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魔述》 玉剑横枕淬邪光 哒哒哒……哒哒哒…… 夕阳西下,黄埃散漫的九原大境上,一骑白马疾驰而过,马蹄踏在枯黄的草木上,发出哒哒脆响。 遥遥望去,马上是一对少年情侣,正值年少。那少年身着领儒白袍,胯间别着一柄长剑,神采妖冶,容貌秀丽。然而俊美的面庞上丝毫没有的恬淡宁静,此刻他正左手紧紧拽住缰绳,右手搂着怀里的少女,焦急地向后望去。身后原野上的尘土被抛起两丈来高,模糊了颜色,看不清来人,唯有骏马碎地声犹如雷震,不绝于耳。 少年看不清来人,心中不安,更是双腿不住地捶打马腹,希冀白马用力狂奔,早早甩掉身后众人。怀中的女子受不了颠簸,感觉自己化成了一艘小船,置身于波浪中,迷迷糊糊的又仿佛在梦中,一双沾满泪水和汗水的眸子微启,迷离氤氲,嘴边时不时挂着呓语:“到…到家…娘……” 没人分得清她说了什么,倒是白马吃痛,知道主人此时在大难之际,不鞭即走,四蹄翻飞,很快与身后追杀之人拉开一段距离,但这里是九原大境,莽莽苍苍的草原一眼望不到头,纵横绵延三千里,除了当中切开的一条大河,山峦线似乎在遥远的天边。追逃还在继续,白马终究是驮着两人,吃力不过,何况连日来的奔走耗尽了它的精力,渐渐地,疲态陡现,浑身冒出一层白色迷雾,鼻孔喘着粗气,舌头拉的老长。任凭少年再怎么抽打,四蹄却一直打转,大有摇摇欲倒之势。 身后的马蹄声很快盖住了白马的喘息声,少年心急,转眼探看,乌泱泱的一大片马群,三十多人,却有九十匹马,一人三骑,一旦马力稍挫,立刻就会换骑乘坐,难怪就算自己乘坐的是良驹,也总是甩不开这些如影随形的鬼魅。人群中,为首一个老者,精神矍铄,目光锐利,在马背起身高呼:“大家伙儿加把劲,捉住了这对狗男女,老爷给赏,大家都到决玉苑快活几天。” 众汉子吱呀怪叫,一片迎合之声。显然他们都是粗汉,没半点斯文,早就知道如果这次追杀得手,少不了家主赏赐,正好在妓院中叫几个婊子烂货,鼓捣发泄一下,此刻眼见快要得手,一经老者提出,更加血脉膨胀,那眼光恨不得生吞了前面两人,马鞭抽的马臀隐隐泛红,群马声声怪叫,发疯狂奔。双方距离急速缩短,那老者又在马背高叫:“叶初,你这门外汉养的杂碎,顶着膀子不干人事,青衣改花脸,你以为老子就怕了你。” 那个叫叶初的少年这才看清,来人是自己最为惧怕的令狐桀。深知落在他手上会有怎样的下场,目光恐慌,双腿不断地夹打马腹,即便白马的汗水早已浸透了自己长裤。 反而是令狐桀,瞅准时机,大声道:“放箭。” 数十个汉子就马跨取出硬弓,弯身仰射,霎时羽箭破空声此起彼伏,和着鼓点般的马蹄声,震得九原天空作响。白马受惊,不知从哪里激出劲力,竟然一兜烟儿撒腿狂跑。令狐桀嘴角微勾:“继续追,逼光了那股浪荡劲,我看这两个浪蹄子还怎么浪。” 叶初恐慌至极,他知道一旦白马倒下,自己也就离死不远了。本来这次出逃自己打算的天衣无缝,就算发就,也为时已晚,早就跑到成国的境地了,但他可能没想到私自带着令狐家的小姐,即将成为皇妃的令狐慧怡私奔,让令狐家在庙堂同僚中丢尽了脸面,也引起皇帝的勃然大怒。区区一个园中戏子,猪狗不如的东西,妄想跟皇帝抢女人,且不说皇帝女人少这一个不少,多这一个不多,单就是自己的女人喜欢一个戏子而不是皇帝,已足以让他狠狠训斥令狐家,让其丢尽脸面,也足以让令狐家派出心腹追杀,并扬言死活不拘。 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令狐慧怡,少女容貌姣好,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快要挤出水来,娥眉粉黛,鼻翼翕张,样貌自然是极美。软绵绵的依偎在他怀里,身上传来的阵阵清香,总让他感觉如痴如醉,心旷神怡。然而想起来身后的令狐桀,他顿感脊背发凉,此人在府中资历颇深,却极少露面,多是躲在暗处逼供,审讯于家族不利之人,叶初作为戏子,在府中只有遇到老太太,老爷的寿诞,或可见他一面,虽然当时是穿着大红袍的令狐桀,待人接物都爽朗大气,话语也说的十分得体,可叶初每次近他身,都感觉戾气逼人。再后来听说令狐家两个长子,一个长孙都是在他的手下丧命,老爷却依旧十分器重的事,让叶初对他变得恐惧。下人们以讹传讹,妖魔化的谈论他,更让少不经事的叶初心中越想越怕。 “唉,倘若多有一天的时间该有多好。”叶初心中道:“再有一天,也足够他们越过这九原荒野,南下入成了,这里视野开阔,又人烟稀少,望去只有枯黄的野草,想躲都不知道往哪躲。” 耳听着后面越来越近的令狐桀放肆狂笑。自知将死,叶初只想苟活,一个歹毒想法涌上心头。 他轻轻摇动令狐慧怡,少女如梦方醒,娇滴滴地问:“元拯哥哥,他们追来了嘛?”叶初笑了笑:“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令狐慧怡惊道:“为什么?你要丢下我嘛?” “我怎么会丢下你,我想着白马儿也载不动我们两个人,不如把你留在这里,来的都是从小看你长大的人,放心,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一边说一边取出长剑,翻手出鞘,依旧笑道:“等我去成国了,安顿下来,我就偷偷来接你。” 令狐慧怡不喜刀剑,白煞煞的很是吓人,闹不明白他拔剑干嘛,此时颇为害怕,可还是壮着胆子答:“可,可大伯伯说了,死活不拘,他们,他们心中只有自己的前途,早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你能把剑收回去嘛?我,我害怕。” “害怕?那天晚上你不刚开始也说害怕嘛,后面不是挺舒服。”叶初带有戏谑之意。 令狐慧怡却没听出来,只顾双颊绯红,碎碎答道:“那晚还不是你骗我……” “我哪有骗你,后来就是挺舒服嘛,你这样,你先等我,我去找成国的兄弟,准备好了,吹拉弹唱,绫罗绸缎,八抬大轿来接你。你是主子,他们是奴才,吃的住的都要靠你们家,你怕他们干什么,更何况,你一个弱女子,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令狐慧怡还在迟疑。 “你都是小爷的人了,谁敢欺负你,老天爷答应我也不答应。”他嘴角弯起一个绝美的弧度,目光中满是清澈,似乎充满了自信。令狐慧怡沉吟半晌,望着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叶初心中高兴,收剑入鞘,双手忙将她托在地上,白马虽然开始吐沫,却没有丝毫地停顿,依旧拼命向前。 留下令狐慧怡一人,杵在空荡荡的九原上。 她抬头望了望天边的云,被夕阳染成了胭脂色,一时心中悸动,想起了叶初扮戏时用的胭脂,绵软温热,鲜艳无比。时令已至深秋沉暮,苍茫的九原大境,除了在夏日,两国边界的人可能会来牧马,其它时节多是人迹罕至,此刻白露已过,呈现一片衰荣之相。 叶初丢下了令狐慧怡,独自一人穿行在原海上,晚风习习,颇是凉爽。 他本来是成国浪子,父母都在“打草谷”的时候被顺军所杀,捉住了他,将他带到了顺都玉京,养在伶人舍里,自小学了些唱念坐打的梨园行当,十几年间,妆容样貌却出落的极好,被皇帝赏给了令狐家充当小厮,每日在府中歌颂太平。渐渐地与当时是小姐地令狐慧怡勾搭上。她当时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豆蔻初开,能懂得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少年长得好看。家中父母奔波在名利场上,谁去管她,于是一来二去,两人相恋差不多四五年之久,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再后来,新皇登基十载,嫔妃大选,自私自利的父亲和伯父两人献女邀宠,五十多个贵人的头衔硬是给自己强按了一个,那时候,真不如死了算了。她愤懑,她抗争,没用。连良言相劝都没有换来,倒是父亲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咒骂了她一通。 夜阑人静之时,一个叫叶初的少年才蛰伏在墙根下,说些让她脸红害臊的话,面颊滚烫,内心却十分高兴。久在府中的令狐慧怡对外面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叶初总是什么都知道。二十岁的她大感明日了无生计,破罐子破摔,索性打开了窗棂,笑着骂了句:“元拯哥哥尽讲这些污话儿,外面凉,你进来说罢。” 叶初不是傻子,心想反正她马上要成为皇帝的女人,倒不如让我占了便宜,跳进屋中。 奇怪的是两人相见,却一言不发了,只是互相死死盯住双方。闺房中的气氛变得越来越迷离,温度急剧上升,两人都感道燥热,令狐慧怡刚吐出“元…元拯…”两字,就被叶初一双大手拦腰抱起,嘴唇封住嘴唇,三两下扯掉衣衫…… 一夜温存,失了身子。 在马背上想起这些的叶元拯嘴角不免勾起一丝媚笑,管他呢,反正小爷占了便宜,就是可惜没能带她逃出来。 顺勘验秀女甚严,大选之日令狐慧怡还是傻乎乎地去了,内官查出她非处子,本来按律就应当当众处死,可毕竟她出身名门,内官是乖巧之人,冷着脸一言不发,末了偷偷告知顺帝,皇帝哦了声,召来两位殿帅,内官讲明缘由,二人已是豆大的汗珠滚滚,皇帝仅是呵呵冷笑,拂袖离开,从始至终未说一句话。 这件让令狐家蒙羞的事很快传得满城风雨,关乎令狐颜面和前途的事,府中大怒,查,一定要查出来是谁干的,谁敢干。叶初这才感到恐惧,玉京他是待不下去了。用多年积蓄买了匹好马,包了些散碎银子,瞅准一个机会,偷偷带着令狐慧怡出逃。 就这样,乘着初秋的一场大雨,二人私奔了,从玉京出逃,下马驿,过沧济,茂名,麟州,一路上都相安无事,直到进入莽莽苍苍的九原,突然冒出个府中一等杀手令狐桀。 他却不知道令狐桀之所以要在九原动手,不过是神鬼不觉地占据令狐慧怡的身体,在他看来,“死活不拘”只有个死字。其实当叶初刚刚出玉京城时,身后令狐桀的双眼已经死死的盯上了他。 叶初鼻孔中钻进了谈谈的血腥味啊,白马快要累瘫,白沫吐尽了,口鼻中微微渗出了血迹。叶初听到身后还有急切地马蹄声,知道追捕尚未停止。然而自己座下的白马已经脚步踉跄,大限将至。知道再逃也无济于事,翻身下马,在马臀上轻轻拍了拍,白马顿感全身轻松,放慢马蹄,悠哉游哉地走远。 叶初见状,笑着骂了句:“畜生。” 言讫,掉头转向来人,夕阳似乎是一瞬间暗淡下去地,远处了胭脂云好像突然成了月白色,衰草遍地,寒风吹过,发出呜呜地声响。 九原,这个埋了两国七八代人的古战场,似有鬼在哭。 叶初一时胸闷,扯开嗓子唱道: “我本待拔宝剑寻短见,血海冤仇化飞烟。 对天发下宏誓愿,不杀昏王怎心甘。” 导的是二黄原板,不急不慢不高不低,唱的是前朝旧戏《文平关》一折,讲吴延坪父兄为末帝所杀,打马逃出文平关,一夜白头的事。激昂的腔调在旷野上和着愈来愈近的马蹄声,发出阵阵回响。 玉剑横枕淬邪光(二) 时间转瞬即逝,不到半刻钟的功夫,令狐桀一行人已然扑到了叶初的身前。来人多是三十岁上下的壮年汉子,劲装结束,马鞍上别着弓弩短刀,面露横肉,满是凶横之色,显然都是江湖上别着脑袋行走的亡命之徒,其中一个汉子马鞍上横提着令狐慧怡,后者已经迷迷糊糊的不省人事。 “小子,你可真有出息啊,背约弃家,累的老夫受这份罪。”令狐桀勒住马头,冷着脸说道。他语调平平,可浊老的嗓音听来总有一股压迫之感。 叶初冷哼一声,却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 “狗东西,你没听吗,家主令是死活不拘,老夫可不管这一套,落到老夫手里就是‘十死无生’。”令狐桀说着望望马背上的令狐慧怡,色眯眯的打量,“慧怡小姐长得可真水灵啊,腰儿细,屁股圆,奶子大,临死前让咱爷们爽一下,也算主子尽了我们这班奴才的犒赏了。” 他故意将“奴才”两字咬的很重,似乎要激发出手下猥亵主子的快感。众人看着令狐慧怡一齐坏笑,嘴角裂开,露出黄澄澄的板牙,夹杂着几声令狐桀干笑带动的咳嗽,甚是猥琐下贱。 “畜生!”叶初浑身打了个激灵,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小子吃着令狐家的,用着令狐家的,不思报恩也就算了,还拐跑皇妃,怎么,谁是畜生你分不清?” 叶初一时语塞,又低下头不会说了。 他咂咂嘴道:“可惜啊,可惜,只是让你这小子捷足先登破了瓜,不过没事,咱们做着,你看着,老夫倒是快活得很呐。”令狐慧怡早就被笑声惊醒,听到令狐桀的鬼话,泪水扑簌簌落下,看着立在核心的叶初,万念俱灰:“不过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强过所谓的顺帝皇妃千倍万倍。” 少女淡淡道:“令狐桀,你想羞辱主子,你才是畜生。” 令狐桀颇感惊奇,转过来玩味道:“是是是,小姐说的是,不过府中那么多小姐,老夫却只有一个。这里两国交界,数千里荒无人烟,就算是小姐做了老夫的胯下之鬼,又有谁人知晓。至于你的元拯哥哥嘛,自然想死想活都在老夫手里。” 他突然厉声道:“叶元拯,你要死……” 叶初身形一颤。 顿了顿,令狐桀才接着道:“还是要活?” 令狐桀极擅长用这样的语气问话,总是无形中给人已压迫之感。叶初口中不言,心中却说了千万遍的"我要活",他不知道怎么办,唯有静静低着头,不发一言。令狐桀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道:"元拯啊,你放心,这里两国交接,人迹罕至,你想什么,做什么,只要我不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知道的。"他面容憨厚,语气委婉,恍惚之间,竟像个慈祥的老者在劝勉后辈。 叶初咬住嘴唇,两眼征征的望向地面。 令狐桀心思陡转,"听老夫的话,你能好活,不听老夫的,你不得好死。"此刻的令狐桀面容已经变得冰冷,语调故意提高。 "带下来!"他吼了一句。 那汉子将令狐慧怡着手一提,轻轻甩在了地上。 "叶元拯,你要死要活?"他又吼了一句。长刀出手,指向叶初。 "大人,大人……"情急之下,叶初慌忙抬起了头。"是我,是奴才贱,是奴才矫情,奴才不该诱骗小姐,让大人受累,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宽宏大量,就饶了小的这一次。" 一大番话语如同连珠炮,好像刚才低头的叶初不是因为感到羞辱,而是专门寻思这一段阿谀之词。令狐桀望着他,冰冷的面皮终是挤出了一丝干笑。 暮色四合,当令狐慧怡听到这段话时,顿感天塌。身旁的一个个粗壮汉子如同巨大的魔鬼,在苍茫暮色中显得更加诡异。而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叶初,似乎是在这一瞬看清的。现在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 她泪水缓缓流下,带着悔恨和不甘,痴傻地望着他:"叶元拯,你怎能……" 叶初谴责自己,不安地避开了视线,撇过头不去看她。倒是令狐桀笑了:"世上儿女情长,哪有那么快就两情相悦的,这小姐啊,也是命苦人儿。来来来,元拯,爷们玩就玩个刺激的,去把你女人的衣服扒光,咱们做着,你看着。" 叶初如遭雷击。 这般无耻的话语在他嘴中说出来竟是平平无奇,好似寻常事一般。他身后的许多汉子已然下马,抽出明晃晃的短刀,和着令狐桀狞笑。 一边笑,一边用刀指着叶初, "快给爷脱!" 在这般亡命之徒看来,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寻找刺激。杀人是刺激,用刑是刺激,喝的酩酊大醉也刺激,上青楼狠狠抽婊子更刺激,可这些,总不如让一个女子心爱的人亲自扒光她的衣服,送入她仇人的口中刺激。更何况,这个女子,还是他们以前的主子。 以下犯上,以邪魅欺良善,好不刺激! 叶初胸中好似被一块巨石击中,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令狐慧怡内心泛呕,可很快就被恐惧笼罩。她现在害怕了,害怕叶初真的会这样做。她虔诚地看着叶初,后者缓缓合上双眼,嘴唇在轻微的抖动,胸腔起伏,吞吐长气。末了,睁开眼,这才突然发现天已经这么黑了,低沉的说了句:"好,我脱。" 令狐慧怡立刻一声尖叫,带着哭腔道:"三十多人,还是野汉子,这不是教我死么。"她心中委屈至极,不顾廉耻的哀告:"元拯哥哥……别……别这样,求求你……求求你,我……以后都听你话……我伺候你……我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 可惜这悲情的话语灌进叶初的耳朵里,就像是说给一个木头人听。叶初不为所动,缓缓的靠近令狐慧怡。在其他人看来,令狐慧怡的叫喊,无疑是撩动他们欲望最好的佐料。至此,令狐桀心满意足地微笑着,这一切,全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的目的也悉数达到了。 杀死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感觉自己活不下去。此事过后,就算对令狐慧怡不管不顾,一个被人抛弃,内心深处充满荆棘的女孩子,也绝对不会活的很好。 "啊"一声尖叫,令狐慧怡的一件薄衫已经被扯成了碎片,露出白藕般的粉臂,渗出淡淡香味,众人捧着鼻子贪婪的吸着。 女孩儿已经癫狂,双手被缚,可依旧在蠕动身子挣扎,嘴中含糊不清,仍是那一句"饶了我"。 叶初咬着牙,口中念念有词, "我是畜牲,我是畜牲……" 余下的人早已双眼通红,咽下了一大口又一大口的唾沫,饿狼一般死死盯住令狐慧怡身子。饶是令狐桀这样心思缜密的人,也噙眼而观。 白露方去,秋分将至,莽莽苍苍的九原大境快要进入深秋,秋主萧瑟,百草枯死,在黄土地上结成了黑色的尸体,肃杀之气自然不言而喻。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今日的夜晚多么与众不同,漆黑的天空中,见不到一丁点的星光,大地陷入了沉沉的昏睡,黑色笼罩一切。 当叶初恶毒的双手即将扯开她的内衫时, 倏忽天地变色。 玉剑横枕淬邪光(三) 西北天空突然冒出六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彗尾,砸向东南。所有星辰几乎一时亮起,恍如白昼,迎接这罕见的异相,即便是夏夜的星空,也没有如此明亮。与此同时,远在成国司天台上的一位颓然老者,正扳动手指,仰头而观,喃喃自语:"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六星落于天狼,主杀伐大起,药眠兄,我大兴,复国有望矣!" 霎时,群星璀璨,整个银河在天外缓缓流淌,呈现出蓝莹莹的深邃之色。叶初停下手中动作,与所有人一起征征望着天空。令狐慧怡早已经因为哭喊过度,晕了过去。天生异相,又正好赶上他们行苟且之事,总不免让人心声惶恐。 一汉子忍不住问令狐桀:"大人,这……这是什么?" 令狐桀没好气的发作:"什么什么?老夫……" 后面的话语未曾出口,猛感大地在晃动。令狐桀马上大叫:"地动了,快跑!" 他心思转的飞快,立刻跑向马匹,刚翻身上马,可惜,地面轰然塌陷,所有人都被带进了地底。 众人没有一个能逃脱,地面下陷出了一个又大又黑的深洞,随着塌陷的石块,一一跌进了无底深渊。令狐桀刚想探头,突然,洞中白光点点,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耀斑,继而这些耀斑慢慢变大,变亮,成了猩红的血色,裹住了每个人的眼球,令狐桀还想看个究竟,猛感觉眼眶泊泊渗水,其实这那里是水,这是被强光刺伤而涌出的血水,再之后,他们眼前一暗,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剧烈的强光将疼痛都撕扯的干干净净,地底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射出这万道霞光,传向地面,和着璀璨的星光,将整个人间照个通透。 令狐桀到底是大风大雨见惯了,迟来的疼痛让他明白,自己已然眼瞎,他心思冷静,迅速稳定心神。同时听声辨物,发觉身旁有一匹一同落下的骏马,黑暗中伸手抓住马蹄,马慌乱中胡乱踢腾,他劲力所至,扳断马筋,快速爬上马背,揪起马鬃,只一掌,毙了马命。 落地倘是坚硬地面,一震之力足以让人摔成肉沫,最好找个垫底之物,令狐桀爬上马背就是为此,此时此刻,前途未卜,能有一分的机会就把握一分的机会。其实岂止是令狐桀这样想,周围的汉子都是刀口上舔血活过来的,心想当下之急唯有如此,所以一群人在空中互相算计,寻马寻人,都妄想置对方于死地,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坠落还在继续…… 令狐慧怡身子轻盈,身体如同枯叶一般缓缓落下。叶初当时是离她最近的人,此刻正死死抱住令狐慧怡,二人一同缓缓下坠。 这里是千年沉寂的地底暗潭,在周围金光的照耀下,浮藻碎萍发出浓郁的蓝青色,不觉生机盎然,谭低少有金光渗进,反而感觉死气沉沉。谭边是古白玉砌的栏杆,青玉砖铺就的地面,延伸到远处,一大片一大片的房屋古色古香,窗棂发出金光,显然里面堆积了数不清的金银,再之后,暗沉沉的黑玉造就的树干几百丈高,翠玉仿做的树叶,惟妙惟肖,尤其是一点点垂下来的玉丝上点缀着玉叶,薄如蝉翼,剔透玲珑。 广袤的地底广场上,暗谭上空不知用什么方法,镶嵌着无数颗晶莹光滑的夜明珠,按照周天星辰,有序排列。 一点忽又一点的莹莹之光,精灵般的跳跃在整个地底上空,兼之不风自动的玉丝摇曳,富丽堂皇又千门万户的黄金屋充塞其中,银沙作河,黑玉为壁,几尽人工之能事。 只是不知是谁人所造。 "嗵——嗵——" 数声水响,包括碎玉之声,令狐桀一行人和塌陷的石块一起,砸碎了不多的玉树树枝,高高落进了玉谭。令狐桀入水顿感耳膜生疼,这是水压所致。他顾不上许多,双腿在死马身上一蹬,极速向水面游去。 他刚一露头:"有活着喘气的嘛?" 石块纷飞,玉石叮当,根本听不清楚。 "有喘气的嘛?" 他一语未毕,又接着喊了一句。苦于无人应答,直至感觉所有的声音都稍稍安静下来,他内力暗运,气沉丹田,中气十足的喊道: "有活人嘛?" 这次耳朵中很快传来回音: "有,大人,小人活着。" "小人也活着。" "我也是……" 令狐桀心头一喜,虽然自己成了瞎子,所幸还有活人。 "大家不要慌,不要乱,四散游开,寻找岸边。" 所有人都明白,经历了这一场变故,完全不知道自己处在何方,况且双目已瞎,保不定同行之人加害自己,最好是寻一安全之地,养足精神,打探清楚周围情况再作计较。当下一群人应了声,快速游开,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在谭中瞎逛,只盼能快快找到岸边。 当所有声音都安静下来时,潭中似乎只有这群人的游水声,令狐桀虽已近知天命,可手脚灵活,游的奇快。突然,他感觉左手摸到了一个滑腻的物什,大而温热,似乎还在游动。令狐桀心头大惧,暗想这可能是水兽一类,轻轻拔出腰间短刀,浮在水中一动不动。 "呀……呀……" 数声咿呀,如同婴儿呱呱坠地的声音。 令狐桀心中闪过一道光,地底,暗潭,婴儿,水兽…… 是大鲵! 水中之怪,唯有大鲵喜欢生存在无光潮湿的暗谭当中,也唯有大鲵的叫声神似婴儿。寻常大鲵最大不过二尺来长,荤素皆吃。令狐桀触摸那条,他感觉似有巨蟒般长,至于吃不吃人,百尺长的大鲵,岂能不吃人!谭中其他人也感觉到了大鲵的存在,更有甚者抽刀刺鲵,已引的大鲵群起而攻,一瞬间,婴儿怪叫之声不绝于耳。有几个汉子已经被大鲵生吞,骨骼碎裂声传到活着的人耳朵中,血液在谭中散开,发出怪异的清甜。更引的剩下之人欲除大鲵而后快,可惜他们带的都是短刀,根本刺不到大鲵要害部位。几番下来,众人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况且谭中涌出的大鲵越来越多,少说有几百条,令狐桀顿感有成千上万的婴儿在自己身旁啼哭。 转眼间,一条巨长的大鲵扑向自己,尾巴卷动,谭低数百年沉寂的淤泥被滚动带起,呛进令狐桀的口中,腥臭无比。令狐桀不及反应,已被裹住了身子。短刀出手,在大鲵身上刺了一剑又一剑,无用,反而水中刺杀,十分费力。 他心思转动,弃刀用掌。 猛然中左掌用力,千钧力气喷然而动,令狐桀好歹是丹水境的好手,若困于区区一条大鲵,未免丢人。掌力骇人之处,就连周围的潭水都变得滚烫无比,大鲵身子一软,身后逼出数丈长浪,拍击堤岸。呀的一声惨叫,已然暴毙。 令狐桀游上水面,换了好长一口气。 朗朗道:"欺人太甚的畜牲!" 不及喘息,大鲵在地底几百年,早已通灵,见此人凶悍,周围又迅速围上数十条大鲵。令狐桀虽然看不见,可几十年阅历早已让他感到凌冽的杀意。当下左掌提起,右掌藏于身后,猛吸一口气,沉入深潭。耳中感到有水声泊泊传来,左掌伺机而动,顷刻,一掌递出。大鲵滚动如蛇,轻飘飘躲开。欺身到前,张口欲吞,令狐桀大惊,不过很快镇定下来,左掌贴至大鲵头颅。 掌心发力,劲道骇人。 一股极霸道的内力灌入头颅,顿时大鲵闷哼一声,沉到潭低。 霎时五鲵齐来。 令狐桀吃过这次亏,知道若是听声辨物再出掌相击,很快会被灵活的大鲵躲开。令狐桀深知此刻是万分危急之时,不在怜惜什么,当下左掌挥动,数十年沉淀的掌力如同大江决堤,密如雨点,一条条大鲵摆动身子却躲无可躲,很快惊叫着沉尸湖底。左掌带动的诸多真气,震的潭水嗡嗡作响。五条大鲵已经被他制伏,周围其他人顿感轻松。剩下的所有大鲵,察觉出了不对,在激荡的潭水中,慢慢游向令狐桀。 一条,两条,三条…… 大鲵身上斑点发出蓝莹莹的光,在一声声婴叫中,将令狐桀围在核心,足足有百条之多。令狐桀缠斗多时,在水中未曾换一口气,这时早已经到了极限,更兼百条大鲵围攻,情况比前两次更是凶险。 他猛然感觉胸闷,在九原大境追捕叶初等人,突然遭到变故,瞎了双眼,稀里糊涂困在这水谭之中,被大鲵围攻。一切说来恍惚如梦,难以相信。接二连三的的变故让他的精力不再旺盛,再慢慢磨下去,不被大鲵拖死也会被淹死。 想通此节,令狐桀直沉入底。 千招纷飞莫如一招破敌。 倏忽右掌动,身子半爬,右掌携千钧之力直击湖底。 猛然爆发一片水啸,地底淤泥卷起一层黑皮,浊浪的潭水滚动,迅速向谭边散开,惊起层层巨浪。 暗潭像炸开的一朵黑色莲花,数百条大鲵被巨浪带到潭水上空。再无一条可近令狐桀身。 可悲的是,那些大鲵一旦脱离潭水,被金光照到,便会哀嚎一声死去。即便是很快又落入潭水,借浮藻污水蔽身也无济于事。 一掌之力,乃至于此。 令狐桀右掌蓄力,再次挥掌。 "砰"的一声,谭底裂开了一个大洞,所有的潭水开始涌入,潭面水位飞速下降。 令狐桀感受到了水流向下,转念想到水入地洞。在谭底借力跃上,游出水面。不多时,潭水已经流的干干净净,数百条苟延残喘的大鲵裸露在潭低,金光照耀,顷刻化成了一幅幅骨架。 大鲵生来惧光,天性使然。只是这潭中大鲵,在此暗潭生存不知多少时日,从未见光,想来是最怕光芒了。 令狐桀机缘巧合之下,打碎潭低通道,潭水流空,浮藻碎萍都难以浮在水面,大鲵纵然有巨力也无从施展,只能等死。 一时间皮焦肉臭,婴叫不断。良久之后,大鲵腐肉一点点脱落,露出白森森的骨架,插在潭底淤泥中,一片狼藉。 可惜令狐桀看不到,他仅凭听声辨物,触感和嗅觉。当一股子刺鼻的臭肉味钻进鼻腔,他便知道,潭中大鲵悉数毙命了。只是他还不知是什么缘由,当下无力顾及,瘫倒在淤泥中,调理养息。 潭中激战一场,所能苟存者寥寥无几。除了令狐桀霸道力战,又不失时机打通地底,才有活路。至于其他人,除了运气好的几个,其他人都成了令狐桀掌下亡魂或大鲵口中之食。 三十多人十亡七八,九十匹马悉数淹死,现在堪堪不到十余人。令狐桀盘坐潭底,虽然听到了周围有人呼喊,可没有答应。收回心神,吞吐长气,体内真力一点一点调动起来,游于四肢百骸。再后来,他神思内敛,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时光在慢慢流逝,不过在这孤寂的地底,时光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令狐桀和剩下几人,或坐或睡,静静休养。一系列的变故耗尽他们的充沛精力,蹂躏令狐慧怡的心思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可能,这时的令狐慧怡和叶初,早就埋在了不知哪只大鲵的肚子里。 他们却不知道在他们周围有着富可敌国的财富,而只是以为因为地震跌进了一处不知名的暗潭,恰逢潭中大鲵肆虐。 一夜一日消逝而过,令狐桀慢慢恢复了气力,他站起来身,衣衫已经被淤泥弄的肮脏不堪,伸手捋了捋了衣角。 玉剑横枕淬邪光(四) "还有活着的吗?" 传来几个汉子的回声,令狐桀暗暗数了数,只剩下八人。花费了老半天时间,众人聚到一起。令狐桀带着在潭中直走,摸索一日,感觉脚下不再是粘稠的淤泥,而是坚硬的地面,确信他们是上岸了。 其实此潭极大,同时可容纳四五十万人。所幸他们没有落在潭心,不然要走出来少说也得四五日。令狐桀伸手摸地,触手冰凉,以为是坚硬的石板,哪知黑玉也冰凉无比。 令狐慧怡和叶初因为身子轻,在落下的时候挂在了玉枝上,万幸的是没有任何的石块砸在他们身上,也没有人加害她。脸庞被些许的玉片划出几道伤痕,在粉嫩嫩的面庞上,显得更加动人。 她已然昏死了过去,在玉树中间仰躺,一袭粉色素白长裙缓缓下坠,裙摆纷飞,在青翠色的玉枝中含苞待放,鬓角几许乌丝杂乱飞扬,裹住了半边俏脸,双眸微闭,眉间似有怒气;吐气如兰,嘴唇垂涎欲滴,倒像个午间枝桠小憩的邻家小妹。 尤其是因为地动还未静止下来玉丝摇曳,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声响,如同天籁。 大鲵死后身上冒出乌黑气息冉冉上升,一位绝色倾城卓然其中,芙蓉出于渌波,柔情溺态,媚不可言。 她睡了好久好久,即便潭中打斗,也没有吵醒她。一个女孩子,芳心暗许之后又被人抛弃,最难接受的是心爱之人送她入虎狼之口,对她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加上连日来的奔波劳碌,她是该好好睡一觉。 叶初却早就被震醒,静静趴在树枝上听周围动静,待到令狐桀掌击潭底,大鲵悉数死绝,他双目已瞎,心中怕极,不敢贸然下去,只好待在原地。 令狐桀等人靠在一处,歇息良久。 一人按耐不住开口道:“总管大人,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乌漆嘛黑一片,还得您老人家费神,带大伙儿逃出去。”一人接口道:“是是是,还得您老人家费神。我看见东南方有光,想是出口,怎么样,咱们动弹着?” 众人心中一惊,看来这两人没有和自己一样瞎了双眼,当下最好别让他人知道自己双目失明的事实,免得成了累赘。 众口一词附和道:“对对,东南有亮光,我看见了。” “我也看见了,隐约还有一条小道。” “我眼力好,你没看错,就有一条小道,总管,这地底几百年没人,深不见底,又有大鲵这等怪物,令狐慧怡叶初两个杂碎就算掉进来也必死无疑。” “这么说,家主交代的事,咱们也算完成了,总管大人回去就说他们二人尸骨无存,赏了钱,好好请总管大人喝一杯酒。” "对对对,得亏总管大人指教有方,可惜就是让令狐慧怡好死,没让总管大人尽兴。" 立刻有人鄙夷道:“甚甚甚,总管大人受老爷器重,缺女人嘛?我看是你小子心里不老实。” 后者立刻附和:"对,我的错我的错。"说完给自己脸上清脆两巴掌。 令狐桀微微一笑,这小子话语让他很受用。突然,他感觉不对劲,厉声问道:"我笑了么?” 众人正在说笑,一时怔住。 “我笑了么?”他紧追不舍。 "啊……这……笑了……笑了没……笑了吧。"一个机灵的汉子试探回答。 令狐桀猜想他们可能也瞎了,刚才八成是胡言乱语,不太确定,假装语气恐惧道:“什么人?”这一句话好似炸雷,众汉子汗毛倒竖,不自觉脱口而出:“什么什么人?”之后唯恐言多必失,却是谁也不敢说一句话了。 隔了良久,令狐桀故作高深道:“有个僵尸一闪而过,你们可看清了,那个僵尸长啥样?” 这里是地底,有个僵尸再平常不过,令狐桀拿来骗人也不会惹人怀疑,对于这些汉子而言,丹水境上的高手也杀过几个,区区一个僵尸自然不放在眼里。心中舒了口长气。一人抢先道:"我看清了,是个穿蓝衣长袍的,面色甚是可怖。" 不料令狐桀一口否认:"不对,穿白袍,看不清脸。"那人很是尴尬,牵强道:"可能是小人一时疏忽,不如总管眼力好。" 又一人道:"我倒是看清了,穿白袍,身高七尺,躯干猥琐,想是在这里有年头了。" “不对,身材猥琐。” 那人立刻纠正道:"对,我看走眼了。" 最后一人道:“似是个身材短小的僵尸,穿着邋遢白袍,双手僵硬,一瘸一跳的。” 令狐桀确认这些人同自己一样都瞎了,冷笑一声,悠悠道:"错了,根本没有僵尸。咱们都是瞎子了吧,别藏着掖着,谁也害不了谁。" 众人干笑几声,少不了聪明之辈岔开话题:"总管,怎么出去,你拿个主意。” “对对对,还得您老人家拿主意。” 令狐桀道:"当下急迫之事有三,一是打探此处何地,二是寻找食物净水,三是……" "什么人!!!" 他未及说完,突然一股杀意袭来,明切感到有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都感到了明显的压迫感。 "哒……哒……哒", 竹杖点地声颇为清脆,远处一座巨大的石门内,走出一位老人,须发尽白,拖坠在地,自言自语道:"什么人?一百年了,还是两百年了?太久了,太久了,算不得人了。" 众人又惊又惧。 说着那人左手挥动,通“关冲”“液门”“中渚”“阳池”诸穴,一股霸道无比的气力自掌心喷薄而出,想躲也躲不掉,震散众人。远处已有几人受不了凌冽的掌力,倒地吐血,那人突然身形极快,欺到一人身前,兔起鹘落间捏住脖颈,后者骨骼微微做响。 "坏我神鲵,你等何人?"他言语苍浊,可充满了不容反抗感。 被捏之人只求活命,急答道:"我等是顺国殿帅府中侍卫,奉命捉人。" "聒噪!" 一声炸裂,捏断那人脖子,旋即又捏住一人问道: "何以来此?" "地动,是地动" "何以地动?" "天生异相。" "何种异相?" "这……我……我……我说不清……饶了我……饶了……" 不待说完,如法炮制捏断脖颈,再捏住一人。 "何种异相?" "是……流星……星光灿烂。" "何种流星?" "很多……很多流星。" "流星急火,飞向何处?" "南……南方。" "南方何处?" "……" "砰"一声炸裂,第三人的脖子同样被捏碎,那人正捏住第四人脖颈发问。令狐桀匍匐在地,答道:"井宿,天狼。" 那人略微一怔,望向令狐桀笑了:"丹水境。"手底下依旧没有收力,捏断了第四人。 令狐桀尚未反应过来,那人形同鬼魅,再次三声脆响,剩下三人都已毙命。而树皮般的双手已经缠在了令狐桀的脖颈上。 "多少流星?" "六颗。" 那人一时僵住,低头似在思考什么,突然放肆长笑,干巴巴的嗓音低沉骇人:"好,好啊。" 令狐桀大胆问道:"你,你是谁?" 那人回过神,身子一跳,扑向空中,答道:"李泽,李义潮。" "你……你不是……你还没死?" 令狐桀刚刚抬头,一道金光携霸气掌力击在了他惊诧的脸上,瞬间灌向他。 继而敲碎黑玉大砖,震的周围房屋嗡嗡作响。 这个自诩为令狐府中一等杀手,在死之前,脚底只留下了一方巨坑,身体被李泽掌力撕成了碎片。 爬在玉树高处仔细聆听动静的叶初,尚未反应过来,李泽已经攀上玉树,一双大手放在他的脑袋上。 "闯我帝陵,你听够了么?" 叶初头上汗水涔涔,只在瞬息之间,杀死八人,就算是丹水境的令狐桀,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这是何等功力。他一个小小戏子,猛然被这一句话发问,震的胸腔闷塞,双腿发软。 无形中压的他快要喘不过气,嘴中不自觉念道:"知……知罪……” 李泽声音苍老,语调不高,平平淡淡中似乎藏着万钧力气:“你就是他们要捉的人?” 叶初点了点头。 李泽道:“你也是个瞎子?” 叶初道:“跌下来的时候,不知哪里射出万道霞光,我们都被晃瞎了。” 李泽稀里糊涂,似是嗔怒,似是不爽,带着三分怪罪,七分娇憨,喃喃道:"就没有不瞎的嘛?” "有有有,和我们一同进来的女孩子,掉下来时已经吓得昏死了过去,想是没有失明。"其实叶初哪里知道令狐慧怡是死是活,听李泽语气转缓,最好是顺着他的性子说话。 不料李泽望了眼身下的金银玉山,又望了眼上方昏睡的令狐慧怡,突然冷冷道:“老夫欲送一趟功名富贵于你,可惜你不争气。”说完左掌微微用力,叶初闷哼一声,身子软到,在高高的树枝间落下,折碎了许多玉丝。 翻飞的玉丝照出李泽面庞,一张爬满皱纹的粗树皮,五官隐在树皮之间,头发眉毛胡子全部花白,可不是整洁的纯白,反而乱糟糟布满脸上所有的犄角旮旯。白发长可及足,好似垂在肩上的一件白色披风。 足点青丝,扶摇直上,抱起令狐慧怡,女孩儿身子轻飘飘的,对于李泽而言,宛如无物。 落地拾起竹杖,依旧竹杖点地,抱着令狐慧怡,再次走进了那扇古墓大门。 玉剑横枕淬邪光(五) 史载:帝发刑徒七十余万人,穿三泉,置棺椁,江湖海河,山川形胜一而揽之。上具天文,下陈地理。又以人鱼膏为长明烛,兼玛瑙,隋珠,金银,美玉,绸缎不一而足。邪剑镇之。 这里是皇陵,沉寂已久。 穿过李泽出现的石门,才算是进入帝陵腹心。一条长长的甬道连接,周围墙壁安放着永不熄灭的长明灯。走过甬道,再绕过三重宫门,整个内城的景象便一一呈现。 此等构建,分明是一座沉寂地底的王宫帝都。所有的街道,钟楼,城防,宫殿,民居。悉数仿照玉京城模样,一比一还原,一花一木,一砖一瓦,全都如此。不同的是,街道以乌瓷,城防以精铁,宫殿以美玉,民居中塞满了黄金,就算是最为平常的树木,城河,也是裁出来的玉片作叶,细腻无比的银沙作流,寸金镶玉,明珠作星。光照莹莹,几欺天日。 到处弥漫着氤氲紫气,以及袅袅清香,这是架构宫殿,号称千年不腐的金丝楠木发出的色味。 富贵莫数帝王家,诚不虚也。 可怜这座帝陵的主人,到死都想着带走生前的一切,继续在阴间称孤道寡。那石门外的大鲵潭底,不知道又有多少普通人尸骨化成泥沙,怨气聚集,才养得大鲵通灵。 一旦入承天门,就是皇陵内城。过万寿门,太极宫,李泽穿堂入室,最终进入了内城最巍峨的宫殿——太庙,他轻轻将令狐慧怡放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径直走至殿中陈列的画像前,每幅画像金丝描边,用纸用墨俱是上乘,画中列位先帝遗风依稀可见。 李泽缓缓跪倒,三拜九叩,十四幅巨大的画像,他一一叩拜。花费了极长的时间方行礼毕。末了,李泽抱起令狐慧怡,不发一言,出了太庙,过太极殿,进入小太庙,此处只供奉着一位皇帝,也就是帝陵的主人——魏道陵。 推开殿门,李泽竟是泪眼模糊, "陛下,我大兴,复国有望矣。" 低沉苦涩的话语穿过密密麻麻供奉着的牌位,甚是骇人。整个大殿泛着冷冷的光,并不如其它地方被金光照的通明。 李泽点起四角明灯,殿中景象这才一一浮现。眼前好大好高一张长桌古色古香,桌下一口乌木棺材,桌上从高到下一排又一排的牌位,正中央一块写着"大兴神武皇帝魏道陵之灵位",左边一块"兴故尚书安公讳和之灵位",右边一块“兴故征寇将军凌公讳云之灵位”,不同的是,凌云的牌位尚未点红,也就是说其人尚未去世。 一块块牌位数下来,竟有百块之多,其中只有十九人的牌位未注红,包括"兴故尚书令李公讳泽之灵位",以及一块未注红而注金,上写"供奉阳明祖师王宫韶之神位",众多紫檀木牌位静静矗立,发出幽幽光芒,其带来的压迫和肃穆宛若真有一群人立在对面。 李泽大有一恸的心思,缓缓从牌位前一一走过,指着每块牌位低声自语: "尚书老大人,自您老人家去后,我大兴便一日不如一日,陛下一意孤行,四海狼烟不熄,老夫戎马倥偬数十年,终是没有挽救颓势,只好蜗居在这地底阴暗角落,得待复国机会。" "所幸啊,苍天不绝魏家社稷!" "药眠兄,奉枢兄,子华兄,我等百年不死,所求已现,龙台一别,不想时日竟如此之久,义潮于夜深人静之时,也不免感慨旧事。" "大阵初启,棋已入局。继盛兄,菲淹兄莫非真想做壁上观?" "王兄大才,神之听之,还望九天之上,助我等成此大功。" …… 老人身子倏忽一转,背对牌位,正对仇雠,合眼慨声道: "灭燕灭易灭冀灭徐灭邺灭韩灭梁灭新灭岱灭华灭灵灭吴灭荆灭汉灭越灭钱,兵出少骨而天下大定。" "蛙居此等二百年,六星犯宫,有人来此,岂非天意乎?" 隐忍至此,终是一扫胸中块垒,不免放肆长笑。 李泽扶起令狐慧怡,左掌一股绵绵内力输进体内,喝道:"起来!" 令狐慧怡顿感眼前一亮,"啊"的一声尖叫。 "别……别脱我……别脱我衣服……元拯哥哥。"痴痴醒来的令狐慧怡依旧停留在受辱之时,手足胡乱挥舞,李泽冷着脸并不管她,良久之后,后者才发现所处之地不再是九原。 整个殿中幽暗,唯有几点烛火如豆,借着微光看去,映入眼帘的是十个纸扎的小人,不同的是,小人或手,或足,或脑袋总有一处已经风干见骨,其他部位却是纸扎,可见当时是将两个孩子分尸成五,再各取纸扎成了新的一个小人。 其他小人倒还好说,唯有两个四肢是纸,脑袋是真人的小孩让令狐慧怡心神惊悚,害怕至极。十个小人的左手同时指向乌木棺材,民间所谓接引童子,死后求长生不死的邪魅道法,不想被陵墓的主人效法。 棺材前一块老大的玉石,周围剔透玲珑,中心一道红芒,渗出森森冷光。再往上,就是宽大的长桌,以及数以百计的牌位了。 令狐慧怡见如此恐怖,不自觉身子向后退缩,正好碰上李泽双腿,抬眼相看,一张乱糟糟粗脸正好迎来。她嘶喊道:"你……你是鬼么?元拯哥哥不要我了,你……你别杀我。" 李泽正色道:“我不是鬼,却比鬼更可怕。姑娘,你擅闯皇陵罪无可恕,不过事急从权,老夫有一法能送你离开这里,前提是你得答应老夫一件事。” 令狐慧怡幽幽道:“那……你是……人了?” "该死不死的前朝旧臣,算得上半个人。” "前朝?" "兴。" "魏道陵!"令狐慧怡脑袋一空,虽然二百年过去了,前兴神武皇帝的鸿业孽行还是一代一代的传下来,在普通人眼中,魏道陵无外乎是个邪祟的存在,她自小在深闺,魏道陵的恶迹依旧可以传进她的耳朵。可想而知这个皇帝曾经是多么不可一世。 "住嘴,神武皇帝的名讳,岂是你这草民直呼的。你想不想出去?"李泽一声暴喝。 "想……"令狐慧怡脱口而言,又补道:"那这里是,皇帝的坟了?" 李泽没好气顶道:"自然是。” 他不想再和这个傻乎乎的女子啰嗦,走到玉石前,深深鞠了一躬,肃穆道:"阁下昔日随陛下,何其风流,今欲借阁下之力,再造社稷,不使阁下通天之能,埋没此地底枯冢,还望鼎力相助。”言讫,伸手探进玉石,猛然抽出那柄隐吐红芒的长剑。 一霎时,整个皇陵所有的金光瞬间暗淡下去,正对魏道陵一干牌位的数千块牌位,纷纷倒塌。 李泽持剑桀笑:"好邪物,好邪物!" 玉剑横枕淬邪光(六) 兴祖神武皇帝魏道陵所留之物有三,一是长生不死药,二是兴陵宝藏,三就是这切金断玉的华庭玉枕剑。自大昊朝失势,天下裂国终为十七,兴为西疆诸侯之一,传第十五世至魏道陵,东出少骨山灭十六国,遂天下大定。只是之后魏道陵不思用仁政无为治理天下,反而笃信武力,愈发狂暴。 铸邪剑,求长生,起兴陵,屠江湖…… 在天下腥风血雨中造就一个血淋淋的社稷,又在社稷之上造就一个血淋淋的帝饕。终于搞得天怒人怨,民众揭竿而起,几经沉浮,魏道陵自戗,殿陛之间到处是臣子骨肉,他所倚重的十七子也不知所终,这个刚刚诞生的帝国在口诛刀伐中很快腰折。 令狐慧怡不曾见过玉剑,只是觉得这柄邪物猩红的光芒鬼魅无比,透过剑身隐隐感有血腥味。四周空气中拉出微弱的红丝,飘飘然流入玉剑中。李泽手臂挥动,将玉剑立地。 "叮——"的一声,裂开地下砖石,狐鸣之音震得耳膜生疼。 阴风四起,殿帷摆动,鬼哭之声大盛。 想来玉剑铸造时用二三十万人,剑成时祭剑四五十万人,兴祖战群雄又杀三四万人,封陵屠六七十万人,以此看来,剑中冤魂绝不下一百二十三万人。故玉剑乃天下至邪之物,无鞘可收,唯取古玉之阴柔,与天子龙气镇之。不然当李泽将它从古玉中抽出时,离开束缚,怎不会金光暗淡,万千鬼哭。殿中幽暗恐怖,令狐慧怡毕竟是个女孩子,她只觉得棺材前的小人们嘴角勾起,正冲着她狞笑。 李泽跪倒在地,将玉剑捧在手心。 “臣工部尚书令李泽请旨取剑,再造我魏家社稷,叩请陛下恩准!” 乌木棺中冒出一丝金气,荡荡萦绕在玉剑身上。很快,所有的哭声与血色平息。果然,能震住它的还是天子之气。此时此刻的玉剑与平常剑刃一般,只是通体乌黑,唯有正中心一道猩红血芒,也没有剑鞘。李泽走到柱边,撕下半截龙绡殿帷,重重将玉剑裹住,狭长的剑身在布中犹自发出阵阵低吟,宛如困龙。做完这一切,李泽将玉剑甩在令狐慧怡身前:“你若真想或者出去,带着它就可以。” 令狐慧怡已经恢复了平静,茫然道:“为什么?” 李泽思考良久,竟尔破天荒的笑了。缓缓撑开白袍,坐在了幽暗的殿阶上,正色道: “这里是皇陵,按理说四处都是封死的。你要出去,得先到霞帷谷,那谷更在地底深处,若无高人相助,一个弱女子如何出去?所幸那里有两人,何芷和岳翔,你应该知道的。” 令狐慧怡自然知道这两人都是兴祖朝的高官,当下点点头,心道看来世上真有不死之身,史书上的话,并非讹传。李泽继续道:“带着玉剑,他们必然知道是老夫让你出去的,因玉剑只有老夫能取,倘无玉剑,你便是闯陵逆贼……” "玉剑!"令狐慧怡这才醒悟,布料包着的是天下第一邪物。它的名声,早已传的沸沸扬扬。曾经杀了多少人,曾经害死多少人,令狐慧怡瞳仁紧缩,死死盯住玉剑,流出发自心底的恐惧。 "那又如何!"李泽咆哮道:"事在人为,物再凶终究是物,当年陛下要不是太过在乎玉剑,也不会国破身死,为天下笑。" 他身形一闪,身子飞速压至令狐慧怡,左手提住她领口,压低了声音,冷冷道: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告诉你,这玉剑你不带也得带,同你来的人都死我手下,要不是看你眼睛没瞎,还算有点用,老夫早将你扔到暗河里喂孤魂野鬼了。怎么,二百年了,你们真的以为老夫老了,老夫有不死药加持,早就是长生不死了,长生不死了……" 他越说越乱,嗓门也越来越大, 伸手一掌在令狐慧怡耳边略过,掌风劲裂,将一根殿柱打折。 这才恢复神态,喃喃道:"长生不死,长生不死……" 声音愈来愈小,令狐慧怡哪里敢动。她终是隐隐约约猜到令狐桀叶初一干人已经在自己昏睡的时候被李泽杀死,书上说兴祖手下十七子个个都是大才之人,坊间诸多评书也将他们的事迹传的神乎其神,想来杀两个人再简单不过。 只是她不甘心问道:“元拯哥哥,死了么?” 李泽恨恨道:"留他做甚!" 令狐慧怡竟感觉到丝丝的失落,毕竟是自己喜欢的人,虽然后来他原形毕露,但总给过自己温存。令狐慧怡秀眉微蹙,眼眶湿润,怔怔看向别处。 “元拯哥哥,真的死了么?” 李泽道:“死就死了,姑娘只要带玉剑出去,天高任鸟飞,凭姑娘的容颜,天下好男人,多的是。” 令狐慧怡暗想:“自己弃国弃家,唯一的依靠叶初也走了,出去,能去哪呢?” 李泽缓缓站起身,见她不言,淡淡道:“你若不出去,老夫马上让你成这样的怪物。”说着指向棺前的十个童子。李泽心思缜密,早看出来令狐慧怡害怕小孩,也大致猜到女子心中所想。 果然,令狐慧怡一直待在这阴森森的殿中,与分尸童子为伴,每时每刻都害怕恐惧。听李泽如此说,立即道:"我走,我听你的。" 李泽笑了笑,摆摆手让她过来,令狐慧怡虽然害怕,但还是勉强挨近李泽,后者手腕翻动,结了好几个道印,多是护身加持之用。末了才将玉剑斜绑在令狐慧怡后背,一股冷气透进她的脊柱,令狐慧怡顿感冰凉,她不自觉想起来个问题,问道:"你怎么不独自带着玉剑出去?" 李泽鄙夷看了她一眼,此人到现在才想起这个关节,可谓愚蠢之甚。道:"老夫宿命,世世护陵,倘能出去,姑娘早就是鬼了。" 令狐慧怡若有所思:"一直待在这里,那不是,很无聊嘛?"李泽叹了口气:“是啊,二百年了,姑娘是百年来第一个同老夫说话之人。” "不过,以后就有机会了。” 他拍了拍令狐慧怡肩膀,道:"走吧。" 二人刚迈出殿门,令狐慧怡第一眼看到了殿外景象,璀璨辉煌,被这奇异的景象瞬间惊呆。 二人离开小太庙,向东过永宁门,隆宗殿,穿布仁门,进入华道,遥遥望见太庙高大的殿脊兽,以及皇帝朝会之地——待贤殿。转东安门而出。 令狐慧怡之前去过大顺皇宫,因为选秀,自右弼门入,向西正好经过待贤,隆宗二殿,进入内宫。除了没有人,此时感觉这里和顺皇宫布局一模一样,心中纳闷,问道:“老前辈,这里布局和皇宫一样?” 走在她前面的李泽纠正道:“不,是顺宫布局和这里一样。” 令狐慧怡不解。 老人没有让他等久,接着道:“先有兴,后有顺,两朝同以玉京为都,大顺宫室,本就是继兴而建,先来后到,怎么能说是我们学它。” 末了冷笑道:“这个文御,造反倒是说的冠冕堂皇,说什么‘代天拟旨,诛伐无道’,坐上龙椅还不是将我大兴东西照抄照用,好奸贼!” 后面的令狐慧怡恍然大悟,原来顺皇宫是这样来的,只是此人过于狂妄,竟将本朝太祖文御骂做奸贼,但一想他们平辈,也就不足为意。 李泽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他拖着身子,袍袖宽大,须发极长,故而走的极慢,嘴中却说个不停。 “兴祖灭十六国后,仿照他国宫室,在原来大霓宫的基础上,向东向南扩建皇宫,其占地之广,宫殿之盛,九水绕城穿流,这才有了大兴皇宫。” “此处皇陵内城,完全是按照大兴皇宫建造,当年老夫记着是平台监定穴,凌尚书主事,老夫描绘图纸,用的是椒山的金银,椒山,你知道嘛?” 令狐慧怡猜想平台监可能是平旨,字奉枢。凌尚书是凌云,字药眠。这两人,书上也都有记载的。至于椒山是什么,她就真不知道了。 令狐慧怡摇摇头:“不知道。” 李泽一怔,停住脚步,转过身子,看了她一眼,眼中怀疑,苦痛,无奈皆有。旋即转过身,自语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等终究欠孙家太多。” 令狐慧怡不知道说什么,低着头只顾走路。 相行一段路程,李泽却又开始说话: “兴祖崩后,乱兵围城,我等众人,或潜或闯,都是为了找到兴祖龙体,安葬在早就造好的皇陵。” 令狐慧怡道:“那你们找到了吗?” 李泽如实回答:“没有,文御看管龙体太严,或者就被百姓蹂躏,至今没有找到,这座陵墓,实是衣冠冢,老夫痴人,不知道守的什么。” “不过,辟易兄千辛万苦,总算救出了兴祖唯一的血脉,最后的不死药也给她服下。公主,怕是我等最后的希冀。‘’ 令狐慧怡纳罕:“是个姑娘?” “是,神武二十七年,钱国递上了请降文书,十六国至此全灭,天下一统。老夫连夜回京,正去景运殿交割事宜,就被刘逸朱钰两人拉到大霓宫见刚刚诞生的小公主,安大人说得女不如得男,可惜不是男儿身,陛下笑了笑说头胎若是男儿岂不没了闺房杀气,爱卿且待朕给你杀出个囫囵太子来。” 说到此处,李泽语气颇有喜气,似乎往事近在眼前。 令狐慧怡也是莞尔,未曾想这个人人谈之色变的神武皇帝也会说笑。 “可惜啊,再后来,陛下性情大变,原本其乐融融的朝堂不复,安老大人弃官,王宫韶羽化,江菲淹出走,椒山三家尽诛,天下世族十去七八,大狱渐起,陛下却只迷恋于修陵墓,铸玉剑,兼之冷淡后宫,再没有生出一个皇子皇女。” 令狐慧怡静静听他说,唏嘘前朝旧事,感慨良多。 “神武四十七年,天下再次大乱,文御联合江湖诸多人士,起兵造反,当时药眠和我在内十四人,正好负气外出,接到消息回去时,陛下已经自戕。” “数进皇宫无望,困在龙台,当时药眠商议,新生之国,必有神助,众人遁去各地,凭借不死药加持,等他后继皇帝有昏庸之辈,再图谋复国。” “二百年,二百年了,兴祖皇陵,这是老夫半生的心血所化啊,老夫岂能不管不顾,其他人都四散各地,唯有老夫回到这里,安安静静守陵。况且当日曾对陛下言道若陛下崩,老臣生生世世守陛下清净,不离皇陵半步。虽然陛下以为是一句戏言,可君子一诺,说到做到。” 令狐慧怡初听倍感离奇,史书上的兴朝余孽尽被太祖皇帝屠戮殆尽,看来多是谎言。后来恍然大悟,这原来是他不自己带玉剑出去的缘由。 望着前者背影,突然心头一酸, 一个孤寂的老人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帝陵, 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 那他守的什么? “姑娘”,李泽突然叫她道:“等你将来见几个人,做几件事以后,你就知道我守的是什么了。” 出东华门之后,才算出了内城。断断续续谈话间又走出外城,玉京城主街纵横各十九道,三百六十坊,可想而知占地之广。 二人离开外城,绕过几株玉树,进入一处地穴。 李泽道:“这里是皇陵封底留下的最后通道,沿着此道往下,姑娘可切莫害怕。” 令狐慧怡见地穴九尺见方,长长的台阶伸延向下,直至最后幽深不见,似乎望不到头。令狐慧怡这半天早就习惯了这里,看似怪诞,实则平淡。她耍性子道:“不就是黑洞洞的么。” 李泽冷笑一声,俯身进洞。 初入洞中,为金光所照,尚可辨物,再往下,渐渐模糊,进而变得漆黑无比。令狐慧怡初觉有风丝丝吹来,带走淡淡土味,肩膀后的玉剑却越来越兴奋,颤动不止。她心中害怕,刚想问话。 不料李泽黑暗中开口道:“姑娘,你叫什么?” “令狐慧怡。” “哦,怡颜一舒啸,万慧此中临,倒是个好名字。” 令狐慧怡没有再说什么,继续摸黑向前走。 风力却越来越大,臭味压过了土味,最后,风声竟然凛冽如刀割,整个洞穴中传来透骨的寒意。她哪里知道,这里埋葬了多少孤魂野鬼的尸体,自从陵墓修成,为防泄密,大多数人都被填进了地基,尸骸填塞在黄土中,暗无天日,离开自己的父母,亲人,家乡,妻子,朋友…… 在它之上,一座威严的帝王陵寝踩着森森白骨拔地而起。 不然,李泽为何要给她身上加持道印。 她放肆的呼喊李泽,后者却不应,漆黑无比的洞穴中,只有她一个人,以及背后发抖的玉剑。 少女神情惊恐,额头渗汗,她被数以万计的鬼魂包裹,感受到了彻天彻地的恐怖。 鬼哭,鬼哭…… 长夜漆黑,唯有鬼哭。 不知是什么,令狐慧怡倍感压抑,她在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尖叫中,疯了一般,冲向出口。 霞帷谷中日月长 一 早在李泽和令狐慧怡二人进入地穴深处时,李泽问她姓名后,已经悄然离开,幽深诡谲的地穴中,只留下令狐慧怡一人。 倒不是李泽想如此离开,实在是穴中怨气太甚,四处都是枉死之人,令狐慧怡凭借玉剑,以邪制邪,尚能压制,李泽却没有。临走之际,他加持几处道印,多为太子决,清静决和天王决,旨在为令狐慧怡安神守魄,清心宁思。可数以万计的鬼哭仍让一个弱女子惊慌失措,苦不堪言。 史中所谓兴祖陵墓何等奢靡,金山银水,玉树明珠。却少有人知道,在地底的地底,在泥土的深处,是几十万人在用枯黄破败的白骨做它们的梁柱,用一生的苦难换来的帝王梦成。 诚所谓休矣美矣,悲哉哀哉。李泽安安静静的待在乌棺前,一如往常,四周在旁人看来凄惨恐怖的接引童子,在他眼中宛若无物,毕竟,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二百年。他轻轻起身,推开棺盖,里面本无魏道陵的尸体,但人言:”材不空放”,何况是在墓中。李泽取出躺在棺中的数副古朴长卷,一一打开,卷轴为画,所绘俱是当年兴朝龙兴之时的事迹: 神武元年,年十岁的魏道陵登大宝之位,在大霓宫中接受百官朝拜; 神武七年,灭国第一战,安和凌云二人身穿甲胄,英姿勃发,在苍茫的邺水边陈兵列阵; 神武十二年,灭冀,画中是后世称速兵之祖的郭越跨马入冀国皇宫,四周黑烟浓郁,遍地断壁残垣; 神武十八年,青冥之战,开国以来最为惨烈卓绝一役,至此以后,易燕徐岱四国民众几乎死绝; 神武二十九年,椒山,暮雨潇潇,抄了孙师袁三家,画中女子倚门而哭; 神武三十年,崔巍台,一位老人抬头凝望,天宫密云翻腾,四十九道天雷粗如碗口; 神武三十一年,制成不死药; 神武三十九年,万人焠剑; 神武四十四年,地底皇陵; …… 神武四十七年,头发花白的魏道陵眼含桀骜,凌空站立,放肆看着涌入宫门的诸多叛逆。 “唉”,李泽一声感慨,终于合上卷轴,放入棺中,合上棺盖。 良久,他缓缓起身。 兴亡之后,天下裂土为二,一是文御所建,也就是令狐慧怡的祖国——大顺,占据玉京,以北疆诸国为域;再一个就是南方的大成,两国自从建国以来,无不以灭掉对方,一统天下为第一国事,故百年来兵革不息,代代相战,年年死人,武功也成为了堪定君王功绩的最大因素。 成国建国稍晚,因此,已入兴陵的李泽不知道它的存在,他可能只知当今天下只有大顺一国,当初凌云交代过,倘若六星犯宫,便是携带玉剑,出陵复国之时。 如今,玉剑已出。他也应该去找诸位故人,图谋复国。 李泽出小太庙,怔怔向石门走去。 一步,两步…… 离石门越来越近,脚步却越来越缓,李泽终是没有踏出这一步,汕汕回头,神色凝重。 “药师兄,飞卿兄,我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看两位了。” 二 天空是湛蓝色的,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云朵。若不是想起秋分将至,九原萧瑟的秋风与遍地的枯草,令狐慧怡还以为自己身处夏季。 可这里,就是盛夏。 大片大片的翠绿草坪懒洋洋地睡在原野上,远处挂着几株碧树,水汽将崖壁染成纯黑,与树前灰黄的茅屋相得益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清香,时有嗡嗡蜂鸣,和着叮咚的泉水,令狐慧怡如沐春风,多日来的奔逃艰辛似一扫而空。 阳光织就一张和眴的毛毯,轻轻盖住一切,让人不得不生倦意。 她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牵动,十分满意。想起刚刚经历的洞穴中诸多邪祟,逃出来却是鸟语花香,蓝天软云,不由她好奇望向身后出口,后者依旧深幽晦暗,静静待在那里。 令狐慧怡心情大好,即便是叶初刚刚离自己而去也不在意,多年在皇城中长大的女孩少见过这山原野景,伸手摘了朵身边不知名野花,攥在手中,又走几步,又摘了一朵,断断续续手中攥了一束各色花朵,行至水边,放下花儿,理了理云鬓,只是粉色的长裙早已斑驳不堪,脸上也像个小花猫,令狐慧怡见水中自己初觉惋惜,不过很快释然。笑了笑,仔仔细细洗了脸,拾起花儿,挑了朵红色好看的插在云鬓上,蹦过原野,行至茅屋前。 茅屋共有三座,正中一间,两边两间相对,通体灰黄。中间颇大,门窗皆敞,茅屋前围着一圈篱笆,院中一方石桌,桌上簸箕中晒着几味草药,石桌周围也晒满了草药,刺鼻的药味让令狐慧怡颇受不了。 她解下玉剑提在手中,颤巍巍走近篱笆。 “有人吗?”少女隔院问道,“李泽让我来的,让我找何芷,岳翔两位前辈。” 数声鸟叫,清风徐徐吹过。无人应答。 令狐慧怡只好接着喊:“我从兴祖陵墓来,有人吗?” 依旧无人应答。 她猜想两人可能老了耳背听不见,亦或者根本不在,不得已推门而入,走到正中间的茅屋前,让她惊奇的是,门前立着两截断枪,枪尖颓废,枪身斑驳,看来它的主人定曾遭遇险境。 走进屋中,是一般人家的寻常摆设,两张竹帘分出左右耳房,诸物无尘,那就常有人住。 她刚刚摔下玉剑,就听到隔壁极粗的呼吸声转过侧屋,见左边床上正酣睡着一个少年。 霞帷谷中日月长(二) 轻轻走近,这才看清,少年身材修长,如山中松,英眉朗目,如云间月,左额一道寸许长的伤痕,不减容颜,反添英武。头发被抓的微乱,极为慵懒地垂下,头顶胡乱插着一支金簪。 谷中本是夏日,天气炎热,这少年却盖两张大被,白色的睡袍紧紧裹住身子,在被中只露出一角。焦黄脸庞虚汗涔涔,嘴唇干裂,可见已然气血两亏,染了重病。 她伸手欲抚汗珠,突然少年双目睁开,脸上带些淡淡的不悦,倏忽之间,一双大手如钩如钳,死死抓住令狐慧怡小手,目光紧紧盯住她,一脸肃杀,似乎令狐慧怡一旦有加害之意,便一跃而起,立发反击。 令狐慧怡想叶初不过是长的好看,那里有他这般目空一切,桀骜不驯的风度。 “你是什么人?” 少年嗓子里挤出一句逼问,声调沙哑,又充满了压迫感。 令狐慧怡见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气息粗喘,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昏倒。低声道:“公子你还是歇着吧,我不是坏人。” 少年虚弱的目光中延伸出一丝温柔,仔仔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姑娘,体态窈窕,神色单纯,瞅着她水滴滴的眸子,四目相对,浅语呢喃,他竟然莫名其妙的心软了,笃定这个姑娘绝不会害自己。静静看她的眼睛,越来越是可人。 突然少年猛觉似置身在万千火把之中,体内倒进去一大盆炭火,烧的他每一寸肌肤骨骼作响,头颅似乎要炸开,又疼又烫,汗珠密密麻麻地溢出皮肤。他“啊”的一声嘶喊,吓得令狐慧怡慌忙后退。 随即倒在床上,又一次昏迷。 令狐慧怡躲开他,怔怔傻了好久,窗外的凉风丝丝吹来,她才试探着走进耳房,见他昏睡如初,只脸色更加难看,顿了顿,她伸出小手大胆抚摸,奇怪,出了那么多的汗,身子却冷的像一块冰,伸手摸到被中,掌心湿热,汗水竟将被褥被单全部打湿,可能会拧出水来。令狐慧怡对医理一窍不通,但她也知道这样对病人不好,恻隐心作怪,她叹口气,噔噔噔跑向旁边茅屋,搜集到两床干净被褥,扶起少年身子,先用干净长被裹住身子,更换了床单,铺好枕头,将少年安顿好,又将旧被褥拿出院子,打了一桶温水,用毛巾仔仔细细擦干净脸上汗珠,轻轻掖好手脚。 做完这些,令狐慧怡出了口长气,虚弱疲惫之感袭来,毕竟她一个女孩子跑出地陵密穴耗费了大量精力,当下眼皮紧贴,爬在床边沉沉睡去。 三 一觉睡醒,已是落暮时分。 四边暗黑卷来,天地苍茫,唯有远处夕阳一道狭长猩红,染透白霞。 令狐慧怡伸手拍了拍熟睡的少年,作怪道:“你饿不饿,你是何芷,还是岳翔啊,你不应该是个老头子嘛,嘻嘻,李泽可没说你长的这么好看啊?” 点上烛火,见他面色平静了不少,不过令狐慧怡又为他殷勤擦洗一遍,这才突然感到,自己饿了。屈指算来,自己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其实是四天,不过那三天她都在沉睡,昏昏不知所以然。 她哪里会做饭啊,虽然旁边茅屋就是厨房,主人拾掇的也甚是清洁,可令狐慧怡自小娇生惯养,府中小姐,从未踏足此地,操持家务便无从谈起。抗不过肚中饥饿,蒸屉中找到已经放冷的三个大红薯,端到少年床前,就着灯光,仔细剥皮。 少年脸上虚汗褪去大半,露出白净的面皮,如同红薯肉色,令狐慧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中胖嘟嘟的红薯,不觉莞尔一笑。 吃完两个,抿了口热水,向少年道:“喂,你吃不吃,可好吃了。” 本以为后者还在沉睡,不料突兀一句回骂:“吃个屁。” 令狐慧怡又惊又喜,“你……醒了,那你怎么不睁开眼睛呢?” 少年不理他,眼光冷峻,挣扎着爬起,步履蹒跚走出门外,暮色苍茫,实在看不清什么。令狐慧怡紧随其后,心想这人真怪。 二人良久无言,少年突然回头,少女也壮起胆子,几乎是一同出口: “你叫什么?” “这是何处?” 颇为尴尬地盯着对方,二人又同时补救: “我不知道。” “高畔。” 令狐慧怡嘴角勾起,仔细品咂着这个姓名。高畔心中一沉,他早在令狐慧怡醒来之前就已经醒来,不过为了自保,倒想看看这个姑娘如何打算。没想到人家端来一盘热水擦拭自己面庞,高畔想起来说声感谢,可他嘴唇张不开,似乎很享受这种素手抚摸的感觉,丝滑软腻,香气阵阵,熏的他心旷神怡。之后见少女傻兮兮搬来红薯问自己吃不吃,知道再看不出什么,所以才没好气回答吃个屁。 这女子举止言谈,绝非奸恶之辈。 听她语调恳恳,她的回答也非谎话。高畔回身进屋,一瞥见到了地上的玉剑,眼神瞬间惊恐,连连后退,指着令狐慧怡喊道: “你是什么人,这……这是玉剑?” 令狐慧怡不以为然:“我叫令狐慧怡,你认识这柄剑嘛?可你不是何芷,也不是岳翔啊?” 高畔闻言更惊:“真是华庭玉枕剑!何芷?灵素子何芷,他不是死了吗?我也死了?” 令狐慧怡咯咯笑道:“公子笑话了,这是我带出来的,从兴祖皇陵带出来的,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给我的,出来就到这里了,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 高畔此时此刻却如同魔怔,目光涣散,抬头盯住屋檐,突然腹中绞痛,弯腰吐出一口黑乎乎物什,两三滴泪水砸出眼眶。 “我的人,都死了,都没了。” 令狐慧怡突见变故,跑过去顺他后背。 “我拼命的砍杀,我的兄弟,一个一个,就这样,在我面前一个一个,都没了。” 令狐慧怡安慰道:“可你还活着不是嘛?” 高畔神志恢复了些许,抬头一脸祈求的看着令狐慧怡,泪水已经爬满脸庞,哽咽道: “我是装死的。” 令狐慧怡一怔,他很想安慰眼前的少年,可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紧紧抱住他,高畔自小失母,很少和女人亲近,在她怀里,顿感一股暖意升腾,慢慢克制住悲恸,只是一抽一噎啜泣。 令狐慧怡除了叶初身子,倒再没有和别的男的有肌肤之亲,羞红了小脸,想推开他,见他难受也牵动自己心疼,又不想推开他。 正犹豫间,夕阳落下山头,一声苍老之音遥遥传来: “什么人,闯我霞帷谷!” 四 二人心中一惊,不约而同望向远处天边,只见两点孤影飘落,一黑一白,似飞鸿略湖,矫捷迅速飞过原野。“什么人,闯我霞帷谷”一字近似一字,待到“谷”字入耳,两个老人已然飞进茅屋。 高畔见黑衣老人面庞宽大,颧骨高突,穿着一个羊皮大棉袄,黑色棉裤,此刻负手而立,很像田间老农。旁边一人,身材瘦长,面容清秀,四十岁左右年纪,胡须飘散胸前,穿着整洁,月白色的长袍一尘不染,俨然有儒士风范。 羊袄老者看了眼高畔,嘴角裂笑,向旁边一人道:“药师兄,这小子倒是个硬货啊,还真没死?” 蓝衣老者道:“有济阳草在,断然不死。” 高畔心道:“药师,那是何芷的字,这蓝衣长袍之人想是何芷,旁边一人定然就是岳翔岳飞卿了。”双手抱拳,肃然道:“两位前辈,在下是成国高帅高鼎林之子,不知如何来到前辈隐居之处,想来是前辈神通,活命之恩,容当后报,恳请前辈指条出谷之路,在下身负国事,不敢耽搁。” 岳翔指着何芷,气急败坏:“你看看,人家根本不领你的情。” 何芷静静站立,一言不发。 又转向高畔道:“小子,你也别说你爹是谁了,老实告诉你,我等不过是报当年你祖上高卯的恩德,想出去?哼,不怕死就出去。你旁边那个女娃娃是谁?又是哪来的?” 高畔想他二人可能真是长生不死之身,当初和家中先祖有交,也说不定。倒是不能出谷,颇为忧愁。一瞥令狐慧怡,如实回答:“梦呓之中,这女子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其它我不知道。敢问前辈,为何不能出去。” 令狐慧怡插口道:“李泽叫我来的。” 何芷岳翔陡然吃惊,忙道:“清虚子李泽?” 令狐慧怡点点头。 岳翔道:“你从帝陵来?” 令狐慧怡再次点头,指着高畔:“我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碰到了他。” 岳翔急迫追问:“他让你带什么东西出来没有?” 令狐慧怡似有所悟,轻轻道二位老伯随我来,三人紧跟,转入内室,地下黄绸散开,露出切金断玉的无鞘长剑。 二位老人神色凝重,相互对视一眼,岳翔率先弯腰拾起玉剑,仔细端详,末了对何芷道:“是真的。” 中年儒士点点头,略微思考,大体脉络推算而出。淡淡道:“飞卿,前几日我们在谷中,见星河璀璨,六星落于天狼,我大兴复国有望,我这才说最好是去成国见一面奉枢兄,其人言当下最紧要处是寻找玉剑,兼之挑动两国大战,未曾想公潮兄远居帝陵,也能及时得知,送出玉剑,恐怕天意如此。” “复国?大兴?”高畔如遭雷击,道:“二位前辈莫非想造反?” 岳翔轻轻抚摸玉剑猩红之处,略带嘲讽:“造反?谁人造谁人的反?顺成二国窃居大兴神器二百年,怎么,拿回本来就是我大兴的东西,是造反?” 高畔立刻回击:“天数有变,岂能守常,我太祖皇帝建国封疆二百年,沧海桑田,人心早就不在兴了,二位不思退隐,反谋颠覆,不是造反是什么?” 岳翔道:“造反又如何,你方今重病未愈,力有不逮,还能阻我糟老头子不成?况且,要不是我等在荒野找到你小子,悉心照料,还给你服‘济阳草’天下名药,你能有活路?‘’ 高畔时任北军,月前与顺军一战,因主帅指挥失利,高畔所部悉数玉碎,他一人独骑失了路途,力尽马乏,昏倒在地。萧瑟秋风吹了一夜,染了极重的风寒。第二天,恰逢何芷岳翔二人路过,认出长枪是高卯传家之物,这才将他救回谷中。 本来以高畔伤势,内外俱损,必死无疑。可何芷是先朝名医,取出十余年采摘的“济阳”草,日夜服用,注入纯阳内力,这才将昏睡月余的高畔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几日之前,何芷岳翔见六星落南宫,思忖高畔已无大碍,复国之事才首当其冲,双双离开霞帷谷,奔向成国与平旨密谈此事,侯到回谷时,不曾想多出令狐慧怡和玉剑。 高畔此时多是信任他二人是前朝旧人无疑了,救命之恩也无可厚非。只是此二人堂而皇之开口灭国,闭口灭国,未免太过托大,将成顺两国不放在眼里。倘杀了二人,以自己目前实力,断然不可能,况且岳翔号称“剑师”,举凡天下剑谱剑势剑道,无不烂熟于心,功力何其恐怖,高畔不敢胡来。 他心思冷静,立刻答道:前辈于畔有救命之恩,畔于前辈,却有谋国之隙,既然家祖有恩于二位前辈,畔也不好动粗。来日疆场相见,堂堂正正,再作决断。”他这一番话,措辞严厉,正气凛然,倒提前封住岳翔的口,也让旁边的令狐慧怡暗自娇羞:“元拯哥哥可从来没向令狐桀这般说话。” 久不发言的何芷挪揄一笑:“高公子能说这话,确是在理,既如此,那就各人凭各人能力,到时候说。不过你身体未完全痊愈,在谷中且待上三四月,我等再送你出谷,也算对得起故去的高卯了。” 岳翔还想发难争辩,见何芷如此说,悻悻然闭嘴。 何芷接着道:“至于这位姑娘,也等三四个月再走吧,现如今秋分刚过,谷口已被大雪封住,需待三月之后,冰雪消融,到时任凭姑娘去留。” 令狐慧怡心想叶初已死,父亲伯父也不要自己,出去又能去哪里呢。但一想可以陪高畔在这里待上三个月,每天和英眉朗目的少年在一起,心中颇为兴奋。 夜已渐渐深,岳翔脱下羊皮袄,捧着玉剑去了旁屋,何芷留下一贴药,嘱咐令狐慧怡卯时可送高畔服下,说完也离开了正屋。 留下高畔令狐慧怡男女二人,各自在两边耳房的床榻歇息。 霞帷谷中日月长(三) 五 一觉醒来,高畔倍感气爽。 他依旧保留军队作息,卯时四刻起,五刻出操。霞帷谷虽然气候常年是夏季,可时令必须依黄道划定,秋分刚过,高畔起床时天色正好蒙蒙亮,四野寂静,谷壁无声,东边山头浮出一道鱼肚白。 伸个懒腰,高畔径直走向里屋桌前,取出令狐慧怡安顿好的药丸,张口吞下。一股热气腾腾在腹中升起,游向周身关节大穴,软绵绵,轻飘飘,说不出来的舒服。高畔想何芷不愧是神医,所配药物效果显著。又转而想到被大自己好几辈的老人所救,这件事,说来太奇,可怕的是这两人竟然筹谋兴兵造反,无论如何,出了霞帷谷,定要说与成帝知晓。 高家是皇家重臣,祖上曾为太祖皇帝娄炎打天下,赐爵为候,世袭罔替,数代人传下来,至高畔祖父高擎一辈,辖制东军数十年,有大功于朝廷;再之后,高畔父亲高宇接替祖父为帅,成为了现在的东军督帅,所获圣恩,已然位极人臣。所以百年来高家始终于皇室休戚与共,同进同退。 他自幼与成帝第三子——娄钧,皇后养子——凤岩,一同受课于高擎,易松两位老人,刚刚及冠,三人就被师傅们派出历练,凤岩去了南军;娄钧碍于皇子身份,不好出溪云帝京;自己则主动请缨北上,一睹北国萧瑟粗犷之气。 到了军营,不敢胡乱报出真实身份,只好胡诌一个姓名,充为军卒。可喜长官见他手段过人,编为骑兵。秋八月,顺军突然袭击北军高畔所在一路,仓皇之间,一队人马悉数战死,唯他苟活。 成国骑兵制,四骑一组,三组一列,九列一百零八骑为一队,三十队一路,十路之上,可称为军。 这对于两国之间,死一队人马,虽是骑兵,可实在是小打小闹。可也就是这三千多人性命的丧失,让高畔彻底明白了什么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也让他切身感觉到了男儿厮杀的斗狠斗勇,战场上露出的花白的人肠,四散的人骨,滚烫的焦土和殷红的鲜血,都让他明白,这注定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 高麟德啊高麟德,若想成为祖父师父那样的国家柱石,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平生所佩服一人便是当年灭冀的速兵之祖郭越,千里奔袭,一招制敌。当他第一次跨上烈马时,久违的熟悉,感觉自己就是第二个郭越。 高畔驻足门口,神游天外,联想昨日诸多离奇事,想到令狐慧怡。论相貌,她自然无可挑剔,眼眸子几乎要挤出水来,小家碧玉般很是可人。只是多有点憨傻气,不过也好。高畔倒说不出来哪里好,反正就是好。昨日爬在她怀里时,兰香弥漫,温软绵暖,让自己难受的神经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又想起她初入茅屋,躲在床下啃食红薯,神态又扭捏,又甜美,若是她做自己媳妇,倒不失是一件美事。易难成家了,娄钧也取皇妃了,就自己还是个孤人,若娶了令狐慧怡,父亲倒不会说什么,祖父虽然会绷着脸,可心里肯定高兴坏了,自己有事没事带去梧桐院,馋死那帮龟孙子…… 深秋天还是很凉,高畔打了个喷嚏。 暗自诧异:“我在想什么?” 转头看了眼令狐慧怡所睡房间,做贼心虚,幸好人家没睡醒,不然知道了哪有我好果子吃。 良久,高畔摇摇头,似乎察觉到不对,心中笑自己道:“娘的,我不说她怎么知道。” 六 日照高林,露色灿灿。 少年折转回屋,好奇心作祟,很想瞅一眼睡着的令狐慧怡什么模样。蹑手蹑脚溜进耳房,打眼一瞄,结果却让高畔大跌眼镜。 宽大的床榻上,被子卷成一个捆,少女粉面朝下,双手岔开,成蛤蟆状,爬在被褥上酣然大睡。不仅如此,那如雷的鼾声让高畔一阵肉疼。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明明刚才还想着娶人家来的,就这是小家碧玉,不是床上粗汉?‘’ 高畔不好意思,重重咳嗽一声。 少女翻了个身,几句呓语,嘴角拉出长丝。 高畔三观俱崩,大有跳脚骂娘之意。一转眼却见令狐慧怡脱下的粉色长衣,高畔伸手取来,衣上几处破碎,早就破败不堪,仔细抚摸,毕竟公侯之家,用料还是很讲究。 恰在此时,令狐慧怡醒了,迷迷糊糊道:“元拯哥哥。” 少年听清,怒极,伸手将衣服摔到她床上。 后者不解其意,继续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高畔脱口而出:“我敬你是条汉子!” 令狐慧怡这才看清是高畔,笑道:“高畔,你觉得我好看嘛?” 见她小睡初起,头发凌乱,眉角有慵懒之气,不同于以往女子的憔悴疲惫感,高畔觉得倒有不加雕琢的天然美色,眉蹙嘴勾,我见犹怜。 高畔回道:“嗯……好看啊!” “那你知道为什么好看嘛?” “为何啊?” 令狐慧怡嘴角多了一丝不可察觉的魅笑,道:“不好看,你偷我衣服干嘛?” 高畔有口难辩:“谁偷你衣服了,我就是做痴人,可也看不上你这床上粗汉。” “床上粗汉?” “对啊,姑娘睡觉视被褥如仇敌,翻滚斗狠,我可消受不起?” 令狐慧怡俏脸刷一下红了,扭捏不知道说什么,不过很快镇定,穿上衣服,白了他一眼:“还有呢?” “还有?那多了去了,鼾声如雷,口水如丝,双手如钩,双脚如轮,头发散乱,还胡说乱说……” 高畔如数家珍。 令狐慧怡笑了:“高公子观察本姑娘还真是仔细呢,不会是喜欢本姑娘吧。” 这句话将高畔呛在了原地。半天才回道:“我已经订婚了。” 令狐慧怡已经起身,走近他,挪揄道:“有何凭证?” 高畔道:“有我太太太太太爷爷的婚书。” 令狐慧怡故意一把扯开他,笑骂道:“我呸,登徒子,就知道骗女孩子玩儿,你太太太太太爷几时见过你,没个正经的。” 高畔挠挠头,心中颇喜:“简神凝,你小子这招还真好使。” 令狐慧怡出了耳房,见他认认真真吃了药,心中甚喜,走到庭院,深吸一口长气。回头对跟在身后的高畔道:“你多穿点衣服吧,身子刚好,别又复发了,我可不想照顾你。” 高畔道:“没事。” 令狐慧怡懒得管他,回头故作姿态道:“本姑娘饿了,本姑娘要洗漱,本姑娘才不是粗汉子。” 高畔浅浅一笑:“哪有哪有,姑娘美玉无瑕,方才是我唐突了。” 令狐慧怡心里很是受用这句话,回头走向高畔,冲着他笑。其时太阳躲在令狐慧怡身后,高畔逆光而观,令狐慧怡头发被染成金色,面庞灿如朝霞,几如仙子,高畔不由看的痴了。 她一声暴喝,拉回他的神游天外:“喂,高畔!” “啊……怎么……怎么了?” “你叫高畔?” “对啊。” “字什么?” “字麟德啊。” “好,高麟德,你娶媳妇了嘛?” “没有。” “为啥没有?” “额……家里来人说过几门亲,父亲都没答应。” “那你是答应了喽?” “没有没有”,高畔如临大敌:“那几个女子,除了卫家那姑娘,其她人我见都没见过。” “卫家那姑娘是谁?” “自小一起疯大的,实在是下不去手啊。”高畔态度极其虔诚,令狐慧怡凉他不敢胡说,摆摆手道:“去吧去吧,麟德哥哥。” 高畔悻悻然离开,刚走没几步,令狐慧怡忽然叫道:“高畔!” “又……又怎么了?” “你今天挺怪的。” “嗯?哪里怪了?” “嘻嘻,不告诉你。” 高畔一头雾水,暗骂这娘们莫非有病?躲进旁边茅屋,何芷岳翔二人已经睡醒,却各自忙自己的事。何芷手捧一本药书,神色凝重,另外一只手底下轻轻拨弄几团黑乎乎的药材;岳翔紧紧抱住玉剑,反复摩挲,嘴中念念有词,倒像是个痴人。高畔摇了摇头,两位前辈早就是不死之身了,恐怕早已辟谷,这生火做饭的重任,自然落到高畔的脑袋上。 幸好他生来行伍之家,战场如何生存早已被祖父淳淳相教,生火做饭对他而言不是难事。先烧了一大锅热水,教四人洗漱完毕;这才做饭,食材颇少,勉强炒了两道热菜,招呼令狐慧怡品尝,少女多日来第一次吃到热菜,不免欢喜,放肆夸了高畔一通。最后又烧了一大桶水,教令狐慧怡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趁机洗了她衣服,拿两套干净素衣换上。 做完这些,已是午间时分。 七 在何芷的授意下,高畔应该多出谷中山林散散热气,想那“济阳草”虽然火热,可霸道异常,以高畔区区“丹水境”的修为,融化不了那么多阳刚真气,反而积水毁堤。 这可随了令狐慧怡的心,她一个女孩子,最怕无聊,天天待在屋子里。 二人在山野间漫步闲谈,互相拌嘴,像极了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他们的身后是盛满一谷的阳光,像细碎的铂金片一样透过云层洒满大地。漫天遍野的花树缀满红的白的花苞,即将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像火山喷发一般肆无忌惮地汹涌盛开。时有小鹿饮溪,时有青鸟没林,何芷岳翔屋前没有种地,野草便如二人感情一样在疯狂滋长,门前上游唯有一方水车,静静摇转。美景如斯,斯人如虹。 高畔很自然地牵上令狐慧怡小手,报之浅浅一笑。随即目光望向远方:“我自小在溪云城长大,倒是少见过这野外春色。姑娘,你也是吗?” 令狐慧怡故作嗔怒:“姑娘?你都对我……那个了,你还叫我姑娘,呸呸呸,好不要脸。” 高畔无师自通,嬉皮笑脸道:“那个?哪个啊?” 令狐慧怡小手猛然在高畔掌心抽掉,作势一个大耳刮子打来,愠怒道:“叫好姐姐!” 后者见状极快又抓住她小手,仍是嬉皮笑脸:“好姐姐,干嘛打你的麟德哥哥。”令狐慧怡没想到这厮竟然张口就叫,委实是个坏胚,甩手甩不掉,又不服气,只好怒眼相向。 “高麟德,你无耻!” “我哪有,我不叫姐姐了嘛。” “你……” “一遍不够么?好姐姐好姐姐好姐姐……以后我天天叫,见你就叫,睡觉也叫,吃饭也叫,总之姐姐喜欢听,麟德哥哥有的是精神,是吧,好姐姐?”说完他还不忘挠挠头,装出一脸憨厚。 “……” 令狐慧怡实在无语,但见他如此欺负自己,心里竟有一丝丝的甜意,装怒看向他的双眼,目光清澈,有如山泉,嘴角兀自挂着贱笑,不由得心软。手上自然没了力道,但就是不服输,嘴上要强道:“好,那你以后就叫好姐姐。” 高畔一笑,不置可否,心底自是高兴不迭。 二人行近溪水,高畔这才问道:“姐姐,你家里人呢?为何无缘无故来这里了。” 鱼儿露水打出一圈涟漪,如同令狐慧怡心底,她怔了怔,旋即笑道:“你姐姐可是顺帝的妃子,抢皇帝的女人,麟德哥哥,你真是艳福不浅啊。” 高畔冷笑道:“文彻这老小子,今年该三十多了吧,要你这个十七八的姑娘做妃,他一张老脸还真是厚。” “所以我跑了啊,谁爱伺候谁去伺候。”令狐慧怡故意接道:“没曾想误打误撞跌进了一处古墓,里面有个老头子,说让我带着玉剑就来这里了。” “跑的好!” 高畔想她一个女儿家只身出逃,颇有侠气。未免心底暗自佩服,不由脱口而出。令狐慧怡却故意略去和叶初之事,只是怕面前的少年知晓后嫌弃自己。不过总有点心虚,抬眼相看,高畔却恰好看着自己。 二人对视良久,令狐慧怡脸生红云。碎碎骂道:“你看什么?” 霞帷谷中日月长(四) 高畔沉思道:“姐姐姓令狐,令狐是顺国大姓,又可为帝妃,想来姐姐是公门小姐吧。” 令狐慧怡哀怨道:“什么公门小姐,不过是住的房子好一点的囚犯罢了,娘亲走的早,父亲,伯父又不待见我,不然,谁家好端端的送女儿去深海般的宫内。” 高畔心中已猜出七七八八:“她只言伯父,父亲,想来这两人是家中主事,又复姓令狐,顺国之内,唯有殿帅令狐任和令狐作两人。”高畔生在王侯之家,对两国朱紫王公,总是了解一点的。也就是说:“令狐慧怡是令狐府中的小姐了。”高畔心念于此,也不怎么恓惶,成人向来敦实厚重,不注重门第出身,只要令狐慧怡割绝与顺国的关系,和他在一起,没人会乱嚼舌根。 当下笑嘻嘻回道:“来我家啊,我家才不会送女儿去深海般的宫内呢。” “呸,又没正经!”令狐慧怡忍不住骂道。不过很快之后语调转变,目光涣出向往,问道:“你家好嘛?” 高畔道:“可好了,我祖父祖母,还有我师父都是很好的人儿,他们见到姐姐长的好看,肯定高兴坏了。” 高畔其人,英眉朗目,高大挺拔,长袍在身更有三分儒雅,清风吹动丝发,好一个少年将军。令狐慧怡娇痴道:“麟德哥哥也很好看啊。” “哎呀,你别起腻!”高畔故作严肃:“我知道我长的好看,但你别起腻。” 令狐慧怡顿时撒娇,双手不住攀打高畔,咯咯笑道:“我就腻我就腻。” 高畔突然双手如钳,死死抓住她手腕,嘴角抹出一丝坏意,俯身欲亲令狐慧怡吹弹可破的红唇。少女羞答答极欲挣脱,自从叶初对自己这样过一次,他何尝不知男人心底那点心思。 眼看越来越近,令狐慧怡急的大叫:“高畔,你别!” 这一声还真让高畔怔住了,手中松劲,令狐慧怡趁机挣脱,快速跑开,将高畔晾在原地。 高畔反而不知所措,他情窦初开,哪里那么懂女孩子心思,刚刚荒唐行为不过是有感而发,现在心底一股脑儿的后悔。 令狐慧怡想来和他认识才不过一天,虽有好感,可……毕竟不妥。跑了几步,回头颇带不悦,冲高畔嚷道:“麟德哥哥,你怎么这么坏!” 高畔赶紧跑到跟前,憨憨一笑。 令狐慧怡继续道:“以后不许这样子了。” 高畔小鸡啄米般点头答应,脸上全是歉意。令狐慧怡见他悔改,狠狠道:“你急什么!”后者只是立在原地傻笑。令狐慧怡嗔道:“瞧你那个傻样儿。”说着依旧挽起高畔胳膊,道了声: “回家吃饭,姐姐饿了!” 二人走走停停,时光一晃而过。已是落日余晖,积云似火,晚风如浪,和着一点一点舞动游曳的花瓣,霞帷谷深妙人栽,竟有落红天上来。当真美不可言。高畔紧紧牵住令狐慧怡小手,心中道:“倘若可以和她一直在一起,此情此景,便是死了我也愿意了。” 不自觉目光转向她,令狐慧怡昂起瑶鼻傲娇哼了一声,故作正色:“看我干什么,看路。”高畔满心欢喜,钟情她的梨涡浅笑,心里道:“就她了,沉疴重疾也是她,八字不合也是她,天塌下来也是她。” 大凡男女之事,多少都有语不尽言,言不尽意,意不尽情,情不自禁之感。 八 接近黄昏时候,走近茅屋,推门而入,并不见何芷岳翔二人,只是桌子上留着一封长条:“高公子且安歇三月,吾等外出,三四日当归。灵素子何芷。” 高畔晒笑一声,不以为意。令狐慧怡道:“走了还好。”高畔道:“高人行事,大抵如此。”言讫自顾走向厨房,为令狐慧怡安排饭食。 晚间时分,在女孩儿声声催促下,高畔整整齐齐炒了五个素菜,坐在桌前,一个取筷舔尝,一个颔首微笑。烛火摇曳,热气袅袅。令狐慧怡笑嘻嘻道:“麟德哥哥,你好会哄女孩子开心,吃过你做的饭的女孩子恐怕都对你心心念念吧?” 高畔不明就里道:“也没有了,平常在梧桐苑都是凤岩掌勺,我啊,只有稀里糊涂喝酒的份。” 令狐慧怡心中不悦,嘴上却依旧笑着:“梧桐苑?看来麟德哥哥去了很多次了啊。” 高畔道:“对啊,祖父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每天都去,有时候就睡在那里了。” “我呸,流氓,还睡在那里。”令狐慧怡暗想,这个高畔看上去老老实实地,未曾想也是风流主儿。收敛笑容,冷冷道:“那麟德哥哥肯定有相好的了,是哪个姐姐,给我说说,将来见面了我也有个准备。” 高畔听出不对,想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拍手笑道:“姐姐,你吃的哪门子醋啊!梧桐苑是凤岩的住处,不是烟柳巷!”仔细想想,突然发现梧桐苑这个名字还真像个妓院的名字,心中狂笑,下次见面可有调戏风岩的话了,不过我以前怎么没想到。 令狐慧怡却没有就此揭过,道:“凤岩是谁?” 高畔颇感头疼:“没道理啊,你没听过凤尔崖嘛?” 令狐慧怡认真道:“没听过。” 高畔叹口气:“凤岩早就名动天下,可是天下二十岁的女孩子都想嫁的人儿,你被圈家中,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可见你父对你太严苛了。” 令狐慧怡暗想这倒是实话,一年中除了冬至,上元,中元和母亲的祭日可以出府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闺房度过。父亲教她读的书大凡是女言经史之类,下人们也唯唯诺诺,诚恐乱说。令狐慧怡当然对外事一无所知。可这更引起她的好奇心,穷追不舍问道:“那到底是谁嘛?” 高畔咳了声,正色道:“说起这个凤岩啊,可是大有来头,嗯,怎么说呢?嗯…这样…你先把嘴上的米饭扒拉干净。” 令狐慧怡不以为意,伸手擦了擦嘴角,尴尬笑道:“姐姐吃饱了,你说嘛,快说快说。” 高畔道:“当年我皇幸北境,过烽殇城,拾了两个婴儿。太子妃也就是当今的皇后觉得可怜,当时又无子,所以将两个婴儿收成了养子,指望可以引孕。这两个孩子,一个叫凤岩,一个叫简章。” 令狐慧怡伸起筷子夹了口菜,嘴中含糊道:“然后呢?”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为了两个婴儿的姓名也难以抉择,皇帝不想指成帝姓,就让两个婴儿抓周,简章抓了个书简,以简为姓,名章字神凝,风岩却没有抓,只是指着院子里梧桐树,咿咿呀呀的乱叫,皇帝笑道:‘这孩子心思挺大,梧通吴,就以吴为姓吧’,皇后却道:‘梧桐树上栖的是凤凰,这孩子不是龙种,倒像是个凤子,将来肯定能求来凤凰’,所以这才取名凤岩。” 令狐慧怡倒挺想知道他以前的生活,像听故事一样。问道:“那后来呢,和麟德哥哥是怎么勾搭上的?” 高畔见她真的吃饱了,白了眼道:“死样,也不问我饿了没?”当下取来碗筷,收拾残羹剩饭。令狐慧怡正欲发难,高畔边嚼菜边说道:“后来,一年之后太子妃还真的诞下了龙子——帝第三子娄钧,也就是在那一年我也出生了,你却还在你娘肚子里呢。” 令狐慧怡娇嗔道:“麟德哥哥又取笑我。” 高畔哈哈一笑:“没有的事!凤栖梧当时不过一岁半,在宫内养着,只是太子新添皇子,哪里有精力去管他们两个,朝内朝外见太子都冷淡了,也没人找他俩的茬,就这样挨到五六岁,我,林家的林奕,林耀,林决,林泱,还有凤岩,简章,成涉,卞阙都成了皇第三孙,皇第四孙,皇第六孙的伴读。” 令狐慧怡心驰神往:“那一定更有趣了。” “有趣个屁!我告诉你那先生就是个神经。除了凤岩,谁都不讨他的好。” “额……怎么会这样子呢?” 高畔快速扒拉完碗中米饭,风卷残云般吃完所有菜肴,抬头正欲说话,忽然脸色苍白。 令狐慧怡笑骂:“呸,说话还吃那么快,噎死你。”高畔指着嗓子,脸色焦急,好容易憋出一个字:“水!” 女孩赶紧跑开接了一大碗热水,同时取出一个空碗,来回倾倒,感觉不烫后递给高畔。高畔如接圣旨,捧着碗边咕嘟咕嘟一饮而光,喝水如喝酒,颇见豪爽,只是老半天才舒了口长气,捋捋胸口,笑道:“舒服多了!”令狐慧怡见状哭笑不得,等他平静,问道:“那先生对你不好吗?” 高畔纠正道:“不是不好,是神经。我们一天功课很多,礼乐兵刑书文算武八类,哪天上什么课,在哪里上课,上多久全凭先生意思,有时一上课就是一整天。而且学问很大,脾气很怪,除了凤岩,都叫苦不迭。这样也就罢了,关键是皇帝知道了也不管,管了也不训,训了也不辞。” 令狐慧怡笑道:“那可真把小麟德苦坏喽!” 高畔道:“记得那次早课时让我们绕着皇宫跑步,本来规定是三十圈,我稀里糊涂记错了多跑了十圈,完了先生板着脸问我:‘跑了多少?’,我说:‘三十圈啊’,先生马上赏我一个暴栗道:‘你以为老夫眼睛是摆设嘛,明明多跑了十圈’,然后我就说:‘先生,那我下次是不是可以少跑十圈?’那老头儿刚开始还眯着眼笑,似乎要答应,未曾想他说:‘可以是可以,不过老夫生来不喜欢欠别人的,这样吧,你倒着跑十圈,算是还账了。’你说这是不是个神经?” 令狐慧怡:“哈哈哈哈,好有趣的先生啊!” 高畔也感觉童年有趣,不好意思笑了。继续道:“从此之后,只要是武课,我的负重都比别人多。老头儿动不动跑过来就说:“高畔啊,借十圈绕溪云城长跑如何?放心放心,下课还你”,我好不容易跑完,得,你是人家学生吧,给人家还账天经地义,再加十圈!” 令狐慧怡道:“那你完全可以不借啊!” “不借?想的美,老头儿干啥都不行,告状却极快,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陛下啊,老臣无能啊,管不了这帮公子哥啊,枉为人师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这谁受得了?到头来皇帝骂我祖父,祖父气冲冲打我,还不如再跑十圈呢。”高畔不忘后面加一句:“反正就一神经!” 令狐慧怡笑得连连咳嗽,挣扎着道:“那凤岩呢,他也挨过打?” 高畔道:“他?他是个孤儿,谁没事干跑去打他。凤岩六岁后就寄生在老头儿家里,老头儿十分看重他,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我们弟兄几个,每次考试,无论考什么,一般都是凤岩第一,所以才给他起了个外号‘凤案首’,意思是说他每每都是第一,姓名居在案卷左首。” 令狐慧怡道:“不就是第一嘛,那倒也没什么啊。” 高畔道:“这就错了,老头儿经常说:‘读书首在明志静心,不在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而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为这天下读书,大可不必急于这一时;若忧其道而不忧贫,唯凤岩可称君子之儒’,所以在门人弟子之中,唯有凤岩被老先生看重。老人一生无子,我想如果不碍皇后的面儿,肯定会将凤岩收为义子。” 她听不懂这个老先生的长篇大论,只是听懂了在夸凤岩,若有所思点点头,道:“那后来呢?” 高畔道:“后来凤岩尽得先生真传,琴棋书画莳诗文武天底下没人能比过他,所以又被称‘凤八俊’;长大后的凤岩,剑眉薄唇,鲜衣怒马,每次大街上走都被待嫁女孩儿纠缠,兼一头乌丝长发如同流水,被女孩儿称为’凤流水’;读书人见他背上经常背一个青囊袋,里边插一张瑶琴,又被称为‘凤青囊’;与棋圣范西屏对弈十局,五胜五败,甘居第二,市井称‘凤国手’;后来又连中三元,文武榜状元,世人多称‘凤龙鲤’。近年南下,我多多少少听得南军士兵都称他为‘凤南师’,那是在赞他的兵家之才了。” 令狐慧怡啧啧称奇:“好厉害的小先生啊,长的好看又才情高雅,这世上那个姑娘不想嫁给他。” 高畔打趣笑道:“那你呢,见了凤尔崖,会不会一心都扑到人家身上?” 令狐慧怡知高畔有点醋意,还真想略微欺负欺负他,回道:“小女子若能得凤公子青睐,羞羞答答的恐怕也会答应吧。” 一语甫毕,高畔跳起暴喝道:“你敢!” 霞帷谷中日月长(五) “不会的不会的,你也长的很好看啊,凤公子才气高,肯定眼光也高,不会看上我的。”令狐慧怡真有点害怕,连忙解释。 高畔像个怨妇:“这还差不多!” 两人已经聊了好长时间,高畔本想与她讲明自己从没去过烟花巷,稀里糊涂却说到了凤岩,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困,缓缓坐下道:“等三个月过后,我们回到家,凤岩应该也就回来了,我带你去梧桐苑。” 见他语气放缓,令狐慧怡附和道:“好啊好啊,凤岩,凤尔崖,还真想见见他呢。” 高畔起身,一边拾掇碗筷,一边道:“我去收拾东西,天色不早了,你赶紧睡觉去。” 答应一声,令狐慧怡撑个懒腰:“陪麟德哥哥转了一天了,是该好好睡一觉了。” 说完欲走,到门槛却突然转过脑袋,道:“高畔,你今晚不许进本姑娘房门。”高畔无心道:“睡得跟猪一样,谁稀罕进啊?” 令狐慧怡腼腆,偷偷碎了一口,不再理他。 九 接下来两日,高畔与令狐慧怡与往常一样,挽起胳膊在霞帷谷四处游玩。万里无云,春光乍好,高畔给令狐慧怡讲些小时候的趣事,怎么去国子监偷老先生的酒,怎么去骑神尺殿脊的走兽,逗的女孩儿咯咯直笑。 又讲回家了如何如何,祖父是多么的慈祥和蔼,母亲又是多么的善良温软,梧桐苑的凤尔崖,国子监的薛染光,还有爱喝花雕酒的简章,放荡公子哥儿林奕,无不引得令狐慧怡心驰神往,只盼这三个月快点过去,飞到溪云城去。 霞帷谷如同一线天中夹的一块巨石,两边都是深渊,巨石上生长花草,有溪水,有动物,风景秀丽,四季如夏,是再好不过的隐居之处。何芷和岳翔居住此地已近两百年,除了修建三座茅屋,再没有破坏任何霞帷谷原始景象。高畔和令狐慧怡在谷中漫游,少年为了显示自己,偶尔抓一两只雉鸡,河里涝起一两尾鲜鱼,在林间烤食,二人一起劳作,言笑晏晏间,令狐慧怡倒把叶初渐渐忘了。 三日午间时分,何芷岳翔归来,何芷依旧是冷着一张脸,不露喜怒;岳翔却面色铁青,惶恐不安,似乎很怕高畔,相见不过三句话就低头走开。高畔心中甚奇,倒懒得去打搅二人,每日只和令狐慧怡载笑载言。 如此又断断续续过了十几日,高畔风寒也好的差不多七七八八,何芷每天让令狐慧怡送的药剂量也逐渐变少。 十七日晚上,高畔冷冷吃了最后一剂驱阳药,顿感神色一爽,迷迷糊糊倒在床上。 这晚何芷和岳翔却再未睡着,两人躲在茅屋内,一灯晦暗如豆,岳翔藏在灯光后,半个脸庞隐在黑暗里,蜷缩身子,不停的用粗手摩挲玉剑,静静看着桌前的何芷伸出细指轻轻拨弄桌上药物。 岳翔欲言又止,可终究是说出来了,他语调一改往日豪爽,嗓子压的很低:“药师兄,真要如此行事?” 桌前的何芷抬头,眼光直直勾住窗外夜色: “鹬蚌相争,大有可为。” 岳翔放下手中玉剑,行至桌前,随手捏起一味黑乎乎草药,喃喃道:“老夫怕他身子骨弱,撑不住霸道凌冽的剑意。我们,不如,不如传他三焦经,如何?” 何芷低声道:“胡闹!” 岳翔道:“有孙继盛在,量他也翻不出多大的浪。” 何芷无奈道:“孙家全家是怎么死的,就是说服江菲淹,放出孙继盛,他会听你的?” 岳翔争辩道:“国事为大,孙皓是个拎得清分量的人,他要报仇,复国之后我答应他,去兴陵自尽好了。” 何芷摇摇头:“小儿之见,两百年未见,其人心性如何,已难可知,且不说孙皓,直言当下,刘大人让高畔带着玉剑出谷,除了强加在身,又有什么法子,玉剑在手,千军辟易,凌云好个借刀杀人的毒计。” 这三日两人偷去了玉京,找到隐在城中的凌云和刘钰,备言详情。凌云道:”飞卿兄,你想想,玉剑在那女子手中不过是个累赘,可在高畔手中,便是斩将夺旗的神兵,堂堂天下第一邪剑,在一女子手中杀人多,还是在一将军手中杀人多?复国之先,就是坏国,成顺两国间有个高畔提着玉剑杀来杀去,试问,两国精壮能臣死绝死尽,何愁大兴不盛?”刘钰补充道:”不仅如此,还要重新淬体,再有珍藏的剑决枪谱,都交给他,此举乃为我大兴造一乱国利器,须知,他会的俞多,于我等俞有利。” 岳翔怔怔思考,没有说话。 良久,岳翔对何芷道:“大兴复国,足足准备了二百年!外有凌云顶风冒雨说动利害,内有李泽一生孤独看守皇陵。就算是,就算是孙皓,江雪几个超然世外的废人,也无不思念着大兴再起!承刘大人的意思,把三焦经传给他又有什么错。” 何芷叹了口气:“既然你说传,那就传吧,也不差这一件,只是将来孙继盛如果造反……” “那就让许绍炎去杀好了,杀不死,大不了我们一起下去陪先帝。” 二人不再说话,桌上的药物已经配好,幽幽泛出蓝色光芒,何芷低着头二指拨弄,静静道:“差不多是今夜亥时三刻,时候快到了,你去准备东西吧。” 十 但凡武境,总计有七,第一为虹霓,初入妖氛,得窥大道,原流泉浡,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第二为衡构,阴阳错合,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遂大通冥冥者也。第三为太昭,天墬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是为太昭。阳施阴化,得而后行。第四为丹水,通体于天地,同精于阴阳,一和于四时,明照于日月。 前四境如人之一生经历,初生来世,婴儿哇哇大哭,似乎多难多舛,即是虹霓所指。此时需要做出抉择,权衡利弊,是生是死?衡者,量物之器;构者,联合继续也。等到壮年之时,则冗事纷纷杂杂,多如牛毛,量力而行,终究将自己累成颓然老人。但凡做人,既能和光同尘,又能随心所欲,那就是通晓了人间诸般规矩而不违,能为我所用了。 虹霓初入门庭,是新生婴儿;衡构登堂入室,是少年意气;太昭拖梁换柱,是立业之时;丹水堂前对花,却是垂暮老人。用及武学,虹霓在入,深解武学总纲;衡构在分,是刀枪剑戟,还是拳脚棍棒;太昭在杂,若学剑便学尽天下剑谱,见尽剑术高人,无论是何种剑法,何种剑道,皆有涉猎;丹水在归,纳百家之长,融于炉中,自成一家,这就要凭各人悟性如何。 第五境为定宴境,与天合德,与神合明,所欲则得,所恶则亡。第六为九旋境,有圣人勃然而起,乃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除秽,以浊为清,以危为宁,故不得不中绝。第七为化极境,精诚感于内,形气动于天,则景星见,黄龙下,祥凤至,醴泉出,嘉谷生,河不满溢,海不溶波,可破虹霓矣。 后三境定宴在意,九旋在行,化极在变。由衡构入丹水难,丹水入定宴则更难,至于修到化极境者,自古以来只有一人——魏道陵。 叶初为衡构境初入; 令狐桀为丹水境大圆满; 李泽为九旋境初入,停滞不前凡二百年; 何芷为定宴境, 岳翔自号“剑师”,九旋境大圆满, 高畔则是丹水境。家学渊源,所授为枪,他祖父又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故高畔易入丹水境。刘钰提出为高畔重新“淬体”,是以外物强迫高畔假入定宴境,如同别人进门用钥匙开锁,高畔进门用斧头砸锁。此间利害,着实难说。 古语云:”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高畔服的最后一剂药,不是驱阳的冷药,实是大燥大热之物,何芷隐居霞帷谷,百年来未曾荒废本业,四处搜集名贵药材,南成神雪山下的茴香草,霞帷谷壁上不知存活多少年的何首乌,摘去莲子的雪莲花,大热之物总五十余味,各摘精华三钱,用秘制之法,于冬至日熬至来年夏至日,方成三钱药剂,其药劲可想而知。 高畔隐约做了个梦,莽苍的原野上生起一道密林,里面黑魆魆不甚清楚,只是影影绰绰好些个穿着铠甲的人,呐喊着要来杀自己。天边夕阳将云朵烧的如通红烙铁,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太阳旁边,热而近乎烫,可他依旧死死盯住太阳,盯住核心,脸是猩红的,瞳仁是猩红的,皮肤是猩红的,铠甲是猩红的,手中的长枪是猩红的,就连满头乌丝也变成猩红长发。 在血泊里,在火焰里,在天边胭脂云里,他额头越来越烫,嗓子干燥直冒气,霞帷谷正厅茅屋耳房床上,正躺着一个即将尸变的旱魃。 群阴散驳世清夷,蛟螭那复为妖孽。 迷迷糊糊中,高畔听到令狐慧怡吧嗒吧嗒的啜泣,显然,女孩儿这会很担心他。一只小手软腻,轻轻滑入自己手掌,可高畔掌心滚烫至极,一小会儿就将令狐慧怡手掌灼伤,眼睛疼得睁都睁不开,似乎要喷出火来。 冷着眼的何芷在一旁伫立,已是亥时二刻,他却一言不发。堂下的岳翔搬来一个巨大的木桶,一桶桶沸水灌入,腾腾热气萦绕房梁,堂前桌上一块白布,布中插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巧医刀,岳翔此时正将小刀浸泡在药水中,然后取出,在烛火上过一遍,装入刀把。 令狐慧怡恍如梦中,“元拯哥哥不要我了,麟德哥哥也不要我了吗?”半月来的相处,令狐慧怡早已经深深为高畔所爱,也深深所爱高畔。此刻见心上人痛苦如斯,她怎能不急不慌。说好了要带她去溪云,去高家,去梧桐苑,去见见他的那这个兄弟哥们呢,还要一辈子保护她,一辈子欺负她,高畔,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两人双手互握,高畔掌心的那种滚烫,她也切实感受到了,心底一阵痉挛。自叶初死后,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心痛,胸口像被一张大手堵住,在疯狂的挤压。令狐慧怡哭求道:“何伯伯,你一定要救救他,要我怎么样都可以。”何芷平静道:“玉剑是姑娘拿出来的,要救他,只有凭借玉剑,不知姑娘愿不愿意。” 令狐慧怡忙不迭点头:“愿意愿意,只要可以救我的麟德哥哥。” 何芷叹了口气道:“高公子这是虚火上浮,凉性药用的太多了。”扭头叫岳翔:“飞卿,好了么?” 最后一口小刀已经装好,岳翔起身回道:“好了!” “取玉剑!” “诺!” 不多时,岳翔走进耳房,长剑在手,沉郁冷峻,二人互视一眼,何芷对令狐慧怡道:“要为高公子脱衣,方能医治,烦请姑娘出去吧。” 令狐慧怡哪里肯,道:“我早晚是他的人了,我不出去。” 二人对视一眼,不再说什么。岳翔取来医刀,扶起高畔,尽皆撕开薄衫,高畔身体颀长,肌肉像出炉的馒头,轮廓分明,却又坚硬如铁。此时全身热气腾腾,古铜色皮肤隐约泛红,渗出细细汗珠。长发披肩,英眉朗目。 令狐慧怡内心腼腆,脸生红云,不由的痴了,忍不住一看再看。 岳翔可不管这些,随手取起一口锋利小刀,左手掌力蓬勃涌出,快速封住高畔“膻中”,“气海”,“百会”,“涌泉”等人身大穴,岳翔内力深厚,指劲灌入,三四个时辰定然不会解开。何芷立在一旁,轻轻道:“姑娘,接下来,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说话。” 听者一征。何芷继续道:“飞卿,穴在第二椎下两旁,为风邪出入之门户,寒则补而灸之,热则泻之,风门下三寸,取!同时按肺俞,合谷诸穴。” 小刀在岳翔手中飞快割开高畔脊背皮肉,果然在风门下三寸之地,霎时肌肉模糊,鲜血淋漓,打湿了床单。令狐慧怡惊呆,她从未见过如此治病之法。何芷一没有止血,而没有叫停,反而淡淡道:“很好,两肾之间动气,命门穴,取!” 依法炮制,令狐慧怡见高畔腰间稍上的位置也被岳翔割开,急得大叫:“你们这是干什么,要杀人灭口嘛?”岳翔忽然转过头,身形极快,小刀红光闪闪,抵在令狐慧怡脖颈,脸色冷的可怕:“闭嘴,打搅老子,再乱说,先剁了你。何大人,继续说。”哪里见过岳翔这样,吓得女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何芷冷冷道:“大椎穴右三寸,取!” “右肩井,左志室下三寸,过脊中,尽皆取之。” 再取新刀,自高畔右肩至左腰上若许,岳翔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问道:“宽多少?” 何芷道:“深断不可伤脊柱,宽合玉剑便可。” 岳翔额头上已然大汗淋漓,回道:“晓得了。”双手持双刀,在刀口处抛开,宛如农夫驱牛犁地,长长的刀口一点点在扩宽,多余的肉沫一点点落下,令狐慧怡仔细听,竟有簌簌刮骨声。 医刀换了又换,很快,高畔的脊背自右肩被挖开了一道深深的肉渠,崭新的床单上掉满了高畔身上挖出的血肉。其狀之惨烈,任谁见到也不信这是治病救人。令狐慧怡屡次想阻止,可一见岳翔认真严肃的表情,再加上刚才何芷的话语,以及那红艳艳的刀口,让她难以斟酌。迟疑间,脊背已然成渠。 何芷问道:“没伤到脊柱吧?” 岳翔起身笑道:“老夫好歹是‘剑师’,杀人尚且容易。用你的医刀开口,也忒大材小用了。” 这倒是事实,岳翔十四岁出道,大大小小数百战,弱冠之年便被江湖冠上”剑师”名号,其剑招也繁杂,剑意也藏拙,只是方才是复国大事,何等重要,不由得他一丝不苟,不敢有半点差池,这才出汗。 何芷叹息道:“老夫能为大兴做的,也就这些了,合玉剑吧。”他表情悲怆,似乎与人分别,满满不舍之情。 岳翔也深为动容,道:“是啊,上了玉剑,这小子莫说是定宴境,就是将来冲破九旋境,跃为神武皇帝第二,也不是不可能,可怜我们这百多万孤魂野鬼,倒成了他人嫁衣。”说着眼中竟含有泪水,打着拍子,凄凄吟唱: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君不见琉璃玉匣吐莲光,势欺日月镂金环。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漂沦古狱边。 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此诗为玉剑封陵时风染子朱逸所作,玉剑随“十七子”辗转腾挪,不知道耗费多少人心血,所倾注之情早视它为一位旧交,此刻封入高畔之背,落于他人之手,怎不让岳翔何芷二人动容。 霞帷谷中日月长(六) 十一 岳翔长叹一口气,对令狐慧怡道:“方才是老夫唐突了,没吓到姑娘吧?” 令狐慧怡心有余悸,一边摆手,一边磕磕巴巴道:“没……没……没” 岳翔也不好致歉,道:“姑娘,接下来就得靠你了,要想高畔活命,需要你一样东西,高公子醒来我自会解释,只是不知姑娘舍不舍得?” 令狐慧怡着忙道:“那自然是舍得的。” 岳翔笑道:“诧女求阳,姑娘天姿国色,性情温和,可还是处女吧?” 令狐慧怡脑袋嗡的一声,措不及防,睁大了眼睛,面露惶恐,连连后退。她那夜早就被叶初强占了身子,只是深闺女儿难以启齿,也想对高畔瞒天过海,此刻被岳翔追问,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 岳翔何芷二人见令狐慧怡扭扭捏捏,半天不说话。已猜出七七八八。岳翔“嘿”了声,望向何芷:“何大人,怎么办?” 何芷道:“意料之中,别说了,快合玉剑,子时将近。”说着低头走出,岳翔将高畔摆好,使其趴在床上,不多时,何芷拖来那柄黑峻长剑,二人各抬一角,将玉剑缓缓嵌入肉渠之中。 玉剑见肉生根,密密麻麻生出无数细丝触手,与周围的断开的血管相联。何芷取出一盘药瓶,多是些平复刀剑伤口之类的粉末,不管多少,尽皆倒入肉渠边缝处,令狐慧怡发现高畔脊背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新肉,玉剑就像埋在皮肤里面。 华庭玉枕剑,自此与高畔合二为一。 玉剑本是大阴之物,高畔身体却是极阳之体,长剑入身,立时压制住阳刚之气。高畔脸色也在一点点转好,不再是骇人的猩红,而是平淡的肉色。 令狐慧怡心中愉悦,眼见心上人终于脱险,她悬着的一颗心的总算落下来了。就实而言,令狐慧怡自叶初死后,世上已经再无人为伴,因一男子三两句甜言,弃国弃家,说她是个痴人不为过,说她是个蠢人也不为过。可怕的是这个男子在他死前原形毕露,让少女那所谓对情爱的美好憧憬平添一道沟壑。亏得命好,一生最黯淡的日子里遇见了高畔。 没有什么能给他的,能给他的只有自己。 但仅是这一点,也足以让少年甘之如饴,死不旋踵。堕在迷雾般的梦中,天地皆赤色,一个少年将军横眉眦目,手提长剑,在他的身下,是一袭红衣恬然的令狐慧怡,成千上万的长箭破空射来,少年一人独立,瞳仁中充满了恐惧,所有的长箭似乎都冲他的眼睛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瞳孔聚成一点,想要退缩,脚下的女儿却一直在撕扯自己,比自己更为恐惧。 高畔内心翻江倒海,如山般的无形压力让他喘着粗气。 “啊!!!” 密密麻麻的长箭钉死在大地上。 “我这是,死了么?” 这是高畔惊醒之后的第一句话,好真实的梦啊。 “麟德哥哥,你终于醒了啊。”令狐慧怡按耐不住,语气中夹杂着兴奋与担忧。高畔回神良久,漆黑的长夜中,茅屋如一艘孤舟,漂泊在夜海中,屋内灯火绵软,佳人在侧,高畔慢慢明白,方才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何芷见狀,难得莞尔一笑,对岳翔道:“飞卿,合剑已成,接下来是淬体,你去安排吧。”岳翔答应一声,离开茅屋。何芷又对高畔笑道:“公子,得亏方才令狐姑娘帮忙,甘愿破了处子之身,才从鬼门关将公子拉回来了。你将来可不要嫌弃人家。” 令狐慧怡羞红了脸,不置可否。 高畔闻言一怔,他不明医道,可也听凤岩说过“诧女求阳”一说,道家所谓用处女血可炼纯阳丹,服之有长生之效,两者都这样说,可能自有道理。何况何芷是神医,他说是,那就是了。高畔爬在床上,冲令狐慧怡艰难一笑,对何芷拱手道:“先生,在下虽是粗人,可知恩图报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先生活命之恩,在下定当铭记,至于令狐姑娘,为我如此,舍了在下这条命,也要护她的。” 何芷微笑道:“这样就很好。我现在要解开你人身诸大穴,你忍着点痛。”说完手指解开岳翔所封的“气海”等穴,霎时,玉剑阴气流入四肢百骸,寒彻肺腑,高畔凝神细察,任脉督脉中各有一股至寒真气乱窜,每到一处关节,则身体滚烫之感顿减,说不出的受用。上至百会穴,下至涌泉穴,一周天之后,两道真气经肾脏流入丹田,只是不安于现状,在丹田中相互纠缠争斗,玉剑发力,很快又有两道真气运行一周天后冲入丹田,四道真气厮杀不止,高畔疼得腹如刀绞,不过咬着牙不发声。 玉剑似乎无休无止,一旦真气进入丹田,就会立刻新生出两道真气,运行之后流入丹田,缠斗愈烈,疼痛也更加难忍。高畔刚开始还忍着疼,心想不能在令狐慧怡面前丢人,到后来一增成二,二增成四,足足十六道真气藏在丹田中,直让他面色苍白。 何芷评价道:“流寇即为贼,这十六道真气,是剑中冤魂所化,一道真气一个冤魂,玉剑杀了足有一百二十三万人,那就有一百二十三万道真气,倘若都进入丹田之中,无人统领,互相厮杀,不撑死你也疼死你。” 令狐慧怡担忧道:“麟德哥哥,你,你没事吧,何伯伯,那怎么办呢?” 以丹水境,最多能抗多少冤魂,不敢过百。何芷有意逼出高畔潜力,立在原地道:“没有事的。” 不多时,丹田中积蓄了足足六十四道真气,高畔冷汗连连,再忍不住不喊叫,其疼痛之惨烈卓绝,常人难以想象。 算来时辰,已经是子时末,何芷见高畔实在是撑不住,高问道:“飞卿兄,可以了么?” 屋外岳翔大叫:“自然可以。” 掌力袭来,一个巨大的木桶破墙而入,碎屑散落一地,何芷袍袖一甩,看起来平平无奇,木桶却稳稳当当停在原地。紧接着一粒粒黑色药丸飞来,何芷一一接住,拍进木桶。 装满沸水的热桶停在床前,何芷左掌甫动,击向床板,将高畔身子震起,又接一掌,高畔已然落在木桶中。 令狐慧怡没想到这个文弱的何老先生也是武功好手,更没想到高畔就这样被扔进去了木桶。何芷手抚长须,围在木桶旁仔细察看。岳翔一只竹竿挑着七八桶沸水,也走进耳房。令狐慧怡担心高畔,凑到跟前看时,桶中沸水漆黑一片,萦绕在高畔周围。 “摄魂定神,吐气纳息,你不是不知道。”何芷在一旁适时提醒。高畔体内已有七十二道真气,疼痛如斯,听到何芷话语,知道是提醒自己不要分神,试试控制丹田真气。他泡在桶中,初觉不然,时间久了,渐渐地感受到身体在变化,肌肉内敛,骨骼重塑,那些平常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此刻却清晰无比。无心追究这些,强稳心神,归于丹田之中,试图让真气停止厮杀,神思内敛之时,一瞬间疼痛顿减。 高畔如同一个赶鸭子上架的老农,拿着一根竹竿,或旁敲侧击,或威逼利诱,试图让真气井然有序服从自己,可往往是顾了这道,忘了那道,好不容易归置两道,又来两道,鸭子随地奔走,完全不听他的指挥。这倒激起高畔性子,他生性好强,越是挫败,越要反击,反而以捕捉真气为乐。 令狐慧怡见他在桶中不喊不叫,甚至嘴角勾动,不安道:“何伯伯,他没事吧?” 何芷道:“高公子心性倒是挺好。飞卿,准备换水。” 岳翔答应一声,令狐慧怡不知什么意思。直到半个时辰过去,发现桶中黑水变成了纯净色,这才明白原来那黑色药物已被高畔全部吸收。岳翔抽开桶底木塞,任由净水流出,再填上木塞,何芷不失时机丢入药丸,沸水滚入,立刻黑乎乎一片。 高畔归置真气,力有不逮,突然躯干一震,药劲绵绵不绝,身体感觉前所未有的舒服,他内心狂喜,调动心力,再次冲锋。 这次只用了一刻钟,一桶黑水转为纯净。 岳翔再次换水,高畔第三次却用了不到一刻钟。 随着换水频率越来越快,高畔嗷嗷待哺,似乎以为外力取之不竭。 屋内地板潮湿一片,到最后岳翔索性不闭木塞了,直接将药丸扔在沸水中,提水倒入,往往在木塞口流出时已转纯净,不得已何芷也跑出厨房提水,所幸岳翔烧了许多,也可以再应付半刻钟。 令狐慧怡仔细观察高畔面庞,水汽氤氲中,高畔似乎变得更好看了几分。正出神间,被何芷叫到厨房,三人计议,一人烧火,一人打水,一人换水,此时是收复真气最关键时候,阳刚药丸随水送入,助高畔收复的越多,功力也越是骇人。 令狐慧怡在厨灶下拾柴添火,锅中倒满了岳翔提来的凉水,他一旦倒满,便真气灌入,内力催动火力,堂堂“剑师”,内力汪洋恣肆,广大无垠,对于烧水这等粗活,自然用之无尽。 只是苦了令狐慧怡,添柴添的飞快。 何芷穷百年时间,所制药物,不可胜数。却在一夜之间,被高畔用个韾尽,柴火不够,岳翔直接拆了厨房,铁锅被熬的通红,地板流出的水无处不在。 令狐慧怡发丝杂乱,被火光烤的昏昏欲睡。晨光熹微中,岳翔只觉得自己丹田中内力失了大半,隐隐竟然有困意。 即便如此,高畔收复的玉剑真气,不过才三万多些,在丹田中聚成一粒芥子,如此加强体魄,定分止争,境界早就突破丹水境了。可想而知,玉剑究竟是何等妖孽之物,五金之英,太阴之精,寄气托灵,出之有神,可以折冲拒敌,收魂聚鬼,压金枕玉,用之无敌。可谓是剑中之帝,剑中之魔。 何芷不失时机封住玉剑,阻挡真气流入。伏在桶边细声道:“一百二十三万道真气,倘若公子真能收服,那凌大人也留你不得了,有这三万道,也可横行天下,无所顾忌。陛下,臣太医院首席何芷,不负皇恩了。”言讫,受不住劳累,靠在桶边沉沉睡去。 十二 高畔耗费一夜时光,境界大涨。 定宴小成,意随心动,玄关处内力洋洋大观,他自察体内奇经八脉,五脏六腑,任督二脉,全身三百六十余穴道,见无大碍,眼皮倏忽睁开,两道冷光射出,旋即长啸一声,哈哈笑道:“凤尔崖,老子总算比你快一步。” 起身出桶,找了一件岳翔的衣服,将睡着的何芷岳翔拖到耳房,抱起令狐慧怡,不忘在额头亲一下,安慰道:“慧怡姐姐乖,咱们出谷后就回家。”语气如哄婴儿,女子身体娇弱绵软,躺在高畔怀里,睡梦中脸上生出一抹红云,气息匀畅,有如白兔,睡得好是香甜。高畔也不将她放到床上,扯来一方干净被单,就这样抱在怀里。 来到屋外,双足一点,轻飘飘飞向山峦,找了棵参天大树,落在枝桠间,放眼望去,旭日东升,金光铺满大道,晨露在一点点的升腾稀释,他心情大好,长吸一口清气,随手一拍,掌力滚动,寒风烈烈,震的旁边崖壁灰尘簌簌而落。 不过随手一拍,三分功力不到,就如此骇人,若是真气全部为我所用,那还不毁天灭地。高畔想到凤岩,娄钧二人,凤岩丹水境大圆满,以他的悟性,勘破定宴不过迟早的事;娄钧性子平,武境也平,一直停滞在丹水,不过人家将来好歹是藩王,喊打喊杀也不是他的事。 现在这个时候,祖父在干什么呢,他想自己失踪,肯定被母亲催促,天天跑到兵部找那帮后生小辈理论;父亲国事繁忙,抽不开身;不知道林家那几个臭小子又在做什么,林奕和简章八成又在街边酒楼里调戏人家未出阁的小姑娘,林耀就是个疯子,肯定躲在梧桐苑里摆弄自己的器械,林决领着最小的弟弟林泱摇头晃脑背些“之乎者也”乱七八糟的东西。年轻的薛尘,这次总应该拔得头筹了吧,三年前被凤岩夺了状元,嘴上不说,可谁都明白,不甘心的他发奋苦读,希冀三年后独占鳌头,还真有毅力;对了,成涉在干什么呢?还有卞阙,虽然两个都在父亲手下做事,可指点江山时,总会抽空想一想自己吧?家中母亲,弟弟高冉,妹妹高虹,这会肯定急疯了,也或许祖父压住消息,不让他们知道了担心,想起高兴德这臭小子拉着妹妹偷大哥的钱去买小吃,高畔嘴角不自觉浮动笑意,对妹妹的好,他总是不如十六岁的高冉心思细腻,高畔闭上眼睛,妹粉嫩嫩的脸庞立刻在脑海出现,嘴角犹自有食物残渣,却擦也不擦,只是冲着自己咯咯憨笑,高畔也就跟着笑…… 总而言之,思乡的心犹如一粒浸透了的种子,于他无端地膨胀起来。 怀中少女这次睡得很乖,可能是真的累了。高畔回神,凝视她的面庞,嘴唇粉嫩,瑶鼻翕张,两道长长的柳眉下,是虽浅闭却依旧可以撩人心魄的眸子,小小的耳朵藏在乌丝后面,脖颈似是敷了一层雪,散发着清香。这,或许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姑娘,高畔心猿跳脱,呼吸急促,越看越觉得令狐慧怡倾国倾城,我见犹怜。 太阳光正好从斜上方打来,为侧脸镀了一层金辉,翩然如仙子,高畔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令狐慧怡脸庞,心中想:“含辞未吐,气若幽兰,我何德何能,能遇到这样好的女孩儿。” 恰在此时,令狐慧怡翻身,正好醒来了,一双眼看见高畔正在痴痴呆呆看自己,她睫毛弯弯,清澈如泉的眼眸闪闪,笑道:“麟德哥哥,你醒了啊,你没事了嘛?” 高畔一张大手紧紧环抱住她,深情道:“我没事了,谢谢你。” 令狐慧怡接口道:“那就好,那就……” 未及说完,她的小嘴突然就被高畔嘴唇封住,小舌滑入口中,贪婪地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用力地探索过每一个角落。令狐慧怡身子情不自禁颤动一下,高畔以为她还想逃,双手用力,死死地搂在怀里,后者本能地勾住他脖颈,香舌吐出,纠缠在一起。 这一时之悸动,使彼此都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霞帷谷中日月长(七) 她的第一次是被叶初带走的,那时情窦初开,什么也不懂,什么都由着叶初的性子胡来,只知道一昧索取。不似高畔,虽然霸道,可她相信只要自己百般不肯,高畔肯定会心软而放开自己。两人就像是林间比翼的两只小鸟,互相啄食。 令狐慧怡倒在高畔宽大的胸膛里,慢慢感受到他下身之物在一点点的胀大,童性大发,打趣道:“麟德哥哥,憋坏了吧?” 高畔被她看破心思,嘴上不说,心里赌气,一截舌头更加放肆的在口中搜刮,良久,令狐慧怡嘤咛了一声,撑着他胸膛,脑袋向后仰,一双眼睛快要滴出水来,含情脉脉看着他,高畔喘着粗气,死死盯住她。 他身形欲动,自然还想要,令狐慧怡见状下意识往后躲,高畔笑了笑,令狐慧怡也浅浅笑了。趁令狐慧怡不备,欺身向前,重新揽在怀里,深情道:“你是我的慧怡姐姐了!” 令狐慧怡白了他一眼睛,回骂道:“高畔,你讨厌死了。” 高畔哈哈大笑,附身又将嘴唇贴了上去。 十三 时光荏苒,转眼间一月的时光飞逝而过,四人将茅屋重新修葺,在何芷的引导下,高畔服用了好些药物压制玉剑,也让他慢慢接受熟识了定宴境。 每日要做的,不过是山崖间打点野味,挖点菜蔬,准备好他和令狐慧怡的饭食。岳翔和何芷是长生不死之身,由于辟谷所以根本不需要摄食,不过岳翔偶尔也坐在一起,尝尝高畔手艺,这总让少年使出浑身解数,卖弄自己厨艺如何如何。 哄的岳翔高兴了,就偷两坛何芷的药酒,三人围坐院外石桌,谈天说地,大肆朵颐。岳翔生来性格豪爽,不拘一格,高畔很对他的脾气,二人喝得酩酊大醉,胡乱放些豪言壮语,这时候,令狐慧怡半嗔半忧,每每劝酒,倒像是个招待外客的小媳妇。 岳翔舌尖发麻,面色赤红,仍旧梗着脖子道:“臭小子有福气,这他娘的何大人的万寿酒,酿的那叫一个劲道,当年皇宫里那都是给皇帝供的。” 高畔胃中翻江倒海,可依旧不服气,回道:“皇帝又怎么样,凭啥他能喝,小爷不能喝,还特供,特供个屁。” 岳翔酩酊中左掌猛拍石桌,附和道:“说得对,没有老夫这十几号子人,他能统一天下,他能有万世之功?还不是老子们提溜着脑袋给他换来的花花世界。”突然故作高深,低沉道:“来来来,我偷偷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什么,小爷不听,要说大点声。”高畔聒噪道。 岳翔嘻嘻一笑,指着令狐慧怡道:“这个姑娘,不好的,一点都不好的,你听老子一句劝,赶紧把她轰出门算了。” 令狐慧怡知道这是酒话,不以为意,反而笑道:“岳伯伯,我哪里不好了,要把我轰出门去?” 高畔道:“就是啊,她哪里不好了,要啥有啥。”说着竟然唱起来林奕时常调戏姑娘的歌: 牙床晃啊晃,红烛摇啊摇, 解开了香罗带呀,露出了菊花蕊啊, 那么嗨呀,那么嗨呀,问声姑娘香不香啊。 令狐慧怡羞的满脸通红,高畔却哈哈大笑,不料岳翔批评道:“俗,太他娘的俗了。你听老子给你念:金针刺破桃花蕊,马滑霜浓,从来无人行。” 高畔接口道:“不敢高声暗皱眉,龙吐须张,要使今日欢。” 岳翔惊喜异常,一霎时大有相逢恨晚之意,拉着高畔手道:“臭小子,对的真他娘的好,真他娘的工整。” 高畔一脸淫笑,身子不自觉靠近岳翔,想要再探究探究,道:“岳兄,这何药师的万寿酒啊,是真滴……” 还未说完,突然脸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少女老大一个耳刮子扇来,气呼呼道:“高畔,你真以为没人管你了嘛。” 旁边的岳翔幸灾乐祸,讪笑不止,酒呛到嗓子眼里连连咳嗽,道:“还好……还好……老夫……没人管。” 令狐慧怡揪起高畔耳朵,扯着他离开,一边走一边咒骂:“喝酒喝酒,喝多了咋那么多胡话。” 旁边的岳翔惋惜道:“不要走啊,再聊聊,再聊聊嘛。” 令狐慧怡暗想两个傻子聊什么聊,正欲揪进房中安排他睡下,迎面却遇到何芷。 “喝酒了?” 令狐慧怡知道瞒不过,道:“偷了何伯伯的药酒,差点没喝背过去。” 何芷道:“现下他身子冷,这玩意儿,对他有好处。” 令狐慧怡贫嘴道:“醉了尽胡说八道,能有什么好处。” 何芷笑了笑道:“让高公子进去睡下吧。” 令狐慧怡答应一声,扶持进了屋。何芷行到石桌前,岳翔依旧笑嘻嘻地恬着脸皮。何芷拾起散落在地的碗筷,擦了擦凳子,正正当当坐下,道:“行了行了,别醉了。” 岳翔笑道:“我可不像你们这些老夫子,张嘴闭嘴都是君子之礼,条条框框的加到自己身上,整天板着眼,反正迟早都得死,不累么?老夫所求剑意,要的就是个洒脱不羁,这小子,倒挺有这个性格的。” 何芷叹了口气:“我治病救人惯了,养出来这个性格,倒不是装的,习惯使然。你啊,尽趁着酒疯说些混淆视听的话。人家两个处的好好的,别再胡乱说了。” 岳翔被人看破,笑着掩饰道:“老夫哪有。” 何芷将剩下的药酒装好,藏在袖子里,岳翔心想这老夫子也忒小气,好在几百年来都习惯了。何芷又从袖中抽出一书,古色古香,摊放在石桌上,道:“酒醒了吧,说正事。” 他压根就没醉,多少有点微醺而已。桌上之书,岳翔随即一看,霞光灿灿,却是黄金打成极薄的封皮书页,上用白金嵌出文字,不是《三焦经》又是什么。魏道陵以三焦掌为镇国安邦第二神物,重视至极,对它的记载,注述等书冊用物也就相对尊贵。岳翔道:“何大人,照目前高畔的身子,能支撑的住嘛,一月刚过,再等等可好。” 何芷平静道:“前几日我去萧关一带,好大一场雪,文彻发兵二十万,正在搭滠水浮桥,看样子,明年开春,就是大战了。” “大战年年有,四五十万人的也不是没见过,说不定这次也非灭国。”岳翔说的确是实话,自开国以来,成与顺战火一刻未歇,来来去去打了二百年,最急迫处,全润三十年,靖难十五年,垂拱二十七年,乾文三年,二十五年,五十四年,双方人数都超过了百万。尤其是现在的成国天子娄杰康,御极六十年,三次北伐,三战两胜。 乾文三年,趁顺国内乱,发兵六十万,攻过滠水,分裂山河,流血漂杵;二十五年,顺帝文不徘出兵五十万,报昔日之仇,大败成国;最近的一次,也就是九年前乾文五十四年,双方出兵共计二百四十余万,浩浩荡荡在九原列开,顺之四大军团十出七八,成之五方督军悉数上场,旷日持久对峙了接近两年,战火中也让成国下任兵家脱颖而出,高畔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位。 相比以前出兵,这次不过才二十万,确实看不出来什么。不想何芷语气突有责备:“糊涂,目前成国怎么样了你可知晓,成帝崩了,新国君不是太子娄铉,稀里糊涂成了第三子娄钧,主少国疑,主少国疑,你懂么?” 岳翔闻言大惊失色:“皇帝死了?娄炳死了?他不是才四十多,皇帝做的好好的,怎么说崩就崩。” 何芷无奈道:“帝王家的事,从来就说不清,不上称几两重,可一上称,几千斤都压不住。新皇登基,人心惶惶,文彻这是在试探,百年积威,天象频频,若娄钧是个庸主,议和也罢,投敌也罢。文彻必定举倾国之兵,南下灭成。届时,天下安得不乱。” 岳翔急忙问道:“那娄钧有什么举动没有?” 何芷道:“没有,萧关已破,兵锋直指衡州,滠水防线前只有固有的北军,也就三万人,挡不住的。” 岳翔冷冷道:“好怪的成国!” 何芷道:“所以说要在大乱之前,使高畔出谷,他是帝师之孙,又是封疆大吏的儿子,学得文武艺,入成肯定会被重用,我再让平旨暗中推波助澜,不愁他不成妖孽。” 岳翔已经起身,目光炯炯望向《三焦经》,道:“好,我去给他说。”说完抄起沉甸甸经书,揣袖离开。 霞帷谷中日月长(八) 十四 两月时光飞逝,霞帷谷渐渐有些凉了,不过依旧草木丰茂。 高畔和令狐慧怡两人,现在几乎是形影不离,最喜欢的事,一同去崖壁的大树枝桠间,令狐慧怡坐在高畔腿上,欣赏美景之余,说些撩人心弦的情话。高畔越发觉得这个姑娘性子憨直可爱,往往三两句不到就将她按在树杈间,两唇相对,狠狠的索取。 岳翔提出传《三焦经》与他,高畔欣然接受,一月来勤练不辍,已有小成。 三焦手少阳之脉,十二脉之一,起于小指次指之端,上出两指之间,循手表腕,出臂外两骨之间,上贯肘,循臑外,上肩,而交出足少阳之后,入缺盆,布膻中,散心包,下膈,循属三焦。 昔年,孙家先祖行医救人,福德广布,机缘巧合下得到《三焦经》,于是转医行商,战邦乱世,利于商贾游走,在孙家几代人的打拼之下,生意越做越大,终于在椒山定居繁衍,成为了大昊朝第一世家。《三焦经》也被作为传家之宝,直到孙皓入兴,将经书献给了魏道陵,十七子等或深或浅都会一点。 当初在陵墓里的李泽击杀令狐桀等人,用的就是三焦掌。掌力蓬勃,劲道全凭真气,绝无繁杂招式,所以《三焦经》中全是讲如何提气储水,运功养力的法门,精妙无比。高畔听过《三焦经》威力,一旦涉入其中,又被岳翔何芷武学大家经脉圣手二人指点,方知它精妙绝伦。一日千里倒不至于,但蒸蒸日上总是可以的。 修到深处,便是李泽的一掌出手,来敌被掌风撕成碎片。 修到至微处,足以开山裂地,卷海撼天。 三焦晦涩艰深,高畔悟性甚好也不免左支右绌,常常对令狐慧怡言道:“要是凤尔崖在,他的见解,定让我有所裨益。” 整整一个月高畔都在修习三焦掌,开始略有艰难,经二人指点,月末的高畔三焦掌已有小成。见此,岳翔让他记下了所有的口诀心法,然后不去管他,让他自信揣摩。 何芷依然是世外高人的样子,经常无影无踪,好几天不见他,不知道在哪里做什么。岳翔将立在门口的那截断枪捧在手里,惋惜道:“影兴枪寒龙胆芒,可惜这把神兵了。”之后不知道在哪里找到许多精铁,耗费三四日时光,将长枪重铸。 心中永远是刘钰的那句话:“须知,他会的越多,对我等越有利。”高畔,将他淬炼成我大兴复国的一柄神器,持此人可一往无前,倘能激发他全部潜能,孙皓也就不足为惧。 枪成之日,高畔高兴地放肆大叫,祖传之物失而复得,怎能不让他高兴。高家以枪法见长,这是历代祖宗在沙场鏖兵,多年来积攒下来的经验,整套枪法喻为“缠锁劲阳枪法”,重勾刺挑甩四决,辅以霸道内力,驰骋沙场所向披靡。 岳翔在原先枪头基础上,又包裹了一层精铁,枪杆为纯铁所造,千锤百炼,硕大的一堆铁石被他击打成巴掌大,作为枪尖,在黑夜中化作淡淡一点寒芒舞动。高畔膂力惊人,兼之以定宴境的内力,举重若轻,长枪在他手中,如游龙舞凤,雪花纷飞。 见他枪法纯熟,岳翔笑道:“听说高家枪法取刚猛路子,霸道异常。老夫所修剑道也是如此,高畔,老夫技痒,如何,敢不敢吃我一剑?” 高畔欣然答应。 岳翔抖动衣摆,就腰间抽出一颗明晃晃的铁胆,悠然走到高畔面前,缓缓道:“此剑名为‘思不殆’,当年王宫韶道长斩鬼之后赠予老夫,屈指算来,已经二百三十三年未曾示人,今日放出,你可要小心了。” 高畔道:“王祖的遗物,那自然无敌,不过,小子不才,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岳翔哈哈大笑:“好小子!” 不再废话,二指勾动,铁胆倏忽变作三尺,寒光闪闪,前足起,后足蹬,如离弦之箭,疾射向高畔。 高畔沉气凝神,横枪胸前, 两人相交只在一瞬间,霎时电音靡靡,光芒四射。 铁胆长剑沉重宽稳,一剑刺来,如困龙脱海势不可挡,高畔枪尖甩出碗大枪花,挺枪直入,剑刃滑过枪杆,铮铮之音冗长。 二人身子靠近,心念陡转之间,各出一掌, “砰!” 三焦掌相对,身子激荡后退,岳翔嘴角牵动,止住退势,铁胆剑内力灌入,光芒大盛,飞速追上高畔,一手云剑,刺的长空呼呼作响,高畔撑枪在地,翻身躲过。 随即跳起,甩出一个背枪花,逼开岳翔。紧接一个压枪势,三万道内力驱于长枪,足以开山裂石,不料岳翔横剑竟然挡住,震出气圈,岳翔有意指点,叫道:“持枪四平,三尖两照。” 高畔稳稳当当带枪在手,道:“来吧!” 岳翔冷笑一声,长剑点出,翩若惊鸿,逸烈高致,暴雨般无数剑招扑向高畔,极快极狠,慢慢织出一张剑网裹住,高畔左格右挡,步伐渐渐紊乱。岳翔立刻大叫:“持枪四平,三尖两照,高卯莫非是个废物,有你这样的后世子孙? 高畔闻言大怒,可又束手无策。 一旁凝视的何芷突然道:“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此所谓巧能成事者也。”他语调平平,却轻轻松松撕开剑网,传到高畔耳朵里,显然是用了高深内力,故意指教。 这句话出于兵书,高畔不知道听老头儿念了多少遍,讲的奇兵破袭之道,统精锐士卒,直插敌人最重要处,使之阵脚大乱。高畔心思冷静,似有所悟:“枪为百兵之王,九长之首,然最锋利处,不过枪尖六寸,七尺枪杆为辅,那就应该用我精锐,出其不意。” 高畔暴喝一声,滚出枪花,一点寒芒后发先至,正是高家挑枪势。 苍啷一声,挑中剑网,随即力卷劲发,以快打快。 岳翔心中甚喜,撤掉剑网,一来一往走寻常剑势,点圈斩抹,击刺格洗,崩压搅挫等剑十三势,以此为底母,举凡天下再高明莫测剑招,也由此化出。岳翔少年学剑,所会剑招,岂止一两千万,此刻施展毕生所学,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二人你来我往,互喂剑招, 一旁的令狐慧怡只觉得眼花缭乱,好看无比。何芷反而不屑一顾,高手求其神意,返璞归真,唯有寻常人才在乎招式,他不明白岳翔为何舍玉求瓦。 将近百招走过,岳翔出手越来越快,高畔不得不跟着走快,剑枪碰撞,风雨大至。高畔感觉自己似乎又进入了一个剑网,快剑又将自己缠住了,只能疲于奔命,受其摆布。 何芷会心一笑,继续对高畔道:“敌能出剑,你能出什么?公平对决,为何敌攻你守,凭什么啊?” 高畔不得不服,一句话让自己顿开茅塞,岳翔可以出剑,我自然可以出枪,他打他的,我打我的,看谁吃亏!后撤两步,压枪把,摆出势,冷冷道:“前辈,拼招式么?” 旋即飞身出枪,高家枪法悉数使出,真气滚入,他这才感觉到自己境界已不同往日,冷枪凌冽,一招“垂钓式”欺压而来。 高家枪法本脱身于“勾枪”绝命枪法,百年来历代先祖不断革新添入,最终形成七七四十九式的“缠锁劲阳枪法”。沙场对敌,实乃险中求胜的枪招,己不能胜敌,即为敌所伤。每一式都务求先破敌,后存身。如闪赚时机不合,则死于敌手枪下。故而此枪可破各式枪法。 岳翔轻松破了此式,高畔见状猛攻,枪转中平,“献爪式”,“抱琴式”,“对进式”,“犁地式”四招进手,处处攻敌咽喉,端的险峻无比。岳翔不由赞了声:“好枪法,有点高卯的影子了。”他有意使高畔发力,悉数使出高家枪法,故而托剑在手,只求稳不求胜。 重守不重攻,高畔以为岳翔力怯,扬枪上行,“提枪式”,“朝凤式”,转而携千钧之力砍下,“打虎式”,“探海式”席卷而来,岳翔闪转腾挪,枪法实在精奥无比,不由的他凝神待之。旁边的何芷也是淡淡道:“家学功夫,不可小觑。” 岳翔心底暗自数着,等到四十六招,高畔使完“挽弓式”,枪转中平,又是“垂钓式”,岳翔叫道:“小子,怎么还有三招不用?你不用,我可用了。” 高畔不管他,“穿崖式”一招未老,九成内力注入枪身,微微有龙吟,大喝道:“前辈小心了!” 一招“横扫千军”气势磅礴,大开大合,岳翔铁剑寒芒大盛,尽力抵住此招。高畔不待他反应,接一招“夺珠式”,自胸前提上,回枪夺剑。 岳翔大惊失色,铁胆剑不由自主脱手,未曾想这个初出茅庐没多久的小子竟然凭枪招逼的“剑师”弃剑,不止岳翔,就连何芷,高畔,令狐慧怡也是始料未及。 高畔想要收枪,岳翔不愧是宗师风范,突遭变故很快镇定,就地下拾一截树枝,回剑挺击,道:“剑招再多,总有尽头,莫如删繁去简,只求剑意。老夫精研太虚剑数十载,不信对不过你。” 木枝抖动,空中画圆,岳翔一瞬之间,便想到七八种进手招式,当下步法虚移,缓缓攻上。高畔长枪托手,道:“如此,小子得罪了!” 太虚剑轻灵柔和,讲究体静神舒,天下所传诸多,有三十二式,四十九式等不一而同,岳翔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剑招统统废去,只重其意。 高畔观他招式,按枪招应对,可岳翔总在出其不意处忽见变招,使高畔猝不及防,每每被木枝所伤,这次何芷也摸不出门道,不知如何提醒高畔。 二人你来我往,岳翔以慢打快,数招未过,岳翔已然制敌,他以木枝敲打高畔脑袋,道:“臭小子,再来。” 高畔跳开,道:“好!” 岳翔心念陡转,竟然从刚才高畔的枪法中悟出数百种剑招,每一招都精妙绝伦,还未进招,忽然哈哈大笑:“好,好个高家枪法。” 高畔不知所以然,岳翔却中宫径取,高畔侧身躲开,正欲举枪挺刺,使出“金蛇式”,木枝悠悠然回身,荡开枪杆,岳翔跟上近身高畔,枝尖在胸前划拉一下,这不正是高家枪中的“犁地式”,不过用的是木枝而已,倘若用剑,高畔已然身首异处。 他没想到,眼前此人武境造诣如此高深,旦夕之间就可取敌所长,为己所用,一招之间,足以取胜。 高畔自知落败,顽心大起,突然伸手折断木枝,笑嘻嘻道:“前辈,我可不是正人君子,没那么多条条框框。” 岳翔道:“沙场对敌,要的就是一个变字,循规蹈矩那还了得。” 丢掉树枝,慨然道:“老夫未赢,你也未输。” 一语甫毕,宽大袍袖中突然带出数道剑气,射向高畔,高畔反应极快,格枪挡下,惊道:“前辈,这是何意?” 岳翔不答,借助剑气余力,双足后蹬,跃向远处。 一场对敌,激得岳翔剑意大起, 旋即真气滚动,一点孤影飞上山头, 单手负立,岳翔立于山巅之上,飘飘如仙人,环视天地,只觉云层渺渺,山河远阔,心境大好。 一指弹出,碧空荡漾,直接将对面山头削平。 “以气御剑!” 茅屋前的何芷淡淡道:“这才是九旋境的实力。” 高畔震惊无比,半天回过神来,笑骂道:“他娘的这才是高手高高手!” 手中无剑,心中无剑,什么都没有,那便是什么都有,不拘于器,不拘于意,自己本身就是最强的杀器。 一指剑气又弹出,逼的河流炸起水幕,水汽扩散,阳光折射出七彩虹霓; 再一剑弹出,碎了空中云霓,云朵碎开,苍穹嗡嗡回鸣; 一剑接一剑,剑势绵绵不绝, 风声鹤唳,草木伏丘。 直看得高畔心神恍惚。暗自骂道:“这哪个王八蛋顶得住如此剑势,岳前辈故意压低境界,合着半天都是跟我闹着玩呢。” 山头岳翔突然玩味道:“高畔,你可接的此剑?” 高畔晒笑,接肯定能接,不过直接投胎。 一剑出手,真气聚合,如同飞龙袭来,在高畔脑边掠过,刮的他直接昏倒,径直射入霞帷谷崖壁,“嘭”的一声,山崖坍出一道巨坑。 远处的岳翔放肆桀笑: “我有一剑,可射斗牛。” 十指舞动,杀气弥漫, 迷迷糊糊醒来的高畔见漫天剑光,呼啸天地。直震的他心胸荡漾,狂喜无比, 剑师岳翔,一剑傲王侯,一剑泣鬼神,白虹切玉,紫气斩星,举手投足间皆是宗师派头。 高畔摇头晃脑,想不到这个夏天穿冬袄的老农如此风流,忍不住大叫: “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说的当是老先生无疑了,真风流也!” 未曾想何芷见岳翔出剑,心里明白,纠正道:“若是这样也算‘剑师’,那人人都是剑师了,飞卿兄是怕毁了这霞帷谷,一成功力都没有全部使出。” 此言一出,高畔直呼肉疼。 眼前明明是天下最高明的剑势,他看不懂也就罢了,羡慕羡慕总是可以,结果人家告诉你自己一成功力都未用全,怎不让高畔惊恐惋惜。 老剑师成百上千的剑气飞出,在山谷激荡,久久不能平静。待到所有的剑势收力,对着他的,依旧,是不喜不怒不言不语的空山,突然有股强烈的孤独感袭来,他双手负立,噙眼远视,往昔一幕幕涌上心头; 少时懵懂,追风,逐雨,喜别离;;如今迟暮黄昏,月白,枝冷,不肯栖。 即便是超凡脱俗的世外高人,也逃不了七情六欲。 倘若昭明太子没有薨;倘若天下还是大兴的天下;倘若没有诛杀孙师袁三家,没有白马案;倘若王大人还活着;倘若周负被杀;倘若那天晚上没有离去……世上本无人得窥天机,可总有人追悔不及。 故人不在,青山不语。 此处自有仙人,不过添了些许颓颜罢了。 何芷道:“几百年不这样快活了,且让他疯一阵子去。”说完不再管高畔令狐慧怡二人,转身离去。 令狐慧怡走到高畔面前,伸手擦拭高畔额头汗珠,深情道:“麟德哥哥,你累了吧,你去歇歇,我去给你做饭。” 高畔报之以莞尔一笑,道:“不累,我又不是饭桶,还不饿。” 令狐慧怡将脸颊贴进他胳膊上,娇痴道:“你原来那么厉害啊,我还以为你像叶初一样,是个草包呢。” 高畔望了眼山巅的岳剑师,目光温和道:“叶初是谁?” 令狐慧怡一怔,道:“嗨,我家里一个戏子而已,两三招的猫脚功夫,就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天天跑来烦我。” 高畔没有放在心上,对山上喊道:“岳前辈,收剑了,该吃饭了。” 山头那人却兀自不动,良久,灰影飞逝,盘旋几千丈的崖壁一点一点跳动向上,岳翔轻功卓越,即便崖顶与外界相连,已经结冰,光滑无比,他矫捷腾挪,熟视无睹。一道浩然之声传来:“收剑?收不了了,告诉何大人,六星犯宫,老夫且去沉雁湖,斩了那片月。” 年轻的高畔咂咂嘴,挽起令狐慧怡手臂,眼睛转向她,少女傲娇哼了一声,高畔笑了笑,道:“走,做饭了。” 霞帷谷中日月长(九) 十五 霞帷谷,夜,戌时。 耳房内,高畔取来一块白布,借着灯光,正在擦拭那柄长枪神器——“影兴”,乃当年先祖高卯所用,得于少骨山,灭新的时候火烧东阳城,高卯长枪策马,入门登楼第一人,时人称其枪为“饮新”,有饮吞新国之意,只是后面不知怎么讹传就叫做“影兴”。 旁边的令狐慧怡倒是乖巧可人,爬在床上,双手支颐,扑棱棱的眼眸子闪动,娇嫩的看着高畔擦枪,模样像极了五六岁听哥哥话的邻家小妹。 高畔时不时的抬起眼对她莞尔,茅屋耳房内,充满了少年的儿女情长。令狐慧怡摇动架起的双腿,憨憨问道:“麟德哥哥,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高畔停住手中活,回道:“想家了啊,快了快了,其实以我现在的能力,不管崖壁上有没有冬雪,都可以带你出去,我家慧怡要是想家了,咱们给何前辈说一声,越早回家越好。” “麟德哥哥真好。”此时令狐慧怡,乖巧的像个像个小野猫,闭目遐想自己到高家的种种情形,嘴角勾动,可又有担忧,问道:“麟德哥哥,你说,家里的伯父伯母会不会把我赶出来?” 高畔略为惊奇,匪夷所思嗯了声,停下手中动作,笑道:“你的小脑袋瓜子一天都在想什么,父亲不在家里,母亲巴不得我早点成家,其实最难过的是祖父这关,不过,老头最怕小虹子欺负,让她去撒娇打泼,叮叮叮拔几根胡子,总会答应的。” 逗的令狐慧怡格格直笑,嗔道:“又胡说,没个正经的。你爷爷是个怎么样的人嘛?” 高畔回忆一下,评价道:“他啊,是个老顽童,也是个老疯子。” 从未见过有人这样评价自己祖父,令狐慧怡觉得也问不出什么,索性哼了一声,不搭理他,脑袋撇过去假睡。 高畔擦拭完长枪,出了耳房,吹灯拔蜡,脱衣欲睡,多想抱紧令狐慧怡柔软的身子,偷偷摸摸的胡来。 门外一声苍浊:“高公子,歇了么?” “该死。”高畔心底懊恼,又不敢怠慢,翻身起床,回道:“还没有,前辈,很晚了,有什么事吗?” 何芷道:“无事,年纪大了睡不着,找你说说话。” 重新点燃烛光,推开门,见何芷手上提着两斤酒,倒是罕见,道:“前辈进来吧,不过小声点。” 何芷神情不解。 高畔笑道:“令狐慧怡刚睡下,别吵到人家。” 何芷冷哼一声,不置可否,率先进屋,找到两个酒杯,斟满浊酒,感慨道:“你可知道这酒的来历?” 观其色泽绵绸,有挂杯之感;色香浓郁,有生沫勾涎之欲;似花雕,少点浮华;似甘醴,少点甜腻;似琼酥,少点寒洌;似汾酒,少点酱香;似绿蚁,又少点酒沫;再诸如风曲、冰堂、汉泉、杜康、西凤、桃花,虎骨、三鞭、美人、郎官等酒相比,总差点意思。高畔以前跟着简章瞎混,多多少少会点品酒之术,可实在不知道眼前浊酒是何名,不得已回道:“前辈美酒佳酿,小子不识得。” 何芷找个地方坐下,摆摆手,问道:“以前有个人送了我一坛,几百年了,藏在沉雁湖底,本想着勾孙皓出来,没承想人家理都不理,整日里吃些湖中的鱼鳖,勉勉强强撑到现在,现在岳飞卿去,酒已无用。老夫也就不藏着掖着,你小子有福气,陪老夫用完这两斤,如何?” 高畔摇了摇头,道:“岳前辈武境深邃,大有返璞归真之象,自然是无敌的了。” 何芷轻轻抿了一口酒,蔚然叹道:“好啊,烈纯香熏,四道俱全,惜平兄确是个妙人,可惜没有全始全终,一壶酒就想把老夫打发了,他未免太自欺欺人了。国尚未复,我们这帮子老骨头却先开始自相残杀,说出来都嫌丢人,唉,说到底,是我们做的有点过了。” 云里雾里的高畔听不懂他说什么,只得装模作样扯到酒上:“前辈,此酒何名啊?” 后者眼神忽变,三分厌恶七分杀气,高畔心内一惊,他还从未见过何芷有这样的眼神。 渐渐平复,何芷道:“般若,用的佛家之语。周负天天干杀人灭口的勾当,自己酿的酒却用菩提慈悲命名,不知是欺世人斗不过他,还是以他认为,杀人即行善。高畔,你可知大兴是怎么亡的?” 正在品酒的高畔反问道:“不是史书记载,亡于无文无礼,驱暴戮良嘛?” 何芷道:”执古以绳今,是为诬今;执今以律古,是为诬古。今人哪能全记得前人的事,你说的有道理,可有时候道理不是真相,只是人心所向。今人修史为今人,谁会去为了几具枯骨仗义执言。大兴,实亡于两人,一是周负,二是孙皓。周惜平受皇帝恩宠,不思行善,甘作权奸,披着一张不是人皮的人皮无恶不作,更是害死了昭明太子魏瑾安,大兴皇位后继无人,不然,文御这个养马的家贼怎么可能敢以下犯上。再言孙皓,仗着几代人积累的财富,敢与陛下分庭抗礼,收留罪孽,不遵王命,造反失败后躲在沉雁湖,一躲就是两百年,岳翔不杀他,朝廷不杀他,上苍也要收了他。” 般若酒劲道骇人,随便二两就可让普通人大醉如死。高畔不敢贪杯,何芷却说到心头上,一杯杯烈酒入喉。 “说我大兴无文,那韩秋铭,晋长松,楚功勤,宋银晨等人都是摆设嘛?无礼?破分封,设郡县,收流寇,定江湖,著典章,何谓乎无礼?” 何芷转而无奈道:“难不成读书人读书读到黄金屋在家,颜如玉上床,才是有文有礼?惶惶两朝,读史只会寻章摘句,不会着眼于无文字处听惊雷,实是可悲之事。一个京师白马案,将老夫囚禁在太医院足足二十年,过而不能知,是不智也;知而不能改,是不勇也。老夫错了,无话可说,只是如今苍天又给了老夫一次机会,孙寺卿,孙继盛,孙皓!今日玉剑已在我手,你不死,老夫到底是睡不着了。” 有点迷糊的高畔道:“前辈找我,不可能只是深夜谈心吧?” 何芷一征。 伸手将般若酒壶提起,旋即狠狠摔在地上,酒壶连同半斤酒碎开摊地。 吓得高畔神色凝重。 何芷冷笑道:“老夫又不是给你摔坛子,你怕什么?” 高畔扭扭捏捏怨声道:“前辈若是摔那剩下的一坛,不如出去摔好不好。慧怡姐姐刚睡下,可不敢吵醒了,万一声响太大,她要是……” “聒噪,无聊。”老药师此刻听他说下去的心情都没有,直接挥手打断。 高畔悻悻然闭嘴。 四十岁上下,身形如同读书人的二百岁怪物像是给高畔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飞卿我不放心,毕竟二百年过去了,他又是天生的练武胚子,湖底孙皓武境如何实难决断,旁边还有个垂钓老人江菲淹,若是突然联手,剑师也不一定架得住。老夫得去看看,最好拉出许绍炎和魏彰武两个,此处去玉京和少骨山,路途颇远,高畔,老夫该走了,你若想离开,随你什么时候都可以。该死的安树坪,死了都不让我们清净,他倒是长伴陛下清清静静,成泥成土。” 听他张嘴就来好几位前朝大臣,高畔着实害怕,试探问道:“前辈,你说的那些人,都还活着?” 何芷将剩下的一壶酒丢给他,道:“听说溪云城有个少年叫简章,为人极好花雕酒,周惜平的酒可比花雕好多了,你带上,说不定他可以品咂出配料,世上多了一味好酒,也算是周惜平的一份功德。” 老人在高畔迟疑迷茫间将般若酒塞进高畔怀里,起身,缓缓念道:”龙台子凌云,字药眠;抚竹子刘钰,字朗空;风染子朱逸,字明佳;玉明子王处,字宫韶;阳决子魏克,字彰武;灵素子何芷,字药师;太经子周负,字惜平;玄台子韩筒,字秋铭;麒麟子岳翔,字飞卿;湛则子时合,字怀仁;怡衡子许离,字绍炎;决哉子孙皓,字继盛;破甲子郭越,字辟易;璇矶子平旨,字奉枢;上寒子江雪,字菲淹;灵飞子杨昀灵,字仲雅;清虚子李泽,字公潮。此谓之“十七子”,除了王祖羽化崔巍台,剩下十六人,皆服不死药,莫说二百年,就是千年万年,我们也是不死之身。这十七人,哪一人不是妖孽神鬼之术,哪一人没有经天纬地之才,高畔,灭国,于我等而言,只在翻手之间。你回国之后,最好告诉娄钧,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退位吧。” 年轻的高畔惊大了嘴巴,醉意全无。 突然抓住了这段话中最重要的一点,急问道:“娄钧?他怎么成皇帝了?” 何芷反问:“他怎么不能做皇帝?你回去,这些事还是不要问的好,好好当你的值,做你的官。你本是一块璞玉,大好的材料,不要自甘堕落陷进茅坑里去。” 高畔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道:“娄钧做皇帝了,那娄铉太子呢,如果不是有重大的变故,怎么会让帝第三子继位。” 何芷却摆摆手让他不要多问。委实是期间曲折何芷也不清楚,若想知晓,最好赶紧回宫。 老人负手出屋,高畔跟着出去。 霞帷谷夏夜寂寂,苍茫无垠。抬头仰观夜色,对高畔道:“世上事多如牛毛,又沉繁复杂,说不清,那就不要说了。人心似水,无一日不变,老夫且去看看孙家家主的心,变了没有。你也早些离开霞帷谷吧。” 伸手掏出一物,沉甸甸极有分量,对高畔道:“此为《三焦经》原本,我留着也无用了,给你吧。还有一本《流经启笙录》,不过不在我手里,不然也给你。” 真力到处,袍袖带起。 飘飘欲飞。 回首意味深长看了高畔一眼,双足点起,何芷不但长的像个书生,步伐也像个书生,轻功施展开来,不急不缓,稳稳当当越过霞帷谷原野,行至谷底,一手抓住一处藤条,借臂力飞速滑上。夜色中一袭青衣,在高畔眼中变得越来越渺小,直至最后融入夜色,消失的无影无踪。 最后,苍老之声自崖顶传来,乃当年评价郭越的一句话: “提十万兵骑,横行天下,无所顾忌者,郭辟易也。” 声如洪钟,震荡谷壁久久不绝。 谷中两人,一剑一药,最终都脱谷离去。 男儿本自重横行 一 东北过萧关,算是走出了九境大原,彻底进入了成国疆域。 萧关为成国至北处关卡,也是唯一一座越过滠水驻扎兵马的军镇,北军之咽喉要道,多系于此。所谓”萧条起关塞,摇飏下蓬瀛”,萧关大战之繁,死人之多,常使生人来此,每每有萧条索然之感,故称萧关。昔年韩国末代国主车坧所做的唯一一件利国之事,可能就是设置了萧关,并派重兵防守,以防北下灭国的兴军兵锋。大兴朝的那位老先生晋长松来过一次,曾写诗评道:“清风匹马度萧关,满目云烟草树间。”萧关地处九原边陲,气候使然,北边是宽坦平原,背靠滠水,四周却都裹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站立北门楼远远望去,荒草吹动,云烟绵绵,中通一线,倒有仰吞九原之势。成顺建国后,无不视萧关为必争之地,只是此关易攻难守,频繁杀伐,几易其手,最终握在了成帝娄杰康的手里,设置萧关吏,抽调北军精锐,死死守住这渡滠水的门户。与滠水之南的衡州的九原大营,东南蝶州的抗嵬大营互成犄角之势,构筑了一道自西境山麓向东直至邺水交流的金汤防线,史称“滠水防线”。邺水以西,为西军所守;西境山以东,为东军所守;地势平阔,绵延千里,最难守的中央防线就交给了北军。三只军队如三匹猛虎,各自蹲守在成国北边国界线上,引的多少顺国名将侧目而视,无不希望撕开一道口子,越过蓝屏平原,直捣溪云帝京。 北境三虎,仰吞九原。 三虎中的北军,更是将重装步兵沙场对敌人之能力用到极致。萧关军,九原军,抗嵬军,总计四十万人,人人重甲长矛,负重百斤,颇重阵法配合,一旦开战,成千上万的吴魁大盾严阵以待,步步推进,任你骑兵弩兵席卷而来,还是步兵车兵堂堂正正对敌,都是枉然。 然而此刻的成国北军督帅严承风正站在蝶州城头,遥遥相望萧关,只是目光只能停滞在苍茫的滠水水面上,再远处,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十月下旬,大雪刚过,四周的平原上已经积攒了不少的冻雪,衰草如同喝醉的壮汉,在原野上歪七扭八的跌倒,互相交错,只待开春,在惊蛰时节猛然惊醒。高畔预料到谷外天气寒冷,出谷之际,取了件岳翔的皮袄,披在身上,又为令狐慧怡改了件冬衣,虽然蹩脚,但总能御寒。 二人在早晨出谷,若是中午,高畔害怕崖顶积雪消融,冰水灌下来,淋了自己不要紧,别苦了令狐慧怡。 一路行来,高畔挑着长枪,左手牵着令狐慧怡,说说笑笑,北上萧关。女孩儿脸蛋冻的红扑扑的,像红透了的苹果,煞是可爱。高畔总是逗她,她装作怒气冲冲,顿足不走,高畔就扔下长枪,将双手摊在她小脸蛋上,他天生火体,冬日穿单衣手掌依旧发烫出汗,委实不怕冷。令狐慧怡感觉像两个烫烫的小火炉靠在脸颊,热感袭来,好是舒服惬意。 正欲开口说话,高畔孩童性作祟,双手捏住小脸,不住扭动,面庞泛出痴痴贱笑。令狐慧怡只能撅起嘴巴,双手不住乱踢乱打,高畔逮住机会抓住小手,轻轻抚摸,放在自己贴肉胸口处,羞的女孩儿无比可人。 只是那热乎乎的男子热气和怦怦心跳声,让她内心又惊又喜。 反正,无人。小手捏起一块肉,仰起头不怀好意笑道:“麟德哥哥,叫姐姐。” 高畔不假思索,毫不犹豫,直接脱口而出:“姐姐。” 令狐慧怡气嘟嘟看着他,冷笑道:“高畔,你还真是随便啊?” 高畔茫然,这是个啥意思?只好强颜附和道:“嘻嘻,你不让我叫你姐姐嘛?” 顿时白了他一眼,小手用劲,贴在胸口处狠狠拧动,疼得高畔大叫。 立刻求饶道:“姐姐姐姐,好姐姐,使不得使不得。” 令狐慧怡哼了一声,犹自不讲理,道:“治不了你了,叫姑奶奶。” “啊这——”高畔略感为难,扭捏道:“这不好吧?” 小手在胸膛处加大力道,几乎要拧出一道花来,恶狠狠瞅着他,道:“叫不叫?” “叫叫叫!姑奶奶,姑奶奶。”高畔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况且这厮好像真的玩不过啊,着忙改口。 令狐慧怡见状大为满意,松了手,点点头,大模大样的负手而走,俨然宗师气派。不忘调侃道:“嗯……孺子可教。” 高畔苦笑一声,拾起长枪,屁颠屁颠跟在令狐慧怡后面。 二人走走停停,行的极慢。倒不是高畔故意放慢脚步,实在是令狐慧怡太难伺候了,不是说她脚疼了要歇,就是太冷了要抱,亦或者饿了,渴了。在高畔面前,反正就是小孩子,不听话也就罢了,还要哄她开心,高畔索性不搭理,可令狐慧怡立刻哭丧着脸一步不走,然后蹲下去,然后双手抱头假装大哭。然后高畔就跑过来,还未说话呢,令狐慧怡暴跳如雷,一顿狮吼,假装气骂道:“死高畔臭高畔,叫你不等我叫你不等我。” 总而言之,有理都是人家的,有苦都是自家的。 高畔心里长叹:“这不安的世道人心啊!怪不得薛尘说女子都是老虎。” 人家就是不想走,高畔拦腰抱起,放在自己背上,这才遂了令狐慧怡的愿。他膂力惊人,背起娇弱的令狐慧怡,宛如无物,大步打步向前踏去,保证天黑之前进关,省得在野外露宿。令狐慧怡嘴上依旧不饶:“高畔,本姑娘让你抱我了嘛?你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本姑娘有脚,自己会走……” 高畔气骂道:“闭嘴,由了你了!” 后者立马缄口不言,吐了下舌头,轻轻道了声:“哦。”乖乖躺在高畔宽大的背上。 高畔感慨耳根总算清净了。 行了不久,令狐慧怡又抽抽搭搭的哭泣,声音不大,却完全可以传进高畔耳朵里,分明就是装的。夹杂着细小声音:“麟德哥哥凶我,麟德哥哥凶我……” 高畔见她行状可爱,心内却不忘评头论足:“这老娘们戏怎么这么多。”侧眼斜看,见她抽抽搭搭的样子,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令狐慧怡环抱住他脖颈,道:“你看什么看,都是你气的。” 高畔哑然失笑,道:“对对对,我的错,让姑奶奶受委屈了。” 令狐慧怡也破涕为笑,没心情装下去了,脑袋贴在高畔后脖颈上,轻轻吻了一口,坏笑道:“麟德哥哥,我想骑马,你跑不跑?” 高畔顶嘴道:“那我想兔吮毫,你吮不吮?” 令狐慧怡敲了敲高畔脑袋,道:“胆肥了啊你,这种话也敢给本姑娘说。” “那又怎么样嘛,迟早的事。” 高畔想到林奕简章这两个负心汉,不知道暗地里有多少女子愿意给他俩鹤交颈,鱼接鳞,自己说说怎么了。 以前听高畔动不动就说些让她面红的虎狼之词,现在慢慢也习惯了,双腿夹住高畔腰间,吐丝如兰,故意勾他:“好哥哥,那你先让姐姐骑马好不好,进了城,还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嘛。” “停停停!”高畔把持不住,脱口而出:“你现在越来越无耻了昂,以前怎么没觉得,荒郊野外的,你想玩死我?” 少女嘴唇内翻,合在一起,抬起头眼神四处乱逛,颇为得意。 高畔叹了口气,心道:“迟早被这姑娘气死。”可内心深处却还是十分开心,正色道:“姐姐不就是要骑马,那就抱紧了。” 脚下用力,身形微晃,高畔已经窜出五六丈远,他嫌走路太慢,当下施展轻功,疾驰萧关而去。 男儿本自重横行(二) 二 虽然比不上简章的速度,可他从小就被老头子折磨长跑,脚下功夫异于常人,一手托枪,一手轻轻勾住令狐慧怡大腿,抱佳人在背。点石踏草,捕风赶月,令狐慧怡直觉脚下的荒草残雪连成一线,飞速向后移动,高畔身子又不晃,且暖呼呼的,就像被裹住一张毛毯里,温和极了。心道:“叶初要是有这样的本事,早就甩开令狐桀等人了,也不至于害得我落到坟墓里去。” 只是不能和高畔说话,双手轻轻玩弄他的头发,时而打结,时而分叉,又不时的用发尖挠痒,试试看高畔有没有什么反应。结果人家理都不理,一心狂奔,令狐慧怡顿觉无聊,便将双手偷偷放到高畔锁骨以下地方,轻轻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申时,冬日天亮的迟,天黑的却快,眼见夜幕自天边织起,很快就又是漆黑长夜。她腹中微微有火灼痛感,想来是饿了。伸手撑了个懒腰,忽觉背上有一衣物,仔细一看,确是高畔穿的那件宽大冬袄,原来高畔怕令狐慧怡睡着了受冻,偷偷将自己衣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令狐慧怡内心感动,慰问道:“麟德哥哥,你不冷么?” 高畔已经正常行走,没有再施展轻功,用不着闭气不言,当下回道:“不冷,有你爬在我背上取暖,冻不死人。” 言语之中颇有怒气。 令狐慧怡不解,直到放眼四周,才让她不得不惊叫害怕。 此处已近萧关不远,多多少少有百姓村舍,只是此刻却透出一片晦暗的死气。呈现在面前的村舍,已是一片熊熊大火,浓烟冲天之后的断壁残垣。火光奄奄将熄,草垛、房屋,断木化成了灰烬;无论是人,牛,羊,狗,都被烧成了一截一块,炼出的尸油早已经凝固,像松脂一样贴在土地上,尚未烧死的牛羊们在哀嚎惨叫,除此之外,四周再无任何声音,空气中发出刺鼻的苦涩和腥臭难闻的气味。 乌黑的血泼洒在坍塌的房梁上,低矮的墙壁上,整齐的柴垛上,肆无忌惮的洒在雪地上,形成玲珑的血块,与白色交融。 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也有可能是尸体某个部位,有的是腿,有的是腰,有的是胸部。无论老幼,妇女,每个尸体却都没有了头,这是因为顺国军功以人头计的缘故。 一路行来,所见到的村舍都变成了一片灰烬。碎砖乱瓦,被罩在苦烟和臭气里。 舌剑高辩空负主,九原逐鹿不由人。 说鹿这种动物啊,生来高大威猛,英武伟岸,可偏偏是食草之性,软弱胆小,好欺好骗,一旦受到迫害便不再反抗,只有安静等死。天下江山民众社稷多以鹿作喻,是言其善其美,也言其可骗可杀。”逐鹿”本是争夺天下之意,百姓又正好可以愚弄,鹿鸣声呦呦,为何也可用来形容哭泣,想来寰宇厮杀,最后受苦受难的都是百姓,鹿怎能不鸣?人又怎能不哭?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是靠诡谲捭阖,阴谋阳谋杀死了这头鹿,问鼎天下。 昔年,大昊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裂国十七,纷争三百年而合,合于大兴,合四十余年又分,分为成顺,逐鹿九原,后王者崩焉。 未知鹿死谁手是说不知道谁最后会取得天下,但总而言之,这头鹿总要死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万民为刍狗。那些高高在上的帝王常常自诩圣人,承天道,能封神,然而在他们眼中,万民可能就如同猪狗一般,可杀可用,贱如蝼蚁。 在造物看来,我们与牛羊没有区别;在圣人看来,我们其他人又没有区别。五岁小孩河滩聚沙成堆,或为城堡,或为动物,或为林木,一旦他生气不乐,便将所筑之物全部推到重来,也可以推一物留一物,这些全凭他的喜好,那些沙堆不会反抗,也不可能反抗。 大道无情无理,本就如此。 眼前的每一处村舍惨象,只不过是一个缩影罢了。帝王权柄之下,百姓如棋子,可保,也可弃。可德劝,也可刑杀。一任专意,最大的道理就是没有道理。 高畔不会想到此处,仇恨之意如同野草在心底滋长,他暗暗攥紧拳头,想到不知现在萧关内怎么样了,守将蔡希彻,字贤初;副将蒋景尘,字憬然,兼任萧关吏。此二人都是北军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尤其是蔡希彻,性情平和,极擅守城,被先帝娄杰康点名任为萧关守将,并扬言非他不可,官拜正三品兵部左侍郎,加授昭武将军,长年驻守萧关,北境倒是少事。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靠近萧关,查看情况。想到此处,高畔放下令狐慧怡,轻轻抚摸她的面庞,他知道女孩儿没见过如此惨状,脸色苍白,显然是吓怕了,高畔尽量柔和道:“慧怡,你不要怕,有我在,我们会回家的。” 令狐慧怡痴痴望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再没有和她打情骂俏的心致,透出一个将军该有的桀骜之气,心底隐约是明白了为何叶初不如他,颤声道:“哥哥,我,我不想死,我们快回去好不好?” 高畔莞尔一笑,故作轻松道:“我的人头还值几个钱,不会那么快被人摘了去。” 令狐慧怡指着前方,突然道:“兵,有兵!” 多年来的积累形成反射,高畔不由自主地快速压倒自己和令狐慧怡的身子,匍匐在草地上。两人穿的都是深色棉袄,天又渐渐模糊,轻易不会被人发现。 放眼望去,远方旗帜摆动,林林总总数不胜数,人马排成一个长队,车中摆满了粮食衣物,行进之方向,正是萧关。 “是顺军!”高畔暗叫不好,给令狐慧怡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手中下意识握紧长枪,目光死死盯住顺军。 “第十六军,刑咸池的人,萧关已经丢了。”高畔虽然很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确实如此,眼前的军队步伐平稳,带有辎重,这完全不和以轻骑著称的第九军符合,那么只有一个解释,萧关已破,这些人是运送粮草接应攻城军队的。 高畔苦苦在脑海中思索“邢咸池”其人,不过是近两年才在顺国朝堂中声名鹊起的小人物,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破了蔡希彻的萧关营。只是不知道关内人马如何了。眼前作作索索的行军似乎无休无尽,第十六军,最少也有二十万人,令狐慧怡有点忍不住,高畔紧紧按住她,生怕她一个举动,两人立刻命丧当场。 候到二更时分,第十六军军尾远远离去,直至消失不见。高畔率先跳起,见无事,道:“姐姐,萧关我们去不了了,看这架势,萧关已破,我一个人去尚可,你还是个女孩子,目前只有渡过滠水,南下,进入衡州城。” 说完半天见她不回话,高畔伸手搀扶,却发现女孩子手脚已经冻僵了。高畔胸腔倏忽痛了一下,又是怜惜,又是自责,褪下棉衣盖住,轻轻将她揽到怀里,二人贴肉相拥,令狐慧怡贪婪的抱紧他,脸蛋扑在高畔滚烫的胸膛上,寂寂寒冬,似乎这是她唯一的依仗。 待到她面色红润,高畔忍不住道:“跟了我,苦了你了。” 令狐慧怡摇摇头,笑道:“不会的不会的。” 高畔道:“我们去衡州吧?” 令狐慧怡温和道:“听你的。” 天空挂出了星河,严冬的夜晚,百万颗明晃晃的珍珠镶嵌在林梢间,朔风在空旷的原野里嘶喊,撼动了林梢间的珍珠,夜,是出奇的冷。 高畔不想再走,找了块可以勉强避风的土丘,将一张棉袄铺开,一张盖在令狐慧怡身上,自己盘坐着,大腿充当了令狐慧怡的枕头。又不敢生火,就这样安安静静渡过一夜。 深夜枯坐,寒风烈烈,一股股寒流窜进身体,只穿了几件单薄衣衫的高畔再是火体,也冻的瑟瑟发抖,寂静的九原几乎听得见他的牙齿冷得捉对儿厮打的声音。 好几次摸了摸身旁恬然睡着的令狐慧怡,脸蛋温热,心底颇安。 高畔就这样不睡不动,数着天上的星星,静静等待天明。 男儿本自重横行(三) 三 翌日卯时初,天空犹自漆黑一片,一夜修养却已经让他恢复了点气力。叫醒令狐慧怡,依旧放在背上,施展轻功,奔向滠水。高畔深知处境艰险,使出全力,也顾不得令狐慧怡究竟受得受不得颠簸,当真是疾驰如电,一步百丈。 令狐慧怡只觉得风儿刮的脸蛋疼,蜷缩在棉袄里,说什么也不露头。一时辰功夫,已经到了滠水边,深冬季节,滠水已经结冰,望去白鳞鳞一片,高畔不敢耽搁,双足点冰,在纵横五里宽的滠水水面跨过。等他们渡过滠水,天边这才透出一道鱼肚白。 “呼……”高畔出了口长气,总算是过滠水了,他原以为滠水广阔,得在附近民居中寻找船只渡过,没想到结冰了。这让他本来打算好的计划节省了太多时间。找了块河边高地,高畔生火取暖,取出自霞帷谷中带出的干粮,多是肉干面饼,补充体力,打算吃饱之后再继续望衡州出发。 天色已经大亮了,上游远处的水面上,开始过兵。高畔熄了火堆,遥遥望去,只见数十万人散开,各自身穿甲胄,牵着两匹马,小心翼翼的渡过滠水。一杆白色中军大纛,上书斗大“顺”字,正迎风招展。 每个骑兵都配备了白色熟铁面具,带有长剑,硬弩,圆盾等物,个别带有短斧,背后插着一杆小旗,上绣十六星奎宿。诚然,这便是顺帝国最为强势的轻骑兵种之一——邢咸池的十六军。轻骑造价高于重骑,其腰胯以上的大部分身体也都受到有效的装甲保护,包括面部;沙场对敌多以机动灵活著称,单兵能力也优于普通步骑,帝国不惜斥巨资打造十六军,百年磨剑,一朝试锋芒,在北顺二十八军中,战力可入前五。用它对付蔡希彻的萧关重步兵,不可不谓天克。可就算如此,十六军长于野战,短于攻城,蔡希彻完全可以龟缩关内,作壁上观,邢咸池也拿他没有办法。 这萧关,未免破的太容易了吧? 此处不宜久留,万一被斥候发现,高畔纵有无上掌法,有令狐慧怡羁绊,也难以对抗数十万大军。萧关破,渡过滠水,十六军的目标想不不用想,肯定是衡州城,当下最好赶紧入城。 二人投奔衡州,行走不远。 忽然听得背后杀声大震,马蹄如雷。 高畔诡谲一笑,道:“我大成,岂容顺贼安稳渡滠,张平国,果是虎狼之性。” 言讫,步履匆匆,离开了滠水畔。 第十六军渡河中流,对岸突然纳喊声一片,以霆雷万钧之势推向河岸,粗直如椽的巨大长箭如同飞蝗,射向冰面,砸开了敌人头颅,捅破了敌人腰椎,劲力之强,可将战马直接钉死在冰面上,鲜血顺着长箭直接渗入冰层,四五个汉子去拔箭,也难以撼动分豪。南成兵家利器——椽子弩,一千五百步之内,任何盾牌都抵挡不住它一箭之力。 密密麻麻的飞箭袭来,对岸五万衡州营军士组成的盾牌大阵,枪尖自空隙处生长出来,如同长刺的龟壳,正一步一步向岸边靠近。 “嚯!嚯嚯!” 冬云翻滚,寒意萧萧。 衡州营主帅张平国一脸杀气,靠在战车之上,伸出佩剑,吼道:“诸位,杀尽顺狗,重夺萧关。” 然而对面的邢咸池很是轻松,摆摆手道:“将那些猪狗放出来,充做人盾。” 铁链声响,成百上千的萧关俘虏被推向了冰面,贵胄贫寒,男女病残的南成国民们,充当了十六军渡河的后援。 “好手段!”张平国不怒反笑,指着后方弩阵道:“无本帅将令,停发弩箭者,斩!” 稍稍停顿的椽子弩很快又此起彼伏,撕碎长空。兵者,凶器也。这便是战争,要维护的始终是帝国多数人的安宁,少数可怜人可以同情,但绝不能为他们弃大局而不顾。慈不掌兵,一旦上了战场,便再无无辜之人。 已经渡过滠水的十六军凭借着高度机动性,正与盾牌兵斡旋,身后,是连绵不绝的后援,头顶,是嘶嘶吼叫的长弩。 “全军压上。”邢咸池暴喝一声,“敢退者斩!” 十六军二十万军队将无数南成俘虏像猪狗一般驱赶着,对面的攻势已经最大,伤亡却不怎么多。张平国知道绝不能让邢咸池双脚踩在土地上,那样骑兵的恐怖战力就会立刻将他们撕个粉碎。 持剑在手,张平国暴喝道:“夺我滠水,救我百姓,冲过去,杀尽顺狗。” 一场血腥恶战就这样在瞬间爆发,短兵相接,冰面上洒满了男儿热血。刹时间,杀声震天。十六军无数短斧翻飞,冲成军横飞而去,成军以牙还牙,长枪长矛连砍带刺,那些来不及招架的士兵,就被无数短斧长矛连劈带砸,杀得血肉横飞。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味道,哭声,吼声,骂声,哀嚎声,惨叫声,连成一片。 冰面上血花绽放; 马蹄下人头乱滚。 邢咸池知道近战不是张平国的对手,指挥全军且战且退,战斗从早晨已经进行到了中午,终于,原先过滠水的顺军又被逼回原处,邢咸池勒令所有的俘虏挡在前面,保护顺军撤退。当所有人回到北岸,蔡希彻停止追杀,冰面不可乘马,陆地却可以,一旦上岸,打肯定打不过的。 支起盾墙,双方就这样静静对峙。 邢咸池抬手看看天,笑道:“本帅以为张文白有何本事,不过如此嘛,斥候何在?” “斥候在。”四个精壮汉子催马拱手。 “告知玉京,本帅已过滠水,夺了衡州城。” 四个斥候面面相觑。 邢咸池眸子里闪过一丝冷漠,笑道:“怎么?不听?” “诺!”调转马头,四骑纷飞,快速飞向玉京城。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午时,申时…… 邢咸池倒是气定神闲,道:“成狗要是后撤,就冲上去和他们打,要是不动,我们也不动。一句话,本帅要他们待在冰面上,等死。” 衡州营十万军士,凭借深冬河床冻结,支出盾阵,死防顺军渡过滠水。邢咸池拥众在岸,不攻也不撤,但只要有人脱离军阵,便会收到来自十六军硬弩疯狂点射。 张平国一时骑虎难下。 冰面受热,傍晚时分,大片大片的融水从上游灌下。 “解封!”邢咸池一声暴喝,后方百十匹战马分成两对,缀着两根粗长又连在河底的铁链,战马嘶鸣,扯开了冰面。 成军众人一脸不可思议。 邢咸池悠悠自语:“为将者,不察地利,是庸才也。正月十五下饺子,好兆头啊。” 冰面塌了! 盾阵无从借力,数十万人全部陷入茫茫滠水,正值深冬,冻死淹死不计其数。张平国自知兵败,早知道不顾及百姓,尽早撤会城内。 他双足一跃,飞身腾空,一支长枪捏在手中,自滠水中弹出。 “邢咸池,本帅赢不得你,本帅杀的了你!” “幼稚!”邢咸池轻描淡写,挥手带出长刀,迎面相交。 苍穹中云朵炸开,铺满整个天空。 长风猎猎,穿林嘶吼。 张平国黑甲狰狞,挑枪一线,真力所到之处,卷起一道飓风海浪,直逼邢咸池。后者单刀长震,抡起一手,劈开层层河水,挡住一击。 回力反噬,二人身子俱是一顿,落在水面上。 邢咸池踩在一个漂浮的尸体上, 张平国踩在一块裂开的浮冰上, 滠水苍茫,四周俱是挣扎吼叫声,河面孤立两人,怒目而视。 “衡州营听了,会水的带着不会水的,先救同袍,再救孩童,渡过滠水,快速入城,不要在乎本帅。”张平国言辞中气十足,威严肃穆,不由的反抗忤逆。败军迅速镇定,衡州营不愧是北军精锐,元帅发话,自觉行事。倒是少了大片喊叫失措声。 “顺军听了,本帅与张平国力求公平对决,不许射杀,鹿死谁手且凭各自本事,尔等只管水中成狗,不要放过一个。”邢咸池还之以颜色,岸上北军一齐吼“诺!”,短箭精巧,一时有如蜂刺,瞄杀成军露在水面的头颅。 “好!”张平国冷冷叫声。 长枪率先出手,踏波直杀,邢咸池左手一抄,风雨大至之势,竟是后发制人。张平国见长刀来势惊人,威力比之方才一刀大了许多,长枪转弯,腾出空防他变招,从旁拍击过去,当的一声,刀枪相交,邢咸池不容他细想,借枪滑斩,直欺胸口,张平国撤手撒枪,凌空翻滚,身子腾挪到邢咸池身后,复又抓住枪尖,这一来一去换位快速无比,又见邢咸池应变无穷,向张平国当胸砍到,后者双手扭出,以左掌运动无形真气,枪杆格挡,饶是如此,身子也退了两步。张平国手指不过在数寸范围内转动控制长枪,一点一戳,却换了好多块脚下冰块。 两人轻功卓越,踏萍渡水不在话下。不然怎么可能踩在碎冰上如此之久。 枪走灵,刀取猛。这长枪的枪势不及刀势宏大,一昧拼死的场合,张平国渐渐感觉力不从心。用枪讲究端枪平稳,马步沉静,滠水滔滔不绝,冰块摇摇荡荡,根本无法平静。现下只守不攻,邢咸池看出路子,迅速抢攻,刀法纯熟,一招一式务求刚猛如虎。张平国不由得慌了手脚,定一定神,十余枪使出,但总是勉勉强强挡下。 邢咸池玩味道:“文白兄,你输了,用兵不如本帅,武功也不如本帅,这十万北军精锐,今日能活下两万,已是万幸。本帅很纳闷,你好好守城不就是了,为何跑来与本帅野战,你斗不过我的,叫严承风来。” “我杀的了你!”张平国知他在扰乱自己心神,气急败坏顶了一句。见邢咸池的刀法越出越神妙,长枪为其所激,立足都不稳了。心中又是钦佩,又是焦虑,强稳心神,伺机而动。 邢咸池苦笑道:“那怨不得本帅了!” 随手挥动,砍掉脚下两颗人头,双足奔驰,刀如纺锤般转动,直扑张平国,果然这路刀法结构严谨,再无破绽,双手抡出,刀口挟劲风,既迅且猛。张平国虽熟知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招式,又有破敌之法,但苦于是冰面,无可奈何,一刀又一刀的刺出,眼见便要穿胸而过,邢咸池单使一刀更是圆熟。这路刀法大开大阖,两人相交,渐感难以抵挡,猛然想起高家“缠锁劲阳枪法”,左手一挥,使将开来,邢咸池和他一招一式的拆解。 河面已经被死去的人染成红色,挣扎之人在减少。要么被淹死,要么被冻死,要么被顺军射杀,要么已经渡过滠水,回到岸上。 不管怎么样,成军都已折损十之七八。 羽箭也已渐渐少了,河中仅有些半死不活的妇孺老人,犹自求生。张平国见状,蓦地里心中一酸,心神略分。邢咸池见有机可乘,长刀找到空子,砍入右胸,喝道:“下去!” 张平国大叫一声,身子翻落滠水。 真气所至,一刀斩开水浪,冷冷道:“放箭!” 衡州营总计二十五万人,八万命丧滠水,现在便只有十七万了。张平国脑中倏忽浮出北帅严承风老大人殷切盼望的眼神,将二十五万衡州营交给他时的谆谆教诲,他长枪脱手,闭上双眼,四周的冷水侵入皮肤,长箭全部集中射入他周围。 “不行,我不能死,蔡希彻和蒋憬尘还在,衡州城内尚有三十万人,他们斗不过邢咸池的,本帅得回去,回去才能卷土重来。” 电光火石之间,心念转变,张平国水底翻身,游向南岸。 邢咸池眼见滠水中的成人成军悉数死尽,似有感慨,仰天道:“大业之路艰难,总要一层一层的人命铺出来。这不是本帅的错,我不做,这些事,总会有人做。张平国,本帅放你一命,不为你也不为本帅,为了顺国,为了陛下而已。” 转身上岸,收刀入鞘,对身边人道:“传令下去,先造饭,今夜戌时,渡河,攻城。” 男儿本自重横行(四) 四 邢咸池何等聪明人,明明早就搭好了滠水浮桥却不用,用意是想让张平国将大量兵力用来守桥,可惜人家不吃这一套。大冬天的河床都结冰了,怎么可能需要浮桥渡河,张平国又不是傻子,邢咸池索性将计就计,偷偷命人将铁链凿进水底,待到把所有的成军骗进冰面后,用好几十匹骏马扯开冰面,那样一来,衡州军兵,皆成鱼鳖。此计症结之处在于如何让衡州军安安稳稳待在冰面上,等到傍晚融水之时。 “那就用百姓!”盾阵可以让军士们进退自如,可如果夹杂了要保护的百姓,那就不好说了。成人性子老实憨厚,眼见同胞受难,能救还是会救的,张平国想到的就是这一点,不然不可能在冰面上等到傍晚。本以为等一个变数或许会救下来这些可怜的百姓,没想到连自己都搭了进去。 张平国狼狈的爬上岸,活下来的衡州兵都已经早早入城了,岸边无人,他恨恨朝对岸碎了一口,转身离开。心中气愤极了,陛下怎么还不表态,难不成真以为我北军是铁打的,蓝屏大营的中军在干什么,只说了句“尽力御敌,便宜行事”后再无下文,这不是妥妥的废话嘛,萧关已经丢了,衡州不能再丢了。精力耗尽冻的他浑身发抖,脚下却没有放慢,趁着夜色,进入了衡州城。 衡州州名由来,取自西镜山麓主峰——衡兰山。作为南成北边重镇,城高池深,常驻军队二十万,萧关也是十万,剩余十万在蝶州,全部算上四十万,是北军的全部家当。萧关破了之后,蔡希彻和蒋憬尘进入衡州,带来差不多五万精锐,严承风又调来十万军队守衡州,以此为准二十五万人,张平国才有了和邢咸池一拼的胆量,可悲的当张平国提出在滠水边防止十六军过河时,蔡希彻和蒋憬尘说什么也不同意,指着鼻子说守城守城,显然是被打怕了。张平国一怒之下独自带着自己手下的十万军队,在滠水边列阵迎敌,正中邢咸池下怀,这才有了此次兵败。 夜,衡州,北军府。 当张平国拖着泥泞的身子进入帅府大门时,若不是掏出来那颗随身的衡州大印,谁也不会想到面前这个瑟瑟发抖的疯子是衡州营门大帅。不敢怠慢,架进内堂,张平国匆匆洗了热水澡,擦干身子,就忙不迭的召见蔡希彻,蒋憬尘等诸位将领。 战事如火,不用他召见,一干将领听说消息,早就安安静静站在外堂等候,不同的是,此时人群中左手主位上坐着一人,二十五六上下年纪,身着三品大红蟒袍,正在闭目养神,左手边摆着一杯茶水,一道圣旨。 张平国前脚踏进议事厅,那人尖利的声音立刻响起:“让张大人受惊了,本督主要是早来一两日,也不至如此。”张平国一惊,打量那人,见此人头戴一顶凤翅官帽,乌黑长发散在肩颈,耳根垂着一对蓝宝石南洋珍珠耳坠,双手拢着一个铜鎏金缠枝牡丹手炉,面容白净,没有一根胡须,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唇点朱丹,眼角呲厉,冰冷孤傲的眼睛仿佛没有焦距,深黯的眼底擎着一池秋水缓缓流淌,可惜他的身边围绕着一股冰凉的气息,不得不使人心生恐怖,暗暗惊叹。 张平国见他是个公公,不好得罪,试探问道:“上差是?” 那人道:“殿前都指挥使,内廷卫梅花卫都指挥使,赵镇,大人不必客气了,为国奔波,都辛苦的紧,有旨意,北军张帅接一下吧。”说罢抄起圣旨,厅中诸位官员一齐跪倒。张平国更是诚惶诚恐匍匐在地。 “臣衡州营主帅张平国恭请圣安?” “圣躬安。”赵镇象征性回了句,打开黄色绢帛,仔细读道:“朕绍膺骏命,制曰:朕初承大位,国步艰难,所忧者黎民口中之食,将士束身之甲何所出耳,今顺贼忤逆,蜗居北境不思苟安且对我大成常有侧目,跳梁如此,孰可忍乎?着尔北境之军坚壁清野,坐守城池,不敢不使我之一丝一缕一箪一饮入百姓之口,而毋使入贼人縠中。朕依依北望,不复忍心见流民矣。诸卿勉力,天兵到日,樯橹必成齑粉矣。钦此。” 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张平国,一拱手,叩头接旨,脸上却充满了惊诧:“不,不打了?” 年轻的宦官眯着眼,狭长风目看不清确切态度,双手抿着暖壶,语重心长道:“文白大人,不是不打了,是打不了,国步艰难,一边要到南边征蛮子,一边又要把宫里洗干净了,四十万人就是四十张嘴,四十万条心,一张嘴就要哗啦啦的流银子,陛下和本座就是去偷去抢,哪有那么多银子呦,且忍着吧。” 在一旁的蔡希彻突兀道:“本帅同意赵大人的意思!” 赵镇眼中激射出一道寒芒,不经意间白了蔡希彻一眼,苦笑道:“蔡贤初,丢关败军之将,你也好意思同意。”一言戳到蔡希彻痛处,低下头缩在一旁。 赵镇拍了拍蔡希彻肩膀,嘴角含笑,像是鼓励,又像是安顿:“陛下说了,这场仗,是张大人一往无前打下来的,打出了我成国男儿的气魄,北军的将士们,也辛苦了,朝廷里外都说要赏你呢。” 张平国很不习惯这个宫中巨擘说话语气,顶他道:“宫中的事,与本帅无关。陛下既然要本帅坚壁清野,那本帅连个毛也不留给顺狗,遵旨就是了。” 赵镇阴桀一笑,大红蟒袍撩起,坐在了交椅上,道:“那请张帅发令吧。” 张平国不去管他,自顾自走到帅桌前,虎目圆挣,气势恢宏,道:“诸位,本帅为衡州营最高统帅,现按圣旨处事,可有异议。” 厅下众人不发一言。 帅府大堂中,漏针可闻,只有左手边的赵镇传来细细呷茶声。 张平国环视一遍,道:“很好。军机要秘,诸位听清了。” 将圣旨供奉在堂中,衡州一众将官侍立两旁,张平国稳稳道:“目下第一令,甲士奋命,军情如火,举凡守城士卒,务必战至最后最后一人,若城破,我城中当无一个活人。” “诺!” 衡州雄城,城高二十丈六尺,底宽九丈,城墙长达二十里,又呈井字型,基座全用花岗岩和石灰岩条石砌成,墙面由特质的黑漆巨砖砌成,再从缝隙中浇灌糯米汁与高粱汁以及石灰与桐油混合的夹浆,坚固之甚,硬弩百步之内,不能射进一尺之深。 张平国冷冷道:“萧关主将蔡希彻听令,可将城外粮食物资尽运城内,连房屋也尽数拆去,木料砖瓦搬到城中,一丝一缕一箪一饮,宁可烧毁,不资敌军。” “副将蒋憬尘听令,带领所部军士,在城内外百步一井,内放陶罐,使耳聪者听之,防止敌军遁地来袭。” “前营主将杨文瑔,钟松听令,将二十五万百姓列成三六九队,轮流换防昼夜不歇,防细作防奸细防纵火。” “参将邓钟梅,杨步风听令,将城中民众,僧侣、工匠、游侠悉数盘点,会同愈大人准备守城火油,弓弩,衣食,器械等物,不够便从内库抽掉调,去百姓家借取。” ”守粮官清查粮草,军需官准备军需,向导官勘察地形,斥候官搜罗敌情,总而言之一句话,诸君各司其职,勿负皇命。” “诺!”偌大的议事厅中,数十位顶盔掼甲的汉子拱手遵命,紧接着甲胄声响,一个个都离开府门,做事去了。 厅中正堂一块巨大卧龙匾额,高书四字“啸杀九原”。 乃前任北帅严乞明夺回萧关后手书,字劲如粗木顶梁,大河泛滥气压万里,赵镇目光久久停驻在卧龙匾上,眯着眼道:“衡州一柱搅起千尺浪,九原无宁日了。” 张文白一番调军令, 廿万奎军下衡州,山雨欲来风满楼! 历时三月之久的衡州会战就此彻底拉开帷幕。 五 年轻宦官冷冷掖好衣角,起身准备离开,刚刚行至院中,迎面一人,英眉朗目,高大伟岸,面颊一道长疤,英武非常,身旁跟着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高畔?” 好不容易甩开护院溜进来的高畔也是一脸懵懂,这里竟然还能遇到这小子,沧桑的脸庞顿时大喜,跳起来砸他胸膛:“赵元敬?” 年轻宦官瞅了眼令狐慧怡,着忙将那铜鎏金缠枝牡丹手炉塞到女孩手中,笑道:“你还没死啊,这个姐姐长的可真好看,来,大冬天的,别凉了身子。你这小子,莫名其妙失踪,害的兵部官员见你爷爷就像耗子躲猫一样,回来好,赶紧回家。” 令狐慧怡颇为羞涩,高畔冲她一笑,道:“没事没事,这可是个大傻人,他的便宜,不占白不占。”高畔似乎意犹未尽,道:“有吃的没,我家姐姐饿了!” 赵镇伸出袖帕痴痴笑道:“有有有,本座还有很多事给你说呢,咱们去馆驿,好好说。” 高畔答应一声,不过有点犹豫道:“张平国张大人,不见见么?” 赵镇道:“陛下说了,由他去胡闹,今夜怕是就要攻城了。蝶州的严承风,西军的赵宇豪,还有东军的你父亲高大人,都是国之干臣,北境一柱,有他们在,咱们这些后辈啊,跟在屁股后面传个信就行了。” 高畔还想反驳,赵镇伸出比女子还白的纤纤玉手拉住令狐慧怡,浑身上下打趣道:“好标志的身段儿啊,放眼整个南成国,怕也找不到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妹妹叫什么呀,几岁了,怎么认识的,家里还有人吗,许人了没有,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与本座说说,不然跟这高麟德这个榆木脑袋,可无聊的很呢。” 令狐慧怡一时面颊飞红,双手在赵镇手中,只感觉又软又滑,竟然比自己的一双手还要白细。赵镇说着便将令狐慧怡牵手往出走,一边走一边嘘寒问暖,碎语不断。 高畔被晾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挠挠头道:“真不用给张大人说说啊?” 赵镇回过头,玩味道:“说什么?哦,对,说你怎么逃出来的?你去说吧,本座随后就到。” 高畔点点头,转身没走几步,突然感觉不对劲。令狐慧怡怎么不见了,大叫道:“赵镇,你大爷的!” 急忙趋步赶上。门外一顶暖阁大轿,金黄盖,金黄幨上安银顶,透雕玲珑如意,均用朱漆涂抹,一面红云缎面红纺丝里沥水轿顶帏帘,一面红缎面红纺丝里夹轿衣,红布面红纺丝里夹遮尘,入内轿底铺着红白毡,一方四角兽沿火盆,燃烧松炭。 赵镇已经携令狐慧怡进入暖轿,顿感觉暖晕晕好舒服,吩咐早早等候的十八个抬轿郎官,一声起,缓缓走向驿馆。赵镇不忘揭开轿帘取笑高畔:“麟德哥哥,本座知道你天生火体,不怕冷的,咱两个姐姐妹妹说话,你就不要进来了。跟在后面吧。” 轿后参差不齐有百人仪仗,多数是宦官之流。 高畔嘴上咒骂一通,抢来一匹骏马,遥遥跟在轿后。 男儿本自重横行(五) 自大昊朝就开始设置馆驿,南成馆驿在前朝基础上,增设驿道,专为官员出行,奏疏军令转呈,兵甲马匹谴运等朝廷事务而设,南成三十里一驿,在北境因为时时刻刻要面对来自于北顺的压力,故而精中求精,十里设一驿,百里设一馆,就是为了保证军令可以完全上传下达。在北方边城中,不论大小,几乎每座城中都有驿站,作为官员下榻之处。用资直接由馆驿官员报备户部,不受当地官员辖制。 众人进入馆驿,赵镇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逗的令狐慧怡格格直笑,二人牵手从暖轿下来,高畔心想若不是赵元敬是个统领太监,自己这会肯定一枪捅死。即便是林弈这个浪荡货,也没这么明目张胆的勾搭有夫之妇吧。赵镇倒觉得没什么,吩咐屁颠屁颠跑过来的馆驿官员安排一桌好酒菜,转而对高畔笑道:“你看你臭烘烘的,可别把我的轿子坐坏了。且去洗个澡吧。” 说完,数个小宦官趋步过来,拿些肥皂软布之物,就要高畔洗漱。确实如此,两日来的奔逃出走,又穿单衣,高畔身上早就脏的不成样子了。当下脱掉衣衫,故意狠狠瞪了年轻宦官一眼:“你别动我媳妇儿!” 赵镇初听一懵,半晌回过味来,哈哈大笑,笑岔了气,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捂着肚子,眼泪都出来,连连咳嗽道:“哎呦儿,我的亲爷,我见这个妹妹生的标志,给你们高家好好打扮打扮,你倒好,不接我人情也罢了,还想那劳什子事,我就是想种地,也没有牛牛啊。” 高畔暗骂一声,这老太监也会吐污话儿。 不过知道赵镇做事是极其妥帖的。 但毕竟脸皮上挂不住,装作若无其事道:“笑个屁,反正你别动就是了!” 赵镇轻轻摩挲令狐慧怡手背:“好好好,脏死了脏死了,你快去吧。”说着便拉着令狐慧怡上楼。 楼上精心布置,好大一间闺房,,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后面横架着紫檀雕螭案,案上一应物什,龙头大笔,镂空麟角管、长金镇尺,松墨古砚,摆放的齐齐整整。旁边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一幅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樽。再旁边就是一个大枣木梳妆台,胭脂,腮红,勾笔,粉黛不一而足。床前披满大红色帷幕,床上软锦绣锻,满屋子的香气。 赵镇兴冲冲跑到一方大衣柜前,拾掇半天,取出一件女孩子的衣服,笑道:“看妹妹身上穿的什么遮羞布,扔了去扔了去,试试姐姐这件衣服,可好看的紧呢。” 令狐慧怡吃惊道:“这样不好吧?” 赵镇故意捏着鼻子道:“咦——臭,下人们都死光了嘛,来人啊,烧桶热水,将那新拼好的松木通取来,本座给妹妹好好打扮打扮。” 底下人倒是乖巧,急忙去搬东西,赵镇没有闲着,将衣服提起不断在身前比划,又在令狐慧怡身子前比划,高兴的像个孩子,“好,这一袭红衣,着在妹妹身上,才不算辱没她,像个妙人呢。” 令狐慧怡仔细观察那物,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内衬襦衣襦裙,掐牙背心,衣摆上又绣了一圈又一圈的软金细丝,成云纹状,明光艳艳,光彩夺目。即便令狐慧怡家中也算富贵,可也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衣服。眼睛中不由自主流出喜爱之色。赵镇轻轻发开衣柜,里面各色衣物,每一件都是上上之品,笑道:“这次出来的急,没带多少,以后到了溪云城,妹妹要是要好衣物了,就来内宫找姐姐,姐姐可有好多好看的衣物呢。我们先洗干净身子,再打扮一下,穿好了衣服,下去吓死你的麟德哥哥,好不好?” 令狐慧怡呆呆答应。 赵镇不以为意,很快小宦官们七手八脚抬进来一个木桶,抛光凿切,显然是一次都没有用的松木桶,热水滚入,霎时木香萦绕,赵镇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这松木桶啊,三十六快拼接而成,十年松木只能取精华一块,可香的紧,妹妹不要耽搁了,赶紧进去吧。” 令狐慧怡初觉得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他不过是个阉人,有什么好怕,羞答答褪下衣衫,露出绸缎般的身子,滑入桶中。赵镇取来擦背白布,轻轻在令狐慧怡白雪般的脊背上擦拭。 深红的各色花瓣,撒入桶中,场面委实奢靡。 殿前都指挥使的馆驿内,不曾想金屋藏娇,赵镇一手提眉笔,仔细打扮一位美人。 高畔正在楼下方桌上大快朵颐,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自楼上飘飘然飞下来令狐慧怡,一张倾国倾城的俏脸描出凤尾妆容,配上羽纱红衣,头发高高梳成坠马髻,斜插一根古玉长簪,用丝带束住。 冲高畔浅浅一笑,直接让少年怔住,嘴巴长大,刚刚灌进去的酒又从嘴里流出来。令狐慧怡转了一圈,道:“麟德哥哥,我好看么?” “好……好好看。”高畔喉结蠕动,搪塞不及。 后面转出身着大红蟒袍的赵镇,手里提着一件长袍,随手扔给高畔,道:“高畔,你进来,我俩好好谈谈。”又对令狐慧怡道:“妹妹,你且去隔壁,有人给你安排了饭食,吃完了就歇了,明儿一早,姐姐带你回家。” 令狐慧怡娇羞嗯了一声。似要离开,走了没几步停住,扭捏到高畔身前,凑到耳朵根子上亲了一口,低声道:“麟德哥哥,我都是你的了,以后可不许让别人欺负我。” 高畔不解,她银铃般的笑声儿又响起,飘飘然飞进楼去。 两人相视一眼,一前一后都进入房中, 赵镇眼神倏忽变得冷漠, 指着高畔背后的玉剑道:“怎么来的?” 高畔穿起大红箭袖长袍,摊摊手:“我说我遇到一些应该是死人的活人,你信嘛?” 赵镇摆手,似乎很不感兴趣,“别和本座扯这些,本座也不管怎么来的,你我认识,该有十五年了吧,和陛下相交,也该有二十年了吧,赶明儿本座给你备车,赶紧回去。” 高畔冷笑一声,道:“你口口声声陛下陛下,这个‘陛下’,我倒要问问,是哪个陛下,是娄铉?是娄钧?他怎么成的陛下。” 赵镇似乎被触犯到了底线,一双眼睛冷的吓人,口中喘着粗气,右手缓缓伸到那口吞金腰带,道:“高畔,你莫胡说,只要你学乖,没人舍得杀你,本座也有意提携你。你忠心的应该是神尺宫那张九龙皇椅,就不要在乎这张椅子上坐的谁了……” “放屁!”高畔立刻打断他,“我忠的是娄钧,即便是娄铉当上皇帝,我依旧忠的是娄钧,这和谁当皇帝没关系,我只想知道,娄钧是怎么当上皇帝的?先帝是怎么凭白无故崩的?” 年轻的宦官故作神秘,道:“病死的?” 高畔一征。 旋即又道,“毒死的?” 干笑一声,道:“死人又不会说话,你说他是怎么死的,他就是怎么死的喽。” 高畔怒极,道:“赵元敬,你放肆!” 赵镇反唇相讥,“关你屁事!” 他之前不过是信王府中的一个贴身小宦,短短一个月内稀里糊涂成了炙手可热的大内十万宦官之首,封内史,封指挥使,娄钧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其中有多少猫腻,高畔多多少少能猜出一点。 “信王也好,皇帝也好,他既然想坐那个位子,本座自当尽力而为,高畔,本座不想和你扯破脸皮说话,这一个月,有多少宗室大臣,多少前朝贵戚,撕破脸反而死在本座手里,本座劝你也不要问,问了也不会告诉你,明日你便南下,有什么事回宫里问皇帝去,回家里问你爷爷去。聒噪。” 一番话语倒逼的高畔不会说话了。 赵镇走到他面前,弯腰姿态,压低声音道:“子时到了,嘭——” “嘭嘭嘭!” 屋外数声炸裂, 高畔尚来不及反应,城外夜空中迸发万千团火光,如同流星,砸向城内。 “顺军,顺军攻城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馆驿内有人大声喧哗,霎时慌作一团。 衡州北城外邢咸池一马当先,明光铠在黑夜中熠熠生辉,目光停留在城墙上那栋四角阁楼,似乎志在必得。 高畔心惊:“十六军明明都是飞骑,他们哪里里来的攻城器械,还有重炮火器?” 赵镇似乎看破了他心思,意味深长道:“带肯定带不来的,有没有人给,这就不一定了。” 不等高畔再问。推门而出,对喧哗一片的馆驿众人道:“慌什么吵什么,成什么样子,张平国还没死呢,都把嘴闭上,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做什么做什么,本座定宴境的实力,还保不了你们了?” 语气中自带一股威严,众人很快镇定。 赵镇站在楼道继续吩咐:“驿丞大人,明天安排下,让高公子和那位姑娘出南门,回溪云城。” 年老的驿丞大人老眼昏花,迷迷糊糊问道:“敢问大人,是谁家的高公子?” 腰间玉带寒光闪动,抽出一柄冰丝软剑,蟒袍撩起,年轻宦官如同一朵散落的曼陀罗花,一剑插在驿丞胸口,来势之快,杀人之果决,根本分不清到底是他是如何下的手,转眼间驿丞已经匍匐在地,乌黑的血缓缓流出。 赵镇在众人震惊时,软丝长剑插回玉带。剑上残留的鲜血被挤压抹出,滴滴哒哒落在地上。赵镇目光灼热,严肃道:“尔等都听了,但凡本座行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再来问个为什么,此人便是下场。传下去,给予他父母妻儿养老之资,他,拿多嘴换的。” 眼神一扫众人,与他对视者莫不乖乖低下头,避开赵镇眼光。 他静静走下楼梯,指着离驿丞尸体最近一人,道:“地下躺着的,便是你的前任,这个驿丞的差事,你接了吧。” 走出阁楼,朗声道:“备马,去城头!” 男儿本自重横行(六) 深冬的城墙上早就起了一层薄薄的细冰,顺军一夜攻城,强烈的火炮在城中留下来数不清的断壁残垣,几十丈高的衡州城倒是无什么损伤,这也难怪,当初监造城池时,城墙上每一块砖石,每一处构造,都留有制造者,转用者乃至于使用者的姓名籍贯,又命造一铜锥,在每块砖墙上狂砸检验,一旦发现有裂隙损缺,三人皆斩,后世史学家莫不称之残暴。 张国平坚壁清野,自身所学守城之术可谓用到了极致,上天又赐予他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衡州,怎么说,也不会丢失的,这是整个南成朝野唯一一致的看法,炮火只在城墙上留下点点黑色的阴影,衡州,依旧横梗在整个十六军的面前。高畔一夜未睡,虽然他明明知道顺军不可能攻破城池,但他就是不想睡,就这样静静守在令狐慧怡的窗前,长枪在手,箭袍拖地,坚毅的目光一直盯向城外。万一破城了,就像在萧关一样,定要护着令狐慧怡脱险。不过让他更担心的是,那轰隆隆的炮火声,会不会吵的自己喜欢的女孩儿睡不好觉。 令狐慧怡不知怎的,有高畔在她身边,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害怕,相比于叶初那个怂包,高畔身上总有一处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让她痴迷,是喜欢他的果敢呢,还是喜欢他的坚毅,或者仅仅喜欢他的面容,她不知道。昨天晚上,那个叫赵镇的年轻宦官对她可真好,在暖轿里,像一个邻家大姐姐一样,尽说些高畔多好多好的话儿,又讲些高畔小时候的荒唐事,逗的自己春心荡漾,小鹿乱撞,其实在高畔守在窗口的时候,她也没有睡着,好想说:“麟德哥哥,你陪我一块睡吧?”转念一想,这种话儿女孩子怎能轻易说出口,况且他守在窗口才是在意我呢,又没叫他去抢去偷,哪里委屈他了。 当下又胡思乱想,想到家中的父亲伯父,想到了殿阁无重数的玉京皇城,想到了叶初,想到了李泽面前的那十个纸扎小人儿,最终,停留在这三个月来在霞帷谷和高畔的点点滴滴……侯到寅时才浅浅睡着。 昨夜赵镇一言不合直接杀了驿丞,今日谁敢怠慢。况且令狐慧怡天仙一般的样貌,让别人初见就会升起一股好感,早晨殷勤伺候令狐慧怡洗漱完毕,突兀发现这个叫高畔的少年虽然生的英俊,脊背上竟然长着一柄长剑,模样恨不得吃人。这下谁也不敢胡乱说话,赵大人素来就有洁癖,能进他房间的人,肯定也是狠角色,惹不起惹不起。 不过等着高畔见到令狐慧怡时,眼神瞬间变成一个受了委屈的大哥哥,翻来覆去就只有一句话:“以后离那个死太监远一点,他可没安好心。”至于安的什么心,这倒是难住他了,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话:“他嫉妒我长得好看……”真是前言不搭后语,令狐慧怡一撅嘴,不以为然,高高兴兴穿上那件赵镇送的红衣,下楼吃饭。 高畔欣欣然跟在后面。他二人,一个一袭红衣,一个猩红箭袍,一个是倾国佳丽,一个是伟岸将军,一个乖巧可人,一个坚毅沉着。站在一起倒真像天生一对,驿站中的人心中也羡慕,纷纷赞叹道好个郎才女貌,殷勤伺候有成人之美的意思。十有八九都猜出来这个“高公子”可能就是东帅高鼎林的儿子,但却不知道令狐慧怡是谁。 用过早饭,驿站早早为二人准备了一架三十辐马车,里面放好了驾贴,钱粮,药物,换洗衣服,以及弓箭等防身之物。新任驿丞嘱咐几句,说着打算派遣一名小厮伺候驾车,高畔心想有个人反而阻挡他和令狐慧怡独处,摆摆手说不必。 走到令狐慧怡面前,莞尔一笑,拦腰抱起,女孩儿大惊,捶打高畔胸口,大笑声中放进车厢。 翻身跳上马车,双手一带缰绳,暴喝一声:“驾!”骏马扬尘,转瞬已离开一箭之地,留下脸上溅满尘土,犹自吃惊的众人。 高畔大笑声中,不忘高叫:“小爷长在东军,御马,小爷是你们祖宗!” 大成东军三十万,沙场皆重骑! 马车飞快掠过城内,令狐慧怡挑帘而望,街道两旁全是备战的军士,要不就是身着布衣的平常百姓,提着些短剑弓矢之类,再不济也是锄头斧头,人人面北而行,都说成人尚武老实,大战之际,能够自发的为国效力,这在顺国是绝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妇女孩童,老人残人,除了实在不能下地行走的襁褓耄耋,几乎人人可战。在这其中,一个国家所深藏的持久力和强大混一的综合国力,是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永远无法计算的。 大凡开战,他们总会去计量兵士素质,数量,粮草,军械,后援,统帅能力,乃至于地形,天文。顶多在心底留下一杆士气如何,人心向背的秤,却不会真正更深层挖掘一个民族的性格,气运。这些,没有人估算,也算不出来。当然令狐慧怡也想不到。 自从南成高宗娄垣全润改制后,任用商平子,景授一干变法大臣,行三十年而变法大成,成国,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传仁宗,孝宗,宪宗,武宗,思宗六世百五十年,国力越来越强,终于在娄钧手中奠定了统一南北两国的基础。可是这战事压根就不对劲,按理来说应该是成国打的顺国节节败退,怎么现在好像是反过来了,娄钧再荒唐,也不可能让北军坚壁清野,守而不攻;赵镇关于圣旨之事,更是对高畔只字未提,而且阴差阳错不让他和张平国会面,其中牵涉太多,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 一辆马车,载着游子归乡的心,遥遥离开了北境衡州城。 娄钧继位了,那太子娄铉呢,是死是活?况且新皇娄炳正值壮年,刚刚御极不过三年,怎能说崩就崩;更巧的是,娄钧继位时候被南成朝廷视为未来国之柱石的三人都不在,一个是易难,一个是风岩,另外一个就是他高畔了。 坐在马车上缓缓徐行的高畔越想越奇怪。何芷岳翔的事已经够让他感到吃惊了,可这毕竟让他能够理清思绪,一群活了二百年心不死的怪物罢了,不就是要复国,来来来,让他们来,堂堂正正,看看鹿死谁手。然而这娄钧初继位的成国庙堂,波谲云诡,幕后似乎有一张大手操纵,所有人都被笼络其中。 江湖事,好说, 庙堂事,一下子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其实,庙堂是就是江湖事,换个说法罢了。 高畔隐约觉得不对劲,赵镇还有很多事没告诉他,不过再回衡州城已经迟了,见张平国也已经迟了。但他不能就这么唐突的回去,起码他还能知道些东西,为了高家,为了南成,为了千千万万的两朝国民。高畔冲着车厢内的令狐慧怡道:“慧怡姐姐,我们先不往南了,这里离蝶州不远,我们去见见严承风叔叔,省的下次见到我又说我故意躲着他老人家。” 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马车潇洒的在原地打个转,直奔东方。 午间时分,进入了蝶州城。 蝶州,本称兰庐,得名与衡州一样,都是来自于西境主峰——衡兰山。传说山上有仙人结草庐,朝观云霓,分天下气运于天下江山江湖中,以兰草计数多寡。其中,以庙堂占三分,合太阳之数,九九八十一珠兰草;江湖占二分,合少阳之数,七七四十九珠兰草;一分与山河星象,一分与风水堪舆,再一分才分给百兆生灵,留一分与道德妙言,自身又凭借半分,羽化成仙。 天下气运共一百,我与苍生一九分。 除去一分气运,此仙人竟然独占九分,又肆意挥洒,指点江山。实在是狂妄的很了。 又传闻这位仙人兵解之时,在滠水边咬破中指,全身血液泛金黄色,非道德高隆者能有,一点一滴悉数流入浩浩荡荡的滠水,过萧关之西与邺水合。 梦中忽闻雷声动,一池金水向西流。 只是后来倒没人记得这位仙人了,更多记得的是重臣商平子携妻出逃,在蝶州被诛杀之后其妻殉情,两人魂魄化为翩翩相啄的一对蝴蝶,当时天气大雪纷飞,冬日见春蝶,让围观者啧啧称奇,也羡煞多少痴儿怨女。后来商平子平凡之后,仁宗皇帝唏嘘此事,才特意将兰庐改成了蝶州。 打马入城,令狐慧怡发现这里比肃穆的衡州城好多了,北境六郡之咽喉,可绝非是凭空捏造。街道宽阔,来来往往的人也多,其中不乏精明强悍之辈。高城大旗,酒楼茶馆,游侠僧侣,贩夫走卒,一片片嘈杂声中,令狐慧怡倒忘了顶在它前面的衡州城正是战火连天。 本以为可以好好回溪云的,高畔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带自己来这里,一路上好好数落了他几句;然而当来到蝶州城时,令狐慧怡突然发现,其实这里也不错。她很少出门,对这种人间烟火气,倒很是痴迷。 高畔不管这些,验明身份后,入城后直接驱马狂奔,目的地只有一个——北军帅府,督帅严承风。 男儿本自重横行(七) 马车穿过两廊街道,自西门入,绕过穿梭如织的人群,径直走到北军帅衙前。这蝶州,高畔曾经是来过的,国子监那个老不死的先生,没有仅仅拘泥于教授,治学首在修心,次在增长见闻,最后才有所得,所以常常带着一班小学童出访南成各处关隘山川。 高畔轻车熟路,转过一道长街,威严的帅府便呈现眼前。两旁一对石狮,五扇大门紧紧关闭,上面摆满了朱漆铜钉,侧边有登闻鼓。守门军士数十人,皆是成国兵士的一般装束,胖袄长齐膝,窄袖,内加以棉花,色红,故又称“红胖袄”,作战兜鍪,以铜铁打造,能不用皮革就不用皮革,甲片形状城“山”字形,制作紧密,穿着轻便,称“山纹甲”。胯边配有质地良好的大成秋雁刀,一杆长戈直刺苍穹,士兵们又神色肃穆,不发一言,让人凛然有敬佩感。 高畔稳住马车,拿上驾贴,对车内令狐慧怡道:“姐姐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一下。” 行至门前,高畔递上驾贴,问道:“劳驾,严承风大人,可在府中。” “你,你是高帅的公子?”守门军士似乎有点惊奇,这北境正是多事之秋,一个公子哥儿怎么来到这里。可驾贴上明明写的明白,贴上大印总不可能是假的吧。几个军士见高畔身背长剑,不定是个惹不起的主儿,窃窃私语,最后无奈道:“高公子见严帅,可是有什么事?” 高畔道:“行来蝶州城,想拜访拜访他老人家,严大人是知道我的,我和他私交甚好,小哥儿,麻烦你腿一下,有劳了。” 那军士道:“严大人病了,外客一律不见。” “病了?” 高畔很是不解,这严大人病的也太不是时候了吧? 但又无可奈何,酸溜溜跑回马车旁,对令狐慧怡道:“姐姐,严叔叔不肯见我。怎么办才好。”令狐慧怡懒的管这事,随口道:“那闯进去呗,你武功那么好,谁能拦得住你。”高畔笑道:“你饿不饿,我去买点吃食,就在这里盯着看,我就不信,严承风他不出来。” 令狐慧怡嘻嘻一笑,拦开车帘跳下来,撒娇道:“本姑娘要自己去。你好好待着吧。”她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逛逛的机会,怎么好意思放过,从车上偷偷取下一袋银子,大摇大摆溜进坊市中。高畔急忙拉住她手,委屈道;“姐姐,你别这样子乱来,这里龙蛇混杂,万一有歹人怎么好?” 令狐慧怡道:“那你陪我啊?” “我要在这里候着,哪里来的那个闲功夫。” “闲功夫?高畔,陪我游玩是闲工夫,你可真是会说话啊?”少女似乎生气了,来蝶州城就不和自己商量,现在又不陪自己,嘟嘴道:“算了,你们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我自己去。” 高畔无奈,挽起令狐慧怡的胳膊,道:“那走吧。” 谁料想人家根本不领情,挣脱手臂,道:“现在说都说出来了,你才答应陪我,这有什么意思?” 高畔笑道:“那你要我怎么办嘛?” 令狐慧怡反问道:“你一个大男人,问我怎么办?” 高畔知道这样纠缠下去,自己永远没理,双手如钳,直接抱住令狐慧怡,作哭道:“姐姐,我错了我错了,对不住嘛。” 此时帅府前人流颇多,如果见一个少年抱着娇弱的女子动手动脚,令狐慧怡大惊失色,急忙道:“高畔,你干什么,你快放开。” 高畔娇滴滴抬起人畜无害的脸庞,道:“那你答不答应我?” “答应什么?” “陪你啊!” “答应答应,你先放开。”眼看多数人狐疑的目光投来,女孩儿焦急道。 高畔松开她,很自然的牵起手,走到帅府门前,对那军士道:“小哥,我也不好让你难做,严大人是知道我的,倘若他出府门了,烦请你将驾贴递给他,见不见我是他的事。小哥若是不想帮这个忙的话,我家老爷子说我办事不利,那可是要打我屁股的。”说罢没来由干笑几声,递上驾贴。 军士是个极乖巧的,听出他话中有话。冷着脸,勉勉强强收了驾贴。 高畔得寸进尺,死皮不要脸道:“那个,再问一下小哥,这蝶州城里,哪里好玩啊?”说着推出令狐慧怡,道:“我媳妇那个啥,想逛逛。” 军士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儿,不由得一怔,道:“蝶州四十坊,有的是好玩的好吃的,带这个姐姐过去吧。” 高畔忙不迭答应一声。 二人扭过帅府,往后直走,路上给令狐慧怡买了串糖葫芦,又买了壶绿蚁酒,最后在行人的指点下,进入坊市。 顿时欢歌笑语,五光十色,好不热闹! 二人随意在繁闹的大街上徜徉着,脚下一片轻盈。四周都是高高飘扬的商铺招牌旗帜和粼粼而来的车马,人群川流不息,夹杂着各地方言。以高大的牌楼为中心,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等等。 直看的令狐慧怡眼花缭乱,二人走走停停,令狐慧怡又买了些剪纸,糖人,衣料,和许许多多用不上的物件,可怜高畔,突然发现自己有两只手实在是不配陪女孩子逛街。绿蚁酒三两下灌进肚子里,双手稀里糊涂被塞满了袋子盒子。令狐慧怡意犹未尽,又嚷嚷着饿了饿了,进入一家气派威严的酒楼,直上二层,满满当当又点了一大桌子菜。 高畔总算是腾出双手,要了三斤散酒,立刻坐在桌子上大快朵颐。令狐慧怡没多大吃的兴趣,反而是每样菜捡起吃一两口就罢了,笑道:“麟德哥哥,这里饭菜可真没你做的好吃。” 高畔百忙之中道声:“那是。” 午间时分,食客盈门,二楼渐渐也多了客人。令狐慧怡放下筷子,双手支颐,静静看窗外的市井繁华气象。高畔虽然看似风卷残云,一心扑在饭桌上,余光中不免扫视众多客人,怕的就是有人觊觎令狐慧怡美色,这里可不是溪云城,守城护卫军没那么实心办事。 自古以来的一个现象就是男人越有本事,不管他是丑是俊,他的媳妇总是好看的,就算正妻不是,偷油吃,养几个漂亮小妾总是可以的。女子,总要靠着皮囊活着,却不知有多少女子因为容颜薄命。无才便是德,莫不如改成无色便是幸。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令狐慧怡是美人,高畔是名将,他二人,不知道会不会白头。 酒楼中共有十桌客人,其中九桌都是寻常人,只有一桌上坐着三个老人,蒙着脸,只要了三碗白饭,背对着高畔,低头取食。 高畔不知其然,在三人上楼时他就感觉到了一股压抑之感,所以留了个心眼。也许只是穷酸的老农,买不起好酒菜,这才只要白米饭。 高畔有意试探,叫来小二,说给对面桌上加两个菜,说着掏出一锭白银扔给他。小二见到赏钱,兴冲冲胡乱找了两大盘肉菜,端给那桌。 再回到高畔面前时,小二胸口突然被长剑刺穿。 这一下突遭变故,高畔始料未及,令狐慧怡惊的起身大叫。楼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桌上三人同时发难,各自抽出长剑,随手一挥, 楼塌了! 高畔面对落下来的砖块土石,飞速将令狐慧怡护在身底,头脑逐渐变得迷糊,最终隐隐约约听见了令狐慧怡的尖叫声:“何伯伯?” 那老人回道:“高公子,又见面了,跟老夫走一趟……” 眼神焕然,沉沉晕死过去。 男儿本自重横行(八) 衡州四门城墙之前都有望角楼,一墙十楼,内设传令鼓,命军士守备待战。一旦传令,城内间隔分布的望楼遥遥呼应,帅府中枢之地传出军令,一层一层直至城楼,亦或者反其道而行之,城楼奏报军机,敲鼓传令。信息传达一来一回仅一刻功夫就可以完成,除非望楼全部遭毁,否则指挥使永远可以在帅府掌控全城动静,辐射四方。 大凡南成都市重镇,都效仿此法。 衡州主帅张平国没有这样选择,在他看来三月多来的顺军攻城已经疯狂到了极点,手底下二十五万人折损十多万,死去的百姓更是不可胜数,衡州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眼下只有登上城楼,让千千万万守城军士知道,我,张平国,张大人,在这里,还没有退。诸位更应提气死战,死战不退。 为了守城,四方城门,皆用巨木加固,派人日夜把守,防止被冲车攻破。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自造守城装备,刚开始是木头、铁块、砖石,到后来甚至于粪水、油脂,什么恶心往下扔什么,密密麻麻的顺军如同蚁附,往往一层在城墙上刚剥下去,很快又沾满一层,杀不尽,退不了。 临近城门的房屋已经被拆的干干净净,将砖瓦易于城上杀敌。 本以为这只是场小打小闹,然而人们似乎渐渐发现不对劲,张平国也发现不对劲,顺军越来越多,攻城越来越频繁,往往一攻就是几日几夜无休无止。 冬月初三,顺军炮轰北门,开始攻城。 初四凌晨,城上矢石如雨,顺军伤亡惨重,有身重三箭者,有劈去脑袋者,坠下无数。 初四正午,一时主帅邢咸池怒不可遏,抽调敢死士卒登梯而上,南兵以枪刺之,反被咬住枪头,遂泼滚烫粪水。 至此,顺国十六军,十一军,第九军,第三军全部压到衡州城下,总计七十万人,城内,不到二十万人。 冬至,顺军军一面攻北门,一面绕道攻东门,派出身穿三层甲的铁头子千人,登梯而上,手持两刀上城砍杀,城上以枪刺之,枪刺其身而不入。杀百二十人,衡州险些攻破。 十八日,顺军抢尸,城上砖石小箭如雨点下,配药附于箭上,见血立死。 十九日,大雪,顺军顶三层牛皮帐攻城,弓矢不透,成军用桐油混着人粪,烧得滚开,猛浇牛皮帐,烫死无数。 二十三日,顺军于城外集合掳掠来的成国民众二十万人,当面杀之而筑京观四十座,史载:天地变色,城中痛哭彻夜不绝。 二十五日,大雪狂风,火炮轰炸了足足一日,望楼通信全面遭毁,城中死伤无算。 二十七日,箭簇用尽; 二十八日,开始有人冻死饿死; 进入腊月,顺军反而攻势减弱,每日只是炮轰,就这样,也把小城打得五处震裂,一人立于城上头被炸飞身犹不倒,另一人胸口被炸出一洞犹然持刀挺立栩栩如生。成军顶着炮火,往棺木里面添土,抢修城墙。一夜之间将城修好。 即便如此,张平国还是发自内心的害怕顺军突然夜袭攻城,城外人可以懈怠,城内人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初八,顺军诱降无效,踏过京观,急红了眼,整天放炮轰城,在众将的带领下,衡州城屹立如故。初九,巨炮攻城,每颗炮弹重达二十斤,砸开城墙,是夜,电闪雷鸣,风雪交加。 张平国已经不记得顺军攻了多少次城了,只记得每一次都被打退,城墙前的顺军尸体积累成小山,扔下去的石块早已垒起高过了城墙,百丈云梯俯瞰城内,冷箭连连。 冬日夕阳余晖撒在千疮百孔的城楼上,已经连续攻打了六日的顺军终于在傍晚时分潮水般退去,中年将军手提开缺长剑,头发散乱,浑身上下像被在血缸里泡过一样。他的周围,是数不清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员,是数不清的残枪断戟和斑斑血迹。 “赵镇?赵镇在哪里?”摇摇欲坠的张平国已是用尽了他的所有力气在嘶喊。 旁边的蔡希彻惊道:“张帅,赵大人早就在一个月前撤了,怎么忘了?” 张平国傻在原地,半天方才反应过来,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偌大的烂摊子交给本帅,他溜了,他溜了……直娘贼!” 已经被削去半颊面庞的杨文瑔挣扎道:“主帅,现在我们怎么办,顺贼下次攻城,只在须臾。” 张平国拖着长长的尾音:“能怎么办?守——” 匆匆赶来的钟松高大威猛,眼睛中渗出血水,他的背后,是上千溃军,这个铁塔般的汉子,轰隆一声跪倒,竟然流出了两行热泪:“张帅,蒋大人,死了!” 闻者无不心头一紧,隐隐有恸痛之感。 参将邓钟梅已经战死,他是顺军筑京观之后受不了刺激,出城报仇,被顺军射成了刺猬。蒋憬尘本来是个文弱书生,可也有一腔爱国热血,中第后没有留在唇枪舌剑的朝堂,来到这飞沙走石的沙场,甘愿做蔡希彻的副手。 书生心底薄弱,让他在如同炼狱的战争中坚持这么多时日,已经是难为这个孩子了。尤其是他负责整个守城军队的粮草军器分配,捉衣见肘的物资在他手里分配妥当,能够支持大军坚持这么久,这是一双熬红的眼睛,一双摩擦到发光的粗手,一道形容枯槁的身影无数次计算得到的。 人口死伤几何,兵器损伤几何,粮草分配几何,城楼加固几何,民众储资几何……数十万人,一旦基数变化,他的吃喝拉撒有多少都得跟着变, 每一次攻城之后,带来的都是巨大的计算量。 终于,在粮仓老鼠窝里的粮食都被挖出来纳入计算后,蒋憬尘就知道,衡州,坚持不了多久了。 腊月初八日,城墙上厮杀震天。今日本应是念佛陀慈悲之日,是喝稠乎乎腊八粥的日子,蒋憬尘空有一身测算能力,却没有一粒粮食让他煮出哪怕是一锅粥。 尤其是当他偶然间看到了那些出死力的汉子竟然在腊八偷偷割取死人的小腿肉,饱读圣贤书的蒋憬尘目光再没有光,害怕,震惊,气愤,怜惜,无奈,苦痛,脸上五味杂陈,最终他熟视无睹的走过,眼神归于麻木不仁。 一恍惚间,他感觉自己不在人间。 突如其来的北顺灭国大军,让这个久在边塞写了好多边塞诗的书生一瞬间才明白:“自己,根本不认识这里。” 他自杀了。 枯黄的手指艰难抽出长剑,一点点刺入腹中,从中午到黄昏,总算刺进了心脏,结束了他三十岁生命。 张平国嘴角裂笑道:“蒋大人倒是会偷懒,杨步风,你来负责内事吧。” 失去双手的杨步风跪到在血泊里,怔怔望着密如云盖的军帐,半天才反应过来,喃喃道:“我做的不好的,我做的不好的……” 张平国冲他吐了口唾沫,笑骂道:“我大成的男儿,自当横行,哪个要你做好了,尽心做就是。”挣扎起身,很受刚刚这句话触动,望着已然残破不堪的成字大旗,他问道:“蔡大人,我们还有多少人?” “不到两万。” “有多少喘气的?” 蔡希彻不明所以回道:“加上伤员,应该是五万人。”觉得不对,又补道:“张帅,我说的是所有人,不仅指衡州营。” 张平国平静道:“本帅知道的,知道的。起来,叫他们都起来,能喘气的,能站起来的,都起来。” 所有人不懂主帅什么意思,张平国却突然扯开嗓子,冲着顺军吼道:“我大成的男儿,自当横行!” “我大成的男儿,自当横行,自当横行……”蔡希彻低低品味,岂止是他,所有人都嘴唇翻动,轻轻呢喃。 “大成男儿,自当横行。” 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在衡州所表现的刚毅不屈的性格担得起这句话。 “大成男儿,自当横行。” 三个月的修罗场上活下来的人,足以但得起这句话。 “大成男儿,自当横行!” 那些死去的人,活人会记得他们的功德,更担得起这句话。 一声声言语感染了周围的人,所有士兵百姓不自觉的站起,他们冲着城外摧残他们的敌人,发出阵阵低吼。 后凤岩过衡州,唏嘘张平国等人事,作《感庚子衡州事》: 雪胔白骨洒疆场,百死孤魂未肯降。 寄语后人休掩鼻,生人不及亡人香。 是日夜,衡州城外,顺军大营。 帅帐内灯火通明,一方十尺长宽的沙盘旁,十六军统帅邢咸池,字盐泽;十一军统帅川子柳,子君柔;第九军第三军统帅石立根,字劲松,三人皆着明光甲,目光所及,钉死在沙盘上。他们的周围,站立着二十多位如狼似虎的参将,个个眼神冷峻,等待三位主帅下令。 庚子年秋月,六星犯天狼,钦天监解之,言道爪牙可任,利于征伐,当兴兵犯境,一统天下。在皇帝位子上已经无聊了数年的文彻闻言大喜,第二天小朝,便召集一干股肱大臣,足足议论了三天,之后听说成帝暴崩,主少国疑,又是兴奋不及。最终提出灭成大战分四步走的战略,第一,以军叩关,下萧关,衡州,蝶州,先摧垮整个北境中央防线,兵锋直指西镜山,邺水,然后坚守;第二,压上我全军精锐,兵分六路,相机行事,与成军在蓝屏平原展开野战,歼灭东西二军精锐;第三,大军合围,攻破溪云帝都,捣毁整个成国中枢;第四,灭成国南军,廓清环宇。 说来容易,但具体操作起来,敌军变数如何,是否增援,是否后撤,那就难说的紧了。所幸文彻压宝压对了,初继位的娄钧不敢这时候开始损耗国力,提出坚壁清野,以守为攻。反而被动的挨打,这让文彻接到奏报时候更是下定了决心,迅速增兵,务必在南成朝堂梦醒时分将整个北境滠水防线吞入口中。 北顺心心念念的灭国大战,开始露出了他的第一副獠牙。 曾夸下海口的邢咸池在攻城时表现的最为急躁,此刻正指着沙盘放肆叫喊:“两位大人,本帅之意,明日全军压上,四门齐攻!” 川子柳体形瘦弱,蜷着身子瞄一眼石立根,问道:“石大人怎么说?” “张平国撑不了多久了,城中这会也就两万人,断粮了,不久就饿死人,等着吧,将士们也累了,让他们捡个现成的,不好嘛。” 五十岁左右,须发发白的石立根老大人倒是憨厚,此刻悠悠说来,还真像老成谋国。 邢咸池一语打破:“不行。衡州攻城,已经时两月,再不破城,陛下怪罪下来,谁人担得起罪名。”指着旁边的众位将军道:“你们都说说,是等城中之人饿死呢,还是立刻攻城?” 一人转身出列,道:“末将之意,兵贵神速,当攻!” 一人接着道:“攻,死了那么多手足兄弟,杀光了成狗才痛快!” 又一人道:“今日撤退之时,成人于城墙之上‘大成男儿,自当横行’,实在是欺我顺人羸弱,卸了他们的双腿双脚,看他们怎么横行。” 邢咸池深以为意,嘴角勾起,回那人道:“本帅幼年时,喜食螃蟹,你可知螃蟹怎么吃法最为痛快?” 不待那人回答,立刻接着道:“螃蟹这种畜牲啊,生有八角,水中捞起来时便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着实恐怖的很,本帅想他们将成我口中食,还敢横行霸道,如此猖狂,索性剪了他们腿脚,放置地上,看他们怎么横行!这其中滋味,可是快活的很。” 帐中众人谁不理解他的意思,一齐低头吼道:“剪除成贼,末将主攻!” 石立根白胡子吹起,笑道:“邢帅倒是好兴致!” 正说话间,中军司马来报,身背锦带穿过行辕,朗朗叫道:“圣旨到,有圣旨到!” 众人惊骇,纷纷跪倒。 司马揭帘而入,径直走向帅案前,捧出诏书,读道:“制曰:晓谕主帅石立根,邢咸池,川子柳三人,合兵一处,暂缓攻城,朕克日起迟瑞,辛然钰,令狐任等十六路军,到时破城不为晚。钦此。” 邢咸池一脸不可思议的捧起来诏书,道“搞什么?陛下疯癫了不成?” 川子柳在一旁急忙提醒:“邢帅慎言。” 石立根倒是袍袖一挥,还是那句话:“邢帅倒是好兴致啊!”此刻说来,倒有点让人捉摸不透的意思了。 金柝声响,已是二更时候。 因为文彻这道圣旨,顺军暂时缓下了对衡州的进攻,也让城中的两万人在一月之间悉数饿毙,不得好死。 三月的衡州会战,其实只打了两月。不过这多出来的一月时间,对于整个南成,对于娄钧,无异于活命之恩。 男儿本自重横行(九) 那日酒楼坍塌,近处巡防兵马立刻赶来,三位老人提着令狐慧怡和高畔,丝毫无视,在坊市接连杀死数人。霎时坊市大乱,大成军制严整,一军不济,很快就会有其余兵马赶来,层层上报,最后发现,根本压制不住,惊动了府中养病的严承风,亲自率三百精锐赶到,将三人围在坊市长街中。 其中有一位老者,身材长硕,双手伸出时不是正常肤色,反而泛着隐约血红。此人在坊市中左突右出,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一旦开口,语调沙哑,含着无尽的沧桑:“严玉渊,你不配杀我。”指着高畔道:“他,高鼎林儿子,高畔,借来一用。”又指着吓傻的令狐慧怡:“她,高畔未过门妻子,照顾好了。” 伸手推动令狐慧怡,身影如同鬼魅,倏忽之间已将令狐慧怡扔到严承风面前,接着弹回原处。这数个动作兔起鹘落,只在电光火石间完成,常人莫说捕捉,看没看清都不一定。严承风毕竟饱受大风大浪,一番行为中推出这三人不是区区三百人可以挡住的,喝令所有人收回兵器,搀扶起令狐慧怡,心中暗惊:“好清秀的女孩子,高畔这臭小子真有眼光。”当下不动声色,道:“敢问三位老先生,借本帅麟德贤侄何用?” 先前那一老人接着道:“你不配知道,照顾好,令狐慧怡。” 严承风尬在原地,心中暗自惊诧:“顺国怎么有这样厉害的人物了?” 三人转身欲走,不远处静静行来一队人马,十八人抬着一方大轿,后面唯唯诺诺跟着好些宦官,打着二十四个官体牌匾,上写:司礼监,御马监,内官监,司设监,御用监,神宫监等字。宫中二十四衙门,全掌于年轻赵镇一人之手。 轿中人揭帘飞出,一袭红色蟒袍撩起,手中赫然一口长剑,飞剑来取那说话老人头颅,笑道:“慧怡妹妹不要怕,姐姐来帮你了。” 令狐慧怡惊魂未定,叫道:“姐姐,救麟德哥哥。” 那老人略微一怔,道:“你,不怕死?” 赵镇飞剑直刺,那人右手红色五指伸出,直接将长剑勾住,赵镇沉着冷静,阴寒内力借助长剑,注入那人体中,内力如同针刺,虽细微却极纯熟,本想那人肯定撒手撤剑,不料内力侵入,好似一滴水流入茫茫大海,再无丝毫回响。 严承风见有机可乘,大喝道:“投枪!” 三百亲军掷出手中长枪,破空袭来,可惜离二人只有一丈之地时,便为散出气浪寸寸震碎。 一干江湖好手伺机偷袭,尚未近身,已被磅礴内力震的七窍流血而死。 赵镇和那人同时惊叹: “九旋境?!” 内力相撞,赵镇心知肚明。大红蟒袍带起,戏子抖水袖,那人跟着翻身,须臾间拍出一掌,真武踏龟蛇。赵镇一念之间,腰带扣开,软丝长剑游龙般缠动,自胸前盘桓而上,面容恬淡,软剑无力自行,直欺那人面部。收掌回步,一手悍然捏住软剑,冷冷道:“你,杀不了我。” 一脚沉沉踏下,左手拇指中指食指无名指指同时发力,软剑如丝绸,断剑如扯丝,一声裂帛之音,软剑被生生扯开。右手发力,长剑也砰然折断。赵镇斜身撑手,蟒袍拖地,拾起断剑,一剑直刺那人咽喉。那人单手握住,一带一扭,断剑扭成麻花状,赵镇长剑迅速脱手,真气到处,半截红袖已被扭成粉末,飒飒细雨落。 赵镇身影恍惚间,随手从亲军中借来一秋雁刀,脱掉官帽,流出一肩长发,嗤笑一句:“本座倒是少见九旋,大顺没这样的好手,阁下如此自甘下贱?” 那老人不动声色,枯黄面皮不喜不怒不反驳,双足踏开,两手卷动,如大铲炒毛栗,浑身霸气四散,牵动少阳诸穴,一掌拍来,隐约有龙吟。年轻的寺人双手握刀,全身气力灌入,阴寒刀势滚动,破开至阳至刚的三焦掌,直扑那出掌老人,抬猩红血手,一挡之力,脚下竟然微微退步。 赵镇一刀斩蛟龙! 双鬓黑丝飘飘如飞,大红蟒袍充盈真气,举刀硬攻。老人古井不波,反手化了凌厉刀势,五指成钩,接住秋雁刀生出的朵朵刀花,弹指一挥,“大成男儿,大成秋雁刀,不过如此!” 不待赵镇反应,揪刀在手,指尖生出无数猩红长丝,爬上秋雁刀,赵镇暗自皱眉,长刀转动,刀刃将细细长丝齐齐割断,欺身在前,单手出拳,夹杂真气拳拳到肉,雨点般的拳头却如同泥牛入海,老人除了身子一震,再无反应。老人重新捏住刀尖,掌心刮过刀刃,皮肉安好无恙,二人同时握住刀柄,身子近在咫尺,心念转动,出掌对击。以阳克阴,堂堂正正,地下龟裂出好大一座巨坑。赵镇身子轻飘飘飞出,单手仍然紧紧握住斑驳不堪的秋雁刀。 “我大成男儿,自当横行,不可欺!”身子飞出十丈远,砸在一处方墙上,有如撞钟,墙壁轰然坍塌。尘土飞扬中的赵镇飞快爬出,乌丝染土泛白,依旧不卑不亢愤然高声。老人轻蔑一笑,双手运力,一记又一记三焦掌砸向刚刚爬出的赵镇。心口中掌,赵镇面色更加苍白,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令狐慧怡吓得尖叫,哀求一旁老人:“何伯伯,他是我姐姐,他不会害我的。” 何芷不为所动,那人继续出掌,赵镇身子如无根浮萍被劲风吹荡,东倒西歪七扭八扭。大红蟒袍破败不堪,撑刀而立,嘴角流血,死死直视老人,发疯的怒猫一般,步步推进。那人见赵镇如此不知死活,怎么说也不丢弃那口断刀,脸上浮现出一抹怒意,无数三焦掌如飞蛾扑火,赵镇就是灯芯,在他四周滚动,可就是不敢扑向赵镇身子。老人抬手问旁边何芷:“此人,可留?” 提着昏睡如死的高畔,何芷道:“九旋境,不可留!” 扶摇卷大树,直上九万里。老人双手猩红,似要滴血,不冷不热看着赵镇,正要痛下杀手。提刀步步强捱的赵镇嘴角泛出阴鸷笑容,神思内敛,大片大片的蟒袍纷纷扬扬洒落,道:“本座可留不得你,拿出三焦掌,本座顶多对你刮目相看,真以为倚老卖老怕你不成。”说罢右手中指弹出,猛然插入自己腰间,所有人屏气凝神,这赵镇莫非疯了不成? 指甲尖锐,割开皮肤,赫然抽出又一口带血软剑。严承风心道:“都说信王府中有个寺人赵元敬,是个阴诡的主儿,此人腰内藏剑,却不知道是怎么藏进去的,大难之际,还真是有本事。” 赵镇一手握刀,一手握软剑,刀如秋雁,翩翩老到;剑去冬雪,凛凛冽寒。一袭红衣跃起,秋雁盛冬雪,九旋境的赵镇方才显露头角,刀剑乱舞,掠向老人,老人双手分开,砰砰两声炸裂,竟徒然以手掌接住了一刀一剑。又是这招,赵镇已经吃了一次亏,如何肯再吃一次,身子接住刀剑尚未落地,双腿双脚狠狠砸向老人胸膛,脚步飘逸,腿法刻薄,直击“膻中”,“天溪”,“神封”等要害大穴。 脚尖一点寒芒,却是鞋头伸出了两枚钢针,锋利骇人。 老人胸膛已被钢针连连刺入,一丝丝鲜血从胸前流出。赵镇鞋上所装钢针,并非是普通钢针,而是倒勾钢针,一旦刺入,勾住骨肉,若想取出就得刮出一大片好肉,针尖喂巨毒,老人胸前已然血肉模糊。双手撤掉刀剑,双足点地后退,傲然正视,任由鲜血汨汨流出。 何药师笑道:“这点毒,也难为你了。”伸手弹出一枚药丸,径入老人口中,毒气立解。赵镇不置可否,左刀右剑继续抢攻,凌空跳起,旋出一个向前的弧度轨迹,躲开飞来掌力,一剑以万钧之势朝那人当头砸下,瞬息之间,老人双手交于头顶,嘭一声巨响,双手接双刃,霸道真气在相撞处涌现出一圈涟漪,震的周围人脚步不稳。赵镇冷哼道:“阁下能撑这么久,全凭这烫熟的鸡爪,本座就不信割不断它。”涂满脂粉的大好头颅甩动,三千烦恼丝拍向那人面庞,长发非长发,赵镇长发末端莫名其妙长着许多锋利无比的金蚕丝。不自觉脖颈后缩,道道青丝刮来,老人凝力对付黑色长发,手中不觉卸了劲道。赵镇心中清明,脚步凌空虚踩,竟是在空中稳稳倒退滑行,仓促却不狼狈,双手握住刀把剑柄,吐口浓郁鲜血,双眸泛红,经脉逆行,倒提刀剑,再度向老人奔去。 严承风暗自惊道:“这个初掌大内的宦官到底还有多少手段?” 赵镇铁了心杀人,当真是悍不畏死。 严承风一摆手,三百精骑抽刀进逼,无须出声。一翻恶斗,都以为这位老人已是强弩之末,老人眯着眼,直视赵镇,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胸口伤势和愈来愈近的三百军士。 脚步斜挎,双手拢起, 杀意渐渐浓! 老人十指舞动,夜来风雨弹琵琶,嘈嘈切切声乱闻。无数嗤嗤作响的红丝由手心生出,一挥袖,红丝如抬头示威小蛇,吐着信子,最后爬向天空,盘成一团,有如巨蟒。 砍的断三焦聚龙,可砍的断血掌成蟒? 赵镇出手何其狠毒,举手起赤虹,激射腾空。软剑如同一颗流星,势必砍断巨蟒,割下那老人头颅。 众位军士尚外靠近,已被蟒蛇生出的血丝全部裹住,一片晦暗之后,血肉横飞。赵镇不为所动,毕生气力已然全部调动,砍向巨蟒。 候到一阵耀眼的光芒后,幻化出的巨蟒寸寸折断。赵镇如同光天化日之下的鬼魅,飘到老人身后,举手如举刀,便要划断老人咽喉,一切兔起鹘落,电光火石之间。老人深呼吸一口,稳了稳心神,对旁边何芷和另外一位老人打了个眼神,互成掎角,竟然飞入战阵。左突右出,三百精锐剩下些许将他团团围在核心,赵镇可不管这些,冲入战阵,一指划下,然后拇指中指叩指凭空一弹,就活生生剥下半张人皮,脚步飘荡,寻找老人。那意思再简单不了,大声道:“挡本座者死!”任由兵士摇摇坠坠,嘶喊得撕心裂肺,赵镇继续转移捕鼠。老人提手拍出数十位兵士,赵镇大肆摘下头颅,或用软剑直接断开,山文甲在犹如薄纸,顷刻之间,数十军士被赵镇砍成两段。本欲想着帮助总管大人捉拿老人,不曾想殒命在赵镇手里。 此刻赵镇身外三尺之内,便是人间炼狱。来人必死。三百人不为老人所诛,反多死在赵镇手下,二人如此盘桓日久,三百人死了个干干净净,赵镇浑身溅满鲜血,更衬出蟒袍猩红,脸上浮现笑意,道:“你躲不了了。” 老人指着遍地死尸,道:“你,是个狠主,他们不死,我,逃不了。” 双手垂于腹下,身影一闪,已然挟持严承风和令狐慧怡。指着何芷道:“药师,我们,走。” 赵镇压住手中长剑,内心翻滚。令狐慧怡刚刚见他杀了那么多人,不可能为了这个老头儿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吧?严承风摊摊手,倒是兴致盎然,道:“赵大人,老夫这条命,值得上一个东军少帅嘛?” 赵镇脱下长袍,笑了笑,道:“脏死了。严大人说笑了,本座这条命都没您的金贵。”这个红袍怪物轻轻转动,脚步缓缓离开,一个眼神奉送给身后小宦官,立刻有人趋步上前,擦拭换衣,赵镇抬起头瞑目养神,道:“还等什么,放了本座妹妹和严大人,走吧。” 何芷不再说什么。三人趋步向前,直望西镜山而去。高畔犹自迷糊,可见何芷下药手段何其高明,药劲何其深厚。 等到三人带着高畔离开,赵镇又恢复了干干净净的大内巨宦身子,腰间绑了层白布,上放许多止血药物,猩红软剑捏在手里。来到严承风面前,递上那口只剩下刀把的秋雁刀,道:“严帅,本座奉陛下旨意,特来监军。” 严承风叹了口气,道:“本帅知道的,坚壁清野,苦了张文白了。” 赵镇道:“衡州城外,不过是邢咸池二十万军,张大人可以操持,倒是严帅您,可得保住身子。” 严承风挖苦道:“我的赵大人,你一来就杀我三百亲军,让我如何保重。”赵镇笑了笑,一挥手,立刻躬身走来两个公公,道:“这两人都是大内好手,没名没姓,一个叫小安子,一个叫小平子,有他二人在,倒比三百亲军好使。” 严承风鼻子长哼一口气,拱手道:“有劳大人费心了。”对令狐慧怡道:“你是谁,本帅麟德侄儿的媳妇?” 令狐慧怡早已吓得半傻,不知道说什么。 赵镇笑道:“不管是谁,她总是我的好妹妹,严帅,本座让她在帅府住上三两日,可行得?” 严承风没好气道:“既然是赵大人的骈头,那自然可以。” 赵镇哈哈大笑,携令狐慧怡手,径直进入十八人大轿。严承风下令清点,安抚坊市。小安子和小平子两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年纪,唯唯诺诺,除了那句赵镇介绍时“我等参见东军督帅严大人”之外,再无任何行为。严承风见不惯,道:“你二人无事别跟着我,本帅见了你们,心烦。”那二人会意,低头道:“既然如此,我等就躲在暗处,严大人要是有吩咐,说一声就行了。”说罢,二人遥遥走远,似乎是离开了。 严承风心想:“这三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一定要查清楚。” 伫立在街心,乌云盖顶,一场大雪正在酝酿。严承分叹了口气,脑中竟然不自觉浮出先帝影子,自言自语道:“陛下,北境好大的风雪啊。” 之后,令狐慧怡和赵镇二人住在了北军帅府,偶尔也会带着令狐慧怡出去游玩,哄着令狐慧怡心情舒朗,偶尔担忧高畔,但在赵镇一番好言劝慰下,又想何伯伯不会加害高畔,也就转忧为喜。 严承风先是彻查三位老人背景,可惜查来查去一无所获,只知道这三人是从北边来的,大有可能是顺国人,严承风大怒,加派人手潜入西镜山,又一无所获,最后衡州战事越来越急,严承风权衡利弊,每每提出增兵增兵,都被赵镇以陛下旨意“坚壁清野”压住,严承风忍无可忍,不能见北军就这样枉死,以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调兵遣将,在刚刚出城的时候,陛下的圣旨到了,大意不过是顺军人少,有张平国在万事无忧。严承风再次上书解释,言顺军人数不可尽知,但起码在五十万上下。娄钧圣旨又来,意思也简单,那是顺军的障眼法,定然假的。 望着斥候传来顺军七十万的军报和驿卒带来的圣旨,严承风不知道怎么办了。 衡州战事越来越吃紧,北境交通遭毁,坊市也没以前那么热闹,两个月里,令狐慧怡躲在府中,偶尔有时赵镇给她带来些好玩物什,有时候陪她说说话。但终于是无聊的,夜来一场大雪,令狐慧怡惊醒,突然有点怀念那个憨憨傻的高麟德了。 严承风几乎夜夜能听见来自衡州的炮火声,他受不了了,再也顾不上陛下的圣旨,为了二十万生灵,抗旨又如何,点齐十万军队,命大将马保山带领,立刻出援衡州,尚未出城,马保山就被赵镇五花大绑丢在了帅府严承风面前,冷冷道:“马将军抗旨不遵,造的一手好反,不知严帅知不知道。”当着北帅的面砍下他的心腹大将的脑袋,号令全城。 当严承风想要再聚将议事的时候,每个人含糊不清的说辞,以及旁边这个大内宦官波澜不惊的呷茶声,严承风似乎明白,他被架空了。第一次,他感觉朝局扑朔迷离,远在千里的娄钧,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看不清了。 衡州战事如火如荼; 蝶州城内却冷静的恐怖。 北军督帅严承风感觉到了疲惫,数十年来大仗不断,却从没像现在这么狼狈过,立刻修书给西军主帅赵宇豪,东军高鼎林和中军假帅卫泱,可惜数次修书都是石沉大海。 三月过去,年关将近。等整个南成朝堂反应过来,密密麻麻的灭国大军已然开到衡州城下。除了十六军,十九军,第九军,第三军,还有二十九军,二十五军,合计九十七万人,顺军步军的一半家底都已全部压上,然而衡州只有区区两万残军。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严承风望着帅案上雪片般多的斥候奏报,糊涂了。 皇帝这是在拿人命玩啊,如果他是昏君,不可能杀了太子娄铉登基;那如果他是明君,能让这么多的人无辜惨死,他在等什么?主少国疑收兵守关是没甚大错,然而人家已经打到了家门口了,再不有所反应,莫非真的疯了。 朝廷的水,一瞬间深的要淹死这个三朝老人。 相反令狐慧怡就没这么顾虑,反正有高麟德哥哥在,他会回来的,他才不会把自己一个人丢在这里。隔窗望向巍峨挺拔的西境山,心心念念道:“麟德哥哥在做什么呢?” 那日何芷和两位老人离开蝶州坊市,径直走向西镜山,三位老人,一位是书生状的药师何芷,一位是少骨山的魏克,字彰武;另外一个与赵镇缠斗许久,许离,字绍炎。三人皆服不死药,皆是“十七子”之一。 高畔悠悠醒来时候,已经三四日过去,抬眼一看,面前老人双手猩红,身形瘦弱,穿着乌黑长袍,显然不知道多久没洗了,明晃晃反光,面容如同砍到而又陈积许久的老树桩,干干皱皱,不喜不怒,但透出一股子威严。另外一人是何芷,他身后坐着一个老人,也是乌黑长袍,他身材平常,拇食二指一直捏住,细细摩挲,见高畔醒来,微微一笑,安慰道:“这位小公子,听老夫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高畔却没那个心情,直接问:“何芷,我慧怡姐姐呢?带来了么?” 何芷道:“没有!” 高畔索性翻个身,白眼道:“那我听个屁啊!” 千山暮雪宫与商 神武二十九年秋夜,西镜山麓椒山主峰。 莽莽苍苍的山峦一眼望不到头,薄薄的秋雨如针,挥洒在灯火彻夜通明的仲芳古城。古城内的一处小巷子,泥泞晦暗,一个小女孩手里捏着一根糖葫芦签子,蹦蹦跳跳回家,嘴里碎碎念着儿歌: 风儿吹,天气凉, 吹落树叶一张张,催着燕子回南方。 这是她娘亲给她教的童谣,里面藏着父亲给她的名字,姓孙,名燕凉。今天,是立秋,却是一个她家里的好日子,父亲去朝廷里做大官了,叫她怪怪的待在家里听叔叔们的话,母亲临产,要给她添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她听别人说,生小妹妹的时候要求菩萨保佑,这样娘亲才不会多受苦。 睁着大大的眼睛在院子里看下人们忙的焦头烂额,小女孩儿唯恐自己给大人添乱,悄悄爬在墙跟下,听着产房里娘亲声嘶力竭的吼叫,害怕又好奇。 她想起去拜菩萨,这个还是师家那个大姐姐给她说的,她每月都会和娘亲去隔壁的师家,那里有个小贩卖的糖葫芦,可比爹爹做的好吃多了。师伯伯也不会像父亲那样,板起脸骂娘亲,总是笑嘻嘻的给娘亲递茶送水,临走不忘在她的小兜兜里塞满桌上的花生糖果。 她悄悄出门,雨丝渐渐浓了。 家里乱成一团,没人会在意这个小女孩儿,孙燕凉偷偷摸摸走到街角,往下看是浩浩荡荡的山峦,还有一条缓慢流淌的长长大河,她家本来就住在山上,好多人家都住在山上,形成了一座规模颇大的小镇。 小镇里有一个怪叔叔,住在街角的泥瓦巷里,那地方她去过一次,很破败很荒凉,黄土墙围成的一个小院子,就是这个叔叔的家了。这个叔叔每天都喝醉酒,在街上撞见自己就痴痴的看,有时候看的傻了,小女孩儿反而不好意思,刚想跑丢,这个怪叔叔就会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串糖葫芦,轻轻推进自己手里,摸摸她的脑袋,笑着说:“小燕凉,小念娘,小燕凉,小念娘……” 家里也有一个怪叔叔,是父亲上次带回家的,来的时候就冷着脸,一言不发。对所有人熟视无睹,她有一次想着去拿糖葫芦去引他说话,刚刚迈进那个从没有下人进去过的房门,就传来爹爹浓重的嗓音:“你进来这里做什么,出去。”她撅着嘴说:“我想见看看这个怪叔叔。”爹爹不由分说把她提到了娘亲的房间,扔在外面,小燕凉躲在屋子外边,很快听见了里屋爹爹和娘亲的争吵,然后就是罐子砸碎的声音…… 她现在有点怕,很想去街角找那个怪叔叔,但一想到这个邋里邋遢怪叔叔腰间的那口长刀,以及臭气熏天的醉酒气,想想还是算了。 转过街角,踏上一个向上的阶梯,长长的阶梯末端,是小镇人经常去的寺庙——恩济寺,寺里有很多很多的菩萨,她一个名字都叫不上,只有孙璨叔叔可以清清楚楚说出每一个菩萨的名字,孙璨叔叔真的好厉害。 她不知道哪一个是保佑娘亲的,索性每一个都跪下拜一遍。 拜完她好像想起来,每次和孙璨叔叔来见菩萨的时候都会带点吃的玩的,长长的像木棍一样的很多小棍子,点燃后会冒烟,插在香炉里,还有黄色的一沓一沓的纸,印满了红色的道道;还有一盘一盘的小果子,摆在桌子上。她什么都没有,孙燕凉这样想,她又快速跑回家,从家里带来了她最爱吃的糖葫芦。 世上最好吃的就是糖葫芦。 爬在佛像前磕完头,孙燕凉将手里一串糖葫芦取下一颗,垫起脚好不容易够到供桌,神色艰难却又郑重无比,乖乖放下一颗。 每一尊佛像前,她都放了一颗。 她呢喃道:“菩萨吃了糖葫芦,小弟弟应该会听话,从娘亲肚子里听话出来吧。” 小燕凉还想留给自己一颗,最后发现菩萨们都不够分,最后一颗糖葫芦捏在手里,咬着嘴唇,似乎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 “算了,娘亲的身体才重要。” 她将最后一颗糖葫芦放在供桌上,对佛像道:“菩萨爷爷,你吃了我的糖葫芦,一定要保佑娘亲生下小弟弟,下次我和孙璨叔叔来的时候,一定带着好多多的小木棍和小黄纸,都给你们,我今天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不是我没有带。” 又对那些没有糖葫芦的佛像安慰道:“菩萨爷爷,小燕凉下次一定给你们带好多好多糖葫芦,让你们吃的饱饱的。糖葫芦最好吃了。” 拜了菩萨,她突然觉得娘亲的病一定会好,把小弟弟从娘亲肚子里放出来,是小燕凉的功劳。 她不舍得望了眼供桌上的糖葫芦,又看了看手中的糖签,乞求道:“菩萨爷爷,小燕凉把天下最好吃的糖葫芦都给你们了,你们一定要保佑娘亲啊。” 这才走出寺庙,一蹦一跳的回家。 孙燕凉心情很高兴,唱起了娘亲给她教的儿歌,细雨如丝,滑腻腻的,爬满了她的小脸,很像糖葫芦拉出的糖丝,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吃到了供桌上的糖葫芦。 下山又到街角,旁边屋檐下却躺着那位带刀的怪叔叔,刺鼻的酒气袭来,孙燕凉知道这个叔叔又嘴的不省人事,四周无人,她走到跟前,推了推那个邋遢汉子,道:“曹叔叔,天下雨了,你快回家吧。” 带刀人姓曹,没有烂醉如泥,反而一推就醒。睁开浓眉大眼,见是五岁的小女孩儿,摸摸头,笑道:“小念娘,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在外面乱跑,叔叔送你回家吧?” 女孩儿笑着露出一口虎牙,道:“我去给娘亲求菩萨了,菩萨吃了我的糖葫芦,会让娘亲生出弟弟妹妹的。” 姓曹的汉子霎时明白,附和道:“是啊,糖葫芦那么好吃,菩萨肯定会保佑的。保佑娘亲,保佑孙家,还保佑小念娘。” 孙燕凉立刻纠正道:“我只要菩萨保佑娘亲就好了。” “好好好,保佑娘亲保佑娘亲。”曹叔叔笑得连连咳嗽,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小燕凉,你希望娘亲给你生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女孩儿低下脑袋,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好像很难。是弟弟好呢,还是妹妹好呢,弟弟不会抢我糖葫芦吃还是妹妹不会抢我糖葫芦吃,她思考半天,道:“娘亲说了是个弟弟,那我也要小弟弟。” 曹叔叔故作惊讶,道:“那万一要是弟弟抢你糖葫芦呢?” 孙燕凉撇嘴道:“我不给。” 曹叔叔坏笑道:“那你娘亲可会不高兴的,你娘亲不高兴了怎么办?” 孙燕凉急忙道:“我不要娘亲不高兴,我……才不要呢。”她又低下脑袋,下了个孩对于童来说很大的决心,正经道:“我会把糖葫芦分给他的,我会告诉他,不许惹娘亲不高兴,要是娘亲要我把所有糖葫芦都给他,我也会给他的。” 曹叔叔笑得前仰后合,道:“小念娘,你还真是念娘,以后要是弟弟抢你糖葫芦了,你就来找叔叔吧,叔叔给你买。” 孙燕凉转忧为喜,开心道:“真的?” 曹叔叔很笃定,道:“真的!” “拉勾?” “拉勾!” 爷俩小指相勾,拇指上翻后紧紧挨着。 白暂小手和黝黑大手上下摆动,“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带刀汉子姓曹,名信,字言津。无父无母,家里就他一个人,小时候给人家放羊为生,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位老者指点,趁着放羊的空隙自学成才,练出一套刀法,曾经也下山闯荡过世事,后来又回到了山上,躲在茅屋里整日喝酒度日,镇上年龄稍微大点的老人都劝诫后生,不要去招惹他,曹信虽然无亲无故,倒也过的安稳。 他站起身,身后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油纸伞,撑开,牵起孙燕凉小手,道:“走吧,曹叔叔送你回家。” 孙燕凉回道:“嗯啊。” 晚凉时分,街上少行人。曹信牵着孙燕凉,走向街头尽处那座浩然巨大的孙家府邸。 西镜山上有六峰,椒山,衡兰两峰最为出名,衡兰为顶峰,上有仙人,分天下气运;椒山为陪峰,下有商贾,掌无上财富。孙家先祖之前悬壶济世,后来生意越做越大,种类也越来越多,在西境山遇到一位仙人,清谈龙首气运之说,言道滠水为堪舆学中的一条干龙,其中西镜山为龙首,再细分衡兰为龙角,椒山为龙眼,孙家先祖留了个心眼,就在此处建造庭院,没承想几代人的努力,成就了天下第一大世家,前来依附的士子侠客越来越多,搬家挪户,最终在椒山形成了一座小镇。 府中绵延不绝,大门上两个巨大的石狮子,门上横着三重匾额,分别是“鸿光福居”,”大圣不作”和“物华天宝”。 曹信携手孙燕凉,走到府门前,突然影影绰绰多了好些人。 曹信顿时感觉不对劲,府门前好多身穿甲胄的士兵,一顶朱红大轿,两人撑伞而立,背后是三张木顶大架,其中两张上已经挂满了人头,总计三四十余。再后面就是数不清的囚犯,他们被铁链捆住,垂头丧气,有些犹自哭泣。 千山暮雪宫与商(二) 曹信顺着夜明珠发出的微弱光芒,蹑脚走近,仔细观看。那人头发散乱,身材修长,衣服上处处是凝干的血迹。 伸手揭开散发,一张令曹信熟识又骇然的面庞跃出。他不自觉惊叫出口: “孙蝠!” 怎么是他? 曹信急忙探查他的鼻息,死气沉沉,显然死去多时了。曹信依旧不甘心叫道:“木清兄,木清兄?” 数声无果,曹信终是确定他死了,抚衣感慨,悲怆之感慢慢在心底怦然升起。对孙皓的仇视又加重了几分,嘴角勾动,浮出一抹冷色,曹信又像是可怜,又像是无奈,自语道:“你不死怕是又一个孙成魑,这家,抄的好,抄的活该,抄的痛快。” 孙燕凉身高不够,但听得曹信言语,不安问道:“曹叔叔,这个人是孙蝠叔叔嘛?” 曹信一时僵在原地,淡淡道:“是吧,不然他会去哪里呢?” 小女孩眼睛中已经渗出泪水,疑惑道:“他,是死了吗?” 曹信一狠心:“是,都是你爹造的孽!” 小女孩满脸的不可置信,哇哇大哭,扑倒在孙蝠脚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爹爹很好的,不会的。” 曹信怒极,一手提起孙燕凉,拨出孙蝠脸庞让她看个清清楚楚,吼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看看这张脸,他就是你的家里人,你爷爷的亲儿子,被你爹说杀就杀,他要是好,就不会天天打骂你娘亲,就不会逼鹿羽自尽,就不会出去搅浑水,惹祸上身,罪及抄家。” 架上男子,嘴角被人用针线封住,紫色的尸斑在苍白的脸上一点点晕开,眼睛睁的老大,只是目光涣散,一点光芒都没有。五官虽然精致,然而扑面而来的死气冷的让人头皮发麻。 孙燕凉吓傻了,止住哭声,缓缓伸出手想要抚摸孙蝠的面庞,曹信恐她感染尸毒,立刻放在地上,劝慰道:“小念娘,这里你碰不得,赶紧走吧。” 孙燕凉抽抽搭搭道:“那孙蝠叔叔怎么办?” 她有三个叔叔,孙萱,孙璨,孙蝠,都是爹爹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其中,两个小叔叔对她最好,孙璨叔叔和颜悦色,悉心教导,每每给她讲些好玩的故事,而且有问必答,语气永远是不急不缓,浅浅入耳,像个脾气很好的教书先生。孙蝠叔叔却天真烂漫,洒脱不羁,对自己侄女,几乎是有求必应,从小宠到大,小时候架在脖子上,摘星星摘月亮,不论对错,侄女要什么就给什么,从不惹她不高兴。所以孙燕凉更喜欢孙蝠叔叔,此刻见他已经永远的离自己而去了,怎么会不惊不悲。 前不久朝廷里的老道士王处在广林斩杀“二十四鬼”,孙家武力大减,不到半年,天真烂漫的孙蝠就突然失踪了。曹信隐约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联系,可他已经和孙皓绝交,孙家除了小念娘母亲,还有小念娘,其他人,都和自己无关了。 曹信抱起小念娘,温和道:“小念娘,和孙蝠叔叔道个别吧。” 五岁的孩童低头沉思半天,泪水簌簌滚出眼眶,呼吸一哽一哽,最终咬着牙道:“孙蝠叔叔,你以后不要再一个人乱走了,小念娘保护你。我长大了就给你当大马骑,给你做大大的风筝,给你放好多好多烟花,小念娘把所有的糖葫芦都给你,你不要撇下小念娘不管好不好……” 伸手摩挲男子脸庞,这次曹信没有阻止,提醒道:“让孙蝠叔叔合上眼睛睡一觉吧。” 孙燕凉的手停在眼角,却说什么也不肯推下去,她虽然心智未开,但知道如果这双眼一闭,就再也不会看到自己了。 想起从小到大孙蝠对自己的溺爱,孙燕凉哭的更凶了。嘶吼道:”我不要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孙蝠叔叔就再也见不到小念娘了……” 曹信心中一惊,感慨万千, 孙家以行医发家,百年来所救之人何止千万,钟鸣鼎食,成为第一世家,这是不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眼前孙蝠莫名其妙惨死,这又算不算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百余年来,是什么让这个家族改头换面,难逃满门抄斩的命运? 他懒得去想,却也不自觉的去想, 将孩童脑袋捂在自己胸口,任由她撕心裂肺嚎哭。 对孙蝠尸体道:“木清兄,曹信若是有能力,一定还你清白。” 按住孙燕凉的手,缓缓合上孙蝠眼睛。 转身离去,孙燕凉的童年也就再没有了。 曹信知道这个洞里肯定藏有更多秘密,但他此刻无暇顾及,救下小念娘的母亲才是当务之急。走走停停转过孙蝠所在洞穴,又到一处水潭,潭中气味刺鼻,潭面上漂泊着许许多多旧衣服。随手用长刀挑起一件,已然腐烂不堪,只知道是布料,分不清楚成色材质。曹信不知所以然,索性也不搭理。 孙燕凉哭的太累,倒在曹信怀里沉沉睡去。曹信想问她什么,见她睡着,也不好打搅。当下转过潭沿,脚下突然被一物什绊住,盲猜是树根之类,长刀斩断,却发现手感不是木头,这让他留个心眼。 俯身捡起,是一截死人腿骨。 曹信见怪不怪,本想扔掉。可一看骨头纹理,让他大为惊奇。骨壁裂缝满满,显然是被人用重物敲击过,上面留有牙印,看来又不是重击,而是被人啃食过,咬力之大,足以让骨头生出缝隙。最可怕的是:这是一截小孩子的腿骨! 冷哼一声,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孙家明面上看似享尽天下风光,背地里做了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曹信是略为知道一点的,这具骨头的主人,是个孩子,确切的说,是所谓的“鬼童”,鬼童者,食物也。 豢养鬼怪,总要喂食,处子身体是再好不过的食材。孙家历代家主一脉相承,有二十四只极其诡谲的妖魔,专一替家主行阴鸷之事,只受命于家主。行事诡谲,效果绝佳,且从来不见光,世人只是听闻,见过的人都入了二十四鬼的肚子。孙家只有在遭逢大事难事时才会出动二十四鬼,一旦出手,立竿见影,便是皇宫内院,天上天下,都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自从第二代家主开始,二十四鬼就已经存在。一代代承袭,通过暗地里购买孤儿稚子,作为二十四鬼的吃食,枉死之后又怨气气凝聚,在洞中萦绕不散,助其修炼。它们的能力,恐怕早就突破了九旋境。 这潭面衣服,便是历朝历代,被扒光活活啃食致死的童男童女留下的。吃完以后骨架随手扔进潭底,腐臭难闻,留在曹信手中的这根腿骨,就是一个明证。 “该!” 曹信恶狠狠吐出一口气。 所幸世上出了个大仙人——王处,字宫韶,自号阳决子。与孙皓同朝为官,老先生常常劝孙皓,除掉二十四鬼,说道:当知器满则倾,须知物极必反。那时的孙皓正炙手可热,哪里管这些东西。当时一句自己还不是家主就推脱掉了。王处也没说什么,等到孙雁,孙霖都作古,天下归于兴,又提出除掉二十四鬼。孙皓反而扭扭捏捏,唯唯诺诺,不知道怎么推脱了。 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 王处深知此理,也深知孙家罪恶,公然咆哮朝堂,众目睽睽下与孙皓断交。然后一人携剑,云游万里,终在广林城外遇到这干杀人不眨眼的邪魔,缠斗一夜,尽皆斩杀。 天下争相传颂。 孙皓即使知道,王处本就和他打算势同水火。 怕个甚来! 曹信除却怀里的孙燕凉,倒有点支持府门外抄家的官兵了。这里空空荡荡,一想到二十四个鬼怪在黑暗中呲牙咧嘴,奔跑捉住那些哭喊乱跑的孩童,再几下撕掉衣服,生吃活啃,就让他不由得对孙家升起痛恨可怖之心。 谚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走过水潭,攀上一块巨石,已无路径,只有身旁一颗古树,抬头看去枝繁叶茂,挡住视线,曹信爬上树干,发现头顶是百尺高的空地,一根绳索垂下,动手使劲拉扯,绳端牢固,绝不可能撑不住曹信和孙燕凉两人的重量。 唤醒女孩子,将她放在背上,道:“小念娘,从这里出去,就可以见到娘亲了,你可一定牢牢抓紧曹叔叔,万一掉下去,曹叔叔也没脸面见你娘了。” 孙燕凉捧着红肿的双眼,点点头,问道:“曹叔叔,你把我背上去了,再下来把孙蝠叔叔也背上去好不好?” 曹信虽然知道出去了免不了就是一场厮杀,但见女孩子恳切目光,于心不忍,道:“会的,一定会的。” 孙燕凉答应一声,两只手臂便紧紧抓住曹信脖颈,说什么也不放开。曹信心里有底,放下明珠,合刀在鞘,徒手握住绳索,凌空攀登。 大凡练刀之人,一般都有刚猛膂力,曹信自幼是个孤儿,知道出人头地有多么难,所以他一旦得到机会可以练刀必是不遗余力,几十年下来,练就了一把超乎常人的力气。 百尺高的绳索,对他而言,普普通通。唯一担心的就是小念娘抓不住掉下去。其实他大可不必担心,之所以送进水潭的孩童都活着,都是凭借这条绳索送下,寻常孩子爬个二十余尺也就受不了掉下来,大但树枝叶一卸之力足以让他们存活。 被枝叶刮出伤口,血气溢出,极大激发二十四鬼野性,所以往往掉下来带有伤口的孩童最先被分食。若是有看上去体魄强壮的,在送下来之前也会找利器割出肩头血,保证不会在潭低病蔫蔫待上三四天才毙命。 孙家手段,乃至于此。 让天下民众敢怒不敢言,在十七国互相攻伐的战邦时代,可谓如鱼得水。然而一旦魏道陵扳正天下,君王权势之下,怎会容忍这个不在庙堂,不在江湖,不在民间的庞然大物存在。 千山暮雪宫与商(三) 左丘蔡璀,椒山曹信, 壁中枯槁国士,壁外带刀粗汉。 未曾想道两人的分别是在这个漆黑的孙家地牢里。 曹信嘴唇欲动,里面的蔡璀轻声说道:“别说了。” 曹信一招手,笑道:“蔡君明,走了?” 蔡璀低头松开拳头,肯定道:“走吧!”这位被称“小尚书”的少年老者颤抖举起手臂凌空指点,嘴巴张开,想要说什么,终究是无奈太多,可喜太少。他虽然年轻,可已经鬓发苍白,一张脸庞布满了沧桑,耳畔似乎听到了什么,化为喃喃细语: “老师,学生放过曹信了,您老人家莫要归罪学生,他救过学生的命啊。” 琵琶声太小,风雨声太大。 双拳抓住千百道铁链,冷眸中射出一道精光,枯瘦如柴的手指点点环动,石壁轰然坍塌。空荡的夜色走出蔡璀,形销骨立,白发苍苍。轻蔑一笑,缓缓仰头,手指从额头刮过鼻尖,落于胸口处,极有女儿溺态,摇摇头,朝地牢丢了口唾沫,道:“孙皓还真以为关的住老夫?!” 一晃身影,踏着曹信刚刚离开的脚步,走出地牢。与曹信一番对话,他已知道:孙家灭族之时,就在今夜。 曹信不可能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还带着师之玉的孩子,不是出逃,便是救人。若无巨大变故,何需如此。 蔡璀阴鸷魅笑:“五年之久,终于可以杀人了。” 先杀孙皓全家,后杀江雪,再追杀周负。我本不死之身,有的是时间和你们慢慢耗。 秋雨如丝,看似绵软无力,实则最易侵害身体。椒山一夜秋雨,没有偃旗息鼓之象,反而越下越急,越下越密,偌大的仲芳城,似乎被扯上一层厚厚的幕布,压的所有人喘不过气。 曹信找到路径,出了地牢,出处原是孙皓的书房,孙皓去了京城,这里作为家主的禁地,自然无人敢闯进来。曹信小时候多来孙家,府中何处何人他了如指掌。放下孙燕凉,温和道:“小念娘,你先跑出去看看,你们家里是不是进来贼了。” 小女孩神色惊奇,曹叔叔肯定不会骗他。焦急跑出去,不一会儿功夫跑进书房,慌里慌张,一边喘气,一边喊叫道:“曹叔叔曹叔叔,好多官兵,好多好多,都在我家里翻东西,我怕。” 曹信闻言大惊失色,抱起小念娘,定朔长刀抽出在手。一脚踢开房门,愤然道:“走,我们去找你娘亲。” 白雨如网,笼罩住千门万户的孙家府邸。四处影影绰绰的官兵翻墙越户,翻箱倒柜。一处处晦暗的火把,照亮这阴暗角落,无所遁形的怪物们呲牙舞爪,换来的是被所谓堂皇斩草除根。曹信不管这些,他飞檐走壁,府中路径又极为熟悉,长刀在手,目光凛凛,躲过了一干搜查的官兵,走近那女子闺房。 房中空无一人,看来孙家所有人都已被扣解门外。只因这女子产子,留下四个士兵看守。房中灯火微弱,难产时众人手忙脚乱房中已经一团糟,再加上士卒拿人更是糟蹋的斑驳不堪。 曹信气定神闲走到四人面前,缓缓抬头,只一个字:“滚!” 四人面面相觑,举刀问道:“阁下是谁?” 曹信指着怀中的孙燕凉,故作轻松,道:“原户部主事抱着孙皓的长女,你说我是谁?” 四人中有熟知掌故的,道:“你是曹大人?” 曹信挑眉,不说对也不说错,道:“滚!” 立刻有人反驳:“这怎么行,我等奉凌大……” 话尚未说完,曹信身影如鬼魅,定朔刀直直插进那人胸膛,鲜血渗出,流进土地。 孙燕凉尖叫一声,吓得哇哇大哭。 曹信抬头凝视那人惊诧苦痛的脸庞,低沉道:“滚!” 抽刀出身,一道血链蓬勃而出,溅在孙燕凉小脸上。她一个激灵,想到到这滑腻温热的液体是鲜血,随着那人身子倒地,叫喊的更大声。 屋内女子一声闷哼,小婴儿尚在襁褓哭泣。 余下三人纷纷跑开,乖乖去门外给凌云传信。 曹信没有追杀,抚手擦拭孙燕凉脸上血迹,道:“小念娘,我们进去吧?” 踏进房门,一股冲味传来,曹信身影一怔,却又很快镇定。床榻上散满白色丝带,有些带着焦黄色和赤红色,堆成了一座小山,“小山”中放着簇拥着一个被襁褓包裹的婴儿。被褥已经湿透,床帘撕破浸泡在地下的血盆里,桌子上倒满数不清的药瓶。 一灯如豆,摇摇欲灭。 孙燕凉挣脱手臂,跑到那女子面前,小手抚摸她的面庞,抽抽搭搭道:“娘亲,孙蝠叔叔死了,我和曹叔叔来找你。你好些了吗?” 那女子想要挣扎起身,软的手臂都抬不起,费尽所有力气总算给小念娘挤出一个微笑,道:“你以后要听曹叔叔的话。” 孩子似乎猜到娘亲要离开了,哭道:“我会的我会的,曹叔叔说了给我买糖葫芦,我都给娘亲吃,娘亲,你不要睡着好不好。” 那女子极尽艰辛转过身,望着这个女孩儿脸庞,好似自己当年模样,故作嗔态:“小念娘,别哭了,再哭就成小花猫了,将来哪个人家要哭哭啼啼的女孩子。” 孙燕凉抹去泪花,道:“娘亲,小念娘不哭了。小念娘求菩萨了,给菩萨爷爷吃糖葫芦了,娘亲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女子心里升起一阵酸意。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孩子呢,又怎么不能好好陪她呢?以后她慢慢长大自己再也看不到了,她读书写字自己也看不到了,她生病,哭泣,高兴,嫁人,老去……自己都看不到了。 留在她眼里的,只是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子,却不知道,在将来她要流多少泪,受多少罪,吃多少苦。她的娘亲,再也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两行泪水静静流出,女子凝视着她,嘴里碎碎呢喃:“小念娘,小燕凉,小念娘,小燕凉……” 小燕凉泪水簌簌落下,哽咽唱道: ”风儿吹,天气凉,吹落树叶一张张,催着燕子回南方,燕子回南方……” 世人嘴边的碎碎念念有多少会变成变成身边的岁岁年年。已为人妻的女子此刻气息急促,汗水泪水模糊了一脸,鬓角乌黑的长发沾上脸颊,旁边枕头潮湿,丝丝缕缕冒着热气。 站在地下的曹信始终一语不发。 良久,女子温言道:“言津,求你一件事,这个孩子交给你,好吗?” 曹信身子一顿,道:“好。” “小念娘也交给你,好吗?” “好。” 她使出很大的劲才将脑袋微微倾向曹信,双眼迷离,“还有,别恨他,好吗?” 闻言,曹信闭上眼睛,艰难的一吐一吸,开口极力压住自己颤音:“这孩子叫什么?” “别恨他,好吗?” 曹信突然睁眼望着这个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子,哀己不幸,怒己不争。 一手扯断腰间她送他的玉佩,“啪”的声拍在桌子上,碎成一团。 冷笑道:“可能吗?” 女子缓缓将头放回原处,再没有说什么话。她知道要求太过,凭什么让一个自己伤害过的男人照顾他和她的孩子。何况,还是两个。 她快要走了,曹信思索许久,像是下了个很大的决心,问道:“师之玉,我问一个问题可行?” 女子点点头。 曹信猛吸一口长气,胸腔感觉被人摁住,突然泪眼朦胧,哭自己,也哭这女子,颤声道:“你和孙皓成亲的时候,洞房的时候,被他摁在胯下的时候,为他痛的死去活来的时候,你可曾想起,有一个人,不愿意你遭受这份罪,你可曾想起过我,想起这个夜夜酩酊大醉痛不欲生的曹言津?” 说完他凝视女子,目光灼热,多么希望这个即将离开的女子说出称心一言,也足以抵得上千坛万坛的入肠烈酒。 女子一时傻住,难过道:“言津,你待我好,我知道的,你待我很好,你待我很好……” 曹信心如死灰,可他仍然不甘心,再问道:“你可曾……” “从未!” “呵!”曹信一声自嘲,”深爱之人藏心不挂嘴;久念之人在梦不在眼,我这是怎么了,抱着自以为是的侥幸做春秋大梦,还如此卑躬屈膝,甘之如饴?” 他想起蔡璀牢中一句话: 贪财的风生水起,追爱的一事无成。 屋外弥弥不止的雨声,屋内断断续续的哭声。 她就要走了,再也见不到了,还是喜欢那个叫孙皓的少年,而不是自己,虽然她知道要讨自己欢喜就可以保住她两个孩子的性命,可哪怕是一句谎话她也不愿意说。曹信抬起头,不忍再去看那女子枯黄面容,心中就像被挖出一个大洞,空空荡荡,他痛极了,反而笑道:“你成亲的那一天,我心中恨死你了,发誓三愿,以余生之年相换。一愿你;三生凄苦无人怜;二愿你,车无轮马无鞍,横死街头无人看;三愿你,膝下有后,终不过弱冠。现在想来,不过是一些自欺欺人的话语了,我还是希望你过的很好的,不然就不会管小念娘了。” 女子望向他,泪光点点,感激,惊叹,哀怨,苦痛,最终都化作无奈的的一声长叹,融入干枯丑陋的瘦长黄脸。 女子专情处,亦是绝情时。 千山暮雪宫与商(四) 椒山,夜雨潇潇,宽阔的孙家大院中填满了人。以凌云为首的当朝诸官,率领七千翎林军,捆绑着三家头目;院心站立着白发苍苍的蔡璀,他的身后是怀抱婴儿的曹信,后面一座老屋床榻上,是死去不久身子平躺的女子。 凌云抖搂衣袖,忘了眼跪在泥泞土地上的众人,目光温和道:“君明,收手吧,没人敢杀你老师,太子太师,有大功于朝廷,谁敢杀他?要说错,是本院一个人的错,你要报仇,大可冲我一个人来。不要再牵连无辜之人了。” 蔡璀拾起铁链,将一端紧紧缠绕在手臂上,玩味道:“凌大人,您可真会立牌坊。当初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被困在孙家地牢里五年之久,这会儿皮肉钱挣到手了,逢人就说你不是婊子了?” 跪倒人群中有一人立刻纠正道:“不对,让做婊子的是我孙家,让立牌坊的也是我孙家,孙皓就是只猪,拿着全族人的命换他的天下凝一,换他的功名富贵。” 一人接着哀叹道:“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好大的道理。” 蔡璀摆手道:“听见了吧,别以为你们穿的光鲜亮丽,还不是涂脂抹粉要做婊子。” 凌云干皱的脸皮挤出一个笑容,眼睛盯着蔡璀,却问旁边人道:“刚刚是谁说话?” 旁边人道:“孙萱和孙璨。” “提溜出来!” “诺。” 两个壮汉各自挟持身形瘦长的孙萱和孙璨,扔到凌云面前。 凌云一声断喝:“抬头!” 二人心神恍惚,不自觉抬起了头发已散乱的脑袋。 俯瞰这两张白净脸面,凌云隐约可以找到孙皓的影子。只是一张脸太年轻,一张脸太秀气,轻轻提起一人,华丽的衣服早就被泥土弄脏,凌云还是摇摇头道:“不行不行,太干净了,本院得让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知道,土里刨食的小民百姓是怎么活着的。孙紫川,听说你爱乐成痴,曾花大力气修订了一本《紫川录》,里面全是历朝历代以来的阳春白雪,本院今日想来听听,你可有兴趣吟唱一两段?” 孙萱怒目相视,一口唾沫砸在凌云脸上。 这位大柱国不以为意,抚袖擦掉,道:“又听说你极好饮酒,酒后放浪不羁,引吭高歌,响遏行云,声断流水,恐怕以后没这样的机会了,本院今日成全成全你,怎么样?” 一甩手,将孙萱甩到泥土里,身子滚满了混浊的污泥,暴喝道:“来人,伺候孙二公子烈酒十坛。” 底下有军士抱出十坛烈酒,揭开封盖,捏着孙萱的鼻子强灌。凌云挥手道:“今夜得把活儿都干完。绍炎兄,你带三百人,先去把孙萱的家抄了吧。” 十指猩红的许离答应一声,率领三百人,持短刀,悬利刃,闯进孙萱的院子,将躲在屋子里大气也不敢出的护院,杂役,丫鬟,下人们尽皆杀死,翻箱倒柜寻找财物。远在这边的凌云一干人很快就听到声声惨叫,看到不断有军士抱着珍贵财物跑来,在地上堆出一座小山。 凌云笑道:“当本院是蠢货?哪有这么穷,这个许绍炎,傻。”说归说,旁边院子里杀猪般的嚎叫也着实让蔡璀曹信毛骨悚然,小念娘更是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看着这一切。 凌云再次提起剩下一人,高声对蔡璀道:“君明啊,你可知道你老师为什么给你起名蔡璀嘛?” 蔡璀心中一惊,“怎么我的名字是老师起的?” 凌云笑道:“就是因为这个人,孙璨,孙星臣。当年安树坪和孙家老爷子抢一个女人,不知孙老爷子用了什么昏招,迷的那女子神魂颠倒,死心塌地要跟着走,写了一首《酬美人》,其中两句:君之秃笔甚荒芜,数篇价值一束刍。我之文章章何璀璨,累累四贯琵琶珠。真是妙文,安大人气不过,取璀为名,誓不忘琵琶之恨。不想孙老爷子就给自己的儿子取个璨字,你二人,也算投缘。” 蔡璀如梦初醒,“老师屋架有鹦鹉,昼夜啼叫‘琵琶’不绝,直至口中出血。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冷冷道:“孙家自命不凡,子孙取名多以天上之物借代,我是不配和人家比的。” 凌云正色道:“胡说八道,天上之物,只有陛下可以担起。他孙家也配,碾死他,本院就像碾死一个臭虫。”老人看似弱不禁风,提起孙璨,却丝毫不感费力。奇怪的是少年面容云淡风轻,仿佛周围的事都和自己无关,与刚刚的孙萱判若两人。凌云道:“孙星臣,你知道你大哥去哪里了嘛?” 孙璨目光升起一丝灼热,然而很快黯淡无光。恢复到之前不喜不怒的样子。 凌云并不觉得气恼,道:“那你知道你四弟去哪里了嘛?” 少年心底怦然而动。 凌云叫道:“抬上来!” 数人抬来一个木架,架子上青衣已被雨水打湿,显出沉沉黑色,包裹着死去多日的孙蝠。凌云丢下孙璨,道:“好好看看吧,从你都不知道的地牢里刚抬出来的。” 孙璨吃惊道:“不,你骗我,他不是,四弟生性平和,谁会害他。” 凌云道:“是不是看看不就不知道,来啊,把衣服扒拉光了,让孙三公子看个通透,是不是他亲弟弟。” 几声衣帛碎裂,堂堂的孙家亲子被撕扯的干干净净,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浑身皮肤,眼睛睁的老大,眼珠似要爆出,让这个年轻的先生终是肝胆欲碎,痛不欲生了。 凌云无奈道:“这个可不是本院干的,你亲哥哥干的,二十四鬼死了,还妄想再造一个二十四鬼,好歹毒的孙继盛哦。孙木清,可怜人,拉下去,埋了吧。” 孙璨一抹眼泪,心痛至极,表面反而越平静,淡淡道:“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哥,你真是为了这个国让我一家人都陪葬嘛?好糊涂啊!” 凌云道:“孙皓,师之仪,袁修杰谋反大逆,满门抄斩。何来的为国为家。”一暼躺在泥泞中的孙萱,道:“星臣,本院不知道你想怎么个死法,也不愿让你受苦,知道你是个读书人,体面人,你自尽吧。” “不要!”躲在曹信身旁的孙燕凉歇斯底里叫道:“大坏蛋,大坏蛋。”趁着不留意挣脱曹信手心,跑到孙璨跟前,蹲下来紧紧抱住孙璨叔叔,红彤彤眼睛怒盯凌云,像一只发怒的幼兽。 她的泪水已经哭尽了。 孙璨勉强压住嗓子,道:“小念娘,你跑哪里去了,叫叔叔好担心。” 小念娘难受道:“叔叔,娘亲,娘亲走了。小念娘没娘了。” 孙璨心中倏忽疼痛,茫然望向曹信身后,房间灯火湮灭,黑乎乎一片,那女子,终是走了。眼前的曹信抱着一个婴儿,甜甜睡着。孙璨冲曹信点点头,旋即将脑袋垂向地面,泪如涌泉。喃喃道:“圣人择可言而后言,择可行而后行。哥,你真糊涂啊!”猛然抬头直视凌云,顾不上满脸泪水的狼狈模样,恳求道:“凌云,放过这个孩子,怎么都行!” 凌云拢袖,身子扭动,在宽大的袍袖似乎在找什么。最终取出一串色泽光鲜的糖葫芦,轻轻蹲下,摸着孙燕凉脑袋,像祖父一样,亲和道:“你就是小念娘吧,真可爱。你好啊,我叫凌云,这是我在玉京给你买的糖葫芦,好看吧,可好吃了,你尝尝鲜,以后有机会来玉京找我,我带你去玩。”说着就要把糖葫芦给孙燕凉,小女孩一把抢过,摔碎在地,吼道:“大坏蛋大坏蛋,你逼死了我娘亲,我家里不欢迎你,你走啊,你走。”凌云枯黄的面皮生出老人特有的孤独,悲切哂笑道:“你记得嘛,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和你爷爷,我们是好朋友啊。”孙燕凉咬牙切齿道:“你害死了孙蝠叔叔,你害死了娘亲,你害死了爹爹,你还要害孙璨叔叔,还要杀孙萱叔叔,你是坏蛋,大坏蛋。” 一旁的曹信捏紧长刀,蔡璀死死盯住凌云眼睛,一旦此人有杀机,不惜一切,都要阻止。蔡璀是为了曹信,曹信是为了背后女子,可惜没有一人是为了孙皓而救他的亲生女儿。所幸凌云依旧目光慈祥,没有生出一点点怒气,看着摔碎在地的糖葫芦,颇为心痛,惋惜道:“小念娘啊,你这样子,我就以后就不理你了。” 孙燕凉悲怆道:“谁要理你,你快走,我家里不要你。” 何芷不解道:“凌大人,你这是为何?” 凌云起身,笑了笑,道:“你们答应本院的,本院是来抄家的,可不是来结仇的。” 何芷纠正道:“抄家可比结仇狠多了,现在已是三更,再不动手,迟了陛下怪罪下来,这罪名是你担着还是我担着?” 凌云道:“区区太医院首席,你担得起嘛你。” 何芷讥笑道:“革职的罪名,又不是好事,自然要凌大人多费心了。” 岳翔提剑在手,道:“凌大人,动手吧?” 凌云无奈摇头,道:“好好好。”一挥手,余下所有的军士压上师袁孙三家族人,一字排开,举刀侍立。凌云一边自语一边落手,道:“以后怕是难喝上袁家的好酒了。”话音刚落,人头也落,为首的三家家族重人,尸首分离,脖颈中流出的鲜血与雨水混在一起,无语倒下。军士没有停止,继续压上一排人,重复之前动作,又一排人头落地。 师袁两家首脑已经死的七七八八,人头被挂在木架上,他们这些蝼蚁,除了伸长了脖子等死,还有什么念想。 所有人不发一言。 喝的酩酊大醉的孙萱雨中狂叫:“杀的好杀的好,洗的干净,好给媳妇写毛笔字儿。” 凌云无奈,借来岳翔手中剑,丢给孙璨,道:“不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本院实在迫不得已,帝王霸业,从来就是如此。本院能给你的,只有这个体面死法,你斟酌吧。” 孙燕凉痴痴望着一排又一排的人头,已经吓傻了。望着踩碎的糖葫芦,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鲜红的糖葫芦。孙璨点点头,喉头蠕动,拼尽全力不去看他哥哥嚎叫和旁边的砍头惨状。 三家直系,总计两千七百余口。全部挤在这座小院,砍头也要半天的时间。曹信蔡璀二人见惯了这种场面,心念想通,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盯紧凌云。血气弥漫在雨丝里,扯出甜甜的味道,怀中婴儿舔了舔嘴唇,反而睡得更香了。 夜雨潇潇,夜雨潇潇。 凌云绕过孙璨,蔡璀,自顾自走到曹信跟前,气定神闲道:“言津兄,本院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救过陛下的命,陛下说了,欠你一条命,本院今日替他还了吧,这两个孩子,你只能带走一个,自己选吧。”说完就逗睡得正香甜的孙璇,道:“这眉毛鼻子,还真像他爹,取名字了嘛?”曹信冷冷道:“孙璇。”老人摇摇头,“不好不好,璇者,玉中次品,不如瑜,璜,瑾,玠,来的尊贵些。”曹信讥讽道:“尊贵如凌大人,也不过更是举起屠刀杀更多人的刽子手,倒不如做个平凡人。” 凌云白了他一眼,道:“没办法,这种事,总要有人去做的。世上没有坏人,哪里来的好人呢?”他催促道:“你赶紧选吧,我觉得女孩儿就不错,长大了也不用你操心娶媳妇置田产啥的,还能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就是怕让人家给骗了。” 曹信道:“那我要是两个都要呢?” 凌云昂起头,故作理解道:“这样啊,也不是不行,杀了本院,杀了岳翔,何芷,杀了所有人,与陛下为敌,与整个天下为敌,就可以了。” 曹信眼眶紧缩,杀意立起。 单刀振起,斜刺撩上,身后蔡璀铁链后发先至,二人同时进招。凌云身形不动,半点举动也没有。 “叮——叮”两声脆响,两道红影飞来,一剑缠铁链,双手接长刀,岳翔许离二人,毫不费力接住一前一后的攻势。 凌云惊叫:“言津兄,君明兄,这是做什么,有事好商量。”蔡璀铁链滚动,吐了口唾沫,骂道:“你他妈这时候了,装什么婊子!”一招不济,再来一招,跳出身后,扯下岳翔,道:“岳飞卿,你堂堂剑师,就这么好杀人?”岳翔道:“我没做错,我知道,错的是你。”能文争何须武斗,蔡璀不再废话,二人跳上屋檐,缠斗在一起,铁链阴柔,铁剑刚猛,一来一往,颇见章法。 曹信缓缓放下刀,许离也知趣退在一旁。长叹一口气,玩弄道:“陛下的命,也就值一个孩子。”凌云负手而立,转过身观摩屋顶二人,道:“不,是你的命值一个孩子。从此以后,恐怕孙皓做梦都想杀我了。”曹信道:“怎么,孙皓还没死?”凌云道:“对朝廷有功之人,陛下怎么舍得杀。我们要做的,是为万民计,为万世计,拔了世家这根毒刺就行了。”曹信道:“你们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凌云指着早已经烂醉如泥的孙萱道:“灭国哪有那么容易,可不是单纯的攻城掠地。废分封,立郡县,一文字,除世家,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商以利行奸,接下来,应该就是屠江湖了,天下一统的路,还很长很长,本院也老了,能帮陛下一把就帮一把吧。” 曹信不甘心道:“那与这两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凌云道:“说没有关系也有关系,他们生来如此,车辙之下,断无新草,大争之世,岂能心慈。说实话,本院比你想少杀一些人,可这些人,总要有人做,霸业之下是一层一层的累累白骨,更何况本院要做的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旷古烁今,旷古烁今哪。” 屋檐上是白发苍苍的蔡璀和红袍岳翔,二人飞身挺斗,苍茫夜色中时而发出脆响,蹦出一点火花。屋檐下是散落满地的人头,倒地的醉汉,怔怔然刚认清这个世界的读书人,迟暮的老人,带刀的侠客,和一个初经苦难的小姑娘,一个刚刚来此的小婴儿。 微风将细雨拉斜,潇潇飒飒,挥舞在苍茫的椒山上。凌云不自觉的发笑,笑着笑着,这个老人,流下了两行滚烫的热泪。老人说:未经苦处,不信佛神。他指着满地的人头,笑道:“若有机会,本院还真想做这样的平凡人。” 曹信愕然。 屋檐上不到半刻,高下立判,岳翔长剑抖动,出其不意已在蔡璀身上划出数个口子,只是没有痛下杀手,铁链被长剑寸寸搅断,再下去,蔡璀只有徒手应战。凌云在底下叫道:“飞卿兄,他是故人唯一的学生了,给本院留个念想吧。”岳翔叫道:“晓得晓得,安大人又不是孙皓。”长剑画出弧圆,务求尽数砍断铁链,一招制敌。 凌云道:“绍炎,你去看看。” 许离疑惑道:“可行?” 凌云点点头,道:“可行!” 许离笑着看了眼曹信,点点头,双手如钩,盘旋跳上屋檐。凌云伸手掏出一物,是一块古玉,轻轻放在襁褓中,低声道:“言津,将来一定要告诉这孩子,他爹爹不是坏人。本院电光火石之间,心生慈念,总得给孙家留个种,举刀,挟持我,你就可以走了。” 远处何芷和其余两人正在监斩,没人顾得上这里,屋上支走了许离,面前只有他二人。曹信举起长刀,搭在凌云脖颈,低声道:“凌大人,得罪了。”高叫道:“都住了,放我和这两个孩子走,不然,你们的大柱国就得殒命在此。” 凌云低声道:“不要乱说,本院是上柱国。” 曹信一顿,踢了凌云一脚,示意他向前走。 远处的何芷无奈道:“凌大人,要放人说一声就行了,别装兔子吃老鹰,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