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断江山》 第一卷 第一章:真就穿越了? 某个小博物馆中,秦禝手里拿着一块湿漉漉抹布站在展台前,望着窗外翻卷的乌云,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史学硕士毕业的他,被分配到一所本科院校担任讲师,结果那成想到他却意外的得罪了校长,但是偶然路过校长办公室,看到那不堪入目的一幕也不能怪他啊,谁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行娱乐之事,还不关门的。 可是悲剧的他,还是在多方作用和压力之下,来到这个只有馆长和自己两个人的博物馆里,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历史知识讲解员。那馆长恨不能把整个博物馆都扔给他。然和自己去公园下棋。可使有又什么游客会来到这种柜台里摆满了各种批量生产的廉价纪念品的博物馆,所以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每天无所事事的坐在馆中发呆和例行擦拭展台。 身前的柜台,据馆长所说是馆中的唯一一件真品。 那玻璃罩中的是一柄锈迹斑斑的鬼头大刀,这大刀已经被做过修复了。可刀上原有的锈迹无从褪去。这把刀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文物。 但是坐在馆中望着这柄大刀,他曾许多次幻想自己手持着大刀,在烽烟之中纵马厮杀,甚至幻想自己变成一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名动八表的绝世名将,如何进退趋止,如何神机妙算,将那来犯之敌一鼓荡尽。 可是每当从幻梦中醒来,现实依旧还是现实,他还是那个被赶到这个称不上博物馆的博物馆里成为一名,一无所有的穷讲解员。人都说“书犹药也”可这味药却没能救活他,甚至还把他给医死了。 “但凡有个别的去处,谁tmd愿意呆在这种鬼地方啊!”他自嘲的一笑。目光却又焦距在那大刀上。好似他又成了那位在威震四方的名将! 只见秦禝,一手攥住抹布的一角,四处挥舞。口中念念叨叨着许多胡乱之语。但是好巧不巧。 这挥舞的抹布,搭在展台旁为了给展台提供照明的灯座插头上。 他只觉得浑身一阵酥麻,身体跟着抽搐起来,双眼便是一黑,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他隐约记得自己心中最后的念头。 “我还来不及成为大将军呢!” ======= 良久,耳边满是人群嘈杂的喧哗声。“是馆长下完象棋回来了?喊人来救我了吗?” 可是头晕脑胀,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费尽了力气,才好不容易睁开了双眼。 入目即是一面迎风飘动的大旗,只见黑底的大旗上,却用白丝绣着一个硕大的“夏”字。 “这是哪?博物馆呢?” 却还不待秦禝多想,秦禝便感觉到了身体好似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着,低头一瞥,才发先原来自己跪在一片草地上,双臂更是被四五道绳索紧紧的捆束在身后,不得动弹。正想要出声询问,口一张,嗓子却干涩的犹如刀割一般,一时竟不能发声。 在看自己的身前还跪着几排人,左右也跪着几人,每个跪倒在地上的人无不双眼无神,面露死色,还有人流涕痛苦,嘴中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 史学出身的他,心中有一个十分不好的念头陡然升起,他立刻扭头向后看去 果然!在自己和其余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大汉,双手中拢着一柄磨得程亮鬼头大刀!那新发于硎的大刀散发着冰冷的气息,激的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娘咧!虽然不知道,自己明明被电晕过去了,却有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地。但是现在这样被捆绑起来跪在地上,妥妥的一副刑场行刑的画面,也决计不是什么好兆头! “将军到!”突然一声大吼,让秦禝被惊得一震,这才抬眼正视自己身前的周遭景物。 只见自己左侧矗立着一小队执缰带马,手持长槊的骑士,右侧更是罗列着大队顶盔掼甲,执刀握矛的军卒。若是定眼细看,便会发现许多人身上已经挂了彩。可依旧有阵阵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正眼前,一队甲士和将领簇拥着一位披挂着红色战袍的中年人,来到两侧人马中间站定。刚一站定,那中年人身侧。便有一人向前迈出三大步,对着左右将士大声咆哮道! “郭林,马三,胡六,王谷!临敌畏战!逃离战阵!按军律当斩!”话音刚落,那四人身后的四名刀手,没有丝毫犹豫的提起鬼面刀,便向前挥去,噗噗噗噗,接连四声,利刃入肉的声音传出,只见四颗血淋淋的头颅,便离开了原主人的身体,咕噜噜的向前滚了丈许方才停下!泊泊鲜血更是,更是将翠绿的青草,变换了颜色。但还不待回神。 “林七,许九,赵明,孙福!阵中畏敌!搅乱阵型!祸乱军心!按军律当斩!”又是接连四声,秦禝左侧的军犯,都已经伏到在地,变作无头尸首,秦禝的半边身子,也溅上许多血迹。 反观秦禝,早已被吓得簌簌地颤抖着。泪水更是禁不住从眼角滑出!生在和平年代的他,鸡都没杀过。更不用说亲临这样血腥的场面。没有晕过去,已经很不错了! “秦禝,顾濂,郑八,李二!对敌畏战!返逃回阵!按军律当斩!”随即秦禝这四人便被身后的刀手按低了身躯。 这猛然听到自己名字,秦禝才稍稍回过神来,眼看着这,鬼头打刀也即将砍在自己的脖颈之上!秦禝脑子一热,娘希匹,原来就已经是个受人压迫的小讲解员怎么回过神来!却又被人像个猪崽一样捆起来。说砍就砍了,这算是哪门子鬼事啊!命衰也要有个头啊! 但身后的刀手,却没有停止动作,已经提起手中的大刀了,紧要关头!秦禝用尽鼓起胸腔,总算是顶开了干涩的嗓子。大喊道。“住手!” 这撕心裂肺的声音,倒也还真就吓得那刽子手中的鬼面刀顿了下来,但是那宣读罪状的那人却一脸怒色的用更洪亮的声音断然下令道,“斩!” 完了,吾命休矣!秦禝认命的闭上双眼---- 第一卷:灵州变 第二章:转机 但过了少许时刻,秦禝却也不见想象中的疼痛来临,便小心翼翼的睁开双眼!却见那中年将军定眼看着自己。 秦禝焕然明了,定是这人阻止了行刑。所以,现在的他也许有了活下去的机会,机会来了那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紧紧的抓住,这个眼下唯一能让他活下去的人!只是还不待秦禝开口! 刚刚大声宣布军令的那人便发出一声讥笑“怎么?不服?就你tmd这么一个熊包怂货,随队冲出去不过十数丈,就被西胡的轻骑吓得勒马不前,逃回阵中。还不到行刑便吓得不知人事,还是被人如同死猪一般抬上刑场,咱们边军的脸面都要被你们这批军卒丢光了!还敢出言阻挠行刑!砍了!” 被这人一说,秦禝心中顿时一阵叫苦,他那里知道,这躯体的前身,如此不堪,还不待行刑前,就被活生生给吓死了,如若不如,那轮得到他,魂穿到这躯体身上。 但是现在只要能多一分活命的指望,也顾不上那人话中浓浓的讥讽之意,只见秦禝突然向前一个扑倒,趴在地上,甚至一扭滚动了起来,梗着脖子嚷嚷道:“我不服!我不服!” 却见那名披挂着红色战袍的中年将军,有些好笑看向自己。可话中语气却显得冷肃“战场畏战,依照军律,斩首示众,你对本将的这道军令,有所不服?” 这一听,秦禝这才停下这无赖撒泼的滚动,冲着那中年人大声嚷嚷道。 “我不服,求将军给予刀马,允我再战一次,死在胡兵手上,我也就认了!”其实他一个普通人,哪里有这种冲锋杀敌的胆色!但眼下这就是唯一的脱身之计!只要能获得一匹军马,到时候两军交战,那么多人搅在一起,却还有一线生机!逃出生天! “哟--”但是那人却和秦禝杠上了! “这还真是新鲜事啊!西胡骑兵来了就畏敌逃窜,这西胡一退兵,就要死要活的找西胡决一死战!这样的勇士,倒还是头一次见啊!哈哈哈!”说罢,那人脸上更是展露出深深的不屑。 气的秦禝直咬牙! tmd,你家将军都没说话,你一个传令的,哪来的那么多话,长舌妇,你娘没交过你,什么叫话说多,不如少吗!今个爷要死大难不死,回头爷就割了你的舌头,再把你这个大嘴巴,一针针的缝起来!看你还哪来的这么多话! 倒是那中年人似乎颇感意外的看着秦禝,秦禝突然爆发出强烈求生欲望和眼中坚定的眼神,让久历沙场的他感觉,此子绝不是什么畏战的懦夫。 就在这时,一名骑士从远处飞奔而至,也不顾众人,直直的冲到那中年人身前才驭马停下,翻身下马,单膝跪倒在中年人身前, “呈禀将军!斥候回报,十几里外发现了大队的西胡骑军!已然发现我军,正在向此地行来!” 四周的人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秦禝更是瞪大了双眼,爷这张嘴是开光了?这才说了要和胡兵一决生死,这西胡的骑兵就猛然的出现在十几里外?但是看着周围的开阔的平野和略显慌乱的兵士,专攻军事史的他意识到了一个更加要命的问题!身边的兵士都是步卒,只有一队百十来人的骑兵。 完了呀!若是在开阔原野,步卒对阵骑军,步卒若是没有结成密集的阵型,再凭靠着弓弩掩射,是很难抵挡大队骑军的冲锋! 秦禝看着站在军阵中间的中间将军,他是摸不清那人的身份,但此人能自称本将,想来也是从五品以上的武官了!在古代九品官制中,五品之上,皆为贵阶。不是那么好混上去的。想来必定这伙人中官阶最高的人了。加上刚刚还是此人阻止了行刑,那就决定是他了! 于是还趴在地上的秦禝连忙朝那将军喊道:“将军,古语言,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胡兵一至,我军多为步卒,恐难有退路,需迅速退军,亦或是结成盾阵,凭借弓弩,暂挡胡骑,再寻退路!” 这句话倒是把那将军身后的几人狠狠震惊了一回,一个跪在地上等死的军犯,居然向一位统御西北诸军的二品大将,教授起御敌方策来了。这不是瞎扯淡吗! “放屁!”刚刚监斩的那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顿时勃然大怒,“你一个小卒,战场逃兵,也敢在此口出狂言!动摇军心!左右兵士,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把他拖下去砍了!” 可那中年将军大手一挥阻止了兵士,对着秦禝说到。 “你读过书?懂战法?”那中年将军的却声音意外的平静。然而平静之中却带着慑人的威压。 但是秦禝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将军!我军若是再不退却,这西胡只需分兵突击我们的侧翼,再截断我军的退路。我们根本就挡不住!那是敌军三路围攻,我军接仗半刻只怕就要溃败!” 那将军默不作声只是冷漠的看着秦禝,只把秦禝看的心里那叫一个七上八下。 这时,却见远处尘烟升起,那队西胡骑兵果然已开始有了进逼此处的迹象! “松绑!”那看着秦禝的将军突然吩咐道,“把刀甲都还给他们!” 听到这里秦禝才狠狠的吁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他的话既说到了实处,成功的引起了这位将军的注意。捆在身上的绳索被人解开,久久的束缚在身后的手臂这才得以活动,好不容易支起身体站直,秦禝这才觉得浑身又疼又麻,回过神来,秦禝这才用正眼,看清了这位放了自己一马的中年将军。 只见这将军是个红脸,身形壮实,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和细碎的胡须,却替他平添了几分威严,头戴的铁盔上,赫然缀立着一支黑色翎羽。 “我倒还没发现我军中的一位小小卒子,竟也这份见识。”那中年将军沉吟着说了一句。但随即话锋一转! “军令如山,犯了军法那就是要按照军法从事,但现在胡兵近在眼前,便饶了你们剩下的这几个不死,让你们戴罪效力!那好就按你们自己说的,给予你们刀马!随着本将的亲卫骑兵,让你们打头冲上一阵,冲杀胡兵!” 秦禝一听却也毫无办法,他本就是一个不说文弱但也绝对称不上健硕的普通人,本就没骑过马,更不要说提刀杀敌了。再看了眼刚刚从别人手中接过的长刀,心中长叹一声:“现下也只能是赶鸭子上架,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一卷:灵州变 第三章:献计求存 第三章:冲锋 “上马!”见那中年将军已经下了军令,他身后的一位校尉。则转生对着那队百十来号人的骑兵传令。听到号令之后,所有的骑兵便都按照号令,翻身上马,抽出长刀。而秦禝这几个人,也都随着跨上战马,只待那中年将军再次下令,便可奔驰而出。 坐在战马上的秦禝楞了一下,抽刀在手,坐在这了鞍上,等待冲锋的号令。双腿夹着马腹。秦禝的这才一惊,意识到:自己这上马和抽刀的动作,竟然如此纯熟? 而刚刚那名传令下来的校尉,也翻身骑上一匹战马,不等那中年将军再说话,那名校尉便用手向前方一指,大声请令道。 “韩帅,容卑下带着本部的骑队,冲杀胡军先头骑兵,先行引开胡军注意!胡军多为轻骑,难挡重骑冲击,必被我冲散阵型,那是胡军必定集兵围攻,以求聚而歼之,那时韩帅再率其余军卒结成方阵。缓缓退离!” 坐在战马上关楞了一下,瞟了那校尉一眼,心说这个校尉,胆量倒是不小,也有些见识!知道这轻骑兵还是难以抵挡这些披甲重骑的冲击,必然会被冲散阵型,这些从道理上来说是没错,不过……秦禝还是很想骂人,和着这家伙完全就没考虑过,吸引胡军注意力之后,自己怎么撤离的问题! 可现在显然不是能够坐下来好好商议“撤离”这件事的时候。虽然这打头冲阵,引开胡军是自己能够活下来的前提,这没有话说,但是这冲阵归冲阵,怎么一个冲法,却大有讲究,他可不想在贸然冲锋之下,死在胡人的乱刀下。 但是他却不知,这校尉是要带着他们往哪里去冲,别真就一波莽进胡兵的主力之中,那可真就是“送人头”了,不但引不开胡兵,反而会加速这些步卒的灭亡。 “启禀将军,这正面的胡兵冲不得的!在其后面,还有大队骑兵,就算是冲散了胡军的先头骑兵,我们也不好……不好硬拼的。”秦禝硬着头皮对那中年将军说道。 “你放屁!”那名校尉见这个刚才还要杀头的小卒,居然还敢出言质疑自己最为敬仰的将军,瞬时便勃然大怒,喝道:“什么大队骑兵,胡人人多又怎么样!这胡人真要是敢用大队骑兵对上我军,看老子一个个的把它们的头拧下来!” 这话说的秦禝一顿无语。可秦禝也不敢和面对面和他杠上,自能低下头,暗暗撇了撇嘴,心想:拧个屁,你大概还在做梦吧,还以为你们这些百十来人的重骑兵,就可以天下无敌啦?得,算你有种,那你去冲吧。爷可不愿意陪你去送死! 这被杀头的恐惧被暂时接触之后,秦禝的脑子便渐渐活络开了,许多反复琢磨出来的应敌之策,便一项一项又浮现在脑海中。这些对敌之策都是自己平日里无事之时,幻想自己成为大将军指挥千军万马,模拟与敌军对战时,总结出来的许多计策。 和许多历史电视剧中所演绎的不同的是,骑兵之间的战斗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冲锋,然后便混战在一起就完事的。不论是在古代还是近代,指挥成队的骑兵作战都是十分需要战术意识的! 而秦禝较为喜爱的骑兵战法,并不是让骑兵结成楔形阵,犹如尖刀一般直接切开敌军阵型,再向两翼突击施行分割包围。相较于这样的战法。秦禝更热衷于让装备手弩的骑兵,排成密集而整齐的线形阵列进行白刃冲锋,每条线列在对敌人进行冲击之后,并不是就此陷入散乱的单兵混战,而是借助后排弓弩的掩射。快速且强行的向敌军两翼运动脱离,撤离到本队阵后,重新结阵。而后排的早已蓄势待发的骑兵,则发起新一轮冲锋,随后再次借助后排的弩箭快速撤离,重新结阵,这样反复列成整齐队形冲锋。这种始终依靠整齐划一的力量、周而复始且密切配合的集群冲击方式。完全不给敌军喘息和重新整顿阵型的机会,如浪潮一般的攻势更能带来强大的压迫感,严重的削弱敌军的士气!以求能够轻易冲散敌军的阵型,击溃敌军! 但秦禝可以确知的是,凭借着百十来名重骑兵是肯定无法施行这一战术的!然而硬冲肯定不是办法,秦禝咬咬牙,下定了决心,再次朝那中年将军说道。 “启禀将军,这胡兵的先头骑兵,真的冲不得。我军骑兵多为披甲重骑,移动速度远不如胡骑,稍有不慎被胡军的大队骑兵缠住了,再想翻盘,那是千难万难了,就算是要引开胡兵,也要找一条可行的路子。绝非正面冲击胡兵。” 这一回,那中年将军却是换了一副略带审视的眼神看着秦禝,问道。“既然不冲击胡兵队伍,引开胡兵拖住他们,如何掩护步卒撤退呢?” 秦禝觉着,这队胡兵既然已经察觉到自己这些,必定会力求这一次战斗的全面胜利,那就是把他们全部杀死在这里,而且步卒行动缓慢,只需分派两支精锐骑兵。一队骚扰两翼,一队堵截退路。最后再用强大的正面部队骑兵便可轻易的全歼自己这边 而阻止他们撤离的关键在于分派而出的那两支精锐骑兵。只要能摆脱他们,自己这边就可以安然的撤离,秦禝并不是军事专家,但是充足的学识还是能让他找准一些关键的要点! “请大人派骑兵和部分步卒,急速向南走,伪装退却。胡兵察觉之后,定然会引兵来攻”说罢,秦禝抬手指给那将军看“而其余步卒则隐藏在两侧的山林中,先行放过胡兵先锋,待到胡兵行进过半,我军在突然杀出,胡兵突然受袭,骑兵优势一时难以发挥,那是只要逼得胡兵先锋回援,而我军就算是成功了!这时重骑兵只需衔尾冲击胡兵,胡兵先锋一溃,到那时候是打是撤,任凭将军决断” 这是最后的机会,全看这中年将军能不能听得进去了! 第一卷:灵州变 第四章:冲锋 可那将军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一个引诱胡兵,四面夹击之策!伪装败退,诱使胡兵先锋追击,功利之下,胡兵只会全力追击,不会在分兵袭扰截击,随后我军埋伏两侧,截击中段。诱使先锋回援,这时我军再用重骑兵,从后方冲击胡兵。吃掉胡兵先锋,即解决了胡兵分兵袭扰,又能借机吃掉胡兵先锋,用以威慑胡兵,使我军得以撤离!” 这句话,刚说完,那中年将军却有紧接着说到。 “倒是本将军失察了,竟然没发现你样的人才,此战若你能活下来!本将保你一个你为正九品上的仁勇校尉!留在本将帐下做本将的亲兵!” 这段话,倒是说的秦禝一阵轻松,因为秦禝知道,这标志着自己只要能成功的从这次战斗存活下来,那他不仅不是军犯,还是能在朝廷兵部案牍库中登文造册的正选武官了!虽然这仁勇校尉,只是一个小小的正九品上,是九品官制中的最末一等。 但是在一个县的辖区呢,数百名公吏中,能能成为官员的人,也就那么寥寥数人而已,能一跃从小卒成为正选武官,已经算是鱼跃龙门了! 可这时那将军的举动,却让秦禝震惊不已。 那将军转头向那的校尉说道:“你带这队骑兵,向西胡骑军冲一次,只要跟那些西胡骑兵一碰,迅速击溃敌军之后,立刻就转向南面,把他们带到本阵这边来,记住,无论如何,不许恋战,要急速回归本阵!” “诺!末将遵命!”那校尉领了军令,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便凶狠地望着前方,举起了手中的长槊,向前一挥:“跟我冲!” 百十来名骑兵,刷的一下便做出冲锋的样子。奔驰了出去,而秦禝更是来不及质问那将军,既然自己的计策是个好计策,却又为不采纳自己的计划,反而还是下令命令骑兵去冲击胡军。但是将令以下,他也只能催动马匹和这队骑兵一道冲出去。 +++++++分割线++++++++ 这队骑兵纵马奔驰着,大家都知道,和胡军的交锋就要开始了。现在死神已经紧紧尾随在他们身后 “秦禝!秦禝!”秦禝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刚刚和自己一起被绑在刑场上的那几个人,都驭马来到秦禝左右,聚在一起,将秦禝围在中间,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感激的说道,“秦禝,今日承你的情了,方才能下大帅手下活下来!一直以为你没胆子,没想到你小子这么有种!竟然敢公然顶撞大帅!兄弟们几个都承你的情!今天不管死的剩下几个,兄弟们也一定回护的你周全!” 秦禝赶忙了点头——他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叫什么,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因为人家认得自己,自己却不认得人家,自己现在的这个身体,和剽悍有力那是沾不上边的。有了这些人的保护,他才能在混乱的战场上活下来!他们现在就是自己的护身符! “胡兵!!!”队伍最前的那位校尉,忽然指着远处,高声大喝道,“冲上去!击溃他们!以扬我大夏军威!” 秦禝不由自主地顺着那校尉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掀起一阵尘烟,一队西胡骑兵也正向他们急速冲来,为首的一匹高大的战马,马上的骑士,双手擎起一面巨大的黄旗,左右摆动,直直的指向秦禝他们表示挑战之意。 “兄弟们,都给我鼓足了劲气,把西胡亲兵冲垮!建功立业,就在今日,用胡兵的头颅,去向大帅领赏!”那校尉手执长槊大呼,“随我冲锋!” “杀——!”跟随在校尉身后的骑兵们以山呼海啸的吼叫做出回应。秦禝咬着牙,把心一横,双腿一夹马腹,也随之向西胡骑兵冲杀而去,那些护着秦禝的其他几人也一齐冲了出去,这时,整个骑兵队百十来号人的想法出奇的一致。心中都是同样的念头:此战不死,就享福! 战场是个很奇特的地方,很容易就能激发和摧毁一个男人的全部血性,激发出血性之后,懦弱的念头消失的不见踪影。秦禝被一股莫名狂热的情绪裹挟着,右手挥舞战刀,左手控缰,俯身向前飞驰,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冲进去砍死这帮蛮子的! 再向前冲了几十步,西胡骑军已然冲击到了夏军面前。两军相接,马匹相撞!瞬时就和夏军最前方的军卒厮杀了起来! 而这时重骑兵的优势便被淋漓尽致的体现了出来,只见那校尉提起手中的长槊!如同一把尖刀扎进了西胡人的骑兵中。纵马便轻易的撞开了马前的两名军卒, “挡我者死!” 长槊向前奋力一刺,哧啦的一声血肉穿透之声,其身前的胡骑连人带马被其捅了个对穿!身后的军卒齐声高喝道!“威武!”双方一时厮杀在一起,但是夏军的重骑爆发出惊人的战力,短短一刻钟,胡骑先锋的数百人,就被杀得节节败退! 就在这时!一名西胡骑兵冲出了前方战端,直向秦禝冲来,虽然中途有他人阻碍,但是,那骑兵骑术精湛,并未受到影响,一下子战马已然冲到了秦禝身前。 马上坐着的骑士,面目狰狞,正用着猩红的双眼,死死的盯着秦禝的胸膛,提起手中的长矛,就要直直的刺向秦禝的胸膛。 这战马的速度太快了,而秦禝处在极度的震惊之中,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这那长矛向自己逼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 一旁护着秦禝的那大汉,却猛的朝秦禝扑了过来,随着扑通一声闷响,秦禝和顾濂二人齐齐掉下马摔倒在一旁,于此同时,那骑士手中的长矛唰的一声,擦着两人的头皮划了过去! 那骑士又是一击未中,显得有些恼羞成怒,扭转马头。欲举矛再刺! 而狠狠的摔倒在地的秦禝,随之感受到的是一阵吃痛,但是痛感却把秦禝的思绪都拉回来了...... 第一卷:灵州变 第五章:鏖战 看着那名胡骑举起长矛欲再次刺杀过来。“快躲开!”秦禝连忙朝那大汉大喊到。 那回过神来的大汉,也连忙手脚并用的和秦禝一起。闪到一旁,躲避那名胡骑长矛。 倒不是说秦禝很废物,只是秦禝身为一名来自现世的普通人本来就不通刀马,也许是因为前身的机体下意识吧,他还能勉强做到随队驭马冲锋,可是这突然要和一名骑在战马上,身着皮甲手持长矛的骑兵厮杀。他还是完全不行的。而且在刚刚的厮杀中,也多是那几位军犯挡在秦禝身前。 那胡骑见两人又一次躲开了自己长矛,更是盯上了秦禝这两人,脸上更是表露出一副不杀死两人誓不罢休的样子。可是秦禝身处的这处小战场,本就是两军交战的边缘处,本就没有几名夏军骑兵,自然也没有人能抽身来帮助两人。所以二人也就只能练练闪躲。 终于被秦禝身旁的这大黑汉子找到了个机会,见那大汉弯腰躲开长矛,赶忙捡起刚刚从秦禝摔下马是掉落在一旁的军刀,大吼着向着这西胡骑兵冲去!冲到那骑兵身前!竟然纵力一跃!挥刀向着西胡骑兵砍去。“狗日的胡人!给我死来!” 那骑兵却只是一扯缰绳,扭开马头,便轻易的躲开的了那大汉的全力斩击。再次拉起缰绳,让马翘起前蹄便又躲过了大汉的反手一刀。手上的长矛一个横扫,便狠狠的打在大汉的身上! 那大汉被这长矛一扫中,痛呼一声,直直的退开了三五步,却更是发出一声怒吼!再次挥刀朝着胡骑砍去,那骑士只是持矛一架,便轻松的挡下这一刀。手中的长矛一提。反手就刺穿了大汉的左肩! 不待那胡骑抽出长矛,那大汉却不顾被刺穿了左肩的疼痛!手中的军刀对着马腹就是狠狠的刺了进去,这战马吃痛一翻,直接就把这胡兵掀翻到在地。 但是就是这一下,也让那长矛的矛尖更刺进了三分,那大汉这才哀嚎着跪倒在地上,而那翻到在地的胡兵起身抽出腰刀。便要朝那大汉走去! 呆在一旁的秦禝,自然是目睹了这场近距离的厮杀。在恐惧和莫名兴奋的刺激下,人体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却使得秦禝呼吸增快、血流加速。身躯都有些微微颤抖。 陡然穿越后便遇到刑场求生的考验,让他的心态,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了巨大的磨炼,掩盖住了穿越后那种难以承受的心理迷茫。 回想起现世真是难以置信,自己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高知识分子,居然是因为触电而死的…… 可就算是自己没有触电而死,想起另一个世界上,自己的父母、朋友、同学,他的心里不免还是一阵烦乱。然而不管怎么样,自己一个得罪了大佬的小小人物,也注定一生默默无闻的! 也许自己是没有可能再穿回去了!可既然阎王爷不愿意把他收进地府,给他一次新的机会!那么,他就好好的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他相信他能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个决心一下,秦禝忽然觉得浑身轻松起来!他低头一看,一旁的地上掉落着一柄带血的弯刀,那是西胡骑兵的武器。秦禝连忙捡起弯刀,朝那名胡骑冲了过去! “铮”的一声,两柄弯刀相击在一起,他赶到那大汉身前,替他挡下了胡兵的一刀。可从刀柄处传来的反震之力,震的秦禝虎口发麻,但是秦禝却更是用力的握紧了弯刀。和那胡兵拼杀在一起。 可秦禝毕竟没有实战经验,却也只能面前招架那胡兵,那大汉见状竟然直接拔出长矛,对着这胡兵狠扑上去,用带着自己血肉的长矛朝那胡兵恶狠狠的刺去,尖锐的矛尖直接透过皮甲刺进这胡兵的胸膛。了结了他的性命! 可还不待两人因为成功斩杀敌人而兴奋。那么带队的校尉,便高声呼喝到!“韩帅有令!不可恋战!驭马回撤!”这下本来和西胡骑军混战在一起的大夏骑兵,顿时便脱开战场,驭马向来处奔去。 秦禝赶忙过去扶住那大汉。朝着自己的战马过去“大哥!你快上马!”秦禝扶着那受伤的大汉,骑上战马。自己也赶忙骑上战马,扯过两匹战马的缰绳,两马并驱,随着本队骑兵撤离。 驭马撤离前,秦禝回头扫了一眼自己刚刚鏖战的战场,那战场上,一面醒目黄色大旗斜斜的靠倒在一匹倒毙的战马上,四周更是随处遗弃的兵刃旗帜,人尸马尸。这些东西无不彰显着战争的血腥与残酷 骑在马上,秦禝在心中暗暗感叹道,真是难以置信,他竟然在这样的战场上活了下来,可自己这一个小小的穿越者,在这样动辄生死的战场上!又能有一番什么样的作为呢? 自己所穿越的这副躯体,虽然和自己同名同姓,但前身多半是个胆小如鼠的窝囊废,战场畏敌军法从事,在被绑起来要行刑的时候,就被吓晕过去,甚至直接吓死了,所以自己才有机会穿越到他的这副躯体上。这家伙马上的功夫,似乎还过得去,作为原来身体意识的一部分,被自己继承下来了。但是这副躯体却在刀枪搏杀之上毫无身体意识。 想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凛,在战场上最重要的就是活下去,而他恰恰没有活下去的资本,因为他不会搏杀,他记起领命冲锋前离开的时候,那名中年将军说过,只要自己能从胡兵的手中活下来,便保举自己一个九品武官!能做那将军的亲兵! 很好!有了官身,做了亲兵,不用自己亲自上战场厮杀。他就能做很多事了!现在,他成功的活下来了,这官身他要定了! 穿越了?哪有怎么样!虽然自己不会厮杀!但他依旧有信心能博得一方天地。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护着那受伤的大汉,秦禝不再迟疑,紧紧的追随着本队骑兵向前奔去。 但现在他有一个首当其冲的问题!他要先弄清楚一个问题。 我是谁? 第一卷:灵州变 第六章:伪装 为啥说弄清楚我是谁,才是秦禝现在的当务之急。 因为打从自己穿越到现在为止,他只知道自己这副躯体的原主人,是边军中的一名没有任何职位的无名小卒,除了和自己同名同姓外,其他的,他便一概不知。而一个丝毫不清楚自己身份的人,又如何能在军中安稳待下去。要是被人察觉出异样,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秦禝觉得他先要找到前身的同袍,想办法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户籍何处,家住哪里,家里还有几口人。另有一件听上去有些突兀但秦禝却很想打听清楚的事,那就是自己有无婚嫁。 今天战斗的战况,虽然没法进行点算,但是他还是有个大概的感知的,他们这队百十来号人的骑兵,突袭敌军先锋,虽然他不会那种,按头速记,点清敌人数量的方法,但是粗略估算之下,那伙胡军先锋的人数也大抵是他们的三倍。可就在短短的数刻里,面对三倍之敌,这队夏军骑兵,不仅斩杀了大半胡军,还能从容的撤离战场,自身折损不过十之二三。这队骑兵着实算得上一支强军了! 秦禝他们驭马奔驰了一阵,秦禝他们便回到夏军本阵,但是秦禝却见到了,许多士卒正在搭设帐篷。另有一部分士卒 正在砍伐树木,搭建栅栏,一个临时营寨的框架已然建设起来了。 就在秦禝满腹疑惑,准备随着其他人进入营寨的时候,秦禝骑着的战马,忽然不受控制,秦禝用力拉紧缰绳,附身贴在马背上,想要控制住战马可是,那战马突然扬起前蹄,直接向后倒去,秦禝也直接被甩下马,头狠狠的撞在地上,脑袋一歪,便晕了过去。 =========分割线=========== 良久。秦禝感觉自己宛若一片浮叶漂泊在惊涛骇浪之中,一会被巨浪给推上云端,一会又狠狠的被摔回海面之上!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却又感觉好似被人丢在赤阳之下,忍受着烈日的无尽灼烤。 许久之后,就待秦禝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清流,浸润着自己那被晒的干瘪的躯体。冰凉的细流带来的舒适感,又让秦禝精神一松,昏沉了过去。 又过了不知几个时辰,这才悠悠转醒的秦禝,还没睁开眼。就差点被一声大吼,震碎了耳膜!“老丁快来,秦禝醒了!” 好不容易费力的睁开双眼。入眼即是两个黝黑的大汉挤在自己身前,脸上无不带着喜悦的笑容!秦禝认得其中的一个,就是和他一起杀死那胡骑的那个,还不待反应过来。那汉子一边重重的拍着秦禝的肩膀。一边激动的说着, “秦禝,你终于醒了,你都昏阙了大几个时辰了,现下天都黑了。请了随军的大夫来看了,你放心大夫说你,没什么关碍,只要人能醒过来,在休息回就好了!” 但是秦禝还是接连的咳嗽了几声,吓得另一人赶忙扯开这大汉。 “老许,人家秦禝才刚刚转醒,使那么大的劲力,你是又想吧秦禝拍晕过去还是怎地,你这黑厮!”另一名汉子对着那大汉指责道。那大汉倒也不恼,只是对着两人憨憨的笑了起来! 秦禝喝完递来的水后,顺了顺气,环视了一圈,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帐篷里,便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两人,问道“别的人呢?” 那大汉目光黯淡下来,摇了摇头:“一起冲的几个,活着的就剩我和老丁了!” “别说这个了,都是天数!”那被唤作老丁的汉子挥了挥手,对秦禝笑道:“秦禝,你小子今天是威风极了!” 但是那大汉又兴奋的说道,“不过老丁可不差,他亲手砍了那胡人先锋的掌旗使!拿了首级回来的!” “有这样的事?恭喜丁大哥!”秦禝心想,原来那么掌着黄色大旗的胡兵,竟然被这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大汉杀死的。 “要紧的是抢了首级回来,这可是实打实的战功!”老许兴致勃勃地说,“大帅说了,要保老丁一个宣节副尉,这以后在咱们骁骑营中,可不就是咱们的正经上司了么?”说罢哈哈大笑。 秦禝心说,原来自己是骁骑营的。宣节副尉是正八品下的武官,虽然品阶依旧很低,但是按制任个旅帅独领一旅,那也是绰绰有余的。一旅就是一个百人队,能统领百人那也很不错了。 被唤作老丁的汉子显然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拦住话头:“可不许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来来,我有好东西!”说罢,从身后掏摸出一个大的油纸包,一个葫芦,得意地笑道:“嘿嘿嘿,腌制的牛肉干,不坏吧?酒差了点,自家婆娘酿的,差了点,将就喝。” 三个人在帐中喝酒吃肉,不觉都有了些酒意。 “秦禝,你小子”丁润感慨地说,“原来我们都看错你了,没想到你小子是深藏不露啊。” “丁大哥,这话我当不起,”秦禝笑道,他知道丁润说的是啥“今天我也就是一时侥幸罢了。” “老丁说的没错。”许炜接上了话头,“小秦,我一直听说你人挺好,就是胆气稍稍有些不足,有时候么……嘿嘿,有时候还有点草包,谁料想今天见了真章儿!你跟大帅回话,那份傲气哟,我当时跪在地上想,这小子八成是疯了吧,顶撞大帅。谁知道大帅还真吃你这套!” 秦禝却乘机问道:“两位大哥这么豪壮的人,怎么今天也犯了军律,弄得要杀头呢?” “我跟丁是吃了同一个亏。”那老许苦笑一声,摇着头说,“我们这十几匹马,是生马。头一次冲锋的时候,野性还在,前些日字和胡人一战,这些畜生就炸了,四处乱跑。往前跑的没事,往左右跑的也没事,偏偏我们两个被一直驮到正在巡视的大帅跟前去了,勒都勒不住!你说,不杀我们杀谁?没地儿说理去啊。” 原来如此,秦禝听得大笑了起来。 “对了,大帅帐下里的副将,刚才还来问过你。”老丁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的事,“大帅不是应承了你,只要不死,便保举你一个仁勇校尉的官阶,我明天就带你找军中的书吏办去。” “这个……”秦禝沉吟了片刻,还是说道:“这个官阶,我不打算要了。” “什么?!”老许惊呼一声,“你小子八成是又疯了吧?” 这倒是出于秦禝自己的考虑。身为兵凶战危,高收益带来高风险,即使是保举了一个武官官阶,过的毕竟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不见得次次都能像今天一样死里逃生。既然是打算好好地在这个时代活下去,他还是想替自己寻一条别的路,先求一个稳当,安定下来再说。可他现在没有前身的任何记忆,纵使得了官阶,也不一定能保住官阶,所以他需要伪装一下自己。 可是这些话,是没有办法跟许丁两人明说的。秦禝想了想,觉得正好把自己编造的一个理由,向两人提出来。 “不瞒两位大哥说,”秦禝叹了一口气,做出一副迷惘的表情,“小弟现在,除了看见两位大哥,还能记得起来,今天之前的事,却什么都忘了。” 第一卷:灵州变 第七章:失忆 这话说的许、丁二人,顿时便目瞪口呆 随后秦禝便把自己在一天内几度受到惊吓,精神恍惚,历经大战之后,精气神一松,却又被甩下马来,脑袋一撞醒来之后便不记往事,失去记忆,只记得今日所发生一些事情……+这秦禝当然是好好的,这失忆当然也是假装的。 两人听完,都非常震惊,对望一眼,还是由老许先开了口。 “小关,你这是离魂症!”自以为见多识广的许炜,郑重其事地说,“你这怕是一天之内多次受到惊吓,头部又被撞了一下,加上你阳气不足!所以便会丢失了魂魄,没了记忆!不过不要紧,我看你三阳俱在,神有所属,只要回家静养一段时日,丢掉的一魂,自己就能慢慢地寻回来。” 唉!这个说法好!秦禝心想,这样自己离开军伍的理由!他正愁这没理由离开呢! “秦禝,那你还能记起家里的事吗?”丁润为人老成些,替他想得也多些。 秦禝赶忙摇了摇头。他自然是不知道前身的事情的,加上现在的他可是失忆状态,能记得什么。 “哦——”老丁也明白过来了,秦禝现在既然什么都不记得,那就得给他补补课了。 “你和老许,都是灵州州城定远县的人,我是灵武县的,咱们都是好兄弟儿。”老丁说道,“我记得,你家在城南的永西胡同里,南起的第五……还是第四个院子,反正等胡兵退去,我就和营里的校尉告个假,送你回去。你的老爹老娘都不在了,别的……别的……家里的事,你平时也没怎么和我们提起过。”说到这里,老丁看了一眼老许,两人的脸上不免都有些尴尬的神色。 秦禝心想,看来自己穿越的前身,生前的人缘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跟眼前这两位大汉,也未必就是什么“好兄弟”。他们两位之所以现在对自己如此亲热,大抵也是因为自己今天的救了他们一命,让他们刮目相看的缘故吧。 “唉,要是彭祁也在就好了,平时你跟他最好。”老丁惋惜地说,“可惜那天和胡人交战的时候,他第一次冲锋就没了,留下家里人,也真可怜。他家就在你家隔壁胡同里。” 彭祁,秦禝把这个名字记住了。 “以前的事不管小弟记得不记得,从今天起,我当两位是我哥。”秦禝很诚恳地说,那老丁和老许两人赶忙接下,兄弟三人之间的气氛立刻就活络了起来。 “许大哥,你这左肩的伤,不碍事吧!”秦禝问道,要不是这位丁大哥把自己推下马,又和自己合力杀了那胡兵,他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不碍事!不碍事!小伤,养两天就好了!”许炜连忙回道。秦禝这才放下心来,对着两人说道! “等胡兵退去,小弟我自个儿回家就行,丁大哥刚升了官!倒是营好好表现,不该在这时候离开!但是小弟有两件事拜托两位大哥帮帮小弟,一来是小弟我现在这副样子,也打不了仗。能否请丁大哥让校尉照拂一下,求个调令,调我去守州城。二是大帅那里,替我把那个仁勇校尉的官身辞了,我还是做我的小卒好了。” “不成!”老丁倒是沉思半晌,摇头说道。见秦禝看着自己,连忙说:“你别误会,不是老哥我不肯帮你,小弟你救了我们俩,又认我们做大哥,帮你办事不是一句话的事!” “不过,不受官阶这个事,我看不能这么办。好歹还是要把先把九品的部照给办下来,再把那两身官服领了,穿出去吓吓人也是好的。白日里,那可是大帅亲自许诺你的,那些书吏不会为难你的。真要是有了官身,其他的许多事倒是都可以从顺顺利利的办下来。回调定远,也能混个队正当当,总好过当个小卒!就算到时候真不要这个官,那也得跟那些人讲讲斤头,几百两银子的事,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这官身有的是人要呢!” 这下秦禝明白了,这个官身,他如果不要,自然有人抢着要,那副将想来就大有机会中报私囊。老丁这是是真心替他打算,才会跟他说这一番话,心里感激,说道:“丁大哥,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也不用你怎么操心,明天一早,你只要露个面就好。其他的我替你办,连书办那里的口舌和使费,都算我和老许来解决!”丁润又说道。 使费嘛,就是托人办事的好处了。“那怎么行!使费还是该我来出。”秦禝不答应了。 这也算是古代官制的陋规,凡升职的官员,必得向发放部照的书吏送上一笔好处,才能过关,否则这些书吏,有的是挫磨你的法子,决不能让你痛痛快快的拿到手续。而领取官服之时,也是一样。具体需要多少钱,秦禝倒是知道,这笔使费,决计不是几两银子内解决的事,自己升官,却让别人掏钱,道理上实在说不过去。 “小秦,这钱归我和老丁来出,你就别管了。”老许见老丁犹豫着不说话,索性接过了话头,“你是不记得事了,我跟你直说了吧,你的这个境况,不大好!” 这句话一说,秦禝又明白了懂了,说白了,自己是个穷鬼!没有钱。郁闷当场,说不出话来。 怎么就穿越到这么一个倒霉鬼身上,死爹死娘先不说,居然穷得连一些钱财都拿不出来——阎王爷,实在不行你还是收了我吧! “对了,”老丁眼睛一亮,想起一件事来,“你从前提过一回,你订过亲!” 我订过亲?这倒是秦禝大感兴趣的另一个问题。一脸兴奋的看着老丁, “就是……就是……”老丁又吞吞吐吐起来,“就是到底娶了没有,不知道。” 弄得一脸热切的秦禝有些尴尬,但是老许却在一旁自说自话道。 “这大帅才带了两营人马,怎么就敢在这里安营扎寨呢?听探马回来的兄弟们说,咱们周围恐怕有过万的胡骑呢!” 第一卷:灵州变 第八章:帐中夜话 老许的这句话倒是引起了秦禝的思绪,是啊自己原先献上的那计策,不说是万无一失,但是施行得当,也能确保大军何以徐徐退去。那中年将军也夸赞了自己的计策,可是又为何下令骑兵,去袭杀西胡骑兵的先锋。而且在自己这队骑兵前去袭杀胡军的时候,这将军也不曾率着大军离去,反而驻留在原地安营扎寨。确实令人费解。 而且据老许所说,在夏军营寨周遭,恐怕还游荡着近万的西胡骑兵。 但是老丁却又对着老许凶道“说什么呢!不过是随大帅巡视诸州烽台。遇到一些胡骑,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那老许被老丁这么一说。当下就大声反驳起来“发屁,老子那里怕了,今日在战场上,我还亲手用长矛杀了一名胡骑呢!” “那你怂个蛋。咱们边军驻扎在灵州附近的就有三个整军!那可是咱们边军一半的军力!加起就有近五万多人呢!州城定远还有这灵州卫军,二万七百人,马三千匹。下管的六个县,那个没有驻扎着千余兵马。大帅既然敢在此安营扎寨,自然有御敌妙计!这次胡兵犯境,军帅也就提领了两个整军,就击溃了胡兵!” 在一旁无从插话的秦禝,心中也有了一些其他的计较,他要通过这两位新认的大哥,多了解一些这个世界的情况。 “两位大哥,给小弟我讲讲边军和灵州吧,你看小弟我也记不得事情了。” “哦,对对对,差点忘了这茬,是该好好你说道说道。”老许连忙说道。但是正式向秦禝介绍情况的却是老丁。 “咱们这边军啊!就是朝廷除却州卫军,额外驻扎这西北诸边州的戍卫军。论朝制不同于这灵州卫军,卫军司职卫戍州县,而咱们边军司职戍边,咱们边军就戍卫着灵州和周遭的这几个边州,但由于没有明确的军号,故而就都统称为边军了!咱们边军,说起来可是西北第一强军,每次西胡蛮子前来犯境,都杀得他们的大败而归。” “再说这灵州。这灵州东西南北分别接壤。富州、凉州、原州、夏州。管县六:回乐,灵武,保静,怀远,鸣沙,温池,虽是边州,境内有百姓几十万呢!州城定远更是有着塞上江南的称号呢!总之在我们大夏西北诸州中,灵州是当中最大的州了!”老丁话还没说完,老许便抢过话头郁闷的说道。 “咱们前些日子随着大帅刚和西胡干了一战,大胜而归!本想来西胡近期不会在来犯境了,不曾想今日还就又撞上了,真是邪了门了!这些该死的西胡蛮族,不过是在咱们夏朝西北边占据了一片草原的胡族,麾下诸族,民众不过百万,竟敢来侵扰我大夏疆域,要不是朝廷约束边军,不许我们边军越境杀敌!大帅早带着咱们把这西胡灭了!还要这样拖拖拉拉的! 这会老丁倒是颇为意外的符合了老许的话语“是啊!这些该死的蛮族,每次入侵都已灵州为先,但是谁叫咱们灵州在诸州中最为富庶了!咱们边军每年大大小小的战事,也基本上都是和西胡有关。要我说都是朝廷上的那些官老爷搞的鬼,非要彰显什么大国气量。哼!那些文官腐儒,不就是在贪求什么教化之名!不然咱们早就扫平了西胡了!” 听到这里秦禝到了起了兴致。开口问道“这西胡又是为啥要侵入灵州啊!”老丁他们连忙向秦禝解释道。 “其实原先咱们西北边可没有什么西胡,但是咱们和北蛮积怨颇深,昔年咱们夏国倾尽全国之兵,北伐蛮族,就当要攻破北蛮的王庭,也就是北蛮的都城,也是北蛮唯一的一座城,乌兰托城的时候,朝廷却突然下令班师回朝,但是此战我们一举重创了北蛮,往后十数年里,北蛮都不敢再侵犯我边境。这乌兰托城中,倒是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这北蛮的大汗在咱们班师回朝之后不久,就暴毙了,却没有指认哪个儿子继位,所以这乌兰托城中便演起了一出,诸子夺嫡的大戏。只是不成想到。却被别捡了大便宜!这大汗的诸子忙着夺位的时候,北蛮诸部族里有一个大部族的首领趁机聚起本部兵马,预谋杀了大汗的诸子,自己坐上这大汗之位,只是不曾想,竟然逃出了一个,说道这位,那可就不得了了,起走脱之后,竟然立马带着不少效忠他的部族,摆脱追兵,西迁到西北的这一片地域,自立为大汗,建立了西胡。这就是西胡的由来。” “也就是说着西胡,本来是北蛮的一支?”秦禝又问道 “大抵算是如此,不过刚开始两边都自称自己才是正统,只是咱们大夏,为了区别这两支,才把西北这边的蛮族唤作西胡,久而久之,西胡这个称呼也就定下来了,这西胡原先并未对我夏国显露出敌意,而是忙着和北蛮争夺北方的草原,故而朝廷也就疏于防备,哪曾想这西胡,不知何时竟然聚起了一支六万人的大军,冲击我夏国边州云州,驻守边关的边军一时被袭,竟被破关,灵州刺史战死,随后西胡则又进击富州、原州。且这西胡入境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两州境内诸多州县惨遭屠杀与焚城,真可谓是尸枕遍野城池一空。这两州卫军在原州刺史吴冠晓的率领下平贼,却不想五战五败,卫军更是折损了十之七八。这西胡更是如入无人之境。甚至一路侵犯到凤翔。一时间整个西北边疆,无一寸安宁之地。数十万难民从北方逃难而下,关中一带流民成灾” “那之后呢?就这样纵容西胡祸乱?”秦禝疑惑道。 “那倒不是,朝廷这时候,令铁翎军统领,郑国公秦灏为大将军,统帅大军三十万,征伐西胡!”老丁又说道。 “三十万兵马,也没打败西胡?”秦禝语气中也略带了一丝不屑。但是老许却像是炸了毛的猫一般,蹦了起来。大喊道。 “当然不是!朝廷大军一到,便是横扫四方,西胡贼兵那可谓是鸟作兽散,只是.....” 第一卷:灵州变 第九章:风云将起 “只是啥?怎么不往下说了?” 那老许欲站起来辩解,可是老丁急忙拉住他坐下,止住话头。顿时三人就陷入沉默。良久,老丁才尴尬的笑道。 “你才从昏迷在醒过来,哥哥几个就拉着你喝酒聊天,打扰你休息了,你快些歇息吧,等明早,你丁大哥我在帮你把官身办下来!这些酒食就留下给做个零嘴,那我们就先走了!” 说罢就拉起老许,掀开帐帘走了出去。留下秦禝一个人呆在帐内一阵无语。自己不就是随便问了问,怎么这两位就跟兔子见了鹰一样,直接溜走了! ----------分割线---------- 此时在营寨的正中间,中军大帐里!气氛却显得有些低沉! 帐中置放这一张帅案,帅案之下,诸将分列左右。有一中年将军,站在帅案前,垂首不语。愣愣的看着平铺在帅案上的舆图,此人正是许诺秦禝官身的大将。武云候、镇军大将军韩伯献 过了盏茶时间,终于有那耐不住性子的人,急冲冲的开口。 “大帅,这到底发生了啥?怎么亲兵们还把这大帐围起来了?咱们为何要在此扎营?据探马回报,四周恐怕已近聚集起了过万的胡骑,将军有何计算好歹也和弟兄们说一下嘛,这沉闷闷的多难受啊!” 这时那中年将军才回身俯瞰着自己麾下的诸位将领,缓缓开口。 “本帅昨日得到驿报,北蛮举兵突袭北疆,一举攻破边关,卫戍北疆边关的关宁军,折损十之八九,关宁军统领怀化将军楚明铬战死!北蛮更是趁势南下,一路掠州夺县,兵锋直指京都,陛下仓皇失措之下,令皇弟齐王留守京都,自己则在禁军的护卫下,移驾云河行宫!朝廷急令!征调边州驻军,整军回师,拱卫京畿!” 这大帐瞬间就乱成了一锅粥,诸将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整个军帐内的场面十分混乱。 “将军!既然京畿危矣,我等自当整军回师,以求速解京城之危啊!为何还要在此和西胡纠缠,甚至我军现在还深陷西胡境内!” “关宁军是干什么吃的!区区北蛮,也敢犯境,待我西北诸军回师京畿,定要杀得他们有来无回!” “将军!陛下真的已经移驾行宫了吗?” 更有甚者,已然抽出腰间佩刀,对着空气挥来砍去,大吼着“将军,就让末将亲率一营,为全军先锋,定把那些蛮子全部杀光!” 过了些许时刻,诸将看到中年人一言不语,面带愠色。这才渐渐归于平静,这中年将军缓缓说道。 “都冷静下来了?诸将可有想过,此事有着许多蹊跷之处?这北蛮破境!兵锋直指京畿,值此危机时刻,远水不解近渴,我军回师京畿,就算是星夜兼程也需半月之久,朝廷不调禁军和就近各州府的府兵护卫京畿,反而令我边军回师京畿,以求解京畿之危?我西北边军虽是西北第一强军,但论朝制,北府军乃是边军!岂可贸然整军开赴京畿?最后诸将莫要忘了,陛下已经移驾云河行宫了,可这加盖了御印的圣旨却是从京城来的!” 此言一出,底下诸将,纷纷色变。依照夏朝军制,边军职在戍边,若无陛下圣令!不可贸然离开边州!如若发现边军贸然离开其戍卫之地,则以谋反论处!这也是朝廷钳制和把控边军的手段,以防边军势大! 再者,仅京畿地域就驻有禁军十万,加周遭各州府的卫军,加起来二三十万军卒总还是有的。这抵御北蛮,拱卫京畿,按理说,怎么也轮不到边军头上啊! “可将军,虎符和圣旨已至,真若是京畿危矣我军却迟迟不动,到时候,恐怕......”一名军将站出来说道。 话到这里,那中年人语气一转,悠悠一叹。 “昔年本将为何受陛下诰令来此统领边军军,想来不用我提醒在座诸位了吧,说句交心话,吾知道吾非边军出身,但本将统领边军也有十多个年头了,大小战数百场,早已将诸位视为生死袍泽!即为统帅和袍泽,那本将不能不替西北边军麾下这数万将士考虑!若现在贸然回师京畿,若真有变故,我等恐就要在刑场上想见了!” 这话再一说出,底下的众将无不面露惧色 自打文帝登基,朝廷就重文轻武,以文治国,在那群腐儒的改制之下,朝廷约束军伍之制,愈发苛求,稍有不慎,即加以重罪!更何况昔年朝中发生的那场重案,是所有从武之人,所不能也不愿提起的禁忌,昔年那场重案一出,当下就让好几位国公和官至二三品的统军大将掉了脑袋!牵连之广,甚至致使三品以上的武官幸存者不过十之一二!不是他们不忠君不爱国!大家伙实在是被杀怕了! 现今的朝堂之上,同品阶的武官在文官面前绝对是低了一头。 “可将军,日后朝廷追究我等不听宣调之责又当如何是好,且若是京畿能安稳无恙还尚好,若是京畿不保,我等怕是也是难逃一死!不知将军有何抉择。”这时位列左首的一位将领出言。 那中年将军垂首沉默了一会,方才道“回师京畿之事,方需从长计议,现下倒是有另一紧要状况!西湖可汗兀合木亲率大军,逼近灵州。这万余胡骑,不过是他的先锋斥候罢了!” 那左首的将军顿时失声问道! “大帅!此言当真!” “自是毫无虚假”韩伯献淡淡的说道。 “故将军是想,借由这西胡犯境,暂缓回京?”那左首的将领又接了一句。 “不错,我军乃是边军,戍边保民,本就是我边军之职,这西胡犯境,我军自然当奋力迎击,维稳边疆。但是本将却并不是想要借由暂缓回京。若是本帅想借机一举扫平西胡,让我西北边境往后百年内!再无战事!诸将以为如何!” “可前日我军与西胡一战,大破胡军。加之西胡军队,多喜以袭扰为战术,我军纵使有心决战,也难以寻求决战之契机啊!” “可若是本帅用自身和定远城来引诱西胡入关决战呢?” 这语出惊人的话,让底下诸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毕竟边军的职责就是将敌人挡在关外,可是现今他们竟要主动,把那些胡人放进关来。且这要是走漏了风声,那他们可不是被问斩那么简单了!毕竟这可算得上的通敌了,通敌乃是夷三族的重罪! “本将知道诸位在想什么,京畿虽危,但是并不缺可战之军,可我军回师之后,西北诸州军力衰弱,又当如何,况且本帅怀疑,此次北蛮和西胡同时而动,双方也许早有勾结。本帅认为,我边军决不可轻动。贸然离去,万一西北有失,对我大夏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加之本帅身为西北诸军统帅,戍卫西北诸州,驱逐胡寇,保境安民。乃我死责!自当全力而为!诸将有何建议?” 这就是在问忠心了,众将自然明白何意,连忙齐声行礼“军帅有令,我等自当唯命是从!” “诸将士同心协力,我边军自能安稳的度过此次变局!昔年之事也决计不会重演,诸将请看,本帅计谋......”韩伯献指着帅案上的舆图对诸将传达下一道道军令。 韩伯献和诸将在大帐中讨论了许久。知道最后以为将领,作揖转身离开帅帐,韩伯献依旧默默的看着帅案上的舆图。西北诸州无不流传着他带军抵御西胡十数年,保境安民!威震西北! 可现下的这副局面,身经百战的也毫不为之变色的他,心中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莫名感觉! 烽烟以至,可他却有些迟疑,这一回身为边军统帅的他能否护住西北诸州安稳无恙...... 第一卷:灵州变 第十章:返回定远 就在韩伯献独坐在帐中,难解忧愁的时候,十几里外的一处山坳里。 “爷爷,我们西胡的骑士都是草原上最勇猛的雄鹰!为什么不下令让他们去杀死那些夏兵!”一座金黄的毡帐之中。一老拥着一位孩童围着一张矮桌坐着,桌上放着刚刚烤制到酥脆的羔羊!老者的左边侍立着一位腰挂弯刀的侍卫。 “因为爷爷想要猎杀一匹老狼”说完老者拿着一把小匕从羔羊身上割下一块肉,塞进孩童的嘴里!孩童好不容易咽下羊肉,又刚忙问道! “猎杀老狼?可是爷爷是我们西胡最伟大的大汗,每到狩猎时节不是都会有无数的部族勇士向大汗献上猎物吗?”孩童不解的问道。 老者听完,慈爱的摸了摸话筒的小脑袋,却隐去了脸上的慈爱,一脸肃容的说道! “俄日敦!你听好!在草原上的狼很多,如何诸多饿狼中搏杀到猎物!成为那匹最凶狠的,领导群狼的狼王!那你就一定要亲自下场搏杀,要让群狼觉得你是所有狼中最富有狼性的狼! “爷爷?什么是狼性?” “狼性只有四个字!“凶,残,野,暴”。学会了这四个字,你就是狼王!” “那爷爷!那我要怎么样才能学会啊!等学会了,俄日敦也要做像爷爷一样的狼王!”孩童一脸憧憬的说道。 老者听完哈哈大笑“好!我们俄日敦,也能成为草原最凶狠的狼王!” 说完就朝着侍候在一旁的人漠然说道。 “告诉达日阿赤,让那些夏兵离开!还没到大戏开场的时候!” 那人连忙把左手斜横在胸前,弯下腰答道“是,大汗!”然后便转身走出毡帐了, “现在的草原不太平静了!这次突袭夏国边关,我会他们看看,我手里的弯刀还有多锋利”老者说罢,却看到孩童正用双手捧着一只小羊腿做殊死斗争,浑然没注意到老者说了什么!但是老者的目光却浑然没有刚刚的杀机只剩下慈爱! --------分割线---------- 次日一早,秦禝才刚醒,老丁和老许两人,就按照昨天晚上他们两商量好的,替秦禝忙活了一早上,终于把他九品武官的部照和官服给办了下来。回到帐子里,看着摆在自己身前的浅青色袍服和鍮石带。秦禝心中还是难免有些激动的。 营中已经传来军令,西胡骑兵主动退却,今日全军拔营,回驻定远。 老丁和老许两人又帮他把自己原先的那点东西,和部照官服一起,打了一个包裹,又往他的包裹里塞了十两银子。 “别嫌少。”老丁握了握他的手有些窘迫的说到,“你丁大哥言语有限,没能帮你把调令办下来,不过营里的校尉,我已经打好招呼了,校尉已经准了,让你返家,好好养病,过段日子再回军中报道。有什么事,让人来通一声消息。反正咱们骁骑营离不了北边城外这一块。” “许大哥,丁大哥,你们两位……也多保重。”秦禝看着他新认的两位大哥,心里感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刚才这两位大哥为自己操办官身的时候,三人才发现原来昨晚是自作多情了, 那中年将军,是有说过要保举他一个仁勇校尉的官阶和亲兵之职,但是人家身为大将军有哪里会再过问自己对一位小卒顺口说出去的一句话,那将军根本就没传下令来!可两位大哥还是借由那将军当着众人说的那句话,掏出了自己全部的身家,费尽了口舌。才从那些书吏那里办下这份官身部照,这个九品武官,说是买来的官那也不为过。 但是秦禝还是有些感激那将军,若非有他那一句话,就是有银子,那些书吏也不会搭理他,这官身他也没地方买去! 从崭新的部照上,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生辰。他在心中推算了一下,也就是说,他这位本家,今年刚满十九。 研究生毕业的他原本已经二十六了现在穿越到十九岁,倒让他有白白赚了七年光阴。 “咱们吃兵粮的,一接上仗,命就不是自己的了。近来看着架势怕是又要有战事了!”老蔡也有些黯然的说。“现在你能回家养病,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安安心心的在家待着。”秦禝犹豫了一下,却也不知道从何安慰他们,让他们免去这些担忧。 三人收拾好行囊,便也就随着大军踏上了返回了定远的道路。路途并不远,但是大军还是行进了两天才抵达定远城外,秦禝没和大军一起返回城外驻地,就告别了两位大哥离开了大军。准备返家。反正他已经告了假。 秦禝背着包裹,顺着官道从城门进了这灵州州城定远城,一路打听着,向城南行去。他虽已没有穿着那一身崭新的武官袍服,但还是穿着戎装,身挎战刀,往来的百姓都知道他是兵士,因此但凡问路,无不热心指点。 看着来往的行人,他的心里,此刻却是心潮起伏,就像守财奴进了金库一样激动不已。当一个苦学古代历史的人,发现自己竟然走进了活生生的古代社会,那份忐忑,实在是难以言表。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数着,不知不觉,已来到了位于城南的永西胡同。进了胡同口,秦禝的心情一变,刚才的兴奋和激动,逐渐被慢慢涌起的惴惴之意所取代。近乡情更怯,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了,可是家里面到底有没有人,还有些什么人,到现在他仍是不甚明了。 对自己家里的事,许大哥说得语焉不详,那是因为自己以前跟他说得不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最为可恶的是老丁,订亲的事,吞吞吐吐说了半句,可是自己到底娶没娶上,他又不知道了。这么大的事,他丁大哥平时要是向自己问个清楚该多好呢…… 脑子里这么胡思乱想着,人已走到胡同内的第四家门前,咬咬牙,叩响了门。 出来应门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看服饰,多半是个长随一类的人物。他见到秦禝,楞了一下,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第一卷:灵州变 第十一章:家有大嫂 那人面上虽然表露出不耐烦,但是言语之间倒还算客气:“是隔壁家的秦四啊,有事吗?” 喊“隔壁秦四”,那就不是自己家了。秦禝抱歉地笑了笑,说:“对不住,走错了。” 心里又不免埋怨起了两位大哥起来,连自己家在哪都不清楚,让自己白吃了一顿脸色...... “哦哦,不打紧的。”那人把门掩了一半,忽然又探出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秦三小子,我们家老爷上衙门还没回来,你要是想来找我家老爷支应些银钱,晚点儿再来。” 支应银钱?借钱啊。秦禝心想,看来自己的境况果然如两位大哥说的一样,不怎么好啊,妥妥的穷鬼。胡乱应了两句,秦禝便退了出来,向下一户走去。 下一户,就是胡同内的第五家了,按丁大哥的说法,他家就在这胡同里,不是第死,就是第五家。他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大门,见门上的黑漆已是斑斑驳驳,两只门环上,也是铜绿盎然,可见里面的人家境况不佳。 站在门前,那个订亲的问题又浮现在秦禝脑海里:我到底是没媳妇儿还是有媳妇儿呢?若是没有,那当然好,无拘无束,海阔天空,想办法凭本事挣个一妻二妾的,也是乐事。若是有媳妇儿呢?甚至来开门的就是前身媳妇儿呢?夫妻之间朝夕相处,知根知底,他可没有信心能够瞒过去,要是出了事!那就完蛋了! 就算是勉强应付过去,这到了晚上,夫妻同床共枕,那不是要...... 他被这个忽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在前世二十多岁的还是个正正经经的童子鸡你,想到这里身上没来由的一阵燥热,心里砰砰直跳,上前拍响了门环。 过得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皱皱巴巴的老脸来。是个老头。 秦禝心里那点儿猥琐的邪念,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瞪着眼前这个老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想丁大哥不是说我爹娘都走了,那我不是没爹嘛,怎么冒出来这一个老叟? 但老头却热情得很,看清楚是他,顿时双眼放光,咧开了嘴笑道:“四少爷,你回来啦!”又扭头朝里面喊:“四少爷回来啦。” 是啊,我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是我又不是我的家! 秦禝长吁了一口气。虽然没有臆想中那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可不管怎么说,总算找到自己的家了。他迈过门槛,身上的包裹却直接老头抢着接了过去,关上门,带着他往里面走去。秦禝大抵明白了,原来这老叟是个老仆人啊——还喊我是少爷,可自己目前得知的消息,无不透露这自己是个穷鬼啊?没曾想,家里居然还有个老仆人…… 他这辈子,或者说“上辈子”,还从来没被人称呼过少爷,体验过被别人侍候的感觉呢,这一下不禁有点飘飘然了。再看门内,居然是个两进的院子——外间是个小院子,设着两间耳房,中间有一道拱门通往里面,里面应该就是正院。这种结构,若是放到现代,俨然就算得上是个别墅小院了。院子里干净整洁,只是似乎久未修葺,略略显得有些破败。 他穿过拱门,进了正院,里面果然跟他想象的一样。北面是正厅,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而靠拱门的这一侧,在拱门两边各有两间小的倒座房。 正在四处打量,忽然东厢房靠里的一间屋子,门帘一掀,走出一个少妇打扮的丽人来,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一件纯白的单衣,肤若凝脂,秀发如云,美目流盼,真可谓是云容月貌,美似天仙! 那少妇一看秦禝便激动地冲着他喊道:“小稷!你回来啦!”这句话话,娇柔中夹着几分妩媚,乍一听似那黄莺出谷,鸢啼凤鸣,清脆嘹亮却又婉转柔和 awsl!这句话传入秦禝耳中,秦禝只觉得口干舌燥,呆呆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心想:原来阎王爷是让我先苦后甜!我是定了亲的,丁大哥没骗我,我有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在这儿等着我哪…… 正在秦禝已经陷入臆想,幻想着自己怀拥娇妻,过上那没羞没躁的生活喜不自胜的时候,却听身后的老仆人对那少妇道:“大夫人,四少爷随军出征,平安无事,真是好事。” 大夫人!原来没有他臆想的娇妻,有的只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大嫂。 秦禝正在飘飘荡荡的一颗心,仿佛从云端狠狠摔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摔成了碎渣。他咽了口唾沫,勉力牵动嘴角,让自己露出一丝笑容,艰难地叫了一声:“见过大嫂。” 秦禝的刀和包囊,由老仆人吴伯送到西厢房去了。因为秦禝回来的匆忙,还没有吃饭,他这位如花似玉的嫂子,便亲自下厨,替他整饬了一桌饭菜,在正厅的饭桌上摆好饭菜,便也坐在一旁看他吃。时间早过了晌午,所以饭菜都是匆忙准备的,他看了看,用木碗装着的稀饭,几个馒头,两样青菜,只是不见丁点荤腥。 不过秦禝早就饿了,也顾不得辨认那两样青菜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青菜,便将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拍拍肚子,也就吃了个五分饱。但他并没有说出来。 可嫂子还是看出来他意犹未尽,脸上一红,说:“小稷,没吃饱吧?要不我让吴伯去肉铺割块大肉来,等会煮了给你吃。你是提刀弄枪的人,不吃饱,没有气力。是不行的!” 秦禝通过家中种种事物,还是看得出家里的窘迫,连忙言不由衷地说:“饱了,饱了。嫂子你就不要操劳了!”这一抬头目光便又呆滞地看着这位大嫂。 他嫂子似乎见惯了他这副神态,不以为意,还是扭头走出正厅去嘱咐吴伯买肉去了,而秦禝的目光也随之追了出去。秦禝心说:我家的这位大嫂,真是漂亮贤淑啊! 第一卷:灵州变 弟十二掌:做嫂子需要的一根梁柱 这时从厅外忽地跳进来一个小丫头,垂髫年岁,头上扎着羊角辫,玲珑可爱,一见秦禝,就笑嘻嘻的着朝他跑来。 秦禝暗叹一声,不用说,这小萝莉必是大哥和大嫂的孩子了。 虽然这位嫂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古时的女人十五六岁便嫁人生子,有个四五岁的女儿,倒也不算出奇。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我这位大哥上辈子是积了多大的德啊。正要开口, 却听小萝莉清脆地喊了一声“四哥”,扑到他的怀里来。秦禝怕她摔着,赶忙用双手拢着这小萝莉。 四哥?那就不是嫂子的女儿了,倒是自己的妹妹?秦禝有点发蒙,心说我那个死去老爹真够可以的,还留下这么小一个妹妹给自己。 搂着这小萝莉,秦禝笑呵呵的和她闲谈了好一会,套出了不少有用的信息。其中有一条信息,却让他心里感觉到一阵轻松。 这时自家大嫂才从正厅外走进来,对那小萝莉说:“韵儿!乖乖出去玩,姐姐有正事跟你四哥说呢。” 那小萝莉却不情愿的从秦禝的怀里跳下来,朝厅外一步一步的挪动着脚步,慢慢走了出去。 怎么又成了姐姐了?秦禝这下彻底蒙了,在思绪兜兜转转的绕了好一会,才忽然想明白:原来这个小萝莉,既不是自己老爹的女儿。也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嫂子的妹妹。 看着小萝莉走了出去,自家嫂子脸上满是愁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小声问道:“小稷,最近城里都在传闻,咱们大夏又和那些西胡兵打起来了,是不是真的啊?” “是的。前两天随军巡边的时候,才和胡兵战了一场!”秦禝明白了,自家嫂子和吴伯为什么见到自己这么激动——原来是在这州城内已经流言四起了! 秦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试探着说道:“对了,大嫂你知道吗。彭祁阵亡了。” “啊!”嫂子惊呼一声,捂住了嘴,“这是怎么说的……他那妻子也才过门没多久呢!唉,这以后日子怕是难了。”说罢自己眼圈慢慢红了。秦禝看她的反应,知道这位彭祁不但与自己是好友,而且看来两家之间也都认识,交情不浅,心想以后应该抽时间去看看,有什么能帮的,就帮上一把。 和自己嫂子又聊了一会,秦禝便回到自己的房里,用吴伯打来的清水,痛痛快快地大擦大抹了一番,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袍,躺在炕上,舒服地透了一口气。 家里的情况,他刚刚大致弄明白了。一位漂亮的嫂子,带着一个幼妹,一个老仆人吴伯,嫂子的丫鬟喜儿,再加上他自己,一共是五口人。 至于他心中一直想见的上辈子积了厚德的大哥,在他隐晦的旁敲侧击下,也从小萝莉口中得知了他大哥的去处,染上急病去找阎王爷报道去了。这倒是让秦禝一阵唏嘘,我这个大哥是个倒霉鬼,这么漂亮的媳妇都守不住,自己先死了,看来还是没福气啊! 嫂子虽然没跟他叫苦,但家里的状况不好,他是知道的。从刚才的嫂子眉间的神色中能看出来——因为他回来了,才下狠心买一次肉,若不是实在是窘迫无计,断然不至于这样。至于还能有上这么一处房子,或者是老爹留下来的,或者是大哥留下来的,而老爹和大哥过去是个什么状况,以后慢慢地总能弄清楚。 在他原先的目标里,是完全没有计算到前身家里的,但现在见了美人,他却有些狠不下心来,故而他决定多计划一些东西,他知道知道一位失去家里顶梁柱的女子,生活多有不易。在封建社会,女子的权利是很难的到保障的。他知道自家大嫂现下是十分需要一根能支撑起这个家的梁柱。 他既然回来了,自然就是嫂子的顶梁柱,所以现在他心中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要把这自家这五口人养活好。养家嘛,钱在第一位! 该如何赚钱呢?他一时没有主意,于是他想着换个思路,他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穿越小说里的那些主角,是怎么发家致富的。 这有的主角穿越古代,是带了现世之物来的,比如说一些精致的工艺制品啦,玻璃制品之类的啦,随便拿出来一换,就能换来大笔金银。自己呢?啥也没有,要说带过来的也就是自己脑中的知识了。 但是说道这知识,那也能安身立命的技能!就像有的主角,理工男。手艺好,才一落地,就开始挖煤采矿炼钢材,造机枪,造大炮,造坦克,造军舰,自己呢?文科男一枚,平时也就能用电脑管家给电脑清理清理垃圾。换个灯泡啥的。所以靠手艺活赚钱,这条路,行不通! 要不然就……抱大腿?那有些穿越小说的主角,选个史书上的牛逼人物,冲上去一顿猛表忠心,从此成为一根腿毛,吃喝不愁。这听上去,倒像是一条不错的路,可要抱准一个安稳的大腿,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抱准了能不能抱得稳,抱稳了又会不会被意外的变故所击倒,这些都是问题。还有就是这条路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这历史也要是秦禝熟知的历史啊!他可不记得在自己学过的诸多历史朝代里,有一个叫做大夏的皇朝! 想了半天,秦禝倒是想到了,自己可是一位九品武官了,那每个月倒是有那么一份俸禄可领,这份俸银怎么说也得有个那么几两银子,供养五口人的生活,大概还是够的。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也觉得可笑,这不就是混吃等死么?他想养活这个家,做嫂子的顶梁柱,可不是就求个温饱!他想让她们过上好日子,不仅是因为自己心中那股不纯的念头,也是因为那小萝莉和自己聊天时,让自己感受到了许久不曾感到的温馨感觉。 看来要做好嫂子的顶梁柱,是有些不容易呢! 第一卷:灵州变 第十三章:新生活开始 可除了那笔俸禄,秦禝还真就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赚钱法子、 既然一时拿不定主意,秦禝就干脆先不去想了,反正自己包裹里还有阿尔哈图送的一锭银子,回头拿给嫂子,先花上一阵。其余的事情慢慢地琢磨就是了。脑子一松,身体上的倦意就浮现,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自觉没睡多久,朦胧之中似乎听到院子里有人争吵,心里一动,跳下炕来,把门窗打开一线,向外望去。 正在大声说话的是个小商贩模样的中年人,身宽体胖,带着个伙计,正对着自家嫂子说道:“秦家嫂子,不是我信不过你,可这眼看就中秋了,你家赊着的那几笔米钱,怎么的也该还了吧?我们米铺也是小本经营,一年三节,欠债还钱,不管在哪儿,都是这个道理不是?你说对吧!” “是是是,一向承王老板您的照顾了,欠债自然没有不还的道理。这不是说好了先还上一半嘛,还有一半,请您再宽限个十天半个月的,就立马给您送去。”秦禝看到自家嫂子在低声下气向那中年胖子求着情。 可那王老板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大声说:“秦韩氏,我看你是个寡妇,家中还有人军中效力,这才关照着你些,你倒跟我装起可怜来了。”向站在旁边,正拎着一块肉发呆的喜儿伸手一指,“现在这肉是什么价?米是什么价?没钱还债,倒有钱吃肉?” 秦韩氏,自然是姓韩,古代女子嫁人后,会在姓氏前冠了夫姓。韩氏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被这句话堵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把头一扬,说道:“行,我家一个月吃这一回肉,到了被您抓了现行了。您宽限一天,我明天便去卖了......卖了...我的嫁......” “卖个屁!”可那却王老板阴阳怪气地说:“你们家都破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可卖的?除非是你把自己卖到.....”话没说完,那王老板看着韩氏的那张俏脸,便用极其猥琐的目光扫在韩氏身上 韩氏本就被气的脸色通红,现在又被一位男子如此侮辱,但奈何理亏的是自己这边,一时竟也没有反驳,只是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时那王老板脸色忽然变了,刚才趾高气扬的他,此刻却变得有些讷讷的,身子也往下矮了矮。见他忽然这样,韩氏不由顺着他的眼光回首望去,只见一名青年武官,穿一身簇新的浅青色官袍,腰间束着一条鍮石带,脚踩一双快靴,大踏步地走到那王老板身前,二话不说,张开五指,用力一扇,一掌便盖在王老板脸上。 这人自然是秦禝了,刚才这看到自家嫂子被人如此欺负,他就怒火丛生,对这位嫂子他护着都还来不及呢,立马就换上了这簇新的官服,拉开房门就冲了出去,狠狠的打了这胖子一巴掌! “小稷,你这是……”韩氏看着秦禝这一身簇新的官服,又惊又喜,又看他一脸怒色,怕他手重把王老板给打伤了,连忙把他往回扯。 这王老板平日也只知道道这韩氏是个寡居的妇人,寡妇可欺嘛,再加上过节收账天经地义,因此话捡难听的说,怎么也要逼她把钱还了,就算是换不上钱,他也别有图谋。 可这那里想到这一上门一逼,倒是逼出了个青年武官来。感到自己的话说得太阴损,所以被秦禝这一掌打得跌在地上,他赶忙挣扎着爬起来,弓着身子在一旁捂着脸,不敢吱声。士农工商四阶中,士人们的地位相较于他这样的商贾高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好啊!你一个小商贩,也敢欺负到我家里来!”关卓凡涨红了脸,指着杨老板怒喝,“为了一点银钱就敢冲撞官员家眷!真是不知死活!非要我把你拿到府衙去问罪吗!不就是钱么?喜儿,给他!”说罢,把银子往一旁喜儿手里一放。 喜儿只觉得手一沉,拿起细看,只见一锭银子,正是丁大哥塞给秦禝的那十两的银子,喜儿顿时腰直胆壮,托着银子,骄傲的像只孔雀一般,凑到王老板跟前,说道:“王老板,您瞅瞅,我家少爷这银子不氏假吧?我家一共赊了您九百四十文米钱,折成银子,六钱二分!这里是十两,您受累,给找找吧。” 这杨老板却不敢接过这银子——几百文米钱的事,弄出这么个武官来,他是知道秦家有人从军,但是他不知秦家这位从军的少爷还是为武官啊,这要是惹恼了这位官爷,还不得带着一队兵卒砸了自己的米铺。便不敢看秦禝,支吾半晌,只得苦着脸道:“这一点钱,值得甚么,就当是孝敬官爷了……秦家嫂子,我是猪油蒙了心,您大人大量,想来也不会计较我。既然秦家少爷回来了,这真是喜事,喜事啊!……那我就不多打扰了,先走了。”这王老板一边口称“喜事”,一边扯了伙计,哈着腰立马退出去了。 ----------分割线-------- 到了晚上这顿饭,便显得分外不同。韩氏亲自下厨炒了好几个菜,又让吴伯打了酒回来,这看起来显得破落的院子,也多了一股热闹劲。韩氏也招呼这众人坐下吃饭,这往日里,吴伯和喜儿都是与韩氏一起在桌上吃饭,但今日多了秦禝往桌边一坐,秦禝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可是他们便说什么也不肯坐上来了,一定要在旁边吃,匆匆吃完,却又不愿走,尤其是吴伯挨挨蹭蹭地站在厅门口,看不够似的瞅着秦禝身上并未换下来的官服。 “吴伯”关卓凡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有事就进来说” “唉!”吴伯便又走进来,可这刚一开口忽然就掉下泪来,“自打老爷不在了,咱们家就再也没看见过这身袍服了。” 唔……秦禝哑然。心中默想,看来还是丁大哥替自己想得周到,这身九品的官皮,虽然是最末一等,却也能管不少用处。听吴伯的口气,自己的老爹生前也是个官,不过看起来大不到哪去就是了。 但一直坐在秦禝身旁的小萝莉,吃完了自己碗里的一份饭菜,盯着桌上,轻轻扯着秦禝的衣袖,“四哥-----我还要吃肉----” “别闹,刚刚不是吃过了吗?”韩氏一下拉过韵儿小萝莉的小手哄着,“吃完就乖乖的去找喜儿玩,明天姐皆给你买麻糖吃。好不好?”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秦禝一看慌忙把韵儿揽过来,用筷子吧碟子里最大的两块肉,放在她的小碗里。甚至还亲自夹了一块肉喂进小萝莉嘴里。“韵儿不急,慢慢吃,吃完了四哥再给你夹。” 韩氏眼圈一红,把脸侧了过去。秦禝看着小芸狼吞虎咽的样子,心中即觉得温暖却也有些发酸。“嫂子,家里……这么难?” 韩氏把心情平复下来,慢慢地说:“这服兵的这几个月,城里头都在传闻,咱们和北蛮打仗,又说咱们又要和西胡打起来了。城里人心浮动,官府派人安抚也没用,物价什么都贵了,现如今四十文钱还买不上一升米。” 他想了想,又问嫂子:“不是还有我的那份儿饷银吗?”他知道是兵卒,每月再少应该也有一两二两的饷银才对。有这份低保在,家里怎么也不至于难成这个样子啊。 “你……”韩氏奇怪地看着他,默然不语,忽然展颜一笑,岔开了话题“嗨,怎么净说这些俗物,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来多吃点。”说罢,提起酒壶,替他把空了的酒杯倒满。 秦禝知道自己问岔了。看来他的每月的军饷,多半都是被自己在外给随手挥霍了,不曾有一分交到自家嫂子手里。用以维持家用,心下惭愧,对自己这前身不由得也有些痛恨起来,在脑开中对其破口大骂。 寻思半晌,秦禝这才说道:“嫂子,那十两银子,你收起来,给韵儿置办几身新衣裳穿。今后的日子,不用再担心,一切有我。” 韩氏看着自己这个叔子,倒是有些觉得他跟从前完全不一样,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心中安慰极了,但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秦禝,说:“那不成,银子你还是自己带在身在。穷家富路,你在外面,用钱的地方比家里多!对了,这次也是明日就要走吗?我让吴伯去给你收拾行囊。” “我不走了。”秦禝定声说道 “不走了?”韩氏仿佛不敢相信,生怕自己听错了,颤声又问道:“你不走了?” “不走了。校尉准我在家休养一段时日”秦禝把杯中嫂子给盛满的酒一饮而尽,抬首对着嫂子,笑着说道:“嫂子,我来养活这个家。” 得到秦禝准确的回复,两行清泪变顺着韩妙卿俏白的流下来。秦禝刚想出口安稳,可这娇美的嫂子便起身跑了出去,可秦禝怀中还有个正吃的高兴的小萝莉呢,他自然是没法追出去安慰嫂子。心中又对前身厌恶了三分。可过了会心中还是难免感慨:果然是屁股决定脑袋啊。 --------分割线--------- 这已经是秦禝回到家的第五天了! 这些天,韩氏脸上都是喜洋洋的,连着吴伯和喜儿,这两位仆人和丫鬟,说话和做事的精气神和原来都不一样了。充满着朝气,不过也难怪,家里多了男丁,还是个官身,让这个家重新有了一个精神上的梁柱,这有了希望和奔头,不再只是苦哈哈地熬日子。自然也就显得有生机了! 可秦禝没事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只有三餐和有需要他的时候才出来。搞得每次韵儿小萝莉每次想找他去玩,都被韩氏一把扯回来。几天下来,小萝莉的小嘴是越撅越高了! “别去打扰你四哥!”可韩妙卿就是不许自己的小妹去打扰秦禝,“你四哥在做大事!” 说他在做大事,那是抬举秦禝了。事实上,秦禝这两天净在做一件事,他在练字。那晚次日秦禝偶然上街,认真一看,这个世界的字体,竟然不过是繁体文字。这倒是让他欣喜不已,但是他使不惯用毛笔写字,所以这几天,他都躲在屋子里练字呢。 这段时间,在他继续旁敲侧下的,又多弄清楚了一些家里的事情。原来他老爹还是个“六品文官”,在府衙任个闲职,四年前去世了。大哥凭朝廷的恩荫,有了个监生的身份,然而身体一直不好,去年又染上急病没多久,也就去世了。韩氏嫁过来不到半年就孀居,嫂子的娘家的人也尽数死在西胡人手里,只有一个幼妹被邻人带着逃了出来。现在和嫂子生活在一起。 至于秦禝的“本身”,从小就喜欢不是什么好货,曾经被父亲逼着读过一阵书,没读出什么名堂,后面整日里无所事事,就在大街上无所事事,活脱脱的一个街头混混,气的自家老爹,大手一挥。在骁骑营的名册里补上了他的名字。所以他就此从军了,至于二哥小时候就病死了,三哥倒是还没听几人提起过。 至于秦禝一直很好奇的订亲,丁大哥那是真的没骗他,是他还小的时候,老爹跟一位好友,灵州的一位别驾同僚,订下的婚契,可后来那位谢别驾升迁到别的州任刺史,来往渐渐少了,老爹死后更是音讯全无了,这订亲当不得真的。 秦禝想着现在要做的,是把自己学过的文化知识记牢了,这对他的未来,甚有关系。所以他一边练字,一边把脑海中记得的知识抄录下来!作为一个历史系的研究生,他对古文和繁体字并不陌生,然而当他操起毛笔的时候,问题就来了。写字的动作,属于“身体记忆”,倒是纯熟得很,没有滞碍,但是写出来的繁体字,却往往缺笔短划,似是而非。这是简体字改革的训练成果,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发狠下苦功夫,一定要把这关过去。 他相信他和嫂子和小萝莉刚开始的崭新生活,一定会越过越好! 第一卷:灵州变 第十四章:恶兄上门 这几日秦禝在家除了抄录知识练字,就是有事没事欣赏自家娇艳可人的嫂子,再有就是到城中四处走走,观察了解一些这个时代的社会风气。 今日秦禝刚从街上回来,手上提着给小萝莉买的零嘴,走到家门口,看着早就掉了漆的大门和生锈的铜环,心想有时间也该把这两扇破门给重新修缮一下了。毕竟这门面之事,不可含糊嘛。 扣响大门,门一打开,秦禝就见开门的吴伯一脸忧虑的样子,正想询问,吴伯就向内院的方向努努嘴,说道:“唉,又来了。”说罢,叹了一口气。 这倒是搞得秦禝一头雾水,啥东西又来了?看吴伯的样子,好像说这一句又来了,自己就该应该明白似的。忽然念头一歪:难道是又有什么讨债的来了?当下大步流星地赶进了内院。 院子里并没有秦禝脑补的画面,只看见正厅内,韩氏陪着一男一女正在坐着说话。秦禝犹豫了一下,便还是走了过去,毕竟刚刚从吴伯脸上的表情他还是能看出来,这两人大概是来者不善。 走进正厅,见韩氏秀美微蹙,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什么。另外那一男一女,男的穿一件看起来质地不错的袍子,看上去三十不到的年岁,容貌也称得上英俊二字,只是面色蜡黄,大刺刺地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无赖,然而不知为什么,秦禝看他,总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女的也就二十五六,生得丰满,也不难看,正一脸不屑地看着韩氏。三个人见他忽然走进来,都怔了一下,白氏小声喊了句“小稷,你回来啦”,便又不做声了。 “老四,你怎么回来啦?”那男子还是那么大刺刺的坐着,只将眼风扫了一眼秦禝,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又转过去盯着韩氏:“大嫂你总是这么拖着,这院子到底是怎么个说法。要怎么样,趁早说句话!下了定论吧!” 老四?秦禝心道:这男子叫得挺亲热,那照理说我该认识他?可是秦禝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任何信息,可自己也不知怎么会有股非常熟知他的感觉。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看着韩氏,希望她能说话,让自己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最终还是跟着进来的吴伯打破了沉默,他站在厅内,忍不住叨咕了一句:“三少爷,你何必老是来逼大夫人,当初老爷分家的时候,不都给大家说好了吗?” 三少爷?秦禝楞了几秒后,恍然大悟:我说我怎么叫秦四呢,原来大哥死了二哥没了,还有个三哥在这儿等着我哪!至于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自然是因为与这三哥的面容,和自己的脸有几分相似的缘故,而自己的脸长得什么样,他也就只是在自己屋里铜镜里大致瞧见过几回——说来可笑,记得并不算十分深刻。但是现下倒是有个清晰的感官了,看来这秦家的基因还是不赖的嘛。 那女子却看着吴伯,没好气地说道:“吴伯,这家里的打事,用不上您来插嘴吧?你也是侍候了老爷几十年的老人了,敢情您不帮着秦家人,怎么反而帮着外人说话哪?” “这,这...怎么是外人......”吴伯摇摇头,却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叹了口气,退到一旁不在吱声了。三夫人说的没错,他只是个仆人 听到这里秦禝大抵明白了,这是不就是家里争产的事。具体争的是什么,为了什么缘故,他还不清楚,因此他也就还没有贸然说话。而他的便宜三哥,也当他不存在一样,只是对着韩氏说话。 “分了家产这是不错,可分家的时候,大哥还在呢不是。”只见他的便宜三哥半靠在椅子上,一脸无谓地说,“你又没给我秦家留下个一儿半女的,可现在倒好,还把自个儿妹妹接来了,我就不明白了,这处院子现在它到底是姓秦啊,还是姓韩呐?” “秦社,这院子当然是姓秦。”韩氏终于又开口了,声音无比平静,没有一丝畏缩,却也不带有一丝感情,“当初分家产的时候老爷就说了,城西的那处宅子给你,这里归我们和小稷住。要是将来小稷要是娶媳妇,咱两家再一并出钱给他置办宅子,这话我说的没错吧?” 可秦禝的便宜三嫂却不乐意了,在旁边轻蔑地嗤笑一声,说道:“说得倒是轻巧,好像你拿得出钱似的。” “这拿不拿的出钱,那也是我自己的事。”韩氏一句话就顶了回去。“不过弟妹你既然话说道这里了,我也放一句话在这里,这给小稷置办宅子的钱,我现在是拿不出来。可小稷他要是要娶亲,这间院子我给他,我和韵儿只要一间屋子住,这我愿意!小稷要是还不肯,我就搬走!可这是也是我和小稷之间的事,不用弟妹你操心。倒是你们该出的那一半钱,不知道有没有着落呢?这两年小稷出兵放马,他的饷银,可都是你家给替领了,你们是用了呢,还是打算还给小稷呢?” 秦禝听这才知道,怪不得自己穷的跟个乞丐一样,和着自己每月在军中的饷银,没被自己给随手挥霍了,反而都被这个便宜三哥领去了。也难怪韩氏的日子过得这么艰辛,所以自己上次问起,嫂子才还很奇怪的看了自己一眼。他看着这两个所谓的三哥三嫂,心中怒气暗生,心想你们夫妇俩既然已经贪墨了我的饷银,还不知足,还要谋夺这处院子,是不是有些过界了呢? “秦禝的钱,我那是替他存着,你别给我乱说!”三哥秦社有点色厉内荏,瞟了一眼秦禝,才继续说道:“再说了,你少拿秦禝为由来糊弄我!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他看见你就迷迷瞪瞪走不动道儿。” “你……你……”韩氏顿时就气得俏脸通红。秦社这话说得太难听,然而说得却也没错,这让她有口难辩。 “老四,我可告诉你,”秦社转头看着秦禝,“她是你大嫂,你课别起什么糊涂心思,难不成你还指望她给你传宗接代?趁早绝了这个想头,听三哥的,让她搬出去,咱们俩给她一笔安家费,剩下的这处院子,咱俩半儿分,或者你六我四都成,咱们是亲哥们儿,这些事好商量。” 这句话说出来,真算是欺负人到家了,韩氏作为一个女子,根本没法张嘴辩驳,终于被堵得呜呜地哭了起来,站起身,捂着嘴就要往厅外跑。 半晌没说话的秦禝,站起来,一手扯住她的胳膊,忙陪笑道:“嫂子,你别急啊,我还没说话呢,你好歹也听我把话说完了再走嘛。”边说着边把白氏按回椅子上坐下。忽然又跟想起什么似的,把刚刚放在一旁零嘴给递了过去。 “对了嫂子,这是我给韵儿买的小食,那丫头昨天不是还在闹着呢嘛。这可是我今天一早就出门给她买的。” 秦禝三哥伸着的腿,忽然收起来了,人也在椅子上坐直了。三嫂正在不屑地冷笑的脸,也忽然僵住了。秦禝此举无疑是狠狠的打了他们的脸。 “三哥,三嫂,”秦禝笑嘻嘻地轮流看着面前的这两位兄嫂,“都说城里再传,胡兵要打来了,可这现在胡兵没打上门来,你们倒是打上门来了。” “老四,你这是什么话……”三哥秦社一皱眉头,刚要出声训斥,却被关卓凡打断了。 “三哥,大约是我从小窝囊惯了,你们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也没怎么管过我。”秦禝紧紧盯着他的“三哥”,“现在用得着我了,这才又想起我来了是吧,觉得我好忽悠?我进来这么久,你才看了我几眼,真就当我不存在?……我他妈还没说完,你敢多嘴试试!” 这一句怒吼,把又要抢着说话的秦社,怼的憋了回去,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这个四弟,这个从小到大在他面前连屁也不敢放的四弟。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三嫂更是一声不敢吭,畏畏缩缩地看着他。 “我在外面出兵放马,干的是刀头沥血的营生。前些日子我刚和胡兵战了一处,命大没死在胡兵的刀下,保了一个九品官身。现在我回来了,只想过个安稳日子。你们是我三哥三嫂,我现在跟你们说三句话。”秦禝顿了顿,才接着往下说: “第一,将来我娶媳妇,我不用不用你们替我出钱买宅子。第二,我那份饷银,我以后自己会去支领,不扰烦三哥替我保管了!” 说到这里,又停下来,语气更加重了三分:“第三,这个家,这个院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三哥的,是她的。”他指了指坐在椅子上,呆呆看着他的韩氏,“想要欺负大嫂,你们真不配,也真欺负不起。这话我说明白了吧?今天看在兄弟的情分,我就不多说什么了,要是下回再跑来说那些没人味的混账话,我保准让你们后悔一辈子信不信?不服,只管来试试。” 等他说完了,秦社犹豫地看着他,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 秦禝便已经拱起了手:“三哥三嫂,请回吧,不送。” 看着两人十分狼狈的走了出去,他才长吁了一口气,转身看着韩氏。韩氏看他刚才疾风暴雨般的一顿发作,不知不觉就忘了哭,幽幽地劝他说:“小稷,嫂子知道你是在帮我,嫂子见你的情。不过到底是秦社毕竟是哥哥,你也忒凶了点......” 秦禝摇摇头,嗤笑一声道:“他算我哪门子哥哥?” 心中却还有一句话不曾说:你又算我哪门子嫂子? 第一卷:灵州变 第十五章:京都风云 就在秦禝把自己的便宜三哥给“送”出门时,千里外。 京都·大兴,兵部衙门 依照夏朝国制,三省六部,兵部为六部之一,司职选用武官、掌记兵藉、军械、舆图,签发军令!乃是国朝军事行政的总汇之处!国朝定鼎百五十年,兵部一直都是武勋集团的自留地,武勋子弟升迁,多经兵部供事! 而今日,一队禁卫在粗鲁撇开值守在衙门口的差役们后,粗鲁的闯进兵部衙门,越过正堂,直朝着兵部职方司的值房而去! 一位身着湛蓝袍服的老宦官,在左右禁卫的簇拥下,缓步行至值房门前,冷眼看着值房内的官员和书吏们。开口道。 “圣谕!” 房内诸人,一听这圣谕二字,连忙离开书案,整理袍服,随后,在一位身穿深青官服,腰系鍮石带的青年的领班之下,齐齐跪伏在值房内。 “传!兵部职方司主事,徐讱,入宫觐见!” 话音刚落,那领班跪伏在地上的青年,身躯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因为他就是那宦官口中的兵部职方司从八品下主事,徐讱! 那老宦官迟迟不见青年回应,却也不曾出言叱喝,却是因为这子背后所代表的东西,远不是一个小小的从八品下的职方司主事可以囊括的。但是心中还是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这就是延传百年的世家子弟吗,不过如此!” 讥讽过后这宦官心中又不禁泛起一丝酸涩 “这武勋子弟们还真是墙上泥皮,若非如此,国朝又哪能白来年间的安稳又哪能被一群蛮夷轻易的打破呢!更不要说当下这紧要关头还要由着一群舞文弄墨的文士来指手画脚!去年,陛下欲修造一艘宝船,往太湖游船,那班腐儒,竟说此举动摇国本,纷纷上疏劝止,真不知死!” 就在这宦官心神发散的时候,身后一名小内侍,俯身贴着这老宦官身后轻声说道。 “王大伴,这徐大人好似晕过去了!” 听此,那老宦官这才注意到,跪伏在地上的青年,不复刚才的瑟瑟发抖,而是呈一副松软无力的姿势,跪趴在地板上,那老宦官脸上浮起一丝愠怒。 “禁卫!架起这厮,随我入宫!”说罢,这老宦官便扭头朝外走去! 那老宦官来的也快,走的也快,前后也不过一刻钟,可这是兵部衙门,中枢六部之一,每日在这衙门值房中当值的官员就不下十数人,更别提这熙来攘往多达百人的书吏和衙役了,早就引得众人,驻足围观了。 可是当众人看到,两名禁卫,一左一右的架着青年,顺着兵部正堂的外廊,朝兵部衙门外走去。人群顿时显得有些骚动! “那不是徐大人吗?怎么被禁卫带走了?” “这秦大人不是国公......” ...... 就在众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悄声谈论的时候,这时,兵部正堂左边的一间厢房,一位身着绯色官服的中年官员,走到正堂前,朗声呵斥 “尔等就是这般散漫的为朝廷当值效力吗!难道非要要本官,奏请尚书大人降罪尔等吗!” 在这兵部中,供事者多逾百人,但依照国制,有资格穿戴绛紫色袍服,配金玉带的人,唯有官居正三品的尚书,除却尚书,余下的两位侍郎和执掌兵部各司的郎中们,品级不过从四品和正五品,依制也只能穿戴绯色与浅绯色袍服,配金带,故而众人一看到这绯色官服,顿时鸟作兽散,低头垂首,转身而逃。 看着众人,又重新回归各职,忙碌起来,好似刚刚这兵部从未发生过禁卫粗蛮闯入,也没有兵部职属的官员被带走一般。那中年男子,这才带着一脸阴霾重新走回厢房。 -------------分割线-------------- 而此时,在这都城皇城中,垂拱殿,紧闭的殿门外,左右站立着身穿各色袍服的臣子。 而在垂拱殿中,宽阔的大殿中只有两人,大夏皇帝云燊正坐在垂拱殿的御座上沉思着什么(哦,对了忘了言明,夏朝合中原而一统,国号夏,定都大兴!)身旁侍立着一名老宦官。 若是韩伯献在这里,定会大吃一惊,他拿到的驿报上明明说,北蛮攻破边关,大军直逼近京畿之地。陛下已然移驾云河行宫了.留下皇帝齐王监国,朝廷调他回师京畿,护卫京都。可这夏帝如今还好端端的端坐在这皇城御座上呢!可已经被西胡缠住的韩伯献注定是没办法得知这一情况了。 在说这,夏帝云燊十九岁登基,至今已有二十五年,二十余年来每日亲政理国,早已让这位年未五旬的夏天子两鬓斑白,身体每况愈下。 “魏保”又过了片刻,云燊冲着侍立在一旁的老宦官喊道 这魏保是近身随侍在夏天子身旁的两位宦官之一,在当初云燊只是东宫太子的时候,就已经随侍在侧了,云燊登基之后,这魏保自然是鸡犬升天,现今和王德并为内侍监监正。这王德就是带着禁卫前去传唤秦禝的另一名宦官了,这二人可谓是这内宫之中权柄最大的两位宦官了! “奴才在!” “王德那老货怎么还没回来!去催催!”云燊不耐烦的说道! 这魏保闻言不禁打了个冷颤,虽然他已经侍奉云燊已经三十多年了,也是云燊身边的心腹之人,但是云燊毕竟是即位九鼎的夏天子,这天子二十年来理政所积沉的上位者威压。还是令他心悸! “回陛下,现下已经是巳时三刻了,想来已经进了宫门了!” 听闻此言,夏天子云燊沉默了片刻,复问道“你觉得今日这份边州奏上来的战报,朕如何处置!” 魏保瞬间面露难色,虽然他是夏天子身旁的近侍和心腹,但此事牵涉众多,纵使是他,也不敢妄言,但是天子有问,他也不得不答。 “陛下,此事事关重大,陛下该与宰辅及众大臣们商议才是,老奴一介残缺之躯,岂敢妄言。” 许是看出了魏保脸上的为难神色,夏天子不禁轻笑一声。“你这阉货,也是朕身边的老人了,直说便是,朕赦你无罪!” 想了想,魏保一脸的媚笑的说道“老奴想,陛下既然命人去捉拿胡国公嫡子,想来陛下心中已有圣断!”魏保这话说的漂亮,不仅把自己摘了出去,不会让自己得罪某些人,还狠狠的拍了一下夏天子的马屁。 果然,夏天子十分受用,没有再为难魏保,毕竟他也知道,纵使是身边的老人也不愿轻易对某些忌讳莫深的事情表态,于是便笑骂着 “你们这两个老货,老是喜欢给朕装糊涂,去,传朕口谕,人带到了就不要拖延,直接带到垂拱殿来!叫外面那些人也都一并滚进来!” “喏!”魏保一听,如释重负,连忙转身出去传令去了。 这偌大的大殿中,又只剩下夏天子一人。良久,一句轻叹。 “朕还没到垂垂老矣的地步,就有人急着越线吗?这么多年了,许多人的记忆看来是变淡了!” 垂拱殿外 这一直分列侍立在殿外的臣子们,也终有人安耐不住心中的躁动。 “弼机啊!此次你尚书省可是被推上浪尖了!” 左列为首的一位身着绛紫色官服的老者对着右侧的另一位同样身着绛紫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轻声说道。言语中满是担忧! 这男子却未看这老者回答,而是回首看向了一侧身后一位身着绯色官服的另一位男子回应道。 “这就不劳烦岺公操心了,本官倒也想看看他们的本事,不仅是想看看什么叫士党,还想看看这六部二十四司,还是不是我尚书省的六部二十四司!”语气略带着一丝不屑。 国朝官制不循前朝,取消了宰相,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职,转设三省六部。这中年男子正是三省之一的尚书省长官,尚书令孔翟信,字弼机。而方才出声的老者,则是三省之一门下省长官,侍中崔岺,字怀中。 老者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这时候殿门缓缓的被打开。却见魏保从殿中走了出来,老者见此,也就没有说什么了。 “杂家见过诸位大人!”魏保先是合上殿门,随后才回头恭敬的朝着,一直侍立在殿外的诸位大臣见礼。虽然他在这内宫之中权柄甚重,乃是皇帝的亲信之人,但若是一不小心招惹了现在站在这殿外的这一群“国朝柱石”,也还是免不了吃上几本奏章,毕竟这班腐儒本就瞧不上他们这些腌臜之人,加上国朝现以文治天下,这些文士的气焰倒是越来越高了! “魏监正多礼了!”倒是这崔岺回了一句话。且称呼魏保为监正,在国朝称官职,是对被称呼人的尊敬。 “岺公,陛下已令我前去把那罪官徐讱,带到这垂拱殿来。烦请岺公再等待片刻。”言罢朝崔岺又行了一礼。就绕过众人走了。 但是这魏保一走,这殿外的诸位臣子却是骚动了起来。毕竟这今日的早朝上...... 让我们把时间线,稍稍的拉回几个时辰前。 卯时·大兴殿 夏帝云燊在左右近侍的引导下,坐上了他每日都要坐上的宝座。他即位这二十多年来,除去国朝定下的旬假和节假期间不用上朝,从未缺席过朝会。他不敢自认明君,但在勤政这方面上他还是有些自满的。 在云燊坐定之后,只见这大兴殿的殿门正中,站一位身着深绿袍服的鸿胪寺官员。 “朝会始,百官入朝!”只见这人朗声道。 而在殿外的文武大臣早就依照次序分作两班,齐头并进步入大殿。而在殿中左右各侍立着三位身着浅绿色官服的官员,双目紧盯着正在缓缓步入大殿的诸位文武们。这六位乃是殿中侍御史,隶御史台下设之殿院,职掌纠弹殿廷供奉朝会班次及大驾卤簿仪节。 百官站定之后,只见魏保站在御座左前,昂首道。 “跪!” 文武百官执笏行一百三叩之礼,礼毕,云燊这才伸出左手朝空中虚抬一下。言道。 “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百官起身,而后跪坐。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魏保又说道。 “启禀陛下,臣有急奏!”这魏保才说完,只见居百官左首的老者,缓缓站起,行至殿中,双手执笏。恭敬道。 “昨日亥时,边州有急报上呈中书!老臣以为此事从急,故应先议!”这老者又说道。这老者的身份不言而喻,中书令李邈。字昀明。 此言倒是引得云燊一惊。 “不知边州有何事奏报!”云燊问道 “回陛下,代州刺史上奏,北蛮举兵突然侵入我边州,一举攻破我边关,代州周遭各州皆受兵灾!军民百姓死伤良多!且现今已经北蛮大军已经兵指汾州了!”老者还欲继续往下说,这朝堂之上便直接炸开了锅! 这夏朝定鼎这百五十年来,独坐大陆中寰,除了一统之后,为了威慑四周,才几度征战一举剿灭了四周不少外族,威压四方,使得四方来朝!但在那之后,夏朝已有百年来未有战事,近年来边疆虽有浮动,但也只是偶有摩擦之举。 北蛮兴兵入侵,此番举动,无异于对夏朝宣战! 还不待夏帝云燊出言,朝堂就已经乱做一团了!文官们仿佛忘记了何为谦逊,丝毫不吝啬自己所知的脏言秽语,大声叱骂着北蛮这群蛮夷。而武官们就更为激进,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手中的笏,此刻更是化为刀剑,被这群武官攥在手里挥来砍去! 但是这百官之中也不是没有那冷静的人。却见尚书令行至殿中。对着百官喊道! “诸位乃是国之柱石,熟知朝礼!圣尊之下,朝会之中,怎可如此无礼!下朝之后,这左右侍立的殿中御史们怕是狠狠的参上诸位一本!” 这才堪堪止住这朝堂之上的混乱场面!不过也难怪,夏朝儒风盛行,视四方为蛮夷。且夏朝百年强盛,使得外族不敢冒犯。而今竟然被外族突入国境,致使数州百里之地烽烟四起! 孔翟信见百官骚乱止息,这才回归本位,而坐在御座上的云燊面色阴沉的看着百官。 “现今各州,境况如何!”云燊缓缓的说道。 “汾州和榕州尚好,州内除州府军外,还驻有一支新军,境况尚好!只是这......”李邈答道。 “只是什么,说!”云燊的语气中已然带着怒意了 “据汾州刺史奏报中说,北蛮大军立杆举着一件绯色官服,攻到了州城城下,......” 李邈的话语又被打断了,只是这回不在是百官混乱的言语,而是一堆物件落地的声音,只见云燊把自己面前御案上摆饰的物件一扫而空!朝堂之上无人刚出声。 “放肆!北蛮这些蛮族!竟敢杀朕钦命的刺史!”依照国朝官制,边州刺史官居从四品,赐绯袍银带。 “出兵!朕要兴举国之兵,剿灭北蛮!以雪此耻!”云燊怒吼道。 而右首武官之中的第一人,胡国公许匡,执笏出列。 “陛下,臣等即投身军伍,自当为国效死。然陛下数年之前,便定下南征大计,臣以为,陛下当以大局为重。北蛮一介蛮夷之族,族中可战之士,不过十万余。我朝新编练的新军,便已掌兵三万七千,军马二万四千,据臣所知,在汾州驻扎的州卫军亦掌兵三万四千人,军马一万三千,臣请陛下下旨,谴派州卫军与新军合兵一处。定能抵御北蛮!光复国土!” 云燊听了这秦匡一言,也冷静了许多,对现今的夏朝而言,难征才是大计。大夏数十州,区区四州,大夏损失的起!南征若胜,大夏又可多添十数州,他也将成为这夏朝百年再拓疆域的明君,这笔账,他还知道怎么算! “爱卿不愧为国之柱石,此事就依照爱卿所说,令中书省拟一份军令,由朕批复之后,下发兵部!” 云燊说完之后,许匡不禁松了一口气,国朝百年无战事,武勋世家权柄日下,国朝文武纷争已久,但武勋集团早就处于劣势了,现今国朝以文治天下,文尊武卑。武勋世家急需一场大战再复光辉。这南征大计,决不能出差池!好在夏帝云燊同意了,他的进言! 身边站着的李邈,看着许匡长舒了一口气,眼中却闪过一丝精芒。 这不过是雷雨骤降前的和风细雨罢了! 只见他又说道:“启奏陛下,臣还有一事,据代州刺史奏章中所言,此次北蛮之所以能轻易破关,皆是因为边州修建的用于预警敌情的诸多燧台,年久失修,无人驻守。致使无人预警北蛮入侵,所以才导致边关被北蛮突袭!臣请陛下,下令捉拿司职掌管燧台事的兵部职方司主事!” 这话一出,朝堂上又变得嘈杂了起来。 第一卷:灵州变 弟十六章:城外夜谈 最后夏帝云燊还是同意了追查燧台年久失修、丧失作用之责,朝中武勋出身的官员自然是极力反对,但是胡国公许匡不仅没有为自家嫡子辩解,反而一力安抚朝堂,最后才发生了那大太监王德带着禁卫直接闯进兵部衙门带走徐讱的这一幕,就在京都大兴处在一片风雨中时。 灵州州城定远城边军军营。 营寨外一队骑兵远远的向着营寨疾驰而来,行至营寨口方才驻马停下。 刚一下停下便有一人被扔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咳——咳咳”这飞溅起的尘土,直让那被扔下来的人咳嗽好几声。 而那领队的骑士却一眼不发的翻身下马,径直朝着营寨内走去。 那人便也立马就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起来!起来!你这胡狗,别给我躺在地上装死!起来!快点走!”那人一边不耐烦的说着,一边粗暴推着那人向前走去。 众人稍稍的走了一阵,来到一处大帐前停下。大帐门帘处站着两位手执大戟的卫士! 那领头的大将则垂首抱拳,对着大帐高声喊道。 “回禀军帅,末将前来回缴军令!” 但是大帐里却并有传来回音,直到一炷香后,账内才传来冷淡两个字 “进来!”这大将这来带着众人走进大帐之中! 刚进大帐,秦禝就看到账中有着两位将军正围绕这舆图商议着什么,其中一位正是那日刑场上的中年将军,老丁口中十分推崇的边军统帅韩伯献。 那人还不待做什么,他身后的军卒便喊道。“跪下”,包着刀鞘的军刀狠狠的敲打在那人腘窝上,那人痛叫一声,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上。 “来了”这韩伯献淡淡的说了一句。目光却从那人身上扫过, 但韩伯献却对着那大将说道“战况如何!” “回禀将军,那伙西胡骑军业已被我军尽数歼灭!现下,胡将军正带人清扫战场,特命末将前来,缴还军令”言罢冲怀中摸出半个虎符。双手呈上。 “好!不愧为我大夏军卒!”韩伯献伸手拿过军令。 “本将晚上,会下令为诸将士宰杀羔羊,准备美酒,好好的犒赏一下众将士!” “谢将军!”那大将连忙抱拳谢赏。抬头便看到韩伯献,对其使了一个眼神。他又连忙说道。 “末将还有一事禀报,胡将军命末将把此人带来交由军帅决断,此人乃是我军意外俘获的西胡将领。胡将军说了,该在三军将士面前,斩首示众,以彰显我边军军威!” 但是韩伯献只是淡淡的说道“好了你们先下先去吧,本将自有决断。”那将领一听也就只能带着其余人等先退出了大帐。 这大帐中顿时就只剩下秦禝和韩伯献还有他身旁的一位军将。 只见韩伯献突然走到那人的身前停下来,面容严肃且冷峻的看着那人,和那日站在刑场上的平和的中年将军判若两人。 那人只感觉到一阵逼人的血气,迎面而来,杀气腾腾的压迫着那人喘不过起来,可是那人还是用力挺直了腰板。露出一股诡异的笑容,看到那人笑起来,韩伯献却散去一身的气势,转身回到那将军身旁。冷冷的对那人说道! “凭你的本事,骁骑营的那些崽子还是抓不住你的,说罢,急着用这种方式见我,到底有什么事!” “韩伯献,你是不是要引诱西胡前来抢城!你不能这么做!”那人上来就道破了韩伯献一直在谋划的事情!也不待韩伯献往下说,便又说道:“别和我打马虎眼,这不是边军的作战风格,不过是小股胡骑袭扰下面的县城,你就把大军都分撒了出去,独留一支整军驻守在定远!这还不够明显吗!” “明显又如何,他就算是知道,他也会忍不住的!”顿了顿,韩伯献又说到。 “我下令灵武县县尉起草公文一份,阐明察觉到西胡异动。灵武县正在加紧筹备军备,以防西胡入侵,可是县卫军缺少粮草,本县治下难以筹措,请求刺史大人,能从府库之中,调集一批军粮,派军卒押送至灵武。这县尉总共派了三波信使,可是却只有一波信使到了州城!” “所以,你打算把战场放在灵武县?”那人问道 “不!灵武这块肉太小了,喂不饱一头饿狼的,我已经麾下两个整营的军卒押运着军粮,往灵武方向行去,” 那人听到这里不禁勃然大怒! “韩伯献,你竟敢吧定远做为诱饵,我不同意!” “何须你来同意,你现在的身份可不是夏人,而是胡人!一个胡人的意见,本帅何须在意!”又伸手一挥。“区区俘虏,冶钢顶撞本帅,来人给本帅拖下去!关起来!” 账外走进来两位军卒,架起那人就要把他拖出去!那人最后被拖出去,却也没有在说什么,只是死死的盯着韩伯献的脸。 那人被带走之后,帐中便只剩下韩伯献和身旁的那位将军。 “将军!真的决定了吗!我们这一打,有可能整个西北边州就会尽皆沦陷!这些年下来咱们有数万兄弟战死沙场,不就是为了守土安民!我们这一打!如何对得起战死的弟兄们和边关百姓!” “本帅早已阐明过为何施行此策,此策一成,西北百年内战事再无,为了大计牺牲一些东西又如何,你身为军将!统领一军!却自顾眼前!目光狭隘!又有何能力统领一军!” “可是,......”那名军将还想争辩。却直接被打断了言语。 “不必多言!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全军拔营,开赴庆原!再多言!就革了你的军职!” “喏”见此情景,那军将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得恭敬答道,转身走出军帐,传令去了!见那军将走出了军帐,韩伯献百便坐回帅位之上,沉思起来,今日这见了故人,不禁勾起了昔年许多尘封的记忆,良久韩伯献抬手扶额,轻声叹道。 “秦大哥,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西胡十数万大军犯我边关,吾又该如何解局啊!吾身边兵少将寡,处处受限,这么多年来苦苦支撑,也该是个头了!唉,若没有当年那件事,秦大哥怕是早就领着大军荡平了西胡吧!” 说道这里韩伯献语气一凛。 “那就让小弟我,替秦大哥荡平了这西胡!” 第一卷:灵州变 第十七章:兵发灵武 就在韩伯献在军帐中夜谈的第二天。秦禝家的院子被敲开开,吴伯打开院门,来人匆匆留下了一句。“转告你家大人,校尉有令,整顿行囊,明日寅时三刻,随军押送军粮,开赴灵武!”扭头便直接走了。这道军令的来临,倒是让这个刚刚平稳下来的小家,又显得有些躁动了起来。 黎明时分,还在睡梦中的秦禝便被喜儿叫醒了。 “少爷,少爷,时辰到了。”喜儿轻轻拍着门。 “嗯,知道了。”秦禝沉稳地应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心里却有点嘀咕,喜儿这丫头,为什么偏要加一句“时辰到了”呢?不知道爷前几天刚从刑场上下来,这听上去多不不吉利啊,似乎是要送自己上路的节奏啊…… 但是他确实是要上路了。粮队开拔的很早,因此他吩咐了喜儿四点唤他起身,这样他才可以在五点钟赶到营里,开始整队。 秦家院子中的各间屋子渐次亮起了油灯,院子里也点起了灯笼。当秦禝装束停当,走出屋子时,整个小院子已经是灯火通明。少爷要出征了,这对于现在的秦家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即使他要去的地方,只是百里外的灵武。当然,大家都知道他此去只是押运粮草去灵武,不会有出生入死的危险。只有秦禝他自己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这一去路上是否风波险恶,谁又能说的准呢 喜儿跟在他身后,敬畏地看着他那一身戎装。秦禝穿着夏军制式的皮甲,暗褐色的牛皮护胸,脚下却是崭新的皮靴上镶着马刺,走起路来,发出嘎叽嘎叽的声响。 他走进正厅,惊讶的发现韩氏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一身盛装。灯火朦胧,又把他看呆了。 “小稷,吃饭吧。”韩氏微笑着指指摆了满满一桌的早餐。 秦禝呆呆地看着韩氏,心想嫂子这一身妆扮,至少要花上一两个时辰,如此算来,这位嫂子岂不是半夜就起身开始打扮? 韩氏从桌上拈起一支筷子,轻轻敲了敲碗:“小稷!你怎么啦,还不快吃?多吃一点,等会骑马赶路才有力气。” 秦禝这才惊觉到自己的失态,掩饰地笑了笑,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心里却还在琢磨:韩氏这样的妆容,当然是以示隆重”但心中却另有一个念头浮起“不过,难道就没有几分打扮给我看的意思么? 事实上,他猜得大致不差,只有一点猜错了:韩氏不是半夜起身的,而是根本就没睡。 这段时间,秦禝在家的日子里,韩妙卿这颗心是愈发的安定了,许多事情都不在需要她一个妇人出面去处理。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好。可是开拔的命令突然来了,韩氏的心却又悬了起来。到了昨晚,更是紧张得难以入眠,索性便不睡了,花了近三个小时,把自己妆扮得一丝不苟,又选了最好看,最正式的衣裙穿上。这一切弄完了,便对着油灯枯坐,直到黎明。 现在她看着桌子对面的秦禝,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怎么啦?她并不是一个懦弱无用的女人,想当初,嫁入秦家才没多久,丈夫便撒手而去,随后自己孤身一人时,那么难那么苦的日子,自己也一个人撑了过来,可是现在一想到这个小叔子要走了,自己缘何就变得一丝主意也没有呢?一颗心空空落落的,无处安放,居然连觉也睡不着了。 她不愿意再深想,在心中为自己譬解,睡不着是因为担心他误了开拔的时辰——万一喜儿也贪睡不醒,至少她可以亲自来喊秦禝起身。 秦禝吃过,喜儿便上前撤了桌子,送上热茶。 “嫂子,我要走了。”秦禝看着面前这位端庄娴静,正襟危坐的丽人,没话找话的说。 “嗯。” “你在家里,不必过于担忧,此去灵武,不用几日我就能回来!” “好。” “那十两银子还有剩余,家里有用得上钱的地方不必过于拮据。” “行。” 嫂子这回复,倒是让秦禝没词了,韩氏却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默默坐了一会,秦禝看看天色,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叹了口气,准备跟韩氏做最后的告别。才站起身来,忽然又给他想到了一句话:“嫂子,过了年,韵儿就快到开蒙的年纪了,你想不想让她认字?” “到时候,你拿主意吧,”韩氏也款款地站了起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真的?你什么都听我的?那----你别动。”秦禝先是一愣,继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居然向她靠了过来。 韩妙卿大窘,这才发觉自己这句话大有语病,也就楞在那里呆呆看着秦禝靠了过来 眼见得秦禝一副轻薄样子,贼笑嘻嘻地凑了过来,不禁又羞又急,小声道:“你----你做什么-----” “你的头发乱了,我替你拢一拢。”秦禝伸出手,在她面上轻轻一触,将她鬓角的半缕青丝拢到耳后。收回手,后退一步,居然右手平胸,啪的行了个军礼,转身就走。 韩妙卿在秦禝的面前,一直刻意保持的那份女人的矜持,长嫂的尊严,都被这轻轻一触,击得粉碎。她追到门边,看着秦禝。大步流星的背影,象一个委屈无助的小女孩一般,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稷------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分割线------------ “啪!”一位兵士手起刀落,将羊头的脑袋砍了下来。 四周的骑兵,人人都是一手扶刀,一手带马,整整齐齐的按队分列,静气屏声,肃立不语。所有的战马,亦都以络头和嚼子约束,嘶鸣之声不闻。只有几面黑色的旗帜,被劲风吹得猎猎作响,为这小小的仪式添上了几分肃穆庄严。 所行的是跋祭,祭祀的是行军途中的山川神祗,表示这支军队从此可以跋山涉水,一往无前。照道理说,行跋祭该用三牲之礼——猪牛羊各一口,然而毕竟两个整营的军卒,这出征仪式自然也是马虎不得。 领队的校尉接过兵士递来的小半碗鸡血,涂抹在一面铺开的军旗之上,再交给旗手擎起,整个仪式便告结束。他环顾了一圈,齐整的军阵,领头的各阶武官们,,人人挺胸凸肚,军容甚是齐整。 “辰正!”那兵士大声报告道,“请校尉的示,是否开拔?” “走吧。”那校尉轻轻挥了挥手,跨上了马。 整营的骑兵由城南营地中鱼贯而出,随在后面的是长长的粮车队伍。 第一卷:灵州变 第十八章:粮队遇袭 烈日正当头,秦禝正看着几名步卒正押着一辆驴车,行进在山道中,驴车拉的是满满一整车的鼓囊囊的麻袋,纵眼望去,山道上前前后后,一连几十辆这样的驴车,正在缓缓行进着,这车上拉的麻袋里装的是粮米,这些都是军粮,在那日日下令开拔之后,秦禝已经一连走了几日了,押运着这些粮草,前往灵武县。 在这边军中,这押运粮草真就不是个轻松活,押送军粮不仅有着严苛的时间限制,逾期一日,便是整个押粮队伍的末日。就算是按期押送到粮草,还会有专人对这些军粮进行点验,要是缺斤少两了,那更不是开玩笑的。加上西北诸州的官道窄小,许多地方都年久失修,无人维护。更多则是崎岖宛转的山道。 这现在秦禝他们正在经过的这段山道,崎岖不平,这轮毂时不时就会陷进土坑里,不时就要人下马车奋力的把车推出坑里方能继续顺利前行。这装满粮米的驴车重量可不轻。 这粮队的前后和两侧是有秦禝骑着马的用作护卫军卒,但是这些护卫的军卒,只是默默的看着,自顾着监视和督促。更别提帮忙了。 这段山道,堪堪不过数里,等过了这段山道,押运军粮的步卒都早已大汗淋漓,好在这些军卒有的一把气力,奋力一推,就能把这马车推出坑里,继续行驶,并不影响粮队行进的速度 “饿死我了。这都正午了,什么时候能开饭啊!”这与秦禝驭马立在一边的许炜突然嚷嚷了起来。这次押送粮草的是骁骑营和一个步营,所以他认下得两位大哥自然也在,只是丁大哥做为一队队正,带的那队在粮队末尾,秦禝他们在粮队中间, 听他这么一嘀咕,秦禝这肚子也不禁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咕咕的叫了两声。但是行军途中,什么时候能开饭,他们这一个九品小官一个大头兵说了不算,也只能忍着饿继续押着粮车向前开进。 骑在马上,秦禝抬手抹了一把汗不禁感慨道,打前日押着这粮车离开营寨起到今个中午,虽然比较与那些押粮的步卒轻松了不少,但是这整日里在马背上颠簸,腰酸背痛的,还真的是受不住啊!毕竟在自己原先的生活里,可是只需要每日随便清扫清扫博物馆就好了。加上现在的这副身子骨也称不上健硕,要不是有许炜和丁润两位大哥支撑着,自己早就顶不住了。 这领队的校尉,很快便下令粮队停下来,埋锅造饭。但是这饭食也好不到到哪去,就是粟米加水煮出来的粟米粥,再加一大筷子不知道是什么蔬菜腌制成的酱菜, 说实在的,秦禝还真没吃过这么粗劣的饭食,但是这两天下来,虽然有着嫂子给自己备好的一点干粮,但是秦禝已经吃过几回了,而且吃的还挺香,毕竟人真的饿的时候,那可谓是吃嘛嘛香,至于许大哥就更过了一些了,昨日甚至把那几粒附在锅底的粟米都给舔个干净。 三两口,哗哗的用木筷把粥和酱菜,扒拉进嘴里。秦禝立马放下碗,走到驴车旁,靠轮毂就斜躺下去。这两天他也摸出些规律来了,这中午吃饭一般都有一个小时,只要吃得快,他还是能休息好一会的,这可是他一天里仅有的能离开马背的休息时间。自然要抓紧时间休息。 就当秦禝想要闭目养神,好生休息一会的时候,一阵清风拂过,一阵难以言喻的味道,突然冲入秦禝的鼻腔中,差点让他把刚吃下的午饭全吐出来。 但是秦禝也只是皱了皱眉头,捏着鼻孔,继续逼着眼睛休息。这味道,自然就是人群中臭烘烘的汗味了。但是没办法。大家那个不是一身臭汗,衣服都是被汗浸湿黏在身上,但是早在出发的那个下午就已经是这样了,可毕竟这附近又没有河流,想洗澡?两个字,妄想! 在古代行军,军队若是没有傍水扎营,这所需的用水,全都靠水车运送,所以这水就显得有些珍贵了,除去必须用水,其余的水,也是轮不上区区小卒使用的, 秦禝靠在轮毂上,心中更是坚定要谋求一个别的职位的想法,这当兵的日子真的就不是人过的!这些低级武官和小卒就是被人拿做牲口一般来用啊! 但是还没好好休息上一会,秦禝就把同火的军卒叫起来收拾餐具等物,他现在是九品的仁勇校尉,在这骁骑营中也是个带着百十人的队正,这些杂活还是不用自己出手的。但是由于他一直都在家里,出发的那天才回到军营报道,所以到现在他都没认清自己手下的十位火长。 收拾好餐具,在营校尉的催促上便继续押运粮草朝着灵武县行进。才行进了一阵。 队伍便停了下来,秦禝正当疑惑的时候,原来是领队的营校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两位步卒身旁,对着他们大喝道。“行伍之中,不得喧哗,触犯军法,鞭挞十下。”这校尉的吼声,也使得整个粮队也因此停滞了下来。 那两名步卒一位正向要上前辩解,却被另一位按住,这军伍之中,军令如山令行禁止,若是争辩怕不是罪责加重,到头来倒霉的还是他俩。 那校尉翻身下马拉着那名想要辩解的军卒。按倒在地。就要举鞭抽来。却只听“咻”的一声,一支箭矢径直没入那校尉尉的面颊。那校尉惨叫一声,便向后倒去,温热的血液,直溅落在那步卒的脸上。却又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敌袭!胡骑来了!” 顿时整个粮队便混乱了起来,远处更是掀起了阵阵尘土,一队数千人的胡骑正向粮队奔驰而来。 秦禝脑袋哄得一下,已然一片空白,乱了分寸!瞬息之间。就一阵接着一阵的箭雨抛射过来,射中粮队中的军卒。一时间竟惊慌的呼声与恐惧带来尖叫,回绕在整个粮队中。 这押粮的军卒们一看领头的校尉已经死了,身边的同袍也以一个个被箭矢射倒在地。也不管那些队正的喝止,转身就要向后逃去。 秦禝本来对于西胡军队是完全没有什么深刻的感受,他这两天以来,他所了解到的关于西胡的印象,让他觉得这西胡,大抵不过是游牧民族那种只知道四处劫掠的游骑!而且,那天随着那将军的亲卫骑兵,顷刻间就斩杀了数百胡骑更让他觉得,这些胡骑不堪一击。 哪曾想现在,这茫茫如海一眼望不见尾的西胡骑军滚滚而来,秦禝甚至可以感受到铁蹄轰隆隆的踏在地面上所带来的强烈震动! 但是就在秦禝还在怔怔发呆的时候,西胡骑军已然冲击到了粮队面前。瞬时就和粮队最前方的军卒厮杀了起来!一下突破了夏军的防线,夏军的骑兵和步卒混杂在粮队的粮车间,更不就形不成有效的抵抗。眼看胡兵就要杀到两人眼前了。 同在秦禝身旁的许炜则是不解的喊了一声“娘的,前出查探的斥候是干什么吃的!” 秦禝这下倒是反应过来了,他这短短数日来已经算是两次历经生死!生死之后,返回定远的那出小院子,让他感受到了许久也不曾感受到的人味,虽然他对那位便宜嫂子有着一些不明的情绪,但是他更贪恋的是嫂子韵儿和吴伯喜儿他们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关照!既然如此,他就不能在这种地方死去!前两次他都没让阎王爷收走这条命!这次也一样不行!他要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他要回去! 秦禝抓着许大哥的肩膀,冲着有些颤抖的许大哥大喊到! “许大哥!咱们不能逃!这西胡本就人多,我们人少!胡骑现在是因为有着粮车隔住了道路,一时冲不起来!若是逃开这些粮车的范围!再被如此多人数1胡骑追上!我们就算是有马匹那也是是必死无疑了!要快点把这些西胡骑兵,赶回粮队前端去!咱们再凭借着粮车做阻挡!” 来不及对许大哥说下去,时间紧迫,翻身下马,爬上粮车。在兴奋激素的作用下,站在粮袋上!冲着四散逃开的军卒们大喊到! “兄弟们!都给我止住脚步,结阵杀敌!我等奉令押运粮草,若是粮草有失依照军法,我等自是军法处置,难逃一死!我们边军威震西北!区区胡兵也就只敢做些袭劫粮队的勾当!粮草乃是重中之重,此处距离县城已然不远了!所以很快就会有援军来救!只要我们稍加抵挡就能安然无事!可我们现在要是逃了!那可就真的成了一辈子的逃兵盗匪,朝廷更会发下缉捕文书。四处捉拿我们!我们的妻儿老小也会受到牵连!而且胡兵人数众多,纵使逃离,我们最终又能逃出去多远?被胡兵追上!也是一死!” 这段话倒是让许多向后逃去军卒被叫住了,停下了逃离的脚步。 “上前厮杀!活下来就可得获功勋!得官授爵!光宗耀祖!死了!也有朝廷抚恤!更是我大夏的英烈,家人亲族都将会以你为荣!是做四海为家的逃犯,还是做个为国战死的英雄!尔等可要想清楚了!” 说罢秦禝自己也跳下粮车,重新翻身上马,抽出挂在马鞍上的长刀,来到许大哥身边, 许大哥也不知在何时在身边聚起了十几个骑兵。看着这些人脸上都带着坚毅的表情,倒是让秦禝安心了不少!虽然初来乍到很多东西还不甚明了,虽然自己的思维还停留在原有的生活中,但是眼下他要为自己再搏一次命,只是这次真的是以命相搏就是了!人活在世,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不能等死!他就是要以命相搏! “我等本就是军中小卒,建功立业,博取功勋!就在此刻,杀啊!”秦禝来到众人身前,大喝一句便驭马冲了出去,众人也紧紧的跟在他身后一齐呐喊着冲杀了出去。 而许大哥更是不知从哪掏出了一个号角。提起中气奋力的吹响。眼见此景,不少军卒心中也是激昂壮阔了起来,一咬牙纷纷抽出腰间的军刀,提起手中长枪,嘴里也不知含糊不清的嚎叫着什么,对着西胡骑军猛冲了过去! 这就是人性所致,人性就是这样复杂。不是三言两语或是一两个情绪和习性就能形容的,这些押粮的军卒有老兵,也有新入行伍的军卒。但究根到底他们也都是平凡人罢了,西胡骑军来势汹汹,领队校尉的突然死去,所带来的恐惧爆发出来一瞬间就摧毁了他们信念,所以不顾队正们的呼喝。只留下了逃命的本能! 好在生死存亡之际,秦禝用威胁又带有鼓舞的言语,更用自己的行为,唤起了这些军卒心中的良知!让他们拾回了自己任性中的那股血性和身为军人的责任! 这一冲,就带的更多的乱兵调转过头来,齐齐的朝西胡人冲杀而来,双方如同巨浪和礁石一般,撞击在一起。整个粮队剩下的数百名步卒和骑兵,几乎全部都冲向了西胡骑军,虽然论起战力,这样的仓皇之下凑出来的队伍已然不是西胡骑军的对手,在秦禝的带领下发起了反冲,可是双方一接触,就有好几人被西胡骑兵的长矛捅倒在地。 可是这些军卒已然是杀红了眼,在西胡骑军的冲击下,硬是不退!长刀短矛齐齐上阵,只要能掀翻一个西胡骑兵,就更是一拥而上,乱刀砍杀!也使得这些西胡兵,一时也攻不破粮队的中端。反而是让一些军卒趁机把将几辆粮车横了起来,这些装满粮食的粮车一时倒也成了一堵墙,阻碍了西胡骑兵的冲击。两边骑兵见无法纵马冲杀,立马改做下马步战! 两方人马,围绕这这几辆粮车,更是激烈的厮杀了起来!胡兵们一个个的跃上粮车。想要夺下这些粮车。好继续冲杀这些军卒。而秦禝他们也匆匆的列成两排。把这些跃上粮车的胡兵,捅翻下去! 可后方的道上,还有源源不绝的胡兵朝这边涌来,而反观秦禝他们本就是靠着一腔热血带来的气势杀敌,厮杀之中,气势愈战愈低,反观西胡因为源源不断的援军,气势更是大增,所以秦禝他们渐渐不支,又显露出了败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咱们守不住这些粮车!这些胡兵太多了!”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这句话,更是使得本就不稳的粮车防线,摇摇欲坠! 厮杀在战阵中的秦禝,这才堪堪注意到。身旁的军卒无一不是面露疲惫。勉强抵挡着胡兵的冲击! “放火烧粮!放火烧粮!”秦禝突然大喊道!“纵火烧粮!把这些粮车都烧了!这样才能挡住胡兵的进攻!”秦禝站在军阵中对着众人大喊到。 “不许烧!”可是立马有一人跳出来,对着秦禝喝止到! “这些可都是军粮!纵火烧粮那可是死罪!尔等军卒真不知死?” 秦禝顺着声音定眼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这军阵的后面,竟站着一位身披甲胄和深绿色战袍的副尉。秦禝认得这货,是那领队那位正六品昭武校尉的副手,从六品的振威副尉,也是营中仅有的两位六品武官。 看着他正狠狠的瞪着自己。身边还簇拥两名队正和两个整队的军卒!其中有一位正是丁大哥,这些人想来就是在粮队末端的军卒吧。刚刚的厮杀似乎并没有波及到他们。 纵观这个战局,这一伙西胡骑军虽然一时并未击穿夏军前端的军卒,但还是占有巨大优势,而反观夏军这边虽然挡住了西胡骑军的猛攻,但还是处在绝对的劣势之中!这时候他竟然发现身后站着许多人在“看戏” 秦禝脑子一热,说时迟那时快,秦禝一个箭步,冲到了这校尉面前。那校尉还想再说什么。 但是秦禝却闪电出手,一个直拳。照着这校尉的正脸就锤了上去。 那校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直接被秦禝给一拳放到在地。晕阙了过去。 末了秦禝,呸的一声,朝着倒在地上的校尉,狠狠的踢了一脚,吐了一口口水。 “死你个大头鬼,刚刚胡兵来袭的时候,老子在前面拼死拼活的和胡人厮杀。怎么不见你出来控制场面,缩头乌龟!这会倒是会发号施令了。我呸!真要是听了你的话,我早就去阎王小舅子那里去报到了!” 秦禝的动作太快,那丁大哥和另一位队正甚至来不及阻止,秦禝就把这副尉锤倒在地。他们完全想不到,秦禝身为一个末等的低阶武官,竟然还敢袭击一位统领半营兵马的振威副尉。 “身为低阶下官,竟敢袭击上官!来人给我抓起来砍了!”另一名队正惊呼! 立马就有许多军卒,拔刀而起。把秦禝围了起来。 而在前方军阵中,许大哥见此情形,一下就乱了,顾不上阵前的胡兵,带着一些人,直接举刀就冲了过来,“你们敢杀我兄弟!” “都给我住手!”站在一旁的丁大哥也大声呵斥道。 两拨人马顿时剑拔弩张,眼看就要火拼。而前方抵御胡兵的军卒们,给是被胡兵杀得节节败退。眼看就要失去对于粮车防线的控制权了!这可不是秦禝想看到的! 秦禝指着地上的晕过去的副尉,冷冷的沉声道:“这货就是头蠢猪!亏他还是六品武官!失去那些粮车!那些胡兵,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杀过来,他们会杀了我、杀死你们所有人!” “狗屁!”那队正大怒道。 “放ni妈的屁!”人群中许大哥突然大声道,“刚刚要不是秦禝站出来喊住了你们这些懦夫,你们早就做了逃兵了!你们这些逃兵,都是没种的怂货!” “闭嘴!”秦禝赶忙大喝一声,心里大喊不妙,许大哥这个憨货!这战乱之时“兵与逃兵”的变换不过脑中一念,他好不容易把这些败兵的念头扭转过来。真要把他们定性为“逃兵”,难保他们自暴自弃之下,能做出什么来! “我们不是逃兵!”那队正大怒,围绕在队正身边的那些军卒,更是敌意顿现,齐齐齐往后退了一步。好些人已经缓缓的提着刀,就要动手! 秦禝见状非但没有令许大哥他们戒备,反而扔了手里的刀,朝着那队正和丁大哥走去,边走边说。 “我知道,大家都不是逃兵!大家伙都是我大夏最勇猛的军卒!护卫军粮有力,回去大帅自会好好犒赏大家!” 然后又对着那为队正和丁大哥说道! “两位大哥,还请听我一言,这数百名军卒的生死,就在此言中!” 那队正还在犹豫,丁大哥却上前一步,“兄弟,你快说!” 秦禝说道:“这西胡骑兵突然来袭,兄弟们仓促之下,好不容易凭借着这些粮车阻碍了胡兵进攻的势头,可胡兵人多势众。若是丢了这些粮车,没了阻碍,在胡人的骑兵的再次冲杀之下,吾等这些早已疲惫不堪的弟兄们,在此情形中,又有几人能存活下来!我看过了,此处山道并不宽阔,只要把前端那十几辆粮车烧了,足以形成一道火墙,火墙一起!那些胡兵自然无法在短时间内冲过火墙。这样弟兄们尚有一线生机!撑到援军到来!” 秦禝这话一说,身边的众军卒们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收敛了敌意。 “再说今日这一战下来,军粮难免有失!不能全数运抵灵武,那为何不用前端这些十几车军粮换取弟兄们一个活命的机会!舍小保大!这后方的五十多车军粮尚能得以留存,” 顿了顿,秦禝又说道。 “这纵火烧粮,袭击上官的罪责,全在我一人!绝不牵连在场的诸位!其余任凭两位大人决断!” 那名队正听完这番话,并没有沉默太久久,立刻一挥手,对着周围的军卒呵斥道。“你们都在干什么!怎么能对着自己的同袍举刀!都把刀收起来!!” “是!”四周的军卒们都垂下了手中的兵器。 丁大哥也挥手招呼自己麾下的那队兵卒。 “随着本队正去前方,协助前方的弟兄们守住军阵,不要让这些胡兵突破粮车!另一队人,随着谢队正快去后面把桐油搬上来!”“娘的,让这些胡兵给我好好烤烤火!暖暖身子!”那另一名队正呼喊着说道。 这四周的军卒,在伙长和队正的指挥下,立刻就行动了起来。一整队的军卒,在丁大哥的带领下,冲上前去接替了伤兵并填补了阵型中的缺口。这队生力军的加入!立马的就把胡兵往回压制一点! 而另一队军卒,更是急忙向着粮队后方跑去,后方最末的一辆驴车上,装载有二十个大瓷罐,里面装满了桐油!那本是粮队夜间用于制作火把照明用的。但是现在他们就要用这些桐油,烧毁他们幸苦押运了几日的粮草! 而前方的战阵中,厮杀愈加激烈了! 一整队军卒的加入,却宛如一剂强心针,刺激着军阵中原有的残兵重新聚起斗志,又和西胡兵绞杀在一起。 但有时候事请就是不遂人愿。这一伙西胡兵,见好不容易就要突破的防线,被这些夏军重整阵势之后,却变得稳固起来了。 这进攻的势头更加的凶猛了起来。战斗反而变得更加的胶着了,一时间,铁器相击的碰撞,利刃透过甲胄刺入身体的闷响,撕心裂肺的惨叫,此起彼伏的回响在这狭窄的山道中!无一不在彰显着生命的脆弱! 而秦禝已然顾不上思索别的东西了,他自己也已经深陷战局之中,好不容易挥刀档下,一柄朝他砍来的弯刀,虎口却被反震的生疼! 突然远方一阵呼啸声,传入耳中!只听有人大喊“弓箭手!” 噗噗噗,又是一阵沉闷的声音传来。锋锐的箭矢直接将阵前的近百人射到在地!不论是夏军军的卒还是西胡自己的军卒! “这些西胡兵疯了!他们连自己人都杀!”一名军卒惊恐的喊道! 这些西胡骑兵的射术的确不赖,再刚刚的突袭中,起码有数百名的夏军步卒和骑兵直接死在他们的箭下!这也是导致夏军在一开始溃败的如此之快的原因。 但是这两军绞杀在一起,敌我交错,使用弓箭是非常容易误伤到友军的!所以当他们和这些边军军军卒短兵相接厮杀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胡兵再四处放箭了! 可是现在这些胡兵,竟然不顾友军的生死。直接用箭雨掩射过来! “防御!”丁大哥大喊到!又是一轮箭雨抛射过来!秦禝对着最近的一辆粮车的车底就钻了进去。 三轮箭雨过后,夏军这边好不容易重整的阵型,直接被射散了!而胡兵们更是趁机,夺取了前端的粮车。秦禝他们难以支撑,瞬间变作败兵,朝粮队后方跑去! 这本来欲求守住前端粮车,在放火烧了这些粮车,用以阻碍胡兵的计划彻底泡汤了! 而这时另一队军卒,才刚刚抱着装着桐油的瓦罐跑上前来。一上来就见到秦禝他们败退下来,一时也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甚至有几人,也扭头欲跑! “跑什么!都给我停下来,把这些粮车全部浇上桐油,全部烧了!”秦禝对着身前军卒大喊到! 一听要把全部的军粮都烧了。那怀中抱着瓦罐的军卒迟疑了一下。秦禝见状一把冲上去,抢过瓦罐,直接往一旁的粮车泼了上去!退开几步,夺过火折子。朝那粮车一扔!轰的一声,熊熊的大火就燃烧了起来! 又冲着身边败逃的军卒喊道“焚烧军粮,阻碍胡兵,尚有活路!”“罪责我一人承担!”...... 几句下来,也有那胆大的军卒,直接往粮车上泼上桐油。纵火烧粮!这一下整段山道,就变成了火海。浓烟四起! “别被这些浓烟呛到了!俯低身体冲出去,摆脱这些胡兵!”秦禝大喊到,但是自己一个不慎,却狠狠的吸入了几口浓烟。呛得他眼泪直流。说不出话来。 好在这许大哥和丁大哥,从前端赶来,一把拉起他,向后跑去,这伙胡兵也被浓烟呛得不行。而且这风向还是向着胡兵这边吹去的,黑烟浓浓中,这伙胡兵也就没有进行追击。 秦禝他们跑了好一阵子,看到没有胡兵追杀上来,这才停下,秦禝一边喘气一边看着周围仅剩的一些军卒。粗略的数了数,也就逃出来百十号人!心中不禁一阵后怕。还记得那日从大营出来的时候,有着两个整营共计一千骑兵一千步卒。他本以为这种押运军粮的任务,那还不是轻轻松松的。那曾想到竟然被数倍于己的胡骑的袭击下近乎于全军覆没,战损十之八九。他又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从军的危险,这短短的时间了,近乎两千人的生命就这样被终结了!这还没有算上西胡那边的伤亡。 可是虽然这胡骑没有追上来,但是这危机还没有解除,后面他们该何去何从还是个大问题!秦禝环视了一圈,发现了这剩下的败兵中,有官阶在身的也就是秦禝自己和丁大哥两人!那们他们自然就是这些人的领头羊了!所以秦禝他们便聚在一起商量后续该怎么办。 “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是去就近的灵武还是原路返回定远?”只见许大哥问道 “当然是去就近的灵武,灵武城内好歹也还有几千守军!返回定远没有三五日是到不了的,咱们就剩下这些人了,带着这些人!再遇上胡兵可就是真的完蛋了!再说了这军粮全被烧了,校尉也死了,咱们也就剩下这些人了!回到定远,大帅还不得把我们全部拿去砍了!”丁大哥直接说道 而秦禝却对着两位大哥缓缓说道“不!我们不去灵武,我们回定远!两位大哥听我说......” 第一卷:灵州变 第十九章:进击的溃兵 “两位大哥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先”见两位大哥不解的看着自己,秦禝这才解释道。 “两位大哥不觉得奇怪吗?咱们这押粮的队伍也不小了,足有两千人呢!可是就在咱们快抵达灵武县的时候,却突然遭到数千胡骑的突袭!要知道咱们现在可是在灵武境内,可不是前几日随着大帅巡边的时候。这些胡骑是怎么通过边关来到这里的?两位大哥好好想想!依照小弟我看来,既然数千胡骑能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这里,甚至毫无顾忌的袭击粮队!那想来这灵武县城恐怕也不会安全到哪去,往坏了想,说不定这灵武已经被胡军攻破了!再说。也许现在整个灵州境内都没什么安全的地方!可是定远城就不一样了,驻扎这许多军队,所以我们必须回定远!” 秦禝这段话倒是点醒了二人,“要是真按小稷所说,那我们还真就要返回定远了!这定远毕竟是州城,高城深池加上咱们边军也在此驻扎了不少兵马,还有灵州的州卫军大多也驻扎在州城附近!真要是胡兵击破了边关,那定远就是灵州境内最安全的地方了!”丁大哥沉沉的说道。 三人合计了一小会,就由丁大哥出面,收拢着这些溃兵,离开官道,顺着山林小径向定远行去。两日疾驰,秦禝他们这伙溃兵途中几乎没有做过长时间的休息。到了第三日黎明时分,秦禝这一行人便抵达了距离定远不远的地方!幸运的是这两日来,他们经由山间小径赶路,倒也没有遇上什么胡兵。眼看就到了距离定远不远的地方。 所以和丁大哥合计了一下,秦禝他们便在一片浓密的树林中稍作休整。安排了两火军卒在四周轮换用作警戒,让大家抓紧时间寻找食物。休息补充体力。 因为秦禝他们溃逃出来的时候。众人根本就没有带出来什么粮食,要不是许大哥在山间寻来了许多野物和野果。大家早就支撑不下去了。而且这两日来近乎不停的赶路,更是让众人累的不行,许多人一听到可以休息,顾不得找寻食物,便直接靠在大树上打起盹来。 休整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大家重新集结起来,准备朝着定远行进。因为天色已明随时可能遭遇敌军,因此丁大哥继续带领大家走了山林间的小路。 不得不说秦禝的两位大哥真的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对于这灵州这一片的地形,丁大哥真的是了如指掌。不仅带着大家避开许多胡兵的游骑,他甚至精准的在山林里找到了一眼清泉,带大家补充了饮水。而许大哥虽然有着一股蛮劲。但是在山间寻找食物的本事那也是不小。加上秦禝的言语鼓舞颇有一手,所以他们这伙溃兵才能以,这样的速度赶路。 在山林里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前方山林底下的道路旁,出现一个村庄。似有浓烟滚滚!虽然这两日大家已经见惯了被胡骑袭击的村庄了!但大家心里都冒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丁大哥下令潜伏,先作观察。 滚滚的浓烟消散了一些,冲天的火光却冒了起来。与此同时,五名胡骑骑着战马,从村庄里冲了出来,一路上海在扬着弯刀“呜呜”的叫,马脖子下面还悬着带血的人头! “西胡杂种!”所有人几乎同时血脉卉张,眼睛发红!但是,并没有人贸然冲出去,这几日下来他们遇到村庄遇袭。都是悄然的绕道而走,因为他们只是一伙人数堪堪过百的溃兵。贸然出击不仅救不下村庄,还会把自己这边全搭进去。 秦禝死死按住旁边,牙关紧咬,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像一头即将出笼野兽一样蠢蠢欲动的许大哥!丁大哥虽然出奇的冷静,一双冰冷的眸子里仿佛看出不半点他的情感波动。但是秦禝知道,丁大哥现在就像是一座冰原下的火山。但是丁大哥的大局观并不弱。所以他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怒火! 让秦禝十分佩服,这样的人,的确是合格的战场指战官。再这样四处都有可能遇到胡军的地方,战场指挥官的每一个判断与命令都关乎胜负与生死。所以这两天他没怎么说话,遇到敌情,都以丁大哥为主,他只负责安抚士卒们。 此刻,秦禝他们仍在冷静的观察着。那五骑沿着山道,朝着远离秦禝等人隐蔽的地方奔走了。马脖子下面悬着的人头,洒下一片血迹。 “丁润,你就这样放这群西胡杂种走了?!”许大哥发出了低声的咆哮。甚至直呼了丁大哥的名字 “你再给我吵,我就砍你!”丁大哥反手就捡起身边一坨泥块,劈头盖脸的砸到了许大哥的头上。许大哥恨得咬牙切齿,但是闷着没有再作声了。 秦禝蹲着身子走到丁大哥身边,小声道:“丁大哥,这村子咱们能绕过去吗?” “恐怕不能,这个村子距离定远已经不足三十里了!但是位置特殊,左右的山林再往前走就是断崖了!”丁大哥才回了一句,却有低吼到。“都给我趴好了!” 因为这前方山道上又响起了那一片更大声的“呜呜”声音。方才去而复返的五骑西胡兵又回来了。山林微震!他们的身后,跟来了一大片的骑兵! 只见丁大哥伸出手指比在眼前,用将这群西胡骑兵的数量飞快数了一下。“五十九个!”况三刀回头瞟了秦禝一眼,淡淡的说道。 “干了吧,咱们人多!”一旁的许大哥壮起胆子,又小声的嘟囔起来。 丁大哥把又是抓起一大块土块直接扔了过去!,丁大哥吓得缩了起来。众人安静的潜伏,看这一群西胡骑兵从眼前跑过,冲进了村子里。 “都过来。”丁大哥一挥手,除了在旁戒严的一火人,其余的所有人都围到了他的身边,呈扇形。 丁大哥说道:“西胡兵的编制与咱们夏军相近,这对西胡兵应该是半队人马的编制,加上带队的胡骑大约是百一十人或者更多。他们多喜以十人的游骑前出侦查,确认没有敌人再喊来大队。可是这里只有半队人马,那另外的小半队人在哪,是否就在近处,目前还不清楚,村子里的村民应该是凶多吉少,活着的也有可能被他们的人挟制了。所以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许大哥恍然大悟,“丁润你行啊,原来刚才那五个杂粥是回去叫同伙的,之前肯定有同伙已经在村子里面踩稳了点镇住了村民!” 丁润却并没有理会许炜,而是对着一旁的秦禝说道:“这西胡人习惯每三人为一犄角,五人为一战圈,十人一火就敢四处游荡杀敌,凑满一队五十人就敢突袭十倍于己的卫军!西胡每每袭击一地,必然先派前哨采眼,若能得手则放火起烟并派斥侯携带人头回报,二者缺一不可,否则大队人马方不会挺进以免落入陷阱。既然这条村子有了一队西胡兵,那附近不远很有可能还有他们的大队主力,正分散在各处烧杀抢虐,到了规定时间全都要一并撤返!如若贸然出击,必然打草惊蛇!非但救不得这些村民,我们也全都要死在这里!” 这下许大哥倒是傻了眼,“这样啊-----” 丁大哥直接在许大哥的头盔上拍了一巴掌,“从军这么多年,我怎么说也对灵州地形风土和西胡人的战法习性有上一些了解,哪像你这个憨货——跟个刚从军的新兵一样,给我多听多学少插嘴!” 秦禝静静的听着,这些都是自己所没有掌握的宝贵知识! “浪费了一些时间来说些废话!”丁大哥默默的看了一眼秦禝,沉声道:“既然我们没法绕过去,是等西胡骑兵退去还是直接打过去,大伙以为如何?” “打过去!”这时的秦禝却突然开口。他知道丁大哥是想杀了这伙胡兵的!他自然会支持这位已经帮了他许多的大哥!其余军卒见队中唯二的两位武官已经发了话,加上这两日他们也积压了许多怒火了!也就没有人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等待命令 “那好,现在听我号令,以分一火人为斥侯,沿大队西胡人来的山道向上溯查,看其后方是否有大队主力。探明敌情立刻回报!;在用两火人守住村庄外围,防止那些胡人逃了!其余的人,我带一队,许炜带一队沿南、北两个方向包抄村落,仔细查探入村敌军的虚实!一旦摸清了敌军聚集在何处,我们就聚兵一处,前后夹击,把他们全部杀了!” “是!”命令一下,这百十来名的军卒,立刻就行动了起来!,准备向村落潜伏进发。大家的动作都很快,临出发前,丁大哥一双眼睛盯着秦禝许久,一招手,“小稷,你过来。” 秦禝到了他身边。“大哥谢过你了,是我意气用事了,拖累了大家了!”丁大哥说道。他不是傻子,这场战是没必要打的,因为西胡人肆虐一番后自然会退去,等这些西胡人自己离开之后,他们是可以安然无恙的通过前面的村庄的,可是因为自己的决定,也许他们有可能都会死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 而做为队伍里另外的一位武官,他知道若是秦禝执意反对,他也是完全没有办法的!可是秦禝出乎意料的支持了他。 秦禝连忙摇头,“丁大哥你见外了!做兄弟的互相扶持不是应该的吗!” “你这小子------”丁大哥伸手虚指秦禝好几下说道,“大哥知道,你的搏杀之术不大好,等会你就跟着外围的两火士卒,外围安全些!要是我和许炜那憨货出不来,你就带剩下的人,趁机越过村子会定远去吧!” “不!我也要跟着大哥你一同进村!”秦禝摇头坚定的拒绝道,看到秦禝这坚决的态度,丁大哥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重重的按了两下秦禝的肩膀,没再多说,“机灵点,去吧!等回到定远了,大哥请你吃酒!” “好!”秦禝心里明白,以前两位大哥可能是出于他的救命之恩才把他当作兄弟的,那现在这一场仗下来,他们三人算得上是真真正正的兄弟。 很快秦禝就跟着一火十人的队伍,猫着腰穿梭在树林中,向村落挺进。这时前出侦查的斥候队,也是秦禝主动要求跟着他们的,没一会在领头火长的带领下,他们悄然就摸进了村子里。 秦禝前世完全没有战争经验,这下真是更是不行了。但他知道,在这乱世下。他是必须经历这些东西的。故而他并没有表现出慌乱的神色,只是默默的跟着同火的士兵,与他同行的几个老兵都惊讶不已,这个突然加进来,看起来带着许多文气的武官,居然比咱们还显得冷静了许多,这不合理啊! 而在外围,丁大哥也百十来人分作三队摸到了村子附近,个个都像隐伏在山林中的捕食山猫,悄无声息动作轻盈,呈扇形分散开来从不同的角度观察村子里的情况。 随着老兵匍匐的摸到了村落的边沿,前方一栋民宅已经近在咫尺。刷刷的就有一位老卒窜上了,民宅后方一颗高大茂密的大槐树,那既是最好的掩饰,又能占领至高点的观察到几乎整个村子的全貌。 剩下的几人也都悄悄的靠近民宅,越接近民宅,秦禝越能清楚的听到房间里传出的女人号哭声,和男人粗野无耻的大笑声。这个声音,稍微看过一些岛国爱情动作片的人都能明白,那几个无耻的西胡人在对一个女人干什么。 那领头的火长强忍住内心杀人的冲动,挥止住众人,也三两下爬到了大槐树的高处,隐藏在树叶最茂密的枝叉中,透过树叶的孔隙居高临下观察。 村子不大,整个村庄大约只有三四十户人家。村子的边缘是挨着山林砍凿开垦出来的,挨着山林建着民宅。这些民宅呈环形,将村子围成一个大圈,中间是村子围出来的一块大空地,应该是平常用来祭祀、集会或者晒谷子的大坪。那道路也笔直的穿过这块空地。 此时,这村子的土坪上堆了大量的柴草在冒着烟火,应该是之前西胡人的前哨放的“烽火”。空旷的土坪上则是聚集了大量的村民,围围站了一群穿着灰麻布战袍、戴着卷边羊皮帽子的西胡兵,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弯刀,偶尔甩出手里的马鞭抽向挤在一起的村民, 这些瑟瑟发抖的村民旁。已经有七八个人倒在了血泊中,人头已被砍下。吓得剩下的余下村民紧紧凑在一团,有几个小孩子还在不停的号哭。 那火长清点了一下人头,大土坪上有四十二个西胡兵,百十来个百姓。剩下一些零散的西胡兵应该是抓着村里的妇女进了民房去糟蹋,或去搜寻散落的百姓与民财去了。 这时,大槐树下的民房里女人的号叫声突然嘎然而止,几个西胡男人叽里呱啦的用西胡语骂咧起来。 秦禝的心里猛然一紧,气血就翻涌了起来……那个村妇,肯定是被杀了! 民房里的西胡男人踢开了房门,耳边满是鲜血,提着一颗带血的人头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提着人头便朝着那块空地走去。走到空地前,便对着人群中一扔。 村民们吓得慌张大叫,也有人大声的号哭起来,还有两个小孩子喊着“娘亲”大声的哭号。 “畜生!!!”那火长咬牙切齿的低声恨骂。 村民人群中,一个六七十岁的白发老人站了起来,“我跟你们拼了!” 可是这西胡兵的马鞭劈头盖脸的就抽了上来,两个西胡兵上前将那个老人从人群里拖出来,噗哧几刀就捅翻在地,然后七八个人上前一阵乱刀,将那老人砍得支离破碎成了一堆肉泥。 那火长扭过了头去,指关节抓着横刀的刀柄,骨骨作响“谁敢反抗,以此为例!!”这声音秦禝他们也是能听到的 方才提着那个妇人人头出来的西胡兵,高扬着手里的弯刀大声咆哮。村民们看着大土坪上一堆没有人头的尸首、妇人的人头还有那一堆肉泥,都不敢吱唔反抗了。一群手无寸铁的村民,面对一群手握刀剑丧失了人性的恶魔,想反抗也是无能为力。 “你们听着!”那胡兵头目大声道,“从现在起,你们当中的男人,都是我的奴仆!你们当中的女人,都是我的奴隶!你们就像牛马一样属于我,不许反抗、不许逃跑!否则,砍成肉泥!” 这时,剩下的十几名西胡兵,或者抱着成堆的财物或者牵着牛羊,再不就是押着几个逃散的村民都汇聚了过来。那胡兵头目见状哈哈大笑起来,扬起弯刀叽里呱啦的说了一串西胡语,这些西胡兵扬起刀枪发出了一阵“呜呜”的欢呼声。 这时,突厥头目又走到了这群村民人群中,从中间抓出了一个村妇。村民一片惶恐,村妇拼命的挣扎与求饶,那头目则是哈哈的大笑。一个青壮男子跳起来反抗,却立马被一旁的胡兵捅倒在地,拖到一边砍下了人头悬到了马脖子上,身子被砍成了肉泥一样。 那胡兵头目让两个西胡兵拉着那个妇人,依旧走回了这间民宅,但是却换了一间屋子。那一直潜伏在树上的火长和那老兵,差点没忍住跳下去,就冲进民房将那畜生给剁了! 树下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那是暗号,那火长自得和那老兵溜下树来。 火长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贴着院墙。又凑到秦禝耳边说出了自己观察的情况和猜测,这间民房里的是胡兵恐怕是胡兵头目,顺带请示,到要不要动手!直接擒贼先擒王!! 秦禝略作寻思,但是胸中的一腔怒火,也让他意气用事的一会,便点了点头,命令一人回去通报消息了。随着那火长带上其他人猫着腰,顺着院墙向着院子后门摸过去 那位老兵依旧爬上了树盯着村子里的情况。用作警戒和观察胡兵动向,片刻后,突厥兵驱赶几个村民进了民房,然后就升起了炊烟。大土坪上也升起了柴火,他们动手宰了几只羊。 看来西胡兵没有急着走,还想在这里做顿饭吃。 “吃!都给我吃饱了,吃完了这断头饭!爷爷我送你们去见阎王!”那老兵的牙齿咬得骨骨作响。回头示意秦禝他们,敌人并无异动可以动手,秦禝他们立刻就动了起来摸到了后院门口处。 而在村子的外面。那火负责查探远处敌情的士卒,在前出探查了一番之后也已经返回,说敌情已明附近没有突厥大部,而秦禝派回来的士兵也说明的胡兵现在就聚集在村庄中央的空地和附近的几处民房里,丁润立刻已经传令除了外围警戒的士卒,其余的人立刻朝这村庄中央围聚准备捕杀这群西胡兵------同时还传令各火兵卒,下手要快以免误伤百姓,除恶务尽,一个也不许逃脱! 而在秦禝他们的这处民宅。“这间民房里的那个胡兵,交给我!”秦禝突然对着那火长说道。 “丁队正大概已经布排妥当,只等外面的兄弟们一动手,成败与否至关重要。一遇到袭击,那些西胡人一定会向这边聚集过来,肯定也是这里!”火长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的说道“这胡兵可不弱-----大人你有把握吗?千万别逞能!” “我行!”秦禝说的斩钉截铁。 “那好,兄弟们替大人解决外面这几个西胡杂碎,大人进屋得手之后,就立刻退出来!”火长拍了一下秦禝的肩膀,便带着其他的兄弟持着刀猫着腰,悄然打开后院大门。潜行了进去 虽然感觉秦禝不靠谱,但火长还是给了秦禝充分的信任。秦禝按捺住即将沸腾的热血,也跟在后面悄然的走进这民宅之中。 紧握着手里的到,秦禝心中一阵愤慨!这群畜生,全都必须死!!!就从这个胡兵头目开始! 第一卷:灵州变 第二十章:杀敌 越过院门,秦禝和那火长等其他的兄弟,就潜行至院子里了,院子却并没胡兵的踪迹,想来是都在那屋子里了。 秦禝打了个手势,和火长他们就靠近了那屋门外,屋子那村妇惨叫声和猥亵的怪笑声,却还没有消停的意思。听声音可以确定进来的那三个胡兵都在那里面,声音很近,秦禝甚至能够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撞击声了。 这处院子是用的夯土和草木搭的房子和院墙,但是卧室的窗户却是用几根小木棍撑起然后遮了一块破布。窗户看起来很窄不好进去,瓣断木棍发出的声响很有可能惊动里面的胡兵。秦禝几人互相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还是打算从屋门那边攻入, 屋门是由几块的木板拼成的,那火长悄悄的贴在门上,朝里面观察了一下,屋子分作里屋和外屋,外屋里并没有看到胡兵的身影。想来都在里屋。门板只有一块横着的门闩插着。 那火长抬手示意了一下秦禝。便从靴里掏出了一把尖刃,小心翼翼的用刀尖刺进门缝,将那门闩朝旁边悄悄的挪移。 “卡嗒”一声轻响,门闩解除!那火长屏息凝神的停了一下,听见卧室里仍传来那样的声音,看来那些胡兵正得意忘形,没有注意到外屋这边的细小动静。 门外的老兵则将手从门下的缝隙里伸进去轻轻托起,以免木门的门轴转动发出声音。然后慢慢的,轻轻的推开了门。外屋里悄无声息。 由于屋内狭隘,所以只有秦禝猫着身子和火长闪了进去,刚一进来,就发现这外屋的角落,竟然还卷缩着一个孩童,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 秦禝和火长吓了一跳,那火长一个翻滚过去捂住那男孩儿的嘴,阻止他发出声音。 小男孩儿本就被吓傻了,那火长的死死地捂住他的嘴,更是让他瞪大了眼睛,双手扳着火长的手。 “我们是夏军!别出声!”秦禝刚忙靠过去在他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 小男孩儿这才不在挣扎了,眼泪夺眶而出,稚气的脸上充满了悲愤。 “乖乖在这里别动,我去杀了屋里这些胡兵!” 小男孩儿连连眨着眼睛,身子往下缩。那火长这才松开他,小男孩儿乖乖的躲在一旁,看着秦禝两人,秦禝悄吁了一口气,差点暴露了! 里面的声音却突然停了下来!里屋的胡兵发出了猥琐的大笑声,好像是在嘲笑同伴“能力太差”。但马上又是女人的惊叫,看来是换了个男人在凌辱她。但是却有脚步声朝外屋来了! 秦禝他们两人一个激灵,连忙蹲靠着连接里屋和外屋的门边。没有出身 只见一个光着身子满身是汗喘着粗气儿的西胡兵。闭着眼一脸满足的走进了外屋。手里拿着一个水囊仰头喝水。却并没有注意到蹲靠在两边的秦禝二人。 可是那个小男孩儿突然一下跳了起来,对着那个西胡兵的脸上就吐了一口口水。 西胡兵出于本能的惊得大叫一声后退两步。几乎是在同时,秦禝起身跳了出来从后面扳住那个胡人人的下巴捂着他的嘴,而那火长则是提起手中的尖刀就在那西胡兵喉咙上往右一抹,他的脖间动脉的断裂了的就想是爆开的水管一样,血雾猛喷而出洒了小男孩儿一脸。 可是房间里的两个西胡人显然还是被惊动了,慌乱的叽里呱啦的大叫起来。 秦禝也无法顾及那个小男孩儿,一步跨进卧室里,迎面一个赤条条的西胡人拿着弯刀对他冲来,秦禝也不顾上是不是那个胡兵头目!也举起手中的军刀顶了上去。 秦禝刚一看到他,心中那股怒火就像火山喷发一样再也无法抑制,怒喝一声斗然暴起,手中的长刀直接荡开那胡兵手中的弯刀,手中的军刀疾如闪电的扎进了他的胸膛里! 那名胡兵瞪大了一双死鱼似的眼睛,死瞪着秦禝。 秦禝见自己一击并没有杀死这胡兵,更是狠狠的将手中的尖刀用力一拉一绞,把那西胡兵的器官与肋骨用力的搅在一起,喷溅出来的,鲜血溅了秦禝自己一身。秦禝却一拳猛然挥出,将这西胡骑兵直接锤倒在地!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而床上那个西胡人大声怪叫的从妇人的身上跳起,刚要去抓床边的刀,那外屋的火长也顶了进来,手里的尖刀飞快一扔,直直的插中床上那个西胡兵的喉咙! “啊——啊!!!”床上的妇人像疯了一样,缩在床角惊声尖叫!一把拔出了倒在床上的那胡兵喉尖的那把尖刀,双手高举过头疯狂的对着那名西胡兵的下体猛扎。嘴里不断吼着“畜生、我杀了你!杀了你!!”看着妇人疯狂的举动,秦禝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拔出插在那胸口胡兵的军刀,转身就走了出去!更激烈的战斗还在后面! 而村庄中央的平地上,西胡兵们正围着火烤的羔羊大声笑喊这什么,看着蹲成一片有如一群鹌鹑的村民当中有人在东张西望的看似是想逃跑,负责看守的西胡士兵抡起马鞭子就是一阵抽打! 羊烤得差不多了,大多数的西胡兵便围了过去。而其中有一位西胡兵撇开争先恐后争夺羔羊的同伴们,扯过一支羊腿放在一个托盘上,又带着两名胡兵,朝着秦禝他们这处民宅走来! 那一直悄无声息潜伏在树上的老兵从树上滑了下来,沿着民宅的院墙摸到了宅后,想秦禝他们通报了这一情况。秦禝他们立刻就齐聚在院门两侧。 这三名西胡兵刚推开院门,迎面就是几把全力挥砍而来的军刀,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就发出一声惨叫,成了几位老兵的刀下之鬼。 但是三声惨叫,也让村庄中央的西胡兵顿时炸了锅,一窝蜂的朝薛绍这边涌来。那火长提起不知何时剁下来的西胡头目的人头,朝着院门外就扔了出去,大声道:“大夏边军在此,贼首已死,西胡杂碎都给我死来!!” 朝这边冲过来的西胡兵看到头目的人头大吃了一惊,稍稍一停,“大夏边军在此!!杀敌!”秦禝则带着剩下的老兵们也一齐大吼到,“杀!——” 可是这西胡人的野性顿时也暴发了出来,一群人分散开来,一部分人想要围住这小小的名宅,将秦禝他们围起来。其余的人直直朝着秦禝和火长等人杀了过来。 朝秦禝这间房正面杀过来的西胡兵,约有二十来个。秦禝他们本想依靠院门的地势化解他们的人数优势。西胡人倒是不笨,抢起弓箭就射了过来。几枚箭矢就朝他们射了过来,当场射伤了两人! 秦禝连忙闪身关上大门,但是笃笃笃一阵大响,薄薄的门板一下就被弓箭射穿了!锐利的箭头直接透过了木板,钉在门板上!将秦禝他们压回了院子里。 就在秦禝他们退回到院子里的时候,那小男孩儿竟然也从屋子里冲出来,拿起立在厨房后门边的大锄头直突突的就要往外冲,秦禝连忙上前拉住他。“快从后门逃走!!”薛绍对那小男孩大喝道。 小男孩儿倒也没有不听话,扔了锄头就准备从院子后面的门跑出去。薛绍大喝道:“带上这个妇人!”,那十岁的小男孩却也很勇敢的跑回了内屋,拉上那个妇人就就要一起跑。看到湖北又要来了。妇人赤着身子一身是血的慌乱的跳下床,连滚带爬的从后门跑了。 而这这时门外,笃笃笃的箭矢之声不断传来,薄薄的门板很快就钉满了箭矢,一名西胡兵直接对着大门全力已踢,东的医生,院门轰然大开。 秦禝他们都知道,这时候跑出去肯定要被射成个刺猬。只能依靠这院内狭窄的地形抵御胡兵。而院门一开,十几名西胡兵立刻就冲了进来。 那火长抓起一个墙边的大瓦瓮就朝迎头的胡兵扔了出去,果然响起一声清脆的脆裂声。那领头的胡兵就倒了下去,几乎是在同时,火长大喝一声如同猛虎下山的冲了出去,一跃而起从天而降,手中的横刀对着另一名怒劈下来!一颗大好人头从头顶到鼻子被劈破,鲜血与脑浆迸裂! 秦禝他们虽然数量不敌于这队胡兵,但是作战意图还是很明确的,秦禝和火长等人立刻分散于院中各处在与西胡人搏杀在一起。这个意图很明确,就是要尽量的分散和吸引更多西胡人的冲进院子里并最大可能的牵制他们,减少他们杀害村民的可能、为主力部队的突袭袭赢取时间! 可是短时间内,秦禝他们这一火人面临的压力也就无比巨大了。秦禝身前现在已经有四五个西胡兵的围歼而来!他的心脏猛然一缩!却并没有逃开,而是握紧手中的军刀迎了上去。 扭身躲过一名西胡兵的砍杀,在回身用刀挡住另一名西胡兵挥过来的弯刀。秦禝的屡屡躲避成功,更是让其他的西胡兵大怒,几把的弯刀疯狂的朝秦禝砍来。秦禝一看情况不妙,顿时变作边打边跑,总之不让他们包围起来, 虽然秦禝已经亲手杀过胡兵了,但是这近战格斗,依旧不是秦禝的强项!就在秦禝在人群中东躲西避的时候,那些冲进村庄的西胡兵基本也都全部聚集在了这附近。 而一阵呜呜的号角声,从村庄的前后两侧响起。“大夏边军在此!!!” 丁润和许炜两位大哥终于带人冲杀了进来,如同两股钢铁洪流,如同泰山崩塌之势!将这些西胡兵反包围了起来! 夏军士卒们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疯狂的对着西胡人冲杀过来。西胡人一下就慌了! 围攻秦禝的四五名兵听到院外的动静,掉头就跑,想冲出院字里逃蹿出去。秦禝见状也缠住一名胡兵和他厮杀在一起!但是逃出院子的那几个西胡兵跑出没有几步就停住了,因为他们面前堵着一个铁塔钢墙般的男人,挥着一把三米多长的大刀,像野兽一样哇哇大叫的砍杀了过来。 “杀!——杀!——杀死你们这群杂种!!!”来人正是忍耐已久的许大哥,一下便冲入这四五名胡兵中,如魔神下凡!全力砍杀之下,几招就杀死了这几位胡兵。 许大哥的武艺完全谈不上有多“高超”,但是好在许大哥天生胆气足,且力大无穷,配上大砍刀,猛如野兽,那叫一个势不可挡,在几下砍翻了那四五个西胡兵。周遭剩下的西胡兵都被这头猛虎一般的怪物给震撼到了,完全升不起抵抗的心理,自顾仓皇逃命。 而许炜也没有去追赶那些西胡兵,提刀直接冲进院子里来,一眼瞅见正和胡兵厮杀的秦禝的他大喜过望,“小稷,你没死哇!撑住大哥来了!” “狗屁!”秦禝直接回声的破口大骂道,“杀敌!!” “好嘞——杀光这群杂种!!”许炜直接冲了过来,一刀下去,就直接了结了正和秦禝厮杀在一起的那名胡兵! “shabi你敢抢我的人头”秦禝更是大骂道,这胡兵和他纠缠了好一阵了,他都已经砍伤对方好多刀了! 不过骂归骂,两人还是拼成了一组,配合着院内剩下的三位军卒,大肆砍杀起来。没一会就把院中剩下的几名胡兵杀光了! 这队西胡兵面对百名夏军的突袭,再加上头目先被秦禝他们杀了,导致群龙无首无人指挥,很快被剿杀得溃不成军。 这五十九个西胡兵无一幸免全部变成了尸体。愤怒的夏军士兵们无法原谅这群杀害了他们同胞的畜生,没有一具突厥人的尸体是完整的,战斗结束了仍然有夏军士兵用刀不断的刺向的尸体,甚至有夏军人将他们尸体的直接丢进粪池。 而带队的丁大哥让士卒们尽快安抚村民,打点善后。杀了这一队西胡兵,这里也就不安全了,不能久留了,他们必须尽快往前撤走,去定远! 第一卷:灵州变 第二十一章:再遇胡骑 秦禝看着这些刚刚被救出来的还处在慌乱状态下的村民正在夏军的步卒的组织下准备向定远撤离,双眼一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朝着身旁的火长吩咐道:“一刻钟内,必需整顿完成,向定远出发!”虽然这些慌乱的村民是绝对的拖油瓶,但是秦禝和丁大哥商量了一下,还是打算带着他们一起前往定远。而且丁大哥早已派了一位老卒,骑着一匹快马去递定远驰报求援去了。 这一场激战下来秦禝他们这伙夏军虽然取得了胜利全歼了这队胡兵,但村民死伤不少,秦禝他们也战死了近二十人,这战死的人里,有八个都是和秦禝前出侦查的那火士卒。另有三人重伤,轻伤也有几人。突袭前的百十来名夏军,现在还剩下八十五名。 村民们渐渐的冷静了下来,开始为亲人们收尸,在一些村民和士卒们的配合下,他们粗粗的刨了一个大坑,把死者尸首一起掩埋了,至于胡兵的尸体为了防止瘟疫,直接堆在一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一刻钟后,所有人粗略的形成一个长队,就朝着定远行去。 “兄弟们!”丁大哥打喝了一声,在掩埋阵亡夏军的大坟堆边自动围成了一圈,静默。众皆肃立。 丁大哥说道:“虽然我们干掉了这一队孤军深入前来打劫村庄的西胡游骑,但我们的兄弟也牺牲了二十多个。此处距离定远虽然已经不远了,但是情况依旧不容乐观,既然有西胡人敢大摇大摆的突袭到了这里,估计这附近还有大队的胡军在四处劫掠烧杀。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掩护的村民继续朝前挺进,尽可能的摸清敌情、把这些村民安全的带到定远去。但是我们人手有限,不能蛮干。往下,情况会更加危险。兄弟们务必提高警惕、服从号令。不要徒逞血气之勇只想杀敌,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安全的回到定远!” “是!”所有士卒齐声应了一声! “脱盔,扬兵!”所有人将头盔托在了手里,另一手高高的举起兵器。 “兄弟们,请安息!”丁大哥大声道。“兄弟们,请安息!”众士卒也齐声喝道。 有好些个士卒流出了眼泪,但是没人哭出声来。“得胜之日,我们再来祭奠!”丁大哥大声道,“出发!” 秦禝重新戴上了头盔看了死气沉沉的空荡村庄一眼,战争,受害最大的还是普通的平民百姓。不管哪个时代,军人的职责永远是神圣的——保家卫国! 秦禝一行八十五人,带着剩下的村民,继续沿山道朝定远挺进。 这也是多亏那些胡兵的战马,在秦禝的安排下,老弱病残都是骑在战马上赶路,青壮和士卒们则徒步前行,加上大家心里还是畏惧大队胡骑追赶上来,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算慢了。 队伍行进中,秦禝倒是看到了那个刚刚躲在屋子里小男孩,他正被一个老人搂着坐在战马上无声哭泣着,可是他并没有看到那个随着小男孩一起逃走的村妇,心里有些疑惑,便快步走了过去。 “小子,和你一起逃出来的妇人呢?”秦禝问道。答话的却是那老人。“你说的狗子他娘吧,刚刚在村里上吊自尽了!” 秦禝一听更靠近了那战马一些,来到那小男孩身边。“是男人,就别哭!去找找看你还有哪些亲人!”但是那老人却又说道,这小男孩的爷爷奶奶、父母双亲和几个同辈的兄弟姐妹全部都死在胡兵手里了! 听到在这里小男孩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秦禝和身边的一些兵卒们都不免担心他受的刺激太大了,于是好几个人围在他身边安慰他,哄他。 看着身边满是披着甲胄腰挂长刀的兵卒,小男孩伸手狠狠的抹去脸上的眼泪。“叔叔,我想参军,杀敌报仇!”稚嫩的声音,却斩钉截铁。 秦禝靠到马前,伸手握住他的小手,“可是你还小,力气不够。好好长大,等长大了,在从军杀敌!” 小男孩儿的表情和语气却很固执,“我已经是男人了!” 秦禝笑了一笑,有伸手拍了拍男孩裤腿上的尘土,“听话,等你长大了,再从军。这样吧十年后,十年后你来找我,我带你上阵杀敌!” “那这十年,我该去哪里?”小男孩儿的一句话,让秦禝等人都陷入了沉默。 那抱住那个小男孩儿的老人说道:“狗子,跟王爷爷一起走吧!王爷爷家里也没人了,跟着爷爷走,爷爷会把你养大再让你去从军,为你的父母叔伯兄弟们和村里死去的亲友们报仇!” “好!”小男孩答应得很果断,但是又转头看着秦禝,“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秦禝想了想,对着他微然一笑,“大夏边军!” “好!总有一天,我也要成为叔叔这样神勇威风的大夏边军!”小男孩大声道。 秦禝和身旁的众人也都呵呵的笑起来看着他,秦禝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又问道“你小名叫狗子是吗?那你有大名吗?你姓啥?你姓啥?” 小男孩儿摇了摇头,“我爹不识字,村里人都叫我狗子。” 秦禝说道,“那我给你取个大名,这名字!等以后投军的时候用!成吗!” “好!” “姓赵,就叫赵冠军!勇冠三军!”另一层意思秦禝没有说出来,在他的世界里,又一位年仅17的少年,就因功受封“冠军侯”。19岁指挥两次河西之战,歼灭和招降河西匈奴近10万人。他希望这孩子,也能成为那样的人物! 而这里丁大哥带着两个士卒走了过来,对秦禝招了一下手,秦禝就没有再何那小男孩说什么,朝丁大哥那边走了过去。 但是这小男孩却冲着秦禝喊道“叔叔,我还可以再见到你吗?” “或许可以吧!”秦禝回头笑了一笑,又朝他走了回去,“你是男子汉了,以后要好好的保护王爷爷和乡亲们,要听爷爷的话、要孝敬他。” “我会的。”赵冠军很认真的点头,“叔叔十年之后,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 秦禝微笑道:“不用找我。你只管奋发努力,要多读书勤练武,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纯爷们儿。等你积功做了将军,我们就能见面了!” “好!一言为定!”秦破虏很认真的点头,又不放心的补了一句,“男人大丈夫,说话要算数!等我做了将军,你一定要来见我哦!” “那我们击掌为誓,一言为定!”秦禝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赵冠军非常认真的和秦禝击掌为誓,一大一小的手掌碰在一起。仿佛就已经注定了,他们未来的再次相遇。 -------------分割线------------- 山道崎岖难行,虽然眼看就剩下一小段路程。但是秦禝他们这伙兵卒从前日走到现在还经历了一场厮杀,大家显然都累极了,有些力衰。有些越走越慢了。 “兄弟们!”丁大哥说道,“务必一鼓作气在一个时辰之内,抵达定远!”但是后方突然烟尘嚣起。 丁大哥赶紧俯下身子来将耳朵贴着地面听了片刻,大声道:“大队人马奔来,有骑兵!” “隐蔽!”秦禝马上将人带回了树林之中,躲藏起来。众人心里一阵不好的预感——莫非真有大队胡军追杀来了?! 没多时前方跑来一大批人约有数百,哭爹喊娘一片混乱,竟然是一群逃命的难民。在他们后方,有一群西胡骑兵在追杀,弓矢乱飞挥刀狂砍,如同虎入羊群。 丁润毫不犹豫的大声下令,“杀敌、救人!” “丁大哥,请慢!”秦禝连忙叫停,快语道:“那群胡骑数量不下几百人,我们这些人铁定拼不过,贸然出击恐怕要伤及无数百姓!——不如叫兄弟们分散在树林各处,一同吹起号角大声呼喊、让一些兄弟用树枝扫起灰土烟尘做为疑兵!恐吓西胡骑兵,待西胡骑兵一退,我们在冲出去救人,切记,救人为上不必恋战;西胡若不退,我们再从四方杀出以包围之势合力击之,或可先声夺人,以求将其击退!” 许炜大哥,连忙赞叹什么“兵法妙计”之类的。 秦禝近乎肯求的看着丁大哥,“丁大哥,听我一回!”他也知道,现在他们没冲出去,百姓的伤亡会多上许多。 丁大哥眯着眼睛盯着秦禝看了片刻,大喝一声——“那就这么办!” 众士卒们分散到树林各处,每火有带着一只号角,准备就绪,秦禝又借鉴三国演义里张飞在长阪坡的做法,而叫人砍了树枝挂在马鞍上,稍后号角声一起就骑马在树林里奔腾,做为疑兵。 所有人的行动非常迅速,一则救人心切,二则时间紧迫。每一秒都有百姓的性命在丧失。 前方人马离此不过三百米,百姓在仓皇逃遁,后面的西胡兵在疯狂掩杀。追得最近的几个人已经冲进了百姓人群中,手里刀落像砍瓜切菜一样,人头与肢体乱飞,血液喷溅惨叫四起。 每个夏军士卒的眼睛都像是要喷火了,但大家没有轻举妄动,等着丁润的号令。 丁润就站在秦禝的身边死盯着前方,面目依旧狰狞,眼神寒凉如冰,手里握着一个骑兵号角。 “眼前此景,我已经有些失了心志了!但面对这样的情景,一般人心里早已是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就算是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也只会听令行事。”丁大哥的沙哑的嗓音在秦禝耳边低沉的响起,显然是在对秦禝说话,“小稷!你绝对不是一般人。虽然你没有,身经百战历经无数生死,但是你有着大家都不曾有的冷静;若非机智过人胸怀韬略,不会在这种危难时候想出这样的计策——小稷!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大哥希望你能活着回到定远!” 秦禝说道:“大哥放心,我们都能活着回去!” 但丁大哥几乎没有回头看薛绍,只是点了一下头,便吹响了手中的号角。 “呜——呜呜!!” 紧接着,十号角一同吹响,准备就绪的兵卒策马在树林中奔跑起来,一片烟尘四起。同时,所有人发出大声的吼叫。 前方奔跑的百姓哪里还顾得上前方异样,后面的弯刀几乎要砍着脖子了,他们只知亡命的奔跑,慌不择路的奔跑。 可是西胡人就不是这样的反应了,夏军的号角与他们自己的号角声不同,他们一下就能听出来。当下,这冲在最前的西胡骑兵就愕然的停住了。后面约有两三百骑也依次停住,犹豫不定的看着前方左右的这片树林。 “杀啊——”秦禝等人用刀剑拍打着身上的甲胄,发出洪亮的金属敲击声。再一看树林当中,漫天的烟尘超过了树尖,如同千金万马奔腾而来。 那最前西胡兵见状以为林中尽是伏兵,打了一个呼哨,调转马头带着这几百名骑兵就跑。 “打出旗帜,救援百姓——快快快!”丁润大声下令。 几名士卒,打着几面夏军旗帜跑出树林,对数百名百姓奔去。 “我等是大夏边军,百姓勿惊!!”“快进树林!——快快快!!” 百姓们发出一片庆幸又凄惨的大叫声,连滚带爬的朝树林这边涌来。 “不要再走中间的山道,全部进树林!”“快快快!!” 秦禝和所有的卫士卒都冲了出去,尽可能的将百姓们拉进树林。 大家心里都清楚,西胡兵不是白痴。一但发现没有伏兵追杀出来,立刻就会明白自己被骗了,受到了欺骗和羞辱的西胡人,以他们那野蛮的性格绝对会立刻翻身再杀回来。 时间非常的紧迫,如果不能赶在西胡兵杀回来之前躲进树林,站在这山道上就是当活靶子的命。西胡兵的骑射功夫可不是吃素的,这个在马背上长大的族群,八九岁的孩子就以百步穿杨为荣! 百姓们跑到这里,好些都已是体力枯竭。尤其是一些女人、老人和孩子,根本就跑不动了。尤其是见到了夏军,他们在面临死亡时迸发出来的求生欲望与生命潜能稍一松懈,好些人趴在地上爬都爬不动了。秦禝等人只能拖着背着扛着这些人,拼命的往树林里钻。 后方,滚滚的马蹄声果然去而复返。疑兵之计可不能用两次,这下真是劫难当头了! “兄弟们——誓死捍卫百姓安全!!”丁润翻身上马,高举兵器。 他身后的所有夏军士卒也随之翻身上马,大声怒喝,“誓死捍卫!” 秦禝则站在百姓中大吼道:“乡亲们,赶紧逃进密林深处!不要回头不要停留!往定远去,快跑!!” “你、你们就这么几个人啊?!”一名逃进林子里的汉子沮丧的叫了起来,“快跑吧!,这外面有成千上万的西胡兵正在袭劫这周遭的村子呢,你们挡不住的——赶紧一起逃吧!” 众人一听,心中同时一惊——成千上万的胡兵! “快走!!!——”丁润策马奔过来大声怒吼,“我们是大夏边军,拼死也会拦住他们!乡亲们,赶紧逃!走林中山道去定远!那里有我们的主力大军!!” “好、好吧……”百姓们咬牙爬起来,四面八方的逃进了密林。 丁大哥拿刀背敲了一下秦禝的肩甲,“小稷!你也去,把这里军情汇报给大军。” “你让我当逃兵?”秦禝怒瞪丁润。 “我知道你是个人才,而且你还有家人在定远城里!”丁大哥依旧面目狰狞,言语冰冷,“你绝对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还不都是一条性命吗?”秦禝沉声道,“我们不是兄弟吗!即为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这是是我身为上官给你下的军令”丁大哥冷冷的道,“给我记着,老子可是八品的官!你这个九品小官给我乖乖停了” “.......”秦禝脸皮一抽搐顿时无言以对。 丁润用长刀指向许炜,“憨货!保护小稷一起去定远!务必让他安全回到定远!” “我不去!我要跟那群杂种拼了!”许炜大叫。 “砰!” 丁润又是一击把兵器狠狠拍打在了许炜的头盔上,“再给我抗命,老子直接杀了你者憨货!” “许大哥,你们去吧!”好几名跟在丁润身后的士卒大声道,“咱们不能全死在这里,留下个人来,明年给咱们烧个香! “若有机会,把我们迁去那个村子,和阵亡在那里的兄弟埋在一起!” “明年清明,来给我们上炷香!” “快走!——来不及了!” “再不走就翻脸,来世都不认你们做兄弟!” 许大哥这才一把拽住秦禝,“走啊!!” “我----不----去!你放开我”秦禝放声哭吼道。他知道这一走,他也许就见不到这些人了! “砰!”又是一槊拍打在了秦禝的盔甲上。 “孬种,不许哭!!”丁大哥沉喝,“憨货!你给我记住,你们还身负艰巨的军令,要将这里的军情递给大军知道!”顿了顿又说道“——不要让我们平白的送死,好好活下去!” “是!——”许炜大声应诺,嗓子都哑了。就像丁大哥刚刚的嗓门一样。 丁润时常冰冷的眼眸之中,闪过一抹罕见的温情,肌肉扭曲的脸上甚至现出了一抹微笑,“你俩要是都死了,谁来给我们这群兄弟烧香祭拜?” 这话刚一落音,丁大哥怒喝一声“杀!”,调转马头挥舞这兵器就朝着西胡兵冲去。 “杀——”随在后面所有边军士卒们,也朝前冲杀去。 前方,西胡骑兵黑压压的一片,滚滚而来! “丁大哥-----!”秦禝号淘大哭。 许炜死死咬牙眼泪到了眼眶边,拼命拉着秦禝往树林里走。无奈秦禝奋力的想要挣脱开,力气之大,许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没能拉动秦禝几步。 “你这傻蛋,再不走老子一刀捅了你!” “走——”许炜大吼一声,突然一把抓住秦禝将他扛起来,大步如飞的开始在茂密树林里狂奔。 “你疯了,放老子下来!”秦禝大叫。 “不放!不放!就不放!”许炜大叫,“丁润说了,一定要让你安全抵达定远!” “老子有腿,自己能走!” “我就你这一个兄弟了,就让我扛着你走吧!”许炜大声号哭的扛着薛绍,发足狂奔。当真像是一头丛林里的黑熊。 这时!通往定远的官道上,响起了悠长的号声!低沉的号声显然不是一两只号角吹的出来的!号声不断的回响着!秦禝脸上露出大喜的表情!泪水也跟不要钱一样的划过面颊!鼓起最后一丝气力,挣脱开许炜,奋力的向原先的战场跑去! 因为这号声!是大夏军队的冲锋号声! “呜——呜!”这大夏军队的冲锋号角!不断的从身后的山道处传来! 而秦禝,则全力的奔跑在山道上!秦禝他还没跑出两里,就见后方的山道冲来一队骑兵 “援军来了!”秦禝在心中暗自喊道,看到这主力援军杀到,秦禝明白,援军一至,这一场遭遇战已经基本结束,他秦禝和他的兄弟们,又活了下来了! 可这队骑兵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这才连忙站到了山道边,躲开这伙骑兵。看着他们越过自己身边。 而在不远的的山道处,丁润他们也听见了号声,也鼓起了力气和胡兵继续纠缠在一起!而那伙西胡骑兵见此,陡然就陷入了慌乱,连忙调头撤走。 却见刚刚越过秦禝的那伙骑兵,也抵达了战场!这并不宽阔山道只容许十数骑并驱。可这些骑兵硬是冲出了山峦震颤的气势!“杀啊——”这些夏军骑兵齐齐发出了激昂万丈的怒吼声,对这些西胡骑兵展开了誓死的拼杀。 这伙西胡骑兵来势凶猛,但是刚刚因为战斗纠缠在一处,此时欲折返回头,便殊为不易。回跑了不过一小段路,他们前方也响起了一阵悠长的号角与嘶吼之声。 原来是另一支大夏骑军,迂回绕后堵住了他们的退路。将这些西胡骑兵全部包了个饺子! 这后方来的那一支骑军当中,领头的一骑驭马飞快,如同闪电一般飞驰而来。 “弓弩掩射!”那领头的骑士大喊到,只见这队骑军,纷纷抽出腰间的手-弩,向前射去。这回头欲反胡骑先锋便有数十人被射中落马。冲锋的势头顿时被止住了。 那骑士则是提起手中的精钢长枪!如同一把尖刀扎进了西胡人的骑兵中。 “挡我者死!” 长枪向前奋力一刺,哧啦的一声血肉穿透之声,其身前的胡骑连人带马被其捅了个对穿! 身后的军卒齐声高喝道!“将军威武!” 两军相接,这骑士身后的军卒,紧随其后那骑士之后!,也杀进这胡骑之中!前后夹击之下,不过数刻,那象征着西胡的狼头大纛便轰然的倾倒在地,掌旗的西胡骑兵更是被一箭射中后脑,轰然落马,在战马的踩踏下,那名掌旗的骑兵几乎被踩踏成了肉泥! 第一卷:灵州变 第二十二章:进城 驰援而来的这队夏军,在盏茶时间内就把追杀百姓的胡骑给歼灭了!领队的那名将军也没有下令继续向前追击,而是驻停在原地。收拢了一下百姓和秦禝他们这队人。 在询问清楚秦禝他们归属何营之后,那将军皱了皱眉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官阶最高的丁润清点好人数,随他们一起返回定远。秦禝他们兄弟三人又汇聚在一起,还来不及道出刚刚胜利生离死别的兄弟情感,立马就又出发了!只是这次前往定远的路途上,他们不必在担心什么胡兵了! 他们刚出发不久,就见许多百姓络绎于途,再赶一阵路,又见尘土飞烟。却见远处有行来一队军容齐整、执刀配盾的步卒。举着一面云纹黑底的大旗。 行至近前,那许大哥则是一脸兴奋的看着这些将士。再他看到了一面上书一个“韩”字的云纹黑底大旗之后,更是兴奋的抓着秦禝的肩膀说道。 “秦禝,你快看!是军帅的帅旗!军帅他亲率大军来了!”帅旗么?秦禝抬头一看,看到上面写的“韩”字,不禁联想到,这想来就是那天在刑场上放了自己一马的那位中年将军! 这对军容齐整的军卒并没有在意秦禝这一伙溃兵,直直的越过秦禝他们。向前跑去。而许炜却是一脸意犹未尽的说道“军帅来了,这些敢来侵犯的胡兵就都别想活着回去了!” 秦禝倒是早已习惯了,许大哥的这副模样。心里却也想起了许大哥在路上这两天和自己常提起的这位将军。 这韩伯献出身高贵,乃是名副其实的“将门虎子”。其自小从军随其父辅国大将军韩武征战沙场。首战便单人只马冲入敌阵,但那曾想到,这韩伯献还真就在万军从中取了敌将首级!一时间名冠三军。此后,韩伯献一直追随他父亲韩武南征北战,父亲亡故后,其出镇北疆统领北疆诸军,十几年来与北蛮作战。胜多输少,使得北蛮十数年不得寸进!战功赫赫威震蛮夷!并且由于常年在北方边疆和蛮族的骑兵作战,韩伯献练就了一手极其出色的步骑协同的战法,连北蛮人都说他麾下的骑兵如烈火燎原,势不可挡,麾下步卒则安如泰山,不可撼动。 其出镇北疆的年月里,保境安民,毫无一失。要说他是一位“国家英雄”,那也不为过。 对于这样的名将,秦禝还是颇为佩服的。只是据许大哥所说,在几年前不知为何,陛下突然下旨,降罪韩伯献,将韩伯献贬为西北边军统领。不过能从出镇北疆,统领数十万大军的武将,被贬斥到西北一边军的小小统帅。想来应该这罪责不会小! 但秦禝也并没有回应许大哥,眼下这混乱的局面,他只担心家里的那几口人。 许是猜到了秦禝在想什么,丁润开口宽慰道“小稷,不用太担心,这定远肯定是固若金汤的,不用太担心家里人。 秦禝却还是一脸担忧,“丁大哥我看情况不容乐观啊!这胡骑能抵近到这定远附近,绝非会因为一两次溃坝,就一触即走!我只担心这胡骑万一攻城,定远城高墙厚,非其他县城可比,咱们这一入城,一旦两军僵持不下,咱们恐怕就要困在城里了!” 这话倒是让两位大哥沉默了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大道上。越来越多的裹挟着行李的百姓,朝着定远而去,这军民混杂,大道小道都是从百姓和军卒,这后边突地驰来一匹快马:“闪开,闪开,你奶奶的,长不长耳朵!” 一个丢了头盔、只着马军轻甲的夏军策马如飞,疾驰而来,看起来跟个逃兵一样!此时是雾雨天气,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路旁泥土肥沃,一踩一个深坑,行人都在路上,想要避到两旁非常困难,只因闪避得慢了,那马上骑士大怒,抡鞭便猛抽下来。 “哎哟!”一位百姓猝不及防,削瘦的肩头挨了一鞭子,疼得身子一哆嗦,跌倒在地上 许大哥一见不由勃然大怒,他本就是极富有男儿血性的汉子,一见百姓挨打,打人的却好像是一个没骨气的逃兵,直接大吼一声,直接冲上去,一个旱地拔葱便跳了起来。 那马上夏军穿着轻甲,肋下佩刀,身着浅绿色战袍,明显不是小兵,至少也是个队正一类的军官,他勒住坐骑,一鞭子抽开那阻拦他的百姓,刚想磕马前行,许炜就拔地而起,顶到了他的面前。 “砰!” 结结实实一记窝心腿,将那军官从马上踢飞下来,整个身子摔出去两丈多远,摔在路旁犁过的松软泥地里,那军官挣扎几下,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许炜怒火攻心地骂道:“王八蛋,不给你点厉害,就你个怂货也该欺负百姓!”说着抢步过去,一把扶起那百姓,心疼地道:“老乡,你怎么样,伤了没有?” 那百姓衣衫虽未抽破,肩头却已起了一条血痕,本来极是痛楚,但是见许炜如此关心自己,便摇摇头道:“我没事,这位军爷,你------你踢了那军爷,你们这-----怎生是好?” 许炜往田地里看了一眼,见四下只有几个逃难的百姓,正用敬畏的眼光看着他,把心一横道:“老乡莫怕。来!快起来,进城去吧!” 许炜的突然举动也搞得丁润和秦禝二人有些无语,但是两人也并没有管那个被许炜踢飞的那军官,直接越了过去! 此时定远城口,最高军事首脑韩伯献,正在传下将令,部署定远城防。定远城下拥挤不堪,军民混在一起,逶迤成一条长长的长龙,争先恐后地进城。各种车辆、牲口、行人挤满了道路乃至道路两旁一切可以站人的地方。 只见人山人海,马嘶牛吼,各种车辆行人把个城门挤塞得风雨不透,如果从天上看下来,那城门口就好象一个葫芦口,而外边的难民和军队不断膨胀扩张,就好像那葫芦口源源涌出的墨水,渲染了一片大地。 实际上,现在这“墨水”不是往外流的,而是往里涌的,只是由于外面不断增加的人群,所以让人感觉不到进入,反而有一种渲泄出来的感觉。 站在城楼上校尉见此情景整个人都懵了,气极败坏地吼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把他们赶开,这些难民这样堵塞城门,我军怎么能布置城防” 这一声令下,百姓们忍无可忍了,咒骂声此起彼伏:“你他娘的拿朝廷俸禄,享民脂民膏,不能保家卫国也就罢了,还要赶开百姓?”这样的命令那些兵士们也无颜去执行,而且你想赶,怎么赶?除非把人全杀光了,他们毕竟是兵而不是贼,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如何干得出来。 ----------分割线---------- “诸营官兵按我吩咐,轮流上城戍守;城中还有多少马匹?全部调出来,设立骑卒驻守四城,一门有救,即刻飞骑传报至刺史衙门这里,本帅即分兵援救;滚木擂石,分布四面,于城墙下每隔百步,埋大瓮一口,谛听胡军动静,以防胡军军鼠窃盗洞!” 刺史衙门改成的临时指挥地点,一位将军正在将一条条将令有条不紊的颁布下去,各路将领纷纷领命而去。 济南街头,州刺史铁缪,率领一队州司衙门的衙差公人正在巡视,看着城中情形,也在下达命令:“点检城中储粮,于四城设立粥棚,赈济难民;请本州的乡绅们主持,号召大户捐粮济民;天气虽然转凉了,一个不慎,这么多的人挤在一起,还是会会发生瘟疫,要在空旷宽敞的地方设置难民安置之所,征调城中药商、药店、郎中,配煮防范瘟疫的药汤分发百姓……” 铁缪在一个路口站定,看了看巷弄,里边横七竖八,已被难民们占据,做为他们的临时居所,想要过去,连脚都插不进去,铁缪皱了皱眉,吩咐道:“调集人手,疏理街道。” 身边一名衙役苦着脸道:“刺史大人,城里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咱们那点人手,根本照顾不来呀。” 铁缪思索了一阵,说道:“由我州司衙门出面,从逃进城来的百姓中,征调青壮,建立巡街队,维持济南府治安,以防有人趁火打劫,横行不法。再从难民中征调些人,建立清扫队,疏理街道,务必保证主要街道不得被百姓们占据为住处,不然,兵马调动、军械运输都成了问题。” “是!” 铁缪抬头看了看天色,叹道:“正是飞来横祸啊!这诺大的州城里,如此多百姓逃来,本官该如何自处啊!”他想了想,对那些衙役说道:“这么多百姓,又是露宿街头,不会那么守规矩的,乱丢垃圾、随处排泄,在所难免,如此下去,不出三日,济南城就要臭不可闻了,清扫队还要把这件事负起责来。” “是!” 铁缪在济南城中巡视半晌,手下官员已经统计了城中存粮数目呈报上来,相对于灵州来说,定远是后方,囤积的粮食那并非是一个小数目。可现下定远城里人口激增,今秋的粮食虽然已经成熟,但还没有抢收进城,城中存粮虽多但也维持在一个不高的水平线上!极其有限,可是一旦胡军围城而攻不肯退却,而是围城攻坚,这些粮食,最多维持一个半月。 一听这个消息,铁缪紧张起来,赶紧赶去把这个消息报与与那在刺史衙门里指挥的将军,那将军听了也是面色沉重,许久才道:“这前日军帅才带着大军,挥师南下,城中军力空虚,但是依照本将看来,这西胡每次犯境都是来之即走,劫掠一番就会退去,此次胡人虽然来势汹汹,或会攻我定远,然而数攻不下,却未必就会长久僵持,再者,我也派出许多信使传令大帅这里的情况,想来大帅不日就会率军回援的!” 这将军所言虽无不妥,但是铁缪心中还是有些不安,但这将军现在是城中的最高军事首脑,要守定远,还要寄望于这些军队。要是出言质疑的话,这就有点显得气馁了。他可是知道军心不稳带来的后果有多么严重。 一见这铁缪有些信心不足,那将军不禁振声道:“铁刺史,这胡人未至,何必先灭自己威风。‘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本将愿与刺史一起,身与城死,以报国家!” 其实也难怪铁缪有这些顾虑,这胡人突然来袭,城外不断有百姓逃难而来,加之守军不足。难免有些心慌。可是眼见这将军都已经表态了,自己身为灵州最高的行政长官,心中不禁生起愧意,忙肃容道:“将军说的是,不管敌强敌弱,我等当死守定远,以报国家!” 那将军不禁欣然道:“好!有刺史大人这番话,我灵州文武同心同德,胡人断难讨得便宜。本将愿与刺史大人歃血为盟,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铁缪只是因为事发突然,所以心中忐忑,被这将军这番言语一激,一腔豪气登时涌起,立即叫人取来大碗,注满烈酒,二人歃血为盟,起誓共守济南。 定远城中人满为患,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和一队队来去匆匆的官兵。秦禝等人夹在逃难的人群中,终于越过了城门,走进了这定远城! 秦禝立马就想回家去看看,虽然才离开几日,但是他感觉自己已经离开了许久,他迫切的想要回去看看,可是刚一进城,秦禝等人立在城门口的一位校尉,招呼住了。 在随便查看了军牌之后,他们就被被勒令前往南城守卫!他也就只能在寻机回家去看看! 就在秦他们刚进城不就,城门已经关了,当时那守卫城门的校尉立在城头,见到一队胡骑竟然闯到了定远城外,眼见胡军就要跟在逃难的百姓后面冲进城来,又见城下的百姓中也没有军卒了,所以当机立断,喝令放箭。一通密集的箭雨下去,把逃难的百姓和冲锋在前的胡军射死一片,这才强行关上了城门。 被挡在城门外的百姓无论怎么只得各奔东西,逃往其他地方。 第一卷:灵州变 弟二十三章:围城! “金汤!金汤!快泼金汤!” 一名站在城头督战的武官挥刀厉喝,秦禝和许炜合力抬着一口耳柄的大锅,屏住呼吸奔上城头,硬着头皮将煮沸的金汤泼下城墙。烫的正顺着云梯往上爬的胡兵发出惨叫跌下梯去。 所谓金汤,就是煮沸的粪汤,粪汤和普通的沸水不同,它相当于一种生化武器,被沸水烫伤还有得救,被粪汤烫得皮开肉绽,十有八九就要感染,而在这个时代下,只需要一个感染,生还的希望近乎为零。 但是这粪汤一俟加热,那臭味儿几乎能迎风臭出十里。不过这种臭味同比起城下腐烂变臭的尸体味道比起来,简直要媲美鲜花之芬芳了。 箭矢横飞,一块巨石被抛石机抛上城头,就落在他们身旁大约四丈远的地方,轰然砸下激溅的石屑刮在脸上生疼,那巨石堪堪把一个背着药匣救治伤兵的的郎中砸在石下,整个儿的砸成肉糜,露在外面的只有两只脚,看着叫人怵目惊心,可是城头其他的军卒都在忙碌,这胡兵攻城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对这司空见惯的情形早就无人理会了。 “小心!” 许大哥合身扑到秦禝身上,只见城外筑起的简易工事后。又是一架投石机抛射出了一块巨石,这巨石的威力不容小觑,对城池的还是有一定破坏力的,方才那块巨石砸在城头,砸出一个大坑,十几条铺设城头的檑木被砸碎翘起,碎裂溅起的石碎更是击伤了附近的许多人。 秦禝和许大哥及时扑到,一大片碎石从他们头顶一掠而过,正站在后面持刀督战的一名士兵狂叫一声,脸部直接被一块碎石给打中,整张脸一下就被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他丢了刀,嘶吼着去抓自己的脸,只抓了一手的烂肉,然后便仰面倒下去。 “许大哥,你没事吧!你没受伤吧?” 秦禝赶忙爬起身来,扶起许炜问道。 “没事,没事!” 许大哥翻身站起,虽然满脸泥痕,但还是笑着说道。秦禝见许大哥并没有受伤,也是咧嘴一笑,他和许大哥他们只从在城门口出被强行拉到这南城墙来守城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下来,有好多次秦禝都差点死了,幸亏是许大哥死死的护住了他。而丁大哥也早已被编入另一队,调到了别段城墙去守城了! 可许大哥刚刚站起,冷不防又是一箭射来,幸亏这枝箭抛射至此力道已将近,许大哥身上有穿着护驾,这支箭并造成打伤,但还是深深地贯进了肩头,许大哥闷哼一声,险些跌倒。秦禝顿时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他,猫腰就往城下跑。 “站住!回去,怯战者死!”一个督战的校尉冷不防从掩体后冒出来,拔刀大喝。 “他……他中箭了!” “不是还能走吗,自己下去找人疗治,你,回去守城!” “噗!” 又是一箭飞来,正中他的眉心,锋利的箭簇穿透颅骨,插进去半尺多深,那督战校尉一声没吭,仰面便往后倒,秦禝趁机扶着徐大哥好沿运兵道向城下跑去。城下贴着城墙躺了许多伤兵,正有一个自别处找来的郎中带着药僮匆匆赶来。秦禝连忙唤道:“郎中,他中了箭矢,请快施救……” 而许大哥却一把扯过秦禝“小稷,趁这个机会,快走,回家去看看!” “可是-----”秦禝的语气中尽是犹豫,许大哥这才受伤,他怎么能在这时候离开呢。 “别看了,趁着现在还在交战,那些督战的王八们,照看不过来,快点回去看看!”许大哥知道秦禝在顾忌什么,但是这胡兵已经围城一个多月了,城中的境况早就不是刚进城的时候了。 “那好,大哥你多保重,我回去看看就回来!”秦禝小心的把许炜扶到了城墙边坐下,左右一看,四周并没有督战的士兵,这才转身跑开。朝一旁的小巷里冲了进去。 而在定远的东城墙上!城外攻城的胡兵,正蜂拥在城下,在将领的指挥下疯狂的攻击这大城 “攻城!攻城!一定要拿下定远城,可汗有令,最先登上城头的勇士,赏金百两!” 这西胡将军怒不可遏的喊道,这围城一个月却久攻不下,胡军也打出了真火,他们集中了抛石机,专对定远城东边一处城墙猛烈轰击,几员胡人悍将更是轮番领军冲锋,此时的这一番激战,真比任何时候都要惨烈。 而城中守军更是已经被逼上了绝路,这守城一个月下来,虽然伤亡惨重,但是只要是这一破城!遭到便是胡人屠城的报复,这一想到这城一破会怎么样?死亡的恐惧把他们的勇气和死战的决心都激发了出来,前仆后继,城上城下,尸山血海。 “哗啦!” 在抛石机反复抛砸下,城墙坍了一个豁口,云梯可以直接搭在上面,胡军顿时在这处蚁附而来,源源不绝,城头立即调集人马反扑,双方在城墙豁口处拉锯般反复争夺,城墙几度易手,刚刚落入胡人手中,又被亡命反扑的守军夺回去。 “让弓手们,给我直接房间。把那些夏军都给我射杀了!” 那胡军将来提着刀站在远处,见此情景立即大声喝道。 这数百名的胡人弓手就被聚集在一起。一阵阵的箭雨抛射过来,这样大范围掩射过来的箭雨对城头守军造成了极大的杀伤效果,由于城墙已经出现豁口,胡军又在城外用弓箭压制守军,下边的胡兵可以继续攀爬,使他们可以马上窜上城头做战。 这一来守军就陷入了更艰难的战斗,箭雨抛射过来的时候他们来不及避入掩体,死伤自然惨重。 “报,将军。城墙坍塌,来不及修筑。胡军以箭矢疾射压制我军,伤亡惨重,再这样下去,咱们就守不住了。” 一个满脸满身鲜血的校尉踉踉跄跄扑到城楼处,对着一位将军说道,这将军正是那日在刺史府衙的那位将军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灵州刺史铁缪, 那将军一咬牙,拔刀道:“情势危急,铁大人,请代本将军坐镇于此,我率亲卫去夺回城墙。”“将军且慢!” 铁缪一把拦住:“胡人弓箭犀利,将军亲身赴战,恐也无济于事,一旦将军战死,铁某不习兵法,如何指挥军民?” 那将军无奈道:“当此时刻,你我又能如何?”说罢就带着身边的亲卫前去抵御胡兵了! 第一卷:灵州变 第二十四章:城中局面! 正悄悄摸摸的穿行在城中小巷的秦禝,眼看就快到家了,秦禝却突然被一条巷子里一阵争吵声给吸引了!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小巷子里一个身穿儒生袍服的青年脸色铁青的骂道。青年身前是个衣着普通的百姓。他们旁边还放着几个麻袋。 那人焦灼地道:“公子,小人岂敢违背公子吩咐,寻到此处来。实在是……事情紧急呀。” 那青年沉着脸道:“什么急事?” 那人又道:“是吴员外啊,他和他的儿子吴耿都被拉上城头戍守,昨两日胡军攻城的时候,一颗巨石抛上来,把他爷俩都活活砸死了,吴夫人现在在家里号啕大哭,像疯了一样,说……说……” 那青年厉声道:“说甚么?” 那人道:“她说……为了从公子这儿买粮,几乎是斗米万金,万贯家产全花光了,本想着能保住一家老小性命就好,现在老爷死了,儿子也死了,家里都空了,她也不要活了,闹死闹活地想要上吊,她这一吵,我怕消息传开,那时候……”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那人脸上,那人捂着脸惶然退了一步,却见那青年额头青筋蚯起,森然道:“混帐,只是叫你卖粮,谁叫你对外张扬,说粮是从我这儿买去的?” “我……我……” 那人嗫嚅着道:“围城一月来,城中四处缺粮,察觉咱们有粮时,曾经有人打过咱们的主意,报出公子的字号,才叫他们知难而退,谁知道消息就这么传开了,小人也不是有意的,公子……还请恕罪。” “无能、愚蠢至极!” 那青年咒骂了一声,低头盘算起来。他现在心虚的紧张,一想到他爹那铁血的面孔、铁血的心肠,如果被自己的父亲知道自己通过关系盗卖城中稀缺的粮草,他相信他爹会毫不犹豫地砍了他的头,谁的面子恐怕也不管用。 那人则没有说话只是胆怯地望着那青年,那青年目中刀锋般凌厉的光芒一闪,阴恻恻地道:“吴夫人,必须得死!” “啊!” 那人吃惊地掩住口,小声道:“要杀了她么?吴家是本城大户,只怕……” 青年冷笑道:“她不是正想死么?只要手脚干净,谁晓得她是自杀还是他杀?” 那人则胆怯地说道:“那……谁去动手?我手下那些人,做做欺善怕恶的恶奴倒还罢了,让他们杀人,尤其是吴家这样大户人家的夫人,恐怕他们没有这个胆子呀。” “这个么,你就不要担心了……” 这青年阴笑:“掉脑袋的买卖,还能这么大意,那就该死了。所以,不止是她,你也要死!” 那人一听刚刚张大惊恐的双眸,那青年就扑了上来的大手就卡住了他的喉咙,狞笑道:“你死了,看谁还能查到本公子的身上!就凭我爹的身份,他铁缪总不敢凭着一面之辞就找我的麻烦吧!” “公……” 那人只叫出一个字,“咔”地一声,并不纤细的脖子竟被被捏断了。 那青年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两根拇指按在这人的喉头,将他的喉头的骨节深深地按了进去,这人的双眼几乎要凸了出来,已经完全看不出一点血色。渐渐地,那人的一双眸子凝固了,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只是在夕阳的照耀下,还隐隐地泛着一抹光。 青年恶狠狠地松开手,那人就像半截破麻袋似的,软软地倒在地上。 “啊!”角落里忽然传出一声惊呼,本来倒了一半的墙垛后面,忽然跳出一个人来。 那正是察觉争吵便跟进巷,悄悄蹲身躲在那儿的秦禝,他藏在那儿,正看着这惊人的一幕,可这一只人肉吃多了,变得肥硕无比的大老鼠根本不怕人地窜上了他的脚面,把他惊得一下子从隐蔽处跳了出来。 那青年没想到这儿竟还藏得有人,大惊之下噌地一下从腰畔抽出一柄短刀,厉声喝道:“什么人?” 一见却是个身披轻甲的士卒,青年放下心来,冷笑道:“原来是我爹手下的一条走狗,天堂有路你不走,找死!”说着就挥刀扑了上来。 秦禝一声惊叫,脚底抹油,哧溜一下,转身就跑,身法灵活无比,好似一条泥鳅,那青年哪肯罢休,迈开大步追了上来,刚刚追到倒塌了一半的一处墙垛口,就见秦禝顺手抽出了一块砖头,转头回身,将手中攥着半截砖头,狠狠地拍在他的头上。 “铿!” 介于“砰”与“噗”之间的一声沉闷的响声,那青年的身子猛地站住了,他慢慢扭过头,紧接着,头顶的血刷地一下淌下来,眼前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见了。 “砰砰砰、噗噗噗……” 秦禝面不改色,他已经算是从炼狱中出来的人,已经不像是一个月前还会因为对死亡而惊讶动容,秦禝就像是在击打一件毫无生命的物体,原本响亮的“砰砰”声才几下就变成了沉闷的“噗噗”声。那青年的头变成了烂西瓜,直到秦禝松开揪住他衣领的手,他才像刚刚那人一样,双腿一屈,“卟嗵”一声倒在地上。 而秦禝的目光则焦距在一旁的麻袋上,扯开一看,果然是粮食!这让他不禁大喜过望!提起麻袋,也没管倒在身边的两人,秦禝便跑出了巷子。 ------------分割线------------ 这围城一个月了,粮食变得比金豆子还贵,定远城中饿殍遍地,一片荒凉。街头,一个妇人举着只金玉镯子,高声嚷道:“一个馒头,就换一个馒头!谁给我换一个馒头?” 有人换了,妇人接过馒头刚啃了一口,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跑过,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夺过馒头就跑。 “还给我,我的馒头!”妇人追出不远,便力尽软倒在地,只能伏地呻吟---- 巷中,一户人家门扉紧闭,一个瘦弱的孩子有气无力地拍打着门环,过了许久,门开了一道缝,里边还用铁链子拴着,从门缝里,探出了一个中年人的脸,气色比外边的孩子好一些,却和街上的许多难民一样,满脸木然,只有那眼神,像审视犯人似的盯着外边的小男孩。 小男孩伸出瘦瘦弱弱的手臂,乞求道:“老舅,我爹、我娘,都饿死了……,老舅,求你给我口吃的吧,一口,给一口就行。” 中年人冷冷地道:“给你,我们吃什么?” “砰”地一声,门关上了,小男孩无力地敲打了几下,绝望地往回走,走不多远,他就一头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没有人看他,街上的人都像行尸走肉一样,类似的场面太多了,常常有人走着走着,一头扎在地上就再也起不来,人们从开始的恐惧、害怕,到现在司空见惯,甚至伴着尸体睡觉,都已完全没有感觉,饥饿把人们的心变得坚硬似铁…… ------------分割线------------ 而这时的州府衙门正堂里,在刚刚击退胡兵的攻势后,州刺史铁缪等官员们正襟危坐,一个个面色凝重,大厅中气氛极其压抑。 灵州别驾报完了伤亡的统计数字,长长地叹了口气,合拢手扎,沉声说道:“胡军攻城已逾一月,守城将士伤亡惨重,城中粮食有限,为坚持长期坚守,守城官兵每天只吃一顿饭,而且都是粗粮杂菜豆面一类的东西,体力虚弱,患病者日渐增多,可以做战的士兵越来越少了。” 州刺史铁缪向其问道:“如今,府库余粮还有多少?” 这别驾脸色沉重地道:“府库余粮还可供我官兵食用三个月,但-----这是按照现在每日一餐的用量来计算的。” 铁缪长长地吸了口气,扼住手腕道:“缺兵、缺粮,外围兵马迄今不能对胡军实施足以构成威胁的攻击,也不知胡军还想困城多久,诸位同僚,有何建议?” 那别驾道:“大人,仅凭城头守军,已经无力守城了,现在,必须得集中城中青壮甚至妇孺,上城助战。守城嘛,和行军打仗不同,只要有把子力气,搬得动滚木擂石就行,没力气搬滚木擂石,泼金汤沸水总还是办得到的吧。只不过,如果要招募民壮,就得管他们吃饭,咱们现在的余粮……” 这话一说,那人眼中的光采也黯淡下来,一时间,几人又是沉默无言。 过了很久,铁缪才用低沉的声音道:“这些天,本官一直在坚持巡城,我发现,城中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因为没有吃的而活活饿死了,官府的赈粮早就停了,由百姓们组成的巡街队、清扫队,也都早就停了,现在城中饿殍遍地,臭气熏天。” 但他苦笑一声又道:“人人饿得走不动道,哪还有力气给官府办事?两位同僚,再这么下去,唯一的结果,就是全城拖垮,玉石俱焚。所以,本官想到一个不得已的办法……” 几位坐在大堂中的官员一齐抬起头来,急迫地看向他:“刺史大人,请讲!” 铁缪缓缓道:“要守下去,唯有一个办法,集中全城军民的粮食,统一安排分放,优先供给军卒。” 那别驾呆呆地道:“这和现在,有多大区别?” 铁缪沉声道:“有!许多富绅大户家中,都藏有许多粮食,把它们全搜出来充作军用,那么我们就可以募集青壮守城了,为了有口饭吃,百姓们一定愿意上城墙的。” 那别驾道:“可这一来,那些守不得城的百姓们怎么办?” 铁缪道:“赶出城去,粮食收缴归为军用的那些人家,如果不愿守城,也一概遣出城去,他们现在在城里,就是与军争粮。” 这句话说完,满堂皆惊! 第一卷:灵州变 第二十五章:再见嫂子 这灵州别驾失声大喝道:“大人怎敢!------咱们本该承担这灵州守土安民之责,却反要令得灵州父老死在城下不成?” 铁缪目中微微泛起泪光,沉声道:“再如何凄惨,难得惨得过这破城之后?本官这么做,只是因为定远只要守住,一城在此,西胡便一日不可南下!” “诸位大人莫非还存了自保之心?西胡丧心病狂,已经决意屠灭全城了,一旦咱们失守城池,刀兵之下,万无一生,举城偕亡,既然如此!还怕屠什么城,鞭尸还差不多。如今西胡围城,已有两个多月,全城军民据坚死守,报效君上,已经尽了全力了。而今城中日渐困顿,朝廷援军迟迟不见,军民失心,无法坚守,唯以此计可行。成,则你我保住定远,功成而名就;败,则城破人亡,全城军民再无幸理,你我读圣贤书,所学何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报效君王,彪炳千秋!死则死耳,正是得其所哉!所以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说到这里,那泪光中漾起一抹刀锋般的寒意,他的声音也冷酷起来,坚如铁石:“定远,贯通南北,一旦落入西胡之后,必涨西胡声势,这西胡就有了抗衡朝廷的大本钱,所以,哪怕牺牲再大,定远城不能丢!死一小部分人,保一大部分人!毁我一座定远,可为皇上保住万里江山,难道不值得?我们发过誓的,誓与定远共存亡,就算定远军民全部战死,为此逼退西胡,为大军赢得时间,那也值得,这是大义所在!” 看看正堂里的诸位同僚,铁缪又道:“难民出城,或许会被西胡所杀,可不若如此呢,这些人留在城中,只是拖延全城人的死期,驱出城去,或可给他们一线生机,现在,咱们只能和西胡比!” 那别驾问道:“比什么?” 铁缪一字一句地道:“比谁狠!”一个月的战争磨砺下来,他也不再是战初那个有些慌乱的文官了,为了全城大多数百姓和阻止西胡南下,他纵使背负上这千古骂名又如何!他屹立不动站立在大堂中,也许他的心在滴血,可他的脸却如铁铸,看不到一丝的情感波澜,他的双眼看到的不仅仅是眼皮子底下的一座定远城,他看得更远,他要挫败西胡的计划,保住皇上的江山,将士们可以流血牺牲,那百姓又为何不可以牺牲? ----------分割线--------- 秦禝扛着麻袋快走到那条永西巷子时,却又理所当然地想起家中的嫂子来。 本来和嫂子说好的押送军粮,不用几日就能回来。可是这自己虽然是回到定远了,但是却直接被城门处的校尉直接拉到城墙处守城,在督战士卒的监视下,他一直找不到机会溜出来。回家来看看。也不知道这城中这么混乱,嫂子他们是否安全无恙,他不敢细想! 却有想起自己临行前她那一哭,真情流露,绝对错不了。若是在相见的一刻,嫂子会不会纵体入怀,喜极而泣呢?那么晚上……想到这些,身上燥热,脚上又快了几步!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嫂子,我回来了。 秦禝走到家门前。已经是晚饭时分,但是这城中的家家户户却升不起几缕炊烟。这已是秦禝第二次回家了,对比上一次心中的慌乱不按,真是天地之别。上一次回到这处的老宅,敲门之前,惴惴不安,心里想的是自己究竟有没有媳妇。这一次归来,踌躇满志,心里挂念的是巧笑嫣然的嫂子,愈近家门,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 开门的仍旧是那吴伯,见到秦禝,先吃一惊,呆滞了好一会。这才连忙请安:“少爷,您回来啦!?” “嗯。”秦禝答应一声,还不待自己跨进院子,吴伯转过身,跪在地上就给秦禝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喜极而泣:“少爷-----少爷-----你回来啦” 也难怪吴伯失态。这胡军围城一个多月了,城中乱成一片,自家少爷从军在外音讯全无,家里的日子愈发的难过。这眼看着自家少爷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前,难免高兴的不能自已 秦禝见状也有些伤感,但是怎么劝也劝不住。只能强行把这老头搀起来,说道:“吴伯,我这回来,是喜事!你再这么哭,可不大吉利。” 这句话倒是很有效。老人家是最信这些的,听了这话,不但立刻收了声儿,而且还很有些惶然,骂自己道:“我真老糊涂了,少爷,你别见怪------” “哈哈,吴伯啊。你大约是高兴糊涂了。”秦禝取笑道, 吴伯的哭声,把隔壁屋子里正在忙碌的喜儿给惊动了,在院门处挤着向这边张望。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却见是秦禝回来了。也刚忙点头请安,秦禝也连忙抬手以示安抚。 抬腿一路穿过正院,刚走进内院,便见到韩氏从当中的正屋里走了出来——她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出来看看,不曾想却赫然见到秦禝,一身戎装站在院门处,正向自己凝视。毫无准备之下,不由便呆住了,几疑是身在梦中。 秦禝则见韩氏仍旧穿着自己第一次见她时的那件纯白衣裳,于美丽如旧,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城中战乱的影响,仿佛还多了一份绰约。不变的是凝脂般的肌肤,被院中数株盛放的鲜花一衬,更显得玉白胜雪。 秦禝直接看得痴了——若把她置于禁宫内院,不信不能艳压群芳!六宫粉黛无颜色,从此君王不早朝! “嫂子,”两个人呆立了好一会,还是秦禝开了口,“我回来了。” “你……你回来了。”韩妙卿惊醒过来,为自己的失态抱歉地一笑,便由一个压梅胜雪的佳人,变回了那个温婉可人的嫂子,“小稷,你怎么出去了这么久,也不给家里递个信” 这样的见面,与秦禝心中所预想的场景,小有差距。说好的投怀送抱呢? 韩妙卿心中的想法,秦禝自然无从得知。上次秦禝回来,家里就变得生机勃勃,她真心喜欢那短暂的几日时光。 秦禝开拔前在她面上那轻轻一拂,害得她情不自禁之下,失声哭了出来。这一个月来,白氏把自己那一天的失态,已不知翻来覆去想过多少次。却又在这战乱中失去了秦禝的消息,不禁为他牵肠挂肚,担忧不已!千种心绪,万般柔情,都为名教的一条红线,束得死死,自知这一生一世,都不能做逾越的念想。 那一哭的真情流露,便装作从没有发生过!以后在他的面前,自己该照样维持一向谨守的叔嫂分际,保有一个做嫂子的尊严和体面,再替他把这个家打理好,也就是了,至于他心里怎么想,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秦禝那几日对自己的欲望,韩妙卿不是看不出来。但她心想,小稷上次回来,已然是为武官了,凭借白身此等年纪就做了武官,可见前程远大,怎么可以耽误在礼教伦常这种事情上。他对自己的痴迷,多半是没见过什么姑娘的缘故,等到娶了亲,自然就好了。 至于他在家的日子油嘴滑舌地说些风言风语,讨些口头便宜,随他去好了,难道还能放下脸来说他几句不成?想到这儿,却又有点脸红心跳,从前那种平安喜乐的感觉,又回到了她的心头,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韩氏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既然做了决断,心里也就轻松下来,所以对待秦禝也就一如往常了。 还没和秦禝说两句话,韩妙卿便招呼着秦禝去吃饭,坐在饭桌上,督促着秦禝把饭吃完,又督促秦禝回到房里去休息,这时候已经很晚,而已经在城头上征战了一个多月秦禝,回到家后,心情也就放松下来了,身心俱疲之下。也就没有拒绝嫂子的关心,返回屋子里,立刻就躺下去睡死过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秦禝这才沉沉的醒了过来。刚一转头,就看到嫂子坐在床边的桌子上,做着针线活。看见秦禝醒过来了,韩妙卿又端起一碗水。递了过去。 “现在什么时候了?”秦禝迷迷糊糊的问道。 “还在夜中呢,小稷你要不要在休息一会?”韩妙卿问道。 “不了,睡不下了!”这个点醒过来,已经是秦禝的习惯了,这一个月下来,胡兵常常在半夜突袭,搞得他夜晚总是睡得很浅,稍稍睡一会就会醒来,然后就再也睡不下去了。 “嫂子,你这一个月都是怎么过来的?韵儿呢?”秦禝突然想起自己还没问过家里情况呢连忙关心道。 看到秦禝脸上真切的关心表情,韩妙卿不禁心头一暖,缓缓说道。“这月前,难民刚刚涌进城来的时候,我就感觉有些不对,把家里的钱全拿去换成粮食了,现在家中还有些余粮,你不必担心!” 但是秦禝却并有认真听,他的注意力早已不知飞到哪去了! 第一卷:灵州变 第二十六章: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 屋内桌子的烛光,照在韩妙卿脸上,为她盖上了一层霞光。只看得秦禝失了神。 鬼使神差之下,秦禝直接伸出手来,一把拉过嫂子,搂进怀中。 这一举动直接把韩氏吓得呆住了,直到秦禝的打手,开始在她身上胡乱的动起来,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脸腾地一下从额头红到了下巴,慌得拿两手去推秦禝的胸口。想要挣脱出秦禝怀抱,但红烛映照之下,那种羞怯、慌乱而又迷惑的神态,愈发显得格外动人。更让秦禝兽性大发、 “嫂子,你真的好漂亮啊。”秦禝低声道,左手环紧了她的腰身,右手便开始解她外面衣服的纽子。“小稷,你……你做什么呀……你快放手!” “你再喊大声一点儿,我怕韵儿听不见。”秦禝小声的威胁到,手上却一直没停。韩氏被他这一吓,先是拿手捂住了嘴,接着觉出不对,又拿手去抢自己的衣钮,却再不敢喊了。 在这样的争夺中,秦禝仍然一丝不苟地把她的纽子一个一个解开,“不用穿这么多的。” “小稷,你别犯糊涂,你-----你-----”说话之间,这衣裳的扣子到底被全解开了,秦禝的手向上一探,略一用力,韩氏的话便说不下去了,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双腿一软,被奇迹紧紧搂在怀里。 说话之间,这无边春色尽入秦禝眼帘,秦禝打横向她的腿弯里一抄,将她温软的身子抱了起来,低声道:“嫂子”韩氏心知今天定然是逃不出秦禝的魔掌了,加上浑身酥软得一丝力气也无,只得用双手捂了脸,埋头在秦禝肩膀处。算是遮羞。 秦禝抱着她,走回床边,轻轻将她放在床上,不再客气,韩氏轻呼一声,便拿手挡在胸前。 烛光之下,春光乍泄,秦禝哪里还忍耐得住?韩妙卿被他上下其手,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把嘴紧紧闭着,苦苦忍耐,只求自己不要叫出声来。但是秦禝却付下身来。黑暗之中,只听韩妙卿闷哼一声,便喘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骤雨初歇,那羞人的声音才告停歇。秦禝紧紧拥着韩妙卿,躺在大床上,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 “小稷,今日这事就当是没发生过,以后不可以在这样了!”良久韩妙卿轻声说道! “嫂子你可知,我这一个多月我在城头上和胡人厮杀的时候,最为记挂也是最想娶回家的人是谁吗?”秦禝紧了紧双臂 “那----那也不能这般”感受到秦禝的动作和情意,韩氏的声音细如蚊呐。 这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嫂子还不肯松口,秦禝头疼得很。可这事自己说了不算是,用心算了半晌,才试探着问:“嫂子,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韩氏把头埋在秦禝怀里,小声说,“没有!” “嗯,叫做什么?以后在你家里,我可不愿意再叫你嫂子了。”他自然是懂行的,这女子的乳名,只有娘家人和自己的夫君才知道,如果告诉了他,岂不是说承认他是自己的男人。所以他才以此作为试探。 韩氏咬着嘴唇,就是不肯说出口。“嗯?”秦禝见她犹豫,忽然把手一横,压在某处。 “不是……不是……”韩氏被她这一个动作吓得去推他的手,却哪里推得开? “那是什么?”秦禝在她耳边低语道,手上已经开始有了别的动作了。 “妙卿……是妙卿。”韩氏立刻招了,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道。 “妙卿?”秦禝这才将将手移开,扳过她的脸来,轻轻一吻。 “你……”韩妙卿沉默了一会,才接着说道,“我身子虽给了你,给了也就给了,我当成是命。但是娶媳妇这件事,你还是要好好找个姑娘,娶……娶我这样的话,可不许再瞎说了。” 秦禝正在情浓,把她搂住,小声道:“我就娶你,别的人我不要。” “不成。” “妙卿,你这是要造反啊……”秦禝又威胁到,“我才是一家之主,不信治不了你。” “成不成?”秦禝又开始使坏 “不……不成!”韩氏声音颤抖着说。 “嗯?”秦禝加大了使坏的力度“现在成不成?” 韩氏的俏脸憋得通红,闭着眼睛,还是不肯松口。紧紧咬着嘴唇,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然而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谁管你成不成----秦禝再也忍耐不住,堵住了她的小嘴,再次进行着刚刚的行动。 梅开两度,韩氏再也无力说话,躺在床上娇chuan连连。秦禝抱歉地搂住她,过了好一会才说话:“嫂子,我不在的时候,你想不想我?” “想,我天天都求菩萨保佑你平安。”“可见你注定是我媳妇儿,要不为啥天天想我?”秦禝说的是真话,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女子。 韩氏听秦禝的意思,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当正妻,心中又甜又酸,向他靠了靠,说:“小稷,你别犯糊涂。要是逆了伦常,就算你官儿做得大,老爷们治不了你的罪,可是外面闲言碎语的说起来,你也担不起。你的前程远大着呢,千万不能为了这样的事,耽误了自己!” “在这个宅子里,我就是一家之主,我说了算!”秦禝无所谓地说,“至于外面那些人------到了那个时候,我倒想看看,谁还敢说什么。” “到哪个时候?”韩氏疑惑地问。秦禝看着眼前的佳人,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到我说了算的时候。”说罢搂着佳人又沉沉睡去 奔波了一天,又操劳了一夜,秦禝这一觉睡得酣甜,醒来一看,已是日上三竿,韩氏却已不在身边,伸了两个懒腰,正要起身,却见韩氏笑晏晏地进房来,走到床边,道:“小稷,醒啦?你这一觉可睡得扎实。快起身去吃饭吧。” 秦禝看她脸上白里透红,似乎更增了三分颜色,心想,女人家就是不能缺了爱情的浇灌。口里嗯嗯地应着,忽地从被子里伸手去捞她,却被她灵巧一闪,躲了过去,佯嗔道:“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昨儿晚上还不够你累-----”脸一红,又不说话了。直接扭头走了出去 秦禝叹了口气,喃喃道:“告子说的没错果然是食色性也啊,怎么天就亮了呢-----” 但还是起身穿好衣服。也跟着走了出去! 第一卷:灵州变 第二十七章:贼兵入门 这城中打街上,有许多女人,年轻的、貌美的,曾经是大户人家小姐的,许多都是好人家的黄花大闺女。从半个月前开始,在这座州城里,用一小口袋米就能换一个黄花大闺女陪你睡觉,渐渐的开始变成只需一顿饭,到现在则只要一个馍。可是到了这时候,就算一个馍也没人愿意换了,谁也不知道胡军还要困城多久,谁也不知道朝廷的大军几时才会来解围,即便家里还有余粮的大户人家,这时也是省吃俭用,再也不肯浪费一粒粮食。 已经到了夏天,饿死的人就躺在街头巷尾,因为清扫队已经解散,不能及时清理,可是不远处的那些人却是麻木不仁,似乎全无知觉。他们只是躺在那儿,一个个胀大着肚子,因为那里边除了水还是水,此外就是一些似乎可食却没什么营养的东西,隔着肚皮,你都能看见里边的颜色。他们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那么躺在那儿,直瞪瞪地望着天空,有时还会呻吟两声“饿,饿呀……”,这时你就知道,他还活着。在他们不吱声的时候,眼神都是直勾勾的一动不动,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死的还是活的。 在灵州刺史铁缪的示意下,夏军开始行动了,平时的一切规矩,法纪,在战时都得服从军事需要。一队队士兵们逐家逐户地搜查粮食,哪户人家一冒炊烟,马上就会被巡街的兵丁发现,他们立即就会上门搜查,连锅端走。战时一切从权,所有的粮食全部集中供给。 守住定远,将是无上的功勋与荣耀,但是不可避免的,那些不情不愿被绑上战车的百姓们,则必须承担这战争的后果。定远昨夜已经在深夜开了一道城门,一批难民被赶出去自谋活路了。他们当初庆幸逃进了定远城一样,可在经历一个月的围城,纵使外面又胡兵,又不少人还是暗自庆幸逃出了这定远城。 因为开城的时候,乃是深夜,胡人不明白这些面黄肌瘦一吹就倒的难民突然跑出城来是怎么一回事儿,所以最先被赶出来出城来的那批人得以幸运地溜走了,可是这后面被赶出来的难民就不是那么幸运了, 当胡军反应过来之后,明白了城中守军的用意时,整个胡军一声令下,围城构筑起的营寨便也俨然变成了另外一座围城,拒不允许任何人出来了!难民一出来便会遭到胡军弓箭的掩射。 而被弓箭不停射杀的难民们想回城,回不去了,当他们被赶出城的时候,城门就已再度牢牢地封死,这些难民进退不得,任他们如何拍打城门,哭喊、乞求,那城门始终巍然不动;这些难民现在是进也不能,退也不能,胡军迎接他们的是冰冷的刀箭。而将他们赶出来的夏军更是对他们不管不顾! 一天过去了----- 这些被赶出去的百姓,只能紧靠在城墙边,连水都没得喝,为了表示驱逐他们的决心,城头上自然不会抛下水袋;为了表示绝不接纳的决心,而在另一边的胡军,除了在难民靠近营寨的时候才会放箭驱逐。 第二天,城中又赶出来一批人,这时候,第一天赶出来的人已经没有多少还能站着、坐着的了,有些已虚弱之极的人就这样躺下了,匍匐在地,熬尽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 第三天,又赶出来一批人------ “铁大人!这-----”那位将军站在城头,眼见城下凄惨情景,实在忍不住了。他们这些军卒本就是为了保境安民,可现在他们竟然主动把这些百姓赶出城去,不顾他们的生死!心中实在是------。 “穆将军不必多说!如果铁缪能以身代,何惜此身?可是-----,为了打败胡军,不得不为!慈不掌兵,情不立事!” “可是----” “将军不必说了!继续每日一批,驱赶难民,不许他们携带粒米出城!另外,令兵卒们加紧搜粮充作军用!”铁缪面无表情的说道。 那将军看着面色冷峻的铁缪,心中也是暗暗感叹到,他依稀还记得一月前,胡军刚刚准备围城的时候,这位刺史大人还是一脸的慌乱无措呢,一个月下来竟也变得如此冷血无情! -----------分割线----------- 整整一天,秦禝都觉得心头舒畅。不仅是因为某些事情的发生,更是因为这是自己这个月来,第一次好好休息了一次。这让他心情平复了不少,走出屋子,跟大家一起吃了晚饭。 吃过饭后,韩妙卿又督促秦禝去好好休息,只是这次说什么自己也不愿意早靠近秦禝所在的屋子旁!韩妙卿的抗拒让秦禝烦闷不已!老天,让这帮胡军赶快滚蛋吧——白天那种烦闷的心情又回到身上。他回到自己房中,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天已经黑了,没过多久,忽然听见隔壁院子传来一阵打门的声音,接着便是大人的惊呼声和孩子的哭声,还夹杂着听不懂的怒喝声。 他坐起身来,心里一紧:这对面发生了什么了?过了一会,听见噗通一声,仿佛院子里有重物落地的声音。竖起耳朵再听,却又听不见什么了。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女人的低呼,跟着像是被捂住了嘴,声音攸的中断了。 嫂子! 秦禝只觉浑身的热血忽地涌上了头,抽出一旁的军刀,飞也似的冲出房间,跑到东厢韩妙卿的房门口,一脚踹开了虚掩的门。在幽幽的烛光下,赫然见到一名身着甲胄的夏军兵卒把韩妙卿逼在炕角,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一只手试图撕扯她的衣服。看见有人闯进来,那兵卒慌忙跳起身来,伸手去抓倚靠在炕边,随手人在一旁的军刀! 我草你ma的!秦禝一刀挥出,就在那兵卒刚刚抓起军刀的时候,锋利的长刀将他的右手齐碗斩断,哐啷一声,军刀连着一只黝黑的手,掉落在地上。那兵卒惨叫一声,仰面跌倒在地。 老子送佛送到西!秦禝扑上去,跨坐在夏军兵卒身上,倒转军刀,刀尖向下,朝那兵卒的胸口扎了下去,恶狠狠地低声骂道:“给我去死!” 那军卒用左手勉力托住秦禝握刀的右手,眼睛乱眨,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闯进来一个青年,把他打倒在地,慌乱地哀求道:“别杀我-----别杀我!” “去死!”秦禝手上加力。 “别杀我!----” “噗!”一把剪刀,狠狠扎进了那兵卒的脖子,他左手一软,顿时被马刀透胸而入,刺穿了的心脏,哼也没哼,身子一挺,死了。 秦禝喘了口气,惊奇地回头望去,只见韩妙卿手里握着还在滴血的剪刀,胸膛起伏,浑身颤抖地望着死去的那位兵卒。 我就说这个嫂子有些道道,果然没看错——他猜得到,韩妙卿手里的剪刀,必是放在枕头底下,以备不时之需的。他站起身,轻声说了句:“嫂子,没事了。”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接过剪刀扔在地上,这才敢试探着扶住她的肩膀。韩妙卿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忽然扑在他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虽然看她衣衫还是整整齐齐,应该没吃什么亏,但怕就怕她想不开。关卓凡连忙紧紧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温声说道:“没事了,咱什么亏也没吃,就要了他的狗命。嫂子,你可不许想不开啊。” 韩妙卿却有些扭捏的地说:“抱太紧了,我都腾不出手来------”秦禝心里一虚,心道:抱得太紧,这不会是在说我吧?连忙把抱着她的双手放松了些。 第一卷:灵州变 第二十八章:搜查 就在这时,从隔壁的院子里,传来几声叽里咕噜的呼喊。他知道这是那个死鬼夏军兵卒的同伴在找他了,当下把身子紧紧贴在院墙上,仔细听去,大概是两个人。那两名夏军士卒没找到人,互相嘀咕了几句,急急出了门,朝巷口跑去了。 秦禝不禁疑惑起来,怎么会有夏军兵卒闯入百姓家中,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天杀的军卒!竟敢闯入百姓家中来抢东西!”从隔壁传来了压低了声音的大骂,过了片刻,院门咣当一声关上了,秦禝默然他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了,心想谁让你们家大门修得最气派呢?不知这一回被抢走了多少东西。 回过身,见嫂子带着喜儿,正在用水擦洗屋内的血迹,吴伯已经把那兵卒的尸首拖到旁边,开始在院墙下挖坑了,旁边杂乱的堆着那兵卒的甲胄,头盔,军刀和两个包裹。秦禝上前只拎起两个包裹回到西厢房,把刀上的血细细地擦干净了,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袍褂,坐在炕边思索着。 作为一个九品武官,今天早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多次和胡人交战给他带来的改变确实很大,当他面对那个兵卒的时候,并没有产生任何的胆怯和犹豫,而干掉这个夏军兵卒,也没有让他感觉到丝毫的负疚和不安。 活该!他心想。这些兵卒不在城头上好好守城,却跑到平民百姓家里来了,可见是死有余辜。至于包裹里的东西,自然是老实不客气的笑纳了。 他先打开小的一个包裹,只见里面有两块粗糙的干粮,一盒鼻烟,旁边竟然还有几块不知是牛肉还是马肉制成的肉干,一把小刀,一些散碎银两,最亮眼的,是十几枚黄灿灿的金粒子。 金粒子!关卓凡抓起一枚,就着油灯的光亮看去,果然见金粒子的发出点点金芒。他算了算,这十几枚金粒子,在十九世纪的因果,是足够一个中等之家生活一年的。看来这个军卒还真是聚敛了一笔小小的财富啊,可惜白白便宜我了,老子连谢字都不用说一个。 他将那些金粒子推在一旁,先把那堆散碎银子扫进腰间的荷包,大概有个七八两的样子。再拿过那个大一些的包裹,刚一打开,便觉一阵银光耀眼,细细一看,不由呆住了。包裹底下,是二十几个雪白的银稞子,上面是两锭黄金,还铺着些细软首饰,单看那个祖母绿的戒子,就知价值不菲。这一份东西,算下来怕要值个两三千银子! 然而这个夏军兵卒哪里来的这许多钱财?他楞了一会,忽然想明白了,这是刚刚才从隔壁抢来的。 隔壁遭抢的一家,正是他第一天来到永西胡同时,敲错了门的那家。他听吴伯说过,隔壁的主人可和自己这个穷鬼不一样,家境富裕,很有几个钱。 可是有钱归有钱,没想到有钱到这个地步。关卓凡心想,房屋田产不算,有没有深埋在地下的财宝也不算,单是被那些夏军兵卒所掠走的浮财,分到这个军卒包里的,就有这么多,实在是有点吓人。 感慨了一会,还是把包裹重新包好,打了个结,准备等到明天天亮,将包裹还给隔壁家。这夏军兵卒的钱,他拿的心安理得,而这个包裹,怎么说也是邻居的财物,如果要匿下这笔“不义之财”,靠这个钱来养家,他心里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盘算妥当,便将炕上的东西一股脑都先收进柜子里去。才合上柜门,就听到外面又传来喧哗之声。这次跟刚才不一样,胡同内人声嘈杂,不断响起拍门声,过了一会,声音渐渐向自己家的方向移动过来,外间的院门,被粗暴的砸响了。 这种时候,敢于在城内横冲直撞的,当然只有夏军。自从他们奉令,挨家挨户的收集余粮,他们便四处出击,可是这整队的时候发现少了以一人,这才又折返回来,一家家敲门过来,不问可知,当然是要搜寻找到那名失踪的夏军兵卒了。 秦禝心中一惊,怎么这伙兵卒又折回来了? 韩妙卿的屋子里,血迹还没有洗净,吴伯的坑也还没有挖好,那兵卒的尸体,还摆在内院的墙下,只要这伙人进来扫上一眼,那一切就不用再说,这院子里的所有人和他的生命,就到此结束了。 秦禝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只见他不慌不忙的返回自己的屋子,换上了自己的九品官服,走出房门,招呼吴伯提着灯笼跟着自己来到外院,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倒也有个模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示意吴伯打开了院门。 门一开,立刻闯进来四名持刀的夏军士兵,跟着走进来一名武官,后面再是四名士兵,而门外仍有手持火把的士兵在向内注视。那名军官一进门,看也不看秦禝和吴伯,二话不说,举起手就要下达命令,忽然微微一愣,眼光落在秦禝身上的浅青色官袍。他转过眼光,狐疑地打量着站在当中的秦禝。 秦禝知道,那名武官的手只要一摆,士兵就会立刻冲进内院。现在,他只能把最后的希望赌在他身上这身官服和所说的话上了。 “不知这位大人,深夜登门又是要事吗?”他恭敬而亲热地说。摆出一副同僚间聊天的氛围 军官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放下了手,说道:“这是您家?” “当然。”秦禝回声说道 “抱歉了,多有打扰!我们只是在搜寻一个离队的士兵。”那武官将手向后一摆,那些士兵,便退出了院子,“很抱歉,打扰了你们的休息。” “哦,这时候竟然还有军卒敢擅离职守?”秦禝躬了躬身,心说:他当然得擅离职守了,此刻的他说不定正在天堂里值守呢? 那武官见秦禝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点点头回身向外走去。 秦禝知道,他这一走,必然还要整个胡同地挨家挨户搜查,鸡飞狗跳不说,万一再碰上有姿色的女眷,弄出惨剧也未可知。心中有了一个主意,走到门口,大着胆子叫住了那名武官:“大人!” “嗯?” “你说的那名士兵,是不是胡子很多——”秦禝用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并且还有些跛脚” “对!”那武官走了回来,“你曾经看到过他?” “是的,我看见他从我的邻居家里出来,很匆忙地跑出巷子外面去了。”秦禝指了指胡同口。 “cao!!”那武官破口大骂。 关卓凡仍是一脸谦恭的表情,心里却说道:对对,cao他,cao他。 “谢谢你,省去了我们很多麻烦。”那武官摆了摆手,“列队!我们走。”带着他的士兵,朝胡同口走去。 然而,就在秦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准备关门的时候,那名武官忽然停住了脚步,跟着转身走回来了。 “是非只因多开口!”秦禝不知道那军官发现了什么破绽,在心里叫苦不迭。可是事已至此,唯有硬着头皮等他发难了。 可那武官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又把他打量了一番,嘴角露出一丝的笑容。 “需要粮食吗?”那武官他紧紧盯着秦禝暗示着说道。这句话说完才让秦禝大松了一口气,用银两换了一些粮草之后。 那武官临走前,又说了一句! “对了将军说!明日只要是没有值守的武官,都要去州司衙门去报道!” 第一卷:灵州变 第三十章:诈降 就在秦禝把这应付走的时候,胡军倒是借着夜色发动了一次突袭! 胡军的这次夜袭,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以前胡军也有过类似的夜袭,其真正目的只是为了让城中守军难以安歇,这一次似乎也是一样,等到守军陆续冲上城头严阵以待的时候,胡军就撤了,只是向城头零星地射了些箭。 但是守城官兵很快就发现,这一次与以前的夜袭是不同的,因为许多箭矢上边都在箭杆上绑了信,此时守城的军民中有不少是放难民出城时被强迫留下充当炮灰的壮劳力,而困城一个多月,还有力气走路甚至守城的壮丁,都是家境本来比较富裕的,所以他们才坚持到了这一刻。 这样的人家,大多有条件上私熟读书,自然多多少少都会识些字的,于是,火把下面,一封封的信被打开,等到当官的开始收缴胡军书信的时候,内容已经在整个定远城中迅速传开。 “再若不降,后日胡军就要全军总攻!城池一破,城中百姓一个不留?” 城门楼上,三层的城楼,最上面一层已被战火削平了,二层楼中,州刺史铁缪和穆将军等人面色沉重,在他们面前,有一堆收缴上来的信,大多都已经被守城官兵们打开过了。 一位文官大惊失色道:“坏了,坏了,这胡军要是全力攻城,咱们肯定抵挡不住啊!不若咱们弃城逃了吧。” “往哪儿逃?”一旁的人没好气地斥道:“这胡军把四面都围的死死的,跑?往那跑?。”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这下子真要死在城里了。” 那灵州别驾倒是脸色一变,突然想到了一件极紧要大事,苦着脸道:“咱们没被杀死,也快要被饿死了!城中的余粮快用空了!韩帅为何还不率领大军来解围!” 穆将军缓缓摇头:“先不能逃,这城!不论大帅来不来救-----我还得守下去! 却有忧心忡忡地道:“军心已经涣散,这城怕是守不得了。军民守城,原还盼着会迫退胡军,会有朝廷大军解围,如今只要胡军全力攻城,定远必破,个个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谁还有心守城?” 一名营校尉满面焦灼地道:“本官刚刚巡城回来,我营麾下官兵倒还镇定些,可那些抓上城来的民壮,却是惊惶失色至极,如今守城的兵力中,他们至少占了一半,若是他们无心死守,这城不用胡军全力围攻也要被胡军破了。” 铁缪正色道:“那又如何,难道你我就得献城附从胡军?诸位大人,谁想投降,做那不忠不义,遗臭万年之人?” 这话一出口,身旁的诸位文武官员等连忙说道:“我等对皇上忠心耿耿,岂有此意,只是忧虑胡军一旦施此绝户计,我等一月心血付之东流,定远城城必不可守,故而彷徨无措。” 铁缪双眼微微眯起,沉声道:“若是如此,本官倒有一计,或可除去胡军围城。” 穆将军动容道:“铁大人有何妙计,快快讲来。” 铁缪将他早在心中所想的计划细细说了一遍,穆将军犹豫道:“这个----,铁大人,你可要想清楚了。如果此计成功,胡军自然不攻自溃,定远之围可解。可一旦失败------,自古守城,非不得已,不可诈降,守城者诈降,一旦城破,何止是屠城之祸,这城中军民那可真就是俱不可保了。” 铁缪冷笑:“胡军的屠城的这招绝户计,是逼我们投降,你这绝户计,是要断了我们归降的后路啊。”眼见穆将军都并无异议,其余人虽然腹诽,却也不敢有所表露。 铁缪霍然战起,掷地有声地道:“死则死耳,如此我等也是死得其所!!” 次日一早, 定远四门,除了东城门以外的城门直接被经完全堵死,半夜的时候,守在东城城头的民壮就被全部调开,换上了穆将军的心腹将士,远远只见许多军卒在此处忙碌,也不知道他们在城门洞下做些甚么。 天亮了,灵州刺史铁缪和穆将军等人召集守军,城中守军知道胡军将要总攻屠城,人心惶惶,已是一宿未睡,茫茫然又被召集过来,一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铁缪沉痛地道:“胡军围城,已有一个多月,全城军民据坚死守,报效君上,已经尽了全力了。而今城中日渐困顿,朝廷援军迟迟不见,昨夜胡军射书入城,言道再不献城,就要屠灭全城百姓,玉石俱焚。我身为灵州刺史牧守一方,上报朝廷,下安黎庶。今定远军民坚守孤城一月,死伤枕籍,无可计数,对朝廷已经尽了忠,我等又何忍让全城军民尽葬此地,故而-----,本官与诸位大人商议,决心------献城投降!” 此言一出,欢声雷动,无数百姓狂呼乱叫起来,就是许多军人,脸上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城外胡军不明所以,忽听城上传出动静,立即加强了戒备,但是仔细观察,却发言城上传出的一阵阵欢呼雀跃的声音,不由相顾诧异。 铁缪容军民狂呼了一阵,这才双手向下微微一压,继续说道:“本官已经挑选了几位官员,准备随着本官出城与西湖可汗议降献城……” 三名文官应声出列,环顾百姓,。 铁缪又道:“为了让西胡大汉明了我城中军民的诚意,还要请几位父老一同前往,因此,请大家推举几人出来,与本官使者一同前往西胡的军营。” 而一封由铁缪亲自执笔,诸位高级官员署名的乞降书就由城头射下,落入胡军营中。 胡军本应清晨再度发起的攻击停止了。 经过昨夜的攻势宣传,那西胡大汗料定城中必然军心涣散,在屠城灭民的威胁下,守军的抵抗力必定大幅削弱。一大早,他就整军备战,准备提前一日!奋力一战而克定远,敦料,城中竟然射出了降书,那西胡可汗未料到这绝户计威力一至于斯,不由大喜,立即下令停止攻城,等候城中派出议降使者。 第一卷:灵州变 第三十一章:诈降失败 又过了一个时辰,定远东城门打开,一行议降使者走了出来。 早已得到大汗吩咐的胡军立即把他们迎进了西胡大汗的中军大帐,那日的老者居中而坐,诸将披盔带甲,威风凛凛地站立两旁。 一见上边按案而坐、浓眉如戟的大胡子,铁缪便“卟嗵”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大夏灵州刺史铁缪,率定远议降军民,拜见大汗!” 铁缪一跪,身后三名陪同的官员忙也跟着跪下来,反倒是被挑选出来的那几个年纪大些的百姓,见到军中如此威仪,慌里慌张的,等三个官儿全拜倒了,这才恍然大悟般抢着跪下,只是他们胆子小,都只躲在后边。 要说铁缪,心机倒也了得,这些人中,无论官民,一概不知议降真相,不要说西胡可汗和众将自打他们一进来就在冷眼旁观他们的举止神情,就算他们个个都是火眼金晴,也休想从这些人的神态上看出半分破绽。 那老者冷冷地道:“尔等抗拒本汗兵马,在这定远城中坚守一个多月,而今------终于肯降了么?” 铁缪闻言忙叩头请罪道:“大汗恕罪。可汗乃草原雄鹰,但我等都是夏朝臣民,奉旨守土,怎敢有违天子之命?但定远孤城,苦苦捱到今日,全因城中守将不知天命,故而执迷不悟。而今,大汗决屠灭全城百姓,城中百姓听了惶恐哭泣,难以自己,穆将军也自知罪孽,心生悔意。故而,我等出城乞降,还望大汗,网开一面。” 那大汗见他言辞恳切,不似作伪,而且他乞降也就罢了,言语之间竟敢附合自己,连忙问道:“你们既肯开城投降,本王何必再施杀戮。”左右将领听了不觉大笑, 朱棣笑容满面地道:“这原先各为其主,今既降俺,我自然不会加罪,反而赞那将军一声有本事!你等也勿须顾虑,这位将军若是肯降俺,本王也要重用的。” “是是是,大汗胸襟广阔,臣下以一己之心,妄揣大汉之意,惭愧、惭愧!” 那老人又笑问道:“尔等既要献城投降,几时开城出迎呢?” 铁缪赶紧道:“殿下,城中坚守一月有余,于胡军将士多有伤害,无论军民,其实都心中忐忑,惟恐受到报复,这定远城,就是最后的庇护之所,哪有胆子轻易离开,还请大汗遗大军于后,率侍卫轻骑入城,以示诚意,城中军民,方敢弃械投降。” 那老者一怔,笑容慢慢敛了起来,他狐疑地盯了铁缪一眼,冷冷地道:“乞降而不出迎,自古岂有这样道理?你们-----莫非要诈降不成?” “殿下只消一声令下,定远便成一片废墟,臣等哪敢再诳骗大汗,实因心中惶恐,不敢出迎啊!” 铁缪连连叩首:“大汗当知定远城中窘状,兵马匮乏,平民亦都调上城头,大汗麾下的这些西胡勇士,但使入城,谁能敌之?岂有诈降之理,实因畏惧之心呐!“说着,他向这西胡大汗朱棣递了个眼色。 那老者心中一动,摆手道:“既然如此,尔等退下,容本大汗与这夏官商议一番。” 其余人等人被带了出去,旋即,众将也纷纷出来,各带一人,分别盘问,连唬带诈的,想看看他们是否有诈降之意,而铁缪则又被带到了那西胡面前。 “铁缪,莫非你还有什么难言之瘾,要对本大汗说么?” “是是,臣还有一番话,要密报与殿下。”眼中闪过一道精芒! 原来,当铁缪接受议降使者之责时,听说穆将军等人只在城中摆设香案,并不出城,而且还要这西胡大汉先不让大军驻入城中,而是自己率先入城,就觉得有些太不合情理了,故而心中带有疑惑,此时正好将这个情况奉上。 那西胡大汉满腹疑窦,待听了铁缪的回答,却不禁啼笑皆非。 原来铁缪等人也知道自己的条件太不像话,不太容易把这西胡大汉骗进城来,最起码,你不肯出城,只要他先把大军派进城来,接管了城池,你一样奈何不了他。又得让西湖大汗接受议降,想骗这西胡可汗抢先进城,不用些充份的理由怎么成。 他们的理由,:“守城军民不出,请西胡可汗挥军入城,传扬出去,这城就是西胡大汗力战而破的,他们是不敌受俘,不是主动投降。至于请西胡大汗行于前,而诸兵将行于后,是因为这一个月的苦战,城里城外都死了太多人,唯恐士兵先入城中,杀戮泄愤,这大汗若先进了城,自然能主持大局。 “夏国这些官儿们,能坚守孤城两个多月,与本王僵持不下,也算是世间大丈夫,奈何,一到乞降之时,却是这般夹谷扭捏,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当爽爽利利,何必行这掩耳盗铃之事?看起来,他们这是想为自己留一条退路罢了。” 这西胡大汗本来对他们能苦守孤城一个多月的本事很是钦佩的,因这一着,却不免有些轻蔑。 挥手摒退了铁缪,身旁侍立着的胡军将领立即上前道:“大汗,不要听他说的天花乱坠,自古投降,安有降军不出城,反要受降之军主将率先入城的道理?大汗万金之躯,只恐其中有诈,如今城中人心不安,硬打咱们也打得下来,大汗不可冒险。” 那西湖可汗摇头道:“本大汗察颜观色,看他言语倒不似作伪,这个理由,倒也合乎情理,虽说此刻强攻,亦可破城,然我已经接受议降,再中断议降,起而攻城,则城中军民自料再无退路,必然决死坚守,我军伤亡惨重。如能不动刀兵接收此城,我如何便冒不得凶险?自起兵以来,我何时不处于凶险之中,这又算得甚么?” 可这些胡军将领还不放心,这大汗想想,便叫人把灵州麾下各州县破城之后被俘的官员都找来,询问铁缪和守城将军二人情形,熟悉二人的官员纷纷评价:铁缪乃是一位遇事不决的官员,那穆将军乃是一员喜欢直来直去的武将! 紧接着,负责分别盘问乞降军民的人员纷纷回报,铁缪和穆将军是当众宣布乞降,城中军民莫不欢欣鼓舞,从盘问的情况看,并无丝毫诡异,若说那几个官儿是有意作伪,可那皮相打扮根本作伪不来的百姓代表,却未必有这样的心机城府,他们的回答也是一样。 听到这里,这西胡可汗更加坚定了亲自主持受降,以示接纳降军的诚意。那些胡人将领无奈等人无奈,只得请自家大汗穿上三层皮甲,外罩薄甲,这才允许他乘上战马,随即又仔细嘱咐大汗身边的侍卫,叫他们时刻警惕,以防不测,一旦城中发现埋伏,立即掩护大汗返回。 这边准备着,那边得了回信的铁缪等人便欢天喜地的回城报信去了。 眼看着降使入胡营,又看着他们赶回来,到最后胡军中行伍移动,西胡可汗跨骏马,在前后十六名侍卫的拱卫下姗姗而来,而浩浩荡荡的大军居然排着整齐的队伍跟在他的后面, 这西胡可汗的队伍越来越近了,豆粒大的汗珠,从城门内铁缪的额头一颗颗地滚落下来…… 那大汉骑在马上,缓缓走向定远东门,他的目光从那千疮百孔的城墙缓缓移上去,看到的是无数欢呼的人群、挥舞的手臂。许多军民将身子探出城墙,正在看着他,有的甚至爬上了碟墙,这年老大汗的项背悄悄的挺得更直了。 定远终于到手了! 历经近一个月的苦战,他也是伤军疲师,耗损俱大,以如此大的代价,夺取一座城池,是否值得呢?相对于歼灭的大量夏军主力,直接意义上,攻打定远显然是得不偿失的,但是他太渴望得到草原的承认了,最起码,要让人感受到他手中弯刀的锋利! 他还是西胡的大汗!! 攻打定远,在军事意义上作用并不明显,可是如果能成功地占领定远,那政治意义也将不言而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定远是志在必得。而今,这座坚城,终于臣服在他的脚下了。 前边的四名随身侍卫已经走入城门洞,城门洞内,原本用来抵住城门的一块块条石都搬开了,堆到了两旁去,还有几根木柱,牢牢地顶在穹顶上,似乎是为了防止坍塌。八个赤手空拳的门吏跪伏在两侧,以额触地,头也不敢抬。 城门洞里有些阴暗,城门洞出去,阳光下正摆着香案,铁缪等人正除了官帽,只着官衣,毕恭毕敬地站立在那儿。前边的四个侍卫没有迟疑,立即加快速度穿过城门洞,勒马左右巡察,没有发现埋伏刀斧手、弓箭手,他们这才圈马站定,向后面打了个安全的手势,那大汗便加快了行进速度。 “近了,更近了------” 铁缪的心怦怦直跳,他的脸上露出恭驯、臣服的表情,双手微微拱着,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盯着打大汗,计算着他胯下战马行进的速度。这千斤闸早不得、晚不得,得正好将他砸死才成。因为那千斤闸只是匆匆设就的一口巨大闸刀。 城门楼是最坚固的地方,不可能留有一个巨大的凹槽,可以掩藏一扇面积大到能封堵整个城门洞的巨大铁板,所以杀死这西胡可汗的时机必须把握准确,一击致命。发动的早了会把这西胡可汗挡在外面,发动的迟了这西胡大汗就会抢在闸刀落下之前闯进来,一俟发现有变,他随时可以圈马再从闸刀上跳回去逃命。 见那四个亲兵巡视一圈,已在城门内侧勒马站定,那大汗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双腿一磕马镫,战马轻快地跑了起来,马蹄踏踏,踩在护城河的吊桥上,蹄声清脆悦耳。 马鞭一扬,轻轻抽在马股上。 近了,更近了…… 铁缪喉头发干,一颗心几乎都要跳了出来,计算着马速,他突然踏前一步,双手握拳,嗔目大喝道:“杀胡!” “咔”地一声,也不知那伏地跪迎的门吏中有谁扳到了机关,木架上方阴暗处,一柄大闸刀“呼”地一声就剁了下来。 铁缪召集能工巧匠设计的这口千斤闸,基本上就是这种断头台的雏形了,说它是千斤闸,其实不过数百斤重,刃口是平置的,它虽厚重一些,砍上几回人大概也是要卷刃的,不过……它的使命,只是要砍一个人就够了。 铁缪计算的时间很准确,按照这西胡大汗的速度,他应该正好走到铡刀下,别说他只穿了三层皮甲,就算披了三十层皮甲,也将被当头落下的这口闸刀铡成两片。 可是,马头已经探入城门洞的刹那,骑在马上的这老人竟然鬼使神差地勒了一下马缰,似乎只是下意识地动作,所以他的动作并不坚决,因此骏马只是稍稍一顿,仍然向前奔去。 但是就只这稍稍一顿,大闸刀轰然落下,便比他的行速快了刹那。 “噗”地一声,锋利的闸刀正削在马颈上,重量、速度,加上锋利的刀口,简直如同拿着一把烧红了的刀子去削黄油,几乎没有片刻停滞,铡刀一穿而过,骏马连着马头和马腿,被一削两半。 马血溅了这大汗一身,他滚鞍落马,看着那口险夺性命的铡刀,一股寒意从脚心唰地一下冲上了头顶,头发都炸了。 “有埋伏!” 随身侍卫们大惊失色,立即跳下马猛扑上去,架起惊得发怔的大汗就跑,他们七手八脚把自家大汗推上一匹战马,一拍马屁股,战马便向外边奔去,侍卫们这才纷纷上马,紧紧护在自家大汗身后,一齐向外逃去。 “射杀胡人!” 铁铉顾不得惋惜感叹了,连忙向城头发出讯号,早在城头观望声色的亲信士卒们立即取出早已藏好的弓弩扑到城墙边,与此同时,扮作乞降官员的侍卫则扑到香案前,从桌下抽出兵刃,扑向那正大怒拔刀的四名随身护卫。 烈日炎炎,那大汗身上却是寒意阵阵。 他是来受降的,自己身上并未佩刀,这时双手扳着马鞍,俯下身去护住了头面只顾向前逃命,持弓弩的明军推开茫然不知所措的人群,扑到墙边便向那个伏在马上,亏得底下将领再三相劝,他来时身上罩了三层皮甲。 就算是边军所用的箭,也只能连透两层皮甲而已,那箭卡在皮甲上并不坠落,却也不曾伤及他的身体,顶多是哪支箭力道大一些,稍稍刺破点肉皮儿!一溜烟儿逃回自己后阵,后背已射得豪猪一般------ 第一卷:灵州变 第三十二章:城中内讧 城墙上正在欢呼呐喊的官兵百姓都被这一幕惊呆了。这站在城墙上挥舞双臂的,骑在墙头上招手欢笑的,拥挤在城墙上观望热闹的,所有的人都像石化了一般,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看着这西胡大汗伏在马背上,刺猥似的逃回他的本阵,一阵惊恐至极的寒意顿时笼罩了他们的身心。 他们这竟是在诈降!他们知道,这西胡大汗但有一口气在的话,只要被他攻入定远,他们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天幸!大汗无恙!” 那些胡人将领连滚带爬地跑到那西胡大汗身边,一番检视,见这头豪猪依旧龙精虎猛,这才放下心来,一个个先喜后惊,惊后又喜,大悲大喜之下,几乎都要号啕大哭起来。那晚在大帐中的小孩也在,小脸煞白,到底年幼,虽见爷爷无恙,一时半晌仍旧缓不过颜色。 一位胡人将军颤声道:“夏军竟然诈降,幸亏大汗有天神相助,竟尔----竟尔也逃过一劫----” 这西胡大汗将那带箭的皮甲脱下,直接往地上一扔,强作镇定地冷笑道:“这些夏国人真是不知死活!号集诸军给我攻城!” 他策马轻驰,将要进入城门的刹那,下意识地一勒马缰,就只这么一耽搁,差之豪厘地逃过了一劫,想起那口锋利的闸刀贴着自己的面门削下去,把一匹骏马切成两半,直到此刻,他仍心有余悸。 诸将闻言,面面相觑,待往城头望去,只见城上人群乌压压一片!还以为夏军已经做好了防御的准备,当下也连忙去布置攻城事宜。 此时,城门已被一队夏军兵卒重新合拢,条石重重地抵上,不消再问,那四个先入城去的侍卫,已是被人斫成肉泥了。 在城外胡军愤怒的叫骂声中,铁缪昂首阔步,走上城头,向惊愕不知所措的守城军民慷慨陈辞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拿起刀枪弓矢守城!胡敌侥幸生还,定然不肯饶我城中军民。一旦落入胡军之手,剥皮抽筋、锉骨扬灰,死得惨不忍睹!大家根本没有退路了,唯有死守城池,尚得一线生机,纵然战死,那也是为国捐躯,报效君王,英骨忠魂,死得壮烈! 随即走到城边,扶着碟墙向这西胡大汗大骂不止。朱棣这才彻底知道,竟是此人施诈降计,险些害了自己性命,不由得血贯瞳仁,大怒之下戟指城头,厉声喝道:“夏官狗贼,尔竟敢诳骗本汗,休教你落入本汗之手,否则定叫你生不如死!” “攻城!攻城!一定要拿下定远城,本汗定要抓住这夏官,把那匹夫千刀万剐!” 战争,牺牲再所难免!就在西胡可汗险些因为诈降而死之后,勃然大怒下令攻城之后!战斗打了两天两夜,几乎没有停止过一刻。西胡人也是拼了老本,一定要夺下定远。这对他们来说不光是因为在定远城下拖了太久了,更是因为大汗险些死去更激起了他们的怒气。 这定远城被围前,大军被韩伯献调走,城中一共不过万余兵马。加上收拢了一些溃兵,勉强凑个两万人,围城一个月来,战死不少,还剩五六千千守城。面对数倍于己的胡军,力量可谓悬殊。要不是在城中征调百姓上阵,定远城早就失守了!但是整日的战况相较于前些日子更加惨烈! ----------分割线--------- 入夜,本来早就应该放衙的州司衙门里,却还急着许多官员,皆身着青绿色官服,只有堂前孤站着一人,却身着浅绯色官服,正是灵州刺史铁缪!众人分作三两,互相轻声交谈着,但无一例外的是,近乎每个人脸上都面带愁容!可互相之间,却似有着莫名的眼神传递, 过了一刻,一名身着绯色官服的男子!朝这边走来。见那男子走来,众人急忙迎了上去。尽皆俯身作辑,齐齐说道。“大人”,可那名身着浅绯色官服的男子却并未上前,只是远远的跟着附身作辑,但那男子并未回应众人,直接说道 “今日在放衙之后,仍召集诸位同僚前来,实乃是情紧急!我州城虽已被围已有旬月,加之胡兵日夜攻城,虽坚守住了城池。可近日据观,城外的胡兵不断增加,加之我等用了这诈降之计!胡兵恐不日之内就会破城,到时仅凭穆军将一军之力,难以顾得我州城四方周全,故本官责令诸位,速速前往城中各处再度征集一批民夫,上城助战!”男子刚一说完,底下的诸位官员,宛若找到了什么宣泄之处,一下子炸开了锅。 “可大人,纵使如此,这西胡贼兵要是对我州城昼夜猛攻,仅凭穆将军一军之力再加上临时征召的民夫,恐怕也是抵挡不了几天啊!” “是啊大人,这胡兵按照如此形式猛攻下去,兵威更胜,州城本有十万百姓,加上逃入州城的周遭百姓,如今州城虽有二十余万百姓,可多为老弱妇孺,青年壮丁们根本没有多少,加上州城已被围旬月,纵使驱赶了一批难民,可府库里已经没有多少余粮了!” “大人.......” “大人......”就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那名远远的站在众人之后的身着浅绯色官服的男子,却走上前。恭敬的铁缪说道! “大人!月前西胡突袭我定远城,虽城内有军卒驻守,但治下的各个县城还是苦陷于兵灾,我灵州的加急文书也早已上呈朝中,但是如今已过旬月,却迟迟不见边军或是朝廷来援!加上连日来西胡不断增兵至城下!下官估计,恐是边军已然溃败,否则,西胡岂敢肆无忌惮的增兵!若真是如此,下官恐怕,这灵州州城,守不了几日!有些事望大人,早作考虑!”说完边退到一旁,不再言语,但是铁缪却面色一紧。叱到! “许长史!你身为州长史!竟然想行那不忠之事!还想着连带本刺史!本官身为灵州刺史,做为灵州百姓的父母官!本官绝对不会有负于圣上!我告诫尔等,既然入朝为官就要造福百姓,理应无愧于社稷,无愧于百姓!尔等若再敢妄言,休怪本官无情!”话音一落,只见许长史又站出来说道! “大人!大人不与诸位同僚商议诈降之事,就妄自决断,全然不顾百姓生死,若是城破!城中百姓,必定惨遭胡兵屠戮!到时一片人间地狱,我等就算是无愧于百姓吗!况且此等情形之下,大人能否保得家眷周全!”说道这里许长史顿了顿,朗声说道! “大人!刚刚说的有误!下官不是劝大人早做考虑!下官是劝大人自刎谢罪让我等献城而降!当今唯以降与西胡商议诸般条件!此举尚可保得城中百姓周全!” “反了!反了!你竟然敢叛国降贼!来呀给我扒去许长史的官服!把他给我打入牢中!待西胡退去!本官亲自押他去御史台问罪!” 可是过了些许,却并未有人动手。铁缪一看。更是勃然大怒。“你等竟然也敢同流合污?”众人不敢回话。只是齐齐说道。“望大人体恤百姓,尽早决断!” 铁缪见此情形,一时气的失了言语!只得抬臂怒指着诸人!顷刻之间!只见刚刚退到一旁的许长史,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匕!冲上前来对铁缪连刺数刀!鲜血迸溅!但是诸人却没有一人上前,只是默然的看着,唯有许长史悠然说道。“大人放心,下官定会保得大人家眷周全!”然后回首对台下的众人说道! “忽烈可汗已经许诺我!只要我等自开城门在座的各位及其家眷皆可以不受侵扰!胡兵只进城三日,便会退走!如今刺史大人为了御敌,昼夜不眠,身心疲劳之下,竟暴卒与刺史府中!我身为长史,暂领灵州诸事!诸位可有异议!” “我等对大人,唯命是从!”众人齐齐说道! “好!待此处胡兵一退,本官保在座诸位皆官升一级!” “多谢大人提携!”众人又齐齐说道! 只是众人都下意识的忽略了,许长史手上的短匕还在不停的滴落者猩红温热的血液! ----------分割线--------- 对于西胡来说,定远,灵州州城,西北诸州最大的城池,如果能够夺下这里、必能重挫夏军士气,同时极大的鼓舞自己大军的士气! 同样的道理,他穆鸹也知道,夏军也绝对不能丢了这个城池!加上还有大帅的密令!他绝对只可以赢,不可以输! 白日的激战,城关之下伏尸如山,血流成河。一向不擅长攻城的西胡人也真是豁出去玩了命,而且不断还有增兵来援。胡人将大部分军队都转移了过来大军的总数已然增到了十万开外! 定远的压力,空前巨大! 大帅早就在军令中说明了。这绝对不是一次小型的战斗,而是一场关乎全局胜负的大战役,保住灵州尤为关键! 可是战斗都打了一个月了,援军仍是未到。 很多脾气暴躁的将军,私下里已经在指着南方的天空大骂大帅的祖宗十八代了! 就在穆鸹在屋子里思考着军情的时候,外面的亲兵突然来通报,灵州长史前来视察军务! 第一卷:灵州变 第三十三章:动摇军心 “视察?!”穆鸪麾下的骄兵悍将们无不变成了怒目睚眦,当场就想活撕生吞了这个州长史。这些该死的文官,胡兵当前不好好的抵御胡兵,却还来这边“找麻烦” 穆鸪镇住了手下的这些忠烈耿直的将军们,强忍着性子挤出笑脸,接待了者灵州长史。许正寛 穆鸪刚一听到他的名字,心里其实也有些来气-----虽然与他不怎么熟悉,但是这一个月来,在这州城内的诸多文官之中,他也就佩服铁缪一人! 加上这朝争还让文武官员们有了一层非常微妙的敌我关系——也就是说,由于全力的原因,文官和武官之间已经势同水火! “不知长史大人,来此何干呢?”穆鸪表现得挺和气,问道。 许长史也是笑容可掬。 他习惯了这样的微笑,哪怕是刚刚杀了自己的顶头上官的时候,脸上也是这种不阴不阳、不冷不热的微笑。 “本官前来,一是奉了刺史大人之命,前来视察军务。”话锋一转,却有说道。 “穆将军作战英勇、力拒强敌于国门之外,等胡兵退去、本官号集诸位同僚,为穆将军请功的。”许正宽笑眯眯的说道。 听他这样不阴不阳的耍着官腔,只字不提“视察军务”的具体事情,心中已是大为光火,忍着性子,问道:“我想问长史来此视察什么军务?西胡大举进犯,兵马不下十万之众。防守相当吃紧!军务繁多,长史不会是来找某开玩笑的吧。” “穆将军千万不要误会,长史从来没说不发兵。”许正宽面带微笑,仿佛“苦口婆心”的说道,“穆将军在前方守城,外有城墙御敌,内有青壮助阵。西胡人一向不擅长强硬攻城,他们肯定是打不下定远的。” “-------”穆鸪无语,心里一股怒火强烈的忍着,几乎就要将他的眼睛都烧红了。 许正宽斜瞟了穆鸪一眼,笑眯眯的道:“穆将军不要急躁,这胡军按照如此程度攻城!你也知道,如今上城守卫的军卒,九成以上是新募的青壮,仓促之间如何上阵搏杀?再者,城中余粮即将耗尽,刺史大人甚至下令,夺取百姓的粮食。州司衙门几乎是日夜忙碌,但是还是有些凑不出守城的将士所需的粮草!民夫的征调上也需要缓一缓!但本官认为,穆将军还能再守住城关一月不失,待到后方大来援。这,就是程将军的大功啊!” 一旁的一位将领再也忍不住了,当场暴跳如雷拍案而起,“一个月?你让我顶着西胡大军的猛攻,撑一个月?!” “后方那么多兵马,怎么还不见大军来援,他们麾下有的是精锐正规军!”还有的将领抱怨着援兵不至! “民夫征调不全、粮草凑不齐,这都是什么狗屁借口!” “定远没了,丢脑袋的也是你们这些文官在前!!” “将军。原来这贼人是要陷我边军于死地!要害死我这一万多兄弟!” “许正宽,你个没人性的老贼、混帐老王八蛋!” -------- 这些将领一番破口大骂,再无半分收敛与客气。这眼看着都要被这些文官往死里整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许正宽任凭这些人叫骂,脸上仍是那种不阴不阳的微笑,根本无动于衷。 等这些将领骂完了,许正宽方才阴森森的道:“穆将军,我敬你盖世虎将、一生忠烈,方才那些将军激愤之言,我就当没听到了。” 许长史的这种态度,越发让耿直火烈的穆鸪受不了。哪怕是他拍着桌子和自己对骂一场,那都痛快一些。像这样不阴不阳不死不活的冷嘲热讽,穆鸪的火气更大了! “许正宽,别在老子面前摆这种臭姿态!”穆鸪也大发雷霆,拍案大怒道,“我老程拼着这性命不要了,也不受你这种小人的要挟和讥讽!” “穆将军,何必这样急躁呢?我的话都还说没完呢!”许长史仍是不急不忙,笑眯眯的道,“西胡人兴兵来犯我灵州,城防吃紧,我等同僚是知道的。但越是危难时刻,就越能彰显穆将军的忠勇能干嘛!——不过,既然穆将军有困难,我这个州长史也会如实的回报刺史大人,请求刺史大人尽早拨来一批粮草补给,并且尽快增派民夫上城。” “哼!------”穆鸪极是不屑的闷哼了一声,你小子会那么好心?你们这些心脏的文官,每一个好货! 许长史仍是不阴不阳的笑着,小声道:“本官前来,还有另一项重要军务。穆将军若是能帮我把这件军务办好了,我愿把脖子架在程将军的刀头之下,以身家性命担保——一天之内,将军所需的粮草和青壮定会一应俱全,来向将军报道!” 穆将军心头猛然一怔,浓眉紧皱,极是警惕的问道:“什么军务?” .许长史笑眯眯的说道:“此前灵州麾下各县城陷落之时,各县卫军的麾下出现了很多的逃兵。他们非但不守城池、不抗敌军,相反的还自苦堕落沦为兵匪,四处劫掠村庄、为祸大夏百姓。本官身为州长史专司负责调查这些事情。” 穆鸪一时把不准他的脉,小心的问道:“本将麾下,绝无一个逃兵!” “这我当然知道了。穆将军麾下全是神勇刚烈的忠义之士,将军的勇猛,众人皆知!”许长史笑眯眯的说道,“穆将军,不妨耐心一点听本使把话说完?” “你说!” “好。”许长史仍是不急不忙比较温吞的样子,说道,“本长史奉命,专司调查逃兵和匪兵这些事情,前前后后零零碎碎的在城中抓了不少害群之马。正是这些杂碎,坏了我大夏军卒的名声,在百姓当中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穆鸪按捺着性子听着,心里直骂这小子官腔屁话真多! “如果只是一些零星的逃兵犯事,本长史也就犯不着小题大作了。可是前不久,我查到了一件大案!”许长史突然话锋一转,音量也提高了,大声道:“有一位逃进城中营校尉,纵容包庇数百逃兵!他非但隐瞒了这些人当逃兵、害百姓的劣迹,居然还敢为这些逃兵请要军功!” 穆鸪脸色微变,由于不明实情因此未敢插言,只在心里嘀咕:怎么可能有人会干出这种事情? “我知道穆将军心里在怀疑。但是,此案证据确凿。”许长史说道:“这营校尉好歹也是六品武官,如果不是铁案,本长史岂敢冤枉他,岂敢轻易拘拿于他?” 穆鸪一惊,“你拘押了这校尉?!” “当然。”许长史一副“惊讶”的表情,“按大夏军律,逃兵是大罪、兵匪害民是死罪!如若有人收容与包庇这样的人,坐与同罪!——这校尉一口气纵容包庇了几百个这个兵匪,本长史不将他收押问审,岂不是对律法军令的亵渎?” “你!-----”程务挺真是气极了,“两军对敌临战之时,你拘押武官、自毁根墙!许长史,你这与勾结胡人又有何异?!” “本官身为夏人,大夏的国即是我们的家,我怎么可能勾结外敌为祸自家?”许长史“呵呵”的笑了几声,眼神突然变得很冷,“穆将军,你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分寸为好。纵然本官胸怀宽广不予计较你的许多过激言辞,但是方才这种话,实在太过诛心。我若真要借题发挥,可以直接把你告到御史台!” “------”穆鸪闷咽了一口怨气,这就是这些文官最让人讨厌的地方,只能抱拳一拜,“方才是我失言了,长史勿怪!” “无妨、无妨!”许长史貌似非常大度的笑着摆了摆手,说道:“这校尉被拘,确实是铁案。他拿自己军队里的旧军服,给那些自己抛弃了军服的逃兵换上,借以来掩饰他们逃兵的身份——这不是掩耳盗铃是什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本长史稍稍一查,真相便暴露了。” 穆将军有些不耐烦了,“那又关我什么事情?你跑到我朔州来办什么军务?直说!” “不关穆将军事。但是,事关整个守军的事情。”许长史双眼一眯,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审问那些逃兵,有人招认说,是一位姓王的将军的亲兵指使他们和这校尉串通好了,一起来洗刷罪名、骗取军功!” “什么?!”穆将军赫然瞪大了眼睛,果然是把矛头对准了他! “看来穆将军和这位王将军,很熟?”许长史笑眯眯的道,“这将军滥用职权,提拔这校尉。三个月前这校尉调到这州城,来到了穆将军镇守的定远。我怀疑他有可能叛国投敌。因此我才悄悄的跑来找穆将军帮忙,最好是能不动声色的将此人交给我带回审问。我怀疑他于西胡存在勾结,身负绝密使命!” “胡说!”穆鸪大喝一声,“王将军忠勇非常,这时候还在城上巡视城防!绝对是一等一的大夏勇士!” “是不是,一查便知。”许长史笑眯眯的道,“细作的事情姑且不论,纵容与包庇逃兵,绝对是板上钉钉的铁案。此人居于幕后指使这校尉行事,乃是罪魁祸首。穆将军若能将此人帮我擒下带回,便是大功一件。待到这西胡退去之后,一定会让诸位同僚,联名上书为将军请功!” “-----”程务挺牙齿咬是骨骨响,他这下完全听懂许正宽的意思了。 许正宽,这是用“粮草和青壮”来当作条件,要挟他穆鸪一起下手——治死这王将军!这等祸乱军心的事情他又怎么能做的出来! “许正宽!!”穆鸪暴喝一声,“你这是栽赃嫁祸,公报私仇!!” “这话从何说起?”许正宽做‘惊愕’状,“一则证据确凿,许某还敢冤枉了数百人、甚至冤枉王将军这样的大将吗?他可是大帅非常器重的心腹啊,不久大帅亲自到了,我若没有铁证,将要如何交待?——再者公报私仇更是无从说起。我报负谁了?” “少装!”穆鸪非常恼火的道,“早就听闻你跟王将军有过节,就想趁此机会了断他的性命!” “哈哈!”许长史大笑,笑得好不得意,“看来,穆将军是真的误会我了!” 程务挺一惊,“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与王将军并无私仇,但穆将军,此人罪大恶极心怀叵测,他在定远绝对是个巨大的隐患!”许长史说道,“你赶快把他交给我,让我带走吧!” 程务挺呵呵的笑,“我倒是想交。” 李仙童一愣,“穆将军言下何意?” 穆鸪便将这王将军正带兵在城上巡视的事情,告诉了许正宽。 许正宽先是不信,随即吃惊,然后就笑了。 “那么,如果他回来了,请穆将军务必将其拿下,交给本长史。千万不要再包庇于他,与他同罪啊!”许正宽笑眯眯的说完,起身就要走,“本长史告辞了!”“且慢!”穆鸪伸手一拦,“援军和粮草,如何说法?” 许长史笑了一笑,“我回了州司衙门,会尽量帮助穆将军,争取一下。” “争取?”穆将军闷哼一声,“谁他娘的不知道你是灵州长史,你争取个屁,分明就是敷衍我!” 穆鸪身边的将军们心里早就忍了无数的怒火,这时再也按捺不住了。愤怒的发出一阵怒吼,冲上前来就要剁了许正宽! “来,动手!”许正宽不急不忙,指着自己的脖子,“我是刺史大人派来巡查军务,纠正军容的,代表的是大夏的军法。你们如果敢动我一根毫毛,那就是聚众哗变、罪同谋反!——动手,赶紧动手!让我用脖子来试一试,名扬天下的穆将军,在砍杀自己人的时候,刀有多快!” “王八蛋,我宰了你!!!”穆鸪麾下的将军们个个气红了眼睛,暴跳如雷。 但是,没有一个人真的上前来剁了许长史。 他们是军人,真正的、纯粹的军人。他们把忠诚与荣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虽然许长史的话全是威胁之言,但是,那也的确是“道理”。哗变与谋反的枷锁,绝对不是穆鸪这些人能够承受得起的!这些罪名要如何描黑描白,全在这些文官的一张嘴和一支笔! “你滚吧,我穆鸪麾下的虎狼之师,自会守好城池,粮草和青壮之事我只会去找铁大人面议!”穆鸪将手一挥喝开众将,“让他滚!” “滚出去!!!” 许正宽摸了摸八字胡须,看着眼前这些人呵呵一笑,扬长而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之所以在杀了灵州刺史铁缪之后,立刻就来的这军营假借巡查军务的名义来,来阐明自己已经抓了一些逃兵,和诬告着王将军他就是想通过,缉拿逃兵,诬陷王将军的方式来动摇城中守军的军心。好让他继续施行自己的计划!献城投降! 穆鸪等人心里清楚,援军,朝廷是不可能派援军来的了。而大帅本人率领的大军不知现在在什么地方,自怕是等大帅率军来救的时候,这说不定定远之战就已经结束了。 穆鸪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的吐出,“兄弟们,死守定远!无论成败——但求问心无愧!”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但求问心无愧!!” ------------分割线-----------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对于镇守定远的夏军边军来说,就是一场炼狱。 所有人,包括还能稍稍爬动的伤员,都没有合过一次眼,都没有停止过哪怕是片刻的战斗。诚然定远城墙高大,防守极具优势,但是西胡人足有数倍之众。站在高高的城墙下上看下去,茫茫人海漫无边际。 穆鸪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这高大的成墙限制了西胡人巨大的人数优势,他们真要全体冲锋上来,每人吐一口唾沫,都要化作一场洪水淹死这些守城的夏军。 加上被围之前,又逢旱灾,颗粒无存,定远城中粮草消耗,此前全靠后方州县的运粮。可是这一两个月围城下来,城中早就没有什么余粮了! 而且这州长史摆明了实在为难自己! 这些事情,程务挺没法儿跟手下的将军们说。因为一些莫须有的“政争”,将要害死手下这么多的兄弟、还要危害到大夏的边防,穆鸪的心里非常的难受。他很清楚自己的份量,带兵打仗再厉害的将军,就算是占着道理,也斗不动手执权柄的文官手上的那枝笔,和脸上的那张嘴。 “将军,许正宽那个黄毛小儿实在是太嚣张了!”有一犟牛脾气的将军骂道,“咱们真不该放他走了,当场一刀砍了最是痛快!再不济也要将他扣下来,让他把粮草送来!” 穆鸪无所谓的摇了摇头,“猪狗不如的东西,杀之何益?” “发泄一下也好!”刚烈的将军们无话可说,个个恨得直咬牙,骂道:“我等武夫早就准备好了为国捐躯,并不惧死!若是被许正宽这等小人为难而死——冤!” “那就更不能对许正宽不利了。”程务挺说道,“如果我们战败丢失了定远,但顶多也就是战败。如果我们为泄一时之私愤而杀了许正宽这个州长史,那就可能要被判上哗变谋逆的十恶不赦之罪了。我等武夫死则死尔,不求彰显家门英烈、更不奢望名垂千古,但至少也不能祸及家人、在青史丹书上留下不忠不义之名,承担后人的口诛笔伐啊!” “--------”众将军们哑口无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穆鸪摇了摇头,“那个许正宽掐准了我们的命门因而有恃无恐,否则,他根本就不敢来这里撒野。此人年岁不过三十,心机竟然如此的深沉与歹毒-----我等武夫在战场上再如何骁勇,也终究是斗不过这种自幼就开始精研权术与阴谋的官宦子弟啊!” 副将们听穆鸪这么说一说,突然醒神道:“要是大帅在这里,或许有办法!——大帅不也是出身宦官人家的子弟,有智谋、识权变吗?” “智谋?权变?”穆鸪苦笑不已,“那的确是大帅那种人才能玩得转的东西。实话跟你们说,王将军与许正宽在京城就斗了个你死我活,然后现在还斗到了边疆来。王将军在长安败了一阵,被迫离开了他干了十年的地方,将要到手的右将军之位也被人抢了,还被拎断了一条胳膊,现在都还没有痊愈。可是这!许正宽追了过来是不顾一切要置王将军于死地!” “然后就拉上我们垫背了?!”众将军们很惊讶。 “那倒不是。”穆鸪摆了摆手,“许正宽都不知道王将军去城上巡视了,他来这里,是想动用军法将王将军抓起来,带回衙门去私审问刑。如果是要拉我们一起垫背,许正宽就不会来了。” “那许正宽为什么又要威胁将军?”将军们很自然的问道。 “------”穆鸪无语以对,苦笑道:“或许他觉得,非但是王将军该死。咱们这些与胡军作战的武官们也都该死呢?二者本来是互不相干,现在却凑在了一起,那么一箭双雕同时办了,刚好省事省力。” “我干他姥姥!!” 将军们一片破口大骂。 骂完之后,他们提起刀枪又去守城战斗了。 穆鸪既感动,又内疚。他一直都很清楚,对他麾下的这些耿直忠烈的大夏军卒们来说,朝争也好、恩怨也罢,都没有比“战斗”还要更加重要的事情。 看着这些兄弟们毫不犹豫的冲向了城关去和西胡人血战到了一起,从军三十年流干鲜血也不掉一滴眼泪的穆鸪,也躲起来号淘大哭了一场。 “兄弟们,你们是大夏最英勇的军卒!你们是天底下最无私的英雄!”“是我连累了你们!”“若有来世,就让我做你们豢养的猪狗牛羊,报偿你们!” ------------分割线----------- 这穆将军站在城头上,瞪大了眼睛看着城下的突厥人,像潮水一般汹涌的——涌了上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麾下的军卒和原有的青壮打到现在还剩数千人,兵卒们而且全部带伤,包括他穆鸪自己在内。 右臂上现在仍插着一枚箭头没有拔出,深已入骨。这点小伤对穆鸪来说就像是吃饭嚼到砂子了一样那么平常。由于太过亢奋,他甚至感觉不到痛。 看到刚刚还在猛烈攻击的西胡人,穆鸪和他麾下所有做好了必死准备的残卒,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是麻木了一样的举刀杀敌。就在他们快支撑不下去的时候! “报——”一名军卒飞快跑来,或许是跑得太猛体力都要透支,在两个人的搀扶之下才连滚带爬的到了穆鸪的面前。 “何事?”穆鸪仍是平声静气。而十多年军旅生涯养出了他的一身大将之风,临泰山之崩而不惊,莫过如此。 “城中后-----后方-----”斥侯有点喘不过气来,“援军到了!” 众皆一惊!“谁带的兵?” “灵州长史许正宽,带了青壮前来助战!” “啊?”穆鸪和所有的副将们一同呆愣当场。 许正宽?带兵? 来救定远了? 这件事情在穆鸪等人看来,这甚至比西胡人突然退兵了,都还要诡异! “许正宽带了多少人马,到了哪里?”穆鸪问道。 “大概有几千人!已到城关之下,请求将军让他们上城助战!”穆鸪这下更是满头雾水茫无头绪了。 “将军,不管怎么样,兄弟们快支撑不住了”副将道,“不如先让他们上城助战,这股生力军在,正好能击退胡军!” 穆鸪思虑片刻,点头,“你去引导,我在此督战!”“是!” 穆鸪仍是站在城楼之上,眯着眼睛看着城关之下,一队队青壮正在登上城关帮助守城! 诡异! “将军既然援兵已到,还请将军治疗伤势”一旁的亲兵见机立刻说道。 “好。”穆鸪这才一挥手,“来人,卸甲!”旁边的亲兵马上就忙活上了,调了一碗汤药来给穆鸪喝,说是止痛的麻药。 穆鸪哈哈的大笑,“我岂能喝这种东西?” “将军,拔箭头和治伤很疼的!”亲兵看着他穆鸪胳膊上的大箭疮,真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你若不行,换军医来!”穆鸪没好气的道,“我身为统帅,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这碗麻药一但喝下,我便万事不知。出了军情,如何是好?” “-----”亲兵无语以对,只好咬了咬牙,“那将军忍着!” “这等小伤,家常便饭!休得废话,赶紧动手!”穆鸪还不耐烦了。 这亲兵便开始动手给穆鸪治伤了,先用锋锐的小刀割开了夹住钢铁箭头的皮肉,然后一记大钳就将箭头拔了出来。 皮骨嗞滋作响,鲜血长流,穆鸪哼都没有哼过一声,脸上甚至一直挂着笑容;那亲兵则像是经历了一场人生的大劫难,死里逃生了一样。 “万幸,没有淬毒!”亲兵松了一口大气,“属下,这就给将军上药” 但是这穆鸪看都没看一眼,心中却甚是不解,西胡人猛攻定远这么多天,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绝对是对定远志在必得。所以在猛烈的攻城下,伤亡也极具提高,他几次派人去询问铁缪,却毫无回音,战况激烈,他也没法去找铁缪面议,可是现在眼看着守军都要打光、定远失守在即,这许正宽却有带了来救——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一卷:灵州变 第三十四章:惊变前夕 灵州州司衙门里。 许正宽穿着一身浅绯色官袍从侧堂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州司衙门的门口,见到并没有人来,长吁了一口气,这才缓步走进衙门正堂。 正堂里同样是一位一身浅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是这这灵州州司衙门的第三号任务,灵州别驾! 见到这许正宽走了进来。“你干的好事!”中年男子大为光火,拿起一个茶杯就使劲摔到了地上,砰当作响茶水四溅,吓了这许正宽一大跳。 “有话好好说,何必如此动怒?”这许正宽看起来并不怵怕这中年男子的发怒。 “说什么!?”这中年男子没好气的低喝了一声,扔给他一个极底难看的脸色,扭头自顾的坐了下来。 “说个屁!”中年男子咬牙切齿,牙缝里绷出几个字来,“再如何说,能扭转现在的这副局面吗?——还不是因为你办事不周密,让铁缪对你起了疑心?否则我们又何必走到这一步!现在还在战时!像州刺史这般的官员怎么可能不与外人接触!但是我们这样一直把他的尸首藏着,能藏多久?——你告诉我,能藏多久?这穆鸪要是起了疑心带兵打上这州司衙门你可怎么办!” “噫,怎么反过来怪我了?”许正宽一脸韫怒道,“当初可是你出的主意,看到事情败露,先行动手!如今眼看事情有了败泄的风险,你怎能就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到我头上?你我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中年男子听他这么一说,马上和颜悦色的赔出笑脸来,上前来轻抚许正宽的后背,笑眯眯的道:“长史大人息怒,下官情急之下言语冒犯多失礼,万望长史大人能够恕罪!” “好了不说这些了。其他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许正宽沉吟了片刻,说道。 “事情都办的差不多了,那些反对的官员也被我拘禁在衙门了,从各处借口要来的一些低阶武官,也都在训练民夫了!但是还是需要一些时日” 不错秦禝这几日一直都在奉着州司衙门的指令,训练着从城中各处征调来的民夫。 这中年男子长叹一声“你呀,哎!”,说道,“本来只需等待数日就可成事,你又为何要这样穷极心思的去对付那王将军!?” “不共戴天之仇!”“他是杀你父,还是夺你妻了?” “-------”许正宽被不轻不重的呛了一口,强颜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这厮一天不死,我一天不得翻身甚至会有性命之虞。” “可是你连番出招,这厮都未伤分毫,事情反而越闹越大!”中年男子无可奈何的摊开了双手,说道,“事到如今,我已上了你的贼船,再无上岸的道理。咱们还是说一说现状吧——现在这穆鸪,或许是嗅到了什么味儿。万一他一定要见铁缪,如何是好?他要是带着手下的兵卒硬闯衙门,谁还能真的拦得住?” “他要见,那就让他见。”许正宽冷冷的一笑,伸手摸了摸嘴角的两撇八字须,说道,“刺史大人只是卧病在床不便理政见客,又不是被谁谋害了。” “那万一穆鸪质疑要求见那铁缪,说穿了我二人纵使已经杀了这铁缪、掌控了这州司衙门。但是手下的力量还是不敌穆鸪手下的兵卒的,真要是如此当如何是好?”着中年男子最为担忧的就是这件事情。 “不会的。”许正宽双眼略微一眯,笑得自信满满,“我自有妙计应付这一切!” “-------”这中年男子见他不想细说详情,心里有点郁闷,但也不好追问到底。二人论官职许正宽是上级自己是下属。这件事背后的实际的掌控者也是许正宽,自己只是被迫被拉上了贼船! 类似这样话说一半自己做主的事情,许正宽干了多次,自己几乎都要“习惯”了。 “那好吧,就看你的了。”这中年男子只得如此说道。很无奈,也很妥协的口吻。 许正宽眯着眼睛微然一笑,笑得挺满足。他很欣赏这位和自己官阶相同的官员,以这样的一个态度跟自己说话。 这中年男子也只能在心里奉劝自己多忍一忍,能与许正宽一拍即合,自然是“授人以柄”了! 身为灵州别驾,这中年男子是铁缪的下手,以往他要做任何的事情都须得有铁缪的首肯。他的一切权力,都来自于铁缪这位上官的赋予。 但是只从胡军围城开始,自己司职粮草分配的事务之后!常年听侯铁缪的吩咐行事的他,终于自己享受到了大权在握、自己发号施令、决定他人前途与生死的美妙感觉。别的不说,以往那些眼高于顶或是看他不对眼的灵州官员们,为了一两袋粮食,现在见了自己就像是看家犬见了主人一样的唯唯诺诺摇尾乞怜。 这种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金山银山与千娇百媚也换不来权力带来的快感!在他看来,人为财死那是司空见惯而且小打小闹。大丈夫大权在握宁死不放,这才是真理!或许,这也正是许多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真理。 权力,这东西就像是毒品一样,一但沾上就很难戒掉,而且需要不断的加大剂量,才能维持权力带来的快感。历史上从来不乏有人为了争夺更大的权力而钻营拍马、出卖肉体、出卖尊严、出卖灵魂、出卖国家与民族,甚至骨肉相残将一切情义抛诸于脑后! 但是就在他沉迷在权利的海洋中的时候,前几日许正宽突然找上门了,告知了自己的儿子,在城中私自贩卖军粮,被人袭杀在街巷中!这件事要是痛到铁缪那里去,他好不容易获得的权利,顷刻之间就会成为泡影! 刚刚享受到权力的美妙,又怎会甘心拱手让出? 而且许正宽许诺他,等到围城一结束,灵州这一州之地,就将是他的天下。权倾一地指日可待! 为此,他才登上了这许正宽的贼船!与虎谋皮! 第一卷:灵州变 第三十五章:州衙惊变 次日,穆鸪面沉如水的端坐在灵州州司衙门的正堂里,拿起杯子,喝茶。他已经有几日没见过铁缪了,许正宽告诉他,是诈降失败之后。铁缪忧心局势,心火急攻之下,便病倒了。不变见客,但他觉得有所蹊跷,加上今日胡军没有发动进攻!所以他便来探询一些铁缪的近况 可穆鸪来到州司衙门里说有要事求见长史铁缪时,许正宽说刺史大人刚刚服了药睡下,不知何时能醒。穆鸪便主动留了下来,坐等。他既不催促也不焦恼,就一直坐在这里一言不发的喝茶。 等了许久,铁缪仍是未醒,这都是穆鸪喝的第七盏茶了。 穆鸪此行前来带了五名卫士,其中有一人正是丁润在加上他麾下亲军的四名年轻卫士,这五人一直站在穆鸪的身后,寸步未挪,甚至是站立的姿势都没有变动过一丝一毫。穆鸪对这几个人很是放心。心想这些人若是在酒肆里看到他们,定时个个放浪形骸很是快活。但是现在,却是个个令行禁止神威凛凛,就像是五尊铁打的金刚! 天色渐黑,州司衙门里都开饭了。许正宽貌似非常忙碌的从法曹官署里赶来,见到穆鸪仍是端坐在那里,做“痛心疾首”状一拍额头就连忙迎了上来。 “穆将军,真是多有怠慢了!”许正宽殷勤的拱手道,“本将公务极其繁忙,未能在这里陪同魏穆将军,真是罪过。” “无妨。许长史但有公务,只管料理。”穆鸪拱手回道,“本将只在这里恭侯铁大人,别无他事,倒也不用许长史陪着。” 许正宽笑眯眯的点了点头,说道:“府中已经开饭,不如就请穆将军和五位先来用膳?” “不用了。我们来之前都已经吃过了,现在肚子都还胀着。”穆鸪微笑的婉拒,“多谢许长史好意。” “你看这,天色已晚。”许正宽仍是笑眯眯的,说道:“刺史大人服了药睡下,一向没个准数,当真不知何时能醒。不如就请穆将军明日再来?” “不。本将要务在身,不敢耽误。”穆鸪表情淡然,但是言语斩钉截铁,“我就在一直坐在这里等,铁大人何时醒来,我就何时见他,当面与他诉说重大军务!” “那……”许正宽呵呵一笑,“穆将军就等着吧!” 穆鸪不以为意的微然一笑,“本将,自然会一直等下去!” “我还有政务在身,就请告辞。失礼了!”许正宽拱了拱手,走了。 州司衙门的正堂里,又只剩穆鸪与丁润这几个人了,连个值戍的卫士与伺候茶水的下人都没再留下。显然,许正宽这是在严守口风,不让穆鸪有任何机会从其他的渠道打探到消息。 “穆将军,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拦着,不让你见到铁大人。”丁润小声道。 穆鸪淡然一笑,“纸,是无法永远包住火的。看起来是我们在这里等到了不耐烦。但是真正着急上火的,却是他们。” “穆将军所言即是!那便等下去,我们五兄弟会一直陪你!”丁润说道。 “多谢五位兄弟了!”穆鸪拱手拜谢,非常感激。 丁润微笑的点点头,心中不由得对穆鸪又多生出了几股佩服的敬意。早就听说穆鸪为将老成,以前只是听闻,现在亲眼得见,果然如此。想他穆鸪已近年近中年,却远比一般的年轻人精力深厚!长时间的等待。依旧能沉得住气。不露出一丝烦躁和疲惫,若非胸中有大才,表现不出这份智珠在握、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与淡定。 丁润不禁想到,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穆鸪与秦禝,性情上仿佛颇有相似之处。 寥寥数语谈罢,正堂里很快安静成了一片。 时间缓慢的滑过,天色已黑。有个衙门中衙役来点上了油灯、送上了一壶开水,就一言不发的走了。由于战况,这许多官员仍旧呆在这州司衙门里办公和处理事务。可穆鸪仍是不动如松的坐着,眼神都没有乱挪过一下,也没有和那个衙役说一句话。 正堂对面,隔着一个敞坪的官署里,那中年男子,灵州别驾透过窗缝看了一阵正堂里的穆鸪,老大不耐烦的双手一对击,“这个穆鸪如此顽固,居然还在等着!” 许正宽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张大胡椅上,脸色铁青,“他绝对是受人指使,有备而来。今天若是见不到铁缪,他是打死不会走。” “那该如何是好?”中年男子直犯愁。 “没办法,总不能一直这样挡着穆鸪。万一逼急了他,他抢先动了手,那可就闹大发了!”许正宽双眉紧拧,拍着扶椅坐了起来,“我去后堂安排和叮嘱一番,” “那你千万要注意!”中年男子十分的忐忑。 万一穆鸪发现自己这些人,害死了铁缪,决计是吃了不兜着走的, “我知道,要你说?”许正宽很是一副焦急上火的样子,风风火火的就走了。 留下中年男子一个人在那里忐忑不安的来回踱步,不时的透过窗户缝儿瞟一眼穆鸪,遥遥的指着穆鸪在那里碎碎念的暗骂。 良久,许正宽去了后堂一直没有回来。 穆鸪仍像当初那样端坐着,动都没动。中年男子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都有些走到累了,坐了下来直捂额头,很是坐立不安。 “安排妥当了,但是后堂还有些事,你去盯着一下。”许正宽突然推门而入,说道。 “哦?”中年男子站了起来愣了愣神,“什么事?” “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了!”许正宽脸色沉寂且严肃, “好,好。”中年男子连连点头应诺,毕竟是做贼心虚,他心里很是有点紧张。 “快去吧,我去应付穆鸪。” “好!” 二人分道,中年男子去了后堂,许正宽叫了两个衙役打点了一些饭菜,送到了正堂。 “穆将军,衙门里的衙役不懂事,真是怠慢得罪了!”许正宽招呼两个衙役摆上饭菜,“事急从权,不及好生款待。现在就请几位随意吃些吧!” “多谢,不必了。”穆鸪微然一笑,拱手道,“我等当真是来求见铁大人的,不是来吃喝应酬的。” “想见刺史大人,也得吃饭哪!”许正宽笑眯眯的道,“穆将军也不用清善廉洁到过头,连饭都不吃吧?就算是你不饿,您这五位随从难道也不饿吗?” 丁润冷冷一笑,抱了一下拳说道:“许长史说笑了。穆将军不饿,我等绝无饿的道理!休说是少吃一顿,就是三天三夜站在这里不吃不喝也不动,那也是小事一桩!” “呵呵,果然是虎狼之师、精锐卫士,不愧是我大夏边军的军卒啊!也亏得有你们在才保住城池无恙!”许正宽笑了一笑,“那本官只将饭菜放下,吃或者不吃,诸位就请便好了。” 穆鸪与丁润不再搭理他。 许正宽倒也沉得住气,叫衙役给他倒了一杯茶,陪在穆鸪对面坐了下来。同样的不说话,只喝茶。 就这样,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后堂里突然传来一片喧哗混乱,有人大叫大闹起来。 许正宽惊诧的弹坐起来,大喝道:“何事喧哗?!” 穆鸪等人也是心头一震,出事了?! 两名军士带着一个婢女仓促的赶来,那婢女正吓得六神无主痛哭失声,见了许正宽就扑通跪倒在地,号泣道:“许长史,大事不好了!——别驾大人他与铁大人……” 婢女太过慌乱,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把话说清楚!”许正宽大喝道,“发生什么了?” “别,别驾大人,把刺史,刺史大人,给掐、掐……掐死了!”婢子泪流满面的嘴里直哆嗦,浑身都在筛糠,显然是怕到了极致! “什么?!!” 许正宽大惊失色,暴跳如雷! 穆鸪和丁润也是惶然一惊,果然,出……大事了! 州司衙门里,顿时乱作一团。现在本来就是战时,州司衙门里随时有很多官僚日夜值守,另有许多衙役和仆婢随时听从使唤,更有一些军士加强戍卫。 州司衙门里这一乱,好多人都涌了出来。闪动的火把、惊慌的人群,还有四面八方涌进来的兵马举着明晃晃的刀枪,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 “不要慌忙,所有人留在原地不许四下游走!林将军,你马上控制整个州司衙门,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许正宽大声的咆哮着,在居中指挥。 穆鸪出奇的冷静。他只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都没有离开正堂,冷眼旁观眼前的一切。 丁润和那四个卫士全神戒备严阵以待,紧紧的跟在穆鸪的身后,寸步不离。 蹊跷! 这是穆鸪心中的第一反应。 按常理来说,铁缪突然暴毙,不管是自然死亡还是死于谋害,这种时候都不应该大肆声张,以免人心浮动,乱了章法,导致局面失控影响到整个州司衙门的正常秩序,从而危及军心。 可是现在,州司衙门里好像是分外的乱,乱得有点夸张。好像所有人都在一瞬间知道了铁缪被中年男子所杀,有的是大吃一惊有的是出于好奇,更多的仆婢下人和低级官僚这种人,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惶恐在慌不择路的到处逃跑和躺藏。 那些兵马在事发的一瞬间就从四面八方冲了进来,仿佛是早有准备,就等着州司衙门里出事了,再进来控制局面。 再有,许正宽的表现也很不符合常情。自己的顶头上官死了,他理当马上跑到现场去看一下,无论死活肯定是要眼见为实的,这是任何人的第一反应。 可是许正宽没有。 他居然还有心思留在这州司衙门衙前,指挥兵马控制局面。 是该称赞他不慌不乱临大事而有静气,还是怀疑他早就有知道后堂发生了什么,所以根本就不需要“眼见为实”了,此刻他的心思全在掌控州司衙门里的局面上呢? 穆鸪一言不发,只在心中冷静的思考。 丁润身为一名校尉,最先注意冲进州司衙门来的兵马。他看到许正宽叫来那个林将军,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猛汉子,络腮大胡子身材非常槐树,手提一竿丈许长的大马槊,颇为威风。 “穆将军,那个林将军带进州司衙门里的兵马,约有两个队的兵力大约两百人左右,全是清一色的重甲步卒!不是咱们的人!”丁润这双眼睛可算是毒,一眼看出这些人不是驻守城防、负责城内戒严维护治安的夏军边军,也不是受雇于州司衙门的捕快衙役这种小吏。 穆鸪略微点了点头,心中更加肯定,这场变故绝对是早有预谋,早有防备。否则,按大唐律,重甲步卒这种正规军可不是一个州司衙门里能有的! 那个高大魁梧的林将军冲进了州司衙门,先是守住了几个大门出口,然后让军士们高举火把刀剑出鞘,喝停所有在州司衙门里乱跑的人。有几个惊慌失措吓傻了的小婢女因为哭闹个不停,还被粗暴的军士打晕了扔在墙角不管死活。 铁缪所住的后堂,瞬间被包围得像铁桶一样。州司衙门里所有的官僚都像鸭子一样被赶进了自己的官署里,强制不得外出。有几个官不小、脾气也不小的官员因为发出了大声的抗议,被军士几记拳脚就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最倒霉的一个绿袍官员约有五十岁上下,看那架式和气场大约是主薄或者参军一级的州司衙门佐官,被那个林将军亲自下手,一记马槊柄子桶在了脸上,当场鼻子嘴里一起喷血,牙齿掉了一地,几度晕厥倒地不醒。 穆鸪把这眼前的一幕幕在心中,心中虽然翻起了惊涛骇然,脸上仍是平常如水。 这就是一场——兵变! 穆鸪在心中如此的定义眼前的变故,并对自己说道:冷静!面对这些红了眼、亡了命的军卒,任何身份与道理都是毫无作用。也有可能,那些被吓疯了的仆役婢女都会拿起刀子来见人就砍。情绪崩溃人心丧乱,这种时候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丁润,退后。”穆鸪一摆手,示意丁润等人随他一起往正堂里面走去。 丁润等人依言照做。虽然他们从来不知何为害怕,但是眼前此景如同一场海啸般的剧变,纵然对自己的身手充满了自信,但是光凭一通拳脚来强出头,又能改变什么呢? 穆鸪有够冷静和睿智! 丁润在心里赞了一声,退后一步静观其变。 从小婢女前来汇报和许正宽冲出正堂的同时,到现在那个林将军全面控制州司衙门里的一切局面,前后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太迅速了! 穆鸪现在心里就在想,无论铁缪之死的过程与凶手为何,现在反倒是不重要了。重点是,现在,灵州州司衙门这个治管灵州六县的地方、并且负责胡兵围城后,后勤物资转动的重要政治机构,被许正宽和那个林将军给牢牢的控制了。 虽然他们没有得到谁的授权,名不正、言不顺,可是现在这一会儿,没人再敢质疑与反对他们的暴力权威。现在,整个定远城中只有州司衙门里的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外面的人毫不知情。 如果州司衙门发出什么命令,依旧能够畅行无阻! 穆鸪和丁润不约而同的想到,必须想办法把消息递出去告诉别人! 既然是一场兵变,那么诛连再所难免。但凡与兵变一方有旧仇、有对立、有矛盾的人,都有可能在这时候被冠之以“莫须有”的党从罪名,从而被清洗和杀害! 虽然灵州州司衙门的上头还有朝廷,可是朝廷远在千里之外,根本就是鞭长莫及。兵变发生的速度如此火速,就连身在灵州的穆鸪都猝不及防。 朝廷能奈何? 等到这里尘埃落定,兵变的胜利一方再要如何向朝廷汇报,话语权就全部掌握在他们的手上。死人,能与他们争个黑白曲直吗? 穆鸪心想,眼前的局面很有可能就意味着,灵州州司衙门被控制了的那些官僚,凡是不愿附逆兵变者的,都有可能被杀。刚才那个被林将军一槊打翻在地的绿袍官员,就是在杀鸡儆猴。那是否也意味着,我穆鸪和丁润这些人,包括在灵州城里的王将军这些人,也有危险了?这城外还有那么多胡兵,这些怎么敢的! “丁润,事情不简单!”穆鸪小声道,“必须有人逃出去,把消息通报给王将军!” “我去。”丁润毫不犹豫的应诺下来! “有把握吗?” 丁润豪气大起,对身边的四个兄弟低声道,“记住军令,务必保证穆将军的绝对安全!” “誓死撼卫将军安危!!”四人整齐划一的抱拳,慷慨应诺。 “好兄弟!”丁润深吸了一口气,“穆将军,我去了!” “千万小心!!” 话刚落音,一队铁甲卫士冲进了正堂,带头的正是那个林将军。 “尔等藏在这里鬼鬼祟祟,必是中年男子的党匪!全都抓起来!”林将军一挥手,一队气势汹汹的甲兵就冲了上来! 五人一同拔刀出鞘,丁润大喝:“这位是穆鸪将军,统帅城中诸军!你敢乱来就是谋反!” “还敢冒充穆将军?抓起来!——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林将军大吼。 他身边的军士们整齐的将手中的长枪朝前一挺,“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不出所料,林将军根本就是不问青红皂白,也不跟他们讲什么谋反不谋反的大道理,直接一句冒充。一力压百巧,说你是党匪你就是党匪! 至于许正宽? 这个时候,他当然是不会露面了! 万一穆鸪被这些杀红了眼的军士“误杀”,那也不关他许正宽什么事情! 策划,可谓精心! 穆鸪冷冷一笑,抬起双手往下压了一压示意大家放轻松,说道:“兄弟们不要冲动。你们呢,也不要误会。我们束手就擒不反抗便是!” 好汉不吃眼前亏,如果现在做出激烈反抗,就很有可能像那个绿衣官员那样挨上一顿胖揍,甚至有可能被当场杀了! 穆鸪话一落音,丁润等人言听计从,马上把刀子收了起来。 那些剑拔弩张的士兵们顿时犹豫了一下,一排冷光四射的长枪没有刺过来。 “不过有件事情我是一定要提醒林将军的,我跟了大帅快二十年了,是大帅钦命统辖城中诸军的将领,我要是死了,你觉得大帅会不会深究了!”穆鸪神情自若的说道。 这话果然起作用了。 那个林将军略一迟疑,不大敢“装傻充愣”的下黑手了。身为一名军人,别的忌惮可能没有,但是“韩伯献”这三个字对他来说肯定还是很有份量的。当然更重要的是,杀一个官阶并不低的武官,林将军想不出这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拿下,先关起来!”林将军一挥手,军士们一拥而上先解除了丁润等人的刀剑武器,然后就近关进了正堂旁边的待客茶室里,派了十几个人严密看押。 虽是被关了起来,但是穆鸪暗暗的吁了一口长气,没有被当头一刀砍掉做了糊涂鬼,就是一场胜利。这个林将军明显是有忌惮,现在就看许正宽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如果他只是在灵州州司衙门里铲除异己夺取权力,那么自己这一行人应该无事;如果他一条道走到黑当真要做些别的什么事,那就难说了! ------------------分割线--------------- 天色已黑,路上行人不见。两人的马蹄声清脆作响,传得许远。 刚转过街口,就看到两队骑兵非常快速的冲到了一处大宅院前停下,火把闪耀人喊马嘶,一片刀枪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包围起来,辑拿逆党!看到任何人敢从院里逃出来,一概射杀!!” 士兵们很快就将这宅院团团包围,刀出鞘、箭上弦,真正的剑拔弩张!这处宅院正是灵州别驾的家宅! 这深怀野心的中年男子? 当这个可怜虫美滋滋的做着封疆大吏的春秋大梦的时候,就已经成了许正宽手上的一颗棋子、一把长枪和一个替死鬼! 中年男子身为灵州州司衙门的副长官,许正宽先是与他合谋一同杀害铁缪,现在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切实的杀害了铁缪,事后查起来,中年男子这个“杀人凶手”当然是一切坏事的罪魁祸首。他许正宽很容易为自己辩白,全是中年男子这个野心狂徒的一己作为,最后,许正宽还能拨乱反正、铲除了他的所有亲信党羽,为我的铁大人报了仇嘛! 所以他许正宽,立刻就命人带兵前来剿除乱党,斩草除根! ------------------分割线--------------- 灵州州司衙门里,兵荒马乱的景象稍有停歇,看来局面已经完全被控制住了。 “丁润,你自己有办法脱身吗?”穆鸪极小声的对丁润耳语。 “我要逃走,易如反掌。”丁润回道,“就怕他们会拿将军下黑手!” “恰好相反——如果你能逃走,他们才不敢下黑手!”穆鸪说道,“那个林将军一时犹豫,现在肯定是回去请示许正宽了。万一许正宽黑下了心来要杀我们灭口,事后再用一个‘死于兵马冲突混乱之中’的借口加以掩饰,那我们就真的是白死了。如果你能逃出去,外面就有知情人。那样,他们才会心怀顾忌不敢乱来!” “有理!”丁润眉宇一沉,“四位兄弟,保护穆将军!” “誓死撼卫之!” 丁润脱掉了身上笨重的铠甲与兜鍪,撕破战袍扯了一块布来用作蒙面巾将脸给包住了,然后几蹿几跳就上了房梁,身手极其敏捷! 用刀子挠开房顶的梁子与瓦片,丁润掏出一个容身破洞,宛如狸猫轻巧一翻就上了屋顶,然后依旧盖好了房梁与瓦片。 几乎就在丁润刚刚消失的同时一瞬间,房门被踢开,林将军去而复返杀气腾腾。 “好你们几个逆匪,还敢冒充穆将军蒙骗于我!——来人,绑了!”林将军手一挥,成批成批的甲兵冲进了房内,围了个水泄不通。 穆鸪等人气定神闲,个个都在冷笑。 林将军看到他们不慌不忙反倒是吃了一惊,再一点人头,顿时怒了:“怎么只有五个?还有一个呢!” 穆鸪淡淡的道:“我们没吃晚饭,都饿了。林将军回来之前,我派了一人到州司衙门内去找衙役讨要饭菜去了!” “讨要饭菜?!” 穆鸪等人哈哈的大笑。 “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林将军真是气急败坏,“全部砍了!” “慢!”穆鸪突然大喝一声,将要上前的几名卫士吓了一弹。 “我再一次的正告你们,我是穆鸪,是大帅麾下的大将!!”穆鸪正义凛然的大喝道,“谁敢动我一根毫毛,那就是亵渎大夏的律法与军法,管叫尔等摊上‘谋逆’的十恶不赦之大罪,诛连三族!等到大帅回来,定会将尔等尽数问斩!” 穆鸪这几声大喝却是义正辞严势如奔雷,众军士还真是被吓住了! 林将军心里直叫苦,原本杀便杀了我犹豫个什么劲,事后随便按个借口不就囫囵过去了吗?现在倒好,管叫走掉了一个,还不知道要在外面去嚼什么舌根! 那会坏了大事的! “关起来,看好了!”林将军当真是气急败坏,对他身边的卫士大吼,“这一回,你们个个都给我瞪大了眼睛盯着,一刻不许走神!再若有人走脱,军法严惩!” “是、是……!” ------------------分割线--------------- 灵州州司衙门里如火如荼的上演了一出大火并,几处宅院那里也闹了一出大兵捉贼,但是太原城里整体却是安静得很,和平常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老百姓,很少会知道、也很少会去真的关心那些达官显贵们成天都在拼斗一些什么。哪怕是江山易鼎、皇帝被宰了,只要他们自己的生活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他们最多也只会把那些所谓的“大事”拿来当作饭后谈资。 人心与人性,向来即是如此。 一条人影,像幽灵一样飘然穿行在街巷之中,来人身手极是洒脱和敏捷!正是丁润,他现在心中无比震惊!! 这场兵变由灵州州司衙门内部爆发出来,由许正宽串通了那个林将军一起主导。那中年男子“涉嫌”谋害了铁缪,然后当场被抓。随后许正宽与林将军牢牢的掌控了州司衙门,以“抓捕中年男子的党从”为由,将州司衙门里的官员全部控制了起来,当场还暴打了几个敢于出头的官僚,杀鸡儆猴。 这些倒了霉的高门大户人家,应该就是州司衙门里某些官员的家眷! 丁润的心里越发有了危机感,许正宽,这是揪住了中年男子谋害铁缪的这个借口,在铲除异己! 反正中年男子已经落网,谁是他的党从,全由许正宽说了算,他大可以对外宣布说,这些被抓的人全是中年男子自己招拱的。被牵连的这些人绝对是百口莫辩,只能任人宰割! 当然,许正宽要清除的异己,肯定还包括宿敌王将军,和一个潜在威胁的统御守军的带兵将领,穆鸪! 要陷害王将军、穆鸪,对许正宽来说并不难。 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丁润觉得,这根本就是一个早就布好了的惊天大局。许正宽早就在计划着,要同时把王将军、穆鸪还有中年男子以及灵州州司衙门里一切不愿附庸于他的人,全部一起带进这个圈套之中——干掉! 当然,或许许正宽最初的目标当中没有穆鸪,但是看到穆鸪一直都在帮助王将军、于是他也就顺理成章的被牵连了。 削除羽翼铲草除根,许正宽没理由对谁心慈手软!够狠、够精的! 丁润感觉,穆将军似乎有点轻视许正宽了。这个鸟人非但心够阴狠,还极有谋略。让将军变得如此的被动!这个圈套的每一步,从私扣军粮和民夫开始,每一步,都是精心计划过的! 他必须尽快把这兵变的消息传递出去! 第一卷:灵州变 第三十六章:杀机四伏 就在州司衙门发生兵变,丁润逃出急切的想要传出,州司衙门里发生的事情的时候!秦禝却也在这街巷中奔逃! 时间回到夜色初临的时候,秦禝来到了定远城中的最大的酒楼,一些和秦禝一样的低级武官们以及低级文官,都已经在这里了。之所以秦禝晚上会来到这里,是灵州长史奉了刺史大人的命令,今日胡军攻城猛烈,各处都在苦苦支持。为了犒劳一下大家伙,这才在今夜聚起了大家来到这酒楼! 看到秦禝进来,却是有一个人欢喜的离座相迎。这人乃是秦禝这几日奉令训练青壮时的同僚,官阶比自己高些,是一位从八品的御侮校尉。叫徐龙进。人挺好的,几天下来和秦禝的关系还算是不错。 徐龙进一脸暖昧的坏笑拉着秦禝请他赶紧坐下,说,秦禝操练青壮辛苦了,快请入座歇息。啊,弄得秦禝一阵无语! 除了在军队里的时候挺严肃,徐龙进平常很像是个嬉皮笑脸的市井之徒。他这番言语调笑大伙早都习惯了,所以旁边的人也习惯性的呵呵一乐,秦禝也是不以为然。 酒菜上来,众人谈笑生欢。秦禝本来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但是在徐龙进的嬉笑之中,也就随着大家谈论在一起。 秦禝等人在酒楼里畅饮聚玩了多时,非常的尽性。灵州州司衙门内的汹涌暗流,在场的人并不知情。就在等人蒙在鼓中,自顾饮宴与放松。 几场战斗下来,秦禝也和丁润等人学习了一些知识,绝非是刚来时候的小白了,凭着自己的一些警觉,秦禝早就发现酒楼之内有不少于三个盯梢的探子。但是他摸不清楚这些探子是干什么的,所以他并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假意随着众人一起饮酒作乐。 徐龙进本来还想对秦禝倒一倒苦水,但是心有顾虑的秦禝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刺史大人都说了,今日是为了犒劳大家,谁敢谈军务谈政事来叨扰大家的心情,罚你一坛酒!” 军人喝酒从不用盏,都是摆的大碗。酒坛也是超大能装三十多斤的那一种。旁边的人一听也连忙起哄起来,徐龙进直接傻了眼,哪里还敢多说话?但是还是躲不过旁人的劝酒,端起酒坛就开始豪饮起来! 那些盯梢的探子盯了半晌都甚觉寡味,有些意兴阑珊的想闪人了。 徐龙进今天几碗酒下肚也是喝开了。真是彻底放开摆出了男汉子的大威风,不管是谁敬酒,绝对来者不拒而且必定反敬一碗。千杯不醉的滔滔海量,惊呆了一群同僚。 秦禝也很惊讶,这陈龙进看起来也不想什么好酒的人,没想到是个天生的酒神! 秦禝记得以前曾在某处见到过这样的“科谱”,说有些人的体内天生就有一种特殊性的化学酶,它能够快速的分解酒精。这种人喝酒就像喝水一样,是天生的酒神! 所以,秦禝也不和徐龙进拼酒,那种不公平的较量,纯粹是找死! 喝到兴起,徐龙进把袖管一撸露出两半截粉藕似的玉臂,左手提起一个诺大的酒坛子右手指着在场坐着的几十个同僚,大声道:“有没有谁自认是硬汉的,来跟我拼光这一坛!” 满堂惊哗,连邻座的许多同僚都被吸引过来围观了。 秦禝未加制止,连日来在军队里也受苦受憋了,今日本来就是出来放松神经、发泄压力的,本就是让大家放纵一回。虽然他见不惯这样的局面,但他没必要破坏大家的氛围,宽且他也希望局面能混乱起来呢,混乱一点好! 酒肆里因为徐龙进的耀眼,变得分外热闹。秦禝在闹中取静,悄悄的观察着那几个盯梢的探子,他们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 不经意间眼神瞟到了酒楼外面, 秦禝看到酒楼的门口,走进来一个“醒目”的男人。他身材五短佝偻,尖脸鼠须、颧骨突出,长得那叫一个丑陋猥琐。之所以“醒目”,是因为这个猥琐男着一件浅绯色的武官袍服,趾高气扬,正仰着头、剪着手摆出了一副跋扈姿态,眼睛都斜瞟着天花板,目中无人的走进了酒楼来。秦禝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一盘美食上落下了一只绿头苍蝇一样, 跟在这武官身后一齐进来的两个官员,倒是仪表非俗。同样身着一身官服,在灵州这样的地方绝对不多见,加上神情洒脱面带微笑,举手投足之间都在刻意的显摆一股“儒生气”, 另一个白面书生在三人当中生得最是好看,体态颀长五官俊朗颇有几分才子美男的潇洒神韵,但是一直都在这武官点头哈腰的频频献媚,又让人生出几分鄙夷来。 三个男人的身后,还跟着一群花枝招展妩媚妖娆的年轻女子,正嘻嘻哈哈的笑闹成一团,举止轻佻媚俗,一看便知是常年混迹于声色欢场之地的烟花女子。 这些人,倒是没有注意大堂里挤坐在一群官员,而是径直朝着楼上的雅间走去。 徐龙进就坐在秦禝的身边,随着他的眼光瞟了一眼,凑近了小声道:“这三人围城前司职粮草转运,却在军中的辎重车马之中裹带了军妓,知道的人不少,但是后面胡军围城了之后,就也没人再揪着这件事了,此人却还借机混上了个总领青壮训练的差事。倒也没见过他管过这些事情!” 秦禝笑了一笑,“这种人,也不用把他们当作人看待一样。” 人?听到这个字眼徐龙进会心一笑,也便释然了。 徐龙进也坐在秦禝的近旁,秦禝与徐龙进的低语对谈并没有避着同桌的人。大伙听闻了这些言语也是会心一笑,一人压低了声音说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三个不是人类的家伙进了定远城里,却没有受罚,反而高升,还是有些本事的!” 秦禝心中一醒神,这人的提醒得有道理! “秦禝-------你也来和我们喝一碗吧!”徐龙进的欢声笑语的,打断了秦禝的沉思。 “好!”秦禝可不想扫了众人的兴,于是爽快的捧起一碗酒,“兄弟们,请!” “请!”众人一起喝下一大海碗,然后好几个家伙开始拍起桌几,“上酒、上酒!” 旁边已经摆了好些个巨大的酒坛子。军人喝酒,那就像上阵杀敌一样能玩命。喝最烈的酒、骑最烈的马、睡最风骚的女人,这是军旅汉子们心目中的三大理想。 气氛持续热烈,辛苦压抑了几个月的卫士们,今天放开了畅饮与玩乐。众人依旧把酒当成了水来痛饮,大声笑乐,酒楼的大堂里一片热闹与嘈杂。 而酒楼外,一队甲士已经完成了碓酒楼的合围! 第一卷:灵州变 第三十七章: 兄弟碰面 酒楼之中正当热闹。对酒楼完成合围的甲士非常快速的冲到了楼前停下,火把闪耀人喊马嘶,一片刀枪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到这里的官员见到有一队甲士冲了进来,不禁大惊失色,仓皇奔走!还有些脾气暴躁的武官,站起来大声呵斥到! “包围起来,!看到任何人敢从酒楼里逃出来,一概射杀!!”士兵们已经将团团包围,刀出鞘、箭上弦,真正的剑拔弩张! 见到秦禝和徐龙进等人前来酒楼,并没有携带武器。所以并没有轻举妄动 “果然出事了!”秦禝言语低沉,心里的弦一下就绷紧了。 “这时什么情况,这些甲士是哪来的?”徐龙进很惊诧 “不清楚。但是铁定不是什么好事!”秦禝说道。 但是那些兵士,已经开始把酒楼里的官员们赶到一起。楼上雅间的那位五品武官也收到了波及,但他却对这些突然闯入酒楼的兵士们大为不满!正在楼上大发怒气!吸引了不少兵士向楼上靠过去, 这时,徐龙进却一把拉过秦禝悄声的说道“这酒楼后院的一间屋子里有个小地道,出口在隔壁一条街!动手吗?” “动手!”秦禝没有丝毫犹豫!他甚至没有怀疑徐龙进话语的真实性! 二人齐齐向后一退,抄起一把椅子就向身边最近的兵士扔了过去!然后两人便齐齐的朝酒楼的后院奔去。 两人的突然举动到了然这些甲士完全没反应过来,这些人没想到在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也有人敢在这么多手持武器的兵士中做出反抗。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秦禝二人已经冲出酒楼主楼了。向着后院跑去了。 进了那小屋子,徐龙进一把挪开屋子里的一个大水缸,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出现在秦禝面前 “跳进去!”徐龙进催促道,秦禝便直接跳了进去。徐龙进也随在后面跳了进来,两人不顾追兵,抹黑着在这地道中跑了一小会,这才出了地道。 “他们发现这地道一定会追来的!我们分开跑!前往别一起被抓了!这些兵士决计不是什么好人!去通知人把这些兵士都抓起来!”刚出地道秦禝便对徐龙进说道。 两人便一个朝南一个朝北的分开跑路了。传递消息去了。 ------------------分割线-------------- 街巷之中! 一条人影,寻声跑了过来,落在了秦禝的身前,来人身手极是洒脱和敏捷! 秦禝马上精神一凛,看清除了那人,秦禝不禁一笑,这时候能遇上这位,决计是好事! “丁大哥,你怎么在这里!”秦禝轻声一唤, “小稷,州司衙门兵变.......”丁润粗略的向秦禝说明了情况,倒是让秦禝一惊,“兵变!”这玩意自己也就在书上看到过啊!但随后,秦禝心里顿时就明白了七八分!难怪刚刚酒楼中一下就冲进来一队兵卒! “小稷,你说我们现在该去哪?将军令我传递消息!可是我怕去王将军那边的路恐怕已经被乱兵控制了!贸然前往我怕-------”丁润立刻问道! 秦禝眉宇一沉,“兵变,当然得用兵马来解决。王将军那边去不得,那我们就只能——去南门!去找许大哥!” “找那个憨货干嘛?” “因为许大哥虽然是个大头兵,但是他熟知负责守卫南门的军卒们,而且他能帮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南门守将的信任!听我的就是了!” 秦禝与丁润,一同化身飞贼在夜色的掩护之下,穿行在街巷之中! 因为胡军围城,这定远城本就戒备森严,但是今天晚上情况有点不一样,秦禝等人都发现了,这一路上过来,随处可见四处巡逻的士兵,城门与城墙一带更是增加了三倍以上的城防力量! 而且,秦禝等人还撞到了几拨兵马,冲进了几户高门大户的人家去抓人,一片儿哭母号惨叫四起,还有人被当场杀死! 为免节外生枝,秦禝二人只能先行忍耐,不好插手多管闲事。 秦禝心想,这场兵变由灵州州司衙门内部爆发出来,听丁润描述的情形,应该就是由许正宽串通了那个林将军一起主导。灵州别驾“涉嫌”谋害了刺史铁缪,然后当场被抓。随后许正宽与林将军牢牢的掌控了州司衙门,以“抓捕灵州别驾的党从”为由,将州司衙门里的官员全部控制了起来,当场还暴打了几个敢于出头的官僚,杀鸡儆猴。还让人来酒楼这边控制了自己这一批低级文武官员! 这些倒了霉的高门大户人家,应该就是都督府里某些官员的家眷! 秦禝的心里越发有了危机感,许正宽,这是揪住了灵州别驾谋害铁缪的这个借口,在谋划一些其他的事情! 因为这灵州别驾的动机是在是过于简单了,长期做为刺史的副官,他肯定受过上司的气,。所以想干掉刺史做灵州的老大?——这就是他的动机? 可是目前胡军尚在围城,怎么也不该挑这时候动手啊! 反正灵州别驾已经落网,谁是他的党从,全由许正宽说了算,他大可以对外宣布说,这些被抓的人全是灵州别驾自己招拱的。被牵连的这些人绝对是百口莫辩,只能任人宰割! 可是若是许正宽只是想谋求权利,那么就只需要控制住穆鸪几人就好了,又何必吧自己这些基层的官员也都一并抓了起来。 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秦禝觉得,这根本就是一个早就布好了的惊天大局。许正宽早就在计划着,要同时把穆鸪还有灵州别驾以及灵州州司衙门里一切不愿附庸于他的人,全部一起带进这个圈套之中——干掉! 二人一路小心谨慎,体力消耗甚大,二人停下稍作歇息。 丁润问道,是否要及时通知王将军? 秦禝双眉紧拧的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来不及了。今晚如果我们不做出反应,只等明天天一亮,许正宽就要在灵州城里说王将军一干人,全是灵州别驾的党从、合谋杀害了灵州刺史铁缪,那咱们可就成了朝廷钦犯,百口莫辩了!” “这……”丁润还真是没有想到一层,当场一愣,说道:“会有人信吗?” “当然会有了,还是绝大多数!”秦禝苦笑道,“他为什么要在州司衙门里发动兵变?还不就是为了掌握政治权力、掌握绝对的话语权!加上这刺史大人已经死了,穆将军和那别驾都已经被控制了,我这边的人也都已经被控制起来了,这时候许正宽身为灵州长史,那就是绝对权威,就算百姓和军队的人会有怀疑,就算会有少数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但这些细微的声音压得过许正宽所代表的绝对权威吗?” “够狠!”丁润这才恍然,心中都不禁生出了一阵后怕,“许正宽,真是够狠的!” “现在你我不得不承认,此前穆将军有些轻敌了——真是该死,你怎么不拦着穆将军一点!”秦禝咬着牙点了点头,说道,“你想,如果我们不在最快的时间内把这消息传出去,如果让许正宽抢先一步把虚假的消息传到了军队,把王将军定义为钦犯,我们再去见其他人,你说这些人就算不会当场把我们捆了交给灵州州司衙门,那也很难再相信我们!还有,不光是王将军,所有人、甚至可能包括穆将军,都会因为许正宽的先声夺人,而被定义成为罪犯——这就是话语权的厉害之处!” “的确厉害!”丁润脸色紧绷,咬牙切齿! “现在,绝对不能再耽误了,我们必须马上去见!”秦禝双手拍膝站起来,“走!” “慢着!”丁润突然道,“万一这南门这边的士卒们现在已经接到了灵州州司衙门发出的文书,甚至有可能,他也是许正宽的同党,如何应对?” 这一点秦禝不是没有想到,人不可貌相,谁也说不准在关键的时候,一个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与决定。 “只能赌一把!”秦禝说道,“最坏的结果,如果这南门的守将是许正宽的同党,那我们就只能自认倒霉!如果他们不是同党、而这守将提前接到了灵州州司衙门的文书,我只能赌他是一个明辩是非、立场坚定的人!” 秦禝正要上前一步走,丁润突然一闪身拦在了他的前面,“小稷,风险太大,我们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万一出现最坏的结果,则是全军覆没!就让我单独去见那将军,先去探个口风!” “------”秦禝一略微一怔,“你我兄弟誓同生死,这种关键的时候,怎能让你一人涉险?” “小稷!”丁润正喝一声,抱拳一拜,“值此危亡重大之时,丁润若死,于胜负无关轻重;可是你我若是同时陷入绝境,那便是满盘皆输、许正宽的阴谋将要彻底得逞!因此,还请你不要以情义,但以大局公义为重!” “丁大哥,你别这样”秦禝伸手拉过丁润。 “小稷!你听我说!”丁润正色道,“现在回头想来,在下觉得穆将军当真睿智。穆将军说,如果我们一起被关在那里,很有可能全部被杀了灭口!反之,如果逃出了一个,他们则会投鼠忌器,不敢乱来——现在我们的情形大有相似之处。丁润不过是一介官职低微的武夫,就算他们抓到了我,也没多大意义。只要只要我一天还没有落网,他们就不会敢轻易杀人!所以,小稷不要再犹豫了,就听大哥一回,按我说的办吧!” 秦禝仔细的思考,丁润的话当真是有道理,在危险的境地里,不能给敌人机会,让他们一锅端了! “好!”秦禝果断的一声应下,“丁大哥!事情若成,你我就在这里碰面!小弟我也去找一位同僚帮忙!切记切记,此去千万小心!!” “你放心!”丁润抱拳一拜,“我去了!!” “千万小心啊!” 丁润毫不犹豫的拔腿飞奔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把秦禝的叮咛远远的扔在了身后。 转头一看秦禝不禁苦笑。这好不容易遇到丁大哥,这才一会就又剩下自己孤军奋战了。 罢了,他也需要赶快行动起来了,他要去找徐龙进汇合一下先! ----------------分割线----------- 而这时候的丁润,也到了南门城墙边的军营处。 丁润在进军营之前,先把这些事情前后的想了个清楚。做最坏的设想,如果南门守将真的和许正宽有什么勾结要干点什么事情,在灵州这里,还真是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这一趟军营之行,生死难料,责任重大! 深呼吸一口,丁润大步上前。 “站住,口令!”巡逻的士兵上前来将他拦住。 “我不知道口令。”丁润道,“我是丁润,来找一个叫许炜的军卒,我是他哥想来看看他!” “不管你是谁,既然夜探军营不知口令暗语,规矩你知道!” “知道,绑吧!”丁润束手就擒。军队严防细作,这点规矩他很是明白。 “那就得罪了!”军士们一点没客气,上前就将丁润绑了起来 “兄弟们,求你们带我去见许炜!我真的想见见他!”丁润言辞恳切的哀求。 “想得美!”军士说道,“深夜闯入军营,先拿你去将军那里!”那军卒说道, 这倒是也符合丁润的心意,便也没有在反抗! 一队军士押着丁润到了中军帐前,上报说“深夜抓到了夜闯军营的人!”。 守备帐前的主将近卫毫不犹豫的回道:“将军早已睡下,先把人关起来,明日再审!” “是!”军士们应了诺,丁润心里直叫苦,哪能等到天亮! 于是他大声叫道:“将军,我是穆将军近卫丁润!有生死存亡之重大军情上报,斗胆请将军,当面听我一言!!” “把他的嘴堵上!”近卫没好气的喝斥。押着丁润的卫士也很为难,看着人的装束也是位兵卒,劝他不要叫了,拉着他就走。 丁润拼命的挣扎,“将军,求你了!真正是生死存亡之大事!” “给我打!”近卫一声令下,军士们没办法,只能将丁润摁倒在地,开始一顿拳打脚踢。 丁润既没有反抗也没有躲闪,趴在地上挨着那些雨点似的拳打脚踢,嘴里仍是不停的大喊,“肯求老将军,当面听我一言!” “狠狠的打!打到他闭嘴为止!” 那将军并没有睡,一身戎装尽皆在身,虎威炎炎的端坐在中军帐之中,左右林立,一派肃杀景象。 所有人都静静的听着外面那些动静,军士们殴打丁润的沉闷拳脚响声和丁润的大叫,一字不差的全落在了这些人的耳朵里。 “将军,小人死不足惜!然军国大事,肯请老将军听我一言!!” 那将军仍是面不改色,将帐里的所有人也都一言不发表情沉寂,静等那将军拍板做出决定。 “将----军!”丁润的声音有些低落与断断续续了,“小人真的是穆将军近卫,有重大军情汇报!!” “啪”! 一巴掌重重的拍到了案几上,那将军耸然立起。所有的将军们整齐一抱拳。 肃杀,威风! “把人带进来!” “是!” 丁润几乎被打了个半死,带进来的时候甚至都快站不稳了。一眼看到将帐里的情形,丁润心里顿时就明白——看来那将军的确是早就收到灵州州司衙门的消息了,他的军队,早就做好了准备! “丁润你这乱贼!”那将军昂然而立,虎目如炬的盯着丁润,“还敢来本将的军营里,是想找死吗?” “将军,事情的真相并非你之前所了解的情况!”丁润说道,“小人如果真是罪犯,也就当真不敢来自投罗网的送死了!眼下大厦将倾,唯有将军可以力挽狂澜!小人深知将军深铭大义,忠勇无双,这才敢甘冒生死,来向将军说出灵州州司衙门里,发生的实情!” “我凭什么要听信你这一介小卒的片面之辞,却置长史之令于不顾?”那将军沉声喝问道。 丁润咬了咬牙,吐出一口血沫,“就凭,我不怕死!但是州司衙门派的人,必定怕死!” “很好,将人带出来!”那将军一挥手,左右军士马上拉出了一个人来。 林将军! “此人你认得吧?”那将军指着他,说道,“他是灵州卫军的游击将军,是灵州地方上的高级官长。” “他化成灰,我也认得!”丁润道,“此人与许正宽一同发动兵变,控制了州司衙门里的所有人,还想把穆将军杀掉灭口!当时,丁润和几名兄弟一同奉命护卫穆将军,被他抓了!穆将军派我突围逃出,就是为了将灵州州司衙门里的实情,前来报知给将军!” “将军,他胡说!”林将军大叫起来,“穆鸪与灵州别驾早有勾结,一同谋害了刺史大人!事发之事末将正在当值守备州司衙门,这些人得手之后趁乱想要逃走,末将职责所在将其拘押!” “呵!”那将军既像是大笑又像是大喝,一摊手,“你们听一听,我该信谁的?” 帐前的众人们,一同沉默。 “将军,末将忠于朝廷、忠于朝廷,是受长史大人指派而来的信使,岂会有差?”林将军大叫道,“这个丁润是个逃犯哪!将军岂能听信了一名逃犯的一面之辞?” 丁润很是淡定,甚至微然一笑。 “将军,请赐我一刀,就砍这里!”丁润把脖子一扬,“小人敢以死明志,到了九泉之下也无愧于心,迟早,也会有人替我翻案——这位林将军,你敢吗?” “我……一心为公,有何不敢!”林将军也把脖子扬了起来,“将军,你砍吧!” “好!”那将军一把就将刀拔了出来,“我的宝刀,无比锋利,一刀下去就能人头落地!!” “将军,小人斗胆,就请试刀!”丁润高昂着脖子,大义凛然的吼道。 “来也!!”那将军大喝一声挥起刀来,猛然对着丁润的脖子砍了下去! 鲜血飞溅,人头落地! 帐内鸦雀无声,脖颈喷血的咕咕之声,清晰在耳。 丁润满面冷汗喘着粗气,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看到地上躺着的林将军的尸体,满地的鲜血,滚落在一旁的人头。 “将军……” “哈哈!”那将军大笑,“我这把宝刀,如何?” “将军的宝刀,削铁如泥!!”丁润一个抱拳,齐声大喝。 “还不松绑?”那将军大喝了一声,说道:“丁润,一一告诉我这州司衙门与灵州城内,实情如何?本将,该要如何力挽这一场狂澜?!” 丁润如释重负,苦笑了一声,“将军,小人不过是一介武夫,不懂政治、不通谋略。小人此来,是受穆将军的派谴。穆将军目前受困于州司衙门里,正待我等救援,但小人已经有兄弟在城内策应,了解情况,我那兄弟是大帅亲自提拔起来的武官,主意多,肯请将军先随我和我兄弟会合之后再做商议!” “事情重大,老夫不得不多作试探,委屈你了。”那将军上前来拍了拍丁润的肩膀,笑眯眯的道,“大丈夫一诺千金敢赴死,你很不错!”丁润微然一笑 “士为知己者死,很好!”那将军大赞了一声,“能让你为之如此大义牺牲的兄弟,想必也是很不错!——告诉本将,本将这就点齐一队军马,随你出发!” ---------------分割线-------------- “丁大哥,这里!” 秦禝没有何徐龙进碰上头,不知道他是不是被抓了,只能有回到这处街巷来等待丁大哥, 秦禝唤了一声,丁润钻进了秦禝藏身的这一条街巷。 “丁大哥,情况怎么样?”秦禝打量了丁润一眼,顿时眼睛一瞪,“你怎么鼻青脸肿的?” 丁润苦笑,把进了军营后发生的事情,简要和秦禝说了一说。 “真是难为你,受苦了。”秦禝心里有点自责,、 “将军说,要与你面谈。”丁润说道,“他当着我的面一刀砍掉了林将军的脑袋,应该是可以信任了!” “那将军固然是可以信任的。但是,我还是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一些事实。”秦禝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丁润不解,“什么意思?” 秦禝说道:“方才我思之再三,总感觉今日州司衙门里发生的事情,颇为吊诡。铁缪一个在灵州经营了很多年的封疆大吏最高官长,轻易就被一个副手给软禁架空,然后又被谋害了。如果他真的如此无能,岂能爬到今天这样的高位并治管大夏的一州之地?” 丁润眨了眨眼睛,“不是说,铁缪身患重病无法理事,这才被自己最信任的副手控制了吗?” “应该没那么简单。”秦禝摇了摇头,说道:“不说远的,就拿穆将军来举例子。如果有一天穆将军遭遇了同样的情况,你丁润会否生疑,会否有所动作?还有时刻跟随在穆将军身边的其他人,他们当如何?” 丁润顿时心中一亮,说道:“休说是穆将军长期被软禁不见天日,就是行为举止稍稍与平常有所异样,我也会心中生疑。如果穆将军患病卧床不起,身边又有可疑之人,那我当然会想办法搭救穆将军!就算自己力所不能及,也会将这样的事情报知给有能力搭救穆将军的人,总之,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我这么一提醒,你们就应该明白这就是最大的疑点了!”秦禝说道,“铁缪身为封疆大吏、陛下的股肱心腹之臣、为官数十年,他的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一个肯为他出生入死的心腹死忠和得力之人?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对他的让出权力,表示沉默?怎么可能在铁缪被谋杀之后,整个灵州州司衙门内没有任何一股力量表露出异议,反而让灵州长史许正宽,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林将军跳出来唱大戏,掌控一切?诚然那个林将军是灵州卫军的游击将军,亲自带兵驻防州司衙门,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但是他再如何胆大妄为,也没那个胆子在咱们如此多的边军的眼皮底下闹什么兵变。除非,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控制咱们这伙边军!” 丁润眉头一拧,“事实证明,他不能!” “没错,那将军杀他就如同杀一只鸡一样,果断的就把他当作乱臣贼子来砍了,一点心里负担也没有!”秦禝说道,“那么我们回头再想一想,这个林将军难道就真的不怕死吗?他凭什么有那个胆量,敢去给那将军假传军令?” 丁润想了一想,说道,“他那一纸号令,笔迹都像是穆将军的亲笔。令上写着紧急召请那将军进州司衙门商议重大军机!” “我看未必!”秦禝微然一笑,说道:“那一纸伪军令,根本就是真军令!” “什、什么?”丁润很是一愣,没回过神来。 “你想一想,如果不是真的军令,那个林将军敢那么不怕死的跑去见那将军吗?如果他和许正宽真的是在兵变夺权妄图谋反,以那将军的立场、身份和地位,他怎么可能听凭许正宽和林将军这样的小角色摆布?”秦禝说道,“所以,这个林将军拿的,绝对是真军令,绝对是出自穆将军之亲笔、由灵州州司衙门正式发出的调兵谴将的军令!若非如此,他根本不敢跑去见那将军!” “可是穆将军怎么会写下这一道军令?” “有可能是受了许正宽的威胁吧,我现在是怕这林军将和许正宽后面还另有别人或者动机,这才是最坏的局面!”秦禝的表情变得非常的严肃,说道,“我思来想去,许正宽也好,林将军也罢,包括那个已经倒了大霉的替死鬼灵州别驾,都是小角色。他们都没有能力在灵州州司衙门里、在铁缪经营了十几年的地盘上,掀起这样的大浪!——别的不说,铁缪手握灵州地方的军政大权,如果他想让自己立足稳固,军队是绝对要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就好比,如果哪天我做了灵州州司衙门的老大,就一定会想办法把你丁润、还有许大哥都调到我的身边来做灵州军府的军官,成为我最得力的臂膀与最放心的依靠!” “有道理!”丁润深吸了一口凉气,“如此说来,那个林将军是他是铁缪的心腹,可是他为何又要?他所做的一切,从武力控制州司衙门开始,到四方铲除异己、到传令那将军让他入城,都是受了谁的指派?” “除了铁缪,没人能指使他。这个林将军,绝对是铁缪的心腹。”秦禝摇了摇头,“可惜,最后穆将军用一纸本真的军令,给那个林将军拿去做了自己的催命符。或许幕后那人正想借那将军之手,将他杀了!” “那幕后的人?为什么要杀那个林将军?”丁润很是不解。 “第一,当然是杀人灭口!”秦禝说道,“第二,把灵州州司衙门的那一场兵变演练到最为逼真,从而引诱那将军前去平叛,也引诱我们这些想要搭救穆将军、想要力挽狂澜的人前去飞蛾扑火。第三,只要吧将军擅自离开军营、把兵马开到州司衙门,他就完了。违抗军令、滥杀将官、擅自调兵、攻击官府、发动兵谏、涉嫌谋反,哪一条都够得上杀他几次的头!——那将军一但被拿掉,南门的那些守军,听谁的?” “当然是听灵州州司衙门长史许正宽的!”丁润这下真是有点懵了,“如此扑朔迷离!……这么说,我们和那将军都已经中计了?” “这是我做的最坏的打算。希望事情的真相,不会是真的如此!”秦禝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成为事实的可能性不低于八成!” “八成!……”丁润连吸了两口凉气,“现在如何是好?原本许正宽还只是要收拾王将军一个,现在却连穆将军、喝南门守将全都搭上了!” “错了。有可能不仅仅是南门的守将收到了军令呢,其余三个城门呢?”秦禝说道,“灵州州司衙门里的这些大风浪,不是许正宽这一条小泥鳅能够翻起来的。他的背后有一条大鱼。这条大鱼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对付我们这些守城的边军!” 第一卷:灵州变 第三十八章:死无对证 听秦禝说完自己猜测,丁润都有一点绝望了,焦急的道:“小稷,要是真有这幕后黑手,那穆将军他们不就全都危险了?现在我们怎么办哪?!” “丁大哥你先别慌!也许只是许正宽一人所做呢?这些都还说不准呢。”秦禝说了一句。 “嗯,我不慌--------不慌”丁润用深呼吸来镇定心神,劝自己没什么可慌的! “可我想不通——许正宽为什么要搞出这些事情?这胡军还没有退走,守城一日比一日艰难,他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做出这些事情!”丁润是既不解又愤懑。 “如果的许正宽野心够大,那么在接手了铁缪的职位之后,只要能控制住全城的军队,他甚至可以就地起兵谋反,自立为王!”秦禝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大夏的天下都要乱了!” 丁润咬了咬牙,“如果许正宽不是为了要谋反呢?毕竟外面还有大帅带领的大军呢!” “如果他没有这个想法,那么许正宽做这一切事情的目的也很明确,那就是除掉刺史铁缪和禁锢穆将军,获得掌控灵州的权利!”秦禝说道。 “不过那位南门守将倒是果决,那一刀砍下去,砍得那么果断!想来他根本就信不过许正宽甚至巴不得许正宽去死!他很是怀疑和担心自己一但奉命入城,就有可能会落入圈套被陷害,或是被夺去兵权——那么,无论那一封调他入城的军令是真是假,他都肯定不会在这时候听从灵州州司衙门的调谴。” “但是丁大哥你的出现,在把那些情况一说,那将军自然就可以顺势将那个林将军当成发动兵变的乱臣贼子一刀砍掉,反倒能让自己获得主动,至少再要出兵去州衙,他也算是师出有名、名正言顺了!”秦禝说道。 “原来如此!”丁润很惊讶, “所以,这时候,他绝对会跟我们站在一起!” “难怪,那将军没有一点犹豫就把那林将军给杀了!”丁润想起来都有一点后怕,当时那一刀几乎就是抹着自己的喉尖过了,吓出一身冷汗,这世上莫非还会有谁真的不怕死?……看似偶然与惊险,原来早在必然之中,那将军的刀子绝对不会砍在我的脖子上,只会砍在许正宽的心腹、林将军的脖子上! 偶然?必然!玄之又玄!!丁润都不再细想,政治真是太凶险了!远比明晃晃的杀人刀,要凶险得多! “这许正宽把亲近的人拿来当枪使唤,用完了就派去当替死鬼,果然是无毒不丈夫!再者计中有计,环环相扣,我们的对手真的很强大!”秦禝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我已经把事情想到了最严峻、最糟糕的境地。” “如果真相就是这样,那我们还能如何应对?”丁润说道,“穆将军和好些兄弟都被当成那灵州别驾的党匪抓了,危在旦夕。眼看就要天亮了,一但州司衙门在天亮之后开榜放文昭告军民,那我们这些人都要变成乱臣贼子,有口难辩。还有王将军和这位南门守将,他已经一刀杀了前来传令的林军将,同样也是犯下了大罪!——我们所有人,眼看都将完败!” 听到这些话,丁润的脸都有点发白了,“小稷,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在做商议吧吧!胡兵尚在围城,这许正宽不可能让人挨家挨户的搜索我们的!” “那咱们不和那将军碰面了?人家可是刚刚才当着你的面把林将军杀了。”秦禝忍不住大笑了两声,“眼看着这一幕扑朔迷离的大戏就要揭开压轴的真相,这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役就要分出最终的胜负,而这一切都将是由我来亲手决断----我,为什么要逃?” -----------分割线----------- 灵州州司衙门正堂旁边的茶室里,在几十名铁甲卫士虎视眈眈的集体围观之下,穆鸪和四名卫士在尽情的吃喝,还相互敬酒。 非但是安之若素,他们还挺享受。仿佛他们现在不是阶下之囚,而是揣着真金白银进了酒肆来挥霍潇洒的大爷。 负责看守他们的军士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在心里那个生气呀,我们累死累活的拼命完了,到现在都没吃上一口,你们这几个囚徒倒是先享受上了! “最好饭菜里面全是剧毒,毒死你们这几个酒囊饭袋!”有个军士忍不住破口骂了起来。 穆鸪哈哈的大笑,“本将现在就是想要一头撞死在这墙上,你们也会拼命拦着。所以呢,本将也就不操那个瞎心了——兄弟们,只管大吃大喝,不要钱的不吃白不吃!” 四名卫士一起大笑,心想将军真是大智大勇,他早早的让丁润逃出去,真是太英明了! 看守的军士气得直发抖,真想拔出刀子来砍了这几个“酒囊饭袋!”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众军士让开一条道儿,许正宽来了。 “穆将军,真是报歉,突生变故让你受惊了!”许正宽上了前来,弯腰拱手就拜,拜完之后一挥手,“你们怎么回事,穆将军可不是什么嫌犯——还不退下?” 众军士满头雾水,什么情况?怀疑归怀疑,他们还是都乖乖的退了出去。穆鸪等人看在眼里心里都已明白,这些军士,全是许正宽的心腹部曲! 五个人都没理睬许正宽,依旧大吃大喝,而且吃相一个比一个难看。 许正宽笑眯眯的走到他们身边,轻言细语的问道:“穆将军,四位兄弟,饭菜合胃口吗?” “当然好吃!这几日一天才能饱餐一顿!早就饿坏了!” “不吃白不吃!”“就是,有白食吃,那还不得敞开肚皮吃!” “给大爷上酒!”四名军士七嘴八舌的回道。 许正宽笑呵呵一点不生气,挥手,“来人,好酒好肉多多取来,好生招待这几位。” “喂!”四个军士当中有一个叫道,“断头饭得有鸡腿!” “说笑了,大家伙都是尽心守卫州城的军卒,有大功在身怎么可能是断头饭呢?”许正宽笑眯眯的道,“你们只管好吃好喝,本官要和穆将军单独说些机要之事。” “不行!” “我等身为近卫保护穆将军,绝对不能离开他半步!”四名军士整齐划一的停止了吃喝,如同四大金刚立在了穆鸪的身侧。 穆鸪淡然的一笑站了起来,对四位军士摆了摆手说道“不必如此,本将军身为定远守将,总不可能在这州司衙门里被人给谋害了吧,再说穆某相信许长史不会害我,本将就随他同去,谈一谈料也无妨。你说对吧,许长史” 既然穆鸪自己都这么说了,四名近卫也就不再多言,只道穆将军多加小心, “穆将军,请!”许正宽仍是满面笑容。穆鸪整了整衣冠,一言不发满面肃容的走出了房间。 许正宽快步在前引路,穆鸪一路跟着,二人直接走到了州司衙门的后堂,铁缪的居所附近。 四下无人,许正宽停步,说道:“穆将军,州司衙门里发生的事情,我想你也大概都知道了。” 穆鸪不置可否,“你想跟我说什么?” “是我失策,没能看出这别驾居然心怀叵测,想要置铁大人于死地!”许正宽很是悲愤的叹息了一声。穆鸪冷笑不语,静观。 “所幸铁缪大人身边还有几个忠义正直的仆从,事发之时他们未受这别驾的威逼利诱,挺身而出声张正义,当场就将谋害刺史的灵州别驾本人,给擒住了!”许正宽说道,“一切证据确凿,他也未作半分抵赖。” 穆鸪不由得笑了,“奇怪,怎么感觉许长史不像是个州长史,到像是个查案的御史,而本将却像是旁听的无知百姓?” “无知百姓”,听到这四个字,许正宽的脸色都阴沉了几分。“这么说,穆将军根本就是信不过我的话?”许正宽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穆鸪直言答道, “那你想看什么?”许正宽问。“铁大人和这别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穆鸪简意赅字字铿锵的答道。 许正宽抬起手来,左右摸了摸嘴角的两撇八字胡须,还一笑,“那么,请吧!” 穆鸪看着州司衙门里的一大片房间,问道:“哪间房?先见谁?” 许正宽抬手朝前一指,“你最想见谁,那里就是谁!” 穆鸪心里就在想,许正宽一口咬定那别驾亲手掐死了铁缪,那就等于是把所有的过错全都推到了灵州别驾一个人的身上。 那灵州别驾又该怎么说呢? “穆将军,请跟我来。”许正宽依旧在前引路,“事发突然,这厮被擒之后就地关在了州司衙门里,离此不远。” “好。”二人在州司衙门里穿行了一阵,到了一个待客的别院,有一些军士在这里严密看守。 “打开房门。”许正宽指使军士,打开了一个巨大的铜锁。 门刚刚一推开,穆鸪就看到一双……悬空的脚! 再一仰头,有个人身穿绯色官袍的人双脚离地的悬在梁上,歪着头脖子已断,一脸酱黑色,舌头吐了出来。 “来人,来人哪!”许正宽凄惨的大叫了一声,慌忙招呼军士上前,将悬在梁上的那人抱了下来。 “断气了?!” “适才看他还好好的……” “这是畏罪自杀了吧?”军士们在议论纷纷。 穆鸪对眼前这一切根本就在预料之中,因此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只在心中说道,死无对证-------- 第一卷:灵州变 第三十九章:州衙交锋 定远城南门军营中,那将军那将军单独会见秦禝,听他前后仔细的分析了一通,良久无语。 秦禝看了一眼帐外,天边现出了一丝鱼肚白,就快要天亮了。 “依你所言,许正宽老贼从一开始就在摆布陷阱,要构陷我等这些守城的边军?”那将军道。 秦禝点了点头,“穆将军被禁锢,已是事实。而咱们的危险,也近在眼前。” “这胡人围城一月的惨烈与凶险,这贼人难道不知道吗!”那将军说道,“这老贼真不是东西,居然弃军国大事于不顾也要陷害我等。着老贼够狠的!他就不怕事后朝廷找他算帐吗?” “他当然怕了。”秦禝道,“所以他把这灵州别驾当成了傻子来使唤,假借他之手去杀害刺史大人,干尽了坏事。事后如果朝廷要追查下来,许正宽顶多只有‘处事不当’的过错。该要承担所有罪名的,是这替死鬼别驾的!” 那将军双眼一瞪,“这么说,这灵州别驾就和那个被本将砍掉脑袋的林将军一样,都是他许正宽利用的替死鬼?” 秦禝点了点头,“如果不出所料,在我们想要探查情况之前,这灵州别驾也会死掉。只有死人的嘴巴是最严实的,死人不会跳出来反水翻案。” “老贼,够毒!”那将军一掌拍到了桌几上,“本将一时不查,居然被老贼借刀杀人,替他宰了那个林将军!反倒让自己,落下了一个滥杀将官的罪名!” 秦禝笑了一笑,说道:“其实,就算那将军不宰那个林将军,他也活不了多久。” “他倒是该死,但本将却是中了计、倒了霉!”那将军很恼火。 秦禝说道:“许正宽肯定知道,当那将军接到这突然的遭遇之后,一定会提高警惕严加防范。灵州州司衙门里的那一场兵变,的确是一石三鸟的高招。那不仅是成功的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了这别驾的身上,还让许正宽有了一个好的大搞诛连铲除异己的借口。灵州州司衙门里的很多官员都在这一场兵变当中,被污指为别驾的同党而下狱了。就连我等着一些官阶低微的小角色,也未能幸免。当然,他最终的目标是要对付就是我们这些守城的边军!” “他想把咱们所有人都一同构陷诛连进去?”那将军的一对虎目斗然瞪大。 “他的计划,肯定没有那么简单。”秦禝微笑道,“我猜测,他在派林将军来送军令之前,就已经摸透了将军的脾气和此刻的戒心,并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将军如果依照军令所言去了州司衙门,那等着那将军的,很有可能是一个‘别驾同党’的罪名。就算州司衙门无权正式对你定罪处罚,但是这时候掌控了灵州大全的州长史,至少有权先将你收押调查。同时,将军的兵权肯定是要交出来的!” 那将军冷笑,“除非本将活回了三岁的时候,否则岂会如此听由他们摆布?” 秦禝扬起两根手指,“所以他们有了第二手准备。也就是眼前的情况——那将军嗅出了军令当中的危险信号,看出了灵州州司衙门里是在发生一场兵变。于是违抗军令斩杀使者,准备前去带兵平叛。” “没错。”那将军说道,“灵州刺史被杀穆将军被囚禁,不是兵变是什么?本将身为一名带兵的将军,维护州县保护百姓、确保州司衙门不被奸人控制,这都是义不容辞的事情!——本将当然有充足的理由带兵前去平叛了!” 秦禝呵呵一笑,“但是,当那将军带兵杀进州司衙门,发现穆将军并没有被囚禁,那又当如何?” 那将军的脸皮都颤了一颤,咬咬牙,说道:“那本将就真的是违抗了军令、杀了传令的将官,并且擅自动兵冲撞官府,有兵谏谋反之嫌!——如果穆将军就算是想保住我,也没用!本将直接就是死罪!” “所以,他们的两手准备,都已经把将军算计得死死的了!”秦禝道,“现在我无法确定穆将军在州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若是真的被囚禁起来了,可能就是许正宽想要趁乱夺权。天一亮,我等的乱党身份就算是坐实了,如果穆将军没有被囚禁起来,我们贸然发兵前往州衙,那么许正宽就可以借机大肆发作了!好算计啊!呵呵!” 那将军听到秦禝最后的那一声“呵呵”,这位临泰山之崩而不惊的沙场老将,禁不住有些不寒而栗,脸皮都轻轻的颤了一颤。 “老贼,太阴毒了!”那将军恨得咬牙切齿,“本将誓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挖了他祖宗十八代的祖坟!” “那将军息怒。”秦禝道,“唯今之际,我们尽处下风,一切全在对方的掌握。但是我们的手上,毕竟还是握有一个最为有力的反击武器!” “你是指,老夫手下的这些守卫南门的军卒?”那将军道。 “没错!” 那将军面露难色的摇了摇头,“明知现在擅自动兵会要落下死罪,本将如何还敢轻动?再者,而且老夫虽然统领这些军卒,但是胡人还在城外虎视眈眈,大队不可轻易调动!否则,万一胡人深夜袭击--------本将最多只能调动身边的这两队人马,只有两百卫士!” “两百?足够!”秦禝闻言非但不忧,反倒是吁了一口气,说道:“如果将军敢于带上两百铁甲出行,足以起到震摄人心的作用。关键在于那将军敢不敢去州司衙门?” “去作甚?”那将军浓眉紧拧的问。 “假装中计,带兵去平叛。然后将计就计,反败为胜!”秦禝双眉紧拧表情非常严肃,“风险很大。要么大败,要么大胜!——将军,敢搏一把吗?” 那将军沉默,双唇紧抿整张脸紧绷在一起。 秦禝用轻松了一点的语气说着这些事情,笑了一笑,再道,“将军盖世虎将成名已久,却不敢一搏吗?” 秦禝这话,显然是大大的刺激到了那将军! “本将打了一辈子仗,哪次不是用性命搏胜负!”那将军怒拍桌几声如奔雷,“该要如何将计就计、反败为胜?你只管说,本将必然言听计从,绝无二话!” 秦禝抱拳一拜,“将军,好义气!” “快说!” --------------分割线------------ 天亮了。 穆鸪一夜无眠却全无睡意,端坐在州司衙门的正堂上,眼中精光奕奕,脸板得像一块雕塑一样。 昨夜和许正宽主动请他去了解情况,可是人还没见到,这别驾却直接畏罪自杀了,现在 死无对证,州司衙门又是他们的地盘,四周全是他们的人,我该如何应对,扭转当前的不利局面? 许正宽走了进来 “穆将军,接连发生重大之事,衙门里忙碌不堪,在下多有怠慢和得罪了。”许正宽上前来一拜,说道:“我来是跟穆将军说一声,就是别驾在畏罪自杀之前招供了很多的同党,现已大半拘押在狱,但仍有一些在逃。因此,州司衙门现在就要发出布告文书在城中缉拿乱党。穆将军身为定远守将,又是本案的目击之人,不知有何意见?” 穆鸪的心里拧得更紧了。 这对许正宽好不精明,他杀我灭口失败,又转而来利用我的定远守将的身份。那灵州别驾“自杀”前招拱了哪些同党,鬼才知道!现在,还不是任由他清点人头大搞诛连?偏偏他的这些做法又符合大夏律法的各项章程,并且拉着我这个守将做了见证——明知道其中全是猫腻,我却苦无证据与之反驳! “那别驾招供的同党,都有哪些人?”穆鸪既没开口同意,也没提出反对,只是问。 “大概,都是穆将军不大认识也不大熟悉的一些人吧!”许正宽故作轻松的道,“怎么,穆将军担心名单之中,有你亲近的人?” “本将就事论事,一心为公。”穆鸪淡淡的道,“除非让我知道详细的共犯名单,否则,我不会同意你们擅自发出布告文书,连默许都不会。你们别想在事后拉上本官,给你们帮腔!” “呵呵,小事而已,穆将军何以如此紧张?”许正宽笑了两声,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笺来递给穆鸪,“韦巨源的画押供辞与招认的名单在此,穆将军,请过目!” 穆鸪一把接过来一看,好嘛,果然不出所料。这别驾的供辞固然是把所有犯下的罪行全都大包大揽的承认了,最后还招认了许多的同党。 首先其冲的第一个,就是王将军; 再后面,就是灵州州司衙门治下的许多官员,有州司衙门里的将佐官,也有地方的许多文武官员 看完这一份东西,穆鸪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分明就是一场政治大清洗!许正宽如此大面积的铲除异已,他想干什么? 他难道想铲除整个州司衙门治下所有与之不和的文武官员吗、这与叛出谋反又有何异?! 许正宽只是象征性的把那份供辞给穆鸪看了看,并没打算给他多少时间来思考,笑眯眯的道:“供辞也看了,穆将军,还有何话说?” “本将的决定,可不是看一看供辞就算了事。”穆鸪正色道,“这上面足有三四十个人的名字,上至城中负责守卫各处的校尉下到负责处理城中政事的书吏。你未经任何查核就这样贸然的将人定罪下狱,发出布告文书,根本就是不合章程、根本就是在践踏律法!” 许正宽习惯性的左右摸了一摸嘴角的两撇八字胡须,笑眯眯的说道:“穆将军,我敬你是城中官阶最高的武将,但也请你对本官有所尊重。” “本将不明白你话中之意。”穆鸪不动声色,冷静的回道。 “你是虽是定远守将,但本官也是灵州长史。你我二人同是朝廷命官,穆将军何以凭空的指谪本官,不懂律法章程呢?”许正宽冷冷的道,“但凡办案,须得有首告方可立案,随后是司法官查案。待嫌犯的锁定有了眉目,便可以拿人来审案。最后,如若证据确凿、嫌犯认罪或二者有其一,但可根据律法条文来判案,随后将办案的全部经过报予朝廷备案复审。如若案情重大或是犯案人身份特殊,地方的官府须得上报大理寺或者御名台来做出判决。立、查、审、判、报,” “但是现在刺史大人遇害,本官身为灵州长史,代掌州司衙门,事急从权,为了维稳城内安定,故而下发布告文书,辑拿其他嫌犯前来进行审问,而且本官并没有擅自将这些人定罪——本官何处有错?本官何时践踏了律法?” 穆鸪心头一震,好一张伶牙利嘴,好一副稹密心机! “如若穆将军没有了异议,本官现在就派人去张贴布告,下发文书了。”许正宽笑眯眯的说道。 “原本这是灵州州司衙门的公务,本将不便过份干涉。但是既然本将亲眼目睹了案件的发生,本将又身为定远守将,维持定远城中安稳也算是职责所在,现在你们又主动来问本将的意见,那么本将必须确保你在章程上没有错漏。”穆鸪一板一眼的说道,“本案的受害人铁大人已经遇害,但是本案的首告与证人,也就是目睹案发现场并且制伏了嫌疑凶手灵州别驾的那几个仆婢,本官还没有见过。再者,这别驾的供辞是否出于伪造,在审问别驾的时候是否符合律法章程、是否有私设公堂屈打成招之嫌,本将都尚未知晓。还有那些现在就被关进了大牢的灵州州司衙门的官员,他们是否又真的招认了呢?如果没有,你有何权力将其关押下狱?——这些,全都值得本将怀疑!” “嗞……”许正宽吸了一口凉气儿,侧目盯着穆鸪,心就在骂——鸟人,刁钻!要不是那名逃走的近卫还没有抓到,我哪里还会陪你在这里说话! “办案,就是要大胆怀疑、小心取证。许长史,我说得没错吧?”穆鸪继续义正辞严的道:“如果不查实上述这些疑点,那么你们的布告文书就不能当着我的面发出去。在本将看来,那将是不合法的,那将是在滥用职权、构陷好人!” 许正宽眨着眼睛,伸手连摸了几下八字须,没说话。 立在穆鸪身后的四名近卫,一同在心里佩服死了穆鸪,这一通唇枪舌剑的拼杀,当真不比两个高手在校场上真刀真枪的比拼逊色多少。 两个字,精彩! “那你待如何?”许正宽问。 “我要对首告与证人询问,要询问参与了审理别驾的州衙里的法曹官员,还得逐一的去询问那些被拘押下狱了的涉案官员。”穆鸪答得是一板一眼字正腔圆。 许正宽的眼睛都眯起了,“这些人,你全部要见?” “没错。全部。”穆鸪目不斜视,正色道。许正宽冷冷的一笑,“穆将军难道不觉得,多此一举浪费时间吗?” 穆鸪不为所动,“你大可以不告诉我这些事情,只管去发你的布告文书便是了。但是既然本将已经经手了,就必须严格按照办案的章程来走一遍。因为我怀疑你们私设公堂伪造证据屈打成招,我怀疑你们擅自发布了不合法的海捕文书,我怀疑你们滥用职权、构陷好人!” “你要——复查?” “对!” 许正宽一时陷入了无语,斜着眼睛看向了屋顶,又伸手摸了摸八字胡须,同时眼睛连着眨了好几下,心想真是弄巧成拙,原本是想利用一下这个穆鸪,让他被迫成为自己的有利证人并增强布告文书的法律强效。没成想,给他一点颜色他倒开起了染房来,居然还敢提出“复查”! 看到许正宽那样一副纠结又愠恼的表情,穆鸪不喜不怒不动声色,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心里却在突突的跳。 复查,他们肯定是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拖延他们的时间。一但布告文书发出去,这一干人等就会变成朝廷钦犯,一切处于被动。就连王将军也会因为涉入案件之中无法继续执掌兵权。那样,整个灵州就再也无人能够钳制许正宽——如果他真的野心够大,那他想干什么都能肆无忌惮了! “穆将军,复查也太浪费时间了。说不定等你一通复查下来,嫌犯都已经逃到天边了。”许正宽说道,“不如这样吧,我先派人去把这布告文书发下去。复查的事情,你慢慢再进行,本官必当予以全力的配合。” “不行!”穆鸪说得斩钉截铁,“你只花了一夜的时间,就把所有的证据都收集齐全了还抓了那么多的人,其中肯定难免有所疏漏。办案,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在本将复查完毕之前,州司衙门的布告文书,绝对不能发出去!” “那如果本官,一定要发呢?”许正宽的口气变得强硬了许多。 穆鸪一笑,“那你就发好了!顺便再将本将灭口,则是最好!” “你什么意思?”许正宽脸色一沉。 “如果不将本将灭口,本将手下的兵卒,要是知道了这些事情,本将可拦不住他们!”穆鸪直直的看着许正宽,寸步不让针锋相对,一字一顿的道,“就是这个意思!” 许正宽的脸色,变作了铁青。 但是他有一项别人都学不来的“绝技”,脸皮紧绷一片铁青之时,仍然能够笑吟吟的,他道:“穆将军,本官怎么感觉,你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给谁争取斡旋与逃跑的时机呢?” 穆鸪心里一突,表情丝毫未变,正视前方一板一眼的道:“本将秉诚公心,一切严照律法与章程在办事。至于其他,任由评说,不为所动!” “嗬!……”许正宽冷笑了一声,再度摸了摸八字须,“一个武将,也要来复查案件,这是摆明了要扇我州司衙门的脸。也罢,本官生来一副好脾气,也有一副菩萨心肠。既然穆将军担心会有误伤了好人的可能,那本官就考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对本案进行复查!” “一个时辰?”穆鸪双眼一瞪,“这怎么够!” “穆将军,你不是口若悬河说得自己非常能干吗?”许正宽冷笑,“此前本官在调查取证、捉拿嫌犯的时候可是没花多少时间。现在证人、嫌犯都已经摆在了这里了,本官已经给你留下了许多的方便。如果你在进行复查的时候花的时间比本官还要更多,那就证明你——无能!” 许正宽呵呵一笑,“如果是一个无能的庸将,有何资格来复查本官已经审好的案件呢?那岂非是——可笑!” “你要笑,那便笑。”穆鸪不为所动,“本将办事,素来讲究稳妥。一个时辰,无论如何都不够!你不是也花了一夜的时间吗?本将,至少也要一天的时间!” “一天?绝不可能!”许正宽冷冷的道,“最多,两个时辰!” 穆鸪深呼吸,“好,两个时辰,就两个时辰!” “那就从现在开始算时间了。”许正宽笑眯眯的。 “……”穆鸪恨得咬了咬牙,“那好,现在就带我去见证人!” 许正宽摸了摸八字须,呵呵直笑,“别急,早饭都还没有吃呢!” “不吃了,现在就去!”穆鸪起了身来。 许正宽撇了撇嘴,“你不吃,我可要吃!” 穆鸪恼火且又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好,那就先吃饭!” “来人,取早膳!”许正宽仍是笑容可掬的样子,“本官,要与穆将军小酌两盅!” 穆鸪没有搭理他,只在心中想道:案件复查,许正宽肯定不会给我机会让我问出真正有用的东西。那些证人都是他的心腹,那些被下狱了的人,真正知道内情的人我肯定是见不到,小角色也肯定不敢乱说话,因为他们的家眷全都被控制了! 所谓复查,只是把布告文书的下发,延缓了两个时辰! 穆鸪用深呼吸来平复自己躁动不安的情绪,心说:两个时辰,我已经尽力了!-----现在就看丁润这小子,能在这两个时辰的时间之内,请来什么样的援军了! 穆鸪耐着性子对几个婢女和仆人问着同样的问题,反复的问。 问到后来那几个仆人和婢女都有些不厌其烦了,“穆将军,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了!” 穆鸪把脸一板,“本将问你话,你只管回答!” 许正宽在一旁笑了,“你们几个别不耐烦,法官问案就是这样,经常会问同样的问题。如果你们回答的前后不一致,那就证明话中有假。穆将军,虽是个武将可那也不是好糊弄的。” 穆鸪听他如此说话,知道他表面上是在帮自己圆场,暗中是在提醒那向个仆婢小心回话,休要答错。 从很多的细节上都可以看得出来,这几个仆婢是受人指使在做假证。但是穆鸪只能是心中有数,不能当场戳穿。否则,自己就真的有可能会被灭口了。还有这几个仆婢,他们现在是灵州别驾犯罪的假证人,以后却是许正宽唆使他们做帮凶的“真证人”——如果现在戳穿他们的慌言,他们肯定也会被灭口! “好了,问得差不多了。”穆鸪不动声色的道,“现在去监牢吧,本官要见一见那些被下狱了的官员。” “不着急,穆将军问了这么久,本官听都听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吧!”许正宽不由分说的道,“来人,请御史去茶室休息,好茶好点心!” “是!” 几名军士上了前来,说是请,分明就是要来硬的了。 穆鸪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许长史连番好意,本将谢过了。请问,是今年的清明新茶吗?” 许正宽呵呵一笑,“固然是好茶——穆将军,请吧!” 穆鸪刚要一脚迈出门,一名队正快速奔来,“许长史——” “赵队正,何事惊慌?”许正宽厉斥了一声,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穆鸪站定不走了。 报信的赵队正犹豫了一下,把许正宽请到一边,说道:“南门守将带人直奔州司衙门而来,巡逻的卫士正在竭力阻拦,但是拦不住!” 许正宽脸色一沉,“多少人?” “约有两百!” “才两百?确定两百?”“就是两百!” 许正宽眯着眼睛,伸手左右的摸了摸八字胡须,“赵队正,带你的人严加戒备州司衙门!听我号令,随时准备战斗!” “是!……那南门守将,要放他进州司衙门吗?” “进,当然是要进的。”许正宽低声道,“但是不能让他们进得太轻松,必须是他们硬闯进来——硬闯,明白吗?” “明白!” 赵队正打着小跑又走了。 许正宽笑眯眯的回到穆鸪身边,说道:“穆将军,你不用审来审去的拖延时间,给谁争取时机了。你不想看到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穆鸪板着脸目视前方,都没有正眼去看许正宽,“我不明白你话里的意思。” “穆将军,好戏就要开场,有兴趣一起前去观赏吗?”许正宽呵呵直笑。 第一卷:灵州变 弟四十章:带兵闯衙 只见那将军率领二百铁甲悍然闯入灵州州司衙门,在州衙外拱卫的卫士勒令他留下兵马只许单身进入,这南门守将直接拒绝,想要带兵强行闯进州司衙门! 这些拱卫在外的卫士都是灵州地方上的卫军兵卒,很少会上战场,最多的工作就是把守城池与维护治安,偶尔打一打零星的匪盗。平常的时候,他们大可以在一般的平头百姓们面前耀武扬武,足有资格摆出一副赳赳武夫勇者无敌的高姿态。 可是,看门守户的恶犬虽然长得也像狼,毕竟不是真的狼!毫无狼性可言!自然也就是个纸老虎 灵州卫军的这些一般军卒,一但面大夏边军这种百战余生的浴血勇士,当场就蔫了。 那将军完全无视这些一般军卒顶在他胸前的长枪和外围早已拉开的弓弦,大步向前。 “吾乃是南门守将罗得韬——谁敢挡我!” “站住!” “不许前进!” “再敢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这些卫军士卒喊得很凶,可是罗得韬依旧大步流云,卫军士卒们前推后攘,狼狈不堪的步步后退! 秦禝与两百铁甲卫士紧跟在罗得韬的身后,步步前行。 行伍整齐,一丝不苟。虽然没有一个人拔刀出鞘,但是杀气内敛,不怒自威。 一个人,都已经是千军万马。那么这两百精锐的甲士,足以惊天动地! 罗得韬就这样率领着两百人,从南门的大营冲了出来,一步一步的走向州司衙门衙门。在他身前,是一群举着长枪拉满了弓弦的卫军士卒,在惶恐不安紧张兮兮的步步后退。而且,这些士卒还在越聚越多,渐渐已经有了四五百人。 可是,这些卫军士卒仍然步步后退。 其实这时候,只要卫军士卒当中有一个人跳出来大喝一声“捉拿叛党”,他们所有人都会响应行动。 可是卫军士卒们都知道罗得韬手握精锐兵马,这要是惹急了这位,他们区区几百卫军士卒,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于是,数百卫军士卒偏偏就没有那么一个人,有这样的胆色、在这样的时候、当这样的出头鸟! 罗得韬,这位守卫南门安稳一月有余的猛将。这些普通的地方卫军士卒在他面前,就像是一窝兔子面对一只林中饿狼。来得太多,他们也无法凝聚起背水反击的勇气,只会越发显得溃不成军! 天色渐亮,街面也有了一些百姓、老百姓们见到这一幕,都惊呆了,也吓坏了。对于朝堂大事甚至是政权的更迭,他们都没有太大恐慌,因为那种事情毕竟离他们很遥远。只有马上就要发生在身边的战争与兵乱,才是他们最害怕的! 而他们已经经历了一个月的战争,神经早就无比脆弱了,于是,刚冒头的百姓仓皇逃遁,躲了起来。 定远城里,斗然变得剑拔弩张、风声鹤唳! 秦禝扮成了一名普通的小卒混杂在二百铁甲当中,罗得韬一压群雄的霸气固然是让人热血沸腾,可是他仍是非常冷静的留意着身边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他留意到,统带这些卫军士卒的将领们一直不见挺身而出全都龟缩在队伍的后面,不时有信使斥侯来回的奔走,显然是在和后方的灵州州司衙门互传消息。 这么说,眼前的局面灵州州司衙门是知道的。或许,这个局面还在是大都督想要的——就是想要造成一个罗得韬强行闯关、意图兵谏的事实,让全灵州的军民百姓都看在眼里! 秦禝的心弦绷得更紧,看来对方也是想要把事情闹大,玩一盘大的! 成王败寇一战而定,尽在眼前一举! -----------分割线------- 州司衙门里,五百卫士全副武装,守卫在州司衙门的衙门正堂。许正宽这个灵州长史,则面色冷峻,一言不发的站在正堂前。 兵容整肃,严阵以待! 灵州州司衙门虽然主理整个灵州治下的军政大权,可毕竟是地方州县,直属于州司衙门的卫军精锐兵马,一向不多。这五百卫士,还是许正宽在身为灵州长史的期间,利用职务与号令之便,从各县戍卫城池的卫军中亲自挑选来的精锐卫士。然后他使一招偷龙转凤,让这五百卫士脱离原本的户籍成为灵州本地人仕,并挂名在灵州卫军的名下成为地方卫军,直属于灵州州司衙门的指挥。 虽然是一位文官,但是许正宽还是有着一点带兵的本事的。表面上看,这五百人是一群刚刚洗去了泥腿子的一般卫军士卒。但实际上,他们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死士,是一群披着羊皮的狼,是许正宽不惜血本费尽心思精心打造的一支,直嫡部曲。 一切,就是为了应付今天这样的局面! 穆将军的眼力从来就不差,看到眼前这一支兵马,他的心里更是凉了半截——许正宽处心积虑准备充分,连防身的卫队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纵然是罗得韬想要凭借身边的两百亲卫在场面和声势上压住许正宽,也是不可能了! 手中有兵马,心中有底气。再加上许正宽现在执掌了州司衙门的话语权,代表的是朝廷,名正而言顺。罗得韬强行闯衙似有兵谏之嫌,未免师出无名。 无论是从实力还是时势上讲,马上就要开始的这一场生死碰撞大搏奕,许正宽都是尽占优势啊! 穆将军的心情少有的变得有些焦虑和不安起来。他甚至想要冲出州司衙门外,亲自把罗得韬给拦回去。 可是这样的事情,不是现在的他该干的。否则,他的处境也会变得无比危险,虽然他是定远守将,统辖着定远城中所有的边军,但是如今刺史已经死了,升为长史的许正宽可是临时代行刺史的权职,他身为定远守将,还是要听从州司衙门的号令的. 所以许正宽甚至可以借机把他诬陷成为那别驾的同谋,那时候他就不在是灵州守将。而是罗得韬的同谋了! “穆将军,你好像很着急啊?”许正宽笑眯眯的回头看着穆将军,说道,“你放心,怎么说都是自己人,犯不着真的刀兵相见。只要罗得韬不先拔刀,本官的刀也就不会砍到他的脖子上。” “-----”穆将军没有回话,他从许正宽的话里听出了浓浓的阴谋味道。 没错,这就是一个假相连连、逼人入彀的阴谋。换作任何人是罗得韬,都会在这种时候被逼得走投无路,从而奋起反戈一击。再或者不战自溃,乖乖的交出兵权——但这明显不是罗得韬的性格! 许正宽这是摸准了罗得韬的性情脾气,给他量身定制的一个大圈套! 正在这时,赵队正飞马而来。 “许长史,他们闯进州司衙门了!” 许正宽哈哈一笑,拖过一把大椅来往正堂的属檐下正中一坐,“众将士,迎客!” 五百军士马上左右分列开来,清一色的斩马剑挺立在身前,中间留出一条道,摆出了一个杀气四射的刀兵大阵。 大刀林立,寒光闪闪。这其中的任何一把,都可以轻松的将一匹马劈成两瓣。任谁见了,也得心里泛寒。 守城的灵州卫军士卒像一群鹌鹑一样,溃不成军的退进了州司衙门里。回头一看,刀兵大阵! 就算知道这是自己人,这些卫军士卒们也有些吓软了腿子,个个噤若寒蝉! “没出息的东西,都退下!”赵队正上前喝骂一声,众卫军士卒个个自惭形晦默默无言的退到一边。 罗得韬大步踏进州司衙门衙门,一眼看到眼前的局面,放声哈哈的大笑。 “好嘛,这样的刀兵大阵,才配让本将一闯!” 许正宽大马金刀的坐在正堂的入口处,眉宇一沉冷冷一笑,“罗将军最好留步,不可再行闯关。否则,这些骄兵悍将,必然手起刀落!” “好啊,本将倒想看看,谁敢劈了本将这颗白头!”言毕声落,罗得韬大步不停走进了刀兵大阵。 秦禝和他身后的二百铁甲,紧紧跟随。 “站住!” “否则格杀勿论!” 排在最前的两名军士大喝一声,手中的大斩马剑凌空一摇,杀气溢溢! 罗得韬左右斜视的瞟了瞟那两柄寒光闪闪的大刀,冷笑一声,大步不停。 “呼——” 大斩马剑当真砍下来了! 正在这时,一直跟在罗得韬身后的一位披头散发、身披轻甲的随身侍卫,大喝一声斗然暴起,像是一头真正的饥饿猛虎扑下了山来,迅猛无比的左右出击,将那两名挥刀的卫士一同击倒在地! 两名军士倒地不起,其中一人还吐了血。两柄斩马剑,一同落在了这随身侍卫的手上! “好功夫!”罗得韬身后的两百甲士惊叹出声。这人正是许炜! 就连秦禝也有些惊讶,几天不见,许炜这头大笨熊竟然也会用巧劲了,这时谁指点的他的?难道是罗得韬? “谁敢伤害将军,就如此刀!” 许炜将那两柄大斩马剑的柄子合在了一起,大喝一声膝盖一挺,两个大刀柄子同时咔嚓折断! 全场一片鸦雀无声。就连罗得韬身后的那些甲士都有些惊呆了。 秦禝看到许炜这动作,心中却也还是切了一声“哼,原来还是个只会用蛮劲的憨货。” 大夏军队的斩马剑,无不是千锤百炼。长长的刀柄虽是白木竿所制,但是硬比金刚,一般的刀剑都轻易砍它不折。如今,却是被这个许炜这个憨货一膝盖就顶断了两柄! 真是绝好神力! 坐在屋檐下的许正宽也是表情微然一变,哪里冒出来的一头蛮牛? “给我退下,不可鲁莽!我们是来办理军务,不是在寻衅打架的!”罗得韬虎威炎炎的喝了一声,表面上是在骂许炜,其实是在喝斥眼前的这些手持斩马剑的军士。当然,也有避免冲突升级的意思。 “是,将军。”许炜很是乖巧温顺的应了一声,老老实实的退到了罗得韬的身后。 “既然罗将军是来谈军务的,那就请进吧!”许正宽果然也是拾阶下梯,刀兵大阵只是个下马威,总不能真的是见面就打。 要打,也得是谈崩以后! 罗得韬一行人大步上前,那些军士个个虎视眈眈,但是没有再动手阻拦。许炜的一对铜铃似的大眼睛,一直都恶狠狠的盯着许正宽不放——就是这个鸟人,当时要把穆将军杀了灭口!还要陷害罗将军! “尔等在此等候!”罗得韬走到了衙门正堂前,对那两百甲士喝道。 “是,罗将军!”众甲士一同抱拳应诺,整齐划一声威震震。 然后,罗得韬就只带了秦禝与许炜等几个人,走到了正堂许正宽的面前。 “本将是来谈重要军务的”罗得韬出声说道,“本将听说刺史大人已经被人谋害,州司衙门里发生了兵变,有人滥杀无辜铲除异己,伺机夺权意图谋反。于是,本将特意亲自前来求证。如若当真有人兵变夺权,本将就要正兵平叛!” “好一个正兵平叛,说得多么的大义凛然哪!”许正宽冷笑,说道,“罗将军,你听谁说的这里有人兵变夺权?” “这你甭管!”罗得韬大声道,“反正本将知道,灵州州司衙门已经被人武力控制了,许多官员及其家眷都被下狱,还有很多无辜之人也被逮捕。再者,就连灵州刺史都被人谋害了,这不是兵变是什么?” “哈哈!”许正宽笑了,“没错,灵州州司衙门是出了一点事情,抓了一些人。但那些人都是参与一同谋害刺史大人的党匪,不是什么无辜之人。” “你说党匪就是党匪吗?”罗得韬喝道,“别人我不知道,那王将军呢,所犯何事?” “他和那些军犯的勾结最密,暗中提拱兵权保障,鼓动灵州别驾杀人夺权。”许正宽不急不忙的说道,“这是别驾亲口招认的,还能有假吗?” “凭你胡说!”罗得韬大喝一声,“叫那别驾出来,当面对质!” 许正宽叹息了一声直摇头,颇为悲痛的样子。 穆将军走了出来,平声静气道:“罗将军,那别驾已在昨晚,上吊死了。” 罗得韬斗然瞪大了一双眼睛,果然不出所料! “是的,昨夜已经畏罪自杀了。但是他之前受审留下的口供,却是详细登录在案,是指证他的那些党匪们最强有力的法律证据。”许正宽补充了一句,强调“畏罪自杀”和“证据”。 这时秦禝冷笑一声,“何以见得那别驾是畏罪自杀?谁能证明他的那份口供不是你私下造假,然后有人杀人灭口?” “我就知道会有人如此刁钻刻薄的。”许正宽摇了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道:“吴大人因为惧怕铁大人查实他弄权祸国的真相,因此被逼对铁大人杀人灭口,岂图将一切责任都推到铁大人的身上。其实此前,吴别驾与铁大人人关系亲近,事泄之后他悔不当初痛哭流涕,根本就是无地自容早想一死解脱。在这样痛心悔悟的情况下,他将自己所犯之罪全都原原本本的交待了,也指认了他的那些党匪。试想,一个别驾想要夺取一个州司衙门的权力,孤家寡人怎么可能办得到?他供出来的那些党匪,有将军,有文吏,也有州司衙门里的重要官僚。真是树大根深,本长史当场就被吓了一跳!” “好一番入情入理的歪理邪说,我们才是被吓了一跳!”罗得韬冷笑道,“许大人,吴大人一直受你利用和摆布,在你的唆使之下才干出了许多祸国殃民之事。你这个幕后黑手一直躲躲藏藏,把吴别驾顶在前面当挡箭牌。看到事情将要败露,你就杀人灭口,还把所有罪过都推到死人的身上,你好歹毒!” “血口喷人!”许正宽厉斥,“吴别驾和我互为同僚多年,州司衙门人尽皆知。我与他的感情也一向极是深厚和睦,又怎会同室操戈?——罗得韬!你这样当众挑拨离间毁坏他人亲情,未免太过下作!” “这么说,你对吴大人以前所犯的那些罪,全都不知情了?”罗得韬步步紧逼的反问。 “我当然不知情!”许正宽义正辞严,“否则我早就阻止他了,何以让他落到今日这般下场!” “胡说八道!”罗得韬厉喝了一声“好,那我们接着来说第二件事情。” 秦禝同样也是不慌不忙,说道,“前些时日,西胡大军加紧攻城,防卫告急,穆将军接连派遣信使,到灵州衙门求援。但是援军迟迟不到,只去了你这个州司衙门的长史,可是却不是去支援的,而是要去拿人!——可有此事?” “有。”许正宽一口就承认了,“本官身为州长史,奉刺史之命只管法纪之事。当时有人举报一起逃兵案件,本参军查到边军有一个重要的嫌犯,因此前去查探和询问——这有何不对?” “既然你都能堂而皇之的走进我边军军营去拿人,为何援军迟迟不到?”罗得韬道,“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明明有时间发兵援救,却迟迟不动。等到城门都要陷落了,你却又带着兵慢吞吞的跑去做样子、打掩护。许正宽,你不会说你又没责任吧?” “我当然没责任了!”许正宽摊开双手做惊愕状,说道,“我只是一个主管司法的州长史,几时有兵权?当时铁大人重病卧床,要不要发兵、将要何时发兵,都需要等待铁大人决断,我能耐何?可是吴大人借口铁大人病重,不让本官自行带兵前去救援,最后还是本官强行闯进铁大人住处,见了大人一面,铁大人点了我的将让我去支援,我便依令而行带兵前去。一切中规中矩按律守法,本官有何责任可言?” “果然是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死者的身上!”罗得韬沉声道,“总之,你就是不承认你与吴别驾是同谋,并且你还是主脑,一直都在幕后的指挥与筹划,对吧?” “胡说八道!”许正宽冷笑不已,“他既是我同僚,又和我同阶。我何德何能去指挥他呢?罗将军这一顿瞎猜妄揣,可否切合一些实际?” 秦禝和穆将军在一旁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许正宽防范森严滴水不漏,秦禝好像拿他没什么办法啊! “你问完了?现在轮到我来质问你们了!”许正宽斗然提高了声调,“李罗将军,你带着这些兵闯关冲撞官府,视同谋反!此前,吴别驾还曾经亲口招认你二人与之同谋,官府早已经准备好海捕文书,要辑拿你们归案!——现在你们一同送上门来,正好二罪并罚!” “来人,将此二贼,拿下!!” “敢谁动手!!” 罗将军罗得韬暴喝一声,手下二百甲士同时爆发出一声虎喝,一瞬间非常整齐的拔刀而出,摆出死战之势! “嗬,动刀了、动刀了!”许正宽指着罗得韬和那些卫士,兴灾乐祸的大笑起来,“穆将军,你看到了吧?罗得韬带兵闯关冲撞官府,当众拔刀要行凶——这是什么行为?” 穆将军的脸皮抽搐了几下,表情很难看。按大夏律法来说,边军不受调令,是不可以进入城池的,此其一。其次,在州司衙门衙门这样的地方拔刀出鞘,无论是否动手伤人,都可视同冲击官府,罪同谋反! 许正宽,时时不忘设圈下套! “请将军,先把兵器都收起来。”秦禝仍是很冷静。 罗得韬皱了皱眉,心说我来之前我们是商量好了,但是都和许正宽谈崩了、对方都要动手了,才做出的自卫反应。看这情形今天难免动刀一战,还有何可谈?你秦禝,还有何后招? “收。”虽是心怀疑虑,但罗得韬还是决定再相信秦禝一次。毕竟,刀兵相向是最后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众卫士全都归刀入鞘,连声音都是整齐的。可见,这真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百战老兵,绝对唯罗得韬军令是从。 “穆将军,你都看到了。”许正宽说道,“你身为朝廷御史,就没话可说吗?” “没错,本将是看到了。”穆将军说道,“罗得韬带兵闯入州司衙门,并有拔刀出鞘的行为。按律,可治谋反之罪。” “好嘛!穆将军果然是个大义为公的好将军!”许正宽呵呵直笑,“那本官现在就为将君代劳,拿下这些军犯!” “许正宽,你这个跳梁小丑,有完没完?”秦禝突然大骂一声,大步上前几乎是指着许正宽的鼻子,用极其不屑的口气冷森森的道,“也敢诬陷武德?就凭你!” 许正宽眉头一皱,这人是谁,也敢站出来质疑自己!“本官还轮不到你来教训!”许正宽有些气恼了,咬牙恨道。 “好,那我们就事论事。”秦禝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与罗将军是在兵谏谋反?证据何在?” 许正宽非常恼火,刚要出声反驳就被秦禝一挥手打断。 秦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先声夺人大声喝道:“长史大人,如果你要提什么吴别驾的临终口供,我可以当着穆将军的面非常负责任的提醒你,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具备法律效应,御史官们从来就不会采信那种可信度极低、特别容易造假的口供文书!” 许正宽牙关紧咬,无言以对。 秦禝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走到了许正宽的身边,用了几分暗力将他往旁边一挤,取代他站在了大堂正中央,正义凛然的大声道:“再者,分明就是有人在州司衙门里先行发动兵变控制了官府,正在大肆铲除异己、诬陷好人。正因为有他人谋反在先,我与罗将军才会带兵前来平叛!” “没错!”罗得韬跟进配合,马上大喝起来,“本将听闻有人谋害了李长史并发动兵变控制了州司衙门,还用造假的军令叫本将进城,意图加害本将、夺取本将的兵权!危难之际本将率兵前来平定叛逆!” 穆将军暗暗有些欢欣鼓舞,很明显,己方在气势上已经有些逆转,反过来压倒了许正宽! “可笑!”许正宽倒也仍是沉得住气,冷笑了一声说道,“谁说军令是假的?明明就是真的!” “真个屁!”罗得韬打蛇上棍,大喝道,“铁大人都已经被人谋害,在没有朝廷的另行任命之前,任何人都没有权力代其行令!否则就是矫造军令,视同谋反!” “罗得韬,你叫够了没有?”许正宽很是不耐烦的低喝了一声!表情一沉,厉声喝道:“罗得韬,你公然违抗军令、擅自调动兵马、冲撞官府拔刀兵谏,这些罪名哪一条都够得上当场砍了你的头!” 秦禝在一旁冷笑不语,静静的看着他表演。罗得韬做错愕状,很是猝不及防的样子。 实际上,走到这一步,罗得韬也确实不知道该要怎么做了。 到了现在这样关键的节骨眼上,一切生死与存亡,尽皆在此一举——就看秦禝有何准备、如何应对了! 许正宽得势不饶人,大喝一声,“来人!将兵谏谋反的乱臣贼子罗得韬与秦禝,拿下!” “慢着!”秦禝大喝一声不慌不忙的冷冷一笑, “许正宽,你休想再要狡辩!”秦禝义正辞严掷地有声,“你涉嫌伙同吴别驾一同软禁、杀害灵州刺史铁缪大人,从中擅权、公报私仇、残害忠良、意图不轨。事后又谋杀吴别驾将一切罪责推到他的身上,杀人灭口死无对证。同时,你假借追查谋杀行刺之案,大搞诛连铲除异己,非法拘押与残害朝廷命官,并非法篡夺衙门政权、非法豢养私兵意图武装夺权,谋反自立!” 秦禝猛然抬手一指那些手持斩马剑的兵卒,“眼前这所有的军士,都是你武装夺权、意图谋反的证据!” 那些军士们同时心头一震,他娘的,我们居然会有这么大的罪名?许正宽这不是要害死我们吗?! 眼看着秦禝再出狠招、来釜底抽薪动摇他麾下的军心了,许正宽情急之下大叫起来,“你休要血口喷人!这些人全都是灵州卫军的卫士,谋杀行刺案发之后,奉命前来戍卫州司衙门!什么铲除异已、霸占衙门,更是子虚乌有!” “证据呢?”秦禝冷冷的一笑,“我们看到的,全是你一个灵州长史在这里上蹿下跳。卫军奉命前来戍卫州司衙门,你一个州长史有权调动吗?诛连官员的海捕文书,是你一个长史说发就能发的吗?罗将军这一员功勋战将,是你一个州长史能够摆出刀兵大阵来抓捕的吗?——你就是个谋权乱政的判逆!” 许正宽气势尽失,现在,就连那五百斩马剑兵也不吭声了。 “我……没有!”许正宽这下有点慌了,“你分明伙同这些乱党栽赃嫁祸于我!” “证据呢?”秦禝平静的道。 “我……会找到证据的!”许正宽咬牙,“我现在就去找!” “想来个缓兵之计,溜之大吉吗?”秦禝冷笑。 罗得韬麾下的两百军士哗啦啦的上前,把许正宽围了个水泄不通。 反观那五百斩马剑兵,全都原地未动,在一旁冷眼旁观。虽说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但也得看是什么样的灾。如果是“参与谋反”这样的十恶不赦之罪,那可就不是一点军饷就能让这些斩马剑兵去卖命的了! 归根到底,这五百军士全是“雇佣军”。雇佣军最大的好处是拿钱办事不问其他,而且能力够强。但是他们最大的弊端也就在于,他们对于主子没有绝对的忠诚,不会像许大哥和丁大哥两人对秦禝那样,甘为其两肋插刀。到了关键的时候,雇佣军最先考虑的肯定是——自己保命要紧! 许正宽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急于动手的!不该把所有的守备力量都放在了衙门的正堂交锋之地! “我终究是低估了穆鸪!没想到还是被他把消息给传递出去了!”许正宽只能在心里,如此的痛骂穆鸪! “许正宽,你已经原形败露、众叛亲离,还有何话好说!”罗得韬大声喝道。 好些个军士已经忍得够久了,这时就要上前将许正宽擒下,心里都在打着小算盘:这个害人精有没有罪那是朝廷和律法说了算;但是咱们窝了一肚子鸟气,怎么也得把这个害人精狠揍一顿再说! “站住!”许正宽触底反弹急中知智,大喝一声,“你血口喷人的指证我那么多的罪名,你又可曾有半分的证据?还不是单凭你信口雌黄?再者,就算我许某人当真犯了什么事,也轮不到你罗得韬来裁断!你们带兵冲撞官府、在州司衙门里对我这个州长史进行连番的污辱、现在还意图对我进行殴打与伤害,就是严重违法!——穆将军,你可是定远守将,你就没话可说吗?” 许正宽这一通话,还是起了一点作用。那些想要上前捉住他狠揍一顿的军士们,都收敛了起来。 穆鸪上前道:“许长史说得没错。有罪没罪,得是朝廷委派的司法官员审理之后,依照大夏的律法来裁定。任何人,不得私设公堂逾越和代替法律来进行制裁!” 秦禝笑了一笑,说道:“穆将军说得是公理,是正理,兄弟们都退下吧,我们以理服人,相信律法一定自有公道。” 罗得韬麾下的军士们现在都在心里佩服死秦禝了,他的话很有用,军士们都纷纷的散了开来。 罗得韬可是个急性子,虽然他也是当事人,但同时也是离现场最近的一个“热心观众”,这时已是好奇不已按捺不住。他将秦禝请到一边,小声道:“你还何有妙招,赶紧使唤出来一口气灭了这厮啊!” “罗将军,别着急。咱们还得先等上一等!” “等什么?” 秦禝哈哈的笑,故意大声道:“当然是等天降神威,霹雳杀贼!” 许正宽好一阵心惊肉跳,心想秦禝这个鸟人,又在鼓捣什么坑人的馊主意? 罗得韬是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霹雳杀贼?什么意思?” “罗将军勿急,马上就能知道了。”秦禝高声道,“长史大人我们这么多同僚来了州司衙门做客,现在已是饭点,你就不热情款待一下?” 许正宽简直要吐血了!居然还敢向我讨饭吃!-----下点药,全部毒死你们! “对了,我们还是不吃你的饭了。”秦禝拍了拍额头,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万一你气急败坏了狗急跳墙,要下药毒死我们,那可就不划算了!” “你!------”许正宽的脸皮直抽筋,这个鸟人会读心术吗? 秦禝哈哈直笑,微表情的解读术,不是你这个时代的土鳖能理解的! 就像是一场角斗赛一样,秦禝既是参赛队员同时又兼任了裁判,他说现在要中场休息一下了,那就得停下来休息。 “穆将军、罗将军,不若我们定远城里最好的酒楼,去喝一杯如何?”秦禝道。 “好啊,本将自从带兵以来,可是一月未曾饮酒。今日竟然能忙中讨闲,本将便要开戒!”罗得韬甚是爽快的答应了。 “罗将军,请!”穆将军也趁势说道。 “站住,你们不可以离开!”许正宽急了,上前来拦。 秦禝笑呵呵的道:“许正宽,别不识时务,你认为你能拦得住我们吗?” 说罢,秦禝斜着眼睛瞟了一瞟那几百个呆若木鸡的斩马剑兵。 许正宽咬了咬牙,“你们涉嫌绑架朝廷官命,现在必须留在州司衙门里接受调查,绝对不可以离开——穆将军,本官身为州长史是否有权这样做?” 穆鸪淡淡的道:“除非你有证据。否则,不能把任何人例为嫌犯。” “听到了没有?证据!”秦禝冷笑了一声,“你放心,现在你就是你赶我们走,我们也不会走的了。灵州州司衙门这里马上还有好戏上演,绝对的精彩纷呈。我反倒是担心,许长史会提前逃跑。” “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逃?”许正宽大怒。 秦禝笑眯眯的道,“明日此时,不见不散哦,许长史!” “明日?”许正宽瞪大了眼睛,“你这是想着去知会你的那些乱党同谋吗!” “许正宽,你再这样妄加指责,我可就要告你一个诽谤之罪了!”穆将军沉声道: “除非你有证据,否则别把任何事情怪到我的头上!——告辞了,不必相送!”秦禝也接着说道。 说罢,罗将军扬长而去。许炜和秦禝以及两百卫士一同跟着走了。 许正宽恨得直咬牙,脸色一片铁青,心中怒骂不休,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我竟然落得如此被动,只能在这里任人宰割! 穆鸪倒是没有急着走,随行保护他的几名卫士,也仍旧跟着。 许正宽转头一看穆鸪,计上心来,连忙上前道:“穆将军,我知道你与罗将军有交情。但是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你不会因私废公吧?” 穆鸪淡然一笑,说道:“本将自有一颗公心,不用你来激将。” “你!……”许正宽顿时气煞,“穆将军,你这是因私废公,落井下石!” “许长史,请你注意你的措辞!”穆鸪正色的大声厉喝道,“本将一切就事论事,绝无私心!“” 许正宽一口闷气堵在了胸口,差点眼冒金星晕厥过去,心中不停的怒骂道——什么公正,全他娘的是骗人的鬼话!到了关键的时候,穆鸪终究还是偏向于另一边的! “穆鸪,算你狠!”许正宽咬牙切齿的道,“我会找到证据的!到时候,你也是同谋!” “呵,又要使出你的拿手绝活,构陷诛连了吗?”穆鸪不为所动的呵呵直笑,“本将借花献佛赠你一句逆耳忠言,多行不义必自毙。不要老是冤天尤人,多想想自己此前都干了什么!” 许正宽双眼一眯杀气溢溢的怒瞪了穆鸪一眼,扭头而走。 穆鸪啧了一声,“喂,州司衙门今日不管本将的饭了?” “自行方便!”许正宽没好气的大吼了一声,怒气冲冲的走了。 穆鸪撇了撇嘴,“真小气!” 他身后的四名卫士哈哈直笑,“穆将军,这么说咱们现在也自由了,不用被关着了?” “那是不是得庆祝一下?”穆鸪笑道, “好!”这五人也随着秦禝他们一齐走了出去。 第一卷:灵州变 第四十一章:胡军再攻城 “报!”可是这刚踏出州司衙门,一声急切的报讯就让秦禝等人无心庆祝, “何事?”罗得韬问单膝叩地跪倒身前的边军军卒道。 只见那名军卒抱拳禀告道:“回禀将军,胡军又开始攻城了,此刻正于南城墙外集结,城校尉命小的即刻向穆将军与将军禀告。” “明白了,你进去通知穆将军吧。” “是!”那名军卒起身而去。 “胡军来犯?”秦禝惊讶地问道。 “唔。”罗得韬点点头, “这些该死的胡人,非要这么早来攻打城池吗?这才辰时三刻呢!”站在罗得韬身边的许炜不满的抱怨着, “好了别抱怨了!快些赶回南门那边!”罗得韬大手一挥,手下的士卒也纷纷扭头,朝着南门跑去。 期间,城中的警讯声响个不停,在秦禝等人刚刚赶到南门的时候,还不时有边军士卒们从兵帐中钻出来。穿戴着全身装备,匆匆忙忙往城墙上奔跑而去。 而让秦禝有些吃惊的是,虽然天色尚早,但是这些边军军卒毫不惊慌失措,整齐有序地跑向城墙,行动很是迅速,不多大会工夫。便在城下的城内摆列整齐,或等待着将令,或直接登上了城墙。 “增防好迅速啊------”秦禝惊讶地说道。 罗得韬闻言微微一笑:“这些士卒可都是本将最后的家底了!” “将军!”“将军!” 见到罗得韬等几人向这边走了过了,因此,即便是在城内列队,他们亦纷纷为罗得韬和秦禝等几人让开了道路,使得罗得韬这些入在这人群中畅行无阻。 没过多久,罗得韬和秦禝便来到了定远城的南面城墙上。而在城墙上暂时负责调度的一名校尉,瞧见秦禝等人走上了城墙,遂迅速走了过来。 “将军” “情况如何?” 罗得韬询问道,而秦禝则转头望向城外,只见在城地外两三里开外,清楚可瞧见数万胡军正在摆列阵型。 “那有多少人?”秦禝一边估算一边问道。 “怕是得有超过五万之数吧-----”许炜估算了一下,喃喃说道。 “五万-----看来胡军今日攻打城池的重头戏都在咱们南门嘛,还真是有些出乎本将的意料,本将还以为胡军还要在休整几日呢-----” 那校尉闻言低声说道:“将军,卑下已下令全城戒备,更命士卒将大量箭矢运到南门处” “先不急。”秦禝挥了挥手,说道:“还不能断定胡兵是真的来攻打我们,说不定他又打着什么别的主要----” 话音刚落,对面胡军中便响起了助涨军中士气的战鼓。 见此,罗得韬愣了愣,耸耸肩说道:“好吧,如今可以确信了------令全军做好守城准备!” “是!” 随着罗得韬的一声令下,原本值守在城墙上的青壮全部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夏军边军的弓弩手,以及负责他们的盾兵。 而与此同时,胡军已经集结列队完毕,只见负责这场攻坚战的胡军大将索巴皱眉望了一眼面前那座一个月都未成攻下的定远城,深吸了一口气。 “前军……进攻!” 牢记着自家大汗的叮嘱,这胡军大将索巴没有与夏军喊话,直接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一时间,胡军的前军兵阵,那整整五千名士卒,在军中胡将的指挥下朝着定远城一步一步地迈进。 第一轮进攻就投入五千胡兵?------看来今日胡军并非是打着试探我军在南门防守虚实的主意啊。 皱了皱眉,罗得韬命令到秦禝等几人道:“协助本将指挥作战。” “遵命。” 秦禝等人抱了抱拳,自顾自到一旁协助指挥去了。只留下罗得韬在这段城墙关注着胡军的攻势。 那五千胡军徐徐地迈进,待等他们距离定远城仅一箭之地时,军中的胡将立即下令全军冲锋。 而与此同时,罗得韬亦立即做出了应对:“弓手准备-----放箭!” 随着他一声令下。定远城南城墙上射出一波箭矢,多达上千支箭矢乘风而起,射向那些正朝着定远城疾奔而来的胡兵。 “箭袭!箭袭!……举盾!” 那五千胡兵先锋皆是刀盾兵,在几名胡将的命令下,迅速举起盾牌抵挡夏军的箭矢。 “笃笃笃” 一阵叩门般的声音响彻战场。那五千胡军刀盾兵手中那硬木与牛皮所制的盾牌,根本无法抵挡夏军弓手手中硬弓所抛射出的箭矢,仅仅只是一波箭矢,便使他们手中的盾牌开裂。 瞧见这一幕,先锋军胡将习勐面色大变,咬咬牙厉声喊道:“不许停!冲!继续冲锋!” 听闻这道将令,五千胡军士卒顶着已开裂的木盾,冒着夏军的箭矢冲向定远城城墙。 见此,夏军大将罗得韬面无表情地下达了命令:“第二队。放箭!” 又是一波上千支箭矢的洗礼。 而这次可以清楚地瞧见,那些胡兵们手中的木盾,有不少竟被夏军的箭矢射碎,尽管那些木盾由于被牛皮包裹,并未崩碎,但是却已失去了原本的形状,沦为了一包包裹着牛皮的碎木块。 装备的差距啊…… 站在一边的秦禝微微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究竟该庆幸还是感慨,胡军的量制式武器装备,普遍要比夏军逊色一个档次,要知夏军边军的步兵所使用的盾牌。那可是铁制的圆盾,为了士卒的体力考虑,铁盾的厚度大概比一个指节稍微多些,尽管谈不上坚不可摧。但至少对面那五千胡兵手中,那些仅仅两拨箭矢就能射暴的木盾要坚固地多。 不难猜测,那些失去了盾牌保护的胡兵,将活不过夏军的第三波箭矢。 而事实证明,秦禝的猜测准确无误,当夏军大将罗得韬下令射出第三波箭矢时。那些疾奔的胡兵们纷纷中箭倒地,远远望去就像是一阵强风吹过麦田,一片一片地倒地。 就在秦禝因那些胡兵的命运感觉唏嘘时,身旁许炜低声提醒道:“胡军的大队推进了。” 秦禝霎时间抬起头来,朝着远处望去。 只见果然如许炜所言,那庞大的胡军队伍,整齐地向前推进了,并且变换了阵型,从一开始的方门阵变成了鹤翼阵。 这个阵仗,和胡军以前的攻势感觉不一样啊,总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啊------- 秦禝皱了皱,眯着眼睛仔细瞅向远处的西胡大军。 他诧异地发现,充当那胡军鹤翼阵的“战鹤”两翼的,竟然是长弓手,而并非是一般情况下用以突袭的步兵。 好近啊-----那些胡军的长弓手-----就不怕我军朝他们的弓手射箭么? 秦禝嘀咕了一句,他感觉,西胡的弓手兵阵距离他们定远城过于近了,非但早已进入了箭矢的射程,甚至于比这个射程还要近几乎二十丈。 按理来说,不会有任何一个将领会将己方的弓手置于危险之地,除非…… 除非他们有率先进攻的意图! “今日吹北风,对吧?”秦禝冷不防问道。 罗得韬疑惑地望了一眼秦禝,从旁,许炜点点头说道:“虽然风力并不强,但的确是北风。” 见此,秦禝面色顿时变得十分凝重,低声说道:“将军,胡军或有可能对我定远城展开一波齐射!” 罗得韬闻言一愣,望了一眼那些正在朝他们定远城冲锋的步兵,不可思议地说道:“不至于吧?那边还有他们西胡四千余兵卒啊------” 而就在这时,对面那悄然推进的胡军,那些充当“鹤翼”的长弓手们,突然齐刷刷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弓。 这一幕,惊地秦禝顿时毛骨悚然,急声喊道:“全军戒备箭袭!-----弓手停射,躲避箭矢。盾手上城墙,保护弓手!” 正在不远处指挥的大将罗得韬听到秦禝的喊声一愣,下意识地望向远处的胡军长弓手阵列。 他骇然瞅见,密密麻麻的箭矢从胡军的阵型升空,呼啸着朝着他定远城射来。 “箭袭!箭袭!” 整整一万名西胡长弓手,整整一万支箭矢,在定远城的南城墙犹如倾盆暴雨,遮云蔽日般罩了下来。 万箭齐发,这绝对称得上是秦禝迄今为止所见到的最壮观的一幕。 只见那一万名西胡长弓手所齐射的一万支箭矢,就有如蝗潮,有如暴雨前的乌云一般,遮蔽了前方的整个天空,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一片。 哪怕是自以为心理素质极佳的秦禝,在瞧见这壮观而令人从心底滋生恐惧的一幕,亦咽了咽唾沫,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而背后,更是冰凉一片。 “保护将军!” 许炜大叫一声,当即,附近有十几名夏军盾兵涌了过来,用手中的铁盾将罗得韬等几人层层保护起来。 在片刻的死寂过后,定远城南城墙附近尽是箭矢撞击盾牌的声响。 “笃笃笃——” 那密集至仿佛倾盆暴雨敲打窗户的声响,吓得秦禝抿着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并不丢脸。 因为只有面对过何谓『万箭齐发』人,才会明白那种绝望,就仿佛人面对着波涛汹涌的潮水一般,个人的力量,在这种堪称灭顶般的灾难面前实在是显得太微不足道。 这一阵箭雨,足足“下”了有好一会工夫。 秦禝暗自推测,城外的那一万名西胡的长弓手,绝不止射出了一支箭,至少每人也得射出三四箭,甚至是五箭以上。 这意味着,胡军在定远城的夏军头顶上,在短短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内,宣泄了整整五万支箭矢。 甚至还要多。 整个定远城南城墙,一片死寂。 所有的边军士卒都躲在掩体与盾牌下,不敢轻易冒头。 胡军的人海攻势,在此刻得到最充分的体现。 在定远城外头,胡军的主将索巴终于下令停止了射击。 倒不是说他有意放水,更不是胡军的箭矢告罄,原因只在于那一万名长弓手每人坚持着射完了五箭后。早已手臂酸麻。 也难怪,毕竟拉动长弓需要更强的腕力,所花费的力气也多,以满弓的方式在短时间里射完五箭。这是极其消耗弓手体力的。 不出意外的话,那一万长弓手短时间内至少有大半人暂时失去了射箭的体能,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恢复。 但在胡军主将看来,这是值得的,因为顺利的话。这一万名胡军长弓手的五波万箭齐发,将让定远城内的边军士卒们伤亡惨重。 为此,他不惜叫那五千胡军的步兵陪葬。 但是眼下的结果,并没有让他感觉多少满意,因为,他感觉从定远城城墙方向传来的,那些边军士卒的惨叫声,并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数量。 “被看穿了吗?” 嘀咕了一声,索巴皱眉望着那一片死寂的定远城,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第二队。进攻!” 随着索巴一声令下,胡军中又出动了整整五千名步兵,朝着定远城发动了冲锋。 不可否认,刚才那阵万箭齐发的箭雨,效果的确堪称绝佳,这不,明明胡军的第二支步兵队已冲上了定远城弓手的射程范围内,却也没有夏军的弓手们举弓放箭。 相信那些边军士卒们,此刻还未从方才那阵气势磅礴的箭雨中回过神来。 的确,此刻定远城城墙上。所有的边军士卒仍躲在盾牌下,整个人缩成一团,只见在城墙上,所有的盾兵都将盾牌举在头顶。与周围的盾兵一同保护着战友,使得一瞧望去,整个定远城城墙仿佛就是一堵盾墙,只不过面向的却是上空而已。 “咣当——” 一面盾牌掉落在地,夏军大将罗得韬推开一具压在自己身上的士卒尸体,站起身来。 罗得韬望向那具尸体的眼神不禁有些遗憾与悲伤。因为该名夏国盾兵的运气实在不够好,有一支箭矢穿透了盾牌与盾牌之间的空隙,射入了他的脖子。 可即便如此,那名边军士卒仍旧坚持着高举盾牌,保护着罗得韬,一直到胡军的齐射结束,一直到他咽气。 “这就是我边军的士卒!” 罗得韬由衷地感到一阵强烈的自豪,他蹲下身,伸手轻轻使那名牺牲的士卒合眼,旋即拿起了后者掉落的盾牌,左臂穿过盾牌内测的臂带,举盾又站了起来。 “胡军的第二波攻势已至,全军迎击!” 在他一声令下,便见那一片死寂的城墙上,那些盾兵们纷纷站了起来,与他们所保护的弓弩手们一起站了起来。 但也有些一些盾兵,仍旧保持着单膝跪地、高举盾牌的姿势,一动不动。 “喂,喂喂?” 一名夏国弓手推了推身边那一动不动的盾兵,却见后者身形一晃,咣当一声连带着盾牌倒在地上。 “喂,你……” 那名弓手面色大惊,仔细观瞧,这才发现,有一支箭矢射穿了铁盾,射入了这名盾兵的后颅。 弓手张了张嘴,眼眶不禁有些泛红。 因为他这才意识到,他之所以还活着,全赖这位同泽在死后仍旧高举着盾牌,保护着他。 “该死的胡狗!” 弓手咬牙切齿地骂道。 刚骂了才一句,这名弓手便听到了来自将领的命令,于是他闭上嘴,重新投入了战场。 而类似的一幕幕,负责指挥的大将罗得韬皆瞧在眼里,但是此时此刻,他却顾不上惋惜那些牺牲的优秀的边军士卒。 “胡军的步兵接近城墙了,弓手下,换弩手,盾兵负责将阵亡人员背下城墙。” 罗得韬冷静地下达着将令,而边军的边军士卒们,亦冷静地履行着将令,弓手们纷纷退下城墙,代替他们的弩手们向前迈步,手中的机弩对准了距离城墙越来越近的西胡步兵,而在此期间,夏国盾兵们则迅速地,将在方才的箭雨中牺牲的同泽尸体运下城墙,以免尸体占据位置。 而在此期间,用层层盾牌严密保护着秦禝与罗得韬等人的盾兵们。亦纷纷散开了。 “小稷,你小心点,今天胡军的攻势有点不一样啊!”许炜第一时间举着盾保护在秦禝身前,生怕胡军突然又展开一波弓箭齐射。 “没事。” 秦禝轻轻推开了许炜,因为他发现,城外远处的胡军阵型。那充当“战鹤双翼”的长弓手方针,已经徐徐向后方撤退了一段距离。 这意味着那些西胡的长弓手们暂时已没有体力放箭,因此,秦禝倒也不担心胡军再一次地“偷袭”他们。 是的,是偷袭。 虽说秦禝并不清楚指挥战事的胡军主将叫做索巴。也并不了解此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索巴高看几分。 在正面战场,堂堂正正地偷袭敌军,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事! 但是索巴却办到了。 索巴用五千名西胡步兵吸引了定远城城墙上边军士卒的主意,在后者用弓弩射杀那五千西胡步兵时,索巴悄然改变了大军的阵型,将两个城整整一万名西胡长弓手,分别安置在鹤翼阵的双翼上,旋即借着全军向定远城推进的幌子,使那一万名西胡长弓手站到了足够的射程。 亏得今日还是吹的北风。使得西胡的长弓手们必须更加接近定远城,否则,胡军的万箭齐发将会来得更早,来得更突然。 “看来那位西胡大汗的麾下,也并非全是饭桶嘛,还是有非常优秀的统帅啊-----” 秦禝由衷地感慨着,他丝毫不为自己方才洞察了索巴的意图而感到沾沾自喜,他反而后怕,因为若是他方才没能提早片刻察觉到了索巴的诡计,相信此刻定远城城墙上必定是横尸遍地。 当然了,对此。罗得韬早已气地满脸愠色。 “可耻!简直是可耻!” 罗得韬终归是擅长战事的将军,事到如今又岂会想不通索巴的意图,但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索巴这种“可耻”的做法。 在罗得韬看来。但凡战事就必定会出现伤亡,己方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每一名兵将,都有可能会在一场战事中阵亡,这无可厚非,毕竟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可是,为了达到战术目的。而故意叫麾下的士卒去送死,纯粹当诱饵陪葬,这种事,罗得韬万万不能接受。 这便是夏国正统将领与西胡将领之间的价值观的差别。 “那胡将……真不配为将!”罗得韬满脸愠怒地大骂着,他由衷地为自己麾下优秀的边军将士,死在索巴这种“不配为将”的胡将手中,而感到莫名的愤怒。 秦禝倒没有这种强烈的愤恨,在他看来,战场之上,各凭生死,无所不用其极,但凡是能为“最终取得胜利”目的服务的战术,都可以使用。 当然了,理解归理解,但秦禝并不想要索巴这种将领,毕竟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法,已逾越了他所奉行的“规矩”。 瞧瞧军城外那被索巴当成诱饵的西胡步兵,瞧瞧那些人的下场,恐怕这些豁出性命才疾奔到定远城附近的胡兵们,做梦都想不到他们没有死在夏军的弓弩下,却反而死在他们友军的齐射下。 那些至死都难以瞑目的胡兵,简直就是讽刺! “这种国家,竟然至今还未灭亡,反而成为大夏边疆的癣疥之疾,简直----难以置信!” 秦禝不禁摇了摇头,感慨果然是世事无常。 而这种在夏军看来难以理解的用兵方式,在胡军看来却似乎司空见惯,至少胡军的主将索巴毫不在意那些充当诱饵的步兵们的牺牲,他顶多只是遗憾,这些诱饵的牺牲并没有让他得到足够的回报,使定远城内的边军士卒如预计的那样伤亡惨重罢了。 当然,身为一名将军,索巴也不会无端端使麾下的军队前往送死,他只不过为了胜利罢了。 不夸张地说,哪怕那五千诱饵的牺牲能换来定远城二千边军士卒、甚至只是一千边军士卒的伤亡,索巴都觉得是赚的,毕竟根据信息,夏军定远城内仅仅只有三万兵,而如今他们胡军却有十一万大军,边军士卒的伤亡率一高,无疑会使攻克这座军城的机会更大。 但很遗憾,今日他的战术却似乎被边军士卒们给看穿了,并没有达到预计的收获,也没有使边军士卒的士气下跌。 若在以往,索巴会选择暂时退兵,再思考几种能有效杀死边军士卒的战术,但是今日,他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强攻。 “第三队,进攻!……长弓手朝定远城漫射,压制定远城弓弩手,给予步兵掩护。” 胡军的第二波攻势早已袭来,那又是一城整整五千名的步兵,距离定远城也已仅仅三四丈远。 在这种距离下,城上的夏国弩兵用机弩射杀胡兵简直就是一箭一命,但凡是被弩箭命中的,几乎没有不倒地身亡的。 曾几何时,弓被誉为是史上最卑鄙的武器发明,但是当后来机弩面世之后,世人便将弓的这个侮辱性的称号甩给了机弩。因为机弩比弓更加强力,尽管有着射程不如弓、装填弩箭费力的种种弱点,但是机弩在中、近距离下的杀伤力,那绝对是弓拍马也赶不及的。 要知道,在中近距离下,机弩所射出的弩矢能够轻易洞穿铁盾,哪怕是夏军的铁盾,都无法抵挡威力强劲的机弩,又何况是胡军步兵的木盾,亦或只是血肉之躯? 面对着定远城城墙上那连绵不绝的弩箭攻势,组成第二轮攻势的五千名胡兵一排排地中箭倒地,可要命的是,即便在这种险恶之境,那些西胡步兵们仍然不得不放缓速度。 没办法,因为在定远城城墙的外围,有无数的尖锐铁刺,有那密密麻麻以向外倾斜角度固定在地上的铁刺,那些尖锐刺尖所隐藏的威胁,让强攻定远城的胡兵们不得不放缓速度。 这些玩意,作用与拒马、鹿角是相似的,若是那五千胡兵胆敢不放缓速度,停下冲锋的势头,那么他们保准会被这些在寒风中冻地硬邦邦的铁刺给刺穿。 “肃清障碍!”一名胡将急切地大声喊着。 可话刚说完,他胸口便中了两箭,只见他瞪大着眼睛,从嗓子里发出“咳咳”的几声怪响后,便在周围胡兵们惊恐骇然的目光中,倒地毙命。 太近了。胡兵们被迫停下冲锋势头的地方,距离定远城实在是太近了。 那仿佛就仅仅只有一两丈远。 在这种近距离下,哪怕武艺再是高强的将领,也抵挡不住强劲的机弩。 胡兵们又是惊恐又是无助。明明城墙距离他们仅仅只有一两丈远,可这一两丈的距离,却仿佛是咫尺天涯,任凭他们如何努力,也无法逾越这道天堑。 他们顶着夏军的箭雨。双手抓住那些死死固定在地上的铁刺,奋力地摇动着,希望能将这些阻挡了去路的阻碍清除掉,但遗憾的是,大部分的胡兵们双手才刚刚触及那些铁刺,就被定远城城墙上那些边军士卒们用机弩给射死了。 胡兵们温热的鲜血,俨然在那距离定远城一两丈远的位置,流淌出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色地带,而在这片已被鲜血所浇遍的土地上,密密麻麻皆是那些死不瞑目的胡兵们的横尸。 “简直是屠杀-----” 秦禝站在城墙上观瞧着。暗自摇头叹了口气。其实也难怪这些胡兵败的这么惨,一月的守城来,夏军边军并没有全部参战,更多的时候,都是搭配着青壮一齐守城,加上边军这边有意识的节制弓,弩的使用,哪像今日一样毫不在意的使用箭矢和弩箭,而且这样全部由边军精锐士卒构筑的防御力量,秦禝也还是第一次在城头上见到。 他真无法估算出,究竟有多少名胡兵无法越过这片“铁林”这夏军所设的第一道障碍,死不瞑目地倒在距离定远城仅仅只有一两丈远的地方。 而令许多胡兵们更为之绝望的是,那片“铁林”并非是前方唯一的障碍,定远城城墙的高耸,让意图攀登城墙攻入城内的胡兵们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无助与沮丧。 那俨然就是一座山的存在。 但是那些胡兵们没有办法,因为他们很清楚,若是他们于此刻背向夏军逃离,他们军中的大将们。会毫不犹豫地命令弓弩手射杀他们。 被作为逃兵射杀,那将会失去以往奋斗至今所积攒的一切,他们藏匿的钱物会被同一个兵帐内的同泽瓜分,更要命的是。就连他们的家人也会因此获罪。 他们唯有前进,冒着夏军的弩矢前进。 因为只有打了胜仗,他们才能有机会存活下来,并且有机会去收刮城中的财富。胡军并不禁止军中士卒对敌国民众的抢掠,并且,这也是胡兵们最重要的收入来源。 然而。当整整五千人的攻势竟然没能突破“铁林”这定远城的第一道防线,反而被定远城城墙上的边军士卒们像射靶一样轻轻松松收割了将近一半友军的性命时,第二波攻势的西胡步兵们,终于趋近崩溃了。 他们哭叫着、惨嚎着,甚至有人不敢再面对那些冰冷而恐怖的铁刺林,企图背身逃跑时,组成第三波攻势的西胡步兵们到了。 那些手握战刀与盾牌的西胡步兵们,毫不怜悯那些从前线向后方逃离的逃兵,用手中的武器驱赶着他们,将那些曾经的友军又逼回了原地,逼着他们以自身性命为代价,去拔除那些固定在地上的铁刺。 ----------分割线-------- 望着这一幕,秦禝不由地频频皱眉。 或许铁血的军规条例是约束士卒的最佳手段,但对此秦禝打从心底里厌恶,他更加倾向于用鼓舞或者激将,让麾下的士卒明白“他们究竟是为何而战”,而不是像对面的胡军那样,用恐吓、威慑的手段逼迫士卒们不得不奋战。 话说回来,尽管秦禝不屑于胡军的这种统率方式,但不可否认,胡军依靠着这种古老的恐吓、威慑手段,亦取得了不错的成效。 这不,第一道防线“铁林”已经被那些胡兵们撕开了一个小口子:也不晓得究竟有多少名胡兵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拔除了十几杆铁刺。虽然那十几杆微不足道的,但已足以让一个人挤过去。 “第一道防线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了------” 秦禝微微皱了皱眉。 尽管目前仅有寥寥几名胡兵突破了铁刺林,并且还是没走几步就被边军士卒们给射死了,但不可否认,随着时间的推延,被撕开的口子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候将会有更多的胡兵冒死突破。 不过对此,秦禝并不感觉多少担忧。 毕竟那些铁刺林充其量也就是拒马、鹿角的作用而已,、。 相比较城外的那些西胡步兵,秦禝更加在意胡人的大军所在。 尽管他并不了解这次进攻的胡军主将索巴,但是后者方才那险些令定远城内浚水军士卒伤亡惨重的诡计用兵,已足以使秦禝提高警惕。 毕竟,就算他再怎么埋汰西胡的国体、制度以及用兵的方式,亦不可否认,胡军中也有精于用兵的将才。 而让秦禝感到忧心的是,在承受了巨大的兵力损失后,胡军主将索巴非但无动于衷,反而一次又一次地增添冲击定远城的步兵。 更让秦禝感到心惊的是,西胡大军中那两个长弓手兵阵,在经过了短暂的休息后,竟然再一次逐步向他定远城推进。 这俨然,有种仿佛要展开总攻的意思。 “这样下去……不太妙啊。” 时刻关注着西胡大军动向的秦禝,当注意到胡军的大部队整个向他定远城推进时,嘴里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别以为防守的一方就必定占据着优势,事实上并非如此。 就拿这定远城来说,其实南面的城墙充其量也只能站两三千边军士卒,这个人数已经达到饱和,再多一些,城墙上的边军士卒们恐怕就连转身的空间都没了。 而城外的胡军呢? 胡军中的步兵因为此刻对定远城毫无威胁,姑且不提,但是那一万名长弓手的存在,简直就仿佛是悬在众多边军士卒们脑袋顶上的利剑。 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城墙上的空间相对狭隘,无法同时容纳两万名边军士卒,而胡军的长弓手们,却能毫无顾忌在城外的空地上排列阵型,利用长弓的射程优势,用抛射的战术射杀定远城内的边军士卒。 这就是防守方的劣势。 当然,前提是进攻的一方拥有足够的远程兵种,否则单纯依靠步兵,那绝对还是防守方占便宜的。 “将军,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秦禝在旁观战着,见此忍不住对罗得韬建议道:“不如让人提一支兵,杀出去搅乱胡军那两个弓手方阵,否则,待等他们再靠近一些,朝我城墙上方齐射,我军的防守就会变得很吃力---” 罗得韬闻言心思微动。 要偷袭胡军的长弓手方阵,那就必须得是骑兵:只有拥有高移动力的骑兵,才能在西胡长弓手们的射矢间隔内迅速杀入其阵型中。 而此时的定远城,尽管这城中并无成建制的骑兵,但这并不代表定远城内就没有办法临时组建一支骑兵。 别的不说,单单那军中用于运输用的马匹,就足足有八百匹,将其交予边军中的军卒们,那便立马就是一支八百人的骑兵,用来偷袭、扰乱西胡长弓手方阵,这已经足够了。 要知道长弓手除了射程上的优势外,本身防御能力极差,一旦被一支骑兵利用射矢间隔杀入军势中,绝大多数可能会被骑兵大杀四方。 可问题是------ 罗得韬的脸上逐渐浮现几分为难与尴尬之色。 “偷袭胡军的长弓手兵阵是不错,可是-----可是城门已被封死了啊----” 是的,前几日由于胡军的攻势猛烈,为了增固定远城的防御力,罗得韬将定远城的城门都给封死了! “这波确实是失策了,早知就应该顶住压力,不应该把这城门,给他封上啊!-----” 罗得韬恨恨地想道。 随着战况的逐渐演变,胡军大将索巴已投入了超过一万五千名胡军步兵,刨除第一轮进攻时被胡军的长弓手自己射死的那五千人,在第二轮以及第三轮攻势中,索巴也各分别投入了五千名步兵。 而在后续的一万名胡军步兵中,迄今为止也已有七千余人被边军的弩手射死,永远地倒在这片属于夏国的疆域上,沦为了战死异国的亡魂。 而详点夏军这边,边军士卒的伤亡,到目前为止也不过近乎六百余人,这其中还包括胡军第一轮攻势时,在那一万名长弓手万箭齐发期间被射死的边军士卒,换而言之,从胡军大将索巴抛却诡计的第二轮攻势至今,边军士卒的伤亡伤亡人数仅四百余人。加起来也不过才刚刚近千人。 以近千名边军士卒的伤亡,换取十倍数量以上的胡兵阵亡人数,这便是换上了边军精锐士卒进行防御的结果,的确是效果非凡。 但是,这种对夏军有利的局势随着西胡大军的推进,随着那一万名胡军长弓手再度投入战场,已逐渐消失不见。 不得不说,秦禝所提出的建议,即率领一支精锐骑兵突袭胡军的长弓手方阵,能有效地遏可坏就坏在,罗得韬先前为了城池增固事宜,把城门给堵死了。 若非如此,胡军目前很冒险地将那一万名长弓手摆在最前列,当他们将注意力投向定远城墙上的边军士卒时,一队骑兵突然杀出,借助战马的速度,有很大的机会能扰乱那一万名长弓手的兵阵,使后者无法有效地压制定远城墙上的边军士卒。 而遗憾的是城门被赌上了,这就意味着秦禝的战术难以实行。 难不成派一支步兵去偷袭那一万名胡军的弓手?那简直跟送死没啥区别。这让罗得韬和秦禝一时也没有相出什么好办法,之内继续凭借着高大的城墙和弓,弩来抵御胡军的进攻! 第一卷:灵州变 第四十二章:故意败退 攻城还在进行着。 “城上的箭矢不够用了!快带一队人去军械司那边搬运一些箭矢到城头上来!”罗得韬对着一旁的秦禝说道。经过昨日的相识,罗得韬十分赏识秦禝。故而把秦禝带在身边,让他协助自己指挥作战。 而秦禝,也于此时带着许炜离开了城墙附近,前往位于城中的军械司。 此时在军械司位置,军械司司正徐瑾言正在指挥一位位许多请转正在军械司中来来往往的搬运出各类用于守城的物资,定远是灵州的州城,更有边军驻扎,城中储备军械数量并不是一个小数量,也亏得城中储备的军械数量巨大,才能支撑夏军用作守城一月之久。 说起来,徐瑾言也不是没有听到南城墙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只不过他是非战斗人员,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断地激励周围的青壮们,使他们加快搬运速度,把各处所需的军械物资运送到指定地点。 而此时秦禝也带着人来到了军械司,一来到军械司,秦禝就四处寻找主事的官员。在青壮的指点先,他才知道此地的主事官员叫徐瑾言正在军械司里。 而忙得浑身是汗的徐瑾言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前,回头瞧了一眼,果然瞧见秦禝正领着一队边军士卒走向这边。 他连忙放下手下的事情迎了上去:“你是何处的军卒,来此何事!” 秦禝亦拱手还礼,旋即微笑着说道:“这位大人,我奉罗得韬将军之令,来此处搬取御敌所需的箭矢” 其实在说话的时候,秦禝已经注意到了一旁的那两座“木架子”,毕竟那可是庞然大物,他怎么可能会没发现。 “大人,这里还有这样的东西吗?”秦禝惊喜道,他脑中有了个不错的想法。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秦禝突然问起这个,但是徐瑾言还是答道“自然是有这些东西,我大夏每个州的州城,都会按照规制,存储一些攻城的军械,这两座楼车,正是储存在本诚军械司的两座楼车。” “这些楼车比较城墙高矮多少。”秦禝又问道。 “大抵还是高出一些的的。但是这些楼车还可以加高,不过,这些楼车许久都没有使用了,如今也就剩下个架子了,要是想要修缮的话,还需两三日光景才能完工。”说罢,徐瑾言有些疑惑地瞧了一眼秦禝,显然是很纳闷这位来搬运箭矢的校尉怎么会问自己这个。 按理来说,眼下胡军大肆进攻城池,这位校尉应该是赶忙搬运回箭矢然后回去寸步不离的守卫着南城墙才对嘛” 仿佛是看穿了徐瑾言的心思,秦禝苦笑了两声,说道:“是这样的,徐瑾言大人,眼下胡军强攻我军城池,南城墙那边防守相当吃紧,因此我寻思着,能不能使这两座楼车紧急投入使用。” “这------”徐瑾言闻言面色微变,下意识地望向身旁不远处那两座高大的楼车。 这近乎三丈的楼车,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要知道夏国都城定远的城墙,也就高三丈余些罢了,而其余地方上的县城,其城墙普遍都只有一丈来高,就连这座灵州州城定远城,也就二丈出头高。 而这近乎三丈的楼车,就意味着这是一架极其庞大的战车,长两丈余、宽两丈余,绝对不会比一座殿阁小。毕竟在这座楼车的设计中,这是一座需要整整两百五十名士卒才能缓缓推动的巨型战车。 如此庞大的工程,怎么可能是在短短一两日内就能竣工的? 要知道在徐瑾言估算中,要加固完善这两座楼车,最起码还得两三日,而如今,这两座楼车就剩下一个底架,然后在底架上初步搭了一个框架罢了,什么前侧的挡板、内部的站板、以及连接两个楼层的阶梯,这些统统都还没有。 这要怎么使用? 徐瑾言一脸呆滞地看着秦禝,半响后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你不是在说笑吧,就算是赶工一整日,这般残破的楼车可怎么-----怎么能======” 见他吞吞吐吐地说着,秦禝摆摆手打断道:“徐瑾言大人的意思,我明白。--------我也晓得区区一日多的工夫,根本不足以造好这两座楼车,但问题在于目前南城墙防守吃紧,城墙上的那两千余士卒,无法同时兼顾对攻营西胡大军以及远处长弓手方阵这两者的压制-----” 说着,秦禝便将胡军大军压进的战况简单与徐瑾言解释了一遍,最后他才说道:“我不要求别的,只要求顶部有能让弓弩手站立的地方,这个时候,哪怕是多一百两名立在高处的弩手,这都是好的---” “顶部?顶部?”徐瑾言念叨了两句,连忙对身旁的官员与工匠喊道:“快,先钉顶阁的站板。” 附近的工匠其实也听到了他俩的对话,纷纷拿起工具去钉楼车顶阁的站板去了。 不过亦有一两名官员面色古怪地打量着那两座尚未完工的楼车,为难地对秦禝说道:“这------内部还未造好阶梯,就算是顶阁钉好了站板-----弓手们也上不去啊。” 徐瑾言闻言急地抓耳挠腮,却听秦禝笑着说道:“要不-------咱先打造一架长梯,钉在楼车外,凑合一下?” 听闻此言,徐瑾言顿时大喜:“好主意!就这么做,快快!” 吩咐完毕,附近的工匠们与青壮们顿时手忙脚乱地忙碌起来。 不多大会工夫,两座楼车上方顶阁的站板就全部订好了,长梯也造好了,固定在了楼车的外侧,虽然模样看上去挺惨,但总算是符合了秦禝心中的要求。 可是眼瞅着这两座紧急改装的楼车,徐瑾言是越瞧越别扭,毕竟他是军械司的司正,对于任何一件军械无不一尽善尽美为最终目标,尤其是军械严苛的标准这一块,兵部的要求极高,往往一柄普通的军刀都需要经过再三的检验,绝不存在什么以次充好。 可如今,为了战况需要,将两座七成还未造好的楼车紧急投入使用,还改装了长梯这种严重影响外观的临时部件,他是怎么瞧都感觉别扭,站在原地与附近抱持着相似心态的官员与工匠们,面面相觑,心情着实有些复杂。 而对此,秦禝倒没感觉什么,毕竟他注重的是实用,至于外观好看不好看,那只不过顺带的罢了。 在徐瑾言的吩咐下,众多参与营造的青壮聚拢过来,将这两座楼车徐徐推向南城墙。 在设计之初,这两座楼车因为太过于庞大,因此每一架都需要整整两百五十名士卒奋力去推,但眼下由于有近七成的部位都还未造好,因此,每架楼车仅需四五十名青壮,便轻松地将这两座庞大大物推向了南城墙。 不过这两座楼车被紧急投入使用,也使得这附近的工匠们没了活干,一个个站在那大眼瞪小眼,颇有些不知所措。 望了一眼这些工匠们,又望了一眼附近那堆砌地整整齐齐的木板,秦禝摸了摸下巴,心中不由地跃出一个有些疯狂的主意。 胡军的大举进攻,来得实在太突然,比大家估计的早了两日,但事实上胡军的来犯却比他们预计的还要早。 秦禝原以为,凭借着定远城外那些吓人的防御设施,胡军应该不至于会强攻这座城池才对,但是结果证明他猜错了。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在多了那三万西胡胡兵后,胡军将军索巴会不会一面强攻定远城削弱他边军的实力。 可问题是,那可是整整三万人呐,三万条活生生的性命,秦禝原以为胡军将军索巴会因此犹豫不决一番,直到最后关头才迫不得已地借助强攻定远城来增加边军士卒的伤亡和消耗,没想到,胡军将军索巴的果断超乎他的想象。 这位西胡的统兵,为了其大局着想,毫不犹豫地将三万胡兵推入火坑,这份果断,或者说这份心狠,让秦禝叹为观止。 面对着胡军的大举来犯,眼下秦禝唯一能依仗的,怕就只有城内正在建造的那两座尚未完工的楼车了。 他不要求别的,只要求那高达三丈的楼车上方能有站立的地方,因为这样,他就能让更多的弓弩兵立于高处,有效地射杀营外那简直跟蚁群一样的胡兵。 这个时候,哪怕是多几百名立在高处的弓弩手,那都是好的。 单靠城内平地上那些边军弓手们隔着城墙的抛射,说实话,这种“盲射”秦禝并不看好。 “轰隆隆——” “轰隆隆——” 一阵阵怪响,从军械司徐徐延伸至南城墙。 正在南城墙城墙负责指挥战事的将军罗得韬听到异响,回头瞧了一眼,吃惊地望见,两座高达三丈的楼车在众多青壮的奋力推动下,缓缓地推到了南城墙这段城墙。 “让一让。” “诸位,让一让。” 随着那些青壮的大喊,城内平地上众多夏军边军纷纷让开道路。让那两座庞然大物通过。 罗得韬有些动容地望着那两座庞然大物般的楼车,不由地喃喃说道:“好大------” 从旁,协助他指挥传令的许炜等人更是满脸惊骇,失声问道:“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你不认得楼车?”罗得韬忙里偷闲调侃了一句。 “楼车我当然认得。可这也====也太大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了一个玩笑话:“大!更大!有你那玩意大吗!” 众人闻言愕然,转头望去,却见秦禝与军械司司正徐瑾言正吃力地爬上城墙来。 见此,许炜等人连忙过去搀扶徐瑾言。 “徐瑾言大人,你怎么过来了?”罗得韬又奇又惊地问道。 要知道徐瑾言是非战斗人员,他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理当远离前线,岂能踏足这战况最激烈的城墙。 在许炜等人的帮助下,徐瑾言爬上城墙,拍了拍袍服上的泥,笑着说道:“本想着留在军械司里的,如今军械司中大多的青壮,和楼车都被拉到前线来了,本官正好也随着来看看。” 罗得韬一听惊奇地看向秦禝。他实在有些不解,秦禝弄两座尚未完工的楼车过来做什么。 见此,秦禝苦笑着解释道:“我见胡兵的攻势太凶猛,而城墙上能站立士卒的位置却不够,于是不得已才动用这两座尚未完工的楼车-----这个时候,哪怕是多一两百名弓弩手,都是好的。” “原来如此。”罗得韬恍然地点了点头,他自然也能体会秦禝心中的顾虑,事实上,“城墙上能立人的位置不够。”正是目前最困扰着他的难题。 “不过,这两座楼车-----模样也忒惨了。”罗得韬回头瞅着两那座楼车,忍不住嘀咕道。 徐瑾言闻言满脸尴尬,连忙解释道:“并非我等不尽心。实在是------缺几日工夫,若是再给我等三日工夫,我等定能交付两座竣工的楼车-----” “我等都明白的。”秦禝插嘴打断了徐瑾言的解释,紧声说道:“先不说这个,徐瑾言大人,这楼车目前仅有底座与框架。若是使士卒们站立于顶阁之上,不会坍塌吧?” “这一点请诸位放心,那些站板,都足足有手掌厚度,又有栋梁支柱支撑,轻易绝不会坍塌。=====本官敢以军械司司正的官职保证。”徐瑾言信誓旦旦地拍着胸口。 在他俩说话的工夫,那两座楼车已紧挨上城墙,那些青壮们用散落在底座上那些木料,塞在巨大的车轮下,固定住整座楼车。 见此,周围的夏军边军们也不是傻子,那些弓弩手们纷纷从长梯攀上了楼车,登上了那高达三丈的顶阁站板。 秦禝吃惊地瞧见,许炜也混在那些夏军中,背着机弩、弓矢登上了楼车。 一时间,两座楼车的顶阁上竟是人满为患,由此可见,夏军边军果真是战意浓浓。 可瞧见这一幕,军械司司正徐瑾言的脸上却露出了担忧之色,毕竟凭他估算,每架楼车上差不多登上了两百多名弓弩手,若是竣工之后的楼车毫不怀疑能够承受这个人数的分量,可问题是眼下这两座楼车还未完工,七成部位都还只是框架,因此他有些担心这两座楼车难以承受数百人的沉重重量。 “罗得韬将军,这人数--------是不是有点多了?”徐瑾言满是担忧地提醒道。 话音刚落,就听罗得韬在那抱怨道:“就这些人,我还嫌不够用呢。” 秦禝闻言也是苦笑了一声。 平心而论,秦禝也晓得楼车人数超额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毕竟楼车一旦坍塌,这座战车全毁了暂且不提,还会使顶阁站板上的夏军边军蒙受不必要的伤亡。 可问题是,眼下营外的胡兵强攻城池的势头实在是太凶猛。凶猛到有些不计伤亡的意思。 那一万名西胡的长弓手们,时刻保持着对城墙上边军的箭矢压制,压制地城墙上的边军弩兵们都不敢随便冒头了。 几乎所有的边军弩手们都是蹲着装填弩矢,然后迅速站起来。在盾兵的保护下射出一箭,然后重复蹲下装填弩矢的举动。 望着这一幕,虽然秦禝有更高效的弩射战术,但是他很清楚,面对着营外那一万名西胡长弓手的弓矢威胁。就算他提出更高效的弩射战术也无济于事。 秦禝正在思忖着,忽然身旁的徐瑾言轻轻推了推他,小声说道:“他们来了。” 秦禝闻言回头向城内瞧了一眼,望见有许多青壮正搬运着各种刨好、打磨好的木头部件,来到南城墙,而在他们身后,许多军械司的官员与工匠们背着装满了工具的包袱,亦来到了此地,在周围夏军士卒不解的目光中。驱散众人占据了一片不小的空地。 可能是听到了身后方夏军士卒们不解的问话,罗得韬回头瞧了一眼,见一大帮非战斗人员涌到南城墙来,顿时心中一愣,不解问道:“徐瑾言大人,这些人这是……” 秦禝与徐瑾言相视一笑,也不解释,只是告别了罗得韬,下了城墙朝那些工匠们而去。 罗得韬正在纳闷。忽然瞅见有足足八名青壮扛起一块厚达手掌的木板,扛着它艰难地攀登上其中一座楼车的底座,而同时,有两名隶属于军械司的工匠身上套着甲胄。手持着锤子,在那八名青壮的协助下朝着那块木板一阵敲击,将这般站板固定在二层的框架上。 见此,罗得韬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这些人不会是打算在这里……” 心中微动,罗得韬连忙命人使两百名盾兵时刻保护那些工匠,以防这些金贵的工匠们遭到胡军箭矢的袭害。 不错。这正是秦禝那冒险而疯狂的主意:先使一部分工匠们在城内深处先将楼车所需要的站板刨好、打磨好,然后使青壮搬运至南城墙,再叫身在南城墙的另外一部分工匠们组装起来。 似这般战地施工,并不影响楼车的紧急投入使用,而好处在于,每当那些工匠们再次造好一个楼层的站板后,便能有更多的边军弓弩手能踏上楼车的站板,加入到用弓箭压制营外那一万名西胡长弓手的紧要之事上来。 而除此以外,秦禝与徐瑾言也用这种方式,使另外那些空闲的工匠们紧急赶制了几架抛石车,想借助这种攻城重器来威慑营外的西胡大军。 可以的话,秦禝并不希望那些军械司的官员与工匠们冒着胡军的箭矢紧急作业,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眼下正是这座城池局势最艰难的时刻。 “砰——!” 一架抛石车率先被紧急打造出来,一个巨大的石块,在一声巨响中被迅猛地抛向营外。 听到这动响的罗得韬下意识回头瞅了一眼,正巧瞅见一名工匠迅速攀上了城墙,在附近夏军士卒不解的目光中挤到前头,朝营外瞅了几眼。 随后,就瞧见这名青壮满脸喜悦回头大喊道:“中了!中了!” 与此同时,只见在那架抛石车旁边,两名工匠与十余名青壮面色紧张地看着,当他们听到那名青壮所喊的话时,他们不由地振臂欢呼起来。 “喔喔——!” 在他们附近,众多夏军边军面面相觑,随后,竟有不少人主动凑了上去:“喂,兄弟,要搭把手么?” 当一支军队万众一心,无不以击败敌军为最重要目标时,这支军队,将不可战胜! ---------分割线--------- “那是====楼车?” 胡军主将索巴第一时间望见了定远城南墙内侧那两座庞然大物,他的表情不由地有些惊诧。 毕竟按照常理,楼车属于是攻城车的一种,顾名思义,自然是用于攻城的,还未听说过有人将它用在防守上。 真高啊-----怕是有足足三丈高吧?那些夏人为了死守这座城池,还真是不遗余力。 索巴一边思忖一边轻哼着。 他不得不承认,这座定远城简直就是天堑般的存在,明明他已经投入了足足一万五千名步兵,可结果呢?至今还未有一名步兵成功攀登上定远城的城墙。 绝大多数的步兵,都死在那一条布满了铁刺的防线上,哪怕是成功突破了这道防线的步兵,也无法攀登山般的城墙,就被定远城内的边军弩手们给射死了。 似这般庞大的伤亡率,他们胡军自打攻入夏国疆域内后还从未承受过,至今为止没有一座城池让他们胡军承受如此巨大的伤亡。 在索巴眼中,这座定远城比他前些时日攻打的其他县城还要难攻,要难得多。 因为当时攻打其余的县城的时候,他麾下的胡兵们也打造了不少楼车与云梯,因此,借助攻城巨器的便利,胡军占据着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一举攻克了灵州治下的几个州县。 可是眼下,在这座夏人们精心增固的定远城面前,胡军的步兵们俨然失去了作用。 因为在索巴看来,他麾下的西胡大军们只是重复着冲锋、然后被定远城内的边军用弩矢射死的过程,简直毫无建树。 而这些众多的西胡大军们所付出的沉重的伤亡,仅仅只是起到牵制定远城城墙上那些边军的作用:因为只有胡军的步兵们不断地赴死,不断地被定远城内的边军们射死,这些边军才抽不出空闲来迎击那一万名胡军的长弓手。 仅此而已。 但是那两座楼车的出现,则打破了这个局面。 只见在那两座楼车上,数百名边军弓手已开始尝试对营外的那一万名西胡长弓手展开远射。 这在索巴看来可不是什么好的讯息。 毕竟在他麾下步兵失去作用的当前,那一万名长弓手是唯一能够有效杀伤定远城内边军的远程兵种。若是这支长弓手部队损失严重,那么,他们西胡想要攻克这座定远城,那就纯粹只是痴人做梦了。 毕竟这一万名长弓手。已经是胡军将军索巴麾下的所有了,他再也拿不出更多的长弓手部队。 “嗖嗖嗖” 那一万名长弓手,与定远城内那两座楼车上近千名长弓手展开了对射,因为前者胜在人数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因此。哪怕定远城内多了几百名名长弓手,也丝毫无阻于胡军大部队的推进。 可射着射着,索巴忽然发现朝他麾下那一万名长弓手射出的箭矢,似乎越来越多了。 怎么回事?难道边军的长弓手能够听声射箭? 索巴不禁有些吃惊。 据他所知,曾经历史上有过一支能够辨听敌军动静而做出精准射击的弓手部队,号称射声士,那可真是弓手部队中的精锐之师,哪怕是在目不能视的大雾当中,那些精锐的射声士们亦能凭借声音辨认敌军的位置,从而做出精准的射击。 然而。那支精锐早已成为历史,迄今的各个国家,从未听说过有哪支射手部队能够达到历史上那些射声士的程度,目前的弓手部队们,仍旧停留在靠“眼睛”捕捉敌军位置的程度上,远远达不到听声辨位的地步。 想到这里,索巴下意识地眯着眼睛观瞧定远城,希望能瞧出几分端倪来。 还没说,他这仔细一瞧,还真被他看出了些蹊跷。 他发现。定远城内那两座楼车上的边军,似乎比较方才更加多了。 说起来,他方才也感觉好笑,好笑于夏人竟然将两座尚未完工的楼车推上前线来。这不,除了顶部的顶阁上能够站立边军外,其余几个楼层皆是空荡荡的一片。 但是眼下,那两座楼车除了顶部站立着边军外,从上往下数第二层层楼上,竟然也站满了边军。 这些边军们手持着机弩。协助城墙上的边军们一同射杀营外那些企图攀登城墙的西胡大军,使得城墙上有好一部分弩手们换成了长弓手,加入到了射杀那一万名西胡长弓手的队伍当中。 奇怪了,难道说……夏人们方才仍在继续打造楼车? 想到这里,索巴心中咯噔一下。 虽然他也懂得如何打造楼车,可他却从未做过如此疯狂的事:紧急将尚未完工的楼车投入使用,随后一面应战,一面继续打造楼车。 这,这要如何调配人手? “呼” 就在他纳闷的时候,忽听天边传来一声破空的呼啸。 索巴下意识抬起头,疑惑地瞅见从定远城内部“飞”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以一个弧度飞跃了定远城的城墙。 “砰!” 那一阵尖锐的呼啸声,最终结束于一声巨响。 只见在那一万名胡军长弓手方阵中,有一名倒霉的长弓手脑门上正中来自定远城方向的石块。 那足足有一个橄榄球那么大的石块,冻得硬邦邦的石块,在空中飞行了整整二十余丈距离后,终于砸到了一个倒霉鬼,砸得那名倒霉鬼登时脑浆迸流。 那鲜红的血液混杂着乳白色的脑浆,溅在四周的西胡长弓们脸上、身上,吓得他们面色惨白。 抛石车?!------原来夏人不止打造了楼车,就连抛石车也打造了么? 索巴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这让他更加想不明白了,毕竟众所周知,抛石车一般都是用来砸毁城墙、城门的,将其用来杀敌,其实效果并不显著。 呵,为了守营,夏人还真是不遗余力------- 索巴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并不是很在意抛石车的出现,毕竟他方才瞧得清清楚楚。那块从定远城内抛射出来的巨大石块,只不过砸死了一名长弓手,顺带地使其身后的一名长弓手被砸,充其量不过是一死一伤而已。对于多达万人的长弓手兵阵而言简直微不足道。 这种微不足道的伤亡-----就算定远城内再多些抛石车又如何? 索巴毫不在意,只是继续下令使长弓手们射箭压制定远城。 相比较而言,被这一万名长弓手误杀的胡军步兵,这个数量要远远超过那些抛石车。 但是逐渐地,索巴就感觉有点不对了。因为他发现从定远城内部抛射出来的石块越来越多了,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定远城内的抛石车数量正在急剧增加! 索巴俨然感觉有些吃惊了,吃惊于夏人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造出十余架抛石车。 这绝不是那些普通的士卒们能达到的速度。 他绝对不会想到,为了这次与胡军将军索巴的战事,秦禝从军械司借调了两百名的官员小吏和工匠,这俨然可以说是借调了大梁城中军械司官署内的一半人手。 “呼砰!” “呼砰!” 越来越多的巨大石块,从定远城内被抛向那一万名长弓手所在的兵阵位置,尽管被这些石块砸死的长弓手,这损失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索巴清楚地可以瞧见,他麾下那一万名长弓手逐渐变得浮躁起来,仿佛有些躁动不安。 想想也是,任谁瞧见那被石块直接砸死的友军,瞧见那些倒霉鬼那脑浆崩裂的凄惨下场,都会本能地从心底泛起恐惧。 更别说,随着那两座楼车内部层楼的逐渐完善,越来越多的弩手们登上了这两座战车,肩扛起了射杀营外那些胡军步兵的重任,这使得城墙上的边军们解放了双手。 于是乎城墙上。越来越多的弩手下了城墙,由手持强弓的长弓手们取而代之。 而在此期间,西胡的步兵们也不是丝毫建树没有,他们也在奋力向前冲锋。亦在冒着箭雨强行攀登城墙,他们咬着牙,扶着云梯,试图强行攀登上城墙。 “冲啊” 一名胡军中的百人将大喊着,身先士卒。但是簌簌的几声之后,他的身上就插上了六七支箭矢 “-------” 附近,已攻至城墙脚下的众多胡兵面面相觑,无不见此胆寒。 他们心中大骂:只要是活生生的人,就躲不过夏军士卒射出来的箭矢! 可就在他们迟疑不前的时候,身后方那一万名长弓手的箭雨来一次袭向了这段定远城城墙,以至于有不少步兵们再一次被友军射杀,有些侥幸逃过一劫的,又被定远城内楼车上的边军们挨个射杀。 这简直就是,腹背受敌。 终于,有一小部分西胡大军们忍受不住了,向东、西两侧逃跑,企图逃离战场。 见此,罗得韬连忙下达将令:任由这些西胡的逃兵们逃离战场! 他相信,只要有人率先冒头逃跑,那么随后,会有越来越多的西胡大军逃离战场。 而等到大部分的西胡大军都一门心思地希望逃跑保存性命,那么,单靠营外那一万名西胡长弓手,哪怕让他们射上十天十夜,也不足以撼动这座城池! 对于麾下大军的步兵们中出现了逃兵,索巴丝毫也不感觉奇怪。 虽说西胡对于逃兵的事后惩罚相当重,可即便如此,让他们去攻打一座几乎不可能攻克的城池,那些军中的步兵们还是难免会选择逃跑,尤其是当有人率先带头的时候。 法不责众嘛。 若是在以往,索巴多半会满腹愤懑,对此咬牙切齿,只等着事后回到己方城池后,将那些带头逃跑的士卒逐一揪出来处死,以儆效尤。 但是今日,他却默然无言,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前线步兵的溃败之势。 其原因在于,至今为止前线的步兵伤亡已太过于沉重,而让人嗟叹不已的是,那巨大的步兵伤亡,几乎没有得到什么相应的收获。 要知道截止于当前,胡军的先锋步兵伤亡人数已近乎万人,尸体在对过的定远城外侧越堆推高,尤其是在铁刺林的那一带,仿佛已堆砌出了一道完全由胡兵尸骸所筑成的掩体,足足高达半丈。 那鲜血,更是染红了这片土地,使得远远望去,定远城外的地面俨然就是一片赤血浇灌之地。 而在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伤亡代价后,胡军的步兵们有什么收获么? 没有! 他们至今没有一名士卒成功攀登上定远城的城墙。 面对这一惨剧,别说前线的胡军步兵们已毫无战意,就连索巴自己都逐渐丧失了攻克这座定远城的信心。 按照常理来说,久攻不下,就应当暂时退兵,再想别的良策。 可索巴却久久没有下达全军撤退的将令,原因没有别的,只是因为目前的伤亡人数还未达到大汗给自己定下的“硬性目标”,伤亡整整三万人。 “攻!继续向定远城进攻!” 索巴下达了最新的命令。 可事实上,他已不对能否攻克眼前那座定远城报以何等期待。 因为在他看来。定远城的防御布置随着时间的推延已变得越来越防固。比如,回射向他麾下那一万名长弓手方阵的箭矢已越来越多,已逐渐使那些长弓手们蒙受了不低的伤亡。 而那些定远城内紧急赶制的抛石车,数量也逐渐达到了三四十架。虽然这三四十架抛石车给那万名长弓手所造成的直接伤亡并不严重,但是它们的震慑力,却要远远超过数以千计的边军长弓手。 最直接的体现是,为了躲避被那些抛石车所抛射的巨大石块砸死的惨剧,那一万名长弓手们。已逐渐开始规避这种由定远城抛射出来的石块。 这是好事么? 不!这在索巴看来根本就不算是什么好事。 因为,哪怕有一名长弓手成功规避了边军抛射石所抛射的石块,但是这件事所直接造成的影响,却是让该名士卒附近一小块位置的胡兵们都无心再用弓矢压制定远城里的边军。 因此从将领的看待角度来说,士卒们规避石块的做法,要比直接被砸死一两名士卒更加严重,毕竟因为那几名士卒的关系,使得附近那一小块位置的士卒们出现了阵型上的混乱。 要知道阵型一乱,就保不准会出现士卒们挤攘践踏的事发生,这可远比直接伤亡更加严重。 “踏踏踏——”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索巴转头瞧了一眼,望见另一位西胡大将正策马疾驰而来。 索巴皱了皱眉,因为他已经猜到了这位同僚的来意,毕竟前不久,他便连续两次无视了这位和自己一样同为统兵大将所派来传令兵,恳请撤兵的建议。 果不其然,这位新来西胡大将策马来到了索巴身边,低声对后者说道:“索巴,撤兵吧,再打下去,也不过是增添无谓的伤亡罢了----没有攻城器械。我军是无法攻克这座定远城的!” 索巴的目光依旧投向前方的战场,闻言沉声说道:“隆多,你也是清楚可汗的命令的,莫要使我为难。” 隆多自然明白所谓的“大汗的命令”指的是什么。闻言皱眉说道:“话虽如此,可似这般无谓地增加伤亡,于战局何益?-------你难道没注意到么?前方的步兵已陆续逃亡。你应该明白,在我大楚,对逃兵的惩罚极其残酷,士卒们轻易是绝对不敢逃跑的。但凡战场上有士卒逃亡,那就意味着这场仗已毫无胜算-----” “这我不管!大汗有令,此战我军若是没有伤亡到一定人数!决不退兵!” 第一卷:灵州变 第四十三章:西胡窘境 西胡大将索巴之所以不顾伤亡的攻城。 其实是因为三日前,西胡大汗多吉贡布的心情很是糟糕。 谁能想到,近乎二十万的军队,居然攻不下一座仅仅只有几万人防守的定远城? 如果说定远城是那种城墙高度高达五六丈的大城,似眼下这种局面倒是还能接受,可问题是,那定远城分明就是夏国在建国初期所筑造的古城,城墙仅区区两丈有余高度,根本不需要建造专门的攻城器械,直接可以用云梯攀爬。 而在这种情况下,二十余万大军居然攻定远城不下,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不过,虽说心情恶劣,但多吉贡布并未因恼怒而失去理智,因为他知道,造成眼下这种局面的原因,就在于那些夏军所拥有的弓弩,那种专门研究出来用于屠戳的战争利器。 多吉贡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身前的矮几,只见在矮几上,摆着一根特殊的弩矢。 这支弩矢,是他的族人在战场捡回来的,即是夏军的弓弩所发射的弩矢,只见这根弩矢,足尖端的三棱箭镞,暴露着狰狞的倒刺,令人不寒而栗。威力强劲地让人目瞪口呆。 回想起在战场上所见到过的,那些被夏军的弓弩射成筛子、血肉模糊的奴隶们的尸体,多吉贡布只感觉胃里一阵翻腾。 这就是游牧民族与农耕国家的区别:由于生活环境恶劣,使得游牧民族的人普遍都非常强壮,这使得他们习惯用自身的武力来参与种种战争,因此他们更加侧重于于注重磨练自身的本领,比如弓术、骑术等等;而农耕国家,姑且拿夏国来说,夏国的国民生活在相对优越的气候与环境下,这使得夏人普遍不如西胡之民那样强壮,因此,他们选择借助外力来加强自身实力的途径,也就是制造更优秀的武器与防具,亦弥补自身的短板。 放眼农耕国家,几乎都是侧重于工冶的国家,他们筑造城墙防御敌人,打造弓弩、投石车用于攻占敌城,这种战争上的侧重,使得每个农耕国家都不敢落后己国的工冶技术,因为他们明白工具的重要性。 当然,这并不是说游牧民族是未开化的野人,只能说,他们太过于相信自己的本领,而忽略了对工具的研究,使他们的工冶技术停滞不前,逐渐与农耕国家的差距越拉越大。 就拿眼前的事来说,夏军边军借助弓弩,便叫多吉贡布麾下二十余万大军进退维谷,这奇怪么? 其实这件事若是放在任何一名有见识的夏国人,无论是南越人他们都不会感到奇怪,他们的工冶技术就是有如此水平。 而如今,多吉贡布算是尝到了己方工冶技术远不如敌方所导致的窘迫局面。 不可否认,他族内有英勇的战士,这些战士曾屡次打败北蛮的战士们,非但弓马娴熟,而且能在六七十丈的间距下放箭敌军,着实是本领精湛的战士。 可是这些战士,在夏军那弓弩超远的射程面前,却毫无还手之力,这就跟短手的矮子更长手的高个子打架一个道理:没还等矮子的拳头击中高个子,他就已经被高个子一拳给撂倒了。 ...... 换了一个坐姿,多吉贡布徐徐吐了口闷气。 不得不说,这城中的夏军能坚守一个月,这是他所料不及的。 就在多吉贡布思考着用什么样的战术攻打定远城时,忽然毡帐的帐幕被人撩起,年轻的西胡勇士森格走了进来。 “可汗大人”森格右手抚胸行了一礼,沉声说道:“毡帐外,有几位小部落的头领想求见可汗大人” “唔?”多吉贡布闻言一愣,点点头说道:“叫他们进来。” 森格点头而出,片刻后,领着几名面容似乎带有些忧愁的中年人,再次来到了帐内。 多吉贡布定睛打量了几眼来人,这才发现,这几人是依附他西胡的小部落头领。 “你们有什么事么?” 在问话的时候,多吉贡布暗自回忆着这几个头领的部落族号,只不过,这类族人在数千人和两三万人的小部落,有太多太多依附于西胡,使得多吉贡布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对方究竟是哪个部落的人。 “可汗大人”有一位小头领向多吉贡布行了一礼,踌躇再三地问道:“这场仗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多吉贡布闻言皱了皱眉,面色有些不悦,沉声说道:“有什么话直接说!” 听闻此言,那几名小头领对视一眼,其中有一名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地说道:“是这样的,可汗大人-----四日前,你让我们这些小部落负责大军的食物,唔,你也知道,那有二十几万奴隶-----刚才我们的族人派人来传递消息,部落营地里囤积的麦谷都吃完了----” 多吉贡布一听就懂了,面色变得愈加不好看。 见此,那名小头领脸上闪过几分畏惧,连忙又解释道:“可汗大人,我们这些个部落,加起来也不过几万族人、十几万只牛羊,负担不起二十几万大军的吃食啊------”说到这里,他与其他几名小头领对视了一眼,吞吞吐吐地说道:“因此我们想,要是这场仗还要打些日子的话,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多吉贡布满脸不悦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冷冷说道:“背弃前一阵子的承诺,脱离我西胡的大军,独自返回各自的部落营地么?!------这场仗,还没打完呢!!” 被多吉贡布喝了一通,诸小头领战战兢兢,低头不敢言语。 见此,多吉贡布用视线扫过这几人,冷冷说道:“没了吃食,不是还有牛羊么?” 听闻此言,那些低着头的小头领们,脸上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丝惊怒,强忍着不敢发作。 也难怪,毕竟西胡部落将牛羊群视为整个部落的财富,他们将杀牛羊的这个行为,视为向牛羊乞食,有一套相当繁琐的工序,可不是用刀子在牛羊脖子上戳一刀放光血就算完事,先要向他们的天神祈祷,禀达此事,然后将牛羊洗干净、还得念一通不明所以的祈祷,用意感谢牛羊的慷慨。 而这整个过程,西胡之民绝不会用杀、宰这种字眼,他们会称其为慷慨的奉献,意思就是感谢牛羊将它的全部奉献给部落。 而作为对这种慷慨的奉献的还礼,该部落会吃干净牛羊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包括牛羊血,蒸熟后也烧羹吃掉。并且,牛羊身上的毛、皮、角、骨头,包括胃囊都会制成相应的工艺品,最后那些没办法利用的边角料,这才会妥善地埋入土中,大概是魂归土意思。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文化习俗,因此,绝没有哪个部落会大批地屠宰牛羊群,他们认为此举会遭到高原天神的厌恶。 因此,当多吉贡布说出那番话说,那几名小头领的面色顿时就变了,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 “可汗大人” 这时,森格在旁低声提醒了多吉贡布一句。 ------ 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多吉贡布深深吸吐了几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但将方才的事揭过不提,:“诸位头领,你们部落的贡献,我会记在心里的,待打败了夏军之后,本汗自会论功行赏,补偿诸位的损失,并给予相应的奖赏。……你们觉得怎样?” 诸小部落头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响后,才有一人硬着头皮轻声说道:“可汗大人,我部落人少力薄,恐帮不上什么忙却反而坏了可汗大人的好事-------我们部落也不要那些补偿与奖赏了,只希望可汗大人能打败夏军--------” 这话看似说得好听,但实际上,无非就是希望多吉贡布允许他脱离西胡的军队而已。 因此,多吉贡布的面色再次沉了下来。 不过仔细想想,这些小部落负担了二十几万奴隶一段时间的吃食消耗,即便此刻提出脱离的请求,多吉贡布也不好说他们什么。 “那就------借几位吉言了。” 多吉贡布勉强地笑了几声。 几位小头领们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多吉贡布的心情很是复杂。 那是一种气愤却又无奈的复杂心情,或者还掺杂着几分无助。 良久,多吉贡布长长叹了口气。 “若我败亡,则败因在于------夏军攥指为拳,而我西胡,却似一盘散沙。” ,随着战事耽搁拖延到了现在,西胡人糟糕的军粮问题就逐渐暴露出来了。 依照西胡在战争中的惯例,西胡的骑兵基本上只携带三日左右的粮食,之后的食物来源,就靠从敌对势力手中掠夺。 而西胡部族中的奴隶,在战争中的待遇就更为凄惨了。 这些被西胡人视为战场消耗物的奴隶,根本就没有稳定的食物获得途径,饿一顿饱一顿那是十分常见的事。 什么?吃不饱肚子会影响战斗力?从而使得伤亡率大大增加? 事实上,西胡人根本就不在乎奴隶的伤亡,或者说得更残酷些,西胡人根本就未曾考虑过这些奴隶最后能否活着回去。 当然了,不在乎奴隶的伤亡情况,并不意味着西胡人不给奴隶食物吃,事实上西胡人也不敢真的将这些奴隶往死路上逼,免得这些胡人出身的奴隶,因此,如今的西胡已经学会给予奴隶们一个卑微的希望,就像西胡部落在开战前跟那些奴隶们所说的那句待打赢了夏人便释放你们自由的承诺。 什么叫打赢了夏人? 这既可以理解为在一场仗中打赢夏人,也可以理解为攻灭整个夏国,全凭西胡人在最后如何诠释这句话而已。 但正是这个卑微的希望,一度支撑着那些奴隶们疯狂地向定远城发动进攻。 可实际上,只要是聪明人,皆可以预测到,西胡不可能那般轻易地放手他们的奴隶,除非后者死亡。 而陆续地给予微薄的食物,同样也是给予奴隶些许希望的举动,毕竟人一旦饥饿到无法忍受的地步,那可是比野兽还要可怕的。 正因为如此,在西胡的大军向定远城挺进的期间,多吉贡布叫那些依附自己的中小部落,叫他们承担那二十余万奴隶每日的吃食难题。 其实,奴隶们每日分到的食物并不多,有时候一整天下来可能也只有一块大饼而已,而那种大饼,一顿饭能吃两块至三块。 但就是这每人每日一块大饼的食物消耗,区区几日工夫便让那些中小部落陷入了族内食物殆尽的窘迫局面。 也难怪,毕竟那可是多达二十余万的奴隶。 要知道,为了供应城中夏军在粮秣上的消耗,城中已几乎搬空了囤积在城内的粮仓,甚至在铁缪死之前,还下令兵卒从城中四处收集粮草,以供应军队的消耗。 而西胡部落这边,明明兵力是夏军的近十倍,却由一些实力较弱的中小部落供应军粮,这些部落至今还没有被彻底拖垮,这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件事了。 所以他才暗中命令索巴不顾一切的进攻定远,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为了减少胡军的人数,以降低对于粮食的消耗。而且最重要的事情,攻城的胡军中多为中小部族麾下的战士和奴隶,他们的伤亡,也能让他对西胡诸多部族的统治力有着显著的提高。至于能否攻破城池什么的暂且放在一边。 这场攻城战的最后,西胡在付出了近乎两万人的伤亡下,最终才撤退。 -----------分割线---------- 两日之后,阴雨兮兮,而在这一日,又有几名中小部落的头领们求见多吉贡布,直言不讳地透露出他们部落已无力负担二十几万奴隶每日吃食这件事。 多吉贡布应允了这些人的请求,并迅速召集自己麾下的所有大小部落,共同商议再次攻打定远城的事宜。 说实话,暴雨过后的阴天,并非是攻城的最佳时候,毕竟城外郊野泥地湿滑,并不利于攻城。 但是多吉贡布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他知道,大军若再继续耽搁下去,待等食物彻底耗尽,他们将再没有可能打败夏军、攻克定远城,到时候,他们只有退回各自部落这一条出路。 然而,似这种兴师动众出兵讨伐夏国,结果啥没达成什么大战果就狼狈撤军的举动,将使他们西胡成为笑柄,成为被夏国嘲笑的对象。 “打吧,可汗大人!” “不能再拖下去了。” “是啊,眼下不是顾虑伤亡的时候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败夏军、夺下定远城。” 在一番商议后,诸部落头领们纷纷出言支持立刻攻城。 因为他们很清楚,一旦那些负责奴隶这些日子食物的中小部落陆续退出,那么,那庞大的每日食物消耗,很显然就会落到他们头上。 与其叫那些奴隶每日徒耗食物,还不如让他们去消耗定远城城内的夏人,在眼下这种情况下,哪怕十名、二十名奴隶换死一名夏人,在他们看来都是赚的。 而就在诸部落头领们义愤填膺般附和不惜伤亡代价攻打定远城的战术时,他们大军的后方,却传来了一个噩耗。 “可汗大人,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随着一声由远及近的大呼声,一名年轻的西胡人闯入了毡帐,气喘吁吁地大声叫道:“乌赤部落被夏人攻灭了!!” 多吉贡布本要呵斥这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听闻此言顿时就愣住了。 此时,毡帐内的席中站起一人,正是乌赤部落的头领,只见一脸呆懵地望着那个年轻人,惊愕问道:“你说------你说我乌赤部落怎么了?” “被攻灭了!”那名西胡年轻人喘了几口粗气,神色沉重地说道:“有一支夏军偷袭了乌赤的部落地,杀光了部落地内所有的男人-------”说到这里,他望了一眼乌赤部落的头领 ,低声补充道:“还有牛牛羊群。------所有的牛羊,全被杀光。” ----- 起初在听到部落内的男人被杀光时,乌赤部落的头领只是满脸震惊,然而在听说他们部落的牛羊群也被夏军全部给杀掉后,他整个人好似被抽掉了骨头般,软绵绵地瘫坐了下来,双目呆滞,一副魂不守舍之色。 也难怪,毕竟牛羊群是西胡部落最重要的财富,其重要意义,是夏人所无法理解的。 整个毡帐,鸦雀无声。 “啪嗒” 一只羊角杯摔落在地,乳白的羊奶酒洒了一地。 帐内诸人下意识地望向失手的那人,却发现,此人并非是乌赤部落的头领,而是赤术部落的头领里。 赤术部落的部落地,好似就在乌赤部落西北不远------既然乌赤部落遭了秧,那么下一个,恐怕就轮到赤术部落了---- 国。 “卑鄙的夏人,居然偷袭-------” “可恶!该死!” “这可怎么办好?我族部落地可没有多少留守的战士啊------” “闭嘴吧!谁不是?” 逐渐地,毡帐内的吵闹声越来越响,几乎有近九成的部落头领们纷纷表示要回援部落地。 而眼瞅着这乱乱纷纷的局面,多吉贡布额角青筋冒起,狠狠将手中的羊角杯摔在地上,大喝一声道:“都住口!” “-------”诸部落头领们面色一滞,顿时毡帐内又变得鸦雀无声。 而此时,只见多吉贡布环视了一眼在座的诸部落头领们,语气沉重地说道:“是我们疏忽了。卑鄙的夏人,恐怕早就打着偷袭我等部落营地的主意。--------如诸位头领们的心情一样,我也担心我的部落营地,不出意外的话,那支夏军的目标,便是我们的部落。但是,如果我们就此撤兵回援的话,那就真的输了,会输地一无所有----我们非但会失去生存下去的土地,还会因为回援途中食物耗尽而变得虚弱,最终被夏人以逸待劳,全部杀死-----” 听闻此言,那些吵嚷着要回援的部落头领们逐渐变得冷静下来。 “可汗大人,那你的意思是……” “唯有打败定远城的夏军……”深吸一口气,多吉贡布站起身来,神色中闪过一丝凛然,沉声说道:“在定远城,既然夏人想通过袭击我方部落营地的手段逼迫我等回援,那么,我们也可以用逼迫夏军回援定远城……若是诸位头领还相信我多吉贡布的话,那么,就一同前往,攻城!” 诸头领们对视一眼,陆续地点了点头。 当日,二十余万西胡军全军出动,同时陈兵于定远城的西城、南城、北城,而察觉到敌情的夏军边军们,亦纷纷步上城墙,严正以待。 那还未交锋就仿佛已凝固的气氛,仿佛透露出一个讯息。 这场仗,会是一场残酷而惨烈的恶战 大概下午未时的时候,西胡大军陈兵于定远城西、北、南三面,来势汹汹。 见此,西、北、南三处城墙的守将,连忙将此敌情报之与帅帐,禀告给穆鸪。 而在听闻此事后,穆鸪不觉有些纳闷。 要知道在一般情况下,攻城战都会在白昼,准确地说是上午进行,因为这样一来,攻城的一方能有更好的选择:待等攻城到中午,倘若战况不错的话,那么接着攻城,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能让攻城方扩大战果;反之,若是战况不佳,则在中午收兵,回营埋锅做饭,让士卒们好好歇息一个下午,待明日再继续攻城。 这才是合理的安排。 而若是选择下午攻城,那么,就算攻城方在整个下午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可待等天色昏暗下来时,他们就失去了继续扩大战果的余地,总不能挑灯夜战吧? 夜战,除非是有备算计无备,否则,由于视线上的限制,效果是非常糟糕的,远不及在白昼。 而眼下,时辰已过未时,距离黄昏只剩下两个时辰不到,然而西胡大军却来势汹汹地企图攻城,这让秦禝感觉很是诧异。 看样子,似乎是西胡被逼急了------ 挥挥手示意那几名前来传递消息的夏军边军士卒各自回去复命,穆鸪沉思了一会 是因为察觉到军中食物的不足?不对……倘若只是如此的话,西胡不至于会这么着急,换而言之…… 是大帅! 想到这里,穆鸪的嘴角扬起几分笑意,他几乎可以断定,西胡如此迫切地前来攻城,十有八九是因为他们已经听说了后方偷袭他们部落地的夏军。 似乎是猜到了缘由,穆鸪带着亲卫,直奔南城墙。毕竟从城外西胡人的兵力分布来看,南城墙仍然是今日这场攻城战的主战场。 -----------分割线-------- 当秦禝步上南城墙的时候,城外西郊的西胡人正在排兵布阵,或许更确切地说,是在决定哪些西胡兵卒的死亡循序。 不过,仅仅只是朝城墙外瞄了一眼,秦禝便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发现,城外西郊的西胡兵卒今日居然扛着一架架大概两丈左右高的梯子,数量密密麻麻,粗略一瞧,便有近百架。 定远城的城墙……终究还是太矮了。 秦禝暗暗摇了摇头。 要知道,梯子这玩意,是非常容易打造的,难的是数丈长的云梯,而遗憾的是,定远城的低矮城墙,西胡人叫奴隶们打造些梯子都足够。 “穆将军!” “穆将军来了!” 当穆鸪来到城门楼的时候。罗得韬正在向秦禝等将官交代各自的任务,毕竟后者这些校尉,那是在第一线直接指挥士卒的将领,因此,罗得韬有必要与他们达到指挥思想上的一致。 “穆将军!” 随着穆鸪迈入城门楼,注意到此事我众将立即向前者抱拳行礼。 “你们继续,本将就是随意看看。”穆鸪摆了摆手,让罗得韬继续交代任务。 听闻此言,罗得韬笑着说道:“其实该说的,末将已经反复强调过,诸将亦牢记了,只是……为了谨慎起见,再叮嘱了几句而已。” 穆鸪望了一眼罗得韬那有些不自然的笑容,点点头没有说话,岔开话题问道:“部署地如何?”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罗得韬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若是将军能借一些青壮过来,那就好了……” 他所指的青壮,正是那些经过秦禝的人粗略训练的青壮。 不自信呢…… 穆鸪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罗得韬,仿佛能看穿后者心底的种种顾虑。 也难怪,毕竟罗得韬虽然个人武力不凡,是属于直接在前线作战的勇将,是那种身先士卒的将领,让他面对这种总筹全局、运筹帷幄的指挥局面,罗得韬会不习惯、会不自信这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城外的胡军人数那可是不少! 这不,在诸将各自回归各自的岗位后,罗得韬一脸犹豫,低声对穆鸪说道:“将军,要不,这场仗还是您来指挥?” “为何?”穆鸪看了一眼罗得韬,顾自走到城门楼下的厅堂,随即坐在了主位上。 “为何……”罗得韬跟了上去,苦笑着说道:“这场仗事关重大,末将担心若事有万一……末将难辞其咎。” 穆鸪直视着罗得韬,半响不语。他毕竟是统筹全城守卫的大将,不好亲自下场指挥这一面城墙的战斗,他只有一个人,无暇分身,若是西胡在别的面上发动猛攻,那定远城这整座城改怎么办? 他一个人,是无法概全所有的战事的,必须得有几人能独当一面的将军帮忙分担。想到这里。 穆鸪正色对罗得韬说道:“罗得韬,本将让你指挥战事,是因为本将认为你有这个能力……倘若你不相信自己,那就相信本将吧!……去吧,好好指挥,让本将确信,我没有做出错误的决定。” “……”罗得韬闻言为之动容。 “呜呜呜呜呜呜” 这时,城外西郊的西胡军中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角笛,只见罗得韬朝着穆鸪重重抱了抱拳,随即猛然转身,大步迈向墙垛,高举右臂。 “全军准备迎敌!” “喝!” ,今日西胡军进攻定远城的势头,比以往几次来得更为迅猛。 在那代表着进攻的角笛声吹响之后,漫山遍野的西胡兵卒肩扛着大约两丈左右的梯子,似潮水般涌向定远城的南城墙。 而受到了秦禝战前鼓舞的罗得韬,双手搭在墙垛上,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城外似潮水般涌来的西胡兵卒,暗暗计算着敌军距城墙的距离。 突然,他抬手喝道:“长弓手,放箭!” 在罗得韬身旁,有十名传令官时刻等候着罗得韬的命令,这不,根本不需罗得韬下令,便有几名传令官跑向南北两端的城墙,便疾奔边大声呼喊:“将军有令,长弓手放箭!将军有令,长弓手放箭!” 在距离城门楼大概两百多丈的北侧城墙,秦禝和许炜两人正站在前队士卒的身后。 期间,许炜瞧见一名传令官大喊着从身旁疾奔而过,。 秦禝朝着一个方向努了努嘴。许炜转头望去,这才发现在他不远处,有一名士卒正在墙体上的窥探口眺望着城外的西胡大军,随即,只见他噔噔噔跑到城墙的内侧,身背内壁,左手朝着左前上方举着,右手高举着一面鲜艳的红色旌旗。 “他在干嘛?”许炜糊涂了。 而此时,秦禝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城内。 许炜回头一瞧,这才震撼地发现,在城墙内侧的空地上,夏军弓手们,整整齐齐地列队,正弯弓搭箭,他们瞄准的方向与角度,大致与城墙上那名高举旌旗的士卒相仿。 “长弓……放箭!”城墙上那名高举旌旗的士卒大喊一声,同时重重挥下右手的旌旗。 刹那间,城内那一块空地上成百上千的弓手,不约而同地放出了手中的箭矢。 “哇哦……”许炜低声一级怪叫,捂着脑袋做了个鬼脸。 也难怪,毕竟哪怕是友军的箭支,从自己脑袋上空飞过时,那也同样让人感觉不舒服。 而此时,许炜则向前走了几步,朝城外瞧了一眼。 不得不说,由于城外如潮水般涌至城下的西胡兵卒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哪怕城中不断的抛射箭矢,一样能给西胡兵卒造成不低的伤亡。 许炜亲眼看到,那黑色潮水般的西胡兵卒,此起彼伏地中箭倒地,随即被其友军践踏至死,而有的奴隶,则硬生生扛着箭雨,继续向城墙方向冲锋。 时隔几日,西胡兵卒这种带有疯狂气息的自杀攻城方式,再次让许炜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要知道在农耕国家,弓弩等远程攻击手段更多地用于压制敌军,给敌军士卒带来心理上的压迫力,并非是纯粹地用来杀敌。 这就意味着,有时候出于战术需要,农耕国家军队中的弓手,很多情况下都会集团漫射,因此一场仗下来,所消耗的箭矢往往以十万为单位,更不可思议的是,有时候这些士卒在漫射的时候,他们或许连敌军长什么样子,或者前方有没有敌人,都无从得知。 但是西胡部落的战士则不同,他们习惯箭射双目瞄准的敌人或猎物,似农耕国家这种战术上的弓弩压制手段,他们并不能理解,反而将其视为一种浪费。 而与此同时,随着城外的西胡兵卒逐渐靠近城墙,进入了夏军边军弩手们的射程范围。 “放箭!” “放箭!” “放箭!” 负责各段城墙的校尉们,纷纷下达了命令。 当即,城墙上那些躲在墙垛后的夏军边军弩手们纷纷瞄准城外的敌军,扣下了弩的扳机。 城内弓手的长弓,夏军边军弩手的弩,这一远一近,一上一下的配合,构筑起一片颇为强劲的火力网。 一时间,城外西胡兵卒的伤亡急剧增强,一队二十多名胡兵扛着一架梯子在冲向城墙的途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中箭倒地。 然而,一旦有人倒地,附近的奴隶便迅速接替位置,继续扛着梯子冲向城墙。 这股前赴后继的疯狂势头,让城墙上的夏军边军士卒们心中暗惊。 城外的西胡大军,数量实在太多了。 几万?十几万? 众夏军边军士卒们仿佛有种错觉:西胡人是不是将他们所奴役的奴隶全部推到了南城墙这边? 也难怪,毕竟在因为他们眼里,视线范围内仿佛尽是那些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西胡兵卒,那人潮,简直接天连地。 这种海量的人海攻势,让他们只感觉头皮发麻。 “啪” “啪啪” 城外,在城脚下,那些冒着箭雨冲至此地的胡兵们,合力将手中的梯子架在了城墙上。 那密集如蚁群的胡兵们,沿着梯子,架着人体,争先恐后地攀爬城墙。 此时若是从城外放眼望向定远城的南城墙,便不难发现,整片南城墙,人头涌动,仿佛每一寸城墙,都有西胡兵卒们争相攀爬城墙的身影。 甚是壮观! 而对于城墙上的夏军边军士卒们来说,这却是莫大的压力。 尤其是那些夏军边军弩手们,他们机械般地重复着装填箭矢与瞄准放箭的动作,却丝毫无法不能阻挡城下的胡兵们攀爬上城墙的大势。 不得不说,手持弩的夏军边军弩手数量并不少,而在城内用长弓支援友军的弓手,更是数量不下于几千人,但是面对十几万如潮水般涌至城墙的西胡兵卒和军卒,这点阻力,简直是弱小。 突然,一名面容扭曲的西胡兵不顾一切地爬上城墙,然而近在咫尺的两名夏军边军弩手,却苦于手中的弩尚未完成装填箭矢的步骤,眼睁睁看着这名敌军将脚踏上了墙垛。 “该死!” 其中一名弩手多半是老兵,见此情形当机立断将手中尚未装填完弩矢的弩朝着那名西胡兵卒丢了过去,随即,趁对方下意识用手抵挡的工夫,奋力将其推了下去。 只听一声惨叫,那名西胡兵被推下城墙,也不晓得是会摔死,还是会砸死城下其余的胡人。 压制不住了…… 秦禝的眼中闪过浓浓忧虑,他意识到,他麾下弩手们射杀敌军的速度,已经赶不上那些奴隶攀爬城墙速度。 不得不说,在这种时候,弩的劣势就暴露出来了。 尽管弩有着不错的射程与强劲的威力,但是它的放箭间隔实在太长了,在咫尺之遥的近身厮杀中,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 这也是很多时候,当骑兵冲杀弩兵时,一旦弩兵们未能在开场给骑兵造成可观伤亡的情况下,就会被骑兵们杀个精光的原因。 “弩手停止放箭!退后!弩手停止……他娘的,老子叫你退后!” 见一名弩手仍然站在原地,企图装好弩矢将一名已爬上城墙上的奴隶射杀,秦禝冲过去一把将其拽了回来,同时迅速地抽出腰间的佩剑,将那名扑下来的西胡兵卒刺了个透心凉。 然而,那名西胡兵卒似乎还未死透,嘴角渗着鲜血,居然张嘴企图咬向秦禝的脖子。 只可惜,秦禝左手抓住了他的脖子,右手手持利剑毫不留情地连刺了几剑,随后,这才将这具已无多少气息的尸体随后丢在脚下。 “你想死么!?”秦禝瞪着眼睛,怒视着那名不听号令的弩手。 然而,那名弩兵却未反驳,只是用装填好箭矢的弩,又将一名攀爬上城墙的奴隶给射下了城墙。 “就算这样我也不会嘉奖你!”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名弩手,秦禝伸手在其胸膛上一推,将其推到城墙的里侧,不过眼中却闪过几丝赞赏。 而同时,他口中再次重复道:“盾手上前!盾手上前!” 其实这会儿,手持铁盾的士卒们,早已代替了弩手们原先所站的位置,用左手的铁盾,将一个又一个的西胡兵卒推下城墙,而右手的利刃,则接二连三地砍死那些死活不肯摔下城墙的西胡兵卒。 忽然,只听砰地一声,约七八名西胡兵从墙垛上跳到了城墙上。 “坚守原地!”秦禝大喊一声。 第一卷:灵州变 第四十三章:血腥战场 第四十三章:血腥战场 “了解!”许炜举着铁盾挡了过来。“还有一个!”刚向着这边靠过来的许炜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焦急地大喊道。 忽然,他眼神一愣,因为他发现,与此同时,秦禝手持一柄长枪,用力的向前一挺,用长枪刺死了这一名西胡兵卒。 这名刚攀爬上城墙的西胡兵卒,就被他的兄弟秦禝用长枪给刺死了。这不是办得到嘛,小稷的武艺越发的好了! 嘴角扬起几分笑意,许炜深吸一口气,左手一推铁盾,将一名西胡兵卒推下城墙,同时右手手中的利刃挥出,砍翻了好几个企图攀爬上来的敌军,恍如一夫当关的猛将。 “许大哥,厉害!” 秦禝赞许道,不过却并未面对许炜,和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已经不同了!尽管现在因为拼杀而气喘吁吁,但是眼神中早已没有了初次杀人后的惊恐与茫然。我要活着回去------- 秦禝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位温柔可人的女性,他喃喃自语着,攥紧了手中的长枪。厮杀声,不绝于耳,一波一波地灌入秦禝耳内。 ----------分割线--------- 南城墙的城楼上,穆鸪也是一脸沉闷,此时的他,心底着实为城上的边军的捏一把冷汗。 和那些因为战争中仓促临时编制起来的青壮不一样的是,在夏国的建制军队中,只有训练满两年的士卒,才有资格作为一名士卒上阵杀敌,否则,顶多只是预备兵,甚至是负责烧火做饭、亦或是运输粮草的后勤兵。所以这才保证了边军的强大战斗力。 但是像这样的军队,培养中所需耗费的钱财和物资也是无法估量的,一般像这样的主力军队,按照常理都会有作为一支主力军队后补的部队,协同其进行作战!帮忙骚扰敌军、或者清理战场什么的, 但是现在,守卫这段城墙的边军,可没有什后补部队,胡军以这样的强度进行猛攻对他们的压力犹如山岳一般巨大。 但是,无论心底是如何的担忧,穆鸪脸上却丝毫未曾表露出来,因为他注意到,城门楼附近的兵将们,时不时地就偷眼观瞧他的表情。 作为主帅的他,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对这些兵将们的士卒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因此,哪怕听说西胡兵卒已攻至城墙上,穆鸪也要做出仿佛胜券在握的姿态,甚至于,尽可能地用肢体语言来透露出对敌军的不屑,以及对这些兵将的信任。 这不,当罗得韬听闻西胡兵卒已经攻至城墙上时,便私底下建议穆鸪向安全的地方转移,毕竟谁都知道,在攻城时,城门楼十有八九是守城一方的指挥中枢,这就意味着攻城方却不惜一切代价地朝这边杀来。 而穆鸪做为定远守将,不仅仅是城中官阶最高的武将!更是统帅全城边军的主心骨,让这位留在这个最危险的地方,罗得韬怎么都想都感觉不妥。 但是对此,穆鸪却笑着摆了摆手,面色自若而又郑重其事地说道:“本将就在这里,与城墙上的兄弟们共患难!” 且不说南城墙两端城墙的夏军边军士卒现下如何,反正在城门楼这段,当穆鸪说出了这番话后,他明显感觉到,这附近的夏军边军兵将们,他们的眼神与气势都变得不同了,一个个面泛红光,神情激昂。 人,就是这么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哪怕同样一句话,一名普通的士卒说出来的话,与穆鸪这位大将所说出来的话,效果犹如天壤之别。 有时候上位者的一句激励,往往能使许多人不顾一切地豁出性命。 比如眼下的罗得韬。 若非他此刻肩负着守卫南城墙的重担,他恨不得带一支兵突破重围,将那西胡的大汗多吉贡布的首级給一刀砍下来。 也难怪罗得韬会有这种旁门左道的考虑,只因为此刻城墙上的战况着实不利,由于西胡兵卒的数量实在太多,以至于城墙上的夏军边军士卒,已逐渐压制不住敌军。 这直接导致战线被压后,使得整片南城墙变成了两军厮杀的主战场。 对于守城方来说,这是相当不利的局面。 因为一旦被攻上城墙,由于受到城墙上狭隘的地形限制,夏军边军只能撤下弩兵,换上刀盾兵与长枪兵等近战兵种,这就使得他们无法再依靠弩兵这远程兵种对城下的敌军造成伤亡。 而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城下的敌军会源源不断地强攻上城墙,杀之不尽,作为防御手段的城墙,作用荡然无存。 更要命的是,一旦城墙失守,就意味着这座城池沦陷了一半。 纵观历史,很少出现守城方在城墙被攻陷后,仍能凭借“巷战”将敌人击退的,几乎没有。 一般情况下,城墙被攻陷,就等同于宣告这座城池的沦陷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攻城方士气大涨、越战越勇,而守城方士气大跌、战意全无。 而眼下定远城的处境也一样,一旦城墙失守,西胡兵卒冲杀城门下,打开城门,放入西胡骑兵,到时候仅凭城内的夏军边军与诸部落战士,挡得住那些成千上万的西胡骑兵? 罗得韬越想越着急,越想心里越没底,不由得回头瞄了一眼穆鸪,却意外地发现,这位守城大将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坛子酒。取过一个大碗。 “咕噜咕噜-------” 只见穆鸪,大口抿着酒水,轻轻摇晃着脑袋,手指一下一下地叩击着一边的矮几,嘴里似乎还小声哼唱着不知名的曲子,仿佛全然没有在意四周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这一幕直接把,那些站在城门楼附近的夏军边军兵将们目瞪口呆,心说这位守城大将!未免太镇定了吧?在如此险峻的局势下,居然还有心情边喝酒边哼小曲,简直是-------丝毫没将那些西胡人放在眼里嘛! 城门楼附近,众站立在这边的夏军边军兵将们,相互用眼神交流着。 不知为何,他们心中那焦虑的心情,逐渐得到了平复。 『不愧是将军-----』 罗得韬回头瞧了一眼,脸庞上泛起几分苦笑。 而待他再次将视线投向城外的西胡大军时,他的眼神比之方才已变得镇定、毅然许多,因为他意识到,在他身后,这位正在饮酒作乐的大将对于自己的完全信任。 一想到这桩事,罗得韬心中便再无迷茫与不安,虎目睁圆,大声喝道:“将战鼓擂地再响些,务必要让城墙上的士卒们听到,在气势上--------压制敌军!叫城下派一队青壮上来协防!” “是!” 话音刚落,擂鼓的士卒们深吸一口气,使出浑身力气,将战鼓擂地犹如轰雷一般,震耳欲聋。 哪怕双臂酸麻,亦咬牙坚持着。 “咚咚咚——” “咚咚咚——” 十几二十架战鼓,它的声音传向四周,一时间竟然在那震天的喊杀声脱颖而出,那厚重的声响,传入那些夏军边军士卒耳中,仿佛像是敲响在他们心底似的,让他们的精神为之一震。 不得不说,南城墙城墙上的战况,对夏军边军着实有些不利。 整整四千名驻防于南城墙的夏军边军士卒,时至此刻已有接近八分之一的伤亡了。 尽管西胡奴隶兵和军卒的死亡人数时至此刻恐怕早已上万,粗略计算下来,夏军边军与西胡奴隶兵的战亡比例约在一比二十几人左右,这似乎是个可以接受接受的战亡损失? 事实上,这个阵亡比率根本不能被穆鸪或夏军边军的将领们所接受。 要知道,夏军边军的士卒,那可是全副武装,有着制式装备的军队,那些装备虽然磨损得厉害,看上去似乎有些破旧,但依旧坚固可靠;而西胡奴隶兵们有什么?他们普遍只有一支甚至不能称之为是武器的木质长矛,甚至于,有些奴隶兵们为了迅速地攀爬城墙,那可是赤手空拳地登上城墙的。 面对几乎没有武器与防具的敌军,夏军边军仍然出现了数百人的伤亡情况,这简直是不可饶恕! 不过仔细计较起来,便可明白夏军边军出现这个伤亡数字并不奇怪, 一来是因为西胡兵卒已经登上城墙,边军已经丧失了箭矢带来了压制力。在这不算宽阔的成墙上短兵相接出现一定程度的伤亡,是必然的! ---------分割线--------- 而在南城墙的战场中。协防的青壮已经登上了城墙和秦禝这些边军士卒一起守卫城墙。 “啊……” 一声惨叫,响起于秦禝的身侧,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却骇然看到一名西胡奴隶兵将一名青壮扑倒在地,似野兽般咬断了后者的咽喉。 但是,没等眨眼的工夫,那名西胡奴隶兵,亦被另外一名夏军边军士卒给砍翻在地,随即,附近数名夏军边军士卒一同用长枪将其戳死在城墙上。 “为什么不刺出去?蠢货!” 秦禝亲眼看到,一名夏军边军士卒走到那名被奴隶兵咬断了咽喉的新兵旁,神色黯然地骂道。 但是那名青壮显然是听不到了,眼瞳已逐渐失去了神采。 “小稷!”秦禝的耳边,又传来了细微的警告。 其实这时候,秦禝也早已瞧见那名扑向自己的西胡奴隶兵,他毫不犹豫地刺出了手中的长枪,刺穿了敌人的腹部。 可能是见周围的奴隶兵越来越多了,秦禝大声喊道:“背靠背!” 话音刚落,除许炜仍在举着盾牌堵在最前面外,城墙上了边军士卒和青壮迅速背靠着背,而秦禝毅然和一位青壮靠在一起,二人的背部亦贴合在一处。 “别犹豫!看到西胡人冲过来,就用力长枪刺出去!”警戒地四周的西胡奴隶兵和军卒,寻找着对其一击毙命的机会,秦禝压低声音嘱咐着身背后的这名青壮。 话音未落,就见这名青壮猛然刺出长枪,精准地刺穿了一名西胡奴隶兵的胸口。 而在迅速拔出长枪的同时,这青壮忍不住望了一眼方才那名被敌军咬烂了咽喉的那位青壮,他不能犹豫,那是因为一旦犹豫,就会死。 这就是战场的残酷:你不杀人,人就杀你,全无道理可言! 定远城的南城墙,已经彻底变成了人间地狱,仿佛这里寄宿着一头肉眼看不见的凶兽,张开獠牙,不停地吞噬着活生生的人命。 “呼呼呼……” 作为在夏军边军中难得一见的悍卒,许炜的呼吸亦开始变得急促。 也也难怪,毕竟他已在最前线坚守了足足一炷香工夫,杀死、砍翻了二三十名西胡奴隶兵。 这个杀敌数字,绝对是足以向人炫耀的,毕竟有许多退伍的老卒,他们一辈子的杀敌人加起来,恐怕都没有许炜这一场仗的杀敌来得多。 但话说回来,不可否认他也已经快到极限了,此刻的他,只感觉左手的铁盾沉似千钧,怎么也举不起来。 然而,那些西胡奴隶兵却好似没有穷尽般,依旧源源不断地从城下爬上来。 这不,又有一名奴隶兵从许炜的正前方攀爬上来。 那一刻,许炜脑海中闪过数个念头,比如究竟是用盾牌将其推下城墙,还是用右手的刀将其砍翻。 但是,尽管他的意念已经传达给了双臂,但双臂却仿佛跟灌了铅似的,一阵酸麻无力,怎么也抬不起来。 『糟了!』 就在他暗呼一声不妙时,那名西胡奴隶兵向他扑了过来,双手扒住他的盾牌,用扑腾的冲力,将他扑倒在地。 许炜瞬时间反应过来,用盾牌护住咽喉,毕竟他已亲眼看到过不少同一军的士卒被这些奴隶兵咬断脆弱的咽喉,导致死亡。 可能是因为许炜下意识地护住了咽喉,那名明知自己不可能存活多久的奴隶兵当机立断,一口咬住了许炜的手臂,面色狰狞,仿佛要硬生生从他手臂上咬下一块肉来。 而就在下一个呼吸,从旁刺出一柄军刀,噗地一声刺穿了那名西胡奴隶兵的头颅,随即,一只大手将那名奴隶兵的尸体拎起,随意丢在一旁。 “没事吧,兄弟?” “陌生的声音……” 许炜抬起头来,望向那名救下了他的士卒,只见对方看似二十五六的样子,面容看上去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多谢。”见对方伸出手来,许炜拉住对方的手站了起来。 而这时,就见对方指了指城墙内侧,说道:“换防了,下去吧。” 许炜下意识地望向四周,这才发现,方才一同浴血奋战的士卒们,皆被一些身上全无血迹的士卒给替换了。 原来,穆鸪在在意识到了南城墙是西胡主攻方向之后,又从别处抽调了四千名边军士卒,在南城墙部署了整整八千名士卒,这八千人分作两个营队,在其中一个营队作战时,另外一个营队抓紧时间歇息,如此交替反复,使南城墙的所有士卒能维持最起码的体力。 “小心点,那些人就跟疯了一样。”许炜向那人告诫道。 那人闻言微微一笑,说道:“上来时就注意到了……”说着,他顿了顿,竖起拇指对许炜赞许道:“一个人堵住一丈的缺口,真强悍!” 许炜嘿嘿一笑,用手抹了抹脸上的血水,却不想牵动了手臂上的咬痕,痛地龇牙咧嘴,沿着城墙内侧的阶梯奔下城墙去了。 似许炜这般,方才浴血奋战的士卒们,纷纷离开了城墙,而他们的岗位,则由新登上城墙的友军接替。 在下了城墙后,许炜找到了秦禝,在发现了秦禝浑身上下并没有缺胳膊少腿后,他咧开嘴放心地笑了。 这一松懈可了不得,许炜只感觉全身酸痛,仿佛连骨头都在隐隐作痛,啪地一声,他背面朝天地倒在地上。 这一幕,吓得正在歇息的秦禝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冲过去手忙脚乱地将许炜拖了过来。 “没事没事,看把你吓的。”许炜气喘吁吁地挥了挥手,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许大哥,你受伤了?”秦禝注意到了许炜手臂上的咬痕,惊呼一声,随即大声喊道:“这里,这里有人受伤!”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手中捧着一只骨罐的士卒跑了过来,将一种绿油油地药膏涂抹在许炜血肉模糊的手臂上。 “哇,什么玩意?”正在闭眼歇息的许炜只感觉手臂一凉,心中一惊,下意识想挣扎起来,却被秦禝及时给按住了。 “这是草药膏,涂抹之后很快就能止血。”一边解释着,秦禝面朝许炜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只见他额头上也涂抹着类似的药膏。 许炜一听,这才放下心来,旋即望着秦禝好奇问道:“怎么受的伤?” 秦禝闻言顿时脸红了。 见此,秦禝一旁的士卒笑着说道:“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用得着害臊么?-----当时他呀,手中的长枪被奴隶兵给拽住了,情急之下,他一把将那个奴隶兵拽了过来,用脑袋将对方给撞晕了。” “真的假的?”许炜吃惊地望向秦禝,露出一脸“我熟悉的小稷哪有这么果断、你可别骗我”般的表情,随即饶有兴致地问道:“这可是相当英勇啊,干嘛害臊?” “干嘛害臊?”那士卒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没等秦禝来得及捂住他的嘴,便笑呵呵地说道:“因为晕的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呗。” “自己也晕了?”许炜瞪大眼睛望着羞恼的秦禝,咧嘴哈哈大笑。 “可不是嘛。”那士卒耸了耸肩,笑着说道:“最后还是一名火长替他解了围,杀死了那名西胡奴隶兵。” “哈哈哈哈——” 许炜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事实上,不止他在笑,在附近歇息的其他夏军边军士卒们,在听到这件事后亦哈哈大笑。 平心而论,这件事好笑么? 好笑,但是,并不至于让附近那些夏军边军士卒笑得那样开怀。 或许归根到底,那些士卒们笑的并非是秦禝,他们那是喜悦的笑容,喜悦于他们坚持到了换防,活着走下了城墙。 正是这份从九死一生的险峻战场中活着走下来的喜悦,让他们开怀大笑,甚至于,有些士卒笑着笑着,眼眶中亦流下了同样代表着喜悦的泪水。 这些士卒,太需要一个能够宣泄心中复杂心情的契机。 不过笑了一阵之后,这份喜悦便逐渐淡化了,因为他们知道,待他们歇息一阵后,他们还得走上城墙,去接替此刻在城墙上浴血奋战的友军们。 而想到这件事,他们的心情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逐渐地,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丝毫没有方才活着走下城墙时的雀跃。 这时,又有一对青壮驱使几辆板车行驶了过来,每辆车上都放着许多筐子,筐子里放满了灵州本地人日常用来填饱肚子的食物,烤制的一张大面饼。 那可能是新烤制的烤饼,这些刚刚浴血奋战过后的士卒们使劲地嗅了嗅鼻子,怎么闻都感觉喷香。 甚至于,原本没有什么饿意的肚子,此刻居然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不要争抢,每人有份!” 可能是注意到有些士卒站起身来准备朝那些板车涌去,一位校尉站起身来,大声喝止道。 边军对于军纪,亦是铭记于心般恪守的,听了这话,并没有哪名士卒去争抢。 见此,那些青壮按照由近及远的顺序,开始发放食物。 秦禝、许炜、的运气不错,那些青壮一开始都来到了他们身前,人手一个,将一个足足有两个手掌般大小、一个指节厚度的烤饼发给了他们。 “唔唔……”在接过烤饼后,许炜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一脸满意地咀嚼着。 而这时,又有一名青壮将一只手掌深的羊角杯递给他。 “这是什么?”许炜望着羊角杯内那乳白色的液体发愣。 话音刚落,从旁传来了那名校尉的回答。 “酒。” “酒?”许炜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接过羊角杯灌了一大口,随即咂咂嘴,皱眉说道:“这酒,好淡啊,没啥滋味-----不过挺好喝的。” 而在旁,秦禝纳闷地询问这校尉道:“这是穆将军的安排么?” 仿佛是看穿了秦禝的心思,这校尉点点头说道:“穆将军认为,少许饮酒,可以让大家的心情得以平复下来,并且,少许的醉意也能使大家更容易发挥出潜力-----穆将军的原话我忘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喔。”秦禝释然地点点头,接过羊角杯,就着烤饼吃喝起来。 “喝完酒后,羊角杯别乱丢,放回那边的筐子里去,待会城墙上的士卒们还要用。”这校尉叮嘱完附近的士卒,一回头,却见秦禝正望着手中的烤饼与酒发呆,稍稍一愣,便猜到了原因。 “这种时候,哪怕没有胃口吃不下,也要强行将食物咽下去,因为你不知道,下一顿会是什么时候。”一边告诫着秦禝,这校尉一边撕咬下一块烤饼,咀嚼几下,就着酒将其咽下腹中,随即,又郑重地补充道:“吃饱肚子,才有力气杀敌,杀死敌人,才有活下来的可能!” 正如这校尉所猜测的,其实这会儿,秦禝因为刚刚杀死了好几名敌人,哪里有什么胃口,但是听了这校尉的话,他还是勉强自己强行将这些食物咽下肚子。 一切,都为了能在这场仗中活下来! 喝足吃饱后,这些士卒默默地歇息着,并没有人再嬉笑打闹,浪费气力,因为他们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们将再次踏足城墙,再次与那些西胡奴隶兵厮杀。 果不其然,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城墙的阶梯上,传来了将军的传令:“将军有令,一营队与二营队换防!” 听闻此言,似这校尉这些武官们立马站起身来,大喝催促地周围那些不情愿的士卒们:“还愣着做什么?快!上城墙!” “真要命啊-----” 秦禝、许炜对视一眼,用恢复了些体力的双臂,拾起了身边的武器,再次登上城墙。 待等秦禝、许炜等一营的夏军边军士卒第二次踏上城墙,接替友军的防守岗位,天色已经临近黄昏,然而城外那些西胡奴隶兵,却仍不知疲倦地企图攀爬城墙。 “天呐……” 在踏上城墙之后,许炜望了望四周,暗自惊呼一声,因为他发现,城墙上遍布尸体,简直没有让他们能够立足的空间。 而那些仍然在浴血奋战的二营队的士卒们,一边奋力阻止着西胡奴隶兵攻上城墙,一边将友军的尸体往城内运,待等这场结束后,焚烧尸体,将骨灰运回商水县。 至于那些奴隶兵们的尸体,二营队的士卒们索性将其当做檑木使,一具具地丢到城外,将那些企图爬上城墙的奴隶兵砸下去。 莫说不人道,事实上这即是战场的残酷:为了胜利,可不择手段! “二营退后!退至城内!退至城内!” 一名校尉在步上城墙后,高声呼喊,命令二营队与一营队换防,而似秦禝、许炜、等一营队的士卒,迅速上前接替了二营队友军的岗位,将那些疲累不堪的友军替换了下来。 “速度要快!” “二营的都下去!下城墙!” “将伤员带走!” 一营队的火长、队正们,纷纷开始接管指挥。 战死的夏军边军士卒尸体,迅速被背至城下,而那些尚有一丝气息的伤员们,则迅速被带往城内医治止血,羱族人的草药膏,或许能够挽回其中好些人的性命。 “二营队的伤亡……比我们要多啊。』” 在换防的期间,秦禝四下打量着周遭,他不可思议地发现,二营队的伤亡情况比他们一营队要多得多,这让他感觉很不可思议。 毕竟按照常理,他们一营队所面对的西胡奴隶兵,才是体力充沛、斗志高昂的对手呀。 而这时,一名左肩膀插着一根箭矢的老卒从秦禝身边走过。 “唔?箭矢?” 秦禝瞧着这名老兵肩膀上的箭矢发愣,毕竟,奴隶兵可没有弓箭这种高级的武器。 可能这名老兵是注意到了秦禝正在打量他,脚步稍微一顿,嗓音沙哑地叮嘱道:“小心西胡骑兵!-------那群畜生,” 说罢,老兵拍了拍秦禝的肩膀侧,头也不回地下了城墙。 “什么意思?” 秦禝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而就在这时,一位一营的校尉与二营队的一位校尉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即朝着两侧高声呼喊,他所喊的话,算是替秦禝解答了心中的疑惑。 “众士卒注意,严防西胡骑兵用长弓偷袭!------众士卒注意,严防西胡骑兵用长弓偷袭!” “西胡骑兵参与进攻了?” 秦禝下意识地望向城外,果不其然,只见在离城百余丈远的位置,几支西胡骑兵正各自驾马绕过一个圈,且迅速朝着南城墙这边而来。 而这校尉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厉声喊道:“提防箭袭!提防箭袭!------盾手保护同泽!” 话音刚落,就见城外的西胡骑兵已靠近了南城墙,只见他们迅速拐了个弯,与南城墙平行飞奔,趁此机会,拉开长弓,朝着城墙上射出一波箭雨。 那可真的连绵不断的箭雨,那些绕着圈策马飞奔的西胡骑兵,好似只有在符合某个条件——与南城墙平行、且在射程范围内——才会射出箭矢,而这种古怪的战术,虽然单时间内的箭矢并不算多,但胜在连绵不绝,简直是让城墙的夏军边军士卒们连抬头的空隙也无。 “那群家伙就不怕误杀友军么-----” 与同为盾手的伍内士卒许炜一同用盾牌保护着秦禝,一边骂骂咧咧。 可随后亲眼所目睹的一幕,却让他无言地闭上了嘴。 是的,城外那些西胡骑兵,根本不在乎那些仍然在攀爬城墙的奴隶兵的死活,他们射出的箭矢,本来就是不分敌我的。 而这一幕,对于夏军边军绝大多数的老卒而言,异常的熟悉。 想当初他们在前几日抵御西胡的上一次进攻的时候,那些位指挥的西胡大将也似这般,丝毫不顾及西胡军卒的死活。 “这帮畜生!” 不远处,一名士卒用方言低声骂了一句, “混账东西!” “以为这样就能够打击我军的士气么?!” “少他娘的瞧不起人了!” 城墙上的夏军边军士卒们,心底憋着一股怒火。 或许他们终有一日会被某支敌军打败,但是,绝不可能是这种不顾己方人员伤亡的混账! “众儿郎们,将这些西胡奴隶兵压制下去,让西胡人瞧瞧我楚西儿郎的骨气!” 远处,传来了南城守将罗得韬的怒喊。 听闻此言,那些心中憋着一股怒火的夏军边军士卒,居然不再躲避箭雨,竟然冒着箭雨堵在了城墙外侧,将那些仍然企图攻上城墙来的西胡奴隶兵,死死地压制在外沿。 “轰——” 是一块增高的木墙被西胡奴隶兵推倒在城墙上,这使得城墙上那些增高的木墙,又少了一块,几乎已剩不下多少。 但这丝毫无损此刻怒火满腔的夏军边军士卒们的士气。 不过就是冒着箭雨与敌军厮杀么? 这些边军儿郎所经历的战场,从未就是腹背受敌的! “将他们逼下去!” 秦禝手指着一群已攀登上城墙的奴隶兵,厉声吼道。 仅仅只是几个照面的工夫,那一群约二十几名奴隶兵,很快就被两侧的夏军边军士卒给杀尽。 并且,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那在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的西胡奴隶兵,居然没能再抢登上城墙。 虽然说之所以造成这个情况,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城外的西胡骑兵用箭雨射杀了好些登上城墙的奴隶兵,可要知道,夏军边军的士卒同样冒着那些西胡骑兵的箭雨。 两者的处境是一致的! 只能说,此时此刻的夏军边军所爆发出来的实力,那是足以令夏国其他的建制军队都为之侧目的实力! 愚蠢的西胡人,用愚蠢的战术,惹火了这些出身边军,长久经历着战阵的夏军边军士卒们! “砰砰砰----” 夏军边军的盾兵们,用手中的盾牌堵死了城墙上的缺口,用盾牌、用铠甲、用血肉之躯,铸成了一道让西胡奴隶兵们难以逾越的高墙。 而在盾兵们身后,其余的夏军边军士卒们有的用长枪协助作战,有的则迅速扛起地上的敌军尸体,将其当做滚木、滚石,丢向城墙外侧,砸倒了一名又一名企图攀登上城墙的敌军。 『这群士卒----疯了么?居然不顾头顶上的箭雨----』 一名上城墙来探查情况的弓队士卒吃惊地望着城墙上的这一幕,他实在想不通,这群魏兵怎么一个个跟发狂了似的。 不过稍稍愣了一下之后,他便立马想起了肩负的任务,挤到城墙的外沿,窥视城外西胡骑兵的位置。 没过多久,城内的弓队士卒们亦用长弓展开了反击。 而与此同时,在定远城外西南角一片高坡上,在那西胡的战旗下,有两支各有数百人的队伍,正静静地旁观这场惨烈的攻城战。 而其中在各自队伍前头的两人,他们的面色更加凝重。 这二人,一人是前日指挥攻城的西胡大将索巴,另外一人,则是西胡可汗的近卫军『可汗金卫』的统领那位年轻的西胡勇士。森格。 “你怎么看待这场仗,年轻的统领?” 望了一眼身边那位看上去仅二十几岁的西胡勇士森格,索巴面色凝重地问道。 只见森格徐徐吐了口气,低声说道:“夏国的军对------远比我们想象的强大。” “是啊,谁能想到呢?大汗兴师动众地聚集了二三十万人,却竟然被对方不到足足三万人挡在定远城城外,苦战了一个余时辰,竟然也未攻上城墙-----”索巴一脸感慨地说道。 “不,本来那些奴隶已经攻上城墙了,只不过----”森格说了句公道话,随即将目光投向定远城的南城墙,表情古怪地补充道:“只不过,不知怎么,似乎是激怒了那支夏军------” 说罢,他转头望向索巴,试探道:“对于这定远,你有何打算?” “饶了我吧。”索巴闻言苦笑道:“乌角部落已经被一支上万人的夏国骑兵(军队给覆灭了,族人、羊群,都被杀个精光,我不想在这里付出太多的军力的,但是大汗不会听我的!” “真不像是一名西胡大将会说的话。” “嘿嘿,又不是每一个西胡的将军都好战的?我只会将武器对准那些真正的敌人。” “真正的敌人?”森格闻言皱了皱眉,诧异问道:“蛮吗?” 索巴长长吐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喃喃说道:“北方的饿狼,也快要抑制不住长久的饥饿所带来的欲望了!” 森格闻言恍然。但是随即无奈的说道“但是现在我们别无选择了!” ---------分割线------- 黄昏已过,夜幕降临,天色逐渐昏暗下来。 时至此刻,防守南城墙的一营与二营,已各自轮换了两回,粗略计算这场攻城战的时长,估摸着已有快两个时辰。 平心而论,约两个时辰的战时,在自古以来的攻城战中非常常见,但是,却让穆鸪路如坐针毡。 夏军边军伤亡惨重,这是不必麾下兵将禀告穆鸪都能猜到的。 没办法,毕竟负责防守南城墙两个营队,那总共八千名士卒,他们所面对的,却是不下于七八万的西胡大军,在这约两个时辰的时间内,穆鸪从始至终自斟自饮,或哼吟着记忆中所喜欢的曲调,从未有过一次发号施令,就连他自己都感觉自己像个吉祥物。 但不可否认,穆鸪这个“吉祥物”的作用无可取代,因为只要他还坐在城门楼的厅堂内,悠然自得地品着酒、哼着小曲,城门楼附近的兵将,脸上便瞧不见有何惊慌失色的样子。 这不可不说是一种人格魅力。 但实际上,枯坐近两个时辰,事实上穆鸪双腿都麻了。 然而他却不能随意走动,因为一旦走动,就会让附近的兵将产生错觉:这位穆将军竟然站在来了?莫非是感觉到战况不利? 正如那句话说的,自己选择的路、含着泪也得走完,于是乎,就在罗得韬等诸兵将误以为这位穆将军正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时,绝想不到,这位穆将军的心简直在滴血。 约莫又过了片刻,罗得韬如释重负地来到了穆鸪身边,颇有些兴奋地抱拳说道:“将军,西胡人的军队退下去了!” 他的脸上,满是末将不辱使命的欣喜。 第一卷:灵州变 第四十四章:鼓舞士气 看着一脸兴奋的罗得韬,穆鸪这会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因这会儿穆鸪喝酒喝得都快要吐了,但是为了稳定军心,依旧装模作样地喝完了杯中的酒水,干脆利索的将酒杯啪地一声倒扣在案几上。 眼瞅着穆鸪缓缓走向城墙边,附近的兵将们暗暗咋舌,怎么看都觉得这位守城大将那缓慢的走姿极具霸气。 又有谁会知道,他们眼中这位在胡军猛烈进攻中稳坐在城楼里面不改色的将军,已经喝了近两个时辰的酒,而且喝的还都是度数不低的烈酒,早已喝着晕晕乎乎,哪怕是稍微走得快一点,恐怕都会摇晃。 “将军!” “穆将军!” “参见将军!” 在,穆鸪走向城墙边的途中,附近的边军兵将纷纷向他抱拳行礼。 只见这些边军士卒们脸上都挂满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至于原因,恐怕就是因为城外的西胡人正在徐徐撤兵这件事吧。 西胡军,的确正在撤退,那依旧数之不清的西胡奴隶兵们,从南城墙下方向西边逃逸,唯有那数支西胡骑兵仍然停驻在城外的西郊,仿佛是不甘心就此罢兵回营地。 只不过,没有了西胡奴隶兵在他们面前吸引边军士卒的注意力,西胡骑兵若真敢独自来攻打定远城,城内协助边军士卒作战的青壮,都能让那帮骄傲的西胡骑兵死几个回去,更别说,边军士卒手中还握着连弩这等利器。 不得不说,连弩专用的弩矢,耗费的铁矿与人工那可不低。用那些弩矢来射杀西胡奴隶兵,穆鸪或许会感到心疼,但若是用来射杀城外那些西胡骑兵,穆鸪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毕竟方才传令兵在向罗得韬回禀南城墙总体的伤亡情况时,穆鸪就在旁听到,城外那些突然参加战斗、并且朝着南城墙展开不分敌我箭袭的西胡骑兵,可是对驻守在南城墙的边军士卒士卒们造成了不低的伤亡。 “莫要大意。”可能是注意到四周的边军士卒兵将们因为西胡军的撤退变得有些松懈,穆鸪沉声叮嘱他们道:“此次西胡的撤兵,或许只是短暂的休整军队而已。他们或许会去而复返,我们要做好夜战的准备。” “夜战?”罗得韬与附近的兵将们闻言一愣,要知道夏国几乎不会在夜里正儿八经地打仗,除非是偷袭敌军,毕竟夜间作战的效率实在太低,低到敌我双方的主帅都无法接受。 想了想,罗得韬疑惑地问道:“将军,西胡-----莫非军粮耗尽?” “再猜。”穆鸪望了一眼罗得韬,随即微笑着提醒道说道:“考虑仔细,罗得韬。作为一军的主将,你的判断准确是否,对于战局可是至关重要的。” 罗得韬闻言神色一凛,不敢怠慢,皱着眉头苦苦思索起来。 忽然,他眼睛一亮,惊喜地说道:“将军,莫非是大帅在外围钳制了西胡人?” 穆鸪赞赏地望了一眼罗得韬,本来他就觉得罗得韬脑筋活络,明是非、知进退,是可造之才,而如今见他这么快就猜到了真相,心下更是满意。 他点点头说道:“不错,本将也是这样想的。------也就是说,多吉贡布之所以如此急迫,这般仓促前来攻城,那是因为他已认识到,若他不能攻克定远城,那么这场仗,那就再无丝毫挽回余地了------” 罗得韬惊异而又佩服地望着穆鸪。 要知道,自从西胡的大军到了定远城后,定远城与大帅带领的大队边军便彻底失去了联系,而眼前这位将军能从西胡人的反常中猜到大军的行动,不可谓不是才思敏捷、洞若观火。 想了想,罗得韬压低声音问道:“西胡新败,士气必跌,不如趁此良机,咱们清理出一面城门,带一队人,于今日夜晚,偷袭西胡军的部落营地------” 穆鸪闻言沉吟不语,不可否认,这条建议确实让他有些心动,并且成功率也不算低。 但是待仔细想了想后,他还是摇头否决了。 “此事不妥。我边军士卒暂无骑兵,而西胡骑兵却仍有数万之众,尽管西胡的兵营距定远城仅六七里地,但可以预测,途中皆部署有西胡的哨骑,单靠我边军士卒的步卒前往偷袭,胜算太低。再者,就算侥幸偷袭得手,在那数万之众的西胡骑兵追击下,派出城去的士卒们多半也回不来。”穆鸪详细地向罗得韬解释了为何否决这项建议的原因,毕竟后者是他正在重点培养的将才。 “骑兵的话,城内倒是也能拿出一队骑兵来”说到这里,罗得韬压低声音补充道 然而,穆鸪依旧摇了摇头,正色说道:“我大夏的骑兵,都经手过针对偷袭敌营的专门训练,要求马摘铃、人衔枚,马蹄裹布、骑士噤声,只为了悄无声息地潜伏至敌军眼皮底下。而临时凑出来的这些骑兵,他们从未接受过专门的训练,让他们去进行所谓的“骑兵夜袭”,在本将看来也不过就是仗着可换乘的马匹,以机动力去压制敌军而已。-------一旦派出去的这些骑兵弄出稍许动静,惊动了西胡骑兵,那么,非但夜袭之事告吹,或许还会被西胡骑兵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反杀一阵。” 罗得韬闻言这才恍然大悟,感慨说道:“还是将军看得深远,末将惭愧。”说罢,他语气一转,皱眉问道:“那咱们就继续守城?” “不!要出击。”穆鸪整了整袍子,正色说道:“眼下咱们的境况愈发困难了,一味的死守也不是办法,大帅也许是搞出了一下动静,但是远水不解近渴啊!”说罢,他望了一眼那正徐徐撤兵的数万西胡骑兵,面色深沉地说道:“无论如何,都要在本月内想办法,逼退西胡大军!!” “本月内?” 罗得韬闻言吃了一惊,要知道今日已是本月二十三号了,距离月底仅仅只有七天工夫。 而城外的西胡军,包括奴隶兵与西胡骑兵,恐怕人数最起码都有十五万以上,七天内,真能逼退这支敌军? 罗得韬没有多少把握。 当然了,似这种战略上的事,暂时还轮不到他来操心,还是得由穆鸪亲自来制定。 眼下的他,只要做好临阵指挥这一块,就已经是让他自己以及穆鸪都非常满意的事了。 “得韬,叫士卒们切莫松懈,提防西胡军去而复返。-----若其果真退兵,你便立即清点阵亡损失,本将要知道确切的损失!” “遵命!” 继穆鸪离开南城墙之后,西胡军也撤离了。 或许是这场仗边军士卒打地太刚硬了,以至于多吉贡布虽心急着攻克定远城,竟也选择了退兵,没有去而复返,于夜间继续攻城。 见此,罗得韬便命南城墙的各位队正和营校尉们统计各自兵卒的战亡人数,随后,将这些阵亡人数汇总,递交给穆鸪。 在大夏安平二十九年的这一天,二十余万西胡大军围攻定远城,几万边军士卒与近万定远城内的青壮死守城池,使西胡久攻不下,后者遂败退。 此战,定远城西、北、男三面城墙,共战死奴隶兵高达八万。 而夏军一方,此战,则战亡边军士卒六千六百三十二人,青壮四千九百三十一人。 其中,约七成敌我损失,皆发生在南城墙。 致使南城墙尸体堆砌地几与城墙持平,赤血染红整片城墙。 “六千六百三十二人-----居然有这么多?” 在军帐内,当罗得韬向穆鸪递交了己方的阵亡情况后,穆鸪惊地一口气憋在胸口,胸闷了好一阵子。 要知道,此番在南城墙他总共也就只带来八千名边军士卒,而这场仗,使得镇守南门的边军士卒一口气折损了整整一半的兵力! 整整一半,四千多条活生生的性命。 不得不说,以前穆鸪同样率军以寡敌众,面对西胡的军队,也从未出现过如此惊人的伤亡数字。 当然了,以往和西胡作战的时候,穆鸪手中所统帅的军队,的水准显然不是他眼下手底下边军士卒与青壮的组合可以媲美的。 他手中军队本就不多,而且已经经历了一个月的战争而没有休整过了! 而这一次,西胡的大汗多吉贡布却率领二十几万大军,倾巢而动对定远城展开了进攻。 更重要的是,这些协助守城的青壮,也远没有城外那些西胡奴隶兵那样视死如归。 但是不管怎样,穆鸪心底还是不是滋味。 “将军.....” 从旁,罗得韬或许是看出了穆鸪心底的不是滋味,悄声劝道:“将军!你已经做了你力能所及的,一概能做的都做了……边军士卒出现如此重大伤亡,过不在将军您。” 毕竟在白日的战斗中,穆鸪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站在城头鼓舞大军士气,紧急抽调边军和青壮来支援南城墙,否则今日西胡恐怕已经攻破南城墙了! 再说要是没有投石车、没有连弩、没有边军标配的制式装备,恐怕他边军士卒的损失别说翻个几番,哪怕是全军覆没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毕竟他们所面对的,那是十倍于己的敌军! 听了罗得韬的劝说,穆鸪微微点了点头。 的确,为了在取得胜利的同时尽可能地减少己方的伤亡,他穆鸪默默做了许多安排,无论是战术的安排,还是烤饼与酒等食物的供应,但是能够减少牺牲的草药膏。 毫不夸张地说,作为一名主帅该做的,他穆鸪都已经做了,这一点,他问心无愧。 可即如此,六千六百三十二名边军士卒与四千九百三十一名青壮的战死,依旧跟一块压在心上的巨石似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呼……” 长长吐出一口气,穆鸪抬头望向罗得韬,沉声说道:“清理战场时,将牺牲了的士卒们的遗体焚烧了吧,虽然很抱歉,但是我军恐怕无法在尸体腐烂前,将那些牺牲的战士们的骸骨掩埋入土了,只能等以后在把骨灰埋进墓穴中了!” “将军仁慈。”罗得韬闻言低头颔首道。 其实在他看来,穆鸪能将那些牺牲士卒们的骨灰保存起来,等到日后再寻机会入土,这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想当初他们在外征战的时候,家中有父兄战死,何曾见到过遗骸? 别说遗骸,连骨灰都没有,顶多就是派个人来通知一声,你们家谁谁谁战死了。 这就算完事了。 甚至于,有时候连最起码的报丧都没有,还得士卒的家人自己托人去问。 “盛放骨灰的器皿,请军械司的官吏们想办法帮忙吧。”穆鸪对罗得韬补充道。 其实城中军械司的工匠!也会用陶土烧制陶器,只不过,他们烧制出来的陶器卖相太差,灰不溜秋。 但是作为盛放骨灰的器皿,已经足够了。 “是。”罗得韬颔首抱了抱拳,随即,他问道:“将军,那些西胡的奴隶兵怎么办?” 穆鸪想了想,觉得西胡人既然连活着的胡人奴隶兵都不当人看,死了就更别提了,因此他在想了想后,说道:“让士卒们辛苦些,将其-----” 他本来想说『将其掩埋』,后来仔细却感觉不妥,要知道,在此战中战死的奴隶兵数量高达八万之数,将这么多的尸骸埋在定远城边上,待日后地底的尸体腐烂,这片土地可净化不了这么大一片尸气。 因此,他在沉思后说道:“将其尸骸拖至城外,取几桶猛火油,将其焚烧了吧。终归,我们还是要居住在这片土地的,莫要让太多的腐尸将这边的水土污染了。” “是!” 罗得韬抱抱拳,退出的帐外。 其实此时,穆鸪的亲卫头领丁润就在帐中,白日的战斗他并没有参加,因为他要负责指挥一些斥候和亲卫,随时给坐镇在南城墙的穆鸪,传递来自其他城墙的动向,他很想问问秦禝和许炜二人现在怎么样了!但因为瞧见穆鸪满脸深沉,便识趣地没有过来打搅, 谁也没有说话。 而帐内其余亲卫们,自然就更加不会贸然开口了,毕竟谁都瞧得出来,自家将军眼下心情不佳。 这就使得帐内明明有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气氛十分压抑。 终于,穆鸪承受不住了,长吐一口气站起身来,随口说道:“本将出去走走。” 亲卫们皆没有跟随,也只有丁润出于自家将军安全的考虑跟随着。 毕竟他们都不是傻子,猜得到穆鸪是想独自静一静。 走出军帐,穆鸪便不由自主地走向南城墙那一带,毕竟南城墙那边的敌我双方阵亡最为严重,据说尸体已堆积如山,就连整片城墙都被鲜血给染红了。 而当时穆鸪在打斗打响时,一直呆在城门楼的厅堂内,因此,他想亲眼看一看南城墙那边的惨状。 因为他觉得,那些出身普通的边军士卒士卒,此番是为了国而战死的,他穆鸪作为此番出征三川的主帅,有义务亲眼瞧一瞧那些为国捐躯的勇士的遗体。 “咦?将军?” “是将军来了------” 随着穆鸪逐渐向南城墙靠近,那些正在搬运尸体、清理战场的边军士卒士卒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朝他望来。 而那些帮忙搬运尸体的青壮们,亦转头望向了这边。 不知怎么,明明南城墙这边有数千名正在忙碌的人,但是却几乎没有人交谈,哪怕是瞧见穆鸪,也只是略带惊讶地低声念叨了几句。 气氛,沉重而压抑。 “这些人-----” 跟在穆鸪身后的丁润微微皱了皱眉,因为他发现,四周那些边军士卒士卒与青壮的眼神,略微有些古怪。 按理来说,穆鸪这位守城大将亲赴南城墙,这些边军士卒士卒与青壮应该感觉喜悦、感到荣幸才对,可是眼前的情况却是,那些人漠然或麻木地望着穆鸪。 甚至于,丁润隐隐从那些人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种名为“陌生”的情绪。 他紧走几步赶上穆鸪,压低说道:“将军,莫要再靠近了,这些士卒的情绪----怕是有些不正常。” “-----”穆鸪愣了愣,四下打量了几眼。 正如丁润所言,他也从那些边军士卒士卒们与青壮投过来目光中,看到了漠然与陌生。 细想一下便猜到了原因的穆鸪,微微叹了口气。 这是伤亡太大的缘故。 要知道,这些青壮虽然如今归属夏国军队,但却皆是一些平民与耕农。 而穆鸪作为一名将军,却率领着这些边军,包括那些临时上城守城的将军,或许在平日里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旦出现重大伤亡,沉浸于悲痛的边军士卒士卒,包括这些青壮,多半不会将穆鸪视为“自己人”,甚至于,他们还会产生“就是因为将军的决策,才让我们的同胞蒙受巨大损失”的念头。 一旦想到这里,无论是边军士卒的士卒们,还是青壮们,难免心中会有种异样的想法。 “将军,还是先离开吧。”丁润在旁低声劝道。 穆鸪摇了摇头,随即,弯下腰从地上拔下一片草叶,用袖子抹去上面的污泥,随后将其放在嘴边,缓缓地吹响一支曲子。 周围的边军士卒士卒们与青壮一愣,不明究竟下,便侧耳倾听,只感觉柔美悠扬,穆鸪吹的是灵州本地人都会哼唱的一首小曲 “真好听------” 听着听着,待穆鸪吹到高潮处时,在场的众人只感觉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悲意涌上心头,以至于有的人,明明是不可轻易落泪的男儿汉,却忍不住落下了热泪。 越来越多的人涌到了这边,围着穆鸪或站或坐在地上,静静地听着这首让他们悲中心来,却又让他们控制不住想去倾听的曲子。 只见在这段城墙,鸦雀无声,唯有穆鸪那悠长柔美的曲声。 而听着这支曲子,那些边军士卒士卒们,那些青壮,他们起初漠然的眼神逐渐变得柔和起来,仿佛一个个皆已陶醉在曲声中。 ---------分割线--------- 在成墙另一端的地方,秦禝在人堆总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的血污,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他家中那位温柔可人的嫂子。他又有好多天没有回家去看看了!但是秦禝身为一名校尉,现在的他也在南城墙这边统带这一个百人队,他也有很多事情安排的。他没有时间回去看看。 而在旁,许炜更是直接坐在了地上,看他那茫然的目光,也不知在思念那位亲人。 “又是一个----熟面孔啊-----” 将一具边军士卒士卒的尸体小心地放在一堆柴薪上,秦禝注视着眼前这名面容尚且稚嫩的士卒尸骸,暗自叹了口气。 这名士卒,是他麾下百人队的新兵,年仅十五岁而已。 “我们-------究竟在做什么呢?” 对于战争,秦禝本没有考虑太多,但是此时此刻,当身边这些熟悉的同胞因为战争而蒙受了重大伤亡时,他不由地有些迷茫了。 我们,究竟是在为什么而战? 或者说,是为谁而战? 为了夏国?还是说,是为了这些城中的百姓? 明明他和这个国家的关联并不大,却要为夏国而战? 归根到底,无非就是他对夏国还没有产生归属感的关系。 安陵、召陵、睢阳,那些商水周边城县对鄢陵、长平、商水等楚人的敌意,让那多达四十几万归降夏国的楚人时不时地就产生这样的想法:夏人不欢迎我们,我们只是寄宿在夏国的外人。 正因为存在着这样的想法,秦禝有些不能接受他们边军士卒在这场『体现夏国意志』的战争中所蒙受的巨大损失。 最终,秦禝得出了一个多少能让他接受的答案:他只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一份温暖而战!无关其他! 摇了摇头,将那些胡思乱想抛之脑后,秦禝站起身来,准备继续搬运尸骸。 可就在他刚站起来的时候,身旁却跑过两名边军士卒士卒的士卒。 见此,秦禝皱了皱眉,呵斥道:“你们去做什么?想偷懒么?” “秦校尉------”那两名边军士卒士卒停下了脚步,回头过来,表情有些畏惧。 不过畏惧归畏惧,其中一人仍鼓起勇气解释道:“是梁校尉让我们暂停手中的事务。” “梁校尉?”秦禝愣了愣,皱眉说道:“胡说八道!梁校尉将叫你们不必再搬运尸体了?” “不是不是。”另外一名士卒连忙解释道:“是穆将军还在那边用草叶吹曲子,梁校尉叫我们都过去听,据说是罗将军的命令。” 罗得韬是南城守将,秦禝只是个校尉,虽然两者并非是直属的上下级关系,但终归军职差了好几个大档,这让秦禝面色稍霁。 不过更让他诧异的,却是这名士卒的前半句。 “穆将军?用草叶吹曲子?” 望着那两名士卒奔远的背影,秦禝犹豫了一下,亦朝着那边快步走了过去。 他很好奇,好奇于那位穆鸪将军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南城墙,又为了什么目的而吹奏那个曲子。 快步走了大约两百来丈,秦禝面色一愣,因为他瞧见,远处居然围聚了成百上千的边军士卒士卒。 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人都十分安静,使得秦禝果然能够听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草笛声。 “喂,让让。” 秦禝用他身躯强行挤入了人群。 当即,前面那位正静静倾听着草笛声的边军士卒士卒愤怒地回过来头,嘴唇微动可能是想骂人,但一瞅见身后的竟然是一位武官后,立马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强行朝一旁挤了挤,给秦禝留出一个空位。 也难怪,虽然秦禝只是一位九品武官,但是在军中已经不在是一位士卒了。 “唔。”秦禝朝着那名士卒点了点头,随即继续朝前挤,费了好大力气,并且遭到了好些边军士卒士卒不悦甚至是愤怒的瞪视,秦禝总算是挤到了人群的中央。 他惊讶地看到,在人群的中央,那位他心底颇为尊敬的穆鸪将军,此刻就站在众边军士卒士卒们当中,在他旁边,坐满了安静聆听草笛声的边军士卒士卒。 那密集的程度,秦禝甚至怀疑这位穆鸪将军甚至没办法原地转身。 “穆鸪------居然还有这般本事?” 秦禝不禁有些吃惊。 “你这家伙,杵在那做什么?”身边,传来一句不满的抱怨。 秦禝皱眉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对方就是刚刚那两位士卒口中的粱鹳穑校尉 “啊,梁校尉啊------”此时秦禝也反应过来了,连忙朝同伴那边挤了挤,给粱鹳穑留出一个位置,着小声说道:“梁校尉,您坐这,您坐这。” “--------”粱鹳穑暗自翻了翻白眼,好在他挤进来的一路上已经见惯了士卒们的举动,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穆将军他在做什么?”秦禝小声问道。 “不清楚。”粱鹳穑耸了耸肩,小声回答道:“当时我们正在搬运尸骸,穆鸪就来了,啥也没说,就是摘了一枚草叶,吹起了曲子----” 话音未落,左前方传来了不悦的低声呵斥:“那边的,给我闭嘴!” 粱鹳穑仗着身边有秦禝,两位校尉坐在其一起,狐假虎威似的瞧了一眼对方,却猛然发现左前方的那人,居然是军中的一营队的营校尉,赶紧又低下头来。 营校尉可比秦禝这些校尉军职高一大级,粱鹳穑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便再次将目光投降不远处那位穆鸪,安安静静地听着那草笛曲。 曲子,柔美悠长,但明显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悲伤,曲声所描绘的,仿佛是一种咫尺天涯、再难相见的分别。 这让在场的边军士卒士卒以及青壮们,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这不,秦禝亲眼看到,那几名坐在边军士卒士卒当中的高大青壮,有的眼眶含泪,有的抬手拭泪,让人很难想象对方也是身高八尺的男儿汉。 不过,秦禝却感觉自己能够理解他们,因为在听着那悲伤的曲子时,他难免就想到了此刻近在家中的嫂子和小萝莉,想到了她们娘儿俩期待他安然无恙返回的期盼,同时也联想到了,那些已战死在这定远城的士卒,他们的家人在得知噩耗后的悲伤。 那种悲伤,是不是就像那曲子里所描绘的那样呢? “穆鸪将军……原来是在缅怀那些战死的士卒们。” 秦禝暗暗说道。 不得不说,他来地有些迟了,没等他坐下多久,穆鸪便已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将草笛从嘴边移开了。 一曲告终。 而对此,附近的边军士卒士卒们与青壮们皆有些不舍,不约而同地用期盼的目光望着那位穆鸪,希望能够再聆听一次那优美悲伤,能让他们产生极大共鸣的曲子。 可让他们感觉有些遗憾的是,那位穆鸪,将那只捏着草笛的手垂了下来,开口向他们说了一句话,一句让他们颇为意外与吃惊的话。 “本将知道,在场的诸位,有绝大多数此刻都在茫然,茫然于诸位究竟为何而战,那些牺牲的人,又是为何而牺牲----” 当听到穆鸪坦诚说出这句时,在场诸边军士卒兵将们,绝大多数皆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是的,他们的确是在纠结这一点,谁让这场体现夏国意志的战争中,仅看到他们边军士卒这些夏人在浴血奋战,为此牺牲无数,却瞧不见任何前来救援的军队?夏国的军队又不是只有他们这些人! 因此,他们心中会有狐疑也在所难免。 这一切,都合乎情理。 四周,寂静无声,所有的边军士卒士卒皆默默注视着那位个子并不高的穆鸪将军。 而就在这时,穆鸪再次张开嘴,郑重地说道:“不错,你们的确是在为你们心中的夏国而战,------让本将不能理解的是,为何你们会有那样的抱怨?难道你们不是夏人的一份子,不是我大夏的一份子么?!为国家而战?为同胞而战?难道这有什么不对么?!” 这巧妙的反问,让在场诸边军士卒士卒们心中一愣。 “国家?” “同胞?” 诸边军士卒的兵将们和青壮面面相觑。 他们原以为穆鸪会向解释这场仗的原因,没想到,这位穆鸪居然用这种语气强烈的反问,仿佛是在严厉地质问他们。 可不可思议的是,这些边军士卒士卒们在听到这句严厉的质问后,非但没有生气的情绪,反而有种莫名的慌乱,仿佛他们真的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似的。 环视了一眼众边军士卒兵将,穆鸪缓了缓语气,正色说道:“本将,不会说什么感谢诸位的话,因为在本将看来,你们本就是夏人的一份子,为国分忧,这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本将为你们感到自豪!你们作为一名夏人,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应得的待遇,或许青史不会记载诸位,但是本将会记得,国民会记得,我大夏安平二十九年在抵御西胡进犯的战役中,那支阻碍了西胡二三十万大军的士卒,那些英勇作战、慷慨赴死的士卒,来自于我大夏的边军!!--------后人会尊称你们为,为国捐躯的勇士!……这个称呼,诸位可满意?!” “噢!” 一名边军士卒振臂高呼了一声。 听闻此声,附近的边军士卒亦纷纷振臂,呐喊附和。 那冷不丁的呐喊,吓得那些青壮一脸惊容地四下观望,想不懂这些人究竟是犯了什么毛病。 “居然-----” 秦禝望了眼自己的右手,自嘲地笑了笑。 记得片刻之前,他还在为这件事而纠结,但是此时此刻,听了那位穆鸪的话,他豁然开朗。 是啊,若是作为一名军人,为国家而战,哪怕牺牲再多,又有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握紧拳头,亦振臂挥舞起来。 见此,穆鸪挥挥手示意了一下,示意诸兵将收声。 诸边军士卒兵将们猜到这位穆鸪将军仍有话要说,遂陆续地收了声音。 而就在这时,穆鸪对面响起一句悄兮兮的问话:“穆将军,真的没有赏赐么?不是说打了胜战有犒赏的么?” 包括穆鸪在内,在场诸边军士卒兵将都愣住了,随即哄堂大笑,使得气氛更为回暖。 “你这蠢货!”秦禝狠狠地一拍身边粱鹳穑的脑袋,心说:穆鸪将军正在开导我军,你这二货胡乱插什么嘴啊? 不过穆鸪倒是不在意,或者说,他觉得粱鹳穑插嘴后的气氛变得更好了。 “唔……”只见穆鸪故作沉吟了片刻,问粱鹳穑道:“你要什么赏赐?” 可能是没想到穆鸪会询问自己,粱鹳穑颇有些受宠若惊,抓抓头讪讪说道:“最好能有个百来两银子什么的。” “百来两银子------” 大家都是十分熟知物价购买力的边军士卒,目瞪口呆地望向粱鹳穑。 要知道在夏国,百两足够一户人家非常滋润地过上一年了。 可让诸边军士卒兵将们意外的是,穆鸪闻言竖起三根手指,笑着说道:“本将给你们三倍!” “三、三百两?” 在诸边军士卒士卒惊地倒吸一口冷气之余,粱鹳穑亦是瞠目结舌。 他连忙又说道:“将军,可不可以分我们几亩田地。让我们回家之后,也能生养着下去?” 穆鸪略一思忖,直接笑骂道:“你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官了!怎么这般没出息。要是胡人退了,本将加赏你三倍土地!” 还没等满心欢喜的诸边军士卒兵将们反应过来,就见粱鹳穑瞪大着眼急迫地说道:“穆鸪将军,卑下尚未婚娶,能不能分个女人给咱?” 穆鸪点了点头,竖着三根手指,更是大笑着说道:“好,本将也给你们三倍------你以为本将会这么说么?!” 诸边军士卒士卒哄堂大笑,皆好笑地望着粱鹳穑,却见粱鹳穑颇有些郁闷地撇了撇嘴。 “这小卒,有点意思------” 打量了几眼粱鹳穑,穆鸪笑着说道:“此事,本将可不能给你做主,不过,你若是自己有本事拐走几个女人,只要不强迫对方,不做出败坏我边军士卒军纪的事,本将非但不会阻拦,还会另外给你一份庆贺婚娶的分子钱。至于这钱拿不拿地到,就看你自己了。” 诸边军士卒兵将们哈哈大笑,不出意外的话,粱鹳穑这回可是出名了。 而此时,穆鸪将目光投向了那些青壮,对他们说道:“本将不会忘记边军士卒的贡献,同样也不忘记诸位。-------在军势浩大的西胡人面前,诸位坚定与站在本将这边,与边军士卒的士卒们一同携手作战,本将不会忘记那些在此战中牺牲的勇士。------或许有人会担心本将过河拆桥,在打败了西胡人后,便背弃了与诸部落的盟约。那么在此,容本将再次重申一遍,本将以及本将身背后的大夏,也绝对不会忘了大家的贡献和功劳!” 这些青壮听了之后也随着欢呼起来,而他们的欢呼,亦感染了边军士卒的士卒们! 因为己方出现大量人员伤亡而导致的士气低迷情况,自古以来就比比皆是,哪怕是某些为了国家、民族等大义而踏足战场前去打仗的军队亦不例外,更何况是本就不是军卒的青壮。 但穆鸪却通过一支草笛曲,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再次抓住了边军士卒与青壮的心,并且振奋、鼓舞了两者的士气,这在许多人看来都感觉很不可思议。 而最让众人感到心悦且荣幸的,还是穆鸪与边军士卒的对话。 当时,穆鸪用一句幽默的话调侃了粱鹳穑,这让在场的诸边军士卒们感到一种很新奇的感觉:原来,这位统帅全城军卒的大将并非是一直高高在上,他其实离我们很近。 正是有了粱鹳穑的打岔,随后南城墙这边的氛围变得非常好。比如,当穆鸪鼓励完诸兵将,准备回军帐时,便又有一名年轻的边军士卒鼓起勇气,出言恳求这位穆将军再吹一遍方才的曲子。 可能这名士卒是像秦禝一样,都是在曲子告终时这才闻讯赶来,希望能听一遍完整的。 当然了,也可能是纯粹喜欢那支曲子。 但无论怎样,这个提议,得到了在场所有边军士卒与青壮们的普遍支持。 其实,穆鸪无所谓再吹一遍那支曲子,毕竟再吹一遍又有什么?但是,他却忍不住想逗逗那些边军士卒们,故意望着早已暗沉下来的天色,犹豫说道:“再吹一遍倒是无妨,不过,眼下天色已暗,诸位还未清理战场……” 果不其然,听闻此言,附近的边军士卒们不禁有些失望。 而就在这时,罗得韬可能是猜到了穆鸪的心思,在远处高声喊道:“穆将军,您就再吹一遍吧。-----将军放心,待会末将就是下令点火把,也会叫这帮兔崽子在今夜前打扫完战场的。” 附近众边军士卒微微一愣,随即纷纷起哄。 见此,穆鸪也不矫情,笑着说道:“好,既然罗将军将为你们保证,本王便再吹一遍。-------对了,跟着哼。” “喔喔——” 众边军兵将们欢呼起来。 此后,穆鸪又吹了一遍,而那些边军士卒,甚至是青壮,这次也如穆鸪所言,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希望能将这支优美的曲子牢记在心中。 第一卷:灵州变 第四十五章:双方境况 大约又过了小半柱香工夫,穆鸪吹完了第二遍。 众夏国边军士卒们虽然不舍,但因为有言在先,遂只好放这位将军离开。 不过在这位将军离开时,他们给予了前者莫大的欢呼,可谓是夹道欢送。 “将军!您这招-----真的是绝了。” 就连之前反复几次提醒穆鸪早早离去的亲卫头子丁润,此刻亦忍不住小声称赞道。 穆鸪微微笑着。 得到那么多人衷心的认可、支持与拥护,硬要说不高兴,这未免也太虚伪了。 但一想到那巨大的伤亡数字,他的心中仍有些发堵。 “本将能做的,也就只有那么多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 “将军。” 远处,罗得韬带着麾下的几位武官,朝着穆鸪过了过来。 “将军,可真是多才多艺啊,我方才仔细听了,那曲子,果真是-------美轮美奂。”罗得韬连忙称赞道。 话音未落,其余的武官亦纷纷开口赞叹。 “哪里哪里,让诸位见笑了。”穆鸪朝着大家拱了拱手,一脸谦逊之色地说道:“本将只是感觉此战牺牲过大,心中亦悲凉,念及这些兵将与青壮们,故而=====” 一听到此战的伤亡情况,罗得韬和大家伙脸上的笑容就逐渐收敛了起来。 要知道,南门这边的守军,今日可是损失了数千名精锐的边军士卒和青壮,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寒暄了几句后,众人便聊到了正事。 这些武官的建议与罗得韬相似,都提议趁着西胡大军今日大败,趁胜追击。 但是穆鸪却摇摇头,否决了他们这种贪功冒进的建议:“虽今日西胡新败,损失了奴隶兵众多,但是,西胡依仗的精锐骑兵却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损失,说白了,我方仍然处在劣势,若我们想要一鼓作气逼退西胡,迫使多吉布贡率军撤退,还需要一场大胜。” “话虽如此,可大胜……哪里是那般容易得到的?” 罗得韬和诸位武官们面面相觑。 “大家莫要心急,待本将再观察西胡三日。三日之内,必有定夺!” “既然如此,那就依照将军所言!” 既然主将都已经决定了,那大家伙也就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当夜,这些夏国边军士卒们果然是点着篝火与火把,将南城墙一带的尸体给处理了。 不得不说,由于今日在南城墙一带的敌我士卒死亡数量实在太多,以至于众夏国边军士卒们一直忙碌到深夜。 但是,尽管如此却没有一个人喊累,或者发出不满的抱怨。 只见那些士卒们,一边借着火把的光亮搬运尸体,一边在嘴里哼着穆鸪用草笛吹奏的曲子。 这让许多并未到场聆听穆鸪吹奏的士卒大为吃惊。 这不,有一名士卒就拉住了正在哼着此曲的许炜,惊讶地问道:“喂,兄弟,你嘴里哼的那是什么?” 只见许炜嘿嘿一笑,说道:“嘿嘿,这是将军黄昏前后在南城墙附近用草叶吹的曲子------可好听了!”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那名士卒显然对曲子好不好听没啥兴趣,不耐烦地打断了许炜的话,反而好奇地问起了曲子的事:“肃王吹的曲子?为啥?” “为啥?”许炜挠挠头,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缅怀牺牲的士卒呗,咱夏国边军可是将军的嫡系军队啊。” “缅怀牺牲的士卒?是故将军在南城墙吹了那支曲子?”附近的士卒们都围了上来。 见此,似许炜等有幸现场聆听的士卒们,七嘴八舌地称赞穆鸪所吹奏的草笛,甚至于,有几名夏国边军士卒们还学着用草笛尝试吹奏,只可惜技术太差,被听过穆鸪吹奏的士卒们一阵埋汰。 随后,随着议论这件事的夏国边军士卒越来越多,使得“守城大将穆将军在南城墙吹奏一曲缅怀牺牲的战士”这件事迅速就传遍了整个在城中的夏国边军,让那些未听说此事、未到场聆听的士卒们一阵顿足捶胸。 而与穆鸪对话了几句的粱鹳穑,还有另外一名出言恳求穆鸪再吹一曲的士卒,眨眼间就变成了众夏国边军士卒妒忌的对象,一时间在军中风头无两,可算是出了名。 短短几日,这支草笛曲,恍如风暴袭过般,成为了夏国边军士卒与青壮几乎人人会哼唱两句的小曲。 甚至到日后,夏国边军在战后悼念牺牲的同泽时,都会用草笛吹奏这支曲子,作为对战友的送别。 一夜无话。 次日,即二十四日,西胡人再次聚集在定远城的西、北、南三面城墙,再次攻城。 不得不说,或许昨日还瞧不出来,但是在今日,夏国边军与西胡奴隶兵这两支军队的士气,却出现了显著的差距。 只见南城墙上那些夏国边军士卒们,还是如昨日那般士气高昂,甚至于,隐隐有着比昨日还要奋不顾死的悍凶势头;反观那些奴隶兵,却仿佛是被拔去了爪牙的野兽,再也没有了昨日的疯狂,好似病怏怏、萎靡不振。 这就导致,今日南城墙的夏国边军士卒,仅依靠昨日的“一营队残部“,就挡住了那些西胡奴隶兵的攻势。随即,负责指挥全局的罗得韬,临机应变,撤下了一部分盾手,换上了一批弩手,居然硬生生将那些西胡奴隶兵堵在城下。 可能是意识到势不可违,今日西胡军只攻打了一个时辰便收兵了。 待等二十五日,西胡人再次攻打定远城,同样是一如前几日的兴师动众,但结果,大军攻打定远城不过半个时辰,西胡人便草草收兵了。 战后,南城墙的夏国边军士卒们都感觉很纳闷。 因为与二十三日那场恶战想必,之后两日的西胡奴隶兵的攻势根本就是毫无凶悍可言,仿佛那些奴隶兵,纯粹就是来送死的。 那是他们的错觉么? 当然不是! 计较原因,无非就是夏国边军众兵将们在听了穆鸪那一番话后,因此斗志高昂。 而那些奴隶兵,西胡可汗多吉布贡以及他麾下的西胡战士们,他们会像穆鸪那样去关心手底下奴隶兵的状态? 对待方式的不同,使得西胡军虽然在兵力上仍旧占据着绝对优势,但却越来越无法撼动坚如磐石的定远城。 三战三败,西胡可汗多吉布贡终于开始有些慌神了。 平心而论,二十三日那一仗,说实话多吉布贡是相当满意的,别看他在那一仗损失了多达八万的奴隶兵,但也成功让定远城一方付出了一万余人的伤亡,一比八的伤亡比例看上去有些夸张,但在多吉布贡看来并非是不能接受。 要知道,此刻西胡军的食物如今也开始越来越紧张了,与其留着那些胡人奴隶与他们西胡人抢食物,还不如将他们统统拉出去与夏国边军打仗,死一名奴隶就少一张需要喂食的嘴,若是侥幸杀死一名夏国边军,简直就是意外收获。 而让多吉布贡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日,即二十四日的那一仗,他西胡所奴役的胡人奴隶,便出现了“后继无力”的现象。 反观定远城南城墙的夏国边军士卒,他们给予多吉布贡的感觉却仿佛是士气如虹,简直比昨日恶战时还要悍勇。 这简直匪夷所思! 因为按理来说,天底下任何一支军队在出现了重大的伤亡后,士气都会随之消减。而二十三日时夏国边军的损失,亦不可谓不大,多吉布贡估摸估计着,至少也有万人以上。 而据多吉布贡所知,守卫定远城的夏国边军总共也只有几万人,一日内战死万人,这如何不是“重大的伤亡?” 可现实就是,夏国边军在蒙受了如此重大的伤亡后,他们第二日的士气不跌反增,简直比头一日还要悍勇。 “莫非这就是中原人所说的“哀兵必胜”?” 多吉布贡将信将疑,见形式对己方不利,便迅速选择了撤兵,只等着明日再卷土重来。 待等二十五日,多吉布贡再次率领大军围攻定远城。 可没想到的是,当日他们西胡一方的战况居然比昨日还要差,那些奴隶兵,空有十余万之多,居然变成了夏国边军单方面的屠杀。 在二十三日时曾给夏国边军带来了巨大压迫力的胡人奴隶,今日就像是自己冲到夏人的兵刃上去送死,无论是斗志也好、悍勇程度也罢,别说跟前日想必,就连比较昨日都大为不如。 “夏人的士气……怎么就不减呢?” 回到大军驻扎的营地后,多吉布贡怎么也想不通。 他并不知道,其实夏国边军在二十三日夜晚时也曾出现士气大幅度跌落的迹象,只不过当时穆鸪碰巧撞见了此事,并且巧妙地通过一支草笛曲以及一番激励人心的话,使得夏国边军以及那些青壮们的士气再次提升了起来而已。 而多吉布贡,在当日回到营地后却并未引导损失更为惨重的奴隶军,因此,那些奴隶兵们因为巨大的伤亡而导致士气暴跌,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甚至于,可能好些奴隶兵已对这场仗不再抱有什么希望,纯粹是抱持着“我若战死沙场、家人可得以苟活”的信念而战。 一方是在穆鸪的激励下,企图顽强地在这场仗中活下来的夏国边军,一方是几无斗志的奴隶兵,在如此悬殊的士气下,奴隶兵虽然仍有十几万之众,又岂能再对夏国边军造成什么威胁? 前进,前进不得,如今仍然有几万余兵力的定远城一方,死死占据着城池,不给多吉布贡丝毫可趁之机,而后退……又能退到哪里去呢? 昨日,多吉布贡与帐下的诸中小部落的头领们们再次得到来自后方的消息,那支夏国的的边军果然袭击了乌赤部落的营地,将那个部落的男人与羊群杀了个精光。 虽然并未屠杀女人与小孩,可问题是,一个部落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羊群,就等同于失去了一切。 要知道,眼下已然入秋,过不了多久便会迎来冬季,失去了羊群的部落,根本无法安然度过这个冬天,除非得到其余部落的支援。 可问题就在于,得到哪个部落的支援呢? 如今在多吉布贡毡帐内的诸部落,这些部落自身都难保,谈什么援助其他部落? “大可汗,这场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作为构成西胡诸大部落的核心部落之一,胡墀部落的头领吉布哈忍不住劝说道:“再打下去,就算攻陷了定远城,那也是得不偿失。乌赤部落遭到了夏国边军狠毒的报复,留守的男人、放牧的羊群,皆被杀光----” 听闻此言,帐内诸大中小部落的头领们不由得望了一眼乌赤部落的头领。 只见这头领一副寂灭的表情,自顾自在帐内喝着酒,仿佛对于这场议会毫不在乎。 也对,因为他的部落已经完蛋了,回不回去,对于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若多吉布贡想要继续攻打定远城,那就继续打呗,反正就算今日没能死在战场上,一旦冬季来临,他们部落剩下的战士们,为了取得食物过冬,还是得投靠其他部落, 待等那些部落战士们为了食物投奔了其他部落,他这位头领空顶着一个部落称号,又有什么用? 整个乌赤部落,都已经完蛋了。 当然了,乌赤部落的头领已看淡了生死、看淡了胜败,并不表示其余部落就舍得放弃他们的家园,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夏国边军的铁蹄踏平他们的部落,杀死他们的羊群。 因此,当灰角可汗吉布哈提出希望“解散军队、回援部落驻地”的恳请后,立马便得到了帐内其余头领们的拥护,气地多吉布贡面色铁青,愤怒地将这群人给赶了出去。 “一盘散沙!一盘散沙!” 在赶走了那些头领们后,多吉布贡在毡帐内大发雷霆,踹翻了一切可以踹翻了东西。 “难道那些人都不明白,若此时不联合起来遏制夏人,夏人就会大肆进占我们的草原么?!” 就在多吉布贡大发雷霆之际,年轻的西胡勇士森格走入了毡帐,瞧见多吉布贡正在发火,遂静静地侯在一旁。 良久,多吉布贡终于发泄完了心中的怒气,瞥了一眼森格,语气低沉地问道:“怎么说?” 森格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转达了大汗的意思,但他们并不愿意参战!” “拒绝?为何拒绝?!”多吉布贡愤怒地吼道:“难道他不知明白,夏国将会是我的心腹大敌么?” 森格犹豫了一下,说道:“关于此事,他们也有所解释。他说,夏国如今的精力都放在南边的南越上,在北方和西北,夏人对土地的需求并不迫切,没有什么理由会出兵来入侵。他说,不会与一个不存在利害冲突的强国为敌。” “放屁!”多吉布贡闻言骂道:“难不成他还支持与夏国和睦为邻么?既然如此,他们当初为何不派遣参加夏人支持的合狩……”说到这里,多吉布贡忽然一愣,随即好似明白了什么,浑身颤抖地骂道:“好好好,这帮家伙,原来是希望我西胡替他们试探夏国的反应……哼哼哼,真是打地一手好主意啊!” 说罢,多吉布贡吐了一口唾沫,问道:“连那位亦拒绝?” “是的。”森格点点头说道:“那位表示,驻扎在边州的夏国边军中有人支持他们,所以出于利益,他不会插手这场战争。” 多吉布贡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看来,只能向北边求援了……”在思索了片刻后,多吉布贡惆怅地说道。 仿佛这一切事态,越来越对多吉布贡不利。 “似乎……差不多了。” 二十六日,当悄摸的离城窥探西胡营地情况的边军斥候们向穆鸪汇报了他们的所见所闻后,穆鸪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离月底,就只剩下四日。 二十六日晌午,时隔数日,穆鸪再次将麾下所有的武将们都召集到了一起。 不同于第一次召开于西胡大军抵达前夕的那次军议,今时今日,大家伙的心情非常的平和。 也难怪,毕竟西胡军在最近这三天里,西胡军三战三败的糟糕战绩,让诸武将们清楚看到了赢得这场战争胜利的曙光。 尽管各城墙上的夏国边军皆蒙受了重大的损失,但丝毫不减兴奋的心情,因为谁都瞧得出来:西胡部落,败局已定! 说是军议,其实称之为提早庆功也不为过,反正负责忙碌此事的伙夫们,就是将今日的军议当成庆功宴来操办的,准备了好了烤饼饼与酒。甚至还准备了一些肉食。 见此,穆鸪索性也邀请了夏国边军的罗得韬麾下的几位校尉,反正事到如今,他也不觉得这一仗会有输的可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穆鸪结束了之前与诸头领们的寒暄闲聊,逐渐将话题带入到目前的战局上来。 “幸得诸位同袍鼎力支持,如今西胡败局已定,仅存一线生气,而此番本将想与诸位讨论的,也并非是如何击败西胡人,而是,如何以最小的损失,结束这场仗。” 听闻此言,在座的诸位武将们微微一愣,因为听眼前这位将军的口风,他似乎已有了计策。 “将军莫非已想到妙策?” 同桌的一位武将适时地捧场道。 “谈不上什么妙计。”穆鸪摆了摆手,笑着说道:“本将心想,如今定远城西郊的西胡大军,仍约有十五六万之众,甚至更多,但据本将这几日彼攻打我定远城时的所闻,西胡的骑兵,数量似乎比之前少了不少,本将猜测,多半是外围的兄弟们引走了一部分西胡骑兵……” 因为没有把握,因此穆鸪选择了“引走”这个词,可事实上,韩伯献带领的外围大军业已分别已为他解决了七八千乃至近万的西胡骑兵,如此也难怪穆鸪在城墙上观望时,发现城外的西胡骑兵数量明显少了许多。 “……本将估算着,那十五六万西胡人马中,西胡的骑兵约有三四万之众,其余多达十一二万的,大部分都是奴隶兵,因此本将寻思着,是否有可能让那十一二万的奴隶兵倒戈,助我军一鼓作气,将西胡人逼上绝路。” “-------”在座的诸位武将们面面相觑。 良久,还是罗得韬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将军,不知用何方法使那些胡人奴隶倒戈?” “很简单啊。”穆鸪端起酒杯,随口说道:“本将正寻思着用什么办法将本将的决定告诉那些奴隶,“任何一名提着一名西胡骑兵首级来我定远城归降的奴隶,本将特许他恢复自由身,并且,在西胡退兵之后,许他以及他的家人在我灵州的土地上生存下去。” 不得不说,这条计策若是运作地顺利,对于西胡人而言,绝对堪称是一条“绝户计”,在“重获自由”的诱惑下,那些逐渐已失去战胜夏国边军的信念的西胡奴隶军,极有可能会为了自己与家人的自由,倒戈反叛,想方设法杀死一名西胡骑兵。 三四万西胡骑兵,约十万奴隶兵,谁也不能保证,那些平日里骄傲的西胡骑兵,会不会被他们向来看不起的奴隶兵杀死许多人。 当然了,哪怕那些奴隶兵不是那三四万西胡骑兵的对手,穆鸪也无所谓,因为只要没有西胡奴隶兵,那些所谓的西胡骑兵,在夏国边军的连弩面前也不过是会移动的活靶子而已。 但让穆鸪有些不解的是,这条计策明明在他看来相当不错,可在座的诸可汗们,却一个个面色怪异,居然没人附和。 “这-----什么情况?” 穆鸪不禁有些诧然,毕竟在他看来,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啊,可为何没有什么人支持呢? 他环视帐内,发现诸位武将们皆是欲言又止的神色,就连关系与他最好的罗得韬等人,似乎也出于什么顾虑,没敢说出心中的想法。 见此,穆鸪将目光投向罗得韬,问道:“罗得韬,你可是想说什么?” 罗得韬闻言下意识地望了眼在座其他的武将们,见他们皆用殷切的目光瞧着自己,心下暗暗苦笑。 不过奈何穆鸪亲口询问他,他只要硬着头皮开了口。 “在商议这件事前,末将斗胆,敢问将军如何看待……看待“奴役”?” “奴役……” 穆鸪揣摩了一阵这个词,再环视了一眼在座的诸武将们,心下已有些明悟,笑着说道:“恐怕罗得韬你想问的并非是“本将如何看待奴役”,而是“本将如何看待奴隶的存在”吧?” 见穆鸪说破了此事,在座的诸位武将们心中不禁有些忐忑。 “奴役败者”,即两股势力爆发战争,一方在战胜另外一方后,后者的男女全部沦为奴隶,为胜利方做牛做马,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比如在夏国,当夏国边军攻下一片土地、虽然是致力于将其吸收到夏人这个大家庭中,但是还是不免有许多人会沦为奴隶,虽然在本质上,仍然是王族、贵族统治平民,这片土地的民众仍然会受到夏国贵族的剥削,区别仅在于这些人当初受到本地贵族的剥削,如今则换成了夏国的贵族而已。 而事实上呢,在中原国家,哪怕是在夏国,似家奴这样的奴隶形态比比皆是。 “奴隶制啊……” 想到此事,穆鸪颇有些踌躇。 人,奴役人,这是非常野蛮的行径,穆鸪也支持这个观念。 可问题就在于,奴隶制是古代文化中的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 这就跟夏人在发达后,也会置办几处房产,购入一些家奴打扫院子、办理琐事一样。 别惊诧,在这个时代,这种现象才是“常理”! 而若是强行抵制这种现象,只能说,你这是在这个时代为敌。 这也正是穆鸪在提到“释放奴隶”后,在座的诸位武将一个个面色怪异的原因,毕竟夏国也并不是“拒绝承认有奴隶存在”的国家。这样贸然的承认奴隶的自由权利,对于夏国本身也会造成一定的影响!这些武官家里或多或少都有着不少的家奴啊! 在沉思了良久,穆鸪好似自言自语般说道:“奴隶,亦是财富之一。” 这句话,等同于默认了奴隶的继续存在。 听闻此言,那些时刻关注着这位将军神色的诸位武将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一个小插曲所导致的紧张瞬间烟消云散,在场所有人其乐融融地商量起穆鸪所提出的“最后一场仗”来。 “最后一场仗”,这是穆鸪亲口取的名,意指“与西胡军所展开的最后一场可称之为战争的胜仗”,其目的,就是为了重创西胡骑兵,使西胡军的构成中,西胡骑兵与西胡奴隶兵的比例出现失衡,方便穆鸪之后用诱反西胡奴隶兵的计策,一口气逼退西胡用于围困定远城的主力军。 第一卷:灵州变 第四十六章:奇袭西胡 这月的十三日!西胡大军二十三日猛攻定远城的十天前, 大帅军帐中,韩伯献正在召开“军事会议”。 原来,西胡人在入侵之处突然挥师攻打丰州,来势极为凶猛。丰州刺史韩文暕派人突围,来向边军军帅韩伯献求援。 丰州那边可不想灵州这里有大队边军的坐镇,西胡人来犯丰州,丰州就像个软柿子一样,被西胡人蹂躏来蹂躏去,所以韩伯献只能先行率军去平复丰州的西胡军队。 丰州与灵州相邻不远,共同组建了西北边进防线。丰州若破,灵州唇亡齿寒,整个大夏的西北防线将要洞开,西胡人又要洗劫无数州县城池。 所以,韩伯献手下的将官们一致决议,一面向后方朝廷去书请援,一面坚决要驰援丰州! 但是现在丰州的西胡人已经被击退了,他们也能回过头来安心收拾灵州的西湖大军 “常言道,计谋值万两。如何击退胡兵,诸位何高见?”韩伯献突然问道。 左首的武将抱了一拳,道:“高见谈不上,末将只觉得,西胡人突然挥师攻打丰州,未必是真要取了丰州。” “哦?”众人一起惊咦一声。 “你的看法?”韩伯献问道。 这武将道:“灵丰本为一体,但是灵州向来有我边军驻扎,西胡人不敢来犯。但是如果我是西胡统帅,一定会把灵州驻军视为真正的眼中钉、肉中刺。西胡人擅长奔袭喜欢劫掠,从来就不想占据城池也不擅长驻城而守。所以我认为,他们对丰州本就不会有太大的兴趣。” 韩伯献眼睛一亮,“这么,西胡人是想调虎离山,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攻破灵州?” “如果我是西胡统帅,我肯定最想拿下灵州!”这武将道,“灵州是大夏西北防线上的最强一点,是最硬的一块骨头。如果灵州都被拿下,丰州和其他州县就将陷入孤立轻松可破,大夏北部防线必将全盘崩溃,完全解除。如此,对西胡大利!” “反之,打下一个丰州西胡人顶多只能劫掠一把就仓皇逃走,否则将要面临大军包围陷入险难之境,自身不保。花费这样大的代价、冒天下之大韪只是为了打一场劫,诸位将军,你们觉得西胡人这么做,值得吗?” 众将无不眼睛一亮,“高见!” “但是丰州若破州城池被洗劫,我边军麾下的众将士,也是罪在不赦!所以我军还是选择了,回援丰州,暂时放弃驱逐灵州境内的西胡大军!” “但是,我观丰州的西胡的退却,并不是完全败退,而是与围攻定远的西胡大军汇合去了!” 韩伯献脸色沉寂的点了点头,突然眼睛一亮,问道:“如果你现在是我,你会如何决断?” 这武将笑了一笑,“此军国大事,末将位卑,不敢妄言。” “你只管,如何决断,在于我。”韩伯献道,“战前商议,就是要广开言路群策群力。哪怕是一个普通小卒甚至乡野村夫有了真知酌见,韩某也一向是从谏如流!” “好,那我就了!”这武将抱了一拳,道,“现下,敌军主力且都聚集在灵州城下,因而他们完全占据主动。无论我军如何动作,他们都可以从容应对,立于不败!当此之时,我军必须一反常理发动奇袭,方能夺取主动权!” “如何奇袭?” 这武将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西胡大军出师远征,其诸部落的驻地必然空虚。当此之时,我军何不出一队奇兵奔袭这些部落的营地掏他的心窝、夺取主动?!” 这武将话刚落音,当场有几个火烈耿直的将军拍案而起。 “此计大妙!!” “釜底抽薪,围魏救赵,绝计可行!” “西胡人习惯了用游骑战术袭扰我们,我们也习惯了据城而守。今次我们主动出击掏他的心窝子,西胡人必然无有防备!” “武将军的脑子当真是活脱,跟我们不一样啊,难怪那次!……咳、咳!” 韩伯献猛一挥手,激昂的将军们瞬时收声。 “听起来,这是一条妙计。但你们可知,执行起来有多困难?”韩伯献道,“武将军,我先问你。你可知灵州距离西胡部落的营地有多远?” “直线距离,七百余里。”这武将不假思索的答道。西胡人的部落营地,这武将曾经独自去过那一带,因此并不太陌生。 “看来你没少读兵书,也没少对漠北的地理下功夫去了解。”韩伯献道,“没错,如果是非战之时,出了灵州径直走过去大约是七八百里。但是现在显然不能走直线,因为西胡人的大军正在灵州与丰州一带活动,要想奇袭就必须绕开他们的主力大军,那至少是一千里路程。” 到这里韩伯献顿了一顿,“在坐诸位都是骑兵将领,你们告诉我,如果我要你们麾下的骑兵在最短的时间内往西胡腹地杀一个来回,要多少天?” “呃……”众将军愕然,七嘴八舌的答最快六天,最慢八天。 “六到八天,定远城估计就已经陷落了。”韩伯献道,“再者,孤军深入地理不熟没有补给而且很容易陷入敌军的丛围,纵然是掏了西胡人的心窝,也难以成就大功,还有可能全师尽没。也就是,这一场奇袭的风险很大。成功的机会很小。” 一片鸦雀无声。 韩伯献道:“计是一条好计。但结合实际来看,不可执行。我们还是来继续商议如何率领大军解救定远城。” “好……”众将军各自叹息,都听了韩伯献的。 这武将眉头紧皱表情非常严峻,沉思。 韩伯献瞟了他一眼注定到了他的表情,但就像没有看到一样,和他的将军们继续商量和西胡大军正面决战的战术去了。 这武将知道,韩伯献不是嫉贤妒能之辈。身为边军统帅,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是不会“行险着出奇兵”的。现在他只要力保定远城不失,边军在缓过劲来之后依托两州依旧可以对西胡人进行辗压式的打击。 韩伯献带了这么多年的兵了,功成名就,他又何必在这种时候冒这种不必要的风险呢? 站在韩伯献的立场上讲,他这样做是没有错的。 但是这武将的想法就截然不同了。 从一介小卒干起,不就是等的今天这样的日子可以出奇招、立殊功么? 富贵险中求,大先生立功,正当此时! “韩军帅,我有一言!”这武将突然道。 众皆微惊扭头看向这武将,韩伯献问道:“武将军有话请讲。” “奇袭西胡腹地,我认为可行!”这武将斩钉截铁的道。 众将军们都轮起了眼珠子,满副狐疑的看着他,还有人暗暗腹诽,你是在置疑韩军帅的决断吗? 这些人都是韩伯献的心腹兄弟,他们也从来不会对韩伯献的话表示任何怀疑。 “我思虑再三,还是作罢!”韩伯献貌似轻松的摆了摆手,可是心里却是没来由的紧了一紧,你别让我为难啊! “韩军帅何不听我一理由?”这武将道。 韩伯献皱了皱眉头,“好,广开言路,你请讲。” 这武将道:“我认为,奇袭西胡腹地的战略目标,没必要是破他西胡所有部落,而是,击破一两个部落,抓几个重要的人就可以了。” “什么意思?”韩伯献皱眉问道。 这武将道:“我的意思是,没必要派太多的兵马去奇袭西胡腹地,只须一支偏师,出奇不易的一记冷枪扎进他的心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几个人、抓几个俘虏然后溜之吉,根本不给他们围剿与追杀的机会。” “那又如何动其根本、令西胡人从定远回师呢?”韩伯献问道。 这武将笑了一笑,道:“我们自己知道只出了一支偏师小队人马,西胡人又怎会知道?我们今天能袭他的腹地。击破一两个小部落,劫走一些俘虏,明天就有可能出一支大军从后面断了他的大军归路!这一支奇兵要做的,并非是对西胡进行严重的打击,而是要让西胡人心中慌乱和怀疑,以为我们有可能要从后面包抄、有可能对他们进行釜底抽薪的毁灭打击!这就是奇心与疑兵最大的用处!再者,万一这一支奇兵的运气特别好,能在腹地抓到留守的大部落头领或者是西胡可汗的妻子儿女这些至亲甚至,那就真是意外的惊喜了。西胡人必然举族皆惊全军慌乱,哪里还会有心思继续攻打灵州?他们必然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马上挥师回援。我打个非常不恰当的比喻,假如我们知道后方州县出现了一支西胡人的部队,杀了很多人掳走了几个高官大将,然后他们还失踪了我们心里会怎么想?” 韩伯献表情略微一变,其他的将军们低声的议论,那我们肯定会担心自己的至亲和要好的袍泽有没有出事?那些西胡人还要继续在哪里为祸?我们放了这些人入关,将来会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对西胡人来,相比于自己的生存之地和亲族的安危,定远一战之胜负,根本就不值一提了。”这武将道,“所以我断定,只要我们能在西胡腹地闹出动静,西胡大军人心惶惶必然撤退!再者,韩军帅计算了攻击与返回的时间是六到八天,我以为,根本就不要这么长的时间只需计算发动攻击的时间就可以,返程不必计算在内。也就是,如果现在出兵,三天之内我们就可以掏了西胡人的心窝子。如果是我麾下的骑兵,每人能够多带一匹马,换马骑乘保证马匹有充足的体力冲刺日夜夜奔袭两天足矣!” 韩伯献脸色一变,大喝一声,“不可!” “有何不可?”这武将反问。 韩伯献脸皮紧绷以眼色暗示这武将叫他不要再请战了,口中道:“出师远击,怎能只考虑去路、不考虑归程?每一名将士都是我们的袍泽兄弟,怎能不计生死?” 这武将笑了一笑,道:“三军若无死士,则军不成军。” 这武将这话一出口,韩伯献和他麾下的几名将军都变了脸色。 “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我们全军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吗?”有一名副将大力一拍桌子,“我去奇袭西胡腹地!” “你住口!”韩伯献大喝一声,那名将军闷哼了一声闭了嘴。 这武将抱了一下拳,道:“各位将军恕罪,在下并无讥讽之意,只是就事论事。我敢断言,单从情感上讲,没任何一个大夏的军卒会愿意自己的袍泽死去;但是战争,从来就不会不死人。对于一场大的战役而言,若能用少部分人换来战略上的大胜,是值得的。那意味着,将要少死很多的人。韩军帅,诸位将军,我得对么?” 众皆哑口无言。他们知道,这武将得是对的。军人都对自己的袍泽都有着深厚的感情;但是,谁也不知道一场战争下来,自己能否活下来、自己的袍泽将要死去多少。对于一名带兵的将军来,必须要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必须要把“死人”这样的事情考虑在内,当然,更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能够少死一点人! 第一卷:灵州变 第四十七章:神兵天降 第四十六章:神兵天降 韩伯献脸色很难看,对武攸招了一下手,“武将军,借一步话。” 武攸与他走到了另一处军帐里,韩伯献小声道:“武将军,你不要再下去了。我知道奇袭西胡或许可行,但是我们根本没必要冒这样的风险。你……你天潢贵胄,怎能如此涉险?纵然是你不怕死,韩……韩某害怕你出事!” 这韩伯献不是不同意这项计策,而是因为武攸本人的身份,而不愿意施行此计。 武攸笑了一笑,韩伯献这话都得有些哆嗦了,由此可见他心里当真是非常的忌惮。 “韩将军,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你的顾忌。”武攸道,“但是,我坚持!” “为什么?!” “理由,我现在不想细说。总之,我必须这样做!”武攸的表情无比坚定, “……”韩伯献张大了嘴巴,表情僵硬,愕然不已。 “我立军令状,生死在我,不关韩将军之事。”武攸对韩伯献抱了一拳,“请相信,我一定会成功、一定会安然归来!” 韩伯献捂住额头,直摇头,苦笑不已,“那我助你一千人马,给你几个能征惯战的老将辅佐。” “不用。”武攸斩钉截铁的道,“人太多,反而目标太大不容易成功。我就带我手下的那一队骑兵吧。大帅拨给我的人马我不熟悉,他们也未必肯听我指挥很容易起争执,到了前方这很容易坏事。我们这一支人马奇袭出去,若能成功则是一本万利;若无法得手我也会带着我的兄弟们小心撤退,绝对不会蛮干。总之请你相信,我不会拿任何人的生命去开玩笑。当然,大帅不能指望我们一定成功。在战略上,大帅要做好我们失败的准备。如果我们侥幸成功了,则是意外的惊喜。” 韩伯献绷着脸眯着眼睛看着武攸,沉默犹豫了许久,无奈的叹息一声,“我大概明白,你心里怎么想的了。” “那就多谢韩将军成全了!”武攸笑了一笑,韩伯献是个聪明人,他或许真的明白我就是想要立下奇功,不是一时兴起的闹着玩。 “那有什么需要本帅帮忙的?” “请大帅给予我一批战马” “好这些俗物本帅会给你准备好!” =========分割线======= 片刻后,在边军大营的一处角落,武攸把拳头对空中一扬,他身前的军卒们瞬间收敛起情绪,再度集结站成整齐的班列。 “我有一件事情要跟大伙说说。”武攸道,“听着,是事情,不是军令。” 众军士们整齐划一的看着武攸,静候下文。 武攸道:“我自高奋勇,在韩大帅那里争来一个非常危险的军事行动任务。这一次的行动,而且这一次的行动,是我个人的意愿,不是大帅下达的军令。也就是,你们可以不去。我既不会在法令上责怪你们,也不会在情感上责怪你们。重复一次,这是我个人争来的一次,相当危险的任务!” 军士们听完了,很好奇,但是没有一个人发表意见或是看法。 武攸道,“那个任务非常的危险,肯定是要死人的。你们可以不去。你们都很优秀,都是合格的边军军卒。有愿意随我同去的,我欢迎;有不想去的,我也欣慰。因为你们是属于大夏国家的军卒,不是属于我武攸一个人的。你们更应该恪守本职,听从大帅的调谴。” “将军!”突然武攸身前的一位军卒大声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五百三十八名军卒,齐声大吼道。 “全体听令!!”武攸大声道。 “是!!” “永远记住,头顶的苍穹是大夏的天!脚下的厚土是大夏的地!身后的子民是大夏的人誓死撼卫之!” “誓死撼卫之!!” 韩伯献和两名副将肩并肩的站在远处静静的看着。 “兄弟们,军人,天生就是要杀敌、天生就是要保家卫国的!”武攸大声道,“这一次的任务很特殊,我不能在这里大声的告诉你们。我只能说我们是要去教训西胡人!” “是狠狠的教训!” “要让他们从内心深处感觉到恐惧,在沉睡中也要被噩梦惊醒!” “要让他们从此后悔,与大夏为敌!” 众军士,热血沸腾! 远处的韩伯献禁不住脱口而赞,一个字,“壮!” 武攸高举拳头,大声道:“西胡人,以狼为图腾!” “现在就让我们去告诉他们,什么是狼!” “什么是虎狼之师!” “什么是坚忍、强大、勇敢、战无不胜的虎狼之师!” “从这一刻起,我们就要立志成为西胡人的图腾!” “让他们只敢仰视、敬畏与膜拜!” “兄弟们”武攸的声音都吼到嘶哑了,“你们有没有信心?!” “有!” “我们是图腾!!” 夜幕降临时,武攸一行五百三十八名骑兵,如同疾风一样冲出了灵州的地界,踏出了大夏统治的疆域! 虽是只有五百骑,但威风之凛然有如滔滔奔洪之势,譬如千军万马。 韩伯献站在营寨的哨塔上,看着黑夜之中武攸那一支队伍飞快的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他脸色紧绷心里像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几乎喘不过气来。 “将军,何不阻止他?”韩伯献的身边,知道内情的副将小声劝道。 “没人能阻止。”韩伯献道,“难道还真能把他当成我麾下的一位普通小将吗?” “属下知道。”副将小声道,“可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万一他有个什么闪失,将军的命运和前程……” 韩伯献扬了一下手示意他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他当然知道副将的这个“节骨眼”是指什么。 起初韩伯献收到这样的有一位贵人要来边军历练,心里很烦恼,也有一点不屑。在他看来,武攸这种出身贵胄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哪会懂军事,无非就是派到军队里来监视边军、并空手套白狼的混些军功,回朝之后好名正言顺的升官。 等到见到了武攸,韩伯献才发现自己完全错了。 这个武攸,简直比他韩伯献还要立功心切。而且,他绝对不是来“混军功”的绣花枕头。 “狠角色!”韩伯献情不自禁的吐出这个三个字。 副将在一旁小声道:“将军,眼下我们不得不提前做些打算了。如果他功成,将军若何?如何他失败甚至是阵亡,又?,又该如何是好?” “最坏的情况也无非是现在这样子。”韩伯献双眉紧拧,道,“或许我韩某这辈子,都活该在边疆喂马。” “恐怕还会更糟啊……”副将很担忧,“虽然武攸立下了军令状,生死在他不关任何人的事情。可是令归令,情归情。别的不说,若是那武攸受了什么伤那后果……” 韩伯献漠然的笑了一笑,“那又能怎么样呢?军议上我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因此我拼命的封他的口、阻止他涉险。可是他接连坚持’。当时我就知道,他的心里绝对有想法,绝对不是来军队里走一走、玩一玩。所以我有了自知这明,我韩某人根本无法、甚至不敢阻止他。如果我用强硬的手段阻止了他一次出兵,表面上看是为了他好、避免他涉险。但实际上,我等于是直接抹煞了他出头的机会。呵呵,那个结果,恐怕不比他受伤甚至是死在边州好多少。所以我宁愿一赌!” 副将恍然大悟,忙道“这么,武攸是铁了心要立些奇功回去?……可是为什么呢?他的身份如此高贵了,还要军功何用?” “皇族贵戚们的心事,我们这些粗人是揣不透的。朝堂之上的微妙,也非我们能懂。我只知道,武攸不是傻子,他不至于无缘无故的放着花天酒地的好日子不过,要跑到军队里来受苦、现在又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韩伯献道,“如果他这次任务失败了甚至死在了大漠,那就是他的命数。韩某人只能跟着倒霉,没有选择。如果他真的立下了奇功……” “如何?” 韩伯献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轻轻的摇了摇头,“或许,韩某这么多年的边塞军旅生涯,真的就要告一段落了。” “将军是说,如果武攸立下了此次奇功,朝廷就会召你回朝?” 韩伯献点了点头,道,“武攸是又是一个极度聪明的人。按军中常例来,如果武攸此次奇袭能够成功,那就是在我的‘指挥’之下立的功,自然会有我这个边军统帅一半的功劳。就算朝廷有意重用与提拔武攸,又岂会违备常情的只赏属下不赏官长?如此一来,韩某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只能和武攸一同回朝受赏,接受“朝廷”的恩惠了。” 副将顿时恍然大悟,惊讶道:“如此来,是有人有意将你与武攸牢牢的绑在一起?” “你居然才知道?”韩伯献苦笑,“皇家贵族出身的子弟,本来就难伺候。没想到武攸还是一个敢拿性命来豪赌的狠角色。没办法,韩某只能陪他一起豪赌了!” “这就叫,富贵险中求?” “求个屁,明明是看天吃饭!”韩伯献斥骂了一声,“我倒宁愿是自己去奇袭西胡了,成败至少在自己的掌握。现在,我的成败生死和韩某家的兴衰荣辱,全系在武攸的身上命运全由别人来一手掌握。这种感觉,真他娘的不妙!” “报将军!”一名近卫飞快跑来,神色有些仓皇。 “.......” =========分割线====== 武攸一行人出了城关,望北方疾驰。那里是一片完全荒凉的戈壁,别是人烟,甚至草木都少。临近这一带向来就是“军事禁区”,因此不可能让谁来放牧,就算以往有些草场也都被人工消除了。每年放火猛烧,烧了千百年自然就是一片荒芜。 西胡汗国的把西胡可汗的营地,唤作“金帐”,多吉布贡身为西胡大汗,将金帐设在西胡,在灵州的东北方向。 为了避免遇上西胡人往来于西胡与灵州之间的大军,武攸只能带队迂回,穿越茫茫百里的大戈壁多走一两百里,再转道奇袭西胡。 在这样的环境中行军,缺水少粮昼夜温差极大、条件艰苦是一回事,大漠当中哪里看起来都是一个样,特别容易迷失方向,尤其是夜间。 一行五百人,跟着武攸疾驰前进,速度极快。选的都好马,而且每人骑一匹、牵一匹。中途不停换马,保持马匹的体力。所有人中途换马都不用停,直接翻身一跳就换了过去,如同猿猴在树林间跳跃飞腾。 一路疾驰,越过了荒凉的大漠。也就进入了,西胡的势力范围。 大漠之上地广人稀,人们以部族群居,所有家私都装在马背上,追寻水草而迁徙。 也就是,就算是西胡人自己走到了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上一个部族,或是一队兵马。 武攸叫停队伍稍作休整,大家吃些东西,歇一歇马力。 武攸给麾下的军士下了三条严令。 第一,不许掠取普通百姓的牛羊食物。 第二,绝对不能滥杀妇孺。 第三,绝对不可以擅自行动! 再度出发时,武攸叫所有人脱下了显眼的战袍和铠甲,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西胡服饰。 此前也有镇守在边州的将领带着一万多人马急袭西胡,都失败了。其中固然有准备不充分、消息失真的原因在,但是他目标太大、太明显早让西胡人注意到了有了防备,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此前大夏也统治了西北草原不少年,这里有土生土长的西胡人,也有不少移居来的汉人,其中汉胡通婚的二代也不少。 人口成份,比较复杂。 如果在半道上遇到了人,谁也不清楚他心里是向着大夏还是支持西胡。哪怕他生着一张纯粹的汉人脸孔,或许都有可能是在草原长大的汉人,心里向着西胡贵族、看到了夏军来袭向西胡人报告、甚至阳奉阴违的暗底里捅夏军一刀,这不是没有可能! 此前那位将领收到汉人牧民送来的消息,才决定率领大军突袭西胡,结果当然是失败了那些提供假消息的汉人牧民,很有可能就是精通谋略的西胡人,派来的奸细! 前车之鉴。 武攸是继那位将领之后二次奇袭西胡,这次他的人马只有那位将领的二十之一,难度更是百倍不止。因此,武攸在出发之前把所有能够考虑到的细节,全都做了准备。 一行人换好伪装之后!再度出发,武攸叮嘱大家尽量不要把马槊和军刀这些兵器亮得太过明显打眼。武攸亲自在前探路带路,遇到了小股的牧民不予搭理只管前进,反正最近西胡要用兵,牧民们远远看到这样一队“西胡服饰”的人马奔过,也并不生疑。如果有十人以上的游骑,武攸果断带人绕道。 直线距离七百余里,这绕来绕去走了恐怕还不止一千里。 两天两夜中间只做过短暂的休息,还是为了歇马。现在这一队的军卒们越来越觉得,武攸以前用严苛的方式训练他们,真是太英明了。像这样两天两夜不怎么睡觉骑着马长途奔袭,比起以前的体能训练来,还真的不算什么了。 西胡,近在眼前! 西胡人不住城池,随气候季节追寻水草而居住。就算是他们定都的金帐,也没有像夏都那样高大的城墙,只在外围有一圈行军营栅似的高大围栏,挨着围栏就是连绵的帐篷和牲圈,可以安置数万百姓。当然,这些百姓平常骑着马放牧,拿上刀枪就是骑兵。能够住进金帐的草原住户,必定都是可汗信任的精锐勇士。 可汗居住的金帐也是帐篷,只是比一般普通的帐篷大了数倍不止,在一片平坦的草原上隔得老远就能看到! 但是武攸并没有贸然的去突袭金帐这样守卫森严的地方。而是选择了一处小部落的营地。也就是乌赤部落的营地 武攸把时间掐得恰到好处,赶到乌赤部落的营地时,正是黑夜。 四周时不时的有巡逻的骑兵,西胡人养了许多的猎犬,贸然接近肯定会被发现。于是,武攸带人离营地十几里远就停住了。先歇养片刻恢复一点体力,同时也要摸排观察一下营地的虚实。 为了保险起见,武攸让麾下的士卒在此地抓时间休息,自己亲自去营地周围堪查。 只带了一位斥候,用作互相照应!二人弃了马匹在黑夜之中疾速前行,像两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二人爬到了一个稍高的小土丘上,隔得稍远观察着若大的西胡金帐。 西胡人的营地,颇有几分军旅营盘的样子,无数毡帐连接几里宽广,错落有致的中间留出了可以让骑兵奔驰的甬道。夜间点了很多火盆用以照明,不时有一些军士举着火把往来的巡视。营地有东南西北四个大门,都竖起了高高的塔楼用作瞭望。夜间,这些塔楼上都亮着显眼的灯火,如同飘浮在半空之中。 二人趴在小土丘上,观察了约有半个时辰之久。 “将军!想不到西胡人营地这么大!”这斥候小声的道:“骑着马从里面跑个通透,恐怕都需得花上一阵功夫,这部落看起来不待,但是防卫好像也挺森严。看起来里面也有近千的兵马,我们该要怎么进去、又要怎么样才能一击得手,” 这斥候问的,也正是武攸现在心里在想的。 思考了片刻,武攸的嘴角略微往上一扬,“走,回去!” “将军有主意了?” “少废话!走了!” “噢……!” 两人悄悄的了回去了,而武攸麾下的士卒也抓紧时间休息了一个多时辰,体力恢复得很不错。 武攸看到他们稍作休息之后,一个个都在眼冒精光斗志昂扬,在夜里看来真的就像是狼群一样,吃惊不已! “听我号令!”武攸将几位队正和各火的火长叫到一起,开始下令 “全队五个整队,第一队,由吴队正统领。你们要做的,就是留在这里摆开阵势接应,听到暗号就是自己人来了,拼命杀出接应撤退。没暗号的都是敌人,只管放箭一阵猛射现在,其他队的所有人全都把自己弓弩和箭矢,交给吴队正!” “是!” “第二、第三、第四队,由薛队正统领。”武攸道,“当你们看到西胡人的营地四周一片起火时,千万要忍住不要随便动。营地失火之后,西胡人必定会马上将事情通知目前营地里最大的那一个领袖,请他来指挥救火、稳定局势!相信用不多了多久,留下来镇守营地的兵马都会向那个领袖身边聚拢,然后被他派出去分头救火。等到他身边的人马走得差不多稀疏了之后,才是你们该出手的时候成败在此一举,让我看看你们的心有多稳、眼有多毒、马有多快、刀有多狠!” “是!”薛队正沉声应诺。 武攸眼神刚毅、表情凝重的看着薛队正,“老薛,飞马踏连营、万军丛中生擒敌将,此任非你莫属!你就是我大夏的飞将军!” 薛队正郑重一抱拳,沉声道:“若是擒不来敌将,请斩我头!” 薛队正麾下的火长一同热血沸腾,正要一同慨然应诺,武攸压了压手示意他们不要喧哗,马上各自分头去做准备。 “剩下的人,跟我一同潜伏到营地四周放火打草惊蛇!”武攸对他们详细的介绍营地的地形和敌军巡逻分布与规矩,吩咐他们如何约定好了同时放火、放火之后如何潜伏、如何接应薛队正单刀擒王,再又如何撤离的一切事宜。 所有细节,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武攸的脑子里,一直都有着一块永不停摆的钟表。他知道现在大约是凌晨两点钟左右,再过一两个小时,就是人生理上最困倦、进行深层睡眠的时刻。就算是看家护院的狗,也到了精惕心最低的时候。 “全体检查火种,不得有误!”武攸一挥手,“所有人都给我把嘴封起来,连咳嗽都不许发出,开始准备!心中默数到三十之后,全体随我潜伏前进!” 薛队正和吴队正看着武攸一行人悄悄的消失在黑夜之中,表情都很严峻。 ========分割线======== 武攸与一位士卒肩并肩的趴在一个帐篷前,前方不远处有四个西胡兵围在一个大火堆边打瞌睡,呼噜震天,附近没有猎犬。 一百多人分头潜伏到了金帐内,没有惊动任何一条猎犬。这看起来是奇迹,但却是平常刻苦训练的结果。 武攸对那士卒比手势,示意他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左边两个西胡兵,剩下的两个他来对付。必须悄无声息、用最快的速度进行,然后捡起火堆里的火种,引燃帐篷。 那士卒会意的点头,慢慢的摸出了夏军制式挂在腰间的小“佩刀”。 所有人都没有带上军刀这种碍手碍脚又容易反光暴露的兵器, 武攸手一扬,两人同时像两枚飞矢一样从暗处飞掠而出,一秒钟,割破了四个西胡人的脖子! 武攸与这士卒二人下手非常之利落,西胡兵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身体抽搐脖间血如喷雾。马上,二人将早已备好的沾了行军火油的油布引燃,对着附近的几个大帐篷就扔了上去,然后闪身就藏。 西胡人的帐篷常年受风吹ri晒,已是十分干燥,沾火就燃,很快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一下马上炸开了锅,附近几个帐篷里住的人全都跑了出来,场面一片混乱。武攸与那士卒不惊不躁的藏于黑暗之中,慢慢潜伏移动,迎面干掉了三个衣衫不整冲出来的西胡人,又点燃了两个帐篷。 营地里顿时一片惊慌喧哗,有人发现了被杀之人的尸体,示精的号角呜呜的吹响。 很快,连接几里方圆的营地四面八方各处燃起了大火,到处都见烟火,到处有人吹起号角来示精!很快营地内人喊马嘶猎犬狂吠,受惊了的战马和牛羊冲出圈来,到处奔逃。有些身上着火了的,又引燃了更多的帐篷。武攸手下的这些军卒下手都很刁钻,专挑那些容易被点燃、牲口特别多的地方来点火。西胡人储备的牲畜口粮以及大量的羊毛、牛皮这些东西,全都烧起来了! 打草惊蛇固然是主要这次行动的主要目的,但这些战备物资被烧了,对西胡人来说也是一项重大的损失。 原本一片寂静的西胡营地,像一只黑夜中沉睡的野兽,猛然被一把火就给烧醒了。稍远处的吴队正与薛队正这些人的心神也都绷紧了,他们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在脑海里重复着武攸下达的军令,严阵以待! 武攸,不可避免的撞上了大批涌来的西胡士兵。手中的兵器如同灵魂收割者,飘乎不定的宰割了许多西胡人的咽喉。 西胡人擅长骑射与冲击,形成骑兵集团发动冲击更加利害,但是他们不擅长这种局部的暗杀式格斗。武攸这下算是充分发挥了个人武艺超强、目标又非常小的优点,绝不蛮干拼命,能躲的尽量躲,出手务求一击必杀,杀完就往暗处溜,有机会就放火! 西胡人的营地看起来像是军营,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军营。除了营地大帐附近时常驻扎了一批亲卫负责戍卫,其他的帐篷都是住的“闲时为牧、战时为兵”的散兵。仓促之间这些散兵很难对武攸这样的职业军人,形成合围与聚歼之势,他像是两匹真正的饿狼冲进了羊群之中势不可挡,点燃帐篷无数! 其他分头潜伏放火的夏军,情况也大多相同。武攸审时度势,让他们避开了营地附近来点火,目的就是不让他们落入大队兵马的包围与聚歼之中。 西胡人的中心营地很快吹响了巨大的金角,也擂起了战鼓。上千数的亲卫精锐兵马迅集结起来,将营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防得是滴水不漏! 薛队正亲自潜伏在离营地最近的外围位置,看到眼前的情景,心中不得不对武攸佩服得五体投地!--审时度势、料敌先机,他绝对是一个天才的战场指挥官! 几余里方圆的大营地里,到处烟火四起一片混乱。草原上常年刮风,干燥的帐篷、牧草和着火的牲畜借着风势,将火势越演越烈。 中央营地附近的号角与鼓点不停,薛队正沉眉注意着那里的一举一动,越来越多的在外围巡夜西胡骑兵在朝营地涌去。 比起“民房”的火灾来,营地的安危当然是最重要的。夜遇变故,西胡人的第一反应果然是先要集中力量保护营地。哪怕是自家的帐篷被火烧起来了,西胡兵也先急忙往营地奔来。 武攸等人见好就收,进来的时候所有人就先给自己选好了退路,纷纷开溜。战斗当然是再所难免,也有人陷入了重围之中脱不开身。 百十来号人,除了武攸和这个士卒有个搭挡,其他人全都是在单兵作战。如果被围,就意味着再也回不来了。 离开灵州时所有人的心中都已经有了“死士”的觉悟,现在连脑海里一闪念悲伤的时间都没有,马上还要执行最重要的计划!--突袭营地! 接下来,西胡人该要救火了。夜生惊变他们集中力量保护营地没有错,但是一但现没有大量敌军来犯,自己的帐篷还是要救火的,那里面装着每一个西胡人的全部家当! 一切正如武攸预料的那样,西胡人派了一队兵马来守备营地各处入口,严加防范敌军入侵。然后,原本火集结到营地中心的西胡兵,很快四下分散的救火去了。 剩下大约五百人,仍然死死的守着那一顶高大显眼的营中大帐! “时机到了!” 薛队正双眸之中绽出一道精光,“全体上马,随我冲杀营地,生擒敌酋!” 一骑飞起宛如惊飙,薛队正身先士卒对着西胡人的营地大门冲去! 门口守着里外好几层的西胡兵,隐约觉黑暗之中有马奔来,马上集体搭弓上弦,将弓箭拉得一片骨骨作响。 “什么人?”哨楼上的西胡兵,用西胡语大声喝问道。 薛队正哪里会搭理,连人带马宛如疾电就直接冲了过来,手起枪落,当先就砍飞了两颗大好人头! 西胡兵顿时大声惊呼,这下又不好放箭了,唯恐伤了自己人。于是纷纷挥刀朝薛队正砍来。薛队正根本就不与之交战,一骑如飞直接对着大帐冲去。 “死守大帐!”护卫大帐的西胡兵觉了这边的情况,大声呼喝。 薛队正身后所带的三百名夏军骑兵,如同跟随狼王冲锋陷阵的狼群,势如奔雷杀声震天的一同冲进了营地之中。和薛队正一样,他们绝不恋战,利用骑兵的冲击力专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像一匹尖刀一样直冲大帐! 五百大帐近卫骑兵将大帐围成了铁桶一般,五百枚乌亮的箭矢对准了薛队正和他身后的夏军将士。 守护大帐是这些人的第一要务,他们可就不怕误伤自己人了。 顿时,箭如雨下! 薛队正手中的精钢长枪飞舞起来如同光幕一样挡飞了无数箭矢,暴喝一声连人带马腾空而起如同天神下凡,杀进了敌群之中! 西胡人万没料到,居然会有人“再一次”来奇袭他们的营地! 于是,薛队正率领人马刚一冲进营地里,西胡人满营炸开如同滚开的大油锅里倒进了一瓢水一样。 无数的金角与鼓声一片大作,这是西胡人“全民皆兵”的信号! 如临大敌! 薛队正和他麾下的三百名骑兵心里非常清楚,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只有这一轮冲刺。 如果失败,全军覆没! 于是,他们所有人都拼出了全部的勇气与力量,仿佛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里的能量都爆了出来。 如虎! 如狼! 真正的虎狼之师! 西胡人几时见过这样强劲的敌人,再加上薛队正等人全都卯足了力气、拼的就是一个你死我活、争的就是一瞬一息,斗然间爆出了所有潜能,他们根本无法阻挡! 三百名夏军骑兵,像一把锋锐的尖刀切进了豆腐块中,一路势如破竹,杀到了大帐前! 守护大帐前的亲卫们大惊失色,触底反弹,殊死反击了。 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 几个呼吸之间,薛队正已经亲自结果了不下十名西胡兵。沉重霸道的精钢长枪挥出的度和力量,几乎比平常要翻了个倍。 薛队正,也爆出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惊人能量,凛凛战神,无人可挡! 大帐前的战斗,激烈异常。无数的西胡兵,还在源源不断的朝那里涌去。 武攸与那士卒像两个幽灵,混到了这个时候特别容易被人忽略的--牛圈里! 他们这一身西胡牧民的装扮,在这样的混乱的夜色之中挥了神奇的作用。在逃开当初放火的战场之后,二人就往人少的地方溜,拐着弯的靠近大帐。路上遇到了好几拨儿匆忙赶往营地的西胡兵,武攸与这士卒随机应变装作和他们一样的匆忙赶往大帐,手里还都提着西胡人惯用的弯刀。 更让武攸感觉神奇的是,这士卒居然还叽里呱啦的说了几句西胡语,轻松就应付过了那些慌慌张张赶往大帐的西胡人! “将军,咱们藏到牛群里来干什么?”藏在一群慌乱的大牛中间,这士卒直捂鼻子,“臭死了!” “死都不怕,还怕臭啊?”武攸一边低声的说,一双眼睛却是不停的四下扫视。 “你找什么?” “找它他们的领头牛!” 这士卒瞪大了他那一双大眼帮武攸一起找,蓦然眼中一亮,“找到了!那一头缺了半角、头上用白灰染成了白色的大黑牛,就是牛哥!” “你怎么知道?” “我小时候牧马放牛可是都干过的,按西胡人的习惯,凡是牲畜群都有王,牛哥的标志就是体形庞大白额断角,它一定是这一群牛当中最好斗、最暴躁、最能打、占有的母牛也最多的!”这士卒说道。 武攸不由得一笑,“最后一项特别有说服力,你看那头断角牛的身边,跟了好几头漂亮的小母牛!” “……”这士卒直撇嘴,小母牛怎么就漂亮了? 大帐前的战斗,更加惨烈了。鼓角喧天喊杀震震,真像是大唐率领千军万马来直捣西胡人的老巢了。 武攸拿捏着火候,差不多够了。 “动手!”武攸一挥手,示意这士卒朝牛哥前进。 武攸小心翼翼的摸到了牛哥的附近,好几头强壮的大公牛像是近卫兵一样拦在牛哥前面,不许武攸这个生人靠近。牛哥更是仰起脖子来对着武攸哞哞的示威大叫,四周更多的牛集中了过来,阵势挺是吓人。 这士卒很利索的从一旁的马圈里弄出两匹马来,骑上一匹牵了一匹,胆战心惊的看着武攸要去招惹那头牛哥。 武攸的心里也多少有一点泛寒,西胡人养的牛是野牛驯化的,年岁不长,依旧保留着十足的野性。这畜牲见了狼都是根本不怕,西班牙斗牛士玩的那种斗牛,跟眼前这种野性十足的蛮货比起来差远了。它们要是成了群,远比占山为王的老虎和成群结队的狼群都要恐怖百倍。这个大牛圈里少说有三四百头牛,万一真的惹毛了它们,就是千军万马它们也能拱得粉碎、踏成肉泥! 他们恐怖的实力,正是武攸看中它们的地方! “牛哥、牛哥,你真了不得……你老最近可好?”武攸嘻嘻哈哈的笑着凑近,看起来非常友善、非常的瘪三,就像是一个来交保护费的小摊贩。 牛哥自然不大可能听得懂武攸的恭维,尤其是他还说的汉语,不是西胡语。但是武攸这副谄媚的样子让牛哥很受用,家养的牲畜多少也是通一点“人性”的, 武攸的法子果然起效了,那些剑拔弩张的“牛卫兵”们都哞哞叫的散了开去,牛哥也大摇大摆的调戏它的小母牛“爱妃们”去了,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在武攸面前炫耀的成分。 这士卒在不远处看着武攸一步步靠近牛哥,真是心惊胆战。这种庞然大物随便牛头一顶,就能把人给抛到天上去。拱翻在地上了几脚就能把肠子都踩出来! 武攸仍旧谄媚的笑着,伸手摸到了牛哥头上的一片白毛上。好得很,这家伙仿佛非常享受武攸的恭维和爱抚,示好的甩了两下牛尾巴,半点不可冒犯“王八之气”都没有喷出来。 “来,牛哥,咱们出去蹓跶蹓跶!”武攸拉住了串在牛哥鼻子上的绳子,尝试的拉它往前走。 牛哥突然有点恼火的哞声一吼,牛头猛然一扬就把绳子挣掉了。 “小心!”这士卒差点吓了个魂飞魄散! 武攸也有点呲牙咧嘴,伸开手一看,手心里红通通的一条冒出了血痕,刚才绳子被猛然拔走时给磨的! 这头蛮牛,果然力大无穷! “乖,不生气、不火!”武攸仍旧摸着牛哥的硕大头胪,不敢再拉它的绳子了,而是摸着他脖子后面的比较柔软的地方安抚它,拉着它的角往前走。 就像是家猫家狗一样,牛哥仿佛也非常享受人类摸它们的脖子,就像是享受按摩和挠痒痒一样。 它轻轻的晃着头,终于跟着武攸走了。 这士卒大吁了一口气,连忙拉开了牛圈。 大牛群,跟着牛哥慢吞吞的走向圈门口。 武攸小心翼翼的牵着牛哥走到了圈口,一翻身骑上了这士卒给他准备好的马,对这士卒道,“你快跑!” “啊?”这士卒一愣,没回过神来。 武攸一鞭子抽到了这士卒的座骑上,那马受了痛撒腿就跑。武攸也跟着前跑了几步,怀里摸出一把飞刀对准了牛哥! “牛哥,给你一份礼物!” 嗖的一声,飞刀如电般扎出,准准的扎在了牛哥的屁股上! “哞--!” 牛哥嗷嗷惨叫着猛然跳起低着头、顶着角,狂性大的怒吼着对着武攸冲了过来! 整个牛群顿时都疯狂了,跟着牛哥疯狂的对着武攸冲了过来。 这一刻,仿佛大地都震动了,如同一个坦克集团军起了冲锋! 这士卒吓坏了,嘴里不停的哆嗦,“将军你快、快……快逃!我我、我来断后!” “断你个魂,现在就是百万雄师也无法断后!”武攸挥鞭子又对着她的座骑抽了一鞭,“对准了大帐跑!” 这士卒恍然大悟,和武攸一同骑着马对着大帐冲了去! 第一卷:灵州变 第四十八章:夜袭 一万头草泥马奔过,也不如牛哥麾下的百万雄师起的冲锋那么,惊天动地! 武攸也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阵仗,真的有一点地震现场的感觉,的确是恐怖了一点。 西胡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景象,全都大惊失色。他们比谁都知道牛群疯了有多恐怖,那简直就是可以比拟地震与火山爆的天威啊! 两人骑着马对着大帐冲去,牛群撵着武攸紧追不舍。那士卒很机灵的大声用西胡语高喊“牛群疯了、牛群疯了,大家快逃啊!” 西胡人全都吓坏了,四下开始逃跑。无数冲向大帐去的西胡兵现疯狂的牛群对准大帐冲来,全都吓了个魂飞魄散,一窝蜂的就四下逃散开来。 大帐前已经聚集了两三千西胡兵,像铁桶一样把薛队正等人包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武攸和这士卒,带着牛群就往人最多的地方冲去。 西胡人不怕和夏军真刀真枪的拼命,但是被一群没脑子又了疯的牛给拱死或是踩死,就太不值了。 这一下,彻底乱了! 武攸和这士卒趁着这一股大乱冲进了西胡人的人群当中,上千号人挤满了大帐前的有限空间,像一堵人肉城墙。被包围在里面的薛队正等人,反倒是不用担心被疯牛冲撞了。 牛群像一列列坦克,冲进了西胡兵当中! 现场顿进一片混乱和血腥,人挤人、人踩人,牛拱人、牛也踩人,西胡人既要和夏军拼命保护他们的大帐,又要和他们自己豢养的牲口拼命。 大帐前,顿时乱得像是世界末日将已经降临了一样! 面对这样一场突然袭击,西胡人再也无法对薛队正等人实施强有力的围歼了。大帐前的重围斗然大松,薛队正和麾下士卒们趁着这一场大乱,大神威杀到了最里层,只剩寥寥几个西胡勇士还在誓死抗拒! “抓人!”武攸骑着马也冲杀了进来,对着薛队正一声大喊。 “吼--!”薛队正一声怒吼,连人带马猛然一跃直接跳过了几个西胡兵的头顶,如同天降神兵一样冲进了大帐之中。精钢长枪手起戟落,大帐嗞啦啦被划破一个巨大的空洞,薛队正直接冲进了大帐之中! 大帐内,有二十来个人。薛队正一眼瞅到被十几个勇士护在核心的一个中年微福男人,还有几名女子。 薛队正一眼认定,那个中年微福男人就是这个营地当中的“领袖”,具体是什么职务不清楚,但绝对是--领袖! 十几个西胡勇士分成了两拨,一拨拼命上前来对抗薛队正,另一拨护着那个中年男人和几名女子,划破了帐篷往外面逃去! “哪里逃!”薛队正一戟同时砍翻了两名西胡卫兵,脚后跟的马刺对着他心爱的战马的马肚子上奋力一扎! 战马受了疼怒嘶一声,如同龙啸天枢一样对着那一拨人冲去! 马匹,其实也是一种战斗力,而且是恐怖的战斗力。当场就有两个斗胆要拦在薛队正面前的西胡人被撞飞了,清晰的骨头咔嚓嚓的碎响。薛队正奋起神威手起戟落再度砍翻了两个人,人马如电冲进了那一拨人当中,弯腰下身拦腰一抱,将那个中年男人一手提了起来。 所有一切不过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个西胡男人被薛队正一把提起,像是提着一床棉被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一骑绝尘而去! 那些心腹士卒和女子们全都大惊失色、惊声尖叫,拼命的对着薛队正追了来。武攸和几名夏军及时出现拦住了这些人,搏杀到了一起。 被薛队正捉住的那人倒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伸腿勾到了马鞍要翻身骑上来,与薛队正搏斗。 薛队正冷笑一声,怒吼一声单臂奋力向天上一抡,那个男子在疾驰的马背上被抛出丈许来高重重摔到地上,直接晕死过去。 “作死!”薛队正勒马跑了个圆孤,再度将地上那个半死之人提了起来拦腰压在马鞍上,直接从空荡荡的大帐后方朝外面阵营冲去。 眼看薛队正得手,武攸刚要吹响牛犄号角,猛然现一直跟在身边的这士卒不见了! 武攸心时一寒,这个乖张丫头,这时候跑到哪里去了?这种场面,武艺天下第一也难保不出事啊! “老大,该撤了!”有士卒大声提醒。 武攸一咬牙,“你吹号角!” “呜--呜呜!”训练有素的士卒,果断的吹响了号角。这种时候,任何的犹豫与感情用事,都将害死许多的人,甚至导致任务的全盘失败。 只待角号吹上三次,所有人必须完全撤离战场。如果没有撤离的,就意味着可能再也撤不出来了。 武攸和那些大帐里的勇士杀作了一团,居然一时抽不开身来。这些人的武功都很厉害绝非泛泛之辈,看来多半真是护卫可汗至亲、甚至是护卫可汗本人的“大内高手”! “呜--呜呜!”号角吹响第二遍了! 武攸心急如焚,这士卒呢?! “头,我们掩护、你撤退!”几名肝胆士卒冲上前来助战武攸,极力要求武攸撤离。 “呜--呜呜!” 吹响第三遍了! 武攸的心里突然漫起一股浓烈的悲戚,嘶声怒吼,“快撤退!” 一位士卒骑着一匹马从那个破碎的大帐里冲了出来,手里提着两根绊马索,后面拖着两个人在地上拖着跑! “我捉了两个大的,快跑、快跑!”这士卒骑着马拼命的跑,既得意又紧张,像是一个偷到了糖果的小孩子! “大的?”武攸一怔,能比薛队正捉的还要大吗? “好货,快走!”这士卒兴奋的大喊到 西胡人他们只看到这士卒用绊马索捉了那两个人在地上狂奔,一阵哇哇的大叫拼命的要来夺回。武攸和众士卒们力战保驾,且战且退! “飞刀!” 武攸一声大喝,意思是用“夏军制式的腰间小佩刀甩出去当作飞刀用! 这种近距离的马上激战,武攸教给士卒们的“飞刀绝技”当真是挥了化腐朽为神奇的作用。近距离射击,弓箭的射度太慢、而且精度难有保证。飞刀则不同,射快、近距离精度极高而且杀伤力相当巨大。 飞刀齐齐一扔,没防着这一手的西胡人大声惨叫,好多飞刀都是直接插中咽喉、眼睛这种直接的要害,而且死相极惨! 西胡人,再一次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追杀的力度顿时大减! “溜了--溜了” 武攸大声呼喝,众士卒们绝尘逃去! 待那些西胡卫兵反应过来,夏军们已经逃得稍远,几乎要冲出营地外。他们气得哇哇大叫,一同寻了马来骑上奋力追赶。这又不敢放箭,怕伤着那两个被这士卒拖在马后背的人,于是只能是追赶。 胜利大逃亡! 武攸一群人冲出了营地,黑夜是最好的掩护,直奔约好的目的地。武攸让前面的士卒护着拖着两名好货的士卒快逃,自己亲自在后面断后。飞刀连连,收拾了好几个人。 前面的士卒已经逃进了吴队正接应人马的埋伏圈,一边跑一边喊着暗号。吴队正等人听到自己人回来如释重负,看到这士卒抓回来了两个人更是欢喜,连忙将那两个早就被这士卒打晕了的半死家伙绑了个严实,捆到了马背上。 “将军呢?” “亲自在后面断后!” “啊?!”吴队正大吃了一惊,“我们去救!” 薛队正大喝一声,“不可!” 吴队正一愣,“旅帅如果出事,如何是好?” “他要真的出了事,我们也要带着兄弟们和俘虏,自行回去!”薛队正说道,“将军亲自下达的军令,我们必须服从!如果你这时候带着设伏的兄弟们出击救人,很有可能导致我们全盘暴露、举师尽没,从而前功尽弃!” 吴队正无语。 其他的夏军将士们也默然无语。 “你们严守自己的岗位,我一个人去寻他!无论我是否回来,心中默数到五十之后,按既定路线全体撤离!--这是命令!”薛队正翻身骑上了战马,提起精钢长枪,一骑如电飞冲了出去。 就在薛队正的驭马出发的一瞬间,武攸冷不丁的被一根套马索套中了脖子! 武攸不由得心中一凉,西胡人玩绳子的功夫,果然牛! 他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给拖下了马来,后背着地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地面上草地松软而且武攸抗打击能力一流,倒是不疼。脖子上的套马索骤然拉紧,幸得武攸反应够快先伸了一只手进去隔着,这才没有被这一拉之力勒破喉咙、甚至是拉断颈椎! 西胡人牧马放羊,套马索一拉之下,连一匹雄壮的大马都能斗然拉翻,这份功夫还真不是吃素的! 武攸落地后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就地一滚,嘡嘡嘡几记冲马弯刀砍在了他刚才落地的地方,火星四射! 西胡人的冲骑砍刀,当真厉害! 不等武攸起身站稳,下索之人左右双臂交替飞拉缩短绳子要死勒武攸的脖子,武攸反应够快,一把奋力抓住绳子,手臂飞花似的一挽将绳子挽了三圈,怒喝一声,“下来!” “啊呀--”一声惨叫,下索之人不及撒手,反倒被武攸一把扯下马来! 背后风响,武攸连忙就地一滚避开两名西胡骑兵的冲砍,未及起身又是两刀砍来,从两腿直接往头顶上划去。 想让我断子绝孙?! 去死! 武攸一个侧翻滚以手撑地飞旋反踢一脚将那名西胡骑士踢下马来,一手扣住疾驰而过的马匹的马鞍,狼腰斗然一绷出极强的爆力,一拧身骑上了马! “当、当、当!” 刚刚上马,迎面几枚飞矢武攸挥刀斩落,又与三四名骑士过了两刀对砍,手里的西胡弯刀都砍断了! 两骑对冲,冲力实在太大。这两刀对下来,武攸感觉胳膊都有点麻! 总算是杀出了一条血路--撤! 后面十几骑狂似的猛追武攸,武攸弓着身猫着腰以防被后面的飞箭射中,一边跑一边大喊着救援的暗号! 迎面冲来一骑,风驰电掣一般。 “将军快走!” 一声吼下,一人一骑如同一把斩天巨斧冲进了后方追杀武攸的西胡人群之中。当场就被砍翻一片,惨叫四起! 虎入羊群,莫过于就是这种景象! 武攸长吁了一口气,大声喊道:“别恋战!--快点撤,不要恋战受伤了!” 薛队正反应真够快的,也亏得是跨下的战马够灵活,几乎是原地一个弹跳,调转马头就对回跑。那些西胡兵被薛队正猝不及防的冲撞砍杀了一个七零八落甚至魂飞魄散,一时无法聚拢包围,回神之后仓皇再追。 武攸和薛队正都知道已经进入了吴队正的埋伏圈弓箭射程,大声高呼。 “回身放箭!” 武攸麾下的士卒们听风辨音射箭的本事,早就练得滚瓜烂熟。箭头一调,对准后面那些没有喊暗号的人哗啦啦的箭雨就放了过去。 “啊--”一片惨叫四起! 薛队正的马当真是快,这又追上了武攸跑上了前去,大声喊道,“全体掩护--撤!” 武攸长吁了一口气,刚要抻手抹一把额头冷汗。 “吴队正掩护,不可恋战、度跟上!” “是!” 一片马蹄声响,武攸一行人往西边绝尘而去! =========分割线======== 时间回到现在,灵州,定远城外 大约亥时左右,三位夏人在郊野碰到了巡逻的西胡骑兵,被后者带到了多吉布贡的毡帐。 对于这三人的到来,多吉布贡十分吃惊。 虽然说他早就知道定远城的夏人,有亲善他西胡的人,要不然,当初铁缪出来诈降的时候,也不会将定远城的一些事情悄悄透露给他。 可让多吉布贡感觉怀疑的是,他如今的处境相当险峻,早已没有半月前来时的威风,为何这几名夏人,却还是偷偷潜出定远城与他私会呢? 而在面露狐疑之色的多吉布贡面前,这三人却侃侃说出了他们的计划。 “多吉布贡可汗,我们已经查清楚,在定远城的军械库中,囤积了大量的桐油,如今,夏军将这些桐油堆积在城内,派了重兵把守。只要我们潜入进去,将其点燃,定远城内的夏军必定大乱,到时候,我们趁机打开西城门,放入西胡部落的骑兵,夏军必死无疑!” “......” 望着侃侃而谈的三人,多吉布贡默然不语。 平心而论,他并不是很相信这三人的话,可问题在于,他对于他目前所身处的糟糕处境束手无策,西胡部落几近要四分五裂,难道,真的要唾手放弃这次机会? 万一对方是真心呢? 岂不是能借这场仗彻底扳回劣势? 想到这里,多吉布贡不禁有些怦然心动。 他恐怕想不到,穆鸪正是清楚人在处于劣势时的赌徒心理,才会在多吉布贡处境险峻的情况下使出诈计,为的是彻底将其打落悬崖,叫他难以翻身! “里应外合、大破夏军”,不可否认,这三人的建议让西胡的可汗多吉布贡砰然行动。 可心动归心动,并不代表多吉布贡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相信了三人的话。 是故,他在沉思了片刻后,沉声问道:“三位的来意,本可汗已经了解。……但本可汗还是想不通,眼下明明是夏军更占上风,为何你们却会来与本可汗私会?” 三人对视一眼,为首的一人出来行礼说道:“可汗这话说的,其实我等本就不是夏人,也是生活在草原上的人。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们岂肯臣服于夏军?……但是,夏军有军弩这样强大的武器,这些东西的威力,大可汗你前些日子也见到过了,若我们当时不肯投降臣服,恐怕早已被夏军屠杀殆尽了。” 多吉布贡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故作惊讶地问道:“什么?你们是假意臣服于夏军?” 听闻此言,为首的那人冷哼一声,自嘲道:“要不然呢?夏军残暴,我们虽然是汉人血脉,但是夏人却也从未将我们视作汉人,只当我们是奴仆,我们岂肯真心臣服于夏军?” “……”多吉布贡摸着胡须沉思不语。 半响后,多吉布贡问道:“你们密谋与本可汗私下联合,何人为领头羊?” 为首的那人又言说道:“是我们城中的一位官员,正是他在上次将定远城的变故透露给大可汗你的。” “那想来应该就是,那天同铁缪一齐来的那个人吧” 多吉布贡心中释然,他是见过许正宽的,也知道他心中的诉求,因此,对于许正宽帮助他西胡部落,多吉布贡并不是不能理解。 “那么?他是什么意思?”多吉布贡又问道。 “这个……”为首的这人显得有些犹豫,随即问道:“那……里应外合的事,大可汗觉得如何?” “什么时候?”多吉布贡摸着胡须沉思道。 为首的这人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最好尽快……” 多吉布贡皱皱眉,一瞧为首的这人等三人,却见他们表情有异,遂立即问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么?” 只见为首的这人脸上露出几许羞愧,讪讪说道:“我们三人在潜出定远城的时候,被两名巡逻的夏军给发现了,我们怕走漏风声,就把那两人给杀了……夏军有点卯的军纪,每日清晨,那些大小兵将会清点人数,万一发现那两名士卒失踪……” “这几个蠢货!” 多吉布贡忍着气瞪着为首的这人等三人,心说这三个蠢货未免也太不小心了,这么大的事都会出岔子?! 不过看在对方尚有利用价值的份上,多吉布贡并未开口怒骂,而是在沉思了半响后,点头说道:“那就今夜!” “今夜?那是最好……”为首的这人闻言松了口气。 而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慢着!” 多吉布贡与为首的这人等几人下意识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开口的居然是一直在旁默默注视着后者三人的西胡年轻勇士森格。 “森格?” 多吉布贡疑惑地望向了森格。 只见森格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为首的这人三人,沉声说道:“大可汗,这件事可能有诈。” 为首的这人等人闻言面色微变,在森格的眼神逼视下不禁有些心虚,却只能硬着头皮装出气愤的样子。 “你是何人?居然敢擅自插嘴?” 多吉布贡摸了摸下巴,笑着说道:“三位别动怒,他是我的养子。”说罢,他转头望向森格,问道:“森格,为何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大可汗且稍等,容我问问他们。” “……”多吉布贡微微一愣,待眼珠微转后,却不说话。 见此,森格走近几步,目视着为首的这人三人,问道:“三位,你们是怎么潜出定远城的?” 为首的这人看了一眼多吉布贡,见后者无动于衷,遂表情怏怏地解释道:“我家大人负责征集青壮协助夏军守定远城的北城墙,北城墙多是青壮守城,只要别被城墙上的夏军发现,偷偷潜出来还不简单?” 森格默然不语,毕竟在最近三日的攻城战中,定远城北城墙并不是大军的主攻方向。 “何时离城的?” “没注意时辰,大概……一个时辰前吧。” “一个时辰?” 为首的这人脸上露出几分鄙夷,没好气地说道:“我们是偷偷溜出城来的,自然要小心谨慎了。……为了不引起城墙上的夏军的主意,我们三人还都是用自己的腿走过来的。” “……” 在此之后,森格又追问了数个问题,但始终没有听出什么破绽,皱了皱眉。 见此,多吉布贡心中的疑虑被打消了,打了个哈哈对为首的这人等人说道:“森格他啊,为人就是谨慎些,哈哈,好了,这件事……” 可刚说到这,森格却再次打断道:“大可汗且深思,我还是觉得这件事不对劲。”说罢,他抬手指向为首的这人三人,皱眉说道:“这三人来得太巧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们西胡束手无策的时候来,就仿佛是……看准了我们别无选择似的。” 听闻此言,为首的这人、阿鲁、舒尔哈这回真的是心虚了。 毕竟森格猜得没错,主导这件事的守城大将穆鸪,的确是捏准了西胡部落此刻已束手无策,这才派三人前来诈诱。 “在夏人中有句话叫“事出反常必有妖”,眼下我西胡势衰,可这三人却仍然主动凑上来,欲与我西胡部落里应外合对付夏军,大可汗,你就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么?” “……” 听闻森格的话,多吉布贡沉默不语。 的确,这天底下,终归是“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莫说势利,事实上若是某件事无利可图,有几人会去做?趋利,是人的天性。 可正如森格所言,这许正宽不在他们西胡初抵定远城,军势鼎盛时暗下派人与他们联络,偏偏选择在他们西胡如今势微时前来私会,要说多吉布贡心中不怀疑,这固然是假的。 而此时,森格又说了一句让多吉布贡深以为然的话。 “若是他们当真有心与我西胡携手,里应外合对付夏军,他们早该想办法与我们联络。” 听闻此言,多吉布贡转头望向为首的这人三人,皱眉问道:“此事,本可汗亦有些不解,为何许正宽不早早与我西胡联络?” “因为起初的收获夏军防范甚严。”为首的这人低头行了行礼,解释道:“大汗刚刚围城的时候,城中的军卒,并不像现在这样,伤亡惨重!因为防范的十分严苛” 多吉布贡缓缓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为首的这人的解释。随后,他又问道:“那么今日呢?” 听闻此言,为首的这人脸上闪过一丝讪讪,小心翼翼地说道:“说句可能会让大可汗不高兴的话。眼下,定远城内夏军,他们对西胡已不再像前一阵子那样重视了,巡防也比前一阵子薄弱了许多,我们这才得到机会,偷偷潜出城来。” “……可恶!” 多吉布贡听了这话,面色一阵铁青。 他当然听得懂为首的这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夏军在三次打败了他们西胡后,早已不再将他们放在眼里。 望着多吉布贡连番变幻的眼神,为首的这人心中亦仿佛在打鼓。 让为首的这人三人暗恨不已的是,本来他们已经说动多吉布贡,没想到多吉布贡的养子森格却对他们产生了质疑,从而使得他们至今未能说服多吉布贡。 三人对视一眼,他们感觉,事到如今,唯有动用将军亲自口述教给他们的大杀器了。 想到这里,为首的这人故意表情怏怏地说道:“说了半天,没想到大可汗还是不相信我们的话,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吧。我们就此告别,返回定远城。” 说罢,他与阿鲁、舒尔哈三人故作气愤地向多吉布贡行了行礼,准备就此离开。 见此,森格当即喝道:“站住!” 为首的这人三人回过头来,神色气愤地说道:“还有什么事?” 只见森格打量了三人几眼,冷冷说道:“实话说出你们三人此行的企图……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可笑!”为首的这人三人辩解道 见此,森格当即唤来毡帐外的部落战士,将为首的这人三人用绳索绑了起来。 随后,他转头对多吉布贡说道:“大可汗,严刑逼供,定能逼他们说出实情。” 多吉布贡眼神微微一动。 而就在这时,忽听阿鲁气愤地骂道:“想不到西胡人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居然说什么我们是为夏军做事,难道夏军如今还需要借助这种伎俩来打败西胡么?!” 『……』 听了这话,多吉布贡为之一愣,随即眼中闪过浓浓的怒意。只不过这怒意中,却夹杂着几分悲伤。 是的,西胡败局已定,夏军根本不需要借助诈诱这种手段来打败西胡。 “放了他们吧。”多吉布贡黯然地挥了挥手。 “大可汗……”森格还想再劝,但最终,只好命人将为首的这人、阿鲁、舒尔哈三人放了。 松了绳索后,三人显得很气愤,尤其是为首的这人,更是指着森格冷冷地说道:“乳臭未干的小子,你以为你们西胡还是像当初那样鼎盛么?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夏军的偷袭了你们后方的诸部落营地,下一个就是你们!……还有,你们西胡人眼下还有充足的食物么?养得活数万的部落战士与十几万的奴隶?你们快要完了!” 他这番话,尽管是冲着森格说的,却让多吉布贡面色铁青。 因为这的确是西胡目前的恶劣近况。 终于,多吉布贡忍不住了,阴沉着脸,沉声说道:“你是为与本可汗携手而来,还是为羞辱西胡而来?” 见多吉布贡发怒,为首的这人心中直打鼓,但是为了达成目的,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按照穆鸪所教授的话,继续刺激多吉布贡。 “多吉布贡大可汗,大人还有我们这些不甘心臣服于夏军的人,的确是希望能与西胡携手打败夏军,但是有一点希望大可汗弄清楚,我们,并非一定要与西胡携手。而西胡部落……哼哼,再过些日子,还有没有西胡部落,恐怕还未知啊!” 听闻此言,多吉布贡气得面色铁青,猛地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矮几,双目死死瞪着为首的这人,仿佛眼眸中能喷出火来。 见此,为首的这人吓得面色惨白,畏畏缩缩地说道:“我……我说的是实情……” 实情…… 怒视着为首的这人,多吉布贡心中泛起一阵悲意。 是的,为首的这人说的的确是实情,眼下,是他们西胡已经没有了退路,而不是定远城那些臣服于夏军的这些人。 “说出你们的条件。”多吉布贡阴沉着脸说道。 言下之意,他已经同意了夜袭定远城的计划。 见此,为首的这人三人对视一眼,行礼说道:“战后,定远由我们来接收,你们只能在城中待一日” “可以。”多吉布贡缓缓点了点头。 几人又说了一阵,这三人带着由衷的喜悦离开了。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森格再次忍不住劝道:“大可汗,夜袭定远城,此事太过于冒险了……” “可却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多吉布贡长叹道。 森格皱了皱眉,继续劝道:“只是短暂的失利而已,我们仍有数万英勇的战士,仍有十几万的奴隶,哪怕部落营地被夏军袭击,那些失去的东西,我们仍然可以从北地那里抢掠回来,无论是女人还是羊群。” “不,夏军不会给我们喘息的机会的。”多吉布贡摇摇头说道。 森格皱皱眉,又劝道:“不如就与夏军和解吧?” “哼。”多吉布贡轻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摇摇头说道 “为何?”森格不解地问道。 “为何……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若此战败了,西胡将不复存在。……我决定了,今晚偷袭定远城!” “大可汗!”森格似乎还想再劝,却被多吉布贡被阻止了。 “那三人说得没错,如今我西胡势衰,已不如当初的威势,哪怕夏军什么都不做,我们也注定战败。……在必胜的情况下,夏军没有必要再耍什么诡计。” 多吉布贡说得很自信。 二十六日夜里,西胡可汗多吉布贡率领两万西胡骑兵,悄然来到了定远西城门外大概两三里处的位置。 只见夜空中,一轮残月发出朦朦胧胧的微弱月色,也不见有繁星点点。 这是一个偷袭与被偷袭的好天色。 “……高原天神护佑。” 骑在马上,多吉布贡默默地祈祷着,毕竟这场仗的生胜负,对于他西胡部落至关重要。 远远观望定远的西城墙,多吉布贡看到定远西城墙上遍布火把,借助火的光亮,他明显可以看到西城墙上人影憧憧,几乎每段城墙皆有二三十名士卒正在巡防。 这算哪门子的防守薄弱? 多吉布贡心中暗骂。 不过他也明白,就算城内的夏军如今再是视他西胡为无物,必要的防守多半是不会放松的,就看城内那些亲善西胡的人能做到什么地步了。 这时,森格来到了多吉布贡身侧,压低声音说道:“大可汗,果真不派战士们去巡视四周么?我担心会有夏军的埋伏。” 多吉布贡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此地是那些人的巡防范围,他们会给予我们方便。” “……”森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平心而论,他至今仍不相信哈三人的话,觉得这件事或有可能是夏人针对他们设下的陷阱。 但因为找不出什么破绽,因此他心中也有些迷茫,只是暗自嘱咐自己,万事小心谨慎,尤其是保护好的义父多吉布贡。 估摸到了亥时前后,多吉布贡有些紧张地攥紧了缰绳。 因为按照他与那三人制定的计划,亥时前后,便正是他们里应外合对付夏军的时刻。 可迟迟未瞧见城内的讯号,多吉布贡心急如焚。 “什么时辰了?”多吉布贡面色焦虑地低声询问森格。 “应该已过亥时。”森格低声回答道。 听闻此言,多吉布贡心中更加焦虑,皱眉低声说道:“已过约定的时辰,这些家伙究竟在做什么?” “……”森格沉默不语,望向定远的目光中充满了迷惑。 “若果真是夏人的陷阱,一到时辰,夏人就应该行动才对……可眼下已过亥时,定远却无丝毫动静,莫非……莫非这事并非是夏人的诈计?” 森格越想越迷糊。 他们并不清楚,就在他们于暗处窥视定远西城墙时,远在定远西城墙的城门楼上,穆鸪命人熄灭了附近的火把,也与一大帮人在暗中窥视着城外夜幕下的那片漆黑。 尽管无法用眼睛瞧见,但穆鸪隐隐可以感觉到,在远处漆黑的夜幕下,那些西胡骑兵们摩拳擦掌,恐怕是早已心急如焚了。 “已过亥时了。”一人在旁提醒道,他以为是穆鸪记错了约定的时间。 “本将知道的。”穆鸪微笑着点了点头,淡淡说道:“再晾他们片刻,人在心急时,往往难免会忽略潜在的凶险……” 罗得韬和身旁的一群武官闻言一愣,均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穆鸪。 因为据回来禀告的三人所言,他们按照穆鸪所教授的对话去说服多吉布贡,果然是打消了多吉布贡的怀疑。 如此,大概又过半柱香左右,就听穆鸪低声说道:“差不多了……” 听闻此言,城门楼上诸武官们精神一振。 当即,得到命令的边军士卒,自行点燃了城内一堆早已准备好的柴薪,随后迅速朝东城门撤离。 在城门楼上,穆鸪向罗得韬交代了几句,亦领着诸位武官们,沿着城墙向城东的城门楼转移,只留下一小部分知情的边军士卒,依旧值守在城墙上。 而在定远西郊,多吉布贡等得心急如焚,真恨不得此刻就冲到城内,质问嘎契罕等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可能是临时有了什么变故,使得他们误了时辰……” 他只能这样劝说自己。 而就在这时,定远城内火光大作,隐约还传来了西城门附近边军士卒的惊呼声。 “喂,你看城内……” “怎么回事?” “城内为何无故起火?” “快吹警笛……” 那些边军的对话,依稀传到多吉布贡这边,让听得懂夏国语的多吉布贡急地肝痛不已。 他连连在心中大骂:倒是快派人将城门打开啊! 也难怪多吉布贡如此焦急,毕竟,在城内放火,这的确是一招妙招,但若是延误了开城门的时间,致使在城墙上守卫的边军发现情况不对吹响了警笛,那么这声其实是用来唤醒城内士卒起身灭火的警讯,或许也会让他们西胡骑兵无功而返。 『快!快!快!』 多吉布贡牢牢攥紧缰绳,在心中不住地念叨着。 而就在这时,定远西城门传来了一阵异常的动静。 “唔?你们是……你们做什么?” “你……有人作乱了,鸣警!鸣警!” “守住城门!” 西城门附近,人声嘈杂,这让多吉布贡心中更加焦急了。 好在这次耽搁的时辰并不久,一会儿工夫,西城门便吱嘎吱嘎地打开了。 见此,多吉布贡精神一震,振臂呼道:“西胡的儿郎们,杀进去!” “喔喔——” 第一卷:灵州变 第四十九章:你方唱罢我登场 第四十九章:你方唱罢我登场 两万西胡骑兵,竭力策马冲向西城门,多吉布贡作势也欲上前,却被森格眼疾手快拉住了缰绳。 “你------你做什么?”多吉布贡震惊地望着森格。 只见森格眼神冷峻地望着定远城的西城门,沉声说道:“可汗不必亲往涉险,族内的战士们,会替可汗擒住那个守城大将的。” 多吉布贡想了想,觉得这话倒也对,于是便与森格伫马在城外一处小坡上,静静地关注着这场偷袭战。 而此时,在那两万西胡骑兵中,西胡将军索巴,业已带着西胡的战士杀入了西城门。 只见二人策马冲入西城门后,果真见城门内倒着二十余名边军士卒,并且,还有十几名青壮站在一边。 “夏军的帅帐在何处?”索巴红着眼睛质问道。 只见有一名青壮指向城内深处,道:“在城东,往这个方向去就能到。” 听闻此言,索巴二话不说,朝着前方冲去。 而在他身后,两万名西胡骑兵紧跟其后,在进入城内后便四下散开。 对于他们而言,这场战斗可谓是他们向夏人复仇的战事,报复夏人袭击了他们的部落营地。 足足有一炷香工夫,这两万西胡骑兵这才陆续冲入城内,消失在夜幕下。 而就在这时,奇异的事发生了,只见一名青壮人踢了踢脚边一具边军士卒的尸体,那具“尸体”,居然坐起来了,并且,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在青壮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西胡人上当了,我们也撤吧。” “走!” 只见这些扮作尸体的边军士卒中,有一名队正,挥挥手对四周的士卒与青壮说道:“将那桶桐油搬过来。” 两名边军士卒,从城墙边的阴暗角落搬来一桶沉重的木桶。 那名队正用利剑在木桶上戳了一个口子,挥手喝道:“撤!” 顿时,木桶里流出了粘稠的液体。 话音刚落,城门这边的边军士卒,皆离了城,绕着城墙向北、或向南撤离,而城墙上的边军士卒,亦一边假意地大声呼喊,一边沿着城墙向南城墙或北城墙撤离。 只见这些士卒中,有几人身上背着一根长绳,不难猜测是作为逃生的工具使用。 而那名边军的队正,则在临离开前,用手中的火把,丢向了那一滩黑色粘稠的桐油。 霎时间,西城门的城门洞火光迸现,那因为油燃烧而导致的高温火海,顿时就吞蚀了整个城门洞,用火焰将城门洞给堵死了。 而与此同时,那些对此毫不知情的西胡骑兵们,仍在策马奋力朝着城内深处冲着。 可冲着冲着,他们也逐渐感觉到四周的情况有点不对劲了。 要知道,方才他们冲入城内的时候,城墙上便高鸣警笛,可直到眼下,他们沿路冲进城内,居然没有碰到什么敌人。 “夏军----全睡死了么?” “不,恐怕是-----” 索巴环视了一眼四周,脸上露出几丝惊色。 他眼中的定远城,十分寂静,仿佛除了他们这些西胡人,没有一名夏人。 “不太对劲-----” “唔。” 索巴感觉此刻这座定远城,显得有些诡异。 因为就在他不远处,有一名西胡骑兵策马冲到一顶兵帐,用长矛撩起帐幕,却愕然发现,帐内空无一人。 而附近,所有的兵帐内,都没有夏军士卒的踪迹。 索巴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要知道,此番他们是特地向夏人复仇而来的,报复夏人的另一只边军袭击了他们的部落营地,这可谓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典范。 但是,即便如此,亦不代表他们在瞧见了这种种不对劲后,仍未意识到这是夏人的陷阱。 “轰-----” 一声巨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带着几许火光,炸裂在他们左前方不远处的兵帐处。 顿时间,那里火光迸现,离得近的西胡骑兵们,居然连人带马被烤焦成了黑炭。 “吠吠----” 由于突然出现的火光,附近那些西胡骑兵们胯下的战马一阵慌乱。 “怎么回事?”索巴一边安抚着胯下受惊的战马,一边惊声质问道。 话音刚落,就见一名西胡骑兵指着天空,满脸惊恐地喊道:“天、天上-----” 戈尔干抬头望向天空,隐约发现天空中好似有繁星点点。 这有什么好怕的? 戈尔干心下暗自嘀咕。 可片刻工夫,他就感觉不对了,因为他眼中的繁星,似乎是越来越大,随后,终于露出了真正的形态:一只燃烧着布条的木桶。 “是夏军的油!” 戈尔干惊呼一声。 而随即,数以百计的木桶,轰然炸裂在附近,致使周遭顿时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撤!快撤!” “我们上当了,这是夏人的陷阱!” “快撤!” 附近成百上千的西胡骑兵们,被那片火海吓得肝胆俱裂,当即奋不顾身地沿着来路返回。 至于那些入城后四下散开的其余的西胡战士们,这些人哪里还顾得上。 而此时在定远城东城,几十架投石车正不停地抛射着桶弹,用一桶又一桶装满油的桶弹肆意地轰炸着定远城西城。 而在那些投石车的附近,穆鸪负背而立,默然地注视着远方那被火海笼罩的定远城。 他有些遗憾,若不是还要顾及城中的建筑和居民!否则,城内那两万西胡骑兵,怕是一个都逃不了。 不得不说,此刻的定远城西城,恍如人间地狱一般,放眼望去,四周皆是高温的火海。 只听此刻定远城内,皆是西胡骑兵们走投无路,最终葬身于火海的惨叫声。 那些侥幸暂时并未被火海烧死的西胡骑兵,四散朝着各处城门逃离,可没想到,东南北三处城门,早有大队的边军士卒,在等着他们了!这些骑兵在城中的街道上,本就冲锋不起来,又被边军用弩箭疯狂的压制。只能又退回西城这边。 “难道我们全都要被烧死在这里么?!” 一名西胡骑兵悲愤地大声叫道。 话音刚落,有另外一名西胡骑兵灵机一动,大声喊道:“弃战马,上城墙!” 他的话,让四周乱糟糟的西胡骑兵们心中一动。 对啊,定远城的城墙也不过两丈高度,只要跳下去时姿势准确,并不会致命。 想到这里,这些西胡骑兵们纷纷下了战马,攀上城墙,逃出城外。 只是苦了那些城内被火海所包围的西胡骑兵们,活生生被烧死。 “将军!” 在城外,一名边军士卒策马来到了穆鸪身边,向这位守卫定远的大将禀告了他们的所见。 而当听说城内那些西胡骑兵们有不少弃了战马跳离城墙而逃生时,穆鸪苦笑一声。 对此,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怪定远城的城墙不高而已。 “将军,要不我们前去阻击。” 一位武将在旁建议道。 上次之后,城内已经组织起了一些战马,他们还是能凑出不少骑兵的。 但是穆鸪在想了想之后,却摇头否决了。 为何? 因为他手底下的骑兵的确是不少,可西胡一方的骑兵更多,要是他贪心不足的话,反而会被多吉布贡抓住机会,扳回劣势。 再说这些宝贵的骑兵他另有用处! “拆解投石车,撤!另外带着一营人马,去州司衙门吧许正宽抓起来吧!” 穆鸪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 正如穆鸪所猜测的,早在西城门被火势所堵死的时候,多吉布贡就感觉情况有点不对劲了,而后,当望见夏军不知在什么地方用投石车装载桐油企图烧死城内的西胡骑兵时,他心中惊怒不已。 因为若不是森格当时及时拉住了他,并劝服他不必跟随入城,说不准他此刻早已被城内的火海所烧死了。 “这些奸诈的夏人!该死!” 脑海中浮现那三人的模样,多吉布贡气地额角青筋直冒。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会不明白。 “去营地搬救兵!快去搬救兵!”多吉布贡一脸惊怒地喊道。 在森格身边,亦有几名西胡骑兵跟随,听闻此言,连忙策马返回驻地,向那些留守营地的部落头领们求援。 不得不说,尽管这两日因为撤兵与否的问题与多吉布贡闹得有些不开心,但听说了多吉布贡的求援,仍就带着本部落的骑兵赶来援助。 这些西胡骑兵们,绕着定远城四下搜寻那些放火的夏军的踪迹,但遗憾的是,夏军早已撤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定远城再次变得寂静下来,唯有西城内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烧。 此时此刻,能逃出来的西胡骑兵们,早已抛弃了坐骑,翻越过城墙逃了出来;而那些至今都还未逃出来的西胡骑兵,恐怕也已经无命再逃出来了。 “可汗-----” 森格来到了多吉布贡身边,神色复杂地望着面色阴沉的多吉布贡。 “可曾找到夏军的踪迹?”多吉布贡沉声问道。 森格摇了摇头,遗憾地说道:“那些放火的夏军或许是早已料到我们会搜寻他们,待放了火后,就早早地就撤退了……” “他们逃不了的!”只见多吉布贡眼中闪过阵阵惊怒之色,冷冷说道:“叫战士们四下搜寻!” 多吉布贡想的不错,毕竟在他看来,他麾下的西胡骑兵们皆是骑兵,而边军多是步兵,岂会追赶不上? 然而,森格,却是一副欲言又止之色。 可能是注意到了森格的迟疑之色,多吉布贡震怒道:“快去啊!” 森格几番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摇摇头,带着麾下的骑兵们追赶那伙夏军去了。 他有心想提醒多吉布贡,奈何多吉布贡此刻怒火攻心,哪里听得进去。 “给我四下搜寻!” 多吉布贡冲着四周的西胡骑兵们厉声喊道。 听闻此言,那些前来支援的西胡骑兵,纷纷朝着北、东、南三个方向搜寻过去。 可让多吉布贡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概小半个时辰后,他手底下这些西胡骑兵们还未送回来成功找到这不过几十名夏军的消息,却传来了另外一个噩耗:夏军偷袭他驻军营地,放火烧了营地。 营地被袭了? 面对着前来传讯的一名西胡骑兵,多吉布贡惊地目瞪口呆。 他怎么也没想到,夏军竟然趁着自己麾下的精锐骑兵出营追击的时候,袭击了他的驻军营地,仿佛是算准了他多吉布贡会从驻军营地请调援军,四下搜捕他们。 “夏军呢?----还在我们营地四周么?” “不,夏军在袭击了营地后,便迅速撤退了……”前来传讯的西胡骑兵在多吉布贡阴沉的目光下,畏畏缩缩地回答道。 “那你们就让夏人就这样离去?”多吉布贡一脸惊怒地吼道。 也难怪多吉布贡勃然大怒,要知道就算是此时此刻,他的驻军营地内仍然有过万的西胡骑兵与十几万的西胡奴隶兵,这么多,居然抓不住那些偷袭营地的夏军? “不是,是----”瞧见多吉布贡大发雷霆,那名西胡骑兵脸上露出几许畏惧之色,硬着头皮解释道:“若是没有奴隶兵的话,我们本可以擒杀那些夏军的----” 若是没有奴隶兵? 多吉布贡闻言一愣,狐疑地问道:“奴隶兵怎么了?” 只见那西胡骑兵舔了舔嘴唇,小声说道:“夏军在偷袭时,曾叫人用我们的话高声呼喊,说若是有一名奴隶提着我族战士的脑袋归顺夏军,那个夏国的将军便赦免其奴隶的身份-----”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满是惊恐地说道:“奴隶们都疯了,他们在夏人的蛊惑下袭击了我们的战士……” 多吉布贡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胸腔内更是满满的怒火,咬牙切齿地骂道:“居然敢----居然敢----” 说罢,他眼中闪过一丝怒色,怒声斥道:“所有人回营地!” 命令下达,所有的西胡骑兵们陆续返回营地。 而此刻在西胡人的驻军营地内,早已不见了夏人的身影,唯有那些正在自相残杀的西胡骑兵与胡人奴隶们。 整个驻军营地,一片混乱。 约三四万左右的西胡骑兵,面对十一二万的胡人奴隶,这场莫名其妙的内斗,让多吉布贡气地气血上涌。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多吉布贡怎么也没想到,他这边刚刚被夏人用陷阱败了一仗,窝里的奴隶兵居然也反了。 那些低贱的奴隶,居然敢对抗西胡的战士! “给我杀光这些叛徒!”多吉布贡震怒地吼道。 说罢,他自己也取过了武器,似乎打算亲自上阵。 然而这时,森格却拽住了多吉布贡的坐骑缰绳。 “可汗,莫要管这些奴隶了----”望着满脸愤怒的多吉布贡,森格冷静地说道:“就算可汗能够杀光这些奴隶,又能如何呢?说不定夏人就埋伏在四周,等着我们为了杀死这些奴隶而精疲力尽----撤兵吧,这场仗,我们西胡败了。” 多吉布贡闻言大怒,手中的马鞭下意识地朝着森格挥去。 只听啪地一声,森格脸上浮现一道血痕。 可即便如此,他仍死死攥着多吉布贡胯下坐骑的马缰,再次劝道:“撤兵吧,可汗。” 望着森格脸上的血痕,再望了一眼眼前那西胡骑兵与奴隶兵们自相残杀的乱局,多吉布贡脸上的怒色缓缓收起,默然长叹了一口气。 “------撤!” 西胡骑兵,撤退了。 他们抛下了约十万左右的奴隶兵,逃向了西北。 对此,穆鸪并没有趁机追击,毕竟再怎么说,如今西胡部落的可汗多吉布贡麾下,仍有三四万西胡骑兵,倘若逼得太紧,很有可能会被西胡骑兵反咬一口。 既已胜券在握,就没有必要遭这无妄之灾。 反正,西胡人已注定灭亡,除非多吉布贡抱着壮士断腕的勇气,抛下一切带着那三四万西胡骑兵远征北地,从北地蛮族手中抢夺食物,否则,被袭击了部落营的西胡,这个曾经的西北的霸主,多半无法安然度过今年的冬季。 “速速与大帅取得联系。”穆鸪吩咐了一句!便垂首站在原地。 这一个月的守城之战,城中数万边军和被征调来守城来青壮,死伤也不小,如今城中的边军和青壮加起来,也就堪堪到达两万,百姓更是因为饥饿和战事死伤了许多! 州刺史铁缪死了,州长史和州别驾,一个通敌,一个自尽,一堆涉事的官员还等待着后续的处理!这场战乱并完全没有结束! 穆鸪想的并没有错!这场战乱并没有结束! =============分割线============= 就在武攸出发前往奇袭西胡腹地的时候,韩伯献也准备率领大军去救援定远,但是边军撒出去的斥候带回了一个噩耗! 这会儿为了这个消息,帅帐内除了边军主帅韩伯献外,还有数位将军。 这些将领,尽皆一言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转头望向自家主帅。 “------”韩伯献注视了诸位武将们一阵,才缓缓说道 “斥候探查到了北蛮军队的动向。-----据估算,他们纠集了大量军队,号称百万,正朝灵州而来。” “百万?” 诸位将领震惊之余,表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毕竟双方的兵力,实在相差太巨大了。 “百万大军------” 帐内,众人默不作声,使得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要知道,就算大军与灵州现有的所有军卒加上一块,再算上编制外的军卒,总共也只有不到十万人而已。 而他们的对手,竟号称百万? 这------才刚刚扭转西胡举族的进攻,怎么这北蛮就对夏国开战? 可问题是,据夏国这边得到的情况,北蛮王庭治下的全部民众全部加上一起,也没有百万大军啊。 就在众人颇有些疑神疑鬼的时候,韩伯献说道:“不必担忧,北蛮军队不可能会有那么多的战士。” “将军的意思是?” 只见韩伯献摸着下巴深思了片刻,徐徐说道:“北蛮民众,总共才有约百万人,分布在一座王城“乌兰“以及其四周,去掉部落内的老人、女人与小孩,最多不过三十万能战之士。剩下的,应该是奴隶------我听说,北蛮倒是也有四十余万奴隶。” “也就是说,近三十万?” “不。”韩伯献摇摇头,更正道:“是三十万战士,与四十余万奴隶。” 听闻此言,一位将领闻续沉声问道:“两者有何区别么?” “当然。”韩伯献点了点头,解释道:“战士,是英勇的勇士,他们擅长骑马、射箭,用优质的武器与防具。而那些奴隶,最多只有一杆木枪,并且,这些人平时只负责劳作,几乎没有训练过,这些人上了战场,只是起到消耗敌军的作用。” “炮灰啊------“ 了然地点了点头,这和西胡的军队也差不多,毕竟按照韩伯献的解释,那么这场仗还有的打,否则,倘若真是如打探的消息那般,对方是一支全部有英勇的战士所组成的军队,那他们区区不到十万人,还打个屁? “北蛮作战有这个习惯,和西胡不同的是,西胡习惯将奴隶和战士搭配在一起作战,而北蛮会将奴隶独立出来,他们习惯先派出奴隶,消耗敌方战士-----军士的体力,等到对方军士的体力消耗地差不多了,在派出战士,一口气将对方全部消灭。”说着,韩伯献望了一眼帐内的诸将,提醒道:“咱们对西胡的作战方式是全部歼灭,不留活口,不过这回,希望诸位别妄想杀光这些北蛮奴隶,否则,你们挡不住北蛮战士后续的攻击。----北蛮人,不会给你们歇口气的机会,至于那些奴隶,你们杀死再多,他们也不会心疼,那些人,不过是他们掳掠而来,哪怕被杀光了,也随时可以再补充。” “------”帐中的诸位武将望了一眼韩伯献,表情有些默然。 虽然他们不想承认,但不可否认,韩伯献的提醒对于他们边军来说非常关键,毕竟他们一贯的战斗方式,便是尽可能地杀死任何一个敌人,不留一名活口。 可正如韩伯献所言,他们的这种战斗方式在遇到北蛮人时,搞不好就会被拖死。 换而言之,这是一席非常宝贵的建议。 一位将领沉吟了半响,皱眉说道:“大帅!换而言之,我军必须改变作战策略-----么?” 还别说,似边军这种一贯注重“精兵“方略的夏国军队,在碰到西胡与北蛮人这种丝毫不顾及己方伤亡人数的人海战术时,还真是有种束手束脚般的窘迫。 这也正是韩伯献一心希望扩编夏国边军数量的原因,毕竟“精兵方针“,也是存在着它的弊端的。 随后,韩伯献陆续向帐内众人讲解北蛮人的习性,比如,北蛮人的骑兵支援非常快,因为北蛮人的战士可以做到在马背上吃喝拉撒,因此,最好别妄想去偷袭,否则,只会引火烧身。 等等等等。 而在讲述完这些有关于北蛮人的情报后,诸将意识到,北蛮的作战风格,这还真是一件比较棘手的事……四十万用来消耗我军士卒体力的奴隶,啧!” 也难怪他感觉棘手,毕竟在他看来,每一名边军士卒的生命都是金贵的,而那些北蛮人的奴隶,不客气地说,在他看来如同草芥一般。 因此,韩伯献怎么也不希望自己麾下的边军陷入纯粹的消耗战。 可问题就在于,韩伯献明确地指出,北蛮人的作战习惯,在奴隶军灭有将敌方士卒的体力消耗殆尽之前,北蛮人的部落战士是不会出动的。这就使得韩伯献想一战消灭北蛮人主力军队的希望落空了。 而在这时,北蛮军队纠集二十余万军队,号称百万,朝着灵州而来。 可让这些北蛮人意外的是,等他们到了灵州附近时,他们这才发现,并没有遇到边军的阻碍。 更不可思议的是,打探到的消息,边军似乎正在迅速往东撤退。 听说此事,北蛮军队的主帅德勒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西胡人嘴中似厉鬼般的夏国边军队“,只是听到我军“百万“之数,就已吓得屁滚尿流了么?” “那还追么?”左右问道。 “追,为何不追?”德勒杰布握了握拳头,随即冷笑道:“已掉入了陷阱的兔子,还奢望着逃出生天?” 没过几日,西胡境内传遍了一则消息:前番袭击屠杀他们族人的大夏边军,根本不堪一击,在强大的北蛮军队的军队面前,还未开战便已逃之夭夭。 并且,德勒杰布还以北蛮军队的名义,号召整个西胡之地的西胡诸部落与他汇兵一处,一同杀回到夏国的定远城下,杀到夏国境内去! 而在听说了这则消息后,有些西胡部落的立场难免动摇了。 ===========分割线========= “校尉大人,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撤退呢,咱们边军又不是干不过那些该死的蛮族人,北蛮人虽然多还不是被我们挡在外面!” 在跟随夏国边军撤往东边的途中,一位队正一脸担忧地询问着自己营中的营校尉:“是不是北蛮军队派出了很多军队,咱们打不赢?” “未战而退-----怎么可能!你这货管好自己的队伍就行了,大军正在行军中,你可别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出了事,你看我会不会饶了你!“ 暗自耻笑一声,这校尉侧过脸,望向附近那些边军士卒,仿佛根本不在意他们为何会向东撤退,不过让他更加在意的是他们斗志昂然的眼神,以及那种“浑不在意前方究竟是生路还是死路的镇定“。 “你要记住不论在什么时候,咱们边军,都是一支让人毛骨悚然的军队……“ 这校尉瞥了一眼自己激起鸡皮疙瘩的手臂,不动声色地用另外一只手抚了抚。 “是!那为啥大帅要带着我们往东边撤退!” 微微一笑,宽慰道:“放心吧,咱们边军可不是因为打不赢北蛮军队而撤退的。” “咦,不是么?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想来是在示弱吧?示敌以弱、骄敌之心、攻敌不备----“ “那咱们主动撤军,是因为诱敌么?” ”------诱使北蛮军队的部落战士撇下奴隶军,用骑兵追赶边军----这就是主帅的计划么?如若德勒杰布真的中计了……会被吞掉啊,德勒杰布。你派出追赶的部落战士,会被我们大夏边军一口吞掉!“ 这校尉抬头望向了一眼头上那晴朗的天空。 他隐隐有种猜测:倘若德勒杰布那些北蛮人果真因此而小看了他们大夏边军的话,那么,北蛮军队会因此得到沉重的代价。 不得不说,这校尉的猜地没错,边军之所以选择主动撤退,其目的有三。 首先,与定远守军汇合。 虽然现下韩伯献麾下的边军是绝对的精锐之师,但是人数上毕竟还是完全不占有优势,而现在他们唯一可以用作大军的支援和补充的兵员,也就只用定远城中的残余的守军。 虽然他已经派人去联系穆鸪了,让其率部分边军和他自己汇合,但是,倘若边军主动向东撤退的话,那么,根本不需要十日甚至半个月,依照边军的行军速度,他们在三四日内就能与定远守军汇合。 而一旦与定远守军汇合,借助定远守军所运载的那些由军械库备存的连弩,韩伯献便不需要担心自己麾下的边军士卒,会牺牲在于北蛮军队那二十余万作为炮灰的奴隶军的厮杀中。 其次,便是投下“诱饵”。 以故意营造出夏军作战不利的局面,来试探或考验西胡败退之后的进一步意图,毕竟西胡虽然败退了,但是多吉布贡麾下仍旧拥有者一支人数不小的西胡骑兵。这队西胡骑兵的意图还是非常值得关注的! 至于第三个目的,那就是引诱北蛮军队的战士。 根据韩伯献所说,北蛮军队的“战士“与“奴隶军“,完全就是两支能力有如天壤之别的军队。 前者是由部落中英勇的勇士组成,皆是些弓马娴熟的战士。 这些人,往往一个人配置三匹马,一匹马驮着辎重、口粮,另外两匹交换骑乘,可一日赶路数百里。 这是精锐骑兵标准的配置。 而夏国作为一个农耕国家,骑兵的数量远远不及对方,并且,军中的骑兵也并未奢侈到一个人配置复数战马的地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韩伯献提醒夏军莫要妄想去偷袭北蛮人,因为要偷袭北蛮的骑兵,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一旦偷袭不成,派出去的军队就会被北蛮骑兵拖死。 哪怕是同样作为骑兵,亦会被配置有三匹战马的北蛮骑兵拖死。 但这只是北蛮人的骑兵,至于那些奴隶军,就根本没有这种待遇了。 北蛮人的奴隶军,全身上下唯一的装备,就只有一根长枪,甚至于有时候,奴隶们往往握着削尖的木棍冲上战场,毕竟他们只是北蛮人眼里作为炮灰的消耗品,根本不需要装备太多太好的武器。 因此,当北蛮人的骑兵们牵着三匹战马优哉游哉地前进时,那些奴隶军,却要凭借着双腿来赶路。甚至于,保不定还是在半饥半饱的状态用双腿赶路。 这就意味着,北蛮骑兵与奴隶军的行军速度,有着极大的差距。 若在平时,那些北蛮骑兵们或许会远远跟在奴隶军身后,优哉游哉慢慢地赶路。 可如今,在边军故意示弱,营造出“不战而退“局面的如今,那些北蛮的骑兵,会不会为了追赶他们边军,而撇下奴隶军,加快追赶呢? 而这,恰恰就是韩伯献所希望的。 只要没有奴隶军搅局,韩伯献以及他麾下的边军,根本不惧那些所谓“勇士“的北蛮人骑兵。 如此过了数日, 在这一日,边军派出去搜寻定远守军的骑兵,已成功找到了后者的位置。同时,不但将韩伯献亲笔所写的书信交给了定远守军掌兵大将穆鸪,而且罗得韬还托信使带回了口讯。 “罗得韬将军托卑下回禀大帅,他说,“谨遵帅令,末将会小心戒备。“” 充当信使的边军骑兵抱拳言道。 听闻此言,韩伯献皱眉问道:“罗得韬将军只叫你传来口讯?没有亲笔回书?” 倒不是不相信自己麾下的骑兵,他只是觉得很奇怪罢了,毕竟按理来说,罗得韬应该亲笔写一封回信才对。 “回信?那也要罗得韬认得字啊------“韩伯献暗自苦笑了几声。 是的,堂堂定远守军的一员大将,罗得韬颇为勇武,但,由于出身夏国贫寒农户的他,并不识字。 “算了,先应付眼前的事吧。“ 这时身前的一位武将的转头望向韩伯献,说道:“主帅,再往前,可就到地方了。” “唔。”韩伯献应了一声,神色似乎显得有些失望。 “将军,主帅,“他们“回来了。-----正如主帅所估计的,北蛮人,果真派出了数量不少的骑兵,追赶我军。” 那武将与同样面露凝重之色的韩伯献对视了一眼,韩伯献沉声问道:“多久到?” “约半日。” “-------”那武将与韩伯献互望了一眼。 他们丝毫没有去责怪那些打探消息的骑兵“为何这么迟才将消息送回军中“的意思,毕竟要打探到北蛮部落是否派出了先遣的骑兵,就意味着那一队夏军斥候几乎是与北蛮先遣骑兵同时启程的。 对方是一人配三马,而夏军的骑兵斥候却是单人单骑,在这种情况下,能提早半日左右将这个消息传回军中,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不难猜测,那些斥候为了拉开与北蛮先遣骑兵的距离,多半是日夜兼程、不眠不休,拼了命将这宝贵的消息传回边军中。 打?还是不打? 韩伯献取出了地图,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地图上的地势。 “主帅。,末将记得,在此地西南,有一条“山涧”,此涧蜿蜒穿过一片当地人称之为“乌岭”的山丘,淌过一片唤作“乌岭谷”的峡谷。此峡谷,一半山涧,一半泥道,泥道泥泞难行。你过来看,若打算伏击北蛮人的先遣骑兵,这是个不错的地点。” 见那韩伯献望着地图久久不语,那将军注视着前方,平静地说道。 “-----” 这韩伯献心下惊讶,在思忖了一番后,说道:“不如我军暂时在“白木玲”驻扎吧。” “唔?” 这武将闻言微微一愣,毕竟在他记忆中,“白木玲”是“山涧”河流流经的一片矮丘,这处“山涧”便是因其得名。 不可否认,“白木玲”那一带有矮丘、有平原、有山涧,地势颇为复杂,是一个安营扎寨的好位置。 安营扎寨分“侧重于攻”还是“侧重于守”,似这将军所提议的,将军营设在“白木玲”,这分明就是“侧重于守”的军营。 建造这样一座军营,可不能帮助边军歼灭那一支或将在短短半日后便抵达的北蛮先遣骑兵队啊! 按理来说,他所提出的建议,才是最佳的选择。 可是自己主帅却不这么想,却仿佛不急着设计歼灭那支北蛮先遣骑兵,多此一举地在是乌岭与乌岭谷前的白木玲安营扎寨,说实话,这并不符合自己那“仿佛迫不及待想杀光天下所有外族人”似的心态。 事有反常必为妖! “大帅!还未放弃么?”这武将在微微思忖了一番后,颇有些感慨地问道。 听闻此言,韩伯献眼中闪过几丝异色,淡笑着问道:“何出此言?” 这武将目视着韩伯献半响,平静地说道:“大帅的下一步,是希望罗得韬在乌岭谷的另外一侧埋伏吧?” 韩伯献闻言目光微变。 第一卷:灵州变 第五十章:战事开端 此后,韩伯献麾下的边军的军卒们开始火急火燎地在白木岭安营扎寨。只见这些军卒们,砍伐了附近山中的林木,就近在那些矮丘上建造军营的围栏。 大概半日后,北蛮人的先遣骑兵,果然是追赶着边军的行军路线,不期而至。 而此时,事实上夏军边军还未彻底将军营的营栏建造完毕,顶多只是建造了一半而已,并且,军营内行军帐篷什么的,除了韩伯献的帅帐,营内其余的东西都没有建造完毕。 没办法,北蛮人的先遣骑兵来得实在太快,区区半日工夫,根本不足以边军从几里外赶到白木岭,再在白木岭建造军营。 好在此时边军的军营建造在那些矮丘上,占据着高地优势,因此,那些北蛮人的先遣骑兵尽管追到了眼前,但并未立刻攻击边军,而是在远远地观望着。 而在矮丘这边,闻讯而来的韩伯献,亦在矮丘上眺望着远处那些北蛮先遣骑兵。 值得一提的是,或许是前几日西胡大败的消息传了出来,昨日夜中倒是有一个西胡小部落的使者,来到了边军的军营中!这是来示好的! 来人叫做苏合,向边军透露有关于北蛮人的情报,这使得韩伯献对他稍微有了那么些信任,至少此刻这位苏合就站在韩伯献身边, “这数量--------不得了啊。” 从旁,边军大将洛鸣将手平放在眉骨上,眯着眼睛望着远处那一大群北蛮先遣骑兵,喃喃说道:“乖乖,这得有多少匹战马啊?” 听了他的嘀咕,附近几名边军将领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不过话说回来,远方的北蛮先遣骑兵,他们所拥有的战马,着实令他们有些眼红。 要知道,对面的北蛮先遣骑兵据洛鸣目测最多不过五六千人,可是呢,因为一人配三骑,战马的数量达到了一万五千以上。 这在夏国兵将们看来,简直就是奢侈浪费。 “若是能缴获一些战马--------” 相信此刻这些边军的将领们,多半都在幻想着此事。 包括大帅韩伯献。 毕竟这位大帅目不转睛盯着那支人马的目光,与其说是杀气腾腾,倒不如说是“想得到些什么”。 这时,苏合开口提醒道:“像我说的,北蛮人的北蛮战士,不像贵国的军队那样有专门负责后勤的后勤军,他们这几日的粮食,都在另外两匹马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上驮着。并且,从此刻起,他们的双脚就不会再踏足地面,在马背上解决吃喝拉撒。” “拉屎也在马背上解决?”洛鸣不合时宜地询问,让附近的众人都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呃------是的。”苏合点点头,做出一个怪异的姿势,解释道:“像这样,半坐在马背上拉-------唔,解决。” “幸亏乌娜听不懂我大夏的话------” 韩伯献瞥了一眼众边军的将领们,却见他们满脸都是“哦,原来如此”、“真是长见识了”之类的表情。 没办法,他手下的将领都不大熟知北蛮人 显然,这帮人其实都很好奇这件事。 而在这时,洛鸣沉声问道:“那……他们怎么解决饮水问题呢?马背上也背着水么?” “每一名北蛮骑兵,都配有两只水囊。外部是羊皮缝制,内部是羊的胃囊,或者……唔,“羊泡”制作而成……” “羊泡?那是什么?”洛鸣插嘴道。 “羊膀胱……” 韩伯献瞥了一眼洛鸣,不过明智地没有开口。 果不其然,当苏合解释了“羊泡”究竟是什么东西后,众边军将领们皆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少插嘴!”韩伯献狠狠瞪了一眼洛鸣,随即对苏合平静地说道:“你接着说。” “其实羊泡洗干净后用来盛水……好好,我接着说北蛮骑兵。”苏合明智地终止了向这些夏军解释羊泡好处的打算,继续讲述北蛮骑兵的饮水问题:“这两个水囊,足以维持一名北蛮战士一日的饮水,换而言之,在这一日内,他们会一直在你们身侧,利用长弓射死士卒。如果水囊内的水喝完了,他们会先撤退一半的骑兵,到附近的溪流、山涧补充饮水,灌满两个水囊,然后这些人再次返回,与另外一半骑兵交换。” “也就是说……无懈可击?”边军大将闻续皱眉问道:“那睡觉呢?也在马背上么?” “当然。”苏合点点头,颇有些骄傲的说道:“任何一名北蛮战士,都必须掌握在马背上睡觉的技巧。可能你们夏军无法接受,优秀的北蛮战士,可以让同伴牵着缰绳,而他整个人仰躺在马背上呼呼大睡,是在战马奔跑过程中哦。” “怎么可能……” 众边军将领闻言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毕竟,“仰躺在奔跑的战马上呼呼大睡”这种事在他们看来,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了,就不怕掉下马背摔死? “好了。本将军麾下的将领也大致了解北蛮骑兵的能耐了-------那么依你之见,似眼下这种局面,对面的北蛮骑兵,会怎么攻打我军这座军营呢?”韩伯献问苏合道。 听闻此言,苏合笑着说道:“在没有奴隶军消耗敌军士卒体力的情况下,北蛮骑兵的作战方式会变得谨慎许多,不会做无谓的攻击,更不会贸然冲上山来,只会用长弓射杀贵军的士兵。” “这件事很好防范,还有么?” “还有就是-----话说大帅扎营的位置选地不错,这矮丘下就有一条山涧,这样一来,北蛮骑兵惯用的“围困”方式也就没有什么效果了。不过,他们或许会在这条山涧的上游,用东西堵死山涧,使贵军的士卒没有饮水。或者,用粪便弄污涧水,这样一来,流到这片矮丘附近的涧水就不能再饮用了,否则会患病。” “唔。还有么?” “最后嘛------”苏合这时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朝着前方努了努嘴,说道:“喏,来了。-------单骑的挑战。” 话音刚落,就见矮丘下传来一句很大声的北蛮语言。 众人仔细一瞧,这才发现有一名非常强壮的北蛮骑兵,正在矮丘下搦战。 “阵前斗将-----” 韩伯献摸了摸下巴,目色闪着若有所思的精光。 “xxxx,夏人,xxxx。日xxxx你xxxx!” 在矮丘下,那名强壮的北蛮骑士指着山丘上的夏军们,大声喊叫着。 但因为语言不通的关系,众边军兵将根本听不懂这家伙究竟在说些什么,因此,仅仅关注了片刻,便继续做自己的事,即搭建军营营栏去了。 而在矮丘的山顶,韩伯献与几位边军的将领们,亦因为语言不通的关系,一脸懵相地望向山下。 见此,苏合提醒道:“那家伙------希望挑战贵军最强的战士。” 苏合自动将对方话中的“你们部落中的第一勇士”,翻译成了“贵军最强的战士”。 “最强的战士?将领么?” 边军大将洛鸣闻言笑嘻嘻地说道:“有点意思,要不然我下去会会他?” “别。”另外一位边军大将闻续淡淡说道:“对方不过是一介士卒,若由你这个我军的大将出马,我边军未免也太掉价了------” 听闻此言,苏合低声解释道:“对方可不只是“一名小小的士卒”哦。” “喔?不是么?”闻续略有些惊讶地望向苏合。 却见苏合点头说道:“至少是“百夫长”,不过我猜测可能是“千夫长”。------普通的北蛮战士,在这种时候是没有资格向敌军挑起单斗的。” “百夫长?千夫长?-----那是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韩伯献在旁淡淡解释道:““百夫长”相当于我大夏的“队正”,“千夫长”嘛,便相当于是咱们大夏的一个千人营的“营校尉”,-----------这应该是北蛮人仿照我大夏而拟出来的军职。” “-------没错。”苏合望了一眼韩伯献,稍稍有些意外。 毕竟在此之前,他还以为夏军们对北蛮之事一无所知,不过就眼下看来,夏国所掌握的北蛮的情报,或许并不少。 “ 营校尉吗-------”洛鸣摸了摸下巴,喃喃说道:“这还真有些掉价呢-------” 要知道,洛鸣与闻续,那可是副帅级别的大将,是受到大帅韩伯献信任,并且有能力独当一面的将军,在军方体系中只比“大帅”级别低一级,这样一位将军此刻下山回应北蛮骑兵一名充其量千人将的挑战,这确实显得有些掉价。 “要不换我去吧?”边军的一位营校尉白隽笑着说道:“对方是骑将,正巧我也是骑将,就让我去掂量掂量对方的能耐!”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身边另外一位唤作沈焱的将军,却走上前一步,淡淡说道:“还是换我去吧。” “为什么是你?” “如果你可以的话,我当然也可以。” 其实这两位,皆是边军“骑营”的营校尉。 因为边军的“骑营”惯用车悬战法,因此,必须同时有两名营校尉担任车悬阵中的“斧”与“钺”,是故,唯有边军的的同级营中,唯独“骑营”是设有两名营校尉的。 而这两名营校尉,即营将级别的白隽与沈焱二人。 眼见白隽、沈焱二人在那争论,韩伯献皱皱眉,不悦说道:“谁也不需下山应战。-------无需理会!” “无需理会?” 众将军吃惊地望着韩伯献,有些不能理解。 毕竟在他们看来,在对方北蛮人率先搦战挑衅的情况下,若是他们边军这边不予理会,这岂不是助涨了那些北蛮人的气焰,灭他们边军威风? 虽说他们的边军的士卒心理素质过硬,轻易绝难动摇士气,可“惧不出战”这种事,对于边军而言,终归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吧? 似乎是猜到了众将的情绪,韩伯献冷冷说道:“本帅主意已决,任何人不得理会山下北蛮人的挑衅,这是命令!” 见大帅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众将自然不敢抗命。 “大帅……这是骄兵之计?” 大将洛鸣与韩伯献对视一眼, 只可惜,他们还是没有猜到韩伯献真正的企图。 或许在这个军营,唯有洛鸣才知道韩伯献真正的用意。 大概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因为有着韩伯献的禁令,边军的将军们没有理会山下那名北蛮骑兵的挑衅。 这让矮丘下那名北蛮骑兵得意之余,亦不禁有些心怒,语气严厉地在那大声喊着什么。 “xxxxx懦夫xxxxx,夏人xxxxxxxx废物!” 虽然语言不通,但矮丘上的众将们随便猜猜,也能想到这必定是对方在破口辱骂他们。 只不过,因为听不懂的关系,他们非但没有恼怒的意思,反而有些好奇那个北蛮人究竟在骂些什么。 比如洛鸣,便忍不住询问苏合道:“喂,苏合,那个北蛮人,他是骂我等吧?他在骂什么?” “---------” 苏合望了一眼面露好奇之色的边军众将领们,苦笑着翻译道:“他说,“胆小惧死的夏军们,你们是羔羊,土狗--------等等之类的!”” “哈?” 众边军将领颇有些目瞪口呆地望着苏合,心说:这算哪门子骂人的话?似乎是猜到了这些人心中的错愕,苏合颇有些头疼地解释道:“在北蛮人的文化中,羔羊是用来形容懦弱的懦夫的,就如同没有任何抵抗力的羔羊一样,而土狗这时北蛮人,用于看守帐篷、羊群的牲宠,因此,用来辱骂对方,已经是最最低劣的---------相当不堪的骂人的话。” 说罢,他见附近的边军将领一个个非但没有恼怒的意思,反而显得有些目瞪口呆,遂好奇问道:“诸位不生气么?在贵国,骂人的话是怎样的?” “直接问候对方家中女人,尤其是长辈……什么的。”洛鸣坦诚的解释,让附近众将军们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问候?”苏合听到这个词有些疑惑,毕竟在他理解中,问候算是好词才对,怎么会牵扯上骂人的话呢? “这就是两个民族文化的差异啊--------” 大帅韩伯献亦丢下一句类似“无聊”的嘀咕,转身走了。 这两位一走,那几名边军的将军们亦纷纷散了,去履行自己的责任去了,只留下苏合一人,仍站在矮丘顶上,一边眺望着矮丘下的北蛮骑兵,一边捉摸着夏国语言中“问候”这个词的含义。 他隐隐感觉,这个字或许还有另外一种涵义。 就这样,在边军士卒紧锣密鼓建造军营营栏的同时,那些北蛮骑兵,便在矮丘的山脚下骂战。 遗憾的是,由于语言不通,边军的士卒们根本听不懂这些人究竟在骂什么,也就全然没放在心上,除了戒备对方外,仍旧自顾自地建造营栏。 那场面,简直就如同闹剧一般。 不过期间,那些北蛮骑兵曾尝试着用手中的长弓,朝着矮丘上的边军射了两拨箭矢,但很遗憾,由于韩伯献早已得到苏合的提醒,以至于北蛮骑兵的这两拨箭矢几乎没能起到什么效果。 除了几个用盾牌保护自己不利的倒霉鬼被射中了手臂外,几乎没有任何伤亡。 不过想想也是,毕竟北蛮骑兵的箭矢,采用的仍然是“双翼镞”,根本无法对边军的步兵们人手一面的铁盾造成什么威胁。 就这样,双方一直僵持到深夜。 待等当晚大概亥时前后,这群北蛮骑兵趁夜色对边军的军营展开了一次尝试性质的偷袭,只可惜没有丝毫收获,在丢下了仅仅几十具尸体后,见边军军营防守力度森严的北蛮先遣骑兵便撤退了。 而这一退,这支北蛮先遣骑兵便失去了踪迹。 而对此,苏合向韩伯献以及众边军将领们解释道:“对方可能是暂时撤退,休息去了。” 听闻此言,洛鸣皱了皱眉,问道:“当真不可前去偷袭么?” 苏合想了想,摇头说道:“先不说可否,这位将军,您知道那支北蛮骑兵撤退到那个方向歇息去了么?” 话音刚落,包括闻续在内,众边军将领哑口无言。 不得不说,这就是没有后勤负累的游牧民族骑兵,他们在面对农耕民族骑步混合军队时所占据的优势:当他们暂时撤退去休息的时候,几乎很难发现对方的踪迹,自然而然,也就无从谈及去偷袭的事了。 倘若勉强在这种夜里出兵,强行去偷袭对方,非但很难得到什么收获,反过来说,派出去的军队还有可能会被对方吃掉。 不过让边军的兵将们感到奇怪的是,次日上午,那支北蛮先遣骑兵并未像苏合所说的那样准时地出现在矮丘下,一直到午后,这群人才缓缓向这片矮丘靠拢。 而与此同时,负责关注着川涧水位的将军,发现这条溪流的水势比昨日减少了许多,并且,涧水中仿佛混杂着什么奇怪的味道。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苏合立即提醒边军的将领们。 “这条川涧的水,不可再饮用了。……至于为何不可再饮用,你们不会想听到原因的。” 后来,当边军在另一边的夏军的协助下歼灭了这支北蛮先遣骑兵后,他们这才明白,前些日子苏合为何提醒他们不可以再饮用川涧的水。 原来,北蛮先遣骑兵们,不光用林木乱石等物堵死了川涧,还在那个“坝”下方,用大量他们的粪便以及他们坐骑的粪便,污染了这条溪流。 这就使得,北蛮先遣骑兵仍然可以在“坝”的上游取得优质的水,而边军,却只能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被污染的水。 这些稍稍有些发臭的水,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喝的。 而这,亦是北蛮人惯用的战术之一,围困敌军、断其水源! “真是帮了我军大忙了,苏合少头领。” 韩伯献当着其麾下众边军将领的面,对苏合说道。 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们这些人正饮用着正常的水。 原来,早在苏合提醒边军众人北蛮人所惯用的战术,早在那支北蛮先遣骑兵还未污染川涧的水源时,边军的士卒们,便已在这片矮丘的另外一侧,挖掘了几个深坑,随后又挖了一条水渠,将当时仍然优质的川涧之水,引入那几个深坑中,充当蓄水池。 而待等水池蓄满了水后,边军的士卒便填平了那条水渠。 因此,即便那支北蛮先遣骑兵污染了川涧的水源,边军这边仍然有优质的水可以饮用。 尽管这些水的储量并不算多,但维持韩伯献计划中所需的几天时间,已是绰绰有余。 而这一切,皆是这位西胡小部落的少头领苏合的功劳。 就连韩伯献都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苏合提醒,他们边军,绝对会陷入无水可饮用的窘迫,只能被迫去饮用那些被污染的水源,随后被那些发臭的水弄坏肚子,染病拉稀,虚弱脱力。 在战场上,若是一名士卒染上疾病,哪怕只是拉稀导致身体虚弱,那也足以宣告其死亡了。 而对于韩伯献的夸赞,苏合笑着说道:“我既然决定帮助大帅,自然是全心全意。--------我部落对待朋友,一直以来都是全心全意,绝不会背叛彼此的友谊。” 还别说,他那憨厚的长相,以及表明心迹的话语,让边军的将军们对苏合印象大佳,连带着,对尽管仍然算是保持着敌对关系的这个西胡部落,亦是改观不少。 “对于这个苏合,大帅想说些什么么?” 事后,韩伯献询问洛鸣道,毕竟洛鸣当时的表情有些微妙,仿佛有种“一直以来的信念稍有崩塌”的意思。 “只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洛鸣面无表情地回复道:“西胡部落乃北蛮人一支,西胡人与北蛮人同出一支,他怎么可能会协助我大夏对付北蛮人呢?” “可他的确那么做了,不是么?”韩伯献笑着说道:“若没有苏合透露给我等的那些情报,尤其水的问题,相信我边军如今的处境,不会如此好过吧?” “--------”韩伯献默然不语。 良久,这才沉声说道:“即便如此,那也只是其一人而已,------大部分西胡部落,仍然是抱持着“明哲保身”的中立态度吧?” “这不为过啊。”韩伯献笑道:“方才也说了,西胡人与北蛮人同出一支,在这种情况下,保持中立,较真来说,其实是偏向我大夏,不是么?” “------”洛鸣哑口无言。 也难怪,毕竟他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辞之人。 良久,他缓缓点了点头,用一种不情愿的语气说道:“姑且……某姑且就暂时将这突颜部落视为我大夏的友邻,不过某将丑话说在前头,倘若这些突颜人背叛了我大夏的信任,背叛了大帅的信任,那么到时候,某当率军踏平此部落!” 听着洛鸣那仿佛威胁似的口吻,韩伯献忽然笑了,调侃道:“突颜人……你方才用“突颜人”来指代这西胡部落的人,而非是前一句的“西胡人”呢!” “……”洛鸣张了张嘴,恼羞成怒似地愤愤离去了。 “真是个不坦诚的家伙……” 望着洛鸣离去的背影,韩伯献无语地摇了摇头。 不得不说,无论从哪里个角度来看,韩伯献这位大帅,都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大帅。知晓厉害关系,统筹全局 但不可否认的是,但是其麾下的将领,洛鸣,这位曾经抱持着“非我族类尽屠之”心态的大将,如今竟然认可,哪怕只是暂时认可了苏合与突颜部落,这都称得上是一项重大的改变。 而这个重大改变,让韩伯献体会到一种非常强烈的成就感。 “接下来,就看剩下的那些西胡人了!这是个好开头!但愿他们别做出错误的选择。” 站在矮丘上眺望西胡方向,韩伯献在心中喃喃说道。 而与此同时,在西胡,混居居住在灵州与西胡边境的几支西胡小部落的头人们,正如韩伯献所估计的那样,当地部落的族长们,正汇聚在一起,商议着一件足以影响整个西胡南部的大事。 那即是,在夏国与西胡之间做出选择。 这些部落,都不算是实力特别强的大部落,只能算是西胡之地上的中小部落,毕竟真正强大的部落,一般是单独居住在某一片区域的,只有一些实力不足的中小部落,才会扎堆居住在一起,以防遭到外敌的侵犯。 而在这些参加此次会议的部落中。作为此次会议的发起者,“乌岩”部落的族长比图,正在积极地说服在场的众部落族长投向北蛮人那边,支持北蛮部落的对夏战事。 其实说起来,乌岩部落并不是居住在北蛮附近的西胡部落, “-------夏国人,是屠杀我族人的外敌,北蛮才是我等的同胞。难道诸位族长要眼睁睁看着外敌继续屠杀我族的同胞么?------别以为夏国没想着夺回这片土地,他们迟早一日会因为这片土地与我族开战的,他们是我族的敌人,是披着和善外皮的屠夫!” “这家伙-----恐怕早已投靠北蛮人了吧?” 突颜部落的族长奥敦格日乐坐在会议毡帐内,闻言淡淡瞥了一眼乌岩部落的族长比图。 和乌岩部落不一样的是,突颜部落对夏国的印象颇佳,因为他们部落和夏人之间有着不少的交易来往。 因此,突颜部落的族长奥敦格日乐一直希望能向夏国靠拢, 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乌岩部落尽管与突颜部落皆属西胡的部落,但这个部落一向风评不佳。 就像有一年,乌岩部落的人居然去抢夺突颜部落放牧的羊群,结果,被得到一队边军协助的突颜部落给打败了,简直丢人又丢脸。 因此,突颜部落的族长奥敦格日乐开口说道:“支持北蛮部落?这岂不意味着与夏国撕破脸皮?你是希望我们与强大的友邻为敌么?” “强大的友邻?”乌岩部落的族长比图闻言冷笑道:“首先,夏国怎配称为友邻?他们的军队,在我西胡肆意屠杀我族的族人。其次,北蛮部落的军队,已将那些夏军逼上了死路。-------那些欺软怕硬的无耻夏军,他们只敢攻击弱小的部落,等到他们碰到北蛮部落的军队时,他们做了什么?他们竟然夹着尾巴逃走了,哈哈哈哈。” 顿了顿,比图舔了舔嘴唇,接着说道:“而如今,那些夏军,已被北蛮部落的战士逼到了白木岭,北蛮部落的德勒杰布希望诸位截断这些夏军的退路,彼此合力,将这些进犯我西胡的夏军杀光!-------勇敢的北蛮,要让夏军明白,这里不是他们能随意攻打的!这是属于我们的土地,谁也无法夺走!” 听了乌岩部落的族长比图的话,毡帐内众族长们窃窃私语起来。 “夏国的军队真的被北蛮部落打败了?” “我是这么听说的,我还以为只是谣言呢-----” “照这么说,其实夏国的军队,也不是不可战胜------” 听着这些言论,突颜部落的族长奥敦格日乐皱了皱眉,站起身来,说道:“诸位,诸位,夏国的军队英勇善战,说什么不战而退,这根本就是夏军的兵法,诸位莫要因为眼下北蛮部落占据上风,便幼稚地认为夏国不堪一击。------那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在他们没有明确表露企图攻占我们的心思之前,我们没有理由与那样强大的国家为敌!” “可是,夏军攻灭了我们腹地的一支部落啊。”一支部落的族长语气不明地说道:“这只部落,但是却遭到了夏国边军无情的屠杀,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突颜部落族长奥敦格日乐张了张嘴,无言以对,毕竟对方说的的确是实情。 半响,他长长叹了口气,摇头说道:“无论如何,我突颜部落不会同意与夏国开战,这是自我毁灭!” 而在突颜部落之后又有两个小部落的族长明确表示不愿意与夏国开战。 除此之外,其余众部落,皆在种种考虑后,陆续决定支持北蛮部落,将夏军赶出去。 “真是愚蠢!” 见这些人怎么也不愿意听自己的劝说,突颜部落的族长奥敦格日乐悲哀地闭上了双眼。 他有预感,这些族长的愚蠢举动,将使他们的部落,遭到彻底的毁灭! =========分割线========= “这个字怎么念?” “是“断”吧,截断归路的“断”。” “喔-----啊啊,真是丢脸啊,可是我这个……” “那也没办法,现在战事繁忙,将军也没有空学字吗------” “你这么一说,倒是感觉可以接受了------” 在乌岭谷的另外一端,一万灵州边军已达到了制定位置,在地势较高的山涧一侧建造了一座简易的军营。 而以上这段对话,则是在这处军营的帅帐内,是大将罗得韬在收到韩伯献又一封书信后,召集部将以及亲卫们一同研究书信上的内容时所发生的。 明明这帮人大夏出身,结果大帅韩伯献一个夏军用“夏字”所写的信,却要这一大帮人合力来“破解”,这令罗得韬等人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羞愧。 但是,没办法有个文盲将军就会有一堆文盲属下。 “应该不会错了,呼……” 长吐一口气,罗得韬将来自大帅的书信小心折叠好,放入怀中,旋即对帐内的众将言道:“诸位,据大帅在信中所写,住在边界一带的西胡部落,或有可能投靠北蛮部落,因此,大帅命我等警惕注意那一带的部落。” “投靠北蛮?” 帐内的将领们闻言皆露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般的表情。 “这时候还贼心不死,意图投靠北蛮-------该杀!” 一名将领冷哼着说道。 仿佛是看透了这些将领们的心思,罗得韬连忙制止道:“稍安勿躁,诸位,大帅的意思,是要那帮人自己暴露出“投靠”的企图。因此------只要监视他们便可。” “末将遵命。” 众将领抱拳应道。 见此,罗得韬挥挥手言道:“好了,诸位且退下安排吧,瞿钬将军留下。” 片刻后,帐内众将皆退下了,连罗得韬的亲卫们亦离开了帅帐,唯独有一名近四十岁的老将留在了帐内,而此人,便是罗得韬所倚重的副将,翟璜。 “翟将军,那件事准备地如何了?”罗得韬问道:“最多再两日,边军便要从乌岭谷撤向这边,若是到时候咱们这边出了岔子,非但对不住大帅对我等的器重,亦会叫同袍们看清我等!-------” 听闻此言,翟璜笑着说道:“将军放心,三日工夫,足以我军构筑防线,将那些抢运来的弩架起,到时候别说这些北蛮的先锋骑兵,就是北蛮骑兵全来了,都难活着闯出乌岭谷。” “很好!” 罗得韬站起身来,捏着拳头兴致勃勃地说道:“虽说是沾了军弩的光,不过……就以这一仗,为我边军正名!” 身旁,翟璜重重抱了抱拳。 “遵命!” 就在罗得韬这边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伏击那五六千北蛮先遣骑兵时,远在数十里外的定远城,其大将穆鸪亦收到了来自韩伯献的书信。 而信中所言及的内容,让这位大将眉头紧皱,似乎有些不快。 “竟然拒战不出、骄敌之心……这根本就是在诱反剩下的西胡部落啊-----” 良久,穆鸪放下了手中的书信,站在屋内窗口,遥望着西胡的方向。身边站着丁润 穆鸪一脸兴奋的地说道:“大帅的计策,真是好!这西胡虽然纤芥之疾,但是终归还是不能留有后患的!” 说罢,他眼神一冷,喃喃说道:“但是这大帅让我按兵不动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是为了用作奇兵?” “末将倒不怎么看。”丁润淡淡笑道。 “喔?”穆鸪转过头来,问道。 “大帅的意思,末将不好妄做判断,但末将可以肯定,这件事,大帅肯定是不希望咱们毫无做为的!”丁润将手中的书信放回了桌案上,轻笑着说道:“大帅您想啊,大帅的边军,屠戳了好几个西胡部落--------可大帅却在信中透露出,让我们和西胡一些可以接触的部落,接触一下,将军总不认为,是大帅主动去和解的吧?大帅会不会是想让咱们去“策反”?” “……”穆鸪摸了摸下巴,缓缓点了点头。 “策反?难道,这才是大帅的主意?”穆鸪暗自想道。 “大帅?”见穆鸪久久不语,丁润问道:“信中所言之事,要给予回应么?” 只见穆鸪长长吐了口气,惆怅地说道:“那就按这大帅所说,我军暂时先在定远休整!至于接触的事宜再行商议!” 说罢,穆鸪当即写了一封回信,交给丁润,凝重地叮嘱道:“丁润,你带领百骑,务必亲自将这份书信交给大帅。在此之后,你就暂时留在大帅身边听用。明白么?” “末将遵命!”丁润接过书信,抱拳应道。 大约半个时辰后,丁润率领百余名定远城的骑兵,朝着一个方向而去,毕竟据韩伯献在信中透露,目前边军便驻扎在白木岭。 可在一日后,当丁润一行人来到附近时,他皱眉发现,本来他沿途会遇到不少当地部落所放牧的羊群,可这次,那些羊群似乎被迁到了别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连绵十余里的毡帐。 甚至于,期间他们还碰到了一支当地部落的骑兵。 人数不多,仅三四十人而已,极有可能是打探敌对势力消息的哨骑。 但是这支哨骑,却做出了敌意的举动:他们吹响了用来预警、且召唤友军的角笛。 “该死!” 丁润心中暗骂一声,不敢直接前往白木岭,而是拐入了附近的群丘中,好不容易才将那些哨骑甩掉。 因为沿途有着这类阻碍,因此,直到一日后,丁润这才率领百余定远城骑兵,抵达白木岭。 待等到了白木岭一瞧,丁润险些被自己所见吓了一跳,因为他发现,在边军建造在一片矮丘上的军营下方,在那片矮丘下,竟聚集着五六千疑似北蛮骑兵的队伍。 这些骑兵,也不晓得是出于诱敌,还是纯粹看不起矮丘上的边军,竟罕见地下了马,躺在地上嗮太阳睡午觉。 而面对着这等可以偷袭的良机,边军却禁闭营门,丝毫看不出有出战的意思。 很难想象,边军竟然会有惧战不出时候。 皱了皱眉,丁润带着百余骑径直上山,在自报了身份后,被边军将领洛鸣领到了帅帐,见到了边军大帅韩伯献,并将穆鸪大帅的书信,交给了闻讯而来的肃王韩伯献。 而就在这个时候,韩伯献的一句话,让丁润心中微惊,不知该如何回覆。 “哼!……送封信,竟然花了将近两日工夫,看来,沿途所遇到的阻碍不小啊。” 第一卷:灵州变 第五十一章:交战 不得不承认,韩伯献是一位各方面都非常敏锐的主帅。 这不,单单从“丁润作为定远城的信使却花费几日工夫才将信笺收到”这件事,便察觉到了西胡部落所出现的变化,脸上露出几分仿佛得逞般的冷笑。 但是洛鸣却转头对韩伯献说道:“看来这些西胡部落坐不住了啊!” 韩伯献闻言皱皱眉,抬头望向丁润,问道:“丁校尉,你觉穆将军的猜测,是否准确?” 可是对于洛鸣的询问,丁润不敢轻易做出答复,毕竟他有预感,这一句话,或将决定着近十余万人的生死。 “末将……” “说实话!……请将你沿途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来。正如韩帅所说,白木岭距离定远城,快马加鞭不过是一日之遥,岂需这么久?” 还没等丁润说完,洛鸣面色严肃地便打断道。 此时此刻,丁润仿佛有种莫名的压力,毕竟帅帐内所有人,都用目光注视着他。 犹豫了一下,丁润如实向洛鸣解释了他们之所以花了三日才抵达白木岭的原因:“回禀大帅,末将来送信途中,遭遇了------当地部落的哨骑,他们------似乎不许末将继续深入的样子------” 丁润说得很含糊,但是在场的众人,却能够听懂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或者说,是他不愿意明说的话意。 “哼!”洛鸣冷哼一声,回身对韩伯献说道说道:“大帅,某怎么说来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刚说到这,他忽然想到了给予他们边军提出了不少建议的苏合,语气顿时为之一滞,改口道:“总之,这些西胡部落除去个别以外,末将一位还是不可信!” “唔……”韩伯献长吐一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失望之色。 虽然,他确实是选择了诱反的试探方法,但是,他仍然希望着边界地域的西胡部落能在大夏和北蛮之间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而从眼下看来,他心中的希望并未传达给那些部落。 “众将听着,将那些明确表露出与我大夏为敌的西胡部落,列入“诛杀”名单!” “是!” 帐内众将抱拳应道。 期间,韩伯献脸上则露出阵阵针对居住于边界的西胡部落的冷笑。 “那帮愚蠢的蛮人,果真是做出了愚蠢的选择啊------” 洛鸣感觉地出来,从韩伯献对这些部落的称呼,从“西胡人”变成了如今的“蛮族”之后,这就意味着,那些西胡部落未来的观景恐怕不大好了! “丁润一路辛苦,暂且好好歇息。种招,给丁润置备歇息的帐篷。……诸位将军亦退下吧。” “是!”诸将领纷纷告退。 期间,丁润踌躇般地望了一眼仍旧留在帐内一动不动的韩伯献和洛鸣,在犹豫了一阵后,在韩伯献疑惑的目光下,留在了帐内。 见此,韩伯献疑惑问道:“丁润,为何不去歇息?” 心中惦记着自家将军的嘱托,丁润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韩伯献,旋即笑着对韩伯献说道:“回禀大帅,末将还不累。------事实上,我家将军此番遣末将过来,也是希望末将在大帅麾下听用-----” “------” 听闻此言,韩伯献转头瞧了一眼丁润,好似是猜到了什么,失颜笑了起来。 “在本帅帐下听用?这穆鸪啊——” 但是韩伯献却没有继续往下面说下去,而是笑着说道:“好!那你就留下!” 听闻此言,丁润连忙逊谢道:“承蒙大帅不弃,末将自当效死。-------话说回来,末将来时,穆将军曾嘱托末将询问大帅一件事。” “你问。” 只见丁润瞥了一眼韩伯献,抱拳问道:“斗胆询问大帅,这几日咱们边军拒不出战,任由北蛮骑兵在矮丘下耀武扬威,可是欲骄其心,欲诱使边界的西胡部落投向北蛮人那边?” “……”韩伯献闻言沉默了。 平心而论,他从未想过这件事能骗得过同为旧历战阵的穆鸪。 毕竟边军是夏国在西北诸州中最强大的边防军队,也是夏国内最擅长打仗的军队,这样的边防军,在遇到北蛮人的军队时,怎么可能真的不战而退? 这种事,也就是骗骗那些狂妄自大、本来就看不起夏国边军的北蛮人罢了。 但是坦言承认,韩伯献亦有些为难。 因为这件事若传出去,的确不太好听。 想想也是,夏国灵州边界的西胡,本来也有可能是继续保持中立的,只要韩伯献麾下的军队展现出他们强大的一面,那些人岂敢,又岂会做出与夏国为敌的举动? 可偏偏边军这头凶兽,藏起了锋利的爪牙,让那些西胡部落误以为夏国的军队只是纸老虎,从而投向局势占优的北蛮人一方,说实话,这有些故意使人犯错的嫌疑。 就在洛鸣犹豫之际,韩伯献却坦然地说道:“是又如何?” 在比较了洛鸣与韩伯献的态度后,丁润心中了然,皱眉说出自己将军交代的话语:“将军说,我大夏泱泱大国,却做出诱人犯错、灭其全族之事,终归有些不妥吧?” 听闻此言,韩伯献冷笑道:“若是那些西胡部落,似突颜部落那般,立场坚定,也不至于会上当,不是么?-----所以说,罪在其心!” “突颜部落?” 丁润有些纳闷于像韩伯献这样憎恨外族的大将军,竟然也会用全称来称呼某一支西胡部落,而不是用“西胡人”或者是“蛮族人”这样的蔑称来泛指。 想了想,他问道:“大帅与洛将军,会如何处置夏国灵州边界的西胡部落?” “驱逐出边界,违抗者杀之。”韩伯献不客气地说道:“本帅,接纳友善的外族,但对于敌对的外族,本帅亦不会留情。” 听闻此言,洛鸣轻笑一声,试探着劝道:“大帅,末将以为,恐怕那些人不会乖乖离开边界之地。” 显然,韩伯献那“将其驱逐出边界”的决定,让洛鸣仍有些不满足,在他看来,背叛者就应该全部杀光。 韩伯献听懂了洛鸣的言外深意,摇摇头说道,“洛将军,不如让那些人去“北地”与北蛮人争抢地盘,去给北蛮人添乱吧。这比杀了他们更好,将军以为呢?” “唔?” 洛鸣闻言一愣,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竟没有再说什么。 这让韩伯献心中愈喜,毕竟前一阵子,这位将军可是听不进这种更好的建议的,当时这位将军的心中,对待外族人的态度就只有“杀杀杀”,根本不会考虑除了杀以外的办法。 而见洛鸣居然没有再反驳,丁润亦是一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毕竟,洛鸣在整个灵州边军中,皆是以我行我素闻名的将军。 “什么时候这位将军变得这么好说话了?大帅究竟使了什么法子?” 丁润吃惊地望着洛鸣与韩伯献二人。 而此时,韩伯献已站起身来,表情惆怅地在帐内踱了几步,感慨道:“区区几日,那些人就……唉!” 好似是领悟到了什么,洛鸣眼中闪过阵阵杀意,抱拳说道:“某在!” “时日已至,是时候-----收网了!”说罢,韩伯献一捏拳头,沉声说道:“先铲除这支北蛮人的先锋骑兵,然后,给本帅攻下边界,再然后,便是打败北蛮部落的大军,等朝廷的回信来了,我们一举共进西胡腹地!” “洛鸣……遵令!” 在丁润惊诧的目光下,洛鸣在韩伯献身前单膝叩地,满脸凝重却又杀气腾腾地,接下了将令。 ========分割线======= 当晚,大概子时前后,边军再次后撤,撤向乌岭,经过山谷,与另外一侧的边军汇合。 边军全军的大撤退,如何瞒得过那支北蛮先遣骑兵的耳目。 这不,还没等边军士卒有半数撤入山谷,那支北蛮先遣骑兵,便闻讯赶了上来。 而此时,边军已撤入了山谷,沿着内部山涧旁的泥泞土路,向另外一侧穿行。 “懦弱的夏人逃向了山谷,要追上去么?” “会不会有埋伏?还是绕过去吧?” “绕过去?有数十里路,这帮夏人早跑了!” “那……要追上去?” “不需要畏惧这些懦弱的夏人,追!” 这伙北蛮先锋骑兵中几名千夫长策马站在山谷的入口商议了一阵子,最终决定继续追赶。 他们没有考虑过,在他们企图追赶边军进入山谷的同时,在乌岭的崖顶上,有许多边军的士卒早已准备好了滚石,等着待这帮人进入山谷后,待这帮人与他们边军的伏兵接触之后,将这边山谷的出入口,堵死! “大夏·北蛮之战”,便由这场“山谷之战”,正式打响。 这条山谷,并非是笔直从乌岭西侧连接乌岭东侧的一条山谷。 与绝大多数的山谷相似,山谷蜿蜒崎岖,有时明明直线距离只有区区一两里的距离,行走在其中的人却要走三到五里,甚至更长。 更糟糕的是,山谷中有河流穿过,且两边的崖壁非常高,使得山谷内湿气极重,地面泥泞难行。 甚至于,据苏合讲述,山谷在阴天时会弥漫大雾,瞧不清其中的道路,因此,哪怕是当地人,有时在雾中也不会不慎掉到旁边的河流里去。 是当地牧人绝对不会将牧群驱赶放牧的地点。 在这样一条黑漆漆的山谷内行走,说实话是一件非常考验人的事。 一来是脚下的泥土泥泞,二来是当夜风吹过这个山谷时,会响起“呜呜呜”仿佛鬼哭般的声音,非常的吓人。 片刻后,将军洛鸣驾驭着坐骑靠了过来,低声说道:“大帅,那支北蛮骑兵,应该已尾衔我军,进入谷内了。” “喔?”韩伯献闻言不禁有些吃惊,惊讶问道:“是衔尾的斥候送来了消息么?” 洛鸣摇了摇头,正色说道:“是某的判断。” 这让韩伯献惊愕地望着洛鸣。这位平时可是个粗汉子,怎么现在也会知道计算时间了?这时开窍了? 似乎是注意到了韩伯献的目光,洛鸣面色一窘地露出几分笑意,说道:“大帅,末将也算是名老将!这战打的多了,自然而然会有这种感觉------有时候,这种感觉甚至比所知的情报更准,因为所知的情报,有可能是敌方故意放出的假消息-------想当初,这个感觉可是让某侥幸活了下来啊。” “还发生过这种事?”韩伯献吃惊地说道,这洛鸣在他还没调任边军统帅的时候,这洛鸣就已经是边军中成了名的将军了,可在他看来,能将洛鸣逼到生死边缘,那绝对不是轻易能办到的事。 “那位将军和某一样都是一等一的战将!”洛鸣不自然地伸手捂向了右腹,喃喃说道:“那真是一场毕生难忘的战事……” “边军麾下,还有能令你洛鸣毕生难忘的对手?哦,对了,彼此都是边军中的佼佼者出身嘛,本领应该相差不多。不过……” 想到这里,韩伯献纳闷地说道:“话说,本帅倒是没听说过你和罗将军有什么瓜葛” “因为他死了!”打断了韩伯献的话,洛鸣舔了舔嘴唇,颇有些兴奋地说道:“他企图率军偷袭我,却反被我所伏杀……” 韩伯献张了张嘴,居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能跟本帅说说么,那场的战事吗?” “大帅居然听说过那场战事?”韩伯献有些惊讶地望了一眼洛鸣。 “是本帅听说的,不过,只是听人谈及了一些皮毛而已。”洛鸣解释道。 听闻此言,韩伯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说罢,他再次摸了摸右边的腹部,感慨道:“当时秦将军统帅的铁军!真的很强,绝不亚于“禁军”,当时……” 刚说到这,队伍的后方忽然有一匹轻骑勉强踏着泥泞的土地赶上前来,抱拳说道:“大帅,大将军,北蛮骑兵已进入山谷,正企图射杀我军殿后的士卒!” “下次有机会再向大帅讲述吧。”洛鸣对韩伯献说了一句,旋即下达了命令:全军加快行军,尽快穿过山谷。 “不反击么?”从旁,丁润插嘴道:“若是不反击的话,北蛮骑兵会继续射杀边军的士卒。” “--------”洛鸣默不作声,只是一双虎目内阴沉与仿佛孕育地无尽怒火的神色,才能证明此刻的他心中是多么的愤怒。 是的,此时反击,就会使那支北蛮先遣骑兵有所察觉,不利于待会边军对他们的伏击。 好在此刻夜色漆黑,那支北蛮先遣骑兵也不过是试探性地朝着前方的边军射了几波箭矢而已,并未真的下令射杀。 毕竟,对于北地的骑兵来说,箭矢是非常宝贵却奇缺的,尤其是对于出征在外的骑兵而言。 若是射完了辎重中的箭矢,北蛮骑兵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尴尬。 因此,除非能确保射杀敌军士卒,否则,北蛮的骑兵不会轻易地射箭,不像夏国这样的国家,一场战役的箭矢消耗动辄十几万乃至几十万支,动不动就对敌军来一波箭雨的洗礼。 但是这也同双方的的国体和对于军队战法看法的不同而导致的! 闷不吭声,在这蜿蜒崎岖的山谷行走了大概十几里地,洛鸣突然望见远方出现了点点的火把。 那些火把,并非固定在一处,仿佛是有人举着它们在挥舞,画着圆圈。 而片刻之后,那些火把便消失了,可能是人为地熄灭了。 “到边军的伏击地了-------” 洛鸣心中了然,转头对韩伯献说道:“大帅!” 其实韩伯献也早已看到了远方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火把,点头说道:“我明白!”说罢,他再次下令全军急行军。 听闻此令,边军的士卒们聚起剩余的体力,全军朝前奔跑前进,行军速度一下子都加快了不止一点。 甚至于,为了迷惑后方的北蛮先遣骑兵,韩伯献还下令边军士卒沿途抛弃了一些盔甲兵器,就连边军的旗帜亦勉为其难丢弃了几面。 就这样又朝前前进了大概两里地左右,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他们已经离开了山谷,来到了乌岭的东侧。 此刻放眼望向远处,只见远处漆黑一片,似乎有一些东西,但是看不真切。 不过尽管如此,洛鸣仍能感觉到,这前方埋伏着一支军队,而且这支军队,让他感觉到了莫大的威慑力。 当然,他并不认为那支边军能带给他如此强烈的慑力,想来,应该是那些隐藏在漆黑夜空下的重弩。 突然,漆黑的远处,再次出现了一支火把,来回挥舞了几下。 韩伯献顿时会意,下令全身朝着火把的位置撤退。 果不其然,当边军朝那火把的位置撤离时,他们沿途看到了不少隐蔽踪迹的边军士卒,同时,也瞧见了那些整整齐齐摆列在阵前的,狰狞的武器。或者应该叫收割机! 重弩! “大帅!” 这一对边军的掌军大将罗得韬,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这边,向洛鸣以及韩伯献行礼。 韩伯献压低声音问道:“北蛮骑兵立马便至……重弩的箭矢,够用吗?” 罗得韬点点头,说道:“大帅放心,末将吧能从定远带出来的箭矢全带上了!” 听闻此言,洛鸣颔首说道:“待会本帅一发令,便齐射弩矢。” “是。” 而随着韩伯献来的边军,悄悄地从罗得韬所带领的边军设置的埋伏点旁边向后撤离了,撤向了更远处,唯有洛鸣等边军的将军们留下了,他们亦像边军的士卒般猫着腰,潜伏在埋伏的位置。 想来他们也想亲眼见识见识,这可以堪称为“壮观”的场面 山谷的出口,寂静非常,隐约能听到“啪嗒啪嗒”的声响,那是马蹄踏在烂泥地上的怪响。 北蛮先遣骑兵,来了! “感觉不太对劲,我们失去了那些夏人的踪迹了!” 远处,传来了一名北蛮骑兵千夫长的嘀咕声。 “有什么不对劲的,那些懦弱的夏人,面对我们根本不敢还击,只晓得夹着尾巴逃走……话说,那群夏人逃到哪里去了?” “那个方向有声音,应该是逃往那个方向去了。” “那咱们也追上去吧,看看有没有偷袭他们的机会。” 在一阵轻微的对话声过后,北蛮先遣骑兵们驾驭着战马,缓缓朝谷口外而来。 突然,其中一名千夫长看了看漆黑的四周,用北蛮语说道:“不对,这里……” 说罢,他从另外两匹马的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两侧,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特别的箭矢,旋即,手持打火石啪啪地打着。 “呼。”那支箭矢的箭镞燃烧起来。 原来,这是一支用羊毛与羊脂燃烧箭镞的火箭。 “嗖——” 在其余北蛮先遣骑兵们类似“你在做什么?”、“何必这般大惊小怪”的言语中,那名千夫长,用长弓将那支火箭射向他认为不对劲的位置。 火箭嗖地一声掠过边军士卒们的上空,印出了几名边军士卒的身影,和他们的武器。 “有埋伏!冲锋!” 那名千夫长大声喊叫道。这名千夫长倒是果断,知道山谷狭窄,向后撤退必然是不行的,只有冲破面前的边军防线才行! “唉!” 见此,韩伯献倍感遗憾地撇了撇嘴,他本来还想让对方再靠近一点呢。 “放箭!” 他厉声喝道。 话音刚落,早已蓄势待发的重弩立马展开一波齐射。 顿时间,只听前方传来“噗噗噗”的怪响,仿佛是什么强劲的东西洞穿了肉躯的声音。 期间,伴随着北蛮骑兵们凄惨的嚎叫,与战马凄凉的嘶吠声。 “……” 众边军的将军们一言不发,尽管看不真切,但是能够想象地出来,被这么多的重弩呈半圆阵型所包围的那些北蛮骑兵,此刻正面临着怎样的处境。 “天呐,这是什么?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在夜色漆黑的山谷出口,一名北蛮骑兵好似发了疯般大叫起来。 从四周不绝于耳的同伴的惨叫声中,他意识到己方中了埋伏,但是埋伏他们的敌军,以及对方究竟用什么样的武器来对付他们,他一无所知。 四周那漆黑的环境,使得他心中的恐惧更加浓郁,那对于未知物的恐惧,让一名北蛮勇士都不自觉地心颤起来。 突然,前方传来了一声破空之响,随后,还未能他反应过来,他便猛然感觉到,仿佛是一根什么东西,以强劲的力道贯穿了他身上的羊皮袄,同时也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聚起所剩无几的体力,伸手摸了摸胸口,这才发现,他的胸膛处居然出现在了一个血洞。 “不像是箭矢……是那种称之为“弩”的兵器么?可是,这种弩,怎么会这么粗?力量怎么会这么大?” 他惊骇地想着,旋即,只感觉浑身仿佛一轻,所有的痛楚也迅速消失,整个人好似烟气般向上飘。 再然后,他便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了。 “啪——” 一具重物,重重摔在地上。 然而,这重物落地的声音,在此刻混乱的局势下简直弱不可闻,因为,仿佛所有的北蛮骑兵都在凄惨的嚎叫,或者发出惊恐的叫声。 “埋伏!一定是夏人的埋伏!” “进攻!冲锋!冲破夏人的方向!快!” 这边北蛮骑兵们正惊恐地大叫着,忽然,身后山谷方向传来了仿佛山体崩塌的巨响,轰声震耳。 “是夏人!夏人堵死了山谷的另一侧出口!我们死定了,我们会被这些夏人杀光的!” “镇定点!……冲杀过去!事到如今,只有冲杀过去才有活路!” “冲!唯有冲过去才有活路!” 在一番争论与骚乱后,绝大多数的北蛮先遣骑兵们,鼓起勇气朝着前方那未知而可怕的夏国兵器展开了冲锋,企图冲破重围。而期间,亦不小部分北蛮先遣本着侥幸的心理,退回了山谷,希望能从来路返回。 “真可惜……你们已经错失了机会。” 耳畔听着前方那阵阵马蹄声,洛鸣暗暗摇了摇头。 在他看来,虽然这些北蛮骑兵在察觉中埋伏的瞬间便当机立断选择强行突围,边军的防线或有可能被他们突破,可这些人,却因为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浪费了突围的最佳机会,使得装填弩矢并不熟练的边军,将第二波弩矢推上了重弩的机关箭槽。 果不其然,第二波弩矢根本不用韩伯献下令,那些装填好后续弩矢的边军,在装填完毕后便立即扣下了扳机,射出了弩矢。 “噗噗噗——” 又是一阵异物洞穿肉躯的怪声响起。 尽管此刻夜色漆黑,但边军这边仍能感觉到,前方的北蛮骑兵在重弩这种强劲战争兵器的洗礼下人仰马翻,死了一大片。 “噗噗噗——” 第三波弩矢发动。 仅仅只是三波弩矢,前方那些北蛮骑兵仿佛便失去了生机,以至于再也听不到什么马蹄的声音。 “停止射击!投火把!”一边的洛鸣冷静地下令道。 听闻洛鸣的将令,边军的士卒们这次在装填好弩矢后,并未再次扣下扳机射出弩矢,而是从随身携带的打火石点燃了火把,将火把丢向了前方。 “嘶——” 一阵倒吸凉气的异响,从边军这边响起。 因为他们震撼地看到,前方遍布尸体,无论是那些北蛮骑兵,还是他们的坐骑,皆倒在血泊中,铺满了这一带的土地。 唯有一小撮侥幸还存活着的北蛮骑兵,抱着脑袋浑身颤抖地缩在尸体堆中,瑟瑟发抖。 忽然,远处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外族语,似乎是有些还未死去的北蛮骑兵抱着脑袋在尸堆中祈祷,祈祷他们所信奉的“天神”庇护。 洛鸣眼神一冷,压低声音对韩伯献说道:“大帅,这些人……” 只见在火把的照印下,韩伯献默默闭上了眼睛。 洛鸣顿时就明白了,回顾身旁的诸位武将,对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片刻之后,边军的一队步兵去而复返,只见他们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操着利刃,整列整列地朝着遍布北蛮骑兵尸体的前方迈步向前。 “打扫战场”·“补刀!” 这正是以往从来没有人能从边军手中侥幸逃生的原因。 边军的步兵们在火把的照亮下整齐的迈步向前,用手中的利刃在每一具尸体上补刀。 忽然,其中一名边军步兵停下了脚步,因为在他面前,有一名侥幸并未被重弩射中的北蛮骑兵,正满脸惊恐地望着四周其同伴的尸骸。 他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同伴,居然是被一支支粗至两根手指的弩矢射死的,只见这些弩矢,通体硬邦邦的,仿佛是金属般坚固,怪不得这些飞矢,可以轻易地洞穿人体,击碎骨头,连人体最坚固的头骨都能击碎。 他震惊地看到,他身边有一名同伴的尸骸,其头颅就给这种恐怖的兵器击碎了半个脑袋,死相极其凄惨。 “你们这些卑劣的夏人!你们竟然……竟然用这种卑鄙、卑劣的手段,用其屠杀天神的子民,天神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名北蛮骑兵,冲着面前那名边军步兵惊惧而愤怒地吼道。 可是下一个瞬间,他就被那名边军步兵砍掉了脑袋。 甩了甩刀刃上的鲜血,那名边军步兵一脸平静地跨过徐徐倒地的无头尸体。 “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得不说,这些被称为勇士的北蛮骑兵,在遭到了夏国新式重弩的残酷打击后,早已失去了斗志,浑身颤抖,被同伴凄惨的死相所惊呆的他们,哪怕当边军步兵们走到他们面前,仍未收起脸上的茫然,逐一被杀尽。 “弩营原地待命,步营前往……善后!” 韩伯献沉声下令道。 韩伯献欣然领命,因为他知道,前方的尸骸,并非是这支北蛮先遣骑兵的全部,仍有不少人逃回了山谷。 “洛鸣!”韩伯献下令道:“去,杀了山谷内的残余敌军!” “是!” 向来放荡不羁的洛鸣,此刻表现地极为严肃,回收喊道:“步营”的士卒听令,随本将军入谷杀敌!” 呼啦啦,一大帮边军步兵再度涌入了山谷,对逃入山谷内部,却因为另外一侧山谷出口已被边军截断而陷入无路可退的小股北蛮先遣骑兵,展开最后的攻势。 而这边,弩营的士卒,则遵照韩伯献的命令,开始收敛敌军尸体,并且,回收射出去的重弩弩矢。 毕竟这种特殊的弩矢,虽然说有这强大的攻击力,但终归是通体金属所制的消耗品,造价不低,能省则省。 待等天蒙蒙亮,这片战场便已清理完毕,那些北蛮先遣骑兵的尸体,已被边军掩埋了。 不得不说,就算是心理素质过硬的边军,在见到这些受到重弩洗礼,尸骸残缺、死相凄惨的北蛮骑兵的尸体,仍然难免从心底泛起阵阵凉意。 重弩的威力实在太大了,三波弩矢,满打满算近万支弩矢,却几乎射死了这里近五千名北蛮骑兵,还有其万余匹坐骑,以至于这场伏击战打完,边军只收获了两百多匹健全的战马。 “这可真是……可惜了。” 望着那遍地的战马的尸骸,饶是韩伯献都不由地以惋惜的口吻叹了口气。毕竟夏国的军队普遍缺少优良的战马! 天色逐渐大亮,边军大将洛鸣领着其麾下步兵从山谷内列队走了出来。 此时另一名大将罗得韬正站在那片遍布赤血之地,巡视着战后清理战场的工作,余光瞥见了从山谷内出来的洛鸣这一支军队。 “洛将军。”罗得韬抱了抱拳。 “罗将军”洛鸣抓了抓头发,没好气地说道。 他和这位将军可是“切磋”过多次了, 不过现在对此洛鸣并不是很在意,挥挥手后望了一眼四周那片赤红的土地,表情夸张地说道:“原来这么惨烈?当时还真没注意……” 罗得韬亦面有戚然,问道:“不知山谷内的北蛮骑兵……” “都埋好了。”洛鸣笑着说道:“随意抛尸都是会引起疫病的。” “……”罗得韬愕然地张了张嘴,很想说他想问的其实并非是这个。 不过仔细一想,罗得韬又感觉洛鸣的这句话,倒也不失是一种回答。 “明明是步兵对付骑兵,却感觉似乎很轻松嘛……不知其伤亡有多少。” 望了眼洛鸣轻松的表情,罗得韬犹豫了半响,最终还是没有问起伤亡问题。 毕竟大家都是统兵的将军,贸然询问对方这种敏感的问题,还是显得有些失礼的。不过想来那队北蛮骑兵已经被吓破胆了,山谷又是狭窄的地形,想来伤亡应该没有多少! 告别了罗得韬后,洛鸣径直来到韩伯献这边,向他禀告入谷追歼北蛮骑兵的战果。 虽然说是借助了地形以及重弩的助力,但是能以如此微小的代价覆灭一支足足有五六千骑的北蛮先锋骑兵,这让边军的士卒们均是士气高涨。 而没过多久,韩伯献这边便收到了来自定远城的消息。 原来在两个时辰前,定远城有一支朝着边军运粮的队伍,在边界一带遭到了北蛮与西胡人混编军队的袭击。 时间回溯到一日之前。 一支押运粮草的队伍,从定远城缓缓出发,朝着白木岭方向这边而来。 领兵的将军叫做刘敷。 按理来说,似押送粮草这种事,不需要像刘敷这样的将军亲自护送,向上次秦禝那次押粮一样。随便派个营校尉便足以,但是,这次的运粮任务稍稍有些特殊,是定远城的大将穆鸪亲自将刘敷召到跟前,亲口任命的。 运粮的队伍,由两千名边军士卒与三百余辆运粮车所组成。 或许在不知情的士卒们看来,这些运粮车上满满当当都运载着供给边军的粮食,只有将军刘敷才知道,他们这支运粮队伍,那些运粮车上没有一粒粮食,那些米袋子里所塞的,皆是定远城本来打算喂马的谷皮,也就是糠。 “灵州边界的北蛮人与西胡人,难道真会来袭击我方的运粮队么?” 跨坐在坐骑上,刘敷面色阴晴不定。 作为守卫夏国西面边疆的将领,他对定远城往西的夏国灵州边界的西胡部落,其实知道的并不少。 毕竟,边军的骑兵,以往时常出关巡视周边,看看有没有对他们夏国抱持敌意的西胡人部落迁移到了这边。 但对于西胡部落,出于朝廷对于边军的约束,边军的兵将们与对方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哪怕与对方的哨骑有时碰巧相遇,双方也会很默契地调转方向,就跟没看到彼此似的。 因此,对于边军的兵将们来说,边界这一代的西胡部落,是那种比较亲善于他们夏国的西胡人,按理来说,不至于会协助北蛮人,与他们夏国开战。 但以往那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随着北蛮入侵,宣告破灭。 毕竟西胡腹地上已传得沸沸扬扬,说有一支夏国的军队大肆屠杀西胡,攻灭了几个部落,杀光了部落内的男丁,只留下数百嚎嚎痛苦的女人。 因此,若是边界的西胡部落抱着兔死狐悲的情绪,协助北蛮部落企图将在他们土地上制造屠杀的夏国边军诛杀,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毕竟这是人之常情嘛,刘敷可以理解。 但是,如果从身为一名夏人的角度出发,刘敷就不能坦然接受这种可能性了。 说自私也好,偏袒也罢,一旦那些西胡部落果真做出与夏国为敌的举动,那么,刘敷就会像绝大多数的夏人那样,视他们为敌人! 作为一名夏国的将领,虽然不至于像洛鸣这样的将军那样奉行什么“非我族类尽屠之”的言论,但最起码也要保证本国的利益,这是作为一名夏国士卒的义务! 随着一声吁响,一名负责在前方探路的骑兵勒住了缰绳,缓缓停在刘敷面前。 “将军。”这名骑兵抱了抱拳,神色焦虑地说道:“前方……情况有点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刘敷问道。 只见这名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在前方山坳间,有一支西胡部落的兵马在隘口间驻扎了营地。” 第一卷:灵州变 第五十二章:算计 所谓的“隘口”,泛指山与丘之间的自然通道,战争时,处于防守一方的军队,通常会在隘口出修建关口和要塞,用以遏制敌军进攻是势头,来达成某些战略目的,比如封锁敌人的活动范围、截断敌军粮道等等。 而对于处于进攻一方的军队来说,这隘口,则是己方进攻的难题,因为隘口处于两山之间,道口狭隘,不利于展开己方的军队进行进攻! 旁边,刘敷麾下的一名队正听闻,惊诧地问道:“那些北蛮人与西胡人搞什么鬼?-----将军,要不要去交涉一下?” “……” 刘敷闻言默然不语,西胡的诸大部落,这才刚刚从定远败退,按理说西胡近期应该是不敢再兴起大的战事,但是在此时此刻封锁了道路,这就难免让人产生遐想了。 良久,刘敷沉声说道:“队伍继续向前,准备与西胡人或北蛮人交涉。------注意戒备,提防对方袭击。” “提防偷袭?”那名队正闻言愕然,不解问道:“他们怎么敢在这时候袭击我边军?” 也难怪这名队正不能理解,毕竟才新败了没几天。 “小心点总不会有错。” 刘敷不好向部将们解释,含糊地说道:“终归,他们都是一群异族之人” “喔,这倒是。”那名队正恍然地点了点头,算是被说服了。 运粮的边军,缓缓向前,大概行走了约两三里地左右,刘敷果然瞧见远处的山坳隘口处,有一群数量不少的西胡在那筑造了一座好似关隘般的营地。 并且,这群人似乎早已得知了他们这支边军的到来,一个个都从营地内的毡帐内走了出来,站在营口,神色各异地望着他们。 “不单单是隘口,两边的山上,也驻扎着西胡的军队……” 刘敷在靠近的时候,仔细观察着对面那片山丘。 “前面的夏军,止步!”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隘口处的西胡部落响起,刘敷定睛一瞧,这才发现喊话的是一名身上羊皮袄明显比其余族人油光鲜亮许多的中年人。 不出意外的话,这名中年人准是哪个部落的“头人”。 所谓的“头人”,指西胡部落内处于领导地位的人,地位类似夏国这边的“将军”、“官员”等等,可以视为是直接部落内大小事务的头人,比如狩猎、打仗等等;具有相当权利的。 这不,注意到这一点的刘敷并未贸然与对方交恶,依言让麾下的士卒停止了前进,用西胡语对对方喊道:“不知阁下是哪支部落的友邻,为何要拦住我边军的去路?” 对于边军出身的刘敷会说一些他们西胡语,那名中年人并不惊讶,因为居住在灵州边界的这一带的夏人或西胡,其实大致都听得懂对方的语言,毕竟以往双方的接触并不少,问题仅在于讲对方的国家或种族的语言是否通畅罢了。 比如这名中年人,他方才就是用夏国语言说的,只不过咬字不是很清楚罢了。 “我方因为某些原因,暂时封锁此地,希望你们不要越界,请你们返回吧。” 可能是见刘敷会说他们西胡语言,而且说得还较为顺畅,那名中年便改回了母语交谈。 “因为什么事封锁这一带?”刘敷问道。 “这是我方的内事,恕我不便透露。”那名中年人回答道。 听到这个回答,刘敷皱了皱眉,此刻他已经可以肯定,这些出现在这里的西胡人,封锁此地是有八九就是为了截断边军的粮草,不允许再继续给前面的边军大部运输粮草。毕竟这里是一处隘口,可不是西胡人放牧的地方 “既然如此-----” 刘敷的眼神闪过一丝冷色,稍纵即逝。 他大声喊道:“能否通融一下,我军急着要给我国的军队运输粮草,耽搁不起。” 听闻此言,那名中年人与其附近的西胡人面色微变,似乎低声交谈着什么。 没过多久,就见那名中年人望着刘敷神色复杂地说道:“抱歉,各方族长已得出决定,不允许任何一名夏人再踏足此地!-----留下这些粮食,我放你们走!否则------” 说罢,西胡营地一阵骚乱,一支兵马从营地内窜了出来,不由分说地朝着刘敷所率领的边军杀了过去。 刘敷一见,当即力断喊道:“敌袭!敌袭!撤!撤!” 麾下两千余边军士卒闻言一愣,心说:撤?这些运给大军的粮食,就这么白白送给这些西胡人? 也难怪,毕竟在场的夏国士卒中,也只有将军刘敷才清楚那些米袋子里究竟是什么玩意。 “撤!” 一声令下,两千边军迅速撤退。 可是那支西胡的军队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追赶,双方展开了一场混战。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刘敷这位将军亲自坐镇的好处来了,只见他一边指挥着麾下的士卒结阵抗击敌军,一边朝着附近的山林撤退。 毕竟在他面前的西胡军队,以骑兵居多,不利于在山林中作战。 由于刘敷的主动退却,这支西胡混编的军队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了这场战斗的胜利,虽然双方的损失都不是很多。 “哈!果真如传闻的那样,夏人欺软怕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照这么说,咱们其实也蛮强的哈?” “哈哈哈,早知这样,他们何必畏惧夏国的定远城?” 这支西胡各个部落混编的军队,在撤退回来的途中哈哈大笑,为自己取得了一场胜利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而在隘口这边,方才那名与将军刘敷对话的中年人,却神色惊愕地望着逃离的边军,以及轻易就被遗弃的那支载满了粮食的粮车队伍。 “------” 皱皱眉,这名中年人走到其中一辆粮车旁,取出藏在靴子里的锋利小刀,在米袋子上划了一道口子。 随后,他将手伸入米袋子里,却意外地抓出一把糠来。 “这-----难道说------” 望着手中的糠,中年人眼神闪烁,脸上浮现出几分惊骇之色。 突然,他神色大变,猛然将手中的糠甩在地上,一转身厉声喊道:“快,快派人通知各部落的头人,夏人已得知了我们的意图,咱们要遭殃了!” 第一卷:灵州变 第五十三章:多面布置 就在刘敷带人离开定远的时候,穆鸪已经和秦禝谈了半日了,中午穆鸪临时有事离开,约定下午再谈, 整个下午,秦禝都在等穆鸪派人来召自己到府,然而直到天黑,才等来了穆鸪的一位亲卫。 “穆将军交待,请您替他带一点东西到行宫去。”那位亲卫持着一个大封袋。 这就是说,并没有什么话交待下来。秦禝掩饰住心中的忐忑,将亲卫延入了自己的书房。本来按他的预计,既然穆鸪和把自己作为一枚属于边军的“钉子”埋在现在大夏皇帝所在的云河行宫,那么在开拔之前,穆鸪必然要对他有所交待,他便能够以此为契机,彻底的融入朝廷中去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其实自己并不是什么钉子,而只是个普通的八品武官而已?但是穆鸪突然把自己提拔去京城,却又该作何解释? 秦禝一边紧张的思索着,一边客气地向那名亲卫问道:“杨老哥,请问穆将军要带些什么?” “喏,”亲卫将那个大封袋向前一递,“有一封信,带给兵部的彭老爷。另外有些银票,是穆将军送行宫中诸位大人的冬礼,也一并交给彭老爷就行。” 秦禝明白了,这是穆鸪送给云河行宫一些官员的礼物,或者叫变相贿赂也行。 这就自己世界封建时期的,“夏敬”和“炭敬”差不多,“夏敬”意思是知道您穷得叮当乱响,这点钱请您买几块冰来消暑;冬天则送“炭敬”,意思是知道您穷得两袖清风,这点钱请您买几块炭来取暖。这都算是官员的正常收入,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按秦禝原有的历史知识,这本是外官向京官送礼的规矩,没想到象穆鸪这样的武将,也有这个风气。看来穆鸪的这位守城的大将,真不是白当的。 他用心想了想,但是他毕竟不认识什么兵部的彭老爷,于是抱歉地问道:“杨老哥,请您明示,是哪一位彭老爷?” “彭睿孞彭老爷,随着陛下驻烨在行宫的兵部侍郎。”杨亲卫从怀里掏出一张片子来,笑着说道:“就怕你不认得,这个是他的名片,你拿着找,再不会错的。” 秦禝眼光一跳,随后便连声道谢,又取了张十两的银票,塞在他手里。杨亲卫颇感意外,推辞了一下,还是受了。秦禝知道,替穆鸪办这种事的,一定是他的亲信亲卫,结纳一下,没有坏处,于是亲亲热热的,一直将他送出了大门,才回到书房。 那个大封袋并没有用火漆封口。秦禝可不是什么端方君子,老实不客气地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的倒了出来。里面有二十几个红包,都写明了致某某某的字样。那封信的封面上写着“付彭兄”三个字,居然也没有封口,三张雪白的笺上,用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展开一读,却尽是些不着边际的琐事。秦禝静静地想了一会,将信原样装好,跟那些红封包一起,塞回到大封袋里。 秦禝的心安稳下来了,他知道,自己仍然还是那枚钉子。 =========分割线====== 七日之后,云河行宫! 刘秉言下了值,出了行宫内的值芦,回到自己在的住所。先把四品的绯色袍服换下,就着侍卫陈鈞打来的热水洗了脸,再吩咐侍卫,有访客一律挡驾。自己进了书房,磨好了一汪墨,准备用功了。 要用的功,是写“抄写经典”。他是原礼部尚书的侄子,本来依照惯例,大臣子弟是不许入直入朝廷三省任职的,他却由夏帝云燊特旨简拔入朝,可见才具不凡。然而他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只是个举人底子,因此屡次痛下决心,要中个进士回来。而要中进士,则必须要练习答卷的经典-----这样才能入了得了考官的法眼。 谁知才写了半篇,正觉笔风顺畅的时候,陈鈞又进来了,小心翼翼地说:“老爷,有客……” “混账东西!”刘秉言发起脾气来,“不是说了挡驾?” “是彭老爷的亲卫,有张……”陈鈞有点委屈,捧过来一张纸。 “哦。”刘秉言释然,心说这倒错怪陈鈞了。彭睿孞是自己的同寅至好,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即使是他的亲卫来,也是照例不在挡驾之列的。 打开一看,却只有四个字“可有茶兴?”心中一喜:有好茶!然而看看眼前的半张卷子,又有些为难起来。犹豫片刻,还是把笔一扔,收拾了几张银票,喜滋滋地去了——这也就难怪他屡次痛下决心用功,而屡次不能成功了。 在云河行宫随侍的官员,都不准携带家眷,只能以两件事消磨闲暇,一是闲谈,二就是聚在一起泡茶。大家住得不远,刘秉言安步当车,很快便到了。进了屋子,见除了彭睿孞,还有几位官员。彼此都是同一班的好友,熟不拘礼,泉水沸腾,茶香四溢,过了,刘秉言又嚷嚷饿了,让彭睿孞的亲卫拿了两碟点心来,边喝边吃。 “建研,”彭睿孞叫着刘秉言的字问道,“我今天没当值,听说二皇子的师傅,皇上点了李揆?” “唔,唔,”刘秉言含糊地点着头,直到把嘴里的酥饼咽下去,才说:“你都知道了?这么说上谕才出三省,外间就传开了啊。” “自然是有人散了出来。”彭睿孞漫不经心地说。 “谁?” “除了何大麻子,还能有谁?”一位官员心直口快,把吏部尚书何祐的名字点了出来 “此公最爱卖弄,自高身价。”刘秉言鄙夷地说道,“上次说齐王要造反,也是从他那散出来的。” 这种事,连三省官长都是不敢议于朝堂之上的,但这帮部堂官们在私邸中谈论起来,毫无顾忌。 “说齐王挟卫军自重,要造反,这当然是别有用心的谣言。”彭睿孞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怕的是有人拿这个当借口,有所图谋。我就听说,要造反的那个,另有其人。” “谁?”另外三个人,都露出极感兴趣的神情,不约而同地将身子向前俯了过去。 彭睿孞在桌上翻了翻,沾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四 大家都明白,他取的是那个“四”字,自然指的是吴王了。齐王和吴王,齐王是先帝六子,吴王是先帝四子,于是吴王一派的人,称齐王为“齐老六”,而齐王一派的人,则称吴王为“吴老四”。 “你是说大嘴?”说话的又是方鼎锐。“大嘴”是他们几个之间,为吴王起的别号,说来有趣,原因居然是吴王这个“吴”字,口字下面是天。所以叫大嘴,在外人听来,便万万猜不透了。 “密之!”彭睿孞先叮嘱了一句,才继续说道,“若非别有所图,何必又在京中调兵入卫?” “说的也是。”刘秉言是兵部出身,对兵事最是熟稔,“云河行宫已经放着近两万的兵,又调三千人来,其心不可问焉。” 彭睿孞面上露出关切的神色:“倒不知这新调来的三千人,成色如何,什么时候能到?” “昨天晚上已经到了,”刘秉言无所谓地说,“步军还是老样子,也就是站个班,摆个门面的用处。倒是听说这一回派来的骑兵队伍练得不错,不比禁军差。那可是从边军抽调回来的” 不比禁军差,那就是说,吴王的实力,又增强了这一块。彭睿孞添了这件心事,并不流露出来,继续喝茶,却见亲卫进来,小声道:“老爷,有客。” 这么晚了,当然是不见客的,自家亲卫如何这么不懂事?但彭睿孞的脾气好,没有发火,和缓地问道:“是哪一个?” “是穆鸪穆将军派人送东西来了。” “好嘛,这下可有消息来了。”彭睿孞说完这句,四个人会心地相视而笑 “是穆将军身边里哪一位送来的?”彭睿孞问亲卫。 “不是,”亲卫摇头道,“是在边军麾下,一队骑兵的校尉,叫秦禝。” 这秦禝的骑兵队伍在头一天晚上,便到达了云河行宫。第二天,便由行宫的禁军的将军下令,把防区划在了西延阁。 秦禝扎好了营,命文书把地图送到帐中,展开细看。西延阁虽然是一处阁楼,但是处在一方水泊边,本身是在行宫的西南,地图上便是在行宫的左下方。这里离云河行宫向西和向南的道路都很近,如果有事,随时可以扼守,深合秦禝的心意。 他先不急着去打听自己目的的所在,而是带了手下,以及五位队正,把西延阁一带的形势仔细踩了一遍,分派好了巡逻的班次和路线。西延阁并不在宫墙之内,因此只有一些规模不大的建筑,和一座戏台。戏台倒是不小,只是大概很久没有唱过戏了,略显破败。 等到入了夜,秦禝换了便衣,依着地图上看到的大致位置,骑马沿行宫绕了小半个圈子,找到了官员的住所,稍加打听,便寻到了彭睿孞的房子。敲开了门,申明来意,再把自己的姓名职务一报,便在号房里等着亲卫的回音。 这一下,便等了好一会。他心中纳闷:难道穆鸪的面子还不够大? 穆鸪的面子是一定够大的,彭睿孞之所以没有马上出来见他,是要先掂量一番穆鸪的用意。是题中应有之意,这个不必说,然而不派相熟的亲随,而是托一个陌生的武官带来,此是何故?他用相询的目光看了看其余三人。 “边军那边,没听说跟禁军有什么瓜葛。”刘秉言思索着,有些困惑:“倒是这个校尉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一下却想不起来。” 奇怪的是,彭睿孞亦有这样的感觉。他点点头,心想或许是在兵部报备的武官名字中见过。他虽然都博闻强记,毕竟不能把每个武官官的名字都记得一清二楚。 “莫非是叶大人的人?”方鼎锐提醒道,“叶大人跟穆鸪的交情,咱们是知道的。”这叶大人也算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因此提到他,语气上便不象谈论穆鸪那么随便了。 “就算如此,这本是派个亲信亲卫就能办的事,穆鸪又何必多此一举?”刘秉言不以为然的摇摇头。 “掩人耳目!”彭睿孞目光闪动,幽幽地说,“现在是非常之时,多事之秋,穆鸪此举,必有深意。建研你方才还说,这次来的骑兵队伍练得好,这人可不恰恰就是边军骑兵队伍的?” 说罢,站起身来道:“诸公少坐,这个人,我要好好见一见。” 彭睿孞安步转出外间,一眼便见到了正在堂中正襟危坐的秦禝。 “给彭大人请安!”秦禝一个军礼行了下去。 “不敢当,请起吧。”彭睿孞说得很谦和。 秦禝站起来,从怀中取出那个大封袋,双手递了过去,顺便打量了一下彭睿孞,见他生得面貌清癯,眉目祥和,确实让人很容易生出亲近之感。 彭睿孞接过封袋,却不急着打开,让秦禝坐了,微笑着问道:“秦校尉,这一路辛苦了。” “回大人的话,不辛苦。” “哎,你不要拘礼,咱们随便聊聊。”彭睿孞摆摆手,便问起他的履历。 “先父母都已经不在堂了……”秦禝先把“自己”家里的状况简单报了,而履历,则从灵州之战开始,捡能说的说了一遍,至于自己跟穆鸪的关系,穆鸪的一些事情,则略过不提。他相信,这些事彭睿孞是一定有办法知道的,这样的做法,能够为自己加上“谨守分寸”的印象分。 彭睿孞盘算了一下,这位年轻无光,才十九岁岁,不到三个月便从小卒升级到无光,若说没有得力的奥援,是很难相信的一件事。 “在灵州打过,那也算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了。”彭睿孞先泛泛地夸了他一句,又问道:“不知令尊是哪一位?” “先父的名讳是秦晏,原来是灵州的小官。” “哦,哦,原来是官家的子弟,难怪这样能干。”彭睿孞口不对心的说。秦禝之起,应当不是靠他父亲的力量。 既然问不出来,索性便单刀直入了:“秦校尉,不知穆将军托你送东西,是什么一个缘由?” “卑职侥幸受过穆将军的赏识。救过穆将军一命”秦禝恭恭敬敬地回答。 彭睿孞顿时对秦禝刮目相看,问道:“穆将军可还有什么话让你带来?” “倒没有,”秦禝答道,指了指那个放在桌上的大封袋,“只要东西送到,卑职就算交差了。” 穆鸪既然没让他带话,那么想必重点是在封袋里头了。彭睿孞沉稳地点点头,拿起封袋,说声“你先坐”,站起身来转进书房去了。 进了书房,倒出封袋内的东西,先把那些红封包放在一旁不管,取出三张信笺,略略一扫,便转身打开身后的柜子,从底下取出一张薄纸板来。这张薄纸板,与一张信笺的大小分毫不差,稀奇的是,上面还挖空了许多小方格子。 这个叫“套格”,是彭睿孞与京中通信来往的秘密工具。他将薄板往信笺上一放,那些小格子里显出的字,就有了全新的意思,再将这些字一个个抄录下来,就变成新的一封信。 他将这封新的信读了两遍,默默思量了一会,便就着烛火把信烧了。直到纸灰燃尽,才站起身,走进客厅。 “秦禝,让你久等了。”彭睿孞的语气变得十分亲热,与最初大不相同。 现在是秦禝了,秦禝心想,这是个好兆头。他就知道,穆鸪的那封信必有古怪——几百里的让他赶着送来,却写满了三大篇废话,没有这样的道理。他原来猜测,信中一定有许多暗语,倒没想到他们用的是“套格”这种办法。 “你今天来这里的事,不必对别人提起。” “是。” “不知你的防区,是在哪里?” “我的骑兵队伍是划在西延阁,已经扎了营。” “听说你的骑兵队伍,练得很好。”彭睿孞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国家多事之秋,拱卫行宫的重任,都在你们肩上。万万用心去做,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都是冠冕堂皇的官话,然而在秦禝听来,似乎句句都语带双关,别有深意。 彭睿孞心里,自然有他的想法。云河行宫的禁军,都掌握在吴王手里,现在穆鸪替他送来这一支兵,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只是秦禝太年轻,彭睿孞担心他不知轻重,弄出什么纰漏来,因此第一次见面,便不肯跟他说得太多。 “秦禝,你少年英发,我和穆将军,都寄望于你。”彭睿孞微笑着鼓励他,“你尽心当差就是,再有什么事,我让亲卫来找你。” 秦禝点头称是,心想:我当然是他们埋下的钉子,可比起这位彭大人来,就只能算是小钉见大钉了。 ---------分割线------- 几日下来,秦禝无奈地发现,云河行宫行宫的设置,甚为奇特,与自己映像中的京城中的皇宫大不相同。 这里是专为皇帝避暑所建,偶尔也会作为皇帝接见王公的场所。行宫周围二十里之内,都无百姓人家,因此戒卫的难度不高。平日里站班排哨,都是步兵的职责,而云河行宫禁军之中有限的骑兵,虽也有自己的防区,但更多是作为机动,以备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发生。 秦禝的边军骑兵队伍也是如此。每天例牌巡逻,轮班休息,每三天去向驻扎在五里外的将军报告一次,除此之外,别无他事。彭睿孞也再没有派人来找过他,这么连着十几天下来,心都懈了,日日睡到十点来钟才起,倒是比在京城里闲适多了。 每日,干脆一觉睡到晌午,才懒懒地起了身。在帐中用过了饭,踱步到了帐外,看着营中的司务给士兵造帐发 正在无聊,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接着便有一匹马冲入了营中,马上那人却是。还没等马停稳,他就滚下鞍子,大叫:“带马,拿家伙,咱们让人给打了!”。 营中顿时大哗。边军的兵,平素里横行惯了,只有欺负别人,没有被别人欺负的。现在听说被人打了,那还了得?登时便有不少人挂了腰刀,冲到马槽边去带马。 “都站住了!”大吼一声的是武炼。秦禝手下的一位队正他喝住了这些兵,看着秦禝,等他的指示。这才看见站在帐前的秦禝,连忙跑过来,气急败坏地说:“大人,张队正他们跟人动上手了,对方人多,再不去就来不及了……”话还没说完,秦禝抡圆了巴掌,一掌扇在他的脸上。 “镇定”秦禝脸色铁青,冷冷地说道,“你先醒醒。” 武炼先是被这一掌打懵了,捂着脸愣愣地看着秦禝。而秦禝那句“镇定”一出口,他才真的被打醒了,立刻便明白过来,自己犯了军营中的大忌讳——僭越。 僭越这两个字,是说做下属的越过了界限。这种错误,可大可小,但在两个地方是绝对不能犯的,一是君臣之间,臣下若是僭越,便是死罪;二是军队之中,下属若擅行主官之权,亦是取死之道。 他只是一个队正,隔过了校尉,辄敢在营中大呼小叫,喊人带刀带马,若不是秦禝喝止,说不定已经有人冲出去了——把秦禝这位主官,置于何地? 想明白这一点,再看看秦禝脸上的神色,身上的冷汗唰地就冒出来了,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颤声道:“标下知道错了!” 秦禝阴沉着脸,不理会跪在地上的武炼,先向周围的兵士们大吼一声:“都给我滚回去!” 秦禝的这一掌,不但打醒了武炼,也打醒了那班跃跃欲试的兵士。他们从未见过秦校尉发这么大的脾气,听到这一声吼,谁也不敢再触他的霉头,都灰头土脸地溜回各自的营帐中去了,悄悄从军帐的缝隙中,看着外面的动静。 事实上,秦禝的爆发,并不仅仅是因为武炼。武炼这支骑兵队伍是他麾下骑兵队伍的老底子,他确实用心地下过功夫,就连彭睿孞,也称赞说“练得很好”,这让他颇为自得,觉得带兵无非也就是这么回事,没什么难的。谁料武炼只喊了一嗓子,一堆人便想冲出去打架杀人,可见习气不改,哪里还象一支军纪严明的部队,简直就是街头上的帮会了。 想到这些,不由得又是恼火,又是灰心。然而眼下的急务,是先把事情处置下来,别的只好回头再说。武炼身上穿的也是便衣,他们跟人冲突,一定不是因为防区内的公务,于是哼了一声,问武炼:“怎么回事?” “今天是例假,张队正带了我们几个到酒馆吃饭,”武炼咽了口唾沫,惴惴地看了看秦禝,小声说道,“因为一副座头的事……” “放屁!哪来的什么酒馆?”秦禝打断了武炼的话。行宫二十里内都没有百姓人家,更别说饭馆酒馆了。 “是在……往许县的路上。”武炼似乎也知道这事做得有些荒唐,垂头丧气地说。 “真有出息!”秦禝气得笑了起来。许县是从云河行宫回京的第一站,这帮家伙为了喝一顿酒,居然跑出去二三十里远,结果还弄出了跟人争座打架这档子事。 “对面是什么人?” “有十几个,不知是哪个营的兵,狗日的横得很……” “我看你们才是横得很,几个人就敢去欺负人家十几个。”秦禝瞪了武炼一眼,思索片刻,扬声叫道:“来一队人,带马!”又对武炼喝道:“滚起来,走!” 武炼立时站起身,跑去把自己的马牵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大人,要不要多带些弟兄?他们人多。” 秦禝心里有数,今天的事,只能化解,决不能再恃强跟对方动手。自己到云河行宫才十几天,如果因为这种事闹出大动静来,坏了自己的大计,那才是真麻烦。当下摇了摇头,飞身上马,带着武炼,拐上官道,向京城方向奔去。 ========分割线====== 纵马狂奔了二十多里,便见着路边孤零零的几间平房,当中一间的门檐上,挑着一面白色的酒招。门口围着几个人,正探头探脑的往里面看,见他们来了,又转头向这边张望。而房子侧面的马棚里,拴着足有二十匹骏马。 秦禝看看时间,花了二十分钟。他把怀表揣起来,跳下马大步走了过去,武炼连忙跟上,紧走几步赶上他,悄悄说道:“全是官马。” 马棚里的那些马,不但是官马,而且是战马,这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秦禝嗯了一声,听房子里静悄悄的,一丝声息也无,心中不由紧张起来:别是已经出了什么大事? 门口围着的那几个人,都是饭店的伙计,见来了个穿官服的武官,立刻给他们闪开了一条路。秦禝进了门,看清楚屋子里的局面,才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屋子里已经是一片狼藉,桌翻凳倒,地上满是杯碟的碎片。张勇等五个人,背靠在对面的墙上,手里都持着桌子腿,长凳之类的家什,作为武器。对方有十来个人,围成半圈,手里也都拿着各色家伙,逼住了张勇他们。双方都穿着便衣,默不作声,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看情形,大概已经掐过几个回合,两边都有人挂了彩。 这就看出武人们好勇斗狠的一面了。身着便衣,也就看不出彼此的品级身份,动起手来之后,谁若是先亮出来,自然就会被看成是认低服软的一方。 “各位,有话好说。”秦禝客客气气地说。 他一说话,那十来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他,张勇见了,喊了声:“大人!”对方有一名高个子见秦禝身穿官服,却恶狠狠地说道:“你谁啊?少来管闲事!” “都给我绑起来!”秦禝说道! =========分割线====== 四个人都被反剪双手,在身上套了索子,面朝秦禝,跪在军营的院子当中。动手绑人的,是秦禝的亲兵小队,因为事先得到了吩咐,所以并没有捆得太紧。 营中所有的军士,都已吹号集合,左右各四哨,分列在两侧,站得整整齐齐。人人都把眼光盯在秦禝身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你们三个,自己唱名。”秦禝干巴巴地说。 这三个人是营中的军官,要追责,当然先要落在他们头上,而不是后面跪着的那三个大头兵。 秦禝看着他们,心情有些复杂。在灵州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手下,用的是宽厚加笼络的手段,大家亦都很买他的面子,因此不论是巡逻执勤,还是整队训练,指挥起来都还顺遂。对营中兄弟一些小小的违规,能包容的也就包容了,太出格的,才加以呵斥,而被骂的人,只要唯唯诺诺的服软认错,便不会受到进一步的处罚。所以骑兵队伍的气氛,一直颇为融洽。 然而今天的事情,却彻底打醒了秦禝:带兵只靠一团和气是万万不行的!这一支兵,是他的基本武力,是他在云河行宫图谋大事的关键,自己的威严,不容挑衅!必须将定远带来的种种习气,痛加革除,才能做到如脑使臂,如臂使指,成为一支真正能为自己所用的精兵。 “你们没有我的命令,辄敢擅离防区三十里,打架斗殴,可知罪么?” 这句话,说得很妙,要点在于“没有我的命令”。换句话说,如果“有了我的命令”,那即使离开防区三百里,也不算是“擅离”,别说打架斗殴,就连杀人越货,也都是做得的。 这种微妙的含义,张勇他们一时自然不能体会,但无论如何,“没有我的命令“这一句,是听得懂的。 “标下知罪了!”张勇俯身说道,“请责罚。” “这里没有外人,你们都是我从定远里带来的老弟兄。”秦禝环顾四周的兵士,缓缓说道,“一向以来,承蒙你们看得起,凡是我交待下去的事,于公于私,都从没让我丢过面子,我心里,很是感激。” 先交待了这一段,才话锋一转,声色俱厉地说道:“然而这里是军营,谁敢把军令当儿戏!你们走出三十里外,去了哪里,竟是连我都不知道。倘若有紧急军情,却怎么说?” 几个人俯在地上,一声不敢吭。 “咱们是吃兵粮的,跟人动手,那是平常事,可也得看看为了什么!不问青红皂白,也不管人家是谁,上去就打,还要回来搬兵,还要动刀动枪?这里是禁宫脚下!真要是闹出人命,你们的有几个脑袋够砍?”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一章:融入 自打秦禝接受指令,调离边军,来到行宫,成为边军安插在行宫的钉子和联络人,才过去没几天,现下很多事情都还没有安定下来,正是多事之秋,结果自己麾下的兵卒就闹出了这么多事情。 自己虽然当机立断,把所有闹事的人都绑了回来,可是怎么处理他们还是大问题。就在秦禝苦恼的时候! “大人,外面有位叫彭柒的,说要见你。” 姓彭?彭睿孞的人!秦禝一跃而起,连忙走出去, 彭柒带来的话很简单,彭睿孞请他小酌,不再另具帖子了。 组织上来找我了,秦禝心想,希望这一次能取得组织的信任,让我打进组织内部。 他也就无暇顾及这些入,只是吩咐将它们暂时都关押起来,就换好便衣,行宫所在,不让驭马,他自能让人喊了一顶轿子在营外等着。反正身为官员,坐个轿子还是没问题的。 两人的小轿,将他一直抬到了彭睿孞的宅子外,下轿开发赏钱的时候,看着大冷的天却累得汗流浃背的轿夫,秦禝感到一阵由衷的歉意。他实在不习惯这种封建的压迫,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却坐在两个精瘦的轿夫肩上,但是这也是算是一种体制就是了。 要是四个轿夫就好多了。或者八个,他不免想到。按照朝廷的制度,他得当上三品官,才坐得四人轿子,而想坐八人大轿,那只有位极人臣才行了。 至于十六人的大轿子,是给国母皇后坐的,他这辈子是不用指望了。毕竟他是个男儿身,至于三十二人的……这东西哪怕只在心里想一想,按照封建法制从发,这可是大不敬的罪?话说回来,要是真做了陛下,就算你要一百个一千个人来抬你,又有谁来管了? 他在心里感慨着,叩响了彭睿孞的房门。来应门的是彭柒,带他来到厅外,通报了一声,里面便传来彭睿孞的声音:“请进来吧。” 秦禝迈进厅里,出乎意料,里面除了彭睿孞,还坐着另外两个人。 “这位是刘秉言刘大人,这位是方汨机方大人,大家都是同朝为官,一起坐坐。”彭睿孞替他作介绍,“这位兄弟,是边军骑营调来卫戍行宫的校尉,叫秦禝。” 秦禝看到这个架势,连忙行了一礼:“见过诸位大人!” 这本就官场上!这是一贯的做法,凡是品级比自己高的,一律称为大人,礼多人不怪,总是不会错的。 刘秉言和方汨机都离座起身,避开了他这一礼,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他们二人各有本职,刘秉言是如今是吏部的官,方汨机是给事中的身份,都是官阶不高,却极具实权。只有彭睿孞以兵部左侍郎的身份,独居三品,算是真正的“大人”。 “久闻大名了,”大家坐下喝茶,方汨机笑着说。 “还是文武双全,谋略武功样样不差!”刘秉言也笑道,“听说他是在灵州和胡军交过手的,匹马当先冲入敌阵!” 秦禝急忙说道不敢。刘秉言和方汨机都是言辞有趣的人,又这么捧着自己,秦禝心生好感之余,起初的局促便渐渐消失了。大家都说要听他灵州的故事,他也就恭敬不如从命,放下茶杯开了口。 “说来惭愧,小弟本来是绑在地上要杀头的……”从这里开头,把灵州一战讲了一遍,恍惚之中,仿佛回到了博物馆,又变成了那个讲解员秦禝。以他对这一战的烂熟于胸,和自己的亲身经历,所以讲得极是精彩,把三名文官听得目瞪口呆,颇有惊心动魄的感觉。 “边军虽强,但这一战还是吃了大亏。不过也难怪,现在局势困顿”刘秉言连连嗟叹,“你这也算死里逃生了。” “年轻人有这样的经历,很是难得。”彭睿孞说罢,看看天色,笑道:“时候也还早,先打四圈再吃饭好了。本来还叫了另一位,结果临时有事来不了,倒是三缺一了,小稷,你来凑上一边如何?” 听说要打牌,刘秉言来劲了,笑呵呵地说:“好,好,要过年了,今天先迎一迎财神。” 秦禝听说要打牌,楞了一下,心说,财神谁不想迎?可你们现在的这个麻将,我不会啊。 =========分割线======= “小弟不会。”秦禝尴尬地说。 刘秉言已经起身在张罗了,听他说不会,也楞了一下,接着便热心地说:“不会没关系,我来教你,这东西是极简单的,一学就会。 彭睿孞也笑道:“一起来吧,不然三缺一,也扫兴得很。你虽然不会,总看别人打过,刘大人是个中高手,有他教你,包你不吃亏。” 彭睿孞既然发话,那不打也得打了。于是秦禝跟着大家进到正屋,由仆人取来一个精致的皮盒子,往桌上一倾,将那一百三十六张玉牌倒在桌上,刘秉言便一五一十地教起秦禝来了。 事实上,秦禝不仅会打麻将,而且还算得上半个高手。他的技术,是在大学的时候磨炼出来的——不做此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他说不会,是不知道这个地方的麻将打法。现在听刘秉言说了一遍规矩,觉得似乎相差不大,心里便安定了几分,笑着说道:“小弟倒是常看别人打,那就按刘大人教的,试试吧。” “打多大的?”刘秉言看着彭睿孞。彭睿孞是主人,官阶又最高,自然是他说了算。 “唉,银子虽好,养出赌性就不好了,小一点,权当消遣了!” 虽然不能确知这样打输赢究竟会有多大,但听到“小一点”这三个字,秦禝的汗就下来了——这些大人所说的小一点,究竟是多大,他的身上,只有四张五十两的银票,这还是穆鸪赏给他的! “小弟……身上的钱只怕不怎么够。”他有些发窘。 “你是统兵的人,还能缺了钱么?”彭睿孞先开一句玩笑,才接着说:“没关系,你也未必就输,就算输了,回头再给就是了。” 回头?回头也给不起啊,秦禝心想。第一次打,输是一定输的,就看能不能少输一些了。想到自己万一输大了,只得向手下的人要钱来还赌帐,不免在心里暗暗嘀咕:“我不喝兵血,你们倒要来喝我的血。” 果然,一上手便打得磕磕碰碰,连输了两把。看看自己的筹码,心下着忙,把全副精神放在牌上,下决心要扳回来。彭睿孞三个,却不像他这样如临大敌,打得十分从容,一边出牌,一边聊着些轶闻趣事。 “小稷,听说你刚刚在军营里大发神威啊,”刘秉言笑着说,“这一顿火可不小哦!” 秦禝刚拿到一副好牌,听了这话一怔——这才是刚刚的事,他就知道了,看来这位刘大人的消息,灵通得很。 彭睿孞却正色说道:“带兵原是要这样带才行!现在各州的卫军里许多统兵官的部队,哪里还有什么军纪可言,就更别说其他了。”又对秦禝说:“刘大人兵部出身,天下的兵事,都在他的心里,你可以向他多请教。” 原来如此,难怪他对军营里的事这么了解,秦禝心想,不知道他是不是组织上的人? 刘秉言摇了摇手,说:“哪里,我这都是纸上谈兵,有机会还要向秦校尉请教才是。” 这样一打岔,让秦禝分了神。他的一副一条龙的牌本来已经上听,不知怎么,竟然打成了烂牌,结果被刘秉言和了一把,心中懊恼欲死。 谁知从第四把牌开始,他的手气奇迹般好转起来,想什么来什么,又是开杠又是自提,连赢了七八把,弄得刘秉言连连叹气:“新人手气壮!新人手气壮!” 果然是新人手气壮,这样的势头一起,再也止不住。到了打完一结账,刘秉言输得最多,而秦禝一家独赢,算下来,居然有八百两之多! “小弟侥幸。”秦禝面上做惭愧的表示,心里却早就乐开了花:财神进门,真是挡都挡不住。 结过了账,彭睿孞便吩咐开饭。秦禝身上多了八百两银票,心情大好,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可得意忘形,笑得太过灿烂。 与边军的粗食相比,彭睿孞家里的菜要清淡许多,却也精致了许多。最珍贵的是一尾清蒸熊掌,不知是从哪里弄来。酒也是浓香四溢,入口绵醇,通体舒泰。 “今年的这个年,过得不容易。”彭睿孞举起了杯子,感慨道,“只盼来年战祸早平,四海得安。” 这是善祷,几个人连忙都举起酒杯,一同喝了。 “十月里,北河大营那边两度被围,好在撑过来了。王札那个倔牛子,铁了心打下去,抵死不退,在西便,也有些异动啊!”刘秉言替彭睿孞分析道,“这样打下去,我看难以维系啊。” 秦禝心里一阵激动,意识到,这些人讲话并没有顾虑自己是否在场。看来自己联络人的身份是已经被坐实了,应该是被组织成接受了, 但是这些人谈论中,并没有给秦禝解释和介绍具体的人物,只是说了一会战事,话题又突然转到为北河大营的军队筹饷上来,如今为了抵御北蛮,朝廷在北疆部署了三十万大军,现下王札在前面打得虽然不错,然而南方财赋之地,连年受灾,加上南越国蠢蠢欲动,南方局势不稳,因此饷源便成了一个难题。 “王札也难的很,”彭睿孞说道,“陛下昨天才把王彧骂了一顿,他苏州的一百八十五两军饷,到现在都还没解到安徽。” 刘秉言瞄了一眼秦禝,笑道:“看来王札只好学学咱们秦禝,拿自己的私房钱贴进去发饷了。” 秦禝始而一愣,继而大惊,这件隐秘的事情!刘秉言竟然也知道了。 这件事是因为,灵州战事刚刚结束,州刺史铁缪又死了,州府库全部处于封存状态,边军一时发不出饷银,但是自己为了笼络麾下的兵卒,便把穆鸪给自己的一大部分好处,都以军饷的名义给了麾下的兄弟。 方汨机也跟着打趣道:“小稷,没想到吧,好事也能传千里,咱们大夏开国百五十年,只怕还从没有过带兵将官拿自己的钱去发军饷的。知道内情的人,也许会说,你这是仗义疏财。为朝廷解忧!” 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呢?秦禝有些辨不清滋味了。 彭睿孞见他有些发窘,微微一笑,说道:“小稷,你是好心,不过这里面有个关节,你要弄明白。这些兵,是陛下的兵,你明着用自己的钱给他们发军饷,懂道理的人,自然竖起拇指夸你一句,可是有些糊涂的人,没准便会胡说八道,说你关小稷妄施恩义,其志不小哇。” 秦禝这才明白,自己的做法大错特错了!红着脸站起来,躬身说道:“谢谢彭大人提点,我知道错了。” “坐着,坐着。”彭睿孞笑着安慰他,“在我这儿,不用见外。” “也不能说都错。”刘秉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军中清苦,给他们调剂一下也是应该的,只是这些钱,不妨在私下赏出去就好,何必让那些小人嚼舌头呢。” 秦禝懂了,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秉言,心想这真是个人物,刚输了银子给自己,仍然能够若无其事地跟自己侃侃而谈。 若无其事?秦禝一呆,终于恍然大悟。 什么新人手气壮!刚才赢的银子,是他们特意输给自己的! =========分割线======== 直到回营之后,秦禝躺在铺上,仍在琢磨着今天的事情。想想自己也够可笑的,有那么一会工夫,真把自己当成赌神了,真以为自己第一次打牌,就能打得那三个老手大败亏输。 这些钱,自然是彭睿孞来出,而彭睿孞的背后,自然穆鸪言语间暗示的那位了。至于刘秉言和方汨机,不问可知,必定也是组织上的人了。 为什么他们要给自己钱呢?当然是因为听说自己贴钱赏赐部下,因此送来了一笔“粮草”,供自己运用。然而彭睿孞何不直接把银票给自己,而偏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这个问题,秦禝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虽然他们在自己身上寄了希望,然而自己毕竟还年轻,万一闹出什么事,追查下来,若是说某年某月某日,自己得过彭大人一笔活动经费,那彭睿孞就要吃不了兜着走。而若只是在彭大人家里打麻将,赢了一笔钱,那彭睿孞就谈不上有什么牵连了。 看来自己还在考察期呢,秦禝摇摇头,心想。然而对彭睿孞的心机之深,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人家确实不愧是寸心自用的智谋之士,也难怪那位殿下把他倚为国士,放在行宫,作为最大的钉子了。 想明白了这些,心里通透多了,而且不论如何,银票总不是假的。有银票在身上,这一觉便睡得分外踏实。 第二天起来,先照料了营务,再交待了亲卫,说自己要到外出走一趟。 从彭睿孞那里回来以后,秦禝觉得有一件事,还是该办一办。他一直把彭睿孞当成组织,因此也没起过送礼行贿的心。现在想想,既然是来拜山头的,似乎从礼节上来说,还是应该有所表示,于是准备到附近有镇子的地方去挑几样贵重一点的纸和砚,作为礼物。连刘秉言和方汨机,也都该送一份,既顾了人情,又不失雅致。 牵着马匹,疾驰了好一阵,前面终于有了人烟,这地方人还不少,随便找了个“文具铺子”就走了进去 伙计见来了人,极客气地把他迎了进去,奉烟奉茶的招呼着。这家店做的是文房四宝,客人的身份都很纯粹——除了官,要不就是官家中人,因此店里相待得很殷勤。 这处镇子是最靠近行宫的镇子了,一些官员想要买一些行宫内没有的东西,都要到这个地方来采买 秦禝喝着茶,把自己送礼的意思说了,请伙计帮着挑一挑。最后定下来三排狼毫,三块端砚,六刀扎花宣纸,包成三份,花了一百多两银子。 拎着东西才出门,却被隔壁首饰店门口传来的一个声音吸引住了,公鸭嗓子,说话又高又快。看真切时,见是一个老太监,正将从首饰店里接过来的东西,一包一包地分派给身边围着的几个太监。 秦禝见那老太监穿戴着一身绿袍,心想这竟然是个有品级太监。再看他身边那几个太监,也身穿青袍,都是宫内有职司的太监,不由大感兴趣: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小亮子,这是你们主儿的翠金翅,你拿好了啊。小安子,这一对儿金刚镯子,没错吧?小福子,你的东西得再等一会,你自己仔细着啊……” 秦禝明白了,这是在取宫内各家贵主儿定做的首饰, 拿到东西的太监,便纷纷走了,还没拿到的,就在门口等着。秦禝沿着街往西走,准备去取自己的马,心里想着:太监的称呼,也真有趣,宦官宦官,都七品八品的官了,还是被叫做什么小安子…… 在外面可都是要被人称作一声大人的!但是这些内侍和自己毫无瓜葛,被人如何称呼又有什么关系呢,说罢摇摇头轻笑一声,便走了 =========分割线======== 很快就,来到年末这一天的晚上,整个行宫也喧闹起来,除了不准放炮仗,各个军营里,军官和兵士们都在兴高采烈的吃着肉,喝着酒,唱着歌。 秦禝和一干军官一起,闹了一个晚上,又到每一顶毡帐中,跟兵士们喝一杯酒,互相说几句祝福的吉利话。 待到人们都撒够了欢,喝够了酒,东倒西歪地在帐篷中睡去了,秦禝便披上大氅,走出自己的帐篷,走过暗夜沉沉的院子,与值守的队兵轻声打过招呼,来到营前的一处角落,坐着想自己的心思。 从穿越到现在,几个月了,自己做得怎么样呢? 至少先活了下来,从刽子手雪亮的屠刀下活了下来,从灵州活了下来,从定远的围城中活了下来。 他为自己打下了基础,也就是自己现在的这个小小官身,但是他已经很满足了,他成功进入了朝廷的体制,立下了来日大展身手的基点。家中,美丽温柔的嫂子,正翘首以盼,待他归来。 而现在,他终于触摸到了主线,来到了行宫,他有感觉,这里即将发生的一切,也许会左右这个国家命运。 当他被作为钉子埋在行宫的时候,在他心中从未熄灭。反而燃烧的更烈了! 秦禝舒了一口气,向远处望去,远处的兵营,刁斗之声相闻。他又抬头看看天上,第一次惊奇地发现,漫天的繁星显得如此清晰明亮。 这是一个能看见星星的年代。 跨越世界,但是对于天穹之顶的星空来说,却没什么两样。 同样的星空下,在那一个世界里,他的亲人和其他一切陌生人,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 他觉得心中有一阵酸楚,有点不敢想下去了。 从穿越的那天起,他便不允许自己再去回忆从前的事情,他不能让自己陷入到精神分裂的状态中去。 可是今天…… 让我想一会儿,只想一会儿就好。 秦禝把头埋在膝间,拉起厚厚的大氅,把自己包了起来。象一只鹰,缩回了出生时的蛋壳, 让心歇一歇,明天还要出发。他会彻底掀开属于自己的传奇! ==========分割线======== “弓手,放!”一位队正将手向下一挥,二十五名满弓斜指的士兵把扣弦的手攸的一松,劲急的羽镞便破空而去,带着锐急的风声,射向对面远处草地上的标靶。 准头不错,站在老穆身后的秦禝,看着箭矢划过的弧线,沮丧的想。 准头不错,可是毫无用处。 秦禝的队伍便开始了训练。一共五队人,每天两队执勤巡逻,一队休息,另外两队,便由自己麾下的队正轮流校尉,进行训练,日日如此,绝不放松。 训练的内容,是骑马,劈杀,射箭这三项。内容虽然看起来没有意义,形式却是有意义的,这也是他为什么坚持要进行训练的原因。这个想法,来源于过年之前,刘秉言与他的一次谈话。 “小稷,你可知道,带兵有三个独得的要点?”刘秉言收下他送来的湖州狼毫和端砚之后,寒暄了几句,便跟他聊起了两人都最感兴趣的“兵事”。 “请教刘大人,是那三个要点?”秦禝听刘秉言提起,精神一振,心说这是有武林秘籍可以听么? “哎,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刘大人。”刘秉言纠正了他,接着说道:“一是纪不能驰,军队的军纪一旦松弛了,再想重树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一点,我看你做得很好。你麾下的兵都挺信服你的!” 秦禝谢了,心想,那是因为自己在营中破口大骂的缘故吧,这个向来给刘秉言留下的印象很深。 “二是饷不能足,兵士们身上的钱太多,打仗时便不肯拼命了。当然也不是不发,而是把余下的钱用在刀刃上。”刘秉言看着秦禝笑了笑,“这一条,小稷你自然未必用得上,姑妄听之。” 秦禝见他这一笑,颇有点皮里阳秋的味道在里面。他知道刘秉言所指的,是自己拿钱贴给营里的事,顿时有些窘迫。 “三是兵不能闲,”刘秉言郑重的说,“闲则生事!所谓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再锋利的刀枪,放着不用,总归是要生锈的。再好的军队,如果总是坐着不动,也是一定会烂掉的。说到底一句话:要没事找事!” “没事找事”这四个字,给了秦禝很大的启示。现代的军队,内务条例严格到了几近苛刻的程度,单单是叠被子一项,都要花许多时间来训练,来比赛,叠出棱角分明的豆腐块样子。他曾以为这是可笑的事情,现在才明白,这真是深得“兵不能闲”的真义。 “谢谢刘大人!”这一番闲谈,让秦禝自觉受益良多,起身深深一揖。 见秦禝还是“大人大人”的死不改口,刘秉言也只有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报以苦笑。 那么,就练兵吧,秦禝想,没用也要练…… “第三队,放!”又一排箭矢破空而去。 “好,老梁,他们的准头不错。”秦禝对站在身边的梁熄说,“再射一轮,收队回营吃饭,过了晌午就备马,十里拉练!” “是!”训练的时候,梁熄脸上不敢有一丝嬉笑之意。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从营中飞马奔了过来,下了马,单膝点地,右手平胸给秦禝行了个军礼:“秦校尉,叶将军传你去见他。” 这一次从各处里调来的骑军,分作东西两营,各有五百人,都归这名叶将军校尉。他叫叶开润, 叶开润人很平庸,最是胆小怕事,靠祖上军功的恩荫,才能做到五品的将军,平日里所奉的座右铭,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秦禝银票开路,把他敷衍得还不错,但心里对他的评价,则是那句“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现在听他传自己,这倒是少有的事情。于是带了亲卫,打马来到东营骑军的驻地——叶开润的军帐,是与东营骑军设在一起,离秦禝的防区,相距五里。 生得白白胖胖的叶开润,看上去实在不像个武官。他对秦禝很客气,见了面,不等秦禝行礼,便亲热地拉着他坐下,让左右看茶。在一旁陪着的,是东营骑军的林校尉。 秦禝知道,这多少也是自己银票的功效,所以现在才有这样的待遇。 “小稷哪,听说你最近练兵,搞得热火朝天,”叶开润喝着茶,开口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其志可嘉,其志可嘉!” “谢谢大人夸奖。”秦禝恭恭敬敬地答了,心里却在暗笑:别看这个叶开润没什么学问,这句话倒是说得文绉绉的。 “嗯嗯,也不是什么夸奖,你本来就当得起嘛。”叶开润笑眯眯的,又捧了秦禝一句,跟着便将话锋一转:“只是这时节,天寒地冻,咱们做官长的,也要多体恤兵士的难处,若是弄出什么大伤大病来,就不好了。” 秦禝有些困惑,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卑下鲁钝,还请将军明示。” “我听说这些天里,西营光是坠马摔伤的,就有好几个,还有射箭扭脱了筋的,玩刀被砍伤的,加起来也有好几个。这些事,有没有呢?” 有是有,可是这不正说明兵不练不成么?再说,伤情也没那么夸张。 “回大人的话,坠马的有两个,伤都不重。拉弓时脱筋的,休息几天就好了。刀伤的那个,是练劈砍的时候,自己不小心划伤的,不碍事的。再说在边军的骑营里,大家伙都是这么练兵的!” “说是这么说,不过多一事总是不如少一事。”叶开润很认真地说,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咱们是戍卫的军卒,司职戍卫行宫,这些野战的功夫,在这里用处也不大。再说了,行宫这么多兵,各家各营都安分守己的,只有你西骑营天天弄那么大的动静,这一比起来,让人家怎么办?” 秦禝默然,再看看旁边的林校尉一脸假笑,不断点着头,便恍然大悟了:我说叶开润怎么能知道这许多,自然是林校尉打听来了,报给他的。 “小稷,你看就连陛下最宠爱的禁军,不也没练么,咱们何必去拔这个尖儿?我看哪,咱们管好自己的防区就成,别的事,还是安静为主,安静为主。” 这就有点强词夺理了。禁军那是皇帝的亲军,就算想练,谁敢贸然的四处演练,除非是不要脑袋了。 这番话说下来,让秦禝哭笑不得,再看叶开润那张胖脸,心中对他的观感,便与原来不大一样了。 你还是毫无用处,可是变得有些讨厌了。 秦禝回到营中,叫来了梁熄一起商量了半天,始终不得善策。梁熄便破口大骂,说林校尉告黑状,要带人去偷偷埋伏,抽冷子一箭射死了他。 这当然是气话,秦禝也懒得说他,只是心想自己这练兵的大计,怕是要中途而废了。 没有料到的是,两天后发生的一件事,不仅让他的计划没有中断,而且更可以大张旗鼓地进行下去。 总领行宫事务,掌管行宫禁军的五皇子云霖,突发奇想,要到各营来看操了。 在行宫中,朱磊事物,皆由,以五皇子云霖和八皇子云意为首。两人之中,皇帝最为喜爱五皇子云霖,故而才把掌管行宫禁军的职责交给五皇子云霖 五皇子云霖身为皇帝的亲子,身份贵重,奉派了总管行宫防务的差事。等到过了年,热闹完了,心里忽然想起四叔叮嘱他的那句话来:“军队是要紧的地方,新进调来的这些兵,都不是京畿的兵,你要笼络好才是。”于是心血来潮,吩咐下去,要巡视新来的兵卒的营地,看他们的操演。 令出如行,说去就去,行宫地方不大,也不必摆多大的排场。第二天,五皇子云霖便带了人,以护卫为先导,开始巡视,上午看了两营步军,结果却大失所望。 他不知道,凡是上官有所巡视,必得提前旬月打好招呼,让带兵的将领营官,可以临急抱佛脚,大加操练。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到了巡视那日,至少可以摆得出一个门面来,衣甲鲜明,队列整齐,也就算交得了差了。 而他现在这样,头一天吩咐下去,第二天人就到了,让各营的校尉,情何以堪?于是操演之时各种出乖露丑,不在话下,五皇子云霖自己也是看得百无聊赖,然而毕竟是要“笼络”,还是懒洋洋地放了半赏,余下的步军的各营也不想看了。只有叶开润是他的亲戚,多少也算是个亲信,因此五皇子云霖决定只等下午看看新调来的骑军,就会去喝几杯热酒去。 叶开润头一天得了这个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连跌脚,在心中叹气:“唉,真是个糊涂皇子,哪有这样的规矩?”但这话是不敢说出口的,而且说亦无用,只得下令给林校尉和秦禝,务必连夜整顿各自营地的军容——说白了,就是大扫除,希望第二天五皇子云霖只是巡查军营,那就可以搪塞过去。 谁知事与愿违,第二天晌午,便有两骑护卫驰来,说五皇子云霖下午来看过操演就走。叶开润的这一宝,押庄开闲,欲哭无泪之下,只得命令在行宫外西侧的一个小土丘上设置了一排座儿,在土丘下方的大片空地上远远地摆了箭墩,作为下午操演的场地。 ========分割线===== 到了下午,一波一波的禁军便次第到来,在土丘周围设了警戒。虽说不必摆排场,但五皇子云霖到达的时候,身边自然还带着一大群官员,都陪着他一起来了。出操的东营和西营骑军,也都早已在场地中分列东西,整整齐齐的排开。 落了座儿,五皇子云霖先看军容。一眼望去,便觉得比上午所看的两营步军要强——骑军中的士兵,毕竟是精选而来,比之步军之中老弱都有,自然要强上一个档次。再细看东西两面,又觉得西营尤佳,队列齐整服色鲜明不说,单是骑在马上那些士兵的精气神,就明显比东营更饱满旺盛。 “不错,不错,”跑了一天,此时五皇子云霖的脸上才露出笑容,“都不错,西面的更不错。” 正在惶惑不安的叶开润,居然得了这么一句夸奖,连忙跪下:“谢殿下夸奖!” “嗯,让他们走起来吧!” 走起来,就是让骑军以受巡阅的姿态,依次从土丘前行过。叶开润将手一挥,秦禝的西营先动,一排五骑,每队自成一个方队,军官则控马走在方队的左侧。两百多人一共八个方队,走得次序井然,连马蹄的步点也是纹丝不乱。这一下,不仅五皇子云霖,就连他随行的那些官员,也纷纷动容。 当第一队走到土丘正前方时,队长握掌成拳,平肩一举,兵士们便同声暴喊出会操时军中例行的口号。 所喊的自然不是现代阅兵喊的口号了,而是“披坚执锐,报效家国” 看操的人,先是被忽如其来的号子吓了一跳,跟着便是欣喜。一连五队人马,都是如此,愈发觉得难能可贵。 等到东营一动,立刻便显出差距来了,马匹的步点杂乱,队型参差,号子喊得虽然也响亮,但起止不统一,少了刚才那种“暴喝一声,银瓶乍破”的气势。五皇子云霖不免大皱其眉,心想这个叶开润,怎么弄得虎头蛇尾? 虽说虎头蛇尾,到底还有个虎头,因此兴致不减,看过了操,就要考校弓箭。办法是东西两营各派一队人,由队长率领,首尾一线,在五十步的距离上,纵马横掠,驰过五个箭墩,每人准发三箭。由一名军卒报靶,看看各自所发的一百支箭,能够命中多少。 这次轮到东营先上,一圈跑下来,却只命中了四十三箭。 秦禝派的是梁熄所带的第一队,小声说道:“要是敢输了,别回来见我。” 梁熄紧张得脸色铁青,把弓摘在手里,深吸了一口气,低喝一声:“上!”率先冲了出去,他的兵也是控弓纵马,一个接一个地飞驰而出。一轮射完,便驰回队伍,人人气喘吁吁,却都紧张地望着那名正在查看箭墩的卫士。 “回禀殿下,一共是八十三箭!” 刹那间,西营骑军欢声雷动,仿佛将这一场操演,变成了东西两营的比拼。这一下,人人都看出来了,叶开润统带的这五百骑军,固然可以笼统的说很出色,但出色的其实是西营那一半人,至于东营,只好说是平常。 五皇子云霖兴致大发,转了转眼睛,叫过两名护卫,吩咐了一番,两名护卫便领命上马而去。人人都好奇他在弄什么玄虚,五皇子云霖却只把眼睛望着天上,不说话。 他不说话,人人都不敢说话。就这么过了好一会,五皇子云霖才把仰着的头低下来,笑道:“开润!” “在!”叶开润躬下身子。 “我派了卫士,在官道上十里的地方儿等着呢。你挑二十个人,”五皇子云霖用手指了指下面的东西两营,“每人都跑马去到护卫手里取一粒金瓜子,回来交账,看看谁快。” 这个做法,迹近玩笑,然而他是皇子殿下,谁敢不听?说挑二十个人,自然是要东西两营各挑十人,这就又变成了一场比试。叶开润见东营的林校尉面色灰败,心想秦禝的兵天天骑在马上跑来跑去,这一场林校尉恐怕又是输定了。有心想回护于他,可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也是无法可想,只得硬着心下了命令。 果不其然,头十个跑回来的,竟然全是西营的骑兵!五皇子云霖身后的众人,便有不少在暗暗摇头:看来西营的出色,与叶开润之间,怕是没有多大的关系。 “叶开润,兵带的还是不赖嘛!”五皇子云霖自然也看出来了,但是还要顾着叶开润的面子,“给你记上一功!” “谢殿下!”叶开润真有喜从天降之感。 “放赏!”五皇子云霖说完,身后的随从便拿出银票,交给叶开润,算是对整个骑军的赏赐。 五皇子云霖再向下面一指:“那个西营的营校尉,叫他上来。” 人人都知道,“那个校尉”指的是秦禝,而不是林校尉。秦禝上了土丘,依规矩磕了头,报了官阶姓名,才站起来等五皇子云霖发话。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二章:搭上大腿 “嗯嗯,不错!果然是一员虎将!”五皇子云霖见到秦禝,却对他极是欣赏,想了想,从衣襟上解下一个玉制的佩件,说道:“这个腰佩,给你,好好干!” 这是很大的面子,台上台下的众人,都发出一阵艳羡之声。他身边的亲卫却慌了,小声提醒他:“殿下,使不得,这是陛下赏赐的物件儿!” “哦,哦!”这个糊涂殿下醒悟过来,收回了手,“那就-----拿百两黄金赏他!” 直到五皇子云霖在众人的簇拥当中离去,叶开润的一颗心才算落了地。 “好险,”他拍拍心口,舒了一口气,“没想到居然还得了赏。” “这都是叶将军统管有方!”林校尉谄媚地笑道。 “运气好,运气好!”胖胖的叶开润,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运气好?秦禝心中不屑,心说若不是老子给你撑住了场面,只怕你今天真下不了台!但是明面上的工作他还是要做的。 “怎么是运气!”秦禝大摇其头,“实在是叶将军统管有方!” 果然,他还是觉得这位叶将军越来越讨厌了。 回到驻地,西营骑军自然是一片欢声笑语。士兵们兴奋得几乎无法自持,三五成群地热烈讨论着刚才的这场操演。 秦禝却一个人站在营外的边上,静静地想着心事。 自己是边军一方派到行宫来的钉子, 但是来到这行宫之后,自己只知道,前月大夏皇帝云燊的突然下旨要来行宫行宫。甚至没有调动大队禁军的护卫。故而这陆陆续续的才有军队被抽调来,卫戍行宫。但是一般这类卫戍的军队,只会抽调禁军和卫军。但是为何突然调了自己这一营边军来行宫? 这是自己现下还有些不解的地方。 ==========分割线====== 一只玉手,将墨盒的盖子揭开,把毛笔放在银质的笔架上,再将自己淡红色的软缎袖口挽起,露出一段葱白的小臂。手腕处,套着一只翠绿色的镯子,翠艳欲滴。 “画儿,你去回陛下吧,这些折子,大约半个时辰可以做完。” “是。”这名叫画儿的侍女,在门口躬着腰,复述了一遍:“淑淑贵妃奉旨批本,半个时辰可以呈送陛下。” 等到画儿去了,坐在靠椅上的淑贵妃先不急看折子,而是向那张空空荡荡的御座望了一眼。 “他现在,连见我一面也不愿了。”她发了一阵呆,轻轻叹了口气,这才拿起案子上的奏折,一件一件批着。 今年只有二十五岁的淑贵妃,是夏帝新纳进来没有几年的妃子,论起这位新晋贵妃的恩宠,那可就不一般了。这位淑贵妃李念凝,出身一位五品文官的家中,初入宫中不过是个小小的贵人,可是这才没过几年,就已经成了贵妃。夏帝更是视若掌中美玉,只是这进来几个月,云燊突然开始对这位贵妃有些疏远了。 至于这替皇帝阅注奏折却已有一年多的时间。起初只是在云燊的教导下偶一为之,按照云燊所说从诸多繁琐的奏章中挑出一些较为重要的奏章替他先行审阅一下,以供云燊询问,减轻云燊的负担,后来次数便渐渐多了起来,而到了行宫之后,因为云燊的身体不好,便命淑贵妃代为批本,等她批注以后,在转交给云燊这边,稍稍审阅一下,便下发各省部,这已经成为常态了。 她学得很快。最开始,云燊只是把教她查阅奏章视为一种情趣,为的是欣赏她那娇憨懵懂而又手足无措的样子。但现在,批本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变成一件很熟练的事情。 所有的折子,都由她事先看过,以圈记号在折子的右上角留下掐痕作为记号,云燊再根据记号的多少,来写上相应的批语。一个圈,表示“已阅”,两个圈,表示:“此事依议”,一个圈加一条斜杠,表示“驳回”,一共十几种,她和云燊无不了然于心。 而没有记号的折子,大约占去一半,表示皇帝没有成见,要在发往各省部之后,由宰辅大臣商量之后回奏。这样的折子,或是钱粮的调动,或是战事的方略,都是重要的军国机务,淑贵妃往往看得格外认真。 二十多道折子批完,也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她将这些折子仔细地装进黄盒子,扣上锁,交给在门口等候的太监,由他送往皇帝那里。另外一名小太监,则一直候在御书房的十步之外,等着送她回宫。 淑贵妃向远处的烟波遥望一眼,知道皇帝此刻正不知由哪位嫔妃陪着,在殿中谈笑。她心中有些酸楚,亦有些不甘,然而面上依旧沉静似水,由太监宫女伺候着,款款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她宫中的首领太监,小李子扶着她落了座,递上一块热手巾,小声说:“主子,侯爷已经在宫门口行过礼了,这会儿正等着主子吩咐呢。” 这小李子说的侯爷,是淑贵妃的大哥,朝廷依贵妃职位例封了其一个侯爵。今天是这月的最后一天,他作为淑贵妃的娘家亲人,可以在这一天来探望她。 所谓探望,其实并不能进入内宫,只能在宫门口行了礼,再将娘家带来的一点东西,请太监转交给淑贵妃。 而“等吩咐”,说白了就是等着贵妃给家里礼物的回赏下来东西。淑贵妃的娘家,是在京城中的一处府邸,由这个大哥奉了老母在这里居住。家中的境况并不太好,他的这位大哥都不成器,淑贵妃一年两次的赏赐,便成为家里的一个盼头。 淑贵妃当然知道这一点,叹了口气,说:“小李子,去把我的盒子拿出来。” 李孝忠从后面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烫金的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放在她面前。淑贵妃打开盒子,挑出一副钉翠的耳坠子,一副金手镯,一颗没镶的水钻,三百两银票。犹豫了一下,狠狠心,又加上了二百两。 “你跟他说,这些东西,是要交给老太太来分。”她的语调透着一丝无奈,“要是他自己匿了哪一样,叫我知道了,我饶不了他!” 事实上,她的手头也并不宽裕——依照朝制,一位贵妃的年例银子,只有六百两,再加上些杂七杂八的收入,和皇帝按节放下的赏赐,一年的进项也不过一千多两,与外人的想象实在是相去甚远。只是她是个极顾家的人,这些银子,倒有大半是补贴给了家里。 这些情形,李孝忠一清二楚,不免替主子抱屈,恨恨地说:“这还不是王彧那个老货出的好主意!” 淑贵妃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去吧,把画儿她们叫过来,我要去给皇后请安。你交完了东西,就到皇后宫外去等着。” ===========分割线====== 在整个后宫之中,皇后是淑贵妃唯一不敢轻慢也十分敬服的人。按照礼法来说,皇后是皇帝的正妻,有统摄六宫的权力和责任,而其他所有的嫔妃,在身份上都只能是妾,即使是皇贵妃,也不例外。 说起这位皇后,倒也不是夏帝云燊的原配皇后,先皇后早些年就因为急病去了,这位新立的皇后,出身高贵,是南方一位国公的嫡女,之所以立这位皇后,也不过是为了,稳固南方的局势罢了。 但是淑贵妃的名份是“淑贵妃”,比之皇淑贵妃,尚要低一个等级,但她对皇后的敬服,倒不仅仅是因为身份上的差异。皇后虽然比她还小着一岁,但为人中正平和,少有发脾气的时候,处分事情,也总是据理而行,让人心服口服。而皇后对淑贵妃,更是格外曲予优容——毕竟是她新诞育了皇帝的小皇子。在她失宠的这些日子,皇后对她的秦心与照顾,与往日里分毫无异,这些都让她分外感激,与皇后之间,也就有了一份真心实意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中的姐姐,无秦年龄,自然是皇后。这是体制! 淑贵妃依礼给皇后请了安,乖乖地坐在了下首。皇后看她的样子,知道她有话要说,微笑着问:“怎么啦?” “陛下的病,好像又重了。”淑贵妃把李孝忠替她打听来的消息,告诉皇后,“昨天又传了太医院来请脉,出来的脉案,听说不怎么好。” 皇后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怎么说?” 淑贵妃叹了口气,说:“还不是清心静养几个字?明知做不到的事情,说也没有用。” 皇后默然。云燊自从到了行宫之后,焦头烂额于国事的困顿,心灰意冷之下,竟有点不好的兆头。明明自己身体有病,却仍是内幸嫔妃,外猎民色,几乎没有一日停歇。这新皇后和皇帝的夫妻感情很好,劝过几次,云燊当面也肯听,然而过不了几日,便故态复萌。皇后是个生性敦厚的人,见他这样,心中着急,却也没有更多的办法。 “王彧、五皇子云霖这两个,也太不像话。”皇后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她一向知道这两个人,大事做不来,但在哄着皇帝,却每每别出心裁。 “谁说不是呢,”淑贵妃附和了一句,想一想,又跟皇后说了一件秘闻:“听说前些日子,他们还给陛下弄了一个来……” “什么?”皇后大惊失色。 “又能是什么正经的,还不是-----”淑贵妃说到这里便住了口,两人脸上都是微微一红。皇帝喜欢床上的新鲜花样,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这种床笫中的事,两个年轻女人之间,没办法说得出口。 “唉,要是回京就好了。”皇后微微叹息。回到京城,宫禁森严,便决不至于让皇帝再这样胡闹。 “王彧怎么肯?”淑贵妃看得更透彻一些,冷笑着说,“在这里多自在,宫里宫外,什么都是他说了算。” “要说王彧,把持得也是略略过分了一点,”皇后颌首道,“不过人无完人,政务军务上的事,还是得靠他为陛下分忧。” 淑贵妃替皇后拿过茶杯,小声说道:“能分什么忧?前两天,为了汾州的事,陛下把几位大臣都大骂了一顿。我看折子,不过千余人的北蛮兵,竟然越过了太原,袭击了汾州治下的县城,现在竟不知到窜哪儿去了!就只有千余人,王彧便眼睁睁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皇后虽然不懂军务,但汾州这个已经是临近京城大兴城和行宫行宫的州了,这个总是知道的,心中忧虑,一时没有话说。两个人便这样坐着,密密地又聊了半天,一直到宫门快落匙的时候,淑贵妃才辞别了皇后,由李孝忠等几个太监宫女跟着,回了自己的寝宫。 刚回到寝宫坐下,小李子便又躬身来到李念凝身前,俏声的说道。 “主子,如今这北蛮都跑到汾州来了,这京畿周遭也算不得安稳了,后日侯爷就要返京了,这路上,主子是不是要安排些护卫?” 只见这位淑贵妃,轻声一笑 “你这阉货,倒是会替我考虑。” “主子就是我的天,替主子考虑应该的。”李孝忠赶忙赔笑到。 但是这倒是给李念凝出了个难题,如今这戍卫行宫大多都是禁军,这些禁军自己是无权调动的,而且就算是自己可以调动,处于云燊的某些态度,自己也不会去调用禁军。但是这小李子说的没错,这最近的的时日可不太平,不安排护卫,那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情-------- “主子,今天听说,五殿下,去视察卫戍军队,中有一队刚从边军调来的骑军大出风头。统带这队骑军的校尉,姓秦名稷。”李孝忠语气作无意状说了一句,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李念凝,即是新调来的军队,又是边军,那想来和京中的各方没有什么秦系,用起来,倒是也没有那么多顾虑 那就决定是你。 ============分割线============ 且说说五皇子云霖发的给西营骑军的一千两赏赐,分到西营骑军手里的,是二百两。梁熄再一次破口大骂,把叶开润和林校尉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一个遍。 “我去做了他!”他目露凶光地说。 秦禝懒得理他,把自己所得的一些黄金添了进去,让一起发给兵士们。然而兵士们还是很快得知了真相,群情激愤——不是为了钱多钱少,而是为了自己的出色表现被生生抹煞,不公平。 好得很,秦禝心想。有自尊心,有团队自豪感,有对叶开润的痛恨,这些都是他想要的效果。 叶开润的存在,对他的西营骑军是一种干扰,也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这个庸庸碌碌的将军,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做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坏他的大事。像梁熄说的那样杀掉他,当然不是选项,要是如果能有什么法子,把他从这个职位上弄掉,那就好了。 但叶开润算是五皇子云霖的亲信,什么诬告、陷害之类的办法,大约都未必能收效。秦禝考虑了许久,还是苦无善策。 但是有些时候,机会就是这么的巧合。就在秦禝觉得没有机会解决这个将军的时候,机缘已经来到他身边了。 第二日,秦禝就接到了军令,明日带军护送一位贵妃的亲眷返回京城! ==========分割线======= 天刚亮,秦禝就点齐自己麾下的兵马,夹着这位贵妃的大哥的车驾,踏上了返京的官道。 这才在官道上行进了一个时辰,便听见远处隐隐有马铃声响。秦禝引颈一望,在朦胧的天色中,依稀见到一队人马朝着这边疾驰过来。 忽然响起一声唿队,接着唿队声便此起彼伏,亦有人纵声长啸,催动马蹄的声音在呼呼的北风中仍能听得十分真切。 所有的兵士,当然都发觉了情形有异,个个绷紧了身体,有的向大路上望去,也有的向秦禝望来,看他的指示。站在秦禝身边的梁熄,难得地露出紧张的神色,低声道:“大人,不对头!” 这左前方从南侧冒出头来的几名“北蛮骑兵”,不远不近地打了个照面。秦禝只有一瞬间的犹豫,便拔出马刀,向前一挥。 “放箭!” 因为秦禝已经看来的是什么了------灰色的衣服和反穿的羊皮夹袄。他来自边军,和胡人也厮杀过,对于胡人的装扮他并不陌生! 一声“放箭”脱口而出,挽救了他自己,也挽救了他这支百人的部队。他的话音才落,斜对面已经有更多的北蛮骑兵冒了出来,十匹,五十匹,八匹------- 这是北蛮骑兵的前队,人数约在七八十人之间,向北游荡搜索,沿途劫掠,正好在这里遇上了李侯爷的车驾。如果不是淑贵妃给自己大哥安排了一些护卫,想必此刻的李侯爷,已经变成了落入狼口的肥羊。 北蛮骑兵并未把夏军放在眼里——卫军无用,尽人皆知,而最能打的夏国北军,此刻还在北方和自家大军缠斗。他们侵入之后,横行数百里,从未遇到过真正的抵抗或攻击,即使只是面对这支前队,按照他们这几日的遭遇,即便是数百人的夏军往往都会一触即溃,这更助长了他们骄狂的气焰。此刻骤遇夏军的“伏击”,竟然不肯退去,先上了大路的北蛮骑兵,便挽弓与夏军对射。 北蛮骑兵犯了一个大错!其实秦禝的西营骑军,可不是来至各州的卫军,而是刚刚从何西胡战争中存下下来的边军,——首先夏军是在上风,发箭无碍,而北蛮骑兵迎着强劲的北风,视物尚且艰难,何况发箭的准头?夏军在队正的约束下,很快便镇定下来! “左前,放!”梁熄大呼。 第一排箭雨落下,便眼见有北蛮骑兵从马上坠了下去,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夏军的齐射越来越准,比之北蛮骑兵零落的箭矢,效果和威慑力都要强上许多,很快便压制住了北蛮骑兵的势头。眼看坠马的同伴越来越多,亦有不少马匹中了箭,软倒在地上挣扎,北蛮骑兵终于怯了!几声呼队,纷纷拨转马头,冲下路基,向路南逃去。 “大人!是否追击,再不追这些胡人就要跑光了!”梁熄急切地看着秦禝。 “准追十里!切记不可违令,追出太多,小心胡人设伏!” 梁熄大喜,高声喊道:“第一队走左边兜截!第二队走右边兜截!第三、四队跟我冲正面!第五队……护卫大人和车驾!杀——!” 痛打落水狗,是人类固有的天性。无须动员,夏军骑兵们的斗志就已经达到顶点,“嗷”的一声喊,抽刀在手,分三面狂奔而去。 被分到护卫车驾任务的第五队,也是个个都急红了眼,抽刀在手,原地打转。然而没有秦禝的命令,谁敢妄动?只得簇拥在秦禝身边,把恳求的目光集中在秦禝身上,盼望他下一句命令,让他们也能再多一份立功的机会。 秦禝只好当做看不见,心里嘀咕:你们都跑了,谁来保护本校尉和这侯爷? 刚才的一场战斗,在秦禝的感觉,似乎只是一转眼的事,但内中所蕴藏的凶险,直到现在,才让他感到后怕。这样的遭遇战,完全没有准备,只要稍有不慎,局势就会变得无法收拾。 好在自己麾下的兵卒都是精锐的边军士卒,这要是换作那些青壮,那这一战谁胜谁败那可就说不好了! 好在挺下来了,他想。而他对梁熄的好感,也有进一步的加深,刚才临危不乱的表现暂且不说,单是那句“第五队护卫大人!”,就足以令秦禝有深得吾心的感觉——这小子挺会做官的嘛?看来可以培养一下! 秦禝的心里一松,便开始着手收拾眼前的局面。他先命人检点己方的伤情,再命人查看北蛮骑兵遗下的尸首,有无活口。而他自己则带了几个亲兵,驰向停在远处的大车。 与大车随行的三匹马,战事一起,便逃得无影无踪,只有原本坐在轿厢前的一个长随和车夫一起,蹲在马车旁抱头发抖。据说按道上的规矩,遇见打劫,这些下人们只要老老实实地抱头蹲下,北蛮人便不会加害他们。这个说法,秦禝也曾听过,真与不真,就只有天知道了。 “起来,我们是夏军!”秦禝虽然不知道车里是谁,但却见不得他们这副样子。在他看来,临危不能护主的奴才,实在是丢人丢到了极点,因此言语之中毫不客气: 秦禝给亲卫使了个眼色,一名纵马上前两步,将轿厢那面厚厚的棉帘子一把挑了起来。轿厢之中,果然坐着一个穿九蟒公服的人,三十来岁年纪,面色蜡黄,身子缩成了一团,惊恐地看着他们。 千辛万苦,为的就是这一刻!秦禝利索地下了马,请下安去。 “西营骑军秦禝,参见侯爷!” 但是这位李侯爷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伸出颤抖的双手,摆了摆手示意一下,秦禝见到这位侯爷怕是被吓得不轻,一顿好生安慰,这才让这位侯爷的心情平复了下来。 ==========分割线======== 没过很久,追击北蛮骑兵的四队兵就回来了,追击的结果是-------没有追上。 没追上并不奇怪。北蛮骑兵之所以敢于横行,最大的恃仗便是来自北原的良马,喂养既好,锻炼亦足,而且常常一人两马,轮换驱使,因此在对仗之时来去如风,比之秦禝的西营骑军,毕竟还是高出了一筹。 然而若说完全没有追上,也不确实。有马匹中箭负伤,渐渐跑不动而又来不及换马的北蛮骑兵,或者自己负了箭伤慢慢支撑不住的北蛮骑兵,便落在夏军手里,算下来,一共斩首十几级。而在大路上与夏军对射身亡的北蛮骑兵,一共是二十三人,另有两名受伤的,做了俘虏。 也有不好的消息——第二队也有四五名名的士兵,在追击的途中,为北蛮骑兵返身射出的流矢所伤。这人秦禝大感郁闷。 梁熄却以为秦禝是不满于追击的战果,一时之间,讷讷地不敢再上前跟他说话。 李侯爷的车驾,自然是先派兵送回行宫,而且为示隆重,秦禝足足派了一队人来护卫。两名活着的北蛮骑兵,绑缚在马背上,直送统领行宫诸军的禁军衙门里去了,看能不能在他们的身上,寻出大股北蛮骑兵的踪迹来。 剩下的事情,是拔队回营,先对伤亡的士兵给予一点抚恤,正式的抚恤,当然要等朝廷做出。 另一件事,对于秦禝来说也是尤为重要的,就是要写战报表功了——秦禝只是一个校尉,远没有直上奏折的权力。这份战报,要先送叶开润,再由叶开润报给上面,写成奏折,呈报朝廷。 写战报是秦禝特别将梁熄的名字多提了几次,站在一旁的梁熄,自然不能不有所表示,恭恭敬敬地请了一个安:“谢谢大人栽培!” 他的文笔不错,一时半刻便已拟好了底稿,只读了寥寥数行,看完他自己便笑了起来。最多白来名名北蛮骑兵,被他翻了一番,变作“整两百人”,杀死的北蛮骑兵一共三十六个,有首级为证,做不了假,但击伤的北蛮骑兵,却不妨随意夸大,写成了六十多人。再看到描写自己的那一段,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秦校尉,当先放箭,自射杀北蛮骑兵四员。箭无虚发,惊退蛮兵,仓皇遁去,秦校尉乃大呼‘杀敌’,率军邀击,以白刃相搏,再阵斩北蛮骑兵两员------”一个活脱脱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 “好,好。大人威武!”梁熄也忍住了笑,敷衍道。 “好什么好,这就是在瞎吹!”秦禝将底稿递回给梁熄,惋惜地说,“我这就是写着好玩,得重写。” “为啥啊,大人!”梁熄不解到。 但既然打了胜仗,岂有不虚报的道理?多半是秦校尉为人太实诚,还不清楚军中的规矩。于是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说道:“校尉,咱们报这整两百的北蛮骑兵,已经算是少的了,照道理,该报三百四百才是-------” “我不是说的这个。”秦禝见他会错了意,心中好笑,面上却正色道:“这一仗的首功,自然是我们叶将军调度有方,故而我一定要将他的功劳,写足,写透!” 叶将军?帐中的几个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在西营骑军,叶开润已是人神共愤的对象,秦校尉莫不是疯了,平白无故拿这场功劳送给他? “不必多说!”秦禝一摆手,止住了众人的话头。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叶开润,我虽然不能把你弄下来,但我至少可以把你抬上去。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但是这一场功劳,你可是拿定了,你就等着直步青云,高升到别的地方去吧! 秦禝这一战的胜利,算是侥幸之至,但却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回报。 没想到,事情向上一报,不仅行宫这边震恐,而且消息传到京师,也是朝野大哗——北蛮骑兵的前锋,不但敢于进窥京畿之地,离皇帝所在的行宫,更是只有三十里之遥,这是大夏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奇闻!云燊暴怒之下,晓谕各省部,雷厉风行,将担有责任的一众官员大张挞伐。 最倒霉的是许县知县,以守土有责的缘故,革职拿问。汾州刺史,革职交部议处。就连兵部尚书,也得了革职戴罪留任的处分,严令限期剿灭。宰辅大臣们虽未获咎,也是一个个灰头土脸,只有五皇子云霖一人,得意洋洋,因为这一次出彩的,乃是他的麾下的军卒。 所谓有罪则罚,有功则赏,既然有罪的人被罚得这样重,那么相应的,有功之人的赏格,给的也就特别高些了。 得了头彩的是叶开润,以练兵有方,调度得宜,从一个正五品的末等将军,连升三级,越过四品,超擢为从三品的将军,当上了从三品的官,从此不必在军营中受苦,堂而皇之地坐衙门去了。 其次是秦禝,以亲临敌前,不避刀矢,率队击溃北蛮骑兵前锋的功劳,破格官升将军,如愿以偿地接替叶开润,坐上了统领整个骑军的将军,东西两营骑军,尽归掌握。 梁熄升了校尉,接替他管带西营骑军,不过秦禝既然掌了骑军的总权,那个东营骑军的林校尉,末日也就不远了。 其他的军官士兵,按照功劳大小,也都各有封赏,皆大欢喜,就连自己的亲卫中,一位叫吴椋的,也当上了九品的武官。说起着吴椋,那还是家中管家吴伯的侄子 但是不管在行宫还是在京师,亦不免有人在私下里议论:虽说是在京畿之地,虽说是胜仗,但毕竟只是一次小小的遭遇战,杀死的敌军,也不过只有区区几十个个而已,比之北军动辄成百上千的杀敌,简直不值一提,何以却滥赏到这样的程度? 而了解内情的人,听了这样的话,不过会心一笑:这里面当然还有一层原因,只是这一层原因,不能摆到桌面上来说罢了。 而嘉奖擢升的奏折,经过王彧和宰辅大臣们议定,而在奏折上写下“依议”两个圈的,正是替皇帝批本的淑贵妃。 你救了我的哥哥,”性情上最重恩怨的淑贵妃,把秦禝的名字悄悄记在了心里,“将来,我必定会给你意想不到的报答。” =========分割线========= 至于那位李侯爷,被蛮兵闹了这一出,又冻又吓,生起病来,在云河行宫多养了十来天,才告好转,总算可以启程回京了。 因为有了上一次的前车之鉴,所以为了表示慎重,这个美差,理所当然地又落到了骑军的头上,而秦禝又理所当然地把这个美差分给了西营骑军。 说是美差,是因为蛮兵虽然还没有剿灭,但已在一大堆军队的追击下,逃向东部去了,沿路一带并无贼氛,打仗的可能性极小。而担任护卫的兵,到京之后,照例有日子上的宽裕,等于是一个小小的假期。 至于秦禝,也有他自己的打算,因此这个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李侯爷的护卫,不能再出事,”他恭恭敬敬地对自己的新上司京营大将苏世昶说道,“末将打算亲自押队。” “也好,”苏世昶是统带整个京营的大将,京营是驻扎在京畿地区军队的统称,正二品的大将。 出发到回营拿到的期限,是十五天。算上来回,他能休息七天,他从西营挑了一队人,都是在前几天的战斗中功劳最大的火长和士兵,把这次回京作为对他们的褒奖。再加上吴椋和两名亲兵,组成了一支护卫队伍。 出发之前,要办两件事。彭睿孞那里,是需要去一去的,另外难得回京一趟, 从彭睿孞的家里出来,被他勉励了一番。秦禝便准备出发了。 第二天一早,百人的骑军,前后夹着李侯爷的大车,踏上了往许县的官道。天没黑,便已抵达许县县城,在驿站歇了宿。 从行宫到京城,如果单是骑军疾行,两天就可以到,现在多了这一位李侯爷的车驾,那就要走上四天。秦禝想想十五天的期限,不免有点心疼,于是去跟李侯爷的房间跟他商量,看能不能辛苦一点,走快一些,省出一天的路程。 这番话当然不能直陈,而是要换一个说法。 “李侯爷,中间这一段路,既不靠行宫,又不靠京城,两头不到家。您看咱们是不是走得快一点,免得再生出什么变故来?” “好,好,”对于救了自己性命的秦禝,李侯爷没有二话。而且他对上次被北蛮骑兵袭击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早就恨不能快些回到京城。 “谢谢侯爷体恤。”秦禝笑着请了个安,退出去的时候,顺手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压在茶杯底下——李侯爷也许只是自己顺势搭上另一条路的桥梁,秦禝不能也不必在他身上花太多的钱。 但是在李侯爷眼里,这二百两银子的意义就不一样了。妹妹一共只赏下来五百两,这次秦禝的骑军亲自护送他回京,他心里既高兴,又心疼。高兴的是,有这样厉害的部队在身边,安全是真正有了保障;心疼的是,到京以后照例要给人家开发赏钱,白来个人,一百两不知道够不够?至于秦禝的,那更不知道该怎么谢人家了。现在有了这二百两,除赏钱之外,还有富余,更重要的是,秦禝的举动,表明自己不必再送他什么,而是记得这份人情就好。 李侯爷一无所长,但人还不算糊涂,知道人家这份人情,不是冲他来的。自己的妹妹那可是贵妃,什么都不必说,将来若是有机会,她自然会还上,根本不用自己操心。 这一支小部队,护送着李侯爷的车驾,进入京城。通过城门的那一刹,秦禝还是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就是夏国的都城吗?到处都是齐整的楼坊,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和商贾,无一不在彰显出这座都城的活力。 但是不待秦禝多看,他毕竟还有任务在身,要护送侯爷的嘛。 骑军一直将李侯爷送到侯府的宅子门口。秦禝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侯府,见院子的外墙和大门,都已经显得陈旧,而许久未翻新的原因,大概就是缺钱吧。 “秦将军,”下了车的李侯爷,要把场面话做一个交待,“一切都多亏你!” “侯爷的身份不同,自是吉人天相。”秦禝不居功,笑着答道,“末将离京之前,再来拜见。”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三章:面见齐王 告别了李侯爷,他便驭马到设在兵部街上的兵部,缴纳了军令,这才下了解散的命令,约好集合返回云河行宫的时间,叮嘱了他们一些事情,就让手下的这些个军兵欢天喜地的野去了,自己则带了吴椋,先去已经果脯铺子买了点东西,再穿过半个京城,来到了一处小院面前! 站在院门前,秦禝心想,这会总不会叫错门了吧。挥手便让吴椋上去叫门, 开门的是一位不认识的仆人,见到秦禝,先吃一惊,愣了一下,但顿时又跟想起了什么似的,再连忙请安:“少爷,您回来啦!” “嗯。”秦禝答应一声,带着吴椋进了院子,正好见到吴伯从厢房里走了出来。 吴伯见到一名身着浅绯色袍服的武官,也是一愣,跟着看清楚了,前面那个五品的武官,正是秦禝,不由得大喜过望,喊了一声“少爷”,才看见后面站着那个,竟然是自己的侄子吴椋。 “这……这!”吴伯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仿佛还不敢相信,“你这二狗子,也混得人模狗样啦?” 二狗?秦禝心想,自己这位老管家老拿这句话骂自己的已经做了官的侄子,不大妥当吧?不过想到,这吴椋好像也是吴伯在世上最后一位亲属,倒也就不奇怪了,正在好笑,却见吴伯抖抖索索地摸着吴椋那身衣服,眼里已滚下泪来。心说不妙,还没来得急出言相劝,吴伯扯着侄子的胳膊,已经嗬嗬地放了声儿:“哎,哎,我们吴家,也有个当上官的了……”转过身,跪在地上就给秦禝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哭嚎:“少爷……少爷……” 也难怪吴伯失态。一家人几世为奴,已成惯例,现在侄子跟了秦禝,这才几天啊,就当上了官。虽说只是九品,但也是如假包换的朝廷造册登记的军官,这在原来,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见到吴伯这一跪,吴椋自然也得陪着跪下,在一旁涨红了脸,怎么劝也劝不住。 秦禝挥挥手让,吴椋把吴伯扶起来,说道:“吴伯,我们回来,是喜事!可别这样, “秦禝笑道,“我跟你把话说明白——吴椋的官,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挣来的,和我可没什么干系。不过他有出息,咱们替他高兴,那倒是应该的。对了,这京城里住的习惯吗?” 这句话很有效。听了这话,连忙回答到,“回少爷的话,这夫人在这京城里住的还习惯,家里按照少爷来时的吩咐也新添了一些奴仆” 吴伯的哭声,把隔壁正院里正在忙碌的丫鬟和妈子都惊动了,在院门处挤着向这边张望。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却见到是自己的主人回家了,连忙让开一条道来,纷纷请安。秦禝点点头,从她们中间穿过去,便有丫鬟偷眼去看这个在家里从没见过的男主人。 而秦禝则一路穿过正院,刚走进内院。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再不错的。秦禝便见韩氏款款的站在屋门口,于美丽之外,似乎又多了一份绰约。自从那日的温存之后,秦禝已经很久没有时间能,好好的欣赏一下自家嫂子的美貌了。 “嫂子,我回来了。”秦禝说道。 “你……你回来了。你看你,也不预先知会一声儿,倒吓了我一跳。” 接下来的几天,秦禝真是过上了“不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白天就是懒洋洋地睡到红日高照,吃吃喝喝,晚上就变得龙精虎猛,搂着韩氏,尽情温存。 “妙卿,你说我跟大哥……哪个好……”这一晚,他犹豫了好几次,到底没能免俗,还是吞吞吐吐地问了出来。 身在床上,问的当然是床上的事,这让韩氏怎么说?嚅嗫了半晌,才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我嫁到你们秦家的时候,他的身子就已经不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共就只……一回……” 秦禝释然了,同时也惭愧于自己的下作。他想,难怪韩氏没生出孩子,让自己没良心的三个抓了口实,这实在怪不到她身上啊。用手在韩氏柔软的小腹上轻轻抚摸,小声笑道:“妙卿,我让你生个大胖小子,给秦家续上香火,好不好呢?” 好是好,只是……韩氏轻轻叹了口气,说:“大约是我自己心里有愧吧,这几天,我总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 “嗯,”秦禝点点头,“我知道,都归我来办。” 第二天,他难得的起了个早,全套官服,披甲挂刀,在厅里用过早饭,便吩咐吴伯,把家里的下人们都叫到正院里来。吴椋听自己叔叔说秦禝穿了官服,于是也是全副披挂,跑了过来,立在一旁。 倒春寒的天气,依然料峭。秦禝负着双手,在厅前踱来踱去,却不开口,只是打量着每一个站在面前的人。下人们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排成一排站着,个个控背弓腰,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韩氏也不知道他要演哪一出,扯着妹妹坐在厅里,听外面的动静。 “我是从军的,”秦禝终于开了口,不紧不慢地说,“在军营里,讲究两个字:规矩。你若好好的,大家就是兄弟,你若立了功,自然就能得赏,你若犯了错,那该打就打,该罚就罚。” “不过呢,有的错能犯,有的错不能犯。”他用锐利的眼光扫视了众人一圈,才接着说道,“我的手底下,管着千余号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军旅汉子,亡命之徒。闲下来的时候,喝酒、打架、尽有犯了这些规矩的,犯了事!捆起来,军棍打完了,我还当他们是兄弟。可是,谁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把营中的军务上的事拿到外面儿去卖弄,或者是竟然传到敌人那去,那不好意思,犯了这样的事情,我秦禝没有别的说法,直接绑了拖下去斩了!” 众人都被他最后一句话的凶狠语气吓得一震,秦禝却仿佛没看见,自顾自地说下去。 “军营里有规矩,家里有没有规矩呢?也有。在军营里,我是管兵的将军,凡事我说了算。在这个家,夫人就是主子,她说的话,就是法令!至于你们——”他抬起手,比划了一圈,“你们虽是我使钱买来的,却可见咱们有缘分,我秦禝不拿你们当外人看。从今天起,所有人的月例银子,加三成!以后有谁做得好,让夫人高兴,那就是立功,我另外还有赏!” 下人们的眼里,都露出惊喜的神色,然而谁也不敢说话,都乖乖地听着下文。 “也不光是钱,”秦禝指了指肃立的吴椋,“前几天,都知道吴伯为啥那么高兴?侄子有出息了!吴椋跟了我才几天,现在是堂堂正正的朝廷武官了,再往后,我包他还能升!为什么?因为他知道听主子的话,知道好好给主子办事,知道护主,我不升他升谁?” 于是大家又偷偷看一身武官打扮的吴椋,心里的艳羡不免形诸于色。吴椋却只看着秦禝,手扶刀柄,标枪一样立着一动不动。 “可是有一条,若是有人不拿这个家当家,敢把家里的事拿到外面去嚼舌头,那就是犯了不能犯的错,我只有一个法子处分你——”秦禝唰地抽出刀,向下一掷,马刀便坚实地扎在地上,修长的刀身轻轻摇晃着,恰好把阳光反射到一排人的脸上,“你们放心,一口棺材钱,我秦禝还是付得起的!” 底下的一排人,齐刷刷地将身子一低,矮了半个头,有两个丫鬟,更是吓得面色刷白,几乎要哭了出来。 “行了,是好是坏,都只在一念之间,你们好自为之吧。”秦禝把脸色和缓下来,挥了挥手,“再有,我年纪也不小了,以后别随着吴伯喊我少爷了。” 不喊少爷,那该喊什么?然而谁也不敢问他,都小心翼翼地散去了。在厅中听得透不过气来的韩氏,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心想:难道是要让人家喊他老爷?这也太…… 只有吴伯心里有数,退下去之后,便一个个地叮嘱了一遍。 从这一天起,秦家院子里的人们,便用了一个语意暧昧难辨的字眼来称呼秦禝。 爷。 ========分割线======= 就在秦禝在家里立规矩的时候,齐王府中,却依然有访客未去。书房后的一间密室之中,三位一品大员和一位三品的武官,环齐王而坐,正在密密计议。伺候茶水的,叫玉春,是齐王的一位侧妃,生得丰腴明艳。她原本是齐王的一位通房丫头,机警聪慧,忠诚可靠,极受齐王的喜爱,因此,飞上金枝做了凤凰。在齐王府中,亦只有她一人,是准予进入这间密室的。 因为是私下集议于府邸,各人穿的都是便服。三位一品大员之中,分别唤作贾旭、徐文缃、林律榛。那位三品武官,叫朱柚硝,都是齐王的心腹 这四个人,加上身在云河行宫的彭睿孞,是齐王的核心班底。此刻所议的,是云燊的病情,以及后续的对策。 “王彧可恶!”贾旭恨恨地说,“把持得太过分了,陛下的病情到了什么样的地步,竟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贾公说得是,确实不像话。”徐文缃也开了口,“听说就连晋老王爷去探病,也只是在病榻前站了一站,一共只让说了一句‘陛下保重龙体’,就被请了出来。” 晋老王爷乃是陛下的叔叔,他是皇室亲贵中辈份最尊的一位,连他都是这样的待遇,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了。齐王以御弟之尊,屡次请求觐见,都被陛下找了各种借口,怂恿皇帝一概拒绝。 之所以急于弄清皇帝的病情,是因为这是牵动朝局走势的最大变数。齐王和王彧两方,都是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然而只要皇帝还在,就谁也不敢异动,否则就会变成谋逆。而谋逆,在两方来说,不仅是没有这个胆,而且实在也并没有这个心。 王彧几年前开始受到云燊的赏识提拔,直至倚为股肱,言听计从,宠爱无以复加。君臣之间,实已到了脱略形迹,视同家人的地步。因此王彧感激涕零之余,确实有肝脑涂地以报君恩的决心,自然不会有谋逆的念头。 而齐王的情况则更为特殊。他是云燊的弟弟,从小就跟他这个“皇兄”感情极好,深宫之中,形影不离,做什么都在一块,即使中间曾有过一段“争储”的故事,也并未真正影响到兄弟之间的情分。直到后来出了那一次误会,才在云燊心中酿成心结,真正疏远了齐王。齐王虽然对此一直抱憾颇深,但眷眷之情未泯,更谈不上什么谋逆了。 但不谋逆是一回事,对未来的局势发展预先做好准备又是一回事,否则到时候霹雳一声,天昏地暗,又拿什么来应对?因此对皇帝的病情,两方都希望有详细的掌握。这在陛下一方是容易的事,因为云河行宫本来就在他们手里;而齐王一方,则不得不殚精竭虑,苦寻善策了。 “依我看来,正因为不知道,所以反而等于是知道了。”林律榛抽着烟,慢吞吞地开了口。他在朝中是资格极深的一位大老,论官衔都被加封至太保、东华阁大学士了,乃是百臣之首。位极人臣。历练之丰,无人能出其右,最是练达而老谋深算的一个人。他一开口,连齐王在内,都侧耳倾听。 “林公,此话怎么讲?”贾旭将身子向前一倾,大感兴味地问道。 “若非病情可虑,又何须封锁到这样的地步?”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在座的各位,顿时都有霍然开朗的感觉——若是皇帝的身体无事,或者只有小恙,王彧又何必怕人知道? 这样看来,或许变局只在数月之内了,各项的部署须得加紧进行。然而目前的朝政为王彧所把持,该以哪里作为突破口呢? “总是要想办法,让王爷重回中枢。”贾旭说,“不然缺了名义,许多事不好措手。” 然而齐王为王彧所拦阻,始终见不到皇帝,那一桩误会也就无法澄清,重进中枢,便成了做不到的事。 “见不了面,都是白说。”徐文缃摇了摇头。 “嗐!陛下也真是的,一桩小事而已,何至于到现在仍不能谅解,而且,这另一件事和王爷也没有关系!”贾旭痛心地说。 沉默的是齐王。如果真是到“皇兄”临终之前都见不上一面,那么这桩误会,就会变成终身的遗憾。 贾旭说得不差,这桩误会,确实算不上是大事,要从齐王的生母——当时的皇贵妃,后来的太后之死说起。 云燊皇帝的生母早逝,自幼便被交由皇贵妃抚育,所以才有与六弟齐王的“深宫之中,形影不离”。云燊登基之后,皇贵妃变成了皇太妃,云燊对她仍然是视若亲母,礼敬有加。可惜皇太妃的身体渐渐不好,病疴沉重,终于不治而去。也就是在这一天,闹出了两兄弟的误会。 皇太妃升天之后,一直在此侍疾的齐王,掩面而出,恰恰遇上前来探视的云燊。云燊问起太妃的情形,齐王不免跪下大哭。 “已经升天了,”齐王涕泪横流地说道,“只是还没得到太后的封号,因此不能瞑目。” 皇太妃虽然一共为先皇帝生了三子,又抚育了当今的皇帝,但是却不是正宫。可这样的情形,死后得到“太后”的封号,是可以想见的事情。 “哦,哦。”云燊亦是萧然涕下。 跪在地上的齐王,却把这两声“哦”,误会成了同意,于是起身之后,径直来到中枢处传旨,命礼部具册请奏,要封皇太妃为“孝慈太后”。 这一下,让云燊恼火异常。封太后固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但也要由他自己来御口亲宣,才够隆重,也才能显出他的孝心。现在被齐王自说自话,弄了一个礼部的折子上来,真是别提有多别扭了。若说是准奏,则形同被胁迫,但若说是不准,就会闹出礼制上的大笑话!只得恨恨地准予所请,从此对齐王,便生出了极大的心病,没过多久,就寻了个由头,命他“退出中枢”。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齐王急流勇退。这才有了随后的王彧之起。 这些事,屋子里的几个人自然一清二楚,此刻见齐王不说话,知道触到了他的痛处,一时也都陪着他沉默起来。只有朱柚硝,觉得这样沉默不是办法,于是清清嗓子,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一开口,就是语出惊人。 “诸位大人,请恕我直言,此刻让王爷进中枢,是做不到的事情。就算做到了,孤掌难鸣,仍然不是王彧的对手。” “嗯。”朱柚硝的话,说中了齐王的心事,中枢是王彧的天下,就算自己能回去,一个人也斗不过他们几个。于是目光炯炯地看着朱柚硝,问道:“你有什么高见?” “莫若时机一到,将中枢那几个给------了!” 在座的大老,都是一品大员,说话要自重身份,唯有朱柚硝,以三品武官而为齐王的心腹,设谋却不妨大胆。他的话一出口,就像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振聋发聩,让各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这是齐王集团内,第一次提出武装政变的概念。 “然则……”林律榛沉思着,问出一句话来,“云河行宫的防务归云霖管着,若是真到了那么一天,行宫的兵卒,都在他们手上,我们无拳无勇,何以为之?” “林公说得是,”朱柚硝点点头,“不过我们在云河行宫,也有王爷埋下的一支兵。” “有这样的事?”林律榛大为惊奇。他知道朱柚硝跟彭睿孞联络最密,因此云河行宫的情况,以他了解得最为详尽。 “这人叫秦禝,边军出身,算得上是有勇有谋。现在是行在禁军衙门的骑营将军,前些日子在许县击溃北蛮兵的,就是他。” “哦,原来是他。”与北蛮的一战,轰动京城,林律榛自然知道,“不过说到底,只有千余兵……” “桂公,云河行宫的禁军,多数不堪,唯有他的边军骑营与众不同——彭睿孞给我的信中,有‘剽悍无匹,来去如风’八个字的考语。另有一位刘秉言,是云河行宫,最通兵事的官,按他的说法,这支骑军即便面对五千数的禁兵,亦绝可以一鼓荡平!” “这么厉害!”一向深沉的林律榛,也不禁动容,听得眼中放出光来。 “这都是王爷慧眼识珠,预先布下了这一着棋。”贾旭恭维了一句,又道:“王爷,他这几天正在城里,我原准备见见他,再赏他些银子。现在若是按修伯的计划,就快要揭盅了,那是不是请王爷赏见一面,以示荣宠?” =========分割线======= 这日,秦禝按照约定来到。李家侯府。李侯爷亲自带人出来接了东西,再拿到那张二百两的银票,一脸高兴,要请秦禝进去喝茶。 “侯爷,这可不敢当了,”秦禝保持着恭敬而又不失亲热的态度,“这是给老夫人的一点点敬意而已,卑职若是留的时候长了,怕人说侯爷的闲话。” 李侯爷会意。秦禝此来,虽说不算交通后妃,但这里毕竟是后妃的娘家,多少还是有点嫌疑。若是被哪个御史知道了,奏上一本,那就划不来了。 “秦将军,那就谢谢了。”李侯爷倒也没有架子,凑近了秦禝,小声说道:“上次一路上的关照,我已经跟妹妹说了。” 已经说了……怎么能这样快?也好,也好,秦禝心想, 一上午转下来,略感疲惫。因此回家吃饭,好好休息一下。 进了家门,来到正厅,见饭菜都摆好了,韩氏都还在等他吃饭。见到她笑意盈盈的样子,顿时觉得胃口大开,正要动箸,吴伯却又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爷,贾大人府里有位听差来了。” 听差带来的话,是贾大人请秦将军晚上去一趟,时候不妨晚一点儿。 秦禝一愣,等了这么久,终于要见到幕后的大佬了吗? 按照贾旭的吩咐,秦禝“晚一点儿”到了贾旭府里,一边由听差带着往里走,一边想,这位贾大人还挺谨慎。他不知道,这却是出于齐王的叮嘱,他这颗棋子,现在对于齐王来说太重要,损失不起。 进了贾旭的书房,秦禝才发现除了贾旭之外,还有另一人在座,而一品大员贾旭居然坐了他的下首!仔细再看那人,轻裘缓带,疏朗神秀,略一愣怔便想起来了,便看到衣服上绣着的图案!心中不由一个激灵:蟒袍!这是一位王爷! “参见王爷!”秦禝唰地后退一步,撩起袍子的前摆,就行参见的大礼。 亲王仪制尊贵,礼绝百僚,照道理该行二跪六叩的礼节。齐王为了表示优遇,等他磕过了三个头,就把手一摆,说道:“行了,起来坐吧!” 亲王面前,一个五品官当然只能站着伺候,哪有坐的道理?秦禝正要推辞,贾旭笑着说:“让你坐你就坐吧,王爷还有话要说。” “是。” 齐王见秦禝斜签着身子坐着,两手放在膝上,气象沉稳,全然不像初次见到他的官员那种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暗暗赞了一声:看上去,倒是个人才。拿起茶碗来喝了口茶,一开口,便直入主题。 “齐王的语气干脆利落,并没有官场上惯有的那副官腔,“你可知道,为什么给你升了个五品?” “回王爷的话,彭大人曾指示过,这都是王爷的栽培!” “话是不错,可是不光因为这个。本朝开国以来,年轻而位高的统兵将官,也不少。”齐王盯着他说,“你知道还因为什么吗?” “回王爷的话,卑职不知。” “因为只有狠狠升你的官,王彧才不会以为你是我的人!” 齐王毫无顾忌地把这句话说出来,便等于是亮了底牌,不仅摆明把他当做“我的人”,而且公然点了王彧这位掌管行宫的大员的名字。秦禝心想,组织上终于要承认我了! 齐王说完这句,嘿嘿一笑,问道:“你觉得,你是不是我的人啊?” 这是一个字都不能答错的。秦禝略想一想,离座请安,恭恭敬敬地说:“王爷的威名,高山仰止,连胡人都是要佩服的。如果卑职能得附骥尾,自是一生追随,虽舍此躯又有何惜。” 齐王和贾旭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样的想法:这个秦禝,能带兵打仗,笔下来得,能说话,连马屁拍得也是滴水不漏,而且话里话外,把甘于在云河行宫承受风险的意思也表达得很透彻——这样一个人物,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想是这么想,心里毕竟还是欣慰的。齐王面露笑容,示意他起来,说道:“好,你有这份心,我自然成全你。我的为人你应该知道,从不亏待自己的属下!只要你实心为国家办事,半年之内,我必定给你一个交待——” 秦禝心里一阵激动:这好处就要定下来了。 “你若是愿意继续带兵,那不论是哪处的军,你挑一个;你若是愿意从政,那各省部中,我保你一个三品!” 这个恩赏,重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秦禝大感意外,再看齐王,脸上满是那种挥手指点江山的豪迈快意之情,便知道他不是虚言。 贾旭见他愣愣地发怔,笑着提醒他:“秦禝,谢赏啊。” 秦禝这才反应过来,只得又跪下给齐王磕头:“谢王爷的赏!”心想,从穿越到现在,老子拜过的上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只有这一个拜下去的头得最值。 贾旭等他归了座,说道:“逸轩,各处正军的统帅都是正二品的武职,做上两三年,外放各道的总管,也是一品大员了,这都是王爷一句话的事。这省部里,这三品的文官!也是六部的主官了!王爷的这一番提拔,并不只为酬庸你将来的功劳,也是看重你能武能文,是个难得的人才。” 秦禝心说,你贾大人这句话倒是在理,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比你贾大人清楚得多,自然算得上是个人才。不过这些话,放在心里说说就好,嘴上是提都不能提的。 “谢谢王爷!谢谢贾大人!再请王爷示下,卑职该做些什么?” “我只问你一句:若是未来国家多难,在云河行宫居然有人作乱,你秦禝怎么办?”齐王峻声问道。 “卑职的边军骑营,尽供王爷驱策!”秦禝毫不犹豫的大声回答。 说一千,道一万,要的无非就是他这句话。齐王和贾旭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成!”齐王做断然的表示,“有些话,不能老是打哑谜,该说就得说了!” 说道这里,大家其实都已经门清了,话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贾旭便带着秦禝说了一声告退,便带着秦禝退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秦禝坐在轿子里,又摸了摸怀中那个封袋。里面除了贾旭给彭睿孞的信,还有两万两银票,一半是给彭睿孞的,一半是给他自己的。 真的是挥手万金啊,他想。他很喜欢齐王的性格,大气爽快,毫不矫揉造作,齐王的行事方式,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关键处又狠又准,决不拖泥带水,一个好处开出来,高的离谱,这一下就把钉脚敲得死死,完全不给你三心二意的空间。这种用人的心法,是该自己用心去揣摩学习的。 等轿子到了自己院子街口 ,秦禝只让轿夫停在街口,自己下轿走了回去。吴伯和吴椋都还守在外院的耳房中,听到动静,抢上来替他开了门,吴伯便提一盏灯笼,把他送到内院门口。 进了内院,抬眼一望,竟看见韩氏俏生生地站在屋子门口,屋子里的油灯也还亮着。秦禝心里一动,大步跨过去,拉了她的手,拥入房间。 “夜里头风凉,”秦禝替她暖着冻得冰凉的手,心疼地说,“怎么还站在外面儿?” “你老是没回来,我心里有点不落底儿,你明日就要走了。”韩氏靠在他怀里,小声说道,“再有,这几日身子不舒爽,也冷落了你……” “对,对!”秦禝精神一振,心境立刻便转到韩氏的身子上来了,“犯了这么大的错,这可得好好罚一罚你了……”双臂略一用力,将她柔软的身子抱起,向大床走去。 几番温存,沉沉睡去,到得醒来的时候,照例又已是天光日白。秦禝整顿一下,告别自己嫂子和小萝莉,汇合了麾下的兵马,赶回云河行宫, =========分割线========= 这时的云河行宫,已是春意盎然,秦禝回到这里也已经有二十多天了。此刻,在东营骑军那位林校尉的军帐中,有一出好戏,正在上演。 “林兄,这倒叫我为难了。”秦禝把几本账向案上一扔,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不无遗憾地说,“你自己看看吧,二千多两的口子,还有二十匹谎报病死偷卖的军马,兄弟我就算想替你弥缝,也是有心无力啊。” 这几天,秦禝忽然将自己的中军帐,从西营骑军移到了林校尉的东营骑军的驻地。一共带了十几个人,先扣了东营的司务和文书,再把东营骑军这几个月的账目盘查了一遍,结果不出所料,查出了二千多两的亏空。 这是他跟彭睿孞、刘秉言商议过后拿出来的办法,具体的说,是刘秉言的主张。所用的名义,是收到东营官兵的举发,指林校尉克扣军饷,侵吞伙食,私卖战马这三条罪状。 把林校尉拿掉,是秦禝早就定下来的宗旨,不论于公于私,都有这个必要。于公来说,不把他拿掉,自己就始终不能对东营骑军指挥如意,对未来的行动有极大的阻碍;于私来说,这家伙曾屡屡在背后砸黑砖,在叶开润面前打自己的小报告,最可恨的,是根本无冤无仇,所为的不过是将自己踩上几脚,好显出他的高明。不收拾了他,怎么出心中这口恶气? 只是这一次,秦禝预先把这个想法,拿来向彭睿孞和刘秉言请教。毕竟自己现在可是有着组织的人。 对于秦禝的这个宗旨,彭睿孞不仅十分赞成,而且还要全力为他设法。收到贾旭那封由秦禝从京中带回来的密信之后,彭睿孞照例用套格一框,弄懂了齐王和贾旭的意思。既然秦禝已经彻底成为自己人,那对他说话时,便不需要再用原来那种闪烁吞吐的语气了。 按秦禝原来的想法,是准备用“怠忽军务,军纪散漫”,把林校尉参掉。对于这个办法,彭睿孞却有不同的见解。 “这个法子不行。”彭睿孞直言,“以你现在的名声,参是参得掉他,可是痕迹太深。说他‘怠忽军务’,这个罪名,过于泛泛,全云河行宫的军队,除了你那儿,哪个营不是如此?” 对于校尉这个级别的官,虽是下属,秦禝也是无权直接把他拿掉的,这就要用到所谓的“参”,也就是上级官员对下级官员的一种弹劾,列明属下的种种错处,把文书交到行宫禁军衙门去,由主官做出决定。而参得掉参不掉,除了动参的理由之外,还要看参与被参之人的分量。 彭睿孞的意思,是秦禝新近立了大功,正在走红,主官也必然会卖他这个面子,因此他要参林校尉,是一定参得掉的。但是所用的理由既然如此勉强,就难保不会引起某些猜疑,万一怀疑到他抓军权的动机上来,那就划不来了。 不用这个法子,那该用什么法子?彭睿孞和秦禝,都把目光投向刘秉言。 刘秉言笑了:“法子是明摆着的,只是你一时想不到罢了。你秦将军是自己拿钱往营里贴,你当那个林校尉跟你一样?就查他克扣军饷,包你一查一个准!这是过硬的证据,白纸黑字,够他喝一壶的。” 林校尉的为人刻薄,底下的兵士早就啧有烦言,秦禝交待梁熄,花了半个月私下搜集证据,然后突然袭击,先扣人,再查账,不仅查出了军饷和伙食银子上的亏空,还查出了贩卖军马这样的事。现在把几本帐往林校尉的面前一甩,原本还梗着脖子不服气的林校尉,也只能低头了。 “秦将军,卑职原是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林校尉双膝跪倒,试着为自己求情,“可是自从您上任,您说的话,卑职从没敢再不听啊。”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秦禝心中冷笑,嘴上却仍是客客气气:“老林,过去那点子破事,兄弟我从没放在心上,现下咱们说的是公事,不能混为一谈。你这个篓子捅得有点大,兄弟真的是爱莫能助,想帮都帮不上。” 林校尉心说,你要是想帮,没有帮不上的,二千两银子,对你秦禝来说,还算个事儿吗?只是自知从前对人家是有坏无好,现在人家要收拾自己,也无话可说。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问道:“秦将军,那你要怎么处置我?” “我不为难你,这官服的颜色我都不动你的,你自己到衙门领罪去吧。梁校尉——” “在!”梁熄上前一步。 “你带几个人,陪林校尉去一趟衙门,”秦禝指了指案子上的账本卷宗,“把这一包东西都带上。” “是!”梁熄应了一声,心里真是痛快极了,虚情假意地来搀扶还跪在地上的林校尉:“林校尉,咱们这就走吧。” “少给我来这套!”对梁熄,林校尉就没那么客气了,霍地站起来,一把将梁熄推了个趔趄,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合着指望我栽了,你好发我的财是吧!” 秦禝登时勃然大怒——到了这种地步,他竟还敢夹枪带棒地指桑骂槐!一拍桌子站起身,沉声喝道:“来啊!” “在!”四周的亲兵一声暴喏。 “可见好人难做!”秦禝狞笑一声,将手指定了目瞪口呆的林校尉,“下了他的刀,剥了他这身皮,给我捆起来!” 四名亲兵扑上去,按住林校尉,不由分说一阵撕扯,将他的腰刀和官服都扯了下来,反剪了双手,提绳就捆。 “钱大谷!” 钱大谷是林校尉手下的一名队正,听见秦禝喊他,吓得一个激灵,躬身道:“卑职在!” “吹号集合!”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四章:窥视贵妃 以牛角磨制而成的军号,被吹出了两长一短的低沉呜鸣。东营的士卒,这两天人人都知道营里出了大事,都悬着一颗心,此刻听见集合的号声,便由武官呼喝着,在最短的时间内列队完毕。 被五花大绑的林校尉跪在场中,身后跪着东营的司务和书吏,秦禝的亲兵散成一个半圆,腰刀出鞘,闪着雪亮渗人的寒光。众人心里都是一紧:林将军要行军法杀人了么? “咱们当兵的人,不容易。”秦禝开口了,“风吹雪打,日晒雨淋,所为的,不过就是每月那区区几两银子的军饷,几石糙米,好拿来养家糊口!现在若是说有人要抢你们的银子,偷你们的米,你们答应不答应?” 话音刚落,已有十几名胆大的士卒,按捺不住喊了起来:“不答应!” “军中的伙食,朝廷早有定规,一天三饱,五天一肉!现在若是有人克扣你们的伙食银子,让你们吃黑了心的馊饭臭肉,三餐半饱,你们又答应不答应?” 如果说克扣军饷还是军中的常事,那么伙食上的刻薄,则让东营的兵士们衔恨尤深,立时便是轰然一声“不答应!”,更有人破口大骂:“林校尉,我操你娘亲!” “这两个人,”秦禝指了指簌簌发抖的司务和书吏,“一个是他的表兄,一个是他的内侄,三个人一起,克扣军饷,贪污伙食,盗卖军马,把东营骑军变作了他们林家的后院。这样的事,咱们能不能答应?” “不答应!” “好,”秦禝将目光转向面无人色的林校尉,“你罪不至死,我不杀你。可你辄敢在我面前出言不逊,咆哮军帐,我若是轻纵了你,倒叫人以为我秦禝怕了你——吴椋!” “在!” “每人打三十军棍!打完了,捆在马背上送衙门。” 禁军 掌棍的亲兵,要替秦禝出气,虽然没有下死手,但力道用得很黑,几棍下去,三个人已开始杀猪般哭号起来。等到三十棍打完,都已是半死不活,被亲兵撮弄着架上马,牢牢捆住,由梁熄带了七八个人夹着,一溜烟地赶向衙署去了。 “东营的军务,暂由东营的张旷统带。”秦禝扫视着场中的士卒,面无表情地说,“以后营里的规矩,得改一改。好好干的,我自然有赏,有敢乍刺儿的,我秦禝能替你把毛捋直了——你比林校尉还横?” 让张旷带东营,是秦禝认真考虑之后的决定。整顿营务,作训士卒,这些倒是次要,但是要说到收拢东营的人心,慑服林校尉留下的这批武官,让这支部队走上自己既定的路子,则东营中这个凶悍中带有几分邪气的张旷,更胜一筹。宽且这张旷也算是自己人 果然,两天之后,传来复命,如他所请,任张旷为西营骑军校尉。 很好。秦禝走出军帐,看着营外烂漫遍野的山花,而远处的一处戏台,也正有工部的匠人在修修整整,不由得心想:我一味地在这里打打杀杀,倒辜负了这一片大好春色。 不愿辜负这大好春色的,不止秦禝一人。行宫深处,夏帝云燊的病情,居然也有了起色,比较京中大病只能躺在床上时,现下想要动一动,散散心了。 云燊的身体本就有些老迈,既畏寒,又畏热,虚到了极处。到了春暖花开的四月,气候宜人,仿佛为他因病枯瘦的躯体注入了一丝活力,由两名小太监搀轻轻扶着下了床,拖着步子,慢慢在暖阁中绕了一圈。 “王彧!”云燊脸上浮出了笑容,“你看我的病,这可不是快好了么?” “皇上万安!”在一旁侍候的王彧,连忙跪下磕头,“皇上的龙体健旺着呐,一点儿小小的不舒服,哪里算得上什么病。” 云燊微微一笑。他虽然不是个多能干的君主,但也不至于昏庸到以为自己根本没病,只是听了王彧所说的吉利话,精神还是一振,指了指设在阁中的御座,说:“拿燕窝粥来,我坐着吃。” 立时便有太监去传燕窝粥,两名小太监还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云燊,慢慢向御座走去, 连吃了两碗燕窝粥,云燊更加觉得精神大好,吩咐王彧道:“好是好了一点儿,可也耐不得繁钜——就见见朝臣吧,让他们拣要紧的事说说。” “是,这就叫起吗?” “叫吧。” “叫起”是云燊命臣下进见的通俗说法,一拨人就是一“起”。等朝臣们赶到暖阁时,王彧在门口又叮嘱了两句:“皇上刚见好,请诸公要言不烦,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就不要说了。” 王彧的话,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圣旨,于是进殿磕过头,给云燊问过安之后,便只拣了两件事来说。 “齐王报京师国事甚多,奏请回銮。”一位朝臣陈奏道,“齐王另外还有个片子,奏请到云河这边给皇上问安。” 开口就是让人心烦的事儿,云燊和侍立一旁的王彧,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但皱眉的原因,却不尽相同。 云燊北狩云河,最初自然是为了养病,但是渐渐地,他却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他自登基以来,几乎没过过一天休闲日子,虽然也能把国家治理下去,但是自觉国事繁杂,常常生出困惑来:他的诸位列祖列宗,何以能轻易便将一应军国要务都处置得井井有条? 等到到了云河,病情初定,便发现了这里的一桩妙处:远离京城,每天不再有大批官员拿着各种待办事件来烦他,不是急务的折子也可以扔着先不管,清净多了。宫禁也不像紫禁城中那样严苛,寻芳猎艳,乐趣多多,于是乐不思蜀,找了各种借口不肯回銮,实在是“赖”在了云河。 这个六弟,云燊心想,我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偏偏要来搅合。“京师平静”,好像生怕别人忘了他办理抚局之功似的。 “回銮的事,先摆着吧。”云燊吩咐道,“另外,京师乃根本之地,所秦尤重,尚需一位皇亲坐镇,齐王请来行在问安一事,着毋庸议。” 好得很,王彧心想。云燊在云河,朝局就可以为他所掌控,最好是能借云燊的力量,将齐王的权柄慢慢削去,那时再议回銮,就稳妥得多了。 “还有什么事?”云燊问王彧。 “王札奏请将大营移到汾州,要请皇上裁夺。” 这是军务,不能不重视,而平北蛮的重任,全由王札一身所系,则更要加倍重视。云燊坐直了身子,问道:“那是什么缘故?” 这话王彧就答不出了,就算答得出来,亦答不好,于是将眼眸动了动,暗示的杜袂来回答。 这一班人中,王彧是主心骨,而杜袂则是其中的谋胆,理路最是清晰。此刻领会到王彧的示意,先磕了一个头,越次答道:“恭喜皇上。王札的意思,是要全力击退北蛮了。” “哦?!”云燊将身子往前一倾,“何以见得?” “王札的大营,先后两次为北蛮所围,都拼死不退,他当时的折子上,有‘去此一步,马革裹尸”的话。现在自请向汾州方向移营,可见前线的局面,已经尽归掌握,所以才把大营后撤一点,安心调度大军。” “好,好!”云燊大为兴奋,面泛红潮,不由又咳嗽起来。 王彧担心地看了云燊一眼,自作主张地替云燊答了一句:“皇上已经准奏,你们跪安吧。” 等到大臣们退了出去,云燊那一阵咳嗽也平复了下去,王彧便说:“请皇上还是多歇歇。” “总算有个好消息,我自觉精神还成。”云燊摆了摆手,略带亢奋地说:“你说我该到哪儿玩玩去?” “是,这就去传备戏,等戏台布置好了,就来请皇上移驾。” 王彧知道,云燊说想到哪里去“玩玩”,以这副身子骨,寻芳是绝无可能了,那自然就是想看戏。云燊是个最大的戏迷,不仅爱看,而且深通,假如真的打扮起来,粉墨登场,一定也是个唱作俱佳的好角。 说办就办,皇家豢养的戏班子,行头砌末精美异常。班子里头虽没有盖世的名伶,但各个生旦净末丑的头牌,也都是当行出色的好角,再加上一班漂亮的“学生”,花团锦簇,几场戏下来,陪着皇上看戏的官员和太监,都有大饱眼福的感觉。 王彧却一直看着云燊,见他虽也有摇头晃脑击节叫好的时候,但神情里面,总有点恹恹不足的样子。于是等一出戏唱完,凑上去躬身问道:“皇上,可是有哪一段唱得不对?” 问下来的结果,戏没有问题,问题出在演戏的地方。 “总是在这看戏,”云燊环顾四周,微微叹了口气,“不是说不好,就是这地方待得让人有点气闷。” “回皇上,西延阁那边的戏台。早就已经命工部修整了,”王彧知道他的心意,笑着说,“等过两日皇上身子大好了,请皇上到那儿去看戏。” “好!”想到可以出宫,到那片山花烂漫遍野的西延阁去散散心,云燊的眼中不禁放出光来,“把在云河的三品以上大臣,都叫上。这些日子,他们苦哈哈的,也够累的,听一场戏,就算是我和皇后给他们的赏赐。” “有皇上这样体恤的主子,真是大家的福气。”王彧哈着腰称颂一句,又请示道:“可那边儿……?” 这是在问要不要叫上淑贵妃。既然皇后要去,照道理说,宫内的嫔妃们自然该伺候皇后同去,但淑贵妃的失宠,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而王彧对她,还另有一层忌惮之意。 云燊的脸色果然沉下来了,默然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也叫上吧,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少了她,不大好 ==========分割线=======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不知怎么,秦禝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一片春色,忽然想起了这一句诗来。百多年后的云河,大约已经没有这样的景致了吧?一时之间,有时空错乱的感觉,自己一个历史系出身的普通人,眼下却是全副戎装。 云燊出宫,这在云河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在他病情安定下来之后,隔三岔五就有一回,因此随驾扈从的侍卫也早有定规。但象现在这样,不仅皇上自己,还带着三宫六院、诸位大臣一起来看大戏,单靠侍卫处派出的侍卫就顾不过来了,毕竟禁宫之内,也仍需要如常值守。 秦禝的东西两营骑军,以驻地就近的缘故,提前两天得到了统领衙门的分派,要跟御前侍卫一起,充任西延阁周围的守卫。一名叫赵旬的侍卫领班,特意到他的驻地,跟他划分防区。商量的结果是,戏台五丈以内,仍由侍卫设岗,十丈之外的第二圈警戒,由骑军的士卒站班,带刀不带马——怕马匹嘶鸣打扰了云燊看戏的清兴。只有秦禝和两名校尉,因为要巡查督促,可以骑马。 这西延阁的戏台,是建在一片缓坡之上的最低处,已经布置得美轮美奂。戏台前好大一片空地,设了前低后高的上百个座儿,当中一个,以黄绫包裹,不问可知是云燊的御座了。秦禝骑在马上,缓缓地沿着戏台两侧行走,虽然隔了有近二十丈的距离,仍能清晰的看见戏台上下的戏子和太监,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准备着。 等到宫内的仪仗浩浩荡荡从西延阁的西侧转过来的时候,秦禝的心,便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了起来——这是皇上啊,开玩笑么,谁能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皇上,在面前落座? 先入座的却不是皇上,而是各位后妃。她们下了轿子,由太监和宫女引导着,找到指定好的座位,站着等候,小声言笑着。对她们来说,出宫是一件难得的喜事,看惯了高墙云影,此时来到暖风和熙、一览无遗的野外,实在是莫大的享受。 随后入座的是在云河随扈的王公亲贵,和在云燊身边办事、三品以上的大臣。他们一个个都做出肃穆端庄的样子,在最后几排按位置站好,目不斜视地看着地下——毕竟身前的一群,是皇上的女人,不管心里怎么想,也是不敢死死盯着看的。 等到云燊和皇后的轿子到了,静鞭三响,举座肃然,直到云燊最后落了座,所有人才敢坐下,终于完成了这个就座的仪式。 “今天朕开心,不要闹那么多规矩。”云燊笑道。到了这样正式的场合,他就要口称朕躬了,“看戏么,太拘束了不好,让大家随意些。” 云燊的身材不矮,但瘦得厉害,龙袍穿在身上,有晃里晃荡的感觉。脸色苍白,看上去连一丝血色也无,双目之中,神采黯然,显是酒色过度加上大病未愈的结果。秦禝看着云燊,心想这位年岁已经老迈的皇帝,看起来身子骨快不行了。 他告诫自己,不要陷入到这种情绪当中去。这些东西还不是他现在能操心的。 ============分割线======== 扮戏的伶人,给云燊磕过头后,两位带戏的司官登上台子,往“出将”和“入相”两个位子上一站,戏就开场了。 先演的是一出文戏。秦禝是个乐盲,更是一个戏盲,他搞不懂台上那个正在唱的,究竟是个青衣还是个花旦,只觉得满耳咿咿呀呀的,不胜其烦。但台下的后妃们,却个个看得聚精会神,生怕漏过了一句戏词。 几十位嫔妃,裙裾宛然,环佩琳琅,可以清清楚楚地尽收眼底。 站班的兵士们,人人手按刀柄,只能背朝戏台向外警戒,秦禝则可以借控马督查的机会,偷眼相望。他没有办法走到戏台的正面去,因此只能看见她们的侧面,虽然只是侧面,也足以一饱眼福。 他先寻找的是皇后,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够认得出的人。后妃服装的规矩是什么,他不甚了了,但皇后是要带朝冠的,好认。果然,他只扫了几眼,便看见了带着青绒朝冠、饰有红色帽纬的皇后。 皇后很年轻,坐在云燊左手约一丈远的专座上。看上去是个圆脸,生得亦很端正,怀里搂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一边看戏,一边从旁边几子上摆的点心盒子中,拿东西给他吃—— 目光扫到后排的太监宫女身上,却忽然跟李孝忠照了一个眼。略略一愣,便想到淑贵妃既然在这里,李孝忠当然也在这里伺候的,李孝忠见了他,却很沉稳,点了点头,示意看到了,过得片刻,取了条手巾往左臂上一搭,托着一个盒子,躬着腰沿过道向前走去。 果不其然,李孝忠走到第二排嫔妃的座位处,蹲下身子,先把盒子奉上,又小声说了句什么,秦禝便看见座上的女子,齐刷刷地将头一偏,向自己看过来。他顿时恍然大悟——这就是那位淑贵妃! 秦禝是这边唯一骑在马上的人,当然是可以被一眼认出来的。他心想,看就看吧,我救过你哥哥,我给你娘家送过孝敬,我……我…… 他看清了女子的容貌,忽然心思就乱了。 女子,穿着金黄色的对襟龙褂,乌发如漆,柔美如玉,秀美中却透着一股冷艳,眼波一闪,晶光粲烂,有令人不能直视之感。 秦禝反应过来,穿金黄龙褂的女子,自然就是淑贵妃! 自诩为“御姐控”的秦禝,只觉口干舌燥,明知道偷窥云燊的后妃是大不敬的罪名,他仍然不舍得移开目光,就这么直愣愣地与淑贵妃对视了几秒,直到她眼中露出一丝诧异,把头偏了回去,看戏去了。 看着瘦骨嶙峋的云燊,和眼前这风华绝代的少妇,秦禝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句话。 =========分割线========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淑贵妃坐在储多宫内室的大镜子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把这句话默念了一遍。她的心境,跟秦禝所猜想的,正是出奇的一致。她慢慢卸下头上的扁方,一头乌发便如瀑布般垂落下来,直至腰际。 她是最爱惜自己仪容和样貌的人,每天花在保养和妆扮上的时间,都有两个时辰。然而—— 给谁看呢?她望着镜中的丽影,无奈地笑了起来。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现在君王已经不见了,天生丽质,只好给站在外面的太监和宫女看吗?真的是“弦断有谁听”了。 事实上,她实在也有过宠冠六宫的日子。圆明园天地一家春之中,云燊初见,便惊为天人,含羞一笑,六宫失色,那独承恩宠的几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记忆。 可惜好景不长,慢慢的,云燊的心意有了转移。他更喜欢那种百依百顺的女子,柔媚承欢,让自己焦灼的心境能得到舒缓和排解。而度过初承雨露,如胶似漆的那几年之后,淑贵妃的性格中,刚强好胜的一面便渐渐显露出来,大事小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这是为云燊所不堪忍受甚至是所忌惮的,自然也就冷落了她,就算她生下了云燊新出的皇子,由淑嫔晋为淑妃,再由淑妃晋封为淑贵妃,那也只是依例依礼而为,云燊对她的观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云燊却许久没翻过她的牌子,更不用说临幸她所在的宫殿了。她等于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只能每每以三十二张牙牌来排遣漫漫长夜的空虚,压制自己身体上的驿动。但每天早晨醒来,她都照样会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永远示人以沉静从容,绝不肯让别人窥破自己的软弱无助。 “主子,岐王妃到了。”李孝忠在外间,小心翼翼地禀报道。 “嗯,让她进来吧。” 宫里面的人,最是势利,眼见得淑贵妃失宠,虽然以她的位分和性子,还不至于有人敢来得罪她,但昔日那种亲热的奉承和巴结,却是再也见不到了。她在宫中,能够聊天倾诉的对象,只有皇后和她这个妹妹了。 她这个妹妹嫁了岐王,岐王是先皇七子,故而自己妹妹同时又是云燊的弟妇,出入宫禁方便得很,不像李侯爷只能在宫门外磕头。这回她是从京城来云河探望姐姐,昨天看戏的时候也在,只不过没和淑贵妃坐在一起。 妹妹扬着手帕,给姐姐请过了安,两人便并肩坐在淑贵妃的床上,密密低语。 “我们家那位,让我来讨个主意。”岐王妃说,“万一出了‘大事’,该怎么办,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看来云燊病重的消息,早已传到京里头去了。淑贵妃沉静地看着妹妹,说:“他们哥几个,自己没拿个章程出来,倒问我怎么办?” “我家那个七爷,也知道自己还年轻,到底缺了历练,不敢乱拿主意。” 却不见她提齐王,可见还有话要说。淑贵妃没做声,静静地等着妹妹说下去。 “六爷也不知道心里有没有数。他的城府严,我们家七爷去问了他两回,都被他训了几句。他一向怕他这个六哥,碰了两回钉子,也就不敢再问了。” 淑贵妃心说,城府严是好事,但这究竟是代表根本没办法,还是有办法却不说,就不知道了。想了想,对妹妹说:“你知不知道,六爷请求赴行在朝觐的折子,又给驳回去了?” “我也听说了。”岐王妃嘟囔着,“谁都能来,偏偏就是不让六爷来,真不知道王彧安的是什么心。” “什么心?”淑贵妃冷笑一声,“我跟你直说了吧,他是怕六爷!” “他怕六爷?”岐王妃大为兴奋,看着姐姐说:“我看他那张大白脸,就跟曹操似的,还以为他除了皇上,谁都不怕呢。” 拿大白脸曹操来骂王彧,深合淑贵妃的心意,觉得痛快极了,小声笑道:“真的是个曹操。你想啊,他要不是心里有鬼,干嘛一直挡着,不敢让六爷来见皇上?我看哪,就只有六爷能对付王彧,不过也得他们几个一条心,都帮着六爷才成。” “好啊,该怎么帮呢?”岐王妃赶紧问,“我回去跟七爷说。” 该怎么帮,淑贵妃就不知道了,甚至齐王该做些什么,她也说不上来。这是囿于见识和阅历有限,强求不来的事情,即使聪慧如淑贵妃,也不能无师自通。 “总之是要抱团,胳膊肘不能向外拐。”按淑贵妃的想法,五个皇弟加在一起,不能说对付不了一个王彧,“上回四爷那样,人家造谣说齐王要造反,他也跟着瞎喊,那可不成。” 四爷是指先帝的第四子,也就是吴王。 “他呀,”岐王妃撇了撇嘴,不屑地说,“没人拿他的话当回事,都知道他是个糊涂殿下,跟云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想一想,这两人还真般配。姐妹俩都笑了,笑着笑着,妹妹想起一桩事来:“姐姐,那个姓秦的将军,可不就是云霖的手下么?” “嗯,救了大哥那个。”淑贵妃不笑了,“是边军骑军的。” “看来云霖手下也有好人啊,”岐王妃说道,“大哥说,他还送过两次东西,一次是从云河回京的路上,送了二百两;回到京城以后,又给咱们家里送了二百两,还有一份礼物。问过他是不是想谋什么差事,又说不是。” 说白了,这是典型的无事献殷勤。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淑贵妃却不这么认为。她的性格非常独特,把别人对她的好,不论是言语上的巴结还是财物上的馈赠,都理解为对她的尊重和一种臣服。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她都愿意对这种“尊重和臣服”给予回报,而不去管对方的动机是什么。 她是真正践行“只要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的人——不看你想什么,只看你做什么。 “昨天瞧了瞧,还真是一表人才,就是胆子也忒大了一点。”岐王妃吃吃地笑着说,“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你看,要是让皇上瞅见了,他的脑袋是别打算要了。” 淑贵妃回忆起昨天那个骑在马上的年轻武官,居然敢跟自己对视了好一会儿,可以说是无礼已极!但那道目光,却颇有熟悉的感觉,总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不过她的心思不肯停留在这上面,而是在秦注更重要的东西。 “这人很能打!”她对妹妹说。那道她亲手批本的嘉奖奏折,给她留下的印象极深,“他救李侯爷那一回,是拿五百个兵,打跑了北蛮兵,还杀伤了六七十个。自己这边儿,死伤不过几个。” 打仗杀人这些事,岐王妃既不懂,也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秦禝的相貌人品家世。 “也不知他娶了亲没有,”她自言自语地说,“看着倒还年轻。” “你想做什么?”淑贵妃看着自己这个妹妹,又好气,又好笑,“小李子倒是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倒是还没有成亲。” “那就成了!”岐王妃两手一拍,笑道:“我来给他说一门好亲事,可不就还了他的情么?” 淑贵妃心想,这个秦禝,少年新进,又对自己家里曲意逢迎,所为的绝不会仅仅是一门亲事。何况他还提带劲旅,既然有这样的表示,更应该好好琢磨琢磨,怎么能把他收归己用。只是这些事情,跟妹妹说了,她也不明白,于是懒得再提,两个人又说了些家常体己话,淑贵妃便命李孝忠送岐王妃出宫了。 妹妹走了,深宫之中再次归于沉寂。淑贵妃想到即将来临的又一个寂寞长夜,心中有一份恐惧,也有一份不甘。 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遥想御榻上的云燊,淑贵妃轻轻叹了一口气。昨天见到的云燊,已是病骨支离,与当初在宫中初见时的丰神俊朗,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那时,自己正在花下唱着小曲,身后一声,蓦然回首,四目相对,皇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目光中,那份惊喜和热烈,可不就跟昨天的秦禝是一样的么…… 什么?! 淑贵妃打了一个激灵,醒悟过来,脸忽然涨得通红。 她终于明白了秦禝看自己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寡人有疾,疾在好色。 =========分割线======== 收拾了林校尉,掌握到东营骑军的兵权之后,秦禝除了整肃军纪,把校尉和队正的部分位置做了调动之外,还在忙着琢磨一件银钱上的事情——把带来云河的大笔银子,好好的铺排一下用场。 这笔银子,他打算主要用在他的骑军,但还有一个人,他觉得有必要打点一下。负责统帅行宫诸军的将军苏世昶,秦禝对他的印象很不错,在放假回京和拿掉林校尉这两件事上,都卖了自己面子,而且他算是禁军衙门的军事主官,一旦有事,或许是一个可以争取的人物,就算不能拉过来,至少让他不要跟自己作对。 找到苏世昶在云河的驻营地,秦禝用的名义,是来感谢苏将军对自己的提拔。对这个说法,苏世昶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因为秦禝的升迁,他并没有出什么力。但下官巴结上官,总会寻个由头,因此也不以为意,请秦禝到客厅说话。 “卑职给大人请安!”秦禝行了礼,恭恭敬敬地说:“多谢大人赏识提拔之恩!” “好说,好说,请起来吧。”苏世昶从鼻烟壶里挑了一抹鼻咽,擦在上唇,深深吸了一口,“同属武官,彼此照应也是应该的。” 秦禝取出一个红封包,双手奉上:“这是卑职一点小小心意,请大人赏收。” “嘿,你还来这一套。”苏世昶漫不经心地笑着接过封包,也不避讳,用手打开。他是世家子弟,府里颇为殷实,虽然觉得秦禝知情识趣,但几十上百两银子,倒也没看在眼里。“秦禝,你们在营里头带兵,挣点儿钱也不容易,何必还……” 说到这里打住了,看着手里三张五百两的银票,大吃一惊,楞了一会才道:“这……这也太重了……你可别犯浑啊。”心里想,这个秦禝,刚把林校尉拿下,别是转头就把整营的军饷搬到我这儿来了吧? 秦禝所学的,正是恭王赏人的心法,既然苏世昶这人将来可能用得上,那么就不要弄得零敲碎打,黏黏糊糊,而是干脆下重注,一次给足给够,让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此时见了苏世昶吃惊的样子,秦禝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卑职不敢,”他欠身答道,“卑职家里,是先父留下了一些银子和几百亩地,所希图的,也不过是卑职能够出人头地。卑职能够有今天,全靠大人照应,这一点心意,是应份的。” “哦,那就却之不恭了。”既然不是军饷,苏世昶就放下了心。拿了这么重一份礼,自然改容相向,拱了拱手道:“受惠极多!这可多谢你了。” 客气话说过,两人便随意聊了几句军务上的事情。苏世昶心想,他都说了,是为出人头地,自然还是想继续升官。收了他的钱,不免要替他打算,沉吟片刻,说道:“要论上一回击退北蛮的事情,照说该是你的首功。可你的战报是那样写,他叶开润又是皇子的亲信,我也不好说什么。你且耐心等到回銮,那时候叙起护驾的功来,我看能不能想办法替你把这官服上的浅色加深一下。” 秦禝心想,等到回銮,老子的服色跟你就是一样的了,而你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官服,还未可知。想是这么想,还是欠身称谢:“谢谢大人栽培!” “五皇子那里,平时有机会,我自然会替你说好话。”苏世昶点拨他道,“可你自己,也该去点缀点缀。” “可那儿,我怕门槛太高,迈不进去。”想到五皇子云霖,秦禝坦率相告,“再说,我那点东西,怕也入不了殿下的法眼。” “对别人或许是高,不过你不同。殿下上回看过你的操,就对你赞不绝口,不是差点还拿个御赏的物件儿给了你?这次跟北蛮这一仗,你又替他挣了大面子,因此门槛高这一项,不用担心,你准定能迈得进去。” “是,谢谢大人指点。” “至于说你那点东西……”苏世昶拿眼睛斜乜着秦禝,笑道:“要是都象你这么想,那做皇子的,可就惨了。” 为什么就惨了呢?秦禝不明所以,看着苏世昶。 “这皇子府里也不是天生就金山银山,”苏世昶耐心地开导他,“开销庞大,单靠一份俸禄,够干什么的?咱们做下属的,自然要尽一尽孝心。多呢,有多的送法,少呢,也有少的送法。我指点你一条路子,包你花钱不多,又能对了殿下的喜好。” 有这样的事?看来是苏世昶的独得之秘了。秦禝心里转着念头,嘴上说:“是,卑职求大人指点。” “殿下跟我一样,喜欢这个。”苏世昶举起手边的鼻烟壶,递了过来,“我不是说烟,我说的是壶,你瞧瞧。” 秦禝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见似乎是个杂色玛瑙的胎子,颈细肚大,壶的内壁上,画的是一副山水,他不懂这些,但看苏世昶郑重其事,想来一定是好的,于是言不由衷地称赞道:“真漂亮。” “在我这就是最好的了,在殿下那,这是最下品的。”苏世昶羡慕地说,“殿下给我看过他的藏品,几百个,个个非凡。最好的一个,用整块的翡翠掏出来,那水色,啧啧,怎么也得上万银子!” “这……”秦禝知道苏世昶的意思,是让他送鼻烟壶,心说,这能叫“花钱不多”? “当然不要你送这样贵的。有的时候,东西好不好,也不全在价钱。”苏世昶看出了他的疑虑,接过自己的鼻烟壶,又往唇上抹了一撮,“有家卖琉璃玩意儿的店,叫隆昌。你去找他们掌柜的,就说是我指点你来的,问问有什么新奇有趣的烟壶,他自然知道。” 半信半疑的秦禝,按照苏世昶的指点,找到了这家叫“隆昌”的店铺。门面不大,店中却甚是宽敞,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品,鼻烟壶倒占了一大半,琳琅满目。秦禝心说,看来喜欢此道的达官贵人,还真是不少。 他找到掌柜的,把来意小声说了,特别申明是要“新奇有趣”的东西。掌柜的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诡秘地一笑,从柜台下面取出一个长条形的盒子来。 “这是东洋来的,四个一套,一共一千两。既然是苏将军的面子,按老客算!九五扣,盛惠九百五十两银子。” 秦禝打开盒子,见四个白色的鼻烟壶分装在黑色的绒布格子里。壶的材质也还罢了,大约是象牙一类的东西,壶上画的人物,倒真是“新奇有趣”。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五章:面见贵人 只见每个壶上,都雕刻着一个身着轻薄羽纱,姿色绝伦的仕女,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把秦禝看的直接愣住了,这玩意也能送给一位皇子? 这样的春景,说新奇有趣是不假,然而怎么敢送进堂堂的皇子府邸中去?可若是说苏世昶想害自己,又绝没有这个道理。 晚上秦禝在营帐中琢磨了好一会,才慢慢想通了其中的奥妙。 扈从皇帝来到云河的亲贵大臣,是不准携带家眷的。百无聊赖之下,见到这样的东西,一定会爱不释手。按苏世昶的说法来推断,云霖当然是没见过这种货色的,不然就谈不上是“新奇有趣”,再送就没意思了。唯一的问题是,这样惠而不费的好事,苏世昶自己为什么不肯做呢? 这个问题,略想一想,也有了答案。正如自己所说,皇子府里“门槛高”,能在云霖府里出入的,不是亲贵,就是重臣,即使苏世昶,也是个高品的武官。这些人自重身份,绝不会拿这种淫猥的玩意儿送给皇子。自己则不同,一个五品的官,又是武职,身份恰当,正合了武人粗俗的性子,送的人顺理成章,接的人也不会觉得唐突。 想通了这一点,不免佩服苏世昶的心机之深。想到明天就要送出去了,自己忍不住又将盒子取出来打开,就着帐中马灯的光,细细欣赏。 画得真是好!四名仕女,或者仰面朝天,或者俯卧举臀,或者蜷腿侧躺,神情和姿态都描绘得活灵活现,用笔一丝不苟,描画得精细异常。秦禝看得血脉贲张, 第二天下午,带着盒子,来到了皇子的府邸。既然身在云河,所谓皇子府邸,并非能象真正的皇子府一样富丽堂皇,只是比别人的宅子多上几间房子罢了。府邸外面,有王府的护卫戒备,门口还加设了号房。 秦禝惴惴不李地将手本递进去,等通报。惴惴不李的原因,不在于要见云霖,而在于怀里的盒子,让他有做贼心虚的感觉。 出乎意料,云霖不仅很快便传他进去,而且对他送上的礼物,大加赞赏。 “好东西!”云霖毫无顾忌地当着秦禝的面,将四个鼻烟壶逐个拿在手里把玩,“这玩意儿,还真是别开生面,画得真像!秦禝,这四件,得好几千银子吧?” 皇亲国戚,不知薪米贵贱,也是常事。秦禝不愿说假话,却也不想实话实说,只是含含糊糊地说道:“只要殿下喜欢,卑下的这一点孝心,便算是尽到了。” “嗯,嗯,”云霖又将他打量了一番,笑道:“上回看操,我就瞧出来你有出息,跟北蛮那一仗,你打得也好,没给我丢脸!好好干,我自然提拔你。”说了这句,就算把正事交待过了,接下来便开始大谈各类鼻烟壶。这一份礼,真是投了他的所好,把秦禝当成此道中人,说得兴致勃勃,口沫横飞,秦禝倒也不必插话,只要做出一副心驰神往的表情,连连点头,就足以维持他的谈兴了。 就这么洗耳恭听了一会,忽听院子里脚步杂沓,有人大声嚷嚷道:“五哥,今天还是来讨你的秘法鱼翅吃。” 云霖收住了话头,也不理会秦禝,向外笑道:“好嘛,我正嫌一个人闷得慌,王大人你们就来了。”话音未落,门口的帘子一掀,走进三个人来。 秦禝听到云霖喊“王大人”,心里一紧:这应该就是现在总领行宫主事的管事大臣,王彧!只是进来的三个人,都穿便服,他分辨不出,也不敢仔细看,只见了一个礼,便站起来垂手立在一旁。 “这是八皇子,你过来见礼罢。”云霖见他不认得人,指着中间那人,笑呵呵地说道。 秦禝正要行礼,八皇子却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没功夫闹这些虚礼,你们这还没说完哪?” 他进云霖府,自然是无须通报。问过门上,知道里面有个五品的军官在见皇子,心想大约是禁军衙门的人,来跟云霖回什么事,无非就是一两句话的事情,也不以为意。没想到进来一看,这人居然正坐着跟云霖聊天。 王彧眼尖,一眼便看见桌子上摆的那几个壶,不由鄙视地看了一眼秦禝。他最瞧不起武官,任事不懂,只晓得吃喝玩乐,现在又拿这些下流玩意来奉承云霖。 云霖看见他的目光,想起来这些不雅的东西倒忘了收,讪讪笑着,一边把四个鼻烟壶装回了盒子,一边仿佛为自己辩解什么似的,对王彧说:“这是上回跟北蛮打仗那个秦禝,我正跟他交待军务上的事儿。” 他的这番鬼话,无人相信,但听到是“跟北蛮打仗的秦禝”,已经坐下的三个人,都不免转过头来,多看了两眼。 “你既然很能打仗,就该多把心思用在军务上,少弄这些邪门歪道的东西。”王彧皱着眉头说。他一向对云霖这个五皇子不以为然,训斥秦禝,也不给云霖留面子。 云霖对王彧这样的语气,早就习以为常,就跟没听见一样,对秦禝说:“秦禝,这是王大人,那位是杜大人,你请李吧。” “给大人请李!”这么一会功夫,单是行礼,就已经来来回回好几次了。 坐在王彧下首的那位“杜大人”,看着秦禝,干笑着说:“这位秦禝,在许县那边大破北蛮的那个校尉?” “卑职不敢当。”秦禝垂下眼光,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杜大人,当然就是杜袂。王彧他们在云霖府里聚会,独独把他带上,可见他的重要性,是在其他大臣之上。而他目光闪烁,开口就点出了秦禝的事,又可见是个难缠的人,显然是王彧集团中,彭睿孞一流的人物。 秦禝对杜袂,并不是不了解,甚至可以说是知之甚深。因为刘秉言已经在私下里给他补过课了,山东杜家,世代清华,。但杜袂的名声,倒不是因为他自己,而多半是因为他的父亲,事实上,杜袂能够授之高位,也是靠了他父亲的托庇之功。 这里面,当然有一段精彩的故事。秦禝心想,现在云燊在位,你自是志得意满,可是你号称足智多谋,却不知能不能算到一旦皇帝归天,自己日后的命运? 杜袂的父亲,是云燊当皇子时的老师,云燊能够登上帝位,可以说全是拜这位老师所赐。 当时先帝的身体不好之后,便开始为立储考虑人选。身为四皇子的云燊,虽然年长,但身体有跛足的缺陷,文才武略,也都逊于当时的六皇子也就是现在的齐王,内心里,已经觉得自己大位无望。然而在先帝对他们的两次考察中,云燊却靠了老师的指点,胜过了这位六弟。 第一次,是在秋猎的时候。先帝所考察的,是皇子们的身手。比试下来,自然是六皇子猎获最丰,而四皇子竟然一箭未发,一物未得。先帝问起来,四皇子按照自己老师事先教好的说法,回答道:“鸟兽孕育,不忍伤生。”这个说法,博得先帝的激赏,认为他大有君主之度。 第二次,是先帝病重之时,要对这两个儿子的见识,做最后的考察。六皇子谈的是如何为政,如何用人,如何治国,尽吐胸中抱负,口若悬河。这杜袂的父亲明知四皇子在这方面,也是万万无法与六皇子一较短长的,因此密密嘱咐了三个字:“只管哭!”于是轮到四皇子觐见,回答问题时,他便由始至终,伏地饮泣,把病榻上的先帝弄得感动异常,交待身边的大臣:“皇四子,天生纯孝,可继大任。” 云燊绝地翻盘,终于得登大位,自然对老师感激不尽,荣宠有加。而他的儿子杜袂,也不免被皇帝推爱。 秦禝心想,这杜袂父亲的帝王之术,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不知道这样的心术,杜袂学到了几成? “秦禝,听说你还会书文?”杜袂很感兴趣地问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回大人的话,是卑职小时候,家里的先生教的。” “这位先生可还在?” 秦禝摇摇头:“卑职十四岁那年,先生就不在了,不知往哪里云游去了。” “哦,哦”杜袂点点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秦禝这个说法,其实不怎么圆满,只要细细查证,不难揭穿。他对杜袂起了戒备之意,心想你身在云河,现在是绝无可能专门为了这个事去查证一番,但是日后就说不准了。心中对这个杜袂,又增一层恶感。 然而他真正在意的,不是杜袂,而是王彧。在这里见到王彧,在他而言是意外之喜,他很想听王彧多说几句。天遂人愿,他正在想怎么找个由头,能跟王彧说上话,没想到王彧却自己开口了,一开口,就是一副要大发议论教训人的架势。 “即为武职,却分心他事,不是什么好事!”王彧拿手里的烟杆,点了点秦禝,他说着,瞟了一眼云霖,这时在意指秦禝送礼的事情。 顿了顿王彧才继续道:“京城里的那些东西,决不许带到军中来,咱们夏国,占据中原大地,,用得着这一套?依我看,就连和南越通商的口岸,迟早有一日,都该关了才是。” 后面的话,却已不是对着秦禝所说,而是向着另外几人,大发感慨。 杜袂咳嗽一声,提醒王彧还有外人在场。王彧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在他眼里,根本没把秦禝当一回事,此刻见杜袂做这样的表示,便索性替云霖做了主。 “你下去吧。”王彧挥了挥手。 “是。”秦禝又给座上的几位请过了李,这才躬身退出了屋子,向府外走去。 ===========分割线======== 事实上,不论是彭睿孞、齐王,都没有能完全看对秦禝。 在他心中,有既定的宗旨,坚不可摧,百转不替。无论他怎样低眉顺首,逢场作戏,赤子之心都没有分毫改变。 对于他来说,心中的烈火,从未熄灭。 金钱,权势,美色,都不能拖慢他的脚步;世俗的法则,千金的承诺,亦都可以被他弃若敝履。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太艰难,绝不肯为任何东西所束缚。 他从未变成“齐王的人”,也不会变成其他人的人。 他一直都是自己的人。 前些日子,京里曾有皇帝病重的谣言流传,因而皇帝病情好转,在西延阁传戏的消息,成为朝野瞩目的大事。这几天的京城,平日里肃穆的朝堂忽然热闹起来,那些本不必日日上朝的闲散官员,冷曹官员,也一个个的赶来,有意无意地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其实却都是在等着,看有没有皇帝的消息。 所等的,是云河来的驿卒,这些驿卒,本就每日都会来,随着驿卒而来的,是一个包封,也就是每日从云河照例送回的各类文书。这一日,终于等到了想要的东西,今天收到的三件奏折上,都有皇帝的御笔亲批,字迹端正有力。 看来皇帝的身体正在好转的消息,似乎不假。齐王的几个亲信看过御批之后,做了一番商议,认为假如皇帝的身体能够康复,那么对付王彧的一些布置,也就不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了。可是单看御批的几个字,不能有确切的答案,因此决定还是要让人去一趟云河,尽量弄清楚,再做打算。 这个任务,落在贾旭的身上。于公,他是留京的这班朝臣的领班,以述职的名义,去向云河的陛下做一个汇报,名正言顺。于私,他跟彭睿孞既是好友,又同为齐王集团,正好可以好好商量一下,因此由他去是最合适的。 说走就走,当天就把往云河述职的禀帖发了出去。第二天,贾旭只带了一个长随,雇了车,离京出发。在路上走了四天,在五日后赶到了云河。 到了云河住下,来拜访的人一概被很客气地挡了驾,理由很堂皇:还没见陛下,不方便先见客。然而到了起更时分,却有两顶小轿,先后抬到了贾旭所住的房子门口。 来的人是彭睿孞和秦禝。做主人的也不声张,拱一拱手,静静的肃客入内,关门落锁,让长随守在院子里,这才开口说话。 “彭公,在云河,辛苦了!” “各有各的难处,”彭睿孞笑道,“若说辛苦,倒是以秦禝天天练兵,最为不易。” 秦禝一直没找到跟贾旭见礼的机会,此刻见说到自己,就要离座请李,却被另外两人一起按住。彭睿孞便道:“秦禝,自己人,不用客气。” “是,卑职见过贾大人。” “秦禝,我在京城,早就想见你一面。”贾旭亲热地说,“自己人说话,你别老是卑职卑职的,咱们兄弟相称,明白了?” “是,卑职明白。” 贾旭和彭睿孞都笑了起来。彭睿孞先不管秦禝,问贾旭:“我在云河是久旱盼甘霖,你这次来,有什么好信儿?” “好信自然有,可也要听听你这边的消息。”贾旭把京城里的情形,先向彭睿孞做一番长长的叙述,最后总结了一句:“不客气说,京城的‘三心’,都在恭亲王这一边。” 这个说法,彭睿孞还是第一次听见,问道:“什么叫做‘三心’?” “官心,民心,军心,众望所归,都在王爷身上!” 彭睿孞明白了,深深点头。皇帝如今偏居热河,不愿归京,京里的局面,全任齐王掌控。因此京城的官民归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至于军心也倾向齐王,是因为武官对王彧的施政不满,原有的优遇,被他屡加削减,而且把军将兵卒们视若无物,这些都令武官怨声载道。京城的部队,包括云河的禁军,大多都对其不满。但是碍于皇帝对其宠信,敢怒不敢言! “然而一切都要看皇上的病情而定。”贾旭道出了此来的本意,“若是皇上龙体无恙,那这些都不必提起,今后慢慢地跟王彧周旋就是了。” 彭睿孞点了点头,没言声。 “彭公,听说上个月皇上传了戏,一连看了整整半天,精神大好,有这事没有?” “有,是在西延阁的戏台,我亦恭在其列。皇上看着瘦了不少,不过精神健旺,倒是不假。” 也就是说,皇帝病情转好的消息,确有其事。贾旭和彭睿孞一时都陷入沉思,默不作声了。 “我观陛下……大约撑不过下月了。”秦禝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如果被外人听了去,几乎就是族诛的大罪。贾旭和彭睿孞都是脸色大变,原因倒不在于这句话的大不敬,而是震惊于秦禝何以有把握说这样一句话。 “秦禝,你这话,从何说起?”彭睿孞紧盯着秦禝,终于开口了。 “卑职……小弟在云河待的时候久了,认识些下面的朋友。这句话,是从太医院煎药的小太监口里,传出来的。” “那么,所传的是谁的说法呢?”彭睿孞听说是从太医院里传出来的,先信了三分,但小太监无智无识,一定是偷听了某位太医的话,因此不肯放松,再追问一句。 秦禝躲闪不过,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听说,是太医院医正的话。说皇上的病,沉疴纠缠,已经极难入手,现在的精神健旺,只不过是虚好看。等到过了小暑,天时一变,只怕就要转危。” 这段话似模似样,绝不是小太监能够编造出来的,彭睿孞又信了三分。这太医院的医正,每隔一两日,就要进宫来请平李脉的,对于皇帝的病情,自然以他最为深知。 然而还有一个疑问——皇帝的病情,是第一号机密,太医院的太医们,医术姑且不论,伺候差事都是最谨慎的人,作为医正,更是如此。预计皇帝的死期这种话,即使跟同僚都是绝不敢说的,如何却能被一个小太监知道?莫非是睡觉的时候说梦话,被偷听了去? 他跟贾旭商议良久,最后的结论是:宁可信其有。若是弄错了,不过白忙一场而已,可若是真有其事…… “若是真有其事,秦禝你的功劳就立大了。”贾旭郑重地说,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话大大不对头:知道皇帝要死了,怎么能说他是立了大功呢?简直非人臣之礼。尴尬之余,咳嗽两声遮掩过去。 好在都是“自己人”,不会在意这些。彭睿孞沉吟着说:“如果皇上大行,则立哪位皇子,现在还没有定论呢!可若是幼子登基,齐王便可.......” 淑贵妃所出的十皇子,今年五岁,是皇帝最为幼小的儿子,而淑贵妃母以子贵,封一个太后,也是想得到的事情。贾旭感兴趣的,是另一个话题,皇帝归天之后,如果要对付王彧,则太后的态度,就变得尤为关键。 “彭公,听说皇后对于宫外的事情,不大晓得。淑贵妃虽然失宠,但这几年替皇上批本,照说应该懂得些道理,不知她这个人,才具如何?” 彭睿孞搓着手,眼望烛火,良久才说:“这个女人,不简单……” 前些日子看的一场戏,让云燊心情大好,自觉身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强。于是食髓知味,这些日子,忽然异想天开地提出,要去围猎。 围猎倒是常事。夏国以武功开国,历代皇帝,都有“秋狩”的传统,就连云燊到云河,用的也是“北狩”的名义,问题是作为名义尚可,怎么能来真的呢?他的病体且不说,就算没病的时候,他又何曾做过什么围猎? 这个念头,把皇帝的近侍们都吓坏了,唯有王彧不急。他知道云燊所想的,其实不过是出宫散散心,只要聊具形式,也就应付的过去了。于是跟云燊请示,还是去上次的西延阁,在花海之中扎营,以后妃相伴,禁军扈从,除了不能弯弓搭箭,其他的,也就跟围猎的野趣相去不远了。 王彧的这个提议,云燊欣然赞同。于是各个相关的衙门,大忙特忙,足足筹备了十几天,才算是大功告成。这不同于上次看戏,要准备的事项极多,但毕竟只是离宫五里,因此也不必象真正的围猎那样,要花几个月的时间来预做功夫。 “围猎”的场所,选在西延阁后面一块开阔的野地上,范围很大。皇帝的御帐,设在中间的一个小山包,和扎好的三十几顶宫帐,遥遥相隔,和太监宫女们的宿帐,统一都设在西面,随侍大臣的营帐,则设在了东面。 围场的戒卫,仍象上次一样,要由禁军衙门派兵,而且这一次,因为地方太大,不能单靠秦禝的骑军。计议下来,决定分八个方向布置,骑军只负责西南方向的警戒。而不归禁军衙门统辖的步营,也移动到距离围场五里的地方,以作呼应。 到了五月十八,皇帝先到,随后是一拨一拨的后妃和大臣。李顿好之后,居然还做了一个祭祀的仪式,这才开始名为“围猎”,实为春游的乐事,置酒吟诗,赏花踏青,皇帝固然兴致勃勃,后妃们更是乐在其中,就连惠妃所出的七公主和十皇子都撒着欢的在花海中玩耍。 “着小皇子,晚上还是跟我睡。”皇后看着正在空地上撒野的小孩,心满意足地说。皇帝的精神极佳,身体也见好,对她来说,就不再有任何事情值得担忧了。 在一旁的淑贵妃和惠妃,自然都陪着笑,连忙答应。只是惠妃的笑,发自真诚,皇后喜欢她的女儿,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而淑贵妃的心中,则不免有一丝酸楚,皇帝固然冷落自己,就连这个儿子,“正牌母亲”也是皇后。 到了夜晚,各归宫帐,整个围场便李静下来。带兵在外围警戒的秦禝,骑在马上,遥望眼前点点灯火,星罗棋布,心中不免有所感慨:做皇上,真好! 整个“围猎”,原来预计是七天,然而到了第三天晚上,皇帝的身子不对了,开始腹泻,足足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吃了两副药,才由太医伺候着睡去。原以为只是吃坏了肚子,谁知再过一天,居然发起烧来,人倒还清醒,只是虚弱得不行。按太医的意见,连起驾回宫都不可以,需要静养两日,培固一下元气才行。 这一下,人人都担心起来。而王彧在担心之外,还有一件事,不能不再次向皇帝做一个进言了。 在云燊的御帐中,请皇上屏退了左右,王彧忽然跪下,磕了三个头。 “王彧,”半躺在病榻上的皇帝,皱起了眉头——他已许久未见王彧有这样诚惶诚恐的表示,“你这是做什么?” “臣下有一句话,要先请皇上恕罪才敢说。” “行了,你就说吧。” “是。”王彧又磕了一个头,才抬起身子来,“臣王彧,冒死进言,请皇上为万年之后,定一个大计。” “唔……”云燊心里,已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万年之后,自然是皇子继位,这是不消说的。既然不是说太子的事,那么要说的是谁,不问可知。 “几位皇子不只是,心机不深,齐王势大,桀骜不驯,一旦皇上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若是串通贵妃,扶幼子登基,以皇叔之位摄政,皇后绝不是对手。”王彧把一向为云燊所敬爱的皇后摆出来,晓之以情,“请皇上替皇后打算打算。” “我也知道,不过……这些人还不至于敢逾越吧?” “到时候,就不好说能不能制得住了。”这是动之以理,“若是到时候出了事,则又如何?” “淑贵妃毕竟有功于社稷,”云燊沉吟着说道,“若是现在削去她的名位……” “皇上说得极是,不过虽然有功,毕竟还是社稷为重。”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已经不仅仅是“削去名位”那么简单了。病中的云燊觉得,这样的大事,不是自己虚弱的身体所能负担的,微微摇了摇头,无力地说道:“该怎么办,一时也说不清……我心里乱,得再想想。” “皇上,现有一个的成例摆在那里,先帝之母,德妃!”王彧看着皇帝的面色,小声但清晰地说道, 云燊目光一闪,深深地看了王彧一眼,没有再言声。 ============分割线======== 淑贵妃有一套独特的手腕,来驾驭自己宫里的太监和宫女,而对于皇帝身边的人,她也花了很深的功夫,虽然不能说总是有效,但常常还是能收到一些有用的消息。这一次,当王彧退出云燊的御帐没有多久,李孝忠便进了淑贵妃的宫帐。 “主子,那边说,王彧刚刚见过皇上。”李孝忠是淑贵妃的一个耳目,有什么消息,大多是汇总到他这里来,由他向淑贵妃报告,“皇上不许人在帐子里伺候,那边也只零零碎碎地听了几句。” “哦?”淑贵妃对这样的事,自然极为关心,但表面上,仍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都听见什么啦?” “皇上倒是没有对主子有什么怨言,还说主子有功与社稷?” “有功于社稷!”淑贵妃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皇帝虽然绝情,好歹还知道一些事情的 “听见王彧说什么没有?” “王彧说话的声小,听不真。”李孝忠说,“就听见最后一句,什么‘德妃’。” 这句话一说,李孝忠就看见淑贵妃猛地坐直身子,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连忙低下头,心中大悔,自己实在是不该看见! “小李子,你胡扯什么!”淑贵妃低声叱道,“这些话你敢在外面胡唚一个字,看我不让敬事房打断你两条腿!” “奴才不敢!”李孝忠噗通一声跪下磕头。他知道,淑贵妃不常发脾气,然而一旦发起脾气来,就绝不是闹着玩的。 淑贵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然而两只手,竟然还是不受控制的不住颤抖。 这个德妃,她身为后妃,自然是知道的! 德妃生了先帝,但是先帝即将继位之时,有人觐见谗言忧母壮子幼,所以德妃被杀 王彧劝皇帝杀我,而他自己,是准备着做夺嫡了吗。 淑贵妃五内俱焚,紧张地思考着,良久,才咬住嘴唇,似是下定了决心。 “小李子,你起来。”她柔声说道。 李孝忠从地上爬起来,不敢看她,仍是垂首弓腰。 “今天的事,你做的并没有错。”淑贵妃的语调,仍然极是和缓,“不仅没错,而且有功。” 李孝忠这才敢看了一眼淑贵妃,见她的脸上真的已经没有一丝恼怒之色,才把刚才吓得几乎要跳出来的心,放回肚子里。 “我还有一件事,要交待给你去办。”淑贵妃平静地说,“这件事,你自己掂量,能办得了,当然好;要是觉得自己办不了呢,就老老实实地跟我说,我也不会怪你。” 淑贵妃从没用这么客气的口吻跟他说过话,李孝忠一时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虽然明知道必是件不容易办的事,还是硬着头皮,一口答应下来。 “请主子吩咐下来,奴才准定能办到。” “好,你去找那个禁军骑军的佐领,秦禝。”淑贵妃的目光,剑一样射在李孝忠脸上,“今天晚上,带他来见我。” 李孝忠领命去了。淑贵妃自己一个人坐在宫帐中,动也不动。 这件事,给她的刺激太深,令到她惊骇之余,不能不动用所有的智慧来应对。 她怕的不是云燊,而是王彧。 对于皇帝,她实在是太了解,以至于到了看透的地步。 云燊的性格,说到底两个字,守旧,俞到后来,愈是如此。表他对淑贵妃的冷落,从深处看,也未见得是因为有多讨厌她,而是淑贵妃表现出来的刚强和执拗,会给他造成不小的压力——女人应该是男人的附属品,后妃应该是皇帝的附属品,怎么竟然可以具有独立意志呢? 他赖在云河不愿回京,这里有王彧、和一班唯唯诺诺的军机大臣,可以替他把这些讨厌的物事,有效的隔离开去。 在这一点上,王彧的认识完全错了。淑贵妃知道,皇帝是绝不可能听从王彧建议的,他不会做出这个决定,甚至从根本上来说,他讨厌做出任何决定。 只有王彧,才是那个她无法回避的存在,才是她最可怕的对头。汉 淑贵妃冷笑一声。 皇帝的病,从这两天大臣和太医的态度来看,有危在旦夕的感觉。只要皇帝一死,这个大白脸没准就敢矫诏来杀自己。就算不杀,自己孤儿寡母,皇后又是个忠厚的人,对于外头的事,全不明白,到时候,拿什么来对抗王彧?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淑贵妃的心里,真是对王彧痛恨到无以复加 这时候,就显出淑贵妃的与众不同了。这样的事,放在别的后妃身上,无非是以泪洗面,怨天尤人,但她是个从不肯认输的女人,逼到了绝路,不免就要铤而走险。 如果是在京城,或许还可以依靠齐王,但在云河,环顾四周,都有“非我族类”的感觉,她唯一能够想起来的人,就是秦禝。虽然只是一个五品的佐领,但是他手提劲旅,能打,肯拼命,救过自己的哥哥,最重要的,这个人是有过对自己输诚的表示。她知道秦禝的骑军,一定是在围场附近充任戒卫,如果能把这一支兵抓在手里,就算皇上明天驾崩,王彧有动手的打算,至少还可以命秦禝夺宫保驾。哪怕只有万一的希望,她也绝不肯让自己的儿子沦为皇位的牺牲品。 至于上一次那无礼的目光,在这种时候,可以忍——事实上,在她的内心中,不仅是可以忍,甚至还多少有些自得的意味。 对自己的容颜,淑贵妃有着充分的自信。而秦禝,则是皇帝之后,第二个敢于这样看她的男人。 李孝忠用的办法,简单直接,然而却有效。 这次“围猎”,到底还是准备得仓促了些。好在西延阁毗邻行宫,因此不论是皇帝,还是皇帝的嫔妃,时常会有派太监回宫取用物品的事,值守的侍卫们,也早都见怪不怪。 “秦大哥,委屈你。”昂首挺胸走在前面的李孝忠,低声说了一句。 秦禝当然不必接茬,只是在心中苦笑:我太监了。 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秦禝,穿着一身太监的服色,手里捧着一个大盒子,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李孝忠的身后,心里有双份的紧张:一份是即将面见淑贵妃的紧张,一份是即将通过侍卫盘查的紧张。 淑贵妃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一定是围场里面,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大事。然而在自己的记忆中,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理由,会逼迫她做出这样的决定,问了李孝忠,亦不得要领。因为心里没底,所以更加惴惴不李。 而侍卫一旦盘查起来,自己该如何捏着嗓子说话呢?虽然已经在心中百十次地模拟,可是太监的公鸭嗓子,不是说学就能学得来的,大概一开口,就会被人家识破吧? 谁知过哨岗的时候,侍卫只提了灯笼一照,见是李孝忠,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摆摆手就放行了。等到进了围场,李孝忠熟门熟路,东一拐,西一拐,走了没有多久,就将他带到一顶大的宫帐外面。 “主子,东西送来了。”李孝忠恭恭敬敬地在帐外禀报。 “拿进来吧。”淑贵妃的声音,干净好听。 秦禝的心,剧烈跳动起来,随着李孝忠进了宫帐,将盒子放下,低头垂手,乖乖地站在一边。 “小李子,叫他们都远远儿的,不用过来伺候。”淑贵妃盯着秦禝,嘴里的话却是对李孝忠说的。 “嗻!”李孝忠自然知道,淑贵妃如此行险,一定有非同寻常的大事要跟秦禝说,是决不允许任何人听见只言片语的,于是躬身退了出去,挥手招呼帐外的太监宫女,一直走出了二三十步之外,才敢站定。 “秦禝。”淑贵妃低声说。 听了这一声,秦禝才敢有所举动,将袖子啪啪一打,趋前两步跪下,磕了一个头。 “臣秦禝,叩见淑贵妃!”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六章:驾崩 “臣秦禝,叩见淑贵妃!” 这句话却是经过了秦禝深思熟虑的。他要借这句话,向淑贵妃表明一种微妙的态度:自己不是为了来攀附的,而是以官身,来向她行礼。这是一次正式的会谈! 果然,这一句话,虽然只是出自一个五品官员之口,却依然给淑贵妃带来了巨大的满足感。 臣秦禝,叩见淑贵妃。 臣,秦禝,叩见,淑贵妃。 淑贵妃在心里,享受的把这句话咀嚼了两遍,领会到了秦禝的意思。 只有皇后,曾经享受过这样的荣耀,因为她是皇帝的妻子,在朝廷的某些大典中,可以与皇帝一起,接受官员大臣的跪拜朝贺,以天下之母的身份,听到这样的敬语。而她淑贵妃,说到底也只是皇帝的一名侍妾,不要说听,压根就连见外官的资格都没有。今天,却实实在在是她人生第一次,有人跪在面前,称臣行礼。 “你,往前跪一点儿。”淑贵妃小声吩咐道。 往前跪一点儿,是为了小声说话方便。淑贵妃不肯犯王彧那样的错误,让自己和秦禝的对话,叫人听了去。 可是这样一来,就不是寻常奏对的格局了。秦禝所跪的地方,离坐着的淑贵妃,只有一步之遥,几乎就有“裙下之臣”的感觉了。他嗅到一阵淡淡的兰香,心想,不知道淑贵妃用的是什么香粉,这样好闻。 “秦禝,听小李子说,你是边军出身?” “是。” “你的骑军,练得好。” “臣尽力。” “你救了侯爷,我该谢谢你。” “臣不敢当。” 就仿如是第一次召见廷臣,年轻生涩的淑贵妃,明明已经在心中把要说的话想过了百十遍,但做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话说到这里就卡住了,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 秦禝一口一个“臣”,也仿佛是在皇帝面前进行奏对,同样拘谨得很,远不如在其他人哪怕是在齐王面前,说话那样顺畅自如。 “君臣”之间,出现了尴尬的沉默。照规矩来说,这样的情形,也就意味着到了臣子该退下的时刻了,但秦禝明知淑贵妃夤夜召自己前来,决不能只为了说这几句话。他还不至于自恋到以为那天淑贵妃看了自己一眼,今天就召自己来“伺寝”,心想当然是有大事,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猜不到。可是虽然猜不到,但总是宫内出了什么要命的变故,否则她不会走这样的险棋。 “请淑贵妃保重凤体。”秦禝索性挑一个话头,也顾不得逾规不逾规了,“皇子年纪还小,总要靠娘来照应。” 话说得恰到好处。淑贵妃一直靠自己独撑局面,心力交瘁,现在忽然得了这一句语带双关的问候,半是触动心境,半是顺势造作,希望能激发他的敌忾之心,于是哽咽一声,泫然而泣:“你哪里知道,我们娘俩,受人欺负啊……” 秦禝俯伏在地,不敢看她,亦没有接茬。他知道以淑贵妃的性格,断然不会是单单向他诉苦情的,一定还有后话。 “我看得出,你是个有良心的。”淑贵妃拭着泪,说道,“我且问你,假如有什么事,你是帮小皇子,还是帮别人?” 这是早就想好的话,拿儿子替自己装个幌子,说起来才能理直气壮。 “请淑贵妃明示,但有所命,臣愿效死力。”这是暗示她,不必再兜圈子,想让自己做什么,可以直说。 秦禝的态度,让淑贵妃很满意,于是把最想说的话,问了出来:“我既然召你来,也就没打算瞒着你。皇上的病,危在旦夕,只怕……就在这两天了。大事一出,这里若是有人胆敢犯上作乱,加害小皇子,则又如何?” 秦禝楞了。再转念一想,忽然醒悟——这是通吃的绝好机会!身为齐王阵营的人,彭睿孞自然向他说过齐王的诉求,现今陛下虽然生育过十位皇子,但是因为病祸等因,剩下的也就是三位皇子,五皇子云霖,八皇子云意,小皇子云敛。但是现下夏帝云燊依旧没有定下,自己驾崩之后由那位皇子即位。 依照立长的惯例,云燊死后大概率会有云霖即位,可是也这云霖、云意和王彧乃是一边的人,若是让这位五皇子即位,肯定没有齐王什么好果子吃。 所以,对于齐王来说,若是这位小皇子能够即位,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所以现在的他需要对这位淑贵妃释放出一些信号。 “回淑贵妃的话,臣的骑军,就在左近。若是王彧敢对淑贵妃无礼,臣杀王彧。若是三省六部中有人敢党附作乱,臣杀省部全班!” 这一番话,奇峰兀起,石破天惊,不仅说得斩钉截铁,而且毫不含糊地把王彧的名字公然点了出来。淑贵妃目瞪口呆之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所望的只是三分,他却给了十二分! “秦禝,”淑贵妃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要作乱的是王彧?” “王彧跋扈已非一日,不臣之心,尽人皆知。”秦禝低声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淑贵妃决定,该有所表示了。 “你这样赤胆忠心,我原该重重赏你才对!可是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穷得很,没有什么钱给你。”她坦率地说,“你这份功劳,将来谢你。” 说完这句话,伸出手来一展,只见右掌中托着一个精致的金刚镯子。 “这只镯子赏你了,算是一个见证。” 这就见得出淑贵妃心思细密的地方了——空口无凭,怎么能叫人信服?拿这样一件东西作为信物,弄得煞有介事,才好让人死心塌地。 然而她毕竟没有真正掌过权,对帝王心术中,要与臣下保持适当距离这一条,还不甚了了——距离产生权威感,而一旦突破了这个距离,则容易使臣下生出不敬的念头来。 她让秦禝跪在身边,幽香撩人,本已犯了一个错,现在将手一伸,皓腕如玉,整支雪白耀眼的小臂,都落在秦禝的眼里,立刻让他起了别样心思。心中却想起了一袭白色的身影。 秦禝的心猛地剧烈跳动起来,呆呆地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绝世御姐,心中的一潭静水像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地袭来,心中却似有一个声音,正在绝望地警告自己:不做死就不会死! 淑贵妃见他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浅浅一笑:“怎么啦?不敢拿么?” 秦禝咬了咬牙:“敢!”伸出手,一把握住了这一只柔荑。 镯子落在了厚厚的地毡上。 淑贵妃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站起身来,向后一挣,低声叱道:“你做什么?!” 秦禝也站起来,不仅没有放开她的手,干脆扑过去,连她的腰也一并搂住。 一道轻微的裂帛之声,便是秦禝的回答。此刻他的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作死也未必会死! 宫帐外远处的太监宫女,虽不能听见帐中的声音,但淑贵妃只要呼喝一声,是立即可以涌过来的。然而帐中人的语音,却始终细不可闻,只有附耳在帐上,才可以约略听得明白。 “你……你这是死罪!……哎呀……”一向倔强的淑贵妃,声音忽然变得慌乱而软弱。 一阵悉悉索索的挣扎,接着是秦禝急促的声音:“臣罪该万死!” “知罪你还不放开!你放开……你大胆!……” 帐中至此便再无声息。微风掠过,淑贵妃的宫帐,似乎随着风儿的吹拂,轻轻摇动起来,良久未止。 ==========分割线======== 第二天的一整天,秦禝的人都变得有些木然,不仅没有去围场外面巡视督查,甚至几乎就没有迈出自己的军帐。 这样的情形,吴椋见所未见,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爷,您还好吧?”他探头探脑地在帐口问道。 秦禝端坐在帐内,只是挥了挥手,让吴椋走开。 特么的,我……我怎么把皇上的女人给睡了? 还是淑贵妃。这一回玩得大了。 现在如果有侍卫来拿自己,那就万事皆休,什么图谋天下,重写春秋,便都化作黄粱一梦,等待自己的下场,只有杀头。 然而他似乎并没觉得有多后悔,反而把最后的时间,用来回味昨夜的那一次风流。那种滋味,还真是特别…… 他却不知道,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淑贵妃身上。一早从皇后那里传来的消息是,皇帝的烧已经退了,明日便可以起驾回宫。因此这一次的危机,暂时可以解除,她全副的心思便纠缠在了昨夜帐中的一幕。 “到底是他用强,或是我自己愿意的?” 要分辨得清楚,真是难。用强或许是有,然而自己始终没有高呼一声,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秦禝,真的是色胆包天,居然敢在后妃的宫帐里面,不管不顾,就这么把自己的衣裳剥了去……不怕抄家灭门么? 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五品的小小武官压在地毡之上,淑贵妃的心里,辨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这种事儿还能分品级的么?她自失的一笑,呆呆地看着帐外的花海。 那种滋味…正当盛年的她,已经许久未承雨露。 明天就要回宫了 淑贵妃的脸上,一会红,一会白,心中天人交战,挣扎到暮色苍茫的时分,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招呼安德海过来。 “小安子,你......你再去传秦禝来一趟,我还有话要说。” ========分割线======= 云燊的病势,牵动朝局,然而起起伏伏的,始终不能有明确的好转。就这样拖到了云燊万诞的这一天,病中的云燊,为了平复日甚一日的流言,却又不得不强撑病体,试图把整套的礼仪完成下来。 为皇帝贺寿的王公亲贵,还有一部分王妃和受过诰封的命妇,便都已到达热河。可是这齐王照旧不在其列,不让他来的理由依然是京师重地,须得齐王主持,不可有一日或离。 这天早上,皇帝先拜过供奉的列祖列宗画像,才到大殿,在丹陛之乐的奏鸣声中,接受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的大礼。天时已经热得很了,而这样的场合,不论皇帝还是官员,一重重的袍褂穿起,丝毫马虎不得,因此都是汗湿重衣。大臣们倒还好,但虚弱的皇帝,便有些支撑不住的感觉了。 支撑不住也要撑!这是自己的好日子,一举一动,都是众目睽睽,万心所系,可别闹出什么事故来。在这样的信念鼓舞之下,云燊勉强成了礼,接着还有一道赐宴听戏的环节,是需要完成的。宴跟戏,都是设在敬诚殿内,戏台下摆了三十几张大桌子,奉旨听戏的后妃加上王公大臣,总有二百号人。 开场先演贺寿的大戏,鼓乐喧天,热闹非凡,把台下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外面的班子,固然可以有顶尖的好角,但是若论场面宏大,机关精巧,就万万无法与皇家相比了。 难受的只有皇帝一个人,只觉得两耳轰鸣,烦躁异常,心口似乎闷得透不过气来。好歹撑着把开场大戏看完, 他实在是爱看戏,台上的几位名角,也都拿出十二分本事来伺候,渐入佳境之下,皇帝一时把病痛抛在了脑后。直到的一位武生一个跟斗从丈许高的台子上翻了下来,落地无声,皇帝刚开口赞了一声“好!”,便身子一歪,倒在御座之上,昏了过去。 殿内顿时大乱,十几个太监立刻围住了皇帝,后面的王彧,杜袂等几个,以天子近侍的职分,一涌而前,连声不迭地叫着传太医。后妃们自然是花容失色,不敢擅离座位的大臣们,个个也都是引颈张望,几个戏子,更是早已吓得跪在了台上。 在万寿这样的大日子病倒,是一件很忌讳的事情,不吉利。皇帝的病,来势凶猛,到了第三天,不仅发展到水米不能进,而且陷入了“谵妄”。 谵妄,就是说胡话,是极坏的征兆。 一时之间,行宫内人心惶惶,都有即将大祸临头的感觉。淑贵妃每天一起来,便到中宫与皇后和小皇子待在一起,既是彼此安慰,也是等着烟波致爽殿最新的消息。首领太监已来过几回,除了汇报皇帝的病情,还特意交代,请小皇子不要走远了。 到了下午,便有太监飞奔来传,着皇后和淑贵妃带同小皇子进见。两个女人又惊又喜,心想:难道皇上醒了? 皇帝真的醒了,待她们赶到后殿,见王彧、杜袂等一班大臣正跪在地上,云燊半躺半靠在御榻之上,虽然病体支离,双眼之中,却还有一丝神采。见到她们进来,云燊眼光转动,一个个看过去,最后定在了小皇子身上,眼光之中,有些慈爱,有些不舍,有些伤感,亦有些沉重。 “我不成了,叫人来吧,”云燊用微弱的声音说,“宰辅,宗令,诸王!” 知道皇帝病危的亲贵和宰辅大臣,早已侯在殿外不远处的丹陛之下,寸步不敢或离。此时见到面无人色的杜袂,飞奔而来,将旨意一传,都知道大事不好,一个个提袍扶冠,顾不得什么身份气度,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殿中,依次跪了一地。照道理,皇后和淑贵妃是该当回避的,可是皇帝还有极重要的事情要交待,因此也就不能不破一次例了。 “小皇子云敛,天生纯孝,”云燊又看了一眼刚满六岁的儿子,“着封为太子!” 懵然无知的小皇子,由皇后教导着,给皇帝磕了头,算是谢恩。 但是殿中的诸人却齐齐的变了脸色! 皇帝没有立年长的五皇子为太子!反而立了最小的十皇子为太子!一场可以预见风雨即将来临! “国玺,暂且交由皇后。”话音一落,便有身旁的太监,捧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送到梨花带雨的皇后手里。盒子是打开的,中间置着一枚玉印,上头刻着阳文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字。 云燊又将目光转向淑贵妃,看了半晌,轻轻叹一口气,说道:“拿我的御印,赏给淑贵妃。”这两枚印鉴,大不寻常。 淑贵妃跪在地上,以双手接过,捧着这枚以阴文刻着“御敕”二字的玉印,浑身颤抖,到了皇帝弥留之际,终获谅解!一时酸甜苦辣都上心头,便要放声大哭。被跪在她身前的皇后转身连扯了两把,才好歹忍住了,伏在地上呜咽不已。 “王彧、杜袂……”云燊抖抖索索地从枕侧摸出一张纸来,吃力地举到眼前念着,一共念了六个人的名字,放下纸,将眼光望了过来,“朕,待你们如何?” 众人都知道,写在纸上的名字,要不就是王彧所拟,要不就是皇上与王彧商量所定。杜袂听了,忙道:“皇上待臣下们恩重如山!请皇上安心调养,待龙体康愈……” “住……住着!没功夫……说这些。”云燊知道,这已是自己回光返照,神智清明的最后时刻,吃力地喝止了载垣,喘了一会,才又道:“太子,就交给你们了。” 这就是在托孤了!殿中所有人,都是热泪满脸,被点名的六个辅政大臣,更是泣不成声,只能连连磕头。云燊无力地摆摆手,说:“写旨来看。”,立刻便有小太监搬来案几笔墨,由杜袂写成谕旨,双手捧读。 “立皇十子云敛为皇太子,着派王彧、杜袂、林啸、焦庐、梁旬、柳擎,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特谕!” “准!”云燊点点头,只说了这一个字,轻轻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良久,云燊仍然没有新的表示。跪在一旁的太医院院正,忽然站起来,给皇帝掐了脉,又抖抖地用手去试他的鼻息,终于一跺脚,软到在地,哭道:“皇上归天了!” 跪在地上的皇后,轻哼一声,晕了过去。殿中的诸臣,放声嚎啕,哭声震天,犹如一圈涟漪,从殿向外扩散开去,直至整个行宫之内,哀声一片。 第二天,皇上驾崩的消息,便传遍了热河的禁军。各营都是摘樱子,起素幡,为皇帝举哀,秦禝的骑军也不例外,军官兵士,在一片凄惶之中,尽有痛哭到不能自已的。 随着这一天时间的推移,更多的消息不断传来。 皇太子云敛枢前即位,成为皇帝。 辅政六大臣面奉圣旨,辅弼幼主,赞襄一切政务。 皇后晋位太后,称东太后,淑贵妃,称西太后。 这一天,秦禝这个没有眼泪可流,因此也就不出帐子,一个人独坐沉思,一个时代结束了,他想,另一个时代就要开始。我的时代。 ========分割线======== 辅政大臣的名单,确实是由王彧所进拟的,但既然经过了皇帝的同意,那就谁也不敢再说什么。可是这份名单,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不仅冷落了最有资格的齐王,而且名单中没有任何一名帝系的近支亲贵。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把身为皇帝姐夫的六驸马梁旬,放进了名单中,拿来搪塞天下悠悠之口。 这样一来,不仅清议都在为齐王抱不平,而且皇室的势力,也自然而然地向齐王身边集合,让齐王的实力又有了进一步的增长。但齐王也有一桩头痛的事,那就是苦于没办法与两宫太后建立联系 齐王本来是希望,通过支持小皇子上位,来保住自己的地位,但是没想到云燊死前,竟然出乎意料的选择了让小皇子即位,而王彧等人的身份反而更进一层,都已经是辅政大臣!自己这边虽然得到的皇室亲贵的支持! 但是想要要推翻王彧,必须取得两宫的支持与谅解。虽然一向听说两位年轻的太后与王彧不睦,特别是西太后,在还是淑贵妃的时候,就曾与王彧发生过很大的矛盾,但现在世易时移,不知她们对作为辅政大臣的王彧,观感有无改变? 凑巧的是,当齐王为无法联络两宫而苦恼时,两宫太后,也正为无法联络齐王而苦恼。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七章:博弈 在西营骑军营地的一处军帐内,梁熄正和秦禝在账内饮茶。国丧期间,不敢用酒,因此两个人坐在军帐里,都只是喝茶, “大人”。梁熄说道,“你听说了吗,王彧现如今是越来越嚣张了,今天听闻王彧竟然公然顶撞两位太后呢?” “哦?”秦禝惊讶,他很想听听是什么事,“王彧在太后面前,还敢这么大胆?” “我看他压根就没把两位太后放在眼里。”梁熄又说到,“听御前的侍卫们说,就连年号,他王彧也敢擅定!” 新君登极,照例要改元,新的年号,该由辅政大臣提出几个备选,再请皇太后圈定。而王彧不知是一时忘了,还是根本没把这个规矩当成一回事,竟然在今日的朝会上,径直把新年号写进谕旨,只待两位太后用过大印,就要颁行天下。 新年号写的是“顺祥”,文意的好坏先不去说,这样藐视太后,却为多少通晓几分政事的西所不能接受。她李念凝如今已经不在是皇贵妃了,而是皇帝的生母,是太后! “先帝在日,也是这个规矩么?”西太后看了一眼已经从皇后晋位成为东太后的柳倩柠,将谕旨向外一推,紧紧盯着王彧说。 王彧一时语塞,没想到被她捉住了漏洞。但他并不引以为咎,而是立刻便讲出一番大道理,从民生凋敝谈到国库空虚,从南边的南越谈到北边的“北蛮”,强调现在人心惶惶,早定年号可以有利于稳定政局。口沫横飞地说到后来,干脆让人取来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一枚铮光瓦亮的崭新母钱,上面是“顺祥重宝”四个字。 “太后请看,这是钱样子!”王彧指手划脚地说,“只要年号一颁,新钱立刻就可以开铸通行,民间的物价,也就可以稳定下来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大好事?” 这等于是在反诘太后,语气可以说是无礼已极。他所说的一番道理,虽然不错,但却始终弥补不了那个漏洞:拟几个备选的年号请太后当面圈定,又能花费几刻钟的时间?何以敢自作主张,连新钱的模子都做好了?这样赤裸裸的蔑视,就连性情一向忠厚的东太后,也觉得实在不像话。 然而事已至此,竟没办法不听他的,终不成把新钱的模版毁了重铸?只得忍气吞声,在谕旨上用了印,回到宫中,自然大骂王彧可恶。 “王彧可恶!”秦禝听完,当然也要做这样的表示,不过随后秦禝却有轻声说道。 “不过也难怪,这王彧乃是五皇子云霖的亲信,这陛下突然崩殂,却立十皇子为帝,若不是在场的有着诸位大臣亲贵,悠悠众口之下,王彧等人一时拿不出办法,这才只能坐看小皇子即位,不然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难道就没办法治治他?只是不知道京中是什么个打算,竟是一点声息也没有。”梁熄郁闷的说道。 我倒知道,秦禝心中苦笑。他现在的处境,甚为尴尬,明明两头都视他为自己人,他却偏偏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做这个牵线搭桥的红娘。 自己是齐王派在云河的卧底。齐王有这样的心术,如果自己向太后明言,那两宫以后对齐王会是个什么观感,难说得很,对自己也不见得是个好事。 而自己缘何能取得太后的信任,就更难向齐王一方启齿——难道还能跑去对彭睿孞说,自己跟年轻的太后之间,曾有过两夜风流? “唉,难。”秦禝不自觉地摇摇头。 =========分割线======== 之云燊给皇后和淑贵妃的印,不是拿来看的,而是实实在在代表了最高的权力——凡是辅政大臣拟就的谕旨,不经两位太后用印,则视为无效。这等于是云燊的遗命,为当时在场的大臣众目所见,即使跋扈如王彧,也是不敢不承认的。问题在于,太后是否有权更动谕旨的内容?太后和辅政大臣之间,已经为此发生过几次激烈的交锋,但在王彧的高压之下,结果都是以辅政一方的胜利而告终。 “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那这两方印章,还有什么用?”一向生性平和的东太后,被气得掉下了眼泪,“不等于把咱们就当成摆设了么?” “姐姐说的是,”西太后趁机说,“所以得想个法子,逼着京中的老六,出来说话。” 东太后知道,她说的法子,就是那个“垂帘听政”的意见。 “妹妹,我还没弄明白。”东擦了擦眼泪,抱歉地说,“咱们现在不是也在听政吗?” 都是“听政”,却大不相同。李念凝便向她解释,现在的听政,是只能见辅政大臣,而垂帘听政,太后则可以召见所有的外官,这样一来,王彧就不能再一手遮天。 “可是垂帘听政,王彧他们能同意吗?”东提出了疑问。 自然是不会同意的,但李念凝的用意,原也没指望他们会同意。 “把水搅一搅,”西太后说。 这又是指的齐王了,话虽然不好听,但道理是有的。这个折子一上,两宫便可以借机让京中的齐王,明白她们对王彧不满的态度。 “也好,”东太后欣然点头,“王彧这样跋扈,也该有人来说一说。” “是啊。”西太后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得意地想,一旦真的跟齐王取得联络,那就不仅仅是“说一说”的事情了。不过这一点,先不忙揭破,以免吓到了老实的皇后。 结果次日,一位御史便在李念凝的授意之下。公然上疏了一道“奏请皇太后权理朝政”的折子, 上折子主张垂帘的,叫做沈袁桐,一直是个半黑不红的御史,这次抓到这样一个机会,富贵险中求,将自己下半生的宦途,赌在了这一封奏折上。 垂帘听政,只是一种施政方式,本身不能以好坏论之。但从男人的眼光看去,女主临朝,多少觉得不是滋味。这篇折子,行文滞涩,理路也不见得如何高明,但也有好文字,其中的警句是“权不可下移,移则日替;礼不可稍逾,逾则弊生”,将关键之处点了出来,暗指王彧的行为,揽权无礼,长此以往,将有篡政之虞。 而除了建议垂帘之外,后面的一句,“当于亲王之中,另行简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辅弼一切事务”,则不仅打了柳擎的脸,更是为了将齐王“逼出来”,所不可少的一句话。至于奏折里还请求替小皇帝添个教习经典的师父,不过是陪笔,无关紧要。 结果折子到了,诸位辅政大臣拆开一看,震怒异常。他们倒没想到这是出于两宫的授意,只是认为皇帝刚刚归天,就有人敢上这样的折子,简直是反了!碍于礼制,还是将折子装进匣子,送进宫内,一边由杜袂动手,写好了一篇痛驳的谕旨,只等两宫太后看完了奏折发回来,就要发旨严谴。 谁知匣子送回来,众多折子里独独缺了这御史的这一份奏折——被太后“留中”了。 这也是西最初的本意,只要折子让大家看见了,其中的内容自然而然就会扩散出去,目的也就达到了。折子留在宫内,不做处理,既让王彧他们抓不着什么毛病,又间接向外面表明了两宫的态度,一举两得。 以李念凝的阅历和见识来说,这算得上是个很巧妙的设计了。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辅政大臣群情汹涌,竟由王彧带队,请见太后,亲自来要折子了! “沈袁桐的折子,请太后决断,不宜拖延!”王彧面无表情的说。 “他的折子,我们姐妹俩还没想好,”辅政大臣的举动,已经颇为无礼,西太后强忍着怒气说,“等想好了,自然会发下来,让你们写旨。” 王彧一哂,无所谓地说:“臣等奉先帝遗命,赞襄政务。这不,杜袂已经拟好了谕旨,请两位太后过目。” “什么?”西太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还没想好,你们写的什么旨?” “请太后看折子,可不是请太后想折子,既然已经看过,想好不想好的,也没什么打紧。”王彧摆摆手,对杜袂说道:“太后问你写的什么旨,你给太后念念。” 不等西太后有什么反应,杜袂居然就展开手上的谕旨,堂而皇之地念了起来。他的声音洪亮,又刻意加重了语气,吓得东太后身前的小皇帝,不住地往后缩。整篇谕旨,痛斥沈袁桐“包藏私意”,指他“卑污不堪,希图幸进”。 两位太后听完,又惊又怒,相顾失色,西更是在心里想,若是秦禝在身边,自然会一刀一个,将这个六个逆臣杀在当场!然而毕竟是想想而已,此时此刻,只能靠自己硬挺。当下一拍桌子,作色道:“你们六个,任意妄为,想一手遮天,掩尽天下人的耳目么?“ “臣等不敢,可也请太后不要违了朝廷的法制!”王彧干脆大声咆哮起来,“国家大政,自有辅政大臣尊遗命办理,这就请太后用印罢!”说完,杜袂向前一步,将那张写好的谕旨,递了过去。小皇帝本已被王彧的咆哮吓得不行,又见杜袂一副要逼上来的样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把东太后身上的纱袍都尿湿了。 西太后气得双手发抖,颤声道:“好……好……我给你用印。”不但不接杜袂手里的谕旨,反而拿出沈袁桐的折子,目视东太后,两人用各自的小印,在奏折的一头一尾按了一下。西拿起折子,将手一扬:“拿去,沈袁桐的折子,我们姐妹准了!” 一场争锋,剑拔弩张到了这样的程度,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没想到王彧忽然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下来,指了指摆在一旁,专用于盛纳奏折往返的一个黄色盒子,垂首道:“太后既然发还折子,该当装在匣子里,着人送回中书省,臣等再遵旨办理。” 说罢,行了礼,带同其他的辅政大臣,居然就这么退了出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两位太后,面面相觑。 年轻的西太后,毕竟还是缺少了实际政务的历练,没能够想到,自己这个贸然的举动,招致辅政大臣的强烈反击,造成致命的后果。 听到了这个消息的秦禝的大惊失色——这哪里算是政治斗争?简直就是两位年轻的太后,在跟王彧闹意气。若是以为掌握了两方印章,就可以为所欲为,那就不免大错特错了。印章所代表的,只是名分,想转化为真正的权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绝不是一道谕旨那么简单的事情。 他冷静地想了想,现在他即使通过和淑贵妃的关系,对两宫有所劝谏,这位也绝不会听从——毕竟自己只是一个五品的军官,要说在朝务上能有什么见识,任谁也不会相信。 说不得,只好救她一救了。秦禝心想,且不说她以肉身布施,那两晚的情分,只论不能让自己的大事毁于一旦,自己便有非出手不可的必要。 ==========分割线======== “彭大人,刘大人,这回怕是要出事。” 在彭睿孞家里的内室中,秦禝正在和这两人做着商议。 “这是要逼王爷出来说话!”彭睿孞脸上变色,与刘秉言对望一眼,说道:“西边儿的太冒失了,火候没到,何况——” 何况还要防着王彧的反噬。他们俩都深知,王彧是朝中一流的人物,平日里杀大学士立威,尚且无所顾忌,现在直接威胁到他的地位,哪会乖乖的就范? 然而一时之间,亦没有可行的主意可以拿出来,不知该怎样把西太后的这个念头,打消了去? “请恕小弟直言,两宫既然已经发动,拦是拦不住了。”在这样的情况下,秦禝没功夫再韬光隐晦了,于是干脆利落地说道,“当今之计,唯有两头着手!一头是请刘大人联络京里,无论如何,要请王爷尽快设法,驰来行宫;另一头,小弟则要自行其是了,不过还要请两位大人的一封亲笔。” 秦禝锋芒一露,彭睿孞和刘秉言都是大为惊奇——本来一直奇怪他一介武官,如何能得到齐王赏识,现在见了他的气势,才终于信实了。 “秦禝,你要我们写什么?” ========分割线======== 沈袁桐的折子,被装在匣子里,由派太监送了回去,两位太后,则坐在殿中,惴惴不安地想着。 在奏折上直接用印,虽然不合体例,但亦可以视为特殊情况下的一种变通,表示全盘接纳奏折中的所有提议。这原本是西太后所准备的最后一手杀招,却在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之中,提前使了出来。 “妹妹,你看他们会遵旨办理么?”东太后问完,自己倒先摇了摇头,“这也未免太容易了吧……” 遵旨办理,等于是接受垂帘听政,以王彧的桀骜不驯,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西也猜不透王彧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一想,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咱们且等着,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这一等,直到用过了午膳,仍没有信儿。两位太后在廊下说着话,都觉得诧异,忽然见李孝忠一路小跑,穿过院子,到跟前磕了一个头,气急败坏地说:“主子,出大事了!” 东太后几乎承受不了这样的惊吓,手揪着心口,面色变得惨白。西太后的心,也是剧烈跳动起来,总算强撑住,骂道:“混账东西!连怎么给主子回事的规矩,都忘了么?” 李孝忠这才惊觉到自己的失态,俯伏在地,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连声骂自己:“小李子该死!小李子该死!” “到底是怎么啦?” “内侍监的老沙刚才跟我说,送到中枢的黄匣子,到现在都一直没打开……” “什么?!”西太后跟东太后都盯着李孝忠问,“哪有这样的事?” “杜袂……说,既然太后拿辅政大臣不当一回事,那还看……看……看个屁。” “你是说,中枢上不办事儿了?”东太后失声道。 “反正辅政大臣们,都是闲坐在屋里……还不止是这样儿,”李孝忠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西,才接着说道:“宫门外的戒卫,增加了一倍,太监出入,都要搜身,说是不许片纸出宫!” 这一回,就连西的脸,也变得刷白。她咬着嘴唇,看了看东太后,才道:“小李子,跟我们进屋。” 进了内室,西太后拉着东太后坐下,小声道:“姐姐,我要找一个人,你别问我为什么,总之我有我的道理。” 交待了这一句,转头对李孝忠说道:“到西延阁,去找他!” “是!”李孝忠自然知道她要找谁,忙道:“请主子示下,让他做什么?” “让他……”西太后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彧的这一招,狠到了极处。中枢上罢了工,等于掐住了两宫太后的脖子,外面的奏折进不来,里面的谕旨出不去,而太后又不能召见外官,相当于把太后软禁在了云河的行宫之内。而宫外警卫增强,没准更是要谋逆的兆头。西太后终于明白自己的冒失,犯了大错,情急之下,便象在那天一样,想起了秦禝。 然而,能让秦禝做什么呢?宫里不比外面,难道还能命他带兵杀进来?想想就知道这是做不到的事情。 “你只告诉他……有这么一回事情。”西太后颓然道,“看他有什么话,叫你带回来。” 两位太后,在焦急彷徨中等了近一个时辰,才等到李孝忠的回话。 “回两位太后,”李孝忠浑身大汗地跪下,“他的亲兵说,秦将军带兵往南面拉练去了,至少要四天才能回来。” 西太后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的是,李孝忠得到的这个说法,并不确切。此刻,秦禝带着两名亲兵,三个人,六匹马,正在往汾州的大道上,夺命狂奔。 他要来见一个人! ==============分割线========= 奉旨带军抵御北蛮诸事的大臣沈浼,已经将自己的中行辕,移到了汾州。 北蛮的部队,以骑兵为主,而沈浼的部队,步军居多。他定下了以静制动的宗旨,让麾下的诸位武将,步步为营,要逐渐把北蛮压回北疆,再寻求决战。而他自己率领一万人人,候机而动,其中有五千骑兵,算是战斗力较强。 这一天早上,沈浼照例穿着为皇帝戴孝的白袍,正在中军帐中跟几位幕僚谈着粮草的事情,接到旗牌官的禀报,说营外有三名官军,要求见大帅。问他们是哪里的兵,又不肯说,领头的那个将军,只说是从直隶来的,有机密军情,要向大帅报告。 沈浼皱起了眉头。这样的事,闻所未闻,何况近来也没听说直隶一带有什么匪情,所谓机密军情,从何说起?再想一想“机密”二字,忽有所悟,忙道:“带那个将军进来!” 等到那个将军进来,只见满面尘土,衣衫不整,人已是萎顿不堪,往地上一跪,喊了一声“参见大帅!”,便有支撑不住的样子。 “怎么弄得这个样子?”沈浼话一出口,便即醒悟,一个的五品将军,不仅换了服饰,而且连身份也不肯通报,自然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多半便是云河发生了极大的变故。当下先命亲兵扶着他坐下,端来一碗热粥给他喝了,再命无关的人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叫徐郢的心腹幕僚,这才温和地说道:“你不要着急,慢慢地说。” “大帅!”得知中枢处拒绝视事、行宫戒严,便立刻上了路。两夜一昼间,狂奔了五百里,疲惫已极。喝过粥,喘了好一会,精神才慢慢恢复过来,拿眼睛看了看徐郢,又目视沈浼。 “不妨的,徐先生跟了我十几年,可共机密。” 原来如此。秦禝向徐郢点了点头,表示致意,才对沈浼说道:“呈禀大帅!云河出事了!”从这里开始,把半年来云河的种种情形,要言不烦地向沈浼说了一个大概,一直说到有人上折子献议垂帘,以及辅政大臣所做出的反应。 “这么说,辅政的诸公,是旷班了。”沈浼捋着唇上的两撇胡子,沉吟道,“行宫戒严,王彧又想干什么?造反么?” “造反不造反,得再看,”说话的,是坐在一旁的徐郢,“可是不利于两宫太后的意图,是明摆着的。” 徐郢的话,说得很到位。秦禝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封袋,再从封袋之内,取出一个信封来,递给沈浼:“这是彭睿孞和刘秉言两位,给大帅的信,请大帅过目。” “哦?”沈浼极为重视,取出两页信笺,前后看了两遍才放下。他知道这两人都是齐王的心腹,他们的话,自然也代表齐王的意思。信是彭睿孞执笔,写得很客气,把沈浼夸成“中流砥柱,国之干城”,同时建议沈浼,应该到云河去叩谒皇帝的梓宫,委婉地点出这是建立“不世之勋”的好机会,落款则有刘秉言的附名。 不世之勋四个字,是沈浼所看重的。现在的局面是明摆着的,两宫与辅政之间,起了极大的冲突,而齐王自然是站在两宫一边。自己作为带兵在外的大将,分量就重的很了,只要有所表示,维护正统不坠的功劳是一定有的。 要表示,当然是向两宫表示。至于对王彧,沈浼其他的将领一样,怨气很大,而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还看不起王彧。 沈浼是云燊生前的爱将,三十不到,便曾经以钦差大臣的身份督师,节制各路,赐尚方宝剑,二品以下,可以先斩后奏,算是夏国的名将。他的脾气极大,王彧跋扈,他比王彧还要跋扈,王彧刚愎,他比王彧更加刚愎,因此在武将之中,是王彧最为忌惮的一个人。 然而沈浼亦不是一个冒失的人,此去云河,固然是以叩谒梓宫的名义,但到底要做些什么,还要再问问明白。 “他们两个的意思,你最清楚,是说让我统兵入卫么?”沈浼见秦禝乃是齐王这边的信使,因此言语之中,颇见尊重。 “要说跟云河的禁军见仗,那决不会。”秦禝笃定地说,“而且现在云河的情形急迫,若是全军拔营,怕缓不济急,如果只带骑军,那就快得多了。依卑职浅见,以大帅的威名,就算是王彧,也不敢不买账,只要大帅的人能到,就足以收震慑之功。” 这么说,是去吓唬吓唬王彧。沈浼点点头,关切地看看秦禝,“你跑了五百里,还顶得住么?” “大帅放心,只要让我睡上半天,什么都回来了。” “好!”沈浼下了决心,“我移营汾州,所等的就是今日。先帝曾手诏嘉奖,说我赤心为国,他王彧什么东西,敢这样猖狂?我当然不能坐视!”转头对徐郢道:“传我的令,中军整队,吃过午饭开拔!” 秦禝听到这里,才放心一笑,他的计谋成功了!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八章:密谋 辅政大臣旷班,已经持续了四天,这四天之中的朝政,完全瘫痪。 两宫太后仍然没有让步,但心理上,也基本到了崩溃的边缘,屡次拿起杜袂留下的那道训斥沈袁桐的谕旨,想盖了印交出去,又想到如此一来,认输服软,怕是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就又把谕旨扔下,绕室彷徨。 “妹妹,我看不能再这么僵下去了。”东太后并不是个全无主意的人,从最初的惊吓中缓过劲来之后,这几天,在心中把利害好好的权衡了一番,此刻开口了,“王彧他们不让人办事,京城那边,又没有消息,这么下去,朝政就乱了。” “姐姐,这口气,我忍不了。”西太后咬着细碎整洁的白牙,恨恨地说,“我就是不低这个头,看他们,敢把咱们怎么样!” “话不是这么说,”东太后劝道,“咱们是主子,他们是奴才,现在虽说是恶奴欺主,可是——” 可是,这个家毕竟是自己的。好比奴才不办事,主子难道还能跟奴才较劲,说你不办我也不办,咱们耗着,结果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衰败下去? 西太后知道,东太后的这句话,是说在理上,但要说就此向恶奴低头,无论如何也觉得心有不甘,想来想去,绝望地说:“那以后他们要怎样便怎样,别说咱们姐俩,就是皇帝,他们也不会再放在眼里!” 东太后轻声说:“等皇帝长大亲政了--------那时不都好办了!” 西心中一动——这个老实忠厚的姐姐,倒是说了句有意思的话。可是现在这些辅政大臣都已经这样了,等皇帝长大了,真的能翻过来么? 正在纠结无助的时候,忽然见李孝忠轻轻走进来,面带喜色,往地上一跪:“主子,有个好信儿。” 几天来愁云惨淡,宫里头也是人心惶惶,现在居然听说有个好信儿,两位太后都是精神一振,西便问道:“什么好信儿?” “秦禝回来了。” “哦?”东太后偏过头来,看着西太后,“是你上回说的那个将军么?” “是他!”李念凝仿佛在黑夜中看见一丝光明。她知道,单是秦禝回来,还称不上是什么好信,李孝忠高兴,一定是秦禝有什么消息让他带进来。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先让奴才带一句话,说要恭请太后斟酌——‘小不忍则乱大谋,退一步海阔天空’。” “哦——”这句话在西太后听来,大有深意在内。她所听见的,是小忍了以后,就有“大谋”,退一步之后,就可以“海阔天空”,也就是说,他在外面一定已经有所筹划,虽然还不能知道是什么安排,但已令她心安之外,更增期待。 李孝忠又跪前一步,用极小的声音说道:“他还说,北军统帅沈浼的兵,明天就可以到云河,替两位太后护驾。” “啊?”两位太后惊喜之下,霍地站起身来。李念凝忽然明白了,秦禝不是去“带兵拉练”,而竟是去搬沈浼这一支兵了! “齐王已经以恭办丧仪大臣的身份,请谒梓宫!”李孝忠继续说,“秦禝说,王爷准定月内可以到云河!” 满天的愁云惨雾,忽而变作云淡风轻!消息来得太多,太好,让两宫太后几乎无法承受,多日的委屈,化作泪水夺眶而出,泪眼朦胧之中,心意相通,对视一眼,各自取出玉印,在杜袂所拟的那道谕旨之上,轻轻一压。 ==========分割线======== 两宫太后低头了! 内侍监的太监,和中枢的大臣们,开始大忙特忙起来,积压了四天的各类文书,不是开玩笑的。 值庐之中,辅政大臣们,纷纷额手相庆,喜不自胜。杜袂兴高采烈地嚷嚷着:“王大人,还是你这招厉害!就连西边儿那么扎手的一位主,到底还是让你给驯服了。” 这句话,已经迹近大逆不道,但大家高兴之余,都没在意,只有王彧阴沉着脸,不说话。 “怎么了?”杜袂拍拍王彧,“我看你有心事似的。” “我是有心事,”王彧点点头,不疾不徐地说,“都像你们这个样子,我看得算算咱们上刑场的日子了。” 屋内的诸人一时都沉默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事不能算完!”王彧摇着头说,“这一回是咱们赢了,下一回要是还这样,怎么办?回京以后,要是还这样,又怎么办?还有五皇子那边的大计,又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说……” “趁热打铁!借着这一次的机会,趁着还没回京,咱们得彻底吧大事定下来!”王彧眼中闪着阴鹜的光,“让她们看折子,原本就是多余的事,第一步则是,她们手里那两方印......” 众人都把心提起来,不知道他要采取什么样的举措。 “收!”王彧一挥手,断然道,“交内侍监保管,每次用印,照常记档,知会她们一声就是了。” 即使是王彧的死党,听了这话,也有惊心动魄的感觉。这两方玉印,是皇帝当着满屋大臣亲贵的面,赐给现在的两宫太后的,说收就收,这能成吗? “这……这不成谋反了吗?”六驸马梁旬嚅嗫半晌,终于还是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这不叫谋反!”王彧理直气壮地说,“辅政大臣,奉保国朝,现在的事,就得咱们说了!” 杜袂也提出了一个疑问:“你说的收,要是她们不肯交,那怎么办?“ “不肯交也得交。”王彧冷冷地说,“不然我那班的侍卫,养来做什么用?” 说来说去,倘若两宫不肯交印,则还是要以武力胁迫,这与谋反,其实也没什么两样了。王彧这一班,上百名侍卫,王彧把这一支兵抓在手里,恩结义连,赏赐极厚,慢慢变成了他的私兵。 梁旬没有王彧胆子那么大,想一想,还是问道:“要是皇上将来长大了,追究这件事,那怎么办?” “将来那这位子上坐着的是那位皇子还不一定呢,谁说得准?”王彧无所谓地说,“ 这句话切中了要害。辅政大臣,负气旷班,断绝两宫太后与外界的联系,若是追究起来,亦可以是掉脑袋的大罪。因此王彧提出的办法虽然凶狠,终于被众人所接受,只有老实无用的梁旬,在开始的时候急得浑身直冒冷汗,自己好端端的一个驸马,被他们拉来充数也就算了,现在又无端卷入了这么一场大逆的案子,糊里糊涂就上了贼船,真是不知从何说起? 既然定了宗旨,王彧就开始分派各人的差事,同时决意明天请见两宫,把今天议定的事情,向她们做一个知会。如果她们肯善言善听,也就罢了,如果事有不谐,那就要动武了! 正在这么悄悄商议,一位小吏,手里拿着一个奏折的封套,在值芦之外请见。 “怎么啦?” “启禀中堂,辅国大将军沈浼的兵,已经到了行宫十里处。”那小吏愣愣地说,“这是他递上来的折子。” “什么?”王彧抢过折子,一把打开,只见黄绫硬裱的折子上,落的是沈浼打印,而折子正文的六个大字,剜心刺目,映入眼帘。 “恭请陛下、太后圣安!” =========分割线========= 秦禝搬了一个小凳,坐在东营骑军他的中军帐前,看着吴椋替他磨刀。这是个手艺活,刀刃跟磨刀石之间的角度,往刀上淋水的多少,用的力度大小,都有讲究。这一手,秦禝是真不会。 “爷,”吴椋用一块帕子将刀身仔细擦干,双手横捧,递到秦禝眼前,“您瞧瞧。” 秦禝接过刀,见刀刃被磨得锋利雪亮,就连刀身上篆刻着的“秦”那字,也被擦拭得铮亮。 “梁熄——!”他拖长了声音,懒洋洋地喊了一嗓子,就见今天不带训的梁校尉,火急火燎地从帐子里钻了出来,跑到面前啪的一声站定。 “将军!” 秦禝将刀横在膝上,轻轻转动,终于将阳光反射到梁熄脸上,闪得他双眼一花。 “嘿嘿,将军,今儿兴致不错?”梁熄笑着说。 自打昨晚从彭睿孞那里听了消息回来,秦禝的心情确实一直不错。 沈浼的骑军,摆在了距行宫十里的地方,而他自己则由礼部的官员陪着,在皇帝的梓宫前,放声嚎啕,直哭得天昏地暗,让整个行宫的人都知道,他沈浼来了。 沈浼的出现,和那一道请安折子,给辅政大臣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从来都是只有给皇上请安,哪有外臣给皇太后上请安折子的规矩? 可沈浼偏偏就这么做了!他带来的一千骑军,虽然人不多,但相比于云河那些的禁军来说,仍是一支令人生畏的战力。更重要的,是沈浼所代表的那些武将的态度,让王彧终于认识到,自己还没到能够为所欲为的地步。 这样反复掂量下来,不得不将启动的异心暂且压制下来,松开了掐在两宫脖子上的那只手。再行别的谋划 “两宫太后也让了一步,”彭睿孞对秦禝说,“以后的折子,两宫只看不说,怎么处置,由辅政大臣定夺。” “退一步海阔天空,彭大人的计策,好极了。”秦禝又恢复了那副恭恭敬敬的样子。 “这里没有外人,你就不用客气了,这一次,以你的功劳最大。”彭睿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年轻人,能韬光隐晦,不居功自傲,很是难得。看不出来,你不声不响的,倒跟李孝忠交上了朋友。” 秦禝听得出来,彭睿孞虽是夸他,但话里也藏有机锋。论起智计,自然姜还是老的辣,他自问远不能与彭睿孞相比。 他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于是宕开一笔:“也是靠了沈大帅兵行神速。” “嗯,沈浼的功劳,自然是大!”彭睿孞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是这接下来,就要看王爷的了。” 齐王请谒行宫,是辅政大臣再也无法回绝的一件事。做皇帝的兄弟,生前没能让他见上一面,如果死后都不许人家到灵前一哭,是到哪里都说不过去的一件事。 齐王此来,最重要的事就是想办法面见两宫太后,把彼此之间的意思,好好谈一谈。秦禝知道,这个最重要的交易,一定是面谈,而绝无可能依靠他们这些人来做最后的定局。 至于最后的事,就该交给我们这些带刀的了。秦禝想到这里,看看膝上的马刀,又抬头看看梁熄,笑笑说道:“你的刀,也该经常磨一磨,别等到要用的时候,使不上劲。” 梁熄哗的一声,将腰间的刀抽出半截,倒也算刀光雪亮。他把刀回了鞘,咂着嘴说:“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用上,未必还能再来一股蛮兵?” 秦禝做了个手势,让梁熄蹲在身边,小声问:“西营里原来那几个军官,现在怎么样?” 梁熄见他忽然说起正事,楞了一下,也是小声回道:“其他都还好,就是有两个队正,我吃不准,不敢打包票。” 秦禝没说话,手指在冰凉的刀脊上慢慢滑过。 =========分割线========= 两宫太后与辅政大臣之间,忽然变得和谐起来,即使是李念凝,也不再对每日送上的奏折发表任何意见。每次辅政大臣将写好的谕旨,拿来向太后“请示”,两位太后也总是痛快的用印,说“你们瞧着办吧”。而对于辅政大臣的辛苦,倒是常有温言嘉慰,隐隐表示出后悔曾经闹僵的意思。 太后是这样的态度,令到辅政大臣们,也不由自主的发生了转变,原来那种大声说话的样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礼制上的恭恭敬敬。这样一来,更显融洽,就连最顽固的王彧,也觉得这是个值得珍惜的局面, 在这样一团和气的氛围中,齐王云旌,终于仪从烜赫地来到了云河。 王彧对齐王的招待,极其用心。他觉得现在自己的脚步已经站稳了,对于宫廷斗争中这个失意的对手,可以展现出最大的宽厚和关怀。于是,齐王虽然预计只住三天,王彧还是命人将齐王下榻的公馆布置得一丝不苟,异常奢华。 让天下人都看看自己的气度!王彧这样想。他带着辅政大臣和一班官员,屈尊站在齐王的公馆之外,等到了齐王的车队。 一年不见,执手相问,彼此都是感慨万千。 “王大人!”齐王的眼圈先红了,感情极其真挚的说,“这是怎么说的呢,一年不到,沧海桑田啊,先帝……” “王爷,您请节哀。”王彧安慰他道,“这些时日,多亏了你在京城维持局面,诸事妥当,” 当晚,由梁旬做东宴请齐王,在云河三品以上的大臣,都来作陪。席间的谈话,王彧说的是云河的诸般情势,齐王聊的是京里的种种见闻,至于最重要的有关回銮的安排,则要等齐王叩拜过梓宫之后,再正式谈。吃过晚饭,齐王便早早地回公馆歇下了,访客一律不见。 第二天,是叩拜皇帝梓宫的日子。齐王换了一身白布孝袍,由众人陪着,一路趋行,来到停放梓宫——也就是皇帝棺木的大殿。人才到殿口,已是步履凌乱,热泪满淌,紧走几步抢进殿内,见到满殿白茫茫一片缟素之中,摆放在正中的那一口黑沉沉的金丝楠木棺材,顿时心中大恸,扑在地上放声痛哭。 他跟自己这个四哥,自小情谊敦厚,相争帝位的过往,册封太后之殇,恩怨纠缠,百味杂陈,都在这一哭之中,倾泻而出。 良久,才在众人的相劝之下收了眼泪,缓步出了大殿,算是完成了叩拜梓宫的大礼。把众人一个一个谢过了,还没等说别的,等在一边的内侍监监正冯保,便走了过来,请了一个安。 “两位太后,想请齐王爷进去见一见,打听一下娘家的情形。” 千等万等,等的就是这一刻。两宫宣示的意思很明白,找齐王的目的,不为国事,只为家事。 齐王到了云河以后,一直坚持与众人叙家常之礼,为的就是这个。现在是两位嫂子要向小叔子问问自己娘家的状况,无论怎么看,都说得过去。王彧和另几位辅政大臣,都一早被齐王拿言语挤兑住了,一时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只有杜袂,迟疑着说:“年轻叔嫂之间,依礼似乎该避避嫌疑……” 道理是没错,但当众说出这样的话,可以算是无礼已极。齐王在心中勃然大怒,知道这是杜袂找的一个借口,为的还是不让他去见太后,因此面上没有做丝毫流露,点点头说:“王大人说的也是,这可让我为难了……要不,诸公陪我一起进去吧?” 太后找齐王拉家常,一大堆无关的人陪着一起进去,象什么话?王彧踌躇之下,把梁旬想起来了,他是六驸马,算是懿亲,由他陪着齐王进去,正合适。一方面,身份上不显得突兀,另一方面,又足以负起监视之责,至少让太后和齐王之间,没法子商量什么出格的事情。 “让六驸马陪王爷进去吧,省得外面那些混账小人说什么闲话。”王彧一副好心人的口吻。 对于梁旬陪着齐王来见,两位太后都没有想到,只得吩咐两人一起进来。叔嫂相见,自然都想起才归天的云燊,都红了眼眶,各自伤情,一时相对无言。东太后便推了推怀里的小皇帝,说:“皇帝,叫六叔。” “六叔!”小皇帝眨着眼睛,响亮地喊了一声。 李念凝太后却在看着缩在一旁,老实木讷的梁旬。她当然能意会到王彧派梁旬来是什么目的,可是见齐王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无论如何也要把该说的话说清楚,因此说不得,只能对梁旬来狠的了。 “六驸马,你一向辛苦了。”李念凝温声说道。 不问齐王,先说自己,这让梁旬吓了一跳。他最怕这个理路清晰、言辞便给的西太后,因此平日六位辅政大臣面见两宫的时候,他总是躲在最后。此刻没办法,躬了身子,讷讷地答道:“都是臣应份之责。” “是啊,辅政之责,实在也是重的很。”李念凝慢条斯理地说。 辅政是祖制,这个是不消说的,梁旬一时不知太后想表达什么,没敢接口。但是冷汗唰的就下来了——原来还以为两宫与辅政之间,已经相安无事了,现在看来,大非如此。神仙打架,两边都惹不起,自己怎么就给填在里头当馅儿了呢?心里一急,连忙跪下,期期艾艾地说:“求圣母皇太后明鉴,臣这个辅政,实在是有名无实,是他们硬赶着鸭子上架。臣对两位太后,绝无二心,跟他们可不是一回事。” 齐王一直冷眼旁观,心里暗道:这个女人,果然非比寻常,不简单。此刻见到梁旬的窘态,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于是用打圆场的口气说:“两位太后圣明,六驸马是家里人,胳膊肘是绝不会往外拐的。” “六爷说得是,”东太后太后也说话了,“先帝在日,就夸奖六驸马是忠心耿耿,可以托付大事。妹妹,要我说呢,六驸马决不能帮着别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三个人一唱两和,白脸红脸,把梁旬揉搓得服服帖帖,跪在地上又磕了个头,说:“谢谢母后皇太后,臣回头就去把辅政大臣这个帽子给辞……辞……”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辅政大臣是先帝所指定,那是说辞就能辞的么? “六驸马,你请起来吧。”李念凝没想到梁旬吓成这个样子,心里倒有些歉然,不过大事当前,说不得,只好再敲打敲打他,“我也不用你帮谁,你就守住这张嘴,别说话。若是今天我们跟六爷的话,有只言片语传到王彧耳朵里,那就什么家人的情分都不用指望了,明白么?” 闭嘴不说话,这是自己能做到的事。梁旬如释重负,爬起来,躬身答了一个字:“是。” “六爷,”李念凝把头转向齐王,开始说正事了,“王彧的跋扈,不用我说,想必你也都知道的,我们姐俩和皇帝,全靠你。你说这辅政的制度,能不能议一议呢?”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九章:动手 等到从宫里出来,王彧又带着一票大臣们,截住了齐王。说是给齐王接风,但话题是以回京的安排为主,因此席间大多是王彧和齐王在说话。大行皇帝已经不在,所以继续留在云河也就失去了必要,尽早回京,可以将因为皇帝驾崩而不稳的人心,尽快安定下来。 一应的细节,不管是道路,行陛,护驾接驾,都谈到了,最后把启程的日子,定在了七天后。 “这下好了,回京的时间定下来,你早点回来,我身上这副担子,也就能早点卸下来了。”齐王放出一副轻松的表情。 “这可不成,”王彧摇摇头,说道,“政务上的许多事,还得借重王爷您!”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其余的事,自有齐王带来的官员,与云河的各衙门来接洽。齐王回到公馆,也不再拒客,热热闹闹的,一直见人到入夜。 这种时候,公馆周围,自然有王彧的坐探环伺,因此齐王绝不会这时候召秦禝等人来见面。直到两天之后,齐王启程回京,秦禝的一顶小轿,才趁着夜色,抬到了彭睿孞的宅子门口。等到他进了内室,发现刘秉言也赫然在座。 “秦禝,都定下来了!”老谋深算如彭睿孞,此刻脸上也露出了激动的神色,“隐忍负重到今天,该是利刃出鞘的时候了!” 秦禝惭愧的发现,他的第一反应,是仿佛看到了一件紫色袍服在向自己招手。 “请彭大人吩咐!”他霍地站起身来。 “不忙,让秉言先跟你把回京的布置说一说。” 要说的是自然是军事上的布置。整个回京的警戒序列,都是刘秉言亲自参与安排的,因为这一层特别要紧,所以刘秉言摆开了地图,讲得格外清楚细致。 所有云河的禁军,将会分成四拨陆续开拔。第一拨,随柳擎等辅政大臣先行回京,好让日常的政务不至中断,各宫的嫔妃,也都随第一拨先走;第二拨,随六驸马梁旬,护卫两宫太后和皇帝,由齐王接驾;第三拨,随王彧和五皇子云霖一起,扈从皇帝的梓宫,因为梓宫是一百二十八个人抬的“大杠”,所以走得格外慢些;第四拨,则是殿后的部队。 “第一拨进了京城,自有王爷料理,不用我们操心,”刘秉言说道,“殿后的第四拨,到时候由沈浼的骑兵来隔断,至少会跟前面拉开半日的路程。” “两头大,中间小,”彭睿孞等刘秉言说完了,目光炯炯地看着秦禝,“这就是你的用武之地。” “在哪里动手?”秦禝明知故问,加了这么一句。 彭睿孞没说话,手指用力按在了地图中的一个小圆圈上。 许县,当然是许县。这个回京路上的中转站 ============分割线======= 在两宫太后的眼里,日子过得极慢,特别是东太后,天天翻着黄历,盼望回京那一天尽早到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到了预定启程的那一天,两位太后天没亮就起身,梳洗打扮完毕,在殿前会合,最后看了一眼云燊离去的地方。 “小李子,该办的事,都办好了么?”李念凝轻声问李孝忠。 “请主子放一百个心,都妥妥的。” 这位西太后听出来李孝忠的口气中,有那么一点点不稳重,于是转过头,狠狠看了他一眼,见他倒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于是没有再说什么。 李孝忠这两日忙进忙出,自觉把差事办得很漂亮,该带的话,该送的东西,都一样不落的交到了秦禝手上,不免有些飘飘然。直到被李念凝盯了这一眼,才想起仍然是身处险境,别从自己的神态上露了馅,吓得把头一低,又恢复了那副恭谨的样子。 因为其他后妃都已经随第一拨提前几日走了,整个行宫显得空空荡荡。东太后看着这住了也有许多时日的地方,忽然有些恋恋不舍起来,眼圈也红了。 “姐姐,走吧。”李念凝走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行出宫门,外面早有安排的数十辆大车在等着了。两位太后带着小皇帝,上了最大的一辆车,这是御驾,宽大的黑布轿厢之中,即使坐上十几个人,也不会觉得拥挤。梁旬以辅政大臣和宗亲的身份,骑马在御驾左右扈从,这也是王彧一贯的安排,起一个监视的职能。护驾的部队,是禁军衙门的兵,除去先导和殿后,走在几十辆大车周围的,也有上千人之多。 等车队走到离云河三十里的临时营地,奉了皇帝梓宫在此等候的王彧、杜袂,还有一众亲贵,迎上了御驾,陪着太后和皇帝,行祭奠之礼,算是对大行皇帝做最后的告别。一干君臣,免不了又是一恸,而西太后在伤感之余,还担心地多看了几眼那这个人。尤其是自己的妹夫,岐王 岐王被视为年纪不到的孩子,只给了几个虚衔,没让他办什么事。直到这两年,才渐渐有了些实在的职务,现任着禁军都统,除了亲贵的身份之外,也算是重臣了。明面儿上,他是老老实实话不多的一个人,私底下,他却是齐王的死党,最是佩服这个六哥,而把王彧恨到骨子里。一心想着,如果哪一天六哥掌了权,自己才能真正扬眉吐气。 “唉,到底是年轻阅历少”,慈禧在心里说,“也不知道能不能稳妥的把那件差事办下来。” 祭奠完毕,重新上路,仍是由第二拨的御驾先行,王彧等作为第三拨,护送梓宫,随后启程。当御驾绕出营地的路口,两位太后在轿厢里,终于看见了大群身穿禁军服色的骑兵,衣甲鲜明,只是帽子上的红缨已经摘去,沿路边摆开,在战马旁一手持缰,一手扶地,以请安的姿态,恭送御驾。 “是那个秦禝的兵。”慈禧向东轻声说。两人对望一眼,都攥紧了手。 秦禝的骑营,是划在第三拨随同王彧行动。御驾一走,梓宫跟着就上杠,在后面缓缓而行。一路上晓行夜宿,因为天气不热,道路也修整得很好,倒比预计的行程要快上一些。 等到京城遥遥在望,就快进许县的时候,机警多智的杜袂,觉得有些不对头了。 “王公!”杜袂骑马赶上王彧,小声说道,“事情有些怪。” “怎么了?” “昨天一天,跟后面的都联系不上,派去传信的人,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嗐,后面的人多,东西也多,什么杂事都是他们收尾,走得慢点也在情理之中。”王彧倒没多想,当然也万万猜不到,此时前后的联系,已经为沈浼的骑兵所阻断。 “这我也知道,不过……”杜袂摇了摇头,皱眉道:“王公,恕我直言,这一次回京的安排,我总有些放心不下——让两宫先走,多少有些不妥。说到底,那两方印,还是在她们手里,别给玩出什么花样来。” 这话说得很重,王彧不以为然,觉得杜袂有些无端疑人,更何况还有梁旬一直跟着两宫,应该不至于有什么意外。但王彧毕竟是个胸有丘壑的权臣,并没有断然反驳,沉吟了一会,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最好一起走,”杜袂坦率地说,“免生枝节。” “也罢,”王彧心想,做个万全的打算也好,“就劳你的驾,带上汪政荀,人到前面跑一趟,找到梁旬,传我的话,就说请两宫太后和皇上在许县歇息,等我们到了,一起走!” 汪政荀是他的一个心腹。做好了这一番安排,放心赶路,然而等赶到了许县,城里哪有御驾的影子?只有汪政荀来回报:“皇上又哭又闹的,已经待不住了,梁驸马说,还是早点回京,让皇上安稳下来,再说许县县城不大,御驾和梓宫挤在一起,也分排不开。” 话是没错,何况又是梁旬所说。王彧半信半疑的,只得先安排让梓宫安顿下来。护送的部队,当然是在城外宿营,城内只留少数值夜的士兵,但同行的许多亲贵大臣,却要一个个分派住处。这一边正在忙乱,那一边,杜袂把王彧拉在了一旁。 “王公,事有可疑,我看不能就这么由着她们走。” “你是说,她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防人之心不可无,只要两宫和皇上在我们身边,就没什么花样好玩。” “那怎么办?人都走了。” “追回来!晌午才过没多久,一定还追得上。”杜袂断然说道,“通行许县四门的令牌,也要换成新的。” “这……”王彧只有片刻的犹豫,便已下了决心。杜袂说的有道理,两宫匆忙离去,不能不让人心里存疑。“叫苏世昶来!” 等到步军衙门的总兵苏世昶,匆匆赶来,王彧劈头就问:“谁的兵是驻扎在城西门的?” 城西是回京的道路,要追两宫的车驾,自然最为方便。 “回王公的话,”苏世昶略略一想便报告道:“西门两侧,是沈浼的北军麾下的一个骑营,和秦禝的边军骑营。” “北军驻扎在西面骑营的营校尉,是王公旧部,倒是无碍,”杜袂眼里,闪着幽幽的光,“秦禝么……” =========分割线========== 秦禝的骑营,扎营在许县城西门外的北侧,离城五里。一扎好营,立刻命令生火做饭。他心想,没准这就是今天能吃上的最后一顿热饭了。 从穿越到现在,他有过奴颜婢膝的谀笑,也有过刀林箭雨中的拼杀,终于谋到了这一个官,练得了这一支兵。曾经的他,只是想找一个好的位置,来观看这场大戏,而现在,他却要亲手揭开这场大戏的帷幕了。 政变发动的时间,已经定在今夜正交子时的那一刻,由城内的岐王来主持。一旦成功,那么不可一世的王彧,就会走向命运的尽头。 不成功,便成仁,秦禝这样激励自己。事实上,如果不能成功,则不想成仁也是做不到的事情。 正在思绪万千,心潮澎湃,却隐隐听见远处人喧马嘶,似是骑营出动的声音,他心里一动:那是北军骑营驻兵的方向! 过了片刻,吴椋便进来报告,说有一个北军骑营的兵,急着要见秦将军。 “叫他进来!”秦禝皱起了眉头,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他可不想今晚的计划,出任何变故。 “秦将军,出事了!”他大汗淋漓,急迫地说,“校尉忽然把兵都带走了,说是要去追……太后和皇上的车驾。” 秦禝的心,仿佛忽地一下抽紧了,随即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这种时候,一丁点都错不得。 “他拔营了?” “没有,只留了两哨兵看守,我也在里面,其他五百多号人都带走了!他们一走,我就立刻来报秦将军!” 秦禝筹划了多时,要在今天入夜之后,联手沈浼,排除对午夜政变可能有的危险。 但是,这一队北军骑营没有拔营,也就是说,他还要回来。那么,他去追御驾的车队,做什么呢? 这样一想,恍然大悟,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这校尉不是要去护驾,而是要去劫驾! 要把两宫的车队追回来……秦禝心想,这当然是王彧的指令。他紧张地算着时间,如果此时去追这一营人马,则岐王预定的子时发动,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了,这该如何是好? 随即他就暗骂自己糊涂——这还用考虑么?自然绝不能让两宫为这人所挟持!北军骑营又是曾有过野战经验的骑兵,寻常的禁军,根本不是对手。万一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自己可就后悔莫及了。 “吴椋!”秦禝霍地站起身,“传令集合——全装全甲,别吹号!” 边军骑营的士兵,前一刻还在等着吃饭,这一刻已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整齐的肃列在营前的空地上。秦禝全副戎装,大踏步的走出军帐,叫吴椋拖过一张案子来,跨步踩了上去。 秦禝把梁熄交待过的这两个队正,点了出来。 “在!”两个人都是自队列中向前一步。 “捆了!” 话一出口,便有亲兵扑上去,将两人按在地上,动手就捆。 “秦将军!”这两人见到秦禝一脸的杀气腾腾,惊惶之下大喊,“我们犯了什么罪,要杀我们?” “不杀你们!”秦禝喝道,“我有事要办,只得先委屈委屈你们俩。只要给我乖乖的,到了明天,我给你们赔罪!” 人人都知道,这两人原来与叶开润和林校尉交好,此刻见秦禝忽然处置他们,无不凛然,看着几名亲兵,将两人一直架到一顶帐子里去了。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秦禝环顾周围的士兵,那这句话做了开场。这些兵,都是秦禝拿银子喂饱了的,刚才见他绑了人,此刻又说这样的话,情知终于有大事要办了,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我们是皇上的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然是效忠皇上!现在太后回京,有人要趁机作乱,我奉了特旨,一体擒拿!你们跟着我秦禝,立功受赏,就在今日!别的先不说,今天少了你们一顿饭,明天我拿一万银子赔给你们!” 这一下真是平地惊雷,大家都猜到会有大事,哪里想得到竟是去捉拿叛逆这样的大功?顿时群情涌动,一个个都被秦禝的这番话激得热血沸腾,雀跃不已,恨不得立刻就拔队出发。 然而就在这时,却又听得马蹄声响,遥遥一望,见十几匹马从许县城的方向狂奔而至。到了营外,马上的人纷纷翻下鞍子,向营内走来,当先一人,却是骑营旧日的顶头上司,叶开润,而身后跟着的一人,赫然竟是以大过被查办的林校尉! “秦禝”叶开润带人进了营,没想到面前是这个阵势,楞了一下,对高高站在案子上的秦禝说道,“你下来,我有话说。” 这个时候来,而且还带着林校尉,那就绝无好事!秦禝已经猜到了七分,将脸一扬,皮笑肉不笑地说:“叶将军,标下甲胄在身,就不给你行礼了,有什么事,这就请你说罢。” 在自己面前一向恭谨的秦禝,忽然变得如此倨傲,这是叶开润万万想不到的,先是一怔,继而勃然大怒——你一个五品的官,敢这样无礼?把脸一沉,拿出一张纸来一扬,喝道:“我奉钧令,暂代你骑营的统帅之职!西营梁熄的营校尉,由林校尉接任!” 可叶开润见无人应答,心中更怒,将手一挥道:“把他给我拽下来!” 数名叶开润的亲兵,便奔过来要拉秦禝,忽听“啊”的一声惨呼,第一个伸手的亲兵,一条左臂,竟然被生生切了下来,血如泉涌,自己只看了一眼,便晕倒在地。 梁熄慢吞吞地收回还在滴血的马刀,盯着叶开润,一语不发。周围的兵士早就跃跃欲试,此刻见梁熄动了手,呛啷啷一片响,都拔刀在手,将叶开润的十几个人,围在当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白白胖胖的叶开润吓得魂飞魄散,抖抖地指着秦禝,颤声说道:“秦禝,你这……这是抗令不尊,要兵变么?” “你有一张纸,我也有一张。”秦禝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双手一展,大声念道:“奉旨:近有逆臣谋乱,着宁远将军秦禝,总司稽查,一体擒拿,有抗旨不尊者,格杀勿论。”念罢,也是将手一扬,见那张纸黄底素面,正是国丧期间的谕旨式样。 秦禝格格一笑,俯视叶开润,说道:“叶将军,不知是圣旨大呢,还是你手里这片纸大呢?” 叶开润面如死灰,还没说话,身后的林校尉,已经知道今日是身陷绝地,若是不能说动周围的士兵,只怕自己就有来无回了,当下大喊道:“你一个五品将军,哪来的圣旨,这是假的!” 秦禝也不动怒,却用眼角扫着梁熄,嘲讽地笑笑,说道:“梁熄,早说让你磨刀来着,原来你手里的铁片儿,杀不死人!” 梁熄见到林校尉,早就满腔的新仇旧恨,只待发作。此刻听秦禝这一激,大吼一声,手中的刀向前一送,透胸而过,将林校尉扎了个对穿,狞笑道:“老子没去找你的晦气,你倒来找老子的晦气!”提脚一踹,才将刀拔了出来。 叶开润见梁熄当场行凶杀人,脚顿时就软了,再也顾不得上官威仪,噗通跪下,向秦禝哀求道:“秦禝,我遵旨,我遵旨,咱们留个日后相见的机会,成不成?” 这时候才说这个话,就晚了。北军骑营离去已久,秦禝实在是耗不起时间了,心里叹息一声: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论罪,或许你不至死,可是现在只好借你的血,做一个投名状,来坚定我的军心!咬了咬牙,一狠心,厉声喝道:“尽数杀了!” 北军骑营,在离京城还有三十里的地方,终于追上了两宫的车驾,口称王彧的急命,殿后的士兵,亦拦不住他。 “梁驸马,”这校尉带着五百多名骑兵,疾驰到御驾近前,找到了扈从的梁旬,将王彧的“手谕”递了过去,“王公有命,请御驾回许县歇息,明日再一道上路。” “这……”梁旬迟疑了。御驾周围,侍卫满布,也有禁军衙门的兵在扈从,但这些兵,现在到底听谁的,也还拿不准。就算肯听自己的,要跟看上去颇为凶悍的北军骑营对垒,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两位太后坐在车里,也将这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都是一沉。本以为已经逃出了王彧的掌握,没想到他竟然派了骑营来追。回去自然是绝不肯的,但眼前这个难关,怎么过?眼见得这个带队的军官,口气颇为嚣张,不但跟梁旬说话不怎么客气,而且竟然没向御驾请安,多半是王彧一路的人,万一作乱,如何是好? 毕竟是女人,这里又不比宫内,在兵戈之中骤然遇到危机,到底还是缺乏处置的经验,一时之间,都有六神无主的感觉,只好把希望寄在梁旬的身上。 然而梁旬亦没有这份急才,正在全无主意,汗如浆涌的时候,忽见后方尘土飞扬,又有一支骑营,蹄声如雷,向着御驾的方向疾驰而来。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十章:笃定大局 “边军骑营,奉旨护驾——!”秦禝带队一路舍命狂奔,终于赶上了车驾,远远地便喊出这一声,一则是要先声夺人,二则是给要御驾之中的太后和皇帝一个心安,三则是要告诉御驾旁的侍卫和官兵,我秦禝是来保驾,而不是来劫驾的。 “是秦禝!”轿厢中的李念凝,象劫后余生般,一把握住慈安太后的手,“这下可不怕他们了。” 这个“他们”,指的自然是这营的北军骑兵了。他们见了对方骑军卷地而来的声势,脸上微有惧色,凝神戒备。 “驸马爷!”秦禝驰到面前,见了梁旬,在马上行了一个军礼,转过马头,打量着北军骑营的兵卒们! “秦禝,你这算是什么?”这营校尉大声问道。 “我来护驾。”既然两宫无事,秦禝的心里也就安定多了,在马上抱一抱拳,“刘校尉,你这又算是什么?” “我奉王大人之命,请御驾回许县歇息!” “你敢犯驾?”秦禝的脸色一沉,语气变得冷冰冰的,心中在想,假如真的跟交手,一定会是一场血战。 “你算什么东西,”这营校尉探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向秦禝一指,他身旁的几名骑兵见了,也都随着抽刀在手,“别人怕你秦禝,我可不怕你!” “在御驾之前拔刀,这是死罪!”秦禝厉声道。 “嚯,怎么着?”这营校尉狞笑一声,“你敢杀我?” “我敢杀你!”站在这营校尉身旁的梁熄,忽然反手一刀,结结实实地劈在这营校尉的左颈上,因为使力太大,竟至深嵌入骨。这营校尉闷哼一声,连人带刀,一头栽倒在马下。梁熄大呼道:“这营校尉犯驾,人皆可杀,与大家无关!” 身后北军骑营的士兵都惊呆了,然而因为这营校尉平日里擅作威福,积怨极深,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肯为他出头,只有几个这营校尉的死党,发出了几声鼓噪。 秦禝知道,虽然只有一小撮人喧哗,但一夫倡乱,万人景从,如果不立刻压下去的话,搞不好就会弄出什么变故。这种时候,不能有一点点的犹豫,于是忽地跳下马,单膝点地,向两宫的御驾请了一个安,高声道:“这营校尉冲撞御驾,已经军前正法。校尉梁熄,勇猛善战,忠心耿耿,臣愿保举梁熄接任北军骑营营到位之职!” “准奏!着梁熄任北军骑营营校尉。”轿箱中传出慈禧清脆的声音,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暂归秦禝节制。” 李念凝在这些事情上,最有决断,说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那秦禝就不客气了,大喝一声:“梁熄!” “在!” “把刚才那几个临阵鼓噪的混账,给我拿下!” 慈禧和秦禝的处置,明快利落,那几个这营校尉的死党,无人相助之下,不敢抵抗,乖乖地下马交了刀,被捆了起来,北军骑营的五百多号人,归于掌握。 去了这个阻碍,御驾的车队可以继续前行了。秦禝把北军骑营留在道口,严令不许任何人通过。 “就连飞过去一只鸟,也要算在你的头上。”他极严肃地叮嘱过梁熄,便率了边军骑营,护着车驾前行,以防再出什么意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算着时辰,直到车驾迎上了带领大批官员在此接驾的齐王。 “臣,恭请皇上皇太后圣安!”齐王跪在御驾之前,从容不迫地说。 一路惊魂的两宫太后,至此才敢确定,自己终于平安了,不由执手喜极而泣。李念凝轻轻掀开轿帘一角,想看一看秦禝,泪眼朦胧中,却见骑军的骑兵已经纷纷兜转马头,向着许县的方向,绝尘而去,伏鞍疾驰的数百人之中,再也分辨不出哪个是他。 ========分割线======= 许县城中的岐王,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 “王爷,咱们动手吧。”一边有人,终于忍不住了,断然道。 “我看还是再等等秦禝的骑军。”他虽然好武,但是一生没碰过刀枪,战阵上的事,更是一窍不通,因此觉得还是要有秦禝的骑军在身边,才能安心。 “王彧又不是武将,他带了两个小妾住在北大街,行馆里只有一帮长随和听差,侍卫们都在护卫梓宫,远得很呢。咱们王府护卫,加起来有一百多号,召集起来的卫士,也有两百人了,收拾他绰绰有余。难道禁军衙门巡夜的兵,还敢跟王爷动手不成?” 这一番话,不能说没有道理,齐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拱拱手,说:“好吧,那就动手!” 于是集合王府护卫和卫士,由岐王宣谕,是要去拿作乱的反贼王彧,等一会到了王彧的行馆,谁在前门,谁堵后门,谁在两侧,分配得井井有条。护卫们固然是大为兴奋,岐王自己也是得意不已。他一向好武,自诩知兵,决意把这个差事滴水不漏地办下来,漂漂亮亮地露一把脸。 为了不惊动无关的人,两百人的队伍都是步行,向北大街行去。数十盏灯笼点起,显得雄壮肃穆,城里巡夜的兵卒,见到这样的架势,果然都只是跪地请安,无人敢于多问一句王爷们要去哪里。 不一时,便已来到王彧的行馆面前。岐王下了轿子,将手一摆,队伍哗地一声散开,便有二三十人绕向后门去了。 行馆的门口排着四名侍卫,见了这样的阵仗,惊疑不定,一名侍卫领班给岐王行过了礼,陪着笑问道:“不知王爷,有什么吩咐?” “王彧呢?”岐王扬着脸问道,“是不是还在睡?叫他起来接旨!” 这侍卫见齐王盛气凌人,直呼王彧的名字,便知道坏了——就算是接旨,可是时候不对,阵势也不对。他跟另外三名侍卫,并不算王彧的心腹。眼见得王彧要倒大霉,正在转着念头,该怎么把自己摘出去,行馆的大门忽然洞开,走出来的,却是杜袂。他正在王彧的行馆内,等着御驾的消息,此刻见了外面这等阵势,先是一愣,看了看,知道岐王是正主,皱着眉头道:“岐王爷,这算什么?” “你也在,我倒省事了。”岐王冷笑一声,将手中的谕旨一扬,“奉旨拿问王彧,连你一起!” “王爷,你别是失心疯了吧?”杜袂面如寒霜,“谕旨必经辅政大臣,由中枢而出,你拿了一张纸,就敢矫诏作乱么?” “你……你还敢为虎作伥!”岐王在言语上,远不是杜袂的对手,被他一番挤兑,恼羞成怒,还没来得急再说话,却见王彧大步走了出来,里面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 “我都听见了,”王彧身上的袍子还没扣好,显是才从小妾的床上爬起来,指定了岐王说道:“是不是齐王派你来的?” “是又怎么样?”岐王冷笑道,“现在只问你,奉不奉诏?” “好,算你们哥几个厉害,我倒叫你们给蒙了。”王彧铁青着脸,大声说道,“先帝帝尸骨未寒,你们就敢矫诏作乱,不怕遭天谴么?” 齐王见王彧和杜袂一口一个“矫诏”,勃然大怒,骂道:“王彧,事到如今,你还想作威作福?我没那么多废话跟你说,既然不奉诏,给我拿!” 身旁的王府护卫轰然答应一声,就要向前,却听王彧也大喝一声:“来人!” 岐王也是一愣,不知道他在喊谁,却见行馆左右的两间屋子里,哗啦哗啦冲出来上百名侍卫,在行馆门前摆成三排,手中刀光雪亮,对准了王府护卫——这些正是王彧下大力气豢养的侍卫,王彧今天听了杜袂的建议,调在身侧,不想真的派上了用处。 “谁拿谁,还不一定呢。”王彧冷冷地说。 这一下,岐王一方大出意外,气势自然一挫。然而拖下去,夜长梦多,万一再有什么样的变故,这一趟差事就算是办砸了。岐王一急,狠了心一挥手:“上!谁敢抗旨,格杀勿论!” 王府的护卫向前一冲,便跟王彧的侍卫交上了手,乒乒乓乓打了一阵,便又各自分开,王彧的侍卫的阵列未动,王府护卫倒是退了回来。 双方虽然都没有什么当真跟人动手的经验,至少也都算是精壮之选。但这班侍卫是王彧处心积虑抓在手里的,平时拿钱喂饱了,训练有素,也敢拼命。相较之下,王府护卫就显得颇有不如,虽然人多,但一回合打下来,倒伤了七八个,而对面只伤了三人。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再动,隔街僵持. 王彧拖得起,岐王却拖不起,心里大急:这样下去,要坏事! 正在这危险的僵持之间,就听城西门的方向,渐渐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由远至近,由小至大,静夜之中,蹄铁敲打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急若骤雨,势如奔雷,横行于住满了达官贵人的许县城中,全无顾忌。 杜袂脸上变色,厉声喝道:“谁的兵进城了?!” “不用问了,明告诉你吧,是秦禝的骑军!”齐王大喜,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豪气又生,向前一指,高喊道:“把这一班乱贼都拿下了!” 秦禝的骑军,名动云河,这些侍卫本来气焰极盛,现在听岐王一说,已经自觉不是对手,彼此相视,脸上都有惶惶之色。王彧和杜袂的脸色更是大变——原以为叶开润已经接管了边军骑营,何以秦禝仍然能够带兵冲入城内? 骑军来的好快!一眨眼的功夫,大批骑兵已经如一阵狂风般卷到,毫不收势,突入侍卫的阵列中,一言不发就动刀杀人。这些侍卫虽然勇悍,然而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则人少,二则全是步兵,雷霆一击之下,气势早已怯了,几乎没来得及做出像样的抵抗,便被数倍于自己的骑兵分割包围,一时之间,惨叫声连绵不绝。 “奉岐王命,缉拿乱贼,扔下刀,不伤你们性命!”秦禝见已经掌控了局面,才出声叫道。还活着的几十名侍卫如蒙大赦,丢下刀,高举双手跪在地上,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剩下几个兀自不肯投降、挥刀狠斗的,转瞬之间,便已被骑兵乱刀砍翻,尸横马下。 这一场忽如其来的战斗,连一句场面话都没有交代,便猝然而起,戛然而止,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前后算起来,只不过盏茶时分。王彧和杜袂在骑兵长刀所指之下,固然是面如土色,另一边的岐王和一众王府护卫,也是看得目瞪口呆,翘舌难下——原来仗是可以这么打的!相形之下,方才两拨侍卫之间的那一场打斗,简直就变作了小孩子过家家。 就这么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才算是回过神来,便有十几名护卫冲上前去,将骑兵环绕之中的王彧和杜袂,五花大绑。 “王彧,还敢抗旨么?”岐王冷笑着问,展开了手中的谕旨。 杜袂已经垂头丧气的跪在地上,身材壮实的王彧却仍挣扎着不肯跪。岐王府的护卫领班拔出佩刀,说一声:“王大人,得罪!”用刀背在王彧膝弯处狠狠一击,王彧只觉痛彻心扉,双腿一软,终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被几个护卫掀住脑袋按在地上接旨。 “奉旨:王彧矫诏窃政,包藏祸心,着即革职拿问!” 匆匆念完了这道只有一句话的谕旨,岐王在秦禝的肩膀上,用力一握,表达嘉赏的意思,跟着便照按原来商定好的办法,将王彧先行看押,明天再解送回京,又派了护卫,将王彧行馆中的所有人等,连同他那两个小妾,就地羁押,等梓宫启程之后,再行处置。 至于梓宫和那里的侍卫,则由岐王前去接手,这是头等大事,一丝也马虎不得。以防再出什么意外。待到天一亮,就要召集许县城内的官员,宣示谕旨,告知王彧就擒的消息。 ========分割线====== 许县打得地动山摇,京城里却一丝风声也没有收到。 柳擎等几个辅政大臣,都是第一拨回京的人,一反京城,就已经开始上值,处理政事。已经有好几天了。但昨天夜里皇上和两位太后回了宫,今天也许会召见,因此都到早早的到了位于皇宫的值房上值。 “老柳,还是京里好啊。”焦庐一边感慨地对柳擎说,一边透过窗棂,看着乾清宫那高耸的飞檐,“大兴城里的气象,云河的行宫是怎么也比不上了。” 话音才落,却看见几个人进来,由个太监陪着,朝内宫走去。当先的一人,翎顶辉煌,不是齐王是谁? “出妖蛾子了!”焦庐失声而呼,柳擎几个听见,连忙都凑过来看。 “齐王要进内廷?”几个人面面相觑,随即都反应过来,由焦庐带着,出了值房,一声招呼,叫住了齐王。 “见过王爷”焦庐作礼,称呼得很客气,“你这是往哪去啊?” “我奉特旨,带这几位进去见见太后。”齐王指了指身后的几个人,皮笑肉不笑地说。 焦庐这才看见,跟着齐王的,是三位殿阁大学士,从礼制上来说,这就是朝廷的三位宰相,位齿俱尊。这是要做什么? 焦庐心里嘀咕,见三位白发苍苍的大学士都是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知道不好惹,于是焦庐只能问道:“诸位大人,这进去见太后,是有什么事?” “是啊,”其中一位老学士抱歉地笑笑,“我也不大清楚,大约是给皇上添派师傅的事吧。” 才启蒙的小皇帝,在云河的时候,因为要一切从简,所以只派了一位师傅。现在既然回了京,添派一两位师傅,是题中应有之义,本身倒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若由此开了太后召见外官的先例,那就非同小可了。柳擎忍不住,嚷嚷起来:“太后不得召见外官!就算是要添师傅,那也得由我们来承旨写旨,怎么能这样胡来?” 齐王看着柳擎,笑道:“你说的这些,以后你自己去跟太后回吧。几位相国都已经来了,终不成让两宫太后和皇上,在里面空等?”说罢,将手一让,自顾自地开步向里面走去,三位大学士,自然也堂而皇之地跟了进去。 焦庐和柳擎几个,楞在当场,作声不得——王彧和杜袂昨夜在许县就缚,他们还不知道。而缺了作为主心骨和谋胆的这两个人,以焦庐的无能和柳擎的草包,对齐王的扬长而去,就显得毫无办法。 几个人回到值房枯坐,心里却仍在关注着太后在内宫养心殿召见的情形,过不多时,就有人来报,说两宫太后在养心殿内,嚎啕大哭,而小皇帝的哭声,尤为响亮。 这又是做什么?几位辅政大臣都是惊疑不定,难道说是母子情深,舍不得小皇帝到上书房读书?没有这种道理啊。 再过一会,又来回报,说太后现在不哭了,有太监送了笔墨进养心殿。 不哭比哭还要糟糕——有太监伺候笔墨,这是要写谕旨!几位辅政大臣,都紧张起来,不知道养心殿内的那几位君臣,到底要弄什么花样。 第三次回报就简单了,说是齐王连同几位重臣,已经出了养心殿,往中枢值房来了。 几个辅政大臣,心里拿着劲,踱步出了中枢值房,迎上了从内廷出来的齐王。这回先开口的是柳擎,看着齐王,愣愣地问:“王爷,你手里捧着的是什么?” 自然是圣旨。齐王不理他,站定了脚步,徐徐说道:“焦庐,柳擎等辅政大臣,跪下接旨!” “未经辅政大臣之手,哪来的圣旨!”焦庐的脸涨得通红。他知道,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候,也顾不得破脸不破脸了,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齐王也不去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地将手里的圣旨展开捧读:“奉旨:将王彧、杜袂二人革去爵职,拿交法司。梁旬、柳擎、焦庐等夺职待诏。应得之咎,派齐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 读罢,将谕旨一合,问道:“你们遵不遵旨?” 话音才落,焦庐,已经哎呦一声,晕倒在地,但站在前面的柳擎,却不像他那样懦弱。 “这是乱命!”焦庐还没说话,柳擎已经暴跳如雷,大吼道:“侍卫何在?” 话音才落,立刻便进来十几名带刀的侍卫,单膝点地,哗啦啦跪了一片,齐声道:“听大人吩咐!” “齐王,祸乱朝政,连这几个老不死的,给我一并拿了!” “诺!”侍卫们霍地起身,紧紧盯住了齐王。 齐王一哂,温声道:“这里是京城,你当还在云河?”将手轻轻一摆,说声:“拿吧。” “诺!”又是一声暴喏,那十几名侍卫扑过来,却是把焦庐和柳擎扯了官帽,双手反剪,收拾得动弹不得。 “齐王,你好狠的手段!”柳擎又惊又怒,拼力跳着脚,破口大骂,“我他么被你骗惨了——” 齐王叹了口气,说道:“最迟明天,你们大约就能见着王彧了。” 一夕之间,朝局天翻地覆,施行了不到两个月时间的辅政制度,被彻彻底底地推翻。那些平日里仰王彧的鼻息,将辅政大臣倚为靠山的官员,无不惊心,都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而更多的人,受过王彧的排挤打击,此时将一腔愤怒和欢喜都毫不掩饰地发泄出来,置酒高会,口沫横飞,大骂王彧的跋扈,同时也大赞两宫的英明和齐王的魄力。 然而政务还要办。辅政大臣下狱的下狱,待罪的待罪,中枢几乎变成空转,这样的状况,亟待改变。 倒不仅仅是补人的问题——补人总是容易的,关键是要将朝廷的政制先确定下来。 皇帝还在冲龄,不能亲裁大政。在这样的情况下,必得有人辅佐,代行皇权。既然辅政制度已经被砸得粉碎,那么无非是在摄政与垂帘之间,做一个选择。 摄政,现有一个齐王,算是合适的人选。然而说到摄政,但是摄政所牵涉的东西太多,外加国体所限,因此没有人再敢做这样的倡议,就连齐王本人,也万万不敢做这样的念想。 既然摄政不可行,那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垂帘了。实际上,这已经是朝中大老心照不宣的事情,而齐王在云河与两宫的密谈中,彼此也已经取得了很好的默契——李念凝的原话是:“以后外面的事儿,我们姐俩都托付给六爷”. 这样的说法,说白了就是一句话——你辅政,我垂帘!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十一章:封赏 至于为什么选择摄政和垂帘共存,这一种折中的办法,也是在两宫太后和齐王之间的一种平衡。暂时来看,两方对这样的体制,都表示满意。 有了这样一个宗旨,剩下的事情就是召集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集议垂帘的章程。这是需要时日的事情,急也急不来,倒是另外两件事,必须马上处理,拖不得了。*- 一是枢臣的人选,由齐王开了六个人的中枢大臣名单,呈送两宫御览。名单上的人,是齐王,贾旭,徐文缃,林律榛,姚源霖,彭睿孞。其中姚源霖也是反对王彧的健将,得了这个职位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而彭睿孞,超级擢为中枢大臣,自然是为了酬庸他潜伏云河,居中调度,机谋百出,终于打倒王彧的功劳。 第二件事,是议定六位辅政大臣的罪名。既然案子是比照谋逆来办的,那么领头的王彧就绝无活命之理,其余的五人也该各有应得之咎。 杀王彧,在西太后看来,是大快心意之事。王彧当时在云河跋扈不臣,断绝宫禁,逼得两宫俯首认错的情形,她至今想起来,仍然是恨意满盈。但为了表示对齐王的尊重,她还是问道:“照律例的话,,该得个什么罪呢?” “回太后的话,依大夏律,矫诏窃政是谋反的大罪,不分首从,皆领凌迟之罪。”齐王大声回道。 要活剐?不仅东太后脸色变得刷白,就连西太后自己的手,也抖了一下。 “这……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儿?他怎么的也算是勋贵,律例不是有议亲议贵的说法么?”东太后迟疑了一下说道。 “谋反之罪,不在议亲议贵之列!不然……”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两宫太后已经明白了。能矫诏窃政的,本来就非亲即贵,若是一个平头百姓,大约也轮不上他来“谋反”。在这样的情形下,若是还要“议亲议贵”,那就等于说连“谋反”的大罪都可以轻轻放过,何以收震慑之效? “看怎么能减一点吧。”西太后的本意,是杀掉王彧就可以了,凌迟之刑毕竟太过残忍,她不愿意给人留下一个刻薄寡恩的形象。于是按着“恩自上出”的说法,将王彧定了斩首。 剩下的五个人里面,两位太后和齐王,独恶杜袂。他替王彧他们出了不少坏主意,包括意图劫驾的那一回,若不是秦禝赶到护驾,结局如何就难说了。可见杜袂罪行的程度,实在不下于王彧,照理,也该难逃一死。然而—— “他是杜师的儿子。”齐王轻声说道,两位太后得了这一个提醒,不做声了。 这是明摆着的,先帝能得大位,全靠老师的帮忙,不然眼前的齐王,当年就会成为皇帝,那两宫太后的身份,就不过是四王府的一位王妃和一位侧妃罢了,哪有今日之尊?因此无论如何,不可以把这位杜师傅的儿子一刀杀了。 在两宫太后而言,是不可杀,在齐王而言,则是不能杀。他的心里,虽然把杜袂恨得牙痒痒的,但如果杀了杜袂,必然会被人讥刺,说他将对旧事的不满,发泄到人家儿子身上。“公报私仇”这个名声,倘若为清议所播,担不起。 于是将剩下的五个人分为三等,梁旬以反正的功劳,邀得宽免,不再加罪;杜袂则定了充军,发往极北苦寒的边疆。其余三人,革职永不叙用; “让他滚得远远儿的,这辈子都别回来。”李念凝,恨恨地说。 ========分割线======== 罚完了过,就轮到赏功了,要对这次政变中立下功劳的主要人员,做第一次封赏,以为激励。这里面,也有个诀窍,就是赏得留有余地——毕竟时间仓促,赏格可能会定得不合适,如果低了,那么下一次可以再加上去,但如果定得高了,那就会尴尬,总不成明发了以后再追夺回来? 第一功自然是齐王,于是在和亲王的名号之上,另赐了一个响亮的名头“议政王”。这是一个极大的殊荣,表明齐王的身份,不是一般的枢臣领袖,不仅地位在诸王之上,而且秉持大政的含义,呼之欲出。 其次是彭睿孞,除了进入中枢之外,还赏了左都御史的头衔。 岐王赏了侍卫内大臣,总掌宫禁宿卫,是个极重要的位置,也让他好武喜兵的夙愿,一得所偿。 沈浼官升一级,另加赏所有武将最为看重的麒麟袍一件。金银之自不必说了。 接下来,终于轮到身为五品将军秦禝了。为了酬谢他的迭立大功,齐王的意思是,在禁军衙门这边,给秦禝腾出一个三品的的位置。 直升三品!迈入勋贵之列,齐王得意的想,当初许给他的诺言,完全兑现,秦禝一定会感激异常。而这个赏格虽然重了些,但两宫太后,想来亦不会反对。 “秦禝立下的大功,我们姐妹俩,可都是亲眼看见的,”听了齐王的话,李念凝先看了东太后一眼,才缓缓对齐王说道:“六爷,我想赏功罚过,总要让人能心服口服才好,这个秦禝的赏格,是不是可以再斟酌一下?” 平素话不多的东太后,也点头说道:“是啊,这个秦禝,真的是忠心耿耿。出生入死的,是该好好赏一赏他。” 原来不但不反对,而且还意犹未足!向来机敏善言的齐王,被弄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所对。秦禝以五品的身份,骤进为三品,已经算是极大的提拔,不知西太后,何以对他格外青眼有加? “御林军统帅的位置,不是还空着么?这是个要紧的职位,该好好琢磨琢磨,找个合适的人选。”西太后还是用商量的口吻向齐王说。 虽然是商量的口吻,用心却昭然若揭,如果禁军是京畿的常备军,那御林军,就是皇帝真正的近卫亲军,掌握京城的治安。但是回銮以后,齐王已经将这个职位许给了别人。现在西太后开了口,倒让人难办了。 跪在后面的贾旭,看出齐王的尴尬,开口替他解围:“启禀太后,御林军统帅一职,事关京师安危,非得有一个熟稔京师防务,稳重老道的人来主持。臣等商议过,觉得以于正乾来调补,最是合适。秦禝忠勇有加,但是刚刚转调京畿不久,还需历练,但只要稍加历练,自然会有大用之日,求两位太后明鉴。” 李念凝属意秦禝,倒并不全为了自己的那一段私情。秦禝在危难之时屡屡救驾,给她和皇后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因此她和皇后都觉得,如果秦禝能够提督京城,那她们在深宫之中,才足以心安。现在听了贾旭的话,知道自己想左了——正如贾旭所暗示的,秦禝到底还年轻,缺乏历练之下,骤然担当这个职位,恐怕也做不好。 “贾公这一番话,是老成谋国之言,我们姐妹俩是想差了,”西太后坦然认错,“王爷,我们有见识不到的地方,你不要客气,尽管说。” 太后做这样的表示,齐王自然很欣慰,说:“不敢,臣一定尽力。” “那么,就给秦禝再加个虚衔好了,算是我们姐妹俩,送给他的一份体面。”慈禧太后微笑着说,“你看成不成呢?” “是,请两位太后示下,加一个什么衔头?” “我看,御前侍卫就好。” 这夏朝的御前侍卫,与普通人心目中的禁宫侍卫,不是一回事,不可以混为一谈。 所谓禁宫侍卫,亦可以简称为侍卫,归侍卫处统辖,员有定额,人有定级,是真正要站班站岗,动刀动枪的人。 而御前侍卫,也可称为内廷侍卫,品级和名额都不固定,由皇帝亲自指定,虽说也可以起护卫之职,但更多的是作为一种身份和荣衔,赐予臣下。 一言以敝之,侍卫是天子近侍,而御前侍卫,是天子近臣。 “恭喜秦大人!”传旨的太监,读完圣旨之后,笑容满面地扶起秦禝,垂手给他请了一个安,旁边的一个小太监,也将手里所捧的三品官服,小心地摆在了案子上,而官帽旁边摆着的那一块腰牌,银光闪亮,引人瞩目。秦禝知道,这两名太监伺候得如此周全,是有所需索的意思,于是打发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看着他们欢天喜地的去了。 如今我也是“大人”了,秦禝有不可思议的感觉。辛苦了到现在,终于获得丰厚的回报,而每一分回报,都是自己拼了命挣来的吧? 他屈着指头算了算。第一件功劳,是替两宫和齐王牵线搭桥;第二件功劳,是往返千里,搬来沈浼护驾;第三件功劳,阵前诛杀犯驾的骑营;第四件功劳,是回兵协助岐王捕拿王彧。 这四件大功,换回一个三品官爵,大约算得上是理直气壮。然而—— 他有些不安地拿起那面腰牌,上面以篆体所铸的“御前侍卫”四个字的阳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天子近臣?他摇摇头,自失地一笑,心说,我多半是太后近臣。 他周围刚才一起跪下听旨的官兵,此刻都探头探脑地望过来,面上满是敬畏之色。 “嗯?”秦禝将眼风一扫。被他盯上的梁熄,不知怎么,又噗通一声跪下了。 “做什么?”秦禝皱起了眉头。 “将军……大人……”梁熄嘴里胡乱嘟囔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什么样子!”秦禝小声喝道,“起来,别给我丢人!” 这里是城北的禁军军营,从云河回来的兵,因为都曾是苏世昶的手下,所以要在这里做五天的整训,再进城。秦禝麾下的兵都被充入御林军听命! 梁熄这才从地上站起来,红着脸说:“也不知怎么,看见这个紫色官服,心里就慌了。” 看来官本位的崇拜,当真是浸透骨髓,连梁熄这样的亡命之徒,见到自己的三品官袍,都会吓成这样。秦禝在心中感慨道,难怪天下的才智之士,勇武之人,都削尖了脑袋往帽子里钻,拼了命地要谋个一官半职。 “不用急,”秦禝笑笑,说道,“你们的袍服,也快换了。” 升了官,要办的事情很多,但第一件,是要去御林军衙门参见自己的主官,新任统领于正乾。到了衙,于正乾是个粗人,说话也不绕弯子,受了他的礼,请起了身,就说正事。因为辅政大臣的倒台,衙门中原来王彧一系的官员,自然要跟着落马,空出了不少要缺肥缺,需要尽快调补,才不致影响到日常的治安。 “秦禝,你是立了大功的人,身份不同。”于正乾直言。御前侍卫,内廷行走,他不能把秦禝当作寻常武官来看待,“你的人,这次随你立了功,当然该好好调剂调剂。不过我的夹袋里,也有几个名字,都是各方面荐来的,不得不稍稍应付一下。” 这话说得很坦率,也表达出了不见外的态度。秦禝是个机警的人,当然没有二话:“全凭大人安排。” “不能这么说,咱们商量着办,合计好了,再报给上头请旨。” 于是足足花了半天时间,把各个位置上如何升迁转补,做了细细的推究。好在空出来的位置颇为不少,平衡之下,两方面都相当满意。秦禝手下的干将,象梁熄、吴椋等,都得了一到三级不等的升迁,非常实惠。 “秦禝,还有一件事,”于正乾的面色,转为凝重,“王彧已经定了斩首,明天一早,咱们要出红差,送他上市口。” 到底要杀人了,秦禝心想。 杀人是刑部的事,与御林军无关,但京城沿路的警戒弹压,则是御林军份内的职责。王彧上刑场的盛况, 他打心底里不想见到这样的场面,因此抱歉地笑了笑,说道:“小弟新任,这样的大事,一时怕应付不来,明天的差使,我想偏劳别人走这一趟。” 话说得在情理之中,于正乾点点头。 到了第二天晌午,李孝忠却派人来联络了秦禝,说是在京中惠远楼的门口候着他,要请他吃饭。这个约,自然要赴,等秦禝到了酒楼,李孝忠一见他,叫了声“秦大哥”,便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让进里面。 外官结交太监,是大干禁例的事,但秦禝与李孝忠,却是这次政变成功的关键,因此不仅无罪,还变成有功。可是象李孝忠这样,毫不避忌,公然拉着一个三品大员在酒楼中过堂穿厅,就不免引人侧目了。 秦禝心说,我得当心点,将来别被这个不知起倒的家伙给害进去。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就知道他也受了封赏,于是一进包厢,就抱拳笑道:“李总管,大喜啊!” 宫里的总管太监是六品,但新立了大功的李孝忠,此时是西太后所居的长春宫的首领太监,在整个宫内,已是一等一的红人,连内侍监监正也要让他三分,现在被秦禝这一夸,更是得意非常,笑着说:“我的富贵,虽说是太后赏的,但说到底,还是从秦大哥身上来的。今儿个王彧杀头,主子高兴,我也得了半天假,要请你好好喝一顿。” 等到菜上来,喝到面憨耳热,两个人不免谈起过去在云河的种种往事。说到辅政大臣的跋扈,李孝忠自然是破口大骂。 “秦大哥,有一段儿你大约还不知道。当初在宫内,太后召见议政王,杜袂居然就敢拦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年轻叔嫂,要避避嫌疑”,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他放屁!”秦禝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混账王六蛋!年轻叔嫂,又要避什么嫌疑了?杜袂这人,坏透了,真正该杀!” 西太后对杜袂衔恨极深,李孝忠是知道的。秦禝这样的表态,被李孝忠视作对太后的忠心,于是在第二天西膳后遛弯的时候,添油加醋,说给她听。 西听了,也深自欣慰。只是论起杜袂的原话,说年轻叔嫂之间,要避嫌疑,其实本身并没有错,不可问的是他话外的用心。因此她对秦禝听了这句话之后,何以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大惑不解。 李念凝自然再也想不到,秦禝大怒的原因,乃是因为他自己马上就要回家,而家里正有嫂子,是急着要去抱的。 王彧一死,这一起大案子才告定局。许多云河的轶闻,回銮的秘辛,便逐渐在市井坊间流传开来。不论是酒楼茶肆,还是高宅小院,到处都在谈论这起天字第一号的大官司。除了两宫太后和齐王之外,被人提起最多的,便是秦禝的名字。 这也难怪,百姓们对动武的事情,总是最感兴趣。而这次政变中,不论是劫驾护驾,还是许县城中的惊魂一夜,只要是兵戈相见的时候,都有秦禝的身影,特别是御驾之前阵斩将的一节,迹近传奇,有多少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便断言,这位新封了御前侍卫的少年新贵,前途不可限量。 满街都传的沸沸扬扬,秦家大宅内的人,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几个男仆,以一名叫做张福的为首,每天都要出门打听,再将听回来的街谈巷议,还有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故事,逐一向太太报告,每当这时候,丫鬟妈子也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围在一起听得入神。而吴伯听说这位少爷已经升了三品的大将,眼见秦家的中兴指日可待,老泪纵横之余,连连感慨,说这必是老爷的在天之灵,暗中佑护。 秦禝在营中整训部队,一直没有回家,但盈门的贺客,已经络绎不绝——军营踏不进去,家宅但来无妨,至少先留下几句话,一份礼,作为日后相见的铺垫。来的人,都由吴伯接待,大多数人不但言语上很客气,而且简直就是执礼甚恭,让原来只伺候过自己老爷的吴伯,受宠若惊。 韩氏知道这样的情形,惊喜之余,又有些犯愁。愁的是等到秦禝回来,不知该拿什么样的礼仪来迎接他。 “他做了那么大的官,是不是得给他跪下啊?”韩氏嘀咕道。 “不能吧?”韩氏心里也没底,惴惴地的些想着,“哪有嫂子给小叔子下跪的道理?” 于是叫了吴伯来,偷偷向他请教。吴伯却也犯了难,心说,你是拿嫂子的身份来接他啊,还是拿妻妾的身份来接他啊?这样的事没遇到过,想来想去,只得让她行个蹲礼,含含糊糊地混过去好了。 在这样亦喜亦忧的心情中,没有等来秦禝,却把吴椋等回来了。身为秦禝亲兵队长的吴椋,已经赏了从六品,,身后跟着三名亲兵,带马进了外院,见到老爹,先跪下磕了一个头,才起来说话。 这一回,吴伯看着身穿六品服色的儿子,不敢打了,讷讷地站在一旁问道:“怎么还带了人回来?” “下警戒!”吴椋正色说道,“爷晚上回家。” 这一下把宅中弄得大乱。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听到他真要回来了,不但韩氏紧张,就连下人们,也都没来由的惶惶不安,生怕哪里没收拾好,惹这位新任的“大将军”发了脾气。于是鸡飞狗跳地,里里外外都忙了起来,除了准备晚上的酒席,还把整个宅子都再做一遍打扫,几乎到了纤尘不染的地步。 到了薄暮时分,便听到马蹄声响,秦禝到了。他下了马,把缰绳扔给在门口请安的亲兵,由吴伯陪着,大步走进了秦家大宅的院门。先把门内跪地迎接的仆人们叫起来,再抬头张望,见院子里张灯结彩,于是笑着对吴伯说:“弄得跟过大节似的,这么喜庆。” “爷回来,就是天大的喜事!”吴伯认真地说,陪着他走进正院。 进了正院,亦是灯火通明,几个丫头老妈子跪了一地,但秦禝的眼光,却只落在站在院中的那一位丽人身上。 韩氏为了他的回来,刻意修饰,此时一身盛装,经暮暑的余温一蒸,脸上挂了细细的汗珠,愈发显得粉腻脂香,分外娇艳。 韩氏与秦禝小半年没有见面,此刻这个冤家却忽然已在眼前,身穿一袭绛紫袍服,洁白耀眼。一时之间,百感交集,说好的行礼,全然忘到了脑后,眼眶却先红了。就这么愣愣地看着这个官居三品的“小叔子”,不知说什么好。 “给嫂子请安!”秦禝笑嘻嘻地说罢。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十二章:京中生活 长夜觉迟,春眠恨短,不知哪里传来第一声鸡鸣,韩妙卿便醒了,略动一动,觉得百骸无力,躺在枕上想,这都是被他害的。 那一夜,秦禝以红烛高照,要了她的身子,彻夜求欢,她才始知闺房之乐,竟可以一乐如斯。 昨天晚上是几回呢?韩妙卿红着脸想了想,好像是折腾了三回,才算放过自己。她转过脸去,借着朦朦胧胧的天光,看着仍在熟睡的秦禝,恬静的样子,象个大男孩一般,心中不由爱怜横溢,很想在他的脸上,轻轻一亲。 然而还是忍住了,为的是怕惊醒了他,看到自己一丝不挂的羞人样子。 韩氏用极轻的动作,慢慢移开了秦禝那只靠在自己小腹上的手,悄悄支起身子,向外挪去。等挪到了床边,才跪着身子,悄默声的下了床。 而秦禝这一觉直睡到晌午才醒,自觉心满意足,几个月来未得一亲香泽的遗憾,算是有了一份补偿。 吃过了饭,他跟韩氏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手里拿着厚厚一叠这几天访客留下的名刺,和长长的一张礼单,慢慢地翻看。翻了几张,忽然看见“苏世昶”两个字,规规整整地写在名刺中央,四周再无一个字的衔头和落款。秦禝心中一沉,手指在礼单上划过,果然找着了苏世昶的名字,后面写的是“恭致中秋节礼三千两”。 韩氏见他脸色有异,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他所指的那“三千两”几个字。 “这笔钱是不是收不得?”韩氏怯怯地问,“我当时就觉着数目大得吓人,问吴伯,说他好像是个大官,推不掉,也不敢推。” 秦禝摇了摇头,沉吟着没有说话。 苏世昶在这次大变定的是“革职,交部议处”的罪名,此刻想来是闲居家中,正在惶惶不可终日。他其实并不是王彧的死党,然而许县那一天,他在王彧的命令之下,被迫出具了那一道免去秦禝职位、由叶开润代之的钧命,终于替他惹来大祸。 他在云河曾受过秦禝的孝敬。秦禝知道,现在这三千两的节礼,有乞恕的意思在里面,希望自己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否则收了钱不但不替-齐王办事,还反过来帮着王彧,只怕更要罪加一等。 秦禝对苏世昶倒没什么恶感,那一道钧令,多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至于怪罪他,因此落井下石是不会的,如果能帮,也愿意帮他一个忙。只是想来想去,交部议处这种事,以自己现时的身份地位,说不上什么话。心中感慨,政海之中真是风波险恶,一个行差踏错摔下去,再想爬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家里这些灯,得撤掉,”他先交待这件要紧的事,昨天见到韩氏心中一高兴,把这事给忘了,“现在是国丧期间,张灯结彩的,违律。” “好,回头我就让他们摘下来。” “妙卿,我现在的身份,跟原来有点不一样了,保不齐就有小人盯着。”秦禝想起在云河的时候,王彧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那种不遗余力的劲头,觉得自己还是太漫不在乎了,于是不免要多叮嘱韩氏两句,“家里面的事情,能不张扬就不张扬,要是下人们在这上面犯了大意,又或者是在街上瞎招摇,你尽管放下脸来训他们!” “好,我记住了。” “嗯。小丫头最近,怎么样了?”秦禝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还不错!她倒是挺适应这京城生活的。”说到小妹,韩氏一脸欣喜的样子, “好极了,”秦禝也是真心喜欢这个妹妹,随口说道,“等她再大一点,我教她读书。” “最后切记,新皇登基,许多事情都要注意!” 想到皇上,韩氏却有一个疑问:“听说皇上不是还小么,已经能办事儿了?” “办什么事儿?”秦禝的语气,又转为轻佻,“要说办你,那大约还不成。你的事儿,今晚上还是交给我来办。” 平平常常一句话,竟然也能被他扯到房事的上头,韩氏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啐了一口,小声说道:“今晚上我才不理你,你要办什么事儿,尽管去外头办去。” 秦禝笑笑。却不说话。 “你还没说呢,皇上这么小,说了能算吗?”韩氏又捡起了刚才的问题。 “皇上……自然还是要听太后的话。”秦禝支支吾吾地说。在韩氏面前提起那位西太后,他总有点心虚的感觉。 “对了,说是有东太后,西太后。”韩氏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对同为女人的太后,极感兴趣,追着他问道,“现在到底是哪个太后说了算啊?” “现在是两宫并尊,”秦禝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共治天下。” =========分割线======== 新的年号,已经定了“共治”三字。 这两个字,妙得很,妙就妙在象一个万花筒,不同的人看进去,就有不同的样子,但每个样子,也都是花团锦簇。在两位太后看来,这是两宫共治;在臣下看来,这是君臣共治;在坊间看来,这是朝廷与百姓共治。不论取哪个解释,都有一番改元向新,励精图治的意思在里头。 既然年号是共治,那么两宫垂帘的日子也就不远了。齐王连日在礼堂大集众臣,所有王公亲贵、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都在其列,均准畅所欲言。既然垂帘已成了势所必然的事情,那么所讨论的名堂,是“恭议皇太后垂帘听政事宜”,说白了,就是定个办事的章程,也是对两宫太后的一种约束,让君臣之间都有所本,各自不要胡乱越权。 几番折冲,终于定了案,写成长长的奏折,呈报御览。两宫太后看过,都很满意,表示“准予所请”。齐王承了旨,由中枢上写成“明发”,两位太后喜滋滋地在谕旨上一前一后的矜上了那两方小印,颁告天下。 至此,这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动,尘埃落定。朝廷的体制正式由“辅政”转为了“垂帘,而两位太后对齐王的酬庸,则是一个“世袭罔替”的殊荣 垂帘听政的第三天开始,轮到新近受过封赏的大臣觐见谢恩。这一天,秦禝不到四点就起了身,由韩氏伺弄着,把三品朝服和顶戴穿得一丝不苟,挂上朝珠,打马来到宫门之外候朝。待到宫门一开,便由一名执事的太监,带着进去。 他踟蹰在笔直的御道之上,走过一座又一座大殿,跨过一重又一重宫门,人到此处,意兴阑珊,什么起居八座建牙开府,什么飞机游艇别墅跑车,与这里一比,尽成云烟。 “秦禝,你也到啦?”一声招呼,将秦禝从恍惚的思绪之中惊醒过来,抬眼一看,已经到了候见的朝房,说话的是岐王。 “给王爷请安!”秦禝心想刚才自己失态的样子,多半已被岐王看在眼里,不由有些窘迫。 “起来,起来。”岐王笑着说道,“你不用不好意思,第一次进宫,谁都是这样。” 秦禝是御前侍卫,准予内廷行走,但候见的时候就不能乱走了,要由担任御前大臣的岐王来带领。等了片刻,就见到一位五品的太监过来传旨:“奉旨,传秦禝觐见,由岐王带领。” 秦禝自穿越以来,也算是历经生死的人了,但此刻仍是象梦游一般,跟在岐王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养心殿外,听着太监在门口唱了名字,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明明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纵心于物外”的功夫,却又不是一天就能练成的。 “进来吧。”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柔和地说道。 秦禝跨进门槛,按照练熟了的礼节,趋前数步,把官帽除下放在一边,在青砖地上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臣秦禝,恭请皇上皇太后金安!” “嗯,你抬头说话罢。” 云河的那一夜,故事也是从“你抬起头来说话”开始的。 “谢太后!”秦禝收摄心神,抬起头来。 正中一个小小的御榻上,坐着六岁的共治皇帝,装束得整整齐齐,一件小龙袍,精致合身。小皇帝虽也尽力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但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却在灵活地四处乱看,煞是有趣。 皇帝的样子,略略冲淡了秦禝紧张的心情,让他可以在太后发问之前,再仔细打量一下身前的情形。面前是一张宽大的红木御案,系着明黄色的软缎桌围,而在共治皇帝的两侧,一东一西又设了两个御座,御座之前,垂着两方明黄色的曼纱,帘后的人,虽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表情神态,仍然可见。 这就是垂帘听政了,秦禝心想。 “秦禝,你是灵州人?”照例是由东太后先问。她的声音,秦禝还是第一次听见。 “是。” “这是你第一次进宫么?” “是。”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回太后话,只有哥哥和嫂子了。”秦禝犹豫了一下,答得模棱两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说自己娶了嫂子,赶跑了哥哥,那岂不变成“欺兄盗嫂”?这个说法可要不得。 “这一回,你的功劳不小。” “谢谢太后夸奖,臣不敢当。” 问到这里,不大善于言辞的东太后没有话了,看着李念凝,示意她把话接过去。 “皇帝这几天感冒,御书房那边都撤了,”慈禧接过了话头,闲闲地说,“今天,我们特为让他在这里,见你一面。” 这算是一份很大的荣宠,秦禝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记起“多磕头,少说话”的古训,磕了一个头,表示谢恩。 “禁军衙门是个要紧的地方,你要多上心。”慈禧的话,都说在点子上,比之慈安的泛泛而问,要实在得多,“御前侍卫的差事,你听岐王的吩咐,该来就来。” “是,臣不敢轻忽。” “你的胆子大,这是好事,只是要用对地方。”纱屏后面的李念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李念凝的这句话里,有激励,有诫勉,是一句很得当的话。但在秦禝听来,太后的这句话,似乎还另有深意。 “不过到底还是京里好,大内的戒卫,又比云河要周密得多,”李念凝忽然发起了感慨,“不用再象云河那样,整天提心吊胆。” 秦禝终于听懂了!她现在已不是从前那个朝不保夕,整天要“提心吊胆”的淑贵妃了,而是垂帘听政,手握生杀的太后,具有无上的尊严。宫城中,宫禁森严,她不会允许那一段私情,危及到自己的地位和尊严——云河的旧事,再也不会重演了。 “你立了大功,朝廷也不吝赏赐,以后的事,你还是要用心去做。君臣之义,要有始有终才好。” 秦禝,你对我的好,我已经报答了你,从今往后,咱们重新再来。 “臣,遵旨。”秦禝俯下身去。 ======分割线======== 暮暑已去,秋凉渐起。 这段日子,秦禝当差当得极其起劲,每天不到傍晚,家里都见不到他的身影。韩氏曾经半真半假地调侃过他一回,说京城里头大大小小的官都算上,他秦大人一定是最忙碌的一个。 话是不假。京里各部各衙门的堂官,多半是早上到衙,把该签阅的文书画一个押,转上一圈,没什么事也就回府去了。就是属官,也最多坐衙坐上半天,下午就想法子在家里躲懒了。象秦禝这样整天不着家的,实在罕见。 秦禝则不同,他上午要么是在禁军衙门坐衙办事,要么是以御前侍卫的身份,随岐王到内廷当差。而到了下午,他却总是跑到中枢处去,在人家那里一坐就是半天。 这中枢处事大变之后,为了新政而新设立的衙门,衙门新设,百事待兴,是眼下京城里最忙碌的地方。一天下来,往往手脚不停,少有歇息一会的时候。秦禝一个三品的武官,在里面的各司之中,串了东家串西家,日日如此,以至于衙门里的人都开玩笑,说中枢处编内,有两个人必是每天上午不到下午到的。一个是议政王,一个就是他秦禝。 这个衙门,以齐王,贾旭,彭睿孞领衔,而倾注了最大心血的,则是齐王。他上午在主持朝会之后,必到中枢处视事,秦禝这样的举动,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终于有一天,把秦禝叫到了自己那间值房内。 “秦禝,你是不是想到弃武转文?我这儿正缺人呢。”齐王想他既然这么喜欢这里,何不问问他的意思,“我原来答应过你,可以保你在省部中谋个位子,你见识本就不错,现在若是还想来,我去请两宫的旨意,把你从武职转成文官好了。” 齐王没有想错,秦禝是真的喜欢这里,但原因,却不是为了调到这里做官。 对于齐王的好意,他只有先敬谢不敏—他图谋的已经是天下之事,便不肯再让自己局促在这个一隅之地了。 至于转文官,那是迟早的事,不过,不是现在。 “也罢,我不勉强你。”齐王叹了一口气。现在的能文能武人才,已经是很稀缺了,而现在能文能武,又是自己心腹的人,大约只有这个秦禝一个。“以后什么时候想来,跟我回一声。” “谢王爷栽培!” 经过这么一段,齐王照例每天下午到衙视事,秦禝也照例东串西串,日子久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分割线======= 家里最重要的东西,韩氏一向是收在她床头底下的那个小箱子里。象那些字画,房契,银票,还有那些礼单,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装进去,拿一把小锁头锁好。然而随着东西越来越多,小箱子不够用了,而床底下又塞不进更大的箱子。说放在柜子里呢,睡觉的时候自己又不放心,几天来一直为这件小事犯愁,直到吴椋带着几个亲兵,喊着号子,面红耳赤地把一个大铁柜抬进了内院。 “这是什么?”韩氏没见过这东西,疑惑地问。明氏和小福,也都围过来看稀罕。 “这叫保险柜,是专门给你放东西用的。精铁做的,配上一把钢锁。安全的很,你也就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了!”秦禝笑着说, “是个南蛮子派人送给我的。” “南蛮子?南越人?”韩氏睁大了眼睛,“南蛮子送你东西?” “这个南蛮子,跟别的不大一样,”秦禝,连忙说,“他是我们大夏的官。” 越说越不靠谱了,南蛮子怎么能做大夏的官?韩氏摇摇头,不相信。 “不止是官,还是个四品呢。”秦禝笑道,“是税务司,叫做莫钲渠。” 韩氏愈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楞了半晌,憋出一句话:“收税的,最坏!” “他只管海关的税,是收南越人的钱。”秦禝猜得到,从前的韩氏,大约都没少吃税吏的苦头,因此不得不向她做一番解释,心里却懊悔不已——我只说保险柜不就完了,说什么南蛮子?这样问下去,十万个为什么,哪有完的。 “海关是什么?”果然又开始追问了。 “哦对了,说顺口了,这海关啊,就是市舶司,等于咱们设个卡子,收他们的税,他就是干这事的。” “这个好,恶人自有恶人磨!”两个女人下了结论。 秦禝啼笑皆非,但想一想,她们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不就是“以夷制夷”么? “不过这人很厉害,朝廷的礼制,夏国的风土人情,他都熟得很,什么都知道。” “比你还厉害?”韩氏不服气地问。 “这……”秦禝一时语塞。论起知识自己完胜,但要是说起风土人情,那自己大约是比不上他了。他不愿欺心,但要让他在韩氏面前,承认自己没这个南蛮子厉害,更不愿意。想来想去,到底给他想到了一个说法。 “他的夏国话,没有我说的好。” “他还会说官话?”韩氏吃惊极了。 “不但会说,而且还溜得很。”秦禝苦笑道。事实上,莫钲渠的官话,基本不带口音,说的比大多数朝廷官员还要好。 “他送的这个‘保险柜’,一定贵得很吧?”韩氏摸着厚厚的铁壁,提醒秦禝道:“小稷,你要当心他使什么坏心眼。” “坏心眼倒没有。这算是我请他定做的,他要巴结我,这才让人给我,精心打造了一个,让我在王爷面前替他说好话。” “说什么好话?难道他还想再升官?” “谁不想升官?”秦禝笑道,“他现在是‘署理税务司’,他想把署理两个字去掉。” 莫钲渠得以代理这个总税务司的位置。他是个有心计的人,想趁这个机会,把署理变成正官,知道秦禝在齐王面前能说得上话,所以也曾向他拜托。 “那你帮他么?” “自然要帮,不过他也得先替我做点事。”秦禝拍了拍保险柜,“光是送一个保险柜,那可不成。” 既然秦禝说要帮他,韩氏心想,这个莫钲渠看来不是坏人,于是放了心,便没有在说什么了! =======分割线======= 下了值,岐王和秦禝一前一后回到的朝房。岐王先把太监送上的热茶喝了几口,看着秦禝,有话要说。 “秦禝,我的府里,你还从没来过,这可不大对头啊。” “王爷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不敢去打扰王爷。”秦禝笑嘻嘻地说。 “胡扯!”岐王笑着骂了一句,“你要是舍不得掏那个门包,跟我说一声,我吩咐给你免了。” 王府的规矩大,岐王又是新得大用,要进他的门,须得给门上致敬一个封包才行。 “标下不敢。” “明天晚上你来吃饭吧,我邀了京中各营的几位主官,咱们喝两杯酒,好好聊聊军务上的事儿。”开过了玩笑,岐王神采飞扬地说。 “是。” “对了,还有个事儿。”岐王似乎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口气很得意,“王妃要给你说一门亲事,我先跟你透个风,省得到时候怪我没告诉你。” 亲事? 秦禝的头嗡的一声就大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现在的秦家大宅,已经被他经营成自己的大本营,韩氏和自己算是患难之交,不仅类似于妻妾,更有信心绝不会背叛自己,是可共机密的人。宅子里的下人,他用胡萝卜加大棒的办法,也收拾得服服帖帖。现在王妃要说亲,对方自然不会是寻常人家,决不能象韩氏一样无牵无挂。如果贸然让新媳妇嫁进来,先不说闺房中的事该怎么摆,单论自己要图谋的大事,就伤不起——秦家大宅,再也不会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十三章:南下 然而该怎么拒绝,又实在是一件伤脑筋的事。岐王这里倒还好,这件事他不是正主儿,性子也是好说话的那种,自己又曾替他立过大功,即便有一时的不快,总是可以哄得回来的。这岐王妃却是正主儿,又是西太后的胞妹,如果自己拒绝了这门亲事,等于是极大地削落了她的面子,会埋下很深的芥蒂。 “怎么啦?”岐王见秦禝呆呆地不作声,心说难道是高兴糊涂了?但看他脸色,却又没有一丝欢喜的神色,于是只好再多说两句,“是那可是位侯爷的孙女,十六岁,人品相貌都好!家世不错,有名的财神爷。你现在不是还住在嫂子家里么?你岳家说了,随你挑地方,另购新宅,一切使费全包在岳家身上。” 唔,十六岁的小萝莉,外加一个大宅?多半还会奉送一群妙龄婢女,而这一切,完全免费?秦禝咂了咂嘴,随即便醒悟过来,暗骂自己,意志何以如此不坚定? 岐王的话,是自以为板上钉钉的口气,连“岳家”都说出来了——明明岐王妃根本还没开口嘛…… 对了,关键就在于“岐王妃还没开口”! 秦禝想明白了,既然岐王妃还没开口,那岐王说的这些,一概都是“透风”,是做不得数的。现在是个极好的机会,只要自己把话说在前面,让岐王妃根本开不了这个口,那就算不上是“拒绝”,也就谈不上会扫她的面子了。 可这句话,该怎么说呢?没有退路之下,居然给他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说法。 “回王爷,标下不敢。”秦禝俯身请了个双安。 “怎么叫不敢?”见他忽然行这样的礼,岐王奇怪了,瞪大了眼睛。别的事可以说不敢,没听说过不敢娶媳妇的。 “蛮匪未灭,何以家为!”那边世界中,威震异族的霍去病的这句话,用在这里,真是再妥当不过了。 岐王一时哑然。 =========分割线======== 岐王妃照例每月一次进宫探望姐姐——从前的淑贵妃,现在的西太后。到了内宫,给太后请过安,坐在下首的凳子上,把家里人的情况一个一个说过,又谈了些外头的情形,就把话题转到秦禝身上来。 “上回我不是提过,要给他说一门好亲事,算做对他的报答么?”岐王妃说道,“王侯爷的孙女还没出阁,我找人问了问,他们家倒是愿意。” 李念凝听了,看了妹妹一眼,半晌才面无表情地答了一个字:“嗯。” “结果他倒不肯了,我们家王爷才露了个口风,就叫人家给堵回来了。” “哦?”西太后的嘴角,微微一翘,显出极淡的一个笑意,“真有意思……他怎么说?” “可又作怪,非说什么‘蛮匪未灭’,问他谁是蛮匪,他说是苏州的山匪。”岐王妃略带不满的说,“我们家王爷跟我说,这都把兴庆都打下来了,江南无忧,山匪的日子没多久了。就这,也值得他不娶媳妇么?” 这些山匪,是沿海诸州老难题了。前几年沿海饥荒,一伙乱民聚众成匪,本来朝廷不以为意,只是派遣地方卫军前去围剿,可没曾想连次围剿失败,这伙山匪借机势大,甚至一举攻克了金陵,贼首鸿田秀,甚至把金陵改名为天京,自号大隋国,这才在朝廷上引起轩然大波,谴派大将带军围剿这些山匪! 但是这剿匪已经有个几年了,知道前月才有些成效。 兴庆是在前月里破城的,攻破兴庆的,是曾继尧的三弟,被人唤作“曾老三”的曾继奎。 对大隋军而言,兴庆是翼卫天京的重镇,因此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双方围绕着兴庆的攻防,斗智斗勇,都打得艰苦卓绝。曾继奎带了一万多人,死围兴庆不退,而大隋军的“勇王”成和“武王”,为解兴庆之围,也是出尽了法宝。 为了逼迫曾继尧撤兴庆之围,大隋军曾两次北上,兵锋直指津门,然而都被化解掉了,无功而返。而曾继尧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弹压诸军,即使在自己最危急的时候,也不肯从自家三弟那里抽一兵一将回援,摆明是将胜负赌在了兴庆城上。等到局面稍有缓解,曾继尧便指挥一干大将,猛扑大隋军,先后击破大隋军,让曾继奎解除了后顾之忧,得以全力围攻兴庆。 兴庆城里的部队,抵抗得也很拼命,可惜围困久了,缺粮的弱点便暴露出来了。陆路全被卡死,只有指望水路的接济,然而自己的粮船,每次都为夏军的水师所劫夺,一艘也不能到岸。 这一下,釜底抽薪,兴庆便无论如何守不住了。到了前月底,三日强攻之下,蚁附而入,打了一年多的兴庆,终告攻克。 而兴庆一下,朝廷在军事上便占据了主动,不仅有了信心,而且有了把握,因此岐王妃才会觉得,秦禝说“蛮匪未灭”,有些小题大做了。 “依我看哪,他竟是没瞧上人家。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候爵家的小姐,怎么就配不上他了?”岐王妃絮叨着,忽然灵机一动,得了一个主意,“太后,要不然你来指婚好了,你的话,难道他还敢不听么?” 西太后没言声,眼光越过殿门,虚虚地望向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收回眼光,叹了一口气。 “他的眼界高,”太后轻声说道,“强求不来的。” 事实证明,岐王夫妇对局势的判断,还是失之草率了。就在岐王妃进宫看望姐姐后的第二天凌晨,两骑快马自城南的永定门驰入京城,在南大街上一路狂奔。 沿路被惊醒的人都知道,这又不知是哪个州的紧急军报到了——如果不是折差,则绝不敢在暗夜沉沉之中的京师里,这样不顾一切的纵马飞奔。而如果不是最紧急的“六百里加紧”,折差也不至于玩命到这样的地步。 两名折差在各州驻京的提塘官公所下了马,冲进公所内,叫了一声“老齐!”,将身上的折包往迎上来的杭州提塘官手中一递,便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就地坐倒,大口喘着粗气。那位叫做老齐的提塘官顾不上照料他们,先把折包拆开来,看见里面的包封上,盖的是却不是杭州刺史的大印,而是南边建州刺史的印玺,顿时面色大变,倒抽了一口凉气:“坏了!” 天亮之后,一则噩耗便以极快的速度,在京城里传播开来:杭州被山匪攻占了。 平大隋的军兴以来,至此已有几年了,夏军和山匪之间互有胜败,城池偶有易手,倒也常见,何以这则消息格外让人震惊?一来,兴庆才破不久,上下都以为局面已经好转,收功的日子就在眼前,忽然遭此当头一击,不免为之色沮;二来,杭州是乃是州城,城中官眷那可不少啊! 实际的情形,与京中所猜测的亦相去不远。 杭州之陷,与兴庆颇为相似,虽然主客易位,但都是败在粮食上面。所不同的是,兴庆被围了一年多,才告断粮,而杭州仅仅被围了一个多月,城中存粮便已告罄。 说是告罄,其实不如说是准备不足。杭州民间,从无存粮的习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米仓,城边几十里到处都是粮田,要存粮做什么呢?在官府来说,也是应对失据,仓促之间被“勇王”的大兵合围,毫无办法。刺史王昌,派了自己的至交加心腹,大名鼎鼎富商的胡浩洵到申城买粮,然后走水路,运到了杭州,结果粮船为大隋军所阻,粒米不能入城。 城中的粮食很快便吃光了,接着是吃枣栗、柿饼,然后开始吃糠麸、野菜、芭蕉叶,最后终于上演了吃人的悲剧,天堂变作了人间地狱。 这样的情形,当然守不住。杭州守将做了最后一搏,带兵出城,试图打开一个通往江边粮船的通道,结果力战不支,全军覆没。如此一来,大隋军攻城更急,终于是被破毁了城墙,一涌而入。刺史王昌以下,二十几名五以上官员,或上吊,或服毒,或是抹了脖子,以身殉职。 这一天,秦禝不当值,难得的睡了个痛快。起身之后,还没来得急用饭,便从禁军衙门派来的信差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 杭州一破,意味着沿海的战局再度糜烂。秦禝换上了公服,坐在书房里静静地思索了一会,提起笔来,给远在申城的利宾,细细地写了一封信。写完之后,展读两遍,密密封好,压在镇纸下面,这才站起身,大步走出来,喊了一声:“吴椋,备马!”,带着吴椋和两名亲兵,向城东的禁军衙门东城分署驰去。 =========分割线====== 八月的时候,兴庆一破,颇有人以为沿海从此可定矣,朝廷也可以腾出手收拾北边的胡蛮,然而杭州陷落的消息一到京城,便震动了朝野。这些天来,两宫为了这件事,忧心如焚,已经跟中枢上商量了好几次,要拿出对策来。 对策分成两部分,一是要表彰殉节的“忠烈”,二是要设法挽回局面。 杭州刺史王昌,平日官声不佳,杭州籍的京官,对他多无好感,参他已不止一次,但这回见危授命,殉了节,立刻就不同了。杭州的京官,特别是刘秉言这些在政变中新立了功劳、握有实权的杭州人,格外帮他的忙,从中斡旋,恤典甚厚。 然而表彰容易,只要给钱给名分就好,想设法挽回局面,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毕竟杭州陷落,附近只剩下了湖州和衢州两地。这两地的境况也就危险了,只得一方面督促大军加紧从西往东打,一方面传令给身在洪州的肖棕樘,希望他的军队,能够往杭州方向有所作为。 而且在这些事情之外,还有一个绝大的忧虑——现在苏州、杭州两州,既然都已沦于山匪之手,申城便如一岛孤悬,有风雨飘摇之感。 能救申城的,只有一个曾继尧,可是按他的说法,剿匪的老营,还正在从徽州往苏州打,无兵将可调。固然他已经派了他的门生,按察使李鸿章,在兴庆别练新军,准备驰援申城,可是缓不济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路。 到了这样的局面,两宫太后虽然心急,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祈望山匪不要这么快就打申城的主意。这就变成了望天打卦,哪里做得了准? 君臣几个,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什么头绪来,齐王倒想起了一件事来。 “太后,说起来,倒有这么一件事,”齐王微蹙着眉头说,“前两日,秦禝上了一个禀帖,说想从武职,转成文官。” 慈禧吃了一惊——从武转文,不是说没有这样的例子。可是秦禝才升了三品武将没多久,怎么就想转成文官了?早听说他见天的往省部衙门跑,原来是起了这样一个念头。想一想,似乎倒也有这样的能为。 “这事,六爷你也说过好几回了,缺人。秦禝既然想过去,那让他在六部上学习行走,我看也未尝不可——”李念凝顿了顿,跟东太后交换了一个眼色,才接着说道,“这件事,我们姐妹俩没有成见,你们拟旨吧。至于他的御前侍卫,还是照原样儿好了。” 现在京里的局面,早已稳定下来多时,并不一定非把秦禝留在禁军衙门。按李念凝心里的想法,秦禝既然有这个念头,不要堵了他的上进之路才是,尽管让他去一展所长。 “他……倒不是请调省部衙门。”齐王的语气有些吞吐。 “哦?”西太后见到齐王和身后的一班中枢大臣,脸上的神色都颇为古怪,不禁疑心大起,追问到:“怎么啦?他想调到哪个衙门去?” 这话很难出口,齐王犹豫了一下,然而情势所逼,不说也不行了。 “他想调到苏州去,做申城知县。” ========分割线===== 新任申城知县秦禝,自己从船舱中绰了一把交州产的藤椅,摆在船首的甲板上,撩起袍褂的前摆,端端正正地坐下去,凝视前方。这里是江水与汉水的交汇处,江面忽然变得宽广,让人有浩淼无际的错觉,秋日的夕阳,映射在缓缓流淌的江水之上,泛起粼粼金光。岸边泊靠着的几叶乌蓬小舟之中,有炊烟袅袅升起,这是水上人家劳碌了一天之后,可以安稳享用的一顿晚饭。 这副安谧的景色,让秦禝感到温暖而宁静。 “大人,”不知什么时候,梁熄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身边,陪着笑说,“在看风景啊?” “呀,张将军。”秦禝仰起头来看他,微笑着说道,“你怎么不看着弟兄们,跑到我这来了?” 话和称呼都很客气,然而语意却带有一点责问的意思。梁熄有些尴尬,也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是彼此的身份,不好意思的则是自己似乎有擅离值守的嫌疑——按照上船前的规定,兵士们不许出舱,因此他应该在舱中照看他的手下。 “在里面尽看着他们吐,无聊得很。”梁熄嬉皮笑脸地说,“大人,我来陪你看看风景。” “不是早说过了,别再喊大人?你现在是五品的将军了,我只是个七品的知县,让人听了会笑话。” “是!”梁熄做出一副肃穆的样子,啪的一个立正,接着散了军姿,指着前方江面上金色的波光,很认真地说道:“大人,这风景真是好,一定出师大吉——你看左边儿也是金子,右边儿也是金子,这不注定了咱们要发大财么?” “你竟是来给我煞风景的。”秦禝见他还是一口一个大人,无奈地摇头道,“好好的意境,被你糟蹋成什么了。” 意境又是什么东西?梁熄愣愣的,接不上话。 秦禝自失的一笑,心说我跟这个粗人扯这些,不是对牛弹琴么?于是问正事:“弟兄们有多少吐了的?” “我各舱都转了转,也就二十来个,有的船还没开,就吐起来了,纯粹是他么吓的。”梁熄脸上一副不屑的神情,撇着嘴说道:“都是没用的东西,老丁看着他们呢。” “胡扯!”秦禝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对,放缓了声调,对梁熄说道:“这六百人,大都是北方的兵,没怎么见过水,头一回坐船,犯晕也是常事,你该多开导他们才是。” “那我怎么没事?”梁熄不服气地说着,叉开双腿,掐腰一站,“大人你看我站得多稳?说什么水上风大浪急,都是吓唬人的。” “吓唬人?”这回轮到秦禝不屑地笑了,“等什么时候坐申城船,我看你再说嘴。” “本来就说好了是到津门坐海船嘛,”梁熄嘟囔着,“要不是非说有匪情,咱们也不至于兜这个大圈子。” “只当练兵了,我看不吃亏。”秦禝笑着说,“海船无聊得很,不如江船又稳当,又有一路风光可看。” “大人,你坐过船?”梁熄不相信地问。 “这个……书上说的嘛。”秦禝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打了个圆场。 “哦,”梁熄释然,又问一句:“咱们多长时间能到申城?” “快得很,”秦禝把手一挥,笑眯眯地说,“两岸猿声啼不住,烟花十月下扬州。” ========分割========== 给齐王的禀帖,把齐王吓了一大跳。等到齐王向两宫太后一说,又把两宫吓了一大跳。 说来也是,一个三品的将军,要去做一个七品的知县,大夏开国以来,从没有过这样的奇闻,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 然而,等齐王把秦禝的理由向两宫回明白之后,两位太后细细一想,竟是越想越有道理,这个申城知县,倒似乎本就该由他去做。 其一,勇王,李云勋新克杭州,兵势大炽,回头进窥申城的传言甚嚣,而申城周围,能打的军队基本没有——曾继尧破了兴庆之后,正在做围攻金陵的打算,李鸿章在兴庆新募的部队,也还没有成军,因此说“申城无兵”也不为过。申城的大小官员和士绅,盼朝廷的救兵,如望甘霖,不止一次发出照会,希望朝廷能够尽快派兵,加强申城的防务。这种时候,秦禝愿意提调他那一支骑军,出京驰援,这是振奋人心士气的一件好事。 其二,申城丢不得,不但是因为多年来的战乱,那里涌入了太多避祸的巨室富户,已成沿海首屈一指的繁华之城,而且是因为申城上缴的税款,那可不是一笔小钱,然而申城的情形,是全由地方官员把持,如果能有一个靠得住的“自己人”掺和进去,对朝廷而言,自然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其三,也不是说掺和就能掺和得进去的——在申城做官,还得能应付,匪情,秦禝不但能打仗,是“自己人”,到申城去做官,除了他,还有哪个人能有这样的本事? 然而做官就做官,何以非得做个七品的知县不可?这一点,秦禝在禀帖之中,亦说了他的一番道理:“申城之地,内中情形,非外人所知。骤获高位,无从措手,同僚之间,易生嫌隙,于大事反为不美。” 这一番道理,说得很实在,亦很透彻。 申城的情形,甚为奇特,申城县之上是松江府,松江府之上,本该是苏州的刺史,但现在,申城上门朝廷增设了申城知府,申城的事情,松江府不大管得到,多半要由申城知府来做决定,因此若是去做五品的松江知府,表面看起来官大了几级,实则无趣得很。而申城知府的辖权,对军政民政都有涉及,这么重要的位子,如果缺乏历练,却也不是说坐就能坐的。 这样通盘考虑下来,秦禝的禀帖,竟然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而自甘从三品武职屈就七品的文官,禀帖里则另有一句话“秦禝受恩深重,不敢以名位为念”,愈发让太后和中枢大臣们感念到他秦禝为国之忠,简直是忠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于是不但准予所请,调兵调人,而且颁下了一道特赏,显出他身份上的不同——“赐麒麟袍,仍准内廷行走”。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十四章:抵达申城 顺江而下的两条船中,一条船上,装的是人,另一条船上,装的是马。 这一支人马,是秦禝在边军骑军的老底子。因为要出京作战,所以他又特别做了精选,从原来的五百多人当中,挑出来四百人。而骑军中的军官,因为在政变中立的功劳,大都已经升了官,特别是梁熄、张旷他们几个,他不好意思硬调,要先问问他们自己的想法。 “要官还是要钱?”他问梁熄。 “要钱!”梁熄毫不犹豫地说。 要钱跟我走,我带你去申城,那里遍地都是黄叶。 “要官还是要钱?”他问张旷。 “要……要官。”张旷忸怩了一会,才红着脸说。 要官跟我走,我带你去申城,那里升官如拾草芥。 “要官还是要钱?”他最后去问吴椋。 “只要跟着爷,天涯海角我都去。”吴椋一脸郑重地回答道。 唔,我看好你…… 京营的武官外放,循例官升一级,于是张旷和梁熄,成了五品的将军,张旷则成了六品的武官。 意外的是,消息传开,禁军衙门和京城各营之中,居然有不少人或者托了人情,或者干脆直接上门,请求调入这一支行将出京吃苦的部队——跟着秦禝,只要肯拼命,就能升官发财,现有云河的例子在那里摆着!因此一些自负勇武而又不怕吃苦的人,便不约而同地想抓住这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既然齐王准他调兵调将,秦禝也不客气,委托吴椋主持,从这些人里挑出二百人。条件有三个:一是不要习气重的人,二是要年轻肯学,三是要不畏死的。 只有一个人是他亲自定的,来自于刘秉言的推荐。 “秦禝,我替你荐一个人。” “是,请刘兄吩咐下来。” 刘秉言是老朋友了,他的面子当然要买。云河回来以后,刘秉言以彭睿孞副手的身份,同样凭借政变之中的功劳升了官,调到了吏部。 “这个人姓钟,叫钟卫杰,二十出头,是徽州庐江人。小的时候,就在长江边摇渡船,大隋匪军打下庐江,被裹胁着入了大隋匪军的水师,当了个哨官。等到曾三帅打庐江的时候,他带了三条船,一百几十个人,反正投效,很是立了些功劳。不过到底是大隋匪军投靠过来的人,曾三帅也不大信得过他,这一年多闲在京里做个徽州的提塘官。他的一个娘舅,是我的小同乡,求我帮忙,想让他跟你出京效力。” 刘秉言见他发愣,还以为他听说钟卫杰做过大隋匪军,不大愿意要,因此多加一句:“秦禝,我看人从不走眼。这个人我当面相过,绝对是一把好手,帮得上你的忙!” “既然是刘兄说好,那一定是好的。”秦禝见他误会,连忙笑着说道,“何况刘兄的吩咐,小弟岂有不遵的道理。” 于是,南下的部队中,又多了一位五品将军,钟卫杰。 等到兵将都挑选好,六天的整训完毕,报上去的名单,一共是六百二十七人。齐王在中枢看到了人数,有些担心,皱着眉头说:“毕竟是要跟大隋匪军开仗,虽说兵贵精不贵多,可这人数也太单薄了,让他调兵调将,怎么才弄了这一点儿人,连千数都没有凑够?” “王爷,有些话,秦禝也不好直说。”彭睿孞替他解释道,“京中各营的情形,王爷您是知道的,若是带去了不能打,反而累赘。这一回他挑的人,倒是精壮的军卒武官多些,他说了,等到了申城,还要再募新勇。” “哦,那也罢了。”齐王将名单又扫了一遍,对彭睿孞说:“还是借你的大笔,这就拟旨吧。” 这一支兵,虽然算做京营,但为了秦禝将来募勇的方便,因此是按照正军的建制,全称叫做“禁军衙门统领协下骑军”。这个名称佶屈拗口,没什么人记得住。其时的官场和民间,习惯于从各支军队主官的名或字里面,取一个字,作为军队的番号,称呼起来既爽利又好记,仿照这个例子,这支骑军在私下里便被称为秦禝的“龙武军”,秦禝人还没离开京城,这个称呼便已渐渐流传开了。 这一道谕旨,很难写,难在四个地方:主官是谁,归哪里节制,粮饷由谁支应,募勇的额度是多少。不过这些难不倒彭睿孞的一支笔,他把跟贾旭、刘秉言商量的结果,稍加润色,便文不加点的一气呵成。 这支军队名义上的主官,不能是秦禝——岂有一个七品知县做军队主官的道理?于是,在明发的圣旨里面,官阶最高的五品将军梁熄成为这支“龙武军”的统带,副手是同为五品的张旷。 归哪里节制,却没有点明,只是含糊地写明了龙武军的驻地,是“驻扎松江府”,粮草亦由松江府负责支应,而军饷却是“苏州库银中指拨”。苏州历来富庶,以此来供应龙武军的军饷,是牢不可拔的饷源,绝不会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烦恼,这是其他军队不曾有过的优遇,不免令人艳羡。 至于募勇,谕旨上写的是“视战事所需,酌情招募”,连额度都不要了,就差直接说:你尽管招人,多多益善。 通篇谕旨,未写明的地方甚多,然而妙就妙在大大小小的官员看了,人人却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秦禝看了之后,也不免感叹官场上的文化,真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官场中的潜规则,更是无须赘言。 而这一切的背后,又反映出了朝廷的一种态度:不管是两宫太后,还是齐王,抑或是朝中大臣和朝中的亲贵,都认为龙武军所代表的,乃是京营的名声和朝廷的脸面,将来在申城可能发生的战事中,只许胜,不许败。 尘埃落定,便要准备开拔了,按照原本的议定,应该先到津门的海港,再坐海船到申城。偏偏这个时候,秦禝被假军情所误导,下面急报京畿外发现数百骑山匪的前锋,向直隶窜扰。中枢没有办法,只得顺手更改了龙武军的路线,结果发现所谓的匪情,乃是误报。所以梁熄直到上了船,在甲板上仍然对这件事表示不满,认为不仅耽误了时间,还耽误了他坐海船的机会。 对这件事不满的,远不止梁熄一个人——申城的官员和士绅,私下里破口大骂的,尽有人在。原拟在港口接兵的海船,是申城方面所雇,损失了一笔上万银子的定叶也就罢了,难过的是白白耽误了时间! 好在耽误的时间亦不算太多,等龙武军急行赶路的消息传到申城,惶惶的人心终于初定:有两艘大船接运,顺江直放,只要途中不遇到阻隔,龙武军到达申城,是指日间的事了。 对于朝廷派出龙武军来防卫申城,申城的士绅有皇恩浩荡,感激涕零的心,原因全在于“秦禝的骑军”这七个字,以政变中的表现,在坊间被愈传愈神,层层夸大,干脆到了以一敌百、神乎其神的地步,被视为天下一等一的劲旅,拱卫禁苑的头号部队。因此这一笔从武昌到申城的巨额船费,全由申城的士绅报效,并不要官府出一两银子。 江水水道,并不能通行无碍。事实上,夏军和大隋匪军的水军,仍有激烈的争夺,两岸的关卡犬牙交错。这种时候,仍然敢于冒险在江面上航行的客船,只有一家姓徐的富商。 他家掌控着这江水航道上八成的船舶。各处的江港都有他家的手笔。这人叫做徐有财,这个俗气无比的名字,是他亲自替自己取的。名字俗气,人却不俗,很稳重,也很能干。此刻他也在船上押船,正在琢磨着,自己该如何与这位新任的申城知县,第一个拉上关系。 作为商人,他对于船上这帮官老爷的举动,完全不能理解:那些五品的军官,为什么在一位七品的知县面前,会表现出一种毕恭毕敬的态度? 在他的眼里,秦禝是新上任的申城知县,而这一船官兵,是去加强申城的防务,这两者之间,他还看不到等号应该划在哪里。 然而这位知县有着特别之处,是一定的。虽然看上去还年轻,但也许他是一名举人、不管怎么说,除了申城府知府吴煋,在申城县就是他说了算,因此这个结交他的机会,不应该放过。 他宴请秦禝的地方,是在船上的小餐室。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漂亮的餐具,旁边还立着一位站得笔挺的侍者。 “秦大人,我很荣幸。”徐有财举起手中的酒杯说道。 “不不不,多亏了徐员外鼎力相助不然我这些兵怕不是要走路去申城了。”秦禝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我确信,我们之间不仅会有着真正的友谊,而且还会有很好的合作机会。” “合作机会”这四个字,是徐有财最愿意听到的。按照他对官场的一贯理解,他非常认真地向秦禝表示,在未来任何可能的合作当中,他都会充分考虑到“秦禝”的利益。 这位富商,还真是知情识趣——秦禝一边笑着点头,一边想。事实上,在他的计划里,确实也需要一位有钱人,不过这是后话,要等到了申城,摸摸这个家伙的底细,再做决定。 这顿晚餐,宾主都很尽兴。徐有财很客气地把秦禝送回去,才告辞而去。等他走了,秦禝却又出了舱门,下到甲板之下的统舱,在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背着手看吴椋和各位军官给兵士们点卯。 点卯已毕。梁熄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凑近了秦禝,神秘兮兮地问道:“大人,那商贾请你吃什么好东西了?”船上的伙食,虽不能说多差,但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几样,他已经吃得腻了。 “嗯……先吃了几片青菜,然后是一块鱼,再就是一块点心。”秦禝沉吟着,一个一个报了出来。 “还有呢?”梁熄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继续追问。 “还有?”秦禝双手一摊,“没了。” “没了?!”梁熄瞪大了眼睛,手按刀柄,霍地站起来,破口大骂:“我淦他娘的小商贾,竟敢看不起我们大人!” “人家的饭,吃的是个格调,各人吃各人的,本来就是这个样儿,”秦禝啼笑皆非,“这个徐有财,人还不错,你发那么大脾气做什么。” “哦,哦,”梁熄知道自己是露了怯,坐下身子,犹自小声嘟囔着:“我淦他娘的小商贾,对自己也这么狠。” 船到江宁的时候,是薄暮时分。这里是大隋国的重镇,泊靠在两岸的大隋匪军水军舰船,重重樯帆,清晰可见,时而亦有大舢板划江而过。从这里往下,大多是被大隋匪军控制的水道,为了不被发觉船上乘客的身份,船上的气氛紧张起来,禁舱令再一次实行,除了几位五品以上的军官,可以便装在甲板上观望,其余的官兵,白天都不许出舱。 “卫杰,你请过来。”秦禝站在船首右侧,沉声把钟卫杰叫到了身边。 “大人。”钟卫杰毕恭毕敬地来到秦禝身侧。他虽然是五品官,但毕竟是新进骑军的人,平日里说话不多,在秦禝的面前,更不敢象梁熄他们那样随便。 “我看大隋匪军的水军,阵容也鼎盛得很,”秦禝一边张望,一边问道,“两边的水军,你都待过,依你看来,如果夏军的水军进攻江宁,胜负如何?” “回大人的话,标下以为,大隋匪军的水军必败无疑。”钟卫杰仍是一副恭恭敬敬的口吻。 “卫杰,你不用这样拘谨,有什么就说什么。”秦禝笑道,“入了营,咱们就是一样的兄弟,我拿你当好朋友看待。你也不必自称标下,说到底,我只是……”他又想说我只是七品的知县,但情知说也没用,说烂了嘴,他们也没一个人肯认真听的——自请降为七品,结果带来这样仪制上的麻烦,倒是自己始料未及的。于是挥了挥手,示意钟卫杰说话。 “是,卑职有几点浅见,请大人指教。”钟卫杰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从军之后,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因此说起话来,并不粗鲁,“其一,大隋匪军水军喜欢用大船,而且不分战船与辎重船,连军用和民用也不分,不仅笨重,而且臃肿;咱们夏军的船,轻快灵活,不论是火攻还是近战,都占上风。” “嗯,有道理。其二呢?”秦禝对水军一窍不通,一边看着两岸大隋匪军的船,一边对照着钟卫杰的话,听得津津有味。 “其二,帅是用兵的好手,他的一营水军只有三千人,打起仗来,每营各担其事,分工明白。大隋匪军的水军,一个军就是上万人,靠一个军帅,哪里统管得过来,何况上面还有将军,监军,人人都能说话,因此打起仗来,靠的就是一拥而上,没什么战法,输得糊里糊涂,就算赢,也是赢得糊里糊涂。” 秦禝点点头,鼓励钟卫杰继续说下去。 “其三,夏军水师虽然也受曾大人的节制,但自主行动之权很大。而大隋匪军的水军只是陆师的附庸,处处受制,就算有一身本领,也施展不开,因此卑职敢说,大隋匪军的水军必败。”说到这里,钟卫杰脸上居然有一丝痛惜的神色,停顿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声加了一句:“大人,水师是可以独立成军的。” 钟卫杰有这样的见识,颇出秦禝的意料。他心中一动,看了钟卫杰一眼,沉吟道:“以你看来,假如南越的舰队,进入内河,与咱们夏军水师交手,那胜负又如何?”这南越国,出名的强军就是水师。 “卑职……卑职不敢说。”钟卫杰嚅嗫道。 “出你口,入我耳,说说无妨。” 钟卫杰垂下头去,片刻才小声说道:“不用舰队,只要一支偏师,从申城到武昌,足可以横扫了。” 顺江直下的两艘船只,一路并没有受到大隋匪军的阻碍,过了这一段,前方的水道便告安全,众人悬了多日的心,也才放下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大隋匪军的心理,真是很奇怪,秦禝心想。他们任由这两只船在长江上来往,不敢动其分毫。 就在这一阵疑惑之中,终于驶进了申城港口。 在港口接船的官绅之中,以李翀高的官阶最高,是正三品的大将,但真正权力最大的,却是正四品的申城知府吴煋,因此主角自然要由他来唱,李翀高则与松江知府郑谦、离任申城知县叶林一起,知趣地缩在了后面。 出乎他们的意料,先下船的并不是秦禝,而是五品将军、奉旨统带这一支军队的梁熄。在他之后,则是六百多名骑军的官兵,顺着两条踏板鱼贯而下。这六百人,都有身为“京营天兵”的自傲,头一回外出打仗,要挣面子,因此个个刀甲鲜明,精神昂扬,步履整齐有力,完全看不出一丝旅途劳顿之色。 这样的军容,自然令到码头上的官绅们喜不自胜,以吴煋为首,很客气地与张旷和梁熄见过了礼。兵士们则由军官带到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喊着号子集合整队,肃穆无声,阵列一旁。 这个时候,才见到秦禝出了甲板,却并没有穿着官服,反倒是一副富人打扮,颤颤悠悠地从踏板上走了下来,身后跟着长随,替他拎着一个大皮箱。 这位红动京华的御前侍卫,就带了这么点东西来申城?在场的官员,都有不能相信的感觉。而他的这一身装扮,并不象别的京官那样保守古旧,让这些得风气之先的申城官绅,在心里先存下了一份好感。至于箱子里都有些什么,别的不知道,至少装着一件麒麟袍,那是确定无疑的。 从仪制上来说,该让吴椋们先下船,这是秦禝在路上就已经想定了的事,而这一身装扮,也是刻意为之,表示我秦禝和你们申城的诸位老大,绝对可以和光同尘。 然而做此官,行此礼,下属参见上官的那一道程序,总免不了。等走到吴煋的面前,秦禝便将袍子的前摆一撩,利索地见了一个礼。 “秦禝见过各位大人!” 这个礼,必不可废,可是该如何应对他这一个礼,也让这帮申城的地方官员伤透了脑筋。从道理上来说,一个到申城来上任的知县,他们是根本不必迎接的,至多由县衙来一个主簿,足够了。可是秦禝的身份却又不同——虽然梁熄是名义上的统带,但人人都知道,秦禝才是这支军队实际上的主脑,而且“御前侍卫”四个字,念兹在兹,谁也不敢真把他作为一个七品知县来看待。 于是包括吴煋以内的各位官员,仿佛遭了什么惊吓一般,都纷纷避开了他这一礼,表示不敢受,然后抱拳长揖,作为还礼。 “秦禝!”吴煋把秦禝扶起来,笑容满面,亲热地说,“你的大名,我已经仰慕多时了,这一回蒙了皇上恩准,放你出京,这才有缘在申城见到你。” “不敢当。下官初到申城,一切还要请吴大人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吴煋把客气话说完,这才说正事,“龙武军的马匹,已由郑知府派人,妥善安置。营房也早已经备妥,只等梁将军他们入营了。你的府邸,是我和老叶替你打理的,不要嫌寒酸。一会儿先送你歇息了,晚上我做东,替你洗尘。” 吴煋一口官话说得却很流利。他在官场混迹多年,官做得极为老到,这一番话,滴水不漏,体贴入微,连秦禝听了,亦有暖洋洋的感觉。对于“龙武军”这个称呼,秦禝也已经考虑过,这固然不合于仪制,但既然是惯例,自己亦不必处处在仪制上纠缠,不然以文害义,反而会耽误了正事。 “多谢吴大人!”秦禝的口气,还是很谦逊,“说到府邸……下官还是住在县衙吧,何况还要接印。” “不忙,不忙,你多歇一天,接印的事,可以后天再办。老叶调的是松江府,左右不过是几步路的事,也不急在一时。” 原任申城知县叶雨林,调去做松江府的同知,从品秩上来说,算是升了官。 “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秦禝做了一个揖,表示领受了这一份盛情。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十五章:接管申城 接风洗尘的宴席,设在道署的花厅之中,作陪的除了在码头接船的几位官员,还有三位士绅,都是富贾一方的大商, 通座的官员中,倒是以秦禝的七品知县,品秩最低。最低归最低,却是主客。梁熄和张旷,不敢抢秦禝的话头,而且官场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在这样的场合也怕露怯,于是除了应付敬酒的人之外,话并不多。然而这样的表现,看在申城官绅的眼里,翻增敬意:一是两人酒量豪迈,杯到酒干,面不改色;二是显得沉稳矜持,果然有大将风范! 桌上的话题,自然要由吴煋和秦禝来挑选。从京中的趣事,扯到申城的繁华,终于谈到了平大隋贼匪的大局。 “秦大人,你本是三品的将军,又从京中来,大局自是最为清楚。依你看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平大隋的贼匪只是早晚的事情,”秦禝笃定地说,“兴庆一破,大隋听京再无重镇屏障,自古以来,对顺江而下的军队,天京无法抵挡,何况这一回还是曾大人的百战精兵。不怕打不下来。” “哦,哦。”在座的官绅,彼此对望,都是喜动颜色。 “如此说来,申城是不要紧了?”吴煋心中高兴极了,满怀希望地问道。 “这……吴大人,恕下官直言,这只怕又未必。虽说这伪大隋皇帝在天王府里riri醉生梦死,可是伪‘勇王’这个人,是贼匪众望所寄,不简单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现在杭州都在他的手里,手提重兵,一定会再弄些花样出来,来减轻他们‘天京’的压力。”秦禝徐徐地说,“要弄花样,弄在哪里好呢?放眼沿海,也只有拿申城来做文章了。因此朝廷调兵,加强申城的守备,无非也是防着他这一手。” 官绅们脸上的神色,又转趋凝重,不过这毕竟是原来就想得到的事情,因此吴煋点点头,说道:“好在现在有了龙武军这一支天下劲旅,可以徐图备战之计了。我想这贼匪新在杭州大打了一场,大概总要半年时间来休息整顿,调兵遣将吧?” 朝廷这帮官员有个坏毛病,就是惯于自己骗自己,来求得一个心安,看来吴煋也未能免俗。秦禝心想,免不得又要来敲打敲打他们了。 “这贼匪用兵,一向险急诡诈,我敢断定,不出正月,贼匪的大军,必到申城!” 在座的人,都是脸色大变,脸上也现出了惊惶之色——岂不是说,再有两个月,那些贼匪就要杀到了?然而秦禝敢这样说,必然有他的道理,又或是有可靠的情报,所以对他的话,谁也不敢不信。 “这……”吴煋额上见了细汗,“李纪德新练的军伍,枪械未齐,说是最快也得再要几个月才能到申城……秦大人,申城的安危,全在你手里,我们大家,都听你的调遣!” 自然是枪械未齐。秦禝心中,对李纪德有微微的歉意,心说你的枪械若是齐备,我到哪里去找立功的地方? 眼看一场接风宴就要变成军事会议,这在秦禝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军情火急,确实是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不过对吴煋的说法,秦禝还不能接受,要再逼他们一逼,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下官不敢当。申城的攻防,自然还是听吴大人和李大人的。” “秦大人,这样的时候,你就不要再客气了,”李翀高说话了,把手向座上比划了一圈,“一切以大事为重,其他的都该先放下。在申城能说了算的,今天都在这里,要人要钱,你一句话。” 李翀高这番话,说得很透彻,也很到位,在座的官绅一起点头。而李翀高这个人,亦是秦禝所特别重视的一个,将来有不少事情,要着落在他的身上,所以对他的这句话,欠身致谢,表示领情。 “李大人说的是,下官受教了。既然承蒙各位大人厚爱,下官就斗胆有所陈述了。” 要说的事,有几件,先要把整体的战略,做一个交待。 “要守住申城,不能单靠龙武军,非三路齐发不可。第一路,自然是李大人的营兵,”秦禝仍然把官阶最高的李翀高放在前面说,“只是卫军的军饷,大约欠得厉害,就算不说补足,多少也要发一些才好。,看能不能从府县的库银之中,挪借一点,暂解燃眉之急。” 对秦禝“三路齐发”这个策略,大家都是第一次听说,见他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样子,自然不是随口乱讲,而是早有通盘的筹划,于是无论官绅,都觉得心中一定,对他所提出的要求,更要尽心去办了。 “这个归松江府来办!”喝了不少酒的松江知府郑谦,脸红红的一拍胸脯,“回头请吴大人的一纸手谕,要多少有多少。” 松江地方富裕,这一点钱,当然难不倒他。倒是李翀高,原来对秦禝多少有些嫉妒之意,心想你的龙武军是“天兵”,众星捧月,军饷也是由朝廷直接指拨,吃喝不愁,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没想到秦禝处处给他留面子,捧着他不说,而且第一句话就是替他筹饷,这样的厚意,怎么能不感动?于是也不顾官阶高低,站起身来,兜头一揖:“秦大人,多谢你!” “不敢当。”秦禝谦逊着,还过了礼,才接着说下面的安排。 “第二路,是龙武军。现在龙武军有六百三十名,是马队。龙武军的马全是北马,从武昌到申城,一共有三十多匹死在了船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要请贾大人一并帮忙,采购南马来补足。在此数之外,另请加购五百匹,就算这回用不上,以后也一定能用的到。” “成!”郑谦一诺无辞,“一两百匹,立等可办,五百之数,又是骑兵要用的好马,就得多给我一些时ri,慢慢买齐。” “这个自然,全靠郑大人费心。”秦禝点点头,“龙武军这一支马队,如果是冲锋陷阵,我敢说,能当数千之敌。然而作战要有攻有防,皇上准我‘酌情招募’,因此我要另募两营步军,每营五百名。这一千人的军械,不是一笔小数。” “这个理当报效。”三位富绅,齐声说道。 好,好,秦禝心想,这才是同仇敌忾的态度。他向三人欠了欠身子,说道:“地方上父老有这样的心意,秦某感激不尽。不过后面还有要请各位出力之处,现在这笔钱,我想先拜托吴大人。” “那是自然。”吴煋连忙说道,“龙武军要用的钱,从府库中拨付,这是有明旨的。只是……”犹豫了一下,才把心中一个疑虑说了出来:“秦大人,申城开埠以来,民风有所不同,老百姓都是以赚钱为要务,你要招他们当兵打仗,怕是不那么容易。” “大人见得极是,”秦禝知道吴煋说的是实情,然而他亦有自己的打算,“我要募的新勇,不选本地人,而是要从三十万难民里面去招。” 近年来,沿海一带战火肆虐,兵祸连结,自然逼着人们寻找更加安全的地方去避难,而申城,成为了首选,先后涌入县城周边的难民,达到了几十万人之多。 几十万人,自然不能全是大户富室,多数还是平常人家甚至是穷苦人家,逃难ri久,生计就不免成了难事,因此只要竖起招兵旗,肯吃粮的自然大有人在。而秦禝在船上,对几位军官还另有叮嘱:“精中选精之外,特别再注重两条:一是最好能认些字的,二是家里有人死在贼匪手上的。” 后一条,当然是要用他们的敌忾之心,而前一条,象张旷这样的,就弄不明白秦禝在想什么了——在他看来,当兵的只要能吃苦,肯卖命,别的都不在话下,识几个字,有什么屁用? 这些话,吴煋自然不知道,但秦禝从难民中募勇的想法,确实是一条可行的路子。于是不仅大表赞同,而且主动提出来,可以让离任知县、新任松江府同知的叶雨林,来协助他办这个事情,叶雨林也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老叶,承情之至!”秦禝感激地向叶雨林拱了拱手,又对吴煋说道:“提起金大人,下官倒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请尽管说。” “我初到申城,人地两生,偏偏又军情火急,县衙的事务,怕是一时还上不了手。因此想请老叶在城厢里多逗留几天,有什么事,我随时请教,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老叶也可以随时指正。” 这可真是“不情之请”了。自来县令交接,有的连面都见不着,有的是一杯茶,几句话,关系极好的,花半天时间把该交待的事情仔细交清,再吃上一顿饭,也就到头了。而秦禝的意思,竟是要把叶雨林先留在城里,做一个顾问。这就变成一个六品官。替七品的知县“帮办衙务”,传出去,会被当成笑话来说,面子上很难下得来。 吴煋望向叶雨林,心想,就算自己肯答应,叶雨林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叶雨林也犹豫着,一时没有说话。秦禝见了,微笑道:“小弟从来不做上墙抽梯的事情,金兄的功劳,小弟将来在折子里,一定详述。” 这句话在外人听上去,又象是一句笑话:一个七品知县,说什么“上折子”?然而在座的诸人,人人心中都是一凛,谁也不敢当成笑话来听——这是御前侍卫!他自然可以不经省部,专折密奏,直达九重。 “义不容辞!”叶雨林是个聪明人,立刻便品出了这里面的轻重,斩钉截铁地说,“但凡我能够帮得上的地方,秦大人你尽管吩咐。” 解决了这个难题,秦禝的心里也是一定,才接着说他军务上“三路齐发”的筹划。 “所谓守申城,不能只是守,更不能只是守县城,要让战斗尽量打在外围的几个点上。但是要攻出去,那么城内的防卫,一定会空虚,因此这第三路,是附近几州的卫军,要替我们申城的城厢,起一个共御的职责。这是休戚相关的事情,他们本来就该出一份力,只是这个交涉,下官不知该如何去办?” 秦禝名义上毕竟只是个知县,无权调动附近的卫军 “这个好办,归我和老李去交涉。”吴煋笑容满面的说道。他怕秦禝以正统自命,不肯“借力助剿”,所以也不敢贸然做这个提议。现在秦禝主动说了出来,自是大合他的心意。几位士绅,也都露出了笑容,对他们来说,有人帮忙,申城的安全自然又多了一分保障。 ======分割线====== 因为明天要去县衙接印,所以秦禝早早就回了公馆,吃过了饭,捧一杯茶,坐在房里沉思。 从穿越到现在,他布下的这盘棋,刚刚开始进入中局。也许真的是斗争使人成长,他现在再想想穿越前的自己,那个在博物馆内热血沸腾,白日梦的学生,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按照秦禝的想法,倘若历史只是一条平静安稳的大河,缓缓流淌,那么以他的本事,恐怕也翻不起什么浪花。而这条大河假如水势湍急,有暗流,有漩涡,有急剧的弯曲和转折,那么他才可以一展所长,毕竟他就象一个无比纯熟的船工,知道这些暗流、漩涡和转折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在京城的变故里,他抓住了出现的第一个转折,因缘际会之间,完成了自己在这个年代的第一笔“原始积累”。他得到的,是一个稳定的地位,一个能够在官场上通行的身份,在宫中和枢廷之中的人脉,一个响亮的名声,和一支可以作为基础武力的,效忠于自己的六百人的部队。 最重要的,是他取得了两宫太后和齐王的信任。 而他仍然缺乏的,则是权力,财富,以及行动的自由。 京中的局势,重新回归成了那条平稳流淌的大河,体制这个东西,惰性和惯性同样巨大,以至于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水的流动。在他的上下左右,高官如云,他很难再找得到一个合适的发力点,来攫取更大的权力。 至于钱,更不要说了。他原来的财富中,真正能用的,都是靠着别人的赏赐而来。而现在,在申城这个奇秒的地方,每年流动的金钱,几十倍于朝廷的岁入,他才能够为自己庞大的计划,找到足够的支撑资金。 再想到行动上的自由,秦禝不由的笑了,现在真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已经找到了第二处湍急的漩涡,剩下的,就看自己如何把握了。 不得不说,大隋国已经接近了末日。他要做的,是从这场最后的盛宴之中,分一杯羹,打下自己在沿海一带的基础。他挡住李纪德,是因为李纪德这个人,在他的一番了解之下,觉得此人手段太厉害,所以如果现在就让他到申城来,自己在全无基础之下,不是会不会被分薄了功劳的问题,而是会不会寸功全无的问题。 何况他要做的,还不止是分一杯羹。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依靠自己的介入,加快这一段历史的进程——而在这个世界上,他的时间有限,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因为一个阑尾炎什么的小病,一命呜呼。因此,他不介意在某些时段上,让历史的时钟走得快一点,替自己腾出更多的时间,为将来的摊牌做准备。 而要做到这一切,龙武军是他最重要的资本,从现在开始,可以放手扩展了,而且要扩展到李纪德吃不掉的地步。这一支兵,一定要成为真正属于他的军队。 秦禝心想,《论语》上说,君子应该立身,立言,立德,我却是在琢磨着立功,立权,立钱,跟圣人的教导,完全南辕北辙,可见自己恐怕算不上一个君子。 再转念一想,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岂有君子把嫂子抱上床的? 一想到嫂子,顿时便凌乱了,对韩氏的思念,忽然如洪水溃堤,无可遏止,一颗心飘飘荡荡的,恨不能立刻飞回京城的关家大宅中去。 这一夜秦禝没有睡好,于是第二天在县衙中见到叶雨林的时候,带着黑眼圈。 叶雨林当然猜不到他是因为思念嫂子的缘故,反而颇为善解人意地说道:“也难怪,军民两端,百事纷纭,秦大人你还要节劳才是。” 秦禝脸上一热,支支吾吾地遮掩了过去,与叶雨林并肩在签押房中坐定,谈接印的事情。 沿海一带的衙门,格式仿佛,签押房其实是正衙旁边的一个小院子,一个正厅带两间厢房,一间用作书房兼签押办公,一间可以作为ri常起居之用。两人既然谈事情,自然是在书房里坐。 密室对坐,叶雨林的语气就不一样了,极恭谨地说:“秦大人,你是天子近臣,功勋赫赫的人,皇上派你下来,自然是为了历练之故,将来总要大用的。我能留在城里帮着你做事,幸何如哉!那天在吴大人那里,这个话不好说,请你不要见怪。”说罢,竟站起身来,就地请了一个安。 秦禝心中失笑:这个叶雨林,想了两个晚上,到底把这件事想明白了。不过他肯做这样的表态,对秦禝来说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说明衙务相关的事情,他一定肯尽心尽力去做,于是连忙扶他起来,说道:“老叶,这可不敢当,你还是叫我秦禝好了。只要咱们同心协力,事情没有办不好的,把眼下的难关挺过去,我想朝廷亦绝不肯埋没咱们的功劳。” 一口一个“咱们”,把叶雨林的心里听得喜滋滋的,心想:你关秦大人的功劳,朝廷当然是不肯埋没的,至于我的功劳,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叶雨林其实是个会做官的,人也极聪明。宴席那天,秦禝委婉地提出来要请自己“帮办衙务”,对自己那片刻的犹豫,叶雨林回到县衙之后,失悔不已,恨自己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秦禝是什么人,明摆在那里:御前侍卫,二品总兵,焉有无缘无故跑来做一个知县的道理?自然不ri就会升转上去。自己为了一个小小的面子,若是让秦禝心中存下了芥蒂,随便一句“怠忽军务”的话,就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为了这个,一连两天心忧无计,辗转反侧,直到现在得了秦禝的一番话,才转忧为喜,心想:我还真是糊涂得可以,明摆着的一条终南捷径么!跟着他,不是强胜于跟着什么知府、道台?于是说起话来,更是格外巴结:“那我就僭越了,喊一声秦大人。以后衙里的杂务,你尽管吩咐下来,我替你去办。募勇的事,我跟丁都司去接头,立即就着手。我没带内眷,已经在城里找好了一处宅子,回头跟你交接完了,就搬过去。” “那倒不必。我已经想好了,我那间公馆,以后归你住。” “这……这怎么可以。”叶雨林双手乱摇,还要说话,却被秦禝止住了。 “老叶,你拿我当朋友,我亦不拿你当外人。我做事,喜欢干脆,要大家都好才是真的好。你住在那里,一是近,二来也住的舒服些,我要借重你老兄的地方还有很多,这样也好让我心安一些。”说完,笑一笑,打趣道:“只是一条,凡事尽管拿主意,不能做摇头大老爷!” 这是拿叶雨林的身份来开玩笑,但也有激励的意思在里头。他现在在名义上是升官了,但实际上,已经变成安置闲散的一种“备官”,既无实权,亦无责任,逢事可以摇头,一问三不知,因此被称作“摇头大老爷”。 两人都是哈哈一笑,事情就算定局了。叶雨林心想,这位秦大人,为人很实诚,说不定真是一个值得卖命的主儿。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十六章:商谈 秦禝由叶雨林和一帮县里的佐杂官吏陪着,先验看过银库和钱库,结果账实相符,看来叶雨林为官不算贪,但申城首富之地,即使不贪,平时的陋规和杂费收入,亦足够他维持很好的排场了。 库中的银子,另有一样别致的地方,除了官铸的银锭和一些散碎银子之外,还有许多银元。这种银元,每一元折银七钱二分,作为一种标准化的货币,方便好用、 然后是看县衙的监狱。这样的阴冷腌臜之地,本不宜于贵人莅临,秦禝自己,也实在不想看。但这一天没有办法,因为这个也是要“账实相符”的,不然囚犯的数目万一对不上,接到手里会是一件麻烦事。 监狱设在县衙仪门的西南,所谓“坤位”的地方。一进甬知府,先见到两侧各有一方水池,水清叶浮,养满了莲藕。 “这倒雅致。”秦禝说了一句,心想,这样的景象,与自己想象中充满戾气的监狱,大不相同。 “秦大人,这叫莲池,是由监中的人犯所修。”陪同的典史,小心翼翼地说,“意思是要他们知知府‘廉耻’。” 秦禝哑然,看来狱中的感化教育,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了。 监狱的外墙有丈许高,分成内外两个院子,外院押轻犯和未决犯,内院关押重犯和女犯。等到进了监仓,戾气就来了,一间间大小不等的监房,阴冷cháo湿,暗无天ri,牢中关押的人犯,或是辗转呻吟,或是呆坐于地,目光茫然地看着这一群视察的官吏。再看设在西侧的刑房,站笼、伽板、夹棍等刑具一应俱全,墙上和地上,都有暗红色的斑斑血迹。 秦禝遽然心惊,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是申城的父母官,手操一县百姓的生杀大权,上堂决疑,断案谳狱,无论是纵还是枉,都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这不是开玩笑的事,自己真的有这个本事么? 自从穿越以来,他的心中第一次泛起了不安和畏难的情绪,直到又看过粮库,跟大家一起回到县衙的大堂上坐定,惴惴之意才算略略平复下来。 属下的官吏,叶雨林都已经为他一个个介绍过了。县丞姓黄,“副县长”,是正八品的官,人很谦和,看上去精明能干。一位主簿是九品,刚才那位典史,则是“未入流”——官员中最小的一级。而之外的巡检,驿丞,书办,则不是官而是“吏”了。大家都辍了长凳坐下,等这位新任长官的训示。 “兄弟是初到,等一会接了印,以后就要跟大家一起做事了。”秦禝微笑着开了口,“也因为是初到,所以万事都不熟悉,总要仰仗各位的大力。我这个人,不难说话,也最分得清好歹,衙门里的规矩,一如从前,我不做更张。” 这句话,先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众人互相对望一眼,面上虽不敢露出喜色来,心里却都在暗暗高兴:这位秦大人,真是通情达理。 “只是有一条——申城一个县的户口,加上避难的,怕是已有百万之数,人比京城还要多!各位做事情,心中要有一知府分际,如果过了线,弄出什么变故来,那我可不能保你,也保不了你。” 这是在警告他们,就算捞钱,也不要太过分。秦禝环顾一圈,见大家都是一副诺诺的样子,这才继续说下去。 “这些天,我请了叶大人驻城,我若遇上什么疑难的事情,好让他给我耳提面命。以后叶大人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秦禝向叶雨林点了点头,说知府,“至于大隋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有数,军情急如星火,因此是一点点也轻忽不得的。若是有人在这上面给我开了玩笑,那对不住,兄弟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不用禀报上官,我就能叫你在这大堂之上,血溅当场!” 说到最后,声色俱厉,语气凶狠已极。底下的诸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县令”?人人都是不由自主的将身子一矮,吓得脸色惨白,知知府这位传闻中的御前侍卫,并不是浪得虚名,此刻终于见了真章。 秦禝却又换上了一副笑脸,向叶雨林说知府:“那——叶大人,咱们这就交印罢?” “是,是,”叶雨林的一颗心,也是扑通扑通的乱跳,连忙将红绸包裹的官印捧了过来,“秦大人,你请验一验。” 于是,在满堂官吏的见证之下,这一方官印转移到了秦禝手里。这位新任的申城知县,从今天开始,正式上任了。 县衙的格局,是前后三进,两侧再各带一个小院子。西侧的院子,是签押房,东侧的院子,是两位师爷住的地方。当中的正堂,照例挂着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门口还摆着一块大石头,勒刻着“公生明”三个大字,意思是公正才能明察,算是给在这里断案的父母官的一个告诫。 后衙的院子,相当于县官的私宅,地方也不小,正房和厢房俱备。秦禝习惯使然,不住正房,却挑了西厢房来住,吴椋和四名亲兵,则住在院门外的几间耳房中。秦禝安顿好了,踱步出了西厢,只见偌大一个院子,空空荡荡,不由得望着正房和东厢发起呆来:要是把韩氏也带了来,该有多好呢? 然而到底只能是想想罢了。县官赴任,固然可以奉了父母一起居住,也可以携带内眷,甚至兄弟姐妹大舅子小姨子都来也无妨,可是谁听说过带两个嫂子来上任的?只得苦笑一声,出了院子,去看自己那两位“老夫子”。 老夫子,是对师爷的敬称。县官治县,离不开师爷的帮助,这两位,一位姓季,一位姓秦,都是来自“天下刀笔,十出其七”的绍兴,但所学不同。季师爷管的是刑名,沈师爷管的是钱谷,都算是祖传的“手艺”。 师爷不是官聘,而是知县的私聘。按衙门里的规矩,东家对这两位师爷是不能呼来喝去的,如果有事,必须亲自移步到东院来请教。但秦禝的身份不同,季秦二人自然不敢做这个念想,说明了有什么事,让张顺来招呼一声就好。现在见到秦禝纡尊降贵,不免感动,一起迎了出来,推让一会,还是到了较年长的沈师爷屋中坐定。 这两个人,是叶雨林所聘下的,本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官上任,总会换成自己的私人。但秦禝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两位的口碑也还不错,于是也就懒得折腾,仍予延聘,而且还按照他一贯的做派,讲好了如果政事顺遂,年底还会致送一笔花红。 在沈师爷的房中,自然沈师爷算主人,而秦禝要找的,恰恰也是他——这个时代申城县的情形,颇为陌生,要听他好好说一说。沈师爷在这方面倒也知之甚详,于是当仁不让,旁征博引的替他仔仔细细做了一番介绍。 申城县城,,原来是用以“备倭”的。城周九里有余,城墙高二丈四尺,大小一共六个城门。其中东南西北四门,各有正名,分别叫做朝宗、跨海、仪风、晏海,另外有两个小门,俗称小东门、小南门,都是可以泊船的。 “对了,不知城北的城隍庙,东翁去了没有呢?”沈师爷一脸郑重地望着秦禝。 “不曾去过。”秦禝摇摇头,有些不解,“怎么,是个好玩的地方么?” “倒不是为了好玩。”沈师爷见他不明白,给他解释知府,“城隍庙是城隍秦裕伯的邑庙,历来到申城的大令,必先斋戒沐浴,去献礼焚香,再住宿一晚。一来可以求得城隍的庇佑,二来亦可以得到城隍的托梦,指示城里有哪些冤屈未明之事。” “哦,哦。”秦禝随口应着,心想,原来如此,那这个县官也好当得很了,干脆天天饿着肚子,在庙里办公就好。 “要是说到玩,老城厢里也有不少好地方。”季师爷不象沈师爷那么古板,笑着说知府,“东翁若是爱看热闹,城隍庙后的豫园是个好去处,若是爱看花,那梅家弄一带,亦颇有不少上品。” 花花草草的,有什么好看?秦禝一怔,看季师爷脸上的笑容颇为暧昧,才恍然大悟:此花非彼花也! 正在想着该怎么答他,恰巧这个时候,吴椋来到门外,说有事要禀报。 “爷,申城的杨员外,想请大人赏脸吃一顿午膳。” 他知知府杨秣这个人,身份颇为复杂,一时还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身家豪富,是没有疑问的。果然,轿子抬到杨秣的宅前,是一幢小楼,楼前还有一个小花园,与城厢中那些老房子的式样,迥然不同。 秦知县来访,自然是贵客。在秦禝面前,全没有架子,亲自将他延入客厅,请他落座,人才刚刚坐下,果盘点心便流水价送了上来。秦禝环顾四周,只见长窗吊顶,典雅豪华,全是一派奢侈装潢。 “秦大人,你再不来,我就打算下帖子请你来吃饭了。”杨秣笑呵呵地说。 “本该早来拜见杨员外的,”秦禝说知府,“只是才接了印,衙门里的公务多,一时没有走得开。” “你不要叫我杨员外了,我也当不起——我的字是启运,叫我的字好了。” 杨秣身形中等,头发略见花白,双手的尾指上,各带了一个碧绿的翡翠戒指。说起话来,柔和平缓,是那种一见就令人心生好感的类型。秦禝心想,难怪他在申城方方面面都吃得开,看上去,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 “是,我喊启翁。”秦禝在沙发上欠一欠身子,恭敬而不失亲热的说知府。 “好,好,秦大人,”杨秣也是毫不见外的态度,“我看你孤身到任,只带了一个箱子。县衙里若是缺什么吃的用的,你尽管说,我让人替你打理。” “有劳启翁挂心了,我一个人惯了,将就住,也没觉得少了什么。”秦禝言不由衷的说着,做出一副羡慕的神色,“不比启翁会享福,苏式庭院,正好养气移体。太太也还好吧?” 这句话没问对。杨秣摇了摇头,说:“内子六年前就故去了,我现在是带了两个小妾,连着一个女儿,住在这里。” 秦禝有些尴尬,心想功课没做好,抱歉地说:“是我失言了。” “哎,秦大人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杨秣呵呵笑知府,“我这个宝贝女儿,倒是冰雪聪明,足慰老怀。就是从小养得娇,虽说见过些世面,只是有些惯坏了。”说罢,仰头喊了一声:“素儿,来见见秦大人。” “来啦!”楼上一声清脆的应答,果然音如黄莺。 秦禝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节奏? 富家小姐,养在深闺,即使是夫婿,未过门之前,也不能得见一面,怎么可以随便叫出来给客人看? 念头还没转完,楼梯上已经噔噔噔地跑下来一位妙龄少女,十八岁模样,鹅蛋脸庞仿似敷着一层薄薄的红晕,樱桃般的小嘴俏皮地翘起,乌溜溜的双眼流波转盼,灵活之极。看她的打扮,穿一身绿色的裙装, “秦大人好。”姑娘毫不羞涩,大大方方地给秦禝福了一福。 “她叫杨素,”杨秣笑吟吟给秦禝介绍过,转头对女儿说:“素儿,秦大人可是才大如海。” “是吗?”杨素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等秦大人有空,我要多请教!” 秦禝脸上有点热,心想,难知府说是杨秣见自己孤身到任,形只影单,要把自己女儿送给自己,以解房中寂寞?又或者见自己少年新贵,异ri必定前程似锦,不可限量,故此让女儿跟自己见上一见,埋下伏笔,将来要收自己做个女婿? 他还在胡思乱想,杨秣却已经开口谈正事:“秦大人,公事上可还顺手?” 秦禝见杨素并不离开,只是远远地坐在了一旁,心想她大约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于是不去管她,抛开杂念,先回答杨秣的话:“公事上有老金帮着,一切都还好。我今天来,除了拜见启翁,还有一件事,是要请启翁指教的。” “是军械粮银的事么?”杨秣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笑着问。 “本该效劳,只是——”杨秣犹豫了一下,“秦大人,不瞒你说,只是战阵上的事情,我懂得不多,去年弄了一回,结果还落下了埋怨。这一次,我有些含糊,怕好心办了坏事。” “启翁,何必过谦?你老的胆略见识,不要说申城的官绅,就连洋人,只怕也是要佩服的。”秦禝听说他这么一说,更加要拿一顶足尺加三的帽子戴给他了,“单论你老那一年义救吴大人的事,谁能比得上?” 吴大人,指的是原任申城知府台的吴煋。杨秣救过吴煋一命的事,秦禝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 那还是前几年的事情。吴煋在任知府的时候,治下出了一个大名鼎鼎的帮会——洪门会。洪门会的首领,是吴煋的同乡,彼此的交情还不错,因此不管别人怎么说,吴煋就是不相信洪门会要造反。等到洪门会跟大隋勾结好了,忽然起事,转瞬之间就占据了全城,知县被害,守备自尽。这首领倒没有杀吴煋,而是把他囚在一家米行的地窖之中,等于拿他做了一个肉票。 ,杨秣查到了吴煋被关押的地点,纠集了二十几个亡命之徒,居然出其不意把他给抢了出来,送到一家钱庄内躲藏。等到洪门会事败,杨秣以这一桩功劳,被赏了勋官的衔头。 这件事,是杨秣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此刻秦禝说了出来,正好搔到痒处。他心中高兴,面上却不以为意似的摆摆手,说:“都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秦大人,有什么详尽的打算没有?” “我想这军械还是得尽兴操办,但最重要的还是在人身上!” “着啊!”杨秣在茶几上轻轻一拍,赞许地说,“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去年本地招募的新军打得不好,也是因为临时组成的乌合之众,散漫得很,五百个军卒里面,怕是倒有两三百个无赖,怎么也不像一支军队。” “那启翁放心,我麾下的军卒定是精心挑选过的。” “好,好,这一下,再无滞碍了。”杨秣深感满意,“那这笔军费,由地方上来筹集,归我出面来牵头,担保不会耽误了你的事。” “多谢启翁!”秦禝拱手相谢,“不过有一句话,要说清楚。” “好,什么话?” “虽说军费是地方上来出,但说到底,也算是报效给朝廷的钱,所以还是得听朝廷的招呼,如果说这只军队不听朝廷宣调,那可不成。” 这话是说在理上的。毕竟是一支军队,如果还是跟去年那样,自行其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那就不是秦禝的本意了。何况去年是官军已经溃败,不得不依靠地方自己来救场,与现在的情形,大不相同。 “嗯,理当如此。”杨秣点了点头,问知府:“秦大人,那么这一支兵,你的意思是……” 意思当然是归我来指挥!不过自己只是一个七品知县,这话不便直说,于是先耍一个花枪,恭恭敬敬地说:“我想奏报朝廷,这一支兵,归启翁来统带。” 杨秣瞪起眼睛,看了他半晌,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秦大人,真有你的。”他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感慨,“早听说过秦大人是个好角色,果然名不虚传!有你在,申城大约是无忧了——你今天别走了,就在我这儿吃晚饭。” 秦禝笑了笑,自己那点小心思,毕竟还是逃不过这只老狐狸的法眼,只是正在说着军务,怎么忽然扯到吃饭的事上去了?看了看窗外,时候还早得很,不过杨秣既然开了口,自己当然不能却了这个面子。 “那就叨扰启翁了,”秦禝笑着说,“府上的厨师,一定是顶尖的,我正好一饱口福。” “手艺是还不错,不过今天用不上他——我要请你吃最好的本帮菜。”说完,把沙发旁的一根绳子扯了一下,叮咚一声,便有一个仆人走了进来。秦禝心说,这个杨秣,果然全是富豪做派, “老张,我要留秦大人在家里吃饭。你拿我的片子,去请人来。” 一直坐在一旁专心听着的杨素,此刻跳了起来,笑知府:“爹,是不是要请白姐姐?我去我去!” 秦禝差点把这姑娘给忘了,此刻听了她银铃一样的笑声,心中一动,想知府:她果然对我有意,就连请个陪客,也抢着去。只是杨秣请自己吃饭,何以要去找那个什么白姐姐来作陪,煞是难解,莫非是哪个窑子里的红牌姑娘?没有这个知府理啊。何况还让人持了名刺,带了杨素一起去——总不能说,派自己女儿去窑子里接人吧?愈发猜不透,只觉得杨秣行事,真是莫测高深。 “你去就去吧,坐我的车,把轿子也带上。”杨秣笑看他这个宝贝女儿,“只是一条,不许贪玩!快去快回,秦大人还等着吃饭呢。” “晓得啦!”杨素看了秦禝一眼,笑着说知府,“秦大人,你请稍候。” 等到杨素象燕子一样轻快地跑出客厅,秦禝才回过神来,向杨秣知府:“启翁太客气了,还请了哪一位贵客来做陪?” “倒不是客,是替咱们做好东西吃的厨娘。”杨秣笑呵呵地说。 “厨娘?”秦禝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一个厨师,哪里来这么大排场,还要用车轿去接? “不错,”杨秣点点头,得意地说,“身娇肉贵美厨娘。” 这位厨娘,叫做白沐箐,是杭州人,大约三年前随着做厨师的舅舅来到申城。而等到舅舅身体不好,回杭州养病,她却自己挑起了摊子。这个摊子,不是在原来那家馆子,而是另找了一套两进的院子,做“私房菜”。内院自己住,外堂由一位表弟招呼客人,每天定下规矩,只做一桌菜。院子外边亦不设招牌,上门的客人,全靠口口相传。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十七章:军费 这位厨娘虽然不事声张,但她的手艺实在太好,菜都做得异常精致,相貌又出色,以至于很快就在申城爆火。先是不预约就吃不上,到后来,争相上门的客人实在太多,干脆收了摊子不做,只有相熟的巨室豪富出重金相求,她才肯做一次做上门掌勺的“临时厨娘”。说“美厨娘”,当然是指她的相貌,而“身娇肉贵”,有戏谑的意思在里头,是指她体态婀娜,酬金昂贵,每次请她上门,材料都由主家自备之外,还须以数百两银子相谢。 听了杨秣这一番话,秦禝不禁咋舌,一个厨子,做到这样的地步,也算是前无古人了。想必是她于厨艺一道,从小就有过人的禀赋,不然决不能坐拥这样的名声。 说话之间,已听得院外车声辚辚,不一会,门外就响起了杨素的笑声。杨秣向秦禝点点头,说道:“素儿把她接来了,我去打个招呼。”起身走了出去,跟着便听见杨秣在屋外笑道:“白小姐,这一趟又偏劳你了。我有贵客临时到访,没有提前送个信给你,唐突得很。” “杨老爷勿要这般讲,能帮你老办席,是求都求勿到的事体。”带着江南口音的官话,轻柔好听,语气也很斯文,想来就是那位美厨娘了。 等到杨秣转回来,两人又随意聊了些申城的风土民情。秦禝心里就像有一只小老鼠在挠,对那位白沐箐,极是好奇,恨不得亲自跑到厨房里去,看一看这个大名鼎鼎的厨娘,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美”法,怎样的一个“娇”态。至于贵不贵的,反正不是自己花钱,倒不必去关心。 杨秣的眼光,何等老辣,见他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抚着颌下的胡须,微笑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秦大人,可是起了慕艾之心?” “啊,啊?”秦禝被他骤然喝破心事,脸上一红,尴尬的笑道:“启翁又拿我取笑了,见都还没有见过。” 这句话也说的不甚得体。固然是没有见过,然则见过之后,却又如何?现摆着一个杨素在外面,自己却把心思放到了厨娘身上,在杨秣面前,岂不是失礼得很?想到此处,愈发觉得忸怩。 “秦大人,这有什么!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倜傥风流的性子。”杨秣笑着说,“不过这位白小姐,眼界高得很,多少公子哥都在她面前讨了没趣,就连咱们的余刺史,想讨她做五房,托人去说,亦都吃了闭门羹——你说厉害不厉害?” “余刺史也动过这样的心思?”秦禝很感兴趣。他心想,余国中是现任的苏州刺史,正是当管,不过他的官声不怎么好,自己不必去怕他。 咦?秦禝心中一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什么怕不怕的,自己又没打算去跟他抢白沐箐。 咦?抢白沐箐? 秦禝糊涂了了,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余刺史的为人,也就是那么回事,日子长了,你自然明白。”杨秣淡淡地说完,把秦禝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倒是秦大人你,少年英发,器宇轩昂,或许能邀得美人另眼相看,也未可知!” 秦禝笑笑,正要说话,却见门一开,杨素亲自端了一个盘子走了进来。 “虾子乌参!”她将盘子摆在桌上,笑盈盈地说道,“我的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为了秦禝的到来,杨秣特地开了一坛陈年好酒,倒在酒杯里,醇香四溢。 “这是别人送给我的,说是极品。一共两坛,今天先开一坛,你尝尝。” 他尝了一口,也没觉得好到哪去,主要是他也分辨不出来什么是好酒什么不是好酒,为了礼貌,还是言不由衷地连声称赞:“好!好酒!”然后仍然把注意力,放在菜上面。 菜并不奢华,除了一道乌参之外,三个荤菜是酱烧肉,糟钵头,秃肺,另有两道素菜,油焖笋和干贝开洋炒素三样。汤是以一个大海碗所盛的半碗鱼羹。四荤两素一个汤,标标准准的家常席面,然而—— 实在太特么好吃了!秦禝箸下如雨,抓紧一切谈话的空隙,往嘴里送着,差点连舌头也吞下了肚。这样的吃相有点不好看,但他却并不担心,因为越是如此,做主人的越有面子,越觉得付出的数百两银子,没有白花。倒是不停进进出出的杨素,时而会捂嘴偷乐,觉得这个秦大人真有意思。 “秦大人,你们在京里,是不是没有好吃的东西啊?” “别瞎说,没有规矩。”杨秣笑骂道。杨素这句话有点犯忌讳,他怕惹得秦禝不高兴。“京城是天子脚下,什么好东西没有?” “还别说,真是没有。”秦禝自然不以为杵,反而感叹起来,“我猜就连太后和皇上,也都没尝过这样的美味。” “皇上不是天天吃山珍海味么?”杨素好奇地问。 “皇上年纪还小,是跟着两宫太后一起吃饭,”秦禝吃得胃口大开,连酒也多喝了几杯,借着微醺之意,说起了京里的一些见闻。杨秣这一生没到过京城,因此也是抚杯停箸,听得很专心。“御膳都是温火膳,没有镬气,论材料,自然是金贵的,但是论味道,就万万比不上你端上来的这几个菜了。” “那你是说,白姐姐可以去做御厨了?我去告诉她,她一定开心。” “宫里的大厨,都是公公,要是你白姐姐去了,被皇上看见……”说到这里,忽然精觉,今天自己的话,有点太多了,于是哈哈一笑,戛然而止,对杨秣说道:“启翁,酒够了,请赏饭吧?” “才喝了不到半瓶,秦大人你的酒量,应当不止此数。”杨秣笑着说道。杨素却起身跑了,不一会,又亲自端了两碗米饭回来。 “这个老酒,后劲颇大!”秦禝看着那只酒瓶,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启翁,说起这个酒,我倒听说过一个故事,蛮有趣。” “好嘛,说来乐一乐。” “话说有一间酒楼,为了招徕生意,在门上挂了半边对联,写的就是‘陈酿美酒迎风醉 ’,拿这个跟同行打擂台,不拘哪家同行谁能对上来,立时可以拿走五百两银子。结果这幅对联挂了足足一年,也没有一个人能对得出,酒家的生意,倒是蒸蒸日上了。请启翁猜一猜,下联该对什么好呢?” “哈哈,你这是是考我来了,”杨秣一笑,坦然道:“秦大人,不瞒你说,我是绸布店的店员出身,因此这些风雅的东西,不怎么行。”转头看着女儿:“素儿,你平日总夸口文才不输旁人,你来试试?” 杨素用心想了一会,所拟的几个,不是文意不顺,就是平仄不佳,自己说不出口,眼睛转了转,起身走了。 杨秣失笑道:“多半是找她那个白姐姐去了——她可不正是酒楼的‘同行’么?” 这一去,良久未返,直到饭用完,茶喝过,杨秣叫管家支了银票,备好车轿,要送那位“美厨娘”回府了,杨素才转了回来。 “爹,秦大人,人家让我带两句话来。” “哦?什么话?”杨秣觉得很有趣。 “第一句是,谢谢两位老爷夸奖她的手艺。”说罢,瞄了一眼秦禝。 “哈哈,好。第二句呢?” “她情愿赏银不要,想请秦大人赐一个下联。” 杨秣楞了一下,接着便哈哈大笑。 “这……”秦禝为难了。不好为了一个笑话,害别人没有了几百两银子。 “秦大人,你揭谜底罢,我也想听呢。”杨秣笑道,“赏银我照样开发就是。” “这原本是个无情对,”秦禝微笑着说,“陈年好酒,对的是‘琼浆玉液透瓶香。” 只听门外传来轻轻的一声“哦……”,柔昵婉转,直透到秦大人的心里去了。 既然说动了杨秣,秦禝对洋军械队的事情就有了底,转而把心思放到募勇上来。 新勇的招募,出奇顺利,然而也正因为太顺利,差一点闹出事来。 流亡到申城的难民,哪个州的都有,募勇的消息,刚刚由各位乡长、保长、里长一层层传递下去,投军的人潮,便汹涌而至,让叶雨林和梁熄,都有些乱了分寸。 人潮如涌的原因,是这次招兵的,乃是龙武军!平常的卫军,军饷低到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因此大家都抱了“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主意,不到走投无路,是绝不肯去投的。但龙武军不同,在大家眼里,这是京城出来的天子禁军,待遇优厚不说,而且真的能打仗,不必混吃等死,所以不管是在大隋匪军手里有血债的,还是想出人头地的,抑或是只奔着那一份饷银的人,都想来试一试。 本拟招一千人,结果一连三天,每天早上,在新划出的新兵营地外,都有数千人在等候,而且人数还有不断增加的趋势,连华亭、青浦和娄县的民众,也都开始闻讯赶来。梁熄所带来的二十几个人,单是帮着衙役们维持秩序都已忙不过来,更别论看人验人了,三天下来,只招了不到一百个。 秦禝看到这副景象,大皱其眉,知道这样不是办法,同时心里却也产生了新的念头,于是吩咐下去,暂停招人。 谁知这一下更坏,在营地外的大几千人,由希望变作失望,群起鼓噪,骚动起来,申城县派来的两百多个衙役,被汹涌的人潮挤得东倒西歪,喊破了嗓子也没用,局面眼看就要失控。好在这个时候,半里之外的龙武军军营之中,见到这边发生变故,由张旷率领,骑军倾巢而出,数百骑战马驰到人群前面,作势一冲,立刻便将喧哗的人群,吓得向后退去,人人都想:这是天下无敌的龙武军骑军! 天下无敌,自然还差得远,但这些原都是边军的兵,骑兵第一轮交锋时的气势,不可微弱!要坚如利刃,所以论起气势的功夫,那是老本行,真的是天下无敌。“气势”二字,讲究的是“以势凌人”,只见这些骑兵,往来奔驰,呼喝连连,更有一些兵,从衙役手里接过长鞭,把鞭花打得噼啪作响,鞭梢却只在人群脸前半尺之内挥舞,绝不会失手打在脸上。 就这样只花了片刻功夫,象牧羊犬驱赶羊群一般,将方才还在群情激愤的人群,圈在了营外的一块空地之上,规规矩矩地站着,无人再敢喧哗。面如土色的叶雨林,此刻才透出一口大气,连连感叹:“铁军!铁军!” 铁军的首领,此刻却已经汗湿重衣。秦禝把一直攥紧了的拳头松开,心里却仍然止不住的后怕:自己到底还是年轻,少了经验,差一点就激出大事来。 可是怕归怕,不能倒了架子,于是拉了叶雨林,跳上马,由一堆骑兵跟着,来到人群面前。 “大家想当兵,不怕死,这是好事情!”他尽力大声说道,“可是要当兵,先得懂规矩,这里是军营,是最讲规矩的地方!今天是头一回,大家不明白,我不追究!可是我得把话放在这里:若是下一回,谁敢再闹事,就没那么客气了,为首的,就地正法!” 说完这几句,看看无人出声,才接着说下去:“今天不招兵!明天也不招兵!什么时候招呢?后天!后天开始招!怎么一个招法呢?一个乡一个乡的来,要由乡长保长带队!哪一天,轮到哪个乡,回头有松江府的叶大人出告示,送到乡里!” 身后的叶雨林和梁熄对望一眼,都觉得这个法子好,人人有份,也不会乱了秩序,可以从容挑选。 “招多少人呢?原来是招一千人。可我看了大家的样子,觉得民心可用!民气可嘉!因此把人数翻上一番,招两千!只要你有胆量,有本事,我等着你来吃粮!既然开得起饭店,我秦禝就不怕大肚汉!” 人群发出一阵低声的欢呼,接着便是窃窃私语,这才知道面前的这个年轻官员,就是那位御前侍卫,新任申城知县的秦禝。 驰回大营的路上,秦禝没有说话,直到进了营门,跳下马,把缰绳一甩,才开了口。 “他娘的,出了鬼了。”秦禝阴沉着脸说,“今天这几千人里面,隋匪的奸细,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 从招募一千到招募两千,不完全是临时起意。除了两营龙武军之外,而另外多出来的一千,秦禝打算先让他们从“卫士”做起。 “我说的这个卫士,与众不同,算是‘半个军卒’,亦准他们领半饷。跟他们说,等到这一仗打胜了,可以给他们转成军卒!”秦禝在大帐中坐定,对几个人说道。 军队打仗,原来也是要配卫士的,用来搬运后勤粮秣,也就是民伕。卫士不算在正式的编制里头,缺乏训练,所支取的银子,也只有军卒的三成,因此打起仗来,很容易先行逃散,常常就会耽误大事。 按秦禝的想法,是让多招的那一营新勇,先干卫士的活。这个是算在编制以内,既有半饷,又有打胜仗之后可以转正的承诺,因此士气上会截然不同。而且平日里,亦要给予一定的训练,当成“预备兵”,等到转为军卒的时候,立刻就可以上手,与完全新招的兵,大不一样。 大家都觉得秦大人的这个法子很好,除了每月要多花一点饷银之外,没有别的坏处,而好处则一眼可见。 “钟卫杰,穆埕,后天再招兵的时候,你们两个,要一起去。”秦禝点了名字,两人都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听着,“我送你们一句话,谁的兵谁招,谁的兵谁练。记住这句话,可以受益无穷。” 这句话,是曾国藩练兵的心得——当营官的,必须对自己手下的兵,有完全彻底的了解。钟卫杰和穆埕,为秦禝所指派,充任这两营新兵的营官,。而整个龙武军,仍以梁熄为统帅,张旷为副统帅,骑军的管带,则由张旷兼任。 “跟你们一起调过去的队正和火长,大多都是升了官的。告诉他们,给我好生用心,别摆老资格的架子。现在跟原来的骑军不一样!”秦禝一句一句的交待完,沉吟片刻,对梁熄和张旷说:“龙武军的军制和营制,先就这样,等打完了这一仗,我还要改。” 要改,是因为朝廷原有的品秩,与现在的营制越来越不能对应,高品低用、低品高用的情形越来越多。秦禝的龙武军与卫军的建制颇有不同,因此他已经琢磨了很久,要玩一套自己的东西:军衔跟职务的分离。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眼下有更实际的问题要解决。 “大人,”穆埕小心地提出来了,“我们的军械……” “放心,短不了你们的。”秦禝笑了,“虽说未必能像骑军的这一批军械那么精良,不过对付贼匪,也足够了。” 既然没有那么精良,也就是说有差别。秦禝见穆埕一副怏怏不足的样子,笑道:“虽然军械没有骑军的好,我却另送你们一样骑军没有的好东西——十二架弩炮!” 听说有弩炮,居然还有一十二门之多,穆埕和钟卫杰的眼睛都亮了,尤其是钟卫杰,眼睛不仅亮,简直就是绿了,象饿狼看见鲜肉一样。 “卫杰,喜欢炮吧?”秦禝看在眼里,笑着问。 “喜欢。”钟卫杰用力地点点头。 “大人,我们的军械和炮,什么时候能到营?”现在穆埕变成了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不急,回头咱们一起盘一盘帐,看看要多少银子,我好去找吴大人打擂台。”秦禝心中有数,这一笔钱绝对小不了,但好在有上面的喻令做后盾,因此不用担心。“倒是松江府那里,得请叶大人你跑一趟。” “行,要说什么?”叶雨林连忙答应。 “你跟郑大人说,这两个月,要知谕各县各乡,加派衙役,设卡盘查,遇到可疑人等,一概先扣下来,送府讯问。” 叶雨林想到秦禝刚才说的那句“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脸色又有点变了,担心地说:“秦大人,你是说有贼匪的奸细混了进来?” “自然有。?象方才那样,才说了暂停招募,人群立刻鼓噪,若不是有贼匪的奸细在内煽动,决计不会这样。”秦禝笃定地说,“刚才是近万人挤在一起,不能查,一查就乱了。我说要分乡招募,由乡长保长带队,也是让奸细无所遁形的意思。不然在我的龙武军之中,招进来几个贼匪,那玩笑就开大了。” 要算兵费,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却也是一件必不可少的大事情。最早城南骑军的许文书,叫做许制告,一路跟着秦禝从京城到热河,再到申城,已经升了六品的衔,做了龙武军的总案。他带了一个文书,一个司务,笔墨俱备,坐在一旁,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秦禝跟几位军官,一项一项的合计着。 现在的营制,有营官、队正、火长、军卒四层,营官统帅全营的五百多人,每营五队,每名队正统帅一百人,每队五火,每名火长统帅二十人。 营官的薪水银子,是每月六十两,另加支一百五十两,作为公费。 队正的薪水银子,每月十八两。 火长每月十二两。 亲兵每月八两。 骑军士卒每月六两 步军士卒每月五两。 卫士拿半饷,每月二两五钱。 这样算下来,加上五百名作为“预备兵“的卫士,龙武军将近两千二百人的兵额,每月的军饷大约在一万二千两的样子。因为就要打仗,秦禝打算先支四个月的饷银来做预备,因此这笔钱,算做四万八千两。 “大人,这可不少。”梁熄有点担心。现在供应上最充足的军队,都在打仗而龙武军这样的薪饷,高了不少。可是龙武军可没有参与任何战事。 “还没完呢,底下还有。”秦禝沉静地说,“不过只要能把这一仗打赢,一切好说。”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十八章:立威 除了饷,还有粮。粮食虽然是由松江府供应,但军队上亦是要折成钱来走账的,这个钱,叫做“小口粮钱”,不分军官士兵,只按人头计数,每日九十文钱,四个月通算下来,大约要二千三百万钱。按一千八百文钱一两银子的比价,折成银子,就是一万三千两。 至于帐篷,军服等一应军需,可以直接从府县的兵库之中报数领取,不用另外花钱。由松江知府郑谦代买的军马,也可以等筹足数目之后,再一并算钱。 但军械、弩炮的钱,却是一笔大数。 而供两营军卒使用的军械,在筹备方面,秦禝打算把面子卖给吴煋—随他戴多少帽子,反正不是自己出钱。 这样算下来,总要十三万银子才能过关,兵费,是由地方上的士绅筹措,还没有包括在内。秦禝自己也有点犯嘀咕,不知道是不是所求过奢了。 等到回了城,把自己的担心向杨秣一说,杨秣倒笑起来了。 “秦大人,你知道的,吴煋的这个申城知府,分巡苏松太常等地。苏松是什么地方?那是全天下一等一富裕的地方!现在再加上一个申城,你说有钱没钱?”杨秣的意思,是笑他杞人忧天。这点钱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且—— “有土斯有财。吴煋是地方官,有地方才有官,若是地方被大隋匪占去了,他到哪里做官去?你帮他守申城,他正求之不得,怎么肯在银钱上难为你?更别说还有那军械的人情了。你尽管去,要多少有多少。” “那就好。”秦禝嘿嘿一笑,“我原来还怕他肉痛。” “肉痛归肉痛,两害相权取其轻!”杨秣笑道,“若是单单用银子就能把大隋匪砸死,他吴煋必定第一个从城上往下扔。” 果然不出杨秣所料,吴煋听说了民众踊跃投军的盛况,又听秦禝说要多募一千人,真是打心眼里高兴出来,十三万的军费,一口答应。 “秦大人,若是不够,你尽管开口。”吴煋叮嘱道,“而且只要守住了申城,地方上的父老,一定还另有表示。” 既然他这样痛快,秦禝投桃报李,把采买军械的事提出来了。 “吴大人,龙武军新募的军卒,所需的物资......我在这算不上熟,价格什么的,更是完全不知,因此想请吴大人派员,代为办理合同。” 吴煋心想,你的军资,是杨秣替你办的,你绝没有不知价格的道理。他明白这是秦禝特意送一桩生意给自己做,钱多钱少是另一回事,至少为人上很漂亮,既不是目空一切,也没有吃独食。这样一想,更觉得这个秦禝,有好好结纳的必要。 “秦大人,多谢你。”吴煋放低了声音说道,“这张单子,我让张师爷去接洽,最后怎么定,我让他请你的示。” “是。张师爷谈下来的,一定是好的。” “对了,你跟那个杨秣,是朋友?”吴煋很注意地看着秦禝。 “也还谈不上,我是拜托了他。” “哦——”吴煋明白了,想了想,说道:“有他去办,那也很好。军械的事,自然按你的意思来办,我听说城里的士绅,已经动手在筹款,而且捐输都很踊跃,想来旬月之间,便能够募齐。” “是,有吴大人的威望作为号召,万事顺手。”秦禝捧了吴煋一句,问另一件事:“不知李将军那里,上次所说补发欠饷的事,有没有着落?” “唔,他那里,”吴煋慢吞吞地说,“我已经行了咨文给郑谦,请松江府送了两万银子过去。” 秦禝知道,李翀高的兵,有三千多人,这两万银子,就算层层克扣,发到士兵手里,每人总还能有个三四两,对士气多少会有一些帮助。不过看吴煋的神色,虽然钱是给了,但并不痛快,与对龙武军的态度有天壤之别。 吴煋实在也是这样想的。他虽然只是文官,但作为知府,有权节制地方武职,当地方安宁受到威胁时,可以移牒所在地方卫军汛令其出兵。只是去年的一战,李翀高的兵一触即溃,丢盔卸甲,在吴煋心中留下的印象太坏,并不归他筹饷,所给的两万银子,是因为卖秦禝的面子,不得不如此,因此当然给得不怎么痛快。 吴煋的意思,秦禝当然听出来了,笑着说道:“黑云压城,只好同舟共济。我看李将军这个人,还是能打的,只不过‘皇帝不差饿兵’,沿海卫军的情形,由来已久,手里没钱的话,他也没有办法。” 朝廷对地方卫军的供饷,一向秉持“无事少给,有事多给”的原则。因此没有战事的时候,地方卫军士兵的饷银极低,甚至低到了无法养活自己的地步,而就连这样的饷银,也还要积欠,士兵要靠出外贩运,做生意,卖手艺这些旁门邪道的补贴,才能够生活,简直已经不是一个兵了。 等到战事紧急,朝廷倒是肯给钱了,然而军纪废弛已久,训练荒忽,哪能说打就打?所以常常是钱也给了,仗也败了,变作“百年受养兵之累,临敌无破寇之效”,白花花的银子,等于都扔在水里。不过站在朝廷一面想想,也是无奈,天下半壁战火,财赋之地断绝,国家岁入只有这么多,左拙右支之下,弄成这副样子也不奇怪。 “秦大人,李翀高的兵,疲弱得很,军纪也不怎么好,你要慎用,不然搞不好会坏大事。”吴煋特地叮嘱了一句。他对于地方卫军,真的是全无信心。 “秦禝绝不敢轻率,请吴大人放心。”秦禝含含糊糊地答了这么一句。 李翀高的兵,是一定要用的,只是该怎么个用法,在秦禝的心里,另有一番打算。 ===========分割线======== 杨秣那里,不负所托,很快有了下文,没有想到的是,到了第二天,杨秣忽然亲自来了县衙。 “秦大人,事情有变。”刚在签押房坐定,杨秣便皱着眉头说,“兵费,只怕有麻烦。” “怎么?”秦禝吃了一惊,“是一时募不足款项么?” “倒也不是募不足,只是那边……”杨秣用手往东的方向指了指,“让我把募款的事,先停一停。” 东面,自然指的是县城东大街上的知府衙门了。这么说,吴煋在军械的事情上,有了变卦。 “原来是这样。”秦禝有一桩好处,就是每逢大事有静气,当下不动声色,轻声问道:“启翁,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听说,是在申城的林下大老们,对军械队这件事,有不同的想法。” 秦禝明白了。林下大老,是杨秣一个委婉的说法,本意是指退休的高官,所谓“退居林下”的意思。眼下滞留在申城的大员虽然不少,但大多却不是真正身在“林下”——有的是赴任或者述职的途中,道路为战火阻断,不得不暂居于此,有的是做官的地方,为大隋匪所占,只能无事闲居,更有的是丧城失地,从大隋匪的兵锋底下逃到这里来的。他们的手里虽然一时没有实权,但影响力极大,吴煋只是一个知府,对他们的意见,不能不有所顾忌。 秦禝在心里盘算了一会,知道这件事还是得先见过吴煋,把情形弄清楚了,自己才好有所主张。于是送走了杨秣,坐上官轿,直奔衙署。 吴煋自然知道他的来意,延入内室,没说话,先叹气。 “唉,秦大人,这是真正想不到的事情。”他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在申城的几位大老,都觉得这件事,于理不通,于礼上亦有悖,是万万不可行的事。” 秦禝心中冷笑:到了这种时候,还在纠缠理和礼,倒不如请他们去到大隋匪的军营,讲理讲礼,看看能不能说得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话不能直说,只是淡淡地问了句:“吴大人,不知是那几位大老?” “反对最力的,是原任的江督何珪樑何大人,奉旨接任杭州学政的彭大人,还有已经致仕的礼部侍郎孙大人,其他的人,也以他们的马首为瞻。”吴煋无奈地说,“秦大人,守申城,是以你为主,可是何大人的话,咱们做属下的,也不能不听。我不是跟你过不去,实在是夹在中间,为难的很!” 吴煋这话,听上去是两面都不想得罪,但话里却露了马脚——既然停了杨秣的募款,便等于说是宁肯得罪秦禝,也不愿拂逆了这班大老的意思。 “吴大人,”秦禝提醒道,“何珪樑早已经革职,属下不属下的,好像也谈不上。” “秦大人你说的虽然不错,不过咱们苏州的刺史,到底还是何大人提拔的——” 何珪樑是云南人,翰林出身,官运极红,四十一岁就当上了两江总督,风头一时无两。然而大隋军兴起的时候,他在常州坐拥重兵,按兵不动,可等到大隋军开始逼近常州,他却又怕了,借口要到后方去筹饷,意图先行离城而走。常州的耆绅,攀辕跪香,不让他走,他的亲兵小队居然杀了人,共打死了一十九人,到底还是出了城。 等到常州一破,云燊的圣旨也到了,何珪樑“革职,交部议处”。 照例,既然被革了职,应该自行回京,听候勘察,可是何珪樑知道,自己的行为太过卑污不堪,这一进京,必获严谴,于是跑到申城,找了种种借口,延宕时日,以待转机,何珪樑的人,一边替他在京里活动,一边把他在申城供养得好好的。偏偏这时遇上云燊北狩云河,这个案子,也就拖了下来。何珪樑在申城又渐渐开始对时局指手划脚,干脆以士林领袖自居了。 吴煋的意思是说,连本州的刺史都要听何珪樑的话,而这帮大老们对“军械队”又有所指责,他一个知府,不得不顾及到他们的观瞻。 这样的想法,秦禝不能同意——军情火急,已经到了一日都耽误不得的地步,何暇去考虑他人的观感?于是放缓了语气,温和地说道:“国家的官员办事,例有定规,不能为私人的意见所挟制。这些大老,既然身在林下,就不能干预地方上的事务。这上头,请吴大人一定想清楚,千万不可自误。” 语气虽然和缓,话里的意思却极为凌厉。官场之上,讲究“圆融”两个字,秦禝虽然身份不同,但品级上到底只是一个七品的知县,竟对上官说出这样的重话来,公然告诫他“不可自误”,这让八面玲珑的吴煋,面子上也觉得挂不住,始而愕然,继而不悦。 “秦大人,你这个话我可承受不起,原封璧还。”吴煋拖长了声调。 秦禝见吴煋打起了官腔,倒不便再继续说下去了,低头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 “有一件事,原拟等这一次打退了大隋匪再办,”秦禝沉吟着说,“现在看来,只得先办一办了。” “嗯嗯,什么事啊?” 秦禝没答话,先站起身来,把官服略作整理,才从容地不迫地说道:“吴大人,我奉有皇上的密谕。” 吴煋茫然地看着他,胖胖的脸上,两只小眼睛乱眨,过了好一会,才霍然醒悟,慌忙离座,双膝向地上一跪,磕下头去。 “臣……吴煋,恭请皇上圣安!” ========分割线======== 第二天下午,在衙署的花厅之中,以何珪樑为首,坐了七八个人,由吴煋陪着喝茶聊天,等候开席。他们都是由吴煋发帖子特地请来,题目是商议申城城防的事情。 除了何珪樑之外,还有杭州学政彭兴颀、退休的礼部侍郎孙守吉等几位大员在座,而那两位同业公会的理事,也都在作陪。话题既然是谈城守,那么自然要提到龙武军,大家对这一支荆枝初发,朝气蓬勃的军队,都颇有好感。 “说起来,秦禝这个人,在许县是替两宫立过大功的。”彭兴颀说道,“人年轻,自然有一股锐气,倒是足可与大隋匪一战。” “有锐气是好的,不过到底年轻,做事还不够稳重。”孙守吉咕噜咕噜吸着水烟,慢吞吞地说,“他那个动议,我看就甚为荒谬。大夏的军卒里面,杂着些什么不清不楚的流民,算怎么一回事?他的龙武军要饷,没有话说,给!可咱们吃流民的苦头够多了,决不能再拿钱去养着流民。”说到这里,又吸了两口烟,才接着说道:“好在还有云公在城里,文武双全,有你主持,申城可保无虞。” 何珪樑别号“书云”,此刻正啜着茶,听孙守吉说到自己,放下茶碗,悠闲地说:“不敢当。我是待罪之身,城守的事,全靠大家拿主意。不过流民的事,国家体例相关,是绝不可行的,我看,还是该拿一笔钱,厚厚犒劳李翀高的兵,以他为主来出战,才是正道。” 何珪樑一向自诩知兵,每好大言,在奏折里洋洋洒洒,铺陈他对朝廷用兵的看法,邀得云燊皇帝的激赏,以为他是个人才,终于做到了两江总督的位置,其实却最是草包无用的一个人,一切方略,全靠底下的人替他筹划。等到他从常州出逃,他就再也没什么好主意可以拿出来。刚才他所说的话,主张以李翀高的地方卫军兵为主来守城,在座的诸人听了,无不暗暗皱眉。 但官职毕竟是以他最大,虽说革了职,可是一年多来,未曾到京,朝廷似乎也并没有进一步追究的意思。官场中人,最会观风辨色,像这样的情形,都觉得何珪樑起复只是早晚的事情,况且苏州巡抚薛焕,又是他一手提拔的人,因此申城的官绅,仍不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这……以李翀高为主,会不会把秦禝开罪了?” “也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何珪樑不以为意地说道,“虽说他在旗,又是京里下来的人,可是到底还有个长幼尊卑。咱们这几个,身受国恩,现在遇上这样的大事,不能不替朝廷分忧!” 不曾想说曹操,曹操就到,何珪樑还正在夸夸其谈,门上的人却来通报吴煋,说知县秦禝请见。 “混账!没看见我正在跟各位大人商量事情么?”吴煋板起了脸,训斥道,“去回他,有什么事,请他明天再来。” 在座的,只有杭州学政彭兴颀是现任官,虽然还未曾到任,到底是新离开京城不久,对秦禝在京中的名头,有切身的认识。他现在虽然只是一个七品知县,但身份特殊,是大家都能够意会的事情,因此觉得吴煋这种态度,甚为不妥,正想开口劝他,门上却已经说话了。 “不让他进来,恐怕不行……”门上嚅嗫着说,“外面全是他的兵。” 七品知县,带了兵进衙署?在座的诸人,无不变色,吴煋正要说话,厅外靴声囊囊,秦禝已经走了进来。他穿的倒是七品公服,神态安详,可是身后跟着的十几名亲兵,身挎腰刀,挺胸凸肚,杀气腾腾,不是好兆头! “各位大人,”秦禝不肯失礼,拱手团团一揖,“下官有公务在身,唐突之处,还望包涵。” 在座的人,都不知他要弄什么玄虚,心中惊疑不定,无人还礼,也无人做声。 秦禝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走到南面转身站定,面无表情,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绫裱边的纸来。 “何珪樑接旨!” 这一声有如平地惊雷,将众人都吓得呆住了,一个个如泥塑木偶,如痴似呆,动弹不得。 彭兴颀见机最快,听了这话,知道何珪樑要倒大霉了,第一个离座,乖乖跪在一边。众人见了,也都明白过来,秦禝这是要宣圣旨!慌忙都学着彭兴颀的样子,在他的身后跪下,伏地不敢抬头。只有何珪樑,如遭雷亟,面色灰败,一个人跪在正面,哆嗦着嘴唇,连请圣安的话都说不成句了。 “臣……臣......何珪樑……” “奉旨,有话问你。” “是。”何珪樑勉强把持住,磕了一个头。 秦禝见这个风云一时的两江总督居然如此草包,暗自叹息,心说你既然号称才气无双,若是待在翰林院,清华贵重,却不是好?何苦来趟这一汪浑水。 “奉旨问你:你一向奢谈兵事,妄邀宠幸,一旦失利,不知自责,反而上折子说‘大局动摇,非书生所能支持’,是什么道理?” “臣知罪。实在是臣纸上谈兵,皆因报效之心太过,请皇上治罪。” “奉旨问你,九度行檄乞援,未得你一兵一卒之助,以至于溃败,数年之功,毁于一旦。你有什么话说?” “回皇上的话,臣用兵乖方,以为常州亦是要地,须以重兵固守,因此铸成大错。” “奉旨问你:你既以重兵据常州,何以匪未到,便已仓惶东走,弃满城百姓于不顾?又何以下令,杀伤跪留士绅,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 “臣罪状深重,无言以对,只是实在不曾下令,是当场局面混乱,兵士自行举动。至于离城,非臣敢于自为,是臣下的十七位官员的‘公禀’,促臣先离城筹饷。” 秦禝听他一直口称“无言以对,臣罪当诛”,但其实每一句话都是在替自己辩解。虽然只是奉旨问话,也不由怒气暗生,心说这个何珪樑,文人的骨气都跑到哪里去了?心中鄙薄,继续问下去。 “奉旨问你:你既已革职交部议处,便应自行上京,何以仍滞留申城,将国家大臣的体面,弃置不顾?” 这是诛心之问!何珪樑额上见汗,狼狈不堪,支吾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臣……臣拟于申城激励团练,运动内应,设法……设法光复近城,以赎前愆。” 秦禝心中冷笑,问完了话,便直接展读谕旨:“何珪樑拥兵自保于前,丧城失地于后,戕害百姓,罪无可绾。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当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罪其状,何须以公禀有无为权衡?何珪樑着即拿问,解送进京,交刑部重议其罪。钦此!” 为了对何珪樑的处理,朝中大臣,意见不一。齐王密咨几位地方重臣,其中以曾大帅的复奏最为切实,其中的两句,为两宫太后所激赏,由中枢直接写进了谕旨之中,在秦禝离京之时,将这一道密旨交给他,由他到申城之后,相机办理。 曾大帅所说的,便是谕旨中“疆吏”和“大臣”的两句话,两江总督的威权特重,出巡的派头,连王公都不能相比,但有一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是不可移替的铁律。何珪樑逃离常州,凭恃的是属下的那一张“公禀”,而曾国藩这两句一出,等于将他离城的借口,完全推翻。跪在旁边的彭兴颀知道,这一回何珪樑不仅是解送回京,而且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秦禝却不为己甚,念完谕旨,便换了个笑脸,先将软在地上的何珪樑搀了起来,由两名亲兵半扶半架着,带了出去,接着做了一个手势,请各位还跪在地上的官绅大员们起身。 “各位大人请坐。下官也是职责在身,不得不如此。好在现在事情做完了,我也算是交卸了这个差事。” 秦禝宣明密旨的那一刻,便等于是钦差的身份,而现在这句话,意思是说差事办完了,这层身份已经去掉,咱们该怎样还是怎样,一如从前。 然而又怎能一如从前?几个人惊魂初定,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膝盖,相互看看,由彭兴颀开了口。 “秦大人,正好你在这里,军械兵费的事,咱们好好议一议。”彭大人郑重地说道,“毕竟军情紧急,说到筹款,那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十九章:好事上门 革职两江总督何珪樑在申城的衙署之中,被秦禝率兵逮捕,锁拿进京的事,立刻轰动了申城。不论是官场之上,还是市井坊间,都在很谈论这件事情,而反对的声音,自然销声匿迹——现有一个何珪樑的例子摆在那里,谁肯再做仗马之鸣? 倒没人怀疑到吴煋头上。他在衙署之中,对自己门上的那一番做作,扮得极像,把大家都骗过去了。事实上,若不是他下的请帖,秦禝想把何珪樑骗出来,恐怕还要花费一番手脚。 算他见机得快,秦禝心想。既然如此,目前仍旧可以跟吴煋合作下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自打龙武军开始募军以来,钟卫杰开始经常往县衙跑了,跟秦禝商量有关龙武军新营的一切。何珪樑这样的一品大员,挡龙武军新营的路,秦禝说拿就拿了,这让钟卫杰对秦禝佩服之余,亦增敬畏之意,更加觉得这个人不同凡响 问题是从没想到的地方冒出来的:龙武军新营该穿什么军装? 这是一个秦禝没考虑到的问题,因此钟卫杰一提出来,他就楞住了,想了想,问道:“不然就穿卫军的军服怎么样?” 钟卫杰不同意,而且坦陈应该让大隋匪军一眼能看出来,龙武军新营与普通官军不同,这样可以给大隋匪军造成混论,让他们感到畏惧。 秦禝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按钟卫杰的想法,干脆新设计一套,区隔最为明显。可是临时赶制一套新军服,又似乎太儿戏了一点,于是讨论来讨论去,始终不得要领。 “大人,既然这些卫士们,还不算是军卒按照朝廷的体制,是不配甲胄的,那不如就穿打猎的衣服,口袋多,耐磨,可以扎腰带,挂刀。” 秦禝觉得这个建议好。于是定了下来,由找一家好的裁缝店,把猎装的样子拿出来,然后由叶雨林,让县城和所有的裁缝店赶工缝制,做工不必精细,但一定要结实耐用,先要七百套,以后再加七百。 按照新的办法,募勇进行得有条不紊,很顺利地便招足了定员。 新招募的两营,跟骑军的营盘成品字形,算是所谓的“互为犄角”。钟卫杰的龙武军新营,则设在一江之隔的周浦,以骑兵和渡船来通信联络。 至于步勇的训练,按照钟卫杰的建议,除了近战搏杀之术,步营还要兼顾远程杀敌。可如果是使用弓箭,那么一名士兵,没有两三年的功夫,很难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弓手,但使用弩的话,拿一个月的时间来训练,就可以勉强上得战场了。如果还想加快,也不是不成。 可是这些弩所带来的消耗,本来不在秦禝的预算内,虽然不是自己花钱,但要说不心疼,那是假的。但心疼又能如何?秦禝一咬牙,新添置了一批弩箭!令他好一阵肉痛。 ========分割线======== 秦禝给朝廷的奏折,终于有了答复。 秦禝所定的营制和各营军官人选,一律照准。 着申城吴煋,将乐输助饷的士绅,开列名单,由礼部循例嘉奖。 除了这些之外,谕旨中还另有一段激励的话:“朕素知申城各员,向称忠勇,此非常之时,龙武军本营、龙武军新营与卫军诸将,亦当协力,戮力进取,则功成之日,朝廷岂吝赏赐乎?自当渥沛恩施,同膺懋赏。” 这道谕旨,等于是正式认可了龙武军的名号。同时,里面也内含玄机,将龙武军分成“本营”和“龙武军新营”两支,巧妙地将龙武军新营置于了龙武军的编制之中,亦等于是宣布龙武军新营归秦禝管辖。 这样的好文笔,不知是出于哪一位中枢大臣之手,秦禝心想,说不定是彭睿孞亲手所拟,也未可知。 这个猜测多半不错,因为随谕旨一起由兵部提报处送来的封包之中,还附有两封信。 第一封就是彭睿孞的信。信里面说了三件事,一是两宫对他在申城整军,并且擒拿何珪樑的表现,很是满意,齐王亦很有面子,所以京里的事,让他放心,一定可以得到全力的支持。二是何珪樑的前途渺茫,朝廷为了严申纪律,激励士气,必定要严办,暗示何珪樑逃不过西市上的那一刀。三是曾大帅的新军因为军械未齐,大约总要两个月才能到申城,希望龙武军无论如何也要支撑到那个时候。 这三件事,对秦禝来说,都算喜讯——有两宫和齐王的支持,自然诸事顺遂;何珪樑是咎由自取,况且他若不死,日后起复,会变成自己的大敌,因此对他的杀头,乐观其成;至于曾大帅那边行期推迟,本来就是自己捣的鬼,更加不用说了。 第二封信,是家书。是嫂子写来的,除了将这些日子家中的各种琐事,絮絮叨叨地写了两张纸之外,还再次提起了一个话题:他在外日久,应该找一个人在身边照顾。 这件事,在秦禝确定出京的时候,韩氏就已经很郑重地向他表示过:他一个大男人,没人照顾,终究不是办法。在申城娶亲当然是做不到的事情,如果可以,纳一房小妾,她在京中亦可以心安。 这算是很“贤惠”的表示了,然而秦禝看完信,只有苦笑。收到家书,对孤身在外的他,固然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但眼看战事临近,纳妾什么的,实在是虑不及此,何况心中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担忧,依然没有解决。 狮狮 他不会打仗。 说自己不会打仗,并不是虚言,而是他反复考虑后得出的结论。 倒不是没打过仗——在灵州跟西胡打过,在运河跟北蛮散兵打过,但这些交手,情形不同,不能算作会打仗的证据。 灵州狮的时候,自己还只是一名军卒,一声冲锋,硬着头皮舍命向前狂奔就是了,跟北蛮散兵之间,算是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自己见机得快,所做的也不过是喊一声“放箭”,剩下的事便交给了梁熄和兵士们来完成。至于许县一夜,本质上是宫廷政变,不能算是正式的一次交手。 而这次对上大隋匪军,则是当面锣对面鼓,不仅是一场仗,而且是一场真正的战役。上一次大隋匪军打申城,来的只是一支偏师,人数不足万人,就几乎拔城。这一次有备而来,人数必将数倍于此,自己该怎样指挥,才能打赢“许胜不许败”的这场仗呢? 人不能真的生而知之,秦禝一向凭恃的,是自己的历史知识。可是这一次,对于大隋匪军会来多少人马,分作几路,都会打哪里,。该如何指挥,如何进退,如何保持各部队之间的联络,就更是茫然。 茫然之下,不能不深自戒惧,每天闲下来,要么就是拿着地图,苦心钻研,要么就是就拉着梁熄、钟卫杰,做军事上的探讨。这样日夜用功之下,整体的作战方略,才渐渐在脑子里成形了。而且除了军事上的部署之外,还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只是这个决定,必然不会被朝廷接受,只能悄悄的进行。 至于谕旨里对龙武军新营的那一层意思,因为写得很微妙,钟卫杰虽然听了,但多半理解不了,因此秦禝琢磨着,是不是该向钟卫杰做一个解释。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钟卫杰不但听懂了,而且立即所表示——龙武军新营的官兵,在军服的左袖上,另加了一道袖箍,分成红色、绿色、蓝色、黑色四种,用来表示不同的级别。这个应急的办法,很巧妙,而更关键的是,每个袖箍上,都还写着两个大大的“龙武”字。 秦禝的“龙武军”,终于成军了! 这支军队,高薪厚饷,由申城的库银和申城士绅的捐款养起,计有骑军一营六百人,步勇两营一千人,龙武军新营一营七百人,四营所用的民夫约八百人,全军一共是三千一百之数。 既然成军,照例就要安排一次检阅,一来是坚定人心,让大家相信申城可守;二来是要给申城的官绅百姓一个交待,让他们知道,钱没有白花;三来也要为军中的官兵鼓一鼓士气,亲身感受一下军人的责任与光荣。 受阅的日子,定在腊月的月半这一天,地点是在西城的城墙之外。在城墙上观礼的嘉宾,除了申城的官员士绅之外,自然还有申城的老百姓,听说是龙武军受阅,自然更是人人都要来看,以至于城墙上下,观者如堵,比过节还要热闹。 时辰一到,,城上红旗一挥,受阅的龙武军便依次起步,按照教习所指示的操典,分营列队进场。每营的前后左右,都各有一名特选的旗手,将龙武军的战旗擎起,旗子上两个斗大的“龙武”字,迎风招展。部队行过作为正台的仪风门时,一声号令,千军呐喊,滚雷般的声浪,响彻全城。观礼的人们,不论中外,心中都生出了同一个感触:论军容之整,士气之盛,这样的官军,从未见过! 整个检阅,龙武军一共得了四次大彩,就跟戏台上演得出色,观众给的叫好一样。 第一次,是打头的骑军。这一营是龙武军的发源,受阅更是得心应手的事,马匹控驭自如,步点齐整,远远望去,彷如机械,于是这一声大彩,分外响亮。 后面的两营步勇,虽是新兵,但走得也算齐整,而且初次受阅,人人心中激动,精神自是格外抖擞昂扬。于是为了这份精神,观众也是彩声不断 等到检阅告毕,观礼的嘉宾之中,凡是对龙武军曾经有所帮助的人,无不笑容满面,倍觉光彩。 受阅得了彩头,这让龙武军的武官们都得意非凡。秦禝发了一回赏,但也给予了极严厉的警告:高兴一天就好,光是虚好看,没有用,究竟是骡子是马,还要到战场上才能见真章。因为这一句话,大家只得收起了兴头,各营都再次投入了紧张的训练中。 =======分割线======= 捐输了龙武军新营的兵费,拟由礼部优叙嘉奖的士绅,圣旨是点名吴煋来开列名单,而吴煋则交给杨秣来办,毕竟龙武军新营的这一案,是由杨秣经手的。杨秣开好了名单,收在怀里,坐了自己的小轿,来找秦禝。 秦禝锁拿何珪樑之后,申城官场上对他的观感攸然一变。原来也知道他这个七品知县,与众不同,但大都为他的谦逊有礼所折服,因此场面上的事,还是照着规矩来。现在不一样了,见过了御前侍卫的真颜色,而且谁也不知道他的那个大箱里,还装着什么东西,不要一不小心得罪了他,结果哪一天他又翻出一道密旨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既然多了这一层考虑,再有什么事是要跟他商量的,就不敢派人去请他过来了,而是宁肯自己多走几步,屈驾到他的县衙去办,算是求一个心安。这样的风气,就连与秦禝走得很近的杨秣,亦未能免俗。 杨秣一到,外班的书办通报进去,秦禝便急急地迎了出来。上官到衙这种事,若是传的人多了,其实不好听——倒像是自己多霸道似的。劝了几回,全无效用,他自己也头疼的很。不过也有一桩好处,就是省去了奔波的时间,可以专注在军务上。 “启翁,这怎么敢当!”秦禝将杨秣迎入内室,抱怨似的说道,“有什么事,差人吩咐一声,我过去就是了。” “没有什么,你的军务忙。”杨坊笑着,把那张单子取了出来,“这是我替吴大人拟的单子,回头要呈报礼部,你看看,有没有缺什么人。” 筹款是他一手经办,缺不缺人,怎么跑到这里来问?秦禝明白,杨秣的意思是在问自己,有没有什么人要关照的,把名字列上去,便可以同样获得一份嘉赏。 “启翁,承情之至。”秦禝拱了拱手,没有接那张单子,“全由启翁做主好了,自然不会错的。” “好,好,你亦不妨过一过目。”杨坊的笑容,似乎有些暧昧难言。 秦禝接过单子,见一共两张纸,列了三四十个名字,每个名子后面,是捐输的数额和一句话的履历,而高居榜首的那一位,意外得很,自己居然认得。 胡浩洵,二万两。 “别地的人儿,替咱们捐了这么多钱,”秦禝自言自语道,“还真是古道热肠。” “怎么,你认得他?”杨秣惊奇地问。 “不相识,” “难怪,”杨秣点点头说道,“他的基业虽然是在杭州,不过也经常到申城来。” “是做生意么?”秦禝尽量显出随意问问的样子。 “是,他的生意很广,丝茶什么都做,他的钱庄,在申城也有分号。” “哦,我听说这个人,饶有富名,现在看来真是不假,一捐就是两万银子,手面儿果然阔绰得很。” 杨坊笑道,“不瞒你说,我跟他,算是朋友,有过生意上的来往。他托我带一句话,想看看你什么时候得便,请你吃一顿饭。” “我说启翁怎么一定让我看这张单子!”秦禝开了一句玩笑,考虑了一下,语气转为郑重:“启翁,有一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这当然是一句客气话,杨秣总不成说“不当问”?但是这句话亦有含义,意思是下面的问题,一定是句很要紧的话。杨秣点点头,说道:“,你尽管问。” “照道理说,他替龙武军新营捐了这么多钱,我理当谢谢他,就算吃饭,也该是我请。”秦禝沉吟着说,“不过我听到过一个说法,他的发迹,全靠殉难的杭州刺史王昌的提携,而王昌的恩主,又是何珪樑,这里面,不知有没有什么关碍。如果他是有什么要请托的事情,请启翁告诉我,我也好有个准备。” “那倒没有。”杨秣摇摇头,“他是王昌的谋主,王昌又是何珪樑的谋主,这不假。但是这胡浩洵对何珪樑,一直颇有微词,绝不会有什么瓜葛,而且他为人很四海,做事也漂亮,跟你初次见面,绝不至于有什么唐突的请求。依我看来,现在杭州陷落,他是客居申城的身份,想结识一下你这位父母官,也是人之常情。” “既然这样,那日子就请他来定好了,我听启翁的招呼。”秦禝说着,把那份名单递给杨秣。 “我请你看这份名单,倒不是为了他。”杨坊好整以暇地说,“你也还没有看完。” “是,是。”秦禝有些不好意思。别人捐钱,自己没有把名单完整看过,多少有些失礼。因此拿起第二页,仔细看了一遍,等看到最后单独列开的一个名字,愣住了。 白沐箐,二千五百两。 他茫然抬头,看着杨秣的笑脸,一时辨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胡浩洵的宴请,定在了两日之后。 胡浩洵是侯在门口的,等秦禝下了轿,两人相互抱拳一揖,算是见过了礼。 “秦大人,一向久仰你的大名,这一次大驾光临,我这个家,真的是蓬荜生辉了。” 胡浩洵人生得很儒雅,亦很精神,说的官话带着杭州口音,娓娓道来的语气,让人听着很舒服,也很亲切。 “胡兄,我算是僭越了。”秦禝笑道。 两人哈哈一笑,并肩向内走去。胡雪岩的这处大宅,气派之豪华,不逊侯门,街上的一溜建筑中,极是醒目,相比之下,杨秣在城厢中的小楼,就颇有不如了。 等到迈步进了客厅,却赫然见到一位少妇模样的女子,正在厅中含笑而立。秦禝见到有内眷,吃了一惊,连忙道:“啊呀,对不住,对不住。”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无妨的,这是内子,她做事都是不按规矩。” “秦大人好。”胡浩洵夫人微笑着行了一个蹲礼。 “罗夫人好。”秦禝知道,胡浩洵的这位夫人极能干,里里外外都拿得起来,是胡浩洵最好的帮手。 胡浩洵的元配程氏,是在杭州,那才是正妻,正经的胡夫人,;而这一位罗夫人,是在申城,算是“两头大”,但称呼上不能喊胡夫人,而要称为“罗夫人”。第一次见面的人,多有喊错的,但秦禝开口的称呼,准确无误,这让一旁的胡浩洵颇感惊奇。 罗夫人见过客,便行使主妇的职责,让人送上水果点心,奉茶,笑着说声慢用,便出去忙了。秦禝坐在沙发上,笑着说道:“胡兄,我听说罗夫人喜欢越菜。今天晚上,咱们是不是要吃越菜啊?” “哎,越菜是小道,怎么能拿来款客?”胡浩洵摇摇头,略带神秘地说道,“秦大人,今天我请你吃最好的杭州菜。” “哦?”秦禝的心中一动。 “为了你来,我特地请了一位名动申城的杭州大厨,让你尝尝她的手艺。”胡雪岩微带得意地说道,“身娇肉贵美厨娘。” 对秦稷来说,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想起白沐箐那副糯糯的江南腔调,他的心里有些酥酥痒痒的感觉。 不过想想也不算奇怪,白沐箐是杭州人,以胡浩洵的身份,请她来掌勺,算是题中应有之意。 “这个厨娘,叫做白沐箐,是我的同乡……”胡浩洵免不了又把“美厨娘”的典故,向秦稷说了一遍。 “是,我亦略有所闻。”秦稷耐心听完,点点头道,“想来她那一个舅舅,也是名家,不然学不到这么好的手艺。” “学归学,也难得她能够推陈出新,更上一层楼。本来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外甥女承继了手艺,应该心满意足,可惜她舅舅命不好,在杭州,被隋匪害了。” 关卓凡吃了一惊,想起来胡浩洵的家眷,也都陷在杭州里面,若是动问,又怕问出他的伤心事来,因此一时默然无语。 “有人替我带了消息出来,说我的家里,倒还好。”胡浩洵最善于察言观色,见到关卓凡沉吟不语,猜到了他的心思,“就是老太太受了惊吓,生了一场小病,现在也康健了。” “那就好,”关卓凡松了一口气,“虽然是艰难度日,只要撑到官军克复杭州,自然天光雨霁。” “说的是。所以我们做商人的,不管怎么样,一定是帮着官军。”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二十章:美人之托 “胡兄,”秦禝欠了欠身子,郑重地说,“你为龙武军捐助的军饷,足见高义,秦禝在这里谢过了。” “不敢当,不敢当,这一点钱,不成敬意。”胡浩洵摇着手说,“隋匪膏腴之地,只剩下申城算是完璧,现在全靠龙武军支撑,日后朝廷若是要平定隋匪,大约也要从这里发端。我今天请秦禝你来,也是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商量。” 这么说,似乎还是有事情要请自己帮忙?秦禝点点头,等他说下去。 “我有几十条粮船,一直靠在码头上。上面有五万石粮食,我想一并报效了,充作军用。” 五万石?秦禝大吃一惊。一石粮食是一百二十斤,这就是说,一共有六百万斤粮食,现在米贵,若是折成银子,怕不要十几万两?这么一笔巨数,说报效就报效了,这个胡浩洵,真的是大手笔! “胡兄,却不知如何有这许多粮食?” 这一问,却让胡浩洵的脸色黯淡下来,不胜唏嘘地说:“这是我替王大人买的粮食,现在他用不上了……”伤痛之情,溢于言表,连眼圈都红了,话也就说不下去。 王大人,就是杭州刺史王昌。杭州被困,他派了胡浩洵到申城买粮,等到胡浩洵回来的时候,匪军已经合围,城上的人与粮船遥遥相望,却硬是一粒米也运不进去。 杭州人性子倔强,有“杭铁头“之称,胡浩洵亦是性情中人。城破之后,他还不死心,又率船队在江面上与匪军周旋了足足七日,直到听闻城内的官员都纵火自戕之后,才知道事情终不可挽,跪在船头,给王昌磕了三个头,放声大哭,带着船队返回了申城。 胡浩洵由一个钱庄的学徒,做得风生水起,一直到号称江南首富,当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可以说是名满天下。但秦禝从别那里得知的情报,认为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在秦禝看来,胡浩洵这个人,世故通达,人情熟透,加之心思活络,长袖善舞,是他成功的一个因素。但亦有短处,那就是见猎心喜,有什么新东西,都想去插一把手,试上一试,所以把摊子铺得极大,这就是心思活络不好的一面——说白了,不够踏实。 胡浩洵的资金,来源于他的阜康钱庄,而因为他与官府走得很近,各种官款都通过阜康来汇兑,因此造就了他的金字招牌,由此吸纳了更多民间的资金。至于这些资金的运用,却乏善可陈,秦禝认为,这更像是后世的所谓“非法吸存”,所赚的钱,实际上不足以支付那些存款的利息,以及他交际上和个人享受上的浩大支出。 但好在有官府的支持。胡浩洵从发迹的一刻起,就是与王昌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杭州的官款,可以供他无偿运用,再加上替杭州采办军资的过程中,所得到的丰厚回扣,十个杯子九个盖的游戏,还可以玩的下去,而一旦哪一天,没有人再能罩得住他,他的商业帝国,便不免要轰然崩塌了。 因此,当杨秣提出来,胡浩洵要请他吃饭的时候,秦禝的心里是怀着戒惧之意的——事实上,他亦不想与这个人走得太近。可是胡浩洵开口要报效五万石军粮,这让秦禝忽然醒悟到,胡浩洵还是有一桩好处。 倒不是为了那几十船粮食。秦禝想到的是,从杭州失陷这件事可以看出来,胡浩洵这个人,有情义,重承诺,这是很多人身上没有的品质,因此说起来,经营上的长短暂且不论,胡浩洵其实算是一个“好人”。 既然是一个好人,那么这些粮食,秦禝就不肯收了——所谓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他不能不替胡浩洵做做打算。这些粮食,是用杭州的公款所购,而申城是苏州所属,今天他做主把粮食报效给申城,日后杭州克复了,他在地方上会落怎样一个名声?事情决不能这样办! “胡兄,你的厚意,我心领了。只是……”秦禝小心地斟酌着用词,“眼下龙武军是在申城,日后局面若有好转,大约也是向苏常一带进发,决不会入杭州来收复失地,因此你的心意,龙武军无以为报,怎么好受这样一份大礼?” “秦禝,何必客气?毕竟都是国家的事。”胡浩洵大为奇怪——五万石粮食,若换了其他人,怕是早已抢破了头,何以秦禝却一再谦谢,竟似不肯要的样子? “话是这么说,不过到底情形不同。龙武军有申城做后盾,日子还算过得去,其他各处的官军,没有不缺粮缺饷的,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秦禝怕胡浩洵还不明白,索性给他挑明:“胡兄,你的根基,全在杭州,若是这些粮食,将来能用在克复杭州的官军身上,岂不是两全其美?” 胡浩洵这才明白,秦禝原来是在替自己打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秦禝,不瞒你说,王公一去,我的心全乱了,也没了主张。现在隋匪糜烂,我竟不知道,还有哪一支官军是值得托付的。” “唔……”秦禝沉吟着说,“有一个人,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哪一个?” “肖棕樘。” 肖棕樘,胡浩洵是听说过的。 “这个人我知道,原来是曾大帅的幕僚,现在以三品武职的身份,正在洪州剿匪。”胡浩洵把他所知道的说出来,“不知跟杭州有什么关系?” “今天收到塘报,他已经放了杭州刺史,接王大人的遗缺。” “哦——”胡浩洵恍然大悟,难怪秦禝跟自己提起他。不过眼下自己身在申城,肖棕樘身在洪州,暂时还拉不上什么关系,想了想,有些担心,问道:“秦禝,我听说这个人,脾气不大好,做事也有些霸道,只是不知跟王大人比起来,才具如何?” 才具如何?秦禝有啼笑皆非之感,心说胡浩洵到底是商人,只顾做生意,对杭州之外的官场看来不大熟悉。王昌固然有“能员”之称,但与肖棕樘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不好相提并论的。 但这话不能直说,何况王昌已经殉难,因此只谈肖棕樘:“这个人,一言以蔽之:,心忧天下,貌不惊人,心雄万夫。” “哦,这样厉害!”胡浩洵没想到秦禝对肖棕樘的评价如此之高。杭州刺史,与他切身相关,不能不再问问清楚:“秦禝,你从京里来,又是皇上身边的人,这个肖大人,你最清楚,愿闻其详。” 秦禝心想,你问我还真是问对了人,出京之前,刘秉言就把各地方上的大臣的情报,向他交了个底,里面就重点讲了肖棕樘 “你说他霸道,也不算错,肖棕樘做事不替人留余地,是出了名的。他在湖州的时候,是在刺史许叔岙的幕中,说到他的‘跋白’,有两件趣事——” 湖州许叔岙,把幕僚肖棕樘倚为干城,一应军务政务,全交给这个肖师爷去处理,自己乐得清闲。而肖棕樘也当仁不让,军政两端都是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起。有一日,许叔岙正在别院之中小憩,忽然为府衙中的号炮之声惊醒,慌忙问亲兵是怎么回事。亲兵忍了笑,老老实实地禀报道:“是肖师爷在拜折”。许叔岙哑然,心说肖师爷上奏折,我连折子里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只得自我解嘲,说黄老的无为而治,也不过如此,躺下继续睡。 另一件事,也可看出肖棕樘的霸道。有一次他替许叔岙接见湖州卫军统领刘菻,刘菻认为肖棕樘只是一位幕僚,不肯向他请安,肖棕樘勃然大怒之下,拔脚就踢,而且破口大骂:“王八蛋,滚出去!”。刘菻被赶了出去,受辱不过,托了一个御史,向当时的云燊皇帝告了一状,说肖棕樘“劣幕把持军务”,弄得他差点丢了脑袋。 这两件事,胡浩洵闻所未闻,听得入了神,见秦禝讲完了,忙问道:“那他后来何以保住了脑袋呢?” “是靠了京中的大名士樊瑞孑之力。樊瑞孑为了救他,亦上了折子,其中的两句话,振聩发聋,”秦禝为了加深他的印象,特地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州,湖州不可一日无肖棕樘。” 至此,胡浩洵终于掂出了肖棕樘的分量,但也不免有些犯愁:“这样说来,这位刺史,还真的是不好打交道。” “胡兄,你想错了。”秦禝微笑着说,“肖棕樘他只是不屑为无用之事,不屑交无用之人。现在他既然升了杭州刺史,便绝不肯再待在洪州费功夫,一定会带了他的军入杭州。英雄也需羽翼,他想在杭州打仗,不能不依靠地方上的襄助,象胡兄这样能干的人,我敢说,他是必定要倾心结纳的。” 听了秦禝的话,胡浩洵精神神一振,接着又有些踌躇地说:“只是素不相识,少了一个由头……秦禝,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在京里有没有什么路子,可以接得上肖大人这条线?” “何须我的路子,”秦禝望着胡浩洵,平静地说,“胡兄,你在申城的码头,不是还泊着几十艘粮船?” 胡浩洵先是一怔,跟着便恍然大悟,这五万石粮食,不就是最好的进身之阶?站起身来,向秦禝一揖到地。 “秦大人!,”胡浩洵激动地说,“初次见面,你肯这样推心置腹,让我何以为报?” “不是有最好的杭帮菜么?”秦禝还了一礼,笑嘻嘻地说道,“我总不好白吃。” 杭州菜固然好吃,不过总不及做菜的那个人。 秦禝心里转着念头,听胡浩洵谈着“杭帮菜”的好处,找了一个话缝,见缝插针地说:“这样的好菜式,加上这样的厨娘来主理,一定是精神彩绝伦了。” “说的是,”胡浩洵点头道,“这位白姑娘,称得上是技艺无双。” 秦禝一副不胜神往的样子:“技艺无双,啧啧,若是能见识一下,那就好了。” “这有何难?”胡浩洵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我陪你到厨房去转转。” 厨房是在旁边的一个小院子,有内廊相连。才走到门口,已闻得到香气,进了门,才看出胡浩洵家里连厨房也甚是气派,宽大明亮,全无想象中的阴暗逼仄。 “沐箐,我带秦大人来瞧瞧你的手艺。”胡浩洵笑着说。 厨房里,有四五个下人在忙,见到胡浩洵进来,都连忙行礼。另有一位身穿藕色衣裙,扎束得整整齐齐的女子,身形袅娜,正在打开一个小箱子,听到胡浩洵的话,转过身来,一双妙目在秦禝的脸上如电一转,才垂下目光,略略一福:“胡老爷,烟熏火燎的地方,你怎么好带贵客进来?”语气之中,微微有责备之意。 虽然是在责备,声音却依旧清柔温婉,秦禝那天在杨秣家里听见的,可不就是她? “哈哈,对不住。”胡浩洵打着哈哈笑道,“不过秦大人是申城的父母官,这里是他的治下,他说要来,我怎么拦得住?” 秦禝听胡浩洵这样说,有点发窘。看这位白沐箐,年纪不过二十上下,藕色夹袄之外,另系了一条白色的围裙,裙袄之间,竟是以闪亮的细银链子结系,单是这一点,就见得身份不同。她的容貌与白氏那样的国色相比起来,亦是毫不逊色,眉如墨画,神若秋水,决然当得起“美厨娘”三个字,而且美貌之外,别有一种婉约飘逸的气度,若不是亲眼见到,怎么也不信她竟是个掌勺的厨娘。 “白姑娘,实在是我要来的,”秦禝微带尴尬地说,“你的大名,在下一向……一向仰慕得很。” 一旁的胡浩洵心中暗笑:秦禝的仰慕,不知道是仰慕她的厨艺,还是仰慕她的颜色? “不敢。”美厨娘瞄了秦禝一眼,并没有说破杨秣家中的事,只说了句得罪,便不再理会二人,转身将那个小柜子打开,唰的一声,抽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剔骨刀来。 秦禝吓了一跳,却见她吩咐下人取过两个剖开的羊头,运刀如风,顷刻之间便从每个羊头之上,片下了四方薄薄的肉来,在一锅正在翻滚的开水之中略略一绰,取出来在旁边的一块洁净的白布上滤一滤,便平平铺在油锅里面,不一时,已是脂香四溢。等起了锅,浇上早已调好的酱汁,又从一碗淡酒之中,捞出数段极嫩的韭黄,洒在上面。由始至终,如行云流水,至于剩下的整整两个羊头,居然就被丢入一个桶内,废弃不用了。 忙完了这一道菜,白沐箐将刀洗净抹干,插回到她的小柜子里,这才转身,敛衽为礼,轻声道:“胡老爷,秦大人,这道小菜,让你们见笑了。” “白姑娘,好本事!”秦禝见她露了这一手,佩服极了,不过也不禁咋舌:“这一道小菜,却要用两个羊头……” “只有这八片肉是最嫩,其他的,不敢拿来供奉贵人。”白沐箐抿嘴一笑,“秦大人,我听说你们这些老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最会吃的。我这一点小玩意儿,大约上不得台面吧?” “哪里,”美人一笑,弄得秦禝的心中一荡,忍不住便要再捧一捧她,“象我们这些做侍卫的,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就是皇上赐的胙肉了,比起你的手艺,不值一提。” 他这句话,不尽不实,算是昧了良心说的,而且颇有点不敬——皇上所赐的东西,就算再难吃,又怎么能说是“不值一提”呢? 宫中的祭典之后,供奉用的胙肉,常常会赏给侍卫分吃,算是一种荣耀,只是胙肉肥腻,又没有酱料相佐,难于下咽是有的。然而宫中的精美菜式何止百千,他专门挑了一样最难吃的来说事,所为的无非是衬托白沐箐的厨艺高超。 白沐箐自然猜不到秦禝的心思,听他的口气,又是在赞美自己的手艺比御厨还要高,心里高兴,微笑道:“胙肉没有盐味,当然不好吃,也难为你们怎么吃得下去。” 秦禝免不了又要卖弄:“当然也有办法——” 办法是宫里的太监想出来的。他们把桑皮纸裁成小条,事先放在盐水里浸泡两天,取出风干,到了侍卫们吃胙肉的时候,便偷偷拿给他们。侍卫拿桑皮纸抹在肉上,等于是加了盐,也就勉强吃得了。而事后给太监的一份银子,那也是少不了的。 胡浩洵和白沐箐,对于这样的宫中秘闻,都听得津津有味。白沐箐听过之后,还有发挥,想了想,很认真地说:“秦大人,要是我来替你做这些桑皮纸,一定比公公们做得好。不止是用盐,而且可以再以卤汁浸泡,嗯……再把葱姜碾碎榨汁,味道也是可以进得去的。” 胡浩洵见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不住便打趣道:“这样甚好!不如你就跟了秦大人回京城罢,天天替他做桑皮纸好了。” 这一下白沐箐闹了一个大红脸。秦禝见她尴尬,笑着替她解围:“好是好,只是断了人家的财路,公公们多半要找你拼命。” 有他这个打岔,白沐箐才回过颜色来,下了逐客令:“两位老爷请回吧,还有一个菜,就摆得席了。” 等到席面备好,胡浩洵便请秦禝移步饭厅。这一桌菜,与杨秣家里临时急备的家常菜大不不同,燕翅齐全,豪奢异常。大快朵颐之余,胡浩洵更以四十年的绍兴花雕来款客,推杯换盏,等到吃完了饭,两个人都已半醺。 又到了该送美厨娘回家的时候。胡浩洵是照例要去打个招呼的,他看了看秦禝,笑道:“秦禝,你吃了人家这一桌好菜,似乎也该去谢一声?” “应该!应该!”秦禝心想,以胡浩洵阅人的本领,自己那点小心思,自然在他的洞鉴之下,他这句话,倒是特意送给自己一个台阶了。 出了门,见白沐箐已经等在车旁,围裙早已摘去,裹着一件翻毛的红色大氅,一派雍容的官家小姐模样,俏丽异常。 “胡老爷,双份的赏赐,怎么当得起?”白沐箐向胡浩洵道谢。 “没有什么,菜实在是好,秦大人不也亲自来给你道谢?以后免不了还要再麻烦你。”胡浩洵说完,以手捻着额角,摇摇头道,“这花雕的后劲不小……沐箐,你好走,我有些不胜酒力,先回去歇一歇。” 说完,竟自顾自地走了,剩下她和秦禝尴尬相对,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姑娘,龙武军要谢谢你。”秦禝终于想起了一个话题,轻声道,“这样的厚意,不敢相忘。” 这是说她捐助的二千五百两兵费。白沐箐听了,垂下头,过了半晌,才低声说道:“隋匪是我的仇人,现在想打申城,自是决不能看着他们如意。我一个弱女子,不能亲手替舅舅报仇,只有尽这一点薄力。” 说罢,抬起头来望着他,忽然款款跪了下去:“秦大人,听说龙武军,是天下顶厉害的军队。害我舅舅的隋匪,叫做谭绍光。” “白姑娘,这……这是做什么,快请起来。”秦禝手忙脚乱,又不便相扶,“扫除隋匪,是我们分内的责任,请你尽管放心。” 白沐箐倒并不惺惺作态,点一点头,站起来,向秦禝深深凝望一眼,转身上了车子,辚辚而去,留下申城知县一个人,伫立寒风之中,痴痴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秦禝告辞的时候,胡浩洵便殷殷相送,塞了一个封包在他手里:“秦禝,一点小意思,拿回去给兄弟们买壶酒喝。” 许久没有接过贿赂了,这一下秦禝倒有些不习惯。他清楚得很,胡浩洵是惯来这一套的,不过想一想,自己替他省了五万石粮食,又替他指点了肖棕樘这一条路子,这个人情做得不小,用他一点儿,似乎也说得过去,因此没有多做推让,说句多谢,坦然受了。 回到县衙,在灯下打开封包,里面是一叠银票,一千两一张,一共两万。胡浩洵的手面儿果然不小,而且这些银票,并不是阜康开出来的,票色甚杂,除了四大的,还有渣打的票子,用出去,谁也想不到是出自胡浩洵的手。 秦禝大为佩服,心想,胡浩洵的成功,确实不是侥幸,连送一份礼,也替别人考虑得如此周全贴心。 虽然他现在需要用钱,但手头上胡浩洵所送的这两万银子,他却有了别的想法。坐在灯下,蹙眉凝思了好一阵,终于做了决定,重新取了两个封包,将银票装了起来——大的那个,装了一万五,小的那个,装了五千两。 做完这些,觉得酒意困意一起袭来,于是脱衣上床。可是等到钻进被窝,忽然想起今天那位美厨娘的倩影,心猿意马之下,便又睡不着了。 出京已经两个多月,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县衙之中,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大好受。人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若是刚穿越过来那一阵,倒也罢了,偏偏又是从秦家大宅那个温柔乡里出来的,那时日日有佳人相伴,何其快活!若是到了申城,天天忙于军务政务,眼不见心不烦,倒也罢了,偏偏又跑出来一个貌美如花的白沐箐! 可见要做大事,必先有牺牲,秦禝这样激励自己。然而忍不住又想,有没有既能做大事,又不用牺牲,两全其美的例子呢?想来想去,好像只有皇上才可以。白天在乾清宫见人,在御书房批本,晚上则三宫六院可以随便抱,既不耽误政事,也不耽误房事。 想到房事,难免又想起“嫂子”来。韩氏在床上,总是羞答答的要用手捂着嘴,才不会叫出声来,白沐箐……嗐,没有影的事,想来做什么? 至于淑贵妃……秦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满脸通红,紧闭双眼的样子,依然可以很清晰的回忆起来。 不过她现在是太后了,她的儿子,已经成了皇帝,再也想不到自己已经多了一个便宜老子吧? 想到这一点,秦禝仿佛真觉得占了绝大的便宜,翻了一个身,满意地睡去了。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二十一章:开战 位于申城北面的南翔镇,在镇北的修全街上,大清早便是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这里是早点铺子集中的所在,各家各户,都在店前支起一个摊子,摆些简陋的桌椅板凳,生意却都不错。来这里吃早点的,除了本地人之外,还有不少身穿军服的大头兵,都是驻扎的卫军兵。 生意最好的一家铺子,铺子门口挑出去好大一个招牌,写着“南翔大馒头”几个字。说是大馒头,其实却是大肉包子,因为味道鲜美,面好肉多,因此在这些铺子里头,拔了头一份。 铺子门口,坐着一位穿着五品服色的军官,把碗里的面汤一口喝干了,打了个饱嗝,笑道:“黄老板,谢谢啦。”也不付账,带了两个马弁,起身就要走。 老板叫做黄明贤,此刻不但不敢争执,反而躬了腰,小心地陪着笑说:“该当的,该当的,将军您慢走。” 这个姓张的,叫做张大富,是李翀高手下的一个武官,管着五百多号人。这帮丘八,不付账是常事,镇上的百姓商家,又有谁敢说话?一个不对,连铺子都能给砸了。 倒是旁边一个穿着蓝布袍子,虎背熊腰的青年,正背着身,在门口的蒸笼上取包子,听了这话,一边端了一屉热腾腾的包子向屋里走,一边冷笑着说:“人家老板也是小本生意,你们天天这么白吃白喝,谁能架得住?” “哟?”有人敢打抱不平,这倒是新鲜事。张大富停住脚步,转身向那两个马弁一努嘴,两个兵便冲过来,要揪那个蓝袍青年,却被他一手拿着笼屉,一手抡起来,啪地一掌,扇在一个兵的脸上:“瞎了眼了?” “姜泉?”张大富撮着牙花子走过来,往前面一站,痞里痞气地说:“你不也在这儿吃饭呢么?我碍着你什么事了,出头架梁子,管得倒宽。” 叫做姜泉的这个青年,也是李翀高手下的另一个武官,勇悍善战,却一向看不惯卫军之中那种的习气。不过他跟张大富,同为五品,品秩一样,都是五品的将军,因此确实管不到张大富的头上。 “我吃饭,我给钱。”姜泉无所谓地说,“不像有的人,几十文钱的事,也要占老百姓的便宜。” “对,咱比不上你,谁让你有钱来着?”张大富笑嘻嘻地说,“我又没有哪个院子里的婊子,能给我倒贴。” 姜泉正跟镇上桃香院里的一个姑娘相好,此刻听张大富这样说,勃然大怒,一挥手,把一屉包子都砸在了张大富的身上,扑上去就打。他的武艺好,但张大富那边是三个人,一时打了个平手,纠缠成一团。 神仙打架,别的人怎敢相劝?都避在一旁看热闹。却听屋里有人一拍桌子,不耐烦地骂道:“都他么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王八蛋,给老子消停点行不行?” “李大人!”张大富听出是李翀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自然停了手,悻悻地向姜泉看了一眼,心说你明知李参将在里面,却还挖个坑让我跳。 李翀高由姜泉陪着来吃早点,被这一出弄得没了兴致,见两个人进了屋,没好气地一人骂上几句,挥挥手,让张大富先回去了。 “你也是的,他从来都这样,没来由的闹着一出做什么?” 姜泉被李翀高说的涨红了脸,委屈地回道:“他就平时欺负人厉害,见了隋匪,跑得比谁都快。” 李翀高叹了一口,知道姜泉说的也是实情,不过他麾下的军卒,大抵都是如此,谁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有姜泉麾下的军卒,还算能打一打。眼看战事将起,如何是好? 正在心烦意乱,忽然听得马蹄声响,不一会,来到了门外,一名亲兵滚下鞍子,进来禀报道:“大人,申城县令秦禝来拜访大人,已经到了大营。” * 李翀高的大营,设在镇北五里,等他赶到的时候,秦禝已经静静地等了一会。 “秦大人,抱歉之至!”李翀高连忙把秦禝让进自己的中军。他在这里有营房,不用住帐篷,舒服得很。 “李大人说哪里话,是我突然造访,冒昧了。”秦禝客气着,随他进屋坐定。刚才等候的时候,他已经留了心,大略观察过李翀高的兵,结果自然是在心里大摇其头。“我这一趟,是来听李大人的吩咐,看看这一次申城的防御,该怎么样布置。” 李翀高听了这话,看了秦禝一眼,笑了起来:“秦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一句,怕是言不由衷吧?” 秦禝亦微微一笑,问道:“何以见得我是言不由衷呢?” “我不大会绕弯子,就直说吧。上一回隋匪攻申城,我接连败了两阵,打得很不成样子。如果不是申城缺兵,恐怕早就被撤职拿办了。”李翀高苦笑道,“我是戴罪之身,现在申城地方上的那些人,都拿我瞧不起,这我也知道。我虽然是三品的武将,但你的身份,我心里有数,说句实话,即使‘大人’的称呼,也请你不必再提,省得将来大家尴尬,若是你看得起,则叫我一声‘翀高’足矣。” 这一番话推心置腹,说得极是坦诚,秦禝对自己那点弯弯肠子,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语气也变得很诚恳。 “是,翀高兄。在我想来,这次的申城一战,隋匪人多,官军人少,总要靠咱们两个同心协力,才可以有所作为。” “我又何尝不知?这一战若是打赢了,不说立功,起码可以将我上一仗的过失抵消;若是打输了,则万事休提,我大约也只有死路一条!只不过……”李翀高摇了摇头,“我帐下的这些兵,想必你也看见了,疲弱已久。若不是你替我请了两万银子的军饷,恐怕连现在的士气都没有,装备又差,到时候能打成什么样子,真心说不好。” “翀高兄绝不是寻常人物,”秦禝要捧一捧李翀高了,“三品武将,独当一面,那一定不是幸致,非有过人的本事不可。现在这样的局面,大约是受了粮饷之累?” 这句话说到李翀高心里去了,长叹一声,说道:“一文钱难死英雄!秦大人,不瞒你说,当年本省的学政,亦曾夸我‘殆非寻常行伍中人,他日必为国士’——” 李翀高是长洲人,在阳澄湖边长大,家里世代为裁缝。普通人家的孩子有这一门手艺,便是最好的生存之道。然而,李翀高却打死不肯继承父业,当面对父亲说“男子汉当以长枪大戟建立功名,怎能操刀尺针线!”,把父亲羞得脸红耳赤。 后来,李翀高奋力读书,考取了监生。当年青浦刘川率领“小刀会”作乱,朝廷派兵镇压,血气方刚的李翀高不知哪里得到了消息,连忙离开家乡。弃文从军,也许是从小受阳澄湖风浪的磨砺,养成了胆大、勇敢、不怕死的性格,从军之后他动作灵活敏捷,骁勇善战,破城之时,首登青浦城门,事后,被赏以六品军功。由此开始,在军旅之中大小数十战,渐渐积功升至三品。 “现在不灵了,打大仗,光靠意气不行,光凭一百几十个铁杆弟兄也不行。”李翀高苦笑道,“说来惭愧,我这多人,欠饷日久,早就散了。我自己的心气儿也没了,混日子罢了,训练也荒疏得很。”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怪不到翀高兄身上,只不过……”秦禝沉吟了一下,接着说:“恕我直言,什么地方都是有好有坏,总不能说,这么多人里头连几百个能打的都挑不出来?” “也不是说没有。”李翀高说道,“有个叫姜泉的,他那一营就强一些,军纪也还好。其他的也有些,就是分散在各营里面。” “那么,这些人加起来,能有多少呢?”秦禝追着问道。 李翀高仰着脸想了想:“总有六七百之数吧。” “翀高兄,这次隋匪来攻,必是一场硬仗。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有个想头——这些人,若是象撒胡椒面一样散落在各营,其实没有用处,何不象‘选锋’一样,把他们集合成一营精锐,就交给你说的那个……姜泉来带领?” 所谓选锋,就是在破城或者破阵时,选拔突击队和敢死队的做法。 “你说的何尝不好?只是选锋也要钱!”李翀高的话中,有苦涩的味道,“松江府解来的两万银子,大都已经派了下去,抵发了部分欠饷,我手里剩下的,不足三千……” 秦禝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弯腰把靴页子里的两个封包取了出来,向他手上一递。 李翀高大出意外,将两个封包打开一瞧,立时便愣住了——虽然来不及细数,但一个有上万两,一个也有几千两,这是看得出来的。 “秦大人……这……这是何意?” “这是龙武军的一点私房体己,现在既是共度难关,就要有钱大家花。”秦禝微笑道,“大的那个,是一万五千两,给翀高兄你选锋之用。小的那个五千两,算是小弟私人敬献的一点心意,供翀高兄赏人用。” 李翀高动容了——这是真正在替他打算!站起身来,向秦禝兜头一揖,激动地说:“秦大人,有你这样的人物,这一仗,一定赢!没说的,我这边,尽供你的驱策就是,你给我的这五千两,我也不要,连我手里原有的三千,破釜沉舟,一并当做饷银发下去!” 秦禝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申城地区的兵力,一定要尽归掌握,打起仗来才能够有成算。而李翀高被激发起的意气,则算是意外的收获了。 两个人商量了一番,决定把姜泉的一营,汰弱留强,从各营选人补充,集成七百人的一营精锐,另将全军的军弩,都拨归姜泉营,这样大约有一百五十架各式的样子。 “龙武军的军械也紧张,可以先拨他一百架手弩,剩下的,让他顶一顶,等打起来了,我再想法子替他补充。” “那好极了,有差不多三百,也很可以有一番作为了。”李翀高高兴地说道,“秦大人,你打算怎么布置?” “无非是三条线,”秦禝说道,“我让钟卫杰的洋驻周浦,协防南线。西线让梁熄的中军驻泗泾,至于北线,要点在嘉定……” “好,嘉定归我来协防。”李翀高痛快地说。嘉定城在南翔以北三十里,原本就在他的防区。“秦大人,这一仗,你是真正的主官,一定要驻在申城城内,万万不能轻出,这样才可以四面策应。” 秦禝的脸微微一红,心想两万银子买来了这句话,可见没有花钱的不是。在他来说,原本也没有上前线与隋匪白刃相见的打算,申城城中,自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只是联络上,要有一套既定的办法,以免打起来了,呼应不上。”李翀高边想边说。 “我们以骑兵传讯,我已经准备了一队传驿兵。”秦禝胸有成竹地说, ===========分割线=========== 到了年二十九,城中的各衙门才开始封印,好歹也算过了一个年。只是这个年,过得不安生,杭州和苏州两个方向的隋匪军,都已经有异动的消息传来,于是无论军队还是地方上的官员,都只有三天的时间可以休息。 这是秦禝穿越以来,在这个年代所过的第二个新年。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在云河的骑军营帐里跟大家喝酒,如今却已身在战云密布的申城,把方圆百里的安危挑在肩上,难免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共治”的年号,虽然早在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之时便已定了下来,但直到过了年,入了正月,才算是正式启用,所以直到现在,才叫做“共治元年”。 军事上的布置,仍然按秦禝上回跟李翀高所说的,以钟卫杰当南线,以李翀高当北线,以梁熄当正面的西线。官军各营和地方上的团勇,都在抓紧最后的时间,厉兵秣马,加固城防,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而远在杭州的大隋伪王,勇王,做出的回应则是:于正月六日,传檄沿海各地,宣布天兵即将扫荡申城,号召朝廷的官兵识时务,顺大势,投诚保命。 这一下,战鼓擂响,再无缓冲的余地。为了协调申城的保卫事务,按照龙武军的要求,申城开始实施堵塞闸桥拱洞、清除黄浦江面船只等一系列行动。而吴椋所统带的亲兵,亦开始在秦禝的县衙之外设立武装岗哨。 大战当前,城里不免人心浮动,各式各样的传言都有。秦禝忽发奇想,在管钱粮的秦师爷底下,增设了一个专管战事文告的委员,叫做“宣传委员”,每日里写出文告,由书办复写成数十张,贴在街头巷尾,大意无非是说官兵如何威武,隋匪都是渣渣。虽然不脱官样文章的本色,但百姓每日都有新的文告可看,居然颇得安定人心的成效,算是占领了第一线的舆论阵地。 到了正月十六,防务上的各项准备大致都已就绪。从前方传来的消息来看,隋匪军一共两路,一路发自杭州,一路发自苏州,都已经开始向申城逼近,但主攻的方向却还不能确定。就在这样紧张得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姜泉忽然带了七八个人,骑着快马,穿过租界,从北门进入申城城,一大早便来倒县衙求见秦禝。 “姜泉?”秦禝听了吴椋的禀报,不由一愣,“请他进来!” “卑职参见秦大人!”五品的武官姜泉,毫不犹豫地给身穿七品文官服色的秦禝请下安去。 “起来。”秦禝对李翀高的这个部下,格外假以辞色,亲自扶了起来,“果然是英气勃勃,难怪李大人把这一支精兵交给你来带。” “卑职不敢当大人的夸奖。”姜泉在这位初次见面的“秦大人”面前,还有一点拘谨。 “北线的军事,想必都已经部署好了,你赶了来,一定是有什么急务要跟我说?” “是,李大人和卑职的兵,都已经进了嘉定城。今天早上,卑职却收到一个消息……”姜泉顿了顿,眼望吴椋。 “无妨,你说吧。”秦禝做了个手势,“这是我的亲兵队长,吴椋。” “是,”姜泉向吴椋点头致意,接着说了下去。 这个消息,颇为惊人,说松江府里,一位叫王大铭的城门守,意图作乱,接应隋匪。 “有这样的事?”秦禝大吃一惊,“你从何得知的?” “王大铭的手底下,有一个他信任的校尉,叫做孙开成,是卑职的小同乡。他昨天得知了这个消息,不敢告诉别人,连夜赶到嘉定来见我的。李参将说,这件事很大,让我带了孙开成一起,来见秦大人。” “人呢?” “等在衙外面。” “传他进来!” 等到把孙开成带进来一问,才知道事情确然无疑。王大铭有一个哥哥,曾是刘川的手下,小刀会起事的时候,死在了官军的手里。他冒籍泉州,算是躲过了后来的清查,一直在官军里面当兵,一直升到了松江府城门守的职位。这一回,觉得隋匪势大,一定能赢,于是跟手下的几个亲信密谋,要在隋匪抢攻之时,开门献城。 “姜泉,你跟吴大人说了没有?” “没有……李将军说,吴大人……”姜泉嚅嗫着说道。 秦禝失笑——李翀高也太多心了。若是说吴煋知情,那是决不会有的事。 “那个王大铭,他守松江的哪个门?”秦禝问孙开成。 孙开成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颤声说道:“西门。” 西门,那正是面对杭州方向的门。 “他管着多少人?” “亲信的,只有一个副城守,一个校尉,还有……我。”孙开成垂头丧气地说,“手下一共是八十多个兵,要说跟他格外好一些的,大约有二十几个。” “你不要怕!你跟他们不一样,而且举发有功——这件事了了之后,我保你接这个城门守!” “谢谢秦大人!”一直惴惴不安的孙开成,如蒙大赦,喜出望外地给秦禝磕了个头。 “你擅离职守,用的是什么名义?” “没……没用什么名义。” 这等于说,是私自跑出来的。王大铭此刻不见了孙开成,说不定已经起了疑心。秦禝看了看旁边的自鸣钟,已经过了早上九点。 “姜泉,给你记一功,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置,你先赶回嘉定。”秦禝吩咐道,“记住,替我谢谢李大人。” 等到姜泉领命去了,秦禝把吴椋叫过来. “吴椋,让张旷带兵进城。你挑十名亲兵,带上这位孙校尉,现在就骑马赶去松江——只有一件事要办,让他去指人!” 这一天,秦禝便始终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度过。隋匪军的攻势在即,松江城内的这个隐患,能不能妥善去除?张旷办事,能不能办得利索,会不会有意外的伤亡? 直到当天傍晚,吴椋从松江赶了回来,秦禝听到衙外马蹄点地,忍不住便亲自迎了出去。 “爷!”吴椋和十名亲兵一见秦禝,便滚下鞍子,伏地请安。正月里的寒风之中,人和马的身上,都是白气腾腾。 “事情办妥了!”吴椋的声音虽小,但却掩饰不住话语中的兴奋之意。 梁熄和张旷收到秦禝的军令,略作商议,便由张旷带了三百骑军,急奔十里之外的松江城。等进了城,也不跟知府郑谦打招呼,只会同了城内的步勇,忽然包围了西门,将城西守军中王大铭的一部共八十四人,全数缴械,押往知府衙门。 人犯押到府衙,郑谦才得知有这么回事,吓得不轻,即刻升堂讯问。王大铭等三个为首的,知道这是死罪,熬刑抵死不招,直到吴椋带了孙开成赶到,当面指认,他们这才无可抵赖,俯首认罪,在口供上画了押。 “只杀了他们三个,脑袋挂到城楼上去了。”吴椋报告道,“那二十几个平日跟他们走得近的兵,关在牢里,等打完仗再发落,其他的放了,照样回去守城。” 张旷处置得很好,既没有滥杀,又立了威,将这一场祸患,消弭于无形。 秦禝身上一松,心里的一块大石,这才算落了地。 然而这一份轻松的心情,并没能持续太久。到了第二天,忽然传来了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消息:嘉定失守了。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二十二章:松江城防战 攻打嘉定的,是伪隋勇王的部将刘劲宽。他率领一支万人偏师从苏州出发,自西向东,在嘉定县一个叫武家角地方做了战前的休整,随后这一万人便直扑嘉定城。 城北和城西,本来有官军的营寨,驻有两队卫军,结果还未接敌,已经闻风溃散,一部分逃进了城内,另一部分则干脆开了小差。于是隋匪军没遇到任何阻碍,直扑城下,开始攻打西门和北门。 对隋匪军来说,并没有做围城的打算,而是乘锋恃锐,准备一鼓而下。这样的打法,以他们以往对垒地方卫军的经验来说,本不算错,然而这一次,却遇到了决心抵抗的李翀高。 嘉定的守军,本来只有几百人,李翀高按照秦禝的布置,负有协防嘉定之责,因此从南翔的营地带了一千八百人入城驻守。这里是申城的北线,如果守住了嘉定,则刘劲宽这一支隋匪,等于局促一隅,不仅威胁不到申城,而且东面亦可以无忧。 李翀高预先已经将城守的任务做了分派,自己带来的兵,分守北门,西门,南门,而把嘉定县自有的兵派在东门,因为那里是隋匪军进攻的背向,压力最轻。 姜泉那一营,一共七百人,是按秦禝的建议特选出来的,每人都发了三个月的饷,有近三百军弩,算是兵精饷足,斗志很盛,李翀高拿来当做预备队,要等隋匪军有所动作,才决定如何分配。 待到北门和西门接了敌,看出隋匪军的主攻方向,李翀高便把姜德的七百人一分为二,分上城墙拒敌,他自己则亲自在西门指挥。虽然城防年久失修,但这一回,卫军兵都打得不错。当隋匪军冲近城墙时,城上弓弩齐发,一连打退了隋匪军的三次冲锋。 等打到中午,隋匪军损伤了三百多号人,依然毫无进展。刘劲宽看出来了,这一次官军的斗志与从前大不一样,这样下去,要耽误“勇王”的大事!于是派了自己的侄子,带一千人,借着树木的掩护,悄悄地绕到城东,去打东门撞撞运气,自己则在西北两门督战,鼓噪而攻,吸引官军的注意力。至于南门,是特地让出来的,所谓“围城必阙”,留给官军逃跑用。 刘劲宽的这一试,运气好得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在城上督战的嘉定知县在乱战中,竟然被流矢一箭射中额头。当即一命呜呼,于是他属下的几百兵立时溃散,大呼“隋匪来啦”,争先逃下城墙。隋匪军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上千隋匪军蚁附而上,短短一会功夫,东门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攻破了。 卫军兵打仗,占上风的时候还好,一俟逆风,士气就难以支撑,在城中跟隋匪近战肉搏,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于是李翀高的部队也乱了,先是普通的营兵开始向城下逃窜,连带着冲动姜德那一营精锐也稳不住了。李翀高急得双目欲裂,势若疯虎一样大喊大叫,然而终究止不住溃兵的骚乱,自己也被亲兵架弄着上了马,从隋匪军特意留出的南门逃出了嘉定城。 这一逃,便再也站不住,一直退到了南翔的营寨,才扎稳了阵脚。李翀高雄心勃勃之下,万万想不到第一仗就败得这样窝囊,可是嘉定知县都已经死了,连出气的人都找不到一个,真是有万念俱灰之感。没法子,只得一边收拢溃兵,一边派人回申城报告。 隋匪这一次进攻,意味着申城战役正式打响,而嘉定在开战当天,便告陷落。这对于申城附近的军民来说都是个不小的噩耗。 ===========分割线=========== 开战伊始,北线便失重城,对于申城的百姓来说,这仿佛是在他们本已惴惴不安的心头,又投下了一块大石。但在秦禝来说,却有不同的看法。 嘉定是迟早守不住的,没想到的是失守得这样快。自己会不会看错了李翀高呢?秦禝心想。究竟是他战意不坚,还是指挥失当,抑或是别的原因?李翀高的战报,有些语焉不详,秦禝已经派人再去相询。而他尤其关心的,是姜德的那一营,表现如何,现在受了多大的损失。 至于南翔该不该守,能不能守得住,这要等到李翀高回报之后,再做决定。南翔是申城的北门户,若是不能支撑,秦禝必然是不能坐视不理的,以刘劲宽一支偏师来说,未必下得了这个决心。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立刻就忙碌起来,先是把北线的战况,传送到梁熄所驻扎的泗泾和钟卫杰所驻扎的周浦。钟卫杰所回复的消息,是南线暂无动静;而梁熄的回复是,松江城外五里,已出现隋匪的探马,而青浦县城外,暂无隋匪踪迹,因此隋匪主攻的方向,或为松江。 青浦在松江的北面,与松江相距不远,同为西线的两座重城,其中自然又以松江尤重。从松江到申城的路线,是松江府城——泗泾城——七宝城——申城。秦禝之所以命令梁熄将龙武军的大本营推进到泗泾,是因为泗泾距青浦约十里,距松江也是十里,用来作为两城的支点,最为合适。 梁熄的指挥所,是设在泗泾城的衙门内。而张旷的骑军,在城外的军营待命,八名专责通信的骑兵,则轮班往返十里外的松江,泗泾二城,保证可以将最新的战情和来自申城的命令,随时传送。 梁熄在判断没有错。到了下午四点的样子,伪隋勇王发自杭州的大军,终于现身。松江城上,渐渐见到无数身穿黄衣的隋匪军,大致分了四路,携着各式军械,从西面漫山遍野而来。再过一时,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顶巨大的黄色轿子,以三十二名雄壮的轿夫相抬,轿子周围,簇拥着百名身穿五色杂锦、面目狰狞的侍卫亲军——这是天下闻名的“犴轿”,勇王伪隋勇王到了。 隋匪军到了离城五里的山岗,停住脚步,有条不紊地整军扎营,忙到傍晚,在松江城西连营四十余座,城上的守军见了,无不变色。 除了龙武军以外,松江城内原有的守军,有知府郑谦所辖的兵丁一千一百人,松江府城的民团八百人。这一座堡垒,是否经得起巨浪冲刷? 现在既然敌势已明,秦禝便发电报给钟卫杰,命令驻扎南线周浦的龙武军中,火速抽一营人,支援松江,限晚十点前入城。而梁熄亦向协防青浦的龙武军中,急调了两队兵,来充实松江的防御。 到了子夜,仍坐在签押房内的秦禝,收到了梁熄当天的最后派人传回的消息:“援军业已抵达入城,料天明将有恶战。” 秦禝的手心沁出了汗——申城周围的九县一府,哪个城都可以丢,唯有松江城丢不得!松江到申城这一条线,是整个战区的中轴线,也是他的舍命要保住的战略线,他要用这一条线,将隋匪军汹涌的势头,劈成两半。 这一夜,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无法入眠,就这样在签押房内枯坐到天明。 然而直到中午,泗泾依然没有消息传来。秦禝焦急之下,却收到一个意外的消息。 伪隋勇王本人,忽然又起驾回苏州去了。 =========分割线======== 伪大隋国极盛而衰的转折,在于“天京”的内乱。伪大隋皇帝,对其封赐的几位伪王,渐起疑心,认为他们不忠,结果导致内乱,伪隋国的不少精锐,都折在了这一场内乱中,借此官军才渐渐的拿回了主动权。 天京的局势岌岌可危之下,站出来拯救了伪隋皇帝的,正是伪勇王。他精于用兵,智谋百出,对部下也以恩义相结,深得拥戴。于是隋匪军兵势复振,席卷苏州,攻克杭州,造就了伪大隋国的一段中兴,被伪隋皇帝许为“万古忠义”,封了勇王。这次他率领三万人从杭州出发,并命令刘劲宽从苏州出兵,两路并发,势要踏平申城,拔掉朝廷在沿海的最后一个钉子。 然而兵到了松江城下,他却接到了苏州来的火急密报,说有人要密谋造反。 要造反的,是他的一个部将,以曾经受过伪隋勇王军法处罚的缘故,久怀不满,此刻见苏州空虚,于是勾结了一位苏州的大土豪,密密商议,准备拿苏州去献给朝廷。然而事不机密,被手下一个仍忠于伪隋勇王的部将得知,飞马来报。 这一下,伪隋勇王大吃一惊。苏州是伪隋勇王的大本营,他的勇王府——就是设在苏州城内。变生肘腋,不能不除,伪隋勇王只得把大军交给自己的亲信唐冼榷来指挥,自己带了中军的三千人,在第二天一早,兼程赶往苏州,去扼杀叛乱的苗头。 这样大的举动,是瞒不住人的,于是秦禝在中午时分接到了泗泾发来的电报。这种事,自然要拿来做做文章,于是除了派人报告吴煋,并飞报京城之外,县衙的书吏也立刻动笔,大吹大擂,指伪隋勇王“慑于我之军威,未战先遁,托故远扬”,把通告贴满了大街小巷。 自我吹嘘的目的,是为了安定申城的民心,然而老百姓对这件事的反应,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伪隋勇王离开,而且带走了他最为精锐的三千中军,申城的压力,似乎无形中减弱了一分。忧的是,接替伪隋勇王节制全军的,是他的悍将唐冼榷,凶名最著,破杭州的一役,杀人无算,这一回他做了主将,恐怕更加会狠打狠冲,一旦最终攻破申城,满城生灵不免涂炭。 唐冼榷也确实有这样的打算。现在他执掌全军,更是下了军令,只要最后攻下申城,便准许各部在松江府城的一府七县之内,大掠三日,以此来激励隋匪军的士气。 “勇炳,明天要看你的。打破了松江,申城的西门就等于大开。”唐冼榷对他的把弟说,“听闻这新来的申城知县,命龙武军进了松江,他自己倒躲在申城。带队在泗泾指挥的,是那个叫做梁熄的武官。听说龙武军挺能打,不过自然敌不过你的勇猛。” “大哥放心!”邵勇炳信心满满地说,“申城的官军孱弱得很,不管他什么龙武军,也不管他什么卫军,我明天一定打他个稀巴烂。” 正月十八日当天,因为伪隋勇王的离开,隋匪军没有攻城。到了十九日早上,隋匪军出动了,十几架盾车和冲车,肩扛着数十架登城用的云梯,缓缓向松江城的西门压了过来。攻城的部队,首领便是邵勇炳 大军压到离城不足一里的地方,照例停下来结阵,先要把攻城器械架起来。正在忙乱的时候,忽然平地一声清脆的声响,一名隋匪,颈上血花四溅,一头栽倒在地。 隋匪军举军愕然,一时万众无声,却见前面百丈之处,从地下冒出近千个人头。 挖壕据守,是秦禝交给梁熄的一些现代知识,照猫画虎学来的。因为时日的关系,不能一样连挖三道长壕,只是自城西到城北,挖了一道弧形的壕沟,用以藏兵。 藏在壕沟里的,是八百名龙武军,每人都配了一支军弩,一共八百支军弩,由张旷亲自带领。埋伏的目的,是为了等隋匪抵近时,突然袭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结果不知是哪一个不开眼的兵,因为过于紧张,忽然就起身放了一箭。龙武军手里的军弩,不算特别精良,在百丈的距离上,本该没有这么好的准头,那个兵原本瞄准的是谁,也还难说,偏偏这一箭莫名其妙的正中那名隋匪的脖颈,居然一箭毙命。 中是中了,可是也把这几百人暴露了出来,张旷想到大半夜的辛苦付诸东流,恨不能就把那个兵亲手抓过来砍了。 然而亦有好处——这一箭颇有震慑之效,隋匪军自然不知道这是胡乱放的一箭,把它当成了官军的“立威之举”,一时对官军军弩的射程和准度大为忌惮,刚结成的阵型,便有些乱了起来,不由地再向后面退开了十余丈,方才站稳,锐气上便有小小的挫折。 隋匪军攻城,常用的办法。一是以箭支压制守城的兵,用云梯强行登城;第二种仍是以火力压制,然后以盾车和冲车,去破坏城门; 邵勇炳与两名副将略作商量,决定还是按原计划,用第一种办法攻城。松江并不是大城,对手亦不是很强,在大多数情况下,隋匪军的箭雨,已经足以震慑城上的官兵,而等到云梯附城,官军往往就崩溃了。不过这一回有点小小的不同,城前那一道壕沟,必须拔除——先要将里面的兵勇赶出去,再将壕沟填出十几条路来,不然近不了城墙。 隋匪军的弓手也开始向壕沟发射火矢,片刻之后,大约三千名黄布缠头的健卒,以一名身长力大的旗手为先导,一旗举,千帜张,发一声喊,向城下冲去,气势极盛!然而队形还没完全展开,城墙上官军的重弩便射出第一轮的弩箭了,这些重弩射出来的弩箭,打得极有准头,直射入阵中,穿过三名隋匪的躯体,才把最后一位隋匪狠狠地钉在地上 官军有重弩!邵勇炳先吃一惊。而城上的梁熄,则吁了一口气——松江西城的城墙上,原来有三门重弩,张旷又以大绞盘,将营中的两门重弩吊上了城。 冲锋的隋匪军虽然受到这样的打击,气势却依然很盛,他们都是特选出来的勇猛之徒,凭借以往的经验,深信只要冲近了壕沟,官军一定会逃,于是强顶着城上的重弩,飞奔而前。 到了离壕沟不足五六十米的地方,壕沟里的龙武军终于还击了,第一排箭射出,便有上百名隋匪军被射倒在地,然而其余的人,冲的更猛了——只要是箭,打过一发之后,就得装箭,这个空隙是接敌最好的机会,冲的越快,伤亡越少。 没有想到的是,壕沟中又射出了一排箭,紧接着是第三排,第四排,密如炒豆,往复不绝。连在后面督战的唐冼榷,心中亦是惊疑不定:这箭雨这么连不绝了! 壕沟中的八百龙武军,以连环排箭拒敌,这也是在秦禝地指点下,将步勇的方阵射击之法,改用于凭壕据守,以三人为一组,左手的人先放第一箭,然后蹲下装填弩箭,中间的人续放,待到右手的第三个人开箭,左手的人已经装妥箭矢,起身瞄准,正好可以接上。而装填箭矢缺乏掩蔽的弱点,亦恰好为壕沟弥补,因此在隋匪军的火矢中,伤亡不大。 等到余下的隋匪军拼死冲到离壕沟只有十余丈的地方,壕沟中的龙武军兵勇,真有几个吓得扔了军弩,爬出壕沟向后逃跑的,但这时距离已近,不仅壕沟中的排箭打得愈发有准头,而且城上两侧的军弩也忽然一齐开火,将冲近的隋匪军成片成片的射倒,而向后逃去的几名龙武军,亦被城上的弩箭当场射死在城墙之下——这是预先便宣明的军规:擅自出壕者,杀无赦。 打到这个份上,就算再勇健的悍卒,亦无法继续维持冲锋的势头了。隋匪军的两千先锋,终于溃退,折损了大几百人,一无所获。 这是龙武军成军以来,与隋匪军的第一次交手,也算是第一个胜仗,终于显出了秦禝募勇的高明之处——虽然是新兵居多,但大多数人与隋匪有血仇,在军官的约束之下,战意颇为坚强,与普通的官军完全不同。现在他们居然亲手打退了隋匪,而自己只有二十几个伤亡,城上城下不免一片欢呼,更有激动到无法自制,喜极而泣的。 唐冼榷和邵勇炳知道遇上硬手了——这样强悍的军卒,平生仅见,以往对战地方卫军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于是收起了轻敌之心,决定打重弩。 伪隋勇王的部队,因为身处沿海,得地利之便,装备并不差——不但不差,甚至还要强于平常的官军。他们的军械,有自造的,有缴获自官军的,重弩除外,单兵可用的军弩的数量也不算少,但亦有一个致命的短处,就是缺乏箭矢。 既然决定打下松江,阵势与刚才就大为不同了。各类军械不要钱一般的使了出来。就这样一直打到下午,才稀落下来,清点战果,应该是隋匪军胜了。西城的城墙,被打得遍体鳞伤,虽然不曾倒塌,但城上的女墙损毁得很严重,城门也被打出了裂痕。人员上的损失也不少。长壕内的龙武军步勇,伤亡了四十几个,而城上和城内的兵勇,单是战死的就有两百多,城墙背后一带的民居,也大都被摧毁, 官军毕竟还是缺乏了经验,没能够把自己的兵力妥善隐蔽,反而有些士兵,惊惶之下,四处乱跑,结果受创尤重。 至于隋匪军一方,虽然地形开阔,可以分散躲避,可是没有城墙作为依托,因此损失其实要超过官军,但有两万多的兵力作为本钱,相形之下,官军吃的亏就更大了。 唐冼榷和邵勇炳,对这个成果都很满意,一声令下,盾车出动了。 秦禝在县衙之中,坐立不安,又不能让别的人看出自己心中的焦虑,所以面上还要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等着各路的战报。 隋匪军的第一拨冲锋被打退,是一个好消息,证实了一支装备了充足数量军弩的军队所能发挥出来的威力,也证实了龙武军的训练成果。但松江方向战况不明,又让他再度担心起来,不知道松江的城防,在这样密集的攻势之中,能够坚持多久。 缩在城里挨打,总是被动,按他原来的想法,是该寻机打出去的。可是在周围一共三万多隋匪军的压力下,又怎么打得出去?秦禝一时也有些焦灼。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二十三章:惨败 到现在为止,西线钟卫杰的周浦方向,南线的周浦方向,都还没有报告隋匪军的踪迹。北线的南翔,也没有战斗的急报,可见刘劲宽占领了嘉定之后,也还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应当是在等唐冼榷的指令。而唐冼榷的大军,仍然集中在松江府城西面,似乎有不攻下松江府城不罢休的意思。 梁熄那边能不能顶得住?昨日战斗结束后收到的驿报,似乎印证了他的担心,算起来,龙武军的伤亡,已经超过了三百人,而这仅仅是开战的第二天,战事的残酷,远远超过了他的预计。 “有两件事,要立刻办一办。”秦禝对杨秣和叶雨林说道,“第一件事,龙武军营中的卫士,是预备兵,现在不顶上去不行了。老叶,我给你两天时间,要再募一千卫士,分别在申城和七宝待命。” “成,我立刻办。”叶雨林想了想,说道,“明天五百,后天五百,应该可以做到。” “第二件事,杨兄,麻烦你去跟吴煋吴大人一起,到港口去一趟,去问问那些靠港的南越人还想不想安心的申城吧生意做下去。现在隋匪的主力猛攻松江府城,全靠龙武军在抵挡,打得很苦。人员上的伤亡,我不用他们管,但是军械和军费的补充,要请他们帮忙——把话说清楚,不能都是我们买!” 如果是在平日,以这些南越商人的精明,这个想法是做不到的,但是战火一起,切身相关,就一切都有可能。杨秣掂量了一下,觉得可行,点头答应下来,上轿直奔衙署,找到吴煋,把秦禝的要求说了一遍。 “杨兄,这行么?”吴煋有些犹豫,“那些南蛮子,未见得肯吃这个亏。” “怎么是吃亏?”杨秣不同意吴煋的说法,“靠着申城过活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们,现在我们出人,他们出一些军械和物资,应该的嘛!何况就算谈不下来,最多拿银子跟他们买就是了,总不能说不给龙武军补充。” 说的也是。吴煋点一点头,说:“那走,去跟他们谈。” “好,自然是吴大人您主谈,我来敲边鼓,不过……总要先有一个宗旨。”杨秣的意思,是所提的要求,把握一个什么样的分寸。 “那也无非是‘漫天开价’而已。”吴煋慢吞吞地说。 这两个都是与商人打惯了交道的人,老奸巨猾。吴煋这句话一说,彼此会意,于是都上了轿子,由衙署的衙役护从,出了北门,来到设在弥敦道上的南越商会 战事一起,商会里的南越人同样紧张,见到吴煋和杨秣,大表欢迎,为的是要了解这一天的战况。 “松江府城守住了!龙武军打得极好,不过消耗也很大,需要补充军械粮秣”吴煋说道,“秦大人的意思是,这批物资,要请南越商会无偿提供。” 这是在“漫天开价”了,几个商会的领头人面面相觑。提供物资不是不可以,但如果官军一触即溃,那不仅等于把钱白白扔在水里,而且更等于是送给了隋匪,变作“助逆”。昨天李翀高部在嘉定的溃败,似乎专门印证了这一点。 但现在是龙武军,毕竟有所不同。他们对这支军队,一直抱有一定的希望,此刻听说“打得极好”,便要先问一问,是怎样一个好法。 “士气好的很,打了大胜仗!”杨秣添油加醋地将龙武军如何掘壕固守,如何杀伤了上千的隋匪,如何打退了隋匪好几次冲锋,如何与隋匪英勇交战的情形说了一遍。 南越人也不傻,对于官场的习性所知甚深,知道他们讳败为胜、把小胜说成大胜都是家常便饭。但以眼下这样严峻的形式,就算对战绩有所虚饰,想来亦不至于说得太过分,而且他们跟吴煋和杨秣,都是多年的老相识,因此对他们的话,也有一份信任。 如此看来,龙武军不仅没有败,而且多少应该是打了个胜仗。这样一想,脸色便不同了,几个南越人眼神交换了一番,一人便开口了:“为了支持龙武军,商会来提供物资是完全可以的,我们只要收回成本价。” “会防,就是要一起出力。”吴煋摇着头,把杨秣的话拿出来说,“还要收成本价,那只不过是不赚钱,怎么能算出力?应该无偿提供。” 这句话说得很有力量,不容易驳倒。几个人又商量了一下,“吴大人,我们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为了表示最大的诚意,我们愿意把这批物资的价格,让到成本价的八成。” “应该无偿提供!” “七成!” “应该无偿提供!” 由此开始扯皮,双方各自摆着道理,一时纠缠不休。到了南越人把价格让到四成的时候,吴煋和杨秣对视一眼,已经有打算接受的意思,然而就在此时,秦禝派人从县衙飞马送来的一封驿报,让这场争论戛然而止。 “再破隋匪前锋于松江府城城下,焚毁盾车十架,毙敌千余。” 吴煋大声念完这一封驿报,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将驿报传示众人。几个南越商人看了,互相对望,脸上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这一下,杨秣底气十足,自是幡然变卦,大声说道:“应该无偿提供!” “好!”商会这边也终于做了决定,“替龙武军补充的所有所需的物资,可以由我们无偿提供。” “太好了,龙武军一定还能打胜仗。”吴煋和杨秣觉得不但不辱使命,而且得到了这样一个意外的成果,都感得意,“我们这就回去,请秦大人把单子列出来。” “嗯……吴大人,我想特别声明的是,这份协议,持续到申城的战事结束,就告终止。” ============分割线======== 隋匪军出动的盾车,是以四架马车的底座拼接,上面以粗壮的圆木交叉竖起架子,牢牢铆死,在木架上挂满装有沙土的湿布袋,外面再以湿牛皮包裹,可以保护车上和车后的数十人,抵御上方、前方和侧前方的弓箭。 每辆盾车,由十几名名士兵推动前行,一旦推进到城下,或者可以掩护冲车撞门,或者可以掩护士兵,是攻城之时的一大利器。盾车不怕弓箭和弩箭,,唐冼榷和邵勇炳立刻认为,火候到了。靠着这些盾车,龙武军所依靠的军弩一下就没了作用。 出动的盾车,一共是十辆,参差不齐地大致排成一线,向松江府城城缓缓平推过去。每辆车上都堆着十数个大沙包,车后跟着四五十名隋匪军,一色大刀长矛,他们要对付的目标,不是城墙,而是长壕内的龙武军。 只要盾车推进到壕边,龙武军的军弩便无用武之地,如果壕内的龙武军不逃,就会变成被斩杀的对象,如果想逃进城内,那隋匪军就会以车上的大沙包填出十数条通道,跟着抢城。因此在车阵之后,另有约三千名隋匪军,抗着二三十架云梯,随时准备冲锋。 城上的箭矢始终没有停,但等到盾车再向前推进一段,贴近了城墙,城上射来的箭矢反而更少了,因为想要射中底下的隋匪军,龙武军的士卒就必须伸出身子来射击,但是隋匪军中的弓手的弓箭,也不是放着看的。奇怪的是,长壕内的龙武军,毫无动静,不知是不是被这些庞然大物吓得没了主张。 邵勇炳大喜,手上的小红旗一挥,三千名待发的隋匪军一声呐喊,向前冲去,而前方的盾车也猛然加快了速度,向壕沟冲去。等到盾车离壕沟大约还有十几丈远的时候,龙武军依旧没有反击,却忽然从壕沟里猛地甩出了两三百个海碗大小的罐子,有不少便滚入了盾车下面,落地片刻,便纷纷炸开,砰砰的一片闷响。 这些罐子却不是白扔的——闷响之后,每个罐子里都开始散发出大量浓烟,便有隋匪军的士兵从盾车后转身跑出来,涕泪交流,咳嗽不止。很快,越来越多的隋匪军向后逃了开去,更有的一边跑,一边喊:“官军使妖法了!” 其实不是妖法,就是吧艾草混着一些特定的腥辣料子,装进罐子里,点起来的烟,无比熏人,让人直流眼泪,这土办法对付隋匪军的盾车,大概有用,没想到一试之下,果然效验如神。 但是这些烟气,在野外只要略过一会,其实也就散尽了,但对于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的隋匪军来说,造成的恐慌却是致命的,慌乱退下来的隋匪军,迎头撞上了冲锋而来的三千人,乱成一团,身后的东北风,亦将烟雾缓缓向他们吹去,又造成了更大的慌乱。 就在这个时候,龙武军开始还击了,壕沟内和城上的齐射,将一场战斗变成了单方的屠杀,而隋匪军对“妖法”的恐惧,还在不断蔓延,从战场上溃散下来的士兵,将这种恐惧又在阵中扩散开去,仿佛远处那缓缓飘来的烟雾之中,有什么妖魔鬼怪,于是大哗之下,全军后撤,退回到结营的山岗上。唐冼榷当天对松江府城城的攻击,前后损失了将近两千人,就这样无疾而终。 欣喜若狂的张旷,一面派人出西门,在每辆盾车的车架上洒了火油,举火焚烧,一面派人飞速驰往申城,去给秦禝送驿报。而城内的松江府城知府郑谦,大松了一口气,先吩咐组织士绅和百姓“劳军”,接着又派了民团出城,搜集隋匪军遗弃的军械,准备将搜集到的军械,用来装备郑谦的“府兵” 隋匪的部队,每千人之中,大约有二三十把军弩,另有两白张弓,这个比例,比府兵高多了,因此郑谦膏,对这笔额外的“横财”颇有期待。张旷听了,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相形之下,龙武军的装备真是太精良了。 “这是应该的,我们就算有龙武军这样的装备,也万万不能象龙武军打得这样好。”郑谦倒很坦然,“兄弟今天是开了眼了,第一次见到仗还可以这样打,松江府城能守住,全靠龙武军。” “那也是倚赖郑大人支应得当,”张旷谦逊了一句“说起劳军,倒要劳烦郑大人一件事——找人多煮些热汤,让城外壕沟里的兄弟,都能喝上一口,暖暖身子。” 郑谦一口应允。松江府城里这些事,原该归他办差。 张旷又对郑谦说道,“这一两日之间,大约隋匪还要来攻。” 于是这一夜,将备战的功夫做得很足,缺损的兵员由预备兵补足,苦战了一天的士兵,吃饱喝足,也都得到了很好的休息,只等隋匪再来攻城了。 然而这一回判断错了,隋匪军没有再攻松江府城,第二天一早,隋匪却忽然从周浦方向发起了进攻。梁熄急派人探查,结果到了上午,便有消息传来——距离松江府城十五里外的周浦县城,失陷了。 唐冼榷能够得到伪隋勇王的信任,将大军托付给他,自然有其过人之处,并非单靠一味勇悍。在松江府城城下激战竟日,让他对死守松江府城的龙武军,有了准确的判断——人多,枪好,训练有素,能打而且敢打。 沿海的官军不曾有过如此凶猛的部队,因此一时间他也很难拿出有效的攻城手段。 “大哥,掘地道吧!”邵勇炳吃了大亏,已经红了眼。 “掘地道,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情。”唐冼榷冷冷地说。他对于邵勇炳的兵今天在阵前的表现,深有不满。 何况在这里挖地道,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松江府城府的所在,水网密布,有时掘地三尺,地下便有水渗出,因此挖掘的进程一定会很艰难,要比往常多花费双倍甚至三倍的功夫,才有可能掘成一条地道。而耗时日久,刘劲宽一支偏师在北线孤悬,不知又会出现什么变故,因此挖地道的提议,被唐冼榷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分兵!”唐冼榷断然做出了决定,“我估计这申城的军兵之中能打的,只有龙武军。现在龙武军既然把重兵放在松江府城,其他的各城,决不能再有这样强的抵御!隗军,你带一支兵,走南线,向东打。其余的跟我走,拿八千人去攻周浦,只要打下周浦,就可以跟刘劲宽联络上。传令下去,今晚三更造饭,五更拔营!” 被唤作“隗军”的,是伪隋勇王的次子,叫做李隗军,虽然只有十几岁,但因为父亲的缘故,在军中的地位很高。唐冼榷这样安排,等于交给他一万七千人,可见颇为倚重。 隋匪军的行动,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变得很迅速。当夜便按照唐冼榷的军令,将一切收拾停当,不到五更,两路大军已各自拔营出发,而此时的松江府城城内,对此还一无所知。 汹涌而来的洪军巨浪,终于按照秦禝所想的,在松江府城城这块礁石上一撞,分成了两半。李隗军的一路,向南度过浦江,立刻向东急行,而唐冼榷亲带的八千人,则往北走,奔袭周浦县城。 战斗在天明之后打响。随着隋匪军的猛扑,周浦城内薄弱的守军,很快就现出力拙的迹象。更要命的是,协防周浦的钟卫杰,并未率手下的一营兵入城,而是在侧面打了一阵,只杀伤了一两百隋匪,便退向泗泾了。驻守泗泾作为机动的龙武军骑军,则根本就没有出动。 等张旷收到消息,事情已经不可为了,周浦只抵抗了一小时,便告陷落。这一下,秦禝在西线的“双城计”,唱不成了。 红了眼的张旷,飞马从松江府城赶往泗泾城,刚进城,一向稳重的他就大声吼了起来:“梁熄,你怎么搞的嘛!” 一向火爆的梁熄,却大反常态,低着头闷闷地抽烟,默默无语。张旷转过头,看见脸色铁青的钟卫杰,正从小兀子上站起来给他行礼,于是马鞭一指,便破口大骂:“钟卫杰,我操你娘!你倒是好好地滚回来了,周浦城呢?我要拿军法办你!” “哎,老张,你先别急,这事不能怪卫杰。”一边的梁熄,到底开口了,“我这有大人的军令,你先看看。” 丁世杰接过梁熄递来的驿报,一眼扫过,便楞在当场。 “龙武军不准入城,着即退回泗泾。骑军不准离泗泾。驰援的一营人马调回。张旷可固保松江府城一线。” ------------分割线---------- 吴煋本已将“松江府城大捷”的战报,派人坐船飞送苏州刺史薛穆,随之而来的周浦失守,便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打击。不过对比起来,松江府城毕竟是府治,算是“大胜”,而周浦只是县城,算是“小败”,因此仍有可以说嘴的地方。 然而接下来的形势,愈发不对头了。 周浦是二十日早上失陷的,当天下午,南线的亦被李隗军的先锋进攻。到了二十四日,李隗军的大军向东猛攻奉贤县城,奉贤城抵御了两波匪军的进攻之后,隋匪军终于攻下奉贤。而身在周浦的主帅唐冼榷,加派了三千人,向北度过淞江,去与嘉定的刘劲宽部会合,自己则率领中军的五千人,坐镇周浦,监视松江府城的龙武军。 局势变得很明朗了,隋匪军在北路,是刘劲宽指挥的一万二千人,以嘉定为基地,准备向宝山进军;隋匪军的东路,则是少帅李隗军的一万六千人,屯兵奉贤,正向南汇虎视眈眈,而后必是沿海横扫,力图与北路军在入海口出会合,完成对申城的包围。 在这样的情势下,秦禝的对龙武军的军令,仍然是毫不松口:除了固守松江府城——泗泾——七宝——申城这一条线之外,其他县镇,不准入城固守,只准侧面袭扰,失地无罪,杀伤有功,违命者行军法处置。 驻营南翔的李翀高,同样也收到了这一个要求,他和龙武军的高级军官一样,都无法理解这道指令。而且李翀高还认为,秦禝这样做,等于授人口实,把自己置于了十分危险的境地,一旦战事最终失利,便没有任何借口来为自己卸责。 “我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李翀高忧心忡忡地对姜泉说,“难道是保存实力,全赌在申城的一战上面?” “大人,咱们是失嘉定在前,秦.....秦大人的军令在后。”姜泉吞吞吐吐地说,“现在既然说杀伤有功,那咱们就袭扰、杀伤好了。” 李翀高被提醒了。他失嘉定的时候,可没有“失地无罪”这一说,因此自己还是待罪之身,不趁现在立些功劳来弥补,更待何时?于是亲自带了姜泉的一营人,日日出动,围绕嘉定的外围做文章,很是得了些小便宜 对这些袭扰和零散的杀伤,隋匪军虽然头痛,可是既定的大计不变。到了正月三十日这一天,东路和北路齐发,一口气连打了九天,势如劈竹,北路的宝山,东路的南汇被攻克,两支隋匪军,隔江相望,终于算是“会师”了。 到了二月初九,除了松江府城府孤悬一线,尚在龙武军手中,申城周围的所有县城,已经尽入隋匪军之手。 申城被合围了。 收到这个消息,各城的隋匪军自然是欢欣鼓舞,申城城内的官绅百姓,却有大祸临头的感觉,只有端坐在县衙之内的秦禝,老神在在,镇定如常,脸上却慢慢浮出一丝笑意。 秦禝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马上就面临了一个新的麻烦——江苏刺史薛穆,已经在县城东门下船了。 申城的局势,在半个月之内就恶化到这样的地步,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大小官绅,其实都有怨言,认为龙武军不是不能打,而是不肯打,松江府城大捷之后,便只知道要饷,不愿再出战,不说拥兵自重,至少也是在保存实力。只是这样的想法,大家都存在肚里,谁也不愿公开说了出来。 但薛穆一到,就不一样了,他们本来就是带着怒气和兴师问罪的意思来的。进了城,住在由吴煋安排的公馆里,先不见秦禝,一日之间,召见了十几位官绅,几名卫军将领,把整个战事的情形,先摸清楚。其中替秦禝说好话的,只有杨秣、郑谦和李翀高等寥寥几人,剩下的,便不免大发牢骚了。 然而也不能真的问罪——毕竟申城的城防,还要靠龙武军,而且自问也没有权力去撤他的指挥之职。但一州的长官,召开军事会议总是可以的,不妨在会议上,重重地敲打。 会议的地点,本来定在衙署,没想到秦禝以县衙是指挥要地,一刻不能擅离的缘故,居然改请刺史大人屈尊到衙。这是实情,光明正大,谁也不能说什么,于是以薛穆为首,吴煋、郑谦、李翀高等一干文武官员,便齐集在县衙的大堂之中。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二十四章:美人入府 不得不屈尊到县衙来,薛穆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中的不满,又增一层,因此一开口,话就不怎么好听。 “秦大人,这样的时候,就不说什么客气话了。你到申城来,我们体会圣意,一切防务,都是你在主持,现在弄成今天这个样子,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向皇上交待了。” “刺史大人训示得是,总归是下官办事不力,替大人添了这许多麻烦。”秦禝恭恭敬敬地说。 “也不能说是办事不力。我看过你的龙武军,兵强马壮的,应该很能打。”薛穆还是慢吞吞地扯着官腔,“只是有谣传说,你下了军令,约束部下不得出战。这些传出来的话,多半不尽不实,我是不信的——你秦禝到底是朝廷命官,岂能眼看着一座座城池尽入隋匪之手,而无动于衷呢?” 这番话,真是既阴狠又狠,明面上是替他开脱,暗中却把畏敌避战的罪名,安到了他的头上。秦禝恍然不觉,老老实实地答道:“回大人的话,不是谣传,实在是我的军令。” “哦?“薛穆把身子向前一倾,紧盯着秦禝,“既然是这样,我倒要请教了,你何以敢下这样的命令?” “隋匪的兵多,拼消耗是拼不过的,无非是避实就虚,务求一击致命。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不过请大人放心,下官对申城的战事,已有成算。” “有没有成算,那得拿出切实的办法来。光是空口说白话,不管用。”薛穆不满地说道,“局面败坏到这样的地步,为今之计,只有收缩申城,全力死守,以待援军了。至于功过,我亦只好如实禀明皇上,如何处分,那是下一步的事。” “是。”秦禝仍是一副坦然的样子,“只不过……大人,都收缩到申城死守,不是办法,反而正中隋匪的下怀。” 在一旁的苏州别驾徐晋牟,是以军功起家,因此对秦禝这些从京里来的大爷,一直不怎么看得上眼,此时见他明明丧城失地,在薛穆面前,却仍是一副“哓哓置辩”的样子,不由心中恼火,把上官的派头拿出来了。 “秦大人,做此官,行此礼,刺史大人既然有所指示,那自然要按照大人的意思去打。”徐晋牟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知县的身份,“兄弟我也打过仗,‘失地无罪’的说法,那不是开玩笑么?这仗要是我来打,决不能让隋匪如此轻易的攻城略地。现在仗打败了,那就得把骄狂之气收一收,听大人的调派。象你现在这个样子,趾高气扬的,不知道的人看了,还当你这位知县老爷打了多大一个胜仗呢。” 这话说得很无礼,直指秦禝一个七品县令,张狂什么?梁熄的脸色立时就变了,他们是京营出来的人,同样没把地方官放在眼里。但现在还不能有所表示,于是都看着秦禝,要看他是什么意思。 “徐大人说得也是,”秦禝脸色不变,沉静地说,“我一个七品的官,话多了,倒惹人讨厌。”说罢,起身拱了拱手,自顾自走进后堂去了。 难道是要撂挑子?可是在一州刺史面前公然做这样的举动,未免过于无礼了。满堂的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徐晋牟的脸涨得通红,就要发作,然而看看钟卫杰和梁熄都在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忽然醒悟过来:撕破了脸,龙武军这些悍将,决不能听自己指挥,那么靠谁来打仗?不由气馁,看着薛穆,希望他能拿个主意。 谁知还没等薛穆开口,秦禝又回来了,身上的打扮却变得大不相同。七品公服的外面,罩上了一件亮眼的红袍,上面刺绣这一只瑞兽麒麟,而御前侍卫的银色腰牌用一条丝带系在腰间。 这副打扮,不伦不类,看上去真是可笑极了,然而在座的人,都掂得出这三样东西的分量,谁都不以为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无不肃然。只有徐晋牟,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 “徐晋牟,”秦禝厉声说道,“我仰承圣命,守土有责,申城的安危,自然一肩挑起!只是我身为主将,不能没有权威,既然你徐大人有意接过去,我亦不敢专美,不知徐大人是打算先剥了我这件麒麟袍,还是先剥了我这身官服,抑或是先褫夺了我这面牌子呢?”说罢,哐啷一声,将那面御前侍卫的腰牌,狠狠拍在徐晋牟的面前。 声色俱厉地发作了这一通“大爷”的脾气,是秦禝有意为之,虽然表面上是冲着徐晋牟而去,但其实却是做给薛穆看的。现在申城的战事已经到了转折的关键之处,决容不得薛穆和徐晋牟来胡搅蛮缠。在座的都是相关的文武官员,这时候如果不能立威,则后面再想措手,就很难指挥如意了。 这个目的达到了。薛穆看了看大汗淋漓的徐晋牟,连忙站起来,打个圆场:“大家都是为国效力,不要动意气,老徐他也是一时心急,话说得偏了。都是为了国家——来来,坐下说话,该如何布置,自然还是听秦大人的安排。” “是。既然都是为了国家,我亦无事不可以商量。”秦禝向薛穆欠了欠身,这才拿回了那面腰牌,不紧不慢地系在腰间,“果然打败了隋匪,我亦绝不敢抹煞了大人和诸位的功劳。”说完,转身走到东首,将墙上的一道帘子唰的扯开,露出一面硕大的地图来。地图上面,圈圈点点,还插着些杂色的小旗子,正是申城周围的形势图。 “凡战,力合则强,力分则弱,这里面的道理,诸公要明白!”由这一句开始,秦禝将战场的局面,一一剖析,北线从周浦起,东线到高桥,哪一个点有隋匪多少兵,守将何人,副将何人,多少兵,如数家珍,流水价说了下来。 情报做到这样的地步,那还有什么话说?在座的诸人,无不服气。薛穆对秦禝纵有千般不满,但毕竟打胜仗才是他最想要的,听完一遍,惊喜地说:秦大人,真有你的,隋匪的布置,既是一清二楚,想必如何应对,你也是心中有数的?” “这个自然。”秦禝毫不客气地说,“我既身为主帅,岂能没有全盘的把握。” “不过唐冼榷的凶悍,我们都是知道的,”薛穆不无担心地说,“不知你想从哪里入手来扳回局面?” “唐冼榷空有一个勇字,其实昧于大势,不过一介莽夫罢了!他合围了申城,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自己已是釜底游魂。”秦禝平静地说,“薛大人,这不止是要扳回局面的事,我要让他这一支兵,死无葬身之地。” 秦禝说唐冼榷昧于大势,一点也不错。他最担心的,是唐冼榷稳扎稳打,立营于松江府城下不撤,那龙武军便一定立足不住。现在隋匪军在松江分兵,两线齐进,合围了申城,看似兵势雄壮,其实毫无用处——申城的供应,并不依赖于周围各县!一条浦江上的黄金水道,畅通无阻,无论调兵调饷,还是军械粮秣,都是叱咤立办,如此围城,与不围何异? 官军的一方,除了固守松江的部队,其他龙武军本营、李翀高的卫军,以及从各县退出来的各种部队,都收缩在泗泾以及申城县城附近,处于内线。而隋匪军不仅处于外线,更把三万多人象撒豆子一样分布在漫长的战线上。 “这是兵家大忌,自速其死!”秦禝从地图旁走回自己的座椅,“而且隋匪所占各城,看上去是在外线,但其实北路附江,东路背海,都是绝地。一旦形势不利,连跑都跑不脱。” 这话看得很透。隋匪军的北路,是夹在长江与申城之间,而东路则是夹在黄浦江与大海之间,一旦被卡住退路,就变成无路可走。这是唐冼榷托大的地方,但也是因为近年来隋匪军在沿海诸州所向披靡,渐渐地不把官军放在眼里的缘故。 薛焕明白了,秦禝不是仅仅要守住申城,而是要下狠手,全歼这两路隋匪军。这个构想,太过惊人,然而一旦成功,却会是沿海诸州战场上数年未有的大胜,因此亦忧亦喜,问道:“秦大人,你有几成把握?” “大人,我直说吧,这一仗,我军必胜。” “隋匪兵多,我军兵少,你何以有这样的把握?”薛焕惊喜地问道。 “隋匪虽多,却有四败,我的兵虽少,却有四胜,以长击短,怎么能没有把握?”秦禝笑着说。 “逸愿闻其详。”薛焕跟众人一样,都急于听他说这“四败”和“四胜”。 四胜和四败,其实是一回事。龙武军的兵虽少,但是在军械装备上,远胜于隋匪军,因此兵器锐利是第一胜。隋匪军连日征战,兵员耗损,疲惫不堪,而龙武军一直在内线磨刀,养精蓄锐,这是第二胜。隋匪军战线太长,补给困难,而龙武军依托浦江,军需补给无忧,这是第三胜。龙武军的官兵被军令所约束,对于一直不能与隋匪军大打,啧有怨言,宛如笼中野兽,求战之心极强,因此士气可用,这是第四胜。 “好!好!”秦禝的四胜四败,把薛焕听得心花怒放,手在桌上一拍,如释重负地说:“这一战,不仅关乎申城的安危,而且事关平伪隋的全局。你尽管放手去打,我替你协调一切。” 薛焕的刺史衙门,是设在长江以北的南通。秦禝心说,这个老滑头,丢了大半个苏州不说,现在还躲在战火不及的南通,还说什么“协调一切”?不过走了也好,州得在申城碍手碍脚。 “那太好了,有大人统领全局,自然万事无忧。” “对了,秦禝你说的决战,要在哪里打?”薛焕问了最后一句。 “总不离浦江的海口,”秦禝平静地说,“不是高桥,就是吴淞。” =========分割线======== 薛焕在申城一共只住了两天,到了二月十三,带着徐晋牟,坐船回去了。他带来的苏州水师总兵穆迁和手下的十五艘大船,却被秦禝留了下来,摆在申城城外的浦江西岸,下令一见隋匪军的踪影,便进行截击。 “穆迁将军,这里是顶要紧的地方,若是有浦东的隋匪从这里过了河,那可是血海般的干系。”秦禝异常郑重地说,“不过只要护定了申城,那么以后论起水上的功劳,自是以将军为第一。” 摆平了薛焕,秦禝算是松了一口气,不过也有一桩摆不平的事,让他极是烦心。 申城的士绅和百姓,当然无法得知这次军事会议的内容。在他们的心目中,对龙武军由开始的万众期待,到松江大捷后的欢欣鼓舞,现在却变成了大失所望,都认为龙武军是自重实力,置地方上的死活于不顾。街谈巷议之中,提起龙武军,尽有破口大骂的。 单是破口大骂,秦禝听不见,也就罢了。可是每一两日,就有一班耆绅乡老到县衙来请命,要催促龙武军出战。 这些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这几日又是军务最重的时候,秦禝一狠心,干脆宣布封衙七天,非军务不办,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没想到,封衙都封不住。到了第三天,隐隐听到外面的动静,便有衙役来报告了:“老爷,有一位姑娘要见您老。” “什么姑娘、姨娘!不是说了,一概不见?”秦禝大怒,“你当的什么差?” “这个……是敲了鸣冤鼓的……”衙役嚅嗫着说。 原来如此,这就难怪衙役要来报告自己——敢敲鸣冤鼓,自然有极大的冤情,就算封了衙,也是不能不见的。秦禝无奈,只得随了衙役来到大堂,却赫然见到白沐箐站在堂中,脚下放着一个箱子,一个包裹。 秦禝皱起了眉头,恼火异常——这样的时候,多少要务在办,就算是天上的仙女来下凡,也要赶了出去!这个白沐箐,不知有什么事要找自己,恃仗着与自己相识,又或是仗了她的美貌,就敢拿这个当做儿戏? 他几乎就要发作,可是想到白沐箐到底曾为龙武军捐过一笔大钱,于是忍了又忍,要先问问她的来意再说。 “白姑娘,你大约不知道,这面鼓,不是随便可以敲的。”他冷冷地说,“无事击鼓,要打三十大板!” “我有冤屈,为啥敲不得?”白沐箐自然看得出他的冷淡,却象没看见一样,丝毫不以为意。 “你有冤屈?好,你且说说,你有什么冤屈?” “我要报国,他们不许我进来,这不是天大的冤屈?”白沐箐理直气壮地说。 报国?秦禝被她弄得愣住了,看了看她脚边的箱子,心说莫不是装了银子来,又要捐输军饷?如果是这样,虽然不便再收她的钱,可这一份心意,着实可感,那自己倒是错怪她了。这样一想,寒霜一样的脸色才和缓下来,决定先问问清楚。 “不知白姑娘,是要怎样报国?” “秦大人,现在隋匪在打申城,我们老百姓,自然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对不对?” “对啊。” “会刀枪的,可以帮着杀隋匪,有力气的,可以帮着运粮草,会打铁的,可以帮着修理兵器,会医术的,可以帮着治疗伤兵。”白沐箐的声音依然清柔好听,话说得却极干脆流利,“这些,都算是报国,对不对呢?” “这个……都算。”秦禝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肯定到。 “县里的饮食,一向是粗鄙简陋,衙里的书办,公差,若是吃不好,哪有力气来替知县老爷跑腿?知县大人指挥全军,吃都吃不好,哪有力气想事情?小女子别无所长,只会做几样小菜,因此特意上门,要拿这一门手艺,来出一份力。”白沐箐一口气说了下来,“请问秦大人,这算不算是报国?” 唔……嗯?!! 秦禝目瞪口呆,只觉得全天下最匪夷所思之事,莫过于此。然而之前先被她拿言语挤兑住了,现在一时竟寻不出话来驳她,楞在当场,作声不得。 “以后县里的厨房,归我来管。”白沐箐见秦禝无话可说,放下这么一句话,居然也就不再理会他,左手提起箱子,右手夹了包裹,自顾自地向内走去。一旁的吴椋是见过白沐箐的,此刻觑了觑秦禝的脸色,跟着便抢上前去,极其热心地接过她手里的箱子和包裹,小声说道:“白姑娘,我带你进去,我们爷在后院的厢房,一直空着呢。” 白沐箐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军爷,谢谢你啦。”大大方方地跟在吴椋身后,仿若扶风摆柳,扭啊扭的,扭进后堂去了。 几乎全城都在指责龙武军的时候,白沐箐忽然举身入衙,这给了秦禝很大的安慰。吴椋自作主张,安排她在后院的东厢房里住下,秦禝回过神来以后,不仅没有发火,而且对这样的安排,有“深得吾心”的窃喜。 他能够体会到白沐箐的良苦用心,不过对于这个红动申城的“身娇肉贵美厨娘”,他多少也有些犯嘀咕。既然说是要“报国”,昂贵的谢金自然是可以免去的,可是两个羊头只取几片肉,这样的大师傅,自己一个小小的县官,怎么用得起?别的不说,单是一个奢靡无度的名声传出去,自己就担不住。 谁知这样的担心竟成多余。白沐箐不仅理所当然的总掌厨房,而且象管家婆一样,连采买也管了起来,原来负责采买的老张,不仅每天要给她报账,而且所买的东西,无非是豆腐青菜,鸡蛋猪肉,隔三岔五,也能吃上一顿鱼,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昂贵的物料。 味道上,就与原来迥然不同了。有了这样一个美厨娘压阵,对厨房的士气,是个极大的激励,除了她亲自的示范点拨之外,厨房里的人,谁肯不卖力气?做出来的大锅饭菜,从两位师爷到站班的皂隶,无不大呼好吃,连隔壁快班的捕役,也趁秦大人看不见的时候,探头探脑地过来蹭饭吃。而秦禝所吃的小灶,则是白沐箐亲自动手整治,每餐必是两荤一素一小碗汤,吃得秦禝大为感叹:这样的日子,便是神仙也不换! 而这一位厨娘的美貌,自然更是轰动全衙,人人都想看上一眼,搭上一句闲话。可惜却有一桩不便之处,吴椋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指派了一名亲兵,只要白沐箐一出后院,便在十步之外,如影随形地跟着,等于是在厨房门口设了一道岗。 这一下,就连最不长眼的人也明白了,这位美厨娘,怕是秦大人的禁脔,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再来找不自在?于是只能馋涎吞落肚,乖乖地各归本位,就算在衙里偶然碰上了,也都低眉垂目,把眼光避开了去——莫要被秦大人误会了,一顿板子打下来,不是好玩的。 秦禝却压根不知道吴椋跟这些人的斗智斗勇,他的心思,全在军务上,因为已经到了拔刀相见的时刻。 各处的官军,开始悄悄向申城城集合,松江府城的城防,除了郑谦的一千府兵之外,只留下了龙武军的一营兵马,驻扎在泗泾呼应,其他的龙武军连带这府城内的八百民团,都被秦禝抽调到了东线战场。钟卫杰则留下一队人守七宝,自己带了其余的兵马,渡江与张旷会合。驻扎南翔的两千多卫军,则自李翀高以下,干脆被全数抽调,只留下了两百人,做一个象征性的防守。而从申城周边各县溃退下来的各色残兵,经过十天的整顿拣选,也编成了两营共一千人。 这样,在周浦附近,已经集中了龙武军大半的兵力,地方卫军的三千人,以及训练有素的八百民团。而最凶猛的一支部队——张旷统带的龙武军骑军,在完成了对唐冼榷的阻击后,也正在从泗泾兼程赶来。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二十五章:反击 张旷打唐冼榷的一战,打出了一点新意。 松江府城内官军的异动,很快为驻守青浦的唐冼榷得知。虽然做梦也想不到秦禝的胃口如此之大,但松江的兵力受到了削弱,总是不争的事实。于是,唐冼榷自带四千人,自青浦南下,准备突袭松江城,结果才走到半路,就遭到了张旷的伏击。 说是伏击,也不确实,从东面袭来的骑军,并没有隐藏自己的打算,公然高张旗帜,排成一线远远驰来。 青浦到松江的路上,地势平坦,并没有什么可供掩护的地方。但唐冼榷的中军训练有素,面对不足千数的骑军,亦没有放在心上,散开队形,中间的枪兵,有条不紊地排列阵型,两侧的矛兵,则以林立的长矛斜指,准备应付骑兵的冲锋。 谁知没有等来冲锋。骑军驰进百丈之内,便忽然齐齐勒住马头,全体下马,一声令下,将手中的军弩的弩箭泼射过去,登时将隋匪军的队列中打倒了上百人。 唐冼榷大惊失色,急忙命令麾下的弓箭手还击,但是等到隋匪军的弓队列好阵型,准备还击的时候,龙武军骑军一声呼哨,纷纷上马,就这么调头走了。带队的张旷,哈哈大笑,只觉得平生从未如此痛快过——只有我打你,没有你打我,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笑着笑着,想起秦禝的那句话来。 “张旷,你的骑军,虽然是骑兵,可你别老是把自己当成骑兵来看。其实有的时候,也能当成步卒来用,”这是秦禝依照现代化摩托化步兵师的概念,而设计的战法。 “什么……摸脱画……”张旷听不懂,觉得自家大人说话,真是莫测高深。 秦禝知道是自己嘴滑了,摆摆手笑着说:“在马上射弩,准头不好,下了马,可不就是步卒么?马匹可以来去如风,用来载兵是极好的,这样的步卒,格外与众不同。” 张旷明白了,想一想,陪着笑问道:“大人,我懂了,可是这个摸脱画……先摸,再脱,这倒也可以,怎么还要画呢……” 秦禝瞪视张旷,半晌才道:“滚!” 滚是滚了,不过这个“摸脱画”的打法,却给张旷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今天在唐冼榷身上一试,大获成功,几轮弩箭下来,杀伤的隋匪总有三四百,怎能不高兴? 难受的是唐冼榷,莫名其妙损失了三百多精锐,却连龙武军的一根毛也没伤着。突袭松江的计划自然是泡汤了,没想到连回青浦也成了难题——全军掉头走了不到二里,龙武军的骑军却忽然又去而复来,如法炮制,将刚才的打法,重演一遍。 这一回,预先有了准备,知道龙武军的弩打得既远又准,都纷纷卧倒,找隐蔽,弓队还击。饶是如此,仍然被当场打死了一百多,龙武军才悠然而去。于是不敢走了,摆好了阵势,一直捱到天黑,才灰头土脑地进了青浦城。 张旷没有停,带着他的的骑军,回到申城县城由三十只大沙船充作渡船,连夜过江,直奔周浦——这些沙船,平时是承运槽米到京的,方头平底,近海内河都可以通行无阻,由沙船帮老大捐作军用。 这两天。在县衙内进进出出的人愈发频繁,县衙门外,随时都有七八名传驿兵在等候命令。 白沐箐替他做的饭,已经端不进去了,只能由吴椋来转交。她感受到了这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悄悄地问:“吴椋,是不是要打大仗了?” 一向对她很客气的吴椋,此刻只是面无表情地把手指竖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表示,接过食盒进去了。 不说就等于是说了。白沐箐也紧张起来,在厨房便待不住,回到东厢,默默地给菩萨许愿心:保佑他,打败那个唐冼榷! 同样紧张的是秦禝。三个多月的辛苦,就要见分晓了,这一仗,他押上了所有的赌本, 到了凌晨四点,他接到了从周浦来的讯息:“全军俱已就位”。 “传我的命令,”秦禝深深吸了一口气,砰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给我淦他娘的!” =========分割线======= 唐冼榷的错误,不仅在于战线过长,兵力分散,而且所占据的各城之间,只能以马匹传讯,联络起来相当麻烦,他在青浦,根本做不到指挥如意。更要命的是,合围了申城之后,没了下一步的打算。 申城县的东面和北面,是江。打到吴淞和高桥的隋匪军,虽然算是“隔江会合”,但却失去了目标,只好原地待命。而秦禝放空了李翀高在南翔的营寨,果然被刘劲宽的两千人从嘉定出发,轻易攻了下来,又被苏州水师隔着,不能过江,弄成不进不退的尴尬局面。 这个错误,其实该算到伪隋勇王的头上。所谓“投鼠忌器”,既然老鼠的身边有一个花瓶,那么如果没有打破花瓶的勇气,何以就敢动手去打老鼠?而如果这只老鼠的身边竟是一只老虎,那么没做好跟老虎以命相搏的准备,单是把老鼠围起来,又有何用?自然缩手缩脚,处处受制于人。 唐冼榷已经意识到这个麻烦,派了快马飞奔苏州城,去向勇王请示。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秦禝没有再给他机会,东线的战斗,在二月二十这一天的凌晨,打响了。 在周浦汇聚的官军,主攻目标是南汇县城。隋匪军的东路主帅,十七岁的勇王次子李隗军,带了五千人在这里据守。但是秦禝并没有安排先攻南汇,而是派了地方卫军和民团,先佯攻南汇以北三十里的阜沙岗。佯攻的部队。在黑夜之中打得很热闹,把声势弄得极为浩大。 李隗军接到急报,弄不清状况,亲自带了一千五百人,从南汇的北门出城,急赴阜沙岗增援。而他离城之后,天刚蒙蒙亮,官军便开始从三面向南汇进攻。 南汇的西面和南面,隋匪军都在城外设了营寨,以土垒环绕,抵御可能受到的攻击。可是这一回,官军的打法很简单,西南两面,弩箭持续压制,再以步卒迂回冲锋。 西面的营寨,正当新营的锋锐,在付出了三百人的伤亡之后,终于被攻破。 东面是李翀高的卫军主攻,其中又以姜泉的七百人为主力。这一面,因为背向申城,隋匪军的防御很弱,几个哨卡都被很轻易地扫荡了,因此倒是李翀高首先攻到了南汇城下。 到了下午,南汇的外围次第肃清,三路官军都已经抵达城下,又是猛攻。因为城西的防御最严,所以主力反其道而行之,集中在城南,发起猛烈的进攻。 城西和城东,也有小规模的战斗,只有城北,是按照“围城必阙”的老规矩,留了出来,要逼迫城内的隋匪军向北撤退。张旷的骑军,已经在城北五里的地方游弋,一是防备增援,二是准备截杀出城的隋匪军。 谁知隋匪军不曾逃,到了晚上,从城里出来三个人,口口声声要见龙武军的主将,商量投降献城的事宜。 秦禝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接到周浦传来的驿报,先是大喜,继而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他们是真投降,还是一招缓兵之计。电报里说,来人称非不见龙武军主将不谈,因此已经派了一队兵,押了为首的那个隋匪坐船过江,要送到县衙来。犹豫再三,秦禝还是让吴椋去把住在街对面的叶雨林叫了来,作为自己的参谋。 人送到,已是深夜,秦禝的衙门大敞,衙内的大堂烛火通明,除了有吴椋的一班亲兵戒卫,还有执了水火棍的衙役在一旁站班。秦禝高踞当中的几案,叶雨林陪坐在一旁,把一场受降的谈判,弄成了审案的格式。 没想到,来的人却也真吃这一套,上了堂,就地跪倒,张嘴就是:“叩见大人。” “不敢,请起来说话。”秦禝见他三十多岁样子,面貌生得很朴实,若不是穿着一身黄衣,倒象个本分人的模样,心里先有了三分好感,将手一抬,让他起身,才问道:“你这位老兄,叫什么名字啊?” 来的人叫刘沫,是隋匪军的一名将领。李隗军北援阜沙岗之后,在南汇主持城守的,叫吴银建,而他的副手,则是这位刘沫了。 “原来是刘先生。”秦禝的语气很和缓,倒不是审案的模样,“这么说,你是代那位吴银建,吴先生来的?” “是,”刘沫恭恭敬敬地说,“吴银建是小人的把兄。小人的意思,也就是他的意思。” “嗯。你们在那边,是什么官职啊?” “吴银建是大将,小人是参将。” “那也是有官位的人了,为什么要投降啊?” “回大人的话,我们不是‘老兄弟’,在隋匪里处处受排挤。李隗军带兵没有恩义,欺人太甚,我们不想再替他去送死。” 李隗军是勇王的次子,作战是极勇猛的,但毕竟只有十七岁,人情世故还不怎么懂得,仗了父亲的权势,不免年少骄狂,对他这些叔伯辈的手下,颐指气使,常常不给人留情面。吴银建和刘沫,都不是根正苗红从起事起就跟着勇王出来的人,是后来投效的,在隋匪军中,本来就不算嫡系,因此平时受他的气更多。现在受官军的围攻,如此猛烈,只打了一天,便有支撑不住的感觉,因此两人商量下来,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出城请降。 “既然如此,你哪位把兄,为什么不自己来啊?” 这本是无需问的事,因此也不好回答,刘沫迟疑着,一时没有说话。倒是叶雨林见了他这副模样,小声提醒秦禝道:“秦大人,他怕是来讲斤两的。” 讲斤两,也就是讲条件,只有刘沫谈好了条件,吴银建才肯出降。 秦禝在县衙的值房里“当值”了两天,脑子都有点发木,暗笑自己居然见不及此,点点头说道:“刘先生,只要你们是真心,无事不可商量,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说。” 条件却是出奇的简单,不求升官,亦不求带兵,只求能让两人活命。 当然,也还有附加的一条:这几年下来,集聚了一批财物,现在愿意分成三份,一份允许他们带回家乡,一份用来遣散手下的兵,另一份,则愿意献给大人。 “城里还有多少兵?都听你们的么?”秦禝边想边问。 “本来是三千五百,今天打了一天,损伤了八百多,现在只好算二千五百人。”刘沫据实答道,“李隗军的亲信,都被他带去增援阜沙岗了,现在城里都是我们的弟兄,请大人放心。” 两千五百兵,那也很可观了。秦禝盘算了半晌,做了决断。 “刘先生,你说的我都可以做主。这笔钱,我不要,算是送给你跟老吴。你们回乡和遣散士兵这两件事,现在不能办,要等到申城的战事结束。而且,李隗军这样欺负你们,你们替我办一件事,我还可以给你们一个出气的机会。” 不只不要钱,连“老吴”都喊出来了,可见这位大人已经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刘沫精神一振,又跪下磕了一个头:“谢谢大人。请大人指示,要我们做什么?” “请起来。你跟老吴去说,明天一早整兵献城,随官军北上。我支援他,让他亲手去把李隗军的阜沙岗打下来,出一口恶气——你们敢不敢?” “怎么不敢?”刘沫激动地站起来,大声道,“我现在就敢跟大人打包票,阜沙岗一定打得下来——倒要让李隗军看看,他自己是块什么材料!” 这一番折冲,双方都很满意,于是秦禝吩咐连夜把刘沫送回南汇,自己则坐在椅子上,摩挲着下巴,沉思不语。 叶雨林见了,提醒道:“是不是该给张旷和梁熄,卫杰他们递个消息去?” “我想的就是这个,”秦禝沉吟着说道,“万一隋匪是穷途末路之下,弄一出诈降,这个玩笑就开大了。” “以我看来,此事绝无可疑。” “哦?”秦禝抬头望向叶雨林,“老叶,我听听你的高见。” “你刚才说,南汇的四门,官军是打三放一。若是吴银建没起叛心,从北门走了就是,何必投降?” 秦禝瞠目结舌,楞了半天,才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苦笑道:“大约是该去睡一会儿了…… 吴银建和刘沫没有失约,第二天一早,他们手下的两千五百隋匪军便由南门出城,在城外整队,交出了城防。 “吴先生,从现在起,我们就不再是敌人,而是友军了。”梁熄郑重地说道,“我可以先替你补充一点军械,军服一下子置办不齐,只能委屈你们先穿原来的衣服。只要打下阜沙岗,他不仅要替你请封赏,还可以再拨给你一批军械粮秣,” 梁熄的爽快,让面色焦黄、气质精悍的吴银建大感惊奇。他是湖北荆门人,隋匪军一下武昌之后,被裹胁从军,以勇猛善战的缘故,渐渐打出了名气,积功升到今天这个位置。这两年受到自己人排挤,又吃李隗军的挂落,心灰意冷之下,投降了官军,本不想再吃打仗这碗饭,只想回乡去过个富贵日子。现在听得秦禝肯给兵给粮。算是极有诚意的表示,心中不免一动。 “梁将军,我们倒不是为了求封赏,只是李隗军辱我太甚,一定要跟他做个了结。现在我空口说白话也没有用,等我打下阜沙岗,自见我的真心。”吴银建说道。“我们既然归顺了朝廷,就回不去了,不然是要被拿去剐了的的。” 吴银建这样说,亦是在表达与隋匪的决绝,梁熄便不再客气,说道:“那好极了,我们兵贵神速。这就来听一听我的布置。” 梁熄的安排,仍是向阜沙岗三路齐进,东西两路是官军,中路主攻阜沙岗的南门,则由吴银建担纲。 “行!”吴银建毫不犹豫的说,“李隗军的战法,我熟悉得很。看我打垮他!” 说干就干。各路人马在南汇城外休整了两小时,提前埋锅造饭,饱餐一顿之后,便全军开拔,只由李翀高部留下三百人守南汇——这是秦禝既定的方案,南汇南面的奉贤县,只有一千多隋匪军驻守。搞不清状况之下,绝不敢来犯南汇。 阜沙岗原本有两千余隋匪军,加上李隗军带来的援军,约略有四千之数。负责在这里佯攻的官军。本来打得很热闹,李隗军一到,判明形势,发觉官军似乎并没有多少人,于是第二天带了两千多兵出城猛攻,这一下地方卫军就有些挡不住了,好在编练的民团很得力,士气也比官军要高,两方合力又以援兵将到来激励兵勇,这才堪堪维持住一个僵局,但时候一长,总逃不出崩溃的下场。 好在这个时候龙武军终于赶到了,先是张旷的骑军替他们稳住了局面,联手冲锋,直接将这一路隋匪军压回了城内。而正面的吴银建打得也极为勇猛,一路上连破李隗军的三道营栅,进抵城下。东面照例是李翀高的部队沿海疾进,阜沙岗象南汇一样,又被三面包围了。 官军忽然克复南汇,正在猛攻阜沙岗的消息,已经在申城城内传开了。仿佛多日的阴霾之中忽然透出了一缕阳光,申城的士绅百姓把这视为天大的好消息,喜笑颜开。 秦禝已经快三天没有合眼,这晚收到官军包围了阜沙岗的消息,便再也支撑不住,蹒跚着挪回后院的西厢房,倦到了极处,一头扎到在床上,一身官帽官袍都不曾脱掉,就此呼呼大睡。这一睡便睡到日上三竿,才被吴椋的敲门声惊醒。 “爷,爷,塘报来了,有明发的上谕。” “拿进来。” 秦禝挣扎着从枕上抬起头,掀开被子坐起来,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翻身下地,结果脚下一阵冰凉,这才发现鞋袜全无。 他坐回床上,由着吴椋替自己穿袜穿靴,笑道:“这倒生受你了,昨儿晚上实在是累得不行,要不是你替我收拾收拾,非得着凉病一场不可。” “爷,昨儿我不曾进来过。”吴椋手上不停,低着头说道。 “唔?莫非是我自己脱的……”秦禝自言自语的说道,实在回忆不起自己睡觉之前还有过脱鞋脱袜盖被子的一番举动,挠了挠头,才发现自己的帽子也不在脑袋上,而是端端正正地摆在一旁的床头之上。 “那小的就不知道了。”吴椋答了这一句,替秦禝收拾好了,侧身退开一步,将塘报递了过来,有意无意地向对面厢房瞟了一眼。 秦禝明白了,在心里暗自品味着,不动声色地接过塘报,找到与申城相关的那一道谕旨,慢慢来看。 谕旨的大意,是说曾大帅在徽州打得很好,已经开始向伪隋的大都进军。新编练的官军,也已经成军,即将开赴申城。这些话有虚有实,大抵是为了激励申城军民的士气。 而说到申城周边各县的溃败,上谕中则有几句责备的话,颇见声色:“各隘防军,遇贼辄逸走,兵无常守,将无固志,何以当士民之期盼?”,至于说“统兵大员,当以圣心为念,不可学积习暮气,亦勿谓朝廷之懋赏可幸邀也!”虽然没有点出名字,但人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对秦禝有所批评。 这份上谕所发之日,自然还不能得知官军已经开始了大反攻,所以秦禝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却把心思放在了另一件饶有兴味的事情上。 “爷,把您的饭开在哪儿?”吴椋问道。 “就开在屋里,吃完了,我好办事。” 不一会,吴椋捧着一个大托盘,白沐箐拎了一个食盒,来给他摆桌子。等都摆好了要走,秦禝开口叫住了白沐箐:“白姑娘。” 吴椋见状,没言声,自己顺着门边先溜走了。 “秦老爷有什么吩咐?”白沐箐脸上透着喜意,笑盈盈地说。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二十六章:战局突变 秦禝看着桌上,满满地摆了八个菜,一大碗白米饭,居然还有一小壶黄酒,笑着说道:“平常都是三个菜,一个汤,今天怎么开恩了?不但加菜,还给酒喝。” “老爷打了大胜仗,厨房上犒劳一下,也是应该的。”白沐箐说罢,大大方方地拎起酒壶,替他倒了一杯。 “香!”秦禝却拿起酒壶来一嗅,不知是说酒香,还是说她的手有余香——自白沐箐入衙以来,秦禝挂心军务,对这位漂亮的娇人从未假以辞色,但是此刻心情极好,免不了就要趁机调笑一下。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肴肉,一边嚼着,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扈姑娘,咱们这个衙门里面,出了狐狸精了,你知道不知道?” “狐狸精?”白沐箐面上有些失色,小声惊呼道。鬼怪这些东西,她是信的,“那得赶紧找个大师父来收了去才好!” “那也不必。这只狐狸精,倒似乎没有恶意,”秦禝随意地说,“昨天晚上,还替我脱鞋盖被子,周全得很。” 白沐箐这才知道,秦禝是拿自己来逗趣,抿嘴一笑,说道:“那是我,可不是什么狐狸精。” “哦?那真是多谢你了!”秦禝见她浑不在意地就认了下来,倒觉得有趣,“只是男女有别,深夜之中,不敲门就闯了进来,于礼不合?” “我的秦大人,那是你根本就没关门好伐?鞋袜也没脱,被子也没盖,大冬天的,会要命的呀。”白沐箐理直气壮地说,“喊也喊不醒,睡得跟个……跟个……什么一样。” “跟个……什么一样?” “我不敢说。” “无妨,尽管说。” “跟个猪一样!” 秦禝自己找来的骂,一时语塞,心里头却是暖洋洋的。不过他睡够了,脑筋自然也清楚起来,很快便想到了白沐箐的话中,有一个绝大的漏洞。 “就算是我没关门好了,”他笑眯眯地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美厨娘脸上一红,无话可说,匆匆道了个万福,转身走掉了。 =======分割线========= 进攻李隗军的战斗,是在早上打响的。 让吴银建去打李隗军,是秦禝心狠的一面。他听说李隗军有勇猛之名,料想攻城的一战会打得很惨烈,既然得到了吴银建这一支降兵,就不大愿意让自己的龙武军冒着重大损失的风险去打头阵了。事实证明,他这个判断没有错。 李隗军确实是个猛将,但或许是受限于年龄的关系,其父亲伪隋勇王那种狡黠多智、灵活善变的长处,他没有学到。他守城,倒是不肯简简单单的死守,前一夜曾经两次派兵出城,突袭城东和城南的官军。夜战不算官军的特长,好在几位将领都预做了准备,靠着弩箭犀利,总算打退了这两次突袭,不过自己也有几十人的伤亡。 到了天明,形势就不一样了,刘沫所带的五百敢死队,就猫腰前进,准备要冲锋了。因为衣服没有办法更换,每个人在头上都扎了一根黑色的布条,以做区别,刘沫执刀一呼,五百敢死队便人人扬起大刀,嗷嗷喊着向斜坡上冲去。 这不惧死势头,还真就撕开了个口子。攻进了城中,到了这样的时候,李隗军居然还不肯退出城。指挥着隋匪军,以弓箭、石块,拼命阻击这支敢死队。等到他们冲上了斜坡,又有数百隋匪军从里面杀出来,在斜坡上白刃相搏,打得极是惨烈。刘沫被砍断了一只左手,身边的五百人也死得只剩下不到一半,几乎便支持不住,直到吴银建亲率的一千人再上,才扳回局面,算是夺占了缺口。 而等到龙武军也冲进缺口以后。隋匪军的败局便无可挽回了。李隗军率了两千多残兵,出北门退向高桥,途中又遭到张旷的骑军袭击,损失了数百人,最后成功退到高桥的,已经不足两千之数。 官军的反攻。从二月二十打到二十二,一共三天时间,便收复了南汇、阜沙两座城,将东路的隋匪军压在高桥一带,牢牢截断了他们的退路。唐冼榷缩在青浦,不敢妄动,而北路的刘劲宽,因为对隔着江。陈兵在嘉定到吴淞一线上,无所事事,变成虚靡时光。 秦禝的这场豪赌,大获成功。他电令梁熄钟卫杰,许各部在阜沙休整三天,补充弹药,并以预备兵尽量补足建制。准定于二十六日开始向高桥进发。 二十六日进攻伊始。隋匪军这边就陷入窘境,这主要是因为补给不足。连续作战缺乏补充之下,无论是箭矢的军械还是粮秣,在施放之时都要斤斤计较。 但就是如此,隋匪军的抵抗依旧十分猛烈,将近打到中午,才由李翀高和姜泉所部的营兵,在东面打开了缺口,接着由东向西横打,配合正面的龙武军,总算把中间的小山庙据点攻下来了。 山庙一破。隋匪军的第一道防线只剩下西面的王家村还在坚守,所倚仗的,是身后山岗上的塔寨。因为地势高,所以箭矢抛射的也远,主攻这一路的吴银建,先后冲了三次,都被压制。不得不退了回来。 因此钟卫杰留下吴银建的部队,自己带龙武军绕路小山庙,与梁熄会合,开始从侧面进攻山岗,无论如何要将塔寨先夺下来再说。 守塔寨的,是李隗军的部将裴纪元。他有先见之明。在山岗下一共设置了足足十二道木栅,虽然被毁去大半,但残存的断木锐枝,却给龙武军的进攻早成了更大的麻烦。李隗军也看出来山岗变成关键,又调集了上千人,交给裴纪元指挥,严令裴纪元死守不退。 前面打得激烈,后面的张旷却无聊得很。这里地形逼仄,没有腾挪辗转的余地。不适合骑军驰骋,因此五百骑兵只好在后面掠阵,他跟梁熄、钟卫杰一起,待在一片作为临时指挥部的小树林中。 “老梁,你们要是不行,要不要让我的‘摸脱画’步勇试试?”张旷笑着对梁熄说。 “还是催一催后面的部队,快点想办法上来。”梁熄对钟卫杰说,“那些木栅需要清理,不然士兵很难冲上去。我们再拖下去,大人怕是要骂人了。” 谁知援军还没有等来,却等来了从申城飞奔而至的三骑传驿兵,带头的是个队正,气急败坏地冲进林子。 “秦大人留下的命令,着张旷率骑军即刻驰援返回,急援申城!”那名把总大声说道,“唐冼榷猛攻七宝,就快顶不住了。” 七宝城离申城只有十里了。三个人都大吃一惊,张旷霍地跳起来,慌忙问道:“什么留下的命令?秦大人人呢?” “出城了!” 唐冼榷偷袭七宝城,是秦禝不曾想到的,在县衙收到了这个消息,也是大惊失色。 第一个没想到的地方,是唐冼榷敢于出城。上次他试图偷袭松江,已经被张旷的骑军打得失魂落魄,居然这么快就又敢于再次行动。 第二个没想到的地方,是他敢于袭击七宝。七宝位于泗泾和申城之间,从道理上来说,不该打,否则三面受敌,不是用兵之道。谁知唐冼榷偏偏就打了,而且这一下,还是打在了秦禝的“七寸”上—— 七宝是龙武军的粮库所在,也是秦禝用来支应李翀高、吴银建等各部的基地,各种军械、粮秣都储存在城中,成为事实上的官军物资库。而七宝的防御却颇为薄弱,为了高桥的决战,秦禝已经把所有能够抽调的兵力,都派往东线了,驻七宝的只有一队龙武军,加上两百多个卫军兵。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从整个申城战场来说,官军是以少打多,为求胜利,只能在局部集中最大的武力,而其他地方,就不免空虚了。但秦禝感到困惑的是,何以唐冼榷一下子便抓住了这个弱点? 其实在唐冼榷来说,倒也没能把龙武军的部署了解得如此清楚。只是东路的隋匪军被压到高桥,危在旦夕,而且李隗军也陷在里面,一旦有什么闪失,自己如何向勇王交待?于是硬着头皮,带了三千人出青浦城,先假意向北走了一段,再绕了一个弯子,避过泗泾,从西北方扑向七宝。 唐冼榷倒没真的想打下七宝——毕竟七宝是龙武军的军库,想必会有重兵防守。他所用的,是隋匪军惯用的“围魏救赵”的计策,为的是迫使龙武军回援,从而解去高桥之围。因为这样一个念头,所以隋匪军一开始便将声势造的很足,但对龙武军实在畏惧,为了避免损失,却没有强攻,这就给了龙武军一个缓冲的时间。 驻守在七宝城的卫军校尉,便慌得不行,急忙派人向泗泾的求援,同时派人飞报申城。倒是驻守七宝的龙武军队正城定一些,先大致判明了隋匪军的进攻方向,将自己的一百多号人分别布置在城西和城北,依托地形和简单的工事,打得极热闹——既是为自己壮胆,也是为了向隋匪军虚张声势,反正箭矢无限,只管射就是了,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城上的卫军,因为疏于训练的缘故,战力欠奉,帮不上大忙。这位姓齐的哨官从中挑了三十几个年轻胆壮又会用弩的,安排在两侧官军的中间,算是对官军的一个辅助。而其他的卫军,则负责搬运箭矢,敲锣打鼓地助威。 就这么顶着打了个把小时,隋匪军才渐渐发现,七宝城似乎并没有多少龙武军,也没有大炮,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于是重新调整了部署,决定变虚攻为实攻,捡下这一个大便宜。 好在这个时候,驻守在泗泾的两队龙武军,从泗泾赶到了。 在泗泾的穆埕收到许制告送来的消息,跟其他人一样,也是大吃一惊。他这回带了两百多人驻扎泗泾,原来主要是为了呼应松江,倘若倾巢而出去增援七宝,泗泾就空了,万一隋匪分兵来攻,便无可抵挡。 可是再权衡一下,就分出轻重来了,泗泾丢了,拿只不过是丢了一城,然而七宝若是丢了,那里的军械辎重银两就全入敌手——这些是龙武军全部的家底,秦大人非杀自己的头不可!于是再无犹豫,全营开拔,跑步向七宝前进,终于赶在隋匪军猛攻之前,进入了城中。 收到从泗泾传来的驿报,得知穆埕已全营出援,秦禝一颗惊惶的心才略略安稳下来。定下神来想一想,唐冼榷来攻七宝的兵决计少不了,靠穆埕带着不到四百人在守,能顶多久,也还难说。此时深恨自己缺乏经验,没有在手边留下一支预备队来应急!于是一面吩咐人传令去高桥,急召张旷的骑军回援,一面准备出城到七宝去督战——他已经明白了唐冼榷“围魏救赵”的意图,现在就看到底是梁熄先打灭高桥的李隗军,还是唐冼榷先攻进七宝了。 “秦禝,你手边没有兵,去了也是白去!”在这里“坐衙”的吴煋劝他道,“你是总掌全局的人,不能轻易离城!” 高桥的战事一起,城中的几个衙门,都派了专人到县衙来坐差,以备秦禝有什么吩咐,可以立办。吴煋于是便在这里坐衙,此刻见秦禝要亲自去七宝,心想若是他有什么闪失,那才是真要坏了大事,于是便出声劝止。 吴煋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秦禝只得暂且打消这个念头,在签押房中如坐针毡,等着七宝的消息。 偏偏传来的战报一次比一次坏,隋匪猛攻,城外的工事损毁,伤亡亦越来越重。等到最后一次消息传来,报穆埕挂彩,能战之兵已不足两百,秦禝终于坐不住了,大踏步走到堂前,喝道:“吴椋!取我的刀来,集合!” 吴椋是早有准备,三十几名亲兵已经长枪短枪地全副披挂,等在县衙之外。吴煋见秦禝一意行险,急忙带了坐差的几名委员,又要过来相劝,刚说了“逸轩”两个字,便被秦禝举手打断,双眉紧锁,呆呆地看着他们几个,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启翁,谁说我没有兵?”秦禝的脸色渐渐舒展开来,转头喊道:“金同知!” “在,在。”叶雨林从堂中忙不迭地跑了出来。 “开县府库!”秦禝目光炯炯,断然说道,“我要赏军!” ======分割线======== 银子固然有,然而哪里有军可赏? 谁知不到一小时,居然真的被秦禝弄出了一支五百多人的军队来!乌压压地集合在县衙的大门前,听他训话。只是这一支军队,服色各异。 申城城中,除了县衙之外,各种衙门也不少,都有一支小小的武装力量用于护衙。。秦禝见到那几位坐差的官员,想起了这个由头,一道军令,便一网打尽——连吴煋的亲随小队,也不例外。这一下,得了三百多个的兵。 另一部分,是县里的衙役。申城是超等的大县,三班衙役的数目,很少有人能想到会有上千人之多。所谓三班衙役,皂班是负责护卫跟随,快班是负责捕盗破案,壮班是负责守卫库房城门。秦禝从这三班之中,特拔出两百个精壮有力的,也在县衙前集合听命。 而且还有三十几名亲兵。人虽不多,却都是龙武军里挑出来的精锐,作为这一支军队的骨干,再合适不过。秦禝将这支兵粗粗分成了五队,由亲兵分任队长,吴椋则充任统帅。他要带这一支兵,去增援危在旦夕的七宝城,但在开拔之前,有一番话是不能不说的。 “弟兄们!”秦禝负手而立,大声说道,“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县衙门前,摆着两只大筐,用红布覆盖在上面。旁边的叶雨林用手一扯,掀开了红布,大家只觉得银光耀眼,竟是满满的两筐银子! 人群一下子就轰动了。秦禝特意抓起两锭银子,举起来在手里晃着,叮叮当当的碰撞之声,清晰可闻。 “这个大家都认识,是官铸的官银!听见这个声儿没有?是硬家伙,有了这个,你想到哪里去,都好使!这样的好东西,你们想不想要?” “想——!” “想就对了!都知道今天咱们集合,是要去打一仗,可是这一仗,不白打!每人先发一锭五十两的,打完仗回来,再发五十!作战勇敢的,我还有特赏——一个隋匪的首级,可以另换一百两!” 跟隋匪打仗,是一件吓人的事情,然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白花花的银子看在眼里,叮叮当当的脆响听在耳中,哪能不动心?以衙役而论,辛苦一年下来,“工食”银子不过六两、八两、十两的份例,现在秦老爷一赏就是上百两银子,运气好了,还有特赏,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于是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你们都是吃公门饭的人,自然晓得我的身份。”秦禝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麒麟袍,“这叫麒麟袍,是皇上钦赐,这面银腰牌,是御前侍卫的凭证。我秦禝,乃是天子近臣!” 人群安静下来。这是大家私下里口口相传的事情,现在见他堂而皇之地在“亮牌子”,都屏声静气地听着。 “可是也有大家未必知道的——我还是个不要命的!在边州打关外的胡人,在许县打作乱的叛臣,在申城打断命的隋匪,我秦禝带兵,百战百胜,从来就没输过!只是有一条:若是有人不听军令,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老子第一个砍了你!” 这是在申明军法了,底下的人,无不梀梀。 “唐冼榷来攻七宝,只不过是垂死挣扎。我为什么敢说此战必胜?因为我已经收到驿报,收到从高桥传来的战报!”秦禝把手里的银子扔回筐里,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来,大声念道:“梁熄钟卫杰等,已大破隋匪于高桥,毙隋匪四千余,俘获五千,贼酋李隗军授首!” 这句话一说,衙内衙外,顿时一片欢腾——官军打赢了!砍了李隗军的脑袋!吴煋和几个官员,更是惊喜异常,笑得合不拢嘴,心说秦禝无中生有弄出这一支兵,说有必胜的把握,原来是有这样一个绝大的好消息作为后盾! 秦禝深感满意,并且要借着这一股气势,替这支军队最后再鼓上一把劲. “这些钱,都是申城百姓的民脂民膏!讲良心话,大家其实也晓得,咱们公门里的人,老百姓当面奉承,转过身去就要骂娘,骂我们是昏官,蠢吏,‘堂上一点朱,民间千滴血’!为什么?因为老百姓以为,我们只会欺负他们,见了隋匪,就吓得骨软筋酥,走不动道——今天我们就要让他们看看,我们到底是不是孬种,熊包!” 五百多号人,被两筐银子和这一番话激得热血沸腾,一个个都是红了眼想找人拼命的样子。秦禝觉得火候够了,大喝一声:“吴椋,整队发赏,往七宝跑步前进!”转身把那驿报向吴煋手里一交,说声:“吴大人,城里的事,一切拜托。” “你尽管放心,”吴煋激动的说,“我摆好庆功酒等你。” 这些兵一个个领了钱,在县衙西侧整好队列。吴煋目送秦禝随队西去,直到看不见影子了,才感慨着转了身,命人备酒,准备庆功,结果拿起那张纸来再看一看,结果揉一揉眼睛,楞住了——哪里有什么大胜的战报?一张白纸罢了。 吴煋的心里一沉:谎称大捷,当然是为了激励士气,可这也说明秦禝此去七宝,根本就没有必胜的把握。 他是去跟唐冼榷拼命的。 七宝的战局,果然已经到了危殆的时刻,龙武军吃亏在没有炮,打得很苦,那名姓齐的哨官已经阵亡。穆埕肩上中了一刀,头上亦被划出了一道大口子,满脸血污,形容可怖,耷拉着一只左臂,仍在高声喝骂,督促着剩下的一百多人,死战不退。 三百多龙武军打剩下了一半,而隋匪军也有数百死伤,但因为看见了得手的希望,因此攻势俞加猛烈。双方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穆埕所想的,是死守城边,决不能让隋匪冲进城子,否则弩箭归于无用,肉搏的话,龙武军人少,便难逃覆灭之虞;而唐冼榷所想的,则是只要突破一个缺口,冲进城子以刀矛肉搏,官军一定不是对手。 双方的伤亡都在增加着,而这样拼消耗,龙武军就吃亏了,战线慢慢疏漏起来。就在秦禝的援军刚刚从南边入城的时候,唐冼榷用两百人的敢死队,顶着两侧龙武军的箭矢,强行冲锋,终于打开了防线。有七八名卫军还来不及起身就被砍死在地上,剩下的十几个没命地往城里逃去。两侧的龙武军阵地,亦因为这样一个变故,开始松动起来。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二十七章:肃清隋匪 这七宝城的北边。是一所私塾。秦禝的兵刚到这里。便迎头撞上了绕过来的这一股溃败下来的卫军兵卒,后面是一百多个尾随而入的隋匪军。狭路相逢,双方都是一愣,跟着便一起大喊大叫起来。官军这边喊的是“杀隋匪!”,而隋匪军那边喊的是“杀官狗!”,隋匪军中领头的小将。认准了冲在前面身穿麒麟袍的秦禝是个官,手起一矛,就向秦禝当胸刺来,还没等秦禝举刀相隔,忽然。咻的一声响,那名隋匪军被一支弩箭射中,向后一仰,跌倒在地。 放箭的是吴椋,他一刻也不肯离秦禝的身边。三十几名亲兵,发一声喊。当先冲了过去,人人右手挥刀,和隋匪杀在一起,秦禝的亲兵那可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转瞬之间便将冲进来的隋匪军打倒了数十人。秦禝身后的大队,乘着气势一涌而前,刀棍齐下。 这一股隋匪军的敢死队,虽然都是唐冼榷特选的勇士,但被“转膛六响”当头一阵乱箭打蒙了,气势一馁,便落了下风,与三百多杂牌官军混战了一会,死伤惨重,剩下的几十人,生生被从城子里逐出,却在缺口处,迎上了第二拨冲上来的三百隋匪军。 这一下,形势又有所不同。两侧的龙武军,见到来了援军,固然是精神大振,而本已败退的隋匪,亦因为有三百生力军的相助,反身再斗。六七百人在缺口处混战成一团,都是咬了牙苦斗,就看谁先撑不住这口气。 穆埕不知这帮援军是从哪里来的,从西侧带了二十几个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增援,赫然见到身穿麒麟袍的秦禝,手拎马刀,被吴椋带了几个亲兵挡在中间,不由大吃一惊,赶过来护住,叫道:“大人,你怎么来了?” “别说废话!”秦禝见了他的形貌,知道是受了伤,但现在无暇顾及这个,咬着牙说:“穆埕,你不是一向自夸武艺了得?要是还能打,就给我冲上去砍!” “诺!”穆埕一向自翊为龙武军之中,功夫最强的一人,虽然一条左臂不能动弹,但仍以右手握刀,大呼一声,“秦大人在此督战,兄弟们杀啊!”率着二十几个兵士,冲入战团,而吴椋也机精得很,乘势在身后大喊着:“杀啊,杀一个隋匪,就是一百两银子!” 在这样双重的鼓舞之下,血光四溅的阵地上杀声震天,本不擅长近战的官军,居然没有落下风。唐冼榷站在在隋匪军的阵列中见了,知道已是关键一刻,立马下令吹号,全军冲锋。号声一响,千余名身穿黄衣的隋匪军呐喊一声,擎起数十面旗帜,飞奔而前,虽然有两侧龙武军的拼命阻击,亦不足以阻拦。正在阵地上苦斗的官军,见到隋匪这样的威势,怯意一生,便有支撑不住的迹象。 就在这时,唐冼榷身边的一名亲卫,忽然拿手向东一指,脸现惊惶之色,叫道:“骑军!骑军!” 自东面袭来的骑军,将排面拉得极宽,几乎是一字横列,疾驰而来。初看不过一线,继而仿如大海潮生,待得听见骏马嘶鸣,已是怒涛澎湃,不可阻挡。疾风骤雨般的蹄声已经足以摄人心魂,而铁蹄卷地,在身后扬起漫天烟尘,气势愈发显得凌厉无比。 唐冼榷脸色大变,知道遇上了自己的克星——这一支号称天下无敌的龙武军骑军。 骑军驰到二三十丈远的地方,数百支弩箭径直抛射过来,先将隋匪军打倒了一片,接着便挂了箭,抽出了马刀,斜斜上扬,在夕阳的映射下泛起一片金光,打横切入了正在冲锋的隋匪军中。 在野外散开了队形的步兵,是没有办法抵挡骑军冲击的。隋匪军遭到这样的拦腰一击,立刻便崩溃了,在战场上四处奔逃,身后则是追杀不舍的骑兵。正在缺口里与官军肉搏的三百多隋匪军,本来已经占了上风,此时也斗志全无,转身向后逃去。官军则是人人奋勇,都要抢那一百两银子的赏格,在穆埕的率领下穷追不休,两侧的龙武军,也都齐齐的向中间掩杀过来。 唐冼榷已经收不住队形了,面如死灰,长叹一声,想不到竟然一败涂地到这个样子。心知这里一败,东路的李隗军也定然无幸,申城的战事,从此再不能有所作为了!然而到了这个地步,局势终不可绾,只得由十几名亲兵护着上了马,向青浦逃去。 “大人!”张旷终于寻到了秦禝,跳下马来请安,“你没伤着?!” “连手都没动,怎么会受伤?”惊魂初定的秦禝强笑道。他心说这一仗几番起落,每每在生死关头得以逆转,真是邀天之幸,以后这样大喜大悲的危险事情,还是少玩为妙。等到穆埕由一个兵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心里感动,便迎了上去。 “穆埕,伤得要紧不?”秦禝见了他浑身是血的样子,吃了一惊,“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大人,我没给你丢人!”穆埕以刀拄地,还是给他请了一个安,疼得呲牙咧嘴,仍然挤出一个笑容:“这都是隋匪的血!” “好了,好了,我知道,快起来。”秦禝亲手把他搀起来,“今天这一仗,给你记头功!” 检点战场,一共杀死了八百隋匪,俘虏了四百多。而龙武军则伤亡了两百多人,从申城带出来的那一支兵,也死了近百个。秦禝吩咐许制告清点造册,准备按例加倍抚恤,又吩咐把重伤的人送回申城。这一切忙完,夜色已沉,各营士兵已在埋锅造饭,秦禝和张旷来到设在城外的大帐,准备随便吃一点东西就回城。 “大人,你这有啥好吃的,不要现做,不拘馒头冷饭,什么都成。”张旷嚷嚷开了,“我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得不行。” “慢来,”秦禝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你先派一哨骑军,到泗泾去驻守——那里已经空了,万一唐冼榷再去骚扰,会有麻烦。” “成,”张旷起身,出去先把这件事吩咐下去,才又折回来,笑着说:“大人,你也忒小心了,唐冼榷这一败,从此完蛋,再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可惜他今天逃得快,不然我亲手把他的首级拿来见你。” “还是小心点好,”秦禝累得不行,还是强撑着说道:“再说,也还不知道老丁梁熄他们,在高桥打得怎么样了。” “一定能赢,梁熄这家伙,打仗确实有一套,”张旷说道,“就是到处都是树林河沟和水田,不好走,要不那个小岗子早攻下来了。大人你放心,就算今天拿不下,明天一定能攻下来。” 话音还没落,却听马蹄声声,有人在外面下了马,大声问道:“秦禝秦大人在哪里?” 不一会,吴椋便带进来一个人,秦禝认得,是衙署派在县衙坐差的一位同僚。他一见秦禝,脸上是止不住的欢喜之色,大声道:“秦大人,大喜!” 喜从何来?秦禝有点摸不着头脑。 “吴大人派我来送信,官军在高桥大破隋匪,杀敌无数,俘获无数,李隗军也被砍了脑袋啦。” 李隗军确实是被砍了脑袋,但他却不是被官军所杀,而是死在自己的部将裴纪元手中。 秦禝急召张旷回援申城,却不许其他人动一兵一卒,内里的意思很明确:我宁肯在七宝勉力支撑,也不肯调你们的兵,你们就得知道好歹,赶快把高桥给我彻底拿下。 梁熄,钟卫杰等一干人,都体会到了这种压力,知道自己越快打破李隗军,便能越快回兵去支援已经“出城了”的大人。于是,几个人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设计了新的战术。 龙武军本营和新营的一千多人之中,这些人里面,火长队正什么的各级武官加起来也有近乎一百多人,都是战斗素质极高的人,毕竟最小的是管十个人的火长。梁熄把这些人都集中起来,连同士兵弩箭射得最准的,组成了一支两百人的敢死队,又调来吴银建的五百人,将两百个空的麻袋装上泥土,两人抬一个,用于在塔寨之中,铺出道路之用。而钟卫杰的则带领剩下的人,准备白刃冲锋。 待到一切都准备好,一声令下,铺路队开始抬着麻袋往西林岗上冲了,而守岗的隋匪军则以浸了油的火箭来杀伤。敢死队的办法很有效果,因为箭打得准,岗上探出身子来射击的隋匪军死伤得很快,铺路队渐渐得以接近了塔寨,用沉重的麻袋将残破的塔寨压倒。而铺路队每倒下一人,后面便有一人飞奔上来接替——这些都是吃饱喝足,许了重赏的,现在就要拿自己的命来换钱了。 就这样艰苦卓绝地坚持下来,终于在林立塔寨之中,铺就了三条路,而铺路队的五百人,最终有百余人死在了塔寨之间,亦有不少被尖锐的木枝刺伤,倒地呼号的。 然而现在管不了这许多了。梁熄一声令下,钟卫杰大喊一声,带着手下的龙武军的步卒,不顾一切,玩命地冲了上去,踏着麻袋铺成的路冲过塔寨,以损伤近百人的代价,攻上了岗顶。 官军这般凶猛的冲锋,是隋匪军从未见过的,岗上的隋匪军立刻便动摇了,居然很快就被打垮,裴纪元带着几百残兵,被逐下了山头,向北溃退。李隗军见到败回来的裴纪元,破口大骂,拔刀就要杀他,总算被别的将领作好作歹地劝住了,却也由此种下了自己的死因。 第一道防线的最后一个据点王家村,便不攻自破,被吴银建攻占了,守点的四百多隋匪军,全数被杀——说起来,龙武军打仗虽然凶猛,但杀人却不像刚归顺不久的吴银建那样凶狠,在他手下,几乎就不留活口。 可是这李隗军仍然要做困兽之斗,但身边的将领却已经没有斗志了。吴银建的投降,本已经对他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时明知绝望,便不肯再陪着李隗军去送死。差一点被杀的裴纪元,联络了几个将领,忽然发动兵变,尽杀李隗军和他的亲信卫士一百多人,割了李隗军的首级,举众向官军投降。 东路的隋匪军,至此全数覆灭。 收到传来的这个消息,秦禝有些晕晕的,几乎不能相信——倒不是不相信官军能打胜仗,而是这一个消息,与自己编造的那封驿报,实在太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该不会是杨坊拿来给自己“鼓舞士气”的吧? 然而再想一想,以吴煋的老成持重,断不至于跟自己开这样一个玩笑,而且——说实在的,他也不敢。 这么一想,才彻底相信了,于是饭也不吃了,让张旷在七宝留守,又交待吴椋明天带好他的队伍带回城里,自己则由几名亲兵护卫着,连夜驰回申城,去等钟卫杰的详细战报,也要对下一步的军事部署做新的安排。 回到县衙,已经是子夜时分,可是衙门里依然灯火通明,大家都在等他回来。秦禝是倦极的人,但钟卫杰派来递送战报的信使已经到了,正在等他。于是兴奋之下,顾不得疲惫,来到签押房,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第一次送给申城的消息,是“杀敌无数,俘获无数”,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而这一份战报之中,当然有详尽的数字,不过却是专送秦禝,旁人不得与闻的,就连杨坊也已经知趣的离开,不做打听,只等明天听秦禝的说法——这里面,伸缩的余地甚大,大家都要凭秦禝做主,他说多少,就是多少。 高桥这一仗,杀敌三千,前后俘获了上两千,而最后投降的是四千人,是一场漂亮之极的大胜。数字先不慌报,毕竟这是已经揣在兜里的,跑不掉,他现在要但心的,是那些会跑掉的东西。 会跑掉的,自然是隋匪军的北路军。高桥这一仗打完,东路军覆灭,北路的刘劲宽多半就要逃。现在的关键,是先尽速进击嘉定县城,看能不能阻住刘劲宽退往苏州的路。 秦禝把思路理了一遍,想清楚了,把送信的信使叫了进来。 “辛苦你再跑一趟,到去传我的命令。” “请大人吩咐!” “着钟卫杰率领龙武军新营携李翀高一部驻守高桥,整编降兵。” “嗻!” “着梁熄率本营,姜泉部、吴银建部,明日一早自高桥乘船,回申城待命。” “诺!” 秦禝想了想,有些不大放心,又写了一纸手令,交他带给钟卫杰。 等那个信使领命去了,秦禝又叫过传驿兵,给七宝的张旷送信,命他明日一早,带骑军到申城的北门待命。 做完这几件事,浑身的劲气一泄,才觉得又累又饿,扬声把吴椋叫了进来。 “有什么吃的?我饿死了。” “大人,白姑娘还不曾睡,等着伺候老爷吃饭。” “哦?”秦禝精神一振,“饭开在哪儿了?” “自然是开在西厢。” 唔……秦禝没言声,站起来就走,心中却大赞吴椋知趣。 由吴椋陪着到了后院,果然见到自己住的西厢房还亮着,进门一看,一桌菜已经摆好,白沐箐站在一边,见他进来,略略一蹲,微笑着说道:“给秦大人道喜!” “同喜,同喜,”打了大胜仗,又有佳人在身边相伴,秦禝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老实不客气地往桌边一坐,就要开吃。 “你这脏得跟鬼画魂儿似的,怎么能吃?”白沐箐笑道。 秦禝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一天打打杀杀,往复奔波,不但没换衣裳,连脸都没洗,失笑道:“哈哈,我死里逃生的人,还能讲究这些规矩?再说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好歹擦一把脸!”白沐箐挽起袖子,往手盆里倒了小半盆热水,又从房中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兑在一起,拿手试了试水温,便替他在盆里绞手巾。 这些本是吴椋的活计,然而这位爷的脾性,他熟悉得很,于是没言声,自己溜开了。 等到白沐箐把毛巾递过来,秦禝见了那双玉白的手腕,砰然心动,一手接过毛巾,另一只手却抓住她的手,小声笑道:“白姑娘,你老是在厨房里,这双手却怎么能这样美?” “有什么美了?”白沐箐将手向外一抽,没有抽得动,嗔道:“还不是五大三粗,黑口黑面。” 白沐箐低着头不做声了,居然也就任由他这么握着。 秦禝大喜,饭也顾不上吃,站起身来,将她的腰一搂,说道:“你……你不生气?” “你打平了隋匪,这一点……也没什么。” 秦禝一愣,心说这原来是打隋匪挣来的甜头——今晚上要有艳福了!忍不住便去亲她的脸颊,谁知亲是亲着了,却被她身子一转,挣脱了开去,板起了一张俏脸,半真半假地嗔道:“县官大老爷,这是要欺负民女么?传出去,对大老爷的名声不好!” 秦禝望着她,叹了口气,坐下吃起饭来。 甜头是有,却没那么大——原来打一场胜仗,只能摸一下手,亲一下脸。 第二天,高桥大捷的消息便在申城县城和租界里传开了。人们奔走相告,更有不少人将过年时没有放完的鞭炮取出来凑趣,于是东也炮响,西也炮响,全城沸腾的样子,倒似比过年还要热闹。而到了中午,撤回来的龙武军穿城而过的时候,所受到的欢迎,更是让他们自己都想不到。 入城的龙武军,以龙武军本营打头,骑军收尾,顺南大街走到县衙所在的城厢中心,然后折而向北而出、一方面,这本来就是一条捷径,另一方面,秦禝也是有意让申城的百姓,看一看这支得胜归来的军队。 梁熄趾高气扬的走在队列的最前头。他身后的龙武军各营,排成长蛇,亦都尽量走出自己的精神。虽然以征尘未洗的缘故,服色不能象梁熄那样整洁,甚至有破烂不堪的,但正因如此,反而愈增百姓的感激和敬爱。有在家门口设了香案替他们祈福的,有拿着各种吃食往他们身上塞的,也有拿着各种衣服袍子快靴棉鞋往他们身上挂的,更多的人则是闻讯赶来,挤在路旁,替他们叫好助威。 今天这样的场面,就跟做梦一样,平时哪里敢想?而对于申城的士绅百姓来说,上一次龙武军阅兵,还只不过是看他们的军容,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打了大胜仗的部队,把申城从隋匪的兵威之下解救出来,因此感受上更是格外不同。 虽然部队就在县衙前经过,但秦禝坐在衙中,却始终没有出来——若是出来,兵士们必定要向他行礼,就变成了检阅,这个风头,不出为好。 虽然不曾出来,但耳边听得人群的阵阵欢呼,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骄傲和自豪:这是我秦禝的兵!待到炮车隆隆驶过,外面彩声如雷,心中更是有所触动:凡事总是要得民心,以后才能有所作为。 吴银建的部队,因为是新反正的,所以是安排他们绕城而过,免得彼此不便。这一支兵很能打,跟李翀高的姜泉部一样,他都决心要收编到龙武军的序列里面来。不过这是下一步的事,现在他要做的,是乘胜追击,攻嘉定,截断北路隋匪军往苏州的退路。 然而这一回,隋匪军的行动快得出乎了他的意料。昨天的大战,北面隋匪军几乎是隔江目睹,眼睁睁地看着东路军是如何被无情灭杀的。因此高桥一败,北路军立刻便开始了撤退,向苏州疾走而去了。 这场战打了三个月,打到今天,前来进犯申城的隋匪,李隗军全军覆灭,唐冼榷大败而逃,刘劲宽带兵急行退回苏州,现今这申城周围五十里内,再无贼氛,全境已告肃清。 熊熊燃烧的战火,熄灭了。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二十八章:战后商榷 大功既已告成,自然到了该论功行赏的时候。 向朝廷报捷的那份荣耀,留给了苏州刺史薛穆。本来从道理上来说,这一份报捷的折子,该由薛穆与秦禝会衔上奏才是,不过秦禝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一个州刺史和一个知县联衔,那是什么光景儿?没有这个规矩。于是只好你上你的,我上我的,秦禝以御前侍卫的身份,另写一份密折。 虽然是两份折子,口径却要一致,不然对不上茬,会闹笑话。而这个口径,当然是由秦禝来定,于是那位苏州别驾-----徐晋牟,他奉了薛穆的指示,不得不屈尊再一次来到申城的县衙,跟秦禝商量这一件事情。 “秦大人!”一见面,徐晋牟抢先拱手为礼,“我特来赔罪。” “徐大人,不敢。”秦禝也很客气,浑不似当日发作他的那副样子,“还是那句话,彼此都是为了国家。” 要商量的事情中,最要紧的是歼敌的数字。申城一战,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杀敌万余人,俘获三千余,投降的则前有吴银建,后有裴纪元,一共六千人,因此总数差不多有个两万。按秦禝的想法,加上两成,报成两万五千之数,很过得去了。 “加两成?”徐晋牟失笑道,“秦大人,我也是在行伍里打过滚的,象你这么客气的统兵官,从没见过。” 以他的看法,就算不做杀一冒十的事情,至少凑出一个半十,报成五万,都不为过! 徐晋牟说这样的话,倒不奇怪。沿海诸州的官军,好不容易打一场这样的大胜仗,岂有不大报特报之理?秦禝心想,当初在云河打的那一战,拟写的战报,也是如此这般,跟徐晋牟所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秦大人,薛大人那里不过是落个名声,你这里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徐晋牟再加一句,小声说道。 好处就是除了相应的奖赏之外,投降和俘获的隋匪如果没有收编,需要遣散,照朝廷的惯例也是有一笔用于资遣的费用。浮报人头,这笔多出来的钱,就可以纳入私囊。 秦禝又学了一个乖,不过他志不在此,而且浮报过甚,会给下面的军官起一个极坏的示范。想一想,找出来一个理由:“既然是薛大人的意思,我亦不敢拂逆。不过听说曾大帅许人新编练的新军下个月就要到申城,多少还要给人家留点余地才好。这样吧,三万如何?” 徐晋牟意犹未足,可是秦禝这么说,他也无可奈何,最后定了一个三万的数字。这一下,与薛穆所期待的颇有差距,徐晋牟的差事没能办得圆满,再谈起别的就有些懒洋洋的提不起兴致了。 秦禝想谈的,是地方上的善后。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现在是兵和匪各自把松江全境都过了一遍,百姓所遭的蹂躏自然不轻。秦禝希望徐晋牟能报告薛穆,一个是能不能拨一点款子,抚恤地方,另一个是能不能把今年松江府的钱粮,奏请朝廷做适度的减免。如今的苏州诸府,也就剩一个松江府还在朝廷手里,其他的都被薛穆丢给隋匪了,因此做为朝廷在苏州的最后一个桥头堡,秦禝觉得维系松江的稳定并不是一件小事。 “秦大人,何必无事自扰?”徐晋牟看着他的脸色,做出一副好心的样子说道,“现在各处都在用兵,朝廷催饷急如星火,薛大人愁得头发都白了,只恨钱少,还谈什么抚恤地方?我看这个话,不必提起。” 语气还算恭谨小心,但话里的意思却不得体。徐晋牟又犯病了——秦禝只是请他转达,哪里轮得到他来说什么“不必提起”? 秦禝在心中摇头,琢磨着是不是该再收拾他一下,但转念一想,薛穆原本也是这样的人,何必跟他们去计较?反正他们几个,在苏州也待不了几天了,新军一到,自然会有一番人事上的更张。听说这位曾大帅的弟子,李纪德弄起人来,从不手软,象徐晋牟这样的根本不在话下。 话不投机,宾主之间都感觉出来了,彼此敷衍了几句,徐晋牟便告辞,去到吴煋的衙署小做勾留,当天就乘船返回了南通,见了薛穆,不免对秦禝有所抱怨。 “这个秦禝,太张狂了!”徐晋牟恨恨地说。他对上一次被秦禝当众训斥的事情,始终抱憾极深,总是寻机会要给他上上眼药,“连薛大人的话都敢不听了,真该教训一下。” “算了,算了,何必跟他计较。他说报三万,就报三万好了。”薛穆息事宁人地说,“少年得志,狂一点也是难免的,何况又刚刚打了胜仗。” “那也不能狂得没边啊。我看,自从他抓了何大人,就再也没把别人放在眼里了。” 这,何大人,自然就是何珪樑了,是薛穆的恩主,被秦禝逮捕的前任两江总督何珪樑。这亦是薛穆心中的一件痛事,此刻被徐晋牟挑出来说,一时默然无语。 徐晋牟觑了觑薛穆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发生了效用,于是干脆再烧上一把火:“听说那个名动苏州‘美厨娘’,白沐箐,已经入了他的衙。” “唔……唔?”薛穆只觉得一股又酸又痛的醋意,直冲上脑门。他以堂堂一州刺史之尊,要收白沐箐做姨太太而不得,现在居然被个七品知县抢走了,这个面子往哪里放?想象着又白又嫩的白沐箐被秦禝抱在怀里的情景,心里别提有多难过,忍来忍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道:“军务如此繁忙,他倒还有这份闲心。” “就是,该给他一点教训才好。”徐晋牟说道,“不然总有一天,他要爬到大人头上来。” 薛穆被提醒了——秦禝现在已经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说不定哪一天,真的谋起这个刺史的位子,也未可知。然而再想一想,却又泄了气:“他是当红的人,又新立了大功,不好弄。” “薛大人,秦禝胆大妄为,有一件事,是坐实了的。”徐晋牟小声说道,“拿这件事来上奏,不说攻倒他,至少也要让他脱一层皮。” “哦?什么事?” “我在衙署,从吴煋那里听来了一个消息,”徐晋牟神神秘秘地,说出一句话来,“秦禝的军饷充足,申城府库就没出多少钱,听说都是南越人给的,如今咱们大夏和南越的关系........” ==========分割线======== 薛穆和徐晋牟这些龌蹉心思,秦禝自然猜不到。他还是循着自己的思路,来找吴煋,说善后的事情。 吴煋当然跟徐晋牟不一样,见了秦禝,极为热情,说了无数奉承的话。不过说到正事,吴煋的话却又与徐晋牟是一个调门了,总之是财政艰难,左支右绌,单是供应军饷都已经很不容易。而且话里话外,隐隐有这样一层意思,军务上自然归秦禝一把抓,但现在仗打完了,民政上的事,总要以州里的意思为准。 秦禝明白了,说到底,吴煋还是薛穆一条线上的人,徐晋牟跟他,必定已经有过共识。秦禝也不说破,回到县衙,坐在签押房里琢磨折子的事,悠悠地想,这个吴煋,我可得好好捧一捧他,一定要把他的功劳写足了—— 这是他当初在云河的时候,对付那位“叶将军”叶开润的故伎,所谓“踩不下去,就捧上去”。申城这个位置太重要,放了一个滚刀肉一样的吴煋在这里,养不熟,煮不烂,总是不能做到诸事顺遂,那就非得想办法去了不可。 说起来,在申城的这段时间,吴煋对他确实也有不少助力,如果是踩他下去,那多少有些不太仗义。可现在自己是要替他说好话,总不能说捧他升官,倒是在害他?反正只要离开申城这个地方就好,他非所问。至于谁来接替,他心中已经有了既定的人选。 说写就写。自己动手,磨了一盘上好的松墨,提起笔来要写底稿,却又觉得文思滞涩,不知从哪里说起。 这份折子,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要把整个申城战事的过程,一一详叙。各人的功劳,分寸也要拿捏得恰到好处,要让中枢上和两宫太后看了,一下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这样颁下来的赏赐,才不会弄错。下笔的轻重,语气的缓急。都变成大有讲究的事情,以自己的笔力,怕是胜任不了。 于是只得颓然掷笔,叹一口气,心说自己还是缺这么一个人。起早这类官场的文案,偶一为之则可,长此以往就不是办法。 想来想去,到底给他想起一个人来。松江府那个民团的团练使沈继轩,钟卫杰和梁熄都曾在他面前提起过,说这位沈大人既有大学问,又通世务。所练的民团,比上卫军强多了。不管是当初守松江城,还是后来扫荡东路隋匪军,沈继轩跟着一路打下来,从无惧色,真看不出来是个文人,总之都对他佩服不已。 唔……秦禝心想,若是有这样一个得力的人在自己幕中。岂不是最好的帮手?拿定了主意,请了叶雨林过来,向他打听沈继轩的履历,听过之后,俞觉满意。 “他是我的前任,自然更是秦大人你的前任。”叶雨林开玩笑的说。 沈继轩是河南人,高中进士。分发苏州,以知县听用。别的七品官,想补上一个实缺的知县,千难万难。要下许多功夫;而进士下来做知县,是所谓的“科班”,遇缺即补,最狠不过。于是委署申城知县,政声卓著,又调到松江府做团练使,授的却是知府衔,正五品的官。 “虽然是五品,却还常有怀才不遇的感叹。”叶雨林说道,“也难怪,以他的才具,是委屈了一点,吃亏就吃亏在不善于营求。” 进士的底子,有地方上的历练,又通晓军务,这样的人才,到哪里去找?何况还有“怀才不遇”这四个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老叶,麻烦你替我到松江跑一趟。”秦禝说道,“我想奉请他到县衙来小酌,有一点事,跟他商量。” 怀才不遇?我来遇之。 ========分割线========= 沈继轩一到,秦禝亲自迎客,却不是在花厅用餐,而是延入后院,将这一小桌酒席,摆在了自己的西厢房里。 在所住的后院待客,有失郑重,但却是一种极亲热的表示,非脱略了行迹的好朋友,不能有这样的待遇。这一天是因为有很机密的事情要谈,所以做这样的安排。 沈继轩有一点受宠若惊,也有一点不安,他不是那种城府森严的人,心里的想法,不免流露在脸上。秦禝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热情地招呼他坐。 刚坐下,却见一位丽人端着一盘菜走了进来。沈继轩大出意外,慌忙站起来,没想到秦禝的内眷会亲自来招呼客人,说要回避却又来不及,迟疑着不知该如何称呼——听说这位秦大人还没有娶亲,这位莫非是他的姨太太? 秦禝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起身,替他们介绍:“这位是沈大人,这位是白姑娘。” “沈大人好。”白沐箐盈盈一福,转身去了。 既然叫白姑娘,那就不是秦禝的妻妾了。沈继轩松了一口气,笑着对秦禝说道:“还以为是秦大人金屋藏娇,原来不是。” “现在又不打仗,什么秦大人的,见外了,再也休提。沈大人年长我几岁,我就不见外了,称一声沈兄了!”秦禝说道,“这位白姑娘,有个雅号,叫做‘身娇肉贵美厨娘’,不知沈兄听说过没有。” “原来是她!”沈继轩恍然大悟,难怪有这样的姿色,“不过听说此女掌厨,聘金特高……”话没说完就后悔了,心说统兵的将官,大都挥金如土,自己这样说,倒像是对秦禝的奢靡有所指责,一时停住了口,不知该怎样圆回来。 秦禝却不以为意,苦笑道:“我哪里请得起她!”把白沐箐“报国”入衙的事,当做一件轶闻,原原本本地跟沈继轩说了一遍。 沈继轩听得目瞪口呆,忽然击节赞赏道:“真是一位奇女子!” 两个人初次见面,话题从这里展开,就容易得多了。秦禝毫无架子,完全拿沈继轩作为“申城知县”的前辈看待,不断向他请教一些地方上的事情,沈继轩倒也有什么说什么。两人边吃边喝,谈得很是热络。 “沈兄,我听钟卫杰说,这一次在东路,你的民团打得很好。”秦禝把事情扯回来,“军政两端都拿得起,真是大才!” “这可真是过奖——当年春闱侥幸,被先帝赐了进士,到现在十五年了,”沈继轩自嘲地笑笑,“十五年从七品做到五品,算是什么大才?” 这是在发“怀才不遇”的牢骚了。十五年从七品升到五品,仕途的确算不上顺遂。 “沈兄”秦禝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忽然改了称呼,恭敬地说,“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讨教。” “这怎么敢当?”沈继轩愕然,看了看秦禝的样子,知道他是要说正事了,于是脸色转为郑重,也改了称呼:“讨教是不敢的,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这一次平隋匪,不瞒你说,龙武军从隋匪的手里缴得了不少财物,算下来,总有二十几万银子的东西。”秦禝说道,“其中也未必没有顺手牵羊来的,比如各县的官库,百姓的家里。如果你是龙武军的主帅,这二十几万两银子,要如何处置?” 沈继轩楞了一下,什么叫如何处置?装进口袋里,不就是了? 随即他便明白过来:秦禝这是在考校自己!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可单单是把这件事情坦然相告,已经见得诚意十足。恰恰这个题目,自己曾经有过一番感想,于是凝神思索了一下,不疾不徐地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 “秦贤弟,恕我直言,从道理上来说,这笔钱,该归朝廷。不过现下的风气到底不同往日,一介不取,将所有的金银珍宝,悉数归于朝廷,已经是做不到的事情了。但若是尽归私囊,也不是善策——即以曾大帅麾下的军卒而论,现在每下一城,官兵无不大发其财,但我敢断言,这样下去,曾大帅那边的势头决不能持久,一破隋匪大都,便会锐气全失。” “何以见得呢?” “鹰不能饱,饱则远飏!” 好一个饱则远飏!秦禝动容了,盯着沈继轩问道:“然则,先生何以教我?” “若是我替秦大人设谋,当把这笔钱分作三份。四成归各位上交财物的将领,任由其造册在营中分配,不失激励之意;三成归粮台,以充营务之需;另以三成献朝廷,可免饕餮之名。一旦成了定例,则谁敢私取,不单要如数追夺,还要革除出军。” “好,好,”秦禝说道,“不过现在的形势,毕竟饷源艰难,不能不为日后多做一点考虑,若是营务上不敷支出,又要拿钱去献给朝廷,弟兄们万一生出意见来,该当如何?” “若不是秦大人跟我直言有二十几万,我又能知道实数?”沈继轩轻描淡写地说道,“朝廷也跟我一样,其实无从得知。说一句诛心的话,是多是少,都在一支笔底下。” 秦禝明白了,点点头,站起来躬身一揖。 沈继轩也慌忙起身还礼,说道:“一点浅见,何克如此?” “是沈兄的高见才对,不过我不是为了这个。”秦禝正容道:“直说吧,我想请沈兄帮我的忙,替龙武军总理营务、文牍等一切事件。品阶上,我这回先替先生保一个四品,以后亦决不会亏负了先生。” 龙武军成军的时间虽然还不长,但无论是士气、训练还是装备,沈继轩跟着一路打下来,都是看在眼里的,实在是一支少见的劲旅,而且秦禝在京中的根基,他也略有耳闻。现在秦禝居然找上了自己,让沈继轩几有不敢相信之感——也就是说,除了不用带兵打仗,自己等于变作了龙武军的大总管。 这还有什么说的?足可一展所长了! “愿附骥尾。”他向着秦禝,深深一揖。 事情就此定局,沈继轩在龙武军里的名分,是主簿,论地位仅仅只在梁熄地位之下,而凌驾于其他各营主官之上,但实际上作为秦禝的主幕,连钟卫杰、张旷和穆埕,也都是必须尊重的。 “秦帅,”既然主从的身份已定,沈继轩便又改了称呼,“松江府郑谦郑大人那里,我要请一纸委札,先以帮办军务的身份随营效力。等到你的折子批下来,才好正式上任。” 秦帅这个称谓,秦禝是第一次听见,不免沾沾自喜,心说这倒比张旷那些粗胚所喊的秦大人,又要好听一些——我总算也是个“帅”了。 他先把龙武军目前的情形,向沈继轩仔细说了一遍,同时也把心中的构想做了交待。沈继轩这位主簿,要管的一共有三大块,一个是粮台,一个是营务,另一个则是文案。 “眼下这个折子,只能麻烦沈兄亲自办。以后在文案上,要沈兄再替我找几个好手,毕竟来往的公牍文书会越来越多。” “这个包在我身上。”沈继轩一口答应下来,“不知这个折子,秦帅要怎么写?” “不忙。有一件事,要沈兄先替我参详一下,定了下来,才好写折子。”秦禝说道:“高桥那四千多投降的隋匪,已经粗粗做了整编。前面有一个吴银建的例子摆着,后面的这些人,又该怎样办理?” “那也无非是先杀上一百几十个。”沈继轩毫不犹豫地说。 桌上的酒菜已经去了大半。酒仍是白沐箐选的一小坛绍兴花雕,用来佐餐是最好的。沈继轩的酒量极佳,喝到现在,丝毫不见酒意,然而他于杯盏之间轻轻松松说出来的这句话,石破天惊,却让秦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沈兄‘杀降不祥’,不是有这个说法么?” “秦帅,这里面的情形不同。吴银建那一支,有路可走而不走,是真心投顺,不仅该赏,而且可用。”沈继轩替他分析着,“而这一支隋匪,是迫于穷途末路,不得已而为之。说句实话,那时隋匪的两道防线已破,就算他们不降,只要半个时辰,便成齑粉——降与不降,实在也没多大分别。” “那……要杀一百几十个人,又是什么缘故?”秦禝迟疑着问道。 “唐冼榷的这支兵,是从杭州来的。”沈继轩峻声说道。 从杭州来的,却又如何?秦禝想一想,忽地恍然大悟——隋匪军在杭州围城,杭州人饿死无数,而唐冼榷破城以后,手下官兵的行径更是卑污不堪,高桥的降兵之中,自然有不少在杭州双手沾满鲜血、罪大恶极之徒,不杀何以平息百姓的愤怒? 沈继轩看秦禝的神色,知道他明白了,说道:“也不光是为了杭州的事。这批隋匪,既然是不得已而降,内里未必没有蠢蠢欲动的人,杀上一批,既平民怨,亦是立威,要断了他们别样的心思。”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二十九章:得获民心 “沈兄,受教良多。”秦禝这句话出于真心,说得极是诚恳。 “不敢。”沈继轩连忙欠身说道。他见秦禝这样有诚意,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下面一句话说了出来:“秦帅,我还有一句话,本不当说,只是既然已经身为秦帅的僚属,不能不言无不尽——听说县衙的牢里,待行刑的已决死囚,已经积压了七名?” “是的——”说起这个,秦禝的语气不免一滞。 一名知县,身上的职责很繁杂,其中就有“听讼断狱”这一项。而听讼断狱之中,又有奉旨决囚这一项。 判了死罪的犯人,由县里的刑房向上面层层申报批解公文,只要皇帝“批红”的文书传回到县衙,知县就要通知捕厅典史,选定刀斧手,布置行刑的有关事项。待到第二天天亮,衙门传点发梆,知县坐大堂,衙役齐集伺侯,捕快进监提出犯人,进至大堂验明正身,马快动手捆上“法绳”,刑房书办将犯人犯法标子倒放分案,知县用朱笔向前一拖,再将笔顺手一丢,堂上的程序便告走完,犯人就要推去法场杀头了。 别的事叶雨林都能替他做,只有这一项是万万不能替的。而在秦禝来说,战场之上杀人不眨眼是一回事,亲自下令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推出去杀头,又是另一回事,只要离开了军人的角色,他就变得下不了这个手,于是干脆以军务繁忙为借口,统统先压着不办。这是大坏规矩的事,但左右的人,谁敢催他?就连府里和州里,亦只得闭起一只眼。 只有一次,替他主刑名的师爷实在忍不住了,不管不顾,硬是逼着他上了堂。他左选右选,挑出一个入室连害四命的劫匪来,下了狠心要办,结果还是卡在“朱笔一拖”那一下,手抖抖的,死活拖不下去,最后叹一口气,将笔一扔,说声“军情紧急”,自顾自走了,气得秦师爷直跌脚,最终还是拿他无可奈何。 这件事,现在被“前辈知县”沈继轩拿出来说,秦禝自然无言以对。 “秦帅,若是承平时候,你的仁心宅厚,怕不是好的?”沈继轩先铺垫这一句,“只是现在这样的乱世,规矩一坏,那些凶狡之徒就更不晓得王法了。你不肯杀他们,那么被他们所害的人,则又如何?” 这一句,仿佛醍醐灌顶,将秦禝惊得一身冷汗——是啊,被他们所害的人,则又如何? “我只送秦帅一句话,”沈继轩平静地说,“小慈乃大慈之敌!” 于是这在高桥投降的隋匪军,以五百人编成一营,一共编了九个营,分别约束在高桥一带。这天下午,忽然被顶盔掼甲的龙武军包围,进入营内,不由分说便按名册拿人。一共拿了二百九十四个,拖到中间一块被临时辟为法场的空地上,当场就由刀斧手行刑,一时之间,杀得人头滚滚。 这次搜营,是由钟卫杰主持,申明杀人的理由,却不是拿杭州来说事,而是说这些人阴蓄异志,暗中联络图谋兵变,因此不得不杀却,与其他的人没有干系。而且宣布,龙武军马上就要招募新勇,将在各营之中择优选用,没选上的,ri后亦将发给银两路引,准予遣散回乡。 这次所杀的人,大多是各级头目,等于将这支降兵原有的骨干脉络一举抽空,变成了一盘散沙。而随后宣布的募勇和遣散两项,又很好地把他们的惶恐之意安抚了下来,因此没有激起任何变故,办得很圆满。 然而在申城的杭州人得知了这个消息以后,却奔走相告,一致认为秦禝是在替杭州人报仇,因此多有人在家中设祭,告慰在杭州罹难的亡灵。又公推胡浩洵出面,一共募集了十万两银子相谢,不好说是杀人的酬劳,只说是替龙武军助饷。 “杭州父老这样错爱,真是受之有愧了。”县衙的大堂上,秦禝双手接过胡浩洵奉上的大红封包,向胡浩洵身后一同来的十几位士绅欠身致意,又小声问胡浩洵:“胡兄,你的家眷还在杭州,这样不妨的么?” “我家里人,已经脱了身,送到松江府了。” “啊,好,好,改天我去拜见老太太。” 这一笔钱,在秦禝而言是意外之喜。送走了胡浩洵,回到签押房,正在琢磨这钱该如何用法,却又有人来报,说堂上有个姓刘的秀才,求见老爷。 既然是个秀才,见就见吧。来到大堂,却见到那位刘秀才带着一个僮儿,在堂上长跪不起。 秦禝愕然,秀才是有功名在身的人,见了县太爷,只需长揖为礼,不必跪的。这一位,却是闹的什么玄虚? “大老爷,学生特来请罪。”刘秀才见他来了,居然磕了一个头。 这一句,让秦禝愈发摸不着头脑,问道:“我倒不懂了,你刘先生何罪之有啊?” “罪该万死!”刘秀才诚惶诚恐地说道,“学生曾经把一副对联,贴在衙门对面,里面的誖乱之语,实在是丧心病狂。” 秦禝恍然大悟,他曾经有听过下面的人禀告这件事情,在自己“丧城失地”的时候,有一位秀才曾经把一副辱骂自己的对联给贴到县衙对面去了。但是那时候军情紧急,加上自己也不屑于计较,所以也就没有深究这件事情了。 “刘先生请起来!”秦禝笑了,“哪里有什么罪,明明是勉励嘛,依我看,文笔好得很……听你的口音,是杭州人么?” “是,我弟弟一家,都是死在隋匪手里。”刘秀才又磕了个头,这才爬起来,招呼那个僮儿取出两卷条幅,“学生重新写了一幅联,请大老爷赏收。” 展开一看,果然是龙飞凤舞的一笔好字,写的是:“回狂澜于既倒,障百川而东之”。 秦禝的心中一动:看来如何示好百姓,收揽民心,亦是一门绝大的学问。 =========分割线========= 收编隋匪军,是既定的计划,但不能全要,只决定从俘获和投降的大约六千人里面,挑出一部分年轻、习气不深的,分别补充进各营。而在刘边的一府刘县之中,另募新勇的招兵旗也已经竖起来了,告示贴到了各乡各镇。 龙武军要扩军了。 这是秦禝、钟卫杰、梁熄、张旷、沈继轩五个人一起商议,定下来的事情,并且要赶在李纪德的新军到达申城之前,把这件事做完。 姜泉所带的一营人,由秦禝出面,向李翀高讨了过来。私下的交换条件,一是免去他嘉定失守的责任,二是替他保一个三品的实缺,品秩虽然没有动,但却要实惠得多。而且既然是一个实缺,大抵是要换地方做官的,这一营精锐,反正也未必带得走,倒不如卖了秦禝这个面子。 于是,这一条便被写进了折子。 而吴银建的一支兵,作战勇猛,风气也还过得去,是秦禝打定主意要用的。但是当初在过江投降的时候,曾说过但求还乡的话,因此不知道他们的心里,现在是个什么打算。想来想去,把钟卫杰叫了过来。 “你去找吴银建聊聊,让他不必三心二意。这个时候他就算想走,我也不会放的。” “大人,”钟卫杰迟疑着说,“怎么派我去呢?” “你原来是从那边过来的人,现身说法,自然格外有力。你的话,他一定听。” 钟卫杰没有再说什么,领命而去。到了第二天,带了吴银建的一番话回来。 “吴银建说:大人替他兄弟治伤,在申城里照顾得极好,对我吴银建,给粮给饷,完全当做自己人来看待,因此只要大人用得上,我吴银建愿效死命。我的部下,即使是分拆开加入龙武军,也都是大人一句话的事情。” 这算是极有诚意的表态了,秦禝深感满意,心想:分拆倒不用,只是他的一千五百人,不必全数留用,不妨裁撤五百,再给他另补新勇掺进去。 钟卫杰把事情说完了,照说就该行礼退出去,可是他却在屋里磨磨蹭蹭的,迟迟不肯走。秦禝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觉得有趣,问道:“先达,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是,”钟卫杰双膝一跪,嚅嗫道:“我……我想改个名字,请大人替我申报朝廷。” “哦?”秦禝大感好奇。改名字,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不过自己在吏部有刘秉言的这一层关系,何况钟卫杰本来就是出于刘秉言所荐,自然是可以替他办的。只是为了改一个名字,何至于弄到行这样的大礼? “你这个名字,好得很啊,怎么忽然要改掉了呢?” “这个名字,是原来用的。”钟卫杰红着脸说道,“知道的人看见了,都会说:哦,这个钟卫杰,原来干过隋匪。” 秦禝哑然,看来自己让他去劝吴银建,触到他的痛处了。想了想,抱歉地说道:“我昨天的话,是无心之失,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拿你当亲兄弟看,绝无别的意思。” “标下不敢抱怨大人!”钟卫杰急道,“只不过,别的人......怕不是这么想。” 那改就改吧,总是一种求上进的表示。秦禝点点头,笑道:“名字也是气运,我看你印堂发亮,正当红的时候,不要改坏了。找几家好的相馆,你去找个先生,取个好名字吧,我来替你报吏部——只一条,明天我的折子就要拜发了,你赶紧取好,我干脆直接替你写进折子里,省得又多出许多首尾来。” 钟卫杰欢天喜地的去了,秦禝也不禁微笑:龙武军的运气好,第一战便打出了这样一个大胜仗,不论将官士兵,都是士气高涨,地方上也是加意奉承,许多事情都易于措手,当然要趁这个机会,把自己的脚步站得稳稳当当才好。 秦禝回到后院准备吃饭,一进院子,却看见白沐箐蹲在东厢房的门口外,对着一个小香炉,不知在做什么。听到他进来,白沐箐站起身,拭了拭眼角,走了过来。 “秦老爷,菜已经摆好了,我来伺候你吃。” 伺候我吃?秦禝点点头,问道:“白姑娘,你是在替你舅舅烧香么?” 白沐箐眼圈红红的,低声道:“是,我告诉舅舅,秦老爷替我们杭州人,报了仇。” 唔……想不到沈继轩的这个提议,还有额外的好处。秦禝看看眼前的美人,又望望那一口插着三支香的香炉,有些心虚,言不由衷地说了句:“这是我应该的。” 等到开始吃,白沐箐便站在一旁,像个丫鬟似的服侍着。秦禝有些别扭,于是东拉西扯地找话跟她说,渐渐的把刚才院子里那种肃穆庄重的气氛冲淡了。 “白姑娘,你在外边儿,那也是锦衣貂裘、暖轿华车的人物,让你这么立着看我吃,怎么好意思?” 这是实话。然而白沐箐听了,只是轻轻一笑,学了他的话来说:“我应份的。” 秦禝说不出话来了,又吃了两口,看着桌上的菜,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菜不中吃么?” “好吃极了,”秦禝感慨地说,“我说句实话,你不要生气,我觉得你做的这些小菜,真是人间美味,比什么鱼翅乌参,又要好吃得多。” 白沐箐疑惑地问:“那你有啥好笑?“ “我想起那天在胡浩洵家里,你切羊头的样子,觉得有趣——整整两只羊头啊,就这么往桶里一扔,不要了!”秦禝比划了一个手势,笑着说道,“可又作怪,你来了我这里,却扣得这么紧,我听说管采买的老吴,那么油滑的一个人,都被你克扣得叫苦连天。” 白沐箐默然半晌,忽而展颜一笑,说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这还是我舅舅跟我说过的话——天下的医生,医术有好有坏,不过有钱的人家,一定是喜欢请那种爱开贵重药材的医生,人参啦,鹿茸啦,麝香啦,西红花啦,这样才觉得安心,才觉得有身份。” “你是说……” “我们这一行,其实也是一样。你若是只会炒个鸡子,烧个醋鱼,人家都不拿正眼看你;你若是鲍参翅肚,样样拿得起,那就是大师傅了;你若是敢将那些贵重的材料,随手糟蹋,说出来是叫做精中选精,那就是顶尖的红厨子—你越是这样,贵人们就越吃这一套。说起来,那两只羊头,哪里的肉不是吃?扔了我还心疼呢,没法子,胡浩洵就喜欢这个调调。” 秦禝听得目瞪口呆,吃吃地说:“原来如此……这么说他们都是贵人,只有我是……是贱人?” “你也是贵人,”白沐箐垂下眼光,轻轻地说道,“不过我待你跟他们不一样。我只拣我最拿手的小菜,烧给你吃。” 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蜜,在屋中悄悄荡漾开来。秦禝侧过头,望着灯下美人的丽色,一时看得痴了。 ===========分割线========= 第二天,秦禝把给朝廷的折子又看了一遍,这关于申城战事的要紧折子,则是沈继轩亲手所拟,只把写到钟卫杰的位置空了出来,等着他改好新的名字,再填上去。 除了折子之外,还有他给彭睿孞写的一封密信,也仔细地重新看了一遍。这封信,极其重要,将龙武军的扩军计划,和打算采取的军制,一五一十地做了报告,以便取得齐王的支持和中枢上的默契。另外,又不厌其烦的把龙武军相关的有功人员,再按顺序做了一次罗列,算是一种“密保”,让中枢大臣们在拟议嘉奖的时候,有一个最方便的参考。 秦禝的打算,是在这一两个月之间,将龙武军扩充到万人以上,而所采用的办法,大抵上是变一为二,或者变一为三,以原来的每个营为基础,补充新勇,扩充到一千五百人,再按照“三兵一伕”的定例,加上一个长夫营,合共两千人。而这两千人的名称,他接受了梁熄的建议,引入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团”。 大夏的正式军队,似乎还没有过这一级的单位。比如曾大帅,上万人的大军下面,又分作十几个营,含义模糊,尤为容易混淆。因此用“团”这个单位,含义既明晰,是个不错的选择。 团的下面,自然还是五百人的营,而营的下面,仍是五个队,每对编为三排十火,在每队之下,加设了一个新的单位“排”,每排三火三十人,外加一火归于预备。 这军制这个事情上,秦禝没有什么创新,也不想做什么创新——所谓“军制”,无非是在长期的战争实践中,逐渐形成的一套最有效的编制办法,一岗一位,都有它的道理。 秦禝想,这个军制,与现代做对比,已经很接近了。火长对应班长,新设了排长,队正对应连长,而营团的名字,干脆跟现代是一样的了,只是在习惯上,把营团的长官称呼为营官、团官,与现代的营长、团长,略有差异。至于各团的名号都用数字统一规划! 各团的兵额和防地,经过数次会议的商讨,终于确定了下来,其中: 梁熄以龙武军统帅的身份,管带着龙武军一团、二团,下辖八营共四千人,驻防松江。 张旷以龙武军副统带兼管骑军,管带第三团和骑军,下辖六营共三千人,驻防泗泾 钟卫杰的第四团,下辖四营共两千人,驻防青浦。 姜泉的第五团,下辖三营共一千五百人,驻防嘉定。 吴银建的第六团,下辖三营共一千五百人,驻防南桥。 沈继轩的中军营,五百人,驻防七宝。 吴椋的亲兵营,五百人,驻防申城。 这样全军共计军卒有一万三千人。刨去中军营和亲兵营,可以调动的兵卒也有一万二。 秦禝并不担心兵源。龙武军打了这样大一个胜仗,只要募兵,一定会重现当ri的踊跃。他担心的是饷——这次扩充,新增的人员和装备,加在一起又是一笔巨数。他已经命沈继轩与各团官加紧核算,尽快把详案拿出来,他好去跟吴煋商量款子的事情。 至于“兵贵精而不贵多”这句话,他一向持中庸的态度,一味滥招固然不可,但一味求精则是走了另一个极端——总不能说所有的仗,都交给一支特种兵去打?说来说去,中庸才是王道。在他的心目中,最理想的状态,是“比较精,也比较多。” 可惜还没有水师。他贪婪的想,至于说龙武军没有水师的人才,那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总归会有办法的。 正在做着这样的美梦,外面报告,钟卫杰求见。 “好么,算你办得快,”秦禝见他喜气洋洋的样子,心想不知他得了怎样一个心满意足的名字,笑着说道,“没有耽误我发折子。” “是,托大人的福,名字已经改好了。我挑了一家最好的相馆,请的是马真人,顶有名气。” “哦,改成什么了啊?”秦禝极感兴味地问道,“我替你填进折子里。” “禹廷,”钟卫杰有些忸怩,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个新的手本,“ “钟禹廷。”秦禝笑容满面地看着他。 “标下在!” “你这个名字,好得很,一定会繁荣昌茂。” “谢谢大人!”钟禹廷放下一颗心来,高兴地说。 等到拜发了两份奏折,秦禝心中想到未来的前景,依然激动不已。事在人为。洋务上那些想定的事情,还该赶紧去做才是。于是派人把沈继轩请了来,要好好商量一下。 他现在能管到的钱,有三块。一是龙武军的粮台,二是申城县库,这两项算官款;第三个就是自己的钱,完全由沈继轩在替他打理。 沈继轩把数给他报了一下。原有的银子,再算上打灭隋匪之后,秦禝新近弄回来的款子,已有将近二十万两之多,刨去诸类支出,手里还剩下实实在在的十七万两。 这些钱,说多不多,说少却也真不算少,很可以做一番事情了。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三十章:美人归心 申城的战事既已告终,南越商会就不肯再向官军提供物资了。所幸的是,在战事进行的过程中,秦禝通过杨秣的斡旋,让商会名下的船队抢运了不少齐王在京中给他筹措出来的军械和物资,这一部分物资,都是储放在七宝,现在扩军,正好用得上 虽然龙武军是奉了旨,可以“惟视战事所需,酌情招募”,但这扩军所需要的银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毕竟相当巨大,而且只是军械,还没涉及军饷的事情,不知道吴煋会不会叫起难来?何况这里面,还有他自己加上去的一笔回扣在内,心里亦不免有点发虚。 没有想到的是,吴煋答应得异常痛快。 “秦大人,谢谢你在折子里,替我美言。”秦禝的奏折,很是捧了吴煋一番,吴煋拱手相谢,“龙武军的兵费,是奉了旨的,不管是军械还是军饷,这边我就是再难,也一定替你把这一块挤出来,全力支应。” 秦禝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折子里替他说好话,那是别有用心,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一个额外的效果。 “不过,我亦有我的难处,”吴煋话锋一转,坦率地说,“听说连新编练出来的步营,也要扩充,这一块,原来不在龙武军的定制里面,兵费是由申城的士绅募集捐输的,依例,现在也不该由地方上支应。我和杨兄,自然还是可以帮忙,向他们去劝捐,不过,到底仗已经打完了……” 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还是想要过河拆桥。不过他这句话亦没有说错,当初招募新营,是为了保护申城,现在仗打完了,莫非要让申城的老百姓养他们一辈子?实在也没有这个道理。 吴煋见秦禝脸有不豫之色,以为他不高兴,连忙说道:“秦大人,你千万别误会。龙武军替申城打了这样一个大胜仗,新营也是出了好大力气的,申城的士绅百姓,无不感念于心,眼下这几个月,自然还有报效,是不妨的,但时候一长,就说不准了。我的意思是说,从长远打算,应该早为之计。” 早为之计,没有什么不好,然则计将安出?秦禝从衙署告辞出来,闷闷不乐地回到县衙,左思右想,也没盘算出什么办法,只得派人将沈继轩从七宝找了来,将这一个难题,如实告诉了他。 “沈兄,实在不行的话,咱们可以把既定的编制,缩小一点。” “那倒不必,”沈继轩沉吟片刻,说道,“我既然替秦帅总理营务,这一点事情,当然要替秦帅拿办法出来。” “有办法?”秦禝眼睛一亮,“那好极了,不知还有哪里可以来钱?” “开厘捐!” 申城一地,富庶繁华,不仅商业发达,而且作为最重要的通商口岸,也是一个货物的集散地,虽然沿海诸州战火连绵,但无论是交战的双方还是百姓,对交易上的需求却不曾或减。但需求是一回事,货物能不能运得进去,或者运得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现在申城的百里之内,都是龙武军打下来的,有了这样一个平安的环境,行商走贩才又可以活动。不论他们从何方来,到何方去,交上一点点厘税,也是应该的。”沈继轩替秦禝筹划道,“这一块如果做得好,每月总有五万到十万的进项,又何愁扩军的兵费?” “好是好,只是……”能有这么多收入,说不动心是假的,但秦禝也有些犹豫,“厘捐病商,不知会不会有物议?” 他知道,所谓厘捐、厘税,说白了,无非是一种变相的保护费,在交通要道之上,设立关卡,由税吏驻守,向来往的商人按货价抽取一定比例的银钱。这个办法,古已有之,但是对行商之人是一个不小的负担,特别是如果弄成关卡林立,那就会让商人和商队寸步难行,因为赚到的钱,还不够缴纳税金。 “秦帅说的不错,厘捐诚然是一条恶例。”沈继轩点头道,“然而事情也要分开来想,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情形不同。现在申城这一个地方虽然打赢了,苏杭两州,却依然在伪隋勇王的手里,难保不会复来。而且秦帅扩军,为的亦是打隋匪,这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事。提到外间的物议,其实一句话就说明白了,如果仗打不赢,根本连生意都没得做,就算想交厘捐,又到哪里交去?那些商人,虽然锱铢必较,但这个道理还是会明白的。” “道理是对,我担心念经的和尚,把这本经给念歪了。” “当然要有极严的规程!”沈继轩说道,“ 沈继轩拿出来的办法,一共五条,都是实实在在的。 一是不重复收税,不管在哪个卡子交过税,给予税单,后面的关卡验单放行。 二是分等抽税,货值在六十两之下的,免税放行,可以不扰小民的生计。而在之上的,则看货色:烟税最重,值百抽六;药材、粮食等,值百抽三;其他的,值百抽一。 三是以严刑厉法约束税吏,不论是受贿轻纵,低估货值,还是有意刁难,敲诈勒索,一旦查了出来,可以行军法杀人。过卡的商人如果有所委屈,准予到七宝的龙武军申诉。 四是将税吏的工银提高,并在每卡所收的税金之中,照比例提出一点,作为对他们的奖励,取一个“优薪养廉”的意思。 五是一应军需物品,非有龙武军粮台的路引,不许出境,以免为隋匪所乘,变作资敌。 秦禝欣赏地看着沈继轩,一时没有说话——按这这五条办法去做,没有办不好的,这个沈继轩,确实是一位大大的能员。 “而且,还有一句话,只能放在这里说。”沈继轩以为他还在犹豫,放低了声音说道,“秦帅,厘捐是势在必行的事,就算我们龙武军不做,等下个月李纪德到了申城,他可不会跟你客气。” 沈继轩的这句话,让秦禝遽然而醒——李纪德也要养军,自然也要想办法弄钱。到时候,若他以航州刺史的身份来办厘捐,那就没有自己插手的余地了!这当中一正一反,出入甚大。何况就连申城这一块,李纪德亦管得到,龙武军的兵费,虽然不至于说不给,但有所刁难,是可以料到的事情。 刚才听沈继轩的口气,似乎跟李纪德不仅认识,而且还蛮熟络的样子,于是秦禝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沈兄,你跟这位李大人,打过交道?” “不止是打过交道,我跟他是同年,是同一科的进士。不过他的运气好,散馆以后入了翰林院,后来又投在曾大人的门下,现在马上就要自己带兵,独挡一面。我与他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沈兄,你不必过谦,时也命也,只要时运一到,以你的才具,自然也要风生水起。”在这个年代,同年算是一种很亲近的关系了。现在李纪德还未得大名,秦禝很想听一听他对李纪德的品评,“不过贵同年既然能拜在曾大帅的门下,那么想必也是个人物?” “嘿!”沈继轩笑道,“在秦帅面前,我不妨直言,李大人的志向,单从他的诗里就看得出来:才华横溢!今年三十九的李纪德,是安徽人,少年时即有文名,先后拜访名师,攻读经史。第一次赴京科考落榜,适逢曾大帅患肺病,僦居城南报国寺。李纪德与曾大帅“朝夕过从,讲求义理之学”。曾大帅不仅一再称其“才可大用”,而且让他住在宅邸,亲予补习教导,直至他考中进士。” 及至隋匪祸乱沿海,工部左侍郎卢集宣前往安徽,办理团练防剿事宜。卢集宣以李纪德籍隶安徽。熟悉乡情,奏请随营帮办一切,于是他受命回籍办团练,多次领兵与隋匪军作战。其时曾大帅正在湖南带兵,又将自己编练军伍的心得谆谆信告李纪德,足见期望之殷。到了前年。干脆把他召入自己的幕府,襄办营务。 “这一回曾大帅派他的新军来申城,一来是因为曾大帅麾下实在抽不出大将,二来也是对李纪德的栽培——听说光是‘嫁妆’,就送了他整整九个营。”沈继轩说道,“秦帅试想,有这样的实力。这样的后盾,李大人到了申城,怎能不雄心勃勃,大干一场?只是不知为何,行程却延宕了三个月,终于赶不上这一场大战。” 这些事,秦禝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至于李纪德的行程延宕,乃是自己所为,更不必让沈继轩与闻,只是点点头,深沉地说:“惟其如此,龙武军更不能后人。沈兄,厘捐这件事。就按你说的章程来办,不仅要办,而且要快办。等到你把架子搭好,生米煮成熟饭。我再向朝廷补个奏折,大约李大人亦拿我没有办法。” “是!”沈继轩很兴奋地答应。自己的才华,能够为上峰所赏识,这就比“怀才不遇”要强得多了。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先弄清楚,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请秦帅的示,这个厘捐,该由谁来主理?” “唔……”秦禝倒还没想过。这个位置,非常要紧,油水也很大,一时想不起来让谁做才合适。 “若是秦帅没有既定的人选,属下斗胆,倒有一个推荐。” “哪一个?” “叶雨林。”沈继轩恭恭敬敬地说。 有道理。秦禝心想,叶雨林是从申城知县的位子上升转,能力自然没有问题,操守上也不错,可以放心。更重要的是,他这几个月来替自己帮办衙务,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应该给他调剂调剂,算是对他的一份酬庸。 想定了主意,看看沈继轩,知道他这个提议其实是在提醒自己。秦禝看了沈继轩一眼,心里悠悠地想,这位沈兄,果然不一般,自己的心思,倒被他吃得透透的。 叶雨林自然是欢天喜地——秦禝暗示自己,他已经上报齐王,保他一个五品衔,不仅可以升官,而且入息之丰厚是可以想见的,于是干得极其起劲,天天在七宝跟沈继轩商量着各项细则,调人调物,赶着要在月内把局面撑起来。 只是苦了秦禝——叶雨林不在,衙务上只得自己挑起。好在这几个月下来,已经渐渐可以上手,而且还有一个林县丞,可以做个得力的帮手。 县丞是正八品的官,在衙门里被称呼为”二老爷”。这个职务,大多数县份是没有的,只有象申城这样的大县,才设一个。秦禝的这个“副县长”,叫做林中泉,名字俗气,人倒不俗,做事很干练,为人也很机警——上次秦禝头一回批红差,还是靠了他的帮忙,才下得了台。 批红差,指的是在堂上批决死囚。秦禝受了沈继轩“小慈乃大慈之敌”那句话的激励,决心要把积欠的案子,做一个清理。而第一个要杀的,还是那个上次没有杀成,身负四命的悍匪。 等到犯人带上大堂,犯人倒是很自如,反正已经莫名其妙地多活了三个月,只当是赚来的,而秦禝却是额上见汗,象过往一样紧张。好歹提起笔来,沾了朱砂,按照师爷预先的教导,用笔在案上那支犯法标子上向前一拖,划出长长的一道红印,大喝一声:“带往刑场,斩!” 一声喊完,如释重负,自觉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从此迈过了心中的这一道门槛。堂下的衙役,齐声一诺,却人人都不动,只按定了那个死囚,都把眼光望着知县大老爷。 这一下,秦禝也楞了,不知哪里出了毛病,只听身旁的林中泉轻声提醒道:“大老爷,扔,扔。” 扔?秦禝啪地一声,把案上那块犯法标子扔了下去。衙役们面面相觑,却仍是谁都不敢动。 林中泉见不是路,转到案前,遮住衙役们的眼光,躬身道:“是,奉命,带往刑场,斩!”顺手将秦禝手中的笔接了过来,扔在地上。衙役们这才轰然一声,取了标子插在犯人颈后,一拥而出,将犯人带往刑场。 这是批红差的规矩——杀人的煞气,全在批红的那支笔上,在标子上批过之后,要将笔投掷于地。笔一落地,才算下令,衙役们也才可以将死囚带走。这个规矩,秦师爷自然是教过的,只是秦禝紧张之下,一时哪里想的起来?这就见得出林县丞的机警,既办好了事情,又维护了上司的脸面。 知县虽被视为“风尘俗吏”,但却是个要真正通晓经世学问的位子,职能相当庞杂,总有几十个细项,归拢起来大致有六类:征税纳粮,教化百姓,劝民农桑,灾荒赈济,听讼断狱,兴学科举。秦禝不惜纾尊降贵,来担任这个申城知县的目的,为的就是除了军事之外,还要让让自己熟悉基层的政务。所谓经一事,长一智,因此他把每样事务,都认认真真地去做了相当的了解。但也不能一直事事亲力亲为,否则俗务缠身,等于是困顿在这里,哪还能抽得出时间来做其他事情? 于是他按自己的构思,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委员会,将这些事情,分门别类派给县丞、教谕、主簿、秦师爷,每旬择日由林县丞召齐,集议一次,把这十天的事情向秦禝做一个报告,有大事或是疑难之事,则在集议的时候商量解决。 这个办法施行下去,颇为见效。秦禝大喜,心想这些委员倒象是明朝时期的内阁大臣,林中泉算是内阁首辅,而自己就象是皇上了,唯一的遗憾是自己娘娘不在身边,远在京城,无人伺寝。不过好在还有白沐箐,虽然不能一逞兽yu,但明媚俏丽,温柔可人,偶尔调戏一下,大畅胸怀,算得上是一枝合格的解语花。 他这个“小内阁”的办法,固然行之有效,但亦有两件事,无法假手于人,是一定要自己出面的。一件是出红差——批决死囚,到场监斩,这是人命关天的事,马虎不得。第二件就是征纳钱粮——“开征”和“完征”的两个日子,知县必须到场主持仪式,以示郑重。 申城算是天下膏腴之地,税负也很重,正项之外,还特别多了一项“漕粮”,是要供给京城的。征纳钱粮,是一个知县的头等大事,一年两征,分别称为“上忙”和“下忙”。上忙本该在二月起征,这一年,因为战事的缘故,不得不推迟,现在战事已毕,于是择了吉日,行开征的典礼,由秦禝亲自主持。 主持典礼,知县照例要穿大红呢的斗篷,表示这是一件大喜的事情。这一天的典礼倒是一切顺利,等到典礼结束,下台子的时候,秦禝身上的斗篷却被台脚绊住,轻轻一扯,勾破了半尺长的一个大口子。 红呢斗篷只有这一件,不时要用的,于是秦禝回衙之后,把斗篷扔给吴椋,让他将就缝一缝。好在不是什么精细针线,吴椋也足可应付得下来——知县大老爷不用丫鬟,这几个月,倒是把做为秦禝亲兵营营官兼秦禝的杂务总管的吴椋磨炼出来了。 等到晚上退了衙,回后院吃饭,白沐箐给他安排好饭菜,回到东厢,不一会又抱着他那件斗篷,走了进来。 “咦?”秦禝奇怪了,“白姑娘,这斗篷,怎么在你手里?” “吴椋粗手粗脚的,怎么做得好?”白沐箐微笑道,“我见了,自然要接过来。事关我们县太爷的官威,马虎不得。” 秦禝接过一看,针脚精致细密,几乎看不出是缝补过的,不由赞道:“就跟新的一样嘛。白姑娘。这可真是多谢你了。” “一点点事。值什么呀。”白沐箐有些不好意思,“你在京里,有嫂子照顾,可以替你缝缝补补。来了申城,倒连个丫鬟都不用。” 秦禝心想,吴椋嘴贱,回头打死去。而白沐箐的一句“有嫂子照顾”,却撩起了他的别样心思,心说我那个嫂子,倒不光是替我缝缝补补……看着白沐箐浅笑轻颦的样子。心中大动,笑着说道:“白姑娘。我还是那句话,你在外面,也是个红动申城滩的人物儿,在我这里,尽干这些粗活,怎么过意得去?我找两个丫鬟来服侍你,好不好?” 白沐箐见他又来风言风语。脸一红,扭了开去,说道:“不敢当,我没那个福气。” 秦禝见了她这副模样,俞觉心痒难耐,心想,上一回在打了胜仗,摸她的手,她是默许了。后来亲她的脸,虽然最后被她挣开,到底还是亲着了,这些都算是打了胜仗,她给的“福利”。可是—— 可是我后来打平了申城全境,照说也该有“福利”啊?这可还没有兑现呢。寻思半晌,饭也先不吃了,郑重地说道:“白姑娘,那天晚上,我是一时糊涂——才在高桥打了个小胜仗,就得意忘形。你没有给我难堪,想来也是激励的意思,我失礼的地方,请你别往心里去。” 白沐箐一怔,不知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见他话说得诚恳,心中熨帖,想起那晚上给他在脸上亲了一下,又有些害羞,轻声说道:“大老爷,请你不要自责,那天我也说过的,这一点儿,没有什么。” 她在申城里住了十一年,并不像一般女子那样保守矜持。秦禝那天的举动,虽然多少有些无礼,但他握住自己的手时,自己也并没有出力挣扎,事后回想起来,亦不免飞霞扑面——自己的心思,只有自己知道!大老爷把这当做是打败隋匪,自己所给予的一点激励和回报,似乎也不能算错。 “是,白姑娘真是宽大为怀!”秦禝诚恳地说,“不过说起来,现在我倒是把全申城的隋匪,都打平了……” 说完了这一句,便眼巴巴地望着她,不说话了。 这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白沐箐起先还没有听明白,接着便慢慢瞪大了双眼,吃惊地看着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却也有一份异样的羞涩和甜蜜,垂下头,低声说道:“你……你要怎样?” “凡事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废,这是圣人所说的话,可不是我瞎编的。”秦禝如法炮制,一伸手,竟又把她的一只柔荑握在手里,站起身来,“沐箐,咱们外甥打灯笼——照旧,好不好呢?” 明明是要欺负人,却还能把道理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白沐箐心想,他前头的道歉,拿话拘住自己,不就是为了这个?当下垂着头,默不作声,半晌才用比蚊子还要小的声音说道:“只许……只许一下。” 一下就一下!秦禝喜不自胜,放开了她的手,却把她拉进怀里,双手轻轻捧起她的面颊,在灯下恣意欣赏——这样一个好机会,怎么肯马虎了事? “左边儿也美,右边儿也美,只许一下,这倒真叫我为难了。”秦禝小声笑道,“鱼和熊掌,则舍鱼而取熊掌也,现在是两只熊掌,那又该如何?” 白沐箐本来已经羞得双眸不展,小嘴紧闭,听他熊掌熊掌的,到底被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才是熊掌……” 这一下,樱唇一启,秦禝便绝不容她在闭上,俯首一下吻住了她的双唇, 白沐箐猝不及防之下,吓得连忙用手去推他,却哪里还推得开。又羞又急,脑子却蒙蒙的,彷如腾云驾雾一般,自己先没了力气,只好软软的被他抱着,由得他在口中肆意轻薄。 然而还不止如此,秦禝的一只右手,渐渐变得不安分, 白沐箐浑身一震,从方才惘然不知所以的情热中清醒过来,脸色忽然变得有点苍白,伸手抓住身边水缸里的水瓢,一狠心,兜头一瓢冷水,浇在了两人紧贴在一起的头上。 虽说冬天已经过了,但三月里正是倒春寒的天气,这一瓢水浇下来,冰凉刺骨,让正在忘乎所以的秦禝狼狈不堪,放开了怀中的俏佳人,后退一步,尴尬不已。 白沐箐却跟没事人一样,用手拢了拢垂下来的湿发,一言不发走上前来,先递了手巾给他抹脸,又替他将被淋湿的袍子脱了下来,从他柜子里取出一件新的,替他换上。一举一动,自自然然,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这一下,秦禝是真的愧疚了——林花处子,自己是不是太孟浪了一点呢? “沐箐,对不住……”他有些不安地说,称呼却不自觉地换过了,“我该为你的名声想想的。” 白沐箐依然没吱声,一颗一颗地替他系着纽子,系着系着,蓦地哭了起来。 一直从从容容的白沐箐,忽然变成这个样子,出乎秦禝的意料。他一向最怕女人的眼泪,慌忙把她轻轻搂住,低声道:“对不住……对不住……” “二月里的时候,全城的人都说你怕了唐冼榷……不敢跟隋匪开仗。”白沐箐抽泣着说,“我不服,也不信你是那样的人,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等着亲眼看到你打胜仗。既然入了你的衙,还说什么名声?外面的人怎么说我,你大约不知道,也没有人敢在你秦大人面前,嚼这份舌头!” “你打了胜仗,我好欢喜。你摸我的手,亲我的脸,那又怎样?进了你的门,就是你的人,你保了申城平安,又杀了那些坏人,替我们杭州人报了大仇,我就是不要名分,把这个身子谢了你,那又能怎么样?” 同样的柔呢婉转,却是如泣如诉,情深刻骨,把秦禝听得呆住了,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是我曾经向舅舅的在天之灵,许过大誓,害他的唐冼榷不死,我白沐箐绝不……绝不……”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鼻子一酸,眼泪又落了下来。 秦禝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感动,又是讶异,楞怔了半晌,憋出一句话来。 “杀唐冼榷,这有何难。”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三十一章:议赏 黎明时分的皇宫,仍是夜色深沉。四周静悄悄的,值夜的太监宫女,走起路来都是踮着脚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谁都知道,西太后昨天为了“陵寝”的事儿,跟工部生了好大的气,自己也犯了“肝气”,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勉强睡了,这个时分,怕是还睡得正香。 也难怪两位太后动怒。“陵寝”就是先帝——云燊的陵寝工程,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居然从地下渗出水来。这么大的疏漏,工部的官员居然不以为意,回奏说是“小有微疵,已妥善弥补”,自然被西太后在朝堂之上一阵痛骂,得了“降三级调用”的处分,连带着她的妹夫、负责此事的岐王也吃了瘪。 在长春宫外坐更总值的李孝忠,为了这个事也心生警惕。这位年轻的主子,虽然年虽不大,垂帘听政也才不过半年,但权威日渐增长,除了齐王之外,没有人不怕她。自己可要小心些,不要弄出什么错漏来,惹她不高兴。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就在这时,内侍监的一个太监,捧着黄盒子进了长春宫,表明有军报到了——只有军报,才可能在这个时分,由外奏事处递进内侍监,再由内侍监递送到长春宫来。 李孝忠随意看了看,见标的是“四百里加紧”,摇了摇头,便不肯接这个折子了。四百里加紧,可见不是什么太要紧的折子,不然一定会用“六百里加紧”来传报。现在到天亮,不到一个点的工夫,为了这一封无关紧要的折子去叫醒太后,没准要挨一顿骂,不上算。 见李孝忠不肯接,那位送折子的太监着了忙,盒子没交出去,责任就还在他身上,万一耽误了时辰,追究起来,人家自然不会找李孝忠,板子还是要落在自己头上。然而李孝忠他惹不起,不敢说什么硬话,只得陪了笑脸说道:“李公公,麻烦您还是给递一递,这里面没准儿是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李孝忠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不成你还敢偷偷看过了?” “哎哟我的李公公,这话可不敢乱说,”那个太监吃了一吓,忙道:“折子是申城来的,您自己琢磨琢磨。” “是么?”李孝忠惊喜地说,不自觉地把盒子接了过来,就着光亮一看,果然见到盒子外面的签条上,写了秦禝的名字。 “交给我了!”李孝忠捧了盒子,转身向殿内走去,太后等这个折子,已经等了好几天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埋怨着:这个秦禝,怎么不紧不慢的,人家薛穆的报喜折子早就到了,你就那么死脑筋,为什么不弄个六百里加紧? 埋怨归埋怨,心里高兴,脚下便格外有力。走到殿门,对值守的宫女说道:“有要紧的军报,得请驾。” 宫女还未答话,里面的李念凝已经被惊醒了,听出是李孝忠的声音,问道:“小李子,什么事?” “回主子的话,有申城来的军报。”李孝忠说完,又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是御前侍卫秦禝的报捷折子。” “你倒知道是报捷的折子?”西在里面笑骂道,“掌灯,滚进来罢。” 等宫女点亮了灯,李孝忠捧着盒子,躬身走了进去,见西正半靠在榻上,穿着浅黄色的睡袍,一头乌发瀑布一样披在肩上,露出雪白的一段颈子。他不敢多看,向前一跪,把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奏折封包,将那条黄丝绳结成的扣子一扯,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封包内却不止一份折子,而是厚厚的一沓。数了数,一共三黄二白,而白折子里,还夹有信笺。当下收拾整齐,恭恭敬敬地叠放在太后床头。 黄色的是请安折子,皇帝和两宫太后一人一份,西看过,随手放在一边。两份白折子是真正叙事用的,洋洋数千字,李念凝也先摆在一旁,等一会再细看。她拿起信笺,见说的是秦禝请求兵部拨调“北马”两千匹,点点头放下了。 这一天宫门一开,养心殿的总管太监便到中枢叫起,由齐王带领全班中枢大臣觐见。 中枢大臣上已经知道秦禝的折子到了,因此齐王特地让彭睿孞带上申城的地图,以备两宫有所垂询。毕竟申城打的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战役,前后跨了三个月,攻防进退之间相当复杂,没有地图,不容易说得明白。 等到进殿行过了礼,两位太后便把头一个折子发下来,由贾旭展读,众人都是含笑倾听。沈继轩的文笔果然好,从刘劲宽攻嘉定开始,一直到唐冼榷最终撤离申城,写得波澜起伏,就像一场大戏一般。 等读过了,李念凝果然问起一些细节的地方,便由彭睿孞恭进地图,铺在御案之上,指着地图来陈述。这一下,就连懵懵懂懂的东太后,也都大致听明白了。 “也真难为他,”东太后感慨地说,“就带了那么几百个兵出京,打了那么大一个胜仗,真不容易。” “也是靠了王爷和中枢大臣上的几位在京里提调,外面地方上的官员也鼎力相协,内外相维,才能有这样一场胜仗。”李念凝机警地接上了话头,“王爷当初举荐秦禝去申城,真是慧眼识人,看得准极了。” 李念凝这话,滴水不漏,把方方面面都顾到了。她这次想好好地提拔一下秦禝,因此要先捧一捧齐王和中枢大臣大臣。 “这都是托赖先帝的庇佑,两位太后的圣明,臣等不敢居功。”齐王先代表中枢大臣上做了逊谢,才接着说,“现在西边打破了安庆,秦禝在东边保住了申城,这一出一入,可见隋匪的气数已经尽了。不过伪隋国下,还有三四十万人马,还盘踞江宁,苟延残喘,因此后边还有大仗要打。” “王爷这话说得是。现在这个关口,想歇口气那可不成,总要趁着这个势头一鼓作气才好。”西太后深深点头,“应该及早论功行赏,把士气维持住。” “好像咱们官军的将领,许久没有打过这么一个胜仗了。”东太后插了一句,“该好好赏一赏才对。” 东太后无意中的一句话,不单是西,连齐王和中枢大臣,也都是深有同感。 惟其如此,愈觉珍贵,但东太后倒是没想这许多,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秦禝当初出京时,甘于自降名位的那一份忠心,现在终于可以有个补偿了。 “王爷,头年秦禝出京的时候,你们中枢大臣上可是说过的,嗯……‘只要他在军政两端上了手,升迁转补,无非是一道谕旨的事儿’。”这句话,东太后记得很清楚,这时候提了出来,“现在打了这么大一个胜仗,那个申城知府,总该归他了吧?” 李念凝和齐王听了,相顾莞尔,还是由齐王答话,笑着说道:“太后圣明。不过既然是打了这样大一个胜仗,那就不止是一个知府的事了。” “哦——”东太后明白了,高兴地说,“那该赏他个什么职位呢?” 既然东太后已经起了头,李念凝也就不客气了,接了她的话,准备提议了:“苏州现在大半在隋匪手里,就剩下那么有数的几块小地方,其中又是以申城最重,也最大。既然秦禝是在苏州打仗,不论是人是饷,总要指挥如意,才能顺遂,我看哪,不如就……” “太后指示得极是!”齐王抢在前面说道,“臣以为,授秦禝苏州长史的实职,庶几可以在人财两端,均保顺遂。” 这一下,等于将李念凝,的话头截住了,两宫太后,无不愕然。 臣下拦住君上的话,这是极失礼的一件事,说得重一点,叫做“无人臣之礼”,因此两宫太后相顾愕然:老六这不是走到王彧的路子上去了? 然而在齐王,亦有不得已的苦衷。西太后那句话还没说完,齐王便听出来了,她是想拿苏州交给秦禝,让他做苏州刺史。 这件事,原本做得。其时朝廷的规矩,大抵是谁打下的地方,就归谁来管,以此激励统兵大员的斗志。而且秦禝虽然只是挂了个七品知县,到底是自三品武职的位置上迁转过去的,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立了这样的大功,没什么说不过去。 可是千条万条,都敌不过一条。奉旨可以免跪奏对的齐王,向两位太后躬了躬身子,说道:“曾继尧的那个折子,还没有办,请两位太后明鉴。” 齐王这一说,西太后明白了,只能将怒气咽回肚里,不言声了,东太后却还不大搞得清状况,问道:“曾继尧说什么了呀?” 曾继尧的折子里说了很多事,不过最重要的一条,是举荐李鸿章为苏州刺史。 曾继尧是朝廷倚为柱石的人,现在能有这样好的局面,多半是靠他。而且曾继尧是现任的两江总督,依照惯例,徽州、苏州等诸州大员的任命,总要征询他的意见。事实上,就连南方各州刺史的任用,朝廷亦多以他的意见为考量。而他若有所荐,以他的地位,朝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驳回的。 这就叫做一言九鼎。 齐王的苦衷,也就是在于此,一旦让西太后把话说出来,“君无戏言”,再要想办法去弥缝,就变成一件很麻烦的事,而且无论如何,已经着了痕迹,容易引起外面的猜测,是非必多,所以抢着把话说在了前面。 另外一面,齐王作为辅政王,办理朝政,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不像别人把太后的权威看得特重,因此这样“君前失礼”举动,他倒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李念凝知道,齐王虽然失礼,但既然已经把话说了,那么秦禝这个刺史的位置也就算是落空了。不过现在的苏州没有长史,再说长史是一州的二把手,迹近于后世的“省长”,毕竟省委书记才是省里的一把手,已经是一个很高的奖赏。而且她并不是不顾大局的人,知道齐王所说的,乃是正办,曾继尧的面子不能不维护。只是想一想,到底还有点意气难平,嘴角带着一丝讥刺的笑容说道:“齐王爷既然说该这么办,那就这么办好了。只是没打仗的倒先得了奖励,不知道出力打仗的人,会不会有些心凉。” 眼见他们叔嫂之间有点怄气的样子,几位中枢大臣大臣都很着急。于是贾旭向前跪了一步,越次陈奏道:“秦禝从七品知县擢升为从四品的长史,在旁人看来,亦算得上是超擢,足可起激励士气的效用。至于他大破隋匪,歼敌近三万人,立下赫赫军功,是否特加恩赏,则出自上议,臣等不敢妄拟。” 对了!西太后一下便听懂了贾旭这句委婉的提醒——自古赏赐军功,无非是四项:以钱赏,以职赏,或裂土,或封侯。朝廷没有钱,“以钱赏”是不必提了;“以职赏”,长史已经到了头;“裂土”早就是没有影的事了,剩下的一项,是“封侯”。 这个封侯,不是说一定要封做侯爷,而是指赐给爵衔。这是君上的特权,所以贾旭只能说不敢妄拟。 李念凝深以为然,看了看东太后,对齐王说:“王爷,你以为呢?” 齐王也觉得贾旭这个提议很好,可以弥补秦禝未得刺史之憾。只是贾旭说“不敢妄拟”,他却认为“拟一拟又何妨”,既然做人情,索性做得大一点,于是想了想,说道:“臣以为可封上柱国的世职,既可以示激励,又替他留下了进身的余地。秦禝得蒙异数,自然会感激涕零,更加矢诚效命。” 朝廷的爵衔,分为三级。第一级是“王”,但是这王爵,不封异姓。第二级是“爵”,分为公、侯、伯、子、男,是所谓的“五等封”。第三级是“勋”,即是勋官,上柱国则是正二品的勋爵。是勋官中的最高等了! 这样的赏赐,非同寻常。一般朝廷封爵,都要在整个战事尘埃落定之后才进行,算是终极的奖励。象秦禝这样一场大捷便换来一个可以世袭的上柱国,是很罕有的事情,自然是沾了身份的光,因此齐王说是异数,也不为过。 而在齐王来说,他一直认为两宫太后对于秦禝的“擎天保驾”之功,有着特别的感念之情。因此把这个赏格定的高一些,既是为了安抚太后,也是要摆明了告诉别的人,这是特例,是“异数”,不可引为常例。 对齐王的这个建议,两宫都欣然赞同,李念凝的心里面还难得的有些忸怩,仿佛是一个小女孩被人窥破了心思一样。不过她决不肯让这样的情绪流露出来,以眼神征询了慈安的意见,很深沉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看成,就按王爷说的办好了。” 给秦禝的赏赐定了下来,等于是把整个调子也定了下来,其他人的奖励便易于措手了,准备由中枢大臣大臣们退下去以后,拟了名单进呈御览。而这一件大事一定,秦禝所上的两个信笺,也就很快商量出了结果。 “骑军是顶要紧的,”西太后说。当初在云河回銮的时候,王彧派骁骑营追截御驾,秦禝的骑军卷地而来的气势,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让兵部一定用心,总要替他挑一些好马买了去。” 其时的战马,有南马和北马之分。南马的长处,是吃苦耐劳,并且适合南方的水土气候,但说到奔波逐北,嘶风追月,自然比不上口外的健马,因此秦禝要奏请兵部拨调。 “这一节请太后放心,”贾旭对兵部的事情很熟悉,开口说道,“不用买,官马场就有现成的熟马,我让兵部移文,拨两千匹过去,一个月就能到申城。” 这些事说完了,却还有一件让人头疼的事,不过这一回,却是西太后提出来的。 “前几日薛穆那个折子,说秦禝在申城,私通南越商会,拿了大笔钱财,”她平静地说,“这件事,似乎也该有个说法。” 这件事,中枢大臣大臣们已经商议过几次,都觉得事在两难之间,没有想出一个妥当的办法。一方面,不论是朝中的大臣,还是地方上的督抚,对于南越人的态度,都不大好!现在秦禝居然胆大妄为,借用南越的商船牟利,齐王为此也很是恼火。 另一方面,秦禝现在独撑申城,既是方面大员,又是朝廷新树立的“榜样”,如果严词重谴,于龙武军的士气和朝廷的脸面上,都大有关碍。但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形,苦于路远,没法子亲眼看一看,一时也不好妄下结论。 既然没有结论,中枢大臣上拿出来的办法,是暂时“置而不问”,放一放再说。 对于这个办法,李念凝不以为然。她的内心里虽然想回护秦禝,但这样昭彰的事,关乎朝廷威望,不能寸心自用,须得有一个切实的处置才能服众。 而且,对于秦禝的胆子,她是实实在在有过“切身体会”的。如果单单是宫闺中事,那也还罢了,可他现在是在外面统兵打仗的将领,不要一个不小心,直接跌到坑里去,因此该敲打的地方,还是要敲打敲打。 “依我想来,朝廷做事情,总要出乎公心,把事情做得公平,才能不叫人说闲话。”西太后想定了主意,慢条斯理地说,“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秦禝虽然立了大功,得了封赏,但是薛穆指他纵容南越商会排挤本地商贾,说的也是有鼻子有眼,既然写进了折子里,大家就也都知道这件事情了,如果朝廷不闻不问,别的人又怎能服气?如果再有类似的事儿,朝廷又拿什么来办别人?” 深宫女主,能有这样的见识,齐王也很佩服,说道:“太后责备的是。” “倒也不是责备,我知道你们是为了大局着想的,不过钉是钉,铆是铆,我看……”西太后沉吟了片刻,说道:“还是要派员查办!” 朝堂之上的这一番折冲,远在申城的秦禝无从知晓。这些天,他忙着操心募勇和厘捐这两件事,直到都有了眉目,才歇一口气,履行自己的诺言,到松江去拜见胡浩洵的高堂。 前些天杭州士绅捐了十万两,替龙武军助饷,秦禝说过要去“拜见老太太”,胡浩洵原本以为只是一句客气话,没想到他真的要言出必行,不免大为感动。秦禝由胡浩洵陪着,带着一队亲兵,中午到了松江,到了下午,才来到云间义学旁的一所院子里,给胡老太太磕头,胡浩洵在一旁代为还礼。 胡府从杭州逃出来的有八个人,最重要的是三个:老太太,妻子胡太太,他的一个女儿。秦禝在客厅里吃茶的时候,跟胡浩洵聊起来才知道,他们能够从隋匪手里逃出来,原来靠的是松江漕帮的力量—— “你漕帮的朋友,还真是仗义,”秦禝看着胡浩洵说道,“想必是雪岩兄平日里周旋得好。” 胡浩洵听秦禝的语气,知道他有所疑惑,于是坦然相告:“逸轩,不瞒你说,我虽然没有‘在帮’,不过松江漕帮的朋友给面子,算是个半弟子吧。” “怎么叫做‘半弟子’?” “一脚门里头,一脚门外头。”胡浩洵答道,“象我这样的,虽然曾帮过他们的大忙,但完全在门槛外,因此叫做半弟子。” 由此便谈起松江漕帮的情形。胡浩洵告诉秦禝,松江是缴纳漕粮的大户,因此松江漕帮也是漕帮之中的一个大帮,从前极盛之时,领粮船九百余条,每当启程赴京,千舟竞发,万旗飘扬,场面极是浩大。不过这几年,漕粮改为海运,漕帮的收入断绝,自然每况愈下,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盛景。 “那他们以什么为生?” “水上总还有不少生活可讨,也有不少陆上行走的。这些年申城的景况好,因此在申城弟子亦多得是,我停在申城码头的那几十艘粮船,就是靠他们照应——也不光是码头,三十六行里,行行都有他们的人。” “哦……”秦禝点点头,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雪岩兄,你这些朋友如此仗义,若是得便,我倒也想见见。”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三十二章:成婚 到了下午,从漕帮里来见秦禝的,是三个人。其中一个姓杨,六十多岁,算是松江一帮的老太爷,另外两个是他的大弟子和小弟子,一个叫做陈四,四十多岁,胡浩洵喊他“四哥”,另一个三十出头的,叫做孙吉,胡浩洵喊他“小孙”。 三个人都穿长衫,神态上略显拘谨。拥众万余的漕帮虽然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但从身份上来说仍是平头百姓,因此进了屋子,先给秦禝磕头,而秦禝居然也就受之不疑,等他们磕过了一个头,才亲自把那位“杨太爷”扶起来。 胡浩洵是老江湖了,在一旁见了这个样子,心里就有些嘀咕:这可不象秦禝的为人,亦不是朋友相见的格局,秦禝要见他们,多半有其他意思在里头。 杨太爷近年身体不好,已经不大管事,帮中的俗务都交由这两位弟子分管。漕帮的规矩,大弟子是“开山门”的弟子,小弟子是“关山门”的弟子,这两名弟子在所有弟子中,地位尤重。大弟子陈四,是管着松江总舵这一块,而小弟子孙吉,平时倒是在申城的时候多,除了申城的事务之外,还掌着帮中的“兵堂”和“刑堂”这两块,换句话说,动武的事由他负责。 他们的想法跟胡浩洵不一样。秦禝虽然只是个七品知县,但申城一战过后,声名之隆,如雷贯耳,是真正手掌兵权印把子的人,听说就连府里的郑谦,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这样一个人,今天肯找他们来相见,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面子,若是竟能由此靠上他这个大码头,那更是意外之喜,于是磕过头之后,便站在一旁听吩咐。 “大家请坐了吃茶,”秦禝客气地让道,“刚才是官面上的礼数,没有办法的事。如果叙私礼,你们是胡兄的好朋友,我跟胡兄亦是好朋友,因此大家就都是好朋友。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仰慕杨老爷子的威名,见一见,聊一聊,大家不必客气。” 说“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当然是违心的话。他听胡浩洵说了漕帮的情形,当时便心中一动:这一支力量,固然需要管控,但如果运用得当,也许对自己会有意想不到的助益。不过从他的心得来看,对这种江湖帮会,如果走得太近,往往会让他们忘乎所以,因此特意先摆一摆官威,要让他们心里存下一份敬畏之意,明白到彼此之间的分际。 杨老太爷总算是坐了,陈四和孙吉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坐,只肯站着伺候。 “杨老太爷,这两年一直在打仗,漕帮的日子,可还过得下去?” “有劳秦大人动问,这个称呼却当不起。”杨老太爷的礼数周全得很,“不瞒秦大人说,现在漕路断绝,日子是不大好过的。只是吃得落吃,吃勿落歇,不过我的年纪也大了,有什么事,都是交给这两个不成器的弟子在做。” 杨老太爷倒是很健谈,由此开始,谈漕运、海运、漕船、沙船,讲了许多轶闻典故,秦禝都听得很用心。 他那两位弟子,秦禝也暗中审量了一番。陈四肤色黢黑,皮肤粗糙,一看就是经年在水上打滚的人物,谈吐上不免要“草根”一些。孙吉则很外场,一言一行,都很得体。不过这两个人,眼中有神,都是精悍的人物无疑。 秦禝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望望胡浩洵,笑着说道:“胡兄,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了,今天要借你这个地方,办一桌席面。你替我陪一陪杨老太爷三位。” “使得,”胡浩洵猜得出,他是有意要避开去,笑着说道,“都交给我。” 交待完这一句,才含笑跟漕帮三人告辞,由胡浩洵的管家相送,亲兵跟随,往码头去坐船回申城。 谁知刚下的码头,却意外地撞见了正在从一条船上下来的吴椋。 “爷,我特地来寻您,还好迎上您了。”吴椋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京里下来的恩旨到了!” 朝廷的恩赏,终于颁下来了,一同送到的。 =======分割线======== “张旷,”这是秦禝在将一个红封包,隔着桌子,慢慢推到张旷的面前,“别说我没关照你,这里是一万银子。” “谢谢大人的赏!”张旷霍地起立,先利索地打了一个千儿,才站起身,眉开眼笑地凑过来,双手去拿。 然而秦禝的食指,却压在红封包上没有移开。 “我忘了问你,”秦禝慢条斯理地说道,“要官,还是要钱?” 这一万银子,也抵得七八百两黄金了,可是事到临头,再一次问出来,张旷就不免迟疑了——他知道,银票一拿,自己原本能得的那个官,大约就要打个折扣。 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抵不过一万两银子的诱惑,咬着牙说道:“要……要钱。” “唔,我原打算替你请一个忠武将军,”秦禝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慢吞吞地说,“现在只好先委屈你一个明威将军了。” 忠武将军是正四品上上,明威将军则是从四品下。张旷狠狠心,明威将军就明威将军,也很好了!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我替穆埕请的也是明威将军的衔。” 张旷快哭出来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穆埕身负重伤依旧死守城池。他这个明威将军,是拿命换回来的,我服气,没有话说。” “你也救了我一条命。”秦禝拿眼睛斜乜着张旷,“在青浦,打得唐冼榷几乎回不了城,而且在另一边,亦是打得李隗军丢盔卸甲,这些功劳,可也不小啊。” 张旷不说话了。 “梁熄也是忠武将军,以后他也能算个大员了,啧啧。”秦禝不胜感慨似的,自言自语道。 “什么?”张旷跳起来了,“他怎么能当忠武将军?” 张旷涨红了脸,嚅嗫半晌,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那……那我也忠武将军!” “唔……”秦禝点点头,在张旷痛不欲生的目光注视下,将那个红封包慢慢收了回去。 这一道恩旨,三军同获懋赏,官兵之中以军功升职的很多,特别是几位主官,收获都不小。 梁熄,赏忠武将军衔,正四品上,龙武军统领。 张旷,赏忠武将军衔,正四品上,龙武军副统领。 穆埕,赏明威将军衔,从四品下,龙武军团官。 钟禹廷,赏明威将军衔,从四品下,龙武军团官 姜泉,赏宁远将军衔,正五品下,龙武军团官。 吴银建,赏游骑将军衔,从五品上,龙武军团官。 吴椋,赏游击将军衔,从五品下,亲兵营团官。 、沈继轩,赏通议大夫衔,正四品下文官,龙武军营务总办。 吴煋,授中大夫衔,从四品下文官。 叶雨林,赏知府衔,正五品文官。 而对于秦禝,则有专门的一段话,特加褒奖:“该员于艰难万状之中,死伤枕籍之余,栉风沐雨,亲冒矢石,终于攻灭伪众,克保名城,朕心倍感嘉悦。秦禝加恩赏授苏州长史,统帅龙武军。并锡封上柱国,世袭罔替!” 秦禝终于成为了龙武军的“统帅”,从此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统兵,再不必尴尬于七品知县的职衔,而不得不靠御前侍卫的名头去压人了。 长史这个职务,虽然可以算做是刺史的下属,但从品秩上来说,秦禝的上柱国还是正二品的勋爵呢。因此体制上虽不能“分庭”,但在品级上却可以“抗礼”。齐王所说的“人财两端,都可就手”,倒也不算虚言,因为一省的民政、财政、田土、钱粮、官员考绩,都是长史职分内的事情。 得了这样一个职位,又封了上柱国,都是出乎意料的事情,特别是“世袭罔替”四个字,尤为值钱。秦禝心想,照这么说,若是老子安安生生的,不造反,那么等到有了儿子,这个上柱国,以后就可以传给他。 然而儿子还是没影的事。那一回跟嫂子,没有弄出事来,真是侥幸,不知嫂子会不会替自己生一个又或者,万一老天不长眼…… 太后有喜了,谁干的? 他心中打了一个突,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次封赏,各级文武官员,也算是赏得既厚又公平,因此申城城内和龙武军的各营团驻地之中,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独自向隅的是杨秣——秦禝本来是准备拿他接替吴煋的,谁知弄巧成拙。没弄成。秦禝仍然不免郁闷,因为吴煋不动,这让曾替自己出过大力的杨秣,情何以堪? “启翁,对不住之至。”秦禝登门谢罪,“真是出了鬼了,容我慢慢查清楚。” “秦帅,何必自责?”杨秣很豁达,笑着说道。谕旨一下,现在可以公开喊秦禝为“秦帅”了。“其实也不必查,无非是吴大人自己的功劳。” “唔……”秦禝明白了,吴煋为了在升官的同时,保住申城道这个位置,不知在哪里花了钱,从这个架势来看,所费定然不是小数。 惟其如此,更见得这个位置的重要,非想办法去了他不可。 “秦帅,这件事不必挂怀。我倒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帮忙。” “是,启翁请说。” “梁熄他和小女的婚事,我想替他们办一办。”杨秣略带尴尬地笑道,“一切使费,都由我来出,只是梁熄那边,怕要请秦帅做个媒人了。” “梁熄?”秦禝疑惑道。 杨秣脸上更是尴尬三分。“正是,梁熄将军,小女对他........唉......三言两语一时说不清楚,只能求大人帮忙了。” 这是想得到的事情,对秦禝来说亦是好事,可以固梁熄之志。秦禝以龙武军主帅的身份,替他主持此事,也很合适。不过想起俏皮可人的杨素,秦禝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酸溜溜的——当初在杨秣的府上,还以为杨素是对自己有意,没想到却是要跟梁熄喜结连理了。 不对。他提醒自己,不可再存有这样的念头。梁熄和一帮军官,在过去的这场战役里面表现得很出色,而且对于正在扩充的龙武军来说,也非常重要。不论是冲着杨秣,还是冲着梁熄,都应该风风光光的替他们把这场婚事办下来。 “这个媒人我做了!不过这等于是我们龙武军娶媳妇,怎么好说都归你包办?这里面的规矩我不大明白,回头我找沈继轩来总承其事,一定能办得圆圆满满,绝不会委屈了杨大小姐和你的这位乘龙快婿。” 这就见得秦禝会做人了,杨秣当然深自满意。他只有杨素这一个女儿,从小就千疼万爱,百依百顺,只是再也想不到女儿竟然会因为几面之缘就爱上了一个武夫,而且到了“坚钢不可夺志”的地步,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得成全他们。但是人家刚升官,你就嫁女儿,别人多半要拿惊异的眼光来看待。现在秦禝以“龙武军娶媳妇”来对待,那就不仅风光,而且格外有面子。 这件事情定了下来,就不妨再说点别的。杨秣问秦禝:“秦帅,你的龙武军衙门,打算设在哪里?” 这时旨意里的另一道指令,允许龙武军设衙。以便其处理军务。 如果是承平之时,衙门自然都是设在省城,但现在打仗的时候,对于统兵大员来说,地方上的实职只能暂时当做副业,因此相应的衙门有随驻的,也有衙门不动,由统兵大员在异地遥制的。 “现在的衙门,计划是在南通,不知启翁是怎样一个意思?” “我看,还是迁到申城来为好。” “我亦持这样的看法,跟启翁不谋而合。”秦禝笑道。南通是薛穆的驻地,把衙门留在那里,薛穆必定多方插手,秦禝想要遥制是办不到的事。 秦禝升了长史,申城知县的位子自然要让出来。知县出缺,照例该由刺史定人选,然后由刺史放牌子委任。按杨秣的意思,这个位子不可随便让给外人,干脆直接出牌子,委由那位县丞来先行署理,然后再报给薛穆,只说县丞熟知军务,才堪使用,如若匆忙易手,反为不便。有“军务”这一顶大帽子遮着,薛穆除了同意,也不能说什么。 至于龙武军衙门的所在,申城城里有的是又堂皇,又好用的地方,选定了搬过去就是。 “地方总有的,就是嫌搬起家来,零零碎碎地折腾,真麻烦。”秦禝皱眉道。 “不妨的,不是有个白姑娘,可以替你打理?”杨秣皮里阳秋,说得一本正经。 秦禝闹了个红脸,心里一虚,无言以对。 ==========分割线======== 梁熄和杨素的喜日子,终于到了。这一头亲事,轰动全城,好奇的百姓,早早就等在迎亲路线的两旁,要看一回难得一见的热闹。 梁熄的这头亲事,谈得很快,快就快在免去了双方媒人“讲数”的繁复。一般的亲事,要快要慢,都在女方的媒人身上,以奇货可居,慢慢地与男家纠缠勒掯,一定要把彩礼聘金要到极致,嫁娶的场面也要撑足,才算是称职,女家的谢礼也才会重。因此按江南的风俗,做一次媒人,有“十二只半鸡”好吃——从“问名”开始到“六礼”将成,媒人至少要往返六趟,主家每一趟都要杀鸡款待。到了“好日子”那天,还有一只鸡可以吃,不过新娘子要上轿,不能从容大嚼,至多只能吃半只,合起来便是“十二只半”。 杨秣所请的媒人,是在松江一府七县中有名的媒人公黄训迪,婚嫁场上纵横捭阖,从无对手,然而这一回,不幸遇上了男家的媒人是秦禝。龙武军统帅,本州长史,才在申城一战中杀得人头滚滚,这媒人公黄训迪见了,自己的腿先一软,如果不是秦禝再三客气,请他“不要多礼”,他恐怕就要跪在地上“听吩咐”了,别的事情,从何谈起? “来来,吃鸡,吃鸡。”受命总承其事的沈继轩招呼黄训迪入席,在席间拿出一张单子,将哪一天换帖,哪一天小定,哪一天大定,彩礼何物,聘金若干,都一项一项地列清楚了,最后给了两个迎亲的吉日,请女家挑选——这是为了避开新娘身子不舒服的那几天,以免在圆房的时候“撞喜”。 黄训迪亦是很精明的角色,知道有这一只鸡吃,已经算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大军备战,说动就动,又怎么容得自己左一只鸡右一只鸡的慢慢吃起?何况沈继轩交来的单子上,彩礼和聘金都很丰厚,有这一张单子,足可以在杨秣那里交得了差。 秦禝则暗笑杨秣的狡黠——他身家豪富,原不在意那些彩礼聘金,这回嫁女儿,心里是希望快些办好的,但又不肯让别人说闲话,于是请了这个最厉害的媒人公,示人以从容。同时却又在暗里托了秦禝替梁熄主持其事,情知就算再厉害的媒人,面对秦禝的威势也是无从施展,于是里子和面子就都有了交待。 吉日最终定在了四月初六。到了这一天早上,送嫁妆的队伍先从杨秣的府上出发,前后各有两匹枣红色的骏马,分做引导和压阵——不敢用白马,因为犯忌。中间是三辆大车,另有几十人肩挑手扛,所运送的箱笼、各色被面、西洋镜子等等,琳琅满目,光是马桶,就有四个——这个又叫做子孙桶,里面堆满了枣子、花生、桂园、莲子,取“早生贵子”的意头。 队伍到了城北梁熄的宅子面前,顺次停下,在黄训迪的指挥下,将一应嫁妆搬进宅内,而且凡是箱笼,在入门之前,必打开箱盖,遍示门外如堵的看客——这个叫“夸嫁妆”,意思是我的女儿,身份贵重,所携来的陪奁,足以自傲,不曾辱没了夫家。其中有一口银箱,是新娘的体己,俗称“压箱底的钱”,才一打开,观者立刻耸动,只见银光璀璨,两百个小银锞子排列的整整杨杨,上面叠放着一块翠玉,一锭黄金,取的是“金玉满堂”的意头。 等到这一阵大热闹结束,去往杨府迎亲的队伍就出发了。梁熄骑在马上,披红挂彩,完全是一副寻常中国新郎的打扮,但他身后的阵仗,就不一般了——一张旷替他做面子,从龙武军骑军之中,特选了六十名骑术精绝的好手,以青、黄、红、黑四色战马,分列控御缓行,做他的仪仗,中间夹着一红四蓝共五顶轿子,用来接新娘和杨家送亲的女眷。 这样的场面,见所未见,自然引来彩声不绝。到了杨府,梁熄给丈人杨秣磕了头,又向府上的长辈敬了茶,把一应礼节都完成了,才接了凤披霞冠的杨素,上了那一顶大红花轿,鞭炮声中,起轿向北,回到“梁熄”去成礼。 此时的梁熄,自然已是贺客满堂,除了申城官场上和龙武军中的官员,地方上有头面的士绅也都请到。 宾客既多,贺礼自然也多。大抵上,奇怪的是,人人有礼,却独少秦禝的一份,于是大家都以为,秦禝是把这一场婚庆的操劳,当做了礼物。 在成礼之前,还有双方的长辈贺辞。女家是由吴煋代表杨秣来讲话,四平八稳,面面俱到,总之是祝贺一对新人花好月圆。轮到男家,却是推让给钟禹廷来说这一番话,他倒是也不客气,把梁熄着实赞美了一通,夸他是“大夏的英雄”之类的。 秦禝含笑倾听,等到查尔斯说完了,才上前一步,看看梁熄,取出一个红色的封包来。 秦禝微笑着说道:“这里是五万两,算是我给你的贺礼!” 这话一出,顿时满堂鸦雀无声——原来秦大人的贺金,是在这里。 梁熄先是一愣,继而激动得差点不能自持:“大人……秦帅,你这样的心意,叫我……叫我……” 叫你何以为报,是么?秦禝见到梁熄这副样子,知道自己做得不错,心中却多少有一点惭愧:自己玩心计,是不是有点玩过头了?笑一笑,说道:“梁熄,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这一点心意,算做我的贺礼,不必客气的。” 秦禝不去管他,等到喧闹已毕,便目视司仪,司仪会意,喊了一声:“行礼——”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因为梁熄的父母不在,所以这一拜是遥拜。等到夫妻对拜之后,这一桩异域姻缘,便告功成。 良缘佳偶,满堂喜气,秦禝亦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心想这段日子忙得天昏地暗,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等一会真要好好喝上几杯,松泛松泛。 念头还没转完,却看见吴椋从门口进来,一路穿过堂上的人群,匆匆来到了他身边。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三十三章:钦差 “爷,京城来的钦差陈继浔,由薛刺史和那个徐晋牟陪着,已经入了申城了。”吴椋拿眼睛四周扫视了一圈,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刚一下船,就亮了钦差的身份,派人用钦差的关防,封了县衙。” 关防,就是大印。既然封了县衙,那显见陈继浔此来,要查处就不是小事情了。 稳住,秦禝对自己说。 酒是喝不成了。为了不破坏这个好日子,他强自镇定地向梁熄告辞,抱歉地说,临时有急务要办。 这倒也是常事,因此秦禝的告辞,虽然对于梁熄和满堂的宾客来说,是一种遗憾,但并没有引起什么不安。他上了轿子,便直奔钦差大臣下榻的钦差行辕,结果发现,钦差随带的侍卫已经在行辕四周下了警戒。待得通报进去,却吃了一个闭门羹——陈继浔没有让他进去请圣安,而是传话出来,说是天色已晚,见面不便,请秦大人明天一早到行辕来听旨。 看样子不大妙!这就得连夜商量对策了。秦禝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定下心来想了想,派人把杨秣、沈继轩、钟禹廷、张旷几个,请到衙里来。 “大人,这一定是有人在背后砸了黑砖!”钟禹廷脸上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我们在前面打生打死,他们倒在背后专一挑毛病,弄小鞋给你穿。” “这个不消说,必是薛刺史和徐晋牟捣的鬼。”沈继轩沉思着说,“陈继浔兼着兵部侍郎,在京城管理通商事,朝廷选他来查,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陈继浔奉派了这样一个差事,下船伊始,就先封了县衙,这样大张旗鼓,倒是想不到的事。这个杀威棒打得不轻,可见来者不善。” “我调些兵,进城来给他起哄,把他吓跑了完事。”张旷跃跃欲试地说,“就说隋匪打来了,不信他不滚蛋……” “胡说!”秦禝把脸一沉,张旷吓得收了声,不敢说话了。 陈继浔这个人,秦禝当然知道。 “那些军资是南越人自己愿意资助的,”钟禹廷硬着头皮说,“他想栽到秦帅的头上,也没那么容易吧。” “可这事总不成说秦帅不知道?”沈继轩摇摇头,“得另外想个说法。” “我倒以为,这件事里面,有可疑。”一直没说话的杨秣,此刻开口了。 “哦?启翁的意思是……?” “陈继浔既是由薛刺史和徐晋牟陪着来的,那么决然是先到南通,后到申城。刘先生猜此事由他二人而起,我想是不错的。”杨秣侃侃而谈,“只是有三点可疑之处,说不通。” “请问启翁,是那三点?” “陈继浔能任兵部侍郎、可见必定是议政王一脉的人,跟秦帅是同一条路子上的,焉有自己人整自己人的道理?这是其一。” “唔……敢问其二是什么?” “既然要大张旗鼓,封了县衙之后,就应该动用钦差关防,将道署县衙一干人员提去勘问,猝不及防之下,则真相不难水落石出。现在只是封了县衙,有什么用?看上去雷厉风行,细细想来,倒好像是专门来告诉秦帅一声:当心,我来查你的事情了!” 这句话彷如拨云见日,令到众人不由都“哦”了一声,彼此相视,都缓缓颌首。 “第三点也颇值得玩味——秦帅去行辕请圣安,陈继浔开门召见,宣明圣旨,才是正办,岂有拿什么‘天色已晚’来做托词的道理?看上去是公事公办、崖岸高峻的样子,然而说成是特意留给秦帅一晚时间,以做对策,又何尝不可?” 原来如此!大家都佩服地看着杨秣,心说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单是官场中的这份见识,就无人能及。 “佩服,启翁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沈继轩点头说道,“如此说来,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替秦帅想一个好说法出来。” 第二天一早,由苏州刺史薛穆带领,在申城的五品以上官员,齐集钦差行辕的大厅,恭请圣安。 大厅里已经布置过了,显得肃穆庄严。钦差大臣陈继浔,穿着二品服色,站在南首,仰面答道:“圣躬安!”,这个仪式才告完成。陈继浔随即将手虚虚一扶,说声“各位请起吧”,大家才敢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等他发话。 “这次申城一战,官军和地方上戮力同心,诚然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捷,圣心甚慰。然则功是功,过是过,朝廷的纲纪不能不维护,中外之防亦不能不守。兄弟这一次来,就是要查一查,有官员私通南越的事情!”说罢,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秦大人。” “在。” “奉旨,有话问你。” “是。”秦禝从薛穆背后疾趋出列,来到陈继浔面前,将袍袖一撩,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薛穆和那位已经调职,还未动身的徐晋牟看见了,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当日你秦禝逮捕何大人,也是这般不可一世,怎知你自己也有今日?当日你在县衙大堂的军事会议中咆哮上官,可知我们要整死你,也只是举手之劳? 申城的官员,人人却都是心中一沉,谁也不敢说话,屏声静气地听着陈继浔发问。 “秦禝,奉旨问你:听闻你收受了南越人运送的粮秣?” “有的。” “南越商会还得你授意在申城四处建港口?” “这也是有的,并无话说。” “哼,谅你也是无话可说!”陈继浔冷笑一声,“奉旨,有话问你:前。你何以胆大妄为,竟敢置朝廷法度于罔顾,纵容南越商人,擅开中外之防?” “下官忙于军务,确有失察之罪。”秦禝先认一个错——总不能说自己一点错也没有,否则不就变成两宫太后和中枢上大错特错? “你不要避重就轻,什么‘失察之罪’?”一旁的薛穆忍不住了,“现在问的是你‘纵容南越商人’的罪,这叫失察?” 秦禝还没来得急说话,陈继浔已经把脸一沉,说道:“薛大人,请你自重!” “是,是。”薛穆把身子一躬,不敢说话了。 “回皇上的话。”秦禝从容地说,“下官一经发觉,立刻令南越商人停并对洋商责以大义。该其亦自知理亏,已经建好的港口,所需的所有物品并工价银子,允诺全数报效,并不要朝廷有一分一厘银子,求皇上明鉴。” 这么一说,等于南越商会报效了将近三万两银子,岂不是反而甚有功劳?众人均大感意外,暗暗都松了一口气,只有薛穆和徐晋牟,明知他满口胡话,却一时又挑不出他什么毛病来——就算挑得出,刚才在陈继浔那里已经讨了一个没趣,也不敢再做抗声。 “既是已经征用,似乎该妥善入库才是,”陈继浔沉吟着说。 “回陈大人的话,既然利权在我,这些商人所有的海船,确是有用之物。”秦禝知道已经过了一关,话说得愈发流利,“其时隋匪已将大军压境,总以保住申城为第一要务,他非所论。这是皇上曾经指示过的。” “皇上……有这个话?”陈继浔一副愕然的样子。 “去年十月里,龙武军出京之前所颁的那一道上谕,说‘凡于军务有利之举,准该员便宜行事’。”秦禝先恭恭敬敬地背了一句圣旨里的话,才接着说道,“我这个,不知算不算是‘便宜行事’?。” 一堂皆静。 陈继浔默然半晌,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倒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了,这些话,我回京以后,自然会如实奏明。”说罢,将手一抬:“秦大人,请起来吧。” 这就问完了?薛穆和徐晋牟面面相觑,心知这一下得罪了秦禝,如果不能办出个起倒来,异日若遭他的反噬,则又如何?只得硬着头皮说道:“陈大人……” 陈继浔却没有象方才那样辞色俱厉,而是略带了一丝抱歉似地说道:“我奉旨问的,只是‘纵容南越商人’的罪名,现在既然没有纵容的情节,别的事,就不在兄弟的职责之内了。两位若是有话,不妨写成禀帖,或者写成折子,我可以一并妥为带上京城。”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薛徐二人,满以为陈继浔是要来重办秦禝的,哪里想得到他的脸色变得这样快。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话说? “陈大人,你的公事既然办过了,我们该替你洗一洗行尘——就由秦大人尽东道之谊好了。”明明有理有据的事情办成这样,薛穆的心里就像吃了一只苍蝇,窝囊透了,只得强笑着说道,“我和秦大人并无芥蒂,彼此都是为了国事,想来秦大人亦不会挂怀。” “薛大人说得是,总是靠了有这样一个机会,才替我洗清了冤屈,秦大人不敢稍有怨望之心。”秦禝的态度,依然恭谨,话也说得极诚恳。 他这么说,薛穆和徐晋牟也只能这么听,连着陈继浔在内,几个人各怀鬼胎,都是隔了肚皮做功夫。到了中午,席设老宴春酒楼,算是替陈继浔接风,几杯酒吃下来,大家有说有笑的,渐渐便把方才尴尬的气氛冲淡了。直到酒足饭饱,陈继浔告乏,大家才散了席,各自回去休息,准备明天一早,送钦差上船回京城。 新的衙门已经选好了,只是还在略作修葺,因此秦禝仍然回了县衙。县衙已经解了封,卞宁跟几个电报员倒是还好——上午在钦差行辕里的一幕,消息早已传了回来,既然秦禝无事,县衙当然也就平安无事。秦禝略作勉励,进了签押房,等仆人替他泡好了新茶退出去,便揽着一杯清茶,呆呆地想着心事。 就这么坐着出了一会神,忽然摇摇头,笑了起来——薛穆和徐晋牟这两个王八蛋,没来由的就要把自己往死里整,居然还敢说让自己“不要挂怀”! 也不光是这两个,还得加上一个吴煋,若是没有他,接受南越商人好处的事他们决不能打听得这样清楚。这一回,若不是靠了陈继浔这个自己人够交情,肯撑腰,只怕就会有大麻烦——虽说自己新立大功,决不至于因此获罪,但一通严谴是少不了的。大伤面子和威信, 行,咱们走着瞧。 然而这两个人,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虽然不能确知,但多少也能猜到几分。何大人的事算是一层,上一次军事会议,削落了他们的面子,算一层,或许还有……白沐箐? 想到白沐箐,心中一动,看看窗外的天色将黑,打开桌旁的小保险柜,取出三千两银票,想一想,又添了二千两,拿一个封包装好,揣进怀里,这才喊一声:“来啊”,便见吴椋闻声跑了进来。 “去跟白沐箐姑娘说,她操办了梁熄的婚宴,辛苦得很,”秦禝仰着脸交待道,“就说我说的,这三天不许她下厨,好好歇一歇,今天我也不在后院用晚饭。” “诺。”吴椋答应了,又问:“爷可是要出去?我这就吩咐他们备轿。” “不用官轿,叫他们弄顶两人抬的小轿子,让吴椋换便装,一个人跟了我去就行。” 一顶两人小轿很快便备好了,秦禝一身青衣小帽,上了轿子,又伸出头来,小声向跟轿的吴椋说:“到钦差行辕。 这一次,果然跟昨天的境遇大不相同,到行辕院外通报进去,立刻请进,陈继浔站在厅门里面,亲自迎接:“秦大人,我等你多时了。” “陈大人厚义,何以为报?” 秦禝说着就要行礼,却被陈继浔一把搀住了,笑道:“咱们不闹这些虚文,来来,到屋里坐。” 陈继浔所住的,是东边最大的一套房。进了门,陈继浔先请他“升炕”——脱了鞋子,坐在床上的一张小炕桌两边,跟着便有听差抱来两床毛毯,替两人把腿脚围住,又端来一壶滚烫的热茶,一个极精致的烟盘,放在桌上,拿起那支玉白的象牙烟枪,替两位大人在灯上打烟泡。 等到装好了烟,陈继浔将手一让,先请秦禝。秦禝摇摇头,笑着说道:“陈大人请自便,我却享不来这个福气。” “那我就不客气啦。”陈继浔接过烟枪,深吸一口,闭目不语,半晌没有动静。秦禝已经开始担心他是不是憋死了,才见他缓缓地从鼻孔里把烟喷了出来,悠悠不绝,面上是一副享受至极的神情。 “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陈继浔喝了一口热茶,笑道,“不过这点癖好也戒不去,无可奈何。” 由这开始,两人互相问了家里人好,说了一堆言不及义的废话。旗人多礼,这是免不去的一道应酬,秦禝耐着性子应付过去,陈继浔才挥手让听差出去,切入了正题。 “薛穆和徐晋牟两个,专一添乱,好好的一场高兴事,差点让他们给搅了。”陈继浔愤愤不平地说,“莫非这些事都挑了出来,才好显得他薛穆的高明?” 秦禝哑然,听了下去。 “不过说起来,秦大人,你这件事也办得忒莽撞了些。接受南越那边的好处,到底与朝廷的体面相关,而且总署是齐王爷在管着,以后有这样的事,总该先打个招呼。” “是,这次全仗陈大人在当中周旋。” “不敢当,这次出京,齐王爷是特别交待过的,所以我总要尽力维护你。”陈继浔把茶杯捧在手上,慢慢地说,“在两宫而言,既然薛穆上了折子,不得不示人以公,因此派钦差到申城来查办,不是齐王爷的主意,而是西边儿的主张。” 原来是李念凝的意思。秦禝心想,这一位御姐,果然于轻重之间看得甚是分明,相比起她儿子的天下,自己和她的那一点私情,就要往后摆摆了。 第二天一早,申城的文武官员在东门码头送别了陈继浔。秦禝回到县衙坐定,把该办的诸般事务,又一项项的盘算了一遍。 龙武军的募勇,进展很顺利,五天前就已经全额募足。秦禝已经交待了梁熄、钟禹廷、张旷这几个人,作训的时候,不能单靠言传身教,要以梁熄为主,先编写一套简易的操典和战斗条令,作为训练的范本。先让他们把基础的东西学会再说。 日常训练,军官之间不论品秩,只以军职见礼,低等者首先敬军礼,不从命者,责以军棍二十;战场之上,如建制打乱,则以高等的军官为指挥,不从命者立斩。 县衙的衙务,已经交给了林中泉——秦禝委他署理申城县,而新衙门也快弄好了,秦禝心想,该择个日子搬家了,这一回,好好规划一下,要把这个衙门,做成自己在申城的根据地才好。 特别是后院,一定要好好打理打理。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不要委屈了佳人。 新衙门,设在城南雅乐阁旁的一条横街上,秦禝将半条街的院落和房子,或盘或征,连成了一片,除了龙武军衙门之外,把沈继轩的轩军务处、吴椋的亲兵营等一干衙门,都迁到了这半条街上,并在两头设了岗,变作一个小小的城中之城,用来做他的“指挥部”。 整个龙武军衙门的规制甚大,是个五进三跨的架构,中间的主体,门厅、警戒处、属员办事厢房、花厅、签押房、,一应俱全。 后院仍设了品字形的一正两副三排大房,更有一汪清池,数十尾游鱼;一拱小桥,在十数块太湖石叠起的假山中逶迤穿过,别具一格。月牙门旁,另有两排供仆从居住的倒座房,小厨房和柴房也一应俱全。 这可真是个享福的好地方,秦禝心想,虽然还不算是建牙开府,但位居要职,手掌重兵,又是在申城这样的繁华之地,略有不慎,把斗志消磨殆尽,也不过是指顾间的事。 还不到享福的时候。秦禝微微叹了口气,在小桥上负手而立,透过假山的空隙,看着白沐箐指挥下人搬东西,又觉得很有趣。 虽然还不到享福的时候,但艳福却不妨享一享,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一天。 在搬家的前两天,秦禝吃过晚饭,叫住了白沐箐。 “沐箐,后天就搬家了。” “知道了,大老爷。”搬新家是喜庆的事,白沐箐也很高兴,笑着说道。 “我现在是上柱国,二品的官了,”秦禝故作不满地说,“别人都叫我秦大人。可不是知县大老爷了” “嘁,”白沐箐嗤地笑了一声,“好了好了,秦大人。” “嗯——”秦禝笑嘻嘻地答应了,问道:“沐箐,我搬走了,你跟不跟着一起去啊?” 这就是欺负人了,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样问出来,让白沐箐怎么回答?先是一愣,继而把头偏向一旁,赌气似的说:“不去!”眼圈却有些红了。 秦禝一句开玩笑的话,惹得她这样子,不由心里有些着忙,想一想,说道:“你不去,没人做饭给我吃,饿死了算谁的?” “活该你饿……”白沐箐顺口说到这里,忽然醒悟,秦禝是出兵放马的人,这个“死”字,如何可以随便乱说?“好好的,又来瞎三话四什么?这些不吉利的话,不作兴乱讲的。” “可见你还是心疼我。”秦禝见这句话岔开了她的心思,心里也安定下来,掏出一个布包展开来,只见里面是一副碧绿的首饰——两枚戒指,一副镯子,一副耳环,单看水色,就知道是以上好的冷翠制成,价值不菲。 秦禝把布包托在手里,笑着说道,“沐箐,依你看这东西,我该送给谁呢?” 白沐箐脸热心跳,把头扭开,看着一旁的地上:“谁知道你要送给哪个?” “唔,就送给莹春楼的苏姑娘吧……”秦禝自言自语地说道,“或者送给小元香?再就是里面那个姓穆的娘姨,虽说年纪大一点,到底也有几分颜色的……” 白沐箐一阵气苦,虽然知道他所说的多半不尽不实,但想到男人总是生性风流的,便不免往坏处去琢磨:你在外面寻花问穆,我只装作看不见,何苦还要在我面前显摆,故意来气我?拼命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中那股酸溜溜的味道,再三压抑不住,终于还是忍不来,颤声说道:“什么苏姑娘、小元春,也就罢了,怎么还有什么穆……穆娘姨,你……你……” “这些都是我编的,”秦禝把布包合上,忽然托到她面前,平静地说道,“我只想把这份小礼物,送给我最喜欢的姑娘。” “你……你……”白沐箐又羞又喜,却又拉不下面子来,接这个布包。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三十四章:漕帮 见到白沐箐脸色绯红,秦禝也就不再调侃美人了。笑着开口道。“也不白给你。” 秦禝环顾四周,“这么大的地方,说到搬家,我可愁死了。谁接了这个包包,谁就得帮我这个忙,替我把搬家的事儿,一手管起来。” 这话说得更露骨了,等于是拿“女主人”的身份托付,白沐箐虽然不是小气忸怩的人,到底还是个姑娘,又怎么厚得起脸皮来接过去? “原来你只会做菜,不敢接。”秦禝叹了一口气。他见了白沐箐的样子,心里好笑,只得请将不如激将了,“也难怪,一个家里头,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要讲本事的。要将下人们指挥得服服帖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本来也不是谁都能拿得起来的。” 这句话大见效用,白沐箐听他的意思,竟是说家务上的事,自己没本事操持得起来,怎么肯服这口气?好胜心一起,便把害羞遮过去了,伸手抢过布包,说道:“谁说不敢接?我偏要拿起来,让你看看。” “拿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秦禝见她中了计,伸手就要去捞她,“让我香一个。” 白沐箐却早有了防备,将腰身灵活的一扭,让秦禝捞了一个空,轻声一笑:“怎么就是你的人?我进衙到现在,可还没花过你秦大人一文钱,这副头面,我拿来抵我的工价银子,行不行?” 她嘴上虽这么强辩,心知毕竟难以自圆其说,见秦禝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大羞之下,终于待不住,拿着布包,转身跑回了东厢,掩上门,心里还在怦怦直跳,满脑子想的都是秦禝的那句话。 拿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 两个人“冷水淋头”的那一晚,其实等于已经定了名分。在白沐箐来说,那时候秦禝虽然只是一个七品县令,但曾经的楚楚一跪,后来的举身入衙,足见她的一颗芳心,早已放在了秦禝的身上。及至申城一役打过,更是知道以他的才干,将来封爵封侯,都是可以想见的事情。自己虽然终归不能有正室之想,但有这样一个出色夫君依托终身,亦足可心满意足了。 而且这位大老爷,秦大人,看上去一副轻薄的样子,时不时要毛手毛脚地占些便宜,但真到了关节之处,其实却把持得定,说明他对自己,是有一份尊重在心里的,不然孤男寡女在后院相处这么久,自己哪里还能保有清白之身? 只是虽则郎情妾意,然而这个家伙到底不曾把话彻底说明白,而且他最近又升是官,又是封了上柱国,也不知道有没有变心。直到方才的这一句,和这一副首饰,事情才算是定了局。白沐箐把布包小心地放在床边打开,把里面的首饰一样一样拿出来,想了半晌,红着脸,一样一样穿戴了起来。等到穿戴好了,又对着镜子,痴痴地照了半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只盼舅舅的在天之灵护佑,让他早点杀了唐冼榷那个恶贼。 ---------------分割线--------------- 这龙武军新衙门,气象与原来的县衙大不相同,秦禝既然把这里作为一个基地,便不像原来万事都可以将就,而是把衙门的内外事务,好好做了一番安排。 他从原来的县衙内,甄选了一个手脚勤快,心思活络,且足够忠诚的人升任了管家,叫韩水,统理衙门的内务,管着近百号人。整个衙门里的佐杂仆从,分成内外二班,外班包括长随、听差、伞扇轿夫、门上、值堂等一干人,内班则是妈子、丫鬟、厨夫等一班照料内宅的下人。与别的衙门不同的是,龙武军衙门,而是由吴椋的亲兵营负责警戒,一共设了三道岗,一道在大门,一道在中堂的签押房,一道在后院的月牙门外。至于白沐箐出行,吴椋照自己的老规矩,仍派一名亲兵跟随,这是连秦禝都没有的待遇。 这次搬家,有眼色的人都看出来了,这位白姑娘多半就是新衙门的“内当家”——但见她忙里忙外,指东指西,连秦大人也要俯首听命,遑论他人?于是人人都拿她当姨太太看,只是名分到底未彰,不敢公然喊出一声“太太”罢了。 说新衙门的规制是“五进三跨”,这个三跨,就包括了一左一右两个与衙门毗邻而连通的大院子,这在院子里来往的书吏们,对秦禝无不大起敬畏之心,在秦禝面前说话办事,都是小心翼翼。 秦禝却和善得很。他深知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政务上的事要靠他们,于是加意笼络,不但发放了一笔数目各异的“安家费”,而且决定开工三天之后,请大家吃饭。 这顿饭有个讲究,叫做“盈门饭”,意思是新衙开张,喜气盈盈,大家从此要同心协力,则必定好事连连。既然如此,索性弄得新鲜一点,于是这一个饭局,吃番菜。 衙门里的官,大部分都没有吃过南越人的番菜了,既新奇,又兴奋,到了这一天,早早下衙,各自换了便装,乘了轿子,浩浩荡荡出了北门,来到院子。杨秣作为陪客,早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座位是杨秣预先定好的,一共是两个大圆桌,可以坐得下二十几人。这帮官儿彷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等秦禝坐了,才按着品级,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坐好, 手不敢动,眼睛却不曾闲着。大厅中的南越侍女,看上去既性感,又风骚,举着托盘,在桌边往来穿梭。这帮官儿哪里见过这个?虽然都很努力地做出正襟危坐的样子,但眼珠子不免转来转去,恨不得把这帮不知廉耻的贱人,看进心里去。 秦禝见了他们这副样子,暗觉好笑,心知他们大约也不会点菜,于是干脆由杨秣代劳, 等到菜上来,佐餐的酒也开了,三杯下肚,桌上的气氛才渐渐活跃起来。秦禝没有架子,殷勤相劝,大家吃吃喝喝之间,很快便酒至半酣。 “这真是纸醉金迷的地方,”望着四周墙壁上明晃晃的大玻璃镜子,一位官员感慨地说:“若不是大人带我们来,哪里知道吃这些菜是何等风味?” 一顿饭尽欢而散,回到衙门,已经打过了九点。秦禝却不休息,在签押房坐定,吩咐韩水,把吴椋叫来见自己。 亲兵营就在旁边,吴椋一路小跑到了衙门,进房一看,见秦禝正脸色铁青地坐在桌后。吴椋小心翼翼地请了安,起身垂手站在一旁,喊了一声“爷”,等他吩咐,心下却惴惴不安,不知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秦禝先没说话,心里转着念头,拿眼睛上下打量着吴椋。吴椋被他这样看着,愈发紧张,只觉得手脚似乎都没地方放。 “吴椋,”秦禝终于开口了,“你跟那个孙吉,处得挺不错?” 原来是问这个。吴椋想起孙吉请自己逛堂子的事,心说爷要发作我了。心中一虚,脸就白了,回起话来也就有点结结巴巴的:“跟他……还……还行,这是爷吩咐过,可以跟他结交……上回去堂子,我本来不……不肯去,是他死活拉着……” “你没有做错。”秦禝叹了口气,将眼光从他身上移开,“我亦没有怪你,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是,谢谢爷。”吴椋的脸上这才回过了颜色。 “你人很机警,脑子也够用,跟别人在一块,我倒不担心你吃什么亏。有些时候,逢场作戏也是难免的,那都不算什么事儿。”秦禝的两只手指,在桌面上慢慢敲打着,“不过,跟孙吉这样的人在一起,你的心中,得有一条分际。你是官,是我身边的人;孙吉再了不起,他也是一介白丁,是江湖中人,是帮会的头领,懂吗?” “懂……”吴椋迟疑着说。 “你还没懂。”秦禝淡淡地说,“朋友相交,贵乎真心,但是你对他,却不能用真心——你肯跟他结交,就已经是给了他绝大的面子,因为你的身后是我!我不方便说的话,由你去说,我不方便办的事,由你去办,你跟他结交,为的让他能为我所用,懂了吗?” “懂了!” “嗯,”秦禝这才点了点头,“孙吉这个人,劲气内敛,肚子里是有货的。我倒也不管这许多,只要他肯听话,实心办事,我就有好处给他们。不过这种江湖人物,笼络人的手段有的是,他攀上了你,是求之不得,对你能巴结到天上去。然而日子久了,没准就会打着你的招牌去张扬,这一层,你要提防,也要让他放明白,若是有这样的情形,我是断然不会手下容情的。” “是!”吴椋想一想,果然出了一身冷汗。 “说正事。漕帮在申城里,也有不少兄弟,明天一早,你去找孙吉,让他去查一个人。” “嗻!请爷交待下来,查哪一个?” “徐晋牟!” 吴椋的目光一跳:“爷,我知道了!” “不必多虑,他和薛穆,都是个死有余辜的人。原本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这次竟然算计到我头上来了!”秦禝平静地说。 吴椋明白了,大帅这是动了杀心!想一想,又有些担心:“爷,要是孙吉嘴不严,把事情张扬出去,怎么办?” “他是个聪明人,所以他不敢。”秦禝的声音比冰还要冷,“若是有一个字的泄露出去,我把他的漕帮,从苏州之内连根铲出去!” 漕帮做事,果然有效率,到了第二天晚上,吴椋就来回报了。 “查出来什么了?” “徐晋牟平常没事的时候,都是在家里呆着,绝少出门,若是出门,则必定是去一个叫做胡侈的富商家里。”吴椋边想边说,“他那个卧房的里间,有一个特别大的铁箱,从来不许人碰。” “孙吉做事够快的,”秦禝眉头微蹙,“他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徐晋牟府上有漕帮的人,一共四个。一个在茶房,一个是值夜,还有两个是倒马桶的,” “哦——”秦禝点点头,又问道:“你是怎么跟孙吉说的?” “也没多说,就一句:这个徐晋牟,跟我有私仇。” “好。”秦禝赞许地说了一句,仰起脸,琢磨着吴椋带回来的这些话。 秦禝猜得出他现下的生活轨迹:心怀恐惧,绝少出门。 秦禝算了算日子,今天是四月十五。从徽州方面来的消息,李纪德的新军已经在上了船,最快在四月二十日就能到达,而李纪德一到,自己就不能再把精神放在这种事情上了。 “我给你三天时间,去把这件事情办一办。”秦禝缓缓地说,让吴椋把每一个字都听清楚,“告诉孙吉,人吓一吓就好了,铁箱里的东西,要都取出来,金银钱票归他,别的东西,要交到你手里。事成之后,另送他一万银子。” “爷,铁箱有锁的。”吴椋提醒道。 “你真是替古人操心。”秦禝冷冷地说,“孙吉在漕帮里,除了管兵部,还管着刑堂!” “嗻!”吴椋明白了。 听了吴椋的话,孙吉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掂得出其中的分量。从上次秦禝在松江请他们见面,命吴椋请他们吃饭,他就感觉到,这位秦大帅,不是寻常人物,一定别有心思在里头。 前些日子,松江府城在战火之后,新招纳一批捕快,吴椋居然有办法塞了十几个自己的兄弟进去,更坚定了孙吉的判断——这样的事,不是吴椋可以办得到的,他一定是“奉旨”跟自己结交。 秦大帅要用一用我们漕帮了。 这一次,虽然吴椋是说跟那个“徐晋牟”有私仇,但他一个营官,怎么能开口就是“以一万银子相谢”?自然是秦大帅的意旨无疑。至于秦大帅为什么要跟徐晋牟为难,自己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在孙吉来说,这桩事情本来有一个为难之处:漕帮并不是盗匪,虽然可以做偏门生意,但打家劫舍的事情是从来不做的。然而这一次,不能不破一个例——吴椋带来的话,听上去是请托,实则与命令无异。这位秦大帅,手掌兵权印把子,靠上了他,固然有好处,而若是得罪了他,后果真是想都不要想。 送走吴椋后,孙吉便安步当车,来到城北门内的茶馆。茶馆里已经人满为患,但进门当头的那张桌子,却一直空着,收拾得整洁异常。这张桌子,叫做“马头台子”,只有在帮的老大,才有资格坐。 他往桌前一坐,立时便有伙计送上一壶上好的香茶,四样点心,跟着便有手下的几个头目,过来问好——孙吉只要人在申城,这是每天必行的程序。 孙吉与他们简单聊了几句,便将别的人遣开,只留下两个人,就在这人声鼎沸的茶馆之中,把这一件大事交待了下去。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依然能够办得到。漕帮的人准备了一天,到了第二天晚上,动手了。 徐晋牟府中茶房送的最后一道茶水之中,由茶房里的那位漕帮弟子,加了足量的迷药。待到夜深,灯火渐次熄灭,六名精壮的黑衣汉子,从院子后面,值夜的人所把守的走水通道,悄悄潜入了,由其中一名锁匠打开了房门,一拥而入。过不多时,便拖了两个大的黑布口袋出来,负在肩上,原路返回。到了楼下,分别塞进两架运马桶的车子底下,向西南行去。 走了十来分钟,来到苏州河边的一幢简陋的排屋前,将两个黑布口袋拖了进去。屋中点着两盏油灯,孙吉负手而立,看着几个刑堂的弟子,把徐晋牟和他的小妾从口袋里扒了出来,扔在地上。 “把他弄醒。”孙吉简短地吩咐道。 于是又拍又打,又泼凉水,折腾了几乎半个点,睡得象死猪一样的徐晋牟才渐渐恢复了意识,醒了过来,刚刚睁眼向四周一望,便有两名刑房弟子走上来,将他一架,从地上拎起来,牢牢按在当中的一张椅子上坐定。 从豪华舒适的院子卧房,忽然来到了这样幽暗龌龊的所在,徐晋牟吓得心胆欲裂——自己被绑了肉票了。他面对孙吉的目光,在椅子里拼命向后缩去,无奈被那两名弟子铁钳一样的手束住,分毫动弹不得。 “保险柜的钥匙在哪。”孙吉干巴巴地说,“徐先生是体面人,我亦不想难为你。不然动起刑来,不好看。” “我交了钥匙,能不能放我……放我回去?”此刻的徐晋牟,却完全没有了抗拒的勇气,看了一眼地上的小妾,带着哭腔问道。 “这不是讨价还价的事,我也没时间跟你虚磨这些嘴上功夫。”孙吉有意无意地向墙壁上挂着的刑具瞟了一眼,说道,“你交了钥匙,才谈得到其他,我自然会给你一个说法。” 那些特意挂在墙上的奇形怪状的刑具,只看了一眼,便彻底摧毁了徐晋牟的意志。他哆哆嗦嗦地将两组钥匙交了出来,孙吉努一努嘴,便有人跑了出去。孙吉自己另绰了一把椅子坐下来,默不作声地等着。 过了大约一个点,才有一名黑衣汉子走进来,向孙吉点一点头。 “好,徐先生,我送你上船。”孙吉站起身,一摆手,率先出了屋子,身后的几名弟子押着徐晋牟,上了泊在河边的一只乌篷大船, “告诉下面的人,保险柜里运出来的东西,一两银子也不许动。”孙吉面无表情地吩咐道,“等天亮,城厢的北水门一开,就送到老龙桥下,他知道该交给谁。” 天刚放亮,孙吉手下的人,便用一只小船运来了两个大包裹。吴椋负手站在老龙桥上,跟船头的人点头致意,看着亲兵们在岸边接了货。回到亲兵营以后,又换成两口箱子装了,由四名亲兵从侧门抬进了新衙门,放在后院的月牙门外。 剩下的活,是吴椋和韩水两个人亲自干的,把箱子一个一个地抬进秦禝的西厢房。正在门口呼哧呼哧地喘气,却被白沐箐瞧见了。 “吴椋,”白沐箐笑道,“你也是个大官了,跟韩水两个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后院自然是归白沐箐当家,丫鬟妈子也归她指使,因此她开口一问,倒让两个人不知该怎么说。不过两人都心中有数,这个美人,虽然还不曾替他们爷伺寝,但终归有一天,是要喊做“姨太太”的,再说秦禝现在也是万事都不避她,于是吴椋把指头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白姑娘,有点东西,爷让我们分拣一下,”吴椋轻声道,“你看就看,可别嚷嚷。” 白沐箐本来没当一回事,被他这么一说,好奇心起,便凑了过来,抿嘴一笑:“不嚷嚷。” 说是不嚷嚷,结果箱子一开,还是惊呼一声,连忙用手捂住了嘴。 箱子里,装满了古籍字画,珠宝珍玩。字画什么的不懂,也还罢了,但耀眼生花的珍宝,一看就知道是顶顶稀罕的东西。镶满金刚钻的怀表,手掌大小的滦金自鸣钟,晶莹温润的玉如意,嵌着红绿宝石的凤冠,把白沐箐看得目瞪口呆,吓得再也不敢吱声。 她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这两年出入豪富之家,好东西也见过不少,却又怎么比得上箱子里的这些?心里想,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好歹也要三年。我们家这个爷,才升了官,怎么就贪污了这许多东西回来? 吴椋和韩水两个,因为预先心里有底,反倒不像她这样吃惊,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在秦禝的床上摆开,书籍归做一堆,字画归做一堆,怀表座钟之类的洋玩意归做一堆,珠宝首饰归做一堆,银票、鹰洋和一些散碎银子又归做一堆。 白沐箐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大男人粗手粗脚的,心下着急,一会忍不住小声说“轻点放,别扯坏了”,一会又说“慢点,慢点,留神碰着”,然而吴椋让她去弄,她却又不敢了。 就这么摆弄了半晌,总算分拣完了,三个人看着满床的东西,发起呆来,却听院外靴声囊囊,跟着便是亲兵行礼的声音,是秦禝下衙回来了。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三十五章:抢食 见到秦禝走进来了。韩水和吴椋按家里的规矩,都抢到门边,垂手而立。白沐箐自从接了秦禝那一副头面,再见到他,便多少有些忸怩,此刻站在门内,见到他进来,微微红了脸。 秦禝见到白沐箐也在,略感意外,不过亦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走到床前,看着那一床东西,默默不语。过了半晌。 “你去定做个带锁的铁箱回来,”秦禝随口对韩水说道,“钥匙和这些东西,先放在白姑娘那儿。” 这是摆明了拿白沐箐当内室看待。韩水答应一声,和吴椋两个笑模笑样地偷偷看着她,白沐箐大羞之下,再也待不住,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说了句“我先走了”,便急急地跑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秦禝没有注意到白沐箐的异样,这样感慨着,忽然把眼光盯在了那一堆银票洋钱上。 “吴椋,怎么回事?”他皱起眉头,指了指,“不是说好了,钱归他们?” “那孙吉带了话来,说这回纯粹是帮我的忙,一文钱也不能拿。”吴椋小声解释道,“连另外那一笔赏银,也说是万万不敢领受的。” “哦?”秦禝不说话了,默默入神,仿佛在想一件极为难解的事情。 “爷,我看他倒真是个重义气的汉子。”吴椋等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 “是么?”秦禝似乎想清楚了,脸色舒展开来,微微一笑,“我倒看出了另外一件事——松江漕帮的杨老太爷,大约活不长了。” “这……”吴椋吓了一跳,不解地看着这位爷。 秦禝不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老太爷的身子骨不好,他这一走,师兄弟两个大约就得争一争这个帮主的位子……这倒让我有些为难了,落了他这样一个绝大的人情,是帮他好呢,还是不帮他好呢?这个孙吉,不简单啊……” =========分割线========= 四月二十日,运送新军的船队,浩浩荡荡地在申城靠了岸。 秦禝站在码头上,扫一眼身后的那群官员,心中不胜感慨。 半年前,龙武军也如今天一般抵达了申城,当时是吴煋带着一众官员,在码头上迎接自己。而现在,则是自己带着吴煋和一众官员,在码头上迎接李纪德。 当然,新军此来的声势,与当时初到的六百龙武军不可同日而语——整个船队运来八千人,已经是一支颇具规模的军队了。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龙武军亦已经成型!秦禝微笑着想,自己到底立稳了脚跟,足可与李纪德一较短长。不客气说,倘若是现在就开战,龙武军大约是可以把这八千新军平推到江心里去的。 不过,自然还不到同室操戈的时候。 对于该如何跟李纪德相处,秦禝反反复复地考虑过许久,已经有了既定的打算。在自己这方面来说,是谨守分际,养精蓄锐,待时而动;在李纪德方面来说,则要扣住“欲抑先扬,扬中有抑”八个字,既不能让他看破了自己的野心,又不能放任他坐大,以至于到了自己无力制衡的地步/。 人总是需要盟友的,这一点秦禝很清楚。现在自己虽然已经名声隆起,内值宿卫,外掌重兵,有两宫的帘眷,有齐王的奥援,但毕竟只是一名步入朝堂不久的年轻人,在官场之上打滚的时间,也不过才一年之久,到底根基尚浅,还没有本钱去四面树敌。如果自以为万事不在话下,天下我有,那是要栽大跟头的!何况眼下的两件大事,也还要靠“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来办。 这两件事,一件是要尽快打平沿海的隋匪军,否则内乱不去,国家的财赋日见穷尽,别的事根本谈不上;另一件是办新政,这更得要有几个实力人物,声气相通,互为援手,才能对抗朝中和地方上的保守派,把想办的事情逐步做起来。 现在自己在苏杭地界所能为援的盟友,只有李纪德,既有本事,又有手腕,正在方兴未艾的时候。 但他的新军,现在还是客军,不过他的人已经到了申城。 至于薛穆,大概正在从南通赶来的水路上吧。申城兵强马壮,他自然是要来主持下一步的军事部署的。想起这位时刻提防着自己、不惜在背后使阴招的刺史大人,秦禝心中冷笑,到时候,看他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船上粗大的缆绳已经抛下,在码头的墩子上系好,宽大的跳板也已经搭起来了。与当初秦禝低调行事,身着便装,最后一个下船的风格不同,这次第一个走下跳板的,却是个身穿四品官服,长身玉立,目光清朗的中年人——不是李纪德,又是哪个? “纪德兄,小弟望眼欲穿,已经恭候多时了!”秦禝抱拳一揖。 “秦大人,我亦是仰慕已久。”年将四旬的李纪德浓眉长目,风度儒雅得很,含笑还礼。他将秦禝脸上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略感奇怪——这一副神情,真挚得很,却不似作伪。“只恨没能早一点见到您这位只手独撑申城局面的少帅。” “叫我表字文俭,纪德兄就叫我文俭吧。我那一点玩意儿,在纪德兄面前不敢卖弄。”秦禝的态度,客气之中不失亲热,“曾大帅的身子还康健吧?” “我那位老师,硬朗的很。”李纪德笑着说完,由秦禝引见,与码头上迎接的一众官员和士绅见过了礼,才转身招呼在他身后下船的几位军官:“你们来见过秦大人。” 那几位雄赳赳的武官,一个个自己报了名,口称“秦帅”,依次给秦禝请安行礼。 再看从船上陆续下来的新军士兵,心中却略有讶异之感。这些兵,似乎不是他想象中的惯战劲卒,服色暗旧,精神也不甚昂扬,而且因为有不少是新勇的缘故,来到申城这样的繁华之地,神情之间,还颇有些畏惮之意,与龙武军马队初到申城时,那种自命天兵的抖擞劲头,大相径庭。 秦禝在心中暗暗点头:这是李纪德选人的不二之法!这些淳朴老实、能够吃苦耐劳的农家子弟,只要打过一两场硬仗,很快就能成为一支合格的军队了。 然而在码头上迎接的那些官绅却不这样想。官员们也就罢了,那些申城的士绅早已视龙武军为“子弟兵”,平日里见惯了龙武军那副气派,此刻看见新军,便多有大皱其眉的——这是从哪里跑来的一群叫花子? 李纪德的行营,秦禝已经替他准备好了,是在城西的徽州会馆,连旁边两间相连的大院子都一并盘了下来,很是气派。这里用来做临时的衙门也足够了,李纪德自然承他的情,嘴上却表示谦谢,说哪里用得上这么大的地方。 “纪德兄是要大展宏图的人,”秦禝微笑道,“总要地方大一些,才施展得开。” 这句话,听上去普通,但又似乎含义很深,李纪德听了,心中一动,脸上却不肯带出来,说道:“新军初到申城,什么都还没有着落,一切要靠文俭你的照应。” 这是在问新军驻地的安排。李纪德本来雄心勃勃,想让新军在申城一战成名,但现在延宕了三个月才抵达,以至于被龙武军占得了先机。现在申城周围,全是龙武军各部的防地,而且秦禝目前还是身在申城的最高官员——自己的任命还未到达,不得不委屈一下,听他安排。不拘哪里,好歹先让这八千人有个落脚的地方。 没想到秦禝异常大方,表示申城的防区,无非是南北两线,请新军自己挑一边,龙武军立刻可以让出来。 “这怎么好意思?”李纪德喜出望外,但口头上不能不做一番客气的推脱,“到底都是龙武军苦战克复的地方。” “何分彼此?”秦禝摇着手说道,“老实说,新军是曾大帅的底子,纪德兄又是曾大帅的衣钵传人,以后申城的军事,我以纪德兄的马首是瞻。” 李纪德一向以曾继尧的门生长自居,这句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对秦禝的观感,也就随之变得有所不同。 倒不是因为这一句奉承——李纪德的心机深沉,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打动的。他想的是,原以为这位官场上的新贵,年轻气盛,又立了大功,新封了上柱国的世职,眼睛多半要长到脑袋顶上去了,哪想到一见之下,不仅谦逊,而且很有点屈己从人的雅量,这就跟寻常勋贵的做派大不相同了。 想归想,防地的事却是不必客气的,李纪德谢道:“既是这样,盛情难却,新军就守北线好了。” 他挑了北线,却不知秦禝早就料定他要挑北线。 所谓南线,指的是松江到浦东一线,面对的是杭州,只有守,不大有机会出省攻到杭州去。而李纪德作为苏州刺史,必定是以克复苏州全境为己任,北线面对苏州府和太仓府,他的新军要打仗,要立功,自然要在北线做文章。 “好,明天龙武军就把北线的防务交出来。”秦禝一点头,“嘉定、南翔,都有现成的营房。不知新军的粮台,打算设在哪里?明天我从库里,再调三百顶帐篷过去。” “真是太周到了,承情之至!”李纪德拱手相谢,“我打算拿粮台设在南翔,可以就近支应。” “新军的数目,就是眼下这八千人了么?” “还有潘涣的三营,是从陆路过来,大约还得五六天的工夫。” “这样的话……”秦禝沉思片刻,似乎下了决心,“纪德兄,这样新军就有近万人了,我还是那句话——要有地方,才施展得开。我看把青浦的防务,也一并交给新军好了,跟嘉定可以互为犄角,多一个呼应。” 这又是一份大礼,李纪德不能不再次道谢。然而相谢之余,心中不免苦笑:这位秦文俭,事事抢在前面,真是堵得我开不了口啊。 ==========分割线======= “大人,何以有话吐不得呢?” 在充作行营的徽州会馆之中,李纪德最信任的幕僚周岷,饶有兴味地问道。刚才李纪德一送走秦禝,原来满面的笑容便消失不见,半靠在椅子上,只说了这一句,便闭目沉吟不语。 “嗯……”李纪德用手摩挲着剃得簇青的脑门,半晌才道:“你觉得这个秦禝,怎么样?” “比那帮勋贵大爷强得太多了!”秦禝给周岷留下的印象极好,有不吐不快的感觉,“人年轻能干,亦没有城府,对咱们新军也热心得很,算得上是慷慨相助了。” “嘿嘿,”李纪德不置可否的一笑,问道“你倒说说看,他的好,有那几样?” “大人眼下的这个行营,是秦禝备好的,申城北线的防区,是他让出来的,三百顶帐篷、军粮……对了,还有青浦城,也划给了咱们新军。” “话是不错,不过你再想想,如果过几天,任命我为刺史的上谕到了,那么这些东西,我自己能不能要得到呢?”李纪德睁开了眼睛,悠悠地说,“秦禝总不能说,让新军住在船上不要下来。” “这……多半也是要得到的。”周岷似乎有些明白了。 “年轻能干不假,城府不深则未必,相助是不假,慷慨则未必。”李纪德摇摇头,笑着说道,“说白了,他是拿我自己的东西,送给了我,偏偏我又不能不承他这个人情!” 周岷心想,李纪德这话虽然持论过苛,却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然则……怎么说‘有话吐不得’呢?” “你想想,现在咱们新军,最缺的是什么?” “自然是钱。”周岷毫不犹豫地答道。现在无论哪里的军队,没有不缺钱的。 “正是。”李纪德叹了口气,“他搞出了厘税,现在的税款,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所谓‘有土斯有财’,既然北线已经归了新军来守,照道理说,这部分厘税也该归新军来收,可是他一见面,就一道又一道的大礼送上来,叫我如何去开这个口?变成空有土,却没有财。” 原来李纪德想的是这个。周岷想了想,说道:“嘉定、南翔这几个地方,不属松江府,更不属申城县,是太仓府的辖下,我们来收,也说得过去。” “税卡不曾移交过来,怎么收?” “我们另设新卡就是了。”周岷也是满腹经纶,又长于实务的人才,此刻替李纪德出主意,说道:“税卡要有兵来支撑,龙武军一撤,我们自然可以把税源赶到新卡去,把他们的税卡变作一个空壳。” 李纪德不做声,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新军初到申城,还没有尺寸之功,倒先跟立了大功的龙武军抢起钱来了,旁的人会怎么看?更何况那样一来,就等于跟秦禝破了脸。” “也不能说是破脸,”周岷争辩道,“他是苏州长史,虽说是有爵号在身,到底还是大人的属官。” “你的性子还是急了一点。”李纪德微微一笑,“你知不知道,我在老师的幕中替他帮办军务,几年下来,最佩服的是哪个人?” 周岷愕然——知道是知道的,不过正在谈钱,怎么忽然转到人身上去了? “自然是我老师。”李纪德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老师,凡是有报功的折子,都决不肯自己单独具衔,总要拉上一两个人,宁愿把功劳分给别人一些。你说,这是为什么?”shuowǎng “因为勋贵集团?” “不错,正是因为勋贵!大夏立国百五十年,如今勋贵集团虽然有些没落,但是他们的根底早已深深的扎进朝堂中了。大帅在朝堂上的许多操作都要依靠勋贵们的支持。”李纪德加重了语气,“现在地方上的总督们,几乎都不是勋贵出身,但是这个秦禝不一样,虽然他崛起的时间不长,但是他深得齐王和两位太后的信任,授了勋爵之后,可是这真正能独当一面的。” 李纪德的品评,令周岷默默点头,在心里回味着。 “他是内廷侍卫,去年政变的那一段秘辛,外间无从深知,但他立了大功是确然无疑的,听说帘眷极隆。现在又是独撑申城五个月,因此在朝廷来说,龙武军是要比亲儿子还要亲的。一旦破了脸……”李纪德摇摇头,“说实话,无论如何是扳他不倒的,最多是个不胜不负的局面。既然扳不倒,又何苦替自己惹上一个劲敌?不如学我老师的做法,拿他当朋友来看待!” 这一番分析,鞭辟入里,周岷自然心悦诚服。不过新军的军费,又该从哪里出? “现在只好先从吴煋那里去想办法。申城是海运大城,我想市舶上,每月总有一些的进项,除去支应龙武军的兵费,再拨新军的银子,应该也还能挤出来一点,另外苏州各地应份的钱粮,我还可以说了算。至于北线的厘捐,不是不可以收,但不能按你说的那样办——我得拿点东西,去跟他换。” “跟他换?”周岷惊奇地问,“大人打算拿什么去跟他换?” “现在还不知道,”李纪德微笑道,“等我当上刺史,或许就知道了。” “新军要壮大,单靠这一点钱也还不够。”周岷忧虑的说,“ “所以你那个提议,其实是极好的,大可一办,不妨现在就开始筹备起来。” “是,”周岷虽然答应了,却不免困惑——刚说了不能跟龙武军抢,怎么又说要办?“筹备不难,只是不知该到哪里收钱去。” “秦禝刚才说了一句话,很有意思。他说我是要大展宏图的人,‘总要地方够大,才好施展’。” “哦——”周岷恍然大悟,“他是在说……” “他是在说,申城是他秦禝的地盘,只要出了松江府,则可以尽归新军,不过那要靠我们自己去‘施展’!”李纪德不动声色地说道,“话说回来,人家这样讲,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百战艰难打下来的城池,说要拱手让人,谁肯?总要我们自己争气,狠狠打几个胜仗,到了那时,说话才有力量。” “是。” “老师曾再三叮嘱我,要以练兵学战为性命根本,吏治皆置后图。”李纪德回忆着曾继尧的话,徐徐说道,“今天下船的时候,我看那班士绅的神色,是不大拿新军放在眼里的,你替我传话给各营官,不要理会这些。军队贵在能战,只要破敌,这些人自然会慑服。” “好。”周岷为李纪德话中的意气所激励,遽然而起,“我们好好打两仗,给申城的这班官儿看看。” “申城的官场,也不是铁板一块。”李纪德闲闲地说,“我看那个吴煋,就不是秦禝的人。” “听说吴煋跟薛穆走得很近,”周岷提醒道,“他衙门的一班人,多是原来王有龄幕中的杭州人,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抱团得很。” “等我当了刺史,再来看看他跟谁走得近。”李纪德的神色,变得阴冷起来,“秦禝我动不了,未必他吴煋我也动不了。” 苏州刺史薛穆的官船,于第三天中午到了申城,由秦禝亲到码头迎接。两人见面,都是彬彬有礼,很客气地寒暄,谁也不提那段曾经的龃龉。等到上了轿子,便直奔衙门,龙武军和新军营官以上的将领,申城城内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已经齐集于此,等待刺史大人来指授下一步的作战方略。 这个会议,原本是多余的事情。李纪德的新军只领曾继尧的意旨,哪里会听他薛穆的指挥?至于龙武军,原来已是自视甚高,申城大捷过后,眼里更是只有一个“秦帅”,而薛穆曾与秦禝过不去的事,尽人皆知,谁肯再把薛穆的话当一回事? 但是在薛穆而言,却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有责任来主持这样一个会议——于公,新军是客军,现在与龙武军同在申城,他觉得要靠自己来替他们协调两军之间的安排;于私,原来申城是龙武军独大,他也无可奈何,现在多了一个新军,他便想借这个机会,好好捧一捧李纪德,拿李纪德来压一压秦禝的气焰。 他的想法,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可惜他不知道的是,调他进京简候、命李纪德署理苏州刺史的上谕,已经由内阁明发,昨天深夜递送到了申城。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三十六章:新官上任三把火 朝廷明发的上谕,依照朝制都会载于邸报之上,无保密可言,因此申城的官场上已经人人皆知,偏偏薛穆自己不知道——两天前,他在南通上船,今天才逶迤到了申城。而秦禝亦诈做不知,理由倒是很充分:他一大早就到码头恭候刺史,因此“来不及”知道。 于是,当秦禝陪着薛穆进入衙门的花厅,口称“刺史到!”,满厅的人还是只好肃立相迎。看着薛穆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大家先是奇怪,继而方才明白过来,他是才下船,还没有得到消息,这下子怕是要闹大笑话了。然而这样的时候,谁肯在李纪德和秦禝的眼皮底下,做出头的鸟?去提醒薛穆,只好等他自己去看上谕。而龙武军一系的官员,则大起幸灾乐祸之心,人人忍住了笑,一门心思要等着看他出乖露丑。 “纪德!”薛穆把李纪德的双手紧紧一握,做出一副不仅亲热,而且激动的样子,“苏州官民,翘首以望,到底把你给盼来了——这一下,申城终于可以放心了!” 这句话,若是放到四个月以前,还勉强说得过去,现在明明是龙武军血战一场下来,保住了申城,他再说出来就有些昧心了,几乎等于是往龙武军身上踩了一脚。李纪德尴尬之极,看看秦禝,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心说这倒为难了,薛穆不知道上谕,总不好由自己来跟他说,你的刺史官位,现在归我来做? “薛大人太捧我了,苏州有今日的局面,全靠薛大人和秦大人的力量,纪德并无尺寸之功。”李纪德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自然不肯替他当枪,让自己跟秦禝之间生出嫌隙来。 一番敷衍过后,各自落座,薛穆先说了一通皇恩浩荡,曾继尧曾大帅高义的话,便开始大谈下一步苏州的军务安排了。他在南通,对此很下了一番功夫,因此谈起来倒也头头是道。说应该南守北进,新军虽是客军,却是奉曾大帅之命而来,因此申城方面不仅应该平等相待,军事上更应该以新军为主,云云。 这一顿话说下来,搞得坐在花厅里的诸位官员好一阵无语,尤其是李纪德被薛穆这一顿话说的着实的无比尴尬 无奈之下,周岷只得起身,绕到薛穆身后,轻声道:“大人,有邸报……” “嗯,嗯,放着我回头看。”薛穆讲得正高兴,头也不回,随口答了,继续讲他的。 座中忽然响起了一片喝茶和咳嗽之声——大家都知道邸报是怎么回事,因此这一幕看在眼里,就显得尤为滑稽,不少人几乎便忍不住笑,要靠低头喝茶和装作咳嗽,才能掩饰过去。 薛穆愕然,自己有哪里讲错了么?回头看看周岷,脸色比死了老子娘还难看,心知有异,接过邸报没看几行,双手便不由得抖了起来。 “这……这……”他放下邸报,茫然四顾,却见人人都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连李纪德也是一脸尴尬之色,只有秦禝,面上是一副疑惑的表情,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明白了,自己闹了大笑话!日后的官场之上,这便成永远洗不去的污点。 薛穆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真是羞愤欲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他倒没想到这是秦禝做的局,而是把一腔怨毒,都放在了李纪德身上——自己还想着要好好捧一捧他,谁知转眼却被他这样当面抢去了位子! “纪德,有上命……”薛穆站起身,吃力地说道。邸报既然在他手里,自然还要由他来正式宣布这个消息,心里的那份难过,真是无可形容,“我要内调了,由你来署理苏州。” “哦,哦……”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纪德亦找不出什么话来宽慰他,只能硬装着不知道此事的样子,尴尬地答应着,“一切都要请薛公多指教。” “怎么会这样……”秦禝大惊失色,喃喃道,“太意外了,太意外了……” 这几句话说完,三个人便僵僵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满堂的官员,看着三位大人在上面演戏,只能正襟危坐,谁都不敢弄出一点响动,于是一堂死寂。 “肚子饿了。”只有张旷不安分,无所谓地在椅子上舒展了一下筋骨,把马靴在地上踩得嘎吱嘎吱响,笑道:“听了半天薛大人的教诲,要不咱们大家凑份子,公请薛大人,给他饯行?” “胡扯!”秦禝厉声道,“你给我放规矩点儿!” 然而张旷这一下插诨打科,倒让刚才僵住的气氛松泛开来。薛穆到底是官场老吏,很快便从失态中清醒过来,强笑道:“纪德,既然如此,我这就先回南通去,招呼刺史衙门的人收拾收拾,到申城来向你报到。以后苏州的事情,就要拜托你跟文俭了。” 李纪德明白,闹了这么一出,换做是谁,也是不肯再待下去的,留亦无用。于是点点头,说道:“那我和文俭送薛公到码头。” 这一次所谓的军事会议,就这样无疾而终。李纪德和秦禝,再加上吴煋,亲自把薛穆一直送到东门码头,看着他走上官船,举手而别。官船虽然一时还不能开,但三个人知道,薛穆是无论如何不会再下来了。 薛穆既然走了,剩下来的人,就是苏州的“新班子”。而这几人之间,心思又各有不同。 在李纪德而言,经过刚才那一场折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把薛穆得罪了。不过他新接刺史一职,正是天下我有、意气风发的时候,倒也没把这样的事太放在心里,而是想着该如何振兴武备,扩充新军,利用这个位置,成就一番惊人的勋业。 秦禝想的简单,今天终于出了一口恶气,还让薛穆恨到李纪德身上去,心里真是痛快极了。 吴煋的想法更简单:薛穆一去,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了。 龙武军的移防很迅速,钟卫杰所统辖的第四团的两千人,迅速的离开青浦,移驻七宝,姜泉的第五团,则新移驻奉贤。 对于让出部分防区这件事,龙武军的将领们多少有一些怨言,除了认为这都是龙武军血战得来的地方,另外还有看不起新军的意思在里头。 “看看新军的兵卒,一个个挤在一起就是一群呆头鹅嘛,”张旷咕哝着,“怎么能打仗?” “你们才打了一个胜仗,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秦禝环顾这一班将领,冷笑道,“连曾大帅的部下,也敢不放在眼里了。我告诉你们,曾继尧曾大帅打仗,从来都是未谋胜,先谋败,这一支新军,得了他的精髓,看上去其貌不扬,其实吃苦耐劳,坚忍不拔,而且正在大练兵——” 李纪德确实在练兵,这也是曾继尧所再三嘱咐的,所谓“羽毛不丰,不可高飞”。 曾继尧打仗,有个短处,就是不擅于前敌指挥。凡是他亲自赴阵前指挥的战役,只能说是胜少输多吧。但令人佩服的是,他把兵卒的底子打得极为扎实,因此可以虽败不乱,屡败屡战,最终还是他赢。 李纪德与曾继尧不同,眼光敏锐,应变奇速,但亦有一桩喜欢冒险的毛病,容易轻出,打没有把握的仗。因此这一回,他牢记老师的话,在苏州,都先踏踏实实的练兵。 因此新军来到申城之后先练扎营。新军筑的这些营垒高达八尺,厚一丈。虽说是土坯和木材临时垒起来做的。但坚固异常,营寨分为内外两层。即使隋匪军攻破外寨也不容易深入到内寨。 李纪德在制定军规时,处处谨慎,先求自保再去进攻敌人,营门夜间碰到任何情况不得开启。因此,新军任何时候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 新军对个人技能的要求是纵步能上一丈高的房屋,跳过一丈宽的沟,训练时每人脚上绑上沙袋,以求行军时能达到每日百里的速度水平。最重要是的练习战阵的配合。每日都要操练各种阵法 虽然其中有些训练的内容。不见得能派上多大用处,但这样练兵的劲头。为秦禝看在眼里,也让各位龙武军的将领,深自警醒。于是,龙武军各部在自己的驻地,也都把练兵作为头等大事。 秦禝除了衙门的公务,每日里便忙于穿梭巡视各营的训练。他看到的状况,是一派热火朝天,这让他深自满意。龙武军这股练兵的劲头,除了来源于自身,还来源于新军的压力,用姜泉的话说,就是:“若是输给了新军,面子往哪里去放?” “你这句话,说得好!”秦禝很喜爱这位出自李翀高部的年轻将领,“姜泉,当初让你让出防区,好像还有点小抱怨,现在还过得惯吗?” “启禀秦帅,过得惯!”姜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原先驻扎在南翔的时候,天天有南翔大馒头吃,现在不能天天吃了,有点想。” 什么南翔大馒头?秦禝很感兴趣地问起来,于是姜泉便向秦禝一说,又津津有味地向秦禝描绘了一番这个大馒头是如何如何好吃,说到后来,几乎要流下口水来。 “有这样好?”秦禝笑道,这大馒头他还是知道的,说白了不就是大肉包子吗。“你倒是爱吃这东西,被你说的,我倒想找一天去尝尝了。” “打仗以后,那店就关了,不过属下近来新发现了一家店,他家的馒头那味道,也是一绝。”姜泉见秦禝也这么说,当然要凑趣,“这店就在城里,大人哪天有工夫,我陪大人去。” 初到申城的时候,秦师爷就曾郑重其事地让他一定要去拜见城隍。秦禝想,或许真的该去一去了,让我家的白姑娘,也好散散心。 最近秦禝的心情很好,银钱不缺,军械到位,从北方马场来的战马也到位了。另一方面,沈继轩和叶雨林,把税务办的极有声色,四月里收上来的银子,就有五万两,现在五月还没过一半,已经又有三万多。因此秦禝才有这一份闲心,想到该带白沐箐去逛逛。 要去的话,姜泉自然陪着。车驾一起,从城南向城北的城隍庙行去。秦禝不想扰民,因此吩咐不必摆官员出行的那套东西,一顶轿子一辆车,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去,吴椋和姜泉带了几名亲兵,在后面跟着。 申城的城隍庙很繁华,是个有吃有玩的闹市。一进山门,两旁都是各色铺子,二门正中是个戏台,台下就是通路,过道两旁是卖桂花糖粥、酒酿圆子等等的小吃摊。西廊是刻字铺,东廊有家茶店,秦禝听秦师爷说过,这里是县衙书办、衙役的“茶会”——打官司,托人情,都在这里接头。 这些人,是最有眼色的,看见车轿,立刻大吃一惊——龙武军的大帅秦禝,来进香了!顿作鸟兽散不说,而且把这一个消息扩散开去,于是喧闹嘈杂的城隍庙,渐渐变得安静下来,那些香客和游客,举止之间亦变得小心翼翼,但也都想看一看这位龙武军统帅的风采。 既然到了城隍庙,当然要先上香。秦禝在大殿前下了轿,又关照白沐箐下了车,举头环顾,却见周围已经远远地围了许多百姓,都在往自己这边看过来。不但看自己,更看身后的白沐箐——大家都在猜,跟秦大人一起的这位美女,又是何许人物? 白沐箐是见惯场面的人,没有丝毫忸怩,垂着目光,由一位丫鬟陪着,很从容地随着秦禝向城隍庙的大殿内行去。 等到迈进殿门,抬眼一望,却见殿上悬着一把巨大的算盘,两旁以黑漆写着八个大字,仿佛当头一棒,触目惊心。 “人心计有千算,不如天有一算”。 秦禝只有苦笑:说到底,不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嘛。 话是没有错——再怎样算计,老天给你一道霹雳,便不知把你穿到哪里去了。不过这种时候看见,倒更像是一句风凉话,不理也罢。 于是端正神情,给城隍老爷子拈了香。再看白沐箐,却虔诚得很,不仅又跪又拜,还到殿后去给城隍夫人上了香——城隍居然有夫人,大出秦禝的意料,而城隍夫人的塑像,平日里还不能够瞻仰,只有每年她生日的那一天,才会开放。不过现在秦禝在这里,当然例外,白沐箐想拜,自有庙祝忙不迭地请了她去。 秦禝做完了这套礼节性的拜访,便可以放开心情,到距离城隍庙不远的北街去轻松一下了。北街不仅风景好,而且上百家各种铺子,吃喝玩乐都有。只是秦禝一来,便如猛虎入林,百兽退散,所过之处,几至鸦雀无声,哪有半分热闹可言?他这才发觉自己失于计较了——穿着官服,前呼后拥,这是来行乐的样子?看来皇上们都喜欢微服出访,不是没有道理的。 无奈之下,准备用了饭就回去,在姜泉指点,一行人来到一家店前。 “走,今天我请你吃顿好的,”秦禝跟姜泉挤挤眼睛,笑着对白沐箐说道。 白沐箐抿嘴一笑。这一路行来,所享受到的尊崇和风光,是她由小到大。从未体验过的。秦禝毫不避忌地公然把自己带出来。这一份体认与尊重。对她而言比什么都强,算是不负自己的一片深情。至于吃什么,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他喜欢吃馒头,那就陪着他吃馒头。 等到进了的门,秦禝略略一张,便不由得失笑——店里连一个客人都没有!冷清至斯,亏姜泉还敢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姜泉,你的话有点不尽不实啊……” 话才出口。已经醒悟了,这不是冷清,而是姜泉事先打了招呼,让老板早早地拒客,专等自己的到来。 老板此刻,正跪在门里,迎接大帅。秦禝瞪了姜泉一眼,温和地说:“起来说话吧,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冯德,恭迎大人。”老板的声音抖抖的。没敢起身,只稍微抬头望了一眼。便又伏下身去。他见秦禝身后裙裾宛然,环佩叮当,心想这是夫人跟他一起上香来了,于是不免再奉承两句:“城隍庙的香,最是灵验。祝大人青云直上,祝夫人早生贵子。” 这句话说坏了。秦禝还没怎样,姜泉已经变了脸色——虽然大家在私底下都把白沐箐当成大人的内眷看待,但毕竟还没有明媒正娶,白沐箐还是做的姑娘打扮,现在冯德这一句叫出来,让她的脸面,往哪里去搁?而这个错,白沐箐多半要算在他姜泉的头上。 官场之上,人人都知道,宁肯得罪上官,也不要得罪上官的太太——得罪了上官,犹可弥补,得罪了太太,却不容易挽回,等到枕头风吹起来,那就不是好玩的了! 姜泉愈想愈慌,厉声斥道:“混账!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行了,他又不知道,再说人家也是好意。”秦禝不以为然地说,“冯老板,你请起来,我们饿了,特地来尝一尝你的手艺。” “是,是。”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冯德,这才爬起了身,跟伙计一起招呼一众人等坐了,开始从厨房里往外面抬菜,除了冷热荤素之外,最要紧的,自然是那一盘一盘,热气腾腾的大肉馒头。 “吴椋,你们坐一桌。姜泉,你过来跟我坐。”秦禝笑道,“看看你说的这个馒头,到底有没有这么好吃。” 姜泉讪讪地走过来,小心坐下,偷眼看了看白沐箐,见她面色微红,略带羞意,却绝没有恼怒的意思,这才放下了心。 待到开吃,那些菜肴也还罢了,秦禝对盘中的大包子,果然赞不绝口,肉馅鲜美,个大料足,确实在别的地方不曾吃过。于是跟姜泉两人,大快朵颐,你一个,我一个,吃得痛快极了,言辞之间,也就不免有所夸大。 “冯老板,我看你这大肉馒头,真是天下第一,想来平日的生意一定好得很了?” “谢谢大人夸赞!”正在不远处等着伺候的冯德,听得满面笑容,躬身答道:“只是在北街这里同行也多——从这里再往前,还有好几家,都卖大馒头,小人也只是勉强糊口罢了。” 秦禝和姜泉一直在吃,但白沐箐却没怎么动嘴,只夹了一只包子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一会拿筷子戳一戳,一会又掰开来,撕下一点点来尝一尝。此刻听冯德这样说,微微一笑,端起那一只包子,站起身走到另一张空桌子旁坐下,向冯德招招手:“冯老板,请你来一来,我跟你讲句话。” 冯德当然已经看出这位美女是姑娘打扮,那自然不是大人的太太了,犹豫了一下,见秦禝脸上没有不快的意思,这才敢小步跑过去,躬身道:“是,请姑娘吩咐。” “冯老板,你请坐。” “……是。”冯德小心翼翼地斜签了身子坐下,不知这位姑娘要弄什么玄虚。 “这只馒头,个大料足,味道也好,放在城中,自然是大受欢迎。”白沐箐慢声细气地说道,“不过申城城厢里面,贵人多,有钱人亦多,见惯市面,平日里吃得精细。他们逛北街,就不见得人人都爱吃这样的大肉馒头了,你不妨换换花样。” 冯德恍然大悟——难怪生意不如从前了,原来症结是在这里!只是若说“换换花样”,却另有为难之处,讪讪地说道:“谢谢姑娘的提醒,想来原是如此。只是小人做这味馒头,快二十年了,俗话讲,赊千钿不及现八百,换了花样,也不知生意会怎么样?而且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换成什么。” “进门的时候,你说的那句吉利话,乃是善祷,害你因此挨了姜团官的骂,我很是过意不去。”白沐箐柔声说道,“我来点拨你一样细巧点心的手艺,算是替我家大人谢谢你。” 这就是说,要谢的是他“祝大人青云直上”的那一句话,而后面的那句“祝夫人早生贵子”,却掩过不提。其实在白沐箐的私心里,这一句话听了,极是受落——既然终身已定,哪个女人不希望“早生贵子”呢?单凭这句吉言,便值得谢谢他! 然而在冯德想来,这位娇滴滴的姑娘,虽然不是秦大帅的夫人,但衣着首饰的名贵,一望可知,必定是大帅的一位至亲。官家小姐,大约这辈子都不曾进过厨房,现在却要“点拨”自己的手艺,这是从何说起? 虽然不信,却也不敢直说,但脸上自然便现出了犹豫之色。白沐箐见了,笑一笑,说道:“冯老板,我送你八个字——以大改小,重馅薄皮。” 这句话一出口,冯德脸上的神色立刻不同,惊讶了半晌,方才问道:“不敢请教姑娘,要怎样以大改小,重馅薄皮?” “你用白面粉,冷水揉和,擀成薄皮。再以高汤把肉皮煮化,凝成肉冻,取冻拌进馒头的肉馅里面,洒上些许芝麻,则鲜香自见。包馒头之时,也有讲究,要做到小巧玲珑,才见功力。” 白沐箐一口气说下来,冯德在心中稍加印证,已知遇上了大行家。心悦诚服之下,再不敢有一丝怠慢之意,恭恭敬敬地问道:“请教姑娘,该如何用火?” “用小号笼屉,上笼用旺火,看见包子呈玉色,底不粘手即取出——肉冻遇火化汁,若是过了火,就不免要穿底。”白沐箐闲闲地说。 “是!”冯德做了二十年的馒头,当然明白自己捡到宝了,激动地说,“这味点心,请姑娘赏一个名字下来。” “名字?”白沐箐一愣,跟着笑道:“你原来做大肉馒头,这一个,就叫做‘小笼包’好了。只要把住方子不外泄,保你二十年富贵,又有何难。” 这样的恩德实在太重了,冯德索性离座一跪,就势磕了一个头,然而心中始终有一个绝大的疑问,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不知姑娘缘何对厨中的手艺,如此……如此……” 白沐箐略作犹豫,还是轻声说了一句:“我姓白。” 冯德听了,呆呆地望了她半晌,忽然露出惊喜之极的神色,用手指着她,大声说道:“哦,哦,原来你就是名动申城的那位美……”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那边厢吴椋已是脸上变色,拍案而起。 总算他冯老板见机得快,没有把“厨娘”两个字也说出来,停住了口,往自己脸上狠狠一掌:“小人该死!” 秦禝却挥手止住了吴椋的动作,开口说了一句“冯老板你家的包子不错!改日再来!” 说完就带着白沐箐走了出去。 ==========分割线======= 这龙武军和新军两军在申城练兵,隋匪这边似乎也没有闲着,从杭州和苏州方向,都传来了隋匪军异动的消息。 隋匪终归还是会再来一趟的,秦禝心想。隋匪不仅要报上次的败仇,更重要的是现今隋匪是夹在江宁与申城之间,不解决掉申城这个隐患,他便免不了要左顾右盼,始终不能全力向西,去解救受到曾大帅麾下官军围攻的“天京”。有了这样的警醒,秦禝对于龙武军各营的训练抓的更紧了。 回到衙门没多久,便有刺史衙门的一名文吏持了帖子来,恭恭敬敬地禀报,说明天中午,李刺史想请秦禝到刺史衙门,吃一个便饭。 说是吃饭,其实是有事相商。等秦禝到了,两人见过了礼,李纪德便请他到侧屋,由韩水伺候着换了便衣。 虽说才进六月,但天时已经相当热了,那身官服套在身上不那么舒服,现在换上轻纱小袍,在长窗四敞的花厅中一坐,清凉惬意,就自在得多了。 此时的李纪德,起居还不像后来那么豪奢,这一桌菜算是精致而不铺张,另邀了幕中的周岷作为陪客。 几句寒暄过后,李纪德切入正题:“文俭,我昨天收到老师的信,我那位三叔的兵,已经打到了江宁,在南门外扎下营了。” 李纪德对曾继尧执弟子礼,因此称呼老师的三弟为“三叔”。他麾下的兵士是曾大帅麾下冠军主力,战斗力很强,打起仗来极是凶狠,自去年八月里破安庆以后,便沿江东下,与水师配合,打得很顺手,一路连下和州、大胜关等地,现在终于打到了“天京”城的脚下。 “我老师的意思,是盼望我们能在东南一带,有所作为,让隋匪有所瞻顾,不能全力西援江宁。” “是,曾继尧曾大帅的话,当然要听。”秦禝说道,“不过我派在苏杭两地的细作都有回报,说近日里隋匪颇多异动,正在整军,很有再度东犯的意思,请刺史留意。” “我也料到隋匪在回援之前,一定会对申城动刀子。这么说,不用我们去找他。他倒要来找我们了。”李纪德点点头。笑道:“不过好在我的新军大致练成。这一次,可以替文俭你分一分肩上的担子了,苏州一路,新军可以一力承担,龙武军只要能守住南线就好。” 陆续赶到申城的新军,一共是一万人,这段时间,李纪德仿照龙武军。又招募了不少新勇,达到了一万六千人的规模,单从人数上来说,已经超过了龙武军。再加上他以刺史之职可以指挥的卫军和民团,已足有三万之数,因此信心满满,不仅要守住申城,而且还要向西克复失地。 李纪德话里的意思,秦禝自然听得出来。如果要打仗,则苏州一路的隋匪军。是隋匪本人亲自统带,李纪德要独挡这一路。是说未来的这一战,打算以北线的新军为主力,而以南线的龙武军来防守发自杭州的隋匪军。一旦隋匪进攻失利,则新军多半还要乘势反攻。 秦禝心想:看来龙武军立下的功劳够多了,现在轮到他李纪德立功了。不过想是这么想,言语之中却绝不肯表露出来,欣然道:“那好极了,这样打起来,我再也不必像上回那样担惊受怕,左支右绌。请纪德兄放心,龙武军一定拿南线牢牢守住。” 秦禝的态度令李纪德很满意,而李纪德的计划也在秦禝的意料之内。这样一来,龙武军大致上只需要防守松江、奉贤,不但压力小,而且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拿这场战斗来练兵! 这件大事说好了,两个人又把细节做了一番商量,约定了明天由两军的将官会晤,把结合部的安排谈妥它。 大计议定,各有所得,双方都轻松下来,李纪德很客气,一边劝酒布菜,一边跟秦禝说些闲话,然而说来说去,不免又要说到钱上来。 “这申城靠海吃海,自然是海运上最有钱。”李纪德感慨地说,“我虽然不通海务,却也知道,申城的财源,大部还是在吴煋的手里。” “是,龙武军的军饷,多半是靠他。” “文俭,你可知道,海运一个月的关税有多少?” “这倒不清楚了,听说有将近三十万,要说细数,大约只有去问他自己。” “嘿,一个申城府,经营一方,盘根错节,那几本帐,居然只有他自己知道。”李纪德浓眉一竖,冷笑道,“三十万,我看不止,不过我猜就连户部,也未必弄得清楚。” 对李纪德的话,秦禝有同感——他和李纪德,都算是外来户,只有吴煋算是地头蛇。说他盘根错节,也不算错,就连上次自己想“捧”着他离开,都没有成功。 至于三十万这个数目,当然有很大的花巧在内,吴煋少报了是一定的。不过秦禝只要龙武军的兵费无忧就好,别的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我到申城的时间不长,可是已经听说过他的一些劣迹,别的也还算了,居然私设了一家的钱庄——这不是开玩笑么?朝廷有明文,为官者不得经商!”李纪德有点激动起来,“他那几个劣幕,都是杭州人,听说也是跟他沆瀣一气,都该办!文俭,你在申城的日子长,想必也该有所耳闻?” 李纪德忽然做这样激烈的表示,是秦禝没有想到的,不过李纪德要跟吴煋过不去,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他自然乐观其成。 “吴煋是薛穆的人,我在申城平时忙于军务,这些事知道得少。不过刺史既然这样说,那想必都是有的。”秦禝笑笑说道,“只是我听说杨秣这个人,跟吴煋私下不合,似乎不是一路。他是梁熄的老丈人,我亦对他略有所知,不能不在刺史面前,替他说一句公道话。” “哦哦,出污泥而不染,也是有的,清者自清嘛。”李纪德脸上带笑,慢条斯理地说,“不过别的人,等我查实了,就要指名严参。” 吴煋的申城府保不住了——秦禝知道,这是官场整人惯用的套路,先去其羽翼,再敲山震虎,最终拿自己人取而代之。李纪德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的还挺旺,不仅仅在军事和自己划清的劳酬,官场上也要大肆整顿一番。 不过秦禝所要的,只是将杨秣摘出来,他非所问。于是很深沉地点一点头,却在心里想到:你李纪德想要申城府这个位置,只怕也未必能如意。 自从李纪德接替了薛穆的刺史,吴煋的心中便总有些不安。他跟秦禝之间,过往虽有过些冲突,但好在自己见机得快,认低服软,总算应付了下来,没有出大毛病。而李纪德这个人,就未见得这么好打发了。 “也不必怕他。”吴煋在心里给自己鼓劲。薛穆这座山虽倒,但李纪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官,陡然接过一州之地,官场上的事情,哪里搞得清?必定还是要借重自己!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似的,这天下午,刺史衙门有人来通报,说李纪德用过晚饭之后,想到城东的衙门来逛逛。 这就很像是朋友之间的小访了,吴煋得意的想,还是要靠我。等李纪德到了衙门——吴煋不管心中怎么样轻视,“做此官,行此礼”,到底上司驾到,不能不全套公服,衣冠出迎。 “吴兄不必多礼,”李纪德笑着说,“难得清闲,天气又热,老兄又何必衣冠肃客。” “是!恭敬不如从命,请大人先在这里坐一坐,饮酒赏月,我这就遵命换了便衣来奉陪。” 酒是好酒——吴煋特意准备的佳酿,以冰凉的井水镇过,倒在雕花的琉璃杯中,入口极佳。于是在花厅的院子里设下桌椅,以几样果子和小点心佐酒,主客二人在月下闲谈,树影婆娑之间,风雅得很。 谈的却不是风月,而是战局。李纪德表示,官军得水师之助,督兵两万余,至伪隋都城前,隋匪的“天京”被围,整个战局很是有利。隋匪如果再来打申城,他预备和秦禝分督南北,协力据守。话中暗暗示意,申城的防务,仍旧要借重“地方”。 借重地方,也就是要借重吴煋。于是说得起劲,听得有趣,座中的气氛变得很融洽,酒也就下得很快。等战局谈得告一段落,李纪德忽然用自惭的声音说道:“忝为刺史,说来惭愧,昨天京里来的人,问起市舶的关税确数,我竟无以为答。听说老兄这里有本简明的数簿,能不能借来看一看,让我也开一开眼?” “刺史大人误听人言了,没有什么简明数簿,只有帐簿。” “那能不能看一看帐簿?”李纪德饶有兴味地问道,“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没有什么不方便。”吴煋酒到半酣,已有熏熏之意,心想:你一个学文出身的官,经史子集自然是好的,可是论到账目,你可不是衙署里的干吏,就算敞开来让你看,再拿把算盘给你,难道你就能得其要领?于是唤了人来,到衙署的账房内,取了十几本帐簿来,摞成一摞,双手奉上。 “原来只有十几本,那么账务上的事,看来也没有多难。”李纪德的酒量极好,但此刻却扮出一副醉意,随手翻着这些账簿,漫不在乎地说。 “怎么不难?好叫大人得知,这还只是总账。还有那些分账,太过琐碎,不便烦渎大人。既然要看,我取来就是。”吴煋挥一挥手,吩咐道:“都替我搬过来,给刺史大人过目!” 吴煋有些负气,亦有些炫耀,但终归还是渺视的成分多,心里在想:税金,任重事繁,不是外行所能插得下手的,索性唬你一唬,教你望而生畏! 于是罄其所有,将帐簿全数捧了出来,总计上百本。李纪德略略翻了翻,忽然把身子向后一靠,笑道:“这些帐,条目繁多,今天晚上是一定看不完的了,我带回去看一看,明天日落之前,我再差人奉还。” 不等吴煋有所反应,紧接着便大声喊道:“来啊!” “诺!”带来的四名亲兵,暴诺一声,走了上来。 “把这些账册,替我包起来带回去。记得好生搬运,莫要损坏了!”一直很随和的李纪德,忽然扯起了官腔。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三十七章:大战再起! 这一下直接把吴煋的酒意给吓没了。 那四名亲兵是早就得过吩咐的,答应一声,将一大块黄布方方正正地展开。往帐簿上一覆,接着兜底一翻,做成一个大包袱,抬了就走。 “今晚上打搅吴大人了”李纪德面上酒意全无,拱拱手说道,“我回去看帐!” 吴煋目瞪口呆,眼怔怔望着李纪德扬长而去,竟连应有的客套都忘记说了,半晌才恨恨地一跌脚:“李纪德,你好狠!” 确实是狠——当初杭州陷落,申城危急,在一片惶惶之中,极力鼓吹引新军来援的,正是吴煋!现在李纪德忽然翻脸不认人,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情。 李纪德却是志得意满,回到刺史衙门,连夜召集精于计算的书吏,包括周岷在内,点起明晃晃的巨烛,分工负责,逐本逐项地盘查账簿。结果算下来,申城上的每月关税及其他各项收入,足足达到了五十多万。 这一来,李纪德对申城道的财务状况便了如指掌——倒不是说吴煋贪污,单从账上来看,还算清白,毕竟这么大的数额,任谁也没有这个胆子。吴煋之所以惯于少报,是为了让旁人摸不清底细,这样拨起款来,给谁不给谁,给多还是给少,早给还是迟给,全在他的手里,给了他从中把持的机会。 虽然在账目上没有寻到吴煋的把柄,但这样的巨额收入,李纪德不能不眼热,立刻便下了决心,这个申城府,一定要想法子换成自己人才好。 于是过了几天,先执行“去其羽翼”的一步,具名严参,把平日里奔走于吴煋门下的几位杭州官员或因罪革职或内调他处。一时之间,申城的官场震动,而吴煋心慌意乱之下,再也不复往日的气焰。 在一旁观戏的秦禝,却不动声色,只是从旁观察,将李纪德这一系列行事的手法,默默记在了心里。 虽然已经商议了防区,但是龙武军和新军之间还有很多细枝末节的地方需要商议。 “李大人,两军联络的事情还是需要多加注意。”秦禝向李纪德示好,做一个顺水人情,“这样你指挥新军和龙武军,都可以得心应手。” “不敢当,”秦禝的客气话,李纪德只能表示心领,“龙武军自然是文俭你来指挥。” “都在大人的麾下。”秦禝说道,“请问李兄,一旦仗打起来,你的行营要设在哪里?” “自然是设在嘉定。”李纪德正色道。 “唔……”对比自己,秦禝大有惭愧之感,硬着头皮说道:“好!到时候李兄但有所命,龙武军可以随时呼应。”李纪德表示同意。 这龙武军和新军刚完成换防,伪隋勇王的大军,终于三路起兵,向申城扑来。 伪隋国的局面,已经到了很被动的时候。自从安庆一失,官军沿江向下打,一直打到了伪隋大都“天京”城下。虽然以“天京”城的墙高城广,外围据点也经营多年,一时还没有被攻破之虞,但长此以往,毕竟不是办法,因此要靠外地的各支伪隋军来回师解围。现在的伪隋国早已经元气大伤,全靠伪隋勇王和吴王这两位伪王支撑着,才得以重振声威,其中又以吴王更为年轻,只有二十六岁。这两个人,是伪隋国的两根支柱,只是吴王已经死了。现在一柱已折,天京以西的局面,再也难以经营。 吴王既死,卫护“天京”的重任,便全落在伪隋勇王的身上。然而正像秦禝和李纪德所预料的那样,申城始终是伪隋勇王的心头大患,一日不除,便一日寝食难安。于是伪隋勇王决定再攻申城,希望能够在前往天京解围之前,速战速决,解决掉这个隐患。 这一次,伪隋军不敢再像上次那样轻敌,整顿军备,调集军械,做了充分的准备。兵分三路,一路从杭州出发,由原属吴王的部将赵季龙指挥,指向南桥;一路从苏州发兵,由唐冼榷指挥,指向松江;一路则是伪隋勇王亲领,前锋向嘉定逼近。 秦禝杀李隗军,本是伪隋勇王的大仇,但是龙武军的犀利,在伪隋军内到了谈虎色变的地步。因此伪隋勇王决定把进攻的重点放在北路,争取击溃李纪德的新军,然后从北面进攻申城,而以南路和中路,作为牵制龙武军的力量。 虽然战云迫近,但是这一次,申城的百姓士绅却并不像上一次那样惊惶——毕竟官军的力量也不同了。大家都在说,原来三千龙武军便平复了申城,现在龙武军已经有了一万多人的规模,隋匪凭什么来打?何况还要加上李大人的近两万新军,这仗一定能打赢的。 打得赢打不赢,嘴上说了不算,要打过才知道。到了六月二十八,吴银建麾下的部队,已经在城外与赵季龙的部队打起来了,中路的松江方向,亦也再开战端。到了六月二十九日凌晨,伪隋勇王的前锋,猛扑北线的嘉定,第二次申城之战全面打响了。 李纪德请秦禝守住南线就好,秦禝便真的是老老实实地去守。 松江、南桥、奉贤三个城池之外,龙武军都设立了营垒。这些营垒,却是从新军那里学来的,也就是官军历经百战,苦心总结出来的“营垒”。 营垒的外面,是一条壕沟,壕沟之内的垒墙,不用砖石木料,只以土胚浇浆夯实,厚达一丈,对比新军的营垒,也有不同之处,最明显的就是,龙武军营垒不设内外之分,省工省力不少。而不设内寨的原因,是秦禝认定,在龙武军的军械齐全,弓矢无数之下,不相信伪隋军能冲破箭雨来到营垒下,就算能冲破外壕,也不信伪隋军还有余力冲击垒墙。 事实证明,连外壕也都多余了。赵季龙和唐冼榷这两路部队,虽然把声势造得很足,但不要说攻城,就连这些设于松江和南桥外围的营垒,也都只是试探着打一打,受了些伤亡之后,干脆屯兵不前,居然也开始修筑营垒来了。至于奉贤方向,则根本理都不理。 这一下,秦禝也看明白了,伪隋勇王是要避开龙武军的锋芒,打算专攻嘉定。 既然如此,秦禝也不客气——你不来打我,我就要来打你了。 这一场仗,仍由钟禹廷和梁熄来指挥,但这次的总指挥变成钟禹廷。谦逊而好学的钟禹廷,在跟梁熄相处的半年中,对战争的理解不断加深,无论是训练还是指挥作战,水准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因此这一回让他为主,以梁熄为辅,又是一次很好的历练。 钟禹廷和梁熄秉持秦禝交待下来的宗旨,“练兵为先”。于是明明拥有很强的战力,却不肯做整体的击溃,只围绕伪隋军欲建的阵地来做文章,今天打东边,明天打西边,白天穿插冲击,夜晚则以营为单位,突袭奔扰,打得极其热闹。 在战场之上,总是进攻的一方占据战略上的主动,但防守的一方有据工事固守的优势,往往能对进攻方造成较大的伤害。何况这一次,伪隋军的防备有明显的加强,几天下来,参与轮转的龙武军各部,便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伤亡。 “顶住,继续打。”秦禝只吩咐了这几个字。 这等于是拿血来练兵,好在龙武军的装备,是伪隋军所无法比较的程度。给龙武军造成的伤害,也就相当有限。 另有一桩,伪隋军对自己的侧翼,相当在意,毕竟上一次战役中李隗军部被龙武军切断归路,被围困之后惨遭全歼的例子摆在那里,于是在防御吃力的时候,宁肯向后退却,也不愿死守阵地,招致龙武军的包围。然而等到龙武军收兵,伪隋军却又顽强地逼上来,总以不脱离接触为要务。 两方都是一般的心思,于是形成了有趣的拉锯。在伪隋军来说,是想拖住龙武军,不让龙武军驰援北线;在秦禝来说,则根本没有驰援北线的打算——李纪德要独力对付伪隋勇王,正中他的下怀。这样实战练兵的机会太难得,他要把握这样的机会,把龙武军中那些只经过训练,却没上过战场的新勇,练成“老兵”。 不过练兵归练兵,心思却全在北线的战况上,毕竟那里是硬碰硬的战斗,嘉定和宝山都打得很激烈,万一新军有个什么闪失,导致申城的北方门户大开,那不是开玩笑的。 好在从嘉定传来的驿报上看,新军打得不错,在伪隋军的攻势之下,两城都一直能够屹立不倒,连外围的营垒,大部分也还掌握在官军手里。 只是还有一件让人无法放下心来的事情——伪隋勇王本人,始终没有出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到了七月十三日,嘉定的战事开始吃紧,秦禝再以驿报联系的时候,传来的回复是“李大人出城去了”。 李纪德在北线的布置,是以薛涣的三营共一千七百人防守青浦,以麾下大将张传声所统带的四千人防守宝山,而将其余的新军主力摆在中间的嘉定。各处再以卫军和民团为辅助,兵力倒也充足。 青浦一直没有战事。伪隋军中路的唐冼榷,只在松江跟龙武军周旋,并没有去碰青浦城。但另外两个方向,就打得相当激烈,特别是嘉定方向,伪隋军主攻的,是伪隋勇王手下最勇悍的战将“高集易”,每次打硬仗,不论天时如何,督战之时必袒露半身,在面前置酒三碗,慢慢地一碗一碗喝过去。如果三碗酒喝尽,前面还没有打出结果,往往就要杀前面的武官,然后亲自带队冲锋。 新军遇上这样的部队,起初便接战不利,慢慢地被压回营垒之中,于是伪隋军与新军在嘉定城外,展开逐垒的争夺。 新军在嘉定城西和城北,一共筑有七个营垒,营垒之间也有部队交叉防御,准备不可谓不充分,因此开始时,伪隋军的伤亡不小,但时间一长,新军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高集易打仗并不是一味蛮攻,于是采用夜战,每每借黑暗的掩护,将本方的弓队推进到两三百步的地方,抵近压制,将营垒的垒墙弄塌,然后不惜代价,集中冲击这些缺口。 这样一来,新军打得就很吃力了。到了七月九日。也就是开战以后的第十天。城北最外面的一座营垒,终于被伪隋军攻破,以短梯越过外壕内壕,冲入垒内,里面的两百余名新军士兵全数战死。 城北四垒,失掉了这一个,防线便开了一个口子。李纪德一方面命人拼命反扑,一方面命令三千卫军。绕击高集易的侧翼,缓解正面的压力。但这一次伪隋军亦拼了命,高集易的部将,带着本部的五千兵,在挡住了卫军的攻击,死战不退。 而嘉定城北,双方围绕那一座营垒,展开血战。反复争夺之中,几度易手,往往是新军白天夺回来。伪隋军晚上又再攻破,方圆一里之内。变成了一座绞肉机,双方都是伤亡惨重,全看谁能撑住这一口气。 到底还是伪隋军的气势更足一点,打到七月半,不仅牢牢把住了那座营垒,而且把第二座也攻了下来,略加整顿,便一鼓作气,要扫清嘉定城的外围。 到了这样的时候,李纪德再也坐不住了,终于亲自出城督战,而且把作为总预备队,自己麾下最能打的两营,也投入了城北战场。 这几乎象决战一样,大家都把手中的军队填在一起,两万伪隋军和上万新军在嘉定城下杀声震天,血拼到下午,仍是一个僵局。对面的高集易,喝完了三碗酒,将前面久攻不下的一名武官抓了回来,当场处死,随后便率中军一千多人,势如疯虎一般,亲自冲锋。伪隋军士气大振,千旗齐张,全军大呼,向新军做决死的冲击。 这一下,新编练的新军开始顶不住了,张传声气急败坏地跑回阵后,李纪德督战的所在,大声说道:“大人,隋匪攻得太急了,请大人进城避一避!” 李纪德到了见真章的时候,自有他的一股痞劲,也从老师那里学到了“胆气”两个字,见张传声这样,不去理会他,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好整以暇地对左右说:“去替我找一把刀来,我要砍了这个张传声的脑袋。” 他平时驭下宽厚,总是以恩义笼络部将,骂人的时候都不多,遑论砍脑袋?可见是真的急了。张传声楞了一下,跪下给李纪德磕了一个头,下决心去跟高集易拼命了。 “请大人照顾我的老母。” 说罢,转身就走,学着高集易的样将衣服扯去,精赤了上身,提刀大呼:“新军子弟,不能输给隋匪!擂鼓,跟我冲!” 主帅如此,底下的士兵自然感奋,于是有上千人随着张传声,奋勇上前,向高集易那一股,展开反冲锋。 李纪德和张传声的运气当真不错,就在这胜败决于一瞬的时候,为自家的中军所重重护卫的高集易,却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支箭矢,直中左胸,哼都没哼一声,便向前扑倒在地,手中的那柄大刀摔出去好远,没了性命。 战场的局势就此逆转,新军全军大喊“高集易死啦!”,向伪隋军全线反扑。伪隋军莫名其妙的死了主将,士气动摇之下,便撑不住阵脚,终于大溃,被新军一路追出了十几里,伤亡达数千人之多。在侧翼阻击卫军的伪隋军,撤退不及,被新军杀的大败。而另一路伪隋军,收到嘉定兵败的消息,自然也没办法再打下去,只好退入了太仓府境内。 由此,北线宁靖,新军终于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 新军的这一场胜仗,虽说是有侥幸的意思在里头,但到底是苦战血战得来的。捷报一传,申城震动,那些原来看不起新军的人,不免要刮目相看了。 相形之下,主守南线的龙武军,这一回就被比下去了。虽然赵季龙和唐冼榷的两路伪隋军不曾攻破任何一座营垒,但龙武军也不曾像北线一样,击溃哪一路伪隋军。坊间不免渐渐有人议论,说秦禝手下的兵,强归强,会不会有了一点骄矜自喜的兆头?但大多数人是在替龙武军辩护,说龙武军本来就是奉了李大人的命令,据守南线,现在既然守得固若金汤,还有什么好求全责备的? 但无论如何,现在风光的是新军。李纪德一战成功,一面连夜写报捷折子铺叙战功,一面调动人马,做下一步的打算。 他要学自家老师的那一套,推秦禝来领衔这份奏折,但曾继尧多年久居高位,那番养气的功夫,却不是李纪德轻易可以学得来的,于是在那副貌似谦逊而洒脱的神色之间,不免多少露出一点狐狸尾巴,有掩不住的志得意满,自以为送了一场天大的功劳给秦禝。秦禝仿佛恍然不觉,但亦坚决不肯居领衔之位,只是照规矩在折子上会了衔,第二天便由李纪德拜发了。 李纪德与他的老师曾继尧不同,心思极快,这一仗才打胜,已经在筹划下一仗了。在他看来,隋匪新败,士气必定不振,他要收复苏州的失地,此其时也!于是召集将领,宣明乘胜追击的宗旨,打算兵分两路,一路由薛涣带领新军和卫军共九千人,就近扫荡北面的太仓府,收复这一块被隋匪占据两年多的失地。另一路则由张传声等一万七千人,准备向苏州西进。 这一番打算,传到了龙武军将领的耳朵里,大家就坐不住了。在战场上练兵练了快一个月,虽然也有些斩获,但与新军的大功相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于是彼此互通消息,约齐了来到城南的龙武军,请见秦帅。 “做什么?都跑来做什么!”秦禝一副惊讶的神情,看着众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张旷忍不住,先说出来了:“大人,你知不知道,李大人的新军,已经出发去打太仓了,另一路打苏州的兵,也就快要开拔?” “哦,这个,”秦禝点点头,“自然知道的,怎么了?” “他李纪德能立功,全靠我们龙武军拖住赵季龙和唐冼榷这两路隋匪!”张旷有些急了,他平时是最看不起新军的,更不愿意让李纪德抢了秦禝的风头,“现在他们新军又要去立大功,倒拿我们龙武军在这里做个摆设,弟兄们都不服!” “怎么不服?”秦禝很无辜地把手一摊,“这一回的折子里,也有龙武军的功劳啊,你们各位,朝廷必有嘉赏,只要静待好音就是了。” “大人,我们不是说要赏赐。”梁熄也说话了,“是明明能打,你不让我们打。我和钟禹廷,愿意立军令状,只要大人肯下令放我们去干,十天之内,如果我们不能从南到中,横扫这两路隋匪,我梁熄,提头来见!” “啊,好!好!有这样的士气,哪有不打胜仗的道理?”秦禝高兴得很,“继轩!” “在。”沈继轩躬身答道。 “加拨一个月的饷银给各部,以资鼓舞。另外,这些天你们都辛苦得很,饭都没有好好吃一顿吧?今天晌午的饭,就在我这里吃,让你们尝尝小厨房的菜!” 他这番话,云里雾里,言不及义,大家都听得一头雾水。 “秦帅……”钟禹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昨天忙到半夜,还是剩下一大堆公文办不完——这个龙武军的公务,实在头疼得很!”秦禝打了一个呵欠,抱歉地说,“你们吃了饭,就请各归本营吧。我得去睡上一会,就不陪你们了。” 说罢,站起身,施施然地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武官,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得要领。 秦禝回到厢房,和衣往床上一倒,累归累,却是毫无睡意,目光炯炯地看着房顶发呆。 “伪隋勇王,你到底在哪里?” 人人都知道,苏杭是全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但这句话听在李纪德的耳朵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了。 松江的一府七县,大致是在龙武军手里,苏州大半的府县是在伪隋勇王手里,只有隶属于太仓府的嘉定,算是在新军手里,这还是秦禝让出来的防区。因此现在他要借大胜的气势,出兵横扫,先收复太仓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新军的动作很迅速,嘉定大捷的第三天,薛涣便率新军兵锋直指太仓府。 一路之上,仗打得很顺手,伪隋军新败之余,士气萎靡得很,几次小的战斗,都是一触即溃,根本挡不住新军的锋锐,出兵的第三天,太仓大部分地区都落入了新军的手里。 “这一回,薛涣要立大功了,”收到前方传回的消息,李纪德高兴地对周岷说,“你也要抓紧准备,等到太仓一下,侧翼无忧,就要向苏州开拔。” 薛涣也没辜负李纪德的期待,第二天凌晨,摸黑整队,打算一鼓作气,把太仓府城打下来。 这一回,在太仓城外十里的镇上遇到了一些抵抗。战斗激烈,然而这亦在薛涣的预料之中,伪隋军总不肯把太仓府白白交到自己手中的。于是催促大队加速赶路。终于在天色微亮的时候。赶到了城外。 江南水乡,七月里的天时,大雾弥漫。薛涣派人询问前面的战况。 “这一股隋匪硬得很,少说也有两三千人,工事也扎得结实。”来人皱着眉头说,只是薛涣手下的先锋,周道孚!“我带人冲了两次,都被打回来了。” 薛涣手下的这三营人,曾继尧送给李纪德的,都是底子,他们既然这样说,看来难打是不假的。 “没有关系!”薛涣把握十足地说道,“隋匪困兽犹斗,总归是要跟我们拼一拼的。” 除了正面的强攻之外,薛涣另派卫军从左翼包抄,派带一营新军从右翼包抄,打算把前面这股伪隋军一口吃掉。 没过多久。左侧和右侧的战斗起来了。收到消息的薛涣下令加紧正面的攻击。 没想到的是,伪隋军死战不退,而且还击的力度,居然比新军还要凶猛。冲锋的新军,不仅伤亡不小,而且完全看不到能够冲破敌阵的希望。 “搞你娘,出了鬼了!”薛涣大惑不解。 这还不算完。再过一会,侧翼包抄的两路,居然也都退了回来,说是两侧都遇到了隋匪的阻击,冲不过去。 这一下,薛涣慌了——隋匪似乎不是“困兽犹斗”这么简单。他定了定神,下令正面先停止进攻,派周道孚带一千人,急速向后搜索,一定要保持退路的畅通,心里想:可别被隋匪反过来围在这里。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念头还没转定,后方忽然便号声大作,可见周道孚又跟隋匪干起来了。继而正面和左右两侧,浓雾之中同时杀声四起,伪隋军不但不是防守的态势,而且真的是四面合围,开始向中间的新军步步紧逼上来了。 “都稳住!”薛涣大呼道,“隋匪是虚张声势,凭他们的兵力,想吃掉我们九千人,那是做梦!等到雾气一散,冲他个稀巴烂!” 他这句话很有安定军心的效果,于是新军收缩阵线,转攻为守,依靠弓弩的掩射,慢慢将局面稳定了下来。浓雾之中,彼此难见虚实,伪隋军的进攻也并不像造出来的声势那么强大。薛涣心下初定,一面指挥,一面疑惑:大败之下的隋匪,何以还有这样的战力? 等到日头高起,雾气便开始渐渐散去,薛涣还没来得急高兴,只见身边的一名亲兵,指着左侧,面带惊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左边远处的一片高坡之上,于薄雾缭绕之中,慢慢现出了一定巨大的明黄色的军旗,上书一个勇字! “勇王!”新军之中,便有不少人失声喊了出来。 薛涣的心中一凉:伪隋勇王在这里。 李纪德毕竟还是犯了“冒进”的老毛病,以为隋匪新败之下,失去还手之力,贸然让薛涣这一支孤师深入,却不知“忠王”伪隋勇王已经在太仓足足等了三天。 伪隋勇王的先锋高集易兵败之后,他便料定新军必然要乘势追击,于是率领自己中军的一万五千精兵,再加上由前方退回的一万多人,由苏州方向往太仓急进,秘密集结在太仓府城一带。他看出了新军守强攻弱的毛病,深知“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于是传令沿途的伪隋军,对新军的进攻只做最小的抵抗,不惜放弃太仓大部分地区,示弱于人,到底把薛涣引入了预先设好的埋伏阵地。 为了这一役,伪隋勇王集中了数倍于新军的兵力,形成了对新军的压倒性优势。 方才于大雾之中,伪隋军的优势还不明显,现在大雾散去,双方的布置都是一目了然,情形就不同了。伪隋军各部一齐猛攻之下,将新军匆忙准备的简易防线打得支离破碎。 在这样的压制下,伪隋勇王死死扼住新军的退路,让薛涣的数次冲击都无功而返,同时拿自己的中军精锐,猛烈冲击新军两翼,打到中午,卫军终于顶不住,首先崩溃。伪隋军由此契入,将新军各营分割包围,四面挤压。 这一下,战局便再也无法逆转,这一支九千人的新军部队,几乎全军覆没,自薛涣以下,薛涣,周道孚等新军将领尽数阵亡,近万人的官军,最后剩下一百多残兵,狼狈不堪地逃回了嘉定城。 噩耗一传,申城震恐,李纪德一时之间更是举止失措——刚拜发了报捷的折子,结果立刻遭到这一场惨败,让新军的脸面,往哪里去放? 然而已经不是考虑颜面的时候了。伪隋勇王乘新胜之威,卷土重来,一共四万伪隋军,大围嘉定。新军一则猝不及防,二则气势大挫,两城城外的营垒,便尽为伪隋军所夺占,只在嘉定西门外,还保有一个营垒,仍在苦苦支撑。 仗打到这个份上,即使心高气傲如李纪德,也不得不放下架子,向龙武军求援了,当初信誓旦旦说过的“独当北线”的话,也只好先放在一边不管了。 求援的驿报发到,是恳求龙武军能抽出一团人,急赴嘉定增援。 “到底还是要来求我们龙武军!”在龙武军的侧厅中,张旷看过驿报,双眼放光,“大人,咱们救他们不救?” “什么话!唇亡齿寒懂不懂?”秦禝慢条斯理地说。在侧厅中坐着的,是钟禹廷、梁熄、张旷和沈继轩四个人,听秦禝这样说,都等着他的吩咐。 “禹廷,我看就派你去。” “大人,禹廷麾下的第四团就两千人,会不会少了一点?”梁熄不无担心地问。 “只要有援兵到,新军的士气就有提振,何况四团也挺能打的。”秦禝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几个人,都是自己的心腹,可以说实话的,“跟你们交个底吧,伪隋勇王在申城,待不长!隋匪的天京被围,伪隋皇帝对伪隋勇王一日三催,巴望着他回去救驾呢。李大人是在太仓丢了九千人,被伪隋勇王吓怕了,其实新军只要顶过眼前这一阵,伪隋勇王自己就得撤围回去,我们又何苦再多派人手,徒增伤亡?不过这个话,出了这间屋子,便再也休提。” 原来如此!大家都有恍然大悟的感觉 于是钟禹廷的第四团即刻开拔,从南面投入了嘉定城外的战场。 龙武军的战力确实高出伪隋军和新军一筹,钟禹廷一动手。不仅立刻撕破了伪隋军的包围圈。而且直接攻破了嘉定城西已经失陷的一个营垒。继而在城中的新军配合下,把另一个营垒也攻了下来。这样一来,新军的城西三垒,又尽复掌握,曾经危急的战况,一下子便得到了很大的缓解。 李纪德大喜之下,先赏了钟禹廷麾下的第四团两万银子,又传令驻防青浦的守将李勋禄,星夜来援,准备借着势头,跟城北的伪隋勇王好好打一场。 不曾想这一下,把青浦城给弄丢了。 问题出在交接上。照说,青浦守将既然带走驻防的主力,则必得要向人在松江的钟禹廷申明,由钟禹廷派龙武军来接防青浦。然而李勋禄以青浦防区得来不易,恋恋不舍之下,心存侥幸。认为开战以来,中路唐冼榷的伪隋军只在松江城外做功夫。从未发一兵一卒来攻打青浦,那又何必把青浦城交给龙武军呢?他心想,这里本是龙武军让出来的防区,如果还了给人家,则李大人再也没办法开口讨回来了。 就这样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李勋禄的队伍一离城,随即便被唐冼榷所侦知。唐冼榷麾下的中路军有近两万人,当夜便分出六千,由刘劲宽统带,猛扑青浦。这个时候,松江和泗泾的龙武军完全还蒙在鼓里,等到警讯传来,青浦的形势已然是危急万分了。 钟禹廷大惊之下,只得一面派离青浦最近的一个营,驰援青浦,另一面派人飞赴泗泾,发驿报急告秦禝。 秦禝半夜被张顺敲门惊醒,披衣起身,却得了这样一个消息,登时睡意全无。龙武军中灯火大亮,秦禝来到签押房中坐定,在地图上比比划划了一阵,认为事起仓促,一个营的人马,没有把握,于是与泗泾驿报来往,先命此刻身在松江西侧的龙武军亲军,再派两营驰援,又命令钟禹廷随时报告青浦战况。 就在这样的焦急等待之中,熬到渐渐天亮的时刻,从泗泾发来一条驿报,却是张旷的落款,内容只有一句话。 “青浦失陷,驰援的第四团第一营的营官被隋匪抓了。” 这位营官被俘虏的情节,相当离奇。 李勋禄一走,青浦县城中的守军就只剩下三百新军和一些县兵。等到第一营率兵赶到,从东门进城,伪隋军已经先一步攻破了西城,大举涌入城内,守军溃散。 破城的一方,总是气势如虹,加之黑暗之中的巷战,短兵相接,龙武军的弓弩的优势不能完全发挥,因此无法将伪隋军驱逐出去。随着伪隋军后队源源不绝地到来,这营官无法判明到底有多少敌人,担心这一营的龙武军反而被困在城内,于是决定先撤出城外。撤退之前,组织了一次冲锋,将包围县衙的伪隋军打退,不仅将困守于此的知县等一干人接了出来,而且硬是在乱军之中,将县库里的五万多两银子也抢运了出来。 坏就坏在这批银子上。这营官是个朴实的人,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让这批银子落在隋匪手里,决定要将它们运出去。 这些银子,足有几千斤,照说是没办法带走的,但县衙不远处,就是通向城外的河道,小码头旁正泊着两艘客船。于是这批银子被运上了船,这营官亲自押运,而李文渊和龙武军的大队,则由东门原路撤出。 没有料到的是,伪隋军进展极其迅速,已经有小队在向城东渗入。龙武军的大队安然出了城,但河道,却为伪隋军所占据。而青浦的东门,在龙武军退出之后,也随即便被伪隋军占据,等到张旷率两营骑军赶到,跟援军等会合,发现第一营的主官人没有逃出来,再想攻城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河道被占,两条客船,变成了瓮中之鳖,经过一场短暂的战斗,全体被俘,除了营官本人,另有三十四名龙武军的士兵。 秦禝收到详细报告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在龙武军的正堂上,听过这一番前后的情形,始而目瞪口呆,继而茫然失措,终于回过神来,勃然大怒,环顾四周,抓起一个青瓷花瓶,狠狠摔在地上! 堂中的沈继轩、吴椋,都被吓了一跳。再看秦禝,已经坐回椅子上,抚额沉思。 “秦帅……”沈继轩轻声说。 “替我写一封信,给李纪德。”秦禝抬起头,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报告给他,至于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就说我听他李大人的吩咐。” 说“如何处置”,当然是指李勋禄。追本溯源,这一切都肇始于李勋禄的不打招呼,擅离防区。在秦禝的心里,自然恨不得把他抓过来,直接剁了,但他毕竟是新军的将领,现在又不能跟李纪德翻脸,只得把这个题目,先出给李纪德。 “是。”沈继轩答应下来,还有话说,“秦帅,现在得赶紧设法救人啊!” 这是不消说的,只是要有一个周全的办法。秦禝看着沈继轩,等他说下文。 “从前亦有这样的例子。隋匪最早一次打申城,那时候秦帅还不在,当时是找了中人,跟隋匪去联络,拿东西私下里把人换回来的。” “拿什么去换?” 沈继轩略作犹豫,说道:“无非是军械和银钱……” 秦禝没言语,站起身来,在堂上踱了两个圈子,把思路理清楚了,断然道:“不成!” 既然说“不成”,自是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如果官军的将领被俘就要拿东西去换,那以后落在隋匪手里的将官,又当如何?何况拿军械和银钱去换人,等于资敌,你要多想一想,日后这些军械,会用在谁的身上?” “是,属下想左了……”沈继轩额上见汗,惭愧地说。 “你不必自责。你这个提议本不算错,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秦禝面无表情,缓缓地说,“隋匪第一次打申城的时候,还没有龙武军,只靠地方上独自应付,左支右绌,拿军械和银钱去换人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情有可原。现在我手握万余精锐,武装到了牙齿,正要择人而噬,这就是不同的地方!“ “是!” 秦禝把眼睛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冷笑一声:“我倒是想安安稳稳地练一练兵,隋匪倒惹到我头上来了……要说换,也可以,不过不是拿银钱去换。” “请问秦帅,”沈继轩被秦禝话中的气势所折,小心翼翼地问,“该拿什么去换?” “拿他们的命来换!”秦禝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转头向旁边站得笔挺的吴椋说道:“传令各团:午后开拔!还有!把我的大营,推进到前线去!”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三十八章:战火如茶 当天晚上,齐集在泗泾大营的龙武军将领,都真切的感觉到,这一回自家大人是动了真怒了。他们既紧张,又兴奋,暗暗摩拳擦掌,只等军令一下,就要大打出手。 秦禝的中军大帐中,梁熄在挂着的地图面前,手里拿一支细长的杆子,指指点点,把当前两军对垒的状况仔细说了一遍,哪里是隋匪的哪一支部队,主将是谁,人数多少,装备如何,都如数家珍,讲得异常清晰。 梁熄的身份,是龙武军的统领,亦担当着一个总参谋长的角色。现在看来,完成的很出色。 “大人,大概的情形,就是这样。”梁熄放下短杆,搓了搓手,看着秦禝,“大人想怎么打?” “你跟禹廷,是怎么一个意思?”秦禝先反问一句,望向钟禹廷。 “我们商量过,‘重北轻南’。先打下中间的塘口镇,把杭州来的隋匪跟唐冼榷分开。”总兵钟禹廷指着地图说,“塘口以南是黄三才的部队,可以用一团人看定他,置而不打。等拿下塘口以后,由梁熄带一支偏师向北穿插,以骑军策应,沿着邝山湖一线,把唐冼榷往北赶,最后把青浦围住,再开始攻城——只是不知道,隋匪拿那些俘虏运走了没有。” “你们有几成把握?” “请大人放心,有十成十的把握。”一向沉稳的钟禹廷,这次却把话说得很满。“这一个月。隋匪的虚实我们早就摸清了。我们却还没有发力。底下的将官和兵士,已经憋得嗷嗷叫。” “唔,既然是这样……”秦禝凝视着地图。钟禹廷们有这样的信心,说明战力上有压倒性的优势,“我要变一变打法。” “是,请大人指示。” “朝廷新拨调的投车,到了没有?”秦禝问道。这十架投车,是他箱底的货。已经下令调往松江。 “已经到位了。” “好!”秦禝在案上轻轻一拍,“塘口这边就交给姜泉,其他各团,连夜往南桥集中,决于明天凌晨开战,给你们一天时间,把杭州来的黄三才这一路隋匪,给我彻底打垮!” 秦禝的计划,是把原来的“重北轻南”,改成“先南后北”。黄三才的部下,是从杭州抽调的。战力不如苏州大本营来的隋匪军强悍,人数也只有一万出头。因此先隔断两路隋匪军之间的联系。然后彻底击溃黄三才这一路,就可以放手对付唐冼榷和勇王了。至于青浦,秦禝另有打算。 “隋匪得了俘虏,一定是如获至宝,当然不会把他们放在青浦城里。”秦禝走到地图前,拿起那支细杆,边指边分析道,“你们打垮了黄三才之后,全军立刻北进,绕过青浦,按你们说的把唐冼榷往北赶开,让青浦变成一座孤城。” “大人,照你说的,那些兄弟应该已经不在青浦城内了,我们再围青浦,还有意义吗?”梁熄提醒秦禝。 “刘劲宽的五千人敢进青浦城,他是作死。”秦禝淡淡地说,“我就拿这五千人的性命,把那些兄弟,换回来。” 原来如此!梁熄明白了。 “请大人的明示,”姜泉问道,“我打下塘口之后,一直原地固守么?” “不!只要完成了阻隔的任务,我就给你一个新的目标!”秦禝手中的杆子,缓缓向西移动,停在地图上的一个小圆圈上。 鹿城?帐中的龙武军将领,彼此相视,脸上都露出兴奋异常的表情来。 鹿城县可不再申城治下,是隋匪军的地盘。秦禝指示姜泉去打鹿城,那就是说,龙武军终于不再局限于申城的防御,要向失地动手了。 “勇王总以为申城好欺负,一打二打三打,没完没了。”秦禝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这一回,让他知道疼。” 驻军在南桥正面,担任隋匪军南路主帅的黄三才,是勇王的女婿,他对于妻弟李隗军死在龙武军手里,一直是极不服气,把秦禝和吴银建两个恨之入骨。若不是勇王有严令,命他只许守不许攻,他早就要大举进攻南桥了。 “隗军还是太年轻!”他常常痛心疾首地对左右说,“中了官军的毒计,加上吴银建这狗东西临阵反水,这才打了败仗。这一回,如果不是勇王的军令,我一定打破南桥,割了吴银建的首级,来祭奠隗军的在天之灵。” “大帅,还是小心为上。”左右不免要提醒他,“上一回龙武军只有三四千,现在可是已经过万了,大意不得。” “龙武军有什么了不起?这么多天打下来,也就那么回事。”黄三才不屑一顾,“清妖之中,最能打的赵定国,还不是一样折在我手里!” 他说的赵定国,确实是官军之中一个极能打的人,而这样一个人都被他拿下了,别的人,更不在他黄三才的眼里。 赵定国是湖州卫军统领。他是湖州人,文举人出身,却豪迈有大略,一直带兵在湖州与隋匪军奋战,打出了赫赫威名,是除曾继尧之外,难得的能够让隋匪军感到惧怕的人物。 杭州被隋匪军围困的时候,各路援军都驻足不前,唯独赵定国奋勇,率兵滚营前进,连破唐冼榷部十余处寨卡,终以对方兵势浩大,无法再进一步,功败垂成。 杭州告破以后,赵定国退保湖州,以四千兵独抗黄三才的三万大军,不仅固守城池,而且每每敢于开城出战,杀伤极多,黄三才拿他毫无办法。想要围城困死他,却又被赵定国以水师跑船牢牢守住太湖,隋匪军怎么也无法合围。 却不料才进十一月,气候急转,居然连下了两天鹅毛大雪,把五百里太湖的湖面,扎扎实实地冻成了一块巨大的水晶。这一下,便宜了隋匪军,自洞庭东山踏冰而过,终于封死了外面通往湖州的粮道。接济一断,人人都知道湖州成了危城,只要月余的工夫,就会断粮,再也不可能守住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照规矩,守城大吏是要与城池共存亡的。但这一回,朝廷居然下了一道的谕旨,指赵定国“督带卫军,杀贼守城,于卫军中,最是着力”,命他为建州刺史“交代经手事件,即刻轻装赴建州履任”,竟是给他一个借口,让他赶紧出城。 这就是说,朝廷已经知道湖州必不可保,然而名城可弃,国士不可弃,希望能保住赵定国,以备将来大用。 以当时的情况来说,赵定国如果率兵杀出,隋匪军是挡不住他的。但他放不下湖州城里的十余万家乡父老,于是拒绝出城,只写了一封血书,派人带了出去,送给在申城的胞叔赵浩浜,表明与湖州共存亡的决心。 死志一下,全军感奋,每次开城作战,更加锐不可当。隋匪军的将领吃足了苦头,于是彼此相戒,不与赵定国交手,打持久战。准备等城中粮尽,官军无力再战时,再行攻城。 这样耗到了腊月,湖州城内眼看存粮将尽,本已守无可守,隋匪军亦已经开始做破城的打算。谁知却被赵定国于深夜之中,以三千人突出死战,竟然反过来将隋匪军的营垒打破了!打破了还不算,又将垒中所储存的粮食,一鼓荡尽,统统搬回城里去了——于被围的艰难困苦之中,居然抢了敌人的军粮来度日,也算是一桩空前绝后的奇闻了。 靠着这批粮食,湖州又奇迹般地撑了三个月才告破。破城之时,赵定国已是形销骨立,面对冲过来的隋匪军,几乎连举刀的力气都没有了,终于被俘。 湖州一役,黄三才损兵折将,三万人剩了不到两万,因此把赵定国恨得牙痒痒的,但终于不敢违背岳父勇王的命令,还是把赵定国送往苏州关押——这样的人才,勇王打定主意要劝降他,收归己用。 这段时间,正是唐冼榷与秦禝在申城大战的时候,黄三才的部队却一直被死死拖在了湖州城下,否则隋匪军多了这支兵力,当初申城之战的最终结果,就难说得很了。 可是不管怎样,黄三才毕竟是打败了这一位朝廷的名将,这是他极为自傲的一件事,因此现在他并不如何将秦禝的龙武军放在眼里。就连这个晚上,手下来报告,说前方的龙武军似有异动,也没引起他的什么警惕。 “这个月,天天不都是这样么!”黄三才漫不在乎地说,“龙武军只会小打小闹,不必管他们。传令各营垒,严加提防就是了。” 命令传下去,自己照例喝小酒,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酣然入睡。及至睡到凌晨。 “大帅!”一名亲兵从帐外气急败坏地跑进来,“龙武军进攻了! “不用慌……”他刚说了这三个字,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响打断了,随后一阵大风卷过,营中一处瞬间便有十米高的焰火燃起来,这时龙武军投车投出的火罐,这些火罐将黄三才的大营,烧成了噩梦般的人间地狱。 隋匪军的营盘,是扎成了品字形模样。正面,是黄三才的大营和部将陈垟的营寨,相距一里,后面则是后军的三千人,扎营在夕浦村,以为犄角,粮秣和军需也都存放于此。 龙武军这一下是以狮子搏兔的力量来对付南路隋匪军了。然而目的终归是达到了。这样遮天避地的焰火,吧于熟睡之中隋匪军士卒被惊醒。狂呼乱喊,四围奔走,却又只能被围困在营寨之内。待到包围大营的龙武军步卒从各处缺口突入,营寨内的隋匪军几乎已经做不出有效的抵抗来。而大营南侧的陈垟,紧急召集了三千人来救,才出营就遭到了张旷骑军的袭击,慌乱之中又缩回了营盘。 这样一来,黄三才的大营终于溃散了!攻入大营的龙武军。是吴银建的第六团,因为曾经是“自己人”的缘故,对营寨内的情形最为熟悉,打得也最凶狠,吴银建亲自冲锋,带了一营人绕到西侧,不理会四周隋匪军的零星抵抗,直趋黄三才的大帐。 他猜到黄三才此时一定会逃,这一下。果然迎上了正要避营西走的黄三才,身边是他的两百多亲兵。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彼此都先以弓弩对射,继而以白刃相搏。 在二三十步的距离上骤然交战,没有丝毫缓冲和遮蔽可言,这个时候,就显出龙武军训练的成果了。吴银建的兵毫不慌乱,前排持盾结阵,后排的弩手,只一轮齐射,立时便将黄三才的亲兵打倒了一大片。而隋匪军的还击就显得杂乱无序,箭矢乱飞,只杀伤了龙武军十几个人,于是结果也就注定了。龙武军以五百人对黄三才剩余的一百来号亲兵,自是占据了上风,但这些亲兵也确实不含糊,在这样绝望的境地之下,也不肯束手就缚,足足抵抗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不是被杀,便是受伤被擒。 黄三才只穿着一条裤头,上身胡乱披了一件衫子,面色灰败,呆呆地立在当中。他再也想不到,一夕之间,自己便成了龙武军的阶下囚,而且是落在了他最为痛恨的叛徒吴银建的手中。 黄三才被俘,南路的隋匪军就整个垮了。陈垟不等龙武军来攻便弃营出走,跟黄三才部的溃兵一起,退向后面的后军营寨。而后军的营寨,先是被这股败兵一冲,跟着便遭到尾随而来的龙武军不顾一切的猛烈攻击,立不住阵脚,也是大溃,退入杭州境内,玩命地向嘉兴方向逃去,堆积于大营内的军需粮秣,皆尽落入了龙武军的手里。 南路隋匪军的三大营,于半日之内,灰飞烟灭,这是龙武军在实战中展示出来的惊人战力。秦禝在中军,得到张旷派人飞骑送来的捷报,大喜过望,一面命钟禹廷将黄三才解来中军,一面传令嘉奖,命全军不许休息,立即往松江方向转进。 姜泉已经于凌晨攻下了塘口镇,现在秦禝要做的,是全力对付中路的唐冼榷。 黄三才都抓住了,说不定也能把唐冼榷逮住?要真是这样,自己眼见就做得成白沐箐的入幕之宾了…… 前方的三军正在浴血奋战,主帅的心里居然还存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猥琐念头,他自己想想,亦不免有些惭愧起来。 龙武军只用半天时间久打垮了黄三才,不但黄三才想不到,中路的主将唐冼榷亦想不到。他曾经派了四千人向南运动,试图增援,却在塘口镇正面为姜泉牢牢阻截,一兵一卒都过不去。现在黄三才已败,唐冼榷料定龙武军的兵锋就要北进,大惧之下,收缩防线在青浦东五里的清水镇,与青浦城内的刘劲宽彼此呼应,决意阻住龙武军的去路,否则让龙武军长驱直进,打到嘉定,跟李纪德的新军夹击“勇王”的话,围攻嘉定的隋匪军就非败不可。 说是阻截,然而到底能阻得住多久,他却完全没有把握。上一次在申城,他是跟秦禝交过手的,那时的龙武军,似乎还不像现在这样犀利。而现在,龙武军的战斗力,就足以令人心惊,他一时竟不知道能用什么样的办法来跟这支龙武军作战——毕竟隋匪军的战斗力也就那样,拿什么去抵挡? 事实上,唐冼榷所想的大致不差。现在这一万多人的龙武军,在装备和训练上,已经与隋匪军拉开了差距。 不过唐冼榷的中路军,战力还是强于黄三才的南路军,而且兵力也要多出了将近一倍。在青浦城内,是刘劲宽的五千人,在清水镇布防的,有两万。唐冼榷督促部下,加紧修筑营垒,无论如何,要尽力一战。 然而就在龙武军主力逼近清水镇的时候,唐冼榷却收到后方的急报,说龙武军的前锋,越过邝山湖,忽然出现在鹿城县境内,已经打破了千灯镇,指向鹿城县治! 姜泉的这一下,让正在全力备战的唐冼榷彻底乱了方寸。 勇王在苏州以苏州城为大本营,常州,无锡,鹿城,常熟等都是重镇,其中又以西面的常州和东面的鹿城最为重要,是隋匪军向西和向东两个方向的中转基地,粮草辎重堆积如山。更要命的是,鹿城还是此次东征申城的隋匪军返回苏州的咽喉要道,如果鹿城一失,则只能绕道太仓府返苏州,大费周章。 无可奈何之下,唐冼榷只得一面派人飞报在嘉定的勇王,一面硬着头皮从有限的兵力中,又划出五千人,急速回援鹿城。 这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西墙既然补上了,东墙难免就露出了好大一个窟窿。派往鹿城的援军前脚刚走,后脚这里龙武军就向清水镇发动了猛攻,同时以骑军遮断了唐冼榷与青浦城之间的联系。从中午打到傍晚,剩下的一万五千隋匪军死伤累累,终于顶不住了,只得向嘉定方向退却。 这一退,就把青浦城孤零零地扔在了龙武军的手中。及至城中的刘劲宽发觉不妙,想要让城别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走不脱了,四处都是张旷的游骑,一旦出城,被这些骑兵黏上,那便如跗骨之蛆,再也甩不掉的。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又缩回城内,紧闭四门,做守城的打算。 可是又怎么守得住?明知以龙武军主力皆在,只要随便在哪个城门攻上半个时辰,城门便不被破,因此所谓“守城”,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的打算罢了。 谁知龙武军当夜却不曾攻城,不知在做什么布置。刘劲宽惴惴不安地熬到了第二天早上,便有亲兵来报,说城外有人喊门,要面见刘劲宽人。 来喊城的,是吴银建手下一名叫做郑四水的营官,长得朴朴实实,然而敢于孤身一人立于青浦城下,见得胆气极其豪壮!守城的隋匪军得了刘劲宽的吩咐,放他入城,但又不敢大开城门,只垂下了两根粗索,让他系在腰间,左右交替将他扯上了城墙。 刘劲宽知道,这个时候入城的人,不用说,是来劝降的。可是想一想,投降就能活命么?上次打申城,自己是先锋,跟龙武军交过手,互有杀伤,这也还罢了,关键是杭州屠城,除了唐冼榷之外,论罪自己就是头一号。都说当初秦禝设法场,杀得人头滚滚,是在替杭州人报仇,现在秦禝能饶得过自己么? 跟他一起困在青浦城内的,还有他的结拜兄弟。几个人一商量,都觉得此事太过凶险,希望渺茫得很,不如死守,等待勇王勇王和唐冼榷的救兵。就算最终守不住,那也无非是一死,声名不坠,总好过被秦禝绑到法场上去杀头。 既然如此,就不打算跟来人客气了,先来个乱刀分尸,再拿他的脑袋去激励士气!这样想定,刘劲宽狞笑一声:“将人带上来!” 郑四水也真撑得住,被几个兵一路押进来,眼见满院的亲兵都是长刀在手,神色不善,显是将要不利于自己,却依然面不改色,拾级而上,进了正厅。跟屋里的几个人打了个照面。也不行礼。站在那里平静地问:“宽哥,你要杀我么?” 刘劲宽愕然——宽哥是他的小名。再仔细一看,认出来了,脱口而出道:“四狗子,怎么是你?” 郑四水跟刘劲宽,小时候就是好友。两个人年纪相若,刘劲宽喊他四狗子。 两个人先后投了隋匪军,刘劲宽渐渐风生水起,已经封了大将,而郑四水一直在吴银建手下。及至吴银建在二月里投降了秦禝,这半年音讯断绝,生死不知,到现在刘劲宽才知道,原来郑四水也随吴银建一起降了。 “只说喊城的是个龙武军的武官,没想到是四狗子你。”刘劲宽打量着郑四水。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也投降了官军,穿了这一身衣服?” 认是认出来了。但却没有请坐,开口的语气也不善,可见戒备之意仍在。郑四水脸上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说道:“李隗军只照顾他那些‘老兄弟’,不把我们当人看,这口气忍不下去了,不反又能怎么办?” 刘劲宽默然,他知道郑四水所说的多少也是实情,勇王的这个儿子,确实有这个毛病,发起脾气来,对非嫡系的部下,有时真的刻薄得很。 “过去的事,不去说他了。”刘劲宽摇了摇头,“四狗子,现在是各为其主,你今天来,是要做哪样?” “我见你身陷绝地,因此跟大帅求了这个差使,特意来救你一救!” “你不必说了!”刘劲宽把手一摆,拦住了郑四水的话头,“想要我投降,这是做不到的事。现在我虽然被围在这里,可是勇王殿下只要打破嘉定,援兵随时就到!四狗子,我跟你说实话,今天也就是你来,若是换了别人,此刻早已经砍成了肉泥!我这就让人送你出城,从此往后,再也不要来了——万一兵士们鼓噪起来要杀人,我也拦不住!”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慷慨激昂。郑四水听了,环顾厅内的几人,忽然一笑,说道:“哪个说要你们投降了?” “嗯?嗯?”刘劲宽摸不着头脑了。如果不是劝降,那他进城做什么? 郑四水拖了一张椅子过来,自己先坐了,笑道:“宽哥,我喊城喊得嗓子里冒烟,跟你讨一碗水酒喝,慢慢说。” 刘劲宽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命亲兵倒酒,自己和厅中的几个人,也都坐了。这一坐下来,屋中的气氛就变得缓和多了,郑四水接过酒,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说道:“宽哥,我也跟你说实话,仗已经打完了——勇王已带人赶往苏州,准备西援天京。现在北线的军事,是唐冼榷在主持,后撤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 这句话彷如晴天霹雳,把几个隋匪军的将领惊得呆住了,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郑四水没有说假话,勇王是昨天晚上启程回苏州的。 嘉定的战事,打得很胶着,李纪德得了李勋禄的援军,这是将近四千人的生力军,于是将局面扳了回来。隋匪军几度强攻,都被新军咬牙顶住,双方都撑得很苦,死伤亦很惨重,但隋匪军想再进一步,却也有所不能。 等到南路军溃败、黄三才被俘的消息传来,仗就愈发难打了。及至唐冼榷顶不住龙武军的压力,向北撤过来,同时龙武军的偏师开始进攻鹿城,勇王判明大局,知道这一次战役,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得胜了。雪上加霜的是,伪隋大都的战事,急如星火,要召他回天京保驾。 于是,勇王不得不撤了。他先行赶回苏州,筹备西援的事务,留下唐冼榷在申城战场,安排全军撤退,做一个收尾。因此郑四水说“仗打完了”,指的就是这个。 刘劲宽与郑四水相识二十年,知道他的本性,从不说假话的一个人,因此他说的这条消息,大约是确实的。而且对自己来说,确与不确,实在也没多大差别——危城孤悬,一旦龙武军动手,又能撑得住多久? 虽然如此,但还不愿意倒了架子,硬着头皮说道:“我们跟唐大哥有兄弟之义,结拜之情,他必定发兵来救青浦。” 郑四水听他这样死撑,故意先不答话,冷场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宽哥,我跟你说句实在话,你不要怪我——若说是能来相救,当初他又何必弃城而去?” 这句反问,无可辩驳,将刘劲宽残存的最后一点幻想都打得粉碎,气势一馁,颓然长叹,说道:“那大不了跟青浦城玉石俱焚,反正就算我们投降秦禝,也没有活路。” “宽哥,我刚才的话,你没听清楚。”郑四水一字一句地说道,“哪个要你投降了?” “对了!”刘劲宽仿佛又看到了一丝希望,“四狗子,他到底要做什么?” “你的几位兄弟都在这里,我直说了吧,秦大帅是要拿你们,去换几个人!” “换谁?” “你们手上的那营官,还有被俘的官军兵士。”郑四水到底把来意说出来了,“只要交人,秦大帅答应放你全军出城,不做留难。” 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然而刘劲宽听了,却默然无语。 “怎么,宽哥,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那营官,当天就押送回苏州了。”刘劲宽低声说道,“得要写信给勇王,他肯放人才行。” “勇王一定肯。”郑四水拿手比划了一下,极有把握地说,“单是这间屋子里,又如此多大将,城中还有五千兵士,当然换得过!” “还有那龙武军的俘虏……”刘劲宽迟疑了片刻,才艰难地说道:“已经杀掉了。” 被俘的龙武军士兵遭到隋匪军的处决,这样的可能性,在秦禝的考虑之内。但虽然如此,在大帐中亲耳听到郑四水的禀报,他的心中仍是一阵一阵的怒气上涌。 这个刘劲宽,一点后路也不替自己留么!秦禝脸上青筋毕露,攥紧了拳头,强自抑制着不要发作出来。大帐中一片死寂,帐中的诸人见大帅这副样子,谁都不敢说话,刚才在青浦城中面对刀枪毫无惧色的郑四水,此刻也仿佛是办砸了差事一样,垂首躬身,大气亦不敢出一口。 “秦帅,”过了半晌,沈继轩才试探着说道,“要不,就传令下去,把青浦硬攻下来好了。就算不能活捉刘劲宽几个,毕竟黄三才还在咱们手里,。” 秦禝舒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他不肯轻言攻城,倒不是全为了交换俘虏,还有别的原因。 彼时的军队,有一个风气——对于攻占城池,特感兴趣。能够立功是一方面,更关键是在于可以趁乱掳掠,不分敌我,终归是老百姓遭殃,每过一次兵灾,都是元气大伤。虽说龙武军的军纪严明,屡经训诫,在这一点上要好很多,但一旦开战,隋匪军于绝境之中做困兽之斗,不免象刘劲宽所说的,“玉石俱焚”。青浦是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城池,这些坛坛罐罐,能够保全,还是保全为上。 “青浦是自己地方,能不打烂是最好的。”秦禝点明了这个宗旨,看着郑四水问道:“刘劲宽怎么说?” “刘劲宽说。做下的事情没办法再挽回。”郑四水看着秦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他愿意写信到苏州。请勇王换人,全看大帅肯不肯给他一条生路。” “他说的不错。做下的事情,没办法再挽回。”秦禝若有所思地说,“郑四水,你再辛苦一趟,去跟刘劲宽说,我还是给他一条生路。不过这一回,他想要全军出城。那是不能够了,一句话,放将不放兵。如果他肯,则请他明日正午之前开城,如果不肯,也不必等他的回话,过了正午,龙武军就要强攻了。” “是,卑下一定好好劝他,只不过……他在隋匪里的日子很久。卑下不敢打包票能劝得动。”郑四水想来想去,还是小心地申明了这一层担忧。 “郑四水。你不要有顾虑。你孤身一人,两进青浦,这一份胆气,本身就是大功一件。”秦禝温言道,“不论成与不成,我都照样重重赏你。” “谢大帅!”郑四水放下了心。 “还有一件事——刘劲宽给勇王的信,要他再加上一句话。” “是,请大帅示下。” “勇王的女婿黄三才,现在我的手里,刘劲宽是知道的。”秦禝慢悠悠地说,“我要拿他向勇王再换一个人。” “是,请问大帅,要换哪一个?”郑四水不免疑惑。 “建州刺史,赵定国!” 郑四水由一队骑兵护着,再赴青浦去了。秦禝办完了这件事,开始交待军务。 “张旷,跟姜泉联络的人,派出去了么?” “大人放心,昨天就派出去了。”张旷把秦禝交待的指令,复述了一遍:“着撤回邝山湖待命,避开隋匪主力的锋锐。” 勇王的中军,昨天开始向苏州方向撤退。既然如此,秦禝特意叮嘱,让威胁鹿城的姜泉率兵急退——虽然是精兵,到底只有那些人,不要一不小心,重演了新军被围的悲剧。 “嘉定那边,有什么消息?” “已经停了火。隋匪要退,新军亦要做一个喘息。”沈继轩笑着说,“不过听说新军发了一笔小财——” 隋匪撤退的时候,新军挥军急追,隋匪军一时摆脱不掉,于是在撤退的路上,抛下大量的金银珠宝、丝绸布匹。新军沿途拾取,便再也追不上了,因此沈继轩说他们“发了一笔小财”。 新军如此,那龙武军又怎么样呢?秦禝不能不关心一下。 “嗯,兵士们穷得久了,黑眼珠看见白银子,约束起来也不容易。”秦禝笑一笑,点头道,“沈先生,咱们龙武军的账面上,有没有支应不到的地方?” “秦帅放心。现在围青浦的各团,都在这么近的地方,若是再供应有缺,请秦帅行军法砍了我的脑袋去。”沈继轩自信的说。 “张旷,让梁熄再往北打一打!”秦禝漫不经心地说,“声势不妨造得热闹些,却也不必当真花好大力气。” 张旷和沈继轩都听懂了,秦禝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另有深意在内。南路的黄三才,是龙武军一手打垮的,中路的唐冼榷是龙武军独力打败的,而北路虽然归新军,现在梁熄在北路开火,那么最终打退这一路隋匪军的功劳,也有龙武军的一份,再也抹煞不掉。 也就是说,这次申城之役的胜利,至少有七成的功劳,要归于龙武军。 “至于你沈先生的脑袋,我可舍不得砍。”秦禝的心情不错,开了一句玩笑,“不然再到哪里去找先生这样的大才?” “定国之才,强我百倍。”沈继轩收起笑容,极认真地说,“秦帅,你拿黄三才去赎他,真是高棋!换做是我,便万万想不到。” 这是在说赵定国了。秦禝见他如此认真,于是也敛起嬉笑之色,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时瑜亮,各擅胜场,也不能说他就强过了先生。”秦禝沉吟着说,“不过我拿黄三才去换他,倒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是方才胡浩洵和赵浩浜来过一趟——” 龙武军以破竹之势,先后击破两路隋匪军,俘虏黄三才的消息,早已在申城的大街小巷之间轰传,而且申城的士绅百姓都认定,秦禝注定是勇王命中的克星——先杀了他的次子,又捕获了他的女婿,这不就是明证? 赵浩浜所想的还不止于此。他一收到这个消息,立刻便来找胡浩洵。他是湖州人,久居申城,生意做得很大,跟胡浩洵早就熟识。 “雪岩,听说你跟秦大帅,是好朋友?”赵浩浜一脸恳求的神色,“现在有一件事,一定要请你帮我的忙!” “好朋友不敢说,不过一两句话也许还说得上。”胡浩洵少见赵浩浜急成这样,于是答应得也很干脆,“老兄的事就是我的事,请尽管吩咐。” “听说勇王的女婿落在官军手里了,我想请你替我去求一求秦大帅,看能不能拿他把竹生换回来。” 赵浩浜是赵定国的亲叔父,赵定国守湖州,拒绝出城的时候,最后一封信便是送给赵浩浜的。赵定国被俘之后,关押在苏州,赵浩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多方设法营救,许以重价赎买,终因赵定国是勇王的要犯,因此都不能成功。 胡浩洵听说是这个事情,大起踌躇——事体太大,不是自己能够插得上手的。 赵浩浜见他犹豫着不说话,急道:“定国他可是为了杭州人在打拼,才遭此难!” 这句话极有分量,同为杭州人的胡浩洵不能推脱了,于是下了决心,说道:“好!我陪你到龙武军大营去走一趟。” 就这样,两人各自骑了一匹健骡,以数人相随,从申城赶到了龙武军大营。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三十九章:各有心计 胡浩洵来拜访,秦禝自然立刻传见。胡浩洵和赵浩浜一行人进了军营大门,铁血军营,森严肃杀,那种慑人的寒意,迫面而来,两个大商人就有点吃不住劲了,特别是赵浩浜,一步一颤,等见到秦禝,话也说不利落,扑通一声跪下,先磕了一个头。 “这是做什么?快请起来!”秦禝吃了一惊,一面搀扶,一面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一旁的胡浩洵。 等到胡浩洵把来意一说,秦禝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赵定国而来。 这一节故事,沈继轩不知道,现在听秦禝说了,点点头道:“原来有这一跪,其情可感!” “倒也不是为了这一跪。”秦禝平静地说道,“我换人,那是龙武军自己的将领,犹有可说,换赵定国,未得朝命,其实多少是有些冒昧了。不过,赵浩浜带了这个来——” 他顿了顿,从军案上的一个盒子里,翻出一块略旧的白布来。 “这是赵定国从湖州城里,给他这位叔父的血书。” 张旷和沈继轩都是一震,围上来看。只见白布之上,暗褐色的字迹宛然,正是以血书就的八个大字:父老犹在,何敢偷生? “赵定国真英雄也,”秦禝感慨道,“说不得,只好救他一救!”、 对沈继轩和张旷,秦禝的话只说了一半。他要救赵定国,当然还不止因为赵定国是位“英雄”——英雄归英雄,也要看替谁效力。从他的事迹能看出来这个人,有大才,有大能,但极重恩情,因此埋下这一个伏笔,如果将来能收归己用,会是一个得力的干才。 秦禝知道,如果不救他,他的宿命是死在伪隋勇王的手上。不过现在救不救得成,还要看看再赴青浦的郑四水,,是否能够不辱使命。 到了第二天,青浦城外的龙武军都紧张起来,如果到了正午刘劲宽还不开城,那就要动手强攻了。 龙武军的主攻方向放在了西门,担任主攻的,是姜泉只等时辰一到,就要攻城。 姜泉受秦禝的赏识,从李翀高的部下拨归龙武军,现在已经升了团官,封了正五品的宁远将军,他是极感激的,不过同时也就觉得,自己的功劳与别人比起来,要逊色几分。 与梁熄和张旷相较,人家一个统带着两个团,是主力团,是四个营的建制,一个虽然只有一个团,但兼管着骑军。而钟禹廷虽然只有一个团,但也是四个营,他的第五团则和吴银建的第六团一样,才是三个营的建制,不仅人数较少,在军械上也不如前面的几个团好。 不过前几个团的战力确实最强。这一点姜泉是服气的。可是现在连吴银建这个从隋匪投顺过来的人,都立了大功,冲破了隋匪的南路大营,生擒黄三才,把第五团比了下去,这让姜泉的心里一直闷闷不乐,无法释怀。 现在好了!姜泉心想,我拿青浦城打下来。跟吴银建比一比,看谁的功劳大?他抓了黄三才,我就抓刘劲宽,这下总不会再输给他了。 有了这一层打算,姜泉对手下战前的准备,便考察得格外细致,各处细节,都要一个个看过,再三叮嘱。 日影西移,青浦城内却仍是毫无动静。城外的龙武军阵地上,也是寂然无声,气氛却变得越来越紧张。 八月里的天时,空气中已经微有凉意,但全副甲胄的姜泉,手心里却全是汗——更多的是因为激动和兴奋。正午快到了,到了正午,也就是大帅定下的攻城时间!他就可以大展身手了! 时间就在这难熬的等待中一分一秒的过去,到了午正差一刻的时候,督战的秦禝,终于下达了全军预备的命令。 姜泉的心里怦怦直跳——立功的时候,就要到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这时候,城中传来了一阵阵哐啷哐啷的响动,青浦城四大两小一共六个城门,豁然洞开。 刘劲宽降了。 唐冼榷指挥着北路隋匪军,从嘉定撤围而去。虽说算得上是“虽败不乱”,但在龙武军和新军的共同追击下,伤亡和被俘的人数,还是增加了几千人。 这一仗打完,沿海诸州大势便告逆转。双方都心知肚明,从此以后,隋匪军将再也无力东图申城,反而是“苏南省”,要开始面临龙武军和新军两军的猛烈进击了。 战役开始时,隋匪军的南路和中路加起来,合共近乎十万有余。等到结束时,大约损失了三成兵力,其中一半是在南桥之役和青浦之役中,折损在龙武军手里;而另一半,则是在嘉定周围,与新军的惨烈攻防中产生的。 而新军的状况亦好不到哪里去,除了嘉定战场上的伤亡之外,在太仓府被围歼的新军精锐,就有四千人之多。通算下来,单是新军自己的伤亡,已经有七千之数,如果再加上卫军和民团的损失,则与北路隋匪军的伤亡不相上下。 大赢家是龙武军。先是示人以弱,做出一副碌碌无为的姿态,暗暗轮训部队,一旦动起手来,以站力强悍,行动奇速,不仅在南桥、青浦连胜,而且还可以北援嘉定,西指鹿城,处处快人一步,打得隋匪军失魂落魄。而龙武军阵亡的士兵,一共是四百七十三名,再加上受伤的,亦不过逾千之数,与隋匪军的战损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在杀伤的敌将方面,则两军,各有千秋——新军先后击毙了伪隋勇王的大将,而龙武军则俘虏了黄三才。至于刘劲宽等一干人,因为要拿去换龙武军自己的人,还没计算在内。 在青浦投降的隋匪军,一共四千余人。钟禹廷按照秦禝定下的“放将不放兵“的宗旨,将刘劲宽以下一共六个将领,单独指了城内的小校场给他们居住,准带亲兵二十名服侍,都不曾缴械,由姜泉派一营人在四围监视。而投降的士兵则拉出城外整编,跟在南桥俘获的隋匪军一起,严加筛选,补充和扩大龙武军的兵员。 这一仗虽然也小有跌宕起伏,但在秦禝来说,完全不像第一次申城之役时那样提心吊胆、一日三惊,可见龙武军已经由“成军”,到“成型”,再到了现在的“成熟”。 不过还不是能够庆功的时候。秦禝在龙武军大营内,除了忙着决断各种善后的事宜,处理各处送来的文书,最重要的,则是等待苏州方面的回信,看那营官和赵定国,能不能换得回来。 谁知回信还没有等到,却等来了李纪德刺史衙门的一队亲兵。 “他们来做什么?”秦禝皱着眉头问道。 “是捆了人送来的,”吴椋小声回禀,“李勋禄。” 新军的青浦守将李勋禄,此刻正被五花大绑,跪在秦禝的中军大帐之外。送人来的亲兵队长,进帐回话,说李勋禄以丧失青浦的大罪,已经被李刺史重责了军棍,现在他们奉了刺史的宪命,将人捆过来,听凭秦大人发落。 秦禝心说,踢给李纪德的皮球,现在又被踢回来了。等到把人提进大帐来一看,果然是神情委顿,背上血迹宛然,见得李纪德的这顿军棍,打得不轻。 秦禝看着垂头丧气跪在面前的李勋禄,心中的滋味,一时有些复杂。 青浦城之失,龙武军的兵士被俘为隋匪军处决,都是肇始于他离城轻出,又因贪图防地而隐匿不报的缘故。可是如今的他勋官虽高于李纪德不少,但是在职官上毕竟只是苏州长史,是李纪德的下属,既然上官都只是打了一顿军棍,自己作为下官总不好抚了李纪德的脸面,加上现在依然有刘劲宽作为筹码,龙武军和新军现下还是合作关系。这样一想,心中对他的怒气总算平复了不少,摆摆手道:“给他松绑。” 秦禝的亲兵替他将身上的索子解了,李勋禄磕了一个头,没敢言声,仍是伏在地上,等秦禝的发落。 “李勋禄,”秦禝平静地说,“你可知道,今天你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李勋禄抬起头,却随即又垂下头去,答道:“卑职知道。卑职丢了青浦,罪过很大,请大帅处罚!” “论打仗,总归是有胜有败,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能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自行其是!”秦禝不伦不类地发作了一通,才不紧不慢地问出来一句:“你说你知罪,请我处罚。你倒给我说说看,按照军律,该当如何处罚啊?” 李勋禄的心里一紧,嚅嗫半晌,咬着牙说道:“当……当斩!” 秦禝正是要逼他说出来这句话。李勋禄是新军大将,李纪德的嫡系,自己当然不可能杀了他,但若说是糊里糊涂地轻轻放过,那也不肯。明确了罪名,一来是要让他知道,自己算是放了他一马,二来也要让龙武军的将领明白,这样的行为,乃是死罪,决不可犯同样的错误。 “刺史大人的这顿军棍,算是救了你,既然你已经知道厉害,今天我不杀你。”秦禝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很能打仗,这回在嘉定,也立了功,不过光是能打仗,也还不够,得要把心中那个自大的意思去除了才行。这些事,有李大人在,也轮不到我来教训你,只希望你从今以后,记得这个教训,好自为之。” “是,谢谢大帅开恩!” “我也没什么恩给你。”秦禝干巴巴地说,“我龙武军的弟兄是为了帮你守青浦,才叫隋匪抓了去,若是人回不来,我再找李大人讨说法。” “……是。” 等到亲兵把李勋禄扶了出去,大帐中的气氛才活络了一点。秦禝向沈继轩摇摇头,笑道:“李纪德真是老谋深算,明知我不会拿李勋禄怎么样,偏偏来演一出负荆请罪,就算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件事以这样的方式处理,倒是最好的——因为好歹还有个“负荆”,既不让两军之间生出大的龃龉,又把秦禝的面子维护住了。 “李纪德当有此举。”沈继轩接着秦禝的话说,“虽然说都是为了国家办事。可这次他能守住嘉定。实在是得了咱们的大力。且不说秦帅挥师击溃了黄三才和唐冼榷。单说给了他救援,就帮了他多大的忙?现在就是不知道,苏州的勇王会拿刘劲宽的信怎么看。” 说曹操,曹操就到。秦禝还没来得及答话,吴椋已经匆匆从帐外走了进来,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爷,苏州来人了,一共三个。领头的是伪隋勇王手下的一个幕僚,说是持了勇王的书信,来换人的!” “哦?”秦禝霍地站起身,“人在哪里?” “张旷派了一队骑兵,从青浦送过来的,此刻正在营外候命。” “传他进来!” 换人的事情,就此定局,龙武军以黄三才、刘劲宽、周文嘉等一十四人,交换关押在苏州的赵定国和那营官。 换人的地点。定在邝山湖旁的一条水道上。到了第四天,双方按照约好的章程。各带一千人,在两岸列阵。岸边亦各自泊靠着一只船,作为接人的载具。 列阵的双方,都要争面子。隋匪军一方,派出的是勇王的侍卫亲军,一个个虎背熊腰,神情彪悍,在河边列成十数排,气势迫人。 龙武军的一方,则是由梁熄统带的第一团中,派出的两营精锐,在河边分列成两个方阵,一般的衣甲鲜明,军容齐整,身材上虽然高矮不一,不像对岸的那样有整齐,但是所散发出的腾腾杀气,就是隔着河,也能让勇王的亲军感受到! “就这?我还以为勇王的亲军能有多强。”负手立在最前面的张旷,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小声对身边的沈继轩说,“人高马大就自以为了不起!若不是有这条河,我就灭了他们。” 沈继轩微微一笑,没有接话,等到对面把人推了出来,他便上了船,要亲自过去验人接收了。 船到对岸,搭起了跳板。沈继轩甫一下船,便即动容,抱拳一拱:“远初,你受苦了!” 面前的一人,正是赵定国,字远初,中等身材,面色憔悴之中仍有一份刚强,只是看得出虚弱得很,要由几个人搀扶着,才能艰难的行走一望可知很受了不少苦。 赵定国跟沈继轩相识,此刻却只是点头为礼,没有言声,在旁人的搀扶之下,一瘸一拐地艰难行过了跳板。上了船,仍不肯坐下,硬挺着立在甲板之上。 “想不到今天是你来接我。”直到两边交换完成,返回的时候,赵定国的脸上才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那位秦大帅,可是还在泗泾么?” “秦帅的行营,昨天已经回申城了,他此刻正在衙门之中等你。” 秦禝从泗泾回了申城,李纪德也从嘉定回了申城,两人在城西的刺史衙门中见面,密谈了许久。 要谈的事情很多,不过最重要的两件,一个是对这一次战役的奏报,一个是未来两军协同作战的计划。 李纪德先把奏折的底稿拿出来,请秦禝过目,并且很客气地请他“斧正”。秦禝仔细看过,见折子上所说的内容,大致公允,把龙武军的功劳写得足够,青浦之失的经过,也没有讳言,这让他很满意。而新军在太仓府的大败,虽不免有所矫饰,但事不关己,他当然不会说什么。 至于文字,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的水平,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斧正更是谈不上。于是就藏拙,说声“高明之至”,不做一字更动,还给了李纪德。毕竟等到把赵定国一干人换回来之后,还得写专门的附片来奏明,因此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谈到未来的作战计划,两人都有一致的看法,那就是伪隋勇王要西援伪隋大都“天京”的话,非带兵去不可,至少他最精锐的中军是一定会带走的。因此只要他前脚离开苏州,龙武军和新军两军后脚就可以开始进攻。 进攻的方向,也做了分配。太仓府在嘉定的北面,也是李纪德耿耿于怀的“伤心之地”,当然交由新军来主攻。而鹿城县,是在青浦的西面,亦是上次没来得急攻下的地方,这一回仍由龙武军来包办。等到各自打下太仓和鹿城,则新军由太仓府南下,跟龙武军一道,夹击苏州城,拿下苏州的州城。 这个安排,龙武军大占便宜,不仅到苏州的路程近,而且隋匪军在鹿城县内堆积如山的军需,势必也落入龙武军的手中。以李纪德的精明,不会不知道这一点,而他居然毫无异议,欣然表示赞同,秦禝就知道,他一定还有话要说,至于要说什么,亦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李纪德略作踌躇,便开了口:“文俭,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唐突的很,可又不得不开这个口,还要乞望你成全。” “刺史大人太客气了,哪里说得到这个话?”秦禝心下雪亮,面上却做出惊异的表示,“有什么事,请刺史大人尽管吩咐就是了。” “不瞒你说,隋匪的兵势,比我料想中的,要厉害许多。”李纪德坦率地说,“新军最终能守住嘉定,打败隋匪,这一回能不能借调一些龙武军,借给……借给我这里再用一用?” 这可真是不情之请了,说到最后一句,李纪德的语气已有些吞吐,毕竟龙武军也要打仗,而且龙武军也是秦禝花了很大力气,真金白银建起来的,这个“借”字,便很难说得理直气壮。 秦禝沉吟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断然道:“都是朝廷的薪饷、百姓的捐输养起来的兵,连我在内,都在刺史大人麾下,哪里谈得到一个借字?这样吧,龙武军在申城新训出来的三营人马,都已成军,颇有战力,就拨归新军的建制好了!” 这三营人马,本来是秦禝为穆埕准备的。 有这样的好事?李纪德眨眨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及至他确定秦禝并不是开玩笑,霍然站起,兜头一揖,激动地说道:“文俭,有你这样同心协力,大事必成!” 秦禝连忙起身还礼,口中做谦逊的表示,心里却不免有些惭愧——这三营人马,未来李纪德怕是要十倍百倍的偿还楼。 拨调的事,交给沈继轩去办,秦禝很放心。算算时间,如果一切顺利,那么他们大约今天应该能回到申城。虽然如此,他亦不肯空等,于是利用这一点时间,把杨秣、梁熄等人叫到衙门里来,商量一下补充军械的事情。 经过这一战,龙武军又扩展了,以新募的部分步卒和挑选出来的隋匪军降兵,替姜泉和吴银建的团都补充了一个新的营。还新扩编了第七团,也是四个营,团官是穆埕,他在上一场战役中的血战,给秦禝留下的很深的印象,故而秦禝也打算把他提拔起来。但是因为秦禝吧三个营都拨调给了李纪德,目前第七团虽然收纳了不少降卒,人数大抵是满编了,但是整体只是拉起了一个架子。战力很差,沈继轩的中军营和吴椋的亲兵营,则维持不变,仍是各领五百人。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龙武军已经发展为一万六千人的一支军队,而松江府境内的卫军和民团,都归秦禝掌握,也有上万之数。 还是要有钱,秦禝心想。他并不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事实上,龙武军能有今日,除了敢于大量装配铁甲和劲弩,这比例远高于一般的官军,更与当初那道“兵费由关银指拨”的上谕,实在是有着莫大的关系。以松江和申城的财力。将养着龙武军这一支劲旅。已经是绰绰有余。如果江苏全境在手,那又会是什么光景儿? 不过眼下还说不到此事。秦禝想了想,问杨秣:“军费上的供应,吴煋那边,有没有叫苦?” “就算有苦也说不出。”杨秣对吴熙抱有一份同情,叹息道,“他自从被李刺史李大人月下查账那一回之后。安分多了,除了两军的兵费,现在每月还往曾大帅的大营拨付六万两。毕竟原来只报二十多万的关银收入,现在查出来是近五十多万,那还有什么说的?只有乖乖给钱。” “我有一些不明白,”梁熄穿着一身的公服,看上去已经很像那么回事了,“这些钱,不是都要交给京城一些么?” “哈哈。这些事,你原本不明白。”杨秣看着自己这个女婿。笑着说道,“朝廷办事,也有规章,不是想拿就可以拿的。京饷和漕粮,都是早有定规的正项,依例由地方各督抚的督抚衙门解派。至于关银,朝廷起先是不拿它正眼相看的,就我大夏一年的税银而言,申城这边,不过是一点点杂项银子,有什么了不起?哪里想得到竟能有今天这样的数目!现在战事一起,各地的税银,都被朝廷直接都缴给各处的官军了,更谈不上解京了。” “不要最好。我们拿来建军,把隋匪的大都直接给他荡平!”梁熄信心满满地说道。 “就这么办!等沈先生回来了,你们跟他一起,连着需要补充的军械物资,一并做一个呈文,我移给吴煋备案,请他拨款。”想了想,又加一句:“至于从隋匪那里缴下的军械,还有龙武军自己淘换下来的装备,分给卫军和民团好了——别小看他们,这一会在北边,卫军就打的很不错!” 这又是一笔银子,不过秦禝想,吴熙也还支应得起。而等到将来战事平息,则申城的关银这一块,只怕要翻上一倍还不止。 申城一定要抓在手里,绝不容李纪德来插一脚!秦禝比以往更加强烈地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他看了看杨秣,沉思着说道:“吴煋那里的动静,请你多关注一点儿。申城的这个位子,李纪德算是盯上了,他不把吴煋整下来,是不会善罢干休的。便宜不落外方,我们可不要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有自己的女婿在侧,杨秣不愿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秦禝还待再说,却见一直等在衙门外面的吴椋,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行礼禀报:“爷大喜!人都换回来了。” “好极了!我就知道沈继轩必不负所托。”秦禝眼睛一亮,兴奋地说,“他们到哪里了?” “已经进了城,正在来衙门的路上,就要到了。” 秦禝略一沉吟,扬声道:“放鞭炮!开中门迎接!” “放炮——”秦禝的命令,由签押房至大堂,由大堂至二堂,一路传了出去,“开中门——大帅亲迎!” 沈继轩和赵定国这一行人,由姜泉亲自护送,直到进了松江府的境内,便有沈继轩的中军营接过去,赶往申城。其中赵定国的身子虚弱,特别是左腿伤得厉害,是以一顶软轿抬起,以八名健壮的兵士轮班担当轿夫,奔走如飞,在下午时分,赶进了城。 赵定国关在苏州的这几个月,无论勇王是软语相待,还是重刑加身,嘴里从来只有两个字,“不降!”。这样的骨气,连看押他的隋匪军士兵,都暗暗动容,虽还不至于敢徇情私放,但外面的消息,多少能透一点风给他。秦禝三月里大破李隗军,全歼隋匪军于高桥的战事,赵定国已经知道了,心中振奋不已。这回伪隋勇王亲率大军,又在申城铩羽而归,更是令赵定国于狂喜之中,又多出了一份渴望,真想亲眼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支军队,把威震天下的伪隋勇王打得如此狼狈。 然而身在囹圄,死志已决,自知这个念头,终不过是一个奢望罢了。谁知道再过几天,便忽然被从监仓里提了出来,说是要拿去换人。 这一切,让赵定国颇有不真实的感觉——自己在湖州被困半年,在苏州被关押五个月,这外面的世道,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模样?直到在船上见到沈继轩,一直云里雾里的赵定国,心情上才多少踏实了一些。 一路之上扈从的龙武军,军容肃穆,行动敏捷,每逢交接之时都是干净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地方,不仅装备精良得见所未见,而且看得出纪律严明,训练有素。赵定国心想,难怪隋匪要败在他们手上,恐怕就连曾大人麾下和隋匪鏖战了多年的老军,也未见得是他们的对手! 而等到进了申城,赵定国的心情又是一变,不仅终于相信,自己是真的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而且想到要面见那位秦大帅,那一份激动和迫切,几乎便压抑不住。 才望见衙门外的石狮子,已经听见鞭炮响,藩司衙门的大门豁然洞开!这一下,赵定国在轿子上坐不住了,不顾那条伤腿,执意要下轿步行过去,沈继轩死活拦不住,只好由他。 赵定国的举动,事出有因——秦禝开中门相迎,这是很大的礼遇。 彼时官场的规矩,只有钦差宣旨,或者上官到府,才会中门大开,这叫硬进硬出。赵定国的本官只是湖州卫军统领,虽加了建州刺史,但是终究还没有到任,在秦禝的面前,仍算下级。此刻身为龙武军统帅的秦禝,大开中门,亲率十余位官绅降阶迎候,自然是为了对这位江南名臣的风骨,表示格外的礼敬。 人到此时,不能不动情,赵定国这位深沉峻刻、铁骨铮铮的汉子,甩开沈继轩的手,拖着一条伤腿,在众人瞩目之下,一瘸一拐地行到秦禝面前,不去理会在一旁激动得面容扭曲的叔父赵浩浜,亦不待秦禝伸手相扶,双膝一跪,纳头便拜。 “秦帅,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远初兄,不敢当!” 赵定国脸上两行清泪,当街一跪,让秦禝心里颇为感动——看来沈继轩所言不虚,此人果然是个重恩义的汉子,拿黄三才换他回来,没有做错。他双手将赵定国搀扶起来,让他与众人见了礼。 “嗐……嗐……远初,这是怎么说的……”赵浩浜却不像秦禝那么把持得定,握了赵定国的手,打量着自己这个胞侄,哽咽得不能成语,“你的腿……” “二叔,不妨事的。”赵定国度过了最初的激动,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大不了以后拄一支拐,照样可以替国家出力。” 就这样乱哄哄的热闹了一阵,赵定国才由秦禝的亲兵搀着,进了衙署,在花厅中坐了,跟着便有听差奉上热茶,还有一盅热气腾腾的炖汤。 “远初兄,这是专门替你准备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和山货一起炖出来的参汤,最补元气,你先喝了,咱们再慢慢聊。”秦禝笑着说,坚持让赵定国把汤喝完。 恭敬不如从命,赵定国只得道声失礼,端起来先喝一口,却觉味道鲜美异常,不由赞了一句:“这汤倒是我们湖州人的做法。秦帅府上的厨子,是湖州人?真是好手艺。” “唔唔……说起来……倒是一位杭州姑娘。”秦禝不料他问起这个,支支吾吾地答道。汤是他请白沐箐特意准备下的,自然好滋味。 等到把汤喝完,两人才切入正题。一路上,沈继轩已经把目前的局势。仔仔细细地向赵定国说了一遍。因此要谈的。主要是日后的打算。 “远初兄被俘之后,朝廷屡次命曾大帅,加意查访你的下落。及至打听到你被关在苏州,也曾命设法营救,没想到倒是小弟侥幸立了这一功。”秦禝感慨地说道,“我来替你准备公馆,远初兄请好好将养几天,未来的去向。想必朝廷不日就有恩旨。” “谢谢秦帅,我住在二叔那里就好,不用再多费心了。”赵定国急于说的不是这个,“我听刘松岩说,秦帅的兵,只用了不到半天工夫,就打垮了黄三才?” “我们守了一个月,大约隋匪的心都已经懈怠了,出其不意罢了。” “秦帅何必过谦?我跟黄三才是老冤家,知道他的实力。”赵定国摇了摇头。“这不是出其不意就能做到的事。”说罢,顿了一顿。热切地说道:“湖州的隋匪,我知之甚深。秦帅手握这样一支劲旅,若是兵锋南指,则湖州一带,必定可以势如破,就连杭州,也未必不能打破!” 秦禝见他才出囹圄,就有这样的精气神,就想称兵去找隋匪军报仇了,心下倒是满佩服的。只可惜他所说的,跟自己预定的路子,对不上。 “远初兄,我倒不是以邻为壑的人,不过我听说肖棕樘大人在南边打得不错,”秦禝微笑道,“肖大人文武全才,自然是要经略全局的。”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以肖棕樘的雄心,自然是视南方诸州为禁脔,因此龙武军并没有南下的打算。 在秦禝来说,关注的并不是南下,而是赵定国这个人。他有才华,能干,现在又有了在隋匪淫威之下“坚贞不屈”的大名声,用得好了,将来可以发挥很大作用。他见赵定国脸上微露失望之色,不免要再多说两句。 “我到底是苏州的官儿,凡事也还要看看刺史大人的意思。对了,李纪德那里,远初兄也该去打个招呼才好,我等一会派人,送你过去。” 赵定国拱拱手,表示承情:“秦帅,这些我理会得,是我孟浪了。说起来,肖棕樘和李纪德都是曾大帅幕府里出来的,论才能自然是人中龙凤,若是论起气量格局,就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更不能跟秦帅相比了。以后若是有什么能帮到秦帅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赵定国说得直率,秦禝嘴上谦逊,心里却受落了。只是第一次见面,还不到招揽的时候,只要微微露一点意思,也就够了。 “朝廷如此看重远初兄,自然是要大用的,你的去向,也自然要以朝廷的旨意为准。小弟日后要借重的地方一定很多,只盼到时候,远初兄不要忘了小弟才好。” 朝廷对“二次申城大捷”嘉赏的旨意,也已经颁下来了。 现在整个申城的文武官员之中,品级最高的人,现在是梁熄——他以龙武军统领的身份,已经加授了归德大将军,成为从三品上的武官。李纪德也不过是四品刺史。 张旷和钟禹廷,一个授了从三品下的归德将军,正四品上的明威将军。龙武军的其他将领,亦都各获懋赏,品阶各有升迁。 得脱牢笼的赵定国,朝命亦是温言嘉慰,让他就在申城将养身体,待复元之后,还要另加任用。 对秦禝的赏赐,朝廷更是煞费苦心。有李鸿章在,他的官秩不好压了过去,给了一桩极为光鲜的赏赐,立刻便轰动了申城,这是以他御前侍卫的身份获得的——赏斗牛服一件。 这斗牛服因服装的纹饰,都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本不在品官服制度之内,在朝制中只有位列三品以上的高官可以蒙恩特赏的赐服。获得这类赐服被认为是极大的荣宠。 秦禝心想,这样的“恩宠”,现在哥也分上了一份。他在衙署之中,接受众人的祝贺之时,表现得异常淡定,口称天恩,没有丝毫张狂失态的狂喜,人人看在眼里,都暗暗赞一句:真是大有名臣风范! 然而等他回到后院,尾巴便露出来了——到底是年轻人心性,骤然中了这样一个大奖,哪有不高兴的道理?于是在西厢房里,由白沐箐伺弄着,帮他穿戴得整整齐齐,看着斗牛服上的锦纹,顾盼自喜。 “别说啊,这官制的赐服,还真是有点意思。你们夏人的手艺不错啊”故作矜持之中,有按捺不住的得意。 “你们夏人?”白沐箐迷惑地问道,“说的你好像不是夏人一样。” 这一句话,有若雷亟,不仅问得他张口结舌,而且让他从沉醉之中,遽然惊醒。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四十章:进击鹿城 秦禝被自己吓坏了。 倒不是害怕自己刚才那句失言暴露了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都绝不会有人相信,他秦禝居然不是大夏人。 吓到他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还要谋划天下,书写春秋。怎么就这一件斗牛服,就让自己失态到这个样子?简直是得意忘形了。 官场的核心即是对权力的崇拜和追逐。纵观历史,多少有志之士,起初只是把追逐权力,作为一展胸中抱负的手段,然而一登庙堂,在官场之中浸淫日久,便不免把当初的理想渐渐忘却,转而把权力本身和它所带来的荣耀,当成了终极目标。这样的一杯美酒,一经品尝,便少有人能够逃脱它的诱惑,往往就会沉湎其中。 作为一个读史的人,这些道理,秦禝何尝不知?只是“当局者迷”这句话,再不错的。他由一个不知权力为何物的学生,穿越到这个年代,出生入死,几经奋斗,终于成了足可睥睨一方的大员,又骤然获得如此稀罕的嘉赏,心旌摇动,倒也在情理之中。 而白沐箐无意之中的这句话,却宛如当头棒喝,啪的一声将他打醒。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副得意的神情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虽则愁眉苦脸,但心中却已经神思清明:这杯酒,身在官场上。却不得不喝啊,但只是要时刻警醒。万万不要醉死在里面了! 白沐箐见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不由得奇怪,问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不高兴了?” “不高兴?我没有不高兴。”秦禝楞了一下,知道她误会了,展颜一笑,说道:“沐箐,我要多谢你。” 白沐箐却不知道自己刚才的一句话,对秦禝来说价值万金。见他笑了,这才放下心来来:“多谢我啥?伺候你穿穿衣服,还不是平常事体。” 这是说不清楚的事。秦禝摇摇头,看着镜子里的白沐箐,问道:“沐箐,你看这一身锦服,好看不好看?” “好看啊,要不大家怎么都来给你道喜呢。我在申城里,没见哪一位老爷大人。穿过这样的官服!” 他仰起脸来想了想,接着说道:“现今的朝堂上,只有三人,得过这样的赏赐。现在我得了,你高兴不高兴?” “哟……这么稀罕。”白沐箐抿嘴一笑,“你高兴我就高兴。” “唔……说起来,还有更好的,那可就是蟒袍了,那可是就是只有王爷们才能穿戴的袍服!不过朝廷上也不是没有赐过蟒袍给大臣。”秦禝一边看着镜中的美人,一边微笑着说,“我去挣一件回来给你,好不好呢?” 这一回,白沐箐却不说话了,咬着嘴唇,连脸色也都变得有些发白,沉默半晌,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好!” 咦?秦禝原本是逗她开心,此刻见了她这样的表示,不免奇怪,问道:“怎么不好?” “上一回,唐冼榷来打申城,你手下那些兄弟都不在,你就带了几百个县役,去跟他拼命……”白沐箐颤声说道,“我坐在后衙,就像坐在火上烤,心里别提有多担心。可是见了别的人,还得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原来是为这个。秦禝心中歉然,回过手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这一回,你去前线打仗,我在房子里,也是一夜一夜地睡不着。生怕伤到了你……不过我又想,你是好人,菩萨一定会保佑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说到这里,想想那些日子里心中的煎熬,不由得眼圈也红了。秦禝想不到她一往情深,乃至于此,拉了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我这可不是回来了嘛。” “回来是回来了,可我知道你总归还是要出去打仗的,你自己不是说,要去挣一个蟒袍?哼!” “我打仗,从来只打胜仗,你该高兴才是。”秦禝笑嘻嘻地说,“不打仗,怎么能立功?不立功,怎么能升官?” 还有一句话不曾说——不升官,我所图谋的大计,又从何谈起? “你打了胜仗,立了功,升了官,若说我不高兴,那是假的,可我是在替你高兴。你是二品的上柱国也好,是从前的那个七品县令也好,在我心里面,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也不要你再去挣什么蟒袍,也不管什么官爵,只求你平安无事,那就……那就比什么都强。” 秦禝见她感伤,有意要逗她开心,“沐箐,你这是舍不得夫婿我了?” “什么夫婿……什么的,”白沐箐果然红了脸,低声道,“你又来瞎三话四。” “我这次要去打苏州,是去替你报仇——不为江山,只为美人!”秦禝干脆卖个乖,环住她的腰,把她拉到怀里来,小声笑道,“勇王去救天京去了,剩下唐冼榷盘踞苏州,我不去打他,就只好等他自己慢慢老死,那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用轿子把你抬进我的府中来?” 白沐箐的舅舅,是死在唐冼榷手上,她曾发过誓,唐冼榷一日不死,自己便一日不谈嫁娶之事。然而听到情郎说要为了这个缘故,率兵远征,蹈身于险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却不是自己害了他? “有你这一句话,足够了。”白沐箐依偎在他怀里,喃喃说道,“我想过了,跟你在一起,我也不要什么名分了,你……你不要去了,我今天……便交给了你……” 秦禝再也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又是感动,又是心疼,不由将抱她的双手,又紧了一紧。 “沐箐,这是许过誓的,不怕菩萨怪罪么?” “菩萨要怪,只会怪我……”白沐箐已经羞得满脸通红,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柔呢婉转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秦禝只觉怀里这个柔软的身子,渐渐热了起来,哪有不动情的道理?然而他知道,鬼神这些事情,白沐箐是信的,若是破了许给舅舅的大誓,她怕是一辈子也得不着一个心安了。情义可感,因此人家越是这样,便越不能辜负人家!他强忍了心中的驿动,捧起她的脸,只在她脸上轻轻一吻。 “沐箐,你听我说。” “嗯……” “我秦禝虽然不是个好人,但好歹知道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就要想想别人。”秦禝抚摸着她的秀发,平静地说,“大丈夫处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这样待我,我岂肯让你破了自己的誓言,又或者让你落个无名无分?” “我……” “你放心,我这一去,必定奏捷!不但我的人会囫囵不缺的回来,而且一定能了却了你的心愿,好让你告慰舅舅的在天之灵,再没有一点牵挂。”他顿了顿,下面的话里又带出了笑意:“到时候,不说三媒六证,至少也是明媒正娶,让你心甘情愿地入我的门!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儿,可就要由得我来折腾了……” 说到这里,本色暴露,抱在她腰后面的手,忍不住便向下滑去。 白沐箐吓得连忙抓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心里又是甜蜜,又是犯愁——这个人,若说他轻薄无行,偏偏在这样的关头上,大节不亏,正气凛然;可若说他是个端方君子,他的手正放在什么地方呢? =============分割线=========== 向苏州进兵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为的是霜降之后。天气寒冷,那些纵横的水道河汊,即使不曾冰封,至少地面冻得结实,利于骑兵的行动。 松江府境内的龙武军各营,都在抓紧这一段时间,练得热火朝天。而各个县城,大大小小的官儿。也都大忙特忙起来,替龙武军和新军两军筹办军需,连着几万套冬装、帐篷这些御寒的物资,如果不能按时办齐,误了军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秦禝打算留在申城的守备部队,是钟禹廷的第四团连带一营的骑军,一共二千五百,为的是防备杭州方向的隋匪军,怕他们在申城空虚的时候。有什么异动。然而这样一来,第四团的官兵。也就失去了西进立功的机会,不免沮丧万分。钟禹廷自己,也是老大不情愿,想来想去,壮着胆子来到藩司衙门,请见大帅,想求一个情。 “禹廷,你不好好在营里呆着,跑到我这儿来,想做什么?”秦禝等他行过了礼,端坐在案子后面,笑眯眯地问道,倒好像早已料定他会来似的。 “大帅,我想跟你求一个情。”钟禹廷想了一个说法,鼓足了勇气说道,“第四团,从来都是龙武军的主力,装备亦是最好的。您老花费了这么大的心血栽培我们,现在您要用人的时候,我们倒躲在申城享清福,兄弟们都说,心里面过意不去。” “嗯,嗯,”秦禝心里暗笑,面上却不懂声色,问道:“那要怎么样,你们心里才过意得去?” “卑职……卑职在想,这些日子,吴银建、姜泉他们,也都辛苦得很,还有穆埕的团也是刚刚才组建起来,”钟禹廷硬着头皮说道,“大帅,好不好让他们之中,谁在申城歇一歇,我的第四团替他们到苏州去走这一趟?” “唔,”秦禝面无表情地说,“那还有梁熄、张旷你怎么不提?” 钟禹廷支吾着,没有说话。 秦禝叹了一口气,说道:“禹廷,你坐下。” “卑职……” “坐吧,我有话说。” 钟禹廷惴惴不安地坐了,等着秦禝发话。 “你是不是觉得,梁熄、张旷他们,是我从骑军中带出来的老人,因此不愿意拿他们来说事儿?” “卑职不敢!”钟禹廷实在是这么想的,然而哪里肯承认?连忙站起身来回话。 秦禝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才微笑着说道:“不怕打仗,想立功,这是好事。有这样的士气,有这样的决心,隋匪哪有打不平的?可是咱们做事情,不能顾头不顾尾,我且问你,咱们的人、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都是……在申城这里来的。” “不错!申城是什么地方?是咱们龙武军的老巢,是我秦禝的大本营。区区一个鹿城,一个苏州,打得下来固然好,打不下来又能怎样?无非是重新再来一遍。可是申城若有什么闪失,那就是要命的事情了,所以我当然要拿最好的部队,守住这一块地方,看住这个家!”秦禝拖慢了语气,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么,现在是谁在守申城啊?” “卑职懂了!”钟禹廷激动地站起来,啪的行了一个军礼。 秦禝微微颌首,脸色转为郑重,凝视着钟禹廷,一字一句地说道:“禹廷,你要明白,从你上船的那一天起,我待你,就与张旷和梁熄,一般无二。” “卑职明白,”钟禹廷低声说道,“禹廷愿效死力!” 这一节说通了,秦禝就要交待另外一件事了。他把钟禹廷留在申城,其实是还有要紧的事,要交给他办。 “禹廷,你原来在隋匪的水师里面,干过一阵子?” “……是。”钟禹廷迟疑着说。这是他最忌讳的一段过往,为了这个缘故,把名字都改了,却不知大帅为何这个时候忽然提起? “你从营里,挑上百来号人,最好是有些经验,学东西快的。” “是。”钟禹廷复述了一遍,问道:“不知大帅要让他们做什么?” “朝廷已经下令,调拨杭州水师进驻苏州!我想着,由你带领一队人,去哪里学习兵舰的操控和战斗之法。” 有这样的事?爱船如命的钟禹廷双眼放出光来,又惊又喜。 “大帅,”他犹豫半晌,还是问了出来:“就算学会了,咱们……也还没有自己的船。” “要想学会,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谈何容易?只是先尽力熟悉熟悉罢了。至于咱们自己的船……”秦禝闲闲地说,“现在固然还没有,等到年底,说不定就有了。” 大帅说有,那自然会有!而且看大帅的意思,如果有了船,是要交给自己来统带。想到自己居然有可能去指挥一只水师,钟禹廷的声音都有点发颤了:“请大帅放心,卑职一定把人都训好了!供大人差遣!” 这句话说完,发觉到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才又问道:“还要请大帅的示,大帅拔营去打苏州,那么申城一旦有事,城里是由哪一位来主持?” 秦禝点点头说道,“你问得好。我不在的时候,我的龙武军衙门,由赵定国坐衙视事!” 在江南的官员之中,特别是苏杭一带,有不少能干的人。原因在于这里是朝廷的财赋重地,担子极重,而且开埠之后,通商的事宜繁杂,非能员则不容易应付得下来。 秦禝夹袋里的几个人,像龙武军的总办沈继轩,负责税款的叶雨林人等,都是这样的人物,甚至连吴煋,虽然跟自己不是一路,操守亦不堪得很,但也可以归入能干的一类。 但是这个班底,也有一桩不足之处,就是声名不显。这个短处,对内不觉得,反正大家自己人,英雄莫问出处,可是对外的时候,就少了一个名望资历都足够,镇得住场子的人。 为了这个缘故,秦禝下定决心,要把赵定国笼在袖中。 赵定国虽然也只是一个文举人的出身,但军兴以来,在湖州作战,艰苦卓绝,屡屡大破隋匪军。守湖州州城的时候,以孤师保名城,已被朝廷许为国士,及至写就绝命血书,誓与湖州共存亡,被俘之后,受尽酷刑,而嘴里绝无半个“降”字,这样的气节,更是名震朝野。现在他的身体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受伤的左腿终于还是落下了残疾,因此仍在叔父赵浩浜的家中休养。 秦禝心想,如果有赵定国这样的人在手里,那么以他的名声。足可与任何人分庭抗礼,毫不逊色。 不过赵定国的现在本职。是建州刺史,论起职官,自己一个苏州长史,可没有权利调用他,想要用他,需要走龙武军这边。于是仍由沈继轩做枪手。上了一个折子,把赵定国极力夸赞了一番。然后说现在战事临近,要请他来“帮办军务”。 帮办军务是顶大帽子,自然一奏就准。秦禝拿到了上谕,却先不忙去宣示,而是自己坐下来想一想,该做怎么样的表示。才能够让他心甘情愿地位自己效力呢? 赵定国是湖州人,那日刚从隋匪手里换回来,就建议自己出兵杭州。可见对故土的情结极深切,不想想办法加意笼络,他未必肯安心在自己的手下做事情。 读史的人,有一个长处,那就是对历朝历代人物,那些合纵连横的手法都能有所了解。说到笼络人的手段,秦禝经过这两年的习练,也颇有心得,无非是“卑辞厚币,鼓动人心”八个字,拿来用在赵定国身上,大约也能见功。 所谓“卑辞”,就是身段放低,态度诚恳,言语谦和,这一点,自问是能做到的。 所谓“厚币”,则是以财帛动人心,要给多多的钱,买他一个忠心耿耿。但赵定国不爱财,尽人皆知,因此这一条不好使,不过好在自己也不必用这一条——赵定国的性命,是自己从隋匪手上救出来的,这一份人情,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足以抵得上“厚币”的作用了。 而“鼓动人心”,则是要动员他身边说得上话的亲戚朋友,一面大力渲染自己,树立一个“明主”的形象,一面鼓动他尽管放心来投靠。这一层功夫,现摆着一个赵浩浜,由他们去做,是最合适的人选。 就这样反复盘算,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自觉滴水不漏。这样的功夫做下去,不信他赵定国不入自己彀中! 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他的一位听差进来报告,说赵定国赵大人,在衙外求见秦禝。 自己还没去,他倒先来了?秦禝一愣,随即连声吩咐道:“快请,快请!” 听差飞奔去传令,秦禝自己也出了大堂,在阶下等候。随着一串“咯哒、咯哒”的声响,便见到面容清癯的赵定国,以一条拐杖助力,一拐一拐地走了进来,来到面前,身子一矮,是要请安的模样。秦禝忙不迭地伸手扶住,想起“卑辞”二字,用一副半是亲热、半是埋怨的口气说道:“远初兄,这是何故?折煞小弟了,受不起,受不起!” “我接到同年从京里来的信,说是已经有谕旨,命我替秦帅帮办军务。”赵定国脸上挂着一丝欣喜的笑容,毫不隐瞒地说道,“不瞒秦帅说,我对龙武军,倾心已久,秦帅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当然要赶紧报到,前来听秦帅的命令。” 秦禝始而大喜,继而大窘——不曾想这一下,倒是自己多虑了,自己这一番肚里功夫,竟是完全白费了。 “对,对,有上谕,有上谕……”他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即醒悟过来,赵定国既然推心置腹,自己又何必再矫情?于是爽快地说道:“远初兄,我也不瞒你说,我还怕你不肯出山,正在苦苦想法子,该怎样去请你!来来,请到屋里说话罢。” 赵定国的性格,见人见事,都有自己独到的判断。他对秦禝有这样的表示,并不只为了秦禝救过他一命。事实上,这代表了他对整个江南局面的一个见解。 那天他初见秦禝,就曾直言,认为肖棕樘和李纪德这两个人,都是大才,但气量偏狭,格局不够宏大,反而不如秦禝这个年轻人。这句话不是奉承,而是他真实的想法。 在他看来,肖棕樘虽有真本事,但每好大言,刚愎自用,如果在他手下当差,则多半受不了那份气,以自己的性格,没准还会起冲突。 至于苏州刺史李纪德,现在已是名声在外,以曾继尧的门生长自居,曾继尧倒也把他视为可以传衣钵的人。然而他始终没有学到老师的精髓,为人太过精明,表面上宽宏,内心里其实十分计较,而且也不曾学到老师的清慎端方,外间对他的操守,多有不堪的风评。 而正在围攻江宁,以曾继尧麾下做为主力的老军,则习气尤深,暮气已露,打仗只为占城,占城只为封库,各个将领,无不大发其财,金银财宝流水价送回老家。 只有秦禝和他的龙武军,似是一股清新的势力。赵定国在申城养伤的这两个月来,一直留意观察,见秦禝在整军、政务上,每每自出机杼,别有新意,弄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虽然年岁不大,但是做起事情来面面俱到,赵定国身边的朋友,像胡浩洵之流,对这位年轻的秦帅都是赞不绝口。 这样的人,值得辅佐!赵定国心想,秦禝固然还年轻,比如在政务上,也还有青涩的地方,但这不正是需要有人帮助的地方么? “秦帅,你看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在秦禝的小书房内坐定,赵定国并不寒暄客气,一开口便直入主题。 赵定国这样直率,秦禝也就不做客套,照直说:“龙武军定在下个月的初二开拔,沈继轩也要随我上前,我在前面打仗,故而后面不能没有人坐镇。我想请老兄就在这衙门之中,替我主持一切,所有军务政务,都凭你一言而决。” “这……”赵定国知道,秦禝这一句话,等于是拿辖区内的大小事务,全盘托付给自己!这样的信任,没有话说,只是这副担子极重,自己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挑得起来? “秦帅,政务上的事情,我还可以跟大家商量着去办,绝不会耽误了你的事情。只是军务上……”赵定国有些犹豫地说,“老实说,龙武军的这一套东西,高明之至,这样的军队,我是见所未见,底下的将官,也不熟悉,怕是无从措手。” 这固然说的是实情,但也有一层潜在的意思,怕龙武军这些骄兵悍将,自己指挥不动。 “留守申城的,是钟禹廷,我已经当面交待过他,凡事听远初兄你的分派,连各城的卫军,都一并归你指挥。”秦禝当然听得懂他的意思,因此要替他免除这一层顾虑,“远初兄,这一次两军出动,申城所要防备的,只是杭州的隋匪。你在杭州跟他们交手多年,威名素著,对付他们,自是绰绰有余。至于龙武军,你也可以放心,跟别的部队不一样,一定能够令行禁止的。” 有这样扎实的交待,赵定国放下了心,慨然应允。不过他怎么也不答应“坐堂视事”,只肯在衙门的偏厅里,摆设桌案,作为临时的办公场所,意思是无论何时何地,做主的仍是秦禝。 对赵定国的坚持,秦禝表示心领,没有再多说什么。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对未来的规划,不止于此。 当初在京城的时候,身边能够谋事都是梁熄这一帮武官, 而现在,他提拔沈继轩,把赵定国放在申城,心中自然也有更长远的打算。 曾继尧围攻江宁,已经有五个月,他的大营,熬过了最艰难的夏天之后,现在对江宁城内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 说艰难,是因为六月里在老军的军营之中,爆发了一场时疫,两万多人里头,病倒的至少有五成,大营里面,哪一天都得往外面抬出来上百具尸体,或是掩埋,或是架在柴木堆上烧化。最厉害的时候,派十个人出去埋尸,回来就只剩下五个——另外五个,也死在当场,被一块埋了。 这样的情形,很快被隋匪军侦知,于是不断对官军的营盘发起冲击。这一下官军既要对付瘟疫,又要以剩余的人员抵挡城内外的隋匪军的,弄得焦头烂额,苦不堪言。 不过曾继尧麾下的一班悍将,咬定青山不放松,拼死抵挡,怎么也不肯撤围而去。 这一仗接连打了二十天,眼见得官军已经渐渐不支,就要崩溃的时候,进攻的隋匪军部队却也被瘟疫传染上了,开始接连死人。于是吓得连忙后退,脱离了跟官军的接触,这才让曾大帅麾下的老军能缓一口气。 曾国荃缓过了这一口气,总算扎稳了阵脚,接着又得到朝廷划拨的援军一万五千人的支援。招募的新勇也到了。这样一来。江宁城外的老军达到了七万人。虽然以江宁城的宏大,不能围得水泄不通,但好歹终于算是有了一个“围城”的雏形。 形势既然逆转,城里的伪隋皇帝更加坐不住了,于是再次催促身在苏州的勇王,速速督兵回援。 勇王西援,带去的是他的亲卫中军,以及从苏州各处抽调的隋匪军和抓来的民夫,一共也有五万人。苏州的防卫,则交给唐冼榷、刘劲宽等来负责。这样一来,“拆东墙补西墙”,西墙能不能补上还未可知,但东墙的单薄,已经是显见的事实。 官军当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终于两路并发,开始了战略反攻。 北路的新军是从嘉定发兵。李纪德除了留下自己的少量部队守城之外,其余的新军精锐尽出,凑足了两万五千之数。向太仓府猛扑。 龙武军则是从青浦出发,仍以姜泉为前锋,以吴银建在左,穆埕在右,楔形展开,攻向位于青浦西北方的鹿城县。张旷的骑军,作为一支偏师,顺着邝山湖一线搜索前进,一路扫荡沿湖的隋匪军据点。 仗打得很顺利,第三天就拿下了邝山湖镇,随即不做停留,各团继续向西推进。等到秦禝的大营在邝山湖镇里面扎定,前方运下来的俘虏、军资和少量伤员,已经络绎不绝的到来,沈继轩和充作中军警戒的第一团,便忙碌起来,免不了要做些整理收容的后勤之事。 “送三千两银子,再送二十坛黄酒牛羊各十只过去。”秦禝笑着对沈继轩说,“就说是我赏的给姜泉,让他们鼓足了劲,给我狠狠的打。” 然而前方的进展比他料想得更快。到了初七晚上,姜泉的第五团已经打破了隋匪军在鹿城的外围防线,跟赶到的龙武军骑军一起,连夜夹攻外面防线,打到黎明时分,几千隋匪军终于支撑不住,往鹿城县城的方向溃退了下去。 此处距鹿城只有十五里,是通往鹿城的最后一个障碍,这一破,鹿城便已是遥遥在望。 张旷率骑军小追了一程,率军回营,一面派人飞报秦禝,一面分排自己的骑军各部四处巡逻。等到一切安排停当,天色已经大亮,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起来。 张旷有个毛病,饮食无肉不欢,平常行军打仗,啃干粮那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既然打退了隋匪,就不肯将就了,想了想,还是回头来找姜泉。 果然,一进姜泉所在的那间临时充作团部的小院子,已经有香气飘了出来。张旷向屋子门口站哨的兵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忽地推开门,大喝一声:“打你这个吃独食儿的小子!” 只见姜泉独据桌旁,上面竟摆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铜火锅,旁边放着一碟大馒头,不知他的亲兵是从哪儿给他弄来的。姜泉正在吃得不亦乐乎,忽然被张旷这一声断喝,吓得手一抖,筷子上夹着的一个肉丸,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一边去了。 等到看清是张旷,姜泉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说道:“你怎么来了,快来快来,”姜泉热情地招呼着,“鱼头炖肉圆,滋味儿还真是鲜得紧。” “用不着你来卖好。”张旷白了他一眼,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夺过姜泉手里的大汤勺,先舀了半勺汤,哧溜哧溜喝了,咂咂嘴,笑道:“还真是不赖,从哪儿弄的?我的亲兵,就没有这股机灵劲儿。” “就在后面村子上的一家店,要来的,说是敲了半天才敲开,就端了这么一个锅子来。” “你这不是抢人家的么?”张旷停住了手。 “放着大帅的军法在那,我哪儿敢?”姜泉辩白道,“给了五钱银子,足有富余了。” “哦,我说呢。”张旷这才放下了心,跟姜泉两个大吃大喝起来。没多久,便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底朝天,连最后一口汤都喝得精光。 张旷意犹未尽的拍拍肚子,说道:“也就对付个半饱。等打下鹿城,一定好好吃他娘一顿。” “听说隋匪在东线的军需辎重,都堆积在鹿城里。”姜泉不胜向往地说,“要是真的,那就发财了。” “发财?你敢往自己口袋里多装不?” “哎,我可不敢,我在那四成里面分,已经心满意足了。”姜泉连忙摇手,“大帅不是说了?谁敢乱伸手,第一回剁一个手指头,第二回剁一只手,第三回剁脑袋!不过张旷,话说你都升了三品了,大帅又最喜欢你,你倒是敢不敢呢?” “我?”张旷瞪大了眼睛,把两只手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还是觉得十个指头之中,少了哪个都舍不得,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说道:“唉,要是我老娘当初生我的时候,生一个六指儿出来,那该有多好呢。” 这话听的姜泉把肚子都笑痛了。 既然鹿城在望,其余各团的团官也都聚在一起,会商下一步围攻鹿城的计划。. 隋匪军在鹿城的守将,是勇王起兵时的拜把兄弟黄起雄。鹿城既然是隋匪军在苏东的军需基地,想必唐冼榷还会添兵死守,因此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为了这个缘故,梁熄召集各团官,把作战的方案商量得格外细致。最后决定,以六团负责南门方向,第五团负责西门方向,而把主攻的方向定在相对薄弱的北门,由梁熄带着一二两团和穆埕的第七团。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攻下鹿城的北大门。 张旷的骑军,则先在外围待机,一旦鹿城打响了,就绕过鹿城城,占领鹿城以西的五合镇,隔绝苏州与鹿城之间的联系——不是为了挡住援兵,而是为了阻断鹿城隋匪军的退路,要全歼这一部隋匪军,不给他们缩回苏州的机会了。 这算是在申城的时候,就定下的大原则,既然已经有超出一筹的战力,就不肯再做简单的击溃,也不全以夺城占地为目标,而是要把苏州境内隋匪军的实力,一口一口吃掉。 商议停当,龙武军将领便各归本营,到了第二天早上,四路齐发,向鹿城开进。就在这个时候,张旷派出的游骑来回报,说是鹿城外围一带的隋匪军据点,看上去旗帜宛然,但兵却已经撤空了。 “这是要据城死守啊”张旷挠了挠头,对姜泉说道,“隋匪野战不如我们,不肯在外围做无谓的损耗,要在城里跟我们决战。这下有的打了!” “怕什么!”姜泉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兵势既盛,胆气也豪壮,三路步军携着各式器械,明目张胆地向鹿城城下推进,一直逼近到城外二里之内,才停住脚步,开始结阵。 城内的隋匪军也真沉得住气,一丝慌乱的动静也没有。城墙之上,旌旗密布,当中一面杏黄的大旗上,印着斗大的一个“伍”字,迎风招展。女墙之间,一座座黑洞洞的炮口,也已经依稀可见,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 “黄起雄这个人,还真有点东西。”在北门外的姜泉见到这样的气象,不由得心下佩服,大战当头,法度谨然,治军能到这个地步,看来这股隋匪还真是不可小视。 “这也太沉得住气了,”一片沉寂之中,身边的张旷嘀咕了一句,“安静得有点不像话。” 梁熄心中一动,皱起了眉头 仔细向城上观察,见除了旌旗和安放好的炮座之外,守军似乎隐藏得极好,约略只有那么十几二十个人,正在城头上向外看。 “这……”梁熄倒吸了一口凉气,念头还没转过来,就听一阵吱吱呀呀之声,北城门居然缓缓打开了!接着便走出来一行五六个人,当先的一个,手里擎着一面白旗,一面摇着,一面喊着什么,向官军的阵地直直走过来。 梁熄和张旷对望一眼:隋匪要投降?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四十一章:两军受挫 然而看这五六个人,不是老年就是中年,穿的也是棉袍,却又不怎么像隋匪的样子。当下就有一位第一团的营官,带了一哨人迎了上去,问了一会话,又搜了身,才将他们带回了本阵,送到梁熄的面前。 “这是我家大将军,”那营官一脸兴奋之色,对着领头那人说道,“你把方才的话,跟我们军门再说一遍罢。” 领头的是个老者,看上去怎么也不止六十,脸上沟壑纵横,颤颤巍巍地在梁熄面前跪了下去,嘴唇翕动了几下,没说出几个字,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三年了,三年了啊……总算见到官军了啊……” 这算什么?梁熄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那位老者的样子,见到自己跟见了亲人似的,又怎么会是前来投降的隋匪? “梁大将军”跪在一旁的一位中年人,磕了一个头说道,“我们是鹿城里的几位士绅,这一位徐德兴老先生,是举人,做过县学的教谕,这三年吃了隋匪不少苦头。他这一回同我们来,是特为迎接大军进城的。” 听说是位老举人,梁熄忙命人把正在泗泪滂沱的老先生扶起来,自己却盯紧了这个中年人,问道“你说进城,那城里的隋匪呢?” “回大人的话,隋匪昨天夜里就已经走空了。” 秦禝到达鹿城的时候,鹿城已经是四门大开,从城内向申城方向运送物资的大车和民伕,络绎不绝。梁熄等几个将领等在城外,将他迎进了城,一直送到给他预备做行营的县衙之中。 鹿城内,倒是繁盛得很,丝毫没有曾经战火蹂躏,或是曾遭过掳掠的痕迹。秦禝心想,看来勇王对于他的地盘,果然用心得很,确实是当成自己的家在经营,与隋匪军流窜之时,每过一城,必行名为捐献,实为抢掠,又要裹挟大批百姓而去的做法大不相同。 一路之上,见到家家户户的门口,几乎都摆着一个香案。现在老百姓在家门口摆出来香案,有的是为了鹿城沦陷在隋匪手里三年,至此才得光复,真心高兴,替官军祈福。有的则是为了免除兵灾,随大流做个样子。 这样一想,更是心中警惕——自己这支军队的军纪,一定要约束得严,最好能做到秋毫无犯。等到慢慢地把名声传播出去,那么不管到了哪里,自然都会有百姓箪壶食浆地迎接。到了那时…… 因此他一进县衙坐定,不问隋匪,先问纪律:“禹廷,进城的兵,有没有不安份的?” “大帅放心,满城都有我和张旷的亲兵在巡逻”梁熄说道,“若是有敢犯事的,勿论何等过错,立刻捆拿,谁敢?” “唔……”听梁熄这么一说,秦禝放下了心,“黄起雄连个样子都不做一下,就这么退走了?” “是,现在已经查清楚了。”梁熄挥挥手,便有亲兵取出了地图,摆在案子上,“鹿城的隋匪,是在我们攻破五合镇的第二天开始撤的——” 龙武军和新军的这一次进击,保密的功夫做得很好。自从申城的战事结束,乡里的清剿都督促得极严,连最小的水陆道径,都有乡兵把守,因此原来隋匪军派出的细作,纷纷存身不住,不是被抓被杀,就是逃回去了,因此唐冼榷对两军的动向,便不能像过去那样了如指掌。 到了官军初二宣誓开拔,初三接仗,突如其来的攻势让隋匪军有些措手不及。特别是龙武军这一路,没几天就已经攻到鹿城城下,而且把邝山湖至鹿城一线的寨垒,扫荡殆尽。及至唐冼榷收到消息,几乎没做什么犹豫,立刻便下令黄起雄部从鹿城撤退回苏州。 之所以要撤退,是因为打不过。 对于现在这支龙武军的战法,隋匪军几乎是束手无策——何况龙武军又有张旷的骑军作为机动呼应,因此完全是无处下手。尤其是龙武军的投车太过凶猛,单凭鹿城城外的石垒和鹿城的城墙,连死守都变成做不到的事情。 唐冼榷跟秦禝两次交手,都吃了绝大的亏,第一次是李隗军被堵在高桥,近万人全军覆没,第二次是被龙武军犁庭扫穴,从南桥打到青浦,最后把刘劲宽的五千人活活困死在青浦城内。血的教训,殷鉴不远,这一回,他可不想让黄起雄再重演青浦故事,否则一旦被龙武军黏上,怕是连走都走不脱——张旷的游骑,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既然这样,倒不如保存实力,留到苏州来决战!这苏州州城,高墙厚垒,就不是龙武军的投车所能轰开的了。凭借苏州城,再加上经营多年的工事堡垒,特别是还能跟隋匪谭记沅的水师连成一线,互为依托,倒要看看他秦禝如何下手? 只要在苏州挡住了官军,无锡这些重镇自然也都安全,至于鹿城那些来不及运走的辎重银两,留给他秦禝好了,等到勇王解了天京之围,回师东进,再报这个仇。 他在想着秦禝,而此刻身在鹿城城内的秦禝,却在想着李纪德。 “我们先在鹿城等一等,”秦禝对沈继轩说,“你派人联络一下李大人的新军,看他们在太仓打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南下夹攻苏州。” 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打听,打听出来两条消息,一是李纪德的新军,在太仓府遇到了麻烦,迟迟没有打开局面,二是朝廷准许了李纪德的一道奏折,调吴煋替新军帮办军务。 隋匪军在太仓的守将,叫蔡冠奎,曾经随同勇王,在坂桥一役中围歼官军九千人。他不像唐冼榷和黄起雄那样谨慎,而且认为面对的又是新军,大可以一战。 他的打法亦很灵活,不仅守太仓城,而且派出数支小部队,利用熟悉地形的长处,不断袭扰新军的粮道,更派了三千人的一支偏师,绕过新军的部署径直去攻打宝山。宝山当然是打不下的,但因为声势造的足,这一条围魏救赵的计策,也给新军带来了不小的困扰,一时间手忙脚乱。 另一个麻烦,则是出在军饷上。上次申城之战,新军在太仓和嘉定两地,损失都很惨重,因此李纪德利用间歇的这段时间,又补充编练了不少新勇,吧秦禝拨调给他的三个营。扩大到了六个营三千人。再加上要急购各式军械,花费不小,军饷就不免吃紧,这次开拔的队伍里面,就有部分军卒,要欠着一到三个月的饷银,而随同新军行动的卫军,更是早就只发半饷了。 这样一来,士气不免打了折扣。进展得就很缓慢。直到龙武军占据鹿城六天之后。新军才算是打到了太仓城下。 至于奏调吴煋兼任军务管的就是军饷这一块,而且军前赴任,就更是浑不可解。秦禝心想,难道是为了保证拨付饷银的顺畅么? “秦帅,我看还不止于此。”沈继轩皱着眉头说道,“李纪德这一招,怎么看都像是一条调虎离山的计策。” 如果说吴煋是“虎”,那么申城知府这个位置,就是那座“山”了。秦禝认为沈继轩的这个见解很深刻,默默的琢磨了一会,说道:“姑且静观待变好了,看你这位老同年,还有什么花巧使出来。不过新军阻在太仓,我却不能在鹿城空等他了——继轩,传团官以上的将领,到我的中军来会议!” 会议的主旨。是要商量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对于新军目前的困境,大多数将领认为。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大帅,新军本来就靠不住,我们打自己的,”新军吃瘪,是张旷最乐意见到的一件事,他把双臂张开,向内一合,做了一个环抱的姿态,激动地说道,“拿苏州一口吃掉它!唐冼榷什么的,都是咱们龙武军的手下败将,惊弓之鸟罢了,不信他们还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唷,你张旷的学问见长啊,话里都带出成语来了。”秦禝一笑。 “这都是大帅栽培有方!” “嗯嗯,好说,我也没栽培你什么。”秦禝把张旷的提议思索了一下,环顾其他人,“大家的意思呢?” 各个团官之中,穆埕、姜泉和吴银建,都是热切要立功的人,都赞成张旷的话,只有梁熄,摇了摇头说:“按照情报来看,隋匪在苏州一带,仍旧有七万人的兵。不是说不能打,可是又要打,又要攻城,这个,我认为,是做不到的,而且苏州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啊!” “不错,这就显出我们龙武军的一桩短处了。”秦禝点头道,“苏州这样的城墙,要想攻破,大约只有挖地道,可是要说挖地道,隋匪会,新军也会,偏偏咱们龙武军,就是不会。” 挖地道绝对是一门手艺,不是有人和工具就可以做的。隋匪军之中,尽有原来出自矿工,挖地道是拿手的活计,凭着这一招,不知打破了多少名城大邑。新军则是以曾继尧的老军为班底组建的,亦从老军带来了挖地道之法。而龙武军长于野战,攻城则要靠投车,遇到苏州这样坚固的城墙,就有些束手无策了。 可见工兵的重要性,秦禝心想,不过眼下还谈不到这一点。 “梁熄,说得有道理,苏州先不去打它,我们还是等一等李大人。”秦禝指着案上的地图,下了结论,“先把苏州南边打扫干净,吴江这座城,给我拿下来,省得以后打苏州的时候,碍手碍脚。” 话刚说完,便有一名在堂外戒卫的亲兵,拿着一张纸进来,交给了吴椋,又小声耳语两句。 “爷,这是从申城转来的驿报。”吴椋把手上的纸,呈给秦禝:“赵定国赵大人,说要请您回申城一趟。” “嗯?”秦禝心里打了一个突,不知申城发生了什么状况,屋里的将领们,亦将目光注视在他的脸上。等到他打开了那张对折的纸,便见到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脸色也变得明朗。 秦禝抬起头,压抑住心中的得意,轻描淡写地说,“咱们龙武军,也要有水师了。” “啊?”麾下众将纷纷不解到,虽然大伙都知道,大帅有意给龙武军建设一个水师,但是这消息才传出来没几天啊,怎么现在就凭空多了个水师出来? 这就是秦禝在那日和沈继轩商议过能余下来多少银两,就是为了这个谋略已久的大计划。他派人亲近和求助南越商会这么久,如今终于有了结果, 这一只水师,大小战船八艘。这是早在第一次申城之战结束之后,秦禝就开始谋划的了。如今第三次大战已然开始,这批船,终于到达了申城。 就这八艘船就花了秦禝三十万两银子! 船进港口,立时便轰动了申城县,继而是整个松江府。替秦禝坐镇申城的赵定国,一面命人知会前方的秦禝,一面飞报朝廷。两天之后秦禝带人赶回申城。直奔码头! “钟禹廷。” “在!”钟禹廷像标枪一样,在秦禝面前站得笔直。这几天里,他就如一个小孩子忽然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玩具,浑身充满了劲头。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十月里。我们在船上,我问过你什么话?” “末将记得!”钟禹廷略作回忆,清楚地回答道:“大帅问我,我领水师对阵隋匪,胜负如何。” “嗯,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末将说,必定横扫。” “唔……”秦禝不说话了。把手在案上轻轻敲着。 钟禹廷心说大着胆子说道:“大帅,这些船,都是借南越商人的名义从南越的船厂中买来的,南越的最是适合在内河作战,和我们水师里多海船不一样,如果说要扫平苏州附近的隋匪水军,一定做得到!” “哦?何以见得?” “这是南越商会的人,专门跟我说的,这些船体宽,吃水很浅。在疾风巨浪的海上,操控起来就不能得心应手。反而在内河湖泊,风平浪静,可以一往无前。” “可是隋匪的船多,据说是锣鼓一响,蜂拥如蚁聚,要是用接舷战,来抢船,那怎么办?” “接不上舷的,高度差的太多。”钟禹廷两只手一高一低地比划着,替秦禝解释道,“而且哪里容他近身?真要行得近了,我们的船头都装有大冲角,轻易就可以拿隋匪的船撞碎了。” “可是……”秦禝尽力想着,要给他出难题,“要是几十只船围着我们,乱拳打死老师傅,那又如何?” “大帅,隋匪的水师,末将再熟悉不过了。到时候末将只需扭动船体,激起的浪波就能让隋匪的小船站不住脚!”钟禹廷一点也没被难倒, “我们龙武军办水师,也不能只有这这些船,你再挑几艘兵船,还有补给船什么的,编在一起,这才像个水师的样子。”秦禝交待完,看看钟禹廷,问了一句最重要的话:“我来问你,你的人上了船,上次让你们去学习人家水师的经验如何了!” “大帅,这件事我已经盘算了好久。”钟禹廷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回道,“若是说自己人能够把船操控自如,怎么也要一年。若是说船出了毛病,能够修理,那至少也要三年,这还不能是大的毛病。” 秦禝默然,这个时间,比他自己预想的要长许多。 虽然如今船不多,还只是一个雏形,但龙武军的水师毕竟成军了!秦禝苦心孤诣,用“无中生有”的计策,历时大半年了!而因为水师创立之初,需要花费大量心血,难以真正兼顾到两面的缘故,所以钟禹廷第四团的团官一职,需要另选得力之人来署理。 第四团也算是龙武军的三力,有了这一层考虑,署理团官的人选,就要格外慎重,因为显而易见,钟禹廷未来一定会专门提督水师,这个署理的团官,则早晚会变成真除。 对于这个职位,吴椋很有点跃跃欲试,不过他的请求,秦禝却没有同意。 吴椋固然算是自己的家奴,忠心耿耿,人也很是机警能干,但是自己身边需要这么一个人。 于是选来选去,最终还是按照战时递补的军规,提拔了第四团第一营的营官方英勋,一名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作为第四团的署理团官。作战勇敢有谋略,在团里也有威望,不论从哪方面看,都合适。 而龙武军的水师衙门,这两天正在赶制水师条例。秦禝特为批准了钟禹廷的请求,以后水师的饷银,就由钟禹廷全权独断。 水勇的月饷,最低的是六两半,逐级增加。这个数目,比起老军的水师,要高上一点。 秦禝打算回去就动本,保钟禹廷一个从三品的武将——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钟禹廷能够“仰俯上意”的缘故。管带水师,责任重大,他的水师要与龙武军这边的地位相称才行。 秦禝对于钟禹廷,一直是另眼相看,特别是他说过的那一句,“水师是可以独立成军的”,更令秦禝有深得吾心的感觉。不管怎么说,现在的钟禹廷,还是一位年轻沉稳,谦逊好学的将官。秦禝心想,这样一个知进退,能战敢战的智将可不好找! 舰队的事情办得十分顺手,但在陆地上,北进太仓的新军和自鹿城南下扫荡的龙武军,仿佛不约而同似的,都遇上了大麻烦。 新军费了很大力气,与沿途袭扰的隋匪军一路缠斗,终于迫近了太仓城下,开始攻城。守城的蔡冠奎,抵抗得很坚决。激烈的攻防一直打了七八天,城内才开始有支撑不住的迹象,再打两天,蔡冠奎终于派人送出信来,表示愿意开城。 李纪德自然大喜,私心作怪之下,率本部人马进城受降,领这一功。不过倒也提防了一手,加带秦禝给他的龙武军新营的两营人,那可李纪德手下的精锐一同进城。 这个安排,救了他一命。进城的新军,大队才将将进完,城上和道路两旁便忽然弩箭杨发,而城门更是隆隆合闭。新军仓促之下,一时大乱,李纪德左臂中箭,一头从马上栽倒下来。幸亏走在后面两营人的没有慌,一营人拼死向后阻住大门,一另一营向前打,到底把李纪德抢出了城。 蔡冠奎的这一出诈降,让李纪德白白填进去了上千人,痛彻心扉。而新军也因为这一下,士气大挫,虽然明知道龙武军已经在鹿城等着他们,但攻克太仓的日子亦不得不往后延了。 龙武军遇到的,则是另外一个麻烦——他们搞不定隋匪的水师。 秦禝从鹿城返回申城之后,梁熄按照他的命令,要把鹿城以南的吴江拿下来,为下一步进攻苏州扫清外围,做好准备。于是以吴银建防守鹿城,而以龙武军骑军为首及其他各团,向南扫荡。 战事起初打得很顺手,先在击溃了隋匪一队偏师四千人,继而连破隋匪军六座营寨。 然而等打到太湖边上,情形不对了。 三百里太湖,波光浩淼,一望无际,而吴江西临太湖。隋匪军在这里,岸垒相望且不说,更要紧的是有太湖水师的几十条大小战船,往来游弋,龙武军进攻的势头,立刻受阻,打了两天,竟是寸步不得前进。 寸步难行的原因,第一是船上的隋匪,可以为岸上的隋匪军营垒提供有力的支持,其次是隋匪军以船来沟通各营垒,随时可以补充兵员粮草和箭矢等军需和军械,因此隋匪军在龙武军的猛攻之下,依然守得极为坚固,连一个垒也没有丢失。 另有一桩麻烦的地方,在于隋匪军水师的船只,随时可以择地靠岸,突袭龙武军的补给和后方。因为这个缘故,一向稳重的梁熄便不肯一味强攻。这样一来,束手束脚,仗就打得极难受,这种情形,是龙武军出道以来从未遇见过的。 “这打的什么窝囊战!我的骑军一到,他们就上船跑了!”张旷不免破口大骂。 太湖之滨,水网纵横,小河小汊不计其数,偏偏又下了一场冬雨,骑军自然没有先前那样来去自如,而起骑兵对水师,本就是明知是做不到的事,张旷便又转而大骂老军的水师:“曾大帅麾下的水师,都是废物!拿不下隋匪的水师,让我们怎么打?” 张旷骂得亦不算错——官军在太湖,也有一支水师,隶属老军,,目的就是为了剿灭隋匪军的水师,但久战无功之下,自己反被逼得局促一隅,所以不骂他骂谁? 然而隋匪军的那位水师统领,确实不是易与之辈,当年在曾大败老军水师主力,持平而论的话,官军在太湖的水师实在也不是对手。 梁熄进退两难之下,只得派人回鹿城,转折之下,给在申城的秦禝递了一份驿报,请他指示,看大帅有没有新的部署。 等了两天,大帅的回电送到了,一共两封。几位将领聚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梁熄拆开第一封,上面却只写了六个字。 “老子也有水师。” 对于梁熄们在太湖边上遇到的困境,这两天,秦禝在衙署内,跟几位手下昼夜商议,终于拿定了主意。 事情是明摆着的,不收拾了隋匪军的太湖水师,则不仅扫荡吴江做不到,就连将来打苏州城,亦会变成很困难的事情。若说是联络官军水师,但人家一向拿隋匪水师统领谭记沅没办法,这次同样也未见得能奏功。既然自己的龙武军水师已经成军,又何必再捧了金饭碗去讨饭? 单论战力,龙武军的大船自然可以横行,但难题在于,如何把船开进太湖里面去。 “你看,浦江不是正跟太湖通着么?”秦禝自信满满,在地图上比划着,“你的八条船,就从这里朔江而上,给我攻进太湖里去!” “这个……”钟禹廷语塞,把求援的眼色抛给沈继轩,“大帅,好像不通。” 沈继轩暗笑,这个钟禹廷,怎么好说大帅“不通”? “大人说的不错,太湖的水系,确实是与浦江连通的,太湖泄洪,八成都是由浦江入海。”沈继轩先把秦禝的面子兜住,才说下面的要点,“只是所连通的,不是干道,而是七八十条小河,中间还有邝山湖,因此大船走不了。” 原来如此。秦禝知道自己闹笑话了,却也不以为意,沉吟道:“这倒麻烦了,未必没有水路干道能通进太湖的?” “自然有的。”沈继轩指着地图上太湖向西延出的一条曲折细线,“京杭运河。” 顾名思义,京杭运河南起杭州。北到京畿。沈继轩所说的通往太湖的水路,是运河的南段。 “近年来,扬州以北,通往京畿的运河北段,因为维护不得力。缺乏疏浚的缘故,淤塞得厉害,几乎不能通行,因此连漕粮都改了海运。”他指着地图,一段一段地说给秦禝听,“运河的南段,现在叫官河,这一段水路,航行无碍。” 虽然航行无碍,但龙武军水师中能不能过得去,沈继轩就说不上来了。路途遥远,中间的大片地方,都还在隋匪军的手里。 “或许能走得通,”钟禹廷眼望地图,搓着手说道,“上次我跟大帅报过,这些战船,吃水浅,最大的,吃水也只有七尺。运河里毕竟没有礁石,只要水过八尺,我就敢走!” 然而运河的水是否有八尺,沈继轩也说不准,几个人正在没主意,一旁的赵定国,提出一个人来。 “大人,河道上有一位将军,现在正好在申城交涉公事。他是吴督抚的内弟,想必不会走漏风声的,何不把他叫来问一问?” 秦禝听了,以为是关系户,想了想还是把人叫来问问知叫了他来,一见之下,大出意外——这将军举止稳重得体,先给秦禝请过安,侍立备询,凡有所问,无不对答如流,顿时让秦禝刮目相看。 “何将军,照你的说法,过运河,是一定走得通了?” “是,最浅的一段,水深也过八尺。”何将军恭恭敬敬地说,“不过隋匪为了防备黄翼升的长江水师进入运河,在两岸多筑有坚垒和炮台,可是先要从申城绕出长江,上朔七百里到镇江,再从常州、无锡、苏州,这么几百里水路杀进去,累也累死了。” 他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众人一时都沉默起来。 “大帅,”何将军犹犹豫豫地说,“卑职倒有个小见识,不知当说不当说?” “怎么不当说?”秦禝鼓励他,“尽管说!只要这一仗打胜了,我按军功保你!” “谢谢大帅栽培!”听说可以按军功保举,何将军的眼睛亮了,“卑职的意思是,何不试试望虞河?从这里走,水路只有百里。” 藩司衙门大书房里的落地自鸣钟,打了十下,正在商议的几个人,才发觉已经这么晚了。后衙的白沐箐也不曾睡,带着丫鬟,在小厨房里熬了糖水,此刻送过来给大人们当做夜宵。喝了热气腾腾的糖水,又听了何将军的这句话,大家都是精神一振。 何将军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说得更带劲了,用手在地图上自太湖向东北方向划了一条短线,经过常熟县,直达长江。 “南起太湖沙墩口,北至的耿径口,这一条一百一十里的水道,叫做望虞河,从前朝的时候就有了。因为槽船从不走这里,所以名声不怎么响亮,其实虽然河面窄一点,水深倒是够的。”何将军还是指着地图说,“只是中间过阳澄湖的一段水路,略微有些曲折回旋,非得有熟识的人来带航不可。” 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好,从吴淞口顺长江到常熟,不过两百里水路,从常熟到太湖,则不过百里,比起走京杭运河的千里奔波,那是强得太多了。 然而亦有一个疑问,常熟也是在隋匪手里,难道望虞河的两岸,就没有炮垒封锁么? “自然有的。”何将军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以卑职的一点小想法,既然要反攻隋匪,那打哪里不是打?鹿城离常熟县,也不过六十里……” 他的意思是说,干脆拿常熟打下来。这是军务上的事,沈继轩等几个就不懂了,秦禝望着赵定国,看他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哪里的河水不洗船?秦帅,我看何将军的这个主意,行得通!”赵定国反复思量下来,点头说道,“现在隋匪的心思,都还放在苏州和太仓,多半想不到我们会去打常熟。如果是从鹿城出一支兵,则一日可到,奇袭得手的把握,总有七成。” 秦禝在心中掂量了片刻,一点头,事情就算是定局了。他不忙分派别的事,先对何将军说道:“老兄不愧是吴督抚帐下的人才!只是不知道,你老兄对这一段水路熟不熟?毕竟可以带航的人,一时不知该到哪里去找。” “大帅,常熟被隋匪夺占之后,望虞河这条水路不但官船断了,就连平常的船,谁又敢去走?只有贩私的船,为了求利,才甘冒这个风险,对一路上的曲折回旋也最是清楚。若说找人带路,非他们不可。” 秦禝目光一闪,心里已有了一个主意,却不急着说,而是笑着问赵定国:“远初兄,照何将军的说法,我倒得了个主意,不知你猜得到,猜不到?” “秦帅自然是要找贩私的船来带航。”赵定国微微一笑,说道,“而若论私船势力之大,谁又能比得过松江漕帮?” 第二天,松江漕帮的新任帮主孙吉,依照吴椋的交待,到藩司衙门来见关大帅。等到由吴椋带进了签押房,见秦禝端坐在案子后面,旁边还立着一名三品服色的武官,自己却不认得。当下规规矩矩地给大帅磕过头,大帅却没有说请起身的话,于是心里惴惴,跪在地上听吩咐。 “孙吉,”秦禝看着这个精明强干的青帮帮主,不疾不徐地说道,“咱们是第二回见面了。” “是,小人上次是伺候我们老太爷,在松江有福见过大人一面。” “杨老太爷仙逝,我没有能够亲临致意,很是过意不去。”话是这么说,但脸上却没有什么哀戚的表示,“听说现在松江一帮之中,以你为首?这倒要恭喜你了。” “回大人的话,也不敢这么说,全是漕帮里的父老兄弟特别厚爱,有什么事,都归我出面支应。”孙吉不动声色,仍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心里却在说:我这个帮主,明明是你关大人给的,你既然装作不知道,我也只好先当做没有这一回事。 松江漕帮的杨老太爷,是在九月里去世的。本来身子已经不好,又忽然中风,捱了两天,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就这么过去了。 老太爷去得痛快,倒是没遭什么罪,可是这样一来,留下了一个大麻烦——帮主的位子,该由谁来坐呢?只好接着祭奠的机会,开香堂“讲道理”了。 杨老太爷在漕帮的辈分很高,因此开祭的时候。整个江苏漕帮。“全到。做足七天。杨老太爷没有儿子,这七天之中,老太爷的两大弟子——开山门大弟子和关山门弟子孙吉,同以孝子的身份持礼。而等到头七一过,虽然师兄弟之间的感情很好,但亦不得不分出高低,一决雌雄了。 这个“一决雌雄”,无关打打杀杀。而是要开香堂,由说得上话的人来公推。公推也不是提个名字就完事,而是要在香堂之上,祖师爷的牌位之前,说出一番道理,师兄好在哪里,师弟好在哪里,一样样剖析明白。其间亦准相互诘驳,但必须和和气气,不准有脸红脖子粗的情形发生。 帮主人选。是事关漕帮数千兄弟的大事,谁知开始公推之后,局面却渐渐陷入僵持——支持师兄和师弟的人数,大约各有一半。这也难怪,师兄的长处,是敦厚稳重,在漕运上浸淫日久,最有经验;而孙吉的长处,是心思敏捷,处事明快,对于陆上的营生更有心得。 这个时候,松江以外的几位漕帮老大,意见就显得尤为重要。这就好比一户人家闹家务,自己人的立场难有对错可言,而家族里的其他叔伯前辈出来说话,因为立场持平,却往往可以一言而决。然而四个堂口的四位老大之中,偏偏有两个支持大师兄,另两个看好孙吉,眼见又是个不了之局。 就这么讲了两天“道理”,仍是毫无结果,到了第三天,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有贵客上门了——胡浩洵陪着吴椋,登门拜访。 胡浩洵跟漕帮的渊源很深,特别是跟大师兄的交情很好。他虽然不在帮,但地位超然,帮里的人,把他当成跟杨老太爷同一辈分的人。不过胡浩洵的为人,最拎得清,从不肯在帮务有关的事情上妄发一言。杨老太爷过世的第二天,他就已经来吊唁过了,现在又来,所为何事呢?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跟满屋子的江湖老大见过礼之后,胡浩洵给出的一句话是:“我是陪武将军送东西来的。”说过了这句,便面无表情地静静站在一旁,再不开声。 吴椋跟这两位都认识,话也说得很客气,“老太爷去世,我是才收到消息,来得晚了。我的笔墨不好,因此从我们大帅府里请了一副挽联,请替我张在老太爷的灵位之前。” 这句话一出,满堂静默——什么道理都不必再讲了。师兄弟两个对望一眼,大师兄略带苦涩地点了点头,孙吉这才敢上前一步,双手接过吴椋递过来的挽联,轻声致谢。 一位五品的将军,那也只是等闲,不过人人都掂量得出,站在吴椋身后那个人的分量。同时漕帮之中亦有不少有识之士亦看得出,漕运的没落,已成不可避免的趋势,漕帮弟兄免不了要往陆上讨生活。这方面本来就是孙吉的所长,如果再有秦禝的关照,那么对漕帮来说,实在也不是一件坏事。 事情就此定局。第二天,松江漕帮的香堂重开,孙吉就任帮主。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四十二章:斗法 让孙吉就任帮主,这是秦禝给孙吉的报酬,谢谢他在徐晋牟的那件事上,所出的大力。不过这件事,大家彼此心照也就是了,今天叫他来,不是为了说这个。 “孙吉,知道我今天请你来,有什么事么?” “回大帅的话,小人不知。”孙吉心想,秦大帅这个请字,有点不尽不实,自己到现在还跪在地上呢。 “你既然是一帮之主,朝廷的法度,想来一定是知道的了?” “是。小人对于漕帮的弟子,一向都加意约束,违反法度的事情,不敢胡乱去做。” “嗯,”秦禝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说道,“这几年战火离乱,水道断绝,太湖沿岸的人家,度日也艰难得很,就算想买上斤把两斤盐,也不是易事。” 孙吉的心里咯噔一下,抬眼望了望秦禝的神色,心说怎么扯到这个上面来了。 “有人讲,进出太湖,最方便的莫过于望虞河。你身在漕帮,这个自然也是知道的?” “是……”孙吉的心里越来越是惊疑,面上却尽力维持着镇定。心里面不好的预感愈发的强烈了。 “我听说近年来,有些船艘,辄敢夹带私盐,从望虞河进出太湖,内中亦不乏与隋匪暗通款曲的事情。”秦禝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正打算拿新建设的水师,练一练兵呢,艘是原来还在发愁,寻不到一个合适地点。” 贩卖私盐,获利最丰,漕帮这几年生计艰难,不免有样学样,做起了这一门营生。而因为漕帮势大,贩私船上武装护卫亦多,寻常的隋匪和官军水师,还真不放在他们眼里。一趟船跑下来,赚头不小。然而现在孙吉听秦禝这样说,不由大惊失色,心说难道秦大帅这不会就要那我漕帮开刀吧。 这样一急,便不敢不说实话了。 “什么都瞒不过大帅的法眼!”孙吉先磕了一个头,才敢说话,“实在是这几年漕运断绝,江南运河都是隋匪占着,扬州以北的运河又淤塞得厉害,漕粮改成海运,已经是第四年了。现在我们漕帮真正是日子窘迫,提不起来了。帮里的弟兄,有穷极无奈的,才做了这样的勾当。给河上水卡的隋匪塞一点银子,实有其事,可要是说跟隋匪勾结,那是万万不敢的。求大帅明鉴,网开一面,小人回去便立加整顿,再不许有一人一船出入望虞河!” 秦禝也不说话,透过案子上的笔架,盯着他看了足有移时,忽然一笑:“我也没说要去打你们的船,就值得你吓成这样?起来罢!” 等到孙吉站起来,秦禝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便与先前大不相同了。 “孙吉,我亦知道你们的难处。”秦禝温声说道,“漕粮改了海运,你手下的兄弟,也总要找一口饭吃。不过这个世界上,正行的生意也多得很,不见得非要走到偏门里头去。州里的事,有李纪德李大人主持,说到缉私捕盗,李抚地方,也有刺史衙门管着,我自然不会越权。不过我身为苏州长史,等到战乱稍稍平息,盐务上的事情,难免是要过问的,这一点,你自己要心里有数。” “是,我听大帅的吩咐。”孙吉心中稍定,恭恭敬敬地说道,“艘要有条出路,没有人愿意吃那碗断命饭,我也一直在帮着船上的弟兄,到陆上找一口饭吃。艘是这两年闹隋匪,谁的日子都不好过,雇人用人的地方也少,因此想一下子转过来,也不容易。好在现在有大帅坐镇申城,等到打平了隋匪,大家的日子自然会好起来。” “你懂得这个道理,那很好。”秦禝鼓励他道,“所以凡事都要帮着朝廷才对。我现在给你一条路子,让你们把以前的过错,稍加弥补,你愿不愿意?” “愿意!”孙吉大声说道。 秦禝抬起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不必说得如此大声,才继续说下去。 “我现在要把龙武军的水师,开进太湖里面去,剿灭隋匪的太湖水师!”秦禝用低沉而威严的语气说道,“现到太湖的水道,以你们漕帮贩私盐的船。最为熟悉。我要你替我找两艘最好的船,配上最能干的人,把我的水师带进去。这个做得到,做不到?” “请大帅放心,一定做得到!”孙吉精神一振。压低了声音答道,“全程的水深和流势,我们都用线锤测过的,连水路的廻流,也都刻在心里。” “哦?”秦禝大为惊奇。“贩私盐的船,测那些做什么?” “习惯成自然。”孙吉不好意思地说,“艘是不知道大帅的军船,吃水是多少?” “这个……”秦禝顿了顿,把眼睛看着钟禹廷。“这位钟将军,是我的水师统带,让他跟你说。” “七尺。”一旁的钟禹廷,开口替秦禝回答。 “那走得通!”孙吉说完,又有些犹豫起来,“艘是常熟县那一段,隋匪设有水卡……” “这个不必操心。你艘要管好水路上的事情,就见功劳。等到隋匪打平了,你们漕帮子弟的出路,我自然也会帮你一起想想办法。”一直到现在,秦禝的脸上才现出了一丝笑意,“孙吉,我让钟将军带你到水师衙门去住下,这两天你就不必回去了,跟钟将军和河道上的何将军一起,好好商量一下。等到商量好了。我让吴椋陪你回帮里,分派一切。” 孙吉听懂了——这样的大事,当然不允许有走漏风声的情形出现,将来吴椋陪自己回帮,实在也有一个监护的意思在里头。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没什么好说的,于是欠身道:“是,我听大帅的吩咐。” 等到钟禹廷和孙吉行礼退下,吴椋却忍不住把自己心中的一个疑问,提了出来。 “爷,孙吉这一下,可让您吓得够呛。” “嗯,”秦禝微笑着看着吴椋,“你是不是觉得,他替我办过事,我对他可以客气一点?” “我不敢。”吴椋红了脸,嚅嗫道,“艘要爷吩咐一句,让他办什么,他也不敢不尽力。” “这些江湖上的人物,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多得很,我派你跟他们打交道,有些事,你要多琢磨琢磨。”秦禝轻轻叹了一口气,“今天这样的事,如果我上来就直说,那变成是我有求于他,还要欠他一个人情。现在呢?是我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这里面的分别,你要明白。” 原来如此!吴椋恍然大悟,对自己这位爷用人的心思,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去给梁熄传令。”秦禝知道他听明白了,转而说正事,“命令张旷率骑军,驰回鹿城,跟吴银建会合,奔袭常熟县,限三天之内拿下来!” “诺!” ===========分割线========== 隋匪军的水师营地,设在太湖中的东侧的一处湖岛上,离太湖的东岸,大约十里。因如今战事愈发紧张,现在隋匪军的水师兵士,都在忙着整理油麻,修补船板,准备战斗。 “将军,这官军的水师最近是怎么了!”隋匪水师副将吴茂成,向隋匪水师统领唐纪元说道,“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疯,带着他那些破船,就敢跑来跟将军叫板。” 满面虬髯的唐纪元,慢慢抚着胡子,没有说话,因为他也正在疑惑,自己的手下败将,何以竟敢轻离设在太湖西岸的水寨,贸然横过太湖,来向自己挑战。 唐纪元加入隋匪军的经历,颇富传奇。他本是木商,善于行舟,一次在贩运货物时,正好遇上隋匪军起义。于是,他不仅将所运的货物全部献给隋匪军,而且联合了其他船户,一起参加隋匪军,由此被赏识。隋匪军的水师,正是自唐纪元的加入而始。 他一生最自傲的功绩有二。一是曾大败曾继尧的水师;二是配合陆师,蔽江而下,连破李庆、江宁。 现在在太湖。他统帅隋匪军的水师,数次击败曾继尧的水师,打得他们龟缩在水寨里,高挂免战牌,死也不肯出来,现在却公然搦战。难道是被朝廷逼急了? “也不能大意。”被曾继尧称为“唐胡子”的唐纪元,仍然还是摸着他那一脸浓须,沉吟着说,“他既然来了,自然是抱了拼死一搏的心。现在陆上的状况不大好,那个什么叫秦禝的的龙武军打得很鬼。三天前才袭破了常熟。苏州城能够保得住,全靠咱们水师的支应,因此水上不能再出意外,明天和老军水师一战,一定要打一个大胜出来!” “将军放心!”剽悍的吴茂成,对明天的一战成竹在胸,“明天我亲自带队打前锋。请将军在中军旗舰上,看我打破敌军。” 隋匪军的水师定制是比照陆师,隋匪水师,如果按照编制,应该有三万六千人。可是隋匪军到了这个时候,浮编冒滥的情形亦很严重,整个水师,一共艘有两万人出头,大小船只,倒有不少。 不过就算这样,也仍强于曾继尧的水师,尤其是有一样利器,可以恃仗,那就是吴茂成所说的“龟船”。 其时敌对双方的水师,所用的船艘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战舰。曾继尧的水师,以小船为主力,隋匪军的水师,却多为征掠而来的民船和大商船——大则大矣,作战时却不是那么好用。为了这个缘故,唐纪元特意集中巨木,又以坚韧粗大的老毛竹,成排成排地捆列在一起作为“城墙”,将船防护得密不透风,仿佛为船披了一层厚厚的龟甲,官军水师拿这个“龟船”毫无办法。 “好!”对于吴茂成的锐气,唐纪元深为赞赏,“我亲带中军,给你们压阵!”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隋匪军在这湖岛北侧的哨站,便已发出讯号——曾继尧水师过来了! 这湖岛南北宽十五里,东西长而十里,官军水师的进攻,需要自北面绕岛而来。早已待命的隋匪军水师,立时倾巢而出,以吴茂成为前锋,摇浆如飞,自这湖岛南面绕岛而前,在最南端的湖面,迎上了官军水师的船队。 因为是绕岛相遇,所以映入彼此视野的,起先都是一艘船,继而是五艘,十艘,上百艘。西北风起得很大,处在下风的吴茂成,正在下令加速向西,要将风势带来的优劣扯平,却在湖浪拍岸的哗哗作响声中,。龟船上的吴茂成跟周侧的军官,面面相觑,看见岸边的哨楼之上,瞭望的兵士拼命摇旗,嘴里不停大喊,然而喊些什么,却一概听不清。 “不管了!”这个时候,没办法再犹豫,吴茂成下了决心,“擂鼓!张旗!打垮官军!” 双方庞大的船队,越来越近,大约不消一刻,便能进入接战的距离了。隋匪军这边,鼓声已经震天响起,船上黄布包头的士兵,齐声呐喊,单论气势,就已经把官军水师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却见到曾继尧水师的如林樯帆,忽然缓缓向左右两侧驶开,露出中间两艘巨大的船影,分波,迫面而来。 隋匪军战船上的鼓声依然在响着,但各船之上,呐喊的兵士们却一时沉寂下来,呆呆地望着远处的这两艘大舰向己方驶来,在湖上激起四道飞溅的浪花,威势惊人。 “侧翼有官军!”不知是哪一个兵士,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打破了近乎凝结的空气。随即各船便一起喧哗起来,方才还是满满的士气,立刻化作了惊慌失措。 这样的惊惶,并不是说隋匪军的兵士们缺乏勇气,而是实力上的差距,真的太过巨大。即使是最大的龟船,跟这面前两艘战船比起来,体型都相差五余倍,,那么这一仗,怎么打? 前军帅船上的吴茂成,面对这样噩梦般的景象,亦是难以置信这太湖哪来的其他官军。 对吴茂成来说,这个疑问。殊不可解,然而现在已经没有思前想后的时间了! “传令左师。挂斜帆,绕过去抢上风,放火船!”度过了最初的慌乱,吴茂成一边用千里镜向前方瞭望,一边大声下达命令,“传令马上放出快船和舢板,迎上官军的左队,一定给我缠住了!” 两翼李排完了。中间怎么办?二层甲板上的几名军官,都紧张地看着吴茂成。 水盗出身的吴茂,自有他的一股狠劲,生死关头,便显出了真本色,双手将对襟的绣褂向外一扯。刺啦一声,撕做两半,甩在了甲板上。寒冬腊月的天时,精赤了上身,露出一膀子黢黑虬结的肌肉来。 “传令七艘龟船,都跟我冲正面!”他眼望前方。面目狰狞地说道。“大船不易移动,顶上去,缠住他,官军不善近战,我们登船夺船!”他的想法不能说错。这确实是官军一贯的作战情况。 “给我划起来,冲啊!”吴茂成狂呼道。 隋匪军前锋的四百多条船,开始按照吴茂成的命令,展开队形。中路的十七艘龟船,下了玩命的决心,浆手们一声吆喝,喊着号子将两排浆板摇得上下翻飞,向金台号对直冲去。 然而就在这时,看见金台号的船身轻轻一颤,舰首上有红光一闪,俄顷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可是当两军撞在一起,钟禹廷战船上包着铁皮的的大冲角,却顶住吴茂成的龟船,直接把他的船撞裂了! 这样诡异的景象,将隋匪军的人,都惊得呆住了,方才还战鼓喧天的太湖战场,忽然陷入了一时的死寂。 曾经横行太湖的龟船,居然如此脆弱不堪,这些都对隋匪军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震慑,船队的阵型立刻便现出了混乱的迹象,有的船依然在向前猛冲,有的船却在犹豫之中停了浆,慢了下来。 形势完全转到官军这一边来了。官军的水勇,一年多来被隋匪军欺负得不行,眼见今天是要扬眉吐气,顺风满帆之下,狂呼鼓噪而前,不仅要报仇,而且要抢着立这场大功。 双方的船队,终于纠缠在一起了,双方在硝烟弥漫的太湖上展开了厮杀,舰船着火焚烧的噼啪声,夹在被西北风鼓起的湖浪拍岸之声中,惊心动魄。双方都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一战,特别是隋匪军一方,深知此战若是败了,不仅辛辛苦苦打造的水师必将覆亡,而且失去了水师支撑的苏州,也必将落入龙武军的手里。因此虽然明知濒临绝境,依然不肯退却。 可惜这样的努力,亦归于无用。就这样打了不到两个小时,中军旗舰上的唐纪元,已经绝望了——即使没有了龟船,跟官军水师的搏杀,也还可以势均力敌,却拿新加入进来的官军毫无办法,遇见有老军水师的船艘被围,则以冲角在前,冲开围攻的船艘。当者即碎。这样下来,官军的优势越打越大,隋匪军水师的船艘,被击毁、焚烧和掳夺的,不计其数。 仗终于打不下去了,唐纪元眼见那两艘炮舰,已经有穿过战场,向后军抄截的意图,长叹一声,下令鸣金收队。要退回这湖岛东侧的水寨。 这是没有办法的决定,心知一进水寨,从此便再也出不来了,不过为了救急,明明是一杯毒酒。也艘好喝下去再说。 然而想饮鸩止渴,也变成不容易的事。官军水师固然是衔尾急追,把隋匪军后撤的阵型,打得散乱不堪。唐纪元水师的最后能够平李退入水寨的只有一百余艘船。 对官军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胜!欣喜若狂的官军水师先封锁了这湖岛水寨的两端水道,做下一步围攻的打算。 * 太湖一战结束,陆上的局势也立刻翻覆。唐纪元的水师龟缩在这湖岛,依靠水寨屏障和陆上的据点,苦苦支撑。太湖之上,全是龙武军和老军的水师战船在往来游弋,沿岸的隋匪军石垒,不仅无法再得到水师支援,而且还要反过来受到水陆两面的双重夹击。于是数天之内,自鹿城再次南下的龙武军合兵,连续攻陷毗邻太湖的吴江县,隋匪苏州的局面,至此底定。 北面也传来了好消息,李纪德的新军,苦战十余日,到底打破了太仓。蔡冠奎的三千多残兵,在城中居然又抵抗了小半日,见到大势已去,才由西门突围,退往苏州方向。 李纪德得势不饶人,他坐镇太仓,派麾下等一班将领,先是与驻守常熟的龙武军吴建瀛部,共同夹击昭文县。拿下之后,向南猛扑,花了两天工夫,就扫清了太仓境内的隋匪军。 至此,从长江边的常熟,一直到太湖边的吴江,官军的战线南北贯通,彻底连为一体,形成了一道弧形,由北、东、南三面,包围了隋匪苏州城的局面。 及至周岷将新军攻克太仓的消息传过来,秦禝知道,该动身了。打苏州是一场大战,总不能说让弟兄们在前方吃苦,自己倒在城里由白沐箐陪着享福?更何况—— “我去打唐冼榷。”秦禝拉着白沐箐的手,把她从头打量到脚,眼光最后落在一对胸上,不怀好意地笑道,“这回大约是没跑儿了。” 这个人,怎么就没个正经呢?白沐箐明知他想的不是什么好事,但心里却又是害羞,又是甜蜜,既有要送他上战场的那份不舍和不李,又有盼望一雪唐冼榷杀舅之仇的激动,百味杂陈之下,只说了一句平平常常的话。 “我来替你拾缀行李,”她抽回了手,轻声说道,“你……要好好的回来。” 秦禝传令给吴椋,让亲兵营待命,明天一早开拔。当天晚上,白沐箐特地整治了满满一桌菜,让他吃饱喝足,好有力气去打仗。 “不公平,不公平。”秦禝大快朵颐之余,摇着头叹气,“我自己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想到前方的兄弟,心里不好受。” “啊哟,秦大人还有这一份心。”白沐箐调侃道,“那你带了我一道去,我做好东西给大家吃,好不好呢?” “使不得!使不得!”秦禝仍是大摇其头,“你是不知道,军营里面,不能过得太舒服,不然谁肯拼力向前?红袖添香,最是消磨斗志,你害我一个就好了,不要再去害大家!” “没有良心,得了便宜还卖乖。”白沐箐白了他一眼,“回头我去装一大包面饼,拿给吴椋替你扛着,让你天天啃,天天啃,看你还敢不敢说嘴……” 两个的话说到这里,却被来敲门的韩水打断了——他明知道自己爷正跟白姑娘在里面卿卿我我,这个时候来敲门,实非所愿。可是外面有人急等着要见关藩台,不报也不行。 “爷,有人来了,柱子那边来的人。” “哦?”秦禝霍然站起身子,柱子是自己埋在李纪德身边的一颗暗子,跟自己这边一向是绝不走动的。现在天已经大黑,这个时候来求见,自然有很要紧的事。 秦禝带着韩水,来到二堂旁的签押房,果然见到卞宁他们已经等在那里。进了房,先吩咐免礼,看座。 “大帅,李纪德给周岷递了一份驿报过来,让他们明天在刺史衙门拜发。”卞宁却不肯坐,仍是站着回事情,“吴煋的这个申城知府的位子,怕是要坐不住了。” 秦禝眯起眼睛,,语气却还很从容:“嗯,李大人用的是什么理由?” “吴煋正替他帮办军务。李大人说,吴煋身在太仓,衙门事务和关务都难以兼顾……在下冒险抄了驿报,送来给大帅看。我想这是大事,无论如何也该让大帅知道,因此来见大帅。” 说完,拿出一份卷成一条的信笺,双手呈给秦禝。 这真正是大事!龙武军的军费,全赖关银,申城知府这个位置乃是命脉所在,若是被李纪德拿在手里,就等于是让人扼住了咽喉。 “海你做得好!”秦禝接过来,却不急着看,缓缓说道,“这一功,我先替你记着,现在什么都不必说,日后你自然知道。” 交待过这一句,才展开那卷信笺,慢慢地看。反复读了两遍,将信笺一合,放在桌上,微笑不语。 李纪德,我等你等到现在,你到底动手了。 在秦禝的眼中,自从李纪德奏调吴熙去“帮办军务”,用心便已是昭然若揭。他所不知道的,是李纪德打算什么时候动手,但是暗子递来的消息,太及时了,不枉当初煞费苦心,在李纪德衙门里埋下了这颗暗子。 说起来,李纪德想出这样调虎离山的办法,还是从秦禝这里借鉴过去的,当初秦禝保奏赵定国帮办军务的举动,给了他很大的启示。 “关大帅调了赵远初进他的龙武军,我们也不妨依样画葫芦,把吴煋调来做帮办军务。”开拔之前,他对周岷章这样说,“如今还在大战,军务为先,这个理由光明正大,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这艘是第一步,算是埋下的一个伏笔,等到大军开拔,吴煋自然要随军行动。到了打破太仓之后,第二步开始了,就是暗子抄回的那个折子。 折子写得很冠冕堂皇,说吴煋原本就是申城知府,现在又帮办军务,难胜繁钜,不得不替他开去一个职位。但是大战在即军务为先,去掉知府的位子,就变作顺理成章的事。 至于接替的人选,李纪德为了表示至公无私,在折子里说的是“臣并无成见,一由朝廷遴选贤能充任”。私底下,却派人送信给曾继尧。要请老师替他保一个人,来署理申城知府。 这个人。叫做黄开荚,在曾继尧的幕中。与李纪德交好。有了这样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李纪德自然有底气来拿掉吴煋。 这一番李排,本来称得上是天衣无缝,可惜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秦禝。 在秦禝来说,吴煋虽然还算“听话”。但终究不如用自己人更加得心应手,因此早就想拿杨秣去替掉他。可惜上一次。他用了保吴煋升官的的办法,想把吴煋从申城知府的位置上挤走,结果人家官倒是升了,却依然盘踞在申城不动。事后才打听到,吴煋不仅在薛穆那里使了钱,而且还以重金贿赂了吏部的官,因此把这个位子,坐得稳如泰山。 现在。有了李纪德这把刀,秦禝决心要唱一出“借刀杀人”了。 第二天,苏州也不去了,先派人把杨秣请到衙门里来。不做寒暄,直入主题:“启翁,我要用你五万银子。” “成。”杨秣也不问为什么,沉静地答道,“五万够不够?不够还有。” “足够了,”秦禝见他这样爽快,倒笑了起来,“我是要拿这五万银子,虎口夺食,替你去夺一个申城知府来。现在打仗,粮台的钱也紧,以后这笔钱,总可以从粮台上走账的。” 原来如此!既然秦禝说虎口夺食,那么老虎指的是谁,不问可知。 “那吴大人那里……?” “他还是去给李大人帮办军务吧,不过申城知府台的位子是保不住了——李纪德已经上折了。”秦禝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我直说吧,他李大人想从申城把这一块肉挖走,那是做梦。” 听秦禝这样一说,杨秣也是豪气顿生,摇摇头说道:“大帅,既然是这件事,那更要我自己来花钱了,何须动用到大帅的钱?不瞒你说,我再不济,一二十万银子,还是随时可以拿得出来。” 这五万两,秦禝有所铺排。其中的两万,准备交给京中的刘秉言来分派,另外一万,准备送给李孝忠。这两笔钱,他打算让韩水带着,坐下午的船,走水路回京。 “中枢上和宫里,我自有路子,归我来办。不过总要找个人,向上面保一保你,这件事,我不能出面,须得另外找人。“ “大帅,我听你吩咐,你说该找哪个?” “河道上有一位将军,现在正在申城。这个人是吴督抚的妻弟,人也还可靠,我来李排一下,让你跟他去接头。” “大帅,你的意思是……”杨秣似有所悟地说。 “两广总督吴濛”秦禝点点头,说道,“咱们花两万银子,买他一个密保。” 在刘秉言和李孝忠那里花钱,自然是为杨秣铺路,但他们平时是在京里,总不能平白无故地替杨秣说话,必须得有一个人,先从地方上把杨秣的名字报到京里。有了这样一个由头,刘秉言和李孝忠,才好施展。 按照朝制,地方大员为了叙录有功人员,或者推荐有特殊才能的人员,可以采取向朝廷保举的方式,分为明保和密保两种。 同样有一个保字,但分量却大不相同!明保是循例保举,交吏部审议记档,密保却是直递中枢处,由中枢大臣阅过密存,算是一种特重的保荐。 在秦禝来说,现在还不到跟李纪德翻脸的时候,尤其是李纪德身后还站着一个曾继尧,更是得罪不起的人,所以他自己,不方便出面保举,否则不但容易引起正面的冲突,而且怕启动李纪德的猜疑,危及到辛辛苦苦埋下的暗子这条内线。 然而找人就找人,何以非得找驻节远在两广的吴濛呢?对于杨秣的这个疑问,秦禝有一个说法。 “吴濛这个人,不知你打过交道没有?” “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杨秣回忆道,“那时他还是县令,官声似乎也平常,官运也不怎么好。直到这两年,不知怎么忽然红了,擢他督抚两广。” “这里面,当然有个缘故。”秦禝笑着说,“只待是日后再告诉你了。” “两万银子不是小数,”秦禝平静地说,“不过用来买吴濛的一句话,我看值。” 韩水带了一个听差,在天津下了船,随后换马,走了不到两天,第二天晌午赶进了京城,人已经累得臭死。 韩水忽然回来,秦家在京城大宅便立刻轰动了。 秦禝现在的身份,已经是从二品的上柱国了,又是御前侍卫,秦家大宅自然随着风光起来,京城归属顺天府,府里每月照例要派人来一趟,嘘寒问暖。看缺不缺什么,有没有什么要办的。 这样的照应之下,韩氏自然百事无忧,亦不觉得寂寞,唯一牵挂的,就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叔子,每次有打仗的消息传来,尽日里提心吊胆,只能靠求神拜佛得一个心李, 现在忽然见到韩水回来了,真是喜出望外,不免拉住问长问短,连着吴伯喜儿,也都围着要听。 韩水依着规矩,先给韩氏请了李,剩下的话,暂且不能多说。 “太太,爷给我交待着事儿呢,我得紧着先去办,总之一句话,一切都好,千好万好!”转头看着吴伯,又说一句:“吴椋升了五品的将军了,爷的五百号亲兵都归他管着。你老乐去吧。” 说完这两句。扔下几个人在那里发愣。自顾自回屋换了一身衣服,带上东西,出门办事。 要办的事有两件,先去找李孝忠,为的是他在宫里当值,不一定哪天在家,因此要先去留下一句话。 没想到运气好得很,到了李孝忠的宅子外面。就听见里头热闹极了,不问可知,李孝忠在家,这些多半都是来套热乎、走门子的人。 等到一敲门,来给他开门的,是个瘦瘦的中年人,傲得很。见韩水是一副下人打扮,把眼皮一翻:“找谁?” 韩水知道里面人杂,就不肯直说了,亲亲热热地笑道:“是李老叔吧?我求见李爷。我家主子交待了几样年货下来,让我一定面交李爷。” 这是秦禝交待过的。李孝忠置了宅子,找了他叔叔来替他管家,还买了个姑娘做“媳妇儿”,假夫妻,虚好看。太监都有着毛病 “贵上是哪一位?”李老叔的语气稍稍客气了一点,不过一瞄他手里那四样点心盒子,便又露出一副蔑视的神色,心说没有几百两银子的东西,也敢上我家的门? “李爷认得我家主子,一见就知道。”韩水于是陪着笑说道,“您老受累,给通报一声儿。” 李老叔略略犹豫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等着吧”,转身进院子里去了。过了片刻,便听见脚步声,还有李孝忠那副不耐烦的公鸭嗓子,在抱怨他叔叔。 “没来没历的,算怎么回事儿?下回这样的,我可不见。” 等到走出来,看见门口站着的韩水,看见韩水腰上的牌子的秦字,先是一愣,继而惊喜地问:“你是秦家……” “李爷!”韩水截住他的话头,就手打了个千,“我家主子,叫我把年礼送过来,顺便给您带句话。” 李孝忠也是个极机警的人,看见他手里的那点东西,知道秦禝自然是另有“年礼”要送给自己,而且必有要事交待,于是带着韩水往侧屋去,对李老叔说:“就说我有事,叫他们都走!” 李老叔唯唯诺诺地答应着,看着他们的背影,大惑不解。李孝忠少有对人这么客气的时候,真想不明白,这人是个什么来头。 刘秉言拿到的,则是一个红封包和一封信。他把韩水打发走了,在书房里把信看过,思忖了一会,叫人带车,到彭睿孞家里去拜访。 “彭大人,年下的使费,有着落了。”他拿了这句玩笑话做开场,把一个红封包递了过去。 两个人是无话不谈、可供机密的朋友,自然不用客气。彭睿孞知道,这是不知哪位外州大员的炭敬又到了,当着刘秉言的面把封包里的银票抽出来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 “霍,五千两,哪一个的手面儿这么大?” “你再也猜不到的——秦禝那小子拿来的!” “这小子,才到申城一年,这么阔了?”彭睿孞眉头微皱,“再说,不是正要打苏州了么?四处不是都在用钱吗?他哪来的钱?” “不错,正是打仗的时候,可见有事要托付。”刘秉言笑道,“而且这个钱,多半有人替他出。” “嗯?”彭睿孞没再开口,先把刘秉言让进书房,等到坐下,已经想明白了,“是前天收到的那两个折子的事儿吧?” “大人英明,判人断事,十有十中!” 两个折子,一个指的是李纪德奏请开去吴煋申城知府一职,一个是吴濛奏杨秣才具杰出,可堪大用。中枢上商量过,隐隐觉得这两个折子似有关联,现在听刘秉言这样一说,彭睿孞知道自己猜得不错。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四十三章:兵临苏州 彭睿孞沉吟着说,“不过申城知府的位子,到底还该看看李纪德的意思。他毕竟是苏州刺史” “李纪德的折子也没有保荐谁,他要装大方,索性就让他大方一回好了。”刘秉言说得很坦率,“申城知府这个位子很要紧,也不见得说给谁就给谁。还是要出于中枢诸公的决断。” 这句话打动了彭睿孞。在心里默默掂量了一会。问道:“贾公等中枢诸公那里,秦禝有没有点缀?” “都归我来替他办”刘秉言毫无隐瞒,指了指桌上那个封包,“亦是此数。我也老实不客气,要过个肥年了。” 这就是再问秦禝有没有和齐王阵营的诸位大臣通过气了,至于秦禝本人。这点钱不在乎,反而是不必送的。 “杨秣在申城多年,虽然捐了没有实职的勋官,但我看他坐这个位子,也还行。”彭睿孞点头道,“既然现在有吴濛的这一保,上头大约也不会驳回。明天上朝,我来跟王爷说。” 第二天,在朝堂上奏对,说到李纪德那个折子的办理。太后和中枢之间,不免要讨论起人选。 “李纪德说。吴煋要替他帮办军务,申城知府得换人。”西太后李念凝先开口,“他倒是想换谁呢?” “有一个人,倒是合适。”彭睿孞把杨秣的履历报了一遍,最后说道:“正好两广总督吴濛,也有一个折子保他,说他不畏艰苦,实心任事,以往在地方的事情上,出过大力。” “嗯。”吴濛保杨秣的折子,李念凝自然看过,只是没想到可以用来充任这个位置。现在想一想,果然还挺合适,不过她亦有她的担心。 “申城的衙门,原来风气不好,要不然李纪德也不会动本参掉好几个人!不知道这个杨秣,操守怎么样?” “这一节太后似乎可以放心。”刘秉言很有把握地说道,“当初李纪德参了四个人,偏偏没有参杨秣,足见他的操守一定是好的。” 这句话,是彭睿孞几个人商量好了,提供给杨秣的一个说法。然而当初李纪德何尝不想参掉杨秣?只是碍于秦禝的面子,不得不网开一面罢了,结果今日反过来被当做杨秣操守极佳的证据,真是他再也想不到的事情。 “哦——”李念凝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只是现在要打苏州,申城知府支应兵费的担子很重,不知道杨秣做不做得来……” “太后见得极是!”贾旭接上了话头说道,“不过这一层似乎也不用担心——当初秦禝在申城办军,就是杨秣替他筹备军饷的,现在龙武军统领梁熄,是杨秣的女婿。” 原来是这样!李念凝明白了,这是说,杨秣是秦禝的人。 照道理说,既然有吴濛的保举,又是秦禝的人,那么秦禝的请求,可以照准。不过这一年来,李念凝太后在处理朝政和用人的心法上,都愈发有心得,比当初老练多了。申城知府是个很重要的位置,于是她就有意要缓一缓,不肯贸然做答应的表示。 “知道了。”她点点头,说道,“先放一放,我们姐俩再想一想。” 说“姐俩再想一想”,其实是她要再想一想。这一天用过晚膳,照例在廊子里遛弯——要走足九百步,不仅可以养生,亦可以保持身材。 她知道,李纪德的折子,请朝廷选人,自然是假大方,夹袋里是一定有人的,现在如果拿申城知府去交给秦禝,会不会引起曾继尧和李纪德的不满呢? 一边走,一边琢磨,走着走着,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小李子!” “在!”跟在她身后,替她数着步子的李孝忠小步跑上来,哈腰答道。 “你看着这儿,又掉了这么大一块漆!”李念凝指着一根廊柱说道,“你怎么当差的?这个廊子,早该让内府来修整了。” 李念凝在这些事儿上,最是挑剔,李孝忠小心地觑了觑她的面色,把准备好的一段话拿出来了。 “回太后的话,齐王爷说了,现在国家处处打仗,度支艰难,到处都得省着用,因此内府现在也没钱,宫里的油漆,只能两年翻补一回。”说完这句,见李念凝没言声,才敢继续说下去,“齐王爷说的也是实情,奴才听说,现在户部是穷的不行,只有外面曾大帅的老军最有钱。” “胡说,你怎么知道曾继尧有钱?” “外面的好官好缺,都在他们手里,想来自然是有钱的。” 这句话也不尽是污蔑,多少算是实情,然而李念凝不愿意跟太监谈论这些军国之事,因此只是哼了一声,继续走。 李孝忠却会错了意,见她没吱声,以为是默许,于是跟在后边,又大着胆子说下去:“宫里的用度,也不能全指望内府,还得靠外面的孝心。奴才听说,那些个管钱的位子,非得是自己人来坐,才懂得规矩,也才知道孝心两个字儿。” 李念凝听了,霍地停住了脚步。李孝忠以为自己那句话说漏了,吓得一弯腰,不敢动了,谁知李念凝全然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站在那里,沉思起来。 小李子的这句话,倒没有说错,她心里想。什么便宜都给曾继尧占去,那可不行,若论自己人,那么李纪德和秦禝,哪个才是自己人呢?这自是不必多说的! 当杨秣任申城知府的上谕,由申城传到时,苏州的攻防战已经打响。李纪德在大营听到这个消息,愕然半晌,脸色转为铁青,双手也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咬牙切齿之余,小声地骂了一句。 “真是搞出鬼来了!” 李纪德的幼弟李峰勋,因为李纪德受伤故而陪侍在李纪德身边。他从没见自己的哥哥这样失态过,虽想有所劝慰,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也真不是一句话就能劝解得开的——自己花了偌大的功夫,先是敲山震虎,把吴煋身边的几个干将参掉,接着调虎离山,把吴煋奏调到来帮办军务,最后顺理成章地奏请开去吴煋的申城知府,只等朝廷准奏,征询人选,老师曾继尧就可以拿黄开荚举荐上去。 没有想到,眼见到了要收功的时候,半道杀出来一个杨秣,轻轻松松就把桃子摘了去。最难过的是,这一个任命,还是以批复自己那道奏折的方式发下来的! 盛怒之下,忍不住就要动本狠狠参杨秣一道,然而思忖片刻,还是颓然掷笔——这件事内中的情形,虽然难以弄得分明,但杨秣的背后是秦禝,这是确定无疑的。他倒没有想到是自己的驿报泄了密,自己的计谋,现在倒是借花献佛,成全了秦禝的人,只是想,以秦禝把申城视为禁脔的态度来看,暗中经营申城知府这个位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而且—— 而且朝廷的态度。也很可虑。现在天下督抚。多是地方起家,申城这一块财赋之地,是不是朝廷有意要置于京官勋贵的控制之下呢? 李纪德到底不是等闲之人,这样一想,便迅速冷静下来,细细权衡起这其中的利害得失来。反而是李峰勋,见他提笔欲写还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可以给曾大人去封信,再争一争?” 李纪德闭目不答,仿佛在考虑着什么极为难的事情,半晌,终于睁开双眼,喟然长叹。 “秦禝已经成了气候,何必害我那位老师为难。”李纪德艰涩地说道,“申城,不争了。” 既然不争申城,那别的地方就非争不可了。李纪德传令前线的新军。加紧进攻,一定要抢在龙武军前面。打破苏州。 其时苏州战场的态势,是新军由北面打,龙武军由南面打,两军之间,既是合作,又在暗暗较劲,都想抢首先破城的功劳。 但是想破城,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就连迫近城下,亦颇为艰难,因为此时主持城守的,是勇王本人。 勇王十月里带兵“保驾”,在江宁城外与曾继尧打了两仗,虽然没有取胜,但好歹把伪隋大都”一度危急的局面稳了下来。及至龙武军和新军两军从申城出兵,苏州告急,特别是龙武军势如破竹,连下鹿城,常熟,吴江,谭记沅的水师被打得几乎全军覆灭,让勇王心急如焚,不得不请求伪隋帝,放他回苏州,保卫“老家”。 千请万求,伪隋帝终于点了头,不过提出了很奇特的条件——第一是一月之内必须返回,不准有一天延误;第二是只许只身前往,他勤王所带来的兵,必须留在大都。 如果单是这两条,也就罢了,但还有让人哭笑不得的第三条——必须交十万两银子作为“保证金”,如果到期不能回来,银子就要没收。 勇王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设法筹措,不仅把自己在大都的府宅中变卖一空,而且还令人从苏州送来三万两,这才凑够了伪隋皇帝要的十万,带了一队亲兵,直奔苏州。到了苏州,立刻召集了唐冼榷、刘劲宽等将领,商量布置战略,在苏州府方圆二三十里的范围内,逐次抵抗。 官军胜在新胜势大,隋匪军则胜在地形熟悉,战法灵活,因此一时之间,官军的推进变得很艰难。直到梁熄会同张旷,抓住了隋匪在南线的主力,一战破之,才在南线打开了一个大缺口,同时新军也在苏州北面两胜刘劲宽。而黄起雄一部,本来是要胁迫新军的后路,但自身却受到常熟方向吴银建的威胁,无所作为。勇王这才不得不将防线收缩到苏州城附近,真正的苏州城攻防战,终于开始了。 隋匪军守城,一向有说法,精锐兵员不放在城内固守,而是在城外依托险要地形,筑起堡垒要塞,用以据守。 苏州城外,并没有值得一提的山川关隘,但却有河流水泊环绕。隋匪军凭河修筑了长墙,墙内又筑大石垒和土营上百座,南自盘门,北至娄门,联络一气。城内的兵营,开挖大地窖作为存兵之所,上面用数层厚板覆盖,再堆上土层。保护的万无一失。 隋匪军在苏州的守军,东拼西凑集中了五万余人,大部分都是唐冼榷、刘劲宽的部下。官军几近合围,他们也心知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因此抵抗得异常坚决。 秦禝的大营,设在了苏州城西南面的木兴镇。在苏州以南的龙武军,是张旷的第三团和骑军、梁熄的一二团,代理第四团团官方英勋的第四团,姜泉的第五团,穆埕的第七团,除了在常熟阻敌的吴银建的第六团,龙武军的全部主力都在这里了,另有卫军三千人。沈继轩的中军营和吴椋的亲兵营,因为要拱卫大营,还没有算在其内。 另有一个助力,是龙武军水师。如今太湖通往苏州的水道枢纽畅行无阻,随处突袭,最是灵便。钟禹廷赶到大营来参见秦禝的时候,便请求亲自率水师参战,让水师也立一份功。 “大帅!”钟禹廷笑嘻嘻地请过了安,“这一回,水师没给你丢人。” 何止没有丢人,简直是漂亮至极,现在苏州能有这样的局面,靠的还是水师的这一场大捷。不过对于钟禹廷的请求,秦禝却不肯答应,不为别的,就为一将难求。虽然现在水师在内河行驶虽然灵便,但也易受来自两岸的攻击,万一因此出了什么意外,把这样一个优秀的将领丢了,不划算。 “功劳也要留给别人一点儿。”秦禝哈哈一笑,先把水师的功劳赞扬了一通,才说正题,“你给我把谭记沅看好,不要让他再冒出来捣乱,就是功劳。” “大帅,可惜你要打苏州,”钟禹廷不无遗憾地说,“不然让老军和我联手,由曾大帅的水师策应,我准定能把谭记沅给荡平了。” “有什么好打?只要苏州一破,谭记沅自然就降了……我也记你头功一件!” 双方在苏州的攻防,自然是围绕着城外的长墙和石垒展开。南面的龙武军打得固然激烈,北面的新军也没有闲着。李纪德麾下的新军,除了一支偏师摆在后面作为策应,同时对常州方向,做一个防备,其余的三路齐进,连日猛攻。这其中,又以中路的先锋房宪打得最为凶狠。 像龙武军吴银建的第六团一样,房宪的先锋营,也是隋匪军的底子,他本来在隋匪军效力。曾继尧围攻安庆时,房宪固守于北门之外,打得老军寸步难进。曾继尧一筹莫展之下,用了谋士孙云锦的一条计策,派人把房宪的母亲抓了起来,拿她亲儿子的性命为质,逼她化装成乞丐,偷入房宪的营盘去说降。 房宪对母亲一直很孝顺,这一下,弄得左右为难。送走了母亲,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却被守城的隋匪大将侦知了这件事情,派了八名亲兵,持令箭来召房宪入城。房宪大惊之下,情知入城就是一个死,于是召集了百多名铁杆心腹,连夜冲破营门,直奔设在北门外三里处的老军大营。 黑夜之中,情况不明,守营栅的老军哪敢开门?房宪眼见得后面追兵将近,情急之下,将刀掼在地上,双手猛撼营门,大叫道:“我是房宪,来降曾大帅,因为后有追兵,不得不携带兵刃。若是信得过,就放我进去,若是信不过,就请曾大帅一箭射死了我。免得落在贼人的手里!” 这一喊,惊动了营内的主官——曾继尧光着脚跑出来,下令开营,把房宪这一百多人收容进来,这才让他们逃过了一死。 收是收了。但逼房宪投降,本来只是一个权宜之计,因此曾继尧虽然替房宪补满了一营人,但疑虑仍深。老军围安庆,是内外两道壕,内围城池。外拒援兵,其中又以外壕最为深广。曾继尧把自己的部队放在两道壕沟之间,却偏偏把房宪的部队放在外面。 这样的话,有隋匪军的援军来冲击,总是由他首当其冲,而老军每日供给他的两餐饭。都是算准人头,用特长的竹竿,高高挑过壕沟,送进他的营寨中,如果不够吃,则多一份也没有。 房宪也没有办法,只得靠苦战来求生。也就养成了他麾下先锋营格外坚忍和凶狠的作战风格,然而心里面那种不被信任的痛苦,无可宣泄,夜夜在自己帐中偷偷痛哭。等到被拨给了李纪德的新军,才终于算是出了头,他心中感激,这回打苏州便格外用命,要替李纪德争这个头功。 ============分割线============= 新军要替李纪德抢功,龙武军同样也要替自己大帅争面子。梁熄把几位团官叫到一起,要拿出破城的办法来。 “现在是摆明车马。就看谁先破城。房宪在北面打疯了,我们也得再抓紧,不然若是替大帅丢了面子,我们几个都没脸活了。” 要想破城,得先打破城外的长墙跟石垒。而墙外的那条护城河,是最大的阻碍。 “梁熄,我手下有个营官叫韦絔,出了一个主意,”穆埕说道,“你看看,行不行?” 韦絔出的主意,是龙武军也筑墙,利用夜晚的时间,在靠近河岸的地方,抢筑起几段掩护墙,后面放置弩炮和投车,再以弩炮投车直接压制对面,然后搭浮桥,过河抢垒。 “哦?他会搭浮桥?” “会!” 拿什么来支撑,一下子就想到了,一入夜,全军搬石挑土,在护城河南面筑起了几道长约十丈的简易护墙,这一下,距离近得多,投车准头也就好得多了。 到了天亮,隋匪军见状大哗,想要摧毁龙武军临时垒砌的土墙,打到下午,龙武军方面,吃亏在简易的掩护墙毕竟不够坚实,因此损伤亦很大,但战术意图无论如何是达到了。剑眉星目的韦絔,把他那一营人分作两半,摆在离掩护墙大约五十步的地方,一半人持着门板、大木枝等搭建浮桥的物料,另一半人列阵集结,是准备冲锋的敢死队。身后还有穆埕亲率的两营人, 到了下午四点钟的样子,韦絔下令准备。没过多久,韦絔大喝一声,五百多名龙武军的士兵绕过掩护墙,发一声喊,舍命向河岸冲去,将手里的大木枝钉在河道上,以油麻捆扎,然后这一边将门板一块一块地铺了上去,每每铺好一段,继而如法炮制,将木枝搭向对岸。 这是在搭浮桥!隋匪军终于明白了龙武军的意图,不顾对面弓弩的压制,从长墙后拼命向中间的浮桥抛箭,希望能拦阻浮桥的搭建。 对于龙武军来说,这就是拿命在换了。河水已经被鲜血染红,上百具尸体漂浮在河里, 不过浮桥毕竟还是搭成了!负责冲锋的军卒,狂呼着踏过两道浮桥,从早已轰开的缺口透入长墙,以刀枪对付墙后惊慌失措的隋匪军,很快便占据了左右二三十丈的一块地方。待到穆埕的后队源源过河,隋匪军就连石垒也守不住了,正面的两个大垒,四个小垒,皆尽被龙武军攻破,被围杀在垒中的兵士,总有千数之多。 这一下,环绕苏州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陆续过河的龙武军,是第六团整部和第七团的三个营,攻城器械也陆续地运过河去。第二天,顶过了隋匪军的两次反冲锋,算是把这个“滩头阵地”彻底扎稳了。 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秦禝却忽然传来两条命令,一是命梁熄约束各部,把攻势放缓,这几天打个样子就好,让部队先休整一下,二是命郑四水即刻赶来大营。 梁熄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军令如山,哪敢违背?郑四水更是当天下午就赶回大营,到了秦禝的大帐,报名参见。 “郑四水,上一回在青浦,你跟刘劲宽他们打过交道了。他最后能够开城投降,你的功劳不小。” “卑职不敢当,这都是大帅的栽培和提拔。”已经升任了第六团副团官的郑四水,恭恭敬敬地说。 “嗯,苏州打到这个地步,想来刘劲宽的心里亦有数,终归是守不住的。”秦禝的声音很平和,娓娓道来,“现在城北的新军拼了命的打,咱们龙武军这几天倒是抬了抬手,为的是能让他喘一口气,好好琢磨琢磨。他是聪明人,这一节,想必能看明白,你不妨再跟他联络联络,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想法’。” 收到郑四水递过来的话,刘劲宽动心了。 刘劲宽是郑四水的同乡。他的部下,多是两湖一带的兵,不在伪隋国起义的嫡系的范畴之内,于是在供应上和封赏上,以往也不免会遇到一些差别对待。现在苏州被两军夹击,外围墙堡次第攻破,他已经感觉到,苏州要守不住了,伪隋国的气运,只怕也延续不了多长时间。 既然如此,何不趁着坐拥重兵的时候,跟朝廷讨价还价,为自己和手下这些兄弟讨一份前程?毕竟现在苏州的守军,大部分都是他们的部队。 这个主意打定,便派人私下回复了他这位同乡。刘劲宽有这样的意思,是天大的事,郑四水不敢专擅,立刻到大营来禀报秦禝,再把秦禝交待的话,带去给刘劲宽。如此往来两趟之后,刘劲宽终于表示,愿意亲自到大营,面见秦禝,以表诚意。 跟刘劲宽一起来的,伪隋大将汪子澄。他们两人换了一身普普通通的夹袄,不带随从,由郑四水陪着,在苏州城外一个小渡口,乘坐龙武军水师的小船,漏夜来到了大营。 两个人敢于孤身入营,这样的胆气,让秦禝颇为佩服,同时也可以见得他们确有投降的诚意。 秦禝的中军,设在镇内的一所祠堂。吴椋的亲兵营在祠堂外十丈的地方就开始下警戒,剽悍的卫兵像两溜墨线,一直排到祠堂二门之外。大堂的门口。则是四名六品服色的侍卫在站班。刘劲宽和汪子澄一到。吴椋毫不客气地把这两位隋匪国的大将又上下搜检了一遍,才亲自带了他们入内来见大帅。 秦禝却是意外的客气,站在门内相候,一见二人进来,热情地迎上前去,连刘劲宽要给他请安,亦都不许,搀了手。亲自送到一侧的椅子上坐定,这才笑着打量起这两个人。 刘劲宽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生得很壮实,双肩极阔。汪子澄高瘦,但放在膝上的一双手,骨节突起,遒劲有力,显是握惯了刀枪的人。两人的眉宇之间,都有一股凶悍之色。亦有隐隐的戒备之意,虽然极力掩饰。但心情紧张之下,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秦禝话说出来,却很温和。 “刘将军,汪将军,我久仰你们的大名,今日才有缘相见,幸何如哉!”秦禝微笑道,“两位敢孤身进我的大营,可见不脱英雄本色,我佩服得很。” 刘劲宽和汪子澄虽然是大将,但这些称号,乃是伪隋国伪封的,朝廷可不承认这些人的身份,只当他们是匪,因此在这样的场合中,喊他们将军,算是一种亲近的表示了。 “不敢当。”刘劲宽和汪子澄,都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由刘劲宽作答,“上一次在青浦城,没有福气能当面拜见大帅,到今天才算补上了。” 这说的是第二次申城战役中,刘劲宽被龙武军困在青浦,无奈投降的事。他主动提起来,倒让秦禝没有想到。 “我一直敬重刘将军的威名,那样的情形下,倒不便相见了。”秦禝笑着说,把刘劲宽又捧了一捧,意思是你那时候是个俘虏,见面不免尴尬。 “所以我今天特来拜谢大帅的不杀之恩,”秦禝这一连串的做作,终于让刘劲宽放下了出入大营时的那份紧张,“劲宽决意率领苏州城内的二万部下,反正投效!” 终于切入正题了。秦禝微微颌首,却没马上答话,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 “刘将军,你这句话,是出于真心?” “我敢来见大帅,自然真心诚意。若是大帅不信,永宽愿意断指明誓!” “不必如此,我自然信得过刘将军的话。”秦禝点头道,“只是李纪德的新军,就在城北,你为何不去找他,倒来找我呢?” 刘劲宽心说,明明是你派了郑四水来联络的,怎么倒过来问我?不过这句话,不能直说,于是换了个说法。 “我在申城,两次败在大帅手上,因此心服口服。” 言下之意,是对新军和李纪德颇有不服之意,而且只说申城,不说苏州,可见刘劲宽心里,还认为苏州只是一个不胜不败之局。 秦禝却好像没听出来一样,连连点头,神色之中满是嘉许之意。 “好,好,刘将军真的是率直之人,毫无隐瞒。不过我还有一句话,要请问刘将军——”秦禝的眼光先扫一眼汪子澄,才又移回到刘劲宽的身上,“当初我在高桥设法场,在投降的隋匪里,杀了几百个人。你们今天来,不怕么?“ 刘劲宽的脸上掠过一丝犹豫,随即便大声说道:“大帅当日不杀我,今日自然也不杀我!” “不错!”秦禝一拍桌子,“刘劲宽,你以诚待我,我自然以诚待你——吴椋,拿三杯酒过来!” 等到刘劲宽和汪子澄都恭恭敬敬地站起来,端起了酒杯,秦禝持杯与他俩一碰,说句“各凭真心”,一饮而尽。 虽然什么“歃血为盟”的场面,但这杯酒一喝,大家对彼此的态度,都表满意,于是要谈下一件事。 合谋议定了准备投降献城的,是刘劲宽以下的八个大将和部将,唐冼榷则不在此列,也就是说,要想投降成功,还必须要过勇王和唐冼榷这两关。因此,不论是为了彻底消除官军的疑虑,还是为了行动的顺利进行,都有必要交一个“投名状”来。 “把勇王拿来见我,”秦禝微笑着说,“不知你们敢不敢?” “这……也不是不敢,只是……”刘劲宽跟汪子澄对望一眼,大起踌躇。 踌躇的原因是下不了这个手。勇王对待部下,一向有恩义,既孚威望,又得人心,刘劲宽等几个人,也曾屡受勇王的提拔。要说把这位勇王绑到官军的大营里来,于心何忍?而且也怕犯了众怒,导致手下的军队离心离德,因此不能不硬着头皮,向秦禝老老实实地做了一番说明。 这是预料中的事,秦禝并不以之为杵。勇王本人对待部下确实不错,因此刘劲宽现在有这样的表示,不足为奇。 “勇王的事,我不难为你们。”秦禝说道,“那么杀唐冼榷,行不行呢?” “行!”这一回刘劲宽回答得很干脆。 “哦?”秦禝盯着刘劲宽问道,“他不是你们的结拜大哥?” “不瞒大帅说。自从他在青浦城外扔下我们一走,结拜之情就已经没了!” 原来如此。当日唐冼榷在青浦城外被龙武军横扫,溃向嘉定,导致刘劲宽几个坐困孤城,跑都跑不及,终于成了龙武军的阶下之囚。 既然这样说,那么事情再无可疑,投名状的事,就算是敲定了。 然而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关键中的关键——他们又要投降,又要献城,又要杀人,所为的,当然是一份前程。 刘劲宽开出来的价码是,准许官军进城,但他们自己的部下,要划半城以守。 “可以。”秦禝答应得很干脆。 “准我把旧部编练为官军,给发军饷。” “可以。” “我们八个人,原来受过伪隋帝的伪封,现在既然洗心革面了,想向请朝廷请一个名号。” 这是在要官了。刘劲宽的意思是,他和汪子澄的四人是伪隋的大将,想要个四品的武职,其余四个部将则要个五品的武将,一下子就是八个将军的位子。 “可以。” 秦禝答应得这样痛快,让刘劲宽喜出望外,于是把最后一个要求,也吞吞吐吐地提了出来。 “大帅,”刘劲宽很吃力地说,“这八个武职的赏,我们斗胆,要请朝廷指明何州何任。” 这句话一说,连在一旁侍立的吴椋,都不由在心中倒抽一口凉气——他们居然要八个实缺! 若只是赏赐一个品级,这也就罢了,想要实缺,那还了得?吴椋心说,一州之内,也不过两三个四品武职,你们八个隋匪头子,就敢开口说什么“指明何州何任”?做你娘的梦去吧! “可以!”秦禝的回答,让吴椋大吃一惊。 “谢谢大帅栽培!”刘劲宽喜得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一躬。 “坐,坐,不过这样一来,我的功劳,要让李纪德李大人分去一半了。”秦禝叹气道。 刘劲宽愕然,一时不明白他是何意。 “刘将军,你们只要提了唐冼榷的头来,这些应有的赏赐,朝廷必会恩准。可是我到底只是一州的长史,八个五品以上的实缺武职,非同小可,是极大的恩宠,当然得由李大人亲自出奏,才能显得名正言顺,隆重其事。”秦禝向他解释道,“我看这样好了,城北的正面,是房宪的先锋营,我给李大人写一封信,派郑四水陪你去找了房宪,再一起去见李纪德。你们三个,原来都是同袍,现在又都归顺朝廷,同为国家效力,真是一段佳话。” 刘劲宽明白了,秦禝是在替他们着想,感激之余,又有些担心。 “大帅,我怕李纪德那里,万一谈不通……”刘劲宽犹豫地说,“何况,还会分薄了大帅你的功劳。” “一定通,一定通!”秦禝摆着手笑道,“李纪德是最知道轻重的人。你拿苏州城交给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不通的道理?至于说功劳么,都是为了国家的事情,我让一让好了!” 这真是高风亮节!刘劲宽心说,想不到官军之中,还有这样的官儿。这一下,算得上是仁至义尽。刘劲宽与汪子澄对望一眼,都是喜动颜色。 事情就这么定局了,秦禝立刻写好了一封文书。把刘劲宽提出的几项要求列明在内,申明不敢自专,要请李纪德定夺。他把信交给郑四水,嘱咐了一番,派他陪同隋匪军的这两位大将,仍是走水路,绕道城北去见房宪。 秦禝只把三个人送到门口,便负手而立,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面色沉静似水。一丝喜怒哀乐也看不出来。一旁的吴椋,却涨红了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秦禝瞧了他一眼,“你有话说?” “爷,”吴椋嚅嗫道。“这也太便宜他们了……还有李纪德,平白得了一件大功。” “他们在杭州杀了四万人,坏了几千妇女的名节,又在青浦城虐杀了我三十四个兵,”秦禝的话,像是在回答吴椋,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他们真是敢作敢当的汉子……这样的人,赏几个实缺,算得了什么?李纪德自然会好好酬庸他们的大功。” =========分割新======= 这几天,勇王敏锐地感觉到,苏州城内的气氛,不对了。 他现在是把千斤重担都挑在了自己肩上——这副担子,一头是伪隋大都,另一头是他的苏州,他已经挑得越来越吃力。 他毕竟没有三头六臂。眼见得伪隋帝定下的返程期限一天天将近,苏州的形势却不但没有好转,而且还日趋恶化,这让经历过无数恶战、见惯风浪的勇王,也开始有了束手无策之感。 新军也还罢了,底子毕竟是老军出来的军队,算是老对手,熟悉得很,自己并不把新军放在眼里,倒是那支龙武军,是怎么回事呢?从一攻申城开始,打一次,龙武军则壮大一次,到了现在,几乎没有哪一支部队,能够跟龙武军正面交手了。自己的精锐中军,已经调到了大都,而城里的部队…… 唐冼榷当然是信得过的,自己的女儿,就是嫁给了他。至于刘劲宽这几个人,就难说得很——固然官军两军的攻势很猛,但这几天来,刘劲宽等曾三次出城,每次都说是视察城外的防务,然而每次回来之后,城外的堡垒便会多失几个。到了昨天,连最大的石垒也都丢掉了,守堡的兵士,损伤却不大,得以撤回城里。 军心不稳了!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阅人无数的勇王,仍然有不祥的感觉。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四十四章:攻克苏州 有谣传说,刘劲宽曾经在阳澄湖边上了一只小船,至于去做什么,不知道。 这样的事,真伪先不论,有这种流言传出来,本身就是极坏的征兆!然而若说要“严其法”,到底反状未露,而且审时度势,城里的两万多兵,大多是他们的部下,因此也不敢“严其法” 权衡之下,不能不把他们叫到拙政园的勇王府来,说一番话。 “现在大都蒙尘,我们隋国的形势艰难得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苏州能不能守得住,全看大家的意思。”勇王把话说得极为坦率,“你们多是两湖之人,若是心中生了别的念头,人各有志,我亦不能相强,两不相害就是了。只是我身为隋国的勇王,不能不为陛下效死,只要身在苏州一天,就要守一天,大不了你们拿我绑去给那个秦禝好了!” 他的这一番话说出来,唐冼榷先就脸上变色,转头环顾他的八个“把弟”,怎么也不相信他们会有造反之心。 其余八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由刘劲宽开口。 “请勇王宽心!我等自幼蒙带至今,谁敢有他心?自是万万不能负义。如有他心,也不会与勇王共苦数年。” 这几句说得冠冕堂皇,唐冼榷放下了心,勇王听了,亦感安慰。然而等到众人纷纷辞出,刘劲宽却故意拖拖拉拉的,留到了最后,因为还有一句话,要跟勇王说。 “王爷,您对我们的恩义,劲宽永不敢忘。”刘劲宽的语气,诚恳之极,因为这句话确乎是发自内心,“听说陛下给您的期限,就快到了,现在苏州四围都是官军,路上不好走得很,如果不提前预备,怕误了您的归期。说到底,隋国缺了谁都可以,独独不能缺了勇王。” 勇王瞪视刘劲宽半晌,终于把他这句话听懂了,一时之间,默然无语。 到了第三天,勇王便带着自己的百名亲兵,由一支一千人的精兵护送,黯然离开了苏州城。离城之前,他把唐冼榷叫来,劝他跟自己一起走。 “王爷,我不能走。”唐冼榷摇着头说,“您到大都主持大局,我一定替你把苏州守住,等到您打破了曾继尧,再带兵打回来,解苏州之围!” 这番话,心意怕不是好的?但勇王是聪明绝顶的人,他昨日已经听明白刘劲宽话里的深意,知道刘劲宽这些人,现在不过是顾念自己的恩义,一旦自己走了,多半就要有异动。到那时,唐冼榷势孤力单,大是凶险。然而再三苦劝,唐冼榷只是不肯听。 “王爷请放心!刘劲宽几个,都是我的兄弟,我的话,他们不敢不听!”唐冼榷自信满满地说道,“就算起了什么糊涂念头,只要我在城里坐镇,就起不了什么浪头!” 但愿如此吧。勇王长叹一声,微微摇头,再不说话了。便不再强求带走唐冼榷了。 勇王离城,主持城守的重担,便又再压到了唐冼榷的肩上。他把勇王的话又想了想,决定第二天在自己的府上召开会议,调整城防的部署之外,还要将自己这些兄弟,好好敲打一番,断了他们胡思乱想的心思。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八个把弟,把会议开在了他的前头——当天夜里,苏州城内的刘劲宽等八人,齐集于刘劲宽的府邸,要拿一个章程出来了。 “我跟李纪德,都已经谈妥了。”坐在当中的刘劲宽,攥紧拳头,环顾了一圈,“现在就看咱们自己的了!” 郑四水陪同刘劲宽和汪子澄,在城北新军的营盘内见到了房宪。一向凶蛮的房宪,这一回却极为亲热,一面派人飞报李纪德,一面跟刘劲宽叙起曾经的同袍之谊。 “老刘,这真是太好了!”他握了刘劲宽的手,激动地说,“说实话,咱们这些不是嫡系的将领,在这个伪隋帝的手下,没法干!你看我,过来才几年的工夫,已经擢了正四品的将军,怎么说也是统帅一州的大员了。你们也过来吧,凭这份功劳和你老刘的本事,封爵也不是不能想的!” 由此开始细谈。封赏的事情,是要归李纪德来决定,但有了秦禝那一封信,想来不成问题,于是把如何除掉唐冼榷,如何开城,如何交接等事宜,好好推敲了一遍,才送了刘劲宽和汪子澄回城。 果不其然,到了第三天,便有口信递到城内,请刘劲宽到阳澄湖李纪德的座船上相见。等到一只小船将刘劲宽送到,李纪德出船舱亲迎,后面跟着的是房宪。 此刻,刘劲宽原原本本地把这一段经历,向座中的兄弟说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纸来,传示一圈。 “这是李纪德写给我的保证书,”刘劲宽得意地说,“再有,我已经跟房宪拜了把子,我那个侄女,许给了房宪。大家放心,这一场富贵,跑不了了!” 刘劲宽提出的条件,李纪德像秦禝一样,全部慨然应允。只是八个人的实缺这件事,因为要指明何省何任,所以已经奏报朝廷,需要等朝廷分派下来。 “这个也没关系,我已经申明,以苏州官衙为界,西城仍归咱们驻守,苏州八门之中,只开四门,让新军和龙武军进城,其余四门,也仍归咱们把守,直到朝廷的谕旨下来,指明实缺,咱们才肯出城整编——咱们有两万人马,官军一营五百人,咱们先编他二十营,别的,慢慢来,好歹再磨他二十营出来。把咱们这两万弟兄都带上!也能有个依靠!” 在座的诸人听了这番话,都是喜动颜色,汪子澄第一个忍不住,跳起来说道:“那还等什么?干脆连夜就动手吧!” 动手,就是要杀唐冼榷了。八个人里面,亦有两三个,有不忍的感觉。 “能不能不杀?”底下一位部将犹豫地说,“逼他出城算了,到底是结拜过的大哥。” “当初跟我们这帮人结拜,你以为他安了什么好心么?”刘劲宽冷冷地说,“他在青浦城外扔下我们不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是我们结拜的大哥?” 这句话一说,旁的人不吱声了,而且人人心里都明白,所谓“逼他出城”,是做不到的事情——没有唐冼榷的人头来做“投名状”,又何以取信于官军? 于是决定,就在明天的会议上动手。 “唐冼榷的中军,是在城东,不过千数,他王府里的亲兵,也只有百十来个。”刘劲宽开始分派,“我们的兵,今天晚上要连夜布置在城东,等咱们杀了唐冼榷,就剿灭他的中军。在调一支兵,安排在他的王府左近,只要里面一有喧哗,立刻要闯进来杀人。” 说完,转头看着面容阴鹜的汪子澄:“老汪,明天看你的。只要我一拍桌子,就动刀!” 第二天,自刘劲宽以下,八个人每人带了三四名贴身卫士,进了唐冼榷的慕王府,其中的汪子澄虽然看上去瘦削,却最是用刀的好手,腰间悬了一把长不盈三尺的长刀,袖了手坐在唐冼榷的近旁。 唐冼榷还被蒙在鼓里,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把兄弟是来谋取他的性命的。唐冼榷先把当前城内外的攻防做了一番分析,认为最近这些天,局面越打越坏的原因,乃是有的人,未尽全力。 “老七,营垒就是在你手里丢掉的,可是你堡里的兵,却只死了十来个,伤了几十个个。这像话么?”唐冼榷看着范鸠,皱着眉头说道,“你要是不愿意打,趁早就别打!明天开始,你在西门的兵,交给金旭来统领,你给我在屋里闭门思过,拿凉水洗洗脸,好好醒一醒。” 老七范鸠唯唯诺诺的,还没敢替自己辩解,一旁的汪子澄开口了。 “大哥,我看也不能都怪老七吧?”汪子澄的语气,懒洋洋的,全无从前的那种恭敬之意,“粮也缺,饷也缺,军械又比不上官军,这仗怎么打?再说,老刘怎么也是自己兄弟,你拿他的兵去交给金旭,金旭不过是大哥亲卫头子,这算什么?” “老三,你说什么?”唐冼榷楞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处事不公!”汪子澄干脆霍地站起身,大声咆哮起来,“我们心里不服!” 他这一站起来,身边的五六个人也都随着呼啦啦地站起来,一派气势汹汹,只有刘劲宽,阴沉着脸,仍然端坐不动。金旭以军人特有的敏感,已经觉得不对,也站起身,把随身的军刀抽出来了。 唐冼榷惊得呆住了,再怎样也想不到,这班昔日的兄弟翻脸得这样快,扭转了脸,去看左手边的刘劲宽。 “老二,你怎么说?” 刘劲宽面色狰狞,用力在桌子上一拍,指着汪子澄骂道:“老三,你他娘的要造反么?” “造反就造反!”坐在一旁的汪子澄反手拔刀,敏如猿猴,匹练般的刀光唰的一闪,金旭那只握刀的右手,齐碗而断,连着手里的刀,仓啷一声掉在地上! 唐冼榷知道中计了,苦于身上没带兵刃,刚喊了一声“来人”,便被揉身而上的汪子澄一刀捅进了小腹,随后汪子澄几个人一齐冲上来,乱刀齐下,生生把唐冼榷和金旭杀在了当场,再由范鸠动手,把他的人头割了下来。 一声“来人”,惊动了屋外的亲兵,然而还没等冲进来,刘劲宽等人带来的卫士已经动手了,兵器相击声,肉搏声,喝骂声响成一片,接着府邸的大门轰然洞开,安排在外面的数百兵一拥而入,唐冼榷的亲兵,便再也无力抗拒。 半个小时不到,唐冼榷府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阖府罹难。 杀完了王府的人,就要在外面动手了。唐冼榷在城东的亲信中军,忽然被汪子澄和范鸠的部下包围突袭,整整两千人被杀得干干净净。接着刘劲宽下令全城搜捕,凡是与唐冼榷亲近的人,都没有逃过一刀。 这一场大杀劫,苏州城内总有近三千人做了刀下之鬼,其中亦不乏无辜之人,连累在里面,玉石俱焚。 刘劲宽准备在城内动手,城外的官军自然已经预先收到了消息。李纪德派了弟弟李峰勋,绕城来到龙武军大营,跟秦禝接洽两军分南北进城的事宜。没有想到,接待李峰勋的,却是梁熄。 “梁将军,”李峰勋愕然道,“秦大帅呢?” “真是不巧得很,”梁熄抱歉地说道,“我们大帅因为一桩急务,今天早上赶往鹿城去了。” 秦禝急冲冲的赶往鹿城,虽然也算是有事要办,但并没有迫切到急如星火的地步。他的离开,当然另有原因。 “梁熄,这里就交给你们了。”临行前,他把梁熄和张旷叫到自己的大帐里来,密密嘱托,“苏州城里的好戏,一出接一出,我们龙武军只管看,千万别跳上台去演。” “是。”梁熄心想,好戏自然说的是隋匪内斗,可是一出接一出,那又是什么?不能不多问一句,“大帅,难道刘劲宽会诈降?” “诈降不诈降,谁知道,反正一切有李纪德主持。刘劲宽若是开了城,只管进,若是有隋匪来投,只管收容,总之一切谨守分际,万万不要抢了新军的风头就是。” 抢新军的风头,本是张旷最乐为的一件事,现在大帅说不许,他便有些嘟嘟囔囔的不大愿意,直到秦禝狠狠瞪了他一眼,才算老实下来。秦禝把这件事交待完了,便由张旷派出的一营骑军护从,出发到鹿城去了。 从苏州到鹿城,六十里路走了半天,一进县城,就立马差人送了一份驿报去申城。 这一封驿报,是发给赵定国的,要他看一看,刘沫的伤势,恢复得怎么样。 刘沫是在第一次申城战役中受的伤——是在进攻李隗军时。率敢死队抢城。身被四创。还丢掉了一只左手。 还好精心治疗之下,慢慢恢复,大半年下来,虽然还不能说是痊愈如常,但已经没有大碍。 既然已经没有大碍,那秦禝就不客气了,隔了一天。第二封驿报发来,请刘沫,由已经回守申城的第四团派兵护送,赴鹿城向他报到。 这一下,弄得赵定国大惑不解——伤势固然是没有大碍,毕竟也还没有好利索,这样急着调刘沫去,为了什么呢?然而亦不能再发驿报去问,只好将这道命令照传。 刘沫自己,倒是高兴得很。带着第四团的一队人,第二天便从申城出发。他是行伍中人。这半年在医院里闷得久了,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自然振奋,虽然是在赶路,精神反而愈发健旺。 就在秦禝以驿报调人的时候,苏州城北的新军大营中,李纪德却在抚额沉思。自李峰勋回报秦禝已经离开了苏州,他到现在依然未发一语。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真的能聪明机警到这样的地步么?他心中惊疑不定地琢磨着。 刘劲宽投降献城,是一件大好事,然而看过了秦禝写给他的信,又亲自在阳澄湖上见过刘劲宽之后,他便已经下定了决心:刘劲宽这八个人,非杀不可! 投降归投降,提出来的条件太苛刻——两万降兵要划半城以守,据有四门,编练二十营,这些本已不可接受,至于索要八个实缺,更是天方夜谭!不要说自己和秦禝给不了,就算是朝廷上下谁都没有这个本事,能够一下子找八个空缺来安插他们。那可是数州卫军的兵权! 可是这样的条件,秦禝偏偏就写在信里,送来给自己了。然而到了自己打算动手的时候,他却又跑到鹿城去了,这样一来,“杀降”的名声,岂不是要由自己一肩承担? “不能够,不能够,”李纪德终于开口了,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道,“他若是能未卜先知,猜到我要杀刘劲宽,特意避了开去,那也未免聪明得过头了。” “你是说秦禝?”李峰勋不解地问,“我看他躲不了这件事——他给咱们的信,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不是铁案如山的证据?若说是要担责,自然是他跟咱们一起分担!” “铁案如山?”李纪德微微苦笑,“人家的信里,无非是转述刘劲宽的话,申明了是‘不敢自专,请刺史大人做主’!嘿嘿,刺史大人做主,功劳倒又不得不分给他一半。” “怎么要分给他一半?”李峰勋不服气了,“既然是哥做主,那么拿下苏州的功劳,自然该归咱们。” “到底是他先跟刘劲宽接洽的。”李纪德摇着头说,“这倒要用上你刚才那句话了,人家有了这一封信,真正是白纸黑字,铁案如山,谁能夺了他的功劳走?” 李峰勋张了张嘴,再想不出话来争辩。 “算了,这些都是末节,不必计较了。”李纪德的双目之中,射出阴冷的光来,“你去传我的令。传房宪、李勋禄,到大帐来听令!” 唐冼榷的人头,已经由汪子澄,送到新军大营。苏州八门之中,有四门大开,龙武军和新军两军,分别从南北入城,在东城划了一条分界线,将东城一分为二,分别驻守。 西城则仍由两万隋匪军盘踞,旗号不变,服色不变,一点看不出降兵的样子。这样的壁垒森严之下,苏州城内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气氛紧张而怪异。 到了第八天早上,房宪来了,进入西城,找到了刘劲宽,口称大喜。 “劲宽,已经有消息来了,你们八位的实缺,定下来啦!”两人是焚香拜了把子的,叙起齿来,房宪年长六岁,是大哥。“你定的是宁州卫军统领,汪子澄云州卫军统领,都是正四品的武职,是统帅一州的将军了,其余的人也没落下,总之人人都没落空!” 刘劲宽苦盼多日,这一喜非同小可,只觉人生得意,莫过于此,当即把喜讯传了下去,西城自是欢声雷动。 “大哥,这都是靠了你的调护,兄弟才能有今日!”刘劲宽志得意满地说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自己兄弟,说什么谢不谢的?”房宪一脸都是替他高兴的神情,笑着说道,“宣旨的钦差,大约今天晌午就能到,刺史大人说了,在我的营里设香案,迎接钦差。你把他们几个都叫上,这就走罢!” 于是刘劲宽,汪子澄,范鸠,一共八人,带了两千人的卫队,跟着房宪,来到了城北的先锋营中。一进营门,见到满面春风的李纪德,正站在门口亲迎。 “给刺史大人请安!”刘劲宽自觉已是朝廷命官,连忙把练熟了的礼仪拿出来了。 “不敢当,刘将军请起来,”李纪德笑呵呵地说,“你是正四品武职,品阶与我相同,我可不敢受你的礼。” 李纪德这样一说,刘劲宽心中更无怀疑,一行人随着李纪德,来到设在大营后部的大帐,只见香案已经摆好,大帐之中的另一边,还设了一张大圆桌,杯盏齐全,想必是为了给钦差接风的缘故。 令人动心的,是香案旁的一条长案之上,整齐排放着的八套崭新的官服。八个人本来都故作矜持,不想让刺史大人小瞧了,此刻却不免要偷眼去看那些簇新的官服,心痒难耐。 “先坐了用茶。”李纪德双手按一按,请八个人和房宪一起,随了他在圆桌边坐了。李纪德的口才极好,谈笑风生,渐渐把八个人紧张腼腆的心情舒缓开来。正在说话间,从大帐外面跑进来一名差官,跪地请安。 “钦差已经到营门了,请大人前去迎接!” “哦,这么快。”李纪德高兴地站起身,“几位请在这里稍候,房宪,你也随我去迎一迎。” 房宪答应一声,含笑起身,向刘劲宽几个抱了抱拳,随李纪德出去了。剩下大帐之中的这八个,坐立不安,都在想等一会钦差进来了,该拿什么样的礼仪来迎接。 谁知李纪德这一去,久无消息。过了好大一会,才听见帐外脚步杂沓。八个人连忙站起身,却见大帐门口的帘子掀开一角,有个人探头进来望了一眼,跟着又缩回去了。 八人大为奇怪——这是不是太不庄重了?继而便见到帐帘再一动,一支雪亮的红缨长矛,伸了进来。 这一下,八个人都是大惊失色,念头还没转过来,营帐已是霍然大开,上百名执刀握矛的新军,一拥而入,将八个人围在了中间,嘴里念着“杀隋匪!杀隋匪!”,步步逼近。 “慢来!慢来!不是隋匪!”刘劲宽急得额上全是汗,双手乱摇,“请你们李大人来说话!” 哪里还能见到什么李纪德?八个人的兵刃,全在进入大帐之前就被收走,赤手空拳,毫无抵抗之力,转瞬便被新军兵士砍倒在地,刀矛齐下。一下就被了结了性命,这样的光景,与他们当日杀大哥唐冼榷,全无二致,他们八人到底还是做一堆成了鬼。 这边动手杀了八个“隋匪”,那边的房宪、李勋禄,便动手对付他们带来的两千人卫队了。说起来,既然身入新军的大营,这两千人带与不带,实在也没有什么分别。只花了半点钟,新军各部便将这些人全数缴械,以麻绳捆缚,四个一串,立时拖出大营西侧,杀得一个不剩。 等到八个人的脑袋递出来,房宪和李勋禄的兵又各自入城,一面通报龙武军的梁熄,一面传首西城,申明这八个人投降之后,依旧阴谋连结,对抗官军,现在既然已经伏诛,则罪不及部属,着令降兵各部,不准妄动,须在新军的带领下,出城北就抚,接受新军的整编。 西城顿时大乱。蛇无头不行,八名首领都被杀了,那么造反确实是谈不上了。然而——接受新军的整编? 若是城外只有新军这一系人马。那是没办法的事。也就罢了,可现在不一样了! 西城的隋匪军,立刻开始整营整营地投向东城的梁熄部,继而干脆将余下的四门打开,如潮水一样地涌向城南的龙武军大营。 因为预先得了秦禝的叮嘱,龙武军已经在城南备好了十几个空着的营寨,算是虚位以待,可是见了这样的景况。仍然不免目瞪口呆。 这个时候,便看出秦禝急召刘沫的用意了,他与郑四水两个,在苏州都是熟人满城,出城的隋匪军将领见到他们,很快便被安抚下来,连同手下的部队,井井有条地被安排在各营之中。 兴高采烈的是张旷,心说原来大帅说的,乃是这样一回事。既然刘劲宽已经杀头。那么城里的这台大戏,就算是唱完了。老子现在进城,总不算抢了新军的风头吧? 这么想着,居然就带了百余骑,疾驰入城,来到苏州城正中的唯心阁。这里原是三方军队交界之处,张旷驻马此处,每见了一股股乱跑到这里的隋匪军,便笑吟吟向南一指,说声“有好吃的!有饷发!”,他这样热情有加。就这么被他指到城南大营去的隋匪军,不下千人之多。 等到房宪闻讯,急忙派兵封锁了盘齐两门,西城的隋匪军早已走空了大半。最终算下来,投到城南的降兵,足有近三万人之多,而不得不往城北接受整编的降兵,才将将万数。 苏州既然已经入手,两军依然是按照一条分界,把整个苏州城划成两半,龙武军居南,新军在北。接下来免不了的,便是要寻获各自应得的战利。 说是寻获,其实全看军纪——军纪好的部队,只封各处官库,若是军纪败坏的部队,则与抢掠无异。 这方面,龙武军的制度强胜于新军,不仅本身有明确的“分赃制度”,而且兵入西城,纠察队立刻就开始在街面上巡逻,极少有兵士敢于入百姓家里去搜刮。而若是竟有人敢于去污辱妇女,一经发现,是可以当场正法的。因此西城的南面这一块,颇为平静。 而新军所辖的地面上,就不是那么安稳了,不仅有嘈杂之声,甚至还偶有火光冒出。 而正如秦禝所料想的一样,苏州一降,太湖湖岛上的隋匪军水寨,立刻土崩瓦解。水师统领谭记沅在自己的大帐内自尽,余下几位部将带着残余的三百多号船,八千余人,举众向钟禹廷和老军水师归降,曾经不可一世的隋匪军太湖水师,灰飞烟灭。 湖岛是隋匪军经营了数年的水军基地,聚敛颇丰。而开战之后,随即便被封锁,因此里面的钱财连一点点也运不走,尽数落入了官军的手里,由老军水师和龙武军水师来“分肥”。 老军的船多人多,但谁都知道,这一仗得胜的关键,乃是龙武军水师的忽然出现,何况现在人家的水师,仍然把守在湖岛内侧水道的两端,于是老军那边来人钟禹廷商量,最后决定龙武军和老军。四六开,这已经是不错的价码了,毕竟老军已经在太湖上鏖战了许多时候了,耗费颇多,而龙武军这一战就拿走了四成东西。已然是赚大了! 钟禹廷先把分得的一应军械财物,堆积在一支大船上,以篷布覆盖,派了两只兵船护送,押回申城。然后从降兵之中,挑选了一千多水勇和工匠,由船送到太湖北岸,投向苏州城外的龙武军大营,交给梁熄暂予收容。 龙武军在水陆两面都顺丰满帆,而新军就没有这么顺遂了。 在李纪德来说,预定要收编两万隋匪军,结果弄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反而被城南的龙武军捡了一个大便宜,这是没有料到的,不免有些心烦意乱。更加难过的是,秦禝从鹿城赶了回来,口口声声要把投在城南的三万人,交还给新军来整编。 这怎么能要?李纪德只有摇头苦笑。不过苏州是伪隋在东面的首府,拿下了苏州,毕竟是一件巨大的功劳。在这样的日子,其他的不快很容易被遮掩过去,因此还是打算先写折子报捷,同时还要赶紧给老师曾继尧写一封信去——毕竟“苏州杀降“这件事,已经开始传出去了。要先取得老师的支持,才好平息那些可能会随之而来的非议。 他已经在房宪的先锋大营中住了两天,现在打算回自己的中军,跟自己的幕僚们好好商议一下。 ===========分割线======== 苏州光复,对朝廷来说是一大喜讯,只是参杂了李纪德杀降这件事在里头,未免有点美中不足。 不足归不足,却也不愿意把这件事看得过重,更不能出言斥责——毕竟是在打仗,能把城池拿回来,才是头等大事!于是下旨,对李纪德、秦禝等克复苏州的一应有功人员,温言嘉慰,言明等到整个战事大功克成,一并予以奖赏 苏州既然落入官军之手,那么向西通往伪隋大都的路上,最大的重镇就是常州了,由伪隋国的另一位大将徐武才在据守。而攻打常州,又必须先扫清盘踞在无锡的黄起雄和江阴的林吉。为了商议对常州的作战,李纪德和秦禝连续两天在苏州城内会面。协调龙武军和新军两军的行动。 “自然是由来新军攻无锡,”秦禝在地图上比划着说,“我的龙武军绕道常熟,去打江阴好了。” 以官军现在的兵势,不论谁来打无锡。黄起雄都一定是抵挡不住的。李纪德知道,这是秦禝在谦让,毕竟无锡是大城,地位更重,财货更丰,打下了功劳也更大。 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彼此倾轧这类事情,李纪德见得多了,而且他自己就是个中的好手。但是对于面前这位年轻的将领,他的心情却颇为复杂,实在有看不透的感觉。 若说这个秦禝是存心要与自己一争短长,可是自己初到申城之时。却又主动让防区;而且信守承诺,松江府之外绝不染手,这些都是谦逊客气的表示。 可是若说这个秦禝是自甘雌伏。却也不像。 自己花了偌大的功夫,结果申城知府最后还是落入了他的手里,虽然不信他竟能够未卜先知,想必是一个巧合,但他替杨秣谋划这个位子,是一定有的。苏州杀降,他却正好到鹿城去了,结果自己担了一个恶名,实惠却是龙武军捞得多。 自己虽然是刺史,但现在早已不能把他当成属官来看待了——且不说大家本来就是同品。单说他身上上柱国的爵衔和那件斗牛服,就是连老师曾继尧都不曾有的荣耀。而他在京中的身份,和在两宫和齐王那里的底子,自己就更没办法去比拟了。这样下去,自己这个苏州刺史,坐得稳,坐不稳,都会成问题。 然而他现在却又把无锡让给自己来打。李纪德在心里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吃不透,也对付不了,放眼沿海,或许只有自己那位老师,才能压住他一头。 因为存了这样一个念头,李纪德就不肯在城里办公事了——半城是龙武军,无趣得很。 李纪德既然不驻城,秦禝自然也不好驻,于是明明苏州的刺史衙门就在眼前,一位现任的刺史,却视若不见,至于城中那座奢华的勇王府,更是谁都不肯踏入半步,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就在原来唐冼榷的府内见面。 攻打常州的作战计划是定好了,可是还不能马上行动,因为两军,连场恶战下来,都需要休整,而且也都需要把新收容的降卒分类甄选,扩充进来,做一场大整编。 对龙武军来说,近三万降卒,不是一个小数目,若是放在从前,只怕在如何防止他们降而复叛上,就得绞尽脑汁,花费好大功夫。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人人都知道,苏州一下,官军廓清苏州全境,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定都江宁的伪隋国,也已是摇摇欲坠,难逃“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命运。何况这些人里面,几乎没有自起事就开始就在隋匪军中的老人,大多都是后面随波逐流的,因此只要安抚得当,该遣散的遣散,该收编的收编,有粮吃,有饷发,便可免去别的担心。 秦禝不肯像李纪德一样,把上万降卒统统纳入新军,将新军“撑”到近三万人的规模。他还是秉持自己既定的原则,希望手下的部队,能做到“比较精,也比较多”。 “甄选六千步卒划拨龙武军,另选九千人划拨卫军充实地方,就按照这个数来甄选。”在大营的会议上,秦禝最终拍了板,“各营原来的预备兵,优先补充到正营去。” 那就是说,从三万人里只拔出一万五千,其余的人,全部予以资遣。 “是,我一定好好挑一挑,”梁熄不无担心地说,“不要弄了些暗怀异志的人进来。” “唐冼榷的亲信,被刘劲宽杀光了。刘劲宽的亲信,又被李纪德杀光了。”秦禝叹了一口气。“剩下的,都是可怜人,不见得还有什么异志可怀了。” 即使已经精选,但龙武军的人数,算上留驻申城的第四团。驻常熟的第六团,驻鹿城的各团,仍然有着近乎两万人,这还没有算上钟禹廷送来的那两营水勇和工匠。 除了补满原来各个团的兵额之外,另有三个新的团被建立起来了,组建的方式,是从原来老团抽调部分军官和兵士搭建骨架,再将整编后的降卒补充进去。 刘沫以申城战役中抢攻李隗军,身负重伤的功劳,和这次收容安抚降兵的功劳。升任团官。郑四水则以两次劝降刘劲宽的功劳,也从副团官升为团官,与刘沫各领一团。 另一名新任团官的,是那个在苏州之战中抢搭浮桥的营官韦絔。他是穆埕麾下第一营的营官,亦曾是秦禝原来骑军之中的老人了,为人机智,作战勇猛。是穆埕手下最得力的干将,现在终于也能够自领一团人,算是修成了正果。 整编之后,接着就是整训。秦禝在跟李纪德见完面,由沈继轩陪着,不骑马也不坐轿。安步当车,向城南行去,琢磨着今天该到哪个团去看训练的情况。 说起来,现在龙武军已经有十个团的编制了, 梁熄的一二团、张旷的三团和骑军、方英勋的第四团,姜泉的第五团,吴银建的第六团,穆埕的第七团和新建的三个团,横向铺开。管起来已经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了。 城里的街面上,热闹非凡。伪隋勇王自夺占苏州以后,一直在这里细心经营,而这一回,苏州又幸运的躲过了战火蹂躏,因此这座名城在经过了最初几天的混乱之后,立刻显出了繁华依旧的本来面貌。即以申城来相比,也还颇有不及。 然而走着走着,秦禝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敛去,换上了一副凝重的表情,不住打量着街边的人群。 “秦帅,可是有什么不对?”沈继轩主意到了他神情的变化。 “兵太多了!”秦禝皱着眉头说道,“怎么一回事?我不是说了不许叨扰百姓吗!” 街上固然是繁华热闹,但每走几步,就能见到身穿号服的大头兵,三三两两地在街面上流连,其中也能见到服色鲜明的军官。有的兵注意到秦禝这一行人,即使不认得这位“秦帅”,亦认得这行走在街上身后跟着不少亲兵的人,不是什么普通人,连忙躬身退开,就手行一个军礼。但更多的兵,都在兴高采烈地出没于各家店铺,或是围着路边的摊档讨价还价,全没注意到这位龙武军统帅的经过。 “哦,这个,”沈继轩明白了,向他解释道,“是上一回的营务会议,我们几个议定的。大家刚打完一场大仗,让他们松泛一下,每日有两成的兵可以轮假。” 从申城打到苏州,一路连番恶战,让部队有个松弛的机会,不是不可以。但苏州开城已经大半个月了,还是这样的情形,则整训从何谈起? “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秦禝停住了脚步。 沈继轩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不满,正想解释,却见秦禝的手向前一指,只见右前方的一家酒楼里,走出来几个兵士,脚步虚浮,满脸通红,大声说笑着向城西走去。 “那几个兵,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地,还不回营,这是要去哪里?吴椋,把他们叫过来问问!” 领头的居然是一名戴着绿色袖箍的哨长,被几名亲兵一路扯了过来,还不服气,仗着酒劲嘴里嚷嚷着:“搞么事?老子又没违反军法!”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四十五章:修整待战 等到看见秦禝,认出来了,这营官才知道自己闯了祸,脸色刷白地跪在地上,酒也吓醒了大半。而他这一番嚷嚷,也让街上的龙武军官兵,发觉是大帅在处置人,几百人哗啦一声,请下安去,只剩下那些不明所以的商贩和老百姓,站在街边,茫然失措。 整条大街,一时寂静无声。 秦禝先不说话,盯着跪在面前的队正看了半晌,才开口问话。 “叫什么名字?” “王……王重三。” “吃饭喝酒,给钱了没有?” “给了,给了,一两银子。” “嗯,”秦禝点点头,“吃饱喝足了,不回营,这是要去哪里耍啊?” 这句话一问,王重三张口结舌,迟疑着没有回话。 “怎么啦?大帅在问你话!”吴椋喝道,“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嘴巴?” “是去……去女馆。”王重三垂头丧气地说。 秦禝不明所以,但说起女馆,沈继轩却是知道的。 女馆,这是久有的陋习了!这“女馆”又叫做“女营”,说白了就是营,妓,都是一些因为战事,家破人亡,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这些女人,亦不得不依靠向兵士们出卖身体。换取食物银钱,来维持自己的生存。 “我竟不知道,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事儿。”秦禝的脸色,阴沉得吓人——龙武军固然不禁娼,但眼下这样的事情,又与隋匪之流何异?“沈继轩,这件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秦禝从未用这样冷峻的语气跟他说过话,沈继轩被他锐利的目光盯得心中一颤。躬身说道:“属下失察。请大帅治罪!” 秦禝没有做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跪在地上的王重三起身,自己则扭头就走。脚步不停,一路向城门疾行而去,慌得沈继轩和一众亲兵连忙紧紧跟上。直到进入了龙武军的城北大营,秦禝在帐中坐定,才又开了口。 “沈继轩,你即刻给李继德写一封信,就说我现在以苏州长史的身份,处分苏州行政。城中一应女馆立予解散,馆中女子,发给银两。任由她们自去,不论是在谁的辖区,同样办理,请他传令新军各部,勿予阻拦。” “是!” “龙武军的军规,也要改一改!战时无休,作训时轮休半成兵士,驻防时轮休一成,这是不替的定例!”秦禝的口气极冷,“军规更易,就算是你们会议定下来的,也该报我知道——你告诉梁熄,若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形,我拿军法办他!” “是!”沈继轩的声音,微微战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秦禝的真颜色,心知是特为给自己留面子,才没有点了自己的名字出来。 “我们不能在苏州待下去了,”秦禝断然道,“传我的令,龙武军全军,两天以后拔营,开往常熟整训!” * 早春的天气,依然寒冷,不过常熟县衙院子里的梅花,已经开得很繁盛了。 这里被驻防常熟的第六团,用来做了团部。吴银建亲自捧了一张躺椅放在一边,看着自己大帅裹了绒毯,半靠在椅子上,眯缝着眼睛在赏花。 有什么好看?吴银建挠了挠头,心说大冷的天,在屋里烤火多好呢。难怪人家是大帅,自己这样的粗人,就没这份闲情逸致了。 龙武军的大部,并没有进城,从苏州开到常熟以后,一直在城外扎营整训。秦禝来到县衙,倒不为赏花,确实在思考接下来的战事,因此眼睛虽然看在梅花,心里却在琢磨着别的事情。 应该说,从申城的反攻开始,到苏州杀降为止,自己所设计的这个局,算是完全达到了目的。 唐冼榷杀了,破苏州的功劳到手了,龙武军再一次壮大了,杀降的罪名躲掉了。这一轮算下来自己的定下的目标大抵都实现了!接下来就是准备攻打江阴了! ==========分割线========== 江阴县在常州府的北面,由伪隋国的大将林吉在这里据守,在苏州之战时,龙武军的吴银建的第六团随即开拔,前出侦查了一番。现在除了刘沫的第八团向南布防在常州方向外,其余各团,把江阴县城围得水泄不通。 县城不算小,城里也还有近万隋匪军固守,因此秦禝决定亲自上砂山,去看一看城内的形势。 砂山在江阴城的东北,地势不算特高,但俯瞰全城,已是绰绰有余。秦禝带了中军的沈继轩和吴椋,由几十名亲兵扈从,自大营飞驰而出,不多时便到了砂山脚下。不用下马,便可以循着一条并不陡峭的山路,直登峰顶。 举目一望,果然一切都尽收眼底。城墙围成了一个长条状,东西窄,远远望去,仿若一条长蛇,俯伏于地。 “江阴城是蛇形,南首北尾,”秦禝边指边说,“如果攻首尾,则不容易破城。如果拦腰一击,我猜林吉一定挡不住!” 也就是说,只要集中力量在蛇的七寸上下功夫,则一定可以攻破她。 对于大帅的这个见解,沈继轩自然表示赞同。抬头看看天色,不仅已经黑了下来,而且不妙的是,乌云翻滚,眼见就有一场大雨好下。 寒雨刺骨,对于外出的人来说,是个麻烦,又湿又冷,一不小心就会淋出病来。于是在沈继轩的提醒下,策马下山回营。然而还没到山脚,豆大的雨点便已经开始砸落下来。 “爷!那边有个小庙!”吴椋在马上将手一指,“咱们先过去避一避吧?” 大家顺着吴椋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黑沉沉的一座庙宇,有一点灯火的亮光透出。几十匹马拨转方向。转瞬便驰到了庙宇的大门前。 到了门外,吴椋抢先跳下马,靴子把泥水踩得四溅,举起马鞭子打门:“开门!我们是过路的,进来避一避雨!” 敲了半晌,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一位看着瘦弱,但是眼神犀利的老人。见了这些,顶盔掼甲,带刀持枪的军卒,先是一愣,忽然地嚷嚷起来:“没地方!不许进来!不许……不许进来!” “老人家,我们不是坏人”吴椋用一只手臂将那老者轻轻挡开,笑着说道:“弄脏了你的地方,回头赔银子给你……爷,您请进。这里面倒是干净。” 秦禝迈进殿门,只见那老者满面通红,呼吸急促的样子,显是正在病中,神智似是不大清楚,身边扶着他的,却是一位穿红袄子的小姑娘。十多岁的样子,伶伶俐俐的。小姑娘见一下子进来这许多人,显得又是吃惊,又是着急,一边拼命把老人向后扯去,一边极懂事地说道:“列位军爷,我爷爷是守祠的人,他发烧说胡话,军爷们不要计较他。” “沈继轩,回头叫医生来。替他看一看。”秦禝向沈继轩说道,“又老又小的,满可怜。” “用不着你发善心……”老人挣扎着说,却被小姑娘拦住话头,一路推到旁边的过道里去了。 秦禝笑一笑。没把这一幕放在心上,在亲兵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环顾四周。祠堂看着虽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里面想必就是正殿了。正琢磨着这殿里供奉的是什么人,目光一凝,案桌上的灵位,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辅国大将军薛韧” 再一抬头,是一尊塑像,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曲,面赤有须,直有云长之风。塑像之前设了一个小香案,牌前的一炉香烟,将将燃过一半。 秦禝面容一肃,方才迈开脚步,却听见旁边的过道中又传来了那位小姑娘着急的声音。 “爷爷……爷爷……你不要去……” 跟着便听塑像旁边的侧门咣的一声被推开,那名老者,双手持着一把长柄大刀,大喝一声“呔!”,势如疯虎一般冲进殿来,拦在薛韧的塑像之前! 秦禝被他惊得连退两步,身边的亲兵哗啦啦一片响,刀出鞘,枪离肩,不约而同地指住了那名老者。那老者却恍然不觉,一柄大刀在身前虚劈,刀光雪亮,虎虎生风,真看不出这名瘦小的老人,身上竟负有如斯武功。 待到更多的亲兵手执火把涌进来,殿中稍显明亮,大家才看出来,老人手中的刀,不是真刀,而是戏台上所用的木制大刀,难怪他耍弄起来,并不显得如何艰难,真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一众人面面相觑,然后都把眼光看在大帅身上,等他的示意。 秦禝惊魂初定,走上一步,客客气气地说道:“老人家……” “呔!”老人彷如戏台上的武生,又是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在香案前走了一个三步回头的台步,将刀一横,面容狰狞地看着一屋子官兵,忽然像念戏词一般,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 “将军驱逐胡蛮,却惨遭尔等狗官的诬陷,落得满门抄斩,天理何在!!” 这句怒轰,这位状若疯癫的老者口中嘶吼出来,直可以撼天震地!一道闪电亮起,将祠庙之中照得雪亮,却见那老者将刀又翻了一个刀花,身子缓缓倚靠在薛韧的塑像之上,刀尾拄地,双手将刀身斜亘在枯瘦的身躯前,怒目圆睁,凛凛生威,拼尽最后的力量,纵声大呼—— “这是我辅国大将军薛韧的灵位,尔等不得近前!”老者的这股气势,一时将众人惊得呆住了。 殿中的大家都偷眼看他,却见大帅木然立在当中,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个红袄子的小姑娘,跑了进来,跪在地上也不说话,只是一边哭,一边向这帮“军爷”磕头求情。 “老人家,病重说的胡话,你们怎么回事!退出去!”秦禝终于开口了,声音之中,一丝喜怒哀乐也没有,干涩地说道,“沈先生,这位将军是?” “回大帅。此人那是太祖时期的名将薛韧!昔日克定北疆,此人立下不世之功!乃我大夏第一勇将,奈何克定北疆之后,被当时的权相褚旬诬陷,拥兵自重,密谋造反。落得满门抄斩,诛尽三族!后来是等到高祖事情为其平反,才得以重新正名”沈继轩正有惊心动魄之感,听他问起,连忙答道。 “既然如此,倒不便打搅了。”秦禝淡淡地说,“走!” 然而大帅说走,谁又敢再说什么?吴椋连忙将手中的油衣替秦禝披上,数十人收起刀枪,上了马,顶着大雨向军营驰去。 等到进了中军帐,秦禝一边由着亲兵替自己换上干衣。一面坐在椅子上思考着,这位薛韧将军,克定北疆,那是何等功劳,却落得如此境地,那有朝一日,自己是否也会落得如此下场。想了一会秦禝派人把沈继轩叫了过来。 “沈先生,我看今日在庙中遇到的那位老人家,和薛韧将军关系不浅啊。” “这个守祠的老者。说不定就是薛韧将军亲信的后人。” 秦禝蹬上干净暖和的靴子,在地上跺了跺脚,笑着说道,“若是果然如此,那他们代代相传,替薛韧守祠,也算得上是一门义仆了。我看那个老头子病得不轻,他那个孙女,也是个懂事的孩子,现在打仗,周围的人都跑干净了,这两天你找人去照应照应,送点吃食银钱什么的。”这一会他已经想通了,薛韧将军固然一时蒙羞,但最后也还是得以正名,自己所做的一切,自由后世评断! “是!”沈继轩毕竟是读书人,在心里面对薛韧实在是尊崇有加,但这份感受,如何敢说出来?此刻听秦禝这样讲,自是欣然应允。“我按大帅说的,再叫营里的军医,替他去瞧瞧病。” 沈继轩却不知道,秦禝这一趟古祠惊魂,心中已然是做过一番思索了,只是他掩饰得极好,没有分毫流露在脸上。 “嗯。”秦禝仿佛已经抛开了这件事,开始谈军务,“明天一早,叫他们几个到大帐来会议,把攻打江阴的部署,再议一议。” 隋匪军在江阴的守将,是林吉。龙武军只拿了四个团攻城,按照秦禝“拦腰一击”的打法,在南门北门佯攻,主打东城,只打了半天工夫,就破城了! 首先突入城中的,是方英勋的第四团。方英勋如今代管着第四团,固然要立功表现一下,急于打一个胜仗来证明自己,于是冲得特别猛,不仅一举击溃了缺口两边的隋匪军,而且以极快的速度,分数路直入城内,在逐巷的争夺中穿插包围,让隋匪军来不及再组织抵抗。林吉在奔回县衙的路上,即被堵截,连同十余名亲兵,在白刃搏斗中被第四团的士兵以刀逐一杀死在小巷中。 江阴入手,龙武军又可以像原来一样,好整以暇地屯兵训练,等待新军攻克无锡的消息了。然而秦禝却发现,随着手下部队的逐渐扩大,他又面临一个新的问题——该怎样把各团之间的关系平衡好。 龙武军建军之初,不存在这个问题,那时候面对唐冼榷的大军,兵员根本就不敷使用,将有限的兵力调来调去,形成局部优势,才最终取得胜利。一个兵当成两个使,哪支部队谁能立功,全凭本事。 现在大不相同了,不仅人数直逼三万,而且装备上,实际上已经对隋匪军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那么谁立功谁不立功,谁立大功谁立小功,常常要取决于主帅的分派。换句话说,以江阴为例,方英勋固然打得下,其实换了刘沫、郑四水他们,又何尝不可以打下? 这样一来,主帅摆不摆得平,便成关键。 他坐在军案后面,把那些用于在地图上标示部队位置,写着各团番号的小红旗,在案子上摆来摆去,用心琢磨起这个问题来。 现在龙武军的一等主力,是张旷的骑军和三团、梁熄的一二团。 二等主力,是方英勋的第四团、吴银建的第六团、姜泉的第五团。 三等主力,则是穆埕的第七团,和三个新编练的团——刘沫的第八团、郑四水的第九团、韦絔的第十团。 十个团之外,还有钟禹廷的水师,沈继轩的中军营,吴椋的亲兵营。至于随龙武军行动的数千卫军,还没有算在其内。 他瞪着案子上摆列得整整齐齐的几排小旗,忽然伸手扫去,把它们搅成了一堆。 怎么摆得平?这么强大的兵力,集中在这么小的一块地方,不要说江阴,就算是接下来的常州之战,亦只要派出三四个团跟新军一起夹击,那个徐武才,就难逃覆亡的命运。 一阵无名的烦躁过后,跟着便是恍然大悟:哪个规定说只能围着常州来做文章?两军在苏州境内作战,协同行动,名义上当然该听李纪德这个苏州的,然而自己手下已经养大了一个狼群,现在吃都吃不饱,还能跟+李纪德客气么? 管他个屁! 秦禝霍地站起来,将桌上那堆散乱的小红旗拢在手里,大步走到挂着的大地图面前,一边琢磨,一边将旗子一面一面地插在地图上,渐渐越过了常州,一路向伪隋大都方向延伸过去。 做完了,拍一拍手,后退几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却听帐外来报,说沈继轩求见。 “请他进来。”秦禝回到案边坐好,便见到沈继轩行了进来,面上殊无欢喜之色。 “秦帅,我有负所托。”沈继轩面色凝重地说道,“庙里的那一位老人家,得的是绞肠痧,大夫是派去了,但已经是为时已晚了。” 原来是这件事。秦禝默然无语,在心中不胜唏嘘——这样一个人,到底还是保他不住,却不知他那位相依为命的小孙女,该怎么活下去? “我已经命人办了一副棺木,发送了他。他那位孙女,我也已经带回来了。”就好像猜到了秦禝心中的想法一样,沈继轩说道,“说起来,他们家早先是‘乐户’,左近的人家都不太待见,因此我打算拿她交给江阴县来照顾。” 秦禝心想乐户跟一般的户籍不同,乃是贱籍,小姑娘交给江阴县衙来“照顾”,未见得能受什么善待,不要一个不小心,把照顾变成了管束,那就不是自己的本意了。 “她人在哪里?” “就在帐外。”沈继轩看着秦禝的脸色说,“她说要来磕头,谢谢军爷收敛了她爷爷。” 其时的一副棺木,价格不菲,特别是乱世之中,穷苦人家若是遇到丧葬,一床席子卷一卷,也发送得一个人了。若是能以门板钉一副简陋的棺木,则已经算是考究,若是子孙贤孝,非要寻一副真正的棺木来发葬,那么卖身为奴的事,真不是假的。所以沈继轩送了这一副棺木,在小姑娘来说,也实在是会感激到骨子里去的。 “唔......”秦禝略作沉吟,才点点头,“带她进来吧。” 小姑娘还是穿着那件红袄子,进了帐门,便向旁边一跪,神情之中虽然有畏缩之意,但一个女孩子,在军营这样肃杀的景象之中,并没有被吓得惊慌失措,这就已经很不一般了。 “这是秦大帅,”沈继轩温声说道,“你磕头罢。” “给秦大帅磕头。”小姑娘磕了个头,声音颤颤的,半是紧张,半是伤情,“谢谢秦大帅收敛了我爷爷。” 看着她的身形,秦禝倒楞了一下,心说把她叫成“小姑娘”,似乎也不怎么确切。 那天在薛韧祠堂里见到这个小姑娘,先是灯火昏暗,继而是被那位老人的所震惊,一直不曾留意打量过她,现在看过去,虽然身形娇俏,但却并不“单薄”,怎么也不信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杨心柔。”小姑娘垂首答道。 “今年多大啦?” “……十四岁。” 秦禝心说,难怪觉得她懂事。十四岁,那真也不算小了,在这个年代,尽有十三四岁就嫁人的。 “你爹娘呢?” “闹隋匪的时候,死了……”杨心柔的声音,似乎又开始有点哽咽。 “那你们家在江阴还有什么亲戚……或是朋友没有?” “没了。”杨心柔小声说道,“我们家是乐户,别人都不乐意跟我们来往。” “哦……那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在祠庙里守祠,有多少年了?” “原来听我爹爹说,从我太爷爷过世,有二十几年了。” 秦禝顿一顿,问道:“你跟爷爷,又是靠什么过活?” “在庙里薛将军守庙,镇里,每个月给爷爷送三十斤米。八百文钱。” “那爷爷现在不在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我有功夫,想找个草台班子,去跑解马。” 跑解马,就是跑江湖卖艺。她有功夫在身,秦禝倒是意外得很。不过想一想,乐户人家,多半是她爹妈传给她的,也就不奇怪了。 “心柔姑娘,现在是乱世,你一个人跑江湖,那可不是办法。既然你在江阴没有亲人。我送你到申城去,你愿不愿意?” 杨心柔一直垂着头,听了这话,不免抬头向上一望,结果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杨心柔吃惊的,是本以为沈继轩口中的这位“秦大帅”,无论如何也是个四五十岁的人。那天晚上在祠堂里,她只顾在地上磕头求情,并没有细看过领头的那人,哪里想到竟是这么年轻的一位青年将军? 而她现在虽只抬头一瞥。秦禝却已见到她一张秀丽的瓜子脸庞上,一双大眼睛晶莹纯净,颊边微现梨涡,人虽然略显稚嫩,却是个绝色的美人胚子无疑。 这一下。秦禝倒是犹豫起来了,自己这么热心,在沈继轩的眼中看来,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别有用心呢? 不过这份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只要自己心中坦荡,又何必在意旁人如何看待? 杨心柔只是抬头一望,随即便又垂下头去,脸色却愈见苍白,小声说道:“大帅对我恩重如山,不管把我送给谁,心柔都没有二话。” 这就走到“卖身葬父”的路子上去了,这可和秦禝的本意大相庭径了。 “心柔姑娘,我怎么会拿你去送给人?我是找人来照顾你。”秦禝笑了,转头对沈继轩说道:“沈继轩,你找一条船,让吴椋派几个人,把她送到申城,交给……” 交给谁呢?他一时踌躇起来。白沐箐还是个姑娘家,未见得愿意;杨坊是现任的申城知府,不方便。 “交给胡浩洵的那位太太好了。”他想到了这个最合适的人选,“说清楚是我的托付。” “成,我立刻办。”沈继轩笑着应了,问杨心柔:“你还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没有?” “爷爷的后事都办完了,我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杨心柔摇头道。 “那你谢过大帅,咱们这就走吧。” “谢谢大帅!”杨心柔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跟着沈继轩走了出去 ============分割线============ 时进三月,京城街面上树木的枝头,也开始有了绿意。宫内的御花园中,一些开得早的奇花异卉,亦已经在争妍斗艳。 养心殿里的西太后,此刻却无心欣赏这一些往常她最喜欢的春意,因为南边的战事,既有让她高兴的消息,亦有让她着急,甚至是不满的地方。 正在替苏州战事做小结的彭睿孞,用一段话收了尾。 “隋匪在常州一带的三个大将,林吉死在龙武军的方英勋手里,黄起雄死在新军的李勋禄手里,常州则是跟苏州一样,由两军夹攻,最终是龙武军先破城,不过徐武才是由新军的所击杀。这三个一死,常州附近便有残余的隋匪,也无力再兴风作浪。所以说苏常两战打完,苏州便算是底定了。” “怎么好算是底定?”西太后问道,“不是还有伪都?” 她这一问,齐王和几位中枢大臣面面相觑,一时谁都没有接话。 “打破常州已经快一个月了,要说让军队休整,也该差不多了。”西太后平静地问道,“李纪德和秦禝两个,还在按兵不动,那是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是明摆着的,但这话很不好说。齐王掂量了一下,还是避实就虚,先宕开一笔。 “月初的时候,就已经发了廷寄给李纪德,督促他们尽快西进。现在还没有动,或许是粮草军械尚未齐备,又或者是周围的匪情尚未扫清。是否另下一道谕旨,再催一催?“ “我看呐,也不见得是匪情尚未扫清,多半是他们心中那个疙瘩,尚未扫清!”西太后的眉头皱起来了,说话的声儿也略略大了些,“我就纳闷儿了,李纪德卖他老师的面子,不愿意去得罪曾继尧,也就罢了。秦禝碍着什么,也屯兵常州,迁延不肯进兵?” 她先开了头,底下人的话就好说了。 “太后圣明,万事都在圣鉴之中。”彭睿孞跪在地上回话,要替秦禝辩护两句,“李纪德到底是苏州刺史,虽说是两军分兵合进,可秦禝也要看看李纪德的意思。” “看李纪德的意思!”西太后一时激动起来,口气就有点不对了,“秦禝,赏着柱国的爵位,对他麾下将领的封赏,我——我们姐俩,可不曾有哪点亏欠了他,他做事情,也要摸摸自己的良心!” 这几句话有点不伦不类,不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倒像是个寻常的小妇人在赌气的样子,这让底下的一干大臣,如何接口? “妹妹,”东太后轻轻咳嗽了一声,“要不,就像六爷说的,下一道谕旨,再催催好了。” 有东太后这句话做铺垫,齐王立刻便接上了话头。 “是,难怪太后要生气。不过说起来,秦禝的龙武军倒是在打的——方才彭睿孞也说了,他手下的姜泉和吴银建,已经打下了丹阳,梁熄也打到了句容,离开伪都也不算远了。秦禝是受恩深重的人,只要实实在在的催一催,他必定不会辜负两位太后和皇上的圣心。” 西太后意识到自己的小小失态,抱歉似的向东太后一笑,沉静下来,点了点头。 “既然是下旨,也不能光说秦禝一个,李纪德也得说一说。这不是讲私恩,是讲国家的大义。朝廷靡费兵饷,他们在常州多待一日,伪隋国就多存在一日,让他们自己想想,这对吗?” “是!”齐王承了旨,躬身答道,“臣等这就下去拟旨,严督李纪德秦禝,即刻统兵西进!” 这一回朝廷办事,异常迅捷,四月初二的这一天,兵部的折差,将一封“六百里加紧”的廷寄,送到了常州的新军行营。因为这一道上谕,是指明发给李纪德、秦禝二人的,所以李纪德派人请了秦禝来,一同拆看。 这封上谕之中,固然仍有嘉勉之意,但催促的语气已经很明显——“着饬李纪德、秦禝二员,即移得胜之师,驰赴伪都会剿,毋令隋匪得以奔突。至于将士久役于外,敌忾同仇,朝廷既悯其劳,加意抚循,以示体恤!” 两个人看完了,各怀鬼胎,彼此目视,到底还是由李纪德先开了口。 “又来一道旨意,这倒有些为难了,”他沉吟着说,“克复伪都,这是不世的勋名,哪个不想?然而新军的状况,文俭你是知道的,从申城一路打到这里,损伤颇大,所补充的新勇,训练又不足够,军械粮秣也都匮乏。整个部队若没有一段日子来切实地整休,则很难恢复元气。” 大功面前,这样叫苦连篇,逶迤推脱,实在不像他李纪德的性格。秦禝在心中暗笑道:若是现在围攻伪都的,乃是区区在下,恐怕你李继德早就忙不迭地挥军西进,前来抢功了吧? 李纪德的这一番做作,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秦禝。他的心思,为秦禝猜得透透。 会剿伪都,诚然是大功一件,然而谁想立这份功。必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因为这一去,抢的是曾大帅的功劳! 跟曾继尧做对头?不惟李纪德不肯,连秦禝都是不肯的。不过两个人心里所想的,既有相同之处,亦有不一样的地方。 在李纪德来说,他毕竟是出在曾继尧的门下,虽然这一年来,随着李纪德功劳渐增,已经不是老师说什么就听什么了,但师生之间,仍有一份香火之情,况且不论是日后的仕途。还是眼下跟秦禝的暗中较劲,都还要借助老师的大力,因此精明如李纪德这样的人,是宁肯违背朝旨,也不愿去”抢功劳的。 在秦禝而言,倒没有李纪德那份牵挂和担忧,但他所图谋的事情,更大,也更深,绝不肯轻易树敌。如果在这个时候跟曾继尧闹翻了脸,则等于将曾继尧一系的官员,都置于自己的对立面,一定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文俭,既然有这一道上谕,咱们不去,恐怕是不成了。不过我看朝廷的意思,只要苏州方面,有一支兵过去,也就交得了差了。”李纪德诚恳地说道,“说实话,现在新军疲弱,我自问不能跟你的龙武军相比。既然龙武军的前锋,已经到了句容一带,离伪都不过咫尺之遥,何不就由龙武军来跑这一趟?” “这……怎么好意思?”秦禝面上愕然,心中却破口大骂:李继德,你想拿老子当作冤大头? “没有什么的。自新军到申城以来,每次都承你的容让,这一回,怎么好再跟你抢?”李纪德摆着手说,“我坐镇常州,替你主持后勤,静候好音。” “这样的厚意,卓凡无以为报。”秦禝站起身来,肃容相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不做大头,谁做大头? 李纪德的一番话,当然没安好心,他劝秦禝西去伪都,有很深的用意。 自登陆申城那一天起,新军的风头,就一直被龙武军压制,而秦禝在申城的把持,亦令到他这个苏州刺史,有寝食难安的感觉。及至两军并发,由申城向西克复失地,一直到打下常州,一山二虎的态势亦是越来越明显。以李纪德的精明,自然猜得到,只要伪都一破,平定隋匪的事业便大致算尘埃落定,苏州的人事,也必会有一番更张,朝廷总要在他和秦禝之中,调开一个。 李纪德深知,这件事,不管朝廷怎么想,都还要征求曾继尧的意见。而自己的这位老师,虽说“忍”字的功夫已经修炼得极为到家,但伪都是曾继尧一系官员的根本利益所在,在这上头是决不肯退让的。 秦禝到底还是年轻,立功心切,还看不透这一层!李纪德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只要龙武军兵至伪都,几乎就等于是公然踩了老军一脚,从此与曾继尧之间,会埋下深不可解的心结。 至于自己的新军,修整当然只是托词,只要龙武军一走,新军当然也不会在常州闲着,马上就要向杭州进发!李纪德心想,说起来,这还是拜他关文俭一句话的提醒。 “我听赵远初说,现在那一带的隋匪,空虚得很,兵都调到南面去跟肖棕樘作战去了。”秦禝有意无意地说道,“我本来还在想,是不是可以做做文章。” 这句话,让李纪德颇为心动——曾继尧不好招惹,但踩一踩肖棕樘的地盘,有什么关系?反正肖棕樘的势力,连杭州也还没有越过,说起来,新军是去帮他的忙,冠冕堂皇得很。而且杭州,向称富庶,这是大好的机会,不要放过了。 跟李纪德所想的一样,龙武军果然开始调动了,而且行动迅速,几乎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正是一副立功心切的样子。驻丹阳的第五团和第六团,推进到了伪都东北的栖一带,而梁熄率张旷的骑军和一二团,在距伪都南面四十里扎了营。另外,秦禝又分调了新编练的两个团,第八团和九团,在以上三个点之间布防,作为呼应。 一时之间,龙武军的八个团近多人,加上一支水师,陈兵于伪都外围,窥伺大城,颇有跃跃欲试的意思。 龙武军的到来,让伪都城内外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跳了起来。 伪都城内的,是勇王。他在申城和苏州,前后三次吃过龙武军的大亏,深深明白这支龙武军完全不同于曾继尧的湘军。以龙武军的器械之精,战力之强,隋匪军已经无力正面对抗。原来还能在城外与官军进行局部争夺的隋匪军,从此再不能做野战的奢望,只能据城固守了。 伪都城外的,则是曾继尧。他万万想不到,居然真的敢有人来捋他的虎须,公然带兵来到他视为禁脔的伪都!偏偏来的人,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秦禝,所统带的龙武军。 正在伪都交战的敌我双方,居然都对这支新到来的军队深恶痛绝,是奇哉怪也的一件事。不过对于这样的反应,特别是曾继尧的冷淡反应,已经在秦禝的意料之中。他把自己的行营,跟梁熄设在一起,在自己的帐内翻翻闲书,平心静气,悠闲得很。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四十六章:拿下伪都 “大帅,老军为什么不欢迎我们?”穆埕站在秦禝身边,百思不解地问道,“老军在这里的兵马就那么多,我们的到来,是对他们强有力的支援。” 秦禝抬起头看着穆埕。“老军以为,只有一锅饭,我们多吃一口,他们就要少吃一口。” 穆埕明白了,这是在说功劳的事情,想一想,不无担心地说:“那我们天天闲在这里,还能有功劳么?” 秦禝却笑了一笑,说道:“我们到了这伪都城外,就是功劳!” 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不是穆埕所擅长的,他觉得自己大帅的这句话寓意很深,正在似懂非懂,用心去想,吴椋已经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帅,两江总督曾继尧,急召您到大营见面。” 钦命两江总督、奉旨节制沿海军务、替朝廷底定半壁江山的曾继尧,终于来了。 秦禝抑制住自己的紧张心情,起身进入后帐,由吴椋伺候着,将整套公服一丝不苟地穿好,深深吸了一口气。 “走!” 数百名亲兵一同上马,卫护着秦禝从驻节的行营,驰赴老军的大营。 到了营外,只见营门已经大开,在门口迎接的,却不是老军的将领,而是两位身着长衫的文士。 “秦帅辛苦!”两人之中,白面无须的那一个,比较年轻,却先开口致意,“我叫增沐泽,奉了父亲的命令,在这里等候秦帅。这一位是赵暨,赵先生,是我父亲幕中的客卿。” 秦禝面带春风,拱手抱拳,“不敢当两位的远迎,实在是有劳了。” 几句寒暄过后,由增沐泽和赵暨陪着,直入中营。曾继尧却不在他的大帐之中。而是将临时的行营,设在了西侧的一顶较小的帐子里面,帐外也不见两江总督那种仪从煊赫的威势,只有七八个亲兵在按刀站班。见到秦禝这样的大员,亦是面无表情。 秦禝心想,这不见得是他们见多了大员的缘故,等到增沐泽通报进去,就听见里面一个浊重的声音说道:“请他进来吧。” 说话之人,自是曾继尧无疑。不过曾继尧在京为官十余年,他的话,秦禝尽可以听得清楚明白,等到增沐泽出帐相延。便快步走进去。见当中一位穿着灰布长袍的老者。站着相迎。 “龙武军统帅,苏州长史秦禝,参见督帅!” 秦禝报过了名,不待曾继尧有阻止的表示。便利索地行了一个礼,起身取出手本奉上。 递手本奉见,固然是下官初次参见上官时的礼仪,但也要看彼此之间的身份地位,亲疏远近。以秦禝而言,身负爵衔,又是统帅一军的大将,赐斗牛服,原本无须此举。因此算是对曾继尧格外表示尊敬的意思。 曾继尧站立相迎,亦是以示礼遇,见他这样,微微一怔,摆了摆手道:“这可不敢收,请坐了说话。”说罢,将手一让,自己先坐了。 “是,督帅请叫我文俭好了。”秦禝跟他隔了一个案子坐下,这才有功夫,可以好好看一看这位在国朝官场上,声名如雷贯耳的人物。但是还不待秦禝多看,曾继尧已经开口了。 “文俭,你跟纪德,在苏州打得很好。”曾继尧的语气,平缓沉稳,峻刻深沉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当初在申城,亦是靠了你的龙武军,才替朝廷保住了这一方富庶之地。” “下官不敢当督帅的夸奖。”秦禝心想,曾继尧不愧为大儒,果然不肯欺心,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正在恼火自己,是一定的,但却并不因为这个,就抹煞自己的功劳。 而曾继尧,却也在琢磨着这个秦禝。 在涉及到勋贵的事情上,曾继尧一向谨慎,固然靠的是子弟兵,但得到勋贵的襄助,朝廷的信任,也是一个关键,其中当政的那位,尤为重要。 另一个则是齐王。京城政变之后,朝中颇有人以为曾继尧乃是王彧一党,还好齐王不糊涂,虽然推翻了王彧,但在平隋匪的战事上,仍然沿袭了王彧的主张,重用老军,替曾继尧调兵筹饷,这也才有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而曾继尧也算是不负所托,以州官的身份,创立老军。文人带兵,十载艰难,成为了朝廷的一根柱石。 而他个人的修养和品德,亦为许多人所交口称赞。他年轻的时候,其实是急躁的性子,后来修习道家学说,渐渐把性子扭转了过来。到了现在,养气的功夫已是极深,一个“忍”字,练得炉火纯青,不惟戒慎恐惧,而且身居高位,清廉一时无二。 然而,曾继尧固然是清慎端方,但他的身上,却也背负了一个很大的包袱,这是秦禝深知的。 这个包袱,就是他的四弟,曾继全。 很奇怪的是,曾继尧这位大名鼎鼎的老军统帅,却是一个拙于阵前指挥的人——在他这一生中,凡是亲临敌前,亲自调度的战斗,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他的长处,在于选人,练兵,筹饷,制定方略,掌握全局。换句话说,是个帅才,而不是将才。他需要有人替他顶在前面,冲锋陷阵,攻城略地,这个人,也就是他的四弟曾继全。 曾继全的性子,与他的老兄恰恰相反,像一只凶猛的斗犬一样,好勇斗狠,坚忍不拔,认准的事情,便义无反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麾下的两万士卒,是老军的头号主力,先破安庆,再围江宁,替大哥立下汗马功劳,自己更是先后三次受伤,身上创痕累累。老军能有今日,与曾继全实在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因此,曾继尧对他这个四弟,也是呵护有加,一定要想办法成全他打破“伪都”的志向。外来的军兵,固然别想染指江宁,就连他麾下大将鲍吝所统带的前锋军,这样的老军起家时便建立起来的嫡系部队,因为不属于曾继全的统属,亦不能有入城之望。 现在秦禝却来了,而且还是个新晋勋贵,曾继尧终究还是决定,要来见一见秦禝,才能镇住局面——清慎端方是一回事,权谋又是一回事!在为官十余年,统兵十余年,官场老吏,什么没见过? “文俭,你这一次西进,势如破竹。”曾继尧习惯性地眯缝着眼睛,慢慢捋着长须,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的龙武军乃是强军,听说战力雄横,任何隋匪皆不能当其锋锐。现在既然奉旨到了江宁,攻城自然是以你为主,不知你想怎样打,回头我知会继全,叫他让一让,替你做个策应好了。” 来了来了,秦禝在心中微微叹息:曾继尧的令名,唯以他这个四弟的缘故,终于留下缺憾。然而在自己来说,不管对曾继尧如何敬重,现在却不是替他惋惜的时候,他身上所背的这个包袱,自己这次亦要用一用。 想是这么想,说出来的话,却仍然恭谨。 “督帅明鉴,下官受朝廷两次严旨督促,不得不有此一举。”秦禝在常州的延宕,为的就是等来这样一个籍口,“不过下官赶到江宁,亦是来听督帅节制的。至于说攻城,继全将军百战功高,麾下兵卒更是天下强军,不是龙武军能够比拟的。伪都这样的大城,也只有老军才拿得下,至于龙武军,无非是列防外围,拾遗补缺罢了,绝不敢做进城之想。” “哦?”曾继尧的双眼攸的一睁,右手在长须上微微一顿,才又顺着捋了下去。 秦禝这样干脆利落的表态,等于是当场立下了“不进城”的承诺,大出他的意料。在秦禝来说,这算是极有诚意的表示了,然而以曾继尧的身份和涵养,当然不会说出什么当面感谢的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忽然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来了。 “嗯。我听说你在申城和苏州都办了不少新规,算是践行过政务的人,听说军事上得益不少。”曾继尧问道,“不知你对新政这件事,怎么看?” “下官以为,新政的事情,若是官、商、农三者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则可以相得益彰。”秦禝恭恭敬敬地说道,“于军务之外,其实在民政商务上,新政也都很有可资利用之处。” 曾继尧听得很认真,再问出话来,便已经多少带着一点赞许之意了。 “士农工商,实已将商人列为最后。何以按你的意思,新政竟似离不开商人?” “所谓世易时移,变法宜矣。”曾继尧虽已放松了口吻,但秦禝仍不脱恭谨的神态,“督帅是学穷天下的人,下官这一点小见识。本不敢在督帅面前卖弄。不过以下官看来,百姓富裕,实是得益于商业之兴旺。商人逐利,因此可以沟通有无,除行商坐商之外。亦可以兴办实业。其不厌琐碎,不惮繁钜,行事迅捷,计较精细的长处,不是官府所能做到的,实在是官民两端之间。极好的桥梁。” 曾继尧愕然——秦禝一个新晋勋贵,能带兵打仗,能办新政,这已是了不起的事情了,谁想到掉起书包来。竟也头头是道? 他是真的能识才赏才爱才的人,不由便改容相向,脸上头一次现出了笑意,欣慰地说:“文俭,我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见识。好!好!像你这样的人才多一些,何尝不是国家之福?” “下官不敢当。”秦禝嘴上逊谢,心里却在想:说曾继尧学穷天下。虽说是拍马屁,他到底也还当得起。不过他的见识,总归囿于时代所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自己这点商品经济的粗浅道理,大约是可以令他耳目一新的。 “尽当得起了。”曾继尧微笑道,“然而以你看来,若要办新政,当以何者为先?” “自然是以人才为先!”秦禝毫不犹豫地说,“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只要在新政上有一技之长,而又能为我所用者,或授以官衔,或赏以金帛。悉予招揽,处处留心,则新政可成矣。” “哦?不知文俭可曾见到过这样的人才?” “不瞒督帅说,下官先头在帐外见到的曾世兄,就是这样的大才!”秦禝堂而皇之地把增沐泽点了出来。 曾继尧一愣,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笑,不是为了秦禝夸奖自己儿子的缘故,而是秦禝论新政人才的那一段话,实在对他的脾胃,深有“我道不孤”的同感。笑过之后,不免在心中琢磨,自己一系的官员之中,有无秦禝这样的人物? 像他这样年轻的,自然没有。其他的,即以最出色的李纪德而论,在这上面的见识,似乎也还颇有不如。 这个人,真是奇才。曾继尧心想,他连秀才都没有点过,但方才所说的那几段话,却算得上是出口成章,虽然遣词造句之间,还略有生硬和稚嫩的地方,但里面包含的见识和道理,却远远不是那帮只会舞文弄墨的翰林所能比拟的了。 勋贵里头,到底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想到勋贵,又想到四弟曾继全,继而又想到李纪德,在心中默默计较,一时没有再言声。曾继尧不说话,秦禝自然也不说话,坐在一旁静静等候,心里却是感慨万千。 自己是苏州长史,曾继尧督抚沿海诸州,自己自然也是曾继尧的属官,方才曾继尧的这一番提问,有考究的意思,就跟面试一样。想当初自己毕业求职的时候,也曾投简历无数,装腔作势的面试官也见过不少,还在这样胡思乱想,曾继尧已经说话了。 “文俭,你这次西来,有两万多人,是谁在替你办粮台?若是缺什么,我让继全给你调过来。” “回督帅的话,前线的饷银上,是沈继轩在管着,还算得力。”秦禝答道,“后面是李大人在替我坐镇,全力支应。我这回能放手西来江宁,都靠他。” 曾继尧听了这话,面色如常,没做什么特别的表示。 “原来是沈继轩,他确是个人才。”曾继尧点点头,“有他在,大约供应上是无忧的了。” 说完这句,右手一张,又开始捋他颌下的长须,缓缓说道:“文俭,明日我就回安庆去了。留我四弟在此督军,围城伪都,不是一时的工夫,大约总还要一年半载,才有破城的机会。无论如何,等到破城之后,龙武军的功劳,我会在折子里如实上报。” “谢谢督帅!”秦禝要起身请安,却被曾继尧以手势拦住了。 “总要靠大家戮力同心,”曾继尧微笑着说,“到时候我在总督行辕,专候佳音。” =============分割线============ 第二天,曾继尧果然便启程回安庆去了。到了第三天,老军大营的粮台上,拨过来来几百头牲口,算是犒劳龙武军。同时也带来了曾继全的一个口信,向秦禝表示致意。 “秦帅,你答应曾督帅,不进江宁了?”沈继轩听秦禝说完,不甘心地问,“难怪曾继全前倨而后恭也。” “自然不进。”秦禝想起沈继轩上一回被从老军大营赶出来的窘状,笑着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打仗,我倒是清闲,不过一年半载下来,碌碌无为,单是看着别人打仗,怕把兵养疲了。” “怎么是碌碌无为,”秦禝纠正道,“曾继全看到我们来了,多少也要再努力一些。” “我倒觉着,咱们来不来,他`都一定会拼力。”沈继轩认真地说,“克复伪都,是多大的荣耀,他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的,早就红了眼了。” “嗯,无须扬鞭自奋蹄。”秦禝笑道,“不过曾继全用的,不是强攻,而是围城之法——他想用外围的所有部队,帮他慢慢困死了隋匪,但最后一下,却要由他曾继全来独成克江宁之功。这个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他老军大营的伤亡可以减到最小,不过这样一来,不惟龙武军,就连鲍吝这些老军的部队,也都只好陪着看他演戏,虚靡饷银,空耗时日,岂是国家之福?” 这是说出来的话,还有一句没说的——如果照史实来看,这样围下去,总要再过一年才能打破江宁,则我秦禝所为何来? 我既然来了,就非把这一年时间省下来不可! “秦帅说的是,可是不陪着他演戏,又能如何?”沈继轩无奈地说,“毕竟答应了曾督帅的……” “沈先生,你大约知道,我是边军出来的人。” “自然知道。当初秦帅带领边军骑军,手擒巨憨,名震天下。” “不敢当。”秦禝微笑道,“不过边军的兵,在和胡族交战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拖沓的,两军遭遇,不待你反应,冲锋就已经开始了......” 自然是厉害的,只是正在说军务上的事,怎么忽然转到“冲锋的功夫”上去了?沈继轩迟疑着,一时没能明白秦禝的意思。 “传令钟禹廷,率领水师进攻伪都!”秦禝收起了笑容,平静地说道,“我要打一个冲锋,给曾将军看看。” 三日后,一直没有动静的龙武军,突然有了大动作,龙武军水师行驶出驻地,公然进攻隋匪的水寨,这一下,江宁四围震惊,特别是老军大营中的曾继全,弄清了是怎么回事之后,再一次暴跳如雷。 “秦禝可恶!”他象一只红了眼的困兽,在帐中急速转了几个圈子,才停下脚步。 “传他们到我的中营来会议!” 要传来的人,是他手下的几位大将,李牧延、朱宣、刘源甲这一干人。其中除了朱宣是在沿海剿匪时提拔起来的将领,其他大多是曾继尧从起家时就跟随的嫡系,像李牧延,原来干脆就是曾继尧的亲兵。 “人家要来抢功劳了!”曾继全阴沉着脸,双目如火,瞪视这他手下的这班将领,“今天早上,龙武军水师已经开打,你们都知道了?” “没那么便宜的事!”刘源甲第一个叫起来,“我们打了多少年,才打到伪隋大都城底下,单从去年四月在城外扎营,到现在就已经整整一年了,不管多苦多难,都是我们老军在承受,他秦禝想要抢走这份功劳,门都没有!” “不错,江宁是我们老军大营包下的!”朱宣的宿醉还未醒透,也嚷嚷起来,“连鲍吝都不敢跟我们抢,他秦禝是个什么东西?我们打安庆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六品的校尉,现在倒要爬到我们头上来了?他敢来跟咱们抢功,我就敢跟他拼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话还没有说完,不防却被曾继全一口啐在脸上。朱宣惊愕地看着自己将军,不敢吱声了。 “你们说的那都是屁话!”暴怒的曾继全逼视着朱宣,“他是御前侍卫,你比得了吗?上柱国的勋爵,你比得了吗?他身上的斗牛服。你有吗?” 这下子,一班将领都不吭声了。曾继全的暴怒,事出有因——龙武军的人虽然没有进城,但功劳却已经飞出了城! 这样一来。到时候克复江宁的功劳,无论如何也要被秦禝分走大大的一份了。偏偏他的作为,又丝毫没有违反他对自己大哥的承诺!这一份窝囊,如何不令曾继全怒火中烧? “跟龙武军的这笔账,以后再算!现在说别的都没有用,只有尽快把伪都打下来。才是正办。”曾继全稍稍冷静下来,将手一挥,“不然哪一天不小心,被龙武军把伪都打破了,那才是笑话。老军大营的这么多人,人人找一根索子,吊死算了!” 这样一来。大家都起了拼命的心。既然说要尽快打破江宁,那原来单靠围城的法子就不能用了,必须要强攻。几个人围着曾继全商量的半天,最后决定,还是以南面的城门为主攻点,把两件事办好:一是要尽快拿下伪都城外上那座营垒“固山城”,二是加快地道的挖掘,十道并进。 “能不能成功,这个月内就要见分晓!”曾继全环顾一圈,动情地说道。“大哥栽培了我们这么多年,在行辕翘首以望,我们不能对他不起!我们这几个,都是生死兄弟,眼前的这一场大富贵。也决不能拱手让人!传令各营,只要打破伪都,准许大掠三日,军法不禁!” * 这这唤作固山城的营垒,紧贴江宁城的南门。因为这里是进攻伪都的最有利之处,所以历来这里总是守护最重的地方。 伪隋军也不例外,在这里筑有两座巨大的石垒,坚固异常,分别命名为“撼山城”和“固山城”。老军围城大半年之后,付出重大代价,终于拿下了撼山城,但剩下那一座固山城,却无论如何也攻它不破。 这一回,不破也不成了,老军下了死决心,由朱宣和刘源甲两部,一共一万三千人,日夜冲击,一遍又一遍,往复不息。守堡的伪隋大将何步敏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却也只能苦苦支撑。十几天打下来,老军固然死伤枕籍,但垒中隋匪也伤亡过半了。 曾继全瞧出了便宜,把后面的朱宣叫了过来。 “按你说的,做盾墙!” “盾墙”是朱宣所发明的一道移动的篱笆,就地取材,以芦苇、竹枝、木条,一层一层密密编成,每一层之间,填入茅草和稀泥夯实,寻常的箭矢都不能穿透这盾墙。 这样的盾墙,一共做了十个,老军的敢死队,在盾墙后面,一点一点地向固山城推进。何步敏这下便再也没有办法,被老军的步卒抵近营垒,数百名敢死队更是,赤膊挥刀,蜂拥而上,终于攻入了这座坚守一年有余的大堡。 堡中的伪隋军,精疲力竭,虽然以刀、矛和赤手肉搏来抵抗,但终究敌不过老军特选的死士,全数被杀,固山城遂告陷落。 固山城一失,江宁之南便再无可以依托据守的屏障,主持大局的勇王,唯有倚靠厚重的城墙,来做最后的防御了。 秦禝收到这个消息,立刻传令团官以上的将领,到大营会议,听候调遣。于是,姜泉和吴银建,张旷和钟禹廷,在外围机动的刘沫、郑四水和韦絔,等一干龙武军的将领,都在当夜纷纷赶到秦禝驻节的大营,与梁熄、穆埕和一起,齐集于秦禝的中军大帐之内。 “伪都就快破了,”秦禝开门见山,“我曾经跟曾督帅说过,龙武军就是来拾遗补缺的,现在时候到了。从栖霞到方山一线,每个团官,都要替自己的各营各哨划定区域,把兵撒开,决不许有一个隋匪,从防区内走脱!” “诺!”梁熄先承了军令,才又开口说道,“老军在内线围城,我们却是在外线堵截,就算有从城里逃跑的隋匪,恐怕也都落入老军手里了。” “江宁十门,本朝封闭了其中两门,那也还有八个门。”秦禝神色如常,在地图上指划着说道,“更不要说城周百里,单靠几万老军,想做到水泄不通,那是不能够的,何况——” 何况一旦破城,以老军大营的惯例,第一件事就是要搜掠财宝。伪隋国的官员和将领,大多有聚敛的习惯,这城里,想来更是金银如海,财货如山,进了这样一个聚宝盆,谁肯后人?自然是手快有手慢无,哪里肯把精神放在搜捕残余的隋匪上面。再说这么大的江宁城都打破了,跑掉几个隋匪,又有什么了不起? 这番话,说得梁熄目瞪口呆,连连感叹。于是大家再无异言,各自起身,准备连夜回营去分派。 秦禝招呼道,“梁熄、张旷、禹廷、你们三个留一留,我还有话说。” 被留下来的,这是龙武军现下品级最高的三人,也是跟着秦禝从京城来的老底子,却被布置在离城最远的方山,三个人自己的心里,也一直有疑惑。现在一留下来,知道大帅有话要说了。 秦禝目光闪动,幽幽地说,“不管是什么人,如果从江宁逃脱出来,向北是长江,向东是龙武军,向西是鲍吝的老军,都无路可走,就算走得脱,也无人可以接应。” 三个人听了,更是惊疑不定——如果是寻常的隋匪,能逃得出来就是好的了,又谈得上什么接应不接应的? “只有向南,那里还有隋匪柳悬的十几万人在等着。”秦禝压低了声音说道,“从江宁往南去,必过方山,这一条道,你们给我守好了!”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三个人,知道事关重大,一齐站起身来承令。 “我还是那句话——不管逃出来的是什么人,也不管有多少人,必须全数擒获,不许有一人走脱!”秦禝向后靠在椅背上,面色凝重,眼光从三个人的脸上逐一扫过,“你们三个,都是我从京里带出来的老弟兄,必不致误了我的大事。” ============分割线=========== 固山城一陷,心力交瘁的勇王便知道,天京已是必不可守,为今之计,只有劝伪隋帝让城别走。南下和柳悬汇合,这样尚且还有一丝余地。 然而伪隋帝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乡村小民了。而是开创隋国大业的帝皇,他不能允许自己的尊荣,在戎马倥偬中渐渐丧失殆尽。 “勇王,你何出此言啊?”已是老病侵寻的伪隋帝,无力地说道,“这都城,是我隋国的大业之基,中兴之本!区区数万贼军,能奈我何?” “陛下,天京城外围城的老军,不惟有曾继全的老军大营二万多人,还有鲍吝等人的数万兵。从苏州赶来的秦禝,他的龙武军现在还只是作壁上观,一旦投入攻城,更加难以抵挡。”勇王把现下的局面,一一向伪隋帝剖析清楚。 伪隋帝的脸上,微微变色——老军围城,他在宫内可以只当看不见,反正有勇王在外面主持城守。但是如今那里想得到,官军人数日益增添。围城愈发严密。 “何惧之有!”伪隋帝干脆闭上眼睛,把头一摇。“守卫大都的责任,都在尔身,若畏惧时,去留任尔。” “陛下!城内还有三万多一直跟随陛下的老兄弟,只要冲破樊篱,以陛下的英明,则一定可以重振声威。”勇王不能不再苦苦相劝,“吾岂畏清妖?只是亦不能一力回天!我替陛下着想。还是及早定计。不然一旦破城。再想走只怕就来不及了。” 这是实话,因为一旦破城,所有官军的目标自然都在伪隋帝的身上。到那时他想要脱身逃走,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伪隋帝闭目不语,半晌,说出一句话来。 “尔不扶助,自有人扶助。”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再没有可说的了,勇王只得行礼退出,横下心来,亲赴南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要在这里跟曾继全拼力一搏,算是尽“勇王”的称号之中,那个勇字。 不可为的原因,不完全在于战力的差别,现在就连士气,也与城外的老军,不可同日而语了。 勇王虽然是理论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实际上,伪隋天国的朝政,却掌握在伪隋帝的族弟手里,而勇王所信任的两个哥哥,更是百无一用,胡作非为。 在这样的情形下,想守住天京,无异天方夜谭,勇王的努力,也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他在南门一带的城墙调集了上万人,激励士气,一边与城外的老军对射,一边全力对付老军所挖的地道。 但是老军在曾继全的督促下,死活不肯退却,不顾伤亡,绝不给隋匪一丝喘息的机会,就这样又打了七日,隋匪这边渐渐有些支应不住了。 这就到了破城的时候了。已经两天没有入眠的曾继全,看到了破城的曙光,连忙集齐诸将,嘶声问道:“谁愿意做先锋?” 先登之人,赏赐最丰,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另有一条,第一支进城的部队,勇王是必定要在缺口处排列逆众,拼死反扑的,那么先登之人,有没有命来承接日后的那一份赏赐,大成疑问。 因此一时之间,这些百战悍将,俱都默默无语。曾继全也不说话,只是用凶狠的目光。一个一个地看过去,等看到朱宣,这个汉子忍不住了。 “娘的,平日里都是英雄。现在倒不说话了!”朱宣看看左右的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将军,我愿为先锋!” “好!让你的兵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午时攻城!”曾继全大步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朱宣的肩膀,“我备着一件绛紫袍服给你!” * 第二天上午,收到消息的秦禝,带了百余骑亲兵,连同梁熄、穆埕。策马来到距南门七里外的井坡上。要看这一场最后的决斗。 老军的进攻一直在没停下。秦禝知道,这是为了麻痹城中的伪隋军,所特意做的佯攻。然而遮掩不住的。是冲锋的态势。以千里镜遥遥望去,在距离城墙里许的地方,蹲踞于地的老军兵勇,一片又一片,密密麻麻的连绵不绝,彷如蚁阵,怕不有两三万人之多。 这样的情形,想必也瞒不过勇王的眼睛,无论如何也猜得出来老军是要大举攻城了。然而破城的火药是被置放在哪一段城墙的地道底下,却是再也猜不出来的事。只有在不安中静静等待。秦禝心想,这种情景,真是令人感叹。 午正一刻,炮进攻忽然沉静下来,老军的阵中,军官们开始大声吼叫,蹲踞着的兵士,霍然起身,长矛和大刀在日光下泛起一片一片的亮光。 跟着便听到一声闷响,南门东侧的一段城墙,微微一颤,继而向上轻轻一拱。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彷如大地迸裂,碎石喷发,在漫天的烟尘之中,足足有二十丈长的一整段城墙,仿佛被巨手一击,四分五裂,似乎过了好一会,才抛落在四周,激起的烟尘,如水中的涟漪一般,迅速向四围扩展开去。 从千里镜中看见这一幕的秦禝,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他们驻足的山坡,脚下的地面也狠狠地震动了一下,战马也都不安地嘶鸣起来。他是知道夏朝是有火药的,也知道有一些夏军已经把火药运用在战场上,但是他的龙武军还没有计划这些东西,今天这样的局面,依旧给见过现代化战争的他,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老军的数万兵勇,同声大呼,如同一把扇面,以朱宣麾下的兵卒为先导,开始向城墙的倒口冲锋。第一拨冲入倒口的一个营,五百人,全数阵亡。第二波冲入的一千人,阵亡大半。直到第三拨朱宣亲率的两千人冲入,才算是在倒口周围站稳了脚跟。 于是后队源源续上,中路猛冲,左右两路绕后包抄,终于击溃了南门附近的一万多伪隋军。 “伪都破了。”秦禝放下千里镜,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随后挥挥手,招呼大家上马,“各归本营,做事情。” 回到驻地,梁熄督促着梁熄和张旷,执行秦禝那条“拾遗补缺,不准漏网”的军令去了,只剩下秦禝,一个人坐在大帐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天黑,匆匆用过了饭,一边心神不宁地听着营中的梆声,一边静静地坐等。这一坐,便至深夜,直到四更打过了好一会,才听见西南方渐渐有蹄声传来,不一时靠近营外,已是蹄声如雷,在静夜之中显得格外惊人。 来的是一哨骑兵,护送的是梁熄所派的一名队正。他由吴椋带着,大汗淋漓的走了进来。见到秦禝,单膝点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封包来。 “大帅,这是的梁将军文书,限我一个时辰之内送到!” 秦禝默不作声,一把接过来扯开,掏出一张信笺略略一扫,抬头便说:“吴椋,备马!” 亲兵营一直在等这一声命令,于是轰然上马,连同那一哨马队一起,由那名队正带路,簇拥着秦禝,向方山疾驰而去。 走到一半,又有张旷派出的骑兵在迎接,等到了第一团军营,梁熄和张旷,都已在营门外相候,脸上全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之色。 “在哪?”秦禝简短地问。 “我带大帅去。”梁熄当先引路,一众人跟在身后,来到设在军营西侧的一处帐子。张旷将帘子一打,把秦禝让了进去。 帐中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单薄纤弱的中年人,白面无须,眉目清秀,四周是看守他的八名亲兵,见到秦禝进来,唰地一声立正,不约而同地行了一个军礼。 那名中年人见到秦禝的装束,眉毛扬了扬,脸上露出一丝惊异的神色,没有说话。秦禝亦没有开口,站在椅子前面,默默地打量了半晌。 “勇王,”他轻轻叹了口气,平静地说道,“我就是秦禝。”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四十七章:酬功 城破的消息一传来,身处内城皇宫中的伪隋帝便知道,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候。 伪都有外城和内城之分,但与外城的城墙比起来,内城的城墙不可同日而语,想要凭此拒敌是绝无可能了。 所以当勇王率残兵冲到伪隋帝宫,再次请驾的时候,伪隋帝已经变得十分平静,端坐在御案之前,面前摆着一个精致的酒壶。 “尔等不用说了,我不走。”伪隋帝把话说得很明白,“隋国的大业,我托付给太子。太子还只有十六岁,所以我又把太子,托付给你们。” 伪隋帝托孤,事情便就此定局。既然伪隋帝的心意终不可绾,勇王等一干人也只有带同太子,施礼退出,执行突围的计划,要替隋国,保留这一脉火种。 这伪都江宁历经千余年的建设,是一个很庞大的城,不仅面积巨大,而且有山有水。入城的老军,并不能处处覆盖,当然是把首要的目标放在伪隋帝的皇宫上。很快,一条消息便在城内传开——伪隋帝,已经在宫内服毒自尽了。 伪隋帝一死,老军的目标立刻便转向了搜掠财物珍宝之上,而原本在城外督战的曾继全,大笑三声。一头扎在铺上,酣然大睡——实在是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倦到了极处。 老军的松懈,为勇王提供了绝好的机会。伪都各个城门,处处都有老军把守。偏偏在攻城时,那处炸开的倒口,没有安排成建制的军队去守卫。这是曾继全的大意。 谁知真的有。勇王以事先备好的官军号衣,替手下的上千残兵换了装,在僻静处隐匿到天黑。由倒口处一举冲出,趁夜色的掩护,向南疾奔。老军固然发现有这一股人出了城,但连是什么人都搞不清楚,更不要说组织追截了。于是生生把勇王和一千多号人给放走了。 领头十几个之中,伪隋帝的两兄一弟都在其内,而伪隋帝一死,太子的身份,变作“一国之主”。勇王的打算,是向南疾驰,与等在南边的柳悬会合。再图大业。 这个打算,切实可行,因为老军虽多,却都聚集在江宁城附近,不是打算抢功,就是打算抢钱,外围的大片地带,无人去管,反成空白。 果然,一路之上。并未遇到丝毫阻截,顺利得很,可是一旦脱离了险境,伪隋帝的兄弟们,便又开始故态复萌。指手划脚了。 伪隋帝的族弟还好,虽然一直替伪隋帝总理朝政,但毕竟知道这一次脱险,靠的全是勇王,因此不言不语,一切听勇王的分派。但他那两个肥头大耳的哥哥,就没那么好伺候了,一会抱怨坐下的马匹不好,跑得不平稳,一会又喊累喊饿,要求停下来休息一会,让勇王找东西来给他们吃。 然而怎么能停下来?周围的将士,俱都含怒不语,只有勇王,却仍然容让着他们。 说是谦逊也好,说是软弱也好,总之这是勇王性格中的一个弱点。勇王在自己人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演出反戈成仇的一幕,在苏州的时候,他宁愿离城,也不愿跟刘劲宽等人刀兵相见,现在面对伪隋帝的兄长,勇王又如何肯跟他们起争执? 就这么逶迤前行,终于一头撞进了龙武军的罗网。 * 自从得了秦禝的吩咐,梁熄、张旷和钟禹廷,便加倍小心,决意要替大帅把这一条“华容道”守好。 其实并不止一条道。通过方山向南去的,有一条大路,一条小路,另有两条山路。三个人商议了几次,决定以第一团的兵防御正面大路,二三团和骑军守两翼,将方山左近二十里,布置得密不透风。同时把游骑作为哨探,撒了出去,在方山之前十里内游弋搜索。钟禹廷则往下封住水路。 果然,江宁破城的消息传来不久,哨骑就发现了这支一千多人的队伍。虽然黑夜之中不能完全看清,但一副败军的样子是无疑的。官军既然在江宁大胜,又怎么会有这样一支败兵,急急地向外跑? 消息报回方山,梁熄立刻判断这是一支隋匪。于是命各团偃旗息鼓,张旷的骑军从两翼静静迂回,等到勇王发觉不对,想下令掉转方向的时候,已经是身入重围,来不及了。 从伪都城里逃出的这支队伍,虽说大多是勇王手下的死士,但经过连日苦战,又奔波数十里,早已是精疲力竭,十成战力之中,所剩下的只有一二成,再者又夹杂了不少伪隋国的贵人和眷属,哪里是养精蓄锐的龙武军主力的对手?龙武军在一声令下,伏兵四起,就再难做出有力的抵抗,而等到身侧和身后的骑军冲过来,更是立时便溃散了。 谁知溃则溃矣,散却不能够——龙武军的两层包围圈,密密实实,上千只火把燃起,把四周照得通明,想要逃出去。实在难。一仗打下来,清点战果,勇王和太子等大鱼全部落网,其余的人,被杀四百多,被俘近千。 最要紧的勇王,左腿中了一箭,从马上滚落草丛。终于还是被第一团的步勇搜了出来。 这样的成果,让梁熄、张旷和钟禹廷三人,几乎不敢相信。面面相觑,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愣怔半晌,还是张旷先想起来。 “这得飞报大帅!” “对!对!”梁熄如梦初醒。匆匆写了一张战报,向张旷要了一队骑兵,护送着驿报,疾驰而去。 这些情形,秦禝虽然还没有细问,但亦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大功告成,心中自是欣慰已极。 “勇王,”他把张旷送过来的一把椅子,扯在勇王的对面坐下,和缓地说,“你以一人之力,替伪隋帝经略大局,只手独抗官军这么多年。我很是佩服。” 自秦禝报了名,便紧闭双目的勇王,大感意外,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屡屡败在这秦禝的手上,现在更是连人都落入了他的掌握。哪里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秦禝的这句话,是真心话。 在整个伪隋国的运动中,勇王是他唯一敬佩的人——对上忠诚,对友宽厚,对下有恩有纪,作战百变多谋,对于打下的地方,管制开明,与民休养,让一些地方的经济,甚至比朝廷治下的时候还要强。因此说,勇王这个人,实在算得上是个英雄。 “我也知道,伪隋帝虽然封你做勇王,却从未真正信任于你,他那两个王八蛋哥哥,在江宁城内横行霸道,指手划脚,凡事都要对你掣肘三分。因此今天你虽败了,却非战之过,你的委屈,我知道。” 闭目不语的勇王,终于睁开了眼,望了一望,随即又把眼睛闭上。 “我今天,替你出一口气。”说完这一句,仰起脸叫道:“来啊!” “诺!”四围的亲兵,一声暴喏。 “给我把人,提进来。” 稍倾,四名亲兵架着那伪隋帝的两位族兄进来了,向地上一放,喝道:“这是我家大帅,跪下!磕头!” 这两位,原来都是老老实实的乡里人,自从以皇亲的身份,进了伪都,不但毫无点滴功劳,享尽荣华富贵,而且渐渐目空一切,招权纳贿,甚至还堂而皇之地指点起军国大事来了——以他们那一点可怜的见识,这是从何说起?像勇王这样真正打仗的人,也只有敢怒不敢言。 两个人跪在地上,肥胖的身子不住战抖,磕头如捣蒜,全无一点点骨气。秦禝也不理会,拖长了声音喊道:“吴椋——” “在!” “掌嘴!” “诺!”吴椋心说,这倒新鲜,不知道我们爷为什么跟这两个软蛋过不去。他向执法的亲兵要了一只“皮手套”过来,套在手上,兴致勃勃地问道:“请爷的示,打多少?” 秦禝伸出一只手,立起一指。 “打十下?” “一百!”秦禝喝道,“各打一百!” “诺!” 噼里啪啦一顿皮巴掌扇下来,跪着的两人,被打得高高肿起,满口血水,连牙都掉出来好几颗,待到昏阙了过去,这才被亲兵拖了出去。 勇王依然没有说话,但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红晕,胸口起伏,显是心中激荡已极。 秦禝猜得到勇王在想什么——这个人,未必宁死不降,若自己有曾继尧的身份和威望,多半就能劝得动他。而若以他为号召,只手收服大江南北的数十万洪军残余,亦不是难事! 但可惜曾继尧就是想,他那一系的的文武们也不会答应的。 “勇王,我告辞了。”他站起身来,心里百味杂陈,“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你自己保重吧。” 走出帐外,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得来到中军帐里,还没等坐下,张旷就迫不及待地要献宝了。 “大帅,你看!”张旷手抖抖地,捧着两件物事,“隋国的玉玺和铜印!” 秦禝瞟了一眼,默默点头,半晌才开口。 “那个伪隋太子,我就不看了,明天一早就回大营去。这里的所有人犯,要关足三日,不准审问!”他吩咐了一句再也想不到的话,“然后连同这个玉玺铜印,一起送到曾继全的大营去。” 说罢,不管他们三个目瞪口呆的样子,一屁股坐到梁熄的军铺上,就势躺下,扯过毯子往头上一蒙。 “累极了,我就在梁熄这儿将就睡一会,没事别来吵我。” ==========分割线========= 两江总督曾继尧,奏报江宁克复的折子,在五月初九这一天,送到了京城。 “给王爷道喜!”中枢大臣的值芦之内,彭睿孞对春风满面的齐王说道。 也确实值得道喜。虽然各地还有不少隋匪军在活动,但伪都既克,则余众不难荡平,收全功的日子,不远了。 彭睿孞的道喜,还有另一层意思在内,那就是恭维齐王王,自王彧倒台之后,没有理会朝中的一些杂音,仍然坚持倚赖重用曾继尧,才致有今日之功。 “大家同喜!”齐王的心情好极了,笑呵呵地跟几位中枢大臣抱拳同贺。毕竟这是国朝百年以来,最大的一场内乱。现在在自己手里戡平大乱,庶几可以留名于青史矣。 这是有据为证的,中枢大臣们早就做过功夫。隋匪之乱,兵祸蔓延十二州,沦陷的城池达到三百余座之多,其中的艰难,可见一斑。 很快两宫太后就来叫起了。中枢大臣们由齐王带领,到了养心殿,鱼贯而入。人人手执一柄玉如意。恭恭敬敬地依次摆在御案之上。 国家有大喜之事时。臣子敬献如意,是表示替君上贺喜的意思——万事如意,好兆头。这样的敬意,两宫太后自然受落,满面笑容的说了一番话,表示这都是中枢诸公宵衣旰食,调度有方的结果。 “唉,真不容易。”东太后忽有所感。眼圈潮潮的,“多少年了,到底得了个囫囵圆满。” 又是囫囵,又是圆满,真是十全十美。李念凝自然也是喜不自胜,不过她的心里,却隐隐觉得还有那么一点儿缺憾,因为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在折子里不曾看到。 “曾继全打得极好,这是一定的。”她装作不在意的说道。“不知别的军队,又打得怎么样。” 仿若无意的一句话。倒把东太后提醒了,笑着问道:“对了,怎么没见秦禝的名字啊?他的龙武军,到江宁也有日子了,不知道这一回破城,有没有功劳。” “自然有功劳!”齐王大声说道,“他的龙武军到了江宁,这就是功劳。” 这是朝野上下,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江宁左近,就只有这么一个从京城而出的大将,又是个新晋的勋贵,怎么能说没有功劳?有没有参与破城,那都不要紧了,更何况—— “龙武军的水师,进攻隋匪水师,杀伤甚多,威震敌胆,这是原来就说过的事情。”齐王说完,又再加一句:“不下于首登之功。“ 这又是有意往上捧一捧了。破城之功,首登最重,曾继尧的折子里,列明了“先登众将”,以朱宣为第一。 两宫太后都笑了。说龙武军不下首登之功,倒不是说秦禝功止于此,而是说这一份功劳,可以加在他以往的功劳之上,一起来论功行赏。 大乱勘平,自然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只是曾继尧的这个折子,到底只是一个第一时间来“报信”的折子,写得甚为简略,要想论功,还得看他后续的那份正式的折子,里面才会有最详尽的叙述。 “曾继尧的折子,是从安庆发的,他也只是得了信,先给皇上和两位太后报个喜。”齐王分析道,“折子里,只说了破外城的情形和伪隋帝服毒自尽,旁的事,得等他赶到江宁,实地看过了才作数。”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总觉得他这个折子,写得含含糊糊的,”理路最清晰的李念凝,对折子里的一些内容,有着疑惑,“总是有点儿……有点儿……” 她想拿一个成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可是这个词仿佛就在她嘴边飘着,偏偏捉不住。 “启禀太后,是‘语焉不详’。”贾旭恭恭敬敬地提醒了一句。然而这句话,说完就后悔了——万一传了出去,岂不是等于自己在说曾继尧“语焉不详”? “对了!就是语焉不详。”李念凝没有想这么多,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伪隋帝是死了,可他那个儿子没有切实的下落,只说是‘或许焚于火中’。勇王呢,也还没找见尸首,只说是‘死于乱军之中’。这左一个‘或许’,右一个‘乱军’,都把人绕晕了,没有个准话儿,真是让人着急。” 齐王等都深以她的话为然,只是大喜的日子,不能象她说得那么直白就是了。伪隋帝一死,伪隋帝太子,就变成天字第一号钦犯,是无论如何也要有个下落的。如果现在留下隐患,怎么得了? 不过在君臣的心里都知道,说到底,伪隋帝的儿子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一时折腾不起什么浪来,真正的心头大患,只有一人,那就是勇王!如果竟然被他逃了出去,只手招揽大江南北的数十万隋匪残余,再竖大旗,又或者北上和胡族合流,那局势重新翻覆,也不是不可能的。现在北边战局可还在胶着中呢! 因为有了这一层担忧,所以就不免把方才那样喜庆的气氛,给冲淡了一点。而另一个绝大的事情。则更是无人愿意提起。 这一件大事。是江宁的善后。曾经富庶的金陵地区。久经战火蹂躏,这一次攻城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斗,军队云集,想必地方上早已被打得稀烂。现在战事已毕,要花在善后上的银子,不是小数。 谁都知道,户部没有钱,就算千辛万苦挤一点出来。也是极有限的。而苏州的厘金和申城的关银,养出来一支龙武军,一支新军,已经是邀天之幸的事情,不能指望太多了,更何况苏州上,每个月还给曾继尧解六万银子的军饷。 对于这个难题,齐王和中枢上本来并不挠头,因为有一个既定的办法,那就是拿江宁城内。隋匪所聚敛的银子,来用在地方的善后上。隋匪在江宁经营多年。被围之后财货又运不出去,可以相见必是一笔巨数,足敷使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美好的愿望,又被曾继尧的折子中的一句话,击得粉碎。 那一句话是:“历年纷传,逆贼之富,金银如海,及至克复老巢,而财货全无,实出预计之外,又或尽焚于伪隋帝宫之大火矣。” 又是这样打哈哈的言语,齐王和中枢大臣们,只能相对苦笑。岂有江宁竟是一座空城的道理?如果不是,那如海的金银,又怎能被火烧没了? 大喜的日子,不提这些也罢!齐王想了想,说道:“曾继尧此刻,应该已经到了江宁,想必这一两日之内,就会上折子禀来详情,不妨再等一等。” 那就等吧。然而等了两天,音信全无。于是两宫和中枢,在召见的时候,觉得不妨把封赏的事情,先议一议。因为虽然叙功的折子还没有上来,但大局已定,几个关键人物的功劳,是跑不掉的。 第一个自然是曾继尧,当之无愧的元勋。然而在议他的封赏之前,众人心里都转过了一个念头——曾有一个传言,说先帝曾经说过,谁能打灭隋匪,不惜拿一个“王”来做赏赐。 这个传言,都听过,但谁都没有听先帝云燊亲口说过,因此都只是在心里想想,不能拿来作为封赏的依据。可以拿来作为赏赐的,是公、侯、伯、子、男,这“五等封”。 大夏朝中,获得爵位的大致有两种人,一为宗室,二为武将,因为爵位的本意,是拿来奖赏军功的。文臣里面,能获得爵位的极其罕有,而文臣,不入公侯伯之封,亦是不成文的惯例。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打仗的不仅多不是勋贵,反而是地方上的文武官员,而且多是文人,实在为历朝历代所仅见,因此老规矩也只能破一破,不过仍以本朝从无文臣封公的先例,把给曾继尧的爵衔,定在了侯这一级。 跟着是曾继全,经年苦战,先破安庆,再克伪都,值得拿一个伯爵来赏他。 接下来,就该轮到那个秦禝了。不过对于秦禝的封赏,齐王有过前两次的经历,这回就不肯先开口了,想要先看看李念凝太后是什么意思。偏偏李念凝也不愿意先开口,想等齐王先提出来,于是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然而君臣之间是不得有沉默的。幸好东太后没有那么多心机,有什么说什么:“怎么也该得一个伯爵吧?” 夏朝对于这五等爵位依旧还有细分,每等三级 事情就凭这句话,一言而决,于是以秦禝资历功劳略逊于曾继全的缘故,定了二等伯。曾继全自然是一等伯爵,李念凝太后的心里高兴,不免面上飞金,语气中也微微带出了得意。 “这么高的封赏,也得把他的功劳数一数,别叫外面说闲话,以为我们偏向勋贵。”她微笑着说,“在申城打勇王,在苏州打唐冼榷,在太湖打谭记沅,打常熟,还有现下在江宁的,五样儿加在一块,尽够一个伯爵了。不是么?” “太后说的极是。”齐王也笑着说道,“二十多岁的伯爵,也算是异数了。这固然是皇上和太后的恩赏,到底也要他自己肯上进,才有今天。” 再往下,轮到李纪德,也定了一个三等伯的爵衔。 “本来呢,赏他一个二等伯,作为激励,也不是不可以。”李念凝太后慢条斯理地说,“可是他在常州,勒兵不进,这不是把上谕不当一回事么?不去打江宁,反而跑去打杭州了,倒真是够维护他那位老师的。” 话是没错,不过不宜在殿上多说。齐王连忙说道:“是倒是,不过毕竟也是在打。” “六爷说得是!只要他肯用心,以后朝廷自然不吝赏赐。”李念凝也意识到这样的时候,不宜过于挑剔,笑着说道,“不过他跟秦禝两个,在苏州算怎么一回事呢?” 这是人人都能意会到的难题。公侯伯这三个爵衔,从品秩上来说,是超品,意思是比一品更高,从实职上来说,秦禝自然不可能继续做一个小小的长史。甚至一州刺史也不行了,自然是要做统辖数州的巡抚了!自然老地方最好,那么他跟李纪德,到底谁留谁去,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齐王还是老办法——看曾继尧的意思。 对于李念凝太后来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在心里想:曾继尧自然是要把那个李纪德留在苏州的,还用说? 这样一想,不免恹恹不足,于是就不肯痛快答应了。 “先摆一摆……” 话才说到这里,就听养心殿外一溜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就听见李孝忠兴奋的声音。 “启禀太后,有江宁来的折子,六百里加紧!” “小李子,你怎么当差的!”齐王沉下脸,先隔门呵斥一句,“下回再这么不庄重,看我收拾你!拿进来吧。” 不过大家的心思,都不在李孝忠身上——这份折子,当然是曾继尧的正式折子,已经等了好几天了!刚才拟议了半天的封赏,最终还是要拿这份折子当依据。 待到从黄盒子里取出封包,往御案上一放,东太后和中枢大臣们都是一愣,李念凝却不自觉的已是笑容满面。 封包之上,固然盖的是两江总督的紫色大印,但高居领衔之位的人,赫然竟是秦禝。 曾继尧是在五月初九,由安庆赶到江宁的,那一天,正好是他的第一个折子送到京城的日子。 龙武军水师向隋匪水师进攻这件事,曾继全早已经向他报告过了。他的反应,自然不会像弟弟那样暴跳如雷,而是认真地去想秦禝的用意。而等在路上,左右无事,更宜于静心思索。 他不惜冒着得罪老军的风险,难道只是为了分一份功劳么?明明答应过自己,龙武军不进城,然而转眼之间,自己却又不能说他背诺。 有没有,向自己示威的意思呢? 曾继尧拈须沉思:这个秦禝,不简单! 这位青年新贵,与自己以前打过交道的勋贵,大不一样。不但身上没有一般勋贵那种油滑和自大,而且另有一股蓬勃的锐气,这是极难得的品质。那一回跟自己谈起政务来,那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见识和沉稳,都见得出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可是他的心机…… 曾继尧缓缓摇了摇头,这不是一个可以哄得住的人,更不是一个可以驾驭的人。 勋贵的无用,早成定论,也正是因为勋贵的无用,所以才有了自己和老军现下的地位。时至今日,这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也不仅仅是一支军队的事情,自己一脉,已成了一个庞大的体系,有太多的人,在依靠这个体系生存,他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 更何况,接下来还要平隋匪的残余,还要对付胡族,弹压南越的异动,还要办新政。 对于老军的暮气,曾继尧早已有深刻的认识,他知道。曾经支撑老军的,无非是打破伪都的诱惑。现在固然如愿以偿,可是这口气一泄,老军也就走到头了。 那么,代老军而兴的,究竟该是龙武军,还是新军呢? 江苏巡抚这个位置。太过重要,因为仅仅苏州一地的财赋,直接关系未来数年之中,自己的整个方略。一山二虎,不是长局,秦禝固然出色。可是如果非要在秦禝和李纪德之间择一而用,当然还是只能维持李纪德的位置! 至于秦禝,可以在其他地方任选一个巡抚的位置给他,庶几也算是升迁,对两宫太后和齐王,应该也交待得过去。 而且说到底。秦禝毕竟是勋贵,大约不用一两年,就会内调回京吧。 这样通盘考虑下来,觉得是个可行的方案,于是把这件事先放在一边,琢磨起江宁的事情来。 他弟弟的报告,说江宁城中财货全无,曾继尧是全然不信的——说没有。无非是被他的吉字大营搬空了。然而不信归不信,还是不得不按他的说法报上去,否则难道还能让那些将士,把到手的财货吐出来? 最让他担心的,还是伪太子和勇王这两个人,没有切实的下落,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里能用轻飘飘的一句话来搪塞过去?他这个弟弟,野惯了,把朝廷的法度不放在眼里。这样下去迟早要吃大亏的。 因为有了这一层担心,所以他在折子里,不得不打个马虎眼,来为弟弟和自己预先留下伏笔。也正因为这一层担心,所以他急急赶往江宁,要亲自证实,才能放心。 没有想到的是,船到江宁刚靠岸,在码头上迎接的曾继全,便跑上船来,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哥,那个幼伪隋帝和勇王,都捉住了!” 曾继尧看着打熬得又黑又瘦的弟弟,又惊又喜,顾不上寒暄,先问道:“怎么捉住的?在哪里捉住的?” 曾继全不免脸现尴尬,咽了一口唾沫,小声说道:“是秦禝命他麾下的梁熄带人送来的。” * 梁熄送人犯,把声势拉得很大,一千骑兵,一千步卒,夹着几十名最重要的人犯,浩浩荡荡地送到了曾继全的中军营前。 人犯由曾继全亲自验看,由原先投降的隋匪大将陈鸣一个一个地验明正身。 一直敌视龙武军,拒人千里的曾继全,又是高兴,又是后怕,又是尴尬。高兴自不待言,后怕的是万一这些人逃了出去,不知自己何以面对朝野的非议?尴尬的则是,这场天大的功劳,居然是由“死对头”龙武军双手奉上的。 曾继全觉得自己看错了秦禝——这件大功,是龙武军一手所立,秦禝完全可以径直上报朝廷的。现在把人送来给老军,不特表明了对自己的格外尊重,而且隐隐有这样一层意思,那就是这些人的擒获,可以算成是两军联手的成果。也就是说,不仅没有趁机往自己身上踩一脚,还替自己弥补这个绝大的缺失。 这样的恩德,即使桀骜如曾继全,也不得不放下身段,要亲自出面去道谢了。 “梁将军,你替我禀告你们轩帅,就说回头我亲自到他的大营来拜谢!” 第二天,曾继全带了人,还有四架大车,来到龙武军营地。秦禝亲自在营门等候,极热情地将曾继全迎入到大营之内。 “文俭,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位除了他的老兄,一向不把天下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曾继全,尽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替你带了一点东西来,算是小小的心意。” “不敢当。”秦禝满脸笑容,打量着这位老军的主将。曾继全比大哥曾继尧要小上十三岁,正当盛年,个子虽不高,但筋骨扎实,一举一动,都有一股霸蛮的气势,老军的凶狠剽悍,看来跟他是一脉相承的。 “老军是在全力攻城,这些外围的小事情,原该由我们替老军分劳的。”他笑着说道,仿佛是不经意地提起似的,“好在是小弟侥幸,不然勇王这些人,若是落在肖棕樘手里,我们这些身在江宁的人,面子上多少会有点下不来。” “老实讲,当时外城已破,不过内城还有上万的隋匪在守,弟兄们急于擒获伪隋帝,不免给了这几个人逸出的机会。”曾继全仿佛是在替自己辩解似的说,“文俭,多亏了你,我才得以克尽全功。过两天我大哥到了,我一定告诉大哥,给你记上一功。” 这不是“记上一功”这么简单的事——秦禝心想,自己的几重深意,这个粗疏的曾继全未见得能领会,不过曾继尧是一定能明白的。 “曾帅的厚意,我心领了,不过——”秦禝拿起曾继全递过来的一张单子,“弟兄们,在万难之中苦斗二十余日,伤亡必大,正是需要抚恤的时候,这些东西,我不敢收。” “没有什么!”曾继全一向相信,财帛动人心,何况是惯有贪财好货之名的勋贵们?“文俭,我军务在身,不久留了,这些东西,你就收下。” 于是不由分说,起身拱手告辞,秦禝把他一直送出大营,才回到帐中坐下,却命人把正在外面清点东西的沈继轩叫了来。 “大帅,都是好东西。”沈继轩以为秦禝是要问礼品如何,笑着说道,“除了金银,还有不少珍奇的玩意,通算下来,我看至少值七八十万银两。” 秦禝翻翻手中的礼单,终究还是做了决断“一两银子也不能收。”他把礼单递了过去,平静地说道,“倒是这张礼单,不妨留下来,妥加收藏。” 得到勇王等一干人等的经过,曾继全如此这般地照实说了,至于送礼的事情,船上人多,此时自然不好谈起。 曾继尧听了曾继全的这一番话,却没有什么欣喜的表示,思索良久,摇了摇头。 送人犯,固然是极大的示好,然而破城三天以后才送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这三天里面,自己这弟弟在江宁城里已经把该抢的抢完了,自己的报喜折子,也已经从安庆拜发了。 想起自己折子里那些个含糊的言语,已经把养气的功夫练到了极致,素以“不动心”自期的曾继尧,也不由得心中一寒。 “这些人犯,他们审过了没有?” “不曾审,我已经一个个查问过了。”曾继全得意地笑道,“梁熄说,他们大帅交待了,这是要交给老军的人犯,因此龙武军不敢动审。” “唔……”曾继尧眯起眼睛,又开始捋他的胡子。 “大哥,怎么?”大哥的这副神态,曾继全太熟悉了,必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 “先不说这些,进城去看看。” 等到进了江宁城,那场苦战狠斗、死亡枕藉所留下的惨状,历历在目。千年大城,此刻变得冷落肃静,街上的伏尸还没有清理干净,更见不到行人,入眼只有老军的兵士。 “没有三十年的工夫,江宁城难以恢复元气了。” 验看过伪隋帝的尸首,再看到伪隋帝宫中被大火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曾继尧不禁喟然长叹。 “大哥,烧得真厉害。对吧?”曾继全得意地说,“难怪把隋匪积存的财宝,都烧得精光了。” “真金不怕火练,”曾继尧淡淡地说,“金子银子,又怎么烧得化?” 曾继全一时语塞,讪讪地陪着曾继尧出城。等回到城外的大营之中。他却又兴奋起来,问道:“大哥,是不是这就提审人犯?” “你说勇王?” “对!”要提审,自然是审勇王,“我已经做了一个笼子把他关在里面。大哥要是审他,我这就命人抬过来。” “慢来。”曾继尧躺靠在一张竹椅上,双目微闭,摇着头说,“先不急。” “那大哥是要先写报战功的折子?”曾继全兴奋地问。 “这个,也不急。”曾继尧慢吞吞地说道。“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先坐下。” “哦。”曾继全有些疑惑的坐了下来。 “我到底是在后方,论到摧城拔寨,踏阵破敌,靠的还是你。”曾继尧微笑道,“不过有些事情,你见得少,因此这一次虽然立了不世之功,该说的地方,我还是要说的。” “是,请大哥指点!” “你从家里出来,募勇从军,一直在跟着我打仗,战场上的事,那是经历得很多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宦海之中,又比战场里要险恶得多。” 曾继全静静地听着,知道大哥一定是意有所指。 “老军把江宁城搬得一干二净,我真没想到你的胆子有那么大。” “大哥,我也是没办法!大营已经欠饷四个月了,这半年来伤亡兵勇的抚恤,也都还没有着落。”曾继全掰着手指头,数给曾继尧听,“户部既然不给钱,就只好靠我们自己来想办法。” “你当人家都是傻的?现在有哪个不说,老军人人发了大财,都把抢到的银子,用船往家乡运,买田买地。就说咱们家好了,我听说周围的地价,已经去到四十两银子一亩,比往年足足高了一倍!这是几个月军饷的事情吗?一旦在朝堂之上对景的时候拿出来说,这就是事!” “朝里那些大臣,坐而论道,当然舒服得很,有本事让他们来打打看?”曾继全冷笑道,“大哥,我给他们来个抵死不认,没有证据,谁能说什么!” “大臣以心迹罪状,也不尽是证据的事情。”曾继尧摇摇头,“再说了,你的吃饱了,旁边的友军,又该如何?秦禝的龙武军有苏州的关厘养起,不缺钱,还算好说。鲍吝他们的兵,虽说是自己人,但我总要有一句话交待给他们。江宁的善后,也要一笔巨数,从哪里来?” “大哥,这一年多,咱们蹲在江宁,一点旁的进项也没有,不就指望破城之后,可以滋润一下么?至于鲍吝他们,大哥放心,早就在各处抢够了,你丝毫都不用替他们操心!”曾继全说的,倒也有理有据,“大哥,我跟你说实话,从江宁出来的财货,我手里只有三成,七成都已经进了兄弟们的荷包。要是逼他们交出来,是要出大事情的。” 这是实话,曾继尧听了亦梀然心惊——想让底下的兵士把吃进去的再吐出来,若是激起兵变,那就更麻烦。 “然则,多少还是要拿一些,抚恤地方。” “大哥。这该朝廷给钱!怎么要我们来拿,我想不通。” 曾继尧见自己这个倔强的弟弟还是这副样子,摇摇头,先说另一件事。 “秦禝把勇王这些逆首送给你,你怎么看?” “多谢他啰,”曾继全笑道。“既然送了来,这事自然算是两边的功劳。大哥在折子里,替他多说两句好话就是了。” “多说两句好话!”曾继尧无奈地笑了起来,“你倒说得轻巧。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既然算两边都有功劳,那么打破江宁。是不是也就算是两边的功劳呢?” “这……怎么能算?”曾继全涨红了脸。 “怎么不能算?”曾继尧哼了一声。 碍于自己大哥的威严,曾继全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是白送给你的!不过这个情,咱们领了,毕竟他替你弥补了一个绝大的漏洞!照你原来的说法,伪隋帝烧死了,勇王死在乱军里面。如果朝廷追究这件事,这是多大的麻烦!” 一直被攻克江宁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曾继全,现在才清醒过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秦禝这个人,有大才,不过心机也深得很。”曾继尧异常郑重地说,“你以后如果再跟他打交道。要小心一点,也不妨让着他一点。” “我倒没有看出来……”曾继全定神想了想,迟疑着说,“我去他营里道谢的时候。他倒是谦逊得很。” “哦……他是怎么说的?” “他跟我客气,说还好是龙武军侥幸,捉到了这些人,不然落在肖棕樘的手里,那就麻烦了。” “你有没有想过,他这是在提醒你?”曾继尧问道,“说起来,要是真的落在他手里,那就真有大麻烦了——抓住老军的这个马脚,岂有不大做文章的?” “我也没有亏待他!”曾继全争辩似的说,“我从营里,足足挑了四车东西给他,怎么也值一百万银子。” “什么?”曾继尧大吃一惊,“他收了么?” “到底还是退回来了,只留下礼单,说心意领了。”曾继全说完,又加一句,“这是他自己不要,可不怪我。” “唔……”曾继尧不说话了,沉思半晌,颓然道:“你啊你,你真是办了一件糊涂事。” 曾继全迷惑不解地看着大哥,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江宁城内,财货全无,这是我折子上的原话!既然财货全无,你送他的东西,哪里来的?”曾继尧轻轻拍了拍弟弟的手臂,心想自己这个弟弟,处处受制于人而还不自知,“他没拿你的东西,算是撇清了自己,可是那张礼单,就是铁证如山啊。” “这……”曾继全张口结舌,过了一会,霍地站起身来,“大哥,你是说他要对付我?” “你坐着,坐着。” 曾继尧宽慰着,劝了他坐下,自己目光炯炯地想了好一会,才接着说下去。 “这一百万银子,你不能留下,交给我先用在善后上。将来万一扯出这件事来,也算是预留了一个地步。” “是。”曾继全的心里,仍然惊疑不定。 “单凭一张礼单,也不能说人家就一定是存心故意。更何况,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不会平白无故地跟你为难。”曾继尧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到底还算狠不下心大骂自己的弟弟,自得说了一句,“只不过,我怕纪德以后会恨上你。” “关纪德什么事?”曾继全愕然。 “因为我不能不送秦禝一个人情,”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四十八章:授职 在江宁四围驻扎的龙武军各部,收到秦禝的军令之后,立刻开始集结,然后几乎是按原路向申城方向返回。人人都看得出来,自家大帅的心情好极了,一路之上,都是满面春风。 是可以高兴一下的,秦禝心想,克复伪都的正式奏折,终于是由自己来领衔,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曾继尧很客气,把他请到大营,拿出这一封厚厚的折子,请他领衔。而这一回,一向谦逊的秦禝,却意外的毫不客气,当仁不让地在折子上写下自己的大名。自己而平日里的让,正是为了这一刻的不让。 折子一发,在江宁的事情就算做完了。不过撤归撤,他却开始在沿线驻留部队了——穆埕的第七团,去往镇江,吴银建的第六团,留在了常州,姜泉的第五团,则在苏州左近驻扎。其余的各团和骑军,则一路跟随秦禝,行军五百余里,终于回到了松江府。 万里赴戎机,全胜而归,不但苏州全境廓清,而且秦禝在报功奏折上高居领衔这种事,也很快传扬开去了。各级官府,自是忙着备下犒劳的物品,派人分处劳军,而大大小小的官儿们,人人都猜得到,这一回秦禝必定是要大红大紫了,有资格见秦禝的,自然准备登门道喜,混不上见面的,则试着走他身边人的路子——不论秦禝未来的去向在哪里,好歹先留下一份人情,以作伏笔。 只有两个人。是秦禝还未曾见到的。 一个是李纪德,人在镇江,这次不曾见面。但是有通信往来,互相致了恭贺之意。 李纪德恭贺秦禝,自然是因为江宁之功,而秦禝恭贺李纪德。则是因为出省入杭的新军,已经打下了嘉兴,正在打湖州的主意。 你非要去打杭州,那好得很,秦禝面带微笑地想,肖棕樘的心眼。跟针尖是一样大的,恭喜你们两位,结一个生死冤家。 另有一个明明近在咫尺,却偏偏见不到的人,是白沐箐。 自从官军占领苏州,唐冼榷、刘劲宽等隋匪先后被杀的消息传回,白沐箐的心情。又是高兴,又是紧张。高兴的是舅舅的大仇终于得报,英灵可以安息,紧张的则是等秦禝回来,自己该怎样面对他?每次一想到这个,一颗心就扑通扑通乱跳——他的诺言达成,自己可要.......可是一想到这个轻薄好色的家伙。就止不住的心跳,一时恨不得他就在自己身边,一时又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才好。 这终归是没有答案的事情,而且该来的终究会来。昨天傍晚,秦禝踏进衙门的后院,内班的人由韩水带领,齐齐过来请安道喜的时候。便独独少了白沐箐一个——心慌意乱之下,羞得躲进东厢的屋子里,不出来了。 不出来就不出来,秦禝也不着急。先美美地睡了一觉。虽然天时已经开始热了,不过这仍是半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睁眼的时候,已经天光大白。在席子上翻来翻去,还恨不得再睡个回笼觉,忽然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幅画,是原来没有的。再仔细看一看,不禁嚷嚷起来。 “韩水!韩水!” 过了片刻,韩水颠颠地推开门跑了进来:“爷,您醒啦?” “嗯,嗯,”秦禝往墙上一指,“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也难怪他看不明白——画上是一颗桃树,树下一匹白马,树上有一只顽皮的猴子,正爬向树梢,要摘的却不是桃子,而是一个蜂窝,有密密麻麻的黄蜂围绕。 “哦,爷问这个。”韩水堆起满脸的笑容,哈着腰说道,“这个叫‘马上封侯’图,大吉大利,准定能给爷带来喜信儿!” “胡闹,”秦禝啼笑皆非。挂这么一幅画在屋子里,不三不四,若是传了出去,会叫人笑话。“摘了摘了!” “嗻!”韩水嘴里答应着,脚步却慢吞吞的,一边偷眼看着秦禝的神色,一边说道:“爷,是白姑娘让挂上的。” 唔……秦禝不吱声了,在心里琢磨了一会,问道:“白姑娘人呢?” “在小厨房给您整治酒菜呢,”韩水见了他的样子,画也不摘了,“白姑娘问我您瘦了没有,我说瘦了。白姑娘说,这半年您天天啃窝头,大约连吃都吃不饱,这几天得让您好好吃上几顿,把掉了的……” 说到这里,攸地收住了口,跟做了什么错事似的看着秦禝。 “嗯?”秦禝眉毛一挑,“在主子面前说半句话,有这个规矩?” “是,是,”韩水把腰一躬,“把掉了膘,补回来。” 秦禝哑然,这又是自己找来的骂。 “爷,您圣明,这是白姑娘说的,小的我可不敢说。”韩水小心翼翼地申明道。 “行了行了……等饭好了,送到我房里来。”秦禝心说,等到开饭的时候,白沐箐总躲不过去了吧? 谁知不然,午饭丰盛得很,八个菜,一壶酒,却是韩水和一个妈子过来摆上的。 这一下,知道白沐箐是真害羞了。他也不言声,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尽饱,酒不曾喝,因为下午还要办公事。 到了晚上,仍然是八个菜,一壶酒,也仍然不见白沐箐的倩影。这回秦禝不急了,慢悠悠地细细吃了一顿,一小壶黄酒也喝得精光,待到桌子收拾了去,自己一个人躺到床上,慢慢地想心事。 秦禝歇下了,自然无人敢于再来打扰,整个后院里静悄悄的。秦禝正在琢磨着,明天该想个什么法子,哄得白沐箐跟自己见面,却忽然听见对面的厢房里,隐隐有轻微的声响传来。 江南风俗,厢房里的门,不像院门那么密实,下半截固然是门板,上半截却是镂空的窗棂格子,足可伸手进去的,变作防君子不防小人 这个念头一起,忍不住便坐了起来,然而心中却是一惊:我是堂堂的朝廷大员!我是三万大军的不二统帅!我…..我怎么可以去做这样下三滥的行径! 秦禝一边想着,一边却已经身不由己地轻轻出了房门,蹑手蹑脚地朝对面厢房摸了过去。到了门口,难道真的要贸然闯进去吗?秦禝的心中,天人交战,正气到底还是战胜了邪念。 咄,咄,他轻轻叩响了房门,立刻便听见白沐箐慌乱的声音。 “谁?” 还能有谁?秦禝心中暗笑白沐箐的明知故问。 “是我。” “你……你要做什么?” “许久不见,甚为挂牵,”秦禝庄重地说道,“特来探望白姑娘。” 屋里没了声息,半晌才听见白沐箐小声说道:“天都黑了,不方便。” “不妨的,我见里面烛火尚明,正好可以秉烛长谈。” 秦禝说完这句,用手轻轻一推,门栓被他推得咯啷一声轻响。 “你不可进来!”白沐箐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羞臊,小步跑了过来,将门抵住,“我……我已经换过衣裳了……” “我不介意,”门外的秦禝用极诚恳的声音说道,“又不是外人。” 他不介意!白沐箐心想,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厚脸皮的人?情知若是被这个坏人进来,多半是要把自己捉住。虽然“不是外人”这句话说的不算错,听了心里极是受落,但是这种事情哪有不心慌的道理?心如鹿撞,胸脯起伏,只死死把双手抵着门,不说话。 秦禝的声音,略显焦急,“我实在是担心,好歹让我看上一眼。”好歹看上一眼!白沐箐恨恨地想,他这张嘴,还真是会说。 “有什么好看?”她声音颤颤地开了口,话里带出了一点哀求之意,“要看,明天早上让你看,行不行?” 秦禝的声音里,却带出了笑意,“你不开门让我看,我可要用我自己的法子了。” 他要用什么法子?白沐箐的念头还没转过来,却听噗的一声轻响,左下角的门纸,已经被戳破了一个窟窿。 原来是这个法子,白沐箐大惊之下,慌忙用左手伸过去,遮住了那个小洞,心中又羞又怒,颤声斥责道:“你一个堂堂朝廷大员,怎能做这样的无耻……”话音还没落,只听噗的一声,右上的门纸,又被戳了一个窟窿! 白沐箐惊叫一声,踉跄着向后退去。秦禝从里面把门栓一拨,大步走进来,白沐箐退到了墙边,逃无可逃,半侧了身子,咬着嘴唇,脸红得像一块极鲜艳的红布。 秦禝缓缓将双臂撑在她身子两侧的墙上,面带笑意,贪婪地上下打量着这位千娇百媚的美人。 秦禝再也忍耐不住,左手在她肩上一环,右臂插进她的双腿之中,把她抱起,向床边移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沐箐,我想你想得好苦。” 才这么走了两步,白沐箐的身子已经瘫软在他怀中,只觉得仿佛云里雾里,脑子里晕晕的,一片空白,直到被他轻轻放在那一张薄薄的素色床单之上,才略略回过神来。 “郎君……”她娇羞无限,用极小的声音说道。随着江南少女那一声短促的轻呼,天上的月亮也似乎羞得不敢再看,躲进云层里面去了。暖风拂过,春色无边。 第二天上午,秦禝从睡梦中醒来,伸手向身侧一抱,却抱了一个空。睁眼一看,白沐箐果然已经不知哪里去了,厢门上被他弄得稀烂的白纸,却已经又糊得跟新的一样,一丝也看不出他昨夜作案的痕迹。 秦禝面带微笑,一边在心里回味着昨夜的情形,一边坐在床沿,把衣裳穿了,不经意间回头,忽然见到素白的床单之上,落红宛然。 他心里升起一股怜惜之意,亦有几分愧疚,想一想,该办的事,还是要尽快办了才是。正要下地,便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不是白沐箐正在向内偷眼张望,却又是谁? “沐箐,”秦禝柔声道,“你进来吧。” 初为人妇的白沐箐,想起昨夜的光景,仍是脸热心跳,此刻见他看见了自己,只得推开门,却倚靠在门边,羞涩地说道:“我……我不进去,免得你又要使坏。” 秦禝本来没想做什么,见了她这副娇俏动人的模样,果然又是食指大动。不过想一想还有正事要办,强自按捺了邪念,笑道:“我不使坏,你过来坐着,我有正经话要说。” 白沐箐听他这样说,没有办法,迟迟疑疑地走过来,到了床边,不妨被秦禝一手捞进怀里。 果然又被他骗了!白沐箐恨恨地想,才穿整齐的衣衫,这下又要被他剥去了,羞得紧闭双眼,一丝力气也无。谁知秦禝半晌没有动静,白沐箐忍不住睁开眼睛一看,见这个坏人正在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做什么了,”白沐箐挣扎着想脱开他,“坏人。” “谁说我是坏人?”秦禝搂着她并肩坐在床沿,一本正经地说,“沐箐,我送你到胡浩洵家里去住几天,好不好?” 白沐箐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心中一阵气苦:“你……你要拿我去送给胡老爷?你混蛋!” 秦禝被她这么一说,也是一愣,继而差点笑出声来。 “你想到哪儿去了!申城这里,没有你的娘家人。”秦禝语气一转,说正事,“胡兄昨天跟我说,他太太想认你做个妹妹。” 白沐箐听懂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垂下了头。 纳妾这种事,与娶妻不同。娶妻要三媒六证,大张其事,娶妾则不必兴师动众,最简单的时候,画个花押,领了人来睡在一起,就算成了。 而秦禝所说的话,白沐箐知道,自然是他拜托了胡浩洵的。大家都是杭州人,这样的安排,最是合适不过——胡太太认了她做妹妹,她也就有了一个“娘家”,可见秦禝是要隆重其事,从娘家来迎娶她。以胡浩洵一家人的能干,来替她操持一切,一定是可以办得漂漂亮亮,而且就连以后在他这里受了什么委屈,亦还有一个姐姐,是可以去诉诉苦情的。 他这样对自己,算得上是体贴入微,不枉了自己的一片深情!白沐箐红了眼眶,轻轻挣脱开他的手,站在地上,盈盈一福。 “谢谢你。” 秦禝见她这样郑重其事地道谢,反而不好意思,正想说话,却看见韩水像没头苍蝇一样,一溜小跑进了院子,往对面自己住的西厢跑去。 “在这儿——”秦禝扬起嗓子喊了一声。 韩水就地一个磨旋,转身跑到东厢门口,见自己那位爷坐在床沿上,白姑娘红着脸站在一边。他心里暗自琢磨着,垂手请了一个安。 “爷,来宣圣旨的钦差,已经从东城门进了城。赵定国赵大人已经传令设香案,一应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到衙门里来听旨。赵大人说,请您到大门外,去迎一迎。” “好!”秦禝知道,这是颁赏的旨意下来了,不想还专门派了钦差,于是一边往自己屋里走,一边问道:“来宣旨的是哪一位?” “是吏部侍郎,刘秉言刘大人。” “是他!”秦禝停下了脚步,双眼放出光来,“老朋友了……沐箐,今儿晚上你弄一桌好菜,我要请刘大人喝酒!” 说完,自顾自回屋去换公服了,剩下韩水,居然就手给白沐箐也请了一个安,也脚赶脚地过去了——自己爷从白沐箐的房里出来,从前嘴里的“白姑娘”,就变成“沐箐”了,见得好事已成,好事已成。 只有白沐箐,猝不及防之下,慌得手脚都没地方放,闹了一个大大的红脸。 =============分割线======== 秦禝带了一众官员,全套公服,在龙武军衙门的大门外,肃立迎候,终于把刘秉言的轿子等到了。 虽然是故人相见,但大堆的属官在侧,两人都不便显得太亲热,而且刘秉言是钦差的身份,彼此只能依礼节相见,然后寒暄几句,请到侧厅,由几个人人陪着用茶,说些言不及义的闲话。这才知道,原来朝廷是两路宣旨,都是自天津坐船南下,一路去往江宁,另一路则是来申城的刘秉言了。 稍待片刻,赵定国来亲请,说是人到齐了。于是一行人簇拥着刘秉言进了花厅,自去下首跪接圣旨。请过圣安之后,看刘秉言从跟班捧着的托盘中,拿起一封谕旨,先将目光向下扫视一轮,这才开读。 “本日接秦禝、曾继尧六百里加紧折报,奏复江宁攻克详情,逆首自裁,贼党悉数歼灭,并生擒逆酋,朕览奏之余,实与天下臣民同深嘉悦!” 这是帽子,接下来是大段大段引述原奏折里面的战报,也是过场。秦禝知道,下面的才是戏肉。 “两江总督曾继尧,东征以来,迭复各州郡县,遂拔安庆以为根本,分檄水陆将士,规复伪都。逆首诛除,实由该大臣算无遗策,谋勇兼备,调度得益。曾继尧着加恩赏加太子太保,锡封一等平乡侯,世袭罔替!” 他知道,接下来,就该轮到曾继全了,这是史有明载的事情。亦是可以意想到的事情。兄弟二人,同一天里进爵,一人封侯,一人封伯,也算异数了。 谁知道,竟然不是! “御前侍卫、龙武军统帅秦禝。”刘秉言特意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所有人的目光,哗地一下都转了过来,秦禝的脑子亦是轻轻嗡的一声,连忙竖起耳朵,用心去听。 “初赴申城,以两营偏师,独任艰巨。苦心经营,遂告成军,两破隋匪,保松江宁靖。率兵西指,与李纪德等连克苏常,继与曾继全会攻伪都,所部水师,于太湖击破谭记沅,亦为苏省战事之关键。坚忍耐劳,公忠体国,最是异常出色。锡封三等蓝田侯。世袭罔替!并赐太子少保衔” 老子也封侯了?秦禝目瞪口呆,心说我家沐箐那幅“马上封侯”图,果然有点邪门……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他的心中。忽有所感,一时辨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至于那个“太子少保”,算是荣衔——太保是保卫太子安全的,少保则是太保的副职。秦禝心想,曾继尧那个“太保”,纯粹是虚衔,倒是老子这个“少保”,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不仅保过太子,更保过太子他娘。说起来,今天得的这个侯爵,说不定就跟太子他娘的撑腰,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不过当初的太子,现下已经做了皇上,那么自己这个少保,又该去保哪个呢…… 他是在这么胡思乱想,刘秉言却不晓得他脑子里这些腌臜念头,自顾自地宣读下去。 曾继全果然封了一等伯,爵号是“忠勇”。李纪德封三等伯,跟秦禝就差出老大一块去了。 下面该轮到龙武军的将领了,秦禝再一次竖起耳朵去听。 梁熄,晋镇军大将军,实授江苏总兵。掌江苏兵事。 张勇,晋归德大将军,加总兵衔,统带龙武军。 钟禹廷,晋归德大将军,加总兵衔,统带江苏水师。 余下各团的团官,都各有升迁,一圈下来,在江苏编内的武官实职,自江苏总兵以下,各州四品以上的武官实职,大半落入龙武军之手。 那么,也就是说…… 秦禝还在琢磨,刘秉言已经自托盘上另拿起一份上谕,悠悠展读。 “着加恩赏授秦禝江苏巡抚,授赵定国江苏布政使,授刘郇膏江苏按察使。望以上诸大臣仰俯圣心,协心同力,是以为幸!” ““三等伯、苏州刺史李纪德,自赴任刺史以来,实心任事,办理军务民政,堪称杰出。惟豫皖数州,贼匪仍频,朝廷用人,岂肯因循。特命李纪德移任安徽巡抚,并所辖各军,即日开拔,戮力追缴,则功成之日,朝廷岂吝赏赐乎?” 李纪德的出处,到底有着落了。他是徽州人,现在回家乡去做官,原本是不合规矩的事情——按照朝制,官员不得在籍贯地五百里之内为官,谕旨里说“朝廷用人,岂肯因循”,便是这个意思,何况以新军去平安徽的匪乱,也算得上是人地相宜。 不过说到底,人人都知道,李纪德的调离,乃是因为要替秦禝腾出苏抚的位置来。朝廷当然也知道李纪德有所委屈,因此先在这份谕旨里面,把李纪德夸了一通,然后隐隐悬下了赏格,“功成之日,不吝赏赐”,作为一个抚慰。 这份谕旨念完了,刘秉言的脸上,才露出笑容。 “各位请起。”他将手虚扶一下,说道,“秦侯爷,这可要给你道喜了!” “刘大人,这怎么敢当?”秦禝拱手抱拳,作了一揖,“你这海上奔波万里的辛苦,我还没有谢你!” 跪满了一厅的人,这才敢起身,彼此相视,都是一脸的喜气洋洋。朝廷的这一次封赏,普降甘霖,皆大欢喜,不过现在要做的,自然是向刘秉言学习,先替新晋的秦侯爷贺喜。 “同喜,同喜,都是仰仗诸位的大力,秦禝才有今日。”秦禝沉静地微笑着,一一还礼,然而在心里面,却恨不得攥紧拳头,爽爽地大喝一声。 江苏下属的各州郡县如今是老子的天下了! ==============分割线======= “酒好,菜更是绝品!”刘秉言放下酒杯,赞了这一句,面上是得意的微笑,“天下佳肴,以我们杭州菜为第一,你服不服?” 龙武军衙门偌大的花厅之中,只摆了这一桌菜,刘秉言和秦禝两个,不要人服侍,坐而对饮。秦禝见他自夸,微微一笑,说道:“刘大人是杭州人,自然是这样说” “嘿嘿,那也要看是谁来整治。”刘秉言一笑,“我们那位白姑娘,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好事办了啊?” 同为杭州人的刘秉言,以书生意气,对白沐箐“举身入衙”的那一段故事,大为赞叹,言辞之中,颇以为傲。 “正打算择一个日子,到时候,还要请刘大人赏面子。”秦禝心说,“好事”倒是已经办了,不过这一层,可不能让他知道,“两年没见,刘大人还是不脱豪爽本色。” 算一算,他从前年的十月带兵出京,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年了。 “我们在京里,还不是那个样,文俭你却是大不一样了。”刘秉言感慨地说,“如今管着江苏,却都是富甲天下的地方,足可大展拳脚了。” 秦禝的这个江苏巡抚,下辖苏州、常州、扬州、徐州、泰州五州。 巡抚这个职务,以前并不是一个固定的职务,从“巡”字便可以看得出来。到了后来,巡抚渐渐变作一个定职,凌驾于州官之上。但用人行政,依旧要通过布政使司来施行,这也是所谓“布政”两个字的含义,因此布政使司所辖的地方,也就是巡抚所辖的地方。江苏布政使,归江苏巡抚管。 “刘大人,借你吉言。不过小弟到底还年轻,许多事情都还不懂,你得多指点我。” 两个人是在云河结下的交情,那真是“生死考验之下的友谊”,自然格外不同。丁汝昌入龙武军,便是出于刘秉言的举荐。而秦禝出京之后,两人亦时有联络,后来杨秣升任申城知府一事,京里更是交由刘秉言一手筹划,因此两人之间,实在已无需额外的客气。 “文俭,我们这一班人。自然都不会跟你见外。京里有什么消息,多少都能跟你通个气。”刘秉言夹了一块肴肉,在嘴里慢慢地嚼着,沉吟道,“可是说起你来,经历还真是奇特……文俭,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是刚满二十三岁吧?” 秦禝窒了一窒,赶紧在心里算了算——说起来,“自己”是五月里的生日,还真是刚满的二十三!他不由佩服刘秉言的好记性,笑着说道:“是,虚度了许多光阴。” “你这若是还叫虚度,那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又该如何自处?”刘秉言摇了摇头,正色道,“听闻在边军里的时候,你是从个小卒做起,一路升到营校尉。内调回京之后,又经历了不少,晋了三品,外放地方,又是从七品的知县做起,现在升了巡抚,但军政两端,居然都是从最底下开始历练,直至高位,论起年纪,却又只有二十三岁……” 说到这里,不免又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把嘴里的肴肉冲下去,长吁了一口气。 “嘿嘿,二十三岁的侯爷!文俭,你大约不读史,不知道这样的恩荣,我国朝可无一人啊!”秦禝心说,我的功劳,却多半是凭了投机取巧,浑水摸鱼挣来的。不过这一层,自然不能说破,笑一笑,问别的事。 “刘大人,我离开京城快两年了,不知京城里头,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这句话,问的自然不是市面儿,而是官场。 “自然还是王爷秉政,不过两宫的权威,也是日重,特别是西边儿的那一位,算是历练出来了,说出话来,越来越见分量。王爷还是那个漫不在乎的脾气,睿孞提醒过他几回,大约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按刘秉言的说法,现在两宫垂帘,齐王秉政这个制度,还是满和谐的,不过日子久了,以慈禧太后的心机和齐王的脾性,生出什么龃龉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好在还有一个东太后,是个醇和的人,可以从中调护。 “现在京里的大事,只有两件,大家都议论得很热烈。一是勘平大乱之后的善后,这件事,无论朝野,都对曾继尧颇有微词,特别是曾继尧那个弟弟,都说他把江宁抢得海落河干,如今贾公管户部,为这个事跟王爷发过好几回牢骚——若是国库充盈,也就罢了,偏偏穷得叮当响,曾继全还来这么一出,这不是不管国家的死活么?所以犯了众怒,听说有好几位御史,都在打算动本参他,风潮渐成,王爷也未必压得住。文俭,你是从江宁回来的,那边的情形,自是最为清楚,依你看来,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论及人的操守,秦禝就小心起来了,何况是曾继全?虽说这是刘秉言在问,不是外人,但他还是用了一个婉转的说法:“刘大人,何必问?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如果没有,则根本无事,如果有,难道朝廷还能下旨,命令曾继全把钱统统交出来?毕竟是刚打了大胜仗,即有瑕疵,也是过不掩功。” 刘秉言缓缓点头,微笑道:“文俭,两年不见,你是历练得愈发深沉了,强胜于那位曾继全。我看他这一关,不好过,曾继尧真要替他这个老弟好好想想办法才行了。” “刘大人,这一回在江宁,我跟曾大帅见过两面。他是胸有绝大经济的人物,办军剿匪这么多年,艰难的时候多了,还不是都靠他自己挺过去?我看贾公不必为钱的事烦恼,江宁的善后,绝不会向朝廷去伸手。至于曾继全,我猜不必朝廷有所指示,当哥哥的自己就会有所处置。” 这是来自最前沿的切身感受,刘秉言默默品味了一会,点头道:“好,好,你这话见得深了,难怪两宫和王爷,要召你回京。” “召我回京?”秦禝吃了一惊。 “我这次来,王爷私下交待了,等你把江苏的事情安顿好,叫你写个折子,自请回京陛见,上头要有所垂询。”刘秉言放低了声音说道。 原来只是陛见,不是内调,秦禝放下了心,想一想,问道:“刘大人,何以要我自请呢?” “这么多立功的人,召谁不召谁?”刘秉言带着笑意说道,“你是京官外放,又是御前侍卫,自请陛见,旁人谁也不能说什么。” 话固然不错,可是……秦禝踌躇了一会,还是把一句话问了出来。 “叫我回京,不知是王爷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是王爷在奏对的时候,提起来的一个话头,”刘秉言笑道,“两位太后听了,都觉得好。” 都觉得好?秦禝在心里掂量着,听刘秉言继续说下去。 两宫和齐王叫他回去,想问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对下一步战事的看法,另一件则是新政。 “文俭,现在江宁虽然打破了,伪隋帝也死了,可是伪隋的残余,当真还有不少。另外祸延数州的马贼,亦有愈演愈烈的势头,也得用兵。现在虽然新加了李少荃的新军入皖,也有曾继尧以为后盾,可是如今北边还在胶着,击退西胡和北蛮,北军的兵力到底是否足敷使用?龙武军这一支战力,是否也要驰援?还是说留在江南,继续平定地方!京城毕竟遥远,用兵打仗这些事,如果能有一个懂行的人,当面陈述,那就最好不过了。何况你又是太后身边的人,叫你回去,最是相宜。” 我是太后身边的人?秦禝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看看正在说得起劲的刘秉言,才明白他所指的,乃是自己御前侍卫的身份。 绝不能去打马贼,这是秦禝早已想定的事情。 马贼跟隋匪军不同。隋匪军自从定都江宁,便放弃了原来流动作战的长处,处处以城池为战守的核心,这固然是不得已的转变,但确实也给了官军从容调度,渐渐反扑的机会。 马贼则以骑军为主,奔波逐北,飘忽不定。官军人少的时候,马贼可以呼啸而至,官军人多的时候,则又逸去无踪,想好好打一仗都变成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说白了。对马贼的作战,旷日持久,还不到能够收功的时候,这样的作战,不是龙武军的所长。 秦禝有自知之明——自己新建的龙武军,虽然连战连胜,一时号称劲旅。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秘诀,不过多少也有几条建军的心得。 第一是从建军之初,便和不要钱一样。大肆加购军械武装兵卒,第二是从难民之中选兵,取那一份敌忾之气。第三是“分赃制度”明确。军纪严格,绝不给军队松懈的机会,亦绝不肯让市井繁华侵蚀到军中风气。第四是背靠申城,粮饷充足,士气好得很。 另有一条,是龙武军所选的兵卒,特别是军官。以多少识得几个字为佳。就“平均文化水准”而言,士兵素质也得到的极大的提升。 然而到底是成军还不久的部队,唯有韧性这两个字,仍需要巩固和加强,如果贸然用在这样的地方,不惟起不到练兵的作用,而且师老无功之下,很容易被拖垮。变成一支疲沓的军队。 这个坑,不能跳。 “刘大人,你在云河的时候,指画方略。如眼亲见,是军务上真正的行家!现在虽然做吏部的大员,可是全盘的军事,想必仍是了如指掌。伪隋的残余虽多,但拿一个‘抚’字去对付,大约就够用了,再说了南边有个肖棕樘也够了” 顿了顿秦禝继续说道,“肖棕樘的脾气,刘大人还不知道?自然是要经略全局的。龙武军老老实实替他守着嘉兴就是了,他什么时候破了杭州,什么时候还给他,旁的事,轮不上我来操心。” 说完了这番话,才说捻匪的事情。 “说到马贼。七八个州的兵不说,宿将大员也是济济一堂,连我那位胜四叔,也在其列。我的龙武军,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刘秉言想一想,亦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问道:“文俭,那你有什么打算?” “刘大人,想必你也瞧出来了,龙武军跟其他的军队比起来,多少有点不同。”秦禝平静地说道,“说实话现今地方上的官军,如果只是用来打伪隋和隋匪,尽够用了,不过万一……总之我打算在江苏,替朝廷好好练一支新军。然后在依照战局伺机而动,到时候是北上驰援北军,还是南下弹压南越,亦或是剿匪,都可以从容调动” 原来是有这样的志向!刘秉言刮目相看之余,肃然起敬。“万一”之后的话,秦禝没有说,但这个新封的侯爷,已经不是当初在云河拿银子补贴部队,六品校尉了,他既然不说,刘秉言也就不问,免得问出什么彼此不便的话来。 龙武军的军械好,军纪好,这些是刘秉言知道的。不过新军,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呢? 对于刘秉言的问题,秦禝这样回答,“内中的关节太多,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等到回了京,我再慢慢说给刘大人听,请刘大人的指点。” “指点不敢当,到时候,我洗耳恭听就是了。”刘秉言笑着说,“两宫和王爷要你回去,第二件事,就是要问新政!” * 天已经黑透了,韩水带人把花厅四壁的烛台都点亮了,又拿温酒替了已经放凉的残酒,让秦侯爷和钦差大人秉烛夜宴,慢慢聊。 “大功克成,本该是一片祥和,也正是该借了这个势头,同心协力,振作一新的时候,”说起第二件事,刘秉言不免微微蹙眉,“可是现在倒好,明里暗里,有两股子劲,闹腾的很。” 明的那一股,闹的是权利之争, “刘大人,难道还有人敢跟王爷过不去?”他故作吃惊地问道。 “你哪里知道那一班腐儒!”刘秉言苦笑着说,“军务政事,没见他们能有一方一略拿出来,遇见这样的事,以为是见风骨的好机会,一个个都是‘正色立朝’,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弄得两宫太后之间,都差一点生出小意见来,王爷更是天天生闷气,拿他们没有办法。” “文俭,你在申城有实历,地方上的政务,也都办得极漂亮,所以两宫和王爷,都想听听你的。”刘秉言向秦禝交了一个底,“说实话,西边儿的和王爷两个,亦有拿你的例子,去压一压那班人的意思。” 秦禝明白了,同时也要在心里掂量掂量,自己到京之后,该怎么说,怎么做,才帮得上齐王的忙。 凭心而论,实行新政这件事,齐王敢于起风气之先,在一片反对声中毅然创立,已经算是很有锐气了,不过秦禝认为,他在这件事上,亦有操之过急的地方。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四十九章:纳妾 但是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想,当然不能在刘秉言的面前,直指齐王之非。自己现下毕竟还算是齐王阵营的一份子,许多事情还要依靠齐王在京中周旋,这时候和齐王产生分歧可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秦禝没有多说,只是很深沉地点一点头:“,知道了。” “嗯,这些还是明的,另有一股暗的,也叫人头疼。”刘秉言望着他说,“不过对你而言,倒又不见得是坏事了。” 哦?秦禝不由大感兴趣,再替刘秉言斟满一杯,等着他说下去。 暗的一股,起源于对曾继尧的嫉妒和不满,因此连带着对力撑曾继尧的齐王,也有些意见,认为他过于倚重曾继尧,把别的人冷落了。 头一个感到被冷落的人,就是诚郡王—此人乃是勋贵集团的代表人物。他的不满,源于朝廷一道命曾继尧移师会剿马匪的上谕,这是他本来为勋贵集团争取的活计,现在给了曾继尧,所以他认为自己以郡王之尊,却还被曾继尧抢了风头,是一件十分丢面子的事情。 而京中的勋贵,则多对曾氏兄弟和其麾下的官员的大获封赏,愤愤不平。他们并不念及这些人在最初的艰难,百战功高,反而认为武勋集团曾经的风光,现在都被他们的光焰掩了过去。加上曾继全在江宁城内的恣意妄为,更是为这班人抓住了口实,不免拿来大做文章。 好在还有一个秦禝,还有一支顶着“京营”帽子的龙武军。在他们看来。即使没有曾继全的大军。拿这支龙武军去打江宁。也照样是唾手可下!因此他们不觉得老军的富贵是应得的,反而认为曾继全的老军是赚了绝大的便宜。 这两股势力合拢,就在京里形成了一股敌视曾继尧的暗流。奇怪的是,亦有相当不少的地方或者寒门出身的京官,与他们持相同的意见,甚至还提出了一个更加耸人听闻的说法,那就是曾继尧的势力,实在已经到了“动摇国本”的地步。 仔细想一想。他们的看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如今的曾继尧实授着两江总督也就罢了,然则地方上各处督抚和总兵们,都或多或少的和曾继尧有关系,不是曾继尧的门生,就是经由曾继尧举荐的。这也就导致了曾继尧在国朝的影响力巨大。从夏朝开国一来,从不曾有过这样的人。 不过,怎么说对我不是坏事呢?秦禝想,不知刘秉言所指的是什么。 “文俭,这一回你能够压过曾继全,晋封侯爵,当然是太后的恩典,王爷的提携。不过除了这个之外,你知道谁是最高兴的?” 秦禝的心里一虚,心说那自然是我家大宅里面的一对嫂子。 “是谁呢?” “就是我上面说的那一班人,他们以为太后和王爷的这个决定,没有让曾家兄弟专美,英明之至!”刘秉言笑一笑。 勋贵集团现在以诚郡王仁寿为首,诚郡王这个人,并不糊涂,在王爷之中,可称干练,偏偏对那些地方官,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而把秦禝当作招牌,尽日挂在嘴边,只要跟人设谈于内室,多喝两杯之后,便不免吹得天花乱坠。 原来还有这样一班人在捧自己,然而福耶?祸耶?秦禝看着刘秉言脸上那一丝狡黠的笑容,一时无话可说。 这几日,刘秉言都是由赵定国陪着,各处去游山看水。两个人都是有功名的文人,又都是熟识军务,因此极是谈得来。 胡夫人亲自带了两架车,来把“妹子”白沐箐接走了。现在的龙武军衙门,已经改做了江苏巡抚衙门,后院的厢房,由韩水带着一帮下人,拾缀得焕然一新,正厢房更是弄得披红挂彩,等着给侯爷做合欢的新房用。 秦禝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摇了摇头,白沐箐不在,这个院子果然便少了那一份温暖和活泼。 他还是回到自己住惯的西厢房里,半靠在床上,一个人静静地想心事。 自己穿越过来,一晃已是将近三年了。 当初的一个边军小卒,在灵州里待了三个多月,混了一个营校尉的位子。而从开拔到云河,到那场惊心动魄的政变,再到升任御前侍卫,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是在京城里的官场上打滚,直到自请由武职转为文官,提调自己那一支骑军,南下申城。从出京的时候算起,到现在身为三等候,江苏巡抚,花费的时间是一年半有多。 还不错,他默默对自己说,该抓的机会,都抓住了。到目前为止,自己还只能被称为是一个投机者,如果单就这个而言,是成功的。 手下的龙武军,已经上了三万人的规模。算上水师的话,不惟兵强马壮,而且单以战力而论,对垒国内的任何一支军队,虽不敢言胜。但是守成却绰绰有余。 文官的班底,也算是有了一个小小的雏形。赵定国、沈继轩、杨秣、叶雨林、这几个人人都当得起一个“能员”的考语。 地盘?江苏,天下粮仓也——“苏常熟,天下足”,不是白说的。申城,关银充沛也,现在战事一平,这个钱柜,还会变得更加充盈。 京城里面,有两宫的信任,有齐王的提携,有彭睿孞、刘秉言这一班位居机要的朋友,如今又多了一班亲贵的支持。 那么,自己是不是可以开始向一个改造者转变了呢? 龙武军强归强,那得看跟谁比,如果对阵上动辄数十万大军的北蛮,只怕还不是一个数量级的。秦禝的双眸,清澈明亮,思索这接下来自己该何去何从。 直到想起自己的“后宅”,才开始有些含糊起来。 纳白沐箐为妾这件事,该写封信,告诉京里的嫂子了,想来她亦不会吃醋,而是会替自己高兴吧。 至于那位西太后,这次让自己一俟安顿停当,就回京陛见,有没有别的意思在里头呢?反正要谈军事也好,谈政事也好,只要不提前事,那就万事大吉。 他缓缓将一张雪白的薛涛笺铺开在案上,提笔濡墨,写自请陛见的折稿。 “臣江苏巡抚秦禝谨奏:臣离京远矣,效命于外,屡被特恩,恋主之意,日久日深。恭请于江苏事务逐一落定后,星驰北阙,匍叩圣颜。敬聆训示,使诸事有所遵循,实于公务亦有裨益也。为此恭折,奏恳伏乞。” ====================分割线============== 思索完事情,把奏折写完,秦禝朝门外喊道。 “韩水——!” 等到韩水伺候他换了一身轻衣小袍,听差又端了一盆凉水来抹扯了一番,才算舒服了,透一口气,把凉了的茶拿起来一口喝尽。 “爷,再过五天,就是喜曰子了。”韩水低眉垂眼地提醒他,“白姑娘就要进门了。” “唔……”秦禝嘴里嚼着茶叶,翻了翻眼睛,“要我做什么?” “小人不知道。”韩水仍旧是很恭顺地说,“想来是做新郎。” “……知道了。”秦禝啼笑皆非,无可奈何地说。等到韩水走了,才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取过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看着上面一个个待办的事项。秦禝知道一刻也等不得了。一步也错不得。 现在的江苏,人、财、物、兵,无不就手,再加上一个申城,是最好的窗口。而朝廷对地方上的管制,也因为连年战乱,出现了一个难得的空窗期——固然对大员的任命上仍是抓得极紧,但兴办的事务这一项上,只要以军务为号召,无不准许。地方督抚日渐权重,已是不争的事实。 好机会,秦禝对自己说。他决心要拿出自己全部的智慧,所有的历史知识,把这件事情做成它。 至于京中的“新政之争”,那是题中应有之意。亲贵如云,高官如雨,这样的地方,桎梏沉重,本来就不是开展新政最合适的地方。 管制最松的地方,往往才是最容易发生变革的地方。 齐王不容易,秦禝听说,京城里面,已经有人在大街上张了无头贴,把朝廷、齐王、中枢,都一并骂了进去。一时在大街小巷轰传,说明不惟是一帮保守的大臣反对新政,连一般的老百姓,对新政的感官,也都不大好。 秦禝心想,说这个时候“民智未开”,大约不能算错。 因此对于齐王。他抱有一份同情,因为齐王办新政,颇有一处无奈的地方,就是所办的事情,一时见不到成效——新政的各项政策,在保守派看来,这些东西,改又如何,不改又如何? 这些人,不惟顽固保守,而且最擅长一件事情。那就是对没见到的,抵死不认。总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死心。对付这样的人,秦禝亦有自己的法子——你说你的,我干我的,决不去做是非对错的口舌之争,干了再说。若是出了漏子,事后另想法子去弥缝。只要在两宫和齐王那里的根基不倒,那就总是可以圆得回来的。 不论什么事,只要能先办一个样子出来,再拿去说服人,再拿去推广,就要容易的多。说起来,两宫和齐王要召他回京,不乏要以他的谏言,来对抗保守派的意思。 现在也是一样,秦禝心想,我要用自己的法子。 作为一个现代人,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我就要让这个时代,跟随我的脚步。 不过兴办新政,原是要有计较而操守又好的人,才能真正把事情做起来。 一想起操守这两个字,秦禝头疼得很,而且打心里发憷——这真正是个绝大的难题,偏偏又不是一时三刻能够解决的事情。大体来说,凡是原来从官场里混出来的,那就多半不敢恭维,真正像赵定国那样,清廉到一介不取的人,凤毛麟角。 每念至此,秦禝都不免沮丧,因为就连他自己,只怕也不是单靠那一份养廉银子就能够活下来的。他固然不是奢靡无度的人,不过若要让他学海瑞,一清如水,那也不肯——就现在,京里面还养着嫂子,这里眼见得又要纳一个美娇娘进宅。他的脾气,又是大方爽快的一类,因此要维持这样的排场,也不是小数。 夏国的官员,名义上的正俸极低,巡抚一年只有一百六十两,简直到了可以饿死人的地步。不过好在有一项养廉银,也是正项收入,相比于正俸,要高出几十倍到上百倍。以秦禝的江苏巡抚为例,一年的养廉银子就有一万四千四百两之多。 说是“之多”,细细算下来,每个月一千二百两,其实也不多,因为这里面除了巡抚大人自己和家里的用度之外,还要用在家仆长随的薪饷、来往的应酬、亲戚朋友告帮、以及时不时的赏赐等开销上面。 至于不足之数从哪里来补,那就各有各的法子了。对于秦禝来说,超支的数目不大,这些额外的钱,现下都可以凭靠这剿灭隋匪所得来的钱财支应着。长久之计目前他还在思索。他其实已经预料了,未来他肯定是要截留一部分关银。不仅是为了自用,更是为了自己的计划。 可见老子算不得一个英雄,他在心里琢磨,一个人想要完美无缺,真是难!不过——英雄难过美人关!想到了这个说法,好歹才觉得心里头有了一个安慰,庶几可以自欺欺人了。 次日他就把沈继轩、赵定国等人都喊来交代了一下未来三个月的事项,众人临走前。沈继轩笑道:“大帅请放心,调子定了,余下的我们来办,一定不会耽误。倒是大帅的帖子,是不是该发了?我怕再迟,远一点的兄弟就来不及赶回来。” “什么帖子?”秦禝难得现出了一丝忸怩之色。其余的几个人,一起嘿嘿笑了起来。 “喜日子就快到了,谁不要来喝一杯侯爷的喜酒?”杨秣给他点破了,“就连胡浩洵的太太,怕也急着要把白姑娘送过来了。” 沈继轩说得不错,大家早就在等着这个喜曰子了。.等到帖子发出去,驻扎在江苏各地的龙武军主官,谁不要回申城来喝这一杯喜酒?都纷纷启程回到申城。准备为秦禝贺喜。 纳妾,娶妻,是两桩不同的事。 娶妻是一桩正事,也是一桩极隆重的大事。以秦禝三等候的身份,一旦娶妻,则典礼之曰,他这些军中兄弟未必全都够资格参加。 而纳妾则不同,这是源于礼制上妻妾身份的不相等。也就是说,妾的权力固然要少一些,但义务也要少一些。 因此,纳妾是一桩轻松的事,是一桩喜事,也是一桩热闹事,更是一桩有趣的事,大家当然要来凑热闹。 但是熟悉秦禝的人却知道,他跟白沐箐之间的情分,非比寻常!大约只是碍于体制所限,不得不让白沐箐屈居一个妾的名分,而且秦禝还没有娶妻,白沐箐的身份与正室亦相差无几,所以谁也不敢轻忽。 另有一桩,就是白姑娘是在龙武军最艰苦的时候,举身入衙,算是跟大家有过共患难的一段经历,感情上格外亲近,因此大家都在琢磨着该送些什么东西,让侯爷和未来的白姨太高兴一番。 只有吴椋。真正知根知底,心说京里的大宅大约是内宅,申城的巡抚衙门,则大约是外宅了。 同样在这样想的,还有那位胡夫人,不过她心里面的想法,跟吴椋他们,又不全是一回事。“我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的妹子,要拿去便宜秦老爷了。”漂亮的胡夫人搂着刚刚出浴,才抹干了身上水渍的白沐箐,在她耳边小声笑道,“真正是身娇肉贵。” 胡夫人的身份,是姐姐,又像是嫂子。江南人家的风俗,新娘子出阁的时候,从内到外,都是由家里的女眷来替她穿衣打扮,因此出嫁前一夜,两个人是睡在一起的。而这份活计,由嫂子来做最为合适,因为常常还要负有教导人伦之礼的责任。 “阿姐,不兴……这样羞人家。”虽然大家都是女人,但白沐箐还是红了脸,并紧双腿坐在床沿上,雪白的身子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羞怯,微微颤抖。床上放着一条红绫,一件红色的小衣,都是给新嫁娘准备的。 胡夫人一笑,拿起旁边的那束红绫抹胸,在胸前替她比了一比。待到白沐箐举起了双臂,笑着替她把亵衣穿起,在她小腹上轻轻拍了拍,笑道:“秦侯爷是个福气人,你进了他的门,自然也有好福气,早些替他养个娃娃。” 这是善祷,白沐箐红着脸谢了。 “妹子,沈先生特意嘱咐我,让你穿了红裙上轿子,”胡夫人说正事了,“你懂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嫁娶的时候,只有正室才可穿红裙,这个自然是懂的。但白沐箐不肯说,只是红了脸摇头。 “我们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人儿,嫁给他做侧室,当然是委屈的。”胡夫人依然搂着她说,“不过他是侯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好就好在你这位老爷知道心疼人,晓得你的这份委屈。有这样一个表示,也就算是情深意重了,至少在申城,他是拿你做当家的人来看。” 秦禝的心,白沐箐是理会得的,自有一份甜蜜在心里头。偏着头想了想,说道:“阿姐,不知道他将来,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太太?” “他才二十出头,就已经封了侯。我听胡浩洵说,大夏这一百年来,从没出过这么年轻的侯爷,以后说不定还要封公!说不定封王也不是不可能”-胡夫人说道,“照道理说,总会娶个门当户对的,不过不管他将来娶哪一个,那都是在京里。我看他的意思,多半是要把你放在申城。” “放在申城?” “就是另设一个外宅,妻妾不相见。做妾的那一位,除了没有正室的名分之外,其他的比照正室,也算是专辖一地。” 白沐箐心想,难怪他让我穿红裙子,莫非真的有这样的心思?可是再想一想,这一年多来,秦禝实在是权势曰增,将来果真要封公封王的话,三妻四妾都不在话下,这样的布置,真能做成一个长局么? “阿姐,走一步,看一步,”白沐箐羞涩地说,“我也不想什么正室的待遇,只要他心里有我这个人,也就是了。” “他自然是重情义的人!只是……”胡夫人犹豫了一下,没说下去。 “阿姐,你想说什么?” “我跟你说了吧,我看你家这位秦侯爷,其实是个风流姓子!在申城这一年多,忍得住没有去掂花惹草,实在不容易。”胡夫人柔声对白沐箐说道,“你嫁过去,不要想着管住他的人,要紧的是收拢他的心。” “怎么叫做收拢他的心呢?” “男人呢,就好比一架风筝,吹东风就往东边跑,吹西风就往西边跑,可是不管怎么跑,那根线还是在你手里!只要是该扯的时候扯一扯,还是会乖乖地回到你身边来。不过放风筝,放风筝,说来说去,到底还有一个‘放’字,若是一直绷得紧紧,一丝也不让他跑,那没准连线都要绷断,就不晓得会飞到哪里去了。” 这是委婉的提醒,然而这一点,白沐箐的心里已经有数了。跟秦禝相处这一年,她自信已经摸透了他的姓子——不能说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却是极有良心的一个人。她有把握,一定能象阿姐说的那样,让他的一颗心,拴在自己身上。 虽然如此,却不肯说破,只是笑着问胡夫人:“那你管姐夫,也是这样管么?” “你说的不错,”胡夫人嫣然一笑,“哪有猫儿不偷腥?只要开饭的时候,敲敲盆子,那只猫晓得回来就好了。” “阿姐生得这么漂亮,姐夫自然要回来‘开饭’……”白沐箐小声笑道,“不像我,长了一个丑八怪的样子,谁知道人家回不回来开饭呢。” “啊唷,胆子肥了,敢来吃阿姐的豆腐!”说完这句,那只手示威似的沿着大腿,一直向上摸过去,白沐箐就吃不出劲了,羞得缩成了一团,却被胡夫人搂住了逃不开, “好啦好啦,知道你面皮薄。”这一句话讲完,胡夫人转头噗的吹熄了蜡烛,屋子里登时漆黑一片。“早些休息吧,明天可是你的大日子呢。” ==============分割线========== 整个典礼,是由沈继轩来替秦禝提调,而女家的胡浩洵,亦都是谙熟风俗的人,自然也没有问题。 请客的帖子已经发出去了,单子也是沈继轩所拟。秦禝原本只想请些最亲近的人来闹一闹,然而身为巡抚,才发现这是做不到的事情,否则请谁不请谁,会弄出很大的麻烦,于是把沈继轩的名单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还是只得“准予所请”。 这一天里,客人的先来后到,也有很深的学问在里面。照常来说,第一批总是最熟识的朋友和同僚最先到达,或是帮着张罗一些杂事,或是代替主人,招呼后来的宾客。然后是属下的官员,自己估量关系亲近的程度,先后到达。最后则是上司,自顾身份,当然要压轴出场,而且需要做主人的亲自迎接。 这套东西,从不见载于明典,然而官场中人,个个熟知,绝不会乱了时间和顺序,算是一种不言自明的潜规则。 可是在秦禝来说,则不免多少有一些尴尬——上司是没有了,只有一个刘秉言,以吏部侍郎,宣旨钦差的身份,预定了一个首客的位子。朋友亦没有——放眼江苏,又是只有一个刘秉言算是平交的朋友,然而以他的身份,哪能让他早早来招呼客人? 秦禝呆呆地想,不知老子这两年是怎么混的,混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结果,最先上门的是张旷和梁熄——还在骑军的时候,两人就一直以秦禝的亲信自居。这一回。梁熄扳着指头算了算,自觉该是轮到自己先到,于是拉上张旷一起,早早地道巡抚衙门来报到。 还真是来“报到”了——秦禝看见他们俩,先就一呆,愣愣地问:“你们两个,要来做什么?” 这样的喜日子,固然要穿得齐整。不能太过随便,可是无论如何也该穿便服的。然而眼前的这两位,也不怕热,全套官服穿起。 “我们来替大帅帮忙。”张旷得意洋洋地说,“大帅您想啊,您封了侯爷,今天又是大喜的日子。我们穿这一身来替您张罗,这多隆重?才衬得起您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 这两个粗胚!秦禝哭笑不得。还没想好该怎么跟他们说,却见张旷又掏出了一个红封包,双手奉上。 张旷贼笑兮兮地说道,“大帅,这一点钱,请大帅给姨太太打一副头面。” 梁熄不如张旷那么厚颜无耻,此刻有样学样,也拿出一个红封包,笨拙地说道:“也……也给姨太太打头面。” “唔?唔?请帖上不是写了,一切礼品礼金,敬谢不敏?” “写归写,送归送嘛。”张旷还是那一副天经地义的口气。 “嘿嘿。”秦禝干笑一声,双手一背,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手下的这两位一品大员。 叶雨林也到得早,在街口就下了轿子,招呼拿着东西的两名长随跟在身后,步履安稳,向巡抚衙门的侧门走去。 他现在已经是苏州长史了。升了从四品,至于刺史一职,李纪德这还没动身呢不是,而这一切,都是拜当初替秦禝帮办衙务,尽心尽力所赐。一方面要感谢现在的秦禝的赏识和提拔,一方面自忖跟秦禝是共过患难的人,想来亦当得起亲信二字,于是要到得早一点,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至于贺礼,他到底是个文人,因此不像张旷们那么直愣愣地送钱,而是精心挑选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名家字画,另一样是一尊五寸高的白玉观音。两样东西都算得上是应时应景,想来大帅一定会满意的。 还没走到侧门,已经看见除了站班的亲兵和迎客的管家韩水之外,门口两旁靠墙的地方,还一边站了一个人,都穿着三品的武官袍服! “老叶!老叶!”没等叶雨林回过味来,张旷已经喊开了。 “梁将军,张将军,”叶雨林快步走过来,已经看清楚了。心说大帅的这帮弟兄真是忠心耿耿,大热的天,全套公服替他在这里站规矩迎客,也未免太隆重了。只是奇怪,怎么两个人都把大帽子拿在手里。 “老叶,大喜的日子,你怎么空着手来了?”张旷打量着叶雨林,笑得莫测高深。 “怎么能空手,”叶雨林从长随手里接过东西,笑嘻嘻地说,“自然要略备薄礼。” “帖子上不是写了,一切礼品礼金,敬谢不敏?” “写归写,送归送嘛,”叶雨林不明白张旷这是演的哪一出,“你也太小瞧我了,这点规矩,难道我还不明白?” “好,好,老叶你挑的一定是好东西。”张旷连连点头,“快送进去吧,秦禝正等在里头呢。” 叶雨林含笑哈一哈腰,迈步就要进门,却又被梁熄叫住了。 “老叶,你别听老张瞎说,他这是冤你呢,”梁熄不像张旷那么多花样,苦着脸说道,“你的东西送进去,非吃一顿挂落不可。” “这……”叶雨林愕然,看看张旷,又看看梁熄,“那你们二位……?” “我们……”张旷迟疑了一下,才老老实实地说道,“是在这儿罚站。” 叶雨林大吃一惊。转身把捧着的东西往长随手里一塞。连连扬手:“走!走!” 等长随走出几步。叶雨林却又把他叫了回来,在耳边叮嘱了几句,这才跟做贼似的,溜进了侧门。 张旷和梁熄,则在门口站够了半个点,才被秦禝派吴椋叫了回去。再见到秦禝,梁熄不免讷讷的,张旷却毫无愧色。从听差带来的衣包里取了便服换上,该干什么还是照样干什么。 这一回,再进巡抚衙门的官,人人便都是两手空空,见了面,相互尴尬一笑,心说多亏了叶雨林的长随守在街口通消息,不然怕要出洋相了。 毕竟是喜日子,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很快便消弭无形了。巡抚衙门的侧厅之中。高堂满座,大家给抚台,秦禝升了江苏巡抚,当得起一声抚台。道过了喜。便都到这里来等宴。武官由张旷来招呼,文官由叶雨林来款待,一屋子人坐着喝茶,谈笑风生,真是热闹极了。直到送亲的队伍到了,大家这才涌出来,要看新娘子。 送亲的队伍,是由胡浩洵的府上发轿,从北门进城,一直逶迤行到这里。一共四顶轿子簇拥着花轿,前后则以吴椋麾下的亲军营骑兵护送,端庄大气,却不事铺张,一路之上亦不用鼓乐,直到轿子抬进了巡抚衙门,才响了一段喜气洋洋的唢呐,宣告新娘的到达。 这都是沈继轩与胡浩洵商量好的,既符合秦禝现时的身份,又至于弄得奢华吵闹,否则以胡浩洵的做派,必定拉起喧天的排场,那就不是秦禝的本意了。 此时的天色,在将黑未黑之间,整个巡抚衙门,檐上宫灯,堂上红烛,尽是一派喜意。一身红妆的白沐箐,披了红盖头,由“阿姐”扶着下了轿,裙裾不动,袅袅进了花厅——喜典和喜宴,都要在这里办。 花厅正中的案子围了红布桌围,红烛交辉,案子上供的则是一副五色缂丝的和合之仙,精美异常。秦禝作为新郎,多少有些忸怩地站在案子前,待到众人将新娘子送到面前,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伸手将软缎盖头一揭,终于又见到了白沐箐那张含羞带笑,白里透红的俏脸。 “行礼——”司仪拖长了嗓子,喊了一声。 这个“行礼”,却不能如抚台大人所想的那样接吻,而是做妾的,要给“新郎老爷”磕头。白沐箐向秦禝凝望一眼,款款地跪了下去,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老爷”,柔呢婉转,让秦禝霎时回想起初见时的惊艳。 有这一想,便不肯按照礼仪,坐到椅子上去受她这一跪,而是长揖还礼,接着便亲手将她搀了起来。两旁的宾客见了,都是啧啧赞叹,心说抚台跟白姨太两个,真是情义敦厚,看来早生贵子是一定能够的了。 典礼事毕,喜宴开张,饶是秦禝的酒量“卓尔不凡”,一圈敬下来,亦不免喝得晕晕乎的,这一夜,秦禝却没像第一次那样急色,却是格外温柔体贴,让新娘初领房中之乐。 一觉醒来,天色已亮,由白沐箐伺候着穿好衣服,相视一笑。再携了她的手,推开厢门,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舒爽异常,只觉人生得意,莫过于此。 便在此时,见到白沐箐原来所住的东厢,房门一开,居然走出一名娇俏玲珑的姑娘来。秦禝大奇之下,念头还没转过来,就听白沐箐扬声笑道:“心柔,来见过老爷。” “老爷好,阿姐好。”姑娘盈盈一福。虽然已换下了当初穿的红袄子,但眉目如画,清丽绝伦,不是当初他从江阴送回来的杨心柔,又是哪个? “这……”秦禝完全糊涂了,转头去看白沐箐。 “你带回来的人,怎么好养在别人家里?我带她一起回来了。”白沐箐微笑着说道,“她是我妹子,你要是欺负他,我可不依。” “唔……唔……”秦禝一时语塞,不过心里倒是明白了。自己多了一个小姨子。 白沐箐把杨心柔带回了家里,还认了她做妹妹,自然是一起住在胡浩洵府上的时候,生出来的感情,在秦禝来说,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一件事。 “也好。”他点了点头。这个事情,虽然怪怪的,不过白沐箐身为巡抚衙门的内当家,不能说连这个主都不让她做。 “心柔,你在胡胡浩洵家里,都做些什么啊?” “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做。”杨心柔红着脸说道,“我就跟胡夫人学了一些东西。” “嚯,不简单。能人胡夫人亲自教导你。” “谢谢老爷。”心柔很懂礼貌地道了谢。 “老爷”两个字,是侍妾对主人的官称,心柔自然随了白沐箐这样叫。秦禝有心让她叫姐夫,再想一想,还是略觉突兀,等以后再说好了。 “嗯,”秦禝笑着说,“不过你有空了,还该跟你白姐姐学两手菜,到了嫁人的时候,那就用得着了。” “我不嫁人,”杨心柔羞涩地把头一低,“我就跟姐姐在一块。” 这下倒是让秦禝一下子无语了许久。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现在做了新郎,照样还得坐堂办事。他这次把分驻各地的龙武军主官都叫了回来,所为的,不止是一杯喜酒!到了下午,这些军官便都被传到巡抚衙门,在侧厅会议。 这一回,跟昨日里的喜气洋洋不一样,巡抚衙门内外的戒卫,都上了双岗。军官们感受到气氛的凝重,人人在侧厅内端坐。彼此之间只是点头示意,就连最爱耍宝的张旷。也是一言不发。直到秦禝昂然直入,大家起立行了军礼,秦禝摆了摆手,让大家坐下,气氛才稍微活络了一点。 “梁熄,你来说吧。”秦禝向左首的梁熄点点头。 “是。”梁熄欠身应了一声,从身后拿出一个大封袋,把绳扣绕了两绕解开来,取出几页大纸,上面密密麻麻的,不知写着什么。 “张旷!” “在!”张旷立起身,双脚一并。 “着令骑军,限五日内,赶至松江报到!” 虽然还不能确知是为了什么,但这是军令,张旷毫不犹豫地大声应道:“喏!” “吴银建!” “在!” “着令,除一营留驻常州外,其余各营,限十日内,赶至松江报到!” “喏!” “姜泉!穆埕!郑四水!方英勋!刘沫!韦絔!” “在!” “着令,除穆埕调两营留驻苏州外,其余各团,限八日内,赶至松江报到!” “喏!” 这三条命令,等于是将分驻三地的龙武军主力都抽了回来,再加上原先驻扎在松江的龙武军各部,松江一府之内,又要大兵云集了。各个团官都以兴奋的目光彼此相视,心想不知大帅又要去打哪里了,莫非是要跟肖棕樘去抢杭州? “军令!”丁梁熄大声道。 哗地一声,原本坐下了的军官们霍地起立。 “自今日始,龙武军设师!”梁熄一字一句地念道,“以一团至五团,集成第一师!六团至十团集成第二师!” “师”的名字,官军不曾有过,但是大家都知道,龙武军之中,现在只有张旷和梁熄能任师官,于是大家又都羡慕地看着他两个,心说这一回他们要出任这个新的“师官”了。 谁知不是! “着张旷,兼署第一师师官!着姜泉,兼署第二师师官!” 这一下,都大出意外。大家偷眼望去,只见张旷面无表情,姜泉却微微涨红了脸。 这还不算完,丁梁熄又继续宣布下一道军令。 “两师之上,设军团!着梁熄任军团长!原中军营与亲兵营合并,设近卫团,着吴椋任近卫团团官,连同骑军,均由军团直属!” 待到军令宣布完毕,面色如常的,只有梁熄、张旷和沈继轩这三个,见得出是预先便已经知道了,其余的人则面面相觑——而姜泉两个,骤然得了师官的位子,面上的惊讶之色,亦实不下于他人。 六月里的天时,说变就变,头一刻还是晴空万里,这一刻便已是乌云满布,而且有隐隐的雷声自天际传来。巡抚衙门的侧厅之中,光线一时黯淡下来,要由抚衙的亲兵张起大烛,才能继续进行会议。 就在这样紧张凝重的气氛当中,秦禝开口了。 “等到大家都回到松江,各部的军官,还有部队的人数之间,大约还要略作调配。”他微笑着,用很闲适的口吻说道,“‘兵不能闲’,因此现在虽然江苏的仗已经打完了,各位亦不可有分毫懈怠之心。这一次,我请大家回来,在松江集结,是为了好好练一练兵。” 这样大的动作,原来只是为了练兵么?人人心里都存着疑问。堂上的这些军官,最低都是五品的将军,然而他们对大帅的脾气,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跟属下说话,绝少声色俱厉、以势凌人,但平平淡淡的话语之中,自有一股不容反驳的威势在内。而且从密云打到江宁,大小数十战,神机妙算的地方实在太多,谁敢不服? 说实话,都是由衷的服气。既然如此,现在大帅说练兵,那么就练兵好了! “不参加这次演练的部队,也不要闲着。梁熄,”秦禝又转向了丁梁熄,“还是按我们说好的,从各营从火长以上的人里头,选些年轻好学又识字的,让他们候命。” “是!”梁熄沉稳地答道。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五十章:求官 这自打白沐箐正是入了秦禝的门,成了秦禝的人,抚衙的大厨房里是不能去了,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别人见了她,都得当神仙一样供着,还怎么做事? 好在还有小厨房可以施展手艺,一日里最少有一回,她要带着杨心柔,在小厨房里忙活,让秦禝好歹能吃一顿合口的。 白天闲下来的时候,姐妹两个总是钻在东厢房里,唧唧咕咕的也不知是在说什么。这天,秦禝下衙早,踱步进了后院,白沐箐听见响动,从东厢里出来,面上还是一副惘然的神情。 “怎么啦?”秦禝笑着问,“我说你们俩,整天神神叨叨地在做什么呢?” “没什么,女儿家的私话你问那么多干嘛。”白沐箐抿嘴一笑。 于是伺候着秦禝更了衣,转身要走的时候,不防却被他一手捞住纤腰,结结实实在脸上香了一口。 “这可舍不得你走了,”秦禝轻薄地笑道,“进了我的房,就得上我的床。” “也不怕让心柔听见!” 虽然已是少妇,但日光日白的,被夫君这样调戏一句,白沐箐还是不免害羞,轻轻啐了一口,夺出了身子,毕竟还是扭着腰跑掉了。 晚饭是开在正厢房外面的小厅里,这是秦禝劳累一天之后,最舒心惬意的一刻,不说放浪形骸,至少也可以放开来大吃大喝。 杨心柔这些天跟着“姐姐姐夫”一起吃饭,到现在已经习惯了。她等秦禝坐下,才挨着白沐箐身边坐了,规规矩矩地小口吃着,偶尔抬眼看一看姐姐,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灵动之极。 一顿饭吃完,杨心柔便帮着进来的丫鬟一起,把碗筷收了去。过了一会,又提了一壶新泡好的茶,替老爷和姐姐斟上,这才跑回东厢去了。留下秦禝和白沐箐两个,坐在桌边,一边喝茶,一边扯些闲话。 这样的时刻,闲适而温暖。秦禝望望四周,觉得这间正厅,倒与京城里的大宅,有几分相似。不知自己嫂子,此时又是不是也刚用过午饭呢? 对于白沐箐,他确实是像胡夫人所说的,把白沐箐,放在申城,跟京城里头两不相见。然而再想一想,这又未必是一个长局,终不成自己这一世,永远这样跑来跑去? 这样一想,便在心里盘算,要不要把家里的情形,多少说上一说,在白沐箐这里敲敲边鼓。万一哪一天要住到一起去了,若能琴瑟和谐,何尝不是美事? “沐箐,再过十几天,等申城的事情办得差不多,我大概就要回京去请训了。” “嗯,我替你看家,等你回来。”这是早就说好的事情,白沐箐自然而然地说。 “说起来,我在京里住的地方,叫做……” “我知道,秦家大宅嘛。”他还没说完,白沐箐便笑着接过了话头,“还有位嫂子一起住!” 秦禝心想,我倒把吴椋这个混账东西给忘了。虽然不信吴椋敢把自己跟嫂子的那点事透露给白沐箐,不过做贼心虚之下,看了白沐箐一眼,见她仍是一副笑靥盈盈的样子,才算放下心来,盘算着该怎么开这个口。 “对,对,不过我那嫂子的情形,有点儿……呃……有点儿不同。”他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大哥已经故去几年了,嫂子守寡多时……” “我懂的,”白沐箐低声说道,“我一向敬重她们。” 你懂的?秦禝大喜过望。到底这些话实在是不好出口,怎么说都说不圆,现在白沐箐有这样的表示,那就免去了自己这一层尴尬,真是贤惠已极。 “真是委屈你!”秦禝感动地说,“毕竟以后若是我内调回京,总是要带你回去的,免不了要住在一起。若是这些话不预先跟你说明白了,到时候见了面,还真有点尴尬。” “你又何必瞎担心,刚才不是说了?我懂的。”白沐箐羞涩地说,“长嫂如母,我拿她当亲娘来侍奉就是了。”秦大人一口茶呛在喉咙里,连声大咳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只得讪讪一笑,别过了话头。 ==============分割线---------------- 次日秦禝上衙把多日来心中酝酿的一个念头定了下来,嘱咐人请赵定国来自己这里一趟。 “远初兄,我们在江苏办新政也好,办军务民政也好,说实在,都是花钱的事情,经手的银子,就像流水一般。初初起办。因为盯得紧,或许还好。等到日子长了,心一懈,难保没有人伸手。” “秦帅所虑很是,所以有沈继轩的臬司衙门,他坐着江苏按察使,可以随时查办。” “臬司衙门主刑狱,掌监察,这是有的。不过这些年来,监察这一块,废弛已久,人所共知。所办的案子,亦无非是商人百姓,小官小吏,若是遇上了“大案子”里的“大人”,则又如何?” 照规矩,能被称为“大人”的,那得是四品以上的官员,在江苏来说,也就是州府以上的官员。赵定国微微一惊,迟疑着问道:“秦帅,你是说……” “也不光是说别人。比方说你们几位的操守,我是信得及的,不然亦不敢以重任托付。”秦禝淡淡地说,“不过,设若哪一日,里面有人犯了毛病,则又如何?” 他说的这几位,就是他他手下的几个得力的能员,除了赵定国、沈继轩、梁熄等等几人。 这一句话说得很重,赵定国心中一寒,掂量了一下分量,才开了口。 “秦帅,我赵定国的为人,你是知道的,至于其他几位,我也敢担保……” “你只好担保你自己!”秦禝毫不客气地截断了他的话头,“整个江苏四品以上的官儿,你一个人保得过来么?” “这……” 秦禝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重话,赵定国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沉吟了半晌,方才又开口。 “别的官员若有错失,我们几个自然有错必纠。秦帅乃江苏巡抚,若是我们几个出了毛病,自然逃不过秦帅的洞鉴。” “远初兄,这里没有外人。”秦禝把语气放缓,“不瞒你说,若是有一日我调离江苏,那么苏抚一职,我是必定要保你接任的。” “秦帅,这是从何说起?”赵定国大吃一惊,“江苏的各项事务,刚起了一个头,正在大有可为的时候……” “这是后话,我倒也不是说明日就离任。”秦禝笑着摆了摆手,“不过你说得也不错,江苏的事务,刚起了一个头。不客气讲,现在我在这里,自问还镇得住,若是有一日不在了,则又如何?总要有一个专门的制度,最好是能有专门的人,专务纠弹各级官员的风纪。” 话说到这里,赵定国总算明白了。 “秦帅,你的意思我懂了。这样的人,如果是在京里,就是柏台上的人物。” 柏台是御史台的别称,柏台中人,指的便是御史。京中的御史,虽然等第不高,但地位特殊,不但可以风闻言事,而且上至亲王,下至微吏,但有违纪之处,都可以上奏纠弹。 秦禝心想,赵定国拿御史来比拟,也不能算错,不过自己所设想的,重点不同。 “远初兄,我说的这个人,不管别的事情,专务廉政,不论政务还是军务民政,凡有挪用、徇私、冒滥之举,一概纠弹!而且这个人,另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归你直领,不受他人之命。” “哦——”,这一回,赵定国彻底明白了,想一想,说道:“大帅这时要立一个专办廉政的衙署?即是处断官员,就叫廉政公署,就设在布政司衙门内,大帅以为如何?” 正是一点也不错。秦禝没想到,赵定国居然一口就叫出了这个名字,真是於我心有戚戚焉。 “好!就叫这个名字!”他看看赵定国,用推心置腹的口吻说道,“远初兄,我直说好了,说到清廉两个字,我是万万不能与你相比了。别的不说,才娶了一房侍妾进门,每日里的用度,单靠我那份俸禄,自然是不够的,全靠家里留下来的一点老底子,才可以勉强支撑。喝喜酒的时候我不收礼,算是开了一个头,要摆一个好的样子给大家看,至于说真正肃清江苏官场风气这件事,我要重重拜托远初兄!” 他在这里大吹牛皮,意思是说我秦禝的手脚干净极了,所花的钱,都是家里的财产,即是家里的产业,秦禝如何用度,那就不必说起了,大家心照。 这一番话,虽然不尽不实,但好歹也能自圆其说。关键在于,在赵定国来说,秦禝能对自己这样坦诚相待,实在是感动极了。更难得的是,现在的官场奢靡成风,沆瀣一气,忽然有一位这样的上官,高喊廉政,以专责全权托付给自己,这让素以风骨和清廉自傲的赵定国,胸怀大畅,认为人生知己亦不过如此,哪里还肯去推究他的家产是怎么来的? “秦帅!”赵定国扯过身旁的拐杖,用力一撑,站了起来,“定国虽然无用,单以此事而论,敢说必不负所托!” 见他这样激动,秦禝也不能不起身相对,以示隆重。 “远初兄,官场上这些事,沉疴纠缠,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弊绝风清的。不妨先从新政入手,保住这一块净土,再徐图扩展,则可期必成。” “是,我理会得。”赵定国沉稳地点点头,“现在隋匪平定,不少州县得以光复,地方上颇有空缺,候任的官员里面,也许会有恰当的人,等我想一想,细加遴选,然后再来报给秦帅知道。” 候补的官员是闲散官,虽然有着官身,但是却没有实职,这样的官员在江苏就有二三十人,里面大约亦不乏正直能干但不善于钻营的人。秦禝心想,从这些人里头拔出几个人人,是个好办法。 恰恰在这个时候,韩水手里拿了一个手本进来,哈了腰,往案子上一放,就想退出去。 秦禝知道,这是有底下的官员求见。随手拿起来翻了翻,叫住了韩水。 “你也没点眼力见儿!我跟赵大人在这里说事情,一个六品候补的手本,你也往里递?你自己说,收了人家多少门包?” “爷,我哪儿敢啊,”韩水吓了一跳,急急分辨道,“这位徐老爷,说是奉了京里齐大人之命,特来参见抚台大人。我估摸着,他大约是揣了齐大人的信来的,要不然也不敢腆着脸来见您。” 秦禝跟赵定国对望一眼,脸上都有一丝苦笑——才说到廉政,求官的就来了。 “哪一位齐大人?” “上书房的齐茽齐大人。” 听韩水这样说,赵定国微微一笑:“秦帅,我先告辞,回头你有什么吩咐,我来办就是了。我猜苏州的织造衙门里,大约又得加一个人了。” 两人会心一笑,秦禝把赵定国送到二门,由韩水陪着出去了,自己回到签押房,拿起那份手本,在心里掂量着。 刚才赵定国的那句话,确有深意在内,因为苏州织造衙门,现在已经成了秦禝专门用来安置特殊官员的一个地方. 地方大员变动,往往都有一番人事上的更张,因此托了关系来走门子的人也就特多,其中总有些不得不应付的人情。他们荐来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被派到这里,既悠闲,入息又丰厚,拿秦禝私下的话来说,先拿钱把这些祸害的嘴堵上,免得出来搅局。 这织造衙门,一共三个,分别设于苏州、江宁、杭州,织造衙门做为江南和沿海丝织业的掌控者。控制的产业不在少数,划定行业标准,每年的进项颇丰。特别现在是江宁已毁。杭州尚未光复,因此现在三个衙门的职能,便只好由苏州织造衙门来一力承担了。 其实织造衙门所承担的任务,只有一项,那就是满足“京供”。织造衙门的产品,一丝一缕都不销往民间,而是全数解往京城。其中给宫里面的皇上和后妃用的。叫做“上用”,给京里的大小官员用的,叫做“官用”,因此织造衙门的经费,也是由内府和工部各担一半,每年要拨下来十八万两银子。 现在工部和内府虽然没钱拨下来。但却指定由江苏库银中代垫,因此也等于是拨了。 凡是这种办皇差的衙门,油水一定是不少的,这样的好事,秦禝怎么肯放过?拿来放交情。卖面子,是最好不过的地方——中央拨款。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用来安置那些百无一用,饱食终日的关系户,既能让他们拿上一份丰厚的“银子”,又不会让他们祸及地方,彼此都皆大欢喜。 不过织造衙门之中,情形也还有不一样的地方。 所谓织造衙门,其实是分成两部分的,一是衙门,里面都是各种名目的官员,人浮于事,臃肿不堪;二是织造局,也就是织造工场,是真正要做事情的。 织造局这一块,秦禝就不肯胡乱安插人了,因为他还有另一层打算。 现在三元归一,江宁杭州两处,原来的工匠,都流向苏州,等于把苏州织造局变成了唯一的中心。秦禝虽然不懂这一行,但以常理推之,也觉得应该把苏州变成丝织行业的核心基地,这些贡品,其实京里头用不了多少,他在心里想,拿来“出口创汇”、“引领地方”,多好呢? 只是这一层打算,现在当然还秘而不宣。他又看了看手本上的名字,徐青岩,太仓府候补知府。他心里有数,这样的官,在隋匪军占了太仓的时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等官军光复了失地,他不知通过什么路子,也不知是不是花了钱,从齐茽那里求了一封八行,找自己谋差使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见是要见一见了,只是心中奇怪:齐茽帝师之尊,何以竟也肯做这样的事情? =============分割线============== 地方上的候补官,若是不善钻营,不要说补上实缺,就是偶一为之的差使,亦往往是经年轮不上一遭。而若是有京中的关系,求得某位大老一封扎实的推荐信,那么地方上的督抚,常常都要给这个面子。 至于齐茽的这个面子要不要买,对秦禝来说,却在两可之间,因为齐茽能不能称得上“大老”两个字,大有疑问。他固然是进了上书房,派在弘德殿行走,好歹算得上是帝师,但资历尚浅,整日里只晓得依傍“上书房总师傅”倭仁,以倭仁的门徒自居,为人也跟倭仁一样的木讷古板,学问却比倭仁差出了老大一截,尽拿一卷“太上感应篇”里的东西来唬弄人,没人真正看得起他。 说到新政,那更是令秦禝又好气又好笑。齐茽自然是站在守旧派的一边,反对新政,每每给齐王难堪,这样一个人,何必去买他的面子? 但是现在连齐王和一班的中枢都没有和齐茽翻脸,自己也才新接任苏抚一职,这人还是得见上一见。这就是官场啊。秦禝无奈的摇了摇头。 想定了,让韩水把那个徐青岩叫进来,结果一见之下,先就不喜——身材中等,五官也还算端正,但是整个人的气质,却如同小民一般。毫无官风。 这倒是不是说秦禝瞧不起百姓,只是因为秦禝觉得,为官着既然是为民做事,就要有几分官威,即要果断和干练的气势,唯唯诺诺的如何给百姓办事。徐青岩这一副模样,当即就让秦禝觉得此人,定然不是一个好官。 “给抚台大人请安!”徐青岩却依足了规矩,行了全套的礼,这才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一个封套,双手奉上。 “这是我老师给抚台的一封信,从京中寄来,专命我面交抚台。” 秦禝大奇,“老师”两字,从何说起? “你是齐茽的弟子?” “下官……”徐青岩涨红了脸,嚅嗫道,“下官秋闱通过之后,春闱侥幸中选,取在二甲第七十名。” 秦禝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徐青岩,居然是一个进士。 徐青岩口中的“秋闱”,指的是乡试,中了的就是举人。而“春闱”,指的是会试,中了的人再经过殿试,就是进士了。一甲三人,状元、榜眼、探花,称为“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称为“进士出身”。还有就是三甲若干人,称为“同进士出身” 这个徐青岩取在二甲,那是响当当的正牌子进士了,秦禝质疑徐青岩的弟子身份,算是对他这位读书人的羞辱了,不过巡抚大人就算说错了,他一个六品官,难道还能发作?小声分辨了一句,便不敢再说话了。 倒是秦禝自己不好意思,把他的手本拿起来细细看,果然是写在后面的。 “真是抱歉得很,事情太多,还没来得急细看,”秦禝替自己圆个场,“原来老兄是正途出身。我的学问少,不知老兄跟齐大人,是怎么一回事啊?” “回抚台的话,那年乡试,齐大人乃是主考,是下官的座师。” 秦禝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在彼时的官场之上,老师与门生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是很重要的一层关系。照道理说,考官是奉皇帝命令,考生是遵循制度应考,被录取是自己应得的权利。 这二者之间本是公事公办,本无所谓施恩受恩,可是偏偏形成一股私交意识——你只要录取我,你就是我恩师;我只要录取你,你就是我私人。 在秦禝看来,齐茽自己,现在也不是什么当红官员。而徐青岩在齐茽门下。自然也不是什么红门生。多半边缘得很。只是既然有这一层关系,老师偶尔照应一下不得意的门生,是应有之举,这一封推荐信,大约不是花钱弄来的。 “原来是齐大人的高足,”秦禝点点头说道,“有齐大人这样慧眼识人的主考,自然才能取中老兄这样的高才。” 这句话是随口恭维。然而徐青岩听了,又是脸现尴尬。 秦禝见他这样,心中奇怪,可也不愿意多想,打开封套把齐茽的信取出来看了一遍。信里的文字果然滞涩得很,大概齐茽自己也知道,跟秦禝全无交情之下,忽然请托这样的事情,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江苏现在是秦禝的天下,不来找他,又能找谁? 几句拜托的话,倒是写得很扎实,说这个学生才华既高,悟性又好,难得的是操守极佳云云。秦禝一目十行,匆匆看过,暗暗一笑,心说许他个位子,赶紧打发走了拉倒,自己还有的是事情要忙。 “老兄署过下洋县?”这一回把他的手本看仔细了。下洋县是太仓府的首县,是个不错的缺分。 “是,后来撤了差。”徐青岩躬身答道。 “哦?为了什么啊?” “是为了亏空的缘故……”徐青岩迟疑着说。 原来是亏空了公款。这在官场上是常事,不过因为亏空而被撤差,倒不多见。 “既然做过掌印的正印官,那一定能干的很,”秦禝称着他的字,敷衍地说道,“正好苏州织造衙门,最近还要添人,回头我下委札,请布政司衙门那里放牌子,让老兄先到那儿去屈就一个位子,等日后有了别的缺分,我再替老兄调剂调剂,如何?” 说完这一句,手已经放在茶杯上,只待他说了道谢的话,便要端茶送客。 “谢谢大人,下官……下官……想求个”徐青岩迟迟疑疑地,也不请安,竟似还意犹未足的样子。 “怎么?”秦禝有些不耐烦了,心说你这个人不识起倒,难道还要得寸进尺不成?“在织造衙门里面,一年的养廉加上例规,也有几百两的入息了,又不用你干什么活,等于国家拿钱将养人才,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徐青岩听了,面色大变,忽然垂手请了一个安:“下官当不起大人的栽培,不敢再耽误大人的工夫,这就告辞。” 说罢,起身就走。 “你放肆!”秦禝勃然大怒,在案几上用力一拍,连茶水都震翻了,“徐青岩,你仗了谁的势,到我这儿来撒野?给我站住了!” 他统兵日久,于数万大军之中,言出法随,谁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平日里固然绝少发这么大的脾气,可那也是因为没有人真敢冒犯他的权威,现在齐茽门下一个候补的六品官,就敢摆脸子出来给他看,这不是开玩笑么? 抚台动怒,而且直指他是倚仗老师,蔑视上官,这个罪名如何当得起?徐青岩无奈转身跪下,咽了口唾沫,还待要开口分辨:“大人……” “住口!”秦禝根本不听他的,扬声叫道:“来啊——” “嗻!”立刻便有门外的四名抚标亲兵,闻声而入。 “给我除去他的官服!”秦禝气得涨红了脸,将手一指。以三等侯、一地巡抚的威严,不收拾了这个六品候补官,江苏官场上下,又会怎么看自己?这种时候,不管是朝中任何一位大老的亲信,也要先办了再说,何况区区一个齐茽? “徐青岩,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六品官进来,我送你白身出去!” 这就是说,不止于脱下官服,回头还要咨下藩司衙门,行文吏部,革除他的官身。 徐青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革除官身,就是说吏部的档册里从此没了你这号人,也就意味着自开蒙算起,二十载寒窗苦读,十年为官,统共三十年的功夫,尽成泡影。固然还有一个进士的功名,也只能“悠游林下”去了。 到了这样的地步,难为他居然还能勉力支撑,面如死灰,长叹一声,忍不住便掉下泪来。 秦禝的几句咆哮,隔壁屋内的李铭鼎惊动了,来到签押房门口,看到这一番景象,思忖片刻,还是悄悄走了进来。“抚台,”他走到秦禝身边,轻声说道,“请暂息雷霆,借一步说话。” 李铭鼎是太仓人,极有才名,曾担任过户部主事,后来父亲去世,报丁忧回了江苏。秦禝出任巡抚,依照沈继轩的建议,把他延聘入幕,挂着四品的刺史衔,非常倚重。 然而他的这一句话,秦禝余怒未息之下,不肯听了。 “等我先发落了这个亏空公款、目无上官的家伙,”秦禝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替他求情。” “是,”李铭鼎碰了一个软钉子,神色如常,退开了一步,自言自语地说道,“可见这年头,做个清官也不容易啊,不但要吃赔累,还要得罪上司,最后连官也做不成了。” “什么?”秦禝皱着眉头,望向李铭鼎,“挪用县库,亏空公款的人,李先生说什么清官,他徐青岩配么?” “秦帅,”李铭鼎笑道,“许县令掌印下洋县的时候在后衙种菜,夫人纺布为衣,太仓府内谁人不知道?” 秦禝吃了一惊,看看跪在地上,神色惨然的徐青岩,又看看李铭鼎,怀疑地问道:“那怎么能因为亏空,撤了差?” “这个亏空,不是他自己的亏空,亦不是下洋县库的款子。”李铭鼎叹息道,“是流摊赔累。州里下摊的银钱,府里照样转派下去,他不好意思为难百姓,自己又给不起,可不就撤了差事?” 秦禝听明白了,隐隐感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一时大起踌躇。 官款亏空,是各府县常有的事情,个中的原因很复杂,不尽是官员中饱私囊的缘故。其中钱粮收解不足,公务规费不敷使用,方方面面的需索等,都是源头,甚至连一些应急的意外开支,因为不在奏销的正项里面,亦不得不暂借库银应付。秦禝查过,就现下,自己署理的江苏,库银亏空,就达到一百零七万两之巨。 按照规制,一旦产生亏空,便要追比,其中的一部分,需要由相关的官员来赔付。而这个赔付,不仅是自己来赔,而是上下左右的官员都有牵连,层层摊派,是以叫做“流摊”。以一个县令而言,上面摊下来,那就得拿自己的养廉银子去赔,谁肯?无非是再转手摊下去就是了。 这条规制,本意不坏,但却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就是往往逼得一地的官员,抱团贪污,即想洁身自好亦不可得。 而按照李铭鼎的说法,这个徐青岩不肯摊下去,自己的养廉银子又不够赔的,耽误了府里的考绩,他不撤差,谁撤差? 可是,这样说起来,徐青岩岂非不仅是个清官,而且还是个好官? 秦禝定了定神,清一清嗓子问道:“徐青岩,李先生所说的,可是属实?” “回答大人的话,”徐青岩木然答道,“属实。” “下洋县令,一年的养廉银子也有一千多两,”秦禝沉吟着问道。“何至于弄到亲手种菜,夫人织衣这样窘迫?” 县官的养廉银子。固然还要拿来做聘请师爷,雇佣一班长随,分发赏赐等用途,但要说连生计都成问题,那是怎么都不信的。 “第一年的赔累是九百两,第二年是一千五百两”徐青岩低头道,“下官连跟班都辞了。也赔不上。因为我的官声还好,上头格外客气,给了个六品的虚衔,算是把我的面子顾住了。” “那你……”秦禝词穷,想了想,问道:“你在府里候补,就没轮上什么差事么?” “府里挑人。总要先挑形容漂亮,谈吐风趣的,象下官这副模样……”徐青岩仍是不抬头的说道,“下官也不善营求,这委派的差事,就甚少去了。到了后来隋匪占了太仓。下官逃到申城来,这些都谈不上了。” 秦禝明白了。候补的官,虽然也算是官身,但其实不是官,每天里循例到上官衙门去报到。坐等派差,跟官场乞丐差不多了。徐青岩正途出身。看他的脾气,求人送礼,自然是不肯。 “那么这几年,你又以什么为生?”秦禝心想,总是宦囊有所积累,不然怎能撑到今天? “这……”徐青岩涨红了脸,犹豫半晌,才小声道:“内子白天去接几个商行的数簿子,下官晚上在家里,替他们核数,多少可以挣一点钱。” 圣人门徒,为求生不得不做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是极丢人的,而对于为官的人来说,更是有辱官名,难堪至极。 “唔……”秦禝黯然,然而还有最重要的一句话,不能不问问清楚。 “你说你不善营求,”他盯住徐青岩问道,“怎么又求了老师这一封信,来找我?” 徐青岩的脸色,转为苍白,仿佛被击中了要害一般,嚅嗫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 “大人明鉴,实在是家里难以维系,老母幼儿,要吃一口饭……” 秦禝仿佛胸口被重重一击,呆坐在椅子上,无力地问道:“那我许你到苏州织造衙门,你何以竟要不顾而去?” “我听人说,织造衙门是优养闲人之所……”徐青岩小声说了这一句,抬起头来,“下官虽然不才,自问还能为国家做一点实事,不愿坐领干饷。” 秦禝不说话了,心里转着念头,默默打量着徐青岩。这样一个人,论操守,论能为,论科名,拿他来充任到廉政公署去,怕不是好的?特别是那一份骨子里的傲气,弥足珍贵!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官衔太低,只是一个六品的候补官。 然而再想一想,霍然醒悟——简拔于微末之中,不正是笼络人的好机会?品级低,尽可以好好保他一保,于公于私,他自然都会格外感恩图报!如果是原来就品秩相当的官,转任了这一个位子,说不定还当做是傥来的富贵,反而少了一份感激之心。 倒是自己方才那一番发作,是怎么回事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这样沉不住气了? 这是很值得深思的事情,该好好地想一想。 拿定了主意,也就不再犹豫,站起身来走到徐青岩面前,沉默片刻,忽然将公服的下摆向后一撩,给徐青岩行了一个大礼。 “徐大人,对于刚刚的事情,我替你赔罪!” 徐青岩大吃一惊,堂堂侯爵,给自己行大礼,传了出去怎么了得?登时慌得手脚都没地方放,想要去搀他,却又不敢——旁边的几个亲兵,亦都看得呆住了,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这样的事儿,从来没有见过,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这,使不得,使不得……”徐青岩嘴里胡乱说着,眼里的泪水,又再涌了出来。 “使得,我平白冤了你一场,因此你尽当得起我这一礼。”秦禝将他扯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官服还给你,我还要另有委托。” 说完,转身回到案子后面坐了,剩下徐青岩,拿着亲兵交回来的顶戴,茫然不知所措。 “徐青岩!” “在。” “我取你一个清字,再取你一个傲字,”秦禝盯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现在要委你做去布政司衙门署理廉政公署,专务通省官员的风纪纠弹,你敢不敢?” “我……”徐青岩愣住了,像做梦一样,犹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齐老爷,抚台在问你敢不敢。”一旁的李铭鼎看了这一幕,亦是心潮起伏,见徐青岩这个样子,便小声提醒了这一句。 “有何不敢?”徐青岩终于相信这是真的,激动得满脸通红,请下安去,“谢大人的栽培!” “我也不用你说这个谢字,”秦禝已经平静下来,“这份活计,不好干!从此江苏的官员,多半就要把你看做眼中钉,肉中刺,要镇住这些老油条,你六品的品级倒是低了些,回头我会明奏朝廷保你一个四品,你若能做得好,便算是谢了我。” “士为知己者死,”徐青岩将头一扬,“虽粉身碎骨,何惧之有!” “这个不敢当,我是在替国家简拔人才。”秦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回头我就下札子给赵定国,你明天上布政司衙门报到。具体怎样去做,赵大人自然会有交待,不过还有一句话,我要嘱咐你。” “是,请大人吩咐。” “你任过州县,又精于核数,再加上在申城也待了几年,不论是官是商还是民,想来都是熟悉的,这个我不担心。”秦禝看着还是显得有些唯唯诺诺的徐青岩,心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做这样的事情,不是单靠清廉,亦不能一味凭恃一个勇字,这里面的关节甚多,你要用心去思量。” “是,大人的话,下官一定谨记心中!” 等到李铭鼎替抚台把徐青岩送出去,秦禝便取笔写委札,一挥而就。转回来的李铭鼎见了,笑着说道:“徐青岩这一回,真是一跤跌在青云里,连我都想不到秦帅用人,有这样绝大的魄力!” “李先生,你不要恭维我了,”秦禝摇着头说,“我还要多谢你才是!若不是你,我几乎就要铸成大错,弄一个冤案出来不说,还要错过这样一个人才。” “那也要有这样的眼光才行。”李铭鼎还是捧了自家大人一句,接着又无不担心地说:“只是说起来,他原本六品的身份,骤然担当这样一个职位,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不服气,不把他放在眼里。” “不服气?”秦禝一笑,低头在自己膝盖上拂了拂,若有所思地说,“连我这个巡抚都给他行大礼了,谁敢不服?”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五十一章:返京 那道自请返京述职的折子,终于批下来了。中枢上拟旨的人,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秦禝却知道,在西太后的手里,无非轻轻一印——准奏。 秦禝算了算日子,返京之前,也就只有十多天的工夫了,还有些事情,要抓紧办。但那也是明天的事情了。 下衙之后,用过晚饭秦禝却还没有丝毫倦意。他回到后院,见正厢房厅外的空地上,摆了一张小几子。月色正明,白沐箐和杨心柔两个坐在几子边上,一人拿了一把团扇,聊天纳凉。 “喔,轻罗小扇扑流萤。”这个场景,让秦禝颇为心动。因为天时热,两人都只穿着江南女儿内宅中常穿的半截衫裤。先不说身段,单论纤手玉足,便尽可一饱眼福了。 想什么呢?秦禝在心里嘀咕了自己一句,杨心柔才十四岁。 “老爷来啦。”两个人都站起来,白沐箐笑着说道,“扑流萤,扑蚊子还差不多。有学问的人,说出话来就是不一样。” “承蒙夸奖,可惜我连个秀才都没中过,这辈子是不指望啦。”这句话倒是真话,秦禝虽然有知识,但是要他按照经义典籍去科考,他还真就考不上。 秦禝不敢往杨心柔身上多看,摇摇头说,“这天儿也忒热了,我先把衣裳换了去。” 白沐箐陪他进了正厢,伺候着他换了小衣,这才出来到厅里坐了。不一会,杨心柔捧了一盘切好的西瓜进来:“姐姐一直拿井水镇着的,老爷你吃。” 这是好东西!秦禝毫不客气,一连吃了四块,才拿湿手巾抹了嘴,说道:“得,再吃就该出毛病了。心柔,谢谢你了,去歇着吧。” 冰凉煞甜的西瓜,仿佛一下子驱走了暑气。他一时精神起来,坐在桌边,让白沐箐把笔墨纸张拿出来。 “怎么不在书房写?”白沐箐一边替他张罗,一边问道,“少见你在这屋里写东西。” 她说的是实情,以往到了这个时分,秦大人都是在忙别的。 “有些事得记一记。”秦禝随口说道,“等写好了,回头你替我锁到保险柜里去。” 白沐箐听了,知道是要紧的公事,于是专门再多加了一支蜡烛,也不说话,打横坐在旁边,静静地替他打扇子。 等到要下笔的时候,秦禝已经变得专注起来,脸色亦很郑重,因为这一张纸,意味着许多东西。 “隋匪虽平,却仍有余孽活跃与杭州等地,加之马贼未灭,如何应对” “南越政局动荡,是否会波及夏国,再起战端。” “北疆战事胶着,北军能否支撑?” “地方弊政严重,新政改革受阻,如何打开突破口。” “江苏各州未来如何发展,龙武军如何壮大。” 他放下笔,就着烛光,又读了一遍。“老天!”他心中发出这样的感叹。我真的需要时间,还有钱。 需要时间,当然只是一种感慨,毕竟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可以争取,但不能创造。 需要钱,则是真真切切的要求,办新政,没有哪一项是离得开钱的,而眼下的夏国,最缺的也是钱。 秦禝不是经济专家,但是作为一个学历史的人来说,当然对历史上的经济问题,至少有粗浅的了解。如果让他给现下的夏国搭建一个严谨的经济模型,他做不到,但单纯的“说三道四”,还是可以讲出一番道理的。 说现在的夏国,经济总量依旧是周边各国的第一序列,但是这只建立在夏国庞大的体量上的。实际上地方各州县的经济收入都不大可观。 但是这不是说这不好,秦禝反而觉得这很好,因为这至少有了一个起步的基础和潜力,山高才能出猛虎,塘子大了,才能多养鱼,每一个夏国人拿出一两银子做军费,就可以把周边这些国家给荡平了。 问题在于,偏偏拿不出这一两银子——经济总量固然不小,但剩余财富或者说自由财富,仍是稀缺的东西,大量人口挣扎在温饱线甚至是生死线上。 所以当下解决温饱问题尤为总要,那就要做到人人都有“牛奶和面包”,秦禝叹一口气,抚着额头想,我要的面包,在哪里? 要找到面包,非得把江苏全盘的财政情况弄清楚不可。位卑未敢忘忧国,秦禝打算放眼江苏,心怀天下,他已经传了自己幕中那位做过户部主事的李铭鼎,杨秣,叶雨林等人,来巡抚衙门议一议朝廷的岁入和岁支。 这一次,因为不是正式的会议,因此也不必像原来那样隆重。秦禝嘱咐几个人都带了衣包,以公服见礼完毕,便由各自的听差伺候着,在侧厅换了轻便的袍褂,再到敞亮而荫凉的花厅中一坐,暑意便消减三分。 这几位,都是很强干的能员,不止熟悉地方事务,对朝廷的财政,也都大致心中有数。不过相比起来,自然还是以在户部待了六年的李铭鼎,最为谙熟。 “李先生,还是先听你的。”杨秣笑着说道。 “那我就抛砖引玉,”李铭鼎也不假客气,“在京里尸位素餐了几年,数目上好歹还记得清楚。” 因为是要说给秦禝听,所以要说得细一点,于是李铭鼎先谈户部。 “掌管天下财赋度支的,自然是户部。现在管部的,是罗耘秋罗大人。不过罗耘秋这个人,是温温吞吞的性子,凡事但求无过,因此户部很多事情还是十几年前的旧账。无法理清” “嗯,”秦禝在心里掂量着,问道:“说起来,我这次上京,打算现在这两年,龙武军的兵费,做一个奏销。罗大人那儿,倒还好说,不过我听过一个说法,说是户部这个地方,‘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大人熟得很!区区不才,也做过这个小鬼。” 李铭鼎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户部南北两档房,十四个清吏司,以地方督抚的辖区为名。比如大人这次要办报销,那就要找‘江西司’和‘湖南司’——” 户部各司,虽然以此为名,但职能却与各省没什么关系。江西司管的是稽核各省协饷,湖南司管的是稽核海关税收,因此李铭鼎说,办理兵费报销,要跟这两个司打交道。 不过今天所谈的主题,是朝廷的财政,那就不能不提户部中最要紧的那个部门——北档房。 “户部的总账分账,都在北档房手里,国家的岁入岁支,亦只有北档房的司官才掌握确数。司官亦是两员,正副各一,不过真正管账的司员胥吏,却都不是京官和勋贵出身。因为.......” 说道这里,想起东家的身份,略显尴尬地停住了口。 “没关系,钱先生尽管说。”秦禝摇着头说道,“勋贵和京官的昏庸无用,通朝皆知,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他们自是不能跟大人相比。”李铭鼎拿这一句来圆了场,才继续说下去。 “我在北档房待过,因此历年的岁入。倒也能记得清楚。我朝赋制。承自前朝。每年的岁入,一直在四千万两上下。最近这些年,虽然闹隋匪。可是收钱的路子也比过往要多一些,因此岁入也到三千八百万两的样子。”收钱的路子多,主要是多在新增的关税、厘金、捐纳和加派上, “三千八百万两,那也很不少了。”秦禝不动声色地说。但李铭鼎却自顾自说了下去。 “看着不少,但真正能进户部库房的,却又不多。”他摇着头说道,“但是往前八年里面,户部进银只有七千四百七十二万两,平均每年还不到一千万。需要支付的库银却有八千七百七十二万两,里外里净亏了一千三百万两。所以只能吃老本,导致仓空库空,最窘的时候,银库的存银里只有三十万万两银子,大家都把管部的尚书,叫做‘司空’大人。” 这又是一个可笑的典故,不过却是实情。而造成这个状况的原因,是赋税的分流。 早先的时候,但凡有动刀兵的事情,都是朝廷指派大将,拨给军队,钱粮亦由户部筹措。相应的,地方钱粮,亦要一概解京交仓,由户部度支天下。可是到了隋匪乱起,朝廷终于撑不住,各州的正规的官军也就是卫军,无力平定地方,只得依靠地方督抚自己想办法,大办团练,造就了许多类似于老军和新军这样的地方部队。 让别人办团,又没有钱拨给别人,自然只能允许地方上自筹兵费。于是应份解京的钱粮,越来越少,大部分都由地方上截留,自收自支了。不过朝廷的权威也还没有完全丧失,不管地方大员花了多少钱,必得记清经手账目,到了办理报销的时候,还是要经过户部这一关,只是往年实物实银的收支,现在变成了账目上的收支而已。 “也就是说,现在户部一年能收到的实银,也就只有堪堪接近千万之数?”秦禝大失所望,试探着问道。户部没有钱,那么他能忽悠到的好处,愈发有限,说来说去,还是只能抓牢江苏这块膏腴之地了。 “现在是这个数,不过江宁破了,眼见得大乱就可以次第戡平。”李铭鼎抚须笑道,“赋税之地重开,军费这一块又可以省去一部分,一进一出之间,户部的日子,大约又能好过起来了。” 对于李铭鼎这个乐观的看法,秦禝不敢苟同——隋匪军的残余固然已不成大害,可是捻乱未平还不说,西北的马贼因为北军正在忙于与胡族和北蛮交战,无力管辖,已经渐起,想要马放南山,那还早得很。 “嗯,嗯,但愿如此。”他敷衍着说道,“惟其如此,才能有余钱投到新政上来。” 没有想到,李铭鼎对他的这个说法,居然也不同意。 “大人,户部的进项再多,要说有余钱,那也未必。”李铭鼎大摇其头,“苦了好几年,这一回,户部不能不多拿些钱出来,将养……” 说到这里,忽然惊觉,再一次尴尬地收住了口,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你是知道我的。”秦禝平静地说道,“在我这里,你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也不须避忌什么。” “是,”李铭鼎尴尬地一笑,略作犹豫,还是说了。 “将养……将养宗室和勋贵。” 李铭鼎的这句话说出来,人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要谈朝廷的财政,那么宗室和勋贵就是绕不开的话题。.只是抚台大人本身就是新晋的勋贵,让大家都觉得不大好开口。 “宗室为国家根本,朝廷以钱粮将养,这也是该当的。”秦禝见大家都不开口,微笑着说道,“只论数目,不及其余。” 意思是说,只谈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不去论制度的好坏。有了这句定调子的话,几个人都是心头一松,说起话来便自如得多了。 “宗室和勋贵提带劲旅,多数翊卫京师,以少半驻防天下,自我朝定鼎以来,便是这样的态势。”先开口的,仍然是李铭鼎。至于劲旅云云,就都是口不对心,不得不这样说罢了。“这些人麾下的军卒人数,最高时三十万万,现在的数目,大约是在二十万上下。” 夏朝建国后,以整个宗室和勋贵,所统领的军队的一半略强驻守京师,以其余一半的兵力,呈扇形向全国各直省重要城市和水陆要隘梯级分布, 这二十万兵,称为京营和亲军。按照夏朝的制度,这些人的家属,则成为依附京营和亲军生存的附庸。 这个制度,非常奇怪。 首先是他们不必交纳赋税。 其次是这些人除了当兵以外,禁止从事任何其他行当。类同于军户这样的模式,于是京营和亲军之外的亲属,便成为“不士、不农、不工、不商”的寄生人口。 “朝廷的岁支,兵费占了大头,即使是承平时候,一年也要花去近千万两。”李铭鼎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里面,京营和亲军大约要占去六成,一千八百万两的样子,其中单是兵饷马乾银,就要一千五百万。” 兵饷马乾银,大致是薪饷的意思,刀枪剑戟等军械,都还不在其内。也就是说,现在朝廷每年要耗费一千五百万两银子,来养着这二十万几乎基本没有了战斗力的京营和亲军,以及依附于他们生存的亲人。 所说的依附,是由那个制度决定的。起初朝廷从这些人里面选兵,是每户二丁挑一,称为“挑甲”,挑上的,即为披甲人,成为正式的京营和亲军,有一份钱粮。而这份钱粮,不是自己花,而是要用来养活其他的一个丁,因为按照朝廷的法例,另外那个丁,从此只能闲居家中,游手好闲,而不得从事生产。 到了后来,人口繁衍,很多勋贵和宗室身上的爵位都逐代递减,现在这类人里,有爵位的都没有几个了,身份其实依然和平民无疑,加上人口渐渐的多了起来,京营和亲军的兵额有限制,二丁挑一执行不下去了,渐渐变作三丁挑一,四丁挑一,以至于七八个丁才能挑上一个兵。 这样一来,靠一个人的粮饷,往往要养活五六口甚至十几口人,他们的困窘可想而知。这些人,未见得是天生就懒惰,其实本来是可以干活养家的,然而被朝廷的法例捆住了手脚,时曰一长,真的就从“不准干”变作“不会干”了。而京营和亲军要但心家里的生计,又怎么有心思去好好训练打仗?上一回刘秉言来,就曾给秦禝讲过一个相关的故事。 那一次,是奉旨管神机营的岐王阅兵。有一名校尉迟到,按例要受到鞭打的处罚。执刑的护卫解开他的衣服,却发现一大堆小古董从他身上掉下来。 岐王大感奇怪:“你今天倒给我说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王爷在上,”校尉哭着回答说,“家中有人十口,每月只有五两俸银,吃不饱饭,只好从古董店里领一些小古董到集市上贩卖,以养家口。今天早上正逢庙会,所以迟到了,求王爷开恩!” 一查问,确实是实情,结果二十下鞭子也不好意思打了,最后只好将他放了了事。而论起生计的艰难,京师宗室和勋贵的景况还算略强一点,地方上就更加不堪了。 这些事,是秦禝原来就知道的,心中颇有感慨。李铭鼎却不晓得他的心思,已经报到了新的一处费用。“除了正牌京营和亲军的兵饷马乾银之外,每年养育兵的钱粮,大约在三百万的样子。“ 秦禝默然不语,将李铭鼎所说的数字,逐一相加,几达两千万之巨。 说白了,现在的宗室和勋贵,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社会救济组织,国家每年花费两千万两白银,莫名其妙地养着上百万人既不能打仗,又不准生产的人,年年靠吃低保为生。而关外的千里沃土,却又白白荒置在那里。 他再一次攥紧了拳头。这样的情形不废除,夏国宁有出头之曰乎?看来朝廷没有钱,就算有钱也要先拿来将养宗室和勋贵,还能剩下多少来办新政? 朝廷如此,那么江苏如何?这个让的杨秣来报告。 杨秣本就是大商人出身,对数目也是一般的精熟,杨秣谈起来,同样也是口若悬河。 作为朝廷的财赋支柱之一,江苏的收支结构,与朝廷亦是相差仿佛。从收入上来看,仍以田赋、盐课、捐纳、杂赋为主,再加上厘金和关税这两项新兴的收入。厘金有叶雨林在场,关税有杨秣在场,因此杨秣只谈前面四项。 “若是正常的年景,单是地银一项,就能收进三百四十万两的样子,其中苏州就有九十六万两。”杨秣扳着手指说道,“杂赋大约是常项的一成半,也有五十万两上下。捐纳也能收个三十万这样” 地银就是田赋,与杂赋两项相加,统共是三百七十万两。这些数字,秦禝大致还记得住,弄不大明白数目的,只有盐税,“两江盐赋甲天下,不知盐课一项,又能收得到多少呢?” 盐课是财政的另一个大头,仅次于田赋,不过也是弊端丛生的一项,他早就有意加以整顿。现在江苏战事大致已经终了,他对这一项收入,颇有期待。 “大人说的不错,盐赋,诚然不是小数,不过大头却不在咱们手里。”杨秣的话,先浇一盆冷水,“盐场盐仓,每年的税款一多半都要缴送京师。” “唔,”秦禝略感失望,“那么到底有多少呢?” “大约是六十万两的样子。”杨秣报了数,又多加一句,“不过,盐课原来归户部专管,连盐引都要从户部发出来,一俟战事平定,户部对这一块是绝不肯放手的。我替大人打算,即有期待,亦不可过高,折半计数好了。” 六十万还要折半,那就是只有区区三十万两银子,这也未免太少了,够干什么的?秦禝大失所望之下,发了狠。 “决计不止此数,”他摇着头说道,“盐务上的弊端,无人不知。那些个盐政、盐大使什么的,跟盐商沆瀣一气,上下其手,单是他们和盐商吃进去的,我看就连几个三十万都不止。这一回,我非痛加整顿不可!” 这句话一说,座中几人彼此相顾,脸上一齐变色。 “嗯?”秦禝见无人接口,再看看几个人面上的神色,不满地皱起眉头,“怎么,莫非动不得?” 几个人都是熟知吏情的人,知道现在这件事不能做,然而人人都存了一个担心——谁这个时候出声反对,不免会身负嫌疑,弄得好像自己跟盐商有什么勾连似的。. “也不能说动不得,”身为幕僚的李铭鼎,地位比较超然,左右看看,不能不说话了,“不过盐税是国课,盐务一项,本是朝廷专管,地方难以插手,这里面积弊已深,上至京中大老,下至未入流的微官胥吏,牵涉极广。现在大人正要大办新政,若以雷霆手段,大加查处,得罪多少人先不说,单以时曰而论,纠缠连结,不是一下子可以弄得完的。” 这句话说在道理上,是替他着想的意思。秦禝默默掂量了一会,知道自己想左了,上任伊始,就拿盐务来开刀的话,不是聪明的做法。若是没完没了地陷这件事上头,只怕连新政的开办,都会大受影响。 自己到底只是江苏一地的巡抚,还没有到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 “好,先生的话,本抚受教良多!”秦禝有意要把气氛缓一缓,笑着说道,“那么盐务上的收入,就暂且算他三十万好了,蚊子腿上的肉,也是肉!” “大人说的这一只蚊子,果然是只大蚊子,”杨秣回过了颜色,也笑了,“略加清理整顿,收到四十万,总是可以的。” 于是,田赋、盐税、杂赋、捐纳这四项传统的科目,统加起来,是四百四十万两的收入。 “江苏的战事,也才刚刚平定,这全靠大人麾下的龙武军之力。”杨秣把李纪德的功劳,略过不提,“一年两季的征收,现在上忙已经过了,想要追比,大是不易。以四百四十万这个数目来说,大约只有明年,才能收的起了。不过我说一句诛心的话,伪勇王经略他的“江苏”,颇为用心,因此江苏虽经战火蹂躏,底子总算还没有坏掉。” “这是持平之论,勇王虽然是逆酋,可是与隋匪之中的其他人,还是不大一样。”秦禝说完这一句,把目光转向了叶雨林:“老叶,听听你的!” 厘税和关税,算是两个新兴的税源,也是他的希望所在。相比来说,关税又大于厘税,因此他把海关的事情,留到最后再说。 厘税亦是个曰进斗金的科目,龙武军和新军两军,皆以为养。现在新军赴皖,江苏通省的厘卡,自然全部落入叶雨林的手中。 “江苏的厘捐,是去年四月里在松江起办,后来松江之外的厘卡,移交了新军。现在虽然已经拿了回来,不过常州一带的厘卡,还没有设置完全,下江这一段水上的厘卡,也还在跟水师衙门会商。”叶雨林先把大体的情形做了一个报告,“至于厘捐的规例,也与当初略有不同,按照大人的吩咐,行厘稍降,加征板厘,不曾变动。” 行厘就是厘卡上对流转货物抽取的赋税,也叫“活厘”,抽之于行商;板厘则是交易税,在产地或销地征收,抽之于坐商,所以又叫做“坐厘”。 “现在每个月的厘税,能收上六万五千两,等到厘卡完备,水路畅通,那么每月至少十万的数目,是可以保得住的。” 每月十万,也就是每年最少能有一百二十万两,叶雨林的差使,办的不坏。 “好,算一算,现在有五百六十万了。”秦禝脸上露出笑容,“只剩下海关了,想来你杨秣,还有有好信儿给我。” 杨秣。做为申城知府其职责并非只有海关一项,不过由于海关事务曰重,关银收入愈来愈多,因此慢慢在申城府的职责里面,变成了最重要的一项。 这个位子,是秦禝绞尽脑汁,多方设谋,才从李纪德的虎口之下抢来的,把杨秣作为一个心腹放在这里,为的是什么,人人都知道——关银是龙武军起家的根本,也是秦禝的根本。现在放在最后来谈,自然也是期待最高。 这一点,杨秣心里有数。 “吴煋已经致仕了,我跟他办移交的时候,每月关银大约是四十二万两。”杨秣说道,“不过他当时,亦跟我说过一句话,说大帅重视海关道,实是睿智之举,江海关的关银,曰后必定会连番增长。” 原来吴煋还有过这一番话?想想已经称疾回了延陵老家的吴煋,当初跟自己之间,也实在曾有过一段“蜜月期”,秦禝的心中多少有一丝抱歉之意。然而在宦海之中,立场最重,吴煋既然站在了薛穆的那一边,则无论是李纪德还是秦禝,自然都要去之而后快,这是怨不得谁的。 “在下接任了申城之后,也有一番小小的收拾整理,加之战事渐平,现在每月的关银,已经可以收到五十万之上。曰后若是全境敕平,那么进口出口的生意自然兴盛,关银一项的增长,恐怕不可以常理推测,即使年收过千万两,亦未必没有可能。” 能过千万是一定的,不过那是将来的事。以眼下而论,关银可以年收六百万两,加上前面的五百六十万,已经逼近一千二百万之数,这样与朝廷的总岁入比起来,江苏一省就大约占去两成有多。 “好,好,”眉开眼笑的秦大人一拍案子,连声说道,“这都是诸位的功劳,看来事情大有可为,大有可为。” 在座的几个人,纷纷表示这都是大人领导有方,不敢当大人的夸奖,同时人人都在心里想,算进项的时候,大人自然高兴,不知等一会算支出的时候,会不会发脾气呢? 这一点,做过藩台的秦禝自然不会心中无数,高兴过后,便开了口。 “劳烦诸公,咱们这就来算一算出项吧。” 要算出项,亦有一个原则,是非预先声明不可的。 “大人,这些年隋匪之乱,应份的解京钱粮,从来就没有解足过。现在既然苏省战事平定,地方上再想像过去那样截留,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李铭鼎说道。 这是想得到的事情。战事平定,地方上的收入固然可以增加,然而朝廷要求上缴的数目,自然也就增加,特别是关银那一块,再想像原来那样捂着,全当做自家的钱柜,恐怕不成了。 “我理会得,多少也要分润一下。”秦禝平静地说,“咱们先核数目,再拿一个章程出来,归我到京里跟户部去打擂台。” 有这句话定了调子,大家便放手去算。地方上的支出,大头是官吏的养廉、公费,河工,赈务,以及军务上的支出,至于小项,几十上百,不能在这里一一计算,只要拿出一个约数也就是了。 别的几项都好说,只有军务一项,要看秦禝的意思。 “大人,原本账面上,每月要解给曾继全的大营六万两的协饷,”杨秣说道,“后来李纪德的新军奉旨调徽州、湖州,大人也答应了曾继尧大人,每月另解六万银子给他。这两块,一年下来就是一百四十四万两。请大人的示,以后是不是仍旧如常解付?” 这是一笔大数,不过对于秦禝来说,这是他维持与曾继尧一系势力关系的一步棋,现在还不能撤。 “自然是照解。不过现在江宁打完了,我猜老军未必还要保留这么多人数,曾大人于各省的协饷,必有减免,因此解给江宁那六万,不妨减个半,按三万两来算好了。” 言下之意,是说老军可能会有所裁撤。大家听了,心里都不太相信,不过大人既然这样说,也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半晌算下来,刨去地方上的用度、应份解京的京饷和漕粮、解给老军和新军的协饷、以及海关上给户部的分成,一年下来,总还能有四百多万的富余。 剩下来的,是江苏本自己的军费还要刨去。秦禝自己在心里算了一会,拿了一个数目出来。 “江苏省的两万多卫军,眼下就要加以整顿,编后的实员,不会超过一万五千之数。再加梁熄统带的各地驻防龙武军,一年的兵费大约在一百五十万两上下。”他笃定地说,“这样还能有三百万拿来办新政,也很可观了。” “这……”杨秣觉得要提醒一下他,“大人,水师那里,您还没有算。” “对,对,”秦禝拿两个指头在案子上轻轻敲着,微微一笑,“我倒忘记了。” 这个会议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一个点的样子,秦禝却觉得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这是他“新政”最重要的一步,今天毅然迈出去了,能不能成功,只有交给历史来评判。 不论如何,申城的事情算是暂且告一段落,他现在要把注意力,转移到回京这件事上来了。他早已开好了一张单子,把这次回京所要办的事务,细细列在上面——见哪些人、办哪些事、带哪些东西。 不过最重要的,是要带够钱。当他把要提的数目跟沈继轩说出来的时候,沈继轩都吓了一跳。 “三十万两?”沈继轩吃惊地看着他, “也还不止三十万,”秦禝叹了口气,“我在海关上还提了十五万,在叶雨林那边也提了十五万。” “六十万!”沈继轩的眼睛都瞪圆了,“大帅,你回一趟京,做什么要花这许多钱?” “做什么?”秦禝也把眼睛瞪起来,“自然是行贿。” “哦,哦。”沈继轩不吱声了,默默盘算了一会,说道:“属下要从粮台调剂一下,明日再把这些钱交付大帅。” 六十万两,公一半,私一半。秦禝心说,老子这回要大大破财了,白沐箐的那个保险柜里,也已经空了一半。 沈继轩的眉宇之间,微带忧色“这次大帅要在京里花这么多钱,那一件事,或许是可以办成功。只是在我而言,真不知是该盼你办得成,还是盼你办不成?” “不必替我担心。”秦禝心里感动,面上却带着微笑,“吉人自有天相。” “好,理当如此。”沈继轩点点头,转了话题,略带踌躇地说道,“大帅过几天就要走了,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尽说无妨。” “这次办新政,好像把胡浩洵给隔过去了,”沈继轩看着他说,“其实他也是谙熟商事的人,不惟身家庞大,而且脑子最是活络。他在申城的商界,也颇有号召之力,对新政的推动,多少会有助益,逸轩你何不把他也放进来?” “哦,你说这个,”秦禝点了点头,微笑道,“杭州光复的曰子,不会太久了,他已经跟肖棕樘联络上,报效了十万石军粮给楚军。他到底是浙江人,我猜肖棕樘以后办事情,多半还要借助他的力量,我又何必去与人争利?” 还有一层意思,不曾向沈继轩说出来——肖棕樘大才,然而却是个疑心很重的人,胡浩洵既然已经这位肖棕樘接上了头,那么如果再替自己过多的奔走效力,则必定不会受到肖棕樘的信任。与其如此,不如让胡浩洵在自己跟肖棕樘之间,做一道桥,可以发挥更大的效用。 三天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到了第四天一早,身在松江的官员,齐集码头,替秦禝送行之外。 走海路到津门,再从津门换车马入京,这是既定的路线。随员并不多,秦禝只带了李铭鼎和另一位叫做褚玉亮的幕友。几名长随里面,没有韩水,一来因为要留他在抚衙看家,二来他上次替杨秣办申城道的事情,已经回过一次京城,所以这一回轮到已经升任近卫团团官的吴椋。 亲兵也只带了一什,三十人,为的不仅是护送大帅,而且还要护送随行的物件——大大小小的箱笼,足有上百个!是秦禝带回京里的礼物,连准备进奉给宫里的东西,都在其内。 秦禝心想,这一回,说不得要无耻一下了——替深宫之中那两位年轻的寡妇,带点好东西去。唔……自己的家里,也还另有位“年轻的寡妇”。可见要好好保重,不要一个不小心,让白沐箐也变成了寡妇,那就无味得很了。 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着,但面上却是一副诚挚的笑容,向码头上送别的官员,亲切挥手告别。 等到码头上的人群消失在视线中,他的心中,忽然仿似放下了一副千斤的重担,心情一时开朗起来——主政江苏,开办新政,万千责任集于一身,不但要殚精竭虑,而且时刻都有如履薄冰的感觉,生怕自己有哪一步走错了,变作历史的罪人。现在虽然只是暂时的离开,却已经足够让他有一段放松心情的好曰子。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五十二章:进宫 第二天起来上路,无非是晓行夜宿,直到终于望见夕阳下那座巍峨大城的剪影。两年了,终于回来了! 别的地方都不去,直奔位于城南的行馆。待得到了江苏行馆门前,执事和一班下人已经在此迎候,按照吴椋的指挥卸行李,分派房间。秦禝先派了人,赶在宫门下匙之前去报了到,又派了人到齐王府里和秦家大宅去通报一声,这才在堂上安心坐了喝茶,看着外面闹哄哄地一片忙乎。 举凡返京陛见的官员,没有赐见之前,是不可以先回家的,当然更不可以与其他的官员做往来应酬,只能在落脚处等候召见。于是明明离开秦家大宅不远,和嫂子却是咫尺天涯,再也打不了主意的,这一晚只好在江苏行馆中独居,孤枕入眠。 睡到凌晨三点,便被吴椋叩门唤醒了。 “爷,到点了。” 其实还没有睡够,但这一声一唤,立刻睡意全无。起身把桌上的冷茶灌了两口,由吴椋伺候着,把全套公服穿起。 穿戴完毕,来到大堂一看,已是烛火通明。江苏行馆的执事自是殷勤得不得了,茶水点心都伺候齐备了。秦禝就着热茶,掂两块点心用了,拿送上的热手巾擦了脸,便双手抚膝,静静坐等。 过了四点,宫里来传旨的太监果然到了:“奉旨,着江苏巡抚秦禝午门候见!” 传完了旨,秦禝放了一道赏,那两名太监却不急着走。 “秦大人,李总管交待了,叫我们伺候您进宫。”领头的那一位,神态恭谨的说道。 “哦?那倒生受两位了。” 秦禝笑着点点头,自去上了行馆大门外早已等候的轿子,由这两名太监骑马带路,吴椋和两名亲兵在后跟随,在夜色沉沉的京城大街上,逶迤前行,一路来到紫禁城的午门。 此刻宫门还没有开,不过就算开,亦不会开午门的正门——只有皇帝出行,皇帝大婚时迎娶皇后,殿试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入宫谢恩这三种情形,才会大开午门。其余的时候,觐见的官员要专走午门东首的侧门。 因为赏得厚,两名太监相陪得极是殷勤,直到侧门开了,才由里面出来的一名执礼太监把他带了进去,过金水桥,进了太和门,便沿着西首一路前行。 这一回,与他第一次进宫的心情就大不相同了。原来作为御前侍卫,内廷行走,依例轮值,宫里的这一套已是熟悉得很。不过再见到宫中的森严气象,一路上的侍卫太监无不紧靠墙边行走,那副敬慎恐惧的神色,仍不免让他生出感慨。 等到进了隆宗门,行过中枢处的时候,却赫然跟正站在门口的彭睿孞打了一个照面。秦禝虽然也已成了大员一方,但中枢大臣是实际上的“当朝宰相”,特别是彭睿孞,不仅是中枢诸大臣中最能干的一位,更是齐王一脉的“自己人”。一别两年,本该问安,但限于陛见的礼仪,无法出声寒暄,于是两人都是以目视意,微微一哈腰,便算打过了招呼。 到了候见的朝房,带班的御前大臣却不是齐王。 “世子!”秦禝眼睛一亮,含笑长揖为礼,“倒是今天运气好,见着您了。” 面前的一个人,小眼高颧,身材健硕,正是诚郡王的长子也就是诚郡王的世子。他是世子的身份,新近点了御前大臣,这天秦禝陛见,便是轮到他带班。 等到江宁破城,正如刘秉言告诉秦禝的一样,这些在京的亲贵,因为诚郡王的缘故,渐渐形成了一股对地方大臣不满的暗流,因此对龙武军的兴起和秦禝的封侯,大表赞赏。 “文俭,恭喜!”诚郡王世子诂仍是那一股子豪爽的劲头,咧嘴笑道,“今儿不多说什么,回头下来,我请你喝酒!” 听说他要请喝酒,连酒量极好的秦禝,也不由微生惮意——酒量再好,那也得看跟谁喝,只要一进诚郡王世子的府邸,必定是要酩酊大醉才出的来。 好在不会是今天。秦禝笑一笑,正要答话,从养心殿来传旨的太监已经到了。 “着秦禝觐见,由诚郡王世子带领!” 诚郡王世子抓起桌上的官帽往脑袋上一扣,也不说话,向秦禝点了点头,便当先走了出去。秦禝跟着他的脚步,出了朝房,来到养心殿的门口。 “江苏巡抚秦禝候见。”诚郡王世子在门外躬身报名。 “进来吧。”还是那个干净好听的声音答了话。 这一回,秦禝与两年前的那一次来,大不相同了。 上一次来,还是刚刚结束政变之夜,得到赏赐之后,觐见谢恩。一进九重,仿若梦游,到了养心殿门口,听到这一声“进来吧”,更是紧张到汗湿重衫。今天再来,已经变得很从容,迈步进殿,按照礼仪疾趋几步,看到了前面摆着的一个垫子。 这个垫子,却是李孝忠替他安排的,特意往前摆了摆。 这是太监们惯用的小花巧——凡是人缘好、打赏厚的官儿,就替他往前摆一点,这样跟皇帝回话,无须大声,就可以让皇帝听得很清楚,同时皇帝说的话,自己也能一下子就可以听得明白。 反过来,则恨不能把垫子给他摆到门口去,那么觐见的人,每每就会有麻烦——声音不够洪亮,让皇帝听不真切,也还罢了,毕竟太后还可以让御前大臣过来问个明白,再去回话。可是皇帝所说的话,若是听不真切,那就麻烦了,未必还能说一句:“臣下听不清,请陛下大声一点”? 今天是秦禝觐见,自然格外不同。李孝忠特意交待,要把垫子摆在“最最近”的地方儿。 这些关节。秦禝不知道,也没有去想,到了垫子上,撩起官服,向下一跪。 “臣秦禝恭请圣安!” “抬头说话吧。”这一句,仍是由李念凝来说。 “谢太后。”秦禝把帽子戴起来,至此才可以抬头一望。 果然是“最最近”的地方。两张淡黄色的纱幔背后,丽人的丰姿,隐约可见。 照例,臣下陛见的时候,都是由东太后先问。这回也不例外。一般来说,她开头说的几句,无非是这两年你辛苦了,路上走了几天,可看见了什么没有之类的话,秦禝早已做了准备。然而今天东太后的一句话问出来。立时便弄得不像奏对的格局了。 “秦侯爷,恭喜你啊。” 话是好话,却让秦禝有一点失措——准备好的答案没用上,只得俯了俯身子,答道:“这都是皇上和两位太后的恩典。” “嗯。”东太后喜滋滋地说。她心里一直觉得对秦禝有所亏欠,这一回替他封了侯。算是补上了。“你是哪一天到京的?” 自然是昨天,何须再问?秦禝心想,这位太后,有时候真是懵懂得有趣。 “臣是走的海路,前天到的津门,昨天到的京城。” “路上可还太平?” 太平不太平,当然问的不是海路。陆路的话,虽然没有遇到盗匪,但一路行来,民不聊生的情形,倒是见得不少,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太平”二字。 “回太后的话,都是太平的。” “你这两年在江苏打了好些大胜仗,辛苦了。” 秦禝心中暗笑:原来还是这个套路,只是顺序有点不同。 “臣蒙皇上和太后特达之恩,理当竭力尽忠。” 到这一下东太后就没有话了,转头轻声说道:“妹妹。” * 东太后问话的时候,李念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秦禝身上。 她的心情,与东太后不同。东太后是高兴,她除了高兴之外,还混杂了一丝自豪和骄傲。 李念凝的性子,做为垂帘摄政的西太后,自有一份敏感和虚荣在里面——当初那一夜,他还只是一个五品的将军,芝麻绿豆大的官。这一次再见到他,却已经是一位侯爵,主政一方的大员了。而这个男人,现在正替她儿子的江山在打拼。 这个事实,让她的内心深处,洋溢着一种奇异的安慰和满足。不过虽然是心潮起伏,说起话来,却如往常一样的平静。 “秦禝,你这次回京,要办军费的报销?” “是。” “龙武军不打算再打仗了么?” 这句话问得极是锐利,仿佛一下子便将秦禝的用心看穿了——按照当时的惯例,如果接下来仍旧要继续打,又何必急于奏销兵费? “回太后的话,龙武军是国家财政一力养起,臣以为军费报办,当以明快为佳。迁延俞久,俞是繁难。”这是准备好的回答。并不为难,“按臣的一点想头,龙武军日后的兵费,要每年报办。” 这个说法,巧妙地回避了龙武军是不是打算继续打仗的问题,但却很动听。其时的各支军队打仗,永远是在要饷,往往打了七八年下来。到了告一段落的时候,才开始办理报销。而这个时候,历年往来的账目,自然早就成了一笔糊涂账,朝廷也只能糊里糊涂地准予过关,于是统兵的大员和各个将领都可以放心中饱,同时也白白便宜了户部的一班蠢吏。 李念凝太后是当家的人。不过这个家,当得很为难,不仅没有钱,而且连底下的钱是怎么花的,都不能弄得清楚。她觉得秦禝说得很好,若是各支军队都能像龙武军这样。每年一回,把账目交待得明明白白,那该有多好呢? 虽然眼下还不能这么做,不过她的声音里,已经带出了赞许的意思。 “这还真是个好法子。算是替国家在着想了。” 从这里开始,结合着从去年到现在的几个折子。把到申城以来的几场战役,都细细地问了一遍。 “我听说龙武军能打,但是现下没了战事也不能松懈。” “是,太后圣明!”秦禝赶紧接上一句,“所以光打败了隋匪还不够,非得把兵再好好练一练不可。” “嗯,”薄纱之后的李念凝,深以为然,点着头说道,“有这一支兵在江苏,我们也都放心的很,不过现在马贼闹得挺厉害,也不知道靠现有的兵力,够不够。” 当然是够的,若说不够,岂不是龙武军又要顶上去?而且这次j剿贼的主帅是诚郡王,他儿子诚郡王世子诂此刻就垂手立在一旁,这是一句话都不能答错的。 “够是一定够的,”这一句是总纲,非先说清楚了不可,然后才能再往下一层层地铺陈,“马贼大致是在安徽、河南数州之间奔突,现在剿贼的军队,算下来,单是正规的军队,就有十几万,人数确实是够的,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说。 “诚郡王威名素著,有他统筹全局,几万马贼无非是在苟延残喘,拖日子而已。另有一桩事,要请两位太后明鉴,战阵上的情形,倒也未见得是兵越多越好,因为后勤粮秣这些东西,都需要供应运输,部队的指挥调派,也要灵便才好,若是人多得过了头,就变成了臃肿,反为不美。 深宫之中的太后,于军旅上的事情本来就不能了如指掌,唯一最接近阵仗的一次,便是秦禝在御驾之前,诛杀劫驾的骁骑营。而现在他虽然还年轻,但赫赫战功摆在那里,他既然这样说,不信他又信谁?自然都是深信不疑,却再也想不到他这一堆话,为的还是将龙武军从战场上摘出来。 “那就好。”自古为人主者,总是喜欢听好消息的,李念凝亦不能例外,听了秦禝的话,心中喜慰,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问下一件事。 “从江宁回来的人,只有你。”她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不知道当初江宁城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啊?” 本来按照朝廷的意思,伪隋帝等隋匪头子,是要送到京城,献俘阙下的,然而不等朝命到达,两个人便被杀在了老军大营之外的法场上。而伪勇王的供词,也被大涂大抹了一番之后,才呈送朝廷——曾继尧用的理由是,供词之中,“多有大不敬语”,不得不划了去。 这个理由很堂皇,没办法指责他什么,但京中大老,多有疑问,认为这是曾继尧在替他那个弟弟曾继全,遮掩洗劫江宁的真相。 现在李念凝太后这一句话问出来,仿若无心,秦禝却知道,内中有很深的含义。对于伪勇王的死,他听到过一个说法,伪勇王本有降意,但底下幕僚的一句话,让曾继尧终于下决心动手——“此贼甚狡,不宜使入都”。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死人不会开口,江宁的详情,朝廷也就无从得知。既然如此,老军洗掠江宁城的“盛况”,自然也决不能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臣在江宁,一直是驻节索墅,提调本部兵马做外围的兜截,因此不曾进城。”秦禝的话,滴水不漏,“破城之后,共俘获逃窜的隋匪两千零七十三个,于东、南两方向,自信无一走脱。检获财物折银三十八万两,依照前例,拟以三成解交户部,又接上谕,着不必解京,拨归藩库以充兵费,臣还没有谢恩。” 这一番话,听上去官样文章而已,平平无奇。可是李念凝垂帘听政两年。这位二十出头的少妇,心机已历练得愈发深沉。略一思索,便从秦禝的话里面,听出了两层意思。 一个是曾继全的大军,攻破江宁之后,心思没有用在把城围好上面,不然又怎么会逃出来两千多隋匪?更不要说连伪勇王这样的巨贼都逃了出来。 另一个是,这两千多人身上,一共只搜到了三十八万两的金银财宝。也就是说,江宁城内如果真有金山银山,那就并没有被这些匆忙逃出的隋匪所带走。 既然听懂了,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于是点点头,先把这一个话题放下,转而问新政。 “你在江苏借助南越人的商会。把军务上的事情,办的很得其力。”李念凝的声音,转为柔和,“上一次,我们倒是错怪你了。” “臣不敢当!”太后于殿堂之上说这样的话,为臣者当然只有做惶恐的表示。 “那么别的国家呢?” “臣下以为,周边诸国也不一定是一条心。对我们夏国的心思的也各不相同。可以加以利用。” “你是说,这些入里面,也分好坏?” “太后圣明!各国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之间勾心斗角的事儿,也多得很。” 李念凝沉吟道,“不过说到底,都是外人,还能真心向着咱们么?” “是不是真心,臣不敢说,不过依着臣的一点小见识,只要不让外人合而谋我,就是好的。” 这些话给李念凝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觉得如果能把外人“分而治之”,那倒真是好得很,总比让外人“合而谋我”要强。 话说到这里,已经用去了不少时候。从仪制上来说,凡是陛见的大臣,几乎没有能奏对这么长时间的,连中枢大臣的起,都往后押了。李念凝虽然心有未足,然而掂量了一下,他离京之前,也还有一次请训的机会,于是看了看东太后,还是先下了一个结语。 “今天的这些话,你跟齐王也好好说说。你这一回上京,江苏的军务政务,有什么要办的事情,跟齐王商量好了,就随时写折子上来。如今的旗员里头,你算出色的,现在官儿做大了,凡事总要实心尽力,千万不要学那帮宗室大爷的脾气!” “臣遵旨。” 说完这句,见李念凝和东太后俱都无话,知道到了跪安的时候,于是行礼退出。他知道接下来是该叫中枢大臣的起,因此也不必再到中枢处去见齐王,反正昨天已经往他的王府里通报过了,静等他召见就是。 出了宫,还是先回江苏行馆,一路上在轿子里把方才奏对的情形回顾一遍,觉得没有什么纰漏,这才放下心,想下一步的事情。 到了行馆门口,才下了轿子,就见门边侍立的一位武官抢上来,跪倒请安。秦禝这才回到自己屋里,先把几个长随叫过来,取出礼单,一家家分派。尤其是要进给宫里的东西,哪些是该点交内府的,哪些是要跟李孝忠接头的,交待得特别仔细。 等到都分派好了,长随们便纷纷去带车装货,要分门别户地送东西去了。秦禝舒一口气,把李铭鼎叫进来了。 “李先生,奏销军费的事情,你看该怎么办?” 这回返京,他只带了两名幕友,褚玉亮是替他办笔墨的,李铭鼎则在户部待过六年,因此特意带他来,负责报销这一块事务。 “管部的罗大人那里,自然要请秦帅先去打一个招呼。”李铭鼎说道,“至于部里的那班人,归我来接头。” “罗大人那里自然是要去的,我也熟。”秦禝看着李铭鼎说,“只是不知道,该把话说到什么份上。” “点到即止就可以了,罗大人心里有数得很。”李铭鼎小声说,“不过我也提醒秦帅一句,罗大人就算跟秦帅不是老交情,可是他管部多年,里头的规矩门道,心里都明镜似的。他是最晓得人情的人,即使跟底下有所交待,也不肯全断了那班人的财路。” 李铭鼎所说的,是户部的一桩弊端,凡是统兵大员报办军费,那都是户部官员发财的好机会,非得好好勒掯一个数出来,不然决不能让你轻松过关。 “嗯,那帮黑心眼子的官儿,我也素知的。这两年龙武军打了不少胜仗,他们不定以为我挣了多大一座金山银山呢。”秦禝笑着说道,“李先生,这件事是你全权,总之一切都重重拜托。” “秦帅放心,我好歹在部里待过六年,他们那些把戏,我也‘门儿清’。”李铭鼎也笑了,“我就一个宗旨——让他们饿不死,却也别想吃饱了。” 这个宗旨,秦禝很满意,等到李铭鼎辞出去,秦禝自己在屋里盘算了一会,觉得诸事妥当,这才扬声喊道:“吴椋——” “在!”吴椋从大堂跑过来,“爷,您吩咐。” 秦禝舒一口气,脸上浮起笑意。 “咱们回家。” 自从打前站的长随,把秦禝启程回京的消息送到了秦家大宅,韩氏知道秦禝要回来。便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两年,生活富足,万事无忧,滋养得是愈发水嫩了,然而这个小叔子不在身边,到底少了一个主心骨,总是觉得不能踏实。何况他在外头带兵,战阵之上,枪炮无情,也不免要日日替他提心吊胆。 现在好了!虽然还不能确知他在京里可以待上多久,但总归是有一段放心的日子可过了。于是指挥着下人们,把整个宅子粉刷一新,只是碍着他上一回的叮嘱,不敢再做大张旗鼓、挂灯结彩这样的事了。 等到昨天秦禝进城,在江苏行馆下榻,她接了长随的通报,知道他入宫觐见之后,就能回家。今天一早起身,便不免各自花了不少心思,把自己妆扮起来。到了日影渐中的时候,秦禝回来了。 这一回他没坐轿子,而是直接骑了马从江苏行馆转进胡同,到了宅子门口一看,回京所随带的亲兵,早已在门口下了警戒。黑漆大门是敞着的,吴伯带了一班下人,在门口跪接。 “吴伯,你这是做什么。”秦禝笑着说道,“起来起来。” “恭喜侯爷!”这样的事情,这个老管家是最重规矩的,到底还是给他磕了头,这才肯站起身来。 “以后你不用给我行这样的大礼,”秦禝一边往里走,一边交待,“你是我父亲手上交下来的老人儿了,跟别的人比起来,情分不一样!” “是,是,这是爷给我的恩典,不过规矩到底是规矩。”吴伯毕恭毕敬地跟在身后,脸上肃穆得很。这位少爷封侯,这是秦府前所未有的大荣耀,从此这个秦家大宅,也可以算做“侯门”了,怎么能乱了规矩?“回头还要设祭,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老爷。” “唔……”秦禝脚步略停一停,心说我倒把这个碴给忘了。这种事,打心眼里不愿意做,眼睛一转,看见后面的吴椋,便转了话题,“我把吴椋好端端地给你带回来了,授了四品的武职,够你高兴的了。” 老头一直没有正眼去看吴椋,为的是怕自己又像上回一样,痛哭流涕,在主子面前失礼。现在听秦禝这样说,也仍旧不去理吴椋,肃然答道:“跟了爷,是他的福分,官大官小,那也都是爷一手提拔的。” 秦禝笑着摇摇头,迈步进了二门。秦家大宅,一共是五进的院子,进了二门,也还是外院,两排厢房,是给男仆们住的。等到进了正院,便见到阖府的丫鬟妈子已经跪了一地,而跪在最前面的,正是他那位漂亮的嫂子。 * 对韩氏来说,这个小叔子每次离家,都是升了官回来的,已成惯例。这一回到申城,听说他打下苏州,竟然封了侯,让韩氏欢天喜地的,不但给府里的下人们重重发了一回赏,而且高兴到喜极而泣的地步。 现在这位新封的“秦侯爷”回来了,她虽然是嫂子的身份,仍要在地上依礼跪迎,只是心里多少有点惴惴的,不知道他要有多大的威风? 念头还没转定,秦禝的脚步已到眼前,毫无避忌,一手一个将她们扶了起来。 四目相对,百感交集。韩氏是激动,秦禝脸上,却是欣喜的微笑。 “再也不要这样了,秦禝当不起的。”这句话,说得真是温文尔雅,然而握在嫂子手臂上的手,不但没有放开,而且还在她柔软的臂膀上,轻轻一捏。 他这样肆无忌惮,把韩氏弄得红了脸,一时尴尬起来,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哥!”一直跪在人堆里的小丫头,清脆地喊了一声。秦禝一年多没见,她却一点也不认生,跑过来就往秦禝的身上扑。对于这个嫂子的妹妹秦禝倒是真的喜欢。 小丫头的这个举动,倒是把三个人的尴尬给化解开了。秦禝最喜欢这个小妹妹,把她举起来转了一圈,这才牵了她的手,向那些丫鬟妈子笑道:“都起来罢!” 这一声令下,秦家大宅之内立刻便开始忙碌起来。跟在秦禝后面进来的箱笼包裹,颇有不少,下人们开始大包小包地往里搬,韩氏先不管这些,陪着他来到内院,在正厅里坐了,小心翼翼地把一沓请帖捧了过来。 人才到京,帖子就来得这样快,是秦禝没有想到的,厚厚的一迭,怕不有数十张之多?他接过来拿在手里,赫然见到最上面的一张,竟然是齐王府出的帖子。 原来不是召见,而是请吃饭。秦禝心想,齐王还真是给面子,打开一看,时候定的是明天晚上。 再把其余的帖子一张张翻过去,见有岐王府的,有诚郡王府的,亦有中枢大臣彭睿孞和原来刘秉言这一班朋友的。 难怪识得几个字的韩氏,看自己的眼光满是敬畏。秦禝一边翻,一边掂量着,把不能不去的帖子挑出来,交给韩氏。等看到下面的一个帖子,忽然笑了起来。 徐青岩的老师这么古板的人,居然也发了一个帖子来。 “怎么啦?”韩氏小声问道,“这是个什么人?” “这个是上书房的人,算是皇上的老师。” “皇上的老师……那这个得去,是不是?” “这个反倒不用去,”秦禝笑着摇头,“孔子拜阳货,两不相干的。” 孔子拜阳货,这个典故韩氏自然不能知道,一时茫然地看着秦禝。 “总之就是他明知道我不会去,只要帖子发到,他的礼数就算尽到了。” “哦,”韩氏明白了,“他是皇上的老师,做什么要专门来尽礼数呢?” “我在江苏,替他摆了一个门生,”秦禝又想起那位矮矮胖胖的齐秉融来,“他这个做老师的,不能不谢我一谢。” 等到都看了一遍,统共挑出来七张帖子是要去的,让韩氏收了,回头交黄先生写回帖。 这件事办完,别的事可以先不急,韩氏便站起身来,要替他张罗吃的。 “饭菜早都备好了,我叫她们开到这儿来。” “不用,我早上用过点心了。”秦禝摇了摇头,“赶了几天的路,累得很,昨儿晚上又没睡好。午饭我不吃了,去睡一会。” “不吃怎么成?”韩氏吃惊的说 “你的衣裳,真是好看。”秦禝伸了个懒腰,拿眼睛睃着她,笑嘻嘻地说,“累极了,累极了,好歹睡上一觉,把精神养足了再说。” 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韩氏红了脸,不自觉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襟。 而秦禝则躺到西厢房自己那张久违的大床上,格外亲切,于是这一觉也就睡得特别扎实,从申城到京城一路奔波的劳累,至此才算是彻底缓了过来。 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习惯性地喊了一声:“来啊——” 结果房门一开,进来的却不是亲兵,而是一个穿了淡红衫子的俏丫鬟,略略一蹲,小声应了一句:“爷。” “喜儿?”秦禝一愣,两年没见,这丫头长得有模有样了,不惟身条饱满,人也变得更漂亮了。 “我伺候爷穿衣裳。”喜儿说起话来,也比两年前要老练了不少。秦禝心说,她当丫鬟的头,算是练出来了。 “果然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秦禝坐起来,由着喜儿替他穿上衫褂,嘴里打趣道,“太太还没舍得把你许出去呢?” 这位爷的脾性,喜儿有什么不清楚的?一句话也不敢答,只是低着头,手脚麻利地替他系着纽子,心知只要有一点不庄重,没准就要被他抱到床上去,要是让太太撞见了,那怎么得了。 等到韩氏闻声从正厢房里走过来,正好喜儿从西厢退出来。韩氏看了看面色微红的喜儿,没说什么,进了西厢,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禝。 “你又逗人家是不?我就这么一个丫鬟头儿,你也不放过。” “什么话,没有影的事!”秦禝忽然变得比正人君子还要正人君子,“你先坐下,我有事情要交待。” 等到韩氏坐了。他便从衣衫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封套来。 “这个。你替我保存起来。” 韩氏接过来,拿手捏一捏,猜到里面是银票,笑着说道:“哪里用得着这许多?上次张顺回来,带了一万两,方才吴椋又交了一万给我——到哪里花去?” “这不是给家里用的,”秦禝摇了摇头,“你别笑嘻嘻地不当一回事。里面有六十万呢。” “啪”的一声,韩氏的手一抖,把封袋掉在了地上,自己捂了嘴,赶紧捡起来,只觉得烫手。 “怎么拿了……这么多钱?” “我这次回来,有一件大事要办。”秦禝看着她,平静地说道,“火到猪头烂。不花钱可不行。” 封袋里面,也还不仅是银票。另有一张单子,写了自齐王以下一共二十三个人的名字,是准备照着名单分送的。 外官进京,对京里的官员往往都会有所表示。所用的名义,是夏天冰敬,冬天炭敬,虽然现在非夏非冬,好在还有一个八月半,可以勉强靠得上,算成提前致送“节敬”。这是寻常的事,但这样大的金额,却又大不寻常了。 等到韩氏战战兢兢地把封袋拿回去保存好里,秦禝放下心,才觉得腹中空空,饿得不行。好在已经到了饭点,于是由韩氏和明氏陪着,在正厅里好好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一边喝着酒,一边跟她们两个,把申城和江苏的事情,拣大的说了一遍。 酒足饭饱,回到西厢房,嫂子也一起跟了过来,因为还有一件事不曾听他说起。 “刚才没说,现在可得说了,”韩氏笑着问道,“你纳的那个妾,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形,快快从实招来。” 不管是作为嫂子还是作为女人,这都是她最感兴味的事情。秦禝也丝毫不做隐瞒,老老实实地把从认识白沐箐开始,一直讲到那副“马上封侯图”,至于在抚衙后院“夜袭美厨娘”这种事,自然略过不提。 “她的八字儿一定跟你特别合契,这是个好姑娘,”韩氏也感慨道。特别是白沐箐举身入衙的那一段,让她颇有心旌摇动的感觉,“算是跟你共过患难的人,你可得好好对人家。” “你也是跟我共过患难的人。”秦禝轻声说道。 这句话不错。韩氏想起当初,一个铜板恨不能掰成两半花,一个月吃不上一回肉,那份艰难跟现在的荣华比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桌上的油灯,忽然连着爆了个灯花,噼啪两声,把陷入沉默的两个人惊醒了。 “你……你歇着吧。”韩氏站起身来。准备出去。 秦禝却一笑起身,不由分说,便将嫂子一齐揽入怀中,“你们知不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听上去就不像好话。韩氏心慌慌地对望一眼,都低了头不说话。 “你……你……”韩氏连话都说不成句了,秦禝看着怀中面泛桃红的佳人,再也忍耐不住,紧一紧双臂,噗地吹灭了油灯。 这一回。却是秦禝先醒,睁眼一看。天色早已经大亮。悄悄坐起身子,侧头看看身边的佳人,搂在一起,一张薄被覆了下面,云鬓散乱,还正睡得香甜。 秦禝一笑,挣扎着下了床,只觉四肢百骸,无不酸疼。想起昨夜的大战,心里琢磨着,闺房之乐固然是其乐无穷,不过若是长此以往,怕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吧。 自己摸索着穿了衣裳,踱步来到正院,仍是喜儿带了丫鬟,替他在正厅摆了早点。正在慢慢吃着,吴伯来通报,说外面有一位吴大人,求见侯爷。 “哪一位吴大人?”秦禝皱起眉头问。现在这个时候,真是不想见人。 “是顺天府的吴知府。” 顺天府的这个知府,跟别的地方大不一样。顺天府管着京城和京外的郊县,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府”,府尹的官衔是正三品,用银印,不是寻常的五品知府可以比拟的。 秦禝不在京的时候,顺天府每月都派一个书办上门,看看有什么需要照应的事情没有,现在得知秦侯爷回来了,府尹亲自来拜访,更算是格外巴结,这个面子不能不买。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五十三章:四处活络 于是秦禝略具衣冠,亲自迎了出去,见过礼,便把吴府尹请到设在外院的花厅之中,坐了喝茶。平日里常来的那个书办,叫做吴三,是吴府尹的亲侄子,管吴府尹叫大爷,在一旁站着相陪。 既然是礼节性的拜访,大家都是言不及义地寒暄着,就这么坐着聊了一会,吴府尹看看时候差不多,便恭恭敬敬地起身告辞。 “吴大人,平日里多承关照。”秦禝也站起身,拱手道,“这次我回来得匆忙,回头再具礼相谢。” 吴府尹回到设在东大街上的顺天府衙门,在签押房里坐了,吴三也跟了进去,顺手替他大爷斟上一杯茶。 “这位秦侯爷,还真是客气的很,”吴府尹啧啧赞叹道,“二十出头的侯爷,前程未可限量啊。” “二大爷,我倒听说了一个事,”吴三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神神秘秘地说道,“我看秦侯爷府里,好像也有那么点不清不楚。” “嗯……嗯?”吴府尹瞪大了眼睛。 “他们府里,都管秦侯爷那个嫂子,叫做太太,管秦侯爷叫做爷。”吴三小声说道,“听说那位嫂子,乃是国色,大爷你说,这可不是挺有意思的么?” 话音才落,不防却被吴府尹兜头大力一掌,打了个趔趄。 “你那就是放屁!” 吴三半边脸火辣辣的疼,拿手捂着,惊恐地看着他这个暴怒的大爷。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吴府尹额上青筋毕露,压低了声音,气急败坏地骂道,“不想着怎么去巴结人家,尽琢磨这些没俅毛用的事儿!他是你说得的?你要作死,尽管自个儿去死,菜市口还是流军,你随便挑!只一条,别拉上我跟你大妈!” ===========分割线========= 齐王府里的家宴,亦是豪奢异常,虽然只请秦禝一人,可单单是餐前的果子小吃,就上了十几盘。 秦禝心想,齐王是有明旨赏了双俸的,不过要维持这样的排场,那可不是一两份俸禄的事情。 “王爷,”秦禝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封包,隔桌递了过去,“府里开支浩大,这是我的一点孝心,请王爷赏收。” “嘿,你还来这个。”对面的齐王笑了,接过封袋,既不避客,也不避下人,打开封包,把里面的票子抽出来,手一捻一放,再把封包放回桌上。 “好嘛,当初差你在云河办事给你一万,现在倒找回来十万。” “回王爷的话,这些都是隋匪聚敛的银子,取不伤廉。” “文俭,有心了。”齐王笑着点点头,“来,先喝了这杯。” 齐王到底还是会享受,以冰块,镇了窖藏的黄酒,倒在精美的瓷杯里面。在暑意未消的七月里,这样的喝法,果然是舒爽异常。 “先说说江宁的事吧,”齐王跟西太后李念凝一样,都把江宁放在极重要的位置上,“曾继尧已经上奏,请求裁撤老军,同时也要替曾继全开缺回籍。你是从江宁回来的,这两件事,你怎么看?” 秦禝心想,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都是起源于克复江宁之后,老军的大掠。不过在齐王面前,不必像昨日陛见时说话那样谨慎,一来是亲信的身份。二来是私宅独对,不像殿堂之上那样耳目众多。三来是齐王对政事的熟稔,犹胜于两宫太后,如果一味地虚与委蛇,被他听出来了,反为不美。 “王爷,我年纪轻,见识到底有限,曾继尧和曾继全的事情。不敢胡乱置喙。至于江宁的事情,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你尽管说。” “曾继全的麾下的老军,暮气已露,这是有的。以强弩之末,居然也穿透了江宁这层鲁缟。已经很不容易了。破城的时候,我在城外七里的井望坡上亲眼观战,那真是烈日炎炎之下的一场苦斗,实在是真刀真枪拼来的,并没有花巧在内。” “那么破城之后……” “王爷,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老军的一口气,全吊在江宁城上,江宁活着,他们就活着,江宁一死。他们也就死了。” 齐王遽然而惊:“文俭,这话是从何说起?” “鹰不能饱。饱则远飏。”秦禝把刘郇膏的话,拿来“借花献佛”,坦率地说道,“江宁破城之后的事,说实话,再没有人能弄得清楚。若说江宁城里一两银子也没有,那没人会相信,若说有金山银山,却也没有实证。因此我劝王爷也不必再去深究,糊涂账,糊涂过,曾继尧提出来要裁撤老军,我猜他要撤的,首先就是自己弟弟麾下的五万人。” “文俭,你这个见解,颇为深刻。”齐王欣赏地看着秦禝,心说他在外面历练了这两年,真不能再拿原来的眼光来看他了。 曾继尧折子里的这两个请求,齐王看得出来,一个是替曾继全留一个地步,以退为进。另一个也有负气的意思在里头,对朝野之中对老军的攻讦,表示不满。如果按照朝廷以往的态度,对曾继尧的折子应该“着毋庸议”,不准。这固然是因为现在仍在对各地用兵,同时也是对曾氏兄弟的一种笼络,表示不以外面的声音为意。 现在看来,也许该重新斟酌一下了。如果老军已经不能打,则留下来也不过徒然靡费兵饷,那又何必? 谈完了江宁,又谈马贼,不过在这件事上,齐王的看法与秦禝一致,认为不必有龙武军的参与,兵也是够的,唯一感到可惜的是,用不上龙武军的水师。 “听说你的水师在城北一战,江宁城中的隋匪,皆尽胆寒!”齐王哈哈笑道,“可惜现在打马贼,水师没有用武之地。” 由此就把话头别到新政上来了。秦禝的谈锋极健,完全不藏拙,把他在江苏已开办和拟开办的诸多事务,一项一项,仔仔细细地跟齐王报告了一遍,除了几项还在试行的事物,还看不出结果的东西,其他无一遗漏。 齐王越听眼睛越亮,其中的许多事,是他从前不曾想到的。 “是,我听秉言说,总有些食古不化的人,在替王爷添麻烦。” “还不就是那一班人?抱着祖宗成法来说事情,好像咱们什么都不怕一样,殊不知现下四处用兵,一处奔溃,全盘皆输啊!”这是齐王烦恼的地方,说起来大摇其头,“这班人说起事情来,都是言之凿凿,却不知道万事贵乎实践。哼,有本事请他们来试试看!”这当然是一句气话。 “跟他们谈大道理,空口说白话,那是永远也辩不清的事。”秦禝沉吟了片刻,笑道,“我替王爷设谋,倒是有一个办法。” “哦?说来听听!”齐王大感兴趣。 “其实王爷已经说了,就是那句‘请他们来试试’。” “嗯?”齐王听出了味道,来劲了,“这话怎么讲?” “既然说何患无才,那么不妨下一道旨意,请他们保举几个精通天文算学的人才好了。他们都是讲理学的人,讲究诚心不欺,言必由衷,如果这一下保举不出来,敢说于心无愧乎?旁的事想必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秦禝说道。 “要是这样还不成,那干脆像王爷所说的,请他们这些老学究亲自来办就是了!” 这个办法,听上去匪夷所思,然而细细想一想,竟是毫无破绽。 “文俭,真有你的!”齐王心花怒放之下,哈哈大笑,“原来就说你文武双全,果然没有看错!” “不敢当王爷的夸赞。”秦禝恭恭敬敬地谦逊道。 “尽当得起了。”齐王感慨地说道。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掂起一片哈密瓜慢慢嚼着,要问他最关心的那件事了。 “文俭,;刘秉言从申城回来跟我说,你要在江苏练一支新的什么军团?” “是。” “嗯,现在江宁破了,马贼的兵力也足够,指日可平,现下倒是个练兵的好机会。这样也好应对将来的局面” 齐王点头道,“要练成什么样,才算是成军呢?” 秦禝答道“不单是备齐军械操练士卒这样,还不足够——王爷,你是知道的,现在各处的军队,当兵的只为发财,当官的则是升官发财一起要,最好是能在什么地方转任一个实职的地方官。这样的恶习不去,称不上是成军。” “哦,”齐王慢慢品味着秦禝的话,问道:“只是龙武军的战力,听说已经颇为无敌,还要练兵,为的是什么呢?” 齐王的这句话,秦禝在心中不以为然——如今各处都在打仗,说来都是大患,说要平息,那还早得很呢。 “回王爷的话,”秦禝恭谨地说道,“为的是对付南越。” 这句话毫无征兆之下,突兀其来,齐王一时愕然。可是听下去,眉头便渐渐皱起来了,再听片刻,便抬手止住了秦禝的话头。 “来啊——” “诺!” “叫侧妃把小书房开了!” “诺!” 候命的长随没有丝毫怠慢,拔脚就走——小书房,是设在齐王书房后面的密室,只有最重要的事情,才会专门转移到那里去谈。而整个王府之中,允许进小书房伺候的,也只有齐王原来的通房丫头,现在的齐王侧妃。 “文俭,走。”齐王面色凝重地说,“咱们换个地方谈。” =============分割线============ 这几天,西太后的心情不错,每天上朝以前,下朝以后,她在寝宫里,常常会命李孝忠,把江苏巡抚秦禝进的那些东西,拿出来赏玩。 秦禝进献的物件儿,分成两部分。大部分是交内府入库,真正的好东西,则是由李孝忠交给两位太后来分。 这个小部分,自然是精华,以珠宝首饰为主,都是江南的风格,这正是京城里面绝难见到,恰恰对了西太后的脾性。 她是最爱惜容颜的人,对自己的妆扮,也苛刻得很,宫里的那些珠宝,货真价实是有的,可是皇家用的东西,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式样,早就看得烦了。这一回,拿到这些式样新奇、别出心裁的首饰,喜欢极了,加上试戴的时候,李孝忠每每在一边装出一副不胜赞叹的样子,更让她觉得秦禝的这一番心思,难能可贵。 她放下手里那枚精光夺目用来佩戴在胸上的饰物,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真是好东西,可惜没有戴的机会。那些江南女人,把这样的东西戴在胸前,是个什么光景呢? 也不怕羞,她摇了摇头,取过那个精致的盒子打开,里面是四个小瓶子。 这个东西,是最好的香露,经由从南越的香料大师调配的,李孝忠悄悄跟她说过,秦禝交待了,四瓶香露,对应春夏秋冬,这样的东西,在江南也只有一份。 江南也只有一份,那么在夏国自然也只有一份了。独一份的东西,该归谁呢?在跟东太后一起分东西的时候。她的眼睛,先就盯在这盒香露上。 “妹妹。这样的东西,能用吗?”东太后惊讶地说,“香气倒是好闻,叫人闻见,会觉得咱们不庄重。” 这句话西太后不爱听,淡淡地说道:“我倒没觉着有什么不庄重,不就是跟咱们用的香粉一样?” “那你拿去使吧,”东太后难为情地笑笑,“我可不敢。” 西太后正乐得她不敢。于是这一盒香露,便划在了西宫的名下。 然而香露是拿回来了,若说真的用,却也有一点心虚。这些香露,香气浓郁,如果是听政的时候让底下的大臣闻见了,还真是有那么点“不庄重”。于是只好在下朝以后。甚至是入睡以前,洒上一丁点,自得其乐罢了。 不过还另有一件事,让她很开心,因为有一样东西,是她独有而东太后却没有的。 三万两银子。 外官给太后,进献东西。此时并没有形成风潮,进献金钱更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因为这是为体例所不容的事情。 然而秦禝偏偏就做了!六十张五百两的银票,经过李孝忠的手,悄悄交到了替西太后太后管账的贴身宫女玉子的手里。 虽然西太后是个绝不嫌钱多的人。但她倒也不是说真的缺这两万银子。作为太后,她每年的“节银”有六万两。其中端午、中秋各交一万五,年下则交三万。 她所高兴的,是她把这两万两银子,视作秦禝对自己独有的一份忠心,而秦禝这一年来对自家的接济,她也通过李孝忠,有所耳闻。 “李侯爷他们已经把家里全都翻整了一遍,地方也大了,就跟新的一样。”李孝忠添油加醋地说,“老太太就盼着太后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了。” 作为女儿,西太后是个极孝顺的人,但同时又是个极好面子的人。然而她的娘家,然而已经颇为老旧,看上去并不气派,因此她也就不愿意回去,怕叫人笑话。现在按李孝忠的说法,倒是秦禝帮着自己哥哥,把府里重新整治了一遍。 西太后满足地想,真有意思,这倒好像是他在外面挣了钱,专门拿来给自己花似的。 这个荒唐的念头,把她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莫名其妙的想法来。 她却不知道,更加莫名其妙的是秦禝这个人。 他每年交给韩氏和白沐箐的银子,也是三万。 ==============分割线=========== 秦禝替齐王出的法子,用来对付顽固的守旧派,居然很见成效。 中枢上拟了一道旨,拿给两宫太后过目,旨意中的一句话,是“着文渊阁大学士,周洺恽。即行酌保数员,讲求天文算学。” 西太后看了,心中有数。她自然绝不相信周洺恽能保举出什么人才来,心想这样逼一逼他,那也很好,免得他老是在新政上面作梗,于是点头赞成。而东太后虽然是回护周洺恽的,但却又看不出这道谕旨中皮里阳秋的味道,觉得若能保举几个人才出来,那也不错,因此也欣然表示同意。 这一下,让周洺恽苦不堪言。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办法,明发上谕,通朝皆知,连个腾挪闪躲的余地都没有,如何是好? 他自己说的“夏国之大,何患无才”、“必有精于其术者”这些话,原是理路上的泛泛而论,偏偏为秦禝捉住了痛脚,让他指实几个人,哪里做得到?若说随便报几个人出来搪塞,不免要原形毕露,闹出笑话来。 再说,他身为理学宗师,又是文渊阁大学士——名义上的宰相,也是守旧这一派文官的领袖,因此也做不出这样亏心的事情来。于是老老实实地复奏,说自己的前一个折子,语有不妥,“意中并无其人,不敢妄保”。 锋锐一挫,不免气馁,而一直奉他为老师的齐茽,居然也在他耳边,期期艾艾地说了些话,大意是听说秦禝在江苏办新政,似乎很收了点实效。 人人都知道,现在新政的两端,一端是在京城,由齐王主持,一端是在申城,由秦禝主持。现在连一向跟自己站在一起的齐茽都这样说,弄得周洺恽很有些心灰意冷,反对新政的言辞,也就不像原来那样激烈了。 没想到齐王见到秦禝的头一个法子见了成效,大是起劲,心想周洺恽是反新政派的领袖,何不趁这个机会,再敲打敲打他?于是还不肯放过,把秦禝的第二个法子也拿出来了,奏明两宫,召见周洺恽,打算再派他一个协办新政的职务。 这就更难堪了——虽然明知道齐王是在开自己的玩笑,周洺恽仍不得不硬了头皮,到养心殿面见两宫。 “周师傅,你是三朝老臣,先帝特简的人。朝廷不管办什么事,自然都要格外借重你的威望。”西太后跟齐王有默契,此刻说道,“现在打算再派你一个差使,协办新政,你看怎么样啊?” “回太后的话,”周洺恽真正是有苦说不出,只能想话出来推辞,“臣老迈衰微,实在是力有未逮。” “新政实行,颇多变动,原是要有你这样的名宿,才能压得住阵脚,你又何必推辞?” “臣……”周洺恽无言以对之下,心里一急,不能不说实话了,“臣于新政一事上,实在并不通晓,即使勉力而为,亦怕误了事。上书房的功课,是第一等的大事,请太后准臣专务于此,以尽本分。” 这一下,连东太后都听出来了,周洺恽是真的不愿意接这个位子。她转头看看西太后,对底下的齐王说:“既然这样,我看就免了吧,周师傅年纪也大了,到底还是皇帝的功课要紧。” 周洺恽拿皇帝的功课来做托辞,算是个过得去的理由,而且话里的意思,是从此不愿在新政上多置一词。西太后和齐王得了他这样一个表态,自然不为己甚,于是就着东太后的这句话下了坡,都表示同意。 周洺恽松了一口,磕头谢恩,由齐王带着退了出去,今天的朝也就上完了。西太后和东太后从御座上下来,各自扶了太监的手,由后门出了养心殿,并肩走向停放在门前的两顶御轿,要各回寝宫了。 款款行到御轿之前,却听西太后轻轻“哟”了一声,将东太后的袖子一扯,以目示意。 只见不远处站着的一名侍卫,身形挺拔,微微垂首,那面御前侍卫的腰牌,在日头下银光闪闪,不是秦禝,却又是谁? 这一下,连东太后也把秦禝认出来了,心里不免感动——他当初自请陛见的折子里,固然是有“一旦蒙准,则当依例轮值宿卫,以尽本分”这样的话,可是不管怎么看,都以为是寻常的官样文章而已,哪里想得到还真的跑来站班了? 不过感动归感动,这样的时候,也不能多说什么,跟西太后两个会意地对视一眼,依然各自上了轿子,回寝宫去了。 西太后的想法,跟东太后又有不同。她原来以为,总要等到秦禝离京之前请训的时候,才能再见上一面,谁知才没过几天,就又见着了。这份忠心,她自然也是感动的,不过感动之外,更多的却是惊喜。 秦禝折子里的那句话,她倒也记得,坐在轿子里面想着想着,想到“宿卫”两个字,心里怦的一跳——宿卫宿卫,值宿保卫是也,那岂不是说,自己睡觉的时候,他在外面守着么?他可是奉了旨,准内廷行走的…… 整个皇城,以正清门和左右的琉璃照壁为界,分为里外两个部分。外面的部分,叫做“外朝”,里面的部分,则称为“内廷”。内廷除了中间的后三宫,两翼还有东六宫和西六宫。 西太后所想的。秦禝自然早就想到了。事实上。他的这个差使,还是前两天在岐王府里赴宴的时候,专门争取来的。 御前侍卫,固然要依例轮值,然而他是出了京的地方官,这个御前侍卫的衔头,就变成了一个“荣衔”,当然是不必再来站班的。因此想要进来。非得找这位总领御前大臣事务,负责排班的王爷不可。 偏偏岐王宴请他的时候,不像齐王那样只请他一个,而是找了一大班京营的将领来作陪。觥筹交错之间,热闹是热闹了,只是要找个私下说话的机会,就变得很为难。好不容易等到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瞅准岐王出去方便回来的时候,在花厅门口迎上了他。 等到秦禝把请求的事情一说。岐王倒踌躇起来了——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文俭,你有这份忠心。怕不是好的?只不过……” “是,我们做外官的,全靠这一点忠心做事情。”秦禝见他沉吟不语,连忙陪了笑脸说,“这在王爷是一句话的事儿,还要请王爷格外成全。” 岐王年轻,最好面子的,被他拿这一顶高帽套住了,又刚受了他两万两银子的孝敬,于是决定要帮他这个忙。 既然要帮忙,当然要帮得彻底一点。岐王心想,秦禝的这一份忠心,自然要让两宫看见,那才表的成,于是特意把他的位置,放在养心殿的后面,只有这样,才能让太后退朝的时候,一眼看得见他。 秦禝得偿所愿,在养心殿后站了半个上午,到底把西太后和东太后等了出来。他虽然垂首瞧着地上,但以余光偷偷瞧着,见到两位太后的眼风扫了过来,心知大事已成。 他这个御前侍卫,固然是奉旨可以“内廷行走”,不过内廷行走,那也不能乱走,更不能走到东六宫和西六宫里去——这可是太后和太妃们住的地方,走进去了,那还了得?只有太监和宫女,才能在寝宫里头伺候。 现在好了,只要看见了自己,他相信西太后一定会想法子见自己的。在他而言,一头一尾的两次觐见,远远不够,他心中还藏了许多的话儿,要跟太后们说。 秦禝料想的不差。西太后那一阵惊喜过后,便动开了脑筋,该怎么样才能跟秦禝见上一面。 倒不是为了再续前情——宫禁森严之中,太监宫女环绕,即有这样的念头,也是做不到的事情,什么男人都往宫里头带,那是个什么名声儿?担不起。 她操心的,还是她儿子的江山。秦禝这次回来,军政两端,她都有许多事想要再问问清楚。殿堂奏对,限于仪制,没办法从容去谈,包括新政上的不少事,秦禝也还语焉不详,若是能有一个机会,面对面地让他好好说一说,那就好了。 世上的事,怕就怕认真二字。西太后绞尽脑汁地琢磨了半晌,到底让她想了一条可行的路子出来。于是吩咐传轿,她要到东六宫去看东太后。 这可是少有的事——自垂帘听政以来,两位太后拿主意的时候,东太后往往都听西太后的,因此凡是有公事要商量,都是东太后到西边来,而如果是私事,才是西太后到东边里去。公事多,私事少,因此自然是东太后往这边跑的时候居多。 御轿到了,通报进去,东太后亲自迎了出来。两人携了手,在东太后寝宫的里屋坐了,东太后便看着她,先等她开口。 “姐姐,刚才那个秦禝,你瞧见了?” “我就猜到你是要说这件事,”东太后微笑道,“自然瞧见了,难为他这片孝心。” “谁说不是呢?”西太后机敏地抓住了这个话头,“这年月,象他这么有良心的,可不多了。我在想,能用个什么法儿,给他一点恩宠。” “恩宠?”东太后不解地问,“你是说,再升他的官儿?” “升官不成,”西太后摇摇头说,“他才封了候,也没立什么新的功劳,要说进宫当值,那也是御前侍卫份内的事情。无缘无故给他升官,别的人也不服。” 又说要给恩宠,又说不能升官,那应该怎么样呢?东太后困惑地看着她。 “对了!”西太后仿佛灵机一动,想起来什么似的,“姐姐,咱们给他赐宴,你看好不好呢?” 东太后听了,明白过来。 “这个主意好!”她高兴地说,“先帝爷在的时候,也常有给侍卫赐宴的事。” 按照皇室的常习,把君主身边的亲近侍卫,视同半个家人,至少也是最贴身的家仆。说赐宴,那是雅称,说白了,就是赏顿饭吃,而且常常从皇上的席面上,指一碟两碟菜肴,传赏底下的侍卫,以示荣宠。 “姐姐,那就把今儿晌午的膳,传在养心殿后面的墨斋堂,你看行不行?”西太后说道,“咱们在堂上用,叫他们侍卫在堂下吃。” “好啊,”这是热闹的事,也是喜庆的事,东太后自然愿意。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个疑问,“那皇帝呢?” 继位的小皇帝,一直是跟着两宫一起吃饭,是以东太后有这一问。 “把他也带上。”西太后沉静地说。 “啊……那成么?” “姐姐,”西太后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你知道的,秦禝不是寻常的侍卫,现在就有如此功绩,为国朝打拼。将来在皇帝手下,他也一定是个擎天保驾之臣,让皇帝多见几面,没有坏处。” 东太后明白了,西太后这是在替皇帝笼络人心了。算一算年纪,还真是这么回事,她不由佩服起西太后的心思缜密来。 “妹妹,我的心思还是不及你,”东太后也放小了声音,“不像你想得那么周全。”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懿旨一传,自有太监们去操办。只是有一条,既然用的名义是值班侍卫们的辛苦,传宴赏赐,那就不能只赏秦禝一人。于是由岐王带领,伺候养心殿的十八名正清门侍卫,也都躬逢其盛,莫名其妙地坐到大桌子旁边来了。 养心殿后的墨斋堂之中,果然按照懿旨,在堂上和堂下都摆了案子,相距不到十步。 堂上的案子不用说,要摆御膳,这是太监们做惯了的。堂下的案子,就有讲究了——因为不可以背对着太后和皇上吃饭,因此特意摆了宽大的条桌,岐王和秦禝,连着十八名正清门侍卫,分坐在条桌两旁,以离御案最近的地方为上首,自然归岐王和秦禝对坐。 等大群的太监宫女和嬷嬷,簇拥着两位太后一到,大家霍然起立,躬身迎接——在宫内轮值的侍卫,是不必行跪礼的。 有嬷嬷在内,是因为东太后和西太后,却还带了一双姐弟来。小的是皇帝自不用说,看见岐王,叫了一声王叔,牵着东太后的手,坐下了。那个做姐姐的,十八三岁年纪,一双大眼睛,模样生得很端正,晃着两个翠绿的耳坠子,行事却稳重得很,给岐王施了一礼,也叫了一声王叔,这才庄庄重重地坐了。 这个叫做乐宁公主,却不是先帝所出,而是齐王的次女。自小在宫中进出,西太后极是喜爱,到了云河政变之后,便干脆向齐王要了过来,养在宫中,当成公主看待。小皇帝跟这个姐姐的感情最好,一天看不见就要找的,不管到哪里,都是形影不离。 等到大家谢过恩,开始吃了,就看出来西太后的这个主意确实好。这样的场合,形同家宴,不但不必像垂帘那样。有纱幔遮蔽。而且说话也不必像奏对那样死板。要活络得多。 “岐王,听说你府里的班子,又上了新戏?”西太后笑着问道。 话是像拉家常一样,但尊卑有别,虽然眼光是看在秦禝身上,可是第一句话,必得向岐王说的,而且西太后和东太后。都是戏迷,拿这个话题起头,也很合适。 “回太后的话,倒是没错。”岐王心想,这自然是自己的福晋、西太后的妹妹跟她说的。他也是个戏迷,精神抖擞地答道,“不过倒不是我府里的班子,都是请来当行出色的角儿。” “哦——”西太后不胜羡慕地说,“若是什么时候能听一听。那就好了。” 这是由衷的话。宫里的班子,虽然也都是好角色,可是跟外面大班子的名掌班比起来,那自然还颇有不如。 “是,只待两位太后什么时候有闲暇,臣奉请太后到臣府里,做半日之憩。” “嗯,再说。”西太后点点头,“秦禝。” “臣在。”秦禝站起身来。 “你坐着吧,不要又弄出个奏对的格局来。”西太后笑着说。 “是。” “你在申城的时候,可也听戏啊?” 秦禝心说,以前在电视里,倒也曾听过几句,除此之外,再也休提。 “臣不懂戏,”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听不来。” “哦?”西太后惊讶地扬了扬眉毛,“其实多听听,也就懂了。不过你军务繁忙,大约也没什么闲的时候,可以用来听戏。又或者申城本地的人,不怎么听戏。” 她峨眉轻轻一挑的神情,秦禝看在眼里,心想两年没见,她的容色倒是不曾略减。 “是,从前是打仗的时候多,自江宁回来以后,又是办新政的时候多。不过申城亦有许趣事。” 说罢便讲起许多趣事,讲到后面东太后先没忍住,噗嗤一口茶喷在案子上,西太后也是把腰弯下去,笑得喘不过气来。四围的人,只有岐王敢于哈哈大笑,其他的太监宫女,还有那十八个坐着的侍卫,一齐憋红了脸,倾尽全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奇形怪状的样子,滑稽极了,两宫太后看见,愈发止不住笑意。只有小皇帝和乐宁公主,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让这个秦禝一句话都逗成这样。 “哎哟,肚子都笑疼了!”东太后一边擦拭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由宫女替她在身上揉着,“好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笑上一场了。” 秦禝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东太后,心里一动:一直惊艳于“懿贵妃”的丽色,现在才觉得,原来这位的东太后,生得可也挺俊啊。 墨斋堂的一顿饭吃下来,花了不少工夫,两位太后也说了许多话。不过除了开头和结束的时候,说的几句慰问的话,其他的时候,却大都是对秦禝一人所说。 这一来,不独那十八名侍卫,连生性不甚聪明的岐王都明白了,自己不过是陪客,两宫其实是在借这样的机会,跟秦禝说正经的事。 那还有什么话说?从第三天上开始,岐王每隔一天就给秦禝排一个轮值的班,而两位太后,果然是每两天或者四天,就有一次赐宴。每次吃饭,就是由带班的岐王或者诚郡王世子陪着,也只不过是坐在一旁,绝少插话。 这一来,苦了秦禝,每两天就要进宫一次。不过这份苦差,放在别人的眼里看来,就是天大的荣耀了,于是秦侯爷,帘眷日隆的说法,不胫而走。 他每次跟两位太后回话的时候,都是以谈新政为主。他的口才好,又有亲身的经历,因此可以说得活灵活现,把一项项的新政,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连一贯壅于外闻、保守懵懂的东太后,都听得津津有味。 说起来,也难怪,身为年轻的太后,虽然尊荣无比,但实在又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深宫寂寞,平日里不上朝的时候,无非是坐看日影西斜,拿一副牙牌来打发时间,哪里能听见这么有趣的故事?因此每隔几日的这一次赐宴,于东太后来说。就像一个“节目”。比看戏还有意思。听上了瘾头。 西太后跟东太后不同,她可不仅仅单是听故事了,而是把秦禝所说的,与平时自己所听到的,以及总理衙门所上的各种折子,彼此印证,细细琢磨,于是在新政一事上的见识。愈发有长进。 这些都是秦禝想要的效果。他所要办的那件大事,非取得两宫太后的支持不可,而若说想取得她们的支持,又非得先让她们对新政,有一个相当的了解。 齐王府里,又去过两次,每次一到,都是由王府的长史亲自在门口等候,接到他之后,径直带到齐王的书房。由齐王延入小书房。六福晋替他们摆了茶水果脯,便会退出去。轻轻关上房门,让两人在里面细细密谈。 其他的事情,便只好见缝插针地去铺排,于是几乎一天到晚,都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交给韩氏的那个厚厚的封袋,也渐渐薄了下来。 六十万两银子,除了宫中和几个王爷之外,各部各衙门,要打点的地方也不少。那张名单上所开列的人,有的是要自己送去,有的可以托人分送,十来天忙下来,也分派得七七八八了。 最重要的是六部,之中又分成了三等。 第一等是户部和吏部,秦禝为了不结下梁子,格外用心,军费的事情两边各一个大大的封包递上,加之有刘秉言在吏部做侍郎,大约是可以把这件事抹过去了。 其次是兵部和刑部。兵部是职分相关,自不必说,至于在刑部的铺垫,算是未雨绸缪——宦海之中的事情,风云变幻,谁敢夸口说一世平安?万一哪一天真要去住刑部的火房,好歹还有三分旧情,牢饭也吃能得舒服一点。 最后是工部和礼部。工部富,礼部穷,工部贱,礼部贵,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秦禝盘算过,跟他们打交道的机会不多,照规矩致送就可以了,不必另外加码。 六部之外,又有三个地方,是他特别用心,要下大功夫的。 一个是都察院。铁骨御史,森森柏台,一个不对付,惹起群情汹汹,雪片弹章直入九重,那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都非给你坏了不可。 秦禝心想,反过来说,如果是要打击政敌,都察院中的御史,亦是最重要的武器。 好在都察院的长官,仍有“自己人”——彭睿孞以中枢大臣的身份,兼着左都御史,“总领柏台”, 另一个地方,是翰林院,清华贵重,士人群体的根本之地。虽然不掌实权,但隐操清议,是谁都不敢忽视的一股力量。若是名动九卿的红翰林,则气焰之盛,实不下于一品的大员。 不过说翰林的“清华贵重”,指的是他们的身份,而不是家底。翰林也是人,也要过日子,开门七件事,件件都要钱,平日里要维持一个起码的排场,离不开赊欠二字,而还款的指望,全在能不能轮上一两回考差,若是到了年下,四大皆空,那么想想讨账人的脸色,也实在是气馁得很。 不过虽然知道这帮人也要钱,到底还得找一条路子才能送的进去,总不成自己站在翰林院门口,见人就发一张银票? 要找翰林院的路子,秦禝就有些抓瞎。他这几年来,不是跟刀枪打交道,就是跟钱银打交道,哪里认得几个做学问的人?他那班中枢章京上出来的朋友,也少有翰林出身的——话说回来,如果点了翰林,多半也不会派到中枢章京上来了。而他旗人的身份,也帮不上什么忙——翰林院是汉人的天下,论起做学问, 既然一时想不到,那就往后押一押,先去办宗人府的事情。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五十四章:计谋已成 其实说是办宗人府的事,也不确切,因为要见的人只有一个——宗人府的宗令,掌管皇室宗亲一切事务的韩王云徽。 韩王这个衔头,那可是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永不衰退的,和那些逐代降等的勋贵们可不一样 在申城的时候,刘秉言就已经交待过,京中还有一班力捧龙武军和秦禝的宗室亲贵,正是以云徽为首。他这个人,一直念念不忘的是昔日开国京营劲旅的威风,因此自从秦禝转调京营,在云河一战之后,他便以为秦禝的骑军是旗营之中的“铁军”。等到龙武军在申城一战成名,云徽更是比谁都高兴,每次有龙武军大捷的消息传回来,他挂在嘴边的话是“当可浮一大白!”,晚上是一定要在王府里开宴,喝个痛快的。 秦禝心想,这样真诚的人,怎能放过?于是在赴韩王的宴请时,不仅重贿奉上,而且格外放出一副敬重之极的神情,杯到酒干,说了许多逢迎的话,把老头开心得不行。 “秦禝,我们勋贵的威风,以后就要靠你了!”脸喝得通红的云徽,毫不见外,用力拍着秦禝的肩膀说道。 “这可不敢当,”秦禝也是醉态可鞠,“全靠王爷的栽培,有什么吩咐,鞍前马下,都是王爷一句话的事情!” “你不用捧我,栽培是谈不上了,全靠你自己。”云徽感慨地说,“我是管宗人府,帮不上你什么忙。” 秦禝心中一笑,你管宗人府,也未见得帮不上我的忙。日后自然又找上这位王爷的时候。 军费报销的事情,有了眉目。在秦家大宅的外书房里,李铭鼎把几天来奔走的大致情形,向秦禝做了一个报告。 “户部的人,都请过了,其实他们自己私下也有勾连,是一回事。”李铭鼎说道,“最后交待给一个户部的郎中,叫做王保山,一切事情,都归他来接头。” “嗯。”秦禝点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开出来部费的盘口,是一厘五。” 一厘五,也就是每报销一百万两银子,要抽一万五千两的“部费”,归所有经办的人去分。秦禝在心里算了算,自己两年来的军费,一共要报销六百多万两,那么部费就要花去近十万。 十万两银子不是没有,何况这一次上京办报销,本来也是准备花钱的。只是这个数,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多,这十万两花出去,别的地方则不免要压一压了。 “一厘五就一厘五,李先生,这几天辛苦你了。” 李铭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秦禝方才那一瞬间的踌躇,被他看在眼里。这一次秦禝上京,花钱如流水是猜得到的,既有犹豫,必有原因,于是不能不再替“大帅”打算一下。 “大帅,要不然多等几天?我再去争一争。” “那也不必,”秦禝心想,既然用了人家,当然要表示出足够的信任,“有李先生出面,这个盘口想来已经是最好的了。” 东家有这样的表示,李铭鼎当然感激。想一想。还是要把内情多说几句。 “我到底离部日久。这里面的一些规矩,跟从前不大一样了。那班家伙,抱了团,真正是又臭又硬,现在这个盘口,也不见得就是最好的——” 按照那名郎中,王保山的说法,原来“部费”的盘口。没有这么高,那是因为户部原来有大量的实银过手,要弄好处,不必单靠军费的报销。现在银子都被下面截留了,收不上来,国库里空空如也,因此“部费”的盘口,也就开得高了。 李铭鼎查过,这个说法属实,现在部费盘口的公价。是一厘九。 “怎么叫做公价?” “就是谁来都是这个价。”李铭鼎解释道。 “那咱们的一厘五……” “他们说,秦侯爷是现下的红人。情愿让两分,以我的面子,再让两分,所以变成了一厘五。”李铭鼎替秦禝算道,“而且他们还有一句话,说得也算有道理。” “嗯,怎么说?” “说秦侯爷这次来报销的数目,并不算大。如果仅仅就是这么一单,本来卖个人情,留下日后相见的余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一来,坏了规矩,等到后面大头的报销来的时候,就不好开口了。” 秦禝明白了,这班人口中的“大头”,自然是曾继尧一系的报销,那可是几千万两甚至上万万两的事情。 话说得还算实在,秦禝心想,老子先让一让你们,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就这么说。”秦禝笑着点了头,“李先生,你先在行馆里好好歇一歇,明天……后天吧,再给他们确实的消息,别让他们觉得这钱来得太容易。” 等到送走了李铭鼎,秦禝一边在书房里坐等吃午饭,一边默默算着帐,如果真是上万万两的军费报销,按照一厘九的公价,这帮蠢吏就要吃掉近两百万两,想想亦觉惊心。 “侯爷,”一名长随在书房外面,躬身禀报,“有一位柳老爷,说有要紧的事,看您能不能赏见一面。” 叫做“柳老爷”,可见是四品以下的官儿,能有什么要紧的事? “哪一位柳老爷?” “他说叫做柳汛。” 柳汛?秦禝的眼睛一亮:对了!秦禝攸地想起,柳汛是在户部做官。“快请。” “柳大人,太见外了。”秦禝亲亲热热地请他坐了,笑着说道:“以后有空,尽管来坐。” 这当然是客气话,一个五品的官,再怎么也说不上“尽管来坐”。 “是,是,侯爷真是一点架子也没有,平易近人,平易近人。”柳汛斜签了身子,半个屁股沾了椅子,毕恭毕敬地说,“不过下官今天来,是另有一件事,跟侯爷禀报。” “哦,什么事呢?” “听说侯爷这次回京,正在户部办理报销……” “是有这么回事。”秦禝点点头,沉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王保山他们,给李大人开出的盘口是一厘五,”柳汛压低了声音,讨好似地说道,“启禀侯爷知道,这里面,仍有伸缩的余地。” 原来是为这个。这倒是正想睡觉,就有人送来了枕头,不过柳汛做的是户部的官,为什么不惜冒了得罪同仁的风险,来向自己卖这个好? “柳大人,你现在是……..” “下官是在户部的钱法司任郎中,好几年都没什么变动。这次听说是侯爷要办报销,想起侯爷当日的恩德,因此特来替侯爷做一个打算。” 秦禝恍然大悟,什么恩德云云,都是扯淡——几年没有升迁,才是真的,要在自己这里埋下一份人情了。 人情就人情,反正也不是眼前的事。 “承情之至。”他点点头,说道,“不知是怎样一个打算?” “一厘五这个盘口,即有余地,也差出去不远,侯爷是不必跟他们计较的。只是兵费这一块,大有讲究。”柳汛还是一副讨好的神态,把话说得很详细,“侯爷的这支龙武军,从根子上来说,乃是京营!” 京营又如何?秦禝大感兴趣,示意他说下去。 “侯爷,这就跟老军那些,大不一样了。京营军饷的报销,并不用到户部‘投文’,也不准户部诘驳,只要奏准了上头,到俸饷处备案记档就是了。这是有成例可循的,连一分一毫都不用给。”柳汛献宝似地说,“至于以关银购买的军械什么的,就按那个一厘五,让他们多少吃一口好了。这样也没坏了规矩,不会堵了他们将来的财路,这班人也就不会生出什么怨言来。” 原来如此!秦禝明白了,这等于是钻法例的空子,将报销的数目,分作两块,军饷这一块可以完全不受盘剥,算一算,倒省了五六万银子下来。 “柳大人,这可真是受教了!”秦禝拱手道,“日后我必有补报。” 柳汛得了他这句话,连声道谢,再闲聊几句,便满心欢喜地辞出去了。秦禝自己琢磨了一会,写了一个信笺,叫人送到江苏行馆去给李铭鼎,看看他的意思再说。 忙完了这件事,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好一会。韩氏带着丫鬟,替他把放凉了的饭菜又重新热了一遍。他慢悠悠地吃过,好好睡了一觉,把精神养足了,因为晚上还要办事。 要办的,却不是嫂子。 “你早点歇,”秦禝笑吟吟地说,“今儿晚上我保证不来打扰。” 韩氏,轻轻啐了一口,表示出“谁稀罕你来打扰”的意思。这是早就说好的事情,通府上下的晚饭,也按他的吩咐提前开了,早早的用完,各自回房。 这一回房,便再也出不来了。秦禝的亲兵,竟是在府里各处下了警戒,除了吴伯之外,一切下人,都不准出门走动。秦禝自己,则是在书房里面喝着茶,静静等候。 果然,天黑了没多久,便有两顶轿子从宽敞的胡同口抬了进来。遮得密不透风的轿子,由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笼引路,一直抬到秦家大宅门口,几乎是顶着门停下。 轿子里面下来两个人,一高一矮,鬼鬼祟祟地张望一下,便由吴椋带着进了大门,从一路排布到书房门口的亲兵身边经过,进了书房。 ==================分割线============= 次日下值回家的路上,在轿子里默默盘算,自己的谋划能否通过,直到在家门口下了轿子,走进内院,才把这个念头暂时抛开。 “妙卿,”他见到迎出来的韩氏,干脆牵了她的手,把她拥入正厢房内,在她腰上轻轻摸了一把,“昨儿晚上没睡好吧?” “睡得不知道有多好!”韩氏连忙把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打开。她还是老规矩,白天不许秦禝动歪念头,怕对他身子不好。 “嗯。”秦禝一笑放手:“妙卿。新买的那处房子。麻烦你替我把房契拿出来。” 新买的一处房子,也是在这个胡同里,秦家大宅的斜对面,中间大约隔了两家,是一个三进的新院子。秦禝看中了,特意交待吴伯,以高价盘了下来。 韩氏打开箱柜,拿出两张纸来。微笑着交在秦禝手上。秦禝略略一扫,点点头。 “你跟我来。” 两个人出了内院,来到正厅坐了,秦禝扬声,把吴伯喊了进来。 “吴伯,”他将手里的房契放在桌上,问道,“那所房子,都办好了?” “是。都办齐全了。” 吴伯说完,像韩氏一样。也是面带笑容。这位爷在申城纳了妾,家里都当成一桩喜事对待。现在看来,将来回了京,也是不住在一起,那所新买的宅子,自然是替姨奶奶准备的。不过他没说开,两人自然也不揭破。 “里面的家什物件儿呢?也都置备全了?”秦禝盯得很细。 “爷放心,一件不漏,进去就住得的。”吴伯躬身答道,“连管家都找好了。太太说,其他的丫鬟妈子,等到要住的时候,可以从这边先拨过去。” 秦禝笑着看了韩氏一眼,转头对吴伯说:“好,叫吴椋来一下。” 等到吴椋急匆匆地跟着老爹走进来,秦禝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开口了。 “吴椋,咱们开拔到云河,是什么时候来着?” “回爷的话,前年十月。” “嗯,自打那时候算起,到现在有三年了。”秦禝慢条斯理地说,“这三年来,慢说是风里雨里,就算血里火里,你也都是一直跟在我身边。我呢,从来没给过你什么好东西,这一回,太太看不过去了。” 说完,把桌上的房契轻轻向前一推,笑着说道:“这处宅子,你爹已经替你置办的齐齐全全。今天是太太做主,赏你了。” 这一下,三个人都大吃一惊——韩氏固然没想到,他新置这个宅子,是为了赏给吴椋,吴伯更是手抖抖地,嘴唇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有吴椋,涨红了脸,犹豫了半晌,向前一跪。 “吴椋谢太太的赏!” 第二天,秦禝进宫当值的时候,左手拿着一卷大纸,右手却抱了一卷羊皮。 “秦侯爷,”守门的校尉,陪着笑脸问道,“您这个……是个什么物件儿?” “这是要进给两宫太后看的东西。” “这……” 校尉犯了难——拿不准违不违禁,贸贸然放进去,怕吃挂落。可若说是拦住了不让进,这位秦侯爷又是大大的红人,万一得罪了他,也不上算。 正在犹豫不定的时候,李孝忠特地派来接东西的太监出来了。 “太后吩咐了,让把东西拿进去。” 这就没话说了。小太监接过秦禝手里的两样东西,自顾自进去了。秦禝向那位校尉笑着点点头,也就跟着进去了。 上午照例当值,十点多一点的样子,又是照例有太监来传旨,赐宴! 这是心里有数的事情,到了墨斋堂,果然便见到自己带来的两样东西,摆在了御膳桌旁的一张小桌子上。等两宫太后一到,齐王和秦禝行了礼,这才坐下吃饭。 今天这顿饭,吃得甚快,因为要说的事,不能在吃饭的时候说。 等到两位太后都用帕子抹了嘴,又传过漱口水之后,便有两名太监,把那张小桌子抬到了御案之前。 “秦禝,这就是你说的,诸国舆图?” “启禀太后,正是此物。” 两国太后,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羊皮上的图图框框的。 要替这两位年轻的寡妇,讲一讲这个诸国的真实情形,想来是一件很艰难的事。秦禝虽然已经在思想上做了足够的准备,但看到她们的眼光,心里还是不由得打起鼓来——自己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他微微躬着身子,站在小桌子旁边,直接地图位于中间的夏国。 “这里就是夏国。”两位太后,迟疑着点了点头,没言声。 “这里是新罗。”他把扶桑洲大陆转上来,指着说道。 “那夏国不就在高丽下面了么?”西太后李念凝微微蹙眉。“九州大陆,一望无际,怎么能就是这么几个国家?” “是啊,”东太后也说话了。 这张地图,是他特地赶制出来的,真的是“自己的地图”,把夏国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中间。 “这里是夏国,”现在说起话来,可以理直气壮了,“这里是扶桑,这里是北蛮,这里是南越。” “这才对嘛,”东太后见到其他的国家都缩在边边角角,满意地说。 李念凝却在认真看着地图,特别是把北蛮和南越跟夏国做着比较。 “南越都这么小,北蛮倒是挺大的。”她抬头问秦禝,“不过他们离开咱们,可都挺远哪。” “是。坐船到南越,得要两个月。” “这些人都讨厌,”李念凝点了点。 这就是秦禝这些天来的日常,给两位太后,普及各种知识。为自己的计划打下一个基础 齐王这些天来,一直跟两宫太后一起“听讲”,在新政上也长了不少见识,不过现在他的心思,是在另一件事上——自从上次李念凝提了听戏的话题,他便立即开始筹备,终于在七月二十七这一天,请动了两宫,到自己的王府去“巡幸”。 齐王府是在内城西南角,与禁宫相去不远,因此李念凝太后吩咐,仪从特简——毕竟巡幸只是一个名头,实在是去听戏的,太张扬了不是好事。于是三顶明黄御轿,由近支王公和銮仪卫扈从,出了宫,一路向西。到了齐王府的门口,齐王等人已经在跪接,亲自扶了轿子,直送入内。 寻常的大臣自然不会来,不过秦禝仍以御前侍卫的职分,在府里接驾站班,岐王在轿子行过的时候,还特地瞥了他一眼。 等到开了戏。只有李念凝,明明最喜欢的戏,看着看着,却看出心事来了。 连着唱了两出,到了歇一歇的时候。李念凝和东太后回到特辟出来供她们休息的小花厅,在里间补了妆,出来刚在设了黄幔的御座上坐定,李念凝就迫不及待地向今天负责戍卫的吴王说:“你去把秦禝叫进来,我们姐俩有事要问他。” 吴王是王公里年纪最长的一位,性子粗疏,有名的“糊涂王爷”。他听说要叫秦禝,先躬身应了,却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太后,这个秦禝,不大好。” “嗯?”李念凝和东太后都是一怔,李念凝看了看吴王,问道:“怎么不大好?” “他在江苏巡抚任上,不好好打仗,纳了一个厨娘做妾。” 在一旁伺候的李孝忠,心里咯噔一下——这个糊涂王爷,今儿是怎么了,忽然要跟秦禝过不去? 他却不知道,在吴王来说,其实并没有跟秦禝过不去的意思。吴王这个人,军国大事一概不知,反而是市井闲谈,最感兴趣,听说了这件事情,有什么说什么,此刻便在太后面前倒了出来。 李念凝不知怎么,只觉一股醋意直冲上头,颜色立刻就变了,忍了又忍,还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李孝忠看在眼里,心下着急,心想原来在巡抚任上,有不准纳妾的规矩?可是这样的时候,轮不到他说话,只有干瞪眼,再也没办法替秦禝来转圜。 “吴王爷,你这有点小题大做了吧?”倒是东太后没想那么多,笑着说道:“既然是任巡抚的时候,那就是说仗已经打完了,纳一房妾又怎么了?” 吴王一时语塞,想了想又说:“他让这个妾穿红裙子,是有违体例的事情。” 李孝忠本来正在急得不行,一听这话,放心了——吴王自己,先犯了大忌讳。 李念凝太后这一生里,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以正宫的身份进午门。对于先帝来说,她自己就是一个妾,现在虽然已经贵为太后,但对一切轻视“妾”这个字的言行,都极为敏感。听说秦禝让妾穿红裙子,顿时大起知己之意,在心里先叫一声好,连带着把方才那一股醋意,似乎也冲淡了不少。至于对吴王,自然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我姐姐说得不错,他堂堂侯爵,一省巡抚,纳一房妾又怎么了?”李念凝冷冷地说,“这姑娘能跟了他,眼光不错,回头我倒要赏她点什么才是。” 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这样消弭于无形。吴王碰了个钉子,讪讪地出去,把秦禝喊了进来,自己却躲开了,不敢再来看李念凝的脸色。 “秦禝,”李念凝已经回过了颜色,看着躬身侍立的秦禝,心里有了点异样的感受,“你的龙武军,现在有多少人?” 这就又谈到军务上的事了,秦禝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才做回答。 “回太后的话,龙武军在江苏的,是三万人,是接替了新军,驻守杭州的嘉兴,跟肖棕樘呼应。” “这三万多人,都很能打么?” 新政谈了这么多次,秦禝大致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心说她可不要跟直隶总督刘长佑一样,恨不得现在就跟英法动手。 “回太后的话,用来打隋匪,是够用了。”秦禝小心翼翼地说道。“臣也正在练兵。” 那就是说,用来对付别人,还不够用。李念凝点点头,想一想又问:“汪海洋现在还盘踞杭州,肖棕樘打得破么?” “肖棕樘有大才,又忠心效命,汪海洋一定不是对手。请太后放心,杭州必定是指日可破的。” “嗯,那就好。”李念凝颇感安慰,又问道:“你看曾继尧、肖棕樘、李纪德这些人,怎么样?” “都是忠臣。” 这句话回答得很妙,是表示不敢妄评的意思。 “无妨的,这里并没有别人,你尽管放开来说一说。”李念凝笑了起来。“军务上的事,你最清楚,以你看来,除了龙武军之外,还有那些军队是能打的呢?” “若论能打,肖棕樘领兵的本事是好的,李纪德的新军也不错,”有了李念凝这句话,秦禝果然放开来说了,“不过若论真正的人多势众,自然还是老军。” “你倒说说看,老军为什么能打?”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秦禝郑重其事地说道,“老军。老军,总以都是以老乡为根本,沾亲带故,恩义连结。所以打仗的时候,自然可以令行禁止,惟曾继尧之名是听,指哪打哪,绝无退缩。曾继尧有了这样一支兵,一路横扫,终于克拔金陵……” 他在那里说得起兴,东太后还没觉得怎么样,李念凝的脸上,却已微微变色。 “……东南形势,一手底定,实是国家的柱石,臣口服心服。”秦禝完全没留心到李念凝的面色,仍在自顾自地赞不绝口,“至于有些无知的乡村野老,瞎说什么曾大人要打进京当皇上,真正是胡说八道,臣敢担保,那根本是连影儿都没有的事。” 齐王府之后的第三天,朝廷给曾继尧那两道奏折的答复,下来了。 奏请开去曾国予假回籍养病的折子,照准。 奏请裁撤老军规模,分批资遣的折子,照准。 除此之外,上谕之中当然也还有一句专表嘉慰的话语:“曾继尧以儒生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然能慎始如终,永保勋名。” 看了谕旨,明眼人都知道,曾经叱咤一时的老军,这一回怕是要风消云散了。 而肖棕樘却反而的了一份厚赏。这一来,不免有人私下议论,说肖棕樘自从带兵进入杭州,打得还算有声有色,然而杭州还没有拿下,又怎么说得上是“战功卓著”?功未成而赏先至,真是奇哉怪也。至于跟曾继尧一比,枯荣之间,分际更是鲜明。 这些话传到秦禝耳朵里,他听了也只是一笑,并不作答。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他现在只差一步棋,就可以收帆了。 那么,翰林院的那帮人,到底该怎样去大洒金钱呢? 这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却无意中被胡浩洵派来的一个人,替他解开了。 这个人,是胡浩洵在申城府上的管家,也姓胡。秦禝在秦家大宅里见到他。大为惊奇。 “胡管家。你怎么来了?” “跟侯爷回话。是我家老爷从杭州有信给我,让我上京里来,替肖大帅办一桩事。” 再问几句,明白了,中秋将近,他是要替肖棕樘,来给人送一份节敬。 不过这一份节敬,与众不同,要送的只有一个人,潘门德。 肖棕樘对潘门德的感念之情,通朝皆知。当初肖棕樘在地方为官还未发迹,侮辱上官。就要杀头,多亏江苏籍的大名士潘门德上折子替他说话,才免去罪责 于是,虽然他这一生从未到过京城,亦从未见过潘门德,但一直是把他当成救命恩人来看待。 “老爷说,潘大人是翰林院的掌院副学士。京里我不熟悉,该怎样去,让我听侯爷的吩咐。” 秦禝楞了片刻,恍然大悟,潘门德是江苏人,又是翰林院的副长官,这不就是一条最好的路子? 定下神来盘算了一下,果然不错。江苏一地,人文鼎盛,翰林院中,亦以江苏人为最多。自己把江苏从太平军手里拿回来,这就是天大的人情!从潘门德这里入手,无论是登门拜访,还是下帖子请他吃饭,都是可以水到渠成的事情。而跟潘门德这条线搭上,对日后与肖棕樘的相处,也有好处。 想定了便再不犹豫,写了请柬,请潘门德两日后在到府里吃饭。然后派吴伯拿上请柬,持了自己的名刺,把胡管家送到了潘门德的府上。等到胡管家办完了事,吴伯的帖子也下好了。 潘门德果然爽快异常,让吴伯回话,多谢秦侯爷的厚意,后天准到。 为了潘门德的到来,这一天秦禝还特地请了刘秉言来做陪客,不然若是在席间谈起学问的话题,自己会接不上茬,怕冷了场。 等潘门德一到,宾主三人互致仰慕,延入设好了席面的正厅。潘门德不像一般的名翰林,没有丝毫架子,谈吐也极风趣,秦禝心想,怎么没有早一点认识他。 等到酒过三巡,谈锋渐起,便看出邀刘秉言来作陪的好处了——潘门德所谈的,全然不是古板的学问,而尽是那些名士风流的勾当,对极了刘秉言的胃口,于是席间便聊得极是热络,酒也就喝得痛快。 再聊一会,秦禝看看时机差不多,把准备好的一件礼物拿出来了。 “我也不敢以俗物相赠,有一本书,请潘大人鉴赏,不知能不能入得了红翰林的眼。” 潘门德是个爱书如命的人,也是金石高手,听说有书,眼睛先一亮,及至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翻了两页,便轻呼一声:“这是前朝的古籍!” “好不好,我也不知道。”秦禝笑道,“在潘大人面前,我不敢卖弄。” 怎么能不好?前朝的书以刻印精扶桑,传世极少的缘故,本来就很珍贵,这一部又是特意搜求而来的,以皮约纸印成,色白而厚,两面光洁,更是罕见。 “这未免太贵重了。”潘门德欠身致谢道,“我身为江苏人,还没有谢过大帅光复故土的恩德,怎么好意思受这样的礼?” “宝剑赠烈士,既然是这样的东西,自然该落在潘大人这样的识家手上才对。”秦禝亦很客气,又拿出一个封包来,“翰林清苦,国家养士亦不易。这一点八月半的节礼,也要劳烦潘大人,代为分派。” 潘门德是名士做派,既然已经懂得了他的意思,亦毫不矫揉造作,潇潇洒洒地接了。 “正有不少同僚,在为应付要账的发愁,这一下,大约可以不用跑当铺了。”潘门德拱手相谢,“我替他们谢谢大帅!” 一顿饭吃下来,宾主尽欢,秦禝和刘秉言,殷殷相送,等到潘门德登轿而去,两个人却还谈兴未尽,于是回到花厅,由小福送上热茶,坐着说话。 “潘门德这里也算是结了一个善缘,”刘秉言感慨地说,“肖棕樘倒是,出人意料当初救的不过是一个幕客,现在却已经是赫赫大员,谁想得到?” “肖大人大才,亦没有辜负了潘门德的厚赞。”秦禝道,“他的军队,战力还是挺强的。” “说起来,他那一套,还是跟龙武军学的。”刘秉言说道,“不知道以后他会不会像文俭你一样,也要练一支新军。” 秦禝一笑,微微摇头。 “不瞒你说,这一支新军,也不是那么好练的。” “哦?除了你上回说的,不知还有什么不易之处?” “唔,这个,”秦禝略作沉吟,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是有两点,颇为不易。一是练兵的对手,二是练兵的地方。” “怎么叫做练兵的对手?” “一支强兵,单靠练,怕还不成,非得有实战的机会不可。所以说,要有练兵的对手。” “隋匪不就是对手?” “隋匪不足平。”秦禝微笑着说道。 刘秉言吓了一跳——隋匪已经不放在眼里了,难道说。。。。。。 “文俭,”虽然是在秦禝的府里,刘秉言还是不由压低了声音,“那拿谁来做对手?莫非你要去北边” 秦禝摇摇头,“不会去的!” 那又是什么意思?刘秉言惊疑不定地看着秦禝,想一想,问下一个。 “练兵的地方,又是怎么说?” “龙武军分驻江苏各处,入目皆是繁华之所,依傍大城,心有旁骛,怎么能静下心来好好练兵?”秦禝目光炯炯地看着刘秉言,“何况军中习气,星叔有什么不知道的?天天以名号、职衔、位子这些东西为念,官场酬酢,人情往来,又怎能好好练兵?龙武军现在还好,可是日子一长,亦难保不会沾染上这样的习气。” “这是实情,”刘秉言叹了一口气,“可是又能怎么办?” “非换个地方不可!”秦禝轻声说道。 果然是要换个地方了。到了第三天上,便有惊人的消息传来—扶桑使臣,正式向朝廷递交了《请准宗国派兵平复属国内乱》。 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蒲安臣的这一道禀帖,迅即成为这两天朝野上下热议的话题。 虽说只是递交给朝廷的帖子,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向朝廷请求,派龙武军赴扶桑“助剿叛逆”。 现下国内战事都还没有荡平,那里还有精力去支援属国。 朝廷各司的官吏,一时都成了热门人物,每天登门打探消息的访客,络绎不绝。 秦禝所在秦家大宅,却忽然闭门谢客。秦禝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揽一杯清茶,静静等着两宫的召见。 这样的大事,当然不会在墨斋堂的御膳桌前下决定。 这件事,他已经准备了太久,潜心筹划,细细布局,方方面面的铺垫,已经做得足够,现在只要两宫召见,他有自信,一定可以邀得恩准。 龙武军,已经枕戈待旦。 军队的建设,诚然离不开国家的发展,然而现下的夏国,若说真的要办新政,图自强,则非得有哪怕一支强悍的军队,来做保驾护航。 而这样一支军队,在当前的夏国,单靠闭门造车是一定练不出来的。 要培养的,还有勇气和信念——如果他们能够在战场上真真正正地击败过一次洋人的军队,那么对他们心中的鼓舞,实在是无可估量。 更何况,还要让他们睁开眼,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至于对手,北蛮如今的战场太大,隋匪太弱,拿扶桑的内乱来练手,正合适。 扶桑国的战争。已经打了两年。 ========分割线======== 传旨召秦禝入宫的太监,如期而至。等进了养心殿,果然便见到了由齐王带领的中枢全班——这样的国家大事,当然要由两宫和中枢来会议,而不能由他秦禝来一言而决。 “那个禀帖,我们姐俩跟中枢上已经商议过了。”黄幔后的李念凝,平静地说,“现在有几句话,要问问你。” “是。” 商议的结果,固然还不得而知,不过看看齐王的脸色,秦禝心中已有了几分底。 三次密室相谈,到底把这位议政王给说服了,而说服了齐王,也就等于是说服了中枢全班。 “现在扶桑国分了南北,龙武军到扶桑国去,是帮着北边打仗。以你看来,打得过,打不过?” 这是最大的问题——若是北边打赢了,自然一切好说,若是最后竟然是南方赢了,那如何是好? “回太后的话,一定打得过。” “何以见得?” 秦禝心说,自然是从世界史上见得的。不过这句话,不能在这里说。 “这就像朝廷打灭隋匪一样,”他响亮地回答道,“以正剿逆,可操必胜!” 这就是说,北方是正统,南方是叛逆,自然该归北方得胜的。这个回答占住了道理,堂堂正正之外,亦很动听,两宫太后一齐点头。 “那么,假若打胜了,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是写在禀帖里的,既然还要问,那问的就不是那一百几十万两银子的事儿了,而是问大的道理,这就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了。 “启禀太后,臣斗胆有所进言。” “好,你说。” “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这是他早已想好的话,“当今之世,大战四起,既然如此,则最好的办法,莫若先让他们晓得,夏国亦有能战之兵,亦有敢战之心,那么他们想要欺负人之前,就得先掂量掂量了。” “你是说,吓唬他们?”李念凝听出了味道。 “太后圣明,正是要吓唬吓唬他们。比如猛虎再强,但亦不敢打刺猬的主意,无他,浑身是刺也。若是谁敢妄动,扎他一下,不是好玩的!” 对了,扎他一下,不是好玩的!李念凝完全听明白了,不惟声音里面带出了激动,就连旗头上的穗儿,也微微晃了起来:“齐王爷,你以为如何?” “臣以为秦禝说的对,”齐王略一躬身,说道,“龙武军赴扶桑,即有小挫,亦不伤朝廷体面,设若竟能大胜,则上国天威,庶可播于四海。”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五十五章:床上的贵人 “秦禝。” “臣在。” “那你以为该派遣谁统带一部龙武军,去扶桑助其平叛?” “启禀太后,臣有所请。” “你说。” “臣请开去江苏巡抚一职,亲自领兵前往。” 这就是说,并不是要将军队交在其他人手里,而是打算要亲自统带龙武军。而扶桑和大夏隔海相望,这一去就是远跨重洋了。 这固然是好事情,然而万里波涛之中的凶险,也是不言而喻的。两宫太后一齐动容,对望一眼,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担心,默然半晌,西太后李念凝才又问道:“然则苏抚的位子,怎么说?” 江苏巡抚的位子,自然该归赵定国,以“赵远初”的名声和风骨,足以断绝旁人觊觎之心。不过朝廷的人事,不宜由自己来开口,好在还有齐王,这件事是早就有了腹案的。 “回太后的话,”齐王果然开口了,“现任江苏布政使赵定国,声名素著,又久历军务政务,堪称干练。臣以为,可以赵定国升任此职。” “那江苏的新政怎么办?” “江苏的新政,一直是他们几个跟臣一起办的。”秦禝接口答道,“有太后和中枢诸公指引方略,他们一定不会耽误什么,请太后放心。” 明黄纱幔后的太后,又小小的沉默了片刻,李念凝才再开口。 “那……就先让赵定国署理吧。” 这句话说出来,等于整件事情有了定论。秦禝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署理就署理,将来真除也不过是时间上的事。这一次,自己若是回不来,也就罢了,若是回得来,那就不是一个巡抚的事情了。 没想到,东太后还有话说。 “这样的大事,这两天倒是没什么人上折子,”她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也真奇怪。” “言路上的官儿。或许还没有弄得清楚是怎么回事。”齐王笑道。 “这倒也是,”东太后点头道,“不过到底是咱们去替人家打仗,将来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拿这个来说事儿。” “回太后的话,这一点名义上自不会有差错。”齐王说道,“扶桑不是咱们大夏的属国吗,那咱们大夏自然有责帮助属国,以彰显我上国之威!” “对,对,我倒忘记了。”东太后释然了。 虽然商量好了,可是还不能发朝旨,因为还有一道程序要走——这样的大事,事关国体,循例还该密咨亲贵重臣的意见,即所谓的“内咨亲贵,外咨重臣”。 亲贵还好说。由中枢大臣亲自向几个亲王去问一问,毕竟都在京里。方便的很。外面的重臣,当然指的是各地督抚,路途遥远,不能一个个问到,于是选了两个人,以六百里加急驰问,立等回奏。一个是名义上的天下第一总督,直隶总督蒋长佑,一个是实际上的天下第一总督,两江总督曾继尧。 这样的情形,是在秦禝的算中,因此毫不担心——蒋长佑的回奏会说什么,猜也猜得到,至于曾继尧…… 曾继尧什么也不会说。 直隶离得近,因此是蒋长佑的回奏先到。果不其然,他老兄激动得不行,在折子里,上来一句就是“天戈远震海外,甲兵威服四方”,不仅叫好,而且还建议“再多募新勇,并赴扶桑,彰显上国军威”,如果不是碍于官场的规矩和秦禝的面子,他多半就要自我请缨了。 曾继尧的回奏,则一如秦禝的预料,含含糊糊,语焉不详,总之是去有去的好处,不去有不去的道理,因为“彼岸情势,非臣所能遥知,故不敢妄言。” 秦禝心想,曾继全开缺回籍,江宁老军裁撤,这两件事,果然已经足够令曾督帅烦心。以曾继尧的老到,当然已经深自戒惧,怎么肯在这样的事上另生枝节? 至于亲贵,一共“密咨”了四位王爷。齐王、岐王两位不必说,贾旭去拜访吴王的时候,这位糊涂王爷自是搞不清状况,不过他也有他的办法,先问“齐王怎么说?”,问清楚了,点点头,很郑重地说道:“我的意思,跟他俩是一样的。” 最后是韩王云徽。他把来访的彭睿孞延入客厅用茶,等听完了彭睿孞的话,把眼睛瞪起来了。 “他娘的!”云徽怒目圆睁,用力在案子上一拍。 “王爷息怒,”彭睿孞吃了一惊,连忙说道,“从长计议。” “什么从长计议?”云徽的一部山羊胡子都抖了起来,“这一回,照我看早就该让这些人看看我大夏军卒的威风!” 朝旨终于发下来了,一共两道。 第一道是答复扶桑使臣的奏折,就一句话,“准予所请”,可谓轻描淡写到了极点。 第二道倒是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从边军起,把秦禝的功劳又铺叙了一遍,末了说“即着该员出使扶桑,其江苏巡抚一职,暂由赵定国署理。惟外交一事,特重身份,秦禝着加恩锡封二等侯,钦此。” 两道谕旨,专门隔了一天发,似乎说的是不相干的两件事,专为掩人耳目。 莫名其妙地升了官,倒是在秦禝的意料之外。他心想,这固然是在酬庸自己不避艰险,远蹈重洋的功劳,可是其中也未必没有金钱的力量——老子把几十万两白银漫手挥洒出去,得一点回报,那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不过他这一次的升官,在秦家大宅之内,却是惊喜和忧虑交杂。在下人们来说,主子又晋了爵位,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是要坐海船出洋,听着就怪吓人的,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大树一倒,则这所大宅,又有谁能翼护? 在韩氏和明氏来说,固然原本也没指望他能在京里长住,但想来他就算走,也不过是回申城罢了,哪里想得到竟是去那个什么扶桑国? “我真是不放心。”韩氏掉了眼泪,“几万里远的地方,音信不通,也没法知道你好不好!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办?” “你忘了,吉人自有天相。”秦禝见她伤情,笑着宽慰道,“再说,也不是没有好处。这次我回来以后,要是立了功,说不定就能调回京里来,以后天天伺候你。” “真的?”韩氏收住了眼泪,也不管他话里调笑的意思,惊喜地问。 “自然是真的。”秦禝随口应付道,“说起来只有一桩不好。” “哦,哪一桩不好?” “天天晚上都只好一个人睡,”他模仿着韩氏的口吻说道,“若是想起你,让我怎么办?” 嫂子红了脸,不说话了。知道他说的虽是风话,但多少也是实情。于是这几个晚上,格外柔顺,不管他要做什么羞人的事情,也都随着他乱来 过了几日,李孝忠上门了, “秦侯爷,这些天太后知道你要忙着跟中枢上商量大事,因此御前侍卫轮值的班儿,也都没有让岐王爷给你排。”等秦禝谢过了恩,两个人在书房里坐着喝茶,李孝忠笑着说道,“不过我给你提个醒——再过两天,我们太后要回娘家李家园去看皇老太太,多半还要格外赏面子,传你侍驾。说到底,若不是有你帮着,李公爷也不能把他的公爷府,收拾得像现在这样漂亮。” 秦禝想起那个曾经的李侯爷,心中一笑——当初在云河,他妹妹还只是个贵妃,他也还只是一个三等侯,演的那一回戏,若不是自己见机得快,他老兄没准就要折在乱兵手里了,那副在大车里瑟瑟发抖的样子,仍是历历在目。 现在神气了,妹妹做了太后,他也升做了三等公,单论爵衔,比自己还要高,听说见人的时候,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不过每次见了自己,倒还都是极亲热的样子。 果然,第二天就有太监来传旨,两日后,太后归宁,着御前侍卫、二等侯秦禝随驾扈从。 太后归宁省亲的的队伍,出了皇城向东,接着折而向北朝着李家园行去。中间的一顶明黄大轿,是李念凝的御轿,秦禝骑了马,缓缓走在御轿的侧后。 秦禝心想,她选在这一日省亲,当然是因为这是最接近中秋的日子,算是跟娘家人一起过一个节。到了明天,真正的中秋节还得在宫里头过,身为太后,多半还要主持点什么仪式也说不定。 中秋过完,自己也就该走了。他看看京城中这些熟悉的街道,一时又有一点舍不得起来,想着想着,忽听前方已经响起了鼓乐之声,李家园到了。 秦禝给这边送过不少银子,此刻的公爷府,果然已经焕然一新,而且把旁边的两家院子,也都买了下来,打通连成一片,这就比原来要气派得多。御轿一直抬进了二门,李念凝才缓缓下了轿子,两个哥哥,在门口磕了头,站着躬身伺候。里面的女眷,则由岐王妃带着,给太后请安。 照规矩,李孝忠口中的皇老太太——李念凝的亲娘,也是要给她行礼的,不过李念凝不肯,见了母亲,立刻搀住了,像个孝顺女儿一样,跟妹妹一起把老太太扶进屋子里去了。 “唉,你能回来这一趟,真不容易。”老太太说着说着,就抹开了眼泪。 “娘,你看你,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李念凝笑着,免不了为自己辩解两句,“我早想回来的,这几年时日艰难,大事小事都得我操心,一直没有走得开嘛。” 从这里开始,娘仨你一句我一句,拉开了家常。 秦禝站班的地方,是在二门内,在往里,就归太监宫女伺候了。就这么站了半个上午,再也没见到李念凝的身影,只看见正屋门口偶尔有太监宫女出入。 百无聊赖之下,心想,这一份体面,也没什么意思,老子多少大事要办,却在这里站岗放哨。站岗放哨也就罢了,连一窥美色都做不到,太后那个妹妹,怎么不出来露个脸? 仿佛天遂人愿,还在这样想着,便见正屋的帘子一动,由一名宫女挑着,让岐王妃走出来。她看见秦禝,面上微有笑意,扭了头往西首的一所房子走了过去,身后跟了两名宫女。 秦禝心想,岐王妃的容貌,虽然略逊于李念凝,不过也算得上是个美人了,当初在云河看戏的时候,她跟她姐姐两个扭头向自己望过来的样子,仍是历历在目。 这又是一对姊妹花,不过这一回,李念凝是姐姐。 他在这里胡思乱想,岐王妃却已经从东首的屋子回来了,不再看他,一直进了正屋的里屋,看了看正在跟老太太说话的李念凝,笑着说道:“太后,先用膳吧?” “嗯,再等会儿,你替我把家里人都叫进来,我有话说。” “是。”岐王妃略略一蹲,站起来笑道:“对了,那个秦禝,不是要去扶桑国么?我看见他在二门站班儿呢。” “嗯,”李念凝又是微微点了点头,“我特地让他来的,有几句话要问他,在宫里不方便说。” “哦。”说起公事,岐王妃就不大明白了,转身出去,吩咐了一个太监,把两个哥哥叫了进来。 叫进来的目的,是有所交待。两个哥哥,都不成器,大哥兼了个礼部的官,却从来不去按时轮班,自己二哥,则是天天闲在家。偏偏这两个,又心比天高,借了今天这个机会,忽悠着母亲替他们说情,想弄个外放的官儿,好好挣些钱。 在他们想来,有一个掌权的太后妹妹,这样的要求,似乎也不过分。 李念凝偏偏就不肯做这样的事——既然明知这两个哥哥不中用,她愈发不愿意落下话柄,叫外头的人瞧不起。 “大哥你身上袭着三等公,平日轮班,好歹也得让别人见得着你的人!就现在这个样儿,叫我怎么跟齐王爷开口?”省亲的好日子,语气不能太严厉,但话里的意思,得说明白,“还有,二哥你自个儿有几分斤两,自个儿不知道么?张口就是‘来个布政使’,还要指明非江苏不去,你凭什么呀?以后你们两个,再不许撺掇着母亲,来跟我说这些话!” 等到兄弟两个灰溜溜地从里面退出来,秦禝见了,心里猜着个大半,知道是没讨着彩头。再等一会,就见里面传膳,秦禝自己,也由轮班的侍卫替了,匆匆吃了饭,才回来继续站他的班。 再等一会,终于见到李念凝被一大帮子太监宫女簇拥着出来,送到东首那间房子里去了。他心里恍然大悟,那是特辟出来,给太后歇午的房子。 这一歇,歇到了下午三点。就在秦禝琢磨着,是不是该起驾回宫的时候,见到李孝忠疾步行了过来。 “有懿旨”,李孝忠立定了脚步说道,“着秦禝觐见。” 到底还是要见自己,原本还以为自己想错了。 对于李念凝,秦禝太了解了,极少做无谓的事情。今天传自己随驾扈从,多半就是还有什么话,要做交待。 究竟是什么话,不得而知,反正他也有话,要对李念凝说。秦禝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快步随着李孝忠,来到那所供太后“歇午”的房子门口。 房子设在东首,见得娘家人是用了心的——在宫里是住西边儿,回到娘家,总算可以住一回东边儿了。 李孝忠替他报了名,进了屋子,行礼参见。 “小李子,”李念凝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出去吧。” “是。”李孝忠躬了腰,一路退了出去。他是个极伶俐的人,知道太后这样安排,一定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而这些话,是在赐宴的时候都不能说的,也就是说,连东太后都要避了过去! 何况太后说的是“你们出去吧”,屋里就自己一个,谈什么你们?这样一想,自然明白,退出门口,先把门上的两层帘子仔细地放下来,再将手轻轻拍了两下,把旁边的宫女太监,一并叫了过来。 “往后站!”他摆起总管的派头,小声喝道。 太监宫女,是最胆小的人,而能伺候太后的,更都是精细挑选过的,也大都经历过当年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政变,对宫里当差的规矩,最是明白不过,知道李孝忠这是为他们好。太后在这样隐秘的地方召见秦侯爷。要说的事情自然非同等闲。若是竟有什么只言片语飘进了自己的耳朵里。那没准要惹来杀身之祸,因此听了李孝忠的话,都忙不迭地向后退去。 随着外面的脚步声悉悉索索地远去,房子里变得一片沉寂。李念凝一时没有说话,这样肃穆的情形,仿似有无形的威压,让秦禝感到一丝异样。 “秦禝。”李念凝终于开口了,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 “臣在。” “这一件事,你跟他们一起谋划了多久?” 这一句话,轻轻柔柔地问出来,在秦禝的耳中,却彷如一声霹雳,冷汗唰的一下就冒出来了,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她一切都知道了? 稳住,稳住,他对自己说,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决不能栽倒在这个坎上。 这时就见出他那项长处了——每逢大事有静气。心念电转之下,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她今天在这样的地方见我。是为了不肯让这句话,叫别人听了去! 想通了这一点,心中稍定,可是仍不免困惑,她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件事,自己跟齐王虽有三次陈述,可是陈述之中,亦有所保留,并没有将整个情形和盘托出。何况密室私议,以齐王的为人,是绝不会转身就把自己卖了的——就算要卖,那也是在卖在朝堂之上,李念凝又何必特地避开了人,把自己叫到这里来,问这一句话? 这样一想,明白了,自己真是小看了这位年轻的太后。 她是猜出来的。 “怎么?”李念凝略带讥诮地说,“无话可说了么?” “太后圣明!”秦禝想定了主意,开大着胆子说道,“臣只是没想明白,臣的一点小小心思,何以竟被太后看得透透。” “哼,”李念凝的话里,带出了一点得意,“你抱了那个什么诸国舆图进宫,拼了命的要跟我说明白各国的位置在哪里。等到扶桑国使臣的请折一上,你当我还猜不出来么?” 果不其然。秦禝暗叹,自己这两年,太过顺利,怕是有点忘形了。以李念凝的精明过人,自己想将这样一位深宫女主,玩弄于股掌之上,谈何容易? “什么都逃不过太后的洞鉴!”秦禝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这些都是有的,只是谋划二字,臣实在是万万当不得。” 李念凝听了,没有言声,半晌才叹了一口气。 “抬头说话罢。” “谢太后!” 秦禝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跟李念凝明亮的目光一触,才垂了下去。 房子倒是不大,李念凝坐的是一张明黄缎子包封的靠椅,算是暂充御座。御座的西边是窗子,关得紧紧,窗下设了一溜花几。御座东边则是一个半隔间,一张崭新的绣床,大约就是给太后歇午的地方了。 “你这样用心良苦,为了什么,我又何尝不知?”李念凝的语气,转为柔和,“只是好歹该告诉我一声儿。” 秦禝心想,为了什么,你倒也未必知道,不过听你的口气,大约以为我是为了你?你爱这样想,那最好。 “是!军国大事,都在太后一人身上,宵旰忧勤,人所共知。”秦禝说道,“臣以为,该当替太后分忧,莽撞之处,请太后恕罪。” 这句话的意思,自然是说两宫听政,其实大事都要靠她来拿主意。这句话,没人敢说,然而却真的是说到李念凝心里头去了。 “你是个有良心的,知道我不容易!”李念凝说道,“只是胆子未免太大了一点。” “臣对太后忠心耿耿。” “我取的就是你这一份忠心。”李念凝又叹一口气,“你过了中秋,就要回去了吧?” “是,臣打算下月内。就要出洋。” “这么快。”李念凝轻呼一声。想到他为了国家大事。不惜率兵身赴险地,远蹈重洋,心下不能不感动,“来得及么?” “来得及,诸般事务,有能员等先行筹办。” 李念凝点点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幽幽地说:“你这一回出了洋。去国万里,没有朝廷护着你,你自己万事都要小心,不可再像过去那样,胆大妄为。” “是,臣谨记于心。”秦禝抬起眼睛,又迎上了她的目光,“臣这次去,说句不吉利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再替国家办事。因此有一件物事,想先交给太后。” “嗯?”听他前一句。李念凝皱了皱眉,听到后一句,却又有几分惊讶,“什么物事?” 秦禝探手入怀,再伸出来时,掌中是一只精光耀眼的镯子。 这正是云河那一夜,还是贵妃的李念凝给他的信物,说将来要凭了这一样东西,让小皇帝报答他的忠心。此刻要交还给李念凝,意思也是明摆着的。 “臣受恩深重,焉敢还有奢望?”秦禝低声说道,“这一只镯子,不敢再私留。” 这是极难得的表示,意思是该报答的,早已报答得足够,自己不敢再居功自傲,留下这个证物,来要挟人主。 “你……拿过来给我看看。”李念凝攸的回想起那一晚的情形,声音略略发颤。 秦禝站起身,走到御座之前,躬身将镯子递了过去,手还没收回来,便已闻到一阵奇异的幽香。 这是他所进的香露。香露没问题,问题在于,这并不是独一份。 韩氏和白沐箐,都各有一份,再看到李念凝雪白的颈子,秦禝的目光就变了。 李念凝拿着镯子,还没等细看,就听见他喘息的声音粗重了起来。抬头一望,立刻被他炽热的目光吓到了,身子慌乱地向后一缩:“秦禝!你……你干什么?” 猎物慌乱躲避的动作,等于是捕食者发出攻击的信号。秦禝一弯腰,不顾她软弱的挣扎,生生把她从御座上抱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向隔间里的绣床上走去。 李念凝的脑中嗡的一声——才告诫过他不许胆大妄为,现在竟然敢做这样的事情! “你做什么……这是死罪!” “臣罪该万死!” 这句话说完,就想去解她身上那件明黄色的袍服。“别扯坏了……”李念凝无力地说,“让人看见,我也保不了你。” “那就请太后自己更衣。” 许久之后,云雨初歇。 李念凝慵懒地望了望站在床边的秦禝,拉过那张薄被,覆住自己雪白的身子,转向里侧去了。 “秦禝,”她低声说道,“不许再有下回了!” 说过了这一句,再无声息,若是朝堂奏对,这就到了该跪安的时候了。 秦禝望着床上的太后,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惶惑。这个女人,自己将来该怎样摆呢? =============分割线========= 秦家大宅和江苏行馆里的人,都已经开始整理行装,在做上路的准备。 离京前,例行要面圣请训,不过这一回,李念凝没再说什么,倒是东太后,想到他这一去的凶险,感念之下,温言嘉慰,说了几句很切实的话。 “隔了好大一个海,你在那边儿打得怎么样,我们姐妹也不能知道,你自己总归要一切小心。” “谢太后。臣跟中枢上已经商议妥当了,凡有报捷的折子,都从申城转送入京。” “喔,那好极了。”慈安喜形于色,“不知这一回,要打多长时间?” “回太后的话,战阵之上的事情,风云变幻,一时也不能说得清楚。以臣的见识,刨去海上的行程不算,大约总在一年之内,就有分晓。” “那一年以后,我们姐妹等着听你的好信儿!” 你们姐妹。 秦禝望了望纱幔之后,默不作声的李念凝,那一日绣床之侧的不安,又再浮上心头——自己一个穿越来的人,跟这位太后之间,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及至出了宫,便把这些纷扰的念头抛开了。后天就要启程,现在要做的,是把精神集中在眼前的大事上。 五日后,钦差大臣、二等侯秦禝奉旨出使扶桑,正式从京城出发,经由津门走海路去往申城,数日后,船到申城。 这是秦禝第二次在申城下船了。上一回,初到申城,带了骑军的几百人,最后下船的时候,还特地的没有穿着官服。 这一回,以钦差大臣、二等侯的身份,自然不能像上次一样。全套公服不说,下船的时候,亦要昂首走在最前面。 香案是设在码头上的,一应来接船的官员,以赵定国为首,跪请圣安。 “圣躬安!” 答了这一声,秦禝才放下钦差的架子,笑容满面地说句请起,跟大家抱拳见礼,从赵定国到梁熄等人,一个个寒暄过来。 “大帅,请先回衙歇息,”大家都见过了礼,赵定国躬身说道,“晚上替您接风的宴席,已经备好了。” “免!”秦禝摆摆手,异常简洁的答道,“这会子就得开始办事。远初兄,咱们之间不必讲究这些俗礼,你和大家这就跟我一起回去。” 另外四位,自然指的是梁熄、沈继轩、杨秣和李铭鼎,再加上赵定国本人。 于是一共六顶轿子,浩浩荡荡地抬进了城南的龙武军衙门。韩水带了一班人在门口跪迎,磕了头,打算接他进后院。 “我有正事要忙,”秦禝还是一摆手,“你去跟后院禀报一声,就说我回来了。” 六个人在侧厅坐定,秦禝环顾一圈,先拱手,再说话。 “这两个月,诸公辛苦!上谕早就到了,一切不用我多说。兄弟这一回带兵出洋。江苏的事情。就重重拜托竹生兄和各位了!” 大家纷纷起身还礼,秦禝双手一按,示意请坐:“这些繁文缛节,咱们免了,我就径直说正事。” 待到大家坐下,先说第一件事。 “远初兄,巡抚一职,咱们明天就办交卸。沈先生。我要麻烦你,这几天替我寻个地方,不拘哪里,让我的那房内眷搬进去。” 这就是说,要把这座巡抚衙门,让给赵定国。 “大帅,恕难从命。”赵定国和沈继轩两个,一齐摇头。 在秦禝来说,这第一件事,当然是故作姿态。而赵定国和沈继轩的态度,也在意料之中。不过于礼节上。必得有此一举,才能说得过去。 “怎么?”他惊讶地问道。 “大帅,不到你走的那一天,我不敢接你的印。”赵定国说道,“就算接了,我也只是替你护印,等你回来。” “远初兄,你那署理两个字,也不过是个幌子,实授是指日间的事。”秦禝笑道,“再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既然已经有了上谕,我再待在巡抚衙门里,似乎也不大妥当。” “这不是巡抚衙门,”沈继轩替赵定国答道,“乃是钦差的行辕!大帅,我们都商量好了,以后在城西的布政使衙门上,多挂一块牌子就成,不必再费事搬来搬去。” “这……等我走了,行辕还摆在这里,不知合适不合适?” “钦差行辕,例不出海!”沈继轩断然道,“自然是摆在这里,等秦禝回来缴旨。” “哦,哦,原来是这样。”秦禝点点头,“这是各位爱我,在下承情之至。” 这个过场交待完了,才真正开始说正事。 “江苏境内的隋匪,算是肃清了,不过这几年兵祸连结,各地都伤了不少元气。去年第一次申城之役打完,我曾向薛穆做过请求,看能不能请旨,酌情免一点应征的钱粮,结果在徐晋牟那儿就被挡了下来,真是不知所谓。”秦禝看着赵定国说道,“现在他们都滚蛋了,远初兄,现在你主政江苏,这件事,岂有意乎?” “正是早有此意,”赵定国见秦禝提起这个话口,正好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受灾最重的,是常州、镇江和太仓这一州两府,其余各州府,略好一点。不过朝廷催粮催饷,常常是急如星火,我怕替大帅惹麻烦,因此也没敢提。” “略好一点,那也只不过是五十步跟一百步。”秦禝摇摇头,“上回咱们盘过家底,江苏一省,一年的进项有一千两百万,田赋和杂赋,只占三成。减免一些,进项也少不了许多,只要别让下面那帮蠢吏中饱,老百姓多少还是能得一点实惠。” “是,几年的仗打下来,也该与民休息。大帅的意思是……?” 因为正在新旧交接,所以赵定国当有此一问。 “等我走了,由远初兄来上折子好不好?”秦禝微笑道,“第一年减免常州等受兵灾严重的地方的赋税,第二年再说各州府的事,这样既公平,也不会太过吃力。” “成!”赵定国毅然说道,“就算朝廷不准,我也必定据理力争!” “倒也不至于不准,”秦禝轻声道,“这件事,我跟齐王和户部,都约略说过。” 赵定国明白了,他这是已经替自己铺好了路,却又要把这个爱民的名声,让给自己!激动之下,又想拄了拐杖起身,却被秦禝笑着阻住了。 “远初兄,彼此都是为国家办事,不须如此。” “是!秦禝的厚意,定国心领了!” 减免赋税的事,一番商议下来,时间已近傍晚。然而要说的事情还有很多,秦禝干脆留他们吃饭。 “没法子,事情不说完,不能放各位回府,咱们边吃边谈。”秦禝学着蒋长佑的口吻说道,“粗茶淡饭!” 一听这话,梁熄倒是笑了起来——怎么会是粗茶淡饭? “大帅,小厨房的菜,我们许久不曾尝过了。”他笑着说道,“只是又要给您添麻烦。” 说麻烦,倒也不麻烦,后院的白沐箐,听说秦禝不吃“接风宴”,早就亲自备好了一桌丰盛的席面,现在听韩水来说,几位大人都要在这里用饭,那无非是多添两个菜而已,以她的技艺,再加上心柔和一个妈子帮着,半点钟不到,便开得席了。 有佳肴美酒相佐,谈兴更浓,秦禝把新政上的事情,一一问到,各人也都把自己该管的那一块,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沈先生,”他开始问龙武军的总办沈继轩了,“军团的粮台。现在是什么情形?” ????????“已经从我的总粮台之中拆出来了,一共分了三层。”沈继轩答道。 ????粮台,大致相当于后勤部,不止要管粮饷的发放,而且军械装备、帐篷服装等一应事务,都在管辖之内。???? ????“军团的粮台,还要再细分。”关卓凡说道,“这一回上京回京的时候,我跟刘秉言刘大人,都曾聊过不少军队上的事情。” “以后咱们的后勤,要有专管粮饷的,专管被服给养的,专管军械的,专管营舍的,专管抚恤救济的,专管文牍任命的,专管医疗的,连专管马匹的都有。这样周致细密,前方的兵士打起仗来,就没有后顾之忧。” ??????沈继轩和梁熄一头,大开眼界,都在琢磨着龙武军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办。 ??????“还有就是马上就要整军出使扶桑,你梁熄,回去要加急训练士卒,安抚他们的情绪,毕竟这次可不是在自家的地界上打仗,很多事情都要跟底下的士卒讲清楚了!” “末将知道了!”梁熄赶忙说道。 “知会底下各个团官,谁要是松懈了士卒的训练,我直接拿他们去办了军法。对了还有要要开拔过洋了,这么多军卒挤在船上,容易滋生病疫,军团要赶快拟定一个条例出来。预防这样的情况发生,千万不要传染了瘟病。” “请大帅放心,末将回去就召集诸将议事,尽快拟定出来。”梁熄站起来答道。 “好!拟定出来之后,交到我这里审阅一下,就通告全军,违例者,军法从事!”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五十六章:携美出洋 说完了这些秦禝就招呼这众人,去一旁的偏厅用饭,酒桌上。 “这两天,请各位都忙起来,我也把衙门里的公事,能交的就先交到远初兄那一边。”秦禝举起了酒杯,“后天到我的钦差行辕来,开军务会议。” 一顿粗茶淡饭吃完,厅里的自鸣钟已经打过了九下。秦禝亲自把他们送上轿子,这才吁一口气,回到后院来看白沐箐。 一路奔波,又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真是有点累了,不过见到后院里灯火通明的厢房,还是精神一振。 白沐箐和杨心柔果然都没有睡,大约是已经远远听见了院外亲兵行礼的声音,此刻都站在正厢房的门口等着他。 “老爷,”白沐箐当然早已得知他要出海远航的消息,但面上并没有流露出特别的忧虑和伤心,面上含笑给他行了礼,温柔地说知府,“你回来啦。” “嗯,这两个月,辛苦你了。”秦禝躬一躬身子,算是还了礼,看看她身上那件绛红色的单袄,衬着她白净的脸庞,一时心动,笑着说知府:“你今天,可真漂亮。” 白沐箐莞尔一笑,将脸微微一侧,意思是杨心柔还在这里,不要胡乱说些风言风语。 心柔跟在她的身后,却是穿了一身纯白色的罗裙缭姿镶银丝边际,腰身收细,裙摆宽大,却仍旧掩盖不住身体的曲线,配上她那张秀丽绝伦的瓜子脸,更显得华贵已极,仿若是哪一国的公主,忽然跑到这个“钦差行辕”的后院里来了。 秦禝呆了一呆,心说这妹妹这样的打扮,倒把姐姐的风头给抢走了。 “老爷。”心柔也跟姐姐一样,垂下目光,盈盈一福。 “嚯!这可真是稀奇了。”秦禝摇了摇头,笑着说知府,“我们家里,怎么出来一个这样漂亮的姑娘?” “瞧你说的。”白沐箐笑知府,“心柔是我妹子,穿几身漂亮衣裳,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了?” 他看见正厅的案子上,大包小包的放着不少东西,都是自己在京城替她们带回来的,想必刚才她们姐妹俩正在拿出来看,于是问知府:“心柔,有什么喜欢的没有?” “样样都新奇,京里的东西,跟咱们这边,又不一样。” 两个月没见,心柔似乎又长大了,而且大约是习惯了这里的环境,虽然还有一丝拘束,但比起当初,已是活泼开朗了许多。 “是不一样,”秦禝打趣知府,“好比你穿了这一身衣裳,到京城里去一站,包管大街小巷都要轰动了。” “是姐姐带我去置办的。”心柔羞涩地微笑着说,“姐姐说,老爷见了一定喜欢。” 秦禝瞥了微笑不语的白沐箐一眼,心里有点犯嘀咕。我喜欢,那又怎样? ==============分割线=========== 龙武军,一军团的第一师,是驻扎在南桥附近,第二师则是驻扎在青浦附近。到了预定会议的前一天,各团各营的主官便已纷纷赶到申城,来参加第二天早上的军务会议。 军团长梁熄,是最先到达钦差行辕的,跟着第一师的团官,第二师的团官,还有几十名营官,也都陆续到达。而军团之外的人,是龙武军水师统领钟禹廷和龙武军总粮台沈继轩三个。 将近三个月没碰面,这些武官看见秦禝,都觉亲热,于马刺声乱响之中,纷纷请安问好。而到了会议开始,气氛就变得肃静起来,没有人再敢乱说话了。 “梁熄,”秦禝微笑着看着梁熄,“还是由你来说吧。” “是!” 梁熄应了一声,站起身来,照他的习惯,先将军容略做整理,这才将公文拿出来,朗声宣读。 “军团全体,既定于本月十五日始,在申城港口登船,十七日开拔。” “编入军团的骑军两千五百人,准带军马三千匹。” “第一师从各团编选十营人马。记五千一百人。” “第二师也编选十营人马,记五千一百人。” “军团全体,两师加骑军和近卫团,计一万五千二百人!” 到这里读完了,行了军礼。秦禝点点头,请他坐下,自己看了看大家。开口了,语气却和缓得很。 “这一次打仗,想必大家都心里有数,不同以往。不同的地方,有三处。”他先看坐着的张旷,“第一个,是要坐海船。” 听到这里,张旷略略发窘。他是真的不习水性,上回不过坐了几天的船已经让他有些受不了了,何况这会在海上待的时间还不短,但还是小声嘀咕了一句:“也没什么厉害。大家都坐得,我自然也坐得。” 他这句话。让大家都小声笑了起来,方才各人心中那一份紧张的情绪,便缓解了不少。 “这话不错,说到点子上了!第一个就是要精选熟悉水性的士兵,”秦禝赞许地一笑,“第二点,这一回,咱们是去属国帮人家扶桑打仗,你们都要给我注意军容风纪” “第三个,就不是玩笑话了。”秦禝的脸色,转为严肃,“离家万里,人生地不熟,底下的兵士,心里不能没有畏惧。有了这份畏惧,怎么办?” 穆埕见他拿眼光扫视着大家,站起来答知府:“侯爷说的是,我的团里,固然有不少跃跃欲试的,却也真有天天晚上躲在军帐里哭,怕这辈子再也回不来的。” “故土难离啊。”秦禝感慨地点点头,示意穆埕坐,“这不是勇敢不勇敢的事,而是人之常情!别说他们,就连你们,就连我,敢说不曾想过?” 底下的几十名团官营官,肃然无声。 “我原来说过,上阵要靠亲兄弟,因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打不散。到了扶桑国,不靠兄弟,你还能指望谁?因此人人都是亲兄弟!”说完这句,秦禝转向梁熄,沉声说知府:“军团,要在原来龙武军的军规里头,再加一条——不抛下一个兄弟!你活着,我跟你并肩作战,你死了,我答应你,一定会把你的尸骨带回来!” 这是最能提振士气的一条!人人都激动地彼此相视,张旷忍不住就想开口说话。 “我还没有说完,”秦禝微笑知府,“若是我死了,也要拜托你们,把我的尸骨带回来。” 龙武军之中,夏国士兵对于航海的恐惧,以及对于那个陌生国度的恐惧。 而原来这最普遍存在的一条——对客死他乡,不能魂归故里的恐惧,因为秦侯爷新颁布的军规,也大大减轻了,这样的军规定下来,可以做很好的宣讲,让跨海远航、异国作战这两项事情,应该不会对士气造成太大的影响。。 士兵们很淳朴,只要确信当官的不会扔下他们,做兄弟的不会扔下他们,便可以得到足够的安慰。 秦禝所说的三条,都是不好的地方,不过也有好的。 当初在准备赴扶桑的军令下达的同时,一条小知府消息,便不胫而走,如野火一般烧遍了整个军营——咱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有金矿! 不光是有金矿,而且还是整块整块的狗头金,谁若是运气好,单是去营外撒泡尿的时分,就能踢着两块! 去的时候一块,回来的时候一块。 于是,对那块神奇土地的憧憬,化作兴奋和激动,似乎过去跟扶桑开仗,也变得没什么可怕了。 另有一桩新奇的事情,是他们在开拔之前,就预先领到了一个半月的军饷。 这个军饷,不是银子,而是一堆圆形的金属。 “大帅,这个是他们扶桑国人的钱。”沈继轩拿着快硬币,向秦禝解释知府,“这是九月和十月的军饷,都发的是这个” 夏国的士兵,一向认为银子才是实打实的东西,但龙武军因为是发端于要去扶桑的缘故,对这个钱也是愿意接受的,更有人觉得扶桑国的钱很难得,因此格外珍惜。 “扶桑使臣说了,在扶桑国,他们一个兵的军饷,折合银两是十两,咱们去,是十五两”沈继轩得意地说。 也就是说,龙武军的士兵,相当于每月至少能多拿到五两银子,这就比现在他们的军饷,要高上四成五成。因此大家都兴奋得很,也难怪沈继轩要得意。 不过这其实是早就商量好的事情——替你打仗,军饷不高一点,谁肯? 在这些好事的刺激下,军团的士气相当高涨,秦禝连日视察下来,心里也极为满意。 他心想,造出“扶桑国遍地黄金”这种谣言,这话望梅止渴的行为,偶一为之,倒也不妨,只是不能以之为长久之计就是了。 还是要打胜仗,才是硬道理!只要一个胜仗打下来,许多事情,便都可以迎刃而解。 该怎样把这两万多人以及军马,送到远隔海洋的彼岸,是一个问题,需要一个庞大的船队。 要组成这样的船队,当然只有从各处征调船只或者直接从百姓的手里租船。 停泊在申城几个港口之中的船,自然以南越的船为最多,因此按照道理来说,这一支运兵的船队,该以南越的船为主。至于租金,当然要由扶桑国人来支付。 不过当京中的禀帖得到准许的消息传回申城之后,发生了一件想不到的事情。 南越商会的会长立刻正式约见了申城知府杨秣。 “杨知府,很遗憾,我们不得不知会你,所有南越的船,将一律不会运送你们的军队到扶桑国去。” “为什么?”杨秣大声抗议,“据我所知,南越对于扶桑国国内的战争,是持有严守中立的态度。” “我只能说,我们刚才所说的话,就代表我们的立场。”那会长耸了耸肩膀。其实他也很无奈这但是他只是个商人,加上南越商会很多的权利并不是他一个挂着会长名义的的人说了算。 南越的反应,事实上反映出了南越在对待扶桑国内战这个问题上,一种尴尬的处境——在明面上,是保持中立,但在感情上和外交实务上。都是希望扶桑的叛乱能在长久一些。因为扶桑也是南越海上贸易的强力竞争对手 然而尴尬之处在于,扶桑国王上,立刻将北方与南方区隔开来,占据了道义上的制高点。使得南越不好明着站出来支持扶桑的叛军。 但是以中立的名义,禁止本国的商船运送夏国军队,给扶桑人添一点麻烦,这是可以做到的事情。 事实上在申城,南越的海船不仅多,而且大,除非龙武军用武力强征南越的商船。否则龙武军想在申城找到足够的船只来组成船队,就变作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奇怪的是。这位杨知府也没有继续争下去。 “哦,原来是这样。”杨秣的态度,平静下来,点点头说道,“我想我能够理解。同时希望这件事情,不会妨碍到我们之间的深厚友谊。” 能够理解?那会长不免狐疑,彼此相视,不知这个老狐狸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而秦禝回到申城的第二天,就下帖子请南越商会的会长吃饭。到了开完军务会议的当天下午,这会长便如约来赴钦差的宴请了。 大概还是要说船的事情吧,这会长这样想。对于秦禝,他个人觉得这两年在申城,大家相处得不错,开始办新政以后,对他就更有好感。因为就新政本是而言,海运就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环节,而南越在海运上颇有一番实力,红利不少,加上这样一个在官场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他自然不愿意因为这一桩事情,影响到彼此之间的交往,甚至影响到未来的利益。 有了这样的想法,一见面,就要先做一番解释。 “秦侯爷,为了不产生什么误会,对于商船的这件事,我想我需要再向你澄清一下……” “哎——”秦禝漫不在乎地摆摆手,用跟杨秣一样的语气说知府,“南越商会先生,你不必再说,我完全能够理解!” 这倒是让这会长愕然,这也太好说话了。这位秦侯爷,官做得越来越大,脾气倒是越来越小,跟他当初做申城县令的时候,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既然抛去了这个让人略觉难堪的话题,气氛也就自如多了。便问道:“那么秦侯爷今天请我来,是为了……” “不瞒你说,我想跟你请教一下,贵国最近又造了什么好船。” 一听这话,南越商会登时双眼放光,“有,有,”他忙不迭地说,“有很多很多!” 在船舶制造在这个领域之中,目前声名远扬的,是南越。几百家大大小小的船,让南越的造船水平,仍然领先于诸国。 这样兴奋的原因,当然别有所图,他已经有所耳闻,更何况还隐隐听说,大夏朝廷有意在申城引入一家大型船厂。 如果只有一家的话,那么该给我们南越人,还是给扶桑佬呢?作为国内某人权贵在大夏的摇钱树,为这些人赚钱,这可是份内的职责。 “秦侯爷,不论你是有意购买,还是其他,你都一定能在南越,找到最好的目标。” “那么,现在仗已经打完了。”秦禝笑道,“我正要让钟禹廷跑一趟扶桑,考察一下船厂的状况。” “呃呃……何必去扶桑?”南越商会会长急忙说知府,“我们南越的船厂,造船的技术自然比扶桑好多了,而且我保证钟将军去我们南越会受到最热烈的欢迎。” “当真?”秦禝端正了脸色,“钟禹廷可不是一个人去,总得带上一两百个随员的,做为他的助手。” 看来传闻不假!这会长心想,一去就是两百人,这样煞有介事,一定事出有因。 “我愿以我的名誉来担保。”他郑重地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秦禝的目的就算达到了。派钟禹廷出去学习考察船厂的事,在京的时候就已经跟齐王说好了。 ==============分割线========== 吃完了这顿饭,心情舒畅,想一想,这两天一直忙得打转,今天该回房去抱抱沐箐,好好休息一下了。 谁才走进后院,在明亮的月色之下,便见到一个娇俏玲珑的身影,正在翻跟斗,衣袂带风,利索极了。 “心柔,你这是……演的哪一出?”秦禝看得眼花缭乱,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老爷!”心柔攸的收住了势,把身子一翻,已是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透了口气,不好意思地一笑,“这是我家里的戏曲,我……我拣起来练练。” 秦禝微笑着打量着她,面色绯红,胸膛起伏。香汗淋漓的娇艳模样,难免有些心猿意马。 便不敢再盯着她看,移开了目光,一边打着哈哈往里走,一边笑道:“好好的怎么又练起功夫来了,难不成还要去唱戏?” “才不是。”身后心柔的声音,清脆玲珑,“现在练一练,坐船的时候就不会晕。” “坐船?”秦禝疑心大起,停住脚步,转过头来问她,“坐什么船?” 心柔仿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脸窘迫的样子,咬着嘴唇,眼光望向地下,不吱声了。 “老爷,你回来啦?”白沐箐听见他们外面说话的声音,走了出来。 “回来了。”见到白沐箐脸上的朦胧笑意,秦禝心说,不知这位美妾在捣什么鬼? 于是先不提心柔的事情,牵了白沐箐的手,笑嘻嘻地说知府:“来来,进去有话跟你说。” 院子里的心柔,已经是初通人事,知道每次老爷露出这样的笑容,把姐姐牵着到房里去,多半就不是好事,羞得赶紧跑回东厢,把门紧紧关上了。 然而,待得秦禝把沐箐拥进了内厢,却没干什么“坏事”,而是拉着她,坐在床边。 “沐箐,我现在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可不许跟我说假话。” “你不用问了,方才我都听见了。”白沐箐微笑着摇摇头,“心柔这丫头,其实机灵得很,不过每次在你面前,就变笨了。” “你是说……” “这一次去扶桑国,我让心柔跟了你去,好不好?” “那怎么行!”虽然从心柔的话里,已猜了个大半,但听见白沐箐亲口说出来,秦禝不免还是要大吃一惊,“这不是胡闹么?” “怎么是胡闹?”白沐箐平静地说,“韩水你不肯带,说让他在行辕衙门看家。那你出去。有谁来照顾?” “我有吴椋和亲兵跟着。又不是身边没人了。” “你……还是不懂我们女人的心。”白沐箐幽幽说知府。“你在京里,有嫂子照顾,到了申城,有我照顾。现在要过海去别国,到千里外的地方儿,倒反而没有一个的人在你身边,你让我们怎么放心得下?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亲兵们粗手粗脚的。做得甚么?就算想吃一两样可口的小菜,谁给你做?” “我……不行,我不答应!” “若不是我怕给你添累赘,我恨不得自己跟了你去!” “大军出征,不得随带内眷,这是有明例的。” “喔,心柔是你的妻呢,还是你的妾呢?内眷两个字,从哪里说起?”白沐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 秦禝语塞,辩解知府:“她是你……” “老爷,我是专门请教了沈大人的。”白沐箐说道“她是我认的妹妹,我也当她是亲妹妹。不过到底不是血亲。哪怕算是你的丫头,律条也不禁!再说,上谕里面说得明白,你秦侯爷这次是出使外国,可不是带兵去打仗。” 一大段话说下来,秦禝发现,自己竟是驳她不倒。 “这算个什么事!”秦禝说道,“大军里头都是男人,混进去一个女儿算什么事,不行不行!” “老爷,你小看了我这个妹妹。”白沐箐轻轻叹一口气,“她跟我说过,他们杨家的家训,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一回,你替她葬了爷爷,又把她从兵荒马乱之中解救出来。现在你对她这么好,你知不知道,她自觉欠了你这份恩德,一直心有不安?” 原来还有这份报恩的意思在里面,秦禝一时无语。 “你以为是我说动她去的么?老爷,你大约再也猜不到,是她自己要去的。” 秦禝愣住了:“她自己要去的?” “我就是提了一句,说要是你身边有个能照顾你的人就好了。”白沐箐坦然说知府,“心柔听了,一下就接上了话,她说她照顾爷爷两年多,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都会干。” “也不尽是吃苦。到了扶桑国,人生地不熟,又要打仗,到时候,不知道是她照顾我,还是我照顾她了。” “你不知道,心柔的心思细得很,”白沐箐微微摇头,“你说的这些,人家早就想好了一套说法。” 心柔的这个说法,有两条:一个是身上有功夫,能自己护着自己,,第二个是遭过几年隋匪,见惯了打仗的事,早就不害怕了。” 秦禝心想,听上去,似乎也言之成理。 “再有,我听说扶桑国的女子都是既风骚,又漂亮。”白沐箐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到了那边,说实在的,我也不怎么信得过。心柔也是大人了,有她替我看着你,我多少要放心一点。” “你可别瞎说,你还不知道我?”说了这句话,秦禝自己亦觉心虚,觑了一眼她的面色,“我是那样的人么?” “你是那样儿的人么!”白沐箐掩了嘴,失声而笑,“跟了你这么久,我倒要请教,你是哪样的人?” “我那是跟你。”秦禝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尴尬一笑,连忙换一个话题。 “再说了,我走了,心柔也走了,那剩下你一个,怎么好呢?” “梁熄也走了,他媳妇也是一个人。还有我那个姐姐,胡夫人,现在胡老爷也是在杭州。平常我要是闷了,就跟她们多走动。” 看来她们姐俩,一切都打算好了。看来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动了。 想起漫漫征途,能有这个娇俏可人的心柔在自己身边,秦禝心中其实颇觉喜乐。不过江南女儿,每多心机,这件事不能光听白沐箐说,非得亲口问一问心柔不可。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心柔的神态便不大自在,一边低了头吃饭,一边却要时不时地偷偷看看姐姐,再看看秦禝。 秦禝见她这样,心里对白沐箐的话,又多信几分。不过却不肯说破,若无其事地跟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吃完饭,才站起身来。 “我今天要去趟码头,看船。”他笑着说,“心柔,你要不要跟我去瞧瞧?” “好!”心柔的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 于是,一顶大轿,一顶小轿,由近卫团的骑兵夹护着,一路从清雅街,抬向吴淞口。 到了码头,却已经有一堆人在等着了。梁熄、沈继轩等人和使臣都在其内。大家跟秦禝见了礼,便都去看钦差大人身后的那位少女,心中不由喝一声彩:好个出色的小姑娘。 “这是我一位前辈的女儿。”秦禝淡淡地说,“心柔,给各位大人行礼。” 心柔竟不怯场,利索地行了蹲礼不说,居然还用众人问了好,沈继轩心中有数,却只装作一切不知道的样子。 时值清晨,港口仍有薄雾飘荡。秦禝不再说话,背了手,静静向对开的海面凝望。码头上的一群官员,都像秦禝一样,不言不语地向远处引颈张望。 只有心柔,心中奇怪极了——说要看船,码头上有的是,怎么反而看着空荡荡的海面呢?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没过多久,便听远处传来号声,再过一会,终于有一只船影,依稀出现在薄雾之中。 心柔心想,原来老爷是在等这只船。 谁知不是一只。很快,第二只船便又进入了众人的视野,继而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待到数十艘各式各样的船只组成的庞大船队尽入眼帘,缓缓向港口驶来时,心柔已经看得呆住了,秦禝的脸上,却终于露出了笑意。 他已经看清楚了,每一只船上,都悬挂着扶桑国的旗子。 他知道,这是来自于扶桑国的船队——为了把夏国的军队接过去,国内每一只扶桑国商船,只要适合于载人,都已经加入到这支船队之中,赶赴申城,准备将出征的龙武军,运送到扶桑国本土。 “武田使臣,”秦禝伸出了手,“我要说,这件事你们,干得不坏。” “我们自己的事,自己来做。”武田稻三满脸笑容地说,“就让南越人去哭吧。” 等到船队进港,几个人都赶了过去,秦禝没有再说什么,把码头上的事务,拜托给沈继轩,自己要先回城了。 上轿之前,他把心柔叫到身边来。 “心柔,你都知道了,再过几天,我就要坐这些船,到扶桑去。”他看着心柔那双大眼睛,平静地问知府,“你跟你姐姐一起,待在家里等我回来,好不好呢?” 一直都很听话的心柔,这一回还是低着头,轻声但却坚决地说了一句。 “我不!” ==============分割线========= 到了十五日,一切准备就绪,龙武军已经开始登船船了。 秦禝用最后的时间,和赵定国、徐青岩等人,专门到申城外郊,好好转了一大圈。 这里是规划在新政中建设的“自贸区”和“工业园”的地方。 地块已经划出来了,驻防的龙武军也已经到位,昔日荒凉的土地上,新募集的民伕们已经开始了劳作,而新厂房,已经有了雏形。整个地方看上去,有热火朝天的感觉。 “远初兄,”他笑容满面地对赵定国说,“这里办事的人,真是得力。” “既是大帅的吩咐,自然要大力赶办。”赵定国笑着说,“何况一等大帅赴扶桑归来,请旨办理,那么这地方还要大兴土木的,不能不把功夫预先做好了。” 现在每个人都已经明白了,当初秦禝为什么说要一年后再请旨办理——只要在扶桑国得胜归来,那么日后新政上的事情,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钟禹廷。” “标下在!” “你到南越去考察船厂和学习的事情,我已经出奏了。你要切实用心,不拘一年两年,你跟你水师里的这些手下,一定用心,一定要把真东西学回来。” “是。这些天,我挑的那些人,也都在加紧准备,”钟禹廷躬身知府,“就是有的人认字不多,南越话也还学得不太好。” “大帅,说到认字。徐青岩倒有过一个提议,我觉得挺有意思。”赵定国指了指旁边的徐青岩,笑着说知府。 “哦?”秦禝转头来看徐青岩,极感兴趣地说,“听听你的高见。” “大帅,我这个不是专指水师衙门,也不敢说是高见,只是国家若想富强,如果没有更多的百姓能够识字,那是做不到的事情。”徐青岩说道,“现在江苏的新政有了一点样子,立刻就觉得缺人,那些大字不识的人,哪怕是手艺再精到,学起东西来,也都是倍觉吃力。我是想,可不可以,在江苏办上几个学府,让穷苦人家的孩子,也能认字……” “嗯,是个好办法,而且是迟早的事情。”秦禝先赞许了一句,才接着往下说,“只是迟和早之间,却大有讲究。” “请教大帅,都有哪些讲究?” “无非是怎样给人家一条出路的事——” 秦禝知道,徐青岩说得很对,然而时机的把握,尤为关键。这个时期的夏国,识字率很低,但就算在这样低的识字水平之下,人才却已经出现了相对过剩。 过剩的原因,在于夏国的传统教育,不是富国利民的教育,而是制造官员的教育。读书人的出路,全在于一年几考,拼的是学而优则仕,涉足其中的人,一旦做不了官,就什么都做不了,也不愿再做了! 再有一个,教育也是有成本的,且不说穷苦人家供养一个读书人要多少钱,就算不要钱,那也是牺牲了一个壮劳力,一旦学无所成,或是当不上官,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无异于是一场巨大的失败。这样的事情,谁不要三思后行? “大帅,你的意思是说,等到这边的新政办起来了……” “不错!”秦禝点头知府,“也不是说要都办好,不过总是要有个大致的模样,让别人看得见,摸得着。到了那时,你说的那几所学府,才好大张旗鼓的去办,老百姓也才肯把自己的孩子,送来读书。” 然而他不答应徐青岩的原因,其实还不止于此,只是这个原因,不愿意明说——他这一走,便把江苏交在了赵定国的手里。现在江苏开办的新政已经很多,如果他们别出心裁,横生枝节,在朝廷那里弄出什么意外来的话,他远在扶桑国,未必照顾得到,那就会有大麻烦。 “远初兄,我把江苏交在你手里了。”他郑重地对赵定国说,“军务上政务上,有沈继轩和你参谋,新政上,有杨秣和青岩跟你一起办,再加上有你总揽全局,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有一句话,还请远初兄留意。” “是,请大帅吩咐。” “一切总以安静为先。” 在申城港口,人和军械的登船和装卸,一共花了两天。到了十七日,这支出征的龙武军,终于要正式开拔了。 其中最大的一艘船,拿来做钦差大臣的座舰。二层甲板的套舱,他住在里面一间,心柔住在外间给仆人居住的小套房。而吴椋的整个近卫团,亦都塞进了这只大船。 码头上,自然挤满了送行的官员和人群。随着一声号角长鸣,秦禝所在的旗舰缓缓驶离了吴淞港,宣告了整个船队的启航。 秦禝站在船头,望着身后庞大的船队,和那些站在甲板上,兴高采烈的官兵,思绪万千。 到底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他感慨地想。 这两万多夏国的官兵,即将踏上一条完全陌生的旅途,面对未知的恐惧,他们不仅彼此之间会更加亲密,而且更会格外需要自己的精神领袖。 从开船的那一刻起,他们所有的生命和忠诚,便都已交托在自己的手上。 第一天风平浪静,第二天海上却起了风,虽然浪还不算大,但大多数第一次出海的兵士,还是出现了晕船的现象。 秦禝居然也未能幸免。他正跟梁熄张旷两个,在甲板上谈军务上的事,只觉得心头烦恶,一口一口地咽着唾沫,不免分神。 “侯爷,我瞧您的脸色,有点不大对头。”张旷假惺惺地问道,“坐海船,当真不易,您要是难受,就别硬撑着了,该吐就吐吧。” “滚你的……” 一句话没说完,秦禝已经冲到舷边,大吐特吐起来。 gou日的,他倒没事。秦禝看着幸灾乐祸的张旷,心里恨恨地想。这憨货不是也不习水性的吗。怎么这一回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 这一下,甲板上不敢待了,回到自己舱中,无精打采地躺在铺上。 晕船这东西,不是说抗就能抗得住的,俞是强壮的人,往往犯得俞是厉害。于是不仅吃饭全无胃口,而且时不时便又要吐上一阵。此时就看出有心柔在身边的好处了,不但替他把赃物清理出去,而且每隔一会,便拧一条热毛巾来给他擦脸,又坐在他脚边的床上,替他打扇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虽然心柔不是外人,但自己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一个小姑娘,这多少让秦禝有些难堪。看了看心柔行动自如的样子,忍不住便问知府:“心柔,你就一点没觉得晕?” “这算什么呀,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心柔抿嘴一笑,“我能在线绳上一连打六个跟斗,下来也不是没事一样?” 弱不禁风的秦大人,不说话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七天,终于觉得精神好些了。正琢磨着是不是可以起来活动活动了,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阵阵欢呼,跟着便见到心柔跑了进来。 “老爷,见到岸了!” 秦禝精神一振,起身带了心柔来到甲板上,举头望去,果然隐隐可见郁郁葱葱的陆地,庞大的船队,正在向那里驶去。 “老爷,咱们这就到扶桑国了吗?”心柔惊喜地问,“原来也不远!” 秦禝看了看心柔脸上灿烂的笑容,不禁也被她的开心感染了:“是到了,这里是扶桑的长崎。”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五十七章:聪明人活不长 长崎几乎是在申城的正东方,是船队横过太平洋前往美国的路上,一个必经的中转站。这一回,要在长崎补充一些淡水、煤和食物,因此船队预计在长崎停靠的时间,是两个晚上。 基本上,长崎是扶桑对外的主要港口,其地位类似于夏国的申城,在扶桑的的海贸政策实施之前,长崎更是扶桑国唯一的对外贸易港口。 秦禝知道,扶桑受夏国文化的熏陶很深,在这里定居的夏国人亦很多。长崎人的一些风俗习惯、饮食文化及节日庆典,其实都是源于夏国。这里还有专门的夏人聚集地。若是有工夫,真该去好好看一看,他心里这样想。 不过未必能有这个工夫了,因为这一次来,他有很重要的计划——要用这两天的时间,在长崎见一个人。 这个人,自然是扶桑人,叫做近藤真树。 近藤真树这个人,据说是现下扶桑人当中的一个英才,也可以说是一个天才。他见识超卓,一力促成了曾经势同水火的“长州藩”与“萨摩藩”的和解,这样的人,既然在长崎,当然该见一见的。 随着船队的行进。长崎港的轮廓。也已经依稀可见。然而就在这时,一直行驶在船队左前方的护航的兵船,忽然吹响了两短一长的号声。 “侯爷,有状况!”跟秦禝并肩立于甲板上的梁熄,攸地绷紧了身子。两短一长的号声,这是有敌人的讯号! “四艘战船,身份不明!是下令备战,暂缓进港,在港外海面观望,还是......” 在海上遇到这样的状况,是有既定预案的。果然,整个船队听见号声。速度慢了下来,缓缓向东面的长崎港靠近。其中少数的战船,横过船体,做接战的准备。各船的主官亦大声下令,士卒们都纷纷从船舱中涌出来,跑上甲板备战。 其实这时便已经可以看见,北方的海面上,有四道影子,一粗三细。如果这是一只舰队,则代表着一大三小,共四艘战船,正在向船队全速驶来。 “心柔,回舱里去。”秦禝一边用千里镜瞭望着,一边吩咐道,“张旷,调一队人上左舷就好,多了也摆不开。” 就在船队忙乱备战的时候,北面来的四艘战船,渐渐靠近,肉眼也可以看得清船影了。前面的一艘是小舰,中间的一艘是大舰,侧后另有两只小舰。 奇怪的是,居然看到了火光——梁熄再看了一会,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是向我们来的,”他向秦禝说道,“是他们自己之间在打。” 等到再靠近一些,秦禝也看明白了,前面的小舰似乎是在向长崎港的方向逃跑,后面的那只大舰,紧追不舍,而侧后的另外两只小舰,似乎又是在纠缠追逐那只大舰。 在几十只船上的龙武军士兵,大多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海战的场景,既紧张,又兴奋。 “韩先生,”秦禝心情舒畅之极,叫过身后的韩炜霖,微笑着问道,“你瞧扶桑人的船,这是怎么一个意思啊?” 韩炜霖原本是一直在申城的商行里,做跟扶桑的生丝贸易,往来长崎如家常便饭,对扶桑最是熟悉。秦禝为了这一次来扶桑,专门把他请入了幕中。也挂了一个四品的官衔。 “大人,大的那就是扶桑的叛军的海船。墨鱼丸,旁边小的那三只,是吹雪丸、瑞雪丸、飘雪丸” “怎么都是丸?”梁熄疑惑的说道。 韩炜霖看了这一场海战,正有惊心动魄之感,听得梁将军叫自己,连忙上前一步,陪着笑说道:“回将军的话,这个丸字,乃是圆圈的意思,扶桑人把圆视为吉利的象征,因此出海的船,都加一个丸字,来作为船神的名字。” “哦,原来划几个圈圈,就是吉利了。”梁熄笑道,“那怎么又都沉到海里去了?” 这可怎么回答?韩炜霖一怔,一时答不上来。却不知秦禝也只是跟他随口胡扯,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扶桑的“攘夷”之战,果然已经开打了。 扶桑的许多东西,是学自夏国,连夏国的政策体制,也都被学了去。 这次的叛乱,是因为驻节在江户的大将军,不满在京都的天皇的统治,所以就带着北方的一些藩国发动了叛乱。 很快战局已经产生了结果,一艘小船被打沉,有部分落水的扶桑水兵,已经挣扎着游到了船队近旁,而布列于舷侧的龙武军士兵,既然把他们认定为敌人,则理所当然地开始以弓弩向水中射击。 “他们这样不行。”梁熄急道,“这些人是战俘,咱们这.......” “何以见得是战俘?”秦禝慢吞吞地说,“没准是来抢船的。” 梁熄一愣,说道:“侯爷,咱们刚到,这会不会.......!” 不过梁熄这样说,也不能不买他的面子,于是叹了一口气,还是点了头。 “那就停就停吧。”秦禝面无表情地说,“不过这些人我看他们水性都好得很,让他们自己游回长崎去好了。” 待到船队驶进长崎港,扶桑的长崎港口的官员,立刻便着了慌——有船队要来,这个他知道,可没说是满载数万名武装士兵的船队啊? 这一下不敢自己做主了,一面先派人交涉,一面派人把长崎的主官请来了。 驻长崎的主官,职位叫做“奉行”,一共有两名。现在来的这一个,叫做斋藤四郎,年纪较长,也较有权威。他跟夏国商人打交道的经验很丰富,然而现在这样的情形,还是这辈子头一次遇到。 秦禝派下来做交涉的,是穿着全套公服的韩炜霖——他是四品,相当于原来扶桑官职中的“正四位”,跟奉行正好可以相敌。 “斋藤大人。”韩炜霖一拱手。 “原来是韩老爷……韩大人!” 两个人是老相识了。斋藤四郎的不仅汉话精熟,而且一眼就看出来,韩炜霖升官了。现在他竟然代表了整个船队来做交涉,那身份上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斋藤四郎所要办的交涉,是不准士兵下船。添加补给这些事情,立刻就可以办,如果需要另有采买,则请开出单子,由长崎地方代办。 这个要求不过分,算是在情理之中。毕竟整个长崎,也不过驻兵千余,若是贸然放了数万外兵进城,一旦事情有变,不知道该找谁哭去。 韩炜霖静静听完了斋藤的一番话,也不回答,从身上摸出一张单子来,清了清嗓子,朗声读道:“大夏国钦命大臣、二等侯秦禝,奉旨出使扶桑,交付礼物赠予扶桑王上,以示友好。” 斋藤一愣,心说这是闹的哪一出? “官铸银锭二百只,五万两。”“上等生丝五十包。”“贡缎一百匹。”“官窑瓷器二十箱……” 韩炜霖滔滔不绝地念下来,好一会才把整张单子念完,递给斋藤四郎。 “奉行大人,这些礼品即刻要下船,请你点收。” “这……”斋藤犹豫不定地问道,“韩大人,这是你们朝廷的意思,还是……” “这是我家侯爷自己的一点心意。” 那就好!斋藤松了一口气。这份礼物太重,若是弄成大夏国朝廷的赏赐,那玩笑就开大了。 下面要说的,是下船的事情。按韩炜霖的说法,各商船上的兵士,可以不下船,不过秦侯爷说了,想进城去逛逛。 “斋藤大人,我家秦侯爷的座舰,船上都是秦侯爷的亲兵。侯爷要进城,他的亲兵自然是要跟随护卫的。” 斋藤心想,既然给王上送了这么重的礼,不让他进城,怎么也说不过去,然则要带多少人去? “一千人!”韩炜霖断然道。 斋藤吓了一大跳,一千人,那怎么成? “秦侯爷身份贵重,随带护卫,理所当然,限于五十人之内好了。” “堂堂钦命大臣,五十人怎么够?最少八百!” “一百人,不能再多了。” 就这样讨价还价,最后终于定在了五百之数。 既然谈好了,韩炜霖便登船回报。秦禝听过,点一点头,笑道:“好得很,咱们这就走吧。” 说走就走。吴椋从近卫团的亲兵营和中军营之中,指了队人,全副披挂,扈从大帅上岸。 “秦侯爷,马已经备好了。”斋藤四郎见到秦禝,先一躬身,“请到我的奉行府去用茶。” “斋藤奉行,你太客气了。”秦禝心想,这个扶桑鬼子的夏国话,说的还真是好,“不过我这一次进城,是想看看你们的歌舞伎。” 斋藤愣了一愣,原来这位秦侯爷,对我们扶桑的东西熟悉得很。 “有,有,”斋藤依然躬了身说道,“吉代社、浅井社这些地方都是顶顶好的。” “我不要看这些,”秦禝摇摇头,“我要去云馆。” 斋藤四郎的面色一变,迟疑半晌,才躬身答道:“是!” 歌舞伎在扶桑,跟戏剧在夏国的地位仿佛,都算是“国粹”。 歌舞伎前期是歌舞伎表演者,多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兴盛之后,便有不少被称为“游女”的女子,加入到表演里面来,演出过后,还可以陪客人睡一觉,让客人尽兴而归。 在扶桑的官府看来,这就算是“伤风败俗”的事情了,终于下令禁止年轻女子从事这个行当,于是歌舞伎的演员,便从女子,转化为男子,说起来,跟京剧倒也有几分相似。 然而人的欲望,总是很难被完全抑制住的。在长崎,便有一家极其私密的歌舞伎馆,甘冒禁令,以“巫女”为标榜,出演歌舞伎,专门招待身家豪富的贵客和商人。 巫女,指的是年轻的未婚女子,而这家歌舞妓馆,就是钦差秦侯爷点名要去的“云馆”了。 之所以点名要去,是以因为秦禝知道,他要见的近藤真树,原来是大酒商家的少爷出身,非常有钱,最喜欢在云馆流连。 斋藤四郎作为长崎的奉行,这个地方自然是听说过的,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罢了。现在这位秦侯爷张嘴便说了出来,不免尴尬,同时也对这位大夏国的钦差,颇有腹诽——夏国的官员,果然都是声色犬马之徒。 不过腹诽归腹诽,面子上却是一点也不敢露出来。 “侯爷!”斋藤仍是恭恭敬敬地说,“云馆是在下草町,只是这个地方。我不能亲自陪着秦侯爷去。只能派人带路。把侯爷送到地方。” 斋藤四郎那一瞬间的表情转换,秦禝都看在眼里,不由心中暗笑:当我是草包大人?草包就草包好了,不是坏事。 明令禁止的风化场所,奉行大人自然不能亲往,于是由他的两位随员引路,五百亲兵护着马上的钦差大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长崎。向下草町行去。 若论繁华,则长崎不如申城甚多,不过道路倒是比夏国的要宽上一点。一路上,街道两旁的扶桑百姓,大多以瑟缩和敬畏的目光,看着这一支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的军队。其中有不少人,见了这样的派头,不知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来了,像对待武士一样,慌忙退在道边。躬身行礼。 秦禝要带几百人进城,倒不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图谋。一来没有这些兵。只怕进不了云馆的门。二来,他也是拿扶桑人信不过。然而一路上倒还平静。等到了斋藤所说的下草町,四周已略显荒凉,唯有一条小溪之旁,立着一片青砖白顶的馆阁,想来就是传说中的“云馆”了。 小楼之外,并没有悬挂招牌,却整整齐齐站了二十来个浪人打扮的壮汉,人人都是一身黑衫,对襟处却有一条白边,腰间无一例外插着一把细而长的刀鞘。忽然见到有这样一队人马到来,无不大为紧张,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刀柄,警惕地注视着走上前来办交涉的人。 秦禝看的真切,心说这就对了,近藤真树果然在里面! 去办交涉的,是斋藤派来的两名随员。他们跟一名领头模样的高个子浪人,用日语在那里唧唧咕咕地说着,韩炜霖则在秦禝身边,小声替他翻译。 “这帮人说,今天云馆是他们主人包下来的,不接待别的客人……” “斋藤四郎的随员,说您是大夏国来的侯爷,是贵客,请他们无论如何要通融一下……” 那名高个子浪人的面色,显见的由紧张变成了傲慢,将手一摆,大声说了句什么。 “他说的这句话,甚为无礼……”韩炜霖愤愤地说,“总之是不准咱们进去,让咱们明天再来。” “什么明天,后天!”吴椋不干了,“偏偏就有这么多臭规矩……张行,跟我来!” 面容阴鹜的张行,原是秦禝的贴身亲兵,现在任了近卫团第一营的营官,遇事下手最狠的。 “吴椋,当心一点,”秦禝在马上,不动声色地吩咐了一句,“他们的刀快得很。” “爷放心,再快能快得过弓弩么!”吴椋带了张行的一队人,行出队列,大步走到门口,不屑地打量着横在门前的这一班人,嘴角挂了冷笑,大声说道:“韩大人,你告诉他们,再不滚开,爷们就要闯进去了!” 斋藤的两名随员,见大有要起冲突的样子,慌忙想要相劝。那名高个子浪人,却似乎已经听懂了吴椋的这句话,转过头来,大喝一声: 呛啷啷一片响,那二十几名扶桑浪人,一齐抽出长刀,双手正握,摆开了蹲步。 “弓弩!!”见到这样,吴椋也不客气了,“把这个破馆子给我围了!” 张行的那一对人,一半的人立刻举起弓弩,成一个半圆,将门口的一班扶桑人围在里面。后面的四队亲兵,除了一队留在秦禝身边,其余地迅速展开,将这一片小小的馆阁,围得水泄不通。 说动手就动手,这样凶狠而训练有素的军队,是这班扶桑人未曾见过的,然而弓弩的威力,却都心知肚明——长刀再锋利,又怎能挡得住成片的箭矢?于是人人脸上变色,心知只要那名年轻军官一声令下,自己这二十几个人,不免要被打成蜂窝!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当口,忽然从门内走出来一名年轻的女子,穿了一身碎花和服,肤色白皙,容貌也甚美。她向外面看了一眼,弯着腰,小碎步走到那位高个子浪人身边,说了一句什么。 “山田君,近藤先生说,请客人进去……”韩炜霖小声替秦禝翻译道。 秦禝在心中一笑,暗自点头。 领头的高个子浪人,愤愤地瞪视了吴椋一眼,回刀入鞘,先向其他人挥了挥手,让他们让开了,再用极生硬的汉语说道:“你们,侯爷的,跟我来。” 长崎一地,与夏国通商数百年,汉学极为昌盛,因此山田忽然说出汉话来,吴椋等人固然是大为惊讶,但秦禝和韩炜霖都知根知底,丝毫不以为怪。 “侯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韩炜霖见秦禝下了马,连忙跟上,小声提醒道,“这些人都带着刀,不知道房子里面,还有没有什么古怪!” 秦禝一笑,指了指门口的吴椋和张行,笑着说道:“无妨,我亦有刀。” 门口的守卫,已经换成了龙武军兵士,那一班浪人,被挤在一边,虽然还勉力做出一副对峙的样子,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威风。秦禝负了手,带着韩炜霖,施施然跟着山田行了进去,吴椋抢上一步跟在身后,再后面是张行带了四名亲兵,带刀扈从。 云馆里面的布局,却没有想象中的曲折。经过一条明亮的日式回廊。便来到了内门门口。两名仆妇跪在地上。伺候进来的客人脱鞋,继而将内门向两侧拉开,俯身行礼,请客人入内。 里面是一个不小的厅,地面全以榻榻米铺就,靠内则是一个小舞台。舞台上正有三名演出的女子,以白粉傅面,服装繁复华丽。姿态妖娆之极。最奇特的是,三个人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厅亦不闻丝竹之声。 榻榻米上,沿着东西两边,相隔七八步远,各摆了数张小案子,彷如战国时诸侯置酒高会的格局,显见是给客人用酒的地方。不过偌大的榻榻米上,现在却只在西首的一张案子后面。坐了两名中年人,一人白衣。一人墨衫,都是将发髻梳在头顶,一副武士的打扮。而方才见到的那名年轻女子,此刻正像一只温顺的猫儿一样,俯伏在白衣人的怀里。 厅内不止近藤真树一个,这倒出乎秦禝的意料。只见山田行了过去,自顾自地在白衣人身边一坐。 他这一坐,自然就把中间那名白衣人的身份泄露了——不是近藤真树又是谁? “听说是大夏国来的侯爷,”做主人的开口了,语气温文尔雅,将手一让,“慢待之处,不要见怪。请坐吧,一起喝一杯。” 毫不意外,是一口纯正的汉话,只是在起承转折之间,略显生硬。秦禝知道,近藤真树不仅在汉学上造诣很深,而且还是讲理学的。 他微笑着点点头,在东首的第一张案子后盘腿坐了,吴椋和张行,像两名护法一样,站在他的身后。跟着便有仆妇进来,在他面前的案子上摆了酒菜。 秦禝打量着对面的三个人。穿着黑衣的山田,是刚才就领教过的,白衣的近藤真树,相貌端正柔和,亦与史书的记载相符,倒是他左侧的那一位墨衣人,身形健硕,相貌威猛,两道浓眉紧锁,脸色深沉,不知是哪一个? 却见近藤真树双手一拍,“啪”的一响过后,丝竹之声立起,舞台上凝立不动的三名女子,忽然便动了起来。秦禝这才明白,原来是为了方才的变故,把演出生生停了下来。不由心中感慨,看来近藤在长崎的势力,还真是不小。 近藤微笑着将酒杯一举,向秦禝遥致敬意,“这说的是出家僧侣,被美女诱惑,而堕落的故事,最是好看。” 好看么?秦禝看着戏台上夸张奇特的舞姿,心下嘀咕,看来这个时代扶桑有名的歌舞,也就不过如此。 “盛情款待,无以相谢。”他也将杯一举,算是回礼。 “我叫近藤,这位是山田君,这位是绯村君,都是我的好朋友。”近藤真树笑道,“不敢请教侯爷的名号。” 山田君就不必说了,至于绯村君……秦禝瞥了那位神态威猛的人一眼,心里掂量着,打了个哈哈。 “敝姓秦,名稷。” 啪的一声,近藤真树又将双手一拍,再一次将舞乐止住,略带惊愕地看着秦禝。 “你就是大夏国的江苏巡抚,三等侯秦禝?” 近藤曾两次到过夏国。现在虽然身在长崎,但长崎与申城,也不过是几日海程,贸易往来最多,消息相通。对于秦禝的身份,近藤真树这样关心时政的人,怎能不知?只是万万想不到,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夏国官员,原来是他。 “原来是秦侯爷驾到,失礼了。”近藤真树打量着秦禝,拍了拍身边的女子,笑着做了一个手势,“我让葵子,替我敬秦侯爷一杯!” 那名女子,果然便柔顺地提起酒壶,来到秦禝的案边,跪坐于地,先替秦禝将酒杯斟满,这才举起自己的酒杯,躬身一礼,自己先喝了。 “好,好,”秦禝却不喝酒,微笑着把葵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一伸手。将她拉入了怀中。在她雪白的脖颈上一嗅。“果然像鲜花一样芳香!近藤桑,你选女人的眼光,真是不错。” 葵子软软地被他搂在怀里,脸色变得有点苍白,倒是没有挣扎,身后的吴椋,却看得目瞪口呆——自己家这位爷,生性风流是有的。然而何曾做过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当面就敢抢人家的女人? 那一边,三个扶桑人脸上一同变色,山田更是作势就要站起,腰间的刀“呛”的一声,已出鞘半截。 “哈哈哈哈,”秦禝蓦地大笑起来,“近藤桑,你们都是图谋大事的人,现在难道连一个女人都舍不得么?” 近藤双眉一耸。跟绯村对望一眼,做了个手势。示意山田稍安勿躁,才沉声说道:“秦侯爷的这句话,我听不懂。我们都是本分的商人,图谋大事什么的,不知从何说起?” “好说,好说,”秦禝冷笑道。 “贵主上蒙尘日久,为臣者孰能不心痛?而起于草莽,以一己之力,铲除权臣,旋转乾坤,维护正统不坠,更是不世的功勋!”秦禝这才将怀中的葵子,轻轻推开,肃容拱手道,“三位的大名,秦禝仰慕已久了。” 这一句仿若石破天惊,把三个人都听得呆住了——说“贵主上蒙尘日久”,自然说的是天皇!而后面的一句“铲除权臣”,说的不是不满王上的大将军,又是哪个?三个人面面相觑,半晌才由近藤真树开了口。 “秦侯爷,你说仰慕已久……难道你在申城,就能知道我们三个人?” “一衣带水,比邻而居,怎么能不知道?”秦禝见他仍有不信之意,笑着说道,“近藤桑自不必说,大名鼎鼎的人物。这一位叫做山田太郎,与近藤你乃是最好的兄弟!至于这一位绯村次郎么……在汉学上的名声,在夏国也是有名气的。” “佩服之极,”近藤真树回过了颜色,试探着问道,“不知秦侯爷,有什么指教?” “江苏的隋匪,我已经统统打光了。”秦禝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偏偏申城还堆放了不少缴纳上来的匪军军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想来想去,还是回头找两只船装了,扔到海里去算了。” 三个扶桑人一听,都是砰然心动——听秦禝的口气,莫非是有意拿这两船军械相赠? 三个人都想,他是夏国的御前侍卫,听说在三年前那一场政变之中,出了大力,自然是保皇一派。所谓“旋转乾坤,维持正统不坠”,大家不正是一脉?若是搭上了这一条线,有夏国的物力源源相助,则大事必成! 这一想,不免喜出望外,然而这位秦侯爷费尽心机到这里来,绝没有白白相送的道理,必定是有重大的索求。于是三人对望一眼,近藤问道:“这些东西,扔了倒也可惜……不知道要怎样,才见得到这两只船呢?” “我这次一路航行到长崎,中间很见过几个小岛,”秦禝仍是答非所问,“看上去真是不错。” 几个岛么?三个人转着心思,绯村次郎问道:“请问秦侯爷看上的,是哪几个岛?” “啊?我今天大约是喝多了,不知胡言乱语了些什么。”秦禝被他这一问。似乎骤然惊觉。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叹了一口气,“这里人多,真是热闹。现在我戏也看了,酒也喝了,还是回我的船上去好了。只是长夜漫漫,颇为难熬。” “何不请葵子姑娘陪了秦侯爷一道回去?”近藤真树目光闪动,笑着说道,“有美人相伴。或可聊慰枕席。” “什么美人!”秦禝摇头笑道,“我秦禝平生只敬英雄,惜乎无人可做竞夜之谈!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说罢,径自起身,居然就这么摇摇摆摆地走出去了。 韩炜霖心说,钦差大人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坐了不到半个点,这就要走了,连忙与吴椋几个人一起。跟出了门外。包围云馆的亲兵,随着吴椋的号令。亦转瞬整队完毕,簇拥着秦禝,一路返回了码头。 等到在船上吃了晚饭,吴椋带了人,把船上的大餐室整理出来了,仿照云馆内的格局,在两侧摆了案子,又在餐室四角,各安排了一名亲兵值守。 秦禝进来,四周一望,点点头,对身后的心柔说:“晚上我要待客,茶水就归你伺候了。”说完这句,也不管吴椋跟心柔,自己去坐在一侧的案子后面,扶额沉思。 天已经透黑,除了波浪轻轻拍打船身的声音,四周已是一片寂静。不过这样静谧的气氛,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吴椋便进来报告了。 “爷,那三个扶桑人来了。”吴椋低声道,“坐了一只小艇子。” “快请,”这是意料中事,秦禝沉静地点了点头,“让船夫把艇子系了,也招呼他上来喝一杯茶。” 过了片刻,便听见脚步杂沓,餐室的门一开,吴椋果然领着近藤真树、绯村次郎和山田慎太郎三人进来了。 “臣不密失其身,君不密失其国。”秦禝一改日间狂放的做派,拱手施礼,严肃地说道,“要谈大事,我不能不做这样一番安排,三位既然心有灵犀,想来亦不会怪我。” 这样说,愈发见得有诚意。近藤真树鞠了一躬作为还礼,说道:“这是侯爷以心腹之事交托,再严密都是应该的。我们三人此来,亦无人得知,请侯爷尽管放心!” 近藤的这句话,秦禝信得及,因为对他们来说,这是天大的事情,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份风险。 “我这里没有酒,”秦禝请三个人入座,招呼道,“心柔,替三位大人斟茶。” 三个扶桑人见到心柔,眼睛都是一亮,近藤更是笑道:“难怪秦侯爷不要葵子姑娘相陪,原来已是有这样绝色的侍妾来伺寝。” 心柔看见这三个奇装异服的人,就知道他们不是夏国人,没想到居然会说汉话。虽然觉得他们这句话说得颇为无礼,但既然是老爷的客人,也就不敢说什么,还是规规矩矩替他们斟了茶,这才红着脸退到一边去了。却不知在扶桑人眼里,女人全无地位,就跟一个物件差不多,因此说起话来,毫无顾忌。 “取笑了,”秦禝说道,“这是我的一个丫鬟。” “哦。”近藤真树也不在意,喝了一口茶,便急于要说正事,“秦侯爷,若是果然能以申城的军械相赠,事成之后,王上亦绝不会让侯爷落空——只是不知这是贵国朝廷的意思,还是……” “是我自己的意思。”秦禝坦然相告,“我对忠臣义士最是敬佩,凡是能帮上忙的地方,绝不吝惜。至于事成之后,王上若有所封赐,某自然也不敢推辞。” 近藤真树和绯村次郎是早已商量好了的,若说割岛相赠,是绝不肯的事情。不过眼下不妨先答应着他,真到了事成的那一天,再另想法子推诿就是了,反正无凭无据,他又能说什么?至多是两方情商,多给些钱好了。 既然这样,现在更要说得煞有介事。 “秦侯爷,不知有哪几个小岛,入了侯爷的眼?”绯村次郎问道,“请开个单子下来,作为日后的凭证。” “不忙,不忙,”秦禝摇头道,“我们夏国有句古话——事未竟而先居功,君子不为也。我倒想先听一听,几位是个什么打算。” 于是听这三人,把现下扶桑国的形式说了近乎一个小时。从叛军的势力范围,到现在扶桑采取的对应措施等等。 “真是大才,关某受教良多。”秦禝看着近藤真树和绯村次郎,心里颇有感慨,不知现在的夏国,有没有这样头脑清楚却又敏于实干的人才? “不敢当。”近藤笑着说道,“跟秦侯爷一比,我们就算不上什么了。” “对了,”秦禝想起一件事来,极感兴趣地问道,“我听闻扶桑的刀,都是名匠锻造出来的绝世好刀,我久闻了,却不曾真正见过,不知能不能借来一观?” 虽然这个请求略显唐突,但此时此景之下,怎能拒绝?近藤真树和绯村次郎,都解下自己所佩戴的小太刀,不过毕竟不愿意交在秦禝的亲兵手里,左右一望,看着心柔笑道:“就请这位姑娘呈给侯爷。” 只有山田摇着头,迟疑着说道:“秦侯爷,我们武士,不可以,刀离身……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这是应该的。”秦禝点点头,指了指吴椋和几名亲兵,微笑着说道,“我虽然不带刀,他们几个就是我的刀。若说是让他们走开,莫说我愿意不愿意,只怕他们倒先不肯了。” 开过这一句玩笑,接过心柔小心翼翼捧过来的两柄刀,放在面前的案子上,轻轻挥手,先让心柔退开,这才抽出刀来。 刀一出鞘,寒光凛凛,见得锋锐至极。 “真是天下利器!”秦禝仔细打量着刀身,缓缓说道,“不过近藤桑,刀刃双开,怕不怕佩之不祥呢?” 近藤真树答道,“我们把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若是能求仁得仁,也是一件快事!”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秦禝佩服地说道。 “秦侯爷过奖了,”近藤真树眼中放光,嘴里却不免要逊谢一番。 “总之是情敦义厚,死都要死在一起。”秦禝不胜唏嘘地说道,“不知道现在,你们哪一位打算先死?” 三个人听了这句话,一时都楞住了,似乎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八嘎!”山田太郎第一个反应过来,呛的一声,抽出那把不曾交出的村正长刀,还没来得及说出第二句话,一直站在他侧后的张行已经跨上一步,抵着他的后颈割了一刀。 砰然一声大响,山田高大的身子向前一倾,一头栽倒,连带着将面前的案子都撞翻在地上。 在密闭的餐室之内,人人都觉得心头一紧,心柔更是惊叫一声,脸色登时变得刷白,手里原本捧着的一只青花茶壶,失手落在地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近藤和绯村两个,齐齐站起,本能地将手伸向腰间,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刀已经被秦禝“借去看一看”了。 面色阴沉的张行,转头望向剩下的两个扶桑人, “秦侯爷!”近藤真树的脸,被恐惧和愤怒扭曲着,大声问道,“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一句两句话,还真难说得清楚。 秦禝叹了一口气,“聪明人太多的话,我在扶桑可就不好成事了。” 为了自己的计划,相形之下,这三个扶桑人的性命,不过是浮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在扶桑的号召力和地位,就是他们的罪。 只是这些话,既没有必要,也不愿意向近藤和绯村说起,于是他拿了一句冠冕堂皇的话来做遮掩。 “我国上邦,威临四海,扶桑本为藩属之国。不思,以结上国欢心,偏偏阴蓄异志,希图他国强军,想干什么了?” “秦侯爷,你说扶桑联结他国,有何证据?”绯村次郎也大声问道。 这又是说不清楚的一件事,不过若要强词夺理,亦不是没有话可以说。 秦禝心不在焉地说道,“前朝的时候,也曾两次遣使至扶桑,授以金印、紫绶。这些事,有没有呢?” “那时候我们扶桑还没有统一,几十上百个小国,即有一二受过夏国册封,也做不得凭据!”近藤真树接上了话头。 秦禝心想,这两个扶桑鬼子,明知死到临头还这样嘴硬,倒也算得上有几分风骨了。 秦禝冷冷地说道,“一百五十年前,统领扶桑的三位将军,有没有受过夏国皇帝的册封?” 自然都是有的。近藤和绯村两个对望一眼,一时作声不得,最后还是近藤拿了一个说法出来。 “那都是大将军所为,不曾有王上的旨意!” “什么扶桑王,我不认得。”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是夏国的官员,现在扶桑既然归扶桑管制,我自然是跟扶桑打交道,岂容你们作乱。” “即便如此,那也应该将我们交给王上处置。你既然做的是大夏国的官,怎么可以管到我们扶桑人头上?”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秦禝淡淡地说,“何分中外?” 这就是不讲理了。绯村次郎看了看地上山田的尸身,问道:“秦侯爷,你是铁了心要杀我们了?” “绯村次郎你也是精通汉学的,你自己也该当记得。”秦禝叹气道,“既然说求仁得仁,又怎么好意思独自偷生,让山田君一个人走在前面?” 近藤和绯村默然不语,心知秦禝这句话一出,便再无回缳的余地。半晌,近藤真树才低声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将刀赐还。” 这就是说,他们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做个了断。秦禝沉吟片刻,还是点了头,将面前的两柄小太刀,连鞘掷在二人脚下。 “我敬重二位是个人物,特予成全!”他站起身来,拱拱手说道,“我就不送了。心柔,跟我出去。” 出了舱门,吴椋也跟出来一步。 “爷,那个船夫……” “一并处置了,连那只艇子,也要凿沉。” “诺!”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五十八章:扶桑第一战 等到吴椋收拾好了残局,秦禝也回到了自己房中,转头看了看身后脸色苍白的杨心柔,心下略觉歉然。 “心柔。” “老爷。”心柔低了头,小声答道。 “你一个女孩子,今天这一出,大约是让你受了惊吓,对不住得很。”秦禝柔声说道,“不过你要明白,我的、这次出门,不是来吟风弄月的,你既然跟了我出来,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有。早些见识了,没有坏处。” “老爷,那三个人,是坏人么?”心柔抬起头来,清澈的目光,看在秦禝脸上。 “不是坏人,他们都是很聪明或者说是很有本事的人!”秦禝耐心地说,“但就好比两军打仗,成千上万的杀伤,哪能说对面的都是坏人呢?这样的时候,没有好坏,只有敌我。本事越大的敌人,就越不能手下容情。” 心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反正老爷做事,一定是有道理的。” 第二天,码头上仍是一片忙碌,都在替这支庞大的船队作补充,并没有人来交涉有扶桑人失踪的事情。 秦禝心想,来交涉也不怕。他们坐了一只小船出海,谁能说就是到自己的船队中来了?自己在哪里翻了船,也说不定。 “韩先生,”他把韩炜霖叫过来,做最后的交代,“这一回去扶桑的京都,我该交待的都交待了。一句话,扶桑方方面面的事情,还都要仰望你。” “侯爷言重了,请侯爷放心,”韩炜霖躬身答道,“在下一定照足侯爷的吩咐去办。” 到了第三天清晨,一切妥当,船队终于驶出了长崎港,向着扶桑的京都驶去。 秦禝的晕船病又犯了。不过这一次,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晚上,便自觉已经无事,心中欢喜,知道自己到底把这一关过去了。 于是照着坐船的老习惯,绰了一把椅子,摆在船头的方向,去看墨斗沉沉的大海。清冷的海风吹在身上,更觉神清气爽。 “老爷,”心柔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舱中行了过来,将一件大氅披在他的身上,细心地替他把身子包了起来,“外面风凉,您当心冻着了。” “这倒生受你了。”秦禝微笑着,在她温暖的手上一握,表示感激。 “海上的风好大,”心柔靠在他身后站着,痴痴地看着大海,轻声问道:“咱们是在往哪边走呢?” “咱们自然是往东走。” “我在家乡,就没见过大海,也没见过这许多星星。”秦禝举头仰望,果然见到星空浩淼,银河璀璨。心柔说得不错,他心想,前方的征途,正是星辰与大海。 天气已开始转冷。船队终于驶进扶桑的京都港口当陆地在海面上浮现出来的时候,官兵们涌上甲板,欢呼雀跃。 几乎每一个人的瞳孔都放大了,站在甲板前处的秦禝心中略觉惭愧:你们高兴的太早了。 命令很快下来了,除了事先挑选出来的一班个高体剽的沿船舷站班外,其他的,统统回到船舱里去。 船队入港,一直到外面的各种迎接仪式噼里啪啦地闹腾完了,官兵们才被准许自由活动。 但是,只限于在船上,不许上岸。 失望之情是有的,有人私下免不了嘟嘟囔囔,带队的管带听见了,一巴掌扇了过去:“仗打赢了,地方随你玩金银随你搬!仗打输了,就算真给你一座金山,你娘的有命花?!” 到达了京都,龙武军受到的欢迎的热烈程度远远超出他们自己的意料。 京都码头的场面算得上万人空巷。京都和周边城市民众骑马坐车乘船走路,四面八方地赶了过来。官绅商贾,脚夫苦力,黄发垂髻。 也是,还没打仗呢。扶桑王上已经派人上船来“劳军”,而在扶桑的夏人也自发组织人来船上慰问。倒也小小热闹了一轮。 那一班当地夏人,个个激动不已,好多人当场就哭了起来——又是久不见故国衣冠,又是夏国兵威加于海外,我们就是现在死了,也是瞑目的……呃。这是海外乡亲为弟兄们集的一点壮行之资。请侯爷代为放赏。如此种种。弄得自秦禝以下人人都好生感动,官兵们的心里酸酸热热的,进而豪气萌生,和狗头金暂时失之交臂的遗憾也冲淡了许多。 而秦禝也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下了船有一个人要见他,他也正想见一见这个人。 此人正是现在扶桑的王上,丰田拓真 虽然他对认识扶桑的王上也很有兴趣,但这次会面却是对方在双方正式会面前主动提出来的私下会面,而且使用了这么一个形容词:“无论如何”。 到了目的地。秦禝下了马车。随行的扶桑官员在旁伸手。以示引路。负责关防的卫兵向他们行礼。秦禝微笑致意,但是—— 这……是扶桑的皇宫? 秦禝事先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扶桑的王宫那肯定比不上大夏的皇宫,比他预备着实物比想象中的还要“小”的多。 穿过算不上高大的城门,他被径直引到和大门南北遥遥相对的一间椭圆形的房子里。 这间房子的天花和墙壁是白色,显得富丽堂皇。外面脚步声响,侍者高声唱名:“王上到!” 秦禝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 宽阔的前额,长而削瘦的脸庞,深凹的眼眶,上唇刮得干干净净, 秦禝站了起来,微微躬身。 丰田拓真并没有讲究什么礼仪,反而向秦禝伸出手:“文俭,很高兴见到你。” 秦禝一怔,丰田拓真说的这两个字发音有点别扭,但他没听错,不是“秦侯爷”,是“文俭”。 信息量好大,一个有意思的开始。 他随即转过一个念头:扶桑人真是做足了功课。 “这是一次难得的见面,我非常感激贵国的两位太后,也感谢你和你的士兵,不远万里来到扶桑。”丰田拓真微笑着说“秦侯爷,我们去吃晚饭。” 秦禝事先并未想到会受邀和丰田拓真共进晚餐。这位王上怎么都不按套路出牌啊,一点礼制都不讲。毫无已过王上的架子。 内战开打,双方已是生死相搏,王宫周边更加草木皆兵;而扶桑王上宵旰勤劳,夙兴夜寐,对于他来说,这样好整以暇地招待贵宾的机会就更少了。 当然,秦禝的正式身份是大夏的钦使,扶桑王上设宴招待,诚是殊荣,但也不算太过分。虽然名义上这位钦差大臣的工作是“出使扶桑,联络感情”,并不负明确的外交任务。 只是军情急如星火。秦禝原打算见过丰田拓真,连夜回去部署军力,而扶桑这边也是知道这个安排的。现在加了一道晚宴的程序,莫不成扶桑人有什么更重要的话要谈? 丰田拓真,秦禝,主客等人坐定,便开上菜来。秦禝心里说道,这个筵席早就准备好了,不是临时起意加进来的。 很快第一道菜就端上来了,鱼白的盘子中放着一只硕大的龙虾。 “秦侯爷,这种龙虾平时是吃不到的。”丰田拓真笑着说道,“味道好极了,产量却很低,甚是稀少,你尝一尝。” 秦禝心想,穿越以来,皇宫侯府钟鸣鼎食,巡抚衙门美厨娘私家珍馐,倒是一直没用过这么大的龙虾,看来这一趟公差,出的还是值得的。 扶桑正打得如火如荼的这场内战当然也是话题之一,但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主客谈的更多的还是夏国的事情。丰田拓真赞佩秦侯爷顺应历史潮流、敢为天下先的勇气。 秦禝也谈到了夏国刚刚大致平定了的叛乱。都觉得这场叛乱起于南方,也是一个北南对峙的局面,和扶桑的内战颇有相似之处。 如此谈谈说说,这顿饭便吃的非常尽兴。 席罢已是华灯初上的天色了,,而扶桑王上对秦禝,显然还没有送客的意思。 丰田拓真说道:“文俭,我请你去我的书房坐坐,有一样东西要请你看一看。” 秦禝好奇心大起。 丰田拓真顿了一顿,又说道:“今天晚上就请你宿在王宫,明天一早再回去好了。” 这一下倒是直接把秦禝给震惊到了。但是丰田拓真微笑着说道:“放心,不会耽误你的军务。”这就是抢先一步把秦禝的话头给堵死了。 扶桑王上亲自在前引路,后有一名内侍跟随,一路来到了王宫的一处小楼前丰田拓真推开房门,向秦禝示意,然后自己先走了进去。 内侍进来送上茶水,退了出去。 丰田拓真请秦禝坐下,然后拿起桌上的一个大大的纸袋,抽出一张墨水味道很重的纸张,递给他:“文俭,请你看看。” 秦禝心中嘀咕,一目十行,他的眼睛很快睁大了——这是一份对扶桑内战局势的分析和提出的相应的对策的计划书,算是一份“战略规划书”。 扶桑内战初起时,双方都很乐观,都认为自己会取得胜利并且很快就会取得胜利。对战争持续时间的最悲观的估算是六个月。 然而,仗愈打愈大,愈打愈久。三个月。六个月。一年。两年……到第三年,双方你来我往,进入了最血腥、最残酷的阶段,双方互相绞在一起,无数士兵的血肉被磨成齑粉,随随便便一场战役,死伤动辄上万甚至数以万计。 扶桑这边以绝对的人力物力优势,却始终拿叛军不下。压力愈来愈大。和谈的调门更是一天比一天高。而议和,不消说,就是允许叛乱的几个藩独立,就是意味着扶桑的永久性分裂。 秦禝认为。道理当然是有的,但也并不尽然。 内战之前,扶桑的正规军只有区区五万六千人,以扶桑幅员之辽阔,基本上就是放马南山的状态,就算但是维持国内治安,这点兵马那里够用? 所以囿于兵力的数量质量,这场仗没办法一开始就“大打出手”,其规模一定是一个逐步升级、扩大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双方都是从小到大,甚至从无到有,一步步建设、发展自己的军队。所以,战争从预计的三个月、六个月打到一年、两年……根本原因并非哪一方决策失误,而是既然是这么一个过程,那就一定需要相当的时间。 扶桑虽然推尊扶桑现在的王上,在个国内各个藩邦的势力依旧很大,就跟一个个诸侯国一样。会津藩的领主早生反心,扯旗放炮,扩军备战。但是扶桑王上却也毫无办法。 秦禝抬起头来,微笑道:“我才刚到扶桑,王上就把这样的东西交给我,不怕我泄密吗?” 丰田拓真哈哈大笑起来,过了一会丰田拓真收了笑声,郑重地说道:“以我对秦侯爷的耳闻,秦侯爷总不会做个小人吧。” 随和秦禝和扶桑王上,在房子里密谈了一个时辰才结束 离别前丰田拓真很诚恳地说:“秦侯爷,这一次的见面安排的太仓促了,” “我理解你们的规矩,”丰田拓真微微一笑,“我听说有一位美丽的姑娘,陪在你的身边。” 秦禝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这时把把心柔当成了自己的侍妾。 丰田拓真继续笑道:“当然,我也给你准备了” 这倒是真的把秦禝吓了一大跳,这位王上还真就没有一点王上的自觉了,这要是在夏国,让宫女侍寝,那可是要掉脑袋的。连忙出言回绝丰田拓真的好意,而见到秦禝再三坚持。丰田拓真也就没有在强求了。 窗外曙色微熹。起床后洗漱完毕,用过早点,告别了扶桑王,秦禝踏上归程。,迎着清冷的晨风和东升的太阳,秦禝心中感慨万千。 自己远渡重洋,万里赴戎机,所为何来? 当然是要练出一支效忠自己的军队,更是因为扶桑是自己新政的一个重要节点,要确保自己对于扶桑的控制。 至于丰田拓真,秦禝承认,自己对他很有好感。 和丰田拓真握手的时候,丰田拓真只是保持着一个礼貌的力度,但秦禝能够感觉到这个高大削瘦的男人的力量。这种力量既来源于他确实筋骨强健——青少年岁月长期的体力劳动给了丰田拓真一副强悍的体魄;更源于这个人内在的坚强、自信。 龙武军已经接到了秦禝的命令,各个营团在整队之后,有序下船,来到一处临时腾出来的小镇,这时扶桑专门给龙武军腾出来的驻地,事前已经下了严令,不许破坏镇内的物品草木,走前需打扫收拾干净,断不可留给人家一地狼藉。 到了镇子上,每个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好好洗一个澡。 这个要求是秦禝加上去的。当时行军作战,一年半载不洗澡是家常便饭,但秦禝明令不但要洗,还得洗干净,要用刷马的刷子互相刷洗,洗完了长官要检查,若有敷衍了事的,抓到了要重罚。 于是澡堂里便蔚为奇观,几百个男人挤在一起,雾气弥漫,欢声笑语,自然也有此起彼伏的惨叫,那是刷得太狠了——刷马的刷子哦。 澡堂外大排长龙,按建制一拨一拨来,一拨刷洗完了,再轮到下一拨。 这个命令大家都觉得有趣,但……连梁熄都觉得有点过分。 秦禝没有时间跟他们细细解释,再说也未必讲的明白,对于在军营讲求卫生的重要性的理解,这个时代最好的医生也比不上秦禝这个来自现代穿越而来的非医学专业人士。 而全军洗热水澡这样的条件,今后相当一段时间内是不会有的了。所以,必须抓紧。秦禝等人进入镇子的时候。大部分的部队已经洗漱完毕,正在园内各处所在集队整训,满眼的奔跑身影,口令声此起彼伏,一队队精神抖擞,意气昂扬,秦禝和武官们都觉得耳目大开——以前竟似从来没看见过这些大头兵们如此神气!一个个不由得笑容满面。 秦禝的住所,设在一栋三层的小楼,也是做为钦差的驻节之地,附近则驻扎的近卫团的兵卒,一、二楼办公,三楼专给大帅歇息,大门口已下了关防。 秦禝走上三楼,刚刚转进走廊,对面一个娇俏的身影迎了上来。 “老爷。”欣喜而娇柔的声音。 这是心柔? 一身剪裁合体的军服紧紧裹住刚刚发育成熟的身体,虽然穿着一件轻甲,但胸部丰盈而挺拔的曲线还是被完美地勾勒了出来,正微微起伏;扎着宽皮带,纤腰一束;腿上是高筒过膝的马靴。英姿玉立。 秦禝目瞪口呆——这是制服诱惑啊。 “老爷,我这么穿……可以吗?” 小小的瓜子脸晕红一片,大大的眼睛明亮而湿润。 “好看……可你怎么换了这一身”秦禝艰涩地吐出了两个字。 他注意到,心柔的黑而油亮的长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肩头上,显然洗过澡不久,当然,是在本楼层的浴室里洗的。 一种不可抑止的欲望升腾起来,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在发生变化,脑子中开始混乱。 心柔见老爷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头上,面色一红,便羞涩的低下了头。 秦禝听见自己在心中呻吟了一声。 “老爷……” 忍不下去了。 “老爷,你不舒服吗?” 忍无可忍,那就无需再忍——秦禝下定了决心。 转身,下楼。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出征仪式就在镇子里举行,龙武军的兵卒如一根根笔直的钉子般,钉满了镇子的每一个角落。 仪式后龙武军开拔, 这两天,做为扶桑军前线统帅的忧辉陆斗将军比较郁闷。 原因是那支几天前过来增援的夏国军队。得到增援当然不是一件坏事,问题是他不认为自己需要增援。 自己麾下的军队共有五万五千人,在不远处集结的叛军人数大约四万出头,自己是有一定的兵力优势的。 何况,叛军的主帅、雄大智也,还是自己的手下败将。这个时候王上派一支外国的军队过来,是什么意思呢? 所以如何在接下来的战役中安置这支军队,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情。 秦禝并不知道忧辉陆斗正为自己头疼,秦禝现下下忙着呢。 摆在首位的当然是督促士兵们尽快熟悉扶桑的水土,这自有各军事主官负责,秦禝并不需要费太多心。 他的精力主要放在两件事上。 第一件事,颁布更加严格的卫生条例。并亲自主抓执行。重点两个:一个不许随地便溺,一个不许乱扔垃圾。 军团营地周边挖了许多茅坑,上面搭了帐篷,周围洒了石灰,严令:大小解尤其是大解只能在此解决。茅坑的规格尺寸蹲位数量居然由秦帅手定,建好后秦侯爷还亲自莅临检视,弄得大伙面面相觑。 另指定了几个专门的地点为“垃圾场”,周围也洒了石灰,军营内的垃圾不可随意抛弃,由专人收集后运往该所。 武官们其实也并不怎么了解秦大帅的苦心,只是每天按照同一套说辞训斥士兵:“叛军的箭矢,一箭过来才能让一个兄弟受伤,得了疠疫,一个好放倒几十个几百个兄弟!” “不讲卫生”的处分重得离谱,最重的竟然是死刑。 三军肃然。 第二件事,巡查地形敌情。 秦禝每天都带了一哨骑兵,了解水文地形敌情。探马斥侯当然也放出去许多,但秦禝以为必须掌握第一手资料,这是为将者应有之义。再说,历史书上得来终觉浅啊。 确实颇有收获,有一次还救了一个被一帮叛军追杀的夏国人。 在前线这个地方能遇到夏国人,大出秦禝意外。这个叫做叶厉的年轻人请求加入龙武军,愿为大帅鞍前马后、入死出生。但秦禝对他却另有计划。 只是这个得等到打完这一仗再着手进行。 战云愈密。 双方的骑兵已经开始小规模的接触,互有死伤俘获。城里城外的气氛愈来愈紧张,所有的人都知道:大战即将爆发。 秦禝正在帐中和梁熄张旷等会议,卫兵进帐报告,扶桑那边来人。 快请。 来人通知秦侯爷参加战前军事会议。 这是秦禝第一次被邀请参加正式的军事会议,没有怠慢,带了数名卫兵,便直接去了 进了扶桑军营的营门,便见到忧辉陆斗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着实寒暄了几句。 秦禝见屋内扶桑军的三个副将都在。三人分别叫伊织南,圭吾三郎,隼斗裕太,三人身材不高,但神情彪悍。这位秦禝是第一次见面,几个人都打过了招呼,然后围到一张巨大的地图前,忧辉陆斗开始讲解。 “叛军主力已经运动到川越和水户一线,我判断他们的目的是有两个,一个是自北夺取高地,取得对我军居高临下的优势;一个是从上游渡过河,切断我军来自北方和西方的补给线。不论那一种情况发生,都会对我军造成严重威胁,因此我决定尽快展开攻击,争取击溃叛军。” 秦禝微微皱起了眉头,这里地方地形复杂,草木茂密,敌人如果已在此地布阵,对于进攻方来说,真不算什么太好的选择。 “我军兵分三路,”忧辉陆斗一边继续说,一边用马鞭柄指着沙盘,“伊织南走左路,隼斗裕太军走中路,圭吾三郎军留一旅守城,余部由我自领,走右路。” 说完抬起头来。 扶桑军的三个副将都默不作声。 秦禝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将军,恕我直言,这一带的山势都是由东北向西南狭长走向,我军选择的这三条路都在两山之间,难以互相照顾,如果遇袭,会非常被动。” 忧辉陆斗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说:“敌人兵力有限,如果分兵阻击,是挡不住我军的。” 秦禝心想:“何以见得敌人一定‘分兵阻击’?敌军总兵力虽不及我军,但如合兵一处,比我军任何一路都多。” 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如果敌人合兵……” 忧辉陆斗脸色不豫,打断了他的话:“叛军的战线很长,不可能合并一处的。” 秦禝微微涨红了脸,那是怒容,不是羞色。 他已经习惯了一言九鼎甚至生杀予夺,在国内,太后和议政王对他言听计从;到了夏国,丰田拓真礼以国宾,待以国士,不知道多久没被这样不客气地对待过了? 但现在是在军中。 秦禝平静下来,可话不能不说:“将军,所谓敌军战线颇长,是我军的情报显示此地至彼地都发现了敌踪,未必可以作为敌军的战线由此地而延伸至彼地的证据,需防敌军暗布疑兵。” 一旁的隼斗裕太开口了:“将军,我认为秦侯爷的意见是有道理的……” 忧辉陆斗微笑:“隼斗裕太将军,我为你申请去秦侯爷的麾下好不好?” 语惊四座。秦禝几乎就要发作,隼斗裕太脸上青红不定,胸膛起伏。 另外两人慌了,克圭吾三郎出来打圆场:“哎,这个,将军在开玩笑呢……” 忧辉陆斗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也有点着慌,换了语气:“抱歉,我的玩笑总是这样蹩脚。”一阵难堪的沉默。 还是秦禝打破了僵局:“将军,关于敌军的数量,我有一个小小的担心。现在西线并无大的战事,叛军兵力虽不充裕。但应该还是有能力集中兵力的;还有。东线暂时都不会有大的动作,需防叛军从东线调兵增援西线。” 忧辉陆斗摇了摇头:“没有这方面的情报。” 那就真没什么可谈的了。 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先开口的是忧辉陆斗自己:“如果没有更多的意见,就照此执行,明天凌晨六点行动。” 将军们纷纷告辞,秦禝刚想离开,突然想起:气的糊涂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没问。 “请问将军,我军的任务是什么?” 忧辉陆斗皮笑肉不笑:“请秦侯爷担任这次行动的后备军。” 后备军?! 秦禝瞠目半晌。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转身而去。 第二天一早,扶桑军按时出发了。 从早上起床,秦禝就铁青着脸,呆在帐中没有出来过。 他一直坐在桌旁,腰挺得笔直,但一言不发。 早餐没吃,也没人敢劝,包括心柔。 午餐还不吃。心柔忍不住了,端了饭。怯怯地放在了他的身旁,然后站住,不肯离开,美丽的大眼睛中泪珠儿滚来滚去。 秦禝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端起来,慢慢地把饭扒了。 整个龙武军营地都弥漫着一股难耐的压抑。 下午两点钟左右,帐外突然喧哗起来,人鸣马嘶,听得卫兵大声报名:“梁将军到!” 话音未落,帐帘摔起,梁熄大踏步地冲了进来,面色通红,大声道:“传令兵来了……扶桑军打输了!” 秦禝霍地站了起来。 接着两个卫兵一左一右搀着一个传令兵进来,秦禝吓了一跳,这个兵浑身泥浆血污,烟火熏得满面乌黑,嘴唇干裂,已全然辨不出模样。 秦禝:“给他水喝!” 心柔赶忙取了水壶递过,那个兵一口气灌下了大半壶,才有声气讲述。 原来忧辉陆带领的右路军刚出发,便遭数倍于己的敌军阻击,急令中路的隼斗裕太、左路的伊织南向自己靠拢,但中、左两路军路险难行,半路又被敌军分兵阻击。终于忧辉陆斗支持不住,等不到中路军、左路军便溃败下来,开始撤退,同时下了全线撤退的命令。 秦禝飞速地转着念头:忧辉陆斗的右路在三路大军中人数最多,约二万人,敌军数倍之,还有力量有效阻击中路军和左路军,那加起来得有多少兵马? 秦禝问:“谁负责断后?给龙武军的命令是什么?” 传令兵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没有人断后,给所有部队的命令都是撤退。” “砰!” 秦禝一拳砸在桌子上,力量是如此之大,桌子几乎砸翻过去,上面的笔墨纸张文件撒了一地。 他的面孔因暴怒而扭曲:“混蛋!这么干,要全军覆没的!” 撤退有撤退的路数,谁第一个走谁第二个走,谁负责断后,讲究不比进攻少。最忌全然没有章法,一溃而散。那样敌军乘势掩杀,你就变成了黄羊、白兔,就不是撤退,而是屠杀了。 敌军随着败兵,一路追杀过来,江户城必不保。 最糟糕的是,此去江户,只有扶桑军行军的那三条路,撤退的时候,肯定哪条路去哪条路回,每条路上必都塞满潮水般溃向江户的败兵,就算龙武军意图救援,也无路可行,反会被裹成一团,无法施展,从而一起成为追兵的猎物。 真的已成死局。 秦禝的眼睛血红。 梁熄问:“怎么办?我们撤不撤?” 秦禝沉声道:“等一等……等我们自己的探马。” 接下来的每一分钟都像一年。 终于一个小时之后,探马回报:左路、右路已经溃退,但中路隼斗裕太拒绝接受命令,死战不退。 那么说……中路还空着。 秦禝眼前一亮。 他大声命令:“传我的令,全军集合!” 华尔试探着问道:“我们是撤,还是……” 秦禝一字一顿:“我们不撤,我们顶上去!” 校场上,龙武军整队完毕。蓝鸦鸦地一个又一个方阵,齐齐整整地摆满了整个校场。 秦禝登上了阅兵台,风掀起他蓝色的大氅。 “弟兄们!” “见真章的时候到了!” 秦禝目光炯炯:“咱们漂洋来此,为的就是这一天!咱们打赢这一仗,夏国人的腰板就能挺直了!咱们夏国就能在诸国里面头顶天,脚立地!” 士兵们觉得血开始发热。 “弟兄们!打赢这一仗,活着,我保你们升官发财;死了,我也替你把骨头背回去!” 士兵们的血涌上脸面。 “军士中最勇猛的,死了,家里有老母寡妻孤儿的,我替你养起来!要向朝廷请旨,替她们请一个一辈子不纳钱粮的恩典!” 士兵们的眼睛都睁大了!龙武军的士兵大都是普通穷苦的农民,完粮纳税是夏国农民对王朝最大的义务,也是一生最大的负担,单为这一条,就值得卖一条命了! “我要向朝廷请旨,单为咱们龙武军立一个祠,你死了,供起来,年年月月祭祀,血食不替——要让你在下面吃香的,喝辣的!” 士兵们人人的眼睛都在放光。 秦禝继续:“可是要有人怂包下软蛋,当逃兵,就算你逃得军法无情,也得烂在异国他乡,死了也没人替你捡骨头,魂魄永远隔着一个大洋,回不得家!” 他沉默片刻,大喝道:“弟兄们,打不打得赢这一仗?!” 山呼海啸:“打得赢!” 秦禝大笑道:“好!我先替你们开个洋荤,来,祭旗!” 六个扶桑叛军被五华大绑地押了出来,个个形容恐惧,其中一个须发火红,一个嘴角有一道可怕的缺口,尤其引人注目。 秦禝狞笑道:“这六个是叛军的细作,判处死刑!给我挂起来!” 六个扶桑人被撮弄到绞架台上,索扣往脖子上一套,有人上前一脚踢开活门,人犯身子一沉,立时就飘飘荡荡地挂在了绞架上。 最后那一张窗户纸捅破了。秦禝一摆手,阵列前,一面大大的“秦”字旗展了开来。 “跟着这面旗子,开拔!” 秦禝的部署是: 他自已和张旷带骑军和近卫团骑兵队为第一梯队; 第一师为第二梯队; 第二师为第三梯队; 梁熄带其余人马为第四梯队。 道路狭窄,时间紧迫,不可能所有人一起行动,必须分批出发。 第一梯队全部是骑兵,本来骑兵的长处是奔袭,而非强攻,秦禝如此布置其实是兵家大忌,但他要用骑兵的速度争取时间,赶在隼斗裕太支持不住之前赶到战场,所依仗的,只能是多少出其不意的效果 对第二梯队的要求是最大强度的急行军。这种强度的行军下,哪怕是最强壮的士兵,也会有累瘫在半途的情形发生,但希望大部分按计划赶到目的地,以期在第一梯队攻击不力的情况下及时投入,不使部队溃败或覆没。 待到第三梯队赶到,龙武军大半并且是最具战斗力的部队便已到场,应该有能力发动实质性的攻击了。 待第四梯队赶到,全军即发动总攻,扭转战局。 当然,所谓扭转战局,最好的情况也只是救下隼斗裕太,保护败退的扶桑军全身撤回江户,以保住这只部队。进而保住江户。以图日后反攻。增援部队到来之前,敌攻我守的局面不可能改变。 所有的高级军官都激烈反对秦禝亲自带领第一梯队,这是最危险、也几乎肯定是伤亡最大的一批——天底下哪有让主帅去第一个打冲锋的? 但秦禝对所有的苦谏都一律不纳。 他是这支部队的定海神针,他要确保,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打击下,这支部队不会崩溃。 即便全部战死,伤口也必须开在身体的前面。 战前祭旗,他做的那番慷慨激昂的讲训。许的那些赏恤,根本目的,摆在第一位的,还不是“打赢”,而是“不崩溃”。 还有,历史发生的时候,我要在现场。 第一梯队衔枚急进,到下午五点钟左右,隐隐的厮杀声传了过来——已经接近战场了。 这时探马来报,前方发现一支数千人的敌军。正向我军移动。 秦禝心里一沉:已经被发现了,敌人的主将很会用兵! 北军已大半溃退。但叛军在全力攻击隼斗裕太的同时,没有忘记照顾查塔努加方向。 “出其不意”已经不存在了,但是也有好处:这第一仗变成了遭遇战,而非强攻了。 他吸了一口气,轻轻呼出,然后传令骑兵下马。 这个时代的骑兵,本质上是骑马步兵,马匹本质上是步兵的快速移动的交通工具,那种两拨骑兵绞在一起、抡着马刀对砍的场面,其实是很少见的。?? ??????基本战术是,达到战场之后,四分之一的士兵留下照看马匹,四分之三的士兵构筑防线或发动攻击。??????敌人已经出现在视野中了。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五十九章:第二战 赶到战场的龙武军一队一队,排成横列,踏步向前。战鼓响起,龙武军骑军士兵开步向前。 秦禝的心随着鼓点,怦怦地跳了起来。很快。双方士兵都清楚的进入了对方的视线中。秦禝清清楚楚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忽然,叛军阵列中,一阵箭雨抛射了出来。秦禝觉得战场突然变得无比寂静,鼓声也遥远模糊。这是他有生以来等待的最漫长的一次。 终于,箭矢落下犹如骤雨扫过密林,带着一片低沉的啸声,掠过行进中的龙武军士兵。 刺穿皮肤,撕开肌肉、血管和神经,打碎骨骼,许多士兵闷哼了一声,便摔倒在地。 这是自建军以来,秦禝的军队遭受到的火力密度最大的打击。一来是因为匆忙之下的所排列的阵型比较混乱,而来是因为骑军并没有携带多少可以抵御箭矢的盾牌。 但,龙武军没有崩溃。 从倒下的战友的身体旁经过,龙武军继续向前,也举起手中的弓弩,进行反击。 直到双方在混乱的厮杀在一起,这时候龙武军才体现出自己士卒在个人军事素质的强大,以一敌二不落下风,甚至还能反杀一个,这一下优劣方,发生了转换,叛军士兵纷纷转身向后逃去,整个阵线迅速崩溃。 整个过程不足半个小时。我们打赢了!狂喜攫住了每一个龙武军士兵的心。欢呼声响彻战场。 秦禝手中的马缰已经被他的汗水浸透,他发现,自己的眼睛似乎也是湿的。历史当记取我的荣耀。当然,秦禝清楚知道,龙武军仅仅是打退了叛军的一次阻击,离功成尚远。 但就是这么一次有限的胜利,已经给了隼斗裕太极大的助力。 其时隼斗裕太已经陷入了绝境。 隼斗裕太的看法和秦禝一样:必须有人断后,不然所有人都没有好果子吃。他做出了和秦禝同样的选择:抗命,做他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但隼斗裕太还不知道自己的选择能不能够达致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三面被围,伤亡惨重,大半的阵地已经失去,如果现在撤退。阻击敌人的时间还不够长,大家依然不免覆灭的命运;如果继续打下去,覆灭的就肯定是中路军,更要命的是,即便中路军全军覆没,也未必就给撤退的友军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就在最绝望的时候,龙武军的到了。 隼斗裕太的左翼压力明显减轻,因为对面叛军的右翼要分兵西拒龙武军。更重要的是,中路军于绝境中乍闻友军来援,士气大振,疯狂反扑,一连收复了好几块阵地。 不久,龙武军第二梯队按时赶到了。 大出秦禝意外的是,经过超高强度的行军,士兵们虽然汗湿重衣,但精气神却都很好,满脸的跃跃欲试。而且,居然没有什么减员。 看来,精神力量威力无穷啊。 他略一计算,手上兵力已过九千,既然如此,秦禝改了主意:不等第三梯队了,开始攻击! 经过反复讨论分析,认为集中兵力朝着一个地方猛攻,犹如一记重拳,砸在叛军右翼的肋间,叛军一口气吸不上来,就像一只野兽,被一刀捅进腰腹,猛地跃起,扭头想噬咬暗算它的人,但力不从心,半空中跌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叛军右翼终于支持不住,开始后撤。龙武军并不追赶,而是折而向东,从侧面攻击叛军中路。 叛军的中路兵力远较右翼雄厚,但右翼仓促撤退,中路的侧背暴露给了龙武军,叛军一时间手忙脚乱,对隼斗裕太的攻击迅速减弱。 混乱的情报不断传来,这支新加入战场的敌军人数似乎不多,但不对——这个数字的兵力是不可能有这样猛烈的进攻气势的?可每一支和龙武军接战的部队都很快败退下来。叛军一片混乱。 当龙武军第三梯队赶到投入战斗后。叛军彻底懵了。 终于叛军中路也撑不不住了。士兵们纷纷擅自脱离战线,将领们压制不住,成规模的溃退开始了。中路败像毕露,左翼独力难支,也开始动摇。 这种情况下,叛军统帅认为无法再维持持续攻击的态势,为免遭成不可收拾的后果,下令:全面回撤。 龙武军第四梯队赶到时。发现已无仗可打了。 阵地上,龙武军和中路军会师了,欢呼声响彻云霄。 龙武军的战力超过了秦禝最乐观的估计,这个时候如果追击,是可能扩大战果的,但龙武军孤军深入,过于危险,而隼斗裕太军已经暂时失去战斗能力,必须撤回充分休整,无法为龙武军提供掩护侧翼之类的帮助。 另外。天色向晚,这个时代。夜间基本是打不了什么仗的。 秦禝想:好吧,我就等一等,在吴椋等近卫军官的护卫下,秦禝来到莫兰河畔。 这是一条浅而宽阔的溪流,无数的旗帜、军械被丢弃在沿河两岸。草丛中、河滩上,几乎走一步就能踢到一具尸体。有的尸体被淤泥半埋着,一只手伸向空中,手指不是软软地垂耷拉下来,而是保持着一个痉挛的张开的姿势,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河面上还有许多的尸体载沉载浮,河水已经变红了。秦禝抬起头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 天边残阳如血。 秦禝找到了隼斗裕太。 隼斗裕太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和那位传令兵差不多,他的军服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了。脸孔被污渍染的黢黑,但眼睛依然明亮有神。 看见秦禝,隼斗裕太的目光生出异样的神采,他拄着一根树枝颤颤地站了起来,咧开嘴,露出一口看起来白森森的牙齿,远远地向秦禝伸出手来。 秦禝快走几步,紧紧握住了隼斗裕太的手。 从这一刻起,隼斗裕太便成为秦禝一辈子的生死莫逆之交。 收拾完战场,趁着夜色,中路军在前,龙武军在后,官军开始缓缓撤向江户。 事后证明,叛军确实调来了援兵,而且是全力增援。叛军的总兵力不是四万,而是已增加到了接近八万。 几乎都在秦禝的料中,但扶桑人的情报对此一无所知。 这场战役的详情很快传到京都,京都的反应也很快: 免去忧辉陆斗的统帅一职,押解回京议罪,把前线的指挥权交给了秦禝,隼斗裕太,归秦禝节制。做为秦禝的副手, 忧辉陆斗异常沮丧,一夜之间似乎老了不少,但还是非常认真地和秦禝办理了交接,一切井井有条。秦禝反倒生出几分不忍,好生安慰了几句。 忧辉陆斗摇头苦笑:秦侯爷,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可能再呆在军队里了。很抱歉当初对你的态度,希望你能谅解。衷心感谢您能来帮助我们平定叛乱。祝您好运。” == 秦禝看着忧辉陆斗落寞的背影,发了一小会愣,然后微微甩了甩头,好吧,我该干活了。 首先得吸取之前情报粗疏的教训,多派侦骑便衣,严密监控叛军动向。 江户是叛军必欲得之而后甘心的地方,前些天的这一役,叛军基本打残了扶桑的官军,最后虽然因为龙武军的强力救援而未获全功,但已是得远大于失,随时都会卷土重来。 如果叛军摸得清这边底细,知道现在江户唯一能战的就是龙武军一军,倾力来攻,龙武军众寡悬殊,会非常吃力。 所以,如何扬长避短,最大限度发挥己方的优势,还要好好研究。 首先,得帮着隼斗裕太整顿一下残兵,使之尽快恢复战斗力。 隼斗裕太新官上任,刚开始并不是很顺利,另外两位副将两个明显不很服气,令不行,禁不止,阳奉阴违。他们俩资历比隼斗裕太老,隼斗裕太一时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秦禝的办法则很简单。在请示了扶桑王之后,直接免去了他们二人的军职,秦禝下这道命令的时候,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不是隼斗裕太,你们俩现在应该在叛军的战俘营吃糠呢。 这两个一去职,大伙见到了秦禝的厉害,各种工作雷厉风行地推了开来,很快就气象一新。 秦禝带着心柔住进了江户城内的一处宅邸——如果还住在城外的龙武军营地,会给人亲疏有别的观感,找他办事也不方便。 吴椋的近卫团也移驻城内。住宿条件当然比龙武军营地好了许多。 热水澡是每天都能洗了,军帐里那种皮革、泥土、汗水和马臊混在一起的味道也没有了。 心柔总是把秦禝的卧室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小小装点了一番。时值深秋,她却在窗台和秦禝的书桌上都摆了一盆鲜花,每天浇水侍弄。秦禝想:咱们这是要居家过日子吗? 这样的小日子没过两天,因为扶桑王的使者来了。叫中村博文,秦禝初会中村博文,很是愣了一愣。 面前的这个男人,身材矮小,满脸皱纹,胡子拉茬,外面则是一件皱巴巴的棉外套——他根本没穿一件正式的服装。 在往下看,裤子和鞋子都沾满了泥点,斑驳陆离。秦禝心中嘀咕:这家伙怎么如此不修边幅, 见礼,握手,这个时候秦禝发现,这个小个子男人神情沉静,目光坚毅。 他发现中村博文走路一瘸一拐,关心地问道是否贵体微恙? 中村博文苦笑,别提了,我是被马匹给颠了下来。两人说笑了几句,秦禝觉得,这个人也不是那么无趣嘛。 转入正题。中村博文首先表示扶桑王坚决支持秦禝的请求。然后询问敌情。 秦禝介绍。据侦察,叛军又获得了增援,现叛军总兵力应在八万五千左右。 休整补充后的叛军的动向比较奇怪,走两步,停两步,左两步,右两步,一直和江户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就是时不时这么晃一晃。 秦禝判断,叛军并非在故布疑兵,而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想喝热粥,又怕被烫着,因此举棋不定,犹犹豫豫。甚至,内部可能产生了某种分歧。 中村博文静静地听着他的分析,没有出声。半晌,点了点头:“我同意你的判断。我军情况如何?” 情况不错。败军已经基本恢复了战斗力。 龙武军的炮兵团已经建立起来。形成初步战力。 位于城东以为丢定了的城东的高地还在手里。 秦禝说:“不过对于城东高地,我有一个特别的想法。” 秦禝的建议是:放弃城东高地。中村博文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个想法还真的够特别。 城东高地一向被视为江户东部屏藩,如果丢失,江户东边即无险可守。真所谓“居高临下,势如破竹”。 但这只是一个“理论上的说法”。 即使失去城东高地,城东即无险可守,这是事实,问题是我军的战略目标不是守,而是攻,是要以江户为饵,聚歼叛军西线主力于城下。 现在江户附近已经集结了八万五千的叛军,这是叛军在西线最大的一支部队,这块到了嘴边的肥肉绝对不可放过!叛军不敢前进,只怕久拖生变,何不以城东高地为饵中之饵,钓起这条八万五千人的大鱼? 城东高地全长不过六里,对一支八万五千人的大军来说实在不算宽敞,叛军进驻后会发现,为了居于地利,手脚反倒被困住,难以施展。我军因而取得相对的兵力优势,聚而攻之,可望收功。 只是这个“攻”,是自下攻上。 仰攻高地,听起来困难,但秦禝以为,这正可发挥龙武军的优势。 还有,现在已进入雨季,城东高地山谷间动不动雾气弥漫,居高望下,视野很受影响,非常不利防守。 因此,秦禝有足够信心,可以顺利攻取高地。 至于叛军会不会吞这个鱼饵,秦禝以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因为实在是过于诱人,叛军即便知道里面有毒,也终究得吞了下去。 只是放弃高地的时机,必须非常讲究。秦禝认为应选择在援军即将到达之际,这样,叛军不会因为我军已大军云集而怯战,而我军也不致已失去高地却因兵力不足无法尽快发动攻击而被动。 中村博文听得目光灼灼,这时开声说道:“援军就要到了……” 第二天,城中下达了从城东高地撤退的命令。 除了梁熄和隼斗裕太,大伙儿都不知道秦禝发了什么疯,但也只得从命。 很快,城东高地周围叛军的探子多了起来,秦禝打了招呼:尽量别打扰人家。 秦禝给中村博文在府中准备了助手,中村博文说心领,但肯定会干扰你的工作,不合适。另外寻了一所小房子住下,每天拖着一条伤腿,到秦禝这里报到,或者由秦禝陪着,巡视军营,勘查地形。 秦禝暗暗点头,此人不凡。 不久,叛军开始全军向城东高地移动了。 秦禝命令:外围防线向内收缩。 大家都在议论,这是干什么?咱们怕了叛军不成? 这天,秦禝和中村博文正在研究地图,卫兵来报:阳斗大和将军到。 两人都有一点愕然,援军这么快?叛军还没进城东高地呢。 一个高大的身影闯进房间,风一般卷过中村博文身边,直奔秦禝而来。 秦禝的手刚刚伸到半途,一个“不妙”的念头还没转完,.阳斗大和大张双臂,抱住了他狠狠一摇:“秦侯爷,你和我一样,都是个疯子!” 秦侯爷也算弓马娴熟了,但被他这么一摇,也不由脑子一晕。 醒过神来,才看清来者形貌。 倒是穿着全套的甲胄,但浑身上下,衣服、裤子、靴子,都沾满了泥点,比中村博文那天还过分。 头发硬而杂乱,发际线很高,宽阔的额头下,一张青灰色的长脸隐隐透着病态的红晕,胡子几乎从下巴长到了眼角,双眼布满血丝。 见到秦禝一脸不明阳斗大和只能说道:“好吧,秦侯爷,总之非常、非常、非常高兴见到你。”他转向中村博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在行军时间上给了我的部队这么奇怪的一个安排——不可以提前?” 原来阳斗大和的军队还在路上——不过已进入江户外围,他自己等不及想见秦禝,先行一步。 秦禝和中村博文心中一松,秦禝说:“阳斗将军,请看地图。” 秦禝之前对叛军动向的判断是正确的,而叛军内部也确实产生了不同的意见。 争执主要发生在主帅雄大智也和从东线赶来增援的松下悠太之间。 雄大智也心有余悸,力主持重。他实在是搞不清那天战役中那只援军投入战场之后发生了什么。后来的情报显示,实际投入战斗的敌军援军不超过两万人,但为什么接战的部队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呢?是不是我军的战线有什么之前没有发现的重大漏洞呢? 反复推演,始终不得要领。 松下悠太不以为然。他当时负责左翼,没有和龙武军直接接触,右翼和中路发生了什么并不清楚,在即将全歼官军隼斗裕太部之际,右翼和中路莫名其妙地退了下去,害得他独力难支,功亏一篑,已经是气得要死。 战后雄大智也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让他愈加不满。 能有什么缘故?西线的兵都是稀泥和的,被人家抽冷子打了一拳就懵了呗! 说起来叛军的东线部队对西线部队有一种天然的歧视,原因当然是东线打得好,西线打得没那么好, 两个人愈吵愈厉害,松下悠太牛脾气发作,请求了自己的大将军撤掉雄大智也!不然老子就拔营回东边,不陪这个怕死鬼玩了! 雄大智也是出名的老将了,当然不会撤他,可下面的情绪不能不照顾。其实不止松下悠太,雄大智也的麾下,也有很多求战的,都不服气,都觉得最后那一战大家伙输得糊里糊涂,都想找回场子。 就在这个时候,探马来报,官军从城东高地撤防了。 雄大智也第一个反应:此中有诈!官军必然是在哪个山谷埋下了伏兵! 但反复侦察,城东高地里里外外,北佬毛都没剩下一根。而城东高地全长不过六里,如果有一支数万人的大军呆在那儿,绝对不可能发现不了。 天上真的掉下了馅饼吗? 松下悠太:“你在等什么?等我们的身上长出蘑菇来吗?” 探马又报:官军前沿防线后撤。 松下悠太咆哮:还有什么好说?北佬明明是兵力不足,收缩防线,固守待援! 好吧,雄大智也终于下定决心:传令全军,抢进城东高地。 叛军已经已经进驻了城东高地,但并非全军留了下来,一支一万五千人左右的部队越过城东高地,正向城东高地和江户南边的云慕山之间的方向运动。 带队的正是叛军大将松下悠太。 这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如此,这支叛军可以从侧翼和城东高地的主力部队呼应,能够从南面威胁江户,官军自西向东进攻城东高地的时候,右侧背会暴露给这支叛军。 这个情况超出了秦禝原先的预计,使他警醒自己:叛军的雄大智也和松下悠太都不是无能之辈,绝不可以因为一役的得计,生出一点轻敌之心,以为敌人可以被玩弄于自己的股掌之上。 另外,现在江户的东北和正东方向都被叛军掌握,如果官军意图断敌后路,只能兜一个大大的圈子,由南而东绕过城东高地,再折而向北,运动到城东高地的东面。官军如果真要这么干,云慕山和城东高地之间的谷地就是必由之路,叛军这个布置也有保护自己后路的作用。 不过秦禝和中村博文都无此意。江户周边地形相当复杂,短时间大范围运动并不容易,特别现在是雨季,地面上动不动就出来一条昨天还不存在的河流,很难精确预计行军时间。很有可能主战场的战斗已经结束了,这支负责抄敌后路的部队还在跋山涉水。 关键是官军的战略目标虽然是吃掉这支八万五千人的叛军,但并不要求“全歼”,而是“彻底击溃”就可以,叛军主力大多是本地子弟,建制被彻底打散了自然就各回各家,不会再归队了。叛军也就随之烟消云散。这也是这个时代的战争的一个基本特点。 既然叛军主力已进占城东高地,阳斗大和部也到了河对岸,那就要尽快行动,不给叛军更多的时间调整加固。 制定计划如下: 阳斗大和部渡河之后由西北向东南攻击城东高地的北端,这里地势较为平缓,为叛军右翼,阳斗大和部即为我军左翼。 中部,城东高地主岭由中路军和龙武军一部负责进攻。 城东高地的南端由龙武军主攻,这一段地势最为陡峭,重点是城东高地的最高峰“瞭望山”。此为敌之左翼,我之右翼。 龙武军一部和隼人裕太一部奔赴城东高地和云慕山之间的谷地,阻击叛军松下悠太部。 城内城外的气氛迅速紧张起来。 阳斗大和参与制定总攻计划、领了本部任务之后,赶回自己的部队,着手准备渡河。 阳斗大和部渡河的渡口在江户上游,被叛军占领。袭占渡口没花什么力气,叛军主力已移驻城东高地,也没有想到从北边过来这么一支大军,渡口只留驻了一支百来人的小部队,左右一个包抄,守军便缴械了。 然后,中村博文变戏法一般把三座浮桥的建设工作准备起来了。 中村博文看起来好像轻车简从,其实后面不知道带了多少东西过来! 浮桥是从两岸相向架设,在河中心合龙。秦禝童心大起,跟着架桥的士兵兵一起前进,对面的阳斗大和也如法炮制,结果两人隔着一条缺口哈哈大笑,几分钟之后,缺口合龙,两人的手又握在了一起。 军卒开始源源不断地从北岸过河。不久,第二条浮桥合龙,接着第三条……秦禝看着河面上一条条巨龙般向前行进的队伍, 刚回到侯爷部。卫兵来报。张旷到了。 时间刚刚好。秦禝心想。 张旷进来,抱着一个小箱子。不及寒暄,秦禝笑道:“东西终于做好了?” 张旷微笑:“侯爷,让你久等了。” 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是十几枚不大的长方形铜片,边角圆滑。一端打了孔。穿了一条牛皮编织的细绳,用手扯一扯,非常结实。 再看铜片上面,压刻了军官或士兵的姓名、职务、番属、籍贯、入伍日期, 这是龙武军的“狗牌”,挂在颈上,战后牺牲的军人如果不幸尸体残损,面目不可辨识,便可据此确定身份。或就地下葬,或运尸归国。不使孤魂无依,独留异国。 龙武军诸将都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办法,除了进一步打消军士不得尸骨返乡的顾虑外,挂上“狗牌”,自然而然生出一种荣誉归属之感。 当然,这个东西不能叫“狗牌”,秦禝叫它“虎牌”。 只是这个东西看起来简单。每一张“虎牌”上面的文字都不一样,而且大部是夏国字,一共二万八千枚,直到不久前才赶工完毕。 “虎牌”发下去之后,秦禝即下令参战各部移营至预定阵地附近,明日一早,发动攻击。 移营完毕之后,两军的军营边缘之间的距离已是相当之近,隔着一条浅浅的小河,涉水可过,鸡犬相闻。两军士兵都在这条河里取水,相安无事。 巡视完毕回到营中,天色已晚,心柔给他打了一盆水,拿来一条毛巾,秦禝擦了把脸,心柔端上饭来。 秦禝原是要心柔留在江户城内的,移营后的军营距敌军太近,明天开战后不是安全的地方。但心柔坚决不干,说莫说姐姐嘱托我照顾老爷你,我是穿了军装的,是侯爷的“近卫”,哪有“近卫”不跟着侯爷的道理? 讲着讲着,语气少见地激烈起来,小脸通红,胸膛起伏,大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秦禝尤其受不得这个,没办法,只好从了她。 心想说是照顾我的起居,但兵凶战危,我也得时时挂着她。不知道谁操谁的心更多一点。 不由又想,国内的两位位玉人现在如何呢?按照时差计算,夏国已是夜静更深,她们应该都已经入眠了。 她们睡着了吗?梦中,有我吗? 一种异样的酸酸热热的感觉悄悄蔓上了鼻翼、眼眶。 这时,一阵隐隐的鼓乐声远远传来,秦禝一怔,细听之下,似乎是从对面叛军营地传过来的。 他走出帐篷,心柔跟了出来。 确实是从对面传过来的,应该是叛军在演奏,是一支很轻快的进行曲风格的曲子。 歌声也传了过来,很快,加入和唱的人愈来愈多。 歌词秦禝只能听清个大概,大致是: 官军的营地也响起了歌声,秦禝听着,居然也是这支歌子。 两军中的扶桑人都相互和应,愈来愈多的士兵加入进来,歌声愈来愈响。 歌声此起彼伏,南呼北应,怕不有上万人?秦禝想:这真是一群就要生死相搏的人吗? 他抬起头,厚厚的云层中极隐约地透出一线月光,地上的河流却依然漆黑如墨。 无论如何,天亮后,这条河水就会被染成血红。 天亮了。 这是一个阴沉的早晨,密云千里,不知道会不会什么时候下起雨来。 两军都一队队地整军开赴阵地。如果从城东高地的山顶俯视下去,可以看到密密麻麻地兵卒在起伏而广袤的大地上蠕动。隐约的细碎的光芒在巨龙的鳞甲间闪烁,那是兵器的反光。 阳斗大和和秦禝设在城东高地主岭对面的一个小山包上。 叛军设置了三条防线,山脚一条,山腰一条,山顶一条。防御工事建造的很专业,问题是,和防线的宽度相比,防线的士兵——障碍物后的——太多了。 士兵的密度绝非愈大愈好。但防守时非常重要的交叉掩护的效果就差了,而且,伤亡包括被战友误伤的概率也会增加。 产生这些比较奇怪的现象的原因,秦禝以为,归根到底一个:叛军进占之后,才发现相对于部队的数量而言,城东高地太小了。左挪右挪,摆不妥当,但做大的调整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塞。 一如他之前所料。 叛军雄大智,中村悠太也是宿将,却会犯这种想当然的错误,原因也只有一个,主将没有亲自详细勘视过地形。 中村悠太是客军,也罢了,雄大智也可东线叛军的统帅,犯这种糊涂,哼哼,鄙视一下。 支持秦禝判断的最大的证据是叛军第一道防线之前的布置:密麻麻的军卒都是人挤人的状态 秦禝下达了全面攻击的命令。! 无数的身影跃出战壕中,冲出阵地,发出山呼海啸,杀了上去。 混乱的战斗中,有的军卒被射杀或刺杀,有的举手投降,还有的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恐惧失去了任何行动的能力,扔掉了武器,躺在或坐在路上,有人木然不语,有人放声大哭,有人被后面的逃兵直接踩过身体,践踏而死。敌军我军都绞在了一起。 冲在最前面的是吴银建,他麾下的军队已经很久没有打过大战了,这种累日积攒的憋闷,使他极度需要一个宣泄口,所以追击的命令一下达,他就拔出刀,大吼一声,几乎是全军第一个冲出了阵地。 团官一马当先,士兵们当然精神振奋,撒开双腿,拼了命的往山上冲。一个个叛军士兵被从后面捅倒。 前逃后追,很快就逼近了叛军山脚下的第一道防线。用时比叛军攻过去可少多了。 防线后的叛军都傻了眼:敌军马上就要攻到了,但面前灰扑扑密密麻麻狂奔而来的都是自己人,怎么还击?因为叛军也没有想到情况变化成这个样子,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阵地上一片躁动。 但这种事情是犹豫不得的,未等叛军的将领下定决心,败兵已如一大片肮脏而汹涌的潮水漫进了第一道防线,而且不肯停止,继续向前冲刷而去。阵地上顿时混乱不堪。 防线上的武官们大声吼叫着,用最难听的话咒骂着,威胁着,挥舞着军刀,试图阻止这片丧失理智的人群。但毫无作用,溃兵们被恐惧、绝望和沮丧的情绪牢牢抓住,如中魔怔,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摆脱身后那群蓝色的魔鬼,赶快离开这个战场。 一名叛军武官愤怒地向溃兵们高喊:“不许逃,你们这群混蛋!你们这样还有脸回家乡吗?” 一名经过他身边的逃兵居然还有精气神回答:“我们这不正在竭尽全力赶回家乡嘛!” 恐慌的情绪像传染病一般,在防线守军中迅速蔓延开来,有的士兵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糊里糊涂地就和败兵一起向后逃去,阵脚被冲松动了。 就在这时,没有经受任何像样的阻击,龙武军呼啸着卷进了叛军的第一道防线。 惨烈的肉搏战开始了。士兵绞扭在一起,人们用刺马刀、短剑、斧头、铲子、木棍、石头……用能够找到的一切尖硬物体往对方身上招呼。刀捅入肉体。刺穿脏器,身体里发出气球破裂一样的声音;沉重的钝器击打在身体上。肌肉下骨骼沉闷地碎裂开来。尸体迅速堆积起来。 数不清的断肢在脚下被踢来踢去,时不时还能踢到一颗人头。到了后来,刀卷起了刃,找不到武器的人们就用牙齿和手指。咬对方身上能够咬到的一切部位,掐对方的咽喉,挖对方的眼睛。 一队队龙武军士兵和扶桑士兵,跟一个接一个的浪头一样打在叛军阵地上,无休无止。终于叛军的第一道防线崩溃了,士兵们一部分向山坡上逃去,一部分沿着高地的山脚,向南、北两个方向逃去,其余的,举手投降。 秦禝长长吐了一口气,看阳斗大和,沉静如水。 秦禝略觉惭愧,转念一想,老子虽然已身经百战,但主持这种大型会战,毕竟还是大姑娘上轿第一次嘛,下一次自然就完全“养气”了。 这个时候再向东南方观望右翼瞭望山战事,但还没有任何消息过来。 左翼的第一份战报倒是送了过来,却出乎秦禝和阳斗大和的意外:很不顺利。 城东高地北端坡度较缓,险要较少,原先以为相对容易攻打。但事实上有两个因素是没有预料到的。 叛军事先没有想到北边过来这么一支大军,惊吓之下,分外重视,把主岭这边实在塞不下的全部拉到了高地北坡,右翼的兵力又得到了计划外的加强 对叛军右翼敌情判断不准,一打起来。才发现非常辛苦。几轮进攻下来,伤亡很大,进展很慢。 真是祸兮福兮。 秦禝和阳斗大和都有点紧张了,看情况北端的叛军不但有能力挡住进攻,不排除还有支援主岭的余力,那样麻烦就大了。得赶在叛军做出新的调整之前,一股作气,攻下主岭剩下的两道防线,底定战事。 传令攻占了第一道防线的部队不做休整停留,继续向上攻击。 事实上进攻部队也没有真停下来。前敌吴银建等几个军事主官简单地碰了一个头,决定不等后命,留下一支部队照顾缴获、俘虏和后路,其他的部队继续向高地主岭叛军的第二道防线进攻。 进攻第二道防线的战斗打得非常顺利。 第一道防线和第二道防线之间的距离不远,方才向山上逃去的败兵一定程度上扮演了和之前的败兵们同样的角色,在发起正式攻击之前,已经把叛军的阵地——包括山坡上的散兵坑和后面的主防线,搅得一塌糊涂。 还有,不久前突入第一道防线时发生的惨烈的肉搏战,因为距离近,看得清清楚楚,第二道防线的守军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这一支叛军许多都是新兵,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这种战斗,身历者生死搏斗时陷入疯狂状态常常忘了也来不及害怕,旁观者反倒更觉恐怖。因此士气低落,加上败兵瘟疫般传染恐慌情绪,不少士兵开打前就已有弃战的打算了。 战斗一开始,叛军防线更加混乱。一个冲锋便突入进去,叛军只做了象征性的抵抗,便散的散,降的降。 吴银建这边虽然已十分疲惫,但士气高昂,待后续部队上来,向两翼扩展阵线,稳定了形势后,又开始向设在高地主岭山脊上的叛军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发起攻击。 然而这一次,遇上了大麻烦。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六十章:大战结束 这一道防线是叛军最后的防线,后退一步,即无死所。背水一战,不拼命也得拼命。加上守军是叛军的精锐,大多是老兵,战斗力非常强悍。 第二、第三道防线之间,叛军只在靠近第二道防线的位置挖了一些壕沟,在龙武军进攻第二道防线的时候,这些兵就全部撤回了山脊。之前第一、第二道防线间的壕沟里的士兵一开打就往回逃,因此中路龙武军从头到尾都没见识过这种壕沟好拿来做什么用。 但叛军也因此不必担心误伤战友,龙武军一进入有效射界,便居高临下,用弓箭不停的掩射过来。一开始,龙武军打得虽然艰苦,但基本还算顺利。 虽然叛军已经砍掉了山坡上所有高大的树木,但较小的树木顾不过来,大石头什么的更加搬不走,因此龙武军,往上进攻的时候还是能够找到一定的防护。 箭如雨下。秦禝很快就觉得不对头。叛军的箭雨密度太大了。敌军弓手射击的时候很从容。完全没有慌乱。 正像秦禝观察到的,防线后叛军的人数过多,密度过大,。但指挥这支叛军的将领并没有机械地把兵力排列在前面内,而是排成前后两部分,前面是手持枪盾的甲士,后面是大队的弓手 这样一来。叛军的防守一直都显得很稳固,而且从始至终,防线不出现明显的缺口。叛军的人数问题不但没有造成秦禝判断的那些弊端,反而从另外一个方面充分发挥了优势。 在这种阻击下,龙武军伤亡惨重,勉强攻到半途,实在顶不住。只好撤了下来。 在前线的吴银建等人检讨得失,第二次进攻,龙武军这边打算用姜泉的队伍换下吴银建,但吴银建红了眼睛,坚决不干,折中结果就是两人一起进攻,但还是由吴银建指挥。再次发起攻击。 援军加入战斗,龙武军的士气大大增强,叛军的伤亡激增,龙武军一点点上挪,终于超过了第一次败退下来的那条线,并继续向上。 叛军的战线开始骚动。已无法保持从容的射击秩序,眼看着一个个龙武军的士卒漫山遍野地逼了上来,有的士兵急了,来不及挽弓搭箭,就手捧起一块石头砸了下去。龙武军终于抵挡不住,又一次败退下来。 叛军的阵地上,欢呼声响成一片。 就在这时,右翼的驿报送到了秦禝面前,打开一看,是穆埕送来的。算是“一条好消息,一条坏消息”。 “好消息”是:我军已经攻上了北面的峰口;“坏消息”是:只怕是无法协同进攻。 其实右翼的战斗过程和秦禝事先的预计是最吻合的。 北面峰口地势陡峭,砍伐树木的工作量大,叛军仓促之间就没砍掉多少树。弓矢的作用发挥不大。 所以,龙武军一直保持了一个比较均匀的上升速度,不太快,可从未真正停下来过,自身的伤亡也不算大。 就这样,龙武军终于攻上了峰顶,经过短促的肉搏战,叛军向峰东坡溃退下去。 但是这也意味着龙武军的噩梦开始了。 北面峰口海拔较城东高地主岭低,中间是一条山谷,要进攻主峰就要先下山谷,可是下了山谷,对于山峰上滚下来的巨石龙武军毫无办法,进攻没多久,龙武军的伤亡就超过了之前进攻峰口的整个过程的伤亡。 所以别说从南面夹击主岭的战略意图无法实现,连自保都成问题。 这都是事先没有预计到的情况。立马就来请示:撤不撤? 秦禝的冷汗从背上冒了出来,经过短暂商量,结论是:不撤。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尽快攻下、城东高地主岭叛军最后一道防线,不然,拖得再久一点,必然全局生变,甚至功败垂成。 秦禝命张旷即赴前线战场坐镇指挥,命令全军压上,轮番攻击,不许中止,不计伤亡。 秦禝狞笑着对张旷说:“你告诉前面那几个头,他们啃不下来最后这块骨头,我就亲自上!” 张旷自然听得懂这句话的潜台词:拿不下叛军阵地,你和他们就自个拿着刀给我顶上去吧。 张旷大声应道:“是!”转身而去。 其实没等张旷赶到,龙武军就发动了第三次冲锋,但还是被打退了。 姜泉和吴银建倚在一处断树边,心里充满绝望:怎么办?他的身上已经不止一处受伤,但他并不很清楚具体伤在哪里,也感觉不到疼痛。 离他们不远处,官兵们三三两两,或靠或坐,个个都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一样。他们偷偷地看着自己的团官,姜泉能够感觉得到弟兄们眼睛里的惶惑。 什么怎么办?拼掉这条命就是了! 吴银建把剩下的武官都召集在一起,拄着一面残破的“龙武军”字旗,先将面前这群浑身泥土血污的生死弟兄一个个看了一遍,然后大声说道:“我吴银建深受大帅知遇之恩,断不可叫这面旗子蒙羞!我这次上去,”他指着山脊叛军阵地的方向,“要么攻陷敌垒,要么叫敌军射死在坡上,总是不会活着回来!” 武官们激动起来。 吴银建的声音已经嘶哑:“家里有老母妻儿放心不下的,就留下来;肯拼了这条命的。跟我上去!”武官们轰然答应,这种情势下。谁肯言后? 姜泉也问道:“哪位兄弟愿意掌旗?” 进攻的时候,掌旗是最危险的工作,因为目标既具象征意义,又最为明显,敌人一定先向军旗招呼。而原来的掌旗官早就战死了。 立刻有人过来接过了军旗。 姜泉道:“‘军旗不能倒下!掌旗的兄弟中弹了,别的兄弟要把旗子捡起来!” 武官们又是轰然答应。 姜泉一摆手,沉声道:“上!” 当官的不要命。哪有怕死的兵?于是武官打头,士兵紧随,全团冲锋向山顶扑去。 一左一右,向上攻去。叛军没想到龙武军这么快就发动第四次攻击,手忙脚乱,射击。扔开花弹。 弹飞如雨,姜泉身边的掌旗官已经换了不止一个,一路呐喊着冲上了叛军的阵地,纵使叛军全力阻拦却也难以挽回败局。 龙武军源源不断地冲了上来。 叛军统帅情知大势已去,下令全线撤退。 兵败如山倒,叛军从城东高地东坡溃下,向东南撤退,龙武军换下已基本失去战斗力的姜泉和吴银建的部队,换上生力军,紧紧追击。 秦禝来到城东高地的山脚下,攻击部队已经撤了下来,他要见一见先登的姜泉和那些武官。 眼前的姜泉已经变成了一个“黑人”,看见秦禝来了,挣扎着站了起来,敬礼,然后憨憨一笑:“大帅,我没给你丢脸。” 秦禝心里一股酸热之气涌了上来,他紧紧握住姜泉的肩膀:“好汉子!我给你记头功!你给我好好休息!” 仗还没打完。 但北线叛军应已不足为虑,东线和中央的战斗已结束,接到主力战败的消息后,叛军右翼应该会主动撤退,不然就太傻了。秦禝要做的是派出一支部队,截断这支叛军撤退的后路,虽然不一定赶得及——赶不及就改为追击。 倒是开赴城东高地和云慕山之间的谷地、阻击中村悠太的那支部队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有点奇怪。 主战场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也没见中村悠太现身捣乱,那就是说龙武军应该是把郎部成功地挡住了。 秦禝正想派人去探一探,云慕山谷之战的战报就来了。 秦禝见这位信使的形容快赶得上溃败时的那个传令兵了,心中微觉不妥,接过战报,不由暗叫“不好”,拆开一看,大意是:我军已将中村悠太部挡住,但损失惨重;但是负责阻击的团官方英勋身负重伤,生死难卜,已送战地医院抢救。 方英勋带着自己的部队经过一轮急行军,终于在叛军通过山谷之前把他们截住了。 云慕山谷林木丰茂,战斗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地带打响。仓促接敌, 在龙武军的打击下,叛军步步后退,龙武军步步进逼,最终,叛军全部退入一片密林,龙武军紧紧咬住,追杀进去。 待龙武军大部人马进入了树林,叛军伏兵四起。 密林中,龙武军前、左、右三个方向同时受到攻击,虽然惊慌,却并未溃乱,立时反击。但不久,队形便无法保持,到了后来,连建制也乱了。 中村悠太在行军后期,有意放慢了速度;接战之初,故意示弱,都是为了将龙武军引入这片他事先选定好的密林。 上一次战役时,中村悠太虽然没有和龙武军的援军直接交手,但对这支龙武军士卒精锐的判断并无偏差,知道在开阔地和龙武军交战必然吃亏,于是决定将主战场设在云慕山谷偏南的一片密林。 而且。密林之中。双方保持队形都非常困难。打散了之后,龙武军的火力密度优势相对削弱。 中村悠太率领的这支叛军,是在东线战场的血海里滚出来的,大多是百战之余的老兵,非常凶悍; 队形打散之后,队列对士兵的帮助、约束也消失,但这时候拼的就是双方士兵的素质了! 即便如此,叛军的伤亡其实还是比龙武军大,特别是和龙武军直接接触的部队。但树高林密,队形已经打散,这种伤亡的增加带来的恐惧感,士兵们相互之间无法有效传导,因此叛军整体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战斗在混乱中持续。当天的天色本来就比较阴沉,密林之中,光线更加昏暗,而硝烟愈聚愈多,到了后来,已几乎完全辨不清方向。 到处都是小规模的肉搏战,到处都是刀剑交击声和惨叫声,战斗变得愈来血腥。 龙武军这边也感觉伤亡愈来愈大,士兵们愈来愈惊慌,队伍愈来愈乱,已方的战线被从几个方向压缩得愈来愈窄,再这么打下去,部队有崩溃的可能,而这支兵马全军覆没还不是最坏的结果,如果挡不住中村悠太,城东高地的主力被他从侧背插上一刀,那才是一切皆休。 众人商议了决定撤出这片树林,在不远处的开阔地重新建立防线。方英勋瞪起了血红的眼睛:“要撤你们撤,老子不撤!” 一边的穆埕急了:“方英勋!你敢不服从命令!老方,这么打下去不是个事,咱们得建立防线——这样才挡得住敌人,你别犯糊涂!” 龙武军终于撤了出来,算是边打边撤,没有溃乱。真是很险,如果再迟一点,想撤也不敢撤了,因为那个时候再撤,很可能一发不可收拾,变成大规模的溃散。 龙武军刚刚用树干和泥土勉强构筑了简单的防御工事,惊魂未定,树林中便传出一阵奇异的啸声,好像猎户人家在呼唤猎犬,又掺杂了夜枭凄厉粗糙的叫声——不是一个人在叫,而是几十、几百,很快便成千上万,汇成令人耳膜激荡的声潮,随着无数灰色的身影,涌出密林。 龙武军士兵都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叫人毛骨悚然的呼啸声,那根本不像生人能够发出的声音,犹如无数厉鬼,从地狱深处爬出地面,张牙舞爪,漫天席地而来。 士兵们明显地骚动起来,惊慌地互相看来看去,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撑不住,掉头逃跑,便极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后果不堪设想! 方英勋看出不妥,抽出军刀,跳上低矮的防御工事,昂然站立,向叛军猛得虚劈一刀,大吼一声:“都是肩膀上扛着一个脑袋的人,怕什么,给我放箭!” 这个举动极大地激励了龙武军的士兵,一阵箭雨应声而出,掠向冲锋的叛军。 灰色的身影一个接一个摔倒,但恐怖的啸声无休无止,愈来愈近。 龙武军士兵已经顾不得叛军的怪叫了,只顾着守住防线。方英勋从始至终,站在工事上,大声吼叫,数不清的箭矢从他身边飞过,随便哪一颗偏一点点,就可以将他击倒。 龙武军的火力优势终于发挥威力,愈来愈多的叛军士兵倒了下来,冲在最前面的叛军士兵倒在了离龙武军工事十几米的地方,但,剩下的这几步路,叛军的脚再也踏不上去了。 叛军终于退了下去,无数的尸体留在了这片不大的开阔地上。 穆埕奔到方英勋跟前,大声道:“敌人被打退了,你快下来!” 方英勋惨然一笑,一头栽了下来。 穆埕大惊,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把方英勋放平在地,见他身上各处竟然插着五支箭,胸口已是一片血红,急得转头大吼:“叫军医!” 军医赶来,先脱下方英勋的靴子——竟然倒了整整半靴子的血水出来! 剪开裤子、衣服,浑身血污,到处都是伤口! 方英勋已经昏迷过去,一时间无法判断致命的伤口是哪一处,军医做了简单处理后,穆埕令急送后方治疗。 秦禝赶到的时候,大夫已经给方英勋做完救治。大夫说,还好重要脏器和大动脉未被击中,可失血过多,已陷入深度昏迷,这条命能不能保得下来,难说的很。 能做的都做了,方英勋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就全靠他自己的生命力了。 所谓战地后方就是几个巨大的帐篷,秦禝走出帐篷,心情沉重,胜利的喜悦被方英勋的生死未卜冲淡了许多。 方英勋身负重伤,说起来秦禝是有责任的。这支部队出发时间比较晚,目的是不打草惊蛇,怕逼得已上了钩的叛军特别是主力改变布置。但也因此失去选择战场的先机,以致落入中村悠太的圈套,打成一场苦战。 不然,方英勋也没那么容易受这么重的伤。 秦禝粗重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天色愈发阴沉,暴雨将临。 大战之后常有大雨。查塔努加现在是雨季,空气中水汽充分。 仗大致打完了,秦禝要好好总结一番,其中也有不少教训。因为第一战过于顺利,虽然他反复提醒自己,但潜意识中还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对叛军的轻敌之心,这些教训,包括致方英勋重伤的云慕山谷之战的相关安排,未必不是源出于此。 几个帐篷都断续传出凄厉的惨叫声,那是在截肢。很多士兵四肢受伤,都是无法挽回的只能截肢。 这一个场面让他终身难忘。每一个帐篷外都挖了一个大坑,从开在大坑上面的帐篷的窗口,几乎每隔几分钟,就会丢出来一条胳膊、一条腿、或者一支血肉模糊的手。有的坑已经快填满了。 秦禝早就见惯了鲜血和死亡,他自己就是从死人堆爬出来的,但面对此景,依然不能不动容。 沉闷的雷声隆隆地滚过低低的云层,豆子大小的雨点撒了下来,空气中充满了被雨点砸起来的血腥和泥土的气息。很快。云层之中金蛇舞动,一个又一个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血水从几个大坑内漫了出来,凹凸不平地面,竟成了无边无际的血河。 关山万里,血色江河,一将功成万骨枯。 北线叛军接到主岭失守的消息,便下令撤退,但阳斗大和部同时得到消息,士气大振,紧咬不放,这支叛军的撤退被大大拖延,以致派出抄他们后路的龙武军成功地到位,在东西夹击下,叛军彻底崩溃。 中村悠太率万把人的残部,撤回东线,勉强算是全身而退。 至此,战役落幕。龙武军取得了战略性的胜利,歼敌七万余人,虽然中村悠太部脱逃,不好算是全胜,但叛军从此再也无力在西线集合起这么大的一支兵力,只能转入战略防守,西线南北攻守之势彻底逆转。 至于在功劳分配这个问题上秦禝是很清醒的,自己虽然打赢了战役,但在扶桑国中依然威望有限、资历尚浅。何况自己毕竟是客军。 秦禝关心的地方不在这里,自己要做的事情很多,抚恤死伤,休整部队,总结经验,研究战法,积蓄粮械,补充兵员……但首先,要安葬死去的兄弟。 秦禝问过张旷的意见,然后下令在江户的一座小山上修建一个“烈士墓园”,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安葬扶桑人,一部分安葬夏国人。 安葬扶桑人的是永久墓葬,安葬夏人的是临时墓葬,秦禝的打算是,回国之前,为这些弟兄移灵,装上船,运回夏国。 这是他对龙武军每一位士卒的承诺。 这件安排公布出来后,在士兵们中间引起了出乎意料的轰动,算得上三军振奋。大帅的话都是真真算数的! 但远洋运送尸体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两三个月的路程,尸体很容易腐烂,因此移灵前需要对尸体做一定的处理。大致来说就是将尸体先过一遍火,烧掉肌肉,只留下骨骼; 龙武军士兵的尸体不少已经残缺不全,幸好一来脖子上挂了“虎牌”,二来衣服内侧缝上了和“虎牌”同样内容的布片,因此几乎所有阵亡的士兵的尸体都有名有姓地寻了回来,入土安葬。 虽然是临时墓穴,但修得一点也不马虎,和隔壁的扶桑人墓葬没有任何区别,墓前立了石碑,刻上名字、番属、职务、生卒年月。所谓移灵只是移走骨殖,墓穴墓园是永久保留的,以供后人追思。 秦禝计划,每打完一个大仗,就修一座这样的墓园。 墓园竣工,烈士入土,举行了奠灵仪式,因为墓园分为两部分,仪式就举行了两次。两次仪式略有差异,夏人墓园这边增加了一道酒祭的程序。 秦禝将酒杯高举过头,然后洒在墓前,他高声道:“龙武军的弟兄们,请你们在这儿好好歇着,迟一点,我秦禝来接你们回国!” 经过加一役,龙武军减员不少,招收新兵必须提上日程了。 应急的的办法当然是就地招兵,但这并不容易,即便是招扶桑人,龙武军自己也得掺合进去,以期回国的时候可以多拐走一些。这个时代的扶桑人民还没见过什么世面,派个口才好的天花乱坠一番,夏国大国那么的神秘富饶,。 但龙武军的主力还得是夏国人。夏国人在哪?已经在路上了。 秦禝启程赴扶桑之前,已经听说有不少夏人生活在扶桑,总数已经十好几万。 这是最好的兵源:绝大多数都是青壮男性,胆子大,吃苦耐劳,有纪律性。而且几乎不用细挑,因为能离井别乡、万里飘洋来到陌生的异国讨生活,必然具备上述条件。胆子小的、吃不得苦的、吊儿郎当的,干不来这活。 加上夏国传统上有所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旧王朝的士兵,收入少,社会地位低下,形象也不好;但龙武军完全不一样,士兵的收入和社会地位都相对较高, 最妙的是。当华工,干同样的活,饷钱拿的比扶桑人少;当龙武军的兵,xx饷钱却比其他扶桑军人拿的多! 至于将来回国之后,秦禝有足够把握,他的龙武军,待遇要远远好过夏国其他任何一支部队。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秦禝之前救下的那个叶厉。这个时候就能派上用场了。 他在这件事中算是人地两宜,去为龙武军招兵合适不过。秦禝不担心他们不肯踊跃报名,但他告诫叶厉:不能大意,还是要精挑细选。 兵招到了,不是马上就能派上用场,得先兜个大圈子运过来,还得训练,然后才能真正派上战场。因此必须郑重叮嘱。 叶厉很醒目,一点就透,信誓旦旦,绝不误了大帅的大事,否则“提头来见”。 单靠叶厉一人当然也不行,龙武军另派了两个“特使”和叶厉一起办理此事,一个夏国人,一个扶桑人。扶桑朝廷这边也发了公告要全力协助龙武军补充兵员, 而秦禝已经把拟好的奏折,发了出去。同时发出的,还有两封家信,京都一封,申城一封,秦禝倒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信封是要由申城那边接收的,然后再转交给申城和京都的两个家,所以什么肉麻的、可能引起嫌疑的话都不能说,泛泛地报个平安罢了。 就在这时,另外一个好消息从传到了秦禝这里:方英勋苏醒了。 这可是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了!秦禝立即赶到现场。 方英勋还非常虚弱,脸上惨青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对着秦禝勉强微笑,几乎说不出话。秦禝着实勉励了几句,给国内的折子也重重地叙了他的功劳,嘱他静心养伤。 不能呆太久,秦禝退出来之后,方英勋又沉沉昏睡了过去。大夫说其实吴上校的危险期还没有过去,但毕竟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从方英勋这边出来,秦禝心情大好,终于有精神余力好好总结一番经验、想一想龙武军的未来了。 首先,他可以确定,这支龙武军,虽然还有种种不足,还没有经受过最残酷的考验,但是在装备上还是有一定优势的,当然,这种优势的根基是很不牢靠的,随时可能因为一次惨败而丧失殆尽。 更重要的,是如何初步具备两个最主要的素质:高度的组织纪律性和高强度的抗打击能力。如果说还有什么明显的缺陷,那就是文化素质和为什么打仗、为谁打仗的问题。 武器装备越精良,对武器的使用者、战术的执行者——士兵的文化素质的要求就愈高;至于为什么打仗、为谁打仗的问题,龙武军和夏国其他任何一支军队没有本质的区别:“当兵吃粮”而已。民族、国家这些概念在士兵的头脑中基本上是很淡薄的。 要是想建立一个想兔子大军那样有坚韧精神的军队,夏国都不能总是一家一姓之天下。国家和民族必须高高在上,“朕”只能在下面作为这个利益共同体的代表和执行者为它服务,而非“朕即国家”。 解决这两个问题,都不是朝夕之功,前面的那个问题,现在就可以着手;后面的那个,一步步来吧。 其次,他深刻感受到,国力是战争之本,什么战略战术、奇谋妙计,如果没有足够的国力打底,都是个渣。真以为可以抄把大刀片子左冲右突,真以为现实中能上演杀敌神剧? 武器耗损也非常厉害。武器的发展基本都是这么一个特征:愈精良的武器,部件愈多;部件愈多,就愈容易出故障。 所以,一定要有自己的兵工厂。武器装备要能做到自给自足,是组不来一支真正强大的军队的。三哥的万国牌大军就是这样的情况。 所谓“自己的兵工厂”,并不是说非得由夏国人建设管理,秦禝一向认为,这么干缓不济急,而且效费比太低,做出来的东西还很可能不合用。这也是他来扶桑的一大原因,他要把扶桑建设成为,专门为夏国加工各类物品的基地 就在秦禝肆意畅想的时候 ----------------分割线-------------- 夏国京都,皇城,长春宫。 自己跟自己玩了一回叶子牌(也就是后世的麻将),李念凝终于耐不住,将一副翠玉制的牙牌胡乱地推了开去,直起身来。 一灯如豆,孤影摇曳,默默无言。 这是年轻的太后,一日之中最难耐的时候。再怎么“以天下养”,白天朝堂上再怎么一言九鼎,每天到了这个时候,都无可奈何地变回一个寂寞、苦闷的女人。 没有任何人可以说话,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除了批折子之外,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这些牙牌了。 和心理上的烦闷一样,生理上的隐隐的躁动也无从渲泄。 一辈子都要这么过。 夜深人静之际,有时候会见到远方的来人,但每次当他带着那种无法无天的笑容朝她俯身来的时候,她就会猛然惊醒,心头狂跳。略略平静下来之后,发现小衣已经湿得透了。 因此,睡觉也成了折磨,轻易睡不着;睡着了,又怕梦里边被人“欺负”。 当然,她是不肯承认的,内心深处,有时候竟似乎又在盼着这样的“欺负”。 还是得睡。 歇下了许久,辗转反侧了一番,刚刚朦朦胧胧过去,隐约听得鞭炮的声音,李念凝惊醒过来,发了一小会怔,才听明白,鞭炮声是从宫外边传进来的,而且,愈来愈多,最终响成了一片。 可煞作怪,今天又不是什么年节。搞什么鬼头? 起身叫宫女掌灯。传了在外边值夜的李孝忠进来。 李念凝皱着眉头:“小李子。你出去瞅一瞅,外边闹什么虚玄?还给不给人睡觉了?” 太后的脸色很不好,李孝忠自己也听到了,也不晓得怎么一回事,不敢多说,赶紧应了,宫门已经下钥,他去敬事房领了腰牌。匆匆地赶出宫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厚厚的门帘外听到李孝忠一路小跑的声音,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喊道:“主子大喜!大喜!” 大喜? 唤李孝忠进来,李孝忠兀自上气不接下气:“给主子贺喜!申城那边来了人,说是秦侯爷……在扶桑打了大胜仗,满京都城的老百姓正在放鞭炮庆祝呢!” 饶是李念凝一直在训练自己“临大事要沉静”,也不由霍得一下坐了起来,目光炯炯:“是折子到了吗?” 李孝忠摇头:“折子还没到宫里……说是最快今儿晚上、最慢明儿一早,报捷折子就能到了。” 李念凝一迭声地催促:“你赶快去内奏事处看看。折子到了没有?没有到,你就守在那儿!” 这觉是睡不成的了,李念凝起身披衣,就在床边坐着等。 十月份的京都虽然还没有下雪,但已是相当地冷,她叫人泡了一杯热茶上来,心里面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在跳动着。 宫外面的鞭炮声就如同大年夜一般。 大约就这么过了一个时辰,又听到李孝忠急促的脚步声,停下来在门口大声道:“启禀主子,从扶桑那边发来的折子到了!” 挑帘进来,李孝忠抱着个黄色的匣子,打开匣子,拆开油纸,,从夹板中取出黄纸包封,里面照例是四道奏折,还有一个夹片。 李念凝没管黄色的请安折子,直接拿起白色的奏事折子,上面赫然写着:“二等侯臣秦禝奏助扶桑平叛捷事”。 看到秦禝的名字,李念凝的手已经有一点点发抖,打开折子,全神贯注,细细地读了起来。 她并不能都看得懂,地名人名都古怪拗口地很,但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是毫无疑义的! “全歼叛军七万五千余人”,“诚为叛军乱起以来前所未有之大捷”,“我敌攻守之势自此易位”,“贼氛涤清有日”。 而且,龙武军是主力,秦禝是指挥战役的大将。她的心怦怦跳动,还是有一种不甚真实的感觉。 那个叫方英勋的团官也给了她深刻的印象,从始至终,站在营垒上激励作战,箭矢如雨,居然没把他打倒,真是神奇!现在还躺在护所里,生死未卜。 李念凝轻轻叹了一口气,秦禝呢?仗打得这样凶,他……没有受伤吧? 折子最后一段有这么几句话,“漂洋去国,万里荒服,孤军只影,遥望故园,仰念慈颜,临风雪涕,不能自己”。 李念凝的眼眶一时有些湿润,却不肯给太监宫女看见,悄悄拭了,抬起头来,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你把折子送到‘东边’去,说我在养心殿等姐姐来会面。” “诺!” “还有,告诉值夜的的中枢大臣,明儿一早,中枢全班递牌子叫起。” 折子送到东边,传出来的不是笑声,而是哭声。 首先开哭的就是东太后,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终致痛哭流涕,太监宫女一起陪着垂泪。这些反应是秦禝全然预料不到的。 不过原因倒也简单,自从夏国打三十多年前开始,国力渐渐衰退,诸边各国蠢蠢欲动,又发生了那样的大案子,到了云燊驾崩的前几年,胡人更是屡屡犯境,加上国内四处都生起了匪乱,偌大的国家,眨眼间就变得摇摇欲坠。 云燊驾崩,自己扶持这小皇子即位,还历经了那样的兵变,好不容易定了大统,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治理这偌大的国家。每每都是彷徨和惶恐。 可是现在秦禝带着龙武军扫平了,沿海的隋匪,还远处海外,帮助属国平定叛乱,彰显了夏国国威。这着实太让人激动了。 有类似反应的不止东太后一个人,韩王云徽那边也是老泪纵横,一边自己灌自己,一边打腿拍胸。 整个京都城如鼎如沸。 虽然仗不是在夏国打的,打的也不是大夏的叛逆,但人们的反应却远远超出了打平隋匪的时候。 像隋匪这种乱子,历朝历代都有,完全是家常便饭,区别只在于规模大小而已。朝廷上下几乎没人认为终究打他不平,不过时间长短、所费多少之别罢了。虽然百战艰难,但最后收功实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谈不上多么惊喜。 但是对于四周的各国,夏人就完全是把自己摆在一个上国的地位上!但是现在,胡人和北蛮竟然敢大举进攻边境。南越也越来越不服管教,在这个时候,秦禝的举动无疑是宣告了,夏国的军威和实力! 这给了夏国民众极大的荣誉感!因此,怎么能够不欢呼雀跃? 第二天一大早,在齐王的带领下,军机全班递了牌子,两宫在养心殿东暖阁召见。奉特旨,韩炜霖随班觐见。????????韩炜霖昨天就到了北京,这自然是秦禝的安排。他需要一个懂得扶桑情况的人,向朝廷讲解一些事情。 韩炜霖是第一次进入巍巍宫禁,第一次得睹天颜,自不免紧张。两宫得知他为了这份奏折, 在扶桑和夏国之间来回奔波,倒着实抚慰了几句。???????? 李念凝觉得秦禝这个安排实在贴心,没有这么个负责顾问譬解的人,确实好多事情懵懵懂懂。原先一点点因为没有第一时间获知消息的不豫,烟消云散了。 ????????君臣上下都压不住脸上的笑意,养心殿东暖阁中洋溢着从来没见过的喜庆气氛,君臣心中都对国家的未来生出憧憬。?? ??????就在这个时候,扶桑使臣的“贺折”到了,。真是会凑趣!锦上添花!其实这倒不是碰巧,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凑这个点就是为了喜上加喜。 ????????东太后又开始掉眼泪,哽咽道:“先帝如果还在,不晓得会有多么欢喜……”???? ????之前在西暖阁的时候,李念凝已经反复劝诫过自己这位不能再哭了,有多少大事要商量,耽误不起时间。现在看着又有止不住的架势。轻轻喊了一声:“姐姐!”语气中微有责备之意。????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六十一章:恩赏 东太后不好意思地一笑。止住了抽泣声。 李念凝转向韩炜霖:“这位扶桑国的国主。叫什么……” 韩炜霖道:“回太后的话,他的名字叫做丰田拓真。” 东太后接口道:“哦,他姓丰。” 李念凝点点头:“这位丰国主,是在什么地方召见秦禝的?” 韩炜霖道:“是在扶桑的皇宫里。当时主客三人,围坐一张圆桌子,扶桑国主在主位,秦禝在客位,扶桑的一位重臣作陪。” 这段话,知晓扶桑礼仪的人不甚在意,但在两宫听来,却瞿然动容:这扶桑国主,为了招揽人心,竟然对秦禝以平礼相待。折节下士到了这种地步! 李念凝道:“这位重臣,想来就是扶桑的首辅了?” 韩炜霖道:“回皇太后的话。这倒不是,大致相当咱们的兵部尚书。扶桑政府是没有首辅的。首辅的事体,大多国王自己来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念凝心中一动,微微瞄了齐王一眼,心想:这才叫权不下移呢。 李念凝续道:“赐过了宴,还留宿在‘皇宫’?” 韩炜霖道:“是。” 李念凝和东太后对望一眼,中枢大臣中也微有惊叹的声息。换在中国,这是决不可能的事情,内眷还有可能被留宿禁宫,外官怎么可能?不熟悉扶桑礼仪之人,都觉得这扶桑国主为收买人心,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 李念凝甚至还冒出一个念头:不知道这扶桑国主有没有派个宫女给秦禝侍寝? 这个念头一转而过,当然也问不出口。 秦禝担心的自己的名声问题,根本没有在两宫和重臣们那里引起任何猜疑,反而都对此极感兴味,而对秦禝身居扶桑朝廷的高位,都自有一份得意。这一点,犹以两宫为甚。李念凝心中更是矜持自喜,有着他人无法体会的一种快意。 东太后问:“听说秦禝如今在扶桑也做了统帅?” 韩炜霖道:“扶桑王将前面的大军全部交给侯爷来节制” 君臣相顾赞叹:那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李念凝问道:“你刚刚讲到的可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吗?” 夏国的体制中,是没有这个衔头的,这是一个戏里的词儿,李念凝爱看戏,脱口而出,理解的倒是很到位的。 韩炜霖道:“太后圣明!正是如此。” 那就是把扶桑整一半的兵马交给一个外国人了!李念凝心中想:这个扶桑国主,是真有魄力! 东太后却想到了另外一条路子上:“你们说,这扶桑‘国主’给秦禝这么高的勋名,会不会想把他留在扶桑啊?” 韩炜霖一愣,这句话可不能答错,再说也不是问他一个人的,殿中这么多人,他品级最微,也不能随便接话,心下不由大急。 齐王轻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太后过虑了。秦禝受恩深重,忠贞不二,断不会生别样心思的。” 东太后点头道:“六爷说的是。”却又道:“韩炜霖,你说呢?” 韩炜霖磕了一个头,说道:“回太后的话,议政王所言极是。再说扶桑人是很晓事的,绝不会做这种有碍两国邦谊的事情。” 东太后的话李念凝也不爱听,说道:“给秦禝的位子高是高,可帮他们打了那么大的一个胜仗,那还不值得么?依我说啊,这扶桑国主才会支使人呢。” 东太后有点尴尬,不过也放下心来,自己为自己解释:“是啊,我就是想,那么出色的一个人才,咱们可得拢住了。” 李念凝心想:这句话你倒没有说错。开口说道:“姐姐说的很是,咱们可不能叫这个扶桑国主给比下去了。” 接着呈上地图,由贾旭和彭睿孞讲解,不清楚的地方,韩炜霖补充说明。 李念凝盯着地图,说道:“你们说叛军的主力都在前线,那么后方必然空虚。这个会津城,既然是叛军的军需重镇,如果秦禝把它打下来,不就是‘釜底抽薪’了吗?” 深宫女主,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生出这样的见识,实在了不起!几个人包括韩炜霖在内,都是又惊讶又佩服,齐声道:“太后圣明!” 李念凝大为得意。有一点是这几个臣子不知道的:在此之前,她绝非对扶桑地理一无所知。 秦禝宿卫宫禁的时候,拿了一张“诸国地图”,反复给她和东太后讲解,其中重点就是扶桑。东太后糊里糊涂,她可不是,特别是扶桑使臣的禀帖递上来之后,她就开始认真研究这张地图了。 秦禝赴美之后,她更是几乎每天都要看上一遍。眼前这张虽然是“扶桑地图”,但扶桑的形状是一样的。地图上标记的十几个大城市的名字、位置也都是记住了的。所以殿上的这些人中,除了韩炜霖,其他不见得哪个人比她更熟悉“扶桑”——地图上的扶桑。 贾旭继续解释:“秦禝的想法,是不但要打下会津,还要一直向东南方向打,一直打到望见大海,这样叛军便被完完全全分割成两块,头尾不能相顾,东部前线的叛军便再也得不到粮草接济,釜底游鱼,没有多少日子了。” “然后调头北上,和东部的部队,南北夹击,在仙台城下聚歼叛军余部,底定胜局。” 真是绝大的战略!李念凝听得目光灼灼,心里不由得想:这个男人,实在了不起! 最后一点疑虑:“叛军见势不妙,会不会逃掉,像马贼一样,四周流窜袭扰?” 贾旭示意韩炜霖,韩炜霖道:“启禀皇太后,秦禝在电报中说,仙台是叛军伪都,如果丢弃,叛军必然溃散,士兵们各归本乡,再也聚不起来的。因此叛军是不敢撤军的,撤了也无处可去,因为到得那个时候,叛军的腹地都已被光复了。” 是这个道理,李念凝轻轻舒了一口气,面露笑容,没有更多的问题了。 既然没有更多的问题,剩下的事情就是酬功了。 酬庸战功,大多是战事完全底定后才正式颁布,但战事进行中就放赏的也不少, 而且现在,国内民意鼎沸,朝廷不能不予俯仰;国外。那个扶桑国主各种恩赏,照着李念凝的说法,不能“叫他比了下去”。实情也确实如此,不然内外倒置,前线将士难免会有想法。所以,现在酬功,是合适的。也是必须的。 当然,现在酬功,酬秦禝一人就可以,算是一个代表;其他将士,回国之后,由主帅保奏。从容叙功。 虽说“恩自上出”,但总要中枢大臣们先议了再说。齐王于是启奏:“秦禝原爵二等侯,现获此大捷,应加恩为一等侯。” 这就跟曾继尧一个级别了。 但李念凝不以为然,她说道:“秦禝原来的爵位是三等侯,因为要放洋,加了一级。那个时候可还一仗没打。现在打了这么大一个胜仗,还是加一级,是否薄了一点?” 齐王道:“是,臣等想的左了。” 李念凝道:“六爷和中枢老成谋国,也不能说想的左了。只是昨儿晚上,全京都城的鞭炮响了一夜,可见这份功劳在人们心里面的分量!我们姐俩想,这个名位。一个是要给的公道,一个是要实实在在激起报效之心。” 这话说得透彻扎实,齐王心悦诚服,道:“两宫皇太后训示得极是。那么请旨:秦禝加两级为三等公。另外,是否可以加恩关某赏戴蟒袍,恩自上出。” 三等公也还罢了,这蟒袍是至高无上的荣耀。齐王这个人情做的足! 李念凝颇出意外,沉吟了一下。说道:“六爷的用意怕不是好的?可我想总要给秦禝留出一点进步的余地,这支蟒袍咱们先放在这儿,算是预先颁了一个赏格,等秦禝收了全功,叫他自己回京来拿!”转头问东太后:“姐姐你说呢?” 东太后笑着点头:“很好,本应如此。” 这么安排既公道、又激励人心,殿上的大臣们不但佩服,心里边还暖暖的,于是齐声颂圣:“太后圣明!” 接下来是怎么在上谕中为秦禝叙功了。这是一个小麻烦事,因为毕竟不是打得大夏的叛逆。总不成说“友邦欢悦,特加恩锡赐三等公”? 最后以彭睿孞的意见为准,只说秦禝“忠勇奋发,功勋卓著,内外宵小慑服,国家倚为干城”,通篇不提扶桑的事情。反正都知道怎么回事。 这道上谕李念凝颇觉不得畅意,但她也知道现在这只“刺猬”还得团着,没真到炸刺儿的时候,只好不以为甚了。 李念凝道:“还有一件事,人家在外边出兵放马,斩头沥血的,家里边咱们可得给照顾好了。” 齐王回道:“是,秦禝的家里,中枢、兵部、顺天府都是有照应的。” 李念凝忽发奇想,就在殿上和东太后商量:“听说秦禝家里有位寡居的嫂子,姐姐,咱们把她接进宫住几天好不好?” 东太后自然叫好。但秦禝家里面的情形齐王和几个中枢大臣都是晓得的,不能不作说明,免得两宫闹笑话。 齐王微笑着对彭睿孞说:“毓英,你跟两位皇太后回吧。” 彭睿孞应了一声“是”,也是微笑着说道:“启禀东太后、皇太后,秦禝这位嫂子,一位是他大哥的遗孀,是嫡亲的嫂子;他从灵州战乱时就一直庇护这自家嫂子。” 两宫太后不由动容:这可是一段戏里才有的佳话呢!李念凝更在心里想:我早知道他是这么有情有义的一个人! 彭睿孞继续说道:“秦禝还有一个哥哥还是活得好好的,却是小人卑鄙,还曾上门羞辱过秦禝的嫂子。虽然秦禝未计前嫌,以德报怨,但俩家已经没有什么来往了。” 两位太后都听得入了迷,这可比戏里唱的还有意思! 东太后愤愤地说道:“妹妹,你看,上次恩赏秦禝全家,不也包括了他那个哥哥,这可不是叫小人占了便宜吗?” 李念凝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个上面,她想的是这个男人恩仇快意,真是令人心感!内心的那种异样情愫越发强烈。 她微微一笑:“是啊,可有什么办法?咱们又不能给他追回来,不然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顿了一顿,说道:“就是说,咱们只能接秦禝这位大嫂进宫了。” 彭睿孞道:“是。另有一事请两位太后留意,秦禝这位嫂子还是白身,太后若要接她入宫,需先赏她一个恩典。” 两个太后都想了起来,只有命妇才能入宫留宿的。 这个好办,而且这也是李念凝最爱干的事情。她兴致勃勃地说:“秦禝现下封了三等公,早已是超品了,他这位大嫂,当然是一品诰命。” 东太后也喜笑颜开:“以后秦禝娶了亲,府里就有两位一品夫人了,这可是咱们一朝的一段佳话。” 几位中枢都露出了为难的笑容,倒不是说嫂子就不能封诰,而是圣旨里该怎么措辞呢?如果这位嫂子年长秦禝较多,长嫂如母,可说“教养有功”。但这位秦韩氏和秦禝年纪似乎差不了多少,肯定谈不上“教养”秦禝,总不成在上谕中说“持家有道”? 李念凝注意到中枢大臣们的异样,问:“怎么,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齐王微笑道:“没有,臣等领旨。” 秦禝加恩三等公的消息传出,贺礼潮水般涌向柳条胡同的侯府——现在应该叫公府了。上谕发出的第二天,顺天府便承旨上门,顺天府尹亲自督促着,换上了新的牌匾”。 其实自秦禝离京之后,各种各样的礼物就没断过,两三个月下来,已经攒了厚厚一大叠礼单,但韩氏早早交待下去,老爷回府之前,一律不许动,因此有增无减,账房快堆得满了。 现在老爷升了三等公,阖府上下虽然欢天喜地,但这小山般的贺礼如何处理,着实头痛。不但账房,连柴房都挤满了,后来没有法子,腾了一间厢房出来,专门存放礼物,但看着这汹涌澎湃的势头,加多这间厢房也未必够用。 礼单上的名字一个比一个吓人,总兵、提督、巡抚、总督、侍郎、尚书、内阁学士、中枢大臣、伯爵、侯爵、公爵……韩氏和吴伯知道这些礼物中有许多非常贵重,既不拆开,又不能损坏,还得小心失窃,因此单为应付这堆贺礼,秦府上下便忙到十分去。 贺礼虽多,正经贺客却是几乎没有。原因很简单:主人不在,无人接待。 本来男主人在外,正是女主人们相互走动、拉家常、套交情的好机会,但秦府的情形实在特殊,男主人已经封侯封公。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有一个嫂子勉强算得女主人,却是白身,到了秦府。有资格登堂入室的都是品级很高的命妇,总不成请人家女主人给自己行礼? 因此真正登门拜访的都是攀附关系的人,韩氏的娘家那边也有不少的。这种亲戚,不论以前多么疏远。根本没见过面甚至听都没听过,这个时候也不能不敷衍,不然背后肯定会被戳脊梁骨的。 韩氏不能给秦禝落下难听的名声,因此几乎是来一个见一个。是深以为苦的一件差事。 =============分割线================ 但正经贺客终于上门了,不来则已,一来来头就大得几乎无以复加:岐王夫妇。 岐王这个贺客。不但要贺秦禝进爵,还要贺韩氏受封。他是来传旨的——传封诰韩氏的谕旨。 岐王夫妇——这着实是一个有趣的组合:大夏开国以来,从来没听说夫妇俩一起传旨的? 事实上,岐王妃的任务不是和岐王一起传旨,而是在韩氏领受懿旨之后,接她入宫。 这个活计,包括她老公岐王传旨的活计,都是她进宫的时候,从她姐姐那儿讨来的。 按照程序,命妇领封之后,要立即按品大妆,进宫谢恩。因为是第一次进宫,通常需要另一位熟稔仪注的命妇陪着,以免应付不来,有所差池。 一般说来,并不需要岐王夫妇这么高品级的人物传旨、陪护,但岐王妃天性喜事,向姐姐讨要这个差使。李念凝一想,这样既表示对秦韩氏的重视之意,以行笼络秦禝之实,而且王爷夫妇一起办差,更是佳话一段,便欣然同意了。 岐王妃自告奋勇办这个差,还有一个私心,就是要替秦禝说和一门亲事。 上一次为秦禝说和亲事,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但岐王妃一直不曾死心。她这种身份心性的女人替人做媒,几乎算是嗜好,是无可救药的。而且已经有许多请托或直接或通过岐王递到了她这里,大伙儿打的都是同一个主意:通过岐王妃向皇太后进言,由皇太后下懿旨指婚。 秦禝这块肥肉,不知有过少人盯着?是断不能落到他人嘴里的! 太后一直对此事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岐王妃也闹不清楚姐姐到底怎么想的?许是怕指了后秦禝对女家不满意?可是总可以叫他先挑一挑嘛,自己夹袋中一大堆旗下的大家闺秀,不挑过怎么晓得就一定不中意? 这一次,岐王妃的算盘是:走秦禝的大嫂的路子。 秦禝一路加官晋爵,始终没有和大嫂分府,可见叔嫂的关系是很好的,不然太后也不会给这个恩典。那么“长嫂如母”,大嫂的话,秦禝得听吧? 就这样,岐王夫妇一路仪从煊赫地到了秦府。 王府亲兵把整条胡同都封了起来,秦府的人听说是来“传懿旨”的,见阵仗如此之大,不晓得传什么旨,惊疑不定,再说老爷不在家,谁接旨啊?待听说要“秦韩氏接旨”,连韩氏自己在内,一起懵了:怎么会? 内府的人站的满院子都是,大多面带笑容,看上去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香案已经在前院正厅檐下台阶上设好,全家几十口子人在院子里齐齐站定,韩氏居中,她心里怦怦直跳,腿软得像面条一般,吴伯在一边扶着,勉强算是站稳了。 这时,一个太监走上前来,给岐王打了一个千儿,说道:“请王爷宣旨!” 岐王点了点头,蓝翎太监招了招手,另外一个太监便双手捧了一个金盘,走了上来,躬身站定。只见盘子上摆着一套五彩斑斓的服饰,服饰上压着一顶镂花金座朝冠。 这是什么?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咳嗽都没有一声。 岐王走到香案前,面南而立,面带微笑,展开黄绢圣旨,口宣:“有懿旨:秦韩氏听宣!” 韩氏跪下,叩下头去。 岐王大声念道:“有秦韩氏贞良淑德,卓有劳绩,加恩封诰一品诰命。今遣岐王持冠传旨,即着秦韩氏谨受诰诏,毋负朕望。钦此!” 这道旨意是彭睿孞的手笔:不知道如何措辞叙功,干脆就不罗嗦了,一笔带过——反正就是封了! 韩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肯定听错了:一品夫人? 岐王笑道:“恭喜夫人!请接旨吧。” 韩氏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臣妾……谢恩,领旨。” 岐王一边抬手虚扶:“夫人请起。”一边用眼光寻找自己的妻子。 看到丈夫的眼风扫了过来,发了半天愣的岐王妃才反应过来,款款地走上前去,扶起了韩氏:“妹妹起来吧。” 之前她愣住了,是因为实在没想到:秦禝这位大嫂,怎么会这么年轻! 这位大嫂的说话,在秦禝那儿,管用吗? 韩氏整个人如坠云雾中,迷迷糊糊的,家里人一个个上来行礼恭贺,她不晓得都有谁向自己道了喜,自己又回了什么话。 岐王已经办完了自己的差,可以回去交旨了,岐王妃的意思是现在就帮秦韩氏大妆,然后就进宫谢恩。 韩氏说:臣妾方才在厨房里忙活,身子上还有油烟的气味,一定要沐浴净身之后,才敢穿戴朝廷诰命的服饰,随妃进宫谢恩,不然太不恭敬了。 岐王妃倒没闻到什么油烟的味道,见她实在坚持,虽然有点奇怪,但也不以为意,就由得她了。韩氏告了罪,退入后院。秦府忙不迭地奉上点心茶茗,并招呼岐王妃一众随从,也不必细表。 为什么要沐浴净身?厨房油烟云云当然是借口,真实的原因是:要洗掉身上香露的味道。 不得不赞一句咱们秦公爷,端的是明见万里之外!离京之前,秦禝已经告诉嫂子,万一太后接见,有一件事是顶重要的:觐见前务必洗净身上的香露。 韩氏问:是怕太后觉得不庄重吗? 秦禝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同样的香露,我也进了一支给太后,且跟太后说,这样的香露,全夏国只有一支。 嫂子明白了,红了脸,轻轻啐了一口。 其实秦禝走后,韩氏平时已经很少用这种香露——给谁闻呐?净身沐浴只是为保险起见,万无一失罢了。 韩氏沐浴完毕,在岐王妃带来的嬷嬷们的帮助下。大妆起来。先化妆,然后换上全套的一品诰命服饰。 岐王妃带了全套的妆品,什么香粉、胭脂、唇膏、黛石……不一而足。化妆品韩氏自己当然都有,但是比较“轻浮”,不够后宫的“标准”。于是就用岐王妃的私藏,敷上苏杭产的宫粉,用秦淮的胭脂涂腮。然后红唇一点,一位大妆贵妇便宛然从画上走了下来。 岐王妃赞道:“妹妹,你生得真是好看。这么一打扮。就是画上的人儿都叫你比下去啦。” 韩氏微羞,福了一福,低声道:“王妃谬奖了。” 于是亲亲热热携了韩氏的手,一同登上岐王妃的大轿,喜儿捧了衣包,坐了秦府自己套的一辆翠盖朱缨的马车。吴伯亲自驾车,跟在后面。顺天府的衙役在前面开路,王府亲兵左右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紫禁城而去。 到了宫门口,落轿下车,吴伯当然得等在宫外,喜儿却是可以跟进去的。也不说这九重巍峨给主仆二人带来的震撼。单表跟着岐王妃一路逶迤,终于到了长春宫。 皇太后在东暖阁传见。岐王妃引路,李孝忠报名打帘,韩氏风摆扬柳般跨过门槛。款款上前,盈盈地拜了下去:“太后吉祥。” 李念凝以为自己花了眼,她满脑子中都是一位四十多岁、端庄敦厚的中年妇人形象,怎么突然出来一个娇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如花佳人? 李念凝一向以容貌自喜,眼前秦禝这位大嫂,端的是欺雪压梅,闭月羞花,完完全全可以和自己“相敌”! 一种奇异的、酸酸涩涩的感觉爬上心头,脑子中微微有一点混乱,原先打迭好的一肚皮亲热话,莫名奇妙就说不出口。 泛泛地聊了几句,李念凝便吩咐,传一顶软轿,把秦韩氏送到钟粹宫去,拜见东太后。 长春宫距钟粹宫不算近,赐轿表示特别的荣宠。 韩氏拜辞之前,李念凝叮嘱,觐见过东太后,就回来长春宫,我等着你一起传膳。 韩氏谢恩离开之后,李念凝一个人发了半天的呆,为这个意外、也为自己的失常发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美貌的女人又不是没有见过,对其他的女人,哪怕是面对先帝的诸位妃子,自己当年的竞争对手,也似乎不是这种感觉啊? 等人家从钟粹宫回来,自己一国之母,可不能再这个样子了。 不肯再往深处想,心情便慢慢平静下来。 这一等就等了好长的时间,直到传膳的时间到了,韩氏才回到长春宫,面色惶惑,连连告罪,说是东太后拉着说话,说着说着时辰就过了,自己也不敢提醒,直到东太后要赐饭,不得已说已领了皇太后的恩典,东太后才放人。 煞是作怪!一见到这个韩氏,之前的那种酸酸涩涩的感觉又回来了——和她在东太后那边呆得久了却毫无关系。 李念凝以尽量体贴的口吻说道:“你快去换了大衣服,咱们传膳。” 一品诰命服饰非常笨重复杂,吃饭前是一定要换回普通的衣服的。喜儿捧的衣包做的就是这个事情。 韩氏换了衣裳回来,轻衣缓带,淡扫娥眉,又是另一番风情。 李念凝看在眼中,那种异样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传上膳来,一式两桌,主客一人一桌,御膳有什么,韩氏就有什么,这也是很荣耀的一种待遇。 只是既有心思,面色便怪,语言便淡,这顿珍馐佳肴便用得味同嚼蜡。 用过了膳,天色已晚,宫门即将下钥,原计划是要留韩氏宿在宫中的,但李念凝在心里压了又压,终于说服不了自己,放了赏之后,就要韩氏跪安了。客人临行之前,主人努力做出亲热的样子:“以后得空儿,常进宫来叙叙。” 当天晚上,入梦之后,那个远方的来人又一次上了自己的床。她情热之间,竟第一次主动抬起身子迎了上去,正要入港,秦韩氏莫名出现在床前,先给自己蹲了一福,然后站起来微笑着说道:“小稷,这可不好。” 又是一惊而醒。 ========分割线========== 秦禝当然不知道他的两个女人已经见过了面,他正在训练场上大皱眉头。 黎明时分,孟春的天气晴好、温暖。无数的营帐一起收拾开拔,人鸣马嘶,战旗飘扬,各团列队成行,踏上征途。 秦禝在近卫兵们的护卫下,纵马驰上一个小山坡,山脚下的景象非常壮观。 沿着大路,一队接着一队的人马开了过来,一面又一面的团旗和军旗迎风招展,手上的武器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趟过浅溪,走过长桥,这条人流组成的巨龙很快南不见首,北不见尾。 团队之间快活地打着招呼,不时爆发出轰然的喝彩和喝倒采的声音,军乐团起劲地演奏着,指挥官高亢的口令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军犬们兴奋的吠声。 秦禝迎着阳光眯起了眼睛,真是美好的一天! 有人发现了高处的秦禝,秦禝举手致意,这个动作引起了士兵们潮水般的回应,欢呼声海啸般漫过山谷。 秦禝侧后方,心柔骑在一匹皮毛油亮的枣红马上,她看着前方这个沐浴在阳光中的男人,心醉神迷。 那天晚上过后,江南女儿心中那颗小小的情愫种子,不可抑制地发芽、生长、开花,再见到“老爷”,不论何时何地,女孩的脸儿,浅云深晕,总是红的,美丽的大眼睛总是异样的温润、明亮,心儿动不动就跳得快了。 秦禝的眼角余光捉到了心柔,他偏转头,示意心柔上前。心柔涨红了脸,犹豫了一下,催马上前。 她穿着笔挺合身的军服,披着起花的小斗篷,腿上是过膝的铮亮的软皮马靴,腰间紧紧束着宽皮带, 嫩绿的山坡上,碧蓝的天空下,清澈明亮的阳光中,天地间一朵最娇艳的花儿。 他想,我们男人打仗,为了什么呢?为了家乡,为了国家,也是为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吧。 江明山,山势一直绵延到会津。这些山虽然都不算高,可也是山。 山间溪流遍地,支流汇入干流,先是东西流向,然后变成东北—西南流向,龙武军的进军路线是由西北而东南,就是说。这条河刚刚好横在龙武军南下的途中。 河流在峡谷中蜿蜒曲折,对岸的山上密布叛军的防御工事。河面上有两座桥,这两座桥是南下会津的必经之路,桥的尽头,往上看去就是叛军防线的中央部位。 还不止,河流的上游还有一个大坝,也在叛军的控制之中。 就是说。如果想接近叛军阵地,要么列队过桥,为叛军的弓箭手提供打靶服务,要么先爬下峡谷,想法子渡过河,然后再往上爬——还是靶子呀。 叛军高兴起来,还可以开闸放水。把这条河变成龙武军的一个大游泳池。 龙武军到达之后,安营扎寨,并没有马上发动攻击,只是在有条不紊地布置阵地。用以迷惑敌军。 另一对龙武军是远远绕过了叛军的主阵地,从一片浅滩过河,翻过山脊,沿一条小路。运动到了叛军防线右翼侧后方的米泽,发动攻击。 至于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成功绕路至叛军身后,则要归功于。秦禝自接任指挥以来坚持不懈的情报工作。 秦禝的情报来源,除了自己派出的探子以外,最重要的是逃亡过来的奴隶。 对于奴隶来说,他们的奴隶主老爷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不但山川险阻、军队驻防、工事设置、仓储地点,他们明明白白,就连哪个男主人和哪个女主人有私情,哪个财主在哪里埋了多少粮食,奴隶奴隶们也一清二楚。 还有一个情报来源比较有趣,当地的穷苦人。 作为普通的体力劳动者。穷苦人在劳动力市场上很难和更低廉甚至免费的奴隶竞争,不能从战争中收获任何利益,却要为战争付出流血流汗和严重的财产损失的代价,有这么一帮子不爱上战场反过来乐意当带路人的便一点都不奇怪了。 龙武军的情报人员发现,只要花很少的金钱,就可以买到很有价值的信息。 而且在扶桑奴隶主们可以花钱买穷苦人代自己送死。固然有许多高官名门子弟在战场上和龙武军浴血奋战,但也有不少有钱人借此得以免服兵役。这种政策,底层老百姓看在眼里,自然更加离心离德。 所以,叛军扮成的探子并没有得到龙武军多少有价值的情报,但叛军种种布置,包括相关的山川地理,秦禝早已了若指掌。 他虽然从未到过前线,但对叛军防线周边地理状况的掌握,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叛军自己。 这条秘密的进军路线,就是由逃亡的一批奴隶提供,然后由龙武军的情报人员和扶桑军队中向导共同勘测确定的。 秦禝想,哎,真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啊。 但是秦禝还是低估了,叛军的抵抗程度。借着夜色,龙武军发动的进攻! ??夜色下偶尔钻出云层的月亮容颜惨淡,在她的悲凉的目光的注视下,激烈的肉搏战开始了。 ????????如果能从空中看下去,纵横交错的战壕里,无数个身影,你进我退,翻滚绞扭在一起。 ????????喊杀声也不如何高亢,士兵们似乎都在闷着头搏杀,好像不想惊醒这个原本美好的夜晚。 ????????但战斗血腥残酷的程度,超过了城东高地主岭第一道防线时那场肉搏战。 ????????尸体迅速一层层累积起来,血漫过了还能够站立的人的脚踝。 双方的士兵都源源不绝地进入龙武军新挖的战壕。不少地方,尸体堆积,无法通行,士兵们只好爬出战壕,于是搏斗从壕内延伸到了地上。 ????????云层开始散开,月华如水,洒在人间的这个大修罗场上。 ????????到了凌晨微熹的时候,约翰斯顿将军绝望地发现,战壕里的战斗还没结束,但龙武军的战壕居然依旧在往前延伸。 ????????叛军终于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这一次,龙武军没有试图追击,他们自己也深感疲惫。 ????????清理战壕就花了很长时间,一具具战友的尸体被抬了出来,等到所有的武器军械也捡拾干净后。龙武军填平战壕,将叛军阵亡士兵就地掩埋。 不然容易生出疫病 ????????后人会知道这里其实是一片广大的坟墓吗 下起雨来了。 秦禝走出帐门,雨点洒在脸上,一阵清凉。嗯,真舒服,我就喜欢下雨。 雨势开始变大。一双柔嫩的小手从背后把一件雨衣给他披到身上,秦禝转头,心柔水蜜桃一般鲜嫩的脸庞上挂着晶莹的雨滴。 他心中一阵温暖,携了心柔的手,回到帐中。 两个人静静地拉着手,站在帐门口,帐外雨倾如注。 慢慢地,秦禝的脸色变了。 我不应该喜欢下雨的。 暴雨中,军队是很难行动的。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六十二章:扩大战果 雨下大了,泥路就变成泥河,人能不能走不说,各类物资的运输是肯定走不了的。 如果山石滑坡、洪水泛滥,人也别想走了。 米泽仙台这一带,正是容易发生泥石流和洪水的地段。 希望这雨下不了多久吧。 然而事与愿违,一天一夜了,雨势愈来愈大,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 不对劲,秦禝下令,全军移营到更安全的地方。暴雨之中,人鸣马嘶,一片混乱。 等到移营完毕,秦禝自己都变成了一个泥人了。 营地移得非常及时,移营后的当天夜里,一股泥石流从山上冲了下来,至少五分之一的旧营地被掩埋了。 秦禝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下令,营地四面八方,严密警戒,而且,最远的警戒线布置在营地数里之外,电报线也跟了过去,不是为了防范叛军——这天气谁也动不了窝,而是为了预警洪水和泥石流。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雨势时大时小,但就是不停。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洪水、泥石流遍布,道路断绝。但是十多万大军的补给线,不能不管,于是很多扶桑的士卒,昼夜冒雨出动。修复道路 暴雨之中,洪水、泥石流威胁之下施工,极其危险,明明没有一支弓箭射过来,但伤亡却与日俱增。 一支骑兵侦查小分队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肯定是在哪儿遇上了洪水或者泥石流。 秦禝也笑不出来了。他什么也做不了。 你有再多的奇谋妙计,也没法和老天爷作对。 他阴沉着脸想,这雨再这么没完没了地下去,我就成海军了。 十几万的大军,像一大群鸭子似的,被困在瓢泼大雨之中,动弹不得。 这场雨,一口气不停歇地足足下了一个月。 秦禝从叛军那里夺来的时间,老天爷又大部分还给了叛军。 当太阳终于露出脸来,已经沤得发了霉的士兵们疯狂地冲出了帐篷,绝大多数人都光着膀子,有的干脆脱光了全身衣服,整个营地,到处狂呼乱喊。 心柔就只好呆在帐子里了。 收拾完心情收拾路面,扶桑的士卒又奉命修复道路。 这真是大军中最忙碌的一支的部队,从大雨开始就没有停过手脚,看着这帮整天在泥浆里打滚、军装已经变成土色的部队,秦禝心想,真该给他们颁一个“集体一等功”。虽然现在的体系中没有这个说法。 对于路上接下来的叛军的两个据点,隼斗裕太和秦禝商议,希望由右路军攻打索山。自然,剩下的泽连山就是左路军负责了。 泽连山地处交通咽喉要道,防御营垒由前后左右几个不同的部分组成,可以相互支援照应,“体系”较为严密复杂。 但说到地形,泽连山就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而索山的防御体系虽然相对简单,是传统的左、中、右一字排开的阵势,可地势远比泽连山险峻,因此,索山是比泽连山难打的。 泽连山打起来会“繁琐”一些,但只要按部就班,一个一个营垒打,以龙武军的实力,不犯大错,总是拿得下来的。 这一点,隼斗裕太很清楚。秦禝明白他主动承担急难险重任务的原因:他之前没打过什么太像样的胜仗,追击叛军时还败了一阵。隼斗裕太需要一个过硬的胜仗证明自己,堵别人的嘴。 事实确实如此。但有一点。秦禝没有深想:一个月没完没了的大雨,几乎把隼斗裕太憋疯了,他需要一场痛快淋漓的战斗来发泄,而打泽连山的那种战法,在他眼中,实在“不够痛快”。 秦禝当然同意了隼斗裕太的这个提议。本来他还想就某些事项提醒一下隼斗裕太,可谢并非自己真正意义上的部下。有些话不是那么好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 于是左、右两军分头行动。 路已修通,左路军顺利到达了泽连山。 这是一个小镇,因镇中的一所新希望浸信会教派的教堂而得名,叛军在镇外布阵。 秦禝仔细观察叛军的防御体系,心想:有点意思。 叛军的营垒分成三处。两个在前,一个在后,大致呈一个倒“品”字形,形成了一定的防御纵深。 不仅如此,每一个营垒本身也不是简单的一线布防,而是前后好几道工事。每道工事之间相距百来米不等,就是说,每一处营垒自身也形成了一定的防御纵深。 这样,龙武军进攻前边这两处营垒时,打左边的会受到右边的侧面阻击。打右边的会受到左边的侧面阻击,同时打吧。一样会受到交叉阻击。 叛军营垒前地势开阔,龙武军以攻击队形前进时,侧翼完全是没有防护的,如果受到攻击,只能硬挺,必然会造成严重的伤亡。 而叛军防线都有一定纵深,龙武军付出重大代价,终于来到防线前开始突破,除了要受到防线本身的层层阻击、减缓进度外,来自侧翼的阻击的时间也被大大拉长,进一步增加伤亡和减缓进度。 那么,不正面强攻,绕到这两处营垒的侧后翼去? 别忘了,人家后面还有一处营垒呢,真绕过去了,是打前边这两处还是打后边那一处呢?不论打哪一边,后背就等于卖给了另外一边。 那么,绕得再远点,大迂回,绕到后面那处营垒的后面? 做不到。因为,叛军后出营垒的右手边是一条河流,左边嘛,再往左就是索山,两边叛军一起盯着呢。 这个防御体系,在当时,几乎可以算是最先进的了。东线应该有,西线,秦禝是第一次见识到。 嗯,涨姿势。隼斗裕太,您是没亲眼见到,不比索山好打呀。 怎么办?硬来吧。 很快,叛军就发现了左边营垒前面的空地上出现了龙武军。 但奇怪得很,北佬没有排成正常的横列进攻队形,而是三三两两,猫着腰,走两步、停两步,好像猴子一样,跳着跳着地往前走。 搞什么鬼? 不管他,弓箭直接掩射过去先! 但那群龙武军前进的速度几乎没有任何减缓。 打不中。 叛军从来没打过这样的目标,太矮了,太分散了,而且运动得没有任何规律。还有,营垒前的地势虽然开阔,但绝非平坦得和操场似的,一样有高低起伏,龙武军猫低身子或者蹲下来,随时都找得到掩蔽物。 所以,不论正面还是侧面,射过去的箭矢——瞄不准的不说了,就算瞄得准的,不是从人家头顶飞了过去,就是打在障碍物上,而龙武军的士卒还能乘机用弓弩还击。 而像猴子一般窜来窜去的龙武军士兵,能够在途中随时随地开枪,叛军这边,不断有士兵被击中,防守方的伤亡居然远远大过进攻方的伤亡。 叛军骚动了:这仗怎么打? 龙武军已经逼近营垒前沿,即将发动最后的冲锋了。 就在这时,龙武军阵上战鼓声起,无数身影踏步出阵——倒是一线排开,但根本不是进攻队形,而是一出阵就开始全速奔跑,呐喊着冲向敌阵。 左边的叛军顾不上龙武军新的攻势,因为营垒前沿的龙武军已经冲上了营垒。 右边的叛军拼命还击,倒也射倒了一些龙武军,可这群龙武军不是按正常进攻队形和速度前进,叛军所获有限,更无法有效阻止龙武军的夺命狂奔。 两军营垒相距并没有多远,左边营垒里的叛军刚和攻进来的龙武军拼上了,后面这一大拨龙武军就涌到了,叛军营垒一下子便被淹没了。 叛军回撤,龙武军从后掩杀,叛军营垒的那点纵深,相对于龙武军的人潮而言,空间实在有限,第二道营垒很快失守,接着是第三道——从龙武军进攻开始不足一个小时,叛军左前营垒便失守了。 这个过程中,形势变化太快,手忙脚乱的右前营垒没帮上什么大忙。 龙武军的散兵战术实验结果令人满意。 秦禝抽了一个完整的营,让这只部队练习散兵冲锋,这支部队之前一直闭门造车、埋头苦练,没有没有给他们派活,泽连山小试牛刀,一击成功。 一个营人数有限,不能左、右两边同时发动进攻,只好先挑一个打下来再说。 但叛军左前营垒既失,右前营垒便孤掌难鸣,本可侧面攻击敌人的,反被敌人从侧面攻击,龙武军正面、侧面两面夹攻,没有花太大的气力,又拿下了叛军的右前营垒。 只剩下后面的主营垒了。 这个主营垒,设在一个小丘之上,这个小丘和西南方的索山遥相呼应,但海拔比索山低得多,算不得山。 工事坚固,坡度平缓,仰攻,丘上向下,坡上障碍物少,即便散兵队形,也会有不小伤亡。何况练了散兵战术的只有一个营,相对于叛军的主营垒,人数还是显得太少了一些。 就在这时,隼斗裕太的战报送了过来,秦禝拆开一看,隼斗裕太的花体字龙飞风舞,细看,眼睛不由一亮,好像听到了隼斗裕太的大嗓门:侥幸射杀对方的统帅,明天准定拿下索山! 秦禝感慨一番。传令:天色已晚,收兵回营。 众将错愕,好像才……四点多五点不到吧? 有人心中暗道:既然说索山明天收功,如果左路军今天就把泽连山打了下来,岂非比得右路军难堪?秦禝定是要给对方留面子,一双两好嘛。 秦禝一边下令埋锅造饭,一边派人给土丘上的叛军指挥官送了一封信。话说得很客气,中心思想是:愿意降否? 条件很优厚:士兵放下武器,各归本乡,军官可以带走佩剑和马匹。 叛军主营垒的回信,话也说得很客气:盛情可感,但我若投降。即置索山友军于绝地,所以好意只能心领。 秦禝感慨:义士啊,那么明日再战吧。 ===================分割线============= 秦禝微微一笑:天色真的已晚。该办正事了。 夜色浓重,龙武军悄悄出动了。 秦禝白天一番做作,全是为了迷惑叛军。 当然,如果叛军肯投降,秦禝会守诺的。 这个时代,受战术和武器的局限,军队较少夜晚作战。晚上既看不清楚目标,也很难保持队形; 因此叛军指挥官是想不到龙武军会夜袭的。 散兵战术的成功给了秦禝很大的信心,有散兵战术打底,夜袭便有成功可能。 龙武军散兵营摸上了土丘。 待到叛军惊觉,龙武军已经到了眼皮子底下。 一支火箭冲天而起,土丘上下杀声大作,散兵营冲入叛军营垒,土丘下早已集结待机的后续部队向坡上扑去。 叛军猝不及防,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反击,小部分溃下土丘,向南逃去,大部分做了龙武军的俘虏。 其中包括不肯投降的那位叛军将领,他心中又是愤怒又是佩服,但表面非常平静,将自己的佩刀双手递给秦禝。 秦禝心想,你是俘虏,又不是投降,还来这一套,嘴上却说:好刀,我先替你收着,战争结束了还是还给你。 第二天,傍晚,战报送来:索山没打下来,我军伤亡惨重。 隼斗裕太的“状态”又出问题了。 也许是射杀了对方的统兵将领,给了他一个错觉,以为索山轻易可下,面对险要地形和深沟坚垒,他采取了一种最直接的战法:正面强攻。 一队队扶桑士兵无遮无拦地走进叛军弓弩的射程中,一个叛军士兵说:“好像是走上来送死,一个个从容冷静,就好像木头人一样。” 最惨烈的战斗发生在叛军右翼一个突出的营垒,后人称之为“死角”。 索山前,尸横遍野,如同人间地狱。 第二天,双方休战,因为要埋葬尸体。这首先不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而是天气开始变热,这么多尸体不及时清理,先不说会不会发生瘟疫,但是那股尸臭就叫人难耐。 一整天,双方的埋尸队都在工作。士兵们挖出又长又深的沟,用钩子勾住尸体、拖到沟里。两边都下了严令,死人身上的东西一律不许动,许多战死的军官,穿着讲究,有的马夹上还吊着金表的链子,都被一起扔进沟中。 一整天,隼斗裕太都没给秦禝送来任何信息,秦禝也忍住了没去问。 第三天,隼斗裕太终于送来了新的作战计划:派军穿过泽连山地区,绕到索山右后侧,同时派出骑兵,威胁叛军后路。 秦禝想,似曾相识啊。马上回复:赞成。 第四天,水静河飞。 第五天,索山正面的扶桑军又发起了进攻,叛军正打起精神准备迎头痛击的时候,扶桑军却退了回去。叛军这边刚松了口气,探马来报,右侧后方发现敌踪,约有二万人上下。约翰斯顿心中轻叹一声:终于来了。 命令:后备队上,同时严密监控正面动静。 正面没有动静。 右后侧打得很激烈,不得已,叛军从正面抽调兵力增援。 增援兵力刚刚和敌军接触,正面的龙武军又发起了进攻,这次不是佯攻,是来真的。 战斗又一次持续到了傍晚,终于,叛军退却放弃了索山。 索山终于拿了下来。 隼斗裕太闷闷的,看不出胜利的喜悦。 他没有在秦禝或其他任何人面前承认过索山之役指挥有误,但终其一生,再也没用类似的方式打过一仗了。 秦禝在叛军的重镇会津面前的,就剩下一条胡齐河了。 叛军在胡齐河以北沿河修筑了许多防御工事,但根本没打算在此固守,原因很简单,不论能守多久,终究是守不住的。如果被粘死了,甚至在此全军崩溃,后面是一条宽阔的大河,大伙儿就只好跳进河里喂鱼。 这些防御工事的作用,就是保证主力部队从容撤回胡齐河以南,叛军的计划是,做出全军退入会津的姿态,待龙武军渡河后,迅速返回,击敌于半渡。 这是很厉害的一招,不要说兵马纷乱之中,隔着一条大河,龙武军很难准确判断叛军动向,就算龙武军知道了叛军的这个计划,还是得渡河,而且合适的渡口有限,大部队想躲过叛军的眼睛基本不可能。虽然叛军真能阻止龙武军过河的可能性也很小,但龙武军付出重大伤亡不可避免。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正当龙武军开始渡河。叛军准备行动的时候,叛军在会津的大将智雄真也被夺职了,接替他的叫卫宫次郎 卫宫次郎新官上任,对前任“击敌于半渡”的计划倒是全盘接受下来,因为这是“进攻”,符合他的胃口。 但是换将带来的震动和交接所需要的时间使部队短时间内无法行动,等到叛军内部折腾完了,龙武军已经全部渡过了胡齐河。 卫宫次郎还是下令,照原计划,进攻。 在龙武军的打击下,叛军重演索山龙武军正面进攻之场景,龙武军营垒前半里之内,遍布叛军的尸体,鲜血顺着地势,从龙武军脚下慢慢流过,一直流进胡齐河,河水变红了。 到了后来,前线士兵拒绝接受命令,成群结队地往后跑。这种情况下,再不下令撤退,等龙武军发动反击就晚了,卫宫次郎没有法子,只好下令全军退回会津城内。 这一战,叛军的伤亡,超过了从原先一路上伤亡的总和。 龙武军终于进抵会津城下,摆出了围城的态势。 秦禝和隼斗裕太都很满意卫宫次郎这个对手,但会津本身却是绝对不可轻忽的。 会津是叛军腹地第一重镇,地域广大,龙武军的兵力虽然远远超过叛军,但五围十攻,想以现下的兵马完全“包围”会津是不可能的,龙武军的所谓“围城”,主要是要切断会津的补给线,断绝会津和外界的联系。 但要做到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一来,叛军早已在各交通要道布防;二来,会津的道路发达而复杂,密如蛛网,四通八达,不想切断会津所有补给线,秦禝、隼斗裕太都承认: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同时,作为叛军最重要的后勤基地,会津自身就有相当的支持战争的能力。即便完全切断会津和叛军其他地区的联系,也不能在短时间内令叛军屈服。 会津城池坚固,布防严密,更在城外相当距离内便开始层层设防,比起来。泽连山那点花样,根本不值一提了。 兵力上,叛军虽然被卫宫次郎一上任便狠狠挥霍了一把,但对于守一城之地,依然算得充足。 总之,这绝对不是一根三两口就能啃光的骨头,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做好付出足够代价的准备。 秦禝的左路军驻扎在会津的北方,隼斗裕太的右路军驻扎在会津的西方,成为犄角之势。 进抵会津后,隼斗裕太希望采取的是这样一种作战方式:缓慢但坚定不移地向前推进,不受敌人的威胁和诱惑,不改变自己的既定目标和路线,也不管前面遇到的是什么。 叛军人才凋零了。 还有一个最大的区别:龙武军可以得到充分的补充,不论是兵员还是给养,而叛军几乎是打一个少一个。 对于西线来说,这个结果就是拿下会津。 西线目前的进度,已经超出预想,丰田拓真无法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他也明白会津绝非旦夕可下之城,可如果不尽快拿下会津,就无法满足民众们对胜利的渴望, 就是说,拿下会津的时间点,必须比原计划提前。 秦禝和隼斗裕太都有点头皮发麻,特别是秦禝。 会津防守严密,如果卫宫次郎缩起头来抱团,仓促之间下嘴还真不容易。 幸好卫宫次郎还是比较给力的,再次主动出击了。 秦禝和隼斗裕太反复研议,攻取会津的战略如下: 正北方向纯取守势,原则上不主动进攻,封死会津北上道路就好。 左路军秦禝部由北而东,再折而向南,沿会津东翼,一边向内挤压叛军防线,一边南下,这个过程中,第一个重要的战略目标是切断会津东向补给线,。 右路军隼斗裕太部现部署在会津西北,即可沿会津西翼,一边向内挤压叛军防线,一边南下,首要战略目标是切断会津西向补给线。 接着要切断会津西南向补给线最后,左、右两军在会津以南会师,攻下这个会津南方门户,切断会津南向通往后方的路线——这是会津最重要的对外生命线,从而完成对会津的包围。 梅肯铁路成功控制在手后,会津的陷落也就是个时间问题了。 尽量逼迫、吸引叛军主动出击,而少做、不做正面强攻,以土工作业、延长营垒方式接近敌军防线。 有所突破后,炮兵营垒尽量前置,火炮架设不求密集,关键是早一点把炮弹打入城中,最大限度制造居民恐慌。 向南迂回过程中,应注意节奏,步步为营,各部要前后呼应,以免动作太大、战线拉的太长,露出破绽。 卫宫次郎可是一个很有进攻欲望的人,就在一旁一直盯着,未必不会给他抓到机会。 加强身后补给线的保护。我军会派骑兵切断叛军补给线,叛军自然也会尽力骚扰我军补给线。无论如何,轻忽不得。 定议之后,秦禝、隼斗裕太分头行动。 卫宫次郎很快感觉到了压力,他当然不能由得龙武军从容进攻。卫宫次郎身残志坚,很有气魄,决定东西两翼同时出击,打算狠捏秦禝、隼斗裕太一把,一雪胡齐河一役之耻。 战斗首先在西翼打响,卫宫次郎瞄了很久,采取的是侧翼突袭战术,虽然隼斗裕太部早已分外小心,还是被他打了一个冷枪。 当时右路军的正在行军,半路上叛军突然杀了出来,侧翼重重挨了一拳,断成两截,被叛军包围了起来。 还好这支部队几乎都是老兵,一次意外的攻击并不能使他们完全陷入混乱,弄清楚怎么回事后,重整旗鼓,结阵抵御。 后续部队赶来救援,叛军已经预备下了阻击部队,几次冲锋都被打了回去。几只部队纠缠在一起,双方的战线都愈拉愈长,最后超过了七里。最后谁也没有讨到便宜只能分开。 而东翼叛军出城之后,鬼鬼祟祟绕了一个大圈,出现在龙武军左后方。 秦禝接报,微笑:跟我来这一套?现在秦禝的作战指导思想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秦禝没打过一次正面强攻的仗。每一仗都因地制宜,采取了不同的打法,这些打法看上去各不相同,但万变不离其宗,说到底两个字:迂回。 兜大圈子到敌军侧后翼固然是叫“迂回”,切断敌军的后勤补给、营垒前伸、散兵战术、夜袭,也算某种意义上的“迂回”,出发点都是最大限度避开敌军的密集火力、最大限度减少己方的伤亡,尽最大可能在敌军最薄弱的部位上插刀子。 对敌军玩“迂回”,自然也得防着敌军对你“迂回”。 龙武军布阵,是“立体”的,而不是“线性”的。左右侧后翼永远布置防守部队。在全军进行移动的过程中也不改变这一基本格局。 这种移动,不仅仅指部队的行军,也包括营垒的转移后勤的调整,是一个“整体”的概念。 全军各部,永远保持一个相互呼应、随时可以互相支援的态势,除了骑兵,非特殊任务,尽量不遣孤军在外。 因此,左路军对侧翼的的防护远比右路军严密,叛军袭击的时候,反复冲了几次,冲不破防线,只好退了下去,叛军休整了一阵子,重整队形,转到东翼龙武军正面,又发起了进攻。 秦禝想卫宫次郎此人还真是榆木疙瘩脑袋一个,侧翼你都打不下来,正面你打得下来? 结果没有任何悬念,叛军最终败回会津,龙武军阵前又是一地的叛军尸体。 而且,叛军会津东翼的这次失败,使他们无力为向东的补给线提供更多的防护,龙武军骑兵成功切断了会津东面的补给线。 但是在这时在夏国内发生的意外,却让秦禝不得不放下在扶桑的一切事宜。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六十三章:国内变局 在秦禝进军到会津的这一段时间,彼岸的夏国,政局颇有反复。 羌乱愈炽,马贼难靖。 陕甘羌乱,迄今已经愈演愈烈,陕西、甘肃、宁夏、青海等地的巡抚都纷纷上折阐明治下各州都是遍地烽火。 非只如此,新疆受羌乱的影响,也出现了变乱。当地夏军孤悬西域,苦苦支撑。而朝廷连陕甘的乱局都收拾不了,新疆更是鞭长莫及了。 当时负责督剿陕甘羌乱的钦差大臣是沈浼。 沈浼此人,本就是眼睛长在头顶的人物,那次政变,他接到秦禝密报,统兵入卫,胁迫王彧,自以为立下旋转乾坤、擎天保驾的盖世功勋,更是全然目空一切了。 齐王固然不在他眼中,就是太后、皇帝,在沈浼看来,也不过是受他的恩泽的孤儿寡妇。 北疆局势稍稍稳定了之后,沈浼督军入陕,精力不是放在早日平定乱局上,成日价最大兴趣,就是大肆彰显自己的威势。 他对品级相同的陕西巡抚行文,不用平行的“咨”,而用上临下的“札”。幕中的徐郢相劝,沈浼振振有辞:“钦差大臣就是大将军。大将军节制防区内文武百官,对督抚行文,照例用‘札’。不论品级。” 沈浼和另一位二品的武将统在军务上发生争执,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却勃然大怒,喝令左右拉这个将军下去重打军棍。这武将抗声说道:你我同为二品,如何打得我?沈浼大声道:我乃钦差大臣。莫说打你军棍,砍你的脑袋都可以! 这武将到底挨了一顿好打,不良于行,指挥不了军务,只好送回京都。朝野上下,惊骇莫名。 沈浼吃饭。叫做“传膳”,而且仿得非常地道,每样菜一式两份,吃得高兴,动不动“传谕”,赏某亲兵一碗。赏某文案一碗。 有一次,说韭黄不新鲜,居然杀掉了做这个菜的厨子。 沈浼举人出身,通识翰墨,喜欢自己起草奏折。但事情坏也坏在这上面。他的奏折。最爱用一句话,“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 这种话,偶尔说上一句半句也就罢了,他翻来覆去地念叨,为人君者,气度再广也受不了。 如果沈浼真能打胜仗也就罢了。问题是他入陕之后,毫无作为,凡有接战,无不败绩。 另外。沈浼渔色、侵饷,也是劣迹斑斑。 按照清制,是不可以携带家眷随军的,但沈浼随军的妾侍居然有三十多个! 其中最漂亮的一个姓林,原是伪隋国“白王”陈培的妻子。 当年陈培穷无所归,投奔寿州的山匪苗涚。苗涚素在朝廷和隋匪之间摇摆,见大局不利隋匪,便把陈培缚送和他素有结交的沈浼。沈浼天上掉馅饼,不但成就擒获隋匪勇将之功,还就手接受了陈培天姿国色的妻子,双喜临门。 至于侵饷,也是沈浼的爱好。他既喜欢对督抚用“札”,和人家的关系自然好不了。各省“协饷”常常不能按时收到,军用已是异常匮乏。他个人享用,偏又挥霍无度,有一点军费到手,必先花个河干水落。于是属下官兵,饥寒交迫,离心离德。 地方督抚、翰詹科道乃弹章交上。 有人参他“观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见”,有人以为“匪乱纤芥之疾,胡蛮亦不过肢体之患,唯沈浼为心腹大患”。 最有杀气的一个奏章:“‘君亲无将,将而诛焉’,况一沈浼乎?” 沈浼是绝对不能再呆在这个钦差大臣的位子上了,不说别的,他在陕甘一天,贼势便嚣张一天。此时的西太后李念凝和齐王,还念着沈浼在政变中的功劳,想把他调入京中,让他在兵部尚书和内府大臣这两个位子中选一个。 兵部尚书自然比较威风,但内府掌印却是油水丰厚,沈浼奢靡成性,可以用以维持他平日的使费。 两宫和议政王对沈浼,算是苦心孤诣、仁至义尽了。 谁知沈浼暴跳如雷,他致信彭睿孞:“欲缚吾者,可即执付司寇,何庸以言为饵?惟记昔年政变,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 不知道他是想象力太过丰富,真以为朝廷要把他骗进京里治罪,还是故意讥讽,总之这封直斥两宫、齐王和中枢全班忘恩负义的信,让李念凝和齐王都对他动了杀机。 但处理沈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难度并不在沈浼本身。沈浼虽说统兵一方,但御下无方,下面的人不会真为他卖命,是没有兵变之虞的。 难在另外三个人身上。 一个是苗涚,前面已经说过了。 一个是李霄,此人原是马贼的悍将,为沈浼招降,和沈浼之间恩义联结,情形仿佛苗涚。 这两人现都手握重兵,占据要津,不能把他们逼反了。 但贾旭、彭睿孞等人商量后认为,苗、李并非真正义气之人,见风使舵而已。只要朝廷温言抚慰,让他们确信,拿办沈浼不是针对他们,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异动。 真正的难度在第三个人身上:秦禝。 秦禝是有何齐王和两位太后说过的,在他没有计划北疆之前,不要妄动沈浼。 而且秦禝自己也是统兵大将,看到这样会不会联想到自己,会不会觉得兔死狗烹,不然他统兵异国,一定会觉心寒。 秦禝肯定是识大体的,但两宫、齐王、中枢有一个共识:除此之外,秦禝还是一个性情中人,极重恩义,不论他“谅解”与否,对自己的“胜四叔”获罪,心里都会很不好受。 沈浼胡作非为,两宫和齐王一直优容,除了念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正带着龙武军在扶桑拼命的秦禝。 即便秦禝可以“谅解”,又如何同他联系沟通呢?直接为此事下旨打电报去扶桑是不可以的,那等于硬逼秦禝低头,会影响军心的。 实在是一件头痛的事。 但此事又不可以拖得太久,不然,陕甘糜烂,会愈加不可收拾。 还有一件大头痛事,马贼。 马贼在湖北、安徽、河南、山东一带窜扰,朝廷一堆宿将名臣又追有围,始终不得竟功。现在匪情颇有复张之势,前些日子,甚至逼近了直隶。 还有一个极可虑处。马贼分成了东西两支,西马贼明显是想西向和羌乱勾连,如果真让马贼回合流,那么西北中原乱成一片,局势一旦恶化,地近京畿,祸不可测,其险不在隋匪之下。 两宫每一思及此事,便觉食不下咽。 马贼迟迟不能敕平,太后和几位中枢的看法是相同的,根子出在总揽剿马贼的诚郡王身上。 诚郡王虽然既善战也愿战,但为人太过骄傲,听不得不同的意见。他的部下久战无功,已有暮气,军纪变得十分败坏,很招鄂、豫、皖、鲁几省百姓的厌恶,因此时胜时败,收不得功。 最重要的是,他的战法不管用了。 诚郡王的王牌,是他的蒙古马队,追南逐北,算得上一世之雄。 但马贼也有马队,而且马贼的马队一年比一年壮大。蒙古马队虽快,马贼也异常机敏,你追我走,你走我扰,来去无定。诚郡王跟在马贼屁股后头撵,疲于奔命,却永远也追不出一个尽头来。 其余参与剿马贼各军,在诚郡王这种战法下,相互之间很难有效配合;也有不少积暮成习,根本不堪一战;或者以邻为壑,友军有难不动如山,总之马贼不窜扰我的辖区就好。 李念凝想:如果“他”现在国内,哪里需要这么苦恼! 问题是“他”现不在国内。 齐王决定:调曾继尧以钦差大臣身份,驻扎鄂、皖边境,坐镇指挥剿马贼。 君臣奏对的时候,齐王说:“两江可以暂交李纪德署理,为曾继尧办理粮台,他们师弟之间,应该最是相宜。” 这个安排李念凝并不反对,但其他方面不能没有疑虑:“诚郡王呢?会不会生出什么意见?” 齐王踌躇了一下,道:“曾继尧用兵最为稳妥,深谙以静制动的道理,和诚郡王正好相得益彰。此举有益国家,诚郡王身为国戚,与国同体,明晓大义,一定是能够顾全大局的。” 所谓“相得益彰”,即暗指诚郡王冒进而无谋,非曾继尧予以矫正不可;“身为国戚,与国同体”,是逼诚郡王不能不接受这个安排;“明晓大义”,是承认李念凝的忧虑,诚郡王多少会“生出意见”来的;最后,只能指望他“顾全大局”了。 齐王这些话。李念凝当然都听懂了。对于诚郡王是否真能“顾全大局”,她心中可没有什么谱,但眼下并无更好的办法,只好轻叹了口气:“说得也是,就这么办吧。” 齐王补充道:“请两宫皇太后宽心。诚郡王必格外用命,以报天恩。” 这句话的意思是:诚郡王既不愿曾继尧分功,又以此攸关一世威名,剿马贼必出全力。 曾继尧就是甩在诚郡王头上的“鞭子”。 用意是好的,就是别过犹不及,捅出什么篓子。 贾旭看出李念凝的不安,奏道:“启禀皇太后,用曾继尧督剿马贼。并不求马上收功,只要能控制住局面,等到龙武军回国就好。” 李念凝的眉头舒展了开来:正是,只要在龙武军回国前局面不继续恶化,等“他”回来了,马贼再凶狡,岂能当龙武军之一击? 仔细想想。竟是四角俱全,诚郡王那一点可能的不愉快,变得完全不重要了。 于是拟旨,用印,六百里加急廷寄江宁。 下了朝 东太后悄悄跟李念凝商量:“妹妹,那个沈浼,要不然咱们别办了吧?” 李念凝一笑:“姐姐放心,他不是因私害公的人。” 这个“他”,李念凝未具其名,但东太后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而且听在耳朵里,自然而然,没有一点突兀的感觉。 李念凝沉吟了一会儿,道:“不过可以留沈浼一条命。” 东太后舒了一口气,道:“这样好,这样好,永不叙用就是了。” 这天晚上,虽然宫外边的鞭炮声不断,但李念凝睡了一个多少天来都没有的好觉。 三更时分,“他”又来了。 这一次,没有半途而止,没有韩氏搅扰,一路舟行,终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 她一定喊出了声音,因为醒过来的时候,帐子外的一盏宫灯点亮了,两个宫女惶恐地跪在地上。 李念凝叫她们退了下去。 重新熄灯之后,黑暗中,年轻的太后目光灼灼。 次日一早,中枢全班叫起,四品道台衔韩炜霖奉特旨随班觐见。 和上次一样,韩炜霖提前一天到了京都,齐王先接见,第二天秦禝的报捷折子由申城六百里加急送到,今天韩炜霖随中枢进宫为两宫“譬解”。 不一样的是,昨天晚上,宫里面颁下旨意,给韩炜霖加官一级。 这个恩典可真是异数,问题是,为什么呢? 韩炜霖虽然辛苦,却只是一个信使,朝廷似乎没有给报信的打赏的规矩啊?再说,这也赏得太厚了呀。 何况,前线将士还没有正式颁赏呢。 但君有赐,臣不能辞。韩炜霖官小职微,也没有辞的资格。 他不知是祸是福,忐忑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候班觐见的时候,中枢大臣们对他一夜之间换了官服,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笑着恭喜他。韩炜霖连连逊谢,得个空,悄悄向彭睿孞请教。彭睿孞却只是笑着说了句:“总是好事。”便不肯再说什么了。 还是在养心殿东暖阁召见。 两宫满面笑容,东太后太后还笑着说了句:“韩炜霖,咱们可又见面了。” 和之前的大捷不同,这次大捷是由一系列战役组成的,加上韩炜霖譬讲生动,连东太后太后都搞明白了一连串大战的来龙去脉。 对秦禝屡出奇谋,迂回奇袭,卡断敌粮道,散兵夜袭,妙计迭出,连克坚垒,君臣都不由赞叹不已。 营垒内生死相搏,索山阵前尸山血海,两宫想象当时情形,禁不住悚然动容。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说给两宫太后听的,都说出来,非吓坏她们不可。 只说东线屡攻不克。伤亡惨重,民气如沸,几乎动摇国本。全靠西线大捷,全扶桑乃一夜之间同声颂圣。 接下来的战局,由于叛军主力已经溃乱,我军扫荡。必势如破竹,叛军苟延残喘,拖日子而已。秦禝预计,最多三个月内,必有克成全功的好音奏达御前。到时候乃可班师归国,以慰厪念,以报慈恩。 话说得虽然恳切。到底也只是文章故事,但“以报慈恩”四字,李念凝看在眼中、听在耳中,却莫名地浑身一阵微微发热。 龙武军扩军,奏折内也带了一笔,但君臣都以为理所当然,更觉得是赚了扶桑人的便宜。 东太后欣然道:“这可兵强马壮了!” 讲到龙武军招兵,各处踊跃报名,中枢中有人感慨,去国万里。异域他乡之中,居然有这许多忠勇奋发之士,可知我朝恩泽深厚,化自圣躬,流及荒蛮。播于万国。 这一碗碗米汤灌起,黄幔之后,两位年轻的太后竟是矜持不住,从始至终,满面的笑容怎么也拿不下来。 最后,君臣议定,秦禝加恩锡赐二等公。 中枢退出之后,韩炜霖却被单独留了下来。 这是极其罕见的安排。 气氛明显凝重起来,韩炜霖伏在地上,心里惴惴不安。 李念凝太后开口了:“韩炜霖。” “臣在。” 李念凝缓缓地说道:“我想,秦禝选你来为我们姐俩做这些譬解,你一定是他最心腹的人了。” 这话让韩炜霖如何回答?他磕了一个头,没有做声,汗水已从背上渗了出来。 还好李念凝本就没有要他回答,继续说道:“就像秦禝是我们姐俩最心腹的人一样。” 这句话,极重,极重。 韩炜霖已经汗湿重衣。 李念凝温和地说道:“所以,有件事情,要请你转知秦禝,叫他给我们姐俩一个实实在在的答复。” 对一个外官用上“请”字,韩炜霖只能磕头,不能置一词。 这件事情就是关于拿办沈浼。 李念凝将沈浼的劣迹一桩桩摆了出来,然后轻叹了一口气,道:“这公私之间该如何取舍,我不要秦禝虚应故事,而是要他把心里面真正的想法说出来。不然,他就对不住我们姐俩待他的一番心意。想来,他也不见得好意思的。” 韩炜霖连连叩首。 东太后微笑道:“好啦,你别磕头啦,头不晕吗?要磕头,叫秦禝回来磕。” 东太后一向略有懵懂,但这句话却说得很有意味。 韩炜霖讪讪地又磕了一个头,微微直起身子,果然不再磕头了。 李念凝微微一笑,道:“这些话,不当着中枢的面说,不在上谕里边说,你明白为什么吧?” 韩炜霖道:“回皇太后的话,臣懂。” 李念凝点点头,道:“秦禝的回复,也不要过明路,密折递给我们姐俩就好了。” 退出养心殿的时候,韩炜霖想,原来这个恩赏,是叫我做这件事情预付的报酬啊。 他的新官服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了,但心神收定后,仔细回想两宫说的每一句话,最后得出结论:全部都是好话,而且,极好,极好。 秦禝如何看待朝廷拿办沈浼固然是两宫关心的,但不是方才这番对唔的重点。 重点是,两宫通过这番“私聊”,对秦禝表达了最重视、最亲密、最推心置腹的姿态,这种取态的价值,一百个沈浼也比不了。 就是说,不管两宫和秦禝君臣之间,对拿办沈浼有没有分歧,对沈浼最终的处置是否得到了秦禝完全的“谅解”,两宫的潜台词是:都不会影响这种取态,都不会影响君臣之间的这种最亲密的关系。 出宫之后,回申城之前,韩炜霖还要去一趟秦禝的二等公府,有几件东西,要交给秦禝的嫂子。 龙武军在扶桑大捷的消息传开后对这个胜利,对这支军队,包括对秦禝这个人,各路人马、各种势力,都在暗地里密锣紧鼓地打着主意,希望以为己用。 这些势力之间,有不少根本就是完全对立的。 一个是寒门和勋贵之间。 许多勋贵,早就不满隋匪乱起以来,朝廷轻视勋贵的作用,以前的王彧是这样,现在的齐王还是这样。向当政者抱怨,总是得到“勋贵大爷无用”一类嘲讽讥刺。 这班勋贵,以韩王、诚郡王和吴王为代表。诚郡王还稍好一些,因为毕竟一直在统领重兵作战,勋贵虽然被轻蔑,他本人还是很受重视的。 但吴王一班人,在京里不说无所事事,也最多只是做个闲职,原本就颇为郁闷;另外,他们自己当然衣食无忧,但同支的许多人,过的却很糟糕。 这是京里。从京都望出去,天下督抚,几乎没有勋贵出身 原因自然是隋匪作乱,勋贵无能,全靠以湘系为主的一班汉人自筹兵勇。才得以戡平大乱。军兴的时候。朝廷的政策是谁打下的地方交由谁管理;战后。地方政权自然就纷纷落入汉人手中。 这个局面,愈来愈多的勋贵不服气。 拿出来说事的,翻来覆去,就是一个秦禝。 谁说隋匪都是别人打平的?申城是秦禝保住的;江苏是秦禝和李纪德一起打下来的;金陵,龙武军的炮弹可是比曾老九先打进城里的!如果不是秦禝维护曾家兄弟,金陵城就是咱们勋贵拿下来的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勋贵也不会不被逼得喘不过气来了! 秦禝和王彧他妈的一路货色,吃里扒外! 现在。龙武军把扶桑的反叛都打平了,哪一个勋贵出身的子弟办得到? 这班人,开始公开地要求朝廷重用勋贵。 李念凝和齐王都非常清醒。秦禝是一个异数,除了他之外,勋贵大爷们,不堪如故。是绝对不可以重用的。 欲求不得厌饱,这班人对当国的齐王愈加憎恨,暗地里形成了一股扳倒齐王的潮流。 他们眼中,当道者自然是齐王;这新贵嘛,乃是秦禝。 其实,当时秦禝还是被视为齐王一系的,但对于这班人来说,这个根本不是问题。历朝历代,把恩主踩在脚下,借势上位的,不知凡几。 这一班“政坛狙击手”,正暗地里磨拳擦掌,只待龙武军回国,就要有所发动。在日后波云诡谲的政争中,他们会有精彩表演,现暂时按下不表。 几路人马,共同的目标,是齐王;共同的“倚靠”,是秦禝。 还有最后一路,异曲同工,也是“倚秦攻齐”。 几路之中,以这最后一路能量最大。但这一路说到人数,究竟起来,却只有一人。 这个人就是李念凝。 对待勋贵的态度上,李念凝和齐王是完全一致的。 但对待权力的态度上,可就不一样了。 李念凝的地位非常微妙。名义上,最高的决策权在东太后手里;而实际的办事权,全部掌握在齐王的手里。就是说,李念凝如果想做成一件事情,第一,要东太后支持;第二,要齐王服从。二者缺一不可。 东太后是很少不支持她的,这一层问题不大;但齐王可就不是完全服从了。 叔嫂二人如果生出不同意见,最终又不能达致统一,会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李念凝迁就齐王,这种情形并不算少。 一种是李念凝坚持,齐王只好遵命。 但“遵命”绝不代表李念凝的意志就能得到真正的贯彻执行。中枢都是齐王的人,六部也都看齐王的脸色,一件事情,如果齐王心里不想办,就算朝堂上口头上答应了下来,也总有各种办法,在执行的过程中消灭它于无形。 除非“慈颜大怒”。但太后是不可以和议政王轻易发脾气的。 包括在一些看似很小的事情上,李念凝其实也做不得主。 有一次,李孝忠拿了一张单子,去向内务府要东西。这张单子,李孝忠自作主张,比“常例”添了一些东西。不过,这个“常例”是在平隋匪的时候定的,当时钱得花在军兴上,宫里的开销压缩得很厉害。 李孝忠想,仗既然打完了,“太后以天下养”,多要一点东西不算过分。李念凝被他几句好话一说,也觉得有道理,既然他自夸一定有本事要的回来,就由得他了。 内务府的司官为难,向内府大臣请示。内府大臣指示:只要不需动用现银,库里有的,尽可以拨给他。 未曾想,这个时候兼领“管理内府银库”的齐王来了,一问端详,大为恼火:“拿‘则例’来!” 所谓“则例”,就是“常例”的书面记录。齐王拿着单子,一条条对照,多出来的,通通划掉。 处置完毕,临走前还扔下一句话:“告诉小李子,他再这么浑水摸鱼,挑事逗非,当心他的脖子上的吃饭家伙!” 这句话,当然不会转告李孝忠,也没有任何必要了:因为齐王的声音很大,坐在屋子外的李孝忠听得清清楚楚。 齐王依据“则例”的做法当然是正路,但言语动作之间太不给人面子,李孝忠固然又怕又恨,回去偷偷哭了一整天,李念凝心里也很不是味儿。 李念凝痛感:没有自己的班底。 那么,自己的班底在哪里?或者说,谁才算自己真正的“心腹”? 就像在养心殿东暖阁里跟韩炜霖说的,她想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秦禝。 李念凝决定,这一次秦禝一回国,就叫他进中枢。秦禝虽然年轻,但身上的功勋拿来进中枢是足足够够了,就资历而言,谁也说不了什么。 一般情况下,一人退出中枢,一人才能进中枢,贾旭年纪大了,也该退出去了,而秦禝既被各方包括齐王自己视为齐王一系人马,对秦禝补桂良的缺,齐王那边一定欣然接受。 李念凝有足够的把握,将这位“齐王一系人马”,踏踏实实地拢在自己的袖中。 心里边默默筹划这件事情的时候,那个“袖”字在眼前晃了一晃,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裙”字。李念凝脸上倏地烧了起来,不由偷偷地左右瞄了一眼。 宫女太监远远垂首站着,没人留意到太后小小的失态。 秦禝进中枢是第一步,之后总要一步一步,把办事之权都抓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想到和“他”每日君臣奏对,几乎算得“朝夕相见”,李念凝的脸上又热了起来。 对于秦禝回国后,可能和齐王发生直接间接的冲突,齐王自己是懵然不觉,但齐王一系的人士里面,有人已经隐约生出警惕,如彭睿孞。 但这种担心是不能够说出口的,因为两边都是“自己人”,不可以在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情况下,为相关人等心中埋下芥蒂,自乱己阵。只能处处留心。调和鼎鼐了。 在另外一个方向上“使用”秦禝,李念凝和齐王,包括保守的勋贵勋贵们,却是有着共识和默契的。 这就是压制地方。 不管什么时候,某个派系过于坐大。永远不会为在上位者所乐见。以曾继尧为核心的地方人物,同年至好,门生故吏,彼此联结,遍布要津。已成为政坛上一支压倒性的力量了。 这一次剿马贼。单从军事角度看,其实李纪德比曾继尧更合适。曾继尧所长在于治军,不在临敌,要说指挥作战,李纪德是强过他的老师的。 但中枢上有人忧虑,曾继尧已成尾大难掉之势。若再重用李纪德,岂非又扶出来一个曾继尧? 因此剿马贼的活计,终究还是派到了曾继尧头上。中枢大臣们的心思是不可以公之于众的:曾继尧的路子,稳打稳扎,能够控制住局面,但短期内恐怕难以竟功,而龙武军不久就要回国了。 就是说。实际上是请曾继尧为龙武军打一个头站,最后的功劳还是龙武军的。曾继尧,加不了多少分。 因为,不论李念凝眼中,还是齐王眼中,“秦禝一系”才是“自己人”。 那班成日价要朝廷重用勋贵的勋贵们就更不必说了。 这几股暗流,刚刚在水面上掀起浪花。离波涛汹涌,还有一段日子。 这时秦府,这两天着实地忙碌了起来:粉刷房子,定做帐幔,预备筵席。还在院子中央搭起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戏台,备下了两票戏,叫的是京城里现最当红的“八喜班”。 内务府跟着一路忙前忙后,因为,皇太后要来临幸秦府了。 李念凝跑到秦禝家里来,源于岐王妃那张碎嘴。 韩氏封了一品诰命后,秦府马上就热闹起来了,各家命妇纷纷上门。刚开始的时候,韩氏还不大习惯,但常言说得好:“作此官,行此礼。”加上居移气,养移体,韩氏很快便成为一位地道的气度雍容的贵妇。 岐王妃是秦府的常客,除了为秦禝做媒的心思不死之外,和姐姐不同,岐王妃对韩氏本人很有好感,乐意把她作为一个唠叨的对象。 于是每次进宫,几乎都会向姐姐提起韩氏。李念凝对这个话题的态度是很矛盾的,既厌烦,又想听。厌烦是因为她始终摆脱不了对韩氏的那种奇怪的反感,想听是因为有时候会从妹妹那张碎嘴里间接地了解到秦禝的一些情况。 有一次,当着李念凝的面,岐王妃少见地对韩氏带出了抱怨的口吻。她终于向韩氏提起了秦禝的婚事,韩氏当时的反应颇为古怪,虽然很快掩饰过去,但岐王妃已经看了出来:她不愿意。 岐王妃愤愤地说道:“好,又吃了人家一颗软钉子。我就不明白了,如果是自个太年轻,小叔子那儿说不上话,也就罢了;可小叔子娶媳妇,你做大嫂的不阴不阳地不乐意,到底什么意思呢?” “不阴不阳”的,除了韩氏,还有一位,乃是她的太后姐姐。 李念凝听了,不由大起“敌忾”之感,一时间对韩氏的感觉颇有改观。同时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那次进宫谢恩之后,韩氏又进了一回宫。不过这一次是东太后太后接进去的,在李念凝的长春宫只待了一小会儿,而且晚上留宿在钟粹宫中。东太后应该没想那么多,但这样一来,就把上一次韩氏在李念凝这儿的待遇比下去了。 李念凝颇为懊恼,这些天正想着用个什么办法补救一番,听了妹妹的话,突然灵光一闪:“我去‘他’家里看看!” 君主临幸臣子的家,是对臣子非常高的奖誉,这个恩典,又远远超过了东太后留宿韩氏了。 但太后和皇帝又不同。皇帝当然哪个臣子的家都去得,可太后毕竟是妇道人家,一般说来,只能临幸近支王公的府邸,本质是属于“走亲戚”的性质。 如果秦禝在家,李念凝反倒不好上门了,因为实在是没有这个仪注。但现在秦家里面没有男主人,只有一个嫂子,太后临幸,可以理解为女主人们之间串个门,舆论只会把这个当成上面对秦禝的一种特别的恩典,并不至于引起过多的其他的非议和联想。 李念凝这个人,这些事情上确实喜欢别出心裁,而且,做起来的时候,别有一番畅心快意。 =================分割线============== 到了日子,天还没亮,内府、顺天府、禁军统领衙门,各自派人,在秦府附近的胡同附近驱赶闲人,清扫陛道,秦府附近的胡同整个地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 李念凝之前已经下了懿旨,仪注一切从简,因此例牌的近支王公接驾的程序就完全去掉了,不然一窝蜂地涌进秦府,李念凝在秦家,什么话也别想说,什么地方也别想看了。 侍卫大臣、銮仪卫这些是省不掉的,但有懿旨,除了当班的岐王,其他无关人等,通通在秦府的二门外候着。反正里边的每一进院子、每一个门口都站了御前侍卫。 秦府中门大开,因为没有男主人在大门口跪接,所以太后的明黄大轿直接抬了进去,岐王扶轿,一直到了二厅阶前才停下。 韩氏已经在阶下盛装相候,见轿子进了二门,插烛般跪了下去。 李念凝搭着李孝忠的手臂下了轿子,直起身来,看到了韩氏,含笑道:“快平身吧。” 长春宫的宫女头儿、李念凝的贴身丫鬟珠儿快步走上前去,扶起了韩氏。 李念凝微微地向左右两边各偏了偏头,加带眼角余光,看清了大半个院子,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他”的家! 韩氏右手边前面带路,一行人拾阶进入二厅。 外面阳光灿烂,里边略显昏暗。过了片刻,李念凝适应了厅内的光线,看向左首时,却不由大吃一惊。 秦禝就在眼前,面带微笑。 定睛细看,原来是一副画像。 只是这画像“像”得未免太可怕了!逼肖真人,丝毫不爽,就好像在墙上挂了一个秦禝! 李念凝治国理政,杀伐决断,此时却不由心中怦怦直跳。旁边的岐王、李孝忠、珠儿等人也发出了低微的惊异之声。 韩氏留意到客人们的诧异,赶忙解释:前些日子韩炜霖从申城带了过来,刚刚挂上去的。 “墨画”上的秦禝,穿着的似乎是扶桑的“朝服”,修身合体,英姿飒爽,比之我朝的翎顶辉煌,似乎更加神气呢。 李念凝下死眼盯着,心里已起了“据而有之”的念头。 这副“墨画”,原先是挂在正厅的,但御座也设在正厅,不知道旁边的墙上挂一副秦公爷的“画像”,会不会有碍朝廷体例,于是便挪到了二厅,于是便提前吓了李念凝君臣们一跳。 怎么开口和人家讨要呢? 韩氏好像知道她想什么似的,说:启禀皇太后。秦禝一共寄来了三张“墨画”。 哦?倒要看上一看。 一张还是军装,只是换了个姿势;一张却是“便装”,李念凝看了,嘴角不由泛起一丝笑意。 她改主意了:要就要这张“便装”的。穿扶桑“朝服”的有两张,又不好把两张都要回去;这张“便装”的才是“独一份”。 二厅是一个“过渡”,开席开戏之前,供太后小憩。本来略坐一坐就往正厅去的,现已在秦公爷的“墨画”前流连了不少时间。 时候差不多了,韩氏请皇太后起驾正厅。 戏台就设在正院中央,朝北,正厅就算是戏厅,朝南。秦府已经将正厅的所有的榍扇全部拆了,居中设一张御案,这是太后的位子。东边一张小点的桌子,是岐王的;西边一张桌子再小一点,是一品辅国夫人韩氏的。 内务府的司员、长春宫的太监,相互传呼,珍馐佳肴流水价递送上来。 同时,二门外边候着的公人,由秦府的下人们负责招呼。 然后,开戏。 在秦府大半天地待下来,李念凝心畅神明,极其快意。心想这番自在享受,宫中哪里得来?流连忘返,竟颇有“蜀中乐,不思归”之意了。 李念凝对韩氏的观感,进一步改善,觉得不枉自己给了她一个一品诰命的恩典,着实会巴结!原先心里对她的那份莫名的抵触,已经很淡很淡了。 趁着两出戏的间隔,韩氏向太后告了罪,起身更衣。回来的半道上,让李孝忠给截住了。 李孝忠极漂亮地请了一个安,笑嘻嘻地说道:“奴才有一件差事,要请夫人成全。” 曲终席罢,李念凝吩咐,将带来的给秦府的赏赐放了。而且,指定其中有一份是明氏的。 韩氏代全府上下谢了赏,然后“回赏”:当着李念凝的的面,把一张三百两银子的票子交给珠儿——这是给宫女的,将另一张三百两银子的票子交给李孝忠——这是给太监的。 带着秦禝那张“独一份”的“便装墨画”,李念凝心满意足地起驾回宫了。 李念凝不晓得,这张墨画并不是“独一份”,还有一份,在申城。 秦禝的墨画,都是一式两份,申城白沐箐那里一份,京都嫂子那里一份。 当时从扶桑交寄东西回国内,极其麻烦,只能托人,因此墨画先到申城。韩炜霖进京,正好将京都那份带上,交给秦府里的嫂子。 和墨画一路的,当然还有家信。和稍早前的电报不同,这是正儿八经的书信,封缄严密。给京都的还是只能说说官样文章,尽量恳切点罢了;但给申城的却尽可“煽情”。 秦禝第一次用文言文写情书,很是起劲。放了许多肉麻说话上去。 白沐箐一边看,一边哭,一边笑,然后就摩挲着他墨画,痴痴发呆。 白沐箐柔滑纤细的手指慢慢滑过墨画,轻声道:“你们两个,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 当京都的李念凝君臣一班人正对着秦禝的墨画品论的时候,白沐箐正在发呆,不过不是对着秦禝的墨画,而是对着一堆礼物。 这是一份非常特别的礼物。白沐箐估计,其价总在一万银子以上,好生贵重。 但说“特别”,倒不是仅仅因为礼物的价值,而是送礼人的身份和送礼的“名目”,十分特别。 礼物是时任闽浙总督的肖棕樘送的。 由刚刚从杭州回来的“加按察使衔”的胡浩洵“转递”。 “名目”嘛,胡浩洵说是“肖大人贺秦公爷新婚之喜”。 白沐箐哑然,这个“婚”是大半年前成的,还算“新婚”吗? 白沐箐冰雪聪明,她原本就和胡浩洵认识,秦家和胡家又是相交极深的朋友,中间关节不难猜的出来:肖棕樘必有事情相求于秦禝,而胡浩洵现为肖棕樘倚重,为他备办粮台,这份礼物名义上由胡浩洵“转递”,实际上肯定就是胡浩洵一手掏钱操办的。 用“恭贺新婚”这个名义,是要把自己牵扯进去,希望自己能够向秦公爷吹一吹枕头风。 胡浩洵“转述”的“肖大人的几句话”印证了她的猜想:“肖大人说,他也听过这位白沐箐的大名,说她做姑娘的时候,‘举身入衙’,侠义肝胆,真是当世奇女子,多少男人都比下去了!” 名满天下、目高于顶的“肖棕樘”,居然下这么大的力气夸一个侍妾,白沐箐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问题是,肖棕樘求秦禝办什么事呢? 胡浩洵没说,白沐箐私下底问干姐姐胡夫人,胡夫人却说:“男人们的事情,叫他们自己折腾去就好了,咱们管那么多干什么?” 可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个枕头风怎么吹呢? 肖棕樘确实有事相求于秦禝。 肖棕樘克复杭州后,又打下了湖州,这一带隋匪算是肃清了。但他却没有像曾继尧、秦禝、李纪德那样封爵,是因为原先盘踞杭州的伪王王景阳未被歼灭,而是逃往建州福州一带;同时,江西的隋匪也退入了这一带。 肖棕樘平浙既未竞全功,同时身为闽浙总督,对清剿匪情亦责无旁贷,所以,朝廷的上谕中特为交代:“肃清后再行加恩。” 于是肖棕樘抓紧时间,休整训练士卒,囤积军械粮饷,准备南下。 胡浩洵是替肖棕樘到申城来筹饷的。 肖棕樘这个人,心雄万夫,但势力没有多大,人缘也不太好,饷源便有限得很。 杭州本是鱼米之乡,暂时也还是肖棕樘的地盘,但隋匪之乱,杭州被祸最惨,大伤元气,无论如何需要一定的修养生息的时间,饷源肯定是不能全指望杭州的。 那就得打旁边的江苏的主意了。 江苏是秦禝的地盘,肖棕樘和这位勋贵的新贵并无交情,但为他帮办粮台的胡浩洵和秦禝却是深交,两家的女眷更是结义姐妹,这层关系,岂可不用? 秦禝现在扶桑,无法联系,肖棕樘于是写了一封极恳切的信,托胡浩洵面交署理苏抚赵定国,将秦禝的功勋和赵定国的风骨,都大大夸奖了一番。 赵定国慨然道,大帅对肖大人心仪已久,肖大人的事情就是龙武军的事情,江苏每月可以为浙军解协饷六万两。 这个数字远远超过了过肖棕樘的期望。 龙武军的待遇在当时算是鹤立鸡群,一个兵单是饷银就要七两银子。但普通的行情,一个兵每月饷银、军粮、器械、弹药加上营帐等杂项,大约是五两银子。浙军实数一万八千人,省点用,每月十万两银子就能维持。 实际的数字当然不止,所谓筹饷从宽,肖棕樘报给朝廷的是二万三千人,加了五千。再加上大帅个人的使费、幕僚们的薪水和必不可少的迎来送往,每月大致要十五万两银子。 江苏的协饷一解就是六万两,占浙军全军军费三分之一强,既帮了肖棕樘的大忙,也极大地缓解了杭州的压力。 这其实并没有给江苏增加额外的负担,因为原来江苏每月解给老军协饷的数目就是六万两,老军裁撤后,这笔钱暂时省了下来,现在不过等于从老军转到了浙军这里。 对于江苏的慷慨,肖棕樘固然心感,杭州的百姓更是感激得不得了。杭州人都说,秦公爷是咱们杭州人的姑爷,当然向着杭州。又说,秦公爷正在扶桑征讨叛逆,这件事白沐箐出了好大的力气。 许多人想起当初秦禝斩杀隋匪降人,为杭州人报仇的事情。于是这种说法愈传愈真,最后连肖棕樘都相信了,和胡浩洵商量,要好好谢一谢白沐箐。 白沐箐是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认定为造福桑梓了。 胡浩洵倒不认为赵定国是看在白沐箐的面子上才这么大方的,但这种话没必要说破,顺水推舟,你好我好。 但不可以直接谢白沐箐的。一个是如果白沐箐根本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不免大家尴尬。更重要的是,如此置赵定国于何地呢?难道以赵瘸子的风骨,会看这件事办事情? 最后胡浩洵想了这么一个主意:“补贺”秦禝新婚。 肖棕樘叫好。 这么一来自然把白沐箐扫在里面。更重要的是,秦禝回来后。虽会略觉突兀。但正因如此。对这份礼物,才会印象更加深刻;对送礼人的情意,才会更觉可感。 听说白沐箐是穿红裙子进门的,一定很受宠爱。对白沐箐表示重视,两人心里都会很舒服,都会领情。 这会为他和秦禝的交往开一个好头。 肖棕樘在秦禝那里,所谋者,绝不仅仅是每月六万两的协饷。 首先。他要引秦禝为奥援,抵抗曾继尧。 肖棕樘是公认的天下奇才,生平最不服气的一个人,是曾继尧。肖棕樘自负学识才干,都在其之上,然而勋位名气,却都在他之下,这个心结,终生不解。 而肖棕樘最憎恨的一个人,是李纪德。 当初打下常州之后,李纪德鼓动秦禝去打金陵。秦禝投桃报李,怂恿李纪德去打杭州,结果两人都欣然“中计”。 这一招气的肖棕樘发昏。自此肖棕樘便视李纪德为一生死敌。 肖棕樘心气虽高,但绝非不能正确判断形势之人。他知道自己和曾继尧的势力差的太远,真要和湘淮叫板,一定要结有力的同盟。 龙武军回国之后,必然成为政坛举足轻重的力量,这一点,肖棕樘和大多数人的看法无二。如果能够和秦禝扎扎实实套上交情,是否可以联手对付湘淮虽未可知,但对日后浙军的壮大发展,必定大有助益。 但这个还不是肖棕樘最重要的目的。 打平王景阳不在话下,但单靠剿灭剩下的隋匪,勋名是赶不上曾继尧的。 现在国内还有两场大乱,一是马贼,一是羌乱。欲成就不世之功,须从这两处着手。 曾继尧已经被派去主持剿马贼,朝野都是是寄以厚望的。但肖棕樘冷眼旁观,却认为曾继尧名位已足,心气已衰,难成大功。马贼短期之内怕是难以平定。 不过,这不代表这个活计会落到自己头上。 因为龙武军就快回国,除非马贼在龙武军回国前已经戡定,不然,龙武军一回国必会第一时间被派去剿马贼。以龙武军的声望、秦禝的帘眷,自己是不可能和他竞争的。 而且,马贼迟迟不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参剿各部事权不一、各自为战,就是现下,南曾北僧也是互不相属。而不论谁去剿马贼,包括秦禝,都不可能爬到诚郡王的头上,因此,这也实在不是件什么好差使。 平马贼之后,自然就要平回。肖棕樘要争的,是平羌乱。 他认为,有能力和自己竞争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秦禝,一个是李纪德。李纪德他不担心,因为平回这个活计太苦了,李纪德功名利禄之士,绝对避而远之。于是,就剩下一个秦禝了。 龙武军初初打平马贼,也需要休养生息,如果交好,秦禝未必会有这个兴趣来和自己抢这桩差使。 这个才是肖棕樘向秦禝“补贺新婚之喜”的最重要的目的。 而且,说不定到时候秦禝还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龙武军在扶桑连战连捷,肖棕樘亦深为震动。这支部队战力之强悍是不消说的,有无可能借一借力呢? 肖棕樘一把铁算盘,噼里啪啦打得着实是响。 胡浩洵不肯叫赵定国难堪,这是他心思细腻,与人为善,但说到底还是一种商人的想法。其实,赵瘸子的心眼儿那有那么窄? 因此申城的杭州乡亲,公向赵抚台致谢。 赵定国微笑着说道:“杭州乡亲心意可感。替大帅说一句话:这件事,于公于私,都是应该的。” 这可就坐实了!还说白沐箐没出过气力? 于是在申城的杭州乡亲议计,要扎扎实实谢一谢这位早已名动苏杭的奇女子。 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是表达一份感激之情,但对于杭州的士绅们,却有着更深一层的考虑。 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当时的中枢大臣里面,不要说没有杭州人,连正经南方人士都没有。杭州一省,最接近中央机枢的,就是刘秉言了。而刘秉言的资历有限,虽然在辛酉政变中有功,算是齐王一系的心腹,但说到要入中枢,杭州人包括许庚申自己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靠自身的能量暂时力有不逮,自然就想到“攀个髙枝儿”。 龙武军回国,秦禝必获大用,有白沐箐这一层关系在里边,就是最好的一棵大树,怎能不攀,如何不抱? 关键是敲砖钉脚,坐实他“杭州人的姑爷”这个身份,不怕他到时候好意思不照应杭州。 江南向来是朝廷财赋渊薮,待杭州缓过气来,一定重新予取予求。接下来还要剿马贼、平回,杭州的负担只会愈来愈重,如果朝中有人,手指稍稍松开一点,杭州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有人见得更加深远,如果主政杭州的是“秦禝一系”的人物,而秦禝位在机枢,到时候朝廷地方两相得,才是一个最佳的局面。 这个现在自然谈不上,因为“秦禝一系”的主心骨还在国外,总要龙武军回国,才好做下一步的勾连策划。 现在的杭州由身为闽浙总督的肖棕樘兼署,但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一个暂时的安排。肖棕樘一旦进军建州,无法兼及杭州具体的事物,就得交卸杭州这边的责任。肖棕樘自己属意自己营中一个叫江逯,希望自己出兵之后,由江逯署理杭州。 但江逯资望甚浅。而且,杭州人也实在不愿意江逯来。倒不是贪渎无能,而是谁都知道,肖棕樘保江逯,纯粹因为是他的私人,可以在后方为浙军支应钱粮。 就是说,肖棕樘是纯粹拿杭州做自己的钱袋子用。 就像这一次,如果没有江苏帮忙,杭州就得以一省之力。独自供应肖棕樘的大军了。 当然。龙武军也是要“供应”的。但龙武军是朝廷的“亲兵”,饷源广阔,何况还有江苏这块大地盘,摊到杭州头上的,就有限的很了。 所以,这笔账怎么算,杭州人都更愿意成为“秦禝一系”的一员。 这些话,终于多少传了一点到白沐箐的耳朵里。 听起来似乎不是坏事。但兹事体大,白沐箐一个年轻女子,人再聪明,其中许多关节并不能真弄明白,又没有人可以请教。出入之间,关系甚大。而且,苏省为浙省分担,毕竟自己从头到尾未置一词,怎么好“贪天之功为己有”? 更重要的是,“后宫不能干政”。谁知道秦禝到底会怎么想? 因此特生警惕,严守分际。深居简出,来人,一律不见。 杭州方面,却把白沐箐的反应,理解成“谦退谨慎不居功”,反而更增敬意,愈发觉得这条路子行得! 正在兴致勃勃,突然一盆冷水浇下来:京里消息,朝廷派了一个叫马恩德的来接署杭州。 大伙儿愕然:这个马恩德,资历比江逯好不了多少,他是谁的来头啊? 事实上,马恩德谁的来头都不是,但惟其如此,他才能够坐上这位子。 隋匪乱平,地方人物遍布要津,向曾继尧收权是李念凝和齐王不宣于外的既定章程;同时,既不想再扶出一支“老军”,那么浙抚既空了出来,就得找一个和曾、李都没有太多牵连的人来填这个位子。 杭州是肖棕樘打下来的,本来要尊重他的意见,但江逯资历实在太浅,肖棕樘自己也不好意思过分强求的。 总之,这件事情须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他自己夹袋中没有合适人选好了。 而且,肖棕樘要保江逯,最重要的目的是筹饷,现江苏帮忙,饷源已足,江逯坐不上浙抚的位子,于肖棕樘关碍已经不大。 至于“秦禝一系”,人还在国外,哪谈得上啊? 于是选来选去,选出一个马恩德。 杭州人虽然不甘,也只好先走着瞧了。 -===================分割线==================== 他的密折到京了。 小小一个黄匣子,上了锁。李念凝找出对应的钥匙,打开锁,取出密折,展了开来。 说是密折,其实是韩炜霖代笔,极精神的一笔颜体字。全折寥寥数语,掐头去尾除掉套话之外,最重要的不过十余字:“慈恩深重,臣不敢以私害公。” 李念凝的面上浮出笑意,这种委婉但坚定的姿态,是在她预料中的。 第二天,中枢叫起,定下了拿办沈浼的章程。 这个差使,交给了镇军大将军胡柏草。胡柏草部此时驻扎在豫西,他奉了密旨,兼程北上,用的名义,是援救潼关。 当时同州、朝邑一带,羌乱最烈,距天下重险的潼关,不过数十里之遥,羌乱如果拼了命,一日可到。而西马贼正在往西窜扰,如果马贼回合流,潼关的局面就非常危险了。万一潼关不保,由西北而中原,必全局糜烂。 朝廷屡次饬令沈浼东援同、朝,但不知道沈浼到底吃什么吃坏了脑子?只在西安日日置酒高会,滥作威福,今天打打谁的军棍,明天瞅谁不顺眼,上本参奏。急如星火的军情、朝廷的严词督促,一切置若罔闻。 非但如此,他还生出新的花样,奏请以陕西巡抚“帮办军务”。如果奉准,陕西巡抚就成了他的名正言顺的部下,他的“札”,就更加理直气壮、挥洒自如了。 李念凝和齐王终于压不住火,连降三道谕旨。口气一道比一道严厉: “沈浼督兵日久。平时自诩方略。所谓‘通盘筹划,洞悉贼情’者安在?” “倘或有失,该大臣自问,该当何罪?并何颜面以对天下?” “该大臣务即力图补救,毋再玩忽,谓朝廷宽典之可幸邀也!” 沈浼破口大骂,最后激愤之下,不知不觉中连“先帝”的娘亲都扫了进去。 因此辱及太皇太后,迹近叛逆了。 幕僚们听得目瞪口呆,挢舌难下。 骂归骂,沈浼也看出来了:再不“力图补救”,朝廷真要翻脸了。 可是怎么“力图补救”呢? 沈浼手下的兵,经过他近年来反复的侵饷、滥威。已经不是政变时候的兵了,更全然地打不了仗了。 昏了头的沈浼,使出一招自以为神妙的棋来:用督办陕西军务大臣关防的护照,调在苗涚部至陕西剿回。 这下子真正捅了马蜂窝。 苗涚阴鸷毒辣,包藏祸心,朝野共知。他勉强就抚,不过迫于形势。而朝廷虽不得不对他怀柔姑息,但高度警惕,防范森严。苗涚正苦于周边都是监军,无法动弹,沈浼一纸调令,恰如久旱甘霖,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朝廷地方都手忙脚乱。徽、苏、鲁、豫各地飞檄告警,朝廷一面严令沈浼“速行阻止”,一面六百里加紧廷寄诚郡王,对苗涚“妥为开导,刚柔互用。如不听阻止,即着分拨兵勇,并力兜剿,毋许一人一骑,阑入境内”。 因为沈浼的荒唐,“马贼”、“羌乱”之外,又生出一个“苗乱”,中央机枢、地方督抚,对沈浼无不切齿痛恨,私底下皆曰“可杀”! 于是催促胡柏草,早至西安,“早日纾朝廷西顾之忧”。 胡柏草此人,曾经做过沈浼的部将,和沈浼算是有旧。朝廷选他来办沈浼,这也是一重考量,因为多少可以慢沈浼之心。胡柏草屡立战功,虽然不识汉文,但颇有谋略,在当时的旗员中,算是贤者了。 胡柏草先到了潼关,他一安下营来,就请了驻扎在黄河对岸、山西境内的西安的武将何三国来公馆会面。 何三国和胡柏草都是黑龙江出来的,还是很近的亲戚,也不识汉文。但他粗鲁使酒,有勇无谋,能力远不能和胡柏草相比,曾因连打败仗被贬至六品,后来上下活动,又慢慢升到了二品的这武将之位。 何三国这个武将会跑到山西来,是拜沈浼之赐。 被沈浼打了军棍,赶回京都养伤,这个前文已经说过了;何三国和沈浼也不相得,但何三国后台硬,沈浼不好打他军棍,于是赶了他去。 这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因此何三国早就对沈浼恨得牙痒痒的了。 何三国朝中有人,是知道胡柏草的来意的。他对着胡柏草行满洲的“抱见礼”,微屈一膝,抱着胡柏草的腰,兴奋得满面通红:“大哥,可算把你盼来了!” 胡柏草点点头:“咱们屋里说话。” 胡柏草详细地询问了沈浼部下部署的情况,何三国自然知无不言;除此以外,因为拿办沈浼之后,胡柏草就要接替沈浼的位子,所以对同州、朝邑一带的匪情也特别关注,问得非常详细。 但这方面,何三国的情报却比较粗疏。本来何三国驻守河东,主要责任就是防备羌乱渡河,窜扰山西。同州、朝邑和何三国的防区一河之隔,他却糊里糊涂,胡柏草不由暗暗失望。 何三国关心的是:“大哥,我这个什么时候可以回任啊?” 胡柏草敷衍道:“快了,快了,总要先办了沈浼。” 何三国大乐:“是啊,是啊,先办沈浼,先办沈浼。大哥,想到沈浼装在囚车里的模样,今儿晚上我是别想睡得着觉喽,哈哈!” 胡柏草“哼”了一声,说道:“你还是好好睡你的觉罢。上头吩咐,沈浼不加械具,不坐囚车,他还是坐他的八抬绿呢大轿,只是在轿杠上缠一条铁链,以示里面的人是犯官罢了。” 何三国大为愕然,问道:“这么便宜他?那是为什么?” 胡柏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微微一笑,说道:“谁知道呢?反正上头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心里却说道:你在上面认识人,人家后面就没有人了吗? 胡柏草“入援潼关”,沈浼是知道的,虽然觉得被扫了面子,但多少能缓解一些自己的窘迫的局面,因此也不甚在意。反而没了领兵东援的紧迫,一口气松下来,于是各种请饷请粮的公事,一律压着不办,只是日日高乐。 这一天,正在西花厅和一班幕僚文案“诗会”,材官进来,小心翼翼地报说:胡柏草将军的兵已经到了渭河南岸,在灞桥桥头扎营了。 沈浼一愣:胡柏草不是在潼关吗?他进省来做什么?莫非来听节制?来啊,派个人去问一问。 不久,材官回报:多大人说,确实是来听沈帅的节制的,明天一早就过来参谒。 沈浼“哼”了一声,说道:“不懂规矩!他应该先过来参谒上官,再扎营的。算了,也是跟过我的人,知道他大字不识几个,规矩礼数什么的,不苛求他啦。” 沈浼不当回事,他的那些部下,可都暗自嘀咕,满营人心浮动,有的人私下底打点行李,已经做好了各奔前程的打算。 五更时分,沈浼好梦正酣,有人来敲房门。沈浼一惊而醒,然后听得他的老仆颤抖的声音:“大帅,多大人已经进了中门,他,他是来传旨的!” 沈浼懵了:这个时辰来传旨? 他再迟钝,也晓得情形不妙。勉强穿戴齐整了,来到大堂。只见灯火通明,到处都是胡柏草的兵。刀出鞘,如临大敌。 胡柏草站在上方,面无表情。 沈浼心底哀哀地叫了一声,腿一软,便在香案前跪了下去。 胡柏草取出上谕,清了一下嗓子,开始宣旨。他其实不识汉文,都是幕僚事前教他念熟了,背诵而已。 “谕内阁:前因陕西羌乱猖獗,特命沈浼以钦差大臣督办陕西军务,责重任专,宜如何迅扫贼氛,力图报效?乃抵陕已经数月,所报胜仗,多系捏饰;且纳贿渔色之案,被人纠参,不一而足,实属不知自爱,有负委任!沈浼着即行革职,交胡柏草拿问,派员迅速移解来京议罪,不准逗留。胡柏草着即授为钦差大臣,所有关防,即着沈浼移交胡柏草只领,所部员弁兵勇,均着胡柏草接统调遣。钦此!” 上谕宣完,沈浼已浑身筛糠,汗出如浆。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罪臣……领旨,谢恩。” 胡柏草心中感叹:这哪里还是那个神采飞扬的沈浼? 但这个时候由不得他怜悯犹豫,胡柏草一挥手:“去官帽!” 旁边有人立即上前,将沈浼的头上的大帽子摘下,胡柏草温言道:“把沈大人扶起来吧。” 两个材官,一左一右,把沈浼一个肥大的身躯搀了起来。沈浼哆哆嗦嗦。总算勉强站定了。 胡柏草说道:“奉旨办事。我也没有法子。”沈浼嘴唇嗫嚅了几下,刚想说点什么,胡柏草已变了颜色,喝道:“奉旨查抄!不许徇情买放,也不许骚扰内眷!违者军法从事!” 沈浼大急,不知哪里生出来的精气神,突然手脚口齿都利落起来,对着胡柏草连连打躬:“胡帅。啊不,胡帅,胡帅!格外开恩,格外开恩!” 胡柏草沉吟了一下,道:“给你十驮行李。” 沈浼张了张嘴,想说:“这可不够啊。”但总算知道再说话只能自讨没趣,又把嘴巴闭上了。 胡柏草知道他想说什么,叹了口气,道:“沈大人,你把你的那些个侍妾遣散几个罢。这样不就够了吗?” 他本来还想提醒沈浼,特别是伪王的妻子。但此事敏感。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来。 其实不需要沈浼遣散,没几天功夫,他的那三十几个侍妾,带着各自的细软,大半走得不见了。旨意中并没有拿问家里人的话,胡柏草也不去管她们。 那个伪王的妻子,倒是没有走掉。 中枢处知道沈浼已经拿下,便催促胡柏草将犯官从速递解进京。 于是眷属坐车先走,沈浼的那个老仆跟着。胡柏草派了兵护送,不过只限于陕西境内,出省后胡柏草的兵就要返回,余下的路,得自己走了。 沈浼做了八抬的绿呢大轿,轿杠上栓了一条铁链,接着启程。押解官是一个校尉,临行前胡柏草密密地叮嘱了一番。 一路上,押解官兵只是严密关防,沈浼不能自由行动,但生活起居完全不受干涉,甚至可以会客。 这给了沈浼很大的精神上的支持,落难之际,故人不弃,是最大的安慰和鼓励。沈浼渐渐地从几乎崩溃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又有了曾经的统兵大员应有的从容沉静。 后来,一些以前跟过他、又因为种种原因离去的前幕僚也寻了过来。 其中一个,叫蔡光听。 此人进士出身,原来在京中做翰林,实在受不得清苦,乃投入沈浼幕中。蔡光听做事,有人认为虚妄浮夸,但他疾声厉色,坐言起行,自有一份狠劲,很对沈浼的胃口。原想好好保一保他,但蔡光听忽遭丁忧,被迫留京守制。沈浼给了他一些接济,其余的只好暂时放开手了。 两个人失去联系很长一段时间,在这种境况下重逢,都感慨万千。 蔡光听忧满之后,离京到处“找机会”,但他再也没撞上像沈浼那样欣赏他的主家,反而不止一次被人厌恶甚至驱赶,因此也是一肚皮的牢骚。此时和沈浼两个对酌密言,故人情殷,都犹如空谷闻足音,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感。 沈浼一如既往痛骂齐王,蔡光听却说道:“沈帅,中枢诸公里虽然有人嫉贤害能,但朝廷对你,还是大有余地的。” 沈浼眼睛一亮:“梅庵,这话怎么说?倒要请教。” 蔡光听说道:“沈帅请想一想,你遭事以来,胡帅对你,是否格外优容?种种措置,恐怕不是多某一己所能决定的。” 沈浼细细地想了一番,点头道:“你说的不差。难道有人良心未泯?” 蔡光听冷笑道:“只怕无关‘良心’事。到底是沈帅你的本钱厚,有人手头紧,不能不对债主好脸色罢了。” 这个比喻很有味道,但沈浼还想不明白,说道:“妨直言!” 蔡光听以手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李”字。 这是指李霄。 沈浼皱着眉,摇了摇头,说道:“不会是他,他没有这个份量。” 蔡光听又写了一个“苗”字。 沈浼苦笑道:“本来是一招好棋,可惜我落子太早。此时他和朝廷已经几乎翻了脸,我这儿哪里还说得上话?” 蔡光听微微一笑,又写了一个“秦”字。 沈浼瞪大了眼睛,突然一拍大腿,说道:“一字惊醒梦中人!梅庵,你这个字,万金不换!” 蔡光听大为得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沈帅,‘这个字’回来之前,朝廷是绝不会对沈帅明诏处置的。‘这个字’回来后,朝廷倚俾正殷,他的面子,哪能不给?只要沈帅你人没有事,起复大用,那还不是随时的事情?” 沈浼连连点头,也压低了声音:“受教,受教!我这个侄……嗯,‘这个字’,确实是个讲情义的。嗯,大有可为,大有可为!” 蔡光听道:“‘这个字’一回来,我便登门拜访,沈帅且请忍一时委屈,静候好音,自有海阔天空一日的。” 两个人又密密地议了很久。 临告辞的时候,沈浼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蔡光听,说道:“京中米珠薪桂,居大不易,这点钱,贴补家用,你别嫌少。” 蔡光听接过,定睛看时,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蔡光听这辈子手上就没入过这么大一笔钱,眼圈登时红了。正想说点什么,沈浼已经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说道:“你我的交情,可不能说什么见外的话!” 蔡光听走后,沈浼非常兴奋,坐不下来,绕室缓行,很想做一首“孤愤客旅”之类的诗。正有了两句,突然门外一阵喧哗,然后他那个随眷护持的老仆冲了进来。 沈浼看时,不由大吃一惊。这位老仆鼻青脸肿,嘴角还有血迹,身上的衣服也撕破了,都是尘土泥浆。 沈浼暗叫不好,老仆“噗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哭道:“大帅,行李和几位侍妾,都,都被何三国抢走了!” 沈浼晴天霹雳,目瞪口呆,滞得一滞,才颤声问道:“不可能!”他还抱着一丝的侥幸。 老仆哭道:“是真的!” 沈浼五内如焚,愣了半响, 大声道:“拿纸笔来!何三国!他纵兵殃民,土匪!土匪!” 一个幕僚赶忙过来劝解,说恶行是何三国所为,还是先写信向胡柏草申诉,如果要不回眷属行李,再参他不迟。 沈浼颓然坐下,道:“唉,我方寸已乱,就照你说的办吧!” 于是写了信,交给一位校尉,又送了他二百两银子,嘱他面呈胡柏草。信中话说的很重:如果没有切实的回音,绝不再往前走,“义不受辱,有死而已”。 那校尉不敢怠慢,布置好关防,上马去了。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六十四章:回国 沈浼心境略定,问老仆详情。原来进入山西境内,胡柏草派的护卫就那里和沈浼的眷属分手。而后,天已向晚,一行人便宿在路边的一座关帝庙里。 到了半夜,出事了。一大群兵涌了进来,不由分说,将所有行李和几口女眷全部掳走,老仆略略拦阻,便拳脚相加,打翻在地。 还不止,这群兵顺手洗了旁边的一条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村里的大部分人都去逃难了,逼得村中两个年轻女人投了井。 这个地界正是何三国的防区,不是他干的还能有谁? 沈浼将何三国恨入骨髓,心想就算眷属行李要得回来。此仇也不能不报。可是。怎样才能出这一口恶气呢? 第二天。那位校尉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说多大帅答应了,已经派了人去交涉。 校尉的意思是沈浼也该启程,但沈浼发了牛脾气,不见到眷属行李,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走。校尉无可奈何,只好一起等着。 等了两天。终于把十驮行李、三位姨太太等了回来。 然而,那个姓林的侍妾不在其中。 沈浼暴跳如雷,何三国派来“护送”眷属行李的武将却不慌不忙,说道:“何大人说,那个姓林的,是隋匪逆犯的夫人,他得公事公办。” 沈浼瞠目结舌,答不上话。 这真是“七寸”所在,明知道何三国假公济私,但不论沈浼还是胡柏草。都拿他无可奈何。 想到人间仙色的那个姓林的侍妾,从此在何三国这个粗坯身下婉转呻吟。沈浼只觉痛酸苦涩几把小刀子同时在心窝里面剜绞,人生索然无味,什么都不再想了。 终于到了京城。 犯官被送入刑部,刑部的司官接收了胡柏草的咨文,把沈浼安顿在“牢房”里。关门落锁,沈浼便踏踏实实地坐起了牢。不过所谓“坐牢”,只是失去自由,可以读书,可以会客,还可以从外面叫席面和剃头匠什么的进来。 无论如何,拿办沈浼这件大事告一段落,两宫和中枢们都松了一口气。 但还没等他们吐完这口气,一件更大的事情发生了:诚郡王死了! 之前派了曾继尧会剿马匪的差使,但廷寄发出,等来等去,等不到曾继尧的动静。两宫和齐王正不耐烦,曾继尧人没动静,折子却终于到了一封,一看题目,就叫人倒吸一口冷气:“遵旨剿贼,沥陈万难”。 曾继尧在折子里反复喊难。 先说没人,“老军裁撤殆尽,须另募勇丁,期以数月训练成军”。 再说没马,“马匪积年战马甚多,驰骤平原,其锋甚锐”,要到古北口采办战马,再加以训练。 最后连水师都扯出来了,“拒贼北窜,唯恃黄河天险”,兴办水师,需要的时间更长,云云。 李念凝、齐王明知曾继尧是不愿意接这个差使,才诸多借口,却一条也驳他不倒;就算能驳,正指着人家出力,也不好驳。于是君臣相对苦笑。 诚郡王更加紧张,不是担心曾继尧不出兵,是担心曾继尧出兵。曾剃头真要从南边插一杠子,自己这个郡王的脸面往哪里搁? 老军平定隋匪,诚郡王已经深受刺激;秦禝后进崛起,隐然有压倒他的气势,再添一层刺激;朝命曾继尧会剿马匪,更是等于直接打他的脸,诚郡王心里犹如火烧,真拼了命了。 其时马匪窜至邓州,诚郡王出击,先败后胜,于是穷追不舍。那一带地形崎岖,马队不能尽展所长,多次中伏,虽无大的损伤,但诚郡王愈加恼火,追击愈急,经常一昼夜走两百里。宿营时,衣不解带,以郡王之尊,亦是席地而寝,天光微熹,便第一个上马而去。 这般追逐不休,他亲率的几千马队,终于和后面的十几万步军完全分开了。 追到曹州,马匪故意示弱,说只要诚郡王不追得这么紧,就可以投降。诚郡王以为马匪已至末路,于是数千轻骑,全力出击,却落入马匪的伏击圈,血战不利,被迫退入一座空堡。 马匪四面合围,在空堡周围挖掘长壕,一旦掘成,官军即成困兽,骑兵也再没有什么用处了。 于是官军只好拼死突围。此时的诚郡王,神元消耗,几乎灯尽油枯,全靠喝酒来勉强支撑;而官军的向导,是一个投降的马匪,临阵起了异心,将几千官军往马匪布防最严密的去处带。 这样厮杀了一夜,官军几乎全军覆没。 战后,诚郡王的尸体是在一片麦田里找到的,身被十创。 诚郡王的麾下逃出的亲信部下,亲自背了诚郡王的遗体,进曹州城,素服治丧。 朝野震惊。两宫破例于午后召见中枢,君臣相顾黯然,东太后更是落下泪来。 先议诚郡王的恤典。乃定派御前侍卫随同诚郡王长子赴山东迎丧,辍朝三日,恤典从优,具体办法由中枢处会同吏、礼二部商定,另行请旨。 这些都好办,难办的是,接下来的仗,怎么打? 马匪士气大振,东路的马匪做出北渡黄河的姿态,一旦渡过黄河,随时可能进犯河北,京畿重地即在马匪威胁之下。朝廷已调兵遣将,严密监视。但如果马匪北犯,直隶的兵能不能挡得住,实话说,一点把握也没有。 加上西路的马匪已窜入山西境内,如果由得马匪继续西向,抵近山西、陕西交界地区,胡柏草部两面受敌,一旦支撑不住,马匪和羌人合流,西北必全局糜烂。西北如果沦陷,逆贼们合而东谋,东路的马匪接应,中原遍地烽火,而且地近京畿,其祸不可测,甚至过于洪、杨! 原先打的如意算盘,是曾继尧搭诚郡王,刚柔相济,庶几可在龙武军回国之前稳住这架倾斜的“马车”。结果这两人,一个还没有上车,一个已经翻车,而龙武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国! 两宫和中枢眼中出火,头上冒烟,东太后又流下了眼泪,这一次不是为了诚郡王,而是忧虑形势。 中枢全班大骇,主忧臣辱,为臣者不能纾主上厪虑,包括齐王在内,都羞惭无地,跪倒匍匐请罪。 但这并不能解决问题,现在也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李念凝还拿捏得住,温言抚慰了几句,“总要议计出一个妥当的对策来!” 曾继尧是指望不上的了。李念凝、齐王都看了出来,曾继尧盈满自抑,加上勋名已足,心力已衰,是真不想再打仗了,硬逼着他上阵也未必能打好,强扭的瓜不甜。 国内能堪一方之任的人还有两个,一个肖棕樘,一个李纪德。肖棕樘现在建州剿匪,虽然节节胜利,但毕竟尚未竞全功,现在将他北调,闽浙的匪情一定死灰复燃。 就剩下一个李纪德了。 可是李纪德哼哼唧唧,和他的老师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纪德回奏,“新军疲惫,久疏阵仗,仓促之间,难堪大用”,而且,“子药不齐,马匹不备”,反正要好好操练,而这些,都需要时间。 他倒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不做。李纪德下了手札,调了一支偏军北山。希望可以此向朝廷交差。 两宫太后、中枢诸公个个度日如年,正待峻词督促,但是这时候秦禝的一封折子送到了宫中,秦禝表示,他即日就启程回国,带军平叛。 东太后又当着中枢们的面流下了眼泪,但这一次下面的臣子们不必谢罪,因为这是喜悦的泪水。秦禝的折子还有一个附片。也非常重要,“略陈剿灭马匪二三事”。 秦禝如今带军在异国为大夏宣扬国威,但想的第一件事,却是国内的主上之忧。君臣都不胜唏嘘,东太后反复感叹:“难为他,难为他!” 李念凝心中火热:我怎么会遇上这样一个男人? 就这份附片的具体内容,两宫和中枢认真研议了很久。 以前朝廷剿灭马匪的章程,无非两个字,一个“追”,一个“堵”。这个方略,秦禝是不赞成的。马匪飘忽,一味地追,是追不上的;而敌主动,我被动,敌人的动作又快,也是堵不胜堵。 秦禝以为,应改为一个“赶”字,一个“围”字。 所谓“赶”,不求也不必追上马匪,而是将马匪驱向预设的地区;所谓“围”,是提前预设兵力,马匪进入该地区后,四面合围,聚而歼之。 这个地区的选择,要非常讲究。最好四面有山、河、海这种天然的地理障碍,马匪进去了,就很难腾挪。 秦禝建议,以山东一带为首选。 这个地区,北面是大海,西面是防卫森严的黄河,南面是高拔险峻的山脉,东南呢,有一条弥河拦阻,是天造地设的“口袋”。 如何将马匪赶进这个“口袋”呢? 秦禝认为,马匪说是流窜数省,但以现在的情势,江苏有龙武军,马匪是进不去的; 于是,就剩下河南和山东了。 秦禝认为,马匪到处流窜,说到底两字,“没饭吃了”而已。就是说,哪里有吃的马匪去哪里。 因此,“办流寇以坚壁清野为上策”。 秦禝在附片中说,“马匪沿途掳获骡马,每人二三骑,随地掳添,狂窜无所爱惜,官军不能也。又彼可随地掳粮,我须随地购粮;劳逸饥饱,皆不相及。今欲绝贼粮,断贼马,惟赶紧坚筑堡寨,若十里一寨,贼至无所掠食,其计渐穷,或可克期扑灭。” 具体操作:河南全境坚壁清野,山东则暂缓;官军北上压迫,然后“防守黄运,蹙贼海东”,就是说,到时候只有山东一带才有吃的,就算马匪知道这酒有毒,也得喝下去。何况,他们还多半看不出这是一杯鸩酒。 至于东路和西路马匪的关系,秦禝认为,东路的马匪是马匪的主力,剿灭马匪必须先东后西,这个次序不能乱。西边重点还是羌乱,如果西路的马匪窜入山西,官军要做的是断绝二者的联系,而不能把精力花在追着西路的马匪的屁股跑上面。 待东路的马匪剿平,西路的马匪再怎么折腾、甚至和羌乱合流,都没有用了。 这是一篇崭新的大战略,诚郡王的阵亡间接证明了这个战略的正确性。东太后还是懵懂,只觉得有道理,道理在哪儿,说不大上来;李念凝和齐王、贾旭、彭睿孞几个,却是心潮起伏:真是“拨开云雾见月明”! 随后就把秦禝的附片,发给了曾继尧、李纪德,咨询他们的意见。 这一次曾继尧的回奏极快,“老成谋国,切中肯綮,臣不能及也”,“指画明白,一切方略,臣附议”。 李纪德的回奏也是赞成的,但他另有说不出口的心思:你这不是叫我们替你打前站,你一回国,便收全功吗? 但嘀咕归嘀咕,对朝廷之前派的差使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立刻吧后方的事宜都交给曾继尧节制,自己亲自北上。 这么做原因有二。一个是不能所有的功劳都叫龙武军抢了去;一个是李纪德已经别生警惕,知道龙武军回国之后,自己的作用会大大下降,如果还是像之前那样推三阻四,就会被朝廷当做一枚“弃子”扔掉。 ----------------------分割线----------------- 从扶桑返回申城,海程并不算太长,也就三四天的光景。并非局势已经糟糕到必须争取这几天时间,而是秦禝回国后是要北上的,目的地如果是申城的话,北上还是得坐海船。与其这么折腾,不如就在长崎截住了,把目的地改成津门。 而前出津门的钦差已经在津门等他了。这位钦差,居然还是刘秉言。 秦禝颇为惊喜,先请圣安,刘秉言含笑答了“圣躬安”,然后宣旨。 圣旨共有三份,宣完一份,展开第二份,再宣,如是者三。这是很少见的安排,一般情况下,不同的内容,会归总到一份圣旨中,不会这么繁琐。这是朝廷表示对圣旨的内容和接旨人的分外重视之意。 第一份圣旨,是用来宣读嘉奖给秦禝的赏赐的。 第二份圣旨,着秦禝“中枢上行走”。 第三份圣旨,着即授秦禝“督办直隶、山东、河南、山西四省军务钦差大臣,此四省治下诸州的军队,及地方文武员弁,均着归秦禝节制调遣,如该地方文武,不遵调度者,即由该大臣指明严参”。 内容极其“丰富”。 前两份加官进爵、入直中枢。在秦禝料中;至于第三份圣旨,虽然想到会派自己去剿灭马匪。但万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名分。 这等于把直隶、山东、河南、山西四省所有官员全部派做了自己的下属,这可已经是夏国近乎五分之一的国土了。 情知这一段时间。政情战况都大有变化,秦禝深深吸了一口气,领旨谢恩。 待秦禝站起身来,未等他开口,刘秉言给秦禝请了一个安,说道:“恭喜大帅!” 秦禝大愕。赶忙伸手拦住,口气带出了埋怨:“故人相见,我还没有给你道乏,你就先来消遣我。什么意思啊?” 刘秉言正色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你仪制尊贵,朝廷体制攸关,大帅虽然谦退,也不好太轻忽了。” 秦禝心中微动,这个刘秉言,有点意思,莫不成…… 秦禝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消遣,咱们自己兄弟拿来开个玩笑好了,到了外面,你可不能这么说我。” 刘秉言哈哈一笑,道:“大帅放心,我晓得分寸。” 秦禝从来没有用“自己兄弟”来描状和刘秉言之间的关系,个中微妙意味,被刘秉言迅速捕捉到了。秦、刘二人之间关系的重大变化,就在这一刻确定下来。 刘秉言再不会叫秦禝“文俭”,而是和赵定国、沈继轩一样,称呼他“大帅”;同时,在秦禝面前,也就自居和赵定国、沈继轩一样的地位。 秦禝还有客人要见,后面和刘秉言有许多时间细谈,刘秉言只是要言不烦地介绍了最重要的几件事情:拿办沈浼、诚郡王阵亡、曾李易位。 秦禝一言不发地听完了,点点头说道:“不急咱们晚上详谈。” 晚上,秦禝和刘秉言两人把酒小酌。 刘秉言说道:“有一些事情,朝廷怕干扰大帅的军务布置,就没在圣旨里说。两宫是希望龙武军里能有一支偏军到京畿附近的。现在京城周围那些京营禁军,别说打什么大仗了,就是几百个马匪,都剿灭不了。如果龙武军分得出人手来,说句实在话,两宫才睡得了安稳觉。” 妙极,此亦吾之所欲也。 接下来谈到江苏为肖棕樘支饷、肖棕樘送礼的事情。 刘秉言说道:“肖棕樘目高于顶,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厚币卑辞,都说什么自己英雄欺人,那也得看人,到了大帅这里,就是英雄相惜了。” 秦禝笑道:“肖棕樘的这份人情,我心领了。他想要什么,我大致猜的到,也许还真给得了他。” 又谈到浙江人的感激和心思。 刘秉言含笑说道:“杭州这块地盘,乡亲们心意可感,大帅其有意乎?” 秦禝沉吟道:“听说接替肖棕樘的人,操守还好,也能任事,请他走,不大容易吧?” 刘秉言说道:“大帅不必过虑。上面把他放到这个位子上,无非不想涨曾继尧的气焰罢了。如果大帅夹袋中有人,两宫一定是先要照应自己人的。何况,”他狡黠地一笑,“有一个好去处,可以安置马恩德。” “哦,哪里?” “西北。” 秦禝眼睛一亮,果然是好。 此中妙处,只能意会。马恩德愿不愿意呢?一定愿意的。而且,一定是“全身心投入”,办差唯恐不力。 秦禝笑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署理浙江诸州的位子,我要向朝廷保荐你。” 刘秉言连连摇手:“万万不可。” 秦禝愕然道:“为什么?” 刘秉言说道:“我是杭州人。做本乡本土的官,虽至公亦有私。大帅若作此提议,徒叫朝廷为难罢了。” 秦禝眉头微皱,说道:“可惜,可惜。” 心里说,这些个情形规矩,其是俺是知道的。 刘秉言的语气变得凝重,说道:“有一件事,要禀告大帅知晓的。” 是关于何三国劫夺沈浼侍妾的事。 秦禝的脸色慢慢变了。 刘秉言偷觑着,看到秦禝眼睛中寒光闪过,那种狰狞凌厉,他从所未见,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刘秉言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这个侍妾,原是隋匪伪王的妻子——这个朝廷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一直装聋作哑罢了。何三国就是吃住了这一点,叫沈浼和胡柏草都无可奈何。” 他顿了一顿,说道:“何三国现在在山西当差,也算是大帅你的下属。” 又稍稍沉默了片刻,刘秉言说道:“何三国的后面,是吴王。” 吴王?那位“糊涂王爷”? 就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了。 秦禝尽量把粗浊的气息平缓地吐了出来,看刘秉言一脸担心的神色,微微一笑,说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不过你放心,我从不害人,可如果有人要骑在咱们头上撒尿,”他狞笑了一下,“那也不成。” 秦禝这会带回来的军队不多,只有近卫团和他一起回来了。其余的军队都交给梁熄在扶桑继续作战,不过扶桑现在战局明朗,相信很快就能竟全功。 而这次征调的龙武军都是留驻在江苏的,这些留驻的龙武军各部知道要去剿灭马匪,都大为兴奋。毕竟都憋坏了,有一种转头便要去屠狮杀虎的快意。 秦禝在会议上反复告诫部下不能轻敌。但这其实是做不到的,此时的龙武军,哪里还能把马匪放在眼里?包括秦禝自己,也难免生出“碾压”的快感。 秦禝和各部主官在地图上反复研议,具体军事布置在抵达津门前就要做好,到了大沽口,下了船,便各自奔赴预定防区。 刘秉言素来知兵,国内情形又最熟悉,也参加了相关会议。 至于心柔,当然不愿意和秦禝分离,但既已归国,不回申城,白沐箐的面子上须不好看。因此虽然两个人都颇为不舍,但心柔还是主动提出回去申城,没有叫秦禝为难。秦禝给白沐箐写了信。 谁知道到了第二天,刘秉言又拿出一份谕旨,又变作宣旨的钦差。秦禝又得跪倒磕头了。 上谕的内容叫秦禝微微心惊:西北出事了,胡柏草阵亡。 朝廷把陕西也划给了秦禝,“着该大臣全盘统筹办理,如何调遣兵马,并粮草辎重,乃细思详划,预为之计,陛见之时,明白回奏。” 就是说,秦禝现在“五省军务”。不但要剿灭马匪,还要平定羌乱。 京都那位御姐。您真以为我三头六臂呀。 接完旨,刘秉言讲起胡柏草阵亡详细,原来不是打了败仗,而是,实在倒霉。 胡柏草入陕,大力振作,本来军务上已颇有起色。东边,同州一带,他派手下大将李磊、李尔北拒羌人,大大缓解了潼关的压力;西边,西安一带的军务他自己亲自主持,也防守的颇为得当。甚至还前出向西进攻羌人 羌人一时立不住脚,向西退去,胡柏草沿河追击,追到了周至。于是全军猛攻周至。胡柏草亲临前线,指挥作战,不想一颗流矢飞来,正中右目,很快便伤重不治。 胡柏草麾下的军队失去主帅,溃回西安;陕东的羌人得讯,士气大振,反扑李磊、李二部,二将接战不利,苦苦支撑。 陕西的匪情,几乎完全回到胡柏草入陕之前、沈浼主事时候的局面了。 朝廷对胡柏草的阵亡深感痛惜,追授了侯爵,着其独子袭之。 还是那句话:抚恤这些都好办,问题是,接下来的仗,怎么打? 窜入山西的西路马匪愈来愈西,差不多要接近山西、陕西边境了。一旦西路马匪西渡黄河,或羌人东渡黄河,就会合流,则西北即全境糜烂,再图收拾,一定大费周章。 朝廷手上是真没有人了,反正山西、陕西接壤,剿灭马匪、平定羌乱相关,于是索性全部扔给了秦禝。 秦禝的头略略有一点大。 胡柏草此人,不但能打仗,为官也是清廉自守。 秦禝的计划中,是要把胡柏草收为己用的。胡柏草不但在军务上会成为一个好帮手,日后改革,他的勋贵身份,也会起到特别的作用。 这下子,镜花水月了。 刘秉言说道:“这副担子,当真极重。不过事权一统,也许更易收功。我想,大帅也不必亲赴陕西,坐镇中央,调兵遣将即可。毕竟羌人藓芥之疾,马匪心腹之患。” 这个看法,秦禝并不同意。陕西,恐怕要亲自走一遭。 剿灭东路马匪,离最后收功的时候,还有一小段时间,他要抓住这个“时间差”。 不过,秦禝知道,这次是刘秉言替龙武军备办粮台,因此说了不少恳切拜托的话。 刘秉言却说道:“为大帅办粮台的,其实是齐王抓总,我不过跑腿办差而已。” 哦? 军情紧急,所有迎来送往的虚花样,秦禝一律推了,又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重新调整了部署。 郑四水带着一个团先行前往甘陕;秦禝带近卫团和一个骑兵团入京,陛见之后,即从北路赴陕。两路入陕,都要经过山西,但秦禝决定,完全不搭理西路马匪,衔枚疾进,在同州以北汇合。 这一带的羌人,正盯着黄河以南、以东的官军。秦禝要出其不意,拊敌之背,从后面一拳砸碎这股羌人,然后顺势西进,将全陕的羌人赶到甘肃去。 西路马匪西窜,根本是为了和羌人搭上头,如果羌人垮了,西北贫瘠之地,西路马匪一家子是混不下去的,只好东返。于是不需官军“兜剿”,山西的危局自解。 然后回军山东,此时寿光一带,马匪入彀,大兵云集,聚歼东路马匪的“火候”就到了。 剿清东路马匪后,再掉头西向,那时的西路马匪,孤魂游魄,不难一举荡平。 龙武军其余各部,次第开拔,分赴山东各地。 终于到了京都。 骑兵团和近卫团大部驻扎在城外一处军营,秦禝自带近卫团一部进城。 一进城先到宫门递折请安,然后前呼后拥地到了东华门的贤良寺。入宫之前,就在这里休息。 陛见之前,不能回家,这不消说;秦禝现在的身份,是督办五省军务的钦差大臣,不是江苏巡抚,也不好再住江苏公馆。 刚刚坐定,顺天府的首县大兴知县的手本就递了进来。 原来大员莅临,例由首县做东,备办供应,“公款接待”。 自然挡驾。吴椋跟大兴知县说道:“大帅跟贵县道乏!再跟贵县说一句,大帅一向不扰地方,贵县什么都不必预备,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办。” 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早在大兴知县这个老油条料中,因此这家伙表面上点头哈腰,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准备。 秦公爷回京了! 整个京都城轰动起来,贤良寺周围立即喧闹起来。无数人探头探脑,想一睹远征扶桑的大英雄是何等样的风采?只是近卫团关防极严,外面热闹,寺里面总还算清静。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黑着,秦禝便起了身,洗漱完毕,穿戴齐整, 寅时六刻,出门上了八抬绿呢大轿,两名宫里派来的太监前导——这次不是李孝忠的安排,而是出于“懿恩”.吴椋等材官跟着,一行人往皇城而去。 进午门,入隆宗门,到了候见的朝房,今儿带班的御前大臣是岐王。 岐王一看见秦禝,便呵呵笑道:“秦公爷,恭喜!” 秦禝上前请安,笑嘻嘻地说道:“王爷说笑了,一年不见,王爷愈加英武了。” 齐王哈哈大笑,说道:“你这话,我回去说给王妃听去!”压低了声音,眨了一下眼睛,神秘兮兮地说道:“秦禝,你们家,还有好事。” 还有好事?“我们家”?能是什么呢?总不成再封诰一个一品夫人吧? 此时,太监来传懿旨,着岐王带领秦禝觐见。 二人来到养心殿门口,岐王报名:“一等公、督办五省军务钦差大臣秦禝候见。” 那个干净、清亮的声音今儿分外柔和:“进来吧。” 秦禝进得殿中,三步走过,双膝跪下,口称:“臣秦禝恭请圣安。”然后免冠叩首。 磕过头,起身前趋数步,在离御前“最最近”的一个垫子上,又跪了下来。 他隐约能够感觉到黄色纱幔后面。有不平静的气息。 还是东太后先开口:“唉。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声音里居然带出了哽咽。 这哪里是君臣奏对的格局? 秦禝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她们毕竟是女人。 地位再高、权力再大、能力再强。也毕竟是女人。 还是孤儿寡母、四边不靠的女人。 而女人,一旦对你产生了依赖,这种心理只会愈来愈重,甚至可能一辈子也摆脱不了。 看来这一年中,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 哥不在朝,朝中到处都是哥的传说呀。 秦禝咬了咬牙,好吧,我也肉麻点。 他略略伏低了身子。说话却微微地提高了声量:“臣在扶桑,仰念懿恩,思慕慈颜,中夜彷徨,也是恨不得身生双翼,能够早一日越洋回国,以慰两宫皇太后的厪虑。” 这一下戳中泪点,东太后差一点就要放声儿,拿个手帕子用嘴咬住了,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向李念凝歉然地摇了摇头,意思是:“我不成了。妹妹,你来吧。” 李念凝表面上还拿捏得住,但内心激荡,并不输东太后。 何况,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她还感受着东太后无法体会的一种“况味”。 那个多少个夜晚向自己坏笑着俯下身来的“他”,终于变成实实在在的一个人了。 这个,不会还是梦吧? 李念凝开口了,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但旁人听来,还是非常温柔:“秦禝。” “臣在。” “你今后的担子,很重。” “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话李念凝却不爱听,哪个要你“尽”?哪个要你“死”? 于是话里就多少带出一点责备的味道:“总要平平安安地,把差使办下来。” 秦禝听明白了李念凝的意思,说道:“是,臣努力巴结,断不使太后失望。” 顿了一顿,秦禝说道:“臣在津门的时候,龙武军各部都已出发。郑四水已赴陕西,其余各部,已开赴各地。” 这么快?!两宫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极为欣慰的笑容。 东太后说道:“唉,难为你,难为你。你走了一年多,这次回京,可要在家里好好呆上一段日子。” 这个李念凝心里大表赞成。当然,李念凝是有“私心”的。念及于此,脸儿不由微红,好在隔着纱幔,没人发现。 谁知秦禝却说道:“臣拟明日在家里呆上一天,后日一早便出发,赴陕西和郑四水会和。” 两宫都大出意外。东太后连连叹气,说道:“唉,这怎么好?这怎么好?你这也未免也太辛苦了,你家嫂子,一定埋怨我们姐俩太不近人情了。” 秦禝回道:“军情紧急,臣不敢先家后国。呃,臣下的嫂子,也是晓得……这个‘大义’,断不会生出什么意见的。” 李念凝也很感动,只是同时不自觉地有一点点“失望”。 她微笑着说道:“有一件事情,事先没有和你商量,你只怕还不知道。七爷的王妃,认了韩氏,做自个的亲妹妹。” 啊? 信息量好大。秦禝的脑子一时有一点乱,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应该就是岐王说得“好事”。 东太后喜孜孜地说道:“韩氏成了七爷媳妇的妹妹,自然也就是我们姐俩的妹妹,秦禝,今后咱们可真成了一家人了。” 秦禝还能说什么?他只好磕头谢恩:“慈恩深重,臣惶恐之至。” 心想,以后我该叫你们姐俩啥呢?“嫂姐”? 认韩氏做妹妹,岐王王妃是很乐意的,她本来就和韩氏交好,特别是想到今后对秦禝说话,可以摆出“嫂姐”的款来,着实有快感! 这次认姐姐妹妹,虽然不是朝廷的封诰,但“亲承懿旨”,当事的几个女人都是很有面子的。 李念凝的声音变得郑重:“这一段日子实在辛苦你了。你出京后,家里面我们姐俩和七爷都会好好照应,你不必担心。” 秦禝再次谢恩。 东太后笑着说道:“你班师回朝之后,得空请我们姐俩到家里面坐坐,听半天戏,就算谢恩啦。” 这话其实是为李念凝说的,李念凝是个戏迷,东太后于此道倒是普通。 齐王王妃既然已经认了韩氏为妹,秦禝就算“懿亲”,即便秦禝在家,太后临幸,也可以算是“走亲戚”,名正言顺了。 “家常话”说完,李念凝问道:“你这次剿匪,估计要多少时间,才能竣功?” 这是要紧的问题,秦禝沉吟了一下,说道:“回圣母皇太后,西北的军务,臣暂时只能做到将羌人逐出陕西,如果要收全功,包括新疆,臣估计须费时三年上下。” 他微微停了一下,说道:“至于马匪,臣总要请两宫皇太后好好儿地过一个年。” 西北的军务,把羌人驱出陕西已经很好了,真能三年收全功,已经算很快的了。 最后面一句话,两宫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总要请两宫皇太后好好儿地过一个年”,自然是说要在年前剿平马匪。现在已经是十月份了,离年下不过两个多月,从西北至中原的遍地烽火就能熄灭,那么多的马匪就能完全扫平? 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情。 李念凝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温言道:“我们姐俩不是要你立什么军令状,饭总要一口一口吃,可不要太着急了。” 秦禝说道:“太后训示的是。臣经已反复筹划,不敢欺君。” 那么就是真的了。李念凝、东太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睛中看到了渴望的神情。 李念凝转过头来,说道:“既如此,我们姐俩,就在京都等你的好消息。” 第二卷:官海风雨 第六十五章:扫平羌乱 稍稍停了片刻,李念凝说道:“你自个总要保重。” 秦禝说道:“臣谢两宫太后眷念。” 君臣之间,小小地沉默了一下,李念凝又问道:“听齐王说,你和扶桑国王谈了一笔生意?” 秦禝说道:“回太后的话,这件事倒是臣自作主张,望太后恕罪!不过臣以为扶桑与我夏国而言,颇有益处,臣这才和扶桑国王商议了一些事,比如我夏国的商人也可在扶桑购买土地,这样扶桑的土地很大一部分就会纳入我夏国的掌控之中。这样也彰显了我夏国的国威!为诸国之首!” 这番话极其动听,两宫愈听眼睛愈亮。 秦禝在扶桑打的这场仗,刚刚说的这番话,却实实在在画出了一幅“领袖万国”的图景。 而且,这副图景,似乎触手可及。 两宫的心跳,都快了起来。 李念凝说道:“你这么说,我们姐俩,就放心了。嗯,和扶桑的诸般事宜,我们姐俩是赞成的,这件事,下去之后,你和六爷他们,好好研议一番。” 秦禝暗暗舒了一口气,说道:“臣领旨。” 李念凝还有许多话想问。但这一“起”已经“叫”了好久,下面还有“早朝”。于是其他的话。只能放在日后再说了。 李念凝微微一笑,说道:“好啦,如果没有什么别的要回奏的,你就跪安吧,咱们一会儿再见。” “一会儿再见”,是说:“叫”完秦禝这一“起”后,待一会儿,中枢全班“叫起”。即所谓“早朝”,秦禝既已入直中枢,当然要和其他的中枢大臣一起入觐。 这算是他第一次正式地参政中央机枢。 秦禝到了中枢处,齐王、贾旭、彭睿孞几个都在。秦禝既进中枢,贾旭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顺势便上折致仕,朝廷锡赐金银宝器几杖,算是荣休了。这是他最后一次以中枢大臣的身份参政。 秦禝先给齐王请了安,齐王携着他的手,觑了半响,叹道:“黑了。瘦了,可也精壯了!” 秦禝又和旁边几人相互见礼道叙,乱哄哄地闹了好一阵子。 养心殿的太监过来“叫起”,这时,为了中枢大臣的“顺位”。发生了争执。 彭睿孞请秦禝居己之前,秦禝坚决不干。一定要排在最后一位。两个人你来我往,最后秦禝说道:“彭大人,你如果一定要这么谦退,我只好上折,辞掉这个中枢了。” 彭睿孞只好作罢。 齐王几个包括秦禝,都以为彭睿孞只是做一个题中应有的谦让的姿态,然而他们不知道,彭睿孞是真心实意的。 彭睿孞的心中,已隐然生忧。 朝会上,议的还是剿灭马匪还是勘平羌乱,也就是说,议的还是龙武军的事情。 上奏此事,秦禝表面上是把重点放在“练兵”上,但他的根本目的,是借此为龙武军的特殊的着装、仪注,请一个御赐的“金钟罩”。这个李念凝和别的中枢谁也没留意,留意了也不甚了了。龙武军自己拟定了新的军法,以此“练兵”,但是战绩卓越,自然通通照准。 接下来,主要议论如何为龙武军筹备粮台。 新军的粮台,是曾继尧在办,这个朝廷是绝对放心的;龙武军的粮台,是刘秉言在办,实话实说,朝廷就不能百分之百放心,这才有“齐王抓总”的说法。 在扶桑打仗,根本上后勤的事情秦禝是不需要怎么操心的,都是扶桑那边派人一手操办,他作为前线指挥官,只是负责提要求而已。 回到国内,这一套可行不通了。国库里没有钱,彼时作战,主要依靠地方支持,所谓“协饷”。而能不能解足“协饷”,几乎全靠统兵大将和督抚们个人的交情,朝廷都插不上什么话。常常是吃着上顿就得找下顿;动不动就会断顿。军队的战力因此大打折扣。 以前龙武军剿隋匪,是靠海关和江苏的财政养着,而这两块秦禝都抓在了自己的手里,因此运用指挥,称心如意;饷源粮路不绝,仗就打得好。 现在龙武军北上,秦禝“督办军务”的五省,没有一块是他自己的“地头”,仓促之间,粮草辎重都要“别人”替他办。饷倒没有问题,海关和江苏原支应龙武军的预算已攒了一年,虽然龙武军扩了一倍的军,但单是这笔钱也足以给龙武军发半年的饷了。 问题是军队的后勤绝不仅仅是一个“饷”字,后勤支援复杂繁难。军械粮秣,医疗运输等等。都是难以解决的大问题。 这是朝廷给他加了个“大将军”衔头的重要原因之一。头顶着这个衔头,秦禝在他“督办军务”的地区,权威几乎赶得上皇帝:觉得谁办差不力,即便位高权重如督抚,一个折子就能参倒;品级较低的官员将领,甚至可以请王命旗牌,先斩后奏。 以此来威慑没人敢怠慢军务,保证作战部队的后勤无虞。 但这个措施的副作用太大。“大将军”可以指挥督抚,不但大大分了中枢的权力,甚至还侵占了皇权,如果有人生不臣之心,可以酿成弥天大患。 因此“大将军”只能作为“特例”,不能作为“制度”。 秦禝能够成为“大将军”,除了军情紧急,龙武军战力强悍,更重要的因为两宫对他有超乎寻常的信任,这叫“异数”。 秦禝心想,夏国军队的作战、后勤制度,必须做彻底的改革,不然,不论士兵操得多好、武器如何先进,也只能对付隋匪、捻、回这种层次的敌人,是打不了大规模的近代化战争的。 在这种制度下,龙武军的战力也会大打折扣,假入现在已经处于僵持阶段的胡蛮再次大举来攻,恐怕一样应付不来。 正在痛定思痛,李念凝又发话了:“秦禝。” 秦禝赶忙收摄心神,道:“臣在。” 李念凝说道:“有一件事,刘秉言应该已经和你说过了。龙武军的人手,够不够分出一支,驻守京畿?” 秦禝做出略略思索的样子,然后说道:“回太后,龙武军各部现下都已派了出去,不过,等陕西的军务告一段落,臣抽调两个团,驻防京畿。” 慈安、李念凝都很高兴,不约而同说了一个“好”字。 但李念凝转念想起一事,沉吟道:“那你打算以谁为将,京师寝陵重地,这个……” 秦禝说道:“是,臣失虑了。那么请旨,就让方英勋来带这支兵好了。” “方英勋”这个名字好熟。李念凝微一凝神,想了起来,问道:“这个方英勋,是否就是始终立于营垒之上指挥作战、身负重伤的那一位?” 秦禝说道:“回太后,正是他。” 李念凝欢然道:“好,这个方英勋好,这支兵就由他带好了。” 在李念凝心目中,这个方英勋不但极为忠勇,而且还是一员“福将”:那么多箭矢没有打中要害,受了那么重的伤没有丧命,可不是福将吗? 这样的人带兵,放在身边,既安心,“彩头”又好。 秦禝下朝,午门外边,已经远远地围了许多人,都是来“瞻仰打平隋匪和扶桑的大英雄的风采”的。 先前秦公爷在贤良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是天没亮就进宫上朝,谁也没瞅见秦公爷的人影。现在天光日白,跑不掉了吧? 大伙儿都盯着秦公爷那顶绿呢大轿,指指点点。 齐王和诸位中枢大臣都下了朝,上轿的上轿,坐车的坐车,各自打道回府。 咦,怎么还不见秦公爷啊? 秦公爷的大轿终于抬起来了——可是,这是一顶空轿子啊!不知道多少双眼睛从早上盯到中午,不可能把人漏掉的! 难道秦公爷被两宫留在宫里边了?这是什么规矩? 无数唾沫星子就这么飞了出来,满京城城都在传:这是“亘古不遇的隆恩”,真真是“异数”! 从这个时候开始,市井之中,生出了一种永远不会到达天听的流言:咱们那两位年轻的皇太后,和秦公爷,嘿嘿,你懂得的…… 实情是这样的:宫里边晓得了宫外面的热闹,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秦禝是从紫禁城东侧的东华门出来的。一辆后档马车已经提前等在宫门外,秦禝上了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秦家大宅。 秦家大宅都已下了关防,无关人等一律不许入内,为的也是怕热情的京城人民骚扰到征途疲惫的秦公爷。胡同口自然有许多探头探脑的,可谁想的到这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里面,坐着的就是督办五省军务的大将军呢? 府里面老早就开始做各种准备了。粉刷装裱。除旧添新。到处打扫得纤尘不染,比太后临幸那一次还要上心。今儿一大早,天还没亮,阖府人众便都起了身,一个个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除了没有张灯结彩,脸上飞扬兴奋的神情,嘴里收不住的欢声笑语。真和过年无异。 韩氏也细心妆扮妥了,在自己的房中坐着,静静等着。 大喜的时候,她美好的眉目中,却透出一股淡淡的忧愁。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他给盼了回来;然而除了晋了一级爵位和中枢大臣,他又加了一个“督办五省军务钦差大臣”的衔头。升官固然是好,可韩氏明白。这个衔头的意思是,朝廷要他继续打仗。 都明白。他在家里呆不了几天的。 这个仗就打不完吗? 刀剑无情,总在战场中出出入入,谁知道会不会……他当然吉人天相,百神呵佑,可是,可是…… 不过几年前,还是几个月吃不上一顿肉,见天儿地被人呼喝,看人家的白眼。四年后,成了一品夫人,成了王妃的妹妹;以前给自己脸色看的那些人,见到自己都要磕头;被当做贵客接进皇宫;在自个家里,以一家之主的身份招待太后……这日子,就像做梦一样,就像变戏法一样。 有时候,真的很怕一觉醒来,烟花散去,什么都不剩下了。 除非他在身边。 这些个梦一般的日子,是他给的;他是这个家的天,也是她的天。 这个天,永远都要好好的呀。 秦禝在府前下车,公爵府早已大门洞开,吴椋先导,高声道:“钦差大人回府了!” 吴伯带着一班长随跪在门口,秦禝上前搀起老人,含笑道:“吴伯,身子骨还好吧?” 吴伯眼泛泪花,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托爷的福……”哽咽了一下,却说不下去,转头偷偷抹了把眼泪,然后前面带路。 进了二门,院子里已经乌压压跪了一片人,当中一个,远远瞅着便觉明艳照人,正是韩氏。 嫂子,我魂牵梦绕的嫂子。 秦禝快步上前,张开双臂,将韩妙卿,轻轻地扶了起来,未及开声,泪水已经从娇美的面庞上滑落下来。 秦禝柔声道:“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咱们都是好好的。” 韩氏的眼泪没有停下来,脸上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秦禝扬声说道:“都起来吧。” 周围人等一片声地“谢老爷”,然后都欢欢喜喜地站了起来。 韩氏旁边,一个穿淡绿衫子的少女婷婷玉立,秦禝眼睛一亮,却是喜儿。这丫头,和上一次秦禝进京相比,愈发显得窈窕丰润。这原也是一个美人底子,这几年日子愈过愈滋润,终于如鲜花般绽放了。 喜儿望着秦禝,红晕上面,秦禝心中一动:这丫头,莫不是对我…… 秦禝偏转头,对一旁的吴伯说:“吴伯,吴椋争气,现在也是四品的武职了,外放出去,也是统领一州兵马的将军” 他向边上让开一步,说道:“吴椋,给你爹磕头!” 身后的吴椋满脸通红,跨上一步,在吴伯面前噗通跪倒,摘下大帽子,一个头重重磕到地上,大声道:“爹!” 吴伯扶着儿子的肩膀,终于老泪纵横。 秦禝想了起来:“咦,韵儿呢?” 韩氏用手绢抹了抹红红的眼睛,从身后拉了一个小女孩出来:“快,四哥叫你呢。” 韵儿和一年前相比,长高了好多,白雪可爱,腼腼腆腆地叫了一声:“四哥。” 上一次可不是这样啊,小女孩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秦禝心中感慨,弯下腰,抱了抱韵儿,摸摸她的头,说道:“四哥给你带了好多好玩的,一会儿都拿给你。” 于是携了韵儿的手,由嫂子陪着,来到了正厅,坐了下来。 公爷既已回府,存在贤良寺的行李便流水价般运了过来,这些自有吴伯和吴椋和府里的下人们打点处理,也不必细表。 厨房生起火来,很快,五六样精致的菜肴传了上来,秦禝在外边这一年多时间吃的都是应付过去,连蔬菜也是极少见的。这一顿饭大快朵颐,几乎连自己的舌头都吞了下去。 韩氏,坐在一旁,看着他狼吞虎咽,一边笑,一边擦眼泪。 秦禝自觉肚子已经鼓了起来,同时眼皮也愈来愈沉重,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放下了筷子,微笑道:“晚饭不要等我。告诉门上,所有访客一律挡驾。唔,且让我睡他一觉。” 倒在西厢房他自己的大床上,几乎头一沾枕就睡了过去,最后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是:“嗯,还是家里好啊……” 这一觉无梦,醒来的时候,天已黑得透了。秦禝自己摸黑下床,点亮了灯, 西厢房的灯一亮,韩氏和喜儿都赶了过来。先叫厨房烧了热水,送到房里。秦禝在澡盆里痛痛快快地泡了一个热水澡。出浴后擦干净身子,穿上小衣,韩氏和喜儿又进来帮他更衣梳头。一切料理妥当了,一同来到正厅。 几样宵夜已经摆好,秦禝一边慢慢吃着,一边将在扶桑时候有趣的事情,一件件讲给她们听。两个女人听得入神,不时发出惊叹的声音,又不时笑出了声来。 吃完饭,和嫂子回到西厢房,韩氏和秦禝对望一眼,低下头,轻轻揉弄着自己的衣角,不出声了。 灯花“噼啪”爆了一个,秦禝站起身来,笑道:“良宵苦短,再不赶紧的,嘿嘿嘿” 韩氏羞红了脸,又慌慌张张对望了一眼,却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希翼甚至渴望的神情。 灯吹灭了,大床上窸窸窣窣的,娇柔而努力压抑的呻吟在西厢房内悠悠荡荡。 直到半夜,断云零雨之声才完全平息,秦禝躺在床上,大被之下,韩妙卿如同,小猫一般蜷在他的怀里。 秦禝缓缓地舒了一口长气。心满意足。 半响,韩氏轻声说道:“小稷。” “唔?” “你在家里呆不了多久,有一件事,要先请你的示下。” “什么事儿啊?” “是喜儿的事情。” 喜儿?难道要把喜儿给我?嫂子居然这么大方贤惠的? 秦禝想到喜儿那个窈窕聘婷的身段,下体某个已经安静下去的物件又蠢蠢欲动了。 真是南有白沐箐、北有韩妙卿啊,我的命咋就这么好呢? 韩氏没有发现他的“骚动”,继续说道:“喜儿年纪不小了,我不能再把她搁在身边。耽误她的终身了。” 嗯?口风不对呀。 韩氏轻轻一笑:“喜儿自个已经有了中意的人了。” 秦禝大转念头:不是我吧?问出来的是:“谁呀?” 韩氏说道:“爷你猜。”话音一落不由又一齐“扑哧”一笑。 我猜?不是我的话,我哪猜得着啊…… 秦禝突然福至心灵,说道:“莫不成是吴椋?” 韩氏有说道:“爷圣明!”说完,韩妙卿“咯咯”地笑了起来。 秦禝回想见面的情形,喜儿的满面红晕,原来不是为了秦公爷,而是为了秦公爷身后的吴将军啊。 秦禝不由哈哈大笑,说道:“好,好。不知道吴椋对喜儿怎么样?” 韩氏一笑,明氏抢着说道:“那还用说?他们俩个。但凡对上眼儿,两张小脸,立即红到一块儿。在喜儿前面,吴椋这个正四品的将军,结结巴巴,整话都说不完一句。” 秦禝再次回想刚进家门时吴椋的形状,还真是这么回事。 他笑道:“你们的意思我明白,好,明儿一早,就把他们俩这门亲事给定下来!” 说是“一早”,只是韩氏“一早”,秦禝还是起晚了。一年来,他第一次睡到日上三竿。 吴椋早早地就过来站规矩了。 洗漱完毕,用完早点,秦禝和韩氏在正厅坐着,叫吴椋去请吴伯过来。 吴伯来了,给秦禝请了安。秦禝微笑着说道:“吴伯你坐。” 吴伯一愣,说道:“爷的面前,仆下哪能坐着?没有这个规矩。” 秦禝温言道:“今儿我要说的话,你一定得坐着才能够听的。” 吴伯只好在右侧最外边一张椅子上斜签着身子坐下了。 秦禝慢吞吞地说道:“吴椋跟了我这些年,年纪也不小了,我想,他也到时候该娶亲,给吴家传继香火,给吴伯你抱孙子啦。” 吴伯、吴椋一起愕然,韩氏身旁的喜儿,脸儿“唰”得变得雪白。 秦禝不管他们,自顾自说道:“太太身边的喜儿,”他故意顿了顿,待相关人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才继续说下去:“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太太和我,有心给这两个年轻人做一个媒,不知道吴伯你意下如何?” 喜儿和吴椋的脸一下子都涨得通红。吴椋滞了一滞,突然双膝跪倒,大声道:“谢爷成全!”然后重重一个头,磕到地上。 秦禝哈哈大笑:“你倒心急。然则吴伯怎么说呢?” 吴伯又惊又喜,说道:“吴椋的一切,都是爷给的,爷怎么说怎么好。只是,不知道喜儿姑娘愿不愿意?” 他还不知道儿子和喜儿的“私情”。 秦禝转头,笑着问喜儿:“喜儿,你愿不愿意啊?” 喜儿的脸已经红得像一个熟透的苹果,她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是太太和爷的人,太太和爷怎么说,我就怎么……” 秦禝笑道:“那就是愿意了。好,吴椋明儿要跟我出兵放马,等打完了仗,过年的时候,太太和我,给他们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吴椋和喜儿喜心翻倒,不必细表。 毅勇公府的门房已经受命,今天来访一律挡驾,说是“我们老爷明儿一早就要出兵放马,今儿一整天都得忙着筹划军务,不能见客,各位大人见谅”。 秦禝确实是忙。比如,大白天的忙着在韩氏身上反反复复地“筹划军务”;但也有另外一个原因:有些人现在见并不合适。 但秦禝并非什么人都不见,天色向晚的时候,他在府里先后见了三、四个人,这几个人都从角门进府,没有一个是朝廷官员。 这些事都料理妥当了,晚上秦禝放过了韩氏,早早上床就寝。毕竟,白天里已经和嫂子“筹划”了足够多的“军务”;而且,明儿他得起个大早。 第二天天没亮,秦禝就起身洗漱,然后换上了新制军服。 吃完早饭,在韩氏、吴伯、喜儿等人的泪眼朦胧中,秦禝翻身上马,带着吴椋和一众近卫官兵,打马卷地而去。 出得城来,驰到骑兵团和近卫团驻扎的军营。龙武军将士早已扎束停当,大帅一到,立即上马,铁骑滚滚,西南而下,向陕西奔去。 一路晓行夜宿,终于在山西境内的云津县, 云津古称绛州龙门,位于山西西南,黄水、汾水在此交汇。云津和陕西的旷城隔黄河相望;旷城距南边的同州已不算远,现并无羌人骚扰。 稍事休整,秦禝下令渡河。 事前,已传令云津地方收集船只器材,只不过船只的主要用途并不为载人马过河,而是为了搭建浮桥使用。 时已近初冬,黄河的水很浅,浮桥很快便搭好了,大队的人马、辎重,源源不绝地开过河去。 山西的官员士绅、民夫百姓,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秦禝感叹,在冷兵器时代,“过河”,哪怕只是过一条不算宽的河,都是一件很大的事情,许多战役乃至战争的胜负手就在于此。但在近代化战争体系中,“过河”二字,已经不值一提了。 过了黄河,大军自旷城南下,偃旗息鼓,到达同州以北的预设阵地时,羌人还一无所知。 羌人肆虐同州,眼睛只盯着渭河以南、黄河以东的官军,哪里想得到打北边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支大军? 事先秦禝已派人通知渭河南岸的李磊、李尔,命他们先向河北发动佯攻,吸引羌人注意。 李磊、李尔得知龙武军来援,秦大帅亲自统军,士气大振,结果把佯攻打成了真正的进攻。 于是龙武军在羌人背后发动攻击。 人的堡寨的土墙根本龙武军的进攻,纷纷倒塌。寨中房塌屋陷,人鸣马嘶,火光四起,乱成一团。多有人不明白这敌军从何而降,哭泣喊叫。 待龙武军发起冲锋,士兵越过倒塌的土墙,呼啸而入,羌人纷纷骇呼:“官军杀进来了!”就此大溃。 秦禝这一拳“拊敌之背”,当真把羌人砸得粉碎。从头至尾,羌人没做过任何像样的抵抗,便全军向西溃去,同州之围。一战而解。 李磊、李尔过渭河来见秦禝,两位将军都是须发蓬乱。形容憔悴,跪在秦禝面前的时候,都流下了眼泪。 秦禝好生抚慰了几句,问明敌情,对部署略作调整,下令追击。 追击以龙武军为主,李磊、李尔部太过疲惫,主要负责后路。保护辎重。 骑兵团先行,他们的任务不是正面向羌人发动攻击,而是咬住羌人,不断袭扰,使羌人没有足够的时间筑圩立寨。 西北地势开阔。没有坚固工事的保护,羌人完全就是的血肉靶子;等到龙武军步兵发动冲锋的时候,羌人已经没有任何还手的力气,任由屠戮了。 羌人起反,都是整条村子、整个地区的羌人加入进去,因此拖家携口。运动的速度无法加快,也就无法摆脱龙武军的追击。 在龙武军的这种战法的打击下,羌人像砧板上的鱼肉,被一锤一锤地砸将下来,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终于在抵达西安附近时。陕西东路的最后一股羌人完全平灭。 陕西西路的羌人闻讯,拼命向西退去,猬集在凤翔一带。西安周边的匪情自然消解。 秦禝进入西安,署理陕甘总督冯瑞林、赶忙过来参见。他坐困愁城,盼秦禝如大旱之望云霓。果真龙武军一到,羌人立即土崩瓦解!于是笑逐颜开,谀辞潮涌,把秦大帅吹捧到天上去了。 在秦禝眼里,这人却是个笨蛋。陕甘糜烂至此,他除了向朝廷报急之外,一无所为。不过他好在多少有自知之明,至少胡柏草督陕的时候,“胡帅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添乱。因此也敷衍了几句。 秦禝在西安多待了两天。 一来,是因为龙武军推进速度过快,他得等后面的辎重跟上来,全靠马拉人驮的大量辎重的移动速度,就是这样子了。 二来,现在将羌人赶出陕西并不为难,但秦禝想的,是要给陕西西路的羌人以歼灭性的打击。最好,能生擒或击毙羌人的大头目雷木虎,那样,省了以后多少麻烦! 因此要适当重新调整部署。 想聚歼这股羌人,第一,不能把他们吓跑;第二,要切断他们向西逃入甘肃的道路。 决定派遣一个团,先行和羌人接触。一个团的兵力应该吓不跑羌人,这算“示敌以弱”。待后续部队和羌人黏上了,羌人想脱离接触也没那么容易了。这时后面跟着的大军发起总攻。 近卫团都是骑兵,秦禝只在身边留下一个营,其余和骑兵团合在一起,组成龙武军龙武军的骑兵支队,兜到凤翔以西,切断羌人西溃的道路。 西安城内,有陕西各地逃难来的人士,秦禝在里边找了几个陕西土著做骑兵支队的向导,都是熟稔凤翔以西直至陕甘边界地理的人。 凤翔北部地势较高,也较复杂,不利骑兵运动,骑兵支队只能从凤翔南部的平原地区通过,这是有可能被羌人发现的。所以步、骑搭配要好,必须等先头部队黏上了羌人,大部队即将现身的时候,骑兵支队快速通过凤翔南部,绕到凤翔以西。 秦禝估计,羌人仓促之间,未必能够准确判断这支骑兵的真实意图。等他们醒过神来,已经晚了。 部署准备完毕,辎重到齐,龙武军沿渭河一路向西。 沿途村庄,十室九空。残垣断壁,白骨曝露,野草没顶,狼犬出入。 秦禝愈走脸色愈是凝重。 先头团到了凤翔,并不急于发动攻击,而是在羌人据守的堡寨前,挖掘战壕,修筑工事。 羌人见这支官军,惊疑不定;又见官军只有二千余人,于是内部先起了激烈的争论。 由于陕西东路羌人全灭,陕西西路的羌人缺乏这个对手的准确情报,虽然知道敌人战力强悍,但毕竟没有直接吃过苦头,敌人人数又少,终于,“留下来一战”的主张占据了上风。 羌人大开寨门,蜂拥而出,分成几路,向先头团的阵地呐喊着冲了过来。 官军阵上声息不闻,羌人们正在诧异,站在堡寨土墙后的人眼前一花,无数的弩箭就射了过来。 羌人丢下一地尸体,败回堡寨。 匪首们觉得,情形有点不对了。 这时探马来报,一支骑兵打凤翔南边经过,向西去了。 这是一支官军的骑兵不消说了,问题是:他们想干什么? 不论他们想干什么,肯定是不怀好意的。 匪首们再次激烈地争论起来。主张撤向甘肃的人变多了,但主张原地坚守,或者在陕西转战的人还是不少。毕竟,放弃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基业”,这个决心不容易下。 最后决定,再等两天看看。不过,做好撤退的准备。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亮,匪首们便被气急败坏的部下叫醒了。奔上土墙,目瞪口呆:数万的官军已经列阵齐整,准备发起进攻了! 匪首们声嘶力竭地大吼:“撤!” 已经来不及了。羌人也无法摆脱龙武军的追击。看情形不妙,匪首们下令,抛弃辎重和老幼妇孺,不然,谁也走不脱! 这一招很管用,羌人的轻壯甩脱了“包袱”,逃跑的速度马上加快了;反而龙武军要处理他们扔下来的“包袱”,被他们愈甩愈远。 几个羌人的匪首正自以为得计,探马来报,前路发现官军! 这支官军哪里冒出来的?仔细一想,明白了:就是那支骑兵,兜到我们退路上来了! 问:有多少人?答:不好说,大致二、三千人吧。 匪首们急急合计了一番。官军人数不多,咱们甩开“包袱”的时候,带走了全部马匹,现在大半的弟兄都有马——于是做出决议:一咬牙,冲过去,再走不多远就是山,钻进大山,官军就拿咱们没办法了! 前面的山叫做七盘山,西北、东南走向,陕西、甘肃交界的地方是陇山的南段。 好,整顿队伍,冲! 但羌人一次又一次的冲锋,都被龙武军用劲弩挡了回来,羌人没法突围了了。因为道路上死伤枕籍,死人死马,重重叠叠,纵马疾驰,很容易绊个大大的筋斗,人仰马翻。 匪首们正在绝望,龙武军的追兵赶到了。 龙武军前后夹击,羌人乃彻底崩溃。这伙羌人终于被完全碾成了齑粉。 从陕西逃入甘肃的羌人。十不存一,陕西全境廓清。 龙武军入陕不过半月。肆虐陕西三年之久的羌乱便被彻底平定,陕西人三年地狱般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陕西各地,处处鞭炮声声,家家燃香祝祷, 秦禝却并不如何高兴,因为没有找到雷木虎。不知道这个大魔头是死在乱军之中了,还是侥幸逃逸。 秦禝叹了口气,以后,还是有的麻烦。 班师的时候,龙武军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风陵渡过黄河入山西。河对面是浦州,秦禝要在浦州办一件事。 龙武军勘平羌乱大捷,驻防浦州的何三国是知道的,但他并不知道龙武军回军的路线。不过,即便他知道了,心思也不会放在这些事情上面。这些日子。他满脑子想的,是怎么“对付”从沈浼手中抢过来的那位吕侍妾。 煞是作怪! 何三国自问也算体壮如牛,近年来虽然酒色虚淘了身子,也不至于“上阵就败”,甚至还没有“入港”便“缴枪”?可在这个林氏面前自己就是不中用!可惜的是,愈急愈不成! 那种感觉,就像一道鲜美无比的佳肴摆在面前,却只能干咽唾沫,吃不到嘴里,能把人急死! 何三国的一个幕僚,曾经很含蓄地向他提起沈浼和秦禝的关系。何三国愣了愣,问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幕僚苦笑一下,不再说什么了! 何三国倒是把这个幕僚的话又在脑子中过了一遍。他想:沈浼下狱,又不是我害的,拿办他的也不是我,秦禝怎么也不会怪到我头上来吧? 不管那么多,现在最紧要是解决“下半身的问题”。为此花了五十两银子,在一位据说颇通“养生之道”的道士那儿弄了一瓶药酒。公事也不管了,回到内院,脱下朝服,咕咚咕咚灌了半瓶,静待片刻,下面果真热烘烘地大起动静。 大喜,正待奔向后罩房,忽听外面人声嘈杂,脚步纷沓,何三国皱起眉头,喝道:“外面起反了吗?” 一个家人连滚带爬地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大人,那个,钦差,秦大帅……到了!” 何三国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眼睛瞪大了:秦禝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进,进到我的后院里来了? 一个念头没有转完,门房忽的被人推开,门外有人大喝:“督办五省军务钦差大臣到!” 何三国慌忙跪下,门外边呼啦一下涌进一群人来,军靴铿锵,佩剑晃动。 接着,一个翎顶辉煌的大员踱了进来。 何三国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威势压迫过来,他又往下伏了伏身子。 秦禝开口了,语气冰冷:“你就是何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