一副其乐无穷的样子。
还是墩子看不过去,赶紧跑进里屋,捧了一个大食盒出来,堆着一脸讨好求饶的笑,推到咚妹儿的面前。
咚妹儿暴露在外的胳膊腿儿上,有很多大红包,是昨晚捉萤火虫的时候,被秋蚊子咬的。秋后的蚊子最毒了,吃了这口没下口,叮起人来要人命。
咚妹儿一边抓挠着,一边气呼呼的把食盒的盖子给打开了。
往里一看,她就乐了。
咚妹儿最爱吃甜的了。可五嫂怕她烂牙,一向管得严。
现在这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精致的小点心,造型各异,色彩斑斓,点心当中,放着一块巨大的月饼,能有一个大盘子那么大,上面印着嫦娥奔月的花样,整个食盒,闻起来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甜香软糯的味道。
咚妹儿在摆渡船上见过这种馋人的点心,那些南岸的女孩子们,出去郊游的时候,最喜欢让仆人带着这样的食盒,装着琳琅满目的点心了。
咚妹儿和妈要过几回,五嫂一次都没答应。后来被闹得实在受不了,就给她买过几块冰糖解馋,至于去买这么费钱的点心,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了。
这些柱子都知道,所以今天一早,他就打发墩子,去南岸那边上好的糕点铺子,挑着新鲜好看的,给咚妹儿选上满满一盒子的点心,既然要吃,就给小丫头一次吃个痛快!
“吃完了认真刷牙啊!”柱子哥看着咚妹儿吃得狼吞虎咽,两个小腮帮子鼓鼓囊囊,就像一只搬粮食的仓鼠,觉得还是叮嘱一句比较好。
“噢噢噢——嗯嗯嗯——”咚妹儿简直开心到忘形,胡乱应答着。
等咚妹儿终于吃不动了,小肚皮鼓鼓的就像一只小皮球,她摸着肚子喝着水,终于想起来,还有烦了的礼物没给人家送到呢。
“那小子身体还是弱,大夫说要多养一阵子才能见风,所以托我代为转交。”她把那个书匣子放到桌上,“净整这些没用的,咱们几个都不识字,送什么书呀!真是!”
“有用有用,烦了有心了。墩子马上就能用上了。”柱子放下酒盅,笑着从书匣子里拿出一本书来,翻了翻,还闻了闻,然后又笑着放下了。
“墩子,你要念书去了呀?”咚妹儿可没觉得墩子是块读书的料,还挺吃惊。
“嗯——”墩子心里,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
“什么时候?”
“九月初一。”
“去哪呀?”
“南岸的一位先生家。”
“那我以后还能再来找你玩吗?”
“你要敢不来,我就跑你家船上闹你去!”
“嘿嘿嘿,那就行!”
“行了行了,不说念书的事儿了,咱们吃月饼吧!”
“好咧!”
第三十四章 今夜无眠(求订阅)
中秋这天,五嫂收工比往常早一点。
人们都急匆匆的早早赶回家去团圆,不愿意多在外面流连,下午的时候,渡船上的客人倒是比之前要多一些,等到日暮时分,河面上反倒较之往常,更为安静了不少。
五嫂早就察觉出咚妹儿最近的不对劲了,这孩子以前觉很少的,经常大半夜的吵吵嚷嚷不肯入睡,一直叫着说我不困我不困我不困,摁都摁不住,经常惹得累了一天的五嫂很恼火,等到早上叫起床的时候,又是另一番难缠拉扯,她入睡的晚,自然不愿意起来。
可这些日子以来,咚妹儿一入夜就早早睡了,简直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好像忙活了一整天的人是她一样,早晨也很警醒,往往不用叫,自己就起来吃早餐了,有几回五嫂的起来的晚了一点儿,居然还是咚妹儿先把粥给煮上了。
不过吃过了早餐,咚妹儿又会搂着大尾巴钻进船舱睡回笼觉。不管外面的甲板上,人来人往多么嘈杂,咚妹儿都睡的香甜极了,怎么都吵不醒。往往睡到吃午饭的时候,才又醒过来囫囵吃点东西。
大尾巴最近也越来越能吃,简直就像养了一头小牛。
这孩子,不对劲。
大尾巴,也不对劲。
中秋这天,五嫂收工早,也就终于有机会好好观察一下,想看看这孩子和猫在搞什么名堂。
她托宋婶儿家的米艇往北岸送货的时候,给她家也捎几斤月饼回来,老宋大哥向来靠谱,早早就让幺妹儿给送过来了。
五嫂知道咚妹儿一向对甜食馋的要命,所以,打算今天让她多吃几块月饼,过节嘛,一年才一回。
“五嬢嬢,你家放在我那的萤火虫,我能留一两只玩玩不?”幺妹儿看五嫂接到了月饼,兴致不错的样子,就做出甜甜的笑脸来,试探着问。
“啥虫子?”五嫂有点懵。
“咚妹儿上午过来放在我家的那两袋萤火虫啊,她说摆渡船上白天人气太重,怕惊着了小虫子,就寄放在我家舱里,还留了好多带着露水的桑叶呢,交代说晚上就来接走,留着和你赏月的时候用,让我千万别养死了。”幺妹儿解释道。
“是嘛,丫头你喜欢就留几只呗,又不是什么高贵东西。”五嫂摸了摸幺妹儿的头,笑着说。
“五嬢嬢的绣工真好,做的纱口袋真好看!我妈看了都夸了好半天呢!”见五嫂答应了,幺妹儿觉得得好好奉承几句,捧得五嫂再开心点。
“是嘛,宋姐也看见了呀,你妈怎么说?”五嫂虽然依旧云里雾里的,但决定顺着话儿,多套点信息出来。
“妈说,口袋上绣的花草精致,书法也漂亮,不愧是嬢嬢的针线,虽说平时不怎么做,一出手就是极好的!”幺妹儿搜肠刮肚的,想着她妈都说了什么。
“哎呀,你妈真会说话,幺妹儿,那上面的字儿你认识不?”五嫂接着问。
“怎么不认识——囊萤映雪,学有所成啊!妈还说这字儿用得好,很应景儿呢。”幺妹儿有点显摆自学成才的意思来。
“哎呦呦,真是好孩子,比我家咚妹儿强,大字不识几个,行行行,喜欢就多留几只,不就是几只小虫子么。”五嫂的疑惑更大了。
河上不是没有萤火虫,可偶尔见着一只两只罢了,那东西是活在陆上水边草地上的啊,照着幺妹儿说的,满满两大口袋萤火虫,那咚妹儿是从哪儿得来的呢?
在河上一只一只捕的?那捕个猴年马月才能攒够那么多啊?
还有绣工精细的口袋?哪来的?那孩子连针都不动,大字不识几个,还绣书法,见鬼了吧。
咚妹儿其实是个心灵手巧的孩子,以前也拿过针做过针线的。
后来,有年春天,大尾巴掉毛,船上的角角落落都是一团团的猫毛,咚妹儿见了不舍得扔,就都给收集起来,攒的多了,她就对着那一团猫毛想主意,拿着针又戳又扎的,最后竟然做出来一个和大尾巴一模一样的毛毡小猫出来。
做好了之后,她偷偷趁着大尾巴不注意,把毛毡猫放在大尾巴的吃饭碟子旁边,想看看大尾巴的反应。
大尾巴那天睡醒了,高高兴兴走到碟子前面准备开饭,就看见了一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猫在那等着。
刚开始的时候,它以为是咚妹儿又养了新的猫,来和它抢食来了,就把背上的毛都耸起来,呼呼的哈着气,想把这只猫吓唬走。
后来,哈了半天,这只猫一直都是一动不动的,大尾巴就很奇怪,壮着胆子走过去,用前脚拨了拨这只猫,结果这猫还是一动不动。
大尾巴就那么死死盯着这只猫,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它又闻了闻,这不是自己身上的味儿吗?
再仔细看看了,明明和自己一模一样啊!
怎么动也不动呢?
难道是自己死了?
大尾巴越推这只毛毡猫,就越坐实了这是死去的自己的想法,最后实在打击太大,也不推了,也不闻了——
直直躺在甲板上,默默接受了自己已经死了的现实。
咚妹儿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不论怎么哄着大尾巴,怎么口苦婆心的解释,大尾巴都好几天没吃东西,水喂了也都吐出来。
最后吓得咚妹儿哇哇大哭起来。
后来还是五嫂出面,当着大尾巴的面,把那只毛毡猫给拆了,扬到了船外去,大尾巴这才慢慢缓过来,又开始进食了。
从那以后,咚妹儿见着针线都是躲着走的,一次针都没摸过。
所以,这个袋子是从哪儿来的呢?还是上好的细纱布缝制的,这都是哪儿来的?
这孩子难道趁着我不知道的时候,偷偷上岸去了?
那可了不得。
“船娘!走不?”南边岸上有一人招呼。
本来五嫂都收工了,不想动,想装作没听见。可觉得这声音耳熟,回头一看,果然是个老主顾。
是家在北岸,经常往南边去做清扫活儿的刘婆婆。这老人家脾气古怪的很,出奇的好干净,在众多的摆渡船里,很偏爱五嫂的船,说收拾的利索,乘坐着舒心。
其实好干净没什么奇怪的,关键是不论多晚,刘婆婆做完了活儿,都要回家去,不论南岸的主家怎么留都没用。
而且风雨无阻,也不知她北岸那个破房子,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一夜不回去都不行。
刘婆婆的怪,就怪在这里。
河上的渡船也都认识她。
这会儿,哪怕只渡她一人,五嫂还是殷勤的笑着,把刘婆婆接到船上,稳稳当当的摇起船来。
边摇着橹,五嫂就把自己对咚妹儿的顾虑说了,怕孩子小,出了什么事儿来不好收拾。
刘婆婆听了倒是没有太惊讶,沉吟了半晌,严肃的说:“今夜甭管多乏,你也别睡了,盯着你家丫头。”顿了顿,她又说,“老人们常说的百鬼夜行勾魂摄魄,可不是乱讲的。孩子小,要是碰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可不好啊。”
五嫂知道,陆上的人对鬼神的态度,与疍家人天生不同,可她觉得,老太太的话也有些道理。
今夜,是不能睡了。
第三十五章 机密泄露(求订阅!求收藏!)
疍家的孩子上不了岸,可他们的天地,可远远不止是自己家船上那么大点儿地方。
只要是河上的船,都是他们嬉闹的场所。
当然,官船兵船不敢靠前,可那些鳞次栉比的做小买卖的船,还有大大小小的摆渡船,遮着竹席子的连家船,可都是他们跑来跳去的场所。
偶尔要是哪个孩子,在这条船与下条船之间没跳好,失脚落了水,周围的孩子们就会哈哈大笑起来,看着落水的伙伴落汤鸡一样的爬上来,他们就会跳着脚,嚷着童谣——
“油脚佬,闭眼跑,噗通噗通落水早!”
等落水的孩子麻利爬上来了,也顾不上擦自己脸上的水,第一个先去逮离得最近的孩子,捉住了就要一顿收拾,再去捉下一个。
观战的孩子当然一哄而散,然后,一伙孩子就嘻嘻哈哈的,开始下一轮的奔跑疯闹。
船上的大人们,早就习惯这群疯孩子在河面跑来跑去了,要是他们撞翻了自家的东西,大不了冲着孩子们呼啸而过的背影骂几句,反正就是几个大一点的带着一群小一些的,偶尔掉进水里,也不算什么大事儿。
再长大一点的,就该找个营生帮忙做事了,也就玩这么一段时间罢了。
大人们那么忙,哪有什么时间看着孩子呢?再说了,谁的小时候,不是这么过来的呀。
能到处跑着疯一疯,总比那些小豆丁强,他们腰上被捆了绳子,拴在自家船上,除了掉水里的时候被捞上来,父母也没多大功夫陪着呢。
今天中秋,咚妹儿昨夜捕了大半夜的萤火虫,本来是想白天多睡一会儿补补觉的,可一早把两袋萤火虫送到么妹儿家之后,就遇上了这群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她在他们中间,一向是很受欢迎的。
因为咚妹儿性子爽利,水性也好,和大伙儿能玩到一块儿去。
这段时间,咚妹儿老是惦记着夜里上岸上去的事儿,和大家玩的就少了些。今天遇见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就不愿意放咚妹儿走,非要拖着她一起玩。
有个之前她捞起过小小子,为了留住咚妹儿,还把自己不舍得吃的半块月饼塞到咚妹儿手里呢。
和大伙儿说了一会儿子话,咚妹儿也就不怎么犯困了,索性就跟着大伙儿一起,又在河上旋风一样的疯跑起来了。
等到疯玩了一天,想起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五嫂在甲板上喊她回来吃晚饭的时候了。
“妈,今天过节哩!有啥好吃的?”咚妹儿寥寥草草洗了手,就凑到饭桌前问。
大尾巴睡了一天了,这会儿闻着饭菜香,刚刚也醒过来了,它懒懒的走到餐桌旁边,蹭了蹭咚妹儿的腿,然后身子一沉,就躺到饭桌底下了。
大尾巴不敢在饭桌周围扬着尾巴走,因为它的大尾巴上的毛,实在太多太容易掉了,有时候就落到菜盘子里去了,为了这,没少挨五嫂的敲打。
常年下来,大尾巴也习惯了,要是主人们还没吃饭,它就尽量在饭桌底下趴着。
只有咚妹儿没那么多讲究,有时候五嫂早早吃完去忙去了,咚妹儿就把大尾巴的盘子也端到小饭桌上,放在自己对面,她俩就一人一猫对着吃,两个小脑瓜顶在一起,吃的都很投入。
五嫂说她太惯着这个小畜生了,咚妹儿就嘿嘿一笑,也不听,五嫂也没办法。
“油焖大虾,咋样?菜硬不!”五嫂笑着回答。
手指头长的河虾,也就过节的时候自己家做来吃一次,平日里都是捞上来,拿到岸上卖钱的。
眼前这盘子大虾,一闻就是猪油做的,油光光红彤彤的,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勾的大尾巴在桌子底下几番骚动。
家里做菜用的油也很有意思,被五嫂用各种瓶瓶罐罐装着,很小心的收好。
有吃牛肉、猪肉、鸡肉时候,放在锅里煎出来的动物油,一点一点收集起来,凝结成白玉一样的油脂块儿,这也是最香的一种油,今晚的大虾,就是用猪油爆锅之后焖的,简直鲜香的让人垂涎三尺。
还有用鱼虾和北岸那边的油商换的植物油。
正价的植物油其实也不便宜,不过五嫂很精明,换的都是粮油店大缸沉底的那点油,因为混着一些渣滓,不太好卖,所以换的时候,那些油贩子也都乐意高一点儿秤,多给她们一些。
如果是花生油,那么沉底的花生渣渣还算是挺好吃的,炒菜的时候吃到了,有点油炸花生米的味儿。可是葵花籽油和油菜籽油就没那么好吃了,尤其是葵花籽油,沉底的部分混着黑乎乎的葵花壳儿,烧出来的菜也黑乎乎的,看着就没食欲。
另外一盘菜是滑鸡蛋,金灿灿的,惹人爱。
疍家的滑鸡蛋很出名,因为船上养的鸡,只喂给鱼虾吃,所以鸡蛋的味道异常鲜美,不是寻常陆上的鸡蛋能比的。
与重姜重酱的油焖大虾不同,做滑鸡蛋这道菜的时候,什么调料都不放,只要锅底有厚厚的一层油,掌握好了火候,眨眼之间,就出锅了一盘鲜美可口的菜肴,因为做起来快捷,也是招待客人常做的。
等妈收拾好了,终于坐在桌前动筷子了,咚妹儿也就迫不及待地扯着一根虾须子,捧起一只大虾啃起来。
吃完的虾皮虾头,她都放在大尾巴的碟子里,推到了桌子底下。
等了许久的大尾巴也终于呼噜呼噜吃起来。
“慢点吃,吃完饭了,还有月饼。”五嫂吃的很斯文。
“嗯嗯,好好。”咚妹儿的吃相和大尾巴不相上下。
“咚妹儿啊,最近有啥好玩的事儿没有,和妈说说?”五嫂喝了一口米酒,开始试探。
“哦哦,哈哈哈,今天小胖子又掉河里去了,哈哈哈,就是棺材船他家那个。”咚妹儿不假思索的回答。
“呵呵呵,是嘛,那孩子好像是比别人能笨点儿,嗯,还有啥好玩的没?”五嫂又倒了一盅。
五嫂的酒量一直都很好,天冷的时候,也常常来几口烈酒暖暖身子。
“啊,还有啥啊?好像再没谁掉水里了,嗯,应该没有了。”说话功夫,咚妹儿已经吃完了五六只大虾了,可把下面打秋风的大尾巴给乐得够呛。
“这些天来,你都和大伙儿这么在河上跑来跑去的玩呐?”五嫂接着问。
“嗯嗯。”
“没去别的什么新地方?”五嫂觉得这小丫头的话还挺不好套。
“啊,没啊。”咚妹儿还是一个劲儿的低头猛吃。
“孩儿啊,别吃的太猛了哈,待会儿咱娘俩还得吃着月饼赏月呢。”五嫂决定换个方向,“一会儿是把蜡烛吹了看月亮啊,还是你有啥新招数没?”
“啊,那就吹了蜡烛看呗,我还能有啥新招数,嘻嘻!”咚妹儿吃光了大虾,开始吃鸡蛋了。
“行嘞,我家咚妹儿说的算,那咱就吹了蜡烛赏月来!”五嫂已经吃好了,收拾了一些饭菜,喂给大尾巴,光吃那点儿虾皮儿,肯定不够这只大馋猫吃的。
饭后,五嫂陪着咚妹儿吃了半块月饼,瞧了一会儿月亮,然后就早早躺下了。
妈累了一天,需要早点休息,咚妹儿也早习惯了。
等咚妹儿以为妈睡熟了,她先把船舷下用黑布盖着的萤火虫给取出来,这是晚饭之前偷偷从幺妹儿那儿拿回来的,拿的时候,幺妹儿还有点舍不得呢,咚妹儿只好答应以后多送给她几只。
然后,咚妹儿就呼唤着大尾巴变了身,朝着北岸飞去。
身后的舷窗内,是五嫂默默起身观望的身影。
第三十六章 赤足开莲花(求订阅!求收藏!)
孟家为簪缨世家,钟鸣鼎食,人才辈出,在很多圈子里,孟家帮都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
码头是孟家的根,孟家是码头的坐地大户。
到了孟苍懿这一辈,他本可坐享其成,做个纨绔子弟,鲜衣怒马,倜傥一生即可。
可他偏要自食其力,年少便行科举一路,入翰林,进内阁,继而权倾朝野,而后又急流勇退,归隐乡梓。
如今孟苍懿已经年过八旬,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在得知某处出了天资聪颖的稚童时,方才暗中前往,相看一番。
待到众人知晓时,已经是尘埃落定,无从运作周旋。
他退出庙堂之后,所收弟子不多,但所出皆为俊杰,这也就让人们对他执掌的私塾越发好奇,总想要一探究竟。
其实,有什么好窥探的呢?
竹林里的一处书屋罢了。
明日便是初一,那个北岸的孩子过来入学的日子。
多年未曾有过的,孟老先生竟然有些心绪不宁起来。
真是平日里对这个幼女太过娇惯了,宠的有些无法无边,怎么敢代替父亲,轻易在外许下让人家来家中入学的诺言呢?
那孩子什么品格他都没有亲自相看过,不知根不知底的,要是来了学不好,又该怎么了账呢?
孟苍懿的儿女众多,他对这些子女都是以儒家尊卑之道严加管教的,所以一个个成人之后,虽然没有过人的建树,却也都中规中矩,在南岸这边的圈子里,都以中庸之道持家,开疆拓土谈不上,踏实守成都绰绰有余。
唯独晚年所得的这个幼女,教养与她的兄长姊姊们不同。
因那时他已经归隐,被朝堂上的风云激荡一番淘洗之后,他的处事哲学有了很大改变,渐渐倾向了老庄与佛家一脉,所以,在管教这个老年得女的时候,便很有些纵容她自然的天性。
幼女出生时,他正在吟哦诗佛王摩诘的那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所以当即把这个女儿取名为松泉,一股灵动之气,与她那些循着祖宗辈分,排字命名的兄姊有很大不同。
从最一开始,他就对这个孩子赋予了更多的偏爱和独宠。
待到松泉渐渐长大,人如其名,既有青松的坚韧硬朗,又有清泉的空灵洒脱。
松泉懂事之后,曾有一次问父亲,“爹爹希望泉儿长大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孟苍懿笑着答:“成为你想做的人,不必在意他人的想法。”
松泉天资聪颖,过目成诵,出口成章,他本以为这孩子会成为一代巾帼文豪,因为他很清楚,哪怕不是出于对自家女儿的溺爱,只做冷眼旁观,也可判定松泉的填词,假以时日,必可成为名噪一时的大才女。
可这女子很有些不同,她无心专做锦绣文章,又一心迷恋起舞蹈来。
舞艺也算六艺之一,然而当今世道,女子为舞者娱人,为君子不齿。
可松泉偏偏喜欢,谁也拦不住。
他这个当父亲的,劝说也是无果。
于是他又巴巴的,千里迢迢给女儿请来了声名显赫的退役宫廷大舞女,教授松泉一流的舞技。
舞师说;“鄙人也算教导过很多闺阁女子,或习舞为增强体魄,或为姿态娇妍,所学者都有个目的,练习起来,也都有时有刻,有行有止。我们这位松泉小姐,却很不同,她一旦舞蹈起来,仿佛立即进入了无人之境,瞬间忘我,起舞起来,舞姿曼妙自然,神情迷醉,不被打断,几乎可以一直舞蹈下去,仿佛不知疲倦。悟性也高,仿佛天生便是舞者,这实在是很惊人。”
孟老先生听了,也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担忧,只觉得这孩子的舞姿确实好看,观之恍若天仙下凡。而且看这孩子起舞的时候,也确实是由衷的喜悦,也就由她去了。
直到那一日,松泉的贴身小侍女,慌慌张张的闯进他的书房,哭着跪在地上喊,“老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小姐摔了,留了好多血呐!”
孟苍懿扔了手中的书卷,跟着小侍女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在竹林书社后的莲花池旁,看见了倒地昏迷不醒的松泉。
她的脚崴在一处岩石缝儿里,鞋袜都被血殷透了。
看着女儿的脸色煞白,孟苍懿顿时用苍老沙哑的声音吼起来:“是哪个在看着小姐的,还不快拖下去给我打死!”
片刻死寂之后,先前的小侍女嗫嚅着回答:“回禀老爷,当时小姐身边并没有人,”没等着孟老爷发作,她赶紧接着说,“小姐不许下人跟着,说她起舞的时候,要是靠的近了,就要拿鞭子打人的。所以小的只敢远远偷偷看着,之前被小姐看到了,还真的被打了呢。”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孟老爷一边指挥下人抱着昏迷的松泉回屋,赶着去请大夫,一边追问,“吾儿为何要在那里独自起舞呢?到底是什么缘由?”
舞师闻讯也赶过来了,接话说:“松泉小姐最近似乎在研习佛经中的一段舞蹈,梵文《梨俱吠陀》中记着一位信女赤足起舞,一池莲花为之绽放的典故,小姐读过之后,一直念念不忘,似乎总在默默探索,小姐曾言,若为父亲赤足开出一池莲花,也算是一桩无上功德。并不许人近观,怕是亵渎了神灵。”
“这个傻丫头,竟然是为了为父起舞受伤,傻孩子啊傻孩子,书上的经文,记载着神佛之事,凡人怎可当真呢?这要真伤着了,可怎么好呢?可怎么好呢?”孟老先生早就不是喜形于色的人了,此刻却是老泪纵横。
多亏了那个小侍女尽早发现,及时医治,松泉才无性命之忧,可是崴伤的脚踝血脉阻断太久,又有擦伤感染,最终不得不齐着小腿截掉了。
松泉小姐醒来之后,看着残缺的腿,哭得肝肠寸断,如同杜鹃啼血,闻者无不落泪。
哪怕后来,孟老先生遍寻木工名家,为她做出了惟妙惟肖的、雕工精细的假肢,松泉却再也不能起舞了。
意外发生的那一年,她十五。
此后的三年,她决口不再提赤足开莲花的事,这个话题,也成为了孟府一个禁忌。
除了不再跳舞,松泉似乎一如从前,承欢父亲膝下,与孟老先生吟诗作对,挥毫泼墨,似乎也怡然自得。
直到那日侯府大宴,松泉看到一个多年前骑马摔断了腿的世交子侄,竟然装上了一双精巧的木腿,行走自如,她当时就脸色大变,神色激动,几乎喜极而泣。
次日一早,她便赶去了柱子那里,下定,量尺,唯恐晚了一刻,便与此良机错之交臂。
莫说柱子当时提出,要将弟弟送进父亲的私塾,就是再过分的条件,她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后来,那位鲁班再世的奇人,真的给她做了一只能够以假乱真的木脚,居然可以让她再次起舞,一如当初。
求葛大师题来的那块匾,也算是实至名归。
看笑容又回到了心爱的幼女脸上,孟老先生也觉得,哪怕用孟家所有珍宝来换,也是很值得的。
明天,那木匠家的孩子,就要进府来行拜师礼了。
也不知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第三十七章 怪婆婆
咚妹儿一直都不怎么喜欢那个怪婆婆。
因为怪婆婆老是凶她。
刘婆婆倒是真的很爱干净,听说她在河边洗完衣服,起身的时候,一定要把木头盆子放在水里坐一坐,说是要不然盆子底下有灰,直接端起来脏的很呐。
倒不是因为这么爱干净,就被叫做怪婆婆,她的怪在于不论刮风下雨,天多晚,她都要回北岸的家里去,从没有一天是留宿在南岸的。
帮人做清洁洒扫的妇人,活儿没做完在主家凑合一宿,都很寻常的。
可刘婆婆不。
每次怪婆婆每次坐五嫂的船,要是看见了咚妹儿,总免不了撇着嘴,叨叨几句,“这孩子,怎么养的,怎么就跟刚从泥里头捞出来的一样,还是小姑娘呢!”
五嫂每次听见,都笑着解释几句,说咚妹儿还小,说她比一般的男孩子都要淘气。
怪婆婆就又有怪话儿了,“孩子就是父母的脸面,成天这么信马由缰的,哪怕是个疍家娃娃,也不像话啊!”
五嫂听了,也不好反驳,就招呼着其他客人,装着没听见似的,也不去接茬。
咚妹儿当然能听懂,这老太太是嫌弃她身上埋汰呢!
瞧瞧这老太太收拾的那个样子,头发好像被牛舌头舔过的似的,油光锃亮,满头白发,一根碎发没有,都拢的利利索索,在脑后用一个小铁簪子盘得紧紧地,扎成一个小发髻儿。
身上穿着蓝布大褂,黑布裤子,脚上是自己纳的圆口搭扣老布鞋。那身上的衣服棱角,好像硬的能切豆腐。
五嫂私下和咚妹儿说过,这样的衣服是浆洗出来的,穿着结实耐磨,还利整干净,就是浆洗起来,需要费上一番功夫。
五嫂说,“要不是我平时忙,也给你这样浆洗一身衣服穿上,叫你这个小鬼儿,总把衣裳穿的像块抹布一样,也怪不得人家刘老太太老说你。”
咚妹儿就缩着脖子说:“妈呀,你可饶了我吧,那穿的哪里是衣裳,简直就是木板板,还不把肉给磨破了,你可快拉倒吧。”咚妹儿说完吐吐舌头就跑了,跳到别的船上,和孩子们混在一起疯跑,留五嫂一个人抱着大尾巴,在船上望着她的背影骂。
咚妹儿本来吧,要是见着那个怪婆婆远远在岸边等着,她早就能溜就溜能躲就躲了。可这天偏偏她起来的晚,迷迷糊糊的从船舱爬出来,想扒拉几口饭吃,就看见这老太太已经坐在她家船上了。
头天晚上过去找墩子玩去了,他过几天要上学了,怕是以后,就没现在这么多闲工夫,能在一块疯玩了。唉。
咚妹儿草草抹了一把脸,虽然不情愿,还是走到刘婆婆跟前叫了人,问了早安,然后就想去喝几口粥。
“你这孩子可真是够懒的,怎么这么大老晚的才爬起床哦,太阳照屁股喽!老婆子我可是天不亮就起了!”果不其然,刘婆婆一见了面,就没好话,准是数落人。
咚妹儿假笑着,嗯嗯啊啊的应付过去,转过身就翻了个大白眼。
您老哪位啊,用得着你管吗?
咚妹儿本来就想在心里嘀咕嘀咕,可惜被妈看见了,狠狠瞪了她一眼,倒是一大早的给她整的挺不痛快。
吃了半碗粥,咚妹儿没什么胃口,就要起身去刷碗,想把剩饭和上小鱼干拌给大尾巴吃。
大尾巴看见了,就老是在她脚边绊来绕去的,咚妹儿端着几只碗的本来就不太稳当,赶上一个浪头船一晃,大尾巴又一绊,咚妹儿手里的半碗粥竟然不偏不倚,全泼到了怪婆婆的蓝布大褂的前襟儿上。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都泼我身上了呢?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呐,哪能穿着脏衣服去主顾家做活儿呢?”怪婆婆的一张脸夸张的扭曲起来,好像要长开大口把咚妹儿吃了。
“哎呀,刘大妈,真是对不住,我家这孩子毛手毛脚的,把您衣服都弄脏了,看我不揍她!”五嫂闻声赶紧过来,一手拿着毛巾帮怪婆婆擦干净,一边随手拍了咚妹儿一巴掌,还作势要揍她。
“你什么时候打孩子我就不管了,这会儿赶着往南岸主顾家去做清扫哪,我老婆子这么多年,还没有哪次不是穿的干干净净上门的,这可怎么是好啊!”怪婆婆的皱纹像是虫子一样在脸上蜿蜒着,看着可真吓人。
“要不我麻利点,送完了这船人,马上再送您家去?您换了衣服我再快点送您往南边去?”五嫂既抱歉又着急。
“你就是把船划得比龙舟快,两个来回我也误了时辰,肯定迟了啊!”怪婆婆不满意五嫂的提议。
“那您要怎么办啊,这大河中间的,我们上哪去给您老找干净衣服去啊?”咚妹儿平时不太喜欢一些老人家倚老卖老的,所以也忘了理亏了,开口就开怼了。
“啪!”,她脑袋上又挨了五嫂一巴掌。
“你个死丫头给我闭嘴!你给我老老实实等着,看我等会怎么收拾你!”五嫂骂了咚妹儿,又赶紧转过头去给怪婆婆赔不是。
“您老看这么着行吗,我有一件压箱子底的香云纱褂子,做好了之后,总共也没上身过几回,刘大妈您看着身量比我能瘦点,高矮倒是差不离,我把那件褂子找出来,您老凑合着,先穿一天怎么样?”五嫂突然想到了这个点子,试探着问怪婆婆。
“嗐,这都快到了南岸了,还有什么办法呢?就先照着你这个办法来吧。哎我说,你那衣裳,可得洗得干干净净的啊?”怪婆婆有些顺坡下驴了。
“嫌不干净就别穿啊!”咚妹儿说完,又挨了五嫂狠狠一巴掌。
“您老放心,放一万个心。这衣服我好几年没穿了,之前洗得干干净净收好了的。您老这边走,咱进船舱里头换衣服去。”五嫂觉得好不容易让这个难缠的老太太不闹腾了,咚妹儿居然还敢火上浇油,这小丫头真是越来越难管了。
渡船靠了南岸,五嫂殷勤地扶着怪婆婆上了岸。
她们娘俩目送着怪婆婆穿着质地鲜亮、光泽流动的香云纱上衣,渐渐融入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看不见。
咚妹儿能感到,妈的眼神中,有一丝落寞和不舍。
那是妈的嫁衣吧?
疍家的姑娘,一生都不会有几件香云纱做的那么精致的衣裳的。
一定是。可现在就这么被这个怪婆婆穿走了,还一脸的不乐意,也没说还不还。哼!
咚妹儿想着这是属于妈的东西,一定给妈拿回来。
这时大尾巴以为冲突已经结束了,就又出来蹭咚妹儿的腿了。
咚妹儿摸着脚下转来转去的大尾巴,渐渐嘴角有了笑意。
“还笑!你个小祸害,你还有脸儿笑!看我不捶死你!”五嫂一扭头看见咚妹儿的神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就要打人。
“妈,我午饭去幺妹儿她家吃,就不回来了哈——”咚妹儿远远看见隔了几条船,是宋婶儿家的粥艇在卖早餐呢,一个高就蹿到旁边船上去了。
现在留下,就是等死。
身后的五嫂,看着她上蹿下跳远去的背影,渐渐收敛了怒容,现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眼神渐渐凝重起来。
第三十八章 水仙(元旦快乐哦!求票票!!)
五嫂本名水仙,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疍家美人儿。
可惜红颜易老,最是人间留不住,美人辞镜花辞树。
如今孩子也渐渐大了,她终日摇着摆渡船,风里来雨里去,眼角渐渐有了不易察觉的细纹,不过终日风吹日晒,皮肤黝黑一些,不仔细看,便看不出来罢了。
咚妹儿这个孩子,从小到大,都让五嫂操心不已。五嫂常常照着镜子,一边给自己揪白头发,一边默默念叨着,“这白发得有一半是被这个熊孩子气出来的!”
咚妹儿好动,就像一只火烧屁股的猴子,她什么时候都没法像人家宋姐家的幺妹儿一样,安安静静坐在哪个地方看会儿书,或者绣一会儿花儿什么的。
她一个女孩子,水性倒是比很多疍家大小伙子都好很多,还老是大言不惭的,说要做下海采珠的龙户,哎呦呦,真要让一个女孩家做了龙户,莫说岸上人家,就是疍家人中间都要看笑话的呀。
咚妹儿爸走得早,这孩子就没见过爸爸,所以五嫂难免想着多宠一些,留着大尾巴就是对她的一个弥补。
每当看到别的娃娃牵着爸的手撒娇,或者看见一个大老爷们让娃娃骑在脖子上望高高,五嫂总觉得对不住咚妹儿,有大尾巴陪着,在她忙得昏头转向的时候,孩子总算是有个伴儿,不那么孤单啊。
大尾巴是咚妹儿从冬天的冰水里头救回来的,这小畜生好像通人性,和咚妹儿感情好得没的说,要不是五嫂拦着,他俩恨不得在一个饭盘子里吃饭呐。
其实五嫂都知道,不论他俩哪个挨了她的训,只要她一背过身,这两个小东西肯定在挤眉弄眼做鬼脸,朝着她的背影瞎比划吐舌头呢。大尾巴就是咚妹儿的小狗腿子,这猫对这小丫头听话的很,简直咚妹儿一个眼神,它都知道她想干啥。
可大尾巴能飞起来,五嫂倒是真没想到。
中秋那天晚上,五嫂装着早早睡着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咚妹儿就带着大尾巴起来了。
五嫂从舷窗缝儿偷偷看着,咚妹儿先是蹑手蹑脚的,从船舷下摸出了两个袋子,把上面的黑布揭了,现出来是绿光莹莹的萤火虫,然后就坐在甲板上等着大尾巴。
大尾巴这只胳膊长的小肥猫,在月光下就像吃了酵母一样,无声的膨胀了起来,飞快的变成狗那么大、小牛那么大、骡子那么大,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匹高头大马的身量来!
五嫂觉得这么大的东西站在甲板上,船身肯定会倾斜才对,可自己坐在船舱里,一点变化没感觉到。
借着银白的月光,她再仔细看,只见大尾巴轻轻摇着它蓬松的尾巴,四只包子一样的圆圆的小胖脚,居然是离地的!
没等她震惊出声,咚妹儿早就手脚麻利的爬上大尾巴的后背,只见小丫头指了指南岸,拍了拍大尾巴斗大的毛脑袋,大尾巴就驮着她,轻盈的向着南岸飞去。
等她们飞远了,五嫂索性打开了窗户,伸着脖子朝南边的天上望着,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果然又看见了大尾巴的影子,难怪没人注意到她们,大尾巴的肚皮雪白雪白的,在高空掠过,就像飘过了一朵白云,不是像五嫂这样目不转睛盯着,谁能在夜晚的高空上,注意到一朵随风飘动的云呢?
大尾巴有点贪玩,在天上还撒欢似的,转了好几个圈,之后朝着北岸的方向飞去,最后渐渐的降落了下去,似乎是落在北岸一处住家的地方。
北岸那边,哪怕是中秋节都黑灯瞎火的,五嫂远远在河上眺望着,视野又低,就看不真切。
小丫头真可以啊,居然不仅上了岸,还在两边的岸上都有了落脚的地方!
这世道人心难测,要是人家岸上的人家一翻脸,把她扣在岸上不让她回来,再转手把她给卖了,她可就再也见不着妈妈了!
五嫂越想越害怕,比起家里的猫会飞这样的异象,她更担心女儿的安危。
疍家自古奇闻异事不绝,最常听到的传闻,就是下海的疍户为深海鲛人所惑,甘心留在海底,化为鲛人,同生共死。
五嫂一直觉得这样的传闻,其实是在美化悲剧。
应该实际的情况是,下海采珠的龙户出了意外,没能浮上来,回来的人为了给死去的人一个体面的说法,同时也算是为自己开脱,就编出了鲛人选婿的故事,用男女爱恋的浪漫,来掩盖意外死亡的残酷。
可似乎每一代疍家人,都有几个出海归来,说自己亲眼见到了鲛人,人身鱼尾,经常被看见的是两个大的带着一群小的,在远海中游弋,好不惬意的样子,甚至他们都会信誓旦旦的说,那大鲛人的面目,明明就和当年下海未归的某人很像,应该是成了鲛人,容颜不老了,也算是离了苦海,身边还有一个容貌绝美的女鲛人相随,过上了神仙眷侣的日子。
要说采珠的龙户,都能下海变为鲛人永生,那猫会飞,好像也无不可。
咚妹儿能指挥着大尾巴驮着她来去自如,也不奇怪。
咚妹儿的爸不是疍家人,不会水,当年不也吹着口哨,骑着海豚来追她吗?这个不会水的男人,当年一度沦为河上疍户的饭后谈资,可他驾驭海兽的本事,却是确确实实无人能敌。
如今他的女儿,能够御猫而飞,可算得上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了。
只是不知,咚妹儿去岸上认识了什么人呢?这些人想做什么呢?
那些岸上的人家,见了河上这些居无定所的疍家人都觉得不可靠,总是提着防范之心,要是见到了会飞的猫,又会是什么反应呢?该不会把咚妹儿当做巫女抓起来吧?
要是他们先装出一副和善的样子,取得了咚妹儿的信任,再把咚妹儿和大尾巴送去报官,赚赏钱,那可如何是好呢?
咚妹儿这个一根筋的傻丫头,被人卖了还在帮着数钱吧。
想到这里,五嫂的心都揪了起来。
我的傻孩子啊,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啊。
可五嫂又不能当着咚妹儿的面直接问她,因为依着这小丫头的性子,只要没有抓个现行,她什么都不会说的。
可真要在她们飞下来的时候,一把撞破,五嫂又很担心生出别的是非出来。
御猫飞行到底是一件异事,要是一下子惊到了大尾巴,再畜生反生不小心伤了咚妹儿,就更不好了。
五嫂思前想后,碾转反侧了一整夜,直到天快亮了,咚妹儿和大尾巴踩着晨露回来了,她才赶紧躺好,等咚妹儿睡下,她又像往常一样起床做饭了。
只好求一个信得过的岸上人家帮我看看了,可找谁比较好呢?
哪个信得过呢?
嗯——
有了。
第三十九章 入学(元旦快乐哦!开始双更了,求票票!!)
九月初一。
墩子要去南岸,进孟家的私塾上学了。
一大早天还没亮,柱子就把墩子从被窝拖了出来。
洗脸水早就准备好了,早饭也热在锅里了,柱子也不知多早起来的,把墩子上学用的书箱,也早就整理好了,利利索索摆在大圆桌上。
弟弟要上学去,柱子比自己要去还紧张,还兴奋,他简直心情澎湃的一夜没睡。
他们一个山里人家,居然要出一位读书人了!
当初他刚来码头,就沉溺于赌博,完全是少年时缺少先生教养导致的,但凡他读过点书,有人能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把他点拨朝着正道去,他也不至于最后落得两腿被人碾断的下场。
读书,是正道。
有大儒教导,就更有出息了。
其实柱子很清楚,自家分量几何,不过是一个日子过得去的手艺人家罢了,能够糊口而已,并无什么根基,想让墩子成就多大的功名,是很异想天开的。
可只要想一想,弟弟能脱离了自己的老路,不再只靠出一把血汗力气糊口,而且能够识文断字,明事理辨是非,就觉得已然非常欣慰了。
纵使父母健在,也不敢想把家里的小儿子,送入归隐大儒的私塾念书这样的好事啊。
兄弟两个吃过了早饭,柱子提着书箱子,送墩子去渡口。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熟人,大家都先开口点头,和柱子打着招呼。
不知不觉间,鲁班再世王木匠的名声,渐渐为柱子赢得了一些威望,在北岸地界,似乎也算是个人物了。
兄弟俩走过之后,人们都会望着两人的背影啧啧赞叹,说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一个断了腿居然还能再站起来,还开出了一桩好生意,另一个居然撞了大运,能去南岸先生家念书去。
造化弄人啊!
一早上,渡口人不少,兄弟俩静静等着咚妹儿家的船。
渡船终日渡人无数,五嫂早就忘了柱子曾经还和她有过过节,只觉得眼前这个装着木头腿的青壮后生,很有当兄长的样子,等弟弟上船的时候,才把书箱子挂到弟弟肩膀上,好像多背一会儿,都会把弟弟累着似的。
这后生一脸憨直的笑,眼睛笑得都弯了,身下的一双木头腿也不难看,形状挺匀称,他走来走去,似乎也很自如。
北岸出了一位能做假肢的能工巧匠,这事儿五嫂也有耳闻,之前她就看见一个扛活儿的汉子,装着粗壮的木头腿,和好人一样,扛着大包走来走去,如今这个年轻人,应该也是一样的情况。
如今世道乱,出了这样妙手回春的奇人,也是好事。
可五嫂没猜到,这些木头假肢都是出自眼前这个年轻人之手。
摆渡船凑够了人头,向着南岸开走了,柱子伫立在岸边,朝着墩子招着手,满是不舍,要不是家里还有一堆活计等着,他真想跟过去,一直把墩子送进孟老先生府上。
能送到门口也行啊,估计人家高门大户的,也不能让他一个北岸的手艺人进门。
唉。
五嫂摇着橹,一旦开了船,她全部的精神都要放在这条船上,一船几十条人命呢,渡人过河,安危大于天,她半点都不敢松懈,哪怕风平浪静,她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五嫂自然没注意到,咚妹儿抱着大尾巴,这时正在船角落里,和墩子说话呢。
“上学要去这么早啊,第一波过河你就来了,我还以为得再等几波呢!”咚妹儿和大尾巴刚吃完早饭,就远远望见柱子哥和墩子了,她和大尾巴都悄悄跟柱子哥打过了招呼。
“啊——呼——,你当我想起来啊,被我哥薅起来的,说是第一天见先生,一定要早早到,防备着出了什么差池,别来不及。”墩子还在打哈欠。
“要不你不去得了,一会儿我带你去别的船上玩去,我们船上这边,好玩的地方可多了!”咚妹儿坏笑着怂恿墩子。
“你可拉倒吧,想害死我吧,要是叫我哥知道了,能把我皮给扒了。”墩子缩一缩脖子,摇着头说。
“柱子哥又不过去,他哪知道?”咚妹儿还不甘心。
“我哥说了,他和南岸那边的先生家约定好了,要是我学的好,就给课本上盖一个章,晚上回了家他要看,虽然他不认识字,但是每天都要看见新的章,才给我吃饭,要是哪天没看见章,他把打我的棍子都准备好了。”
墩子说到这里咽了一口口水,苦着脸说,“那棍子比我胳膊都粗,槐木的大棍子,又重又有韧性,打人最疼了,估计他真要一棍子下去,我也得装木头腿了,唉!”
“啊哈哈哈哈!”咚妹儿觉得柱子哥真有办法,“那就没招儿了,你就呆在那边好好学去吧!”
“大尾巴,大尾巴,你看我们多好,成天在河上跑来跑去,也不用念书,也不用挨揍,啦啦啦啦!”咚妹儿一点都不可怜墩子,居然还哼起歌儿来了。
“哼!你就显摆吧,看哪天把你妈惹急了,也给你送哪儿念书去!”墩子有点生气了。
“我们河上的疍户都不念书,教书的先生都呆在岸上呐,也没人来船上教,我才不用念书呢!”咚妹儿骄傲的扬起了小脸。
转眼要靠岸了,墩子真是有点忐忑,也顾不上和咚妹儿一般见识了,又软了口气,低声说,“那个,我晚上还坐你家的船回家,要是到时候来晚了,你让你妈等等我哈!”
“行!你放心吧,我肯定把你送回去!”咚妹儿拍着小胸脯做了担保,倒好像她才是船娘一样。
墩子磨蹭着,最后一个跳上了栈桥,他把书箱子在身后背好,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往前走。
身后传来咚妹儿的低声叮嘱:“墩子,放学了早点过来,入夜了我过去找你玩哈!记得咱俩说好的事儿!”
墩子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到底是个女娃,可真啰嗦呀。
第四十章 赐名
南岸的早晨很有意思,街面上走动的,几乎都是北岸的人。
南岸的贵人们,还都窝在家里,没出门呢。
孟府不难找,就在烦了家的附近,更靠近后山一些,依着山势,建着一处一眼望不尽的大宅子,透过高高的院墙,只能看见一些巍峨高楼的屋檐飞角。
这座孟府,几乎一家占了整整一条街。
墩子站在黑漆油亮的大门外,仰望着头顶写着“亚圣孟府”四字的金字大牌匾,呆站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没敢动弹。
后来觉得这么傻站着也不是办法,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敲了敲门。
没人应答,似乎是敲的声音太小了,看来还得再用点力气,也不知把门房给吵醒了,会不会挨骂。
墩子刚抬起手,第二下还没落下呢,侧门倒是无声打开了,从门里探头出来一个总角的小童,很有礼貌地和墩子见了礼,问他要做什么。
墩子还了礼,本来想开口解释,顿了顿,还是住了口,从怀里掏出哥哥给他的竹简,恭敬的递了过去。
小童一见,马上做出恭迎的姿态,打开侧门,把墩子迎了进去。
好大的宅子啊!
墩子一路跟着小童,也不知走过了几进的院落,只觉得眼前的楼宇,一座比一座高大巍峨,一处比一处纹饰精致,雕梁画栋,粉墙灰瓦,好不了得!
而且这些楼宇,与周遭的山石花树极为相宜,似乎不如平时装台的时候,看到的那些富贵人家那么艳丽夺目,却又实实在在流露出奢华贵气和书香气韵。
墩子又想起刚进门的时候,门外一排风雨侵蚀多年的下马石,高高矮矮,斑斑驳驳的,就越发觉得这孟府的世家风范,果然和寻常富贵人家不同。
也不知这样一座府邸的家主,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会见到了这位先生,又要说什么呢?
哥哥在家的时候,让他把请安问好的话背了不知多少遍,可眼下,墩子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都忘了。
要是人家先生嫌弃他笨嘴笨舌,直接将他轰了出来,虽然丢脸一点,可到底没有熟人看见,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真要那样,回家如实说了,柱子哥收拾他一顿之后,也就断了让他做读书人的念想,算是长痛不如短痛,也好。
一路胡思乱想着,小童将他引到了一处竹林,隐约可见,林中有一处高阁。
小童止步,示意墩子独自前往。
墩子楞了一下,见小童要走,赶紧谢过了人家领路之恩。
竹林间有一条蜿蜒的小径,是由鹅卵石拼就的,早晨的露水还没干,圆溜溜的石头走起来就有点滑,墩子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的,要是还没见到先生,一个大马趴把衣服摔脏了,可就太失礼了。
拎着衣襟儿总算走到了高阁前,墩子拾阶而上,立在门外,又没了主意。是敲门呢还是等着呢?
这样的人家规矩真多啊,烦了说,之前有的学生,怕扰了老师休息,下着大雪的天气,也站在屋外等着,把自己给冻成了雪人儿,都没有吵到老师。
可要是不敲门,里面的人哪知道我到了呢?再说我迟到骂我懒惰怎么办啊?
左右为难啊!
这还还没上学呢,怎么比在家干一天木匠活儿还累人!
“孩子,进来吧!”门内一个苍老的声音想起,音量不高,但是低沉浑厚,中气十足,听起来清晰悦耳。
“咯吱——”墩子赶紧轻轻推开了门,低着头走进去。
只见屋子的地板上干干净净,再抬抬眼,看见一方蒲团。
墩子鼓足勇气把头又抬了一点,就看见蒲团上坐着一位白衣老者,须发尽雪,精神矍铄,目光清明,很有些出世谪仙的气度,他膝下不由得一软,直接跪下来了,拜道:“见过孟先生!”
“呵呵,好孩子,快起来!来来来,坐的离为师近一些,我人老了,眼睛不行了,离得稍远一点儿,就看不清楚。”孟老先生说着,从身边拿过一个蒲团,推到墩子面前,示意他也坐下。
墩子跪在地上迟疑着,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考验他的把戏,要是真在先生面前坐了,人家再说他小小毛孩子,不知礼数,再给轰出去。
转念一想,轰出去就轰出去!能一走了之更好!
一旦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墩子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索性谢过了孟先生,大方的接过了蒲团,也学着老人的样子,盘腿坐在他对面,抬起头,直视着前方。
“好!性子爽直,毫不做作,是老夫喜欢的一路孩子!”孟老先生见了,居然忍不住击节赞叹了一声。
他之前收回来的弟子,大多聪慧有余,但被繁文缛节束缚已久,总缺了一丝洒脱豪放的气质,他多年寻寻觅觅,一直想要寻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培养,想看看除了风骚文人墨客和官僚巨贾,还能教养出什么样的人才来,却一直寻觅未果。
没先到幼女松泉任性而为,越过他找的孩子,竟然有些合乎他的想法。
可也可能,是这北岸来的孩子没有太多管教,所以跳脱出格与之前子弟不同吧,可既然孟家递给人家竹简,他就要担起教育这个孩子的责任,所以不论这个孩子是真洒脱还是没教养,他都要好好教导。
“孩子,叫什么名字?”孟老先生笑着问。
“墩子。啊,我姓王,叫王墩子。”墩子被对面白发老头那声突如其来的赞叹吓了一跳,也不知他在高兴个啥,听见问,就赶紧回答。
“是你哥哥送你来的?”孟老先生还是慈祥的笑着。
“嗯!我哥说读书才能有出息,他就是吃了不读书的亏。我哥叫王国柱。”墩子见老人一直笑着,好像和以前山里村头晒太阳的大爷们,也没什么两样,就不由得放松了一些,话也多了。
“王先生好手艺!小女终日感念,夸王先生妙手回春,鲁班再世的称号,当属实至名归!”松泉的事儿,孟老先生真的很想谢谢柱子,可碍于身份,总不能亲自前往,要说请柱子入府当面道谢的话,又好像拿大欺人一般,好在松泉在大小节日上,都给人家打点了不少礼物,也算是聊表心意吧。
如今,人家将幼弟的开蒙重任托付过来,他必当倾心教授,也算报答一二。
“我哥说,那块匾实在不敢当,倒是真有很多人慕名过来,家里下定的单子,多的都排到年底去了!我哥说要好好谢谢先生和孟小姐,可惜我们小户人家,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谢礼来。”墩子说着又低下了头,脸也红了。
“哈哈哈,王先生有心了!哪里哪里!如今孩子你入我门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倒也不必再说如此外道的话了。你归家之后,也要如此转告王先生,让他莫要介怀,你既然持我孟家竹简上面求学,老夫必然让你学有所成,不负重托。”孟老先生一生阅人无数,知道有穷山恶水出刁民一说,可民间芸芸众生,也有安贫乐道知恩图报的明理之人。
人之德行,本就与钱财身家无关。
“孩子,今日初见,为师为你取个大名,日后你有了一番作为,也好留名青史,让后人能叫得响亮,如何?”孟老先生双目炯炯有神,看着墩子问。
“我妈说当初生我的时候,我爸随便看见了锅台上的菜墩子,就随口叫了这个名儿,可亏得他没看菜板子去呢,要不还不叫我板子。先生,托您的洪福,您给起个像样名儿吧!”墩子之前没觉得自己名字多不好,可觉得要是眼前这位有学问的老先生,能亲自给他起个名字,那肯定比现在这个听起来牛气,说出去也能壮壮脸面。
“呵呵,这半日来,观吾徒儿气象,恢弘不失克制,有大将之姿,为师为汝赋诗一首,名从中来——
性厚心亦宽,
无意越雄关。
西风大旗展,
纵马踏江山!”
孟老先生拿过笔墨,在墩子的竹简的正面,挥毫写下这首诗,顿了片刻,待墨迹干了,又在背面题了几个字——
雄展,字,扶摇。
王雄展!
一瞬间,雄鹰展翅高飞的形象,生动的浮现在墩子脑海里,好名字啊!我墩子,竟然改成了这么威风的名字!扶摇啥意思,也不懂,倒是挺好听,先生起的,肯定都是好的。
面前鹤发童颜的孟老先生,此时正和蔼的笑望着他,眼神中满是期许与鼓励,墩子突然觉得,柱子哥送他来念书,是对的。
第四十一章 小飞贼
晚上接墩子放学,咚妹儿本来以为墩子那么笨头笨脑的,肯定会被先生打板子,没准见面的时候眼泪都没干呢。
可没想到,墩子上船的时候精神头十足,等五嫂不注意的时候,还从怀里掏出一块散发着墨香的小竹牌牌,神气十足的说:“这上面是我先生给我做的诗,专门为我一个人写的诗呐,可厉害了,我的大名就是从这个诗里面取的,叫雄展!怎么样,听着威风不!”
“刚见面就叫人家把你名字都给改了,还傻乐呐,我看你是念书念傻了吧!”咚妹儿把这个小竹简拿在手里,看着上面新鲜的墨迹,还有新镌刻的刀痕,露着新鲜的竹子纹理,觉得墩子小题大做,明明上学就是苦差,自己逃脱不了了,就找个什么名目出来显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哎呀,你不懂,这里面名堂大得很呢,我先生说了,说我有大将之姿,将来还要名留青史呢!”墩子说着,就把竹简抢回来了,收进怀里装好,生怕不小心掉了。一到家就要拿出来给柱子哥看,他一准儿高兴!
“略略略——还青史呢!我家鸡窜稀的时候,才拉清屎呐!”咚妹儿看墩子拿那块小破竹简宝贝的不行的样子,忍不住冲他直吐舌头。
“你就瞎说吧,鸡是直肠子,什么时候不是拉稀屎。哼!”墩子其实还有话等着咚妹儿呢,他想笑话咚妹儿想念书还念不上呢,可觉得这样说话是在揭人短,明知道疍家人不让上岸,再这样说就太不厚道了,所以说完了就闭嘴了,任咚妹儿再怎么挑衅,他都假装没看见。
墩子来这招,咚妹儿就没办法了。龇牙咧嘴的一路惹墩子,人家都不理她,眼看快靠岸了,栈桥上远远就能看见柱子哥剪影,那两条修长的木头腿,一眼就能望见。
“行了行了,就算你这新名字厉害吧,不过什么雄展的,我叫着太不得劲了,绕嘴,我还是叫你墩子哈!”咚妹儿见墩子要下船了,觉得再惹人家也没意思。
“随你叫吧,先生说了,大名是留着以后上史书的时候用的,你一个小丫头,就还是叫小名吧。”墩子有点牛气哄哄的说。
“看你得意那样儿!哼!大尾巴,咬他!”怀里的大尾巴抬了抬眼睛,嗓子咕噜了一声,又埋头睡觉了。
“今晚后半夜,我们过去找你,你得带着我去找那家人去哈。”咚妹儿叮嘱道。
“说了一万遍了,知道了知道了!”墩子不耐烦的跳上栈桥,朝着柱子跑去。
“哼!”咚妹儿看着人家兄弟俩热火朝天说着话,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怎么,就觉得有点难过,不由得瘪了瘪嘴。
“喵呜——喵呜!”察觉到了咚妹儿的失落,大尾巴抬起了脑袋,扬着下巴亲热的蹭着咚妹儿的脸,两只前爪收紧了爪子,只留着软软的小肉垫,轻轻的抱着咚妹儿的脖子。
“好啦好啦,我又没哭,你干啥哪!”大尾巴一哄,咚妹儿就笑了,又活蹦乱跳的玩起来。
入夜,吃过了晚饭,等五嫂睡熟了,她们俩就起身往北岸飞去。
如今柱子哥家独门独院,院墙高高的,比之前住破窝棚的时候,更适合咚妹儿骑着大尾巴降落。
大尾巴一落地,就去找它自己的大木盆了,柱子哥是真惯着它,自从有一次,大尾巴把一块牛骨头给推到柱子哥跟前,之后每一回,给大尾巴添牛肉的时候,柱子哥都仔细看看,生怕再有骨头茬子掺进去。
可真能穷讲究啊,大尾巴你可是一只猫啊,而且变得比马都高大了,那么多牛肉都吃了,一块小骨头茬子怎么了,瞧瞧给你矫情的!
咚妹儿很看不上大尾巴这么恃宠而骄的,可柱子哥乐意,谁说了也没用。他还说,小猫小狗都不能吃骨头茬子,划破了肠子,华佗来了也救不活。
“可大尾巴不是小猫啊!”咚妹儿和墩子异口同声,柱子看着大尾巴一脸宠溺,对他俩的话不以为然,全当了耳旁风。
大尾巴好像故意气他俩似的,呼噜呼噜把一盆子牛肉顷刻吃的精光,然后就缠着柱子哥要再来一盆。
柱子就乐颠乐颠儿的给它添上。
“我哥伺候大尾巴,比给我做饭都上心!”每当这个时候,墩子也挺不平衡。
“我们也不是天天来,你就不用吃一只猫的醋了吧!”咚妹儿觉得又捡着笑儿了。
“那个老太太住哪?”咚妹儿直奔主题,开门见山的问。
“哦,刘婆婆啊,在我家前面一趟街上住着,刚搬来的时候,没什么走动,也不太熟,后来听人说,她平时去南岸那边,做清洁洒扫的活儿当做营生,家里有个孙子,大伙儿都没怎么见过。”墩子说。
“她把我妈的嫁衣给穿走了,厚着脸皮不还,我想今晚过去拿回来。”咚妹儿说起来还有点生气。
“怎么拿?”墩子问。
“骑着大尾巴飞到她家院子里,反正老太太睡着了也不知道。”咚妹儿想当然的说。
“欸?小丫头你这不成了撬门压锁的飞贼了么。”柱子哥听了,觉得这孩子得管管。
“偷别人家的东西叫贼,我是拿回我们自己家的东西,那能一样吗?”咚妹儿听了就不乐意了。
“真要拿回来,让你妈直接和人家老太太说不就行了吗,还用得着你?”柱子到底是大人,觉得咚妹儿想法单纯可笑。
“我妈不是不好意思要嘛,那个怪婆婆都穿走了好几天了,之后哪天坐我家船,也没见她说要还啊,那件香云纱的衣服,是我妈出嫁的时候穿的,新的很,将来没准还要传给我呢,怎么能让这个老太婆拿走呢?”咚妹儿急着解释。
“哈哈,小丫头这么早就想着出嫁裙子的事儿了!不知羞!”柱子哥皱着鼻子逗她。
咚妹儿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顿时就低着头,像一头小牛犊一样,朝着柱子哥的肚子狠狠撞了过去,这套本事叫做顶牛儿,是咚妹儿和船上的孩子玩闹时候练就的,哪个要是招惹了她,猛地一头撞过去,准把对面的孩子给撞到水里,这招力道精准,而且往往出其不意,一招致胜。
此刻,柱子哥稳稳站着,看着咚妹儿徒劳的朝后蹬着腿儿,小脑袋顶着自己的肚子使蛮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好了,不闹了,我陪你们过去吧,和人家刘婆婆把话说清楚了,犯不上干这些小毛贼的勾当,再把我们大尾巴给教坏了,那可怎么好。”柱子一把把咚妹儿抱起来,照着她屁股拍了两下,咚妹儿就老实了。
“哈?直接上门去要啊?”咚妹儿还不敢明目张胆的,去敲一户陆上人家的门呢。
“傻妹子不怕啊,有哥哥给你撑腰呢,那老太太虽然性子古怪,可似乎不是不讲理的人。”
朗月当空,柱子回屋装了两兜子水果,领着咚妹儿和墩子,朝刘婆婆家走去。
第四十二章 夜半来客
刘婆婆寡居多年,身边带着一个孙儿,这孩子却没有多少人见过,但看着院子里晾晒的衣服,能猜到家里有个半大小子。
刘婆婆爱好干净,所以衣服洗得就很勤。
可年复一年的,邻居们看着晾出来的衣服,好像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么几件,难道那孩子不长个儿么?偶尔听到刘婆婆院子里孩子的喊声,大家也觉得奇怪,这孩子怎么这么耐得住寂寞,不出来找同龄的孩子们玩。
北岸的孩子,都是放到街面上,泥里打着滚儿长大的,哪有在家圈着养的。
这一老一少住在这条老街上有些年头了,大家慢慢的也习惯了,见怪不怪。
谁家没本难念的经呢?自顾不暇,哪还有功夫老盯着别人的日子看。
众人背后管刘婆婆叫怪婆婆,她都知道,可老太太主意正,觉得立身正好整洁,不碍着他人就好,也就不愿意和大家掰扯,由着大家叫去,反正没人敢当面叫。
柱子他们来到她家门外的时候,她屋里的灯早就熄灭了。
可北岸的人家,晚上点灯的本来没有几家,今晚月亮不大,但是挺亮堂。
墩子竖起耳朵听了听,小声说:“在院子里洗衣服呢,水声哗啦哗啦的。”
柱子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尽力调整出一个恭敬的姿态,轻轻敲了敲门。
墩子看着他哥敲门,心里想,我哥这几下敲得,比我白天敲孟先生家大门还轻呢,那老太太年老耳背的,还有哗啦啦的水声,能听见才怪。
墩子正想抬起小拳头重重擂一下,柱子赶紧回头瞪了他一眼,然后就在兄弟俩大眼瞪小眼的时候,眼前的木门咯吱一声,开了。
“这大半夜的,谁不好好睡觉,闲得慌啊,跑我家门口干架来了?”刘婆婆开口就挺冲。
“刘婆婆看您老说的,岂敢岂敢,是我,后街的柱子。我们兄弟两个也是刚搬过来不久,我成天忙的昏天暗地的,很多街坊邻居都没顾得上拜访,这不好不容易理出一点头绪,赶紧过来看看您老,给您请个安。”柱子的嘴就像抹了蜜,听得咚妹儿一愣一愣的。
“王木匠是名头响当当的大人物,和我这么一个糟老婆子,说什么请安的话呀,还是黑灯瞎火上门请安来了,我可担不起。”刘婆婆说话就像放炮,咚妹儿觉得还不如照着先前自己的想法,悄悄过来偷呢。
“您老这么说,后生我可就无地自容了,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让晚辈几个进去坐坐,喝一口茶怎么样?站在大门口说话,腰都站酸了。”柱子说着,就用力锤了锤自己的木头腿,还夸张的扭了几下腰,同时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把手里拎的水果,笑着给刘婆婆递了过去。
刘婆婆没接水果,只是毫不掩饰的用狐疑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三个人好几遍,尤其是咚妹儿,唯恐月光下看不清楚,几乎都要把一张老脸贴过去看了,吓得咚妹儿赶紧躲到了墩子身后。
“来都来了,进来说话吧!”刘婆婆终于松了手,把门打开了,将三个人往里让了让。
呼——
三个人都暗暗出了一口气,可随着踏入刘婆婆的这方小院儿,他们又几乎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也太干净了吧!
这是人住的地方?
哪怕就着夜里的月光,也能看见这个院子整洁的非同寻常,墩子觉得他们的新家就算是挺干净的了,可和这个院子一比,简直就是个垃圾堆。
墩子家院子里养着两只大白鹅,鹅粪难免满院子都是,柱子忙,墩子经常晚间的时候扫一扫,收拾过了之后,偌大的院落干干净净,柱子的木工活儿在墙边的棚子下堆着,当初山里的大户人家,也没几家有这么体面的院子。
可现在看看刘婆婆的这个小院,每一块地砖都洗刷的锃亮,连窗户楞儿都透着亮光儿,院子里什么活物都没养,常见的居家杂物一样都看不见,不知被归纳到哪里去了。
院子当中扯着几根晾衣绳,上面的衣服湿漉漉的,却没有滴水,晾得平平展展,一看就是下了大气力扭干了,又用力抖开的,这样把一件衣服洗好晾上了,可要花不少力气。
除了晾的衣服,窗下只有几盆凤凰尾,还没开花儿呢,显着墨绿的颜色,长势很好的样子。咚妹儿猜测,养这花儿,估计是图了不掉叶子,不用收拾,也免得破坏了这院子的整洁。
“将就坐吧,家里寒酸,招待不周。”刘婆婆从屋子里搬了几个小凳子出来,在院子当中摆开了,自己回到洗衣盆边,接着挽起袖子洗起来。
“哗——”
“哗——”
“哗——”
郎朗秋月,照着这个清洁非常的小院,一时间,除了洗衣声,四个人竟然都没了言语。
“王木匠,你大难不死,如今要发达了。”刘婆婆拧干了一件衣服,背朝着三人,用力抖了抖,走到晾衣绳边把衣服晾好,然后开了口。
“刘婆婆说笑了,谈什么发达,咱们穷苦手艺人,做点活儿糊口罢了。”柱子苦笑着说。
“几个月功夫就置了新屋,这进财的速度,怕是南岸那边像样的铺子,也没几家能赶上你的。”刘婆婆又哗啦哗啦洗起来,也不知她家哪儿来这么多脏衣服要洗的。
“世道乱,我这门手艺,能帮人一把就帮一把,给多给少的,大家都是凭着自家家底的厚薄,我也不敢多要什么,也算是积点德吧。”柱子知道,北岸的人对他有很多猜测,虽然对这一个怪老婆婆解释明白了,也不顶什么,可还是忍不住想辩白几句。
“王木匠今天过来,不单单是为了跑到我这个老太婆跟前,费口舌换名声来的吧?”刘婆婆又洗好了一件,似乎有点不耐烦,看着咚妹儿,问柱子,“这个小丫头我认得,没想到你们倒是有交情?”
“咚妹儿和墩子玩得来,我把她当自家妹子看。”柱子笑着望了咚妹儿一眼。
“一个疍家的孩子,和你弟弟玩得来?”刘婆婆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
“欸,小孩子么,以前我没出事儿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后来为了我的事儿,前前后后不少帮忙,这是个好孩子,甭管陆上的河上的,心肠好就是好孩子。”柱子拍了拍咚妹儿僵直的肩膀,口气真的就像自家的大哥哥一样。
“小丫头,你怎么认识这哥俩的?”刘婆婆忽然转头问咚妹儿。
咚妹儿吓得一哆嗦,回过神儿了,给自己壮了壮胆子,然后凶巴巴的说:“他俩当初讹了我妈一串乌鱼,后来嫌不够,还又敲了我妈一个月的摆渡钱。不是自己的东西,拿着烫手,我就去找他们要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墩子听完,脸臊得通红,脑袋都要夹到两个膝盖中间了,没想到柱子还有脸笑得出来。
刘婆婆也笑了,可她一张老脸布满了皱纹,一波三折的,笑起来也不太好看。
“所以,丫头你今天过来,也是来找老太婆拿不属于我的东西的,是吧?”刘婆婆一下子又不笑了,板着一张脸问咚妹儿。
“嗯呐!”咚妹儿心里害怕,可柱子墩子都在,这个老太太应该也不敢打她,就壮着胆子,点了点头。
刘婆婆苦笑了一下,转身进了屋。
片刻之后,她拿出来一个齐齐整整的小包裹,递到咚妹儿手上,说:“你妈的衣裳,那天一到家,我就换下来给洗干净,然后浆洗好了,这样好的衣裳,长久的不穿,还是浆好了再放柜子里,才能搁得住。你们船上潮气大,让她伏里的大太阳天,拿出来晾几天,去去霉,再加上我老太婆的浆洗手艺,能让这衣服放到你出嫁,都还崭新崭新的。”
咚妹儿接过了包裹,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浆糊的味道,这味道每次她从怪婆婆身边走过,都能闻见,还是蛮好闻的。
刘婆婆把包裹交出去之后,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夜深了,你家的东西也拿到了,都早点回去睡吧,小孩子睡的少了,可不长个啊。”这番话语气柔和,倒是很像一位邻家长辈的叮嘱。
咚妹儿三个都站起来,似乎都有点不好意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连最能说会道的柱子,也只说了一句,婆婆也早点休息。
正在他们三人要出院门的时候,身后的屋门,突然咣当一声开了。
“太婆,我又尿床了!”
黑乎乎的门洞里,站着一个和墩子差不多高的孩子,他似乎还没睡醒,身形摇摇晃晃的,一步步蹒跚着走出来。
借着月光,三人渐渐看清,这孩子好像不太寻常啊?
怪不得终日不出门呢!
第四十三章 翠儿
对于好强的人来说,把缺点暴露在外人眼前,比杀了他还难受。
现在柱子一行三人,正在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孙儿一步步走出来,借着月光,他们看清了这孩子的双目分散的面容,他嘴角挂着的口水,看清了他粗细不均的两条腿,还闻到了他身上的腥臊气。
刘婆婆呆立了片刻,回过神来,有些恼羞成怒,口不择言起来,全无了方才的分寸,:“别看了别看了,衣裳也拿到了,赶紧走吧!”她摆着手送客了。
咚妹儿倒是没有被她赶走,她绕过了刘婆婆,走到那孩子身边,牵起他的手来,饶有兴趣的问,“你怎么也尿床呀?我前几年也是,后来慢慢就好了,睡觉之前少喝点水,做梦要是遇见茅房了,千万憋住了哈,嘿嘿!”
咚妹儿生怕看不清似的,还凑近了看了看这孩子的脸,然后问:“你叫啥呀?我在陆地上认识的小孩不多,你算是第三个吧!”
刘婆婆的脸色非常难看,看见咚妹儿凑近了看傻儿,她觉得这小丫头片子心里肯定没憋什么好儿,没准儿想戏弄家里的傻儿,真要这样,她肯定一状告到五嫂那边,什么托付什么试探打听,全都拉倒吧。
可傻儿好像也很喜欢咚妹儿,嗓子里乌鲁乌鲁了几声之后,发出了含糊的声音:“额——敲——翠儿——!”
“咦?还是个小姑娘!!哈哈好,太好了!”咚妹儿看着这个短发的孩子,还以为是个男孩子呢,现在她认识的两个陆上的孩子都是男孩,现在这个孩子开口说话了,虽然不是很流畅,还有点含含糊糊的,但是听声音,居然是个小女孩,真是太好了。
她刚看见这个孩子的样子,其实也不是不害怕,尤其是那怪婆婆的吓人样子,听见她赶人,咚妹儿下意识的就像赶紧往门外跑。可她又想到自己当初尿床的时候,有几次五嫂没工夫洗被子,又被摆渡的事儿搞得心烦意外,是真的上手揍她的,还揍得挺狠。
所以,她想借着做客的身份,和这孩子攀谈几句,可能这怪婆婆想打人,也不好意思打了吧。
小丫头的想法,单纯的可笑。
人家想打孩子,等你走了打不行么?
只不过眼下的实际情况是,刘婆婆很疼爱这个翠儿,夜里一定要赶回来、没晌没夜的洗衣服,都是为了照顾好她,哪里舍得动她一个指头呢。
虽然,翠儿和她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
“我叫咚妹儿,叮叮咚咚的咚,咚妹儿!”认识了新伙伴,咚妹儿还挺高兴。
“咚——咚——咚——咚——”翠儿吃力的叫着。
“咚妹儿!”终于墩子忍不住了,替她开了口,然后就挨了咚妹儿一记大白眼。
“哈哈——我——说话——能——慢——一点儿——”,翠儿慢慢地说着,听得出,虽然她说出来的语句磕磕绊绊,可她的心情很欢快。
“这孩子,我不放她出门去玩,怕她受街上那些孩子的欺负,可小孩子这东西,看来还是喜欢找小孩子啊!唉——!”刘婆婆看着翠儿高兴的样子,肩膀颓然垮了下来,人看着老了不少。
不像刚才,就如同绷紧的一张弓。
“刘婆婆,您家翠儿,似乎心智和这两个孩子差不多,就是说起话来慢一点儿,是吧?”柱子哥冷眼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嗯,我虽然唤她傻儿,可这孩子心里吧,什么都明镜儿似的,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就是相貌和动作,和寻常人不太一样。”刘婆婆叹了口气,坐回了小凳子上,“有时候,我觉得老天爷不讲道理,让这么个心思灵透的孩子,被困在这么个身子里,苍天不公啊!”
“婆婆,你别打翠儿,行不?”咚妹儿愣头愣脑的问。
“放屁,我几时动过她一个指头!不是为了让她干净利索,我能大半夜的都还在洗衣服?我让她成天泥里滚着,不是更省事儿?”刘婆婆被气笑。
“嘿嘿,那倒是,人家翠儿穿的,是比我干净。”轮到咚妹儿不好意思了,她低头搓着脏乎乎的衣角,不再说话。
翠儿握着咚妹儿的手,摇了摇头,也笑了,虽然翠儿的两只眼睛分的很开,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是她笑得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婆婆,以后我能来找翠儿玩不?”咚妹儿觉得这老太太虽然有点怪,但其实人不像看起来那么坏,这么细心照顾翠儿,从某些方面说,其实比五嫂还像样点儿呢,所以她也不像刚才那么怕怪婆婆了,还想上人家来玩来。
“来来!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来!婆婆欢迎你们,以后都来玩啊!”刘婆婆有些疲惫的坐在凳子上,真是上了年纪了,她常常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
可之前听郎中说过,翠儿这样的孩子,心性单纯,终日不操心不劳累,寿命反倒要比常人长久很多,她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到底能把她藏在这小院子里多久呢?
“这么晚了,您老也累了,我们日后再来拜访吧,翠儿这孩子好像和咚妹儿还挺投缘,以后我让墩子常陪着她们俩一块玩儿,您老放心。”柱子有点能猜到这老太太的想法,也没挑理老太太之前的失礼,反倒是古道热肠的样子。
柱子如今,心性也真的是越发宽厚容人了。
咚妹儿笑嘻嘻的和翠儿别过了,念念叨叨的跟着柱子哥俩往回走,还没进柱子家的院子,就远远听到大鹅的嘎嘎声,还有大尾巴哈气发狠的喵呜声,院子里也是霹雳咣啷一通乱响,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把大尾巴自己留在院子里,果然出事儿了!?
第四十四章 直接炖了吧
墩子小跑着冲回家,一开院门,眼前一道白色的影子闪过,脸上直接被大鹅扑闪的大翅膀,迎面扇了个大耳光。
“嘎嘎嘎——”
两只大鹅在院子里惊恐的飞来跑去,声嘶力竭的叫着,它们肥硕的身躯已经很不适合飞行了,可身后的大尾巴追得紧,就忙不迭的扑棱着大翅膀,每跑几步就扑棱着腾空飞几下。
飞起来也没用,好像谁不会似的。
大尾巴见它们飞起来,它也飞起来,在空中追堵着,把两只横行惯了的大白鹅,吓得肝胆俱裂。
柱子和咚妹儿也先后跑进了院子,一见这个阵仗,赶紧拉起架来。
柱子挥舞着胳膊,去捉大鹅,咚妹儿打着呼哨,哄着大尾巴别闹。
墩子也从被扇耳光的恍惚中迅速清醒过来,和他哥一人一只,把两只大鹅都抱住了,掐着翅膀,都给送回圈里去关好了。
“大尾巴,你怎么这么淘啊?瞧瞧这院子让你给闹得!”墩子点着大尾巴的头,指着满目狼藉的院子说,院子里不光四处散落着白花花的鹅毛,柱子哥做活的台子也倒了,工具箱子也翻了,木料散落的满地都是,好像这个小院刚刚打过一场仗一样。
也确实是打了一仗——猫鹅大战!
大尾巴挨了说,耳朵耷拉下来。
“唉,你怎么说话呢?怎么就我家大尾巴淘了,你不看看地上还有大尾巴的毛吗!瞧瞧屁股这叫鹅给扭的,毛都掉了好几撮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扭破皮。”咚妹儿心疼的抱着大尾巴,小心的摸着它后背和屁股上的毛,看大尾巴被碰了之后,还有点闪闪躲躲的,猜想应该是伤着了。
大尾巴这时候又变小了一些,就像一只成年田园犬的大小。终于等来了咚妹儿,它有点撒娇似的,一头钻到咚妹儿的怀里,呜咽呜咽的喵喵叫着,诉说着被欺负的委屈。
其实哪里有那么大委屈,本来咚妹儿她们走了之后,它就恢复成平时的个头了,想着慢慢吃这一盆好吃的,可两只大鹅想和它抢食,被它凶走了,两只鹅不忿,瞅着它吃得忘我的时候,朝它屁股上叼了一口,直接把它给惹炸毛了。
大尾巴正吃得开心,被打断了火大的不行,又护食,直接变得比一头老牛还大,满院子追着两只鹅打。
大鹅霸道惯了,一看见它会变身,就知道惹错了对象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一身的白羽毛,不知道被大尾巴抓掉了多少。
大尾巴也是撒起欢儿了,左一爪子,右一巴掌,抓的鹅毛满天飞,它其实也是收着力道的,知道这是柱子哥家养的,真给弄死了不好,要不实实在在一爪子下去,把两只鹅给开膛破肚了,都是小意思。
大尾巴听见咚妹儿她们的脚步声,其实已经在迅速缩小了,它知道要是大家推门一进来,就看见它凭着小山一样的大块头,天上地下的追着两只鹅撒欢儿撵,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可缩小的再快,也还是有一只大狗大小,好在咚妹儿护犊子,管它有多大,也要给它讨公道。
嘿嘿!
“喵呜喵呜——”它叫得那叫一个可怜见儿。
大鹅被扔进了圈里,一声不吭,应该劫后余生还在懵着呢,心里不知多感念柱子他们回来的是时候,再晚点,它们小命儿可就要交代了。
柱子凑过来看了大尾巴的屁股,确实掉了几撮毛,可倒也没破皮,回头看自家鹅悄咪咪的样子,觉得肯定是理亏不敢出声了,也就向着大尾巴了。
柱子轻轻撸着大尾巴的后背,笑着说:“乖哦乖哦,我的大尾巴最乖喽,受了欺负了是不是,哥下次给你准备两大盆小鱼干,少放饭,多放牛肉好不好,咱不疼了啊,不疼喽——”柱子哥把大尾巴抱在怀里轻轻摇着,像是在哄一个小宝宝。
大尾巴心里乐开了花。
哈哈!
“不行!”咚妹儿还有些不解气,“那两只鹅这么凶,要是以后老欺负大尾巴怎么办,我看还是直接炖了吧,咱三人儿吃肉,大尾巴啃骨头!”
两只大鹅听了,把脑袋狠狠插进翅膀里,恨不得缩成一个小球,小点,再小点,让这些不讲理的人看不见就好了。
这都什么人呐!
“你要是馋了,我上街给你买烧鹅去,别打我家看家大鹅的主意,以后你们来之前,我给圈起来还不行吗!”墩子一直照料着这两只鹅,觉得它俩虽然平时霸道点,进了院子的活物都要欺一欺,可忠心耿耿的,他很喜欢。
“谁稀罕你的烧鹅,哼!”咚妹儿扭头撅起嘴,交叉抱着小胳膊,满脸不高兴。
“好了好了,不闹了啊,今晚闹得太晚了,小丫头你该回家去了,今晚认识了翠儿,以后你过来,又多了一处出去,也是好事儿。我不是说了吗,刘老太太那人看着凶,其实不坏。”柱子说着,把刘婆婆给的衣服包袱挂到咚妹儿身上,把大尾巴也放到地上了,催促着她们起身。
刘婆婆一家人不错,可北岸这地方人多眼杂,一旦更多的人知道了咚妹儿上岸,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是非来。
本来,他最近就感觉这木头假肢的买卖,有点树大招风的意思了。
大尾巴迅速变大了,乖巧的趴在地上,等咚妹儿爬到它身上坐稳了,才缓缓站了起来。
北岸这边真好玩啊,地方又大,好吃的又多,那两只呆头鹅打不过它,还差点被炖了,以后能常过来玩就好了呀,还有点不舍得走呢。
咚妹儿紧了紧身后的包袱,突然俯身低下头,凶巴巴的对墩子说:“下回过来,你去买两只大烧鹅在家备着,我要吃香满城家的哈!”
“知道了知道了!馋猫!比大尾巴都馋!略略略——”墩子吐着舌头做鬼脸,心里倒是松了口气,觉得只要能放过他养的两只鹅,其实也没啥,这小丫头这么轴,真要撒泼闹起来,柱子哥没准儿还真能听了她的呢。
骑着大尾巴飞翔在夜空中,咚妹儿觉得神清气爽,秋风从河面吹来,凉丝丝的,还挺舒服。
“把衣服偷偷塞进箱子底就好了,妈估计早就忘了要,也没工夫看。”咚妹儿在心里嘀咕着,“看我本事多大,自己家的东西,哪能随便落到外人手里呢?嘿嘿!”
连家船上,五嫂终于望来了大尾巴从天而降的影子,她躺下盖好被子,长舒了一口气,等着咚妹儿回家。
第四十五章 同窗
烦了窝在家里养病,已经快一个月了,他快要憋死了。
搁在以前,让他躲在自己房间里再久,他也觉得怡然自得,可以翻翻书,临碑帖,描画几笔工笔,早晚过去看看老祖宗,日子过得多舒服啊。
可自从认识了咚妹儿和墩子,骑着大尾巴出门逛了两趟,他觉得外面的世界,原来也是很好玩的。
他原本不出门,是怕和外人交往,觉得他们和他玩不到一起,嫌弃他们肮脏,嫌弃他们粗俗,嫌弃他们一旦背过身去,就对他指指点点,心思坏得很。
虽然他从没下楼和那些孩子玩过,可他知道,如果他下楼了,一定会是这样。
不如不下去。
可咚妹儿和墩子这两个孩子,和他以前想象的很不一样。
他也知道,他们俩经常在他说一些话的时候,偷偷翻白眼,甚至不是偷偷翻,而是故意翻给他看的,可这两个孩子,从来没有排挤过他,也没有背过他去说他坏话的意思。
人的背后不长眼睛,可小孩子的直觉,也是很准的。
咚妹儿很直爽,有什么说什么,心地单纯也善良,虽然有点霸道不讲理,可都无伤大雅。
墩子人小鬼大,看着憨厚,其实心思很活络,但是人也不坏,就是见识有点短,应该是不读书的缘故。
柱子哥能让墩子入了孟家私学,这让他非常惊讶,后来知道了原委,也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儿,这些北岸下苦力的人家,除了让后生读书,哪还有什么其他的出头的路子呢?
烦了不知道,正是他当初无意提出,要送那一匣子书做贺礼,才点醒了柱子哥,生出了给墩子找学上的心思。
紧接着,就有孟松泉上门下定的事儿。
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世间因果,都是冥冥中的缘分。
孟府和孙府离得不远,算是多年的老邻居,在南岸的权贵圈子里,也算是世交之家。
孟老先生德高望重,对一般学童而言,见他老人家一面,几乎难过登天,是梦寐以求的大事。
可烦了不同,他打小就认得老先生了。
孟老先生年轻的时候,似乎和老祖宗是旧友,多年来,两位老人各自打理着自己的家族,也有相互扶持,共渡难关的时候,这么多年,朝堂的势力更迭,码头上也风起云涌,可孟孙两大家族,因为两位当家老人的掌舵,一直是交情日深,历久弥坚。
孙权谋在烦了五六岁的时候,曾提过让他入孟老先生门下,开蒙读书的事儿,孟老先生也觉得烦了天资聪颖,值得教化。
可烦了那时候就显出了不合群的性格,说什么都不喜欢入学,还闹得大病了一场。
最后是老祖宗出面,亲自登门向孟家告了罪,说自家孙儿身体太弱,需等养得健壮一些了,才好开蒙学习,登门受教。
故交之间,当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儿见外,双方打着哈哈,也就过去了。
烦了当年说要养身体,这一养就是五六年,这些年间家里琴棋书画的先生一个没少请,烦了该学的东西,一样也没少学。
这些孟老先生都知道,有时候,老祖宗还会把烦了的文章和书画拿给他过目,老先生见了,也笑着夸好,夸烦了天资不俗,悟性极高,并没有心生芥蒂。
可如今,烦了听到墩子入了孟家私塾,他的心思就也动了。
他也想去。
他想找伙伴玩;
他想看看外面的广阔天地;
他还想多骑骑大尾巴。
少不得,还得凑到老祖宗跟前磨蹭去。
“老祖宗,我早就好了,郎中说我体格子弱,要多出去走动走动,我觉得孟爷爷家离得不远不近的,去哪儿正好!”烦了殷勤的给老祖宗剥着橘子,巧笑着说。
“你别想一出是一出了,先不说身体好没好利索,当初死命咬牙说死也不出去念书的是你,现在又想上赶着去了,那是孟大学士的私塾!全天下的孩子挤破了脑袋都进不去的地方,你当是你家老祖宗开的糕点铺子啊?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老祖宗剥了一瓣橘子吃了,没好气的说。
这段时间,为了给烦了看病,她可没少花精力,左一个大夫说是溺水之症,右一个说是受惊需要静养,真把她头都给搞大了。这孩子好好呆在家里,怎么可能惹上这些症候呢?
一群庸医,害得她满码头的找大夫换人。
后来,大夫们都学聪明了,也不说之前的话了,就说烦了是偶感风寒,开了一些调理的药,嘱咐静养就得了,这过了一个来月,慢慢也好了。
这小子倒好,又来磨她,说什么要去孟府上学,真是她平时给惯坏了,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呢?之前为了他不入学的事儿,她好几年都觉得在老朋友跟前抹不开脸,现在让她怎么开这个口呢?
没想到,这次居然是父亲帮到了烦了。
孙权谋一封书信,顺顺利利就为烦了讨来了孟家的入学竹简。
九月十五,持简入学。
干净利落。
烦了拿着竹简,心里有点五味杂陈。
他很明白,为了能让他离家,再麻烦的事儿,父亲都会做的。
他就这么讨厌我吗?平时都见不了几次面啊。
每次父亲来给老祖宗请安,他能躲都躲了,因为知道一旦父亲看见他,少不得又挑出什么毛病,劈头盖脸的数落他。
有时候实在躲不了了,来不及出去,他就中规中矩的和父亲见了礼,然后屏气凝神的垂着头,找个角落呆着。
哪怕垂着头,他也能赶紧到父亲目光扫过时,是难以掩饰的嫌弃。
我本来就不是哥哥啊,我做不到哥哥那样勇猛无双,我就只会看书画画,这有什么错!
他只敢在心里喊,面上一点儿情绪都不敢露出来,要不然少不得一顿打。
何必呢?唉。
咚妹儿自从上次中秋过来,帮他送了贺礼,再就没来过,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也没什么要紧事儿要找人家,也就不好意思没事儿挂起蓝灯笼来。
要不真让咚妹儿看见了蓝灯笼,骑着大尾巴过来了,结果到了之后,发现是他闲的无聊,想找人唠嗑,不得再踹他一脚?
那十五入学,要和墩子做同窗了,算不算事儿呢?
好像也算吧。
九月十四的夜晚,孙府高楼的露台上,缓缓升起了一个蓝色的小灯笼。
蓝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的,像一只跃跃欲试的小精灵。
第四十六章 勉为其难
月朗星稀,秋月无边。
十四这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已然很圆了,亮亮的,高高的,湛蓝的夜空,看着真干净。
朗朗月光照着碾转反侧的五嫂。
五嫂这些日子,一直睡得很不安稳。
摆渡的活儿不轻松,世间三件苦差,摆渡、打铁、磨豆腐。
摆渡排第一,不是乱说的,是真的辛苦。
风里来雨里去自不必说,更难的是,一旦离了岸,一船人的生死就都在她手上握着了,观着风,看着浪,躲着暗流,避着大船,好不容易安安稳稳,把一船人给送到了岸边,新的一船又凑满了。
循环往复,一天下来,真的心力交瘁,精疲力尽。
偏偏晚上还不敢睡沉了。
虽然刘婆婆过来说了,咚妹儿上岸去,是找柱子一家去了,她渐渐也就想起来和这兄弟俩的那点小恩怨来了,现在知道柱子经历了劫难,心性转上了正道,做的也是与人为善的营生,觉得放心了一点,可这孩子除了往北岸飞,之前还往南岸那边飞过啊,那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咚妹儿最近晚上有时候去找翠儿玩,这她都知道,刘婆婆次日也会和她详细说说,让她宽心。
就剩这小丫头不知道,还以为她这个当妈的被蒙在鼓里呢。
小东西,有时候拍着衣服箱子,冲着大尾巴趾高气扬皱鼻眨眼的,真当你妈是傻子不成?
可五嫂还是没办法搞清楚,咚妹儿去南岸找谁去,她让刘婆婆帮着打探,老太太苦着脸说问不出来。她又让老太太托翠儿给问问,刘婆婆又说这样的事儿太难为翠儿了,也没了结果。
终于等到了,这一夜,咚妹儿骑着大尾巴,朝着南岸飞去。
五嫂等大尾巴飞远了,起身朝着南边仔细眺望着,她看见了那盏特别的蓝色灯笼,而且在大尾巴落下之后,那灯笼就熄灭了。
真要打听不出来,要不就直接问了。
五嫂在船舱里坐立难安,一天下来,累得这么乏,睡又睡不着,就有些烦躁。
摔了几下枕头,五嫂又觉得自己这样耍小孩子脾气很好笑,就翻出一壶米酒,咕嘟咕嘟灌了几口,就迷迷糊糊犯困了。
“明天,我肯定得弄明白了这个小混球跑哪儿去了,要是敢不说,看我不捶死你……”入梦之前,五嫂还在想着咚妹儿。
大尾巴有日子没来烦了家了,一进门就闻到了银鱼汤的味道,鲜美诱人,还没落地呢,它的口水先淌了下来。
“出啥事儿了?”咚妹儿进门就问,说实话,她都快忘了烦了这号人了,这几天和翠儿玩得可好了,还是和小姑娘一起玩有意思啊,陆上的玩法也多,用花儿染个红指甲呀,过家家用树叶做菜、用泥做盘子什么的呀,多好玩啊。
比和小小子一起玩有意思多了。
“嘿嘿,这么快就过来了啊,快坐快坐,我给你也留了一碗,趁热喝呀。”烦了先给大尾巴推过来一盆鱼汤,然后又端来一盏精致的小盖碗,送到咚妹儿跟前。
“你是不是在家闲得长毛了,想找我们玩啊?”咚妹儿端起来一饮而尽,吧嗒着小嘴回味了一会儿,瞪起圆溜溜的大眼睛问。
“无事岂敢劳动大尾巴,”烦了学着大人的语气客套着,可他又觉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咚妹儿也听不明白,索性直接说了,“明儿我也上墩子念书的先生家上学去了,他一个北岸孩子,来这边人生地不熟的,我去了好罩着他,你明早见着他了,和他说一声。”
说到后面,烦了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好像自己也没有了底气似的。
“啊哈哈哈,你罩着他啊,哈哈哈哈哈,好,我一定转达,哈哈哈!”咚妹儿笑得快岔气了。
“哎?你别笑呀,怎么看不起人呢?”烦了有点不高兴了,他觉得咚妹儿这么毫不掩饰的当面笑他,还是挺伤自尊的。
“哈哈哈,对不住,哈哈哈哈哈,我不笑了,哈哈哈哈哈!”咚妹儿捶着桌子,好不容易收住了笑,看着烦了一脸憋屈的小样,又忍不住笑了好一会。
等她终于笑够了,又觉得有点落寞,因为这两个孩子都要上学去了,人家陆上的孩子都有这样的去处,去读书学知识,那她又只好自己玩了吗?
哦,对,还能找翠儿去,可翠儿说什么都挺慢的,她要是生在疍家,可能这样的女娃一出生,就被丢船外溺死了吧,要是以后只能上岸了,只能找翠儿玩,又太没意思了。
“念书有什么好啊,怎么你们都要去,幺妹儿也老念叨,幸好河上没有教书的船,要不她肯定也去了。”咚妹儿有点不太开心了。
“念书的好,你不识字,所以不懂,等你认字了,就知道书上的世界,比眼前的这个世界还大呢!”烦了不厌其烦的解释着。
“我才不稀罕呢!你们去吧去吧,都去吧,看先生不把你们手板儿打烂了!”咚妹儿有点赌气了。
“这么说吧,你不是爱唱歌吗,以后我和墩子放了学,教你怎么把那些歌儿写出来,等你回了船上,疍家的孩子,就你一个人又会唱歌又会写,你说好不好?”烦了觉得,要是咚妹儿答应了,以后肯定能带着大尾巴常来。
这样一来,三个孩子一只飞猫凑在一起,多好玩啊。
“会唱就行了,会写有什么用?”咚妹儿其实一点儿都不在乎认字的事儿,不过觉得,要是有这个由头,也算能经常上岸找他们玩,大尾巴也有鱼汤喝。
“行吧,你要非要教,那我就学几个字儿玩玩吧!”咚妹儿居然还说出了一种勉为其难的意思来,烦了听了只好憋笑。
“好好好!您小人家屈尊学几个字儿,算是赏光了!”烦了也就配合着咚妹儿,做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也把咚妹儿逗笑了。
“对了,我有个事儿想拜托你。”咚妹儿突然想起来点什么。
“啊?你说你说。”
“我又在北岸那边认识了一个老婆婆,她老来南岸这边做清扫的活儿,她家还有个小姑娘,叫翠儿,我俩儿玩的可好了,可婆婆现在年纪太大了,两岸跑着照顾翠儿,可不容易了,我看老太太经常累的爬不起炕,您家雇了那么多人,能不能也和她定一个长约,给她派个轻省活儿,让她别老那么撵命似的,成天在两岸赶来赶去的,有时候我妈都被她催烦了,也不好意思说。”
咚妹儿一下子说了一大堆,其实这些话她在肚子里,已经翻来覆去想了好一会儿了,也不知道和烦了一个孩子说了,能不能管用,他连拿一本破书出来,都要费那么大劲儿呢!
可转念又一想,柱子哥家的满院子木材,不都是当初他一句话的事儿么,墩子说那可是上好的枣木,那一船的价格,用来买下整家店的烧鹅都绰绰有余了,虽然现在柱子哥的生意做起来了,进料不用烦了接济了,可要没有当初那两船木料,他家也接不了这么多的单子。
那刘婆婆的事儿,没准儿烦了几句话也能给解决了呢。
南岸的人家都富得流油,谁知道呢?
要是真成了,妈也少被刘婆婆催几次,还能多歇歇,喘口气儿。
“雇人的事儿啊,这都是老祖宗说的算的,等我挑她高兴的时候,给她说说,老祖宗向来怜贫爱老,对待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直都心肠都很好的,应该问题不大。”烦了觉得咚妹儿的心思真不少,可也算是行善的事儿,虽然麻烦点,人家都开口了,朋友之间,做这点儿事也是应该的。
“那就说好了啊,你要能把这事儿办成了,我就赏脸多学几个字儿!”咚妹儿咧着大嘴笑着说,自己也觉得有点顺杆儿爬的太过了。
“爱学不学,切!”烦了忍到了极限,也翻起白眼了。
“嘿嘿嘿!”
“哈哈哈!”
月光下,两个孩子开朗的笑声飘出了窗子,慢慢飘到了云朵上,又朝着月亮慢慢飘去。
第四十七章 戒尺拿来!
墩子早晨贪睡,起的晚了,没吃早饭,就急忙慌地背着书箱跑出来了。
出门之前,柱子哥还给他手里塞了些零钱,让他到了南岸,随便买点什么垫一垫,不然饿着肚子,没法儿好好听课。
没想到,上了咚妹儿家的摆渡船,五嫂直接让他去找咚妹儿,让他俩一块围着炉子边,吃点早饭去。
嗯?暴露了么?到底还是让人家咚妹儿妈知道了?
墩子顶着满脑门子大问号,和咚妹儿围坐在火炉旁,捧起一碗白粥喝起来。
这顿饭,吃的提心吊胆。
“烦了说,他今天也去你那上学,让我跟你说,他要罩着你。”咚妹儿幸灾乐祸的说,嘴角憋着笑。
这孩子心真大啊,就不琢磨琢磨,为啥妈让墩子过来吃饭么。
“他这个弱鸡,罩着我?!哼哼,我要不说认识他,没准儿还真没什么事儿呢!”墩子一听,也忘了五嫂这茬儿了。
“哈哈哈,我也是这个意思,结果他还老大不高兴。”咚妹儿深以为然。
“他还说啥?他不是什么都会么,也用上学?”墩子一边拿眼悄悄瞄着五嫂,一边捧碗喝着粥。
五嫂神态如常的摇着橹,看不出什么来。
“我还让他给刘婆婆找个轻省活儿,省的成天奔来赶去的,连带着我妈也跟着遭罪。”咚妹儿低头,给大尾巴扔了一个胖头鱼干的头,她不爱吃这个,嫌太硬。
“行啊,你个小丫头,还能做起给人找营生的活儿了!”墩子实在没想到咚妹儿能托烦了做这个,其实就算他想到了这茬儿,他也绝不会和人家开这个口的。
“嗨,小意思,都是小意思,他还说想让我等你们放学了,过去教我认字儿呢,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可已经答应他了,要是把刘婆婆的事儿办成了,我就多学几个字儿。”咚妹儿说起来有点臭显摆,饭碗也放下了,脸儿也扬起来了。
“哎呦呦,可把你能的,斗大的字儿不认几个,自个儿不觉得丢人,人家想帮帮你,不好明着说,你这还抓鼻子上脸了呢!”
其实,入学之前的墩子,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态度,可念了几天书,他也知道了,什么才是正路,所以觉得咚妹儿这个样子,真是又可怜又可笑。
“去去去,吃饱了赶紧走吧,烦死了!”咚妹儿把小桌上的碗筷收拾起来,快靠岸了,她也不愿意听墩子挤兑。
“我说,你留意着你妈,她是不是知道你晚上偷跑出去的玩的事儿了,要不怎么让我吃饭呢?谁家的摆渡船还管早饭?我觉得不对劲儿。”墩子跳上栈桥之前,还是和咚妹儿叮嘱了几句。
这一提点,把咚妹儿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上岸和墩子他们一桌吃饭,早就习惯了,所以这会儿他俩同桌一起吃,也觉得习以为常,她忘了这不是柱子哥的大圆桌,这是自己家的小饭桌啊!
妈什么时候留过过路客人吃饭?从来没有!
妈知道了么?
妈都知道些啥呀?大尾巴会飞她也知道了?我去岸上玩她也知道了?
妈呀,这也离死不远了吧!
上次念叨着想上岸买糖吃都被揍了,这要被发现真上岸去了,能把她打的妈都不认识。
墩子这边下了船,也是一路心事重重的,虽然吃饱了肚子,可进了竹林里的书屋之后,还是静不下心来看书,练着写大字吧,又把字写得歪歪扭扭。
没过一会儿,果然烦了也来了,他的书箱子是书童给背进来的,放到座位之后,书童立刻就退下了。
这位少爷一身轻松的落了座,拿出几本书来,装模作样的诵读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凑到墩子身边,来看他写大字儿。
“你这字儿写得不对,那一笔是不出头的!”烦了可算是遇见了一项比墩子擅长的领域,忍不住颐指气使起来,“笔也不是这么拿着的,手腕要平,笔锋要正,这样写的字才好看。”
“快别啰嗦了,咚妹儿她妈好像知道了。”墩子强忍着不耐烦,把一个字儿写完,放下笔,瞅着烦了说。
“啊?知道什么?”烦了立即破了功,也不装了,下巴都快掉了。
其实,一个疍家船娘,又奈何不了他什么,可他一想起疍家被禁足上岸的风俗,要是咚妹儿被她妈扣住了,以后可就再也见不着了啊。
“我也不知道她妈都知道啥,就是觉得有点怪。”墩子就把来时吃早饭的事儿说了。
烦了听完,也有些忐忑,可也没什么办法去验证,而且同窗的另外两个孩子也到了,就都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呜哩哇啦摇头晃脑的读起书来。
孟老先生教学生,是循着孔夫子的育人之道,尊崇因材施教的。
如果这个孩子文采好,喜欢作诗写文章,他就会侧重经史子集的教授,批改文章提的建议,也多从立意文笔的方面来,他主持了很多乡试,殿试也参与过几场,对于如何写出锦绣文章,赢得主考官芳心,他很有一套想法。
可孟老先生的教导自然不止于此,他说,这些都是术,学术二字,学在前,术在后。要先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治学之心,再去对应试之术了解一二,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万万不可本末倒置,不然反倒落了下乘。
再如果,这个孩子文字功夫一般,不甚敏感,却对算筹一路热心,他就会用《九章算术》这类书籍来教导,一般一套《算经十书》学完,这孩子就算没有陶朱之能,经济学问一项,也算得上是个佼佼者了。
还有偏爱绘画的,还有个别精通音律的,他都能在蒙童年幼时,早早辨别出来此子的天赋所在,倾心加以引导培养。
但是在最初的几年,孩子们的天性还没有完全释放出来,基础也一片空白的时候,所有的孩子,学的都一样。
四书五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都学的滚瓜烂熟、倒背如流、注释演绎了然于胸了,再说后面的。
如今这班幼年的孩子,加上刚进来的墩子和烦了,不过十来个,这两个孩子比其他人略大一点,墩子是茫茫然从零开始,烦了这个浑小子,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又非要生生插班进来。
其实,以烦了如今的资质,和再年长一些的学生一同进学,也是绰绰有余的。
可他还美其名曰“脚踏实地,从头学起”,就这么死皮赖脸的,生生进了初学的这一班。
孟老先生看着这个小毛头长大,知道这个小鬼肯定藏着什么猫腻儿呢。
不过碍于孙老夫人的面子,就是孙家府上,非要送来一个资质平平的孩子,他都不好拒绝,更别说是天资聪慧的长房长孙了。
今日,孟老先生一进书斋,听见这几个孩子读书声,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他老眼凌厉,扫视了一圈之后,朗声喝到:“戒尺拿来!”
孩子们的心里都一哆嗦。
“孙烦了,王雄展,你们两个给我过来!”
第四十八章 非常抢劫
松泉小姐近日得了一个新的舞谱子,每日练习不缀,乐此不疲,有点报复性跳舞的意思,似乎要把这几年闲下来时光,一下子都给补回来。
夜间要休息了,脱去鞋袜,发觉左脚是血肉之躯,已经磨起了血泡,右脚却光洁如新,灵活非常,一如最初。
“这位王先生,果然好手艺!”松泉忍不住又赞叹了起来,这些日子,她简直逢人就要夸赞,说这位鲁班再世王先生的传奇木工如何了得,她的大力举荐,无形中给柱子带来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南岸大户的单子,也让很多木匠同行异常眼红。
很多人都在窥探他这个假肢生意的门道,甚至北岸这边的官府,接连接到了几宗抢劫案,被抢去的,正是残疾人身上的木头假肢,无一例外,都是柱子家的主顾。
这在北岸地界,也成了名噪一时的新鲜事儿,以前大家都是一穷二白的,哪家都是穷得叮当响,也没听说还有什么值得抢的,如今,居然还有人动起了这个念头。
这断手断脚的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好模好样的人,抢回家了也用不了,真要是缺胳膊断腿的,这东西都是因人而异定做的,拿过去装身上也不一定合适啊!
只有柱子明白,下手的人,是想研究这些假肢的内里构造,他们也想入行,分一杯羹。
这木头假肢的设计图纸,源自《鲁班书》中的木牛流马,被柱子改进,融入了人体,其实如果这本书被同行拿到了,人家没准也能悟出来怎么做。
可大尾巴让木头关节活络的魔法,却是外人学不去的啊。
柱子也不担心有人能参透这些机关的奥秘,有些人故意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自己的假肢坏了,要找他补做,他也都应下来了。
可他知道,让人家参不透,做出来了走不了,也不全是好事儿。
这世上哪有一行一家独霸,让你一个人吃独食的道理呢?
巨头垄断某个行业的事儿也不是没有,可那都是什么样的体量,背后纠缠着多少势力山头啊!
他柱子有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
他背后,只有一个靠他养活的弟弟,刚开始念书,未来前途可期。
还有一个疍家偷偷上岸的小姑娘,和她的猫。
要是世人知道了这猫如此神通,能为了争抢这个宝贝,彼此之间打的血流漂橹,再把这猫分尸百块,各留一份私下研究。
他们绝不会让这猫活着,或者咚妹儿,或者他和墩子。
在那些看不见的黑暗面前,他们不过是最卑微的尘埃,弱小到可以忽略。
柱子觉得非常无助,如果真有人强逼他说出秘密,那他只要一死了之了。只是可怜了墩子,刚开始的学业,又要葬送掉,只能又回到北岸的装台班子,跟着一群出苦力的人讨生活。
柱子看出来了墩子的变化,这小子刚开始非常抵触去上学,他只知道先生就板着脸打板子的人,从未见过孟老先生这样的旷世大儒,所以第一天拜见了老师,还拿回来那个写着名字和诗的竹简之后,兴奋得简直要跳起来。
之后的这些天,都不用柱子追问他功课的事儿,墩子到家第一件事儿,就是挑灯把先生吩咐的功课给做完,有时候喊了几遍吃饭,都不动弹。
有几次,柱子问他,怎么功课这样多。
墩子就笑着说,“我学的比其他同学晚,就多下点功夫,才不落在人后面去,孟先生说了,勤能补拙。”
看着墩子在灯下读啊写啊,柱子心里又心酸又欣慰。
可如今想到,如果突然他不在了,墩子又要念不成书了,那对这孩子,真的是太残忍了!
想到这里,柱子的眼泪都快要下来了,手里的活儿也停了下来。
虽然人家孟家是诗书礼仪之家,如果他真要遭了不幸,也不一定会赶墩子出门,可把自家的未来,寄托在他人不确定的善心上,似乎也太不靠谱了。
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还不如不送墩子去上学,没尝过美味,不知道什么滋味儿,也就不知道馋了。
柱子撂开了推子,一个人对着满地的木头卷花儿发呆,也没注意到墩子都回来了。
墩子很久没看见他哥这么失魂落魄的了,猜想哥一定是碰到了难事儿,就把手背过身后去。
被打板子这么丢人,入学来还是头一遭,还是别给哥哥添堵的好。
“哥,你咋啦?”墩子小心翼翼的问。
“啊,回来了。哥今儿活儿太多了,这就做饭。”柱子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思绪也飘得太远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又没有人打上门来,想那么老远干啥呢,杞人忧天。
柱子进了厨房开始烧火做饭,墩子少有的,没有先去做功课,也溜进了厨房,给他打下手。
然后,柱子就发现他弟的手,已经肿得不敢拿东西了。
“手咋了?”
“叫先生打了。”
“为啥打你?”
“念书不专心。”
“揍你活该!”
“那个,那个我想着,咚妹儿她妈,可能知道,大概是知道,她晚上出来玩儿的事儿,就,就走神了。”墩子还是老实交代了。
柱子一听,再把早上的事儿前前后后都问了一遍,也就明白了八九分。
“你个臭小子,咸吃萝卜淡操心,哪有什么大事儿。明天我去见见五嫂,摊开了说了不就好了么,算什么大事。专心念你的书去!再挨了先生的板子,小心回家了,还有一顿更大的板子等着你!”柱子朝墩子的头拍了一把。
墩子一听,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也不留在厨房帮忙了,转身就跑回去做功课去了。
心思安定下来,记东西也快。
“哥真厉害,什么大事儿都难不倒我哥。”墩子佩服极了。
那刘婆婆天天坐五嫂的船,人家五嫂明白过来都是早晚的事儿,不过每次柱子送墩子上船,见五嫂和善的笑着,好像早就忘了他当初干的那些缺德事儿,他也不好意思主动提起。
当妈的,哪有不挂心自己娃娃的呢?何况又是疍家人,是得好好去和人家说清楚,让人家这么长时间担惊受怕的,是他的不是。
也是一大堆单子压得他,忙昏了头,早该过去的啊。
就明早吧。
第四十九章 你这死老头子坏得很
烦了没想到,入学的第一天,居然就被打了手板,还是在一群开蒙学《四书》的小同窗面前,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本以为孟爷爷看着他长大,又是世家之交,会对他另眼相待呢。
平日里见面,他总是慈眉善目的,小时候烦了想伸手抓他胡子,他都笑呵呵的,没想到,今天居然没留情面,直接给了这么个下马威。
早知道这样,自己在家接着找先生教多好啊,想学什么就找什么先生,这个不如意了,再换下一个,哪个也不敢打他的手板啊。
更可气的是,墩子还不领他情,明明他也在为了咚妹儿的事儿担心,墩子还埋怨他,说是跟他占包了,入学大半个月先生都夸他学的好,怎么烦了一来,一大早就挨了板子。
简直好心赚了驴肝肺!倒打一耙嘛!
“要不是怕你被同学欺负了,我至于跑出来上这个学吗?”烦了都要气死了。
“你没来也没见哪个敢欺负我,你来了我就被先生打了!”墩子也没好气,“谁也没让你来啊!”
“哎你你你你——”烦了气结,指着墩子的背影说不出话,跺跺脚,垂头丧气的回家去了。
到了家,一见老祖宗,老祖宗就捧着他的肿成小馒头的小手,心啊肝儿啊的喊起来了,心疼的不得了,指着孟府的方向,破口大骂:“你这死老头子坏得很,敢拿我大孙子扎筏子立威风,看我见了面,不把你个老东西的头给敲个窟窿!”
老祖宗一边气得猛顿她的拐杖,一边又给烦了上着药,忙不迭的吹着,烦了也挺郁闷,他自然也就忘了要教咚妹儿识字儿的事儿。
其实,咚妹儿这边,也早就顾不上什么识字儿了。
早晨墩子走了之后,她一天都乖乖呆在船舱里,路过船上的孩子们喊她,她都没出去玩。
她一整天都在盯着妈,观察着妈的一举一动,想看看和平时有什么不同,防备着妈是不是下一秒钟就会翻脸,冲过来把她倒拎起来左右开弓。
等了一天,啥也没有。
入夜了,她想去北岸找柱子哥他们商量商量,可思来想去的,到底也不敢起身,后来迷迷糊糊的,就睡过去了。
次日咚妹儿起得晚了些,错过了墩子上学的时间,妈好像看出她的顾虑,无意似的说:“那个木头腿的哥哥今儿倒是有空,亲自来送他弟弟上学。”
“啊?啊。”咚妹儿听了,不仅没有释怀,反倒更紧张了,妈和我说这个干啥?是看出来我和他们交情不一般了么?
咚妹儿啊咚妹儿,人都说连只猫都能看明白你的脸色,能不能不要什么都挂在脸上啊,啥也藏不住。
唉,这还不如直接揍一顿呢,这心老是悬着,太难受了!什么叫做提心吊胆,现在就是!
咚妹儿觉得自己的心,现在就像是被一根蜘蛛丝吊着,飘来晃去的,随时丝线都会断,下边就是万丈深渊,大怪兽就在深渊里,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呢。
“咚妹儿,妈今天有点事儿要办,送完了这一趟,歇半天,晚上去你宋婶儿家说点事儿,就不回来了。吃的都在锅里,你出去玩会儿也行,早点回来早点睡哈。”妈说完,就真的给船下了锚,把橹扣好了。
然后进船舱,换下了摆渡穿的黑衣服蓝头巾,换上了一身出门穿的浅蓝的衣裤,真的走了。
妈要出门?
不用挨揍了?
这也太好了!
直到看见妈搭乘的另一艘摆渡船走的老远,咚妹儿才一个高儿蹦了起来,白担心了一场啊!你个傻墩子,故弄玄虚吓唬我,看我今晚过去了怎么收拾你!
“大尾巴,来,咱俩先吃饭,等夜深了,我带你去找柱子哥他们玩去,好不好?”咚妹儿把饭先倒盘子里,给大尾巴准备好了,她自己实在太开心了,都忘了饿了,而且每次过去,柱子哥家都有好吃的留给她,她也乐得空着肚子留着空儿。
“喵呜——”大尾巴一听又要过去玩去,乐得也是一蹦老高,柱子哥说了,下次见面要给它多吃点牛肉的,柱子哥说话,向来算数。
入了夜,咚妹儿和大尾巴都早早眯过一小觉了,咚妹儿看着天色不错,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还真没错。
今晚的月光白亮亮的,照的大地和河面一片通透,不说亮如白昼,也差不多吧。
要不是妈不在家,机会难得,咚妹儿真有点胆怵,不敢出门呢。
到底还是骑着大尾巴飞起来了。
一飞上天,她就什么顾虑都忘了。
下面的那些大船啊,高楼啊,水车啊,站在它们跟前的时候,看着高高大大的挺吓人,现在看起来,都小的不值一提。
咚妹儿居高临下俯视着码头,觉得自己就是最厉害的,脚下的这些东西都不能让她害怕。
大尾巴在高空撒欢儿转了好几圈,忽的直线上升,又忽的俯冲下来掠过无人的河面,咚妹儿早就习惯了它这么淘气,就始终紧紧抱着它的脖子,趴在它的大毛毛脑袋上,享受着夜风拂过脸颊。
她也理解,在小小的连家船上憋了那么久,这么一片大好广阔天空,眼下都是它的,可得让它玩得尽兴呀。
等大尾巴终于玩够了,驮着咚妹儿慢慢悠悠往北岸飞,河面突然有了一些哗啦哗啦的响动。
咚妹儿以为是鱼汛,可这个时节,九月中旬,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大的鱼汛,能搞出这么大动静。
正纳着闷儿呢,河面哗啦一声,一个黑影嗖的一声蹿了出来,挡在了大尾巴的前面。
大尾巴刚玩的乐颠乐颠的,它早习惯了这片的领空都是它的,突然窜出了这么个东西来,它也吓一跳。
然后它就认出来了,眼前这东西,以前见过。
咚妹儿也被吓了一跳,接着她也认出来了,上回这水鬼想淹死孙烦了,还被她和大尾巴把人给抢了呢。
虽然做鬼,可手段似乎一般。
大尾巴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呲牙哈着气,咚妹儿骑着大尾巴身上,倒觉得一点儿都不怕她。
“我水性好,你别在我身上打鬼主意了,换个人吧啊!”咚妹儿冲她喊,想赶紧绕开了,好去柱子哥家。
“我不纠缠疍家人。”水鬼居然还说话了,声音冷冰冰的,可确实是个女人。
“那就行。没事儿我就走了哈!”咚妹儿巴不得掰扯清楚了,好溜之大吉。
“上次那个,后来如何了?”水鬼追问。
“没死。你以后也别惦记了,也不能老逮着一个祸祸吧。”咚妹儿觉得这鬼还挺啰嗦。
“噗通!”这团黑影猛地一头扎进水里,水面迅速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都发生过一样。
咚妹儿拍着大尾巴,加速赶往北岸。
一会儿见着了墩子他们,又有的说了。这大晚上的,还真是什么都有。
大尾巴一降落,咚妹儿就急火火的跑下来,边跑边喊:“柱子哥,墩子,你们猜我看见啥了?我上回说的那个……哎呀我的妈呀!”
咚妹儿一进门,吓得一屁墩跌坐到了地上,两眼瞪圆,小脸煞白,脸色比刚才撞鬼了还惊恐,声音都在颤抖……
“妈——?那个,你咋来了?”
第五十章 摊牌
桌上的蜡烛轻轻晃动着,晕染着一圈柔和的光晕,圆桌前,围坐着柱子墩子哥俩,还有五嫂。
两个大人,端着酒盅在喝酒,正谈笑得高兴,墩子推着小木方,在玩学堂刚学会的华容道,一个人也挺自在,被咚妹儿冒冒失失的冲进门这么一喊,大伙儿都被吓了一跳,然后再一看咚妹儿恐惧到扭曲的小脸,又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啊哈哈哈哈,哥,我就说先到院子里迎一迎她,也好心里有个准备,你还不让。瞧给人孩子吓得,可别尿裤子了,哈哈哈哈哈!”墩子笑得前仰后合,可还是出于同情,过来扶了扶咚妹儿。
“是你五婶儿不让,我说的管用么!”柱子拿着温热的小酒壶,先给五嫂满上,然后也给自己倒上了。
“咚妹儿,你过来!”五嫂叩击桌子,谢过了柱子的酒,然后笑着招呼咚妹儿。
“妈——我不是故意的!”咚妹儿下意识的就怂了,每次挨揍之前,要是态度足够诚恳,没准妈还能下手轻点,所以,这句话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故意干啥?不故意干啥?我哪分得清楚啊!上岸能不是故意的?大尾巴会飞不告诉妈能不是故意的?
一堆乱七八糟的思绪,在咚妹儿的小脑瓜里飘啊飘,最后搅合成一团乱麻。
“咚妹儿,听说你还给刘婆婆寻轻省差事来着?”五嫂见咚妹儿的脑袋都快垂到肚皮上了,知道这孩子知道做了出格的事儿,怕她生气。
五嫂轻轻把咚妹儿拉过来,搂到了怀里,温柔的拍着她的背,就像她婴儿时哄她一样。
咚妹儿激动错愕的心情,渐渐随之平复下来了。
这半天下来,五嫂在柱子的院子里,听柱子和墩子说着他们与咚妹儿,还有那个南岸叫烦了的孩子,一起经历的这些事儿,心情起起伏伏,好几次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听说,还去了人家南岸的大户人家偷书,她真的都要吓死了。
听到了最后,她就觉得,今晚见了咚妹儿之后,无论这孩子怎么嘴犟耍驴不认错,她都要耐着性子,好好和她说话,绝不动手。
说到底,这孩子是为了给她出气才上的岸,后来的事儿,也都算是向着善处走的。咚妹儿虽然淘一点,可是个心肠不坏的好孩子。
虽然她终日忙于摆渡,对孩子疏于管教,可这丫头,还是出息的不赖嘛。
墩子不像他哥,话不多,可言语之间,也很回护着咚妹儿。还有那个南边的孩子,听说费劲心思的,想教咚妹儿认字儿,也是为了她好啊。
咚妹儿这个丫头,虽然上岸没几趟,居然结交了两个好朋友,还有刘婆婆家的翠儿,好像也很喜欢她。
她最初悬着的心,随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笑,慢慢就放下了。
女儿御猫上岸,还广结善缘。
也不知老头子如果还在,当作何感想呢?
唉!你走的太早了。
“妈,你不打我啊?”咚妹儿享受着妈妈久违的爱抚,心里又窃喜,又有点忐忑。
“不打,今天不打。”五嫂还在轻轻拍着她,爱怜的笑着。
“那明天呢?”墩子听咚妹儿这么问,觉得这丫头难不成是个缺心眼儿?
“再以后过来玩,提前和妈说一声,别让妈提心吊胆的在家干等。记住喽,就不打了,明白不?”
“噢,明白。要飞提前说。”咚妹儿点头如捣蒜。
“孩儿,去,给人家柱子跪下,磕头!别管因为啥,让人好端端的壮后生断了腿,你对不住人家。”五嫂推了推咚妹儿。
咚妹儿就势就朝柱子跪下了,邦邦开始磕响头,除了听妈妈的话,也是真心想表达歉意。一直以来,她一想说什么抱歉的话,就被柱子哥拿别的话给岔开了,老也是找不着机会。
眼下正好。
柱子一看这架势,一口酒险些没喷出去。
他赶紧放下酒盅,一把将咚妹儿给提溜起来,猛使眼色让墩子拦着,朝五嫂连连摆着手,说:“使不得使不得,这叫怎么说,这不是折我的寿么,要不是咚妹儿,我们哥俩这会儿还跟着原先的装台班子,饥一顿饱一顿的四处扒活儿呢,我能置办下这么大院子?墩子这个木头脑袋,还想跟人家大户人家的少爷一样,背着书箱念书去?做梦去吧!这叫因祸得福,因祸得福呦,哈哈哈哈!”
柱子一边说着,一边啪啪拍着自己的木头腿,生怕五嫂不信服似的,他干脆站起来转了个圈,还灵活的蹦跳了几下,生怕五嫂再让咚妹儿干啥。
五嫂见柱子这么护着咚妹儿,居然还操练了起来,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也就马上翻过了这篇儿,顺道问起这木头假肢的门道来,“这木头的手脚寻常见,为啥你做的这个,就比别人的有灵气儿呀?”
可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这不是刺探人家的谋生秘密吗?呸呸呸,真多嘴。“嗯,那个,柱子你不方便说就算了哈,我就是随口一问,我也是多年不上岸的人,一下子和陆上人家交往起来,就口不择言胡说八道的,你别见怪啊”
“五婶儿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把咚妹儿当亲妹子,咱们都是自己人,哪有什么不能说的,再说了,我这活儿的窍门,还就在你家大尾巴身上呢!”柱子说着,示意墩子去木工坊那边,拿一只刚做好的木头脚过来。
墩子马上会意,风一样取了送进来。
这只木头脚今天下午刚刚做好,还没见过大尾巴,所以,试着让它走起来,还是很涩很笨的感觉,虽然关节比市面上的假肢多一些,可都不怎么活动,觉得是个毫无生气的死物。
这时,柱子从厨房端出来一大盘香煎牛肉,通通倒进大尾巴那个盆一样的大木碗里,都不用呼唤,大尾巴闻着味儿,嗖的一声就从院子里跑进来了。
这时候的大尾巴就是平时在船上的大小,因为它刚跑出去找那两只鹅玩去了,要是变得太大了,那两只鹅连脑袋都不敢从翅膀里面抽出来,它只好变得很小只的,绕着鹅圈追着两只鹅跑着玩。
自从上次被大尾巴一顿收拾,又被咚妹儿威胁说要直接炖了,两只鹅见了大尾巴,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去,奈何大尾巴不依不饶的,非要追着撵,隔着鹅圈也不放过,绕着圈的骚扰它们,两只鹅也快要疯了。
这会儿大尾巴正玩在兴头上,被香味儿勾着进了屋,果然看见柱子哥如约又给它吃肉了,顿时就忘了撵鹅的事儿,埋头大吃起来。
柱子哥笑着撸了撸大尾巴光滑的后背,拿过那只木头脚,顺势在大尾巴背上也蹭了蹭,然后递给五嫂,眨了眨眼。
五嫂接过来,一脸狐疑,但还是放在地上比划了几下,顿时惊叫出声:“我的老天,这脚怎么活了?!”
刚才还蠢笨僵硬的假肢,此刻就像一只真的人脚一样,稍微给点力,就能关节灵活,活动自如,有如通了血脉。
“我这份营生,可全沾了大尾巴的光。哈哈,是实实在在的沾光!”
木头脚上,还星星点点的闪烁着大尾巴毛发一样的光泽,这样的闪光有时能持续好几天,柱子都是等闪光淡下去之后,才通知主顾取货的,因为关节的灵活度一旦产生,就不会改变,但是一旦暴露了大尾巴,可就说什么都晚了。
“造化弄人啊,哪个能想到,这只馋猫还有这么大能耐!”五嫂啧啧称奇。
“妈,我不是老说么,咱家大尾巴,就是世上最好的猫!”
第五十一章 比猪能吃
今夜玩的真尽兴。
平日里,妈忙着摆渡的营生,少有闲暇陪着咚妹儿。如今上了岸,妈居然能耐着性子,听咚妹儿喋喋不休的说话,讲她这段日子的历险,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的,还对她赞叹有加!
咚妹儿越说越心花怒放,不自觉的就夸大其词起来。
“妈,刚才来时遇上的那个水鬼,她上次见我水性这么好,这次见了面,直接就认怂了,说看我是个疍家人,绝不再敢纠缠我,嘿嘿嘿,妈,你说我厉害不?我觉得她就是怕了我了,当时大尾巴也可威风了,后背的毛都炸起来了!”咚妹儿滚在五嫂怀里,一边吃着墩子刚添上来的糕点,一边手舞足蹈的说着。
“是么,那水鬼认出你是疍家孩子,就不缠着你了?”五嫂给咚妹儿喂水,怕她噎着。
“就是,就是,我是不是可厉害了?”咚妹儿一口干了一碗茶水,又拿起一块糯米糍来。
“那水鬼,怕生前也是个疍家女子。”五嫂叹了口气,“这世道,人鬼都不易,能流连世间为鬼,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咚妹儿终于吃不动了,四仰八叉的瘫坐在椅子上。桌子上装点心的小盘子,摞得老高,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山。
五嫂看着她这副舒坦备懒的样子,觉得这孩子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一看时辰不早了,夜已经很深了,就把咚妹儿提溜起来,招呼着大尾巴也别睡了,话也说开了,该回去了。
柱子赶忙起身,又嘱咐墩子拿过一块干净的布,把厨房的糕点多给咚妹儿装一些,这下子也不用怕五嫂看见了,可以一下子多给这小馋猫拿一些。
五嫂母女俩谢过了王家兄弟的款待,爬到大尾巴身上,就着夜色,朝河面飞去。
大尾巴变成高头大马的大小,驮着咚妹儿和五嫂,绰绰有余。它第一次带着五嫂飞,多少还是很谨慎的,也不敢撒欢儿乱来,就贴着河面,飞得稳稳当当的。
五嫂坐在咚妹儿身后,环抱着女儿,秋夜的河面水汽很凉,夜风迎面拂来,有些凉飕飕的,五嫂不由得抱紧了咚妹儿,并展开自己的衣襟,把咚妹儿包裹了进来,咚妹儿仰头看了看她,开心的笑了,一双大眼睛里好像洒满了小星星。
大尾巴身上的毛随着身量变大,也变得很长,就像一床巨大的毛毯,毛茸茸的皮毛,透着热乎劲儿,骑着它真的很舒服。虽然大尾巴变成了骏马的个头,可是和骑马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
五嫂想起当年她初次骑马,还是咚妹儿爸教她的,就像她抱着咚妹儿这样,老头子当年,也是这样抱着她的。
两行清泪,不知不觉的流淌了下来。
咚妹儿觉出来头发有点湿湿的,她以为是结了露水的缘故。
好在很快到家了,进了连家船,捅开了炉子,她们娘俩匆匆洗漱了一番,赶紧都要睡了。
咚妹儿临睡之前,把墩子给的点心装到一个小罐子里,仔细盖好,还拿过一块压舱石,紧紧压好了。然后严肃的对大尾巴说:“这份是给我的,你可不能偷吃哈!”
“哈哈哈哈!小心眼!”五嫂一把搂过咚妹儿,把她拖进船舱,摁下睡觉。
大尾巴不满的咕噜了几声,变成了原来大小,蜷缩在娘俩的脚下,窝成一个毛茸茸的小圆球,也渐渐打起了呼噜。
次日一早,咚妹儿起床之后,正好碰上墩子登船,昨晚玩得那么晚,墩子也起晚了,被柱子哥送上船的时候,还睡眼惺忪的。
五嫂麻利的盛了两碗粥,格外多添置了几碟子小菜,让两个孩子都趁热吃点儿。赶回去摇橹之前,还顺手在咚妹儿后脑壳上拍了一巴掌,嘱咐她不要多话,别一门儿叨叨,可别耽误了墩子吃饭,怕他肚子里空着,没法好好上学。
咚妹儿就悄声闷头喝粥,故意喝得很大声,一边透过碗沿儿,朝墩子挤眉瞪眼的,她心里有点不忿,怎么妈好像更向着墩子这个臭小子呢,比对待自家闺女还上心。
墩子知道咚妹儿的小心眼儿,也懒得计较,他谢过了五嫂,就认认真真吃起来。
要说腌渍小菜儿,疍家妇人的手艺,绝对称得上一绝。
哪家的连家船上,都堆着几个腌菜坛子,或酸或咸,各有滋味,随便捡菜摊底儿买回来的芹菜根儿,老缸豆,脆萝卜,老白菜,都能被心灵手巧的疍家主妇挑着能吃的地方收拾出来,丢在腌菜坛子里,过些日子拿出来,切成段儿,斩成块儿,再拌上鱼虾酱,淋上辣子油,撒上点葱花香菜,就是一碟爽口的小菜儿。
各家有各家的配方,一家是一家的味道。
宋婶儿家的粥艇,早餐随粥搭配的小菜更是出彩儿,林林总总二三十样,不少老主顾,就是冲着这口小咸菜儿,才频频光顾宋家的粥艇的。
不过,除了粥艇这样经营顺带着做个点缀的,还真没有几家拿咸菜当回事儿,更没有正正经经拿出去卖的。
陆上人知道疍家小菜儿好吃的,也就不多。还是滑鸡蛋、炖母鸡这些硬菜更出名一些。
墩子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小咸菜儿,不由得多盛了两碗粥,把几碟子小菜儿都吃了个精光!
放下饭碗,他摸着圆鼓鼓的肚皮,不住的夸:“五嬢嬢,你做的粥真香啊,这小菜儿也好吃,哎呀,真好吃真好吃,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小菜儿,我哥腌的咸菜能齁死人,要是和你家这个小菜儿搁一块儿,真是没法比。”墩子听咚妹儿说,船上的孩子都叫她妈五嬢嬢,他也就跟着大家一样,也这么叫了,一出口,还觉得挺亲近的。
“哈哈哈,小嘴真甜,像你哥了,会说话。”五嫂笑弯了眼睛,“我说墩子,以后你也不用在家吃早饭了,你们年少娃娃都贪睡,早上多懒一会儿吧,早饭到我船上吃,等今儿回家了,你跟柱子说一声儿啊!”
顿了顿,又说:“你哥一个人做活儿养家,还要照顾你起居,供你上学,也是真不容易,柱子还不到二十,也还是个大孩子呐,不容易啊,唉!”
“哎呀,那可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我一定让我哥过来好好谢谢您哪!”墩子倒也没客气,学着大人的样子,作揖谢过。
“妈,他可能吃了,要不是看见咱家锅都见底儿了,没准这家伙还能再来一碗哪!他比猪都能吃,可别把咱家吃得底儿掉!”咚妹儿嚷了起来。
“你快闭嘴吧!昨天吃人家点心的时候,你不也像头小猪一样!”五嫂气笑了。
船靠岸了,墩子嘿嘿笑着,冲咚妹儿做了个鬼脸儿,跳上了栈桥,和五嫂告了别,约好了晚上回来还坐她家的船,就风风火火跑走了。
“放心吧,多晚我都等着你。臭小子吃饱了,别跑太快唉,容易闹胃疼!”五嫂朝着墩子的背影嘱咐着。
“妈?妈?”咚妹儿摇着五嫂的手,试探着问,“我以后去找墩子他们玩,你真不生气哈?”
“出去之前给我交代清楚喽!要是回来晚了,看我不把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的屁股给打烂了!”
“嘿嘿,好咧!”
第五十二章 立冬
立冬了,天气真的冷起来了。
往年这时候,就是咚妹儿为了穿厚衣毛裤的事儿,和五嫂干仗的时候了,因为虽然立冬不是严寒那种冷,可水上早晚凉,所以大人们宁肯孩子热一点,也别冻着了,穷人的孩子哪敢生病呢?也就早早把厚衣服都给捂上了。
孩子们穿着盔甲一样的厚衣服,在船上蹦来跳去的时候,很不得劲儿,所以都很讨厌穿。
咚妹儿往年为了不穿,能干出来把衣服藏在别人家的船帮下面这样的荒唐事儿,可有一回,装衣服的包裹掉河里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掉的,也就不知道往哪儿去找。
咚妹儿回家的时候,挂着两条亮晶晶的长鼻涕,五嫂一看她穿着单衣服回来,平白搞丢了一套衣服,还把自己险些冻坏了,气得抬手就是一顿揍。
可今年让咚妹儿换厚衣裳,丝毫不费事儿。
因为这些衣物一点儿都不笨重,是轻薄的短毛兽皮做的,又压风又暖和,穿着还挺轻巧,丝毫没有原先那些陈年老棉花做的夹袄的笨重感。
这些衣服,都是烦了送给咚妹儿的。
说是因为咚妹儿识字儿学的好,他这个小先生奖励给她的。
当然,送了衣服之后,烦了没忘了提出,要坐着大尾巴多出去逛几圈的要求,咚妹儿乐得放大尾巴出去撒欢儿去,她留在烦了的书房里,煨着小火炉,念叨着刚学的诗词,再拖过一张纸,龙飞凤舞的比划写几下,觉得又新鲜又惬意。
老祖宗有时候,还会打发下人多送一些点心和银鱼汤过来,烦了给门开着小缝儿接进来,或者干脆自己去小厨房拿去,省的让人看见了咚妹儿,平白多一些口舌。
老祖宗知道咚妹儿过来,她知道咚妹儿是谁,也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醒过来的了。
一次大尾巴喝完了银鱼汤,实在是太想出去野一野了,就自己蹿出窗户,飞出去玩去了,咚妹儿和烦了都没有看住。
两个孩子不知道,大尾巴飞到了老祖宗窗外,这傻猫对着紧闭的窗户还挺好奇,左瞅瞅又看看,还上爪子挠了几下,也不知是什么那么吸引它,后来看窗户实在开不开,它就在外面兜了几圈,又飞回烦了的露台了。
大尾巴没看见,窗户里面没有亮灯点蜡,但是床上帐子里,坐着一个老太太,一直在目不转睛的盯着它呢。
等它走进了书房,老祖宗也从屋子里面进了烦了的房间,等着它呢。
两个孩子又是一番解释澄清,认错保证。
孙老太太到底是经历过大风浪大场面的人,主要是想到,人生多磨难,而上一次,自己能从鬼门关回来,当初那两个孩子的马粪烟,应该算是功不可没,也就默许了烦了的这个疍家朋友。
不过临走之前交代了,“要是让你爹知道,你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烦了躬身垂首,连说孙儿知道了,老祖宗放心。
烦了自幼一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能入了他眼的,难得也能玩得到一块儿,不管来路是多么离奇,身份是多么卑微,老太太觉得不过都是些孩子,还是他们一起玩着乐呵就好了。
如此,人生方才没那么苦闷。
她这一生,经历的太多了。知道很多东西,不能从出身来论。
五嫂自然也就知道了孙家老太太的事儿,这样一来,三个孩子的家中大人,就都知道彼此了,虽然初衷不同,也都默许了孩子们的交往。
立冬这天,吃饺子。
咚妹儿白天在家里的船上,已经吃了五嫂包的饺子,头天晚上,她去了柱子哥家,提前也吃上他家的饺子。
今晚,她跑过来吃大户了,烦了家立冬的饺子,果然就是更有些富贵气象。
咚妹儿家的饺子是鱼肉韭菜馅儿的,墩子家的饺子是牛肉芹菜馅儿的,烦了家的饺子,居然是辽参海胆馅儿的!她平时都没听过还有这么包饺子的,如今吃上了,别说,黑黄相配的饺子馅儿,就着老醋,味道还挺鲜美。
烦了说不能吃的太多,这些料都是给老人家补身体调配的,他们都是小人儿,吃多了上火。
咚妹儿听了嗯了几声,也没放筷子,一个接一个,一点儿也没少吃。
烦了看了,偷偷叹了口气。
“你不用在这假装不好意思嫌弃我,背过身去直翻白眼,我吃得多,也不会上火,船上那么冷,每年这时候,多少孩子都冻病了,还上火呢,不成冰棍儿就不错了。”咚妹儿一抹嘴角,终于放下了筷子。
“才刚立冬,有那么冷么?”烦了一副不识人间疾苦的样子。
“你这个小身板去了,应该不能冻病了,估计,直接冻死了就。”轮到咚妹儿翻白眼了。
“啊啊,这样,水上和岸上,看来是不太一样,我送你的短毛衣裳,如今穿的可还行?”烦了关切的问。
“可好了,轻便还暖和,还是你们有钱人会享受!”咚妹儿拍了拍身上的鹿皮夹袄,满意地说。
“其实吧,这些大毛衣服,这边儿的人家,哪家还不是压箱底的一大堆,都发霉了虫蛀了,也没拿出来穿过几回。”烦了苦笑了一下。
“那为啥?”咚妹儿不解。
“能为啥,一个人又能穿几件寒冬的大衣呢,出门都是马车,入户了都有火炉,本来穿的时间就短,再加上太太们讲究一个时髦,老爷们又要在官场商场上比威风,都是穿一次就收起来了。要是一件衣服穿了两回,那就有人在背后议论,是不是家道中落了,所以就越攒越多了呗。”烦了耐心的解释着。
“你们这些人,真能祸祸东西啊!那么好的冬大衣,穿一回就撇了?我的妈呀!”咚妹儿不可思议的吐了吐舌头。
“什么我们这些人,我和他们又不是一伙儿的,我常穿的冬天衣服就那么几件,这是今年要去孟先生家上学,老祖宗才又给我添了两件的。”烦了急忙撇清。
“哈哈哈,你之前也不出门啊,还用什么外出的大衣呀?哈哈哈!”咚妹儿又捡着笑儿了。
“不过听你说船上孩子这么苦,我心里是不太得劲儿。”烦了不知怎么,有点难为情。
“你们这边的大贵人们不是都怕衣服穿二次丢人么,干脆都送给我们疍户好了,我们想置办还买不起呢!”咚妹儿心直口快。
“理儿倒是这么个理,可是不少人忌讳外人穿自己的衣裳啊,尤其是那些姑娘太太们,宁可烧了,都不轻易赏下人的。”烦了说出了顾虑。
“哎呀,怎么这么大讲究哪?还是说,你们真能祸祸东西!切!”咚妹儿撅着嘴。
“你别急嘛,容我和老祖宗说一说,没准儿她老人家有什么办法呢?”烦了安慰咚妹儿。
“孩子们!我说怎么在隔壁老是打喷嚏呢,一个接一个,原来是在这儿叨叨我老婆子哪,说吧,什么事儿老太婆能出把力呀?”老祖宗推门走了进来,拐棍儿点地一声脆响,老人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
第五十三章 善举
南岸人家,都好热闹。
孙老太太提了个主意,让大家把压箱底儿的旧冬衣,拿出来捐给疍民,这件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在南岸的圈子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如今这事儿吧,捐出来几件衣服事小,为什么捐,怎么捐,捐给谁,却是讲究很多的。
老祖宗这边,听了烦了和咚妹儿的请求,觉得很有道理,想到自己这段日子以来,搭起来粥棚,周济穷人,其实都是扶助的北岸的人,真正比岸上还苦还穷的水上疍家人,倒是没有帮得上什么。
再一来,儿子权谋和已故的孙子耀祖,早年为了靖海氛,平海匪,可是杀了不少的疍家人,那些官家与民间的恩恩怨怨,她一个后宅的老妇人确实不很清楚,可她觉得,左右都是人命啊,能为这个族裔置办一件冬衣,也算是积点阴德的事儿吧。
募集冬衣的信函,很快都送了出去,这几日各家宅门里,讨论的几乎都是这件事儿。
这个太太说:“那你说,这后宅的东西,流落到外面去,像什么话呢,还是要给那些下贱的疍民!”
那个接话说:“人家信函上都说了,拿出来的冬衣,都是要剪开了裁破了的,就是留个料子,那些水上人家,穿着单衣裳过冬太艰难了,让他们拿了毛料,自己回家缝制去!也不是把你的衣裳直接穿走了!”
又有姨娘说:“听说啊,这个孙老太太,还把葛大师也给请了过来哪,说是到时候哪一家捐出来来的毛料子过秤最沉,葛大师就现场挥毫泼墨,送这户人家一副横匾呢!”
大家都问:“写的啥?”
那姨娘就有些炫耀自己消息灵通似的说:“上善若水!怎么样,是不是还挺应景的?”
众人就都点头,说:“好是好,就是不知道那位孙大人,要是知道咱们周济疍家人,当年他家大公子的事儿,过了这么些年,可还无人敢提呢!会不会咱们妇人这边捐了衣服,官场那边,他再和老爷生出了什么龌龊来啊?孙家宅门里的事儿,谁也说不好,可别为了凑热闹,再因小失大,回头再被老爷骂呀。”
那姨娘又说:“早打听明白了,孙大人这回也给他家老夫人站台来了,说是除了过秤最沉的,连着前十位,他都要单独设宴,好好谢谢这些人家呢!”
众人就都了然了,连连说:“啊哦哦,原来这样,看来上次他家老夫人那一病,这些当儿女的都怕了,顺着她老人家的心思哄着高兴还来不及呢,哪个又敢忤逆了她!如此说来,孙大人还真是一位孝子啊!”
孙权谋想借此机会,找出和疍家纠葛过密的南岸人家,这样的动机,自然无人知晓,以纯孝之名遮掩,最好不过。
南岸圈子里消息,向来比鸟飞得都快,后宅的几圈麻将下来,大家就都打定了届时上孙家凑热闹的心。
各位太太小姐们,或是出于虚荣心,或是为了给自家官人博个彩头,或是真的想要葛大师的亲笔墨宝,或是觉得家里那些破烂老古董,闲着发霉也是闲着,反正都指挥着下人拾掇起来,算着日子,跃跃欲试起来。
冬月初一,是正日子。
这天一早,孙府门外的大街上,就停了百十辆马车,各家的灯笼挑在车头,车夫们彼此打着招呼,归拢着自家的马匹,都不想在众人面前丢了丑,所以整条街虽然挤得水泄不通,却也井然有序,没有喧闹声。
每架马车的车厢里,都装满了裁碎的皮草棉衣,各种没见过天日的长毛衣裳,此刻倒是出来放了放风。
街上的车多,气味很不好闻,那是一种混合了新鲜马粪和陈年樟脑以及发霉皮草的味道。很多马夫多年以后,还能想起那股奇怪的味儿。
攀比心之于南岸的人,就像是吃饺子不能没有醋一样,从来都是少不了的,否则日子便没了滋味。
孙府的大院子里,一台大地磅秤,马车赶上去,停留片刻,再赶下来,一个声音洪亮的司仪就会将重量唱出来:“郭司徒府上,二百斤——!”
马车上上下下,来来去去,司仪的唱票声此起彼伏,撩动着每个人的心弦。
后院收集皮草的棚子,渐渐已经装不下了,于是就在露天的院子里,渐渐堆出来一座小山,散发着霉味儿的毛皮做的小山。
有些人家的管事太太,还会看着平时争风头的对家都捐了多少,然后指使着贴身侍女,回家再收拾一些过来,来不及裁碎了也没关系,孙府上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人家早就请来了十多位裁缝,拿着大剪刀准备着,也可以过秤了之后,再现场裁碎了再捐。
如此一来,又有很多人家追加很多,那座小山,就渐渐变成了一座大山,山尖儿都快和二楼的窗户齐平了。
临近晌午,一张长长的单子已经列了出来,几乎都能看出来花落谁家了,最开始捐了一车的郭司徒家,后来不断的追加,又追加,终于压过了与他家比拼不断的另外几家,以六车的优势,居了榜首。
葛大师一直都在前厅坐着,和各家的大人夫人们谈古说今聊着天,如今听了司仪的唱票,与孙老夫人对视了一眼,就吩咐贴身的书童,研墨打算起笔了。
没想到,此时门外却突然一片喧哗。
众人都闻声走出门去,只见十辆装的满满当当的大牛车,整整齐齐的排在院子里,车头挂着老子骑牛过函谷关的家徽。
不是孟府的牛车,又是谁家的?
孟老先生最宠爱的幼女松泉小姐,身形轻巧的从最前面的一辆牛车上跳了下来,一脸歉意的笑。
众人都听说了这位小姐先前跳舞出了事故,后来得了北岸一个传奇木匠相助,得了一只新的木头脚,又可以起舞如初,但是大家都没有见过。
如今看她在院子里走动,忙前忙后,行动如欢快的小鹿,也都知道了传闻是真的了。
说起来,那个木匠好像还和孙家有点渊源?
这世间的事儿,可真是巧啊!
孟家的牛车过了秤,自然是一马当先,遥遥领军于众人。
“太夫人见谅,松泉近日沉溺于新舞谱子,家门口有这样的善举盛事,都险些耽误了,幸亏令孙烦了及时点醒,才匆匆忙忙收拾了这些衣物过来,我孟家受孔孟之道教导,却骨子里崇尚老庄逍遥一道,所以并无太多繁文缛节,这些衣物,也就不必劳烦府上裁碎了,直接捐出去即刻,家父和府上的女眷们都是知晓的,老妇人请放心。”
松泉向孙老夫人行了一个蹲礼,仪态万方的请了安,告了恼,说清了原委。
老祖宗只有夸赞布置的份儿了,那还能说什么责怪的话。
“葛伯伯,看来您这墨宝,如今又落到我手里了,呵呵!”松泉朝着葛大师也福了一福,笑着说。
第五十四章 暖心之事
寒风吹过水面,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下来了。
孙家赠送皮毛料子的善行棚子,搭在南岸的栈桥边上,棚子前面没有像粥棚一样,写着什么“赈”呀“善”呀之类的字样,反倒像是一家做皮草生意的简略铺子。
这也是咚妹儿的主意,她说疍家人,虽然贫困,但是不缺志气,抬手白拿人东西这样的事儿,他们是绝不会做的,因为他们心知肚明,陆上人流传着疍家人手脚不干净的传闻,他们也就比一般的陆上人家,更在乎手脚干净的名誉。
而且,他们自有水上人家的一股骨气,怎肯轻易低头。受冻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了,往后再冻下去,也不是不能忍。
这皮草棚子,就这么冷冷清清,门可罗雀的,开张无人问津了好几天。
后来,还是五嫂,在送完了一班北岸的客人之后,摇着橹,慢慢凑到了跟前,大声问:“这是做什么的哪?”
棚子里的人也大声的答应着:“家里有老人家,糊涂不会做生意,收了不少人家压箱子的边角皮草料子,也卖不出去,就想来这河边,和水上人家来以物易物来了!不求赚钱,能出手了,不占库房就谢天谢地了!”
五嫂又喊着问:“怎么个换法儿呀?”
卖货的也扯着嗓子,喊着回答:“一斤活鱼换十斤皮子,合适的很呐!”
五嫂也喊:“真的假的?这么合适?那我先拿五斤鱼来换点皮子试试,看看你这摊子货,是真是假?”说着,还真让咚妹儿拿出来准备好的一兜子鱼,递了过去。
卖货的心领神会,马上让人打点了一大抱皮子,过了秤,秤杆子挑得高高的,一股脑都抱给了五嫂。
五嫂拎起来几块皮子看了看,摸着咚妹儿的头说:“今年咱娘俩的过冬棉衣,倒是有了着落。”
咚妹儿就略显夸张的跳起来,叫着嚷着,在各家的连家船上窜来窜去,说着她妈妈捡着了便宜,她今年过冬,再也不用担心胳膊腿儿再受冻疮之苦了。
疍家的大人们其实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可是人心都是肉做的,人家变着法儿的送冬衣料子过来,怕大家面子上过不去,还想了这么个办法,到底是好意。而且也经不住家里孩子们的怂恿,也就都顺水推舟的,拿着活鱼去换皮子去了。
几天下来,棚子里的小山迅速的消减了好几座,换来的活鱼,入夜之后,孙府的人都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放生了。
孙老夫人交代过的,放生的时候,万万不能让人看见了,否则就坏了功德。其实也是顾着疍家人的面子呢。
放生的事儿,疍家人也知道,可大家谁都没说破。
这年冬天,天气还是那么冷,大寒之后甚至滴水成冰的。
可水上人家过得比往年暖和不少,身上暖和,心里也是。
转眼到了腊八,早晨一睁开眼,鼻子里立马灌满了腊八粥的香味。
各家的配料各不相同,但基本上都放了大米、小米、糯米、高粱米、紫米、薏米等谷类,还有一些放了黄豆、红豆、绿豆、芸豆、豇豆等豆类,至于干果水果类的,红枣、花生、莲子、枸杞子、栗子、核桃仁、杏仁、桂圆、葡萄干、白果等,就不一而足,各家依着自己的口味和传统,酌量添加了。
咚妹儿一早起来,先喝了一碗五嫂熬制的腊八粥,央求着多放了一勺子红糖,放下饭碗马上跑了,她要去宋婶儿家的粥艇上,再讨一碗。
宋家的腊八粥,香味隔着整条河都闻得到,咚妹儿年年腊八都要过去讨一碗尝尝,即使哪一年来的晚一点儿了,幺妹儿也都给她留着,几年下来,两下里都成了习惯。
幺妹儿好美,宋婶儿之前用活鱼换的皮草,就被她自己拿来精心缝制了一款翻毛坎肩儿,领子用的是雪白的兔毛,乍一看,还挺有那些南岸的小家碧玉的模样的。
咚妹儿一边喝着幺妹儿给她留的一碗腊八粥,一边盯着幺妹儿的白领子,她倒是不觉得好看,就是觉得幺妹儿可真能给自己添麻烦啊,冬天的衣裳,不都是深色的么,穿着耐脏,省的经常洗,这丫头是哪根筋儿没搭对,竟然还把最容易脏的领子,给做了白色的,人前臭美,人后受罪。
咚妹儿的一身衣裳,从来都是灰不溜秋的,烦了之前也念叨过,“你个女孩子家,怎么穿的衣裳,连什么色儿的都看不出来,哪有些女孩儿的样子呀!”
这是他教咚妹儿认字儿的时候,一时心气高傲,得意忘形的时候说的,说完就有点后悔,果不其然,咚妹儿听了,立马两条小眉毛竖起来,掐腰问他:“给你能耐的,你管我穿什么?大尾巴我们走!人家是干净孩子,咱以后不来找他玩了!”说着出了露台真要走。
烦了吓得赶紧赔不是,再也不敢多嘴。
大尾巴其实压根都没动弹,咚妹儿也没别的能胁迫人家烦了的,就只能拿不带他飞这事儿吓唬他,其实哪回说到最后了,都是烦了服软,咚妹儿做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以后还是照旧。
大尾巴早就看明白了,所以这两个孩子不管怎么口角,咚妹儿说得多严重,它连耳朵都懒得支棱一下,从来都是懒懒的趴着。
烦了的书房比船上暖和多了,趴在这儿睡觉可真舒服呀。
腊八这天夜里,咚妹儿想去北岸找柱子哥玩,问妈过不过去,五嫂说白天摆渡太乏了,让她自己过去玩吧,记得早点回来,别贪吃太多甜的,记得好好刷牙。
咚妹儿一一都答应了,应到少吃甜的这一句的时候,有点心虚,可一想到吃完了,大不了多刷一会儿牙齿就是了,也就觉得算是找平了吧。
听墩子说,腊八这天,孟府送来了两个食盒呢,都是松泉小姐吩咐送给他家的节上吃食,咚妹儿听了,可害怕墩子都给吃了不留给她,墩子坐船的功夫,在他耳朵边叨叨了好几遍,一定要等她去了再开始吃。
五嫂都听不下去了,说咚妹儿这么馋,小心吃成一头猪,下了水直接就沉底儿了,再也游不了泳,潜不了水了。
咚妹儿脖子一耿,说:“我就算真变成一头肥猪,也是水性最好的小猪,闭着眼睛都能下海采珠去,哼!”
墩子就笑,他嘴笨,不会和咚妹儿斗嘴,可捡笑话这样的事儿,可真是乐死不疲,“猪采珠,猪采珠,嘿嘿嘿——”
咚妹儿也不觉得难为情,晃着小脑瓜,一副自得的样子。
大尾巴在她怀里伸了一个懒腰,它也乐意过去玩呀。
第五十五章 精雕细琢
晚上咚妹儿过来了,发现翠儿和怪婆婆都在。
啊,不,是刘婆婆。
咚妹儿现如今也改口了,她也觉得刘婆婆人不错,老太太后来不怎凶她了,妈也说,那件香云纱的衣服浆洗之后,果然放起来更平展,也压不皱,老人家的手艺是一流的好。
咚妹儿喜欢和翠儿一块染红指甲,船上的女孩子,都很羡慕咚妹儿的红指甲,总是红红的,亮亮的,很新的样子,问她拿什么染的,她小嘴闭的严严实实,怎么都不说。
咚妹儿总不能说是翠儿拿刘婆婆的红茜草给她染的吧,这东西船上的孩子不容易得到,说出来平添烦恼。
可今晚,她没工夫忙乎指甲的事儿,她想来吃好吃的。
见她进来了,墩子就把孟家的食盒给捧了出来,果然纹丝儿没动,等着她过来开动呢。
这哥俩也真是够惯着她的了。
南岸大户人家的吃食,确实是更精致一些,放的料也讲究,吃起来似乎味道寡淡,但却在下肚之后,口有余甘,回味无穷的感觉。
刘婆婆也浅浅尝了几口,和咚妹儿说了几句家常,让给五嫂带好,就带着翠儿告辞回去了。
等人家娘俩一出门,咚妹儿伸着小脑瓜,紧着小声问墩子:“刘婆婆咋也过来了?她不是平时不串门的么?”
柱子吃过了,早就急匆匆赶回做活儿的棚子,拿起家伙儿事儿忙活起来了,墩子见他哥干得物我两忘的样子,瘪了瘪嘴,叹口气说:“唉,我哥又着魔了,犯了痴心妄想的毛病。”
“啥,你说啥,吃哪个心呀?”咚妹儿锲而不舍的追问着,她神经大条,但是和所有小女孩一样,八卦的心思是天生的。
“我哥得了几幅舞谱子,想往木板子上誊描草图,我们俩都画不好,刘婆婆的绣工好,描画刺绣底子的功夫也好,我哥就把人家老太太给请过来了。刘婆婆如今在烦了家照看花草,每个月过去应几回卯,得的银子比她之前还多,她老人家乐得清闲,也念着咱们几个的好,就过来帮着他描了,你看,这不马上就上手刻起来了么!”墩子朝那边一努嘴,耸耸肩膀,不以为然。
“刻好了送给哪个呀?”咚妹儿明知故问。
“还能给哪个?孟家的松泉小姐呗!我哥说了,人家逢年过节的,哪一回也没少了时节礼品,买卖就是一锤子的事儿,可人家老是这么送礼来,就没有不还礼的道理了,所以,他要刻一套木制的舞谱子来,送给人家,聊表谢意。”
“柱子哥有情有义的,真像样!”咚妹儿竖起大拇指。
“你可少裹乱吧,有情义有啥用啊,你是没看见,孟家如今未出阁的小姐,就剩这位松泉小姐了,她的哥哥姐姐们,哪个结亲的不是豪门世家,我们先生疼爱这个小女儿,那就跟护着眼珠子似的,一堆堆的王公贵族追着求着呢,都不舍得嫁出去,人家能看上我哥一个北岸木匠?还是少做梦吧。”
“戏里唱的,多得是这样穷秀才配富家小姐的故事!哪一个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咚妹儿眼睛都开始冒粉色泡泡了,她觉得,一想想能见证一桩如此传奇的姻缘,小心脏就跳的噗通噗通的,简直比自己的事儿还激动。
“那是戏!更何况我哥连个秀才都不是!”轮到墩子翻白眼了。烦了说小丫头片子容易犯花痴,之前他没见过还不信,如今知道这位兄弟说的不错。
“你们两个小东西,念叨啥呢?”不知什么时候,柱子放下手里的活计,悄悄走到了他俩身后。
冷不丁的被这么一问,他们都吓得一机灵,不约而同的摇着头,连连说,没啥没啥,啥也没说。
“这粥真好吃,嘿嘿,松泉小姐给的东西,就是甜甜的,比宋婶儿家的都甜,嘿嘿嘿!”咚妹儿舔着碗说。
墩子觉得她无可救药。
“咚妹儿,都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今年初一,我们想请五婶带着你过来做客,你回家好好和你妈说一说,我们哥俩到时候一定好好招待!你说好不好?”柱子哥好像真的啥也没听见,一如往常的淡淡笑着,揉着咚妹儿的头发问。
“哈哈,那敢情儿好呀,我今晚回去了就说,我妈肯定也乐意。”咚妹儿终于放下了碗,一脸汤汤水水,柱子扯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一点儿没嫌弃的,仔细给她擦干净了。
“哥,大尾巴又吃完了一盆牛肉,还添不添?”墩子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木碗,大尾巴舔得真干净呀,都省的刷碗了。
“好家伙,整整三盆了都!别给了,这小东西的肚子是牛皮筋儿做的吧,吃起来不知几饱,别给撑坏了,回头和人家五婶不好交代。”柱子哥给大木碗里加了点热水,哄着大尾巴喝了点。
大尾巴蜻蜓点水的抿了一口,就窜出去找那两只鹅玩去了。
每次咚妹儿带它过来之前,墩子都把鹅给圈起来。大尾巴就围着鹅圈撵着跑,大鹅就吓得嘎嘎直叫,也挺好玩。墩子心疼,可柱子觉得也没啥,就不让他管。
可怜了两只鹅,早知如此,怎么都不会嘴贱,去叨人家的屁股呀!
墩子领着咚妹儿,摸进了院子里的作坊,这本来是个敞开的大棚子,后来天气渐渐冷了,墩子怕他哥做活儿冻坏了手,就趁着放学做完了功课和先生给放假的空暇,一砖一瓦的垒起来一面墙,围出来一个半开半合的偏屋来。
本来他还想添一个炉子的,可柱子说啥也不让,说是木工活儿最怕火,一个不小心,再把人家做好的木头假肢给点了,交不了工,那可就误了大事了。
咚妹儿借着烛光,摸索着台子上的木板,她不认得这是什么木料,但是看得出来,这块一尺见方的木板子上,雕刻着一位翩翩起舞的姑娘,身姿飘逸,衣袂飘飘,看那面容,还真有点松泉小姐的韵味。
木头是刚刚凿的,还有好闻的新鲜草木味儿,咚妹儿吸着鼻子,两只大眼睛放着光。
咚妹儿偷偷看过松泉小姐跳舞,是烦了带着她和大尾巴,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飞到孟府后花园的一株老梧桐树上躲着,等了老半天,才等到了松泉小姐出来练舞,那身姿当真好看,如同仙子下凡。
“柱子哥雕刻的可真细致呀,连头发丝儿都能看清楚!”咚妹儿眯着眼睛,凑近了仔细看这版画木雕,鼻子尖都快贴上去了。
“我也知道人家松泉小姐人美心美,谁不想让这样的仙女当自己的嫂子呢?可我们高攀不起啊。要是传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出去,我怕先生也不能再让我在孟府上学了。”墩子低着头,忧心忡忡的说。
“好啊你个臭墩子,说来说去,原来拦着你哥不让和松泉小姐好,是为了不耽误自己念书!你怎么这么自私呀!”咚妹儿说着,还戳了戳墩子的胸口。
“你不自私,你牛,好像你有办法似的!”墩子虽然被戳了纹丝不动,倒是难得黑了脸。
“我就是有办法!哼,看我的吧!”咚妹儿小脸一扬,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第五十六章 月下小红娘?
别看咚妹儿在人家墩子跟前拍着胸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实她心里也没什么底。
不过她想起以前,偷偷看过花船上唱过的戏,好像叫《西厢记》,那个莺莺小姐和张生能结得良缘,不就是多亏了小红娘么。
如今她也想当小红娘,戏里那个红娘,只有一张巧嘴,被人家老夫人发现了,还得挨揍呢,可咚妹儿我可有大尾巴!
我的猫,会飞呢!那能一样么!
从北岸出来,咚妹儿没直接回家,而是飞过了河,去了南岸那边的孟府。
孟府她认识的地方不多,先前没那么冷的时候,和烦了去过几次后花园,在那棵多人环抱的大梧桐上偷偷猫着,看人家松泉小姐跳舞来着。
秋天的时候,梧桐的叶子都像蒲扇那么大,后来随着天气冷了,树叶颜色由墨绿变成金黄,进而变得失去了水分,风一吹,就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随风飘落了。
最后一回去树上玩,烦了还应景教了她一句诗呢——“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咚妹儿当时虽然记住了,可说码头的大河不是长江,说烦了无说八道,烦了已经心累到懒得解释。
等梧桐叶子都掉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小铃铛一样的小毛球,随风摇晃着,树上藏不住人了,他俩就再没有来过。
这会儿大尾巴飞过来了,除了这个老梧桐,也不认识别的地方,就又落在光秃秃的粗树杈上。
可光溜溜的大树叉子也藏不住人啊,咚妹儿只好让大尾巴朝一处绣楼飞了过去,她之前听烦了说过,这处绣楼从工艺到用料,都极为讲究,是孟老先生专门送给松泉小姐的闺阁,她的姐姐们当年都眼红的不得了,可也只能眼巴巴看着。
如今月上中天,夜已经深了,人家松泉小姐应该已经睡下了,咚妹儿把大尾巴留在阳台上,自己推开了朱阁纸门,轻轻走了进去。这扇门只是虚掩着的,应该也没人能想得到,还有人从如此高楼的门外走进来吧。
“等见了面,说什么呢?就说我是给柱子哥和她传送书信的人?就像故事里的小红娘一样?嘿嘿,希望一会儿松泉小姐见了我,可别先给吓一跳,然后缓过来,再一高兴,非要给我好吃的,唉,那我就勉强少吃一点吧,也别第一次见面就吃的太多了,也不太好看,我到底吃点什么好呢?刚才墩子从孟家食盒里面拿出来的红豆酥似乎不错,要不我就点这个吧……”
咚妹儿一边摸索着走,一边信马由缰的胡思乱想,也不知都想到多远的地方去了。
“哪儿来的孩子?下人们不是早就退下了么?”一个慵懒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着咯吱一声开门声,松泉小姐揉着眼睛,慢慢走了出来,她一袭粉衣,长发垂腰,似醒非醒的,似乎还流连在梦中,眼神还有些朦胧。
“呀!你可真好看!”咚妹儿不由得脱口而出,由衷的赞叹起来!
“嗯??”松泉用力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咚妹儿,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孩子,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也被吓了一跳。
“我是柱子哥派来的!”咚妹儿没头没尾的冒出来这么一句。
“谁?谁派来的?你到底怎么进来的?”松泉终于清醒了一点,可听完又懵了。
“王柱子呀,给你做木头脚的人!你还老给人家送礼呢!我是骑着大尾巴过来的。”最后一句咚妹儿压低了音量,说得轻描淡写的,觉得这不是重点。
“噢噢,北岸的王先生啊,送礼?哦,是说那些礼啊,其实吧,那都不是我打点的,之前我交代了对外管事的,让逢年过节的,千万别忘了给人家王先生送点节礼,人家对我有大恩,怠慢了就失礼了。说了之后我就忙着练舞了,也就忘了这茬了。王先生太客气了,怎么还专门让人过来说一声呢?”松泉总算摸出来一点头绪了。
“啊?不是你让送的呀?”轮到咚妹儿发蒙了,这怎么和之前想的,还不太一样呢。
“你这孩子没道理的很,还没说明白是怎么进来的呢!这深更半夜的,让巡夜的人见了,再把你当闯空门的小毛贼给抓了送官去!”松泉见咚妹儿这个样子,有点生气。
“哦,我都说了,是骑着大尾巴进来的。”咚妹儿有点垂头丧气的。
“大尾巴?大尾巴是什么,是马么?还是牛?”孟家主要行走用的大牲口,就是这两种。
“都不是,是我的猫,我的猫会飞,我还想骑着它,来给你和柱子哥来往送信呢!”咚妹儿难掩失落的说,然后朝着阳台轻轻打了一个呼哨,大尾巴就消无声息的走了进来。
“我的天,这哪是猫,老虎都没这么老大!”松泉本来还想问问什么往来送信的事儿呢,一见高头大马一样的大尾巴,顿时吓的什么都忘了,她本能的躲到了门扇后边,吓得瑟瑟发抖起来。
“大尾巴,你变小一点,再吓着人家孟小姐!”咚妹儿一看松泉那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就赶紧吩咐大尾巴,她倒忘了这是松泉第一次见大尾巴,应该有个铺垫,慢慢说的,突然这样打个照面,是挺吓人。
“它听你的话?”松泉问完,就知道白说了这句话。
大尾巴就像撒气的球一样,迅速变小了,很快变成了一只正常小猫的大小,它好像要对刚才吓到松泉表示歉意似的,还朝着门后的松泉讨好的喵喵叫了几声。
“孩子,我想起你来了,之前和孙家那个大孙子,躲在树上看我跳舞的,是你吧?”松泉看着眼前乖巧的花狸猫,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大脑也转了起来,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你当时看见我们啦?那你咋不说?”咚妹儿吃了一惊。
“我练舞练得正尽兴,懒得停下来喊人,再说孙家那个小病秧子,风一吹就倒,我再给教训出个好歹来,孙老太太和我爹都不能饶了我,所以当时想想就算了,假装不知道好了。就是当时我还纳了闷了,那棵老树那么高,你们是怎么爬上去的呢?孙烦了连走得快了都直喘,别说爬树了,刚才你说它会飞,驮着你过来的?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呀!”松泉恢复了平时的机智,滔滔不绝的分析起来,她其实还想好好看看大尾巴的,可被咚妹儿打断了。
“那个,那个,你先别管大尾巴了,柱子哥那边,你怎么说?”咚妹儿难得有一回,思路没有发散跑偏,还记着自己是为什么过来的。
“哦,王先生,对对,你说要给我和他传送书信?哎呀抱歉抱歉,怕是那管家打点的礼物太尽心了,让人家误会了。我这就手书一封,你给带过去,讲讲清楚,松泉感念王先生再造之恩,实在并无他想,承蒙错爱,望他早日觅得佳偶。”说完就打开了房门,把咚妹儿和大尾巴让进了房间,然后自己找笔墨写信去了。
咚妹儿进了松泉的闺房,只觉得满眼锦绣,处处华美,鼻子里都是甜丝丝的熏香味儿,她的小脑瓜越发晕乎乎的了,只是想着,“松泉小姐说啥,要给柱子哥写信?还让我带过去?那不就行了么!我不就是来往给人家送信的么!”
臭墩子,还说我办不成,看我这不是办的挺好嘛!
第五十七章 落花有意
咚妹儿往北岸送了信,就心满意足的回船上睡觉去了。
后来,年前这段日子,咚妹儿又过去找过墩子几次,她开始还老问,柱子哥看了信说啥了?什么时候给人家松泉小姐送回信呀,这样那样的问题,可问来问去,墩子也说不个所以然来。
墩子对咚妹儿从来都是坦诚相告的,说他哥看了信之后,不喜不悲的,默默把信收起来藏好了,他也不知道写的啥。柱子不会写太多字儿,墩子还问过几次,用不用他代笔,写个回信什么的,柱子哥都说不用。
柱子这些天来,心无旁骛,一直在专心雕刻着那几个舞谱子木板,越刻越精细,越雕越传神。
墩子偷偷和咚妹儿表示过他的担忧,他说以前在山里,看做陶土罐子的师傅做活儿,说是人家师傅有个讲究,就是从来不会做出来任何一个完美无缺的罐子的。
那些瓶瓶罐罐的,看着再漂亮,仔细找,总能找出来几个瑕疵出来,不是罐子底下没上好色,就是哪个不起眼的地方,崩了几个砂眼,反正没有完美无瑕的。
因为,如果罐子太完美了,会把做罐子匠人的灵魂困在里面,这个罐子就有了灵气,做罐子的匠人往后反倒没了精气神。所以陶土师傅们,都会刻意在制作胚胎的时候,就留着一手,有意无意的手抖一下,成品就不会犯忌讳。
墩子看着柱子昼夜不分的对着那几块板子,精雕细刻,甚至还念念有词的,他是真的担心,怕他哥把魂儿都做进去了。等把东西送给了人家松泉小姐,他哥也成了没魂儿的人了。
担心归担心,他是不敢在那些板子上做任何手脚的,一旦发现了,还不打断他的腿!再说了,他不是匠人本人,真搞了什么破坏,也没啥用。
咚妹儿听完墩子的顾虑,觉得他有点瞎操心。不过咚妹儿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儿,她这个小红娘,当了一回,就歇业了,人家再也不让她传递什么了,她还挺失落。
过了腊八就是年,这段日子,大家都在置办年货,河上比往日里热闹,摆渡的生意也要更忙碌一些,妈没太多功夫搭理咚妹儿,让她自己玩去。
白天,船上闹闹哄哄的,咚妹儿就不管不顾的睡大觉。等天黑了之后,她就去找孙烦了。
烦了书房的火炉里,烧的的是很贵重的银霜炭,无烟无味,烧的慢,热量高,屋子里暖融融的。
老祖宗让人送过来了小柑橘,咚妹儿剥开吃了几个,然后把橘子皮丢进炭火上,屋子里很快就充满了甘苦的气味。
一股冬天的味道。
“烦了,你说,柱子哥为啥不给松泉小姐回信呢?”咚妹儿鼓着腮帮子,吐了一个橘子核,又捞起一个橘子剥起来。
“你夜闯孟府,怎么没叫人给抓起来,真叫我想想都后怕,你个傻大胆,什么都敢干!”烦了在练字,对咚妹儿推过来的橘子,都懒得抬眼瞧一眼。
“我有大尾巴,有啥好怕的?这不做的是牵线搭桥的好事儿么!”
“你可拉倒吧,少捣乱吧,松泉小姐眼高于顶,那些王侯公子她都不知道回绝了多少,给柱子哥的那封信,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话。”烦了写完了一幅字,搁下笔,有些生气的看着咚妹儿,说,“你不给捅破了还好,现在被你这么一搞,让孟府以后还怎么关照柱子哥的生意呢?本来我之前就听我那几个叔叔说过,要不是孟家一节不落,隔三差五的老给柱子家送礼,好像有点荫蔽的意思,他们早就挤进去分一杯羹了。”
“哈?你说啥?怎么水这么深么?我就想给他俩搭个线呀!全是好心,真的,都是好心!”咚妹儿终于有点怕怕的了。
“好心办坏事,现在说啥都晚了。”烦了也很烦恼。
“你叔叔他们想干啥,分什么羹?柱子哥家有什么这个好吃?”咚妹儿有点急了。
“哎呀,不是我叔叔他们,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柱子哥的买卖那么好,背地里不知多少人眼红呢,哪里就止我叔叔那几个人惦记着!也不是要去柱子哥家里吃饭,是要抢柱子哥吃饭的营生!懂了没?”烦了觉得好气又好笑。
“哦,你是说柱子哥的木头假肢的生意呀,那孟小姐一生气,不给柱子哥家送礼了,墩子他们就饭都吃不上了是吧?”咚妹儿试着努力跟上人家烦了的思路。
“哎呀,什么呀都是,行吧行吧,你说的也对!”烦了觉得掰扯不清楚了都要。
“那怎么办?”咚妹儿苦着脸问。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祸是你闯的,要真出事儿了,也不是咱们几个小孩能办的好的。还问我?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呀!”烦了一摊手。
“哦。看来红娘也不是说当就能当的。”咚妹儿不吃了,低着头,揪着柑橘叶子,蔫头耷脑的。
“行了行了,你也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大人的事儿,有时候我们也看不明白,还是别想了。来,这几个字是新的,你过来练一下吧。”烦了把刚刚写完了那张纸抖了抖,推到咚妹儿面前。
“这又写的啥?”咚妹儿不乐意学,可知道大字不识的不太好,更何况回了家,五嫂还要考呢,唉。
“是东坡居士的一首绝句——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烦了有腔有调的诵读了一遍。
“是东坡肘子的那位东坡先生呀?”咚妹儿前几天刚在烦了这边,尝到了这道大荤名菜的滋味,觉得那肘子软糯醇香,入口即化,简直是人间美味。
“是,正是做肘子的那位先生写的,你要是学会了这二十八个字,我让小厨房再给你做一碗肘子送过来,怎么样?”烦了很无奈。
“嘿嘿,好!”咚妹儿有了动力。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上楼走过来,老祖宗显然也听到了,急匆匆的从她的房间赶了出来,她老人家怕叫别人撞见了咚妹儿,再给烦了惹了什么祸事出来,结果出来一看,却吓了一跳——
“烦了,你同窗来了!”老祖宗冲烦了的房间喊了一声。
烦了和咚妹儿在屋里面面相觑,谁呀?
“我是墩子,咚妹儿在吗?我哥出事儿了!人家要找咚妹儿和大尾巴去换人呢!”墩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推门倒了进来。
第五十八章 快飞啊!!
夜风冷,骑在大尾巴身上,三个孩子紧紧依偎着,还是被冻得牙齿打战。
一落到北岸柱子家的院子里,咚妹儿和烦了都吓了一大跳,这是打了一场仗吧?
和上次大尾巴和大鹅的打闹不同,这次柱子家,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连院子里的地砖都没一块幸免的,全都给掀了起来,扔的到处都是,碎的碎,残的残。
“墩子,咋回事啊?”咚妹儿看着眼前的景象,快吓傻了。
“我哥被人带走了,连着那几块他正在雕刻的板子,那些人说的明白,就是想知道我哥做木头假肢的门道,说了就平安放回来,还给赏钱。”墩子急得嗓子都哑了。
“要是不说呢?”烦了问。
“就剁成十八块送回来,木头腿他们留下,要拆了好好研究研究。”墩子快哭了。
“之前你说,他们要我和大尾巴过去换人?”咚妹儿一直在想墩子冲进书房说的第一句话。
“我怕他们早就派人盯着这个院子了,没准儿你骑着大尾巴飞过来的事儿,也有人看见,但是大尾巴和假肢有多大关系,我也不知道他们知道多少,反正他们留了话儿,让你们过去。”墩子眼巴巴的望着咚妹儿和大尾巴。
“去就去!”咚妹儿也脾气也上来了。
“你驴脾气又上来了是吧?”烦了觉得咚妹儿有勇无谋。
“你有啥好办法?”咚妹儿和墩子异口同声。
“他们说了换人的时辰地方没有?”烦了问。
“说了,今晚午夜,入海口的一艘废船上。”墩子老实回答。
“怎么定在那里?该不是海盗吧?”烦了问。
“就是刀山火海妖魔鬼怪等着,我也得去。”咚妹儿没有迟疑。
“知道你不怕死,可这事儿不是这么个玩法儿!”烦了思考起来。
“你读书多,有什么点子,说出来看看!”墩子期待的看着烦了。
“你让我想想,咱们一起想想……”
入海口,废船。
柱子被倒吊在桅杆上,甲板上一圈人围着他。
无人出手,也无需出手。
他们都在冷冷看着,想看看这两条假腿有多结实,是不是真的长在了原来的人腿上。
从被掳走上船到现在,柱子牙关紧闭,一个字都没说。
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他看的很清楚。
大不了又遭一回罪吧。
绑在腰间与假肢连接的皮带,在吊上去之前被这伙人扯下来了,柱子之前的伤口与木头之间贴合交融着,此刻,被自身的重力拉扯着,接口处的皮肉一寸寸被拉开了,撕裂了,伤口重新脱离了假肢的包裹,鲜血汨汨流出,柱子能感到,假肢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他在慢慢向下掉。
“噗通!”一声钝响,柱子终于落在了甲板上,断肢处鲜血淋漓。
那两条木头腿,仍然吊在桅杆上,随风摇晃着,滴着血。
“对付一般的人,把脚钉在甲板上,用鞭子抽,一般最后也都交代了,这么个半截子,连个下钉子的地方都没有。这活儿怎么干?”围观的人中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钉不钉,都不耽误你抽鞭子!”有个公鸭嗓不屑的说。
“唉,我说你先别管这个,那几块板子研究的怎么样了,琢磨出什么门道没有?”又一个声音问。
“看来看去,就一个小娘们在跳舞,长得是挺标志的,就是没看出来和这个木头假肢活络起来有什么联系。”公鸭嗓回答。
“看不出来?是你笨吧?要是没什么要紧的,这个半截儿能死死护着几块破木板子?”第一个人嘲笑着说,说话的功夫,他已经把全套的刑具都搬了出来,编着钢针的鞭子放在最外边,和箱子里的这堆刑具一比,连个毛毛雨都算不上。
钢鞭子在甲板上拖过,发出哗啦啦的刺耳的声音,一路拖着,停在柱子面前。
“半截儿,你再不说,连这半截也保不住了啊!可别怪爷爷我动手之前没和你说清楚。”
柱子脸色惨白,两眼通红,一言不发。
“呼——啪!”一鞭子落下来,连皮带肉带走了一大块。
“呼——啪!”
“呼——啪!”
这声音一旦开始,仿佛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但是没有呻吟和惨叫声回应,这声音就显得有些空旷寂寥。
“住手!”咚妹儿一声断喝。
船尾的阴影里,一个小女孩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哎呦,还真被说中了,还真给骗过来了,哈哈!”公鸭嗓子笑起来,比哭难听。
行刑的人也住了手,挑衅的看着咚妹儿。
“小丫头,你那猫呢?”有人问。
“大尾巴在天上呢,你们先把柱子哥放了,我把秘方交给你们。”
“怎么知道你没使诈?”公鸭嗓子问。
“我就是个小丫头,不知道什么使诈,就一心想着把柱子哥带回家去,柱子哥是好人,你们别打他。”咚妹儿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柱子,忍着哭腔。
“秘方在哪?”一个之前未开口的冷酷声音问。
“你们把柱子哥的假腿也拿下来啊,要不他怎么走?”咚妹儿不理他。
木头腿被解下来,仍在柱子身上。
咚妹儿哭着扑到了柱子身上,她想给柱子把腿装上去,可力气太小了,怎么都装不上。
周围的人不耐烦的催着,威胁说再不把秘方交出来,就要把她也吊起来了。
咚妹儿不去安装了,丢开手,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众人窃喜之际,她朝天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
须臾之后。
“咣当!”一声巨响,船身都猛地摇晃了一下。
一只五彩斑斓的巨兽从天而降,烦了和墩子在着陆的一刻,猛地洒出来很多奶白色粉末,咚妹儿扑到柱子身上,盖住了他的眼睛。
“啊啊啊啊!我的眼睛,石灰!是石灰!”众人一片惨叫,都胡乱挣扎摸索起来。
墩子和烦了翻身下来,扶起柱子,给他架到了大尾巴背上,然后咚妹儿抱起木头腿,爬上来就要起飞。
“舞谱子……”柱子哥终于开口了,声音犹如被炭火烤过一般嘶哑。
咚妹儿本来已经打算起飞,犹豫了一下,把腿交到墩子手里,又跳下来,跑进船舱,把那几块木板抱了出来。
先前的公鸭嗓子,这会儿已经把眼睛揉的差不多了,一睁开眼,见咚妹儿又从巨兽身上下来了,急忙一把扯住咚妹儿的衣服,死死扣住了她。
咚妹儿死死抱着几块木板不松手,挣扎撕扯之间,两个人滚到了甲板边缘,然后随着咚妹儿一个打挺,二人径直落尽了海里。
“大尾巴,快飞啊!!”这是咚妹儿入水之前,喊出来的最后一句话。
第五十九章 秘方
柱子回来之后,一直在说胡话,发着高烧,烦了骑着大尾巴飞回南岸,找老祖宗说明了缘由,就连夜带着常年拿孙家供奉的老郎中,赶往了北岸。
搭的是五嫂的船。
五嫂看出了烦了的焦急,可也忍不住问:“孙少爷,我家丫头呢?”
烦了想了想,不敢如实说,只好说:“五嬢嬢放心,她在墩子家那边守着呢,柱子哥病了,咚妹儿怕墩子一个人忙不来。等大夫过去了,就差不多该回家了。”
“哦,原来柱子病了,之前看着壮壮实实挺好的,怎么病的这么急。”五嫂念叨了几句,加快摇橹的速度,生怕耽误了诊病的时辰。
烦了带着郎中赶过去的时候,天还浓黑着。
黎明尚未到来。
一进屋,咚妹儿居然也在,头发还湿漉漉的,衣服却已经换成干的了。
那几块板子,滴着水,放在桌子上。
烦了一见咚妹儿,也大大松了一口气,然后请老郎中诊起病来。
郎中一看柱子的样子,哪里是什么急症,明明是受了酷刑了,连忙让挑亮了灯,清理伤口,敷上药,然后用银针缝合起来。
看到那两条鲜血淋漓的木头腿的时候,老郎中拿起来,仔细摩挲了片刻,不由自主的赞叹了几声,然后不让清洗,挂着鲜血,直接给柱子又装了回去。
截肢的断面是有些肿胀的,可柱子咬着牙,努力配合着,将腿又给装回来了。
他说:“这腿已经不是身外物了,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一刻都少不得。”
装上了假肢的柱子哥,好像立马就恢复了一点精神,他挣扎着坐起来,喝了一碗墩子端过来的药,然后问咚妹儿:“丫头,你掉下海之后,是怎么甩掉那歹人的?”
咚妹儿烤着火,头发也干了一些,不滴水了,人也不抖了,居然还有点兴奋的说:“那人抓的紧,我力气小,甩不掉啊,后来还是先前那女鬼来了,帮我把那人缠在水底,我才抱着板子浮上来的。”
“女鬼?”众人异口同声。
“啊,对呀。”咚妹儿不以为然,“我妈说,那女鬼没准生前也是疍家女子,可能她见我受人欺负,路见不平了呗。”
“傻丫头,别再一口一个女鬼的叫了,鬼只有拉人下水害人的,哪有帮人救人的呢?你遇见的,说不定是这大河里的河神。”一碗药下肚,柱子哥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不那么惨白了,话也多了。
“咚妹儿有河神庇佑呀?了不得了不得啊!”烦了听了,觉得柱子哥说的有道理,可一想之前自己被拉进河底的事儿,又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脊背生寒,颤声说,“可那河神又为什么要淹死我呀?”
“这次不也困死那个歹人了么,没准儿你在河神眼里,也是坏人。”墩子见柱子哥恢复了一些,没了生命之忧,也没先前那么慌神了,还有心思逗起烦了来。
“嘿嘿,烦了每次在大河附近飞,都让大尾巴飞得高高的,生怕又被撞进河里,被女鬼,啊不,被河神给留在河底呢,哈哈!”咚妹儿想起之前带着烦了飞出去玩的场景,不由得大笑起来。
“这位先生的伤已经缝合好了,老朽告退。”老郎中常年在南岸行医,这次半夜被孙家传过来接诊,破天荒的给送来了北岸,进来见了这些稀奇的事儿,又听了这么老多了不得的话,觉得实在是此地不宜久留,就赶紧处理好了柱子的伤口,赶紧告辞。
老郎中越听越心惊,这都是什么呀?歹人?受刑重伤?女鬼河神?猫还会飞??
再听了更多了不得的,那可怎么好?行医者,最容易接触一些大家族暗势力密辛,也最容易因此惹祸上身,被警告事小,被灭口事大。
老郎中只想快快离开。
“老先生放心,我的事孙家太夫人都知道,想必小子和孙家的渊源过往,先生也有耳闻,正所谓不打不成交。此番夜半出诊,劳烦先生,谢礼天亮之后,我会让舍弟另行送到府上,先生请放心回去休息,劳驾!”柱子看出了老郎中的顾虑,赶紧解释了几句。
烦了和墩子一起,将老郎中送了出来,院子里被翻的天翻地覆的,一地碎砖烂瓦断木头,两个男孩扶着老人家,恭恭敬敬给送到了码头边。
五嫂还在,她压根就没走,也眼巴巴望着北岸这边呢,见了老郎中被送了出来,也轻轻松了一口气。
“五嬢嬢,咚妹儿在家陪着我哥,大夫看过了好多了,等我回家了,就把她给替换下来,让她回家歇一会儿。”墩子看出了五嫂的担心。
“好,没事儿了就好。让你哥安心养病,想吃什么了,过来和我说,我给他做。”五嫂安置好了老郎中和烦了,听墩子这么说,心也放宽了一些,之前烦了说咚妹儿在柱子家,眼神四下乱飘,可见说的不是实话,让她着实担心了一场,现在听墩子也这么说,就放心了一点。
“让咚妹儿早点回来,再晚了人都起来了,让人看见了不好说。”五嫂摇着橹,离开了栈桥,对墩子叮嘱了一句。
“好咧,五嬢嬢放心。”目送着连家船走了一段,墩子转身就往家跑。
墩子一进家门,听见咚妹儿在哭,怎么呢?才走了这么一会儿,难道和我哥吵架了?
“好妹子,不哭不哭啊,是哥不好,不该生死关头,还在念叨这几块板子,让你以身涉嫌,险些出了大事!是哥不好,是哥不好,我被人打蒙了,满嘴胡话!来,妹子打我几下,打几下出出气!”柱子哥在告饶求着情,低声下气的,和墩子说话的时候,柱子哥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
“呜呜呜,我不是哭这个!你把松泉小姐刻的这么好看,怎么不给人家回信呢?呜呜呜,我还想当小红娘呐!”咚妹儿也觉得说起松泉小姐的事儿之后,自己反倒先哭起来有点莫名其妙的,可就是觉得有说不出来的委屈,和坏人水下缠斗都没这么委屈,也说不清楚,就哭了。
“呵呵,傻妹子,这些事儿,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柱子叹了口气,说,“人家门第太高,不是我能高攀得了的,可就算明知不可能,我也想把这几张舞谱子刻好了,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吧。”
“你们都一样,都说等我长大了,就懂了!我妈也这么说,我问我爸去哪儿了,她也这么说,你们都这么说。我都长大了,怎么就不懂了!”咚妹儿的思维又发散了起来,想起了之前和五嫂关于爸爸去向的争执,也就更委屈了,哭得更凶了。
她哭得太投入,哭得一抽一抽的,哭到大脑缺氧,哭到最后,她都忘了是为什么哭的了。
“那个,咚妹儿,你妈让你早点回去哈,她怕天亮了大尾巴飞起来不方便。”墩子知道让咚妹儿不哭,转移注意力这招最好使,要是把她妈搬出来,效果更佳。
“啊?天要亮了?妈呀,我得赶紧走,大尾巴?大尾巴?”咚妹儿听完立马吸着鼻子,止住了哭,四处找大尾巴。
“对了,我还没问,你们给那伙人的信封,装的是什么?难不成是《鲁班书》么?那书可是我借人家烦了的啊!”柱子一见墩子这么有办法,咚妹儿一下子就不哭了,不由得偷笑了一下。
“嘿嘿!我专门写的,保准他们看了满意!”咚妹儿骑上大尾巴,起飞之前,回头冲柱子哥笑着说,她小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呢。
可真是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小丫头呀!
废船上,那伙人终于擦好了眼睛,能看清楚一些了。
他们有些气急败坏,可想起还收获了一个秘方,就迫不及待的打开了信封。
抽出来一张大纸,折叠的整整齐齐,展开了一看,上书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东坡肘子!
第六十章 小年
今天,孟家私学上旧年的最后一堂课,然后就要歇新年假期了,过了正月十五再开学。
说是上学,其实学生们的心都散了,外面的鞭炮声都此起彼伏了,他们捧着书,摇头晃脑装模作样的读着,其实心思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搁在往常,孟老先生听见他们敢这样读书,一顿青竹板子炒肉肯定是少不了的,打完了还要罚抄书呢。可想到明天就要放长假了,这大年下的,学生们真的带着伤回了家,也不好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吧。
各家学生的府上,陆陆续续都给先生送来了年礼,等到初一拜年的时候,可能还会由家里大人领着,让学生再给先生送一份礼物,轻重不论,讲究的是一个尊师重道的心意。
学生们都是小人精,见孟老先生松懈了管教,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面上过得去,私底下你捅我一下,我捣鼓你一拳,交换着年下孩子玩耍的时令物件,鞭炮啊零嘴啊,玩的不亦乐乎。
烦了凑到墩子跟前,把从家拿的一盒子呲花炮,偷偷推给墩子,让他拿去玩。
“谢你好意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家木头多,火星气的东西不敢带回去,怕走水。”墩子笑着给推了回去,又低头看起书来。
墩子不像别的孩子那么盼着放假,他觉得书还没念够,一旦回了家,遇见了不明白的地方,也不能立刻寻了先生请教,问他哥,柱子也不懂,就只能攒着,等来年开学了再一块儿问先生,怪不方便的。
“你不会拿到大街上去玩啊,北岸那些孩子,肯定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烟火炮仗,你一拿出去,他们还不干瞪眼,羡慕死!”烦了心不死,又给推过来。
“孙大少爷,我谢谢您啦!这东西搁在家里也不安全,我也没那个闲工夫,跑大街上在一群野孩子跟前臭显摆去,我想趁着年假冬歇的功夫,多背几篇文章,老是垫底被人甩老远,太丢人了。能背一点是一点儿。”墩子又给推了回去,眼神坚决。
“切!好心又换了牛肝肺!”烦了悻悻收了回去,觉得无趣。
“哎,我听了一个小道消息,你肯定感兴趣。”烦了眼珠一转,又挑起来一个话头。
“啊。”墩子头都没抬。
“你倒是好好听我说啊,是关于松泉小姐的。”烦了左顾右盼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摇了摇墩子的肩膀。
“啊,她啊,你说你说!”墩子果然把书合上了,也小声问。
“也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柱子哥上次被人掳去逼问秘方的事儿,松泉小姐也知道了,听说她一听就气得不行,小姐脾气上来了,要请她在外面的哥哥姐姐派人给柱子哥出气呢!”烦了说的眉飞色舞的,好像他亲眼所见一样。
“松泉小姐这么在乎我哥呀?”墩子一听,来精神了。
“欸——嗯——你这么说,好像也行,可我听说吧,就是听说啊,也可能听的不全哈,嗯嗯,说是松泉小姐这么生气,好像是,好像是因为,怕你哥出了事儿,就没人给她修补木头脚了。”烦了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儿,都快听不见了。
可墩子听明白了。
墩子怔了一刻,冷笑了一声,又把书打开了,低头看起来。
烦了说完,也觉得有点尴尬,可又自己讪笑几声,接着说:“你看吧,就年前年后这几天吧,孟府肯定还会给你家送礼的。没准儿,比之前送的礼还重。”
“爱送不送。随便。”毕竟是孟老先生府上,墩子虽然心里很不好受,替哥哥觉得不值得,可也不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有孟府这样的世家庇护者,我再让老祖宗也给你家打点一些年礼,大张旗鼓的送过去,应该那些坏人就会有所忌惮,不敢再轻易动手了。”烦了觉得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好事。
他虽然还是孩子,可也知道南岸世家之间,姻亲之事向来都是大事,柱子哥的念头他能明白,可知道是毫无希望的。
墩子这么生气,他也明白,毕竟是亲兄弟啊,心疼自己哥哥么。他自己的哥哥,他都没见过,就留下好大一个名头,成了他从小到大都跳不出来的阴影。
“对了,你也别给我家送什么年礼了,都送给人家五嫂吧。”墩子好像又想起来什么来,又把书一合,有点为难的对烦了说:“咚妹儿那个直肠子,后来好像被五嬢嬢套话,一股脑的,把那天晚上的事儿都如实说了,五嫂听完之后,吓了个半死,说是给河神烧了香,磕了老多头,谢过人家河神庇佑之恩呢!那天,咱俩都当着人家五嬢嬢的面撒了谎,我看你还是好好给人家赔了不是吧!”
“啊?咚妹儿怎么这样?我都不都和她对完了口供了吗?”烦了有点抓狂。
“反正我都给五嬢嬢当面道歉了,我说了当时怕她担心,就没如实说,人家宽宏大量,也没难为我。我哥说等过年的时候,他要带着重礼,亲自登船赔罪去呢。”墩子有点如释重负的说。
“对对对,你说的对,那是要说清楚的,你提点的对,嗯嗯嗯,你家和咚妹儿她家,年礼都不能少,给她家的呀,一定要认真准备一些,哎哎哎,我去好好和老祖宗说一说,看是不是从库房里寻点什么宝贝出来,寻点什么宝贝出来……”烦了念念叨叨的,琢磨起怎么给咚妹儿家送年礼的事儿来。
墩子一看他神神叨叨的傻样,咧嘴一笑,又看起书来。
连家船上。
咚妹儿自那次从柱子哥回来,被五嫂问出了实情,就再也没让她出去过,连去别的的船上跑着玩,都不让了。
咚妹儿被妈禁足在了家里。
有时候和宋婶儿家的船交错,幺妹儿喊着咚妹儿,让跳过去找她玩,咚妹儿只好噘嘴摇着头,说:“妈说了,年前都不让我出去玩了,就在家,哪儿也不许去。”
大尾巴在她怀里,好像也很郁闷,抬头朝幺妹儿无奈的喵喵叫一声,又埋头睡大觉去了,一条大尾巴低垂着,不安分的扫啊扫,它多想飞起来跑到天上撒欢,玩一玩疯一疯呀。
“给!”幺妹儿朝咚妹儿丢过来一个纸包,“我妈包的粘豆包和糖三角,你过不来,就这么尝几个吧!”
“嘿嘿,好,谢谢宋婶儿,谢谢幺妹儿!”咚妹儿捡起来纸包,由衷地冲着幺妹儿笑了笑。
“小年了,我家也要歇几天了,年后见了,咚妹儿!”幺妹儿招着手,和咚妹儿告别。
疍家人不能上岸,可远海里有些小岛,无人管制,过年的时候,有些疍家人会把船摆过去,登上小岛去临时住几天,过个年,也像陆上人家一样,放鞭炮,舞狮子。
等过完了年,再回到码头这边,继续下一年的营生。
咚妹儿从出生,就没去过海上小岛过过年,一年都没有。
等她懂事儿了一些,缠着五嫂也要过去,哭着闹着都没有用,五嫂全都干脆了当的拒绝掉,说过年就在码头过,她家连家船太老太破,去不了远海,别翻在半道儿回不来。
家里的船也不破呀,再说别人家更老的船也年年去,都平安回来了呀。
咚妹儿拧不过妈,也没办法。
今年小年,还是在码头过。
唉。
第六十一章 足不出户
墩子从放假回家了,就一天都没出门上街去玩过,他闭门在家,足不出户,一门心思的闷头读书呢。
临放假之前,孟老先生专门私下里把墩子叫到书房,先是肯定了他入学以来认真读书不甘人后的求学态度,然后,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来一本《六韬》,递到墩子手里,慈爱的笑着说:“吾徒儿昼夜苦读,为师想来,以你的性情,年下居家,定然也不会松懈,可平日的课程你已然学的很好,如今将这本小书赠与你,年节期间,读来换换口味,权做调剂喽。”
“扶摇谢过师傅。”墩子恭恭敬敬接过书来,大礼谢过。
拿在手里忍不住翻看了一眼,发现是之前从未接触过的,似乎是写了一些谈论着刀枪的对话,难道孟老先生怕他学迂了,送给他换脑子?
“徒儿斗胆请教师傅,此书宗旨何在?徒儿年后回来,也好撰写一篇观感,请师傅指正。”墩子只好壮着胆子开口问。
“呵呵呵,好孩子,已经知道开卷之前,要带着一个目的读书,为师倍感欣慰。”孟老先生一笑起来,白胡子都抖了起来,全然没了学堂上严师的模样,就像一位和蔼的长者。
“初见徒儿,为师便说,汝有大将之姿,此书名为《六韬》,记录的是姜太公与文王、武王关于行军作战的言谈,徒儿暂且囫囵吞下,待年后归来,我们师徒再做切磋。”孟老先生捋着胡子,笑着说。
“师傅羞煞扶摇,毛头小子,怎敢在师傅面前谈切磋二字。”墩子听完,脸涨的通红。
“哈哈哈,为师一生,不过坐而论道,而今垂垂老矣。虽然对驰骋沙场心向往之,可马革裹尸那般热血戎马生涯,怕是此生无缘了,吾徒儿扶摇有雏鹰之姿,前途不可限量,未来于军旅一脉建功立业,也未可知!”孟老先生望着墩子,眼底满是鼓励期许。
“徒儿必定悬梁苦读,竭力不令师傅失望。”墩子很感动,又一个大礼,深深拜下。
为了掩饰红了的眼圈。
“好了好了,快收拾了书箱早点回去吧。不必用工太甚,少年人,身子强健为首要的。不可熬坏了身子。”孟老先生很少劝学生少读书的,从来都是恨铁不成钢,嫌这些孩子学的不认真。
王雄展,在他眼里,是个异数。
“扶摇你归家之后,也知会王先生一声,说是年下的节礼,松泉已经打点好了,会在明日派人送过去。这孩子成天跳舞着了魔,原来好像一直都打点安排的挺像样的,我也就放心由她去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忘了几回,这几天又想起来了,又亲自操持起来。为师我也是老了,终日教导你们这帮学生,已经有些力有不逮。唉,也管不了外边这些礼尚往来的许多琐事了。只是前些日子怠慢了府上,抱歉的很啊,扶摇你归家之后,与令兄长解释清楚,绝非老夫有意怠慢,万望勿怪啊!”孟老老生话说的多了,显出老人家的疲态来。
“师傅您太见外了,府上一直关照良多,我们兄弟俩感激不尽,绝不敢有二想,又怎敢挑理!劳动师傅您挂心了,扶摇一定和兄长说清楚,请您放心!您老好好休息,徒儿告退!谢过师傅赠书!”墩子行了大礼,退着步子,从孟老先生的书房退出来了。
出门之后,墩子整理了一下形容,把书藏进怀里,怕回到学堂被同窗们看见了,再问东问西的,平白惹了不愉快。
没想到,转身一回头,看见了一个女子。
是松泉小姐。
松泉小姐等在父亲书房外面,本来是想进去撒娇缠着孟老先生,再给她寻一个高超的舞师来的,如今的这个,已经教不了她了。
没想到,遇见了柱子的弟弟。
两人一照面,都有些尴尬。
好在松泉小姐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先蹲身浅浅福了一福,浅笑一下,就推门走进了书房。
墩子忙不迭的还了礼,也快步走了。
他也觉得松泉小姐美若天仙,也知道他哥痴心妄想,可心里还是有点不得劲儿。
到底是自己哥哥呀。能不向着他么。
可向着他也没什么用。
唉。
连家船上。
咚妹儿也足不出户。
这会儿,咚妹儿在摔着枕头发脾气呢。
大尾巴躲得远远的,把头埋在毛茸茸的大尾巴里面,生怕不小心也被咚妹儿的怒火波及。
咚妹儿自从被五嫂禁足之后,飞不上天,也上不了岸,连别的船也去不了了,终日被困在这艘小小的船上,眼巴巴望着两岸热闹的忙着过年的人群,望着头顶一望无垠的天空,咚妹儿快要憋疯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憋疯了也没用,五嫂说了,不让出去!
说破大天也没用!
五嫂听她说和坏人缠斗掉进海里的一刻,心脏都停跳了。
这个孩子怎么胆子这么大啊!要是她的这条小命,那天真交代在了海底,这让她死后去了阴间,怎么去和老头子交代呢?
咚妹儿耍脾气闹?那就闹去吧,说破大天去,也不能让她再出去胡闹了,五嫂真的每次一想到,差一点啊,要是那河神不出手,就再也见不到这孩子了,后背都是一层冷汗。
今年五嫂送灶王爷上天的祭礼,都比往年丰厚。
疍家人也和陆上人家一样,逢年过年都会祭拜,可他们的神明都是水里的神,所以陆上送的是灶神,五嫂祭拜的,是河神。
五嫂杀了三只还在下蛋的老母鸡,抹了脖子之后,把热乎的鸡血都撒进了河里,口中念念有词。
咚妹儿知道,妈是在感念,谢河神把她给救了回来。
咚妹儿的这会儿发的脾气,是因为妈不让她吃糖。
孙府的老祖宗还有柱子哥,都在小年这天,给五嫂送来了不菲的年货,随便哪一家的礼,都够她们娘俩吃用小半年的了,里面就有不少咚妹儿爱吃的糖果。
可糖果锁在柜子里,五嫂说了,让咚妹儿一天只能吃一颗,吃完了刷牙,然后就不能吃了,再要等明天。
咚妹儿才刚吃完一颗冰糖,馋虫刚被勾上来,闹着还想要,被五嫂一口拒绝了。
所以,她就闹开了。
五嫂就跟没听见一样,一眼都没瞅她。
节下采办年货走亲戚的过河人多起来,给的摆渡钱也敞亮,五嫂忙着来往接送客人,懒得搭理她。
咚妹儿自己撒泼,闹来闹去,也挺没劲,就不闹了。
算了,你让我不飞了,我就不飞了啊?
我今晚还偏要飞!
等你睡着了再飞!
哼!
第六十二章 心结
白天五嫂摆渡确实是太累了,可她也提防着咚妹儿趁她睡沉了之后,再使唤大尾巴偷偷飞出去玩,所以每天晚上洗漱之后,临睡之前,五嫂都要用一根红绳把自己的手和咚妹儿的手腕绑起来,然后紧紧握着咚妹儿的手,再沉沉睡去。
今晚,咚妹儿终于把五嫂熬睡熟了,她一骨碌坐起来,把小手从妈妈手里抽出来,招呼着大尾巴也起来,冲红绳努努嘴。
大尾巴心领神会,一爪子下去,绳子就断了。
咚妹儿捂着嘴,无声的笑弯了眼睛。
然后她们俩蹑手蹑脚的溜到了甲板上,大尾巴早就等不及了,见风长一样,迅速变得老大,稳稳的漂浮着,等着咚妹儿。
咚妹儿轻巧的爬上大尾巴宽阔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大尾巴斗大的大毛脑袋。
大尾巴也被压抑了许久,此时得了准许,顿时一飞冲天!
还是天上好玩啊!
此时,夜空没有飞鸟,要不然大尾巴非要追着飞鸟好好玩一阵子不可。
夜色无边,天空空空荡荡,一丝云朵也无,整个天空,都是咚妹儿和大尾巴的。
大尾巴撒着欢儿,上下翻飞,从高空猛地呼啸俯冲下来,又贴着河面低低的飞速掠过,未结冰的河面,被它冲击出了小小的波浪。
小半天的功夫,畅快淋漓,可是飞了个痛快。
然后咚妹儿让它落在了南岸的沙滩上,这个沙滩咚妹儿很喜欢,白天看着沙子好,可不能上来玩。
这会儿大尾巴也玩的有点累了,就在沙滩上慢慢走着,贴着潮汐线,海浪近在咫尺,可并没有湿了大尾巴毛茸茸的脚掌。
咚妹儿仰卧在大尾巴宽阔的背上,随着大尾巴轻微的步伐起伏,舒服的枕着胳膊躺着。
天上月亮小小细细的,夜空很清澈,星星很亮,银河蜿蜒在头顶,清晰可见,如同一只巨大的闪光的手臂,不知伸展到什么咚妹儿没去过的地方。
咚妹儿知道,大家都觉得她直肠子,觉得她有点缺心眼,觉得这个疍家小丫头读书少,似乎有点傻。
傻子不知道自己傻,也不知道外人说他傻。
可咚妹儿都知道,可她不说。
她是在装傻,她不是真傻。
她总想知道,爸爸是谁,去哪儿了,干啥去了。
可问谁,谁都不说。
更不能问妈妈,妈每次听到她这么问,都落泪。
她怕妈伤心,不忍心再问。
可她还是想知道。
烦了家有那么多书,她想等认识了一些字,自己翻书去查去。
听墩子说,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地方志,没准,爸爸的过往,能在书里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呢?
虽然一个疍民的过往,可能压根就不会有任何记录。
可她也想知道。
咚妹儿思来想去,就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她想不出头绪来,于是她翻身爬起来,拍拍大尾巴的头,朝着孙府的方向指了指。
大尾巴得令,稳稳当当飞了起来。
孙府,烦了书房。
“欸?你妈放你出来玩了呀?”烦了没想到咚妹儿能过来,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下地拢了拢炉子里的火,让咚妹儿和大尾巴围着火炉,先暖和暖和,去去寒气,然后又出门和值夜的下人吩咐,让小厨房炖点银鱼汤,他半夜睡不着,想喝点汤。
“妈还看着我呢,手上这不还绑着红绳的么,”咚妹儿抬起手腕来,给烦了看手上断了一截的红绳,“我憋的难受,自己出来溜达溜达,天亮之前就回去。”
“啊,这样啊,那你回去了可都收拾好了,可别让五嬢嬢看出来了,又是一通好揍。”烦了明白了,她是偷跑出来的。
“嗯嗯!”银鱼汤很快送进来了,因为烦了经常半夜要和这个,所以小厨房常备着材料,就防备着他冷不丁的要吃这个,再做不出来挨了老祖宗的教训,那就不好了,所以做起来很快。
大尾巴吃的开心极了,有日子没吃了,又在外面冬夜的海滩上冻了好一阵子,它可觉得这份热乎乎的鱼汤太好吃了!
烦了把银鱼汤喂给大尾巴之前,先给咚妹儿盛了一碗,用汝窑的小盖碗盛好了,轻轻送到咚妹儿跟前。
咚妹儿拿起来,心不在焉的抿着,不复往日欢快的样子。
“你咋啦,汤不好喝啊?是没炖好么?要不我让他们再做一碗送过来?”烦了觉得咚妹儿几日不见,有些不对劲。
“啊好喝,好喝。”咚妹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着,说完把汤碗放下了,低头不说话了。
“你到底怎么了么?难不成被你妈圈在船上,给圈傻了呀?”烦了有点急了,他从认识咚妹儿,就没见过咚妹儿这样蔫头耷脑的。
“那个,那天那个和我一起落水的人,就是那个,那个和我抢木板子的坏人……”咚妹儿言又欲止。
“咋了,那坏人咋了?他把你咋了,他伤着你了么?你怎么不早说啊??啊??”烦了听了,心里一惊,嗖的一声站了起来,就要冲过来看咚妹儿有没有受伤。
“哎呀,没有伤着我,他下水没一会儿,脸色就有点紫了,水性还没我好呢,后来河神姐姐来了,把他攥着我的手给掰开了,就缠着他往水下深处去了……”咚妹儿眼神空空的,似乎还在回想当时水下的情形。
“你是真的大难不死,神灵庇佑。那还有什么不开心的,这么闷闷不乐的干啥呀?”烦了很奇怪,舒了一口气,又坐下来了。
“我当时在水下,低着头,看着那个人被拖向水底,他手脚乱挥舞着,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被吓坏了,眼睛死死盯着我,嘴里好像在说着什么,我后来就一直在想,他当时到底说什么,想了这么久,我琢磨着那人当时的嘴型,好像是在说,他认得我!”咚妹儿的两条小眉毛都拧在了一起,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当然认得你,要不他们怎么知道抓走了柱子哥,好让你和大尾巴现身去换人呢!”烦了听完,松了口气,笑着说。
“不是这个,我就觉得,看他当时那个样子,好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似的,瞪着眼睛,说他认得我,我当时看了,都想拦着河神姐姐,先让他把话说清楚了,再给扯到河底下呢,可当时抱着柱子哥的板子,也怕误了人家的事儿,也怕和那水鬼,啊不,和那河神姐姐说不清楚,所以,到底还是算了,眼看着那个人被拽下去了,直到看不见了,我才浮上去。现在想起来,我又有点儿后悔了,我还是想问问,那人为什么说他认得我。”咚妹儿难得,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还逻辑清晰,一丝不乱。
“哎呀,我还当是什么呢,看你这心操的,那坏人说认得你,肯定是因为以前在坐摆渡船的时候,坐过你家的船,临死之前,吓破了胆子,就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来,没准儿还指望你看在都是活人的面子,救他一把呢!你要真出手相救了,还真就着了他的道了!”
烦了安慰着咚妹儿,这时候大尾巴吃完了银鱼汤,凑到烦了身边来,蹭着他的腿。
好久没见了,大尾巴也很想念这个孩子。
“嗯。行吧。”咚妹儿就这么被烦了劝解了过去,甩了甩小脑瓜,决定不再纠结这件事儿了。
咚妹儿本来就是洒脱直爽的性子,这些藏在心的话,说出去了,她就不再想了,在家不敢和五嫂说,才私下琢磨了这么久的。
这下好了。
没有心思,一身轻松。
“哎,我说,你之前教的那些个诗啊字儿的,我早就学会了,再来首新的呀!”咚妹儿恢复了平时活泼的样子,眨着大眼睛,提议道。
“好!来,咱们学个新的!”烦了见她好了,似乎心结打开了一般,也松了一口气。
烦了一个高蹿起来,走到书桌前,铺纸研磨,挥毫书写起来。
咚妹儿笑着凑过去,也执起笔来,学着烦了的样子,一笔一划地书写起来。
第六十三章 团圆饭
陆地上万家灯火,入夜之后,远远近近的的鞭炮声也响了起来,荡漾到水面上,平增了很多热闹。
下午的时候,五嫂就已经停了工,将船泊好,把各种食材都翻腾出来,开始收拾年夜饭了。
水上人家,饭桌上讲究一个“连年有余”,也就是鲢鱼,鲶鱼,鱿鱼,鲤鱼,这四样,是无论如何都要上桌的。
鲶鱼咚妹儿喜欢酱焖的,鲢鱼做汤,鱿鱼炸圈圈,蘸芥末蛋黄酱,鲤鱼红烧。
其他的菜肴,往年一般看家里还存了什么食材,五嫂做饭菜的心思很巧妙,总能从有限的几样东西里,给咚妹儿变着花样,做出很多好吃的。
光是鸡蛋,咚妹儿就尝过十几种吃法。
可是今年,五嫂不必再绞尽脑汁,琢磨怎么变着花样做年夜饭了,因为烦了和墩子送来的年货,实在丰盛的很,成垛的牛羊猪肉,几箱子新鲜蔬菜水果,蒙着厚厚的被子,在船尾堆得高高的,随意怎么发挥,都是一桌子好菜啊。
咚妹儿在给妈帮忙做饭的时候,是最积极的,比平时让她清理船舱啊,给大尾巴倒屎什么的,都要容易使唤的多。
因为妈一边做,咚妹儿就跟着一边尝,往往一道菜还没上桌,小丫头都给“尝”掉了一半,大尾巴眼力见儿也挺好,它就跟在咚妹儿脚边转悠,有咚妹儿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也喂给它一口尝尝。
五嫂见这两个馋猫围着她晃悠,就觉得好笑,大过年的,也没那么大规矩了,反正做好了也是给她俩吃,没上桌吃,也一样吧,也就笑着看着。
咚妹儿帮着剥蒜,小指甲有时候抠不开蒜皮,就给大尾巴使个眼色,大尾巴就心领神会,好像叹了口气似的,无奈的亮出来小爪子尖尖,轻轻一划,蒜肉完好无损,蒜皮已经被划掉了,这一招简直神了。
五嫂也试过让大尾巴给她来这招,可大尾巴只听咚妹儿的,惹得五嫂连连点着它的头,骂它小白眼狼。
骂归骂,该给大尾巴的好吃的,五嫂一点也没含糊。
五嫂看柱子在他家给大尾巴预备的大木碗好,就让柱子又做了一个,拿过来用。
说是木碗,其实和大盆子也差不多了,猫的嘴巴脸儿短,所以吃饭的家伙不能太深,大尾巴现如今又这么能吃,不给它定做,好像还真找不来现成的什么器皿合适呢。
这个大木碗很漂亮,外壁还刻着花树呢,柱子真是不论多小的活儿,都做的像模像样。
上次咚妹儿夜里偷偷跑出去,回家之后,把断了的红绳打了小结,还故意撒了点墨水上去,指望着五嫂看不出来,给糊弄过去呢。
五嫂看着咚妹儿拙劣的掩饰,就为这孩子的智商担忧。
咚妹儿一看五嫂的脸色,就知道瞒不住了,反手就从床底下抽了一张纸出来,递给五嫂,说自己是求学若渴,去找烦了学写字去了。
求学若渴这四个字,还是烦了临走之前现教的,咚妹儿学着说,直说这几字儿怎么这么咬嘴,有没有别的,再换一个。
结果并没有。
咚妹儿又说:“我要是真的想学习就像口渴了一样,那我还是忍着吧,少喝几口水,也死不了人。”
烦了听完,心累的不行,白眼已经翻累了。
这是一首四言绝句,字儿少,学得快——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五嫂接过纸来,打开看了,纸上是咚妹儿稚嫩的笔触,刚开始学,写的歪歪扭扭的,那个“撷”字,简直像是家庭不睦一样,分家成好几口子,偏旁之间离得大老远,间隔的厉害。
五嫂本来认字也不多,这首诗,还是咚妹儿爸生前教她的,那个“撷”字,当年她学的时候,也没少招乐儿,所以,看着看着,五嫂也就不那么生气了,放下了纸,摸了一把咚妹儿的头,就起身忙去了。
咚妹儿以为,她的备选方案成功把妈感动坏了,免去了一顿打,觉得自己实在是神机妙算,谋划了得,不由得有点窃喜起来。
五嫂当然知道这小丫头怎么想的,可也懒得给她挑明了,只好说:“以后出去玩,和妈说一声,快过年了,人家家里都忙,你最近就不要去添乱了,南边北边都是,等过了年,再出去玩也不迟。”顿了顿又说,“把那破红绳扔了吧,以后用不着了。”
咚妹儿乐颠颠的把红绳给甩到船外去了,然后搂着大尾巴,嘻嘻傻笑起来。
今儿过年,五嫂给大尾巴的碗里,也加了不少肉,她捧着大尾巴的木碗,看着碗壁上的雕花,是一株相思树,就想到了之前,咚妹儿偷跑出去带诗回来的事儿。
一只给猫吃饭的碗,柱子居然也刻上相思树了,可见这年轻人的终日里的心思。他和松泉小姐的事儿,五嫂多多少少的,也听说了一些,这种门楣不齐的姻亲,纵使单相思,最终也不是没可能,可就算是成了,结果也不见得多好啊。
五嫂替柱子暗暗捏了一把汗。
柱子是个不错的后生,虽然身有残疾,可是有绝技在手,凭着他如今的声望财力,想在北岸找一家像样人家的姑娘结亲,可以说是可着心去挑选,都没什么问题。
要是他对那南岸的小姐存了什么妄想,怕是到最后,会耽误了自己,误了一辈子的大事啊。
五嫂给大尾巴拌好了牛肉饭,才发觉自己想的太远了。
要说送礼,还是柱子哥俩送的实惠,大尾巴这会儿吃的牛腱子,就是他们送的,除了牛肉,羊腿猪肘子也送了好几对过来,要没有大尾巴,五嫂和咚妹儿两个人,怕是吃到开春都吃不完。
烦了那边送来的年礼要更文气一些,除了果蔬糖茶,居然还有一套雪白的瓷器餐具,精致的不得了,五嫂很怕一个浪头过来,从桌子上滑落打碎了。
后来咚妹儿交代了,之前她在烦了那边喝鱼汤,有一次觉得喝汤的小碗很好看,就多夸了几句,没想到烦了留了心,这会儿寻了一个整套的,给送过来了。
五嫂听完,让咚妹儿不要眼皮子这么浅,以后不论在陆上那边,见了什么喜欢的好看的,都不可以多嘴,省的给人家添麻烦。
咚妹儿唯唯称是。
年夜饭终于齐活儿了,除了四道鱼,还有东坡肘子,羊肉响铃儿,凉拌猪耳朵,和一个拔丝红薯。
不是肉,就是甜的,都是由着咚妹儿的心思安排的,把小丫头的美的够呛。
开饭之前,五嫂从船舱底下翻出来一个小坛子,打开了盖子,一股清新的酒香飘了出来。
是去年春天酿的青梅酒,如今时候正好。
咚妹儿闻着也馋,五嫂给她兑了温水,倒了浅浅的一盅,“尝一口知道个味儿吧,小孩子喝多了,就变成小傻子了。”
“我才不会变成小傻子,我是最最最聪明的咚妹儿!”咚妹儿舔了一口青梅酒,发现这酒一入口,有点辣辣的,还没闻起来好呢,也就不喝了。
“哈哈,对对,我家咚妹儿说得对,我的娃娃,就是世上最聪明的孩子!”五嫂举杯,朝舱外撒了一杯。
这是在遥祭爸爸,咚妹儿如今大了,慢慢也猜出来了。
她也学着妈的样子,将杯中酒撒了出去。
五嫂看着咚妹儿撒酒,眼角的笑容,变得越来越深,她拿起筷子,把一块鲤鱼肉送到咚妹儿碗里,说:“过年了,咚妹儿又长了一岁,开口先吃一口鲤鱼,好在新的一年,跃上龙门!”
“好咧!”咚妹儿咧着大嘴笑着,抄起筷子,开动起来。
第六十四章 拜年
年前就约好了,初一这天,五嫂要带着咚妹儿去柱子家做客的。
一大早,拜年的人来往不绝,都说做买卖的,正月不开张,可摆渡船不行啊,都停业了,难不成让走亲戚的人游过河去么。
而且,很多疍家人去了海上的小岛过年,河上的船只少了很多,五嫂初一这天,竟要比平时还要再忙碌一些。
假使真的不开张,她们也不能大白天的上北岸去啊,所以还是要等入了夜再走。
“妈,咱们去墩子家,拿什么上门呀?”咚妹儿抓心挠肝的等了一天,这会儿天刚刚一擦黑,就迫不及待的缠着五嫂问。
“你把船舷外挑着的那十串黄唇鱼鳔子摘下来,晾了小半年了,这会儿送过去给柱子补补身体,正好。”五嫂一天下来太累了,坐着指挥着咚妹儿。
黄唇鱼鳔子,就是花胶,不仅是筵席硬菜的出彩食材,还有相当的滋补作用和药用价值。《本草纲目》记载:花胶能补肾益精,滋养筋脉,强壮机能。身体虚弱之人,最适宜经常食用,柱子如今养伤,吃这个正好。
“还有舱底的两坛青梅酒,就在上次我开的那坛子边上,有两个圆口方身的黑坛子,白石膏封的口儿,蒙了红布的那个,你也给擦干净了,搬上来。”五嫂歇在火炉边,喝着热茶,指挥着咚妹儿在船舱下边翻找。
咚妹儿一边擦,一边在心里琢磨,等会儿过去了,还是想趁着妈不注意,多喝几口青梅酒的。
虽然她昨天入口还是觉得辣,可当时妈泡这几坛子青梅酒的时候,她是亲眼盯着看的,那可是放了好多好多的黄冰糖啊,大把大把的铺到青梅上,那么老些糖,她就吃了一小块儿。
所以这酒,应该也是甜的,肯定是妈昨天兑水了,才那么不好喝。
五嫂不知道咚妹儿的小心思,又让她收拾了不少水上人家的特产,大包小卷的装好了,堆成小山。
咚妹儿期间还问,乌鱼干儿装不装,五嫂迟疑了一下,笑着说,还是算了吧。
夜色也深了,她们娘俩招呼了大尾巴,准备起飞。
没想到大尾巴看见这么一大堆东西,嫌沉不肯走了,趴在木碗前边,磨磨唧唧的,就是不愿意变身。
五嫂无奈苦笑着,只好切了很多牛肉,好说歹说哄着它,应承等回来了之后,还有更多肉肉吃。
吃完了肉,咚妹儿也不停用柱子哥家的好吃的诱惑它,大尾巴到底还是想去玩,终于驮着这堆重物和咚妹儿娘俩,缓缓飞了起来。
柱子的小院早已经重新拾掇好了,上次那些恶人的破坏之后,墩子就势重新修葺了一番,旧砖破瓦都被打烂了,正好都给换成了新的——
院子地面,铺了一水儿崭新的水磨大方砖,屋顶上的瓦也换了新的,重新排了,墙也重新刷的雪白。
柱子这些日子,都窝在屋子里养病,等好的差不多了,出门一看,焕然一新,也觉得好。
上午来往拜年的人太多了,家里人来人往的,院子里也人声鼎沸。手里拎着礼物,过来恭贺新禧的人,可是真不少。
街面上的消息,传得向来飞快,大家能猜到柱子这次突然受了伤,背后肯定是有人起了歹心了。
可后来,孟府那边的年礼,居然是一船船一车车的往这个院子里送,孙权谋大人府上,好像也打发人过来了,可见王木匠背后还是有人,一受了点伤,背后的力量就都抬头维护起来了。
人都趋利避害,大家怎么能不趋之若鹜,赶着上王木匠家过来拜年呢?眼见着在北岸这边,王木匠这个后生,可是越发有分量有能为了。
过了晌午,终于没人登门拜年了。柱子早已经可以正常下床走动了,一上午为了少说几句话,多推一些邀请,一直装病躺在床上。
终于熬到了下午,他迫不及待跳下了床,和墩子一道,进了厨房,准备初一晚上这顿饭。
一直忙乎到入夜。
街门口的大红门紧紧关着,门檐上高高挑着一对大红灯笼,门上贴着对联福字,院子里面也挂了一小串南瓜大小的小灯笼,映衬着崭新的院子,看着特别有过年的喜庆劲儿。
大尾巴一落地,五嫂和咚妹儿都忍不住赞叹起这个小院来,真是又崭新又漂亮!
大尾巴把背上的东西卸下来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冲向自己的大木碗,出乎意料的,碗里居然装的不是肉拌饭,而是满满一大碗银鱼汤!热气腾腾,鲜香四溢。
“我说柱子,你这也太惯着这只馋猫了,银鱼这么贵重的东西,哪能由着心儿敞开了肚子吃去呢?”大家彼此拜了年之后,五嫂忍不住嗔怪说道。
“大尾巴爱吃这个,也不能让它可怜巴巴的,只能在人家孙家才能吃上一口啊,如今我虽然还是个住北岸的穷鬼,可买几条银鱼给小猫解馋的钱,到底还是有点的,五嫂不用这么客气,哈哈。”柱子休养得很好,面色红润,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柱子哥,我也想喝!”咚妹儿吸着鼻子,闻着银鱼汤的鲜美气味,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丫头放心,早给你留好了,屋里桌上放着呢,一大碗,放开了喝哈,不过也留着肚子,别喝得太饱了,要不那么些的好东西,你就吃不下了,便宜了墩子这个臭小子!”柱子摸了摸咚妹儿的头,笑着说。
“我哥净瞎说!”墩子自从念书之后,越来越爱护自己的面子了,不乐意他哥这么说他。
“呵呵呵,我们墩子是大小伙子了,哪能和咚妹儿一样,她憨娃娃一个,馋的没边儿。”五嫂揽过墩子,拍着肩膀上下打量着,满眼都是欣赏。
墩子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裤鞋袜,款式样式什么的,都是照着南岸那边大家子少爷们的穿着,都是顶时兴的样子。本来墩子觉得,就像之前那么穿也挺好,可柱子说不行,做学问就要有个做学问的样子。
柱子专门托人找了裁缝,来家里给弟弟量身定做了好几套新衣,除了过年穿的这套,还有几套预备这年后开学穿呢。
当时,墩子说:“人家裁缝来都来了,要不哥你也做一身儿吧,过年好穿。”
柱子摇头,笑说:“你哥我啊,就是个做木匠活儿的,好衣裳上身儿,也给穿烂了,要是套上一身漂亮皮,没准手都不是自己的了,连板子都推不平了。”
所以虽然大过年的,墩子穿的簇新,柱子还是寻常模样,只是兄弟俩脸上的笑都是一样的,像是冬日里的两团小太阳。
大家说笑着进了屋,发现大圆桌上,可不止一碗鱼汤,那是盘子摞盘子碗摞碗的一座小山啊!各种美味佳肴堆堆叠叠,美不胜收!
咚妹儿直接惊喜尖叫出了声!
“呵呵,新年大吉!快开动吧!”兄弟俩请咚妹儿母女落了座。
“新年大吉!!万事如意!!”大家举杯庆贺。
第六十五章 咸水歌
青梅酒已经开了第二坛。
五嫂和柱子哥还没下桌,两人有来有往的碰杯喝着酒,谈笑的正兴起。
咚妹儿趁着五嫂不注意,钻进厨房,偷偷喝了几大口青梅酒。
果然,不兑水的话,这酒就没那么辣了,甜丝丝的,透着青梅的果香,挂在嘴角的酒黏黏腻腻的,是厚厚的一层糖渍。
喝了酒的咚妹儿,渐渐有些迷迷糊糊的,墩子看出来她用筷子去夹鱼丸,都掉了好几次,就帮着夹起来送到她碗里,小声对她说:“你要不跟我去厨房喝点醋醒醒呀,让你别喝太多,这下醉了吧,看五嬢嬢一会儿不说你!”
“嘿嘿,你怎么长了两个脑袋,嘿嘿!”咚妹儿眼睛都有点花了。
“咚妹儿,你去喝几口老醋,再多喝一碗醒酒汤,一会儿骑着大尾巴回家,你再迷迷糊糊的,掉进河里没人捞!”五嫂看了一眼傻笑的咚妹儿,这丫头偷喝酒她都知道,可和柱子说的高兴,大过年的,也不想管的那么严。
“妈,我真没喝酒,嘿嘿!”咚妹儿靠着大尾巴,小脸通红的笑着耍赖。
“是是是,没喝,给你来几个饺子,一个饺子一碟子醋,来,吃了吧。”五嫂觉得好笑。
墩子配合着,让咚妹儿把饺子和满满一碟子醋都吃了下去,然后又喂她几口醒酒汤。
柱子哥的酒量和五嫂不相上下,两个人都没醉,看着咚妹儿两口酒就倒地的小模样,觉得真是很有意思。
可柱子也知道,小孩子不能喝酒,就示意墩子,不能让咚妹儿再喝了,墩子直点头。
大尾巴喝饱了鱼汤,吃够了各种大块肉肉,啃够了大骨头,这会儿就像一般的小家猫一样,变得很小只的,窝在火炉边的一个垫子上,露着肚皮呼呼大睡呢。
喝了醒酒汤的咚妹儿,稍微清醒了一点点,这会儿也学着大尾巴的样子,窝在火炉旁的垫子上,把身体团成一个圆圆的形状,撅着小屁股趴着,把脸拱在大尾巴毛茸茸的小肚皮上,懒洋洋的吸了两口,然后含含糊糊唱起了一支古老的疍家咸水歌——
鹿在高山吃嫩草,
相思水面织麻纱;
纹藤将来做马驹,
问娘鞍落在谁家?
这本是一支水上情歌,唱的是青年男女的郎情妾意,如今被咚妹儿软萌含糊的童音唱出来,似乎歌词的重点,都落在鹿吃嫩草,草的味道不错上面去了。
咚妹儿有两下子,把情歌唱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柱子和墩子都笑吟吟的听着,柱子放下了酒盅,拿起筷子,轻轻敲击着桌面,打着节奏。
墩子也盘腿坐在火炉边,守着咚妹儿和大尾巴,轻轻用手拍着膝盖,也跟着打拍子。
五嫂的酒量很好,这酒喝着舒心,所以越喝眼睛越亮,看着眼前这大大小小三个孩子这么高兴,她也不由自主的唱了起来。
五嫂的嗓音悠长清亮,是常年在河面唱咸水歌练出来的嘹亮大气,可大半夜的,她也没有放开了唱,只是接着咚妹儿的歌儿,轻轻的唱着——
手持梅花春意闹,
生来不嫁随意乐;
江行水宿寄此身,
摇橹唱歌将过河。
……
歌声婉转悠扬,其声不高,却优美异常,余音绕梁,如同一只羽毛华美的水禽,落落大方的掠过了这间冬日的小屋,给此刻的光阴都镀上了一层华彩。
柱子听着歌,看着五嫂的吟唱的姿态,想着这首歌的歌词,他其实能看出来,五嫂和那些始终被囚禁在船上,终生不能登陆的疍家人不一样,她登上陆地来,没有惶恐不安,没有惊慌失措,虽然有些生疏,但能看得出来,她是了解陆上人家的礼仪和规矩的。
据说,从来不上岸的疍家人,突然走在坚实稳定的陆地上,会有眩晕的感觉,类似于陆上的人晕船,他们会晕陆。
但是柱子从来没有见过五嫂这样。
她之前,肯定也在岸上生活过。
柱子如今的主顾很多,他有时候很好奇,就会装作无意的样子,随意提起摆渡的船娘五嫂,想向人打听一些她的过往。
可无论是北岸的、南岸的,还是水上的疍家人,大家都不知道五嫂之前的事儿,对咚妹儿的爸,也都说是走得早,没见过。
简直就是一团摸不清的谜。
五嫂就坐在对面,喝着酒,唱着歌,低吟浅笑,虽然徐娘半老,但是于灯下细看,美人韵味不减当年。
可总不能开口问吧,那多不像话。
大过年的,问人家亡夫的情形?问当年丈夫死了之后,她们娘俩是怎么过活的?问人家什么时候上过岸?
柱子仰头又干了一杯酒,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论起过往来,还有几个人能比他更离奇,更不堪?
算了算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啊,这还是墩子前些日子诵读的诗句呢,说的多有道理啊。
“柱子,有心事啊?”五嫂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双眼睛饶有趣味的盯着柱子。
“五嬢嬢,我直肠子一个,能有什么心事?”柱子嗤笑了一声。
“是么,哎呦呦,哪个少年不怀春呦!我怎么看你给大尾巴做的碗上面,还像模像样的刻了一棵相思树呢?这是哪家的姑娘有这个福气呀?”五嫂和蔼的笑着问,仿佛在看一个家中的大孩子。
“唉,单相思而已,不敢奢望。”柱子苦笑了一下,倒也坦荡,没有装模作样否认什么。
“好孩子,你比同龄的孩子受的苦多,如今做的事情也更大,嬢嬢觉得,你也能看的比他们更明白。”五嫂执起酒壶,给他满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家闺秀更是与一般脂粉不同,哪个又能见之不爱呢?可柱子,你记得一句话,人各有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五嬢嬢,谢谢您的关照,我爹娘走得早,我们兄弟俩像是野孩子一样,泥里滚着长大的,这样的话,是没人会和我说的,我谢谢您呐!”柱子双手端起酒盅,恭恭敬敬向五嫂敬了一敬,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而后,柱子苦笑说:“又何曾想要强求呢?人家让我另觅佳偶,我自然要死心的。我又不是看了热闹戏文,就信以为真的愣头青,门楣高低这样的事儿,我又怎么不知道啊!”柱子拍着自己的木头腿,他的声音颤抖着,有些凄凉。
“唉!”五嫂明白了,柱子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的痴迷暗恋,奢望什么佳人下嫁落魄少年的奇迹出现,他很冷静,很清醒,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他甚至不介意说出,对方已经明确拒绝了他的事实,他清清楚楚知道,他期望的一切都不可能,以后也没有机会。
但是,他还是止不住的,要想这女子。
孽缘啊。
苦了这个孩子,难道他的命还不够苦的吗?
“呼噜噜——呼噜噜——”
咚妹儿打起了呼噜。
“五嬢嬢,咚妹儿睡着了,口水都淌出来了,您看今晚她还回去不?”墩子的话,打断了五嫂的思路。
“哎哟哟,这不真成了小猪了么,吃饱就睡,行吧,今晚她和大尾巴都留在这儿吧,都睡热乎了,出去了容易着凉,孩子和猫都容易闪着。我趁着天黑回去吧,船就在北岸这边停着,也便宜。”
五嫂说着,起了身,套上了大衣裳,柱子墩子都起身相送。
“柱子,有劳你了,照看着这两个小东西。明晚让她回来的时候,要是不嫌弃,你哥俩也一道儿过来,我设宴回请,啊?”五嫂望了一眼咚妹儿的睡相,觉得把孩子留在这儿,是可以放心的。
“五嬢嬢说哪里话,我们一定厚着脸皮上船蹭饭去,哈哈!”柱子没了方才的落寞神情,恢复了平日欢快的样子。
五嫂拍了拍柱子的肩膀,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摸了摸墩子的头,就笑着出门了。
背影从容,脚步轻快。
“哥,我怎么觉得五嬢嬢好像,就好像还有事儿要去办似的呢?”墩子看着五嫂快速离去的身影,问。
“你个臭小子懂什么,回去刷碗去!”
第六十六章 松泉小姐的口信
烦了很讨厌过年。
其实不只是大大小小的节日,只要是家里人一多起来,他都不是很开心。
因为和老祖宗住在一栋楼里,隔得这么近,他经常被叫出去,给熟悉的、不熟悉的亲戚大人们见礼问好,小的时候,还被要求当众表演过书法和泼墨做写意画呢!
好在如今大了一点儿,烦了早早就和老祖宗说明白了,人前卖弄的这些事儿,再也不要叫他做。
与人请安,点到即止,几番客套之后,就让老祖宗托病放他走,回自己屋该干啥干啥去,不必再在人前受罪。
在自己房间里翻翻书,临字帖,画几笔画,多惬意呀!谁愿意和一大堆不熟悉的人挤在一个屋子里,生硬寒暄,虚与委蛇,没劲死了。
可是初一这天,烦了一改往日动不动就扶着脑袋装病的样子,也不使眼神暗示老祖宗了,他倒是很乖巧的陪在老祖宗身边,听着来人说话。
因为,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孟府的松泉小姐。
因为上次募集冬衣皮草,松泉小姐拔得头筹,所以今天作为晚辈上面拜年,老祖宗格外青眼有加。
满堂的贵妇人,就都顺着老祖宗的话音儿,可劲的夸松泉小姐,说她人美心善,说她是大家闺秀之典范,说她是南岸书香门第中的翘楚佳人,什么能想出来的,想不出来的,她们都给生编硬造出来了。
烦了听得心里直笑,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看着松泉小姐的脸色也很有意思,她一张俏脸渐渐变红,继而露出尴尬的神色,听几个腹中草莽的妇人说了几句,干脆低了头,不是别人看没看见,烦了倒是看得清楚,她翻了一个大白眼。
“太夫人,你是菩萨心肠,有慈悲之心,做出了这么大善行,松泉不过尽了聊聊微薄之力,实在担不起如此夸赞,临行前父亲叮嘱,切不可贪玩,扰了太夫人礼佛清净,如此,松泉就告辞了。”松泉小姐起身行了礼,就要离去。
本来都是世家,平日里也都常有来往,所以老祖宗也没过多客气挽留,只是从靠枕下抽出来一个刺绣精美、祥云图案的小红包,轻轻放到松泉手里,说:“好孩子,好孩子,老太婆我看着你长大,性子嘛,是任性了点,可心眼是真好啊,人也越长越漂亮了,来!小小的一点儿压岁钱,不论长多大了,在我这儿,就都是孩子啊!”
烦了认得这个红包,老祖宗包红包的规矩他都知道,一般普通往来人家的孩子来拜年,给的红包绣的都是竹子,讲究的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里面封的是银票十两,是包的最多的。
数量再少一些的,是绣着喜鹊梅花图样的红包,彩头是喜上眉梢,里面包的是二十两的银票,一般都是赏给一些实在亲戚人家的孩子。
个数的最少的,就是祥云绣纹的红包了,这样的红包本身绣工就极为精致,不看里面的银票,本身都能市面上卖出不菲的价格。里面放的,是一百两的银票。
整个过年期间,送出去的祥云红包超不过十个。都是给自己家里的孩子的,烦了和叔叔姑姑家的孩子们,每年都能拿到这样一个祥云红包,小半年的零花,都从这里出。
往年松泉小姐过来拜年,得的是什么红包烦了没有在意,反正肯定不是祥云红包,今年老祖宗把她当做自家孩子一样看待,可见是真的喜欢她。
“你松泉出门,你去送送。”老祖宗笑着拍了烦了一把。
“是。”烦了恭敬的领命,像个小主人一样,护送着松泉小姐出去。
二人出了屋子,走近无人的走廊之后,都明显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的天啊,这帮子姑姑婆子可真能说啊,听得我耳朵都木了。”松泉小姐甩掉了娴静的伪装,又马上找了一句,“我可不是说太夫人啊,你家老祖宗人真好,嘴也不碎。”
“松泉姐姐放心,我回去之后什么都不说。”烦了笑了笑说。
“我爹没少给你留功课吧?都做完了么?小心回去了之后又打板子呦!”松泉小姐幸灾乐祸的说。
她没事儿的时候,很喜欢逗父亲的这班学生,年纪越小的越好玩,有时候一些孩子本来就怕孟老先生,就被她假传圣旨的给吓哭了,然后她又要买糖哄人家。
“我屈才进了初级班,这点课业,我几点就做完了,哪里能难倒我,还打板子,哼,上次要不是被那个傻墩子连累的,以我的大才,还能被先生打?哼!”烦了一旦自夸起来,就有点口无遮拦了。
“怎么的?怎么被墩子连累的?”松泉小姐饶有兴趣的问。
“还不是咚妹儿的事儿么,怕她妈知道了她出来玩,收拾她,我一时担心,就被打了么。”烦了接着叨叨。
“咚妹儿啊,就是上次骑着猫去找我的那个小姑娘是吧?”松泉小姐接着问。
“啊,对,你也知道了,是,就是她。”
烦了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儿多,可一想,咚妹儿都骑着大尾巴,飞到人家松泉小姐绣楼上去了,哪里还用的着保密什么呢,索性就都说了。
“嗯,是咚妹儿,她是个疍家的小姑娘,她妈怕她上岸有危险,所以挺担心的,前些日子,还给她禁足在船上一阵子呢。”
烦了突然又觉得,在这边能有个人和他分享这些夜间的朋友的秘密,也是挺不错的。
“原来是个疍家孩子呀,怪不得那么冷的天,还光着小脚丫,不过小姑娘人长得倒是挺可人疼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看就机灵!”
松泉小姐回想着见到咚妹儿和大尾巴的那一夜,有时候回想一想,往往觉得可能是做梦,不是真的,哪来的那么大只的猫咪呢?还会飞,呵呵。
“哎呦我的妈呀,还机灵呢,教一个字儿能学半天,写的字像是抽风的时候划拉的,抓一只螃蟹蘸上墨,都能写的比她好点。”烦了忍不住吐槽起来。
“哎呦,烦了可以啊,在我家做学生,回了自己家,倒是当起了先生来了!”松泉小姐大笑起来。
“松泉姐姐,你不许笑话我!”烦了有点难为情。
“哈哈哈,好好好,我不笑了,哈哈哈哈,那个,咚妹儿这么好玩,什么时候你也给请到我家去呀,找我一起玩嘛!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我都给提前准备上。”松泉小姐想到什么,犹豫了一下,接着笑着说,“说是要做什么小红娘,一看没得做了,也就不来了,唉,我还想多看看她那只猫呢。”
“嗯,行吧,我给你把话带到。咚妹儿去不去,我可就不知道了啊。”烦了明白松泉小姐的心思,大尾巴对她的吸引,应该比咚妹儿本人更大。
“你们也不用躲在树上偷看我跳舞了,等过来了,我在跟前跳给你们看哦。”松泉小姐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哎?你怎么知道的?”烦了吃了一惊。
“哈哈,我知道的事儿,那可多了。”松泉小姐被侍女扶着,上了自家的马车,落下帘子之前,说了一声——
“小烦了,那个叫墩子的孩子,你也帮我请一请吧!”
??
!!
第六十七章 新鞋
咚妹儿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搂着大尾巴,居然睡在墩子的床上!
墩子一见她醒了,说:“别看你人小,呼噜声都快赶上大尾巴了,我在我哥那屋,都能听得见!”
墩子说着,递给她一杯热茶,昨夜咚妹儿喝了酒睡的,一夜下来,肯定口渴。
咚妹儿接过来,也不道谢,一饮而尽,然后举着杯子说:“再来点呀!”
“来啥来啊?快起来洗漱吧,大懒猫,我哥把早饭都做好了,就等着你呢,真能睡。”墩子收起来杯子,起手就要拉咚妹儿。
“好咧!”咚妹儿倒是不用拉,一听又要吃饭了,一骨碌就窜起来了,吓了大尾巴一跳。
大尾巴睁开眼睛,发现醒来的地方不是熟悉的船上,也有点吃了一惊,喵了一声。
接着定睛看了看墩子,看了看柱子家的这间屋子,慢慢就都想起来了,也就松了一口气,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埋起脑袋接着睡去了。
“柱子哥,咱吃点啥?”咚妹儿风风火火洗漱完了,就坐在大圆桌旁,仰着小脑瓜等着。
“杂粮粥行不?我也不太会做饭,都是瞎做的,怕你嫌不好吃,我没少放糖,呵呵。”柱子招待咚妹儿吃早点,心里还是有点没底的,昨晚的那桌子好吃的,他们哥俩做的少,从街上买回来现成的多,最后热一热,切一切,摆一摆,就上桌了。
如今招待这个小客人吃早饭,上街上买去吧,柱子本来指使着墩子去来着,可墩子说,咚妹儿不是外人,犯不上,最后就算了。
“哎呀,这粥怎么这么甜!都有点齁得慌了,哈哈,真好,我爱喝这个!”咚妹儿捧着碗,咕嘟咕嘟喝起来,期间她还吃了点墩子之前说的,他哥做的咸菜,确实是咸。
这是打死了一个卖盐的吧。
咚妹儿吃了几口咸菜就不吃了,光喝粥。
牢骚话她也不敢说出口。
还端着人家的饭碗呢,哪能骂厨子呢?
墩子早吃完早饭了,他还在自己房间里温习了一会儿功课,说孟老先生给的书真有意思,行军打仗,居然还有这么多门道,他之前以为就两伙子人,找个宽阔地方放对开打就得了,这兵书还真是越看越有意思。
“你带我上街去玩呀?”咚妹儿吃完了,她听到街上孩子的呼啸声和伴随的鞭炮声了,她心里有点痒痒,想出去看看。
之前总是晚上过来,偷偷摸摸的来,悄摸悄声的走。
大白天的出去北岸的街面上,堂而皇之的溜达溜达,还没试过呢。
可如今年下,来来往往拜年的人很多,大家彼此也不一定都认识呀,所以咚妹儿就想出去玩。
“你不怕被人认出来呀?”墩子问。
“街上都是走亲戚的,有人遇见了,你就说我是你家远房亲戚,你三大爷他四叔家的小闺女,怎么样?”咚妹儿不以为然。
“欸?你怎么还占我便宜呐?怎么还变成我长辈了呢?”墩子一下就听出来哪里不对。
“哈哈哈哈,是嘛是嘛,我就是随便一说,你爱咋安排就咋安排,啥辈分都行,反正你就带我出去转转呗?”咚妹儿摇着墩子胳膊,贼心不死。
“丫头,要是有人坐过你家船,认出你是疍家人怎么办?”柱子有点担心的问。
“柱子哥,你出门戴的那个大棉帽子,就是翻着水獭皮的那个,借我带带呗,我再围上一个大围巾,就露出一双眼睛,我还不信哪个能火眼金睛,能认出我来。”咚妹儿胸有成竹。
“哥,你看行么?”墩子有点心里没底,看着柱子。
“咚妹儿想出去就出去转转吧,你好好领着她,别走得太远了,玩一会儿就回来吧。”柱子算是同意了。
“哈哈哈哈,还是柱子哥好!”咚妹儿一个高跳起来,就想扯过围巾往外跑。
“疯丫头,等等!”柱子从背后把她拎起来,放回椅子上。
“墩子,把你棉窝窝拿过来一双,就是那双新的,缎面的那双,拿来给咚妹儿穿上,要是大了,就塞点棉花。不能这么光着脚出去。”柱子说。
“哎哎哎,好好好,我都忘了这茬儿了。”墩子赶忙转身翻箱子找去了,转眼拿过来一双新鞋,又扯了几块新棉花,塞进鞋子里,然后蹲下来,给咚妹儿套在脚上了。
“呀!!真软呀,太暖和了!怪不得你们冬天都穿着棉窝窝,这么踩在冰雪上,可不就一点儿都不冷了么!”咚妹儿高兴的跳了一下,想试试这双新鞋子新奇的脚感,这可真是太棒了!
大尾巴也醒了,看咚妹儿穿上了新鞋,它凑过来闻了闻,蹭不到咚妹儿的小光脚丫了,多少有点不习惯,可见咚妹儿这么高兴,它也不好扫兴,就退了几步,在一旁看着咚妹儿跳来跳去。
“哥,咚妹儿喜欢,这鞋就送给咚妹儿吧!”墩子看着咚妹儿初次穿上棉鞋高兴的样子,突然觉得挺心酸的。
“嗯,大方点不错,有个男子汉的样子,不过这双借人家穿穿就算了,男孩子的款式,不好送人的,等过几天,咱给咚妹儿做一双漂亮的棉鞋,专门给小姑娘穿的,合脚又好看,还暖和。”柱子看着咚妹儿跳,觉得看着就高兴。
这真是一个单纯的容易满足的小丫头呀。
咚妹儿穿戴好了帽子围巾,只露出来两只眼睛,然后喊:“大尾巴,咱们出去玩呀?”
“喵!”大尾巴也一个高儿蹿了起来,跟在了咚妹儿的身后。
墩子和带上了帽子,陪着咚妹儿走了出去。
新年的早晨空气清冽,太阳的光线还没有什么热量,可照着大地显得干净又亮堂,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的气味,地上随处可见碎成花儿的鞭炮红纸,映着雪,看着很喜庆。
这就是年味啊。
墩子自从上了学,就很少上街去玩了。
以前跟着装台班子到处做活儿的时候,他可是街上孩子里很能打架的一个呢。
虽然他从山里过来,来的晚,话也不多,可架不住他的一身蛮力气,都是在山里捕捉野兽的时候练出来的。
摔起跤来,比他大一些的男孩,都不是对手。
如今带着咚妹儿上街,墩子虽然有些忐忑,可男子汉的自豪感在他心里熊熊燃烧。
能做比他弱小的人的保护者,这感觉真不错。
“墩子,你也给我整几串炮仗放放啊!”咚妹儿欢呼雀跃。
“好咧”
第六十八章 那有只猫!
大年初二,北岸的街面要比南岸那边热闹不少,大家都是步行着串门拜年,不像南岸人家,大都是坐在自己的车马上,在街上擦肩而过,马夫们彼此都懒得问候一声,无时不刻不在较量着,比谁家的装饰更华丽,马匹更健美呢。
北岸街上的人三五成群,彼此遇见了,或熟悉或浅交,彼此口中都热烈的说着“过年好!”“过年好!”“新年大吉!”,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大雪掩盖了破败,过年的装饰增加了喜气,此时的北岸,一片其乐融融。
“过年好!过年好!嘿嘿嘿嘿……”咚妹儿也不管人家认不认识她,逢人就热烈的问候着,走得一蹦一跳的,像只小兔子。
大尾巴在她俩身边跟着,也好奇的打量着周围,它也是初次白天在陆地上溜达,觉得很多景物,和夜间在天上看的时候,很不一样呢。
有认识墩子的大人,见了就问:“墩子,好容易见着你呀,这上了南岸的学堂,就看不上我们这些泥腿子,不出来玩了呀!”
墩子就憨厚的笑,说:“哪敢哪敢啊,先生教的紧,我太笨,学不过来,学不过来哈哈!”
对面的人也打着哈哈过去了,然后没走几步,就会和同行的人说起王家兄弟的一番离奇过往,引得听者连连赞叹。
墩子想领着咚妹儿往人少的地方走走,寻着一个僻静的地方,放几串炮仗,让小姑娘过过瘾,就赶紧回家。
他怕人多眼杂,真有人认出咚妹儿来,不好收场。
两个人就加快了脚步走,路过一个赌档的时候,咚妹儿停下脚步,看了几眼,说:“这是我第一次飞过来的那个地方吧?”
“嗯,可不是么,过年的时候过来玩的人格外多,你听里边吵吵的,快把房盖顶起来了。”墩子很讨厌这个赌档。
“呵呵,那个破房盖子,好像是不怎么结实,我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当时可怕自己掉下去。”咚妹儿笑着说。
“你可怎么就想了那么损主意,真缺德!”墩子也没有真生气的意思,经过了这么多事儿,他早听了柱子哥的话,这都是命中注定的,焉知非福呢。
“嘿嘿,我当时还看见你在墙角里哭鼻子呢!”咚妹儿也不在意墩子说她,就想着当时在房顶上,偷看着人家哭呢。
“我才没哭!你瞎说!”墩子不承认。
“就是哭了,就是哭了,肩膀都一抽一抽的,我就是看见了,略略略……”咚妹儿说着就跑了,无奈大鞋子啪嗒啪嗒的,让她没办法像光脚那样,跑得那么轻松利落。
墩子慢慢追着咚妹儿,生怕她跑摔了,喊着:“你慢点,我不撵你,你别跑摔了呀!”
两个人你追我赶的,就到了乱坟岗。
这片地方其实就像是个半旷野,人烟在不远处,看的见大人们在远处的街面上走动,但又不用担心他们打扰到自己玩耍。
大片的空地,近处零零星星的散落着几处没有墓碑的坟包,远处的坟包多一些密一些,大家都不常去。
这里有草地,有灌木丛,有大树,夏天的时候,还有很多好看的花儿,各种鸟兽鱼虫什么的,也都很多。
总之,虽然名字不好听,但是个很好玩的地方。
北岸的孩子平时都很喜欢来这边玩,男孩子喜欢在空地摔跤,用弹弓打鸟,逮虫子烤着玩,或者爬树。
要说爬树,自从墩子来了之后,还没有比他爬的更快更高的。
女孩子有时候也过来玩,她们的游戏能更简单文静一些,她们会找一些好看的花编制花环,或者找红茜草染指甲,反正这地方是北岸的孩子的乐园。
北岸的大人们都忙于生计,也没有能力像柱子一样,把家里的孩子送入学堂,虽然知道他们都在乱坟岗子玩闹,也没什么办法。
墩子和咚妹儿一过来,果然没什么人,就远处几个孩子在放炮仗,欢呼雀跃大呼小叫的,好像玩的很疯。
他俩找个离他们远一点儿的地方,也把鞭炮拿出来,墩子买了几盘挂鞭,还有十几个呲花炮。
北岸的孩子们,几乎没有几个这么大气魄,还能拿出整盘的挂鞭出来玩的,他们一般都是把一大盘鞭给拆开,一个一个的装在口袋里,一天放几个响儿,听个乐呵,算计着时间,希望能把这些小鞭炮多留一些日子。
柱子给墩子交代的明白,要让咚妹儿玩痛快了,钱给的也足,墩子就索性一下子多买了点,这会儿找个了高树枝,爬上去把几挂鞭炮绑好了,就拿出火柴,递给咚妹儿,示意她来点。
墩子想着赶紧放完,赶紧回家,他往年也像别的孩子一样,一个一个拆散了玩的,今天可没这么多闲工夫了,他觉得自己和远处那些嗷嗷叫的毛孩子不一样了,虽然才上了没多久的学,可他自己能感觉出来,他再也不能和他们滚在一起疯玩了。
“那个,我又不想点了,要不还是你来点吧,嘿嘿!”闹了一路要放鞭,临到真要点火了,她又不敢了。
咚妹儿也是没想到,墩子能把这么多大鞭炮都挂出来,红彤彤的好几串,看着真好看,可想到噼里啪啦的那么响,咚妹儿又胆怯了。
“嘿嘿,你先点树上那些,等一会儿我再点那几个呲花炮。”咚妹儿推着墩子,把火柴又还回去了。
“小怂包,哼哼!”墩子觉得好笑,接过来火柴,都没犹豫,一口气把几串挂鞭都给点燃了,然后快步退开,拉着咚妹儿,又往后退了好几步。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砰砰砰砰砰砰砰!”
安静的空气中,突然爆出一串这么响亮的声音,好像晴空响了炸雷,让人身心一震。
大尾巴被突如其来的响声一吓唬,一溜烟蹿跑了。
咚妹儿本来捂着耳朵看鞭炮炸裂,乐得直跺脚,可一看大尾巴跑了,顿时怪自己太大意了,怎么就忘了把大尾巴搂在怀里呢?
这只小猫虽然神通的很,可到底还是一只胆小的小东西啊。
远处的那群孩子也望向这一边,这边的鞭炮声实在太有气势了,远不是他们手里零零星星几个小鞭能比的。
“那有只猫!”那边的一个孩子眼尖,先看见了窜逃的慌不择路的大尾巴。
墩子心里叫声不好,拔腿就追过去。
咚妹儿紧随其后。
第六十九章 惹我?呵呵
对面的这群孩子,墩子并不认识,北岸也大,孩子很多,经常不认识的几伙子孩子就打起来了。
他们一群大大小小五六个男孩,都比墩子大一些,这会儿,看似为首的一个,个头比其他高一些,也壮实不少,他捉住了被鞭炮吓得惊慌失措的大尾巴,把大尾巴紧紧抱在怀里。
大尾巴害怕的扭动着,它越挣扎,那孩子勒得越紧。
“你快放开!”墩子跑得快,过来了赶紧冲他们说,他看着大尾巴被勒的难受,很不舒服的喵喵叫着,蹬腿挣扎着。
“你说放就放啊?”高男孩俯视着墩子,挑衅的说,他后面的男孩跟着起哄。
“你给我把猫放了!这是我的猫!”咚妹儿也跑过来了,一看大尾巴在别人怀里不舒服的样子,被勒的毛都乱了,咚妹儿一下子血都冲到脑门上,气到爆炸。
“哎呦,还是个小丫头,不出声还以为是个小小子呢,怎么戴着男孩的帽子,穿着男生的棉鞋呢,假小子!哈哈哈哈!”另一个尖嘴猴腮的男孩锐声说,他的嗓音很尖,听着有些像石子儿刮缸底,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你管我穿什么?我又不是你妈,用不着你操心!”咚妹儿毫不客气的还回去,觉得声音太的不够得劲儿,下意识的把围巾给扯下来了。
墩子看着咚妹儿摘围巾的动作,心里紧了一下,想动手给她围上,可一想这样太奇怪了,反倒让这些孩子好奇咚妹儿的长相。
本来可能过后就忘了事儿,他多此一举反而会引出很多麻烦,让他们更好奇咚妹儿的脸有什么特别的,然后牢牢记住咚妹儿。
“这猫是我们带过来的,你还给我们,我们这就走,把地方腾出来给你们玩,不和你们纠缠。”
墩子在街面上和孩子们玩,之前和别的孩子起冲突,一般都是为了抢地盘。
大打出手,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抢玩的地方,因为好玩的地方就那么几个,夏天的时候抢大树,抢树荫,抢小河的上游;秋天的时候,抢有浆果野蒜的地方;冬天也没什么好抢的了,就抢雪盖得厚、没被人踩过的地方,好下套用筐扣小雀。
所以,如果主动把一个好地盘让出来,那也没什么好打的了。
都认怂了,得了好地方,好好玩去就得了,再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可今天不一样,对面的这帮孩子,本来三三两两的放着零散鞭炮,彼此之间比较着存货的多少,还挺有意思的,可墩子的几挂大鞭炮,惊天动地的一放,完全就把他们几个给比了下去,手里的那点儿存货,也就越发显出可笑来了。
他们本来以为能放出如此气势的鞭炮,来的应该是大人,凭吊祭祀什么的,虽然大年初二早了点,可没准儿哪家就有这么些奇怪讲究呢。
可他们仔细看了看,觉得这两个好像也是孩子,心里就更不得劲了,再看见大尾巴惊慌失措的窜过来,他们心里顿时起了坏念头,他们看见了这是跟着那两个孩子过来的猫。
他们想凭着人多,作弄作弄对方的猫,他们看上了它毛茸茸的大尾巴,打算在上面绑上几个小鞭炮,看看它还能不能窜的再快一点儿,找个乐儿。
“你想走就走呗,这猫又没写你名字,怎么知道是你的,我还要留着玩呢!”高男孩指挥着周围的几个孩子,紧着往大尾巴身上绑鞭炮,压根就没把墩子和咚妹儿当回事儿。
他觉得这两个孩子加在一起都没有他大,他打起架来也是出了名的厉害,敢下狠手,所以压根就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只想着好好作弄一番他们的猫,让他们受辱,给先前的事儿出出气,找回一点场子。
他想着,要是墩子看不得猫受折腾,再出手和他打上一架,那就更好了,就算没有这帮孩子围着助威,他都能把墩子给打得满地找牙。
“呜——喵!”大尾巴惊叫着,撕咬着,一群孩子在往它身上绑东西,它吓坏了。
大尾巴想起了这种恐惧,当年它在岸上,被一群孩子反反复复扔进冰水里,想看着它淹死,也是这样的感觉。四肢都被控制住,无法动弹,只有恐惧和窒息的感觉。
“让你放手听见了没?!我和你拼了!”墩子见讲道理不听,知道遇上了痞孩子,说不清了,一声怒吼就冲高孩子挥了一拳。
墩子没有那孩子高,所以只能对着他下巴狠狠来了一拳。
那孩子一下子被打蒙了,缓了一秒,马上笑了。
他没想到这小子人不大,胆子不小,居然还敢先动手。
他把大尾巴交给尖嗓子男孩,让他抱紧了,什么都不用管,接着绑鞭炮。
然后高孩子脱掉了棉袄,交给一个更小的孩子,就和墩子在地上厮打起来。
墩子身高体重都没有优势,但是气势一点不弱,顽强的踢着打着,顽强的挨着打。
“你们吓着大尾巴了,快点给我!”咚妹儿眼看墩子和对面这些孩子讲道理,说什么也要不回来大尾巴,还和人打了起来,都快要被压到身子底下打了。咚妹儿自己上手去和抱猫的孩子抢起来了。
“唉唉唉,你个小丫头怎么挠人呐!”尖嗓子男孩受了伤,嗓音更尖了。
“喵——!呜呜——!!”大尾巴见咚妹儿和人打起来,更激动了,也胡乱抓起来,锋利的尖爪子都亮了出来,也凶猛的挥舞着。
“还不快来帮我!”尖嗓子男孩被抓花了脸,脖子上手上胳膊上,无数血道子渗着血,他疼得有些气急败坏。
余下的几个男孩听了他的呼救,顿时一拥而上,参与了与咚妹儿撕扯大尾巴的乱战。
十来岁的孩子是最不好管的,因为他们介于懂事儿和不懂事儿之间,他们下手也是最没有轻重的,身体却已经很有力气了,就在拉扯之间,扯掉了咚妹儿的围巾帽子,咚妹儿的鞋子本来就不跟脚,也被踩掉了,大尾巴的毛也被揪掉了好几戳儿。
咚妹儿在一堆手手脚脚之间,奋力争夺着大尾巴,可眼见敌众我寡,打不过啊,大尾巴的叫声也越来越惨烈。
难道白天一上岸,就要让大尾巴遭受当年的厄运吗?咚妹儿一想到,这些鞭炮会在大尾巴身上点燃炸响起来,她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大尾巴!变大!!”咚妹儿竭力喊道。
大尾巴早就想变成更大的样子了,好飞起来摆脱这群玩过火的孩子,可顾及着哆妹儿白天上岸,也怕给咚妹儿和墩子惹出来麻烦,所以一直都在强忍着,这下子听到了咚妹儿的指令,它心里松了口气,迅速膨胀起来。
变大,变大,变得比一头壮牛更大!
变大,变大,变得比双驼峰的骆驼更大!
“喵呜——!!”巨大的大尾巴一声呼啸,如同猛虎出山林。
它抖了抖身上的毛,抖落掉了被绑在身上的零散鞭炮和断绳子,甩开了那群目瞪口呆的孩子。如同松绑了一样,轻快的在低空转了一小圈。
然后它稳稳的落在了墩子身边,一巴掌拍过去,把骑在墩子身上耀武扬威的高孩子,直接拍飞了。
那孩子先前打墩子打得太轻松太投入了,连自己怎么飞出去的都没发现,直接落地就晕倒了。
“妈呀,怪物啊!”这群孩子看着小山一样的大尾巴,一个个都吓掉了下巴,全都腿软了,瘫坐在地上,胡乱蹬地后退着,满眼惊恐。
“惹我?呵呵,你们惹错人啦!”咚妹儿麻利的爬上大尾巴的后背,把墩子也拉上来,冲着地上吓瘫的孩子们皱着鼻子吐舌头。
咚妹儿拍了拍大尾巴的毛脑袋,指了指乱坟岗深处。
大尾巴稳稳当当的飞起来,疾速朝着那边飞去。
直到大尾巴的影子落在乱坟岗子深处,再也看不见,这群吓到失语的孩子才终于带着哭腔嚷起来——
“撞鬼了!!”
“大白天的,撞见鬼了啊!!!”
第七十章 怎么收场?
大尾巴飞得嗖嗖快,它巴不得离身后那些呜哇乱叫的孩子远一些,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那群小疯子,还想往它身上绑鞭炮?要不是咚妹儿带着墩子着急走,大尾巴恨不得像拍那个高孩子一样,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拍飞,都拍到大河里被水冲进大海才好呢!这群小混蛋!
他们最后落在了一株傲雪老柏树的下面,周围的墓碑森森,倒是不错的掩护屏障。
“你个傻帽儿,怎么先把自己围巾扯下来了?让人看了脸,再以后把你认出来怎么办!”墩子被打得不轻,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可他也没怎么在意自己的伤。
“我还以为他们没听清楚我说话呢,哎呀也不知怎么的就摘掉了,反正看见都看见了,河上的摆渡船那么老些,怎么就那么巧,他们就坐了我家的船呢?没事儿!”咚妹儿心可大了,“你放心吧,我又不傻,这不飞到乱坟岗子里头了么,他们准以为撞见鬼了呢!哈哈!”
“快穿上吧。”墩子脱下自己的棉鞋,递给咚妹儿。
“我光脚惯了,还是你穿吧!”咚妹儿又给推了回去。
“你光着脚到家,我哥不得骂死我!”墩子愁得一张黑脸都皱了起来。
“哎,你先别管鞋子的事儿了,咱俩怎么回去啊?”咚妹儿想起柱子哥,就有点饿了,她想回去吃点东西。
“那边有条小道,能绕到刘婆婆她家的院子去,然后离我家就近了,从她家侧门出来,正好就能转回我家。”墩子其实对这一片很熟悉,虽然已经很久没有来玩过了。
“哦哦,刘婆婆家呀,正好上门去拜个年去。”咚妹儿想起了翠儿,好久没一块儿玩了,年前她被关在船上,看着自己指甲上的红色都褪色了,随着小手指甲越长越长,那弯弯的红色小月牙也越来越少了,都不好看了。
咚妹儿还想再好好染染呢。
两人顺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羊肠道走,大尾巴为了不那么显眼,变成了一匹小小的果下马的大小,咚妹儿趴在它身上,也不用走路。
墩子走在前面,给她们领路。
“墩子,喂喂喂,我说墩子,你们岸上的孩子,怎么这么坏啊,以前大尾巴小时候,他们把小猫崽儿扔进水里想淹死,现在又想抓大尾巴,往它身上绑炮仗,这是人干的事儿么?也太缺德了!”咚妹儿想起之前的那一幕,还有些气鼓鼓的。
“什么你们岸上孩子,我和他们又不是一伙儿的,我还为了护着大尾巴和人打起来了呢!”墩子有些气愤。
“行行行,他们岸上孩子,行不?你跟我是一伙儿的,嘿嘿!”咚妹儿好像不太在意墩子挂彩的事儿,可能是在船上的孩子之间,动点拳脚太寻常不过了吧,更狠的还有给你推进冰水里看你扑腾的呢!拳脚伤算得了什么。
一路都没遇见一个人,大过年的,也没人来这条偏僻的小路。
转眼晃悠到了刘婆婆家,她家平时和别人来往少,哪怕过年也没什么人登门,院门虽然也像其他过年的人家一样,大开着,可看得出来院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明显就没人来过。
咚妹儿翻身下地,兴高采烈地跑进屋找翠儿,墩子紧随其后,大尾巴慢慢缩小着,也往里走。
“刘婆婆过年好!翠儿过年好!”咚妹儿就像一头兴冲冲的小兽,风风火火的冲进了屋里。
“欸?”咚妹儿看见刘婆婆不像往常一样,在地上忙忙碌碌,洗洗涮涮,而是躺在炕头上,一头白发都乱了,像一丛凌乱的蓬草。
“咚咚咚妹儿,过年年好——好啊!”翠儿坐在炕边陪着刘婆婆说话,一见咚妹儿来了,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刘婆婆过年好,翠儿过年好!”墩子跟进来也说,看见刘婆婆这样躺着,知道是病了。
“孩子们,过年好啊!”刘婆婆一听见有人进来,挣扎着就要起来,“翠儿,你扶太婆一把,我起来,躺在这里像什么话,不好看。”
翠儿赶着就去扶,可她动作慢,使劲儿也用不对地方,倒是晃着刘婆婆好几下,咚妹儿见了,一个高蹿上炕,帮着把刘婆婆扶起来坐好了,还把被子给她掖好了。
“婆婆,你啥时候病了啊,怎么不让翠儿去告诉我和我哥一声呢?我们也好请个大夫给你看看啊!”墩子一见刘婆婆坐都坐不稳的样子,肯定病的不轻,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也不是闹着玩的。
“上了岁数了的人了,阎王不叫自己走啊,好孩子,麻烦你们干什么呢,人各有命啊!”刘婆婆说着,脸上居然还浮现出了笑容,那是一种有些解脱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终于可以好好喘息一口气了。
“就是翠儿这丫头,我还是放心不下啊。”刘婆婆看了一眼翠儿,笑容渐渐淡去了,只剩下满眼惆怅。
咚妹儿走到哪儿都不拿自己当外人,她把光着的小脚塞进刘婆婆的被子里,一边暖和着,一边拉着翠儿的手笑。
听见刘婆婆这么说,她就大言不惭的说:“婆婆你放心,翠儿有我照顾呢,我还有大尾巴,大尾巴老厉害了,刚才打翻了一圈人呢!肯定没人敢欺负我俩,嘿嘿嘿!”
“呵呵,小丫头,口气可是不小,那行,说出的话,可得算数。”刘婆婆虚弱的笑着,显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小丫头太幼稚了,信口开河的,但也挺可爱,大过年的,她这么一闹腾,家里才有点活跃的气氛,才像个过年的样子呀。
“大尾巴,它它它它打架?”翠儿这会儿抱着大尾巴爱抚着,听见咚妹儿说大尾巴打架的事儿,顿时有点担心。
翠儿担心大尾巴受伤,赶紧把大肥猫举得高高的,翻过来覆过去查看,发现有几处地方确实是掉了一些毛,可见打架是真的。
“你们两个,和人打架了?”刘婆婆问。
“婆婆放心,一群不认识的野孩子,后来我们躲进乱坟岗子里了,他们肯定认不出咚妹儿。”墩子赶紧解释。
“呵呵,我说怎么大年初二,这会儿跑进我家来巴巴的拜年来了,合着是来避难的,你们这两个小鬼!”刘婆婆笑了。
“嘿嘿也不光是避难,我还想找翠儿染红指甲呢!”咚妹儿觉得刘婆婆说的也不全对。
“哈哈哈!”一向不苟言笑的刘婆婆,这会儿也笑得前仰后合,终于引起了咳嗽,然后不得不停了下来。
“咚妹儿!你是不是傻!”墩子气得一跺脚,白眼翻到天上去。
“好好!染染红指甲!”翠儿倒是半点都不在意咚妹儿这么直白,笑着放下大尾巴,去找装红茜草汁水的小瓶子去了。
大尾巴在炕上溜达了几步,觉得刘婆婆躺的炕头的地方最热乎,就挪呀挪呀,慢慢凑了过去,然后身子一沉,挨着刘婆婆躺下了。
“嘿呦,你这小畜生,真是我这以后给了你脸儿了,还敢贴着我躺下了!”刘婆婆虽然嘴里说的厉害,可并没有赶大尾巴走,而是掀起被子一角,给大尾巴盖了盖。
大尾巴得寸进尺的抬起头,蹭了蹭刘婆婆的手,然后就把小毛脑袋插进大尾巴里,呼呼睡了起来。
刘婆婆从没有养过宠物,就算养,她这么干净的人,也绝不会让猫狗上炕的,可现在看着大尾巴这么惬意的依偎着她睡觉,打着小呼噜,她觉得这样的感觉很新奇。
接着,她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力量感,顺着大尾巴暖和的身体,传到自己的身体里,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恢复,精神在一点点变好,甚至有些按捺不住想下地去走走的心思。
刘婆婆想到柱子的假肢生意,为什么别人只能学个形似,而永远都做不出来那份灵活劲儿,现在,她猜到了,是这只猫。
这只猫不仅会飞,而且还有很大的力量,一种催发生机的力量。
这只小猫,难不成是菩萨佛祖在人间的显像?
“孩子们,快晌午了,婆婆给你们做点吃食吧!大过年的,咱们吃点好的。”刘婆婆拢了拢头发,起身掀开被子,给大尾巴盖盖好。
然后,在翠儿、咚妹儿还有墩子诧异的目光下,麻利的套上外衣下炕了。
她仿佛一下子恢复成了平日里,那个利落干净的小老太太,手脚麻利的在厨房操办起来,锅碗瓢盆响了起来,是让人安心的居家过日子的声音。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最后,眼睛都落在了大尾巴身上。
大尾巴窝在炕头的被子里,美滋滋的呼呼大睡呢。
第七十一章 回家吃饭
咚妹儿和墩子在刘婆婆家吃了午饭,和翠儿玩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柱子一看墩子皮青脸肿的样子,就知道是打架了,趁着咚妹儿埋头玩去了,柱子悄悄扯过墩子,仔细问清楚了。
听到是不认识的一群孩子,最后又飞到了乱坟岗子深处,他也没有松口气,只是皱着眉摇着头。
后来他们哥俩收拾了一番,赶着天色擦黑之后,带着咚妹儿往五嫂船上走去。
他们拎着大包小卷赶来栈桥的时候,五嫂的连家船头上已经挑起了一盏明亮浅黄的小风灯,饭菜的鲜美香味像是小虫子一样子,曲曲溜溜钻进他们三个鼻子里,引得他们加快了步伐。
“妈,我闻到糖醋鱼的味道了,我说的对不对!”咚妹儿跳上船,兴高采烈的说道,早晨的事儿她早就忘得没影了,就想着见到了五嫂,快点给妈妈看看翠儿新给染好的红指甲,还有一双新鞋,也是红色的。
鞋子是柱子哥在他和墩子早上出门之后,赶着上街去买的,其实大过年的,什么店人家都歇业了,这家北岸最好的鞋店也落了门板。
巧在这家店老板的老儿子年前爬高摔坏了胳膊,本来大夫都要给这孩子截肢的,鞋店老板也信了大夫的话,就早早找到柱子,想早早给孩子排个号,将来好给他也做个木头胳膊什么的,没想到柱子听说孩子是刚摔的,胳膊也在,就急着赶过去,给孩子量身定做,打了一副夹板。
这夹板并不是死死不动弹,像平常那样两块木板子夹住胳膊,而是顺着人体关节设计的,能够做很多自由的动作,虽然看着像是一只木头假胳膊,却贴合的把受伤的位置包裹在里面,既能够活动,也不会造成进一步的损伤,让孩子的胳膊能在夹板里面,慢慢的恢复生长。
后来孩子痊愈好了,写字玩耍都和正常孩子一样,不细看,也不看不出来区别。
柱子的一副夹板,留下了这孩子的一条胳膊。
鞋店老板给柱子的谢礼,不比一副高价的假肢便宜,甚至更贵重,柱子倒是没要,说是举手之劳,又不是真的做买卖,就是打了一副板子,也不算什么,不能什么都拿钱来论。
几番推脱,到底还是没要。
最后店老板说,王先生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回的迟了,我都不算是个人。
所以,初二这天早晨,虽然看店的小伙计不大乐意,按照柱子的要求,去寻了老板过来,店老板倒是极为高兴,将柱子带进了囤货的仓库,由着柱子挑选。
柱子选了一双红立绒布绣着七彩蝴蝶的女童棉鞋,老板还觉得不够,他猜出来柱子是要送人,非要再找出来好几双其他季节的女童鞋来,非要塞给柱子。
柱子都笑着拒绝了,说是孩子还在长个子,以后再来。
这反倒让店老板很不好意思。
五嫂看见咚妹儿的红指甲和红鞋子,就猜出来她去刘婆婆拜年去了,问了鞋子的事儿,就怪柱子破费。
柱子就摇头笑着,也不多说什么。
船上的小桌子倒是不大,可也摞着不少盘子,糖醋鱼果然就在其中,是主菜。其他七道菜,有荤有素,有凉有热,都是船上的蚬子、海带、海螺、鱼虾蟹做成的,风味十足。
四人落座,举杯开席。
酒过三巡,五嫂才开口问:“墩子,怎么才一天不见,就挂了彩了呢?”
墩子倒也不扭捏,笑着说:“上街玩,和人干了一仗,嘿嘿!”
五嫂笑了笑,转头看向埋头大吃的咚妹儿,问:“你也去了?”
咚妹儿满嘴好吃的,闷声回答:“嗯。”
难得的,五嫂倒也没有过多纠缠,只是又往大尾巴的木碗里,慢慢地添了不少肉食。
“五嬢嬢,今天你也开工了啊?怎么觉得这船上今天人不少的感觉?”柱子看着周围,摆设有些凌乱,船尾还堆了几个新开的空酒坛子。
这样的场景,在五嫂的摆渡船上可不多见。
这条船,从来都是这条河上最干净立整的一条船。
“呵呵,哪有不少人,渡了几家走亲戚的,就赶着泊过来,忙活准备这顿饭了嘛。”五嫂面色如常,喝着酒笑着说。
“哦哦,这样。”柱子的目光从那堆酒坛子上收回,也笑着拿起酒杯,敬过五嫂,才缓缓喝起来。
咚妹儿闷头吃着,虽然没说话,可心里在想:“之前的那些伯伯大婶子,是不是今年又过来了啊?”
第七十二章 青梅酒
从咚妹儿记事儿起,每年过年前后,船上都会过来一伙子人,他们不是常在码头上的,看面色就知道,是跑深海大船的。
但听他们说话,也都是疍家人。
这伙人有男有女,行动快捷,来去匆匆,话也不多,但是都很疼爱咚妹儿,每年见了咚妹儿都非常热情,一定要抱一抱亲一亲的。
后来咚妹儿大了,记得其中的几个伯伯,身上都是有纹身的。
那纹身有九头蛟龙,也有人鱼唱晚,有麒麟采珠,也有鱼跃龙门。
她后来知道,只有真正的龙户,才能纹这样图案的纹身,这些深海兽纹的讲究也很多,各自代表着不同的潜水功力,也代表着采上来的不同的珠子,最重要的是,代表着在下海队伍里的地位。
咚妹儿打小儿就老念叨着想当龙户,一半就是因为那些伯伯的纹身漂亮,虽然她不懂背后的详细讲究,可觉得凭自己的本事,将来怎么也能采回来几颗出彩的大珠子,没准儿就能纹上一个什么漂亮图样呢!
连纹身的位置咚妹儿都想好了,就从后背开始,围着腰纹,大家老笑话她小肚皮鼓鼓的,像只小猪,如果肚皮上画着威武的纹身,看谁还敢笑话她!
想当龙户的另一半原因,是家里太穷了。
要是采了大珠子换了钱,就能让五嫂不用每天那么辛苦的摆渡,她也能去换几块糖吃,解解馋。
傻咚妹儿不知道,如果真的能下深海,采上来一颗大珠子,别说妈妈不用受摆渡的苦,就是想在北岸地面上,盘下来一间像样的店面,也都绰绰有余了。
每年到访的这伙子人中间,还有女人。
五嫂让咚妹儿喊婶子,有两三个吧,都生的皮肤黝黑,但是一双眼睛都极为明亮凌厉,打量人一眼,好像能把这人给看穿了。
虽然这几个婶子很喜欢咚妹儿,可咚妹儿更喜欢围着那几个伯伯看纹身,不愿意被婶子们抱,她有点害怕她们厉害的眼睛。
也不知道他们每年过来干啥,也不见他们来给妈送什么东西,反正就是每年都来,有时候多几个人,有时候少几个,固定有几个是年年都要来的,一年年下来,咚妹儿都习惯了。
可咚妹儿从来都不和外人说起这伙人来她家船上,从来没有。
因为妈早早就交代的明明白白,要是咚妹儿敢跟别人提起这些人一个字儿,哪怕透出半点口风儿去,妈就不认得咚妹儿了。
妈从来都不说这么重的话的,哪怕气急了,能把咚妹儿给甩船外河里去,可等她爬回来了,妈也不过是拍打她几下,最多警告几句,咚妹儿是能够感觉出来轻重的。
这伙子人的事儿,是很不一样的。
妈说起他们来的时候,非常严肃认真,每次都死死盯着咚妹儿的眼睛,确保她听明白了。
妈说的清清楚楚,如果咚妹儿犯傻说出去了,妈就不要她这个女儿了。
咚妹儿小时候都被吓哭了好几回,常想着要不就不要让他们来算了嘛,她这么直肠子,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变成了没妈妈的孩子,那不是太惨了么。
可妈说了,这些人就是每年都会来,就是把咚妹儿给扔了,人家也得来,所以管好了自己的嘴。
咚妹儿小时候,过年前后,那伙子人走了之后,她都要做噩梦,梦见妈不要她了,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嘴巴太大了。
噩梦惊醒了之后,她就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吓得再也睡不着。
后来时间长了,咚妹儿养成了不提这伙人的习惯。
几乎都变成的下意识的事儿了,人家来了,她问好,然后自己玩自己的。
人家走了,她立马忘得干干净净,好像这些人压根没来过一样,不仅和外人不提,连和妈都不会讨论半个字儿。
咚妹儿和幺妹儿那么要好,什么秘密都分享,可她没和幺妹儿说过。
咚妹儿和墩子交情很深了,可也没和他说过。
咚妹儿觉得烦了人也不错,教她写字认认真真,可也没和烦了说过。
翠儿给她染指甲,玩过家家,她也没说过。
咚妹儿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告诉,有时候她觉得这件事儿,简直比她潜水的能耐还更值得夸耀。
多厉害啊,能守着一个秘密不松口,这可是凡事快言快语的咚妹儿啊!
可惜,这样的夸耀,也没人说去。
听柱子哥问酒坛子的事儿,咚妹儿就知道那些伯伯婶子们又来了,他们都很喜欢五嫂的青梅酒,不论男女,酒量都很好,千杯不醉的肚量,越喝越能喝。
五嫂舱底那么多坛青梅酒,能有一多半是为了他们酿的。
五嫂和这些人在一块喝酒的时候,也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伤心,脸色一直都是木木的。他们这些人话也不多,好像凑到一块儿,就是为了喝青梅酒的。
一坛子干了,又开一坛子。
一坛子干了,再开一坛子……
舱底迅速腾出地方来,船尾的空间迅速堆满了空酒坛子。
这些坛子会一直堆到来年开春,等那时候梅花开过了,青梅结果了,五嫂会挑上好的青梅果子,去杂去蒂,仔细洗好,阴干了,再用竹签子,在每个果子上扎很多小孔,放进酒坛子里。
这时候咚妹儿就高兴了,因为虽然梅子酸酸涩涩的,不好吃,但是妈会打发她去买黄冰糖,称好了买回家,五嫂会奖励给她几块,咚妹儿就会美滋滋的先吃一小块,然后把剩下的藏起来,每天敲碎一小块,慢慢的吃,尽量留得久一点。
五嫂得了糖,就一层青梅一层糖,一层青梅一层糖,紧紧的铺在坛子里,最后倒进米酒,用石膏封好坛子,盖上红布,缠好绳子,留着这些坛子在舱里再睡上大半年,等着来年开封。
柱子哥是个心细的人,咚妹儿觉得妈的话,人家也不一定全信了,但是柱子哥也没多说什么,看来虽然交往的好,可还是有个分寸的。
咚妹儿依旧低头吃着,绝口不提那些人,这已经成了深深刻在她骨子里的规矩。
咚妹儿什么都能没有,她也确实什么都没有,可她不能没有妈呀。
虽然饭菜美味,可饭桌上竟然一时都无话了,四个食客各怀心事,看似都在品尝佳肴,可气氛却有点怪怪的。
“咚咚咚!”
“谁呀?”五嫂很意外这时候有人来,却也悄悄松了一口气,这舱里的气氛,确实有点压抑。
五嫂推开门,一个臃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舱内的三人异口同声的说。
第七十三章 小先生
来人是孙烦了。
烦了是个瘦瘦细细的孩子,这会儿却裹在一堆棉服斗篷里,像是一个圆滚滚的小猪,咚妹儿和墩子看了直乐。
“笑什么笑,你们俩快别笑了,我出来一趟,容易么我?”烦了钻进了船舱,觉出来舱里的温度再穿这么多不合适,就像蛇蜕皮一样,在五嫂的帮助下,一层一层脱起来,很快他脱下来的棉衣就堆成了一大推。
大尾巴可挺喜欢这堆衣服,它轻轻一个高儿蹦上去,在这堆软和蓬松的棉服上,盘着身子躺起来了。
彼此恭贺过新禧,五嫂打量着烦了,给他添了碗筷,倒了热酒,笑着说:“我家咚妹儿的小先生来了,我可得好好款待款待。”
烦了很有礼貌的双手接过了酒,连连推辞着说:“不敢不敢,五嬢嬢你可是说笑了,我哪算什么先生。晚辈不胜酒力,但是长者赐酒,不敢推却,小子就干了,更多的可是不敢喝了。”说着举杯,一饮而尽,姿态优雅,倒是隐约可见倜傥书生的风度。
咚妹儿这会儿,正在用锥子撬一只大海螺,一边龇牙咧嘴的使劲儿,一边问:“我说烦了,你大过年的,不在家呆着,怎么跑到河上来受冻来了?老祖宗让你出来呀?”
“你当我乐意出来挨冻呢,这堆棉衣就是老祖宗给我裹上的,要不是为了给你下请柬,我才不出来呢!”烦了挨着火炉搓着手,觉得船上虽小,可小也有小的好处,几个人挤在一起,围着小火炉,很快就觉得热热乎乎了,比自己一个人在家,独自守着一间大屋子看书来的有年味。
“哎呦哟,了不得,咱们咚妹儿都有人下请柬来请了!”柱子打趣儿的看着咚妹儿。
咚妹儿把一块大海螺肉,终于完整无损的转了出来,很兴奋的放到油醋碟里蘸了几下,一仰脖,都给塞嘴里了。
“你们南岸那边,谁能请她呀?”墩子心里有点忐忑,他其实已经有点猜到了。
“是孟先生——家的松泉小姐。”烦了说的声音不大,但是大家都听见了。
舱内一时间又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咚妹儿美滋滋的咀嚼声。
“哎呦,原来是墩子先生家的小姐,也不知道,人家大家闺秀,请我家这个小丫头片子做什么呀?难不成要让大尾巴带着她飞几圈?新年伊始,图个好彩头?呵呵呵。”五嫂笑着问。
“她说请,咚妹儿就去啊?”墩子想起这个女子,就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想干啥,就是她昨天来我家拜年,说要请咚妹儿过来玩,还说到了之后,要当面给我们跳舞看呢!”烦了在家里被络绎不绝的拜年的人烦的不行,晚间好不容易出了个空儿,夜宴还没开始,就借着这个由头和老祖宗告了假,跑出来了。
可见了面,发现这个传信儿的活儿,也不是那么好干的。
“松泉小姐,要给你们跳舞?”一直没有吭声的柱子哥,突然有些失神的说。
“跳舞有什么好看的,咚妹儿,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墩子劝道。
“对了,松泉小姐特意说,请墩子你也过去呢!”烦了想起了人家上马车临行前嘱咐的这句话。
“我觉得吧,人家一个大家子的小姐,能给咚妹儿下请帖,面子还是不能拂了的,不过南岸地面,要顾及的事儿就更多了,咚妹儿也不好冒冒失失过去,我不放心。”五嫂笑着说。
她的笑,就像是在看一群调皮的孩子游戏,觉得有趣,却要用心看护着,怕他们淘气磕伤了自己。
这种笑,有一种过来人的淡然,还有一种长辈的关爱。
“那五嬢嬢的意思是?”烦了有点懵,这是答应了,还是拒绝了啊?
“哎呦,这有什么难的,来我家船上呗,有什么不能来船上说的,让她过年出来走亲戚坐个船,那还不简单?”五嫂不想咚妹儿冒冒失失的老往南岸飞,但是烦了这孩子心思赤诚,人也单纯,孙家的老祖宗对咚妹儿也很慈爱,她不好总是拦着,但是别的地方,她还是不放心。
“哦,是这样啊,等我回去说说哈。也不知道人家孟府有没有要坐船去北岸看的亲戚呢?”烦了自己嘀嘀咕咕,可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你怎么着?住在南边高人一等了是吧!让她来五嬢嬢家的船上都是抬举她了,还看不上北岸的人,你觉得你们那边的人都了不起是吧!”墩子听完,果然一下子就炸了。
烦了涨红了脸,摆着手,连说着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墩子火气上来了,站起来质问:“那你是哪个意思啊?”
柱子一把给墩子拽坐下来,瞪了他一眼,说:“这是在自个儿家么?由着你撒泼!大过年的,在人家五嬢嬢的船上,你给我老实点!”
五嫂还是笑,看着这群孩子闹腾,她一点儿都不计较。
五嫂给烦了又添了酒,笑着安慰一脸沮丧的烦了,说:“好孩子,我们都知道,你是满心的好意,这样吧,你就照我说的转告孟小姐,要是人家愿意过来呢,入夜之后,我备好一份薄酒,初十这天掌灯时分,在南岸栈桥那边等着,要是不行呢,也没关系,大年下的,还是都乐乐呵呵的好。过完年开学了,墩子还要去人家府上接着上学呢!”
“谢谢五嬢嬢。”烦了垂着头,谢过了五嫂的酒,这次倒也没推辞,又端起来一饮而尽了,似乎有点赌气的意思。
烦了平时身子弱,几乎不碰酒的,可上船之后,闻着青梅酒的清香,觉得应该就是一般淡口的果酒,又架不住五嫂盛情,接着连饮两杯,这会儿渐渐觉出来这青梅酒的后劲来,不由得摇了摇头,觉出来上头了。
“墩子,初十那天,要是她过来,你就也过来吧,算是替哥过来的,帮哥带句话。”柱子浅浅抿着酒说。
五嫂的这青梅酒是真好喝,闻着果香沁人心脾,喝起来口有余甘,回味悠长,是好东西。
“哈?哦。”墩子听完吃了一惊,然后看了他哥一眼,一见柱子波澜不惊的样子,也琢磨不透,就只好先答应下来了。
“那我们就还是用蓝灯笼做信号吧!”一直埋头和大海螺奋战的咚妹儿,此时终于抬起了头,她的一张小脸吃得油渍嘛噶,两只大眼睛滴溜溜转。
咚妹儿其实一直都在听着事情的走向,可妈和柱子哥都在跟前,她也知道里面肯定有很多弯弯绕绕,如今她慢慢也学聪明了,就先不说话了,等他们把事情都商议的差不多了,再开口。
“好!”众人都觉得咚妹儿的提议不错。
“干杯!”既然商定了,那就日后再想见面的事好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眼前美酒佳肴,新春佳节,朋友们聚在一起,可要好好乐呵乐呵呀!
小小的连家船上,橘黄色的风灯在风中轻轻摇晃。
船舱里的欢声笑语,被风吹着,沿着水面,飘出去很远。
第七十四章 酒后真言
烦了之前出门少,一直都是久闻疍家酒食大名,可从没有在连家船上吃过。也有过人家送到家里吃的,可也没有在晃晃悠悠的船上吃饭的感觉。
今天在咚妹儿家,这样开怀畅饮,大快朵颐,还是头一次。
五嫂作为东道主,一直暖暖的笑着,频频给柱子添酒。
墩子说自己要是喝多了,脑子就不够用了,就背不了文章了,所以喝了几杯就改喝茶了。
咚妹儿只喝了一杯,她倒是还想多来点,可惜她妈妈不让。
这一杯还是因为怕咚妹儿馋不过,五嫂担心她偷偷去喝,再像昨天一样喝多了,才勉强给了一杯的。
好在没兑水,咚妹儿也知足了。
五嫂还给烦了斟酒,说是大户人家的公子,都是风流擅饮的,李白斗酒诗百篇嘛,没准儿烦了喝到位了,也能挥毫泼墨来一首呢。
烦了的酒量是最差的,比不上咚妹儿,连墩子都比他强点儿,可架不住五嫂盛情,烦了勉强又干了几杯。
这杯中的青梅酒,确实好喝。
烦了觉得眼前的事物渐渐朦胧起来,灯影儿就像莲花一样,一层层的晕染开,灯光下的一切都挺好看。
咚妹儿脸蛋儿红扑扑的,真好看;
柱子哥笑起来牙齿雪白,眼神明亮,也好看;
连平时经常不对付的傻墩子,这会儿也顺眼多了。
五嫂这会儿在舱内,没有戴头巾,一头黑发用银簪子别在脑后,几缕碎发随意散落在额前,竟然有些惊艳的感觉。
对于五嫂,烦了之前就觉得这是伙伴的妈,是河上撑船的一个疍家船娘。
这会儿,竟然突然发现,咚妹儿妈竟然长得这么漂亮,不知咚妹儿将来,是不是也能像她妈妈这么漂亮。
烦了的思绪飘的有些远。
“烦了,你这名字特别,是请高人起的吧?”五嫂还在给烦了斟酒,不管烦了怎么推辞,五嫂坚持觉得,烦了初次来船上吃疍家酒水,一定要尽到地主之谊。
“五嬢嬢说笑了,这名字是特别奇怪了些,之前还有孩子叫我烦啦烦啦烦死啦,我也打不过人家,只能憋在家里,不出门去玩。”烦了似乎喝得顺溜了,竟然端起酒杯接着喝起来。
“哈哈哈,你看你看!我就说吧!之前肯定也有人这么叫过,你还不信!”咚妹儿突然拍腿笑道。
墩子一脸无语。
“不过,给我起名字,倒也没麻烦别人,听老祖宗说,是我爹给起的。”烦了一张白净的小脸儿,此时被酒烧的红润起来,话也多了。
平时,烦了绝不会主动和人提起父亲的事儿,这会儿说起来,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自然。
“哦,是令尊大人,果然非同凡响。”五嫂又给柱子满上酒,顺便也给烦了和自己满上。
咚妹儿撇着嘴,只能眼巴巴看着人家烦了喝酒,自己只能由着墩子给她倒茶。
她倒是没讲究什么地主之谊,能使唤墩子的地方,一点儿都不含糊。
“唉,当时我哥刚出了事儿,我老爹他心灰意冷,什么争强好胜的心劲儿都灭了,说是都想要出家当和尚去了,被老祖宗哭了回来,然后我就来了,他那会儿应该快烦死了,就叫我烦了。呵呵呵。”烦了苦笑着说。
酒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这些平日里一想到就会锥心痛的事儿,这会儿借着酒劲儿,居然就这么谈笑之间说了出来,太奇妙了。
“令兄是?”五嫂试探着问。
“啊,我哥啊,我倒是没见过,反正每个人都说他能耐大得很,每个人都说我赶不上他,嗯嗯,也不是,除了老祖宗。老祖宗没拿我和我哥比过。”烦了居然说起了哥哥,这又是他的一个禁忌。
其实亡故的大少爷,一直也是孙家的禁忌,孙权谋大人听不得别人说起这个荣耀一时的亡子,要是有人不小心提起了,轻则黑脸赶人,重则绝交。
但是孙权谋自己倒是可以主动提,众人听到了,只可以陪着他追溯孙耀祖的荣光战绩就好了,什么议论都不要说,不然容易惹祸上身。
“听说,柱子的《鲁班书》,也是当年你哥哥带回来的?”五嫂看了柱子一眼,然后笑着问烦了。
“嗯,是。说是我哥从一艘大海盗的书船上收缴的。”烦了有点犯迷糊了,他没喝过这么多酒。
烦了出门,老祖宗从来都让一群人跟着,如今来河上也是一样,孙家出了一条过江船,派了仆役船工十几人,护送着烦了过来的,这会儿烦了在五嫂船上喝酒,那些下人们都在孙家的船上待命呢。
烦了觉得自己不能睡在人家咚妹儿家里,他想还趁着没倒下,回自己家船上,让家人们给送回去。
可五嫂夸烦了有诗仙李白的肚量,肯定还能喝,依然还是笑着给大家斟酒。
柱子酒量不错,来者不拒,就笑着饮酒,看大家说话玩闹。
咚妹儿这会儿和墩子正斗海螺呢,两人都吃饱了,一人拿一个自己吃完的海螺贝壳,攥在手里对着相互顶,看谁的先碎了,谁就输了。
“烦了,孙大人如今,还经常翻看那些书么?”五嫂随口无心的问。
“看,怎么不看?我放了一本假的《鲁班书》在他书架里面,要不是他成天看别的,眼睛不往别处瞅,我都真怕被他识破了呢!”烦了觉得热了,扯了扯衣领。
“别的书啊,什么书呢?”五嫂问。
“好像是什么地图。也不知他一个坐镇衙门的官老爷,看哪门子的地图,嗐,还大半夜的派人帮着他找东西呢!咚妹儿,你记得不,咱俩上次去关窗,不是还差点遇见了么。我跟你说咚妹儿,幸亏你没碰着,那些人也不知从哪儿出去的,我真怕当时你在窗户下面,给人家撞了个正着呢。”
“哈哈哈,我记得,当时我还说,你们家人怎么这么爱走窗户,哈哈哈!”咚妹儿的海螺顶破了墩子的,这会儿正高兴的很,罚墩子喝茶呢。
那茶里,被咚妹儿放了好几粒辣椒圈。
墩子一脸无奈,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烦了,你姑父,在你家管什么的?”一直默默喝酒的柱子,突然开口了。
“啊?我姑父啊,唉,他这人一肚子坏水,柱子哥你要是哪天把他拖进沟里揍一顿,我都不能给他叫屈。他看着我家的买卖和铺子呢,听说经常克扣人家马帮脚夫的血汗钱,是个铁公鸡,一门心思想着讨好我爹和我姑,老祖宗一直都不怎么瞧得上他。”烦了舌头已经有点不太利索了,可还是话多。
“那老祖宗还把宝贝女儿嫁给他?”五嫂奇怪的问。
“唉,谁知道呢?我家说不清楚的事儿,多了去了。”烦了说完这句,终于支持不住了,就仰头朝后倒了,呼呼大睡起来。
他是真醉了。
五嫂和柱子对视一眼,摇头苦笑了一下。
墩子扶着瘫软的裹得球一样的烦了,出了船舱,喊过来泊在附近的孙家的船,把他们少爷给送了过去。
经常跟着烦了的下人认识墩子,这是他们少爷学堂的同窗,所以他们也就自然当成了这是少爷与学堂伙伴的聚会。
他们觉得少年人,年下喝醉了很自然。
他们少爷平时真是很老实省心了,南岸那边的孩子,真是闹得多疯的都有,说出去都没人信。
老祖宗派了这么一船人过来,不就是照顾少爷来的么,可得好好的给送回府上去。
这大冷的天儿,可别出了什么差池,那可是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五嫂从舱里钻出来,来到甲板上透气,看着孙家的船,渐渐开远了。
夜风很冷,吹乱她的头发。
她的眼里,渐渐浮现出复杂的神色,两行清泪,缓缓淌了下来。
第七十五章 松泉小姐来了?
初十,入夜。
南岸,烦了的书房外,露台上缓缓升起一盏天蓝色的小灯笼。
随后,连家船也升起了蓝色的小灯笼。
接着,北岸的柱子家院子里,蓝色的灯笼也挂出来了。
松泉小姐是乘着孙家上次的过江船来的,人家孟府也不是没有船,可老祖宗说了,松泉小妮子是后辈小姑娘里面她最喜欢的小丫头,就坐自家的船出去玩,烦了也方便陪着护送着,见过了朋友,好送人家回去。
乘船赏江景观雪本是雅事,孟老先生见松泉难得不再闷在家中练舞,而是想出门走走转转,也很赞许,很欣然的同意了。
松泉小姐上船的时候,墩子已经到了。
柱子没来。
众人彼此见礼,恭贺过新禧,然后款款落座。
五嫂说你们这是年轻人的聚会,她一个长辈就不掺和了,然后就借故出去了,错身去了别人家的连家船上,说是过年去走动走动。
走之前倒是布置下了茶盘茶具,炉子上的水也烧的滚了,让大家当做自己家,随意自便。
夏季的时候,经常有南岸的年轻人包船出游,所以松泉多少了解这连家船上的布置的,谢过了五嫂,也就大方落座了。
看着天仙下凡一样落落大方的松泉,咚妹儿这个小主人倒是一时间觉得有点手足无措,仿佛这不是自己家一样。
烦了看到了茶具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一想起自己上次都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一觉醒来头脑昏昏,之前的事儿完全想不起来,一片空白。
最后的记忆,好像是大尾巴跳上了他的棉服,睡大觉呢。
老祖宗说他出去玩,贪杯醉了,回来睡了一天一夜。
如此宿醉,于烦了而言倒是头一次。
虽说老祖宗知道大户人家管教子弟,最是不能纵容声情享乐的,可烦了这个孩子,终日苦苦闷在自己的书房里,老祖宗都怕他学呆了,最后成了一个人事不知的腐儒。
如今结交了墩子咚妹儿这些朋友,不论出身如何,烦了近些日子,倒是真的较之之前活跃了很多,眼睛活泛了,说话有人味儿了,做事儿也有劲头了。
所以,烦了大醉而归,搁在别人家里,少不了一顿教训的,可老祖宗护着他,在他父亲那边,就说烦了因为过年来家里的人多气味太杂,给孩子熏腌臜了,病倒了,不方便出来见客,给遮掩过去了。
孙权谋听罢,也不过问烦了病得如何,只是冷笑一声,骂道:“这小孽障,倒是娇贵的很!”
四人落座,松泉算是三个孩子的大姐姐,就拿起茶壶,洗茶倒茶,给三人布起茶来。
咚妹儿只之前和她见过一次,墩子在孟府上学,有时候能碰见,可交集不多,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就也有点拘谨。
倒是烦了,是打小儿就认得松泉的,只好由他来做这个暖场了。
“松泉姐姐,来的时候,你不是说有好东西要送给咚妹儿么?”烦了双手捧杯,谢过了松泉的茶,提议说。
“可不是,不说我都忘了,来咚妹儿,这是给你的!”松泉从随身带的料子华美的小包袱里,取出一个红色绒布包裹的小盒子,笑着递给咚妹儿。
咚妹儿有点愣愣的,她还在心里感叹松泉的漂亮,离得这么近来打量,是真好看啊,肌肤胜雪,吹弹欲破,明眸皓齿,真是漂亮的不真实。
难怪柱子哥想她想得茶饭不思。
咚妹儿愣愣的接过了小盒子,在松泉鼓励的眼神下,打开一看,是两对银镯子,一对儿手镯,一对儿脚镯,上面都刻着身缠绶带在天空飞舞的飞天的图案,烦了帮咚妹儿带上了,大小正好。
看来是给她量身定做的。
“谢谢松泉姐姐!”咚妹儿知道银镯子这东西肯定很贵重,她见过河的南岸女孩子也有戴的,她们的戴的都是很细很细的镯子,一带一大串,好像叫做虾须镯,听她们言谈之间说起,这些镯子都是价值不菲的。
如今咚妹儿的这镯子可比虾须镯要宽不少,因为要留出一个宽面来刻画飞天,而且做工精细,可能比那些虾须镯只贵不贱。
“怎么样,喜欢不?”松泉其实还是小女孩的性子,看咚妹儿戴的合适,也好看,就兴冲冲的问。
“嗯,喜欢!让您破费了!”咚妹儿点着头,笑着说。
“哈哈,喜欢就好,和你的这个小红指甲正好相配,多好看!”松泉执起咚妹儿的小胖手,怜爱的端详抚摸着。
两个女孩之间的关系,好像一下子就近了很多。
“哼!一下子就被重金收买了!”墩子忍不住悄悄冷哼一声,心里默默念到。
“扶摇师弟,我也是父亲开蒙,算是父亲入门弟子,所以算是你师姐对吧,听烦了都叫你墩子,我也这么叫你行么?父亲起得这名字威风是威风,就是不如墩子来得亲切。”松泉听到墩子的声音,转头笑着说。
“啊?啊。行,你自便吧。”墩子听到松泉提到孟老先生,不由得坐直了脊背,心里觉得这个松泉小姐可真是大小姐做派,知道他不喜欢她,就拿她父亲压人。
“墩子,我给你也备了新年的礼儿呢,”松泉说着又去翻包袱,几番翻找,拿出来一个大盒子,竟然是一套封装的大书,书脊上小篆字体写着三个大字《武备志》。
一看是书,墩子不由得瓦解了一部分心里防线,眼睛盯着这套书,不由自主地问:“这是讲什么的?”
“是一套阵法,讲行兵布阵的,这书长的很,里面图文并茂,之前我的一个跳舞的师傅说给我知道的,我练舞的很多舞步都能从里面找到出处,可师傅说,这书用来编舞其实大材小用了,人家本来的用途,是给那些大将军行军打仗的时候用的,据说从前兰陵王破阵,用的就是其中的阵法。”松泉双手抱起这套沉沉的大书,交到墩子手上。
“嗯嗯——那个——谢谢松泉小姐!”墩子眼睛盯在这套阵法上,怎么都挪不开。
孟先生送给他的《六韬》,墩子已经看得差不多了,有些地方觉得精妙,也有不理解的地方,想等着开学了过去请教先生。
如今正好书荒,松泉小姐的这套兵法阵法大书,可真是及时雨。
“松泉姐姐,他们俩都有过年礼物,我的呢?我的呢?”烦了看得有吃味,急着问。
“啊?你还要礼物啊?这个,我还真没……”松泉没说完,她觉得和烦了都熟透了的老熟人,有什么好客气的,而且他家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可比开私塾的孟府有钱多了,她有什么能送给人家长房长孙的呢。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眼前的三个都是孩子,松泉也知道做姐姐的,不能太喜新厌旧,而且她知道烦了哪里是图她什么礼物,不过是闹一闹,让气氛活跃起来罢了。
她就拿出银袋子,挑了一个刻着状元及第纹路的小银元宝,这样的元宝她家过年的时候会准备很多,因为父亲要赏给前来拜年的学生。
松泉笑着把元宝推到烦了跟前,讨饶的说:“好烦了,大少爷你什么都不缺,姐姐祝你早日状元及第,金榜高中!”
“切!我谢谢您呐!松泉姐姐您可真是太有诚意了!”烦了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儿,故意做出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勉勉强强的把元宝收进了口袋,摇头叹着气。
“啊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
咚妹儿和墩子看着他俩的互动,觉得好玩极了,不由得开怀大笑了起来。
舱内的一座隐形的冰山,似乎在这无邪不羁的笑声中,渐渐消融了。
第七十六章 柱子的口信
咚妹儿是人来疯,这会儿和松泉玩得不亦乐乎。
她本来以为松泉小姐那么美若天仙,性情肯定高冷的很,不容易亲近的。
没想到松泉话痨一样,说了很多自己小时候淘气的事儿,说是经常把孟老先生气得胡子乱颤,把咚妹儿他们三个逗得笑得肚子疼。
大尾巴也挺喜欢松泉小姐,它似乎还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把松泉小姐吓得够呛。
这次见面了,表现得格外温顺,贴着松泉小姐躺着,把头枕在松泉小姐的木头脚上。
这脚上有它自己的气味,它能闻得出来。
“松泉姐,那个,我哥让我给你带个口信儿。”墩子也玩的很开心,他觉得之前,可能是有些误会松泉小姐了。
她这人,似乎没什么心机,也没什么大小姐架子,就是纯粹的一个舞痴子。
她喜欢跳舞,就像他哥喜欢木工一样,就是天生的,打心眼儿的热爱,对于别的,没什么讲究。
听她说起来小时候各种淘气,把先生气得半死,差不多都是为了要孤注一掷学跳舞的事儿,也不为别的。
看着夜色渐渐深了,墩子觉得差不多该把他哥交代了事儿给说明白了,然后就该回去了。
“啊?不知王先生有什么交代。”松泉这会儿正抱着咚妹儿,给她扎小辫儿呢,听墩子开口,赶紧望过来,也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
“嗯……嗯……我哥说,府上不必再费心大小节日打点我家了,他说,只要他还要一口气,他就会一直维护好你的脚的,你想跳舞,就无忧无虑的跳下去,他绝不会让假肢阻碍了你的事儿。”
墩子脸色有点落寞了下去,接着说:“我哥还让我转告,说请你不必为流言所扰,人各有命,他自有他的归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总归走不到一起去。”
“啊,王先生深明大义,松泉感念不已。”松泉把咚妹儿的小辫儿扎好了,放开了咚妹儿。转身朝着北岸的方向点头,遥遥致了礼。
松泉小姐理了理额发,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朝墩子郑重的说:“也烦请师弟代为转告,孟府与府上已是至交之好,更何况你还是父亲门生,绝没有不走动的道理。至于我自己,虽然是一介女流,却羡慕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知音可觅,常言,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是王先生不嫌弃,松泉愿与先生以朋友论交。”
“好!定当如实转达。”墩子爽快的答道。
“说了要给你们跳舞看的,来!咚妹儿你会唱咸水歌不是么?给姐唱一个,我跳给你们看!”松泉起身,把茶几归置到一边。
虽然舱内空间狭小,可她身形也很娇小,而且舞蹈一道,并不一定要施展挪移,还有很多偏静态的舞蹈,可以让舞者在有限的空间内,施展身段。
“好好好!我来唱!”咚妹儿拍着手窜起来,她的一头小辫儿也跟着一耸一耸的。
“我俩来打拍子!”烦了示意墩子。
“嗯!”墩子也很想看松泉跳舞,他听咚妹儿说过,人家松泉小姐的舞姿,比天上的仙女都美。
说的好像咚妹儿真的看过仙女一样。
墩子也仔细端详过柱子哥朝夕相对那几块舞谱板子,上面的女子身姿曼妙,面容隐约可见松泉小姐的样子,可柱子哥只见过松泉小姐一个旋转的身影,这雕刻的身影,其实都是他心里的幻想。
他喜欢的,也可能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完美的女子吧。
咚妹儿清澈的童音响起来——
“云在水中非真影,
水流影动非身情。
云去水流两自在,
云何负水水何繁……”
咚妹儿的咸水歌都是跟着妈妈学的,也不是真的用心在学,成天的听,听来听去,也都会了,这会儿信口拈来,倒也应景儿。
松泉的舞姿很娴雅,是静中有动的姿态。
虽然动作幅度不大,但是细观之下,她的每一根手指,似乎都在表达着一种韵动;肩头的每一下晃动,似乎都能传达出无尽的风情。
更不必说那眼波流转,发丝飘舞,当真是见之忘俗。
咚妹儿渐渐也不唱了,和两个男孩一起,看得呆了。
真好看呀!
“哈哈,傻妹子,怎么不唱了,那姐姐也不跳了!”松泉小姐看着眼前小三只,都如同呆头鹅一样,一副憨憨的样子,忍不住停下舞姿,嗤笑出来。
她人前起舞的时候非常少,可观者如此惊艳的反应,倒是寻常见。
“哇!松泉姐姐,你可真是仙女下凡!”咚妹儿忙不迭的拍着小手,奋力的鼓起掌来。
“好好好!”烦了也卖力鼓掌,他曾和咚妹儿在树上偷看过人家跳舞,可在树上的视角总是有局限的。
如此刻这般,如此近的直视松泉的一双美目,就绝无可能。
“跳得真好!”墩子也使劲拍着手,他完完全全摒弃了之前对松泉小姐的偏见,只是替哥哥感到惋惜。
他是没机会见到这么美的舞蹈了。
那木板的雕刻虽然精美,又怎么能赶上的人家松泉姐姐优雅舞姿的万分之一呢。
“喵——!”大尾巴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它难得的没有睡觉,而是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松泉小姐。
也不知小猫有没有审美呢?会不会也在欣赏这佳人翩翩起舞的好景致!
“松泉姐,你想上天飞一飞不?”咚妹儿看着手腕上的银镯,上面飞天曼舞,她觉得松泉姐姐可比上面的飞天漂亮多了。
“啊?飞上天啊,我不,不敢啊!”松泉虽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色,可说起骑着飞猫上天,这种事儿,她来之前倒是有点希冀,可以为最多就是看看人家大尾巴变身什么的,还真没想过咚妹儿能带着自己上天飞去。
“这有什么不敢的?你为了跳舞,都敢从大树上跳下去,大尾巴可好了,你就放心吧,我让它飞得稳当一点儿,肯定没事儿,你放心吧,来嘛来嘛!”咚妹儿怂恿这松泉,摇着她的手。
咚妹儿忘了,当初松泉没来的时候,她心里还因为墩子的煽风点火,替柱子哥生松泉的气呢。
她当时还想,要是松泉小姐提出来要摸大尾巴,她肯定说什么都不让,给钱也不行,给糖也不行,无论如何都要坚守阵线。
这会儿倒什么都忘了,还催着松泉大起胆子,和她一起飞上天去玩去。
真是健忘的小姑娘啊!
“大尾巴,咱们飞起来玩一会儿吧?”咚妹儿摇着小脑瓜,有些炫耀似的,催着大尾巴变身。
她知道自己家贫,在座的几个朋友,哪个都比自己富裕,可她不自卑,因为她有大尾巴。
大尾巴是世界上最好的猫,它会飞,谁也比不上!
有了大尾巴,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她也乐意把这种幸福,大方拿出来和新结交的朋友分享。
大尾巴走到甲板上,在松泉惊讶的目光中,慢慢变大了,最后如同一只高头大马的大小,然后乖巧的趴在甲板上。
它故意变得很慢,似乎为了让初次到来的松泉小姐多看一会儿,看的清楚一些。
咚妹儿麻利爬上了大尾巴的后背,伸手呼唤着松泉。
“松泉姐,来呀来呀,我们让大尾巴飞得低一点,就绕着这船飞一圈,好不好?”咚妹儿看着孙家的过江船被烦了提前支得远远的,这会儿夜色浓黑,灭了风灯,在自家的连家船附近转上一圈,应该没人看得见。
“啊?咚妹儿你飞吧,我还是算了吧,下次吧,好么?”松泉难得的怯场了,她好像从没怕过什么。
“松泉姐,去嘛去嘛!飞一圈就下来!”烦了和墩子都在给她鼓劲儿。
“飞一圈就下来!真的!”咚妹儿执着的朝松泉伸着手。
“那就一小圈哈!”松泉心里极为忐忑,终于还是好奇战胜了胆怯,鼓起勇气,骑到了大尾巴背上。
毛茸茸的大尾巴轻轻摇晃着,她们起飞了。
“我居然飞起来了!”松泉一声轻呼。
“嘿嘿,松泉姐,我就说飞起来好玩吧,怎么样?大尾巴是不是飞得稳稳当当!那个,你想飞到云彩上看看不?”咚妹儿洋洋得意的提议道。
“啊?!!!!!”
第七十七章 匣子
咚妹儿要带着松泉直冲云霄的提议,在松泉碎碎念的绝望哀求中,被迫作罢。
等大尾巴重新落在甲板上,松泉被烦了和墩子扶着,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的爬了下来,抚着自己胸口,惊魂未定。
要不是还有一只木头假脚支撑着,松泉的腿脚真的都吓软了,险些瘫坐在甲板上。
要是那样,可真的是半点仙女儿的样子也没了。
刚才,大尾巴只是慢慢的绕着连家船,稳稳当当的飞了一小圈,这会儿还有些意犹未尽呢。
它不满的缠着咚妹儿,使劲蹭着她的腿,把咚妹儿给拱得一跟头一跟头的。
“嘿嘿嘿,松泉姐,你连宫廷里出来的大舞师都敢呛,怎么就飞了这么一小圈,就吓成这样?”咚妹儿一边安抚着大尾巴,一边笑话松泉。
“啊呀,咚妹儿你这个小丫头,你可吓死我了,再可不敢了,不是说好了就绕着船转一圈么,提什么冲到天上去,你想吓死我呀!”松泉连连摆手,心有余悸的往船舱里走。
“那个,松泉小——松泉姐,我该回去了,我哥让我走之前,把这个给你。说是把这个交给你,对他而言,就算是个了断了。”墩子拿出一个扁扁的黄樟木匣子,郑重的递给松泉。
这匣子上没有任何纹饰,平平整整,干干净净,但是看得出来,做工是极为精细的。
漆活儿也漂亮,匣子泛着琥珀一样的光泽。
匣子正面配了黄铜搭扣小锁,一枚小小的黄铜钥匙,躺在匣子顶上。
“哦,这个,这个啊,松泉谢过王先生。”松泉双手接过,施礼道谢。
她下意识的想褪下手上的镯子做谢礼,因为南岸的小姐们,自幼都有家教,在外受了人家的礼,随行的下人是一定要即刻打点还上的,如果怠慢了,则显得礼数不周到。
有时候,下人们没有及时跟来,小姐们随身带的手镯珠钗,都是可以拿下来作为礼物送人还礼的。
这会儿,松泉的侍女都留在孙家的过江船上,没让跟过来。
她本来都已经把手放到镯子上了,可转念一想,如此不妥。
一来,本来好不容易说清楚的事儿,这样送人贴身饰物,容易引起人家王先生误会。
二来,她也不知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盲目的送了一个镯子做回礼,也怕人家王先生觉得被轻慢了。
所以,最后她也没有把镯子褪下来,只是对墩子谢了又谢。
墩子代柱子领了,然后大尾巴就驮着墩子往北岸去了。
正好大尾巴刚才没飞够,送完了墩子,它就不知跑哪儿玩去了。
咚妹儿和墩子都没注意到松泉脸色的几番变化,也没注意她手上的动作。
可烦了深知其中的门道,在一旁冷眼看着,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无奈的暗自叹气。
“松泉姐,夜深了,要不咱们也回吧!”烦了看着大尾巴驮着墩子飞远的身影,提议道。
“嗯,初次到访,就叨扰许久,也真是让你见笑了!”松泉让烦了帮忙拿着匣子,搂过咚妹儿,摸了摸她扎满小辫儿的小脑瓜,抱歉的笑着说。
“哪有哪有!松泉姐,我巴不得你天天都来!”咚妹儿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她抱了抱松泉小姐,觉得人家身上味道真好闻,似乎不是花香,也不知道是什么名贵的香料。
烦了朝着他家过江船的方向打了一个呼哨,那边的船上也有人响应了一声,然后过江大船就慢慢地驶了过来。
孙府的下人一看这次少爷居然没喝醉,非常高兴。
孟府的侍女扶着松泉小姐跨过了船,簇拥着她进了船舱。她们一直都等得提心吊胆的,生怕出了什么差池。
咚妹儿送走了热热闹闹的一船人,一回身,发现五嫂居然就在舱外等着她呢。
“妈?你啥时候回来的?”咚妹儿吃了一惊,她还以为是大尾巴把妈送回来的。
“啊,你宋婶儿她们都过完年回来了,闲扯了半天,夜深了,就把我送回来了。”五嫂似乎有点累了,收拾着洗漱,就要回房去睡。
“妈,你看松泉姐送我的镯子!多好看!”咚妹儿还很兴奋,兴冲冲给五嫂展示她的新首饰。
听妈说,她小的时候,是带过长命锁的,可她老是掉进水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命锁也掉了,再就没带过什么银饰。
而且,疍家的孩子,都是贱养的,没有戴首饰的习俗。
“哎呦,好看好看。”五嫂一边刷牙,一边点头称赞。
“妈,我还把松泉小姐驮到天上去飞了几圈呢!给她吓得哇哇大叫,哈哈哈!”咚妹儿夸张的说。
“嗯嗯,别再那么吓唬人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别给人家吓出什么毛病来,你妈我可赔不起。”五嫂似乎并不真的紧张,不急不缓的说。
“松泉小姐的胆子可不小,她都敢在家里养蛇,学着蛇的样子跳舞呐!她说有一回蛇跑了,几乎把家里的老老少少都给吓得半死,抓住了之后,她爹就要把蛇给剁了炖汤呢,结果被她偷偷都给放到山上了。”咚妹儿兴冲冲地,讲起话来喋喋不休。
她临睡觉之前这段时间,是最兴奋的时候,五嫂之前老说她晚上不睡,早上不醒,说的就是这个,经常气得五嫂要打人。
“哎呦,也是个调皮丫头。”五嫂洗漱好了,摁着咚妹儿的头,让她好好刷牙。
“可不是可不是,她跳舞可好看了,怪不得柱子哥那么喜欢她!真像仙女呀!”咚妹儿满嘴白泡泡,可不耽误她说话。
“对了,柱子让墩子捎来一句什么话?”五嫂问。
“哦,说是什么人各有命什么的,我也记不全,反正说完了松泉姐和墩子都没有不高兴,墩子还把柱子哥的一个大木头匣子,送给松泉姐了。”咚妹儿漱口的时候,老爱噗水,就像一头换气的小鲸鱼。
“这样啊,那是想明白了。这样最好,最好啊!”五嫂给咚妹儿擦了脸,就摁着咚妹儿躺下了。
“妈!那个……”咚妹儿还有一肚子话要说。
“夜了,明天再说。”
“妈!就是……”
“闭嘴,明天说。”
“妈!你知道不……”
“我揍你了啊!”
……
“妈!我……”
“啪!”
“哎呦!我不说了……”
第七十八章 开春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冬天的时候下了好几场大雪,如今开春,雪水融化了,春天的大河水涨船高,栈桥都被淹没了一截儿,摆渡起来就要多花一些力气。
咚妹儿这一个冬天,跟着烦了和墩子学认字儿,偶而还跑到孟府去,跟着松泉小姐学跳舞,虽然舞姿还是学来学去还是像摇橹,可如今的举止,居然还有点儿娴雅秀气的韵味儿了。
不过她的娴雅都是装的,一见着大尾巴,瞬间破功,下一秒就和大尾巴在地上滚做一团了。
烦了如今是孟老先生的得意弟子,他的很多诗词歌赋,书法画作,渐渐从孟家的私塾流传了出去,风靡一时,如此,又成就了一个孟府出神童的传奇。
烦了学的好,孟老先生也知道他底子好,对他的要求,就没有向对其他孩子那么严格,有时候他装病不去上学,老先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
有时候在南岸的一些大场合上,孙家老祖宗和孟老先生遇见了,老祖宗就会笑着说:“烦了那孩子之前终日读死书,如今可是有高人指点了,竟然还有了几分虚名!”
孟老先生就笑着摇摇头,捋着雪白的胡子说:“老姐姐,令孙天资过人,我是得了便宜,白捡了一个好徒儿啊!”
老祖宗就被气笑了,顿着拐杖说:“你这个死老头子,孩子一入学,先挨了你一顿板子,被我说了几句,后来你干脆做起甩手掌柜,不管了。你个老东西,竟然还和我斗心眼子,要不是我逼着烦了见天过去,你是巴不得偷这个懒啊!”
孟老先生为难的呵呵笑着,说:“老姐姐,这么说可真就冤枉死我喽!你送来的宝贝孙子,我哪敢不用心教,可管的严了,你又心疼,管的松了,你又骂我偷懒,我这做先生的,可是两面不是人呦!”
然后两个耄耋老人就会呵呵笑在一起,旁人听了,也都知道两家的世交渊源,心里只有羡慕的份儿。
烦了前些日子,刚做出了一篇咏雪的锦绣诗文,在大江南北传颂着,这几天就有点儿飘起来了,又托病不去念书了,窝在家里看闲书。
有时候咚妹儿过来,他就拿出一些辞赋来教咚妹儿,咚妹儿如今渐渐也学进去一些了,能看懂一些深一点儿的文章了。
过几天孙家的马帮要过河,说是有一批货物,从极北边的关外运过来,烦了在书房憋闷了无聊,突发奇想的,就想去迎自己家的马帮去。
外边经商运货的事儿,一直都是他姑父在管,听他这么闹着要去看北边的马帮,他姑父觉得头疼。
可老祖宗凡事都惯着这个宝贝大孙子,他夫人又孝顺,凡事都想着要哄老太太高兴,他一个上门女婿,虽然已经进门多年,手握大权了,却还是不敢忤逆了太太。
最后,只好答应了烦了。
不仅答应了,而且,他还要亲自带着烦了,过河去迎马帮去。
因为老祖宗不愿意让烦了自己去看热闹,家里没有个大人看着,老太太一万个不放心。
烦了知道他姑父一万个不乐意,可他不在乎。
他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本来可去可不去的事儿,看着他姑父那副怕麻烦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还非要给他添这个堵不可呢!
马帮打北岸来,一行二三十匹矮脚马,都是擅长千里负重的。
赶着马帮的人,身形也像矮脚马一样坚实粗壮,大多沉默寡言。
这天都傍晚了,金乌西坠,河面融金,马帮一行人才风尘仆仆赶到了北岸河边。
见了东家在,为首的过来见了礼,也没多说什么,就回去忙着指挥众人卸货装船了。
烦了查看运来的几十箱货物,似乎是药材。
极北之地盛产千年人参,佛宝灵芝之类的上好药材。
上次老祖宗寿宴之后病重,用来续命的千年老人参,就是姑父从极北之地找来的。
河边的地面湿滑,混合着融雪,河岸也很不分明。
被淹没的栈桥挡着,过江船也不能停泊的太近,卸货装船就比平时慢很多。
等到几十箱子货物都装好了,三艘过江大船终于可以起航的时候,天色早都黑了。
烦了想过来看关外风物,其实都是一厢情愿,货物都装在箱子里,什么都看不见。
马帮的脚夫们一个个都沉默寡言,脸色黝黑,风吹霜打,日晒雨淋,面色如石头,性格也如同石头,没人和烦了说一句话。
他想打探关外风物人情的热情,可随之烟消云散了。
他姑父这会儿坐在船舱里,一脸的懊恼。
这会儿夫人和老祖宗不在身边,他也懒得在掩饰什么,就想赶紧把货运过去,赶紧去忙别的去。
烦了这孩子,真折腾人。
像是过河迎接马帮这样的事儿,多少年前他都不干了,如今孙家外头的生意他一手打理着,那几位官场上混的大爷们,哪一个也摸不清这其中千头万绪的门道,都指望着他呢。
可他在家里从来不敢托大,什么时候见了人家孙家兄弟,都是一副俯首帖耳的样子,和人说话都是恭恭敬敬的。
其实,他心里很瞧不上烦了的几个叔叔,觉得他们就是托生的好,沾了孙权谋的光,别看面子上颐指气使的,骨子里都是没半点能耐的寄生虫。
他对孙权谋多少还有点敬畏之心,不敢瞧不上,因为他怕孙权谋一句话,就能把他赶出孙家。
这样的事儿不是没可能,虽然孙家的买卖,确实离不了他。
可孙家作为官宦之家,离了这些买卖,似乎也没什么要紧。
孙大人一直都不喜欢他。
他当然也不喜欢孙权谋,可他的想法不重要,他喜欢谁不喜欢谁,也不重要。
于他而言,钱最重要。
没钱的日子,太苦了,他可不想回去。
船到了大河当中,起风了。
这风起的诡异,虽说春天风大,可一整天了,都没听见一丝风声,这会儿居然迅速刮出了呜咽呼啸的劲头。
河面的浪也大了起来,船身开始摇晃,货物开始在甲板上来回滑动。
众人都变了脸色,马帮的人对渡河的经验不多,此时都很紧张的盯着刁掌柜。
烦了的姑父,姓刁,名叫得志。
“刁掌柜,好像上游的春汛突然下来了,船上载着这么多货,不稳当啊,能不能把货扔了,先保人口平安啊?”船夫一脸惊恐的冲进来,声音早就吓得颤斗起来。
“不许扔,一箱也不许扔!”刁得志拍桌而起,随即一个浪头打来,船身猛地一晃,他被晃得跌坐在地上。
“哗啦——嘎嘎——”船身剧烈摇晃着,桅杆发出呻吟。
这样的风浪,让人觉得这不是在内陆的河里,倒像是在深海大洋里,遇见了大风暴。
“不许扔——不许——”刁得志呼喊着,还没喊完,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天地倾覆,冰冷的河水涌灌进他的口鼻,他喊不出声了。
船翻了!
第七十九章 捞偏财
一夜醒来,河面上飘着很多大大小小的箱子,疍家人都很兴奋的打捞着,他们知道昨夜来上游来春汛的事儿,人在船中,也觉出来了几波风浪,可都没当回事儿,没想到居然冲下来这么多货物,估计是上游有船翻了。
谁也没有想到,不是上游的船翻了,而是本地的船翻了。
为什么大家的船都平安无事,只翻了孙家渡河的这条船,谁也说不清楚。
三条船,其他的两条都过去了,只有载着刁掌柜的这条船,莫名其妙的翻了。
烦了本来被他姑父交代了,过河的时候要跟着他姑父坐一条船的,老祖宗嘱咐过的,让好好看着他。
可临到上船的时候,烦了又变卦了。
烦了要跟着马帮的老大坐一条船,要听老大讲路上的见闻,说什么都不和他姑父坐一起。
刁得志拗不过烦了,也知道这孩子不喜欢他,也就由着他去了。
没想到烦了因此逃过一劫。
咚妹儿也是一早儿才知道了翻的是孙家的船,她头一天就知道烦了要跟着马帮过河的事儿,所以急着就想上岸去找烦了,被五嫂拽住了,说大白天的,不好上岸去。
要去也得等夜深再去。
好在墩子过来的及时,他知道咚妹儿肯定担心,专门赶过来,给她带来了烦了平安无事的消息。
咚妹儿和五嫂这才松了一口气。
每年洪汛时期,河面都会飘着一些上游冲下来的东西,小到锅碗瓢盆,大到桌椅家具,甚至活猪牛羊,都在其中。
水上的疍家人,一般见着什么捞什么,也都不知道是谁家的,不捞白不捞,你不捞上来,自有别人捞。
真要是谁都不动手,眼睁睁看着把河水把这些冲进大海里,也是浪费。
疍家人管这个叫做捞偏财。
捞偏财也是有讲究的,两家船同时看见的东西,谁家先往那东西上吐口水,这东西就是谁家的,减少纠纷。
对于活物,也是这样。
可是死物就不能捞了,淹死的猪牛羊,就让河水给冲着,赶紧入海里去好了,就当做献祭给河神海神的牺牲祭品了。
死物是不能随便捞的,容易犯忌讳。
天亮之后,河面上的连家船都忙碌起来,开始四处划来划去的捞东西,捡上来一看,原来都是些药材,虽然有的草药都不认识,但是觉得这些东西,运到岸上,应该也能贩卖一些钱。
于是河面上忙忙碌碌,咸水歌此起彼伏,一时竟然有了些喜庆的气氛来。
直到看见了一具浮尸。
一看就知道这人是淹死的,身体浮肿,五官肿胀,让人不忍直视。
大家就都停止了打捞,有人把尸首送到了岸上,用白布盖好了,有人去报官。
死者为大,周围安静下来,没了歌声,也没了喧哗声。
尸体是在北岸边的一个河湾里发现的,所以来的是北岸衙门的仵作,他们验尸收尸,遣散了围观的人。
死因倒没什么疑问,就是昨晚的风浪中淹死的。
然后,随着彼此交头接耳,消息飞传,大家渐渐就都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原来昨夜河上突然起了大风浪,孙家三艘运货的大船,生生被掀翻了一艘,船上装载的从关外拉回来的草药货物,也就撒得满河面都是。
翻了的这艘船上,刚巧坐的就是孙家的上门女婿,那个出身北岸的刁得志,他掌控着孙家外面的这些生意,本来也算是老板,是凡事都能定主意的人。
可碍于上门女婿的身份,从来只让人叫他掌柜的。
刁得志这小子福大命大,居然没死。
他几番挣扎,摸黑儿爬上了岸,这会儿被送回孙府养伤去了。
其实并没有受什么伤,倒是吓得不轻,人被找到的时候,有点胡言乱语一惊一乍的。
那船上还有五六个脚夫,都是从码头出去的老乡亲,打小儿都会水,所以都自己游上来了。
淹死的这个,是马帮出关之后,上北边新收的小伙计,平原长大的孩子,旱鸭子。
没想到第一次出门,就遇见这样的事儿,从此魂断异乡,再也回不了家,见不着爹娘了。
大家听完,也就明白了,这河面飘着的,不是上游冲下来的偏财,而是孙府的货物。
本来照着以往的规矩,掉进水里的东西,不管原本是谁家的,捞起来之后,谁捡着就是谁的。
可疍家人重情义,大家都还记得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孙家老夫人给疍家人募集过冬皮草的事儿呢,虽说名义上是拿活鱼换的,可人家转头就把鱼都给放了。
这些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
所以也就格外感念孙老夫人的好。
河面上飘着的货物箱子,很快都被打捞干净了。
然后,疍家的连家船自发的,在河面排着队,前往当时孙家卖皮草的棚子那边,在那段栈桥上,把捞回来的箱子放上去,然后再默默把船摇走。
一艘连家船,接着一艘连家船驶过……
一箱货,接着一箱货摞起来……
最后孙家的人闻讯赶过来,一清点,居然一箱子货都没有少。
随着赶过来的马帮老大见之,眼圈都红了,就要朝着河面磕头。
要知道,哪怕就在东家的眼皮底下出了事儿,只要这货还没入库,那就是他马帮老大的责任,这一船货,他倾家荡产陪人家孙家都不够啊。
可河面上的船只来来往往,忙忙碌碌,也没谁前来领马帮老大和孙家人的感激。
河面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有惊无险,虽然孙家家大业大,可少了一笔损失,总是让人高兴的事儿,老祖宗听了来人回来禀报,也深感欣慰。
只有一个人觉得倒霉透了。
就是刁得志。
他这会儿躺在床上,只剩下半条命。
大夫说他风寒入体,脾肺中郁结阴邪之气,需要多多调养。
他夫人倒觉得没什么,安慰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让他暂时不用操心柜上的事儿,好好休息,当几天甩手掌柜就好了。
夫人说完这些,就去老祖宗跟前奉承去了,因为老太太冬天的善行,如今有了这样出乎意料的结果,真是令人们喜出望外。
虽然孙家不在意这一船货,可架不住说出去好听啊,老祖宗也乐得听人说。
只有刁得志知道,这风浪是怎么起来的,那船货是为什么翻的,那个平原来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那风浪,就是来要他的命的。
那孩子,成了他的替死鬼了。
当年那个女人,果然还是回来找他了。
她不是死了么?
第八十章 娟儿
娟儿是疍家女,生在连家船上,长在连家船上,与爹娘一起,摆渡为生。
娟儿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活在狭小的连家船上,嫁个老实本分的疍家汉子,生几个腰上拴着葫芦的疍家娃娃。
成家之后,忙碌一天,做好晚饭,再扯着嗓子,喊在外边船上疯玩的孩子回家吃饭,要是哪个不听话敢惹她生气,她自然少不得打一顿来出气的。
这样的日子,想一想,也觉得挺好。
疍家的男女都劳作,有时候船娘挣得,还比船夫要多一些,因为疍家船娘都擅长唱咸水歌,为人爽快热情,摆渡的连家船,也比男人管的船要干净不少,收入自然也好。
所以,在水面疍家族人中,没有陆地上男尊女卑的说法,在很多疍家的家庭,女主人的地位都是很高的,是能说得上话的。
娟儿觉得当个疍家的女人,平稳在河上飘荡一生,没什么不好。
直到那个后生出现在她生活中,平静的一切都被打乱了。
那段时间爹的风湿犯了,娘在舱里照护他,忙得分不开身,摆渡的事儿,就都落到娟儿身上。
娟儿那年十五,花儿一样的年纪,生的丰满结实,有一身的好力气,正是想证明自己对家里有用的岁数,就把家里摆渡的营生,完完全全包揽了过来。
每天清晨,娟儿都早早把船摆到北岸栈桥边,清脆的声音吆喝着,热情的招呼着每一位上船的客人。
北岸过河的,大多都是去南岸那边给人家做工的青壮后生,有力气,爱说笑,喜欢看漂亮妹子,所以都爱争抢着上娟儿家的摆渡船。
在河上走的时候,娟儿手上稳稳当当掌着橹,嘴里也不闲着,后生里有人喊:“船娘来一个!”,她也不扭捏,晾开了嗓子就唱上一首咸水歌。
咸水歌的歌词有很多种,有的大俗,有的大雅,有的唱男欢女爱,有的唱摆渡劳苦,有的唱思乡心切,有的唱柴米油盐,简直无所不包。
有时候,有的后生心思不正,就叫嚷着:“这个太素了,来一个荤一点儿的欸!”
船上其他的后生,就跟着起哄。
娟儿虽然身体长成个成年妇人模样,可到底心智还是个大孩子,遇到了这样的场面,就有些失措,完全乱了分寸,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只好闭了口,红着脸默默的加紧划着船,盼着快点靠岸,赶紧把这波难缠的客人给送走。
可后来,娟儿遇见这样的场景,渐渐就不发憷了,因为每当有人使坏,点名要听那些娟儿不好意思唱的咸水歌的时候,就有一个后生站出来,非要再另点一首。
这个后生与其他人很不同,他点的歌,都是很文雅的歌词,一般的陆上人可能都不太知道的咸水歌,他居然可以信口拈来,似乎于此道了然于胸,熟知不少疍家的民歌。
先前那个被切歌的后身自然不服气,两下争执,还没等娟儿开唱,他们倒是都快打起来了。
当然,河心行船,是绝不可以动手打架的,两边就虎视眈眈的彼此怒瞪着,眼睛里仿佛能冒出火。
等娟儿的船一靠岸,两个后生就迫不及待的跳上岸,在岸边扭打起来,众人或者围观拱火,或者急急散去忙营生,只是打架的人不受他们影响,打得旁若无人,鼻青脸肿。
娟儿一人站在船上,她上不了岸,只能看着扭作一团的两个人,跺脚干着急。
那个给娟儿解围的后生,也并不是多么健壮的一个人,和人打架,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
少数赢的几次,似乎也是人家赶着去上工,或是怕把他打坏了,徒增纠缠,也就甩下他走了。
据说这个后生,幼年时候,家境是有过风光的时候的,甚至一度都要迁到南岸那边去住了,可眼看着鲤跃龙门没成,他父亲嗜赌成性,很快的把刚攒起来的那点家业都赔进去了,连他妈和姐妹们,都卖给了债主。
他还上过几年书,后来也被从学堂拖了回来,他爹没把他给卖了,倒不是因为男孩子没人买,而是他爹觉得他眼看着十好几了,是能出工干活的年纪了,想让他出去打工,赚点小钱,续着他的赌瘾。
细水长流,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这个赌鬼爹还是明白的。
后生老为了娟儿打架,虽然打不赢几场,可渐渐的,过河的客人就都知道了这件事儿,也就不去招惹娟儿唱什么荤曲儿了。
大家伙都是为了赶营生出来,图着为了挣口饭吃,谁有那么多闲心思,一大早就和人打架去呢。
如此一来,娟儿倒是落了一个清净。
这天,后生渡河,还是乘坐的娟儿的船,船上的人不多。
娟儿摇着橹,盯着后生看了会儿,见他也没主动搭话的意思,就只好清清嗓子,笑着问:“这位客人,不知你想听哪一首歌呢?”
后生一愣,抬眼看了娟儿一眼,似乎从纷乱的思绪中刚回过神来,怔了半晌,摇头苦笑着说:“我不爱好这个,你摆渡辛苦,不必再增烦扰。”
娟儿没想到,这个人会说自己不爱听咸水歌。
你不爱听,连那么孤拐冷僻的歌名都知道?
“要不客人还是点一个吧?渡船摇橹无聊,你不说,我可就自己随便唱了。”娟儿还不死心。
“姑娘请便,”后生点头,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娟儿就大大方方的展开了歌喉——
“拨棹河面十二年,
惯随流水逐婵娟。
青萍难种君莫种,
菱花堪怜君莫怜……”
一首讲述郎情妾意的咸水歌,被娟儿唱得百转千回,荡气回肠。
歌声在水面飘出去很远,引得很多路过的船只,都停下来驻足聆听。
后生似乎也在听,也似乎没有听。
娟儿自顾自唱着,以前,她就是觉得咸水歌好听,摇橹累了,干活乏了,心情苦闷了,一嗓子喊出来,郁结的心情能疏散不少,她从来没想过其中这些歌词的意义。
这会儿她也不知怎么的,就脱口而出了这么一首歌儿来,而且,自己越唱,就越觉得这其中的词儿写得好,越唱越觉得有味道,也就唱得动情起来。
待船靠了岸,后生起身就要走。
娟儿忍不住,问了一句:“敢问客人尊姓大名?多谢之前多次仗义相帮。”
后生连连摆着手,似乎一时间有些窘迫,逃命似的飞快跳到了栈桥上。
他上岸走了几步,身形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身过来,冲娟儿笑着说:“妹子,我叫刁得志。”
第八十一章 刁得志
刁得志的少年时代,人如其名,志得意满,十分顺遂。
他相貌俊朗,站在一众北岸泥坑打滚的野孩子中间,让人有鹤立鸡群的观感;家境也很富裕,父亲的生意蒸蒸日上,也附庸风雅,学着人家南岸的富人家,把他送入学堂。
本来,刁得志打算完成学业之后,走应试科举仕途一道,从自己这一代起,振兴家族门楣的。
当然,他也知道科举的不容易,虽然自己的资质,在北岸的学生中,算是佼佼者,可是天下莘莘学子如云,光是南岸那些受教于名家私塾的学生,他恐怕都不一定能够较量的过。
所以,一旦考学受阻,归家经商,就是他给自己安排的退路。
无奈,天有不测风云,父亲在生意场上,于应酬的场合下染上了赌瘾。这嗜赌的习惯一旦养成,对一个小康之家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他年少轻狂、一厢情愿的规划,被完完全全的打乱,人生的轨迹,彻底失控,驶向了无尽的深渊。
他被父亲从学堂上拖了下来,他的首选计划无法成行了,他的退路,也被父亲断送掉了。
年少的他眼睁睁看着,家中的产业,被父亲一点点变卖了出去,先是店里的货物,然后是仓库的货物,然后是仓库和店面,再后来,是他们一家住的房子。
不是没有人劝阻父亲,他的祖父祖母就不止一次,拖着老迈的病体爬下病床,先是严令喝止,后是苦口婆心,最后是肝肠寸断的跪在地上,苦苦的哀求着他父亲,不能再赌了。
可直到把两个老人活活气死,他父亲也没有断了赌瘾。
每次不得已的戒断,之后都会带来更加变本加厉的下注。
输光了家产,也就是几年之间的事儿。
然后,父亲开始盯上了胆敢劝阻他的母亲了,在一次对峙中,面对赌场收账人拿着账簿上门催账,父亲拉过恸哭哀求不止的母亲,亲手签好了卖身契,把自己的结发妻子,卖给了赌场的讨债人。
母亲的卖身银,让父亲逍遥畅快的豪赌了小半个月,然后他又没钱了。
家中还有几个姐妹,大姐已经和人家定亲了,现在人家眼看着刁家迅速的家道中落,迟迟也不来走动,筹谋退婚的口风,已经多方放出去了。
父亲倒是不在意,觉得退婚正和他意。
果然,一拿到大姐未来婆家的退婚书,他转手就把大姐也卖出去了。
接下来,是剩下的几个姐妹,每当父亲囊中空空,就会有人牙子上门。姐妹们陆陆续续,都被人买走了。
最小的妹妹,当时还不满十岁呢,说是被拉出家门的时候,那孩子早就哭得断了气儿,不省人事。
买她的人,据说从扬州来,走访各地,采集幼女训练成为瘦马,留着以后卖给大户人家,待价而沽。
妹妹从出生起,就被家里当做掌上明珠,是刁家上上下下的心头肉,这个小小姐,曾经是父母兄姊心中的宝贝疙瘩。
如今,居然被父亲卖出去换了赌资,要去被人带去训练,去做与人取乐的畜生去了。
刁得志当时十六岁,他怕轮到最后,父亲会把他也给卖了。
父亲已经六亲不认了,哪还会在乎他这个儿子呢?
没想到,当父亲把小妹的卖身银花光之后,他把刁得志叫到跟前,说:“我儿不必害怕,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还要留着你继承刁家的香火呢。明日起,你跟着后街做泥瓦工的霍叔叔,去南岸出工,给你霍叔叔做随手的小工,工钱虽然少点,好过没有。你爹我体谅你年少刚上手,以后每天少赌一点儿就是了。”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屋内一片死寂。
突然,父亲诡异的大笑起来,说:“那个人牙子说,你儿子生的这么俊俏,还是读过书的,卖给他,他能让你跟上大人物,是那种官位高得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给爹的价钱,也比之前那些婆娘加起来的都多。”
父亲笑得咳嗽了起来,刁得志觉得自己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不由得想打摆子。
“你是我儿子,我哪能听了那个死人牙子的话,让我大儿子给大官当兔爷去,混账!你是我刁家的大少爷!哈哈!”父亲说着,醉倒了过去。
刁得志看着因为酗酒而面色酱紫的父亲,他的鼾声很让人难受,每一个惊天的呼噜声之后,都是一段让人不安的窒息,然后,又是一个炸雷一样的呼噜。
如此循环往复,让听着感到窒息般难受。
少年的刁得志浑身冰冷,死死盯着父亲。
他无数次想把这个昏睡的男人给掐死,当初,在他把母亲卖出去的时候,他就这么想过。
之后,每一个姐妹的离去,都加深了他的这个想法。可每次想到,自己身为人子,要做弑父这样的大罪过,刚满十六岁的他,又胆怯了。
本以为,最后他也要被卖掉了,他以为自己死到临头,没准儿会迸发出之前所缺乏的勇气。
没想到,父亲居然把他留下了。
他这个刁家的大少爷,明天就要跟着泥瓦匠,去南岸给人做小工去了。
泥瓦匠人本就是下苦力的低贱差事,他一个给人做小工的,就是人下之人,听人使唤差遣,自然更为低贱了。
父亲曾经作为商人的精明的头脑,居然没有完全坏掉,此时还在发挥着作用,父亲算的很精明。
他做小工挣得再少,长年累月,积少成多,那也是不少的钱。
而且他才十六,未来,还可以使唤他很多年。
他还是个不要钱的老妈子,家中没有女人了,他可以给父亲做饭、洗涮、照料父亲的起居。
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的去赌去。
父亲其实很精明,没有一口价把他给卖出去,这样把他留在身边,其实是赚的。
无论如何,想到被当做货物畜生一样卖出去的姐妹,他觉得自己明天出去做小工,似乎也是一种仁慈。
刁得志给熟睡的父亲盖上了被子,然后,抱着他的书箱,走到院子里,燃起了一堆火。
他把这些年所读的书籍,一本一本都丢进了火中,每扔进去一本书,都会让火焰烧的更热烈一些。
空气中漂浮着灰色的纸片,借着热气流,向上飞着,飞着,好像要像蝴蝶一样,飞到高空中去。
刁得志仰望着,真希望自己能像这些飘舞的纸片一样,飞离这个院子,飞得远远的。
然后,院子里突然刮过一阵风。
高空中的纸片,其实都是燃烧后的灰烬,被风一吹,瞬间都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了。
第八十二章 英雄救美
刁得志遇到娟儿的时候,他已经十八岁了。
他还在泥瓦行当里滚爬,可早就不是小工,而是独当一面的大工匠了。
像他这个年纪的泥瓦行大工,几乎没有。
不是年纪太小,手艺资历不够,东家放心不下,就是岁过中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慢慢熬出来的。
刁得志是个聪明的人,一旦定下了心思,要做这行,他也就全心钻研起来。
小工给人打下手,一天下来,工钱就是大工的五分之一。
其实小工出的力气一点都不少,但是砌砖造房这种事儿,没个手艺压人的大工镇场子,是没有东家会答应给活儿的。
刁得志入行之后,勤学苦练,居然就在第二年,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泥瓦大工了。
他做的泥瓦活计不仅工整漂亮,时不时的,还能在细节中看出来很多用心的地方。
比如,有些南岸的房子,采光很好,可是夏季的时候,阳光实在过于刺眼,照在室内也晃得人眼睛不舒服。
刁得志就会把迎光的这面墙单独处理,不刷成和其他墙壁的一样的白色亮面,而是在刷墙浆子中,兑上一些河底的白沙,刷在墙上,有些微微的凹凸不平,如此一来,强烈的阳光照射在墙上,光线就会柔和很多,看着不会太刺眼。
如此的创举,比比皆知,他往往能因地制宜,发挥巧思,想出很多前人根本没有做出过的法子来,很能得到东家的赞许褒奖。
虽然人很年轻,生意却越来越好了。
遇见娟儿的那天,他也是被这个女孩清脆的吆喝声吸引的。
他不是像其他青壮后生一样,想要去看人家妹子长得漂亮丰满,而是这女孩青涩的神态,让他想起自己的小妹妹来了。
那孩子被卖了也有两年了,也不知沦落到什么地步了。
后来,见有人借着唱歌的事儿,调戏欺负娟儿,他就觉得是在欺负自己的妹妹,也就很自然的想要维护。
当年在学堂的时候,曾有一位先生说,别看疍民终日在水上飘来荡去,为人庸俗粗鄙,可他们唱的咸水歌,很多歌词,都是极为雅致的,有一些不广为人知的咸水歌词,甚至有诗仙大儒的文采。
刁得志于珠算一道精通,对于诗词歌赋,才能平平。
听先生这么说了,他也就留了一个心思,专门去收集那些冷僻文气的咸水歌,把歌词死记硬背了下来,防备着以后应试的时候,要考诗文,没准儿还能从其中演化出来一点新鲜东西呢。
所以,听到那些后生起哄,要听荤曲儿,他自然不好让人家闭嘴,就也点歌,专挑着当年那些歌词清雅的歌曲来点,无形之中,也算是给娟儿解了围。
至于上岸之后的打架,那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太寻常了。
他可不仅仅是为了娟儿在岸边打,做活儿的时候,为了各种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能骂骂咧咧来一仗。
他体格不强,可做了两年的泥瓦匠,也锻炼的手脚都有些力气了,做这行的,几句话不合适,接着就是一场拳脚。
有时候,为了一个铲泥的豁口破铲子,两个瓦匠都能大打出手,挥舞着家伙来上几个回合。
刁得志对于动手打架这样的事儿,向来是来者不拒的,而且爱下死手,打起来不要命。
他自己心里清楚,刁得志这个人,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原先那个心怀憧憬的少年,已经在焚书的那夜被火化掉了,如今他打架也好,做工也好,都有一种不要命的劲头,别人说他是要强。
其实他心里知道,他只是心死了,什么都不在乎了,要是这个身体也跟着死了,那正好就解脱了。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和人厮打,看在娟儿眼里,这个后生,就是因为维护自己,才和人动手的。
正是豆蔻年华,少女怀春的时候。
这样英雄救美的戏码,轻轻松松就俘获了她的芳心。
娟儿给刁得志唱情歌的时候,刁得志起初,是压根就没反应过来的。
他于男女之事一道,还是很青涩的,本来起初,他就是因为把娟儿当做自己失散的妹妹,才生出很多是非。
后来,他渐渐觉得因为这个由头,上岸之后和人打上一架很痛快,打人也过瘾,挨揍也过瘾。
反正,有了咸水歌这个引子,总是少不了和各路后生之间起一些争执,动起手来,血水四溅,鼻青脸肿,发泄痛快。
可过了些日子,大家都知道他想借着这个船娘挑事儿了。都是出来干活的,哪个没事儿吃饱了撑得,还陪着他打架玩呢。
人就是这么怪,一旦觉得自己做的事儿,其实是趁了别人的心意了,哪怕是出拳揍人这样的事儿,他们都不愿意干了。
没人特意挑事儿捣乱了,娟儿就经常让刁得志点歌,可他除了当初死记硬背的那几首孤僻歌之外,其实对于咸水歌一窍不通。
娟儿就自己信马由缰的唱,唱那些郎情妾意,唱那些异地相思,唱女儿怀春,求而不得的失落。
就算刁得志是个傻子,这会儿也听明白了。
刁得志是个很实际的人,他看娟儿一片痴情,自然就开始考虑起成家立业的事儿来了。
当初他家境好的时候,虽然他岁数不大,前来说媒的各路人马,倒早就络绎不绝了,可父亲心气高傲,不是南岸大户人家的小姐,他还看不上。
母亲倒没有太多想法,就是觉得儿子还小,怕他娶了媳妇忘了娘,就想让他多读几年书,娶亲的事儿也就往后推了。
他母亲曾经真心实意的觉得,自己的儿子,就是全天下最出色的少年,哪怕皇帝老儿的公主过来了,他也配得过。
可如今,他守着一个赌鬼父亲,家徒四壁,一穷二白。
可别再做梦说南岸的大小姐了,就是北岸一般人家的姑娘,都绝不会考虑他的。
他那个父亲,就是个无底洞。谁知道把女儿嫁过来之后,他父亲会不会再一时为了翻本,把自家姑娘给拿去卖了呢?
刁得志很清楚,有他这个父亲在,他想讨女人是没戏的,做一辈子光棍,了此余生就是他的命了。
可娟儿的出现,让他的心思活络起来。
要是娶的是一个疍家女呢?
虽说水陆不通婚,疍家人终生不可上岸。
可他要是来到船上生活呢?也无不可啊。
反正泥瓦匠这碗饭,靠的就是个手艺,哪边有活儿,他上哪边去就行了。
如此一来,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累了一天,回家之后能吃上一口热饭,以后再给他生下个一男半女,这也算是像个人样吧。
他爹那边,只要钱给够了就行。
这两年,他父亲赌博酗酒,迅速衰老了。
刁得志掌握着家里的财源进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由着父亲安排使唤的少年了。现在,他说的话,在这个家里的分量越来越重了。
所以渐渐的,刁得志也对娟儿回应了适当的热情。
两情相悦,水到渠成。
第八十三章 老掉牙的桥段
娟儿有了身孕。
虽然没有在陆上吹吹打打,八抬大轿,大张旗鼓的迎亲;也没有在水上排起来迎亲船,由着新嫁娘声嘶力竭的哭嫁,走完疍家的送亲仪式,可刁得志与娟儿的事儿,就算是成了。
因为两边的老人,都默认了年轻人的选择。
刁父唯一在意的,就是儿子定时给他赌资,只要不断了钱,哪怕他儿子去娶回来一头猪,他都懒得管。
娟儿的父母都是老实人,虽然知道码头上有水陆不通婚的传统,可架不住女儿芳心所属,而且二人早就珠胎暗结,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再者,他们看着刁得志有一身靠谱的手艺,又愿意以后来船上和他们一起生活,舍了陆上人的优越,做个疍家的女婿,也就觉得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如此一来,刁得志与娟儿喜结连理,虽然外面没人知道,可两个人的小日子,却也过得和和美美。
刁得志白天出去做活儿,夜间的时候,如果父亲那边没什么事儿,他就夜宿在娟儿家的船上。
若说就此过下去,日子虽然波澜不惊,可较之之前冷锅冷灶的日子,是好太多了。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任性千金招赘婿,如此老掉牙的桥段,不断的上演着。
这个桥段里的刁蛮千金,是南岸孙府的大小姐,孙权谋大人的妹妹。
她看上了来家里做工的刁得志。
说是喜欢这男子一身阳刚之气。
其实,只是看见了刁得志做活的时候,脱了上衣,露出来的虬结的肌肉;
说是喜欢这男子出身卑微,却心志高远,居然还会吟诗作赋。
其实,是不小心撞见了工人小憩的时候,别人都在吆五喝六斗骰子,可刁得志独自呆在一边,念叨早年硬背下来的那些咸水歌词。成亲后,娟儿以为他爱听这些,经常给他唱,他闲下来的时候,情不自禁的就念叨起来;
孙小姐还说,喜欢这男子有一副旁人没有的精明头脑和好手艺。
这倒是真的,刁得志的瓦工活儿做得没的说,本来说是给孙家造花园的,接的就是简简单单的垒台阶这样的纯体力活。
可刁得志见到东家家中,还有老祖宗这样一位老人家,腿脚不是很方便,眼睛也有些花了。
他就把花园的台阶都铺得又宽又矮,而且很贴心的,在每一节台阶的边缘,镶嵌了一道深色的墨玉石带,既美观又实用,让人一目了然,夜间也能有荧光,如此一来,不论白天黑夜,能看清楚该在哪儿换步。
这些台阶做完了之后,老祖宗也很欣赏,说这个工匠很懂得体恤老人,还多给了瓦工班子很多赏赐。
这个孙府的小姐,从小被老祖宗还有几个哥哥娇惯着长大,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家里唯一的小姑娘,谁也不舍得忤逆了她。
可她现在任性撒泼,索要的不是一匹马一座宅子,而是要招一个上门女婿来家,要把自己的终身大事交代出去。
这样的大事,大家可就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了。
老祖宗虽然也喜欢刁得志,可随口夸赞一个匠人,和找上门来做上门女婿,那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大哥孙权谋也不允许,可他这段时间忙于公务,终日起居都在衙门,因为儿子耀祖做海上大将,剿杀海匪正到了紧要阶段,他坐镇后方,不敢出任何差池。
他就交代了几个弟弟看好了小妹,不许乱来,也就无暇顾及了。
可他几个弟弟都是废物,别说看住小妹。就是被小妹打了,都不敢还手,只敢找老祖宗告状。
孙小姐为了刁得志,将一座孙府闹得鸡犬不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南岸圈子小,很快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儿了。
这些人精儿都在看笑话,他们都悄悄派人查看过刁得志,回禀的人都说,是个好后生,人长得精神,就是出身太差了,听说还有一个赌鬼爹。
这下子可有好戏看了。
大家什么都打探出来了,连他的母亲姐妹被父亲卖出去这种事儿,都被翻了出来。
可唯独有一件事儿,没人打探出来,就是刁得志已经和娟儿成亲了。
孙小姐当然消息也很灵通,她也知道了刁得志家里的事儿,她也知道,南岸的这些人都知道她已经知道了,就等着看她怎么闹呢。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现在怎么看刁得志怎么顺眼,什么样的负面消息,都成了这男子出淤泥而不染,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有力证据。
别人越说他不好,她越觉得刁得志不容易,这浑浊世间对他千夫所指,而她孙小姐,就是站在他身边的红颜知己。
她是一位巨眼英雄,凭着她的判断和刁得志的资质,未来他一定会成就一番大事业,而她到了那时,就成了慧眼识人,与刁得志携手走过微时的糟糠妻。
孙小姐戏文看多了,脑子里都是这么些落魄才子俏佳人的蠢故事。这些有的没的,让她越受阻,就越有动力,简直九头牛拉不回。
整个南岸都备好了瓜子儿花生,准备好好看看这多年不遇的大热闹。难得的,南岸的气氛,一时很欢快。
一片喧闹之中,只有一个人很冷静。
这个人,就是处于旋涡中心的刁得志。
他最开始听到孙家小姐使唤侍女过来传话儿的时候,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后来好不容易听明白了,这位孙小姐,要在花园里和他幽会。
他当然没去。
他觉得要是真去了,等着他的,肯定是作弄他的人。
这些南岸富人,消遣的事儿都玩腻了,说不定就想着戏耍他来逗闷子呢。
要是,那孙小姐不是戏弄他,而是真心实意在等着他,那也不能去。
因为那这个小姐肯定有病。
都没说过话,还幽会?
她都不问问他认不认得她?他是不是已经成家了吗?
可周围各种各样的消息,愈演愈烈,越传越像是真的了。
刁得志突然想到,这位小姐,可能真的是脑子不太好使。
她也可能,真的不知道他已经成亲的事儿。
那么……
一道闪电,劈过他的脑海。
他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他打小儿自命不凡,如今这个对他一见倾心的傻小姐,说不定就是老天安排给他的一个捷径。
之前的种种挫折,都是假象,都是为了让他日后飞黄腾达的磨练,可能跻身豪富圈子,才是他的宿命。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他甚至不由得畅想起来,真的成为了豪富之人之后,该如何挥霍那些数不尽的财富了……
可突然,他想到了一件事儿——
娟儿!
他的发妻,娟儿该怎么办呢?
第八十四章 埋了吧
刁得志这天下了工,没在娟儿的连家船上留宿。
娟儿已经三个月身孕了,虽然她体格健壮,看不出身子,摆渡的活儿也照常做着,可水上到底还是颠簸,孕吐的反应时不时会有,让她很难受。
“相公,我身子不舒坦,今夜你还是别走了吧?”娟儿很依恋刁得志,她白天划着船,在这大河上飘来飘去,可心思,一直都是飘在刁得志那边去的。
要是刁得志在南岸做活儿,她就抻着脖子,往南边望,盼着他早点下工。
要是刁得志晚上回北岸陪着父亲,她就往北岸瞅。
她大致知道他家住在哪边。
刁得志说,原来的大房子被父亲卖给别人了,如今的房子又小又破,贴着乱坟岗子,就是凑合着遮挡个风雨吧,关键是他父亲,喜欢那个烂房子离赌档近,来去方便。
有时候,娟儿远远一见着他的影子,就迫不及待的摇着橹,想快点把他接到船上来,这时候,船上的客人就会很奇怪,这船娘怎么突然就加了速呢?
要是已经凑齐了一船人,马上要走了,这时候刁得志再出现,娟儿就会想方设法磨蹭着,为了让他好上船。
没人看出来娟儿是为了等刁得志这个人,才费了这么大周张的。
刁得志也不让她和人说,他说怕生事儿。
娟儿也不问为什么,真就什么都不说。
他说什么,她都听。
刁得志说要回北岸过夜,陪父亲,她虽然心里不舍,身体也不适,可还是放他走了。
娟儿什么都顺着他的意。
北岸,棚屋。
刁得志回了北岸的家,屋子里黑灯瞎火,一片狼藉,锅里也不知煮得什么东西糊了,黑乎乎硬邦邦,估计喂猪猪都不会吃。
父亲不在家。
前几天刁得志拿了赏钱,回家都被他摸索去了,转身就一头扎进了赌档。
估计不赔得精光,他是不会回来的。
刁得志从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咕嘟灌了下肚,他刚才走的太急,在娟儿那没吃东西,虽然连家船的小饭桌上,都给摆好了碗筷,预备着他的饭菜的,可他心里有事儿,赶着回来,就一口都没动。
半瓢凉水下肚,他觉得踏实了一点,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就更坚定了一份信念。
父亲是半夜之后回来的,进门的步子走得跌跌撞撞,看来除了输光了,还喝醉了。
一见刁得志在家,父亲一咧嘴乐了:“好儿子,又给爹送钱儿来了?正正好好啊!哈哈哈……正好!爹正盼着你回来,下一把我肯定翻本,把咱家原来的房子铺子都给它盘回来,再给你娶上一个南岸的富家大小姐……哈哈哈!”
父亲醉了之后很癫狂,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
可老头子上一秒还红光满面,下一刻就瞬间面如死灰,跌倒在地,打起鼾来。
他岁数大了,酗酒加速了他的衰老,在灰暗的灯影下看起来,他就如同一具佝偻的尸体。
虽然还在说着梦话,打着鼾。
父亲的梦话断断续续,似乎还在说要给刁得志迎娶南岸大小姐的事儿,这件事儿从他没沾染上赌博,家境很好的时候就惦记着,一直说到他进了赌场,狼狈变卖了家产妻女,又一直说到了现在。
有时候,刁得志觉得,父亲当初,是不是嫌做正经生意进财的速度太慢,来不及在他成年之前,给他娶上南岸大小姐,所以才去沾了赌,然后万劫不复的。
可现在再猜测揣摩那些,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让他迎娶南岸的大小姐,似乎也没什么难的。
迎娶也好,入赘也好,不都是男男女女那点儿事儿么,又有什么分别,只不过,要先把几个绊脚石给铲开,接下来才好办。
深夜,乱坟岗子。
刁得志挖坑挖得飞快,本来就是泥瓦匠的大工,干这点儿小活儿,简直轻而易举。
转眼间,一个两步见方的深坑,就齐齐整整的挖好了。
父亲还在昏睡,胡话倒是不说了,可鼾声还是很吵。
刁得志一铁锹拍下去,鼾声也没了。
丢进坑里,开始回填。
刁得志把铁锹使得很溜当,沙土纷飞,很快把父亲的大半个身体都给盖上了。
刁得志一边填土,一边在想自己这些年来的机遇,又想到了多年不见的母亲和姐妹,不知她们是否还在人间。
说起来,自己还真是和父亲血脉相传。
父亲为了满足自己的赌瘾,能把结发妻子和亲生女儿都给当成牲口卖出去了,而自己做的,不过就是父亲的翻版。
父亲能把别人推出家门,不在意生死。
现在,他把父亲推下深坑,断了他这条烂命,似乎也无不可。
父亲不是有个夙愿,要让他娶上一个南岸的贵族大小姐么?
如今,父亲先去死,了断后顾之忧,那个大小姐,我刁得志自然会慢慢娶到手里的。
“父亲你且安息,你的心愿,儿子一定替你了结。”说完这句话,刁得志铲起一铁锹土,正要扬,没想到,坑里的父亲似乎听见了,居然动了起来。
老头子剧烈咳嗽着,挣扎着,却怎么都抖不动困住身体的泥土,只能抬头惊恐张望着。
一番无谓的挣扎,终于定睛之后,刁老头子看到了手拿铁锹,面色惊恐的儿子。
出人意料的,老头子看清了是他,反倒不再挣扎了,也没有求救,更没有让他拉自己出去。
似乎,就在一瞬间,老头子浑浊的眼睛清醒过来,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他,居然笑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沙哑着嗓子说:“得志,我的好儿啊,早该动手了!利落点吧!送你爹最后一程!”
刁得志铲好的满满一锹土,此时已经被吓得滑落在地,他自己也被突然醒来的父亲吓得肝胆俱裂,浑身无力两腿瘫软,几乎都想跳下去把父亲拉上来了。
埋一个没有意识知觉的人,没什么困难,一咬牙一跺脚的事儿。
可如今,父亲醒过来了,还和他说了这样的话。
让他接着动手活埋亲爹,仿佛两年前的场景重现,他又胆怯了。
可父亲说完了那句话,就再也不吭声了。
似乎父亲猜到了他的胆怯,最后恋恋不舍的望了他一眼之后,父亲就紧紧闭上了眼,垂下了头,再也不出声也不动了。
似乎又睡死了过去。
刁得志心惊胆战的趴在坑边,颤声唤了几声爹。
没有任何反应。
小半天过去了。
刁得志觉得,再不动手,天亮了,哪怕他把老头子给拖出来,让人撞见了都说不清,索性一咬牙,挥着铁锹又填起土来。
很快的,荒芜的乱坟岗里,多了一个崭新的坟包。
刁得志扛着铁锹往回走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仿佛传来了父亲的笑声。
可他不敢回头看,只好脚下加快了步子,心里默默念叨着:“爹,你就放心去吧,我这就去给你娶个南岸的小姐做儿媳妇,算是当儿子的,尽了对您的孝道!”
第八十五章 杀人于无形
次日一早,娟儿见到刁得志上船的时候,觉得他极为疲惫,脸色苍白,说话也很没有力气。
“相公,可是活计太累,把你累病了?”娟儿虽然自己妊娠反应非常难受,可还是关切的给刁得志送上热茶。
“哦哦,倒也不是,活儿什么的还好,我吃得消。”刁得志喝了茶,一股暖流入胃,非常熨帖,可比昨夜的那半瓢凉水好多了。
“相公看着面色不太好,要不在船上歇一天了,和东家告一天假可行?”娟儿又给他甄满茶。
“不必。上工的事儿,不敢耽误。我昨夜一宿没睡好,我爹病了,我一直服侍左右,送汤喂药,一宿没合眼,脸色才这么不好看。你不必担心我,等午间歇息的时候,我眯一会儿就缓过来了。”刁得志爱抚着娟儿的身腰。
这微凸的肚子下,包裹着的,是他的骨肉。
“原来是这样,公爹病的这么厉害,可惜啊,我竟不能到病榻前尽孝,唉!”娟儿很愧疚的叹了口气。
“你也不必在意,水陆本不通婚,你我结合,原就该料到这些磕磕绊绊。”刁得志安慰着娟儿,他笑得很温暖,很体贴。
娟儿很感动。
刁得志似乎身不由己一般,突然又长叹了一口气,很担心的说:“可我是真放心不下我爹啊!我把药都熬好放在锅里了,也不知他老人家病的那么虚弱,都起不来床了,能不能撑着爬起来,自己把药给吃下去呢?”
娟儿看爱人纠结犯愁得脸都抽做一团,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很清楚,男人出外做工挣钱,女人在家照顾老人孩子,无论陆上水上,规矩都是一样的。
“要不,你去上工,我过去看看公爹吧。”娟儿不过十五六的年纪,陆地她是从没踏足过的,可为了爱人,她想鼓起勇气试试。
“娟儿,还是算了吧。你对岸上的事儿不熟悉,我怕你走错了,找不着我家,自己倒先丢了。”刁得志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可推让一番,更显得真诚。
“你先前给我指过方向,大致的位置我心里有数,你放心,我过去了,给公爹喂了药,就赶紧回来。”娟儿见刁得志不放心,就更要表现得自己有把握了。
“我家院子里后边有一棵老槐树,你望着老槐树走,肯定走不错。娟儿啊,我的好媳妇,给我爹吃了药,就赶紧回船上来啊,可不敢耽搁太久了。”刁得志在娟儿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嗯嗯!你就放心吧!”娟儿甜蜜的笑了。
刁得志上了岸,往南岸的孙府去了。
路上碰见了几个后生,都认识,有一个是当初一起坐娟儿的摆渡船,起哄要听荤曲儿的,大家都是赶着这个时间点儿出来上工,抬头不见低头见。
青壮后生之间,不打不相识,至于当初是为什么打的,可能记得倒不太清楚了。
刁得志压低了声音,装作分享秘密的样子,和那个之前要听荤曲儿的后生小声说:“哥们,听说了么?赌档老姜家发钱呢!昨天姜老大的老娘突然病倒了说胡话,让他儿子把不义之财散一散,要不阴间的小鬼儿就要来绑她走呢!”
“是么是么,我还不知道呢!还有这事?”
虽然是小声说,可事关银钱,凑过来听的人,可不少。
“那个姜老大,铁毛公鸡一只,他还能真的散财?”几个后生开始议论纷纷。
“可不真散了么!我爹昨晚回家,就拿了几块碎银子回家,说是去姜家赌档那么久,还是头一回见着回头钱儿呢!要不是人家说了,一户人家就给一份,我都想再去要一份呐!”刁得志说的言之凿凿。
后生们骚动起来。
“碎银子?”
“多大的?”
“还好几块儿?”
“都够在南岸这边,挣死把力的干上好几天了吧?”
“还有么还有么?”
“这会儿过去还能有么?”
“应该还有吧,我听我爹说,姜家老太太发了愿了,要散财一天一夜来者有份,要好好消灾呢!”
人群一哄而散,都朝着渡口涌去,争先恐后的上船要回北岸去。
北岸。赌档门外。
娟儿望着这个院子后面的大槐树,觉得自己找着夫君的家了。
她整了整衣服,拢了拢头发,公爹病倒了起不来,不能敲门等人家来开了,她就自己上手推门。
初次见夫君家长辈,她还很不好意思。
可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啊,更何况她还不丑呢!有什么好怕的。
娟儿一进门,觉得自己肯定是走错了。
公爹不是一个人病倒在家吗?怎么这院子里这么多人?还在吵吵把火的对骂打架!
“你妈才病了!我去的奶奶的吧!揍他!”
“不给钱就不给钱,怎么还动上手了?觉得我们哥几个怕你还是怎么地!”
赌档的几个打手和先前兴冲冲过河,赶着回来捡钱的后生冲突起来,彼此互不相让,最后还是姜家的老太太听到声音出来了,辟谣解释了一番,方才平定了纠纷。
这些后生挨了揍,被骂的狗血淋头,最后还是理亏,只能自认倒霉往外走,正好撞上了一头闯进来的娟儿。
“哎呦,这不是河上的船娘么?怎么还上岸来了?”一个眼尖的后生一眼就认出她了。
“今儿的蹊跷事儿是真多啊,疍民还敢上岸来了!”
“呦呦呦,怎么还进了赌档来了?不是连个荤曲儿都不愿意唱吗?”
“来来来,爷们这会儿正晦气着呢,给爷唱一个!”一个挨揍之后心气儿很不顺的后生,当然知道娟儿肯定不会唱歌,可他就是想找个软柿子捏一捏,出出心口的这股气,说着就要上手摸娟儿的脸。
娟儿已经吓懵了,她有些晕陆,孕吐的反应也更加剧烈了,这会儿乌乌泱泱一伙子人围着她,也不知都在说些什么,她脑子一片空白,不想惹麻烦,只好一言不发的急急摆着手,想赶紧往回走。
哪儿还走得掉呢?
一群受了窝囊气的青壮后生,正好有气无处撒,如今送上门的一个出气筒,哪有放过的道理呢?
都说疍仔敢上岸,打死不报官。
可一群大男人围殴一个女子,说出去还是不大好听的。
“哎呦!我去!这可不是个黄花闺女了!哥几个看看她的肚子!”又是那个眼尖的后生发现的。
“我说,小船娘,也没听说你成亲啊,如今你不是还在你爹妈船上吗?怎么连娃娃都有了?”
未婚先孕,不论在水上陆上,都是了不得的大罪过。
很快,北岸管祠堂的长老被请了过来。
疍民私自上岸,女子未婚先孕。
随便哪一条,都够一个死了。
娟儿直到被大绳子绑着塞进猪笼里,还是紧闭牙关不肯开口说话,她只是无谓的挣扎着,还不敢开口解释,生怕给刁得志惹来麻烦。
当一群人有说有笑,抬着她往河湾走的时候,娟儿见着了大河,听见了水声,终于有些醒转了过来。
她明白要发生什么了,开始声嘶力竭的嘶喊起来:“我是成亲的女人,我的娃娃有爹爹的,你们不要沉我!”
人们还在说笑着,走完这个仪式,比搞清楚为什么要淹死一个女人有意思多了,所以没人去听她在喊什么。
“你娃娃的爹是谁呀?”抬着娟儿的一个后生好奇的问。
“刁得志!我是刁得志的女人啊!我是上岸来照看他生病的爹的啊!”娟儿终于恢复了表达的能力。
可惜,来不及了。
“原来是他呀!我说呢!你当是谁忽悠我们哥儿几个在那等着你的?”那个后生听完,愣了一刻,气呼呼的说。
他有种恍然大悟后的气愤。
“噗通!——哗啦啦!”
猪笼下水。
“他说什么?”娟儿在被扔下去之前,听见了那个后生的话,可她很想再问问清楚,确认明白。
是相公让人来害死她的吗?两人临别之时,明明还那么恩爱啊!
可惜。
今生再也没有机会问清楚了。
第八十六章 重生(求月票啊!)
娟儿被抛进河湾的水下之后,闭气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是疍家姑娘,水性自幼就是很好的,并没有立即被水呛死。
可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紧紧捆在身上的大绳子,而且绳子吃了水,更紧了,她却越来越没有力气了。
娟儿挣扎了一阵子,渐渐累了,觉得迷迷糊糊的,休息片刻之后,想到腹中的胎儿,那是她和刁得志爱的结晶啊,一个在她体内跳动的小生命啊,她又不舍得这个孩子和她一起去死,就又开始奋力的挣脱起来……
昏迷……挣扎……昏迷……挣扎……
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这样的循环多久了,在又一次昏迷醒来之后,娟儿猛然意识到:“我的水性难道这么好么?老半天没有换气了,居然还没死?”
这个念头一闪过,她立即就像从睡梦惊醒一样,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然后,她发现自己可以在水下自由的游走了,那些原本紧紧束缚着她的大绳子也不见了,娟儿没有欣喜若狂,她似乎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娟儿艰难的回过头。
果然,她见到了那个猪笼,笼子里自己的尸体早已经肿胀变形,被绳子勒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她已经离世很久了。
自己被困在死前挣扎的执念中,自然也很久了。
自己已经死去了,直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才能回过头来看真相。
“丫头,明白了?”不知何时,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游到了娟儿身边。
“明白了。”娟儿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尸首,她明白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腹中的孩子,也没能有机会活下来。
“明白了就好。老太婆我,是司管这条入海大河的河神,在河底呆了不知多少年了,这码头上面的事儿,我管不着,可一旦下了水,可就都归我管了。”老婆婆说得很快,非常例行公事,似乎说了太多遍了,很不耐烦的样子。
“娟儿听从婆婆安排。”娟儿还是生前的性子,逆来顺受的。
“你能看见我,说明你心有郁结,在人间还有未了之事,不愿意投胎,以往那些失足落水的小水鬼,也有这样的。要是你想拖两个活人下水,给自己当个垫背的,也不是不行,可一个就是上限了啊我跟你说,再拖得多了,就成了祸害人的恶鬼了,老婆子我可就容不下你了。”老婆婆带着娟儿在水下四处游走着,好像在带着新人熟悉工作环境。
“婆婆放心,我不害人。”娟儿不想拖人下水,她自己屈死水下,已经够了,不必再多拖累一个无辜的人下水。
“咱疍家的女娃娃,就是心善。那你为了什么不肯投胎的?”河神婆婆显然生前也是疍家女子。
水上族人司管水下世界,十分契合。
“我心里有个疑问,解不开,就想问明白了再走。”娟儿下示意的摸着自己的肚子,那里还是有些微凸的,可惜里面已经不是一个鲜活的小生命了。
“唉,也是个痴情娃娃!”婆婆一看就明白了,也就不再多问。
两个人在水下自在的游荡着,就到了入海口。
婆婆这时候已经很喜欢这个木讷心善的姑娘了,就对她苦口婆心的交代:“你我都是河里的精灵,不能入海的,水中的游弋,到此为止,海那边有什么凶险,谁也不知道,你不要过去。”婆婆说说又笑了,“也不知老天爷能不能哪天给我也升个官儿,给我个海神当一当,呵呵!”
“愿婆婆早日心想事成!”娟儿走到哪里都很乖巧。
“呵呵,好丫头。婆婆看你心善,又疼惜孩子,以后照看落水孩童的事儿,你就帮婆婆看着吧,老太婆我也好落一点儿清闲。”河神婆婆说着,把一个银色的小葫芦递给娟儿。
娟儿郑重的接了过来,她认得,这是疍家孩子挂在腰间的那种葫芦,不过是亮闪闪的白银打造的,周身刻画了很多符咒,拿在手里,触感温热,大小非常趁手。
以前娟儿就觉得奇怪,疍家的孩子,三天两头往水里头掉,怎么没听过谁家的娃娃出事儿呢。
不管爹妈多忙,回头见着娃娃泡在水里了,拎着葫芦总能把孩子拎上来,上来之后咳嗽出几口水之后,就啥儿事儿没有了,大人该忙什么忙什么,小孩儿缓过气儿了,就立马生龙活虎的爬去玩去了。
原来,一切都是有神明庇佑。
如今,娟儿无法看到自己的孩子的出生了,她拿着这个银葫芦,觉得能庇佑着成百上千的疍家娃娃,让他们平安活下去,也算是得其所哉。
“婆婆,我如今,是成了水鬼了么?”娟儿对自己的身份还是不太确定的。
“傻丫头,婆婆的法器都给了你了,哪有水鬼专管救人的?你呀,从今往后,就也是这条大河里的一个小河神了。”婆婆爱抚着娟儿的头发。
河神婆婆用雷霆手段,送走了很多纠结不愿意投胎转世的水鬼,哪怕那些水鬼不害人,终日在她身边哼哼唧唧的,她也觉得烦。
可娟儿也不哭也不闹,那种幽幽惹人怜爱的眼神,鬼神看了都心软,让婆婆不忍心强行送走了她。
就让这丫头陪着自己吧,她想弄清楚什么,就由她去吧,等到水落石出之后,再想走,婆婆再成全她。
从那之后,每当银葫芦叮叮作响,娟儿就会顺着葫芦的指引,迅速的浮到水面下,找到落水的孩子,小心翼翼的托着孩子的小屁股小后背,把他们的口鼻露在外面,直到家里的大人发现孩子落水了,娟儿再悄悄地潜下去。
有时候那些孩子还以为娟儿是来和他玩耍嬉闹的呢,就调皮的和娟儿笑着闹,都是些不记事儿的豆丁小娃娃,娟儿也喜欢他们,就也陪着他们玩闹,把孩子逗笑了,娟儿也觉得好高兴的。
而且,娃娃们大都是不会说话不记事儿的年纪,上岸之后也说不明白遇见了什么,大人一见孩子没什么事儿,也就懒得再理了,把拴在腰上的绳子紧一紧,短一短,就接着忙碌活计去了。
娟儿做小河神一段时间之后,对咚妹儿印象很深刻,因为这孩子老是往水里掉。
后来托着她的时候多了,娟儿也多少明白过来一些,这个小丫头不是不小心掉进水里的,她就是有意要下水玩的,有时候娟儿好心好意托着她,她还扭来扭去的不领情呢!
可娟儿是个认真负责的河神,职责所在,由不得咚妹儿任性,所以不论咚妹儿落水了多少回,娟儿都尽职尽责的托到了五嫂发现的那一刻。
后来,咚妹儿大一些了,不再被麻绳绑着了,娟儿才好久没见着这个调皮的小丫头。
咚妹儿冬天下水捞大尾巴那一回,娟儿是在水下全程看着的。虽然按说这种事儿其实不归她管的,可她心善,还是担心咚妹儿的安危。
寒冬腊月下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且,只要这孩子的腰上还挂着葫芦,就是她应该照看的。
但是那回之后,咚妹儿就把腰间的葫芦扔了,娟儿也就知道,又一个娃娃长大了,不再是由她照料庇佑的了。
有时候,咚妹儿淘气,被五嫂丢进水里,娟儿就远远看着乐,她知道咚妹儿如今大了,这点事儿难不住她了。
小丫头,愿你平安长大,一切都顺风顺水啊。
第八十七章 屡试不爽
这边娟儿咽了气,那边刁得志进了孙府,安排清楚了当天的瓦匠活儿,吩咐小工去做。
他自己推说不舒服,找了个阴凉处,歇着去了。
一夜挖坑没合眼,又一大早的使心计算计人,也是很费神的,他需要休息。
下午的时候,过来送料的伙计说,北岸那边今儿好像出事儿了,有女人被长老沉塘了。
众人就追问,是谁家的姑娘。
伙计摇头,说谁家的也不是,水上来的,疍家人,还是个显了肚子的。
“造孽啊!”刁得志听了,叹息着摇头,众人都跟着附和,觉得他心善。
这天晚间的时候,做了一天的瓦匠活儿,大家都拖着疲惫的身子,收拾了家伙要往家走了。
刁得志已经休整了一天,这时候来了精神。
他抽空儿打手势叫住了孙小姐的侍女,什么都没说,就是笑着点了点头。
这个小侍女很是惊喜,她之前被她那个刁蛮小姐赶鸭子上架,硬逼着来给刁得志传过好几回口信,回回都没得着什么好脸子。
这会儿一见刁得志偷偷冲她点头笑,一下子就明白了。
欢天喜地回去复了命,可算是不辱使命。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地点就在孙家新盖的花园子里,刁得志白天让人把放花圃工具的小抱厦给收拾出来了,他说要留着阴干新瓦片用。
其实,等到新瓦片出窑运过来的时候,他还做不做这份工,都不一定了呢。
孙小姐自然是喜不自禁,衣裳换了无数套,怕穿得太艳丽华贵了,伤了情郎的自尊心;怕穿得太朴实无华了,又显不出自己的青春可人,挑个衣裳就让她愁肠百结。
接下来的珠宝钗环、妆容香氛,无一不是煞费苦心,用心极为良苦。
进了抱厦,见了面,刁得志连她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都没有在意,直接褪掉,就地就把这位孙小姐办了。
什么废话都没有。
孙小姐也觉得太突兀了,可又觉得,如此一来,才是真男人的血性。
吟诗作对、风花雪月什么的,都太俗套了。
如此过了些日子,刁得志人前还是那么谨慎谦恭的样子,认真做活儿,做完了活儿,天一擦黑就过河回去。
有时候东家传话过来,让他晚上留在花园,照看着白天刚做好的泥瓦活儿,勤着浇水,别裂了,他就顺从的留下。
一起出工的活计,有的还会多嘴,说:“夜间浇水这种事儿,我也能干,何必非要留人家大工,得志的爹到今儿还没找着呢,他这个当儿子的,一回了北岸,就要到处去寻找打探的。”
听了这话,就又有人阴阳怪气的说:“你小子可拉倒吧,这个浇水的活儿可不简单,可不是你能浇灌的了的呦!”
众人就有些起哄,刁得志就红了脸,陪着笑,让大家下工了早点歇着,不要打趣他。
等人都走远了,他的脸才变得又冷又硬,目光渗人。
送走娟儿之后,也不是一直都平安无事。
有几次,刁得志在北岸边下了船,之前被他骗到赌档去的那几个年轻人,专门堵过他几次,说是受了他的戏耍,要揍他。
刁得志一口咬定了,他就是听他爹说的,碎银子他也见着了,要不是赶着上工,人家又说了一家给一份,他肯定也去了。
人家就问:“那你爹呢?一起找老爷子当面对质去!”
刁得志就愁苦着脸说:“哥几个,我这些天一下了工,就满大街的找我家这老爷子去啊,你要是知道他在哪儿,可得第一时间告诉我,姜家不给碎银子,我给你,给的肯定比他家多!”
刁得志说得诚心诚意,堵着他的人就不好再动手。
过几天,大家听到一些话,又反过味儿来,就又来堵他。
这次问:“那个被扔河里的疍家大肚子,说自己怀的是你刁得志的娃,你个臭小子,是把我们哥几个当棒槌使的吧?”说着就要动手。
刁得志就又开始哭诉:“我的天呀,这都哪跟哪儿啊,我什么时候还和人家疍家的姑娘有了孩子了呀!当年我多点了几首歌是不假,可水陆不通婚啊哥哥们!就是我想娶,人家也得把姑娘嫁给我才成啊!那船娘的事儿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也不知她是为了什么上的岸,估计一见被陆上的人家发现了,就知道我这么一个陆上人的名字,就随口捞过来用了呗!这女的和我,可真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大家认识刁得志不是一天两天了,觉得他说的这话,不是没道理,而且,他应该是真和这事儿不相关,因为之前,哪管是为了多小一点儿不起眼的由头,刁得志都能和人大打一架。
而这回儿,大家的手指头都快戳着他鼻尖儿了,这小子愣是一味地服软解释,半点儿硬气都没有。
他们不知道,之前刁得志一心求死,如今有了富贵去处,开始惜命了。
刁家的老爷子这么多天了,谁都找不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没了验证的办法,更没人敢找到赌档姜老大家问,谁敢提个头,丢出门外就是一通好打。
姜老大虽然爱财,可对老母亲是一顶一的孝顺,听不得有人说她什么生病啊,中邪了之类的话。
疍家这边,那样低声下气,无事都要让三分的,如今少了个大活人,愣是没人出头来问问。可能也是觉得疍民私自上岸,不占理,所以河面摆渡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大家想起要去找娟儿家的摆渡船,想找着她父母打听问问,虽然不知道能问出什么,可不妨一试。
可惜,娟儿家摆渡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在这条大河上,再也没有被看见过。
时间长了,大家慢慢也就忘了这码事儿了,觉得刁得志的爹虽然不像样,可少年人没了长辈庇护,独自出大力跑营生过活,多少还是很不易的,也就觉得他还是可怜,不去为难他了。
刁得志终于落了个清净。
孙小姐那边,终于也有了动静。
孙小姐有了身孕,孙府的太夫人传话,要见他。
先斩后奏,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生米给煮成熟饭。
这招儿还真是屡试不爽啊。
第八十八章 赘婿(求月票!)
孙老夫人把会见的地点,也定在了花园。
倒不是知道了他们的底细,而是想让刁得志陪着她,走一走这些缓步台阶。
老太太觉得,能给老人家造出这样贴心台阶的后生,最起码,心是不坏的。
呵呵。
刁得志诚惶诚恐地面对老夫人,仿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叫来。
老夫人一见他那样子,摆了摆手,笑了.
老人摇头示意不必,然后屏退左右,只带着他一人,开始爬台阶。
“孩子,你比我想的要聪明。”老夫人看穿了他假装的受宠若惊。
“小子不才,不敢在老夫人面前弄鬼儿,冒犯了小姐,甘愿领罪。”面对这位波澜不惊的富家老太太,刁得志觉得之前对付其他人那套把戏,还是不要拿出来卖弄的好。
这是个老人精儿,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什么样的人杰精英没交涉过,自己搞不好弄巧成拙,前功尽弃。
“不,你不是来领罪的,你是算好了,要来领赏的。”老夫人面上的淡淡笑容并没有变,看不出喜怒。
就更让人害怕。
“老夫人恕罪,小子一时糊涂冲动,可天地良心,小子绝对不敢算计什么。”刁得志老老实实的说,他确实害怕,孙权谋在码头权势滔天,随便就能把他碾碎为齑粉,所以一脑门子的冷汗,瞬间就出来了。
“呵呵,且不说算计不算计了,有些事儿,也不是你能算计得到的。”老夫人体格微丰,爬了几段台阶,已经开始微微喘了起来。
刁得志见了,想伸手扶着,却被拒绝了。
“小子,你这张脸,长得确实清俊,不怪我那丫头为你神魂颠倒,闹得合宅鸡犬不宁。”老夫人摸着一处木头长椅,借着树荫坐下,端详着阳光下的刁得志。
阳光清澈,干净少年。
“我那囡囡小时候啊,总是说,这辈子是不会嫁出去的,说她那几个哥哥们心粗,怕他们照顾不好我,说要做个老姑娘,一辈子守在娘身边。呵呵,傻丫头。”老夫人说起小女儿,流露出宠溺的声音。
“小姐是至孝之人。”刁得志站在太阳地里,看不清对面老夫人脸上的细微表情,只好附和着说。
“是啊,是孝顺,呵呵。可等她再大一些了,还是说不嫁,就不仅是因为我了,而是看了她那几个嫂嫂,进门之前,哪个在家不是说一不二的大小姐,可过了门,成了人家的媳妇,就要处处立规矩,做事儿半点儿出不得错,哪儿哪儿都能受指摘,更别说犯错了,哪里还有半点在家做姑娘的自由洒脱。呵呵,囡囡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老夫人说着摇了摇头。
“小姐聪慧。”刁得志心里明白了几分,对将来的事儿,又多了几分把握。
“她说嫂子们嫁人了之后,就不自在了,摊上了我这样一个容人宽厚的婆婆,尚且是这样的,如果她将来嫁人,不论那婆家如何宽厚,也不会如她自己在家这么自在。”老夫人招了招手,示意刁得志坐到她身边去。
“小子不敢。”刁得志是真的不敢坐过去,可老夫人执着的摆着手,他就只好盘腿坐在地上,迎面靠在老夫人的脚边。
“小子,入赘我孙家,你家长辈可会同意啊?”老夫人俯视着脚下的刁得志,突然严肃的问。
“谢老夫人问询,不怕您笑话,家母已经不在,家父早先嗜好杯中物,经常彻夜不归,最近更是数月没有回家了,虽然我始终没有放弃找寻,可街坊邻居们都猜着说,说他还在不在人世,都还是两说,所以,如今,家中并无长辈。倘若父亲有朝一日归来,见到小子能攀上孙府高门,定然也会非常高兴的。”
刁得志知道,老夫人早就派人把他家底查了个底儿掉,如今这么问,不过是走个过场。
可他还是要说仔细,而且说到父亲的这一段,他还说的很动情,他觉得父亲如若在天有灵,肯定也会同意他的说法。
“嗯,既然如此,那也只好老太婆我做主,先让你们成亲了。”老夫人显然料到了他会怎么说,“而且,我那囡囡,怕要等不及了。”
“小姐她?”刁得志有段时间没见着孙小姐了。
“腰身快能看出来了,要就近挑一个好日子,尽快给你们把喜事儿办了。”老夫人没有了之前雍容华贵的姿态,似乎说起女儿来,就显出一种为人母的慈爱和心伤来。
“听从老夫人安排。”刁得志低下头,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笑容,反倒做出一些委屈的样子,似乎身为男人,入赘为婿是很难接受的事。
其实,只不过是好为了接下来的谈判,增加一些筹码罢了。
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他的主动权就多了一些了。
“老夫人教子有方,满门高官,孙府是南岸首屈一指的官场大宅门,不知小子进门之后,能做什么呢?”刁得志开始为自己争取了。
“还是囡囡了解你,早就料到你会有此一问,她还说,你胸有大志,绝不是那种一旦攀上富贵,就忘乎所以一味享乐的小白脸。呵呵,小子,老婆子我倒是觉得,你不仅是不想耽于享乐啊,你这孩子,好像真的心比天高啊!”老夫人眯着眼,仔细端详着刁得志,一脸意味深长。
“哪里,老夫人太抬举小子了,小子汗颜。不过是不想辜负小姐的一片芳心罢了。”刁得志担心自己是不是心急,太露相了。
和这样的老人精儿周旋,想要收放有度,还需要再历练历练啊。
“我们孙家,祖业有田产,子孙为官宦,耕读传家,不涉商贾,可囡囡为了你,愿意开一路贸易生意。她已经在南岸上好的地段,盘下了几间临街的铺子,成亲之后,全权交给你打理。得志,你意向如何?”老夫人笑吟吟的看着他。
“小子惶恐,必将肝脑涂地,不辜负小姐厚爱。”刁得志转坐为跪,大礼拜下,谢过了孙老夫人。
这个条件太优厚了,比他当初设想的,要好太多。
可他忽略了,自己应该在老夫人提出,让他和孙小姐成亲的时候拜下,而不是,在知道能管一片大生意的时候。
到底,还是露相了。
老夫人无奈地笑了,她已经揣摩出来了眼前这个后生的成色,也大致预测到了,女儿的这个选择,将来能给她自己,带来一个什么样的人生。
不会太差,因为爱财之人,都惜命,为人谨慎,也就好控制。
可也薄情,如果孙家一直如此兴旺得势,也就罢了。可未来一旦有了家道中落的迹象,这个人,会是第一批临阵倒戈、落井下石的人。
可囡囡已经有了他的骨肉,非他不嫁,成亲势在必行。
且不论以后如何,眼下,那就只有如此了。
第八十九章 预言(求月票!)
大婚之后不久,孙小姐就对新婚丈夫刁得志,彻底丧失了热情。
遥遥相思,一厢情愿的臆想,终究敌不过现实中朝夕相对,茶米油盐、鸡毛蒜皮。
孙小姐发现,刁得志原本让她倾心不已的一张俊秀的脸,在一个屋檐下看久了,也不过尔尔。
要论俊俏,南岸梨园行里,新来了几个俊俏灵秀的小武生,那身姿做派,都养眼极了,刁得志的这张脸,和人家可真是没什么可比的;
再说他身上,那些原本看着让人眩晕的肌肉疙瘩。其实,不过就是出力气的工人,被活计磨练出来的罢了,也没什么出彩的。哪个做活儿的出大力的人没有呢?
也不知自己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居然还觉得他超凡脱俗,既健壮又秀气;
刁得志不会作诗的事儿,也早早就被孙小姐发现了,之前花园约会的时候,孙小姐试着和他对酒当歌,吟诗作对,可被他含含糊糊糊弄过去了。
当时她以为是他太紧张了,影响了文采的发挥。如今知道了,他那所谓文采,就是她自己凭空现象出来的,除了会哼哼几句咸水歌,他什么都不会;
两人之间最大的障碍,来自不同的成长背景,造成的生活习惯不同。
尽管刁得志小心翼翼,苦心钻营,可很多细节,都暴露了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强行凑在一起的不和谐。
他在餐桌上,时不时发出的粗鄙的吞咽声,他穿衣的不分场合,他在场面上说话的不得体,应对客人的不周到,以及许许多多粗枝大叶的不讲究,都让孙小姐越来越失望,最后直到把他的铺盖挪出了卧房,二人分房而居。
把刁得志给赶出去,还有一个很主要的原因,就是孙小姐怀孕到了晚期,碍于奉子成婚,日子离婚礼太近,她不好出门,只能窝在家里,乱发脾气看他极为不顺眼。
孙小姐本来挺着大肚子,身体不方便,心情就极差,凡事众人都小心翼翼顺着她的意,这么着一天下来,还有几场大脾气要发。
要是见着了刁得志,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长这么大,还没遭过这么大罪,罪魁祸首就是这个男的,那一见了面,是非要破口大骂的。
老夫人怕女儿动怒伤身子,怕动了胎气,也怕孙小姐骂的太响亮了,被人听去了不好听,也就让人把旁边的屋子收拾出来,让刁得志住进去了。
为了弥补,还给刁得志的商铺和商队,多讨了几个贸易运输的通关牌子。
这东西都是孙权谋的手下执掌的,要说拿几个也容易,可先前孙家不屑于动这样的心思,也没有做买卖的人,如今有了刁得志,也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刁得志搬出去的第一个晚上,几乎喜极而泣。
离了那个疯婆娘,手下的生意渐渐也摸到门路了,背后又有孙权谋罩着,外人挤破了脑袋,送金条送元宝都拿不到的通关牌子,居然为了安抚他独居出来,一口气给了他好几块!
天下还真有这样的好事儿!
无毒不丈夫。
当初自己做的所有决定,如今看来,都是对的。
刁得志把铺子里的生意,交付给一个值得信任的老掌柜,然后就要带着通关牌子,领着马帮,去关外采货去了。
对家里,他说此行的性质,相当于是开疆拓土,是出去为了新生意开路的,虽然路途艰辛,但是为了家中生意昌隆,他万死不辞,一定要亲力亲为。
事实上,哪有什么艰辛的,拿着官家的通关牌子,顶着孙权谋妹夫的名号,一路上白住驿站,经过地方,官员也要敬他三分,他就是出去散心玩乐去了。
老夫人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虽然她老人家也看出来了,这小子是出去躲灾的,他被孙小姐骂的,连妈都要不认识了。
出于礼数,刁得志临行之前,要去孙权谋大人那边辞行。
长兄如父,而且孙大人是一家之主,整个偌大一个孙府,威名赫赫,背后都靠着孙大人,靠他在官场的高位和威望,方才树立起来的。
虽然孙大人很不喜欢这个入赘的妹夫,之前就明确提出反对妹妹跟他,可他公务实在太繁忙了,和海盗的对战,已经到了白热的阶段,所以连妹妹的大婚之礼都错过了。
孙大人之前偶尔一天,从衙门回来的时候,在母亲的大屋,撞见了挺着大肚子的妹妹,还有跟在妹妹身边,唯唯诺诺的刁得志。
孙大人也很无奈,他除了呵斥几句,让刁得志入赘之后,谨遵家规,不可恣意妄为,也没有更多的精力理会什么。
儿子耀祖如今在海上,与海匪鏖战正酣,他不仅把控着一应的军需供应,掌握着海上陆上的情报网络,他还飞鸽传书,经常与儿子切磋用兵之道。
上阵父子兵,孙权谋已经过了当打之年,经不得海上的风浪了,但得子如此,孙权谋非常欣慰,自然无暇顾及其他。
这回刁得志来孙权谋的会客厅拜别,本以为孙大人像往常一样不在。
那正好,他遥遥拜过了,全了礼数,又不用听人训话。
可惜,偏偏这天孙大人回家换洗衣物,顺便回家取一本作战要用到的符文书籍,刚好就在家中,被他撞个正着。
老夫人和妹妹都不在跟前,孙权谋说话也就直接的很,不必顾忌什么了:“你给我听着,此次出去,切不可打着我的旗号,狐假虎威,作威作福。那份生意,是小妹硬要给你置办的,我孙家运道昌盛,本也不差这点营生,可有可无。你,要好自为之!”
“得志谨遵大人教诲。”刁得志不敢开口称兄长,他知道那就是自取其辱。
“刁得志?哼!刁钻古怪,小人得志!你爹还真会给儿子取名!”孙权谋鼻子出气,嗤了一声。
“大人见笑了,请大人赐名。”刁得志垂头跪在地上,尽量让自己显得更顺从渺小一些。
“不必了。没那工夫。就这么叫着吧。反正我也不常见你。”孙权谋摆摆手,示意送客。
刁得志忙不迭的躬身退了出来。
走了几步,刁得志闪身进了一处竹丛,躲在无人可见处,恨恨地望着孙权谋的主楼。
“欺人太甚了!我爹给我起的名怎么了?你以为自己官儿大,就哪个都得让着你,谁都比你低一等了么?你会起名,你儿子名字好,没准儿海匪一个炮弹把他砸死了,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再叫你牛气,哼!”
如果刁得志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后来会很快应验,不知他会不会再多说一些别的。
第九十章 鏖战(求月票!)
多年以后,码头上的人,一说起当年海匪狙杀孙权谋之子孙耀祖的那一战,还都难免激动异常。
太壮烈,太惊人,太让人意想不到了。
不是人们是非不分,不爱戴官府官兵,而是大盗首丁一鸣所指挥的这一场海上战役,打得实在过于精彩,精彩到让人忽略了战役双方的黑白所属。
孙耀祖为官经管海防之前,海盗联盟的盟约写的很清楚——不杀官兵。
官不犯我,我不犯人。
官兵若奉旨围剿,海匪会绕着走。
说到底,不论是海上流窜为匪的,还是穿了一身官家皮入了海防军的,都是码头周围的人口,儿时说不定还在一起玩过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没什么血海深仇,自然没必要对彼此赶尽杀绝。
孙耀祖经管海防之前,海上的秩序,一度达到了一个平衡稳定的状态,虽然这样的平衡,让官家的脸面非常不好看。
因为,就连官家的船队,盐船、米船,甚至从安南过来的,外国给中国皇帝上供的岁贡之船,都是需要从海盗联盟手里购买通行旗的。
不买,就劫船杀人,无一例外。
买了,自然就一路畅通,保你平安。
一旦遇见了风浪,或是出了紧急的情况,船只需要修补,甚至还可以凭着手中的海盗通行旗,向过往的海盗船只求救。
虽然海盗内部分有不同帮派,但是认旗不认人。
客商拿着通行旗,不仅不能为难,遇见了难处,不论哪一个帮的,都是有义务帮一个忙的。
不然,以后派旗的这一帮问起罪来,他们也不好交代。
在海盗联盟出现之前,海上的秩序一片混乱,各路海匪各自为政,为了争抢劫掠海上船只,无恶不作,互殴不断,死伤无数。
官府海军软弱无能,军备上,远不是装备西洋武器的海匪的对手,面对海上的一片乱战,官府丝毫无力干涉,官兵在海上遇见了海匪的船队,只敢远远的放炮,且放且退,避之不及。
秩序混乱,最苦的就是在这片海讨生活的商队和渔民,今天被这股海匪抢劫,后天被那股海匪烧船,打点了这个,怠慢了那个,总也没个边儿没个头。
很多之前老老实实打渔的渔民,纷纷落草为匪,因为正经打渔做生意,早已经养活不了妻小了。
后来书生丁一鸣横空出世,一统海上,收拢各路海匪,成立海上联盟,奠定海上秩序——交钱买旗,不杀人,不烧船。
联盟中各帮按海域划分,各自发行自家的通行旗,明码标价,不得反水。
一时间,海上竟然太平起来。
船头悬旗,贸易往来,畅通无阻。
可官府的船队,最初自然是不肯屈尊来买什么通行旗的。
海盗们也不含糊,直接杀人越货,抢船烧船,对于胆敢反抗的官兵,有心狠手辣的海盗将他们身首异处,挂在码头临水的大树上,遥遥朝着海军衙门的大门,以示警告。
据说,孙权谋大人当时闻讯赶出门,一见那血腥炼狱般的景象,被吓得骇然跌坐在地,心情几日不能平复。
自那之后,官府船队的账簿上,就多了通行旗一项支出,是要主官亲自批复的。
奇耻大辱。
几年之后,孙权谋之子,孙耀祖长大成人,请缨入伍,誓要为父亲报仇雪恨,一雪前耻。
他年少为将,血气方刚,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不畏生死,开始很是赢了几场大战的。
可他的一通乱打,搅乱了海盗联盟内部的平衡,有些帮派本来对当初的海域划分不满意,碍于大局不敢造次,如今孙耀祖打死打伤了几个帮派的老大,他们也就起了异动的心思。
一时间,海上的乱战,又渐渐有了抬头的势头,海匪不杀官兵的约定,也不得以被打破了。
商人的生意又不好做了,买了旗子的也不敢走了。
很多人对这个勇猛的海上剿匪小将,都有些怨言,觉得他不该为了博虚名,不惜乱了大家的生计。
最恨孙耀祖的,当然就是海盗。
丁一鸣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平定的海上秩序,如今几乎被他乱拳打散,海盗称霸海上多年,自然不会纵容他太久。
丁一鸣是书生落草,极擅兵法,不出手则已,出招就是要毙命的。
这天海盗放出了消息,要抢劫一艘安南来的英吉利贡船,时辰地点,都在码头上的赌档上一早放了出去。
孙耀祖一听事关天朝尊严,自然率众倾巢而出。
可他出海的过程中,先是遭遇了那个季节很难遇的风浪,折损了几只小船,后来又被突然出现的迁徙鲸鱼群落所迫,不得已走散了几只船,后来又陆陆续续,遭到了几小股海盗的伏击,待赶到所报海域的时候,孙耀祖身边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只战船。
而找到的贡船,只剩下一艘空船。
洋人早就被绑走,专门好吃好喝养在一艘船上,另行赚取赎金。
孙耀祖一看周围暗礁林立,荒岛环布,心里知道不好,担心有诈,可要撤退,却早已经来不及了。
轰天炮声在四周炸响,海盗的船队竟然如此强大,从各个隐蔽的角落驶出,齐齐开炮,将孙耀祖为数不多的几只官船,层层包围在其中,如同瓮中之鳖。
万炮齐发,名动一时的少年将领,顷刻灰飞烟灭,葬身于鱼腹。
孙权谋惊闻爱子死讯,呕血数升,震惊闭气,一头栽倒,醒来后一夜白头。
“儿啊,我的儿啊,是爹害死你的啊!”
“哈哈哈哈,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也算是死得其所,哈哈哈哈哈!”
“呜呜呜呜,啊我的儿啊,还不到二十啊,还未娶亲,未给我孙家留个后啊,啊啊啊!”
“无后也不算什么,留得英明,后世万世流芳,多好啊,光宗耀祖我的儿啊,不辜负爹爹娘亲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啊!”
“我的儿啊,下了阴间见了你娘,就说爹很快也下去找你们去了,这人世无情,有什么好留恋的啊!”
据说,孙大人醒来之后,这样哭哭笑笑,哀嚎了很久,下人怕他出事,想偷偷查看,都被他打了出来,给他找大夫也不看,连大夫都被打了出来。
以军中厚葬之礼,安葬了孙耀祖的衣冠冢之后,心如死灰的孙权谋被人搀扶回了孙府。
孙大人不知道,家中还有一个大惊喜等着他呢。
第九十一章 惊喜(求月票!)
孙小姐顺利生产,是一个瘦弱的男婴。
这个孩子哭声微弱,像小猫叫,身子瘦的皮包骨头,仿佛能数的清楚几根肋骨。
按说孙府什么好东西没有,孙小姐孕期的饮食,那是要多精细又多精细,要多营养有多营养,要多讲究有多讲究,可偏偏她吃什么吐什么,终于把新生儿给耗成了这个可怜样子。
孙小姐不喜欢孩子,之前周围的人都宽慰她说,等生下来你就喜欢了。
可如今生下来了,见着了,她还是不喜欢。
这孩子瘦不拉几的样子,也确实不太招人喜欢。
不喜欢正好,老祖宗说了,这孩子的出生,离他们大婚的日子实在太近了,说不去太不好听。
老祖宗要另想办法。
孙小姐一听,以为老祖宗要把孩子给扔了,一把就给抱紧了,虽说不喜欢,扔了也不行啊,毕竟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啊,又不是别人肚子里捡来的,哪能说扔就扔呢,那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可老祖宗笑她傻,说:“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是我孙家的血脉,我几时说了要扔掉他的话,你个傻丫头,生个孩子还生傻了不成。”
孙小姐舒了一口气,又把孩子丢到奶娘怀里,问:“不扔就行,那怎么办啊,偷偷养着,等日子对了再让人知道?”
“也不行,新生的孩子,模样是能看出来的,不管他现在多瘦小,等养几个月,就不是月子里奶娃娃的样子了,那些妇人来家里看欢喜,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行。”老祖宗摇头。
“扔肯定不行,养着也不行,那要怎么的呢?”孙小姐听见孩子哭了,顿时更心烦了,挥挥手,让奶娘给抱到隔壁屋子喂奶去了。
那屋子本来给刁得志临时住,现在刁得志出去做生意也不在,就先给奶娘奶孩子用,她正好眼不见心不烦。
“娘给你把孩子留在家里好不好?”老夫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好啊。”孙小姐一听隔壁把门关上了,孩子的哭声渐渐听不见了,她松了口气。
“可这孩子不能再叫你娘了,你可愿意?”老夫人试探着问。
“啊?不叫我娘,那叫我什么?”孙小姐疑问。
“叫姑姑,孩子就在你眼皮子底下长大,你天天能看见,行不行?”老夫人已经想好了办法。
“把孩子过继给我哥他们啊?”孙小姐也转过劲儿了,虽然觉得不太喜欢这个办法,可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
总不能把孩子给送出去吧,放在外人的手里,她看不见,还不放心呢。
“你二哥不是去年纳了一个妾么,小家碧玉的,性情不错,说话做事,不急不缓的,就是一直都没有开怀,看着那女子身量那么窄,不像是能生养的样子,我们就把这孩子放在她屋里养大,一个妾生了孩子,本来也无需张扬。”老夫人喝口茶,觉得此法甚好。
“啊,二哥的那房小妾啊,那女的话是不多,看着慈眉善目的,不像是会岢勒孩子的样子,要她帮我带孩子,我时不时地过去看看,也行吧。”孙小姐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也拿起茶喝起来。
可养生茶喝热乎的才补人,老夫人的贴身婢女鸳鸯一见茶凉了,手疾眼快,给小姐重新换了热茶。
孙小姐呡了一口,眼神谢过。
鸳鸯不敢拿大,赶忙还了礼。
本以为尘埃落定,母女两都悠闲喝起茶来,可门外突然一阵嘈杂。
“老祖宗,老祖宗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门房的小童惊慌失措的跑进来。
还没进门,先迎头挨了鸳鸯一记耳光。
这下打的很重,小童跌坐在地。
“反了你了,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什么事儿不能稳稳当当好好说,平日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看把老祖宗吓得,小姐身体正需要调养,要是被你吓坏了,你几条命赔得起?”鸳鸯掐腰教训起来。
鸳鸯是家中的一等大仆人,跟在老祖宗身边的人,连老祖宗的几个子女,轻易都不敢对她使脸色,所以鸳鸯对内对外,都是很能说得上话的。
小童被打了之后,蒙头转向,不敢再开口。
“好了,他一个孩子,你日后再管教吧。”老夫人朝怒极的鸳鸯摆摆手。
“是。”鸳鸯躬身退回了老夫人身后。
“说吧,怎么了?”老夫人有些不悦的问,她倒不是被这个门童的突然闯入吓到了,到了她这个年纪,能吓到她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孙老夫人不悦,是担心这样被人冒冒失失打断了谈话,事关机密,被人听去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好在小童什么都没听见,他定了定神,听见老夫人问,赶紧跪正了身子,声音尽量放低,吐字却很清晰的说:“回老祖宗的话,小的刚拿到大老爷衙门送过来的快报,说是大公子他,他因公殉职了,大老爷也——”
一听小童说完了惊天噩耗,说道大老爷了,居然犹犹豫豫不肯说了,众人的心都悬起来了。
“快说!大老爷他怎么了?啊?!”孙老夫人一拍桌子,难得的动怒了。
“回老祖宗的话,大老爷他悲伤过度,吐血晕了过去,如今已经醒转过来,说是以军礼发送了大公子之后,官府那边会护送老爷回来。”小童被吓得肝胆俱裂,一股脑说完了。
这些人可真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一会儿嫌弃你喊得声音大了,说的快了,一会儿又嫌弃你说的慢了,她等不及听了。
真难伺候。
“这么说,大老爷此次没去参战,所以人没事?”孙小姐问。
“回小姐的话。是,衙门来人说,此次大老爷坐镇后方,飞鸽传书指挥作战,并没有投身前锋。”小童忙答道。
“还有没有什么要你说的?”鸳鸯见老夫人悲痛恸哭,精力不济,便问道。
“回鸳鸯姐姐,没了。”小童跪地垂首。
“下去吧。”鸳鸯道。
“是。”小童一溜烟退出去了,巴不得离这几个女人远一点儿。
“娘,耀祖没了?大哥他,他命好苦啊。这是他和大嫂唯一的孩子啊,大哥他该心痛死了。”孙小姐虽然平时经常和孙权谋顶嘴,可她心里极为敬重这个长兄。
比起其他几个终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哥哥,这个大哥才是孙氏一门的栋梁,是她能骄纵度日的根基。
老夫人更是深知此理,所以听闻出事了,最关切的,就是这个大儿子的生死。
如果这个做大官的儿子没了,那么孙家如今的一切,都会很快随之失去的,她其他几个儿子的成色,她做娘的,心里最清楚不过。
还有那个存有虎狼之心的赘婿,也定然不会安分。
既然如今长子权谋无事,那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可如今长房无嗣,权谋不像他那几个弟弟,个个都是三妻四妾。
孙权谋专情,亡妻过世后,再未纳任何填房姬妾,对于夫妻二人唯一的儿子,专心教导。
可造化弄人,如今居然中年丧独子,无怪乎一夜白头。
“娘,把我的儿子,送给大哥吧。”孙小姐面色谨然,认认真真的看着母亲说。
!!
第九十二章 烦事了
依照海防军队的传统,海葬了爱子耀祖的衣冠灰烬,孙权谋被人抬回了家。
他觉得自己在惊闻噩耗的那一刻,一条残躯已经随着儿子去了。
自己身老体弱,无力在波涛之间征战,只能通过飞鸽传书,给耀祖一些指导,可海上战局瞬息万变,错过了一点儿消息,就可能造成全军覆没的后果。
孙权谋没想到,丁一鸣居然如此神通.
他居然在作战的时候,连海上的潮汐季风,和鲸鱼群落的迁徙,都能算计在内。
耀祖立功心切,到底是初生牛犊,心计太浅,中了暗算。
他这个做父亲的,把管着海上陆上的情报网。安南贡船的消息,就是经由他之手,亲自交给耀祖的。
多么明显的诱敌深入的招数啊!
可他被之前的胜利蒙蔽了眼睛,竟没有察觉到不对,就那样放儿子去送死了。
儿子的死,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也该死!
看着耀祖的棺船燃火远去,孙权谋无数次想拔出腰间的长剑,自刎而死,向九泉之下的亡妻谢罪。
可一念及孙府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都指望着他呢。
老祖宗年事已高,如今他遭受了丧子之痛,痛不欲生,又怎么忍心让年迈的高堂,再遭受同样的痛苦呢!
亡妻那边,就等他百年之后,再去请罪吧。
谁说活着就比死去更容易呢?
人间煎熬,犹如炼狱。
孙权谋被送回的孙府的时候,双目直直木木的,真的如同死人一般。
吓坏了老祖宗和一众家人。
后来,把他送回自己的卧房安置好了,老祖宗让鸳鸯抱着一个婴儿走了进来。
孩子的哭声不大,底气不足的样子,全然不是当年耀祖那种惊天动地的哭声。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娘知道,你心里苦死了。”老夫人看着长子才过中年,就已经满头白发,心疼的又哭了起来。
“母亲,儿子不孝,惹母亲伤心落泪了。”孙权谋挣扎着想起身谢罪,可他太虚弱了,终究还是跌回床上。
“儿啊,耀祖是个好孩子啊,娘知道,他这一走,你的半条命也没了。”老夫人哭的泪人一般。
孙权谋心如刀绞,面如死灰,眼中一点儿生的光都没有。
“儿啊,你看看,这个孩子,是你妹妹的,如今,他是你的儿子了。”老祖宗抱过婴儿,送到孙权谋跟前,给他看。
孙权谋纵然悲痛得头脑木然,可还是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呵呵,耀祖尸骨未寒,她们这么着急,就把替代品送过来了?
为了给妹妹遮掩家丑,居然把他拉过来顶缸儿?!
如果不是虚弱没有力气,他一定会一巴掌给这个哭哭唧唧的破孩子摔出去!
可看着母亲卑微又企盼的眼神,孙权谋到底还是心软了。
挚爱的妻子死了,得意的儿子死了,如今他也是半个死人了,还在意这么多做什么呢?
她们算计他,就让她们算计了去吧。
谁让都是一家人呢,母亲,妹妹,哪个都是他的亲人啊,这些亲人如同跗骨之蛆一样,连他亡子的长孙之位都给算计去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心死,没有任何反抗拒绝的意愿了。
由她们去吧。
老夫人见长子眼神疲惫,直直盯着这个孩子,愣了很久。
她以为,他是想到了耀祖婴童时的样子,便心里动了动,觉得有希望。
“儿啊,你妹妹也是一番好心,你觉得如此安排可好?如果你怕对不住耀祖,娘就再做安排,啊?”老夫人说的小心翼翼。
“好。娘你满意就好。”孙权谋心已死,对于这些后宅妇人的谋算,只好听之任之了。
现在,他只是觉得这孩子哭得他心烦,太聒噪了,就摆手让鸳鸯赶紧抱走。
“儿啊,你房里空了这么多年,无人照料我儿,娘总是不放心,如今正好,娘把鸳鸯赐给你做个侍妾,你可愿意?”老夫人一见说通了儿子,非常高兴,不由得就像给点什么表示表示。
“好。谢娘亲关爱。”孙权谋眼皮都没抬一下。
鸳鸯抱着孩子正要出门,闻言身子猛地一震,孩子险些脱手。
她自从幼年被卖进孙府,一路争强好胜,凡事做的出尖儿的好,才一步步赢得管事儿的青睐,直到走到了老祖宗身边,成为家中下人里面,最出挑出息的一个。
鸳鸯觉得,自己对老祖宗尽心尽力,凡事打点的面面俱到,老祖宗也常说,离了鸳鸯,自己的日子肯定过得一团糟,最是离不了的,就是宝贝鸳鸯。
可怎么老祖宗怎么如此轻易的,就把她许给了年过半百的儿子了呢?
老爷纵然在外面的官场上威风八面,家里也都为他马首是瞻,可他毕竟已经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了,如今刚刚经历的丧子之痛,脾气只会比之前更难相处。
而且,孙府上下,谁不知道大老爷当年对夫人一往情深,夫人亡故后,他位高权重,却远离女色,几乎被人诟病不近人情。
如今将她指为妾室,她才年纪轻轻,和守活寡有什么两样。
做一个不受宠爱的妾室,和在老祖宗身边当一个呼风唤雨的大丫鬟,那是天和地的差距啊!
鸳鸯在听闻老祖宗的安排之后,心底也生出阵阵凉意,觉得豪门富贵,情比纸薄。
怀中的孩子,还在不知趣的哭着。
仿佛他也感受到了,这屋子的人都不喜欢他,他哭得越发声嘶力竭,嗓子都哭破了,哭声很不好听。
“鸳鸯,你带着孩子,往后就住在老爷楼下的那间空屋,一会儿我让奶娘也过来,和你一起照料孩子。”老夫人果断的吩咐道。
“是,奴婢谨遵老祖宗安排。”鸳鸯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这么陌生,好像是另一个人说的。
“对了,我过会儿就吩咐账房,从这个月开始,你的月钱就按姨娘的份例来吧,我那边还有几件首饰衣裳,都是上好的,样式都是年轻人用着合适的,等会儿也让人给你送过来。”老夫人当然知道鸳鸯有多不愿意,可有什么办法呢。
长子多年未纳妾,如今长孙刚刚亡故,就让他纳妾,他会答应?
只有她这个做母亲的出面,亲自把自己信得过的贴身的婢女赐给他,他才不好拒绝。
这样让鸳鸯照看着这个孩子,她也放心点,囡囡那边也不会闹。
唉,为了这群孩子,她这个做娘的,可真是操碎了心。
鸳鸯含泪退下,屋内只剩他们母子二人。
“儿啊,给那孩子起个名儿吧!”老夫人语重心长的说。
“叫烦了吧。烦恼了结,什么都干净了,多好。”孙权谋说完长叹一声,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第九十三章 及笄之年
时间一晃,过了七年。
明天六月十五,咚妹儿又要过生日了。
咚妹儿马上十五岁了,行过及笄之年的成人礼,就是大姑娘了。
河面船只穿梭,忙忙碌碌,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妈,明晚我要吃一整条松鼠鱼,还要喝一坛子青梅酒!”船头摇橹的少女一身朝气,兴致勃勃的向船舱内喊道。
少女脚边卧着一只大肥猫,遍体金黄,一条蓬蓬松松的大尾巴,懒洋洋的摆动着。
“没说你成年了,就能放开了喝酒,不许喝那么多啊!爱吃鱼啊,那倒是行,想吃多少你就吃多少,那两个小子也爱吃,我正好多做点。”舱内传来五嫂含笑的声音。
少女模样的咚妹儿和大尾巴做着鬼脸,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往船舱下瞟着,捂着嘴窃笑。
咚妹儿的身量已经长开了,是典型的疍家少女充满韵动的身形曲线,虽然可见随松泉习舞所学得的轻盈,却毫无纤弱感,一举一动,都充满了青春的力量。
“你个死丫头,偷偷喝也不行!我是一个看不住,就能被你偷喝半坛子,再喝都要留不到过年了!”五嫂不用看,都能猜到咚妹儿和大尾巴在弄鬼,可说到了留着酒过年,她又马上打住了话头。
五嫂似乎这几年精神有些松懈了,有时候会变得多话起来,没头没尾的扯起话头,和咚妹儿唠叨很久。
咚妹儿这些年渐渐长大,原本隔三差五的帮忙,摇橹走几遭摆渡船,后来妈身体一有些不舒服,她就义不容辞的顶上,后来渐渐的,这条船竟然成了咚妹儿的摆渡船了,很多客人开始叫咚妹儿小船娘。
咚妹儿知道,妈老了。
水上女人操劳过甚,老的很快。
有一天,她装睡,看见妈乌黑的浓发中,有了一缕白发。
五嫂对镜也看见了,她楞了好久,然后狠狠心,下死劲儿拔掉丢进炉火里,然后带上头巾出了舱门。
咚妹儿看见,妈落泪了。
五嫂本命年生的咚妹儿,如今眼看着过了年,就要上四十岁的年纪了。
四十岁,对一个水上人家的女人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
似乎心态的衰老,早于身体的衰老,早早到来。
五嫂自己也意识到了,最近和身边的人,说年轻时的事儿越来越多了,想克制都打不住,搁在以前,就是别人花言巧语的来撬她的嘴,她都不愿意说的。
五嫂也明白了,自己是要变得像一个老妇人了。
咚妹儿不害怕长大,可她舍不得妈妈变老。
船上的活计,她能多做一些,就多做一些,一些搬搬扛扛的活儿,她都尽量不让五嫂上手了。
可有些东西太重了,咚妹儿也搬不动。
不过也没关系,还有墩子和烦了。
这两个男孩,都长成高高大大的大小伙子了。
墩子本来生的就壮实,后来因为兵书读得好,孟老先又专门给他聘请来教骑马射箭和十八般武艺的习武师傅,虽然不是童子功习武,可墩子于此道很有悟性,加上身体素质出色,竟很得师傅们的赏识,很是练出来一番名堂。
如今孟府王雄展的威名,竟然在南北两岸都很响亮,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当中,是以能结识王雄展为荣的,要是能有幸和他过招,即使落败了,也是很值得夸耀的事儿。
柱子的生意做得非常好,前来下定的客人,从多远的地方赶过来的都有,有几回,邻居甚至还看见几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进了王家的院子,外国人出来的时候,一脸的难以置信,又有些终于得愿所偿的欣喜。
外面都传言,说柱子早就赚的盆满钵满,富得流油,可柱子似乎还是当年的样子,不见铺张什么排场,也无人敢犯,他们哥俩始终没有离开北岸。
所以,墩子还是每天都坐着摆渡船,过河上学去。
如今,是咚妹儿摆船送他过去。
墩子的早饭还是在船上吃的,可咚妹儿渐渐忙了,不能睡懒觉,也不能和他挤在小桌子边一起吃饭了,她还有很多活儿要忙,饭是扒拉一口就凑合过去了。
现在陪墩子吃早饭的,是大尾巴。
烦了也经常过来,他如今大了,上学后有了交游,不仅是南北两岸,更远的地方,他也愿意去多走走。
去年跟着家里的马帮,他甚至还去了一趟极北之地,看到了山巅的天池。
烦了说那天池终年迷雾环绕,就是当地人上去了,都不一定能看得见真容,可他那天爬上山,在山脚下时还风雪连绵,登顶了之后,居然晴光乍泄,天池绝美风光,尽收眼底。
家里见烦了愿意跟着马帮到处跑,以为他对生意经商感兴趣,觉得一旦仕途行不通,这也算是个不错的退路。
他姑父自从那次落水之后,落下了很严重的哮喘症,身体始终没有恢复过来,终日不愿意出门,更别说过河通商,甚至于在家望见一眼那条大河,都会脸色煞白,失神很久。
姑父原本的那摊生意,是越来越管顾不上了。
所以,鼓励烦了经商,全家上下,没有比他姑父刁得志更上心的了。
可惜烦了也明确说了,以后纵然落第,做个逍遥墨客散仙,也绝对不碰商贾事,铜臭蛀蚀人心,会坏了文风画风,万万不可。
大家就问,“那你跟着马帮走南闯北,风餐露宿,吃那些苦做什么?”
烦了就笑,说:“自然是要趁着年轻,饱览大好河山。王希孟十八岁而画成《千里江山图》,苏东坡年近四十,作《大江东去》,感怀周瑜二十多岁就能指挥千军。所以说,无论要做什么,肯定是要趁着年轻啊。咱家里有马帮,我跟着出去自然便宜一些,要是没有,我想方设法,也要出去看看的。”
难得的,父亲权谋听完烦了这番言论,竟然没有骂他轻狂,只是摇头一笑。
倒是他姑父刁得志,听完之后,很是伤心了一阵子,觉得他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一片生意,本以后后继有人了,没想到,最后竟然还是要交给外人去搭理了。
虽然刁得志心里也明白,入赘这么多年,孙家上下很多人,始终还是把他当做外人的。
可惜他自己入戏太深,早把自己算成孙府家里人了。
墩子和烦了虽然一天天大了,可只要忙完了学业,有了空闲,两个人都很喜欢结伴来五嫂的连家船上,来找咚妹儿和大尾巴玩,来蹭饭吃,来撸猫。
五嫂看着几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心里很高兴,可也觉得孩子们飞快的长大,也把自己给催老了。
她最近格外盼着过年,她有些心虚,怕一旦出了什么意外,等不到那些人过来喝酒说事儿该怎么办呢,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交代清楚呢。
可五嫂转念一想,就意识到是自己多虑了。
这么多年风平浪静的,能出什么事儿呢。
无论如何,她都要看着咚妹儿长大成人,当年老头子的托付,她一定不会辜负的。
“妈,为啥烦了和墩子就能整坛子喝酒哩?”咚妹儿还在纠结青梅酒的事儿呢。
“欸,人家是身强力壮的男孩子,如今烦了的酒量居然也上来了,和墩子一样,轻易灌不醉了,呵呵。”五嫂想起烦了第一次过来喝酒的情景,虽然觉得自己当时刻意灌人家孩子喝酒不对头,可还是觉得很好笑。
“哎呀我说妈,话也不是这么说啊,我也能喝啊,我酒量从来比那两个怂货加起来都好!”咚妹儿不服气了。
“女孩子喝那么多不像话!”五嫂还在坚持。
“你不是说,凡是男孩子能做的,我没什么做不了的吗?”咚妹儿这么说完,觉得和妈硬刚不太好,又软了口气,撒起娇来,“妈——呀——,人家明天过生日呐,一年就一回嘛——”
撒娇这招,是咚妹儿跟松泉学的,松泉说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身为女子,内里的主心骨要硬,外表则要多几分柔软,用似水柔情化解一些问题,比硬碰硬来的容易些。
像松泉那么外柔内刚,咚妹儿使劲学了,可也没怎么学会,不过撒撒娇这种事儿,段位很低的,她倒是学会了个皮毛。
“你这个孩子,都要成大人了,怎么还这么磨人,行吧,那就半坛子吧。”五嫂妥协了。
“不嘛不嘛,我要喝一坛!”咚妹儿得寸进尺。
“行行行,一坛一坛!你快专心摇橹去吧,闹得我脑仁疼!”五嫂投降了。
“好咧!”
“喵——!”大尾巴伸了一个懒腰,抬头冲咚妹儿叫了一声,以示祝贺。
第九十四章 成人礼
咚妹儿小时候以为,行过及笄之礼,就自动可以成为一个大人,做所有大人可以做的事儿,包括下海去做龙户。
可今儿真的到了成年的时刻了,她才意识到,其实长大,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情。
所谓的成为一个大人,并不是跨过了某一个时间点,一个人就从小孩变成大人了,而是需要很多很多的积累,经历很多很多的事情,从一点一滴中学习,怎么像一个大人那样做事情。
等到面对每一件事情的反应,都像大人一样了,才是一个合格的大人。
那个时候就不用再装大人了,就是真正的大人了。
咚妹儿看着舱内坐着的烦了和墩子,她知道他们三个人,从面容上看,都是成年人的模样了,身量也都很像样,尤其是墩子,说他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子都不冤枉他。
可咚妹儿心里清楚,距离成为大人,成为真正的大人,他们都还有挺长的一段路要走呢。
“都是大人喽,咚妹儿最小,也十五了,墩子大她两岁,十七了,烦了最大,都成了十八岁的大小伙了,来!我敬你们三个年轻人一杯!祝你们都有一个光明广阔的前程!”五嫂满脸慈爱的笑容,环视了一周,端起了酒杯。
小小的船舱内,酒香四溢,五嫂的青梅酒,一年比一年好喝,这酒是越酿越醇厚香甜了。
“谢过五嬢嬢!”
“谢过五嬢嬢!”
“谢谢妈!”
四人一饮而尽,满室欢声笑语。
“咚妹儿,船上人手有限,我们没有陆上那么大的排场,可是该有的仪式,妈不能给你少了,这样吧,烦了文墨好,让他做礼宾,我来给你行礼,墩子给我打下手,你看可行?”五嫂饮酒罢,郑重的问咚妹儿。
这突如其来的正式,让咚妹儿顿时有点无所适从,赶紧点点头,说:“成!妈,就按你说的来!”
于是大家把酒桌撤到了一边,让咚妹儿跪在五嫂面前,烦了和墩子分立五嫂左右。
烦了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汝今成年,务须谨记: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咚妹儿大礼拜下,然后抬头,答应道:“定当谨记。”
墩子递上托盘,一方红布上放着一枚银簪,式样简单,纹饰古朴。
五嫂拿起簪子,轻轻插到咚妹儿头上。
烦了笑着说:“礼成!”
五嫂含笑拉起咚妹儿,仔细打量着梳成发髻头的女儿,眼角荡漾开了浓浓的笑意。
“祝贺咚妹儿”
“祝贺咚妹儿”
墩子和烦了都不迭声的说着,两个人不约而同搬回了小桌子。
大家又围坐下来,五嫂开始上菜。
头一道菜,就是松鼠鱼。
椭圆形的大鱼盘子,居然堆堆叠叠的盛了五六条炸的金黄,外焦里嫩的大鳜鱼,一道道肉刺精神抖擞的支棱起来,真的就像是松鼠的尾巴。
大尾巴早就不是小猫咪的性格了,这些年来,它走坐行动,早就是一只成年大猫稳重的样子。
可这会儿闻到了松鼠鱼的喷香滋味儿,居然也起身喵喵叫了起来。
它不去蹭五嫂,因为它知道,五嫂在有客人的时候,肯定不会纵容它,就算它再神通也不行。
它也没去蹭咚妹儿,因为它看见咚妹儿这会儿,正挥舞着筷子,自己吃得热火朝天呢,还没功夫顾上它来呢。
而且依着咚妹儿的习惯,肯定是要等咚妹儿自己个儿啃好了,把鱼刺鱼头什么的推给它吃。
大尾巴已经抗议过很多很多次了,有时候还拿拒飞来威胁过咚妹儿,可咚妹儿似乎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再也改不了了,只要有了鱼刺,就想着留给大尾巴,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她都给留。
大尾巴对此,也是彻底放弃抗争了。
大尾巴很有目的性的,选中了烦了来蹭啊蹭。
果然,烦了马上找来了它的大木碗,从自己正在吃的一条松鼠鱼身上,挑了很多好肉,大方喂给它。
“烦了你这个孩子,不能老这么惯着它,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小畜生,会飞咋了,还真上了天了!”果然,五嫂开腔了。
“嘿嘿,五嬢嬢,反正我也吃不了多少,省下来的,都给大尾巴吃吧!”烦了讪讪一笑,低头喝酒去了。
五嫂碍着面子,是不忍心真的深说他的。
最初,五嫂对烦了的到来,对于他南岸少爷的身份,是很不欢迎的,甚至是存了歹意的。
所以才会不管烦了年纪小,没轻没重的给他灌酒。
可后来,五嫂渐渐发觉,这个孩子虽然生在富贵乡,可心里的苦楚甚至比咚妹儿更多,可他心性却很单纯。
而且,烦了和他的父亲,真的是很不亲近。
老一辈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
年轻人之间的交游,没什么复杂的,都很单纯的。
五嫂也就看开了,由着咚妹儿跟着烦了这个小先生,去学认字儿读书去了。
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至于墩子,大尾巴倒是不用费什么心思。
烦了把大木碗拿到桌子底下之后,墩子就一刻不停的给它添好吃的,鱼啊肉啊,香米饭啊,小豆包啊,上什么,他给什么。
他给的很隐蔽,大家不盯着都注意不到。
其实就算五嫂真的啥也不干,目不转睛的盯着墩子,她也不见得能看得清墩子的动作。
墩子这些年来,跟着武术师傅磨练身手,身形敏捷的要命。
之前他和烦了打闹,偷偷把烦了的帽子给戴到咚妹儿头上了,两个人居然一个都没发现。
还是咚妹儿照水摇橹的时候,才意识到的,一下子哑然失笑,哈哈哈的捶地笑了好久。
墩子听他哥哥的话,在五嫂的船上不敢造次,所以他不敢像烦了一样,和五嫂嬉皮笑脸的。
要是五嫂说不能给大尾巴吃,那他肯定就不敢。
可烦了都把大木碗拿过来了,那他就可以随意发挥了。
这里面的道道儿,大尾巴都门清儿。
所以,它就蹭一蹭烦了,就完事儿了。
那个大木碗,早就被磨得里外锃亮,厚厚的一层包浆,当初的相思树,倒是看得不那么分明了。
“咚妹儿,你成年之后,最想做什么?”烦了放下酒杯,笑着问。
“她还能琢磨什么,肯定是想下海去做龙户去!”墩子一手飞速给大尾巴送了一块肉,一手端起酒杯,呡了一口酒。
墩子的酒量,也越来越好了。
按说山里的汉子,酒量都是很好的,可墩子之前于此道,一直不显。
山里人冬天为了御寒,往往早起出门之前,饭都还没吃呢,先是一碗老高粱酒下肚。
暖暖身子。
可柱子在这方面,对弟弟管的很严。
他怕墩子像他早年迷恋赌博一样,沾染上了酒瘾。
所以告诉过墩子,在外喝酒,点到为止,切切不可贪杯。
少年人于宴饮中结识朋友,自然无不可,可一旦迷恋杯中物,往往就会误了前程。
墩子的酒量好,倒不是因为他胆子越来越大,而是他身上的结实腱子肉,随着习武越练越多。
所谓好酒量,所有的酒力,最后都是身上的肌肉消化吸收掉的。
墩子现在体格越来越强健,对酒精的消化能力,也就越来越强。
虽然他听了哥哥的话,不可开怀痛饮,可随便的二分功力,在大家眼里,也都是极为擅饮的。
“龙户嘛,我是肯定要做的!”咚妹儿不急不缓的喝着酒,这一坛子青梅酒,是好容易让妈松口给的,她可得慢慢地喝,好好品味着。
其实,一坛子也不算多,放开了也不够她喝的。
“可我妈如今身体不好,书上说了,高堂在,不远游。我得安心留在船上,伺候好我妈,一旦去了远海,十天半个月的不着家,我妈想使唤我都找不着人,那怎么行?”咚妹儿干了一杯,又小心翼翼的倒满了一杯,生怕洒了浪费。
“如此看,是真长大了。”五嫂摇头笑道。
“咚妹儿,有担当!敬你!”两个男孩举杯。
“好咧!”
三人一饮而尽。
第九十五章 偷听八卦
这条大河奔流入海,每年的春天都有春汛。
之前烦了家的马帮从北边运货回来,在河上翻了船,也是春天。
后来大家说,就是春汛闹得。
可烦了后来跟着马帮到处走,他无意中听见脚夫闲聊,说是那年翻船的事儿,吊诡的很,说是没准儿船上有人得罪了河里的神明,人家不放人呢。
当时烦了在这伙人的视线不及处,所以就能听他们说的多一点。
有人说:“得罪河神?那倒不太可能吧?河神要一个从北面来的旱鸭子做陪葬?也搭不上吧!”
又有人说:“死的那个,也不一定就是正主,那天的风浪来得疾,去的也快,码头上出去的人,水性都好,就算是落水了,也淹不死人,可那孩子,从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大的河,更别提会水了,可不死得就是他喽!”
众人附和:“说的有道理啊!”
头一个人就说:“那也说得通,是做了谁的替死鬼了。”
大家就七嘴八舌,开始推测当时的船上都有谁。
说来说去,就说到了烦了的姑父,刁得志。
细说起来,自那次落水之后,刁掌柜的总是推说在养病,真的一次都没有过河涉水过。
而且大家慢慢的回想,就发现,出事之前,刁掌柜的就不是很喜欢过河做事儿的,就算是店里有了什么要过河安排的活计,他也是能打发别人去,就让别人去,自己尽量不过河。
那次过河,还是因为被家里的长孙少爷缠着,老夫人又拗不过,他才不得已上船去迎接马帮的。
结果,果然出了事。
关于刁得志的过往,大家平时在南岸店里都是三缄其口,可如今赶着马帮出来了,山高水远的,也就放开了说了。
他们不知道烦了躲在暗处偷听,所以就围着篝火,借着热乎劲,放开了说八卦。
“听说咱们这位刁掌柜的,当年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得了孙家小姐的芳心的呢。”
“这话怎么说,不是说两个人是两情相悦,老夫人想棒打鸳鸯都舍不得下手的么?”
“扯淡!还下不去手呢?下不去手打掉孙小姐肚子里的孩子吧!”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哎哎哎,对对对,老郭头岁数大,他知道的清楚,你们都闭嘴,别瞎掰扯,听老人家说话!”
“放你娘的屁,你才老,你们全家都老!老子我壮实得很呢!”
“是是是!您老人家比青壮后生还壮实!”
“说事儿,说事儿,别打岔!”
“咳咳!我当年还是个小伙计呢,当年我可不跟着马帮四处吃苦,风餐露宿的,老子是在孙府的宅子里当差的,当年修建花园的时候,我管给泥瓦匠送浆水餐食的活儿,所以算是孙府最早认得刁掌柜的一拨人。”
“相识于微时啊,那也没见刁掌柜的怎么关照你啊!”大家就起哄。
“哼哼,关照?那鳖孙没把我弄死,只是把我打发到马帮来,和你们这群小畜生一起出来喝西北风,就算是关照了!”
“唉唉唉,别净顾着发牢骚,说事儿,说事儿!”
“嗯嗯,接着说,要说刁掌柜的当年,那长相是没的说,俊朗,秀气,别说孙小姐见了动心,只要是个人,见了他就没有不在背后说长得好的。”老人呵呵笑了两声,接着说,“可为什么在背后说呢?因为一个男人,长相成了人恭维的地方,那就有点不太像话了,我还听北岸那边的老哥们说,刁得志那个赌鬼老爹,一度都想把他卖给人牙子,去给大官做**呢。唉,也是个苦命的。”
“那怎么没卖出去呢?”有人促狭的问。
“那死鬼老爹早年也是做生意的,据说还很有两下子呢,不是算来算去不合适么,觉得留着儿子,细水长流来的好,将来也好给他养老送终。哼!那个老鬼,后来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反正人是不见了。”郭老人说。
“别说死鬼老爹了,接着说咱刁掌柜的。”
“嗯,刁掌柜的不仅人长得好,瓦匠活儿做的也漂亮,也不知怎么的,就入了孙小姐的眼了。要说大家小姐私会长工之类的事儿,南岸这边也不是没有,一般过了也就过了,可巧就巧在,孙小姐会了这个刁得志之后,好像就非他不嫁了,后期就一直躲在后宅,都不怎么出来见人了。我们大家就猜,是不是珠胎暗结,有了身子,见不得人了。”郭老人说。
“还有这事儿?”众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了,这种认识人的八卦,听起来最为过瘾。
可烦了躲在暗处,越听越觉得无聊,因为这些猜测,这些年来,宅门里没少传过,可老祖宗每次听到一点点风声,都拐杖一顿,把传话的人给打出门去,所以烦了虽然没听完过,可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儿。
说到底,都是他姑姑姑父的风流韵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时家里的下人都说,那孙小姐其实和刁得志见过几次之后,就已经有些厌倦了,可架不住自己已经有了身孕,老祖宗也施压,她才不得已招了刁得志这个上门女婿的,咱们孙小姐年轻的时候,仗着年轻,心高气傲,说是不嫁人出去,招上门女婿是肯定的,可不一定看得上他刁得志啊。”郭老人说得来了劲头。
“那这么说,五房的大少爷,是早早在他爹妈成亲之前就有了喽!”众人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呵呵呵,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儿。”郭老人突然卖起了关子。
“啊啊啊?什么有意思?郭老头子,你快说,你快说呀!”
“五房如今的大少爷,那是孙小姐和刁得志成亲之后好几年生的,你们算一算这孩子岁数,就明白了,这也是为什么没人敢说孙小姐有违妇德,因为面上看起来,所有的事情都对。”郭老人笑得讳莫如深。
“那是怎么回事儿?你个死老头子,这会儿都跑到关外喝风了,还怕被人听去了不成?”大家被他这样吊着,很是不爽。
“他们的那个孩子,据说是送人了,不在他们的名下养着,说出去也就好听,看起来面子上也好看。”郭老人说。
“送出去了?送哪儿去了?”众人追问。
烦了也想知道。
“我怎么知道?”郭老头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居然背身去睡了。
留下众人的胃口被吊在半空中,意犹未尽,还有河神找人的事儿没说呢,可郭老人到底是老人家了,在马帮里还是有些地位的,他不想说了,大家就不好再去追问。
烦了觉得郭老头子的话,听听就好了,都是些传闻谣言,下人们闲的没事儿,就爱猜测主人家的生活,有时候就会编造很多有的没的东西出来。
他也懒得找这个老头去问。
后来,那趟马帮回家之后,他也再也没见过这个老头。
慢慢地,烦了就把老头的话都给忘了。
第九十六章 春汛
说回春汛。
去年冬天,码头的雪水不少,而且上游经过无数次寒流侵袭,积雪也比往年多很多。所以开春之后,上游的雪水都融化了,进了河道,今年的春汛就比往年要猛很多。
眼瞅着码头两边的栈桥,都被河水给淹没了,大家上下船都很不方便。
而且,下雪暖和化雪冷,这么多的积雪融化,带走很多热量,温度也比往年低很多。
南岸的人嫌弃岸边泥泞寒冷,就不怎么出门了。
可北岸的人需要出来做工,要做糊口的营生,窝在家里不出门,就没了吃的开火了,所以不管天气多冷,河边多么泥泞不好走,他们都要出来。
栈桥看不见了,可栈桥潜在水下,有时候会让摆渡船不敢靠岸太近,岸上的人想上船,就要涉水几步,才能跳上船。
一次两次的没什么,可今年的河水越漫越高,一点儿也没有消退的意思,一连着十天半个月的,出工的北岸人,每天都要踩进冰水里,再爬上船,慢慢地就有了怨言。
要说起来,这种天气上的事儿,谁也怨不得,可大家湿淋淋的爬上船之后,看见疍家的摆渡人,一身干爽的站在船上,慢慢心里的怨气攒的多了,就想往他们身上撒了。
疍家人,那是陆上人从来都看不起的人。
可如今,居然能比他们活得还自在。
人要是自己闭门过日子,怎么都好说,可最怕人比人,尤其是看见明明之前不如自己的人,现在居然过得比自己好了,那就更不舒服了。
有些过河的客人,上船之后,从包里拿出换洗的鞋袜穿上,然后就开始挑刺,嫌弃船靠的太近了,靠的太远了,挑剔划得太快了,划得太慢了,总之就是不合心意。
要说咚妹儿摆渡,五嫂其实有点不放心,因为如今的河道,水上水下的情况都很复杂,客人也难对付,五嫂怕女儿应付不过来。
可咚妹儿让妈放心。
她把一条摆渡船,使得如鱼得水,旁人不敢靠的地方,她敢过去,也不会搁浅,使船的手段是让人羡慕的灵巧。
面对船上故意刁难的客人,咚妹儿也不怕。
她知道,船上的客人之所以生气,不是冲着她,而是因为自己身上湿哒哒冷冰冰的,太难受了。
她让妈在炉子上一直放着一壶热水,客人上船之后,妈先给送上一盆子热水,等客人洗好了,暖和过来了,再送上一碗热水,姜汤也有,要给钱的,五嫂收钱也不贵,才三文钱。
一点点小钱而已,就是花个意思,过河的人,本来身上冷冰冰的难受,经过热水洗刷之后,已经暖和过来有些了,再花点小钱,喝上一碗姜汤,就心情就舒畅多了。
咚妹儿又很会插科打诨说笑话,她人不大,鬼点子却不少,会说很多应景的笑话,让人生不起气来,反倒开开心心的,最后的下船的时候,反倒有些舍不得这个欢快的小船娘。
虽然咚妹儿的摆渡船生意一点都不受春汛的影响,甚至还更好了一些。
可其他摆渡船的生意,就没这么好过了。
他们不是没想到咚妹儿的主意,可是大多数人,都觉得太麻烦。
而且北岸的人大多说话粗鲁,疍家人心里也是存着不少怨气的,就是眼看着他们搓手跺脚的发冷哆嗦,也不愿意给热水帮忙。
时间久了,春汛老也是不过去,疍家人和北岸人的积怨,也就越来越深了。
时不时的,就能听见船上的客人骂骂咧咧的,船家也忍不住,不讲究船在河中不能打架的规矩,客人和船家居然动起手来。
打得太过火的,船翻在河上的事儿,竟然也陆陆续续传了出来。
有过一次翻船死人的事儿之后,北岸的人上船,气氛就都很紧张,双方剑拔弩张的,渡过了河,上了岸,彼此才都松口气。
这天早晨,咚妹儿照常摆渡,墩子在舱里吃早饭,大尾巴趴在他脚边睡觉,五嫂忙着烧水。
上一波客人用水用的多,备用的好几壶水都没有了,五嫂紧着扇火,水还是没开。
这波客人上船了,左等不见热水,右等不见热水,裤腿上的水,甚至都结起冰来,变得硬邦邦的了,大家的脸色都开始变得很不好看。
“我说小船娘,咱们哥几个为啥坐你船,心里有点数没有?”一个癞疤脸汉子骂骂咧咧的问咚妹儿。
咚妹儿一边摇着橹,一边紧着望船舱里面,她知道妈肯定在加紧烧水呢,心里也急。
可见客人气色不对,咚妹儿只有陪着笑,说:“大哥,热水马上就好,上一船客人用光了水,这一壶正在烧着呢,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癞疤脸一大早的一头火,好像突然之间,一下子注意到了船娘凹凸有致的身材,一股邪火被勾了起来,他嘿嘿笑了两声,目露凶光,说:“热水没好,哥几个也等不及了,咱们也就不等了吧,我看小船娘你身上热乎的很呐,要不你来给哥几个暖和暖和吧。”
说着就要上手来抓咚妹儿,咚妹儿冷不防的猛地一躲闪,差点掉水里,不禁一声惊呼。
癞疤脸没想到咚妹儿这么大反应,见人家要掉下去了,就想伸手拉一把。
他以前坐船的时候,也经常和摆渡的船娘调笑,那些妇人都是久经沙场的,什么场面都见过,什么下流话都能接上,所以他和她们调笑,一来一往,有应有答,也有些意趣。
可咚妹儿虽然已经是一个成年女子的体型,凹凸有致,加上摇橹作业,身体比一般陆上的女孩,锻炼的更好看,可她刚刚举行过成年礼没多久,心理还是个单纯不经世事的小女孩,哪里经过这种架势,这一惊可是不小。
咚妹儿拄着橹,晃晃荡荡勉强稳住了身子,看对方癞疤脸还是一脸恶心诧异的奸笑,甚至那笑里面,还让人作呕,咚妹儿看他的一只手,还有想伸过来的意思,不由得起手就甩了一个耳光出去。
“哎呦,性子还挺烈是吧!本来爷们还没起什么心思呢,这么着被小丫头你撩拨的火起,我不干点什么,还真对不住刚挨得这一巴掌呢。”
癞疤脸本来觉得和船娘之间,动手手脚的没什么,可架不住他身后的一群混混瞎起哄,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撺掇着他上手。
说他要是不整点动作出来,就不是真男人。
对男人来说,面子大于天,身后的弟兄这么起哄,他就是想不做点啥也不行了,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来拉咚妹儿的手。
“咔嚓!”
癞疤脸伸出去的这只手,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折了回来。
须臾之后,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河面上响起了他鬼哭狼嚎的叫痛声。
“你以后别坐这条船了,不然我见你一次,折你一块骨头。”墩子不知什么时候从船舱出来,出现在甲板上,站在这个癞疤脸的身后。
墩子稳稳当当、气定神闲的站着,没人看见他刚做了什么动作,可癞疤脸的手,确确实实是断了。
混混们也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绕过墩子,去把癞疤脸扶起来了。
咚妹儿惊魂未定,在船尾就地坐下了。五嫂接过橹,摇完了剩下的路程。
其间,墩子始终站在甲板正中,面色冷峻的盯着船头窝做一团的混混,一个字都没说,可也让他们丝毫不敢犯。
等船靠岸了,那伙人迫不及待的跳进水里,落荒而逃。
墩子冲着他们的背影喊:“手断了就自己忍着吧,别去找王国柱,我哥肯定也不会帮你做夹板的。”
癞疤脸汉子猛地回头,恍然大悟的说:“你是王雄展?难怪……得罪了。”
他想拱手作揖,却意识到一只手已经动不了了,只得摇头苦笑作罢。
咚妹儿也缓过来了,走到墩子身边,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说:“墩子,谢谢啦。”
墩子一听咚妹儿的声音,顿时冷峻的表情消失无踪,憨憨笑了笑,忙摆着手说:“你这就客气了啊,那个我也走了,上学去了哈,还有,还有那个,今天早上的咸菜,有点太咸了哈,都快赶上我哥了。”
“滚!爱吃不吃!”咚妹儿一脚把墩子踹下船去。
第九十七章 开闸放水?
今年的春汛时间长,治理起来很麻烦,孙权谋大人不在家的时间又长了起来。
烦了很开心,他不是不知民间疾苦,而是父亲不在家,家里的空气就松快很多,他是不由自主的,发自内心的开心。
涨大水了之后,他就没有跟马帮出去溜达。自那次咚妹儿的成人礼之后,他也没怎么去摆渡船上玩。
咚妹儿如今白天越来越忙了,到了夜里,累得早早就要睡,所以倒是有一些日子没骑着大尾巴过来,学学读书识字儿了。
要说咚妹儿识字,也是认得不少字儿了,很多话本,她都一边翻看,一边哈哈大笑。
咚妹儿的笑声,往往让烦了很郁闷。虽然最开始的时候,烦了也很高兴,咚妹儿通过自己的耐心教导,懂得了识字读书的乐趣,可后来,很多烦了喜欢的故事,拿给咚妹儿看,她都笑得不明所以。
问她,她就说书上是人傻,迂腐,莫名其妙。
她说小时候虽然不认字,可从花船上偷偷听了《西厢记》的故事,当时听得时候,就觉得才子佳人的故事,可真是好听,故事里的小红娘,多么灵透聪敏,大胆果敢,才最终成就了一双璧人。
可当她小时候真信了这个故事,跑去要给人家柱子哥和松泉小姐当月下红娘的时候,却发现很多事情,不是听信故事那么简单的事儿。
真的生活中的事儿,往往要复杂很多。
真要全信了故事里的事儿,自己还要依样去做去学,那就把自己也变成笑话了。
所以咚妹儿看故事,心态和小时候全听全信的状态,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烦了给她的话本,本来都是些正正经经的故事,却都被咚妹儿当做笑话看了。
烦了对此,非常无语。
最近咚妹儿虽然不来了,可大尾巴有时候闷得慌,会自己溜达飞过来找烦了玩。
它一般进来之后,先饱餐一顿银鱼汤,然后跑到烦了书房火炉前的大垫子上,呼噜呼噜睡上一会,消化消化食儿。
等吃饱睡足了,大尾巴就伸着懒腰起来了,它像一个胸有成竹的大将军一样,踱着步子,来到阳台。
烦了早就在阳台等着了,他会早早的眺望夜空的天气,观察风向和云朵,看哪个方向更适合飞行。
等大尾巴伏下身子,烦了就会身手敏捷的翻身上去,等他坐稳当了,朝着某个选定的方向指一指,然后轻轻拍一拍大尾巴的大脑袋,大尾巴就会轻轻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消无声息的腾空而起,开始一次精彩的夜游。
烦了不喜欢父亲,可有时候,他骑着大尾巴夜游,却会不经意之间路过父亲的主楼,也就听到了父亲的卧室里,还是会有当年去偷书那次听到的多人说话的声音。
烦了曾经在有人声的时候,偷偷在窗外听过。
这么多年听下来,他也大概听明白了一些。
父亲在找一样东西,也可能是找人,反正是在天南地北放了很多眼线,连家里的马帮都没有浪费,也埋了父亲的眼线,都是为了给他找线索的。
可找了这么多年,好像什么也没找着。
烦了有时候想想父亲苦心寻觅却找不到,然后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会忍不住窃笑起来,笑过了之后,就会觉得不应该,但是又一想,反正没人知道父亲在找,更没人知道他在偷笑,也就无所谓了。
让烦了介意的,是不论他在窗外,在房顶,还是在院子阴影里蹲守了多少次,一次都没有见到有人从父亲的卧室出来。
卧室里的人声,总是消无声息出现,又悄无声息的消失。
没人从窗户跳出来,更没人从门口走出来。
多次之后,烦了终于确定,父亲的楼里,是修有暗道的。
而且暗道的外出口,应该非常非常远,他在周围找了很久,都没有看出来端倪。
也有可能这个出口不止一个,也可能出口不在室外,而是一些安排好的室内的出口。
偌大一个孙府,窝藏了多少秘密,谁也不知道。
父亲在自己的卧室里,有一个通往四面八方的密道网络,全府上下,除了烦了骑着大尾巴夜游,偶尔听到了,怕是也没几个人知道吧。
这天大尾巴过来,烦了让小厨房把两大盆鱼汤做好。
按说烦了就是再能吃,两盆鱼汤也是肯定吃不了的,可是时间长了,小厨房都习惯了,大户人家,什么怪毛病没有呢。
孙小姐现在还用鲜牛奶泡澡呢,那长孙少爷要大盆子的鱼汤,爱干啥就干啥去吧,反正也钱都是他家自己出的,谁又能管得着呢。
烦了骑着大尾巴飞起来,本来是打算到大河上看看水情的,这多天没去看看了,成天的听大家说今年这水,发的太大了,想出去春游踏青什么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去。
可烦了路过权谋大人的主楼的时候,又听到了卧室里的说话声,这次的人好像不多,加上父亲,也就三四个人的样子。
既然又有人,烦了就不禁让大尾巴悄悄靠近了,听完了再走也不迟。
“……这么说,白大人他,真的是这么打算的?”是父亲的声音。
“回禀孙大人,白大人口谕如此,一字不差。”一个声音回答。
“白大人,当年还是我的同年,可人家祖荫厚重,如今官位倒是比我高很多了。唉。”父亲一声长叹。
烦了在窗外听着,似乎父亲不像是在感叹自己仕途的不如人,自从哥哥死后,他早就不在意这些了。
那是叹息什么呢?
“大人,果真让他们开闸放水?”另一个声音问。
“不然又如何,上游的河段,本不在我的辖制之内,如今人家知会一声,不过是顾及了同年的面子罢了,呵呵,还让我把岸边的铺子家当都早早收拾好了,还真是贴心啊,呵呵呵。”父亲苦笑起来。
“那是否多告知几家亲近的?”第一个声音问。
“白大人说了,不可外传。既然有这个交代,我身为下官,又怎敢造次,算了算了,人各有命啊!”父亲劝阻道。
然后,室内寂静良久,再没有人说话。
应该是散了。
上游要开闸放水?
父亲已经知道了?还故意瞒着大家?那河边的百姓怎么办呢?
烦了心里正在焦躁,升空之后看着大河两边,却慢慢了然了。
南岸的河边,是铺好的沙滩,景观树木,住宅都靠着山,或者建造在半山腰上,河边大家都没什么产业。
而北岸的人,为了出工方便,恨不得离河岸越近越好。
所以,一旦上游开闸放水,那倒霉的,就是北岸的那些人。
得告诉墩子他们一声啊!
第九十八章 春光乍泄
烦了听到父亲默认了上游大官要开闸放水的事儿,也顾不得听下面的话了,赶着大尾巴就往北岸去。
飞到大河上的时候,烦了俯视着河面上密布的大大小小的船只,不由得悲从中来。
真要发大水了,不仅是北岸遭殃啊,根都长在水里的疍家人,又能好到哪去呢。
唉。
大尾巴轻轻落在了自己家的连家船上。
烦了一跳到甲板上,就轻声唤着咚妹儿,结果是五嫂睡得觉轻,咚妹儿还在呼呼大睡呢,倒是五嫂先醒了。
烦了也顾不得失礼了,急急的对五嫂说:“五嬢嬢,快喊咚妹儿起来,快点让她起来啊,要出大事儿了,可不敢再睡了!”
五嫂这以后睡眠很不好,不是早年年轻力壮的时候,放下了饭碗,倒头就能呼呼大睡的时候了。
她现在的睡眠浅的很,烦了骑着大尾巴一落下来,她立即就摸索着,亮了灯起来了。
五嫂本来以为是咚妹儿又骑着大尾巴出去玩去了,还在心里感叹,到底是年轻人,白天摆渡那么累,晚上都不耽误玩。
可亮了灯一看,咚妹儿就在自己身边呼呼大睡呢,大尾巴倒是不在家了,再一听烦了的呼喊,就知道是烦了骑着大尾巴过来了。
五嫂见烦了不似平时文静安然的样子,满眼焦急,也是吓了一大跳,赶忙拿过凳子,要安抚他先坐下,问:“你这孩子,从来不这样的,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啊,怎么这么急呢?快坐下,歇口气,慢慢说,慢慢说啊!”
烦了并不累,可一想到上游开闸放水,码头这边要死不少人,他就心惊胆战的腿软,所以接过五嫂拿过来的凳子,就势就坐下了。
他声音有些颤,说:“我偷听到我爹说,上游的人,要开闸放水了,那个大官是偷偷这么干的,所以连个公函都没有,都是因为我爹和他是同年,才破例让下人过来传口信来了,连个手谕信函什么的都没有送过来,这是怕日后追究起来,落给人家把柄啊!”
五嫂一听上游要放水,心里也是一惊,这码头上,可是上万口人哪,单单是河上的疍户,也不下千人,要说放水,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儿,连个招呼都不打么?这是要让大家去死么?
五嫂缓了片刻,赶忙问道:“烦了,那你听到你爹他们说什么时候放水了没有?”
烦了摇摇头,说:“我听见他们商定了这件事儿,我爹都没反驳,就赶紧撤了。我怕耽误了,立马骑着大尾巴就过来了,什么时候放水啊?我猜也就是这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要不也不能让我爹赶紧把河边的产业给转走,唉!其实河边哪有什么产业呢?一片大沙滩,谁家在那边也没啥啊!”
五嫂一怔,接着也恍然大悟了,冷笑一声说:“是啊,南岸的人,没人住在岸边,河边住着的,可不都是北岸的苦命人么,怪不得孙大人不反对呢!我们水上的人没有根,说走就能走的,北岸人他们就住在那里,定在那里,哪儿都去不了啊。”
咚妹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揉着眼睛起来了,一见灯亮着,烦了也在,还吓了一跳,扭头就训大尾巴:“你个大馋猫,又偷偷出去找烦了玩了是吧,我看你就是馋人家的鱼汤了!”
咚妹儿说着,就拿手戳了戳大尾巴的毛脑袋,可她抬头一看,周围的气氛好像不太对,烦了和妈都面色戚戚,就问怎么了。
结果咚妹儿听完,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
她平时睡觉只穿着一个肚兜加睡裤,今天这套是白色的,灯影下白衣趁着她黝黑光泽的肌肤,少女的躯体极具动感,一身的活力似乎四溢出来,顿时充满了整个船舱。
烦了本来悲悲戚戚的,眼前突然出现如此香艳生动的画面,吓得他目瞪口呆,又觉得实在是美,是真好看,眼睛都不错一瞬的盯着咚妹儿,竟然连非礼勿视都忘了。
“你个憨丫头,怎么冒冒失失的!穿好了衣服再起来!夜里冷,再着凉了可怎么处啊!”五嫂也注意到烦了的失态了,扯过一个斗篷围到了咚妹儿身上。
这斗篷是翻毛大领子的,平时外面风大,天气太冷的时候,拿出来披在身上摆渡用的,如今且给咚妹儿遮遮羞吧。
五嫂明白,烦了这孩子,说到底,不管平时多么儒雅知礼,其实他就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罢了,见到了少女如此衣着,还是免不了会心猿意马。
“妈,咱们得赶紧告诉宋婶儿她们啊,要是大水下来了,幺妹儿她家的那个老破粥船,还不被冲垮了!”咚妹儿围上了斗篷,还是心急如焚的。
看她那个心急的样子,似乎准备就这么披着斗篷,骑着大尾巴马上去通知别的船呢。
“咚妹儿,你收拾一下,待会儿骑着大尾巴,连夜去通知河上的人家,我先借大尾巴飞到北岸去,一落地我就自己跑,去找柱子哥墩子他们,让大尾巴赶紧回来给你用,你看可行不?”烦了恢复了平时的稳重的样子,可他的脸还是红彤彤的,眼睛也不敢直视咚妹儿。
虽然眼前是一袭斗篷,可烦了的脑海里,全是咚妹儿方才穿着白睡衣时的样子,挥之不去。
完犊子了,得赶紧走啊,要不还不一定丢多大人呢。
烦了急匆匆翻身骑上了大尾巴,往北岸去了。
五嫂看着烦了落荒而逃的背影,虽然这会儿情形紧急,还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少年人啊,到底还是少年人,呵呵。
五嫂回身进了船舱之后,发现咚妹儿已经穿戴好了,斗篷还是披在身上,可里面已经穿好了长袄坎肩,下身套着抗风的大棉裤。
这棉裤极为厚重,本来咚妹儿冬天从来都是不屑于穿的,她小时候在船只之间蹦来跳去,嫌弃穿这么笨重的裤子跑跳起来不得劲。
有时候和小伙伴玩闹,本来咚妹儿身手敏捷,是占着先机的,可因为受着大棉裤的拖累,最后却被人压在身下作弄。
可后来,咚妹儿要骑着大尾巴夜游了,冬日的夜风冷,飞了几次她就冷得受不了了,不用五嫂唠叨,她自己就把大棉裤翻了出来,严严实实的套在身上。
一见咚妹儿整装待发,看样子就等着大尾巴一回来,她就要走。
五嫂赶紧一把给她拖住了,问:“傻丫头,这条大河上,可有上千家疍户啊,你想一家一家的去告诉人家去?”
“不一家家告诉去,那还能怎么办?难不成咱家自己跑了,留着幺妹儿、小胖墩他们在这,傻停在河上,等着大水冲下来,留在这等死?”咚妹儿甩开五嫂的手,有些生气了。
“说什么混账话,我几时要留大家在这等死!要死人,从来都是我们家的人先去送死,没有让大家枉死的道理!”五嫂也生气了。
“哦哦,妈你别生气,我也是急糊涂了,你有什么办法吗?我听你的。”咚妹儿抓着五嫂的胳膊,左右换晃着,又开始娇声撒起娇来。
“傻丫头,你容妈妈想一想啊,让我想想……”五嫂抱头坐下来,愁的一张脸都皱了。
五嫂苦思冥想,甚至想到了,去找那些年关来喝酒的朋友帮忙,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等他们知道消息赶过来了,恐怕这河上已经飘满了尸体了。
“妈——,妈——!”咚妹儿摇着五嫂,让她回神儿。
“妈,我有个主意,把大家马上都给通知到,嘿嘿!”咚妹儿很开心,自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你能想到什么主意?”五嫂一脸的不可置信。
第九十九章 地主家的傻儿子
烦了骑着大尾巴到了北岸上空,迅速盘旋下落。
他怕耽误了咚妹儿去通知水上人家,也是因为自己一身燥热,想要运动运动发泄一下,所以靠着河边不远的地方,就落下来了,他拍了拍大尾巴,让它赶紧回去,然后自己起身就跟玩命似的,往柱子哥家的院子方向,开始飞快的奔跑。
烦了一边跑,一边试着在脑海里,把咚妹儿一袭白衣的身影给抹掉。
可人就是这样,你越是不想去想什么,脑袋里就越装着什么,甩都甩不开。
咚妹儿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她去年夏天已经行过了成人礼,挽起长发,束起发髻,成了一个大姑娘了。
之前,有时候咚妹儿晚上过来了,灯影下,两个人读书写字,烦了经常偷偷看着咚妹儿的侧影,心里不受控制的一阵阵悸动,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南岸的弟子有很多爱好风流,喜欢去河上的花船上流连,说是和疍家的船娘对饮调笑,别有一番意趣。
可烦了打死都不敢把咚妹儿带入这样的想象里面去,在他心里,咚妹儿还是那个一言不合,就骑着大尾巴打上门来,迎头一脚就能把他踹飞的女侠一样的人物。
烦了虽然如今担着咚妹儿小先生的名儿,可人前人后,咚妹儿从来都没有给他留过什么面子,该怼他的时候,从来都没有留过情面,而且经常在他诗兴大发的时候拆台,而且拆得越来越有理有据了,简直让烦了无法反驳。
之前,烦了让着她,是因为有求于她,她把控着大尾巴,她要说大尾巴不许给他飞,那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可如今大尾巴已经在南北两岸自由来往了,大尾巴自己在船上待的闷了,经常夜间趁着咚妹儿和五嫂睡熟了,自己就飞出去玩了。
烦了还是让着咚妹儿,因为他有点不忍心让咚妹儿不顺心。有时候咚妹儿说不过他,就会一连着好多天都不去找他,直到他舔着脸去连家船上,认了错,才算完。
一段时间不见咚妹儿,他还挺不得劲的。
至于大尾巴,现在它过得可是自在极了。
大尾巴往北岸飞,去找柱子和墩子玩的时候也有。
它过去玩,第一个原因就是乱坟岗子里好玩的小动物多,它喜欢抓小蛇呀小老鼠玩,咚妹儿家船上的老鼠,不知早在哪一年,都绝了踪迹了,连宋婶儿家的粥艇,大尾巴都把老鼠给清干净了,所以,去北岸,那边的活物更好玩。
第二原因,是柱子哥给它准备的牛肉极为敞亮,从来都是大尾巴吃到快飞不动了,肚皮撑得圆滚滚,大木盆里剩下的肉再也吃不下,柱子哥都只是笑着看着,也不像咚妹儿那样,动不动就敲着它的大脑袋,叫它馋猫,让它少吃点什么的。
第三个原因,是墩子。墩子现在习武了,有时候对着木头桩子练武,大尾巴觉得好玩,就去捣乱,墩子推它离得远点,它过一会儿,看着好玩,就又凑过去了。
墩子后来没办法,就拿打木桩的功法,来和大尾巴切磋,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大尾巴就更高兴了,上蹿下跳的陪着墩子玩。
墩子本来是想赶紧把大尾巴给打跑了,然后自己好专心练功的。可和大尾巴打着闹着,他慢慢发觉,大尾巴比不会动的死板的木桩子,是更好的练功对象,所以就刻意和大尾巴练习起自己灵活度来了。
墩子的身手,在和大尾巴的对练之下,渐渐有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飘逸和迅捷,连他的武术师傅都惊叹不已,说这不是老师教出来的,而是这孩子自己悟出来的,连连夸扶摇爱徒天赋惊人。
要是武师知道,这敏捷的身手,是和一只大猫练出来的,那估计是要吐血的。
大尾巴去北岸的第三个原因,是要去逗那两只呆头鹅。
鹅的寿命不短,这些年来,它一直记着仇呢,所以没事儿就去骚扰那两只呆头鹅。
可怜大鹅天不怕地不怕,一见到大尾巴从天而降,只有把脑袋插进翅膀装死的份儿了。
虽然去北岸的理由很多,可大尾巴自己飞去南岸的次数更多。
原因只有一个——银鱼汤啊!
管够喝啊!
一盆喝光了,还有一盆接上来啊!
烦了这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啊,他是买东西从来不问价格的人啊,大尾巴能带着他飞,别说是几盆银鱼汤了,更值钱的东西和这个飞行的机会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大尾巴其实还有自己的小心思,就是烦了还挺轻的,比柱子哥、比墩子都轻快一些,虽然比咚妹儿还是重一些,可也行吧,喝了人家那么多的银鱼汤,带着他四处飞一飞,转一转,也是不错的。
烦了还在跑,身后的大尾巴飞远了,他关于咚妹儿一袭白衣的香艳画面,也终于飞远了。
因为他跑过河边密密麻麻的棚户区,又跑过离河稍微远一点的,稍微好一点的砖瓦房,他意识到,这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怎么一家一家去通知呢?就算是通知到了,人家会信他的话吗?他一个南岸来的少爷,空口白牙,说要发大水了,人家就要连夜拖家带口跟他走吗?
就算是要走,要往哪儿走呢?
烦了跑得呼呼踹,终于跑到了柱子哥的家门口。
鲁班再世的大匾额,还是干净锃亮的端正挂在大门上。
两扇大红门,从来都被墩子漆的崭新锃亮。
墩子说,给这个大门上漆,是他练武读书之余的娱乐,咚妹儿和烦了每次见他漆大门,都笑说他太怪了。
其实增亮门楣,这件事,墩子不仅是刷两扇门这么简单,他人越长大,就越想做出一番功绩来,这些年读的书,练得武艺,都无时无刻不在充实着他的这个想法。
但墩子和谁都没说过,他就只是憨笑着,刷大门。
烦了看着眼前红彤彤的大门,垂头拄着膝盖,喘了几口粗气,然后举起拳头,重重的开始擂门,扯着嗓子喊:“柱子哥,墩子,我是烦了,快开门!柱子哥,墩子,我是烦了,快开门啊!我有急事儿要说,快开门!!”
没用一会儿,大门应声而开,墩子探头出来:“大半夜的,你咋又睡不着了?”
烦了还没喘匀乎气呢,就连连摆着手,往里走。
墩子在他身后掩门,跟在烦了身后,问:“咋了吗,又诗兴大发了?我跟你说,明天先生要考我背书讲注释呢,我刚放下书,才睡了没一会儿啊,你想找人陪你折腾,要不还是找咚妹儿去吧!”
烦了翻了个白眼,说:“我刚从她那过来。”
墩子一笑,说:“人家也懒得理你是吧?”
烦了摇头,终于能好好说话了:“不是闹的时候,你快叫柱子哥起来吧,出大事了,在门口我也不敢放声都喊出来,我偷听我爹说,上游要偷偷开闸放水了,我就赶着跑过来通知你们,你们北岸住的离河岸近,怕是要出大事啊!”
“你说什么?!”墩子脸色骤变。
第一百章 佛祖不渡傻逼
柱子也被叫起来了。
听完了烦了的话,柱子也像五嫂一样,抱头苦思,不知该怎么一下子让北岸这么多人,都能听话的转移走。
柱子再三问:“烦了,你可听真切了啊?可别是误听误信了,一旦这种事儿传出去,那可就是天大的乱子,这是要让人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啊,让人往哪儿走去呢?”
墩子也犯愁:“要不我敲锣吆喝去?一条街一条街的喊,让大家都先撤出来,咱们北岸这边的山,要远一些,可越离得河岸远,后面的地势就越高,兴许能躲一躲呢。”
柱子摇头,说:“敲锣喊这种事儿,要是官差才能做的,你一个平头老百姓,就算真的拿着大锣,上街去敲去,北岸这边的人什么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有几个人能信呢?”
烦了听完更急了,问:“那怎么办啊?眼睁睁看着大家等死啊?”
墩子说:“我现在就去挨家挨户的告诉人家去,爱信就信,不信拉倒。”
柱子点头说:“只能这么办了,唉,得赶紧啊!”
他又转头问烦了,“那个,烦了,你听你爹他们说,到底什么时候水能下来啊?有个确切的时辰没有呢?我这边还有些没做完的活儿呢,也得赶紧送出去啊,这边的地势也这么低,要是大水来了,把这些木料都冲走了倒也没什么,再买就是了,可这些半成品的假肢,都是主顾们眼巴巴等着要的,不少人排号就等了一年多呢,给人家丢了可怎么好啊!”
墩子一看屋里堆放的好几个大木头盒子,知道这都是哥哥这些日子来,辛辛苦苦,耗尽心血在做的假肢,能有个十几份儿单子吧,都是苦苦求上门来的苦主,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舍弃了哪个都不好。
墩子沉思的片刻,对柱子说:“哥,咱家院子里,不是放着你当年为了好玩,实验做出来的木牛流马吗,那东西虽然走得不快,可好在能承重,一下子装的东西多,正好你把这些假肢盒子都给放到木牛流马上面去,你推着它们往北走,看哪儿高,你就往哪儿去,我把大铃铛给挂在木牛的犄角上,沿途你一边走,一边还有铃铛声,要是有人听见了,出来问你,你就先假装不愿意说,然后他们看你推着这么多东西,肯定就要刨根究底的问,然后你就装作迫不得已,说自己梦见要发大水了,河神让你赶紧把好东西运到高处去。我和烦了,现在就帮你搬,你看可行?”
烦了听了觉得这个主意好,击节赞叹道:“这叫欲擒故纵啊,墩子,你这兵法,学的可以啊!”
柱子也觉得可行,三个人一起搬起来。
很快,这些装满了假肢的盒子,就都装载到木牛宽宽平平的脊背上去了,木牛有一个可以转向的牛头,上面竖着两只装饰性的犄角,墩子和烦了给绑了很多大铃铛上去。
柱子推着这个满载的木牛走了几步,发现还真的是速度不快不慢,稳稳当当,铃铛声叮叮当当,很是吵人。
墩子和烦了一人一边,打开大门,柱子推着木牛就出门往外走了。
柱子本来是想直奔北边去的,可他如今的宅子很好,离河岸不那么近了,一旦他出门直接往北走,那么身后那些河边的人家,就怎么都听不见铃铛声,也就没人知道要发大水的事儿了。
所以柱子虽然很担心自己的这些假肢盒子,可还是痛下心来,咬咬牙,先往河边的方向走去。
墩子看柱子把牛头调转了好几次方向,心里也很清楚柱子的想法,最后看哥哥还是推着木牛往河边去了,叹口气,他也跟上了。
柱子一看烦了和墩子都陪着自己,不由得着急起来:“你们两个小子,腿脚灵活,不用这么跟着我,太浪费时间了,墩子,你去后面的鞋店老板家,赶紧去敲门,就报上我的名字,说我让他赶紧带着全家去后山躲大水,让他能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快去!”
墩子很不放心哥哥,可见柱子眼神焦急果决,还是拔腿跑了。
柱子又对烦了说:“烦了,你去刘婆婆家,把她和翠儿都带上,赶紧往山上走,刘婆婆岁数大了,她要是走不动,你就背着她,行不?”
“好!我马上去!”烦了一想到翠儿和刘婆婆两个人,憨的憨,老的老,真是让人不放心,也赶紧撒腿就往刘婆婆家跑。
柱子这边自己推着木牛,在河边的棚户区里穿行着,天渐渐亮了,真的有不少人被他这套离奇的行头吸引,从院子出来,站在街边看着他。
柱子这些年虽然名声在外,但他已经很多年不在街面上露面了,北岸的人,都在私下里传着王国柱暴富的传闻,可想看看人家,却是不能的。
因为大部分时间,王宅都是大红门紧闭的样子,他们连个真人都见不到。
这会儿可是见着真人了,还推着个木头牛呢,牛背上全是大盒子,看样子重量可不轻,众人猜测,里面肯定是王木匠这些年攒的好东西。
没准儿还是金条呢!
“我说王木匠,这一大早的,你这是要推着一车的宝贝往哪儿走啊?”终于有人开腔问了。
“我啊,就是闲的没事儿,出来溜达溜达,哈哈!”柱子强作笑颜,他也不太会演戏,所以装的非常生硬。
这也正好,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王国柱在说假话。
“我说王大木匠,你这多少年都不出门的人了,贵人不露面啊,这么多年,可没见你出来溜达过,这一大早的,还推着这个么玩意儿!”果然没人信。
“唉,老哥,本来我什么都不想说的,可大家邻里邻居一场,你都问到这儿了,我再瞒着不说,也就显得我王国柱不是个人了,那个,你过来,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吧。”柱子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他演技拙劣,也实在是装不下去了,时间紧迫,赶紧说,赶紧让大家跑啊。
“哎,行,你说,你说。”问话的人,果然很听话的靠过来。因为王木匠只和他一个人说,他还觉得脸上很有光。
“我跟你说啊,你可不能告诉外人。我刚去了河边,给河神磕头了,昨夜河神给我托梦了,说是马上要发大水了,让我赶紧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往高处去躲一躲哪!”柱子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发大水?还有这事?河神给你托梦?你可当真!”这人一听,显然不信,可王木匠在北岸是有些名气的人,和别人不同。
要是旁人这么说,他能直接啐人脸上,可王木匠这么说,人家还真的是推着家里的大包小卷出来了,他就不由得有几分相信了。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可别再说了。河神说了,托梦给我,就是泄露了天机了,让我逃过此劫之后,杀牛宰羊,送大牺牲下河,好好答谢人家呢,我告诉了你,将来给河神送牺牲的时候,少不了还要多给一份儿,唉谁让咱哥俩这么多年邻居呢!”柱子说的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的妈!你怎么说的和真的一样!难不成是真要发大水了?这码头上发大水,上一次还是六十年前的事儿呢,听说可是死了不少人啊。”这人虽然被柱子告知了,要小声说话,可事关重大,他还是忍不住嚷嚷了起来。
周围看着他俩说话的这帮人,本来就恨不得把耳朵扔过去,好好听一听,这下可好,都听明白了。
要发大水了!人家王木匠得了河神的指引,要先逃命去了呢!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说信吧?拖家带口的往后山跑,可也是一桩麻烦事儿啊!
可你说不跑吧,真要发水了,连小命都没了,可怎么好啊!
“那河神怎么就和你说,我们这么多人,大家都在河边住着,怎么谁都没有被托梦呢?”有人开始质疑起来。
“爱信不信,我给每年给河神献礼供奉牺牲,往河里送了多少好东西,你知道吗你!你个穷鬼,说出来不吓死你!”柱子有点急了,他不自觉的就恢复了早年伶牙俐齿的口才。
柱子这一急,显得事情又更真的了几分。
“那你得了信儿,还不拔腿儿就往山上跑,挂个破铃铛,在我们这破棚户区转悠什么?是想把我们都吵起来,涮哥几个开心吧?”又一个人一脸的难以置信,他还想上手拨拉一下牛犄角上的铃铛,却被柱子一把打开了。
“我按照规矩,去河边给河神行过礼就走,本来也不想告诉你们,是你们非要死皮赖脸的问我,铃铛是驱邪的,你管不着!”柱子不想多纠缠了,这些人既然消息已经听到了,那他就得赶紧往北走了。
棚户区的后面,还有不少人家呢,能不能都被通知到,知道了自己走不走,就看造化了。
众人一见柱子一脸决绝的要走,赶紧给他让开了路,毕竟你自己爱信不信都可以,人家王木匠是实实在在信了,还推着家里的宝贝要往高处走呢。
大家在柱子走后,又合拢起来,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唉,我说,你说真的假的,还河神,还发水?我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你爱信不信,人家王木匠都说了,你要知道了,人家过后还要多给河神献祭呢!”
“他爱献祭,就献他的去,跟老子有什么关系?我看他就是唬人。”
“王木匠可真是多年不出来了,人家推着木牛,装了满满当当一车的东西,这么大费周章的,就是为了忽悠你?你算老几啊?”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先前说话的人显然是不服气的,可碍于老者的辈分,也没敢反驳。
“爹,那依你说,他王柱子说的,都是真的?”
“咱们家一穷二白,人家有什么好惦记你的,要是没有大水,那是最好,可要是大水真的下来了,我跟你说,就河边的这些破烂棚户,一间烂房子都留不下,要是人在屋里,也都得玩完!”老人斩钉截铁的说。
“爹,那怎么办?咱们也走?”
“走!老天爷有好生之德啊,出大灾之前,都给个警示,至于听不听,就是人自己的事儿了。”老人长叹一声,居然真的直接背手往北走去了。
他儿子追上去问:“爹,咱家里的东西怎么办,都不收拾了?”
老人哈哈大笑一声,说:“傻儿啊,咱家可有存银?”
儿子发窘,低头答:“并无。”
老人又问:“傻儿啊,咱家可有值钱的物件?”
儿子头更低了,答:“儿子不孝,家中四壁空空。”
老人又笑了,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着说:“我的傻儿啊,我们家贫,这也没什么丢人的,爹也什么都没有传给你,就像你爷爷当年,也什么都没有传给我一样,可咱们再穷,起码还有爷俩这两个大活人在,要是人都没了,那家可就真没了。走吧,陪爹走走,就当出门溜达去了。”
老人说完,背手接着往北走,家门撂在后面,他头都没回,任由风吹着两扇破烂木门,吱吱格格乱响。
老人拉着儿子,自顾自走了。
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父子二人离去,再看看自家的棚户烂房子,也没比人家父子两的房子好多少,有些家有老人孩子的,也迅速回家收拾喊人去了。
有人把院子里拉货的车给腾出来,铺上褥子,把家里的老人孩子都放在车上,拉上了也往北边走。
已经出发的人,彼此之间都互相安慰着说:“没啥事儿最好,要是真发大水了,还能留下一条贱命不是!那个破房子,也没啥好惦记的。”
汉子们拉着车,彼此附和着。
可车上的女人可就不愿意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啊,那些留在身后家里的锅碗瓢盆,可都是她们的命啊。
有时候,为了自己家的鸡在旁边的院子里下了蛋,邻居不肯还回来,她们都能扯着嗓子,彼此吐着口水,大骂三天三夜呢。
如今,居然什么都不要了,就这么走了。
女人们显然没有男人看的开,她们走得磨磨唧唧,嘴里骂骂咧咧,反正是不太想走。
发大水?
影儿都不见呢,等水发了再跑还不行么?起码让人把东西给收拾收拾啊。
有个女人仗着平时自己蛮横,居然躺在自己家的板车前,蹬腿哭闹着不让走了。
她男人平日里,有什么事儿啊冲突啊什么的,都是让着她的。
可现在,这么多邻居爷们,都拉着车往山上走呢,本来大家的心就都悬着,现在被这女人这么一哭闹,大家脸色都不好看,有几家人,干脆不走了,就停下来看着他怎么处理。
男人是扛活的,膂力极大,他顾不得像平时一样让着她了,一把薅着头发,给女人拎起来了,然后左右开弓,给了她好几个大嘴巴。
女人哭声顿时被打没了,她的两边脸迅速红肿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的瞪着男人,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了。
“蠢婆娘,你自己回去吧,别拦着车,我拉着老人和孩子去山上,你爱去不去!让开!”男人重新拉起车,往北走。
女人木木的让开了,她回望了一眼棚户区,那边其实还有一些人家没走,那几个和柱子呛声的人,就都回家关了门,觉得柱子在装神弄鬼,没信发大水的话。
可家人都走了啊,她一个女人,回去做什么呢?
女人呆立片刻,也灰溜溜的跟上了自己家的板车。
第一百零一章 吉人自有天相
鞋店老板姓杜,世代在北岸开鞋店,杜家家风古朴忠厚,外人说他们小富即安,杜老板却说,如此安贫乐道,不奢求更高的地方,也没什么不好。
要说鞋店的买卖虽然不大,可杜家世代经营下来,手艺好,匠人也都是知根知底的老人,要去南岸开一间铺子,壮大一下家里的生意,是没有问题的。
可杜家的买卖都在北岸了,几间铺子,还有一个大仓库,都在北岸,他们没有半点儿把触角伸到南边去的意思。
杜家东家一大家子人,也都住在北岸的老宅里,没有在南岸置办房产。
关于杜家产业不过河的事儿,北岸流传着不少说法。
有的说,他们家本来祖上都是住在南边的,还是南岸的大户。可大户人家,内斗凶狠,杜家出来的这一支,是斗不过人家,被赶出来的。
可话虽然这么说,南岸那边,又没有哪个望族是姓杜的,所以大家也就是一猜而已。
还有一种说法,说杜家人是从很远的地方逃难来的,他们的先辈人逃到这里,跑的鞋子都没了,光着脚也走不动了,就一家人都停下来,就地四处讨要稻草,一家人编草鞋来穿。
可杜家人编制草鞋的手艺很好,大家看见了都想要,他们就自然而然,做起来了卖鞋的营生,后来慢慢的,这卖鞋子的买卖,就越做越大了。
因为是过河之前,在北岸发家的,先辈觉得冥冥之中,是上天让他们不要过河,踏踏实实留在河这边,一家人才能活下来,有好日子过。
所以,最后留下了不过河,不图大,本分持家的家训。
不管怎么说,要说北岸这边也像南岸那边那样,论什么世家大族的话,杜家可是算得上号的大家族了。
杜家处事低调,但是周到,和各家的关系都不错,算得上左右逢源,可面子上虽然周到,和他家交往的时间长了,各家也都能觉出来这周到背后的冷静来,这是一种一视同仁的,礼节上的周到。
说需要关照,似乎什么事情都可以让杜家帮忙,可要说交情,似乎人家帮过你之后,也不图什么回报,总有一种淡淡的感觉。
就是不近不远的,也不拉帮结伙,也不离群单过,这么不即不离的状态,让人觉得不好拿捏,不由得又觉得有几分深不可测。
可杜家不是没有相交要好的人家,只有一家人,能入得了现任当家人杜老板的法眼。
就是北岸的新秀——王国柱。
王木匠自从早年打了那副夹板,保住了杜老板最疼爱的小儿子的一条胳膊,杜老板为了不欠人情,是三番四次的想要给王家送重礼,把人情还回去的。
可柱子愣是啥都没要。
又听说,柱子后来也不是啥都没要,似乎是要了几双小孩鞋子来着。
可几双鞋子,对于家大业大的杜老板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后来,杜老板也发现了王木匠不同于北岸其他人家。
王国柱,这人是经过大灾大难的人,是死而后生的人,虽然柱子比杜老板年轻几岁,可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非常通透,柱子的心也善良,而且两家人都是一样的不爱张扬,行事低调。
几年下来,杜老板倒是很喜欢在柱子做活儿的时候,过来坐一旁看着,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竟然生出一些坐而论道的境界来。
王国柱和杜老板,成了一对至交。
墩子跑到杜家老宅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墩子在门外缓口气儿的工夫,已经听见了院子里面洒扫的声音。
大竹子扫帚,一下一下稳稳的挥动着,节奏缓慢但有力,听了之后,竟然胖墩子生出几分心安来。
墩子敲门,扫院子声戛然而止,一个白发老仆人,应声开了门。
“老人家好!天还早,实在是有急事,不得已冒昧打扰府上了!”墩子俯身见礼。
“哦哦,原来王家的二少爷!来来来,快请进来,有急事呀,那快随我来。老爷这会儿应该已经起来了,一般他鸡鸣之后,就开始在后院打拳,冬夏不缀,打熬身体呢,来来!这边走。”老者在前边引路,虽然老者白发苍苍,步履却稳健,似乎也是常年习武之人。
墩子虽然在家常见到杜老板,可杜家老宅这边,他还是第一次进来。
而且,杜老板来他家一般都是和柱子说话,和他见面了,多是把他当个孩子,夸几句读书好,又长高了之类的,寒暄几句,并没有什么深交。
墩子一路都在打着腹稿,想见面了之后,怎么才能和杜老板把厉害关系说清楚。
还不能把烦了给透出去。
烦了私下交往墩子的事儿,其实大家都知道,两人是同窗么,少年人结交很正常的。
可关键这次烦了的消息是骑着大尾巴,在他爹的房间外头偷听来的,要是说明白了消息是怎么来的,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早晚南岸那边,孙权谋大人也会知道,然后大尾巴的事儿也会暴露。
反正就是很麻烦。
至于河神托梦之类的说法,忽悠棚户区那边那些出苦力没脑子的人还行,要是把这套说辞说给杜老板听,墩子觉得杜老板能气得和他哥绝交。
杜老板又不是傻子。
不傻,才不好应付啊!
杜家老宅说大不大,走过了两进院落,很快来到了后院,只见一片白光光的空地上,杜老板正在打一套太极掌法。
墩子认得,这是梅花八卦掌,偏向修身养性的,如果高手在雪地打完这一套掌法,往往脚印不会超过五个。
所以这就不是攻击人的套路,真要和人打起来了,你的身形就是固定这么几个地方,还不被对手堵着打。
杜老板打得认真,一招一式,都很用力,虽然天气冷,可他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了。
墩子看这套掌法已经打到了后面的几个招式了,就乖乖在一旁等着,正好酝酿一下怎么说。
一盏茶之后,杜老板收势,面色红润,气息均匀。
这套梅花八卦掌,当做强身健体的拳法来打,还是很有功效的。
“墩子来了?是你哥有啥事儿呀?”杜老板看墩子很知礼的等在一边,虽然满脸焦急,却并没有打断他,眼里由不得流露出欣赏的神情。
“杜老板早!我哥说,让你带着家眷老小,躲到高处的山上去,他说,要发大水了!”墩子绞尽脑汁,思来想去,也没想到什么托词,索性直接说了。
“哦,这样。王贤弟可还说了什么?”杜老板听完,也是一惊,却没有惊慌失色。
“没了。”墩子编不出别的了。
“好!我马上安排家人出发,另外我会派人手告知一声周围的邻里,既然贤弟把如此重大的消息传给了我,自然是希望更多的人知道的。”杜老板快步进了厅堂。
白发老仆人已经把家人们都集合起来了,一见家主进来,立马见礼,听从调遣。
“我王贤弟刚送来重要的消息,说是河上要发大水,你们五个,套车,带着家眷,现在马上往后山走。”杜老板朗吩咐说道,从容不迫,调兵遣将。
“是!”
墩子还在等着他问消息来源啊,几时发水啊之类的问题呢,结果人家啥都不问,直接忙活布置起来了。
“你们十个,沿街去各家告诉一声,就说要发大水了,保命要紧,让人都赶紧走,不要管身外之物。”杜老板接着安排剩下的人。
“家主,要是说了他们不信怎么办?”说话的是个中年人,似乎是个领头的。
“生死有命,我得了消息,告诉他们一声,已经仁至义尽,如果有人还有他想,那也是他的命,就由着他们去吧,你们尽量把周围的人家都告诉到,尤其是平日里有来往的那几个大家子,千万不能漏了。好了,去吧!”杜老板一挥手。
“是!”
堂下众人散去。
墩子不由得心生敬意,人家杜家,偌大一个老宅啊,竟然说走就走,没人问一声金银细软该怎么办?
也可能是早有安排?
可不论怎么说,说人家当断则断也好,说人家未雨绸缪也好,这个杜家,能在北岸立这么久,还真不是白来的。
“墩子,你哥呢?”杜老板身边,只留下白发老仆一人。
“我哥去河边了,他推着一只木牛,把客人定的假肢都带上了。”墩子回答。
“什么时候了都,还去河边干什么,那些假肢也是身外之物,以后大不了重新再做么!”杜老板很担心柱子。
“我哥去棚户区那边,想多告诉几家人,那些人都贼拗,不听劝的很,我哥推着一车的东西,一是想让他们多信服几分,二是我哥他做活细致,也就慢,那些半成品的假肢,都是他大半年的心血,有些等再活动活动关节,就能交付给客人了,他不舍得就那么扔了,也怕耽误那些客人的事儿,你也知道,如今的我家的单子,都排到几年以后了,要是丢了重新做,估计又要让人家等上大半年,我哥自己知道没有假肢的苦,所以也不忍心这么对别人。”
“唉,我贤弟宅心仁厚。行,那咱们快去接他吧,你哥他腿脚到底还是不那么利索,又推着一大车的东西,在河边晃悠着,应对那些些粗人,多不安全,我不放心,咱们快走几步,接上他,一块上山。”
“是,家主!”老仆沉声应道。
“行,我带你们去!”墩子巴不得快点去找他哥呢,他心里也不放心啊。
他们一出大门,就看见大街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车马。
以前没见过北岸人家也有这么多的马车啊?这会儿怎么还都出来了呢?
北岸的街道窄,不如南岸那边,规划的规整,街面宽阔,几排马车并排都走得开。
这边的街道,两辆马车迎头碰上了,彼此之间错车都要磨蹭很久的,好在北岸的人两只脚走路的多,坐马车的人少,也就没什么大问题。
可如今,北岸像样一点的,有点家底的人家,都恨不得把所有的细软家当和家中老小给塞在车里带走,平时不用车的,也都拿出来了。
一条路顿时堵得严严实实,叫骂声不断,大家竟然都难以动弹。
杜老板出门一看这个情况,也皱眉,他无奈又失望的叹口气,低声说:“老关,你去!”
“是,家主!”老仆应声而去。
只见他身形灵活,完全没有老年人的笨拙,几个辗转挪移,就到了巷子口,为首的马车就是巷口人家的,他家的大马车堵在路口,憋得整条街的人都出不去。
巷口人家的马车,虽然破旧,个头可不小,这回连拉车的马身上都挂满了包袱,院子里的人还在源源不绝的往外抱东西,车里的老人小孩吵吵嚷嚷的,一直在抱怨拿的东西少了,这个忘记了不行,少了那个就不能过了。
不知道的,还当是多高贵的人家呢!简直这架势,不像逃难,倒像是太后娘娘出宫。
老仆挡在门口,让里面的人不要再往外送东西了,然后对赶车的人说:“快走!人命要紧!”
可赶车的一听车上的主人们开始鬼哭狼嚎,顿时也就不敢挥动鞭子了。
老仆应该也料到如此,先是进了院子,不顾巷口人家的挣扎反对,把人手里的一堆堆包袱都给扔了,然后把人扛到车上,塞进车厢。
等院子里剩下的两个人都塞进去了,老仆夺过车夫手里的鞭子,一折两段,然后把尖锐的断口,狠狠插进了马后臀。
马吃痛受惊,一路狂奔而去,马背上的包袱,沾着血,掉了一路。
众人一看巷口的路通了,被惊马的血和老仆身上的杀气所震慑,都不再纠结拿什么东西了。
都老老实实的准备走。
于是,这些北岸的殷实人家,一辆车接着一辆车,一家接着一家,秩序井然,鱼贯而出,迅速的往北面的山上去了。
墩子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
他是学过兵法的。
刚才局面那么混乱,堪比军中乱战。
可杜老板一眼就就看出来症结所在,然后派出了身边仅有的老仆,却并未吩咐该怎么做。
然后,老仆居然以仆人的身份,不顾邻家主人的挣扎叫骂,直接给扛着都扔到车上去了。
伤马的这招也漂亮。
既能够快速清空巷口的堵塞,又震慑住了后面这些磨磨蹭蹭的人家,让大家都能守着秩序,快速撤离。
这个杜家,还真是不简单。
众人仓皇逃离,突然一声尖锐的叫声,只见一团白色的影子,从某一辆开始疾驰的马车上,从窗口被抛了出来。
墩子手疾眼快,奔过去把这团影子接住,发现是一只还没睁眼的小奶狗。
应该是车上的人,嫌弃这小东西占地方,就直接扔出来了。
要说狗会游泳,要是一条大狗,给推进河里,它玩耍一圈,就伸着舌头,傻呵呵的回来了。
可这只小狗,连眼睛都没挣呢,就这么给扔了,这不是留着它自己等死么?
墩子把小狗抱在怀里,怕它冷,干脆直接塞进贴身衬衣里面,他把腰带紧了紧,就这么兜着小狗,也不怕它掉了,也不怕它冷,墩子的两只手也腾出来了,该忙乎什么就忙乎什么。
小狗贴着墩子热乎乎的身体,很快安静了下来,它在墩子的脖子上舔了两口,然后就窝进衣服里睡觉去了。
杜老板见了,笑着拍了拍墩子的肩膀,说:“和你哥一样,是个心善的人。”
墩子憨笑一声,感受着胸前小家伙的呼吸和体温。
三人一起往河边走去。
第一百零二章 水不脏人
柱子家和刘婆婆就是前后院,所以烦了跑了没几步,就进了刘婆婆的院子。
翠儿自从认识了咚妹儿他们几个之后,因为有人陪着练习说话,大家一起游戏玩耍,所以她的说话能力,其实进步了很多的,也早就不尿床了。
如今也是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要是她静静站在那里不说话,不知道的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很体面好看的姑娘。
可她说话还是有些慢,就会不自觉的,让和她对话的人,感觉她的思维也是慢的。
这都是假象。
翠儿的心里,灵透的很呢。
咚妹儿是翠儿唯一的闺蜜,她是最了解翠儿的心思的。
咚妹儿和翠儿处得越久,她就越觉得翠儿是个聪明的姑娘。
有时候,在听完咚妹儿说船上客人的趣事儿之后,翠儿会慢慢吞吞的,说出一个很有见地的观点。
不同于五嫂的老道,烦了的书生气,或是墩子的憨厚义气,翠儿的想法和观点,往往非常与众不同,也很有道理,让咚妹儿非常佩服。
后来,两个女孩玩的熟了,彼此都有了很深的了解,咚妹儿竟然看一眼翠儿的表情,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或者是翠儿刚开口说了几个字儿,她就知道翠儿接下来想说什么。
咚妹儿索性就一下子把翠儿要说的话,一股脑的都给快速讲出来,然后再嘿嘿笑着问翠儿,“咋样,翠儿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不?”
翠儿就笑着点点头,咚妹儿这样猜着翠儿的意思说话,十次能猜对九次,所以刘婆婆很喜欢看咚妹儿左右都猜不上来的那一次。
往往这个时候最好玩,翠儿想说,咚妹儿不让。
咚妹儿猜了一个意思,不对;
又猜了另外一个意思,翠儿还是摇头,还是不对;
三四次过去了,烦了和墩子一般就开始起哄了,让咚妹儿不要再猜了,咚妹儿就会不太服气,又不得不消停下来,静静听翠儿说完。
有一次,咚妹儿说船上来了一个客人,一身的衣服崭新,连鞋底儿都干干净净的,从北岸往南岸去,上了船就吆五喝六的,可别看他吆喝的声音响,可说的都是糊涂话,没有一句说在点子上。他居然还让咚妹儿不要摇橹了,换成划桨,说是像划龙舟一样划桨,速度一定快很多,一天也能多送几趟客人,多赚一点儿。
船上的其他客人,听了就偷偷的笑,也不让咚妹儿打断他,都在憋着笑,想看着这个老外行卖弄出丑。
咚妹儿一边学,一边笑得趴在翠儿身上说:“翠儿,你是不知道,我当时真是憋笑都要憋死了,还要掌着船,可别提多费劲了,哈哈哈,把那个活宝送上岸,我干脆把橹交给我妈了,我是真划不动了,手都笑软了,哈哈哈哈!”
翠儿也跟着笑,可等大家都笑过了,她才慢慢说:“这人,也是……也是可怜人,头次出……出远门,要见有钱的……有钱的亲戚,一路上都在……都在给自己壮胆呢。壮胆……”
烦了觉得有道理,一想到咚妹儿说这人穿着崭新的衣服,连鞋子都是嘎嘎新的,可能这身行头,就是为了出这个门才置办的,又是去南岸,可见是去高攀亲戚去了。
这么生疏,多年不见,这回却突然要去见人家,肯定是有事儿要求人了,可自己又不知道怎么和比自家门楣高的亲戚相处,就一路都在吆五喝六的,给自己壮胆色。
其实这人外厉内荏,不过是个久不出门的可怜虫罢了。
烦了当时就觉得,翠儿分析事情入木三分,可能是她常年自己琢磨事情,少有人和她说话,也就没人打断她的思路,自然就想的深一点。
这样的心智,也是很多正常健全人,所不能及的。
刘婆婆如今,年纪真的很大了,她已经不再去南岸做活了。可她之前在孙府,也是尽职尽责的做了好几年洒扫的工作,所以老人家归家养老之后,孙府也每个月都会送些津贴过来,虽然不多,可足够她们祖孙二人过活的。
柱子哥俩也时不时送些东西过来,她们二人相依为命,老的不必在出去做活儿,小的渐渐也能做些家务了,也是过得其乐融融。
之前,刘婆婆一直做家里浆洗的活儿,现在她岁数大了,两只手没有力气了,也拧不动衣服,扯不起浆糊了,这些事儿如今,都渐渐落到了翠儿头上。
翠儿跟着刘婆婆,终日耳濡目染,浆洗的门道都懂的,人也和老人家一样,极为爱好干净,可她就是做事儿慢,非常非常慢,很多刘婆婆一会儿就做完的事儿,翠儿能一干好半天。
刘婆婆在一旁看着,心里急得不行不行的,可她强忍着,不上手去帮忙去。
因为刘婆婆太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她已经很老很衰弱了,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要是翠儿学不会自己做这些事儿,她走了之后,也不会有人教她了,那就更糟了。
烦了跑进刘婆婆家院子的时候,发现院子里没人,他再往里走,发现翠儿蹲在灶台边吹火呢。
刘婆婆每天早晨醒来,习惯喝上一碗鸡蛋水,加点蜂蜜,放几小块碎干饼。做起来不麻烦,生火烧上一锅水,把鸡蛋打散在里面,剩下的东西都是现成的。这东西口味不重,营养均衡,还顶饿。
之前刘婆婆要出去做工,一上午的活计,都做好了,太阳到了头顶,才能吃上下一顿,都指着这碗鸡蛋水顶着呢。如今虽然刘婆婆不出去做工了,可早晨吃这碗饮食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原来是刘婆婆做,现在是翠儿生火自己做,刘婆婆窝在被窝里,多睡一会儿。
烦了一进屋,先把翠儿从锅底坑拉起来,急吼吼的说:“翠儿,咱不做饭了啊,赶紧把婆婆也喊起来,跟我走!要发大水了,这地儿住不得了!”
刘婆婆刚起,头还没梳好呢,她如今手脚慢了,之前的铁卡子扣眼太小太细,她已经不用了。
如今她用一块粗布蓝头巾,将头发一包,顺便连白发都遮住了,也不错。
就是翠儿刚开始老笑,说是太婆像个水上妇人,也带蓝头巾,就差去撑船了。
在翠儿心里,水上人和陆上人没什么两样,就是住的地方不在一处罢了。
她最好的朋友,就是疍家的妹子呀。
咚妹儿人可好了,长得好看,性格也好,还老招笑儿。
烦了这边说完,刘婆婆听到外屋的声音,扎好头巾就出来了。
烦了一见婆婆一见起来了,觉得又省出来不少时间,就说:“婆婆,你起来了,正好,咱们带着翠儿赶紧往后山去吧,柱子和墩子他们已经通知大家发大水的事儿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带着人往山上走了,咱们也赶紧走啊!”
“啥,要发水?怎么这么些年不发水,今年又要发水呢?”刘婆婆一时半会的,还转不过来。
“婆婆,来不及解释了,这算半是天灾半是人祸吧。等咱们都安全上山了,我再和你细说哈!”烦了拉着刘婆婆,一心就想带着她赶紧走。
翠儿在一旁看着,有些被吓着了,不知所措的搓着手。
在她十几年的生命中,还没有应对洪水的经验,看着烦了焦急的拉扯着太婆,她知道这事儿肯定是极为严重的,可到底该怎么办呢?
太婆年纪大了,带着她往山上走?老人家的身体能受得了么?
“婆婆,别愣神了,翠儿还等你说话呢,你不答应,翠儿她害怕也不敢走啊!”烦了催促着。
“哦哦,发大水,上回发大水,还是六十年前,那水啊,白茫茫的,汪洋一片望不见边儿,咱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已经都成了大河了,我那时候,比翠儿现在大不了几岁,跟着爹妈逃难,水把房子都冲了,也没个地方住,在外面风餐露宿啊,别提多苦了,唉,怎么这大水又来了呢,不是说河道都治理好了么?唉。”刘婆婆虽然在碎碎念的抱怨,倒是起身准备走了。
她做事还是很有章法的,先从水缸舀了一大瓢水,浇灭了灶底的火,然后拿过一块盖锅碗瓢盆的干净白布,把干饼都倒进去,包好,挂在翠儿身上,最后,领着翠儿出了门,把身后一道道门都锁好了,钥匙收好,放进翠儿的衣兜里。
烦了和翠儿扶着刘婆婆,尽量快一些的,往北面走。
可没走几步,烦了就意识到这么走肯定来不及,得去找个板车什么的,推着婆婆走。
她老人家腿脚不便,走的实在太慢了。要是按照这个速度,那等到洪水下来了,他们可能连山脚都走不到呢。
烦了和柱子他们分开之前,柱子倒是交代了,说要是刘婆婆走不动,就让烦了背着走,烦了当时答应的也爽快。
可这会儿,真背了几下刘婆婆,烦了没走几步,就给放下来了。
他是真没想到,这个干巴老太太,怎么能这么沉。
刘婆婆个子不算太高,中等身量,看着绝没有烦了家的老祖宗那么富态,可这个老人忙碌操劳了一生,洒扫的活计说起来轻松,可一口气担起来一担水,擦门擦窗的,一干就是一整天,多少年这样干下来,老人家的身上,也是很有些结实肉的。
只是年纪大了,骨骼也老了,也没什么力气了,所以走不动了。
要是再早十年,也不用十年,再早五年,刘婆婆可能走得比烦了和翠儿都快。
说这么多假设也没用,还是去找板车去吧。
烦了对于自己背不动刘婆婆这事儿,也非常不好意思,脸都涨红了,他小声对翠儿说:“翠儿,你扶着婆婆先慢慢走,我去找个板车去啊,拿车拉着你们俩,能比现在快点儿。”
翠儿并没有笑话他的意思,只是不住的点头,眼底还有一些惊恐和不放心,因为烦了一旦走了,可就剩她自己扶着婆婆了,她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呢!
北山看着近,可望山跑死马,谁知道走到那里要多久呢?要是烦了去了不回来可怎么办?
“那个……那个烦了,找车别走太远,远了我……我看不见你,赶紧回来啊!”翠儿紧紧握了握烦了的胳膊,放他走了。
烦了知道翠儿的顾虑,他也怪自己没用。
要是这会儿有墩子一样的体格,别说一个刘婆婆了,就是把刘婆婆和翠儿都背起来,墩子应该都大气都不带喘的。
烦了回身快步往柱子院子里跑,却发现平时用来运物料的板车,早被邻居给推跑了,这会儿的北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柱子和墩子兄弟两个,把发大水的消息,尽可能传了出去,一时间街上乱的人仰马翻,鬼哭狼嚎。
可众人虽然乱,可都知道抢板车。
那些有马车的人家,早就跑到前面去了,后面的这些人家,知道消息有早有晚,可见到大家都推车拉着老人孩子往山上走,也知道这会儿,这些破板车是救命的好东西。
烦了本来想去借的,可这个节骨眼,那个人就算是菩萨心肠,也不会把自己家的老人给撇了,把板车借给你。
烦了还想掏出银子来买,也是同样没用。
命都要没了,还要银子做什么。
烦了还想和谁家一起匀一匀,把刘婆婆给赛上车去,能带着走一段就行啊。
可板车地方都不大,自己家的人装的都满满当当,满大街的逃难的,就没有一个肯和烦了拼车的。
烦了知道,彻底没办法了。
他一边急火火的往回跑,一边埋怨自己太蠢了,没有先见之明,怎么就没想着推着柱子院子里的车,去接刘婆婆呢?
现在好了,折腾了一大圈,还是什么用没有。
烦了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就是累死,也要把刘婆婆给背到安全的地方去。
“婆婆,还是我背你吧!”烦了跑回翠儿他俩身边,在刘婆婆面前蹲下。
“好孩子,婆婆死沉死沉的,别耽误了你们孩子们的生机,让我自己慢慢走吧,死生有命,我也活了这么老多年了,就算今天过不去这个坎儿,也不亏啊。”刘婆婆不肯再趴在烦了背上了,她绕开了,颤颤巍巍往前走。
翠儿为难的看着两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烦了也急了,婆婆这么说,可真是他自己没用啊,他不由分说拦在刘婆婆前面,身子往后依靠,紧紧搂住刘婆婆的两条僵硬的腿,背起来就走。
刘婆婆虽然嘴里喊着不要管她,可她也不敢挣扎,因为烦了背着她,真的很吃力,她怕徒劳的挣扎,会让这个书生体格的男孩子更加难做。
突然,身后响起了惊呼声:“大水真下来了!快逃命啊!快逃命啊!”
烦了回头一看,远远的河岸上,涌动着一道脏黄色的巨浪水墙,远远的,听不见声音,只能见到黄浪摧枯拉巧一般,无情的向前推进着,所到之处,房屋树木,全都被卷了进去,不见踪影。
等到浪渐渐近了,人们听到了巨大的轰鸣声,近在咫尺的滔天巨浪,吞噬着一切。
“翠儿,快跑!”烦了一见水真的下来了,叫上翠儿,把腿就跑。
可他背着刘婆婆,速度太慢了,人群纷纷超过他,逃命跑到了他的前头。
身后,洪水的轰鸣声,越来越清晰。
突然,刘婆婆在烦了背上剧烈的挣扎起来,烦了本来就很疲惫的胳膊再也坚持不住,放刘婆婆到了地上。
老人落地摔倒了,然后以惊人敏捷的速度爬起来,朝着洪水的方向快步踱去。
“太婆,你要干啥呀?!”翠儿带着哭腔喊,就要去拉老人。
“烦了,好孩子,带着翠儿快跑到山上去啊!老婆子活的够本了,逢年过节,烧几张纸就行了!”刘婆婆甩开了翠儿的手,义无反顾的冲进了洪水中。
烦了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后迅速反应过来,拖着嘶喊的翠儿,往北面跑去。
浊浪滔天,刘婆婆的身影,很快看不见了。
刘婆婆生前最好干净,洗衣服的水,最后一定都是澄清澄清的。
可如今,她命丧在滔滔浑水中了。
可老人生前也说:“水不脏人。多脏的东西,没有水洗不干净的。”
如今,老人就这样被水带走了。
洪水到底也没有追上烦了和翠儿的脚步。
年轻人,活了下来。
第一百零三章 七姐下凡
疍家世代生活在水上,流传着很多传说。
有的传说,血雨腥风,讲述皇帝与将军,男人们之间征战沙场,喋血河面的故事;
有的传说,阴森渗人,讲的是鬼神对人间不慈,痛下杀手的故事。
有的传说,很无厘头,讲的是一些孩子太淘气,最终被海里的人鱼带走,把孩子腰上的葫芦定在人鱼家的门口,充作看门狗的故事。
可也有一些传说,是很温暖人心的。
比如,七姐的故事。
相传,七姐是位美丽的疍家女子,天性善良,乐于助人,还有一手救死扶伤的好医术,在上不了岸的疍家人中间,是活菩萨一样的可人儿。
可她善良美丽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了,传到了陆地上去,就有些人动了歪心思,想要占有她。
几股势力之间,为了七姐这个传奇女子开始厮杀,一时间血流成河,不少人开始骂她红颜祸水。
七姐心地纯善,看到了小猫小狗伤了,都要悉心医治许久的,如今眼睁睁目睹这么多人,为她而死。
七姐心如刀绞。
只要活着一天,就有人要来抢她,如果人不在了,也就没什么好争夺厮杀的了。
七姐生出了向死之心。
可七姐死前,还有很多病患的顽疾未愈,沉珂未除,都是她常年照看的病人。
说死容易,可这些病人伤者,该怎么办呢。
水上人家,连读书写字都不让的,七姐使用草药的知识,都是她自己凭借天赋过人,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如果她不在了,这些病人都是要等死的。
相当于自己的陪葬了。
医者仁心,七姐无线痛苦。
她日夜向苍天祷告。
终于,在一个晚霞漫天的日子,老天答应了她的许愿,然后七姐放心赴死。
疍家人,是淹不死的。
七姐服下了自己亲手调制的毒药。
据说,她死后的容颜更加娇妍,甚至比生前更为动人。
七姐的病人们得知了她的死讯,想起了七姐生前留下的话——
“我若死了,头七那天的雨水,一定要接来喝,切记切记。”
之前,病人们以为她在说笑,还和她插科打诨,说:“七姐你精通医术,善于延年益寿,你能活上几百岁呢,这要是等到你头七,我们这些老病秧子,还不早就化成灰了!”
谁能想到,头一天还说说笑笑的七姐,竟然如此突然的,香消玉殒了。
众人极为悲痛,以隆重的水上葬礼,火葬了七姐的棺船。
很多病人,念及七姐的悉心照料,哭得几番背过气去。
他们哭喊:“七姐,该死的是我啊,我这条烂命,替你死上十回都不够啊!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去了啊!”
“陆上那些人,都不是好人啊,那些混账,生生把你逼死了啊,见到什么好的,非要据为己有,我们疍家,多少年都不出你这么灵秀的一个好姑娘,怎么就叫这群畜生给生生逼死了啊啊啊!”
“七姐啊七姐啊,你走的太早了,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早去了呢?这里不活人,大不了去别处啊,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七姐啊,我这个老风湿病,没有你,那早就死了啊,如今你去了,再没有和你一样好的大夫,给我看病拿药了,我也快要跟着你去了啊啊啊!”
疍家人,讲究的是哭嫁,喜丧。
可如今七姐自戕,算是横死,葬礼上哭声震天。
之后的好几天,河面上还是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
等到了给七姐烧头七的日子,大家一早天不亮,就都起来了。
各家的连家船上,都在甲板上放置了瓦盆。
晨光熹微,河面的船上,都烧起了黄表纸。
火光熊熊,烟气直冲霄汉。
有的小孩子,都是之前受过七姐照料的,知道这是在祭奠刚死去的七姐姐,他们不会像大人那样烧纸,就叠了很多纸船,有的在纸船上放下短短的一小截蜡烛,放到了河面。
小船飘飘摇摇,一时间河面星光点点,犹如星河。
有人还记得七姐生前,关于自己头七的说法,可七姐死在春天,其时,春雷还未响过,天气尚还寒冷,春寒料峭,哪里来的雨水呢?
后来,太阳渐渐从河面升起来了,火光和烛光造成的离奇氛围,在大太阳下,都很自然的消散了。
可就在人们感慨头七晴空万里,七姐去的洒脱的时候。
大太阳天的,居然突然下起雨来。
不是普通的雨水,这雨水,是金色的。
七姐的病人们,一下子都想起了七姐的叮嘱,全都不管不顾的冲进雨里,张大了嘴巴,尽力的喝着金色的雨水,沐浴着金色的雨水。
按说,初春就算是下雨了,也是很冰冷的冻雨。
要是在陆地上,这冻雨能把一棵树裹上晶晶亮的冰块壳子,把果树压断。
可淋在人们身上的金色雨水,就像是在太阳上加热过了一样,竟然没有半点冰冷,似乎让人感觉正在沐浴着阳光。
后来,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沐浴了金色雨水的病人,有一个算一个,多年的顽疾,全都好了。
船上人家最常见的疾病,就是风湿。风湿这种疾病,侵入肌理,直达心肺,最是顽固。发病之后,任病患是多么强健的人,都会如同废人,而且极为难治,不能根除。
可那天的金色雨水,竟然彻底治好了很多疍民的风湿;
有人有陈年的老胃病,因为做苦力的人,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就算是家里有粮食吃,为了赶工,却不一定有时间准时准点的吃饭。
常年累月下来,大家的胃口,都不是很好,甚至连开粥艇的人家,都不一定有一个好胃口。
可很多人喝了那天的金色雨水,竟然多年的肠胃病,都好利索了,以后的很多年,都没有再犯过。
船上阴湿,有人患有皮肤病,淋雨之后,也都好了。肌肤光洁如新生婴儿,无疤无痕,再无痛痒。
各种困扰疍家人的疑难杂症,不一而足,在沐浴了金色的雨水之后,全都痊愈了。
疍家人知道,这是七姐显灵了,她遵守了生前的诺言,说会治好手里的这些病人,真的在死后都没有食言,还给了大家一具健康的身体。
后来,淋雨的人渐渐都老了,他们之后的人生,难免风里来浪里去,可都有惊无险,似乎七姐一直在冥冥之中庇佑着大家,直到终老。
七姐之于疍家人,就像观世音菩萨之于陆地上人,或是更南边沿海地区的妈祖一样,是大家在泥淖一样生活中的一丝亮光,一点希望,些许美好。
就像梦一样。
时间久了,后世的人,渐渐已经不信了当年真的有过七姐这个人,可他们愿意相信有一位神灵,在默默庇佑着疍家人。
咚妹儿现在,要去扮做七姐下凡了……
第一百零四章 手慢无
五嫂和咚妹儿合计,怎么才能让疍家人信服来大水的消息,赶紧跟着走。
思来想去,五嫂觉得疍家人因为读书的不多,所以迷信。
活人说的话,应该苦口婆心也是不会信服的,要说是神仙说的,没准儿就会信。
装神弄鬼?
装谁呢?
要挑个女的,还要疍家人都知道的女的。
咚妹儿脱口而出:“那就是七姐了!”
怎么扮七姐呢?
人家生前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怎么说话?
这哪个知道啊?
可咚妹儿不知道,如今的疍家人也不知道啊!
既然是救命的事儿,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上次去出海口的废船上营救柱子哥的时候,大家临时给大尾巴准备了一套花里胡哨的行头,是借鉴了过年陆上人家舞狮子的披挂,烦了和墩子他们在旧床单上涂涂画画做出来的。
之后,过了劫难,本来这东西留着没什么用的。
可后来逢年过节,大家都喜欢把大尾巴给扮上,看它憨头憨脑的样子,扭来扭去的,可招笑了。
这会儿,五嫂从箱子底儿把这身行头又给翻了出来,抖了抖落上面的灰尘,又给大尾巴披上了。
咚妹儿的装扮倒也好办,还是那个皮毛的大披风,不过水上人家,很多都认识咚妹儿,所以五嫂找来一块白纱,蒙住了咚妹儿的脸,只留着一双眼睛。
在天上飞,眼睛还是要露出来的,不然太危险了。
“妈,那金色雨水怎么办啊?”咚妹儿装扮好了,骑在大尾巴背上,觉得自己像是要去打仗。
五嫂转身去舱底,拎了两坛子青梅酒上来,用一条绳子把两个坛子绑住,分开左右,挂在大尾巴脖子上,又把刷锅的小帚递给咚妹儿,说:“见到船了,就过去甩两下,意思到了就行。”
“嗯,明白了!”咚妹儿赶着大尾巴,就要往外走。
大尾巴非常不喜欢负重,每次过年,要驮着年礼送到柱子家,五嫂和咚妹儿,都要拿出来很多好吃的讨好它,好话说尽,它才勉勉强强愿意飞。
可如今是火烧眉毛,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啊,咚妹儿也顾不得拿肉来哄着大尾巴了,趴在大尾巴耳朵边上,用严厉的口吻说:“大尾巴,今天使劲儿飞,不管多累,都要坚持住了,我们多告诉一条船,就能多救几条命,明白了吗?”
大尾巴不是骡马,哪怕这会儿的体格比骡马还壮还大只,可它的脖子上不习惯挂着这么重的东西,本来大尾巴还在摇着头抗拒着,可听了咚妹儿的话,它似乎瞬间听懂了。
大尾巴不在甩头,不再抗拒夹在脖子上两个坛子,而是稳稳当当的往外走了。
晨光熹微,天快亮了。水上初春的早晨,非常湿冷。
大尾巴摇着毛茸茸的尾巴,飞了起来。
白天起飞,还真是数的过来的几次。
之前都是避着人的,这一会儿,却是哪儿人多,就要往哪儿去了。
大尾巴驮着咚妹儿腾空而起,咚妹儿突然低头,冲着甲板上的五嫂喊:“妈!我走了,你咋办啊?”
“傻丫头,放心吧,妈马上出海去!等你通知了大家,就到海上来找我!”五嫂挥着手喊。
“好!妈,你在船头挂快红布,我好找你去啊!”咚妹儿很不放心让五嫂一个人出海,之前五嫂老说,自己家的连家船太老太破了,出不了海,经不住海上的风浪,如今还有大洪水呢,这可经得住吗?
扛不住也得走啊,来了大水,海里肯定比河道里安全啊。
海里的风浪再大,只要不翻船,人就有希望活下来,可一旦被困在河里或者港口里,风浪一推,就容易撞着硬物,船只之前彼此碰撞,剧烈撞击之下,很容易破裂倾覆。
疍家这些小连家船,老的老,小的小,破的破,朽的朽,年久失修,凑合着用的多,新船好船太少了。
就连官家的洋船,都是多少年不整修一次的,要出海去远洋都打怵,也怪不得外洋的海匪那么猖獗。
这都是题外话,现在全力劝大家走要紧。
咚妹儿起飞之后,心里极为忐忑。
第一次当众白天骑着大尾巴飞出来,咚妹儿很怕被人当成怪物给打下来。她只好不断心里默默念叨着:“我现在是七姐呐,救人于危难之中的仙女啊!我现在是七姐呐,救人于危难之中的仙女啊暗啊啊啊!我多念叨几遍,自己信了就好了,啊啊啊啊!还是心虚啊怎么办?”
遇见的第一艘船,是宋婶儿家的粥艇。
她们两家一直离得很近的,咚妹儿在空中看见,幺妹儿已经蹲在船沿上,开始早起洗漱了。
“我是七姐,今来显灵!海中有瑰宝,得之成龙凤!先到者先得,后到者遭殃——!”咚妹儿把在肚子里翻来覆去背诵了无数遍的几句词儿,冲着幺妹儿喊了出来。
她怕自己声音被幺妹儿听出来,还故意沙哑着嗓子,装成老夫人的声音。
幺妹儿本来刚起来,洗脸刷牙都是机械动作,脑子还没醒呢,迷迷瞪瞪的,突然听见头上有声音,抬头一看,似乎一块五颜六色的祥云飘了过去,上面还有说话的声音传下来。
说的什么?
海里有啥?什么宝?是宝贝么?
尾音儿说啥?后到的遭殃?这句好像是听真切了!
这是神仙显灵了?!
幺妹儿望着祥云向河面的其他船只飘去,把自己眼睛都快揉烂了,缓过神儿之后,连滚带爬的进了船舱,向父母转述刚才见到的情景。
咚妹儿在天上看着幺妹儿那么狼狈的跑进船舱,心里忍不住发笑,心想:“幺妹儿啊幺妹儿,平时装的文文静静,谁都说你有岸上人家小家碧玉的端正样子,这下可好,见着我飞上天,你连路都不会走了,哈哈哈哈!”
心里这么一想,加上这话一喊开了口,咚妹儿接下来也就敢放开了喊了。而且在空中看着船上各家人的惊讶反应,可是挺好玩的一件事儿。
看来是不用担心自己和大尾巴被打下来了,他们有的见了金色的青梅酒淋下来,直接就跪在甲板上磕头了。
咚妹儿还是念叨着之前的这几句词儿,说来说去,终于有人听清了。
有的老人,见了头上的祥云和落下来的金色雨水,虽然耳背听不见咚妹儿说自己是谁,也都知道是七姐显灵了。
天上飞的,可比墩子烦了他们陆上跑得快多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河上的船只,都知道了七姐显灵,让人去海里找瑰宝的消息,而且不能去晚了,晚到的人会遭殃。
七姐说了,晚到的人会遭到厄运。
一片嘈杂之中,千帆竞发,起航。
所有疍家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不运货了,不摆渡了,不卖粥了,不卖菜了,什么都不要了。
神仙显灵这样的事儿,几辈子都遇上不了一次,竟然还被自己赶上了,不下海还等什么!
下海去!
第一百零五章 不可思议
洪水来了三天,水位一天比一天高,丝毫没有要退下去的意思。
北岸的人,大部分都赶到了北山上。
北山虽然叫做北山,却不是一座山,而是连绵不绝的一段山区,其中山峰众多,山势有高有低,有急有缓,有的山上怪石林立,有的山上石头被采去,留下大块平整的石胚田。
北山出青石,造房铺路,都是以青石为佳的。据说这里的青石,因为质地出众,还被运到了泰山上,去铺天梯去了呢,传说不可考,可码头当地人,对此深信不疑。
如今,大家都在落魄逃难,没人在意脚下的青石质地如何。
可采青石留下的石头坑,以及稍微平整一些的石胚田,都成了逃难的人争抢的地方了。
因为山上地势不平,想落脚不易。要是再想生活做饭,打地铺休息什么的,就更不方便了。
如今,大家眼看着山下的洪水滔天,北岸的房屋,已经尽数被淹没了。
无家可归,要是有一个石洞,能避避风,有一块平整的石胚田,能支起来炉子烧点火,然后撤了火之后,趁着石头上还有热乎气儿,把铺盖铺上去,睡上一小觉,那可真是神仙都羡慕的日子啊。
人都是不知足的,比起那些不听劝说,命丧浊浪的人,他们如今有条命活在这里争地盘,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可没人觉得这有什么好庆祝的。
大家的适应能力都很强,迅速投入到占山头,抢地盘的斗殴中去了。
像翠儿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女,要是没有王家兄弟和烦了护着,就算逃出了洪水的魔爪,也逃不过被人抢去干粮,排挤的没地方的休息,最后饥寒交迫而死的下场。
翠儿眼睁睁看着太婆赴死之后,被烦了拖着,赶上了逃难的人的尾巴,可算是赶在洪水吃人之前,上了山。
这时候就显出刘婆婆身为老人家的先见之明来,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半点儿都没有说错。
包括一早儿就得到杜老板通知的有马车的北岸人家在内,所有人随身携带的东西,多是一些银钱,细软,有些底蕴的人家,竟然还把字画、古玩物件都给带出来了。
有的没的,塞了满满当当一大车,可眼下每个人都最需要的食物,似乎没有多少人想着带。
就算是带了,也没人带多少出去。
大家本来就对发大水的事儿,将信将疑。更没几个人以为洪水还能持续好几天,所以,没过几天,上千号人吃饭的事儿,就成了大事儿。
要说这么大事儿出了,官差总要过来几个人,给个说法之类的。
可现在极目望去,连北岸官府衙门的大院都看不见了,这些官老爷们,向来觉得北岸的民间,非偷即盗,穷山恶水出刁民,平时没事儿的时候,都恨不得弹压地面若干次,所以发水逃命的消息,不见得有人告诉了他们。
就算真有人好心,告诉了他们,人家也不一定信。
要是官差都被淹死在里面了,这山上,可真就成了无人管的飞地了。
一切回归原始,有劲儿的,拳头大的,得好地方,吃好吃的,睡足觉。
老弱病残,就自生自灭吧。
夜晚的时候,一家一家支起来篝火,煮着越来越稀,几乎清澈见底的稀粥和汤,盼着洪水的水位线快点下去。
柱子他们几个,到了山上不久,就都会合了。
烦了说了刘婆婆的事儿,大家眼圈都红了,陪着翠儿哭了好一会儿。
可悲伤被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众人虽然感念柱子的救命之恩,可到了抢好地方的时候,彼此之间却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
还是杜老板,让白发老仆过来,引着柱子一行人,去了杜家的露营地。
杜家到的早,占了一块平整的石胚田,山窝窝处,还有一处被开凿了很深的山洞,杜家上下,夜里的时候,就都在里面休息。虽然挤吧一些,可到底比在外面风餐露宿好很多。
柱子他们来了之后,山洞的地方更不够用了。
都没用杜老板吩咐,几个壮年仆人,立马把简略的铺盖搬到了洞口外边。
这让柱子他们非常不好意思,推让着就要让人家回来,却被杜老板笑着摆手止住了。
杜老板说:“他们轮番守夜,在洞口方便些,贤弟不必在意。”
墩子细观出去的几个仆人面色,无一人有怨气,几个人都神色平常,有几个出去的时候,还冲着墩子笑了笑。
这份豁达,让柱子一行人都很惊讶,
要说好地方,各家之间,都在不惜流血斗殴去争抢。
可杜老板的这块地方,却一直太平无事,周围的几家,也有眼热的往这边望一望的,可并无一人敢动手。
墩子之前,对于哥哥结交了一个鞋店老板,并不以为意,与杜老板也相交不深。
可在见识了杜老板指挥众人撤退的果决,和北岸各家大族对杜家的敬畏态度之后,墩子知道,这位杜老板,绝非凡品,这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不只是他自己,连同他这整个家族,下至每一个仆人,似乎都是高手。
这个所谓高,不单单是身手上,墩子也习武,能看出来杜家上下的男人们,都是练家子出身,武功的成就高低且不论,扎扎实实的童子功是肯定的,这些人,连走路的气息都与人不同,极为平稳缓慢。
这个高,是高在了做人的修为上。
杜家带出来了足够的粮食米面,并无精细食物,都是结结实实压饿饱腹的东西,大家吃的虽然单调,却并没有人被饿得饥肠辘辘。
可周围的人家,就各种惨烈情况不一而足了。
有些人,已经打起了草根树皮的主意。
可不管他们怎么饿,没人敢上门来抢杜家的东西。
可有些小户人家,或有孤寡老人,或有饥饿稚童,无可果腹,求到了杜家门前,杜家从来都不会吝啬拒绝,不管对方递过来多大的一个容器,他们都没有一丝倨傲之气,装满了容器,还给来人。
来人往往震惊于这份慷慨和平和,也都是有心的人,知道彼此都不容易,竟然也没有人再上门来要第二次。
夫子云,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在如此凶险的境地中,杜家人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做到了,还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呢。
第一百零六章 有何瑰宝?
咚妹儿飞在天上,喊着自己编的词儿,冒充着仙女下凡,一边还要向下甩着青梅酒,充当金色雨水,可是忙的不亦乐乎。
一坛子酒,很快就甩空了,咚妹儿闻着清新的酒香,捧着剩下的一坛子酒,突然抑制不住的很想喝一口。
其实,就算她真的仰脖儿干一口,也不一定有人会看得见,因为大尾巴身形很庞大,人们从下往上望,不见得会看得见这么小的动作。
而且,就算有人看见了,可能也会认为七姐在喝自己亲手调制的金色雨水。
可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咚妹儿还是老老实实的撒起酒来。
五嫂教导过,骑着大尾巴的时候,万万不敢碰酒。不管咚妹儿酒量多好都不行,喝上一小口也不行,半小口也不行,度数多轻的酒也不行。
这是在空中飞着呢!一个迷糊,就要出大事儿了!
咚妹儿到底是长大了,知道轻重了,没人看着的地方,也能管得住自己了。
烦了之前总爱说,君子慎独。
因为独处的时候,一个人是最容易放松对自己的要求的,他们平时在人前,不管表现的有多好,多多少少,都有给人看的成分。只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这人的成色,才能显现出来。
咚妹儿一边卖力甩着酒,一边觉得自己喊起来“我是七姐”这段话的时候,底气又多了几分。
没人看着,竟然没有偷酒喝,咚妹儿认为自己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啊!
下面的船,渐渐都听明白了天上的仙女在喊什么来了,一时间河面乱糟糟,没过一会儿,入海口的河面上,都挤满了疍家的船。
去的早不早,能不能拿到瑰宝先不说,肯定不能落到了后头去啊。
七姐都说了,后面的人,准没个好!
七姐当年,保佑了那么疍家人平安,如今显灵,那是肯定有大事儿啊!
咚妹儿在空中看着,本来还想着,入海口的船只这么堵着不是个事儿,需不需要她这个假冒仙女再多出一份力,加点戏,在空中疏导一下。
没想到,疍家人多年的水面经验,到底不是盖的。
快船先走,慢船后走,大船先走,小船后面并列走,船之间的距离要拉开,出了什么情况,彼此还要有照应。
这些早已经浸透在疍家人骨子里的水面行船规矩,此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不需要任何人指挥,入海口的拥堵,在很短时间内,就化解开了,然后大家鱼贯而出,纷纷入海。
还未到入海口的一条连家船上,一对夫妻甚至还有些兴奋。
“当家的,如今我们也算是有件光彩的事儿,以后能拿出来和小辈儿的孩子们说了啊!这是亲眼看见了神迹了这是!七姐显灵了!”
“那可不是么!我说,刚才那金色雨水,你喝了没有?我可是就手上沾了几滴,都给仔仔细细舔进肚子里去了,我这膝盖疼的老毛病,应该就能彻底从根儿好了呦!嘿嘿嘿!”
“哎呀,被说金色雨水了,你把我喊出去的时候,人家七姐都坐着祥云,往老戴家的船那边去了,我就看见了甲板上落了几滴湿湿的小点,赶紧抹到手上了,唉,沾上一点儿是一点儿!应许我这手,以后摇橹,摇上一天都不累呐,哈哈哈!”
“唉,要说老戴头的船,实在太破了,多少年当囤货船停在河面放着,这一动起来,那不是要散架了都!”
“啥?要散架!那不出人命了么!赶紧看看,老戴头的那破船在哪儿呢?快找找,你让孩子们都帮忙喊喊,爬上棚子上头去,好好看看!”
“妈!我戴爷爷的船在那边呢!在咱们后面,隔着两条船!”有个孩子找着了。
“你喊一声,让他靠过来,说咱们等着他!”女人开口了。
“好!”孩子听了妈妈的话,就开始喊:“戴爷爷!快过来!来我家船这边!戴爷爷!快过来!来我家船这边呀!”
片刻之后,一个气定神闲的老人,划着一艘看起来比他还老的破船,靠在了之前说话的这家船旁边。
“咋了,老于,都要去捡宝贝去了,还要非要等着老爷子我来了,才肯一块儿过去啊?”老人虽然划船划得很累,可脸上乐观的笑容,却一点儿都没减少。
“你个死老头子,可拉倒吧!我船上有好酒,你过来,我请你喝!”男人也笑着说。
两人说话的功夫,手上的橹都没有停,跟着大部队一起,快速向着入海口去。
“好,既然有好酒,我就过来!”老人一跃,上了人家的船。
他把自己的船,用一条缆绳拴着,挂在了人家船的尾巴上。
老人上船之后,主人并没有拿出酒,老人也什么都没有提。
一船人静静划着船,孩子们把船桨也搬出来了,所有人都在铆足了劲儿,朝着入海口冲去。
海上的浪大,船只由河里入海之后,能够明显感到风浪的变化,这家连家船以为要做摆渡的营生,经常修修补补,虽然看着不怎么体面,可里子是非常皮实抗造的。
可戴老爷子的货船就不行了,年久失修,都要腐朽了,在河面静静停泊着,还勉强可以,一入海,直接断了龙骨,眼看着就要散架。
戴老爷子见状,果断抄起柴刀,砍断了两船之间的绳子,眼睁睁看着自己以之谋生的一条老船,肢解在了海里。
老人的眼里掠过一丝不舍,而后这神情一闪而过,转而笑着对划船的几个孩子说:“怎么样?别人都说,花钱听个响儿,你们戴爷爷的这个响儿,是不是还听得挺过瘾呀,小东西们!”
“戴爷爷,你别难过啊!”孩子们安慰老人。
“戴老头,等找着了小岛,上了岸,咱们爷俩来两盅啊!”男主人说。
“那可得多喝点,看我老头子,不把你个老小子给灌翻到桌子下面去!哈哈哈!”老人家又发出了爽朗的笑声,仿佛刚才自己的全部沉入水底,并没有影响他要畅饮一顿的好心情。
疍家人,因为了无牵挂,无可失去,也就生性极为豁达。
河上的船只,虽然如戴老爷子家的破船一样,老旧失修的不少,却无一人伤亡。
邻里朋友之前,相互关照,同是天涯沦落人,留得一条命在,才有可能看到明天。
船只钱财,都是身外物,他们平日的生活虽然苟且,心里却活得通透。
等到上游的洪水下来的时候,最后的几只慢船,也慢悠悠的驶进大海了。
众人的船只,在河流浑浊的冲积扇周围停住,回望浑浊怒吼的洪水,吞噬了河流两岸。
如果现在还有谁的船只留在河上,一番冲撞倾覆之后,那船上的人,是必死无疑。
洪水经过了冲积扇的缓冲,对海面的船只,造不成什么威胁了。
众多疍家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寻找拯救了万千疍家人性命的七姐。
可天空万里无云,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有人眼尖,望见了极高极高的天空上,有一个小点儿,似乎是七姐坐着祥云,向着海面飞去。
疍民们默默跪在了自己甲板上,重重磕头,感念七姐的救命之恩。
海中有瑰宝。
有何瑰宝?
还有什么瑰宝,能比活人一条命,更为珍贵呢?
第一百零七章 做鞋
柱子跟墩子烦了,在刚发洪水的头几天,幸亏刘婆婆塞给翠儿的干饼子,才勉强捱了过来。
翠儿一直都在哭,她的世界塌了。
太婆死了,翠儿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之前的人生中,虽然太婆不让她出门去玩,总是把她关在院子里,可翠儿大一点了之后,心里明白,太婆是怕她出去之后,街上的那些孩子会欺负她。
那些孩子在泥里滚来滚去,身上埋里埋汰,还满嘴脏话,翠儿还不稀得和他们一块儿玩呢。
在家里,一个人,干干净净的,描个花样儿,绣个针线什么的,多好啊。
翠儿的针线活儿,是太婆手把手交的。
打底做衬底的时候,要用行针,针脚稀疏,重在固定。做好了活儿之后,这一边针脚,是要被拆掉的。翠儿虽然口才不利索,可心里灵透,经常和太婆调皮,在做活之前,把这一步给跳过去,直接拿起布料,就开始缝。
太婆刚开始的时候,肯定是不让的,说这样做出来的活儿不板正,可看着翠儿成活之后,似乎也还行,不忍心浇灭了翠儿的热情,也就由她去了。
接下来,开始缝制的针脚,一般会用平针,有时候做补丁,要把针脚藏好了,就要会藏针。
最好玩的,是锁边儿时候的滚针,就像在绞一条龙一样,翠儿很喜欢帮太婆做锁边儿的活儿,她往往做的又快又好,一点儿也不见平时说话时候,那种慢吞吞的样子。
太婆说过,做针线活儿,学过了裁剪,最后最难得,就是做鞋子了。
一双手纳的鞋子,鞋底儿要软和儿平整,不能硌脚;鞋面子要舒展平扩,不能皱皱巴巴,更不能变形磨脚。
裁鞋面子,是门技术活,裁大了,缝起来边儿会多出来,鼓鼓囊囊不好看,裁小了,肯定挤脚,哪怕裹脚的老太太,都不会穿的。
翠儿在开始做第一双鞋的时候,收到了太婆送给她的一个金色的顶针。
那顶针金灿灿的,扁扁的如同一个大号的扳指,上面遍布均匀的小坑,是用来固定住针眼处,用来发力的。
做鞋的人,都要用顶针。
有时候,做的鞋子太厚实,顶针也顶不动的时候,就会需要钳子来夹住针,往外拽。
一进一出,一针一线,非常麻烦。
太婆怜惜翠儿人不大,都是让她做夏天穿的薄薄的鞋子,还没用到用钳子的地步呢。说是以后再教她做冬天的棉鞋。
可惜,以后翠儿只能自己去摸索了,再也没有人在一旁,悉心指导她的一针一线了。
翠儿每每想到太婆,眼泪就会止不住的往下掉。
她的一张圆脸蛋,很快因为过于潮湿,被冷风吹着,变得慥红起来。
墩子他们都是男孩子,咚妹儿也不在,没人知道怎么安慰翠儿。
大家翻过来覆过去,都是那几句节哀顺变啊,老人去了,是为了让少年人更好的活啊什么的。
翠儿听了,有时候反倒会哭得更伤心。
柱子他们,也就不敢再劝说了。
后来,柱子他们和人抢地盘,墩子本来是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些忘恩负义的混蛋的,墩子说了,这些菜鸟弱鸡过来,十个摞在一块来对他一个,他都不怕。
可柱子怕。
柱子不怕他弟弟吃亏,他怕墩子年少气盛,把人打死打残了,过后不好收场。
柱子见过墩子对着木桩子练习拳脚,有一回,这小子放学的时候,和咚妹儿吵架了,心气儿极为不顺,竟然一个鞭腿,就把木桩子踢折断了。
好在后来,杜老板及时赶到,把柱子他们一行人,都给接到了人家的山洞里边去。
说是山洞,放在眼下逃难这个情景里看,这个山洞挡风,暖和,也和皇宫差不多了。
在这个山洞里,翠儿见识到了杜家的女人们,是怎么做鞋和拆鞋的。
太婆没有交给她的一课,没想到竟然在这个山洞里补上了。
杜家没有老夫人,当家的主妇四十多岁,是杜老板的结发妻,说话做事,雷厉风行,看得出来,下人们都很畏惧她,可这份畏惧,除了害怕,还有很多敬意在里面,
可杜夫人对翠儿很好。
她虽然不苟言笑,可和翠儿说话的时候,极为耐心。
最开始的时候,她也以为,翠儿说话这么慢,她和翠儿说话,也要极为缓慢的讲述出来,翠儿才能听得懂。
可翠儿很快让她明白,除了说话慢,她哪儿都和正常人无异,杜夫人也就很高兴,她也意识到了,翠儿是个心里灵透的姑娘。
杜夫人亲手教翠儿做鞋。
不做别的,就做棉鞋。又软和又厚实又跟脚的大棉靴子。
她自己的脚上,就穿了那么一双。
杜家上下的很多男女,现在脚上也是这么一双大棉靴子,靴子是小牛皮面儿的,还能放水,眼下简直可以充当雨靴来穿,简直太应景儿,太实用了。
翠儿从一进山洞,就注意到人家穿的这些大靴子了,可她万万没想打,人家杜家的老板娘,会亲手教她做。
杜家人出来逃难,竟然把做活儿的工具箱和原料的皮子棉花,都带出来不少。
也可能,人家带出来并不是为了彻夜赶工的做活儿,因为皮子这东西,丢进汤锅里,就是可以煮成牛皮汤充饥的。
而棉花和布料,在这倒春寒的天气,简直给了千金都不换。
杜夫人很喜欢翠儿,刚见面的时候,就拉着翠儿的手,问:“好丫头,看着就憨厚,脚上的鞋子,是自己做的?”
翠儿头一次这样被一个陌生女人拉起手打量,不由得有些害羞,赶忙回答:“是……是我……我做的……鞋……”
杜夫人听到翠儿的口齿,不仅没有嫌弃,竟然还多生出了很多怜爱。连对杜老板说话,她有时候都很严厉,可对翠儿,却从来都是柔声细气的,生怕吓着了翠儿。
也是缘分。
杜夫人把材料给翠儿准备好,耐心讲清楚要点,就任由翠儿自己专心研究去了。
翠儿窝在山洞里,不出门,完全投入了做鞋子的营生里去,一针一线,慢慢做着。
渐渐地,她不哭了。
她觉得太婆并没有完全死去,太婆的一部分,在翠儿的身上,以某种方式活了下来。
墩子和烦了经常跑出去四处看,然后回到洞里,看见翠儿入定一般,在缝制一双硕大厚重的鞋子,就觉得洞里洞外,恍如隔世。
外面的山脚下,已经飘来了很多浮尸。
而山上的活人,已经把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快吃光了,很快就要开始易子而食了。
翠儿在洞里闷头做鞋,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手里的一双鞋上。
这也是一件好事儿。
第一百零八章 海上避难岛
咚妹儿把最后一滴青梅酒甩下去之后,河面上的船只,已经所剩无几了。
咚妹儿索性大着胆子,让大尾巴飞得低了一点,她想看看留下来的船,都是怎么回事儿。
很多被留下的船,都是像戴老爷子家已经沉没的那艘老旧货船一样,船主很清楚,这样的破船下不了海,所以撑着好船走了。
留下这些老船来,随它们自生自灭吧。
要是河面上平安无事,大家都能回来,自然也就都能找到自家的船。要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保命要紧,还要几艘破船做什么。
等到河面船只的大部队都去远了,咚妹儿索性,一条船一条船的下去检查,看有没有被落下的人,或者活物。
好在看了很多破船,除了一地狼藉,什么都没有。
就在咚妹儿骑上大尾巴,也准备出海去找五嫂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一艘旧的船板都发白的小连家船上,传出来了碗碟子落地的声音。
这时候有风浪,也可能是风吹船动,把碗碟震掉了。
咚妹儿望了望那艘连家船的窗口,里面黑洞洞的,一点亮光儿也没有,什么都看不见。
咚妹儿又大着胆子喊了一声,觉得就算有人发现了她,接着假装七姐就好了,反正都装了这么久了。
可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那应该是真没有人。
大尾巴也就带着她起飞了。
可咚妹儿本来都朝着出海口飞了一段儿了,她又让大尾巴在天上转了一圈儿,掉头往回走。
她还是不放心,又转了回来。
还是要去仔细看看,万一有人呢,已经查了这么多空船,也不差这一个。
幸亏回来了。
船上还真有人。
一个老人,似乎眼也瞎了,耳朵也聋了。
水面上的人家,为了生机都忙的四脚朝天,没那么大精力照看一些不需要工作的老人,对策就是把他们放在一艘老船上,把吃穿用都在舱里放好了,定期补给,定期探望。
不是不孝,是真的没有时间和精力,一刻不离的守在一个老人边上。
要说带在自己船上,也不太现实。
因为很多连家船的大小都不太宽阔,一个小家庭有儿有女之后,本来已经挤挤巴巴的,几世同堂这种事儿,是真的只能在陆上有,船上要这样,就太难了。
很多老人,到老了,都是有这样一艘养老的船。
有些老人手脚便利,儿女供给充足,过得往往还很自在。
而眼前的这位老人,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的儿女忘记带她一起走,或者,是儿女们如今压根不在河面上,也无人知道她在这里。
反正,是把她给忘记了。
咚妹儿先是小声和老人说话,解释说要带她走,老人没什么反应,她倒是知道船上来人了,把自己睡觉的枕头,紧紧的搂在怀里,一副防御抵抗的姿态。
后来,咚妹儿有点急了,她得赶紧带着老人走啊,要不大水下来了,这艘老破船,肯定被打翻落水,什么都剩不下。
可老人听不清楚,也看不见,装七姐的那套把戏,在这里没了效果。
两相僵持不下的时候,还是等在甲板上的大尾巴走了进来,它变得小了很多,才能进得了这么狭小的舱门。
大尾巴喵喵叫着,靠近了老人,用自己毛茸茸的大脑袋,轻轻的蹭着老人的手和脸,还伸出红红带毛刺的小舌头,舔了舔老人的布满老茧的手。
“猫?小猫?啊不是,大猫?船上来了一只大猫?”老人说话了,她的脸色松了下来,不像之前那么警惕了。
咚妹儿如法炮制,也去摸了摸老人的手和脸,还牵起老人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摸了摸。
“来了个姑娘啊,你不是我家囡囡,你是哪个呢?囡囡太久没来看我了,也不知在忙什么,唉。唉?你拉我干什么,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咚妹儿轻柔的引导着老人,让她慢慢站了起来,出了舱门。
老人虽然耳聋眼瞎,可身体活动起来没什么问题,还挺硬朗的。
很多疍家的老年人,晚年虽然百病缠身,可架子上还都是很硬朗的,多年的重体力活儿熬打下来,似乎留下了一副钢筋铁骨。
咚妹儿引着老人来到了甲板,大尾巴早就变身好了,趴的低低的,等着她俩。
它不断的温柔的喵喵叫着,老人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可对于它的叫声,却很有感应似的,大尾巴叫着叫着,老人的脸上,似乎还绽放出了一点儿笑容似的。
咚妹儿引导着老人骑到大尾巴背上,咚妹儿在老人身后,环抱住她,等两个人都坐稳当了,大尾巴慢慢站了起来。
“这是啥?我船上来大牲口了?可使不得使不得,快下去!我这艘老船太破了,别把甲板给我踩塌了,嗯?我怎么听见这么大轰隆声?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把船给我踩塌了!啊?”老人突然激动起来。
巨大的轰鸣声,咚妹儿当然也听见了。
洪水终于下来了,连聋子都听见了。
耽误不得了,大尾巴,走!
大尾巴猛地摇了一下尾巴,瞬间腾空而起。
上游的巨浪冲了下来,等咚妹儿俯身看的时候,老人的连家船,已经被浪打翻了。
“哎呀呀呀!这是怎么的,屁股下怎么沉?这是什么马,跑起来怎么半点都不颠簸,好像倒是一个劲的往上走呢?”老人非常奇怪,她本来是想动弹动弹的,可身后的孩子紧紧抱着她,之前的小猫,也时不时的伸舌头舔一舔她的手,老人渐渐安静了下来。
飞了片刻,老人渐渐感受到了高空的风声,还有一掠而过的鸟鸣声。
“老婆子我……我是死了吧!”老人安静了许久,突然这样说。
“婆婆,你没死啊,我带着你飞呢!”咚妹儿说完,又意识到,老人应该是有很严重的耳聋,其实什么都听不见,她无奈的叹口气,只好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表示她还在阳间。
“如今勾魂的阴差,都这么好脾气了呀,也不拿大铁锁锁我了,小手还这么软乎,现在都时兴带着猫出来勾魂了呀?”老人似乎迅速接受了自己已经往生的事实,还把遇到的所有事情,都试图给合理化起来。
咚妹儿在身后听着她老人家叨叨叨,觉得哭笑不得。
咚妹儿飞到入海口上空的时候,她看见疍家人的船都开到海面的开阔处了,洪水虽然在河道中汹涌残暴,可一旦入了海,却不会对船只造成什么伤害了。
咚妹儿再仔细一看,哎呀不得了,怎么大家都在抬头找她呢?这可怎么办。
她只要让大尾巴不断拉升着高度,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
离海面远了,大家也就看不见了,实在躲不开,让他们看不清楚也行。
在极高的高空上,咚妹儿望见了之前幺妹儿说过,大家过年都会去的小岛。
她本来以为只是一个小岛呢,没先到是很多大大小小的岛屿,组成了岛链。
咚妹儿一直都很想去看看。
正好,眼下去哪里避难,最好不过了。
第一百零九章 生机(亲们除夕快乐哦!)
翠儿呆在山洞里纳棉鞋,不知洞外春秋。
墩子和烦了,终日和杜家的男孩们的厮混在一起,跑进跑出,很快打成一片。
墩子老是问人家习武的事儿,谁不都不愿意说。
墩子有时候忍不住,经常趁着人家哪个不防备的时候,冷不丁的搞一下偷袭什么的。
也不是真的攻击,就是男孩之前玩闹那种的打闹。
可任凭墩子身手多好,之前武术师傅怎么认可过他的武术天赋,他在杜家人这边,还真就一次也没捞着好儿。
被偷袭的人,真不一定早就防备。
可对于墩子的偷袭,他们的应对都是极为迅速敏捷的。而且出手极有轻重,往往笑着就把墩子的小伎俩给化解了。
可墩子心里清楚,偷袭这件事儿,本来他是占着先机的,要是真是到了拼命动真格儿的时候,人家这样的反应能力,一定会赢过他。
杜家人,真是卧虎藏龙。
烦了这边,也是遇上对手了。
没想到,一个北岸做卖鞋生意的小作坊,一个小户人家,竟然各个孩子,都是要读书的。而且不是浅尝辄止。
这些孩子,都是从严格的家塾中培育出来的,可能论文思灵动,不如烦了跳脱飘逸,可要论背诵诗文,引经据典,似乎他们一次错都没有出过。
甚至有次烦了故意卖弄,说错了一个生僻乐府诗的作者,一个很年幼的孩子,当场就给指出来了。
闹得烦了很尴尬,落了一个大红脸。
那孩子母亲,当时很不好意思,连着给烦了赔不是,可烦了却更加尴尬了。
明明人家孩子说的,就是没错嘛。
杜家的女人们,也都和南岸女人极为不同,甚至和北岸的女子也不同,要看她们为人处世的气度,似乎和河面上当家管事的女人们,倒有几分相似。
可也只是相似而已,陆地上的一应礼节,人家处理的都很得体。
就是很多南岸大户人家的当家妇人,应对如今这样混乱的局面,也不见得就比杜夫人如今做的好。
杜夫人指挥起众人来,当真是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她和杜老板之间,似乎男女柔情也有一些,更多的,是像两个势均力敌的男人之间那种,惺惺相惜,平等相待的关系。
这让包括柱子在内的几个人,都暗暗吃惊纳罕过。
柱子这些天,行动不是很方便。
他的木头腿,多日没有上油好好维护了,天气又潮湿,关节凝滞,活动起来,少了往日的灵动,渐渐的他就不乐意动了。
他觉得,如果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行走,一瘸一拐的,还是不走动的好。让人看笑话,他不想丢那个人。
柱子的心思,杜老板都明白,也就不勉强他,任由柱子那么呆坐了好几天,因为柱子给关节上的油,都是他自己亲手调制的,比例精确,绝不是一般的随便什么油脂都可以替代的,所以杜老板纵然能耐再大,如今也拿不来。
可是今天,杜老板不能由着柱子继续这么傻坐着了,柱子和翠儿一样,呆在洞里,什么都不知道。
外面的人,已经饿到快要吃人了。
树皮草根,早就被啃光光了。
黑暗降临之后,买卖人口的夜市,居然出现在了这座避难的北山上。
要不是飘来的浮尸有尸毒,不能吃,估计也落不了全尸,都得进了人口。
“柱子,贤弟,你得了消息,把大家给带过来了,你可得给大家想一个活下去的主意啊!”杜老板摇了摇柱子的肩膀。
柱子在来了杜家这边的山洞之后,精神其实一直不太好。
他还在寒心,还在郁结迷惑,为什么费劲心思,救下了这么多人的命,可他们为了抢一个避风的地方,竟然能够毫不犹豫的把他给撵走。
人心啊,真是太难测了。
杜老板的话,柱子听清楚了,可他的脑子还是木木的。
他就是个木匠,让他得了信儿,救下了这么些人的命,已经很难为他了。还要他管这上千号人的吃喝?
难道凭空变出来吗?
他又不是神笔马良,要什么就画什么。
之前,夸他是鲁班再世,可祖师爷鲁班,也只会作木工活儿,不会做吃的啊。
墩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知道哥哥最近为什么这么失魂落魄,说实话,对于北岸这些人的表现,墩子也心寒。
不是所有人不知感恩,可眼下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就算是再感激,也不可能把自家锅里的吃的,匀出来给你一口的。
同样的,遮风的地方,在一些人眼里,那也是说抢就抢的。
墩子如今,也是读书人了。
他知道对于自古的官吏而言,管理民众,如同牧羊。
之所以州官,叫做州牧,也是这个道理。
乌合之众,很多时候,是不能和他们细细讲道理和情谊的。
可这些人也是人,其中还有老人,妇人,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也有明理之人。
不能因为一些人的蛮横不讲道理,而一概的放任他们不管。
墩子轻轻推了推柱子,试探着说:“哥,你给造一艘船吧!我和烦了划上船,到南岸那边去看看,找一找认识的人家,看能不能取一些吃的回来。你看行不?”
“造船?造船的活儿,之前我可没干过,就在刚到码头,当小工的时候,给人家师傅打过下手,涂过几层桐油漆,不会的事儿,可不敢胡乱试试!
行船是大事儿啊,一旦造的不好,那你和烦了,可不就赔在里面了么,那可不行啊!”柱子一听有木工活儿可以做,眼睛都放光了,可一想到其中的风险,他还是不敢。
“贤弟,你放心,我家中的老仆,早年也是水上跑活儿的,对于造船的行当,他了然于胸。
你只要愿意出手,那个老头子早就画好了图纸,等着你出山呢!”杜老板一听柱子的口风活动了,心里很高兴。
不仅为造船的事儿,也为好友精神重新振奋起来而高兴。
“那……那我就试试吧!不过先说好了啊,船下水之后,不能直接走远了,我可不管什么忌讳不忌讳,先在面前走几趟,都妥妥当当了,你们才能走啊!”柱子还是对初次造船,有些不放心。
“哈哈,我说柱子啊,你这话,要是让老关听见了,那个老东西能气得胡子直抖,他经手的船,还用在跟前转两圈才让起航,哈哈哈,笑话!”杜老板难得的,居然笑了。
“哥,我给你打下手!假肢的盒子里,不是还装着常用的那些家伙么,我这就去给搬出来!”墩子见柱子答应了,非常高兴。
“我也去!”烦了也跟上了。
造好了船,就能回家那边看看去了。
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呢?
第一百一十章 人证物证确凿
太阳出来了,天色清明。
咚妹儿拥着盲人老婆婆,飞在极高的天空上。
高处不胜寒,大尾巴飞得快,带起风嗖嗖的,很凉。
咚妹儿怕老婆婆在前面被风吹的冷,就把斗篷敞开一些,往前把老婆婆也给包了进来。
好在婆婆干瘦,宽大的斗篷,包裹着两个人也很宽裕。
咚妹儿往下看渔船,一艘一艘大大小小的连家船,围在出海口,就像一圈大小不一的土豆儿一样。
她猜到了,大家是在跪拜她,可她升空之后,就看不清楚了,也就没有想到,大家会跪拜那么久。
久到她都可以先骑着大尾巴,把老婆婆送到小岛上了。
老婆婆升到高空之后,出奇的安静。
咚妹儿几度都以为她睡着了,真要这个老婆婆左右倒,一个扶不住,从高空掉下去了,那可就出了大麻烦了。
七姐高空抛人?
那像个什么话!
好在,每次咚妹儿紧张的晃一晃老婆婆的胳膊,她都能感到婆婆似乎在安慰她一样,也轻轻拍一拍她的胳膊,有时候还会嘀咕两句什么,可惜咚妹儿坐在她身后,天上风也大,她啥也没听清。
许多大大小小的小岛组成的岛链,就在下方。
这是咚妹儿自幼就很想很想来看看的地方,之前五嫂拦着,她只能听幺妹儿每次过年之后回到码头,和她兴高采烈的说岛上的事儿,听着过干瘾。
这次竟然真的能过来了。
从空中看,岛链中有一个大岛,众多小岛对它形成拱卫之势,大岛上,还留着很多篝火余烬,栅栏,石头矮墙的痕迹。
这是过年的疍家人留下的,这个大岛地势相对平坦,大家来这里相聚过节,应该是很适合的。
等到过一会儿,后面的疍家大部队赶过来了,应该也是到这个岛上来。
咚妹儿让大尾巴缓缓落下来。
等大尾巴四脚稳稳当当着地,咚妹儿才快速爬下来,然后赶紧扶着老婆婆,也慢慢下来了。
“地府到了?”老婆婆喊着问。她耳聋,说话声音很大。
“嘿嘿嘿嘿,不是地府,是小岛,咱们疍家人过年的小岛啊婆婆!”咚妹儿虽然明知道她听不清,也忍不住解释道。
咚妹儿要赶在大家过来之前先走,可老婆婆一定要给安顿好了,要把她给留在一个显眼的位置,让来人一眼就能看见。
疍家人遇难都团结,心齐敬老,一定会照顾好老婆婆的。
倒春寒的天气,还是冷啊,好在太阳出来了,这会儿气温倒是回升了很多了。
咚妹儿解下自己的斗篷,给老婆婆披在身上,然后牵着她的手,慢慢的把她引到一垛石头矮墙前,找了个平整干净的木桩子,安顿她做好。
然后,咚妹儿拍拍她的手,摇了摇,说:“婆婆,我先走了哈,一会儿有人过来,大家都会照顾好你的。”
婆婆听不见,但是明白了,她用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眼前的虚无,笑着说:“老婆子我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啊,如今下了地府了,索命的官差要把我交给下面的小鬼儿了,我倒也不怕。
你这无常,心也真好,怎么索命还搭上一件衣裳呢,如今到了下面,阎王爷还兴着给发衣裳呐?”
咚妹儿捂着嘴,笑得快岔气了,她喊过来大尾巴,让它和婆婆告别。
大尾巴和婆婆之间,似乎不用说话就能彼此明白,大尾巴听话的靠在婆婆身边,用大毛脑袋,蹭了蹭婆婆布满皱纹的老脸,还舔了舔婆婆的白发。
“小猫啊,你也要走了啊,去接下一个是吧,哎呀,你也受累了,去吧去吧,老婆子我在这个地方等着,等着下一波差官过来,带我走呀,你就忙去吧!”婆婆摸索着大尾巴光滑的皮毛,还有几分不舍。
咚妹儿在起飞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在那堵挡风的矮墙前,瘦弱的瞎眼老婆婆,披着她的斗篷坐着,整个人还是那么瘦瘦小小,她一脸惶恐的等待着,在她自己想象的合理情景中,等着未知的地府官差,前来接管她。
咚妹儿突然觉得有些凄凉。
人老了,耳不聪目不明,真是一件无力的事儿啊。
等晚些时候,她再回来看婆婆吧。
等远处的海平面,出现了先头的连家船的影子,咚妹儿都已经骑着大尾巴悄悄离开了。
大家很自然的要来这个岛上避难,虽然河上发了水,可海上的水位变化并不是太大,可能赶上涨潮,水位线能比往常高一些,但是小岛的地面都很高,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被淹没过,如今涨潮了,正好方便船只停泊。
众多疍民劫后余生,有惊无险,虽然一些人损了船,大体上大家还是很开心的。
众人说说笑笑的登岛了,彼此之间热烈的讲述着七姐下凡时,自己都在做什么,交流着是否喝到了金色的雨水。
有人说:“嘿!我怎么觉得,这雨水还有点酒味儿呢!”
大家就笑,笑骂他说:“你是馋酒馋疯了不是!仙女治病救人的仙水,这个也能喝出来酒味儿!”
人群说说笑笑的走着,突然有人眼尖,语无伦次的大叫着:“七姐!七姐早就在这里等着咱们呐!”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后面的人都想赶过来看看:追着问:“七姐在哪?七姐在哪?”
很快,人群都涌到了矮墙周围。
后面的人看不清,只能望见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确实是当时七姐在天上的时候穿的。
人们看清了七姐的面容,是一位老妪。面色苍老,白发凌乱,双目无神,闭口不言。
与人们想象中的妙龄之年死去,羽化成仙的七姐,想去甚远。
可似乎也说得通。
几辈子人都过去了,当年传说中的少女,如今成了一个老人,也是正常的。
众人虽然震惊,但是救命之恩大于天,说着就都跪下,叩谢七姐。
可前面的人一跪下来,后面的人视线就好一些了,有人看清了婆婆的脸,就喊起来:“嘿嘿嘿,别跪了,别跪了,这不是常年靠在我家边上的瞎婆婆吗!
我刚才从海里往回走,没到家,就被大船队给拥着带了出来,还想着这个又聋又瞎的老太太怎么办呢?也不知有没有把她也接走,合着老太太让七姐给送过来了!”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也反应过来了。
先前七姐在天上,虽然蒙着面纱,可一双美目顾盼生姿,一看就是美人啊,与眼前这个老太婆,还真是不一样的。
之前说话那人拨开众人,跑到老婆婆身边,冲着老婆婆的耳朵,用能把人给震死的音量大吼:“婆婆!!你怎么过来的!!”
“呦喂!小郭呀!你怎么年纪轻轻的,也这么英年早逝呀!来地府找你瞎婆婆来了?”原来是要这样用怒吼的音量来喊,婆婆才能听得见。
“瞎说啥呢!!!我才没死!!婆婆你也没死!!咱们在过年的岛上!!!岛上!!!”小郭被气得够呛,可作为老邻居,他对于瞎婆婆的空耳误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是岛上!合着我没死啊?!”瞎婆婆也很震惊,“那刚才咋还有阴差,带着我在天飞,阴风呼呼吹啊,我还以为那是往阴曹地府的路上去呢!”
“那不是阴差!!那是七姐!!七姐!!!”小郭苦笑不得的喊。
“谁?七姐!七姐下凡了!”瞎婆婆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她居然还露出了小女孩一样羞涩的笑容,有些炫耀的说:“我跟你说啊,小郭,七姐还让我摸她的猫了呢!我就说嘛,阴差索命,没听说还带着猫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嘿嘿,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能让老太太我,叫神仙带着飞一回!”
瞎婆婆突然脸色严肃起来,把小郭拉到跟前,紧张的叮嘱道:“小郭啊,我和你说啊,七姐带着我飞上天的事儿,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啊,那些人一旦知道了,还不把七姐送我的神仙斗篷都给抢走了!”婆婆说着,还紧紧搂了搂身前的斗篷衣襟儿。
“不用瞒了!!婆婆!!大伙儿都知道了!!!这会儿都盯着你看着呐!!!你老放心!!我们谁也不抢你的斗篷哈!!!七姐给你的!!!谁也不抢啊!!!!”小郭哭笑不得的喊道。
“放心吧老太太!!!我们谁也不抢你的啊!!!!!”众人异口同声的喊道。
众人声高,瞎婆婆没费事儿,就听清了。
居然这么多人围着她呢?!
你们说不抢就不抢?
我才不信呢!
瞎婆婆在众人的笑声中,再次搂紧了斗篷。
大伙儿善意的笑着,在瞎婆婆身边先点起一摊篝火,塞给她一些吃食,然后各自忙碌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杜家的秘密
老关对于造船,比所有人都要热心。
当年他还是孩子的时候,父亲带着他,给主家专管造船。
他们造的船,能经得住远洋的大浪,能载得了成千石的鱼虾货物,后来,他们造的船,还能装上远洋大炮,于万军之中,一炮废了对家的龙船。
当年海上乱战时期,关家父子的造船手艺,一度让他们成为各大帮派争抢的炙手可热的人物。
可无论他们给的金银再重,送上门的美人再好,老关的父亲,都没有离开当年的杜老板。
当年那位杜老板,是如今经营鞋店买卖的这位杜老板的父亲。
那位杜老板,对老关的父亲,有着救命之恩。具体经过,老关的父亲不愿意细谈,但是经常告诫他,没有杜老板,就没有关家的今天。
无论外面的人如何渗透,他们都不可以动摇。如若让父亲知道了他有一丝心思活络的异动,不用杜老板出手,父亲会亲手了解他的命的。
“小子你记得,我既然生你,我就可以毁你。你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做杜家最忠心的门下走狗,如果将来我死后,你敢背弃杜家,我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父亲咽气之前,留下了这样的遗言。
如今昔人已逝,老板留下的这个独子,就成了少主,由老关亲自辅佐了。
要说如此甘愿做人仆从一辈子,没有几个少年人会同意的。
因为老杜先生,救的是老关父亲的命,又没有救他的命。
可是小杜老板一直对老关不薄,说是主仆,其实只是人前如此,小杜老板在和他独处的时候,始终是将老关当做尊师来恭敬对待的。
后来,两人又一同经历了海匪乱战和后来的大联盟时期,其中血雨腥风,刀光剑影,二人率领杜家帮,经过了无数的磨难,才活了下来。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少主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中年人,而他,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了。
如今他们再也不是海上称霸一方的强人,而是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北岸望族了。
说是望族,其实可笑。
北岸这家姓杜的卖鞋的人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被海上归隐的大海盗给鸠占鹊巢,不仅占去了生意,还占去了老宅,占去了家族名号,他们本家被给了重金,打发到了天涯海角的偏远地方去度过余生。
而小杜先生,后来又将这桩平平无奇的做鞋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
有本事的人,做什么都会做的很好。
要不是刻意低调,他们的生意会做的更大。
可杜家不缺银钱,低调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老关之前也经常常告诫少主要低调经营,后来杜老板中年以后,确实沉稳了不少,懂得收敛光芒,也就不需要他再劝告了。
可无论是做海盗时候的刀光剑影,还是后期经营鞋店生意的乏善可陈,老关自己心里最喜欢做的事情,还是造船。
就是纯粹的造船。
挑选上好的木料,亲手拉着大锯子,挥汗如雨的开料,烤料,成型,组装,竖起桅杆,最后给船头开眼。
算好良辰吉日,看着成型的大船下水。
阳光下,大船扬帆起航。
看着自己亲手造起来的大船,气势雄雄的行驶在辽阔的海面上,是老关人生中,最为惬意自得的时刻。
可惜,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
他总是被各种其他的事情牵绊着,后来上了岸,更是再也没有了造船的机会了。
因为,当年,他亲口答应了那个书生丁一鸣,他的余生,不会再造任何一艘战船。
这也是丁一鸣放走杜家一支,留下小杜老板性命的条件。
早年海匪乱战时期,老杜先生跟着大盗首郭婆带到处烧杀抢掠,后来成立海盗联盟的时候,他们也跟着郭婆带的蓝旗帮一起,宣誓只收通行旗的买路钱,不再乱战抢掠,为祸海上。
可惜老杜老板,当年跟错了人,后来孙耀祖在海上乱打一气,把蓝旗帮经管海域旁边的黑旗帮主给打死了,郭婆带为人极为贪婪,他当时就有了异想。
本来联盟成立之初,郭婆带就对书生盟主丁一鸣提出的海域划分很不认同,觉得丁一鸣的红旗独大,占去了最好的经商水道,拿去了最多的供奉,而蓝旗在划分上吃了大亏。
接着黑旗帮主被孙耀祖干掉,郭婆带想借机把黑旗的地盘给吞了,壮大自己蓝旗帮的声势,好与丁一鸣抗衡,以图谋在下一届海盗联盟选举的时候,把丁一鸣掀下台,自己去做龙头的位置。
可惜丁一鸣下手比他更快,没等郭婆带的谋算得逞,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击毙了孙耀祖,重新选出了黑旗帮的新帮主,并且杀到蓝旗帮的大本营门口。
当时红旗帮大军压境,将郭婆带常驻的小岛团团围住,十天十夜,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别说粮草供给,更是半点都送不进来。
蓝旗的储备不超过五天,仓库早就被掏空了,岛上的人被饿得眼冒金星,别说打仗了,走路都费劲。
万般无奈之下,郭婆带认怂,服输,给丁一鸣送上了白旗。
这个书生没费一兵一卒,就又把郭婆带收服到了麾下。
要是按照当初确立的联盟规矩,郭婆带违背誓言,要被脚绑铁球,沉海喂鱼。
可郭婆带作为早期下海为盗的老人,属众极多,真这么杀了他,会引起更大的骚乱。
所以,最后丁一鸣与郭婆带谈判的结果是,作为留郭婆带一命的代价,蓝旗帮捐出远洋大炮四十座,远洋战船四百艘,平分给余下四大帮,作为谢罪之礼。
蓝旗的兵器仓库,敞开三日,任由四大帮自取,就算最后清空了,也不能有二话。
郭婆带卸任蓝旗帮主身份,永不再任,帮主之位,由龙头指定,另立他人。
而郭婆带最信赖仰仗的亲信,杜家造船班子,必须解散。
丁一鸣说,海上的远洋战船目前已经够用,不需要更多,所以这些杜家人,就上岸去吧。
如此一来,蓝旗帮元气大伤,四大帮将远洋战船和大炮武器拉走之后,他们蓝旗,一下子就沦为联盟中最为弱小的一支了。
人心涣散,溃不成军。
曾经威名赫赫的蓝旗大帮,几乎名存实亡,除了一个空壳子,什么都没剩下。
下场如此之惨,其他帮派,瞬间都熄灭了异动的心思。
杜家上船要走的时候,丁一鸣是亲自来码头送行的,老关没想到,他会听到这样的叮嘱。
第一百一十二章 龙头的嘱托
离开蓝旗大本营那天,天气好的不识时务,万里无云,清风吹拂,方向正好吹向码头那边,似乎老天都赞成把他们送走,要助丁一鸣送杜家一程。
送杜家人上岸的大船,就是老关亲自监制营造的。
船头的眼睛,也是他亲手画上去的。
当初黑旗帮主刚死,郭婆带过来,和少主说,让他们多造大船,他要带着小杜老板干一番大事业,将来一举登上联盟龙头之位,在这海上称霸一方。
如今话音尚还在耳,而说话的人,却已经快要沦为阶下囚,唯有苟且度日,在懊悔中度过余生罢了。
小杜老板当时尚还年轻,一听帮主的话,自然瞬间雄心万丈,兴致勃勃的跟着老关,监造起造战船的工作来。
当时老关其实能够看清局势,他知道郭婆带人心不足蛇吞象,将来不见得有好下场,可他一个仆人,就算当时老杜老板还在,他老人家也不过是郭婆带手下的一员将领而已,他又算是哪个,自然只好领命做事去了。
不论为何而造船,单单是说造船本事的过程,老关还是非常享受和开心的。
眼看着一艘艘大船搭起来龙骨,渐渐成型,直至后来下水扬帆,老关觉得极为舒心愉悦。
可惜,这些大船有的只打了一次海战,就被其他人拉走了,而有的船,还没来得及下水,就成了别人的财物。
他们坐的这艘新船,在将他们送到连夜送到岸上之后,也是要还给人家红旗帮的。
老关造的这艘船,如今已经是丁一鸣的所属物品了。
那天,天光晴好,丁一鸣卸下战甲,换了儒衫,站在码头的栈桥上,给杜家送行。
平心而论,丁一鸣这个人,虽然已经在海上熬打多年,还是一副书生模样,身量精瘦,面容秀气。
要是走在街上,没人会相信他就是手握海上生杀大权的联盟霸主,海盗龙头。
可要论气势,所谓不怒自威,正是如此。
他笔直的身躯挺立在栈桥上,如同一杆修竹,双目炯炯有神,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老关站在小杜老板身后,低下头,躲避着丁一鸣灼人的目光。
没想到,他听到丁一鸣竟然轻声笑了笑,温声说:“杜老板,陆地上天地广阔,你是少年才俊,一定能开拓出一番事业来,如此脱离了海上的纷争,也是一件好事。”
当年的小杜老板,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一众叱咤风云的海盗大佬之中,显得无比青涩,毫无城府。
出发的前夜,老关发现小杜老板甚至还真的有几分兴奋,他出生在海上,自幼习惯了跟随父亲东征西战,如今说要让他去陆地上,自立门户,从头来过,他还真的对未来生出几分憧憬来。
这会儿年轻的小杜老板,听见让海上众生心惊胆战的龙头,如此温和的与自己说话,不由得有些眩晕,他表现的就如同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样,胸无城府的笑起来,兴冲冲的回应道:“多谢丁先生抬手之恩,杜家一定世代记得您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说着,就大礼拜下。
丁一鸣虚扶起了一下,然后拍着小杜老板的肩膀,接着嘱咐说:“后生可畏啊,有胸襟,有志气,识大体,将来定能成大事。杜老板未来去了陆地,一定前途无量,在此,丁某只嘱咐两件事,一,脚踏实地,不再涉足海上;二,耕读传家,以圣人言培育后代。可能做到?”
“丁先生教诲,后生铭记在心,一定世代遵守,不敢违背!”小杜老板再次大礼拜下。
这次,丁一鸣没有扶他起来。
等到杜家一行人,都跟着少家主对他行过了叩拜大礼,丁一鸣又笑着和小杜老板寒暄了几句。
然后,他单独走到老关身边,面色严峻的沉声说:“以后,如果让我听到了半点儿你还在造船的消息,杜家这满门老少,可就一个都留不得了,你可明白?”
“龙头放心!”老关心里一沉,丁一鸣这句话里暗藏的杀机,让他起了一身的白毛汗。
老关也算是刀剑之间,见惯了生死的人,可在龙头强大的杀气面前,竟然不由得腿一软,又重重跪了下去。
杜家人连夜上了岸,丁一鸣做事还算宽厚,除了留下他们自家多年的积累,分文不动,竟然还送了不少金银器物,作为他们在陆上白手起家的启动资金。
这些钱,就是放在南岸,也是一个大家族几辈子的积累了,可小杜老板决定,就照着龙头的安排,低调行事,扎根北岸,先融入陆上的生活,再徐徐图之,慢慢发展。
老杜先生当年,在陆上过不下去了,拎着两把菜刀,就下了海。
如今,小杜老板要在父亲活不下去的地方,建立起自己的事业。
丁先生交代了,要脚踏实地。
海上的人四处漂泊,如同浮萍,而且其中疍民居多,大家都保持了光脚在船上走来走去的传统。
小杜老板如今,就要做鞋子的生意。如此,可是名副其实的扎根陆地。
可巧,北岸还真就有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的鞋店,守着一间残破的老宅,勉强维持度日。
杜家一行人连夜进了这间老宅,说明了来意,许诺了重金,用几年时间,将这户人家的所有人,都换成了海上来的杜家人。
此杜家人,非彼杜家人。
原先的那家,拿着他们做鞋子几辈子也不能攒下来的银钱,往极远极远的地方去了。
丁先生还说,要让杜家的子弟后代们,都读圣贤书。
小杜老板就设立了家塾,其中治学极为严格,杜家请来的先生,甚至比南岸那边给的酬劳都高,权力也大。
纵然是家主的孩子,学的不好,也是照打不误。
可要是先生教授的不好,小杜老板也是不依的。
重金之下,先生都严格执教,杜家的孩子,家学都很扎实。
而老关上岸之后,真的再也没有造过一艘船,后来有人不知底细,开玩笑让他做一个小小的玩具船,给小少爷们拿去池塘里玩耍,他都黑脸严词拒绝了。
任何关于他造船的风声,再也没有传出去。
多年之后,大家甚至都忘记了老关身上,还有家传的高超的造船术。
连老关自己,也都快忘了。
可后来,家主结识了那个声名鹊起的王木匠,还经常去看王木匠做活儿,老关也经常打着陪同护送家主的名义,也去王家,看王木匠做活儿。
他常常看的入了迷。
他又想起了当年造船的欢乐时光,那种挥汗如雨的畅快,那种看着大船扬帆起航的激动,那种纯粹的投入,纷纷重新回到了他的心中。
他太理解柱子对于木工活儿的投入了,从骨子里,他和柱子,都是一类人,他们都是最最纯粹的手艺人。
要是这世间没有那么多的纷争,只让他们专心做活儿,那该多好。
可惜,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好在还有人能享受这份纯粹的快乐。
老关后来,对于去王木匠家这件事儿,甚至比杜老板还要热心,他经常撺掇着杜老板过去坐坐。
杜老板理解他的苦衷,不管是不是真想去,几乎老关开口了,他都不会拒绝。
到了王家之后,老关就会找个能看清柱子的角落,静静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静静的入定一样的看着柱子做活儿。
很多时候,墩子回家,压根都没注意在角落里还有老关这么个人,他入定一般的状态,简直就像一块大石头一样。
毫不引人注意,如入化境。
如今又能造船了,虽然不是自己亲自上手,只是画一画图纸,老关也觉得很过瘾了。
丁一鸣如今,早已不在人世。
就算他如今真的活着,听到了他造这条小船的初衷,明理如他,应该也会默许的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母女相会
赶在洪水下来之前,河面的疍家人及时撤离,无人伤亡,连看不见听不清,被人遗落在破船上的瞎婆婆,都让咚妹儿给提前安全送到了小岛上。
咚妹儿真的是太开心了!
大尾巴也第一次出海这么远,在一望无垠的广阔海面上飞行着,它动不动就来一个拉升,然后猛地俯冲下去,贴着海面滑行,引得咚妹儿惊叫连连,哈哈大笑。
一天下来,他俩都玩得尽兴极了。
咚妹儿还找到了几个人迹罕至的小岛,小岛的周围暗礁遍布,怪石嶙峋,船只无法靠岸,岛上也泛善可陈,所以几乎看不见有人来过的痕迹。
咚妹儿就在这样的岛上落下来,和大尾巴绕着小岛随意溜达着,时不时地,还能看见长得极大无比的牡蛎,咚妹儿就捡起石头,给砸下来,用簪子撬开了,和大尾巴分而食之。
牡蛎个头肥大,滋味鲜美,大尾巴吃过之后,高兴地直蹦跶。
后来她们俩的馋虫都被勾了上来了,什么都忘了,也顾不上玩了。
大尾巴驮着咚妹儿,专挑有牡蛎的礁石落上去,等咚妹儿给敲打开了,她们一起吃的不亦乐乎。
“这要是有点芥末,刚才的青梅酒再留一点,蘸上芥末酱油,再来一口小酒儿,啊啊啊啊,可就美死了!”咚妹儿吃的两眼放光,没想到海上还有这种美味可以吃,不禁对自己的准备不充分感到遗憾。
至于刚才假扮仙女的事儿,她倒是很快都忘之脑后了。
大尾巴也喵喵叫着附和,他俩本质上一样。
都是地地道道的吃货。
她们俩就这么吃吃逛逛的在外溜达了一天,终于等到了天色黑下来。
咚妹儿才想起来,要回去找五嫂了。
母女俩约定好了,天黑之后,她就能回自己的连家船上来了。
到时候大尾巴变身回来,咚妹儿装作是和大家一起撤退的。
天衣无缝,无人发觉。
完美!
海面夜风吹来,果然比在河上的时候,要冷很多。
咚妹儿的披风,留给了瞎婆婆,她这会儿觉出来冷了,好在五嫂缝制大棉衣棉裤很厚实压风,用了十好几斤棉花,这会儿护着咚妹儿在夜风中飞行,免于被冻僵落海的命运。
咚妹儿飞到小岛上空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白天她离开的时候,那个荒凉无人烟的小岛。
这会儿,岛上处处燃着篝火,火上架着煮菜的锅子,锅里汤水沸腾,香气四溢,人们围着篝火,坐成一圈一圈的,热闹的说笑着,时不时,人群某处,就会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咚妹儿还专门飞到矮墙上空去看了看,果然看到了瞎婆婆,身上还是披着她的斗篷,老人家两只手露出来,各自紧紧攥住一边的衣襟,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瞎婆婆旁边,一个年轻人一边给老人喂吃的,一边用夸张的动作贴着老人的耳朵大喊。
咚妹儿从空中看,能看到瞎婆婆面前的这个篝火堆,人数是最多的。
很多人凑过来,听一会儿,然后就回自己的篝火堆那边了,然后明显是在转述刚才听到的话,因为旁边的篝火堆周围,稍后也会爆发出阵阵大笑声。
咚妹儿听了也直笑,她不用猜都知道,大家都在笑话瞎婆婆把七姐当成黑白无常来索命的事儿呢。
大岛的周围,密密麻麻停泊着数不清的疍家船只,连家船,打渔船,粥艇,菜艇……连棺材艇都过来了。
咚妹儿在空中绕着岛转了两三圈,才终于找到了自家的连家船。
幸亏五嫂聪明,除了当初约定的红布,把咚妹儿和墩子烦了之间,平时用于联络的蓝灯笼也挂出来了。
确定了四下无人,咚妹儿让大尾巴悄无声息的,落在了甲板上。
五嫂闻声,赶紧从舱里出来,一把将咚妹儿搂在怀里。
咚妹儿吃了一惊,而后甜蜜的微笑着,也抱紧了妈妈。
成年之后,母女二人,倒是很久没这么亲密了。
“妈,你咋没在岛上,和大伙儿一块说笑烤火啊?他们在那边说笑着,可高兴了。”咚妹儿进了船舱,凑在火炉边问。
炉子的火烧的正旺,可咚妹儿觉得还是冷,应该是在天上被冻透了。
“傻丫头,我白天也跟着大家上去了,这个岛不大,还是当年那样,也没啥好看的,我不放心你,就早早回来,生好了炉子,等着你。”五嫂又往炉子里丢了一块柴火。
然后拿过一壶红糖姜水,一闻就是坐在炉子上煮了很久的,倒出来一碗,让咚妹儿喝了。
“妈,你以前来过这个岛啊?”咚妹儿不吃姜,可姜汤放了红糖,热热乎乎,喝着舒服,也就干了一碗。
“嗯。”五嫂随意应和了一声。
“妈,我能喝点青梅酒不?白天的两坛子酒都撒出去了,我光闻着味儿,一滴都没喝着,后来等大家都安全了,我就和大尾巴一起去里边的小岛上,砸海蛎子吃,当时就想着能来点儿青梅酒就好了,嘿嘿!”咚妹儿讨好的笑着。
“你呀,多大都不让我放心。当时你带着酒坛子飞起来,我一个人留在船上,那个心呀,都悬起来了,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多怕你嘴馋管不住自己,喝了酒,再在高空上犯了迷糊,出了事儿,我当时在底下,看着你飞,我真是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后来倒是不错,酒都撒干净了,你是一滴都没喝,可你刚才说啥,吃了一天的生海蛎子!不要命啊!那种生食,吃个新鲜,吃上一口两口还不够劲儿啊,怎么还敢吃一天呢?你个熊孩子,长多大了都是熊孩子!”五嫂说着,伸出手指头,狠狠在咚妹儿脑袋上点了几下。
“妈,你找啥?”咚妹儿看着五嫂翻箱倒柜,不解的问道。
“找啥,找药!调理肠胃的药!就这个脑子,还去扮做七姐呢!像个傻子似的,吃了这么多生食,连给自己找点儿助消化的药材都不知道,这么大个人了,半点都不让我省心!”五嫂生气又着急,絮絮叨叨的说着,手上一点没有停止翻找。
很快,她找出了一团牛皮纸包的药,她把药倒进炉子里,等着水烧开了,灌着咚妹儿,连喝了好几大碗。
“妈,那吃完了药,能来点酒不?”咚妹儿很配合的喝光了药,又开始试探五嫂。
“能!你现在就下去,把剩下的那几坛子都喝了都行!去吧去吧!”五嫂觉得心累死了。
五嫂也想让大尾巴喝这个药来着,可惜大尾巴嫌弃味道不好,好说歹说都不喝,强按头也不喝。
如今大尾巴这个体格,谁也勉强不了它,所以也就作罢了。
咚妹儿还算有点长进,听出了五嫂的话音儿,简单吃了点东西,就躺下睡了。
没想到,到了后半夜,咚妹儿发起高烧来。她额头滚烫,胡言乱语,后来更是上吐下泻,本来红扑扑的一张脸,迅速变得惨白。
五嫂吓得手足无措,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由着咚妹儿折腾了大半夜,五嫂还是毫无办法,要是在河上的时候遇见这样的事儿,是要连夜去陆上请大夫的。
河上人家常备的这点药品,都是应对个一般病症的,对于凶险的急症,他们还是束手无策,毫无办法的。
大尾巴闻声也起来了,它紧张的看着咚妹儿折腾,脑袋随着咚妹儿的动作,跟着左右动着,一双眼睛满是担忧,紧盯不放。
眼看着咚妹儿越吐越厉害,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胃里明明空了,还在虚弱的干呕着,五嫂终于压抑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大尾巴在哭声中走出船舱,独自飞进了夜空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工匠
柱子这些天来,第一次走出了山洞。
天气有些阴沉,可老关很高兴,说阴天适合给船板定型,干得慢,成型稳。
洞口的空地上,已经堆了几颗伐倒的大树,什么品种的树都有。
如今这个条件,还能剩下几棵像样的树,没有被砍到拉去做了劈柴,已经很不容易了。
柱子的工具,被墩子整齐的陈列在一块简易支起来的长木架子上,虽然天阴,可工具被磨得油光可鉴,都闪着光。
柱子看到熟悉的木工家伙事儿,心里觉得很服帖。
不论人心如何,这些握在手里的工具,永远这么可靠,不会辜负他,不会背叛他,不会欺负他。
柱子的腿走起来,还是很凝滞,不流畅。
可柱子一旦开始做活儿,也就不在意了。
老关已经早早画好了图纸,居然还准备了三个方案,独木舟,转向舵小艇,和介于两者之间的简易渡船。
老关一头白发,平时话很少,几乎就是杜老板背景板一样的存在,大家很少会注意到他。
可这会儿说起造船来,老关兴致勃勃,滔滔不绝,极为详细的阐述了三个方案的优劣之处。
独木舟,好在做起来快捷,用船桨掌握方向。缺点是不安全,如今洪水之后,河上的风浪都很大,一旦倾覆,船上的人有性命之忧;
转向舵小艇,是老关最想做的一个方案,他觉得,有转向舵的船,才能被称之为真正的船,这样的船造起来费工费料,但是一旦做好,下水之后,别说去河对面的南岸,就是去海里转几圈,也不成问题。
有转向舵的船,造起来的缺点也极为明显,真要把它造好了,大家也就都饿死了。
最后大家一致选定了折中的方案,用仅有的材料和工具,尽量快速的造出一艘结实稳固的渡船,转向舵这种高难度的部件就不要了,船上同时配上长橹和多对船桨,船只的大小够用就行,船上只能坐烦了和墩子两个人。
墩子是摇船摆渡的主力,摇橹的活儿,咚妹儿是教过他的,虽然当时是咚妹儿想偷懒,把他当做傻小子支使,可也算多少学了一点儿皮毛。
比起烦了这种弱鸡,人家连支使都看不上的,还是要多少强一点儿的。
烦了回去,是因为他的身份,作为南岸的少爷,孙家的长房长孙,孙权谋的大人的独子,大家指望着他能回去,给山上的人,带来救援的物资。
北山的人,听说有人要造船,派船去南岸求助,都围过来看了。
才几天的功夫,风餐露宿,彼此斗殴,让这些人显得极为狼狈,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饿过劲儿之后疲惫交杂兴奋的光。
大家翘首以盼,希望大名鼎鼎的王木匠,能再次拯救他们,既然救了一次,就还要救第二次嘛,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喽。
至于之前抢过王木匠地盘的几个人,这会儿也恬着脸凑过来看热闹来了。
他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他们心里,像王木匠这样的能人,本事大得很,地盘被他们抢走了,不是接着就住进山洞这样的好地方了么,人家是能人,什么绝处,都能逢生。
能人是不会和他们这样没有本事的小人物一般见识的,能人本事大,那就快点造船吧。
造好船,拉着南岸有钱人的吃的,赶紧回来填饱大伙儿空空落落的肚子要紧啊。
越来越多的北岸人围过来,蹋着肩膀,对着袖子抄着手,彼此交头接耳,点评着忙忙碌碌的王木匠。
“依我看,造个独木舟赶紧走就行了,磨磨唧唧的,造什么船啊,真等他造好了,咱们早就饿死在这个破山上了,草根子这会儿都成了好东西了都!”人群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你懂,就你能,你说的轻巧,要去让王木匠下来,你上去凿木舟自己划着走啊?”怼他的声音也此起彼伏。
“嘿嘿,凿木头我不会,我就是个码头上搬砖的,再说了,就算他把船造好了,我也不敢坐。河上如今浪这么大,我水性一般,还是算了,嘿嘿!”说话人瞬间认怂,连连摆手,缩到后面去了。
“你还知道浪大,你还知道怕死,之后要上船的,可是人家王木匠的亲弟弟,不把船造结实了,要是你亲弟弟,你放心让他去啊!而且,话说回来,你要真有胆子渡江,过去求救,到了南边,人家那些大户人家,谁认得你是哪个?你算个什么东西!”说话的人动了气。
“哎哎哎,说话就说话,怎么还骂人呢!”这人虽然怂,可还是装模作样的要动手,要不好像面子上过不去似的。
“还有这个力气呢?有劲儿打架,要不去河边给大伙捉两条鱼吃吃!你瞧瞧给你闲得!”大家众口一词开始谴责他。
“捕鱼鞋都湿了,多难受,我才不去。”这人也不咋呼着要打架了,一见犯了众怒,转身就往后边去了。
还是换一拨人唠嗑吧,再和下一伙儿人说话的时候,可一定记得要站在王木匠那边,要不容易被人说,那多没意思。
不管周围多么喧闹,王木匠和老关,始终神情专注,全身心投入雕琢到手上的木料中来。
老关已经很老了,他试了试,就算是他不再顾及当初的承诺,他想拿起凿子推木头,虽然推得动,却已经推不平了。
他认真比划了几下,发现多年的荒废,让自己当年引以为傲的手艺,完完全全的消失了。
如今的他,只不过是一个腹中装满了造船知识的垂垂老者,他再也没有本事,造出当年一样漂亮的大船了。
动手的事儿,只能拜托给王木匠了。
老关在放下凿子的时候,心中的不甘心和巨大的失望,让多年来,习惯不动声色的他,瞬间湿了眼眶。
当时只有柱子看见了,可他什么都没说。
老关虽然就推了两下,可柱子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个老手艺人,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都是极有章法的。
可惜手艺太生疏了,做不成活儿了。
之前柱子在家做活儿,他也注意到了老关专注看他手艺的眼神,当时没有多想,以为就是个看稀罕的老者。
没想到,这位老者,竟然也是一位木工高人。
错了,曾经是一位木工高人。
老关虽然不能动手了,可他对于造船的事儿的认识,那是深入骨髓的深刻熟稔,柱子在他有序的指挥下,很快把龙骨搭了起来。
接下里的拼接,就简单多了。
眼看着小船一点点成型,围观的众人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第一百一十五章 海灵芝
咚妹儿折腾了大半夜之后,终于不吐了,不是好了,而是吐不动了。
她脸色潮红,浑身滚烫,胡话倒是不说了,她现在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连病痛呻吟都没有力气了。
五嫂先是急慌了神儿,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的藏着的药品都找了出来,一个包裹一个包裹的看,看哪个能对上咚妹儿现在的症状。
然后试着煎了一副药,扶着咚妹儿吃了。
可咚妹儿刚咽下去没一会儿,哇的一声,又全都吐了出来。
吃什么吐什么,这样就算药找对了,吸收不了,也没有用啊。
五嫂想到了大尾巴,她想骑着大尾巴,去码头那边找大夫,北岸要是被淹没了,就去南岸找吧,不管怎么说,也要给孩子找个大夫回来啊。
不能救下了所有人,唯独把自己搭进去啊。
至于大夫见了会飞的猫怎么解释,五嫂已经懒得去想了,绑个大夫来看病这种事儿,她家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可五嫂喊了一声大尾巴,没有回应。
然后五嫂发现,大尾巴并不在船舱里。
出去了?
五嫂又到甲板上去找,也没有找到。
如今船停泊的很密集,她甚至跳上了周围的几艘船,想看看大尾巴是不是又犯了调皮的毛病,这个时候还和她躲猫猫呢。
可还是哪儿都找不到。
五嫂回到舱里,看着咚妹儿气若游丝,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孩子已经成年了,孩儿他爸,我不能走到了这一步,再叫孩子在我身边出了事儿,辜负了你的嘱托啊。
她太绝望了。
这个孩子一心想着救人,还傻乎乎的没心机,贪吃贪玩。
先是把自己保暖的大斗篷给了瞎婆婆,自己只穿着棉衣,在外面瞎飞了一整天,生生冻了一天。
又胡吃海喝,尝到了生海蛎子好吃,就没饱没够的吃个不停,不经火做成熟食的东西,本来吃了就容易出事儿,这个傻孩子居然一下子吃了那么多,果然肠胃受不了,暴泄起来。
里外寒毒交汇,她才会这样高烧不退,上吐下泻。
突然,五嫂灵光一闪,想到了放血的办法。
以前在外洋,有人突然昏阙,她见过周围的人,把病人的手指头脚指头,都给用刀挑破了,放出一些黑血出来,人慢慢地就缓转过来了。
不管对不对症,五嫂只有这一个办法好尝试了。
大尾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让她现在划着船回去找大夫,那是肯定来不及了。
五嫂去翻开针线筐,找出了针,觉得不够,把剪子也拿出来。
她先是用针扎了扎咚妹儿的手指头,一丝红色的血水流了出来,咚妹儿声音微弱,连着叫疼。
五嫂也管不上那么多了,之前看见的外洋救人,明明是黑色的血液流出来啊,怎么咚妹儿的是红色的呢?
难道是扎的伤口不够大?不够深?
五嫂拿起了剪子。
突然,整个船咚的一声,猛地摇晃了一下。
然后大尾巴一身皮毛湿漉漉的走了进来,它走的很急,一边走一边快速缩小着,等走到咚妹儿身边的时候,已经和平时大小一样了。
大尾巴一脸震惊的看着五嫂,五嫂手里拿着剪刀,正对着咚妹儿的手在比划。
大尾巴见过,五嫂经常把不能穿的破衣服给剪碎了,做抹布,难道咚妹儿也坏得不能要了,五嫂也要把她给剪碎做抹布了吗?!
先等等,没准儿还有救呢!
我觉得我主子应该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大尾巴从嘴里吐出一块小蘑菇一样的东西,它用爪子推了推,送到五嫂手边。
五嫂放下剪刀,拿起这个粘着大尾巴黏糊糊口水的小蘑菇,仔细就着灯光端详起来。
这个是啥?
难道是……
海灵芝!
传说中吃了海灵芝,死人都能复生,光是闻一闻,就能延年益寿。
陆上似乎也有类似的东西,叫做太岁。吃了闻了,都有神奇的功效。
据说放置了太岁的房间,冬暖夏凉,蚊虫不近,奇香异常。
而水上生活的疍民,显然对冬暖夏凉这样的事情看的更轻一些,疍家人更看重的,是海灵芝救人的功效。
船在海上漂,遇到了急症,往往只有传说中的海灵芝,能够续人一命。
传说这种海上的灵芝,有着陆上人参一样的属性,是会跑的,一旦被人发现了,等再去找的时候,肯定就找不见了。
所以一旦见了海灵芝,一定当时采摘。
可五嫂对于海灵芝这种药材,一直都是当做传说听的,之前她在海上的时候,去过很多地方,也问过一些人,就没人见过这种东西。
大家的说法各有不同,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它,都说自己的亲人朋友,曾经受过海灵芝的救治,得以转危为安,可问一问有谁亲眼见过,又找不到一个目击者。
但是海灵芝救人有奇效,是大家公认的。
五嫂之前,很认可一种说法。
说这个海灵芝,很可能是一种动物身上的器官,或者肉瘤之类的东西,有可能是长在巨龟身上,如同鹿角一样。
一旦被人发现,巨龟会马上转移,当人们再回到原处去找,自然找不到。
龟壳可以治病,可能从千年巨龟身上生出的这种角,也是可以治病的,而且效果更好更快。
以上都是五嫂当年的推理,她从来都没有机会见到海灵芝,没有办法验证。
再后来,她也不出海了,也就慢慢忘记了这件事儿。
没想到今天,居然见到了真尊了!
大尾巴还在推着海灵芝,催促着五嫂。
五嫂不再愣神儿,马上将之洗净,用竹刀切成碎末,烧水煮开,然后服侍咚妹儿喝下去了。
不管有没有用,不管吃下去的是个啥,应该也不会比眼前的情形更加糟糕了。
好在,咚妹儿服药之后,没有吐出来,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了,变成了健康的脸色,呼吸也平稳了起来。
咚妹儿睡着了。
五嫂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再那么滚烫了。
烧也退了。
看来大尾巴带回来的,是个好东西。
咚妹儿这次,算是过了一个坎儿啊!
五嫂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回头去找大尾巴,想好好奖励一下这只大肥猫。
没想到它本事还挺大。
一回头,五嫂发现大尾巴正推着剪子,嘴脚并用,在往柜缝儿里藏呢!
“噗嗤!”五嫂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过去一手拿起剪刀,一手抱起大尾巴,走出舱外,当着大尾巴的面,把剪刀给丢进了海里。
“傻猫,我不是想把咚妹儿给剪了,我是要给她放血,要救她,救人,明白不?”五嫂点着大尾巴的脑袋,哭笑不得的解释着。
可她自己也意识到,也怪不得大尾巴会这么想,刚才的场景,是有些吓人。
别说猫了,就是换做一个大人见了,都免不得会误会。
五嫂抚摸着大尾巴的皮毛,原先湿漉漉的毛已经干了不少,突然,五嫂闻到了血腥气。
她低头一看,果然手上有血。
她把大尾巴举起来,翻过来覆过去的查看,果然,在它左边的前爪上面,发现一个伤口,血还在渗出来。
大尾巴是左撇子,不管是抓东西还是打架,都习惯出左手。
五嫂以为它是藏剪子的时候划伤了,可在把伤口周围的毛剃掉之后,她发现这是一个很深的牙印。
不是剪刀划的,是被大动物咬的。
想想大尾巴变大之后的体型,现在,缩小之后,居然还能留下这么大的伤口,可见遇上的动物,肯定个头不小。
看来,这个海灵芝,得来不易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河神
河面成了一片汪洋。
浊浪滔天,树冠的尖儿,在水面上胡乱摇晃着,仿佛一个绝望呼救的人。
这场景反复提醒着人们,原来的世界已经不在了。
娟儿在水下游荡,倒是觉得如今的世界宽阔了不少,能去的地方,倒是更多了。
其实,娟儿早就知道要发大水的事儿。
水面上的人们,永远都是那么不长记性。损人利己丧尽天良的事儿,他们真的是,无时无刻不在做。
娟儿虽然知道了,可身处异界,她无法做出任何提醒,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一步步发展。
事情走到哪儿,她一个小小河神,是没有太大的能力改变的。
水是从上游来的,上游虽然不归她管,可是这条大河上下,除了海里不能去,她在银葫芦不响的时候,经常到处去转转。
去年,上游河岸的大别墅破土动工,开始夯实地基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当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躲在河床上都落不了一个清净,太吵人了。
后来,她冷眼看着那几座别墅一砖一瓦的盖了起来,雕梁画栋,好不精致。
完工之时,又是好一通闹腾。
主人还请了不少文人骚客,给别墅题名,最后定下来的,都是一些像“临水香榭”,“河畔钟南”之类的附庸风雅的名字。
娟儿不论是作为一个曾经的疍家人,还是如今作为河神,都很难理解这些人喜欢在水边盖房子这件事儿。
把好好的房子盖在河道上,就是风雅有意趣喽?
在这样临水的房子里,吟诗作对,就更容易诗兴大发?佳作屡得?
陆上的人,怎么会偏好这一口!
后来,随着雪水融化,果然水位线一步步爬升,终于有一天,水位攀升到了别墅主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了。
好不容易用金子银子堆起来的别墅,怎么能被水淹呢!
管你当初这地方是不是河道,如今盖了我的房子,我就说了算!
把水都堵在家门口,算怎么一回事儿,还是都放了吧。
可一旦开闸放水,下游的人应该会不太好过吧,下游的一个主官,还是当初的同年呢,要是之后找上门来,还是不太好看的。
那就单独给他传个口信儿吧,让他把河边的东西收拾收拾,别给冲走了,过后再埋怨我。
书信这种东西,是一定不能给的。
白字黑色,难以撤销。
要是一旦将来追究起来,那不是成了授人以柄了么。
混了这么多年官场了,这种事儿,不能干。
好在这位大人送给孙权谋大人的口信儿,被烦了偷听了去,才有了后面的大撤退。
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位要开闸放水的大人,竟然从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北岸百姓的性命。
也可能在他眼里,那都不叫命吧。
让娟儿觉得解气的是,后来,这位大人的别墅,还是被水给冲了。
因为再上游一些的大官,也有在水边建房子的爱好。
似乎跑到河道上盖房子,是他们这类人共同的爱好。
而再上游的大官,也有和他一样的想法。
人家的水畔金屋,自然是比下游那些看不见的人和事儿,重要多了。
而且,更上游的大官,没他那么好心,人家在放水之前,连个招呼都没打。
娟儿在水下冷眼看着,原本那些歌舞升平的水畔别墅,一座接着一座,都被洪水冲刷着,如今,逐个都进入了水下的世界。
娟儿甚至还进去转了转,桌椅帘笼,一应都给冲刷不见了,空荡荡的房屋中,有小鱼穿梭来去,娟儿游过,带起沉积的泥沙,视线会变得浑浊不清,荒凉异常。
那些雕梁画栋倒是还在,浸泡在水中多日,起了一层淡淡的藻类,望之斑驳。
拂去绿藻,可以见到画工的精细传神,雕工的精益求精,如今,却只能给鱼看了。
眼见他起高楼,
眼见他宴宾客,
眼见他楼……被水淹了……
娟儿觉得,为了这么些东西,将下游的千万生灵视若罔顾,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难道是她做河神多年,不再能理解人间了吗?
似乎不是,当年那个男人,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连她这个发妻和她腹中的亲生骨肉,都能毫不犹豫的舍弃。
只能说,过了这么多年。
这人间,并未改变。
依然还是那个,以娟儿的良善之心,难以揣摩的人间。
后来,娟儿见到了烦了连夜赶到咚妹儿船上报信,后来他们又兵分几路去通报水情,去救人,她都很为这几个孩子感到骄傲。
水上污浊的人间,因为有这些闪光的少年,似乎增添了几分亮色,让人没法彻彻底底的厌弃起来。
娟儿自从那次拉了烦了下水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做的有点过火了,她当时,就是突然感到了烦了身上那个人的气息,就急着拉他下来,想问个清楚。
虽然当年的事情,是个傻子都能推断明白是怎么回事。
可娟儿就是有这个执念,她想亲口听那个人承认。
经过这条河的各路神仙,都劝过她,放下这个念头。
放下。放下。
不论做河神,还是重新投胎做人,都能轻松一些。
可娟儿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她放不下。
就像当初被抛下水的时候,她用了很久很久,直到尸身腐烂,才接受了腹中胎儿死去的事实一样。
如今,她虽为大河的河神,可她想找到那个人,和他当面对质的想法,已经成了娟儿无法忽略,无法躲避的执念。
那次的河上,无风起浪,还翻了船,就是因为娟儿感知到了,他在船上。
他落水之后,她在一众胡乱挣扎的人中,一眼就看到他了。
那个人,他变老了。
而娟儿,永远停留在当初的青春年纪。
他们阴阳两隔,水陆不通。
可她还是想尽办法,找见了他。
刁得志落水之后,那惊慌失措的样子,简直让娟儿看了都觉得可怜。
尤其是看见娟儿漂游过来了,他居然把一个不会水的孩子抛了过来,自己逃命去了。
娟儿看出来那个少年是个旱鸭子,他不是码头的人,他也不是孩子了,腰间没有葫芦。
可娟儿还是将他托起来,尽量让他的头露出水面。
为了救他,娟儿甚至无暇顾及刁得志,眼睁睁放他游走了。
可惜,那孩子第一次经历落水这样的事儿,极度惊慌,胡乱的挣扎着,娟儿费力的托着他,无奈他身形和成年人无异,根本托不住。
那少年几番落到水下,娟儿都给他推上去了。
可直到最后,那少年还是呛水而死,没能等到来救他的人。
娟儿知道,掀翻过河船,是自己又冲动了。
她的执念和怒火一旦发作,后果往往超出她的控制,过后总是后悔不已。
这孩子的死,娟儿认为自己有全部的责任。
她送他尽快托生,心中的难过,却并没有减少半分。
娟儿在无人处实验过,她发现只要想到刁得志,她每次都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只要刁得知的气息出现,她就疯了。
虽然她也知道,比起其他河流上嗜好杀戮的河神,她这么多年下来,算得上保得这条大河很太平了。
可有人因她而死,这依然让她很不安。
一次次求而不得,擦肩而过,娟儿要见到刁得志对质的执念,却是越来越深了。
当初,拉烦了下水,就是因为这孩子身上的气息,和他太像了,娟儿冷静了这么多年,那个瞬间,却突然失控了。
好在咚妹儿和大尾巴救了人,而且后来,咚妹儿也和她说了,那孩子平安无事。
幸好,幸好。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乘风破浪
春季风大。
今日,是适合去郊外放风筝,而且一扬手,就能轻易将风筝送上云端的大风天气。
墩子和烦了,要在这样的大风天,推着新船下水去南岸了。
不是不想等更好的天气,而是实在等不了了。
北山上的难民,已经饿得快要吃人了。
昨天,翠儿忙了多日才做好了那双牛皮棉靴,她很高兴的穿上了脚,兴高采烈的先让杜夫人看了,得到了很大夸奖。
然后翠儿想让墩子和烦了也看看,就走出了山洞。
一出山洞,没走几步,翠儿就惊呆了。
大家怎么和先前看起来这么不一样了。
每个人都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目光呆滞,他们一见翠儿,见到她脚上的牛皮靴子,竟然两眼冒出凶光来。
然后一群人就围住了翠儿,贪婪又凶狠的傻笑着。
翠儿从进了杜家的山洞,就没怎么出去过,所以外面人并不知道,她现在是和杜家人在一起的。
眼见一群难民围了上来,翠儿当时就吓傻了,她本来就口齿不清,一时间更忘了呼救。
难民一拥而上,他们无意其他。
他们只是看中了翠儿的牛皮靴子,这样一双用料充足的牛皮大靴子,要是裁碎了,用来煮汤,那是够十几个人吃好几天的了。
靴子只有两只,原先的一群人一分为二,混乱的争抢起来。
留下翠儿站在原地,光着两只脚,目瞪口呆看着两群人,为了两个靴子,打得头破血流。
太难以置信了。
墩子和烦了闻声而至,在杜家人的协助下,夺回了翠儿的新靴子。
本来整齐细密的针脚,已经被撕扯的变形了,翠儿捧着瞬间不见,就变了模样的靴子,还是难以相信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家哄抢她的鞋,为了拿来做吃的?
如果发生在杜家门口的哄抢发生在早几天,所有动手的人,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可如今,离家已经快要一个月了,所有能吃的,不能吃的,早就被吃光了。
大家真的都太饿了。
杜家人口头警告了他们,不要再打翠儿的主意,然后就放过了他们。
如杜家这样准备充分,家底丰厚的人家,才能勉强维持坚持下来。可即使是杜家,可开始将整张的牛皮裁碎,定时定量,开始熬汤充饥了。
一种由饥饿引发的绝望和癫狂,如同一场梦魇或者浓雾,笼罩着北山,越来越浓重。
就连一向举重若轻的杜老板,这几天都紧张了起来,他之前从不催促柱子和老关的进度,这几天也忧心忡忡的围着渡船转悠,不断的追问:“几时能下水,几时能下水呀?山上这些人,可快要出事儿了。”
老关在杜老板的催促中,又放弃了很多平衡船身的设计,柱子为了缩短工期,后期也不得不做的潦草起来。
最终船成型的时候,两个惯于匠心诚挚精益求精的大工匠,都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可也没有办法做的更为精细了。
船能漂,就得走了。
于是,在这样一个不适合起航的大风天,新船要下水了。
老关用最庄重的笔触,将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认认真真画在了船首上。
希望这双明亮的大眼睛,能够看清水上水下所有的凶险,避开所有的风浪,护着这两个男孩,平安顺利抵达彼岸。
“顺沿堤岸皆喜气,平波江海满蓬风!”老关焚香祝祷,挥舞着香火,顺时针绕着船身转了三圈,又逆时针转了三圈,口中始终在念念有词,周围的人能听清的,就只有这一句话。
祝愿这艘新船,不论顺风逆风,顺水逆水,都能平安顺利。
老关恭恭敬敬,将极为寒素微薄的牺牲,连同香火,通通送下水。
希望河神,能保佑这条船上的两个孩子。
原本复杂繁琐,热闹非凡的启航仪式,不得不因地制宜而减之又减,终于,在老关洪亮的嗓音中,一声“新船下水喽!”响起,众人迫不及待的将船推下水。
“烦了,墩子,专心行船,安全要紧啊!”杜老板叮嘱道。
“哥,我们早去早回,你放心哈!”墩子手法生涩的一手划着桨,一边和岸上的哥哥告别。
柱子虽然心里万分挂念不舍,他对于自己初次造船的手艺,非常的没有底。可他面上还是微笑着,轻轻点着头。
人群最后面的,是老关。
他在重重摇着头,他从没监造过这么潦草的渡船。
这种船,要是搁在以前在海上的时候,他手下的人要是敢让这样的船下水,他能把这人给活剥了。
可现在,就算船没造好,也要走了。
饥殍遍野的北山上,难民们恨不得抓一块木板顺水漂走。
他们觉得哪怕木板沉了,他们淹死了,也能死个痛快。没准漂着漂着,要是板子不沉,就能遇见什么生机呢。
而且,人群越到后来,越是饿得难以忍受,对柱子的态度,就越差劲起来。
他们已经觉得,如果能像当初那些不肯走的人一样,在家呆着,舒舒服服落个痛快死法,可能比如今,被困在荒郊野外,做个衣衫褴褛的饿死鬼,要强一些呢。
没有任何人能想到,洪水会持续近一个月之久,上游的洪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穷无尽。
水位线只涨不降,各种垃圾残破物,不断被冲刷下来。可人们用各种工具去打捞,却半点什么吃的,什么有用的都没有,哪怕一些破烂桌椅板凳,晾干了也能生火,取个暖什么的啊。
可连续很多天。
除了垃圾,什么都没有。
大家也就猜出来了,这条河的上游,很多地方都发大水了,在北山人前头,等着捞东西的人,还不知有多少呢。
那些漂浮在河面的东西,不知是过了多少人的手,被人像过篦子一样篦过,才到了入海口码头这边,被他们给看见了。
难啊,真难啊。
这渡船再不走,大家就彻底断了活下去的希望了。
烦了倒是没有墩子那么多羁绊,他的家在南边呢。
在外头困了这么多天,终于能回家了,他很想回家看看老祖宗。
老人不喜欢他出远门,之前每次烦了跟着马帮出去游山玩水,一到家老祖宗都念叨。
要是烦了走了几天,老祖宗就觉得走了一个月;要是真出去了一个月,那老祖宗就要问是不是都出去大半年了。
这一次,老祖宗没准也要问他:“你个顽皮孩子,一去大半年,就一点都不知道回家,也不想你老祖宗呀!”
烦了划桨,开始时劲头十足,甚至还吟起诗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唔唔唔!”
墩子的大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呵斥道:“你快闭嘴吧,快别瞎说了,关老爷子交代了多少遍了,启航这天,那个字儿不能说,要是真记不住,你就闭嘴吧,啥也别说了。”
“唔唔唔……嗯……?哦!”烦了陡然一惊。
看着两个少年,架着一叶扁舟渐渐远去,消失在茫茫浊浪中,北山上人们的心都揪了起来。
可活下去的希望,也悄悄燃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又见河神
北山上的难民在造船,娟儿在水下都知道,后来他们送下水的牺牲,简薄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用树叶子充当青菜,用观音土堆了一头猪?
什么东西都是?打发要饭的?
要是换做其他河神,可能会被直接惹怒,无风也要生出三尺浪来,好好给他们一个教训。
可娟儿还保留了生前宽厚的性情,她知道树叶子也是从难民嘴里省出来的,观音土吃多了会死人的,可到底是能吃的东西,多少人为之大打出手呢。
北山人都拿出来,献给她了。
其实,就算他们什么都不给,娟儿也不会为难这艘船的。
因为船上坐着的两个男孩,她都认识,他们是咚妹儿的朋友,一个还是她先前袭击拖下水的孙烦了。
这孩子也长大了,看面容,竟然有了几分刁得志当年的俊朗。
烦了是他的骨肉吧?
墩子不是水上人家的孩子,他是后来到了码头,住在北岸的,但是雨雪不缀,每天都去南岸上学。
娟儿认得他,是从咚妹儿把他踢下船开始的。
这个男孩当时不知说了什么,把咚妹儿惹恼了,那姑娘脾气火爆,手上撸猫都没耽误,伸出脚一扫,就把墩子给绊倒,推下了水里去了。
娟儿当时在水下看着,还吓了一跳。
墩子一下水,她就看出来他是不会水的,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出手相救。
可没用她纠结太久,又有人下水了。
是咚妹儿。
咚妹儿入水之后,简直就像是一条灵活的小鱼,她离墩子不远不近的游着,见墩子扑腾得坚持不住了,就过去提溜他一下。
竟然是在教他游泳呐?
倒也是,常在码头住着,不会水哪行呢。
咚妹儿下水之后,娟儿就退了远远的了,她怕被机灵的咚妹儿给发现了,而且也不担心落水的人了。
有这个小丫头在,什么事儿也不用操心。
渡船启航之后,娟儿一直在水下,默默关注着这艘小船。
船上的两个男孩都是没有长劲儿的,之前启航之初,划桨划得太猛,等船到了河中心,他们都累的精疲力竭,把一对桨,都划得有气无力。
这时候,墩子才想起换成摇橹。
咚妹儿说过,摇橹是个用巧劲儿的活儿,要是摇得好摇得巧,一天下来都轻轻松松。
要学会借用水的力量,不能拧着来。
和水打交道,越刚越吃力。
这个巧劲儿,任咚妹儿先前怎么教,墩子都无法领悟。
墩子觉得,摇橹这活儿,可比背书练武累人多了。
烦了这会儿已经瘫坐在舱底了,刚才他跟着墩子的节奏,一通加速划动猛如虎,这会儿累瘫了蠢如猪。
“我说烦了,你也是跟着马帮走南闯北的人了,怎么还像小时候那么菜啊,合着就是架子长起来了,还是个内里虚弱、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啊!”墩子笨拙的摇着橹,他也累,可还没到烦了那个地步,就忍不住开始数落对方。
“给爷滚!你才虚,你里里外外都虚!本少爷我好得很,就是刚才划得猛了,这会儿喘口气儿。”烦了一听,一骨碌坐直了,强压着剧烈的喘息,把左右两支桨都攥在手里,又咬牙划了起来。
“你掌方向,我也别闲着,咱俩一起使劲儿,早点到早点好。”烦了发现,划两边可是比之前划一边更累人,可不论是出于兄弟眼前的面子问题,还是念及老祖宗,想早点回家看看,他都要咬牙坚持下来。
两个划船的生手笨拙的推进着渡船,两人都牢记着老关的叮嘱:船在河上,最重要的,就是平衡!哪怕慢一点,船也要走得稳。
船走的是真不快,可倒也算平稳。
两个男孩不愧是多年的好友了,很快就摸索出了彼此发力的节奏,二人同舟共济,劈波斩浪,奋勇直前。
直到,河面的风,吹得越来越大了。
风吹浪涌,水面越来汹涌起来,船越来越难掌控了。
墩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烦了也不是傻子,他之前也见过咚妹儿划摆渡船,要是河面是这样的状况,咚妹儿都不一定会出工。
“压舱石呢?”墩子竭力用橹稳住船身。
“分开了放船舱底下了,幸亏听你的没扔,要是刚才真给抛下船,这会儿我就哭死吧我。”烦了以为,划船会很快到家,舱底放着几块大石头,实在是太傻了,会拖慢自己归家的速度,还是墩子武力压制了他想丢石头的举动。
老关放的这几块压舱石,是很多设计复杂,用于维持船身稳定装置的简化版,实在是没工夫造出更多的东西了,只好搬来几块石头凑数了。
船身摇晃起来,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样,不受控制。
“抛锚!”墩子大喊。
“好!”这个锚,还是杜老板拆了一辆马车,柱子用车轮子改造的呢,要说钉住船身的作用好不好,没人知道。
可烦了知道,这个车轮子做的锚,是真沉啊,赶紧抛下去吧,没准儿就稳住了呢!
一个浪头打来,“噗通!”巨大的锚入水了。
“烦了,你再把压舱石给分散分散,别都挤到一边儿了,船身可就失了平衡了……哎?烦了?烦了??!!人呢?!!”墩子光顾着眼观河面,用橹稳定船身,一回头,发现这个小渡船上只剩下他自己。
烦了人呢?
抛大锚的时候浪大,给带到水下去了?
他这个弱鸡,虽然生在码头,可水性似乎还不如后来学水的墩子呢!
这可怎么办?
墩子正在犹豫要不要跳下水找他,自己是不是要挂个葫芦什么的。
葫芦也是老关放在船上的,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其实不用说的多明白,谁都知道,要用葫芦的时候,船肯定是不行了。
浪头越打越大,压舱石不断从用于固定的绳索里脱离出来,随着船身摇晃而在舱底滑动,加剧了船身的不稳。
墩子只好撇下橹,跑去固定压舱石。
风大浪大,船身颠簸,哪里是那么好固定呢?
石头撞击之下,墩子的胳膊还险些被夹到,虽然躲闪开了,一个手指甲还是被夹住了,瞬间就黑了。
烦了啊烦了,烦了落水了啊,该怎么办?
不需要墩子纠结下去,一个更大的浪头打来,渡船剧烈颠簸了一下,几乎要散架。
墩子也被颠下了水,好在车轮锚的绳子直直扯着船,一时间船也沉不了。
河水越往上越浑,往下的水质,倒是相对清澈一些。
墩子顺着绳子下潜,很快看见了烦了也扯着绳子呢。
果然抛锚的时候被带下来了。
嗯?
怎么还有一个人?
还是个女人?
搂着烦了在干啥呢?
难道是——亲——嘴——?!!
孙烦了,你下水就是为了找女人幽会?
看老子不锤死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终生憾事
墩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孙府大宅烦了的书房里,躺在炉子旁的一个临时的小榻上,身上已经被换了干净衣服。
他一个机灵儿跳了起来,四下环顾,发现烦了躺在自己的床上,还没醒呢。
“烦了,醒醒!到家了,你到家了!”墩子急急的推着烦了。
“姑娘,你且别走啊,我还有话说……嗯嗯……嗯?哎呀妈呀,美女呢?怎么变成你啦!”烦了流连美梦中,恋恋不舍的睁开眼睛,一看是墩子一张黝黑的大脸,吓得往后一躲。
“美女你个大头鬼啊!你下水见的那个女的是谁啊?魂儿被勾走了啊,你都到家了,不快出去看看啊?我怎么觉得你家有点不太对劲呢!”墩子努力回忆着入水之后的情形,却发现最后的印象极为模糊。
似乎,他下水之后,是朝着烦了下潜的,烦了和那个白衣女人,也朝着他浮上来。
他只能在水中见到一个极为模糊的,长发乱舞的女子,朝着他快速游过来,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眼下,孙府极为安静,这是老祖宗的楼,要说烦了这个长孙回来了,怎么说周围也是里里外外围着不少人,老祖宗就算不在眼前盯着,也肯定安排了一堆大夫盯着他什么醒呢。
可眼下,他们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外面也听不到人语声,整座楼安静的出奇。
让墩子很不安。
烦了醒来之后,也很快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一骨碌下了船,就往隔壁老祖宗房间去,墩子紧跟其后。
咣当一声推开门,老祖宗的房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平时老祖宗很喜欢热闹,喜欢请一堆贵妇婆子来家里聊天说笑,她体态丰满,不爱出门,又爱热闹,所以很喜欢周围围满了人。
可现在,这个平时热热闹闹的大屋子,连个人影儿都没有,烦了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似乎不仅仅只有老祖宗的房间是空的,连整栋楼,都是空的。
那是谁把他俩送回来的呢?
烦了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跌跌撞撞的朝外跑去。
墩子怕他事论落魄的出事儿,就紧紧跟着。
烦了出了楼,径直朝最前面的迎客楼走去,家里有了什么事儿,都是在这座楼里处理。
其实,不用走到迎客楼,走到一楼,烦了一推开门,见到满目的缟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墩子在他身后,看见烦了的步子都虚了,他想上前搀扶住一下,却被烦了狠狠甩开了。
烦了跌跌撞撞往前跑,墩子只能紧紧跟着护着,怕他一个支撑不住,再摔了,就更不好了。
迎客楼的院门口,贴着白色挽联:九十四岁驾鹤去,愁锁孤山一片云。
迎客楼门户大开,当堂一个大大的白底黑字的“奠”字,如同一朵巨大的莲花,悬在梁上,堂屋正当中,一座金丝楠木的厚重寿材停放在灵台上。
灵前的香火袅袅,地上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香灰。
看来,老祖宗,已经仙去多日了。
烦了重重的跪在灵前,伏地恸哭,断断续续的哭喊着:“老祖宗啊,老祖宗,孙儿不孝,烦了回来晚了,烦了不孝啊!”
烦了的哭声引了孙家的下人,灵堂里本来应该有人守候,刚才不知为何,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这会儿听见了哭声,下人扶着孝子出来要磕头还礼,却没想到,来人是烦了。
出来的孝子,是烦了的一个叔叔,他和众人一样,看着烦了的眼神极为怪异,似乎刚过了一个月,就不认识他了似的。
“二叔,老祖宗是几时走的啊?”烦了哭得涕泗横流,跪着爬到来人跟前问。
他二叔一脸厌弃,往后退了一步,似乎在斟酌该怎么说。
“几时走的!你还有脸问你老祖宗是几时走的!”后面有人爆喝一声冲了出来,看周围人恐惧的脸色,烦了就知道,是父亲出来了。
“父亲,是儿子不孝,没能守在老祖宗跟前,尽最后的孝道,儿子该死!”烦了跪在父亲的脚下,重重的磕头。
“你给我滚!我没你这个混账儿子!老祖宗要不是为了出去找你,好好的怎么会走!你给我滚!”孙权谋极度厌弃的怒视着脚下的烦了,终于气急,抬起一脚,将烦了踹翻在地。
墩子赶紧扑上去扶起烦了,他扭头怒视孙权谋也想发作,却被烦了死死攥住了胳膊。
想想眼前的情形,墩子终于还是把火压下去了。
孙权谋刚刚的一脚,正踢在烦了的脸上,他真的是毫不留情的给了一脚,烦了的半边脸瞬间就肿了,嘴角也有血流了下来。
“父亲,你说什么?老祖宗是因我而死?”烦了宁愿父亲再狠狠揍他一顿,也不愿意听到这个问题得到肯定的回答。
老祖宗,怎么会因他而死呢?
烦了的姑姑本来在后堂休息,听见争执声,也出来了。
她一看烦了的样子,就知道是她哥发火了,她自然也不敢劝什么,只好出来给老祖宗上香,一边叩拜,一边说:“母亲在天之灵恕罪,儿女子孙不孝,扰了您老人家在天之灵,我们再不敢于灵前起什么争执了,母亲大人,您一直牵挂的大孙子烦了回来了,烦了给您磕头了啊!”
姑姑说着,就给烦了使了个眼色。
烦了就又重新跪好,面朝老祖宗的灵位,重重的开始磕响头。
“咣!”
“咣!”
“咣!”
“咣!”
墩子和姑姑在旁边劝着,根本没法拉烦了起来,眼看着他的额头也青肿了起来。
墩子觉得再这么磕下去,烦了能把脑子给震坏了,就一个暗劲儿把烦了给拉了起来。
烦了上了拗劲儿,还想往下跪,他姑姑也在另外一侧把他扶住了,到底是给他搀扶到一旁的蒲团上去了。
烦了抬头茫然四顾,发现父亲和叔叔们,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下人们也被带走了,灵堂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姑啊,到底怎么回事儿,老祖宗是怎么走的?”烦了脑袋昏昏沉沉的,刚才他父亲一脚踹过来,幼年被暴打的恐惧,那种熟悉的绝望无力的感觉,瞬间就击中了烦了。
烦了下意识的觉得,要是父亲发怒要打他,全家只有老祖宗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然后,他又意识到,老祖宗,这个家里他唯一的守护神,已经不在了。
烦了在泪眼中望着老祖宗的牌位,影影绰绰看不清,他多么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不见了,老祖宗刚开始以为你出去玩呢,还没当回事儿,可第二天大洪水下来了,把南岸的沙滩都冲了,当时老祖宗就慌了,怕你出事儿,派了所有的家丁出去寻你,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
后来,老祖宗还想让人撑上船,去北岸找你去,因为她知道你喜欢过去找朋友玩,可家里的船平时就停泊在河上,洪水下来之后,河面上一只船都没剩下,咱家的船自然也没了,也就过不去河,全家人就只能干着急。
我们在这边南山顶上,望着北岸那边都被淹了,连个住人的房子都看不见,也不知你去了哪里,是死是活,老祖宗终日以泪洗面,后来,这个老太太竟然还住着拐杖下楼了。
她说,要去水边看看,要去等你,谁也劝不住,只好一堆人陪着她去,后来有一次,上游的一个大洪峰下来,下人听见信儿,赶紧护着老太太往回走,可紧走慢走,还是被水撵上了,都湿了衣裳才到了家。
那次之后,老祖宗就感了风寒,一病不起了。老人家身体弱,没几天就不行了,五日之前走了。死前,老太太还说,之前也是到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了,之后的这些年,都是白赚的。
她还特意和你爹交代了,要是你回来了,不让他打你。唉!”姑姑说着说着,也哭了起来。
烦了的这个姑姑,在他成长过程中扮演的角色非常奇怪,他一度觉得这个女人是不是精神不太好。
姑姑经常莫名其妙的对他很好,给他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听说烦了喜欢什么书什么画,她费尽心思,也要给他送过来。
当然,也可能费的不是她自己的心思,而是刁得志的,可管是谁呢,反正是对烦了有求必应。
烦了甚至觉得,可能那些有娘的孩子,都不一定有这样的待遇。
可好景不长,经常是烦了刚想和姑姑热络起来,姑姑又换了一副嘴脸,变得生人勿近起来,似乎之前不是她在讨好烦了,而是有什么误会一样。
时间久了,烦了也就摸清楚套路了,姑姑希望用买东西的方式来让烦了高兴,可懒得像一个真正的家长一样为他的成长操心。
什么倾述心事了,开解烦恼了,陪同玩耍了之类的需要耗费姑姑时间精力的事情,还是不要找她的好。
姑姑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没那么多功夫搭理他。
买东西这种事情省时省力,还不用亲力亲为,如此甚好。
可很多时候,这个家庭的内部势力之间,会有一些角力,烦了能够感觉出来,哪怕他自己的父亲孙权谋都懒得维护他,可姑姑还是向着他的。
这就让他非常感激。
如今,也是姑姑在灵前维护了烦了,告知了烦了老祖宗去世的真相。
烦了听完,早已哭成泪人。
“老祖宗啊,老祖宗,是孙儿不孝,是孙儿不孝啊——”烦了爬到老祖宗的棺椁旁,疯狂的拍打着,哭喊着,痛不欲生。
墩子看烦了这个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然后,他注意到了烦了姑姑的眼色,赶紧又和她一左一右,将烦了拉了起来。
“逝者已逝,烦了,不可惊扰了老祖宗!不能没有规矩!”姑姑严厉的叮嘱烦了,然后环顾左右,又低声说,“别闹了,再把你爹给吵过来,准没你好果子吃!”
“老祖宗,我对不起老祖宗,我没想到会这么久回不了家,我没想到啊,一有船,我马上就往回走了,大风天我都没犹豫啊,老祖宗,烦了对不住你啊!”烦了压抑着哭声。
他没有放声大哭,倒不是怕他父亲又冲过来揍他,而是怕老祖宗在天之灵看了,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维护他而着急。
老祖宗,临死之前,最后的想的事情,竟然还是交代父亲不要打他。
这让他以后的人生如何自处呢?
父亲说的没错,打得也没错。
老祖宗因他而死,就算父亲打死他,他都是死有余辜。
“烦了,你这孩子,这些天到底跑哪儿去了?我们天上地下的找啊,都找不着,连个字儿都没留,不光是老祖宗啊,多少人都以为你被大水给冲进海里去了呢。
结果昨天,不声不响的又回来了,一艘小船泊在岸边,船上的两个人,没一个清醒的,浑身精湿,我们还当是你们俩喝醉了呢。”姑姑是真想知道烦了到底去了哪里。
“我……我之前,去了北岸。然后就被洪水隔在那边了。后来跟着北岸的人,上了北山。”烦了纵使悲痛之下,还记得,要把大尾巴摘出来,不能让人知道,是他偷听到了父亲夜半密谋的事情,又参与策划了北岸人的大逃亡。
“被大水隔在北面了啊,怪不得回不了,唉?那你怎么又回来了呢?”姑姑问。
“墩子他哥一造好船,我们就赶紧回来了。北山那边,灾民饿得连草根树皮都啃光了,都开始吃观音土了,我和墩子回来,是回来求援的。”烦了终于想起来回南岸的目的了。
“是,再不救济他们,北山上的难民,就要开始吃人了。”墩子也说。
“啊?这光天化日的,怎么说的这么吓人呢?”姑姑吓了一跳,显然难以置信。
南岸也遭洪水了,还淹没了不少地势低矮的铺子呢,不过大家住的宅子大多在山上,影响也不大。
河上的船没了,也没法出去看看外面如何了,竟不知同一个太阳下,竟然是两个世界。
烦了又爬到老祖宗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说:“老祖宗,孙儿不孝,而今有命在身,不能尽孝,他日若能活着回来,孙儿一定披麻戴孝,守孝三年,报答老祖宗抚育之恩!”说完,又是三个重重的响头。
然后,烦了起身,看着墩子说:“咱俩快想办法吧,不能再耽误了,北山上的人,还盼着咱们带着吃的回去呢!”
“嗯!”墩子没想到烦了在悲痛之下,还没有忘记回来的使命,不由得心里生出几分敬意。
“烦了,你怎么又要走?老祖宗还没出殡呢!你是要往哪儿去?不怕你爹知道了打死你!”姑姑一听烦了的话,顿时有点懵。
“姑,帮我找些吃的,我要送到北山上去。那边的人,真的快要被饿死了。”烦了郑重的和姑姑说。
“吃的?你要多少?你说北岸的人都上山去了是吧,就凭你们那艘小破船,就算是装满了,能够几个人吃的啊?你还是给我留在家里守孝吧,停灵七日,就要出殡了啊,救人这样的事儿,还是留给有能耐的人去做吧,你就在家,哪儿不许去!”姑姑不希望烦了出去,一边说着,一边别有深意的瞟了墩子一眼。
“让他滚!我孙家的东西,一指头都不会给你!出了这个门,你就不是孙家的人了,我也从来没有你这个儿子!滚!给我滚!”孙权谋的声音从侧屋传来。
原来,他始终没走,孙大人静静听完了他们之间的对话,然后,要断了和烦了的父子关系。
烦了听完,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
第一百二十章 蛇的报恩
月上中天,街道清冷。
烦了气冲冲出了孙家的大门,墩子追上时,发现好友早已泪流满面。
“烦了,救人是要紧,可那是你爹啊,等忙完了眼下的这些事儿,你还是去你爹跟前服个软儿,不能真就恩断义绝了啊,血浓于水啊!”墩子没见过烦了这个样子,一时也慌得很。
“哼!什么血浓于水,我从来在他眼里,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孩子,和我未谋面的哥哥相比,我简直什么都不是。整个孙府,只有老祖宗一个人,是真心实意对我好,如今,唯一的牵挂也断了,就算他不赶我走,我也不想再呆在那里了。”烦了胡乱擦了泪水,眼神极为失落悲痛,却似乎又透着一丝解脱。
哀莫大于心死,对于这个孙家府邸,烦了的心已经彻彻底死了。
他们难道没有听见吗?
北山上的人,已经快要被饿死了啊,可父亲身为一方大员,竟然因为一己私怨,而拒不伸出援手。
如此一个自私冷酷的人,断绝了与他的父子关系,倒也好,烦了也不是没有想过,小时候看父亲厌弃的样子,烦了经常觉得,该不会有一天父亲实在嫌弃他碍眼,直接给他撵出门去吧?
可能父亲真的也这样想过,可碍于老祖宗的面子,只好引而不发。
如今,老祖宗刚走,他果然就再也忍不住了,在老祖宗的灵前,直接就把烦了扫地出门。
而且,拒绝提供任何援助。
烦了觉得,给这样一个冷血的人做儿子,简直都是耻辱!
墩子看烦了一张消瘦的脸,已经气红了,也知道他不仅是哀叹被父亲驱逐的事情,他应该也在犯难,到哪里去要救援的物资呢。
虽然也在南岸上学了这么多年,可要论交情,还是烦了和各大家族更熟悉一些,这会儿他俩人虽然过来了,可要怎么要到物资呢?
而且,烦了姑姑之前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就算要到了物资粮食,就凭他俩的这艘小破船,该怎么运回去呢?
两人愁眉苦脸的走在街上,墩子突然发现前方的街角阴影里,有人影在闪动。
墩子一个健步就蹿过去了,一个擒拿技,上手就锁住了那人的关节,让他无法出招,不能动弹。
“哎呦呦!你下手轻点!胳膊就要断了!”角落里响起一个慌乱的男声。
“你是谁!”
“你想要什么?”
墩子和烦了异口同声的问。
等这人被拉到明亮处,烦了赶紧让墩子把手放下了。
“姑父,你咋出来了?!你不是不出门的么?”烦了认出来了,这是刁得志。
才月余不见,这个人又苍老了不少。
似乎每次烦了出远门归来,再见刁得志的时候,总会觉得,他是整个家里变老最快的一个人。
甚至,比当时老祖宗老得都快。
烦了以为他是操心生意累的,就越发讨厌他,觉得他为了金钱阿堵物,荒废自己的生命,实在是个大俗人。
俗得发臭。
“姑父,你出来我姑知道不?你来这里藏着干啥,墩子要不是收着劲儿,这会你胳膊都被卸掉了。多险啊!”烦了不禁责怪起刁得志来。
刁得志是孙府的上门女婿,在府里的地位从来都不高。
烦了的几个叔叔,一直都把刁得志当做得力的大管事儿的使唤,孙权谋更是直眼看看他的时候,都很少。
烦了的姑姑,多年来保持着闺中养成的说一不二的性子,在人前经常不给刁得志台阶下,这个姑父很怂,从来都是让着姑姑。
烦了从小时候记事儿起,就将这些看在眼里,他对刁得志的不尊重,也是自小就学会了的,而且长大一些之后,烦了觉得作为一个男人,如此低三下四,受制于自己的女人,简直是奇耻大辱。
“哎,你到底出来干啥,说话啊?”烦了看着刁得志疼得脸都变形了,却不敢叫疼,只是在不停的抽着冷气,不由得不耐烦起来。
“烦了,烦了……那个,那个,好孩子,我过来等着你俩,来给你们送些盘缠。”刁得志似乎早就习惯大家对他的不尊重,见烦了不耐烦了,赶紧谄笑着说。
“盘缠?”烦了和墩子很诧异,所有能想到的人会提供帮助的人里面,可从来没想到会有刁得志一个。
“嗯,那个……那个,我当年,不也是北岸出来的么,我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吧,还有啊,烦了你在外的时候,要是碰上什么难处,记得来找你……你姑父我,我肯定给你想办法,啊!”刁得志向来能说会道,如此磕磕绊绊的说话,实在少见。
烦了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小包袱,知道这是不轻的银子。
姑姑向来对他看的紧,刁得志虽然手下管着那么多铺子,每日经手那么大金额的流水,可从来不见他大手大脚的挥霍什么。
他想要什么,都要姑姑同意的才可以。倒是姑姑,花钱大手大脚惯了,经常一个眼神,刁得志就很快把东西采买到位了。
南岸的豪门,不乏上门女婿这类人,可他们不是好吃懒做专心吃软饭,就是拿捏住了家中女人,在外寻花问柳。
可刁得志绝不是以上这两种人,他很要强,把手下的铺子,都经营的有声有色,每隔几年,家里铺子的规模都要翻一番,虽然父亲和几个叔叔,明面上还是嘴硬,从来都说孙家不在乎从事商贾赚的那点银子,可实际上,近年来,孙家官场上的打点,用到了很多恰恰就是铺子这边赚到的银子。
至于生活上,从没见过刁得志和什么女人传出桃色绯闻。
姑姑那边倒是热闹的很,三天两头的换小生戏子去捧,有时候店里来了面相俊俏的小伙计,姑姑也经常不避人,过去找人家说笑。还带出去吃饭,至于吃饭之后去了哪里,就无人知道了。
烦了手里的这些银子,应该都是刁得志在姑姑的严厉管制之下,一点一点攒下来的私房钱。
要说刁得志,平时那么不堪畏缩的样子。如今看来,竟然还是一个有心的人。
他出身北岸,如今乡里有难,他是知道要报恩的。
烦了对他的印象,不知不觉,竟然好了几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孟府的担当
天一亮,孟老先生得知有两位学生已经在门外恭候多时了。
一问,是多日不见人影的烦了和墩子,赶紧都给召唤了进来。
昨夜,烦了和墩子拿着刁得志给的银子,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拿着银子回北岸,是半点用处也从没有的。
对于北岸的人来说,银子既不能吃也不能盖,除了能引起不必要的骚乱,什么用处都没有。
他们需要买吃的,用的。
最最重要的,还是吃的。
如今码头都遭了水灾,虽然南岸相对受到的影响小一些,可去采购大宗的食品,也不见得是一桩容易的事儿。
他们两个拿着银子纠结了大半夜,最后,还是决定求到孟老先生府上。
旷世大儒的修为和影响力,应该不是他们两个后辈小生能够比肩的。
墩子也提到了,兵法常说的借力打力,要善于寻求相应的资源,如今的情形,烦了被孙府驱逐,整个南岸应该很快都会得到消息,敢于忤逆他父亲来帮他的人,应该不多。
但是孟老先生的地位超然,而且老人家胸怀天下,最在意民间疾苦,找他,是最靠谱的。
“先生好!烦了请先生安!”
“先生好!墩子请先生安!”
看着眼前两个非常憔悴的学生,孟老先生赶忙都给扶了起来。
“好孩子,好孩子,回家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孟老先生竟然险些喜极而泣。
当初传来北岸被淹没的消息,他最先想到的,就是爱徒扶摇。
这个当年莽莽撞撞从北岸闯进他书斋的孩子,随着这些年的相处,孟老先生早已将他视若己出。
这个孩子于文字学问一道,并没有烦了那样飘逸的才情,但是好在踏实肯学,他说什么,扶摇就认认真真学什么。他让背什么,扶摇次日能一次不差的给背诵出来。
孟老先生知道,这是头天夜里下了死功夫背下来的。虽然资质不佳,但是这份勤奋,确实极为难得。
他和扶摇说的最多的,就是勤能补拙。
等到后来,扶摇的身子骨长开了,孟老先生亲自为他请来了精通各路武艺的武术师傅,拳脚兵器一路,都是那些各门各派顶尖的师傅亲自教授的,而兵法一道,还是孟老先生由自己来讲授。
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扶摇对于行军打仗,却有了不得的领悟能力。
孟老先生曾经把历史上的许多战役,化为沙盘,和扶摇推演。
他发现这个学生不光每次应对战局,都可以做出一个纵观大局的清晰认识,给出合理的作战方案。
而且,他就像一块海绵,所有之前演绎过的战役,再遇到类似战局的时候,不论之前所处局势是敌是我,扶摇都会将之前的经验很好的融入自己的战术,融会贯通,甚至另辟蹊径,给出很多让人眼前一亮的对策。
比如,项羽的背水一战,烦了提出,不仅要依靠背靠河面,无所退路来激发士兵的士气,当时所处的位置,面朝太阳的角度,战士们入眼的光线,以及当时战场上的风向,是否可以借助风势来扬沙子,迷惑敌军的视线,都是可以考虑进去的。
善于利用环境,能够有效减少人员的伤亡。用人命堆出来的胜利,不足为傲。
可能因为扶摇的平民出身,他虽然尚还没有做将军,可他对于普通士卒的体恤,却早已体现在沙盘的推演当中。
一将功成万骨枯,是扶摇很不认同的一种成功的方式。
这也让孟老先生,非常欣慰。
所谓穷文富武。
历史上多得是家贫的人家,靠着一个后生读书读得好,光耀门楣,光宗耀祖。
可从未有一个武将,是出身贫困之家的。
因为习武之人所需的财力,物资,器械,兵法教习,都不是小门小户可以企及的。
如王雄展这般,少年出身普通,而后得到名师指点,自己也有天赋的孩子,屈指可数。
孟老先生年轻时因为朝廷纷争和世家渊源,无缘于沙场。
扶摇这个孩子,可以说是寄托了他全部的期望,他所有未竟的心愿,都要靠他来完成了。
如果真的一场洪水袭来,将他多年的心血都冲走,所有的心血希冀付之东流,那他已经到了如此垂暮之年,该如何再去培养一个这样天赋秉异的孩子呢。
看着面前的扶摇虽然面色憔悴,身量干瘦了不少,毕竟是安然无恙,他心甚慰。
“两位徒儿都眉头紧锁,可是遇见了什么难处?”孟老先生和蔼的问道。
“回禀师傅,我们从北山来,山上饿殍遍野,久等多日,不见人来救援,我哥用手边的仅有的木料造了一艘小船,让我们回来求援。”墩子率先开口。
“本来打算我到家之后带着救援的粮食回去的,没想到,老祖宗竟然因我而死,父亲将我逐出家门,如今虽然手里有了一点银钱,应该南岸的商铺,没有谁家敢和我父亲作对的,所以怕采买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只好求到师傅您的府上了。”烦了接着说道,被父亲驱逐的事儿,让人家墩子怎么好说出口呢。
“原来这些日子来,你们竟然被困在北山上,难为你们了,也难为王木匠了,那边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么?
至于你家老祖宗的事情,到不能说全都怪你。烦了你还年轻,心里不要背着如此重的包袱。
唉!要说救援,这边南岸的官府,因为应对洪水不利,被各大家族责难,多日来疲于自保,倒是说过一次,北岸那边自有北岸的官府前去救援,再就没有了消息,谁能想到,北山上竟然是这样的惨状。”孟老先生悲叹的说。
“什么北岸的官府,当初洪水下来的时候,最先被冲走的,就是官府的那帮废物。”墩子恨恨的说。
“师傅,那么,粮食采买的事儿,我们该怎么办呢?”烦了追问道。
“两位徒儿放心,救灾物资的事情,孟府一手解决。你们风餐露露了这么久,去客房那边,好好休息半日吧,等都置办好了,我再令管家前去通知你们。”孟老先笑着说。
“谢过师傅!”墩子和烦了齐声拜下。
二人出了孟老先生的书房,不由得的暗自赞叹起来。
“这才是国士的担当!”墩子不由得竖起大拇指。
“就是,比我那个刚愎自用的爹,简直不知要强多少倍!”烦了想起父亲就不舒服。
孙权谋,好歹也是经管一方海防的边疆大员,在明知有众多百姓受困的情况下,竟然可以充耳不闻,而且对于烦了筹措救援的事儿,也多方阻挠,简直是不配为官!
也不配为人!
这话,烦了只能在心里默默的骂出来了,当着同窗的面,他还要给那个人留一点面子。
而墩子,自然也不好接。
一时间两个人都静默下来。
这时,管家却突然过来了,急急的请了安。
两个人都吃了一惊,都说孟府做事有效率,难道竟然快到了这个地步了?
只见官家给两个人都请过安,然后又单独给墩子作揖,说道:“王少爷,我家松泉小姐有请,人在书斋那边,小姐说请您速速过去。”
“啊?找我啊?就找我自己啊?”墩子吃了一惊。
“是!有请!”官家显然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搞定一件算一件。
烦了和墩子对视一眼,摆摆手,让他赶紧走。
墩子一脸懵逼,朝着书斋走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松泉小姐说了什么
夏至未至,初春将了,竹林阑珊,略显萧索。
松泉小姐仿佛多年从未改变,依然身姿亭亭玉立,面容闭月羞花。可如今这张仙子一般绝美的容颜上,却布满了焦灼的神色。
一见墩子过来了,松泉小姐不顾矜持,急急跑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摇着问:“墩子,你哥怎么样了?”
“我哥他还在北山上,他造的这艘船太小,坐不下太多人,只有我和烦了过来了,他人没事儿。”墩子一见松泉小姐这么直白的关心哥哥,还是很震惊和感动的。
当初,哥哥将舞谱转交给她之后,真的只字不提关于松泉小姐的任何事情。
可情思难断,后来,松泉小姐每次假肢需要调理维护的时候,他都无比尽心。虽然面上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甚至恭恭敬敬到了过分的地步。
可任谁都能看出来,柱子对于这个女子,那份真情是从来都没有断绝过的。
他自己倒是想断,可惜他的心不听他的话。
“你哥……他……有没有带什么话给我?”松泉小姐向来落落大方,可这句话一问出口,却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墩子已经是个少年,他多少懂得了他们二人之间这些羁绊,一见她羞成这样,他一下子也很不自在。可也不能无中生有啊。只能老老实实回答道:“北山那边的情况比较紧迫,人都快饿死了,我们走得急,我哥没来及交代太多。”
“这样啊,看来父亲说的没错。救人要紧。我这就帮管家筹备,一旦装好了船,就马上告诉你们。你哥在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松泉小姐毫不避讳对柱子的关心和挂念。
“啊,我哥他,他之前因为山上潮湿,他的木头腿都湿了,活动的也不灵便,倒是念叨过好几次,说早就该给松泉小姐的假肢做维护了,如今被洪水隔绝在这里,也不知怎么样了。”墩子终于想起一点有用的信息,赶紧渲染夸大了一下,说出来了。
同时他也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哥只提过一次,到了给松泉小姐维护假肢的假肢的日子了,并没有喋喋不休的挂在嘴边,可既然他说出来一次,那没准儿在心里,已经想过好多次了呢?
墩子这么说,应该也不算错。
而且,听他这么说完之后,松泉小姐的脸色,明显舒展了很多。
这些年来,松泉小姐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在她过了二十五岁之后,在南岸的圈子里,已经成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老姑娘了。
一般这样的世家,女儿过了这个岁数嫁不出去,那不是长得实在太抱歉,就是性格泼辣到让人难以忍受。要不然,看在钱的面子上,总会有男子上门愿意做倒插门女婿的。
可松泉小姐的面容无比精致,当年莫说是一般豪富人家,纵然是王宫贵胄,哪个不是倾倒在她的绝世容颜之下。再说她的性格,也是像暗夜中的明星,夏夜的篝火一样招人喜欢的性子啊。
如果她愿意,不管多大的宴会,她都会是最为核心的成员,她才是宴会的焦点,所有参加宴会的人,在她展颜欢笑的时候,通通都会沦为她的陪衬。
更不要说松泉小姐冠绝当世的绝世舞姿,见者无不为之倾倒。
可所有的这些加起来,都不及俗人眼中的年龄二字来的重要。他们娶妻子,最重要的,看中的还是身家门第,次要的,还需要女子进门之后,传宗接代。
这么多年下来,孟老先生在朝堂的影响力,是日渐一日的衰弱了下去了。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新来的官员,自然对这位归隐多年,传说一样的老人家敬畏有加,却不见得在涉及利益的时候,真的做出什么让步或者牺牲。
而松泉的年纪在跨过二十五岁大关的时候,提亲的人,自动就减少了下去。
好像有人喊出一个口令一样,所有之前热心提亲的人家,如今都整齐划一的另觅佳人去了。
过了二十五岁还能生产的女子比比皆是,可他们就是认定了女子一旦过了这个岁数,就是上限了。要不是松泉小姐出身显贵,就她那个木头脚这一点,都应该让大家把默认的年龄给调低五岁。
可不管这些人的心理预期年龄怎么调,二十五还是过了。
他们终于不再来了。
松泉小姐终于落了一个清净。
管他们内心戏怎么多,如何做出一副迁就的样子前来提亲,松泉小姐从啦没有考虑答应任何一家的提亲。
她不是清高,而是真心看不上。
后来岁数大了,家里还真有几个姐姐,拐弯抹角的提出要给她招上门女婿这件事儿。
她在家从来都是扮做乖乖女的形象的,可那次真的是发了大脾气了。松泉小姐发火,不光是撒泼大闹摔东西,她在生气的时候,脸色是极为冷峻的。
当时,是家宴的尾声。
几个姐姐七拐八拐,就把话头拉扯到了孙府的那位小姐和刁得志的身上,他们说刁得志年轻的时候如何英俊,本来以为只是一个绣花枕头,空有一个皮囊好看,没想到,做起生意来,竟然还真的很有一套。
后来,一个姐姐就说,咱家松泉,是不是也要考虑一下,招这么一个俊俏小郎君来家,到时候一双璧人,是不是极好的呢!
松泉小姐当时听完,一声冷笑,平日脸上和煦的笑容,竟然是一丝也没有了,那张美丽的脸,一旦生硬起来,竟然就像换了一个人。
大家都不认识了。
松泉小姐听姐姐们说完,转身就从墙壁上拿下父亲装饰用的一把宝剑,说是装饰陈列品,可父亲对于兵器,从来都是真喜欢,所以也就锋利无比。
“呛——铛”一声,宝剑出鞘,席间众人,都是一惊。
“我独身不嫁,并没有损害到你们谁的利益,你们一个个,早已成家立业,如今我一个人,陪着父亲,父亲百年之后,我自有我的去处,这份家产,任你们瓜分去就好,我一分都不会要。如果再有人在我面前聒噪,就是容不得我在这个家活下去了!”说完,她挥剑狠狠斩向自己的假肢,木头脚应声一断为二。
松泉小姐身形一晃,晕倒了过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家中自然无人再提什么招赘婿是事情。
而那被斩断的假肢,最后自然都要去柱子那边修补。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许
松泉小姐很清楚自己的刁蛮任性,可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那些上门提亲的人,要不,就是将她看成了踏往仕途的垫脚石,要不,就是将她当成了改善子孙后代面容的优质产崽儿母猪,要不,就是只知道美色的急色鬼,总之,这些男人,是她从小在南岸的圈子里就熟知的一些种类,她太了解他们了,也很清楚,这些男人一旦得到她之后,她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如果一心想做官的男人娶了她,那么最初的几年,为了官运亨通,他会把她尊为高高在上的夫人,一切大小事务,都听从她的。
再过几年,父亲辞世,男人在官场站稳了脚跟,这时候他就会把之前这些年所受的所有委屈,全都变本加厉的还给她。他会纳妾,他会削弱她在后宅的地位,他会给她建造佛堂,将她困在里面,孤老一生。
如果是第二种男人娶了她,那倒是简单的很,她过门之后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生孩子。生很多很多孩子,可能面上大家都会很让着她,因为碍于她父亲的威严,或是碍于她怀孕哺乳的身份,可等到她终于不能再生了,那她的价值也就终了了。
届时,她就会像被榨干的橄榄,随意的丢弃在哪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一旦父亲死去,她亲自生养的孩子们,还能不能留在她的身边,都是未知的。
第三种人是最恶心的,任是多么动人的美人,总有红颜老去的一天。等到了那一天,她的下场,就会是像第一种结局加上第二种结局一起那么悲惨,想想就让人难过。
至于招上门女婿,她连那些世家公子都入不了眼,肯答应入赘的男子,就更让她嗤之以鼻了。
最让她寒心的是,来提亲的人,无人在意她对舞蹈的钟爱。
一旦话题涉及舞蹈,他们说的最多的,也是木头假肢可以让她正常走路,不会对生活有太大影响。
那种高高在上迁就的神态,经常让松泉小姐觉得作呕。真不知这些男人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我就想一个人,清清静静过一生,到底有什么不好!
那日的一剑斩断之后,风声也传了出去,日子终于清静起来了。
那日草草散了家宴,松泉小姐被官家送往北岸王木匠家,修补假肢,她的几个姐姐被父亲叫进了书房,似乎是经历了一场极为严肃的训话。
反正,后来的日子,哪怕松泉自己笑着调侃那一日的家宴,她的姐姐们一个个都噤若寒蝉,都不敢接话的。
那日到了柱子家,松泉进门之前,抬眼看了看门上悬着的“鲁班再世”的匾,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块匾又被重新油漆过几次,看着厚重而崭新,显出勃勃生气来。
松泉小姐后来才知道,每年腊月二十三,柱子准备忙年的流程之一,不能说是之一,要说是重中之重,就是和墩子一起,恭恭敬敬将门上的大匾请下来,仔仔细细的油漆一边。
按说冬天的时候天气冷,不是刷油漆的好时候,可柱子用调制假肢防腐油漆的配方来做的油漆,刷上之后,干得快,色彩透亮,极为漂亮。
柱子和墩子说,这匾上写着祖师爷的名号呢,虽然他手艺一般,担着虚名,可要对祖师爷有敬畏之心,所以每年重新油漆大匾,都是他们哥儿俩的重中之重。
墩子心里清楚,要是一般人给的这块匾,他哥才懒得这么上心呢。
那天,松泉小姐被送进来,柱子一看假肢上的砍痕,噌的一声就冲过去了,脸色都变了,几乎是在吼着问:“谁敢伤你?啊?哪个敢这么对你!”
松泉小姐也被下了一跳,然后反应过来,说:“没人,你不要这么生气,是我不小心自己砍的,舞剑的时候失手了,无人要伤我。”
柱子听完松了一口气,然后拿来凳子,安置松泉小姐坐好,然后给她褪去鞋袜,卸下假肢,仔细的查看起来。
迎着亮光,柱子仔细看假肢上砍痕,然后有些生气的说:“差一点就砍着自己的血肉了,下次再赌气,随便摔点什么吧,不要拿我的假肢撒气。我雕琢这么一个物价,耗时不少,也不容易。”
松泉听了,知道瞒不过人家,也就低头不多话了。
柱子却还有话说:“我当年给你雕刻这个假肢的骨架,是花了很多心思的,为了你跳舞的时候能稳定一些,你知不知我耗费了多少个昼夜,有那个功夫,别人的多少单活儿我都能做完了。你幸亏手上的劲儿不大,没把骨架给砍断了,面上的一些小关节,我连夜赶一赶,应该还不耽误你跳舞。要不然,跳不了舞,还不闷死你!”
“你知道我这么喜欢跳舞?”松泉小姐低声问。
“嗯!”柱子在忙手上的活计,他一脸着急,似乎是赶工一样的状态,手上的操作很快。
“你怎么知道的?”松泉小姐抬起头,看着柱子埋头在修理她的假肢,全神贯注。
“你天生就是要跳舞的,就像我,天生就是摆弄木头的。我一天不做木工活儿,就闲的难受,要你不跳舞,还不一样。”柱子气愤的说着,手上的活儿还是没停。
他还在生气松泉自残的事情,还险些伤到了自己,这是让他最生气的,至于说什么好在没有伤到骨架之类的话,都是柱子发泄的借口。
他总不能说我太在意你的安危了,你怎么都照顾不好自己之类的话。
“你见过我跳舞?”松泉对于柱子的理解感到非常吃惊,之前她也不是没想过,柱子需要很了解她,才能做出来让她如此称心的假肢,可她真的不记得柱子能在什么场合见过她起舞。
墩子倒是见过,可能是他弟弟转述的?
“见过。”柱子沉声说。
“什么时候?”松泉竟然有些紧张,难道咚妹儿让大尾巴驮着柱子,偷看过她跳舞,那可太让人生气了。
要是这样,咚妹儿这个小丫头,她再见面了,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下。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刚装上假肢,起身转了一个圈。”柱子的声音低了下去,一张脸似乎也红了。
“啊?那次呀,那算什么起舞。”松泉松了一口气。
随即,她又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柱子,心里一阵阵悸动,心塞的很难受。
“你先把手上的活儿停下,我好好跳给你看!”松泉下了决心一样,呼的站起来说。
“坐下吧你,能站稳么?还跳舞?”柱子瞪了她一眼,可手上的动作却明显加速了。
松泉小姐不禁失笑,乖乖坐等起来。
很快,她的假肢修好了,柱子给她重新装好。
“你来给我打拍子吧!”松泉起身活动了几下,发现假肢较之之前,更为灵活,不由得心情大好。
柱子拿过两个细凿子,轻轻敲击做活儿的案板,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在这单调的、无丝竹的简单韵律中,松泉小姐翩翩舞动起来。
他们二人,仿佛眼中只有彼此。
墩子放学之后在门外看见了这一幕,忙悄悄和上门,默默转身出去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如梦如幻如父如女
咚妹儿从未见过父亲,妈对父亲绝口不提,也不许咚妹儿问。
所以,父亲的形象,在咚妹儿心中,都是幻想出来的。
在咚妹儿的构想中,父亲身姿伟岸,胆魄过人,是疍家人中出类拔萃的杰出人物。
咚妹儿经常想,如果有一天见到了父亲,她希望自己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疍家龙户,可以谈笑之间下五洋捉鳖,她会一跃出水,然后轻松的对父亲说:“爹,你来了!这些年,妈和我都可想你了!”
有时候,父亲的形象变得模糊起来,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仿佛成了一团雾气,一个概念,一个叫做父亲的信念一样的存在。
咚妹儿潜水在河底的时候,经常会有一种错觉,觉得在浑浊的水下,很多时候,都是父亲的信念在引导着她,引导她找到想要的东西,引导她规避开暗流礁石,规避开伤人的水藻鱼类,庇佑她成功出水上岸。
咚妹儿最近,经常见到一个海边落日的场景,海面的波光粼粼,远山巍峨,连绵不绝,近处的沙滩上,走着两个人影。
是父亲和咚妹儿。
“孩子,这些年爹没有陪在你身边,实在是不得已啊!你不要怪我。”父亲很愧疚的说。
“爹,你去哪儿了?到底为啥不回家看我和妈?妈也不让我问,你是不是已经不在人间了?”咚妹儿即使在梦中,性子依旧耿直。
“我不论在哪,都会庇佑着你们娘俩。”父亲的声音缥缈起来。
“我不觉得你已经死了,我经常觉得我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都是有爹有娘的孩子,只不过,他们的爹能看见,我经常看不见你,只有在梦里,你才来找我。”咚妹儿说起这些来,也没什么伤感的,就是好奇父亲是怎么死的。
“孩子,你说的很对。我一直都陪在你们身边,孩子,你说的没错,没错啊!”父亲笑了起来。
“爹,你是怎么死的?”咚妹儿终于问出了曾在梦中追问多次的问题。
每一次,她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这一次,父亲沉默的时间,似乎格外久。
咚妹儿以为,这次又会像往常一样,在父亲开口欲言的时候,被各种动静吵醒,什么都听不到了。
可这一次,父亲静默了很久很久,她就在一旁等了很久很久,无人打搅,咚妹儿也就没有醒来。
身后的海面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山外的太阳,升了又落,落了又升。
咚妹儿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她就那么静静挽着的父亲的胳膊,静静的等着父亲开口,她也不想开口催促。
她很怕,如果自己心急,轻轻摇一摇父亲,梦都会醒来,这次近在咫尺的机会,又会和之前无数次一样,化为夜半醒来之后的一声叹息。
“孩子,我如果说了,你可否会给我报仇?”父亲终于开口了,海面的风吹拂了过来,静止的时光,似乎再次流动起来。
“父亲,你到底是怎么死的?谁杀了你,我要找哪个报仇去!”咚妹儿终于问到了一些东西,仿佛拨开厚厚的尘埃,终于见到了一丝当年的蛛丝马迹。
“我当年,被斩首而死。尸首悬挂于城门上,无人敢来收尸。多日风吹日晒,鸟啄蝇食,终于化为齑粉,灰飞烟灭。无从投胎,无法再度为人。被困于六道轮回之外,无依无靠,不生不灭,成了一缕孤魂野鬼。”父亲的面容依旧是模糊的,可他的声音中的愤恨,却分明传递了出来。
“娘从来不许我和棺材船家的小胖子玩,我都是偷着和他摔跤的,那个小子笨得很,从来都摔不过我。娘不喜欢任何和棺材、死人相关的东西,也是因为这个吗?”咚妹儿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
“你妈当年,为了不能给我收尸,大闹了很久,要不是我留下的人死死看住了她,她拼了命都要去带我回家的。唉!也是难为她了,居然不顾众人的阻拦,去城门前看我了,亲眼目睹枕边人尸首异处啊,你娘当时看了一眼,就昏过去了。幸亏她昏倒,不然,我必当时就化为厉鬼!”父亲变得激动起来,他的头发散开,随风飘扬,真的状若厉鬼。
咚妹儿却丝毫都不觉得害怕,她只是心疼父亲,让母亲看到他身首异处的样子,却两界相隔,无能为力,该是多么让人心痛啊。
咚妹儿挽紧了父亲的胳膊。
父亲狂怒的气息奔腾了很久,良久之后,父亲终于平息下来,他的头发也都落下来,披在肩上。
“孩子,你……你可怪过我?”父亲似乎又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仿佛一个多年不曾归家的家长,面对突然长大成人的子女,一下子无所适从起来。
“怪父亲没有陪伴我成长吗?我希望父亲能在身边,却并没有怪过父亲,妈她虽然忙,可教我教的很好,做人的道理和应该知道的规矩,她都告诉我,有时候是我自己太皮了,故意不听她的话。爹,你有你的苦衷,咚妹儿不怪你。”咚妹儿笑着说。
说着说着,眼角却有泪水留下来。
父亲慈爱的擦去咚妹儿的眼泪,他的面容还是模糊的,却是无比慈祥的。
“爹,妈在忙的时候,有大尾巴陪着我呢,大尾巴是我小时候从水里救上来的猫,后来我过生日的时候,它突然就会飞了,之后一到了晚上没事儿的时候,他就带着我满天飞,爹我跟你说,大尾巴可厉害了,还会救人呢!”说起大尾巴,咚妹儿不哭了,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你会骑着猫满天飞?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女儿!哈哈哈!”父亲也变得高兴起来。
“爹,你知道吗?柱子哥做的假肢,只要让大尾巴蹭一蹭,一下子就变得和真人的手脚一样灵活,可神了!对了,柱子还有他弟弟墩子,都是我在北岸那边认识的朋友,他们人都可好了,我的第一双红棉鞋,就是柱子哥送我的。墩子也好,经常为了我和人打架来着,他也厉害,从来都没输过。”咚妹儿说起了朋友们,不由得有些洋洋得意起来。
“我女儿这么好的姑娘,当然值得小伙子为了你打架了,哈哈哈哈!”父亲笑得极为爽朗。
咚妹儿紧紧抱着父亲的胳膊,一路上喋喋不休的说着,海边,两个人的欢声笑语,传得很远,很远……
咚妹儿服用了海灵芝之后,持续昏迷着,在梦中有时哭,有时笑。
将近一个月之后,她才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的咚妹儿,看周围的眼神极为陌生,定睛看清楚了之后,咚妹儿似乎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痛彻心扉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归来
首先察觉到咚妹儿醒来的,是大尾巴。
大尾巴一直守在咚妹儿的床头,这些天来,看着咚妹儿在睡梦中痛哭流涕,看着咚妹儿在梦中破涕为笑,看着咚妹儿沉睡,或者满嘴胡言乱语。
大尾巴生怕自己带回来的海灵芝,是什么假药。
要是真把咚妹儿给吃死了,那还不如让五嫂拿着剪子给裁了呢,起码,那还省去了它和海兽的一场恶斗。
一个月来,大尾巴左腿的伤,已经痊愈的差不多了。
大尾巴之前刚会飞不久,爱凑热闹,跑到岸上和猫猫狗狗打架,也有负伤的时候,可痊愈的都非常快。
咚妹儿常说,就是谁摇橹太累,把腰闪了,靠着大尾巴休息一会儿,都能好得快一些。
大尾巴就是有一种治愈的力量,能治愈他人,自然也能治愈自己。
可大尾巴趴在咚妹儿身边这么久,却没能很快让咚妹儿醒过来,要是咚妹儿在昏睡不醒,大尾巴真是都要抓狂了。
大尾巴能感觉出来,咚妹儿其实已经痊愈了,海灵芝也对她的身体,起到了治病滋补的效果。
问题在于咚妹儿自己,她不想醒过来。
至于咚妹儿为了什么而流连梦中,大尾巴猜不出来,也感知不到。
等咚妹儿终于醒过来放声大哭的时候,大尾巴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立马一个高蹦起来,疯狂的舔咚妹儿的脸和她的眼泪,它的大尾巴摇得就像一把看不清影子的扇子,似乎马上都能飞起来一样。
五嫂本来在甲板上忙乎什么,听见声音也立马扔下手里的活儿,急急忙忙飞奔进了船舱。
她一见咚妹儿醒了,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自己也忍不住冲上去抱住咚妹儿,哭了起来。
“好孩子,可算醒了!你再不醒过来,妈的心都要生生碎成一千片一万片了啊!”五嫂捧着咚妹儿的脸,亲了又亲。
“妈,我梦见……我也记不得梦见什么了。”咚妹儿不想说了。
“醒了就好,醒来了就好啊,不管梦里的事儿了,啊!”五嫂心有余悸的抱紧了咚妹儿。
“妈,我想去看一个人。”咚妹儿被抱紧得有些喘不过来气。
“啊?谁呀,刚醒过来,要去看哪个呀?”五嫂不想让孩子出门,她想让她多休养一段时间。
虽然,咚妹儿已经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了。
“我想去看看瞎婆婆去。”咚妹儿用很坚持的语气说。
当咚妹儿这样表达自己的想法的时候,五嫂知道,是没有人能够轻易改变她的。
“那行,我陪着你去。多穿一点儿,外面天气暖和一些了,可海岛上的风大,还是要多穿一些。”五嫂翻找起厚衣服来。
岛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常年漂泊海上的人一旦上了岸,似乎都很喜欢这种新奇的感觉,哪怕过了一个月了,依然还是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
瞎婆婆还在那段矮墙附近的一个帐篷里住着,她的老邻居供应她的一应饮食,大家也都乐得过来照顾她。
虽然她和七姐御猫飞行的故事已经讲了无数遍,人们还是乐此不疲的打听着,听到很多早已耳熟能详的误会产生的节点,还是忍不住会哈哈大笑。
咚妹儿来的时候,果然还是有一群孩子围着瞎婆婆,缠着她要讲故事呢。
咚妹儿悄无声息的走进帐篷,走到瞎婆婆身边,默默坐下,听她用漏风不清晰的口齿,复述着当天和咚妹儿的历险。
咚妹儿在一旁听了,只是跟着大家一起乐。
可瞎婆婆讲着讲着,突然停了下来。
她问:“有人进来了?”
众孩童向她齐声大吼:“没人!!”
这么多日子来,大家都学会了该如何与这位老人沟通。
“不对,有人进来了,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是猫?”瞎婆婆坚持自己的判断,她起身摸索起来。
咚妹儿看到,她身上还穿着自己的斗篷呢,虽然一只手在空气中摸索,另一只手,还不忘紧紧攥住斗篷的前襟儿。
咚妹儿不禁失笑。
然后,瞎婆婆的手,摸到了咚妹儿的胳膊。
顺着咚妹儿的身体,瞎婆婆还摸到了趴在她身边打盹儿的大尾巴。
“七姐,你来了?”瞎婆婆突然面色恭敬起来,要不是咚妹儿扶着,老人家似乎想要跪地叩拜起来。
“您这是做什么呀?”咚妹儿慌忙扶着瞎婆婆,五嫂也跟过来扶住老人。
可老人摩挲着咚妹儿的手和胳膊,又轻轻摸了摸大尾巴的后背和脑袋,更加确信无疑的喊起来:“七姐来了,七姐,你来看我了!你是来取衣裳的吧,这些天老婆婆死死看守着你给的这件衣裳,谁都不让靠近了摸啊,你可放心哦,保管的可是妥妥的哦!”
孩子们睁大了眼睛,看着瞎婆婆将这些天来谁都不让碰的斗篷轻轻解了下来,摸索着咚妹儿的位置与姿势,然后利索的一抖,直接披在了咚妹儿的身上。
孩子们目睹此景,然后悄悄地退出了帐篷。
一到外面的空地,所有的孩子四散跑开,嘴里都在嚷嚷着同一句话:“原来咚妹儿就是七姐下凡,原来咚妹儿就是七姐下凡!”
这样的喊声很快传遍了岛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家庭。
很快,瞎婆婆的帐篷外就挤满了人。
等咚妹儿披着斗篷,抱着酣睡的大尾巴的走出帐篷的时候,外面已经被疍民围的里三层外三层,根本走不出去了。
大家看着身穿斗篷的咚妹儿,想起当日在天上的泼洒金色雨水的七姐,那双顾盼生姿的大眼睛,那座下的祥云还有毛茸茸的大脚和尾巴,可不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么!
咚妹儿到了岛上之后,昏睡了整整一个月,那是凡人能睡得的时间长短吗?
要是一般人,睡那么久,肯定早就到另外一边,找阎王爷报到去了啊!
可看看眼前的咚妹儿,面色红润,气息均匀,哪有半点病人的样子。
大家知道,陆地上有的民族是信奉萨满教的,每当老一代的萨满死去,族人中就会有人产生异象,或者是在冰天雪地里飞快的奔跑几日都不会累,或者,是赤脚在炭火上起舞。
当这样的异象出现,族人就都知道,这是新的萨满诞生了。
如今七姐仙去已经多年,可能上天怜悯疍家人,让这位几辈子都出不了一个的奇女子,以这样一种方式,重生再世,拯救疍家人于危难之中。
不论咚妹儿在洪水到来之时,就已经是七姐重生,还是到了岛上之后,在昏迷之中才成为七姐的。
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斗篷抱着猫的大姑娘,疍家人只有心存感激,救命之恩,无以回报。
瞎婆婆这时从帐篷出来了,冲咚妹儿跪下,喊了一句:“谢七姐救命之恩!”
众人如梦方醒,也纷纷跪下,齐声朝咚妹儿喊道:“谢七姐救命之恩!!”
第一百二十六章 遇见
孟府筹备的物资非常充分,除了足够的粮食,还有充足的药品和御寒衣物以及被褥。
可运输的船只除了墩子他们带过来的那艘小船,就只有另外三艘游园的小板船,本来都是在各家的后花园里采荷花莲藕,闲暇之余用来泛舟取乐的玩物,没想到,如今却真的要下水用作运输之用了。
仅有的四艘小船,虽然简陋,却聊胜于无。
于是船只满载,下水起航。
为了省出地方多装东西,划船的人,这次只有墩一人了,柱子哥做的小船在前领路,绳子牵着后面的三艘小船。
松泉小姐也很想过去,她说自己是学过一些简单的医术的,可以帮忙照料伤员,可惜船上装不了那么多人了。
有装人的地方,都可以装好几袋子米了。
烦了没上船,不是不想去,也不是怕危险胆怯了,而是孟老先生不让他走了,先生说,烦了如今心神不静,不可驾舟。
墩子觉得先生说的没错。
烦了强撑着忙完了挑选物资和后面装船的事儿,已经是很难得了。
被父亲逐出家门,这样的大事,需要一段时间疗伤消化。
更何况,驾船的事儿,烦了本来能帮上的忙就不大。
孟老先生挑了一个无风无浪的日子,看着墩子驾船出航了。
如果水面就像出发的时候一样平静,那和在后院小湖中泛舟,也没有什么区别。
可惜船到河心,还是起风了。
风吹浪涌,船只开始变得摇摇晃晃,不稳起来。
墩子比任何时候,都更为认可老关想要平衡船身的设计,这样的平衡装置,可真是越多越好啊。
远处的北山只能看见一个山尖尖,望山跑死马,如今水上行舟,也是一样的道理啊。
来的时候,只有一只船,又有水下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帮了忙,不知怎么的,也就靠了岸了。
可现在小船的后面,还拖着三只满载的小板船呢,负重的大尾巴加剧了船只的摇晃。
在小船倾覆之前,墩子入水之际,似乎看见,北山马上就要到了?
一排排高大连绵的阴影,真的朝他靠了过来。
把墩子拉出水的,是咚妹儿。
咚妹儿带着疍家人和他们的船只回来了。
那几只倾覆的小船,和船上的物资,都被他们打捞了上来。
“你咋才回来啊?我们被困在北山上,望你望的眼睛都要穿了啊!”墩子一缓过来,就忍不住责怪咚妹儿。
“知道你们等急了,这不是回来了么!叨叨叨,像个老太婆,我病了几天,一醒过来,就带着大家过来了!”咚妹儿说话的时候,神气活现,一点都没有大病初愈的样子。
墩子觉得十分蹊跷。
因为他能看出来,周围疍家人对咚妹儿的态度非常恭敬,这些疍民终日里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的处世态度,就连拜神,都难得见到他们这样的恭敬,可到底为什么对咚妹儿这个小丫头,这么言听计从的样子呢。
难道……咚妹儿她是明着骑猫上天喊消息的?
那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七姐,先往哪边去?”远远的有人朝这边喊。
“先去北山,那边山上的人,都快饿死了!”咚妹儿小手一挥,朝着北山指了指。
之间水面的船队,通通都调转了方向,一直朝着北山推进。
“咚妹儿,行啊!如今大家都听你的?还叫你啥?七姐?这辈分从来排出来的?到底咋回事儿?”墩子一边换干爽衣服,一边瞪大了眼睛问。
“哎呀,一句两句的,也说不清楚。等忙完了这一阵,我再和你细说吧!”咚妹儿瞟了一眼墩子坚实的大臂肌肉,觉得赏心悦目,却没有让目光流连太久。
“切,你还牛气起来了!”墩子套上了衣服,朝她翻了一个白眼。
“欸,我说,烦了那小子呢?不是和你一起去北边报信儿去了么?这会儿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他躲到哪儿去了。”咚妹儿想起刚才见到的肌肉,不觉得有些面红心跳,就把话题给岔开了。
“烦了啊,他家老祖宗去世了,他爹说,老祖宗是为了出门寻找烦了才被大水湿了衣服,后来染上风寒,老人体弱,很快人就走了。他爹非说是烦了把老祖宗给害死的,不仅没给我们半点救援的东西,还把烦了赶出家门,断了和他的父子关系。唉!
后来,还是我们师傅给筹集的这些东西,他说烦了刚经历的丧亲之痛,心神不宁,不能驾舟,把烦了留在孟宅休养了,我也觉得他留在那边挺好的,要不去了北山,山上的局势更乱,他也得不到休息。”墩子叹气说。
“老祖宗走了啊,唉,那老人家上次过寿的时候被砸晕过去,还是咱俩用马粪给呛醒了救回来的呢,这又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老祖宗之前交代过小厨房,晚上要是烦了想吃银鱼汤,一定要管够给做呢!每次我过去,还给我准备那么多好吃的,唉!人活一世,雪泥鸿爪啊!”咚妹儿也哀伤起来。
“烦了他爹,全然没有老祖宗的善心,他明知道北山的难民都快饿死了,却半点都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他可是经管一方海防的官府大员啊!怎么能这么绝情,毫无担当!当年老祖宗,可是为了疍家人募集那么多冬衣,我看现在还有人穿着当年募集的皮草呢!”烦了环顾四周的船只,上面的很多疍民,真的还穿着皮草衣服。
“老祖宗明着让我们拿活鱼去换,后来却把那些鱼都放生了,唉,这些事情,疍民心里都很清楚。人在做,天在看,老祖宗如今走了,往生也是要得到好保的。”咚妹儿想起老人,眼圈终于红了。
她其实还想到一些别的,一些无法往生的人,想到父亲,她的心很痛。虽然都是梦境,可她知道父女连心,父亲说的,一定都是真的。
“行了,你别哭了,你能来就好了,要不就靠我自己,是真没办法将这么些东西送过去啊!”墩子用袖子给咚妹儿擦了擦眼泪。
咚妹儿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是啊,在梦中,父亲也是这样给她擦眼泪的。
难得的,她没有甩开墩子的手,任由他将自己的脸擦干。
北山就在眼前,山脚下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向着船队的方向翘首以盼。
“墩子,柱子哥也在山上对不?”咚妹儿不哭了。
“是啊,我哥也在。”墩子有点惊讶于咚妹儿刚才的乖巧。
“我给他准备了一个惊喜!”咚妹儿笑得有些洋洋自得,她又恢复了平日里调皮的样子。
“啥啥啥?啥惊喜,能先给我看看不?”墩子是真的很想知道。
“不能!”
第一百二十七章 惊喜
常言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如今,北岸人不光是穷的问题了,他们被困在北山上一个月,都快要饿死了。
现在,眼看着载着救援物资的疍家的船只驶来,他们不仅是志短到要卑躬屈膝,有些人,甚至恨不得将妻女都白送给来人,只要能给他们一口吃的。
什么陆上人家的尊严,这会儿竟然是全然不顾了。
什么都没有一口吃的来的实在。
这样的惨状,显然让咚妹儿和一众前来的疍家人都感到难以接受和理解。
疍家人这一个月过得,虽然说不像过年那么喜气洋洋,可船都开过去了,打渔的家伙也都带着,毕竟没有缺衣少食,加上岛上避风有淡水,大家诸事节省,竟然也都过得很开心。
没想到,如今回到码头一看,洪水将北岸的住宅冲的稀里哗啦,人们都龟缩在一堆小山头上,靠着草根树皮苟且偷生。
一见疍家的船过来了,一群面黄肌瘦的难民,忽的一声都围了过来,要不是开鞋店的杜家人维持着秩序,大家毫不吃惊难民可能会冲过来,把他们连人带船都吃了。
水上的疍家人,在咚妹儿的指挥下,将墩子带来的物资,还有大家自发捐出来的鱼干和酒,都卸货交给了杜家人。
杜家人虽然早已吃牛皮吃到要吐,却还是秉持这公正之心,将物资安需求分配了下去。
疍家人给的酒,不是为了给喝酒的人解酒瘾的,而是有些人生了冻疮,或是在山上走动,受了皮外伤,需要用酒来消炎,减少感染的。
咚妹儿长长的一觉醒来之后,竟然无师自通了很多救治人的法子,这让大家惊喜不已,却又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当年七姐,不就是医术了得,号称妙手回春吗?
如今,咚妹儿是七姐重生而来,通些医术,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吗?
其实,这些医术,咚妹儿是早就了解的,一半是跟着柱子墩子他们,他家给人造假肢,要了解人体的构造,每次大尾巴去帮忙,咚妹儿自然就在一旁看着,多年下来,也就有了一些了解。
另外一半护理的技巧,却是和松泉小姐学的。
自从那次松泉小姐上咚妹儿家的船上一起喝酒跳舞之后,咚妹儿只要得闲了,就经常去找松泉小姐玩,和人家学跳舞,也学习简单外伤的处理方法。
松泉小姐说,这些都是她多年跳舞受伤之后,在自己身上积累下来的经验,见效快,止疼效果好,而且最重要的是不留疤痕。
不管多么不顾及世俗眼光,作为一个南岸大户人家的小姐,每次跳舞受了伤,在家干等着年迈的老郎中上门救治,都是一件极为难熬的事情。所以,松泉小姐多年下来,干脆就学会了自己给自己处理一些简单的擦伤和扭伤,后来,乃至刀剑伤,她都能处理了。
这些手艺不能传给外人,传给人家也没什么用,她全都倾心相授给了咚妹儿了。咚妹儿常年在水上,自己和身边的人,磕磕碰碰的难免,自然也就有用。
不过虽然她之前也给大家包扎,可现在七姐的身份顶在头上,加深了她会治病救人的光环,大家自然更愿意相信她是七姐重生之后,才学会医术的。
人们都更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
除了医治的手艺,松泉小姐还交给咚妹儿如何做鱼龙舞,这是一种很有活力的舞蹈,很适合身上结实有力量的咚妹儿,咚妹儿起舞的时候,也有一种和松泉的柔美很不一样的力量感,充满了青春活力,举手投足,都流露出一种蓬勃的朝气。
两个女孩在一起,松泉小姐还教给咚妹儿很多她在水上学不到的东西。很多南岸宴饮时的规矩,松泉小姐都巨细无遗的讲给咚妹儿听,当然,不是用那种讲授知识的口吻,而是当成讲笑话儿一样,把那些体面人为了遵守规矩而表现出来的种种丑态,嘻嘻哈哈说给咚妹儿听。
咚妹儿自然是笑得前仰后合,可潜移默化之下,也知道了所谓的上流人家,都有什么规矩要遵守的。
咚妹儿对乌压压的水上船只安排得当,指挥若定,很快把山上病弱的老人和孩子给接到了船上,分配给了一些有管事儿女人的人家,让他们领了物资,好生照料,被安排的人家也极为配合,绝无二话。
岸上负责统筹管理难民的,是杜老板的和老关。
他俩一见众多疍民,如今竟然受一个小丫头指挥,都心中暗暗纳罕,可后来看清了咚妹儿的面容,却对视一眼,都沉默了。
咚妹儿忙活了大半天,终于将事情安排出了一个头绪出来,她才松口气,上岸去找柱子哥。
墩子一直陪在她左右,帮她取东西,传口信儿,丝毫不觉得跌份儿。
“我说墩子,你哥呢?怎么这么好半天,都不见他呀!”咚妹儿揉着肩膀,终于能去找柱子哥去了。
她憋了好半天的惊喜,要好好给柱子哥送过去,让他开心开心。
“我哥啊,他应该在山上的山洞里,我估计他听声音,应该知道你过来了,可北山上太潮了,我哥的假肢已经很久没有维护了,他走路不方便,之前造船,都是被杜老板强行给架出去的,现在他应该还在山洞里呢。”墩子说。
“你好不容易回来了,他都不出来看看你呀?”咚妹儿四下寻找着什么。
“我刚才其实看见他在山洞口和我打招呼招手来着,不过当时你在忙着安排伤员的事儿,我也就没有打搅你,嘿嘿!”墩子憨笑了一声。
“唉?你看见大尾巴了吗?”咚妹儿四下寻找,还是没找到。
“没看见,哎呀,是不是它先上去,已经到我哥那边了!”墩子一拍脑门说。
“真没准!”咚妹儿说着就往山洞走。
“你到底有啥惊喜要给我哥吗?”墩子不住的追问。
“不告诉你。”咚妹儿扬着小脸,讳莫如深的说。
“我也有东西要给我哥,我都不瞒你。”墩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白色小瓷瓶。
“欸?这是啥?”咚妹儿一见这么好看的小物件,顿时来了兴致。
“这是松泉小姐给我哥的,她听说我哥的假肢关节潮湿了,行动不便,就把自己平时省下来的维护假肢的油脂都给了我,让我捎给我哥。”墩子如实说了,一点儿都没有卖关子。
“我就说他俩有戏!你们还老不信!”咚妹儿一见,桃花眼都亮了,一见自己期望的两个人迸发出火花,小丫头的精神十分振奋。
“柱子哥!好久不见!哎呀,大尾巴,你这个小滑头,果然早就跑过来了!”咚妹儿蹦蹦跳跳的跑到柱子跟前。
大尾巴一直在磨蹭柱子的假腿,它的体温有神奇的魔力,似乎驱散了假肢上的潮湿。
墩子递上了白瓷瓶,柱子一看就知道是谁给的,眼神一暖,笑着低头,将油脂滴到了假肢的关节上。
柱子活动了几下,动作灵活,他不由得笑了,整个人都变得精神了很多。
爱情的力量,嘿嘿!
咚妹儿和墩子相视一笑。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向南而去
柱子能够自由活动了之后,大尾巴跟着在他身前身后左蹦右跳,山洞里的气氛一下活跃了不少。
“柱子哥,正好,你来你来!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咚妹儿一见柱子行动自如了,高兴的不行,拉着柱子的手,就往山下走。
来到她家的连家船上,咚妹儿在甲板上的一块蒙着布的木板前站住,大家好奇的看着她。
只见咚妹儿口中戏剧性的说着“嗒嗒!”,抖落了盖布。
熟悉的大匾出现在眼前:“鲁班再世”。
“我从海里给你捞回来的,怎么样,柱子哥,我厉害不?”咚妹儿不无得意的说。
“厉害,咚妹儿你是最厉害的!”柱子上前动情的抚摸着这块被海水浸泡过的匾额,眼中的神情,是无比复杂的。
他后来又摸到了自己的假肢,上面的刚浇上的润滑油脂沾在了手上,柱子看着油渍的手指,似乎陷入了沉思。
“其实我也不是最厉害的,还是大尾巴是最厉害的,当初还是它在空中的时候发现的呢,嘿嘿。”咚妹儿撸着大尾巴说。
“好妹子,多谢你和大尾巴,把这块匾带了回来。我觉得,这是老天的安排,是老天要把这块匾还给我的。好妹子,哥求你一件事儿。”柱子突然起身说。
“柱子哥,别说求不求的,啥事儿,你就说吧!”咚妹儿一见柱子哥的表情认真起来,赶紧把大尾巴给放了,也正色应对。
“好妹子,北岸已经没了,带着大伙儿,都去南岸去吧。”柱子说。
“啊?好!”咚妹儿答应的很果断。
咚妹儿刚想跑出去发布这个消息,却看到山洞的阴影处,一个身影非常眼熟。
“翠儿?你也在这呀?刘婆婆呢?”咚妹儿认出了翠儿,忙跑过去,拉起翠儿的手。
“婆婆……她……走……了!”翠儿一见咚妹儿,眼睛亮了一下,可听见她问婆婆的事儿,眼睛又暗下去了。
“婆婆为了让烦了和翠儿快点撤出来,自己投水里去了。”墩子一拍脑门,什么都记得和咚妹儿交代来着,怎么偏偏忘了刘婆婆和翠儿这茬儿。
墩子在翠儿身后,猛给咚妹儿使眼色。
咚妹儿也就明白过来,赶紧把话给岔开了,一低头,看见了翠儿的棉鞋,和她之前的做的那些鞋子相比,这双鞋子的款式大方,用料上乘,针脚细密,而且依着款式又有很多创新,一看就是有高人指点过的。
“翠儿,你会做棉鞋了呀?”咚妹儿蹲下来摸着人家的鞋子,啧啧称赞道。
“杜夫人……杜夫人心好,她教我的。”翠儿一看咚妹儿这么欣赏她的鞋子,就脸红了,可看她的神色,是真的很喜欢杜夫人。
“嘿嘿,真好!翠儿做的好!杜夫人也好!”刘婆婆不在了,翠儿又找到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照顾自己,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咚妹儿真心为了幼年的好友感到高兴。
杜老板和杜夫人不知何时也进了山洞,见咚妹儿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拉着翠儿的手叽叽喳喳,不由得的笑了起来,二人笑容很舒展,似乎卸下了一些重担。
“杜老板好!”咚妹儿察觉到了山洞里的人都向着来人行礼,一见柱子和墩子的神情,也就知道了来人是何许人也了。
“哈哈!咚妹儿也好!久闻大名啊!这是大尾巴,也听说了!会飞的小猫,厉害厉害!”杜老板将咚妹儿当做大人一样,作揖见礼,然后又弯腰对大尾巴笑着点了点头。
大尾巴鼻子里打了一个小呼噜,对杜老板的恭维不以为然。
“我这才刚过来,怎么大尾巴会飞的事儿,你也知道了?柱子哥,是不是你说的?”咚妹儿皱起眉头,嘟着嘴问责柱子。
“不是我,不是我,从你来了之后,杜老板一直都在水边忙乎,我俩还没说过话儿呢!”柱子连连摆手否认。
“那是你之前说的!”咚妹儿掐腰,不依不饶。
“呵呵呵,咚妹儿你错怪柱子了,现在整个北山上,人人都在传你是七姐转世,骑着飞猫拯救众生的传奇呢!我也不是聋子,怎么能听不到呢!不过话说回来,你刚才说啥,柱子之前就知道是吧?哎呦呦,我说柱子老弟,你这个嘴,可是够严的啊!”杜老板佯装责怪的看着柱子。
“哪有哪有,呵呵!”柱子不知面对这位老友该如何掩饰,希望他能体谅自己的苦衷吧,唯有打着哈哈一笑而过了。
要是细说起来,自从上了北山之后,柱子一行人的一应饮食起居,都多亏了人家杜老板才没有太狼狈,如今咚妹儿御猫飞行这么大的事儿传了出来,杜老板居然是从别人的嘴里的听说的,是有些对不住人家。
好在杜老板为人豁达爽快,倒也没有过多的苛责什么。
“自古英雄出少年,百闻不如一见啊!不知咚妹儿的家中,还有什么人呀?”杜夫人笑着开口了,她也来到翠儿和咚妹儿身边,翠儿很喜欢她,笑着拉了拉她的衣袖。
“爹不在了,我和妈摇摆渡船过活!”咚妹儿也笑着回答,她的笑容十分清澈,丝毫没有做作和自怜自艾。
“好孩子,原来你母亲尚在,失敬失敬。有时间,我们去拜会五娘娘!”杜老板似乎很震惊,很认真的说道。
“欸,你怎么也叫我妈五嬢嬢,一般河面上的孩子才这么叫,大人都叫我妈五嫂,哈哈!”咚妹儿觉得好笑,倒是丝毫没有疑问,为何杜老板开口就知道她爹妈行五,也没有问娘娘的尊称从何而来。
神经大条的咚妹儿啊!
“听你们说,决定带着大家往南岸去?”杜夫人问。
“是我的主意。”柱子说,“北山不是久留之地,之前没有船,走不了,如今疍家的船都被咚妹儿带来了,该走了,不去南岸,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啊,北岸如今还泡在水里呢。”
“柱子说的是啊,这北山上本来也没有什么,就是一片杂树林子,本来就是开石矿的地方,什么能吃的能用的都没有,这么老些人,在这个破地方耗了这么久,已然是很不容易了。是该走了。”杜老板点头认同道。
“让大家休整一下吧,我们的船刚从海上开回来,接着要载这么多人,也要好好修葺一下的。全都收拾好了之后,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我们就往南岸去吧!”咚妹儿说得很轻松,就像是明天要开始准备一场愉快的郊游。
大家虽然神情各异,看着咚妹儿无邪的笑容,最终也都笑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出水
水面上千帆并进,由北山向着南岸驶去。
水下娟儿冷眼看着,纳闷烦了去了哪里。
那孩子,之前落水,她还以河神之气救了过来呢,怎么前几天那个黑脸小子翻船的时候,烦了就不在船上,如今船往南边走了,他还是不在。
娟儿找烦了,是因为他身上有刁得志的气息。
归根到底,娟儿还是在找刁得志。
等了这么多年,娟儿有些等不及了,因为河神老婆婆真的如当年所说的那样,治理一方水域安稳多年,她要升官了,马上要去经管大海中的一方更为宽广的海域了。
至于如今的洪水,对于冷眼旁观人间千百年的神明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
每隔几十年就要来一场的,没什么大不了。
河神老婆婆要带娟儿一起过去。
这件事不容娟儿有二话。
神明之间,往往拒绝就代表着瞬间的灰飞烟灭。
娟儿向来也很听从老婆婆的话,虽然她对辽阔的海洋,并没有老婆婆那样的期待,可她也不准备忤逆老婆婆。
娟儿想赶在去海里之前,找到刁得志,将当年的事情,做一个了断。
老婆婆之前说过,等这次的洪水到了尾声,送走了最后一波亡灵,她们也该换个地方转转了。
如今,码头的水位线渐渐往下走了,北岸依然一片狼藉,难以涉足,可洪水到底还是快要过去了。
娟儿就要走了。
她要把事情做个了断。
她要等不及了。
水面的船只,平稳行驶着,船上的人太久没有回家,路过北岸的时候,看着家园陷在淤泥之中,一片狼藉,很多人都低声哭泣起来。
咚妹儿和一众疍家人见了,也都不由得跟着心酸。
咚妹儿低声唱起了一支咸水歌,歌声哀婉,却蕴含着一种力量——
呦喂——
官人骑马到林池,
斩竿削竹织笼箕;
笼箕栽绿萝,
绿萝恨相思;
相思有翼飞开去,
只剩空笼挂树枝……
官人骑马到林池,
斩竿削竹织笼箕;
笼箕栽绿萝,
绿萝恨相思;
相思有翼飞开去,
只剩空笼挂树枝……
简单的歌词,循环往复,述说着弃妇的忧伤,咚妹儿的嗓音极为富有穿透力,时而高昂,时而低转,将这份哀伤,演绎的淋漓尽致。
众人的悲伤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很多人随着歌声,思绪飘远,渐渐止住了哭声。
南岸就在前方,岸边,烦了和一众人在岸边眺望,船上的人们见到了他们,彼此挥手致意,似乎是失散多年的朋友。
南北的差距,在这个瞬间似乎消失了。
船将要靠岸的时候,水面不知怎么的,明明无风,却渐渐涌起了大浪。
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拍打在打头的几艘船上,固执的将船给推回河里,似乎坚持不让任何一艘船靠岸。
这样诡异的浪头,让很多老人心惊肉跳。
有人回忆起来,之前春天的时候,孙家的货船翻船,也是这样无风起浪的情形,当时,就有人说河神在找人,可后来死了一个关外来的不会水的孩子,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眼看南岸近在咫尺,船却被浪推着,靠不了岸,人们都开始暴躁起来,纷纷唾骂着,河神这是要找谁,谁赶紧出来顶上,别耗着一群人都有岸上不去。
有人眼看着要到岸边了,距离不远不近的,就虎着胆子,要跳水。
可真有一两个胆子大的跳进水里,顷刻之间,就被暗流卷走,不见了影子,船上剩下的人,吓得惊呼连连,却再也无人敢轻举妄动了。
烦了在岸边等得心焦,一看船队眼看到岸边了,居然都一下子定住不动了,心里非常纳闷,冲着咚妹儿和墩子喊:“快过来呀!等啥呢!”
“不是我们不想走,是河里有东西在兴风作浪,不让我们靠岸!”墩子也着急,气呼呼的朝岸上喊。
“那东西想干啥?”烦了一看浪头一涌一涌推着船头,渐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大家都说河神要人呢!”咚妹儿也喊。
“要人呀?要谁呀?!”烦了喊。
“我们上哪儿知道!你不是还和人家河神亲嘴来着了吗?”墩子的前一句是大喊出去的,后一句,是小声嘀咕的。
可纵使他嘀咕的声音再小,还是被咚妹儿给听见了。
咚妹儿一脸不可思议的瞪着墩子,眼珠转了几转,然后猛摇他的胳膊,问:“你刚才说啥!烦了和谁干啥??你刚才说啥?”
墩子就仔仔细细把之前他和烦了从北山回南岸,中途落水,又被不知名的水下女子所救的事儿,又都说了一边。
听墩子描述水下白衣女子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咚妹儿觉得有些耳熟,然后就想起来,以前小时候,大尾巴刚开始飞的时候,这白衣女子也是惦记着烦了,把他拖下水来着。
后来她和大尾巴把烦了给救了上来,那女鬼,啊,不对,是河神,又巴巴的跑出来,问了烦了后来的安危。
再后来,咚妹儿为了抢救柱子哥的舞谱板子,和人一起滚落到海里,也是那河神救了咚妹儿。
但是,咚妹儿还是觉得,自己和这个河神的相识,似乎要更早一些。
到底是在哪,她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可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河神,不是凶神,她一直都在救人呢。
把烦了拖下水那次,是个例外,可从她事后的表现来看,似乎是个手误?
“烦了!你走到水边问问,是不是河神要找你说话——!!”咚妹儿整理清楚思路,就冲着岸上喊道。
“啊?找我干啥!?”烦了一脸不可思议。
“让你问你就问!少废话!!”咚妹儿有点生气了。
“哦,好。”烦了都这么大了,可还是有点害怕咚妹儿发火。
烦了壮着胆子,几步走到水边,不顾浪花打湿了衣襟,朝着水面喊道:“河神在上!受我孙烦了一拜!有何吩咐,不妨明示,船上难民饥寒交迫,不可久滞船上,老幼妇孺,恐生危险!”
烦了本以为对着水面喊话,是一桩傻瓜透顶的事情,没想到话音刚落,波涛汹涌的水面,顷刻便归于平静。
正在烦了楞的瞪圆了眼睛的时候,平静的水面突然哗啦一声,一个白衣的身影,突然猛地跃出水面。
岸上船上,所有生灵,顿时觉得周身一冷,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河神在上,不仅是水上的疍民,很多岸上人,都纷纷跪下,磕头见礼。
娟儿多年之后,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光天化日之下,浮出水面,耀眼的光线,让她一时很难适应。
待她终于看清了周围,发现生前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陆上人,居然和疍家人一样,跪在地上,给她磕头呢。
“我要见刁得志。”娟儿平静的说出这句话,她的声带很久很久没有使用了,声音是一种带着极寒的沙哑阴冷。
等了这么多年,她不想再等了。
第一百三十章 终于等到你
孙府,后宅。
刁得志得知河神传唤他的消息的时候,正在给孙小姐捶背。
孙小姐一听下人传来的消息,直接从椅子上一蹿老高,尖声问:“河神显灵了?真的假的?找谁?我家这口子?!”
下人一向被这位喜怒无常的老小姐吓得半死,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说:“回禀小姐,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啊,小的也是亲眼看见了河神穿着白衣服飘在河面上的,可要找刁掌柜的这话,是烦了大少爷吩咐过来的,我们做下人的,怎么敢乱说呢!”
“怎么,烦了也在那?他不是在孟家休养吗?”母子连心,虽然孙小姐碍着他长兄的面子,不敢过多的关照烦了,可这孩子的动向,她一直都是很清楚的。
烦了被留在孟府调养之后,她也松了一口气。
要是烦了真像之前说的那样,要押送粮食送给北山去,那她可就坐不住了。
“回小姐的话,大少爷不仅在河边,而且河神就是听了他的召唤,才平息了风浪,从水里出来的,小的走的时候,大少爷还在与河神说话呢!”下人回话,不知不觉就会添油加醋。
“欸?这个河神怎么还爱唠嗑?她和烦了有什么好唠的!找我男人干什么?我去会会她!”孙小姐套上外衣,就要往外走。
走到门口,回头一看,刁得志面如死灰,跟一只呆头鹅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愣着干啥啊,不是要找你么!人家都开口了,你还不去啊,要是请不动你,可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啊我跟你说。”孙小姐气势汹汹拉着刁得志就走。
女人的直觉,很多时候都非常准。
孙小姐拉着刁得志往外走的时候,有种预感,自己马上就要揭开这个南岸赘婿中的异类,为何如此异于常人的秘密了。
而且,她有一种要去会情敌的感觉。
孙家的马车行驶到了河边的时候,不仅是河面被困住不能上岸的人们在翘首以盼,南岸的人家很多闻讯都过来了。
岸上水上,人头涌动,乌央乌央的。
河神显灵,出水点名叫人,这可是几辈子都看不到的好戏啊。
“出去吧!还等啥呢!我说刁得志,你这么多年,一丁点和外面女人搞事情的消息都没有传出来,合着是不稀罕活人是吧?”孙小姐见刁得志那副丧气脸,忍不住就刺他一刺。
“……”刁得志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似乎快要从嘴里蹦出来。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多年的噩梦,真的成真了,她回来找他算账来了。
而且不是一般的孤魂野鬼,不是找个道士做做法事,请个和尚念念经就能摆平的小鬼儿,娟儿成为了一方河神,踏着风浪,前来找他算账了。
活不过今日了。
刁得志被孙小姐踹下车的时候,万念俱灰。
他落地时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狼狈不堪爬起来的时候,他发现,水上陆上,无数双眼睛,都死死盯着他呢。
这些眼睛中,有的好奇,有的害怕,有的惊恐,有的鄙夷,还有的,是幸灾乐祸,隔岸观火。
各种眼神刺激着刁得志,让他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他多年来,一直知道娟儿在找他。
那次春天翻船的时候,他甚至都看见娟儿水下的面容了,他看见她一脸急切的向他游过来,而他慌乱之中,一把就将那个孩子给推过去了。
她这个痴女子,都已经阴阳相隔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大的冤仇,也该淡了吧。
娟儿轻盈的漂浮空中,她看着狼狈爬起身的刁得志,恍惚之间,有些认不得眼前的这个人了。
这个男人如此苍老,畏缩,衰弱,满面风霜,头发凌乱,身体佝偻。
他的一双眼睛,强做镇定之下,其实满是惶恐。
这个男人,早已不是当年她那个青春年少的爱人了。
娟儿又看了看烦了,这个孩子和他年轻的时候真像啊,越来越像了,那样有声色的眉眼,那样潇洒的神态,都极为相似。
虽然,烦了并不叫他父亲,可娟儿知道,这是他的孩子。
他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那娟儿腹中的孩子呢,那个命丧水下的小生命,本来也应该如烦了今日一样,有机会长成一张俊美的面容,有机会如此玉树临风,站在水畔,沐浴春风和阳光。
那个孩子本应该继承刁得志和她共同的血脉,成长为一个欢乐热情的小生命。
可如今,这个小生命在多年前的那一天,永远被困在了阴冷的水下。
夭折不为命,不入轮回,不得超生。
娟儿后来救了那么多落水的孩子,却救不了自己腹中的胎儿,每每念及此处,她都肝肠寸断。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要这个男人亲口承认了当年的事儿,忏悔他的过错。
唯有如此,娟儿觉得,这么多年的等待,才算是有一个了解。
河神老婆婆说海中广大,别有一番天地,她就了结这段前缘,随老婆婆去海中闯荡吧。
“当年,你说你爹病中,托我前去侍奉吃药,你是在说谎骗我,对不对?”娟儿郁结心中多年的问题,终于要一个个问出来了。
“我没有。”刁得志矢口否认,当着南北岸这么多人的面,别说是河神来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什么都不会认。
刁得志望着河面上的娟儿,她的容颜丝毫没有改变,还是当年青春妙龄的样子,只是一双眼睛,深邃的吓人。
“你故意指错路,让我进了赌档,还安排了一群人,在那边等着我,对不对?”娟儿冰冷的声音开始有了波澜,似乎刁得志决绝的否认激怒了她。
“我没有。”刁得志咬牙坚持下去。
不能认,什么都不能认。
“我当年,怀着你的亲生骨肉啊,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啊,让人将我们娘俩浸猪笼,绑了石头,活活扔进水里淹死啊!”娟儿的气息变得暴怒起来,她的衣衫剧烈飘动,头发也飞扬了起来。
岸上的大尾巴见了,一双耳朵都贴紧头皮,往咚妹儿身后躲了躲。
咚妹儿看着娟儿即将暴走的样子,突然想起了梦中的父亲。
父亲那时候在梦中,也是如此发怒的。
怒发冲冠,衣袂翻飞。
这是多么大的怨气!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还好我没放弃
码头。
围观的众人,听了河神的控诉,看刁得志的眼神全都变了。
他们觉得眼前的这个,就不是个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就是个畜生,都干不出来啊!
呸!为了攀附富贵,连自己的发妻骨肉都能设计害死,这是什么歹毒心肠。
人群的唾骂声已经形成了阵阵声浪,甚至有些人,开始议论是不是孙小姐当年也掺和了进去。
孙小姐人在马车上,虽然没有露面,却一直都在屏息静听河神的话,周围人的议论她也都听进了耳朵。
要说刁得志当年的入赘,她纵然再后知后觉,多年后也察觉到了,自己当时年轻好色,应该是中了刁得志的奸计了。
可他进了孙府之后,对她恭恭敬敬,打理生意兢兢业业,有时她闷了烦了,出去偷吃了几口,他都佯装不知,简直是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好丈夫了,她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殊不知,多年的枕边人,竟然做出过如此伤天害理的歹毒事。
孙小姐后背一凉,他当年曾经杀妻,谁又知道,他以后会不会也为了更大的利益,再来这么一出呢!
太让人胆寒了!
待听到车外的人,竟然开始议论当年杀害河神,是不是她也参与了,孙小姐一股怒火窜上来,直接掀起车帘子冲了出去,冲着河面的娟儿大喊:“这位河神姐姐!妹子识人不清,当年招了这个歹毒男人,来家中为赘婿,可他谋害你和胎儿的事情,我真的是毫不知情啊!
如果我当年知道,刁得志是这么一个心肠狠辣之人,怎么敢让他做了自己的枕边人呢?我当年太傻了,什么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他竟然早已和你共结连理,育有胎儿啊!
他说自己家中只有一个老父亲,还失踪多时,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是一个有了家室的男人啊!
河神姐姐,我虽然没有杀你,可你终究因我而死,如果你要降威发怒,请冲着我来吧,是我对不住你!”孙小姐说着,恭恭敬敬朝着水面的娟儿跪拜了下去,一副甘愿受罚的样子。
看来这位任性胡闹的孙小姐,在大是大非上,倒是很有原则,也有担当。
如此一来,更显得一直在矢口否认的刁得志,像个恶心的臭蛆小丑。
孙小姐从车上冲出来的时候,娟儿就在认认真真的盯着她看。
刁得志当年就是为了她,抛弃谋害了自己,在水下的这些年,娟儿无数次去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美貌如花的女子,会让人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如今一见,不过了了。
但是胆识过人,心地单纯,也是个好女子。
娟儿轻轻朝地上跪着的孙小姐一挥手,一条水柱随之腾空而起,向她飞去。
围观的众人都惊呼起来,河神这是要取人性命了!
孙小姐被水柱击中之后,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她的侍女冒死冲上去查看自家主人,却发现她气息尚在,似乎只是昏了过去。
小侍女赶紧猛给娟儿磕头,大喊着:“谢过河神不杀之恩!谢过河神不杀之恩!”
众人一阵啧啧声。
看来这位河神不好杀,货真价实的夺夫仇人跑到跟前送死来了,她竟然高抬贵手给留了一条命。
如此心善的河神,生前也必定是一位心善的姑娘。
刁得志这个畜生,到底是怎么下得去手的啊!
咚妹儿搂着大尾巴,在船上看着这一幕,扭头对墩子说:“我就说吧,咱们这位河神,不杀人,是要救人的。我好像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掉进水里,很多次她都来救我起来了呢!”
墩子目不转睛的盯着河面的河神,对咚妹儿的话只是点点头,无暇多言。
他能感觉到,河神虽然不滥杀无辜,可她的怒火始终都在,而且越来越强烈。
果然,孙小姐倒地之后,河神又开口了。
“刁得志,你果真什么都不承认吗?”娟儿的声音嘶哑起来。
“是,都不是我做的。”刁得志认准了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好!我看你能挺到几时。你可知,前几日,我遇见你父亲了。”娟儿突然冷笑起来,闻者无不起了一身白毛汗。
“我父亲?”刁得志装得再冷漠,一听这话,还是有些慌了。
“你把他活埋在北岸的乱坟岗里,这些日子的洪水将北岸淹了,我过去安置亡灵,其中,就有你那赌鬼父亲。”娟儿冷冰冰的看着刁得志说。
“你胡说。”刁得志打算抵赖到底。
“哼,胡说?到底是谁在胡说?当年,你先是将你父亲活埋,然后又把我是疍家女上岸的消息传出去,让人把我沉塘,最后直接跑去孙府,和人家富家小姐幽会,刁得志,你打的一手好算盘!
你为了荣华富贵,将你的至亲的命,全都给算计了进去!我当年怎么就会瞎了眼,跟了你这么一个黑心黑肝的畜生!
你不认账是吧!你爹说了,他不怪你埋他,但是多年来,你连墓都不给他扫一次,又任着水淹他的坟,从来都不闻不问,就太让他寒心了。
我送他临走之前,他说,那天晚上你埋他的时候,他酒醒了,他一出声,你就不敢动手了,还是他又装睡,你才敢重新动手的。
可你太慌乱了,铁锹当时铲在自己脚上,流了很多血,他当时其实都知道,还想劝你做事安稳一点,又怕自己一说话,你又怂了,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刁得志,你敢不敢将鞋袜脱掉,给众人看看,你的脚上,有没有留疤?”娟儿今日,一定要锤死这个不配为人的狠心渣男。
“我不脱!凭什么!”刁得志的眼神更慌了,下意识的往后退着,想把自己的脚给藏起来。
“凭我如今是河神!”娟儿起手,又是一条水柱凌空而起,从空中朝刁得志冲击而下。
顿时,刁得志衣衫尽湿,帽冠散落,鞋袜,也掉了。
他的右脚上,一道扎眼的弯月形状的疤痕,横贯脚背。
一看便知,除了被铁锹铲的,别的什么很难留下这样的疤痕。
围观的众人简直要炸锅了——
杀妻!杀子!!弑父!!!
这样的人竟然能够堂而皇之,在南岸出入多年,经管众多生意,平时人模人样,实则空披着一张人皮。
这样一个人,竟然就生活在他们的跟前!
人群激愤起来,很多人将手边能抓的东西翻出来,朝着刁得志狠狠砸过去。
刁得志一身湿淋淋,被各个方向袭来的臭鞋烂鸡蛋,砸得极为狼狈。
“哼!好!既然这样,我也就都认了!事已至此,你我生死两隔,你能拿我怎么样?”刁得志一见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再想想孙小姐适才的话,心里明白,此次之后,孙府也不再是他的容身之地了。
整个码头,都不会容得下他了。
索性破罐子破摔好了。
“刁——!得——!志——!!”河神气息暴走,河面顿时风起浪涌,河水激荡起来,船只剧烈摇晃着,似乎随时都能倾覆。
“刁——!得——!志——!你!可有一丝悔过!!!”空中回响着河神愤怒的哀嚎,天地为之变色,众人都收起了看大戏的心思,纷纷寻找避难之所,唯恐被神灵之怒波及。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为了奔向更好的前程,踢开你们这些绊脚石,我有什么错!有什么好悔过的!”刁得志终于撕下了伪装,冲着狂风呼啸的天空咆哮着。
河神白色的身影隐入狂风之中,众人抬头寻找,只能看见高空中一个白色的小点。
咚妹儿也在极目远眺,她甚至想骑上大尾巴,上去安慰悲怒欲狂的河神。
埋藏多年的真相,一下子都摊开在眼前,始作俑者却无丝毫忏悔之心,这样的打击,任是神明,都难以承受。
咚妹儿念及河神多年来屡次相助的好,真的很想上去宽慰她一下。
可还未等到大尾巴变身,河神却忽的一下,猛地降落到河面上,她的面容已经狰狞变形,双目满是仇恨。
这双眼睛死死盯着刁得志,看着他依旧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河神的白袍,渐渐变得乌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空中传来河神的狞笑声,所有人都捂紧了耳朵,这笑声穿透力极强,闻之如同银针刺耳一样的难受。
“砰!”
一声惊天巨响,身形剧黑的河神,突然爆炸开来,浓墨一样的黑色雾气,瞬间弥漫天地之间。
“不好,有毒……”刁得志惊慌失色,话没说完,人已倒地,不省人事。
第一百三十二章 坏的出水
黑色浓雾散尽,天地一片澄清。
河面平和如镜,船只纷纷靠岸。
北岸人踏上久违的繁华之地,转头四望,面上都露出喜色。
有人想起了刁得志。
一提起来,众人都赶过去看。
只见刁得志僵死在地,黑血从七窍源源不断的涌出,他面色狰狞,手脚挣扎成一个极为别扭的角度,似乎死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再大的痛苦,与他造下的罪孽相比,也不过只是九牛一毛。
围观的人见他死透透的了,纷纷朝他尸身上吐口浓痰,扭头而去。
咚妹儿也上岸了,墩子和大尾巴跟在她身后。
咚妹儿跑起来,就像小鹿一样快,一双长期劳作的大长腿,奔跑起来很有力量。
咚妹儿着急的跑向烦了,因为河神和刁得志对质期间,烦了都站在近前观看,咚妹儿在船上远远看着,就觉得烦了的脸色不太对。
终于跑近了,咚妹儿气喘吁吁的扶着膝盖问:“烦了,你怎么了?脸都白了,是不是你姑父死在跟前,把你吓着了?”
“烦了,这个人做的事儿你也听见了,虽然是家人,可你还是保重自己身体要紧,可别悲伤过度,伤了自己身体啊!”墩子也跟上来了,看好友眼神呆呆愣愣,以为烦了是悲伤过度。
“他,不是我姑父。”烦了虚弱的抬了抬手,指向刁得志的尸体。
“说的对,这种人面兽心的畜生,能和我们烦了有什么关系,半点瓜扯都没有,走走走,不理这个畜生,我们走!”墩子推着烦了就要走。
烦了却身子一拧,挣脱开了墩子的搀扶。
“烦了你怎么了这是,吓傻了,连路都不会走了啊?”咚妹儿也在另一边拉他。
“他不是我姑父,他是我的生父,他才是我的亲爹!”烦了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似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扎向自己心口的刀子。
“烦了,真吓傻了吧,瞎说什么呢?”咚妹儿很不爱听烦了这么胡说八道。
“河神刚才,亲口和我说的。她说,我的样子,和刁得志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烦了失魂落魄的说。
烦了向来心比天高,如今得知自己的生父,竟然是这样一个心肠毒辣,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如今这人就死在他的眼前,众人都在朝他的尸身上吐口水呢。
如此惨烈的事实,让烦了几乎灭了活下去的念头。
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畜生的骨肉,天啊,今后,他当如何自处呢?
“??!!”咚妹儿和墩子都是一脸震惊,实在难以接受这个说法。
“怪不得,从小到大,父亲一直都在说,我不是他的儿子,他从来都不曾有过我这样一个无用的儿子。
原来,父亲……不,是人家孙大人,说的都是真话,并不是什么感慨之词,呵呵!”烦了苦笑了一声,肩头颓然一松,整个人看起来都像被抽了筋骨一样,全然没了精神。
“烦了,管你爹是哪个!他们是什么人都不要要紧,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好人,你是我们的过命的朋友,这就够了,他们上一辈人的事儿,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当年我们都还没出生呢,能怎么办,就随他们去吧。”咚妹儿拍了拍烦了的肩膀,帮他把后背挺直。
墩子一见烦了回转过来一点儿,赶紧推着他就要走。
三人没走几步,烦了突然回身,说:“他纵然再死有余辜,也是我的生父,如今他人已经死了,我不想让他这么曝尸在外,就像北岸乱坟岗的那个老人那样,死后也魂魄难安,我还是把他葬了吧。”
咚妹儿和墩子对视一眼,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可烦了说的也有道理,留刁得志在那被人吐口水,怎么都不像那么回事。
行吧,一起回去收拾吧。
三人回到刁得志身边一看,却都不由得惊呼出声。
形容人坏,都说坏出水儿了。
如今的刁得志,还真就是坏得在流黑水呢。
他的尸体,就像一坨正在快速融化的黑色冰块,浓黑恶臭的黑水,正在源源不断的从他的尸体中流出来,黑色水流越淌越远,一直顺着地势,流进了河里。
刁得志的尸体,也像融化了一样,渐渐变小了,融化到了最后,就只剩下一身被水泡烂的衣服,连骨架毛发都没有剩下,至于鞋袜这些,也早就没了。
收尸?
尸体都没了,也就没的收了。
烦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刁得志的一张脸,一点一点的融化掉,他脑中奔涌过无数念头,最后,终于没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咚妹儿和墩子都不再迟疑,拖着烦了上了孟府过来的马车,打马就走。
烦了再看下去,怕是要得心魔之症了。
摊上这么一个亲爹,可真是倒了血霉了。
之前小时候,咚妹儿和墩子老是暗暗挤兑烦了,觉得烦了命很好,投生在富人家,吃的玩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他俩是怎么都比不上的,只有咬牙羡慕的份儿。
可越到后来懂事儿了,他俩就越觉得,烦了其实才是他们三个中,最命苦的一个。
吃的玩的用的,都是些身外物,可有可无,可多可少的东西。
而家人的温暖,却是千金不换的。
墩子有柱子哥,咚妹儿有妈妈,烦了只有一个老祖宗。
可老祖宗终归是老年人,很多事情是不能顾及到的,偌大一个孙府,其实烦了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烦了那个爹,就是之前那个,孙权谋大人,烦了躲都来不及,见面了不是骂就是打,从来不给烦了好脸色。
偏偏烦了不管多嘴硬,其实心底里,还是很想取悦父亲的。
所以,烦了的整个童年以及少年时代,其实都在父亲的冰冷打压下长大的,过得极为不如意。
如今知道了,之前那个爹不喜欢他,是因为他不是亲生的。
可亲生的这个,更要命。
可怜的烦了啊,将来可如何是好?
大尾巴乖巧的依偎在烦了身边,温柔的蹭着烦了的手,希望能将自己身上的力量,传递给这个心神枯萎的少年。
“喵——”大尾巴轻轻叫了一声。
两行浊泪,顺着烦了的脸颊淌下来。
忍了这么多年,听到大尾巴的这声劝慰之后,烦了终于难以抑制的,无声哭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告白
夜,南岸,孟府。
在松泉和咚妹儿的服侍下,烦了喝下了安神压惊的汤药,终于睡熟了。
梦中的烦了泪痕未干,时不时地,还在抽泣。
众人观之无不心疼,可也无能为力,只好都悄悄退出了房间。
松泉带咚妹儿去客房休息,墩子之前过来筹备粮食的时候,住过一间客房,为了少添麻烦,就把他哥引过去住。
柱子进了房间,却如论如何都难以安歇,心中总有激荡不平之气,辗转反侧,听到墩子睡熟了,鼾声已起,他最终还是推门出来了。
月影清明,举头一望,竟然又是满月了。
当年洪水冲下来的时候,似乎月亮也是这样圆满的。
时间过得这样快,一个月几乎都过去了。
码头早已翻了天。
这一个月的磨难与苦楚,对柱子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几乎,可以和当年碾断腿的那次大难相提并论。
这一次的冲击,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柱子首先想到的,就是人会死。
在浩浩荡荡的洪水面前,人的生命实在是太渺小脆弱了。
那些老的小的,男人女人,强壮的,病弱的,只要是撤退不及时,就通通都被滔天巨浪,取了性命。
死前,连留个遗嘱、说一句遗言的机会都没有。
哗啦一声,多少条人命,说没就没了。
而后,有些人及时撤离,活下来了,又怎么样呢?
一群人蝇营狗苟,被困在几座荒山上,抢地盘,抢食物,吃的没有了,连草根树皮观音土,都有人为之打得头破血流,乃至卖妻卖女,就为了换一口能下肚的东西。
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仁义道德,在空瘪瘪的肚子前面,早就被洪水冲刷的一干二净。
柱子之前,对制作假肢的营生,看的非常重。
因为他不仅把这份手艺当做一个糊口的营生,更是因为,他相信在安装了灵活的假肢之后,随着伤者肉体上残缺的修复,他的心也会跟着痊愈起来。
这是一桩渡人的善行。
这次柱子他们几个,尽心尽力,及时通报洪水的消息,让众人撤离到安全之所,也是善行。
可到了涉及利益的时候,这些被他从洪水夺命巨浪下救出来的人,却可以毫不犹豫的对他恶言相向,乃至要动手。
如果人间都是这样的因果循环,那再坚持什么向善之心,似乎就真的太不值得了。
到底,什么才是值得的呢?
就在柱子对着几竿翠竹摇头苦笑的时候,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夜深了,你也睡不着么?”松泉小姐浅浅笑着,款步走来。
“嗯,你也没睡。”柱子回头,一看是她,一直绷得紧紧的心弦,不由得松了下来。
“白天,我一直在河边,看完了河神与刁得志的对质,入夜之后,心里想的念的,都是河神怎会如此命苦,如此深重的怨念,她是如何坚持过来的呢?而坚持到了最后,竟然落得这样的一个结果,我觉得的河神的自爆,源于心死。”
松泉小姐身着薄斗篷而来,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件厚斗篷。
说话间,她展开了怀里的斗篷,扬手就要给柱子披上。
看来,她不是无故随意出来散步,而是有备而来。
专程为了某人而来。
柱子比她高不少,松泉小姐站在柱子身后,踮着脚也不能把斗篷给他披上,不禁气笑。
她用自己的木头脚,朝着柱子的木头腿轻轻踢了两下,笑说:“叫你柱子,怎么还真是傻柱子一根啊,倒是蹲蹲呀,我够不着!”
木头假肢互相撞击,居然是一种清脆的叮叮声,很像某种乐器发出的声响。
柱子听了,马上乖乖矮下一些身子,由着松泉将斗篷披在他身上,又转到他面前,仔细将带子系好了。
“刁得志死的真是惨,你可觉得解气?”松泉系好了斗篷带子,端详了柱子片刻,觉得这个男人在月下看起来,身姿魁梧,面相忠厚,让人觉得踏实。
他平日里,对自己的木头假肢,向来不加掩盖,如此穿上斗篷,全身都遮挡住了,竟然看起来,和常人无异,甚至更有几分威严。
“刁得志死有余辜,不说当年他出计给孙家,碾断我的腿,就是他对自己家人做下的那些事,就是再惨一百倍,再死一万回,都不够的。”柱子对刁得志,是真的恨之入骨。
他害死了这么多条人命,如今,连生龙活虎的烦了,也因为他而险些丢了半条命。
这个人,纵然是死了,也遗祸无穷。
“如果,当年他能本分过日子,好好守着河神,那他纵然没有后来的富贵,可也能体面的作为一个男人活着,有体贴的妻子,有一群热热闹闹的孩子。
人总是如此贪心,这山望着那山高,为了去更高的地方,连亲人的命,都能拿来做垫脚石。没有心的人,可真是没有什么不能拿出去换前程的。”松泉小姐说起这些,面有戚戚。
“如果一个人有心,那又该如何过活?”柱子问。
“有心的人,会珍惜眼前有的,不会去妄想天边不属于自己的,踏踏实实,过好眼前的每一个日子。”松泉低着头,慢慢的说。
“那怎么知道,什么是天边不属于自己的,什么是眼前有的呢?”柱子紧紧盯着松泉。
他这些年,无数次想和她这样近距离的交谈,却始终没有机会。
不是人家松泉不理他,而是他自己心里有太多障碍,他不想走出这一步。
于是,这一步,松泉来走了。
“我就是站在你眼前的人啊,你眺望天边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一些什么,我怎么会知道!”松泉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可是,可是当初,你亲笔手书,让我另觅佳偶啊!”柱子面对心上人突如其来的坦白,有些不知所措,多年来每天萦绕在脑海总的疑问,不由得直接脱口而出。
“当初,说什么当初,当初我刚见过你几次面,我和你说过几句话,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啊,就让人家咚妹儿来做什么月下红娘,那么突兀,你怎么不直接吓死我!”松泉轻轻一拳,捶在柱子胸膛上。
她的小手,被柱子紧紧握住了。
“你从何时,开始倾心于我的?”柱子问的直白,出口才发觉,让女儿家回答这话,实在是强人所难。
“自己想去吧!哼!”松泉拽了拽自己的手,发觉没有可能抽出来了,有些无奈又甜蜜的笑了。
“我总得知道,自己当了多久的傻小子吧。”柱子笑着说。
“多久都是你活该!”松泉笑说。
“松泉,你知道吗,刚才你过来之前,我一直在想,自己剩下的半条命,到底要为了什么活下去,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柱子收住笑,认真说道。
“为了我?”松泉也认真道。
“为了自己的心。”柱子捧起松泉的手,俯身深情望着说,“跟你在一起,就是我这颗心,余生最想做的事。”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时疫
烦了回了孟府之后,自服药睡下,就再也没有起来。
他浑身滚烫,牙关紧咬,喂什么吐什么,一点药也吃不进了,郎中换了一拨又一拨,却谁也没有办法,只能摇头告退。
纵是向来稳如泰山的孟老先生,见爱徒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也乱了针脚,守在烦了床前,含泪凝望,摇头叹息不止。
松泉强行将她父亲劝回去几次,孟老先生总是忍不住老是过来看望,直到,他自己也病倒了。
孟老先生的症状,和烦了一模一样。
也是高烧不止,也是水米不进,很快整个人都虚脱下去。
老人家体弱,不如年轻人经得住熬打,他的病情甚至要比烦了还要更危险一些了。
孟府的主心骨也病倒了,整个孟府上下,顿时忙了个人仰马翻。
忙乱之中,又有越来越多的仆从下人,也病倒了。
他们的症状,也和这对师徒一样。
不光是孟府,如今人满为患的南岸,有越来越多的人,都患上了同样的症状。
很多人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会栽倒在地,接着昏迷不醒,身体会变得像炭烧的一样滚烫,等到家人找来的时候,早已人事不知了。
无名的疾病如同一阵旋风,不分贫富,不分老幼,席卷了整个南岸。
越来越多的人,一病不起。
最初有人死去的时候,还可以操办起来像模像样的葬礼,可随着死人越来越多,埋尸人都快不够用了,甚至连埋人的坟地都快不够用了。
南岸的山坡上,很快堆起了和北岸原来差不多的乱坟岗子,新坟遍地,灵幡如林。
时疫来了。
大水之后,必有大疫。
不必郎中告知,众人也都明白了。
更不必提,那日,刁得志的尸身化为黑水,全都流进了河水中去。
那是河神多年的怨气积攒汇聚的剧毒,令他顷刻毙命,流进河水之后,应该也将河水都污染了。
天下水本同源,南岸的井水,如果也被尸毒污染了,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每一天都在服毒自杀。
死不死,都是迟早的事儿了。
一种极为绝望的情绪,弥漫在整个南岸。
明知死期将近的前提下,很多人都疯狂起来,试图肆无忌惮的打砸抢劫。
原本对南岸的富人家抱有敬畏之心的北岸人,很多人在死亡的阴影下开始躁动不已,甚至出了入室抢劫不成,转而杀人的惨案。
墩子有时上街去买药,经常见到北岸来的人,因为接济灾民的地方住的不好,试图往人家南岸人家的院子里闯。
每逢遇见这样的情形,墩子都会毫不犹豫的将强人给摔到大街上去,要是再不服,就少不了一顿拳脚。
虽然墩子于此道从未输过,可到底只是一个人,他不可能变化出无数个分身,将每一个图谋不轨的北岸人,都给揍一顿。
归根到底,人们是太害怕死亡了,更不想临死之前,头上还没有一间屋顶能遮风挡雨,死了之后,只能做一个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
人们需要活下去的希望。
可以前路茫茫,一片漆黑,什么光亮都看不见。
先是洪水冲垮了家园,接着时疫接连夺走家人的性命,苦难似乎没有尽头,人们不再区分彼此,南岸的,北岸的,水上的疍家人,大家都一样,共同被圈禁在一个牢笼中,等待终了。
咚妹儿这些天始终在孟府陪伴着烦了,后来得知这是时疫之后,她还试着把大尾巴身上的毛剪一些下来,煮水篦掉,然后喂给烦了喝。
没给孟老先生服用,倒不是舍不得,而是担心松泉姐姐一旦知道了,她胆敢要给人家德高望重的父亲服用猫毛水,会不会要揍她。
松泉姐姐这几天,虽然伺候父亲和众多病人起早贪黑,难得休息,却并没有病倒,反倒越忙,越有精神。
她也不是自己在忙,柱子哥也在她身边陪着,给她打下手。
护理病人的活儿,说清不清,说重不重,很多时候,需要给病人翻身的时候,松泉一个人也翻不动,都是柱子在一边帮忙做的。
他们二人配合默契,似乎已经这样合作了很久。
咚妹儿注意到,闲暇下来的时候,松泉总是和柱子在哪个角落,神情密切的说话,她的神态娇羞又有些任性刁蛮,很是甜蜜。
他们两个,终于恋爱了。
在这个时疫横行的时刻。
说来也有些道理,有些人因为命都快没了,烧杀抢劫都能干出来了,柱子和松泉两个人,蹉跎耽误了那么久,如今终于揭开了最后的一层窗户纸,真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咚妹儿打心眼里为他们高兴。
虽然很遗憾,她当年想做月下小红娘的愿望落了个空,可人家不需要她,也最后在一起了,呵呵呵,想起之前的种种,也她也觉得好笑。
松泉和柱子说着话,看见咚妹儿望向他俩的方向,在愣神傻笑,也觉得这个憨妹子很有意思,不由得也笑了。
“咚妹儿,笑什么呢?”松泉明知故问。
“啊,嘿嘿,你和柱子哥,看着真好,你俩早就该在一起了,多般配啊!嘿嘿嘿!”咚妹儿一点都为自己盯着人家被发现了脸红,还大言不惭的祝贺起人家来。
“傻妹子,如今人命如草芥,人死如灯灭,我也不想藏着掖着了,之前柱子他们撤去了北山,音信全无,我这这边空望着北边,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他了,心里就一直在责怪自己,之前那些假惺惺的矜持,到底是害了人家,还是误了自己。
后来,又见到了刁得志与河神的恩怨纠葛,就更加不想错过他。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活多久,索性随着自己的心走吧。”松泉洒脱一笑,并拂了拂咚妹儿的头发。
咚妹儿的个子,已经长得比松泉还要高了,当年五嫂的美人容颜,血脉相传,开始在步入青春期的咚妹儿的脸上,显山露水。
“松泉姐姐,我早就说,你和柱子哥,天生一对!我真为你们高兴!”咚妹儿乖巧的让松泉拂顺了她的长发,亲昵如同姐妹。
“嗯,好妹子,多谢。对了,咚妹儿,好几天没见着五嫂了,你妈这几天在忙什么呢?”松泉好像突然想起一些什么。
“啊?我妈啊,她好像这几天和杜老板他们走得近一些,老是凑在一块说话。”咚妹儿也意识到,她已经好几天都没见着五嫂了。
“咚妹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松泉神情突然一振。
“啥?”
第一百三十五章 灵药
柱子见松泉和咚妹儿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走过来了。
他的步态一如既往的稳定,靠岸了之后,虽然手边的原料有限,他还是调制出了假肢专用的润滑油脂,他和松泉的假肢,如今都非常灵活好用。
“你们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说什么呢?”柱子笑着说。
如今动不动就死人,大家都快忘了怎么笑了,柱子也只有见到松泉和咚妹儿的时候,心里才能如此松快一下,由衷的笑一笑。
“松泉姐姐说,她有个治病的方子,想找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驱散时疫。”咚妹儿快人快语。
“哦?快说来听听!”柱子一听,也是精神为之一振。
“之前,我听五嫂说,咚妹儿带着大尾巴飞到外洋的小岛,贪玩贪吃,之后得了一场急症,当时她病的症状,和如今这些得了时疫的人,病症表现的非常相似。”松泉说。
“这个我也知道啊,我听墩子说了,说咚妹儿也是吃什么药就吐什么药,可这孩子当时,那是受了风寒,又食用了过多的生冷野味,才病成那样的啊,那个时候,时疫并未爆发,虽然症状相似,也不见得就是同一种病症啊!”柱子不禁皱眉。
“话虽如此,可如今时疫蔓延,这么多大夫,调制了这么多种解药,也没见哪个见效,不过都是在拖延等死罢了。
五嫂说,当时大尾巴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海灵芝,对咚妹儿当时的病症,起了奇效,如此说来,倒是不妨找来试一试呢!
要不然如此困境,到底该如何破局呢?”松泉说。
“对对对,我妈也说,她当时急得什么都顾不上了,都想连夜骑着大尾巴回码头找郎中呢,可大尾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还以为,我的小命儿就要交代在那个小岛上了呢!
后来,大尾巴叼着海灵芝回来,我妈说我吃这个倒是不吐了,之后养了大半个月,人也好过来了。
如今我自己经常觉得,这个海灵芝是不是什么灵药,自从我吃了之后,似乎干活浑身有力气,一连着熬好几天没睡,也没有坚持不住。
而且,你们注意到了没有,有一件事,非常奇怪。”咚妹儿瞪大眼睛说。
“什么事情?”柱子和松泉同时问。
“如果说时疫是从刁得志尸体流出的黑水开始的,那么当时,烦了、我还有墩子,我们都是离的最近的人,可后来病倒的却只有烦了自己。我和墩子,都好好的。”咚妹儿说。
“烦了他当时是受到了太大的打击,精神萎靡,才一病不起的。你和墩子又不像他,那是血亲啊。”柱子说。
“也对。可柱子哥,你没注意到吗,后来的这些人呢,之后不管是孟府里面,还是外面的人,接连不断的得病,人一个接着一个没了,怎么还是我们几个没事儿呢?”咚妹儿说。
“我们几个?你是说,除了你和墩子,我和柱子也算上,是吧?”松泉说。
“对啊,我没生病,墩子没病,柱子哥没病,松泉姐姐你也没事儿,这些天来,我们一直都在照料病患,离他们多近啊,按说,我们这样接触他们,自己总也逃不了的呀。”咚妹儿说。
“可吃了海灵芝的,只有你一个人啊,我们几个可没吃过那份宝物啊!”柱子说。
“柱子哥,你们确实都没吃过海灵芝,可你们两个,却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咚妹儿说。
“什么共同的地方?”他们两个又同时问。
“嘿嘿,我不敢说。”咚妹儿突然扭捏了起来,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做出这种扭扭捏捏的样子来,看着非常别扭。
这个小丫头,还学会卖关子了,找打呀。
“说!”对面的两个人同时暴吼一声。
“那个……你俩……身上……都有假肢,那是大尾巴蹭过,也算开过光的假肢,我觉得,没准有让人不得病的奇效。”咚妹儿吞吞吐吐,总算是说出来了。
“!!”原来如此。
“那墩子呢?”柱子问。
“是啊,那墩子呢,人家墩子全须全尾的,可没有安装假肢啊!”松泉小姐也问。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我就是猜的哈,墩子从小就跟在柱子哥身边,从来大尾巴跑过去给假肢开光的时候,墩子都在,我猜,会不会因为他常年和大尾巴一起玩,所以也没事儿呢,唉,我也不知道,都是瞎猜的。”咚妹儿能分析这么远,已经很不错了,这么被问起来,她脑子又有些乱。
烦了难道和大尾巴玩的少?
还是一下子打击太大了?
又理不清楚了啊啊啊啊!
“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呢你们?还凑得这么齐!我都听见念叨我名字了!”墩子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他们三个人一跳。
墩子身上的衣服又撕破了几处,一看就是又和人打了一架。
松泉就把刚才大家猜想海灵芝还有大尾巴,可能会治疗时疫的猜想都说了。
墩子听完,也觉得有道理,也觉得还有哪里不对似的。
就在四个人都抱着脑袋苦思冥想的时候,松泉突然说:“柱子,你把这些年,在你这里定做假肢的客人名单列出来,如今我们能找到一个算一个,看看这些人如今都怎么样了,病没病,死没死,不是一下子就知道了吗?”
众人恍然大悟,好主意啊!
柱子尽力去回想,这些定做了假肢的客人,如今还有谁是继续留在码头的。
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自然是不在此列了。
最近做的,倒是好想,最开始几年做的那几单,也记得清清楚楚。
最难回想的,就是期间这些年的订单,都是谁,人如今在哪,很多都记不清了。
柱子好歹写下来一张名单,松泉安排家里还能动弹的下人一起出动,出门去寻找去了。
咚妹儿和墩子也不想坐在家中干等,也都出门去了。
他俩拿的这个客人,是柱子从北山回了南岸之后,安装好的最后一单生意。
当时洪水下来的时候,柱子什么都没带,只带了未完工的假肢走,后来被困在山上,造船之余,只做好了这么一副假肢,是一条左腿。
主顾是原来北岸扛活的,之前他们一起扛活的同伴,就有断了腿之后在柱子那里重新安装上假腿的,干活一点儿不耽误。
王木匠声名在外,这人从一出事,就跑去柱子家排号了,等了大半年,如今跟着北山的难民上了南岸,王木匠才来把假腿给他装上。
不是柱子故意拖延,而是他在等大尾巴。
后来一见到大尾巴,他赶紧就把木头腿开光,做好了就赶紧给他送过去了。
咚妹儿和墩子循着柱子的名单,往南岸的粥棚一代去找他。
如今北岸过来的灾民,要是没有亲戚家可去,一般都被安置在那里。
问了一路的人,当他俩终于要找到这个人的时候,咚妹儿却听见,他住的方位,传出了阵阵嚎哭声。
咚妹儿和墩子对视一眼,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走近了一看,果然,一具装了木头腿的尸体,刚刚被盖上白布。
这位刚刚体会到重新走路乐趣的主顾,此时已经被时疫夺去了生命。
难道,之前的那些猜想,都是错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喵喵喵
咚妹儿和墩子垂头丧气回到孟府的时候,发现柱子和松泉两个人,却都是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
“你们两个怎么啦?跟霜打得茄子一样。”松泉笑着拉过咚妹儿问。
“我哥告诉我俩的那个人,死了。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人刚走,白布才盖上,人还没抬走呢。”墩子有些沮丧的说。
“啊,怎么死了呢?我这边回来的人都告诉我说,带着假肢的,个个都活得好好的啊!”柱子也没想到,他们带回来的会是这个消息。
“是啊,管家回来说,有几个主顾,家里人都死绝了,留着他一个人,成了绝户了,很多人都在抱着自己的假肢哭亡灵呢,说大家都去了,留下他这半条命又有何用!怎么,偏偏你们去看的那个,就没活成?”松泉也很奇怪的问道。
“会不会,那个不是得时疫死的,是另外有别的死因?”柱子问。
“不是,就是这个病病死的,我特意过去问了收尸的人,他家里人也说,等了那么久,刚带上假肢没几天,都没来得及好好走一走跑一跑,人就没了,太可惜了,还说,白浪费了你哥哥那么好的手艺。”墩子回答。
“刚带上没几天,那……会不会是他带上假肢的时间还不够长,大尾巴的魔力,还不能完全的庇护他的身体呢?”咚妹儿听见墩子这么说,突然想到有这个可能。
“对啊,可能是这个道理。哥,你说除了这个,其他的主顾,如今都活得好好的?”墩子也有些醍醐灌顶。
“对。”柱子肯定的说。
“我也试过,让大尾巴围着烦了的脸可劲儿蹭,还偷偷把大尾巴的猫毛剪下来,煮给烦了喝呢,都没效果,难道说,临时抱佛脚来找大尾巴还没什么用,还是需要加上海灵芝来救人?死的那个,就是带上假肢的时间,太短了?”咚妹儿依着这个思路分析道。
“你给烦了喂猫毛水?”墩子一脸不可思议。
松泉和柱子也挑眉对视了一下,觉得这丫头的脑洞开的够可以。
“他又没都喝下去,大半碗都吐出来了。”咚妹儿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有点可惜,没准要是都喝了,还有可能有点转机?
呃……
说来说去,大尾巴肯定对抵御时疫侵入肌体有帮助,可究竟是怎么个助益之法,只好尽快摸索着来了。
时间不等人啊,每迟疑一刻,就有更多的人死去。
“大尾巴呢?”咚妹儿突然意识到,正在被热烈讨论的魔法的根源,已经好久没见了。
“刚才还出来喝鱼汤了,吃完饭之后,好像是又回烦了房间了。”松泉说。
大尾巴来了孟府之后,一应饮食上的事儿,都是她亲手在打理。
大尾巴不论能不能治病,它可是一只会飞的小猫,太神奇了,放手让别人来照顾,她不放心。
咚妹儿听了,就急匆匆往烦了房间走。
推门进去一看,大尾巴绕着烦了的床,正在追一只白色的小狗,两个小东西撒欢儿跑,床上的烦了静静躺着,对地上围绕着他的追逐嬉闹充耳不闻。
烦了还在昏睡,但是他的病情似乎较为稳定,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很快恶化,然后迅速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松泉之前,虽然因果未明,也考虑到之前出现在大尾巴身上,种种神奇的治愈能力,她也把孟老先生挪到了烦了的隔壁,希望大尾巴在亲近烦了的同时,能给父亲带来一些治愈的力量。
可惜,孟老先生的病情,远没有烦了稳定,他真的太衰老了,苍老的身躯在时疫的侵袭下,如同风中蜡烛,摇曳欲灭。
“大尾巴,你不要老欺负小白龙。”墩子一把捞起小白狗,紧紧抱在怀里,心疼的摸了摸。
咚妹儿一看不乐意了,“怎么就老欺负它了,这个小东西不去舔大尾巴,我们大尾巴能去撵它?大尾巴最讨厌口水了,多恶心!”
“你说哪个恶心?就你们干净!”墩子一开始和咚妹儿拌嘴,就忘了最开始想过来干什么了。
“你俩差不多得了哈!人家烦了还搁床上躺着呢!”柱子扶额无奈的说。
“是是是,说正事儿,都怪你这破狗,一打岔我什么都忘了。”咚妹儿冲小白龙龇牙咧嘴做个鬼脸,吓得小狗把脸埋在墩子怀里。
墩子冲咚妹儿一皱鼻子,翻个白眼。
“大尾巴,你别闹了,我有正事问你。”咚妹儿席地而坐,把大尾巴叫到跟前,很认真的说。
以前在船上,她俩有事情商量的时候,都是这样,在甲板上老老实实坐好,彼此平视,有商有量。
众人看她俩一本正经要交流的样子,都有些忍俊不禁,可也不敢打扰,就憋笑看着。
“大尾巴,你说你什么都能治好,连木头假肢被你蹭一蹭,都像活了一样,怎么烦了的时疫,你陪了他这么多天,他还没有好呢?”咚妹儿百思不得其解的问。
“喵——!”大尾巴无奈的回答了一声。
“那咱俩之前飞到海上小岛吃海蛎子那回,我当天晚上病的那么厉害,你是怎么想到海灵芝的?”咚妹儿接着问。
“喵——”大尾巴歪歪头,似乎还耸了一下肩膀。
“那海灵芝,你从哪找到的?”咚妹儿问。
“喵——”大尾巴舔舔左脚上的某一处伤疤,似乎有些抗拒这个问题。
“大尾巴,你好好的,不许这样糊弄我。
我跟你说,那个海灵芝,拿回来之后,可能能救烦了的命,你白吃了人家烦了那么多的小银鱼汤,你好好的,再带我去一次,好不好?”咚妹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一点,依照经验,她知道大尾巴这个时候,最是要好好哄着。
“喵——喵——喵!”大尾巴似乎内心在经历着剧烈的斗争,它先是叫得有些抗拒,随后,似乎真的在回味鱼汤的鲜美,它的眼睛甚至还好好朝床上的烦了看了几眼,最后人模人样的叹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
大尾巴开始往房门外走,边走,它一边在变身。
等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大尾巴已经变得比高头大马还要威武了。
“你们在这等我回来!”咚妹儿手脚麻利的爬上大尾巴的后背,大尾巴就要带着她寻找海灵芝去了。
就在大尾巴等咚妹儿坐稳了,要起飞的时候,墩子突然冲过来,他把小白龙抛到柱子怀里,然后,也飞快爬到了大尾巴背上。
起飞了。
“你也去?”咚妹儿问。
“嗯,我陪你去!”墩子笃定的回答。
第一百三十七章 深海巨兽?
大尾巴驮着咚妹儿和墩子,在天上轻盈的飞翔着。
白云朵朵,掠过他们的脸庞。
飞过码头,飞过河流,终于,他们翱翔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
“为什么跟过来?”咚妹儿问。
“不放心你。”墩子老老实实说。
“你又不会水。”咚妹儿有点嫌弃他来添乱。
“如今会了。”墩子有些不服气。
“那也是个半吊子,我和你说啊,要是一会儿下了岛,真有什么要下水的事儿,你不许下去,就在岸上,老老实实,等我回来。”咚妹儿一如既往霸道的说。
“嗯。”墩子回答。
下方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岛,岛四周礁石嶙峋,岛上寸草不生,远远看着,就是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氛。
咚妹儿和墩子都不希望要去这样的一个地方采集海灵芝。
偏偏,大尾巴就在这个小破岛的上方,降落了。
岛上全是礁石,尖锐不平,几乎无处下脚。
赶上退潮,岛上的礁石都湿漉漉的,踩上去湿滑的很。
咚妹儿和墩子相互扶持着,尽量想找个平坦一点的落脚的地方。
之前大尾巴过来的时候,如果赶上涨潮,可能整个小岛都不一定有多少地方是露在水面以上的,它为了采海灵芝还受了伤。
这只大傻猫,难道为了咚妹儿,它下水和猛兽搏斗去了吗?
莫说下水,平时就是身上沾水,大尾巴都恨得要命,可五嫂确实是说,当夜大尾巴叼着海灵芝回来的时候,浑身精湿,左脚有伤。
如此想来,咚妹儿更觉得大尾巴对她太好了,忍不住搂过大尾巴的大毛脑袋,用力揉了揉。
海灵芝难道在这个小岛的某个地方?有能伤到大尾巴的东西守护着?
他们两个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岛上,手持利刃,跌跌撞撞找了好久,除了石头就是石头,除了海水就是海水,别说海灵芝了,就连一条海带都没找见。
咚妹儿很失望的松懈了下来,墩子的眉头却皱的更紧了。
不在岛上,难道真的要下水去找吗?
大尾巴却没有随他们四处转悠,它就定定的蹲坐在小岛的最高处,面朝西方,静静观望着夕阳。
西片的天空一片火红,渐渐的,绚丽的颜色暗淡下来,大尾巴的身形,也形成了一个剪影。
“我们别瞎找了,等天黑吧。”咚妹儿朝大尾巴努努嘴,示意墩子。
墩子一看,也停止了找寻,拉着咚妹儿回到大尾巴身边,不顾石头湿冷,都坐下来了,一起看着西方的天空。
天,终于黑下来了。
岛很小,四周海浪袭来,单调的潮涌声,哗啦哗啦,周而复始的冲刷着脚下的礁石。
极目四望,一片黑漆,什么都看不见。
月亮也没有了,星星也隐在了云朵后面。
纵然明知骑上大尾巴,就可以立即逃离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小岛,可却不能走。
此刻坐在岛上,黑暗中,藏着无数未知的恐惧,让人遍体生寒。
咚妹儿和墩子,不由得握紧了彼此的手。
“涨潮了。”墩子说。
“幸亏带你过来了,要不我一个人在这,也不知等什么,这么黑漆漆的,还不吓死我。”咚妹儿一紧张,就有点话痨。
“不知能涨到什么位置,如果最后把这个小岛淹没了,就得让大尾巴带着我们去附近的岛上落脚了。驮着两个人在空中飞,我怕大尾巴坚持不了那么久。”墩子说。
“真要是那样的话,就让大尾巴把你驮走,我留在这里等着。看看到底海灵芝是从哪里来的。”咚妹儿坚定的说。
“哎呀,我说你……”墩子还没说完,突然注意到,周围的潮水似乎停止了暴涨,“咚妹儿,潮水涨停了。咱俩谁也不必走了。”
水位线停留在他们脚下几步远的地方,之前有几个院落大小的小岛,如今更小了,就只有一间房大小了。
说是小岛,不如说是一块露在水面上的大礁石。
大尾巴突然竖起耳朵,整个后背弓起来,背上的毛全都炸了起来,紧张的冲着四周的海域哈着气,看起来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来了,要来了!”咚妹儿抽出腰刀,做出格斗式,也准备好迎敌。
咚妹儿的这些武艺,都是墩子闲暇之余教授的,本来也不准备让她上阵杀敌的,开始是咚妹儿带着大尾巴去北岸玩,看墩子对着木头人练武,觉得有意思,就闹着要学。
柱子觉得小丫头学这些没啥用,真要有人敢欺负咚妹儿,墩子在场的话,当时就能给她找回来,要是不在,过后也准没那人好果子吃,打过一次,能让他记一辈子。
可墩子还是老老实实教授咚妹儿了,开始教的是咏春,后来也加了一些西洋武师传过来的格斗术,都是偏实战的招数。
墩子的想法也很简单,一是小丫头终日摆渡,需要有力气,能练武熬打出一副好身板,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二来,船上来来往往的客人,鱼龙混杂,什么样的都有,真遇见了混不吝,墩子恰巧又不在的话,她也吃不了眼前亏。
别说让墩子过后去找补警告了,那也不妥,他是不想让咚妹儿受这些委屈的。
三来,也是墩子自己的私心。
平时咚妹儿那么霸道,对他老是吆五喝六的,只有在练武的时候,咚妹儿老老实实听他的。
这让他男子汉的自尊心,得到了很大的尊重。
哪怕一声“收招”刚说完,咚妹儿就马上打发他去给她取零食、端冰镇酸梅汤去,墩子立马就会颠颠的跑去置办安排。
能耀武扬威一小会儿,也比一会儿都没有来得强呀。
海岛上夜风阵阵,吹得人浑身冰冷,心都跟着哆嗦。
咚妹儿和墩子背靠着背,紧张的盯着脚下的海面,唯恐下一刻,从水下窜出来什么庞然大物,大嘴一张,将他们两个都给吞了。
深海巨鲨,之前听老人们讲过。
要是这海灵芝真是靠大鲨鱼来守护的,那可真是难办了啊。
突然,大尾巴想着海中的一个方向,凄厉的叫了一声。
咚妹儿和墩子赶紧转身朝那个方向看去——什么东西!?
怎么这么老大!
只见一片海域下面,隐隐现出一片淡淡的蓝光,蓝光的范围,足足有涨潮之前的小岛那么大!
这是什么怪物,能比一间房子还要大!
等它游过来,还不把这个小岛给直接一口吞了,那还抢什么海灵芝啊,他们三个,这是千里迢迢赶过来,给人家送吃的来了吧。
哗啦一声,怪物出水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原来是它!
海面夜色浓黑,海风凄厉,似乎要掠人入海。
海面响起了刺耳的出水声——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这个大家伙,到底有多大!
咚妹儿和墩子,都一手执刀,一手举火把,紧张的朝海面望去。
可火光在海风中摇曳欲灭,只能照到一步远的地方,再远一些的海面,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
出水声还在继续,这个东西,到底有多大?
大尾巴已经变成为巨兽大小,腾空飞起,在小岛上空游弋巡航,紧盯着海面,蓄势待发。
“咚妹儿,你看!”墩子突然低声惊叫起来。
怪物上岸来了,身上闪着蓝盈盈的光,整个小岛,都被这种蓝光包围了。
这是怪物张开嘴要收口吃了他们了?
咚妹儿决定就是死,死前也要看清楚,自己到底是进了什么东西的肚子里去了,索性拿着火把往水边走了几步。
“你干什么?!”墩子本来背靠着咚妹儿,一感觉到后背一凉,回头一见咚妹儿往海面去了,还以为她中邪了要投海。
“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咚妹儿说着,挥舞着火把就去照蓝光。
不照不要紧,照亮看清楚了之后,咚妹儿一声尖叫,吓得大尾巴就要冲下来保护她。
“妈呀!!怎么这么多腿!!!”咚妹儿终于看清了,眼前是一只小狗大小的大螃蟹,黑壳黑腿,模样与普通螃蟹无异,就是个头能有小白龙那么大。
唯一与普通螃蟹不同的,是这东西的壳上挑出来一根长刺,就像甩鱼竿儿钓鱼一样,在长刺的末端,挂着一个蓝盈盈发光的小灯笼。
原来蓝光就是由此而来,极目远眺,海中无数蓝光点点,之前以为来了深海巨兽,原来是无数蓝灯螃蟹聚集在一起形成的。
虚惊一场啊。
咚妹儿无视大螃蟹挥舞的一对剪刀一样的大蟹鳌,一刀插死一个大螃蟹,打算等它不动了仔细看看,却发现螃蟹死后,身上迅速发出恶臭,那个蓝灯笼也立即熄灭了。
“墩子,你快来看!”咚妹儿不顾恶臭熏天,蹲在地上仔细盯着螃蟹头顶的这个小灯笼看。
“这个玩意儿会发光?”墩子也不顾臭,蹲下来看。
“喵——”大尾巴落了下来,似乎嫌他们两个头顶着头,挡着碍事,落地之后,先推了墩子一下。
然后大尾巴一爪子拍过去,就把那个熄灭的小灯笼给打掉了。
它力气很大,岛有很小,灯笼掉了之后,就落进海里了。
大尾巴又飞起来去捡,可水中更多的螃蟹伸出双螯,扎眼的功夫,小灯笼就没了。
大尾巴很无奈的贴着海面飞了一圈,又重新盘旋到小岛上空等待时机了。
“那个就是海灵芝!”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
怪不得人们都说,见了海灵芝,要像见了人参一样,用红绳绑起来,不然就跑了。
合着海灵芝就不是一株植物,而是大螃蟹头顶的蓝灯笼啊!
两人明白过来,不再耽误时机,见到有大螃蟹爬上岛,先冲上去把蓝灯笼给砍下来。
灯笼被砍掉之后,螃蟹会发狂一般的乱夹,八条像钢钎子一样锋利的腿也胡乱抓刺,垂死挣扎片刻之后,大螃蟹就不动了,很快死透透,发出恶臭。
然后引来更多的螃蟹,要来抢食它的尸体。
之前小狗大小的螃蟹,似乎只是一只蟹宝宝,后来上岸的螃蟹越来越大,灯笼也越来越亮,咚妹儿一边忙乱的挥刀砍杀着,一边将蓝灯笼化作的海灵芝堆到身后的一块礁石上。
墩子要有章法很多,他有条不紊的砍下海灵芝,将一息尚存的螃蟹一脚踢进海里,不把尸体留在身边,免得一堆螃蟹呜呜泱泱冲过来,一堆尖锐长脚,不好对付。
海中的螃蟹一得到天降美食,瞬间就地争抢起来,随着诸多螃蟹尸体的不断落水,小岛的四周,全是海中螃蟹抢食而起的大水花。
小岛不大,墩子和咚妹儿两个人勉强能够应付过来,加上大尾巴在空中打掩护,他们身后的海灵芝,越堆越高。
可就在咚妹儿也学着墩子的样子,也开始有张有弛砍的尽兴的时候,墩子却放缓了砍杀的节奏,靠到咚妹儿背后,有点紧张的说:“咚妹儿,潮水要落下去了,岛就变大了,我怕就咱们俩个人,招呼不过来这么老多大螃蟹了!”
咚妹儿此时脸上身上,已经负伤不轻,都是螃蟹腿划的血道子,脚背上还掉了一块肉,是被哪只大螃蟹给夹掉的。
“那怎么办?现在就走?”咚妹儿回望了一眼那堆海灵芝,大大小小能有几十个吧,也不知道这些够不够呢?
大尾巴还在海面高高低低的飞着,它的打法和墩子咚妹儿不同,它没有刀,用的是爪子和牙齿。
那些大螃蟹在快上岸的时候,灯笼就出水了,大尾巴就飞过去,一巴掌把蓝灯笼给打飞,然后自己飞过去追。
有时候来不及,落进海里了,就被其他螃蟹都吃了,只能无功而返,瞄准下一个。
有的角度合适了,它也会直接上嘴去叼,可那样太危险了,大螃鳌要是夹到脑袋眼睛,就会很麻烦。
大尾巴的左爪很快就负伤了。
看来,之前那次,它给咚妹儿拿回来那朵海灵芝,就是这样受的伤。
海水还在退潮,小岛的边缘越来越大,上岛的螃蟹越来越多,个头也越来越大。
有一只大螃蟹,中了咚妹儿一刀,一怒之下朝咚妹儿腿上狠狠来了一下,一鳌子下去,连皮带肉飞起来好大一块,咚妹儿一声惨呼。
可惜咚妹儿又补了一刀,还是砍偏了,灯笼没掉,螃蟹也没死,横冲直闯冲着那堆海灵芝就去了,等墩子冲过去补刀的时候,它已经吃了好几朵海灵芝了。
“照这个吃法,我们砍的,还不够这些畜生吃的!”咚妹儿不顾腿上鲜血直流,心思都在惋惜被吃到的海灵芝。
“走吧,再不走,你小命也没了。”墩子看了一眼咚妹儿的腿,血已经顺着腿流到地上了。
“大尾巴,下来!咱们走啊!”咚妹儿朝天上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两人抬头一看,大尾巴不在天上!
去哪儿了?
飞走了不要他们了?
那可怎么回去?
天色渐渐亮了,往海面一望,一圈蓝光围着一只巨大的螃蟹,大尾巴在空中,正在和这只大螃蟹缠斗。
这个家伙是真的大,之前那些,放在它跟前,都是孙子辈的。
就看那两只伸出水面的巨型蟹鳌,就像柱子哥做活儿用的最大个的大斧头!
大尾巴,快走啊!
遇见硬茬儿了,还不快跑?
大尾巴已经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大,喵呼喵呜吼叫着,猛烈的抓挠撕咬着下方的螃蟹,可似乎并不能撼动人家丝毫。
借着渐亮的晨光,咚妹儿似乎看见,大尾巴是被困住了?
那个大螃蟹爷爷,一只大蟹鳌死死夹住了飞猫的长尾巴,让大尾巴无处可去,然后在大尾巴出手抢灯笼的时候,另一只蟹鳌准确还击,这只蟹鳌上沾满了血肉和猫毛,可见已经得手很多次了。
大尾巴和它两下僵持,一个想把对方拖入海底,一个想把对手拽上天,可双方都是庞然大物,势均力敌,僵持不下,缠斗在一起。
周围一圈小螃蟹围观,没有敢靠前的,都在等着一方挂掉,要冲上去分一口吃的。
眼看缠斗之下,大尾巴处于劣势,就要体力不支,咚妹儿不干了。
她下水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的猫,谁敢碰!
大螃蟹和大尾巴周围的小螃蟹越来越多,都是等着大快朵颐的。
眼看缠斗之下,大尾巴处于劣势,就要体力不支,咚妹儿不干了。
墩子都来不及拉住她,只觉得身边一条影子闪过,飞速射进了水里。
噗通!
连水花都小的很。
这个傻丫头!怎么敢下水?下海去喂螃蟹啊?!
虽然天色已经亮起来,可水下的情形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墩子也想下水,也一看身后的那堆海灵芝,似乎这堆东西对海中的螃蟹有着非凡的吸引力。
源源不断的螃蟹爬上来,墩子如果不看着,这堆东西顷刻间就都没了,他们三个这一夜负伤砍杀拼抢,就都白忙活了。
墩子一边砍杀着涌上来的螃蟹,一面密切的关注着海中的战况。
大尾巴的叫声越来越凄惨了,它被夹住尾巴,同时被大螃蟹刀剑一样的鳌和长腿攻击着,似乎要坚持不住了。
咚妹儿在哪儿?
咚妹儿到底在哪?
墩子看不见,心里急得就像滚油在煎。
他只有不断说服自己,要是咚妹儿回来了,看见他竟然敢走,把辛辛苦苦攒成一堆的海灵芝喂了螃蟹,非得打死他不可,
而且螃蟹群并没有骚动,要是突然多出来一大块好吃的,它们非得抢疯了不可。
突然,哗啦一声,咚妹儿出水了!
咚妹儿在巨型螃蟹的后方蹿了出来,浑身鲜血淋淋,身上挂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螃蟹断腿,有几处已经形成贯穿伤,匕首一样的蟹腿扎在咚妹儿手臂上,两头露在外边,有的还在动。
“我的猫,谁敢碰!”只听咚妹儿爆喝一声。
唰!咚妹儿一刀砍下了那个硕大无比的蓝灯笼,赶在它落水之前,一脚给踢到了天上。
大尾巴默契的张嘴一叼,稳稳接住了。
灯笼一掉,螃蟹爷爷就没命了,大蟹鳌也松了,大尾巴顺利脱身。
周围的小螃蟹一拥而上,早就等不及开餐了。
大尾巴一个蜻蜓点水,掠过咚妹儿头顶。
咚妹儿赶在螃蟹包围圈封死之前,抓住大尾巴的后腿,在最后一刻,惊险出水!
未曾想,咚妹儿的脚上突然挂上了一只大螃蟹,似乎不愿意放走眼前的这块人肉。
咚妹儿朝下挥刀,却怎么都砍不到,只觉得脚下剧痛传来,脚骨都快要被蟹鳌夹碎了。
“嗖!”
“哗啦!”
咚妹儿脚下突然一松,一看那只螃蟹身中一刀,掉落到海里去了。
咚妹儿望向墩子,只见他还保持着飞刀出手的姿势,满眼焦急。
大尾巴带着咚妹儿一落地,墩子就冲过来抱住她,一看咚妹儿遍体鳞伤,简直没一块好地方,墩子急得不知所措。
“咚妹儿,我们快走!赶紧回去给你包扎伤口,要是失血过多,可就要出大事儿了!”墩子将自己的衣服撕成布条,胡乱包扎着咚妹儿流血的伤口。
可她浑身是伤,又怎么包的过来!
“我要是坚持不住了,你一定要把海灵芝带回码头,那么多人,等着它救命呢!”
“闭嘴!别说傻话!你这么能折腾,能让几只小螃蟹要了命!不怕人笑话!”墩子想激咚妹儿和他斗嘴,保持着清醒。
可咚妹儿到底还是没有坚持住,一言不发昏了过去。
她平时健康的麦色皮肤,此时就像草灰一样惨白,浑身的伤口都在淌血,气息也很微弱。
大尾巴顾不得尾巴骨折的痛苦,放下了那朵巨大的海灵芝,凑过来,一下一下舔着咚妹儿的脸,舔着她的伤口,焦急的喵喵叫着。
好在太阳出来了,螃蟹们饱餐了他们爷爷之后,似乎吃饱了,都撤回海里去了。
海面恢复了平静,如果不是岛上的这堆海灵芝就在眼前,墩子都要怀疑,昨夜的剧烈打斗与惊险争夺,到底是不是真的。
咚妹儿深受重伤,昏死在他怀里,这是千真万确的。
墩子强忍悲痛,将地上的海灵芝包好,挂在大尾巴身上。
然后他小心翼翼抱起咚妹儿,要上大尾巴的后背。
然后,墩子发现了大尾巴的异样。
大尾巴努力摇晃着尾巴,这条金色大尾巴,如今鲜血淋漓,尾巴尖还折断了,一看就知道大尾巴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大尾巴痛苦的嚎叫着,坚持摇晃着尾巴,可无论它怎么摇,它的四只脚都还死死站在礁石上,并没有腾空而起。
这么多年来,大尾巴早已习惯了想飞就飞,身体突如其来的不听使唤,让它非常惊慌失措,大尾巴愤怒的呼号叫着,尖利的声音中,充满了焦急和无措。
咚妹儿在等着它飞起来呢!
刚刚,大尾巴真以为自己的小命要交代在这里了,几番和巨型螃蟹的较量让它精疲力尽,它几乎都做好了死在这里喂螃蟹的准备了。
可咚妹儿不顾自己的安危,腾空出水,挥刀斩敌,救下它一命。
现在轮到它回报主人的救命之恩了,怎么能够飞不起了呢?
大尾巴愤怒的嚎叫着,它有些气疯了,竟然还想回头咬自己的尾巴。
墩子看的分明,是尾巴受伤了,所以大尾巴飞不起来了。
一看大尾巴情急之下,竟然想要自残,墩子急忙朝大尾巴大喊:“大尾巴你干什么!咚妹儿要是醒了,看你这样可要揍你啊!坐下!不许胡闹!”
大尾巴委屈的老老实实蹲下了,一条大尾巴盘在身边,尾巴尖还在流着血。
它也疼,就低头舔了舔伤口。
它能让别人的伤快些痊愈,可它自己要是受伤了呢?谁来帮它快些痊愈呀?
要是老也不好,咚妹儿怎么办啊?
大尾巴舔了几下,发现自己尾巴尖儿的流血已经停止了,可骨折没办法修复,还是飞不起来。
咚妹儿的流血还在继续,任大尾巴怎么舔,都停不下来。
“喵——”
“喵——”
“喵——”
大尾巴焦急的舔着咚妹儿,生来第一次,它留下了眼泪。
猫也是会流泪的。
大尾巴的眼泪混合着咚妹儿的鲜血,在它脸上糊成一片。
墩子见了,终于忍不住,也哭了。
墩子扭头,狠狠的把眼泪擦了。
哭有什么用,想办法啊!
突然,海平线上,似乎出现了几点帆影。
不,不是几点,随着船只驶近,越来越多的船影冒了出来。
是疍家人来接咚妹儿了?
太好了!
咚妹儿有救了!
墩子刚想高兴的挥手,却发现有件事不对劲。
这些船,不是从码头方向来的!
这是从远洋深海那边驶过来的船!
这些都是远洋船!
那些帆也不对劲,渔船一般挂白帆,而这些船上的帆,无一例外,都是黑色的!
这是海盗船啊!
第一百四十章 惊现海盗船!
海上的朝阳升起,光芒万丈。
海面上这个孤零零的小岛,在阳光下显得无依无靠,似乎是沧海浮萍。
墩子紧紧抱着昏迷的咚妹儿,搂着受伤的大尾巴,看着黑帆的海盗船越来越近,他做好了拼死护卫她们的准备。
海盗应该是为抢夺海灵芝而来,墩子今日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能让这些海盗动咚妹儿和大尾巴一根寒毛!
海盗船靠近之后,墩子发现这些船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很多,这是标准的远洋战船,虽然海炮并未亮出,但是船身两侧的放炮口,却都早就被炮火熏黑,一看就是久经考验的战船。
而且经历了这么多大战之后,如今依旧笑傲海上,可见它所遇见的对手,都已经成了被击沉的水下幽灵。
在海匪中,这波海盗的力量,应该也是很强的。
远洋船吃水深,无法靠近小岛。
大船纷纷停在了距离小岛有一段距离的海域,形成包围之状。
然后一艘大船一侧,有小艇被放了下来。
艇上坐了四五个人,速度飞快,划了过来。
墩子看着飞驰过来的小艇心想:“大船靠不过来就好,别说一下子来这么几个,就是再多来一个小艇,你们也休想碰到咚妹儿!海灵芝也休想染指!”
等小艇靠岸了,墩子已经把咚妹儿放在海灵芝边上,交由大尾巴守护,自己双刀出鞘,严阵以待。
他虎视眈眈看着来人,他们一行人步履匆匆,快速走来。
岛上的礁石嶙峋,连大尾巴之前都要很小心在上面走来走去,可这些人却如履平地,走的飞快。
等走的近了,墩子发现,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女人。
这女人,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这是……
难道是……
天哪!!
这是五嬢嬢!!
怎么?这些海盗如此神通广大,早早的连咚妹儿的妈都给劫持了吗?
如果他们真的以五嬢嬢为人质要挟,那墩子可真就不太好办了。
就在墩子心里飞速谋划对策的时候,五嫂一行人已经走近了。
五嫂率先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咚妹儿,她一声惊呼,扑倒过去,哭喊:“怎么就成了这样了?”
然后五嫂看清了咚妹儿身旁的那堆海灵芝,还有负伤的大尾巴。
五嫂勉强止住了哭嚎,拉过严阵以待的墩子,问:“咚妹儿这是怎么了,我一听见你们出海的消息就赶过来了,没想到还是来不及!你们这些孩子,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鬼门礁啊!怎么敢说来就来!上了这个岛的,有几个能活着回去!你们怎么就敢半夜过来!”
墩子顾不得和五嫂详细解释,他还在用防备的姿态瞪着五嫂身后的几个来人。
这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一身短打扮,脸色黝黑,肌肉虬结,腿微罗圈,走路步态极为平稳,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漂泊之人。
他们倒是没有在意墩子的防御姿态,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们也没有拦着五嫂扑向咚妹儿,似乎他们没有限制五嫂自由的意思。
这一行人面色复杂的看着五嫂哭咚妹儿,然后其中一个女人小心的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说:“五娘娘莫急,咱们把孩子接到船上去吧。老四早就料到可能如此,随船把薛大夫也带过来了。”
五嫂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点头。
然后随行的几个人上前一步,用一张很硬挺的帆布将咚妹儿抬了起来,步履平稳的向小艇走去。
大尾巴先是不让,要去扑咬一个壮汉,被五嫂喝止住了。
墩子也想出手制止,一看五嫂从未见过的凌厉眼神,也收手了。
五嫂既然信任他们,那他们应该不会害咚妹儿。
“墩子,等上了船,我再和你细说吧。这事儿说来话就长了。”五嫂看出了墩子的不解和防备,走到他身边拍了拍墩子的肩膀,拿下了墩子手里的刀,插回剑鞘,然后示意墩子跟上来。
墩子一头雾水,却只能亦步亦趋跟着五嫂。
墩子注意到,五嫂走在礁石上的步伐,也是极为平稳快速的。
自墩子认识五嫂和咚妹儿以来,他就没见过她们出海,连每年岁末,疍家人都去海上的小岛过年,她们都不过去的。
可如今看来,五嫂早年,也是常年漂泊在外洋上的。
那些人分明就是海盗,却对五嫂如此恭敬,看来这个女人来历,真的就像谜团一样。
可不论如何,这是咚妹儿的妈妈啊,她肯定不会害咚妹儿的,刚才那女人还说船上有大夫。
真是太好了,如此说来,咚妹儿有救了。
大尾巴一瘸一瘸的跟在抬咚妹儿身边,抬咚妹儿的四个人走的飞快,脚下尖锐的礁石凹凸不平,他们走起来却如履平地,受伤的大尾巴跟起来都很费劲。
上了小艇,划了一段,又麻利的上了大船。
墩子一上甲板,就发现偌大的甲板上站满了人。
这些人男子偏多,可无论男女,都非常魁梧,无一不是如之前这几个大汉一样的体型,很多人身上脸上,都挂着很多刀疤。
他们看着咚妹儿被抬上来,自动让出一条道,眼神关切的看着昏迷的咚妹儿,很多人居然已经热泪盈眶。
虽然墩子对这些满脸横肉的海匪充满戒备,却不得不承认,他们看向咚妹儿的眼神,是非常善意的。
这就更让他摸不到头脑。
难道这些海匪,是在感谢咚妹儿白给他们采来了那么多的海灵芝?
因为那些海灵芝被拿上来之后,墩子看见好多人拥上去围观,嘴里发出夸张的啧啧声。
肯定是这样。
海灵芝这东西不好搞,如今一下子白得了这么多,他们不高兴死才怪!
管他们呢!救人要紧!
墩子跟着五嫂进了船舱。
远洋大船真的不是河面的小船能比的,大船的船舱内部非常宽敞,一张长榻放在正中,长榻旁边,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墩子走近了之后,闻到了老者身上浓郁的药香味儿。
“薛神医!您当年把这个孩子带到世上,这回她不知深浅,上了鬼门礁,进了鬼门关了,请您一定要把她给带回来啊!”五嫂说着,就要朝白发老者跪拜。
众人一见,慌忙给扶住了。
老者也是一脸惶恐,急忙说:“五娘娘言重了,容我用金针先给这孩子止住血,然后重新正骨,缝制外伤。”
老者说着,将手搭在咚妹儿手腕上,把脉片刻之后,舒了口气,说:“只是外伤看着吓人些,并未伤到要害。五娘娘不必心慌,日落之前,老朽一定能让这孩子醒过来!”
“谢过薛神医!”随着五嫂朝老者一福蹲礼拜下,四周围观的所有海盗,竟然全都跟着跪下了,齐齐向老者叩拜高呼。
墩子看的目瞪口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属下来迟,还请龙头恕罪!
咚妹儿感受到一种极为熟悉的气息,这气息之前总是很缥缈,像淡淡的雾气一样,总是捕捉不到。
可如今,这种气息极为浓郁,将她团团包裹。
咚妹儿感到温暖舒适,似乎是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父亲的气息。
然后,她一转身,果然,父亲就在她跟前,双目含笑,静静的望着她。
“父亲!”咚妹儿喜极而泣。
“孩子,你过来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父亲的面容渐渐清晰了,他的一双眼睛满是疼爱。
“父亲,我刚刚取了一只超级大个的螃蟹的命,它头上的蓝灯笼就是海灵芝,拿回码头去,能救很多很多人的命呢!”咚妹儿兴致勃勃的和父亲讲起方才的拼死搏斗。
“不愧我的女儿,英勇无双!”父亲笑着赞叹道。
“父亲,把那个大个的海灵芝交给墩子以后,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看了一眼自己浑身是血,然后天就黑了。父亲,我是不是死了?所以才能来和你相见的?”咚妹儿发现自己的记忆是模糊的,可对于自己已经身亡这一点,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好伤心的。
把海灵芝和大尾巴交给墩子,她是最放心不过的了。
死了就死了吧,活人的事儿让活人操心去,她能来和父亲相会,多好啊!
“傻孩子,你的人生才开始,怎么会这么快过来见我呢?去吧,你后面的路,还很长,很长……去吧!我的孩子!”父亲笑着挥手告别,身影渐渐淡去……
“父亲,你别走!”咚妹儿哭着喊出来,睁开眼睛,发现妈哭的两眼通红,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脸惊喜的望着她。
咚妹儿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缠满了白色的绷带,一只脚上,还夹着木板,看来那只大螃蟹够有劲儿的,把她的脚给夹断了。
咚妹儿再扭头看四周,除了墩子和大尾巴之外,竟然乌压压站了一地的人。
这是回码头了吗?
可是不对,周围在随着波浪摇晃,这种感觉,是在船上。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船!
地上的众人,一见咚妹儿醒了,竟然纷纷欢呼,击掌撞胸,庆贺起来。
一时间偌大的船舱里,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就在咚妹儿愣愣的看着这群黑脸大汉欢呼的时候,冷不丁的,不知某处,传出来一声断喝:“都给我闭嘴!”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从放浪形骸变得规规矩矩,都垂首看向地面。
人群闪开,只见一个身量短小精悍的男子快步走了出来,众人对他恭恭敬敬,不敢直视。
咚妹儿认出来了,之前每年过年的时候,来连家船喝酒的那些人里面,就有他一个。
他这个人话不多,身上的纹身也不漂亮,咚妹儿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
“属下来迟,还请龙头恕罪!”小个子一脸自责,朝咚妹儿跪下。
“属下救驾来迟,还请龙头恕罪!!!”众海盗也纷纷跟着跪下了。
墩子看来,这帮大汉似乎都挺后知后觉的,单纯傻楞一根筋,之前跟着五嫂跪,这次跟着小个子跪,要是没人领着,他们就会嘻嘻哈哈乱糟糟闹成一团,但是权威头领要是做什么,他们一定会老老实实的跟随的。
咚妹儿望着跪了一地的人,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可她的脸也被螃蟹抓破了,做太大的表情,扯得肉疼。
“妈,咋回事?”咚妹儿悄悄扯了扯五嫂的衣角,小声问。
怎么突然跪了一地的人,多吓人啊!
咚妹儿又回头看了看墩子,发现他正一脸玩味的看着自己,欲言欲止,一脸前所未有的纠结。
什么破表情!咚妹儿瞪了墩子一眼,觉得在她迷惑的时候,墩子作为朋友,没有及时为她解惑,她很生气。
咚妹儿又看看大尾巴。
大尾巴已经变成小猫大小了,趴在咚妹儿脚边,呼呼大睡呢。
大尾巴也是一身的伤,尾巴末端还绑上了夹板,白色绷带下隐隐有血殷出来。
看来,这一回,大尾巴也伤的不轻啊。
“妈,怎么整啊?”咚妹儿再次望向了五嫂,向亲妈求助,她用眼神扫过跪了一地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都起来吧。你们也尽力了。不必过于自责。”五嫂自然的吩咐道。
“谢五娘娘开恩!谢龙头开恩!”众人又重重拜下,然后才纷纷起身。
“妈,怎么他们也管你叫五娘娘,那个,还有,龙头是哪个?”咚妹儿一见这些壮汉这么称呼她妈妈,就像河上的小孩子一样的称呼,觉得有些忍俊不禁。
但是,咚妹儿最想知道的,还是龙头是哪个?
她一醒过来,人们就在给这个龙头磕头,满屋子就她一个人躺在床上。
咚妹儿心里担心,要是龙头那么厉害,再怪罪她失礼,那她可一定要好好解释,自己是受了重伤,起不来床了,请人家龙头莫要怪罪。
“咚妹儿,这些人跪拜的龙头,就是你呀!”墩子看着后知后觉的咚妹儿,恨铁不成钢的低声说。
要不是咚妹儿现在满头缠着绷带,他都忍不住想要去戳一戳她这个反应迟缓的小脑袋。
没看见大家都在朝着她跪吗?
这个方向还有别人吗?
不是她自己,难不成还是大尾巴?!
咚妹儿瞪圆了眼睛,环视一周。
周围人都善意的笑着,在和她有目光接触的时候,微微弓一弓身子,以示敬意。
小个子海盗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呈上来一方龙头大印,热泪盈眶的说:“恭迎龙头重登龙船!不愧是丁大哥的女儿,果然虎父无犬女,小小年纪,就有胆量勇闯鬼头礁,竟然采得如此众多的珍贵灵药海灵芝,还能全身而退,实在是了不得!属下佩服!佩服!”
咚妹儿懵懵懂懂的接过了这枚龙头印,放在手里仔细端详了片刻。
这枚印章巴掌大小,上头手握的地方,雕刻着一枚怒目而视的龙头,底部的印章上刻着四个大字:“海上霸主”。
“你刚才提到了我父亲,你叫他丁大哥。你认识他?”咚妹儿的神思渐渐明朗起来,她看着小个子海盗,认认真真的问道。
“回龙头的话,小的赵四,曾有幸追随丁大哥左右。您现在身处的这条船,正是丁大哥当年的龙船。时隔多年,我们这帮老兄弟,终于迎来了丁大哥的女儿了!”赵四说着说着,凝噎起来。
“我到了父亲的船上了……”咚妹儿放下龙头大印,下意识的摸了摸身边的桌椅。
难怪,方才梦中,父亲的气息如此浓重。
周围的每一件东西,当年都沾染了父亲的气息吧。
咚妹儿望向舷窗外,一轮熔金落日,正在缓缓沉入海面。
广阔的洋面一片辉煌,龙船两侧,数不清的战船护卫左右,驶进灿烂的夕阳中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当年的事
海上,龙船。
当天早些时候,咚妹儿还在昏迷。
薛神医给咚妹儿疗伤的过程中,墩子忍不住抛出一堆问题来问五嫂——
五嬢嬢,你是什么时候从码头出来的啊?
五嬢嬢,你怎么知道我们往这个礁石小岛过来的啊?大尾巴起飞之前,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要来这里……
五嬢嬢,你怎么认识这群的海匪……啊不,这群海上义士的啊?
五嬢嬢,你肯定不是被他们绑过来的哈?我就是挺奇怪的,怎么他们看起来这么怕你?(小声逼逼的……)
五嬢嬢,他们刚才管咚妹儿叫啥?龙头?什么龙头?
五嬢嬢,这个薛神医靠不靠谱啊,刚才给咚妹儿包扎,看起来还像点样,怎么给大尾巴打夹板的那两下子,我看着这么不像呢?我哥从来不那样上夹板的……(也是小声逼逼的……)
五嬢嬢,咚妹儿怎么还不醒啊?那个神医不是说天黑之前准好吗?
五嬢嬢,……
五嬢嬢,……
开始医治之后,左右都退下了,只剩下薛神医,五嫂、墩子,还有两个帮忙的壮实女子。
五嫂心急如焚的看着薛神医给咚妹儿包扎,剪开了衣服之后,大家发现咚妹儿的伤,远比之前看起来的要严重很多。
很多螃蟹的断腿都插进了肉里,带着倒刺的蟹脚很不容易取出来,而且螃蟹的是吃泥沙的东西,平时走在臭烂的地方,蟹腿奇脏无比,取出断肢之后的伤口,也需要切开了撒上烈酒,不然恐怕之后会留下炎症。
五嫂看薛神医用柳叶细刀划开咚妹儿的肌肤,小心翼翼的取出倒刺和污物,而后再撒上烈酒,伤口处就浮起一层泡沫。
更吓人的是胳膊上的几处贯穿伤,切开伤口之后,都能看见骨头了。
每次撒酒,昏迷的咚妹儿都会身体随之猛地一抽,可见即使处在无意识当中,伤口撒酒的疼痛,依然很剧烈。
五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经历这样的苦难,早已哭成泪人。
两个帮忙的妇人中,其中一个就是之前在岛上说话的那个,她一看五嫂的样子,也忍着泪,劝慰道:“五娘娘,当娘的最看不得这个了,薛神医的医术,堪称华佗在世,海上各家没有不服的,您就放心吧。
不必再守在这里了,让这个小兄弟陪着您,去甲板上走几步,等回来的时候,我们就都收拾好了。”说着朝墩子使眼色。
墩子领会,马上搀扶着五嫂就往外走。
五嫂自然是不肯的,可耐不住那两个女人一再劝慰,都说怕她哭得太厉害,影响了薛神医缝针,五嫂这才被墩子扶走了。
出了船舱,上了甲板,阵阵海风拂来,天地一片清明。
墩子从未来过这么远的海域,周围茫茫一片,看不到陆地在那一边。
除了广阔的天空,就是无垠的大海,似乎天地尽收眼底,又似乎自己只是沧海一粟,随时都会泯灭。
于大洋之中观海,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五嫂走了一会儿之后,果然渐渐止住了哭声。
“墩子,你刚问的那一堆事儿,我好好给你说一说吧!”五嫂扶着栏杆,目光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思绪,也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多年以前,五嫂还是无忧无虑的疍家少女水仙,容貌清丽,性情单纯。
在港口摆渡为生,日子过得清贫,但是很自在。
有一日,船上来了一个书生,听口音是从远方来的,要租渡船,进京赶考。
这样的书生,时不时的河上就会遇见几个,也有风流的,在谁家的船上缠绵几日,留下来诺言和信物给船娘,而后再启程的。
当然,不管当初立的誓言多重,给的信物多真,最后,就没有一个回来的。
可船娘与书生的故事,每一辈人都会出几个,大家常听常新,见怪不怪。
水仙遇见书生丁一鸣的时候,见这人厚着脸皮纠缠,以为这种狗血故事,被自己遇上了。
她当然懒得理这人,催促他快去赶考,本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必费心流连。
可丁一鸣似乎认定她不走了,什么赶考,什么功名,全都忘了。
他说:“我哪儿都不去,就要留在这船上,和你相伴一生。”
水仙气笑:“你连个水都不会,留在河上做什么!”
本来无心一言,没想到,丁一鸣后一日竟然涉水而来,靠近了看,他竟然是骑在一只海豚的身上,来追逐水仙的船的。
“这是海里的生灵,如何会听你的?”水仙大为吃惊。
“不仅海里的,天上的也听我的。”丁一鸣说着,朝天上打了一声口哨,果然,一群胡乱飞翔的海鸥,竟然得令一样,全都朝这边飞了过来。
丁一鸣又是一声呼哨,那群海鸥居然整整齐齐,在天上结成一个巨大的圆环,盘旋而飞,甚是炫目。
不仅是水仙,周围的疍家人都看直了眼。
这是什么神通!
后来,经不住丁一鸣锲而不舍的追求,见他真的铁定了心,留在港口不走了,水仙也就跟了他了。
和和美美的日子没过多久,港口疍家人中,来了一个书生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夜,水仙的连家船上,来了几个陌生人。
他们面上恭敬礼貌,实则对要做的事情非常坚持。
他们要借丁一鸣一用,去海上当一次军师,帮着打一场海战。
海盗登门,不敢拒绝。
丁一鸣很顺从的跟着他们走了,因为在他出门的那一刻,暗中朝向水仙的长刀,才缓缓放下。
那一仗,丁一鸣赢得非常漂亮。
战术运用,结合了潮汐风向,简直出神入化。
虽然事后,他什么谢银也不要,也交代了来请他的那伙人要保密,可难以避免的,他还是在海盗中出名了。
丁一鸣说,当初先生给他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断言将来他会一鸣惊人。
他本以为,这一鸣惊人会应在金榜题名上,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战成名。
他不是被动任人差遣的那种人,既然命中如此,那就落草吧。
不出几年,丁一鸣的势力就收服了海上各路大大小小的帮派,成为了海上一霸。
早先上门请他出山,敢对水仙比划刀子的那伙海盗,是最先被他干掉的。
当时,海上势力形成割据之势,红、黑、蓝、白、黄,五色令旗,分别代表着五个大帮派,分别占领着各自的海域。
丁一鸣的红旗帮,隐隐有压过众人一头的气势。
抢掠经过自己水域的船只,再和其他的几个帮派混战抢地盘,成了当时海匪的日常。
抢劫的时候,平民大多死于非命;帮派斗殴的时候,双方的兄弟也都死伤惨重,海水染红。
丁一鸣不喜杀戮,与各帮结成海盗联盟,破天荒的实行颁发通行旗,保一方平安,赚通行钱的制度。
一时之间,乾坤扭转,不再死人,而银钱进账不绝。
家家满意,各方赞许。
五大帮派的当家老板结为异姓兄弟,丁一鸣最为年轻,故而行五,人称丁五爷。
联盟龙头之位,也由丁一鸣出任。
水仙自此开始,被人称为五嫂。
海盗讲究地位身份,所以,底下的兄弟,是不敢直接叫她五嫂的,就尊称她为龙嫂。
龙嫂这个名号,前有大盗首石秀姑用过,那女人杀人如麻,水仙觉得这个称呼杀气太重,她不喜欢,所以,只让大家叫她五嫂。
虽然她自己不介意,可多人还是不敢这么称呼的,就叫五娘娘。
丁一鸣刚认识水仙的时候,有一次水仙无意之中说,看岸上骏马驰骋,似乎比行舟更为惬意,身为疍家人,却是无缘体会了。
丁一鸣成为龙头之后,将海中一个地势平坦、芳草鲜美的小岛,派专人开辟为马场,大费周章,从陆地上运来了很多品种优良的骏马,调理得当,都送给水仙。
在那座岛上,水仙依偎在丁一鸣的怀中,学会了骑马。
多年以后,当她第一次抱着咚妹儿,骑着大尾巴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心中所想,都是当年夫君在侧,夫妻二人谈笑风生,一同纵马驰骋的欢乐时光。
这样欢乐的时光没有持续太久,由来丁耀祖打乱了海上的平衡,丁一鸣为了重整乾坤,不得不调集海上力量,一举将他击杀。
那一仗,不仅是风向潮汐,丁一鸣甚至连迁徙的鲸群都用上了。很多当年有幸参战的海盗,提起当年这一仗,都以有幸参与其中为荣。
可大胜之后,海盗内部虽然再次团结起来,却不得不遭受来自孙权谋的疯狂反击。
丁一鸣,成了孙权谋不共戴天的杀子仇人。
本来水陆两个天地,各自守在一方称霸,不会再有交集。
可不久之后,水仙有了身孕。
当年的海上,是没有什么好郎中的。
谁的手伤了,治不好就把手砍了;
脚伤了,治不好就把脚砍了;
砍不了的地方,就自己慢慢等死吧。
丁一鸣不能让水仙在海上待产,他把她送到一处隐蔽的河湾上,安排了岸上的郎中,随时待命。
本来计划周详,但谁也没有想到,水仙腹中的孩子会早产,半夜突然发动,胎儿还是臀围。
水仙难产,有血崩之势。
当时安排好的那个郎中,使出浑身解数却无能为力,只能问是保大还是保小。
“大的小的我都要!”一贯温文尔雅的丁一鸣,狠狠给了郎中一个耳光,而后愤而摔门而去。
薛郎中当年以出神入化的接骨手法名震一方,谁也没有想到,丁一鸣会以跑死十几匹马的代价,亲自上门,连夜把他给抓了过来。
海上龙头的行踪,向来绝密。
此举大肆上岸抓人,一下子暴露了丁一鸣的踪迹。
孙权谋带人围剿过来的时候,丁一鸣率领几个亲信断后,安全送走了水仙母女,他自己却身陷囹圄。
后来,丁一鸣的死讯传来,水仙接到噩耗的时候,正在给婴儿喂奶。
当时,她的眼睛干干的,木木的,一滴眼泪都没有。
水仙入定一般,凝望着舱内墙上挂着一副手迹,那是丁一鸣之前留下的。
那还是当初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丁一鸣写下来送给她的。
当时水仙还不识字,说:“你写的什么,我也看不懂。”
丁一鸣笑着说:“看不懂没事儿,往后,我每天教你认一个字,不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你就都认识了。等到你我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没准儿你还能成了疍家第一个女秀才呢!”
如今孩子尚还在襁褓之中,水仙早已都认得这些字了,而白头偕老的愿望,却落了个空——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丁一鸣的书法极为狂放洒脱,满纸龙飞凤舞,铁画银钩,尤其那个“冬”字,写得墨迹厚重,棱角分明,翩然欲飞。
水仙看久久凝视着这个“冬”字,良久之后,亲了亲怀里婴孩的额头,说:“孩子,你有名儿了,你爹爹留下来的,妈要好好把你养大,不能辜负了他的嘱托。”
冬。
丁冬。
咚妹儿。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出浴美人
海上日出,霞光万丈。
龙船,船首甲板。
两个身影靠在一起,在看日出。
“墩子,我老是觉得是在做梦。我朝思暮想的父亲,竟然是他。”被绷带包裹成木乃伊一样的身影,传出的是咚妹儿的声音。
“你不是老是在找你爹爹么,不是五嫂不告诉你,看来是真不能说啊。”墩子也为这几天的见闻所震惊。
童年的玩伴,家境最穷苦,身份最卑微的咚妹儿,竟然是海上传奇大盗的女儿,如今人家父亲的属下前来救驾少主,还说海上有无数海盗军团和岛屿,等着她回去继承接管呢!?
“禀报少主,薛神医请您过去。”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通报声。
那个叫赵四的小个子海盗,在咚妹儿醒来之后,就安排了十几个女子护卫在她身旁,生怕她再出半点儿意外。
咚妹儿被十几双眼睛盯得连饭都不会吃了,赶紧要都给解散了,说:“我如今到了父亲的船上,又能再受什么伤害。快都散了吧,也别再叫我龙头了,听着不惯啊,也反应不过来是在叫我,就叫咚妹儿吧。”
于是,十几个护卫留下了一个,留下来照顾行动不便的咚妹儿。
称呼改为少主。
咚妹儿的大名,这船上除了五嫂和墩子,是没人敢叫的。
进了船舱,除了薛大夫,五嫂还有赵四,之前很多来过家里喝酒的老面孔,也都在里面等着呢。
“咚妹儿,这些都是你父亲当年情同手足、一起打江山的兄弟,如今经管着红旗帮的各大分舵,这些年来,他们一直都兢兢业业维护着各自的海上基业,年末还不忘来告知我一年的收成,他们都在等着你长大。来!过来见礼!”五嫂招呼咚妹儿。
这都是曾经和父亲并肩作战、浴血杀敌的故友啊!
咚妹儿听完,就要跪下。
可她被裹得走路都不利索,还没等弯下腰,就被那些人一起给扶了起来。
一众大佬将她团团围住,忍不住感叹起来。
“好孩子,终于长大了!”
“不愧是丁老大的孩子,好样的!”
“你小时候就老过来摸我的纹身,如今想不想也给自己来一个!哈哈哈!”
“哈哈哈哈,都说这孩子越长越俊,可惜包成这样,也看见脸儿了。这孩子这次受伤不轻,怕是身上真要留不少疤,要不等好了以后,真让薛大夫给你做个纹身盖盖吧!”这句话是一个女人说的。
“胡说八道!疤痕都是战功!纹身显着位份!又不是给你们女人家遮丑用的!”先前说话的大汉不乐意了。
“你少胡说!如今的龙头,就是女人!”女人也针锋相对。
“哎哎哎,你别胡搅蛮缠啊,我又没说龙头的不好……我真没别的意思……那个……不是……”大汉解释不清,有些磕磕绊绊起来。
薛神医此时推着一个巨大的蓝气蒸腾的热水桶,进了船舱,室内顿时水汽氤氲,药香扑鼻。
“禀报各位老板,最大的那一株海灵芝,我已经依照当年丁先生留下的医书古籍,调制成药汤,有请少主入浴,一个时辰之后,当有奇效。”
众人闻言,都赞叹不已,并立即告退。
墩子虽然不放心,也只能出去了,人家要洗澡呢。
等屋子里只留下五嫂,咚妹儿小声问:“妈,大尾巴呢?”
五嫂一边给她解开浑身的绷带,一边回答:“在我屋睡着呢,梦里也直哼唧,看来是正疼着呢。”
“妈,你把它给抱过来吧。”咚妹儿入水了。
蓝色的药水看起来犹如深渊般幽幽不可测,可入水之后,却有一种极为舒适的温暖治愈的感觉。
“抱来干啥?”五嫂想让咚妹儿专心疗伤。
要知道,这药水的配方,是薛神医捧着古书研究了一晚上,才小心翼翼配置出来的。
他说,这种尺寸的海灵芝,连古籍上都没有记载,他实在是怕出了差池,也怕白白浪费了这么珍惜的药材。
丁一鸣生前,有书船数艘,其中有一艘船上,收集了古今众多的医药书籍,五嫂都送给了薛神医,让他感激不尽。
当初被丁一鸣从家中掳走,薛神医心里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可与丁一鸣短暂的相处,让他很快扭转了对这个汪洋大盗的看法。
后来,不得已入了红旗帮,帮众在五嫂交代下,对他和家人都敬重有加,让他越来越觉得,似乎留在海上,也能实现悬壶济世的抱负。
后来,海上的多方力量都争夺过薛神医,如果有他在,不知能多留住多少兄弟的性命。
可薛神医从来没生出过二想。
除非帮内有事召唤,不然丁一鸣的书船,就是他的全部天地。
他也乐在其中。
如今为丁一鸣的女儿续命疗伤,薛神医觉得这就是宿命。
当初,他把这个孩子接到世上,她的父亲因之暴露身份,丢了性命;
如今,她遭受了伤痛磨难,也是他来化解,而后,她将继承父亲的遗志,重掌他当年留下的江山。
冥冥之中,皆有安排。
大尾巴被五嫂送过来的时候,咚妹儿让把大尾巴身上的绷带夹板都拆了。
五嫂不解,问:“怎么,你还想让大尾巴也泡澡呀?它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吗?要让它下水比杀了它还难!”
“妈你别管了。快出去吧!等好了我叫你行吧!”咚妹儿不是真想赶妈出去,而是她看见大尾巴拆了绷带之后,露出来的折断的尾巴,还有遍体鳞伤的惨状,实在是忍不住哽咽,怕叫妈妈听见了不好。
五嫂其实也看见咚妹儿的眼圈红了。
何止是咚妹儿,就是五嫂看见大尾巴那个样子,也都哭过好几场了。
默默和上门,五嫂在舱门外的一处茶几前坐下。
栏杆外,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此时浪花不大,海面有一种大理石一般的质感。
当年,她和丁一鸣曾经无数次,对坐在这个茶几前,观海,饮茶,议事,说笑……
昔人已去,朱颜已老,一切却都恍若昨日……
当初,孙权谋斩杀了丁一鸣还不解气,还把悬赏丁一鸣的家眷人头的告示,散布的黑白两道皆知。
红旗帮的人,誓死都要护住寡嫂和孩子,可一时间,海上无数山头,都对这个失龙寡嫂虎视眈眈,垂涎三尺。
娶了龙嫂,那不就是龙头了么?
没人能想到,这个疍家女人,带着那个刚出生的孩子,竟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天上地上海里,全都找不见了。
孙权谋在找,赏金猎人在找,海上各大帮派也在找,堂堂海上龙头的女人,藏在哪里,也不可能没有半点动静。
偌大一个红旗帮,哪怕龙头已死,龙嫂和继承人消失,也始终都是海上第一大帮。
日进斗金的买卖啊,纵然是刻意低调,也不可能坚持多久,这个女人不论藏在哪里,早晚都会露出马脚的。
没人想到,水仙能一个人带着孩子,来到了孙权谋的眼皮子底下,愣是靠自己的一双手摆渡,就像一个真正平凡普通的疍家女子一样,用汗水谋生计,养活自己和孩子,极为艰苦的活了下来。
多年来,除了年末听各大舵主前来报账,她只行使过一次龙嫂的权力。
那次,有股小海盗要来掺和柱子的假肢生意,咚妹儿也被牵连着掉进了海里。
事后,那股海盗的老巢被荡平,全员斩首。
红旗帮内,以手提人头多少论行赏。
海上各方势力,无人再敢觊觎王木匠的假肢秘密。
可笑的是,王家兄弟多年以来,竟然以为是孟府和孙家在庇护他们。
岂不知,岸上的这两个家族,看似声名赫赫,其实在很多海上大佬看来,不过也是和柱子一样的肥肉而已。
墩子已经知道了因果,不知以后他告诉哥哥之后,柱子会是什么反应呢?
“咯吱——”身后的推门声突然响起,将五嫂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妈!”咚妹儿面色红润,笑着走了出来。
“喵——!”大尾巴也活蹦乱跳的蹿了出来,摇着尾巴和五嫂打招呼呢。
“你——?你们——??这是……都好了!”五嫂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咚妹儿原本被螃蟹腿划得血肉模糊的脸,现在竟然一丝伤口的痕迹都没有,皮肤吹弹欲破,颜色竟然比之前没受伤的时候,要好看不少!
大尾巴的骨折也好了,眼前这条尾巴,摇得轻盈有力,流畅自然,好像是伤了这几日,被憋坏了一样,报复性的可劲儿摇着。
“妈,我们回码头去吧!”咚妹儿又恢复了生气勃勃的样子,笑着提议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结局
码头,孟府。
咚妹儿和墩子回来了,带回了众人翘首以盼的海灵芝,这让很多人都重新生出了希望。
五嫂消失了几日,也一起回来了,身边还带回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先生,她说此人是精通医药之术的郎中,此次带回来的海灵芝,就要请人家来调制解药,以克时疫。
松泉觉得,咚妹儿这次回来之后,和之前有很多不同,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她却说不出来。
似乎,是更漂亮了?
好像又不止这些。
不止是咚妹儿,回来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很不一样。
不过,海灵芝寻来了,众人都忙于配药送药、治病救人,倒也没有功夫细研究这些了。
最先醒过来的,是烦了。
当时他服过药,很快退了烧。
睁开眼时,发现众人围在他床榻周围,大尾巴趴在他身边,咚妹儿脸枕着大尾巴,正看着他笑呢。
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惊喜和欣慰。
烦了最后的记忆,还是刁得志化成黑水。
他并不知道码头时疫肆虐的事,片刻回神之后,他还是有些为先前的事情感伤。
他没有父亲了,亲生的、名义上的,都没有了。
大家看出了烦了的失落,倒是一向木讷的墩子先开口了:“烦了,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看看海天辽阔吗?快点养好了身体,我们一起出海去看看好不好?”
烦了虚弱的笑了,刚想回应好友的雅兴,却没曾想,听到了一个他永远也想不到会出现的声音。
“我孙家子弟,怎可随意出海?”一个威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父亲!您怎么来了?”烦了惊喜的喊出来,不论他之前说的做的,多么决绝冷漠,可孙权谋一出现,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喜出望外。
他小时候生病,最渴望的,就是得到父亲的关怀,可惜连被过问的次数,都寥寥无几。
对父亲关怀的渴望,几乎刻进了烦了的骨子里,在这个大病方醒的脆弱时刻,更是毫不掩饰的流露了出来。
“孩子,你醒了。”孙权谋语气温和,微笑着走到了床前。
如此慈爱的神态,烦了从未在他脸上见过。
难道哥哥当年,每天都能见到父亲这样的温暖的笑容吗?
烦了不免心中又是一阵苦涩。
“父亲……我……不知我还可否叫您一声父亲……”烦了嗫嚅的说。
“好孩子,是为父糊涂,你为了救人,才情急那般的……”孙权谋说着,坐到了床上,他看了一眼对面的咚妹儿,微微点头致意。
咚妹儿一直对烦了这个爹没什么好感,虽然五嫂遮遮掩掩的,在讲父亲的死因的时候,对到底是谁杀了父亲语焉不详,可咚妹儿就是对所有当官的,都心生厌恶。
五嫂没说,是顾及到烦了。
那是咚妹儿自幼的朋友,教会咚妹儿读书认字,共同长大。
要是她知道了烦了的父亲,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咚妹儿该如何面对这个朋友呢。
不如以后让人找机会将他解决掉,不必让咚妹儿面对这样的处境。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隐忍了这么多年,又有什么不能再忍的呢。
“父亲,我……”烦了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和孙权谋说,却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锵!”一声刀剑出鞘的声音,让所有人都猛地一惊。
大家还沉浸在孙权谋突然转性的震惊中,猛地一回神,却发现孙权谋脸上,早已卸掉了慈爱的伪装。
他满眼恨意,手持利刃,狠狠朝着咚妹儿刺去!
“啊!”一声惨呼。
……
五嫂本来和薛神医一起,在后院调制汤药,听见孙权谋来了,扔了手中的药罐,撒腿就往烦了房间跑,没到门口,就听见了这声惨呼,心里顿时一凉。
等她冲进房间,发现烦了胸前中了一刀,血流不止,倒在床上。
孙权谋已经仰躺在地上,浑身抽搐,脖子上几道深深的血痕,伤口鲜血汨汨流出,他抽动了几下之后,渐渐僵住不动了。
临死前,一双眼睛死不瞑目,还在瞪着咚妹儿。
大尾巴趴在床沿上,居高临下弓着身体,背毛炸起,朝着孙权谋的尸体龇牙嘶吼着,一双眼睛怒瞪得溜圆。
它的体型,顷刻间暴长了很多,抬起的左爪上,犹有鲜血滴落下来。
咚妹儿目瞪口呆的看着孙权谋的尸体,方才电光火石之间,一切发生的那么快。
孙权谋刚亮刀对她刺过来,接着……就……死了?!
半晌之后,咚妹儿转目,看向冲进门的五嫂,问道:“妈,我爹,是被他杀死的,对么?”
……
……
时疫已清,洪水亦退,河道回归正常。
北岸人重回家园,疍家人又抄起了摆渡的营生,南岸的人,也开始在大难之后重建生活。
虽然依旧还是地处三处,遥遥相望,可大家已经是共同经历劫难的一群人了。
北岸人受困于北山,穷途末路山穷水尽的时候,是疍家人将船驶来,把他们送到了南岸,得以继续活命。
当码头上的所有人,都活在随时可能被时疫夺去生命的阴影中时,是那个疍家的女孩子,拿回了救命的解药,送走了瘟神,让大家活了下来。
如今,不论南岸北岸,能结交几位疍家朋友,竟然也成了一股风潮。
如今疍家人上岸,也不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有的陆上人见了,还会善意的开个玩笑:“我说兄弟,来了陆地上,不买双鞋子穿穿?”
疍家人就会笑着说:“就是逛逛,打二两醋就家去了,不费那个事儿!”
……
……
孟老先生虽然也得到了及时的救治,但是没能熬过之后的风寒,到底以九十多岁高龄,驾鹤西去。
松泉如之前所说,对于孟府偌大的家业,分文未取。
为父亲守孝一年之后,她去了北岸。
王木匠家,多了一位顾盼生姿的老板娘。
小白龙因为害怕大尾巴,所以也留在了柱子这里。它很喜欢看柱子作活儿,往往能趴在柱子身边,陪他老半天。
……
……
杜老板一家,到底还是回了海上去了。
当初得了咚妹儿和墩子入海去采集海灵芝的消息之后,就是杜老板派了快船,第一时间把五嫂送往红旗帮总舵……
老关又可以造船了,他不仅自己造的尽兴,还把他的造船术,找了一个传人,倾心相授,毫无保留。
这个传人,最初没有一个人认同,可杜夫人展示了这位传人缝制的风帆之后,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这位传人,是口齿依旧有些不如人意的翠儿。
对于到海上生活,造大船,缝大帆,翠儿非常开心。
不仅是做的活儿有意思,有气势,还因为,能和最好的姐妹在一起。
……
……
咚妹儿终于如愿以偿,纹了满背的纹身,图腾是飞龙在天。
其它她看中的漂亮图案,薛神医都给否了,说和她的身份不配,他不敢乱纹,怕被打。
墩子也入了红旗帮,屡次随军出征,他既作为先锋大将冲锋陷阵,又以军师身份出谋划策。
出手不凡,赢下了好几场海战。
墩子在海战的战略布局,战术运用,调兵遣将和对环境气候的利用上,都有非常独到的见解。
人们开始传说,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王雄展身上,有当年丁一鸣的影子。
烦了深受重伤,幸而薛神医在侧,海灵芝也充足,最终化险为夷。
当年丁一鸣有数十艘藏书船,薛神医不过只领了一艘医书船,其余的闲置多年。
其中,孤本绝本甚繁。
当年改变柱子命运的《鲁班书》,不过是其中的九牛一毛。
这些无价古籍,多年来一直都在吃灰,如今,终于有人来辛勤翻阅照看了。
……
对于举家迁到海上,大尾巴是最满意的一个。
因为,小银鱼可以放开了吃了,不再需要谁开恩喂给它。
它已经摸清了小银鱼在海中巡游的路线,它可以飞过去自己抓鱼吃啊!
哈哈哈!
开怀饱餐,自由翱翔,飞得漂亮了,还有人给喝彩呢!
红旗帮的帮众,没事儿都喜欢趴在船舷边上,围观龙头身边的这只飞猫抓鱼,看它金黄的大尾巴摇啊摇啊,大爪子一挥,小鱼出水,它一个扭身就吞下肚了,多漂亮!
大家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
……
海上的其他帮派,如今最怵的,就是和红旗帮起纠纷,他们是能躲则躲,能让就让。
不然的话,顷刻间就引来红旗帮大军压境——
海上,少年战神王雄展领兵冲锋;
天上,龙头少主御巨兽从天而降;
浩浩大洋,称霸一方,舍我其谁!
……
……
不论战场上多么风光,对于咚妹儿、墩子和烦了而言,最欢乐自在的时光,还是在甲板上喝酒吟诗的时候。
吹着海风,赏着明月,饮着美酒。
烦了老爱笑话咚妹儿作的诗蹩脚,咚妹儿就挤兑烦了的酒量差,墩子抱着大尾巴,在一旁捡笑儿偷乐,片刻之后,就会被另两个人跳起来围攻……
可在咚妹儿乘着月色,翩翩起舞的时候,三个人就都会沉静下来。
男孩们不再聒噪,静静欣赏着眼前的美人与美景。
五嫂的青梅酒,终于在每次打了胜仗之后,放开了给他们喝了。
一番尽情的欢笑玩闹之后,咚妹儿每次,都能把两个男孩喝到桌子底下去。
酒再浓,于咚妹儿而言,也不过是醉微醺。
拿过毯子,给他们两个盖好。
然后咚妹儿喊起大尾巴来,轻轻拍拍它的头,就像她俩小时候那样。
变大、变大……
飞呀、飞呀……
海天辽阔,咚妹儿骑着大尾巴,在一碧如洗的夜空中,自在的翱翔。
她们掠过浪花奔腾的海面,穿越过层层翻滚的云朵,朝着月亮和星辰飞去……
结语
没想到自己也能写出这么长的故事,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之后会开新作品,期待你们的支持。
妞妞,希望你长大之后,会喜欢这个写给你的故事。
妈妈爱你。
《大尾巴夜游记》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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