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华》 楔子 大齐,太和十四年,开春黄昏,乍暖还寒。 一间破落幽深的禅房,佛前的烛火快要燃尽,只剩豆点星火,将灭未灭。 窗外,月光清冽。 照进小半间禅房里带不来一丝暖色,倒显得寒意更深。 角落里有张床,床上的人儿形容枯槁,已显就木之相。 可她不甘心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喃喃呓语间枕巾已然澿湿,被褥紧贴着身,远远望去更加枯瘦。 “娘子,娘子!”比丘尼打扮的婢女跪在冰冷的地上,低声抽泣道,“婢子已经托了口信给府上了,三夫人一定会请大夫过来给您看病的,您先放宽心吧!” 听到“府上”两字。 沉陷的眼窝突然睁开,吓了婢女一跳:“娘子?” “秋儿,今夜、你把我、床头的那盏孔明灯……放了吧……” 浑身虚弱无力,使她每说一个字都不得不昂起脖子苦撑,说完一句话就像泄了气般瘫软下来。 婢女不明所以,只当她是为病祈福,就依言拿起床头那只已然落灰的孔明灯。 低头打量一番,纳闷着这灯是从什么起放在娘子床头的呢?想她日夜守着娘子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继而摇摇头:娘子让放就放吧!只要娘子能好起来,放一辈子也高兴。 或许是有了盼头,婢女脚步轻快,出门将灯放起,朝屋内脆声喊道:“娘子,这灯真好看,里面的火蓝莹莹的。” 望着窗外冉冉高升,直到越出视野再也看不到的孔明灯。 病榻上的女子突然绽放出一抹诡异的笑。 “她说过,欠我一个恩情,允我用自己的残魂交换一个心愿。那时候,我只把她真是一个傻女……却,原来她早就料到了我冯清华会有今日的下场!” 入宫,为后,废后,出家。 前后不过三年。 果然是应了“长门短守”四个字。 只可惜她当日春风得意,哪里会将一个痴儿的话放在心上。 谁人不知长乐冯氏有个众星捧月般的嫡三女,十四入宫、十六为后,荣华一身、风光无限。 谁人会料到她会落得被废出家,行将惨死在这禅歌声声的皇家寺院的,一间早年就被废弃的破禅房里? 屋外放灯归来的婢女望着她青乌色眼底的怪笑,有些心惊,唤道:“娘子?” “秋儿,我只怕是……不行了。” 她想强支起身来,却怎么也没有了气力。 “娘子!”婢女急忙扑过去扶她。 只觉她浑身冰凉,体轻得不如孩童。 而后又想到主人本出身金玉,却受尽苦难便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呜呜,娘子,娘子您宽心吧,三夫人一定会来救您的,还有老太君,老太君最疼您了——” “错了,老太君最疼的,是那个能坐上大齐后位的……孙女,不、不是我这个废后!”断断续续的诉说,她一头栽进秋儿的怀里,气若游丝,“秋儿,你从七岁就跟着我……主仆一场十几年……待我……死后……” “娘子!你一定不会的!”婢女把头摇得波浪鼓般,慌忙道,“娘子,你一定会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不管皇上如何对你,太皇太后还是心疼您的,还有太师!您可是他的嫡亲孙女呀!” 冯清华惨笑道:“嫡亲孙女?又如何……当年,先帝显袓还是太皇太后……亲儿子呢?那……又如何……” 又如何? 一步废棋而已。 望着泣不成声的婢女,她吃力的说道:“秋儿,你,听我说……待我死后,冯妙华决不会放过你,所以……等一会小冬来了……你……就跟她走吧!” 秋儿闻言,错愕的摇头哭道:“娘子!您是糊涂了吗?” 小冬是她的胞妹,年幼时父母双亡,她们被族亲卖入冯府为婢。 她到了三房成了冯府嫡三娘子的贴身婢女,后随其入宫,也算有过短暂的荣华富贵。 而她的那个被送到长房的妹妹小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小冬早在六年前就死了,死后破席一卷,被当成小猫小狗一样的扔在乱坟岗里。 等到她得到消息去找时,哪里还有什么小冬,连块尸骨都没有剩下。 从此,娘子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早就打算好,如果娘子真是不中用了,她就随娘子一起去那阴曹地府,反正娘子去哪她就去哪! “秋儿,我、没糊涂……小冬……她比你幸运。” 娘子的眼眸突然清亮起来,婢女的心却如刀在剜,但她还是静静地听着,娘子说,“她……跟了一个好主子……” “哇……”婢女终于忍不住又嚎啕大哭起来,“娘子!你别吓我,你会好起来的。” 妹妹小冬之所以会死,不就是因为她的主子吗? 娘子病得都胡言乱语了。 娘子却笑了,尽管容颜不复,但娘子的笑容还是很美。 婢女愣神间,只听着娘子飘忽的声音响起,“人人都以为她又痴又丑,是冯府……最没有前程的女儿,可……就是她,瞒天过海……救下了小冬!秋儿……小冬没死……她不但活得……活得好好的……还武艺超群……还救过你……”那夜雨急,你倫听到不该知道的事,被人追杀,若不是有高人出手相救,你哪里跑得过御前侍卫。 可是,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冯清华就觉得自己的那缕残魂已经开始剥离身躯,走出了这间破旧禅房。 飘飘渺渺。 停在月空中的那盏孔明灯就是她最后的栖身之所。 身后,传来婢女一声接一声凄厉的哭喊:“娘子!娘子!娘子你别丢下秋儿,秋儿已经失去妹妹,你就是秋儿唯一的亲人了!” “傻丫头,我不是个好主子,我连自己都护不了,你还是跟着小冬去她身边吧,只有她能护得了你,也只有她能完成我的心愿。”飘在空中的冯清华言语不再吃力,浑身不再发颤,她知道,这意味着自己已经死了。 她现在说的话,婢女听不见的。 可是,她知道,有一个人,能听见。 四下望去,这间禅房是在后山腰上,偌大的皇家寺院瑶光寺还离得很远,看来一时半会是不会有人发现这里出事了。 婢女呼天抢地的声音却还是引来了人,一个一身玄衣、手持长剑的人踏着月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禅房门口。 “三娘子已经去了。”声音波澜不惊,却听得出是位女子。 叫着是冯清华闺中称呼,来人应该跟冯府有关吧。 “是小冬吗?你是小冬吗?” 冯清华在空中呼喊,玄衣人却头也不回,显然是听不见她的声音的。 那人直直的走向秋儿,下一刻突然高举起手中的利剑—— 婢女惊恐的面容笼罩在一片阴影里,空中的冯清华大愕,急切地想要扑过去救婢女,孔明灯在念力的牵动下扑闪摇晃起来,差点掉落—— 陡然,一个魁梧的黑衣人从房梁上掉落,蒙着脸,喉咙处破了个血窟窿正“卟卟”地冒泡。 那人只抽搐了几下,就断气了。 婢女连呼喊都来不及就晕了过去。 …… 第一章 夜惊 “鬼,鬼,鬼呀!!!……” 随着一个丫头连滚带爬的跑出小院,原本漆黑的夜色瞬间亮起无数光点,给原本就光秃的小径更添了几分森白。 高墙大院内很快聚集起越来越多的急促地脚步声。 步伐齐整,声振如雷,打破了整条老巷的宁静。 路过的老梗夫慌忙抬头远望,“太师府”三个大字跃入眼帘,他缩缩脖子低声嘀咕了一声,继续打着三更天的棒子匆匆消失在夜幕里。 一盏清透的琉璃灯从巷角渐起,白色斗篷随着人影的走动而轻晃如舞。 看身姿也就是个十二三岁还未完全长成的少女,白狐兜帽下一双妙目幽湛如水,神色凛冽如冰。 一甲子。 想不到她慕容兕再次睁开双眼居然就成了冯氏女。 当年的冯氏曾祖追随叔父反出西都,间接害死了祖父,致使大燕风崩瓦解,被邻国分食。 而她此后的种种不幸都拜这场动乱所赐! 堂堂大燕嫡公主,跟着上千皇族宗亲一起沦落为阶下之囚。 原本以为囚笼寒食已是人生恶梦,却不想,更可怕的恶梦正朝她走来……那个掌着她跟她族人生杀大权的人。 那个北秦人,他令人厌恶的目光胶在她身上的那一刻起,她终身都受困在无尽屈辱中。 时人都称燕姬慕容女,容色倾城。 所以,她就得迫于那个人以她全族上千性命相要挟,就得受尽凌辱吗? 九年间,她想死又不敢死。 最后重病不治,也算得偿所愿。 死时不过花信年华,周身怨气太重入不得轮回。 一缕怨魂在世间徘徊了数十年,直到又遇阴长生。 幼时,她曾在祖父手下救过一道士,自称汉后阴氏族人,能练长生不老丹。 吹嘘跟其修道,可升天入地脱五浊。 身为大燕国君的祖父慕容淳惯战疆场、雄材伟略,但性情隼质。视他为妖言惑众的邪道,准备将他烧死。 她出于好奇偷偷跑去看。 “来人可是大燕公主?”声音似清泉入谷,引得她更好奇的瞧着。 这一瞧,那人一身青袍眉目秀逸,如清风朗月般超脱的气韵,深深吸引了她。 “你居然知道我?”内侍打扮的她诧异地问道。 双髻拂黛,脸庞稚嫩。 那人清澈的眸中,有她清晰的影。 慕容兕至今都不清楚,当时为何会放了这个来历不明的道士? 或许是因为年少无知,或许是因为他比女子还要俊秀的容颜,更或许是因为他送她的青玉匣中那部经书……对了,是因为他双手被束时,还能送她经书! 春雨秋月,年深岁久。 不知道自己死了多久。 只知道那个令她恨之入骨的人,已经许久未到她墓前噪聒了,真好。 一个清晨,东方乍白,晓雾迷蒙中,仿佛有鸟雀轻鸣。 她飘出地底时,一片青袍突然出现在她早已白骨难寻的墓前。 “一个甲子,公主可曾想过要做些什么?” 还是那个流水击石般清扬的声音。 而她,已是一缕徘徊几十年不能化解怨气的孤魂。 再不复从前般天真烂漫了。 慕容兕凝神注视着眼前这个青袍玉立的道士许久。 没有问那么多年为何他的容颜一点未老,只凉凉地问了一句:“我的族人,可还在?” 阴长生沉默片刻,摇头。 “哈哈哈……哈哈哈……” 地动山摇般凄厉地笑声陡然响起,旷野的山间厉风刺骨。 四周草木乱颤,惊起无数飞禽走兽。 都死了吗? 她为之容忍,受尽屈辱,也要保住的家人终究还是被那个人杀死了吗?! 阴长生神情淡淡,目光怜悯的地望着她跌入疯狂的神魂。 许久,那缕残破的神魂如孤狼般咽呜道:“报仇,我要报仇!” “报仇?找谁,令慕容氏全族覆灭的是慕容自家子孙,自拥为北燕王的冯家也失了江山,北秦国君自刎,如今大燕、北秦国土尽归姜齐,公主要找谁报仇?” 找谁报仇? 慕容兕切齿道:“你只管告诉我,那个人……死在何处,葬在何处,可曾……转世为人?” 那个逼迫她到死,还不放过她族人的北秦人! 山野鸣涧,斗转星移。 那盏孔明灯在空中飘摇远去,宛如一个星子,只留一个细圆的光点。 阴长生教她做灯时跟她许诺,等她收集完九九八十一魂,就能知道那个人的下落了。 还差五个,真好啊! 真想回青城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仰望夜空的眸,忽而又暗淡下来。 不。 不用了。 她忘了,在她钻入胎识前,阴长生已经飞升了。 也好,九天之外,或许看不到她害人。 放眼四下。 身处的这片土地原是她祖父的猎场。 慕容氏源于漠北,是远离中原之地发扬光大的部落首领。 后来在曾祖与祖父两代枭雄的不断壮大下,慕容氏的铁骑威震河朔,带领臣民迁居辽西,试图入主中原。 只可惜黄粱一梦而已。 祖父战死,家族覆灭。 几十年后,在这建都立城的,是祖父生前从不放眼里的姜氏部族,国号大齐。 那个叛变部下长乐冯氏后人——冯太师府大院就在身侧的这条长巷里,也成了她今世所谓的家。 一墙之隔。 院内的喧嚣丝毫没有扰乱她的心绪,纤纤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遥夜沉沉。 太师府内院仍然火光熠熠,人心涌动。 “奴、奴婢真是看到七娘子已经、已经咽气了!”不只咽气了,连长长的舌头都吊了出来,太可怕了。 说话的丫头乌发凌乱,惊魂未定的跪在众人面前,人抖得像个筛子。 “尽会胡说!” 一个管事仆妇暴起,说话间一个巴掌直劈下去,打得丫头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人都好好的坐在那,你这小蹄子还敢胡言乱语!要不是你个不安分的小蹄子整日的撺掇七娘子,又怎么会闹成……” 攒雪院再小,也是当朝太师嫡七孙女的闺阁,要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这个管事的。 可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丫头竟然敢谎称七娘子投缳自尽了! 这还不算,居然又称七娘子成了鬼,又活了! 惊动了阖府上下不说,主人们怪罪下来,可不是她这个老婆子跟眼前这个蠢丫头能担待的。 在大齐,长乐冯氏可是后族。 连着三代的大齐国母都是冯氏女。 冯家的女儿个个出类拔萃,投缳自尽这种事万不可出。 虽然,这个冯七娘子心智不全,样貌又丑得实在有背她是冯家女的身份,但再丑的女儿也是冯家女儿。 二年前庶出四房的那件小事,主人都不曾姑息。 何况,这次还是长房嫡女! “好了!刘妈妈休要放肆,没看到应傅姆在吗?”一个声音喝道。 发话的妇人肌肤白皙,身态端庄,实在看不出已有五旬。 她是冯府的大掌事秦嬷嬷,原是名宫中女官,视四品恭使宫人。 彼时,还是昌黎侯后来才是太师的冯子熙,尚恭宗之女博陵公主。她随公主陪嫁到冯家,几十年来深得公主信任,在冯家孙字辈眼里,她就代表着祖母,是冯家半个家长。 秦嬷嬷身旁立着一个身形瘦长的、着三品黄鞠衣的四五十岁的妇人,正一脸寒霜的看着眼前这一幕闹剧。 这应傅姆奉太皇太后之命,来给冯家的小娘子们授习宫中礼仪的。说白一点,就是来看顾这些天家未来媳妇们的。 太皇太后本也是冯氏女,她的夫君高宗驾崩之时,儿子显祖才十二岁。 后来,最会闹腾的显祖也英年早逝。 幼主宣文帝姜煜宏五岁继位,十六年了,其皇长子都已经七岁。 太皇太后早已还政,朝堂之事尽数让皇帝放手去搏,独独对他后宫的嫔妃格外上心。 这也难怪—— 废后冯清华一年前出家瑶光寺为尼,据说今时已病入膏肓。左昭仪冯妙华盛宠,却不得太皇太后欢心。 如今…… 应傅姆摇摇头,目光漠然,道:“罢了,没事就好。” 第二章 长乐冯氏 有事也没什么。 当年,三娘子冯清华倔强,美貌却是不输她的二姐冯妙华的。 连那个不好风月只醉心打战的,大齐战神一般存在的老任城王都曾放言:“北燕国小运薄,倒是尽出美人,长乐冯氏女好颜色,堪比当年的慕容女。” 由此可见,冯家女儿们的容貌还是有口皆碑的。 除了早前入宫的这几位,那位二房的四娘子,她瞧着就很不错。 只是,这个七娘子永远也不可能了。 有婚约又能如何呢? 一个破了相的贵女,还是一个痴儿。 历朝历代,没有一个痴儿入得了宫,也不会有皇室宗亲想要求娶了。 只是,可惜了这高贵的出身。 虽说冯家的女儿堪比金枝玉叶,但,到底是不同的。 就比如冯二,就因为是个庶出,哪怕她比冯三早入宫,哪怕她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若不是那件事情,她永远也不可能越过嫡出的冯三。 这个冯七呀,真可惜。 太师冯子熙有子四人,除了庶出的第四子平庸无奇外,博陵公主所出的前三位嫡子个个出色。 长子冯楚诞更是人中龙凤,大齐战功卓著的司马大将军,封一品长乐郡公。 尚高宗之女乐安长公主。 婚后不久,乐安长公主产下冯家嫡孙,三年后又得一女,这女儿便是冯七。 之后乐安长公主染病,不久薨逝。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啊,哪怕是公主的孩子。 乐安长公主跟博陵公主即是婆媳又是姑侄,却不亲和。 身为嫡孙的哥哥自然不会被忽视。 可这冯七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出生的时候倒是众星捧月,深得众亲长疼爱,包括她的亲舅舅先皇显祖皇帝。 襁褓之婴竟就被赐婚给了先皇最信任大齐战神之子,那可是老任城王唯一的嫡子。 那时的任城王世子虽不过外傅之年,却已有其父之风了。 这段姻缘还曾经一度引起太皇太后的感叹:“不比嫁太子差了。” 后而又叹,“只可惜皇帝呀,是个憨的!” 记得那时,她还在一旁轻声宽慰了一句:“那是皇上真心疼爱外甥女。” 只可惜,天有不测之风云! 谁又会想到就在同一年,显祖皇帝与其妹乐安长公主会相继亡故呢? 又有谁会想到,后来才六岁的孩童,因乳娘看护不周,不但破了相还磕破了脑袋,变成了痴儿。 如今也十二岁了。 她奉太皇太后之命自然不会遗漏掉任何一个可能,这个冯七呀,她也曾偷偷去求证过,当真又丑又傻,哪有她父母半点风姿。 秦嬷嬷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摇头轻叹了声,道:“让应傅姆见笑了,那七娘子平日还是很乖巧的……” 只是乖巧到让人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那孩子……就只这两个贴身伺侯的吗?”问出这句话后,应傅姆就后悔了。 她是奉命来授习的,主人家的家事轮不到她顾问。 这主人家不仅是太皇太后娘家,还有位贵为公主的当家主母。任辈份,宣文帝得喊她一声:太姑婆。 长乐冯氏不简单啊。 前大燕慕容氏亡国后,其部下冯氏崛起,建立北燕。不过十来年光景,大齐统一北方,冯家归顺投诚。 做为亡国皇室后裔,其待遇可想而知。 落寞皇族,丧家之犬,冯家如风中的破船般飘摇了三十几年。 直到冯家出了一位奇女子,她便是执掌大齐二十几年的太皇太后,太师冯子熙的亲妹。 冯子熙本就是个文武全才,又得太后亲妹及大齐几代皇帝的关照。从此扶摇直上,冯氏一门在大齐朝堂上如日中天。 如今的冯家,谁还会当他们是北燕余孽? 是,权倾朝野的外戚。 宠贵益隆的大齐后族。 应傅姆拢了拢身上的三品鞠衣,不禁打了个寒颤。 秦嬷嬷有些吃惊,“倒是傅姆提醒了,下官,回头再跟老太君说说。” 只怕连老太君都忽略了这个孙女吧! 也是,冯家有子四房,大爷成婚最晚,他与长公主的长子出生时,其三个弟弟的儿女们早就满地跑了。 冯家有的是千娇百媚的女儿们。 前有二爷冯楚修所出的大娘子冯丽华是南平王妃,三房的左昭仪冯妙华虽是庶女却得皇帝盛宠。 四爷冯平荒唐,所生的一对儿女却玲珑的很,年方十六的五娘子冯惜华二年前就以充华身份入了宫,能在冯三冯二两个姐姐两虎相斗间置身事外,不站边又能不被波及的,本身就是位能人。 当然,三房的嫡女三娘子冯清华本身就是个例外,都入主中宫了还生了变数。 后又有冯四娘子冯会华将入宫侍君、冯六娘子将嫁安丰王世子…… 而这个七娘子—— 小时候倒是玉雪可爱,可惜了,后来成了这样。 秦嬷嬷十分惋惜的想着。 不出一个时辰,已经把冯七这几年的情况了解个七七八八。 没人管没人疼的可怜孩子呀! 事情传到老太君耳中时,这位老公主愣了半天,竟想不起来这七娘子是谁的孩子,叫什么。 “是大爷的女儿,府中行七,闺名叫令华,因出生时正逢漠北天降祥瑞,先帝与乐安长公主都在世的时候,总叫她兕儿。”秦嬷嬷从善如流。 “是诞哥儿跟乐安的孩子呀?!”老太君如梦初醒。 睁着有些惺忪的眼,抬头讶道,“我当是李氏生的呢。” 如果是李氏生的就好了。 秦嬷嬷心下又叹了口气,回道:“李大夫人进府时,七娘子才刚刚会走路。五少爷穆哥儿与七娘子同胞,七少爷颢哥儿跟八娘子才是李大夫人生的。” 记忆一旦被唤醒就明朗多了。 现在的大夫人李氏是冯楚诞的继室,司空李冲之女。 表面上看起来先夫人是长公主,继夫人做为臣女要逊色,实侧不然。 李冲是太皇太后的宠臣,那李氏从小娇惯,哪里会把先头生的痴儿放在眼里。 照她的原话就是:“公主?公主又如何,死了,就是死了。当年的慕容女是何等风姿,生得一副祸国倾城之貌,引得多国垂涎,可最后成了什么?胯~下玩物而已!况且,大爷对乐安长公主也不见得有多上心。” 她与冯楚诞在元宵灯会上相遇相识,到他上门提亲,跟她的父亲说对她一见倾心、非卿不娶的时候,离乐安长公主过世,也不过是短短半年而已。 成婚当日,他十二抬花轿迎娶,她十里红妆陪嫁。 满大齐,谁提了个问?谁又说了一声不? 而此时。 李氏已经睡意全无,由着几个贴身婢女梳妆。 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依旧秀美,眼底却有些泛青。 镜台前,她慢悠悠地伸出手去扶了扶脸颊,不悦道:“这深更半夜的,傻了还不安生!” 害她不得睡好,气色都不行。 想起上月,冯楚诞难得回京却又宿在那个低贱的婢女房里,她突然怒火中烧,一把将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全撂在地上。 一向贴心的大丫鬟红瑚赶紧屏退左右,转眼李氏跟前只剩她一人。 自持得力的她从容跪下,一叠声地劝慰道:“大夫人、大夫人息怒,您何必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生气呢,奴婢倒是觉得七娘子反正都这样,老太君也断不会为了她跟您生分的,倒是那个青珞……” 后边的话,婢女没再继续,只抬头飞快了看了李氏一眼。 流波暗动,别有一番风情。 李氏目光阴沉的盯着她肌肤细嫩的脸蛋,许久才问:“你想说什么?” “昨日红瑚看到青珞头上簪着一对御赐的石榴金步摇……” 说到一半,李氏突然杏眼一挑,冷道:“你是不是很羡慕青珞?” …… …… 第三章 家事 “这么说,七娘子没什么大碍了?” 老太君心下有些惭愧。 她与乐安长公主是不亲和,可也没有嫌隙。 乐安死后,她也郁郁了许久。 对五少爷穆哥儿是视若眼珠,对其他孙子孙女也都一视同仁,很是疼爱。 就是被废瑶光寺的三娘子,她也腆着老脸去求了一回太皇太后。 她从前的侄媳、今朝的太皇太后小姑子信誓旦旦的向她保证,三娘之事,会再跟皇帝回旋。又推出后位还是从冯家女儿中提选,她才算满意的回了府。 都是她的心肝肉啊,哪有任人宰割的道理。 扪心自问,她这个祖母当得也算尽心。 到底是什么时候起把这个七孙女给忘得一干二净呢? 是李氏进门之后? 好像不是呀,那李氏虽是宠臣之女,娇惯却不跋扈。相反,对她这婆婆恭敬孝顺,对老大温柔体贴,对穆哥儿虽不能视如已出,但也算周全了。 这不,前几天还在自己跟前提到穆哥儿眼看着过十六了,看看大丫鬟里有没有特别出挑的,要拨给他做通房。 颢哥儿年纪虽小,最是谦恭,每日每日的来请安,雷打不动。 况且,小八粘她这祖母粘得紧的,昨个还在她房里给她读《诗经》呢? 同一房的子女,连那庶出的十一少爷满月,她还拉着李氏去看了看。 以此,缓和大房这一年来,因老大醉酒收了小八身边的大丫鬟青珞,又生下了个小庶子而带来的僵局。 没理由独独忘记乐安的女儿呀。 穆哥儿做为她的胞兄怎么都没提起过呀。 还有小八,这叽叽喳喳的个性,有个这样的嫡姐,她能不说起? “就是六年前落下了病根,奴已经命人去请御医了。”秦嬷嬷不疾不徐地说着。 老太君似乎想起了一些,嘴唇颤颤问:“就是上会徐侍御师来看的吧……真的……还那样儿呀?” 秦嬷嬷低头不语。 “我诞儿容仪出众,宽雅恭谨,乐安长公主资质妍丽,贞厚有礼,他们俩的女儿,怎么……”老太君低声泣道,“怎么可能?” “公主,事已至此,您也别太伤心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指几个得体的到七娘子身边伺候着,那两个蠢奴,我已经命人关了起来,如何发落还由您来做主。” “你办事,我一向宽心,只是——”老太君低叹了声,拭去眼角的泪花,正身道,“这 件事情,还是交由李氏去办吧。” 言下之意,秦嬷嬷了然。 老太君是要看看李氏对这个继女的态度了。 这样也好。 舒了口气,秦嬷嬷又道:“昨晚,奴听到消息赶到攒雪院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应傅姆。” 老太君闻言,眸底一沉,“她见到七娘子了?” “倒是没有,只不过,这事怕是要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 “也是迟早,就算她不报,御医也会说吧。”老太君语气沉沉,“这一来两去,只怕要让人看笑话了。听说,那个高丽女子有孕了?” “正是,”秦嬷嬷深吸一口气,颔首道,“坊间传闻,那高贵人曾梦日照之征,有诞育人君之象。年前龙城镇将上奏皇上,又称其德色婉艳。太皇太后亲自去了北部相看,见之容颜奇特,将她迎进宫廷。快一年了,深得恩宠。” “好一个‘德色婉艳’。”老太君轻叹,“我们家小三儿耿直纯良,哪里会是对手。” “好在二娘子聪慧明媚。” “哼,她的聪慧都拿来对付自家姐妹了。”冯老太君说着,声音一压,愤愤道,“终究是个下人养的,眼见浅陋,不成气候!” 秦嬷嬷发觉自己犯错了,有些讪然,忙补救道:“四娘子看着倒是个稳重宽厚的好孩子,人也美貌。又是二夫人所生,亲家公穆大人又是能臣。” 二爷冯楚修官拜尚书,娶司空穆亮长女。 他们成婚最早,子女自然也都年长些,长子早夭,次子三少爷冯绍已成家生子尚的还是平阳王之女。膝下的嫡幼子八少爷冯维也懂事伶俐。 南平王妃为冯府嫡长女,而次女冯会华,行四,年十六。为人大方宽厚,样貌又丽质天成。 是冯府孙辈里最受家长看重的嫡女。 若不是冯三出了变数,冯家原是不打算把她送进宫廷的。 “是好孩子,可惜了。”老太君感叹道,“外人都当冯家是外戚、是后族,就以为咱巴不得将女儿们送的龙床上去。可,又有谁问过这些孩子愿不愿意?小三儿走的时候抱着我的腿呀……那孩子,哭得就好像是被全家不要了似的,现在想想,可不,就是要不回来了……”说着,又是眼角湿润。 小七已然这样,那就养着吧。 傻点也好,丑了也罢,也不见得就一定比她的姐妹们惨。 秦嬷嬷动了动唇,到嘴边的话终是没出口,算了,反正四房只是庶出。 五娘子再好,也不是博陵公主的亲孙女。 …… 攒雪院出事的消息,不胫而走。 秦嬷嬷刚从老太君的紫湘阁出来,就见一绿袄云鬓、长相俏丽的女子上前行礼,道:“奴婢绿珊奉大夫人之命,特来请罪。” 原来是李氏身边的大丫鬟。 秦嬷嬷眯起眼眸,站在那里洗耳恭听。 绿珊说道:“知道七娘子出了事,大夫人心急如焚,都来不及给老太君请个早安,就往攒雪院去了。” 抬头见秦嬷嬷气定神闲没有任何表示,又道:“大夫人又要奴婢来请示,七娘子身边那两个恶奴如今关在哪里,要如何处置?” 三句话不问七娘子人如何,却问处置下人。 秦嬷嬷扯了扯嘴角,反问道:“大夫人是有何指示么?” 绿珊笑道:“大夫人已经让红瑚带着于妈妈、路妈妈,还有两个二等丫鬟过去伺候了。” 秦嬷嬷冷笑。 好大的手笔呀,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红瑚跟眼前的绿珊是两姐妹,都是李氏身边的大丫鬟。 多年来深受李氏信任,等闲琐事都不需出手。 八面玲珑的一等大丫鬟,平日里养尊处优,养得比府上的庶女还要娇嫩,如今就这样拨给这个又傻又丑的继女了? 话说,这一等大丫鬟红瑚随着李氏一行人浩浩荡荡,刚刚来到攒雪院的正房前,就听见“嘣”的一声巨响。 “攒雪院”这块金字大匾额,就这样直挺挺地,砸在她们眼前,扬起的灰尘喷了众人一脸。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正门“吱呀”一声洞开。 一大盆冷水兜头泼了过来…… 空气凝结般,寂静了片刻后。 “鬼呀!!!” 一声声惊恐地尖叫,再次从攒雪院响起,过犹不及。 第四章 无医 早春的清晨,天色蒙蒙未亮,四周雾气氤氲,一群惊鸟忽地从枝头散开,无端的给人几分惊悚。 御医王廉成觉得,自己肯定是走错了地方。 昨晚四更,被人从睡梦中叫醒。 来人自报是太师府的人,他哪里敢迟疑,背着药箱就跟着出门了。进了冯府才知是太师嫡七孙女病了,他不敢懈怠,紧跟着管事一路匆匆,进了攒雪院。 可眼前的情景把一向持重的他,生生吓一跳。 一群女子,蓬着一头湿溚溚乱发,垢着一脸大妆花,姿态狼狈鬼哭狼嚎,实在对不起周身的锦衣玉饰。 “这是……” 还未等他向身边的管事询问,就见那管事惧目圆睁,神情苍白得如同见了鬼。 可不是,真见了鬼。 堂屋前的那群女子突然都往他们这边蜂拥而来,你推我搡着想要仓皇逃奔。 王御医躲闪不及被踩掉了一只鞋。一个踉跄间,他猛然一抬眼——看到了正门,以及正门口那个白乎乎的、吊着条三尺长类似血红舌头的影子。 “啊!” “啊!啊!” “啊!啊!啊!!!” …… 脚步纷乱。 尖叫声此起彼伏。 不大的攒雪院只片刻间,就只留下王御医一人,茫然的面对眼前的摇摇晃晃地、渐行渐近地,只有他肩膀高的白影。 或许是出于医者仁心的本能,他牢记着来医人的目的。 居然忍住落荒而逃的冲动,定定地立在那里。 白影随着靠近,已然没有先前的可怖。 他似乎还看到一段藕节般地,像手一样的东西从白纱里伸了出来。 揭起了那条血红长舌。 是的,白纱。 周身罩着,像是幕篱而又不是。 那条“长舌”被揭起后,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眸眨巴眨巴的瞅着他。 原来是活物啊。 王御医吊着的一颗心登时落了地,欣喜上前:“可是冯七娘子?” “呵、呵。”回应呆板木然,与那双明眸着实不配。 不应该呀。 寻思着哪里不对路,却又说不上来。 来时的路上,冯府管事已经晦涩的对他透露过,关于这个冯七娘子的病根:跌倒后脑损。说白一点,摔一跤摔傻了。 可惜,过了那么多年,脑损已成顽疾,就算他师尊徐神医再世,只怕也医不好这样的病症。 但那毕竟是当朝冯太师的嫡孙女,怎么也得做做样吧? “冯七娘子,下官王廉成乃宫中御医,府上传唤来给您医治的。” 他发现白纱有了些动静。 里头的人学着他的样子屈身施礼。 “娘、子、治……”声音稚嫩、木然。 然后,一阵窸窸窣窣,两段凝脂般白皙的手腕全伸了出来,扯着长长的“舌头”,又开始摇晃起来。 “娘、子、治……” 白纱随着身影的摇晃翩然舞动,看起来诡异而凄凉。 …… 因为攒雪院闹鬼整个冯府闻风而动。 女眷们害怕,而冯家的男人们除了四爷冯平、未弱冠的几个孙辈跟两小曾孙,大都是领过兵打过仗,尝过刀尖饮血的爷们儿,就算是后来做了文官的嫡长孙冯靖,也是硬汉一枚,哪里会信这个邪祟? 五少爷冯穆提着宝剑带着一众侍卫,把攒雪院团团围住的时候,他丰神俊朗的脸上像结了一层寒冰,整个人冷酷得能把人冻死。 半夜,他身边的侍卫来禀报说他的唯一的亲妹出事时,他有些木然。 后来,大夫人李氏带着一行伺候的下人去了七娘子的住所时,他就没法装做若无其事了。 紧接着,当府里的管事跌跌撞撞的跑来告诉他攒雪院传出闹了鬼,他嗤了声。 平身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这个李氏,是损事做多了心虚吧。 然而,他想象的情景并未发生。 他去的时候,李氏等人早就被吓跑了。 倒是那个御医,他还真是小瞧了,居然敢孤身留在攒雪院,而不是被吓得屁滚尿流? “冯五公子。”王御医冲他拱手作揖。 望着眼前明珠般耀眼的少年郎有些恍神,是亲兄妹呀,真看不出来。 想起了刚刚见到那冯七娘子真面目时的情景,还心有余悸: 原本粉雕玉琢的脸被一条蜿蜒狰狞的疤痕破坏,如同一只鲜嫩的蜜桃爬了一条长长的蜈蚣,看着恶心,医者闹心。 “王御医。”冯穆回揖,“舍妹有劳御医了。” “不敢不敢,只可惜,七小娘子这病,下官实在是无能为力。”王廉成摇头叹道,“旧伤难医,太晚了。” 少年好看的眼目一拧,讶道:“真是治不了了?” “敢以师尊之名担保,绝无妄言!冯七娘子脸伤不治,心智亦不可能再恢复正常了。” 望着一脸惭愧,却言词肯定的王廉成,冯穆挑挑眉。 暗自腹诽,医术差也就算了,人品还不行!你那死了多年的师父要是知道了,只怕要气得揭棺材板。 嘴上却遗憾道:“久闻王御医与侍御师是同门,都是徐神医亲传弟子,想来你们二位已是我大齐医术最出众的大夫了,但本公子曾有所耳闻,说王御医之术,犹在徐成伯徐侍御师之上,如今连你都束手无策。想来,舍妹的病是无望了,唉!” “这……” 徐成伯来治过了? 居然把人治成这样就算了? 王廉成心下复杂,刚要开口,却听冯穆又道: “只是徐侍御师曾说,舍妹脸上伤虽已成定局,但待年长些也可行剐肉去疤术!而这痴病本由心起,说不定哪天就又好了!适而,祖父祖母才宽心得没有再强求,如今听王御医一言,怎跟徐侍御师说得是地北天南、背道而驰?莫不是王御医当真医术了得,才敢如此断言?” 王廉成咋舌,这是夸他还是讽他呢? 大齐谁人不知他王廉成师从神医徐叔响。 那个被当今捧成圣手的徐成伯,就是他以前的小师弟,仗着是师父的幺子处处排挤他不说,还直接抢了他侍御师的位置。 只是,世人皆知他苦于当年师门收留之情,从不忍与其一争高下。 故而他人前从不愿提起这茬,说这冯五公子不是成心隔应他吧,还真没人信。 好在他没尴尬多久,那位七娘子又有了新状况,冯穆没能再寒碜他几句,就去看自个儿妹妹了。 王廉成看着英姿勃发的背影离去,重重吐了一口浊气,得!这纨绔成心不让他舒坦,那就别怪他翻脸不认人。 皇亲国戚怎么了,权倾朝野又怎么了? 大齐民风开明,百姓安居乐业,且通情达理。闲来无事时最喜欢唠嗑点达官权贵而或宫廷逸事。 一年前冯家嫡三女犯错被除了后位,那些个市井走卒都敢拦在冯太师的车马前,声讨其“帝师之称,虽非君而为君所崇”却教女无方,理应致仕以正自身。 听听! 听听! 多浩然正气的大齐民声。 羞得冯太师当场背过气去,要不是他那个好师弟恰好路过,差一点儿就真去了。 哼,本来侍御师的位置他希望最大,这下好了,叫那小子截了胡! 第五章 亲人 王御医想起这茬就是一阵阵地心堵。 那七娘子脑袋跟脸都摔坏六年多了,这会才想到要瞧病,早都干嘛去了?这像是宠贵益隆的大齐后族能干出来的事吗? 剐肉去疤? 那可是禁术,世上又有几个人能生生忍受割皮剜肉之痛! 当年他用尽法儿想学都没成…… 哼,师父啊你也够偏心的了。 还有这长乐冯氏,人家哄你一句“病由心起”,你就当金口玉言,什么都不用做了? 不是说冯家的女儿都是顶顶金贵吗,难道都因为已经摔残了,就破罐破摔? 哼哼,说白一点不就是再也嫁不好了,弃之无用而已。 好个权倾朝野的长乐冯氏,任凭你再宠贵益隆,也敌不住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的大齐子民的悠悠众口! 王廉成胸口起伏着,越想越来劲。 走在清晨喧闹的大街上,如入无人之境,连平日里几个相熟的朝官向他频频招手都视而不见。 只可惜,他没能如愿。 王御医所想的大齐子民熊熊烈火般的八卦之心,没有因为冯七娘子的病而烧到冯家。却因为另一件事情让人人艳羡的“宠贵益隆”,到人人同情的可怜娘家人。 被王御医诊断成不治之症的浑身罩着白纱的“冯七娘子”,此时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台阶上,托着腮帮望着行色匆匆的少年郞。 少年英姿挺拔,脚步停在台阶下抬头凝望,眼中满满的戒备,极力的压低声音问:“阿兕呢?” 乌溜溜的眼眸眨巴眨巴的瞅着他,懒懒道:“小五,你真是一点也不好玩。” 声音、身量、容貌,连着脸颊上那条狰狞的伤疤都栩栩如生。 可冯穆一眼就能认出她不是自己的妹妹冯令华,而是那个诡异的婢女! 那个十几年来一直围在他妹妹身边的变化莫测的婢女——戚戚。 别人或许会误认错,但他却太清楚原因了。 戚戚扮得再像,眼神都不似雪姑般幽湛得像一潭深水,相反,其灵动的眸子很快会出卖她。 “她又偷跑出去了?”冯穆还是跟她保持着几个台阶的距离。 “知道还问。”声音在耳边突的响起。 戚戚不知何时起身绕到了他身后,白纱挨着他的手臂,吓得他下意识得后退了几步。 “光长大个子,胆子还跟个耗子似的。”戚戚扁扁嘴,“不是都当小将军了吗?不是都杀过人见过血了吗?” 冯穆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却一言不发。 心下腹诽着,当小将军怎么了?军营里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凡人而已! 见过血杀过人怎么了,那都是敌军! 总比对着个不知是人是鬼或是妖的婢女好吧? 还有自家那个一天到晚绷着脸的、心里想什么都不知道的、性情无常、行为可怕的、曾经点起孔明灯收了自家舅舅跟母亲魂魄的亲妹妹。 想想都心里发毛好不,如果能不回来,他很想一辈子呆军营里啊! 定了定神,他跟着进了攒雪院的正堂,接过戚戚递给他的一杯水,望着满满一杯冰冷的清水,忍着摔杯子的冲动,喝了口,又问道:“阿兕呢?” “干活去了。”戚戚漫不经心的捊着鬓发,说道,“小皇后死了,阿兕去帮她收魂……” “噗!” 大齐无数闺中女子倾慕的未来佳婿的完美楷模,冯五公子很不文雅的把一口清水全喷在了自个衣服上。 “你、你说什么?谁又死了?” 戚戚乌溜溜的眼眸眨巴眨巴的瞅着他,道:“啊,忘记了小皇帝废了她,已经不是小皇后了,是废后。” “三堂姐死了?”冯穆一阵难过。 在他印象中三堂姐冯清华是很好的人,曾经帮助过他。 “怎么死的?”但愿不是他心中想的那样。 “怎么死的?”戚戚巴巴嘴想了下,道,“病死的,啊。”她低头又想了下,抬起手指啊了声,“听小冬冬说好像又不是,是气死的。” 说着摇摇头,心想着凡人真脆弱呐,还能气死。 “哎,小五,你去哪里?”回头见冯穆虎虎生风的步子,忙叫住他,“阿兕说了她自有安排,你别再去添乱啊,别忘了你上次不听话,差点让她收不了你娘……” “那也是她娘!”冯穆闻言忽的停下脚步,全身气血倒冲,脸上一片绛红,“都是她的亲人。” 也都是他的亲人,血浓于水的至亲! 双脚继续迈动,步子凛冽如风。 “这小屁孩子,怎么越长越别扭了啊!” 戚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嘀咕着,一眼瞧见月洞门外一人影进来。 便笑着迎了上去,“阿兕回来了。” 来人只十二三岁的模样,跟她一样的脸庞、身量,只有一双妙目幽湛如水。 是了,这一世她不再姓慕容,也不是什么亡国公主。 她叫冯令华,行七,乳名倒是巧合,还叫兕儿。 她的生父是手握重兵的大司马,亡母是先帝嫡亲胞妹乐安长公主。 当年祖父手下叛将冯氏的后人现在成了她的祖父,大齐权臣冯太师。 冯七看了眼桌上的水杯,又看了眼戚戚这一身的行头,跟自己如出一辙的模样以及脸上那条令人生恶的疤痕,勾了勾嘴角:“阿穆来过了?” 戚戚顺着她的目光也低头把自己打量了一番,气馁道:“阿兕,你说这小屁孩子是怎么看出来的!连我都认不出哪个是我,哪个是你,他怎么从来不上当呢?” “因为他从来不喝冷水。”冯七平静的答道。 “他明明喝了。”戚戚想起刚刚冯穆把水都喷自个身上了,清了清嗓,转移话题道,“事情顺利吗?” 冯七点点头。 “唉,那小丫头是个好人。”戚戚长叹了口气,“小屁孩子很生气,我还以为他要坏你事呢。” 冯七跟她隔着茶几坐了下来,没有说话。 “阿兕,我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会让他知道这些事情,他现在长大了,跟我们还别扭上了,防我跟防妖怪似的,真伤心!” 冯七目光一转,想起第一次在青城山见到戚戚的情景,不由得又勾起嘴角。 戚戚本是一只小小的云雀,与族群南渡时被猎网捕获,差点成为南蛮人的盘中餐。 是途经的阴长生救了她,并随他修行。 听她自己说已有二百年了,永远都是十二三岁无忧少女的模样。 阴长生飞升后,她便没了主人。 后来慕容兕得以转世,戚戚就一直留在了冯府。 “阿兕,你说这小屁孩子到底生个什么气呀?你不收他娘,他娘还是孤魂野鬼,飘在他身边只会影响他气运,你收魂超度,他娘还能早登极乐转世为人,他不但没谢你还一幅你丧心病狂的样子!” 不觉得自己是妖怪的戚戚,继续愤愤不平的念叨着。 “因为那是他的亲人。”冯七道。 哪怕是一缕残魂。 第六章 身后(一) “小屁孩子也这么说。”戚戚低声嘀咕着,“可是他为什么要生气?”明明两全其美的事。凡人的心思真难懂,尤其是十五六岁的小屁孩子! 冯七道:“因为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他也不想接受亲人离去的事实,就像她当初一样,明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还要问出那一句:我的亲人可还在? 这一世,她明明有很多的骨肉亲人却下意识的觉得,除了冯穆,谁都不是。 收显祖的时候,她没有当他是亲舅舅,只是想完成自己任务,顺带达到想要的目的。甚至在收乐安长公主的时候,面对冯穆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她都没有动摇过。冯清华本没有什么值得交换的。 入宫三年,从来不得圣心,所知道的,小冬都已探听到。只是—— 只是,如果没有冯清华,冯穆早在五年前就没了吧? 那时十岁的冯穆刚刚亲眼目睹了他一直护得严紧的小妹,一夜之间像变成了怪物般点起一盏幽蓝的孔明灯,无情的收走了他娘亲的魂魄。 虽然,他自己也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到娘亲的样子,可当娘亲的面容在高空中呈现,他还是一眼认出,并毫不犹豫扑上去…… 可是,他够不着。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一个光点,最后消失。他如小兽般暴怒:“还我娘亲!你还我娘亲!” 比他小三岁,还是女童的冯七冷冷的望着他:“她,已经死了很久了。” 但他不管,他要抢她手里的那盏灯,他娘亲被关在里面了,他要救她出来。 很快,他抢到了却怎么也打不开。 冯七跟他说他的娘亲已经不在灯里了,而且,只有下次收另一个枉死之魂时它才会打开。 骗人吧? 他不敢相信呀,他明明看到娘亲向他笑了,明明只差一步就够到了。 都怨阿兕,不—— 那不是阿兕,那是个怪物,不是他最亲的妹妹。 他要逃,离她远远地。 前面是河吗,不怕,娘亲再也见不到了,他什么也不想怕…… 冰冷的河水灌入口中,冲进五脏六腑…… 他仿佛看到娘亲在朝他招手,以为自己也要死了。 可是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不是死去的娘亲,而是三叔家的女儿,他的三堂姐冯清华。 彼时的她尚未入宫,还是天真少女的模样。 她的行容有些狼狈,笑容却纯粹干净,一排贝齿洁白如玉,她说:“太好了!五弟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你怎么连河都要淌呀?太危险了,下次可不能再这样贪玩了。”…… 想到明明身边的婢女,却慌张之亲自下水的冯清华,冯穆闭了闭眼:“三姐。” 暮雨急骤,行人断踪。 一青衫女尼双手扶地,在雨中一步一挪地跪行着,身上没有任何摭挡,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刀刮一样,眼睛被澿得看不清了,泥水漫过双膝泡白了双手。 秋儿强撑着不让自己扒进泥水里,生怕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她倒不怕自己真的会死在这雨中,她只是怕自己死后,再没有人在意她的主人,会为她家的三娘子伸冤。 虽然,昨晚那个人叫她不要出去,一切听她的。 还说她是小冬,她的妹妹小冬啊—— 怎么可能!小冬早化为一捧黄土,怎么会是个提剑杀人的侠客。 这世上人心叵测,娘子死了,她现在谁都不敢相信。 说不定那人是冯妙华派来的人呢?本来是要来害娘子的,见娘子死了,就要来骗她,把她关起来,不认她为娘子申冤。 想起昨晚娘子咽气时的情景,她心如刀割:“娘子,你死得好惨!” 这点雨、这一路跪破膝盖所流的血,哪怕废了这双腿,比起娘子所受的冤屈都算不得什么。 她能坚持住! 泥水里突然出现一双皮靴,青色的油伞落在她头顶。 秋儿急忙抑头,见到来人,浑身都仿佛有了力气,声嘶:“五公子,您是五公子!” 雨幕蒙蒙,少年俊郎的脸上满是水,不知是雨还是泪。 “五公子,您快救救我家娘子吧,您快去瑶光寺救救我家娘子吧!……”继而,又力竭般昏死在雨水里。 一丈之远,男子装扮的玄衣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大概是见到有冯穆在,就没有上前来。 冯穆冷冷望了她一眼,准备抱起秋儿,却被那玄衣女抢了先:“多谢五公子,就不劳您了。” “她是三姐的婢女吗?” “是。” “如果我没有记错,她应该还是你的亲姐姐?” “是。” “那你要带她去哪里?” “恕卑职不可奉告。” 回答公式,神色毫无。 果然是她带出来的下人,毫无亲情可言。 冯穆嗤了声,转身就走。 夜色中风雨如晦,什么也没留下。 连带那个雨中跪行的女尼。 虽然天公不作美,从下午起一直下着大雨,但帝都平城最大的酒楼,最风楼里却依旧灯火明亮,宾客拥挤。 “我刚刚好像看见阿穆经过。”临窗一白面蓝衣小生模样的男子口中喃喃着,目光直直的盯着窗外。 “不是好像。”直面他走来的少年冷哼一声,手中的酒杯如插翅般飞起,正中窗户。 “啪嗒”一声,窗户自动关上。 扔酒杯关窗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少年郎生得唇红齿白,俊逸非凡。 身姿高大挺拔,紫衫华冠不但没有使他显得老成,反衬得他英气逼人。 只是这周身的冽凛之气,看着都让人不敢靠近。 “那他怎么没有进来就走了?不是说好了今晚一起喝酒的嘛。”蓝衣小生还未回神,一把扇柄朝着他脑门一记,登时留下一片淤红。 面对紫衣少年突如其来的怒火,蓝衣小生扶着晕乎乎的脑袋不忿反笑,道:“公子,就知道你舍不得真打死我!” 想到自己第一天来到这位祖宗身边当贴身侍卫,被揍得那鬼样,他冯习记忆犹新。 朝中的大臣们人人称赞始平郡王姜煜彦少而岐嶷,忠孝仁义,谦恭有礼。 可大齐,谁人不知他主子忠孝不假,可绝不是什么谦恭王爷。 平日还不让他这些下属称呼王爷,要叫公子,美其名曰:方便私访。 得了吧,脾气那么臭,谁还认不出他! 坐在那啥也不做,都能把人瘆得慌。 就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的打人揍一顿后,又云淡风轻道:“那是人家的事。” “是,是。”冯习陪笑着起身,“或许是他临时有事,临时有事。” “不是临时有事,是一定有事。”紫衣少年说着,已经下楼了。 怎么也走了呢,您老平时看着也不像多管闲事的人啊! “唉,唉公子,这菜还没动呢……” 冯习跟着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停了下来,冷不丁的喊道。 怎么办? 这最风楼的酒菜很贵的,都花了他半月的俸禄,就这么一口不吃的走了,也太浪费了啊。 伸手从桌上摸起一只鸡腿,冯习又跟了出去。 第七章 身后(二) 夜雨天寒,路又不好走。奈何跟踪人还是门技术活。 悄悄跟了一路的两个人都有些疑惑。 “这大半夜的,阿穆是要去哪呀?”冯习终于忍不住嘀咕道,“这路不对呀,都走到瑶光寺的后山来了。” 可这瑶光寺是什么地方,平头老百姓不清楚,他们身为大齐勋贵难道还不清楚吗。 面对紫衣少年突然阴沉的侧颜,一时又不敢再说什么,皱眉道,“难怪是我眼花了?在做梦……” 话未说完,只觉后脑勺一麻,等他再次睁眼,竟然发现自己直挺挺躺在屋里的地板上,而不是瑶光寺的后山荒野。 这哪呀,虽然不是他家,但这环境很熟悉呀。 “难道真做梦?”摸着还在发疼的后脑勺,自言自语道。 直到他看到一个又矮又瘦的身影。 最风楼的小二哥很是遗憾的对他啧啧道:“冯爷,您是不知道呀,你是被人打的!” 他才知道啊。 月黑风高,小二哥那口白牙晃得他眼痛,“您不是在虎贲军军中当官吗?还有谁能把您打晕喽?” 冯习错了错牙,好烦好想把眼前这蠢小二的白牙全拔下来,怎么办? 可问题来了,就算是被人打晕了,他也不应该在这里是吧? “跟我一起来的紫衣公子呢?” “你问的是那个俊俏公子呀?”小二哥咝了声,“走了啊。” “我知道走了呀。” 不走难道会陪着自己一块睡地板,他就是想问问自家主子去哪了,这小二一脸嫌弃是几个意思? 看得他好像被主人扔掉的狗一样。 “把你扔在这里就走了。”小二一副不想跟他多说的样子,道,“冯爷,您走不走,小店要打烊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掌柜的早走了。” “多大的事呀?” 冯习摸了摸脑门,不就是他被主子打了,还不算,又把他这个亲卫丢在酒楼不管吗? 好在这小二只知道他在虎贲军中当职,倒还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不然就真丢脸丢大了。 “冯爷,”小二哥完全无视他生无可恋的蠢样,挤挤眼道,“您睡了半天,还不知道吧?” 一副“你错过了好戏”的得意样: “出大事了!废后死了!” “谁?” “废后,就是那个冯太师的孙女……” 小二哥话还未说完,感觉一阵凉风刮过,身边哪里还有冯习的身影? …… …… 杏子巷,太师府的金字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门前站着的人群却暮气沉沉。 “……废后冯氏清华一年前出家为尼,终因沉疴不治昨夜终于瑶光寺……” “……圣上念其贞谨有德操,虽为练行尼,仍以皇族……” “不必了。” 太师冯子熙年已七旬,青玉簪,花白发,一身简袍,形容憔悴,目光清明。 未等宣旨的宦官读完,便摆手叹道:“有劳符常侍亲自前来宣旨,只是,还请符常侍替老夫回秉圣上,小女既已出家受戒便是佛门中人,一切身后之事都按佛礼简行,就当我冯门从未生过这个女儿吧!” 这个符常侍是冯太皇太后身边红人,对身为主子兄长的冯太师自然恭敬有加,忙俯首施行道:“这也是太皇太后的一番心意啊!” “老夫心领了。”便不再多言。 冯太师做事一向言出必行。 闭门送客后,整个冯府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内宅几个夫人全聚在紫湘阁,只是大都低头不语。 老太君脸上暮气沉沉,过了许多才长吁口气道:“小三儿无福啊!” 三夫人黄氏早已哭成了泪人,由着身旁婢女撑持才没有倒下来。 此时,她素衣素面强撑着脱开身,跪在冯老太君跟前,泣声道:“求老太君成全,让媳妇去送清儿最后一程吧!” …… 冯习奔回太师府的时候,正听见紫湘阁内传来嫡祖母声嘶力竭的怒喝:“放肆!老三媳妇,你给我记清楚了,你口中的那个贱婢可喊你一声‘母亲’!就算庶出,也是我长乐冯氏的女儿!” 然后,他就被拦下。 “四公子留步。”秦嬷嬷面容和善,身形如松。 四房在冯府的地位一直很尴尬。 四爷庶出、平庸、闲散,还娶了个舞姬。 十几年来在平城,乃至整个大齐都是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连冯府的下人们都敢不拿四房当正经主子看,对那位四夫人更是如此。 一个舞姬,别说是平头百姓家的姑娘了,说白一点,连个世家家生的丫鬟都不如。至少家生奴婢出身清楚,几代都在主子身边办事,见过世面。 再得力点的,还有自立门户的,就如冯楚诞手下的几位副将,如今都是官身了。子女再不是什么奴婢,而是官家的公子千金。 家生奴婢还能翻身,比舞姬强多了。 四夫人候氏也正如所有人想的那样出身低贱,小家子气。 她明明生得美貌,眼光却差得连老妈妈都不如。 穿着俗气无华,首饰也总是灰扑扑的。 大概四房值钱点的东西都被四爷拿去输光了吧? 下人们这样想着,久而久之就开始同情起这位出身不好却总是很淡泊很和善的四夫人来。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几年,四爷依旧糊涂,四夫人依旧淡泊,只是他们的一对儿女—— 很多人都不会忘记两年前的那个夏日。 三娘子冯清华正式封后,二娘子冯妙华因病被谴送到了家庙静养。 可能都是冯府不太被关注的女儿的缘故,时年十四、生性乖巧的五娘子冯惜华与二娘子从小亲近,二娘子病中也只有五娘子常常去照看。 后来,二娘子病愈得圣上亲自迎回宫。 让人意外的是,她带上了五娘子。 那时的五娘子可正处在风口浪尖。 说来,也怪二娘子的那个胞弟。 三房庶出的六公子冯述小小年纪就不学好,跟平城出了名的那几个纨绔混了一身的陋习。 还帮陌生男子偷拿五娘子贴身之物……唉,世人对女子总是苛刻。 纵然,北地的大齐朝民风开放,又什么也没发生。 但五娘子与人有私的谣言还是出了。 第八章 送行 原来有望嫁给安丰王世子的五娘子,最后被二房的六娘子取代。 要不是后来入了当今皇帝的眼,只怕又是一个笑话。 再看看今时,冯三被废身死,内宫后位空虚。 整个大齐后宫俨然已是左昭仪冯妙华的天下,其次就是五娘子这个冯昭仪了。 当然,这都不算什么。 如不是近年来眼前这位四少爷越发的得干,就算有五娘子,四房依然不会被重视。 运气这东西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就比如眼前这个冯四公子吧。 小时候跟个泥猴子般淘气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 笑容憨厚、身姿挺拔。 才十九岁的年纪已经是虎贲军五品校尉、亲王亲卫。 在冯府小辈中出类拔萃,其势头不亚于府上二位成家的大公子。 连冯太师都称此孙“犬父虎子”,对其很是看重。 大概父亲是庶出的缘故,冯习小时候很怕这个嫡祖母身边的秦嬷嬷。 觉得她看自己的目光虽不似嫡祖母般鄙夷不屑,却总带了几分意味深长。让人摸不透这令人不解的目光里,到底包含了几分善意,几分怜悯? 只是近几年她的脸上才渐渐地,和颜悦色起来。 “嬷嬷。”冯习恭敬拱手道。 “四公子,您都知晓了吧。”秦嬷嬷遗憾道,“三娘子,去了。” 冯习点点头,默哀片刻,问:“祖父还把自己闷在书房吗?” 不过一会间,冯太师不认废后这个冯门女儿的消息已经传遍了。 不管祖父是出于颜面还是什么,这话要在以前,他是不敢问的。 就算问了,也没有人会理睬。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秦嬷嬷果然没有回避,叹道:“太师谢绝了宫里的一切恩赐,书房的门都关了半日,谁也不见……不过,刚刚五公子来了。” 五弟啊,原来如何。 冯习想起昨夜之行,心下了然。 冯穆不仅是长房嫡子还是他伯父当今大司马冯楚诞与已故乐安长公主唯一的儿子,一直是他望尘莫及的存在。 有他在,自己就没必要去讨没趣了。 冯习笑笑道:“那我改日再来看祖父母。” 说着,望了望祖父书房的方向,冲着秦嬷嬷揖了揖,头也不回的走了。 “四公子慢走。” 秦嬷嬷目送着他,心里已是感慨万千:那个蠢丫头原来还有这份造化,真是意想不到。 而后,又默默守在紫湘阁的门外。 阁内的气氛更差了。 冯老太君面色如冰,虽然对冯妙华那个庶孙女也是心中不喜,但并不代表可以让人随意诋毁。 况且,这个庶孙女还是皇帝宠妃。 眼下后位空虚,四丫头尚未入宫,太皇太后本就不喜二丫头,那个高氏还怀了龙种…… 黄氏沉吸一口气,咬牙道:“母亲!可清儿是您嫡孙女,为了冯家,才容忍那个庶女胡作非为!那个贱人啊,别以为清儿不在了,丑事就不会有人揭发……” “住口!”冯老太君再一次怒喝道,“老三媳妇,我看你是失心疯了,竟敢胡言乱语!回自己的房里好生休养吧!” 说着,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道:“以后三房的事物,你也不必操心了,诸事由常姨娘多担待吧!” 常姨娘是左昭仪冯妙华生母,通房丫鬟出身。 老太君这样做分明是要三房翻天呀,大夫人李氏眯起了双眼。 二夫人穆氏忙上前劝慰道:“母亲,三弟妹只是一时气糊涂了,您就看在死去的三姑娘跟靖哥儿、翊哥儿的份上,饶了她一会吧!靖哥儿是咱冯家的嫡长子又已为人父,将来是要继承……” “还有绍哥儿呢!”老太君眼皮都不抬,道,“再说,我靖儿从小懂事,若知道他的母亲这般不知轻重无理取闹,他就不觉得丢人吗?” 穆氏低头。 冯子熙早年封爵昌黎候,后官拜一品太师,新帝登基时谢绝了异姓王的封赐退一步接了国公的封号。 长房已有长乐郡公的爵位,且手握重兵又深得圣眷,只要冯楚诞这次南征顺利搬师,升爵己是早晚。 四房庶出,将来世袭国公之位的,不是二房就是三房。 她长子早夭,三房长子冯靖就成了冯家的嫡长孙。她的次子冯绍年小一岁,行三。 虽然,太师跟老太君对几个嫡孙从来没有厚此薄彼,但“自古立长不立幼”长久以来阖府上下都早已默认冯靖是冯府未来的继承人。 而且,冯靖二年前尚的乐良公主,还是冯老太君的亲外孙女。 冯老太君最后望了眼几个儿媳,道:“说来你们也都是当祖父祖母的人了,说话行事难道还要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教吗?” 说罢,留下一窝怔怔的儿媳步伐稳健的走了。 阁内依旧沉闷。 看着虚弱的黄氏随后被几个妈子扶出紫湘阁,候氏双手低垂许久才长吁口气。 一旁的李氏啧啧声:“唉,这个三嫂也傻,明明可以见女儿最后一面的,现在可好,连门都出不了不说,还让个贱妾夺了权。” 李氏的容貌虽不及候氏美艳但胜在年轻。又妆容精致珠光宝气的,说起话来带着几分娇嗔。 候氏不禁暗暗摇头,道:“大嫂,如果今天出事是我家惜儿,我一定比她还要傻。” 说着又笑笑,“当然,八姑娘年幼,大嫂自然还体会不到这份……为人父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刚刚出嫁没几年,还未开枝散叶就落到这副……身死人亡的田地。” “哟,四弟妹何必妄自菲薄?谁人不知五姑娘如今在后宫可是一人之下,都说二姑娘专宠却从来没少了她的好呀,短短二年就从九嫔之未的充华晋身右昭仪!啧啧,要说五姑娘的这份玲珑心志……我那小八怕是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李氏娇媚,说话时脸上总带了三分笑意,说出来的话却呛人的很。 谁想候氏就像没听懂似的,淡笑着屈了屈身,走了。 李氏翻了个白眼:“假仁假义……”又意识到什么,冲着穆氏方向又是一白眼,摇着碎步也出了紫湘阁。 冯老太君散了紫湘阁径直去了丈夫的书房,一进门就见自己最看重的嫡孙直挺挺跪在冯太师跟前。 “祖父,允孙儿送三堂姐最后一程吧!” 第九章 他意 夜意阑珊,冯七手掌着一只小小的云雀,目光平静地看了一眼立着的女子。 与其说她是女子,不如说她是一位侠客。 面容英气、身姿挺拔,一身夜行衣衬得整个人亦发飒爽。 跟七年前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真是天壤之别。 也怪不得秋儿会那般反应。 “冬,无能。”说着单膝跪下道,“似乎败露了。” 云雀惬意的呷了呷嘴,小眼神似有灵性般盯着眼前这个自称为冬的女子。 冯七的目光未起波澜,问:“谁人呢?” “始平郡王。”冬低头回道,“还有四公子。” “在哪?” “昨夜,他们一路跟着五公子到了后山,后来始平郡王似乎发现了什么。” 冯七弯了弯嘴角,“无碍。” 都那么多年了,就算现在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十五六岁的郡王,不足为患,倒是他身后之人…… 秀丽的双眉不由自主的颦起,问:“那个御医的事情进展如何呢?”。 冬答道:“若冬估算的没错,此时那王御医已经在去往御史中丞王大人府的路上。” “那就好,盯着他就行了。” 现任御史中丞王苘祖籍在龙城,原也是琅琊王氏的一个旁支。 但他的行事做风却与而今在京都人才辈出的琅琊王氏大相径庭,据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愣头青。 而御医王廉成是平阳王姜成风的人。 身为宗亲的平阳王虽是与任城老王同辈,却声名不济。 为人跋扈个性阴鸷,且并不受当今圣上跟太皇太后倚重。 官职实权兼不如其侄儿小任城王、始平郡王。 二年前,平阳王之女新成郡主下嫁冯府二房冯绍为妻,跟冯楚修结成了儿女亲家。 这事明面上看也很合情理,下嫁冯府的公主都有三位,也不差一个郡主。 但若再跟平阳王世子迎娶冯楚修老泰山司空穆亮的长孙女这事结合起来,似乎就没那么简单了。 “平阳王既然如此看得上你二叔,娘子你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把他们绑得更紧点。” 那老家伙似乎也好久没露面了。 要是知道她连同他的师兄也一起绑了,会不会后悔提了这一句呢? 冯七突然想起什么,又问:“这几日你可曾看到徐侍御师?” “前日,他老人家曾带话给冬,他道‘若娘子问起来,就说谢谢娘子为其父清理门户’。” 翌日,废后之死另有隐情的说法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更有一医者称经看过废后尸身的尼姑口述,他推断八成是死于毒发。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都沦为废后了,谁还会儿狠心要她死呢? “听说冯太师都不认这个嫡孙女是冯氏女了!” 而后,又有人插一句:“据说现在冯府三房都是小妾当家……” “嘘,你不要命了,那是当今盛宠左昭仪的身母!” “怪不得!” 人群一片嘘唏。 一个宠冠后宫,一个被废出家,孰轻孰重? 一时间,冯太师舍嫡孙女捧庶孙女的谣言在京中风传。 谣言在京城转了一圈,终于传到了冯三爷的耳朵,冯楚律气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拍了半天,才算没有憋死。 是哪个挨千刀的王八羔子在诋毁他们长乐冯氏,简单反了。 冯二爷虽官居三品大员,却是个粗人,更没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觉悟。 当场就跟好事者——一个小小的七品秘书郎中干了一架。 这一架还干到了他女婿,宣文帝的太极殿上。 宣文帝姜熠宏很头疼。 俊美的脸上乌云密布,斜眼看着下面这个蠢态百出的岳父。 鼻青脸肿的样子甚是丑陋,话说妙华真是他亲生的吗?转念又想起了另一个清瘦的身影,心情更加郁郁。 同父所生,妙华有多可人,她就有多烦人。 原本以为她只是木讷了点,跟他话不投机了点。 封她为后也是迎合太皇太后的心愿,本就不合他意。 彼时,他想着相处一生最多平平淡淡,反正他还有妙华呢。只要她们两姐妹相安无事,谁是皇后还不都是姓冯? 但她后来的所做所为实在令人失望! 姐妹不合也就算了。 执拗,狠毒,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再后来—— 冷落她,禁她,废她。 让她出家为尼,让她住后山…… 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她死。 怎么就死了呢? 还被谣传是毒发身亡。 怎么可能? 他要妙华平平安安,一世在他身边而且。 只要冯清华不再害人,就没人要她的命。 宣文帝揉了揉发胀的额头,事情闹到今天的地步,已经不再是死个人的问题了。 不但涉及到妙华,冯家,还涉及皇家颜面。 皇帝盘算着如何息事宁人,有人却要火上浇油。 御史中丞王苘正了正衣冠,朗声道:“陛下,既然那蒙面人身份已经查明是大内侍卫,臣以为此事便绝不简单,不但关系到冯太师清誉,还有损皇家颜面,臣请陛下下令,务必查明真相,以正视听!” 此言一出,群臣震惊。 废后死了,身边还躺了个被人一箭穿喉的大内侍卫。 这事傻子都知道不简单呀,可谁敢提呀? 这还是清誉跟颜面的事吗?这是谁提谁倒霉的事。 再看看还跟个傻子一样站着的冯三爷,义正言辞的御史中丞。众臣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一处—— 完了,小任城王今天又没来。 始平郡王倒是来了,正在事不关自的打着哈欠。且浑身散发着:小爷昨晚没睡好,谁都别来惹小爷的气息。 冯家几乎全家闭门,除了冯三爷,无人上朝。 感受到无数道复杂而灼人的目光,冯三爷有点慌。 他下意识的看向他女婿,却发现皇帝也在看他。 “冯大人,您说呢?” 御史中丞王苘的声音适时的提醒了他,现在不是做梦。 “臣……臣……” 话说他是干什么来着,他不是来跟个小小七品芝麻官打架的。 他是奉他老父亲冯太师之命,以冯家三房之长及废后生父的身份来向皇帝告罪的! 坏事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就差没有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扇自己几巴掌了。 “冯大人?”王苘又催促了声。 只见冯三爷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倒伏地:“臣教女无方,望陛下责罚!” 宣文帝扶额。 第十章 得治 始平郡王姜煜彦哈欠打了一半,突然转头看了眼地上的人,琉璃般漂亮的眸子闪着光。 话说冯太师这只老狐狸怎么生了这么个傻子?继而又想,还好冯四冯五都不随这个三叔伯,不然这日子多无趣呀。 宣文帝无奈的看着自家弟弟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大手一挥,“这事就交由始平郡王彻查吧!” 姜煜彦竖起耳朵,他听见了啥? 都是你女人,出了事,让他个当弟弟的去擦屁股? 可他还是个十五六岁没娶媳妇的孩子,怎么懂这些破事? 你怎么不找小皇叔呀? 姜煜彦心中一连串的问号,唇语抗义。 皇帝唇语回击:“小皇叔也还没找媳妇。” “小皇叔……”姜煜彦太激动了,一不小心喊出了声。 害得众臣都齐齐的看向大殿外,他们还以为是小任城王到了呢,白高兴了一场。 再看始平郡王心情恹恹的接了这门苦差,大伙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都站站好准备下朝,不想那王苘的声音又响起。 “陛下,臣还有一事秉告。” 旁边的郎中令一脸嫌弃的白了他一眼,这王苘今天莫不是吃错药了吧?与他同朝一年多,平时愣是愣了点,但也没看出来他是这么个话多又讨嫌的御史中丞呀? “臣昨日惊闻冯太师府上闹鬼了……” 未等王苘说完,他边上的郎中令直接一个踉跄,差点踩到地上的冯三爷。 刚死人就闹鬼了?太师府这是闹得哪一出? 众臣切切私语,皇帝更是脸都黑了。 “简直一派胡言!”丈人女婿异口同声。 偌大的大殿只剩抽气声,众臣看看地上扒着的冯三爷,再看看高高在上的宣文帝,还有那傻子般得意的御史中丞,都有些不知所措。 据说这个王苘还有琅琊王氏的旁支,再想想王家那位凤凰,真是鸾凤犬鸡,毫无可比。 “陛下,臣还未把话说完呢。”王苘面不改色,作揖道,“陛下、众同僚,不要误会了,据说只一场误会而已。” 哦! 众人呔了口气,误会你还拿出来吓人! “原是冯府的七姑娘抱恙而惹出的误会。” 地上的冯三爷动了动,“王大人,你倒底要说什么?” 听了半天,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王苘今天是铁了心要跟他们冯家过不去。 “冯大人莫急,臣只是好奇。”王苘说着双手作揖天状,正色道,“冯大司马乃是我大齐战功卓著的长乐郡公,乐安长公主更是先帝最看重的胞妹,今大司马为国为家连年征战边疆,而长公主早已仙逝多年,可这冯七姑娘身为他们的掌上明珠,为何抱恙了六丶七年冯府上下却都没人当回事儿……” “谁不当回事儿了,谁不当回事儿?你他妈是不是欠揍啊你!你这满口喷粪的王八羔子!”忍无可忍的冯三爷终于从地上暴起,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像拎小鸡一样腾空拎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当朝皇帝的眼皮底下。 眼看着这多嘴的王苘就要被孔武有力还气急败坏的冯三爷摔杯子一样摔地上时,几步之外的始平郡王终于看不下去,一个飞腿生生把王苘勾了过去。 宣文帝无语。 他这个胞弟是有多嫌弃才会拿腿去勾人? 明明双手都很空! 不行,这个是病,得治! 姜煜彦觉得他今天就不该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来上这个早朝,学小皇叔在家睡个懒觉不香吗? 这些污糟事怎么都落在他头上了? 接了“废后之死”这个烫头山芋也就罢,为何到最后连冯家的闺女是不是傻有没有破了相,这种滑稽的事情都要他去证实? 再说一个十二三的小丫头片子是不是傻有没有破相又跟朝堂何干呢? …… 被叫成小丫头片子的冯七此时也有点烦。 她的院子外面,突然多出了五个人影。 为首的是李氏身边的大丫鬟红珊,带着两个婆子,两个二等丫鬟,人手一个包裹的,在院门口东张西望。 显然还对前天闹鬼的事情心有余悸。 直到后来有人跳出来澄清说,那是傻了的冯七娘子在玩过家家,她们才敢又来了。 戚戚问她,什么是过家家,好玩吗? 冯七说,燕人从小骑马射箭,不玩这个。 若想玩可以自己去试试。 于是,掌心的云雀欢脱脱地飞了出去。 继而,就听见院外一阵人仰马翻。 鬼哭狼嚎之后,院落又回归到一片安静。 云雀飘悠悠地回到掌心,还很满意的呷了呷嘴。 …… 狼狈不堪的冯三爷刚回府,就被紫湘阁叫了过去。 居说冯太师差点又背过气去。今天殿堂上的事情,小冬已经知会过她。 除此之外,还有宫里那二堂姐的反应。 她也很好奇这个宣文帝的态度。 自己派到宠妃身边的侍卫,不明不白的死在自己废后的身边。 一下子两条人命没了。 他非但没有怀疑,反而火急火燎的跑去安慰妃子。 也真是难不得冯妙华的胆子越来越大,简直不把母家放在眼里。 令人疑惑的是,但看他登基这些年的行事,倒也不像个昏君。 怎么到女人这,就成了这幅得性? 贤良淑德的被废,狡诈妖冶的倒呵护有加,莫不是有毛病? 姜煜彦觉得,有病的是他。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扒墙头。 天上圆月弯弯,翻过墙头的心情却有点复杂。 自诩功夫还算不错,打了十几年架下来,连行武出身冯四冯五都不是他的对手,却在第一次翻他们家墙头的时候,被一只不知道从哪儿飞过来的鸟儿啄的无路可逃,最后还跟听到动静出来巡查的冯五撞了满怀。 冯家五公子的反应就更奇怪,开口居然不是问他大半夜为何会出现在太师府,而是问他没事干干嘛去招惹那只鸟! 明明是那个鸟儿招惹他的好不! 看着狼狈不堪的始平郡王,冯五还好心的领着他一起逃走了。 一直逃到他的青蘅院,那只鸟才算没追来。 冯五像做贼似的探出门去查看它飞远了没有时,姜煜彦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什么情况? 大齐身份最尊重的少年公子,堂堂平城四杰之二,被一只鸟啄的落荒而逃。再看冯五的表情显然是知道那只鸟的厉害,那是只啥鸟? 第十一章 传闻 冯穆觉得跟外人解释一只悄悄盘旋在他家十几年的怪鸟,是件费劲的事情。 因为他也不知道这只鸟是怎么来的,若一定要个时间,那大概就是十三年前他妹妹将要出生那会吧。 它像是戚戚养的,却从来没有跟戚戚一块出现过…… 现在应该是阿兕在养…… 唉,不想了,脑壳疼! 看着冯五面露难色,姜煜彦忽然想起一件传闻:都说冯穆怕鸟,曾经因为一只小小云雀吓得从马背上摔下来过。 还听说,俊朗不凡的冯五公子一旦看到天上有飞禽,哪怕是些燕燕雀雀,也会拔腿就跑。 简直有损他平日冷静持重的形象。 以前,他从来不屑。 原来,传闻是真的! 姜煜彦的脸上一阵精彩,却不想脖子一凉,平时称兄道弟的冯五公子,此时正握着剑,锃亮的剑锋不偏不倚洽好抵着他喉。 “始平郡王,你是在跟踪我吗?”冯穆挑眉,“可本公子想了一宿也没想明白,我一小小军中都尉,有什么值得您堂堂王爷亲自来的?” 我压根就没跟踪你的话,姜煜彦想想还是没说出口。 “前夜雨急,瑶光寺的后山出现一群可疑之人,第二天,废后之死就传开了。”面不改色的边说,边试着轻轻撩开剑锋。 “你明明知道,我三姐早己死了两天!”冯穆动怒道。 “是,你若不去,可能到现在都还没人发现。” “你们姜家根本就没把她当人!”冯穆又把剑抵向他喉,切齿道,“可怜她如何温婉贤良之人,竟然被折磨得不似人样,枉我长乐冯氏忠心耿耿……” “冯五,这是两码事。”姜煜彦提高声音,“后宫之事,无论是废后还是左昭仪、右昭仪,你我都鞭长莫及,况且后宫自有太皇太后主持大局。” 言下之意,整个后宫都是你们冯家的,抱怨我们姜氏就找错人了吧? “你一”冯穆语噫,手中的剑稍有滑落。 “倒是冯太师的态度,让小王有些意外。” 亲孙女都不认,你们长乐冯氏够狠啊,怪不得现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实在不厚道。 “祖父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冯穆像在解释,更像安慰自己。 “是么?”姜煜彦轻哼,骗鬼呢。 “那你今夜是来看我们冯家笑话的?” 冯穆不想再纠结于此,无论外人如何评价,都是他的至亲长辈,容不得他人置喙。 哪怕眼前之人,是他至交好友。 “看你妹……”话未说完,脖子又是一凉。 姜煜彦很不耐烦的白白眼,举着剑指来指去吓谁呢? 打小的穿开裆裤的交情,就不信冯穆真会扎自己一剑。 “御史中丞王苘你认识吧?”他问道,“就王肃那傻不拉几的远房侄儿。” “关他何事?”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人。 “小王也想问,八杆子打不着,他告你家闹鬼,还说你们冯家虐待你妹,你说这傻子图啥?”姜煜彦摊摊手。 “……”冯穆脸都黑了,虐待他妹。 他妹不跑出来吓人,己经谢天谢地了。 “那傻子怎么知道的?”脑海己然浮现出一人。 “说你妹脸跟脑袋都摔坏六、七年了,才想到请御医。” 果然。 姜煜彦瞅着他波澜不惊的脸,讶问:“还是真的?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他们还是不是好朋友了? 似乎忘了,就是刚刚冯穆才收起架在他脖子上的剑。 “小妹摔伤那会,正是老任城王丧期,举国哀悼之时北境柔然借机生事,后又有平原王余孽作乱。同时姑母文贤太后病重,祖父祖母心力交瘁,这事连家父都是一年后回来才知!”冯穆道,“何况女子伤了颜面又有什么好到处声张的?今日有人居然想借此生事,只怕就没安好心。” 冯太师跟博陵公主总共生有五个儿女,文贤太后是最他们第四的孩子,也是嫡长女,十三岁就嫁于先帝显宗,婚后只生了个女儿乐良公主,且很早就病逝了。 所以虽是嫡母,姜煜彦对她却印象不深,感情也远未及冯穆这个亲侄。 “明眼人一看就知,就是不明白这事跟废后一”姜煜彦看了他一眼,改口道,“跟你三堂姐之死有何干系?” “有人一心要我们太师府出丑,最主要的是三房出丑。”冯穆道。 冯三爷今日在大殿上的遭遇,只有冯府少数几位老爷跟嫡公子知晓。 冯府三房有什么值当人家这么处心积虑盯上的? 废后就算不死也己然废棋一枚,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冯三爷也拦不了谁的路。 但要说三房什么都拿不出手?还真不是。 二哥哥冯靖实为冯家嫡长子,其为人谦恭,做事严谨。 在家敬长扶幼是他们兄弟几个的楷模。 而且早早入仕,官运亨通,是冯府上上下下默认的未来继承人。 此外,三房还有一位人物。 冯穆沉着脸,又道:“我二堂姐盛宠。” “那个侍卫也是皇兄派给她的。” 姜煜彦摇摇头,女人果然是祸水。 他皇兄英明神武,堂堂大齐国君,怎么在这个女人面前就跟个二傻子似乎被人耍的团团转呢? 想想还是没媳妇好,等明个太后要是再提起李冲家的那个幺女,他就到虎贲营里躲他个十天半月。 “那日,本王好像看到了你三堂姐的婢女。”姜煜彦言归正传道。 “所以你还是跟踪我。”冯穆双手抱臂,“然后呢?” “然后,小王还看到一个人,身势挺拔,却是位女子。”姜煜彦也双手环胸,“但绝不像是你的相好,倒像个手下。” 冯穆轻笑,道:“你真瞧得起我,我的手下你谁没见过?还女子。” “那女子曾经与我交过手。”姜煜彦敛眉,“你也知道,我与小皇叔一直在追查玄甲营的下落……” “那不可能!” 未等他回说,冯穆抢先道:“绝不可能。” “阿穆,那是先帝的心血,开大齐国运的神兵铁甲!”姜煜彦有些激动,道,“曾经北击柔然,南下逐梁,为我大齐立下赫赫战功,却在我父皇驾崩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冯穆错愕,道:“先皇的玄甲营,怎么可能?” “那个秋儿,她现身在何处?” 第十二章 后果 秋儿打了一个喷嚏后,有些惧怕的抬头看了一下。 对桌的人儿也在看她,关切地问道:“你好些了吗?” 淋雨之后,秋儿就起了高热。 起先是一直打颤,浑身肌肉酸疼得爬都爬不起来。 后来服了药才慢慢退烧。 “早就好的差不多了。”秋儿有些心喜,又有些惆怅的说,“想不到你还会治病。” 经过这两天的相处,她渐渐地发现眼前这个自称是小冬的人,一直在极力的想让她适应自己。 黑衣冷面,除了声音是女子,秋儿实在看不出来,哪一点跟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瘦小身影有什么相似之处。 但她居然一口咬定,她就是小冬。 想起可怜的妹妹小冬,秋儿眼泪又不由自主的滑了下来。 对桌的人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膝盖还疼吗?” 秋儿慌忙去拭泪,道:“不疼,早就不疼了。” 那人伸出手一刹,又急忙缩了回去。 秋儿却注意到了她的手,失落道:“我妹妹的手背上有块疤。” 那是小时候被人生生用铁叉烫上去的。 那人讪讪道:“都是小时候贪嘴,还连累了姐姐。” 秋儿闻言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再也止不住大哭了起来,哽咽道:“如果不是饿得实在难受极了,她是绝对不会去拿人家馒头的,可她拿来就给了我吃,自己就扳了一点点……” 那时候,她们不明白为什么父母死后,那些族伯叔父们非但没有好好对她们,还霸占了她们的家,最后连吃的都不给她们了。 妹妹饿极了去拿,他们就拿烧红的铁叉扎她的手,说她是小偷,到底谁是小偷? 她们被买到太师府的时候,妹妹的手已经烂出好大一块疤。 冯府责任买伢人的管事就是因为嫌弃她手上有疤,才把她分到了长房那个摔傻了的七娘子那里当烧水丫头,后来还死在了那里—— 对桌的人,她的手修长有力,手心还起了层茧,却没有疤。 那人也在看自己的手,轻声说:“娘子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我去办,手上有个疤会被人认出来。” 娘子要给她去疤的时候,她就有点担心以后姐姐会认不出她,所以她还跪了一夜愣是不愿意去。 后来,娘子问她:“你恨那些霸占了你家,烫伤了你,还把你买了的人吗?” 她点点头。 娘子又问:“那你想杀了他们吗?” 她错愕的抬头,望着还没有她高的女童。 女童脸上也有一道比她手上还长的伤疤,眼底波澜不惊,仿佛刚刚问的是一句很平时的话般。 “我杀不了他们。”许久她才回答。 “那我要你学会杀人呢?”记忆里女童的声音已经久远,可她后面的话,至今深刻在她骨子里,“小冬,你要记住,有时候学会杀人不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 “还……还能去掉?”秋儿有些语无伦次,急忙抓起她的手上下查看,一叠声道,“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烫得那么深,也能去掉吗?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没有明显的疤痕,但若仔仔细细地看,还是能看出一点白印的。 白印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是小冬当初烫疤的所在,中手与无名指之间。 望着这点白印,秋儿惊愣得捂着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小冬解释道:“我运气好,遇到个神医。” 娘子身边有很多奇人异事,一时半会说不清。 “神医能去这样子的疤?” 秋儿更傻了,她知道长房的七娘子之所以在府上不受重视,就是因为六、七年前摔伤了脸跟脑袋。 如今,她知道了七娘子并不是真的傻,而脸上的疤…… 秋儿再一次捂紧了嘴巴。 难怪她家三娘子临终的时候会那样说。 原来她家娘子不是病得糊涂了,而是早就知晓了七娘子的厉害。 既然小冬手上的疤能去,那么—— “那七娘子脸上的疤呢?” 秋儿隐约记得府上的下人们曾经私下议论七娘子的容貌。 都说七娘子小时候长得玉雪可爱,是个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漂亮的女娇娃。 倘若没有伤了脸,肯定是阖府最好看的小娘子。 “娘子觉得这样子很好。”小冬道。 娘子曾说:人学会了杀人,却不一定就会去害人。可如果一个人的美貌达到人人艳羡的地步,就一定会遭惹祸端。 所以,娘子觉得,她这样子很好。 事实也何尝不是呢? 三娘子曾经也是府上最好看的,可后来呢? 秋儿闻言立刻也想到了她的主子,恍然道:“原来如此,倘若摔伤脸的是我家娘子,她就一定不会死得这么惨。” 说着又是泫然欲泣,问:“娘子说过,七娘子欠她一个恩情,那你家娘子会替她讨回公道的吧?” “……”小冬默了默。 本以为姐姐认回自己后,肯定会高兴得抱着她,哭它个三天三夜的。 现在姐姐双手紧拉着她的衣袖,可问出的话来怎么有些让人惆怅呢? “小冬,你知道吗?是二娘子冯妙华,是她害死了我家娘子。你带我出去,我要回太师府,我要告诉三夫人,我要告诉老太君!” “回了太师府之后呢?姐姐觉得你还有命出来吗?”小冬反问。 “我死不足惜……” “姐姐,三娘子是不是说过让你跟我走?” “娘子……”秋儿的心有些乱,娘子临终时说过的,可是—— “那是因为她知道凭你之力,告不了任何人,只会把自己搭进去。” 好歹也曾经见过世面,秋儿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后果。 但是,她不能让她家娘子死的不明不白。 还有,她知道冯妙华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知道怎么告她。”她说。 “没有用,不会有人相信的。”小冬道。 “我亲眼看到冯妙华她一她做了丑事,而且,那个人就在宫里。” “我跟他交过手。”小冬道,“绝对不是普通人。” 秋儿错愕,道:“你也知道?”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小冬答,“包括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第十三章 变故 戚戚今日安静得反常,连平时最爱的花生米都没有动。 整个人儿无精打采地斜趴在那张紫檀木软榻上,托着鼓鼓的腮帮,一会冥思着一会又频频往这边瞅。 灵动的眸子,就像两颗褐色的猫眼石。 冯七假装没发现,一下午都端着看书,没去理她。 终于,她忍不住了,“阿兕。” 冯七揭了揭眼皮,相似的眼眉下,一双眼睛幽如深潭。 浑身散发着与稚嫩脸庞完全不相称的沉稳。 那是戚戚怎么也模仿不出的气韵。 “阿兕,你这样一天天的闷在这一方院子里,不觉得无趣吗?” “不觉得。” 人生本无趣。 至有记忆开始,从大燕公主变成一缕孤魂,再转世为冯氏女。 许是在这世上呆得太久,都快忘了什么才能让她觉得有趣。 “如果,我是讲如果有一天你大仇得报后,会干些什么呢?”戚戚表露出从来没有过的担忧。 冯七一怔。 大仇得报之后干什么?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师尊说过吗?”她问。 “师尊有同意你报仇过吗?”戚戚托着腮帮子,气鼓鼓的反问。 “他也没说不同意。” 不然也不会教她做灯,又教她如何用灯。 七日之后,又有枉死之魂要收。 还差四个。 那个害她全族上千性命的北秦人,只要一想到明明他也己经转世为人,却不知道他成了谁、身在何处的滋味,有如无数蚊蚁在啜她的血般难受。 报仇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之后的事情她不想也不愿考虑。 大齐帝都平城位于桑干河流域,北背大漠,俯瞰中原。 慕容淳曾多次征伐此地,均功败垂成,想来也是大燕的气数将尽所至。 后来姜氏推翻强盛的北秦王朝,建立大齐,至今已有几十年。 大齐太祖皇帝选在此地“营宫室,建宗庙,立社稷”。大兴宫殿苑囿、楼台观堂,城北城西各引如浑、川水入城,使大街西岸有潺潺水流,游鱼嬉戏,杂树交荫。 之后,其子恭宗又在五百里内缮修,规立外城,分里坊。 短短数十年间,就将这座平平无奇的县城扩建成清新雅致、花团锦簇而不失巍峨的强国中心。 大齐兵强马壮,国力已如日中天。 在任的宣文帝才藻富赡,野心勃勃。 大司马冯楚诞南征已有数月,近日终于捷报频频,想来就要班师回朝。 可就在昨夜,皇城出大事了。 先是司天监夜观星象,发现太微星旁隐有荧惑星作乱,后又有人擅闯明堂,动了辟通璧。 宣文帝与太皇太后震怒,满朝文武早早守在大殿之内,连闭门多日的冯太师也不例外。 一时间,天子众臣皆惶惶了半月。 宫中隐隐又传出左昭仪冯妙华抱病,已卧床多日的消息。 为此,冯府老太君先后两次派二夫人穆氏跟冯四娘子母女,还有秦嬷嬷一起进宫看望。 第二次去的时候,四娘子冯会华便没有再回来。 此后,宣文帝的后宫又多了一位右昭仪。 前后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什么废后之死另有隐情这种小事,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掩没在春日花团锦簇的时光里,再也无人提起。 冯七想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仿佛有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一下子就将她之前所有的布局扰乱。 一日,春光明媚。 “戚戚,我们出去走走吧。” 云雀没听见似的,继续啄着玉碗里几粒花生碎,过了许久,才呷呷嘴,疑惑地歪过脑袋来。 它听到了啥? 云雀眨巴着灵动的小眼盯她。 “我们出去走走。” 话音刚落。 就听“呼啦”一声,云雀扑腾着翅膀欢跃的飞了出去。 …… 门房骇了一跳。 青天白日的,莫不是见了鬼。 看身形疑似少女,白衣白袍,就这么陡然间的出现在他跟前,连脚步声都没有。 着实吓人。 “这……这……谁呀?”他快哭了,结结巴巴地问。 “我要出门。”声音软糯而清悠。 “您……您是?”门房揉揉眼,还是没认出来。 直到那少女把脸侧了过来,一条扭曲的伤疤,将一张玲珑标致的脸庞破坏得干净。 门房睁大眼睛,“七……七娘子?!” “我要出门。”少女又重复了一遍。 门房惊魂甫定,诺诺地就去开门,下一刻又怔住了。 差点忘了:“七……七娘子,小的得……得先去禀告管事。” 说着,也不等少女应答,跌跌跌撞撞的跑了。 那头,听着门房拧拧巴巴说了半天,管事拧起眉头,什么跟什么? “七……七娘子,在门……门口。”门房一急就结巴。 好在管事算是听明白了:七娘子在门口。 “多大的事呀,慌慌张张……咝”不对呀,“长房的那个七娘子?” 门房忙点头。 “摔坏了脸跟脑袋的那个?” 门房又快哭了,脸上那么大一条疤的,还能有谁? 管事纳闷的往大门口方向一路小跑。 远远望见一娇小身影,乌发如瀑衣袍惨白,乍一看碜人的紧。 妈呀! 脚下一个踉跄,跟门房两人摔了个鼻青脸肿。 没等门房反应过来,管事蹬的爬起来,一溜烟的跑:“你守着,我去禀告老太君!” “什么事还要禀告老太君?” 迎面走来两位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君,其中一个着蓝灰色衣裳的,正是长房五少爷冯穆。 他见管事如此慌张,有些不悦的问道。 “五少爷!”管事如获救星,手指着门口,激动也结巴起来,“那…那边,七……七娘子。” “……”冯穆脸上结了冰般。 顺着管事手指的方向,他看见了似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那是阿兕头一次在青天白日下,走出她的院子。 少女听到声音,侧面看过来。 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无瑕的脸庞上,虽不施粉黛亦晶莹剔透。 一只云雀欢腾的绕着她上下翻飞了会,挥一挥翅膀落在其雪白的肩膀上。 少女低头看了看它,嘴角微微上扬,眉目如画般舒展开来。 什么是明眸剪水玉为肌? 这应该就是吧。 冯穆身边的紫衣少年怔怔的望着眼前的少女,脑袋嗡嗡的,思绪一片空白。 “那是谁?”怎么从来也没有见过。 “七……七娘子。”门房诺诺答复。 “始平郡王,本公子就不送了。” 冯穆见姜煜彦花痴一样的看着自家妹子,恨不能一脚蹬在他脸上。 我说呢,没事怎天天往我家跑。 第十四章 清醒 姜煜彦浑浑噩噩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莫名其妙的,跟着冯穆和他那个从来没有见的妹妹,走到了冯老太君的紫湘阁。 内堂,冯太老君还未到。 她身边的女宫秦嬷嬷,笑盈盈地给他行礼: “什么风把郡王给吹来了,老太君一会见到您呀,可不知道要多高兴呢!” 说着,一个眼风给身边的大丫鬟素娟,那丫鬟心领神会的出去了。 不一会儿,冯老太君便在这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祖母。” “老太君。” 姜煜彦几乎跟冯穆一块儿行礼。 冯老太君慈眉笑眼:“好好,一年不见,郡王长高了。” 冯穆一脸嫌弃的睇了他一眼。 姜煜彦厚着脸皮陪笑。 不一会儿,冯府二房穆氏,三房冯妙华生母常姨娘,跟这几房的小辈们都过来了。 堂内笑声渐起,一直默默无声地冯七,不何时宜的站了出来。 “我要出去走走。” 一时间,堂内鸦雀无声。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白衣白袍的少女身上。 站在左侧的常姨娘一脸惊愕,待瞥见她右脸上明显的一条疤痕时,才算松了口气。 穆氏的神情有些莫名,但很快就笑着去握冯七的手,柔声道: “这孩子,莫不是,病真的好了?” 正值暖春,屋内更是暖哄哄。 冯老太君从罗汉床上的站起来。 目光切切,向她招了招手,“好孩子,来,到祖母这儿来。” 冯七有些好笑,这个自称是她祖母的博陵公主,她早在几十年前就见过了。 就在当年,囚笼般的北秦皇宫内。 当年的北秦国富兵强,比今日的大齐,有过之而无不及。 北秦国君符文玉子承父业励精图治,一统北方,后又开疆辟域,入主中原。 就是那个北秦国君。 冯七捏紧拳头想,祖父当年称赞他:“此儿姿貌瓖伟,质性过人,非常相也。” 并有心将她许配的时候,一定做梦也想不到,那人后来会如何丧心病狂的,对待他们慕容家的子孙吧? 九年间,她努力的不让自己生下仇人的后代,因些而伤了身。最后一次落胎时,那个北秦人很伤心,他以为她也会跟他一样伤心。 于是,就让自己的部下抱来一个刚出生数月的女婴,试图安慰她,逗她开怀。 而那个女婴,就是眼前的冯老太君。 那时,那个北秦人也不会想到,后来会是这个女婴的祖父,接手了他的江山吧? 真是,天意弄人。 原本都能当她女儿的,最后成了她的祖母。 冯老太君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孙女。 太遗憾了。 如何不是脸上这条丑陋的伤疤,那一定是孙女中长相最好的。 可惜。 “好孩子,你可知道我是你谁?”她一脸疼惜的问道。 一旁,没眼色的常姨娘正要开口,被秦嬷嬷一个眼刀括来,又怯怯的缩了回去。 “我似乎做一个很长的梦,梦醒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冯七的声音软糯悦耳,她抬起茫然的泪眸,楚楚可怜道,“您是我的长辈吗?” 冯穆无语的闭了闭眼:得,装得跟小白兔似的,你就给我演吧。 冯府的众人可听不见冯穆心里的想法,他们只震惊于傻了六、七年的冯七娘子这会似乎真的好了! 穆氏心下一愣,眼眶便闪出泪花:“看样子,咱们七娘子是真的好转了。” “祖母。”冯七乖巧地屈了屈身。 堂内,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老太君,您瞧,侍御医师果然没有打诳语!”秦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朗声道,“真是太好了,七娘子终于清醒了。” 一时间,众人喜极而泣。 “我的乖孙女!”冯老太君一把将冯七拥入怀中,喃喃道,“好孩子,祖母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原以为呀,我这把老骨头是再也听不到你喊祖母了。” 这位老太君俨然是将一个多月前,自己连七姑娘是谁生的,都记不清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出半日,冯七娘子恢复心智的消息的事情,就传遍了整条杏子巷。 这厢,大夫人李氏今日一早便心情愉悦的,回了巷尾的尚书府。 一边为她最小的胞妹李媛挑选胭脂水粉,一边不停的叮嘱道:“明日见了太皇太后一定要懂事,不可失了礼数,还有,不可任性,知道了吗?” “好了,我知道啦。”李媛托下巴不耐烦道,“大姐姐,你怎么变得比母亲还啰嗦。” 李媛刚过十六,正值人比花娇的年岁。 又是家中幺女,自然从小就娇生惯养的。 “我就怕你不知天高地厚,到时候惹得太皇太后不喜,这件事,便没人帮你了。” 说来,这李氏虽娇蛮,对待妹妹倒也是真心爱护。 “怕什么,我们李家姐妹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大不了我学大姐姐当年。”李媛眨眨眼,没心没肺的说道,“虽然大姐夫中途娶了别人,但最后不还是娶了你。” “别提你大姐夫了。”李氏忿忿道,“到最后还不是一样,喜新厌旧。” “姐姐。”李媛不解,“怎么,那个青珞还敢惹您生气?” 李氏唉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就见自己的大丫鬟绿珊急匆匆的走来。 “大夫人,老太君托口信来,让您即刻回府。” “出什么事了?”李氏心下一紧,霍的起身,“难道是大司马……” “不是不是,是好事。”怕李氏想歪了,绿珊忙澄清,“是七娘子她,府上传来话说,七娘子的病好了,让您马上回去。” “什么病好了?”李氏想了一会,才算明白过来,吃惊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丫头病好了?不傻了?” “傻子还能自己好了?”李媛听得忍不住插口问道。 绿珊点点头,“据说是真的,二房三房的人都去了,还有,说今日来了贵客,始平郡王也在。” “谁?”李媛跳了起来,继而又兴高采烈的问,“始平郡王也来了?” 说着,也不等自家姐姐,蹬蹬地就跑。 “傻子还能好了?”李氏此时心慌意乱,顾不得自家妹妹去哪,“怎么可能呢,那王御医明明说过,这痴病不可能治好的。” “府上说,是七娘子自己说好了。” 第十五章 继母 李氏一路都有些失魂落魄。 那个傻子好了? 怎么可能,都傻了六七年了。 事情刚出的时候,她也惴惴不安了一阵,生怕她做的事情会败露。 可后来一直风平浪静,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般。 她与冯楚诞继续郎情妾意,她生的一双儿女乖巧又懂事。 她上敬公婆,妯娌间么,面子上也过得去。 对先头生的那个嫡子,她也有心做得面面俱到,至少没人说个不字。 就是这个傻子,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原本她是不想跟一个五丶六的小童,斤斤计较的。 可那个丫头片子,实在太招人恨了。 她嫁给冯楚诞的时候,其实身上几经有了。 这在冯府的明眼人看来,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七个月后她生下一对龙凤,阖府上下一片喜庆。 外人都只当她是因为怀了双生子,身子骨太重而早产。 并没有人怀疑什么。 原本,她也以为这事能圆满的揭过去。 可那时才刚刚二岁多点的,由乳娘抱着,才肯出来的小贱人。 就在她一双儿女的满月夜宴上,指着襁褓中的两个婴儿,奶声奶气地问了句: “为什么继母生了两个,二婶婶只生了一个,弟弟妹妹生下来,却比八弟弟还要大很多?” 她口中的八弟弟,是二房穆氏刚刚产下的幼子冯维,出生的时候六斤三两,并不算轻。 常理来说,早产的婴孩不太可能比足月生的大,更别说是双生子了。 此言一出,诺大的宴席厅里,安静了一刹后,隐约地传来一阵“哗”的感慨声。 宾客们面面相觑之后,有切切私语,有掩面而笑。 长乐冯氏在当时,己不仅是宠贵益隆的大齐后族,文明太皇太后娘家。 公爹冯太师权倾朝野,婆母跟先头死了的长媳,皆是皇族公主。 在场的宾客,不是大齐宗亲皇族,就是像瑯琊王氏、河清崔氏,这么拥有百年名望的仕族大家。 再不济,也是个朝堂五品以上的官。 而她,虽然也是二品大臣之女,却只有一个续弦。 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小娃娃揭了个底朝天,李氏那时整个人都僵了。 她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般羞辱。 更可恨的是,有个愣头青言官站起来,当场就要辞行。 弄得公爹冯太府面子上挂不住,推说身体不适,连长辈抱孙,这个满月礼都没有履行。 李氏委屈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但内心的那股傲气,硬逼着她只能忍住,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散席的时候,她的婆母冯老太君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她。 那眼神里的东西,足以令个性骄傲的她,记一辈子。 她想解释,她不是个轻佻的人。 她跟冯楚诞两情相悦,是皇家硬要把乐安长公主塞给他的。 可这话不能说,她也不敢说。 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那之后,她就暗暗发愿,绝不会轻饶了那个小丫头片子。 虽然冯楚诞还有一如既往的对她好,但因为这件事,她己然成了帝都一笑柄。 到冯府的头三年,都过得不是滋味。 连带着,她的一双儿女,也吃了不少暗亏。 偏偏,先头生的那对小兔崽子,还处处压她的儿女一头。 那个嫡长子冯穆,早慧而端正。 谁能想象才八年多的孩子,不但能习字作诗,能骑射,能舞剑不说,小小年纪竟然连为人处事,都能滴水不漏。 有他珠玉在前,衬得她的颢哥儿呆呆愣愣,还嚷着要学哥哥的像。 再说那个丫头片子。 不仅冯府嘴碎的下人们,私下敢拿来跟自己的小八比。 连那些勋贵夫人都时常说笑,说什么,冯家小七儿有多么多么好看;又说什么,到底是乐安长公主的女儿,长相是多么多么的肖母。 这明摆是打她脸呢! 更可恨的是,这死丫头片子的身边的乳娘,都居然敢当着她的面,数落小八长得丑。 呸! 她的小八儿只是没长开,哪里丑了? 李氏一路忿忿,回忆着前程过往。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太师府外。 而她的乳娘吴妈妈,己经在大门外等侯多时。 一见到她人,便匆匆迎上来,焦急道:“娘子可算回来了,老太君那己经派人来催了两次,奴婢不敢怠慢,只得先出来看看。” “妈妈。”李氏压低声音,“那丫头果真好了?” 吴妈妈也忧心忡忡,“奴婢也只是听到风声,并没有见到人。” “那她这—会,还在老太君的紫湘阁吗?”李氏四下环顾后,确定无人后,又道,“她没有没对老太君说起什么?” 吴妈妈心领神会,“应该没有,听素娟姑娘的口气,老太君还挺欢喜的。” 李氏松了口气。 若是这样就再好不过,至少她还有应对的时间。 主仆二人刚走到紫湘阁外的大理石径上。 就见一白衣白袍,右脸顶着好长一条疤痕的少女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五少爷冯穆,还有始平郡王姜煜彦。 而李媛则领着她的小八儿,有说有笑的再跟他们打照面。 李氏的注意力全在那个陌生的,脸上有疤的少女身上。 脑袋好了,不代表脸也能好。 李氏舒出一口浊气,心下暗喜。 有的东西,是永远也还原不了的。 就像这张脸蛋,如果没有这条疤,怕称得上绝色了。 老太君见了一定很惋惜吧? 李氏满意得想,脸上一派亲切: “令华!好孩子,你可算是好了。” “母亲!” 她家小八冯季华才十一岁,最是天真无邪的年纪。 她见到自己母亲往这边走来,便撒腿跑了过去。 李氏安抚了女儿,径直走到冯七面前,一把拉过她的手,泪眼婆娑道: “好孩子,我听吴妈妈说了,便急着赶了回来,来,让母亲看看,你当真好了吗?” 冯七面无表情的望着她。 “好孩子,你还记得母亲吗?” 李氏长相明艳,性情高傲。 常常一幅目中无人的样子,突然间这样和蔼,非但没有让人和亲,反而觉得很假。 冯穆扬了扬眉,真正会做戏的角,上场了。 “我跟阿穆的母亲,早就在十二年前就死了。” 冯七勾了勾嘴角,用只能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李大夫人,我奉劝你一句,别作戏,我,不吃你那套!” 李氏愕然:“你!……” 继而意识到什么,转眼便笑开颜:“你才好,不急,我们慢慢来。” 第十六章 说亲 冯家七娘恢复心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宫里。 太皇太后倒是有见见的打算,但因为应傅姆的一句话,又作罢了。 也是,何必节外生枝。 乐安长公主毕竟不是她亲生的,说到底都是娘家的事情,自是由她家嫂子去操心。 如今,她最中意的冯四已然入宫,那个会闹腾的冯二,近来也识趣。 再过几个月,高贵人就要生产。 皇室血脉延续,后宫祥和繁荣,才是眼下最首要的事。 除此之外,她还有件好事要促成。她的另一个孙儿,先帝第六子始平郡王,眼看着就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对象她都想到了,便是李冲家的那个小女儿。 尚书令李冲是她一手扶持的朝臣,亦是她执政时期的左膀右臂,他的几个女儿长相也标致。 俗话说得是好,娶妻娶德不娶色。 但如果娶回来的不如意,终究是过不好的。 乐安与冯诞如此,皇帝跟冯三亦如此。 况且,彦儿再能干也只是个王爷,她也从来没想过要他娶谁谁,只要他自个乐呵,娶谁都行! 她娘家己经没了人选,就不如退而求其次。 好歹,李冲忠心耿耿,这个实惠就让给他吧。 接下来,就等那两个孩子,自个相看相看,若是对眼了,估计今年就能完婚。 可有一点,她着实不解。 这个小孙儿,似乎比他的长辈兄长们都要晚熟。 虽年过十六,但在儿女之事上,似乎尚未开窍。 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一个人挺好,不想娶媳妇。 说的什么混账话,他皇祖父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满地跑了。 为此,她没少招他过来,耳提面令一通,大概的意思是:再不成亲,满大齐的好姑娘都让人家捡去了! 这小子表面是诺诺了,背地里估计还没当回事。 这不,每每都说好了日子,他却次次称病不来。 哼,打小壮实得跟小牛犊子似的,骗谁呢? 昨日,她派符常侍去郡王府看看,这娃这段日子到底是在忙啥呢? 哪知,连着两天都扑了个空。 最后符常侍苦着脸回来,说: “娘娘,您可得管管吧,奴婢昨个等到天黑也不见郡王回来,就想今天一早再去。 可等奴婢一早去的时候,郡王又出门了! 这天还没亮呢,太皇太后啊,您说说,这郡王小小年纪,就这么起早贪黑的,是干啥哟?” 太皇太后诧异:“你还是没逮到人?” “我的太皇太后呀,还逮到人呢,郡王府上的瑾晶姐说,郡王近几日,好像魂都飞了。” 符常侍是宫中老人,伺候太皇太后已有数十年,可以说是她身边最信任的宦官。 他是看着这些个皇子皇孙长大的,对他们也是真心爱护。 “魂都飞了?”太皇太后一愣,继而又问,“那瑾晶有说,彦儿最近到底都去哪儿了?” “您家!”符常侍脱口而出后,又觉得不对,低声嘀咕道,“天天去太师府呢。” “嗐,我当是哪呢。” 太皇太后闻言,登时松了口气,笑嗔道: “老东西,你比哀家还糊涂了不成,这是又找穆儿比划去了呗,你难道还不清楚他,估计呀,是最近难得吃了败仗,不甘心!” 齐人尚武,皇族姜家的儿郎个个都是武中高手,难得遇到个对手,切磋讨教也很正常。 “娘娘,奴婢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瑾晶姐问我‘你什么时候见郡王去找冯五公子打架,还要挑个新衣裳穿了再去的?’ ”符常侍道。 “……” 孙子大了可能更好面子了吧,太皇太后自我安慰地想。 “奴婢想了想,说‘可能是郡王长大了,要面子?’。” 果然是主仆。 “瑾晶点点头说,‘是长大了,都知道熏个香再出门了。’!” 符常侍有样学样的,捏着本就尖细的嗓子,模仿着始平郡王身边女官瑾晶姑姑的话,继续说。 太皇太后讪讪,这好像是不太像彦儿的风格—— 可男儿熏个香怎么啦,那些南梁男子还涂脂抹粉呢。 还没等她心情平伏—— “还有‘临出门的时候,还跟个小娘子似的,对着铜镜照半天呢。’ 瑾晶姐气呼呼地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郡王是去相郎君呢!’ 太皇太后,您听听,这,这哪还像在说咱玉树兰芝般的郡王呀?” 简单像是在说哪个思春的二傻子呢! 当然,这句话不敢出口。 太皇太后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她的孙儿,莫不是真傻了? 想想坐不住了,喊道:“去叫人备驾,哀家倒要去看看,我那孙儿到底在干嘛?” “娘娘,您也别急,听奴婢把话说完,后来瑾晶姐又说了。” 符常侍忙拉着她道,“起先吧,她也以为郡王傻了呢,但就是昨夜,瑾晶姐说,她算悟出门道来了,原本,是咱郡王有心上人了!” 太皇太后竖起了耳朵,迫不及待问: “怎么看出来的?是哪家的小娘子?” 符常侍大喘了口气,道;“郡王神神秘秘的,支吾了半天问瑾晶姐,小姑娘家是不是都不喜欢出门,还问府上没有没能去疤的灵药。” 太皇太后听到“小姑娘”三个字,顿时,松了一口气。 好在不是发了疯就行。 可再听听后面那句,又觉得哪里不对了。 谁家千金会受伤到,要他来寻药去疤的地步呀? 这是正常的大家闺秀会发生的事吗? “你说彦儿是天天往冯小五那跑?”她问。 “那肯定,瑾晶姐说,她亲自跟踪过郡王。奴婢不放心,让我的亲信一路尾随,确定他就只去了太师府。”符常侍信誓旦旦的说。 太皇太后却面色凝重起来,“我彦儿居然没发现你们跟他一路?” 符常侍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呀,这不像始平郡王的风格。 他是谁?我大齐虎贲军统帅,出了名的武艺高强,除了冯穆,连小任城王都不是对手。 “娘娘。”他也慌了,“咱郡王是看上谁家小娘子了?” “你明个派人去太师府,打听打听,看看那穆哥儿房里,有没有特别出众的丫鬟什么的。” “哎哎。” 符常侍正要动身,回头又被她叫住:“记得,一定要小心,不可引人怀疑,更不可打草惊蛇!” 她是想过娶谁都一样,但要是娶个祸害回来,就不一样了。 堂堂皇家子孙,媳妇还是要看准的。 第十七章 暗卫 翌日,晌午。 冯穆抬头望了望日头,第一次觉得,他的青蘅院可能风水太旺了。 不但皇帝的亲弟——始平郡王跟吃错药似的,死皮赖脸,天天来。 连大内第一女高手云际,都出现在他的青蘅院里。 算上昨晚,在房顶上冻了一夜的,不知是叫破浪还是叫乘风的那位。 好家伙,暗卫营四大高手,来了一半。 昨日出门之时,常常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戚戚,小声提醒他说: “阿穆,小心点儿,你被人盯上了,还有,你屋里的那个云秀,被人调包了。” 他嗤之以鼻,信了鬼呢。 但是。 当他睡至三更,隐隐约约地,总感觉到屋顶上有细微的脚步声。 便睡意全无了。 接着,又似乎没了动静。 不清楚来人底细,欲意何为,他也懒得理会。 继续佯装未醒。 大约又过了个把时辰,院外,徒然又响起一阵鸟鸣。 待他飞身跃上屋顶,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却见戚戚正悠闲的蹲坐在屋顶上,手里还晃着一个腰牌。 月光朦胧。 那少女嫣然一笑,声音有如能穿透时空般:“阿穆,你看,我没骗你吧。” 望着这个面容与小妹相似,性格却天壤之别的诡异婢女。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 端详着手中这块乌黑的腰牌,冯穆顿觉烫头。 玄铁铸造,刻着“乘风破浪”四个小字。 乍看之下,或许还觉得很普通,可他毕竟出生在权利鼎盛的长乐冯氏,知道许多常人前所未闻的大内密事。 这块玄铁腰牌,出自大齐重部暗卫营。 大齐开国已近七十栽,任城王一脉在朝中地位之所以能仅次于帝王。 不仅仅是因为老任城王战功卓著,是大齐战神。 更重要的,是他曾经一度同时执掌大齐两大重部——暗卫营与虎贲军。 十二年前,平叛太原王之乱时,已退位成太上皇的显祖御驾亲征,其手下威震天下的玄甲营倾巢而出。凯旋途中却突然暴毙,帝王之师玄甲营,下落不明。 为避嫌,老任城王自动放弃虎贲军的执掌权。 如今,传到小任城王姜澄手里的,虽然只剩责任监察朝臣,侦缉延杖,对外军政情报的暗卫营,但实力依旧不容小视。 暗卫营四大高手乘风破浪,云际沧海,都是正三品的官阶。 扪心自问,自己一个从五品禁军都尉,有什么东西值得人家如此费心? 是小任城王吃饱了太撑,想要探一探太师府的老底? 还是跟三堂姐过世那会,始平郡王口中所说的,遇到疑似玄甲营踪迹的事情有关? 冯穆思虑半天,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那个暗卫营四大高手中唯一的女子云际,此时,正装扮成他院里二等丫鬟云秀的模样。 每日在他更衣起居后,开始在房间里给他收拾衣物整理被窝。 江湖流传,云际易容术了得。 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论模样,看不出半点破绽。 奈何杀人是行家,伺候起人来实在没有天赋。 冯穆看看身上皱巴巴的行头,这确定是熨烫过的? 再看看那床被子,叠得实在跟整齐无关呐! 冯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了三天。 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说,云大人,王爷想要什么东西,您可以直接跟下官说呀,非让您一天天的伺候着下官,还给本熨衣叠被的,您叫下官如此消受能起呢?” 关键是被子还叠得那么丑,叫他晚上怎么钻得进去呀。 冯穆一口一个下官的,直接挑明对方身份。 被揭穿身份,云际既没有适口否认,也没有慌忙遁走或要跟他动手的意思。 反而干脆把假皮囊一揭,拱手行礼道:“是在下技不如人,小看了冯五公子,得罪了。” “岂敢。”冯穆拱手回敬,“说吧,您天天在我房里摸来摸去的,这是在找啥?” “冯五公子说笑了。” 云际面容英气,身资挺拨。 让冯穆牟然想起冯七的那个婢女小冬,这两人倒是气质相当。 交起手来,不知道谁更胜一筹? 扯远了。 冯穆收回思绪:“说笑?难不成云大人觉得,下官比任城王更适合当您主子,心甘情愿的给下官当丫鬟来了?” 云际笑而不语。 冯穆睨了她一眼:“云大人?” “五公子,您也清楚暗卫营有暗卫营的规矩,且,不受朝廷管控。”言 外之意,除了天皇老子,其他人都管不着。 见冯穆若有所思,又道,“在下出来也有些时日,也该回去给王爷复命了,五公子,告辞。” 说完,转身就要准备离开。 被冯穆一把钳制了去路。 “暗卫营行事,什么变得如此不讲章程了?”冯穆不屑道。 云际看似被反手制服,面上却一派淡定:“王爷交待过,若是在下身份被五公子识破,就算任务完成,回去复命就可。” 冯穆一怔。 什么乱七八糟? “王爷对在下倒是信任,就不怕本公子顺手把你给杀了?” “王爷自然知道五公子虽功夫了得,但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主。” 讲白了,就是你们长乐冯氏再牛,也不敢随便杀皇家的狗……哦,人。 冯穆气极,又无可奈何。 两人正僵持着,房门突然敞开。 “阿穆,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晚,还不起——”始平郡王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光天化日的,他看到了啥? 房门紧闭,其内一男一女环手而抱,姿态——暧昧。 现在,居然还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你们——” 始平郡王很尴尬,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会见到如此劲暴的场面,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近来,他往太师府走得勤。 一看那女子身上的衣裳,就知是青蘅院的二等婢女。 心下暗叹,想不到冯穆还是这样的人,平时一幅道貌岸然的,真看不出来。 “有伤风化”四个字没出口,却都写到脸上了:“咳咳。” 咳了声掩饰尴尬后,始平郡王正色道,“实在抱歉,小王来的不是时候,呃,先告辞了……” 环抱着的两人:“……” 第十八章 丢人了 始平郡王红着脸转身才走了几步,就听见房内传来一阵像是拳脚相向的,类似打斗声。 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头查看。 只觉背后生风般“嘣”地一声,房间的门轰然倒地,扬起一阵尘土。 他刚转过头去查看,冷不丁地,差点被一条穿着绣鞋的长腿踢到脸上。 好在他也是习武出身,很快反应过来,一个闪身避开之后,像梦醒了般,“阿穆,怎么回事,这女的谁呀?” 这身手,哪可能是冯府婢女! “你自个问她。”冯穆边出招,边回头道。 两个大男人打一女人,似乎不厚道呀。 始平郡王犹豫了片刻,见那女子武功居然在冯穆面前都不落下风,己然吊足了胃口,跃跃欲试。 那云际一看不对,深知以她的实力要对付他们两人必然会陷入泥潭般,脱不得身。 便直接亮明身份道:“始平郡王,我乃任城王手下云际。” “什么?” 始平郡王立马定住了,仔细打量了一番,还真有点眼熟啊。 “你在这儿干什么?” 小皇叔的四大暗卫头子,他当然知晓,那是非大事轻易不出手的主! 脑袋嗡嗡,心绪翻腾:“难道……” 马上收起刚刚以为是冯穆的小儿女私事的想法。 “暗卫营规矩,郡王有疑问,大可回去问我家王爷。” 云际几乎嚷了起来,她先也知道冯家五公子从小就是武学之才,却没有想到身手如此了得。 几十招下来,渐落下风。 可今日,她若是被冯太师府捉了现形,暗探一旦摆到明面上来,就真给主人惹麻烦了。 就算没有太皇太后这层干系,长乐冯氏也是大齐数一数二的勋贵人家。 冯太师权倾一时,其子冯楚诞是常年征战南疆的统帅大司马,其下子孙大多身居要职。这样的人家,不是你想探查就能探的。 始平郡王自然也深知其中厉害,迟疑片刻,便道:“阿穆,得罪了。” “你……”损友两字,在舌边绕了一圈,终是没有出口。 算了,谁让他们姓姜,而他姓冯呢。 冯穆深知生气没用,也没有真心要拿下云际的意思,几招之后,开始放水。 始平郡王见状,喝了声“走!” 就这样,二人相互搀扶着一路从地处太师府最中间的青蘅院,狂奔至最北角的攒雪院附近。 “阿兕,来了来了,他们要跳墙了,我好想出去吓吓他们。” 话音余在,人影瞬间化为鸟形,早就箭似的飞了出去。 独留冯七一阵愣神,“他们?”她好像错过了什么。 春光明媚下,男儿俊朗,女子清隽。 就这么一路拉扯,暴走在层台累榭的冯府大院内,立刻引得冯府下人们频频张望。 近日始平郡王天天来,府上管事的早提醒过下人们时刻注意,以勉冲撞了贵人。 下人们当然不敢冲撞了贵人,可这贵人拉着的女子不是府上的二等丫鬟嘛,看这衣裳的样式应是长房才有啊,一个郡王一个丫鬟的,很难让人不要关注啊。 更有机灵的,扔下手中的活儿,转头就往管事那跑去。 一时间,冯府大院乱哄哄的。 人人或掩口惊叹或交头接耳,消息很快传到了秦嬷嬷的耳朵里。 到底是宫中女官出身,又是冯府大掌家,话说做事雷厉风行。 “传令下去,今天之事若谁敢多嘴半句,不管是谁一律发卖!” 这厢,一心奔逃的两个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就了一段桃色丑闻。 攒雪院正靠北墙,屋后有一片桃树林,此时正值桃花盛开,落英缤纷的时节。桃林繁茂,长势好的那枝一直伸展到墙外,似乎有几只鸟儿正欢脱的在其间跳来跳去。 林间鸟语花香,两人踏着一地落花终于来到了墙边上。 只要翻出这面墙,就算出了这冯府。 二人互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舒出一口气,正准备跃上墙头。 原先在枝间欢跳的鸟儿忽地跃起,惊落片片桃花不说,竟把始平郡王吓得脚下一慌,口中还惊呼了一声“鸟!” 生生从墙头跌了下去。 云际刚反应过来想伸手去拉,却见他调转身去就跑。 云际登时目瞪口呆:“……” 眼前这个真是的人人称赞“少而岐嶷”的始平郡王吗,形容如此狼狈是怎么回事呢? 始平郡王可没有功夫去在意,云际这会是否在怀疑他的智商。 他只要一回想到上次夜探攒雪院遇到的那个鸟,就浑身发毛。 那个坏鸟实在太贼了,专啄人弱处,且凶悍诡异,简直都成精了。 成精了的鸟儿,见他已经被自己成功的从墙头吓退,满意的挥挥翅膀。调转尾巴,正欲把上面傻站的云际也逼下来。 “戚戚。”一声清唤从林中传来。 那鸟儿竟像听到家人呼唤的孩童般,立刻收起顽皮的心思,悻悻然地拍了拍翅。 临走还不甘心的,朝始平郡王空啄了几下,吓唬他。 一团团绯红间,有一雪白袍服,若隐若现。 始平郡王只觉自己全身气血倒冲,站在那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云际忍无可忍地飞身下来,拽着他跃上墙头。 墙外,有人。 一三十出头的妇人,妆扮俏丽姿态优雅,说花容月貌太过,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她微微抬首,盯着两人从墙头落了地。 远远端睨着始平郡王身边的女子,眼神里满是不悦。 哼!彦哥儿这眼神不行呀! 你一个堂堂郡王兼大齐二十万虎贲军统帅,既然都已经拉下身段,去看上个二等野丫鬟。我当是多么美若天仙祸国殃民的小妖精呢?竟然就眼前这么个—— 一点也不美貌的,啧啧,身姿也不好,太平。 云际低着头,不去看她来者不善的眼神。 “瑾……瑾晶姐。”始平郡王看清人后,吓得一激灵,竟然结巴了,“你,你怎么到……到这儿来了?” 瑾晶微微一笑:“奴婢来瞧瞧呀。” 始平郡王讪讪:“看——看啥呀?” 瑾晶笑眯了眼,声音悦耳悠扬:“看郡王您丢人呀?” 丢……人? 始平郡王险些摔倒。 第十九章 丢大了 “那美貌妇人歪着眼,那、那,就像这样,看着那个冒充云秀的,说:你是冯家五公子房间的丫鬟?那女的居然说是!阿兕,你说这女的傻不傻?冒充个丫鬟有什么好的,还被人家呸了声:想不到堂堂太师府,竟调教出这么没脸没皮的东西!” 戚戚绘声绘色的述说着她趴在墙头所偷看到的场景,说到开心处还手舞足蹈的模仿起来。 丝毫没有意识到,那瑾晶姑姑其实是连着太师府一块骂了。 冯七始终安静地听着,也不去点破。 “然后又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阿兕,你说说,那女的她为什么要承认是那个始平郡王的相好?明明他们才刚刚碰面而已。” 戚戚不可思议的摇摇头,继而又大笑起来,“还哭哭啼啼地,说什么此生非始平郡王不嫁,愿做牛做马誓死相随——哈哈哈,气得那个小郡王脸都黑了,差点憋死——” 冯七收住上扬的嘴角,给她倒了杯水。 跟冯穆不同,戚戚平生只喝生水,也从来不吃热食。 一口饮完清凉的冷水,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很满足:“哪来的山泉水?” “候良正从太行山运来的。”冯七道。 “太行山啊!”戚戚眼神晶亮,“好地方,我以前跟师尊去过,那儿的山可高了,峡谷里的雪也漂亮,而且还看到你……呃……”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连忙住嘴。 “看到我在逃跑吗?”冯七说出这句话时,神情平静地,就像在说别人般。 “阿兕,你生气吗?”戚戚小心翼翼地问了声,继而又道,“其实,有很多次……师尊他,其实可以救你的,可是——” 可是他选择了冷眼旁观。 “不生气。”冯七道,“他后来还是帮了我,知足了。” 人要活得通透,便永远也别总指望他人。 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这边一夜无话,那厢却要翻天了。 未央宫里,符常侍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娘娘,娘娘,还真让您给说着了!” 正在用点心的文明太皇太后这会倒是波澜不惊:“哀家早听瑾晶禀告过了。” “瑾晶姑姑这么快就来过了?可想是气急。” 符常侍被惊吓得一时改了口。 再没有调皮地,跟着皇子们管他们的教养嬷嬷一般,管比他还小一半岁数的女官叫姐,而是叫了官称“姑姑”。 “都到私奔的份上了,谁还不气急呢?”太皇太后叹了声气,示意边上的端茶婢女,道“给常侍喝一口,看把他这把老骨头给急得,都哆嗦了。” 符常侍闻言也不要喝水,干脆坐到殿前的地上,“要不是小罕子说亲眼所见,奴婢打死也不敢相信,咱玉树兰芝的郡王,会为了个丑不拉叽的二等婢女,名声也不要了。” “怎么,还闹出其他什么乱子了?” 太皇太后年纪虽大了,记性却没减退,她隐隐记得,那个小罕子不是冯老太君身边的秦嬷嬷的小孙子吗? 秦嬷嬷早年在宫里也是从小宫女做起,那时都还年轻,人虽然机灵但资历小而时常受人欺负,还是这符常侍经常帮衬她,因而这两人交情一直不错。 后来她得了博陵公主眼缘,跟博陵公主身边的另一个女官一起随嫁到那时还是昌黎候府的冯家。 还听符常侍说,秦嬷嬷后来嫁给了冯子熙身边的人……诶?那么,是谁偷偷跟了冯子熙,还生了个儿子呢…… “说是跟冯家五公子打起来了,把五公子的房门都给砸坏了,大概是五少爷嫌丢人,想阻止郡王带走那个丫鬟,郡王非要,就打起来了。” 符常侍不知道,此时他的娘娘思绪已经飘远了,继续哭丧着脸说,“娘娘,别的不说,这冯家五公子还是拎得清的主,奈何咱郡王——” 后面的话,他都不敢话了。 始平郡王原本好好,怎么一下子色令智昏到如此地步了? 简直丢脸丢大了! “阿诚,这冯五娘子——惜华的祖母是不是,就是跟着博陵公主一起长大的,那个叫筱樱的丫头?” 小名叫阿诚的符常侍一时语噎,心里直呐喊:娘娘,你说的是哪跟哪呀,正说郡王丢人丢大了的事儿呢,您老怎么扯上冯家五娘子的祖母了呢—— “没听人过呀?”他好半天才道,“那筱樱不是早病死了么?” “是么?”太皇太后闭了闭眼,言归正传,“冯家的这两的行五的孩子,是都很不错。” “可不是么,那小罕子还说,郡王还直接拉着那丫鬟的手,一起从青蘅院逃了,冯府院子这么大,人又这么多,众目睽睽的,这一路拉拉扯扯的也不避讳,最后逃到角落里,跳墙头,跑出来的。” 之后的事情,太皇太后后来都听瑾晶禀告过了。刚听到时候,一口气血反冲,现在听来,已经适应多了。 事情出都出了还能怎样。 “那个该死的贱婢呢,后来有没有找着?”瑾晶跟她说那婢女已经不知所踪,鬼才相信人会无缘无故的就不知所踪! 定是她的好孙儿怕怪罪下来,把人给藏匿起来。 “几路人马都在找呢!”符常侍忿道。 七日后,几路人马找遍整个帝都平城都找不着的人,此时正单腿跪在一草亭外边。 三山五岳汇太行,通天峡归来不看山。 高山平湖,深谭瀑布,草亭边溪水潺潺,放眼四周满目苍翠,遍山葱茏。 身处灵秀壮美的风景中,云际心中却五味杂陈。 草亭内,只见一青袍男子正端坐着扶琴。 这琴音时而悠扬时而雄浑,如夏谷清幽似涌泉如瀑,或大气磅礴或气象万千,仿佛与这山水美景融为一体般,浑成天然。 都快日落西山了,她的主人还在那弹琴。 她腿麻,心也从来时的忐忑不安,到现在渐渐平静。 送走最后一片晚霞时,草亭里的琴声终于停了。 峡谷的晚风依旧刺骨,青色衣袍刚刚起身,就被吹的猎猎翻飞。 “真是想不到,原来一直是我猜错了。” 声音似清泉入谷。 第二十章 月色 始平郡王姜煜彦觉得,是他错了。 他就不该去帮那个云际的,人家没两把刷子,能做到今时暗卫营四大高手之一吗? 再说,小皇叔是什么眼光? 暗卫营四大高手“乘风破浪,云际沧海”都是百里挑一的,会是饭桶吗,能是饭桶吗? 他吃饱了撑的,才会把自已搭了进去! 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风流名声在外,再没脸面去太师府。 想起桃林里的那个白色身影,又是一阵心堵。 当然,他也没来得及心堵多久,就被皇帝拎进了宫。 太极殿外,暖阳高照。 宣文帝望了望四面皇城,长长叹了口气:“六弟,你知道为何朕,当初会立冯清华为后吗?” 见始平郡王垂头不语。 又道:“六弟,你如今也十六了,皇祖母也跟朕提过多次,她比较中意尚书令李冲家的小女儿。” 始平郡王警惕的看了他一眼:“皇兄,我还不想成亲。” “你是真不想娶亲,还是不想娶李冲之女?” “我,”始平郡王急了,“皇兄,那李媛,我不喜欢。” 宣文帝目光温和,轻声道:“后宫众多嫔妃,朕也不见得个个欢喜。” 就比如那个冯清华。 “皇兄,您是皇帝,您有不得己,但您能专宠左昭仪,也能废后另立,可臣弟只想当个辅臣。”始平郡王由衷道,“臣弟,此生也只想跟喜欢的人,一代一双人而已。” “可她身份太过卑微,实在配不上你,再说,你手握重兵,晋封亲王亦是迟早,纳一个婢女为妃,这不是让人贻笑大方吗?”宣文帝意味深长道,“你与朕兄弟两打小就最亲厚些,皇兄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沦为笑柄。” “嗐,皇兄,您也误会,那个婢女,她——她是云际。”见宣文帝没反应过来,始平郡王忙解释,“就是乘风破浪云际沧海中的云际。” “什么?”把皇帝吓的一愣,声音登时拨高,“暗卫营的女高手云际?——小皇叔知道吗?” 宣文帝眉头紧皱,隐隐地感觉得到不对,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小皇叔没跟您说过么?”始平郡王勾起这事,就心绪得气闷,委屈巴巴道,“巨弟就是怕坏了您的大计,才闹出这样的笑话来。” “怎么说?” “说来话长了,总之,皇兄您要相信臣弟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怎么可能去拐带阿穆房里的丫鬟呢?”始平郡王昂首,“所以皇兄也不用急着催臣弟成亲,臣弟自有分寸。” …… 月光,苍凉如水。 冯七望了望窗外,周遭空荡荡的,除了一地月色,什么也没有。 她不由得敛了敛眉。 今日是跟小冬说好的日子,可是等到天黑都还未见到人。以她对小冬的了解,那是极不正常的,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大约还了一个时辰,夜空中出现一个小灰点,少顷,一只信鸽扑腾着翅膀,落在窗台上。 冯七从信鸽腿上的小竹筒里,取出了一卷信笺,匆匆阅览之后,眉头拧得更紧,“果然,是出事了。” 夜深人静。 正是万家好梦的时候,冯七大抵是做了一甲子的孤魂,而后又经常在夜间点灯收魂的缘故,她似乎习惯于日伏夜出。 云雀耷拉着脑袋,显然是困了。 比绿豆还小的眼睛一闭一合地,不一会儿就伸了伸纤细的腿,窝在她的臂弯里。 “戚戚,你说,到底会是谁掳走了秋儿?” 冯七轻声细语地,更像是在喃喃自语,“那次小冬说,冯妙华的身边有一个高人,我还将信将疑,可后来发生那么大的变故,你说这幕后之人到底会是谁呢?任城王?还是宫里的那个人?还有——” 过了许久,她叹气般自问自答,“会是谁盗走了辟通璧,要来做什么?” 那块辟通璧她其实很早就见过。 相传那就是战国时期的至宝——和氏璧。 后来,不知怎么就落到了阴长生的手里。 只是这块辟通璧,通体雪白。 不像传说中的和氏璧“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 而且,她曾听祖父说起过,祖父慕容淳曾说:很久以后,那时神州大地还没有大燕、北秦、更别说柔然、南梁跟东宋。 那时连年战乱,百姓民不聊生。 后来有位霸主统一了神州各国,建立了前秦,史称他为:始皇。 传说始皇偶得和氏璧,将它做成了玉玺,但现己失传。 如果传说所实,那么辟通璧想来也不大可能就是和氏璧。 可那块辟通璧却也是道家圣物。 据阴长生说,会用之人,可通看到一个人的前世今生。 那时,她问阴长生:“你会用吗?” 阴长生摇了摇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诡异不祥之物,我不屑用之。” 后来,他就将它锁进青城山的地宫里,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落到齐人手里,还被带入明堂,供奉了起来。 她心里隐隐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万一有人会用呢? 世间只有一个阴长生,可世间却还有阴长生这样的修道之人。 她突然想起一个地方。 彼时,还是一缕残魂的时候,阴长生将她带离葬生之地。赴蜀时,曾经路过南阳太和山。那里有个道观,据阴长生说,是他曾经的师门。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暖阁。 云雀满足地呷了呷嘴,睁开惺忪地眸子。 顷刻间,少女云瀑般浓密乌黑地秀发铺展开来。 云床锦帐中,同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身影。 “阿兕,你又没睡觉。” 灵动地眸子扑闪着,无暇而俏丽的脸蛋上嘴唇嘟嘟,五官都快挤到一块了,即使如此,仍旧甜美可人。 冯七笑而不语,伸手指了自己脸上的那条疤。 戚戚哼道:“我今天不要疤了。” “嗯?”冯七垂眸,“你昨天不是说要去找阿穆么,没有疤会吓到他的。” “我有没有疤,都会吓到他。”戚戚无奈的摊摊手,道,“这小屁孩子不待见我,我帮了他那么多,他连谢字都没提过,还一见我就躲。” 说着,双手环膝,把脑袋搁上面,来来回回的摇晃。 第二十一章 回忆 冯七看着她苦恼的样子,有些好笑。 又想起冯穆小时候,有一次被只凶恶的云雀追着啄,抱着头无处可躲的情景,嘴角不由自主的弯了起来。 “阿穆是被你吓大的。”她揶揄道。 “我就是看他老是一天天老牛护犊子似的,寸步不离的呆在你身边,害我不自在。” 这“不自在”是指人鸟切换自如吗? 冯七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阿兕,你终于笑了。”戚戚目光闪闪,“你笑起来真好看。” 哪怕,右脸长长的伤疤犹在,眉目弯弯眸珠含光的神情,依旧仿若静谧的仙子。 让人不由的,想起初见她时情景。 几十年前,北秦国君曾经为他的未来王后大兴土木,在太行山建了座秀绝北雄的天下第一山庄——林虑山庄。 有一日,还不能幻化成人的戚戚,跟着阴长生来到南太行山脚下的桃花谷,一住就是半年。 神州大地的锦绣山河素有“北雄南秀”之称,都说这南太行山脉便是北雄风光最胜处。 眼前的林虑山庄气势磅礴,风光独秀。 而它脚下,“三伏酷暑洞结冰,三九冰雪桃花开”的桃花谷,在一只顽皮的鸟儿眼里,就是趣味十足的欢乐谷。 戚戚乐不思蜀。 阴长生依旧整日闭目养神,压根就不像走之前说的,什么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更像是换了个地方继续修行。 这些都不是它身为一只混吃混喝的鸟儿,应该操心的。 它依旧每日散欢似的穿行与南太行的山山水水间。 直到有一日清晨,它看到一个女子。 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 她行容狼狈衣不遮体,像是在逃,又像毫无目的走着。 未穿鞋子的脚,很快磨出了血泡,鲜血浸染了她走过的草木乱石,留下一条长长的斑驳的印子,深深浅浅,看着让人心痛。 戚戚有些着急,这或许是它身为一只云雀,所能表达出的最大的情感了,它绕着她上下翻飞。 想要告诉她,前方没有路了,只有一壁悬崖,悬崖下面是滴水成冰的茫茫冰瀑。 可是,那个女子没有回头,她只是停了一瞬,表情麻木,目光幽深而决绝,似乎受了很大的苦难,却又不甘心去死。 她说:“小鸟,今日你要是能够带我走出这里,他日——若有来生,慕容兕一定结草携环,至死相报!” 可是,它终究没能带她走出那里,有一群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她四周,劲装重甲,杀气腾腾。 头马上跳下来一个八尺身量,生得孔武有力的男子,他头戴铜兽面具,手上提着的大刀在地上磨出一条“噌噌”的火花。 戚戚感觉到危险,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挡到了她的身前。 来人突然将刀调转过来,眼看着就要把面前的这个丁点大小的云雀切的粉碎。 那女子发出一阵怒呵,“符文玉,我跟你走!” 闪着寒光的大刀立马停在空中,那个男人一步一个脚印的向她走了过来,声音欢喜中带着几分疑虑,“当真?” “只要你放过……”她望了望早已吓得惊飞的云雀,松了口气般,声音渐轻,“只要你放过我的族人,还有……我那可怜的弟弟。” “除了慕容珏,谁都可以——” “不!”女子的声音陡然提高,“不行,你,必须放过他。” 男子轻笑了声,眼里满是得意,他对着她耳语道:“人都已经是孤的了,还有什么资格跟孤谈条件呢,嗯?” 女子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低低地笑着,笑着,猛然大笑一声,伴着尖锐刺耳的尖叫。她白玉般的脖颈间,突然出现一道血痕,鲜血瞬间染红了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衫。 “你!你!”男子显然急了,他连忙想要上前。 女子立马一手死死的抵住自己的脖颈,一手撕开自己胸前唯一遮挡,下一刻她雪白的,晶莹剔透般的肌肤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依旧笑着,绝美的脸上挂满泪水,与脖颈的鲜血流淌下来,在胸前形成一条淡红的沟壑。 男子目光灼灼,他大呵一声“都转过身去!”,远处,他的手下齐刷刷地立刻背对着他们。 男子闭了闭双眼,嘴唇颤动,许久才道:“慕容兕!你休想拿死来逼孤,孤……”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对面的女子缓缓抬高抵着脖颈的手,五指之间赫然出现一点尖利,那是她路上临时捡拾的一块尖长的小石子,经她打磨之后,竟然成了能要命的武器。 这是她一生中最勇敢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面容狼狈,笑容依旧能融化人心,男子绝望的盯着她渐渐加力的手,突然大喝道:“兕儿,孤答应你!” 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她鄙夷地看着他,语气平静,“是么,当真么?” “当真!我符文玉对天起誓,若有虚言,当不得好死!” “你恩将仇报,本来就不得好死!”女子切齿道,“我要你立刻下诏,就在这里。” 说着另一只手又撕下一块衣襟,用力扔给他。 男子拾过去,咬破手指写了起来,后又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印章沾着自己的血盖了下去。 完了又将写好的字,摊给她过目,便喝来他身边的侍卫,镇重道:“传令下去,即刻放了慕容氏满门,还有……那个小孽障——慕容珏!” “王上?”侍卫错愕的抬首,拱手跪了下来,大声道,“请王上三思!” 后面的人马亦齐刷刷地跪了一地,“请王上三思!” “传令下去,违令者,按抗旨处治!”北秦国君瞪大了双眼,眸中跳跃的,只有那女子奄奄一息的身影。 人马暗流般涌动,却没有人敢再说个不字。 “这下你满意了吗?”他轻声问道,“原谅孤吧,兕儿。” 双手快速的接着她霍然瘫软的身躯,怀中的人儿虚弱得仿佛只剩下一口气。 她低低地笑了,胸脯随着用力而剧烈起伏,“好,除非……” 除非,将你挫骨扬灰。 第二十二章 救人不救命 山峦重叠,奇峰突兀,悬崖之外,另有一番天地。 阴长生不知何时出现在远处的石阶上,身边的云雀焦躁不安,一圈圈绕着它的主人。 叽叽喳喳几声,就势往人马远去的方向飞一段,回头看看主人一动不动,又折回来,再大声地叽叽喳喳一阵。 就这样来来回回重复多次,仿佛一直在想着法让它的主人能追上去,救回那个女子。 阴长生一改往日的仙风,波澜不惊的眼底竟染了几分莫名的味道,清脆的嗓音变得沙哑起来,他说:“戚戚,我们回青城山,救人不救命,一切终是徒劳。” 戚戚不甘心,在林虑山庄的上空盘旋着,却再也见不到那个身影。 皇朝更替,山河无恙。 一晃就是一甲子。 几十年间,云雀都已经修成六七岁孩童模样,似乎快忘记她的样子时。 有一日,阴长生不知从哪捡回来一缕怨魂,那周身怨念形成的团团黑气,将自己紧紧包裹着,如同一团自缚的茧。 戚戚却一眼认出了她——那个叫慕容兕的女子。 “戚戚。” 冯七将手指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女孩的暗淡地眼光立刻恢复灵动,“嗯?” “想什么呢,都快哭了。” 冯七说着站起身来,径直走向门外,“小冬昨晚飞鸽传信,说秋儿出事了。” “出什么事儿了?”翅膀一挥,云雀箭一般的窜了出来。 “被人掳走了。”冯七脚步匆匆,“小冬说,是秋儿自己跟着走的。” “什么什么?自己跟着走的?怎么做到的?”云雀喳喳叫着。 “小冬也很疑惑,她也猜不到,秋儿会跟谁走——”冯七默了默,“她们两姐妹从小父母双亡,相依为命的,彼此都是双方唯一亲人——要说还有什么人,能说服秋儿心甘情愿的跟别人走的话,除非——” 冯七突然停了下来,神色白了白:“冯清华!” “小皇后?她连魂魄都被你收了,怎么可能是她——啊呀!”云雀一个不留神,差点撞了柱子。 “当然不是真的冯清华。”冯七目光冷然,“是有人居心叵测,想利用她来哄骗秋儿。” “那倒真有可能,秋儿对小皇后忠心耿耿的,如果真是这样,她可能多半会上当。” 云雀点头如啄米。 毕竟凡人不比它这样的精灵,看不破伪装的皮相。 “这几日,我要入宫去见一个人。”冯七眸光幽深。 “谁呀?” “到时候,你跟着我,自然就知道了。” 冯七说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那你现在要去哪呀?” 刚问出口,转眼就发现,冯七拐进了通往青蘅院的小径。 云雀扑腾着翅膀,气呼呼道:“你不早说呀,等一下阿穆见到我这个样子,又要吓跑了。” “这是他的窝,他能跑哪去。” 冯七回首,点了下它头上的一撮羽毛,莞尔,“你不是说,今天要来见他么?” “我不要这样见他,我要美美的见他。”云雀躲了躲,偏头不再理她。 “其实——”冯七顿了下,目光柔和下来,“戚戚本来的样子更好看。” 冯七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七八岁的大小的女娃儿,扎着两条垂螺,面如满月眼如明星。 “师尊说,很丑!”云雀头偏得更远了,像个调皮的孩子,在赌气。 “他也没说我好看。”冯七无奈道。 “师尊说,倘若你也长成我这样就不会变成这样,可他又说,我要是也能长成你这样,那一定能当个祸国殃民的妖精。” “……” 冯七摇了摇头,果然人跟妖精的追求不同。 她回顾一生,只想普普通通。 倘若,她前世不姓慕容,不是大燕公主,亦没有世人艳羡的倾世容颜,便不会落到那样的凄惨下场。 一只云雀却心怀着“祸国殃民”的大志。 嗯,果然是人妖殊途。 一直紧挨着她低飞的云雀,突然一个闪身高高窜出好远。 “……”不会连人家心里想什么都听见了吧。 当然,是她想多了,戚戚只是单纯不想让冯穆看到身为鸟的自己而已。 远远瞥见那个挺拔身影,便逃似的飞走了。 冯穆看到妹妹来找自己,颇有些意外。 仔仔细细的端祥了好一会,确定不是那个诡异的婢女戚戚,才算松了口气。 懒懒得坐下来,抬起二郎腿,“说吧,什么事儿。” 他很不想拿正眼瞧这个狠心收了他娘亲娘娘舅魂魄的亲妹妹。 冯七见他故作怠慢的样子也不生气,开门见山道:“阿穆,我想见一见五堂姐。” “什么?”冯穆闻言先是一愣,后又嗤了声,“你跟她又没有交情,哦——话说回来,你在这个家里跟谁都一样。” 不只没交情,就好像根本不是冯家的人般,对谁都似乎没感情。 面对这明晃晃的挖苦,冯七也不生气。 目光含笑,直勾勾地望着他,声音轻柔:“所以才来找你。” 冯穆板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不敢当。” 冯七垂眸,“秋儿她不见了。” “什么?”冯穆猝不及防,立马站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冯七摇了摇头,“问题就在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她突然的跟人走了。” “不可能!” 冯穆虽对秋儿不是很熟悉。但他心里很清楚,像秋儿这种视主子为一切,死心塌地的婢女。在主人惨死之后,都敢豁出性命去替她伸冤。在所有的事情没有眉目之前,绝不会平白无故的,说不见就不见。 更何况,是在跟她唯一的亲人相认之后。 “你那个婢女——小冬呢,她总不可能不辞而别吧。”冯穆忍不住放声道。 “小冬到处都找过了。” “平城那么大,一时半会找不着也很正常,再去找就是了。” 你本事那么大,跑来找我做什么。 冯穆像在自我安慰似的说,“我又能做什么。” 谁也帮不了。 冯七摇了摇头,养在小冬手下的能人,可以在半个时辰之内,翻越平城的每一条街巷,找出一只路边的野猫。 当然,这话她不能说出口。 第二十三章 你是谁 “我猜测,是有人深知秋儿想要为三堂姐伸冤心切,利用这点诱骗了她。否则,人绝不可能在小冬的眼皮底下消失。”她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 接着又道: “阿穆,人命关天,如果秋儿出事,先不说还能不能为三堂姐伸冤,还她一个清白。就算是为了一条人命,你我也应该尽力,不是吗?” “说得倒好听。”冯穆冷冷道,“以你的能耐,如果愿意早些出手的话,三堂姐也不至于那么孤力无援。” 眼圈渐渐泛红。 这句话不是他凭空猜测张口就来。 而是敢肯定,自己眼前的这个才十二三岁的,看起来正值最天真无邪的年纪的妹妹。 既然能在还无人知晓三堂姐已亡故的情况下,第一时间派出小冬这样的高手去接应秋儿—— 不—— 是她小小年纪,就能调教出像小冬这样的高手…… 她凭什么能把一个,所有人都以为死了很多年的,无依无靠的婢女。调教成能飞檐走壁又手下众多的武林高手? 她又怎么学会做那盏灯的?! 关键是,她怎么学会点灯收魂这种常人难以想像而匪夷所思的事情的? 无数以前连想都不敢去想的念头、去深究的问题,一裹脑儿全涌到嘴边,却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他生怕问出这些的时候,他眼前的这个妹妹,最后就不是自己妹妹了,或许她—— 她真的不是自己的妹妹—— 她,到底是谁呢? 冯穆的脸上风云变幻,嘴唇颤动,口中却吐不出一个字。 “冯清华为什么会死,明明知道那么多,足以保全自己的秘密,却到死都选择沉默。”冯七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她是为了什么。” 冯穆闭了闭眼,许久才道:“我长乐冯氏曾贵为北燕皇室,后为了保全全族上下,不得不归顺姜齐,几十年间,从为人猜忌的前朝余孽,走到今日声名显赫、权倾朝野的大齐后族,走的哪一步不是如履薄冰?对所有冯家子孙来说,从我们出生起就是为了家族荣耀而生。” 家族荣耀? 冯七心中冷笑,长乐冯氏的厚颜无耻,果真是家族遗传么,不择手段、背信弃义难道也是为了家族荣耀? “祖父祖母经常教导我们,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忘了自己姓冯——” “阿穆,你觉得对吗?为了家族利益可以是非不分,骨肉亲情都可以牺牲?”冯七忍不住打断他,“为了权势,用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束缚子孙后代,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觉得可笑吗?”冯穆目光灼热,“还是你根本就不觉得自已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所以才这样想?” 冯七道:“可笑。” “你,到底是谁?”语气平和中带着几分不安与期许。 冯穆沉默了片刻终于问了出来。 冯七看着他,“阿穆,不要再纠结这总毫无意义的问题好吗,我生在冯府长在冯府,我说不是冯氏女,你信别人会信吗?” “好一个生在冯府,长在冯府。” 可为什么,他从来不觉得她真当自己是冯家的人呢? “就在前几日,暗卫营四大高手之一的云际,乔装成我房里的婢女,这件事,想必你已经知晓了吧?”他言归正传的问。 “知道。” “那你知道,任城王是出于什么原因,会探查到我这边来的?” “先皇的玄甲营么?”冯七语气平静地,就像在说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之前一直就怀疑是冯家的人获得了玄甲令,先是父亲,然后又是你。” “然而——”冯穆道,“任谁也没有想到,会是你。”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口气僵硬得就好像仇人般。 可令他痛苦的是,眼前这个端坐自若,可能会至长乐冯氏于万劫不复之地的少女,不是他的仇人,而是他唯一的胞妹。 贵为长公主的母亲早亡,官居大司马的爵至一品郡公的父亲——常年征战在外不说,就算回来,似乎也不会很在意他们兄妹俩。 在父亲的心中,大概打心眼里就不喜乐安公主给他生的这对儿女吧? 原来以为能相依为命的小妹,却跟个密一样,她身后疑团重重。 令他不知所措,更无从了解。 总感到她身是他的妹妹,她内在的灵魂…… 冯七望着他痛苦的神情,没有否认,亦没有出口安慰。 沉默良久,冯穆的情绪才渐渐平复。 “要问我为什么会怀疑你吗?” 冯七不语,她知道他心中太多疑惑,可她又怎么解释得清呢? 直接跟他说她记得前世? “其一,五年前,你点起一盏孔明灯,先后收了我们的舅父——显祖,后……又是我们的娘亲——乐安长公主。” “其二,小冬,这些年她去了哪里?为什么她的身边会出现玄甲卫的身影?……” “其三,那名潜伏在瑶光寺的大内侍卫,是谁杀的?”冯七接过他话,轻轻一笑,“是我让小冬杀,目标——就是宫中的那位二堂姐。” 冯穆深吸一口气,“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那样做?” “说出来你会信吗?” 目光幽深,神色冷然,这从来都不像是十二三岁女孩所应该有的。 可是,他是亲眼看着她出生的,看着她长大的。 “阿穆,你相信有前世吗?你相信因果轮回吗?” 冯穆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走在去往宫中的路上。 “前世,因果轮回?”他反反复复地自问,“或许有吧。” 不然,为什么他心中明明有无数疑问,却从来不会真将她当成别人。 也明白他们兄妹之间虽然隔着很多看不清的东西,却从来不把彼此当外人吧。 就像现在这样,一边质问她,一边又马不停蹄的,为她奔波起来。 “我怀疑带走秒秋儿之人,就在宫中,而且是冯妙华的人。”她说,“而这个人,你我都不清楚底细,但我想,这个人就是为三堂姐洗脱冤屈的关键。” 这种鬼话谁会信? 但他还是想方设法的找上了五堂姐冯惜华。 第二十四章 冯氏姐妹 阳春三月尾,百花待放,春燕翻飞。 皇城御花园内,姹紫嫣红蜂来蝶往,更是一派欣欣向荣。 今日,太皇太后在末央宫举办百花宴,受邀出席的都是大齐鼎盛世家门阀末出阁的贵女。 本来冯府的几位小娘子是没有在列的,这倒不是说不重视或者有心怠慢,而是冯家现未出阁的贵女中除了待嫁的六娘子冯信华,己年过十七岁外。 底下的七娘子,八娘子都还未到十三岁,按理是不用参加的。 二日前,帮着太皇太后列名帖的时候,右昭仪冯惜华轻叹了口气,自怨自艾道:“想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每每看到姐姐们盛妆出席宴会,都是特别的羡慕。 那时候秦嬷嬷跟我说,等我长到姐姐她们那个年纪的时候,就有机会参加了,可等我到了这个年纪却早已入了宫,唉,等我那两个小妹妹再长大些应该会比我这个五姐姐幸运吧。” 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左昭仪冯妙华粉面含笑地望了她一眼,怪慎道:“瞧,倒是把你委屈上了,不知道呀还以为是谁欺负了你。” 一旁,新晋为右昭仪的四娘子冯会华微微一笑道:“听母亲说长房七妹妹的痴病竟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冯惜华眼波微斓,“是呀,说来惭愧,我这个当姐姐的,都快忘记还有个生病的七妹妹,更别说现在长什么样了,只隐约记得,七妹妹小时候呀长得玉雪可爱的。” 说着捏着手绢盈盈一笑。 冯惜华容颜肖母,她秀美,而不似冯妙华般,走到哪都明艳夺目,妩媚又张扬。 个性亦不像冯清华倔强,冯会华般娴静的,喜怒哀乐都不显形于色。 反而,她是个性率真,有话直说的性情中人。 因而老太君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将她送入宫中为妃的,若没有二年前的那件事情,她如今便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据母亲说,七妹妹这痴病是好了的,可那脸上的疤……”冯会华话说到一半,便有些泫然欲泣的,“想想真是可怜。” 冯妙华无语的翻了翻眼皮,懒懒道:“说得我都想见见她了。” 冯惜华眼睛亮亮,伸手挽她的胳膊,撒娇道:“二姐,我也正有此意呢,不如咱们去求求姑祖母吧!” “我……”只有随品口说说的话,怎么就当真了呢? 冯妙华脸上变了变,许久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一旁的冯会华捂唇轻笑,“别让太皇太后看笑话了。” “我看四姐姐刚刚这么难过,心里也觉得这七妹妹实在可怜。”说着垂下眼眸,惋惜道,“可不是让姑祖母看笑话了,七妹妹脸上……唉,怕是一辈子也没法出席这样的宴会。” 冯惜华话音刚落,就听见侧殿外边一声传唱:“太皇太后驾到~!” “这谁这么可怜,还一辈子也不能出席宴会了?” 三姐妹同时站起身来相迎:“参见太皇太后!” 行完礼,冯惜华便笑盈盈的去扶,“姑祖母,您的耳朵可真好,这么远都能听到呀。” 冯妙华无语的翻了翻白眼,心道;这老五果真是缺心眼,这种事自家姐妹说说也就罢,还真当事般的,到太皇太后面前去说的话,就太不懂事了! 难不成还真想求太皇太后开恩,让那个破了相的丑女入宫赴宴不成? 站在边上不作声的冯会华亦皱了皱眉头。 太皇太后到底也姓冯,对着几个娘家来的孙媳自然比别的嫔妃来得亲得多。 只见她拍了拍冯惜华的手,笑得和蔼可亲,“你们姐妹三个说的这么起劲的,来跟哀家说说,到底是谁这么可怜,一辈也不能出席宴会了?” 冯妙华正欲解释说,并无此事。 冯惜华早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太皇太后开恩!” 把太皇太后都惊得一愣,“这孩子,怎么好好的,还跪上了呢?” 冯惜华闻言,跪得更端正了,她垂头道:“太皇太后,您是否还记得,臣妾的大伯父您的的大侄子,常年征战在外的冯大司马,他有个嫡女早年因为患了痴病又伤了脸面,所以一直未为外人所熟悉。” 太皇太后敛了笑,“是不是,跟乐安长公主生的那个——叫什么来着,行七的那个?” “是七妹妹,闺名令华,今年还不到十三岁,要不是六、七岁的时候,乳娘看护不周酿成大祸,如今七妹妹应该是我们姐妹几个中长相最好的。” 冯会华惯于察言观色,她见太皇太后神情颇为上心,便也跪了下来。 “名字倒是好名字,可惜了,真是个可怜孩子。”太皇太后点点头,仿佛又勾起了伤心事,叹了口气道:“据说,还被御史中丞王苘拿来告到大殿上去了说事了。” “那事快二个月了,太皇太后倒还记得这事。”冯妙华屈了屈膝道。 “能不好吗,废后刚死,就有人蹬鼻子上脸,敢拿咱长乐冯氏的家事说事了。” 太皇太后语气沉了几分。 想来,她知道此事时也是恨了很久,才会记得那么清楚。 也是,长乐冯氏再怎么也是她的娘家,她自己平时口头怪怪也得算了。 若真有人敢拿到朝堂上去说事的,那就是跟她娘家过不去了。跟她娘家过不去,不等于是跟她这个太皇太后过不去么? 据说那个没眼色的王苘事后没多久,就被人暴出,眷养的外室是什么南梁的细作,丢了官职不说,还差头没了性命。 后来,要不是他本家琅琊王氏的那只凤凰王肃觉得事有蹊跷,从中周旋调查,这才保住了他那条小命,只怕此时那王苘坟头的草都才出来了。 至那之后,朝中便很少有人再敢拿什么废后之死,家长里短之事来为难冯家。 冯妙华眼珠子转了一圈,立刻也跪了下来,怯生生道:“可不是嘛,祖父为此还病了好久,还连累了臣妾父亲。” 太皇太后偏头瞟了她一眼,眉头微微皱起,心中的不喜都写在了脸上。 第二十六章 皇城 冯会华将一切尽收眼底。 脸上神情莫名,声音倒是轻柔,“太皇太后息怒,好在如今也没有人再为难咱们。” “罢了,都过去了。”太皇太后摆了摆手,道:“都起来吧,一个个的,不知道的呀,还以为哀家这个当姑祖母的为难你们呢。” 冯惜华最先起身,笑着说:“哪能呀,谁不知道姑祖母多疼咱们。” 说着,又跟只小猫似的依偎上前:“姑祖母,您别气,等后日,还要看看那些个鲜花似的贵女们呢。 小五我还想着,您要有看着入眼的,又不是很出挑的,就许给臣妾那傻呼呼的哥哥吧,他都二十老几了,还未定亲呢?” “你那哥哥,还用你操心?”太皇太后就势点了下她的额头,嗔笑,“前几日应傅姆悄悄跟哀家提起说,王家的那嫡次女今年也有十七了。” 三姐妹闻言立即想到什么,兼是一愣。 “是琅琊王氏,那只凤凰的胞妹?”冯妙华忍不住插了一句问。 “我隐隐记得琅琊王家的嫡次女琛雪,比我跟五妹妹都小一岁,今年刚好十七了。”冯会华只比冯惜华大了几个月而已,都是十八岁最好年华。 “正是那王肃的胞妹,据说这小娘子跟她的兄长一样颇具才气。”太皇太后道,“若不是比始平郡王大了岁,哀家倒是也想见见的。” “姑祖母——”冯惜华摇了摇她的手臂,“始平郡王还小呢——不如,就先——”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还嘟起了小嘴。 太皇太后见她这样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你呀——行吧,但这可不能一家之言,他琅琊王氏不仅是书香门第簪缨世家。 更是我大齐数一数二的豪族,根基比咱长乐冯氏还盛呢。他们家要是看不上你那哥哥,哀家即使是太皇太后,也不好强求。” 冯惜华点头如捣蒜,欣喜道:“那是自然的,我那哥哥最是有自知之明了。” “嗯。”太皇太后满意点头,“习哥儿也是个好孩子,这点哀家清楚,不然也不敢随便保这个媒。” “真是吗?那我代哥哥谢太皇太后开恩!”冯妙立刻乖巧的屈了屈膝。 冯妙华看着她们姑侄二人,相谈甚欢,俨然旁若无人的,有些气恼。 她在宣文帝那儿得来的优越感与恩宠,荡然无存。 在这个姑祖母面前,她的娇媚聪慧善解人意等等,简直无从施展。 好在,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那干瞪眼,瞧着冯会华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样儿,她登时气顺了许多。 可她没能得意多久,只见那冯四娘子笑着说:“习哥哥是好的,我那庶妹跟七妹妹八妹妹也都是好孩子。” 早扯远的话题,又被她大硬生生拉了回来,这个冯四倒底想干嘛? 冯妙华瞪大了眼睛,就听得太皇太后的威严地声音,飘到耳朵里: “都是好孩子,这样吧,后日的百花宴让这几个孩子都来吧,就说,是姑祖母想她们了。” 这才有了冯府余下的三位小娘子也得于,有幸参加这个宫宴。 皇城外的官道上轱轱辘辘的,驶过的马车兼装饰华丽,各家描金的府徽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太师府有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入宫门。 六娘子冯信华是二房的庶女,因地位低微在冯老太君面前也不讨喜。 所以平时并没有什么机会出门,且还有半年就该完婚。 因而,她格外珍惜这闺中最后一个赴宴,早早便起来梳妆打扮起来。 刚开始秦嬷嬷要她带着长房两个嫡女并留意妹妹们不要出错时,她还有些不情愿。 后面,见冯七早早乘了马车自顾走了。 冯小八又嚷嚷着要同她的小姨李媛一起坐李家的马车去时,她也乐得轻闲。 她乘着马车拐入皇城门的时候,远远见安丰王府的马车也在同时使了出来,便有些心猿意马。 她隐隐听府上的管事说:今日,五公子冯穆跟安丰王世子姜延一同在宫中当值,负责今日百花宴上的守卫。 这个安丰王世子不是别人,正是她未来夫君,安丰王姜蒙的嫡长子。 而且他的母亲安丰王妃也是冯太师嫡次女,冯老太君最宠爱的小女儿。 未来的婆母就是自家亲姑母,按嫡母穆氏的原话:“嫁过去就是世子妃了,又是亲上加亲的,你往后的日子呀,再怎么也差不到哪儿去,以后指不定连会华都要你来帮衬着。” 原本这门好亲事是轮不到她的。 只因二年前,安丰王妃原本中意的四房五娘子出了事。 之后没多久,安丰王世子来冯府探亲时,有一次不知怎么就吃醉了酒,闯入她的闺房…… 一想到这些,冯信华就觉得做梦一样不真实。 她一个生母难产早亡,从小仰人鼻息,在嫡母身边长大,处处谨小慎微的庶女来说,能得到这样一门好大亲事,已经是天大的造化。 为此她对嫡母充满感激,之后更是言听计从,从来不敢说个不字。 就像这次入宫,穆氏交待的事情,她牢记于心,一刻不敢懈怠。 至于,安丰王世子—— 能远远地,看一眼就行了,毕竟,来日方长…… 冯七此时正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身边除了一只云雀,连个贴身婢女也没有要。 因为之前攒雪院闹出的动静太大,她院子里之前的那两个仆妇婢女,已经被秦嬷嬷使了伢人发卖了。 后来,她对外宣称病好的同时又当场驳斥了李氏,等于直接翻了脸。 李氏就再也没人给她房里乱塞人。 冯老太君本来有意要将她的大丫鬟素娟拨给她用。 她又以久病刚好,不喜生人在旁为由,谢绝了。只是将冯老太君赏的一个粗使婆子留了下来,平时只负责外院事宜。 所以,她依旧孑然一身,至少在别人看来确实清清静静地。 再说,去往皇宫的路上,仆从侍女也都是不准带入的。 所有参加百花宴的贵女们等过了皇城神虎门,那些随行的仆从侍女们都得下车去候着,直到主子宴会归来。 第二十七章 惊过 然而,从上了马车那一刻,她的耳边就叽叽喳喳,没有停歇过—— “哇,那边就是皇宫呀,嗯,真大呀这里,比青城山——哦不,比林虑山庄还要大呀!唉!这不是小五吗?阿穆在这里干嘛呀?……我去吓吓他!” 云雀欢跃的探出头去,不一会儿,便箭一样的窜了出去。 “……” 没有了耳边的聒噪,冯七反倒没了睡意。 直起身撩开左边的窗帘,漫不经心的往外看。 大齐皇城座落于帝都的东北隅。 太祖皇帝定都平城后,大兴土木,不但大规模的建设都城,开设“三城制”即皇城、内城、外城,形成规范严密的里坊格局。 皇城内不但建有宏大壮观的大齐皇宫,还在城北大修苑林。 皇家苑林南邻宫城,北至长城,西属大方山,东包白登山,广袤数百里,面积之大历代少有。其间还有鹿苑、虎圈、楼台、花园池泽与行宫,即可在其间狩猎,又是练兵场所,还可供皇家游玩。 太皇太后所办百花宴的行宫——灵池宫,就位处于这园囿之内,这里常年林木葱郁,湖水潋滟。 各府的马车此时正行驶于通往灵池宫的路上,大道两旁,每间隔十米,便有禁军——羽林军守卫着。 想到这羽林军的由来,冯七扬了扬唇。 显宗驾崩之后,玄甲营神秘消失,一时间皇城守备空虚。太皇太后与老任城以及诸大臣们商议良久,决定再建一支禁军。 于是,便在大齐宗室、各贵族门阀世家中,以及虎贲军中,挑选精英良才重新组建起这支羽林军,由皇帝亲自领导,六七年下来,如今这支禁军规模——至少在人数上已与虎贲军旗鼓相当。 诸多宗室子弟、世家公子们都在其当职,冯穆与安丰王世子亦如此。 戚戚大抵是看到了冯穆,一时半会估计是回不来。 冯七远望了一会,正要把掀帘的手放开,只听窗外一阵急促地马蹄声响,二骑骏马从她的马车旁飞驰而过。 为首的枣红马背上,一男子青袍广袖,衣裳经风扬起,正好掠过她的手背。 织物裹里风带来的凉意,让她本能的将手缩了回来,再抬头,那人已经远去。 “小任城王回来了!”看似威严的羽林军中竟发出一阵欢呼。 一辆接着一辆的马车上,窗帘几乎被同时掀起,各府的小娘子们纷纷捂着脸娇羞又惶惶得,探出半个头来观望。 只可惜,一青一白,两道背影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窗帘又很快的都被遮得严实。 车轮辘辘,继续前行于去往行宫的路上,仿佛刚刚的那阵马蹄声与欢呼都只在一瞬间的事情。 任城王。 冯七眸光渐沉,该来的终究会来。 马车穿行过御河桥梁,路过明堂时,冯七不由得仔细看了看。 这大齐明堂上圆下方,四周十二堂九室,而不为重隅,据说是由巧思机敏的尚书令李冲设计建造的。 古人云:“明堂可上通天象,下统万物,天子在此既可听察天下。” 看来,她这位继外祖父,果真不是一般人。 不知那失窃的辟通璧,是不是也与他有渊源呢? 冯七想着,不知不觉马车已经停在了灵池宫外。 才十来岁的冯八娘子冯季华一见到她戴着帷帽走下车来,便不耐烦得拉着她身旁小姨——李媛的手,嚷嚷道: “小姨,你看就是那个丑八怪,哼,太皇太后随口邀了声,这丑八怪也不想想自已丑成啥样,就这么厚脸皮的也跟了来。”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湖面丢了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许多刚刚下车的贵女们面露好奇,纷纷往这边瞧了瞧。 一时间,李媛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眼光尴尬的环顾了四周,便拉着冯小八逃也似的走了。 后面跟着的冯信华,正踌躇着要不要追上去。 却听见身后有个悦耳地声音说道:“想不到堂堂太师府,竟也会调教出这里的嫡女。” “可不是吗,出门在外的,居然对自家亲姐姐如此出口恶言。”又一个轻悠的女声附和道,“这要是在家里……唉,这冯七娘子的处境,真是,可想而知。” “琛雪姐姐,崔妹妹,你们是在说冯家那个傻了很多年的七娘子吗?” 冯信华怯怯地回头,只见二位姿容俏丽的少女聚在一起悄悄议论。 最先开口的贵女,身着淡紫色碧纱双裙,碧玉束腰,头饰简单清雅,蛾眉明眸,肤若凝脂。 她身旁个子小一点的那位穿淡绿衣裳的少女,也是服饰华丽,长相出众。 而最后开口的,正冲她们走去的那个着鹅黄襦裙、满头珠光宝气,长相平庸的微胖少女,她认识的,是她嫡母穆氏娘家弟弟的女儿,司空穆亮穆大人的嫡孙女——穆婉清。 前头两位见穆婉清走过去,只冲其礼貌的笑笑,便不再说什么。 “听说那个冯七娘子还伤了容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穆婉清似乎没发现两人不想多谈的样子,依旧乐呼呼道,“唉,真可惜,冯家的娘子们都长得那么好看,这个冯七真够倒霉的。” 可听她的口气,丝毫不觉惋惜,倒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冯七带着帷帽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还好吧。”她道。 三人同时愣神。 “冯家七妹妹,请留步。”淡紫衣裳的少女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叫住了她,“刚刚我们不是有心要议论妹妹的,还请妹妹见谅。” 人眼睛里的诚意是骗不了人的,眼前的少女神情专注,眉眼间的急切与愧疚,让人不由得舒心很多。 冯七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她,道:“无碍。” 就算人家不是诚心道歉,她也不会在意这些。 呵,容颜这种东西,害得她还不够深么? 另一位少女见她并未生气,脸上的笑容又堆了起来,露出洁白贝齿,“冯家妹妹,听说你久病初愈,要不就和我们一同走吧?” “好。”冯七想也想就答应了。 反正都要进来,一个人走或几个人一同走,又有什么区别。 两人见她如此爽快都松了一口气。 请假 眼睛出了点问题,暂时不能盯屏幕了。抱拳! 《令华》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令华》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