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码头》 自 序 收起笔,见写得满满当当的稿纸堆成一大摞时,我心得以释然。纵然是对拙文不尽满意,毕竟已经将故事杜撰完毕。  回想动笔伊始到收笔掩卷近5个年头,抚今追昔,感慨良多。不论寒暑,亦不以秋高气爽之惬意,也不以梅雨的郁闷为忧悒,既然主意已定,决不回头。 即使是遇到心烦意乱时撕稿,也曾攒眉愁目掷笔,移步窗前,头脑一片空白。一旦眺望,皓月、街灯、大厦、人流,聆听长江轮船汽笛隐约的鸣叫声……稍顷,脑海记忆的细胞又开始聚集,感觉又逐渐找到。首当其冲的是仍然回坐于小桌旁,执笔展纸。几番轮回,有如习惯成自然。 我深知写作之路的漫长而险峻,与其说《大码头》是叙述汉口商场的故事,莫如说是踽踽独行的我之告白与呼喊。爱与恨,溶汇入字里行间。 一个民族是要有灵魂的,其灵魂就是凝聚力。人是要有点精神的,其精神便是动力,而这种动力来源于强烈的爱与恨,忘我的应对挑战,奋力地与命运抗争。特别地,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热土,以及这片热土的亲人和亲人般的爱,最具特质。 故事中的人物,不论是主角还是配角,他们的命运时刻牵动着我。有时,甚至使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故事中,他们留有的足迹,撞击着我的心田,使爱与恨,愤与愁,唾与怜交织,令人既振奋又懊恼。 我也曾写过小说、散文之类,真正动心的是这篇《大码头》。可以这样说,看似用笔写,实为以心抒。人物在故事中演绎,伴随着喜怒哀乐,自己也恍若身历其中,时而令人酣畅,时而迫人刚强,有时使人惋惜,有时让人沮丧。 以景喻事,以情喻人是这篇小说的特点。故事虽然回溯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且是发生在汉口商场的故事,出于本意,实是以事醒人。 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街名,道听途说或书本上可以领略的人物趣事,以及老汉口的地域风情,好似一本厚重的画卷萦回脑际。时光转瞬即逝,容不得滞重迟缓。 地名可以是真的,风俗人情也不虚假,而且有的乃至现在尚在沿用与传承。但人物与事件确系杜撰,千万不要对号入座。若君非要如此,恕我赖帐,因有言在先。 我最怕涉嫌剽窃二字。对于成语、据典或诗词之类的引用,则以引号以示借用,掠美为己,无胆也无识。 三十几万字的小说,看似很长,用心写的东西,应该是耐看的。本书为二十三章,每章有其独立性,可以信手而阅。但各章又相互关联,只有纵览全书才能通晓全意,含英咀华,领略作者的用心。倘使诸君没有时间通览,也可以随手翻阅。不过看了第三章,可能想读第四章,而且第二章不可不翻。是不是如此,此书的语言排列与组合应该印证到这一点。 非常感谢您惠阅拙作,从此鄙人又多了一位良师与益友! 目 录 第一章 择业抉择 5  第二章 小试牛刀 15 第三章 促膝谈心 26 第四章 必成其人 34 第五章 牌中有戏 39 第六章 引荐刘江 45 第七章 分歧初露 54 第八章 东瀛之恋 58 第九章 初露锋芒 63 第十章 长江情深 74 第十一章 邂逅野田 82 第十二章 马家事多 88 第十三章 泾渭分明 97 第十四章 老谋失算 109 第十五章 歧路障目 116 第十六章 越陷越深 134 第十七章 决心断交 140 第十八章 案情深入 154 第十九章 沪上追皮 173 第二十章 龟子露面 180 第二十一章 如此相见 189 第二十二章 有财认子 201 第二十三章 毅然从军 第一章 择业抉择 1  长江对岸的武昌城刚露出橘红色的晨曦,转眼被乌云遮掩得无踪无影。 江面骤起大风,风托浪势。江浪吐着白沫,冲过钢制的栈桥,撞击着红石垒成的堤岸,发出轰轰的响声。栈桥左右摇摆,心惊肉跳;堤岸上下颤抖,威严不在;只有风浪中时显时没的江礁,挺着黝黑的胸膛,威武不屈。 挂着万国旗的兵船,随浪起伏。雾霭中亮着桅灯,宛如一群饥饿的豺狼,眼冒凶光。租界上耸立的洋栈,朦朦胧胧,若隐若现,俨然一帮奇形怪状的巨兽,蹲在冥蒙中。小窗上亮起昏暗的灯光,有如一堆堆冥火,一眼望去,面目狰狞。 一艘悬挂太阳旗的小兵船,横冲直闯。别看其个头小,烟筒却粗大,肆无忌惮的冒着黑烟。强大的推进器使船首直劈江浪,凶神恶煞,不可一世,尾部绞起粗粗的浪槽。 汉口江边,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 清晨。 霏霏细雨中,伫立一位青年,二十五岁,留学日本归来。 他神色冷峻,心髓烦忧。 “太天真了。” 恢弘的抱负与现实尚存的巨大反差令他始料未及,他顿悟,未来的美好憧憬已甚觉杳然,宏伟蓝图的企盼更是遥遥无期。一阵惆怅充溢全身,令他忧悒,使他仿惶。 “嗨!”他猛击扶栏。 “书仁。”大哥书义从马路对面而来。 “大哥,你?” “你看,我就能猜到你在江边。” “哦!” “思想的波动在你脸上写着,所以┉” “是吗?” “我理解你对长江的深情。” 书义轻抚书仁的肩。 “不知为什么,心中不舒坦,得以调整的首选是江边,思绪纷乱时只有江边才能找到感觉,吸着长江的新鲜空气,顿觉释然。” “昨天晚上不是商量好了吗,还纷乱什么?” “唉!大哥,你还是尊重我的选择,当兵好不好?” “……” 书义理解书仁。按书仁的个性,当兵也不是不行,一想到父亲的嘱托,书义又不能答应。 “到现在还在提当兵的事?”书义惊诧,“你怎么不听人说?” 书仁从小好胜,留学日本就参加了“爱国同学会”,激昂的爱国热情几次曾萌发投笔从戎的想法。回国后看到的现状更加使他不能自持。 “救国之路不是一条,昨天我们不是探讨了一夜?当兵你没有平台,而且险象环生。是的,你不怕死,命都没有了,你报什么国?即使你掌有一点人马,聚集了一些爱国人士,又能如何?民国以来,军政各种利益交织,错综复杂,迷蒙障眼,是非难辨。特别地,你在东洋学的是金融管理专业,当兵打仗不是你的强项,你放着学成的专业不用,而去捣鼓瞄准,打枪?真是…… 况且,父命不可违。” “……”书仁睨视大哥,没有吭声。 “不能犹豫了,书仁,没有时间讲大道理。锐叔马上要去天津,接手钱庄,不容拖延。” 江面和天空一样灰蒙蒙的,低垂的云团宛约摊开的黑墨缓缓流动,远处云雾缭绕。一江之隔的龟、蛇两山迷迷蒙蒙,难见姿影。 一辆黄包车从马路对面的小巷跑出来,车夫的草鞋在沙地上踏得“吧叭”直响,他浑身透湿,气喘吁吁。隐约可以窥视到车上肥胖的白种洋人,口叼雪茄,手持文明棍,不时地在车夫瘦削的背上敲打:“快……快。” 车夫加快了速度,草鞋在泥水中溅起的水花越来越高,黄包车一颠一颠地向前驶去。 “弱国遭辱,国贫民贱。”书义叹了一声。 书仁驻足,目光如炬,望着逐渐远去的黄包车,脸上露出愤世嫉俗的神色。 “书仁,衣服都淋湿了,快回家去。” “嗯。” “跑一脚。” 书仁的家靠近循礼门,刘园斜对面,一幢老式的砖房。正屋两层,两厢房一门楼。中间是青石砌成的天井,周围种有许多花草和树木。 从街面上看门楼,石砌,很普通。只是在门的上方雕刻着“天地方圆”四个字,字体大气,沉雄浑厚。门楼里却雕刻精细, 人物,花草,栩栩如生,美妙绝伦。可见主人既讲风雅,也很低调。此举是书仁的父亲吴贤山的主意。 2 兄弟俩回到家中时,衣衫皆湿。 父亲吴贤山的遗像挂在堂屋上首的中央。学究式的打扮,没有半点昭彰,神色安详平和,美髯飘逸。只有那深邃的双眸才能找到久历戌行的威仪。 两人在父亲的遗像前肃穆而立。 吴贤山早年就读于张之洞兴办的武昌高师,毕业后留校任教。甲午战争后,马关条约的签定,使血气方刚的他毅然投笔从戎,参加湖北新军,供职于第二十一混成协,镇守武昌。武昌起义的枪声打响,他与好友刘锐义无返顾的参加革命军。“阳夏之战 ”,吴贤山中弹,刘锐冒死把重伤的吴贤山背离火线,待护送到家,已是一息尚存。 弥留之际,吴贤山对床前的三兄弟嘱咐再三:“……我恐怕是不行了。书义,你最大,要照顾好两个弟弟…… 你们三兄弟性格迥然。书仁争强好斗,天生不服输,这点象我。书忠生性文弱,涉世未深,酷似你妈。唉,可怜你妈走得早。书义,你,我放得了心,你是老大,要把他们俩带好……” 一阵剧痛袭来,贤山强忍着,他定睛凝视刘锐,断断续续的作最后的谆嘱:“锐兄,我们生死之交……” “贤山兄,你救过我的命,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你放心吧。” “我的儿子……不能再当兵……” “贤山兄,时局迷离,东打西杀,令人厌倦。我准备离开兵营,干点实业,你的一些银两我会交给书义……” 贤山似乎想说什么,一股鲜血从口中涌出,急促的胸部起伏,预示贤山的时间不多了。 “贤山兄,你尽量不说话。点头是,摇头否,好不好?” 吴贤山半阖着眼,微微点头。 “等孩子们长大一点,让他们干实业,行不行?” 吴贤山眼睑眨了一下,颤巍巍的手朝枕边指了指。书义轻掀枕头,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展现在众人面前 …… “爸爸,我会禀承您的旨意带好两个弟弟。您放心吧。”书义在爸爸的遗像前合十。 “爸爸,国难当头,热血男儿,谁能熟视无睹?我就不能象您那样拿起武器冲向战场?”书仁说罢,紧闭双眼,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哟,看看你们兄弟俩,衣衫都湿透了,还不换一换,风寒上身怎么办?” 厢房而出,走在回廊上的大嫂淑华见此,连声说道。 “嘻嘻,我们在江边逛了逛。”书义打了个喷嚏。 “还不快去把衣服换了。我给你们去端姜汤,就知道你们会淋雨。” “大嫂真细心,晓得变天。”书仁感激的望着大嫂。 两人换好衣衫,就坐堂屋,天井中的景致一览无遗。 天井中仍可见到细雨在固执的倾泻着。霏霏细雨,一会儿蒙蒙如绢丝,一会随风似缎锦;杜鹃,扶桑,栀子在纱幕似的细雨中陶醉。门楼两角,簇丛的青竹,芊蔚繁茂,和着微风展姿摇曳。 堂屋可以嗅到潮湿的花香。 淑华端着盘,两盅热气腾腾的姜汤,两条冒着热气的毛巾摆在条盘中。空气中又频添少许奇妙的清香。 “快用热毛巾擦擦脸,你看,书仁的头发都湿透了,快擦。”淑华怜爱的说。 “你看,大嫂说你的头发是湿漉漉的,我可是干蓬蓬的哟。”书义作认真样。 “谢谢大嫂。” 书仁用毛巾擦着头脸,“毛巾的香味真好闻。” “大嫂连自己都舍不得用的香水,今天可用上了噢,我可是沾了点光。” 书义笑着说。 “就你多话,书仁以后把弟媳接进了屋绝对比你舍得,肯定会买最好的香水哟。”说得书仁脸上红红的。 “你们趁热把姜汤喝了,出点汗,我去炒几个菜。”淑华收拾好毛巾,端起条盘,转身朝厢房而去。 “书仁,多喝点,不够,叫大嫂再去盛。” “嫂子做的姜汤就是好喝,你看我都快喝光了。” 书仁把碗指着大哥看。 “这几年你去日本见识的东西应该比较多,特别是新的思想。” “纵有满腹经纶又如何?当兵又不让,搞什么?” 话虽这么说,书仁的语气明显地和缓。 “你学的东西,完全可以用。” “噢?” “父亲临终前让我们见到的一本书你不会忘吧,此举乃是他老人家与命运搏击,一生所悟出的精髓。你开口闭口要去当兵,此话没有错,但不惟一;陶斋 先生的《盛世危言》就是父亲给我们指出的路,特别是你。” “郑观应?” “没错。‘打仗是有形战,商战是无形战。’陶斋先生的商战论堪称真知灼见,令人获益匪浅。‘外夷肆虐,吸华之膏血,攻其资财,不攻其政,华之销渴,已成枯腊。’‘习兵战不如习商战。’救国不单是枪炮,商业也能救国。再说,你经商有现成的平台。” 书仁眄视大哥,眼神中颇具腼色。 “锐叔在天津有两个厂。一个制碱,一个纺织,生意好得不行。天津方面已经催了好长时间,这次锐叔不去怕是不行了。由此,钱庄便无暇顾及,只能委托我们。尽管三弟书忠已在那里搞了一段时间,从资质,能力两个方面衡量,很难独当一面,重任只能压在你的身上。至于我,你应晓得,不喜欢抛头露面。” “……” “商场如战场,富国就要商战,能富而后能强,能强而后能富。” 见书仁没有插言,书义继续强调。 雨已停,天空中乌云慢慢散开,虽然云层仍然很厚,阳光却顽强地将其穿透。云隙中,春阳呈现无数金黄色的光柱。天井中的花草,绿得耀眼,生机盎然。天际中不知什么地方闪出几只白色的江鸥。举目而望,这些小精灵在天空中画着圈,温煦的阳光映衬在它们身上,有如镀金一般。它们时而翻飞,时而滑翔,矫健的姿影美妙至极。 门楼响起敲门声,女佣胡妈从厨房跑出来,甩着手上的水,“来了。”接过邮差递进的一张报纸。 3 “大少爷,今天的报纸。” 《汉口时报》套红的头版已经显现在两兄弟的眼前,书义轻颂: “欧战结束,泰西1各国物资匮乏,欲加大在华的采购。” “纽约股市再次攀高,刺激着上海,出口陡增。” “华中第一大商埠,汉口直逼沪上。” “你看看,正当天时,机遇来了,是不是?”书义面带喜色把报纸递给书仁。 “这么说,真的干钱庄?” “别无选择!” “什么时候到任?” “你准备一下,重要的是调整思路。多看这个时期的报纸。了解市面的情况,特别是金融方面的,钱庄就是盘钱的嘛?” “钱业,长江,华中最大的商埠…… 能不能够搞成银行?” 书仁似问大哥,又象是问自己。 “钱庄表面上应该同银行没有多大区别。钱庄量小,存贷范围有限,而银行就大了。嗳,这些我可是外行,你是学这门的,怎么让我班门弄斧?” “那我这几天准备一下?” “还是那话,要调整好心态。钱庄虽然小,却是一个平台,这个平台如果演绎得好,要几长有几长,要几宽有几宽。” “要几长有几长,要几宽有几宽?” “事在人为,你是半个金融专家,还要我多说?哟,大嫂过来了。” 淑华和胡妈端着盘子从厢房出来,书义掏出怀表。 “不知不觉到了正午。来,书仁,喝一杯。” “悉听尊便。大嫂做的菜,能不喝?” “你跟大哥还文质彬彬的,什么悉听尊便,喝酒。”淑华笑盈盈。 温暖的阳光映照天井,浓密的细微水气在弥漫着,花草与修竹更显青翠葱绿。花红,叶绿。微风徐来,轻柔摇曳,煞是爱人。回廊旁的青石水沟响起潺潺的流水声。 端上来的有花生米、酱牛肉、爆京片,香气诱人。不用说,书仁知道这是大嫂亲自操的刀。 胡妈把酒杯递上来,兄弟俩接过酒杯,一瓶“竹叶青”放在桌上。 “白酒打头,‘竹叶青’性凉,入口绵甜,油还挂杯呢。”书义很在行。 “大嫂也一起来。”书仁说。 “喝酒,难得如此惬意,我去打汤,你们谈。”淑华璨然一笑,和胡妈一起去了厢房。 书仁拿起酒,正准备给书义倒酒。 “嗳,你等等,我去给你拿样东西。”书义起身。 望着大哥的背影,书仁感慨低语:“大哥,真是……” “《盛世危言》,你看看,加深印象。”书义边走边翻看用书签作记号的地方,“我看了好多遍,说得太深刻了。”书义持书回坐。 “是吗?洗耳恭听。” “先干一杯。你回国以后,准确地说,一年多了,我们兄弟都没有如此喝过酒。” “干。” “干。”书义一饮而尽,“我们边喝边聊,等会三弟也会回来。” “好,我们哥仨喝个痛快。” “你晓得,锐叔与爸爸是患难之交。老人家人缘好,产业多。光天津就两个厂子,够他忙了。现在时机如此地好,又有这个平台,依你的学识和能耐一定不会让锐叔失望。钱庄地处花楼街与交通路交叉之处,地段好,客源也很多,加上书忠在钱庄搞了一二年,情况熟悉。如果你去,准成气候。” “是吗?” “你别是吗,是吗的。日本人的那一套都搬回来了。”书义佯装不高兴,见书仁抚头不语,尚显沉吟不决之态,便加重了语气。 “话又说回来,小日本三十年维新,一跃成为东亚强国,其它原因不说,就银行而言,功不可没。” “银行?” “对,银行。”书义在书上的黑体字上用中指点了点。 “嗯……”书仁舒眉,并习惯性地抿抿嘴。 银行两个黑体字使书仁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兴奋。一个学习金融专业的学子,形势需要,而且惟一的选项是与自己专业相同的行业,并且将在这个行业演绎人生,书仁顿时激起莫以名状的亢奋,尽管此举不是他的首选。 他知道,在日本。象三菱、三井这样的银行,与其说是一个钱业机构,毋宁说是一个个硕大的集团。它们的轻微震动能使日本国体震荡;它们的若干干预,可以让一个庸人春风得意,飞黄腾达,弹冠相庆;也可以使一个显赫高位的人收起行囊,灰头垢面,身败名裂…… “我看看。” “嗯……”书义已猜个八九,脸上露出笑意。 “洋务之兴莫要于商务,商务之本莫于银行。泰西各国多设银行,以维持商务,长袖善舞,百业之总枢……银行之盛,衰关国本,上下远近,声气相随……” 书仁凝眸轻颂,书义颇觉慰藉,他给书仁斟满酒。 “一国有多作,造铁路,设船厂以化筹…… “军务,赈务之需,随时通融……” 看到书仁专心致志,书义没有打断他,倏然,书仁抬头,定睛凝视大哥。 “怎么这样望着我?银行的作用不能小看吧?除了这几条,名堂多着呢。银行涉及到政府的存贷款;海关银号的岁计息;官积清奉等。这么大的范围,你能干多少?只要能干几分,比当一个阁员还强。武官打仗,文官掌权,钱业老大。你若当兵,东瀛白去了。”书义趁热打铁。 “大哥,我敬你。” “好兄弟,你怎么想?”书义明知书仁已无其他选择,仍然端着酒杯将他的军。 “走银行之路?” “你说呢?” “大哥,听你的。” “好,干!” “干!” “什么事这么热闹,喝酒如何三缺一?”老三书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屋,他笑眯眯,显得精神干练。灰长衫套着藏青色的马甲,略显清瘦。不过,白里透青的脸和眼睛中的血丝可以窥探出他的睡眠不足。 “来,三弟,这几天各忙各,难得我们兄弟共饮,自己斟。”书义示坐,脸上充溢出大哥哥的慈爱。 “二哥,好几天没有同你打照面,好想你哟。碰!以酒为敬。” 书忠膀子一扬,酒进喉,杯口朝下。 “我已经搞了几杯了,这……” “书仁,不管我们喝了多少,这是书忠的意思,碰!” “那好,干。” “干。” 汉口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碰杯,意味着同意、结盟、默许,通俗点说“搭白称数”。反之,不情愿,不赞成,不合作,叫冇搭白,不算数。 书忠脸上泛红,夹起一块酱牛肉,放在嘴里。 “大哥,怎么样?”书忠口里嚼着牛肉,“二哥的意思?” 书仁不解,凝眸大哥。 “这不是正在同二哥说吗?” “二哥,明志钱庄人气旺,地段也不错,特别是老客户多。你要是去了,那真叫如虎 添翼。你是日本留学生,这块招牌就值钱。” “钱庄总资产应该在壹百捌拾万光洋。锐叔的资产在五十万,我们家三十万,其他散股东共计壹百万左右,这个数字就钱庄而言应该是不小的。特别地,锐叔为人厚道,老关系多,上海甬兴行是钱庄的长年客,生意做的很大。这些都是非常有利的条件,你要运用好这些有利的资源,开辟新的财路。”作为股东,书义如数家珍。 “我先摸摸情况。” 书义心中有些底了,渐悟其意。他明白书仁可不是小打小闹的角色,他的思绪已经同日本三菱,三井银行接轨。他所谓的“摸情况”就是已经将心绪的作力点转入到此项事业上。“商场如战场”,人们只是说说而已,而他却欲真刀真枪的干起来。书义知道书仁的脾气,凡事,要搞就搞出样子来。钱庄只是起步,他定会把钱庄办成银行,一个可以左右时局的大银行。 “摸摸在说?如此低调,不是你的性格。”书义斩钉截铁,“还有书忠帮你。”书义明知书仁决心已定,仍然钉子回脚,强调了一句。 “干。” “干。” “锐叔有个侄子,王必成,在钱庄。学历虽不高,脑袋瓜看来好使,他曾在上海的洋行干过,你要用好。”书义说。 “王必成?” “有板眼,”书忠伸出大拇指,“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没有多少学历,尚有如此水平,此人,我看难找。” “噢?”引起书仁的兴趣,“说说看。” “嗯,打个比方,我们一般说一个坡有点高,在他口里会出现这个坡多少多少度;前面有一排房子,也有稻田,他会说正面壹佰捌拾度,左边是房屋,中间是稻田,右边是水塘,还有空中,有什么什么的云彩。谈起英格兰、美利坚、法兰西,唉呀,有鼻子有眼。我的天,真服他。说起话来,语速当快则快,当慢则慢。快的时候,震撼人心;慢的时候,平缓温存,水平,真叫水平。” “我也听说到一些评价,还蛮顺口的。他聪明,但是不大;能说,有些油滑;雷声滚滚,就雨不下。归纳起来,谓之小聪明,有点飘,欠踏实。不过,书仁,这个人不可轻视,用得好是个人才,反之,不好驾御。再说,与锐叔这样的关系,尽量从好的方面考虑。” “……王必成?”书仁喃喃自语。片刻,他又问一句:“多大?” “与你同岁,二十五。”书义说。 “二哥当总经理,我当副的喽。”书忠夹了一口菜似真非真地说了一句。 “干事,名称又如何?当助手。”书义朝书忠一瞥。 “看来我今后真是盘钱佬了。” “不好?” “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行。”书义端着酒,望着书仁和书忠,头一昂,酒杯口朝下。 书忠和书仁也干完酒,酒杯见空,书义面朝厢房叫了一声:“淑华。” “哎。”淑华探头应了一声。 “再来一瓶。”书义手一招。 “还喝?”书仁抬起头。 “当然。”书忠站起身。 “好,喝痛快。”三人同说。 4 明志钱庄坐落在花楼街口,与汉口大旅馆相邻。 汉口大旅馆又称“楼外楼”。内设电梯,是汉口最早使用这种设备的一家旅馆。有这样的称谓:“楼外楼离地第五层,不须烦跨自升腾,请君放胆云霄去,牢系天梯有玉绳。”大楼顶端设电影院,巨贾富商,达官显贵频频光顾此地,与此相邻,凸现商机。 明志钱庄分三层,一层经营,二楼办公,三楼为接待室。 一周以后。 明志钱庄会议室烟雾缭绕。交谈声,咳嗽声,哼曲声,敲桌声交织,形成一种类似于茶馆的氛围。书义三兄弟在锐叔的带领下步入。见锐叔一行,声音嘎止,与会的人端坐。虽然人声猝停,可水烟的咕咕声和吮吸泥壶的咕嘟声仍然清晰传入耳畔。锐叔环顾会场,清了清喉咙:“众所周知的原因,我要离开钱庄一阵子。今天同我一起到会的有一位,诸位可能有些陌生,他就是书义董事的二弟,留学日本名校早稻田大学的书仁先生。我同几位董事已经商量过,除黄兴和董事,刘环董事因故未能通气外,其他股东都已表态,聘用吴书仁先生为总经理,直接对董事会负责。噢,黄兴和先生,刘环先生今天也在,你们的意见?” “没意见。” “锐兄说了算。” 刘锐脸上红光满面,说,“那好,那就全体董事一致通过,吴书仁先生即日任职,钱庄的人,财,物一并移交给他执掌……” 锐叔说着,声音有点哽咽。“天津方面催得很急,汉口的钱庄就由吴总经理运作了,我想应该是一个质的飞跃,我相信年轻人会比我们干得好。” 锐叔望了望书仁。 “谢谢锐叔及全体股东的信任。我会尽力做的。” 锐叔拍拍书仁的肩。书仁点着头,领会锐叔的意思。 “如果行的话,我们不当职的股东可以离开了,吴总经理开始你的运行吧。”锐叔话音刚落,有几个人离开座位同锐叔一起出了门。 书仁目送锐叔和一部分股东离开会议室。他目光收回,环视会场,轻吹弥漫的烟霭,脸上的微笑顿然收敛,尽管神色仍显平和,语气却异常严厉。 “初次与诸位见面,恕我直抒己见,说出一些大家不太愿意听的话,不得而已。如果我们工作在茶馆的氛围中,懒懒散散,泥壶啜茶,吞云吐雾,钱庄只能关门。有人会说,‘一贯如此’。那么我认为如果没有‘一贯如此’,钱庄的业绩会更好,效率会更高。” 书仁的脸上露出不容置疑的神情。长烟横下了,泥壶推向了桌子角。 “现在有许多新的名词,我刚才说的业绩啊,效率啊,还有什么主义,社会,进展等,都是外来的引进词汇,确切的说是日本语汇。当前在我们使用的白话文体,近七成来自日本,由于时间的关系,在此不作赘述。有一个词语我是要讲的,‘管理’。即要管,又要理。日本三十年维新成为东亚强国。曾几 第二章 小试牛刀 夜,月白风清。  皓月已把浓浓的月色倾泻入天井,水池中可见月亮飘动的姿影。几缕碎云拂过,青幽幽的满月明朗晶莹。 淡淡的栀子与茉莉飘着清香,微风徐来,修竹摇曳;纵情盛开的杜鹃、扶桑点缀其中,大气中充溢着舒适的温馨。 刚刚从大哥房里出来,书仁想醒醒脑,透口气,扶在拦杆上仰望星空。 他同大哥就钱庄的改革和下一步的打算进行了切磋,尽管各抒己见,意见不尽统一,倒也无大的分歧。至于王必成也在谈话之列。大哥之意,锐叔这样一种关系,即使是王必成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应尽量地沟通与交流,从好的地方多看,能担待的多担待。 书仁却不能完全苟同。所谓不完全,是指锐叔这种关系是应该考虑的,但不绝对。他固守的法则是照章办事,量才而用。对人的评价是以业绩的好坏作基础的,口头上的海阔天空固然不错,实际行动说明一切。对于王必成,现在作结论尚早。书仁并没有对王必成说三到四,更没有把他看死。 他现在考虑的是如何起好步,从什么地方下手?从资本金来看,作为钱庄,倒也差不到那里,但作为银行就相形见拙。在他的眼里,钱庄只是生意人的钱袋子,出纳员。而银行却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钱业机构,特别是有一世之雄的书仁,更是非同小可。但是银行又是有门槛的,跨越这个门槛还要动很多的脑筋,首当其冲的是规模必须上来。基数太小如何施展、运筹?看来,大哥提示得不错,打通铁路,海关,制造业的渠道至关重要。特别是现在,首当其冲。 书仁沉浸于苦虑之中。 “嘭嘭……”夜深人静,大门有人在敲,尽管书仁在正房二楼的走廊,仍可清晰地听到到大门的响声。 胡妈掖衣从厢房而出,门开,是书忠。 “二哥,你还没有睡?”书忠在走廊楼梯口说。 “等你。”书仁脸上显得不快。 “王必成有个朋友的孩子做满月,喝了几杯。” “怎么这么多事?王必成经常邀你喝酒,大嫂把你的饭还留着。” “盛情难却。” “你知不知道钱庄的事这么多,你却去喝酒?” “下班时间不行?” “道理上讲可以。值得注意的是,目前不是只讲道理就行的。白天的工作你是满负荷?即使是,晚上的时间为什么不能对白天的工作做一下回顾?反思一天工作中的失误,调整一下着力点,重新分配自己的资源,以新的面貌准备迎接明天的工作。 “……” “法兰西德西尔潘的那件事联系的怎么样?你是分管外资的。” “法行同意与我们联合,可是……” “可是什么?” “他们要求瓦西尔帮办进驻我们钱庄,作为联络员,享受副总待遇。” “瓦西尔是怎样个人?” “听说原来是个海员,与德西尔潘是亲戚。” “他们提供多少资金?” “大概五十万元,以挂旗费进入。” “五十万少了,尽量争取多一点,瓦西尔的待遇不是问题,当然只指薪水。挂旗费是法行的重头戏,但极不稳定,也不便操作。” “我再去努力一下。”书忠说。 “好的。”书仁感到棘手。好不容易通过老同学父亲的关系联系上法行,原以为很好搞定,看来也不是到口的肉。 “你以后说话必须严谨。我不喜欢听‘大概’、‘可能’这样的字眼。 这件事还在瓢把上,你怎么不及时同我商议?‘下班了,去喝酒有什么?’你说的倒轻巧。此事是第一笔外资款,必须仔细运作,不可有任何的懈怠。另外,王必成虽是锐叔的亲戚,也不能经常酒、肉什么的。工作归工作,生活不可太随便。” “嗯。”书忠对二哥的话,虽然不是很高兴,但是句句没有错,自知理亏词穷,声调也 很低。 “二哥,那我去睡了。” “嗯,早点睡,明天事还多着呢?” 望着书忠的背影,书仁有些恨铁不成钢,想到王必成之举,也没有过多责备的理由。 书仁没有睡意。“融资如何才能扩大呢?”书仁从走廊移步入卧室。 深夜,吴家二楼中间的房间还亮着灯。从天井中望去,镂花的窗户透出温馨的光亮,一个年轻身影在踱着步。 高悬的明月如镜,春日的十五月也圆,天井中响起蝈蝈的鸣叫声。 书仁的房间可以说非常简洁,没有多余的东西。一张桌,一个衣柜,一套单人沙发床上被子折叠得有菱有角。这是父亲要求,也是留学日本的习惯。 房间摆设很有条理。沙发背后是竹制的书架。书刊整齐摆放,分门别类,桌上一支笔,几张纸,一本通讯录。 书仁依桌而坐,翻阅着通讯录。通讯录上记录着各类人员。他今天要翻阅的是与铁路、银行、造船、海关、警局有关的头面人物。他记录得很详细,府宅、衙门、驻地、司职、甚至婚否、妻妾、爱好等。这些资料有人认为无关紧要,有人认为多此一举,而书仁却如获至宝。大量的资料是各种关系收集到的,重要的是他不会放过名人聚会、生日、寿诞等。他认为,只要有这些资料,就有运作的目标。 台灯红色的光线,柔和的映在他的脸上,本来就很健康的面部更显得毫无倦色,神采奕奕。 快速搜索的双手在一行字间停下来。跃然纸上的是铁路协办李其明。 “李其明?”书仁在快速地回忆,“……铁路协办?哦,想起来了,不是两个月以前的一次聚会吗?对,上周还见到他的秘书小何。哈,终于找到了你,李协办。” 当书仁从楼上的办公室出现在一楼营业厅时,墙上的时钟已经八点零五分,职员门都在忙个人的事。书仁眼睛里有细微的血丝,显然熬了夜,精神却很好。他走到国资柜,见纸篓废纸未倒,一双袜子放置于纸篓的上方。 “王必成呢?”书仁问一位打着算盘的职员。 “王柜长……还没有看到。” “平常也是这样吗?” “……” “现在几点,你看看钟,他来后要他到我办公室,说我找他。 书仁到书忠的柜上,不见书忠,柜上的黄师傅正在抹桌子。 “黄师傅,柜上怎么缺人……”所谓外资柜只有书忠和黄师傅,显然指的是书忠。 “书忠柜长可能昨天到法行去联系业务了,我想大概是忙得很晚吧。……噢,书忠柜长来了。” 门口可见书忠的身影。他一手提着包,另一手拿着早点,急忙跑进来,由于阳光的作用,跑进柜台边也没有看清书仁。 “你怎么迟到?”书仁说。 “嗯,二哥,我睡过了。”书忠一惊。 “我听大哥说,你又回家很晚?” “你说要解决法行的资金,去应酬嘛。” 我从大哥房里出来都快转钟了,你……” “我回来时正好你回到自己房间,我还看见你房里亮着灯。” “……进展如何?” “还行!” “哦,”书仁略作沉思,“你作一下准备,理个思路,把法行的资金问题带到资金调度会上,也听一听各柜的意见,特别是物质充低,这事说来容易,操作起来尚要花费一些功夫的。” “行。” “不要迟到。” “知道了。” 2 资金调度会在钱庄还是新事物。日本三菱、三井大型集团,每周都有这样的会议。长则1小时,短则几分钟。议程很简单,布置、检查、决断,特殊情况允许讨论。一般到会的是各部门的主管。会议尽管很短,效率却极高。书仁借鉴这一种模式,把其思想引入。他要求,会下各部门把需要解决的事项理出提案,在会上言简意赅的提出,总经理拍板敲定。对于上周决定的议案,没有特殊理由,必须完成,不容分辩。会上的内容记录在案,纳于检查、评估,并与业绩挂钩。此举,可及时解决部门间的协调、矛盾和问题,较好地作出信息交流与反馈,提高效率。 目送书忠,书仁现在急着想办的是铁路辅线款的融通权。 铁路协办李其民掌管着官办平汉铁路孝感到汉口辅线的建设基金。第一期大约在一百万大洋,而且还有后续工程。这项资金如果能通融到手,钱庄的运作资金将上一个台阶,依此为契机,能够把类似于铁路这样的资金抓到手,办成银行一点都不费力,甚至可以渗透到租界各国的洋行。这个消息是一周前通过李其民的秘书何宝元了解到的。 “是公是母,试一试。”书仁下决心。 几次同何秘书联系,总算得到何秘书的消息,李其民今晚在家。 “尽管是投石,路必须问清。”书仁暗下决心。 李协办的府宅在法租界一隅,原系清朝遗老挂旗所置。法租界对华人显贵通过挂旗的方式允许在租界区买地置宅。当然要交一笔挂旗费。法国人通过这种方式搜刮了不少华人的钱财,这也是租界“国中之国”的一种奇异的存在方式。 李宅是一排西式建筑,凸现欧风美雨。树木交互掩映的马路上,偶尔可见高头大马的洋人和衣着考究的华人显贵。除了挺拔入云的梧桐树,还可见院墙上茂盛的凌霄,爬山虎之类的藤萝从半空中垂下,一片绿色,偶有星星点点橘黄色小花点缀其中。绿色的瀑布在暮阳的映衬下,好似镶着宽宽金边的条幅,泛着点点闪光,如同波光粼粼的湖水泛起的水花,晶莹剔透。 满目的苍翠,满眼的绿色,书仁顿觉释然,预感到老天有助于他。 在这悦目的翠绿中,闻着淡淡的清香,他加快了步伐。 进门见一庭院。石铺小径,两旁是修剪整齐的花木,尽头可见一座假山,几丛青竹轻摇,相映成趣。 拾级而上,可见镶有玻璃斗拱的客厅。客厅外麻石廊柱,凸现豪华气派。 书仁递上名片,男仆彬彬有礼。他轻点其头,微笑躬身。看来主人已通知男仆,在男仆引领下,书仁步入客厅。客厅铺着绿色的地毯,厚度不少于五公分。脚踏上去,只觉身子下沉,再行几步,颇具腾云驾雾,飘飘然然之感。 大大的沙发,书仁坐下,整个人象陷在里面一般。反倒不舒服。由于是拜访主人的,坐着难受,到不如站着合适。书仁起身,轻踱着步,打量客厅的摆设。一会儿,客厅中央的吊顶倏然大亮,将客厅映照得金碧辉煌。再看窗外,已是暮色霭霭,可见树丛中路灯已亮。左边的门厅有人说话的声音,秘书小何与李其民一起步入客厅。 “你好。” “您好。”书仁与何秘书寒暄。 “明志钱庄老板吴书仁先生。”何秘书向李其民介绍。 “书仁拜会先生。” “铁路总办其民翁。”处于尊重,何秘书将协办说成总办。男仆上茶,一缕清香充溢。 “噢,坐,坐。”李其民大大咧咧。 “是,李总办,”书仁笔挺地站着,李其民用手示意,书仁坐下,上身仍然笔挺。“谢谢。” “好,好,年轻人,留过洋的就是不一样。”看来李其民对书仁第一印象不错。 书仁从侧面得知李其民也是行伍出身,对军人的仪态很讲究,所以书仁不放过见面的机会来说明自己。虽然没有当过兵,却长在军人家庭,日本留学时养成的准军事生活习惯,使他颇有军人味道,今天造访是有明确目的的,因此他要好好表现一下,得体又不张显。 督军聚友会虽然曾有一识,人多纷杂,没有看清楚,今天才得以看清此公。李协办五十多岁,却象六十有余。没有带帽,青皮,光头。矮个头的他脸上满是皱纹。如果不是衣着锦缎,在此相见,书仁真不敢相信此翁是官方大员。若在田野着衣农装,扮个农村耕地的大爷,绝不需要化妆,不过此人小眼却闪出敏锐犀利的目光。 “这人可不是一般人物”书仁暗思。 书仁递上名片,寒暄几句,观察着对方,盘算如何开口。 “钱庄是盘钱的,当今有钱好办事哟。”李协办心不在焉。 “场面小,只能做点小生意。”书仁应了一句。 “小生意也是生意喽,汉口生意比你小的多的是,对不?”以话就话。 “此话不假。不过满足于小的生意不是学生的初衷。本来学生最大的愿望是投笔从戎,步父亲军旅之尘,随中山先生荡国之外患,驱列强之暴虐,救民众出之水深火热……” “令尊是……”李协办一震。 “家父吴贤山,镇守武昌,步兵二十一协第四十一标……” “吴贤山…… 名字听起来倒有些熟……” “李总办也曾在二十一协效过力。”何秘书插言。 “家父,号平顺……” “平顺……噢,平顺兄,是,是叫贤山,对,四十一标三营吴管带,你是他儿子?” “学生是家父第二子,兄弟三人。” “平顺兄是在四十一标,我当年在四十二标,作督队官。认识,认识。”李协办笑容满面。 “怎么没有去承父业?” “父亲临终前告诫,” “噢?” “不许当兵,我们兄弟三人无一例外。” “当兵的人就是如此,吾有同感,吾有同感。”李协办说着脸色忧郁,他啜了一口茶,“刀光剑影,是非难辨,弄不好名为捐躯报国,实为炮灰。算了,说的心烦。噢,吴老板造访不单是跟我探讨国事的吧!” “不能开门见山,火候未到,先探路再说。书仁心中暗想,“从铁路入手。” “总办,平汉铁路辅线工程,百姓仰望。如铺设完工,运力将会大幅提升。汉口是华中最大的物资集散地。此举将是造福于民的千秋大业啊。” 书仁说着,望着李协办,探悉下文。 “现在是钱的问题。”李协办点点头,“吴老板对铁路也感兴趣?” 书仁顿觉自己是多么英明?如果一见面就直述来意,话不投机,对方没有找到感觉,说不定就黄了。往往一些事就是如此,一旦机不逢时,想挽回也难。 “此公是管铁路的,我就从铁路入手。”书仁主意已定,出言铿然有声: “铁路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是提升汉口城市功能的重大举措。” “话是不错,不过辅线和编组站在汉口的东北面,后湖首当其中。谌家矶一带乃水患之地,虽前清张文襄公拨款修堤,可惜堤成后资金竭蹶,善后事量极大。若能治理后湖,实为推广市廛,振兴商务之起见,铁路辅线也可安驻。如此宝地…… 还是钱拦路。” “政府不正在筹措?” “政府用钱的地方多,官款挹注维艰,募商款涣散不济,难喽!” “总办,我在日本留学几年,略知日本的筹措方式,不知总办愿意听否?” “请讲无妨。” “日本国土破碎,孤立于大海,地震,海啸频繁。然而他们抗击自然灾害的方略却很有见地。众所周知,除日本人心齐外,筹措资金的方法实际上还是逼出来的。尽管如此,确实管用。我国与日本国情不同,方法可以借鉴。首先,动用税款,按比率必须交;其次是募捐,可以按比率减免税赋,如果遇到天灾人祸,经证实,尚可按比率返款,募捐荣誉仍然保留;再次,关税抽率,进出口关税按比率抽取。当然,除了第二项外,其它都是强制性的。 “行的通?”李协办问。 “孤立岛国,不以此举,后果难想。真正用在实处,国民也心悦诚服。不过,此款专款专用,任何人不得随意动用。” “这倒是个主意,海关税款……比例……” “此款必须有守信用的钱业机构运作,有严格的程序来制约,否则,很难奏效。”书仁侃侃而谈,避开实力和银行。 “你们钱庄有多少资金?”李协民睨视茶几上书仁的名片。 “我留学回来,刚接手,常规运作壹仟万大洋,如果特殊情况还可以多解决贰佰万元。”书仁避开实际资金,而言之存贷额。 “噢,如果三四百万放在你们那里可以随时调用?” “当然。” “利息呢?” “照付。” “后湖及黄孝段的治理少说也要一百多万,这只是路基及堤防。编组站及铁轨没有五百万是打不脱的,当然,不是一次到位,也不是一次动用,运作起来还是比较麻烦的。”李协办摸着无胡须的下巴说。 “学生钱庄虽小,但………” “好,你的见解倒是颇有些新意,”李协办拦住话头,“我晓得了,有什么事我会与何秘书讲的。”他朝何秘书望了望,意思很清楚,送客。 再说也是多余的,书仁起身。 何秘书用手示意:“请。” “谢谢。”书仁礼貌地向李协办点着头。这个头点的很郑重,与其说是点头,不如说是敬礼。姿势如此得体,态度如此礼貌,李协办有一种极其被人尊重的感觉。而且曾是与自己一样从事军旅征战的战友的儿子,又是留过学的时尚青年,来得目的不是清楚明白吗? 书仁刚到客厅门口。 “等等。”李协办走到书仁跟前,“你在日本哪个学校?” “早稻田大学。” “什么专业?” “金融” “好的,慢走。” 李协办小眼睛盯着书仁的背影,轻轻点点。这种点头很少,他是个不随便用如此眼光看人或如此点头的。 3 落日的余晖里闪烁着“楼外楼”的屋顶。顶楼影院的外廊三三两两的人群清晰可见,远眺龟蛇两山青霭蒙蒙。 书仁倚在三楼窗口,他把视线收回,望着掏出的怀表,七点差五分。 说也奇怪,7点钟开会,现在人已经到齐了,会场上一扫过去谈天,啜茶,吸烟的散漫气氛。大多数人拿着做笔记的工具,正襟危坐,不时地眼望墙上的时钟。 书仁见七点整,走到办公桌上首,主持着调度会。 “有的同仁说,我们为什么要业余时间开会,道理很简单,只有这个时间不营业。”书仁开门见山。 会上除书仁的声音外,没有一点零乱之声,许多人望着书仁,目不转睛,思绪随书仁左右。也有的人手执笔砚,飞快地作记录。 “我不是别出心裁。核查、部署、总结、评审这四个步骤是我们工作之必须。本次会议核查上次会议布置的内容,评审一周业绩进展以及需要改进的问题。这四个步骤应该上下连锁.,左右关联,一层扣一层,一环套一环。简单的说,部门的业绩评价与个人和你那个柜联系起来,柜长是第一负责人,柜内的各个岗位职责又要细分到人;所谓左右关联,指各柜之间的联系。业务柜,外资柜,会计柜,甚至后勤都是相关联不可分割的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关联,相互渗透,既要有独立性,又要有整体的观念。我决不允许遇事互相拖逶,各自为阵的作法。” 书仁扫视了会场,见王必成正在作笔记,他说。 “王柜长,你身兼责任制管理,会后请你把我表达的意思与其他各柜柜长商量一下,在原有的基础上作出修改。新的责任制和方案,责任应该更加具体,分配更显公平,也应该便于操作。” “好的。” “只能业余时间搞。” “明白。” “今天我的开场白多了一点,下面请外资柜谈谈上周与法行联系的情况。” 书忠拿着记录本站起来, 说: “法兰西汇理洋行挂旗费问题已经解决,以物充低的价格也已商定。原则上按全年平均价格结算。平常以库存作价,到年底再按市场综合价格折算,多退少补列入联营帐。 “合同什么时候签?” “听我们的答复。” “好,明天去签。” “行!” “你兼管后勤,听职员反映食堂这几天米糙的利害,老鼠屎,砂子都有,怎么回事?” “这几天忙法行的事,没有时间顾及。” “我们钱庄虽小,五脏俱全,不可能每个环节都要安排专人。去查一查,是管理上的问题,还是采买的问题,赶快解决。” “好,我一定办。” “王柜长,经营柜现在总的存贷额没有突破千万元,规模太小,特别是融资方面,根本没有进展,贷款也只有几家山贷行和几家纱厂。汉口商家几万家,我们不到九牛一毛。尽管贷款的风险问题是首当其中的,但是不能因为风险就束缚了我们的手脚,如此业绩容不得我们居功自傲。” 王必成大气未出,头低着记录,天晓得是真记还是假记,两只眼不时眄视周围,尽管幅度很小,怎能瞒过书仁的眼睛。 “王柜长,你认真听着,赶快拿一个方案,重点是加快资金的融通量。力争本月内存贷额达到二仟万,只有如此,我们才能立足汉口钱业。 你今天晚上开始理方案,多听取我们内部几个钱业老人的意见,好的建议一旦采用,有奖。必成,你看呢?“ 书仁的讲话不容疑辨,显得咄咄逼人。王必成也没有理由反对,说:“好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一个晚上恐怕……” “延长一天。” “好……” “总经理,我提个意见成不?”一位黄姓的老员工站起身。 “行,黄先生请讲。” “我在明志已经干了八个年头了,董事长锐兄待我们不薄. 这段时间的相处,吴总经理敬业,睿智,魄力使我们心悦诚服。为了图谋明志的发展,他日以继夜,废寝忘食,我们都看在眼里。好,不说了,大家心里透亮。汉口九省通衢,商机巨大,百业待兴,富商大贾众多,只要有心,哪里弄不到钱?” “黄先生,请您坐下说。”书仁示意。 “商业之规则,贵卖贱买。有钱就可以贷,有贷就有利。我们明志是小钱庄,小有小的优势,就打小算盘。汉口的银行大多数是十元开户,一般钱庄也懒得做小生意,我们能不能降低门槛,比如说,五元开户,甚至可以一元开户,集少成多,一元开户难道真的是一元?” 书仁点着头,认真地记录着黄姓老员工的发言。 “我来说两句。”一个中年职工站起来,“汉口乃华中大埠,进出口仅次于上海。富商巨贾糜集不说,他们的家眷都不少。我们能不能搞点‘读书储蓄’、‘养老储蓄’,而且读书储蓄和养老储蓄基本是定期,好操作,这个量不小啊……” 书仁脸上露处惊喜,眼眸顿亮。 “我也来加一句。”一位年轻的职员举起手。 “请讲。” “现实是银,元共用。两种都是法定货币。我们现在随大流基本上只运作银元。白银却排在其外。既然银元由白银铸,无非是质与量的问题,而且在乡下还重视白银一些。 “至于白银的成色,小心点不就没事了。为什么怕麻烦而丢掉庞大的白银存储?而且,按钱业的规则,其中每块钱还有二毫半的手续费呢,纯利。” “好,这样的建议太好了。王柜长,你散会后,找一些有经验的师傅认真碰个头,归纳一下,我们再议。 王必成点头。 书仁看看墙上的钟,差十分八点。 第三章 促膝谈心 1  真不愧为华中重镇。青石街上万家灯火。 除了天上的繁星点点说明是入夜时分,街市上的灯光已呈五色斑斓。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特殊装束的人群和各种挑子。表明这些人是去码头赶船的人们。书仁看了看怀表,差一刻捌点,去下江的轮船八点半钟起锚。 人太多,在黄师傅的引领下,两人穿过后花楼,一箭之遥,便是前花楼了。这一带,仍为青石路面,古朴的勾栏瓦屋,雕楼砖舍,鳞次栉比。各异的作坊和商号错落其间,精雕细镂的门楼灯笼通亮,不绝的叫卖声清脆悦耳。 锅帖饺子的锅底离火,斜在炉子边沿。一位胖子,腰缠围裙,大肥手拿着铁铲,在宽宽的锅沿上“铛铛”猛敲;炸春卷,藕元子,臭干子的担子和着木梆铆起来叫。还有那挑着卤鸡蛋的女子,一种独特的叫卖声让人心动。 “川味卤鸡蛋,一个铜钱三个,味道………好的很。” “二个包子也要一个铜钱,三个鸡蛋也是一个铜钱。不贵,不贵,既当饭,也可菜,还是荤呢。” 卖卤鸡蛋的挑子围着一些人,把买锅贴的胖子搞烦了。 “个老子,在我门口挡生意,还不快走,要不然老子一铲子铲来的。” “老兄哟,莫这么子凶噻,大小都是生意。生意,生意,靠的是人气噻。人一多,把你的生意烘起来喽!”浓郁的川调。小嫂子把别人挡了,还说人家不好还嘴的话,这也是川嫂的绝活,不过,川嫂子也自觉。 “好了,你们稍微等等,我把挑子挪一下,这好噻。”川嫂前半句是给围着挑子的人说的,后半句是说给炕锅贴的胖子听的,而且川嫂朝胖子嫣然一笑。 “胖哥,等会下船的人涌过来把你的锅端了,看不把你忙的冒虚汗。” “嘿,你个川嫂子,话说得还中听,等下给我留几个,大的。” “要得。” “要说,这一带应该叫‘好吃街’,总经理的口味如何?”黄师傅说。 “下了班,不要叫什么总经理,就叫书仁。” “那怎么行?” “自然一些。” “……” “哎,你看,这一家‘川香锅’如何?” “呃……可以。”很勉强。 一篮子烧腊,围放在门前的桌子上,红灯笼映衬得油光红亮,几条猪尾巴放在上面。 “你答的不痛快,继续走。” “‘湘味酒家’,怎么样?” “可得………”瞟了一眼,眼光游离。 “仍然勉强,继续走。” 玻璃柜中一个赫赫的红色猪头,汽灯发出咝咝的响声。 “总经理,随便吃点小吃吧?” “是啊,随便得很。” “我是回民。” “唉。”书仁脑袋一拍,“不好意思,对不起。” “不知不为罪,不能怪你的。” 两人走到三民路口,这是垂直于汉水的一条街市。 一个门口有黑底白字伊斯兰文的小店。见有客人,堂倌迎上前。 “请问,几位?”明知故问。 “二位。”书仁作答。 “屋里还是外面。”堂倌面堆着笑。 “外面最好。” “就这味,屋里有桌有椅,没情调,外头吃喝看风景。客官,再晚一点,外头就没位子了。”堂倌快人快语。 小伙计端来小桌,二个小木凳,用手一指,“请坐,要点什么?” “黄师傅,你点。”书仁坐下。 “还是总经理点,我随意。” “这个馆子行吗?伊斯兰?” “太客气了。” “点。” “来碗杂碎面吧。”黄师傅说。 “二碗?”堂倌问。 “这个样子,”书仁示意堂倌,“来四个凉碟,有沙锅吗?” “砂锅牛肉。” “好,来一个,加点生菜和配料。” “好咧。”堂倌转身,用很浓的北方口音喝道,“外坐四冷碟,一个砂锅,茶水一壶。” “来点酒吧?” “回民不喝酒,以茶代酒吧。” “还有此事?” “严格的穆斯林是不喝酒的。” “哦。”书仁应了声。 “外面就坐真好。”书仁望着街景,发出感慨。 2 汉口人‘怪’就‘怪’在这里。高的桌子低的板凳,屋里就是不去。偏爱在外头置小桌、小凳,品茶喝靠杯,其实也有源由。汉口地处盆地,二江过城,加上无数大小湖泊,除汉江平原,四周便是大山。这样的地理形成独特的热,一种令人难受的闷热。白天,大地、湖泊把热吸过够;晚上,把热使劲朝外喷,莫说三伏,就是初夏,乘凉的人就出了屋。 汉口的街市既窄且长。眼看街市已尽,建筑物迎面而挡;走近一看路分两边。从初夏到深秋,人们都是伴随着竹床,竹席,铺板而过的。 男人们吃了晚饭一赤膊,着小裤头,牵着小伢去长江或襄河边玩水。如果一个男伢会走路而不会游泳,同女人一样在家里洗澡于脚盆之中,街坊们不是称其为苕,就是猜其有病。太阳刚西斜,妇女们早早便把能够作为床的杂什搬到屋外。除做生意的外,街市的两边绝对是对着搁铺。只留中间一至二人的走道。街市如何弯曲,铺阵就怎么摆,街市有多长,铺阵就有多远。卧榻边、竹椅上,老头子摇着蒲扇,女人们晃着鹅毛,扯东拉西。肚子饿了,剩饭一淘,管他热水还是凉水,腌菜,干萝卜一搅,也称夜宵。夜深,老妪们赤裸着上半身而眠,小媳妇单衣短裤而睡。有人曾说过如此趣事。睡眼惺松的张三凌晨小解,事必返睡到李四媳妇的床边。其实人们也不觉得奇怪。如果是街坊,没有劣迹,倒也不会怎么指责,更不会刻意怪罪。作茶余饭后之谈,一笑了之。 汉口热,热得汗贴衣,焖在衣里头。所以男人们不管形体富态,还是精瘦排骨,一个热天,赤膊上阵,一条袱子满街逛。只要是夜里,无钱的腌菜淘饭,有点环境的三个两个上街宵夜。屋里可以大门敞着,一家老小倾家而出,外头乘凉好不惬意。一眼望去满巷七歪八倒的坐姿,到处横七竖八的睡势,几乎清一色的赤膊,不绝的聊天也是一景。 “天空中繁星 点点,街市上灯火通明,过往行人南腔北调;高低的叫卖声五花八门,好一派南国闹市的夜景。”书仁兴发。 “真是不夜城……” “来喽。”堂倌已经端着条盘站在小桌前。 “白切羊脸,沙酱花腱,葱油肚丝,五香羊蹄……茶水一壶。”堂倌上好菜,转身去忙别的。黄师傅正欲操壶,书仁接过。 “来,你年龄大,应该我斟。” “那怎么行,还要你斟?” “虽然不是酒,以茶当酒也为斟。”书仁微露笑意。 “不好意思,真是.”黄师傅略带哽咽。 “我说了,下班后随意,不要拘束。” 望着平日里严肃,专一,甚至有刚愎之说,使人生畏的总经理,今日却对自己,一个普通的员工如此这般,令黄师傅感动。他噙着泪花,默默点头“好,总经理。” 两人端着茶,碰了一下。 “黄师傅,以茶代酒,敬你。” “谢谢。”黄师傅无言。 “来,吃菜,”书仁用没有用过的筷子给黄师傅夹了一片沙酱花腱,放在黄师傅小碟中,说:“请。” 黄师傅双手掌盘,脸上露出感动的神情。 “总经理学识高深,已有所闻。人格魅力,有目共睹。今日礼贤下士,我无以言表,既然总经理视本人不外,本人也应倾吐胸臆。” “请黄师傅直言,书仁主事不久,尚不熟悉行中奥秘。到任以来,无大作为,严格说来只是踽踽独行。企盼行中老人,指点迷津,少走弯路,不辜负股东之重托。” “我不转弯,好即好,劣即劣。总经理看似严厉,实也善良,去沉痼陋习不严行吗?我普通之人,总经理如此礼贤下士,细微见大,明志有奔头哟,来,喝一口。” “谢谢黄师傅褒奖,书仁惭愧。”书仁与黄师傅一碰,啜了一口茶,“整体看来,钱庄稍有进展,若做大事,远不能及。” “……”黄师傅没有答言,杯子衔在口中,攒眉沉思。 “书仁今后要干的事多呢,黄师傅理应多指点,赐教。” “只要有益,我会的。不过,总经理,你需要几个好帮手。” “王必成如何?接触不长,请你说说不妨。” “我不是是非之人。恕我直言,总感到他油滑过于诚恳,言语多于行动。照理讲,你们差不多年纪,正是干大事的绝好时机,而且又有锐兄如此背景,何不同你共谋大事,把明志办得红红火火?你交办的事应该不打折扣,举一反三才行。你管的是一个面,而他作的是一条线,对不对?一元起存,教育,养老大有文章可做。办这样的事要嘴勤,腿勤,脑瓜子勤……” “他还分管着行政方面的管理,是不是担子重了点?”书仁插言。 “行政管理,纸上文章。不可能每天都在修改规章和分配方案吧?要说兼职,书忠柜长还不是兼作后勤?你也不是日理万机,什么都在脑子里?钱庄就是这么一点地方,就那么点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都要有人管,但不可以专职。当前的主要任务是抓资金融通,若风险措施得力,就是效益。” “嗯……”书仁点着头,“只顾说话,来点茶,这肚丝不错,黄师傅,来点。” “好的,”黄师傅夹了点肚丝,在口里嚼着,就是没有吞。 “怎么?”书仁眼尖,好似发现什么。 “牙不好。” “哦,”书仁大声叫“堂倌,把砂锅搞乱点。” “这牙………”黄师傅口里还在嚼。 “你说,花楼街富商巨贾多不多?哪家不是剩钱,余钱到处乱花?缺乏引导。谁都知道天晴防天雨,饱年防灾年,平日就是不当事,真遇到事,慌了。商场的事谁说的清楚?今日富商,明日穷鬼。所以我们的一元起步,养老,教育储蓄,有市场就是这个道理。依我看,现在我们的触角还是在外围,做的表面文章,不深入,欠扎实。尽管有些业绩,我认为不够。而且,我们走了一步,也不能不让同行效仿。所以闸门一开,看谁的本事高。事不容缓,除了现有花楼街要深入,做扎实外,我们的触角还要伸到汉正街,桥口。那里有钱的大佬多得很。淮盐巷、药帮巷、布匹街尽是有钱的人,家眷也多,正合我们的路子。这嘴,腿,脑瓜,‘三勤’多一点,方可疾足先得,业务量绝对翻番。还可以起到以线带面之效。 “王柜长聪明,这没有错,但是决不能故步自封。潜力大哟,看我们的工作到不到位,以相对数来评价业绩,不好比,因为原来的基数太低。打个比方,我们开拓的处女地,如果漫不经心,随意播种,不善管理,这块领地就保不住,反倒跟人家开了路。” “黄师傅所言及是,的确要认真规划,投入力量。” “要强调的是,王柜长油腔滑调,贵为柜长,只搞上传下达,钱庄布置的任务,他一分解,百事大吉,那如何能行?就你留洋回来,都没他的架子大。噢,你只看到他在你面前的形象吧,你不在,他的傲气十足。” 黄师傅啜了一口茶,接着说:“整天‘美利坚’、‘英格兰’、‘德意志’、股票、盎司……烦人。” “……” ,书仁虽然没有答言,心中却在仔细地揣摩着黄师傅的话语。 “二位,”不知什么时候堂倌站在小桌旁,“砂锅上不上?” “稍微等等吧。”书仁说。 “是看你们说话很投机,所以问一声。” “好的,稍微等一下,”书仁望着小桌上的菜,“黄师傅,别光喝茶,吃菜啊。” “谢谢。总经理,刚才我的话有点直,决非同王柜长过不去。况且,我说过,锐兄对我们相当不错,越是这样,越是应该如此。既然在钱庄办差,就要为钱庄作想,钱庄发展,我们也沾光,是不是?” “完全正确,我有同感。如今钱庄看似有起色,你刚才说的使我获益匪浅。一块没有开垦的处女地,若不开垦,他仍是处女地。如果动了手而不得法,东锄西挖,就会导致资源的浪费。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黄师傅,良言值千金。” “哪里话,只是直抒己见。还有,书忠柜长人本分,又单纯,王必成经常拉着他到处逛,名曰去洋行办事,如果却有其事,倒也无妨。如果不仅是,那就麻烦了。租界那地方华洋混杂,灯红酒绿,大染缸似的。我有几个朋友,干事都是好手,去了那个地方,毁了。生意没心思做,整天泡酒吧,浪女人,做不得的。法租界,妓女堆、赌博窟。我不是空穴来风,听一个朋友说在法租界就看到他们在‘红磨坊’,‘爱丽舍宫’门口转。那地方去得?沾都不能沾。” “谢谢黄师傅提醒,我知道怎么做。”书仁示意黄师傅动筷子,“来,这羊脸蘸一点香油卤水,点缀几根香菜,真的不错,乱。” “回回馆的菜做得就是进味。”黄师傅把一片透明的羊脸放进嘴里。 “这羊蹄软糯含胶、柔滑酥乱,撒点葱末,点了一点儿红椒,闻着就香,味道也很好,来一块。” “我没有住口,我在吃。” “黄师傅,业务的拓展,需要的是人才,刚才你说的情况我心里有数了,你放心。不过现在懂业务,有干劲的人才难求。” “有一个人我看得中。” “谁?”书仁求贤似渴。 “就是傍晚兑换法郎的那个小伙子。我同他打了好几个月的交道,勤快,头脑灵活。钱业套路,富商大贾,洋行好像都不生疏。特别是白银的鉴别,堪称行家,这么年轻有如此功力,我见到的不多,此人我们用得着。” “他家住在哪里?” “听说在宝庆码头那边叫······噢,宝善巷,母亲给人帮工,同母亲一起住。” “正式就职在哪?” “好像没有固定的就职地。不过我晓得几家钱庄要他去,不知是何原因,目前仍是自谋生计。” “你能不能与他接触一下,我同他见个面,交个朋友。” “那要试试,有个朋友说,英国洋行要雇他,华人有本事的,洋行也当宝咧。噢,这家伙听说读书不多,但肯学。简单的外国话能对付。他用手尚能同外国人交流,当然,连说带做,挤眉动眼。” “二位,砂锅可以上吗?”堂倌站在桌边。 “也行。”书仁与黄师傅点头。 “那好,上砂锅喽。” “哟,烫,让让身。”堂倌把沙锅端上来,揭开盖,锅内汤汁上下翻滚,热气腾腾。 “黄师傅,别烫着。” “总经理真客气。”书仁的尊老,平和,甚至谦逊的举态,令黄师傅感动万分。他理解到,平日的严厉,刚愎,咄咄逼人是工作中的压力逼出来的。而此时的他却举止优雅,颇居人性味道。 “好馆子就这味。凉,凉的清口;热,热的烫嘴。黄师傅别光顾着说话,吃菜。” 街市上人流如织。越夜深,人越多,人一多,生意就越好,生意一好,灯就越亮。 从江边又一波一波的人流涌过来,从装着和语言看好像是下江上岸的客人。光鲜的衣着和浓浓的细语可以说明。左一个阿拉,右一个侬,把街上夜市的高潮又托起来。小桌边有人放包和挑子的声响。 “吃的好饱,总经理太客气了。”黄师傅用手指抹着嘴巴的油。 “吃个夜宵,算什么,何况黄师傅一番良言苦心”书仁递上小毛巾。 “我不用这个的,总经理,不要······”黄师傅仍然用手指在桌边擦。 “前客让后客。” “行。”书仁笑着用毛巾擦着嘴,“老板,算账。” 3 与黄师傅分手后,书仁踟躇街头。 店家灯笼形状各异,闪出跳跃的红光,烟霭中显得蒙胧。晚风瑟瑟,天空中闪着繁星。 书仁在人流中慢慢踱着步,无心欣赏夜幕中的街景。他把思绪拉到刚才,黄师傅的肺腑之言,使他体会到员工的尽责心和忧虑,也让他明了钱庄运行中仍然存在的问题。他意识到,深入挖潜,引进人才刻不容缓。 书仁没有一丝倦意,他随人流东行,穿过江汉路进入了租界区。 他徜徉在幽静的具有异国情调的马路上。前面亮起了耀眼的霓虹灯。走进一看,邦可咖啡。西语与中文在灯炬上交替辉映,皮质大门里隐约漏出醉人的乐声,如果不是带门帘的重门,声音准会惊扰路人。 门口停着小汽车和轿子。烟卷,米糖的小贩在夜幕中走动。一辆黑色的“凯蒂托克”小汽车在灯光的映衬下,铮铮发亮,特别显眼。 可能是临终一曲,不时有三三俩俩舞兴未尽的人从门里出来。或步行,或上轿,也有坐车的,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分流于影影绰绰的夜幕中。 一个着西服的人同几个象似同伴的人打着招呼。事毕,独自走向“凯蒂拉克”。可能是喝了不少的酒,走起路来有点晃。他打开车门,进入驾驶室,刚一发动,倏地一个黑影拍着车门。“西服”摇头晃脑下车,转着圈察看车胎。黑暗中窜出一个瘦瘦的身影快速地从驾驶位上提起一个皮包摸样的东西像兔子一样飞跑。 “小偷?” 书仁定了定神,猛地朝黑影追去。 强健的体魄和矫健的身影可以看出书仁的跑步很专业。 “站住!”书仁一把抓住小偷,骨嶙嶙的肩膀令书仁不忍用力。 “把包还给别人,年纪轻轻干这种事?”书仁正言道。 “我,我们肚子饿。” “饿也不能偷,跑得像兔子。” 一个黑影蓦然从后面窜上来,凭经验好像是挥拳打他的头部。书仁倏地侧身一转,顺手擎脖锁喉,来人虽然个大,体壮,用的是蛮力,而书仁用的是空手道反关节技,大个子“哎哟”一声动弹不得。 “先生······饶命。”大个子翻白眼。 “把皮包还回去。”书仁松开手。 瘦小个子见状自知遇到了高人,耷拉着头。大个子揉着肩膀嘟嘟囔囔:“开洋车的人还在乎这点钱,先生我们肚子饿。” “再饿也不能干这种营生,汉口哪里没有你们饭碗,年轻后小的,好手好脚,到码头做搬运的也是人。” “嗯。” “你们把包还回去,走。”书仁掏出一元银元,“吃饱,明日找活干。“ “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二人在前,书仁在后,朝邦可走去。 ‘凯蒂拉克’小汽车旁着西服的人夜幕中搓着手。围着汽车踱着步,看样子很着急。 当书仁同拎包的这两个人回到汽车旁时,“面好熟”书仁一怔。再仔细一看:“哎,是李其民协办。” “是你?”李其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快,给这位先生。” “看看差些什么,李总办。” 李其民拉开拉链,他先用手摸,再眼睛看:“没有,都在,都在。” “快跟这位先生道歉。” “算了,东西在就算了,这么巧,碰上你?” “去,以后再不要干这种鸡鸣狗盗之事。” “对不起,谢谢。”一高一矮消失在夜幕中。 “几个朋友喝了点咖啡,不想遇到此事,多亏你哟。”他压低声,“这包里钱倒不多,一份重要的资料不能丢哟,谢谢你啊,哈······哈。” “李总办不要客气,谁都会遇到一点困难的,能帮就帮帮别人嘛。” “能帮就帮帮别人嘛,哈哈······你这吴老板。”李总办拉开车门,“好,后会有期。” “请。”书仁礼貌地出一个姿势,用手护着车门让李总办上车,这举态和动作绝不比何秘书差。 汽车发动,走了几步,又退回来。车窗摇下,李协民探着头说,“噢,你上回说的事,我考虑过。有一个好消息,海关有一批款子,现在还没有动。如果你能协调这批款子安排到铁路就好,争这笔款子的人很多,你先去弄吧。海关一年的关税岁息不是个小数目哟。” “知道了,谢谢李总办。” “好,再见。” “您走好。” 目送‘凯蒂拉克’消失于蒙胧的夜色,书仁打了个响指:“今晚功不可没。” 无边风月的夜空,皎洁的弦月与晶莹的繁星仿佛交互挑逗。弦月踌躇满志,繁星春风得意。 第四章 必成其人 1  就在书仁同黄师傅夜宵时,王必成和书忠正打着饱嗝走在二道街上,这是与租界相邻的一条街。 “必成,不好意思,总让你结账。”书忠脸上有点红,看来已经饮过酒。 “朋友在一起,分什么彼此,外了吧?” “你们柜的任务完成的那么好,利润二百多光洋,这样下来,一年不是一个小数字哟,哪像我们外资柜,现在还没有搞定,心里的砣子放不下。我要回去了,明天事多呢。” “今天还没有过完,就谈明天,你累不累?过好每一天,我明早安排一下,同你一起去法行。” “那可不行。我哥说了,你有你的事,我的事我独立操作。这次就算了,以后吧。” “你哥也是,我迟了到扣我不就行了?还扣你的。你并没有迟到,只是稍晚一点,兄弟之间,怎么一点情面都不讲?”王必成睨视书忠。 “迟到扣薪是规矩,该扣。如果他原谅我,其他人效仿,如何办?算了,也算买个教训。” “这里是汉口,不是日本。名为正纪,有人也说是树立自己的威信。树威信也没有错,但不能以牺牲自己兄弟作为代价呀,他考虑了你以后如何为人?”王必成继续挑。 “算了,不说这些。是我连累你,如果你不去法租界帮我,也不会睡过头迟到。” “哪里话,为朋友,值。”王必成见书忠之意,马上改口,“以后我们注点意,莫撞枪口。” “嗯。” 两人在青石小街上踱着步,江风吹过来,凉丝丝的,不时传来江轮“呜呜”的汽笛声。 “你哥的魄力众所周知。一上任三斧头砍得可圈可点。业绩的上升不可否认。不过,他的火气也太大。他的火气大,你的火气就上不来哟,人都不是靠火?没有火,搞什么垮什么,要什么不来什么。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书忠没有吭声,只顾朝前走,可头脑海里却在揣摩王必成的话语。 “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家股份三兄弟都有份。他无非是留日的,有这块金字招牌。你也差不了多少,武昌高师也是不差的学堂。为什么留日就能当总经理,你只能当柜长,连副总经理位置都不能坐?动辄被撸一顿,他凭什么?换了我,怎么也容不下这口气。” 王必成说得唾沫星子沾到书忠的脸上,书忠用手轻擦。 “当然,我的话太直了,可能有点过。朋友不爽,我也不惬,绝无它意。” “话不能这样说,二哥的匪夷所思和敬业精神就是不一样。” “我也没有说他差。”兰春池的灯笼闪着红光。大门两侧汉白玉石柱上镂刻着清瘦的柳体字:“特别水盆汤” “卫生白石池塘”一看就是扬州人办的。 “走,吃了,喝了,泡泡。”王必成热邀。 “算了吧······这么晚?”半推半就。 侍者热情引领。 “来宾两位,照顾好哟。” “两位,什么盆?” “水盆汤。”王必成很熟。 沐浴盆中冒着热气,氤氲中,散发着阵阵药香。此药叫“百草水”,据说解乏美肤,地道的中药材。 “两人泡了澡,躺在垫着毛巾的楠木床上。搓背师傅从头到脚细搓慢揉。翻背,用手先捏后拿。 “怎样?”王必成闭着眼睛对书忠说。 “嗯,我差点睡着了”书忠也瓮鼻作应。 “这种福不想,死了都划不来。”王必成接着又来一句。 “······” 当他们搓完背后出门去到外间,围着毛巾,躺在楠木椅上。修脚师傅已经到位。熟练地控住脚,如同雕花一般,把一双脚收拾的干净清爽。 两人靠在楠木椅上,茉莉香片递过来,香气四溢。 “书忠,人在外,靠朋友。为朋友我能两肋插刀,现在你二哥把舵,我们两人在左右,什么事调不平?不过除了你二哥你要注意一点,有那么几个人总是叽叽咕咕,说一些······” “别吞吞吐吐。” “现在不好说。”王必成卖关子。 “有话就直说。”越卖关子,书忠越想听。 “算了,说出来影响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 “你不说,我也没有办法。”书忠其实想听,故意作态。 “真想听?那我就直言。” “你说。” “有人说法国汇惠银行是你二哥通过关系已经联系好了的,只是你具体操作。这样的事都办不好,你哥对你的意见蛮大,听说你再干不好,你哥可能在外资柜换头头了。” 书忠听到此言,脸上微露不快,王必成象煞有介事地说:“你哥已经物色人了,那个姓黄的还帮他到处找呢。也难怪,外资是你二哥的重点,加强一点力量也不妨。”王必成把书忠当三尾蛐蛐, 用小棍慢慢的掭。 “关系是二哥联系的,又怎么样?各有各自利益。法国人会无偿的给钱你吗?法国人那么苕,听你的?说起容易,做起来难,特别是具体事项,不是那么容易就摆平的,要说让他们说去,量他们也不敢当面说。大不了,我不干。” 显然书忠被刺了一下。看到书忠被激怒,王必成心中产生一种快感,他希望书忠同他二哥闹矛盾,搞点摩擦也行。看来有点缝隙了。 王必成有他的思路。 锐叔在钱庄股份最大,自己是锐叔的侄儿,为什么总经理的头衔戴到书仁头上?是的,书仁在日本留学几年学了些新的名堂。那可是日本的东西呀,日本是日本,中国是中国。日本的东西也不是都能在中国出成果的。自己承认文化没有书仁高,也没有留过学,可也读了不少书,只是贪玩了点。武昌高师虽然没有毕业,肄业证总有哇,再说上海干了三个年头,洋行出入,商海沉浮,也当了几天的见习大班;英国汇丰,美国花旗,俄国道胜,日本台湾银行都去搞了几天的。你通晓日本,我还通晓世界咧。这个总经理的位置不管凭什么都应该是我王必成的。 阴错阳差,总经理倒是给了这个二少爷。锐叔不知是怎么想的?股东们不知是怎么想的?我咽不下了这口气。 两人分手,王必成望着书忠的背影。 “这个家伙倒是用得着的人物。” 2 书仁在办公室指着账本,语气虽然轻缓,却很有分量。王必成站在书桌的前面。此时已是薄暮时分。 “以前的帐我们不去说了,从新开辟的业务来看,总共只有伍仟捌佰元,太低。我看账本,业务主要集中在花楼街。必成你应该安排人活动,不要局限于周边这一带,我们的触角还要涉及到汉正、长堤、桥口的几条街道。那里几多富商巨贾?盐商,药材,布商这大多数是重量级的。” “总经理,就我一个人,只有一只手。”自知理亏,还在找由头。 “我说了,你可以安排人去呀。”不可能每个人都是满负荷。 “有些人难喊动,我也没办法。” “严以律己,方可教人,我们这些当头的,遇事以身作则,走在前面,别人不听?”书仁忍着性子,“好,就这样子,你去安排吧。机会不等人,我们这样一做,好多钱庄也在效仿,如果人家比我们干的好,这种创意不就没意义了吗?路跟人家铺,敞路让人走,此举说善事当可,但有悖商业原则,我不赞成如此。” 书仁的说法无可辩驳,语轻意重,王必成理亏词穷。 “那我去布置。” “好的,听你佳音。” 书仁对王必成够意思了。按他的脾气,得理不饶人,王必成再善辩,有理强三分,况且书仁的语言表达也不会次到哪里。 想到锐叔这一层关系,书仁放了一马。 走廊上,书忠看着王必成红着脸,低头的样子,知道没有吃到好果子。书忠准备快步越过二哥的办公室,书仁眼尖。 “书忠,你过来一下。” “嗯。”想避,避不过。 “合同书签定了没有?” “法行说明天。” “推到什么时候,擂着点。” “我明天一早就去。” “明天一定要签回来。” “我尽力。” “那好,去吧。” 书忠心中嘀咕:说起话来咄咄逼人,总是这个样子。动不动就撸人。书忠怏怏不快从二哥办公室出来,迎面见到米铺的袁老板。 “三少爷。”袁老板没有叫柜长,他认为叫柜长怕书忠不高兴,叫什么总觉不合适,少爷不高不底,人家那大的督军的公子,不也叫少爷吗?再说这样喊看来这位柜长也感觉不错。 “噢,你······”书忠抬起头,冷冷的。上次发现袁老板以劣充优,职员们反映到二哥那里,二哥责令以后不买这家的米。今天袁老板来,会有什么事? “哎哟,我的三少爷,怎么这么多时都不上我家的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老就担待一些,有什么事我心中有数的,啊?”生意人油滑起来,什么都来,这不,求你,再年轻也称老。 “你做的好事,米又黄又碎,石子,老鼠屎都有,一股霉味,你害得我······” “好了,不说了,损失我赔,今日夜里算我的,么样?王柜长作陪。” “我做不了主。”书忠甩手而去。 “多帮忙,王柜长······这,这······”袁老板小眼眯着口喷沫性子,见王必成不动,就追向前。 “这样,你同我二哥说,他同意我就······” “那你帮个腔。”袁老板哈着腰。 “······” 进办公室,书仁正在办公桌前阅文件,袁老板把礼帽放在手上站着。 “有事?”书仁怔了怔见有生人, “这位老板要见你。” “哦,请坐。”书仁示意。 “上次进的米就是袁老板的,这次······”书忠嗫嚅只说半头话。 “换一家。”书仁脸色骤变,用手摆了摆,继续查阅文件。 “这·····”袁老板还想说什么。 “书忠,你把他弄出去。”书仁铁青着脸。 “总经理,能不能让我说一句话?” “就一句,说完就走。”书仁说。 “总经理,法国汇理洋行的米也是我送,而且瓦西尔帮办是我的好朋友,如果法国人·····” 书仁先没有注意听,后来好像听出点意思来了。他抬起头,“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我同法行瓦西尔帮办是要好的朋友,如果你们与我绝交,后果会很严重。” “那我就告诉你,袁老板,你的无耻伎俩我感到好笑。我不但会让我们的钱庄不进你们的米,还会与你这样的奸商断绝一切关系,你有本事你就让瓦西尔帮办坏我的事,他本人我录不录用他,尚且是一个问号,当然如果你说的是真话。滚,我不愿意再看到你。” “有话好好说,二哥。你······”书忠着急地说。 “让他滚。” 袁老板作了一个夸张的动作,冷笑着把礼帽戴上,出了门。书仁没有动,只是眼睛盯着袁老板退出的身影,目光中露出鄙视的神情。 “二哥,法行的事已经快上气了,何必······” “如果法行允许这样的奸商同他们的职员狼狈为奸的话,法行的联合就此停止,我们另辟蹊径。我看他是虚张声势,这个袁老板如果能够支配瓦西尔,我们就知道瓦西尔的底细,如果他能左右法行,马上就停止与法行的联合,反之那是另一码事。” “米的问题如何处理的。“书仁问。 “找的另一家。” “好的,照办。” 3 目送书忠出办公室,书仁仍然在查阅文件。看得出来刚才袁老板的造访干扰了他的思绪,翻了几页,他关上了文件夹。书仁很讲究条理性。办公室与家里卧室一样,很简朴,除了古朴的一些家具是锐叔留下的外,没有添置任何家具,但一切井井有条。刚才还在查阅的文件,已经收拾在办公柜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本精致的通讯录己置放于办公桌上。 “好记性离不还烂笔头。”他自言自语,恢复了常态。 快速搜索的手在通讯录上扫描。纤长的手指在“海关,张付关长”这一栏停下来。 “海关,张付关长······”书仁用笔记下。 手指继续在扫描。 “税务,李督察。” 手指还在扫描。 “水利堤防司,刘司长。” “警局,王探长。” 当通讯录合上时,另一张白纸已经留底。他思考着,搞什么玩意呢?他站起身来,移步窗口。凭窗眺望,天上的繁星与街上的灯火相互辉映,徐徐微风吹来,刚才的懊怒顿时烟消。空气中有股甜丝的味道,他心中顿觉惬意,精神一震。 凝眸记录下的四个人,显然海关张付关长是必请之人。 “怎么弄?”书仁阖眼轻踱其步,陷入冥思苦想之中。 “张付关长,海关……岁计息…….” “打麻将。” 当他睁开双眼时,说明他主意己定。书仁回到办公桌旁拿电起话。 惟独水利堤防刘司长去了上海,其它的人都己联系妥当,时间定在礼拜六下午二时。 “三缺一,差一人。” “自己上。” 第五章 牌中有戏 1  明志钱庄三楼会议室麻将正酣。 “张关长到底是老海关,张子把得严严的。我这下家吃不着,碰不着,佩服,佩服。”书仁微笑地说,让牌场气氛活跃一些,当然关长不称付。 “吴老板抬庄。是我的牌不顺你的手,所以你吃不上,碰不着。你总想搞大的嘛,不吃不碰‘闷头挖’。” “张关长的张子是把的严,有时也卖点破绽。你看来了,碰一张。”税务李督察推出两张白板。 “牌场无父子,亲兄弟明算账,‘幺鸡’。”张付关长可能起到了一张好牌,中气很足。 “张关长卡牌高手。这不,不是‘白板’就是‘幺鸡’,我打一张‘红中’。” “都是一些歪张子。我打个八筒,逢捌就发。你们卡牌,我放血。”王探长吐出一句。 “你吓我,警局肥缺,肥水再多也不外流,李督察已经碰了个八筒,你要八筒搞么事,王探长鬼精一个。”张付关长补了一句。 “跟着打。”书仁深藏若虚。 “四条。” “对不起,镶四条,门前清,不求人。”李督察推牌。 “是不是,李督察套路玩得精吧。扯一对三条。吸四条推牌,能搞赢你,鬼变的。”张付关长红着脸,半天不推牌,很有可能是李督察戳了他的腐乳。张付关长的神情,书仁看在眼里。 麻将牌在桌上响起。每人和了几把牌。 “和了,碰碰和,不好意思。”王探长把牌一推。 牌在桌上继续响起,李督察也在和牌。只有张付关长没有和。眉宇中已经可以看其不快。 “各位都是高手,让人大开眼界,风水轮流转,火在后头哟”书仁在桌上洗起了大动作,牌“哗哗”只响。 张付关长只出点子,万字和条子,不见风字。且碰了一句东风。其它两家不见风字出。张关长脸上看似轻松。可掩不住紧张,从眼神中可以窥出。 书仁脸上不动声色。张付关长是今天主要的客人。李协办交代过,海关的岁计息关键在此人。倘若此人不招呼好便前功尽弃。他在寻觅机会,无论如何让张付关长笑起来。 书仁摸起一张牌,牌面在指缝中露出来,一个绝南风。此时牌桌上的牌不多了,当上家出了个万字后,书仁把绝南风一推“南风”。 “和了,哈哈······碰碰和,清一色的碰碰和。”张付关长脸上在笑,而且很灿烂。 “你们看,张关长不和则已,一和满贯,掏钱,掏钱。” 按牌场不成文的规矩,不是正式的牌局,最后一盘是不付钱的,谁都不想最后一盘赢,但是总有一个最后赢,所以书仁知晓其中奥妙,眼见时辰不早了,是戛然而止的时候,书仁首先把钱朝张关长面前推,见此,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李督察和王探长也把钱递给了张付关长,眼望着张付关长面前的银钱推头,可以断定这一次和牌,不会低于其它小和。张付关长目测了一下,心中有数,喜形如色。 “还搞两盘?”王探长说。 王探长小和不断。 李督察小和也不谦让。 “哎哟,天都黑了。”张付关长伸起懒腰。“好,最后一盘。”书仁会意。因为这是非正式牌局,一开始没有说明打几个风的约定。 “哈哈,我也和一盘,五万,将。”书仁扬眉一笑:“屁和。” “我们三家都不错哟,就吴老板······不好意思。”张付关长把牌一摊。 “吴老板打牌就是那么回事。打牌如见人喽。” “算了,这回我们都进了点。下回给吴老板办点事不都在?”王探长很专业地说。 “怎么样,各位还行吧。”书仁站起,面带笑意。 “那有么话说,就是张关长是和大了点,我们······都进了点。”李督察笑着咧牙。 “好的,各位在我这里视察,也是为了工作嘛,书仁掏出怀表,“都五点半钟了,肚子有意见了,吃个便饭。” “怎么,这么客气?”张付关长假装讲礼。 “搞几碗面不就行了。”李督察有意客套。 “算了吧,下回再说。”王探长坐在凳子上不起来。 “各位,我在鹤鸣园订了个便饭,听说广东来了个厨子,手艺不错。”书仁一笑。 “食在广东,粤菜好吃哟。” “个杂,鹤鸣园吃便饭怕不便宜哟。” “狗日的,上回鹤鸣园的女招待把人迷的几天不晓得醒。”几个人都活了起来,没有客气的话语。 “请。”书仁说。 “走。”三个人理直气壮。 2 鹤鸣园是汉口有名的中餐馆。交通路一出便是。当四人伫立在张灯结彩的大门时,举止娴雅,仪表整洁的服务小姐已经面带微笑躬迎他们了。 女招待可谓百里挑一,一个个风姿飘逸,柔美秀丽。 “您驾几位?”朱唇一启,迸出柔美的汉音。 “四位。”书仁说。 “已经安排好了,吴老板。”眉清目秀的领班明眸皓齿,见了一面就不忘姓。 “我说吧,这种地方才叫档次。”李督察眯眼充内行。“二楼雅间,四位好走。”领班边引导,随即向二楼守侯的女招待打招呼。 “泡上等的银针。” “哎。”招待小姐貌美音甜。 坐定。女招待请茶,递上雪白带香的毛巾。 鹤鸣园这样的馆子,书仁没有特殊的业务招待是决不会来消费的,就是张付关长,李督察,王探长也不会多来。这个馆子在华洋交界之处,富商大贾和洋人大班才敢造访,而且次数也不会太多。一则招眼,二则价格极高。如果是浪打来的钱还要考虑能光顾几次。多数商人的钱还是靠一点点的赚来的,象流水那样的花,神智清楚的人是不会心甘情愿的。 再说他们三人毕竟吃的是公差饭,在此地消费招人现眼,既是有,也不多,何必呢? “鹤鸣园真是名不虚传。干净,整洁,服务上档次。一般人是不敢光临的哟。”麻将牌大和,荷包鼓鼓的张付关长,品着茶,先开口,一看心里就爽的很。 “那还有假?你看这字,一看就是名家。这竹,绝对是板桥佳作,绝无赝品。”李督察口若悬河。 “李督察是行家,识得真迹。也是,这八仙大红桌,听说是明代前期的宝贝,镶的大理石都是云南的。这花纹,绝品哟。”张付关长的兴趣来了。 “这个花是哪里的?”李督察说,“我真得搞不清楚,王探长,你是大侦探,你说说。” “这花……个杂,侦案子还可以,要侦花卉还不在行,还是请教张关长。” “这叫……什么‘香水百荷’,长命百岁咧,听说是从红毛子荷兰进口,上万公里运来的。” 众人发出“啧啧”的称羡声,书仁只是捂嘴睨视,没说一句话,不时脸上露出笑意。 “这种档次少不了银钱大把的哟,吴老弟,今天你要破费了喽。”王探长说。 “诸位可谓是汉口的头面人物,能与鄙人称兄道弟,给足了面子。打个小牌,吃个便饭,不妨事的。”书仁仍然一脸笑。 “可以点菜吗?”女招待拿着烫金的大红菜单递到书仁手中。 “各位用点什么?”书仁问。 “随便。”异口同声。 “随……便。嗯,有创意,来一个随便。” “随便?”女招待重复一声,语气带疑惑。书仁微微点头。 “好的。”女招待到底专业水准,马上会过神,“还有呢?” “每人点一个,丑人没有。”书仁半开玩笑地说着把菜单递给张关长,桌上的气氛活跃起来。 “我是广东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来一个广东烧腊陆件拼,如何?”张付关长把菜单递给李督察。 “六盘?”李督察鼓起眼。 “例件,少而精的。”张付关长解释。 “哦?”李督察似乎明白了,“搞个青鱼划水,怎样,活肉哟。”李督察南京人。 “广东厨子能做下江菜?”王探长说了一声。 “应该没问题。”李督察作答,“广东人烧的下江菜好吃得喽。” “嗳,广东和下江味口都清淡,我们来点味重的如何?麻辣鸡丁,红油。”王探长是川北人,尤其嗜辣。无辣不吃饭。 菜单到了书仁手中,他看到几位客人心情快爽,心中也觉高兴。 “我是东道,‘九头鸟’,喜欢团团圆圆的,搞个蓑衣圆子。”他把菜单递给女招待,倏地一句“压轴菜,‘随便’。”说完用手一招,女招待欠身。书仁悄语低声。“‘随便’,就我们这个档次,四个人,你跟大厨说,他晓得如何‘随便’的”。 “晓得了,”女招待躬身退下。 3 包厢的人除了书仁外,还在追忆牌桌上的事,书仁却在想着他的心思。 “如何把张付关长搞定……” “对不起,我去方便一下。”张付关长起身。 “我也去,不好意思。”书仁向李督察和王探长欠着身。 书仁没有入厕,却在走廊里徜徉。 “你不去?”张付关长从厕中出来。 “等会。”书仁脚步未动,面带笑意。 “有什么事吗?”张付关长又问,好象悟出什么。 “嗯。”书仁手抚着发际,仍然站立不动,好似有话要说。 “吴老弟,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半。”人一熟,心情又不错,张付关长来直的了。 “真的?” “我还知道你是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学金融的,是吗?” “张关长……” “告诉你吧,李协办已经跟我透风了。他曾提到你,对你印象……不错。” “谢谢夸奖,学生刚踏入钱业,还需要前辈们多支持。”书仁眼露企盼。 “能帮则帮,办不到那是另外一回事。这样,找个时间我们再聊。” “谢谢。”书仁感觉张付关长的话语好似时雨春风,他朝张付关长点点头,身子略欠。既显示礼貌又不过分。张付关长很高兴,“哦,明天……不行,后天吧。晚七点,我在家等你。” “我一定拜访。” “行。” 当张付关长和书仁回到雅厢时,一女招待已经在一角站立,另一女招待和一男侍托盘进入。 “广东烧腊六件拼;红油麻辣鸡丁,明汁青鱼划水,什锦蓑衣圆,各位慢用。还有‘随便’一会儿到。” “真有‘随便’?”三人瞠目,书仁却不动声色。 “这个菜压轴。”书仁眯着眼笑。 忙碌的厨房里,大厨操勺在大火中翻炒,配菜的瞪着眼望着菜架,不知所措。 “望什么望,快配!”大厨脸上被炉火烤的通红。 “随………便………” “随便,就是随便配。是一楼还是雅厢?”大厨吼道。 “二楼雅厢。” “木脑壳,感好的配。”主厨看到配菜工仍然木呆着,他把锅离火,放在铁架上,转身夺过配菜工的配菜盆,狮子大吼: “这虾,鱼丸,鸡腿,海鲜,平菇,口菇,黄花,木耳,再抓点五颜六色的青菜,噢,主菜已经有的就不配了,这就叫‘随便’,快!” “那不是‘烩三鲜’?” “烂仔,这是烩八鲜。七杂八味,高汤一烩,连汤带水,靓盆盛上,这就叫‘随便’,猪仔。” 桌上的东西已经差不多了,张关长用毛巾擦着嘴,“差不多了吧?“ “还有‘随便’没有到。”书仁诡异一笑。 门开,女招待引领,男侍端着一个绰大的雕花气锅,热气直冒。 “各位先生,请稍让,注意莫烫着。请尝尝本店的特色‘随便’,吴老板推荐,绝对的招牌菜。”女招待口辞伶俐。 “来,随便一下”书仁一指,女招待揭开气锅,一股香气腾起。 “粤、川、苏、鄂大菜下肚;酸` 甜` 苦 ` 麻` 辣到位。在酒的佐助下,桌上之人兴头不减;大气锅中的“随便”红,黄,绿,白,黑交映,白汤翻滚,香气充溢。顿时撩的四人口味大开,诱着肠胃铆劲汲纳。 “哈哈,这‘随便’真的不‘随便’啦,这汤纯白似乳,绝对的高汤。” 张付关长用匙咂了一口,“吃肉不如喝汤,汤的维他命高,营养丰富的啦。” “个杂,花色什锦时常吃,怎么就……就叫不出‘随便’呢?这个名好,只有吴老板才叫得出来,没有一定的演绎和逻辑思维是归纳不出来的。”王探长说了几个逻辑名词,既是真心,也有一点卖弄。 “这个创意只有学问高的人才能诠释。你看这刺参,黑黝黝的,还有这鱼丸,白嫩嫩的。狗日的广东厨子就是老到。看到我们上了青鱼划水就改变花色,搞点鱼丸子,虽是鱼却另一番口味。大红的虾仁配上这绿油油的豆苗,想不养眼也难喽。”李督察也在充内行。 “大家吃的开心,这便是吴某的初衷。只要有机会经常聚一聚,打个小牌吃个便饭,嗳,我保证每次上‘随便’,而且每次都不同。”书仁这趟没完,勾着说下一回。 “哈,吴老板言重了,有什么事能办的,绝对办。” “场上的朋友们,能帮的就帮罗。”张付关长望了书仁一眼,说。 “有混混找茬说一声,我王某决不含糊。”王探长跟了一句。 “怎么样?今天耽误了几位的功夫,不成敬意。”看到几位都在用毛巾擦嘴,揉肚子,书仁知道差不多了。 “这么说,我们就……不好意思。”李督察起身。 “我们不说多的话,再多是闲言,后会有期。”王探长抱拳。 “那就这样。……后天。”张付关长眯着眼,轻轻的拍了拍书仁的肩膀。 与众人分手之后,书仁掏出怀表,一点过一刻。凌晨了,回家又要打扰家人,他便朝钱庄走去。 第六章 引荐刘江 1  翌暮。 落日的余辉把天际映的通红,屋子里却笼罩着黄昏的阴暗。书仁推开办公室的门,在沙发上靠着,双手揉着太阳穴,用力很大,其目的想给发胀的脑部减压。他双眼紧闭,眉头紧锁,可以说明他在考虑问题。片刻,他蓦地猛睁双眼,舒展着身子,可以想象出他已经对某一件事主意已定。 黄师傅已经告之他,刘江今天要来钱庄兑换英镑,到时可以同他见个面。他想到如果有个好帮手,那该是多好。“刘江,刘江这个人到底怎样呢?”他急切的盼望有本事的人尽快加盟,如果刘江是个人才的话。 目前,钱庄就这么大,业务量只有这么多,如此小打小闹不是书仁的初衷。但是又不能不承认现实,脱离现实是可望不可及的海市蜃楼。办大事,既要天佑也靠机会。机会把握不住转瞬即逝。 现在的问题是,效率不高如何提;条理不清如何理;资源配置如何最佳?如果自己都担负起来,显然是不适的。王必成猜不透深浅,群众基础差。说他有什么过错吧,又没大错;说他有多大能力吧,又不象。书忠现在还不能承担重任。若矮子里面拔将军,显然按书仁的要求行不通。怎么办?他的希望寄托于刘江。刘江,能担此重任吗?求贤似渴之心油然而生。 站起身,打开吊灯,办公室顿时通亮。他掏出怀表,七点差一刻。移步窗口,夜幕已经垂临。满街的灯火成链珠一般,一条一条平行于长江的街道和垂直于长江的道路涌动着车,马及人流。这些车马人流使街市繁华。其实人的流动也是信息的流动。扬弃旧的信息,汲纳新的信息,伴随着新信息的流动,又吸引更多的人们。周而复始,吐故纳新。仿佛这样街市是一根根流动的血管,而负之于这些血管营养与动力的不就是越城而过,擎东揽西的浩浩大江? 街市的繁华依托于长江,长江的魅力烘托了街市。有了长江,汉口这个巨大的商埠便有取之不尽的资源,有了这不尽的资源,就有了汉口的繁华。 “嘭,嘭!”有人敲门。 “请进。”书仁怔了怔,转过身。 黄师傅和一个年轻,高高的个子的青年进来。 “我给你引荐一个人,刘江。”黄师傅笑盈盈。 “欢迎,快,请坐。”书仁握住刘江的手。 刘江衣着长衫,显得很精神,深邃的眼眸透出睿智的目光。他环顾了一下,略点点头,坐在沙发上。 “来,喝点茶,刚泡的。”书仁端起茶壶,给两个盖碗倒上茶。因为自己有就加了一点。 细微之处,可窥书仁想的周到。知道刘江造访,不喝茶有失礼节,临时再泡,黄师傅必然主动料理。耽误时间又不方便。所以书仁刚才在外资柜时就委托书忠把茶及器具准备好,用什么茶叶都仔细安排,“此人不可轻慢。” “很好,这么晚还在忙?”书仁把茶递给刘江。 “也不常这样。我们这一行,有机会就钻。不然机会错过,钱就别人赚了,不拘求方式,只注重结果。” “有机会就钻,这句话很好,这说明一个哲理:机会总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机会人人都会有,不钻,结果等于零。” “钻的不得法,也等于零。”刘江补充了一句。 “说得好,不得法,也等于零,好一个注重结果。” 黄师傅见两人初次见面,说话如此投机,喜在眉梢。 刘江见总经理说话如此随意和亲和感,年龄也相仿,不觉得打开了话匣子,比刚来放松得多。 “怎么样,还行吧?我听黄师傅说你们经常在往来。” “多谢贵庄抬爱,黄师傅照顾,混口饭吃。也不怎么固定,好的话,一天可以摸一二块银圆。如果机会不好,有时几天都不开和。汉口搞这一行的人也不少,人多了,生意就不好做了。” “刘江勤快,头脑活,这么年轻,算有些名气。”黄师傅插言。 “黄师傅褒奖。要吃饭就要挣钱。天上不会落钱。就是地上有钱,你也要去拣,哪有那么舒服钱就送到你手里,不过,象你们这样的钱庄,生意就好做多了。” “我们这样的钱庄?你说。”书仁全神贯注。 “首先,有一定的实力。其次有固定的门点和客户;还有一定的人员相互配合。汉口是生钱的窝子,可以说到处都是钱。如果说在汉口,你是好脚好手,混不到饭吃,结论只有一个:不是懒惰就是白痴。汉口到处都是钱,你看不看?看到了拣不拣?如何拣?腰都不弯,可能拣到钱吗?还有,到手里的钱捏不捏得住,这钱会飞哟。” “有道理,到处是钱……来,刘江喝茶,慢慢聊。”书仁给黄师傅使了个眼神。 “刘江,我已经说过两次,吴总经理同你一样都是年轻人,而且留洋而归,踌躇满志。他需要得力的帮手来料理钱庄,你聪明能干如果你们能结合,可谓优势互补。俗话说;良禽择木。吴总气魄很大,确系肱骨之才。你如果能相帮于他,必然前途远大。刘江,你考虑考虑,这不比在外公一天,母一天强?” 刘江攒眉沉思。 “既然黄师傅把话说到如此份上,我也不隐讳。我现在是求贤若渴,希望你能加盟,共谋前程。 “啊……容我考虑几天好不好?太突然了。“刘江开口。 “也不突然。我已经跟你说过吴总的意思,是不是另有高就?”黄师傅说。 “那到没有,这事我要想想。” “你这个刘江呀,什么都好,就是这个方面内倾。不就是英国‘协和洋行’么,能给你多少银钱?还是帮洋人。吴总如此诚恳相邀,你还吞吞吐吐。我这把年纪可以担保,我的为人你也晓得,不害你的。帮洋人有什么好?用你,哄着你,不用你,一脚踢开,汉口还看得少?也有帮洋人发了财的,有几多呢?哪个都有那好的运气?” “黄师傅以钱庄为家,待我如同师长,又是本庄老人,我虽与他相处不长,人品可鉴。他向我推荐过几次,我满心欢喜。如你不允,也违背他的一片好意。不过此事也不要勉强,容刘江兄弟斟酌,就是没有共事之缘,也是场上朋友,没事,请喝茶。” 刘江沉默,心中在掂量。 黄师傅眼望刘江,惴惴不安。 书仁面带微笑,腹中有数。 “嗯,如果我来贵庄,如何安排?”开门见山。 “你现在每月收入多少?”书仁也直。 “好嘛,一月拾来块左右。”刘江开价。 “好说,一月拾元定薪,超额提奖。”书仁一锤定音。 “……” “吴总说话算数,他的为人没有话说。”黄师傅喜上眉头。 “什么时候上班?” “我还有点尾款要结,明天收尾,后天行否?” “完全可以。”书仁回答果断。 “那好。” “一言为定。” “吴总经理,那我先行一步。” “不留下,吃个便饭?” “谢谢总经理,后天见。” “也行,再见。” 目送刘江的背影,黄师傅掩不住心中的喜悦,本来清瘦的脸上却映出了红扑扑的色彩,宛如艳丽的桃花。在他眼里,这两个人才是一对搭档,他们的配合将给钱庄带来新的气象。 “黄师傅,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高兴么,真高兴。”黄师傅喃喃的说。 “黄师傅……”一脸感激之情充溢书仁,他拉了拉黄师傅的手。 “我走了,你忙。”黄师傅转身走向门口。 “黄师傅,你等等。我给你写个便条,你去‘叶开泰’药房,找胡虎生,高个子。抓点清凉降火的药,账记在我的名上,见条子拿药就行了。” 黄师傅这就纳闷了。他如何得知我的身体的?老毛病,阴虚火旺,口舌潮红发干,他摸摸脸,晓得了。 “谢谢你,总经理。” “这不是大病,也无大碍,可是要注意。”书仁把便条递给黄师傅。 黄师傅颤巍着手,说不出话来。 黄师傅哪里知道,在日本,汉医是很受重视的,而且在大学中还是一门选修课。象黄师傅这样的年龄,很容易出现阴虚火旺,午后发热,面红耳赤。虽不是大病,也不可不防,可能是兴奋的作用,黄师傅出现此状。尽管如此,来点清肝明目,降虚火之药,有益无害,书仁轻车熟路。 2 海关大楼的后院一排西式小楼,门口警卫站岗。乳白色,龙珠般的门灯镶嵌在门楼里。夜色中,皓月把月光泻进花木掩映的大院,一青石小径直通院子的深处。 衣着得体,精神抖擞的书仁夹着黑色的公文包,显得干练与时尚。 说明来意,卫兵电告张付关长,经允,书仁踏进恬静,芬芳馥郁的大院。 越过树木婆娑小径,一号楼的门灯显现在书仁面前。按过门铃,出来一男仆,将书仁引领到大门口。拾级而上,到一门厅。 “请稍候,容我通禀关长。” “谢谢,有劳了。” 一会儿,男仆笑意盈盈,躬身。 “请,张关长在客厅等您。” “好的。”一枚银圆塞在男仆手中。 “多谢,您请。” 张付关长作长衫迎客,说明他对客人的接待格调。这种随和给书仁带来莫大的惊喜。 “哟,吴老弟,快,请坐。” “憩息时分打扰,不好意思,还请关长海涵。”书仁仍站着寒暄一句。 “这就见外了,约好的,不称打扰。你看我趿着拖鞋,不妨事,快请坐。” 上门求人,若主人给予的环境宽松,随和,就是成功的一半。书仁这样认为。 “我们不绕圈子,先说事,好不好。你说,照直的。”张付关长直言直语。 “那我就不客气了。有幸拜会铁路李总办,李老同我谈得比较投机。那种长辈对我们年轻人的企盼,令人难忘。说到我目前主理的钱庄,李总办很乐意帮忙,并答应项目可以考虑,但是款项必须在海关上融通,所以特地求助张关长,帮帮忙,我的意思是提高钱庄的规模,向银行过渡。” 张付关长沉默攒眉。 “张关长,此时是关键时刻。我们的存贷额已经达到二仟五百万元。名为钱庄,实力也不是太差。汉口城区大户已经同我们接触,特别是江浙大户,出手绰约,业务量惊人,因此,这么大的业务量,就周转金而言,鄙庄力不从心。纵有极好的机会,手不能及。如果铁路款项能存在鄙庄,将给我们极大的回旋力。加上我们得当的操作,一定双赢。李老想帮忙,用他的话说,有水无鱼。恕学生直言,拜会您是他透出的信息。” “不妨事,我也直说,李总办是我的老上司,他对你的印象不错。当然,握有配额找他的人也很多,要不然早忘记此事了。你同他的见面,他同我讲过。为什么我知道你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告诉你,我们是学友,我十多年前也在日本留学。” “你也是早稻田大学毕业?” “当然,我们一个专业。” “这么巧,张关长。”书仁惊诧。 “我很重视同学关系,哪怕不是同届。” “太好了。” “海关息银拨给铁路大概在一百五十万,加上去年的余额,总计在贰百万,可以存在你那里,利息不变。你在李总办那里去办一个手续,我这里当然也要有一个契约,就可以转帐了。不过,资金是专款专用的,你还要付利息,划算吗?没有高智商的运作和良好的操作体制,一般人是不、敢随便接手的。” “资金专款专用不成问题,无非是不耽误铁路用款就是了,这点我可以保证,至于运作成本和运作方式,请相信我的能力,当然我会恳求李老给我一个大致的用款计划,我将安排得力的骨干来计划详密地操作这笔款项。” “我相信金融专业的留学生有此能力。” “谢谢。” “祝你好运,吴老弟。噢,你最好能在财政部门拿到银行的资证,一般这样的款项是不对钱庄的,况且要从长计议,以钱庄的面目出现,充其量只是小打小闹。” “谢谢张关长指点迷津。我想办法,不辜厚望。” “免得你走弯路。”张付关长这会也真的关心小校友了。 “好的,那么打扰了,来日方长,张关长提携之恩,刻骨铭心。” 离开了张付关长的家,书仁心中既兴奋又不安,款项稍有眉目,资质又成问题。诚然,钱庄和银行只有两字之差,逾越这个鸿沟可不仅是说一说而已。刚才在张付关长那里言之“我想想办法”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深浅如何,心中几乎无底。书仁攒眉苦思,忧悒不安。不知不觉已到江边。 宽展的大江,凉风习习。凭栏仰望,月明如镜,偶有几缕细云飘然而过,清纯明丽;回眸而视,柔美的月色泻入江面,江水呈浅黄,柔润的色彩。连日的繁忙,无暇顾及长江。顿时,他好似久别的故旧,颇具久违之感。“多么美,长江。”书仁顿时一怔,他深吸一口甜丝丝的空气,做了两个刚劲的武术动作。稍顷,神清气爽,目光炯炯,一扫刚才那般惆怅,忧悒之态。 “请放心,我一定办成。” 他似乎对长江抒,又似乎对自己说。 “今天又不能回家了。”不由自主的步子朝钱庄走去。 3 回到办公室,他脱下西装,放下皮包,白色的衫衣裹不住健美的身姿,特有的“泰山平”。更显英姿勃发。强烈的事业展拓欲望和健康的体魄使他毫无倦意,他倒上茶喝着,猛然发现茶几上的报纸上有银行两个字。是职业的敏感,还是脑海的神经触角灵敏,报纸登载银行的消息好似一种碰撞,令他心髓震颤。茶杯放下,他快速地抓起报纸,一行字映于眼帘:“政府借公债一千万,用于平汉铁路。汉口商界应酬三百万,银行承募。现有通商,中国,交通等二十二家银行;若有实力的钱庄也可以参入,并可以考虑其后参入内国银行团的活动。 “什么?”书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政府承募铁路款?” “二十二家银行,最低三万元?”书仁沉吟。 “行,天助我也。”书仁把报纸捂在脸上,无禁而喜。 翌晨。 沙发上的他睁开惺忪之眼,仰望天花板,不时双手揉搓面部,蓦地想起什么,翻身坐起。用手理了理头发,简单洗漱后,穿上西服。他掏出怀表,时针说明此时七点差一刻。推窗眺望,晨曦中,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凉爽的清风拂面而来。 走廊里有步行的声音,书仁拉开门,是黄师傅。 “总经理早。” “早,你也一样。” “年龄大了,只睡几个小时就行,你可就不一样,操那么多心,怎么,又没有回家?” “没事,昨天晚了一点,嗯,能不能到我办公室坐一会?” “好。” 书仁把铁路款项办理程序和政府募款的具体事项告诉黄师傅,并说明自己的意思。 “最低多少?” “通商,中国,交通等大银行五万以上,其它各异,但不低于三万元。” “利息多少?” “八厘。” “急不急?”黄师傅问。 “估计一个月之内,越快越好。” “我的意思是可以做。政府筹款办铁路是开明之举。何况对我们进入银行给予了通行证,岂不一举两得?反正,我们也正争取铁路的辅线款。虽然不是一口碗,却是一口锅。搞得好,这是个良性循环。” “资金调配有不有问题?” “应该问题不大。” “那行,事不宜迟,你准备一下资金,马上办。” “需不需要同其它几个柜长打打招呼?” “这个问题我有分寸。” 承募专班就设在铁路办事处。这是一幢中西合璧的楼房。办事处在一楼西侧。书仁同黄师傅到办事处时,只有几家大银行在办理。工作人员彬彬有礼,热情地迎坐,送茶。 书仁首先从公文包里面抽出刚办好的“内国银行团”,“钱业公会”的证明,递给办事人员。 “您好,我们是办理政府铁路募款的,请您帮忙。” “明志钱庄”。办事员抬头用眼仰视书仁,“买……买多少?” “最低多少?”书仁有意问。 “三万元。” “中国银行买了多少?”书仁又问。 “多二万元。” “那就与中国银行一样。”书仁微露笑意。 “谢谢,”办事员脸上笑面如花,但不自然。“年息八厘,给你收据,凭收据上二楼拿证书。” “好的,给你,庄票五万。” 在二楼一间房里,书仁凭收据领到了大红的证书,政府的大钢印赫赫在目。证书的第三项中明确写着:贵行为筹措政府基金而尽力,功盖千秋,请惠顾内国银行团一切活动,并参入政府承募融资之列。 大红的证书映衬着书仁本来就英俊的脸,一股喜悦充溢心头。黄师傅也喜在眉梢。手舞足蹈,乐得象个小伙子。 “总经理,一个人有运气,门板挡不住,大红的证书不就是银行的准入证吗?”“好的,天助,神助。”书仁乐不可支将证书捂住脸亲吻。 “吴老板。”铁路协办李其明与何秘书从楼上走下来。见书仁笑脸盈盈。 “嗳,李老,您好,我正准备过两天去拜访你,这么巧?” “拜访就客气了,到舍下聊聊天到是不错的选择,怎么,你……”李协办看到了证书。 “来响应政府号令。” “多少?” “与中国银行,交行一样。”黄师傅搭言。 “好的,那就好好干。”何秘书见两人谈话没有个完,便插言道: “吴老板,李总办要到政府开会,车在外停着。” “不好意思。” “也好,回头我们再叙。”李协办同何秘书并行,刚出大门,他好象想起什么,回头说: “抓紧,张关长已经打电话我了,办。” “谢谢。” “书仁点着头,眼中泛起泪花。 4 又是开调度会的日子。 当书仁走近会议室时,入会的人正襟危坐。刘江坐在黄师傅的旁边,各部门的头头都在场。 “首先我介绍一下新同事,”书仁指着刘江,“这位是刘江先生,从今天起,成为我们的一员,大家欢迎。” 掌声响起,王必成的手在动,确没有声音,他瞟了瞟书忠。 “好。”书仁示意。“我宣布一项任用,刘江先生为国资柜副柜长,协助王必成柜长工作,其目的是加强国资柜的力量。” 会场上短暂的小声议论。 书仁示意。声音戛止。 “承蒙各位的努力,本庄由传统的小规模存贷,逐步能承接上千元的大单业务,成其为汉口不被小视的钱业机构。乐观地讲,存贷一改往日在小户中游离。汉口纱厂,面粉厂,机锻制造业我们都有涉猎,而且效益很好。从层面上看,银圆通存,一元储蓄以及养老、教育储蓄已由浅表向纵深,从散在的单线徘徊,到跨行业、越区域、广覆盖。不仅花楼,我们还涉足襄河岸边的汉正街,长堤街乃至桥口,这是进步。业绩的取得与诸位辛勤的劳作,躬亲巧运密不可分,实践证明,财务帐上黑字在延伸,诸位的收入将继续增加。” 书仁看见众人都在认真地听,有的还在认真做笔记,他接着说: “古人云‘居安思危’,我看堪称真理。业务量一大,面一广,我们的客户出现良莠不齐,在所难免。小心谨慎是钱业必须固定的原则。有的人说‘放牛赔不起牛。’这种观点我认为百分之百的错误。放牛的绝不能丢牛,丢牛必须赔。资金风险控制到零是钱业的守则,但往往很难做到。我们能不能做到呢?口说没有用,必须有制度保证,要有必要的调查。 “制度上保证我在此不作赘述。调查问题绝不能放松。王必成柜长,给你增调刘江也是处于这个目的。汉口乃华洋杂处,鱼龙混杂,风流薮泽,孽党蜂腾。眼不擦清,容易出纰漏。你们除正常的业务外,要留心一部分贷款户。那些当家的,亲眷,频繁出入高档娱乐场所,一掷千金;整日花天酒地,挥霍豪赌;生意停滞,门庭冷落;一经查实,一律不贷,贷了的也要收。绝不能塾视无睹,懈怠,侥幸心要不得。我们宁可不识码头,也不可看错人头。王柜长,你说呢?” “嗯……” 书仁两次直提王必成,既是对前期国资柜业绩的肯定,又是对诸多未竟之事予以提醒。 书仁望着墙上的钟,摊开笔记本,抽开笔帽,“论事,需集思广益,不要形成我一人独讲的习惯。当然诸位的发言不能太宽泛,尽可能言必有中。” 见与会的人仍然望着他,书仁略思。 “怎么,没人发言?你们不说那我继续。铁路大单进来了。增加工作量是绝对的,而且这么大一笔款项不能放着不动。且不谈利息,倘若这笔资金用不好对我们是致命的。没有选择,我们必须权衡轻重,细针密缕,不容半点闪失。必成,你同刘江商量一下,既要用活这项资金,又要满足铁路用款,工作稍微懈怠,就会出问题。因此,必须有拼命三郎之勇,又要有诸葛孔明之心计,断不得半点疏忽。至于那几项储蓄也不能松手,那是保命吃饭的业务,挖潜。” “能不能分个主次,铁路辅线款为主,传统的储蓄为辅?”王必成说。/ “我说了,不定调子,都重要,先挖潜在说。” “……” “你同刘江分个工,把全柜人员招集起来碰过头,讨论今天会议的精神,有什么问题明天告我,好不好,必成?” “好的。” “刘江,你有什么?” “没什么。” 书仁的脸朝着书忠望了望,说: “法行的事如何?” “已经签了。” “瓦西尔没有作梗?” “没有反应。” “袁胖子,狡猾的东西。” “日本正金洋行买办黄先生说了几次要见你,一再说是受什么野田总裁之托拜会你呢。” “好的,下周吧。” “周几?” “周二吧。只能说是初定。” “那我回复人家。” “最好不要把时间说死,这一段内部的事务很多,知道吗?” “嗯。”书忠点头。 “日本正金洋行黄玉豪?”有人问。 “怎么样?”书仁问。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下面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人小声嘀咕。书仁见状,说:“有什么话,会上可以说。”没有人应声。 “散会。” 第七章 分歧初露 1  刘江在办公室上抄录帐目,算盘不时发出清脆,富有节奏的声响。细长的手指在算盘上弹跳,其熟练程度犹如高水平的钢琴师在演奏悦耳的奏鸣曲。 “刘江,算盘打的真好。”王必成不得不佩服的说。 “请等一分钟。”刘江说了一句。算盘上又是一阵快速眩目的跳跃,一串数据平躺在算盘上,刘江记下,抬起头。 “哦,必成,有事?” “商量一下。”王必成用食指撑着鼻梁,围着桌子转了一圈,“是这样,调度会上,总经理安排的事,看看如何弄?” “你安排,我照办就行了。”刘江一脸诚恳。 “铁路款量大,又是细致活,总经理也很重视,我被传统的储蓄搞得脱不开身,你看,这一块,你能不能担下来?” “你说了算,我没有意见。” “你虽然刚来几天,我感受到你的能力。铁路款的运作任务就你最合适。别人我真有点不放心,可我又脱不开身。”王必成感到目的达到,对刘江和颜悦色。 “行,你把铁路资金的帐目,资料拿过来,我照办。” “那好,刘江。”王必成面露笑意。他似乎吐了口气,他知道这笔款子的重要,出不得半点纰漏,自己的玩性又大,如果不把此事推出去,死活都难挨。 王必成很庆幸,某种意义上讲,刘江的到来跟他解了围。 2 书仁慢跑着,挤过人头攒动的人群。街上的人流和景致逗不起他的兴趣,他早早就同大哥通过电话,告之今日回家吃饭,不闻“公”事。尽管如此,书仁出钱庄的大门,已是街灯通亮。 大哥和书忠在门外交谈,不时眺望街灯朦胧的马路,看样子,他们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嗯,好象是二哥。”书忠说,马路上可见书仁的身影。 “大哥。”书仁略喘着气,扶着书忠的肩。 “不好意思,说的是七点准时到家,现在已经快八点了。”书仁笑哈哈,略带歉意,说。 “老毛病,不守时。”书义佯嗔。 “二哥开会蛮守时。”书忠讨好书仁。 “走。”三兄弟进屋。 堂屋的桌上杯筷已经摆好,一瓶“竹叶青”竖在桌上正中。挂在堂屋正中的贤山遗像两旁是苍劲有力书法对联。 “猛老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此联墨迹摘自陶渊明之杂诗,出自贤山之手。 遗像中的贤山炯炯有神,深邃的双眸宛若期盼孩子们平安地回来。 书仁好象今天才这样认真地仰视父亲,他默默地向父亲发誓:“爸爸,我一定好好干。” “书义知道书仁心里在想什么,轻轻点头。 书忠也肃立在旁,眼圈微红。 “哟,快上桌,把菜热一热。书义,你快安排书仁、书忠坐。“大嫂淑华笑盈盈。 “来,我们兄弟三人各坐一方。“书义说。 几个凉盘,几碗家常菜上桌,书忠打开了 “竹叶青”。 “我知道你很忙,也没有过多的干扰你,不过事要干,身体也要注意。”书义说。 “没什么,大哥,你看我这块头,少睡几个小时不妨事。生意上的事嘛,刚开始是要费点神的,走上正轧就好了。” “大哥,二哥的几斧头砍得蛮好哟,几招几式把明志调理得顺顺当当的。就是喜欢吼人。 “二哥吼你,总有些原由,还不是做事不到位。” “那你怎么不吼我?” “来,别光说话,把酒斟满干一杯。”书义发话。 “二哥,随着铁路款到位,法行资金的引进,购买募捐也办妥,进入银行业的通行证到手了。下一步,是唱大戏的时候了。”书忠夹了一块白鸡放进嘴里。 “没错,我想趁热打铁,先把钱庄改为银行,轰轰烈烈地干一场。”书仁咂了一口酒。 “干大事,引外资,攀权贵我没有意见,时践证明,前期的业绩和运作,上了一个大台阶,股东们也很满意。特别是对几项储蓄,评价甚高,笔笔可圈可点。铁路款,法行,这样的动作,也行,不过处置必须慎重。”书义略显阴沉。 大哥谈到的法行资金和铁路资金的补进如此低调,书仁不解,这些不正是使钱庄脱胎换骨的大举措,怎么大哥却不太热心?是世俗的观念在大哥身上的反映还是自己顾此失彼而冒进?大哥的话语使书仁惑然。 “权贵可交,断不能深,洋人可联,断不能陷。书仁,你的想法是好的,可世道却无情。好时是赛朋友,恶时视仇人。决不能密幕障眼,冒进不得。我意,进一步,稳一段,再进一步,再稳一段。稳就是调整,如果,没有调整,出事就在一朝。” 大哥的话好象与书仁的距离越来越远,书仁满腔热忱被一盆凉水浇得冰凉冰凉。 “听说日本正金洋行也有意同你联合?” “只说是同我会晤。联合,联合做生意有什么不好?”书仁说。 “欧战结束以来,泰西各国在华的势力有所收敛,惟独日本势力有增无减。书仁,前些时,汉口林育南和恽代英领导的抵制日货运动,你难道不知?武昌都过江来支援,与日联姻这样的事你也有考虑的余地?” “你们开口说日本人不好,闭口说日本人的货冲击中国市场,当初为什么送我去东瀛?日本人不是平等同我们做生意?也没有偷,没有抢。既然泰西各国都能同中国人做生意,日本的生意为什么又不能做?某种意义上讲,抵制日货说明日货有竞争力,质好价低。我们中国人为什么做不到? “抵制日货可以啊,那么我们要造出超过他们水平的东西来,他自然就倾销不起来了,只能说明我们落后,越落后越保护,恶性循环。” 书义勃然大怒,脸气得铁青,又没有强有说服力的理由来驳斥书仁。他认为自己的阐释绝没有错,但也苍白。如何说服书仁呢?书义心绪沉郁。 “中山先生说过,中国经济要溶入世界,没有错吧。政治上的事我现在不想谈,经济上的事有规律可循,一加一就是二。大哥,你是发自内心的忠告,可我不能苟同。” 、、、、、、 晚上大嫂准备丰盛的晚餐不欢而散。当淑华从厢房出来时,只见书义和书忠沉默无言,一扫刚才那种温馨活跃之气,一下子把淑华搞懵了。 “二弟人呢?” 书义不作声。 书忠指了指楼上,用手搔着脸。 “怎么回事,好好的?”淑华摇头不解。 3 静谧的卧室。 书桌上,台灯发出柔和的红光。书仁伫立窗口,仰望星空。皓月从无云的天际泻下银光,与街灯交融,显现出迷幻的色彩。朦胧中远眺,仍是一片迷蒙。耳边只有长江上大船的鸣叫声。 书仁揣摩着大哥的话语,心中顿然迷惑不安。 “中国经济如果不溶入世界大潮是很难发展的……平等待我之民族……难道中山先生的话语也有错?” 中山先生是书仁的偶像。除了父亲,他最崇拜的就是中山先生。辛亥首义,虎啸风声,一举推翻满清,创立民国,混沌初开。怎料列强肆虐,军阀割据,各种矛盾交织,使国不能富,民不能强。即便如此,中山先生的人格魅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仍为国人之所颂,也得以书仁之辈以手加额之崇敬。在日本,中山先生把日本的学生服领一弃,多加两个兜,不就是魅力无穷的中山服么?在日本,书仁穿的最多的就是中山服。 大哥说的也不错,国人在抵制日货,由武昌闹到花楼街,而且越来越受到民众的支持,这是不争的事实。是日本货不好?人家质好价低;是日本人不好?中山先生,黄兴先生,多得数不清的英雄豪杰,不也东渡日本去学习吗?日本30年的维新,打败俄国,成为东亚之强国。而我国的图强何止30年?自己手艺不行,拦人家的产品拦的住吗?拦的了初一,拦不住十五。不过话又说回来,国家就这个现状,国力就这么脆弱,技术水平就这个水平,如果让日货涌进来,多少商铺要关门,多少厂要破产,多少工人要失业? 书仁的心是矛盾的,怎么理解都不无道理。他的目光回收到室内,陷入茫然自失之中。 他感到烦躁,脱下西服,用手轻轻抖去灰尘,走向衣橱。映入眼帘中一件深灰色的中山装就挂在衣架上,顿觉眼睛一亮,一种久违之感充溢,不由自主的放下西服,把中山装从衣橱中拿出。 回国后,一直没穿这件深灰色,挺括,略带香樟味的中山服。他放下衣架,把中山服托着,如同久别的朋友一般。 中山服衣兜露出一条花边手绢,他轻轻地抽出。粉红色,绣着樱花图案,发出淡淡清香的手绢呈现在他的眼前。睹物思人,隐匿于内心深处的心心念念油然而至。 书仁的表面仍显平静,他压抑着心中澎湃,坐在沙发上,将中山服摊于双腿,定睛凝视着樱花图案。平日里,一心扑在钱庄七七八八的事上,偶尔也曾见到中山服,甚至触摸到这条手绢。不过,转眼就将深深的眷恋抑压在心底,使其之念,悄然而逝。 钱庄刚刚接手,万事俱难,容不得他半点顾念与浮想。他深知,稍一分心,炽热的工作欲将会耗损一半。 钱庄的诸事稍有进展,大哥的话语又似一桶冷水。此时他也想转换一下心绪,一旦这种心绪从心底泛起,一股甜蜜的东瀛之恋便将拨动心弦,继而溢涌全身。 第八章 东瀛之恋 1  真象昨天一样。 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武术场,着白色格斗服的书仁与一个人高马大的日本人格斗正酣。木刀对木刀,你劈我砍,斗得难分难解。日本武士刀法娴熟,凶狠老辣;书仁矫健灵活,左避右闪。围观的同学随着格斗的节奏,“干巴列,干巴列” ,吼声似雷,书仁似避似躲,又似挑逗,日本武士依仗身大力不亏,刀法老道,自恃枭雄之姿,硬有一刀定乾坤之意。 书仁却东跳西闪,避开正面的攻击,慢慢悟出对方的微弱处,见有隙可乘,方才进刀。日本武士决不会知晓书仁乃武将之家,从小受家风之陶冶,棍棒刀枪无时不在手中玩耍,特别是在他的眼中,没有什么不是武器的。儿时街上打架,街王对街王,书仁很少有对手,为此事,母亲与大哥不知跟别人赔了多少不是,有如此的功底,要想接受一点新的东西,不是信手拈来?留学期间的刀技选修使他如虎添翼。 日本武士不清楚,也该他背时。东杀西砍使他渐渐力不从心。 书仁的进攻开始了。眼角一丝微笑,这种风度也使观众的干巴列叫声高潮迭起。一些女学生一个劲的拍巴掌,清脆稚嫩的叫声融合于“干巴列”,好似巨大的海潮声中,几只沙鸥的鸣啭。书仁刺,挑,劈,砍,刀刀咬肉,处处沾身,左冲右杀,日本武士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干巴列,干巴列!”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对手败阵,裁判举起书仁的右手。 书仁从更衣室出来,一群女生已经守株待兔,蜂拥而上,把书仁围个水泄不通。 “真行。” “好勇敢,东躲西闪,”一个女学生模仿着动作,“好棒哟。” “你的微笑真好,我们真喜欢。”一个女学生将一扎鲜花献给书仁,“我崇拜你,胜利的英雄。” “谢谢。”书仁浅浅一笑,两个酒窝格外迷人。 “我要亲亲你。”一个面带稚气的女学生指着脸颊。 “好的。”当这个女学生热吻书仁时,人群将书仁挤在当中,笑嘻嘻过后,书仁的脸上到处口红和唾液。 “谢谢。”书仁挤开人群朝门外走去。 再走一点就是走廊的尽头,左一转就可以出门。一个女孩从右边的走廊冲出来。为了止住步,脚步虽停,惯力作用,她还是向前滑了一米多。 她的滑行目标虽然与书仁不是一个方向,可书仁却正朝门走去,所以闯了个满怀。 “龟子,你怎么才过来。”女同学有人说。 “我去教室有点事。”这个叫龟子的女学生红扑扑的脸在书仁的肩头应了一声。 “对不起,失态了。”龟子从书仁的怀里脱出来,悄声低语。 “没什么,”书仁轻点着头,微笑而去。 “嗳……”龟子手插在书包里。 “有什么东西奉献?”女学生们唧唧喳喳。 “后面有一个同学喊你。”一个女同学追上书仁说。 “哦?”迷人的笑意,书仁回过头伫立。 龟子微露笑靥,亭亭玉立的体态使书仁一震。 “咦,我们好象见过?……103班。”书仁说。 “是……是,我是龟子,你好。”玉齿轻启,“上次你借给我的书我已经看完,还给你,喽。” “噢,都不记得了,不急。”书仁此时仔细端祥着稚气未脱,天真烂漫的小学妹:剪着整齐的学生头,蓝白相间的海军型制服,配上二根飘带和水兵式的肩垫,显得整洁而朝气;一双水灵的眼眸忽闪忽闪,丰满匀称的身材娉婷婀娜,无处不充满着活力。 “给你。”龟子婉顺一笑。 “谢谢。”书仁点头回礼。 “干巴列。”跑了几步的龟子又回过头,用手做了个胜利的动作。沐浴在阳光中的龟子像一只小鸟,好似镀上一层金色的花边,逐渐消失于书仁的视野里。 2 往事萦回,怎不让人魂牵梦绕。 纵然是旷日恃久的繁务缠身,无暇顾及,一旦东瀛系恋触动,想压也难。 时至今日,还能够清晰地记得同龟子在一起的情景。 满园春色的校园。 晨曦中,花木含露,婷婷袅袅。一对花信年华的学子踏露徜徉,柔和话语。闻着花草的幽香,听着小溪的低唱,或吟诗诵赋,或直言相商。 正午,艳阳高照,波光粼粼的清澈小湖。柳枝摇曳,纷红骇绿。两人时而踏水,时而泛舟,沐浴在蓝天白云之下,温情脉脉,海誓山盟。 傍晚,夕阳西下,云横霞起。竹枝青幽的石亭旁,两人相拥。举目仰望天际中赭色的云海,伴随着姹紫嫣红,笑靥迎客的樱花,怡然地依偎散步。 夜幕降临,两人牵手轻摆,坐卧于泉水潺潺一隅的柔软草丛。指点繁星,细语着爱的憧憬。偶尔回眸相对的一刹那,眼光缠绕,飘飘欲仙…… 假日,东京的浅草寺成为首选。象征浅草的雷门赫然在目,大门口人头攒动,香烟缭绕。面对慈眉佛容的观音,龟子纤手点燃长香,跪上莆团,虔诚地顶礼膜拜。 “书仁君,快许个愿,神灵会保佑我们的。你看,烟霭在我们头上缭绕,好运一定会伴随着我们。”柔美甜甜的话语。 靠海的山坡上,细石小径直通樱花深处。 风过,花瓣飘飘洒洒,山和海披上晚霞。虽然已是薄暮时分,嫣红色的夕阳把绚丽多彩的晚霞泻入,同重峦叠翠的樱花相映,清幽雅致。 树丛中亮起地灯,漫步在若隐若现的花径丛中,可见龟子两眼熠熠生辉,妩媚的脸庞漾出甜甜笑意。 掩在半山腰花丛中的温泉冒着热气,氤氲的雾霭与微风中摇曳的青竹交汇,仿佛是妍姿艳质的少女在婆娑起舞,不是仙境,宛若仙境。 显然温泉中放着药草和香料,既象是药,又不象药的清香飘然而至,使人精神一振,头脑清醒。每眼温泉边有一小牌。“香水泉、儿女泉……”形态各异的温泉镶嵌在自然形成的山坡上。按日本风俗,只要泉池中有人,旁人绝不干扰。 两人相偎在没有药草的温泉池中,从朦胧的花丛树影缝隙中可以窥视大海的灯塔,也听到海峡中进港大船的汽笛声。两人肌肤相拥,伴随海浪拍打岩石的响声和散发海潮清香的和风,青春的骚动蓦然升腾。 他们时而互相嬉戏,时而相拥不语。沉浸入爱的梦境。 “书仁君,今晚真美。” “你也一样。” “是吗,你就会逗人。” 龟子的脸上和发际中飘散出来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书仁亲吻龟子的面颊,陶醉于宛如梦境的泉池中。 女性润滑的肌肤,柔嫩高耸的乳房在水中约隐约现,光洁可爱。温泉的水温滋润着龟子的胸部。丰隆的,粉红色的一对蓓蕾在书仁宽阔的胸膛上揉擦,伴随着女性甜甜的香唇,书仁春心勃然而起,好似腾升一般,他紧抱着龟子,喃喃呓语:“噢,……多美,多美。”既象称景,也似赞人。 “抱紧我,书仁君,抱紧我。书仁君,留在日本吧,我爱你。” 书仁双手捧着龟子的脸,定睛凝视她那长长的睫毛的双眸,对着这位多情,妩媚的东瀛女子无言以对。 半晌,书仁缓和一下情绪,说:“我办好手续就走,龟子,原谅我。” “还有多长时间?” “二个月吧,毕业论文正在评阅,毕业证拿到就走。” “书仁君,难道你非回去不可?” “嗯,那是我的祖国。” “听说支那,不,中国很乱,不利于你的发展。” “正因为如此,祖国需要我,那里才是我的家。” “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不回去的不大有人在么?”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要把我学到的知识报效我的祖国。” “书仁君……” “龟子,请你不要劝我。”书仁紧闭双眼,“你再劝我,我真的会动心的。” 书仁把龟子紧拥在胸前,吻着龟子的乌黑的秀发,闻着发际中的芳香,梦呓般的喃喃:“龟子……龟子,我也真不想离开你。” “书仁君,我毕业了,也要到中国去,与你在一起。”龟子也亲昵的吻着书仁的耳垂,把头搁在书仁的肩上,说着梦呓般的话语,书仁可以嗅到龟子呼出香馥的热气。 “龟子。” “嗯”梦呓状作答,“不要说话,抱紧我。” 两人分开时,龟子已经是泪流满面。她从池子的旁边的小包中掏出小手绢擦着脸。 “女孩子,就喜欢落泪。”书仁微笑逗着。 “是水滴在眼中去了,你,你也有。” “是吗?” “就是。给,你擦,还装!”龟子把手绢递给书仁。 “哟,好漂亮,不擦,弄脏了不好。” “我已经用过,什么脏不脏?” “好,我擦。”书仁用手绢点了点眼角,看着手绢上绣着的樱花图案。 “好看吗,不过,我用脏了。”龟子那双清澄明亮的眼珠望着书仁。脸上飞起红潮。 “什么用脏了,能否给我作个纪念?” “我回家洗洗,整理好后,给你。” “就你这么讲究。手绢洗了还要熨烫,麻烦。这样很好,上面有你的眼泪哟。”书仁一笑,用手搔着龟子的腰。 “哟,你坏。”龟子把头钻进书仁怀里,两人同时沉入水中。 皓月透过树木缝隙偶露笑脸。 3 回到现实中的思绪还在延续,书仁手拿手绢凝视不动。 “咚,咚”江汉关的钟声浑厚的响了四下,书仁怔了怔,看看墙上的挂钟,整四点。他打开棕色的皮箱,一摞日本来信静卧在皮箱中。他随便抽出一封信,娟秀的日本字印入眼帘,这是他刚回国那段时间龟子写的,日戳是一九二二年十月二日。 他不由自主地从信封中取出信笺,内容如下: “免去一切寒暄。书仁君,离开日本已经二个月了,怎么不给我回封信?这是第四封信了,你的近况如何,挂念在心。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甜润之感油然而生。天高云淡,圆月清风。期末考试,我在班级中赢得第一名,好多人羡慕。我把这个喜讯告诉你,同你分享。 我期待你的回信,也期待你的快乐,更期待我们的相见。书仁君,我爱你。” 书仁站着身,踱着步,心中忧虑与快感交织,此时此刻他真担心对龟子的眷恋,一旦深入,必然会影响自己的工作,最起码会分心。钱庄百尺竿头,起步伊始,稍加懈怠,前期的努力将付之东流。 沉思片刻,他毅然将龟子的来信和手绢放入皮箱中,拉好链子,关上封锁。他动作平缓,面无表情,心绪却在猛烈的碰撞之中得以释然。“江山与美人,要么江山,要么美人。如果都想要,只能先江山!”此时书仁反到平静,类似于一种解脱,把东瀛之恋深藏在心中。 中山服搭在胸前,他躺在沙发上闭上眼。 东方晨曦初露,已是五更时分。 第九章 初露锋芒 1  一月以后,从外表上看,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明志钱庄,代表钱庄层次的‘明志’招牌已经摘下,取而代之的是通和银行四个大字,铁画银钩,大气沉雄。特别是大门右侧,一块铜制的长方形铭牌,面积虽不大,在阳光下却反射出眩目的熠熠之光,上面用中法文字显赫地刻着“法兰西汇理银行协办处”。特别地,一辆黑色锃光瓦亮的“雪铁龙”轿车气派地停在银行的左侧,阳光映衬着墙面的倒影,黑色的车体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色彩。 银行门口的轿车,黄包车,彩轿停得满满当当;进出银行办事,各色打扮的人络绎不绝;办事的人与街市比肩接踵、人头攒动的人流汇合,好不热闹。 已谢顶,脸色红红的瓦西尔帮办出现在大门口,从街市上望去,他好象在引领着谁。由于阳光的作用,后面的人走出银行的大门才能看得清面目,瓦西尔出门几步后,走出来的是书仁与刘江。 欧洲人如果当起下属来,对上司的恭敬之态绝不比华人逊色。 “您好走,行长先生。”瓦西尔躬腰点着头。 “好的,噢,等会儿你同吴主任把法行的库存对一下,折算金额尽快给我。” “遵命,行长先生,”瓦西尔快步地走到车门口,拉开车门,用手护着车门上首,另一手示意书仁就坐。他的一招一式非常专业。 “一路顺风。”瓦西尔欠身点着头。 书仁头都没有回,手一摆算是回礼。 刘江见书仁已坐好,便坐上驾驶位,发动了汽车。把银两玩得娴熟,如打弹珠一般的刘江,三五天就开着车上街,那个水平,外行看来起码开了三年。 通和银行挂牌,书仁一扫普通行业开张的习俗。一不宴宾客,二不兴土木。他想的是要内练工夫,外引巨资,拓展招财,力当巨鳄。 日本正金银行几次的邀约,书仁婉言推辞,次数多了,总感到有些过虑,甚至有点歉意。想到此事,还曾有过对人不起的感觉,“拒绝,道理何在?” 钱庄向银行过渡,阶段性的帐目有一个小结,股东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益。一个个喜笑颜开,乐不可支;一股新的入股风高潮迭起。亲朋好友,商家社团,只要与通和银行有关系的,削尖脑袋想当股东;内部的员工也甚觉银行的前程远大。纷纷要求将薪水入股,就此一项事把会计部一帮子人忙的团团转,书仁见状抽调刘江加强力量。 通和银行开业不到半月,仅此一项,资本金就增加了三成。 2 刘江开着车,他们是应约到桥口面粉厂去洽谈贷款业务的,手续基本就绪。考虑到面粉厂的老板与浙江商业大鳄张经理是至交,书仁也想去结交一下商业层面上的朋友。况且张经理与钱庄是多年的老关系,业务量大,守信誉,给过钱庄很大的支持。所以刘江一说到此事,书仁欣然应和,一同前往。 其实今天的出行还有一个理由。在日本,银行为了拓展业务,广泛地与工业企业联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工厂的业主是银行的股东,银行的行长是工厂的董事长,这样的类型在日本很典型。日本的民族工业的发展除政府的政策倾斜外,银行的支持密不可分。基于这样的思想,书仁也想借鉴日本银行的作法,适度地与工业企业的联系,最大限度地支持民族工业,让中国人也能生产高档面粉,中国人也能穿上细布衣。 这次的出行给书仁的触动很大。面粉厂的老板是个浙江人士,姓容,既爱国又具正义感,在上海也有很大的产业,电话中得知吴行长一同来,很高兴。他邀请了桥口地区工业界人士参与,把书仁的造访当作一次郑重、共赢的恳谈会。由于面粉厂老板的引荐,震环纱厂的老板也赶来了。 通和银行的名声何以如此响亮?一半是容老板的人格魅力,一半是通和银行近期的知名度。 书仁把用于装修,庆典,活动的经费的一大部分用于报社和广告。报上连篇登载通和银行如何从钱庄起,迅速发展为有外资联营,拥有政府铁路存贷权的银行。写手都是汉口有名的编辑,学者和商界人士。特别是支持民族工业的发展,写得有声有色。这样一些事例,经过文人墨客的演绎,妙笔生花。或专栏,或采写,或评述。今天有上集,明天有中集,下集完了还有续集。一下子在汉口把个通和银行搞得沸沸扬扬。凡是街口巷尾,谈起钱来,必说通和银行。特别地,不知是记者有心,还是书仁把点。洋毛子瓦西尔点头哈腰给书仁引路,开车门的相片,洗印后登载于报端。市民们街谈巷议,大快人心。 “吴行长,这个家伙,有点名堂。”绝对的褒奖。 在面粉厂走访可以说非常成功。书仁英姿勃发的仪态,言谈举止的谦和;针砭时局的犀利,学识渊博的侃谈,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即,又草签了几笔合作意向。 3 “都在忙?很好。”书仁来到国资部,几个员工见书仁进来拿笔的拿笔,打算盘的打算盘。 “哦,写什么内容,我看看?”书仁走到一年轻的员工旁边。 “哦……在写……”“不要紧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上下两行字应该不重复,”书仁面色平静。“……”这个职工面色紧张,坐在里边的王必成表情很尴尬。 书仁用眼瞟了一下王必成,王必成脸露窘态,站起身来。 “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吧。”书仁转身。门口的桌面上有一副扑克牌,散着,书仁见状停下脚步,把牌整理好,走到王必成面前放在他手中,眼直勾勾地望着他,半晌,眼角微翘,似笑非笑。 空气凝住了,几个员工大气不敢出,头低得老下。王必成手里接过牌,想说什么,书仁手一拦,嘴角动了一下。 书仁的笑意和轻动嘴角,如果是外人,不会有感觉。对于王必成来说,这种笑意简直令人毛骨悚然。他后悔今天的举止。迟不来,早不来,偏在玩一下扑克时来,人哪,点子低,喝凉水都塞牙,你有什么整?见到几个部下头差不多都低在裤裆里,又不禁苦笑,脾气只有朝自己发,因为打牌是他自己发起的。 “自认倒霉。”王必成瞬间恢复常态,“你们怎么回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头都挖到裤裆里,去,干事。” 银行大门口,刘江风尘仆仆提着包进来。 “嗳,行长。” “刘江,铁路用款计划拿回没有?” “拿了。”刘江笑脸盈盈。“何秘书给了计划,同意我们的要求,如果需要用款,铁路方面五天前提出用款计划,这样给我们一个预备期。每周,铁路计划用款申报,给我誊抄一份,这样对我们来说便于安排,我临时的主意,没有向你禀报。” “什么禀报?好的,这个方法很好,不至于我们盲目预留款项,浪费资金使用频率。” “噢,何秘书说,张关长又有一批款子要进入铁路项目,如果到位,就通知我们。” “太好了,快上去休息一下,喝口水,我在其它地方转转马上来,半小时。” “好的。”刘江轻快地上楼。不起眼的一角,王必成望着书仁对刘江的举态,虽然听不清楚话语,尚可窥一般。他咬着牙,很不舒服。 4 二楼小会议室,刘江喝着水,翻看铁路部门的用款计划。书仁进来。 “我把这项事情列一个计划表,然后誊制一份给你,怕我忘性大,出现疏忽。” “好的,噢,日本正金洋行说过几次要求我们去商议合作的问题,你的意见如何?” “这个事有些敏感。我也说不清,吃不准。书忠主任跟我说过此事,我没有表态。” “今天我是征求你的意见,虽然你是抓国资的,同王必成搭班子,可你又是信息部的副主任咯,信息部不分国内外。” 信息部是书仁在银行成立时组建的。由于部门的特殊化,连王必成和书忠都没有参与进来。 组建信息部的初衷是效仿日本企业集团的运作方式。按照这样一种模式,企业的运作很大程度处决于信息。信息的获得将会给企业带来耳聪眼明之效。这个看似虚幻的部门却承担信息的收集、分检与储存。涵盖市面资金流,物流;军界,政界,商界的人员变动和走势,以便从经济的角度审慎银行拓展的走向。尽管是初级和粗线条的,书仁仍然把它作为一项严谨的业务工作来抓。会计部王会计负责分档、储存。刘江负责人员的安排和收集,书仁总理。重要的信息由书仁亲自过目处置,这个机制人员都是兼职,聘用银行外的人员,一般采取单线联系,渗透到各个领域。 “若推不脱,摸个深浅也行。反正。我认为与日本打交道非议蛮多。”刘江说。 “与法国人,英国人打交道如何,一开始还不是非议?地皮天王刘歆生同米勒初次搞地皮时,汉口还不是有人‘洋毛子’的‘狗腿子’叫,怎样呢?人家另造了一个汉口。日本人也不都是妖魔鬼怪,接触一下无妨。” “我也没有什么新的见解,你定夺,我执行。“ “今天晚上有没有空?“书仁换了个话题。 “行长有何安排?” “想出去走走。” “需要我陪同?” “当然。” “我回家吃完饭就出来,哪里等?” “不,今天我请客,再说,你汉口熟,能不能引个路?我们找个地方消夜?” “好,没有什么事,晚上吹牛。” “行,晚上吹。” 吹牛是汉口方言,类似于四川摆‘龙门阵’。对于书仁来讲,如其说吹牛说闲话,倒不如说又有什么新的构思,或者有什么突发奇想。对于他来说,有许多好的倡议都来源于吹牛,有的来源于突发奇想之中。 书仁何尝不想同王必成也能达到这样的默契。这个人总有些摸不清,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很好的想法和构思希望能同他沟通,一见面又嘎然而止。 “怎么回事?” 5 一场细雨,让暑气顿消。雨停,西斜的艳阳热力有所收敛,伴着微风,室内顿觉凉爽。书仁整理完毕办公用品,他坐在桌子上小憩。这是他的习惯。一天工作完毕,他必须审慎着这个工作日整个银行的工作,尽管不可能尽善尽美,但决不许有大的过失。如有漏洞,那么次日的首要,便是弥补。所以桌上的笔记本和一支笔永远是放在固定位置上的。今天的几项工作做的如何?已解决的打上黑色的勾,作标记。没有解决的用红笔作标记传到次日。这个习惯是父亲身前的习惯:“稍有差误就是几条人命啊。”这个习惯传到他手里,他把这种习惯条理化,制度化。“好记性离不开烂笔头。” 事毕,他移步至窗,刚才夕阳还在天际中涂抹着金黄色的晚霞,此时青兰色的暮色已经垂临,入夜,街灯已亮。 “叮呤,叮呤……” “你好,我是吴书仁,噢,刘江,你在……好的,知道了。” 刘江已经在银行对面的绸布店门口等。 光风霁月。刚才下了点小雨,街灯反射在湿淋淋的地上呈现五色斑斓。仿佛西欧彩色的油画;天空中,月明风清,繁星点点。 “总经理,方向。”刘江问。 “你喜欢什么,小吃还是主食?” “肚子暂不饿,我们先去看西洋镜,行不?”刘江诡秘地。 “噢,西洋镜?”书仁惊诧,“哪里?” “红磨房。” “法租界吃西餐?”书仁瞠目,“刘江,那些露屁股,乱‘克斯’我是不搞的哟。” “看看你就知道了,肯定有趣,如果露屁股你把眼闭上不得了?” “如果跑来乱啃怎么办?”书仁装鬼脸。 “对克斯!” “那可不行,我还是清清白白的处男喽。”书仁诡诡地,“啃你,我不管。” “一切服从你。”刘江顿觉一向称之宽猛相济,咄咄逼人的行长此时也如此诙谐,平易近人,太突然。如果是其他人,绝对不相信有此事。 “你引路,我去见识一二。”书仁嘴角一抿,“走。” 6 霓虹灯透过雾霭,朦朦胧胧。电炬上下串动,交替地变换着红,兰色的光。一会儿是中文,一会儿是西语。刘江同书仁进去,找了个僻静位子坐了下来。 醉人的小夜曲软柔悠扬,歌女的嗓音有如一串骊珠。舞台上,衣着袒露的舞女劲舞正酣。 “来点什么?”西侍躬问。 “二杯威士忌,加水。”刘江自作主张。“行吗,总经理?” “你说了算。”书仁说。 “日本人喜欢喝清酒,这里没有,威士忌加点水,与日本清酒相似,所以我就当了家,没意见吧?”刘江眯眼而笑。 “蛮熟悉的,常在此转悠?”书仁对刘江反客为主不但没有反感,相反认为得体。如果是其他人,说不定书仁会有点不舒服:“我又不是日本人,你怎么晓得我喜欢喝清酒?” 舞台上的舞女高劈着腿,露出粉红色的内裤,台下发出一波一波的嘘声。书仁的目光游离,刘江看在眼里。 “怎么,真的是处男?”刘江故意地说。 “你让我就看这西洋镜?”语声刚落,门口的皮帘被推开。一个高个子洋人推门进来,头仰得老高,坐在书仁附近的桌子上,他目中无人,侍者却不理他。 “总经理,这个洋人就是我跟你说的西洋镜的主人翁。据我所知,这个洋人每天这个时候来这里,干坐。如果有人给他一杯酒,他就喝,不给他酒,他也不动声色,从不跟人主动搭腔,半年多了,总是如此。一开始有侍者干涉他,后来也就算了,打烊走路,你说怪不怪?” “汉口华洋不分,穷洋人也有。”书仁说。 “我看这个人不象洋穷人,怎么看都不象。他为什么如此我不得而知。你看他的衣着整洁,质地考究,举止文雅,眉宇间的神气无不透露出高贵的气质。穷……不象穷洋人,起码不可能是一般的穷洋人。” “噢,这可是新思维,如何见得?” “举手投足,气质不一样。只有那种受到过高等教育,或者是贵族出生才有如此味道。” “知道了。”书仁点点头,“请他过来。” “哈罗,”刘江叫了一声。租界上不管国籍如何,见面都是英文“喂”打招呼。 刘江用外语和着手势挤眉弄眼与洋人交流。洋人眼中露出惊诧。 “噢,这位先生请我喝酒?”洋人瞪着兰色的双眸。 “是的,请你过去。” “谢谢。”洋人转身过来,原来是位法国人,年龄大概在二十八岁左右。 “你好。”书仁站起身与他握手,“请坐。” “招待。”书仁喊了声。 “喜欢什么?”书仁问。 “随便。”书仁暗笑,“洋人他也喜欢‘随便’?” “威士忌?” “葡萄酒,红的。”洋人说。 “来红葡萄酒。” “好的,稍等。”男侍躬身。 当红葡萄酒端上来时,法国人身板仍然笔挺,优雅地咂着酒,面带喜色。 “谢谢。”洋人举杯朝书仁示意。 “怎么,每天来这里?”刘江问,“我见你几次。” 洋人不应,只顾喝酒。 “把老板喊来。“书仁把刘江轻轻一拍,示意。 “怎么,总经理?”刘江迷惑。 “我自有道理。”书仁面带笑意,“叫老板。” “先生有何吩咐?”老板模样的人已经来到桌前。 “这位先生每天晚上的酒钱记在 我的帐上,不过,他必须签字。”书仁对老板说。 “我们不赊帐的,请原谅。”老板表出态度。 “这是我的第一笔款子,今天够了吧,银圆和法郎都行吧。”书仁说。 “够了,够了。”老板见递过来赫赫写着“通和银行兑付”,崭新的银票,眼眸闪亮。 “以后,这位先生,”书仁指指刘江,“他会同你们经常联系,补进酒款。如这位法国先生一周内不来贵店消费,这个约定即时取消,尾帐结清,听清楚了吗?” “明白了。”老板拿着银票,“谢谢你。”退下。 “你把我的意思跟法国人表明。”书仁对刘江说。 刘江对法国人连说带做,挤眉弄眼。法国人可能知道了意思,说了句蹩脚的汉语:“谢谢行长先生。” “小事一桩,何言谈谢,这是我的名片。”刘江在给洋人翻译时,书仁已经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名片。 洋人站起来,双手接过名片。那神态俨然接受国书。因为名片上是中法双语表述,洋人瞪着蓝眼睛惊叫:“噢,上帝。通和银行。吴行长,唔,谢谢,谢谢。” “好的,你慢喝,我们还有事,告辞。” “谢谢你,谢谢。”洋人优雅地微笑,露出几颗黄灿灿的金牙。 “再见。” “行长,请。” 7 离开了‘红磨房’咖啡厅,两人朝华界走去。 穿过华洋分界的二道街,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两人已到交通路口。街右边是文化用品集市,人头攒动,左边就是通往长江的青石路了。 “饿不饿,刘江?” “不饿,你整日忙,出来就逛逛。” “那也不能饿逛。”书仁笑着说。 “搞点什么?” “你说。”书仁和随意。 沿着青石路,穿过布行,百货店,打铜街,前面的街灯弥漫着氤氲,红红的灯笼与街灯交映,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透人的飘香沁入鼻中。 “打铜街的烧腊很好,去搞点如何,我请客。 “你请什么客?”书仁拍着刘江的肩膀,“走,包点烧腊,搞一瓶酒到江边去消夜。” “好的,你指向哪,我奔向哪。” 两人拿着酒菜,穿过街市,宽阔的长江出现在面前。 四官殿码头轮船正在上下旅客。人流很慢,项背相望,秩序倒不错。 江边无风。两人找了一个平平的大石头,铺上报纸,烧腊和白酒放在石头上面。 “没有坐的。”书仁说。 “有助消化。”刘江作答。 “江边的空气真好,和着江浪,佳酿美味做伴,不亦乐乎。”书仁说。 “景致是随人的心情而转换的。今天,我同行长可能认为这明月,这江浪,这和风,尽善尽美,这佳肴也是求仁得仁。如果衣不遮体,肚不裹食,再好的景致也美不起来。 “没错,你怎么说此话,有什么心思。”书仁问。 “倒也没有,随便说说。” “今天放松,忧国忧民的事太多了,谈起来打断我们的兴致。来,刘江。“ “大有庆,白酒,桥口槽坊的。你能喝?“ “我没有跟你说,我虽然留学日本,可我不是日本人。我的父亲戎马倥偬一生,我应该称之军人子弟吧,带兵打仗的谁不喝酒?出生在军人家庭的子弟谁不会喝酒?” “噢?” “汉汾才够劲,劲力足却又醇厚绵甜。不喝汉汾酒?难道喝威士忌,白兰地?酸不溜丢跟马尿似的。” “叭!”瓶盖开了。 “总经理还有一招?” “嘿嘿,其他的不怎么样,就是这牙还行。赴日期间,同学都晓得。如果我咬牙,那就可能要拼命的。所以,惹我七分就打注。再多一点,对手便落荒而逃,为什么,我的牙开始咬了。” “啧啧。”刘江似信又不太信。 “不太相信?日本学生中一个坏小子,自恃有背景,人高马大,欺负中国留学生。我警告他,不要欺人太甚。他还比画着与我比高低。我把牙一咬,锁住他的右臂,用手掌猛击他的下颚。你猜如何,他仰面倒地,满口鲜血,至少五颗门牙下课。” “他不反抗?” “这一掌只用了七分力,再重双颚都要粉碎。人都打懵了,还怎么还手?中国学生欢欣雀跃,一个中国同学指着他的鼻子,头昂得老高。 ‘你心里没有数,书仁兄是稍微教训你一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把牙一咬,鬼都寒三分。’从那以后,日本学生再也不敢随意欺负中国学生了。” “痛快,行长,难得今天如此雅兴,又听了你咬牙的传奇,我敬你。” “不要什么行长行长的,休息之时,何不以兄弟相称?我比你虚长二岁,称兄最好。” “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 “人哪,有时候还要这些东西,你的下属,同事,还有你。” “此话怎讲?” “我欣赏你的胸怀。人们常说‘在其位谋其政’。然而谋政不易。我行由钱庄向银行过渡,取得若干业绩,有目共睹。但离汉口业界大鳄,相差甚远。挂牌伊始的通和银行,勤奋敬业大有人在,匿影藏行之人也绝非没有。政通人和时,皆大欢喜,若遇逆境时人又如何?诚然,一个位置的名称可以多种称谓,坐在这个位置的人也可有异;甚至窥探这个位置的人也不可能没有。结论只有一个,确立绝对的权威。这个权威无时不在,无时不在制约和影响人们的行动。也有一种说法,恩威并重。我认为,威为第一。听到一些说法,说你咄咄逼人,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这就对了。必须这样做才能把纷纭的意见统一,把你想实现的目标具体措施落实到人,如果你的对手指责你,那就是为他不负责任,消极的懈怠找借口。” “哎哟哟,刘江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刮目相看。” “我还补充一句,只有当你财高势大,有着不可动摇的慑人威力,你才能礼贤下士,宽以待人,完了。尽管是草茅危言,也是实意。” “你这个刘江说起话来针砭力强,语言犀利,利害。” “行长,别夸我,这点私塾底子能上正席?就是能说几句,也是模仿你的。” “模仿我?” “行长阐释道理祟论闳议,精辟深邃;分析问题条分缕析,一语中的。我最喜欢听你讲话,那个眼神,那种手势,那般姿态,使人像饥饿中偶遇佳肴,大快颐朵。有许多精彩的词语我都把他记了下来,下班后背诵模仿呢。” “你这个刘江把粉我擦,喝酒。”书仁从卤菜包里递给刘江一只猪脚,“啃,啃了更有劲。” “谢谢,那你?” “我搞个猪尾巴。”书仁用手掏纸包。 “那个猪尾巴是我的,且慢。”刘江拦住书仁的手,“你吃猪耳,既是头,又顺风。” “嘿嘿……刘江,刘江,你真是……”书仁忍俊不禁。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你一只猪脚,我几片猪耳,一瓶酒捶 差不多了。 他们俯瞰倒映着岸边灯火摇曳的江面,两人已经微熏浅醉。 “嗳,刘江,银行业务总觉得还是小打小闹,有没有什么办法步子快一点?” 书仁拣起一块小石头,向江中掷去,虽然很远,落水处仍然可见。环形的水圈,把水中灯火的倒影浪动得五颜六色,呈现梦境般的幻影。 “现在的业务只停留在钱业,即使是工厂业务的链接也有限。主要的问题还是我们的基数小,业务单一。我听洋行的一些朋友说,外国银行就不说了,财大气粗。中国银行只盘钱业,没有大的政府背景,很难壮大。倘使做大,必然一业为主,多业相辅。上海的生成银行就 第十章 长江深情 1  大智门火车站门前人群熙熙攘攘,锐叔在书仁两兄弟和王必成的陪同下走下‘雪铁龙’,书忠从行李箱中取出行李,四人拾级而上,一同朝候车室走去。 锐叔是有事回汉口处理的,几天工夫内既处理天津在汉事务,又同股东们促膝交流,锐叔的家几乎成了临时的董事会办公处所。股东们对书仁的运作好评如潮,充分的肯定。除可观的红利外,由钱庄变为银行,名声大燥,许多人熟人,找关系千方百计想溶入通和银行的资本运行,符合条件的股东才可以介绍,被介绍者还要审查合格,才能入股,如此光鲜,使老股东们的身价骤高,锐叔脸上也有光。当书仁和王必成等人给锐叔送行时,锐叔之言,语重心长。 “我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定,书仁,看准了就搞。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在背后支持你们,啊?必成哪,昨天晚上我跟你说的话要记住。年轻人,不要浮躁,好好干,你们都年轻,前途无量。” 锐叔当着书仁的面点到为止,可见昨天晚上锐叔给王必成已经上了课。看到锐叔对王必成情深意切的骨肉之情及殷切的期待,书仁心中不禁一怔,倒有些不安。 “书仁,我同你爸情同手足,看着你们长大。孩子,好好干。” “叮呤……”火车进站的铃声响起,他们仍同锐叔依依不舍。 王必成的父亲是锐叔的大哥。祖籍鄂城富户。锐叔年幼时,家道败落,大哥在鄂城经营杂货铺。锐叔好上进,大哥节衣缩食,供养其读书,并考上武昌高中。那年瘟疾,大哥,大嫂染疾。为了让锐叔读书把铺子都卖了,并把独子王必成托付于他。草敛大哥大嫂,锐叔带着小必成在武昌边读书边照顾小必成。锐叔和书仁的父亲吴贤山当兵之前合作了两笔生意,挣了一些钱两。那年小麦价贱,两人全力进小麦,在面粉厂加工成面粉,大赚了一笔。锐叔视王必成为亲子,送他读书,供他到十里洋场的上海接触社会,希望他能有作为,将来继承家业。 王必成不能不服书仁,却又不甘心。 从钱庄到银行的过渡,书仁功不可没。几个大的动作,折射出书仁的魄力。业绩的上升,决策的大胆,思维的敏捷,才思泉涌的谈吐,学识的渊博,他自愧不如。但董事长是锐叔哇,别的说不清,谁的钱多谁是老板总不为错吧?自己即便是一根草藤,锐叔却是大树。特别是刘江来钱庄后两个人绞在一起,让人更不舒服。可以承认,即使书仁有才,自己也不是庸人。能和平共处便罢,反之也不会让你们那么舒服。王必成的思绪既矛盾,又扭曲。他偏离了做人的原则,也辜负了锐叔的本意。 2 通和银行贸易部在龙王庙左侧一隅,也算是街面。此地既靠长江的四官殿码头,又是襄河与长江的交汇处。 货运码头上,通和贸易部的货堆整整齐齐。篾箩包装的桐油从坡岸一直摆到趸船边,如同长龙一般;一码一码的牛皮,猪鬃,堆成山样的棉花包按品种分门别类,摆阵极为壮观。黄师傅拿着帐单对货清点,大个子李顺和新桥在工友家洪的配合下,用油漆打标记,一切有条不紊,趸船边靠着一艘大货轮。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板模样的人面带喜色,在桐油堆栈旁与刘江边看边说着,黄师傅就在附近。 “刘主任,真好,这一千桶桐油缓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来,请抽烟。这个老板就是上海甬兴行的张经理。锐叔的好友,浙江人,物业大鳄。 “看你老说的,放着锐叔的至交这一层关系不说,解决客人的急需不正是我们的本分么?再说你老的款子从明志钱庄开始到现在的通和银行就一直预留在我们这里,这对我们也是支持。” 商业上的操作张老板轻车熟路,刘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说的呢? 张经理从皮包中取出一条“哈的门”牌香烟,递给刘江。 “谢谢张经理,我不抽烟的。” “哦,好,省财。”他见家洪几个正在卖力地清货做标记,把烟递了过去:“小师傅们,拿去抽。” 刘江欲止,见张经理却是实意。 “那好吧,张经理太客气,一人抽一支。”刘江破例 张经理拆开包装,拿出一包给新桥。 “谢谢老板,谢谢。”新桥点头哈腰。 “本来不该问的,张经理,您一次要这么多,而且我们还需要继续备货,量这么大?”刘江惑然而问。 “这批油是到南洋的。内销还没有列入本次计划。”张经理面带喜色,“就桐油而言,渔船休渔要大量的桐油,只要有货源便一抢而空;江浙一带雨多,油布伞,油靴都需要桐油,只要货到便不愁销的。多的就不说了,这次我的帐上已付了二十万,预留八十万在你这行里,按我的定单,备货就是了,齐了就装船。” “好的,我们一定照办。”刘江欣然而喜,转过头对黄师傅喊了一声:“黄师傅,把油尺拿过来。” “哎,好,好。” “看看油的质量。” “黄师傅熟练的把油尺插进篾箩,抽出时,红亮的油状物粘稠地滴在张经理的手上,张经理用手碾磨,不欣眉上喜色。黄师傅把油尺放在额头,在阳光的作用下,红亮略带琥珀色的桐油从油尺的尖头滴下,宛若变幻色彩的玛瑙一般。 “怎么样?” “好油,好油。”张经理璨然而笑,“这才是上等红桐油,你们费了心。” “这是从产地直接进的,噜,老行家黄师傅亲自检验,大小样一定不走样。” 黄师傅向两人打了招呼,又到别处配货去了。 “唉,汉口一说也有一二十年了。好油也进过,上当也有过。我就是看中了锐兄,守信誉。尽管是银庄,我也将货款置放到他这里。现在好了,你们既是有实力的银行,又有如此商贸机构,汉口的备货和款项就交给你们办理,我好腾出手办别的事。” 看完桐油,刘江和张经理又转向猪鬃,见小捆包装,麻线捆扎,一捆一捆,摆码整整齐齐。 “猪鬃可是战略物资,这么紧张你们都能办到,真不可思议。” 猪鬃是有季节性的。一般在暮秋时节出货,时值夏末,新货没上市,隔年存货早就告罄了,即使有,也少。所以此时搞到如此上等,这么大的数量,着实不易。猪鬃是铁船和炮舰刷油漆必须用的。市场上一直是抢手,这批货到上海,必赚大钱。张经理喜上眉梢,暗自佩服通和银行的这般人的工作效率了和踏实的办事作风。 “多的客气话就不说了,这次的定价是低了一点,下次你们提点价,做生意还是要挣钱的。” “没关系,我们也没亏本。” “好的,我上岸还办点事,晚上乘船去沪,一切拜托。” “好走。”刘江抱拳。 通和银行物贸部成立以来,一下子就成了汉口物流一匹黑马,资金调动方便,汉口又是货到就活的码头,只要有钱转手,就生钱。黄师傅业务渠道多,商场交际也广,各种物资识别真伪堪称轻车熟路。运作起贸易来,娴熟自如。什么季节出什么货,什么季节备什么货,川江顺江而下的桐油,生漆,五倍子,猪鬃;西北过来的牛羊皮,皮的老嫩,冬皮与夏皮,讲究多了,没有三年五年,门就摸不着。黄师傅却在汉口与物资打了近三十年的交道,不是一次意外的骗祸,他早就是名扬汉口的巨商了。 光阴荏苒,转瞬已过半年,黄师傅把物贸部搞得有声有色。天时,地利,人和,物贸部迅速扩张。物资业务涵盖,山货,棉麻,铜铁,粮食几个大类。并在四川重庆,南京建立门市部,升格为贸易公司。此举当然少不了刘江的策划。 这样急速的扩张显然符合书仁的本意,也符合他的择业思想,当然,利润也是可观的。 正午,高高的艳阳,天空湛蓝,几缕白云轻移,江面拂着微风。书仁同刘江从车内出来,欲在江边小憩。 举目眺望,江水在阳光下泛起熠熠金光,航行的江轮拖着两道金泊般的浪线,耀眼夺目,武昌城清晰可见,远处溯江而上的客轮有着特殊的白色轮廓,似动非动,可以听到客轮的鸣笛声。 “多好的长江。”书仁情不自禁。 3 “嘿嘿……哟伙噢,嘿……嘿,哟伙噢。”吃力,从嗓子眼迸出的呻吟声传入耳畔。猛然回首,不远处一群衣杉褴褛,面目黝黑的码头工人扛着压得很紧,比人还高的棉花包,口里衔着竹片,低声哼着听不懂的吟声,一步一步艰难朝趸船走去。 “这是什么行的货场?”书仁攒眉而问。 “是外国洋行的货场。” “这么大,压得这么紧的棉花包,多重?如果是我们行,要注意,一人不行,两人抬,太危险。” “这也无法,为了生计,不干不行。有时候,慢了,还要遭到工头甚至洋人的鞭打。” “有此事?” “司空见惯。” 突然巨大的棉花包一歪,人群中一阵骚动。几个码头工人甩下棉花包,准备扶起受伤的扛包者。尖厉的哨声响起,高鼻凹眼的黄毛举起皮鞭,帮忙的工人叹着气无可奈何离开受伤的码头工人,扶栏外,有几位路人高喊着,黄毛举起了枪…… 书仁在铁丝网旁高声疾呼,无人理睬。伤者被抬着,看起来伤势很重,一动不动。人被抬走,顷刻间,现场烟消云散。码头上扛包的工人仍然继续“嘿哟,嘿哟”地扛着巨大的棉包低吟,艰难并重复着繁重非人般的体力透支,码头上就象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 “就这样子”,刘江轻轻走在书仁的身后,略有所思地说:“人要吃饭,也只能如此。尽管是这样的繁重活,稍有不满,马上还不让你干,不干行吗?一家老小等着米下锅呢?如果反抗,洋毛子的皮鞭,枪械却是不长眼睛的。” “……”书仁目光如炬。 “你想说,政府?什么政府,见到洋人低首垂眉,诚惶诚恐。要不然,长江边怎么会有租界这样的怪物出现?怎么会发生‘国中之国’频频出现华人蒙冤至死?登载于报端的惨案,冤案时常发生?所谓的政府只会装模作样的做做样子,他们管不了的。租界的那些洋大员哪里把如此软弱的政府放在眼里?把那些饱食终日,浑浑噩噩的官僚的话放在心上?迫于民众的压力,冠冕堂皇,应付一二,到头来,不了了之。受苦受罪的,还是民众,特别是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人。”刘江发感慨。“长江,什么时候能自强?” 书仁的神色顿然沉重,他俯瞰东流的大江,心绪忧悒。 “刘江,此言有理。长江的美丽,恢弘,这是给人的第一印象,透过这个现象可以窥探出我们的长江在呻吟。我感到长江就象一个衣着华丽,面目娟秀的母亲,面对一群外族的地痞,无赖,束手无策。母亲被这帮无耻的家伙,恫吓,威逼,猥亵。而那些不肖的子孙们却为自己的私利,争权夺利,麻木不仁。更有甚者,与外夷恶贼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残害母亲的躯体。母亲华丽的衣杉被撕破,母亲的身躯被窥视,母亲的尊严被亵渎。” 愤怒之极的书仁把手的关节捏得‘咔,咔’响,凝眸定睛于江水,难过的样子不可名状。 “要是没有列强的欺侮,有一个好的政府,国之太平多好?”刘江颇受感染。 “刘江,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天,长江上没有张牙舞爪,恣意妄为的外国兵船,取而代之的是我国自己的炮舰。长江岸边的洋人不再趾高起昂,与国人平等,绝无用文明棍敲打黄包车夫的羞辱场景,更没有刚才如此的一幕。到那时,民众使用的是我们自己制造的先进工具,衣着是我们制造的美丽衣衫,多好。” 书仁的脸上由愤怒逐步转为平缓,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神色显出淡淡的惬意。 “到那时,长江上行驶的是我国的船队,大江两岸修起高楼大厦,就是江边的滩涂也无不用处。” “江边的沙地?” “对,借鉴英伦泰晤士河,新加坡海滩,甚至可以类似于莱茵河畔的绿化布局。修一些长廊、水榭,植一些花草。当你徜徉在绿树成荫,生机盎然的花草中憩息;孩子们在江滩青翠爽目的草地上,和着微风嬉戏;还有那些老人们,眺望江水,在沁人心脾,香馥馥花木相挟的卵石小径中散步,多好。 “那时的江边。白天交互掩映的树木遮挡烈日,营造着清凉;夕阳西下,云横霞起,嫣红的光束映衬着江水,江面上显示一条悦目的金带与江滩绿色长廊交映,渲染着罗曼蒂克;夜里,两江四岸的街灯与弦月融汇,伴随着轻拂的江风,若踏月吟哦,逐凉逍遥,不也上演着活色生香?” “那是人间的仙镜,虚幻飘杳。行长,恕我直言,你尚能想到,我却想都不敢想。” “真的不能实现?” “我看很难。” “……”书仁也无话可说。 “时局迷蒙,缺少国家栋梁哟。” “我就不信。五千年历史的中国,尽管屡遭外族凌辱,但是中国还是中国。有识之士总是有的,中国永远亡不了。总有一天,东方的睡狮觉醒,中国将脱胎换骨。刘江,你不觉得,我们不就是走在这条路上?” “我们只是商人,赚钱是我们的首选。”刘江用迷惑的脸望着书仁。 “兵战有形,商战为无形。商可富国,国富民强。你说的没错,经商必须为钱。中山先生为推翻满清,在南洋募款为什么?钱;为讨伐军阀,去泰西以至日本求援,终究离不开钱。人是要生存的,需要钱。但是只为生存而活,有什么意思?中山先生如果为自己的生存而活,他会活得很滋润,但是他选择了抗争。他向清庭宣战,他向军阀叫板,而对友好与我国的外邦,却表示极大的善意,他是有精神的。而我们,求生存也算可行,为什么要争,要拓展,甚至冒着风险,就是要成大气。通和银行是我们的根据地,发展它,壮大它,雄厚财力的聚集乃至拥有,才能左右商场,才有能力介入政务。若能介入政务,就可以驾御军界,到那时……唉,说远了,但是目标决不改变,刘江,我需要你的帮忙。” “行长一番激昂话语催得我神情激荡。使我更理解你一步一步的苦心。我不说任何掺有杂质的话语,你指到哪,我就往哪冲,怎样?” “好兄弟。” 两人拍着肩眺望远处的龟、蛇两山。当目光收回时,书仁仿佛想到一件事没有跟刘江说。 “刘江,看我这个人,脑袋怎么了,刚才想到的一件事到口边,被嘿哟,嘿哟的扛包声打断了。“ “什么事?” “一下子记不起来了。”书仁摸着头。 “张经理的货已经启运了,另外一批正在筹备中。物贸量大好赚钱,但是总感到有一个瓶颈卡住了我们。货没有地方囤,租用费又高,重要的是因货位不够,配货不及时,弄不好耽误时机。如果江边货场能容纳还好一些,无非是成本高一点,如果仓库货位满了,就是给钱,人家都不允。作为仓库业主,人家也有人家的难处,他可要考虑他的关系客户。 “这个瓶颈是仓库?”书仁睨视刘江。 “你看得很透。” “能不能租用仓库?” “小仓库作用不大,而且费用也不低。大仓库价高,还很难租。商家都有自己的算盘,不可能全按你的思路办事。”想作大,没有仓库不行。“刘江很肯定。 “这样,你从物贸中腾出手来,让黄师傅先顶着,马上作手仓库,解决储运问题,包租,买断,新建都行。无论如何把这块弄好。这不单解决肥水外流问题,而是影响物资的转运和物资存储的大事,物资上的事,特别怕倒腾,七运八搬,好包装成坏包装,大量的破损等,价格就大打折扣了。噢,记起来了,刚才想说的也正是这一类事。嗯,物流中的仓储费用的事。据王会计反映,今年的物流效益不错,如果仓储和转运费用降下来,效益将大幅度提高。看来,我们所见略同,我有此想,你知我意,彼此灵犀一点通。刘江,仓库之事,刻不容缓。“ “好的。” 4 刘江在银圆和白银上的确是行家里手,银行的柜上从没有发生银圆和银两出现假货及缺斤少两的问题。经过半年多的培训,经营柜的业务人员对此项技能有较大的提升,这种技能,使汉口的外国银行都佩服,虽然他们有机器设备,操作设备还是人,别看此事只是单纯的效益问题,重要的是给客户增加了信任心,有一句口头语:“通和银行出的银圆和银两,重量足,质量高,决无假货。”仅此,其广告效应让通和银行存贷业务大增。 刘江还是通和银行的信息功臣。 他在汉口商场混了好几年,尤其在换外币上,涉足于很多外国人光顾的地方,也结识许多茶馆酒楼的掮客。租界上的美国青年海军会所,几个门卫就是刘江的“洋哥们”。美国水手到汉口换银圆,大部分都是这几个门卫介绍的。当然,刘江的钱赚到手后,也不会忘记他们,两好合一好,不亦乐乎。“红玫瑰”舞厅,“喜得门”饭店,“礼比斯脱”咖啡厅,说不定哪一个调酒师,男侍就是刘江的异族兄弟,比如“礼比斯脱”咖啡厅,连老板都是刘江的“黄毛大叔”,刘江只要能换上好的价钱,绝不忘掉他。而且,刚下船的洋水手和海员从刘江手换到银圆之后,首当其冲的是去“礼比斯脱”喝一杯解乏,你说这样得人不逗老板喜欢吗? 刘江几日不去,这些“洋大叔”,“洋哥们”会鼓着蓝眼珠子,摸着黄毛。 “这个密斯特刘江,怎么把我们忘了。” 当然,进了通和银行,刘江跟他们有话,只要有时间,一定造访,客观上频率要比原来少一些了。已经跟他们说清楚了,也得到他们的谅解。刘江每次“重游”故地都会带回来许多报刊上没有的消息。 “汉口有个叫周晓得的人,人们可以不知道汉口的市长是谁,不知道周晓得的人很少。 满春茶馆的人都叫他“都晓得”,天上知道一半,地下全知。是不是真的,反正人们都信,什么事在他的口中吐出,都有出处,绘声绘色。再说又不是总统的施政纲领,谁又去钻牛角尖,往死里去理论呢? 周晓得年过三十,光棍一人。从长衫及手上一枚金戒指,一眼就可以看出不是出体力活的。他的生活哪里来?这就不要你操些冤枉心。汉口富商大贾多的是,谁家没有一点事?婚丧嫁娶,做寿摆席,总要有个人去张罗。只要是周某人,绝对把事摆弄的平平和和,决无差错;特别是音又甜,声又脆,左一个姨,右一个姐,喊得那些太太,小姐喜上眉梢;赏钱是不会少的了。钱到手,周晓得会千恩万谢。你要是多给,他却不多要。实在推不脱,也有办法。不是给什么姨买点什么糕点,就是给姐儿们买点甜品,不时还带点街头笑料,新闻趣事。逗得姨、姐们笑得眼泪只流,捂着肚子爹啊,娘啊的红脸嗲叫。你说这样的人哪里混不到饭吃。 周晓得就是刘江的朋友,也是他的线人。 一次,洋水手喝醉了发酒疯,朝周晓得施虐。正巧刘江碰到,几句洋话,手舞足蹈,把洋人打发,两人成至交。这次银行成立信息部,他便是编外联络员,单线对刘江。 周晓得是满春茶馆的常客,也是座上宾。老板同他有个默契。茶钱堂上照付,讲规矩;下场后老板退还,只多不少,讲胃口。老板是苕?他才不苕,周晓得就是上座率。只要周晓得在,茶馆生意绝好;周某人不在,上坐率直线下降。周晓得,口悬如何,古往今来,官讳绝闻,中外时尚,名人功过,绘声绘色,添油加醋。时而茶馆满堂大笑,时而悄然无声。高潮之处,不是引的人喷茶,便是让人抓耳挠腮。周晓得说古论今,精辟浅辞,天南海北。茶客直勾着双眼,聚精会神。你说,评书,有这味么? 他每天上午,太阳上三杆,必须到茶馆。除了听一听街坊趣事,发一通议论,就是窥视着人群动向,因为他还有任务,刘江给的。早上喝茶的特殊人物是些什么人?所谓特殊,就是来茶馆不是闲聊的,而是在谈论汉口商界或者有商界有密切联系的人物和事。包括他们是什么背景,至于谈话的内容,不加发挥,原汁原味地反馈到刘江那里。 5 今天有几位打扮与时的人同盛记商行的老板马有财在谈着什么,周晓得脸上平静,耳朵却竖着, “你老兄有什么话说,想不发财都难。” “一块狗屁不值的烂地,当今成了肥肉哟。” “人要发财,门板都挡不住。” “放着在说,反正,我也不急等钱用。黄胖子找过我两回,让他吃了闭门羹。”几位刚入坐的人发完感叹后,马有财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声。 “听说出的价钱炙手哟。” “就是一座金山,我也不答应他,帮日本人是什么好东西。”马有财面露愠色。 “你也是,这把年纪了,有了好价钱脱手不算了,图什么?” “钱一生能赚多少?我也不缺钱用,个把姑娘也少了她的嫁妆。日本人,休想。” “搁着还不是搁……” “你们就不要说了,我见到黄胖子就烦,狗日的。算了,莫谈,几位,吃茶。”马有财有意避开话题。 “你那块地,话说回来,不用就是废地,茅林草深,几堆破酱坛子东倒西歪,可这是四官殿的一块地哟,离江近,距街市又不远,四五亩这样的空地用起来却是个宝哟,可日本人价钱出得也高得离谱。” “如果就长江的走势而言,日本租界在最东,这快地在租界以西,挨不着啊,买了干么事用?“ “诸位,你们费心,我感谢,但是我有个原则,只要是黄胖子要这块地,金山银山不稀罕。喝茶,再说此事,马某就失陪了。” 马有财真的下了坠子。 “四官殿一块地,四五亩?个杂,我怎么就不知晓?”周晓得自言自语。很快将得到的信息反馈到刘江,刘江正在向书仁汇报这块地的基本内容。 “盛记商行马有财?”书仁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左手食指撑着太阳穴,问着对面而坐刘江。 “他有盐行、货栈、酱园、铜器厂。听人说,此人生意虽然不是很大,但为人正直,刚正不阿,这块地原来是废弃之地,平日里晾晒一些酱菜什么的,没有重视。” “四五亩地,盖仓库正好。地理条件正合我意,你对他了解多少?” “知道这个人,汉口商场颇有口碑。人是好人,就是脾气有点倔,没有打什么交道。”刘江说。 “可不可以拜访一下,随便探个路?” “当然可以。” “我写一个帖子,你去探下虚实,前辈嘛,拜访一下,没有错。” “没有问题,不过我听说,黄玉豪,日本正金洋行的买办去谈过地的事,一口回绝。” “什么原因?” “周晓得没有说清楚,只说是对黄玉豪骂骂咧咧。” “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那还不清楚。” “先探路吧,什么情况,我们再议。” 第十一章 邂逅野田 1  应日本正金洋行之邀,书仁和书忠在汽车后坐谈论黄玉豪及正金洋行的情况,刘江开着车。 车速很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爬行,车外人声鼎沸。刘江摁着喇叭,仔细环顾汽车周围的环境,看来堵车利害,直接洞穿英低租界是不行的了。见书仁与书忠谈意正浓,不便打扰,刘江朝左一拐,向后城马路驶去。刘江之意走车站路,绕道而行。 “这个黄买办真的是蛮好的一个人,别看肥胖臃肿的样子,待人很热情,也很乐意帮忙。” “你说的还是上个月有人闹事,他过来帮忙平息的那事?” “那几个扁担太讨嫌了,一点货转运,涌入一帮人,乱搬一气,有意打破竹盒,把肠衣散了一地。家洪他们又不在码头上,若不是被隔壁货场上的黄买办碰见,拔刀相助,现场会乱七八糟。黄买办一吼,几个大块头,虎背熊腰,别着镶子往旁边一站,怔住了,多亏了他。” “这个事你说了好几遍,你的意思是对我表明这个黄买办的为人还不错?” “是的,是这个意思。” 汽车经过异国情调的德租界,日耳曼风格的建筑布局严谨,环境典雅。正值薄暮,夕阳的余晖映衬在高大的树木上,颇具安详和静谧,车轮在洋灰地上沙沙而响。穿过德租界,白昼阑珊,街灯见亮。前面便是法国租界,这里无处不凸显浪漫的法兰西,高大的法国梧桐在路灯的映衬下,班驳陆离。翠绿的藤萝与高墙掩映的庭院内响起“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不远可见霓虹灯闪烁,汽车朝前滑行,书仁的“铁雪龙”就停在巨大玻璃的幕墙旁,这里可以透过玻璃窥视到大厅内的金碧辉煌。 爱丽舍宫的大门口三三两两,高鼻凹眼的法国男人与高大肥胖的法国女人在谈笑,旁边也有华裔女子,看似没有答言,脸上却堆着极不自然的笑样。这简直是从法兰西移置过来的街道,无处不凸现法兰西情调。 三人下车,拾级而上,一眼望去,男仆旁站着一个胖子。满脸堆笑,迈着臃肿的身躯,笨拙地迎了过来。 “有失远迎,是吴行长吧,哟,吴主任也在。哎呀,真算是把你们请到了,快,快请。”黄玉豪点着头,哈着腰引领三人进入“商业总会”。“商业总会”俗称“爱丽舍宫”。 书仁见到黄玉豪算是没有笑出来。以肥胖为特点的体态,点头的意思是有了。由于脖子与头差不多的直径,与其说是点头,倒不如说是低颈。这个人的头呈扁扁的南瓜形,又没有几根稀毛,典型的发育不全。脖子的发育却异常亢奋,挤占了脑袋的位置,正面尚可以看见五官,如果朝后看,只见脖子不见脑壳。说话的声音倒有些磁性。 “鄙人黄玉豪,正金洋行办差,初次见面,不甚荣幸。吴主任我们见过面的,今天奉野田总裁之命,恭请吴行长。” “嗯。”书仁的鼻子哼了一声,算是作答。在他看来,买办只是一个掮客,严格来讲是受洋人差遣的仆人,自然和自己不是一个档次。用鼻子唔了一声,算是给他颜面,没有称他为“汝”,就是把味他玩。会晤地在三楼,一至三楼为裙楼,没有电梯,黄玉豪上楼的艰难程度可以同疲劳至极的笨熊相提并论。 2 三楼包间的装饰典雅而浪漫,白色的法式餐桌镀着金,中间摆着名贵的荷兰郁金香,橱柜中各种名贵洋酒在炬灯的反射下发出绚丽的色彩。 一个以个头矮小,窄窄的肩为特点的中年男子戴着眼镜,见书仁一行进门,从沙发上站起来。 “请到的贵宾:吴行长”黄玉豪介绍书仁。 “哦,百忙中请到通和银行的吴行长,非常荣幸,鄙人野田一郎。”一口标准的国语。 “你好。”书仁握着野田伸过来的手,不卑不亢。 “野田总裁经常批评我的不力,经过多次努力,今天才盼到吴行长光临。”黄玉豪的话是两层意思,一是说明野田重视与书仁的会见。另一层是为找到书仁和野田之间某种平衡,为书仁多次请而不到开脱,可见这个貌似笨拙的黄买办不是一般的角色。 “本当在鄙行接待您,考虑到中国的习惯,还是在第三地商业总会为好。不知吴行长见不见外?” 野田的眼睛从深度的镜片后面微微露出谦和的笑容,日本式的鞠躬一个又一个。 “野田先生,我这个人很实在。承蒙野田先生盛情,书仁前来以求赐教,有什么事,直言不妨。” 书仁最怕套话,话语中明晰表述其意。野田多次邀请不会只因为客套这么简单吧,如其绕圈子,倒不如直来直去,有利的就干,不利的就算,何必呢? “在日本待过?”野田的瘦脸上笑容从未断过,脸上的皮打着皱,真要猜其年龄,还真有难度。野田向黄玉豪示意,黄玉豪用手拍了一下,几杯法国名酒由法国女郎端了上来。 “请。”野田端着白兰地抿了一口。 “谢谢。”书仁咂了一点,书忠和刘江也一一效仿。 “我们是校友。”野田没有待书仁回答,象初次见面的亲戚或多年未见面的朋友一般。这种亲戚应该类似于年长的表亲,堂兄和高年级的校友一类。他面色尽量朝祥和、爱抚靠拢,缓和而平静。“我比你高几届,你的专业是金融和贸易,五一四班,主授老师是河野谦三,是吗?我是一0六班,专业是世界经济和国际战略。真不巧,大学时,我刚毕业你们就进校门。不过,怎么说也是校友喽。” “日本人的信息很灵通,看来我的情况他们已经摸了不少。”书仁暗忖。 “吴行长,尊敬的学友,在您的领地,我们干一杯。” “干。”书仁同野田碰杯,又抿了一口。 “这几位先生也来,干!” “干。”书忠和刘江也表示了一下。 “通和银行由一个小小的钱庄,一跃成为汉口银行业、物流行业的巨鳄,鄙人佩服,并表示由衷的高兴,‘干巴列’。”野田用日语对书仁说。 “野田总裁如此褒奖,书仁汗颜。作为实力雄厚的日本正金所控制的钱业资产,内河航运等,这是华商望尘莫及的,总裁如此谦逊,书仁坐立不安。” 书仁娴熟的语音,合适的手式,恰到好处的语速,使野田点头,令黄玉豪惊惶。 “这个留学生日语说得如此的好,比我黄某不晓得高了多少档次,不能小看。”黄玉豪不时的陪笑迎合书仁和野田,察言观色。 “书仁学友,你对日本正金洋行的评估没有说错,从资本量来说,的确不少。可是我们是在汉口!中国有古训,‘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请不要多意思,只是比喻,许多事我们办不好,需要您的帮忙,谁叫我们同校一场呢?” “你的意思?”书仁见野田要说实质的,就来了一个撑篙探路。 “我们日本是个讲友情的国家,上日本留学的人何止成百上千,孙总理把抗清的根据地都设在日本,所以,我国是你们的大后方,永远是你们的朋友。小学友,我们要互相提携才是。” 黄玉豪的头一直在点,扁扁南瓜脸上一对小眼睛一眨一眨。时而望着两位对话的主角们陪笑,时而睨视书忠和刘江,当然,书忠很多时间是迎合的。惟独刘江,面色一直不改,从进门到现在,完全无变化。黄胖子也难。既要迎合野田和书仁,又要陪好书忠,重要的是要窥探坐在旁边的刘江。黄玉豪智商也不低,刘江在通和行的作用他不说是掌握百分之百,也有百分之八十。 书仁仔细倾听野田的话语,窥探他说话的意思,微笑的面部没有大的起伏变化。 “我与黄先生商量了一下,”野田改用中文,其目的可能是让谈话的内容使书仁随行的两位知晓。“考虑到通和银行的实力和物流这一块的运作能量,我们欲将汉口的物资采办权委托给贵行。这个量我的估计不会小。换句话说,只要通和银行有能力采办的货源,我们都可以汲纳,而且批量大。为了方便贵行的运作,我们将会有一个采办计划预先给你们,至于资金和返利将给予特别优惠。” “特别优惠的意思是,资金先预付七成,发运后凭货单结账,第二个循环也是这个含义,以次类推。”黄玉豪插言。书忠听后满脸笑容,象抓到一个金娃娃。他望了望二哥,见书仁神色仍然平和。又瞥了一下刘江,刘江也是那付神态,书忠与黄玉豪的眼眸相对的一刹那,两人轻轻点头。 “吴行长,不急,你现在可以不答复我,回去掂量一下,具体操作由黄先生办理。” “哦,一般额度用现金支付,大额可以用我们的‘信用证’,这个量大,也方便。若物资采办顺利,亦可开展代销日本的产品,测算一下,利润可观喽。” “、、、、、、” “也就是说,大额的采办,不用贵行的资金。”黄玉豪补充一句。 “我说一句,原材料可以考虑,”刘江此时先插一句是为了书仁作答作铺垫,也是一个提醒。“众所周知的原因,日本的产成品,如棉纱、丝绸哇什么的,下一步再说,是不是这个意思,吴行长。” 刘江的话语也是书仁要说的意思,尽管是初次相交,野田搬出校友这一层关系,有来言便有去语,按照汉口话来说“搭白算数”。既然是口头若定,也是算数的。所以书仁感到刘江的精就在如此。当然书仁头脑也没有怎么发热,思绪非常的清晰。 书忠却不如此看。见刘江插言,他的脸色骤变。“你刘江逞个什么能?外资是我的业务范围,要插话也用不着你,总喜欢充人尖子。”书忠和王必成对刘江是有意见的。王必成曾经跟书忠说过多次刘江喜欢出风头方面的事,书忠对刘江早有不舒服。考虑到刘江真的还能够帮二哥办点事,也就作罢。今天二哥会晤野田,你刘江只配开车,说话哪有你的份?” 书仁对于这次赴约还是诚心的,希望能合作办点事。实在话,他对日本人的印象并不坏。原材料尚且不说,就“日本货”而言,国人对日本的产品既爱又恨。客观的讲,日本的产品没有不好。比如棉纱、纱布、丝绸,工艺细腻,价格便宜,谁愿意用高的价钱去买加工粗糙、质地很差的产品呢?从经济的角度考量,日本的产品就是有竞争力。可话又说回来,此时的中国,如果日本产品大量的倾销,不知道多少工厂要关门,不知道多少工人要失业,汉口的几大纱厂绝对竞争不过日本的纱厂,这些厂子还有通和银行的资金,为日货开路,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书仁心中顿起矛盾。 刘江的话语他绝对要考虑,此时也只能如此。日本棉纺织品暂缓,先行联合运作原材料。书仁定下原则。 “什么时候可以运作?”书仁问,“我指的是原材料,产生成品下一步再说。” “现在都行。”轻轻地微露笑意。“我尊重你的意思,吴行长。” “好的。” “干巴列。”野田举起酒杯与书仁碰了一下,又环顾坐在书仁旁边的书忠和刘江。 “干杯。” “谢谢。” 3 书忠拿着草签的合同书在办公桌上沉吟。王必成从外面进来。 “大买卖吧?保准让外资部翻一个大身,我们国资经营部的额度可是小巫见大巫喽。书忠,你今后在银行里再没人敢对你小视了。” “那个换钱小开也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大动作,总喜欢冒冲。” “写完了吧?绝对的大手笔。祝贺你,到时候把我们带着点。” “你这个必成,还跟我开这种玩笑。” “什么时间禀报?” “马上去。” “行,祝你好运。”见刘江从楼上下来,王必成同书忠点点头离开了。 “什么一元储蓄,什么铁路大单?那只是搞点资金,贷出去才有效益,小儿科。跟日本正金联合。操作简单,利润率高,又不怎么垫付资金,这种生意哪里找?这才叫大动作。刘江你找得到吗?背个死老鼠,冒充打猎的,我看你抖什么抖?”目送必成,书忠把合同书一弹。心中颇觉得意。 当他兴致勃勃把合同书草拟稿递给书仁时,不禁面带喜色。 “书忠,去把刘江喊上来。”书仁边踱步边说。 书忠不动,面色不快。 “去呀!”书仁催促。 “这是外资部的事,要他来干什么?” “你这里还涉及到物资的采办问题,你不要刘江来,你去采办?”书仁头没有动,眼却犀利地平视书忠。 “那也不需要刘江,而要黄师傅来。” “黄师傅去码头了,只有刘江在行里。” “刘江如果参与讨论,王必成也应该来,他是国资部的主任。”书忠也不软挡。 “书忠,你怎么回事?这是外资部的事,刘江是配合黄师傅作物流的,他来是本份,今天只是小范围的商量一下。如果需要,还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开讨论,此项联合是非常敏感的,而且要有一定的策略,范围不易很大,照理说会计部的王会计也要到。今天只是先议一个原则,人少说得透一些,去,听话。” “嗯。”书忠听了二哥的说明,好象也有道理。心中虽然仍有不快,坚持也不好,所以出门去喊刘江。 当书忠把合同书通念了一遍后,书仁提示让刘江提点意见。 “行长,这种联合从经济的角度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事。不过,前一段抵制日货的风潮仍让我们记忆犹新。反正慎重为好,起码要策略一些,不可以高调。” “又在泼冷水。你这个刘江是不是跟我过不去?”书忠极为不快,心中一股怒气升腾。 “刘江,你怎么总是跟我过不去?这样好的买卖你总是阴不阴、阳不阳的打破。不搞就算了,何必冠冕堂皇,你要反对就直说。” “书忠,怎么这样讲话,现在不是在讨论吗?既然是讨论,什么话都可以讲。而且把问题考虑多一点最好。“ “你总是护着他那也没有办法,搞是不搞,你们说了算。”书忠忿愤地撂挑子。 “刘江说的意思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你怎么这样理解别人?抵制日货之风汉口几乎成了一股风暴,难道你不知道?刘江说的一句都没有错!“书仁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书忠,书忠虽有不满,目光已经低垂,软了下来。 “刘江,你继续说。“书仁转身面对刘江。 “法国人,俄国人,德国人好像比日本人好打交道些。“刘江平缓的应声。 “这点不能一概而论。要说法国,俄国,德国人都是为自己的利益。八国联军,这些国家不都参加了,难道因此事就不和他们打交道?对于日本人,就目前汉口的主流民意,我们的确是应该策略一些,不可以高调。” “起码要策略应对,以免商界非议。”刘江说。 “这话没错,书忠,你同黄买办再接触一下。一开始,我们最好是同他们变通的做。比如名义上不直接对正金银行,而是与他们的下属机构做,他们有没商行?” “有的,不过规模不大。” “那没有关系,这样可以避避风头,起码不明显。试探性的运作,万一不测回头也好办。书忠,就这样办,有什么情况及时回来向我通气。” “嗯。如果日本人提出修改呀什么的,怎么办?” “没有修改的余地,既然黄玉豪经手,把合同给他看,一字不许改,签就合作,不签就罢。” “嗯。”书仁定了调,书忠也没有办法。 “你跟王会计说一说我的意思,他是个帐务处理专家,请他策略地处理。” “好的。”刘江答。 “就这样办着再说。”书仁一锤定音。4 正金洋行完全按照通和银行的意思签了约。避开了与日本正金洋行的合作之嫌。名义上是通和银行物资公司和汉口江旭公司联合经营,实际上江旭公司的负责人就是黄玉豪。 书忠把合同书递给书仁过目时,书仁处之泰然。 “就这么办。” “要不要再考虑细一点?”刘江问。 “不需要。”书仁语气坚定。 “好的,遵命。”书忠喜上眉梢,横了刘江一眼。 刘江无言以对,眉宇间流露出忧虑的神情。 二月以后,通和银行的二楼走廊中,书仁神采奕奕,快步的行走。时值傍晚,他是到各部门巡视后回到办公室的,一见他的神情,就知道各个部门、各个环节运行得不错。此举是他时常的习惯,什么事都清楚明白,久坐办公室不是他的习惯。 “哟,王会计,你已经来了。”书仁在办公室门口看见王会计手拿账本,“请进。”看来王会计是有约等候。 “请你来是讨论一下这两个月资金和物流情况,主要是与江旭联营以来。”书仁示意王会计坐。 “行长,从资金看,国资部存贷额尚有增幅,幅度为一成左右,我说的是毛数,具体我有名细表格报你,外资部略高,三成多一点,增幅最主要是物流,增幅近五成。” “效益如何?” “物流利润很可观,净增三成还强。” “如果只谈与江旭的联营呢?” “起码有二成,而且由于物资的推动,外资部的资金流量与利润双向攀高。” “嗯……”还能说什么呢?日本正金银行的联营是诱人的,看来这个选择没有错,“资金回笼,如何?” “预付货款,信用度很高。” “用了信用证没有?” “用了一次。” “人家买不买帐?” “那有什么,绝对承付。” “好的,谢谢你王会计。” “行长,细账我会尽快给你。” “好的。” 目送王会计的背影,书仁感到慰藉。照这样运作下去,汉口的物流将会被通和银行统领,某种意义上说,甚至可以垄断市场,如此局面不是书仁梦寐以求的吗?表面上的兴旺使书仁逐步失去警觉。 “扩大规模,垄断市场。”书仁瞬间的兴奋使其踌躇满志,他象一头奔腾的骏马,朝着他所期待的目标义无返顾地冲过去。 亢奋片刻,书仁仿佛想起一件事,他思片刻,从口中吐出一句话:“抓仓库。” 第十二章 马家多事 1  “这里,上一点,再上一点。”躺在床上的女人是马有财的续弦,近来称其胸口痛,便请来普爱医院的何医生为她看病。何姓医生留学德国,三十岁上下,白净的脸上,双眸有神,高挑的身材,绝对英俊的男人。何医生住所与马家望衡对宇,几步之遥,时逢朱姨偶染微恙,一叫便到。正当他今日休息。 何医生的听诊器已经移到了朱姨的胸口。马有财的的老伴去世多年,膝下有一女,名翠娟,因为马有财的续弦姓朱,所以一屋大小都以朱姨称谓。朱姨实际上只有二十七、八岁,保养极好,体态丰满,续弦之前是三流汉剧团的花旦。 “还要上一点?”何医生惑然而问。 “嗯,就是嘛。” 朱姨嗲声嗲气,“哎哟,到处都痛,哟。” 何医生的听诊器停止移动,他望着朱姨问:“请你说清楚,到底哪里痛?” “我说了嘛,还上一点。哎哟……哎。” “不对呀,心口痛一般是胃部反射到胸口,怎么会……”何医生茫然。 “朱姨,再上去就是肺部了,如果是肺部,要到医院拍片子的,心口痛不在这个部位。” 侍女小红抿嘴而笑,朱姨朝她瞪了一眼。 “真的嘛。”朱姨脸露娇媚,白嫩的颈部下方高挺的胸部象两个小兔子,和着她的动作左右摆动。“哎哟,往下痛了,哟……” 听诊器又回落到胸口。 “还下点,哎哟,啊……再下点。”朱姨仍在叫,叫声宛若发情的母猫。 听诊器已经到了肚脐的部位。 “嗯……好象还要低一点……“ “朱姨,心口痛也不会在这个部位,在下边是妇科的范围,如果再痛,到医院去检查,我这里没有设备。”何医生无可奈何地说。 “大夫,这心口痛会跑动啵?怎么这里痛,那里也痛唷?” “你最好到医院检查检查。” “你能不能跟我看看。” “这样吧,我给你开点药,吃吃看,如果无效,还得到医院。” “那好吧,何医生,哟,要多谢你哟。” 何医生给朱姨开完药,提着皮箱,礼貌地朝朱姨告辞。 “何医生,谢谢你,常来哟。” “好的,请保重。” 2 晨光熹微。 翠娟在楼上的闺阁中俯瞰自家的花园。 窗外,夜雨淋湿的苍葱树丛格外靓丽,迷蒙的水气在朝阳的映衬下,飘渺升腾,伴着和风,有如婷婷少女,婀娜多姿。 翠娟脸上荡漾着笑意,追思着一周前与刘江的偶遇。 轮渡上,翠娟与侍女小红踏进船舱,他们此时是去武昌莲溪寺敬香还愿的。听说那里的菩萨很灵,特别是寺内的大彻堂,对于闺女求偶,妇人求子,签很灵。尽管汉阳的归元寺已经去过多次,莲溪寺却只听说,没有去过。在小红的建议下,翠娟才下决心一同前往。 窗外是滚滚的黄润的江水,在秋日的映照下,闪出绚丽的色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船舱内各色打扮的人群混杂,空气中充溢着汗气和烟霭。翠娟和小红挤过拥挤的挑子和浑浊气味的底层,上到宽敞透风的二层。二层有一排排的座位,旅客的衣着明显地光鲜一些,可以推断,大多数是探亲访友或者是商贾人士。由于翠娟衣着时尚、气质高雅、举止端庄,一看就明白不是名门淑媛,便是大家闺秀,两人刚踏上二层,引来不少人回头顾盼。 武昌汉阳门码头近在咫尺,人们开始拥挤,船体朝岸边倾斜,不一会儿缓缓靠岸的船体猛然一抖,这是船首缆绳在固定船头。可能是操作问题,抖动比一般时大,翠娟打了个趔趄,正好扑在楼梯下的青年男子背上。 “对不起。看,把你撞得?”翠娟红着脸,小红帮青年人捡起掉在地下好似公文类的大夹子,上面显赫地写着“通和银行”。 “没有什么,小心点,小姐。”年轻人回过头,微笑着,反而安慰翠娟。此人便是刘江。 妙龄女孩对异性的观察还需要蛮长时间?一秒钟足亦。 刘江微笑地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挺秀端庄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眸使翠娟为之一震。特别是温文尔雅的举止,修长俊美的身材给翠娟一个十分完美的印象。 “还是通和银行的,”小红在路上说。 翠娟已经把刘江的形象深深地刻映在脑海中。莲溪寺草草地膜拜、祈愿以后,两人不知道如何回到家里,小红纳闷:平常喜笑颜开的小姐怎么……。 一个深闺中少女,一旦吐露芳情,其娇媚、梦幻、眷恋的程度不可思议。 坐在窗口的翠娟对着花木婆娑的院门入神地痴望着。她梦幻着刘江此时能从大门走进来,两人相拥,置身于小桥流水的花径中。呼吸着花草的芬芳,感受到和风的轻抚,谛听翠鸟的鸣啭。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的粲然一笑,准会敲人心扉、、、、、、 忽听有人喊“小姐,小姐。” “哦,小红,你这丫头,这么大声音。”翠娟醒过神来。 “在想什么?意中人吧?” “没有啦,瞎说。” “是不是瞎说,在你脸上写着呢?”翠娟也没有继续否定,脸红扑扑的凝视窗外。 “其实,这个青年真的不错。” “他的情况你都搞清白了?” “别急啊,小姐,听小红慢慢禀报。”小红着滑稽相。 “……” “这个青年人叫刘江,二十有四,通和银行国资部主任,聪明能干,还兼物贸部的负责人……” “两个部门的头不就行了,说那么多话。” “官虽不大,却是银行行长的得力助手,住桥口宝善巷,家中有一老母……” “还有呢?” “至今尚未发现谈婚论嫁之嫌……” 你这个鬼丫头如何得知这么详细的?” “我不先作点准备,你突然问我,我如何能应对?至于消息的来源嘛,不是本姑娘要透漏的内容。”小红已经猜透了翠娟的心思,露出俏皮的神情,她见翠娟脸上洋溢着兴奋之情,便补了一句。“小姐,从船上偶遇的举止,以及我刚才说的情况,刘江,真的很优秀。” “你真这么想?” “当然。” “你是杜撰的一些东西骗我的吧?” “信不信由你。”小红扑哧一笑。 翠娟脸色绯红,荡漾着幸福的笑靥,格外动人。 “小姐笑得真好看。难怪人家说女孩思春时格外俏丽,真的,到现在,我信。” “你又在笑我?” “绝对不,真的,小姐真的好漂亮。” 3 马有财斜躺在宽大的雕花红木靠椅上。他手执木制镶银边的烟斗,微闭双眼,不时拿着烟斗吸几口。这种神态说明他正在考量,此时旁人绝对不会干扰他。烟斗里的白灰露出淡淡的红光,蓝烟缭绕。 他看起来轻松自在,仍然闭着双眼,不时用口轻吹着燎烟渐起的缕缕青烟,思绪也随着那袅袅而起的烟霭升腾。他缓慢睁开眼睛,悠然惬意的看着袅烟慢悠悠地飘过窗户,不见踪影。 五十多岁的马有财,保养极好,满头的黑发虽然混有几根银丝却梳理得工致得体。面色红润,鼻正口方,看起来要比实际至少年轻五岁。 四官殿的一块地怎么会事?马有财刚才思考的问题就是它。这块地可以说没用几个钱弄到手的,一说有近三十年,当时只是江边的一块沙地。马有财刚到汉口接兄长的盐行,办了个酱菜店。此处暂作堆放坛子和晾晒咸菜用,现在可是“跛子的屁股翘了”。谈这块地的络绎不绝,,看来不起眼的这块地真要发点财了。 黄玉豪出了令人瞠目的价格,几乎是常人理解的市价二倍以上。即便如此,黄玉豪的求购却被断然拒绝。 这么诱人的价格为什么马有财不接受呢?这里面的确有一段旧仇。 马有财是黄冈人,父母早逝,是兄长把他带大。兄长在汉口做盐的生意,很不错,除养家外还供马有财读书。一次日本商人到盐铺买盐,要量特别大。按照常规应该赚不少钱,兄长的货量不够,还找同行借了不少的盐,日本人称,把货交割后,结算两清,兄长不禁而喜。货拉走,当兄长把日本人付的钱拿去使用时,顿时傻眼,原来全是日本人印的假钞。一时如五雷轰顶,家业全光,还欠人家不少债。兄长遗书一封,投江自尽。遗言称,“与日本人通商,帮日本人办事,轻者驱除家门,重者乱棍打死。”这个原因,黄玉豪可能不知晓。这也是马有财不与黄玉豪谈地的原由。话说回来,不管怎么样,这块地当今一定能够值大价钱。马有财惬意的想。 男佣钱四从大门口进入客厅,站在马有财面前禀报。 “老爷,通和银行有人求见。” “嗯,不见。” “是。”钱四转身。 “慢,来者不见,也不好,给他个直的,请。” “是,老爷。” 钱四引领,刘江在后,长衣长衫的刘江衣着整洁。精神抖擞步入客厅,见马有财坐在靠椅上不冷不热的样子。忙施礼问安。 “马老板好,通和银行刘江拜会您。”彬彬有礼躬身。 “嗯,有事吗?”面无表情的马有财吐着浓浓的烟雾,不动声色地抱肩而坐,象一尊石佛,一动不动。 “受吴行长之托,我先打个前站,改日吴行长将登门拜访。” “请教到不必,拜访谈不上,通和银行多大的排场,做那么大的生意,还有什么中外联营,不得了哦。有事就说,拜访马某不敢当。” 刘江神色平静谦和,仍然礼貌的站着,心中对马老板的软钉子迷惑不解。 “请转告你们的吴行长,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拜访就免了。我们这些人还要吃点残羹剩饭,办事不要过头,钱四,送客。” 马有财把烟斗放置于桌。 “是,老爷,”钱四朝刘江示意,“请”。 刘江不解其意,正欲解释,见马有财眼都不瞧的样子,自觉不妥。 “马老板,对不起,晚辈打扰了。” 刘江同钱四走出客厅。 客厅左边的帷幔中翠娟跑出,朝刘江的背影“哎”。见刘江己出门,她转过头来朝马有财说:“别人好心来拜访你,你不问原由就拒绝人家,干什么嘛?” “小丫头,莫管闲事,大人说话,你有什么听头?”马有财吼起来。 “哼。”翠娟噘起小嘴,把脚朝地下一跺,往楼上跑去,小红跟上。“小姐,小姐。” 马有财面带愠色,拿起烟斗,钱四连忙掏出洋火点上。 “通和银行也是的,生意上的事,钱哪儿赚的完,有钱大家赚,何必充什么‘人尖子’,现在又想那块地。” “兴仁里的那个周晓得来为通和银行带过话,说这块地想买,探我的口气。我没有松口,人就上门了。噢,雷厉风行。” “那个小老板是留学日本的,同法国人联了手,现在又同江旭行做生意,搞得那么大,心也太辣了。” “江旭就是黄胖子的,那不是日本人,又是谁的?通和银行全是给江旭贸易行备货,一统汉口物流,甜头都让他占尽,本帮还活不活?留学日本,现又来帮日本压中国人。个杂种,他的胯子一翘,我就晓得他干什么玩艺。” 钱四望着马有财涨红的脸,晓得老板的铁心已定,该歇口气了,他把茶几上的盖碗加了点茶,递给马有财。 正午。翠娟在房里,桌上的饭菜都没动。 “小姐,饭菜都凉了,不吃可不行哟。” “端下去,我不吃。” “不吃饭,脸饿瘦了,眼珠黄了,那可嫁不了人哟。‘清风动帷帘,晨风照幽房,佳人处遐远,兰尾无客先。’” “坏东西,拿我开心,翻我的书?” “现买现卖,现在才晓得什么叫一见钟情噢?” “人小鬼大。” “小姐,吃。至于老爷的态度那是他的事,可能也有缘由。不急,我们慢慢的想办法。” “你说的?” “当然,吃不吃?” “肯定吃” “好哟,吃了,脸上才漂亮噢。” 马有财刚刚同汉口几个商家的老板聊了一会商界的事,谈到他的这块地。几个与马有财关系好的商界同仁对日本正金洋行高价购置这块地作了些分析,尽管只是一种推测,马有财却完全听进去了。他回到书房,坐在藤皮椅上,回顾几个老板的话语。 大致意思是这样。日本租界和势力范围在汉口租界区的最东面,而四官殿的区域在租界以西,中间有英、俄、德、法租界区或领事馆,你日本人何不向东朝阳逻方向拓展,而要越过租界购置四,五亩弃地呢?肯定有原因,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后的分析是商界前辈,曾经在前清作过举人的黄略翰老先生的陈述颇受大家的认同。他的意思是:黄玉豪还没有这种本事,这里面涵盖着根深蒂固的大和方略。这个方略是日本的国策。海岛的日本,破碎的国土,他必须圈地,否则,他没有生存的基础。辽阔的海洋,哪怕是有一片的礁石,他也要占住,为什么?站住这块别人不屑一顾的礁石,就有方圆两百里海里的权利,这个礁石有没有用?这块礁石好比是今天这块地,如果被日本人占去了,我的天,不说这块地实用价值,周边也都成了日本人的范围。控制了这一块,可以扼住集稼嘴,龙王庙和租界区大片的领地。日本人有的是钱,他想怎么弄就怎么弄。特别地,这块地的江边上正是长江与襄河的交汇处,他一控制,整个襄河流域,荆,沙、川、陕都会震荡。 几位挚友之高见,使马有财直冒汗。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他幸运自己是把了个关,要不然,贪点小便宜却成了千古罪人。 4 马有财在靠椅上闭目,面色已经恢复常态,从楼上一扭一扭下来的朱姨站在他的后面。 “心口好些了?” “强了一些。”朱姨为马有财捏着背,“老爷,你也有这个岁数了,店里的生意何不放一下手,让别人理一下,免得什么事都亲自过问,再说几间铺子都不错,何必要劳神搞什么贸易,顾得过来?” “盐业,酱铺是赚保命钱的,如果做点大事,必然要涉及到山货贸易,汉口做贸易钱来的快,真象浪打的。” “做物资费神,伤脑筋,又有风险。还是盐业,酱园好。” “是啊,俗话说‘一包盐赚几厘钱,积少成多累万千,若是官帮无倒帐,盐行生意是神仙。’一个家没有旱涝保及的家业,吃么事,喝么事?” “那酱园呢?” “这你就不懂了,说起它,还真让我兴奋。这一说有三、四年了。酱园哪、、、、、、真是,有时赚钱也这么容易。” “嘻,嘻,几多哟。”朱姨也感到骄傲。 那年襄河边。湖南的小划子全是满满的红皮萝卜。正午,船家高声叫卖,一块钱随便装,日幕垂临,一块钱一船。看的多,买的少,船家啃着萝卜,脸上露出无奈。 马有财听到这消息,组织所有雇员和家里的人,到襄河边,一口气买了十船,人手不够,还雇了几个‘扁担’,把所有的萝卜腌制,放在四官殿的空地上晾晒,并整理好装坛,密封。 这趟萝卜真有点运气,第二年,湖南人不种萝卜了,汉口再也没有出现萝卜满坡甩,襄河水中飘萝卜的情景,马有财赚了个饱。 “这不是还有我的功劳?你看我这手,这腰,都是搬萝卜染的病。” “好了,有你的功劳,行吧,就是在唧唧喳喳。” “你的腰酸背痛有人给你按,我呢,我这疼,那里软,没人给我按一下,拍一下。” “何医生不是给你看了吗?” “哪有那么快?” “年轻后小,哪有那么多名堂?” “你看,总是你的理多。”朱姨嗲声嗲气的。 两声敲门声,钱四端着条盘进来。“老爷,参汤炖好了。” “放在书桌上。”朱姨说,钱四掩门而去。 “这还是我配的料,要补一补的。整天脚似冰铁,又说腰痛,我找叶开泰药铺的郎中配了点药,才过五十就、、、、、、” “好,好,有劳你好不好?多话。” 朱姨把参汤端给马有财,他喝着,面带笑意。 “如何,热气腰上升吧?‘ “真是,才喝一口热气就上升,那不是神药?” “郎中说了,这药是蛮神的,配的都是好料子。” “那也没有这么快,真是的。” “好,好。喝完了就见效了。” 马有财继续喝着参汤,看来味道还不错。 “老爷,我说翠娟也老大不小了,整天大大咧咧的,你是父亲要管一管。再说老爷也是有头脸的人,女孩家,缺乏约束,怕不好吧?” “就你多些事。什么年代了?这是民国。翠娟 上的是新学堂,学的是新思想,有什么不好的。再说姑娘家的,我做父亲的如何管?你虽是后妈,毕竟长她上十岁,也有教育的责任嘛。” “她还听我的,理都不理我。” “一个巴掌拍不响,凡事都有个度。多关心她,感情建立起来,沟通不就多一些?你也没有一个大人的样子,整天糖果,瓜子不离口,嘴里咿咿呀呀,象个什么样子?” “你去做事去了,一个人在家,几寂寞哟,哼几句戏惹谁了,那年不是我的戏唱的好,你还把我抢上门?” “好,好了,我只是说一句,你说这么多句,嗯,把这腰捏捏。” “嗳,老爷,我上次给你说的我的舅侄罗汉生相亲的事,怎么样?门当户对。女儿家总要有个依靠吧,我堂哥是局长,有权有势。这伢虽然富态了一点,也还蛮听话的,男财女貌嘛。” “什么材?” “那财就多了,我堂哥一年的俸禄上千,其他收入不算,老家还有——” “够了,我说的是男材女貌的那个材,不是你说的那个财。” “好,我说错了,反正有财,如果成了女婿,你不是多了一个帮手?” “真拿你没办法,你去跟翠娟说说。”我说管屁事,连那个小红都阴奉阳违,这个事还是你说。“ “真没办法,那我去试试。“ 翠娟听到朱姨又在给自己相亲,心中烦死了。 “小姐,老爷亲自来说这事,也应该给个面子。我看去一下也无妨,主意自己拿,怕个么事?看这个罗公子是怎样一个人,又不是老虎。这样既可以塞朱姨的嘴,也给老爷一个台阶,免得朱姨在老爷面前倒嚼。 “她能够介绍怎么样的,整天都是门当户对,爹也不管我的感受。” “老爷也就你一个女儿,哪里有不关心的,朱姨的嘴巴不停地说过去,挑过来,老爷心中也是很烦的。” “那么试试?” “也不当真,怕什么,反正小姐心中已有人了。” “这个时候,还同我开心。” 5 傍晚,朱姨,翠娟和小红分乘两辆黄包车到达悦宾楼。 “我的小姐,人家已经等候多时了,磨磨蹭蹭的。”朱姨唾沫直喷,急的直转。 “你再说,我就回去。”翠娟瞥了朱姨一眼。 “好了,我不说,不说。” 三人由侍者引领,直上三楼雅间。长衫着马甲的罗局长见朱姨推门,站起身来。 “堂哥,翠娟小姐。”朱姨向罗局长介绍。 罗局长见儿子罗汉生坐在沙发上挖鼻孔,用手敲着桌子,“混蛋。”罗汉生手停瞠目。 “哦,翠娟小姐,坐,坐。”罗局长面带微笑。坐在沙发上的罗汉生却两眼呆滞,有如木雕泥塑一般。 “王八蛋,还不站起来,喊姑姑。” “姑妈。”表情木讷。 “汉生,这是翠娟小姐,你还坐着,不应个声?”朱姨面带尴尬。 “嘿,嘿,翠娟小姐好。”罗汉生站起,傻笑。 “请坐。”罗局长示意。 “坐呀。”朱姨拉着翠娟坐下。 侍者端来了几海碗,几大碟。 “喝点什么?”罗局长问。 “翠娟小姐来点茉莉。”朱姨代答。 “——”侍者好像没有听懂。 “混蛋,没听见吗?茉莉。王八蛋。” 侍者也是怨枉,菜已经上了,应该上酒水,此时上茶,侍者不解其意,所以没敢吭声。可能是紧张,侍者两颗眼珠越来越拢。当听到‘王八蛋‘时,飞也似的跑出,不过马上又低首推门。 “香片还是花茶?” “花茶,混蛋。” 侍者带上门,又探个头。 “几杯?” “看不到几个人,王八蛋。——滚蛋”。 翠娟望了望旁边的小红,摆摆头。 罗汉生一双眼睛瞪着红灿灿的的肥烧鹅,口里嘟嘟不知说什么,肥肥的手扭下一个大胯子往嘴里边撕边啃。朱姨用眼横他,罗汉生嘴里塞的满满的,只听到鼻子在哼哼,什么意思,只有他知道。 “混蛋,慌什么,茶都没有上,——王八蛋。” 当侍者用托盘把茶端来时,翠娟起身。 “朱姨,我去方便一下。” “我陪你去。” “我有小红陪着,不要紧的,你们先用。” 朱姨目送翠娟和小红,转身推门而进,跑到罗汉生面前。 “汉生哪汉生,你馋得这么很?一大桌菜等会不撑死你,啊?”他又转身对罗局长,“堂哥,你看人家姑娘可能不高兴,么样子办哟?” 罗局长用大手朝罗汉生头上一扇,一口肉卡在他喉咙里,噎得眼睛只翻。朱姨马上又慌忙捶着罗汉生的背。 “哎哟,怎么好哟,卡出病来,怎么得了哟······” 屋里忙乱着,侍者推门通禀:“刚才两个小姐出门坐车走了。” “真的?”朱姨眼发直,倒在沙发上。 “是的,恐怕走蛮远了。” “王八蛋······滚蛋。”罗局长把桌子拍的山响,吼着罗汉生,拂袖而去。朱姨拉着满嘴是油的罗汉生也随后而出。 三人到了一楼大厅。侍者从前台走出来。 “客官,请,请结账。” “结账?结什么账,混蛋。”罗局长吐着唾沫吼道。老板见状匆忙跑出来。“唉呀,罗局长大驾,对不起,用好了?” “狗屁,······王八蛋。”罗局长推门气喘喘而去。 “王八蛋。”罗局长出门,老板吼着侍者。 “咦,我怎么也成三蛋······” 6 静谧的夜,弦月挂在天空,柔和的银光透过密密层层的竹叶缝隙分外醒目。一排排修剪整齐的冬青仿佛蒙上一层白色的霜,色彩班驳。冬青树的尽头,簇丛的花木在月色下和风摇曳,随意搭起的篱笆也颇有意趣。 葡萄架下,朱姨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周围除了几尾蟋蟀叫外,一片静寂。蓦然朱姨好像背后被人抱住,当脸显现时,原来竟然是钱四。 “才来?”娇媚之声。 “老爷刚睡着。”悄声细语。 “为姑娘相亲跟我赌气。分开睡就分开睡,我倒省心,老杂皮。” “朱姨找我有什么事?这么晚了?” “白天打眼 第十三章 泾渭分明 1  薄暮时分,天空中暮阳的余光在逐渐消失,最后一点余辉映衬在江面上,显现出滑润和温馨的色彩,坡岸上的篾箩只有十几箩,对装卸工来说,每人只有一二趟了。 “家洪哥,差不多了,歇一会吧。” 瘦小个子新桥扛着篾箩喘着气说。 “好,休息一下,也差不多了。”家洪接过新桥肩上的货。 “就你屁多尿多,搬完了一块歇不行?”大个子李顺瞥了新桥一眼。 “家洪哥同意了的,么样?”新桥应了一句。 “李顺,差不多完了,新桥个头小些,歇歇也该。” “家洪哥,给我,你还是去上肩吧,那里缺人手。”新桥赶来。 “你行不行?”家洪关心的问。新桥拍着胸前无肉的排骨,对着李顺不服气。 “哼,小看人。” 桐油全部上了船,众人清理好现场,搬运工们抖着搭肩。 “大伙儿辛苦了,数数竹签的点个数。”家洪吩咐着。 “你总是把我罩着,么样?一样多。”新桥翘着嘴。 “不该做的?”李顺蹬着眼。 “你的块头顶我两个,当然你不累,你要说累,那我不摊在地下才怪? “好了,收工,大家不要丢东西。”家洪嘱咐着。 三人同上坡。此时已是夜幕垂临,街灯见亮。 “你们两个总喜欢打嘴巴官司,其实你们都是蛮好的。“家洪边说边笑。 因为有人撑腰,新桥把眼睛一瞪,“哼。” 李顺摸着新桥的头,豁嘴而笑,“我就这脾气。” “吃柿子拣软的捏。” “走,上岸打点牙祭,少打嘴巴官司。” 2 小酒店门口点着灯笼,一个灯笼一个大字,“大碗牛杂”。三人被香气吸引,伫立门口。 大锅内煮着牛杂碎,一层红油浮在上面。虽然秋己半逝,天仍然不见寒冷。大铁锅的热气蒸得人三尺远都汗流。 三十多岁的老板娘着无袖单衣,领口又大又低,稍微一低头,两个大奶子就在你面前晃。腋窝的腋毛既浓又黑,麻脸上豆大的汗珠往下直垮。她忙的不可开交,脚不停,手不住,根本没有时间擦汗。 屋里已经满员。外面也没空位,总算机会还不错,有一竹床上,正好刚走两人。虽然竹床上还有三个食客,家洪三人挤一下,也还将就。 三人坐下,无人倒茶,花红茶叶的大泥壶在一个石头上摆着,想喝自己倒。新桥还不错,主动去倒茶。 “老板娘,”李顺大大咧咧,“一盘猪头肉,一碟花生米,外来一锅牛杂碎。” “好咧。”老板娘用手一甩额头上的汗,“什么酒?” “老规矩。‘大有庆’汉汾。” “马上来哟。竹床上面一盘猪头肉,一碟花生米,大有庆一瓶。”老板娘朝屋里卤菜案子喊到。 “顺哥,么样?蛮熟咧,耍过单边?”新桥搓着手。 “就你话多,我下馆子,什么时候耍过单边?总不是三人行?” “你们又在打嘴巴官司,老板娘嘛,总不是见面熟?先坐着喝茶,口不干?” 家洪瞥了他们一眼。 “也是,口干了。”李顺随声附和。 “这边。像个苕,跛着个鬼脚,这三位你不晓得?”老板娘用手抹着汗,喝斥一位男人。 “对不起啊。这是我的男人,不方便,请您驾们原谅一下子。”老板娘隔着锅笑盈盈的说。菜端上来,跛子男人一跳一跛的朝屋里跑,可能去拿酒了。 “家洪哥,这些时码头的生意几好哟,就是人有点吃不消。”新桥说。 “几多名堂喽。我们吃苦力饭的,有活做就是运气。还选什么谷,择什么米?这不比你拉黄包车强?拉个洋毛子,黑汗水流不说,弄不好白拉。”李顺嚷了一句。 “你总是喜欢吼,声音小点不行?还是家洪哥好,不像你总是以为块头大,欺负人。” “好了,我们都是好兄弟,出门在外,大家都带着点。在家千般好,出门时时难。有活做,有饭吃就不容易,大伙要捏在一起。好了,喝酒。” “噢,酒来了,我来倒。”李顺伸手接过跛脚男人的酒瓶。 “顺哥,讲顺序,我最小,就应该我来倒,这是规矩。”新桥接过酒瓶。 “说的是。”李顺张着胡子拉碴着嘴说。 “嘿······好。”家洪点着头。 “家洪哥,”李顺见酒斟满手抱拳发出感激,“我是个直人,有什么不周的,你只管说。你懂文化,讲义气,我们兄弟都佩服你,你说东我决不去西。有人说我愚忠,我看准你,愚忠就愚忠。么样?新桥,你莫这样望着我,哥哥就这种丑脾气,绝没有鸡肚小肠,家洪哥,来。” 李顺与家洪同干,见新桥的酒没有动,豹眼瞪起。 “新桥。” “么样?” “你怎么不干?” “你又没有敬我?” “我们三人喝酒,干就全部干,哪里能‘甩单边’?” 李顺见新桥扭着头,忙陪不是。 “好,好,我错了。来,干。” “那不行,你是空杯,要干必须有酒。” “······个杂,我服你。”李顺伸手拿酒瓶,吹胡子瞪眼倒着酒。 “再没有话说吧,干。” “干。”新桥露出鬼脸。 “你们两个都是好兄弟。虽然性格各异,绝无外心。在码头上我们应该互相关照,互相理解,大家斟酒,同饮一杯。” “干。” 三个人边吃边聊,几杯酒下肚,红着脸,扯起喉咙你一言,我一句,好不惬意。竹床另亠边的食客见家洪三人浅熏微醉,便加快了步伐,把各自杯中之酒饮尽,结账而去。 “客官,牛杂来了,请让一让。”老板娘隔着锅喊了一声。 三人回头,跛脚男人和一个小伙子已经站在竹床旁边。一个小炉,一锅杂碎,红油飘香。由于竹床空了一半,三人调整好小凳,兴头更旺。 “您驾们请用,烫嘴,慢慢的。”跛脚男人眯着眼笑着说,不见一颗牙齿,瘪着嘴。李顺用小瓢一搅,“噢,内容丰富,香气冲鼻,来哟。” “嘭-嘭-嘭”旁边的一个小桌子拍的山响。正在兴头上的三个人朝小桌上一看,见一个鼠眼猴腮的矮子和满脸络腮胡子的大个子在小桌上拍桌砸椅。跛脚男人在门口眼望老板娘焦急地指指点点。老板娘顾不上锅的忙碌,赶忙跑过来。 “怎么回事,见貌待客?么样,我们差些?”矮子油腔滑调。 “今天有点忙,怠慢了,我来赔不是,莫怪。”老板娘麻脸堆笑,转身朝跛子喊。“跛子,还不起眼动眉毛,站着干么事?拿烟。”老板娘麻脸变的极快,脸朝跛脚男人时堆笑的麻脸瞬间变成凤眼怒瞪的扈二娘。 “这还差不多,一瓶酒,快点。” “二位稍等,搞点么菜下酒,免得······”老板娘麻脸又在堆笑。 “几多话哟,说了上酒就上酒。” “二位稍等,跛子,给二位上一瓶‘大有庆’。”老板娘麻脸的笑意一收朝锅边走去。 家洪三人边说边笑,矮子不知什么时候摸到竹床边,嬉皮笑脸地用脏兮兮的黑爪子抓盘中的花生米。 “嘻嘻,蛮枯,香脆。”一口黄牙。 “怎么回事?”李顺怒不可遏,金刚怒目,新桥欲动,家洪轻按,冷眼以对。 “伙计,花生米是老板娘上的,我们那一桌还没有上。么样,眼睛还横的蛮很咧,你我都还没有算帐,同是食客,你吃得我也吃得。”矮子又用黑爪子又抓起一块猪头肉,往嘴里送······ “你在找死。”李顺左手虎口一卡,矮子被猪头肉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脸涨的通红。络腮胡子从小桌跑过来,操起酒瓶就朝李顺头上砸。李顺头一偏,酒瓶在竹床上砸的粉碎。家洪倏起,抖起搭肩。左手握住一个头,在空中一扭,右手按住另一头朝络腮胡子一甩,顺势交换方向,搭肩像粗绳一样扣住络腮胡子的双手,新桥也不是软角,端起滚烫的牛杂碎朝络腮胡子泼去,此时络腮胡子被烫得龇牙咧嘴,嗷嗷乱叫。矮子吓苕了,待醒过神来,两人夺门而遁,跑出门后还充英雄。“等等,老子······” “吃白食的无赖,今天遇到高人了,跛子,再给这三位上牛杂。”麻脸老板娘喷着涂沫说。 “家洪哥的手法真快,搭肩一甩就把这个狗东西镇住了。嘻嘻,我要有这功夫就好了,嗳,家洪哥,教我好吗?” “你也灵光了一回,杂碎汤也及时喽。”李顺抬了一桩。 “嘻嘻,关键时候不含糊,小意思。” “抬你一句,又得意了,不是人家家洪哥的套路精,你呀。” “嘻嘻,就这点斤两,如果像你那大的块头,我也一样。” “好了,你们都不错,这些无耻之极,卑鄙龌龊的家伙心狠手辣,以后出门要小心点。今天······倒是丢了一条搭肩。” “我去帮你找回来。”新桥捋起袖子,露出细细的胳膊。 “算了,给他们一个纪念。老板娘,算账。” 3 三人凭栏眺望长江的夜景。凉风习习,夜幕下的江面水波潋滟,一片静谧。偶尔传来入港船舶的汽笛叫声。新桥象有心思,攒眉苦脸。 “有心思?”家洪拍着新桥的肩。新桥转身面朝街面。 “街灯,酒楼,舞厅,大厦。唉,万家灯火,哪里有我们的份哟。整天累得腰酸背疼,落不了几个钱,这世道······” “么办呢?因为我们是穷人,有钱人吃一餐,我们乡下人要吃一年的,这个世道哪里有公平?”李顺大声嚷道。 “这就是世道。公平?所谓公平是那些政客,官僚糊人的字眼。如果真的公平了,也许是我们下辈人的事。听那些吃饱了肚子,装模做样的人跟你谈民主,论公平。连他们自己都感到是不真实的虚幻承诺。尽管慷慨激昂,唾沫横飞,总有一部分人相信他们的鬼话。我,绝对不信。” “家洪哥懂的真多,好多新名词。”新桥啧啧而言。 “弱肉强食,胜者王,败者寇,天下乌鸦一般黑,说了也白说,谁能改变得了?我们讲现时。每天三餐有饭吃饱就行。要吃饭,就要干活,空谈有什么用?刘江哥待人不错,吴行长也不像那种奸恶小人,有这个条件就知足,还能想什么事?” “嗯,家洪哥说的是,刘主任待我们和气,对我们从未吼过,一脸笑,我是要抬他的桩的。当然,他只是偶尔来帮忙,跟黄师傅好着呢,真有点像父子。”新桥话匣子已开。 “哦,李顺,”家洪充满爱意地,“你爹的腰好些了吗?” “还不是那样子,娘去的早,妹妹们都小,日子难过哟,想多挣点钱贴补家用。” 家洪从兜里掏出二块银元,放在李顺手心,“这点钱拿着,过几天结了工钱回家一趟,给你爹买药。” “家洪哥。” 新桥也在兜里摸。家洪拍着新桥的头。 “你家也很紧,算了,来日方长,我们加油干,多挣点钱。” “听家洪哥的。“ “我们是穷,但是我们要拧成一股绳,只有这样才不受人欺负。这个世道上,是把贫穷当罪恶的。那一些道貌岸然的士绅、太太、小姐们表面上同情穷人,甚至在一定的场合搞一些冠冕堂皇的募捐和资助,那是迷人幛眼的淫技,骨子里却处处提防,敬而远之。当然也有一些不争气的人,像刚才那两个家伙便是。所以我们穷要穷得硬朗。我有预感,压力越大,反弹越高,终有一天世界骤变。” “哟,家洪哥好高深的学问哟,象你这样的人做苦力是埋没人才喽。”新桥惊讶。 “既然家洪哥有德有才又有如此高深的学问,跟着家洪哥,没有错。” 同为搬运工,在李顺,新桥眼里,家洪简直是个迷,他怎么也当苦力,简直是埋没了人才。 4 天气说变就变。前几天还八月乱穿衣,此时却雪虐风饕,滴水成冰。 青石街上。一高一矮两个混混吃着红苕,将苕皮朝天乱甩。 “瞎了你们的狗眼,甩苕皮也不睁眼看看。”两个混混前面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子。 “么样?拦路。”混混满不在乎。 “三混后面“乌龟壳”车停着,黄玉豪从车中出来。 “两个王八羔子找死,苕皮甩到了我的车上。” “么样,算什么事?”混混的苕皮仍在甩,络腮胡子做了个格斗的架势。 络腮胡子名牛四,矮个子叫三混。此时两人一脸无赖味。黄玉豪把手一挥,四个大汉冲上来。拳打脚踢,打得两个混混高声乱叫。三混嘴里流着血,眼红肿,几次被打倒,几次爬起。牛四可不是这样角色,甩下三混,落荒而逃。 “你们人多,我的兄弟去搬救兵去了。几个打一个不是好家伙。我三混认叫不认饶,只要不把我打死,我就跟你们没完。来、来、来、打!打得我不舒服莫怪我到你屋里骗死。” 四个大汉正欲继续,黄玉豪用手一拦。 “住手,么事,叫······” “我三混坐不改姓,站不改名,独名:混,排行老三,通曰,三混。” “三混?”黄玉豪抚着肥肥的下巴。 “红花会的老大是我大哥。本人系外围兄弟,试用期还差三天。” “噢······嚯······好,看你还是条杆子,让我黄大爷今日见识你三混。来,一点碎银,买点膏药擦擦,遇事莫瞎撑,悠着点。”黄玉豪把手一挥“走”。 三混的脚上只见一只绣花无后跟的鞋,另一脚光光的。他见黄玉豪有走的意思,“嗳。我的鞋,还有一只鞋。”望着三混脚上的武装,黄玉豪笑的差点岔了气,寻思片刻,手一挥。 “让他上车,给他武装一下。” “几个大汉不由分说把他推上车,汽车朝江边驶去。 “这种小王八羔子给了钱,把他······”车内黑衣男子不解地贴耳问,声音很小,三混听不见。 “大鱼红烧,小虾做酱,各有所用,······”黄玉豪小声回答,脸上露出阴鹜的笑。 乌龟壳小汽车进入日租界,一幢白色的二层楼房呈现在眼前。 “下车,到了,先洗个澡,放松放松。”“请进”一幢白色的二层楼近在咫尺。两人扒开皮帘进入。宽大的走廊上男女都穿着白大褂。男的推着金属车,女的戴着口罩,只露两眼,手里端着金属盘子。 “好干净,好暖和哟,这种澡堂?”三混东张西望。 “管那么多,先洗澡,活气活血。” 走廊尽头,抬头可见玻璃门上用日文写作“处理间”三个字。黄玉豪按门铃,门开,映于眼帘是一排排的大铁柜。 “这是澡堂?”三混疑惑,自言自语。 “把衣服脱了,隔壁就是澡堂,你去洗,我在这里等你。” 从隔壁门帘中出来一个白大褂,黄玉豪用日语对白大褂悄声细语:“这个人暂时不处置,有用,今天只冲冲。” “好的。”白大褂机械地点头。 “请进。” “跟他一起去,他会招呼你的。”黄玉豪见三混呆若木鸡不知所措,便告诉他。 处置室内,池子的雾气很大。看什么都是迷迷蒙蒙。 一个台子上,赤条条的一个人躺着,两个白大褂用拖把蘸着水为台子上的人搓洗,搓完后,便用水枪喷射,那个人一动不动。 三混因为离得不远,朦胧中大至可见台子上的情景,他泡在水池中,背靠着池边,一反刚进来的惊恐,对他来讲,长时间没有洗澡,在这样的水池中浸泡那不是神仙所享的福?惬意中他自言自语。 “这个人才会享受咧,洗澡动都不动,还两个人伺候,啊,我也享受一回哟。”他舒展身躯,闭上双眼,韵起神仙的泡子。 倏地水中两只手,把他的两只脚拉着往中间拖。他的眼睛仍闭着,伸着脚神仙般的享受着水中飘动的感觉,动也不动,顺着两只手的方向滑动。不知什么时候,两只手也被人拉住。 “怎么啦,唉,唉 哟……”氤氲的水汽中,三混四脚朝天,在水中滑行。惊愕马上又被平平的拖动驱散了。 “个杂,这种洗澡就不同,两人拖着水里滑,舒服,有味呀。”他惬意舒心正酣,蓦地,三混被甩在台子上。摔得两头一翘,正想坐立,四周的水柱交叉的冲过来,水压很大,三混几次想挣扎起来,都被水柱打倒。“救命啊,”三混不知所措,水柱像钢鞭在抽打,几秒钟,水柱停了,三混总算挣扎坐起来,喘着粗气,气还没有喘清楚,又是一阵水枪把三混打到,接着几个拖把铺天盖地朝他身上猛擂起来。 “救……”命还没有喊出,突然被人抓起,“扑哧”翻了一个面,脸贴着台子,背上又是一阵拖把。 三混把头低着,四周又冲出水柱,三混咬牙坚持,闭着眼忍受着。一会,水停,拖把也不擂了,三混正准备翻身逃跑。一块很大的白布猛地把他罩起来,三混拼命挣扎,一个白大褂压着他,另一个白大褂把他的头抬起来,用一只手熟练地把白布往他的脖子上缠…… “不对头,又搞什么名堂……哎哟,不得了,救命……”带眼镜的白大褂进来,跟缠头的白大褂唧唧咕咕的说了几句三混听不懂的日语,两个白大褂才掀开白布,拍着三混的屁股,用生硬的中文说“起来,好了”。 “狗日的,这叫什么澡堂?把我当玩艺。”三混慢慢爬起来,自言自语。 三混赤条条地回到外间,神情怪怪的。 “么样,洗得舒服吗?”黄玉豪问。 “嘿嘿,舒服。” “把这衣服穿上。”黄玉豪眨着眼睛指着铁桶里面的黄色衣服。 “我那百衲衣呢?” “甩了,还要做么事?你穿这身衣服多好。”黄玉豪指着铁桶里,铁桶写着“尸衣”。 穿着铁桶里的衣服,又大又垮,三混穿着好似打猴拳的。不过黄哔叽呢的马裤,白衬衣,翻毛皮鞋,自觉很神气。刚穿完衣服,进来一个白大褂,麻利地把一块白布往三混头上一套,顺手一按,一个大剪子伸出来,三混赫得颈子一缩大叫。 “叫什么,给你剃头的。” “嗯……”白大褂带着口罩鼓着眼睛。 三混老实的站着。白大褂三下五除二,大剪刀麻利地在三混的头上“咔嚓,咔嚓”几下子,处置起来,剪好以后,放了点油脂,用梳子两边二一添作五,正好一边一半。当白布掀开时,三混好似换了个人,虽不是脏兮兮的,却也是怪模怪样。 收拾停当,三混和黄玉豪出了大门。 “你这哥子够意思,如何称呼。”三混摸着头。 “我姓黄,叫黄哥不就得了。洗个澡舒服吧。” “那有么话说,又暖和,又卫生,嘻嘻,还有西药味,消毒的。嘿嘿。这衣服,这皮鞋,真好。” “这算什么,听黄哥的话少不了你的好处。” “有什么事打个招呼,决不缩头。” “走,喝酒去。” “那就沾光了。” 5 时光稍纵即逝,真所谓白驹过隙。一转眼,便是翌年之夏。 日色见收。时钟明示,六点差一刻。 书仁眼望桌上一张张大红的请柬和聘书悠然自得。平日里攒眉苦思的面容此时却一扫而光;满面春风在办公室踱步。通和银行的业绩月月攀升,名声大噪。钱业公会特邀书仁为常务理事。工厂,官衙的邀请函一封接一封,尽管要时间对付,毕竟是步入仕途的蹊径,这不正是书仁梦寐以求的夙愿吗?虽然只是一种机会,有机会就有成功的可能哪?他好像很轻松清理好办公用品,整理好衣着便推门而去。 他来到王必成办公室,不见其人,问一职员,说他去桥口去催收款项去了。书仁知道此事,这些时,对王必成尚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至锐叔第二次去天津后,王必成办事主动多了,做事也算踏实,加上他头脑灵活,内部也打点得不错。可是刘江却认为这只是他的收敛,越是如此,越说明他的城府越深。理由是,书仁定什么调,他弹什么琴,从不多言,也不出错。而在下面却散布一些不阴不阳的言论,意虽不明,细窥即知。 两人是不是有一些过节?差不多的年龄,都不是软角,越是斗静,越说明有问题。书仁还没有搞清楚其中之玄机。 书忠的办公室也没有人,黄师傅调到物资办公室,书仁配备了三位知识性年轻人,一问,书忠到江旭行去对帐去了。书仁其本意是邀约王必成,书忠和刘江一起去江边玩水去的,四人少了两人,书仁感到少了点什么。 “总经理,你在这里?” “噢刘江,刚回?”剪刀刘江满脸是汗,“没有开车去?” “一个人,办事方便,何必用车,又不是礼节需要。面粉厂和震环纱厂的款子已经到了,不少哟,七千元。” “好的,这是良性循环。这样的企业,是我们民族的脊梁,只要有可能,多扶持,你看人家流动资金大部分往我们这里转,真不错。噢,想轻松轻松,去玩水,如何?” “没有问题,你指向哪里我奔向哪里。” “好的,你去准备吧。” 书仁和刘江从襄河的集稼咀下水慢慢向下游的长江淌去。江面上人头黑压压,朝岸边观望,岸边也是人头攒动。小男伢光屁股朝水中跳,女伢坐在石阶上打着水,人群中几个时髦的女郎身着鲜艳的泳衣,用脚踢水,挣得不少人的眼光顾盼。 书仁和刘江已经踏上了石阶,抖抖耳朵里的水,坐在江边的踏步上,用毛巾擦拭着脸。 “襄河的水好清澈,与长江黄润的江水交汇多分明,真漂亮。”书仁发自内心的感慨。 “我没有见过大海,听说大海更漂亮。” “那要看哪里,总而言之,我还是认为长江漂亮。” “你在日本留学,每天看海。人们都赞美大海的气魄,大海的心胸,大海的日出,大海,大海应该很美丽的。 “原来是这样认为。“ “现在呢?” “正好相反。” “有这事?” “破碎的日本列岛,海峡众多,完全是孩儿脸,气候瞬息万变。一会儿风平浪静,一会儿惊涛骇浪。反差太大。 “……”刘江望着书仁,仔细倾听。 “海水的绿是一种凝聚的绿,太重,过分。决不是襄河的这种清绿,更不如江水的润黄,温馨。你看,尽管白昼阑珊,西边的余光也在黯然消失,可是此时眩月已挂苍穹,泻下的银光与水中灯光的倒影相融。绝妙的调和,形成一种梦幻般的色彩。劳作一天的人们,不需要畏惧惊涛骇浪来突袭,不必惧怕重绿海水盐分的浸蚀,更没有恶鲨血口的惊扰。你说,如此惬意,哪里去找?” “行长,这么平常的景致怎么到你嘴里却如此美妙,如此润耳,如此诗意?” “瞎说,只是一种想法罢了。” “我可想不出来。” “噢,马老板那里还要准备一下,如何找到解决问题的钥匙。” “可能有什么原因,没有开口的余地。” “我们再分析一下,过两天一同去,怎么样?” 第十四章 老谋失算 1  马有财的家在西商跑马场傍,后湖一隅,西邻黄孝河。原是汉口去黄孝水路必经之地。张公堤修筑后,水患减少,小商小贩在此聚集,沿河形成自然弯曲的小街。 小街面朝黄孝河,街依河的走势延伸。河如何弯,街道便如何拐。每逢年节,黄孝的土特产满街便是,时间长了,这条貌视不起眼的露水小街。 形成独特、富有浓郁乡土风情的街市了。 如果说汉口像一幅精美的工笔画卷,这儿便是一幅写意的小品;如果将汉口称其为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妇,这里便是一位朴实素雅的村姑。 他既像街又不像街。没有高楼洋栈和喧闹的人流,没有高官显贵的彩轿与大马,偶有汉腔、衣着光鲜的人们,不是来收购乡土特产就是回乡来祭祖的。尽管如此,低矮的平房照样唱五吆六,频传食客的猜拳声。浓郁黄坡口音的挑子大声叫卖“糖蒸肉”;理直气壮的孝感汉子举着麻糖,一旁的堂客 也不示弱,梆子敲得脆生生;更有一小童,可能是他们的儿子,拿起个铜锣铆起来敲。本地人晓得是买麻糖的。若生人,或初到此地的,绝对以为是玩猴把戏。 偶尔,垂柳摇曳的黄孝河,从城内水路过来的小船,如果载有客人,肯定会有小舟用特别的小钩钩住,并排而行,肉包子、麻花会成为船客的首选…… 春日,小街上可以远眺黄孝河对岸的油菜花黄,遍地的紫花苜蓿也不甘雌伏,争奇斗妍,大气中散发着泥土的芳香;盛夏,清风吹拂,摇翠鸣玉。荷塘中,粉荷垂露,青盘滚珠;深秋,稻穗弯曲,丹桂飘香;即是隆冬,也有红梅傲雪。如踏霜踩雪,随手拔一两个大白萝卜,托店家与狗肉相煨,不另有一番情趣? 马有财在二楼的露台上俯视自家的花园,颇具得意,尽管这个宅子跟刘园刘歆生的大院不可比,但在这里却鹤立鸡群。想起花了几个钱?那年水患后,几拾两银子就搞定,便宜得不能再便宜。喜欢养点花,弄点草的他,雇人沟一掏垒山。尽管叫山,实谓小土包,可这后湖哪里有山呢?水色再清,无山不秀。那凸凹起伏之地找人一平,栽树植绿。这不是要山有山,要绿有绿?马有财还匠心独运,有意留了一个小塘,并设一堰,调节水量,使水清澈流动,如此这般,工程不大,给人毫无人工刻意之感。使得马家宅院春有花香,夏有阴凉,秋有红叶,冬有雪趣。 “人真的要有后眼睛喽。四官殿的那块地,个杂,人要发财,门板挡不住。” 想到此,一股惬意之感充溢全身,马有财一身轻松。 “老爷,美国花旗欧阳卖办求见。”“美国花旗……他有什么事?”钱四摇头。 “请他进来,客厅去。” 客厅中,欧阳衣着考究,粗大的雪茄衔在嘴中,金灿灿的怀表链引人注目。见马有财下楼,欧阳象久别重逢的老友。其实这两人只是在商场上偶有见面,充其量是点头之交。 “哟呵,有才兄,真是的,你看,好精神哟。” “欧阳先生驾到,不甚荣幸,请坐,喝点什么?” “随便。” “来点咖啡?” “何必,茶也行。” “美行花旗的大佬,岂能随便,咖啡。” 钱四应了一声。“是,老爷。” “哎呀,马老板真不简单,鄙人这点嗜好也……” “不在你身上摆着吗?” “噢,真有你的,看来有事瞒你不容易哟。欧阳望着自己的装着莞而一笑。 钱四端着两杯咖啡,两人各一,马有财示意,“尝尝。” 欧阳用小勺一搅,放在鼻中一闻:“嗯,真正的美式咖啡。” “欧阳先生,我喝咖啡不放糖,喜欢苦一点,你呢?” “啊,喝咖啡不放糖,那可受不了。嗯,我要放点糖。” “也好,随意。” “马老板,作为汉口商界名人,德高望重,今日拜会,可窥一斑。” “欧阳买办客气了。实力雄厚的花旗,连日本洋行都礼让三分。鄙人小小点生意,怎能与贵行相提并论。” “也不能一概而论,华商有华商的难处,花旗有花旗薄弱环节,互相帮忙,才是正理啊。” 欧阳在此谈这个内容干什么?他是来跟我叫穷还是别有他图?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花旗,怎么跟我谈起互相帮忙,他要我帮什么忙?没有那么简单。“撑着篙子试深浅,哪探虚实再说。” “哪有欧阳买办风光罗。汉口租界上除了日本银行还有些霸气之外,其他的洋人已经没有昔日的势头了,英国人走了,俄国人,德国人也不行了,可以说只有贵行称雄。华盛顿会议,美利坚以强大的威慑力怔赫日本,了不得。虽然当今日本是东亚强国,跟美国还是不可比的。只许日本舰艇保留三艘,你就是三艘,怎么,你翻什么翻?连英国都可以保留五艘。日本人不服,不服也不行,心里不服,桌面上也要服。这个小日本非要对他约束,起决定作用的还是美国。欧阳先生,你有么话说的哟。” “马老板,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开诚布公,只是不知马老板帮不帮忙?” “有话请讲,只要我能做到的。” “那就成了,听说四官殿有一块地是你的,鄙行急用,想找马老板帮忙。” “欧阳买办,开什么玩笑……” “没有开玩笑,实言向告。” “美行以火油为主,仓库都在丹水池江边,偌大的地盘,了不起的业绩。你啊你,你这个欧阳开我的心,哈……喝咖啡……”马有财这一笑,把欧阳搞蒙了。“一本正经的谈仓库,他跟你一笑,这一笑不假了,这个老滑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时,马有财尽扯东瓜,拉瓠子,神吹鬼款,就是不着边,搞得欧阳抓耳挠腮…… “今天欧阳先生造访,闲吹也有一二个小时了,搞点酒菜如何?”马有财挂起“免谈”令。 “这么客气,下次吧,我还有点事,多谢马老板款待。” “既然如此,马某也不便久留,有事常来,吹吹牛?” “谢……” 目送欧阳的背影,马有财冷笑一声,他一挥手,钱四便撤下咖啡,将盖碗添上热茶,递给了马有财。 他踱着步,掂量着欧阳的来意……蓦地,他拿起电话。 “是美孚油公司吗,请接王先生。” 王先生是马有财早年的好友,虽在美孚,人却有几分直气,当电话接通时,听筒里传出了王先生的语音。 …… 马有财放下电话,脸色勃然而变。原来王先生明示,美孚油公司根本没有置地计划,更没有在四官殿区域内购地的可能,特别强调,四五亩地对美孚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怎么回事,这个欧阳?” 马有财陷于疑惑之中。 2 马有财酷爱竹。 自家花园,长得最多的也是竹。他认为,花卉再芳香,充其量是景致的调节;奇石再有趣,只算色彩的点缀;树林再挺拔,也就遮阴乘凉。而簇丛的修竹,无处不是美景,不趣不留情趣。无风,它亭亭玉立;风至,随风摇曳;那婀娜多姿,娉婷袅袅的靓姿,煞是可爱。 他喜欢在竹林一隅。或坐,或卧于竹制凉床,欣赏圆月渗入丛密竹叶的缝隙,似滤筛滤过的月光泼洒草地;也喜欢与竹林相拥,气息相合,沉静在月色的纯净中。再大的欣喜,竹林中可以自恃狂燥;再烦的苦愁,竹林中可以化解驱散。月光中的竹林犹如参禅之地,月光下的竹林是美的化身,又是净化着身心的的精灵。 马有财正在竹制凉床上躺者,惬意地享用着静谧的恍如梦幻中的竹林之夜。 钱四从里屋出来,疾步在竹林掩映,飘溢着幽深、安宁气氛的小径,来到马有财跟前。 “老爷,有二位先生造访。” “谁,这么晚?”马有材睁开眼,有点不耐烦。 “不太熟悉。” “……奉茶,客厅待候。” “是,老爷。” “又是谁呢?” 客厅一位衣着考究,年近不惑的人背着手在欣赏墙上的字画,另一个年轻人在旁边迎合着,钱四正在张罗其间。马有财虽是便装,却比刚才在花园中齐整。显然,换了一下着装。 “老爷,这两位先生造访。”钱四介绍道。 背着手的人转身,躬身抱拳,年轻人也连忙施礼。 马有财看似有些面熟,但是想不起来。“两位……嗯,你看我这脑筋。” “呦,半年不见,马老板面生了?”中年人好似很熟,始终面露出笑意,眉毛中一撮明显的白毛。 “嗯……” “皮货交易会?” “哦,想起来了,肖老板,快,请坐。” 对于这个姓肖的老板造访,马有财如何态度如此热情呢?那要将时间拨到半年前。皮业交易会。熙熙攘攘的人群。山西口音的供货商高声吆喝:“羊皮,上好的羊皮……正宗的冬季原皮。” 陕北口音的供货商也不示弱。“河北张家口的羊皮,陕北的正宗老羊皮,货真价实……来呦。” 马有财知道行情,只要能储存质好价位适中的羊皮,秋季就可以大赚一笔。即使是自己几个铺子的进帐都不错,但搞一趟皮货,可以同铺子一年的纯利媲美。 “什么价?”马有财抚摸着雪白的羊皮探价。 “一件十二张,伍块大洋。” 陕北汉子伸出右手,“老板,汉口现在什么价,这样的货,十块都要拐弯,对半出头。” “嗯,货倒是不错,现货?” “当然。” “有多少?” “贰佰件。” “能不能少一点?” “噢,老板,这样得货您老还要还价,不行啰,我们要亏本啰。”陕北汉子哭丧着脸。 “一件肆块八,行就再谈,不行就算了,货不多的是。”马有财甩了一句,朝前走去。 “老板啰,你真是价位咬得紧啰。卖个人情,就算亏给你算了噢。我赌咒,再也不弄羊皮生意了,亏血本啰。” “哪里提货?” 马有财转头,他也问过好几家,如此质量得皮货,数这家得价位最低。 “二码头,这里付定金,三天内提。”陕北人说。 “行,就着皮唦。” “是的,噢,老板发财啰,春上倒手就是上千的赚啰。” “签了。“马有财转身吩咐伙计王兴。 “慌么事,小样与大样是不是一样的货?“一个略带下江口音的男子插了一句,马有财一怔,对呀,大小样不一致么样办?他回头望着声音传出的方位,左则一位中年男子,整齐的装着,显现出老练,眉毛中有一颗明显的白记。 “皮货场鱼龙混杂,老先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见大样付定金。货提完。验收后付余款。” “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很正常,钱是要赚的,但不可上当。” “马有财一生谨慎,此举差点……看看货再说。” “老板,把合同签了,定金一付,我们去看大样”陕北老板很急的样子。 “不忙,到二码头看货。“马有财坚持要看大样。 “哎哟,几多事哟。” 二码头的仓库门开了,一股令人窒息的酸臭味扑面而来,陕北伙计东扒西找也见不到交易场所见到如样品一样成色的货,总算是找到一堆羊皮,大小不均,颜色晦暗。 “就这皮?” “嗯”陕西伙计中气不足,“还有货没到。”“什么时候到?” “不是三天交货嘛?”陕西伙计眼光游离。 “三天交货,现在还未见大样的影子,行了,我明白。” 一个工友般的人见状,低声俯耳:“哪里还有什么货,骗人的,昨天来了几拨人。” “好险。”马有财感到惊诧。 3 “噢,原来是你,肖老板。”马有财非常高兴见到此君。 “哈哈,这些奸商,花点子多呢,老人家,心不能太直。” “多亏你,若不然……” “这是我的名片,上海沪东公司。”肖长庚优雅地掏出名片,双手递给马有财。 “呦,上海沪江公司肖经理,幸会,幸会。” “记起来了吧,这是我的助手王俞。” “哦,那天在仓库……” “怕你上当,我安排他同去,着的工装。”肖长庚说得很轻松,“商场有规则,岂能乱来。” “让你煞费苦心,谢谢肖老板。噢,钱四,把我柜子的‘君山银针’拿过来。给两位沏上好茶。 “是,老爷。”钱四应声。 “上海生意好做吗?” “一般还行。要做大事,钱往前走。钱业都是老一套‘嫌贫爱富’,越是无钱,钱业越是不理你。” “那要看谁,象我们的沪东公司,以肖总的人格,就可以贷个十万,几十万的。”王俞嘴薄声快。 “不能那么说嘛,在马老板这里不可造次的。不过我肖某人只是比较的讲规矩得啦。钱场上的事,既讲实力,也谈信用的。”肖长庚优柔低语,不紧不慢的说。 “那是,那是。”王俞随声附和。 钱四把冒着热气飘着清香的“君山银针”端上来。 “谢谢。”肖长庚食指点点茶几面上,举止儒雅。 “怎么,今晚肖老板光临鄙舍,有什么事?”马有财问 “主要是看汉口的行情,明天到重庆去办点货。” “明天就走?不玩几天?”马有财既是客套,也是真心。 “明天晚上的船。不过,马老板,汉口这几天的羊皮行情好得很呢,五块钱一打十二张,上海的行情好,不瞒你说,刨掉运费和其它的费用,要对半赚。就是走得太急了……” “就这个事唦,好说。如果瞧得起,我帮你办。” “那就太好了,这样行不行,马老板,我们合计一下子,我也不能白让你干,明天进二佰件,二百件货款为一千元,短运费加长运我匡算一下大概五十元,到港上海十六铺。给你二成的利,总计一千二百五十元。” “帮忙嘛,要什么利,再说要这么多,不妥。”马有财不忍心。 “商家无利不起早,朋友归朋友,感情归感情,我先预付‘三成’三佰柒拾伍元,你们开始备货,我在重庆大概需要六七天,我想那时马老板也办的差不多了,可以装船。待我重庆到汉结清余款,你再放行。” 肖长庚语气平缓,底气很足。 “货没有办就付三成定金?” “当然。”肖转身吩咐,“王俞,给银票。”大红的中国银行上海分行的兑换券递给马有财,即入眼帘的钱票下方写着全国通兑字样。从王俞抽出银票的一刹那,可以窥见整齐的一摞银票在时髦的皮包中。 “既然如此,我马某定当效力。” “谢谢,时间很晚了,打扰马老板,请见谅。” “哪里话,请,钱四,送送两位。” “嗯,请留步。” “送到门口,这是规矩。” “马老板真是,太客气。” 4 码头上已经整齐地堆满了羊皮,包已打好,并做好“运往上海”的标识。趸船边已经停靠着货轮。 “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那个肖老板怎么还不见踪影?”工友王兴不时地朝岸上望去。 “船的定金都给船老大了,明天五更起锚,不然,定金白给了。羊皮上不上船?”工友五凯问。 “等等,我想想。”此时马有财倒有点犹豫,偶尔的一次见面,就如此大方地给付三成定金,如此慷慨,而且,这种不愁买,不愁卖的好事怎么会让我拣着?佣金二成?……如果其中有一点蹊跷,哪怕是万一,要丢是近千元哪,尽管这种可能小,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有点后悔此举,太轻率…… 可是他又想回来,汉口的皮货,上海赚钱,要是不能分身,找一个中间靠的住的人帮忙,给予恰当的报酬,不也合情合理? 三成定金,人家凭什么相信你?此时,这一种推测占了上风,马有财掏出怀表,推断着重庆的班轮到汉时间……“也该到了。” 羊皮上船要几个小时,开船的时间是清晨五点。码头受理处对船舶停靠有规定的,五点准时离港,超过时间除罚款外还不能及时驶离港口。 再忧豫不行了,马有财命令五凯与王兴安排人装船。 “需不需要再等一会?” “少废话,装。” 码头上出现两个人影,行走匆忙,因为是下坡,就像要滑倒一般。 “老板,肖老板和那个王俞赶来了。”五凯说。 “哦,太好了。”马有财心中砣子落地。 “哎呀,马老板,行啊,都办妥了?”整齐堆码的羊皮。质量上乘,让肖老板喜上眉梢。 “已经上了三分之一,大概在午夜可以装完。”马有财很轻松地说。 “行,行,走,刚下船,还没有来得急吃东西,走,马老板,引领一下。” 不去也不好,去又不想去,马有财心中想的是羊皮上完,验货补清余款。肖长庚没有提到验货及结帐的事,这种情况也没有什么理由责备别人。想到此,马有财虽有点不悦,也无话可说。 “好吧,走。” “办妥了事,也该犒劳犒劳自己,这两位小兄弟的夜宵等会由王俞带回。 岸上的夜宵丰富多采,戏园茶园通宵达旦,肖长庚谈笑风声,就是没有谈尾款的事,回到码头上,已是凌晨时分。五凯和王兴向马有财报告,货全部上完。 “肖老板,请查验,还有几个小时,船就起锚了。”肖长庚把头一点,王俞从船头走到船尾,这里敲一下,那里摸一通,点过数,朝肖长庚点头。 船主从驾驶室出来,扶着栏杆:“马老板,准时开船?可不可以早一点?” 肖长庚面部总是带着笑意,马有财见状,朝伍凯说了声:“不早了,你快把货单给肖老板查验。” 马有财从伍凯手里接过货单递给肖长庚。 “一切办妥,请你过目”马有财的后半句在口边没有说出。 “好的,马老板办事如此利索,痛快。”肖长庚把货单接到手,一试三联,他用衣兜中掏出进口的钢笔,在货单上龙飞凤舞地签上大名。 “马老板,这单你我各一份,另一份给船家。不巧,这次去重庆,进了点川货,”他从皮包中拿出一摞合同书,“总计花了二千多元,手头的现金不多了。不要紧,你派一个工友与我同去上海。签收单我不拿,还是放在你的工友手中,到了上海,余款给你的工友带回,行不行?我已经拍了电报给财务,这是我的财务给我发来的电报。” 马有财看到电报上名示:“款已备好,请肖经理回沪安排。” 尽管此事并不圆满,此时的马有财也无话可说,肖长庚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尽管伍凯和王兴心绪焦急,马有财也只能作罢。 “王兴,你同肖老板去上海,结清余款。” “是,马老板。” “放心,一周内全部办妥。” “那好,诸事拜托,一路顺风。”马有财笑送肖长庚,尽管笑得勉强。 曾几何时,时光如白驹过隙,此时,度日如年。 仅一周,矛盾,焦虑之心让马有财瘦了几斤。 清晨,马有财在竹林的小径踱步。钱四匆忙跑过来。 “老爷,王兴来电报了。” 马有财撕开封,电报上写到:“货到上海,钱未拿到,肖老板不见踪影,接货是一家日本洋行。” 马有财一屁股坐在藤椅上,电报纸飘入竹林中…… 第十五章 歧路障目 1  靶场。 书仁和刘江打着靶。刘江再聪明,打枪这个东西那可不是一日之功。 虽然书仁几年没有动手枪了,底子却在那里。“勃郎宁”在他手里仍然玩得娴熟。枪枪在九环以上,那身姿,那神态,让刘江羡慕不已。 尽管马有财低调,羊皮被骗之事仍然传到书仁和刘江耳朵里。 “上千元,不是个小数字。马老板是个老江湖了,一向以稳妥著称,怎么,这回小河翻了船?” 书仁将“勃郎宁”放下,坐在椅子上望着刘江。 “我也没有搞懂,这个肖老板是何人,为什么目标瞄准马老板?” “这个事,还不是那么简单,”书仁轻摇其头,“看来想知其原由,首当其冲的接触马家的人。来龙去脉要搞清楚,当然外围有什么蛛丝马迹当然更好。商场岂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马老板为什么不报警?” “这样的事报警有什么用?出了那么多冤案,还不是不了了之,弄不好劳命伤财,还去了多的,马老板深知官场的玄机。” “自认倒霉?” “起码现在我认为如此。你找个机会,直接上门,以示关心。” “嗯。” “就是马老板出言不逊,也无所谓。我相信以诚待人,总能感动他。” “好的。” “哎呀,真舒服。”书仁舒展了一下身子,“难得今天风和日丽,这空气真是新鲜啊,甜甜的。郊外真好。” 靶场也属后湖,离西商跑马场不远。钱业公会秘书多次相邀,书仁则以事忙抽不开身为由推脱。再说,靶场练习对于没有玩过枪的人,认为稀奇好玩,不少人为搞到一张票到处挖路子,找关系,尽管门票还不便宜。书仁出自行武之家,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射击及枪械常识,特别地,在日本留学时,已经接触过比较先进的枪械。定位打靶,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在刘江的劝说下,书仁应允。靶场上的几招几式虽有点生疏,功力仍未大减。好象会游泳的人,十年不下水,一旦跳到水里,一样不沉就是这个道理。再说,靶场,高尔夫,台球基本上是上流社会人士享用的,要挤身入这个阶层,不同流如何行?书仁到靶场是基于这种思想而来的。 书仁用手作棚,举头仰望,青空一碧,风静波止。几缕浮云洁白如布,安然拖曳,远处隐约可见逶迤的山峦。 木栅栏外,满目的清翠.绿意盎然的枝条有几朵小花陪衬,芬芳吐翠,争奇斗妍。 “这样的景致真是养眼啰。可惜,我们不能常来。”书仁站起身,朝木栅栏踱去。 “行长的事业心太强了,如果标准低一点,维持行里的一般运作,莫说是靶场,什么好玩的不能去享用?”刘江也随着书仁的步履跟在其后,“高尔夫该奢侈吧,说个不该说的话,你可以每天打。” “这不是我的初衷,……不是的。” “嗯,我知道。”刘江说着,蓦地好似看见了什么。 “嗳,行长,那好象是吴主任咧。”刘江用手一指。 远处。野田,黄玉豪,书忠三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从他们的衣着和扛着的球杆,就知道他们打高尔夫而归。靶场这边是更衣区,综合服区近在咫尺。 “前面不是吴行长吗?”黄玉豪手一指。 “噢,真是二哥。” 走近,黄玉豪人未到声先到。 “吴行长,打靶哪?” “嗯,黄先生,你好。怎么书忠也在?”书仁礼节性回答。 “吴主任今天与我们正好谈到兴头上,恰逢野田总裁球兴大发,就来切磋切磋球艺,嘿嘿。” “您好,行长先生。”野田用日语,笑容可掬。 “彼此,一样”书仁也用日语作答。 “黄先生已把贵行同我们联合的情况告之我,尽管是初级的,总的感觉是不错。到底是日本优秀的留学生,一朝一式不含糊,娴熟的经营手法,业务幅面的铺展颇具匠心。以小钱庄开始,如此条件,能创立如此之业绩,虽为老校友,不称羡都难。” “野田先生专攻经济战略专业,知识层面宽,如此褒奖,吴某不敢担待。既然要合作,就要干好嘛。 “说得好,书仁君,下一步,我们还要加大联合的层面,尽可能全方位地合作,到那时,通和银行将会统领汉口,成为与上海方面都能叫板的钱业大鳄。“ “……“ “黄先生,吴行长土生土长,你们中国的一句俗话叫‘强龙低不过地头蛇’,地头蛇没有把亏我们吃,你也要考虑不能叫吴行长吃亏呦,能让利的最大程度的让,知道吗?” “那是那是的。” “野田先生的美意,吴某肚空心明,不周之处,请野田总裁见谅。有时,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需要理解的,请野田先生理解。” 野田鼓眼瞬间流过不快,又瞬时恢复。“没事,完全的理解。噢,黄先生,不请吴行长喝一杯,正好吴主任也在?” “不了,谢谢。来日方长,以后吧。” “也行,我们后会有期。” “好走,书忠,你留一下。” 2目送野田,黄玉豪走进综合服务区,书仁斜身睨视书忠。眼中露出严峻的神情。 “怎么同野田他们在一起?而且是高尔夫球场?” “有什么问题吗?合作的伙伴不能打打球?”书忠一脸无所谓。 “行长,我去买点点心,你们聊。” 刘江见状,有意避开。 “三弟,至通和银行开办以来,你就有些心不在焉。行里那么多事,我都没有分散你的精力。考虑到外资的触通是关键。而你呢, 法行的资金触通算是达成了协议,但只是初级。而信用证则是新总裁杜逢乐上任才有眉目的,具体操作是瓦西尔,.实话实说, 你有做了多少? 日本正金银行是我们的合作所伙伴。表面上看,业绩很好。但是日本人的合作是有代价的,这个原因你难道不知道? 三弟,我们不能被具体的数字和表面的风平浪静所陶醉.。每天上班在行里晃一下, 深更半夜才落屋。,经常醉醺醺, 脸上有时还有唇膏。大哥问过几次,我都跟你打马虎眼。书忠, 这样不行的。” “行里的事你托刘江管不就行了,外资有外资的业务的特点, 应酬是少不了的。怎么办呢?人家只要你上桌子,首先是酒, 再就是女人。抱住你就啃, 那我也没有办法。” “关键在实质而不是表面。应酬是有的, 应该有个度。.以办事为主, 应酬为辅┉┅ 你跟我说说外资部的工作进度,具体点。” “嗯、、、、、、” 书忠用手摸摸头。 “说啊。” “从哪说?” “就从江旭说, 你不是刚与正金洋行的总裁接触过?” “嗯, 好得不行,效益大提高,资金回笼也快……”书忠下意识地在身上摸,蓦地见是一身运动服, 脸上露出尴尬。 “掏笔记本是吗?,你现在穿的是球衣? 说几个数字。这个时点, 本月度采办的货物量是个什么水平?” “ 嗯, 大概在┉┅有的讲桶,有的讲箩,有的讲袋┉┅ 我怎么说?” “那行, 就说桐油。量最大,有多少桶?” “嗯, 就是桐油我没有记住, 其他的我都记下了。” “桐油是汉口重要的物资,全中国也数汉口买卖最大。做原料,山货进出的,不知晓桐油,就等于买卖没有上路。我们行的大宗物资也是桐油,你这个数据不掌握,怎么说得过去? 我如何评价你的工作业绩?” “……”书忠低首不语。 “玩物丧志。汉口这个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什么人没有? 我留学日本几年, 对日本人是有所了解的。我们同他们联手, 是为了利用他们, 最终战胜他们。而且这种联手, 要承担极大的风险。以人们对日本的印象 ,搞不好我们就会翻船。即便不翻船, 就是唾沫都会把我们淹死。你同正金洋行的人接触我不反对, 但必须有过度。沉湎于应酬, 本末倒置, 贻害不浅, 知道吗? ” “……” 书忠眼光游离,无言以对。 “我们同日本人只是商业上的合作,只是商业上的。而且目前只能在这个程度上,明白吗?” “嗯……” 刘江端来茶点, 放在小桌上, 两眼笑咪咪。 “来,行长,吴主任一起用。” “二哥,如果没有什么,我先去了。” “吃点,运动过后,肚子不饿?”刘江仍然面带笑意。 “不吃点?”书仁面色已经平和,指着小桌上的茶点。 “你们用吧,我去换衣间。” “这……”刘江欲拦。 “让他去吧,刘江。” 3 薄暮中,书忠踌躇街头。 霓虹灯穿过紫色的烟雾,显出一片朦胧。电炬透蓝, 晚风瑟瑟。 书忠心绪沉郁,一股岔愤油然而生。 “凭什么如此信任刘江, 一个跑街的小叫花子? 阴不阴, 阳不阳的。那点直活能难着谁? 何况有黄师傅这个老江湖顶着,吹牛拍马的那一套哪个不晓得? 二哥,怎么会吃他那一套? 两个人在办公室嘀嘀咕咕,把我当外人, 当就当吧,无所谓。” 邦可咖啡厅里透露出醉人的乐声,书忠推门而入。 拣一僻静的角落坐下, 侍者送来酒水。烟霭中的一角, 一个中年男子端坐。他优雅地咂着咖啡,吸着烟卷, 一口漂亮的圆圈脱口而出, 在旋灯中变换着五颜六色的色彩, 象是闲坐,也似等人。 书忠的目光移向小舞台, 舞台上白俄女郎高踢着长腿, 跳着艳舞。心情不好,再养眼的东西也索然无味。 “哟, 先生,这里可以借坐吗? 视线好一些。” 倏听有人言, 书忠一怔, 原来是中年男子。 “请便。” 书忠没有多说。 “不来一支?” 递过来一个精美的金属烟盒, 书忠转身瞟了一眼,“谢谢,不会。” “嗳,人说酒是助兴琼浆,烟是解乏良药。大男人不抽烟,枉为一世。”中年男子将烟卷在盒上敲着,睨视书忠。 一串圆圆的烟圈轻悠旋转而至,在眩灯下变换着色彩,蓦地一条纤细的烟柱喷出,宛如游龙一般,快速地洞穿烟圈,待烟圈散泛,又一条烟柱喷过,在绚丽的光线下,更显得戏凤之趣。中年男子熟练,优雅的烟技,书忠虽未注目,也感欣佩,一股好感油然而生。 “先生,来得少吧,看得出先生您是位干大事的。”中年男子开腔。衣着光鲜,打扮入时,不很难看的脸上微露笑意,额头上的一撮白毛很显眼。 “哦,会看相?”书忠脸上平缓多了,目光移过来。 “哪里,只是一种感觉,从先生的气质与举止完全可以断定。” “那么夸张,不会吧?” “肯定没有错,先生应该是钱业,或是洋行人士,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嗯……先生贵姓。”书忠对这个白毛倒有些兴趣。 “鄙姓高,高兴的高,先生您?” “鄙姓吴,吴书忠。” “吴……书……哦”,白毛虽然低声,却表现出惊讶,“通和银行的吴行长……幸会,幸会。” 白毛欲起身,书忠一拦。 “那是我二哥,我不是行长。” “不也一样?二哥是汉口大名鼎鼎的行长,你当兄弟的又能差到哪里?来,抽只烟,接受愚兄的一点意思。” “谢谢,我不会。” “那就不可理解了。人说酒是助兴之琼浆,……”白毛拍了拍脑壳,“刚才说了,你看我兴头来了,嘴就无遮拦,男人不抽烟不合常理,来,吴先生,给个面子,抽一支。” 再不接烟,有失面子,书忠又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抽第一口时,有点打呛,慢慢地,喉头胸部,一股快意充溢全身。白毛悠然自得的吸烟姿势,书忠接受也快,一二个小时下来,抽烟的动作也显得毫不生疏。 “经常来玩,吴先生,鄙人干的买卖虽然不算大,在江浙一带以门第之说也算得是土财主,汉口准备搞几个门面。这么好的地方,能不生钱吗?老弟,到时要请你帮忙哟。” 人说“行走三分财,耳聪信息灵。”哪里不是生意?这个高先生举手投足就那么有味口,“江浙的土财主?”能土到哪里?汉口大的财主不都是江浙老板?这个人不可小视,要抓住。你刘江么样咧,充其量是办点直事,象日本正金洋行的合作,这种江浙老板的接触,才叫手笔。书忠思忖着,心中暗喜。 “来,我这还有两盒,拿去抽,朋友见面,聊表心意。”白毛盛情。 “那怎么行?给……” “那不见外?” 一阵鼓跋齐响,以示中场已毕。晚场过一刻钟开始,书忠掏出怀表,时针表示十点一刻。“高老板,时辰不早,恕不奉陪,兄弟先行一步,谢谢。” “不送,我基本上每晚在此,如果百忙中能抽空,有时间来坐坐。” 书忠离桌出门,幛纬中闪黄玉豪。 “给他烟,让他上瘾。请他领教这种烟的厉害。” “无偿地给?” “无偿地给。搞几个回合,再收。” 4 书忠上瘾了,他哪里晓得这种烟里掺了很浓的毒品,抽起这种烟,飘飘然然,优哉游哉,好不快活。一个月无事。白毛也应点,只要书忠到邦可,就可以在他那里拿到烟。一天,他去法行办事,神差鬼使竟忘了带烟。又是在白天,回家的路上,体力不支,趔趔趄趄,终于倒在江边的石头上。 “怎么回事?离开了烟的感觉竟是这样?头晕发昏,双腿似棉,浑身的骨头象无数的小虫嚼噬着每一个细胞。天哪,肌肉发紧,顶不住了……” 书忠在一阵剧烈的抽搐后耷拉着头,倦着身,额头顶着沙地,痛苦地扭曲。 围观的人七言八语。 “造孽哟,病成这样子,怎么行哟。” “莫不是羊角风,弄点棉絮塞口哟,舌头会咬断的。” 一个老者用手扒了一下书忠,额头有血,脸上被口水、鼻涕、沙子糊着的书忠无力的抬起头,无神的目光仰望着天。 “不象出自穷苦人家,只怕是烟瘾发了。啊,象烟瘾。唉,这种东西是沾不得的。任你是拔山举鼎的英雄,钢浇铁铸的罗汉,只要烟瘾一发,顿时骨软筋酥一点力气都没有哇。” 老者抚着书忠的头:“孩子,快回家吧,回家想想办法……” 一位大嫂从江边上来:“大兄弟,来,擦把脸,毛巾蘸了水的。” 书忠无神的脸慢慢抬起来,大嫂跟他擦着脸。在人们唧唧喳喳的议论中,书忠慢慢爬起,一个小伙子把他扶上江坡……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邦可咖啡厅的霓虹灯在夜幕中闪烁着。 书忠拼着命,蹀躞着,口里喘着气,高一脚低一脚闯进了重帘下的门。 萨克斯吹着软绵的《温柔之夜》。侍者在变幻的灯光下穿梭服务。舞池里,一对对情侣随着柔美的旋律轻踱舞步,尽情曼舞。 书忠站在门口,眼睛急速地搜索。头发零乱,额头仍显血迹。 “哟,吴先生,怎么……”侍者惊诧书忠的神仪。 “高老板在不?” “高老板,哪个高老板?” “就是哪个很……唉,额头有一撮白毛的?” “哦,那是肖老板……噜,在那边。” 侍者朝左边一指。 白毛正在同一个人说着什么,根本就没有理会书忠。 “高老板。” “吴先生,怎么,有事找我?看看,把你撂在一边,对不起。” “是的,肖……哦,高老板,给点烟抽。” “哦,好的,要多少?” “给几包吧。” “也行。不过话可说清楚,前几次的算我奉送,后来的嘛,那要记帐的。噜,今天给你三包,总计拾八包,签个收。” “这……” “我是个生意人,朋友归朋友,感情归感情,我不赚钱,成本是要的吧,我想你也不会让我总是做亏本的买卖的喽?” 哪里还有说价的余地,书忠望都没有望,提单就签。接过白毛递过来的烟,书忠急巴巴地打开包装,颤巍巍地抽起来。他的意志,理象慢慢地渗入这蓝的烟雾中。 邦可咖啡厅的一间小厢,黄玉豪正在同一人低语,当我们的视线绕过绿色的帏帘,一个熟悉的面孔呈现,原来是王必成。 “我们做笔交易,如果事成,通和银行就是你的,这叫完璧归赵。” “你能代表野田?” “也是野田总裁的意思。” “我该如何做?” “首先必须使通和银行纳入正金洋行的轨道。也就是说,通和贸易部的物流必须附合正金洋行的物质采办计划;其二,时机成熟,立即销售日本的产成品,特别是棉纱和丝绸;第三,收回投入本帮工厂的资金,钱业服务于物资,把汉口变为大东亚原料,山货的供应基地,当然,回报也是很大的,特别是你本人。 “这个很难,特别是吴行长,太强。” “他再强,只有一两个人。而你,有我帮助,有日本人,日本人哪。谁能跟日本人抗衡?” “黄先生,一口吃不了一个胖子,我们要动也只能慢慢地来。” “不是慢慢地来,要多方面立体行动,当务之急,砍断他的一只手。书忠,让他们成为我们的代言人,如果不行,就……” 黄毛豪做了一个刀切的动作。 “……” “对于书忠这个人,不单是他一个人,要让他把通和银行搞一个大窟窿,当然我会配合,具体的……” 黄玉豪在王必成的耳边悄声低语。 “那我去了。” “行,通和银行的易手全靠你自己了,未来的王行长。”目送王必成的背影,黄玉豪稍作沉思,脸上露出诡笑。稍顷,白毛拉帘而入。 “那个吴书忠到位了,那个样子……哈哈。”白毛洋洋得意,忍俊不禁。 “烟照给,不过你按章办事,他不给钱也行,叫阿三给他钱。哼,驴子打滚……” 书忠在办公室看着报表,顿时喜上眉梢。从表上可以看出,与江旭行的物流利润,竟占整个银行利润的五成,而且备注一栏中没有一笔应收的尾账。一股成就感顿时渗透全身。他兴冲冲地放下账单,转身在窗口伫立,俯视街景: 街上忙碌的人们,不就是为生计而疾行?坐在轿子中的公子,少爷,不就是有几个钱么?即使是坐在洋车里的官员,政客,也是有喜有愁的。喜的是有固定俸银,愁的是上司,平级和下属的关系不好把握,搞不好小沟也能翻船。当然朝中有人那时另外一回事。条条蛇咬人,哪碗饭都不好吃。 仰望蓝天,白云似羽。宛若毛刷掠空,苍穹留下淡白之痕。尤其是江鸥穿飞的美姿,令书忠为之一振。 “日本人怎么不好?把钱你赚,几个月下来比几年都强,这不是我的功劳?黄胖子,黄玉豪,怎么样?人不可相貌,谁给我钱赚,谁就是身外之父母。”想到此,他怎么也不理解那些对与正金洋行合作中提出非议的人。 “怎么,好兴致啊。”王必成已推门而入。 “哦,必成。” “外资部的业绩让人汗颜哪,好厉害,吴主任。” “你也看过报表?” “刚看过,不得了哦,外资部的利润已过半壁江山,不请客?” “你搞个位置,下班去就得了。” “你不怕费银子?” “不够你来。”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5 二乘黄包车停在法租界霓虹灯闪烁的西式大楼旁,绚丽多彩的霓虹灯组成的“爱丽舍俱乐部”很招眼。王必成和书忠下车,车夫从王必成手中接过几个角子,飞也似的消失于夜幕中。 “爱丽舍宫?” “嗯,不过今天从后门进,上电梯。”丶 “几楼?” “第五层。” 王必成诡诡而笑。 此地虽然不生疏,却只从正门进过,充其量办点公事。至于后门,从没涉及。 拾级而上,门口着彩衣绶带的门童低头鞠躬,王必成理也不理,大爷般拉着书忠而入。 五楼大厅。拱顶,彩色的玻璃在硕大的吊灯辉映下彰显着富丽堂皇,船式的大皮沙发上坐着几位谈天喝咖啡的洋人,也有几位华人女子,面带不自然的神情陪笑。在侍者的引领下,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要点什么?”侍者躬身。“嗯。”王必成示意书忠表态。 “随便。” “那好,两杯白兰地。” “谢谢,请稍等。” “法租界也来过,可这个地方好气派。”书忠环顾四周后发出感慨。 “这是你的领地,我算冒犯了。不过法租界也有不少的朋友。谈到法租界还有些讲究,除建筑之外,这摆设,这格调就是那么法兰西。即便是这窗帘,都不同凡响。 “喔,如何讲究?” “你看,大窗上清一色的绿窗帷一字排开。一二三四一直到八,两边一样。上下长短一致,格调高雅,制作精良,只有法兰西才有如此之浪漫。” 书忠随王必成的手势而视,确实不错,绿帷带着穗带与桌上雪白的桌布交映,相得益彰,典雅雍容,透过大玻璃,可以朦胧地窥视到远处的灯火。 “嗯~~~”书忠欣赏王必成的话语。 “室内灯光富含诗意,闲坐的人们彰显自己的兴趣与爱好,无拘无束。漂亮的裙角,闲聊的仕女,幽雅的绅士,脸上露出腼腆笑容的幸福恋人。那‘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就是法兰西。” “必成,你懂的真多,我服你。”一杯白兰地去了一半。“书忠,你也不差。” “干。良宵,美酒。” 书忠一口去了半盏。 王必成见书忠已喝了一半,脸上笑眯眯,“这酒与中国酒是不一样的,说干,也可以咂一口,抿一点也好,何必~~`~”王必成给书忠斟上酒,脸上继续发感慨: “在这里休憩的大部分是洋人,也有华人参入其中。是他们有钱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他们玩就玩出品位。依你而言,也是可以在这种高雅的地方休闲的。不是吗?你吃亏了。依你的业绩,应该拿多少?可以这样说,你每天在这里消费都绰绰有余。你外资部的利润是整个通和银行的大头咧,什么概念?你实际得到多少?” 王必成瞟了书忠一眼,见书忠的脸色骤变,心中大喜,继续抒发: “我本不应该说,但是也为你不平。吴行长对你卡得太紧了,凭什么你的红利跟刘江一样?小跑街的。他哪一样能如你相提并论?你二哥靶场打靶为什么邀刘江而不邀你?长江边玩水、休憩为什么只约刘江?书忠,你的脑壳应该是很好使的。可,怎么……咳……” “我非要找二哥讨个说法,凭什么刘江的红利与我同等。” “不要急,你现在已经有帐在手,吴行长是讲数据的。凭数据说话,又不要施舍,该拿的当仁不让。我估计如果吴行长按章办事,你的红利,嗨,三年都用不完。 第十六章 越陷越深 1  书忠为一千元攒眉苦思,二天过去了,还没有头绪。二哥与刘江整天在忙工厂投资、放贷之事。即使是偶遇,也不多话。更不好说体外循环的这笔羊皮生意。会计部的钱,没有二哥的签字,一个子也莫想。他曾想到大哥,几番考量,不太可能。因为大哥是绝不容许生意脱离银行轨道操作的。甚至想到王必成,可能性也小。即使是他对自己不错,手也大方,但是要他拿一千元,绝对不行。而且这几天,他也很少打照面,听说汉正街又开辟了几处商铺的业务,他正在忙那事。 书忠索骨揉肠,没有良策,欲放,又不甘心。 桌上电话响起。 “你好,我是书忠。哦,黄先生,还在筹。” 肯定 是为了羊皮款子,他可能知道我没有筹齐。此番相约、、、、、、 “嗯,有点难,什么时候能筹齐?没准。今天晚上?邦可,好,好、、、、、、” “黄玉豪约见,是好事不是坏事?” 书忠没底。 邦可咖啡厅。 “怎么样?资金?”黄玉豪微笑地平视书忠。 “三天短了点,没能筹齐。” “差多少?” 书忠无言以对。严格来说书忠根本没有可能筹齐款,他现在能支配的大约不到十几块大洋。 “这样吧,好事做到底,谁叫我们是如此的朋友呢?江旭公司结算款上月结余多少?” “大概二仟捌佰元。” “划到本月没有?” “就在这几天划拨。” “我出个主意你看行不行?上月结算款中,分出一千元,余额部分转入本月。如果你们银行的物贸部清查起来,找个一理由唐塞一下,反正只要二个月。你是晓得的,我们付款的方式非常便捷,偶尔一二个月,也不显眼,到时,几佰元的利不到你的荷包?” “这倒是好主意。” “事成之后,别忘了给个零头宵个夜。” “黄先生如此帮忙,善解人意,莫说夜宵,‘爱利舍宫’玩几把,也没问题。” “明天你去江旭公司,找刘单明,他知道该怎么办。办个手续,一周内我给你一仟肆佰元日清公司的兑换卷。兄弟,财虽不大,也不小哟。” “知我者,黄兄哟。” “好,好,黄兄喊得好,你这个老弟我认定了。” “在此作罢,谢谢黄兄。” “也好,办完再说。” “目送书忠的背影,黄玉豪脸上露出阴鸷的笑容。” 2 时光易逝,冬日已至。清晨,凛冽的北风,呼啸而来。人说汉口的炎夏难挨,冬日也不饶人。虽不到隆冬,西伯利亚和蒙古的寒潮就毫无遮拦,一路高视阔步,直捣江城。 窗外,北风呈威。竹篙,扳皮,破脸盆“嗵叭”从这个屋顶吹到那个屋顶;那个屋顶的破铜乱铁“哐当,哐当”吹在地下砸得直响;大街小巷的地上,油毡、芦席、板皮随风起舞,左跳右旋,街上几乎无人,只有下河的粪车响着铜铃,车夫鸭公似的沙哑喉咙在有节奏地喊着: “下河,下河了啰,下河,下河啰。” 室内,书忠与姣月相拥,搂抱着睡在床上。姣月睁开眼,若无其事地望着屋顶。 她得以满足。风流倜傥,年轻富有朝气的他不仅在生理上满足了她,重要的是让她看到未来。银行的部长,多大的官,有多少钱喽?在她眼里,黄玉豪算什么?空有一堆肥肉,真正动用起男人本色,令人颓唐。把人撩起来,又像个焉蚂蟥,一口缺牙的臭嘴,一尺远都让人难受、、、、、、 她侧身平视那熟睡年轻俊朗的脸,眠嘴而笑,手挑逗书忠的鼻翼,一股快感油然而生。 书忠睁开眼,片刻,翻身起床。 “我该走了。”书忠昨晚出门之前已经编好谎言,诳说朋友聚会。好在大哥书义有事去了岳丈家。 至于二哥书仁,这几天忙碌工厂的投资事宜,忙得很,哪有闲工夫问这些芝麻小事。 整理好衣衫,书忠提起皮包与姣月作别。两人相吻,书忠推门。正欲出,转身而回。他下意识地打开皮包,拿出一撂纸质东西。 “这是我的一点资料,放你这里,得管好,行吗?” “什么东西?”姣月在床上打着哈欠问。 “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反正你捡好。过段时间我要的。”书忠有意说得随意,说明不是钱,对于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只能如此,太清楚了反而不好。 “好的,我把他锁在柜子最里边。” “那我先去了。” “再会,什么时候再来?” “有时间我自然会的。” “免得让我痴等。”姣月蹶着嘴。 书忠考虑再三,才作如此决定。给姣月的一撂纸就是黄玉豪给他的羊皮协议,江旭 公司的签单以及日清公司的兑换卷。照常理,应该放在家里或者办公室,在书忠看来,放在家中,面对大哥的慈爱的眼睛,书忠不会自在。而且,胡妈每天打扫房间,万一,他认为不妥;放在办公室,二哥冷峻,咄咄逼人的双眸,好似能窥探到人的心窝中。万一二哥有事,翻到藏匿之处,岂不全糟?尽管如此放在姣月这时反倒让人放心,起码心里坦然。 3 夜阑更深,雪夜岑寂。风虽然不大,寒气却袭人。 百无聊赖的姣月在衣镜前端祥镜中的她,可以窥见镜中的她心思重重。好几天,三少爷都没有临门,心中好似空空如也,头脑简单,爱虚荣的女人,喜好欣赏镜中的自己,好在爹娘给了她一个全能的外壳,相貌也不难看,这也是本钱。 楼梯丫丫直响,姣月开门,原来是黄玉豪。 柳枝回镇江去了,给黄玉豪钥匙,锁自然会开。进门后,黄玉豪站在姣月身后,头挨着姣月的头。镜中出现了“铁扇公主”和“猪八戒”。姣月被黄玉豪箍得很紧,虽有忸怩之态,但不执拗的她,知道他的套路。 “我去洗个澡,水都差不多烧好了。” 姣月拍着黄玉豪的手背说。由于是冬天,好多天都没有洗澡,这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同书忠交媾以后,总感到快感和慰籍,她想尽量保留这种快慰,所以—— 黄玉豪早上路过此地已经告诉姣月,今晚在此过夜。因此她早就把水烧好,准备沐浴。 “洗什么澡?小心心。” “你等片刻,一会儿就好。” 一楼厢房,炉子烧着水,直冒热气。地上放着一个硕大的木桶,木桶周围用木方木条拼接,满屋雾气朦朦,姣月泡在水中。门外可以听水的哗哗声。黄玉豪像个发情的种猪,搓着手在房外打转转。他时而眯眼朝木门缝中窥视,时而吞着口水东拍西打。黄玉豪本来很扁的脸更加丑陋难看。 门开了一个缝,传来女人的嗲叫。 “黄哥,给我加点热水。” 黄玉豪猛地一惊,女人声音又传出来:“听见没有?帮个忙,加点热水。” 黄玉豪一反臃肿的笨躯,像一只灵猫窜进厢房。 雾气氤氲中,姣月坐在木凳上打着肥皂,看到黄玉豪过来用手指。 “把木塞拔掉放水,帮帮忙。” “嗯。”黄玉豪猛地一抽木塞。压力很大的水注喷了黄玉豪一脸。 “好大劲。卟卟——” “淋个毛猪,淋个毛猪。”姣月一笑一抖,撩得黄玉豪心急火燎。他呲牙咧嘴,三下五去二,连扯带拉,褪去衣裤,不管姣月身上的肥皂,冲过去抱着姣月猛啃。一阵嘶咬,翻腾,片刻,黄玉豪垂头丧气,一脸无奈。姣月心烦意乱,凰眼如炬。 “烦人,烦死人了。把人家弄起来,你又——烦人,烦人。” 姣月在黄玉豪身上一阵捶打,黄玉豪也没办法,下面的家伙像个秧蚂蟥,耷拉着,要多丑有多丑,俨然一条破抹布一般。当两人离开厢房在二楼小房时,姣月在床上靠着黄玉豪,捻着他的胸毛向他开单子。 “黄哥,这些时小妹要买点胭脂和香粉,不给点钱么样行啰?噜,人家做媳妇的,哪个不是披金戴银,这个手镯还是铜的。怎么,黄哥,你不吭声?” “好,这里有几块大洋,拿去买点香粉什么的,过些时——” “还过些时?过些时成黄脸婆哟,人家好不容易把黄哥盼来,几块大洋——真是。” “只带了这么多,噜,还有几块,全给你。” “莫骗我哟,黄哥。听说你又做了一笔大生意,给小妹打对手镯好不好?免得小妹羡慕别人的。别让人家小妹空背上一个傍大爷的名嘛。” “好,下回一定给你打一对大大的手镯,么样,像狗箍一样粗。” “说话算数?” “放心。” “哦,黄哥,三少爷临走的时候给我一撂东西,好像是什么纸,上面有蓝色的章子,要我保管,说一二个月要。我看也不是大不了的东西,不能吃也不能喝,是钱还差不多。” 黄玉豪一怔,脸上马上又恢复了平静:“纸到处都是,我还当是钱。不会是留着糊墙的吧?把我看看。” 姣月从柜子底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抽出一撂纸。 “就是这。” 黄玉豪打开牛皮袋,映入眼帘的是书忠做羊皮“生意”的全部资料。黄玉豪眯起小眼,摸着下巴,脸上露出诡诡的奸笑。 “我以为是什么东西,原来是过期的废单子,烧了算了。” “我看还是还给三少爷,你我无用他可能有用。” “过几天他若要,我给他不就行了,反正是朋友。” “你可要做稳当哟,莫给我为难。” “怎么会?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反正你唬我,我也没有办法。” 黄玉豪在包里又掏出光洋,只有一块放在被子上,“给,多给点零花钱你。” “象敲麻糖。这些东西三少爷问起来,我就说是给你了哦?” “行,没问题。” 头脑简单的姣月此举既害了书忠,也害了自己。 4 书忠在办公室里面带喜色,轻吹着口哨。一个男职员而进。 “吴主任,这是上月度的报单,请你过目。” “放在桌子上吧。” “今天发饷,财务部已经通知了,我跟你送过来?” “不用。这个月,业绩不错吧?” “好着呢,还不是吴主任挑大梁,我们都可以拿到捌块钱呢。” “捌块?” “真的,捌块,几好哟。” “多努力吧,争取下月更多些。” “谢谢吴主任。” 目送男职员出门,书忠冷冷一笑。“捌块大洋,等我二个月后,几佰块大洋到手。” 电话铃声响,黄玉豪来的,他约书忠晚间去“爱丽舍”俱乐部。 “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尽管书忠对大哥的批评,态度虽不诚恳,倒也表态认错。可惜的是,此时书忠已经将大哥的话语忘在脑后。捌拾元?个把小时。这一回不搞个百元以上,决不收兵。 黄玉豪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同“白毛”肖长庚和高利贷者阿三面授机宜。 “今天的三少爷就没有上次有运气了。”阿三朝黄玉豪对视而笑。 “爱丽舍宫”俱乐部的赌台上书忠脸上兴奋得彤红。他的后面就是高利贷者阿三。受黄玉豪的引领,接洽到阿三办过手续,借了壹佰元。 几番下来,书忠的面前已经进帐七八块红码,也就是说已经赢了七八十元。如果就此作罢,什么事都没有,此时书忠能罢手吗?黄玉豪推说有个朋友相邀,离开了现场。 红脸洋人的宝盒在摇动。书忠后面的阿三朝洋人传了个眼神。摇在空中的宝盒蓦地变换了一个方向,动作之快,内行人都不易察觉,何况初涉赌场的书忠。宝盒压在桌上。 站档的开口了。 “女士们,先生们,已经十点钟了,现在必须每注壹佰元,小额到对面那个桌。”站档的黄毛说道。几个女人离开了,赌桌上又挤进三个男人,掏出银票,一个响指,侍者托盘而来。给其等值筹码。书忠红彤的脸兴奋之极,小单早就不过瘾了。 上场的一个中年男子把三堆筹码推入,“双。” 站档高叫一声:“这位先生三佰元,双。” 另两位推得更多。 结档:“这两位各伍百元”报“双”。 人们的眼都朝书忠忘去。 书忠将壹佰元推入。他未推入时是准备反其道而行之报“单”的,口里准备报单,瞬间改变主意,脱口而出“双”。 宝盒打开,黑黑的一个一点,一个两点。 书忠头皮一炸,瞬间壹佰元没有了。他真后悔,为什么不报“单”哟,要不然进出共计贰佰元不是到手了吗?真是臭嘴,他真想抽自己几耳光。 宝盒又在空中响起,红脸洋人把宝盒扣放在桌子上,手指书忠。 “。。。。。。” “这位先生如果不投注,请让别人。”旁边的人眼光全投过去。阿三凑向前。 “三少爷,怎么样?需要多少筹码?” “一千元。” “好的” 阿三手一招,侍者麻利地端来筹码盘,盘中带有印泥盒与一份契约。 “三少爷,请履行手续。” “嗯。”书忠随便看了看,按上手印。 “谢了,不急,慢慢地玩。” 阿三专业地朝后一退,一脸笑意。 “开始下注。” 红脸洋人高叫。 “一千元。” 两个西服的男人将筹码一推,“双”。 “二千元” 另一个长衫老头也将一堆筹码一推,“双” 书忠观望着三位,左边二个西服男人稳得似铁塔;右首长衫老头靠着大椅似泰山。三个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大气不出,满不在乎。 书忠将桌子面前的一千元筹码朝中间一推“双”。 宝盒打开时,一个红色两点,一个黑色的三点朝上躺着,刚借的一千元顷刻改了姓。 书忠头冒着汗,赶本之心油然而生。 “怎么样,三少爷还要不要兑点筹码?要不就上去喝茶?” “二千。”书忠眼睛发红,喷出两个字。 “那好,三少爷,还是请您履行一个手续。” 条盘又到了书忠面前。书忠心一狠,签字画押。 宝盒在空中又摇起来。 “请下注。” 红脸洋人喝着。书忠心中只有赶本之心,转眼,二千元又被庄家铲走。书忠沮丧,推门而出。 5 几天风尘仆仆的武昌、汉口的桥口之行, 应该是卓有成效的, 尽管不可能立竿见影。当书仁得知静静的工厂又能听到机器启动, 汽笛鸣叫, 生产线上活力充盈, 工人们奔忙在作业线上时, 那一种快慰无法比拟。 一车车进厂的原料, 经过加工后变为一车车质量上乘的产成品, 驶出厂门时, 那一种成就感顿时充溢全身,.这些都得以通和银行的资金支持。 当他作为股东, 或者是作为股东委员会主席的身份出现在会场、车间时, 全体股东拍手,起立。车间的工人们以仰慕的眼神望着他, 此时的书仁, 竟不能自持。 “这是我们的工业啊, 这些产品是我们自己制造的啊。” 想到此,他的心胸顿时开阔。幸福、责任、动力一股脑地震撼着他。 “走下去, 无论如何走下去。” 办公室坐着的他, 审慎着下一步资本的运作与物贸方向的调整,.尽管资本的利润率和坏帐都在掌控的范围内, 如果不出意外, 银行的日子应该是好过的。 对于同日本正金洋行的合作, 无论如何要进行调整。虽然帐务上作了处理, 渠道上也有所掩示, 可没有不透风的墙。谁不知道江旭的老板就是黄玉豪? 当然,洋行的买办自己开公司也不能完全肯定都是在为宗主国服务。俄国、法国洋行买办自己开的钱庄和公司就没有什么人去刨根问底。所以与江旭公司的合作为什么没有掀起波澜就是如此。 尽管如此,黄玉豪可不是刘姓和李姓买办。他为人张扬, 大大咧咧, 在汉口的名气越来越不好。,特别是帮日本人挤压华商遭惹非议,所以此人应该特别引起注意。 赚钱是书仁的目的之一, 却不是惟一。银行不赚钱绝对不行,而赚钱是为了能够赚更多的钱, 从而跻身上流社会, 并能左右政局。如果赚钱与他宗旨背道而驰, 这种钱不赚也罢。 当然, 没有理由做生意不赚钱, 这种逻辑更不是书仁的本意。 日本人的名声在汉口越来越臭。 一个日本商人出行去沪,他的副手怀疑这个商人的金手链被一名华人厨师所窃,不问青红皂白将厨师拘押巡捕房, 严刑拷打致死。日本商人从沪返汉, 说明原由, 系自己将手链自带去沪。真相大白, 可怜华人厨师已成屈死之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日本商人无故逼死华商贾某。贾某在日本人的淫威下上吊成了屈死冤魂。 诸如此类的事件举不枚举。无故殴打黄包车夫, 假币骗钱, 强拿恶要。日本人的恶行臭名远扬。时值今日,书仁决意当机立断, 赶快收手, 割断与日本洋行的联络纽带, 剔除一切影响, 正本清源。他拿起了电话。 第十七章 决心断交 1  半圆形的舞台上高高挂着横幅“欢迎亚细亚魔术团从奉天载誉归来”。西洋乐曲在厅内奏响, 灯光在奇妙地变幻着。 一堵墙由几名青年男子推着在台上转了一圈, 放置于舞台的一边。音乐中洒脱地走出一位带着高帽子,着黑燕尾服的中年男子, 拿着锃亮的文明棍在墙上敲着, 墙面发出金属般的响声。中年人请一位看客上台, 把文明棍交给他。看客也敲了敲墙体, 同样发出金属般的声响。看客点着头, 表示墙体是实心的。 中年男子微笑地目送看客下台, 他潇洒地绕台一周, 伫立在墙前。突然大灯皆灭, 聚光灯对准表演者, 音乐猝停, 只有羊皮鼓的鼓点声:“咚咚咚咚。。。。。。” 人们屏息注目。中年人猛地一跨, 从墙体的左侧跨到右侧, 而墙体却丝毫没有损坏。即刻灯光骤亮, 音乐响起, 大厅内掌声雷动。 “真悬, 人冲过去, 铁墙不破,绝!” “韩家的本事, 这才叫板眼,等会儿耍起花枪, 刀劈活人更精彩。” 二楼包厢内, 野田, 黄玉豪正看得带劲,滑稽小丑的穿插让野田笑得前扑后仰。 “不错,不错,精彩的穿墙。这两个滑稽, 噢哟, 我的肚子都笑疼了。韩家的, 不错。” “韩家两兄弟,老二称为魔术教父,刚才就是韩家老二。在奉天演了两月,场场爆满。还有更精彩的,什么刀劈活人。” 黄玉豪如数家珍充内行。 “噢,还有刀劈活人?” 野田鼓着金鱼眼,瞪着黄玉豪,“真劈还是假劈?黄先生,你的上去,叫那个韩教父劈一劈。” “魔术都是假的,主要是巧。。。。。。” 黄玉豪面呈尴尬。 “那是假劈,假劈就算了,要是真劈,你可以去试试?” “野田总裁,刀劈活人要肥,有肉才好劈。没有肉,象我们这样骨瘦如柴的是劈得蛮疼的。” 右边一人插言。 “黄先生对魔术很在行,特别是韩家魔术,熟能生巧嘛。教父的刀再快,黄先生闪的功夫绝对了得的。” 右边一人起哄。 “是嘛?去叫那个什么教父来,让黄先生劈一次。” 野田兴致高起来。 “总裁,他们是忽弄人的。玩笑开大了,不能当真,不能当真。” 黄玉豪脸吓得如白灰。 “你的,胆小的,哈哈。” 野田仰天而笑。 “嘿嘿。” 黄玉豪低首垂目。 随着一声钹响,幕帷落下,中场休息。 “物贸这一块好象低迷得很,没什么进展。有什么问题吗?” 野田啜茶后斜身而问。 “可能是有什么压力;通和银行对江旭的供货没有加大份额。” “货源不充足?” “好象不是。” “什么原因?” “还不太清楚。” 野田的脑门青筋直冒,镜片后面的小绿豆眼闪出凶光。 “我告诉你,黄先生,大本营对我们的能力发生极大的怀疑,这么优厚的条件,这么充裕的物资,这么敞阔的码头,你能说不出原因?” “。。。。。。”黄玉豪低首不语。 “你不说我也知道,通和银行没有把主要的力量放在物资采办。我说的优厚条件是指我们给通和银行这么多的利润空间,这么及时的付款方式,主要是考虑当前汉口舆论。再说他们在物资方面也算一把好手,又有银行的资金作后盾,反之,怎么可能?” “。。。。。。” “仓库的事也没有什么音信,物资采办这一块又是这种状况,黄先生,我怎么评价你的效率?” “。。。。。。” “再接触一次。” “仓库还是物资采办?” “先解决通和银行的事,给那个吴行长下个最后通牒。如果不按我们的指挥棒转,就来他的硬的,什么招都可以使。” “好的,我知道如何办。” 2 野田的指令黄玉豪敢不听?第二天上午就拿起电话,找书仁。 简单的寒暄后,黄玉豪直切主题。书仁一扫平日对黄玉豪的客气,态度十分强硬。 “如果你们有什么意见的话,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要知道我已经承担够多的风险,也付出了不应该付出的代价。” 电话挂断。黄玉豪脸上气得好似猪肝,眼冒凶光。 “好的,我跟黄师傅合计一下,重新配货。” 刘江在书仁办公室倾听书仁的战略调整。 “江旭的款子够不够?” “这要查一查帐,够就好,不够就麻烦了。” “那就辛苦你了,刘江。” “我知道如何做。” 刘江推门欲出,门外几个陌生人站在门口。 “请问。。。。。。几位?” “我们找三少爷。”气势汹汹。 “他在楼下。” “找吴行长也行。” 刘江转身推门:“吴行长,外面有几个人找你。” “请他们进来。” “什么事?”书仁见几个来人异常。 “我们找三少爷。他不在找你也行。”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睛四处张望的阿三摸着书仁的办公桌。 “如果有事,请明示,先生。”书仁压着火。 “三少爷急用,找我借了叁仟光洋,后天到期。若超过期限,按道上的规矩一月下来,本利叁仟玖佰元。” “怎么,找你们借的高利贷?” 阿三掏出二张借约,量给书仁看。 “吴行长,不信可以问三少爷。我看你们是大老板,先打个招呼。还有两天,如果不还,我们绝对不会急,反正这么大的银行在这里立着。不过,本利滚起来,还是蛮快的哟。你们银行算的利息比我们还内行。多的话不说,我们后天再来拜访,告辞。” “唉。”目送这帮家伙,书仁把拳重重朝桌上一击。 当书仁推开书忠的办公室时,不见书忠的人影。书仁以拳击墙。 “三弟,怎么搞的?” 夜深,书仁家的二楼还亮着光,三兄弟正在商量那三仟元赌债。 “高利贷阿山已经上了门,后天就要收帐。如果不还,驴子打起滚来,后果更加严重。沾上这帮地痞比较麻烦,快刀斩乱麻,不惜代价还清这笔冤枉债。不过,动不得通和银行的钱,股东们的钱一动,影响就大了。” “年度的分红先把它挤出来,大约两仟元,我自己还有点钱,总计大概两仟多一点——再不成就把家里所有的细软变现,哦,刘江跟我说,准备把积畜的都拿出来,尽管是准备以后结婚的钱。” “我同嫂子商量了一下子,看能挤出多少,大家来助。只有两天,绝对不能拖延。三弟啊,爸曾说过:‘色是剔骨的钢刀,酒是害人的毒药,赌是朽基的铁锹啊。’” “都怪我迷了心窍。”书忠低头嘟喃。 “好了,三弟,再大的困难我们兄弟一起解决。”书义又拍着书忠的头。 “就这么办。” “还是哥哥们——好。”书忠已是泪眼朦朦。 第三天早上,书仁刚在办公室坐下,阿山就带人找书仁。 “怎么样?是转帐呢,还是还钱?”阿山怪声怪气的。 “把契约给我。” 阿山朝后面一个人递了个眼神,二张契约赫然地放在书仁的办公桌上。 书仁俯身而视便朝门口走去。刘江在门外站着。 “你去把书忠叫过来。” “阿山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点了一支烟,吞去走雾。” “请你把烟灭掉!”书仁压着性子。 “抽支烟,有何不可?” “我再说一声,烟灭掉!”书仁近乎于吼,脸色铁青。 看着书仁脸上的杀气,阿山软了下来,把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 “把烟头拣起来,放在荷包里,等一会在银行外面丢。” “阿山愣着,两个黑衣人冲到书仁面前准备抖狠。” “你们想跟我动手?” 书仁蓦地双手似铁钳,迅猛地抓住两个黑衣人的头发。“轰”的一声,两个人面对面的碰得头冒金星,鼻塌口歪,满脸鲜血。另外一个还想见识,跃跃欲试,书仁猛冲过去,此人面如白灰,满屋乱跑。 “吴行长如此功夫,兄弟我佩服。我们只是奉命要账的。给钱,走路,何必动粗。”阿山虽如此说,神情却显危惧之色。 “今天给你们一个面子,要不然,一个都莫想好脚好手出门。” 书仁把口鼻眼歪的两个家伙脚一扒:“站好,熊样。” 阿山此时也不敢坐了,毕恭毕敬地站着干笑。刘江与书忠进门眼见阿山点头哈腰,两个黑衣人满脸是血,呆若木鸡地站着,也搞懵了。 “三少爷——嘿——”阿山极不自然地干笑。 “你看,是这两张契约吗?” “嗯,是的。”书忠答。 “刘江,把洋火拿来。” “好的。”刘江递过洋火。 “烧掉!”书仁把契约递给书忠。 书仁面无表情,准确的说,目光冷峻。他从抽屉抽出一张兑单放在桌上。拿出印章盖好,轻轻地朝桌边一推。 阿山猫步向前,轻脚轻手地准备去拿。 “放着。”书仁很轻说了一声。阿山手猛地收回,手捂着心脏,脸色发青,双脚直抖。 “么样?” “收条!”这一声是书仁从心底吼出来的,震得桌的杯子叮当响。阿山双手撑桌,呆若木鸡,那两个黑衣家伙差点昏厥过去。刘江也一愣。书忠仿佛被吼声震醒似的。他恨不得要将心中所有的事一股脑儿同二哥说清楚,包括动用羊皮款。 “写在哪里?”阿山被吼苕了,又不见写收条的纸,只得用手在裤子上揉着??—— 书仁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已经写好收讫并付有金额,推到阿山的面前。 “叭”一巴掌拍去,白纸上赫然五个手指印。阿山握笔之手战战惊惊。总算歪歪斜斜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如释重负。他双手执笔,工工整整地把笔轻轻放在桌上。 “如果——没有什么——我们——可不可以——走——” “滚,再让我见到你们,一年过后就是你们的周年。还愣着干么事,快滚。” 几个人像刚从手术室推出来的一样,病怏怏的语气: “那谢谢,谢谢行长” “滚。” “阿山同几个黑衣人急忙退出。如其说退出,倒不如说是仓惶逃离。” “行长。” “二哥——” 书仁低首攒目,用手轻摆。 书忠一瞥刘江,刘江点点头,两人掩门退出。 3 正午,宝庆码头。 宝庆湖南面馆屋里已经满员,外边有两个桌子,虽然有人就坐,也尚有余位。老板与伙计正忙着。虽为数九天气,也非雪窑冰天。 雪刚停,地上雪不厚,少许白雪未化。 几个扁担已经坐在门处的小桌上。 “老板,切点猪头肉,一碟花生米,三碗米粉,搞辣点。” “这粉好吃,就是太辣了,连我这个四川人都受不了。” “宝庆码头,不吃辣的莫来。越辣越过瘾。”一口湘言。 “怪不得湖南人厉害,遇到闹码头的,锣声一响,男女老少齐上。男的拿扁担,女的拿杈棍,大人朝前冲,小伢后面哄。哪个不怕?还有,一盘菜,一把椒,那个脾气好得了?”汉腔字正腔圆。 “汉口这个地方呀,基本无土著,都是移民。我们湖南人要站住脚不捏紧,么样行?‘一盘菜来一盘椒,睡觉不怕虫子咬,哪个敢来交个手,要你头上尽是包’要立脚,不狠行么?” “来了,猪头肉,花生米,辣子淋过,米粉马上就来。”伙计说。 “不忙,搞点酒暖和。” “大有庆,汉汾。” “马上来。”伙计应道。 三混边走边歪来到门口,见有一桌只坐两人,尚有空位,便朝空座上坐下。桌上的两人见他蓬头垢面,獐头鼠目,如同避瘟神一般,其中相邻的一个人还移位与其相对。另一桌的几个扁担朝三混横了横眼。 “老板,切半斤牛肉,一盘花生米,四两锅贴,半斤酒。” 见没有人应,三混用筷子敲起桌子,“听到冇,半斤牛肉。” “我们是做小生意的,要先付钱。”老板隔桌言道。 “你太看不起人了,看我穿得差些?” 三混眨巴着眼,抛起一个角子。 “这哪够?那搞不成。” 三混又在荷包里掏,老板走近瞪眼不动。 “么样,瞧不起人,”三混把荷包摇得哗哗直响,“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以为我只有几个角子,这里还多着呢,要是都拿出来,把你的小店吃光。” “上菜,给这个小师傅上半斤牛肉,肆两锅贴。”老板半信半疑。 “这还差不多。”三混还在摇荷包,当他在底下拿出一个时,映入眼帘的是个锈镙丝—— 当香喷喷,淋了辣子油的牛肉,锅贴、花生米端上来时,筷子就不需要用了。三混用黑爪子抓了几块牛肉塞进嘴里,鼓起腮帮子嚼起来,哪管烂不烂,喉咙一伸,吞了。端起酒杯,咂了一口,“好酒。”黑爪子又伸向热气腾腾的锅贴仍然朝口里塞。“哇”的一声,刚出锅的锅贴质量也太好,一口开汤,烫得三混哇哇直叫。 “老板朝伙计使了个眼神。”伙计点头。 三混胡吃海喝将盘子里的东西吃翻了面。摸着满嘴的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请算帐。”大块头伙计已经站在三混的旁边。 “嗯——好——算,算。” 三混猛地站起,想跑。 “想溜,没那么容易,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宝庆码头。” 三混猛地把桌子一掀,正准备冲,大块头伙计一把抓住三混,其他两个伙计冲上来把三混打得满地乱滚。 “松手。”老板怕打出名堂大喝一声。 “把荷包抖抖。”老板吩咐。从荷包掏出的哪里是钱,几个破铁钉和二个锈螺帽。又是几脚几筷子刷过来。三混不动了,眼睛朝上翻,双手朝天,抽搐着。 “要出人命的。”一大娘开口求情。 “老板开恩,放过这个伢哟。” “老板,放他一条生路吧。”一老汉也帮着说好话。 “算了,倒霉。” 老板转身,摆着头,无可奈何。 “那帐还算不算?”小伙计问。 “还算你个头,把桌子搬起来。” 当桌椅还原,众人将他扶起,灌着茶水,三混才有气无力地慢慢睁开双眼。 “老板,结帐。” “算了,我服了你,您驾哪里好玩哪里玩,账就免了。” “那多谢了,老板,我还要来的。” “您驾就莫来了,我们服了你。” “那好,谢您驾们了。” 三混慢慢起身,怏怏地转身,一脚蹬皮靴,一脚趿着绣花鞋朝马路上迈去。刚离开小店十步远。三混脏兮兮的脸笑得像“马糊子”:“一窝苕,一窝苕——哈——” “想得巧也碰得巧,三混兄弟。” 正金洋行门口,被狼狗撵得气生命断、面色灰白的三混听到有人喊他,猛地抬头,见是黄玉豪,似遇救星:“黄先生,狗,狗——” 黄玉豪用手一挥,大门口的卫兵一声哨声,狼狗连蹦带跳地返回大门。 “正要找你。” “我也想你。”三混心神稍定,这才觉得瑟瑟寒风刺骨,双手紧捂破棉袄,两脚左右蹬动。 “怎么如此,还不进屋去?”黄玉豪见三混左脚蹬皮靴,右脚趿着绣花鞋的装扮,想笑又没有笑出来。 “狗——”三混脸发白,浑身战栗,舌头又不灵活了。 黄玉豪用手一挥,乌龟壳旁的两个黑衣人朝大门走过去,象是跟卫兵说了几句什么话,狼狗被拴进岗亭。 “到我的房间去坐。”三混的脚跟着黄玉豪,两个黑衣人随行,其间黄玉豪一个黑衣男人侧身低语,黑衣男人点头作应。 “洗个澡?”黄玉豪转身对三混说。 “嗯——算了,麻烦——” “也行,办完了事总是要洗的,等会儿上楼,我们商量个事。” “黄哥说的,一口一杯。”三混又显精神。 4 书忠从邦可咖啡厅出门,已是深夜。天空无月,繁星不见。苍穹中的黑暗仿佛一片裂璺,凄厉可怖。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发出冷漠之光,在浓密的雾霭中一片濛濛。伴随着瑟瑟的寒风,他的心猝然紧缩。黑暗、孤独好似将他推向凝固的恐怖之中。 “怎么办?三千元哪,我怎么就这样迷了心窍?” 书忠悔恨的心在颤悸,他追思着银行往事,分辨着那些事事非非。 “好像有预谋?” 二哥,王必成,刘江,黄玉豪——几个人的容貌,话语,表情在他的头脑中迭映,越来越清晰。他好似悟出了点什么。此时,他心中徒然颤栗,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凶险。 “什么羊皮?什么兑单?完全是虚幻的玄机,我的头脑怎么如此简单。唉,好在这些凭证还放在姣月手中。” 此刻的他,颇具懊悔,懊悔自己怎么事非不分,好恶不辨。 “快,赶快回家告诉二哥!” 跑了几步,又戛然却步。他倏地又想去瓦屋,先把羊皮契约和兑换卷拿到手。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 “还是先告诉二哥,二哥办法多。” 书忠此时思绪复杂,脑子混乱,举止优柔寡断,踌躇不决。走了又停,停了又走,他踯躅着。看到愈来愈深的夜色,他打了个寒战,把牙一咬,朝家的方向跑着。 周晓得这几天为金行钱老板忙寿诞之事,搞得很晚。翌日就开席,虽是夜深,颇有些劳累,想到各项准备已妥,也觉惬意。他路过邦可咖啡厅,闪烁的霓虹灯映衬于脸,他喜形于色。 蓦地,垂首低目,蔫头耷脑的一青年迎面疾步,朦胧中觉得面熟。他侧身细想,稍顷,记起是通和银行的吴主任。周晓得与他打交道虽然不多,可他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使他确定此青年就是吴家的三少爷。 “这么晚,一个人——” 疾步跟随书忠的他突然发现左侧小巷猫着两个人,灯光很暗,看不清面目,旁边好像有两乘黄包车。 “这么晚,等人?” 周晓得颇为疑惑,放慢了脚步,侧目窥视。忽然火光一闪,两人点烟的一刹那,眼尖的周晓得隐约可以得见两个人的相貌。 “嗯——怎么有点面熟?” 他思忖着朝前加快了步伐,正走着,两乘黄包车与他擦身相向而过。 “黄包车——”书忠喊了一声,车停下,书忠迫不急待地坐上去。 “循礼门,快——” 黄包车夫不吭一声。拉起就跑。大约拾米远,街灯渐暗,车夫停下来。书忠正准备问话,从后面猛然一双大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黑暗中,只觉得口捂湿毛巾,动弹不得,一会,完全陷入迷幻之中,继而失去知觉。 、、、、、、 书忠躺在地上,慢慢地好像有了点感觉,环顾四周,怎么也想不出这是哪里,桌上油灯忽明忽暗。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 他极力回忆,用力捶着头,感觉到头很痛,也很晕。门开了, 一高一矮的人带着小油灯而入。当两人在油灯下显形时,可以看到三混与牛四狰狞的面目。 “三少爷,这里可不是你家公馆,我们也不打算害你性命。不过,你诱奸了人家的婆娘,总得有个说法,比如青春费什么的。”三混阴鸷着笑,望着书忠。 “我诱奸他的婆娘?”书忠昏沉,想挣扎起来评理。 ”你不要逞强,你同胡子大哥的婆娘上床,害得人家——好了,账等会儿再算。你肚子恐怕饿了吧。一整天了,娇少爷是不能饿肚子的。先吃点清肠药,等会儿山珍海味好消化。” 避光之处,牛四已经拿出一包药倒进小桌上的碗中,加上水,用手搅了搅。三混不容书忠说什么,一手捏住了书忠的下巴,另一手抓住书忠的头发,牛四将碗中的药水倒入书忠张开的嘴中。他低首窥视书忠之嘴,见药水全进喉,点了点头,三混才松手。 “好,听话,过几天,我们就会送你回家,别怕,此时还不想取你性命。” 三混用手拍拍书忠的脸。 “把好吃的给他留下!” 牛四将一碗冷饭和几片咸萝卜放在桌上。 书忠头痛,眼皮发沉,看都没有看就陷入于昏迷中。 “不会死吧?” 牛四见状有点担心。 “让他享受,黄哥说,死不了,也活不好。”两人吹熄了桌上的油灯,推门而出。 书忠是在阿山取钱后离开银行的,一天一夜未归。书义、书仁、淑华坐在堂屋,如坐针毡,心急如焚。三千元是不少,可是事出后,大家并没有过多地指责,确切地说,还来不及指责。换了别人还好说,书忠在家最小,心胸也有些狭隘,万一想不通做傻事,那可如何了得?在筹钱时。大家都还平和,书忠的情绪当然是低落的,低落的程度,还不至于到使书忠绝望的程度,即使阿山取钱时从书忠的态度来看,书仁也认为不太可能使书忠失去生存勇气—— 什么原因使他这么长时间不归家?大家都陷于迷蒙中。 敲门声,一个小孩子拿一封信推门。 “叔叔,信在门口捡的。” “哦,谢谢你。”书忠接过来。 “是什么人知道吗?”书仁插问,小孩摇头推门而出,书义撕开信封,几行字映入眼帘。 “三少爷无视我的家庭,诱奸我妻,现请他当面对质。一个男人带此绿帽,心情可想而知。之外,我不想与警察局打交道,私人了断。如果有警方造访,江边会有三少爷的尸体。事虽已出,我只要经济赔偿。听说富家人的性命至少值一万,我打个折,一千元,总算便宜吧。三少爷在此过得悠闲,每天要吃点药品,滋补身体。至于饭菜,好像胃口不太好。准备好现款,听候通知,一个不想带绿帽子的人。” “书忠被绑架了。” “这是绑匪惯用的伎俩,敲诈。” “一波未平,二波又起。”书仁面色铁青。 “备现款,书忠平安回来就好,什么事都清楚了。”书仁说。 “叮冬,叮冬”电话声响起,书仁拿起听筒:“哦,刘江。嗯——嗯,可以。试试,嗯,跟他交待清楚,好——” 就在吴家为书忠失踪的事焦虑时,僻静的小街小店中,黄玉豪正在同三混面谈。屋外北风呼啸,室内烟霭濛濛。 “三少爷不吃不喝?” “富人家的少爷哪里见过如此饭菜,当然咽不下。药,我是按你的吩咐给他喂的。” “他真的服了吗?” “别的事本人做不好,这等事手到擒拿。把颈子一卡,头发一抓,他敢不喝?” “不错,那个婆娘什么时候办?” “今天晚上。” “有黄哥一句话,好说。” “好,做得干净点。办成后,到我这里领赏金,把牛四叫着,当然你拿你的大头。” 5 瓦屋的夜既冷又弧独,柳枝去镇江,这几天也该回来了,却不见人 第十八章 案情深入 1  刘江刚从物贸公司返回,朝着银行走来,他是与王师傅共同清理江旭公司尾帐事宜的,此时看来日方还没有动静,尽管库内物资已经改变了方向。江旭公司的结帐款项没有发现异样。正预跨进银行大门,一个职员与他正碰个满怀。 “咦,刘主任?正好,楼上有一位女士找你,在行长办公室。” “女士?——好的,知道了,谢谢。” 当刘江走到书仁办公室门口,门开着,沙发上坐着一个女性,背对着门。刘江朝里走了几步,行长也不在。也就是说只有这位女性一个在此。可能听到动静,女士侧身而起。 “嗯——好面熟。” 呈现在刘江面前的是打扮入时,秀丽清纯的翠娟。当然刘江还叫不上名。 “哦——是你?”刘江好使的脑子,瞬间已经回忆起江轮上的偶遇。 “怎么,不认识?” “这身俏丽的打扮,一时没有想起来。”刘江莞而一笑。 “现在想起来了吧,你还到过我家。” “哟,你家我去过?”刘江有些迷惑。 “你上次去我家去找我爸,谈地皮的事?忘了?”翠娟俏皮地脸朝天。 “你是——马老板家——” “他是我爸。” “是嘛?”刘江摸着头,也习惯学着书仁用起这句肯定意思的否定方式。 “怎么还让我站着?” “哦,请坐请坐,喝点什么?” “这里来,当然听主人的噢。” “菊花茶行不行?放点糖?” “好的。” 当刘江把菊花茶端着,用小勺慢慢搅动递给翠娟手上时,浅浅一笑,明眸皓齿。刘江举止的儒雅,冠玉的面容,深邃的眼眸,与翠娟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以及少女特质的一汪秋水相对,目光缠绕,钟情之意,不言而喻。刘江面对眉清目秀的清丽少女,萌动爱意很自然,蓦地他收起此情。想起自己的家世与翠娟门第相比,自惭形秽。 门在敲,两人收眸转身。 “哟,行长。”刘江如释重负。 “嗳,招待客人哪,”书仁跟刘江说了声,转身面对翠娟,“对不起,刚才有点事去处理了一下,不好意思。” “吴行长够忙的,这样,你们谈吧,我还有点事办一下子。”刘江欲出。 “你怎么回事?”书仁眼睛眨了眨,“人家是专门找你的,你到哪里去?等会儿通知厨房,加几个菜,我作陪。”书仁狡黠而笑,望了望刘江。 “行长,这个就不必了,我到灯市,离你们这儿近,所以——以后有机会。”翠娟低着头,手里绞着手绢。 书仁心中有几分底,朗朗而笑。 “这样,刘江,把车送一送翠娟小姐,小姐名翠娟,要记牢。我今天不用车了,嗯,钥匙。” “那怎么好?这车——” “没什么不好。马老板的千斤不能马虎哟。”说着把刘江的胳膊捏了捏,“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海经济仍呈高热的态势,张经理的电报我已经收到,他列了一个大清单,好大一笔,够我们忙的。好了,现在不谈公事,今天的任务是外勤。” “这——”刘江摸着头在惦量行长的意思。 “就这么办。”书仁眼睛微笑在双语暗示。 “谢谢吴行长。”翠娟红着脸,也中感到快意。 汽车穿着交通路文化街,转眼已经在后城马路上行驶,雄伟高耸的既济水电公司的高塔一闪而过,映入眼帘的是有如展翅高飞的雪花世界。翠娟坐在副驾驶位上,不时地用眼眸的余光睨视刘江,从红扑扑的脸上可以窥探翠娟激动的心扉。 “你车开得不错,几年?”显然在称赞对方,无话找话。 “开了两年吧,马马虎虎,对付。”刘江很惬意。虽然富家小姐高不可攀,此刻不就坐拥在自己的身旁?如此靠得这么近,分明有一股淡淡的芳香从她身上和发际中飘散,沁人心脾,他甚至有触摸翠娟小手的念头。 突然间,这种欲望又烟消云散。“无聊,你够格么,想吃天鹅肉。人家是什么档次,你算什么?”一股相形见绌的感觉顿然充盈脑际,扑灭了自己的念头。 “小姐,从什么地方开?”没有目的地,上车就挂档,发动了汽车到什么地方实在是说不清。 “朝前开,到什么地方都行。”顾盼,微露笑靥的翠娟毫无忸怩造作,玉齿轻启,妩媚动人。 “那我们向北,去看湖柳?” “行。”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凝眸,虽然一个字出自优美曲线的红唇,带给刘江的却是淑娴之中又具清新。 “你的眼睛真好看?”虽是无话,刘江仍然情不自禁。 “真话?” “在我脸上写着,我不会撒谎。” “你还蛮会逗女孩开心。” “我只是说心里话。”刘江照直说。 车子在一片湖泽边停下,两人下车。时值太阳西斜,虽为暮冬,由于无风,也不寒冷。翠娟在前面,刘江在后。嫣红的斜阳露过轻摇的湖柳,给翠娟浓密的秀发镀上一圈浅红色的花边。而且,姣好柔美的身段,自然和谐地微摆,丰姿绰约,雍容大方。 “这段时间怎么不见你到我家来?”翠娟远眺湖泽景致,略有所思。 “有些事牵住手,正准备近期内看望马老伯的。” “口很甜,上次吃了闭门羹吧。” “可能是有什么成见?” “好像吧,单从生意了来说,我爸对你们褒多于贬。但对你们的贸易垄断好像有意见,不过,这两天我爸对你们银行的看法有些改变。昨天我家又成了议事厅,他们在议论你们同日本人的事。” “哦,消息这么快?” “还议论些什么?对我们的砰击大不大?” “别的议论我也没听明白,我爸的一句话我算是听清楚了。” “什么话?” “他说,只要不跟日本人打搅,什么事都好说,反之,谈都不谈?” “又有个什么花旗的欧阳卖办谈这块地,我爸也是不予理会,刘主任,你说这块地怎么回事?” “嗯,这么说我略知一二。” “你晓得什么?” “到时你会知道的,不过可以肯定,你爸是个正派人。” “你的话把我搞蒙了,这块地怎么扯到人品上?真是。”翠娟噘起小嘴,其实心里也很高兴。望着翠娟略带疑惑的双眸,刘江不便作细的诠释。突然间,刘江窥视到翠娟乌黑晶莹的大眼,这两只眼瞳中带有缠绵,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刘江诚实的双眸不由自主地参入,两人眼光缠绕,许久都未分开。 刘江很开心,什么事能够让人如此震颤?富家如此漂亮的小姐毫不嫌弃自己一个穷办差的小职员,要跨越的是多难的世俗观念,是什么原因能让翠娟克服如此悬殊的门第之间巨大的落差,而如此对待自己,真的搞不明白。 象是已经窥探出刘江心里活动的翠娟说出如此这般的话语,令刘江更加吃惊。 “我不认为男女相爱一定要门户相对。当今,皇帝已经撵出了紫禁城,现在是民国。我重在看人品,人品好,其他的我不注重。按世俗观念,门当户对。我却不这样认为。纵然家有万惯,良田万倾,若是纨绔子弟,不也挥霍殆尽?人说富不过三代,就是这个意思。什么事都靠自己。金钱不能没有,但是金钱并不意味着幸福。告诉你,我不稀罕金钱,我稀罕的是人,是一个活生生,我爱的是有发展前途的人。” “你对我这样信得足?” “女人细就细在如此。坦率地说,至从你到我家去讲那块地,我对你就有了感觉。实际上对你也有所了解,你不必插话,听我说完。尽管凭白无故地了解别人是否会伤害别人值得商榷。可我没有恶意,况且并没有走旁门左道,正大光明。” 凝眸翠娟,动情诚恳的脸庞,晶莹剔透的双眸,柔美甜润的话语,聪慧且善解人意的美丽少女,怎么不让他砰然心动?况且近在咫尺,砰砰的心跳伴随着急促的呼吸,情动中,刘江想牵牵翠娟小手的欲望更加强烈。 翠娟柔软无骨感的小手轻轻地扯动刘江的袖沿,刘江不由自主地把那温暖的纤手握住,一股幸福之感充盈全身,两人继而肩靠肩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中—— 2 小街的一角,牛四衣衫褴褛,躬着腰,踟躇于街口,腹中饥饿使他的脚像像灌了铅,怎么也提不起劲来,一个老太婆提着小卖的篮子走来。 “合糖发糕,合糖发糕,破铜烂铁换发糕哦。” 牛四蓦地抬头瞪眼睛,不知哪里来的劲,从地上猛地弹起来,跑到太婆跟着。 “太婆,我这里有一个铜钱,饿得没办法了,要不,卖两个吧?” 象黑碳的手在荷包里掏出一个铜钱,递给太婆。太婆未接:“这太少,一个铜钱只能换一块。” “一块就一块,你快给我。”牛四把角子放进兜里,伸出手。他把黑手正要伸向篮子,太婆一拦,篮子被挡住了。 “先把钱。” “好,给。”铜钱还在牛四手里,太婆看了看是真的,就给了一块发糕给他。牛四拿着发糕狼吞虎咽,几口就到了肚子,由于吃得太快,哽住了喉咙,噎得牛四红着脸,原地躬腰打转转。太婆见状,也急了。“这个杂种,么办,这钱是小,哽死人可我还少了干细。”正好墙边有一瓦盆,里面有半盆水。老太婆连忙放下篮子,去端瓦盆。哪晓得,牛四像山猫一样,跳到篮子旁,掀开罩布,双手抓起几个发糕,朝巷子里飞跑。 “唉,我的发糕,这杂种,不得好死。”手一松瓦盆落地,水溅得满是,旁边行人见此景,发出感慨:“这年头好事做不得哟。” 小巷的尽头,牛四两手抓着发糕自鸣得意,边走边吃。也巧,家洪,李顺,新桥从码头上过来,与牛四迎面而过。 当牛四从他们身边过时,家洪感到怎么这样面熟。 “你们看看这个戴着破帽子的人是谁,象在哪见过。” 家洪把李顺和新桥的肩膀一拍。 “是不是前面这个人?我去看看。”新桥做了个手势,疾步贴过去。 当新桥快步走到牛四面前,牛四好像觉察到什么,低着头像燕子一样飞跑起来。 新桥见状,回头用手一招,朝牛四撵去。 家洪跟李顺使了个眼神,侧身闪进了一个巷子。 当新桥七拐八弯在一个小巷不见牛四的人影时,把脚一跺“唉,好快呀,肯定有名堂。” 牛四喘着气,蹲在一个墙角,拍着胸,幸运甩掉了尾巴,自言自语:“是谁追我?黄玉豪,日本人——?嗯,这几个人有点面熟,吃完发糕找地方躲,要不然小命就难保了,看来,汉口真不是留爷之处。”只见肩头有个人拍,他抬起头,另一个人掀下他的破帽子。 “跑得蛮快啊。”李顺瞪着铜铃似的眼,活脱脱的李逵。四目相对,牛四认出了这不是那几个把三混和自己打得要死的人吗? “原来是你?” “——”惊恐万状的牛四肋肩累足,侧目而视。 “不认得了?一盆碎杂烫不烫?”新桥戏谑地眨着眼。 “——” “为什么跑?”李顺吼着。 “没有什么,肚子饿,抢了一快发糕,怕人撵。” “好事不做,坏事少不了你。” “哦,你们这是——”牛四不寒而栗。 “手上的发糕象黑碳,饿牢里放出来的,走。”家洪说了一句。牛四以为要把他怎样,就地而坐,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怎么,不走? “吓得那很,起来,喝靠杯。”新桥一笑。牛四犹如雾里看花,不知所以,仍然不动。 “这——” “这什么这,走。”李顺右手把牛四的左手一抓。 “哎哟,轻点,小爹——”牛四惊叫一声。 小酒店里,他们要了几碟凉菜,烫了一壶酒。 “你小子这些时跑哪里去了,连个影都没有。”李顺瞪着眼,牛四双手垂在桌前,小眼眨眨。 “没有搞么事,在乡下玩了几天。” “汉口鸡杂鸭杂,我们的哥们哪里不知道?砍头的、坐牢的、剁脚的、抽筋的、跑反的,哪个我们不清白?你小子要想安逸,就要听话,少不了你的立身之处,如果搓反索子,你孤身独马怕是死在墙角里都冇得人收尸——” “我们都是江湖之人,做人要守本份,今天碰到你,对你又没有么样,来,先喝一杯再说。”新桥给每个人斟酒,看到牛四还在搓手,没有拿杯。“家洪大哥都端了杯,么样,罢酒?”新桥把小酒杯往牛四跟前撂了撂,牛四战战兢兢地端起杯子。李顺眼睛瞪得像铜铃:“把酒端好,喝。” 四人端杯把酒饮下。 牛四暗思忖:“这三个人要文有文,要武有武,那身手一套一套的,今天看来没有害我之举。”他悬着的心落下来,脸上看得出平和多了。“三混是你朋友吧,死于非命。俗话说,人之初,性本善,谁也不是娘肚子出来就是坏蛋,变坏是多种原因。常言道,跟好人学好,跟坏人学坏,有的是生活所迫误入岐途。就怕做错事而无悔改之心,特别是有了机会而不知悔改。” “嗯,说到三混不瞒你们说,他也太贪心了。” “么样贪心?家供哥喝了,我同你喝,劝你把知道的都抖出来,心里快活些,说不定我们还能帮你什么的。” 牛四望了望家洪和李顺。把酒抿了一口。 “不行,我们这里不搞娘娘气,一口一杯。”新桥大口大气。 “好,遇到你们这几位汉子,我牛四干了,你们瞧得起我,是我的转世造化,我也不能是片片。”牛四脖子一仰,酒进了喉咙,他放下酒杯,筷子挟了一块猪头肉。 “这是半年前的事,三混约我办了个人,这个女人听说叫姣月,原来是日行买办,黄胖子的姘头,不知为什么,黄胖子要杀了她。三混怕人手不够,喊我去帮忙,依三混口气,办成了以后,到黄胖子那里领赏。我见过一次黄胖子。这个人,表面上笑哈哈,我看他人不地道。当我们两人把那个女人办了以后,三混要我一起去找黄胖子领赏,我留了一个心,没有去,第三天,桥口襄河边见到三混和那个女人的尸体,肯定是杀人灭口嘛,我要去了,还不是砧板上的肉?只有暴尸江边。” “牛四说到此,眼红了,端起一杯酒咕咕下喉,用袖子口擦嘴角。” “既然是黄胖子的姘头,为什么在杀她不可呢?” “这我也说不清楚——哦,听三混好象说这个女人知道什么秘密,也许是黄胖子与别人做生意,黑了别人钱——” “牛四,你说的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他们既然让三混和你办了姣月,又杀了三混,你可能就很危险,这个事虽然过了半年,黄胖子手下人众眼多,你不能轻易露面。这样你在通和码头上干点杂事,李顺同你在一起,有个照应,要不然你的性命就危险了,等过了这个风头再说。”家洪即是安慰牛四,也是吩咐李顺。 “那谢了——嗯,我还想起一件事,看你们有用没有用,我听三混说,这个娘们临死时大骂黄胖子黑心,说对不起三少爷,这三少爷是谁怎么回事,我就不知了。” “三少爷?”家洪自言自语。 “好,时间也不早了,干。”家洪举杯。 “干。” 书仁,刘江,家洪三人在办公室里分析牛四提供的线索。 “根据家洪的分析,牛四窥探出发生在书忠身上的几件事十有八九是黄玉豪幕后所为。那么黄玉豪为什么要灭姣月的口?只能说明这个女人知道一些事情。借三混的手杀了她。为了不走露风声,又将三混置于死地。要不是牛四多长了一个心眼,他的命也保不住。这么说来,黄玉豪有不可告人的,而且是深层次的阴谋。那个姣月临死前口呼三少爷,对不起三少爷。据我分析,没有别人,就是书忠。为什么这样肯定,细心一点,这么多偶然之事,如果把它串起来,你们不觉得这么多的巧合奇怪吗?” “从书忠开始赌博,吸烟毒,高利贷,去‘爱利舍宫’,加上牛四所说的这个女人,这些事不可能孤立。我同意行长的看法,”刘江插言,“问题是这个女人与书忠有什么瓜葛?尚未发现的事也应有黄玉豪的份,以后发生在书忠身上,而且不利于我们银行后序问题,首先应该从黄玉豪身上查找。” 书仁眼睛一亮,“刘江,说下去。” “如果姣月与书忠有染,会不会有什么证据在这个女人手里,而且,黄玉豪知道了。这样黄玉豪就下了手。” “你的这人推断从逻辑上看,应该是有道理的,我们应积极应对。家洪不错,这次做得很及时,起码给书忠被绑架提供证据,这样,你们先把牛四安排好。生活所迫,才沉沦成这般光景,你多开导他,看能不能再提供一些新的情况。噢,马老板那里的情况怎样?” “我去警局,王探长自告奋勇。虽然现在还没有明显的眉目,不过,我已经托了几个朋友去打听虚实,有消息自便会告之如你。”刘江回答。 “黄玉豪依杖日本的势力作恶,尽干不识人间烟火之事。我有预感,马老板被骗之事与这家伙无不干系。这样子,我们分开行动,有什么消息再作商谈,许多事孤立思考好象迷离扑朔,如果串起来综合分析,很容易作出判断。” 3 日本正金洋行的一间小厅,肖长庚忐忑不安地左顾右盼,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搓着手长吁短叹,打着转转。 “哈哈,上海沪山公司的肖老板,光临寒舍,坐,坐,站着干什么?” “黄哥,你就别跟我逗了,我是钟鼓楼上的麻雀,?——” “么样讲?” “惊破胆,惶惶不可终日哟,黄哥,这个时候还跟我开玩笑?” “怎么象个老鼠,没这么严重。你肖老板办成这笔买卖,荷包里都鼓满了,连野田总裁都竖起大拇指夸奖你,你真是既得了财又巴结了日本人,美哟。那个马老板是个有头面的人,这种事他不会大声张。伙计,他是哑吧吃黄莲,心里苦,说不出呢。”“话是这么说。可是马老板,现在同通和银行的几个人正热乎着,那个三少爷我也脱不了干系,万一——” “你操几多心哟,日本人的那种药,冇得解药的,既死不了,也活不好。我们只想挫他们的锐气。这个马老板蚀了财,苦药肚里吞,资金受损,我们找个机会再跟他搞几下子,那块地——哈哈。” “还要搞?” “当然,而且要下绝招。嗳,这回野田没有亏待你吧,还清了你的赌博债,免遭灭门之灾。大把的银钞兜里揣,伙计,你后半辈子都有了。你还要么样啊?” “反正都是按你的旨意办。其实,我与他们无怨无仇,害了他们,良心昧了啊,不出事便罢,如果被他们发现,我只有死路一条。” “良心,良心值多少钱?那马老板的钱不也是赚的么,赚钱的人存什么良心?伙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他们会赚钱的人身上剥一点,还伤了他的元气? “有人说我是卖国求荣,汉奸,哈哈,我不怕。有大房子住,有女人怀中抱,吃鲜喝辣。要什么名?让你饿着肚子,三九腊月破衣乱衫,流落街头,我看你去充人?良心,我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么样,还不是快活——不过,你目前还是避一避,我也暗中周旋,看看风头再说。哦,这事除了马老板及商行的人认识你,其他的人好象没有——哦,那次羊皮交易会,与吴老板交谈时——” “哎呀,那天羊皮交易会我在同马老板交谈时遇到过二个年轻人,听说一个叫刘——什么江,很斯文,另一个叫——什么洪的,结实有块头。就怕这两个男人出拐。”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一个叫刘江,比较斯文,可是很精明的哟。另一个可能是家洪,这个家伙结人缘仗义疏财,爱打抱不平。如果是这两个人把你认出,你就麻烦。不过,哪有那么巧的事?乱烘烘的场面,人多且复杂,未必认得你,不要那么紧张,啊。” “但愿如此,老天保佑。” 马有财对于羊皮被骗之事一直采取低调,人若不问便不说,吃亏往肚子里吞。好在没有伤到元气。半年多了尽管是低调,也无太大的干扰,但是真的要从认真处想到也不后悔 马有财在客厅中踱着步,翠娟从楼上下来,眼望着父亲郁郁寡欢,忧心忡忡,心里也不是滋味。 “爸爸,看到你整天愁眉锁眼,我心里真不好受,开心点嘛。” “没什么,蛮好哇。”强言欢笑。 “你又在装,有不有什么,在你脸上摆着,爸,开心些。” “噢,好——好。”“老爷,通和很行的刘主任来了。”钱四通禀。 “他来,干什么?”马有财斜身而视。钱四摆摆头。 “刘江?人家准是有要事嘛,爸,你总是不冷不热的。” “老爷——” “好,让他进来。” “马老伯好。”刘江温文尔雅,落落大方施礼,并朝翠娟点点头。 “嗯,坐。” “倒茶唦。”翠娟朝钱四吩咐了一声。 “好的,我正准备去。” 钱四转身, “马老伯,羊皮的事虽然你老没有张扬,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了,尽管目前我们还是没有足够证据,但是也查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们当擒拿骗子,挽回损失。如此劣行,岂能容忍。” “老爷。王探长到访。”钱四端茶,递给刘江,同时禀报。 虽然马有财没有报警,可是王探长确是一位有血性的人。职业特点,使他能从纷乱无序的线索中,理出头绪。纵然案情是扑朔迷离,真伪难辨,他也要盘马弯弓竭尽全力,决不放过。况且,今天是有备而来。 “有劳王探长,唉,本来说算了的,可---王探长---” 马有财躬身迎进王探长,边走边说。 “吃这碗饭,不管不行啰,汉口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东西呈能,不把他搞到牢里去,我们做警察的不是甩干饭的?” “请坐。” “谢谢。” “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确切说定论尚早。不过,马老板,事出总有因。这个所谓的沪江公司肖老板的体貌特征如何?” “体貌特征?” “也就是他长得如何,如果有什么特殊,而更有利于我们侦察。现在我们发现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马有财瞪眼而问。 “眉头上有一撮白毛的人。” “白毛?” “一撮白毛长在眉头上,这个人贩毒,诈骗,已这案底。” “嗯,有一点印象,白毛---没错,长长的身个,那几天着西服,一表链亮灿灿的,总是一脸笑。” “笑里藏刀,这种人最坏。”翠娟切齿蹙额。 “钱四,你去把王兴喊来,提货时他见过这个人。” “好的,老爷。”钱四出门,不一会儿,王兴进入客厅。 “来,王兴。” “老板有何吩咐?” “这是警局的王探长,你回忆一下肖老板你印象应该是很深刻了,从码头提货陪他去上海,他的长象跟王探长说说。” “那个肖老板,长得很有个 第十九章 赴沪追皮 1 长江上,轮船在夜幕中航行。船舷江水哗哗, 此时轮船快到阳逻, 汉口和武昌的街灯已经不几踪影。 夜风中的轮船走廊, 刘江为儒商打扮, 家洪乃保镖的模样, 肖长庚虽然白皮肉细, 扮起工友来也不失真。 三人知道赴沪的重任, 尽管此行颇具险恶, 刘江, 家洪仍然信心百倍。就是肖长庚, 也不示弱, 口中也偶出铿锵之声。 。。。。。。 刘江、家洪、肖长庚坐在上海甬兴行张经理办公室的沙发上。张经理左手拿着货单,右手拿着电话, 吩咐着: “库房吗?我正在办手续, 你们留个人---嗯,好,好的。” 听口气, 库房也是甬兴行的人。 “刘主任, 我已经同库房作好了转移物料的事宜。来, 这是一份羊皮转让合同, 肖先生加盖印鉴就行了, 我以接收方的名义字已经签署。手续一完备, 纵然是羊皮不移动, 权属就解变了。现在羊皮的所有权归我甬兴行, 至于款项 ,在汉口划我的帐。” “肖,签字盖章。”刘江怕肖长庚尴尬,既不称老板,又不呼其名。肖长庚照办,字迹流利,盖印熟练。 “行,完备了。你们还帮我省了运费。”张经理从柜中取出红酒,每人斟了一杯,“来,为我们又办好了一笔生意,干杯!” “干.” “谢谢。”四人昂脖而干. “另外四佰桶桐油已经到码头, 这几天就安排启航, 大概一周左右到上海港。” 刘江说. “那好, 没关系, 你们在上海不玩几天?” “不了,张经理,你晓得,生意场上无闲事, 汉口的事还多着呢。今天晚上就走。” “啊,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如果你们急着回汉,晚七点有上水船。”张经理掏出怀表说。 “那太好了!” 张经理拿起电话。 一辆黑色的轿车驶入十六铺码头,张经理同刘江等三人下车。刘江与张经理寒暄话别,依依不舍。家洪与肖长庚伫立一旁,以手加额,点头微笑。上船的时间尚早, 为掩人耳目, 张经理特别安排三人先期上船。并安排的是在一层后仓, 据张经理说, 一层后仓不另安排人。 三人坐僻静处, 放好行李, 看着江边夕阳西斜的景致. 一切顺安, 汽笛鸣响, 可以听到锚链起动的响声。随后三声短促的汽笛声,轮船缓缓离岸。当船朝西,全速航行时,已是白昼阑珊,夜幕降临--- 船仓里,长凳上放了许多卤菜,一瓶白酒。三个人都很高兴, 你一杯, 我一杯,兴味正浓。,突然家洪示意,侧耳窥听,仿佛感到什么动静。窗外走廊,有人影晃动, 家洪转起身 ,贴门一站,蓦地把门一拉来个“横拖死鱼”。拖进一个黑衣者, 刘江快步起身关上门。 家洪用铁钳似的右手锁住来人的咽喉,用脚抵住来人的肚子,”鬼鬼祟祟听什么壁角?” 此人脸成猪肝色,栗栗危俱,“是---是日本人要我来探听的。” “听什么,嗯?.” 家洪声色俱厉。 “探听你们的仓位, 出黄铺江就在长江口抢人。” “抢谁?” “我只晓得抢人, 不知道抢谁?” “船上有你们多少人?” “可能有七八十个人, 还有一个日本人指挥。” “他们现在在哪里?” “都在前仓,只听我的信号?” “什么暗号?” “到长江口对着后仓吹三声口哨,他们就动手,只有日本人有枪,其他都是短刀.” “委屈你了.”家洪向刘江使个眼神,刘江把被单撕成条,肖长庚也来帮忙,把黑衣人捆结实,抽一毛巾把他口塞住,用脚踢到床底下. “别动,不老实就把你丢到江里喂鱼.” “看来黄玉豪已经开始动手了,他已经与上海日本人串通。张老板那里的货,有单据,手续完备,他们奈何不得,我们有凭有据,也是物归原主.。日本人可能是冲着他来的。”刘江用手指着肖长庚,” 你也莫怕,有我们在。”刘江从床头皮箱中拿出两把红绸包着的小手枪,“:还是书仁哥想得周到,我们有个准备。家洪,给你一把,这把我用。那老肖呢?” 家洪从床枕头下拿出一把小镶子递给肖长庚:“这个给你,不要怕,他们要你的命,你也要他们的命,以牙还牙。” 肖长庚感激地接过小刀子:“听你们的,豁出去了.” 家洪把手枪放在手上,把食指穿在机孔里,非常熟练地转了几圈。 “你会枪?”刘江惊诧. “在军队里呆过几年。” “军队,你---” “来,把这家伙倒两桶,有用的。”家洪指着脚落堆放的油桶。 “柴油?” “对.”家洪点着头,会意而笑. 家洪在灰暗灯光的走廊,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乡下人打扮,坐在地上。家洪靠过去:“小兄弟到哪里?” 这小孩惊愕地瞪起双眼,两个眼珠骨碌碌地望着家洪。 “莫害怕,我不是查票的,风口很凉,等会进仓去吧,不要紧!“ “叔叔,我到江阴,过长江口就到了.” “饿了吗?我这里有一点吃的。来,有鸡腿,花生,还有两块猪耳朵,给你.”家洪把红色的卤菜递给小孩,”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小孩子边吃边问. “是这样,船到吴淞口,你在船尾向船头吹三声口哨就行了。口哨,你会吹吗?” 小孩正准备吹,家洪拦住他. “现在不吹,等船到吴淞口再吹。你在这里莫走,我等会儿来.” “好,我在林子里吹口哨可以引来雀子呢.” 家洪拍拍小孩的头“:那好.” 从走廊回到房间,.他和刘江,肖长庚如此这般地商量着、、、、、、、 船在夜幕中航行,两岸的烟火慢慢往后移动,轮船前方可以隐约看到吴淞口,江面变得宽阔,轮船的汽笛“呜---呜---”声在夜空中响起,前方的灯塔一闪一闪的. 夜幕中,轮船的左弦被江水拍得”吧叭”直响,高高的浪头把走廊的甲板淋得透湿。轮船减速了,机仓的机器振动声减小了许多. 从轮船后仓门看,只见船尾隐约可视的灯火,慢慢的变得模模糊糊,除了江水轻轻地向后移动外,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突然, 走廊响起“ 嘟、嘟、嘟---”三声尖厉的口哨声,夜空中听起来非常清晰. 几个鬼鬼祟祟,形迹可疑,黑布掩面的人,只露出黑黑的眼睛。他们拿着短刀,步履轻盈地直奔后仓--- 后仓的门关着,两个黑衣人轻轻推了推,锁了。高个子朝矮个子使了个眼色,矮个子点点头,双手一握,侧声用肩“嘿”的一声把门撞开,自己也“撞”进去了。里面漆黑一片,那黑衣人跌了个“狗啃地”。地板上,滑溜溜的。他用手一摸,糊粘粘,放在鼻上一闻:“机油?”后面又扑进两三个人,滑得东倒西歪。。。。。。 “快开灯,点火把。”黑衣人惊叫。 先进来的黑衣人滑到刘江跟前,刘江从货柜旁边伸出手抓住黑衣人的胸,用枪柄朝头部猛击一下,黑衣人哼都没有哼一下,不应声了。微光中,货柜上的家洪向刘江伸出了大拇指,两人会意的点点头。 一个黑衣人东倒西歪地滑到一个货柜旁,用手扶着货柜。蹲在贷柜上的家洪从后面用右手把黑衣人的脖子一勒,也是一枪托,此人像劈柴一样倒在地上。 躺在另一个货柜上的肖长庚,只见一个黑衣人从地上慢慢爬过来,因为是外边进来的,看不见仓内的景物。他惊恐地东张西望,隐约摸到一个不动的人,就朝另一方爬去,肖长庚从柜子后面伸出手,一刀子。“哎呀!”黑衣人滚地抽搐,由于用劲过猛,捅得很深,肖长庚用脚踩他的胸,双手才把小刀抽出来--- 刘江一招手,家洪与肖长庚向大柜后面汇集,此处即可窥视到仓外,又不易被人发觉。 此时仓外手电光闪闪,人声噪杂,光柱照在地上,满地黑糊糊的机油,几个进去的黑衣人躺在地上已经没有气,外面黑衣人收回手电,不敢冒然,探头探脑。 突然,从仓的里面一个小门开了,闪进一个伙夫模样的人:“各位兄弟,从这里走。”微光中,家洪看见此人不像坏人。心想:“这个地方已经干掉三个,还有几个人,换个地方也好。”他同刘江使了个眼色,刘江点头。刘江把肖长庚推了推,三人猫一样地闪出小门,“咣啷”小门关上了。 2 三人同来人快速穿过后仓右走廊,上了一层楼梯,他们进入一个房间。门上首写着警务室。推门而入,室内坐着一个船警,一个高个年青人。见四人进来,马上关好门。 “这是刘警官,我姓林,你们不要紧张,坐。”伙夫模样的人说。 刘江与家洪看此人不像鼠辈,也客气地坐下来了。 “谢谢刘警官,我也姓刘,咱们是家门,这位是家洪,肖长庚,我的朋友。” 刘警官望了望家洪,“这个人怎么这么面熟---好象在哪里见过---?” “你们在这里避一下,我去观观风头。”伙夫出去,带好门。 “各位,这里是安全的,起码现在没有不测。”刘警官好似胸有成竹,“下面情况我晓得一点。” “刘警官,为什么要帮我们,我们---”家洪望着刘警官,看着也---家洪自言自语:“怎么---” “码头上乘客上船时我正在值勤,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人也混上船。几个我有些面熟,像上海码头附近的混混,鸡杂鸭杂。其中一个日本人我知道他的一些情况,表面是日本洋行职员,其实是日本行的打手,日本浪人,此人叫平野康夫。我看他们上来,就知道船上有什么事,不会很太平。船起锚后,我在船上巡逻了几遍,注意到这帮家伙在前仓,大概七八个人,样子很凶的,阿大是个好人,就是刚才那个伙夫,他告诉我说后仓有几个汉口人在仓里泼了一桶机油,可能是对付这帮日本人的。我同阿大商量,不出事便罢,如果动了手,要他暗中给你们提供帮助。我吩咐阿大注意留神,随时接应你们。 “嗳,那真是谢谢你们了。刘江感到幸运。” “不谢,中国人帮中国人。” 家洪望着刘警官的脸,沉思片刻,望着他的额头有一块线形的伤疤:“刘警官当过兵?” “你--你怎么---”刘警官看到家洪非常眼熟,“你是---” 刘警官脑海中闪出几年前的一幕。 一队挑夫正在炮火中疾行,好不容易跑出战火区。一个叫“小兵伢”瘦瘦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一屁股坐在田埂上。 “好累哟,我的腰---” “快走,你还想躺。”排长三炮吹胡子瞪眼,手里拿着一个鞭子。 “我受不了啰,排---” “叭”一鞭子重重地刷在小兵伢的头上,“走。”二炮大嘴咧咧,凶神恶煞。 “你打,你打我也走不动了。” “小狗日的,老子,老子打死你。”二炮又举起鞭子。 “算了,排长,这个伢太小了,何必---”其他人在解劝。 “不行,不走就打。”三炮又举起了鞭,他仗着姐夫是团长,有恃无恐。 “住手。”家洪小解回来,用手一指。 “要你管闲事。”他仍然举着鞭。 “你这个仗势欺人的东西,不教训你,你不会认人。”家洪一手拽住二炮持鞭的手,一猫腰,窜到二炮的身后,朝他后腰一脚,把二炮踢进粪炕里。 “呸呸”二炮满身是屎,头上爬满了粪蛆,闭着眼乱抓。 “这不是人过的日子,不是累死便是被折磨死,大伙逃命吧!”家洪说着。 “走,各奔前程,再这样下支,死路一条。” 小兵伢拉着家洪的手,“谢谢你,家洪哥。” “哪里话,趁黑,快走。” “咱们后会有期。” 。。。。。。 “你,你是家洪哥?” “小兵伢。”两人相拥而抱。 “天大也不大,石头不转磨子转,想不到你们在这里见面。”刘江发感慨。 “真好,家洪哥,好想你。” “我也是。” “来,以茶代酒。祝你们朋友相见,干!”刘江端杯而说。 “其实,至你们上船,我就得到消息了。” “你如何晓得?”刘江问。 “浙江甬兴行张经理是我朋友,你们上船前,他已经派人通知我了,要我在船上照应你们。” “张经理---?” “对。张经理,浙江甬兴行的老板。他与我一样痛恨日本人,这小日本坏事做绝,好人都不会帮日本人的。” “嘭,嘭”有人敲门,刘警官开门,伙夫进来。 “怎么样?” “日本人和这些鸡杂鸭杂前后找,见人不顺眼就打,谁多说一句话就骂。唉,这帮狗东西。” “这帮家伙到处乱窜,搞得客人不安宁。”刘警官说着打开一个小窗子,透过玻璃望了一下,关上,“快到江阴港了,如果这帮家伙不下,我有办法对付他们,在南京就安排人把他们办了,如果他们在江阴下,就随他们去。” “我下去看看。”伙夫说。 “小心点。” 五更时分。各种打扮的客人正在坐椅上打盹,几个獐头鼠脑的人东张西望,探视有无他们要找的人。平野康夫瞪着一双鼓眼,手插在衣兜里到处打探着。 伙夫阿大一边从筐里拿菜,一边用眼角看着这帮人。 轮船顶端,“呜---呜---呜---”汽笛在蒸气的冲击下,响了三声,江阴港到了,一片灯光出现有前方。 刘警官打开小窗,看了看:“快到江阴了,这个港口要下人,”他关上窗,“你们三人在这里休息,我下去张罗一下,这里不会有别人来。”说着把水警帽戴在头上,跟三人打个手势开门而去。 轮船徐徐停靠江阴码头。船的左舷,水手们手持缆绳准备拴船。机房指示铃叮铃直响,水手身着单衣,不时调整机器,手在圆盘的回车盘上摇着--- 水手向岸上抛缆绳,岸上水手接过缆绳在趸座上打几个圈,船慢慢停靠下来。 跳板推上岸边,人们秩序井然地按序上岸,挑担的乡下人,提包的生意人,打货扛箱包的,人朝岸边慢慢流动。 刘警官已经到岸上,他背着手同岸上的水警打招呼,可眼睛不时地窥视着下船的人们。这时只见几个打手般的人骂骂咧咧向船下闯,日本人就是野田康夫,灰头灰脑,口里不知叽叽咕咕说什么。刘警官望着这些贼头贼脑的家伙,面部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乘客下完了,刘警官同岸上的水警握了一个手,互相敬礼。 “呜---呜---呜”汽笛声声,轮船驶离了江阴码头,此时东方已露鱼肚白。晨曦中,朝阳冲破薄雾冉冉升起。 刘江,家洪,肖长庚在室内。 外面有人轻轻地敲门,随着钥匙开门的声音,刘警官进来了。 “家洪哥,这帮王八蛋下船了,你们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我已经叫阿大搞了几个菜,要同你们痛痛快快喝几杯。” “后仓---”刘江突然想到后仓的几个死鬼。 “阿大已安排几个兄弟去收拾后仓去了,几个替死鬼到晚上甩到江里喂鱼---” 门外,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阿大。”刘警官脸露欣喜开门,只见阿大端来酒菜,几个人一围,乐不开支。刘警官打开白酒,每人斟满。“来,一是朋友,都是朋友,为家洪哥,为大家,干了。”刘警官端杯齐眉。 “干。”五人一饮而尽。 刘警官又为大家斟酒。家洪双手托杯。 “刘江哥,刘警官是我的好兄弟,此时我们遇难,他鼎力相帮,也是天助。来,为我同刘警官相逢,也为此时化险为夷,。干杯。” “各位,容我说两句。走过岔路的人,也知道正道的坦途。同你们一起,才谓真情之可贵,没有你们,我肖某命已早绝,不枉同你们一场,借花献佛,我敬你们。” “一是朋友,都是朋友,早一步晚一步,无妨,干。” “干。” 江面上,轮船烟筒冒着烟,汽笛鸣叫。 船头劈着浪,船舷浪头拍打,轮船全速西行。 当第三个朝阳喷薄欲出,火红的霞光映衬江面,江水泛起金铂般的闪光时,汉口码头已经依稀可见。 书仁伫立窗口,眺望着江边。尽管通过电报可知羊皮事已办妥,此时三人尚在回汉途中,没有回到行里,总归让人有些担心与企盼。 敲门声。 “请进。”书仁转身,露出欣喜。 刘江,家洪带着行李风尘仆仆地进来。 “哟,刘江,家洪,辛苦了,快坐。”一个工友模样的人端茶进来。 “肖长庚呢?” “我们先安排他到仓库里去了,向你汇报完再来安顿他。” “那也行,怎么样,辛苦了。” 刘江从皮箱中拿出一封信,抽了信笺。“这是张经理签收单,这是划帐回执,一切都办妥了。” “好,一方面解决了货源问题,另一方面也为马老板挽回了损失。” “这次真是多亏家洪足智多谋,又有朋友相助,化险为夷,有惊无险。”刘江详细介绍船上发生的事情。 “很好,家洪很机警,又有朋友相帮,真是机遇,那个警官有机会要谢谢人家。” “嗯,羊皮解决了,就地拨转,哈哈,棉纱如何?张经理还真急需。” “已经安排好了,纱厂货已备齐,等两人就可以发运了。”书仁胸有成竹。 “嗨,真好。” 3 帐房,李其百无聊赖地把帐本朝桌上一扔,点起一支烟,无所用心地望着屋顶,然后从内衣兜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左顾右盼。他的手在头上摸来擦去,搔手弄姿。 李其是钱四的侄儿,由于朱姨的再三推荐,马有财推托不过,免强让他管理盐铺。一是上了岁数,二是朱姨不饶人的嘴,烦透了的马有财只得如此。 钱四进来同伙计们打过招呼,直奔帐房。眼见李其姨娘般的奶油味,气就不打一处。 “小祖宗,正做生意时间,你这是干什么,丢人现眼。” “事又不多,生意就是这样,还有个出纳管钱。,叔,找我有什么事?” “我把你安排在这里是让你有作为,你这样混日子么样能成大事哟。另外,你不思进取,蹉跎岁月,翠娟他能看上你?我的小祖宗,这不打破了我们的计划。” “钱也不让我管,就这么一点小盐铺,我如何能施展大业?翠娟小姐那里我去过几次,她连头也不抬,扫兴。她看不起我,我还不想找她呢,这点小生意还需要---哼---”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能进到马家支撑一个铺面就不错了。俗话说,吃桔子,吃一层剥一层。不可眼高手低。至于小姐,你要做出成绩才能吸引人家。再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像你这样,困铺子,又不出去联络,大生意岂能上门来?上门的小生意零打碎敲能赚多少银子,白误了我和朱姨的一番苦心--- 翠娟要咬紧,啊?你看,那个通和银行的刘江就内行。凡事,丁一卯二,心手相应。这次老爷被骗的羊皮,就是通和银行帮的忙,刘江功不可没,你莫让刘江把翠娟小姐刁过去了。男人,男人那么好当的,男人就要有本事。好在你有这样一个舞台,又能出入马家大院,机会几好哟,如果能得到老爷的信赖,小姐的欢心,这若大的家财不是你的么?好小子,怎么就看不透?” “李其仍然用手在头上左摸右按,满不在乎。” “还摸个鬼,妖里妖气,屁油。还不快去做个样子,在大堂里走动走动,找好机会做点业绩---” 李其勉强起身。 “我走了,以后有机会多找翠娟。” 翠娟正在自家花园里,拿着一本书坐在石凳上,小红在打扫石凳周围的黄树叶。 “小姐,院子里的空气好清新哟,你总是自己读书又不教我。” “好,教你,教什么?” “什么都在你口里念出来那么好听,那么漂亮。什么‘如眉挂柳湾,山色镜中看,还有什么桃花雨。。。。。。’” “哦,你说的是:‘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是的,这小溪都能说得这等活灵活现。”小红拍着手,停止了手上的活。 “这是诗人戴叔伦的诗‘兰溪棹歌’。” “棹歌?” “就是船歌---” “翠娟小姐文采好,既会西学又懂国语,佩服佩服。”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李其走到翠娟跟前。 “嗯---”翠娟侧身而视。 “对不起,我见你们雅兴十足,也颇受感染,这不,脚就不听使唤了。” “哪里,我们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去忙你的吧。”翠娟不冷不热。 “小姐要你去忙事,听到没有?”小红催李其离开。 “受小姐诗兴的启发,何不共同来呤几句。”李其还赖着不走。 “小红,我们那边去。”翠娟手指着竹林。 “哟,难得这么雅兴,天公也作美,柳绿花红,年轻人不在一起聊聊?”朱姨不知什么时候闯入,一扭一摆而来。 “人家有事,铺子那么忙,哪能像我们。” “不妨事,不妨事的,年轻人熟了就好了。你们刚才说什么吟诗,我也会—点点,‘一点一横长,一笔到汉阳,汉阳转个弯,直接到龟山。’” “那不是词,是小儿谜语。”小红哑然失笑。 “朱姨,你同李其去对谜语吧,我们那边去。”翠娟忍俊不禁。 “哼,敢笑我,小妖精。”朱姨朝远走的翠娟怒嗔着。反身,“你也笑,一点正经板眼都没有,一个丫头都镇不住。” 李其把肩耸了一耸,苦笑。 第二十章 龟子露面 1  春已半逝,正金洋行花园内绿树成荫,花香鸟语。温煦的阳光从树隙中泻入草坪,把青翠爽目的绿毡掩映得深浅适度,养眼惬意。 与其不和谐的是,环绕草坪的冬青一角,野田瘦小的个头与肥壮的狼狗缓缓相向而行,狼狗伸着血红的长舌,竖起尖耳,目光狰狞。 与野田同行的是一位身着西服的女子,从身后看,身材苗条。纤细的腰身和着西裙紧紧裹着的臀部,一走一摆,颇具性感。既显夸张,也很和谐。 “龟子小姐,此次到汉口带来了大本营的旨意,令人振奋,也觉责任重大。” “听命于野田君的指挥,本人将不甚荣幸。野田君渊博的学识,丰富的实践,是我望尘莫及的,看到东方的芝加哥如此丰沛的物流,信心油然而至。” “龟子小姐是带钦命皇旨而来,谦曰属从本人指挥,笑煞我矣。虽比龟子小姐虚长十年,官阶虚高半级,龟子小姐却是高衙使臣,不敢待慢哟。” “彼此彼此。” “不去会一会梦中情人?” “你说呢?” “会一会也无妨。” “根据你的介绍和我的所知,那个吴书仁已经今非昔比,不是我们的同路人。重要的是,他的行为与言论有悖大日本帝国的利益,既然如此,何必相见?野田君,你不是在考查我吧?” “看你说的,以龟子小姐在国内特别训练的优异成绩,完全说明你已经脱离了凡俗的愚见。大日本皇国的思想内核已经溶汇于龟子小姐的心髓。如此白璧无暇,恪守不渝的情操不愧二重桥畔面圣之誉。为此,鄙人奉为楷模。即便如此,野田岂敢擅动叵测之心。。。。。。。也好,不见也行,在商场上与他比个高低。” 野田蹲下身,抚摸着狼狗的头,骤然怒目,一反适才的谄笑,咬牙切齿:“谁拦大日本的路,就把他除掉。” 肥胖臃肿的黄玉豪从门外跑着,他伫立于冬青树旁,手搭凉棚,环顾四周。虽然驻足,仍是气喘吁吁。可能已经发现了野田的方位,哈腰点头地朝野田跑来。 “总裁---总裁。” “哦,是黄先生,什么急事?” “嗯---”黄玉豪喘着气,扁扁的鼻子通红。 “哦,介绍一下。”野田拍拍狼狗,畜牲温顺地蹲在地上。“这位是上海特高科特别行动组的龟子小姐。” “哦,龟子小姐。”黄玉豪气仍在喘,抬头稍稍窥视龟子,便发出贼心感叹,“我的天,这么美貌的女子是特别行动小组成员?日本女人,与其说温存漂亮,毋宁说是贤淑纤柔。难道说,站在面前衣着得体,美妙动人的女子就是杀人如麻,行动诡密的特高科成员?” 黄玉豪虽然低着头不敢正视,心里却在沉思。 “龟子小姐作为汉口督导指挥官,今后汉口的事务,龟子小姐全权统领。本人都要奉命唯谨,清楚吗,黄先生?” “野田君,不要那么说嘛,汉口的工作还是你负全责。我的任务是支援与督导,听了你的报告,我认为不错嘛。” “哎呀,天,得亏没有放肆。督导?报告?这可不是中国的黄花闺女---”想到此,黄玉豪有如临深履薄,把头越低越下。 “好的,这位黄先生看来有什么事报告,请讲吧。”标准的国语。龟子是特别训练营结业的优秀特工,在特训时就作为分配到中国派出人员。训练营模似所在国的地理,人文,商业,历史等,语言是第一关。所以龟子口出标准的国语就是自然的了。可以这么说,武汉三镇,武昌乃府衙之地,汉阳工业立城,汉口以商兴市的格局演变,黄玉豪都没有龟子领教得多。这也是日本人重情报,下气力,以小博大所下的功夫。 “嗯---”黄玉豪小母猪眼眨了眨,睨视野田。 “说,什么事?” “肖长庚从马有财那里弄到的羊皮被通和银行的一帮人劫走了。” “上海的野田康夫没有拦住?” “没有,这帮人像变戏法式的,据上海方面说,我们还损失了几个兄弟?” “那个肖长庚呢?” “也被他们劫走了。” “怎么搞的?”野田气得脸发青,一下子用脚踢了一下伏在地下的狼狗,手无意识地指了指黄玉豪。狼狗可能听错了指令,蓦地朝黄玉豪扑过来,皮质的狗带把野田一带,野田一个趔趄,差点伏地。这下黄玉豪可遇难了。肉包子脸吓得灰白,宛若未发透的汽水包。狼狗猛扑过来,他拼命逃遁。狼狗几下子就把黄玉豪撵着。到底是训练有素的畜生,没有第二声指令是不下口的。肥大厚实的豁嘴呼着臭烘烘的秽气,把黄玉豪惊赫得三命去了二命,魄散魂飞,胯子发软,声音由高而低,“救---救命---” “这叫不要紧,把野田可搞快活了,这家伙不比‘雪花世界’ 的韩家马戏有趣?这可是身临其境哟---” “嘿---”龟子轻启一句,狼狗才松爪,留恋地瞪了瞪黄玉豪肥颈脖,返回于野田身边。吐舌而蹲。 “你的,胆子太小,太小的。” “你还说胆子小,再小一点尿都尿到裤子里去了。”黄玉豪暗忖,惊恐地双腿乱抖。 “羊皮的事暂时缓一步,先把那个姓肖的找到,姓肖的是知情人对吧?”龟子对野田说。 “嗯,”野田笑了笑,接着朝黄玉豪招着手。“过来呀,过来。” 黄玉豪高一脚低一脚算是来到了野田面前,明显地避着狼狗。他虽与几条守门的狼狗有点“交情”,也能“会话”,但是他怕野田这条。此畜生只认野田,同样的指令只有出至野田之口才有效,而且是正金洋行最凶猛的一条。龟子呢,她对畜生自有一套。 “姓肖的要尽快找到,如果需要,卡。”做了个砍的动作。 “是。”声音明显是软软的,一反往日的浑重。 2 翠娟坐在马有财的旁边,正在跟马有财说着什么,钱四在客厅门口用鸡毛弹子弹灰。 “爸爸。你看,书仁行长跟我们帮这么大的忙,硬是帮给我们挽回了损失,您啊,就是面子观念太强,我看您怎么感谢书仁行长?” 马有财拍拍翠娟的手,语重心长:“是啊,我本想息事宁人,将钱买教训。这不,我倒没费什么力气,可忙坏了一圈人。哦,家洪也立了大功,这趟上海,唉,冒了那么大的风险---” “就是嘛,还有刘江。” “我就晓得你要说刘江。是的,我晓得刘江这孩子有心计,办事可靠,我不会亏待他的。” “什么亏待不亏待,对人家好一些,莫公事公办的样子,高傲得不得了。” “好,好,晓得---哦,家洪这孩子真也不简单,据书仁行长讲,这次在船上遇到如此惊险的事。他却有勇有谋应对。碰巧还有一个水警朋友帮忙,化险为夷。不错,不错。” “老爷,通和银行吴行长求见。”钱四通禀。 “快请。” 书仁,刘江,家洪三人进来,向马有财问安:“马老板好。” “快请坐,钱四,把我的柜子里上好的银针拿出来给行长他们泡上。” “是,老爷。” “我也去。”翠娟朝刘江点头示意,红着脸,头一低朝马有财房间走去。 四人坐定,钱四端着茶盘,翠娟一一端到每个人手上。当把茶递给刘江时,四目相对,刘江点了点头,落落大方微笑地露出白齿。 翠娟脸色绯红,马有财见此情景,捻髯而笑。 “爸,你陪他们,我去厨房准备几个好菜,给他们洗尘。” “好好,这次真是有劳你们了,费了这么大的劲---” “马老伯,您老这就见外了。这样的事是我们应该做的,物归原主。”书仁温文尔雅,谦逊作答,侧身望望刘江手中的皮夹子,示意刘江。 刘江心领神会,从皮夹中取出银票递给马有财:“马老伯,我们按沪市的行情将一千张羊皮折价,款已兑成银票,现在是完璧归赵。” 马有财接过银票一看:“哟,这么多,那我不还赚了?” “上海的价格比汉口要高多了,起码包含运费吧。噢,日本人赔付的,嘿嘿---”书仁微笑而语。 “我们也不感谢他。”刘江也插言一句。 “让他吃个哑巴亏。”家洪也不沉默。 “马有财拿着银票,手颤动着,脸上露出感激之情,眼里噙着泪水,“这---这---多亏了你们,吴行长,你们---你们---” “马老伯,别这样,你是前辈,再说对通和银行的支持也很大。这样的事有刘江出马,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书仁朝着刘江一瞥,面带笑意。 “刘江哥足智多谋,施点小计,把日本小胡子弄得乱窜乱蹦。”家洪助了一句。 “那是,那是,你们都是好样的,这份情我收下。” 马有财把银票放置于茶几上,略有所思。片刻,他对书仁说:“我现在不缺现钱,更看中了你们这帮后生,这张银票就放在你们行里,权当我之股份,你们去支配吧。”马有财将茶几上的银票朝书仁手上递。 “拿去,放在你们那里放心。” “这----感谢老伯信任。”书仁踌躇着。他沉思片刻,言道: “谢谢,谢谢老伯。”书仁接过马有财手中的银票:“刘江,按股东委员会的规定入账,另外选一日,将股东参股契约给老伯送过来,这个事要办好的。” “遵命,我会办。” “这样一来,许多事今后还请老伯对通和银行的事多担待,特别是经营方向的指导。” “怎么那样讲,老朽落伍了,落伍了---哈哈---” “爸,什么事如此高兴?饭已经准备好了,边吃边聊,好吧?”翠娟笑盈盈地从客厅左侧而入。 “好,今天我要与你们同醉,走。” “这么客气,谢谢老伯,哦,伯母呢?” “不管她,她去剧社排戏去了,来,我们来---” “翠娟,给这些大哥们斟酒。”酒菜上桌,有财作吩咐。并发出感慨: “你们年轻有为,这次上海之行,谈何容易,纵然是那白毛引路,途中仍具险恶。可你们智勇双全,替我挽回了损失,而且还以上海的价格作算,真是--- 你们卓尔不群之品格,豁达大度之胸襟,成人之美之仗义,宠辱不惊之节操,老朽汉颜。这两天,得之失而复得之羊皮,使我辗转反侧,反躬自问。嗳,尽在酒中。” “马老伯如此褒奖,我们实不敢当。马老伯不为蝇头小利失气节,有目共睹。尽管黄玉豪煞费苦心,不择手段要吞并四官殿那块地,而马老伯却仰不愧天,断然拒绝。这种泾渭分明之不渝,堪称高风亮节,绝不为过。此举,理应成其为书仁等青年人之楷模。借老伯之酒,我提议敬马老伯。”书仁双手端杯齐眉。” “干。” “干。” “你看,与你们这样一些后生在一起,人都显年轻了不少哟。通和银行从一个小小的钱庄打拼迄今,有如此显赫业绩,业界已经叹为观止。特别令人称颂的是,将触角涉及到汉口的纱纺,面粉加工,机锻等国资企业,更是功德无量的事。显然,目光短浅之辈很难做出如此之举。” “通和银行纵然稍有点进展,也是业界鼎力相助所至。另外,几个好友左辅右弼,才有如此之局面,书仁则是徒有其名。至于将资金投入制造业,我感到只是九牛一毛。其原因之一是能力有限。汉口的棉纺,面粉加工,皮革及机锻制造应该注入活力,民族的为业啊。我经常说,日本的工业为什么发展迅速?除政府政策倾斜外,重要的是银行的参与,而且是国有银行。这样的模式,工业制造不发展才怪,而我们---” 书仁摆着头继续说,“即使是杯水车薪,我也要带个头。如果有人问,若遇险难回不回头?我的回答是绝不!因为什么?这是我的宿命。民族工业不上去,国家如何强大?民族工业的设施与技能上不去,怎么能生产出高质量,低成本的国货来?又怎么能抵御美货,德货,日本货?”书仁说到日本,类似于吼叫,“噢,对不起,恕我失态。” “好噢,书仁行长说得真好,高水平的演讲。”翠娟跳着拍起手。 “书仁行长忧国忧民,令人肃然起敬。与行长在一起,懂得许多做人处事的道理。一句二句话说不清。那种有勇有谋,大气,从容不迫,豁达大度之心让人叹服,反正我将行长奉为楷模,与这样的人在一起,真是三生有幸。” “好了,说得我无地自容,你这个刘江拿我开涮。” “刘江哥说得极是。曾几何时,我家洪无根无蒂,六亲无靠,孤身一人,颠沛流离。讨过饭,当过搬运,也做过军队的挑夫。既无文无墨,也无大志,混碗饭吃,就心满意足。是书仁行长收留了我,当然刘江哥引荐。刻骨铭心的是,把我这个苦力当人,毫无门地之见。书仁行长光明磊落,章缮瘅恶,事非分明的浩然正气,令人佩服。跟他们一起既是有缘,也是天意。” “书仁行长贵为富家,毫无绵衣玉食,纨绔之习。他的勇谋我不谈,就是他那一腔正气,便使我心悦诚服。今天借老伯之酒,借花献佛,行长,我敬你。”刘江端起杯。 “老伯,刘江,翠娟小妹,我们一起来。”书仁把杯子举得老高。 “干。” “干!” 翠娟拿起酒瓶给大家斟满,自己也倒了一点,端起杯子。 “来,各位大哥哥,我不会饮酒,今天特别高兴。聆听到各位大哥哥的祟论宏义之理,小妹获益匪浅。我敬大家一杯,祝各位大哥哥万事顺意,心想事成。”翠娟说最后一句时,朝刘江嫣然而笑。 “谢谢翠娟小妹。作为股东,小妹今后还要多支持我们喽。”书仁说。 “翠娟妹是知识女性,哪里屈尊虑商,将来做学问多好?”刘江有意补了一句。 “看你嘴长,连书仁行长,日本留学的高才生都在商海里浮游,你晓得我以后不经商?”翠娟用筷子夹了一块排骨堵住了刘江的嘴巴,露出娇媚之态。 “好了,我不说了。你能经商,行吧,唔,好大一块排骨,不好意思,满嘴是油。”刘江和颜而语。 马有财见桌上如此热闹,乐不可支,抚髯而笑。 “感谢小姐盛情款待,家洪也以酒为敬,愿你学业长进,永远美丽。” “谢谢家洪哥。” “来,喝,今天,喝个痛快,哈哈---”马有财笑得悠然自得。 “喝。” “干。” 酒酣耳热,你一杯,我一杯,桌面是笑声一片。 “这次你们帮我追回了羊皮,费了这么精力,还遭遇如此的风险,真是---” “马老伯不要客气,这是应该做的,路有不平,旁人踩。何况马老伯把这批货的款项提出来支持通和银行。作为股东,你老不必客气。若不然,令晚辈无地自容。”书仁诚心诚意。 “好,好,书仁行长说得好---来,继续喝。”马有财仍不减兴。 翠娟离开桌子,端着酒来到家洪侧边。 “家洪哥,听说你这次去上海,足智多谋,几招几式有如秀出班行,不同凡响。家洪哥,是不是有名师指点?以后教我好不好?” “哪里话,这里有书仁行长,有刘江哥,我算哪门子班,我出哪门子秀?几下拙拳粗脚怎么能---” “尽管如此,我还是佩服你。来,家洪哥,我敬你。” 家洪起身,无意中背部碰到翠娟的手。只见家洪攒眉,吸了一口气,腰部骤然收缩。 “怎么了,家洪哥?” “没什么?谢谢你,翠娟小妹。” “家洪背部受了一点伤。”刘江说。 “不碍事,不碍事的。” “一点伤?我看看,年轻人,要小心哟。”马有财起身离位,怜爱地说。 “马老伯,真的没什么,已经擦过药,不怕。” “钱四,快请隔壁的何大夫,外伤他很内行,不处理好,会发炎的。” “是老爷。” “哦---看看,这孩子。”家洪无奈的掀起后衣,映入马有财眼帘的除了腰部稍上有一伤迹外,更具显眼的是一个红色的胎记,宛如一条飞龙。他先一惊,倾刻间便恢复了平静。 “家洪哥,你背上有一条飞龙。翠娟面带惊讶。” “那是胎记,生下来就有的,可能长大了一些。”家洪露出浅浅的笑容,无所谓地说。 。。。。。。 躺在床上的马有财,脑海中不能平静,他喃喃地轻吟。 “多好一群孩子哟。家洪,紫色的胎记,龙---” 二十多年前的情景萦回脑际。 有财家尚有些田地产。父亲手疾不便,有女侍月梅扶侍。县城读书的他与月梅偶染,两人私定终生。父亲持旧规,将月梅遂出家门。可怜她生怀六甲,无处蔽身。有财无奈,屈从父命,在县城旁租一小屋。月梅生产,一男婴取名洪儿,背上有胎记,好似飞龙一般。那年瘟疾流行,月梅染疾,不治身亡。有财拜托远房亲戚哺养洪儿,自己便同其兄在汉口做生意,一年过后说服了父亲,雇一奶妈,准备哺育洪儿。待马有财去接洪儿时,远房亲戚的村落已成瓦砾,血吸虫病毁了村庄,洪儿不知去向。。。。。。 家兄故去,有财独当一面,经营盐铺,生意也还不错。娶一妻生下翠娟,染产褥热病亡。有财视翠娟为掌上明珠,悉心培养。朱姨是第三任妻子、、、、、、 马有财欲起身,钱四正要上来扶,马有财用手摆了摆。 “你去歇息吧,我稍微坐一会。” “好的,老爷。”钱四退出。 马有财慢慢站起身,从柜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一个银镯映入眼帘。他手抚银镯,陷入深思--- 3 野田铁青着脸,带着眼镜的金鱼眼鼓得圆圆的,即顾盼自雄,又怒目切齿。他背着手,烦躁不安地踱步。黄玉豪大气不敢出,低首垂目,不时用眼睨视龟子。 “黄先生,你对我的许诺,许诺呢?”野田扶了扶眼镜,“羊皮被劫,肖长庚无踪影,你让我们羊肉未到口,倒惹来一身臊。通和银行物流转向,招呼都不打一个。现在看到的是他们的生意如此红火,连‘六国银行 ’都同他们联系起来了,如此这般---” 野田到黄玉豪面前目对目,睛对睛,“黄先生,怎么回事?” 黄玉豪低着头,汗流满面,不时用眼寻找“救星”。 “野田君,你也不能继续责怪黄先生,这不完全怪他。只能说明我们的对手太厉害。这帮人太精明。羊皮的事,黄先生还是出了不少力,动了不少脑筋的。哪晓得这个姓肖的被通和银行的人掳去了,导致羊皮像变戏法似的转移到上海商人之手,凭据在人家手里,我们也没有办法。问题在于这个姓肖的让通和银行的人弄到手、、、、、、 通和那几员干将,文武双全,行动迅速,你叫黄先生怎么办?我意,吃一堑,长一智,经一番挫折,长一番见识。反正那批货我们也没有花多少钱。再说通和银行那个老三的事,黄先生还有功劳呢。野田君,没有必要发这么大的火。” 黄玉豪见龟子为他评功摆好,忐忑不安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 “现在的问题是尽快找到姓肖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搞不好,会影响到大日本声誉。此事黄先生要想点办法,啊?” “是,是---”不清晰,唯唯喏喏之声。 “六国银行与其结盟,不可以小视,必须剪断他们的联络纽带。当前首当其冲的是给通和银行之重创,让他们首尾不顾,即使是勉强参与也不持久。六国银行也是势利眼---” “龟子小姐,你说的观点我不否认,可---”野田手指着黄玉豪的脸,“到手的鸭子飞了,倒惹来一些明堂,太粗心,太大意---” “是---是我的不好。” “总部对我们很不满。至从通和贸易与我们的联合中断以后,抢手的货物就是进不进来,长线物资堆如山。这样的水准,我们怎么能在汉口立足?西南,西北,川江的山货资源如何流畅地纳入大日本的物流之中?这不仅涉及到利益,而是我们将会失去华中,华南市场的大事。黄先生只报喜不报忧,问题出了就干瞪眼。大日本养着你干什么?甩干饭?” 野田又吼起来。 “野田总裁,是我疏忽。” “疏忽?这是失职。” “是,是失职。”黄玉豪噤若寒蝉。 “野田先生,光发火不行,要动脑筋。徐了给通和银行之重创,当前首要的是,动摇汉口物流界的倾斜力。除六国银行外,要阻断通和银行与汉盛商栈的联合。听说那个马老板不好应付,软的不吃来硬的。至于这羊皮的事,的确促使了他们两家的合作,暂时放置一边。这个马老板在汉口有些影响,此事将会对我们有些负面的影响,那没办法。我意,筹划下一步行动,静观其变。中国有名话叫‘一思支百勇,一静制百动。’把他们联盟肢解掉,朝心窝里插刀。” 龟子冷峻地瞪着凤眼。 “打蛇七寸,朝心窝里打。” 龟子用手一招,野田与黄玉豪二人凑过来。三人悄声细语地如此这般,龟子动嘴,野田摸着青青的下巴,黄玉豪肋肩谄笑。 龟子官阶比野田低半级,她却是大本营派往汉口执行督导任务的高级谍报人员。野田深知其奥,所以对龟子毫不马虎。此时的龟子外表上仍不失一位漂亮的女子,但是此时的她,少女的恬静与娇媚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冷艳与跋扈。从冷峻的目光,果断的手示,切齿的咬牙来看,完全没有昔日的温存。严格地说,除娇美的躯壳外,内心却完全成其为一个疯狂、无情、刚腹、好斗、固执的军国子民。军国,皇民,皇道观念已经渗透入血液,与满是奴役、打杀、轻蔑以及大东亚共荣圈的脑际融合,成为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机器。此时的她如果需要,完全可以为大日本帝国的利益举刀杀人而毫不手软,也可以为天皇陛下的利益献身。什么情爱,怜悯,都在脑后,完全不同于学生时代的纯情、妩媚,天真与稚气。如其说是一个为日本拓疆而露锋芒,颐指气使发昏的女人,毋宁说是日本疯狂好战机器的奴隶。 岑寂之夜,漆黑一团。除值班的木梆有节奏的响声外,周围鸦雀无声。通和银行的简易仓库,有几个棉花包置于院中。因为棉花销售量比较大,进价也不高,所以黄师傅组织了不少,库内已挤得满满当当,这些棉花绝大部分是汉口纱厂用的。 家洪向李顺以及其他工友吩咐着什么,稍顷,“咣”的一声,铁门锁上,除值班工友外,其他的人各自分头休息。 夜幕中,几条黑影快速地攀上仓库顶,沿瓦沟快速地疾行,轻轻的夜行鞋在沟瓦上沙沙而响,很轻很轻。一隅的墙角,几个黑影沿溜筒敏捷地向下滑,动作干净,专业。影子闪出了墙角,可以看到这几个人一律黑衣黑裤,脸罩黑布,只露两眼。从溜筒下来的人轻轻伏地,窥视动静。为首的人与其他人打着手示,其余几个人看后心领神会,点着头猫步而散。只见二个人用一随身小壶向库外的几包棉花倒着汽油,划着火柴,火光一闪,棉包燃起大火,黑衣人消失在夜色中。 火光中,值班的工友大声疾呼,“救火哟,救火哟。”铜锣响起。 小屋 第二十一章 如此相见 1 龟子坐在夕阳西斜的窗口,眺望如血的晚霞从枫树的隙缝透出来,映衬于白色的内墙,甚为悦目。暮阳中,龟子的脸宠未施粉黛却仍然动人的美艳,轻翘的嘴巴,冷峻的眼眸,分明是龟子,却又不是昔日当学生时的龟子。 无休止的军训,已经把她变成冷血动物一般,她的心目中只的输赢没有情感。战争的叫嚣,使她神经完全绷紧。她认为支那,东南亚,仍至整个世界都是帝国待以征服的处女地。大日本皇军,必将所向披霏,首先将大东亚统领,然后再取世界。二重桥畔的面圣,龟子已经刺血盟誓。为天皇陛下征战,必定忠心赤忱,乃至奉献生命--- “忍者”训练营,魔鬼式的训练使龟子有如脱离凡尘。神道,剑道之熏陶使她忘却人性。刚从学校步入“忍者”训练营,他也曾系恋过异国的学兄书仁,那美好,梦幻般的爱恋曾唤起其青春般的骚动。但是跨出训练营的那一刻,龟子的心态已经发生了突然的,不可逆转的变化。 她认为与支那学生书仁的恋情是一种极端的错误,有悖于天皇子民的“忠孝”之原则,是不可饶恕的犯罪行为。当然,如果这位学兄纳降入皇国皇道,那就另当别论了。 “忍者”训练营出来的学员为了皇国的利益,可以杀父弑母,对于一个异国恋人来说,岂不是微不足道么? 龟子就是怀着如此之心,蹬上了中国的国土的。 野田身着宽大的和服盘坐在“榻榻米”上。黄玉豪在野田对面,中间的和式小桌几碟杂果。 野田对黄玉豪窃窃低语,黄玉豪目不转睛盯着野田,不敢旁骛。良久,野田站起身来,慢慢踱在一幅日式屏风前,凝视着日本武士的画像,背对着黄玉豪大发议论,“目前形势对我们十分有利。英法势力已大大削弱,再也成不了什么气侯了。俄国人已经打道回府,放弃了支那的占领。惟有大日本帝国,国力强盛,坚甲利兵,在华的利益越来越巩固,而且会进一步展拓---” 野田转过身望着黄玉豪:“上海除了日资企业得以发展,哪一个能同日资相提并论?英国,法国,比利时?都不是,华商就不说了。按你们支那商界俗话来讲,上海几尺风,汉口几丈浪。你看,汉口,武昌的几家纱厂停工的停工,减产的减产。贸易商行关的关,歇的歇。这不就是银根吃紧吗?如此这般,市场上的资金不缺才怪?英、法、比、德此时只是泥菩萨过江,自己保自己,哪里还能从海外大举兴兵支那,勇施拳脚?真所谓此一时彼一此。如此说来,只有大日本帝国,才能统领支那。过去我们如此,现在我们还是如此。将来更是如此。” 野田走到黄玉豪的眼前,用手握着拳,“先进满蒙,再驱支那全境---我大日本帝国还要向南,向南直驱澳洲。哈哈,整个支那,南亚都是大日本帝国的疆土。你说,黄先生,到那时生意不好做?黄玉豪的眼睛和身体是朝着野田的视线而动的,那肥胖的身体在转动,盘坐着的他显得不舒服,不时用手撑一下。野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呷了一口茶:“黄先生,你前期的几件事办得还马马虎虎,尽管粗放了些---” 黄玉豪调整了一下腿,跪坐起来:“谢谢野田先生对我失误的原谅,通和银行的三少爷现在不死也是一个废物。四千光洋啊,知情人也被我们做掉了,神不知鬼不觉。” “我说你办得不错,不是没有问题,所以叫‘粗放’。---那个与三混在一起的牛四落网没有,嗯,没有吧---” “这是我的疏忽,现在还没有找到他的下落。” “我们不能允许疏忽,往往一些疏忽坏了我们的大事。尽管目前局势对我们大大有利,但是我们仍不可张扬。大日本皇军的军威还没有在这里恢弘扬起,什么事都低调为好。 黄先生,我们的对手有的不堪一击,一点小风就能掀翻他。不过这通和银行,却不能小看,他那几个人怎么就---唉,我们正金洋行条件如此优厚,怎么就没几个能人?” “能不能搞点---”黄玉豪跟野田叽叽咕咕悄声细语。 “嗯,这还是个点子。”野田眼珠点鼓出来。 2 物转星移。 曾几何时,作为华中最大的商埠,素有“货到汉口不愁卖”的汉口得天时,享地利,开台锣鼓打得响。自欧战以来,商场一片红火,蒸蒸日上。民族经济在艰难之中得以发展,计日程功,日升月恒。突如其来的经济危机,使民营经济遭到重创,每况愈下。 纽约股市的暴跌,经济低迷的危机迅猛而来,令人瞠目,猝不及防。人说上海几大的风,汉口几大的浪,却是不假。外国银行,中资银行大多只收不贷。满眼的项目下马,紧缩钱根的新闻频频诉之报端。歇业、装修、转向的告示铺天盖地,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五更时分,书仁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一夜不眠,使书仁终下决心。 “把法国人所有的帐算清楚,不管怎么样,也要退股。” 书仁的办公桌上放着法行要求撤股的通知。 轻轻敲门声,书仁上前拉开门。 “大哥,你?” “刚才是不是你打电话?” “嗯。” “晓得是你,我一接你就挂断了。” “我担心,这么早?” “我知道你有事,而且是重要的事。” “嗯。” “我听说铁路总办李其民来函要求撤资,有这事?” “嗯。” “好突然,这么凶?”书义手撑太阳穴沉思。 “还有法行,也要求撤股。”书仁手指着办公桌上的函件。 “时局如此,不退也不行。人家也有理由,别人有难,我们也要理解。” “铁路的款子退是有道理的,可这法国款就有些蹊跷了。合约的时间尚未到期,他们凑什么热闹?犯不着擂得这么急,时间充裕一点,方法不就多一些。刚刚平缓一点,他们又插一扛子,这洋毛子。” “要是杜逢乐在汉口也好一些,总不会催得这么急。” “他奉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进要进得潇洒,退要退得壮烈。我的意见是退,哪怕事退到零也不怕,大哥,你说呢?” “你们的细帐我不过问,大致也应该有些底。照你们目前的财务状况,若将法行的股一撤,资金就难了。虽然有些货。……这货如果全部吐出去,怎么样,款子够吗?” “如果按市面价差不了多少,可能要亏点钱。现在市价太低,基本也是倒挂。“ “这就麻烦了,急了就会亏………纱厂的投资如何?“ “资金进去了,红利尚不错,但是现在。。。。。撤出也难。“ “如此说来,书仁,你看这样行不行?其一,吐货,便宜一点也吐。法国人那边先稳住,就以合同未到期未由。边说边磨,再作计较。李其民的股万一要撤也没有办法,人家曾帮过我们,这一点我认为不动摇。经商似做人,诚心第一位。这股风来头不小,应作最坏的打算。“ “嗯………” “书仁,做生意风险难免,此一时,彼一时。目前只有能说是困难一点,谈不上失败,就是失败,怕什么,失败过去就是胜利。只要我们兄弟一条心,还有那么多好的员工,没有过不去的坎。” “嗯,知道了,大哥。“ “怎么,语气不硬朗?“ “哪里话,我知道会怎么做。” “好的。”书义拍着书仁的肩,“稍微靠一下,白天还有工作等着你。” 仿佛听到敲门声。书仁从沙发上睁开惺松的眼,一跃起身,看着墙上的时钟,已经七点一刻,他急忙理理头发,趿着鞋开门。 “刘江?快进来。” “行长,晓得兄有事相告,”刘江说完后朝门口喊了一声,“晓得兄,请进。” “哦,请坐,晓得兄,这么早就--” “晓得兄有一个情况要告诉你。” “那好,谢谢,先生请讲。” 周晓得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周晓得办完事就回家,在路上走着,一辆乌龟壳子驶到,在正金洋行门口停下,瓦西尔迈着步,酒醉熏天下车,一个黑衣人扶着他,黄玉豪也从车上下来,两人在门口停步。周晓得闪进大树后。 “瓦西尔先生,你帮了大忙了---咬紧点---” “黄先生说什么客气话---这钱应该是要的---只不过是急了一点,有黄先生的话,我还不是---擂紧点,这样一来通和银行就够受了---” “如果他们赖着不给,或扯什么由头---” “笑话,一分钱都不能少,少一分,把通和银行砸了。” “瓦西先生到底是欧洲血统,尊贵,说一不二。来,这点小意思。”黄玉豪拿出一个包,一摇。 瓦西尔接过,一摸:“黄先生,那就不好意思了,谢谢。你黄先生懂---ok,瞧,通和银行的好戏,拜---拜。 黄玉豪目送瓦西尔歪歪倒倒进门,打了个响指阴笑地一挥手:“上车。”黑暗中周晓得看得清楚,听得明明白白。 书仁把拳握得紧紧的,抿着嘴角,在茶几上敲:“这个黄胖子;“欺人太盛。” “外国人哪里同我们一条心,瓦西尔有奶便是娘,没想到黄玉豪下这么狠的招。” “哦,谢谢晓得先生,真是的,先生一直帮我提供信息,真不简单,刘江,明天在财务领一份奖。”书仁调整了一下情绪说。 送走了周晓得,刘江回到书仁办公定,面露难色。 “怎么,刘江” “甬兴行张经理来了电报,他说资金紧,寻问帐目,如有多的款,暂不备货,打回去。” “那应该办。” “资金可能脱不出来。” “再难也要解张经理的难。” “我再想想办法。” “嗯,书仁点点头。” 3 几天的忙碌,库存吐得不理想,很难将物资变现。面对瓦西尔犯难,甬兴行张经理的余款,书仁心中象压了块大石头,他在办公室里搜肠刮肚,怎么也想不出一个两全之策。 电话铃响了,书仁接过电话,是铁路协办,李其民。 “哦,李总办,您好。” 电话中传来李其办的声音,其意思是政府的银行紧缩,后续资金无法填补过来,表示歉意。 书仁无言以对,虽然心中不快,也无它法,他仍然对李协办表示了谢意。李协办表示以后时局好转,将仍然会照顾通和银行,尽管是客气话,说出来,书仁心中也多少感到快慰。 放下电话,书仁陷于忧悒之中。 书义推门而入,见书仁倚窗攒目,上前抚摸他的肩,“怎么,打不起精神?” “大哥,你---” “嗯,商场如战场,各种不可预料的事都可能发生。现在的问题无非是资金的问题,不要这样子,全行的人都看着你。你的一举一动对于整个银行都是一个信号,振作些,算个么事?” “大哥所言极是,我也如此认为,不过此事的确有点棘手。” “棘手的事商家谁不遇到?一点棘手之事就愁成这样,这不是你的性格。书仁,我这两天有个想法,你看如何?” “什么想法?” “汉口市面出现的肃条是客观的,这一点我们的预计不足。纽约股市骤降,波及上海。上海受到波及必然在汉口有反映,这点我们应对慢了一点。任何事都有两面性,我认为市面再肃条也会有商机,再好的市场也会有人失败。这里要动脑筋。人要吃饭,要穿衣,要生活,有这三条就没有不变的市场。我这几天去了几家纱厂,虽然各家情况各异,但总的来说,生产还是在进行。细纱,特别是21支以上的细纱仍然销路很好。上海还有几家布厂急着要货呢。我同他们商量了一下子,他们几个厂准备马上调整结构排产细纱,也就是说粗纱即停,全部改为细纱。价格好,销售也通畅,而且刘江告诉我,八码头我们还有二千包,我意全部给工厂,你看行不行?” “价格?” “你这个股东委员会主席还没有我清楚。当然他们还是卖了我们的面子的,按原合同价格销进,” “这样说来---”书仁喜上眉头。 “不亏,而且有利,你的帐本我看了的,潜棉,纱厂老板绝对喜欢。” “真好,这一下可以变现十几万元,嗳,这几天被瓦西尔搞得心烦,忽略了纱厂这一块。” “正好,说起那个法国毛子在哄闹?我已经同杜逢乐先生联系了,他现在是法口驻天津商务次官,得亏锐叔表明关系告之汉口之情,杜逢乐先生很帮忙。他同汉口新总裁打了个招呼,新总裁答应到期再结束合同,这样一来,问题不就---当然法国人可能是有难处。” “啊---大哥---”书仁象不认识大哥似的,在书义面前转了一圈,仔细端睨书义。 “怎么,不认识。”书义笑着,“通知刘江,你们赶快动作,而且可以继续低价收棉。” “好的。”两兄弟相视而笑。 “还有,日本人在汉口名声越来不好,几笔事都与他们难脱干系,你要防一点。一方面断绝与个他们的来往,另一方面防止他们的捣乱,日本人猖狂得狠。” “与江旭的合作已经完结,只是结尾帐的问题,日本人还没有搞新的名堂。” “越是没有动静,越是要提防。这些家伙的劣根性变不了,尽快结尾款,希望能如愿。” 刘江出现在门口。 “刘江?” “行长,嗯,大哥也在?” “来,看你,满头汗,歇口气,坐。”刘江端杯倒水。 “不好,行长,黄师傅去江旭结尾帐时扣下了我们二千元。” “什么原因?” “说桐油包装破损,五倍子散包---” “那好没有二千元哪?” “还有这---”刘江从包里掏出一张单子递给书仁。 “什么,借款单?” “什么借款单?”书仁手上的单据,白底黑字,书忠赫赫大名。 “三弟借这么多钱干什么?”书仁陷入深思。 “会不会又与黄玉豪有关?” “莫忙,我们坐下来分析一下。”书义拿着单据同书仁及刘江臆测着--- 4 按照书仁的旨意,刘江与家洪准备去警局,同王探长共同商量,时下发生的几件事如何处置。 刘江开着车,家洪坐在副驾驶。车正行驶在四官殿码头的一条街上,刘江倏地看见翠娟和一女同学在街上边走边聊。刘江贴近停下车,凭窗而问:“翠娟,这么巧,到哪里去?” “哟,刘江哥,我和同学放学后没什么事,逛逛街。”翠娟朝车里一看,“哟,家洪哥也在呀,你们事多,忙你们的吧,我们逛一逛,随便购购物。” “不要我们送送?” “算了,考试刚完,我们好不容易偷闲,逛逛,不碍你们事。噢,我这有几颗花生糖,给。” “谢谢,也好。不过,这些时市面上不太平静,早点回家。” “刘江哥,知道了,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再见。” “再见。” 刘江上车,翠娟与女同学向刘江打招呼后,慢慢地朝着前走去。刘江和家洪在车内,剥开花生糖将糖放入口中嚼着,微笑地目送翠娟和同学朝前走。刚发动车子。家洪突然看见两个戴礼帽,头低着,一高一矮的人跟上了翠娟他们。 “刘江哥,你看前面两个人好像不是正经东西,跟上翠娟他们。” “嗯---不好。”刘江也发现不对劲。 “你看,那一高一矮戴礼帽的。” “走!”刘江挂上档,正准备踩油门,从巷子里出来几个人,骂骂咧咧,两人抓住一个乡下打扮的人的胸口,拖到刘江车前,推推搡搡,嘴里不干不净。 “乡巴佬,吃东西不把钱,想吃白食。今天抓的就是你,想跑?” 刘江心急如焚,猛地按喇叭。家洪见状,推开车门跑出来,就把几个人往开推。 “劳驾,有什么事在旁边说,不要拦路。” “么样,扯左劝?他的钱莫非你付?” 家洪瞟眼一看,这个乡下打扮的人无明显的恐惧感,又无伤痛。家洪心里一怔,“坏了,这几个家伙是有意拦路的。翠娟可能有麻烦。” “刘江哥,冲过去,翠娟可能有事。”家洪正欲上车,蓦地看见周晓得正在买东西,他加大了嗓门:“王八日的,想拦路,让不让开?”家洪见有人围过来看热闹,周晓得也跑过来,他又补了一句,“翠娟有危险,刘江哥,准备冲。”家洪左一脚,又一拳,把几个家伙打得东倒西歪。一个大块头冲起来,还想拦车,家洪一扫腿,把那个家伙扫个四脚朝天。刘江推开门,丢过来一把枪。家洪熟练地拿起枪。 “哪个再敢拦路,要他见阎王。” 他用大拇指打开保险,脸色发青。这几个家伙见状,爬起来就跑。家洪跨进车,刘江油门一蹬,车像上了弦的箭一般冲过路口,前面是一个岔道,中法文的牌子,悬在路口‘法租界’。 “家洪,怎么不见人影?” “被几个王八蛋堵了一下,耽误了一点时间,他们会到哪里去呢?”二个法国巡捕用旗一拦,刘江把方向盘一拍,出了口粗气:“怎么办?”他突然把汽车方向盘左打,进了两边都是高大围墙的一个巷子,越往里走越阴森,突然前面出来一个乌龟壳,速度很快,刘江把车速缓,对面的车差点与刘江的车对撞,当对面车与刘江擦身而过时,刘江突然发现两个彪汉用手捂住一个女孩子的嘴,女孩子拼命挣扎,刘江眼里冒火,“翠娟,翠娟。”对面车里的女孩挣扎:“刘---江---”乌龟壳子快速地向巷外冲出--- “家洪,从后面看这辆车往哪个方向跑,我在前面想办法倒车。” “嗯。” 车体宽,巷窄,拐弯是不行了。刘江只得倒车,所谓胆大也艺高,巷窄也难不住他,车倒得极快,很快倒出了巷口。“乌龟壳子往哪边跑了?”刘江问。“往左。” “租界区?” “好像是。” “走江边。”刘江换档,猛的踩油门,汽车轮胎只冒烟。突然刘江发现王探长站在俄租界岗亭同俄国巡捕谈着什么,见刘江的车,王探长过来。 “朝右,快,走车站街,乌龟壳朝那边跑了。” “王探长,翠娟被绑架了。” “知道,你们快追。” 刘江立马倒车,油门一蹬,车“呜”的一声跃起,向北猛冲过去。后城马路上行人不多,施工的地方倒不少,不时可以遇到竹木栅拦,虽然只是隔马路的一半。 刘江可以看见“乌龟壳”的影子,他顾不了那么多,加大了油门,风驰电掣扑向前。 “乌龟壳”突然拐进一个废墟的仓库。 当刘江把车跟进废墟仓库时,“乌龟壳”转过一堆破旧货柜,不见踪影。 车停,刘江手握方向盘环视四周,向家洪示意了一下,两人推开车门--- 从两边大货柜旁边窜了几个手握长枪的人,用枪口对准他们。其中两彪汉将翠娟推上货柜,翠娟拼命挣扎。刘江怒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架马小姐?” 从货柜后面站出来胖乎乎的黄玉豪,他傲慢地阴笑着:“刘江先生,不要发脾气嘛,请马小姐的是鄙人黄玉豪。” “为什么采用如此卑劣的手段绑架?” “卑劣手段?你们通和银行利用手段抢走了日本礼合洋行的生意,破坏了日本礼合的收购计划,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再者,你们吴马两家联合,搞走了我们上海仓库的羊皮。放人好办,只要归还羊皮款我们就放人。如果你们知趣就麻烦你们向马老板通报一声,我们不会亏待她的,如果不打照面,那我就不好说喽。” “羊皮本来就是你们骗去的,这是完璧归赵。” “这样说那就又是一回事了。” 黄玉豪拿了一把小刀在翠娟的脖子上比试着。 “王八蛋。”家洪吼了一声,朝黄玉豪就是一枪。 黄玉豪“哎呀”一声捂住右手,刀落在柜上。家洪身子一滚闪进货柜。 “你们听着,如果你们再顽抗,我们就马上把马小姐打死,你们也休想跑出去。” 货柜旁,刘江朝家洪使了个眼神,并在货柜旁喊了一声:“黄玉豪,你们不能伤害马小姐,信我们可以送到。” 黄玉豪露出半边脑袋:“那我等马家的消息。” 当家洪和刘江从货柜中出来时,黄玉豪手一挥,两边货柜响起了枪声。刘江胳膊受伤。家洪护着刘江藏进了货柜。 “刘江哥,怎么样?” “好阴险的黄玉豪。我没事,你的头。”刘江见家洪头上受伤,血流满了他的脸,眼眶也有血,使家洪的视线看什么都是赤色。 “家洪,我的袖子长,快撕下来包扎。” 家洪用手擦擦流入眼眶的血,撕下刘江的衣袖包扎头部。 这时,在他们周围的货柜上四五个彪汉握着长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黄玉豪站在货柜上:“怎么样,还想抵抗吗?” 家洪正要拔枪,几声枪响,货柜上方的匪徒开火了。打得木柜穿了几个孔,刘江看到黄玉豪的人马居高临下,硬拼是不行的,他抬头问黄玉豪:“你想怎么样?” “本来嘛,只想招呼一个马小姐,现在看来你们也不安分,只好委屈两位了。” 他鼓起小母猪似的眼,吼了一声:“把脸背过去。” 家洪本想反击,刘江跟他使了个眼神,两人慢慢面朝货柜,背着黄玉豪。几个彪汉从货柜上下来,拿着绳子,两个人拉着家洪的手,另一个人把绳子往家洪脖子上套。只见家洪用后脑壳朝后猛的一磕,背后这个家伙鼻骨断裂,鲜血直流,“哇”的一声捂着脸仰倒在地上。家洪朝后一仰翻了个跟头,越过一个瘦子,突然起脚,用力朝瘦家伙的屁股上踢,被踢碎尾骨的瘦家伙扑地,哀号,枪也甩在刘江旁边。刘江一蹭,抓住手枪---用枪把猛击另一个胖胖的匪徒,他哼了一声倒地。黄玉豪拿起手枪乱打了几枪,向后跳了跳,想跑。上面两个彪汉也顾不得下边几个同伙,拥着黄玉豪和翠娟跑下货柜,朝仓库里面跑去。他们边跑边开枪。刘江和家洪依托货柜,东避西闪向黄玉豪还击。慌乱中,黄玉豪与打手脱了伴,他战战兢兢地在货柜中躲藏。两个打手拉着翠娟朝仓库后门跑去---突然,刘江在左,家洪在右用手枪逼住了黄玉豪。 “把枪放下。”刘江命令道。 “快放下,不然我就打碎你的脑袋。”家洪补了一句。 黄玉豪哆嗦地放下枪,“别开枪,别开枪。” 家洪右手提着枪对着黄玉豪的脑门,左手抓住他的衣领,“快叫这帮家伙放开翠娟。” “是。” 他们押着黄玉豪朝仓库后门跑去。 仓库后门的小山坡一片丛林,几个打手拖着翠娟拼命朝小山坡跑去。家洪押着黄玉豪也来到小山坡。 黄玉豪:“等一等。” 他们停下,刘江和家洪押着黄玉豪朝前望去,一个黑衣人,用枪对着翠娟的太阳穴,伏在一个高耸的大石头后面,让翠娟的 第二十二章 有财认子 1  马有财家客厅。 电话铃声一响,马有财拿起电话。 电话中响起刘江的声音:“翠娟小姐安全返回,请老伯放心。” “王探长,书仁行长呢?” “他们都安全,不过刘江、家洪负了点伤。” “严不严重?” “还好。” “唉,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挂断电话,马有财吩咐钱四,“你通知厨房多烧点热水,准备他们回来冼。另外你去何医生那里,请他赶快到家来,多带点外伤药品。” “好的,我知道。”钱四转身门而去。 “多亏这帮孩子们哪,吴行长都去了,真是---” 门口一阵清脆的汽车喇叭声,一工友模样的人进门通禀:“老爷,翠娟小姐回来了。” 马有财快步朝客厅门口处跑去。刘江满腿是血,被翠娟扶下车。家洪头部缠着布走进来。 “爸----爸---”翠娟扑向马有财。 “孩子,好---”马有财抱住翠娟老泪横流。 “小红,快扶小姐上楼。”朱姨吩咐道。 小红白了朱姨一眼,“小姐受惊了,慢慢的,我扶你。” “刘江、家洪。来,躺在沙发上来。”马有财见两人伤势不轻,百感交集。 “马老伯,我没有事,家洪的伤---” “钱四---” “老爷,我在这里候着。” “何医生来了没有?” “马上到。” 钱四又朝外面望去,“噢,来了,何医生来了。” 何医生提着医药箱快步而入。 “何医生,快来。”马有财迎上前。 何医生打开家洪头上的布,血已经贴在布上。他小心地查看着家洪的伤势。此时,书仁和一个工友快步而入。“老伯。” “吴行长,真是有劳你们了,你看看---” “怎么样,伤到骨头没有?” “我们的命大,子弹擦了一下,不妨事,倒是家洪头部---” “流了这么多血,还说不妨事,你们这些孩子呀。” “老伯,这样行不行,家洪在此由这位先生处理,我送刘江到医院去,分头。” “也好,唉,真是---” “老伯,你不要自责,遇到这样的事,谁都会这样做。”书仁看了家洪的伤势,对何医生说了一些感激之语,“麻烦你了,如果严重,处理后送医院。” 书仁和刘江辞别马有财,朝客厅外走去,马有财送到门口。 何医生沾着药水,慢慢地揭开家洪头上的包布,上了药,用雪白的纱布包起来。 “何医生,怎么样?”马有财关切的问。 “还好,子弹擦伤,未伤到头骨,只是血流过多,需要调养,我每天来给他换次药,吃点消炎药,就没事了。” “谢谢你,何医生。” “送何医生。” “请,何医生。” 马有财望了望家洪:“流了这么多血,这孩子。” “钱四,扶家洪到东房休息,要厨房熬点补汤,给家洪补补身子。” “好,我去办,老爷。” 2 家洪躺在床上,一觉醒来,准备起身,头部感到有些发晕,他扫视整洁干净的房间,回顾着发生的事。 “家洪兄弟,你醒了,来,这是老爷吩咐厨房做的人参炖母鸡,趁热喝吧。补人的,流了那么多血---” “钱管家,不妨事,这点小伤算什么,翠娟小姐怎么样?” “真是铁打的,不管怎样喝点,小姐还好。” “那谢谢了。” “哟,家洪哥,怎么衣服掉在地板上?”小红从地板上捡起衣服,只听到“叮铃”一声,一只银镯在地板上滚了一圈。 “一只银镯。”小红捡起说。 “让我看看。”钱四接了一句。他仿佛看见过这样的一个东西。那是在几年前,夜里,马有财偶生风寒,他招呼马有财时,见到马有财凝视这样的一个银镯,喃喃地轻呼:‘洪儿,洪儿’---” “这是家传,小时候,我的母亲给我的。唉,兵荒马乱的,父亲与我们分散了,母亲就让我以后能找到父亲,所以给我一个。” “这么说,你父亲那里还有一个?” “听母亲说,父亲那里应该有一个!” “那你还不知道父亲的下落?” “不晓得。” “噢,是这样。来,趁热喝了吧。补人的。” “好,多谢。” 夜深人静,朱姨与马有财拌了几句嘴,屁股一翘到楼下去睡了。 马有财正好落了个清闲,他在卧室的躺椅上坐着,手里拿着银镯在灯光下凝视。钱四端茶推门而进。 “钱四?”马有财把银镯放在桌子的一角。 “啊,老爷。”他把茶轻轻地放在桌上,站在一旁。 “家洪醒了没有?” “刚醒,我叫王妈端去母鸡汤了,炖得好,家洪一口气喝得精光。” “那就好,多好的孩子哟。”马有财转身,目视桌上的银镯。 “唉,人一老就思骨肉,我的洪儿也该是这个年龄了。”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钱四说。 “钱四,你明天上午买一些人参,枸杞果,还有鸽子,准备给家洪他们做点炖品。这孩子流了那么我血。给刘江也准备一点,啊。” “好,我一定办好。”钱四推门而出,迎面碰前小红,“老爷已经歇息了,你有什么事?” “你不管。” “外面什么人在吵啊?” “我,小红。老爷。” “有什么事吗?” “嗯---” “进来说。”马有财见小红有意单独禀报的样子,说,“ 钱四,你去歇息吧。” 小红进门对马有财说:“老爷,天刚黑,钱四给家洪擦伤时,家洪哥兜里有一个银镯,他说是家传,他的娘给的信物。” “一个银镯?娘给他的,在哪儿?” “当时钱四也在,我给他去了,他好像有点眼熟。我问他,他说只是好看,也没有说什么。我一个姑娘家记性又不好,怕弄丢了,放钱四那里安全---” “刚才还见钱四,怎么---”马有财寻思着。 楼下一屋。钱四掏出银镯放在手中对朱姨悄声细语:“这银镯在老爷那里见过,联想到家洪身上的胎记,莫非他是老爷的亲生子---如果是,就难办了。” “这家洪,眼睛有股杀气,我怕见他的眼光。” “嗯,我也是。如果---嗳,只有顺其自然,要是鬼小红不看见银镯子就好了。” “这小红真坏事。” “很可能老爷要查这个银镯,没有办法,事到如今,我得马上把银镯的事告诉老爷,以免惹事。不过我们以后可不能经常这样,否则老爷生疑。要是被家洪这家伙知道了,我们就更没好果子吃。我先走了,你莫总是跟着我,小祖宗---” “我要嘛,胆小鬼---” 钱四在客厅的帘子后面望着银镯。 “红色的胎记,银镯。显然家洪就是洪儿。如果不把银镯交出来,反而弄巧成拙,更糟。到不如主动交给老爷,从长计议---”钱四从帘中走出,恢复家佣的神情,满面堆笑,走上楼梯。 3 马有财在书房凭窗眺望,温煦的朝阳伴着和风,使花园的一草一木郁郁葱葱,纷红骇绿。面对满园青色,草长莺飞,他的思绪沉浸在深深的疑虑与浮想之中。 “这么巧?胎记,飞龙似的胎记---” “老爷。”钱四推门而入。 “钱四,嗯,我正要找你。” “刚才去厨房清点粮油杂什,看到米没有了,去米铺打了招呼。这不,马上就回了。” “嗯。” “昨夜,我上来过,见您老己眠,未作打扰。”钱四在兜中掏着,脸上漾着笑意,“老爷,你看,昨天我跟家洪擦澡,他内衣有一只银镯掉在地上,小红检起来给我。这银镯我感到有点面熟,给,你看看。” “嗯---”马有财接过,定睛注视片刻,从内衣又掏出一支,正好一对。 “洪儿,真的是洪儿。”马有财惊喜若狂。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钱四肋肩谄笑。 家洪睡在床上,打着轻轻的鼾声,马有财轻推其门,缓缓而入。他坐在床头,轻掩家洪露在被单外的手,仔细望着家洪的脸。追思着二十年前的往事。 静谧的夜,油灯下的马有财与月梅相拥而坐,油灯映衬着妻子月梅娇媚的脸。洪儿着红兜兜,淘气地扑向马有财怀里撒娇--- “洪儿,洪儿多向你,这鼻子,这眼。” “我的儿子,当然像我。可我背上可没有飞龙,我儿将来说不定有腾达的那一天。飞龙,我儿子的飞龙。” “兵荒马乱,你又不能带着我们去城里。”月梅从手中取下银镯,“给你一只。万一,万一---”月梅呜咽着,“将来有什么事,还有一个信物。。。。。。。” “老爷,给家洪哥熬的鸡汤,放这里,等他醒再喝,行不?” “嗯。”小红的喊声,使马有财回到现实中,他凝视家洪,眼睛噙着泪水,低声的呼唤。“洪儿,我的洪儿。” 家洪慢慢睁开眼睛,见马有财异样的目光,不知所措。他欲翻坐起,被马有财拦住。家洪看见马有财手中的银镯,迷惑不解。 “怎么,两个---一对?” 家洪取衣,摸着荷包--- “是这一只吧?” “马老伯,怎么---这是---” “孩子---”马有财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家洪用手重重的在胸膛上一拧。想克制自己的情绪。 “孩子,这不是梦,洪儿,我的---” “你是---爸爸?” “洪儿,我的儿子。”马有财的老泪横流。 “爸爸。”两人相拥。房门口,翠娟、小红笑着,脸上虽然有泪水,却是会心而笑。钱四也在笑,与众不同的是笑中闪出尴尬,而这种神态转瞬即逝,顿时变得及其自然。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钱四脸上似花,笑得好酽。 “好,我的儿子,好儿子。”马有财轻拍家洪的肩。 “小姐,快过去呀。”小红把翠娟推了推。 “家洪哥哥。”翠娟半信半疑。她简直不敢相信。 “还不改口叫哥哥。”马有财大喜过望。 大家都笑了,笑得那么开心。 盐铺工友在书房里回答马有财提出的问题。 “你看这帐上,怎么不如上月?李其在店里就这样干事?” “不是我一个人说,其他工友都在议论呢。他在店里整天就是玩镜子,这里照一下,那里照一下。前店来都不来,这哪像做么生意的,简直像个茶馆的粉头。做生意,人行三分财,不在外交际,哪里有朋友,守生意不如跑生意,连那几家老主顾都来得不多了。”工友回答。 “钱四,钱四。”马有财朝门口喊着。 “老爷。”钱四人未到声先到。 “你那个侄儿是怎么回事?不像你原来你们说的。” “----” “我要的是能干事的,要有业绩的。看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明天要他到我这来,结帐走人。” “---好,要不要跟朱姨说一声?” “朱姨的事我来说,你通知李其明天来。” “是,老爷。” “废物,简直是个废物。你说李其这也行,那也行。怎么样?我们的计划全泡汤了。”储藏室里,朱姨手指着钱四的鼻子说。 “哪知道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搞成这个样子。算了,让他走,我们再想法子,日子长着呢,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本想李其能博得老东西的信任,把家业搞到我们手里,再攻翠娟这个小妖精,老东西脚一伸,不就---” “我们以后还要防着一点,院里人多眼杂,这件事老爷肯定对我也有看法,一定要淡化,我们要少接触---” “那老东西古板孤傲,我跟他还要做多长的劫数哟。你还真是个人精,藏得那么深,老东西对你还蛮信任的。我们还要等多久---” 朱姨扑在钱四怀里。 “你快走,这节骨眼上---” 小红听到屋里的动静,从门缝中看到朱姨和钱四拉拉扯扯。 门开,钱四张望四周以后,朱姨轻脚轻手跑出。望着朱姨消失的背影,他随后用手捂捂头发,离开储藏室。 4 时光易逝,转眼又是枫叶正红时。湛蓝的天空,几缕浮云似蝶,秋高气爽。 后湖一隅的马家热闹又颇具生气。客厅中,马有财笑容满面,轻捻美髯,同商会好友在怡然侃谈,钱四提着衣摆穿梭其间,前后张罗。 时值八月十五,花好月圆之日。窗外,姚黄魏紫,衔华佩实,可以窥见衣着光鲜的人们在花木树丛中踱步的姿影。 书义与王探长徜徉在青竹摇曳的小径,时而疾首蹙额,时而开怀大笑。即象切磋琢磨,又似直抒畅言。书仁同家洪登高望远,伫立在枫叶红红的小山上,一问一答随和惬意。书仁健美的身躯,无不彰显着活力,独特的寸板头更是精神,家洪衣着合体的西服,黑红的脸庞显得英姿飒爽。淑华手扶枫树,娴淑而风绰的她轻施粉黛,妩媚动人,举手投足,无不具有臃容之风范。 坐在椅子上的书忠虽然脸色仍具病容,显然与病床上的他判若两人。书忠眼望书义的儿子斌斌放飞的风筝,脸上露出久未显出的笑容,不时吐出含糊不清的嘟喃之语。“啊---啊—” 淑华笑盈盈,为他擦着嘴角的口水,轻揉其头部,口里也随声咐和,“飞,高飞的风筝。” 满是盆裁与藤萝,花团锦簇的露台上。刘江与翠娟温情脉脉,相互依偎。举目仰望苍穹,即象瞻云,也似观筝。 “好高哟,好漂亮哟。”从刘江的手势,翠娟眼睛仰望的角度,可以印证,他们指的是蓝天白云下放飞的风筝。 “你也一样,真漂亮。”刘江微笑地侧身而视。 “人家说的是风筝。” “我也是,风筝漂亮,你更漂亮。” 她,碧绿的的衬衫配着背带西裙,秀发披肩。头上红色的绸带扎起,留着两个带头。满目的苍翠中,鲜红的带头宛似火红的蝴蝶在频频飞舞。银铃般的笑声不时传来,钟灵毓秀,使人着迷。翠娟倚靠在刘江的肩头,凝望飞舞的彩蝶小憩于花蕊之中,吮吸着花蕊的芬芳。两人相拥,沉浸于爱的憧憬, 。。。。。。 热气腾腾的厨房雾气氤氲。工友与厨娘摘着青菜,清点炊具。大块头厨师在炉口红红的大火上左旋右翻,猛火急炒,拼菜师傅熟练地劈鸡剖鸭,彩拼摆盘;掌砧板的小师傅不时在卤锅中捞着卤品--- 周晓得同一个送货模样的人边谈价钱边数鸡蛋,交易处于尾声。当最后一个鸡蛋验完,周晓得已将钱额数清,并在小桌上登好记。送走鸡蛋小贩,周晓得一脸轻松。 “又帮老板节约两块多钱,嗯。” “晓得兄,什么事经你的手就顺溜溜的,这几天鸡蛋好难买哟。,这么大的鸡蛋,还这个价。” “能帮东家省就省,既要办好,又要节省。”周晓得喜是眉梢。 “晓得兄买的肉就是好用,当切丝的就切丝,当切片的就切片---冇得话说。” “几好的月饼哟,软酥酥的,新鲜得很咧。” “本份内的事,你们又瞎抬桩。你们干,一样好。” “那可不行哟,哪有你路子宽。” “嘿,‘都晓得’名不虚传的。” “嗳,晓得兄,什么时间闲一点,跟我们吹点什么,我们喜欢听你吹牛哟。” “昨天晓得兄的几句笑话,把人的肚子笑破了。管家钱四笑得叉了气,腰都疼了一整天啰。” “哟---哟,说我么事?哦,晓得兄弟,差不多了吧?”钱四刚到厨房,好像有人说他,神精过敏地问。 “冇得哪个说你,钱管家。这菜---还有三根烟的工夫便妥。” “行,我在外面张罗,办好了,通知我一声,今天可不能出纰漏。” “误不了事的,放心吧。” 东厢房与厨房相对,钱四正在柜子旁边整理酒具,朱姨摆着手上的水。推门而入。 “你看,这个家洪进了门,我们---我们日子怎么过哟。” “小声点,莫打叉,我正清东西,马上开席了。” “家洪的样子蛮赫人的,我---怕。” “你怕么事,又不是老虎。” “他的眼睛一横,只怕你的魂都掉了,你还说我。” “家洪在家,我们要少接触一点,免得---” “你那个李其真不是个玩艺,不争气的东西,怎么能人都不靠着我们啰。” “姑奶奶,你轻声好不好?只要你我---哼。” “猴年马月哟。” “见机行事。你,你快走,别处去忙。免得---” “唉---”朱姨叹了一口气。 当周晓得亮起脆生生的嗓子高声唱喝“各位,开席喽```````”时,送得很远的声波告之散落在马家各处的人们朝一个方向而来。 客厅的一隅已经摆好了三张席。冷六拼,月饼、水果、糖点颇具意味地摆着。一看便是专业水准。更亮眼的是,每桌两名俏丽的女招待垂手伫候,可以肯定,马有财为此做了特殊的准备。客人就坐,笑容可掬的马有财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地端起酒杯,家洪伫立在一旁,精神抖擞。 “各位,今日是八月十五,月团圆之日。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可今日,我儿家洪就在我的身旁,有什么比失而复得的骨肉团聚更为快慰呢?家有幸事,各位赏光,马某当薄酒一杯敬大家!” “干。” “干。” “二十多年了,扎小辫,带颈圈的洪儿,现在已经堂堂五尺汉子。 “马某不才,导致吾妻月梅命归黄泉。洪儿颠沛流离,无家可归,作挑夫,打工,当搬运,吃尽人间辛苦。是通和银行,是通和银行的吴行长与他的同事,使家洪能锤炼成明辨是非,刚毅,干练的一块料子。我期待的也是如此。我期待我的儿子是一个真正的男儿,一块好料。今天,得以实现。诸位,目睹汉口这个码头,鱼龙混杂。既有内贼又有外患,掉以轻心不可有。通和银行,从一个小小的钱庄开始,几年的打拼,发展成汉口商界卓有建树的华商银行。可贵的是他们不以利益所驱动,更没有以邻为壑,利欲熏心。而是扶持民族工业,与刁蛮的日本人划清界线。纵然受到一些损失,我相信终究可以补回来。 “钱算什么,够用就行。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给再多的利益,再多的钱,通和银行没有干。我马某也绝不干。 “事实上,看人,看事是有一个过程的。谁也不是如来菩萨,有先鉴之明。许多事明白了就好。一开始我对通和银行是有些成见,也给了他们一些尴尬。话又说回来,谁能无过?知错就改嘛。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只说两个事。其一,我儿家洪,接替我参加通和银行董事会;其二,四官殿的那块地,择吉日,由商会评估,转让给通和银行。其变现资金仍投资于通和。唉,人老了,也想休息。就让我的儿子接班吧!” 掌声,不单在客厅内,窗外也响起。而且响声还蛮大的。朝窗外一看,嗬,外墙站着一群人。原来是新桥,李顺及工友们在猛鼓掌。马有财的目光也窥视到他们,连忙吩咐把所有人请进来。 一阵“得齐锵齐,得齐锵齐”的锣声钹声从外面响进来,工友们敲锣打鼓而入,没有锣鼓家什的抱拳作揖。 马有财一热,噙着泪花,“谢谢,谢谢。” 书仁,刘江等面带微笑点着头。 “加桌,加桌。”钱四高声吩咐。 “加桌,快加桌、、、、、、、” “锵锵其其锵,锵锵其其锵” 锣鼓又响起。客厅中响起锣钹和雷鸣般的掌声。 第二十三章 毅然从军 (大结局)1 “大量收购,汉口有几多收购几多。表面上策略一些。”书仁在办公室吩咐刘江。 “好的。” “棉花的价格继续下挫?” “棉花价格仍然在低迷,好在几个纱厂的工作已经做好,明知棉价下挫,只进我们的。” “这叫知恩图报,也是做人的原则,也是商场的信誉所在。刘江,除纱厂外,把价格压得低低的,特别是江旭公司的棉花,能够搞点小动作就搞点小动作。” “家洪带人在八码头吆喝,作出贱卖的样子,把几包棉花拆散晾晒,让江旭上套,黄胖子已经死了,野田还没有找到好的帮手。” “很好,你找中间掮客拢江旭上套,不让他们察觉。” “已经安排好了,江旭的棉花脱手之日,恐怕指日可待。” 这回让日本人吃个大亏,本利一起还。 “有把握?” “应该没问题” “就这么办。”书仁点点头,胸有成竹。 “哦。王必成这几天怎么样?好像沉默寡言。” “事还是如此做,应付着传统的存货业务,铁路辅线款是我管着在,表面不显露,实际上情绪上有些低落。” “对人宽,对已严这是待人之道。王必成虽无赫赫之功,也无明显过错,有时说他几句,倒也没有什么抵触行动。作锐叔看,你同他多谈谈心,搞好关系。啊,刘江。” “好的。” 王必成在江边踯躅。冬去春来,想到自己的处境,愁眉锁眼。他低首垂目,心绪复杂。早春的温煦的阳光与江中阵阵的汽笛声丝毫不能唤起他的兴致。对他来讲,始终认为命运对其不公。作为锐叔的血侄,总经理当不成,行长靠不上去,怎么也说不过去。如果没有书仁这个留学生把我罩着,总经理,行长的人选舍我其谁?这个留洋的书仁确实也太厉害了,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所谓文韬武略占尽,我怎么有这样一个怨家拦路?刘江,小小跑街的,雕虫小技,也能在行里玩得溜溜转。虽然书忠成了昏苕,吴家也失了不少银钱,可是并没有伤其元气。倒是正金洋行痛失两员大将。黄胖子不说了,该他背时。那个日本女人也作了冤鬼。书仁这家伙怎么就这么得天助?该他死的,反倒他没有死。臭搬运家洪,单刀赴会,杀人救主。这不是天助又是什么? 现在又搞出一个家洪是马老板的亲儿子,这样一来两家结盟,一大帮子能文能武的家伙要搞我。那不小菜一碟?此时的我同他们斗,岂不是鸡蛋击卵石?我才不是黄玉豪。好了,我玩不过你们,我认输,我暂时认输。好在本人尚有先鉴之明,洞藏其深,虽然无大功,可也无大过。拿到桌面上说,你们谁能直击我的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洞窥时机,以后再说。 理定了应对措施,王必成舒了口气。他站在江边,眺望着轮船拖着由太阳衬映的金色浪线,思绪看下一步,应该如何应对--- 2 静谧的夜。皎洁的皓月宛如玉盘贴于星空,月光泻洒,屋顶银白一片。蜿蜒的街灯毫不彰显地恪守义务。街市夜静更深,偶尔可以隐约听见江轮的汽笛声。茫茫的街市犹如萧然尘外的少女,曲肱而枕江水,小憩于春梦之中。这是吴家二楼可以俯瞰的街市。江汉关钟声刚响过,此时已过午夜时分。 书仁关上卧室的窗户,转身回到沙发上,他的手上拿着粉红色的手绢,心情沉重。室内光线柔和,他把手绢摊开。凝眸着手绢上的樱花图案,心绪沉重而又频添悲怆。 他怀疑龟子是否已经魂涉冥途。萦回梦绕,可爱的小学妹真的就死了?而且躺在自已怀抱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俨然小说中的杜撰,尽管扑朔迷离,然而这就是现实。这样的结果,与其说是命运的捉弄,毋宁说是上天的安排。 书仁不信命。使他百思不得其解是,曾经系恋,肌肤相拥,朝思梦想,渴望相逢的恋人,上帝怎么会安排如此的邂逅相遇,而且是这般结果? 诚然,什么事都应该有一个结果,哪怕一个故事也应该有一个起承转合。起、合如此巨大的反差。那么承,转是什么原因产生如此变数?书仁迷离恍惚。 东瀛小学妹,天真,浪漫,俊美,多情。给过书仁多少亦爱亦慕,报尽人间之美的遐想; “干巴列。”握拳启齿,露出白瓷般的小虎牙;蓝白相间,水兵式的校服凸现的朝气, 白晳纤细的玉手作出的“v”字型的轻悠;蓝色短裙,一蹦一跳充满活力的雅致;整齐飘逸的秀发上蓝色的蝴蝶结与白色的披肩,那么的和谐;和风轻拂般的莞尔一笑,在春日的阳光映衬下,犹如天使般的美姿消逝在霞光里的靓影---这些难道已成梦幻般的泡影? 书仁紧抿着唇,神色无明显起伏。他把手绢拿起,取出洋火,点燃手绢,一缕青烟伴随着火苗窜起,转眼手绢成为灰尽,书仁的眼神由悲怆转为冷峻。 “什么东西使龟子变成这样?” 书仁关上皮箱,映于眼帘的是一张《汉口时报》。他有点无所用心翻着报,一行黑体字格外赫目。 “日本穷兵黩武,扩军备战。妇女,老妪齐上阵。” “京都训练营。小学童舞棍弄棒,稚气小儿扛起小木刀。” “大学已成劈杀场,学生必须过军训关。” “唉---”书仁握拳,骨节卡卡响。 3 敲门声。 “请进。”书仁一怔,起身开门,按照习惯应该是大哥。 “大哥。”果然是书义。 “还没有睡?”书义手拿一张报纸递给书仁,“纽约股市继续低迷,好厉害,上海的波动好大。” “嗯。”书仁作答。 “怎么,烟味?”书义嗅着,“是什么烧着了?” “没有什么?只是烧了该烧的,完了。” “注意安全。” “知道。” “早点睡,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我坐会儿,你也该早点休息。” “书仁,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嗯---” “睡呀”书义拍着书仁的肩。 “我还想坐会。” “书仁,龟子的事我都晓得了,不必为此过多忧悒,她中毒太深。” “---” “家洪都跟我说了,如果不是家洪,你的命就算是被她结束了,z型枪,击中要害就致命。” “---” “她已经不是你原来的东瀛恋人,日本的战争舆论和说教不可能让她几年后还是那么纯情。那种疯狂的好战机器,拖都要把她拖向泥潭,其疯狂程度是不可能以常人的心态去理解的。你是聪明人,不需我多说。一句话,我同意你的现点,应该烧的就烧,一了百了。” “---” “去睡,明天许多事等你处理。” “好的,大哥。” 4 “好的,继续调集资金,收购棉花。”书仁向刘江发出指令。 “纱厂的回笼资金入帐很好,已经可以满足我们的资金流动。” “不搞竭泽而渔,纱厂也有困难。” “几个厂长主动这样,还说了不少感谢话呢。不过除了纱厂以外,物贸这一块,业务量骤然下滑,比前一段时间还有猛。” “受国际金融低迷的影响,上海的风已经绞起了汉口的浪,要小心。” “王必成同我对了一下帐,存贷的业务也不妙,交易量大步下挫。” “我知道了。”刘江推门而出。目送刘江,办公室只剩书仁一个人,他踱着步,考量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行长,你的信。” “好的,哪里来的?” “天津。” “谢谢。”书仁目送职员,映于眼帘的字迹一看就知道是锐叔。开启信封,锐叔的熟悉字迹显现在书仁眼前。 “书仁贤侄: 恕我免去寒暄。所告之事,望你酌定。天津情况不好,受经济风波的影响,泰西各国银根紧缩,物贸低迷,资金尤为奇缺。惟日本势力强劲,大量的棉纺织品、化工低价倾销。平津一带,倒声一片。满街皆整顿、维修、歇业之告示。华资工厂停工,失业加剧。不可思议的是,市面上竟然出现棉比纱贵,纱比布贵的反常现象。我的纱厂不行了,准备关门。碱厂也好不了多少,资金链断裂。好在尚有先鉴之明,留了一手,保持了原有的规模,总的帐算下来,虽说没有赚,亏也不多。 值得指出的是,汉口的情况不会好多少。虽然贤侄精明,卓尔不群,业绩不同反响。但是大的形势严峻。我意,赶快收缩,投资的尽量变现收回。我上海的几个朋友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只要保住原始资本就算是万幸。 千万不可存有侥幸心理。商场无父子,你难人家也难,稍有不慎后悔莫及。 特别地,日本人已经不是小打小闹了,一叶岛国,根深蒂固的大陆侵略的劣根性,客观上就会为他们侵略,好斗,凶残作理由,来辩解。 我怕一下子回不了汉口,贤侄自重。吾侄必成虽无作为,但也未听说有大错,该担待就担待吧。 顺安!” 放下锐叔的信,书仁陷于沉思之中。锐叔的谆嘱,无可厚非,情深意切。 “真的会这么快?” “刚刚还下指令继续调集棉花?” 始料未及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是锐叔所警示,也是担心的。 受金融风暴的波及,汉口的资金越来越紧张,而且是紧张得让人瞠目。各大银行一片收贷声,政府的报纸也是大喇叭在吹:“纽约,巴黎,英伦,上海资金紧张。全球的经济濒临枯竭。” 面对此况,人们不尽在问,前几个月红火的局面怎么就一下子烟熄火熄了?到处是钱,用钱武装到牙齿的银行怎么也没钱了?喧嚣、红火的交易所如何门可罗雀;码头上堆得满满当当的棉花,桐油,五倍子,十天半月纹丝不动;去年还见不到影,有钱无货,有货无市的局面哪里去了? 昨日牛皮货栈的老板上了吊,今天油铺的老板娘困了水。上午布店的老板欠债被债主告上了衙门,铁链子一绑,捆走了。下午米铺老板米钱没有付出,被人打得半死,家什搬个精光--- 几条街的铺子紧锁。不是门口写着内部装修,就是窗户上挂着内部整改。一看就是关门。如此这般,这股风也刮到了通和银行。“怎么,大量挤兑人群?兑,现金够不够? “今天能对付。 “纱厂回笼款如何?” “这几天明显下降,纱厂的意思是能否用棉纱抵一部货款。” “那怎么行?” “甬兴行的款子还有多少?” “大概三万元。” “能不能动?” “张经理已经打来电话,叫尽快汇过去。” “那麻烦了---” 书仁心里也真有点急了,他沉思片刻。 “库存还有多少能马上变现?” “变现就要亏,而且不可能那么快。” “这样,你同王必成现场调理好,今天调平了再说。” “好。” “你赶快去。” 刘江推门而出,书仁掩门移步至窗,考量着良策。 纱厂的大量投资目的没有错,处心也是好的。书仁没有想到大批的资金压在制造业,回笼周期比较长。而且日本不顾汉口市民的反对,正在源源不断地从水路运来大批细纱,细棉布,丝绸制品。质优价廉,把汉口的纺织业搞了个措手不及。这也是日本商务省的间谍们的高招。曾几何时,大量的这类轻工产品就在日本码头和公海上,朝鲜、台湾也有。趁泰西各国的资金收缩,日本人趁机而入。国人哪有阻拦抗御之招?特别地,中国海关形同虚设,甚至许多海关就是日本人在把持,日本人掐你的脖子不是手到擒来? “怎么?失算了?”书仁也考虑到问题的严重性,且是战略上的。他后悔没有听锐叔的话,尽管稍晚一点也来得及。侥幸心理占住了他的心胸,也让他减少了喘息调整的机会。 5 刘江从门口快步疾行,满头大汗而进。 “怎么,刘江?” “行长---” “别急,慢慢说,是挤兑的事?” “行长---遇大麻烦了,从俄罗斯海运的钢筋在海上遭日本人攻击。钢筋---” “什么?” “你看。” 电报所示:“海参崴海运ha——三号船被日军击毁,船已沉没。” 这个业务既是风险,又是书仁的得意之作。一千多吨俄罗斯、海参崴积压的钢筋价格极低。书仁算了一个帐,刨掉长短运输费用,到汉口价可以净赚好几万元,如此炙手可热的买卖,高额的利润使书仁头脑发热拍板而定。尽管当时银行内有人提出风险利害关系,书仁执意办理,没想到--- “哎呀。”书仁拍着头,本利十万哪。 刘江见书仁有一种难过的样子,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他给书仁倒一杯水,默默而坐。 “屋漏,偏下雨---”书仁咬着牙,脸如赭色,轻摇着头。 “我们的政府,我们的军队---”刘江搓着手,“近海的贸易都保不了安全,唉!” “政府?军队?”书仁抿嘴咬牙。 “行长---” “别说了。”书仁手示作了拦状,“让我想想---” 书仁回到办公桌前,抽开抽屉。,郑官应的《盛世危言》工整地放置入屉,他拿出书来,可以看到书页中插有许多标笺。书仁神色逐渐平缓,他翻开书,首页便是书仁摘抄的郑观应的名言赫然醒目。 “---商场如战场,富国就要商战---” 回顾几年商场打拼,酸甜苦辣交织,他好似悟出了什么。 “郑先生的话语固然没有不对的地方,但是前提条件不明晰。”他凝视桌上自己工整的抄录的,曾经视为座右铭的名言,沉呤着心底的呼喊: “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哪有民族商业?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政府,哪有商业活动的良好环境?国家无主权,政府无作为,哪有社稷之平安,民众之幸福,商业之繁荣?” “唉!”书仁抿着嘴角,目光冷峻,轻轻地摆头,他合上了郑观应的《盛世危言》。 夜,书仁办公室内,碰头会看来已经接近尾声,书仁在作最后的陈述。 “王必成,明天银行兑现继续进行。据大家反映,今天兑现一切畅通,此举给储户们一个暗示,通和银行不同于其他银行,更不同于一些钱庄,兑现的危机不会出现在通和银行。特别的,王必成,首先我们不能有忙乱之举,职员也是如此,一切按部就班。” “好的,行长。” “王会计,请您将这个时点,也就是今日,银行综合的业绩进行一下评估,以数据说话,不需要繁琐的赘述,另外将各项投资整理汇总。你看,明天晚上能给我吗?” “好的,我一定办到。” “各个部门在非常时期,应恪职尽责,全力维护柜上的稳定,特殊情况立即报我,好不好?如果没有什么,散会。” 市面上一片闲门歇业,钱界朝不保夕。通和银行在困难重重的严峻时刻,行长书仁却以稳如泰山之势给大家吃了一个定心丸。人们不得不佩服书仁的胆识与心胸,有这样的行长,还有什么故虑呢? “请黄经理和刘江留一下。”书仁把物贸公司的黄师傅留下来,其意是要深入地讨论物贸这一块的问题。 书仁掩上门,平心静气地给黄师傅倒了一杯水。此举让刘江感到奇怪,黄师傅也觉突然。 黄师傅伸手接过茶杯,攒目凝视书仁,知道行长的心潮必定似涌,只不过不在脸部表露罢了。 “书仁投身钱业迄今,得到黄师傅鼎力相帮,而且适时地推引刘江兄弟帮我,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快别这么说,应该的,应该的。” “行长---”刘江见书仁话中有话,特别地将自己称兄弟,眼眶泪花情不自禁滚动。 “黄师傅,这几年,你作事认真,刻意求工,书仁心知肚明。为开拓市场你吃尽苦头,日以继夜,为通和银行的物贸辟下一片江山。使钱业支持物贸,物贸反哺钱业,相互弥补,相得益彰。通和银行的物资贸易曾统领汉口物流,惹得日本人都不可小视我们。黄师傅,你功不可没。 “特别地,作为长辈,你不但给书仁提出宝贵的建议,也曾有过善意的批评。尽管语气平和,回想起来也觉脸红。对于江旭公司的合作,你曾提过多次的规劝,规劝无果后,你又极力填补由于理念之差所产生的沟壑,无名英雄啊。刘江我就不说了,你们两位不是外人,我已经对通和银行有一个安排,时机一到,立即操作。” 黄师傅与刘江不知书仁话语的含义,但是不难窥探出行长已经作出了什么决策,而且是战略性的。 “黄师傅,安排所有力量吐货变现。,驻外门市,公司也按汉口公司处分物资的原则办。” “---” “刘江,你不问我也要说的。此时商场低迷,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一个地区,一家企业,几个人无法抵御。最近一段时间, 我在审慎通和银行的作法和下一步的走势,如果苟延残喘,等待时机,也不是一条不行的路。可我,不会再行此路。刘江,你对我应该有些了解,当然不太可能那么深。我没有时间这样‘耗’,如此‘耗’下去,不是我的初衷,更不是我的夙愿。黄师傅可能不太清楚,刘江听我说过。家父一生戎马倥偬,秉承国之安危,匹夫有责之古训。辛亥首义,见危授命,摧枯拉朽,不幸为国捐躯。你们尚知我家中堂上一对书法对联吧,‘猛老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虽为陶渊明之诗,家父却心慕手追,什袭而藏。告诉我们什么呢?志在千里,振翅高飞。即是自勉,也是训子。我书仁从小就舞棍弄棒,梦寐着继承父业,勇于征战,杀敌致果。尽管留日学的是金融,但初衷不改。看来时局还是逼我返回这一条路,这也许是我的宿命吧!” “变现的款项,股东们一一对限。,债东的钱一定在还,职员们也得好好安抚。我不愿意把不干净的屁股留给新的行长,更不愿意让跟随我打江山的兄弟们吃亏。那一千多吨钢筋的损失我书仁还。若不够,我可以说服我的大哥大嫂,哪怕是跪地磕头,当卖家产,也要如愿清偿。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的退路已经选好,扛枪当兵去,绝不带走一分钱。” 门有人敲。刘江疾步上前拉开门。 是书义与马有财、家洪父子。 “你们在开会?” “讨论点事。” “噢,马伯,坐。”书义示意马有财坐,刘江提壶倒水。 “怎么,看你们的严肃劲!”书义接过刘江递过来的茶。 “我把意思跟他们说了。” “昨天晚上你的意思?” “是的,大致上已经表明。” “这么大的经济风波遭受一点打击挫折就---” “不是这个意思,我认为应该---” “噢,书仁行长,书义董事说得有理。生意上的事有赔有赚,而且行长将风险要素考虑得比较细致,总的说来,还是控制得不错的。如果有困难,老朽愿意出一份力。首先我是来声明一件事的,我的股不存在退的问题。另外,这里有一个清单,上面八位股东表明了立场,继续支持你行长。小户头我就不说了。当然,有的股东犯难,承受风险力低,也可以理解人家。没有大不了的,情况好了,不都回来了?另外,四官殿的那块地,我与书义董事已经商量,作个价,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款项作为投资。尽管那块地没有封闭,随意弄一下,起码可以堆放一些不怕雨、不怕晒的货物,行不行?” “谢谢马老伯的支持,书仁感激不尽。” “怎么如此客气?小女受难,你们鼎力相助。我儿家洪,你们调教成材,还说什么客气话?” “马老伯如此支持我们,行长,你的主意可以改变了吧?”刘江展眉而笑。 “什么主意,改变什么?”马有财迷惑不解。 “马老伯如此鼎力相帮,你还坚持?”书义面露愠色。 “大哥,我主意已定,这条路我走得很累。” “当兵就不累?弄不好还要丢命。” “这是我的宿命,我会向爸爸赔罪。” 书仁轻摆其头。 “赔罪,赔什么罪?”马有财更加迷惑了。 大家都不理解地望着书仁,惟家洪面带欣容。 6 “爸,请您理解我,让我同书仁行长一同去吧。搞经营我不是这块料,当兵却是我的强项,再说两个人也有个照应。”家洪在马有财的书房中恳求父亲。 “家洪,我们父子相逢有如老蚌生珠,让我好生喜欢了一阵子。爸也上了岁数了,几家铺子,正愁没人接替。梦寐以求的事,菩萨让你重返膝下,养生送死,为此,我心满意足。现在你又要远离家门,家洪,你让爸怎么想得通?” “爸,”家洪跪在马有财跟前,“如果不是同书仁行长,刘江哥在一起,耳濡目染学到不少东西,哪怕混了这么多年,儿子家洪仍然还是一个草莽粗人。从书仁行长为人处事,可以看到他品质高尚。他把一个小小的钱庄打拼成为赫赫有名的通和银行,费了多少心血?我的了解虽然不甚全面,但洞窥一斑。除了生理上需要睡觉,他简直是一个工作机器。现在金融风波影响到银行,他明大义,首先考虑的是股东,职员的利益,甚至不惜倾家荡产。书仁行长表面咄咄逼人,刚愎自用,言语辛辣。可是男人的侠骨柔肠却无处不在。当儿子落泊之中被钱庄收留时,作为总经理的他,把我们当人看待,从不轻慢职员,工友们有口皆碑。特别是文武双全,大义凛然之势。爸,家洪欣佩在心。认清日本人在汉口的丑恶面目后,他义无反顾,疾恶如仇。再大的诱惑,再厉害的打击,都赫不倒他。爸爸,这样的人,不正是儿子学习之楷模吗?当兵尽管有危险,但也不一定就意味着死亡,即使是为国捐躯,血洒疆场,也得其所。如果有生路,能荡平天下不平事,到解甲归田的那一天,家洪再回来侍奉你老人家。” “---”马有财攒眉不语。 “世道不公而超然物外,明哲保身不是儿子的取向。当前外夷肆虐,荼毒生灵,总得有人作出牺牲。如果世人都苟且偷安,其实国人也要遭殃。爸,您答应儿了吧。”家洪磕着头。 “别说了,我儿,快起来,爸爸尊重你的选择。”家洪情意切切地双手搭在父亲的手上,四目相对,两人都抿嘴而笑,眼里却噙着泪花。 “既然你的主意已定,为父也不过多阻拦。我与书义大哥商量了一下,初定刘江接替书仁行长的位置,下一步要紧缩物贸,主打钱业。刘江接手伊始,我同书义大哥将参与日常管理,帮一帮刘江。扶上马,送一程,共渡难关。” “谢谢爸爸的理解。” “参加哪个部队?书仁行长知不知晓你的意思?” “我已经告之于他。通过锐叔的关系,书仁行长已经联系到十九军,驻扎察哈尔。” “十九军,好,那是以黄埔军校学生为主体的部队,还参加过北伐,铁军啰。察哈尔?好,有机会把日本人拉了出来教训教训,哈哈。”马有财眼中露出自豪神情。 “爸,看你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