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自选集》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雪城(选章)第二章 2 因为在这种形式中真正感到灵魂受压迫受践踏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别人。别人可以将头低下去偷偷打盹,可以剪指甲,可以用笔在破纸片上乱涂乱画,可以抠鼻孔,可以抓耳挠腮,可以胡思乱想……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她只有如此抚慰自己。她变了,憔悴了,常常发怔发痴。 一天,她独自沉思地坐在办公室里,营长走了进来。她知道是他走了进来。她没动,没看他。他从头上扯下皮帽子,语无伦次地,绝望之极地说:“我受不了啦!我再也不能忍下去啦!共产党员……明人不做暗事……虽然我们没有……那个……但是想……那个的念头……就是犯了作风错误!我档案中没有过任何污点,可是这污点在我心上了……共产党员对党的一颗红心啊,从此就有污点了啊!我要在营党委会上主动坦白交待自己的严重错误,我要把我的……丑恶灵魂彻底暴露在大家面前!我……我不是人!我甘心情愿接受大家的批判!我要请求给我党纪处分!我……我不配当营长!……他妈的我……共产党员对党的一颗红心……他妈的好端端地糟蹋了啊!……” 这山东汉子痛不欲生,由于话说得太急,满嘴吐出白沫,像一只螃蟹。他一边说一边撕扯自己的领口,一颗扣子蹦飞了。他那样子仿佛神经有点错乱了,有点让人感到可怕也有点让人感到可怜。 她慢慢站起,朝窗外瞥了一眼,猛地转过身,低声然而恨恨地说:“别嚷叫!你忍受不了啦?你怎么就不问问我还能不能忍受?……”他半张着嘴,瞠目瞪着她。她又一字一句地说:“忍受不了,也得忍受!”他呆住了。他那粗壮的脖子青筋暴起,他那突出的喉结上下一动,口中咕噜有声,像把什么要涌出口的东西艰难地咽了下去。她想:如果你心中真有个鬼,你就咬紧牙关,把它憋死在你心里!别让它钻出来吓你自己也吓别人!“你要是敢交代半句,我就自杀!”她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冷冰冰凉嗖嗖的。她不是在威胁他,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也肯定会这么做。他呆呆地望着她。他渐渐低下头去,渐渐地转过他那高大魁梧的身体,无声地推开门,无声地走出去了。她仍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立,凝视着他摔在炕上的狗皮帽子,许久许久一动不动。狗皮帽子仿佛变成了一条狗踡在炕上。人竟是多么自私啊!自私的是我还是他呢?她第一次像今天这样恶狠狠地对待自己的入党介绍人。污点,错误……这两个词就能说明那件事吗?人啊人,你为什么在不折磨别人也不被别人所折磨时,还要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虐待自己呢?难道人有灵魂就是为了虐人或自虐的吗?她突然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教导员你哭什么?……”“教导员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啊?……”她想止住哭声,拭去眼泪,装出没事的样子,可已经来不及了。走进来的是小周和小孙。她们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便同时走到她身边,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人的两只手轻按在她肩上,俯下身关切地询问她。“没什么……我……心里突然有点烦……”她窘迫地说。第一次被人发现在哭,她真觉得无地自容。小孙不安地说:“教导员,我俩以前对你……太不亲近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她触摸了一下小孙按在自己肩头上的那只手,苦笑着说:“别这么想,是个人都有心烦的时候,女人心烦了就爱哭,我也是个女人啊!……” 小孙真挚地说:“教导员,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说这种话呀!你心里有什么烦恼的事儿,就不能放下教导员的架子对我俩说说吗?我俩今后也不对你保密,也会对你说的!……” 比她小四岁的电话员小孙,是个性格活泼的上海姑娘,不过有时善良得过于可爱。她微微地摇了摇头。不能说,傻姑娘!不能对你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我永远都不会说啊!那不是一般的烦恼忧伤,那是个魔鬼!它会吓坏了你,我要把它憋死在我自己心里! 小周到底比小孙大两岁,懂事些。她说:“别缠着教导员了,你这不是在给人添烦?……”说罢,拉着小孙朝外走,走到门口又扭回头说:“教导员,中午我们替你把饭打回来!” 两个姑娘走出去之后,她立刻站起来,从兜里掏出手绢在水盆里洗了几下,慌慌地擦自己的脸…… 三天后,各连的伐木队都集合到营里了。原定是由一位副营长带队进山的,可营长非要去不可。谁也拗不过他,只好由他。他当天就带队离开了营部,没跟谁告别,只是将一些未安排妥的工作写在纸上,让人转给了她……伐木队一钻进深山老林,就三四个月不出来。她将营长留下的那页纸压在玻璃板底下,常呆呆地瞧着它,心想:你逃避谁呢?逃避什么呢?男人,男人,你比女人还懦弱!……副营长乐得有人顶替自己进山,便请了探亲假,赶回吉林老家与老婆孩子过团圆年去了。全营的工作都落在她一个人肩上了。她默默地处理着各连队汇报上来的种种问题,调解某连队领导班子内部的矛盾,促进连队与连队之间的团结,视察全营的机务检修工作,了解知识青年的思想状况,做计划生育的动员报告……她的工作能力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充分的发挥。不久,团里又指示三营抽出六百名强壮劳力参加全团兴修水利大会战。她又理所当然地成了水利大军第三支队总指挥。营机关的工作人员也几乎全都编入了支队,只留下了电话员小孙看守转插台,接电话;管理员开介绍信,盖图章。 六百人住在工地上临时搭起的简陋工棚和破棉帐篷里。要在两山之间垒起一道石坝,还要炸平两座山坡,修建起几十米深的水库库底。六百人都将自己最破最脏的衣服从连队穿来了,像一批苦役犯。六百人的劳动态度虽然说不上热情高涨,但起码可以说是非常自觉的。因为他们都是各个连队的党团员,而且他们经过动员后相信了,这绝不再是马歇尔计划。水库设计图纸不是团里的某位领导一时兴之所至、异想天开的结果,而是从省农学院请来的几位教授实地勘察后认真绘制的。只要汗不白流,力气不白出,人们也就不发什么牢骚和怨言。那是精神很容易将人变成物质,而物质又很廉价的时代。一面锦旗可以使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一个营,甚至一个团一个师的人们忘记他们是人而非劳动机械…… 工地上每天爆炸声不断,巨石源源地从山坡滚下,再被一双双肩膀抬走。号子声,打钎声,铁镐与坚石的碰击声,从扩音器传出的工地宣传员的快板声响成一片。 那是她的组织能力和工作责任心结合得最出色的一段日子。她既是总指挥,也是普通劳动者。抬石头、打钎、抡镐,她什么都干,她仿佛存心要把自己累垮似的。然而她那并不强壮的身体却似注射了兴奋剂,对劳累失去了正常反应。 她完全能理解营长为什么非要顶替副营长带领伐木队进深山老林了。六百人在工地上度过了除夕之夜。从各连队抽调了几名男女知青,前一天临阵磨枪,赶排了几个节目,无非是二人转、对口词、数来宝、快板、山东快书、男声小合唱、女声小合唱、男女声小合唱……内容也无非是工地上的好人好事。就在雪地上、月光下为六百人演出。却只有极少的人去看,索然无味地看了一会儿,发声喊,一哄而散。 第二天开早饭前,各连的领队全来找她,替战士们要求,允许回连队去看看。她向团里请示,团里不答应。人们普遍不满起来。这种不满是有道理的。既然放三天假,为什么不让回各自的连队去看看呢?老职工们有不放心的家事要回去料理,知识青年们也盼望着寄到连里的信件和包裹。团里不答应也有道理:三天内六百人不能重新集中怎么办?大坝在三月底不能如期建成,几条河的汛水送下来,将可能前功尽弃…… 但她还是自作主张——想回连队的,都可以回去!各连领队将她的话传达后,工地上一片欢呼。甚至有人高喊:“教导员万岁!”一个小时后,六百人就从工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团里得到了消息。团长亲自打来了电话,口气相当严厉:“小姚你好大胆!三天后六百人集中不起来,我开你的全团批判会!”听得出来,团长是真火了。 她镇定地说:“团长你最好也把我这个教导员撤了,我早就不想当了”“你!”话筒里传出了团长拍桌子的声音。她轻轻将话筒放下了。团长从来没对她发过火。她也从来没对团长那么放肆过。然而自己从来连想象也不曾想象过的事发生了。诱导这一切具有强烈叛逆性质的行为的潜因究竟是什么?是自己变坏了的性格?还是那件毛衣?她很难承认自己的性格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就算变坏了吧,也比她从前的好性格更富有人情味了。至于那件毛衣,她敢肯定,是织得很细心的。一个女人织的第一件毛衣比一个鞋匠学徒做的第一双鞋要有意义得多。她想:谁不明白这个道理谁就连起码的人性都不能领悟。 她决定不回营部,独自留在工地上。孤寂曾使她感到过空虚,而她已对空虚不再害怕。空虚有时是人心灵的自然现象,就如同雾是宇宙的自然现象。人对自然现象不必讳言,对一切最自然的事文过饰非才是人的最不自然的行为。 她很奇怪自己的头脑中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古怪的思想。这是自然的?还是不自然的?她觉得自己快成一个经常与自己进行诡辩的哲学家了……小周原本是要回营部去的,可又突然决定陪她留下来。她心里明白,小周回营部是假,要到十三连去是真。她逼着小周去搭十三连的马车,小周说什么也不肯。 天黑后,两个人把帐篷里的大铁炉子烧得红红的,把铺位挪近了,谁也不干扰谁,靠着被子各做各的事。小周看信,她用硬皮笔记本垫在膝上写信。 她一封三页纸的信写完了,小周那封信还没看完。她不禁问:“谁写给你的信这么长?能当一本书读了!”“他……”小周头也不抬地回答。“十三连的……同学?”她好奇地问。一位女教导员竟对自己下级的男朋友的信产生了好奇心,她觉得自己这位女教导员简直变得不成体统、有失身份了。小周抬起头,对她微笑默认。她不便再问什么,一时又找不到其他事可做,就枕着被子躺下,心想:要是有谁也给自己写这么长的一封信多好呢!小周仿佛猜着了她在想什么,反问:“教导员你想看么?”“我?我看你的男朋友写给你的信?你真是乱开玩笑!” 她的脸倏地红了。小周咯咯笑了,说:“那有什么啊?我们的信不怕别人看。可以抄在黑板报上让所有的人都看!”她说:“可惜全团恐怕也找不出那么大的一块黑板呀!”小周说:“教导员你好像有点不相信?不相信让我念给你听!”她双手捂上了耳朵:“你真太不害羞了!念我也不听!”小周说:“你不听我偏念。他这封信写得太好了!真的!你听着……我开始念了啊:亲爱的,吻你。你早已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可你未必意识到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因此我要在这封信里告诉你这样一条真理——好女人是一所学校。一个好男人通过一个好女人走向世界。学校!我们女人是一所学校!我当时看到这一行字我都哭了!” 她故意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语调说:“文书同志,那只能证明你自己被爱情的甜言蜜语搅昏了头脑。”捂住耳朵的双手,却不由得放下了。 将女人比作一所学校——这思想真伟大得可以。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难怪有人说,恋爱使人头脑聪明。这封信的开头就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 小周却不理她是在听还是真不愿听,只管很激动地念下去:“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没有一个好女人好;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不能代替一个好女人。好女人是一种教育。好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清丽的春风化雨般的妙不可言的气息,她是好男人寻找自己,走向自己,然后又豪迈地走向人生的百折不挠的力量。” 她渐渐地坐了起来。 小周继续念:“一位外国诗人写下过这样一首诗:天下没有比对于一位姑娘的初恋更灵巧的教师/不仅将男子心内卑污的一切抑制下去/也教给他们高尚的思想,可爱的言词,礼貌,勇敢,追求真理的心/和使人成为堂堂男子的一切。” 小周望着她,那种目光在默默地问:教导员,难道你不认为这封信写得好么? 她低声说:“念呀!” 于是小周又开始念:“这个道理简单而又深刻:世界是由男女组成,当有一个好女人在你身边时,你的世界才是完整的。‘妇女是社会变化和发展的酵素。’” “什么?”她没听明白,立刻问了一句。 “酵素。”小周将这两个字大声重复了一遍,说,“你别打断我,认真听下去。刚才那句话,是马克思说的,信上写着。再听:当你走向战场和类似战场的生活,身后有一位好女人相送,那死也不是可怕的了。当你感到身心疲倦透顶的时候,一只温柔的手放在你的额头,一觉醒来,你又变成了朝气蓬勃的人。当你糊涂又懒散,自卑自叹,挺不起腰杆,好女人温柔的指责,像一条鞭子,抽打着你前进。” 小周念到这里,又停住了。这次是开口而不是用目光问:“教导员,多好多美啊!每一个女人看了这样的一封信,都会发誓要做一个好女人的!”这二十三岁的平时很文静很善于蓄存感情的姑娘,被恋人的这封信感动得热泪盈眶。仿佛她若不对这封信表示赞美,就会立刻同她争吵起来似的。 “我并没有打断你啊!”她说,“我在认真听着呢!” 激动的情怀使小周的语调发抖:“好女人使人向上。事情往往是这样:男人很疲惫,男人很迷惘,男人很痛苦,男人很狂躁。而好女人更温和,好女人更冷静,好女人更有耐心,好女人最肯牺牲。好女人暖化了男人,同时弥补了男人的不完整和幼稚,于是男人就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走向世界。世界上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想了几千年。好男人需要一个好女人,好女人需要一个好男人。人人都能满足,这有多么美好……” 沉默。 她在沉默之中想:小周啊你是多么幸福!每一个女人听你念了这封信都会嫉妒你的啊!能写出这封信的小伙子,他的爱情对一个姑娘来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 她喃喃地问:“念完了么?” 小周说:“念完了。” 她说:“可我听着像没完。” 小周犹豫了片刻,说:“还有半页没念完。这半页挺叫人扫兴的……我还不是一个好男人,所以我写不出这样一封信。但是我把你当成我的好女人!我深深地爱着你。有了你的爱,我会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的。这封信是我从别人那儿抄来的,这封信在我们连所有的小伙子中间暗暗抄来抄去,连姑娘们也如获至宝,开始暗中传抄了。可见大家都多么想做好男人和好女人啊!这封信你可千万别让教导员发现,那说不定她会在全营展开一场大清查呢!……吻你……完了。” “就这样……完了?” “就这样……完了。” “是有点让人扫兴。” “所以我不愿念完。” 这封信如此结束,预先让她猜上三天三夜她也猜不到。 过了许久,她再没作声。 是啊,她想,若在几个月前,这样的一封信落在她手中,她肯定会在全营各连展开一场大清查的,也肯定会向团政治部写份详详细细的报告。可是在她经历了那个非常的夜晚后,不,更确切地说,在她开始织那件毛衣后,她已经会用女人的心去感应某些事情了。荔枝熟了,果核硬了。核桃熟了,外壳硬了。她的心态变了,可人们仍只能看到它的外壳。 她又苦笑了。 小周颇有些不安地问:“教导员,你笑什么?” 她平平静静地回答:“笑我自己。” “你……是不是真生气了?” “我生谁的气呢?” “你没生气就好。” “我没生气。” “教导员,你说这封信写得……美吗?” “写得很美。” “你真这么认为?” “真的。” “教导员,你第一次对我说了心里话。” “以后,我还会对你说心里话。” “谢谢你,教导员。” “应该我谢谢你,念这么美的信给我听。” “我知道你肯定会愿意听。” “是吗?” “嗯。” 小周站了起来,像三级跳运动员似的,轻盈地一跳,跳过两个铺位,扑通一声落在她身旁,就势坐了下去,一条胳膊从她背后揽过来,将手搭在她肩上,亲昵地依偎着她说:“教导员,我陪你留下来,就是要找机会跟你讲讲心里话呀!教导员你也谈恋爱吧,你都二十五岁啦!你喜欢的小伙子到底该是什么样的?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告诉我,我会帮你发现的!爱人啊,像天上飞的鸟,你得留心去发现它。一旦发现了,就要想方设法逮住它。我觉得我现在没有爱就不行,真的!人干吗要装模作样非跟自己过不去呢?教导员,有时我心里真替你挺难过的,难道你心里就真不希望有个小伙子爱你吗?我和他每个星期都见面。不见一面,我下一个星期简直就没法儿过,他也是。见上一面,哪怕只说几句话,甚至什么都不说,互相看一会儿,我心里就满足了,踏实了。失去了他对我的爱,我内心里会空虚死的。真的!我讲的可句句是真话……” “别说了!” “你不爱听?” “谁会爱我呢?” “你得先能够爱别人!”小周仿佛在固执地证明自己也可以当她的教导员似的,只管对她循循善诱地说下去,“他抄寄给我的那封信我至少看了二十遍,每看一遍我内心里都感动得要哭。他不是那么好的男人,长得也一般,吸烟很凶,还挺邋遢……可我已爱上他了,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由着自己去爱。这事最自然而然不过啦!我才不愿违着自己的心呢!也不管别人对我如何看法,只要我想他了,就一定设法跟他见上一面,像那封信上写的那么好的男人不多,那么好的女人也不多。我是普普通通的女人,他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普普通通的女人更需要一个男人爱,普普通通的男人也更需要一个女人爱。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你不是一个女人,你才二十三岁,你还是一个姑娘。” “女人是因为产生了爱情才成为女人的!” 听了这句话,她不禁扭转脸看了小周半天。 “二十三岁爱上一个小伙子难道就不光彩了吗?非得熬到二十八九岁成了老姑娘才可以去爱?我偏不!就是有这么一条法律我也要以身试法!”小周愤慨起来。 “你可以这样,但我不行。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当上副指导员了。兵团明文规定,男二十八岁女二十五岁以下不许谈恋爱。”她淡淡地说,又补充了一句,“再说连以上知青干部谈恋爱,要向党组织汇报,这你也知道。”同时暗想:自己二十三岁就当上了副指导员,也许是天大的不幸。 “可你如果现在爱上了什么人,你就不会跟营长……”小周突然意识到失口了,咽下了后半句话。 她的整个身体一时像水泥一样凝固了。她一动也不动,僵硬地坐着,两眼呆呆地望着一个角落。 经过了不短的时间才一片片一块块焊接起来的四分五裂的自尊心,又被别人当面一击粉碎了! 复整的自尊心是多么不堪一击啊! “教导员,我……我……我不是故意说这句话的……”小周慌乱了,搂住她,急切地解释着,表白着,“那天晚上的事……我对谁也不会讲半个字!真的!我发誓!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永远永远……我要是说了,就叫我的一双眼睛瞎了!可是……可是我真替你难过替你害怕呀!你应该爱一个什么人了,可你千万别做蠢事啊!你不爱他,这不可能!你也开始爱吧!可就是别做蠢事!为什么不去爱,而非要去做蠢事啊!……”小周将脸埋在了她怀里。 她什么也不回答。她无话可答。她只是感激地用一只手紧紧地,紧紧地攥着营部文书的手。 她心里又渗出血来…… “公主该起床喽!” 随着一句台词式的话,门开了。妹妹双手端着钢精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两只带盖的钢精杯,几片面包。 妹妹走到她床前,不知该把托盘放在什么地方,转身看见一把椅子离床不远,就伸出一条长腿,用脚尖钩住椅子的横牚,将椅子钩到了床边,然后将托盘放在椅子上。 她从仿佛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回到了现实中来。非常感激妹妹这时候出现,否则她还会在一个残破的梦里失魂落魄地蹒跚,一直都被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色的影子所惊悸。 “姐姐,你简直快成一位老公主啦!”妹妹退后一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歪着头,像瞧着一个没出息的孩子似的说,“你都回来四天啦,自己知道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倒快变成专门伺候你的仆人啦!” 她有点不好意思了,窘迫地笑笑,伸手去端钢精杯。“先别动!”妹妹轻轻将她的手打开了,嗔怪地说,“伺候你好几天了,连点表示都没有?”她强作一笑,说:“你还需要听一句谢谢吗?”“那当然!”妹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谢谢!”“这还像话。”妹妹坐到了床上,仍然像瞧着一个没出息的孩子那么瞧着她。她打开一个杯盖,见杯中是牛奶。打开另一个杯盖,见杯中是咖啡。“牛奶加咖啡,面包夹香肠,姐姐你简直过的是贵族生活呀!妈妈吩咐了,要顿顿保证你的营养。你想吃什么,就给你做什么吃……”妹妹拿起那本《简?爱》,一边信手翻着,一边用嫉妒的语调说。她吃一口夹肠面包,喝一口牛奶,再喝一口咖啡,觉得这种生活真是让人满足。 妹妹刚才不说,她还真的不记得自己已回家几天了。在这几天内,她整个人处于一种异常慵懒的状态。她觉得可以,并且能够处于如此一种慵懒的状态中,置身在这样一间清洁安宁的房间里,躺在这样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半点也不受时间概念的督促,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享受。她觉得她的身心在十一年的“屯垦戍边”生活中是耗费得太多了。她真希望今后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日子,希望在今后很长很长一段时期内,不被别人和生活要求去做什么。更准确地说,不要被别人和生活推到某种行动中去。无论是身体行动还是思想行动。 人啊,真是不可思议!人那么能够适应艰难困苦,也那么能够适应享受和安逸。愈是经历过一些艰难困苦的人,愈那么贪图享受和安逸,愈那么容易沉湎在享受和安逸之中。 生活啊,也是如此不可思议!仅仅十几天以前,她还是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位女教导员,喝一口开水都得自己烧,对许多人许多事担负着许多责任和义务。而如今她却只是女儿和姐姐了,只是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受到全家每一个人的关心和照料,仿佛成了一个刚从医院里接回来的大难不死的小女孩。坐在床上吃夹肠面包,喝牛奶咖啡,神仙过的日子! 妹妹仍趴在床上翻着《简?爱》,一边翻一边问:“姐,你喜欢这本书吗?”书中,划满了红笔道和黑笔道,显然不知有多少像妹妹一样年龄的少男少女们的指纹留在每一页上了。那些硬直的或波状的笔道表明了他们精神的饥渴。 她已吃完了面包,将喝剩的牛奶咖啡兑在一只杯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品着那种甜中带苦的味道。听了妹妹的话,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小学五年级起,它就是我的枕边之物了。” “但是这些话你当时怎样理解的呢?”妹妹发问后,轻声读了起来,“‘如果自尊心和环境需要,我可以一个人生活。我不必出卖灵魂去换取幸福。我生来就有一个宝库,让我能够活着,哪怕一切外在的乐趣会给剥夺,或者只用我出不起的代价,才能获得。’姐姐你第一遍读的时候就能理解吗?” 她慢慢放下了杯子,沉思良久,终于摇头——如果当时就能理解,也许如今内心便不会有这许多苦涩的失落! “还有这段话,都是罗切斯特化装成一个干瘪老太婆对简说的……”妹妹又读了起来,“我兼顾了良心的主张,理智的劝告。我知道,在奉献的幸福之杯中,只要察觉到一点耻辱的渣滓或一丝悔恨的苦味,青春就会立刻逝去,鲜花就会立刻凋谢;而我,并不要牺牲、悲哀、分离——这些不是我的爱好。我希望培育,不希望损失——希望赢得感激,不希望挤出血泊或泪水;我的收获必须是在微笑、亲热和甜蜜之中……” “够了!”她大声说。 妹妹无比惊讶,抬头瞧着她:“你的记忆力真好!书上是这么写的——破折号,‘够了,我想我是在一种美妙的……’” “我叫你不要念下去了!”她无端地生起气来。 “烦了?莫名其妙!”妹妹合上书,仰躺在床上,睁大她那双少女清澈的眼睛思索着什么。 她又端起杯,像喝凉水一样,将甜的苦的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妈妈哭了。”妹妹自言自语。 “为什么?”她审讯似的问。 “为你那件衬衣,都快洗透明了。” “我对它有感情,穿五年多了。” “妈妈在它上边洒了几滴眼泪,就随手把它扔进垃圾箱了。” “……” “不过爸爸当时说了一句很有趣的话。” “怎么说?” “一位女教导员的衬衣,如果不穿成渔网就扔了,效果不好!” “你胡说。” “爸爸就是用的这个词——效果!不信你今天晚上当面问问他。” 效果——讽刺谁呢?讽刺自己的女儿?一定要当面问! 她变得那么敏感,似乎周围充满了对自己的不公正的讽刺和挖苦,包括父亲和妹妹在内。“你刚才为什么要偏偏对我读书上那两段话?”她猛转身俯视着妹妹,恼怒地质问。“怎么是偏偏呢?……”妹妹不由得坐了起来,委屈地说,“我天天伺候你,你倒对我这样!我是随便翻到那一页,就读了起来……”“拿走吧!”“什么?”“这本书!托盘!我还想再躺一会儿!”妹妹站了起来,不满地说:“姐姐你别用这种口气吩咐我!你在家里可不是教导员,我也不是你的勤务兵!”“住口,我从来没有过勤务兵!”“那么你想在家里补上这点遗憾啰?”“小妹你再跟我耍贫嘴,我可真火了啊!”“你已经火了。可我并没招你也没惹你,莫名其妙!”妹妹不悦地端起托盘,夹起书,转身就走。妹妹走到门口站住,回头说:“姐姐你们当时烧掉这本书和许多书的时候,大概没为我们想过吧?”她已经躺下了,又腾地坐起来大声说:“当然为你们想过!怕你们中毒!变成修正主义的接班人!” “谢天谢地,你们没烧干净。”妹妹耸了一下肩膀,做了个鬼脸,将门用后背顶开一条缝,倒退着挤出去了。 她又闭上了眼睛,希望重新归复到一种安宁的无梦的睡眠状态中去,却不能够了。 她也的确是有点躺腻了,睡足了。 这几天,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内,家中只有她一个人和阿姨。她每天都躺到九十点钟,不慌不忙地起床,不慌不忙地梳洗,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到餐桌旁,等阿姨端上她爱吃的饭菜,不慌不忙地吃。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一会儿书,或者打开录音机听一会儿音乐,或者换个房间走动走动,或者到阳台上去站一会儿,然后再接着躺到床上去。 对静,对床,对舒适,对慵懒,她已经开始养成了一种习惯。 父亲每天在她起床之前,就早早地到市委去了。母亲是省教育厅人事处处长,却起码比一位女议员的社会活动还要多。弟弟呢,在她返城的前几天,才从部队复员回来,等待安排工作。或者说,是在耐心地选择最理想的工作。他复员前提升为连长。他认为一个复员的“尉官”有充分的理由要求社会分配给他一个最理想的工作。她曾和弟弟交谈过几句,弟弟认为对自己最理想的工作单位是电台、电视台、报社、出版社、话剧团、歌舞团、旅游局、市委机关。可见他的理想是很不具体的。他那么自信,断言无论是电台节目编选人、电视节目主持人、记者、编辑、演员、干部,全能愉快胜任。倩倩是市话剧团的演员,一个还默默无闻但似乎不久的将来就会名声大噪、家喻户晓的演员。她和弟弟一样,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会……”弟弟爱说这句话,倩倩也爱说这句话。仿佛到了某个时候,整个世界都属于复员尉官和漂亮的瓷娃娃了。 一句自我陶醉的空话。她想。然而自己——返城知青,二十九岁的老姑娘,尽管当过教导员但其貌不扬,连能够说一句陶醉自己的空话的资格都没有!她真羡慕弟弟和倩倩。倩倩才二十二岁,弟弟还不满二十五岁。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令她羡慕的了。年轻和漂亮,这是装在女性左右衣兜里的宝贵财富。她的一个衣兜从来就是空的,另一个衣兜也被时间彻底扒窃了。在这两方面,她如今是一个乞丐。而倩倩的“衣兜”却是丰满的,就像她那高耸的迷人的双乳。在漂亮的瓷娃娃面前,她常感到无比自卑,如同一个穷光蛋在一个大富翁面前一样。弟弟和她形影不离,每天不是关在他的房间里卿卿我我,相偎相依,便是打扮得超俗脱凡,双双外出。他们仿佛有那么多可做或筹划着做的事。他们仿佛认为,只有他们自己,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主人。即使在她面前,他们都毫不掩饰他们的优越感。她甚至觉得,轻狂浅薄在他们身上也有着异乎寻常的魅力。 妹妹在省图书馆工作,也许是由于受工作环境的濡染,迷上了文学。图书馆离家不远,妹妹中午回家吃饭。在短短的吃饭时间里,妹妹也要喋喋不休地和她大谈文学,妹妹相信自己将会成为本市的一位最年轻的女作家。妹妹能讲出本省本市每一位较有名气的作家的作品,以及他们的种种个人情况和家庭情况。而且不论讲到的是老作家还是中青年作家,总是声明在先:“他是我的朋友……”批评起他们的作品来,就像要求严格的中学教师批评糟糕透顶的学生的作文。 母亲,在她回到家里的那天晚上,在那顿为她接风洗尘的丰盛的晚餐桌上,用保证的口吻和态度对她说,她今后的工作,一点也不用她自己去想,父母会替她安排得令她非常满意的。 她听从了母亲的话,这几天内尽量不去想工作问题。对于这样一个问题,自己能够不用去想,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但完全不想,却又做不到。在心境最散淡最安宁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一想。 一个二十九岁的一无专长的其貌不扬的老姑娘,究竟适合做什么工作呢?弟弟那种种愿望,她都不敢妄想。当工人?从当学徒工开始?那的确很可悲。当什么机关或部门的政工干部,倒是她的本行。可生产建设兵团的教导员做知识青年政治思想工作的经验,就算她颇具这方面的经验,又有多少适用于城市呢?当老师?她自信还行,但也只能当小学老师。中学生她是教不了的。她有自知之明——初中三年的一切课程,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当售货员?公共汽车售票员?她无法忍受这样的下场。纵然她自甘忍受,可想而知,家人也无法忍受。首先是母亲就必定无法忍受。 她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没有希望推销出去的废品。 她看了一下手表,十二点半了。她突然极想离开房间到外面走走,便一下子坐了起来。 返城第一天,饭前洗完澡,穿着家里预先替她买的一件崭新浴衣走出浴室,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穿回来的那身衣服。它们永远地从她的生活中被“扫地出门”了。 她现在穿的这身衣服,从里至外,都是母亲预先为她买的。 她刚要下床,一眼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双崭新的、样式美观的、高跟的棕色靴子。靴下压着一页纸。她拿起靴子,看那页纸,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姐,这双靴子是我给你买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棕色,但我犹豫再三,还是给你买了一双棕色的,没买黑色的,因为黑色也许会使你联想到北大荒的土地。我希望你永远忘掉北大荒,永远不再联想到那个地方…… 看着那几行字,她又发起呆来。棕色的,高跟的,活见鬼!她想,她穿上这双靴子一定会显得滑稽可笑。 她穿着袜子下了床,弯腰往床底下瞧。她要寻找到她穿回来的那双大头鞋。她记得她穿回来的那身衣服被“扫地出门”后,放在床底下的大头鞋还在,没被发现,可是现在它不见了。是什么时候被发现,被“扫地出门”的,她不知道。 这个家是那么干净,母亲不允许任何有碍观瞻的东西存在。她又缓缓坐在床上了,茫然地瞧着那双靴子。棕色的……高跟的……活见鬼!那双靴子像两只松鼠睥睨着她。她恨不得将它们撕碎!在这个家里,在她身上,任何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东西都没有了。母亲和妹妹仿佛是在帮助一个获释的囚徒斩断与监牢有关的一切联想。又一次“脱胎换骨”么?她觉得生活真他妈的荒谬!十一年前,她按照生活对她的要求,去“脱胎换骨”。十一年后,又得再来一次!“脱胎换骨”就那么好玩么?让觉得无所谓的人试试看!可是那两只“松鼠”和她穿回来的那双大头鞋相比,又是那么美观,那么高雅,仿佛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吸引她欣赏它们,诱惑她穿上它们。只有女性某些时候才会对一双鞋产生那样一种被吸引被诱惑的心理。她使劲踢腿,将穿在脚上的两只紫绒拖鞋甩到壁炉前一只,门口一只。然后拿起一只靴子,对它怀有股报复般的仇恨,向后仰着身子,用力往脚上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无奈穿不到脚上去。她将靴子咚地一声摔在地上,才发现靴腰上是有拉锁的。 毫不费力地穿到脚上,很合脚,不大不小,不肥不瘦。在房间里小心翼翼地走了几个来回,说不出是种什么体验,自我感觉并不良好,觉得变成了一个小脚老太婆似的。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穿高跟皮鞋。 皮鞋她是穿过不少双的。上幼儿园的时候穿过皮鞋,上小学的时候穿过皮鞋,上中学的时候也穿过皮鞋。从前妈妈总是要使自己女儿的穿着与一位市长女儿的身份相称。记得她在中学第一次穿上一双黑色的样式很普通的皮鞋时,引起班里不少女同学的羡慕,甚至是嫉妒。刚刚经历了******,六十年代初的中学生们,他们的穿着和现在的中学生相比,是多么的寒酸啊! 她仿佛站在两个高高的支点上,失去了穿着大头鞋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迈着小脚老太婆那种步子,一扭一拐地走到立柜前。每走一步,都要不由自主地摆动双臂调整身体平衡。 棕色的……高跟的……他妈的! 她站在壁橱的穿衣镜前,端详着自己,像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子一样,竟有些不敢自认。 这个穿着一件金黄色的高领毛衣(倩倩送给她的)、熨线笔直呢子裤的形象,就是我么? 还有这双棕色的、高跟的皮靴! 这哪里是我呢! 她又往镜前迈了一小步,更细心地观察镜子里的形象,要判断出镜子里那个形象究竟是不是自己似的。由于心境从来没有像这几天中这么散淡安宁过,由于从来没有接连这么多天足足地睡过懒觉,由于每天可以用温水洗脸,由于可以不怕被人议论地往脸上擦高级的护肤霜,她的脸上被北大荒冬季的寒风和夏季的炎日所吹晒皱了的表皮,好像褪去了。脸变得白皙了些,也容光焕发了些,双唇也似乎变得红润了些。 我也许并不像我自己认为的那么不好看吧?她自我安慰地想。 生产建设兵团教导员那种严肃的,随时准备批评什么人和事,随时准备进行思想教育的职业性的气质,如今在她身上是半点也看不出来了。 看得出来的只是她内心的散淡,神态的慵懒,目光的怅然若失和迷惘。她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形象,更是她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哪一个形象,更符合自己,更对头一点。 她已习惯了那个身为女教导员的自我,尽管这个自我折磨过她,但毕竟是她习惯了的。她有点不甘于承认镜子里那个形象就是自己,有点排斥镜子里那个自我,就像蜗牛不愿缩进陌生的躯壳一样。 她心情复杂地转过身,离开镜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窗前。外面在下雪。雪,城市的雪,岁末的雪,在她心中唤起了一股温柔。妹妹唯恐黑色会使她联想起北大荒的土地。而这白色竟也促成万里翩思!这是瑞雪啊!瑞雪兆丰年。离开北大荒的时候,那里只下过一场小雪。但愿那里也开始下大雪了……她从衣架上取下件呢大衣披着,轻轻推开落地窗,迈着多少掌握了一点技巧的步子走到阳台上。雪花很大,洁白而蓬松,飘飘漫漫地,悄无声息地下着。阳台扶栏上,积了十几公分厚的雪。她攥了一把,觉得手心一阵沁入心肺的冰凉。 这一九七九年最后的一场大雪,下得那么从容,那么缱绻。从阳台上,可以看到那些低矮的屋顶,被雪覆盖得洁白。阳台左侧,有一棵大树,树冠齐阳台高。雪花在树枝上绣挂得厚重了,便悄然坠地,像无数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小生灵,不能共存,但愿同死,连叹息也不发出。 飘漫的雪花阻挡了她的视线,使稍远一点的市容变得非常虚幻。她的目光聚视在一个固定的方向,穿透雪幔,瞩望朦胧的天际。 几天来,她第一次走出房间,直接呼吸到室外的空气。空气仿佛被大雪过滤了,净化了,那么新鲜,那么清冽,驱除了笼罩在她内心里的慵懒,使她精神为之一爽。 她用奇异的目光观看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幽深而宁寂的大院,两米多高的水泥围墙上布满玻璃刺。在她家的这幢小楼左侧,是车库,右侧是勤杂人员住的一排砖房。铺雪的甬路上,除了两行被雪掩盖的车辙,再没有任何痕迹。甬路两旁,是剪修齐整的柏树女墙。银白压着苍翠,使人赏心悦目。附近没有繁华的马路,听不到车辆过往之声和嘈杂的市声。高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小胡同,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家原先并不住在这里,是在她返城前不久才搬来的。她对这个地方既感到陌生又感到新奇,总的印象很不坏。这里像所疗养院,她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很需要在这么一种良好的环境里进行疗养。本市的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中,全部从北大荒返城的四十几万知识青年中,除她之外,谁能如此得天独厚?这么一想,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幸运! 这儿离江边不远。她可以望到冰封的松花江,望到江桥和防洪纪念塔的塔顶。一列火车正鸣叫着从江桥上通过,车头喷吐的烟雾,被漫天飞舞的大雪按捺着,不能上升,也难消散,经久地缭绕在桥栏之间。防洪纪念塔孤立地傲矗于一切建筑物之上,像一根熄灭了的大蜡烛。几只鸽子,绕着塔端盘旋。鸽哨声时而悠远时而贴近,虽然单调,却很悦耳,撩人思绪。 他们都在哪儿呢?她忽然想:城市真是强大,吞没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如同巨鲸吞没海面的泡沫一样!他们可能正在许多不同的屋顶下,像她一样,平息着返城后最初几天内的种种激动心情。北大荒有北大荒的严峻性,城市有城市的严峻性啊!很难说哪一种严峻性小些。她和他们,这一代人命中注定了,要从一种严峻的现实,进入另一种严峻的现实。而接着面临的,仍是现实的严峻性。 上山下乡——返城待业。 西西弗斯的石头。 这一代人又滚到了高山下。 她真想大喊一声:“紧急集合!”并且想象着,随自己一声高喊,会不会从那些大街小巷和胡同中,从那些楼房,那些院落,那些棚户住宅区,奔涌出一批批兵团战士,集结在她所伫立的这幢楼的阳台下,像在北大荒一样,听从她声音洪亮地颁发命令? 但她并没有喊。她明白,这种冲动是可笑的,这种想象是荒唐的。兵团不存在了。营不存在了。教导员也不存在了。好比一台车床,由于所谓机械疲劳而突然解体了,其中的一个部件,即使是很主要的一个部件,便也丧失了存在价值一样。北大荒今后需要的,将是具有丰富农业生产经验的实业者。而在北大荒的十一年中,生活并未能够使她成为这样一个人。作为一名教导员,她心中那种隐隐的,仿佛有什么对不起北大荒的内疚,无疑比一般返城知识青年更深些。然而她并不因自己离开了北大荒感到后悔,正如那些留下的人,经过严肃的思考决定留下一样,她也是经过严肃的思考才决定离开的。一个人,在丧失了存在价值的地方,是很难在短时期内重新寻找到真正有意义的位置的。 她忍受不了这个。 但自己在城市中的位置又究竟在哪儿呢? 雪城(选章)第二章 3 西西弗斯的石头。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块,这种思想像恶毒的小人一样对她进行着嘲笑…… 她摸了一下衣兜,很想吸一支烟。在北大荒,她学会了吸烟。但搭上返城列车之后,她就暗暗发誓,回到城市,绝不再吸一口烟。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姑娘,还吸烟的话,可能更加使城市难以容忍! 却多么想吸一支烟,哪怕只吸几口。 一只大胆的麻雀不知何时落在阳台扶栏上,缩着颈子,歪着头,放肆地瞅着她。 从背后传来一阵旋律优美的音乐,是从弟弟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想必弟弟和倩倩一道从外面回来了。 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她觅声望去,见高墙外的一个大杂院门口,有个老头用竹竿挑着一挂燃爆的鞭炮。几个孩子围住老头,饶有兴趣地观望。她这才发现,那大杂院的对开院门上,贴着两个金色的双喜字。 一辆黑色的、漆光多处剥落的小汽车,戴花披彩,像一只童话中的瓢虫,从街上笨拙地拐入胡同,缓缓行驶。 汽车在贴有缌字的大杂院门口停住,从院里涌出一群男女,其中一个打开车门,请出身着西服的新娘子来。于是两个手捧点心盒的小女孩就从盒里抓出一把把彩纸屑,向新娘子劈头盖脸乱抛乱撒,一时间满空散紫翻红,碎瓣飞舞。 人们乱乱哄哄热热闹闹地簇拥着新娘子进院去了,只将司机和他的车撇在院外。司机厌烦地拂去身上的细碎纸屑,从车头上一把扯下红花彩条,毫不惋惜地扔在地上,钻进汽车,开车走了。 她忽然想到,就要过新年了。这个日子,是个结婚的好日子。新婚燕尔加上新年快乐,那将会是一种什么体验什么心境呢?但愿自己也能选择一个好日子结婚…… 这个想法使她不禁苦涩地笑了一下。 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立着,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想用这种自我催眠的办法,摆脱有关结婚的系列念头,却不能够。这念头像一只蜜蜂或蝴蝶,一嗅到思想花朵的芬芳,就围绕着不肯飞去了。她只有听凭欲望的风筝,将自己升上幻觉的高空。她心驰神往,仿佛自己悠悠地飘下了阳台,飘入了那个门上贴着金色“缌”字的大杂院。她恍然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新娘。而新郎是谁呢?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是那个北京小伙子王亚军呢?…… 那是她当上教导员不久的事,全营连以上干部在干训队集训期间,她任集训队队长,五连副连长王亚军任集训队副队长。他和她互相配合得很好,他很尊重她。她生了几天病,他徒步来回走了一百多里,回连队为她取了两袋北京寄的麦乳精。 集训结束后,他单独找到她,对她说:“教导员,配合你工作这一个月里,我增加了不少工作经验和组织能力,现在就要分手了,我想和你谈谈,一块儿往山下走走好么?” 她以异常庄重的表情瞧着他,似乎对他的话进行了一番很严肃的思考,才点了一下头。她本愿放下一位女教导员的不苟言笑的架子,却放不下来。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那张脸当时在他看来是多么呆板多么冷峭。 她和他肩并肩沿着雪径信步走下山,走入了一片柞树林。说不清是他引导着她走到了那里,还是她引导着他走到了那里。柞树枝扯住了她的头巾,她差点摔倒,他急忙扶住了她。仿佛在那一时刻,他们才同时发觉走入了林中。他们离干训队的营房已经很远很远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神态都有些不自然起来。女教导员和一位年轻的副连长,避开人们,来到柞树林中,若被谁发现了,会怎么想怎么说呢?柞树林显然不是谈工作的最好地方。当时她忽然想起了中学时代班里几个男同学编的下流的顺口溜:“一男一女,走在一起,旁边无人,钻进树林……” “我们到公路上去吧!”她急促地说了一句,就撇下他,大步匆匆地朝林外走。走到公路上后,她四周瞭望,并没发现一个人影,怦怦跳动的心才渐渐安定。 他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跟到公路上来了。他站在她对面,默默地注视着她。他的胸膛在黄棉袄下起伏着,他的目光是火热的。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要求自己低下了头去。 她感觉到他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猛地抬起头,后退了一步,声色俱厉地说:“不许这样!” 他却只不过是从她的头巾上摘下了一片枯叶。 “我觉得,你还是很有工作能力的,对任何工作都充满热忱,也很认真,只是,有时看问题不够全面,爱急躁,爱发火。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政治路线确定以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毛主席还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听到有的同志背后反映,说你有点翘尾巴了。比如那一次,因为食堂晚饭开迟了,才耽误了许多同志的集合时间,可你……” 这番话她早已对他说过一次了,他也很诚恳地接受了她的批评。她明明知道他此时此刻希望听到的不是这样一番话,她明明知道他急切地激动地期待着她说的完全是另外一些话。她明明从他脸上看出来了,她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感兴趣,一句也没听进去。而她,却偏偏说的是那些话,说的是完全不必走出这么远,避开人们说的话!她当时真是暗暗恨透了自己啊!她摆脱不了政治思想工作者那种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口吻。仿佛不用这种口吻说话,她就不会说话了似的。她心里也明明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哪怕自己什么话都不说,只默默地望着他,哪怕也不必望着他,只默默地垂下头去,将倾吐内心话语的时机转让给他,对他都会意味着是一种平等的感情上的回报。可是她偏偏好像一个感情方面的吝啬鬼,一头冷血动物,什么也不给与,什么也不回报。她也明明白白地看了出来,他内心里当时是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多么严重的伤害。 而她却仍要喋喋不休地继续说下去:“你是知青副连长,你们连是五好连队,你肩上的担子不轻。一个连队各方面的工作有无成绩,首先取决于这个连队的知青工作开展得如何。因此你更要积极主动地配合连长和指导员,在狠抓知识青年扎根边疆的政治思想工作方面……” 她的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无比正确,但就不是她想说的话,他想听的话。 “谢谢你教导员同志,我将永记你的批评帮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猛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着他走上山顶…… 以后,她到五连去过几次,每次见到他,他对她的态度,总比她还严肃。并且总说这样一句话:“请教导员批评帮助!”每次她都伪装得非常镇定地咽下这种当面进行的,只有她和他内心里明白的报复。她也曾想寻找机会向他解释,但始终鼓不起勇气,也没有寻找到那样的机会。即使有机会,她又能主动对他如何解释呢?解释什么呢?误会?是他对她的误会?还是她对他的误会?他并没有明确向她表露过什么啊! 不久,五连和另外的两个连队,全体调到别的团去了。从此她再没见到过他,也再没听到过他的什么情况…… 他如今怎样了呢?返城了?还是留在北大荒了?结婚了么?和一个什么样的姑娘结婚了呢?漂亮的还是不漂亮的? 时隔多年,她内心里竟还保留着对他的记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她忘不掉他步行一百多里地为她从连队取回两袋麦乳精这件事。至今回想起来,淡淡的感伤和惆怅之中,她的心灵还体会到一种消亡了的柔情,一种冷冽的缠绵,一种仿佛被捂盖着的馨香。她想:但愿人的头脑能够更长久地保留这样一些记忆,哪怕仅仅是一些记忆的碎片。它在人心灵空荡的时候,毕竟能给人带来一些小小的慰藉啊! 她觉得有点冷了,裹紧了一下大衣,并翻起了大衣领。 那朵被司机扔在雪地上的,完成了短暂的喜庆使命的红花,刮到了另一个院门外。恰巧有一个人端着盆站在院内,哗地一声,从院内泼出一盆脏水,泼在红花上。于是它顷刻就冻在路面上了。两条红纸,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像它的两条手臂在舞动挣扎。 小汽车已经快开出胡同去了。她的目光追望着它,发现胡同的另一头,迎着汽车走来了一列行人,一列三个人组成的横队。其中两个,抬着一架花圈,一架全白的花圈。她一眼便看出,那三个人,都是北大荒返城知识青年。抬花圈的两个穿着破旧的黄棉袄,另一个穿着同样破旧的黄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扣。也可能那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有了。他们都戴着兵团发的那种羊剪绒的棉帽子。他们帽子上、肩上落了厚厚的雪花。可以判断,他们抬着这架花圈已经走了很久。 雪,依然纷纷扬扬地飘着。路面上的雪已半尺多厚。他们,在这条小胡同的雪路上,踩出了第一行深深的足迹。他们的步子虽然迈得很大,但行进的速度却很缓慢。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特殊,与其说那是一种悲哀,毋宁说是冷漠的。他们的出现,使这条热闹了一小会儿又寂静下来的胡同,增添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氛。他们缓慢地,肃穆地,似悲哀实则冷漠地向前走着,走着,走着,仿佛踏着一支无声的哀乐的节奏。 不可思议…… 她想,城市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一阵结婚的鞭炮声后,竟引出了一架缟素的花圈!这便是城市的生活色彩,它将幸福和死亡随心所欲地同台公演! 缓缓行驶的小汽车继续往前开,不停的喇叭声催促那三个人让路。但他们似乎压根儿没听见,仍然迈着那种缓慢的肃穆的步子往前走。车与人,终于相遇了。车,不得不停下了。人,也不得不停下了。车与人僵持着。那三个人,毫无让路的意思,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放下花圈,如同一组雕塑。 他们可能就会吵起来,甚至动手打起来。在大返城的日子里,她曾亲眼看到他们丧失了理智之后干出过什么事!而他们如今是变得太容易丧失理智了,一颗小小的火星溅到他们身上,他们都会爆炸的。 不,我不能站在高处眼看着他们闹起一场什么乱子!不能让这三个玷污了二十几万本市返城知识青年的声誉!声誉对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来说,目前是太珍贵太重要了!一种责任感,一种并非昔日教导员的责任感,而是今天一个返城知识青年的强烈自尊心理,促使她急转身离开阳台。 她忘记自己穿的是高跟皮靴,下楼时扭了脚,险些从楼梯上跌下去,幸亏双手抓住了扶栏。给父亲开车的郭师傅正好走上楼,打量着她,好奇地问:“嚯,认不出来了,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出去走走。”她双手仍不敢离开楼梯扶栏,半侧着身子,一级一级往下走。一只靴子的高跟一踏实,那只脚腕就疼一阵。 郭师傅跟下了几级楼梯,问:“扭脚脖子了?” 她狼狈地“嗯”了一声。 “那还出去?” “你别管我。” “要是想散散心,我开车带你在市里头兜一圈?” “难道市长同志为此从没批评过你吗?”她抢白了他一句。 “你扭脚脖子了么!”郭师傅嘿嘿笑着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她火了,瞪着他厉声说道:“别把我当成我弟弟或他那个瓷娃娃,我可不喜欢别人跟我油嘴滑舌的!” 郭师傅一怔,知趣地将身子闪开了。她忍着疼,故作一种从容不迫的样子,昂然下楼而去。走到楼外,身体失去了楼梯扶栏的支撑,有些不敢再向前迈动脚步了。他妈的这高跟!她由恼火而发狠了。她向前轻轻滑动步子,移到楼外阳台的一根水泥柱子旁,双手扶着它,踏下一级台阶,高甩起一条腿,使劲朝台阶的坚硬棱角踢去。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那只靴子的高跟就掉了下来。他妈的样子货!她甩起另一条腿,照样又是一脚踢去,第二只靴子的高跟也遭到了同样下场。她觉得自己顿时矮了一截,同时获得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感。她想:这种感觉就对劲了。她一瘸一拐地跑出院子,绕过高墙,向那条胡同跑去。跑入胡同,见司机正站在车旁,对那一组送花圈的“雕塑”指手画脚,斥骂不休。一组“雕塑”岿然不动。待司机骂够了,“雕塑”之一才动了起来。动的是穿破旧黄大衣的那一个。他的身体缓缓向右侧转,同时缓缓抬起一只手臂,然后猛地转正身体,向司机当胸一拳。仿佛一组分解动作,司机的上半截身子躺倒在车头上。两个抬花圈的,仍抬着花圈,仍一动也不动。好像他们果真就不是人,确是雕塑。司机也是个小伙子,当然不甘吃亏,转眼就扑了上去。两个抬花圈的,同时后退一步,分明是怕被两个打架的撞坏了花圈。 他们立刻又变成了“雕塑”,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他们的伙伴和司机打。“住手!”她喊一声,跑到了他们跟前。穿黄大衣的首先住手了,因为司机已仰面朝天倒在雪地上。她对他训斥:“人给车让路,这是起码的交通规则,你们也太横行霸道了!”他乜斜了她一眼,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又用冰冷的目光虎视眈眈地钳着司机。他虽然比司机矮半头,但从他的脸上,从他的眼睛里,从他整个人身上充分显示出来的那种令人感到十分可畏的,预备痛痛快快大打出手,借以发泄胸中什么郁积仇恨的气势,显然对司机产生了比铁拳更瘆人的威慑。 两个抬花圈的,始终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但那种冷峭的沉默更加显得咄咄逼人。他们那种沉默意味着严厉的无声警告:识趣点,要是惹得我们放下了花圈,那可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 司机爬起,胆怯地看了他们一眼,恨恨地说:“老子惹不起你们,躲得起你们!我忘不了你们的,后会有期!”穿黄大衣的又向司机跨近一步。她插身于二人之间,大声道:“你太野蛮了!”司机慌忙钻入车,将车向后倒去。穿黄大衣的微微眯起眼睛,不屑一顾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她这时才发现,花圈的一条挽联上写的是:兵团战友徐淑芳千古。 另一条上写的是:兵团战友王志松哀挽。她的眼睛不禁瞪大了。徐淑芳?这个名字有些熟啊!对了!她想起来了,在她那个营,五连饲养班,有一个本市的女知青,名字就叫徐淑芳。一年半以前,那个徐淑芳顶替她男朋友的返城手续返城,团里认为这是违反原则的,不批。是她多次向团里打报告,多次亲自到团里各方面疏通,好不容易才为徐淑芳拿到了准迁证。记得当她将准迁证交给徐淑芳时,徐淑芳哭了,对她说:“教导员,你是营干部中最好的好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徐淑芳的眼泪,徐淑芳的话,当时曾使她这位教导员受了多大的感动啊!“好干部”,这样的话她已经听腻了。但是“好人”两个字,却是她生平第一次当面获得的评语。她甚至认为,“好人”两个字是包容一切内涵的,对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例外的最高评语。 徐淑芳还对她说:“教导员,我返城后一定经常写信向您汇报我在城市的工作和生活情况,不管我的处境怎样,任何情况下,我都绝不会丢咱们北大荒知识青年的脸!” 这些话,她今天回想起来,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徐淑芳后来却一封信也没有给她写过。 是重名?还是同一个人? 她不由得指着花圈向他们问道:“这个徐淑芳,是三师二团七营五连饲养班的知识青年吗?” 他们,默默地,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审视着她,不回答她的问话。 她觉得他们都很面熟,难道都是她那个营的战士? 他们对她的冷漠使她简直无法忍受。她暗想:如果我穿的不是呢大衣,不是棕色皮靴,而是棉兵团服,大头鞋,他们怎么会用这样一种目光瞧着我?幸亏靴子的高跟被踢掉了,否则我将会在他们面前感到无地自容的。 “我……我也是从北大荒返城的知识青年……”她几乎是怀着无比羞愧的心情,向他们声明。她本还想说一句:“我是二团七营教导员。”但话到舌尖,又卷回去了。她明白,这样的身份,在这种情形之下,也许不讲更为明智。 他们的脸上,除了无动于衷的冷漠表情之外,又呈现出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的声明并未起到她所希望起到的作用,并未能将她自己向他们那一方推近,也并未能将他们向自己这一方拉拢,反而在他们身上产生了相反的作用。他们仿佛视她为一个多年前就早已通过某种不正当的,甚至是不光彩的,可耻的手段达到了返城目的,如今在城市如鱼得水,混得非常得意的女知青了。她知道某些女知青当年为了达到返城目的付出的都是什么。她也知道知识青年们把她们称作什么——“乘海盗船返城的姑娘”,浪漫而具有惊险意味的说法,它的副标题是——出卖肉体。 她真想对他们大喊:“我不是!我毫无魅力,难道你们眼睛瞎了?!” 她承受不住他们的目光,转身朝汽车看去。胡同太窄,参差不齐的院落使它更加窄。小汽车像一只倒行的蜗牛,速度非常之慢,还没有退出十米远。 “教导员同志,请您也让开路!” 穿破旧黄大衣,打了司机的那一个,粗野地瞪着她,用冷冰冰的口吻说出礼貌之至的话。潜台词是——好狗不挡道! 果然是七营的战士!也许和徐淑芳是一个连队的吧?她怎么死了呢?可怜的徐淑芳!而他们竟敢如此轻蔑几天前还是他们教导员的自己!如果是在北大荒,她一定要让他们明白,亵渎教导员的尊严该受什么惩罚!然而她默默地让开了路——历史在今天改变了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此刻她只不过是一个挡住了他们去路的女人罢了!他们撇下她,一前二后,呈三角形队列,又踏着无声的哀乐行进。他们步行的速度要比汽车倒退的速度快,当他们与汽车之间的距离由十米缩短至两米左右时,他们不再超越这个距离了。小汽车被他们一尺尺逼退着。她跟在他们身后走,好像变成了这个队列的一员。车轮碾过那朵冻在路面的红花,将它碾扁了,碾脏了。他们的脚,一双穿大头鞋、两双穿棉胶鞋的脚,也从它身上踏过。她怀着怜悯看了它一眼。在她眼中,它仿佛刚才还具有生命,而现在已经死了。他们走至贴着金色“囍”字的大杂院门外,前导者站住了,两个抬花圈者随着也站住了。小汽车终于退出胡同,司机从车内探出头,喊:“浑小子们,你们他妈的怎么没死在北大荒啊?!”他们仿佛没听见,两个抬花圈的看着那个穿黄大衣的,穿黄大衣的仰头望着门牌号。 院内比胡同的路面低很多。院门后有一道土岗,起到阻挡雨水灌入院内的堤坝作用。院内人家不少,房子低矮破旧,门户多而杂乱。院中央搭起了一座席棚,席棚下垒了一台灶。灶口火光熊熊,棚下热气腾腾。一个穿件褪了色的蓝套头球衣的小伙子,正从沸锅中提起一只鸡,不在行地拔鸡毛。她从阳台上看见的那几个孩子,以观魔术那种浓厚兴趣,在灶旁围了一圈。那小伙子一手倒提两只鸡爪子,另一只手一根一根地往下拔鸡毛,好像对付的不是鸡,是刺猬。他手上似乎涂了胶,拔下的每一根鸡毛都粘在手上,直往围裙上抹。拔一根,抹一次,脏围裙粘满鸡毛。院内弥漫着荤腥味,她一阵恶心。 新房在院子最里的一个角落,两个门斗挤住一扇倾斜的窄门。门上不但贴着金色“囍”字,两侧还贴着喜联。上联:男才女貌天生一对;下联,亲爱和睦地产一双。横批:妒极羡煞。 新房内传出一阵阵劝酒声,祝贺声,划拳声。 她站在阳台上时对“结婚”两个字产生的种种神秘而幸福的想象,被眼前所见耳边所闻抹了一层滑稽色彩。女人要结婚,是因为到了不知该将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年龄——她想起了小周说过的这句话。 拔鸡毛的小伙子快活得像他自己是新郎一样,一边拔,一边念念有词:“拔萝卜,拔萝卜,拔呀拔呀拔不动……”逗得孩子们嘻嘻哈哈。 忽然孩子们都不笑了。小伙子感觉到气氛不对,抬起头,一时间提着鸡怔住,呆呆望着她和他们。他们中的一个,穿黄大衣的那一个,上前一步,冷冷地,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说:“通告一声,我们讨杯喜酒喝。”小伙子的目光已注视在花圈上,听了对方的话,将还没对付完的鸡放在锅台上,问:“这花圈……”“关你什么事?”“黄大衣”的口气仍那么冷。“花圈上写着我嫂子的名!”小伙子瞪起眼睛来,脸也涨得通红。“原来如此!”“黄大衣”冷笑道,“那就把你新嫂子请出来,我有话对她讲!” “放你妈的屁!”小伙子从锅台上操起一把剔骨尖刀,从席棚下跃出,声色俱厉地说:“你们存心来闹事的啊!告诉你们,我们郭家兄弟不是好惹的!聪明点,就把花圈扔到院外去,喜酒管够你们喝!不聪明,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边说边晃着刀,预备展开一场恶斗的样子。 她看出来,他有点跛足。 “黄大衣”谨慎地保持着冷峭的镇定。两个抬花圈的,见对方手中攥着尖刀,一脸恶色,彼此示意,轻轻放下花圈,同时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护在“黄大衣”身旁。 “放下刀子!你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她劝阻小伙子。 “好哇,还跟来个哭丧的!溅你一身血就有你哭的机会了!”他用另一只手凶狠地推开她。她趔趔趄趄倒退数步才站稳。 “黄大衣”说:“别拿刀吓唬人。它要渴了,先喝的肯定是你的血!” 几个孩子跑入新房。人们从狭窄倾斜的门内一拥而出。这小院顿时被双方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所笼罩。 “立伟!”一个人大步走到小伙子跟前,从他手中夺下刀,将他推到了席棚底下。这人的身材,比“黄大衣”高不少,也强壮许多。一团绸布小红花——新郎的标志,别在的卡中山装上兜盖上。新郎朝花圈看了一眼,随后一一打量三个不速之客,不卑不亢地问:“我们之间肯定没发生什么误会吗?”“黄大衣”缓慢地回答:“肯定。可你也不妨当成一场误会。”双方的语气,都那么平静,那么从容,那么镇定。甚至可以说,那么——礼貌。新郎又问:“如果我把花圈当礼物收下,你们会感到满意了吗?”“黄大衣”摇摇头:“那太难为你了,叫新娘当着我们的面把它烧掉吧。我们今后就再也不会来到这个院子里了!”新郎犹豫了一会儿,缓缓转过身去,用目光在宾客中寻找新娘。众多男女宾客醉红的脸中有一张如纸般苍白的脸。失去了身份的女教导员早已注意到,并早已认出:她是当年自己那个营的战士徐淑芳。新娘却根本没注意到她。新娘的目光牢牢盯在“黄大衣”脸上。凝固的目光。“黄大衣”的咬肌明显地凸现了。新娘的表情也是凝固的。她的嘴微张着,她的双眉极度意外地高扬着,她那双大睁着的眼睛里,苦苦的哀求,深深的内疚,如山一般的委屈,如渊一般的情感,如面对地狱一般的惊悸,都如死一般凝固在文秀的脸上!仿佛零下二百七十度的制冷机,在这张脸表情最复杂最多意最真实最生动最难以捕捉最难以描摹的瞬间,将它冻结了。 她不忍注视,可目光却被牢牢吸在那张脸上!新郎又缓缓转过身来,对“黄大衣”低声说:“我替她。”他走向席棚,从灶膛内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将花圈点着了。人们默默地瞧着花圈。火焰飞舞,灰烟升腾。它在众目睽睽之下烧毁,坍在雪地上,化了一片白雪。院内飘散着呛人的焦味。花圈架噼啪作响,仍爆着无数的小火星。一只只黑色的大蝴蝶,在空中旋舞蹁跹。新娘猛转身跑进屋里去了。“黄大衣”和他的两个伙伴默默肃立,像为一个死者哀悼。“我跟你们拼了!”席棚下突然发出一声怪叫,新郎的弟弟又跃出来,扑向“黄大衣”。新郎拦挡住弟弟,狠狠给了弟弟一记耳光!他的弟弟捂住脸,像截木桩似的,僵立在他面前。“黄大衣”转身朝院外走去。他的两个伙伴跟随在他身后。“站住!”新郎喝了一声。他们站住了,同时转身。新郎吩咐一个孩子:“你去拿一瓶酒来,再拿四个杯子。”男宾女客都泥塑木雕一般,谁也不说一句话。公众的沉默是公理的沉默。人们仿佛都明白了什么。那孩子拿着一瓶白酒和四个杯子出来了,交给新郎后,立刻与其他的孩子们站到一起去了。孩子们也怯怯地沉默着。新郎走向那三个造成这种沉默的人,说:“你们还没喝喜酒呢!”“黄大衣”迟疑了一下,接过酒杯。他的两个伙伴看了他一眼,也各自接过酒杯。新郎从容不迫地给四只杯里都倒满了酒。他们一饮而尽,然后同时相互亮了一下杯底。新郎从他们手中一一收回杯,问:“你们导演的这场戏该算结束了吧?”“黄大衣”说:“你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出色,不容易。”一只手伸入大衣兜,掏出钱包,弯腰放在雪地上。他的两个伙伴也各自默默取出钱包,放在雪地上。他们大步走出了这个院子。花圈仍在燃烧。 大人孩子们都不能马上从沉默中挣扎出来。新郎捡起三个钱包,走到花圈前,将它们投入了余焰。刮起一阵风。纸灰被刮得在地上打转,在人们腿脚间像耗子似的窜来窜去。突然,新房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不好啦,新娘割手腕了……” 第一个作出反应的是新郎。他像一头豹子,撞开人们,冲入新房。紧接着,纷纷反应过来了的人们,一齐朝屋里拥。门太窄,拥不进屋去的,就堵在门外。 “躲开!躲开!别挡住我!让我进去!”姚玉慧对堵在门外的那些人推着,拽着,擂打着。桌椅相撞之声,餐具落地之声,毫无意义的吵吵嚷嚷之声,在屋里造成一阵骚乱。 她总算挤入屋内,见新郎已将徐淑芳抱到了床上,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左手腕,一声声叫她的名字。 新娘昏在新郎怀中,地板上一摊鲜血。崭新的床单上,新郎新娘身上,也尽是血。屋里的其他人,一个个傻呆呆地围着新郎新娘。有两个女宾客,互相用手绢揩擦她们衣服上的血迹。 “你们,都出去!”姚玉慧大声命令那些束手无策的人。他们以各种各样的目光瞧着她。她对谁都不加理睬,又大声说:“不需要你们!出去!”不知为什么,他们竟服从了她,一个个悄然退出去。防止再有人进来,她将门插上了。新郎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问:“你能帮我很快叫到一辆出租汽车吗?”她看得出,虽然对新郎来说,她是最陌生的,他对她还抱有几分怀疑和不可理解,但她的镇定,获得了他的信赖。她回答:“能。”新郎握着新娘腕子的那只手动了一下,血立刻从伤口涌出。她说:“握紧,冷静点。”她扯下毛巾绳上搭着的一条还没用过的毛巾,用它将新娘的手腕一层层缠住;接着掏出自己的手绢,将毛巾扎紧。 她对新郎说:“把你的手绢也给我。” 新郎赶紧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了她。她又用他的手绢,在新娘手腕上方扎了一道。这一切她做得很有经验,在兵团时,她受过战场救护训练。“你等着,我马上就会叫一辆车来。”她说完这句话,便匆匆打开门走出去了。人们立刻围住她询问:“新娘怎么样了?”“还昏着吗?”也有人发表局外者的议论:“嗨,什么事都是可以说清楚的嘛,何必寻短见呢!”“那几个兵团返城的小子也干得太损了……”她无心理他们,一口气跑回家中,见郭师傅、弟弟和倩倩正从楼上不慌不忙地走下来。她开口便问:“车在吗?”郭师傅回答:“在。”“开车跟我去!”“哪儿去?”“别问!”“这……”郭师傅为难地看着弟弟。弟弟说:“姐,话剧团的团长今天约我到他家去谈谈,我已经晚了……”倩倩也说:“是谈明辉到话剧团当演员的事……”她打断瓷娃娃的话:“晚了又怎么样?你们坐公共汽车去!”倩倩怔住了。郭师傅说:“我可是将车偷偷开出来的啊,四十分钟后你父亲要去省委开会……”“少啰唆!” 雪城(选章)第三章 1 天完全黑了。市立一院急救室外的乳白色长椅上,坐着姚玉慧和新郎。长长的走廊,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尽端一盏壁灯亮着,幽蓝的光腼腆地偎向长椅。急救室门旁,竖着人体形的立牌,正圆的“头”上,写一“静”字。新郎低俯着身,十指插进理过不久的硬发中。他这样坐了很久了。姚玉慧身子紧靠椅背,头仰着,抵着墙壁。坐得很端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一扇窗。月光在窗上均匀地涂了一层铂。从徐淑芳被推入急救室,她和他就坐在这张长椅上,彼此没说一句话。她没有想说话的情绪,她能理解他也是。 她和他都在等。一个等待的是自己的新娘,一个等待的是自己当年的一个女战士。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很难说谁比谁的心情更为焦急,更为复杂。 她暗想:他爱徐淑芳吗?今天这件事发生之后,他还会爱她吗?又想:这么晚了,自己还陪着他坐在这张长椅上,是不是值得?他需要一个人陪着他等待吗?总得有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待。这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可并非也是她的责任。是她迫令父亲的司机将徐淑芳送到了医院里,是她挂的号;是她找到母亲认识的医生,非常顺利地办理完了一切住院手续。她能做的,她都做了。实际上是替他做了。没有她,今天够他应付的。 她又根本不是为他做这一切的。他是谁?她连他姓什么还不知道呢!与他毫无关系。甚至他爱不爱徐淑芳,徐淑芳爱不爱他,他们是怎样认识,以什么为基础或者为条件决定结婚,徐淑芳与那个“黄大衣”从前又有过什么样的感情纠葛,也与她毫无关系。如果花圈挽联上写的不是“徐淑芳”三个字,而是另一个人名,她根本不会走入那个大杂院。虽然那个大杂院仅与她的家一墙之隔,她也很可能永远不会产生走入那里的念头,很可能与这个坐在她身旁的新郎老死不相往来。 她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徐淑芳;因为徐淑芳曾说她是个“好人”,她忘不了。 急救室的门无声地开了,新郎一下站起,却不是徐淑芳被推出来,而是一位中年女医生走了出来。女医生露在口罩上方和白帽子下方那双质询的眼睛,盯了他片刻,也盯了她片刻,转身走了。 女医生的目光中包含着对她的不良的猜测意味。新郎又缓缓坐下了。她却不愿再与他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她不愿被第二个人再用女医生那种目光看一眼。她想自己会发怒的。她走到窗前去,背对新郎站着,抬起手腕瞥了一眼手表——八点多了。“你走吧。”他说。她没回答。“你陪着我没有什么意义。”“我根本不是为了陪你,我想再看她一眼。”她的语气非常生硬,并未转身。“你……从前认识她?”“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吗?”“也重要,也不重要。”“也算认识,也算不认识。”他们便都沉默了。 急救室的门第二次打开,徐淑芳被推出来了。他立刻起来,跟在手术车一侧走,俯身低声说:“我会每天都来看你。”仰躺着的徐淑芳,将头扭向了一旁。推手术车的护士说:“别跟她讲话。”急救室内又走出来一个护士,将他从手术车旁推开。他抗议道:“我是她丈夫!”那个护士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说:“你明天到病房来看她吧。”两个护士将徐淑芳推出了走廊,其中一个随手关了走廊尽头那盏灯。 他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又走回长椅,缓缓坐下。看他那样子,是打算坐在长椅上过夜了。她看了他一眼,也走了。医院大门两侧的灯辉,温情脉脉地将她那映在雪地上的身影牵引过去,又依依不舍地送出了大门。雪,不知何时停了。雪后的夜晚格外寒冷,她打了一阵哆嗦。她这时才发现,两个大衣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只好走回家。她独自地在人行道上走着。走到商场附近,夜市还没散。小摊床上的自制瓦斯灯,照耀出一张张扑朔迷离的脸。招徕生意的喊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里,只有这里,城市的夜晚还在延续白天的喧闹。城市像一个精力过剩的女郎,在寻欢作乐的白天之后,又开始进行夜晚的逢场作戏。许多人被卖的欲望和买的念头激动着,争执不休,高声大嗓地讨价还价。也有人鬼鬼祟祟地凑在一起,做着看去是神秘的其实是非法的交易。还有的人,可疑地挨挨擦擦,东窥西探。 为了少绕一段路,她从夜市中穿过。她被一个人撞了一下。前后左右的瓦斯灯光下,一张看不清眉目的男人的脸,一张阔嘴对她莫测高深、意味深长地笑着。她厌恶地从他身边挤过去。那人追随着她,伴着她边走边小声说:“想找个地方暖和一会儿吗?”她站住了,凛凛地瞪着那人。她并不像别的姑娘被这种人纠缠住时那么害怕,只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恶,憎恶得想狠狠扇那人一记耳光。对方意识到猎捕错了目标,悻悻地嘟哝一句:“不识抬举!”转身溜了。 她刚要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附近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卖:“凤凰烟,牡丹烟,谁买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叫卖声并不高,但叫卖者的嗓音非常洪亮,非常浑厚。在这里,在这熙熙攘攘的、热热闹闹的、乱乱哄哄的、空气中浮动着种种买卖欲望的夜市上,虽然这叫卖声是那么与众不同,是那么容易那么明显地同所有的叫卖声区别开来,但并没有格外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在本市,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和牡丹烟极难买到。只有将吸一支好烟看成莫大享受的人,才会注意到这声音的存在。 而她之所以注意到这叫卖声了,是因为她对这声音太熟悉了。 “凤凰烟!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啊!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啊!……” 这叫卖声流露出的,与其说是招徕的热情,莫如说是焦躁的期待。不,是由此而产生的屈辱的愤怒! 一件毛衣外加一件呢大衣,是难以抵挡北方十二月底夜晚彻骨的寒冷的。她已经快被冻僵了,而且,她也感到非常饿了。从离开家到现在,她滴水未进。两片夹肠面包,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所产生的热量,早就从她的体内挥发干净了。她觉得自己的胃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球胆,空空如也。她恨不得一步就迈回家中,卧在自己那张舒服的床上,饱吃几片夹肠面包,再慢饮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 可是那叫卖声像一个非常熟的人在频频召唤她,使她不能够不站住,转动着头寻找叫卖者。 她寻找到了——一个穿兵团黄大衣的高身影,站在离她不远的一家商店门外,背朝着她,继续用那种浑厚洪亮的男低音叫卖。一见到那身影,她立刻便知道他是谁了,向他走了过去。 “刘大文!”她走到他身边,叫了他一声。 “姚教导员?”他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认出她。 她用冻得发抖的声音说:“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 “这是个好地方啊!白天不能公开进行的买卖,夜晚在这里可以拍手成交。你看,这么晚,这么冷,还是有这么多人在这个地方流连忘返,为了占对方的便宜吹牛撒谎,以假乱真,尔虞我诈,生活多他妈的丰富多彩呀!”刘大文还是那么嘻嘻哈哈,显出由于见到她而非常高兴的样子。但她看得出来,这种高兴的样子是装的。 她瞧着他,一时觉得再无话可说。 他却说:“教导员你真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啦!这种地方光识货,不看人。” 他分明是在挖苦她。 她并未生气。这个刘大文,是全团出了名的活宝,团长政委都对他认真不得。 她很严肃地问:“你怎么能在这里卖香烟呢?” 他夸张地表示出十二万分的惊讶,故作天真状地反问:“别人可以在这里卖东卖西,卖活的卖死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在这里卖香烟呢?”说罢,放开嗓音又叫卖起来:“谁买凤凰牌牡丹牌香烟啊!带过滤嘴的啦!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她喝道:“别喊了!”他停止叫卖,满不在乎地望着她。她压低声音说:“你曾是我们七营的骄傲,你曾是团宣传队长,你曾是我们全师知识青年人人皆知的金嗓子,你不能在这种地方丢我们返城知识青年的脸啊!……”他用反问的语气回答:“大概也让你这位教导员感到丢脸了吧?”“难道你就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吗?”“自尊心?一个返城知识青年的自尊心一文不值!”他温文尔雅地微笑着抢白她,“我在街道待业青年办事处登记时,告诉他们,沈阳军区歌剧团曾三次派人到生产建设兵团来要我,三次都因为被团里卡住没去成。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说:‘那只能怨你的命不好。城市不需要歌唱家。回去耐心等着吧,半年后我们也许能给你找个什么临时工作干干!’他妈的在这座城市里有谁欣赏我的嗓子啊?除了我,你在谁眼里还是一位教导员呀?” 她,又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却放开他那浑厚的嗓子,高声唱起音阶来,“导来咪发嗦啦希导……导希啦嗦发咪来导……”几十颗人头一齐向他转过来。他们见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纷纷扭回头,又去注意那些瓦斯灯照耀下的摊床了。他对她苦笑道:“瞧见了吧?他们大概以为我的神经有点不正常呢!”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求求你,别这样作践自己……”“这可不能算是作践自己。”他很认真地反驳,“这是幽默感。幽默感体现男子的风度,体现女人的教养。教导员你连一点幽默感都不具备吗?” 她用更低的声音说:“我今天心里很难过,你就别再用这些话来挖苦我了!”她几乎是在恳求他了。她本希望从他身上多少获得一点返城知识青年之间彼此相通的某种情感,可是真正得到的却完全相反。她撞到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隔墙上。她更加感到了一种扩散在内心里的大的失落和大的孤独。 然而他却不能够体会到她此时此刻的心情,继续对她进行挖苦:“你心里很难过?这可真是对我的莫大安慰!我有妻子,有女儿,两个。他妈的长这么大从来没获得过什么成对的好东西,却创造出了一对双胞胎!我得负起责任和义务养活老婆孩子,做了丈夫也做了父亲,我总不能再向自己的父母伸手要钱了吧?这才叫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呢。两个孩子要吃糖葫芦,我没钱给她们买,一人给了她们一巴掌!教导员您心里的难过大概不属于这一类吧?不过知道您心里也很难过我还是挺高兴的,这才能多少体现出来点生活的公平是不是?您究竟为什么难过啊?大概总不会是因为您的孩子想吃糖葫芦而您没钱买吧?哦,抱歉抱歉,我忘了您还是个独立的女性呢!” 这一番话对她心理上和情感上的双重伤害是太惨重了!她目不转睛地瞪了他许久许久,不明白这个在兵团时整天嘻嘻哈哈,用滑稽的行为和逗趣的语言解除过许多人内心忧愁的活宝,为什么返城后也居然变得如此尖酸刻薄? 她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架燃烧的花圈。 “导来咪,牡丹烟……嗦咪发嗦,凤凰烟……嗦发嗦,带嘴的……” 刘大文的男低音盖住了一切叫卖声! 她猛转身离开了他。 刘大文追上她,说:“教导员你可别生气啊,今晚见到你,我还真是挺高兴的。城市把咱们打散了……记得在火车上有人还高谈阔论说大返城是战略转折,农村包围城市……”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向他伸出手:“给我支烟。” “我忘了你是会抽烟的……你冷吧?我们找家没关门的商店进去多说一会儿?三百多万人口的一座城市里,各奔东西,兽上山鸟入林,忽拉一下就四散了,见了面都灰不溜秋的……” “就在这儿说吧!” 其实她已什么话都不愿说了,只想赶快回到家里。温暖的房间,舒适的床,牛奶,咖啡,安闲散淡,慵懒清静……她本另有一个好世界。 他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她见他穿着棉衣,便不推让,用大衣紧紧裹住身子,双手交插在袖筒。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烟,瞧着,说:“真有点舍不得!”撕了封,替她插在嘴上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接着掏出火柴,划了几次没划着,终于划着一根,一只手拢着,刚想替她点着烟,却被一个突然走过来的人噗地一口吹灭了。 他愣愣地瞧着那个人。他虽然生就的高个子,但却不壮,挺瘦,还有点驼背,抬大木时压的。争凶斗狠的本领,他是半点也没有。面临突然的挑衅,发木而已。 那个人身后,还站着两个人。她不安起来,以为他们是想无事生非的流氓,担心他会无缘无故挨顿揍。他们并非流氓。为首的那个人冷冷地说:“跟我们走,我们是市场管理所的。”说罢,从他肩上扯下了装满烟的书包。刘大文对她做出一个古怪的苦笑表情,慢慢伸出一只手说:“后会有期……”另一个市场管理员瞪着她说:“你也得跟我们走!”“我?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别喊!叫你跟我们走,你就得跟我们走!”刘大文说:“她与我无关。请你们对她说话有礼貌点,她是我在兵团的教导员!”对方讽刺道:“教导员?教投机倒把的?因为有她这样的教导员,才有你这样肆无忌惮的投机倒把分子吧?”他们周围已围了一圈人,人们哄笑起来。“你看那女的,还叼根烟呢!”“瞧她这一身,不军不民,不土不洋!嘿,靴子还是平底儿的!这算是哪一派时髦?”“刚才那个男的还给那个女的点烟呢!”“唉,今后社会上有了他们这一批呀,治安成大问题喽!”人们的奚落、嘲笑、侮辱,像一锨锨石块朝这两个返城知识青年劈头盖脸地扬过来。 刘大文被激怒了,吼道:“你们他妈的家里就没有一个返城知识青年吗?” 这句话起了作用,人们安静了,有些人默默转身走了。 为首的那个市场管理员却说:“得啦,你别争取同情了!我们家也有返城知识青年,两个,可没一个像你们这样的!”他用手一指姚玉慧,“我女儿不像你,一返城就变成这样子,像只换毛的野猫,还叼根烟卷,还冒充什么教导员!”又用手一指刘大文,“我儿子也不像你!一盒烟多卖三毛钱,你这叫牟取暴利你懂不懂?我接连注意你两天了!你要是偷偷摸摸地,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装看不见。可你嗓门比所有的人都高,你这不是往我们眼睛里滴眼药水嘛!” 另一个市场管理员说:“别跟他们扯淡!带他们走!” 刘大文内疚地瞧着她。 她这时反而无所谓,将手中那支烟朝地上一扔,踩了一脚,对刘大文说:“咱们别在这儿被展览了,跟他们走!” 于是,一个市场管理员走在前边,两个返城知识青年跟在后边,另外两个市场管理员一左一右夹持着他们,分开人群,向夜市外挤去。 他们就这样被带到了市场管理所。那里的几个男女管理员,纷纷打量了他们几眼,照旧各干各的事。有的抽烟,有的剪指甲,有的织毛衣,有的下棋,还有一个,用一根火柴棍专心致志地掏耳朵,而且还用另一只手接着,好像能掏出一颗珍珠,怕落地摔碎似的。那三个带他们进来的人,一个蹲到炉前去烤火。一个用手套垫着,将炉盖子上的饭盒拿到办公桌上,打开饭盒,坐在一把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吃饭。第三个对他们说:“别站在屋当间碍事!”将他们推到一个墙角,就走到下棋的那两个身旁,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观棋。 谁也不理他们,他们实际上等于面对墙角被罚站。 刘大文转过身,朝墙上一靠,从兜里掏出刚才开封了的那盒烟,低声说:“他们抽,咱们也抽!咱们抽的还比他们抽的高级呢!”说罢,向她递一支,她摇头。他自己叼上了。 “不许抽烟!”一个人走过来一手打掉了他叼在嘴上那支烟,接着从他兜里掏走了那一盒,狠狠瞪他一眼,说,“到了这地方,只许我们抽烟,不许你们抽烟!” 刘大文耸了一下肩,说:“我并不想抽烟,只想闻闻烟味。你们抽对我也一样。” “是吗?”那个人笑了,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慢条斯理地说,“这点小方便,我可以照顾你。”用手指从烟盒下往上一弹,弹出一支烟,低头轻轻一叼,衔着,点着后,深吸一大口,缓缓对着刘大文的脸吐出一缕青烟,问:“好闻么?” 刘大文使劲抽了一下鼻子,郑重地回答:“您有口腔炎吧?”那个人笑了,伸出一只手,侮辱地在他鼻子上扭了一下:“你长了个狗鼻子。”两个下棋者中的一个,朝这边抬起头,望着那个人问:“什么牌的?”“凤凰的。”那人转身离开了。“来一支。”于是那人抛过去一支。“我也来一支。”于是那人又抛过去一支。“凤凰的呀?也给我一支呀!”那个四十来岁的,织毛衣的女人,放下了毛衣。那人瞟她一眼,嬉皮笑脸地说:“你又不会抽,犯的什么瘾啊!”“你管我犯的什么瘾呢!”女人跳起来,将一盒烟抢了去。那人从背后拦腰抱住女人,说:“不还给我,我可就把你按倒了!”女人笑骂道:“你敢!你敢!你这兔崽子手往哪儿摸呀!”于是他们全体哈哈大笑起来。一个高叫:“按倒!按倒!”另一个酸溜溜地大声说:“到底是抢烟啊,还是抢人啊!”刘大文饶有兴趣地瞧着他们闹成一团,不无羡慕地说:“我要是能分配到这个市场管理所工作,也就心满意足了!”见姚玉慧紧皱眉头,又说:“教导员你要是看不惯,还是脸朝墙吧,我是挺爱看的!” 她真是实在看不惯,也从未看见过这种情形。多年的兵团教导员工作,使她看不惯许多事情,不能容忍许多事情。这种男女之间的胡闹,她认为简直是当面对她进行的最严重的侮辱,比刚才在夜市场受到的侮辱更甚十倍! 女人被那个男人按倒了,却仍紧抓那盒烟不放;其他人极为开心,鼓励着这种胡闹发展下去。 她的脸变得紫红紫红。她看见桌子上有电话,趁他们没注意,迅速走过去,一把抓起了电话,非常快地拨完了号码。“放下电话!”一个人对她吆喝了一声。“我给市长打电话,我是他女儿!”她本不愿亮出这张“王牌”。但她看出来了,如不亮出这张“王牌”,不知自己还会受到什么无法忍受的侮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要逃避伤害了她的现实。却没有进一步想到,她所受的伤害,比起返回这座城市的二十几万知识青年来,不过是微小的擦痕。她的话,把他们全体都镇住了。就在他们将信将疑的时刻,家里有人接电话了,是弟弟。她对着话筒大声说:“我不要你接电话!我要爸爸亲自接电话!爸爸,我……我……”她拿着话筒,再也忍不住,哭了。“你在哪儿?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快说……”话筒里,传来父亲不安地,急切地询问。她再说不出一句话,也不能停止哭。他们中的一个,看来是个头头脑脑,终于从呆愣状态中反应过来,立刻走到她跟前,从她手中畏缩地拿过话筒,怯声问:“您是姚市长吗?我是市场管理所,对,您的女儿这会儿正在我们这里……您先别生气啊,请让我对您解释一下……是,是……我不解释了……是……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我们并没有把她怎么样……您不必派车来,我们保证立刻就找辆车把她送回家!”他放下电话,转身一一瞪着带她和刘大文来的那三个市场管理员,吼道:“你们搞的什么名堂?自讨苦吃!还不快去拦一辆车!要拦小汽车!” 那三个人惊慌失措地看看她,匆匆走出去了。 那个小小的人物,马上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低三下四地对她说:“真是的!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呀!我们那三个同志太没经验了,使您受委屈了,我们……” 如果他不是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脸,她心中的怒气还不至于爆发出来。可他偏偏装出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脸! 她感到再也忍无可忍了。她突然叫喊:“滚开!”对方吓了一大跳,灰溜溜地退到一边去了。其余那些人,仍在发呆。那小人物确实感到事情有些不美妙了。他又凑到刘大文跟前,说:“您这位同志做证,我们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呀!”刘大文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把我的烟还给我!”“当然,当然……”那人旋转着身子,四处寻找,发现刘大文的书包在一把椅子上,一步跨将过去,拿起来讨好地还给了刘大文。刘大文接过书包,大大咧咧地往肩上一挎,朝那个女人翘了翘下巴。那人就转身去看那女人,见她手中还拿着那盒烟,便走过去从她手中夺了下来,并一一夺下了拿在另外几个人手中的,因为刚才那场胡闹没来得及点着的几支烟,插进烟盒,替刘大文揣入兜里。 刘大文推开他,冷笑道:“你们并没把她怎么样?你们还要把她怎么样?她是我在兵团时的教导员,我们在兵团时要称她营首长的!可你们那三个混账东西,却在夜市场当众侮辱她!” “这不应该,这很不应该……”那人诺诺连声。不再是教导员的女教导员,骤然间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愤恨。她突然捧起电话机,高举过头,狠狠摔在地上。话筒先落地,话机砸在话筒上,将话筒从中间砸断,话机外壳也碎了。她却并不感到充分发泄了愤怒,又捧起桌上的饭盒狠狠摔在地上。 饭菜遍地开花。她要把这地方毁灭,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摔了。她凶狠地瞪着他们,剧烈地喘息着。他们完全被震慑住了。他们以为市长的女儿肯定有点精神上的毛病。无跟的靴子,呢大衣外披着破旧的兵团黄大衣,这种穿着就够古怪的了!他们怎么就没瞧出来呢!教导员之说,毫无疑问是那个倒卖香烟的小子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可市长的女儿怎么又会跟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子搅在一块儿呢?唉唉,知识青年中,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没有啊!再说,市长这女儿也其貌不扬…… 刘大文两根手指夹着烟,吞云吐雾,幸灾乐祸地瞧着他们,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们并没把你怎么样啊!”那小人物又嘟哝了一句。刘大文喝道:“你还敢这么说!”他立刻缄口。这时,那三个人回来汇报:“拦住一辆公安局的吉普车,在外边等着呢……”见屋里的情形大不对头,面面相觑。 刘大文将抽了半截的烟盛气凌人地往地上一扔,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说:“教导员,我们走!”高傲地搂着她的肩膀,像搂着情人的肩膀一样,从他们面前检阅般地走过,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门外果然停着一辆公安局的小吉普车,红色独眼还在无声转着。那小人物送出门外,替两个返城知识青年打开车门,心怀不安地继续解释:“这完全是误会,请代我向市长同志问好……”姚玉慧不理他,对刘大文说:“我不坐车!”刘大文附和道:“对,我们不坐这辆公安局的警车,好像我们是罪犯似的!”又转脸看了那小人物一眼,奚落地说:“我们绝不会代你向市长同志问好的!”他们如一对散步情人似的走了。拐过街角,刘大文将手臂从姚玉慧肩上放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无比开心,笑弯了腰。“你笑什么?……”她板着脸问。他却笑个不停。“别笑啦!”她呵斥他,自己却忍俊不禁,也无声地笑了。她羞愧地说:“我刚才真像个疯子是吧?我想我刚才是有点……歇斯底里大发作……”“啊不,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他终于忍住笑,非常庄重地说,“教导员,你刚才表现得出色极了,风度大大的!”“因为披着你这件破大衣?”“因为你把他们统统都给镇住了!”“主要是因为你的书包又回到了你身上,你才这么赞美我吧?”“那你把我看得太狭隘了,是因为你的勇敢。”“勇敢?哼!”她向前走去。 “是勇敢!”他肯定地说,跟在她身旁走着,又要搂她的肩膀。她将他的手臂打开了。他的情绪却有些兴奋得古怪,仿佛刚刚看完了一场好电影,按捺不住地要加以评论。 他侃侃而谈:“你知道,你拿着电话听筒哭的时候我心里想什么?我想我们在北大荒锻炼了十一年竟还那么没出息,我们的教导员竟还是个小女孩!可你把电话摔了的时候,我真想亲你!接着你又摔饭盒,我真想大喊:‘教导员万岁!’就像那一年在水库工地上,你敢于不把团长当成回事儿,下令放我们回各连队时的心情一样!你自己还记得吗?有多少知识青年围在你的帐篷外,蹦着高喊‘教导员万岁’啊!” 她当然记得。那是她个人反叛史上的一次辉煌战役,也是一次大的自豪和大的骄傲,她怎么能忘记呢?她却摇了摇头。“你不记得啦?对你说句坦率的话,教导员,只有两次你真正使我产生了一点敬意。一次就是当年那件事,一次就是今天这件事……”她严肃地说:“你的话简直使我怀疑,你是在怂恿我明天开始杀人放火!” “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坏啊!”刘大文叫了起来,“我自己不会去做的事,从来不怂恿别人去做!但是在需要的时候表示出一点愤怒,总不算过分吧?” “那你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表示出一点愤怒来呢?”她好像问得很天真,其实是在挖苦他。“我?可惜我不是市长的女儿啊,不敢。”他叹了口气。“鼻子还疼吗?”“鼻子是无所谓的……我要是能当上一个市场管理员有多幸福!”不知不觉,他们已走过了五条横马路,快走到她家了。她站住,将大衣还他。他说:“你穿回去吧!给我留个今后去找你的借口。”她一时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含意。“我去找你的时候,就是请求你帮我什么忙的时候。我当然不会经常去找你的,但也许真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她明白了,在他眼中,她已不再是教导员,而是市长的女儿。 她点了一下头,又将大衣披在身上。 “我说得这么露骨,你不轻视我吧?” 她微微摇了摇头。 “今天你就帮了我的大忙。”他拍拍书包,苦笑道,“一文没赚,还赔了三分,因为开了一包。”她怜悯地望着他说:“把你的书包给我,我可以再帮你一次小忙。”“你替我……投机倒把?”“就算是吧。”“那怎么行!怎么能让你去替我干这个!”他双手按住书包,仿佛生怕被她夺去。“有什么不行?我父亲爱抽凤凰烟和牡丹烟。”“赚你父亲的钱?!”“赚市长的钱。”“我不!你这是在当面骂我!”“咱俩分利。这你就心安理得了吧?你以为我向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伸手要钱花时,就不觉得难为情了吗?”“你怎么至于落到这种地步?从北大荒两兜空空回来的?”“差不多是这样吧。攒下了三百多元钱,都留给营部管理员了…… 他老婆死了,撇下了四个孩子……” 她至今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有罪过,事实上她没有任何罪过。那一天夜里,并非是因为她在营长家里,而耽误了送那女人去团部医院的时间。卡车在半路陷入了雪窝,是管理员的命,也是那女人的命。 她从刘大文肩上扯下了书包带。刘大文在机械地争夺中松了手。他呆呆地望着她转身走了,直至她的身影一拐消失了,他才开始慢慢往回走。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也没有。城市安静了,酣睡了。他忽然很想唱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过歌了。返城后,连他自己也忘了,他有一副多么好的嗓子。“城市不缺少歌唱家。”那个街道待业青年办公室的人说的这句话,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 他真想向城市证明自己有一副完全够资格当歌唱家的好嗓子啊!尽管它不缺少歌唱家。 他情不自禁地放开自己那浑厚宽广的男低音,引吭高歌:喜儿喜儿你睡着了,你爹说话你不知道…… 当年,他就是凭这副好嗓子,从连宣传队调到营宣传队,从营宣传队调到团宣传队,从团宣传队借调到师宣传队,参加第一届全兵团文艺宣传队大汇演。 在佳木斯,在兵团总部的大礼堂,当他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站定时,台下许多人发出了笑声。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站在真正的舞台上。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那几步,是他从默默无闻走向自己的荣誉的历程。他当时是那么缺少自信。后来人们告诉他,那几步他走得像一位农村老大娘。他站得也毫无风度,肩膀歪斜着,一肩高,一肩低…… 可是,当他敞开自己的嗓子开始歌唱后,台下一片安静。不,一片肃静。 他唱的就是歌剧《白毛女》中杨白劳的唱段。他本来只应唱一段,可是人们用一遍又一遍的热烈掌声将他从台后唤出来。他唱了全部杨白劳的唱段!他的嗓子将参加汇演的三百多个宣传队的队员们镇住了!刘大文的名字在他们中间变成了最响亮的名字!虽然他的容貌一点也不出众,但各师团的女宣传队员们,却都不放过随时随地的机会向他投以最起码是友好的目光,并希望他能注意到她们的目光。他注意了。结果她们中有一个后来便成了他的妻子。 汇演结束后,兵团宣传部部长给他那个师的师长打电话:“告诉你一件事,兵团宣传队又增加了一个人。” 师长明白兵团宣传部长的意思,回答得很巧妙:“我们师宣传队少一个人没什么,但你如果采取扣留的方式,不是太不照顾我这个师长的情绪了吗?”兵团宣传部长照顾了师长的情绪,师长却一点也不照顾兵团宣传部长的情绪。他回到师里的第一天,师长就找他谈话:“刘大文你听明白了,但凡是个好东西只有傻瓜蛋才愿送人。我可不是傻瓜蛋!只要我当一天师长,你就是我这个师的人!从现在起,宣传队长是你了!” 以后,沈阳军区文工团来调过他,省歌舞团也来调过他,他的种种锦绣前程,都被“喜爱人才”的师长软拖硬顶断送了。 兵团解体,改为农场,各师团的宣传队也随之解散。宣传队员们入林投渊,另寻出路。名噪一时的“金嗓子”,成了无处栖身的“寒号鸟”。良机已逝,时过境迁。在师里继续混下去,谋求个轻闲工作,他觉得没趣。怀着些许凄凉,几缕幽怨,他又孑然一身地回到了七营。营里也正“精简机构”,没个适当的位置安排他。他便又回到了自己的老连队,重新当农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位兵团汇演时对他一见钟情,与他通了半年信的上海姑娘,不远千里,从佳木斯市兵团造纸厂来到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的二龙山下,带着一股炽烈的爱情投入了他的怀抱。 连队的知识青年们对他真好。他们还需要他,还需要他的嗓子。劳动休息的时候,他们常常向他提出请求:“大文,给咱们唱歌吧!” 他一次也没拒绝过他们的请求。即使在他心情最不佳的情况下,也没拒绝过他们。只要他们愿听,他便唱。他有了一个生活伴侣,他们有了一个新节目——“男女声二重唱”。 她原是兵团宣传队的女高音独唱队员,一位漂亮的上海姑娘,性格温良,气质文静。来到连队不久,便主动提出跟他结了婚。 婚后,他们那一间半低矮的泥草房,成了连队知青们的“快乐园”,几乎每天傍晚,家中都聚集着男女知青们。聊天,扯淡,吹牛。几对有情人们,腻烦了河旁树下的幽会,偏爱在他家里那种特殊的热闹气氛中公开表现你娇我爱,促进感情发展;他们往往至夜才归。他们在,她就欢欢乐乐,有说有笑。他们若要她唱歌,她便大大方方地唱。像他一样,从不拒绝他们。他们若要听男女声二重唱,她便走到他身边,轻轻偎靠着他,柔声说:“我唱低点,你唱高点啊,我伴你。”他们走了,她就勤快地敞开门窗放走烟雾,倾倒茶根,涮洗茶杯,扫瓜子皮、土豆皮、榛子壳。然后就跪在炕上铺展被褥。接着又下到地上,转入厨房去烧洗脚水…… 当他将妻子搂在怀中,欲睡未睡之时,他常常闭着眼睛暗想:我刘大文真他妈的幸运啊!我凭什么与这么好的一位姑娘结了婚,就凭一副嗓子吗?于是陷入对女性对生活的不可解的迷惑之中。 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妻在山上伐木,林中突然刮起一阵旋风。风过后,妻不见了,雪地上只留下了妻的一只手套。他焦急得四处狂奔,大声呼喊妻的名字,听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回声。喊着喊着,他变成了一个哑巴。最后无论怎样喊,竟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 妻仍偎在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 一缕月辉从窗外洒进来,映在妻那张美丽的脸上。妻睡得那么香甜,他觉得妻那张脸美丽得胜过天仙。他一下子将妻紧紧搂住,亲吻着妻的头发,无声地哭了。那时刻无边无际的爱充满他的心间。自从他朦朦胧胧地开始感到需要去爱和被爱那一天起,他就没对爱情两个字抱过多大希望。也从没想象过自己会这么深这么痴地去爱一个女性,更没想象过自己会被一个美丽而温良的女性这么深这么痴地爱着。他总觉得自己获得的幸福是非分的,就像一个美梦,总有一天是会如同烟云一般倏然飘散的。这种无法摈除的想法使他内心里恐惧极了,他哭出了声音。 妻被他哭醒,吃惊地问:“怎么了,你?” 他捧住妻美丽的脸,注视着这张美丽的脸,任自己的眼泪往下淌着,用发颤的声音说:“我爱你!” 妻仿佛没有听懂他说出的这三个字。 他又说了一遍:“我爱你啊!” “哦,我知道……你这个……傻孩子,我知道的呀!”妻吻了他一下,又将脸儿贴在他胸膛上,同时用一条手臂温柔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悄声说:“你呀你,快睡吧。” 他非常了解自己。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除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嗓子,自己在许多方面都不过是一个极平庸的人。乐观一点说,也只不过是一个极平常的人。 听人讲“胖大海”是保养嗓子的好东西,他请求上海知青从上海为自己搞到了一点,像长生不老药一样泡在罐头瓶里,每天喝三次。 “你的嗓子更需要的是专业水平的训练,而不是喝‘胖大海’,我可以当你的指导老师。虽然我的嗓子先天条件远不如你,但声乐知识比你多得多!”妻很认真地对他说。 “你?”他有些不相信。 “怎么?不相信?对了,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祖父是声乐教授,我父亲是歌唱家……” 看得出来,妻不是在开玩笑。 他怔住了。 沉默了许久,他才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我以为这一点在我们的爱情中不是很主要的。” “可你还说你父亲死了……” “是死了,在‘运动’期间。” 妻见他的表情那么异样,不安地问:“因为我以前没告诉过你这些,你生气了……”他勉强微笑了一下,阴郁地回答:“没有。”妻说:“可你的样子像是生气了。”他说:“我永远也不会生你的气。”妻柔情地望了他片刻,又问:“真的?”他将妻子轻轻拥抱在胸前,说:“真的。”可是他的内心里,从那一天产生了一种潜在的自卑。在他的家族中,没有一个人,曾与音乐有过丝毫的缘分……他慢慢推开妻子,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问:“你爱我,就是因为我有一副好嗓子?”妻说:“瞧你问得多怪呀!”可是他固执地问:“你回答我。”妻说:“我没想过。”他说:“那你现在开始想。”妻说:“不,我才不傻乎乎地去想呢!爱就是爱,想也想不明白的。明明白白的爱,让别人去爱吧!”妻抿着嘴儿笑了,用手指在他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他不由得朝镜子里瞥了一眼,看到了自己那张缺少男子魅力的脸:额头太宽,眼眉太粗,嘴唇太厚,下巴有些翘……一张令自己感到沮丧的脸。“佳木斯市比这个山沟里强百倍,你一点也不后悔?”“不啊。”“要是有一天你忽然感到后悔了,你怎么办?”“除非你欺负我。” “天啊,我……欺负你?!”他叫了起来。 “你可永远别欺负我呵!”她用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 他凝视着妻,暗暗替她感到惋惜:糊里糊涂地爱上了自己这么一个人,而且爱得那么深那么痴情,那么天真又那么幸福。他心中产生了一种羞愧,好像一个大人靠着大人的狡猾,做了一件对不起一个好孩子的事一样。他担心有一天这个好孩子变得聪明了,这个大人可就无法拯救自己了。 从那一天始,妻认真地做起他的音乐指导教师来。在小河边,在白桦林中,在山顶上,每天清晨,都留下他们碰碎露珠的脚印,都出现他们双双的身影…… 有一类年轻女性,在她们做了妻子之后,她们的心灵和性情,依然如天真纯良的少女一般,她们是造物主播向人间的稀奇而宝贵的种子。世界因为她们的存在,而保持清丽的诗意;生活因为她们的存在,而奏出动听的谐音;男人因为她们的存在,而确信活着是美好的。她们本能地向人类证明,女人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世界助长雄风,而是向生活注入柔情。 连队所有的男知青都羡慕地甚至是嫉妒地说:“刘大文这小子真比一位国王还幸福!” 而刘大文则不无自豪地回答他们:“王冠和我的妻子比起来算什么!” 他们是全连知青中的第一对夫妻。直至大返城开始,仍然是第一对夫妻。连里的其他几对有情人儿,对他们既充满了羡慕,又下不了决心像他们一样结婚。 某些小伙子私下问刘大文:“大文,你坦白告诉我们,到底是恋爱幸福,还是结婚幸福?” 他非常严肃地思考了一番之后,很自信地回答他们:“幸福是一种感觉,是别人无法体验到的。恋人和醉汉是同一类人。而结婚呢,好比你潜到了爱河神秘的水底!男人女人要结婚,是因为他们彼此爱到了恨不得让自己变成爱人身体一部分的地步!你们都还不想结婚,证明你们都还没有爱到我们这分儿上,继续爱吧!” 幸福和寻欢作乐是同父异母的两姊妹。人性与好女人生出了幸福;人性与坏女人生出了寻欢作乐。幸福的男人与一个好女人结为伴侣便会感到终生幸福;不幸的男人与一百个坏女人厮混也总归还是不幸。北大荒没有寻欢作乐的场所和条件,刘大文和他的爱妻沐浴在很清苦又很清丽的幸福之中。如果有谁以为他们整天都可以无忧无虑地手携着手,互相依偎着逗留在小河边,漫步在白桦林,伫立在山顶上,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他们要在冬季里每隔几天就上山砍一次柴,然后将木柴用小爬犁从几十里外的大山深处拖回家中。他们每年秋季都要抹一遍房子,扒一次炕洞。他们春季夏季还要精心侍弄自留地,保证自己有足够吃一冬的萝卜、土豆和白菜。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没结婚的知识青年们不必操心的事。在北大荒要维持一个小家庭的正常生活,可绝不像给表上弦那么简单那么容易。也许正因为生活是清苦的,他们才尽心尽意地培育着他们的幸福,如同在瓦盆沙土中培育一株娇贵的小花。 有一个星期天,他和妻又上山砍柴,天黑了才回到家里。刚吃过晚饭,他便疲劳得一头躺倒睡去了。第二天早晨,不是妻轻轻推他,他还醒不过来。他睁开眼睛,见妻已穿好了衣服,斜坐在炕沿上,瞅着他,戏谑地说:“未来的大歌唱家,今天想旷课呀?” 他翻了个身,嘟哝道:“还没睡够呢,今天算了吧!”又闭上眼睛,要继续睡。“那可不行,起来,起来,大懒孩子!”妻不停地推他。他围着被子坐了起来,打了一个大哈欠,忽而想到了一个长久以来想要对妻提出的问题,便问:“你这么下功夫地指导我,是不是真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一名歌唱家呀?”妻回答:“要是有那一天,多好呀!”妻的话令他格外认真起来,又问:“要是永远不会有那一天呢?”妻回答:“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你的嗓子先天条件好极了,你才二十七岁,咱们还可以耐心地期待十年啊!三十七岁正是歌唱家的黄金时代!”他什么话都没有再问,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默默地穿好衣服,牵着妻的手走出了家门。 那一天,他终于明白终于理解了,歌唱已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维他命。那一天,他暗暗下定决心,为了实现妻对他的希望,他要耐心地期待着好运气…… 不久,妻怀孕了。妻的腹部已经明显地鼓大了,每天早晨还要陪他走出家门去幽静处练声。为了让妻能够多睡一会儿,他每天天不亮就悄悄爬起来,丝毫也不敢惊动妻子,无声无息地独自走出家门。唯恐妻醒了会起来去寻找他,他将门从外面锁上。 妻是在团部医院里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的。 接产室并不隔音。他在外面听到了妻一阵阵痛苦地喊叫,他以为妻肯定活不成了,几次发疯般地往接产室里冲,都被勇敢的护士像拦一头狂暴的野牛似的拦住了。那一天他把女人生孩子这种事至少诅咒了一百遍。 他被允许走入产妇病房后,见妻脸色苍白,冷汗将头发湿得像刚洗过没擦干似的。当着两个女护士的面,他心疼地捧住了妻的脸,说:“我真是害怕极了!我以为你活不成了!” 妻柔弱无力地双手轻轻推开他,娇嗔道:“还有脸说呢,是你把我害苦了!” 两个护士吃吃地笑起来。 她们走入婴儿室,一人抱出一个哇哇哭叫不止的小东西给他看。 一个护士还揶揄地说:“快瞧瞧吧,你这当丈夫的值得自豪啊!别人得千斤,你得两千斤,‘过黄河超纲要’啊!” 他将脑袋扭向了一边,不看。 他心中暗想:为了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出世,你们的妈妈险些活不成了! 孩子的诞生,给他们的生活中增添了许多乐趣,也使他们为小家庭的生活更操劳了。妻不得不自行解除了音乐指导教师的义务,担负起了一个年轻母亲的种种职责。他也不得不从妻身上匀出一半的感情一半的爱,平均分配给两个一模一样,连他和妻也很难辨别姐妹的女儿。 妻的话少了,笑少了,活泼少了,再也不唱歌了。偶尔一唱,唱的也是中国或外国的摇篮曲。低低地唱,轻轻地哼。更多的时候,则是匆匆忙忙,急急切切地做这做那。一个婴儿,足以使一对初做父母的年轻夫妻的生活颠倒。两个婴儿,足以使他们的生活颠来倒去。双胞胎女儿并不像串联电路。一个渴,一个却饿;一个酣睡,另一个啼哭。刚刚拍睡了啼哭的,酣睡的又醒了,哇哇发出某种讯号。妻忙乱起来的时候,仿佛一位转动了十几个盘子的冒牌杂技演员,顾此失彼,手眼不一。有时候他们什么事也干不成,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儿,并肩坐在炕沿上,晃着身子低声合唱摇篮曲,合唱往往由于裤子被尿湿了才得以停止。 连队没有托儿所,妻不能出工干活了。四口之家,仅靠他一个人的三十七元工资维持。妻的奶不足,两个孩子常饿得啼哭。而奶粉又是很难买到的。连队没养奶牛,他每天都要跑到八里地外的另一个连队去买一次牛奶。他不能让房顶漏雨了,墙壁透风了,炕洞堵了,柴不够烧了,自留地荒芜了,也不能不参加各种会:大批判会,政治学习,团组织生活。在各种名目的联欢会上,唱歌仍然是他义不容辞的事。 妻用默默的、无言的温情抚慰着他们艰难的小家庭。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性格变了。他不再是一个内向的人,他变得在妻面前极爱说说笑笑嘻嘻哈哈了,耍贫嘴,出洋相,学着插科逗哏,并不出色地扮演一个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乐天派角色。甚至往脸上抹了锅底灰,翻穿着皮袄,装作一只大狗熊,从地下跃到炕上,从炕上扑到地下。为了什么?为了从妻的脸上看到由衷的欢笑,看到从前那种少女般的天真烂漫的光彩。 妻是曾被他逗得咯咯笑过,后来就任他怎么逗也不笑了。有一次就哭了。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啊!”妻泪眼汪汪地瞧着他,伤感地问。 “我……我是想逗你开心……”他讷讷地坦白自己的动机。 “可我……真不想看你变成这样……” “那……我……再也不这样了……” 雪城(选章)第三章 2 可是原先的性格已经复归不到他身上了。他从一个很内向的人变成了一个活宝,却不能从一个活宝再变成一个内向的人了。他感觉到他的生活需要耍贫嘴和出洋相,也如同生命需要维他命一样。在人前,他愈来愈是一个活宝;只有在妻的面前,他才能够努力做到像原先的他,妻所习惯了的他。有时候他甚至连自己也搞不明白了,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实的他,哪一个他才是伪装的他。 大返城期间,离开连队前,上海知青李凤林找到他,开诚布公地对他说:“大文,跟你商量件事,我想……想向你要一个女儿……” 那时,他的两个女儿都已快三岁了,都长得非常美丽可爱,那白净的皮肤,那修长的眉,那会说话的眼睛,那微微嘟起的嘴唇,都像她们的妈妈,没有一个人见了这一对儿双胞胎姐妹不喜爱的。他爱两个女儿,一点也不逊于爱妻子。 听了李凤林的话,他惊讶万分,连想都未想一下,就一口回绝:“不行,不行!你开的什么玩笑!你要是非常喜爱女孩儿,将来让你老婆给你生一个不就得了嘛!要我的图什么呀!” “你不是有两个嘛!”李凤林不放弃进一步争取的希望。“我有两个,可他妈的这也不是二一添作五的事呀!”他认为李凤林荒唐透顶。 “你先别急,你听我讲……”李凤林似乎不达目的不肯罢休,耐心地说,“我告诉你,我回上海后,可以继承十几万块的遗产。我们家那幢小洋房,也迟早会退还的。我向你发誓,你将哪个女儿给我了,我保证你那一个女儿从小到大幸福得像一位小公主。你仍然是她的父亲,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去看望她,她也随时随地可以去看望你……我呢,我只不过,想做她的一个抚养人……” 他觉得对方简直是在大白天说梦话,他仿佛坠入五里雾中,完全被对方搅糊涂了,蒙头蒙脑地问:“你小子又有洋房又有钱,返城后找个漂亮老婆,不就什么都齐了嘛!还是刚才那句话,喜爱女儿,叫你自己的老婆给你生嘛!女人生男人,不敢打保票,女人生女人,成功率在一半以上!” 李凤林却火了,凶狠地说:“我他妈的不想结婚!你到底给不给我一个。”他也火了:“不给!你不想结婚,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大白痴!难道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都不能使你动心么?”李凤林的脸倏然涨得紫红紫红,咬牙切齿地说:“你老婆就使我动过心!她没成为你老婆之前,我给她写过情书!”他用尽全身之力扇了李凤林一个大嘴巴子。李凤林看了他一眼,转身跌跌撞撞走了。 连里的卫生员赵晓刚走过来问他:“你为什么打他?”他怒不可遏地说:“这小子他妈的不是人!他纠缠着向我要一个女儿,我不给,他就说……他对我老婆动过心……”赵晓刚望着李凤林的背影,低声说:“他够可怜的啊,这辈子算别想结婚了,完了……”“活该!”“是你把他害的。” “我?……” “你还记得有一次盖房子的时候,你跟他扛一根大梁,你溜肩了,大梁那一头砸了他一下,将他砸昏了么?”他记得这件事,好像砸在李凤林小肚子上。“过了几天,他就住院了。全连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因为什么病住院,只有我知道。那一次是砸到了使一个人断子绝孙的地方,医学上叫作性神经坏死……”他呆呆地发了半天愣,突然一把揪住赵晓刚的衣领,大声吼道:“你胡说!”卫生员掰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领,两眼盯着他说:“我要是李凤林,没准儿早把你宰了!”说罢,一转身走了。他像个站在被告席上的罪大恶极的犯人似的,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站立了足有五分钟。李凤林竟没有把他宰了,在今天之前也从没有明显地对他表示过仇恨,反而使他觉得自己简直无法理解那个眉清目秀的上海知青了。性神经坏死……这几个字像一条毒蛇紧紧盘绕住他的心,啮咬着他的心,并往他心内吐注毒液。我刘大文真是作了天大的孽啊!我毁了好端端的一个人!……他感到有一把刀凉森森的刀刃压在他后脖颈上,猛一回头,身后却并没有人。他怀着一种无名的惶恐往家里跑去。两个女儿并排躺在炕上,都睡着。两只小手,牵在一起。两张小脸蛋都是那么俊秀,那么可爱。他站在炕沿前,犹犹豫豫地瞧着她们。他终于下了决心,慢慢地轻轻抱起了一个女儿,转身就往外走。妻端着洗衣盆从外面进来,奇怪地问:“孩子睡得好好的,你要往哪儿抱她呀?……”“我……”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你尽没事找事,弄醒了,又得我哄!”妻放下盆,从他怀中抱过孩子,又慢慢地轻轻地放在炕上。妻见他神色异常,又问一句:“你怎么了?” “没怎么。” 他不敢正视妻的眼睛。他想哭。他想用头撞墙。他一转身又冲出了家门…… 李凤林比他提前三天离开了连队。李凤林平素人缘不错,全体知青和许多老职工依依不舍地送行,一直送出连队,送到公路上,望着他搭上一辆卡车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 知青中只有他没去送。连妻也去送了。妻回到家里问他:“你跟小李闹过什么别扭吗?”他摇了摇头。“那你为什么不去送?让别人怎么猜想呢?”妻第一次责备他。他低声说:“我不是留在家里看孩子嘛!”“可你要有点打算送的样子,我就留在家里看孩子了!““……””好几个人说,刘大文真不够意思!”“你他妈的住嘴吧!”他第一次对妻子以那么粗暴的态度说话。妻怔怔地瞧着他,眼中顿时充满了泪水。她噙着泪走到厨房去,抽泣起来。他内疚地跟到厨房,将妻搂在怀中,说:“别生我的气,你不知我心中有多么难过……”妻止住抽泣,轻声问:“因为小李的走?”他没回答。“听人讲,小李是知青中如今最幸运的一个,返城后不但可以继承十几万遗产,还会有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房,真的?”他仍没回答,只是将妻搂得很紧很紧。妻偎在他怀里,又像开玩笑又像很认真地悄声说:“你不是在嫉妒人家吧?”他摇摇头,低声回答:“我们是多么幸福啊!”妻听了他的话,便微微闭上眼睛,将脸温顺地贴在他胸前,用双唇衔弄他衣服上的一颗纽扣。他抚摸着妻的头发。 一滴眼泪缓缓从他眼中溢出,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藏进了妻的头发中。他和妻就那样站立了许久。终于,他开口问道:“小李给你写过情书吗?”妻睁开了眼睛,仰起脸注视着他:“你为什么哭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亲口告诉我的。”“可是我……我连看也没看就还给他了呀!”“你当时看一看就……好了,也许你以后将会过上人人羡慕的生活……”同时他心中暗想,那自己肯定就不会跟李凤林合扛一根大梁,自己也就不会犯下那罪孽的过失……“再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妻推开了他,生气地说,“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我就不爱你了!”当他们一家四口乘上那辆“返城知青专列”后,妻一路是多么兴奋啊!“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返城了,你可以到省歌舞团去了!”“他们要我,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们可能早就把我这个人忘掉了。”“你要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你要让他们重新赏识你。”而他一路都在想的,却是一家四口回到城市后住哪儿。妹妹和妹夫到火车站去接的他们。家中只有一大一小两间住屋。大的十二平方米,小的七平方米。父亲母亲住小屋,妹妹妹夫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住大屋。妹妹妹夫将新房让给了他们住,各自搬到工厂集体宿舍去了。妹妹的工厂在市内,妹夫的工厂在市郊。自从搬到各自的工厂去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机会同时在家中相聚过一次。妹妹星期日休息,妹夫星期六休息;妹夫上夜班,妹妹上白班。 就在昨天,也就是今天这么晚的时候,他从夜市场踯躅地往家中走,经过一条被年轻人称作“爱情之巷”的街道。那条小街道,两旁都是工厂的高墙,只有三根电线杆子,竖在街头、街尾、街中。三根电线杆子上都没有灯。在这寒冷的漫长的冬季寻找不到谈情说爱场所的情侣们,就把那条小街道当成了他们的“伊甸园”。他们穿着厚实的棉衣互相拥抱,戴着手套彼此爱抚,脉脉含情地借着冬季清冽的月光注视对方眉睫挂霜的眼睛,用冰冷的嘴唇去亲吻对方冰冷的嘴唇。任凭飘落的雪花将他们渐渐变成一对对一双双雪塑……电业局的工人们不止一次为这条小街的三根电线杆子安装过街灯,但第二天夜晚到来后,这条小街依然是黑暗的。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条小街上,竟从未发生过什么非常事件。连流氓歹徒们也不到这里来滋扰。因为他们如果在此寻衅,这里的每一个小伙子都会变成勇猛的斗士,无需呼吁,就会立刻结成同仇敌忾的阵营。 昨天晚上比今天晚上还寒冷。 有一对情侣手臂从身后互相搂着,像对儿幽灵似的拐出那条小街,缓缓地走在他前面,距离他只有三步远,一边走一边喁喁私语。 男的说:“我真想你。” 女的说:“我也想你。” 男的又说:“哪天给你哥哥和你嫂子买两张电影票,让他们一块儿去看场电影不行吗?” 女的忧愁地说:“可他们肯定会不去的。哥哥嫂子都在待业,又有两个孩子,哪有心思去看电影啊!” 男的沮丧而苦闷地长长叹息了一声,又抱着一线希望说:“要不下个星期六你请一天假到我们工厂去行不行?我们工厂大仓库旁有间小破房,没有人到那里去……” 从他们的话语中,从他们的背影,他判断出来了,他们是自己的妹妹和妹夫。 他站住了,望着他们渐渐走远,自己转向另一条街道。 回到家里,他整夜无法入睡。他几次想推醒妻,跟妻商量,将家里的煤棚清理一下,四口移进去住。但看看两个幼小的女儿,看看妻那张失去了往日光彩的脸,他不忍推醒她,跟她商量这样的事。从到家的第二天她就开始生病,不断咳嗽,明显地瘦了。 没结婚或虽结了婚没孩子的返城知青,比他和妻的处境总会强一些,因为他们毕竟不至于两袋空空地回到家中。而他和妻,在北大荒一分钱也没有积攒下。小家庭中增添了两个孩子后,使他们的生活每一个月都很拮据。返城的路费,还是预先精打细算节省下来的。妹妹给过他十五元钱,他如数交给了妻。妹夫也给过他十五元钱,他也如数交给了妻。妻说:“这三十元钱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乱花,谁知道我们待业要待到哪一天啊!” “哥哥,嫂子,你们要是缺钱花可别不吱声啊!”妹妹又几次说过这样的话。妻感激地回答:“不缺钱花,真的不缺钱花,你们给的那三十元钱,我们还一分也没花呢!”“我们带了一些回来,还够维持几个月的。”他用谎话欺骗妹妹。其实妻也欺骗了妹妹。那三十元钱已经花掉了二十二元七角四分——妻为他买了一件铁灰色的卡中山装。他曾将这件体面的衣服套在兵团战士的破黄棉袄上,在妻的鼓励之下去歌舞团碰了一次运气。费了半天口舌,传达室的老头才放他进入歌舞团大楼。他找到办公室,一位好像是领导者模样的人心不在焉地听他说明来意,用连点礼节性的热情都没有的口吻回答他:“我们的人员已经超编了,将要淘汰下来的歌舞演员还不知道往哪儿安排呢!”他恳求地说:“那么您能不能先听我唱一首歌?”对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 几天后就过新年了。他发誓再也不接受妹妹和妹夫给的钱。妹妹是二级工,妹夫也是二级工。妹妹妹夫要赡养两位老人。母亲一辈子是家庭妇女,依靠父亲的退休金吃饭。父亲是从一个小小的街道工厂退休的,退休金每月十四块。 他双手插在破黄棉袄衣兜里,缓慢地走着。两个女儿跟随他和妻返城后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糖葫芦的又好看又好吃的东西。他因为打了两个女儿而有些难过。 想到了女儿,便也想到了妻。妻大概已经搂着女儿们睡熟了吧?走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马路,都是那么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城市好像服了一万瓶安眠药。他忽然对这座能够安然入睡的城市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嫉妒和怨怒。他想用自己浑厚宽广的声音吵醒它。于是他又敞开喉咙引吭高歌: 喜儿喜儿你睡着了,你爹说话你不知道…… 他的歌声是那么低沉那么悲怆那么凄凉那么辽阔!如一道久阻的闸门骤启,一切的心潮一切的感触一切的愁绪一切的郁闷奔泻千里,顺笔直的大马路翻涌向前!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孤鹏巨鹫,在这寒冷的夜晚从这宁寂的大马路上空翱翔而过,双翼将风扇往四面八方的街巷! 他真是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敞开喉咙唱歌了。连他自己也惊奇于自己的歌声竟如此冲天动地,如此浩荡辉煌。再也没有比万籁俱寂的夜晚的城市更理想的舞台了。他幻想着有一千名穿黑色夜礼服的大提琴手排开在他身后弓弦齐运为他伴奏,另外有一千名平鼓手隐蔽在马路两旁的一条条街巷之中,如同隐蔽在巨大舞台的两侧。而他觉得这城市的千灯万盏都是为他而照耀的。马路两旁高低参差的楼房将他的歌声制造成多层次的回音,就好像整座城市都跟随着他唱了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 他不由得站住了,朝马路左边望了望,又朝马路右边望了望,没有一幢楼房的一扇窗口是明亮的,只有一盏盏水银路灯居高临下从远远近近瞪着他,仿佛在取笑他。 城市对他的歌声充耳不闻。城市城市你聋了吗?! 他突然举起双臂大喊: 喜儿,你爹把你卖了啊! 卖了…… 卖了…… 多层次的回音在城市的夜空飘荡着…… 一辆摩托车不知是从哪一条街巷中驶出来的,怪叫一声在他跟前刹住。车上插着一面小白旗,旗上写着一个黑色的“警”字。骑在车上的治安巡警一脚撑地,对他猝然喝道:“你是什么人?!” 他如梦方醒,产生了一种想跟这名治安巡警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的念头,便镇定自若地回答:“我是歌唱家啊!”“歌唱家?”治安巡警凌厉的目光上下审视着他。“对,省歌舞团的郭颂是我的老师。歌唱家郭颂的名字你听说过没有?就是唱《乌苏里船歌》的那个郭颂……”治安巡警威严地沉默着。“没听说过?”他表示大为惊讶地耸了一下肩,“那么这首歌你一定听过……”说着,就又唱了起来: 乌苏里江长又长…… “别唱!”巡警呵斥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马路红,牛马的马,道路的路,世界一片红彤彤的红……省歌舞团的青年男低音歌唱家马路红,几天前报上登过介绍我的文章,读过吗?写得还不错,就是把我吹捧得过高了。这类文章容易使人骄傲,是不是?” “拿工作证来!”“工作证……”他佯装在几个衣兜里翻找,一边翻找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咦,我的工作证呢……可能没带在身上……”“我看你这一身明明是个返城知青!”“对,对!我是返城知青……”“那你说你是歌唱家?!”“请别误会,这并不矛盾啊!我……是三年前返城的,省歌舞团把我从北大荒调回城市的。就是我刚才讲的著名歌唱家郭颂亲自把我调回来的!您怎么不知道郭颂这个名字呢?我仍穿这身兵团战士的服装,是因为今天一些返城知青聚会,我得穿得和大家一样,是不是?要不,会对大家的心理造成不良的刺激,是不是?” 巡警有点半信半疑了,又问:“你喝醉了吧?”“没有没有!”他连连摇头,“喝酒损伤嗓子,我从小滴酒不沾……”说着,俯下身,对巡警的脸呼出一大口气,“一点酒味也没有吧?”巡警皱起了眉头:“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马路红,我这名字很容易记。以后要看演出的话,只要是省歌舞团的演出,去找我。三两张票,绝不成问题!”警帽下那张年轻的脸上浮出了微笑,“那我们算是朋友啰?”“当然!”“离家还远吗?我用摩托送你一段?”“不必。我就要到家了。”“走吧!”“嗨咿!”他举起手臂,向对方敬了一个很帅的德国党卫军式的军礼,然后迈开步子,以军人的步伐气宇轩昂地走了。那年轻的治安巡警望着他的背影,在头脑中努力回忆对一个名叫“马路红”的年轻歌唱家根本不存在的印象…… 他回到家,见妻和两个女儿都已经睡了,悄悄脱去衣服,不发出一点声响地上了床,轻轻躺在妻身旁。两个孩子两个大人占领一张新婚夫妻的双人床,亲密无间。他这时才发现妻并没睡,在默默流泪。“你为什么哭啊?……”他耳语般地问。妻转过身去。他将妻的身子扳了过来,注视着妻,追问:“你为什么这样伤心?”“我……我把买衣服剩下的那几块钱……丢了……哪儿都找了……找不到……”妻说着,像个孩子似的,嘤嘤抽泣。他要凑合着过新年的种种渺小计划成为泡影了。“丢就丢了吧!”他双手替妻拭去脸上的泪痕。他心中忽然对妻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怜爱。他冲动地将妻拉进自己的被窝,紧紧地将妻的身体搂抱在自己怀中。妻温柔的美好的身体使他的灵魂感受到真真切切的安慰。这灵魂此时此刻是太疲惫太需要安慰了!他此时此刻什么都不愿去想,什么都不愿去愁,什么都不愿去烦恼了!他只需要她。只需要从她身上所获得的那种超过一切的安慰,只需要将自己沉没在对她充满怜爱的炽烈的情欲之中……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张他永远也看不够的脸,喃喃地说:“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和孩子。” 她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喃喃地回答:“我也是。” “只要不失去你和孩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会有足够的勇气活下去!”“我也是。”“如果失去了你和孩子,我肯定会自杀的!”“我也是。”“我爱你甚于爱我们的孩子。”“我也是。”“我爱你,我真是不能没有了你啊……”“我也是。”于是他在妻的脸上印下了无数亲吻。他鲁莽地解开了妻的衬衣扣,将脸偎在妻的怀里。他闭上了眼睛。 这世界在他的意念中不存在了。他迷乱地吻着,吻着,吻着…… 妻无比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抚摸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脊背。他从妻的抚摸中,贪婪地感受着一种母爱般的怜情。这正是他内心里对妻所深深怀有的,也正是他渴望妻能够给予他的。与其说这是一种冲动的情欲,毋宁说这是一种互相体恤的情愫。他要获得这种心理上的满足的要求,是强大于获得另一种满足的要求的…… 妻用她母爱般的抚摸渐渐平息了他那灵魂的和肉体的双重冲动,轻轻吻了他一下,婉语说:“睡吧……” 他不作声,也不动。仍将脸孩子似的偎在妻的怀里,感到内心正在一种软弱的状态中重新积聚着某种力量。他自信他明天是又可以为卖掉十几盒香烟而走遍全市各个地方了。 妻又说:“今天敏华来了,送来两张明天的电影票……”他一下子被从温柔之乡推到了尴尬而窘迫的现实面前。一个短暂的迷醉的梦境被妻忧愁的轻语击碎了。他的头慢慢从妻那丰满而柔软的胸上抬了起来。他一翻身仰面朝天躺在了妻的身旁。妻却扑到了他身上,紧紧抱住他,用陷入绝境的人那种不寒而栗的语调说:“我真是害怕极了啊!害怕我们就这样一年、两年、三年长期待业下去……果真那样我们可怎么办啊!”他猛地推开妻坐了起来,扯过棉袄就掏烟……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雪城(选章)第四章 2 由一个年长自己三岁的姑娘口中对自己叫出“弟弟”两个字,使他内心里油然萌生一阵感动。生平第一次有一个女性称他“弟弟”啊!他觉得自己以后不但有了一位贤淑的好嫂子,还会同时有了一位可亲亦可敬的姐姐。这双重的特殊情感的获得,使他后怕地想起了当年自己制造的那场惨剧——幸亏没和那辆脏水车、那匹老马一齐摔下断壁,没入污流。否则这一切幸福的感受怎能体验到? 他怀着无比快乐的心情和哥哥一块儿修房子,为哥哥嫂子打家具。房子虽小,虽矮,虽缺少光线,但家具是一定要精工细做的。哥哥嫂子的家具,应是最新式最考究的,应是他亲手所做。这是他的意愿。还有那副对联,是他央人为哥哥嫂子写的…… 然而昨天,那三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现,像复仇三女神蓄谋降临,将哥哥婚礼的喜庆气氛一扫而光,将他已用想象勾勒出了轮廓的一幅非常美好、非常和谐的生活图画撕毁了。他仇恨而幻灭地预感到,她——那个他见第一面时就产生了亲近感与敬爱的姑娘,那个叫他一声“弟弟”就令他内心里产生一阵激动的姑娘,将不再可能成为哥哥的妻子,不再可能成为他的嫂子。在这院子里烧毁的花圈,难道还不足以宣告,没有结束的婚礼不过是一场戏么! 他们追悼什么呢? 一个人不必有很复杂的头脑也会得出判断,她和那三个“不速之客”间,肯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甚至包含着丑恶因素的关系。这种推断彻底捣毁了她在他心目中已经占有、已经巩固的重要地位,使他对她产生了如同对他们一样的仇恨。在花圈带来的无法洗刷的耻辱之上,还要涂一层鲜血造成的惊人色彩!他郭立伟忍受了这个,还有何脸面出入家门?还有何脸面走在这一条胡同中? 他要为自己也为哥哥雪耻。 他昨天跟踪过那三个返城知青,记牢了那个“黄大衣”家的街道和门牌号。 他掐灭了烟,从沙发上站起身,朝门后瞥了一眼——他的手杖从前一向挂在那里,如今墙上只有悬挂过它的钉子还在。 他走到门口,复又站住,转身用一种眷恋的目光打量这小小的失去了真正意义的新房。每一件家具都对他进行着缄默地讽刺。他不能够理解自己的哥哥为什么还要在医院中守着她彻夜不归?她步入他们兄弟俩的生活,不过像一颗有毒的果子掉落在孩子的衣兜里。他心中产生了一个决斗者离家时那种又是刚勇又是苍凉的情绪。或者是他的血溅到那个人身上,或者是那个人的血溅到他自己身上,总之刚才他磨过的匕首要饮血。两种可能,一种结果——他今天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难道他当年没与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一同摔死,就是为了再蒙受一次奇耻大辱,再进行一次血腥的复仇么?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人的命是很厉害的。他想:我逃脱不了它的摆布,但我可以和它同归于尽! 他猛转身,迈出了家门…… 他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人很多,彼此紧靠。一个与他贴身站在前边的女人扭过头,尖声嚷:“你怀里揣的什么呀?顶在我腰上!”“刀!”他瞪着她,恶狠狠地回答。她哆嗦了一下,胆战心惊地将头转回去,再也没扭过来一次。紧贴着他的肥胖的后背,停止了挤动,变得像块牢牢立着的面板似的。但周围的几个人却向他转过了脑袋。他的话产生一种效果,他的表情加强了这种效果,他周围一阵胆怯的安静。下车时,售票员伸着一条胳膊拦他:“票……”他仿佛没听明白,瞪着售票员。售票员见他那充满杀机的神色,也像那个女人似的哆嗦了一下,立刻缩回手臂。光明街十七号——他牢牢记在心里的住址。他跨过马路,拐过一个楼角,朝这住址走去。他在一间铁道旁的小泥房前站住了。这一带的房子,都很矮很破,离铁道很近,可以说就在路基下。垫枕木的碎石块儿,滚到了每一家每一户的院门前。这是一条不成其为街道的街道,土坯的,木条的,锈铁片对付着围成的小院,仿佛在象征性地保护着那些破屋矮房。 他斜靠着小泥房的土坯围墙,背风划了一根火柴,吸起烟来。他一手夹烟,一手插在袄兜里。带鞘的匕首五寸长,他将露在兜外的匕首把掩藏在袖子里,一秒钟内他就可以刀出鞘。 小院里的屋门开了一次,从屋内传出一阵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屋门顷刻关上,婴儿的啼哭被切断了。有什么人在院里劈柴。劈几下,喘息一阵;喘息一阵,又劈几下。 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奇怪地问:“你找谁呀?”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那少女疑惑地打量着他,推开小院的门,走了进去。“妈,咱家院门外站着一个人,我问他找谁,他不说话,可还守在那儿不走。” “找你哥的吧?”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谁知道!不进屋就让他在那儿等着好了……”屋门又开了一次,显然那少女进屋去了。“这丫头……”老太太嘟哝着。吱呀,慢慢推开院门,问他:“你可是找我们志松?”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是找别人?这一片的人家没有我不熟悉的,你若找不着哇,只要有个姓名,我领你去。”“我就是找你儿子的!”他本想暂时离开,可竟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说了他也并不后悔。他想:明人不做暗事。“那还不快进屋?大冷的天,别在外边冻着啊!”老太太没听出他的口气不对头,往小院里推他。他身不由己地被推进了院子。老太太一边拍打他身上靠的土,一边继续往屋里推他。那少女从屋里走出来,瞥了他一眼,抿着嘴一笑,蹲下身去,从地上拿起斧子,接替她的母亲劈柴。他又身不由己地被老太太推进了屋里。屋内光线很暗。他刚一迈进屋时,不能适应光线的反差,只觉得眼前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门口,怕撞在家具上,老太太却抓住他一只手往前拉他。 双眼很快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厨房和正屋子之间没有门,只有门框。破旧的门帘撩在门旁。屋里有扇窗,却不知为什么用碎砖砌上了,还没有抹上墙泥。屋顶开了一个天窗。天窗被外面的阳光所照,厚厚的窗霜正在溶化,往下滴水。天窗四周吊着几个罐头瓶接水。瓶中所接的水或多或少,水珠滴在瓶内,那声音也就不无区别,奏着单调的音乐。 几分钟之前,他,这个专执一念的复仇者,是绝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迈入这个人家的门槛。但是这会儿,他鬼使神差地成了“客人”。“他妈的这么个老太太……”他对自己有点恼火。他神色冷峻地站着,右手仍插在衣兜里,更加谨慎地用衣袖掩藏着匕首。“我们这个家呀,生人进屋哇,就像落在地窖似的!”老太太自言自语,用衣袖将唯一的一把椅子擦了一遍,对他说:“坐吧,孩子。”椅面并没有灰尘。老太太不过是用那一分明习惯了的动作,表示待人接物的热情和诚意。 他不坐。他心中暗暗命令自己:“赶快离开!”“坐呀!”老太太又对他说,并又用衣袖像刚才那样擦了一遍椅子,然后慈祥可亲地瞧着他。“赶快离开!”他第二次命令自己。但他的意识却违反了理智,在老太太那种母亲般的目光的注视下,他身不由己地坐下了。一切都是身不由己。他不安地打量这间狭窄的屋子。家具很破旧,但摆得很齐整。他曾怀着各种复仇的动机,闯入过无数个家庭。他有着一种特殊的心理反应,凡是跨进那些和他家的状况类同的人家,他心中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与这一家人的贴近感。他对生活的观察经验告诉他,谁家有女儿,谁家便干净清洁些。他不禁朝挂在墙上的那少女的书包看了一眼。她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他妈的什么人都幸运地有个姐姐或妹妹,生活太不公平了! 他这时才发现了床上的孩子。那孩子已将小被蹬开,两条小腿轮番向空中踢,咂咂有声地吮着指头,吮得有滋有味。一个大胖小子。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那不,原是有扇窗子的,街道要盖一个公共厕所,盖得离哪家近了,哪家就闹事。后来就盖在咱们窗前了,那时候志松还没返城呐,家里就我和他妹妹。咱们老实啊,不敢像别人那么闹事,我和他妹就捡了些碎砖头,把窗砌了,街道上过意不去,给开了个天窗,还给了五十元钱。钱,咱们是没要,咱们又不是图的钱。不过想着有个公共厕所,街前街后,左邻右舍方便些……”一边说着,一边从小橱里端出盘瓜子放在桌上,又说:“嗑吧,这是过年那每人一份儿。志松早回来几天,还能多一份儿!”见他不去动,就抓了一把给他。 他只好用左手接过去。 “这小东西啊,一醒了就蹬啊踹啊的,没个消停的时候!”老太太又去给孩子盖小被。“赶快离开!”他第三次命令自己。老太太给孩子盖好小被,在炕沿上坐下,双手轻轻按住孩子的两腿,望着他,问:“你和我们志松一个连?”看来她有不少话,想跟什么人唠叨。“哦……是……”他哑声回答,觉得嗓子很干,直想逃。他往起站了一下。 “你怎么不嗑瓜子呀,是和我们志松一批返城的?” 他不得已又坐了下去。总不能像个贼似的逃掉,得走得体面点。他这么想,便对老太太点了一下头。 “唉……”老太太长叹一声,愁容满面地说,“你们这些孩子啊,可真让当父母的操不完的心啊!你们在北大荒的时候,当父母的昼盼夜盼,盼着你们有一天能返城。这不,你们呼啦一下全回来了,一个个老大不小的,家里没个住处,自己没个工作,待业到哪天是头哇?你们好几十万,城里一下子也没那么多现成的工作让你们干呀!听街道的干部们开会时讲,城里还有十多万待业的呢……” 那少女进屋了,打断老太太的话说:“妈,你又叨咕,好像我哥返城了,倒给你添了愁根似的!”边说边俯下身去逗弄孩子。 “妈,您瞧他笑呢,他笑呢!你可真好玩啊!不许吮手,不许吮手,不许……”少女喜欢地想将孩子抱起来。 “唉呀烦死了!他又没哭,你抱他干什么!”老母亲推开女儿,望着他这位“客人”继续唠叨:“愁不愁死!我们志松还抱回一个孩子,说是和他同连队一个知青的孩子,托他抚养的。他又不是个结了婚的女人,怎么就能代人抚养孩子呢!我听了就有点不相信。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真是犯疑啊!可儿子大了,也不好追三问四的了……” “妈!”女儿制止母亲说下去。 “别管我!对你哥一个连队的人说,又不是对外人说。”老太太抬了一下手,那孩子又将小被蹬开。老太太连忙再给孩子盖好小被,仍旧用双手轻轻压住,望着他说:“你大概准能知道点底细吧?要是知道,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娘。无论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大娘都不会责怪志松的……我这当妈的,天天给这孩子喂奶喂水,洗屎布洗尿布,心里边却一片糊涂……我……我不好受哇……”老太太扭过脸去。 “妈,瞧您……”女儿搂着母亲的肩膀,用自己的手去擦母亲脸上的眼泪。 老太太轻轻推着女儿:“劈柴去,去!” “斧头让木柴夹住了!”女儿小声说。 “我帮你拔出来!”他一下站起往外就走。 他走到院里,少女也跟到了院里。他往院外走,少女叫住了他:“哎哎,你这个人可真是的!不帮我把斧头拔出来了?”他犹豫一下,弯腰用双手握住斧柄,连同夹住斧头的那块木柴高高举起,狠狠砸下,几下便将那块木柴劈开了。他扔下斧子,直起了腰。 “看来劈柴你还挺行的呢!”少女对他大加夸奖,发现从他兜里掉到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欣赏了一会儿,奇怪地问,“你身上带着它干什么?我哥哥也有一把,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不过没有鞘。” 他默默从她手中拿过匕首,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你的腿,是在北大荒受了伤?”少女低声问,跟在他身后送他。他还是一言不发。少女将他送出小院,依着院门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哥哥回来后,要不要告诉他去找你?” 他完全可以一言不发地就那么走掉了。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竟站住,回头望着她,说了这么一句:“不必告诉他,我会再来找他的……” 说罢,踮着脚走了。他刚刚拐过这条不成其为街的街口,迎面碰上了他要实行报复的人。他们像棋盘上互相逼住的两个卒子。他右手插入了衣兜。“我想到你可能会来找我的。”王志松直视着他,“我听说过你从前大名鼎鼎的绰号。” 他心中的仇恨,刚才在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似乎被一个老太太唠唠叨叨的话和慈祥亲切的对待平息了许多,由于面对面地遇到王志松,又倏然增强起来。他插在衣兜里的右手紧紧握着匕首柄,踮着脚,一步步向对方走近。 王志松不动,直视着他,毫不畏怯地说:“离我家太近了。”他站住了,一时不明白王志松这句话的意思。“也许熟人看到,会跑到我家去告诉我母亲和我妹妹,她们会受到惊吓。”王志松镇定地解释。孝子之心无论在任何时刻都具有打动人的力量。郭立伟的心弦像被谁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对方的母亲刚刚还把他当作“客人”,唠唠叨叨地跟他说了那么多不见外的话,他不能不考虑对方的话。“我们到路基那边去!”他低吼了一声。王志松朝路基望了一眼,点点头,转身踩着碎石蹬上了路基。“是好样的你别溜!”他紧跟在王志松身后。一个正常人的蹬坡速度毕竟比一个踮足者的蹬坡速度快得多。王志松听了他的话,等着他跟上来。他们差不多并肩蹬上路基,同时跨过铁道,走下路基另一侧。他脚下碎石滚动,差一点使他重重地跌倒。王志松伸出一只手,及时扶了他一下,他才没有滚下路基去。当他们的双脚都接触到地面后,又开始互相盯视着,对峙着。一阵长久的沉默。他握刀柄的手出汗了。他无法忍耐这种沉默,终于爆发般地吼叫起来:“你他妈的动手哇!”王志松的眉头耸了一下,说:“你打不过我,何况是你找到我头上要打架的。”王志松的话刚说完,他便凶猛地扑了上来。他们像在战场上殊死搏斗的敌人似的,立刻扭打在一起。打了半天,难解难分,谁都没占什么便宜。王志松是在让着他。他完全可以将对方打倒在地,打得对方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但他不愿那样。 如果我是他,我也肯定会像他一样,找到一个什么人头上打这一架——这种想法从一开始就盘绕在他头脑中,摆脱不开。他认为自己的报复无可指责,对方来向自己报复也无可指责,他和对方都是在履行什么。这种履行都不是目的,也不能称之为手段,一种行为而已,一种有血性的男人们必然的行动。昨天自己有理,今天对方有理,所以他不忍伤害对方。昨天对方的哥哥表现出甚至可以说是高贵的让步,今天他要向对方表现出同等的让步。 郭立伟一开始并不想动刀。而当他明白自己只靠拳头不可能击倒对方,想动刀的时候,刀早已掉落在雪地上了。对方却没有发现。他又一次向对方扑去,碎石子被他蹬得滚动了一片,没遭到王志松还击,便绊倒了。他趁机从地上抓起匕首。他嗖地将匕首拔出鞘,像头凶猛的獒犬似的,直朝王志松刺。 王志松机敏地闪过,顺势擒住了他的腕子,拼力一扭,匕首落地。这个返城知青被激怒了。他狠狠一拳朝复仇者当面打去,对方后退数步,还是站立不稳,倒下了。对方刚欲爬起来,他跃到对方跟前,击出了更猛更狠的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他双拳左右开弓,如同一个拳击运动员,将对方的头当成了练拳的沙袋。对方双手撑在雪地上,又做了一次挣扎,站不起来了。对方的头慢慢抬起。王志松吃了一惊。一张鲜血横流的脸!王志松喘息着,面对自己双拳“创造”的“杰作”,像一个孩子面对自己糊涂乱抹成的一幅可怕图画,目瞪口呆,对自己的恐惧超过了对鲜血的恐惧。我怎么这样狠?!……他的双拳依然紧握着,却开始不能控制地发抖了。在那张鲜血横流的脸上,一双不甘屈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他心间一阵悸颤。“我不能被你杀死!”他望着那张脸喊叫道,“我不能被你杀死!我死了,我母亲和我妹妹,还有那孩子,他们怎么办?!他们如何生活下去?!你这个混蛋!”那双眼睛仍旧那样地瞪着他。“你不是要复仇吗?你他妈的捅我一刀吧!我可以站着不动,挨你一刀!但你不能杀死我!……”他继续喊叫,并转过了身去,“你这个混蛋!你他妈的捅啊!你复仇吧!你流了多少血,我用多少血还你!……”他身后一点声息也没有。他想象着对方正悄悄爬起来,紧握那把匕首,向自己一步步走近。他一动也未动。 “慢!……”他愤恨地高叫道,“你得让我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那个和你哥哥结婚的姑娘,曾和我在北大荒相爱了整整四年!我的父亲是铁路上的一名扳道工,三年前被火车轧死了。我父亲的单位,为了照顾我们的家庭生活,替我办理了返城手续。可是我没返城,我让她顶替我的名义返城了。因为她当时得了严重的肝病,我怕她会病死在北大荒。离别的时候,我要求她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仍无返城的希望,她可以与别人结婚。她答应了。我们彼此立下了誓言:三年内,谁背叛了我们的爱情,另一方,将在对方的婚礼上送去一架花圈,表明我们爱情的死亡,也是对背叛爱情的一方的惩罚!我为她留在北大荒!我心中只有她一个姑娘,我拒绝过三个姑娘真诚的求爱,我几乎天天做梦都在想她!别人嘲笑我,说我想她快得了精神病。我日日夜夜盼望着有一天能够返城,和她结婚,做一个无比爱自己妻子的丈夫。可是如今我返城了,她竟和你的哥哥结婚了!我们分别才两年多她就变了心!我恨她!……” 他胸膛里一股风暴在呼啸,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他期待着背后挨一刀。 却经久没感觉到什么。 “你他妈的捅吧!”他忍耐不住,猛地转过了身。 对方已不知何时走掉了。 雪地上留下一行脚印,还有那把匕首。 一列载着圆木的火车驰过。 他从地上抓起匕首,发泄地朝火车抛去。匕首扎在圆木上,被火车带走了。 车头喷出的雾气,将他笼罩住…… 今夜有暴风雪 一 一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春节后,东北松嫩平原,仍然寒凝大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一辆从黑河开往嫩江的长途汽车驶入孙吴县境内不久,突然刹住了。一头羊站在公路正中,拦住了汽车。司机不停地按喇叭,它一动也不动,像具石雕。司机只得跳下车去赶它,走近才发现,它用三条腿站立着。这显然是一只被狼伤害过的羊,它失去了整条后腿,胯上血肉模糊。司机不禁骇然倒退一步。羊,却突然僵硬地倒下了。一位乘客也跳下了车,走到司机身旁,踢了死羊一脚,肯定地说:“是兵团的羊。” 司机愕然地看着他。 乘客抬起手,朝远处一指:“都走光了,放羊的小伙子连羊群都没顾上移交。” 司机朝乘客指的方向望去,雪原上,几排泥草房低矮的轮廓,不见炊烟,不见人影,死寂异常,仿佛一处游牧部落的遗址——那里几天前还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连队。 乘客瞧着那只死羊:“奇怪,狼怎么没把它整个吃掉呢?”看了司机一眼,又说:“不捡白不捡,够吃几顿的,羊皮也小不了,我帮你搬到车上!” “别,别……”司机皱起了眉,他觉得不是好预兆,用手势叫乘客把死羊拖到公路边去…… 这辆长途汽车又开动了。 它开出不到一个小时,第二次被拦住。 手提包和行李捆连接在一起,在公路上“筑”起两道“路障”。十几个人站在公路边,从衣着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建设兵团的知识青年,有男有女。 司机只得将车缓缓停下。 知青们有的搬开了“路障”,有的围住了汽车。 司机打开驾驶室车门,用商量的口气对他们说:“你们人不少,东西又多,先别急着上车,车上已经没有空地方了,等我动员一下乘客,给你们腾出点地方……” 一个男知青感激地说:“那你可真是个好人!” 司机砰地关上驾驶室车门,见“路障”已搬开,便呼地将车开过去了。乘客中有人扭转身,朝后车窗看了一眼,说:“何必呢,大家互相挤一点,就可以让他们都上来了!”“让他们上来,一路准没好事!”司机嘟哝一句,加快了车速。 司机忽然从车镜里看到有人骑马从后面追赶,顿时神色惊慌。骑马的人转眼赶上来,却并没有拦车,超车奔驰而去。司机暗暗吁了口气。 汽车顺公路刚拐过一个山脚,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和司机同时发现,三台拖拉机并列在公路上,四个人站在拖拉机前,三个抱着肩膀,一个牵着马,虎视眈眈地从车前窗瞪着司机。 这里附近也有一个生产建设兵团的连队。 “糟了!”司机叫苦一声,刹住车,双手从驾驶盘垂下,无可奈何而又忐忑不安地朝驾驶座上一靠。 一辆马车这时也从后面赶了上来,车上是刚才被甩下的十几个男女知青和他们的行李捆、手提包。牵马的人走到车前,拉开驾驶室车门,对司机怒吼一声:“下来!”他是那十几个知青中的一个。 司机脸色苍白,十分惧怕,不敢下去。 有一个知青走过来,推开了那个牵马的,对司机说:“别害怕,他吓唬你,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请你打开车门,让我们上车吧!车上有我们,再碰到拦车的知青,我们保你平安无事,顺利通过!”羊剪绒的帽子底下,露出两条短辫,一双俊秀的大眼睛恳求地望着司机。是个姑娘。车门打开了…… 汽车又路过了一个被遗弃在雪原上的生产建设兵团的连队。 又路过了一个…… 当这辆长途汽车开到嫩江火车站,天黑了。十几个知青拎上手提包和行李捆,跳下汽车,奔进了车站。那个姑娘临走时还对司机说了声:“谢谢!” 车站内,站台上、候车室里,几百名知青在等待列车。他们随身所带的手提包、行李捆堆积得像小山。焦急、茫然、惆怅、沉思、冷漠、凄凉、庆幸、肃穆、严峻……各种各样的神色和表情,呈现在一张张男女知青疲惫的脸上。他们有的人从连队到这里,需要四五天。和伙伴们失散了的,大声呼喊着,奔来跑去。丢掉了什么东西的,在别人的手提包或行李堆中翻找着,惹起一片片斥责、争吵。 托运处更加混乱,吹毛求疵的手续,认真过分的查看,咒骂、哀求、抗议、威胁……角落里,在破碎了镜子的立柜旁,一个知青和一个身份不明的旅客正做着一笔买卖:“三十元……”“三十元?!我从连队辛辛苦苦折腾到这儿,要不是无法托运我才舍不得……”“三十五!再多一元也不加!”“好,好,三十五就三十五!”卖了立柜的知青,接过钱就走。刚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还给对方钱,大声说:“不卖了!”抬腿一脚,大头鞋将立柜踢了个窟窿。接着又是一脚,又一个窟窿……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知青跑过来阻拦,用上海口音嚷叫着:“你疯了!好端端的一个立柜,泄啥气!” “哇!……”孩子哭了…… 列车进站了。 几百名知青像狩猎一只庞大的野兽般,包围了每一节车厢的车门、窗口。手提包、行李捆,纷纷从打开的窗口塞进车厢。等不及从车门挤上车的,就从窗口爬。 “孩子别从窗口……” 已经塞进去了。车厢里传出孩子的哭声…… 另一个窗口,一场难舍难分的离别! 姑娘在站台上,小伙子在车厢内。小伙子从窗口探出身,姑娘拽住他的胳膊,哭着、喊着:“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 小伙子泪流满面。 几个知识青年同情地望着他们。 有人摇着头,轻轻地说:“北大荒姑娘……” 车站上的广播喇叭响了:“各位旅客请注意,本次列车晚点四小时……下面广播天气预报,嫩江地区,零下二十四度。黑河地区,气温继续下降,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今夜有暴风雪……” …… 这是北大荒四十余万知识青年大返城期间的一个夜晚,在东北最北边陲,在驼峰山上,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师三团工程连战士裴晓芸,今夜第一次在边境哨位上站岗。 “六号坐标”矗立在积雪皑皑的驼峰山顶。它被寒冬包裹了一层霜的外壳,远远望去,通体反射着镀银般的冷冽的光。 月,凝冻在夜空,似一面冰块磨成的圆镜,刚用雪擦过,连蟾宫的虚影也擦去了。夜空澄净,澄净得异常,令人感觉到潜伏着某种不祥,仿佛大自然正暗暗汇集威慑无比的破坏力量。偶尔,纱绢一样的薄云从夜空疾迅掠过,云影在苍茫的雪原上匆惶地追随着。稀寥的星怯视着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显出畏惧,屏息敛气。没有风,伸出雪面的蒿草的枯叶,树木细弱的秃枝,都是静止的。荒原一片沉寂。驼峰山两峰之间的山沟里,狼嚎声不绝,引起近处村子里阵阵狗吠。狗吠声过后,愈加沉寂。这种凛峻的沉寂,是北大荒暴风雪前虚伪的征兆。 裴晓芸肩枪站在哨位上。她摘下棉手套,借着月光看手表——差七分九点。今天是她的生日,九点是她的诞生时刻。二十五年前,这一天,这一时刻,她从母腹中降生。刚生下来不会哭,护士倒提着她的身子,在她屁股上打两巴掌,她才哇地哭响。在她对这个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同时,母亲猝然离开了人间,没来得及看她一眼,也许听到了她那一声哭啼…… 是父亲告诉她的,在她的第五个生日。那天,父亲从幼儿园接她回家,她一路哭着闹着向父亲要一个妈妈。幼儿园的孩子们都有妈妈,为什么单只她没有妈妈呢?那是她幼小心灵首次意识到比别的孩子缺少什么,首次感到生活对她不公正,首次向生活提出抗议,用跟父亲哭闹的方式。她不愿比别的孩子缺少什么,她要一个妈妈,正如向父亲要一个布娃娃。回到家里,她哭闹得乏了噘着小嘴生闷气,不吃饭,不睡觉,不理睬父亲。父亲是大学哲学系讲师,在社会科学方面,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忠实宣传者。但在解释自身生活时,又是个带有宿命论色彩的人。“别哭。”父亲对她说,“从小失去妈妈的孩子,生活中不止你一个。告诉我,你为什么忽然想要一个妈妈呢?”“小朋友都说,妈妈比爸爸好。”父亲呆呆地注视着她,许久无言。“爸爸,我要一个妈妈,就要!”父亲默默地从床下拖出皮箱,打开来,找到旧相集,把她抱在膝上,一页一页翻给她看。所有照片,都是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的。父亲合上相集后,说:“她就是妈妈。”妈妈?妈妈多年轻!妈妈多美丽!每张照片上的妈妈,都面露温柔的婉雅的微笑。那种微笑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的女儿——我曾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幸福地生活过。“妈妈在哪呀?为什么从来不回家?”“妈妈在另一个世界。”“我要到那里去,我要去找妈妈!”父亲苦笑了。“孩子,我们每一个人迟早都是要到那个世界去的,但我们现在不能去找妈妈。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没做完的事,而你呢,还没有开始做什么……”她不明白父亲的话。“妈妈……死了……”死——她明白。她哭了。“记住,妈妈是为生下你而死的。”父亲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向她讲述了在她出生那一天妈妈所经受的痛苦。“妈妈是歌唱家,你想听妈妈唱的歌儿吗?” 泪珠从她的小脸蛋上滚落下来,落在花兜兜上,落在父亲手上。 宝贝,你爸爸参加游击队,正在过着那动荡的生活…… 唱片缓缓旋转,播放出妈妈唱的动听的歌声。她觉得唱片就是父亲说的“另一个世界”,妈妈就生活在那里,在那里天天都唱歌。妈妈的歌声冲淡了“死”这个严峻的字在她那颗幼小心灵中造成的阴霾。父亲收起唱片说:“孩子,挑选一张妈妈的照片吧,由你自己珍藏。”她凭孩子的意识得出判断,那些照片,不,妈妈,对于她也许还不如对于父亲那么重要。她从中挑选了一张最小的二寸照片。从那一天开始,她那儿童的心理和情感世界,比一般孩子更早地趋于成熟,趋于丰富了。以后,她经常在小朋友们面前声明:“我也有妈妈。”“你妈妈在哪儿上班呀?”“你妈妈怎么从来没到幼儿园接过你呀?”“你是个撒谎的孩子!撒谎就不是好孩子!”“骗人!狼来啰!狼来啰!……”被羞辱所包围时,她就从兜里取出妈妈的照片,大声说:“喏,你们看,我妈妈!”大声地说出这句话,她获得一种朦胧的安慰,一种空泛的满足。渐渐长大,她才愈来愈体会到,母亲对一个人,尤其对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何等重要!人,首先是从母亲身上来洞察生活,认识生活的。也首先是从母爱之中体验到自己的存在价值的。父亲往往教会孩子用理智的眼睛去看世界,母亲则往往教会孩子用情感的眼睛去看世界。从小失去母爱的孩子,生活在其短浅的视野中难以展现全貌。仅仅这一点,就意味着不幸。 上体操课,她从平衡木上摔下来,左腿骨折,在家中躺了一个多月。父亲给她洗脸,洗手,洗脚,梳头。甚至给她剪手指甲和脚趾甲。有一天,父亲给她朗读《海涅诗选》,她突然说:“爸爸,给我擦擦身子吧!”父亲怔怔地瞧了她一会儿,没有回答,没有任何表示,合上了诗集。晚上,她的三个女同学来到家里。父亲预先烧好了一大盆热水,备好了毛巾和香皂,找出了她需要换的内衣,而后对三个女同学说:“麻烦你们了。”便转身走出她的房间。门,被一个女同学轻轻从里面插上了。她们开始七手八脚地给她脱衣服,脱得一丝不挂…… 同学走后,她无声地哭了。她虽然感谢她们,虽然觉得身体清洁爽适了,但内心却受到一种不能明言的挫伤,萌生了一种复杂的委屈…… 父亲走进房间,她用被子蒙上了头。父亲默默地在她床边站立许久才离去。她听到了父亲离去之前轻微的叹息,不知是为他自己,还是为她…… 那一年,她十五岁。从此,夜晚九点这一时刻,对她来说就变成神圣的时刻了。每到这一时刻,她就凝视着大挂钟,久久地凝视着。她那少女的心灵便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与另一个世界中的不曾见过面的母亲的心灵贴近了,融合了,合而为一…… 少女的心灵具有特殊功能,愈是感到缺少什么,愈容易靠想象来弥补。想象总是比生活本身更完美更迷人。对母爱的殷殷向往和饥渴,使她对仅有的父爱更加感到不满足。 不久之后,父亲也被从这个世界上夺走了,那是在十年动乱的第二年……她成了一个情感方面的赤贫者。对于情感需求极其细腻,内心世界稚嫩而丰富的少女,这种赤贫状态是足以风化灵魂的。幸而,她熬过来了。灵魂熬过来了。灵魂孕育着对生活的一点点的希望,便不会像肝脏一样硬化…… 此刻,裴晓芸又看一眼手表——九点。这大概是她第一百次独自膜拜这一神圣时刻了。她摘下手套,一只手伸进内衣兜,摸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夹,里面夹着母亲那张二寸照片。端详着母亲的照片,二十五岁的上海姑娘情不自禁跪下了,月光将她肩枪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雪地上。 她心中有许多许多话要对母亲说,在这个夜晚,在这一时刻。她想说:“亲爱的妈妈,今夜我是这么高兴!我被批准成为战备分队的战士了!今夜我第一次站岗……” 她想说:“亲爱的妈妈,我肩上这支枪,得来可真不易啊!别人早就发给了枪。而我,在不久前才获得这样的信任……” 她想问:“妈妈,我,是同别人一样离开北大荒,还是留下呢?离开,这里有我感情上难以割舍的东西。留下,我会感到孤独,感到被遗弃……” 她想问:“妈妈,即使我回到上海,谁又是我的亲人呢?上海有我可以得到关怀,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吗……” 她想问…… 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触碰她——一只狗,一只体大如豹的狗。浑身黑毛,在月光下闪着黑缎般的光。粗颈、方头、大耳、阔嘴,样子十分凶猛。 她没受惊吓,这只狗对她有特殊的感情。它叫“黑豹”,名字是工程连的知青们起的。它的母亲一共生下六只小狗崽,连它在内。老母狗一天跟着砍柴的马车上山,被猎人设下的野猪套套住,活活喂了狼。六只小狗崽因断奶饿死五只,“黑豹”被男知青排排长曹铁强抱回宿舍,像哺喂婴儿般,养活了下来。它是男女知青们的宠物。它长大以后,看仓库、守麦场,报答知青们的恩泽。有人带它到哨位来站过一次岗,它便又增加了一项义务,每到深夜,自觉跑来,和站岗的人做伴,直至天明。 “黑豹”认出裴晓芸,两只前爪扑在她身上,伸着脖子要舔她脸,讨她的喜爱。她拍拍“黑豹”的头,又捧着它的阔嘴巴往自己冻红了的脸颊上贴一下,推开它,缓缓站起来。因刚才跪在雪地上,即使在“黑豹”面前她也难为情了。她心中顿时萌发了哨兵的神圣责任感和战士的英武气概。 “黑豹”耍着活泼劲纠缠她。 “‘黑豹’,不许跟我胡闹!”她严厉地呵斥它,挺直身,肩正枪,目光巡视着冰封的黑龙江江面。“黑豹”听话地卧在她脚边,昂头专注地望着天空中的一颗星。 一会儿,她感到寒冷了。她后悔没穿棉大衣,棉大衣太肥,平时就不爱穿。何况今夜她第一次站岗,臃臃肿肿的,有失一个哨兵英姿!可是毕竟感到寒冷了。又看一次表,过两个小时,就会有人来接岗,坚持得了。她双手都摘下手套,放在嘴边哈了一阵,又搓了一阵,解开一个衣扣,交叉地伸进棉衣里,紧紧地夹在腋下取暖。脚也冻得有些疼了,她轻轻跺踏着。“黑豹”披着毛皮大氅,似乎并不寒冷,卧在雪窝里一动也不动,不再望星星,侧头瞧着她,眼睛流露出对她的嘲意。 “坏东西!”她骂它一句,转身向山下望去。团部机关一片漆黑,一幢幢砖房和机关食堂的高大烟囱,轮廓分明。只有团部会议室的四扇窗子,透射出灯光。 她不禁想到了他,他下午四点就到团部去开紧急会议,显然到现在这个会还没散。不知这是一次什么样的重要会议,为什么开到这样晚。 他,或许在发言吧? 或许,发过言了,正从窗口朝外望,想望到她? 傻瓜!他根本望不到她! 她微笑了…… 今夜有暴风雪 二 全团各连连长、指导员聚集在团部会议室。室内烟雾缭绕,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几个烟灰缸插满烟蒂,像小盆景中的假山石。不少人继续吞云吐雾。 会议从下午四点开到六点,吃过晚饭,接着开到现在。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是一次严峻的会议。 团长马崇汉,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清楚这次会议的严峻性。知识青年大返城的飓风,短短几周内,遍扫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些师团的知青,已经十走八九。四十余万知识青年返城大军,有如钱塘江潮,势不可当。一半师、团、连队,陷于混乱状态。唯独三团,由于地处最北边陲,交通不便,消息阻隔,返城飓风的势头还没有真正席卷到这儿。三团的知识青年们,近几天才刚刚开始从亲友、同学和家书中获得返城信息。各种迹象表明,他们也在暗中骚动起来了。 兵团总部下发了一个紧急文件:为缩短从兵团体制恢复到农场体制的过渡时期,为尽快稳定各师团的混乱局面,组建起各师各团连队新的领导机构,重新形成生产秩序,确保春播。知识青年的返城手续,必须在三天以内办理完毕,逾期冻结,春播后各师团酌情自决。 急件被马崇汉扣押,不向连队传达。 三天,三个二十四小时,只要拖延过三个二十四小时,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就可能被永久地钉在各连队的花名册上了。他曾同政委孙国泰就这一点交换过看法,却遭到老农场干部孙国泰的坚决反对。 “我们没有权力扣压兵团总部的急件。没有权力。”政委严肃地回答他。 “当然,我一个人是没有权力这样做的,因此才同你商量嘛。你,和我,如果我们两个人的意见统一了,在特殊情况下是可以代表党委的嘛。”马崇汉温良恭俭让地说。 凭着与对方多年共事的经验,孙国泰知道,对方越是在他面前表现得温良恭俭让,越证明根本没把他的意见当成一回事。虽然他是政委。孙国泰也明白,马崇汉所以要在决定八百余名知青命运的这一严峻大事上“征求”自己的意见,无非是要自己表明一种态度,表明一种“赞同”的态度。有了他这种态度,哪怕是一种含糊“赞同”的态度,不,哪怕是缄口不言,那么,这件严峻的事情,这一首先从马崇汉头脑中产生出来的个人意志,便可以被对方也被别人认为是“党委的决定”了。 “党委也没有权力做出这样的决定。”老政委态度鲜明。 “政委同志!”马崇汉语气强硬起来,“别忘了,你是一位团级领导,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在当前这种局面下,为生产建设兵团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是你我的共同责任!” 老政委被激怒了。政委同志?他曾被对方当作同志看待过吗?思想工作者?多么尊重的称谓。可是在这方面,对方曾允许他充分发挥过作用吗?说什么为兵团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说什么共同责任,真是冠冕堂皇!好听的话都叫你马崇汉挑着说了。难道你心里就一点都不感觉对这些知识青年们有愧吗? 他压下怒气,慢言慢语地说:“团长同志,你不觉得为生产建设兵团思考的晚了些吗?许多知识青年是怎样来到北大荒的,你应该比我心里更清楚!” “你……”马崇汉一时说不出话来。 兵团组建的第二年,马崇汉作为兵团代表,乘飞机来往于各大城市之间,做了一场又一场的精彩演说式的动员报告:正规部队的性质,不但发军装,还发特别设计的领章帽徽,居住砖瓦化,生活军事化,生产机械化……如此这般天花乱坠,欺骗了多少知识青年啊! 马崇汉立了一功,但他也被多少知青诅咒啊! 此刻,老政委孙国泰盯着团长马崇汉那张刮得发青的五官分散的脸,不禁又想到了十年前就是在这个会议室里,为他召开的“欢迎会”上的情形。那次“欢迎会”也是由团长马崇汉主持的。马崇汉向全团机关工作人员介绍他时,十分钟大摆他的老资格和革命经历,三十分钟大批他在农场时期犯下的种种“路线错误”。 他当时猛然站起来,声音洪亮地说:“马团长对我的介绍,等于为我树了一个碑,立了一个传,盖棺定论。千秋功罪,自有历史评说。据我所知,我们共产党没有为活人树碑立传的惯例,马团长这番话,就算是我的悼词吧!既然我还没有死,追悼会现在可以结束了!”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意识到,团长马崇汉是要故意在他们之间造成一种领导地位上的悬殊差异的。但十年之中,在每一个无论大小的原则问题上,他从没有向对方妥协过。虽然,他是一批被罢官撤职了的老农场干部中,幸运地获得“解放”的,时时有从领导地位上再次被打翻下去的可能。 从开会到现在,他还一句话没说,坐在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马团长今天格外沉得住气。参加会议的人们沉默着,他这个主持会议的人也沉默着。他扫视着人们的脸,想从每个人的表情上,窥测他们的内心活动。公务员小张又一次走了进来,交给他一条“牡丹”烟。他将包烟纸扯开,东甩一盒,西抛一盒,将一条烟顷刻分光,自己仅留下一盒。他抽出一支烟,在桌面上笃笃顿了半天,却没有点燃,而拿起了暖水瓶,往茶杯里倒水,只倒出半杯水。 “小张!” 小张应声而至。 他用下巴朝暖水瓶示意,小张领会地默默拎起几只空暖水瓶去打水。 坐在马团长对面的,是工程连指导员郑亚茹,她看了马团长一眼,说:“我表个态吧!”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团长马崇汉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认为……目前……对于我是一个考验关头。我……赞同团长……不,赞同团党委……”大家都听得出来,这几句话,她说得并不轻松。 团长嘴角浮现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向她投去极为满意的一瞥。 她刚抬起头,一接触到团长的目光,立刻又将头低了下去,掏出手绢擦汗。她是出汗了,细密的汗珠沁聚在她那清秀的眉宇间和端正的鼻梁上。 老政委孙国泰站了起来,用纠正的口气缓慢地说:“不,不是团党委的决定,团党委没有做出过这样的决定。” 马团长怔了一下,随即大声说:“不错,党委是没有来得及做决定。”他用一种特别加以强调的语调说出“没来得及”四个字,之后也站了起来,肩膀一耸,将披在肩上的大衣抖落在椅背上,接着说:“不过,今天在座的,除了我和孙政委,还有几位也是党委委员,其他同志,都是各连队的连长和指导员,我看,这次会议就算是一次党委扩大会议也未尝不可嘛!”他停顿了一下,将脸转向郑亚茹,换了一种亲切的安抚的口吻,又说:“你刚才的发言很好,态度很明确嘛,你就算代表工程连党支部第一个表态了。” “郑指导员只能代表她自己,不能代表我们工程连党支部。”在最后一排座位上,有人说话了。大家的脸一齐转向这个人,说话的是工程连连长曹铁强。 郑亚茹尴尬又不知所措地瞧着他。 马崇汉从桌上拿起刚才想吸而没吸的那支烟,已经划着根火柴,听罢曹铁强的话,脸色沉了下来。燃烧的火柴在手中晃了晃,熄灭了,被狠狠地插在烟灰缸里。 “这么说,你,是反对的啰?如果是这个意思,也算一种表态嘛!”他说这话时,并不看曹铁强。说完,紧接着喊:“小张,倒烟缸!” 小张立刻悄无声息地走进会议室,从桌上拿起烟灰缸。 “叫你打开水,你怎么没打来?”马崇汉又一次拿起水杯。 “开水房锁着门。”小张讷讷地回答。 “再去打一趟!”马崇汉口气中流露出愠怒。 曹铁强瞅了团长一眼,又瞅了小张一眼,待小张走出去,才说:“是的,我反对。”郑亚茹的脸红得像要渗出血来。马崇汉的目光如伤人利器,咄咄地射向工程连连长。对于这个东北小子,他心中耿耿于怀地记着一笔账。此时此刻,这笔账的账簿子又翻开了…… 全兵团大搞“公物还家”运动那一年,马崇汉亲自带着工作组,坐镇工程连抓试点。他是个很善于总结各种运动经验的人。在这一点上,能力要比政委孙国泰高一筹。几天内,他就总结出了一套“三字经”——一看,二查,三搜。就是:各家各户的天棚地窖要看看,所有知青的箱子要查查,凡属公家的东西,一针一线,都要搜回来。“三字经”通过电话线,由马团长亲口传达到全团三十几个连队,指示照办之,推广之。“运动”得全团鸡犬不宁。 一天,马崇汉来到男知青宿舍,发现大火炕炕头一床褥子底下,垫着三块杨木板。他亲自动手将木板抽了出来,木板着炕的一面已经烤黄。“是谁垫在褥子底下的?”中午召开了全连大会,马崇汉指着三块搬到会场的木板,严厉追究。“团长,是我……”小瓦匠单书文怯怯地站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把公家的木板垫在褥子底下?”团长瞅定他的脸,字字拖长地问。军大衣很有派头地披在团长高大魁梧的身上,风度如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二〇三”首长。“我……我……我怕烤着了褥子……”小瓦匠脑袋耷拉在胸前,不敢正眼看团长。“抬起头!”小瓦匠的头沉重地抬了起来,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衣扣。“你自己的褥子烤着了,你心痛。公家的木板烤着了,你就不心痛。这叫什么?这就叫——损、公、利、己!”团长的大手掌啪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小瓦匠浑身一颤。“岂有此理!限你明天早饭以前,把检查交到工作组来,不得少于五千字!”团长声色俱厉。 晚上,小瓦匠从炕洞里往外扒炭火,一锨锨端到宿舍外,倒在雪地上。“哎,你这是干什么?”有人抗议了,“我褥子底下还冰凉呢?”“将就点吧!”从不跟任何人发生口角的小瓦匠,憋了一肚子的气,都通过这四个字发泄出来。抗议者二话不说,从炕上蹦下来,往炕洞里塞满了木柴。出身于封建官僚家庭的小瓦匠由于背着个甩不掉的包袱,甘做人下人,是知青中的弱者,对别人一向逆来顺受,不敢也没有能力维护自己的尊严。他没再从炕洞里往外扒火,默默地卷起自己的褥子,无法睡觉,便将一只小肥皂箱搬到地上,坐着个木墩写检查。 写了撕,撕了写,写写撕撕,撕撕写写,一本信纸转眼扯去了大半本。五千字!自己把自己往高得不能再高的纲上线上联系,搜肠刮肚,抓耳挠腮,却无法写满一页纸! 当年的男知青排排长曹铁强从外面查岗回来,见状问:“你怎么还不睡?”“你叫我怎么个睡法?”小瓦匠可怜巴巴地反问一句。曹铁强摸了一下炕面,不再说什么,转身又走出去了。一会儿,他从外面扛进来那三块杨木板。“垫上吧!”“我……不敢……”“叫你垫上你就垫上,明早再扛回原处去,没人知道。”“万一……”“我顶着!”马团长是一位最讲“认真”二字的共产党员。当男宿舍响起一片鼾声时,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他是为那三块杨木板而来。拉亮电灯,见三块杨木板又被垫在了小瓦匠的褥子底下,马团长愤慨极了。他不唯最讲“认真”二字,而且最讲“服从”二字。军队使他养成了坚决服从首长一切命令的习惯,他要将这一点作为优良传统灌输到知识青年们的脑袋里去。他最不能容忍对首长的命令阳奉阴违。在他本人即首长,阳奉阴违者又是他的战士的情况下,更不能容忍。 他猛地掀掉小瓦匠的被子,拽着小瓦匠的胳膊,将小瓦匠扯到了地上。 小瓦匠穿着衬衣衬裤,光脚站在地上,揉开蒙眬的睡眼,半睁半闭的,也没看清对方是谁,啪地甩手给了对方一记耳光:“开你妈的什么玩笑!” 马团长被这一耳光打愣,呆呆地站在小瓦匠对面。小瓦匠跳上炕,钻进被窝,又蒙头睡了。马团长一声未吭,转身就走。这一幕,被排长曹铁强躺在被窝里看得分明。马团长一出门,他立刻爬起来,跨过几个人的身子,推醒了小瓦匠。“你知道你刚才打了谁一记耳光?”“打谁谁挨着!”“你打了团长!”“别……逗了……”“你看,地上是谁的大衣?”小瓦匠爬起,探身朝地上一瞧,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地上果然有件军大衣,不是团长的是谁的!“快起来,把木板拆下!”曹铁强帮他的忙,二人慌乱地从褥子底下抽木板。其他人被惊醒,一个个翻身趴在被窝里,莫名其妙地瞧着他俩。 “深更半夜,你们搞什么名堂!”不知哪一个,从地上拎起一只大头鞋,朝他俩扔过去。大头鞋打在小瓦匠后脑勺上,小瓦匠“哎哟”一声,双手倒捂着后脑勺,仰躺在炕上。 “谁打的?谁?!”曹铁强厉声喝问。几颗脑袋畏惧地缩进了被窝。这时,外面进来三个人,都是团警卫排的,是跟马团长一块儿来到工程连的。为首的,是警卫排排长刘迈克。他们,虽不属于工作组成员,但在工程连战士们面前,却显示出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似乎在时时表明,他们,即使算不得“高级知青”,起码也是“特别知青”。因为他们是“拿枪杆子”的,是经常跟随各级团首长的。他们是半享受职业军人待遇的。 刘迈克一进大宿舍,首先从地上捡起马团长的军大衣,拍拍土,然后踢了踢小瓦匠垂在炕沿的赤脚:“起来起来,跟我们走。” 小瓦匠坐起,一见是三个警卫排的,顿时变了脸色,讷讷地问:“到哪儿去?”“连部,马团长有请。”警卫排长一副闹着玩的样子。“我……我不去……”小瓦匠往曹铁强身后躲。“不去?那哪成啊!”小瓦匠的胆怯使警卫排长开心,他用命令的口气对另外两个警卫排的战士说:“带走。”那两个便上前去拖小瓦匠。他们被曹铁强推开了。曹铁强抢先一步,身子挡在宿舍门口,冷冷地说:“你们,简直成了马团长养的狗了,叫你们咬谁就咬谁?”刘迈克愣了一下,后退一步,眯缝起眼睛,咄咄地盯住曹铁强的脸,一字一句地反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曹铁强讥讽地说:“你腰间扎条武装带不伦不类,劝你还是解下来的好。”“你看不惯?”刘迈克真的缓缓解下了武装带,在手中摇晃着。“别碰着我!”曹铁强又说了一句。刘迈克唰地一声将武装带朝他抽过去。曹铁强一偏头,武装带的铁卡子抽在门框上。他朝门框瞥了一眼,门框上留下了一道痕迹。“别怕,吓唬吓唬你,闪开吧!”刘迈克的武装带仍在手中摇晃。曹铁强动也不动。武装带第二次抽了过来。这一次,他躲闪未及,肩头挨了一下,白衬衣绽破,立刻渗出血来。他捂着肩头,从门旁闪开了。刘迈克也不看他,悍然往外就走。曹铁强出其不意,照他下巴猛击一拳!这一拳那么有力,刘迈克踉跄倒退,撞在脸盆架上。一排脸盆翻落,一只漱口缸子滚到红火彤彤的炕洞里。刘迈克爬起,惯于争凶斗狠的脸扭歪了,扑过来与曹铁强扭打作一团。小瓦匠吓傻了,瞪大惊骇的眼睛,像只耗子似的缩在墙角。另外两个警卫排的战士,同时上前,对曹铁强拳打脚踢。刘迈克的霸悍早已激起工程连知青们的公愤,这时眼见自己的排长要吃亏,哪里还按捺得住!他们发声喊,纷纷从火炕上跳下地,一个个赤腿露胸地投入了恶斗。从地上打到炕上,从炕上滚到地上。战斗结束后,警卫排长和他的两个战士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刘迈克凶恶地说:“曹铁强,你不计后果是不是?” “啪!”有人给了他一耳光。 连部里,团长马崇汉坐在椅子上吸烟。 他好生恼火! 身为团长,被知青打了一记耳光,简直是奇耻大辱! 对于知识青年,从正规部队到生产建设兵团那一天起,他就产生了一种敌对情绪。不,也许用敌对心理这个词更准确。 什么生产建设兵团?用他自己的话说,参加革命多年,到头来落了个“七〇(零)八三(散)的装甲(庄稼)部队”的团长当!幸而,没脱掉军装。当上三团团长后,了解到这个团原先不过是个劳改农场,更令他替自己愤愤不平!这么个团长和“草头王”有什么两样? 然而,“草头王”却并不那么好当。知识青年,既不同于“一切行动听指挥”的正规部队的战士,也不同于“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的革命群众。他们到底算什么呢?在他眼中,他们简直是“蝗祸”,是“洪水猛兽”,是从城市蔓延到边疆的“瘟疫”!可他们毕竟是成千上万,几万,十几万,几十万,浩浩荡荡的四十多万!一批又一批地涌来了,卷来了。是戴着大红花,敲锣打鼓地被从城市欢送来的。一来就声明:“我们要做北大荒的新主人!”不错,“最高指示”说他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而且“很有必要”。但实际上,他们的马列主义水平高不可攀。若要问共产主义运动发展史、巴黎公社失败的经验教训、当前中央路线斗争的营垒划分和斗争焦点,他们都能侃侃而谈。在这方面,每一个都有资格当他这位团长的教师!他们不但了解过去,而且仿佛能预知未来,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整个儿装在他们发热的头脑里!他们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根本不把他一个小小的团长放在眼里!连中央首长,他们也敢炮轰,也敢油炸,何况他马崇汉! 他深知自己缺少驾驭他们的能力,恰如一个人,完全没有信心和气魄,但又被命运所捉弄,不得不驾驭一匹难驯的劣马。 多可悲! 有时扪心自问,他承认,他们中的一些人,是被他骗到北大荒的。但他自己不也是被骗来的吗?何况说到四十万的话,那可没他的干系。他马崇汉没这么大本事,那是一场运动的力量。 他所有郁闷在胸,积压在胸的怨气、怒气,准备痛痛快快地发泄在小瓦匠身上。他要好好**“它”,当成一匹牲畜**。当然,犯不上用鞭子的。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他坐得更端正,表情更威严,目光更冷峻,咄咄地盯着连部的门。 门开处,第一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排长刘迈克。鼻青脸肿,浑身灰土,双臂被反绑着。衣领撕掉了。衣扣只剩下了一颗。第二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战士。第三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战士。一个排长两个战士,他派去传带小瓦匠的,都成了狼狈不堪的“俘虏兵”。 他霍地站了起来! 跟在三个“俘虏兵”后面走进连部的,是曹铁强。“他们,据说奉了你的命令去绑我排战士单书文的,我反对这样做。他们不听我的阻拦,首先动武,我命令我的战士教训了他们一顿。现在我把他们给您带回来了。我自己,明天听从你的发落。”曹铁强说完就走。已经走出门外,又转过身,对团长点了一下头,那意思好像是说:“祝您晚安!” 曹铁强一回到大宿舍,就被他的战士们团团围住。“我早就瞧着警卫排这三个家伙狐假虎威的样子不顺眼,今天可让他们知道咱们工程连的人不好惹了!”“刘迈克在*****中欠了我一笔账,今天我才出了口恶气!”“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七言八语,激昂兴奋。小瓦匠满面阴云,一言不发,默默叠被子,卷褥子,叠好卷好,用毯子包上,用行李绳捆。“你这是干什么?”曹铁强问。“干什么?今天的事,全是我惹起来的。马团长能放过我吗?我今天夜里就扛着行李到团部警卫排去投案自首,当二劳改!”这话,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朝大家泼来。曹铁强沉默了一会儿,在小瓦匠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说:“你犯什么案了,竟要自首去?你别怕,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男女宿舍是一栋房子,中间被过道分隔开。这时女知青们也都来了,询问刚才发生的事。 有人问、有人答的时候,裴晓芸挤到曹铁强跟前,神色慌张地说:“不好了!马团长给团部警卫排打电话,说咱们工程连的男知青聚众闹事,要警卫排立刻派三十个人来,还说,还说……” 曹铁强迫问:“还说什么?”“还说……全副武装,一级战斗准备……”“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夜里看麦场,刚才经过连部门口。”身材瘦弱娇小的裴晓芸,替男知青们担惊受怕得瑟瑟发抖。 沉默。 各种表情在一张张脸上变化着,每个人都预感到面临着威胁。“你们……快躲起来吧!”裴晓芸比谁都焦急不安。所有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排长曹铁强身上,那些目光是复杂的。“躲?”他被这个字激怒了。这个字从一个姑娘嘴里说出来,而且分明是主要针对他说的,他觉得当众受辱。 “听着。”他对全排战士说,“事态是我扩大的,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可以预先把我捆起来,等警卫排的人到了,将功赎罪!” 言词刚烈,语气豪壮。这番话,是从小说里读到过的,还是看了什么电影印象太深记住了,连自己也闹不清楚。 大家被感动了。由感动而敬佩,由敬佩而义愤,由义愤而激发起一种类似“同仇敌忾”的情绪。这种情绪抵消了年轻人们本来就易于丧失的理智。而丧失理智有时是件痛快的事。 “排长你说的算什么话?!把我们都看得胆小如鼠吗?!”“警卫排有什么了不起?比这严重的事件我们经历得多了!”“与其在这儿瞎嚷嚷,等着警卫排的人来,像抓犯人似的一个个把我们抓走,莫如跟他们大干一场!”“对!咱们去打他们的埋伏。”于是,在“文攻武卫”中培养起来的盲目英雄主义的驱使下,他们匆匆穿好衣服,拥出了大宿舍,各人找到可以当作武器的物件,集合起来,向村外而去。女知青们也不肯错过这一表现英雄主义的机会,纷纷跟了去。只有几个没有去,她们赶紧跑向连长和指导员那儿报信。离连队十几里远的山坡下,他们埋伏在公路两旁的小树林中。不久,一辆卡车从山路上缓驶下来,工程连的战士齐声呐喊,冲出树林,包围了卡车。车下,铁锨钢叉,横握竖举;棍棒锄头,左右相逼。车上,警卫排的枪口,也指向了工程连的战士们,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关头,有人策马从山上飞奔而下。来人是老政委孙国泰。马头几乎碰上了车头。他才猛勒马嚼,勒得那马竖起前蹄,打了个立桩。 “给我把枪都放下,妈妈的!”他两眼闪亮,样子十分可怕。警卫排的枪纷纷挎到肩上去了,但有人还不服气,说:“我们是奉团长的命令……” “现在命令你们的是我政委孙国泰!谁再啰嗦,我叫他就地挺尸在这里!”老政委从腰间嗖地拔出了枪,用枪筒在卡车驾驶室的铁顶上砸了一下,向司机喝道:“你给老子把车开回团部去!” 司机乖乖地掉转车头,卡车顺原路开回去了。老政委长长地吁了口气,跳下马,扫视着工程连的战士们,问:“谁带的头?”“我。”曹铁强低声回答。老政委走到他跟前,目光死死地盯在他脸上,又问:“你是谁?”“工程连男知青排排长。”声音更低了。啪!一记耳光打在他左脸上,他的手刚捂住左脸,右脸又挨了一记耳光! 又有人骑马从连队的方向赶到这里,跳下马,双膝跪在雪地上,说出一句震动人心的话:“你们都是离家千里的孩子,你们要互相动武,就先打死我!” 是指导员,当地剿匪战斗中立过一等功的英雄…… 铁锨钢叉,木棍锄头,从一双双手中落地。一片哭声惊扰了林中的宿鸟。政委孙国泰一迈进工程连连部,就指着团长马崇汉大吼:“马崇汉!老子毙了你!”…… 这件事虽然发生在知识青年刚到边疆不久,但曹铁强却永远也无法忘记。每每回想起,总还会产生不寒而栗的后怕。那时,自己多么缺少理智,多么鲁莽啊!他曾不止一次半夜三更从噩梦中醒来,浑身冷汗淋漓地想到,如果老政委那天夜里迟一步赶到,自己还会不会躺在这个知青大宿舍的火炕上?还有他们,他排里的战士,是不是也还会躺在火炕上,发出那么安然的鼾声?如果他和他们中的某些人,成了那次“英勇行动”中的不幸者,幸存的人今天将会怎样谈到他,谈到那次“英勇行动”呢? 他们会恨他的。 不幸者的父亲和母亲们也会恨他的。 如果别人成了不幸者,而他自己是个幸存者呢? 那更加可怕,对他来说。 每天清晨出早操,他站在全排战士的面前,望着他们的脸,心中便会产生一种对他们的深深的内疚和愧意,恨不得跪在他们面前,请求他们的饶恕。 这种负罪感折磨了他的心灵若干年。虽然,他的任何一个战士都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当年那件事。也许大家都忘记了,也许谁也没有忘记,而是有意不提。但他自己却经常想在某一种场合、某一种时机,重提当年那件事。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大家痛骂他一顿,甚至暴打他一顿。 理智是年轻人在成熟过程中攻克的最后一个堡垒。攻克了,他们便成为能够掌握自己命运,也能对别人的命运施加影响的生活中的强者。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有人付出的代价惨重,相比之下有人付出的代价轻微罢了。付出代价的同时,他们也必然会丢掉对他们来说是十分有害的东西——轻举妄动和不计后果。 曹铁强正是从当年那件事中发现了自己危险的弱点,也正是从那件事之后,他成熟起来了。 当年的男知青排长成为今天工程连的连长,从某种意义上讲,“袭击警卫排事件”对他来说是一次“淬火”。经过那次“淬火”,他才成为一个具有钢一样的弹性和硬度的人。 但是其中的哲学,是不会从团长马崇汉的头脑中产生的。马崇汉因为当年那件事,受到了党内记大过的处分,而且被通报全兵团。如果将他今天主持召开紧急会议的动机再深剖一层,也是和当年那件事分不开的。 他希望,为兵团保留八百余名青壮年劳动力,能够被上级赞赏,撤销干部档案中的处分。而这关系到,兵团解体之后,他能不能重新回到部队去。档案中带着一次处分,他是没指望重返部队的。不能重返部队,他便只能落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境地——由团长变为一个农场场长。这无疑更加可悲。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一走而光,将他这位团长弃留在北大荒,那岂不等于是命运对他的一种恶意捉弄和冷酷惩罚吗? 他今天的内心活动,可以用八个字概括——瞻念前程,意冷心灰。不过这种内心活动并没从他脸上暴露丝毫。他此时恍然醒悟,到会者们沉默的原因只有一个——在这么严峻这么重大的问题上,他们要首先知道政委是什么态度。 他意识到,自己十年来那种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左右局面、举足轻重的威信,今天面临了公开的挑战!甚至怀疑他自以为曾有的威信,根本就没存在过! 他感到一种惆怅和悲哀。而政委孙国泰刚才的发言又是对他那么不利!工程连连长曹铁强又分明不把他这位团长的意志放在眼里!他现在毕竟还是团长!纵然八百余人的去留他决定不了,一个连长的命运他还是可以决定的!“交代工作”,只消他一句话,就可以拖住这名哈尔滨知青三天,叫他终身后悔!难道这哈尔滨的小子就毫无顾忌吗?他怎么敢?!马崇汉盯着曹铁强正要说句什么有分量的话,一个女人突然闯进会议室,身后跟进两个女孩。是他的妻子和女儿。马崇汉好不惊诧!四天前他打发她们回老家,怎么这会儿又做梦似的出现在他面前了?“把宿舍钥匙给我。”妻子向他伸出一只手。“你……车票丢了?”他怔怔地问。“根本就没买到火车票!”妻子大声嚷嚷,“要不是在黑河碰上个熟人,连长途汽车票也别想买到!我们娘儿仨好不容易挤上一辆长途汽车,开出黑河镇不到两小时就被知识青年给截住了。嫩江县城、火车站,返城知青像逃荒,连大车店都住满了!我们娘儿仨……在火车站蹲了两天……跟你来到兵团,可倒了八辈子霉!待不下,走不了,亏你还大小是个团长呢!呜呜呜……”团长妻子放声哭起来。公务员小张拎着几只暖水瓶走进来。马崇汉心烦意乱,拿起水杯朝小张递过去。好像胸膛内有干柴烈火在燃烧,他觉得口焦舌燥。“水房锁着,到处也找不见烧开水的人。”小张嘟哝地说明没打来水的原因。“岂有此理!”马崇汉把手中的水杯高高举起,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粉碎了。小张一反往常对团长的敬畏,大声说:“少来这套,我不侍候你了!”说罢,扬长而去。 马崇汉脸色青了。他的目光又瞪向妻子,从衣兜里掏出串钥匙,扔在她脚边。妻子怯怯地瞄他一眼,赶紧弯腰捡起钥匙,扯着两个孩子离开会议室。 电话铃响了。郑亚茹也瞄了团长一眼,走过去拿起听筒,低声问:“找谁?”接着把听筒递给团长。马崇汉皱着眉头接过听筒。对方问:“你是马团长本人吗?”“我是马崇汉!”他粗声粗气地回答。“马崇汉,听着!你召开的这个紧急会议,不必再开下去了!” 就这么两句,口气像“最后通牒”,一说完,对方就挂上了电话。 马崇汉拿话筒的手剧烈地抖动。许久,他才扫视着大家,沙哑地说:“有人把我们开这次会的内容泄露了。”接着,严厉地问:“谁会议期间打过电话?或者,接过电话?” “我接过一次电话。不过,是长途。”曹铁强回答,他这时站了起来。“长途?”马崇汉根本不相信地追问。“是长途。”曹铁强很镇定地回答。尽管他很镇定,尽管大家对召集这样一次会议,内心各持己见,但目光还是同时质疑地射向了他。政委孙国泰,也严肃地望着他。“好像……有什么情况!”郑亚茹突然离开窗口,走到会议室门前,同时推开了两扇门。 一股寒风灌进来,将雪粉扬在人们脸上。几扇没插上的窗子被这股寒风吹开了。开会的人们,或从窗口向外望,或从门口向外望,但见不计其数的火把,分成几队,从山坡上,从荒原上,从公路上,从四面八方,朝团部汇聚而来……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今夜有暴风雪 四 最先进入团部区域的,是一辆马车。坐在马车上的人们举着数支火把,火焰被风朝后拉扯成不规则的三角形,仿佛像一面面燃烧的小旗。团部会议室门前宽阔的大道与公路相连。马车从公路拐上大道,马铃哗哗,毫不减速,带一股来势汹汹、横冲直撞的劲头,有如驰骋沙场的古战车。它直抵会议室门口,老板子才高喝一声“吁”,猛刹住车,险些闯进了会议室。 二十几个青年跳下马车。火把的光在夜的胶卷上耀映出一张张若明若暗的脸,每一张脸的表情都那么严峻而冷峭,分不清男女。他们与从会议室走出来的人们对峙着。 三匹马,马腹剧烈地起伏着,喘息声短促而厚重,鼻孔喷出团团热气。它们贪婪地舔着雪。政委孙国泰,走到一匹马跟前,在马身上摸了一下,像洗了把手似的。马身上汗如雨淋。“你们,是哪个连队的?”他问。他们谁也不回答。“把马累成这样,你们于心何忍?”仍没有人回答。沉默,既流露出含蓄的敌意,也分明对他显示出客气。他回头对站在身后的几位连长和指导员说:“你们认认,是不是自己连队的马车?”“是我们三连的马车。”三连的大胡子连长说着走上前来。“你们会后悔的!你们要对今天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负责任!你们每一个人!”他对他的战士们大声吼。“到了这种关头,我们还考虑什么后果?”“连长,别吓唬我们,我们不怕。”“我们什么都不怕,我们豁出去了!” …… 这些话,在另外几位连长和指导员听来,简直等于挑战!等于公开蔑视他们所有人在连队中的威望,而且是当着团政委的面,他们都气愤了。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当对一个人的放肆,代表对一种领导权力的挑战时,被领导者们就将领导者们的意志统一起来了。 “我提醒你们,你们现在还是兵团战士,我现在还是你们的连长,在你们的返城手续上,还要我签字的!”三连长暴跳如雷。虽然,他不是一个知识青年,可刚才在会议上,他是准备为知识青年,为本连战士的命运大声疾呼地发言的。没想到,他的战士们此刻当众往他脸上抹黑! “连长,你敢不签字,我们就剁掉你的手!”他的一个战士,慢言慢语地说出这话。说得那么从容镇定,说得那么轻松。但只有白痴才可能会把这样的话当成玩笑。 “住口!”三连指导员也从会议室走了出来,呵斥道,“兵团最高军事法庭还没有解散呢!”“我把你捆起来!”三连长朝那个扬言剁掉他手的战士怒冲冲地走过去。“对,把他捆起来!他既然能说出这种话,就能做出这样的事!”另外两个连干部上前欲助三连长一臂之力。 “太不像话!”政委孙国泰突然极其严厉地说。三连长站住了,转过身看着政委,不明白政委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自己那个混蛋战士。“三连长,你把马卸了,牵到团部马号去喂料。”孙国泰低声对三连长吩咐。三连长和指导员对视一眼,服从地去卸马。孙国泰又对三连的战士们说:“大家熄灭火把,都进会议室来吧!”他们互相望着,犹豫着。“政委,你们不是还在开会吗?”一个细小的声音问,听得出是个姑娘。“会议室容得下我们二十几个,容得下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吗?”又一个声音紧跟着说,语调中不无嘲讽。 “我们没有必要进会议室!”第三个声音很强硬,口吻中透露着威胁。政委沉吟着。他意识到,作为一个团领导,他平定眼前这种严峻局面的个人能力,也许比自己估计的还要渺小得多。 又有几路人,坐着马车、拖拉机牵引的木爬犁、卡车和二八型轮胎式拖拉机拖曳的挂斗,顺着团部大道朝这里汇聚而来。人嚷声,马嘶声,各种发动机的轰响声,粉碎了夜的暂时的宁静,搅乱了整个团部。 曹铁强发现三连的战士中有一个自己认识,便走上前低声问:“我们工程连也有人来吗?”“全团知识青年统一行动,你们工程连的人会不来?”对方朝团部大道尽头小桥那里指了指,随后低声问他:“结果如何?”“什么结果?”“你们开的会……”“无可奉告。”他应付了一句,匆匆朝小桥的方向走去。是谁泄露了会议的内容呢?他边走边想,无论用多么充分的理由解释,这个人也要对今夜这场骚乱负责。可是,他自己却成了最被怀疑的人。开会期间,他接了一次电话。因为是长途,他才违反了会前宣布的纪律。电话是妹妹从哈尔滨打来的。先打到了连队,由连队转到团部电话总机,又由总机转到会议室隔壁的宣传股。是宣传股的小尤把他从会议室叫出去的。妹妹在电话里告诉他,父亲住院,病情险恶,很想念他,要他无论如何赶快回家一次,动身晚了,也许老人就见不到他了……虽然是长途,他也听得出,妹妹是一边哭着一边和他通话的。他很后悔,刚才在会上没有向大家做一番解释。在会上错过了解释的机会,便意味着永远错过了解释的机会。明天和后天,生产建设兵团将会在它的最后一页历史上记载些什么呢?…… 小瓦匠是工程连第一个知道团部紧急会议内容的人。他当时握着电话听筒呆住了。他立刻想到了家中无人照看的体弱多病的老母亲,半天说不出话来。“哥哥,你倒是有什么办法没有啊!”“消息……可靠吗?”“绝对可靠!”绝对可靠!他多年来连做梦都实现过无数次的返城希望,完全破灭了。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弟弟向他讨办法,莫如向自己的脚后跟讨办法。 从连部回到大宿舍,他失魂落魄地坐在炕沿上,如痴如呆。 “小瓦匠,你这又是怎么了?想老婆了吧?” “老婆?他丈母娘还不知道在谁的腿肚子里转筋呢!” “在我腿肚子里!” “哈哈哈哈……” 大家拿他逗乐开心。 “你们还笑。我这会儿想哭都哭不出来……”他的眼泪顿时唰唰地落…… 生活是一个大舞台,每人都是这舞台上的角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按照生活的规定情景经常重新排列组合。 小瓦匠如今和刘迈克结下了亲如手足的友情。 当年的团警卫排排长,现在是工程连的事务长了。生活本欲捉弄他一次,却启迪了他对生活的悟性。团长马崇汉因为在工程连耍弄军阀作风受到兵团总部的党纪处分之后,警卫排长刘迈克也成了被奚落讥诮的对象,在团部抬不起头来。团党委会上,政委孙国泰直截了当地提出,刘迈克不适合担任警卫排排长职务,并且严肃批评马崇汉用人不当。马崇汉自己也觉得,刘迈克的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继续将他留在警卫排,或者安排在团部机关,说不定今后还会给自己招惹什么是非。于是找他谈了一次话,婉言暗示,希望他自己能主动提出到基层连队去“锻炼锻炼”,并且向他保证,“锻炼”一个时期之后,还会把他再调到团部来。刘迈克不是傻瓜,听了团长的话,明白自己受到团长信任和器重的日子结束了。他只说了一句话:“团长,您随便安置我好了!”第二天,就同时交了两份报告,一份提出辞职,一份要求下连队。收下两份报告,马崇汉内心很歉疚,他毕竟还是挺赏识挺喜爱自己提拔起来的警卫排长的。他希望刘迈克参加全团排以上干部军事常识训练班之后,再考虑具体到哪一个连队去,以此表示安抚。这样做,他觉得心头的歉疚轻松一些,面子上也抹得过去。自己提拔起来的警卫排长这么一个重要角色,岂能悄无声息地就被从团部拨拉到随便哪一个连队去?那也太有损于自己的威望了。作为一个领导者,威望乃是树立自己形象的基础,全部领导艺术的内核。只能不断增强,绝对不能稍有逊减。尤其是在自己刚刚受到处分这一段“非常时期”内。刘迈克清楚团长的良苦用心,也很能体谅团长的处境。他违心地参加了军事常识训练班。训练班结束那一天,马团长做完总结报告后,似乎临时想到地说:“有件与训练班无关的事,也在这里向诸位连长指导员们讲一下,警卫排排长刘迈克,主动提出要求下连队去锻炼锻炼。你们哪个连队缺少骨干,当场声明一下。晚了,小刘可就是待嫁的大姑娘,有主了!”他以为自己的话定会造成一种“争夺骨干”的气氛。朝坐在身旁的政委孙国泰瞟了一眼,心中暗想:你不是要把我提拔起来的人撸到连队去,借此机会在团机关拆我的台,不轻不重地整治我一下吗?那么就让你亲眼看到,我提拔起来的人,是很受各连队欢迎的哩!不料他的话说完良久,那些连长和指导员们,竟没有一位应声而起的,刘迈克这个知识青年鲁莽成性,桀骜不驯,他们早有所闻。何况他又无形中成了团长所推荐的人物,要了而不重用,等于扫了团长的面子。委以重任,又肯定会给自己添麻烦。权衡利弊,还是“礼让”了的好。 各连的连长和指导员,都沉默“礼让”起来,团长马崇汉在台上如坐针毡,尴尬极了。 “李连长,小刘到你们连队去怎么样啊?”马崇汉点起九连连长,慢腾腾地问。 九连连长站起来打着哈哈说:“团长,我们连……这个……这个……不是我们不欢迎,实在是这个……这个……”他并没有说出个什么来,就又坐了下去。 马崇汉皱起了眉头。 “许指导员,你们连哪?”马崇汉又点了十四连指导员。 “我们连?团长,我们连的骨干力量还比较强,是不是优先考虑一下其他连队。”十四连指导员姿态很高似的回答,连站都没站起来一下。如果团长“推销”的不是刘迈克这个知青,而是一台拖拉机,哪怕是台破的;或者一匹马,哪怕是匹瘸的,他也准不会有这么高的姿态。 这两个连队干部平时最听马团长的话,此刻却“拒人千里”之外,他坐在台上不能自持了。 “老马,这件事以后考虑吧!”政委孙国泰用商量的口吻对他说,分明在给他垫一块踏脚石,扶他下台阶。 他却不领这个情,他觉得自己不能当众领这个情。如果是别人从尴尬局面中解脱了他,他会很感激的。但对政委孙国泰,他非但不感激,而且产生了误解,认为政委不是在“拯救”他,是在有意刺激他,当众“将”他的“军”。 “小刘,刘迈克,你站起来。你自己说,你想到哪个连队去吧?你说到哪个连队,你今天就是哪个连队的人了,这个主我还是做得了的!”他不理睬政委,却把刘迈克也点了起来。 刘迈克本已处在一种如同当众受辱的地步,这时又不得不站起来。他感到自己像一件卖不出去的什么东西,在被团长“压价拍卖”。明明是“压价”也卖不出去的了,又要拿他强加于人。他紧闭双唇,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尊心,被当众煎烤着。他过去以为自己是知识青年中一个非凡人物的那种骄矜的自信,在这一刻彻底被从心理上切除了! 曹铁强忽然站起来说:“刘迈克,我们工程连欢迎你!” 这句话从曹铁强中口说出,使马团长大出所料,使所有的人都大出所料。连在台上点燃了烟斗的政委,也拿着烟斗忘记了吸,显出愕异的表情。马团长的目光,一会儿落在刘迈克身上,一会儿又落在曹铁强身上,他感到这么一来自己反而难以做主了。 曹铁强站起来说出这句话,也顿时后悔了。第一,他不是连长,也不是指导员,从职位上讲,他无权说这句话。连长指导员就坐在他身后,他说出这句话,既对他们很不尊重,又会使他们很被动。第二,刘迈克会怎样理解呢?所有的人会怎样理解呢?虽然,他绝非出于半点不良动机。作为一个知识青年,他不忍看到另一个知识青年当众受辱。他觉得那也是对他自己的一种侮辱,是对所有知青的一种侮辱。他必须维护知识青年的共同的人格不受亵渎。他是经常用这把尺子度量自己,也度量每一个知识青年的品格高下。 刘迈克终于开口说话了:“团长,我到工程连,其他任何一个连队也不去!” 说完,他离开了会场…… 聚餐的饭桌上,刘迈克和工程连的连排干部们坐在了一起。他是心里憋着股劲,偏要和他们坐在一起的,而且偏要坐在曹铁强对面。但他并不看曹铁强一眼,像对面根本没有坐着曹铁强这个人。他的脸冷如冰霜,毫无表情。在聚餐气氛之下,这种毫无表情的表情,恰恰是一种与周围气氛形成反差的异常特殊的表情。这一桌,因为他在座,使每个人都感到很不自在。而这正是他坐到这一桌要达到的意图,给你们制造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他心中暗暗报复地想。我刘迈克到哪儿也是刘迈克,今后领教你们! 当天下午,工程连的马车赶到公路口,有人在路边拦住了车——是刘迈克,身旁放着一只旧木箱,箱子上是行李。他将箱子和行李放到马车上,自己坐在马车最后边,不跟他今后的连长指导员说一句话,更没有理睬曹铁强,呆滞地望着团部渐渐离远…… 马车进入连队,首先停在大宿舍门口。指导员对曹铁强说:“小曹,你负责在大宿舍给他安排个铺位。” “不必劳驾。”刘迈克扛着箱子,提着行李,一脚踹开宿舍门,猝然而入。 像从外面闯进来一个强盗,宿舍里的人看见他,立刻停止正做着的事,将目光投射到他身上。他们先是愕然,继而漠然,继而悻悻然、陶陶然。他分明是被“革职发配”,落魄到此。他们看出来了。他们觉得生活的安排真好玩。这令他们满意极了。 刘迈克谁也不看,如入无人之境。他那双蛮性未泯的眼睛,从北炕炕头扫到炕尾,又缓慢地转向南炕,从南炕炕尾扫到炕头。身子,一动未动。 只有南炕,还空二尺宽的位置,在炕头。那是小瓦匠的铺位。小瓦匠挪到炕尾挤了个能铺下半条褥子的地方。 刘迈克先放下箱子,接着把行李放在箱子上。走到那个空铺位前,摸了一下炕面,热得像炭火上的平底锅。炕席,蛛网似的,只剩几条席筋残连。 他犹豫着。 曹铁强走进来,他们默默对视。 “那地方好,预先给你空出来的。”谁冷冷地说这么一句。 刘迈克下了决心,将行李提起,放在炕上,慢慢解行李绳。曹铁强看他一会儿,转身走出去了。 刘迈克刚铺下褥子,曹铁强又走进来,扛着三块木板。 “把木板垫上。”他低声说。 是小瓦匠单书文在褥子底下垫过的三块杨木板。 刘迈克有点茫然地凝视着曹铁强……工程连的男知青们,并不像他们的排长那样宽厚地对待“公敌”。晚上,一盆洗脚水从门顶扣下来,扣在刘迈克头上。“昨晚是谁干的那件事?”第二天出早操,曹铁强向全排战士追究。大家列队在他面前,没人承认。“鬼干的?!”他目光咄咄地扫视着他们。一个个都像聋哑人。刘迈克从队列中站了出来。“我,没必要挨冻吧?”他不卑不亢地说。“你可以回宿舍。”曹铁强平静地回答。望着刘迈克不慌不忙地朝大宿舍走去,曹铁强皱起了眉头。“没有人承认,我就不解散你们!”把脸转向他们时,他又说。 谁都从他的语气听出来,排长的犟劲儿发作了。半个小时过去,有人开始搓手、跺脚、捂耳朵。“立正!”排长高喊一声口令。大家顿时肃立不动。“排长……”小瓦匠怯怯地从队列跨出一步。“你?”“我……”“行啊!你也从被人欺负学会欺负人了?”“我……”“归队!”小瓦匠忐忐忑忑地退回到队列中。“全排听口令,向右转,目标——宿舍,齐步——走!”人人疑惑,不知排长会怎样惩罚小瓦匠,暗暗替他担心。全排进入宿舍,南北两列,站立炕前。刘迈克坐在两列之间火炉前的一块劈柴上,烤破毡袜,毡袜散发出了一股难闻的怪味,他连眼皮都不撩一下。炉盖上放只脸盆,哪个懒汉洗完脸没倒水,一截烟蒂绕着盆边作圆周运行。显然水在由凉渐热。曹铁强将宿舍门敞开一半,从炉盖上端起那盆水,很悬乎地架在门框上。 刘迈克没抬头,目光从眼角瞥视着曹铁强,仍一动未动。“你,去开门。”曹铁强盯着小瓦匠说。小瓦匠朝架在门框顶上的脸盆瞅了一眼,怔怔地瞧着排长。排长神色无情。小瓦匠一步一步向门走去,走到门前,站住,缓缓地扭回头,眼中流露出哀求。曹铁强表情凛然不变。小瓦匠慢慢伸出一只手推门。“住手!”曹铁强厉喝一声。小瓦匠伸出的那只手没立刻收回,他像木偶似的僵立。“把脸盆端下来!”排长又对他吼了一句。小瓦匠一声不响地搬个木墩踏着,小心翼翼,双手把脸盆从门框顶上端下来。“放回原处!”小瓦匠端着脸盆一步一步走到炉前,轻轻将脸盆放在炉盖上。“入列!”小瓦匠看了排长一眼,站到队列中去。所有的人都舒了口气。“大家听着,再发生类似的事,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停顿片刻,排长接着说,“我们不是被流放到北大荒的乌合之众,我们是兵团战士!以后,绝不允许谁敌视谁,绝不允许谁欺负谁,绝不允许谁坑害谁!我们应该学会自己管理自己。我们谁的父母不为我们操心?让父母和亲人少为我们操点心吧!解散!” “哎呀,什么东西烤着了!”几个人同时叫起来。 刘迈克用木棍掀开炉盖,将烤着了的毡袜塞进炉膛…… 挨饿…… 兵团战士挨饿了。 一评小镰刀战胜机械化。 二评小镰刀战胜机械化。 三评小镰刀战胜机械化。 四评——小镰刀就是能战胜机械化。 第二年麦收时节,正值报纸发表社论:《发扬延安精神》,团麦收指挥部提出响亮口号——靠小镰刀夺丰收! “靠小镰刀,可以兼收并得,既获粮食丰收,同时也获思想丰收。南泥湾时期有机械化吗?没有。解放区军民靠什么丰衣足食?靠镰刀!南泥湾精神今天过时了吗?没过时!我们就是要发扬光大南泥湾精神,通过劳动,体力劳动,而非机械化,改造我们的世界观!小镰刀和机械化相比,我们每一个兵团战士要付出更多的汗水!流汗是大好事,种种非无产阶级思想,都会和汗水一起从我们体内排出。也许有人认为,这是自讨苦吃。但这种自讨苦吃的精神,是光荣的精神,革命的精神,应该千秋万代永远继承的精神!自讨苦吃的精神万岁!……” 在麦收誓师大会上,马团长的动员报告气吞山河。广播线将他充满革命激情、革命信心的高昂而雄浑的声音,传送到各个连队。据说,又是政委孙国泰为首的几名党委委员,坚决反对。因此才产生了“四评”。又据说,文章是团长的秘书起草,团长亲自动笔修改才定稿的。每天天刚亮,《东方红》乐曲结束之后,团部女广播员甜美的声音便开始广播:“全团指战员注意,全团指战员注意,下面广播重要文章,一评……” 从“一评”至“四评”,每天一评。政委孙国泰为首的反对派,就这样被彻底评倒了。小米加步枪,不是战胜了飞机加大炮吗?小镰刀究竟能不能战胜机械化问题上存在的种种“糊涂思想”,就这样被评得人人明白了。机械收割,以手操纵拖拉机,成了很不体面的事。 团宣传队配合麦收下连演出,场场少不了这样一个赶排出来的节目。五男五女,十个宣传队员,手握镰刀,左翻右舞,伴以歌唱:小镰刀,就是好,就是好,思想革命化,谁也离不了,发扬好传统,它是一个宝,一、个、宝…… 麦收战役,在《小镰刀万岁》的歌舞中揭开了序幕。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汗,为播种洒下的汗水、为丰收洒下的汗水、兵团战士的汗水、廉价的汗水,渗透进北大荒的土地里。 这片土地,曾是荒凉的土地。 这片土地,也是肥沃的土地。 这片土地,吸收劳动者的汗如海绵吸水。 这片土地,报答劳动者的汗慷慨无限。 那是怎样的丰收在望的壮丽画卷啊!麦海泛金,一望无边,波翻浪涌,接天铺地。清晨,红日从麦海中跃出。傍晚,夕阳在麦海中沉落。 那是多么喜人的麦子啊!饱满的完全成熟的麦粒,整齐地排列在茁壮的麦秆上。连麦芒,也向收割者们显示出诱惑力。 那是怎样的收割啊!一人一把镰,一人一条“收割带”,用丈量尺划分。宽——一米,长——一百米?一千米?一里?一公里?两公里?……五公里,十里,最大的地块。一个连队的百十号人,分散在这样的麦地里,一到中午,赤日炎炎,前后左右,不见人影,但见麦海无边!谁也接应不了谁。手臂机械地挥运着镰刀,腰,弯酸了,疼了,麻木了。然而,谁也不敢直起腰或者躺下歇一会儿。 都怕“打浪”——成为落在最后的一个。 一旦落在最后,那你就会面对丰收产生绝望,甚至产生恐惧。你会觉得被麦海所吞。尽管你不停地割、割、割,尽管一片又一片的麦子在你眼前倒下、倒下、倒下,但麦海仍然是无边无际的,你别指望有人接应你,谁也顾不了你,谁都在拼命地机械地割。即使有人只超你十米,你也休想赶上!劳动在每个人的心理上只造成一种体验——刑罚。劳动只剩下了单一的目的——摆脱这种劳动!你始终在割,你始终在追赶别人,你无论如何追赶不上,你永远是最后一个。你哭也罢,你喊也罢,你怒也罢,你骂娘也罢,你在地上打滚也罢,随你怎么样!分给你的那条“收割带”,你是必须收割完的。它那么长,那么长,你望不到头!仿佛你在不停地割,它在不断地延长!于是你会感到人的渺小、可悲、可叹、可怜,你会诅咒大丰收!你被这种惩罚式的劳动彻底异化了! 小镰刀,它像孩子抻牛皮筋一样,拽扯着人的意志,意志失去了弹性。 工程连也被拉到了麦收第一线,他们第一次参加麦收。他们握惯了锨、镐、钢钎和大锤的手,拿起小镰刀,眺望着无边无际的麦海,简直不知所措。他们割了半个月,连一块麦地的地头还没啃下来!这样的麦地划分给他们四块! 小瓦匠可悲地成为全连“打浪”的一个。第二十几天早晨,全连队都来到麦地边,一个个瘫软地坐在或者躺在麦捆子上,谁也不想第一个走入麦海。 不知哪连机务排的十几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个对他们说:“小镰刀不是能打败我们的机械化吗?这会儿熊了吧?”小瓦匠跳起来,破口大骂:“放你妈的狗臭屁!是我们提出来小镰刀打败机械化的?”他是在发泄。 而他们,拖拉机手和收割机手们,何尝不更想找个时机发泄一下,他们也是和别人一样手握小镰刀战麦海的呀!他们认为他们更有理由发泄。 “这小子骂人,教训他!”他们围住小瓦匠,七手八脚将他抬起,抛向空中。小瓦匠落在几捆麦堆上。他们又将他抬起,又一次将他抛向空中。 小瓦匠爬起来,紧闭两眼,挥舞镰刀,朝他们乱砍乱劈!他们哄笑着逃走了。小瓦匠继续发泄,从地上拖起一个个麦捆,东甩西扔,却没人制止他,大家都用呆滞的目光瞧着他。曹铁强实在看不过眼,喝了一句:“你疯了!”小瓦匠一屁股坐在麦捆上,呼呼地喘粗气。有几个姑娘哼唱起来: 昏暗的油灯下,我们想念着爸和妈,迎着太阳出,顶着月儿归,劳累得像牛马,谁来可怜我们这些城市娃? 爸爸和妈妈呀,后悔当初不听你们的阻留,到如今只有沉重地修理地球,命运像苦酒,没有欢乐只有愁,何日是个头? 何日是个头…… 这支歌,当年曾在北大荒知识青年中怎样地流行过啊!它是知识青年自己谱写的。后来被批判为“反动歌曲”,便没人敢唱了。所有的姑娘们都肆无忌惮地跟着哼唱起来。只有裴晓芸没跟着唱,但她的嘴唇也分明在动。一个男知青扯着嗓子仰天怪叫:“啊!呀!呀!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几个男知青搂抱在一起,狂笑着,在地上打滚,扑滚散了一捆捆麦子。小瓦匠突然用镰刀往自己手上砍!边砍边发狠地嘟哝:“叫你割!叫你割!叫你割!……”曹铁强倏地跳起,一把夺下小瓦匠的镰刀。鲜血从小瓦匠手上涌出……“我受不了啦呀!”小瓦匠嘶哑地喊出一句,号啕大哭,像孩子般跺着两脚。“卫生员!卫生员!……”曹铁强寻找着卫生员。卫生员没来。他“自己解放自己”了。曹铁强立刻从衬衣上撕下一条布,包扎小瓦匠的手。他鼻子一阵发酸,眼泪唰地淌下来!这时,姑娘们慌乱起来。郑亚茹呕吐一阵之后,昏倒了。她这几天正是“例假”期…… 全团耕地面积上的小麦,刚有百分之几收获到各个连队的麦场上,连绵的雨季开始了。实践证明了一条荒谬的“真理”——小镰刀打败了机械化,彻底打败了机械化。几台企图发挥作用的拖拉机,一开进麦地边,就陷入了。像被剁掉了四条腿的蛤蟆,寸步难移。手持镰刀的收割者们,在每一步都深陷到膝盖的麦地里,艰难地跋涉着,抢收着。麦地一片汪洋!割下的泡湿了的麦子,只好用毯子、褥单兜回连队,摊在各家各户和大宿舍的火炕上。 收割者们眼睁睁地看着小麦在麦秆上发芽! 金色的麦海违反季节地变成了绿色的麦海! 放弃小麦!抢收大豆!麦收指挥部不得不改变原定的麦收方案,采纳了政委孙国泰的措施。 就在当天夜里,下雪了。 第二天,全团几百垧大豆被盖在雪被下,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 工程连,从麦收第一线撤下来了。知青们,一个个都折腾垮了,从精神到肉体。休息了两天,他们又接受了修筑战备公路的任务。繁重的体力劳动继续考验着他们的意志。抵御零下三十几度严寒的体内热量,靠的是每天三个馒头勉强供应着。面粉,是发了芽的潮湿的麦子,在团部加工厂连壳磨的。蒸出的馒头,是黑绿色的。生时揉不成形,熟了拿不成个,而且像切糕一样粘手。掉在泥土中,是不太容易寻找到的。 慰问信从各个兄弟团寄到三团党委,需要援助吗?精白面粉会无偿地从各条公路上运到三团来的。 不,不需要援助。 “我们绝不吃亏心粮!我们不能够靠兄弟团养活!我们要勒紧皮带。” 三团党委,代表它的指战员们,用如此有志气而豪迈的词句回答兄弟团的慰问。 马团长带头勒紧了自己的皮带,每天都节约一顿饭。他明显地消瘦了,但是,他那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并没有稍减。 每天清晨,他都准时地来到团部广播室,亲口对着广播器朗读同一条语录:“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接着,播放这首语录歌。怨言,每个人都发过的,骂娘的人也不少。但同甘共苦,这种精神上和心理上的特效稳定剂,抵消掉了人们的抱怨情绪,阻碍了人们大脑的正常思考。 一天,兵团副司令员来到工程连施工工地视察。视察之后,将全连战士集合在一起,做了一次简短讲话。 副司令员说:“同志们,你们修筑的是一条很重要的公路。我亲眼看到,你们的劳动是很繁重很艰苦的;也亲眼看到了,你们吃的是什么。我,钦佩你们。我向你们致以军人的崇高敬意!”白发苍苍的副司令员,**地举起右手,向大家长久地敬军礼。 大家被深深地感动了。在那一时刻,大家忽然觉得,他们所受的一切苦和累,都是不值一提的了。 副司令员问:“哪位是刘迈克同志?” 刘迈克局促地站了起来。 “谢谢你,谢谢你向兵团总部反映了情况。”副司令员又向刘迈克敬军礼…… 第二天起,各个连队的大喇叭里就不再听得到马团长朗读“最高指示”了。生活中忽然缺少了这种声音,人们也似乎并不觉得怎样寂寞。第三天,一辆兄弟团的卡车开上山,车上满载一袋袋面粉和蔬菜。公路中段,半山腰,要开凿出一个山洞,做战备油库。**代替了镐头。两人一组,轮番爆炸。不知曹铁强是不是有意的,将刘迈克和小瓦匠分在一组。排长这样分了,小瓦匠只好服从,不过心里挺别扭。下班前最后一次爆炸,点了七炮,响了六炮。两人在山洞外等了许久,第七炮还没响。“我去看看。”刘迈克钻进了山洞。山洞里,烟雾刚消散出去,但还弥漫着**味。刘迈克找到第七个炮眼的位置,见炮眼被炸下的乱石埋住了。 小瓦匠也跟进了山洞,冒冒失失地搬起一块埋住炮眼的大石头。已经燃烧掉一截的***,被乱石之间锐利的棱角切压住了,但并没完全死灭。小瓦匠刚搬起那块石头,它又嗤地冒烟了。 “危险!”刘迈克大叫一声。小瓦匠扔下石头,拔腿就朝洞外跑,被另一块石头绊倒。他发蒙了,不立刻爬起,反而闭上眼睛,双手捂着耳朵,身子贴地不动。小瓦匠不知自己在地上趴了多久,却没听到爆炸声。他睁开双目,见刘迈克扑在炮眼上,口中咬着***。小瓦匠赶紧跳起来,小心地抠出**,拔下了***。刘迈克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他浑身瘫软,再也没有一点力量站起来了。他脸色苍白,头,一下子抵在乱石堆。小瓦匠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刘迈克。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站起,去扶刘迈克。刘迈克从口中吐掉***,看了小瓦匠一眼,说:“这件事你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就揍你!”一出山洞,刘迈克的双唇和半边脸肿了起来。小瓦匠扶着他回到帐篷,大家见状围住了他们,七言八语地询问。刘迈克不理睬众人,一步步走到自己的铺位前,将身子沉重地仰面躺倒,扯下枕巾盖上了自己的脸。小瓦匠呆立了一会儿,转身跑出帐篷去找卫生员。卫生员跟在小瓦匠身后赶来,从刘迈克脸上掀开枕巾,倒吸了一口冷气。“被**烧的?”卫生员的脸转向了小瓦匠,“怎么搞的?怎么……会烧到嘴?”“我……”小瓦匠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刘迈克瞪着小瓦匠,他脸上冷汗淋漓,眉头拧在一起。曹铁强走进帐篷,走到刘迈克铺位前,俯下身看着刘迈克。刘迈克在他的注视下,又用枕巾盖上了自己的脸。曹铁强抓住小瓦匠的一只手,扯着小瓦匠走到帐篷外。“说!”小瓦匠哇地一声哭了。他心中是多么羞惭啊!扑在炮眼上的应该是他,受伤的应该是他,掩护别人的应该是他,应该是他小瓦匠!他不是对自己那么自信过,在危险的时候,自己肯定会表现得像个英雄人物吗?他不是曾经希望过生活为自己创造一次这样的时刻,让自己有机会表现出英雄的行为吗?他不是曾经对自己说过许多不怕死的话吗?这类豪言壮语不是都工整地写在自己的日记上了吗?他不是曾经那么神往地想象过,假如某一天自己英勇壮烈地牺牲了,他小瓦匠的日记,也会像张勇、金训华等烈士的日记一样,被千百万知识青年满怀敬意地去读吗?这种想象曾给他带来过多少不被人知的安慰! 小瓦匠啊小瓦匠,这个常常受到别人揶揄和奚落的弱者,这个在现实中常常对自身的价值产生悲哀的心灵苦闷孤寂的人儿,仅仅是靠着这样一种对英雄人物和英雄行为的想象,才能够在心理上获得一点点和别人平等的自我意识啊! 可是今天,连这一点点稳定自己心理天平的虚幻而又真实的东西,他都丧失了。他的整个心理天平倾斜了。他对自己彻底绝望了。在危险的时刻,他成了一个可耻的逃生者,做出英雄行为的时机被别人占有了。 他简直觉得无地自容!他哭得那么悲哀!那是一种对自己悔恨到极点的大的悲哀。可是排长并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别哭!”排长吼了一句。小瓦匠猛然跑进帐篷,跑到刘迈克跟前,扑在他身上,边哭边说:“迈克,迈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是你救了我的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哥哥。我,就是你的亲弟弟。我们俩这一辈子都是亲兄弟,我要是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天打五雷轰!……” 刘迈克的双臂,一下子紧紧搂抱住了小瓦匠。盖在刘迈克脸上的枕巾微动着,他也哭了…… 半个月后,刘迈克嘴角带着永不消失的伤疤,从团部医院回到了筑路工地。小瓦匠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把咱俩的铺位连在一起了。”他会心地笑了。来到工程连之后,他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 曹铁强走进来之后,大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纷纷退出帐篷。帐篷里只剩下曹铁强和刘迈克两个人,他们面对面站着,默默地、长久地注视着对方。谁也不清楚,是自己脸上的表情首先发生微妙的变化,感染了对方,还是被对方所感染。他们同时很难为情地笑了。生活,有时像一位父亲,有时像一位母亲,有时严厉,有时慈祥,有时不免粗暴,有时感情细腻,但它总是不忘自己的责任,开导着它年轻的孩子们。 马团长并没有彻底遗忘掉刘迈克。两年前,团里曾调过刘迈克一次,要他当团部招待所所长。他没有离开工程连,他已经和一个老农场职工的女儿组成了工程连的第一个知青家庭…… 今天晚上,他怀了孕的妻子秀梅,安闲地靠墙坐在火炕上,一针一线地缝做小衣小裤。他自己,在给未出世的孩子做木马,他的木工手艺很不错呢。 一阵很重的敲门声将这个小家庭的宁静气氛破坏了。刘迈克放下手中的工具,开了门。 在他的小院里,站着全连的男女知识青年。他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判断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并没有开口问话,而是等待着他们说明情况。 “事务长,连长和指导员都在团里开会,你是唯一的一个知青连队干部,因此,我们来告诉你,我们现在就要到团里去,都去。我们觉得……不告诉你不对。” 瞅着说话的人,他仍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问:“为什么都要到团里去?” 小瓦匠回答他:“迈克,我们大家都正在被蒙骗啊!” “蒙骗?谁蒙骗我们?” “团里。再过三天,就停止办理知识青年返城手续了。可是团里要封锁这个消息,不让全团的知识青年知道。连长和指导员在团里开的就是这个会。对我们大家,只有明后两天的时间了!” 刘迈克不禁“哦”了一声,他想了想,又问:“团里不太可能这样做吧?” “迈克……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信! 已经有好几个连队给咱们连的知识青年打了电话。今晚,每一个连队的知识青年都会到团部去的,这是一次统一行动。我,今天晚上要代表咱们连队每一个知识青年的意志……” “你?”刘迈克看着小瓦匠,一时不知自己对这样一件事该表示什么样的态度。 “是的。”小瓦匠点了一下头,“迈克,你知道,我是……非常懦弱的。但团里这样做,对我们知识青年太不公正了。你难道想象不到这意味着什么吗?会有多少像我这样的知青,他们家里正有像我的母亲一样的老母亲,或者老父亲,正在眼巴巴地盼望着他们回到母亲身边,给予父母一些照顾啊!今天,我要代表大家的意志,并非是因为受了大家的怂恿。不,完全不是,我是自愿的。迈克,你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吗?能吗?”小瓦匠很有感情地说出了这番话,他显得有些激动。 “我……理解……”刘迈克的目光,从小瓦匠脸上移开,逐一地注视着站在小瓦匠身后的每一个知青的脸。他们脸上,也都流露出希望得到他理解的表情。 “你们……需要我怎样做呢?”他终于找到了一句适当的话。 “好迈克,大家预先就猜到了你会说这句话的,我们什么都不需要你做,我们只不过来告诉你,因为你是事务长。而我自己,是希望得到你的理解。你理解我,我……谢谢你!”小瓦匠说完,立刻低下头,转过身,对大家说,“现在咱们走吧!” 他第一个走出了刘迈克家的小院,走得很快,头也不回。好像他怕一回头,就会被刘迈克叫住,加以阻拦似的。“事务长,我们走了。”“事务长,天挺冷的,你快进屋去吧!”“事务长,不管我们到团里去的结果如何,回连队后,我们一定再上山给你家砍一车柴。”他们一齐走出了他家的小院。刘迈克呆呆地站在小院里,望着他们走远。他推开家门,见妻子只穿着袜子站在门旁。“你下地干什么?你这样子会着凉的!”妻子退到炕沿前,缓缓地坐下了。目光,却胶着在他脸上,一刻也不离开。他拿起刨子,又放下了,呆呆地看着没有做成的木马。“他们,都要走吗?”妻子小声问。他抬头看了一眼妻子,似乎不明白她的话,反问:“什么走不走的?”“我全听到了。”妻的声音更细小了。他没有回答,将木匠工具一件件归拢起来,塞到桌子底下去了。 然后,他走到窗前,出神地朝外面望去。“我刚才问你话呢,你聋了?”他仍然一声不响。妻不再问什么,默默地拿起炕上的小衣小裤,接着做。但只缝了一针,便放下了,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安地瞅着他。他忽然转过身来,从炕上拿起棉衣,匆匆地穿上,衣扣也没扣好,帽子也没戴,就大步往外走。“你……上哪儿去?”“你都听到了还问什么,我要到团里去!”他的语气中流露出内心的烦乱。 妻从墙钉上摘下他的帽子,递给他。他走回到妻身边,无言地接过帽子。妻,又默默地替他将衣扣扣好。他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戴上帽子,走出了家门。 工程连的知识青年们,刚走出连队不远,刘迈克开着二八型拖拉机挂斗车从后面赶了上来。“糟糕,事务长要来截我们回去了!”一个男青年对小瓦匠说。“咱们等他一下,也许他还有什么话。”小瓦匠第一个站住了。大家也都站住了,众人对他的话这样服从,很出他的意外。消息是他第一个知道的,也是他告诉大家的。因此他才无形中成了众人这次行动的组织者。十年来,他第一次体验到,能够代表许多人的意志,每一句话都能够被众人服从,这种感受是多么不一般!然而,这是一次怎样的带头行动啊!内心充满自信的同时,又是那么空泛,甚至有点苍凉,有点苦涩。迈克果真会是来阻拦我们的吗?倘若他很坚决地阻拦,我将如何对待他呢?他这样想,自信动摇,内心开始矛盾着。挂斗车开到他们身旁,停住了。坐在驾驶座上的刘迈克对他们说:“都上车吧,我开车送你们!”小瓦匠一挥手,大家都爬上了车。刘迈克将车开出一段路,忽然在野地里兜了个圈子,调转车头,朝连里开。“事务长,你开大家的玩笑吗?”车斗里有人嚷起来。“迈克,你……”和刘迈克并坐在驾驶座上的小瓦匠,也不免吃惊。刘迈克一边开车,一边大声说:“我得回家一次,跟秀梅说句话。”“什么话,那么要紧?”小瓦匠很难相信。“非常要紧的话!”刘迈克将变速杆推到了快挡的位置上。挂斗车开进连队,直开到刘迈克家的小院外。他跳下驾驶座,几大步就跨进了家门。妻仍像他临出家门时那样子坐在炕沿上,显然都不曾动过一动,低垂着头,黯然神伤,独自落泪。 “秀梅……”他轻轻叫了妻一声。 妻倏地抬起头,有些意外,赶紧侧转身,掩饰地拭去泪水。“秀梅,我回来对你说句话。”他走到了妻身边。“你,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求求你,别说了。我不怪你就是了,真的。我绝不埋怨你抛弃了我,更不会记恨你的。我不是那样的女人……知青都走了,你留下也会感到孤单的……只是,只是,只是你要……给咱们的孩子起个名……”喃喃的话语变成了伤心的呜咽,妻向墙壁转过身去。 刘迈克用双手扳住了妻的肩头,将妻的身子扳正了过来,盯着妻的眼睛,说:“我不走。”“别骗我。”泪水模糊了妻的眼睛。刘迈克大声说:“我不骗你,我不走。我骗过你一次吗?我就是回来告诉你这句话的,即使所有的知青都走了,我也不走。”泪水从妻的眼中溢了出来,然而那对眸子,还凝聚着疑惑。“我不能不和他们一块儿到团里去,我不放心。我是事务长,连长和指导员不在连队的情况之下,我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负有责任啊!可是,我又无权阻拦他们……”妻终于相信了他的话,含着泪微笑了。“去吧,快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妻低声说,轻推着他。他双手捧着妻的脸,俯下头,在妻挂着一滴泪珠的唇上狠狠地亲起来…… 曹铁强来到桥头,见“二八”已经过了桥面,挂斗却脱了钩,栽在公路旁。他的战士们,或蹲或站,围聚一起。 他走上前,分开众人——刘迈克紧闭双眼坐在雪地上。小瓦匠和另一个战士,扳着刘迈克的一条腿,活动着刘迈克的膝关节。活动一下,刘迈克皱一次眉头,吸一口冷气。 “怎么回事?”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众人都不吭声。小瓦匠抬头看连长一眼,嘟哝:“事务长摔伤了。”刘迈克睁开眼睛,低声骂了句什么话,被小瓦匠扶着站了起来。 发现曹铁强,他顿时停止**,默默地瞅着连长,仿佛有意等待对方首先开口。他已不再是多年前的刘迈克了。生活已经把他磨砺成熟了。他今夜格外理智,心机格外缜细。他觉得连长此刻出现在大家前面,对连长是很不利的。倘若自己说出一句不适当的话,都可能无意之中将连长推到极被动的地位上。 不料曹铁强如此问道:“是你开车把大家拉来的?”他点了一下头。曹铁强紧接着说了一句欠思索的话:“你也来凑这份热闹!”语气中不无恼怒。刘迈克默然良久,才低声回答:“我能不来吗?!”从他的表情,从他的语调,曹铁强立刻领悟到,他在违心地扮演着一个多么不轻松的角色!他惭愧了,于是又低声问:“你……伤得重不重?”刘迈克摇了摇头。 “连长,你……你们……果然开的是那样一个会吗?”黑暗中,不知是谁大声问了一句。曹铁强转过身,一一扫视着他的战士们,似乎想寻找出那个问话的人。但他实际上,是在心中暗暗点了一次名。全连三十二名知识青年,此刻站在周围的是三十一个人,只有一人没来。虽然,月色朦胧,辨不清这三十一人的脸面,但他知道,没来的那个人一定是她——裴晓芸。他抬起手腕,仔细看了一下表——她该下岗了。可是这沉默的一分钟,就等于他对刚才的问话做了回答。而这种形式的回答,当然不令大家满意。 有人愤怒地大声说:“我们还在这儿浪费时间干什么?!去砸了军务股,各人拿走各人的档案!”“对!一不做,二不休!”“走呀!”“谁打退堂鼓,就他妈的是知青叛徒!”在互相怂恿和互相鼓动下,大家一哄而走。“站住!”曹铁强猛然喝了一声。大家,都站住了。一个个,缓慢地回转过身。一双双眼睛,在月辉下闪烁着不驯的,甚至是敌意的目光。这一双双咄咄地盯着自己的目光,使曹铁强意识到,今天夜晚,他,和他们——自己朝夕相处的战士们之间的关系,是异乎寻常的。他们随时都可能将他——他们每一个人平时都很信任很敬重的连长,视为共同的敌人。正是由于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瞬忽间觉得,内心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自信力。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倏然高大了许多,高大得完全有足够的力量担负今夜可能面临的无论多么严峻的事件。 “这里是生产建设兵团的团部,不是夹皮沟,你们,也不是土匪。我更不是土匪头子,而是你们的连长,我绝不允许你们每一个人胡作非为。”这番话他说得很镇定,镇定中显示出凛然的刚勇,语势中暗示出明显的潜台词——今夜我是怎样说就要怎样做的! “今夜不服从连长命令的人,绝没有好下场!”刘迈克冷冷地说出了这句话。 曹铁强向刘迈克投去感激的一瞥,接着改换一种缓和了的语气说:“也许,今夜,就是兵团历史上的最后一页。兵团的历史,就是我们兵团战士的历史。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尊重这段历史。不论今后社会将要对生产建设兵团的历史做出怎样的评价,但我们兵团战士这个称号,是附加着功绩的,是不应受到侮辱的!” 他不能准确地判断自己的话是否打动了他的战士们,但没有人反驳。这便使他对自己的话增强了自信。他受到这种自信心的鼓舞,大声说:“听我的口令,整队集合!” 大家在犹豫状态之下迟缓地排成了并不整齐的队形。他走到队形前,面对面地望着他们,问:“你们每一个人,是不是都已经作出了决定,要离开北大荒?”“连长,这还用问吗?!”是小瓦匠说出了这句话。大家用沉默表示,这句话代表他们做了回答。“既然如此,你们到团部来,就只有一个目的,办理返城手续。我相信,团里是会作出正确的决定的。现在,全体向右转,齐步走。”工程连的战士们,在其他各个连队的混乱人群和车辆之间,列队向团部机关区走去。曹铁强走在大家后面,刘迈克一拐一拐地紧随在他身旁。许久,两人之间没说一句话。只听无数双脚踩着积雪,发出沙沙的响声。刘迈克首先打破沉默:“团里怎么能够召开这样的会呢?”曹铁强没有回答。刘迈克又问:“连长,你……也要走的吧?” 曹铁强这才回答:“留下来就真的那么可怕?” 刘迈克理解了连长的话,他感到慰藉地说:“连长,咱俩今后就是伴儿了。” 这句话,使曹铁强的心感到异常温暖。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搀扶着刘迈克。 一辆马车从他们身旁飞奔过去…… 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从各个连队来到了团部。远的,几十里;近的,十几里。他们围聚在团部会议室外面,数百支火把,将团部机关区映照得如同白昼。没有叫嚷声,没有示威声,他们默默地静立在凛冽的严寒中。 团长马崇汉披着军大衣出现在八百余名知识青年面前。 “知青同志们!”他用做报告时那种洪亮的嗓音说,但却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于是又重复了一遍:“知青同志们,我保证……”却同样不知道自己应该保证什么。 “滚你妈的!” 一个声音从八百余名知青中突然地迸发出来。 “我们不听!我们不受你的骗了!”数百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马团长愣怔了一秒钟,仅仅一秒钟,便低下头,转身走进了会议室。在这一秒钟里,他意识到,自己被知识青年们视为团长的历史,过去了。永远!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悲哀,一种大悲大哀。但仅仅是悲哀,绝不是悔悟。悔悟是反思的结果。任何虔诚的反思,都是在一秒钟内不会萌发的。 从会议室外走入会议室内,几步路,他却觉得脚下无根,步步艰难。他感到自己仿佛像一棵大树,骤然被雷电击倒了。 他若有所失地走到政委孙国泰面前,第一次用真正恳切的语调说:“孙国泰同志,我……请求你……以一个共产党员的……”他无法用语言明确地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政委孙国泰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把对方轻轻推开去。他用这样的手势告诉对方,他完全理解了对方的话。请求他站出来扭转眼前的局面,对方要说的无非就是这句话。请求?他感到这个词对他带有一种侮辱性,尽管他相信对方是恳切的。难道不用这样的词,他会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吗?那他还算是一个老共产党员吗?不,连一个北大荒人都算不上了。至于能否扭转这种局面,怎样扭转,他并无把握,更缺少自信。不错,在知识青年当中,他深知自己有着比团长马崇汉牢固的根基。十年来,他的足迹遍布全团二十几个连队。他熟悉他们,爱护他们,关心他们,甚至,还很有些同情他们。他骂过他们,也挨过他们的骂。他的耳膜曾被他们的牢骚怪话几度磨起茧子,他也时时将自己胸中的郁闷烦愁借机朝他们发泄过。这种正常而又畸形的沟通,在他和他们之间架起了理解和谅解的桥梁。可是今夜…… 他犹豫片刻,稳步走出了会议室,目光深沉地望着知青们,良久,终于开口说出三个字:“孩子们……”他是情不自禁地说出这三个字的。没有用“知识青年们”,没有用“同志们”或“兵团战士们”这样的称谓,而对他们说“孩子们……”,使他们被深深地感动了。他们极安静地望着老政委。“孩子们,”老政委说,“你们,在北大荒度过了整整十年,你们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北大荒人。我,以一个老北大荒人的资格对你们说,我感谢你们!因为,你们将青春贡献给了北大荒!”停了一刻,他接着说:“如果来得及,我要为你们开隆重的欢送会,欢送你们……离开北大荒……你们相信我的话吗?” 经久的鸦雀无声之后,有人大声说:“政委,我们相信你,但我们不相信团党委!”“对,我们不相信!”“我们相信你又有什么用?!”…… 老政委被震撼了!相信一个共产党员,但不相信党的一级组织! 这是多么可悲的现实,这是怎样的错误啊!他略加思索,转身走入会议室内,对团长马崇汉和各连的连长指导员们说:“我要求给我代表团党委的权力!”连长指导员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马崇汉身上。马崇汉的腮帮子抽动了一下,用记录速度的缓慢语调说:“一切都听政委的……” 老政委第二次走出会议室,对知青们大声说:“现在,我代表团党委宣布,为了尽快办理每一个人的返城手续,各连队选派两名代表,组成一个临时小组,我任组长……” 这时,暴风雪开始从荒原上向团部区域猛烈袭击了…… 今夜有暴风雪 五 像台风在海洋上掀起狂涛巨浪一般,荒原上的暴风雪的来势是惊心动魄的。人们最先只能听到它可怕的喘息,从荒原黑暗的遥远处传来。那不是吼声,是尖厉的呼啸,类似疯女人发出的嘶喊。在惨淡的月光下,潮头般的雪的高墙,从荒原上疾速地推移过来,碾压过来。狂风像一双无形的巨手,将厚厚的雪被粗暴地从荒原上掀了起来,搓成雪粉,扬撒到空中。仿佛有千万把扫帚,在天地间狂挥乱舞。大地上的树木,在暴风雪迫近之前,就都预先妥协地尽量弯下了腰。不甘妥协的,便被暴风雪的无形巨手折断。暴风雪无情地嘲弄着人们对大地母亲的崇拜,而大地,则在暴风雪的淫威之下,变得那么乖驯,那么怯懦…… 八百余名知识青年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震慑住了。许多人从连队匆匆出发,穿戴得并不暖和。一路上,差不多已经冻透了。而现在,暴风雪的无形的触手只从他们身上一抚而过,就带走了他们身体内的最后一丁点热量。火把,顿时熄灭了半数。 人群骚乱起来。 “别让火把都灭了啊!” “快将没灭的火把扔到一起!” “点火堆!” …… 几条具有号召力的粗犷嗓门疾呼大喊。 火把,一支,两支,三支……纷纷投聚到一起。 篝火,一堆,两堆,三堆……熊熊燃烧起来了。 有人不知从哪儿拎来一桶柴油,浇在火堆上。光焰升腾着,蹿跃着,在暴风雪中“垂死”挣扎着。 人群分散开,围向十几堆篝火旁。 一阵折裂声,一棵大树“扑通”倒下。又一棵,又一棵……有人在锯团部大道两旁的杨树——也许就是他们当年亲手栽下的杨树。 劈砍声。砰……砰……砰……听声音,不像是用的利斧,而像是用的大锤。也许根本不是大锤,而是别的什么铁器。一节节树杈连带枝丫被拖向火堆。 篝火旺烈起来。小瓦匠见大家围在火堆旁,一个个也还是寒冷得瑟瑟发抖,忽然说:“跳舞吧!”“跳舞?哪有这份闲情逸致!”“大家跳吧!跳什么舞都行,比如,‘忠字舞’……”小瓦匠在火堆旁跳起了“忠字舞”,跳得极其认真,像是在台上“献忠心”。 也许是受到他的蛊惑,也许是由于抵抗不住寒冷了,大家先后跟着小瓦匠跳起舞来。起先跳的还算是‘忠字舞’,后来跳的便什么舞都谈不上了。 围在其他火堆旁的人们,也跳起来。所有火堆旁的人们,都跳起来。在这个暴风雪夜,在严寒和篝火的环形夹缝之间,动作古怪地跳动着八百余名被冻得半僵的躯体。生产建设兵团团部笼罩着一种中世纪非洲土人部落的野蛮、原始而神秘的气氛。“他妈的!这些代表们,怎么还没研究出个结果来?”有人开始咒骂。 “关系到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命运的大事,总得给他们点时间啊!跳吧!不要停下来……”小瓦匠像一个消防队员,谁刚刚冒出点怒火,他就立刻说一句息事宁人的话。 哐……哗啦!是玻璃破碎的脆响。接着,是一阵门窗的木框被劈砍的声音。“听!”小瓦匠停止了“跳舞”。大家都伫立住了。又是一阵玻璃破碎的脆响。“有人在砸机关食堂的门框和窗框。”一个男知青判断地说。“准是为了往火堆里烧!”一个女青年说,“这也太过分了!” “我们去看看!”小瓦匠朝机关食堂跑去。 “这是什么时候,还管闲事!”一个小伙子嘟哝了一句,却第一个跟在小瓦匠身后,也朝机关食堂跑去。“他俩别吃亏啊!”到底是一个连队的,有人担心了。“男的都去,女的留下,继续跳你们的舞吧!”于是工程连的男知青们,都离开火堆,朝机关食堂跑去。 机关食堂的门被撬开了。知青们在食堂里翻找吃的东西。有人掀开蒸笼,叫起来:“包子!”大家同时围了上去。几十双手在黑暗中抢夺着。“生的!”“呸!呸!呸!……”“点火!蒸熟它!”“别费那事,连蒸笼一块儿抬到火堆去,吃烤包子!”“好主意,抬!”几个人将蒸笼抬出了食堂。“咸菜要不要?”“要!凡是能吃的,都要!”于是有人捧起咸菜坛子往外走,被门槛绊倒,坛子掉在地上,碎了,咸菜疙瘩滚了一地。后来的几个人,什么吃的都没翻找到,狠狠地骂:“这伙自私的强盗,扫荡了个一干二净。”“嘿!发面缸里还有发的面!”“有发面也不错,火堆上烤酸面包吃!”他们把发面团也用衣襟兜走了。 小瓦匠跑到食堂,果然看见有几个人在砸食堂的门窗。小瓦匠跑到他们跟前,大喊一声:“住手!”他们中的一个,身材高大魁梧,半截黑塔似的,不屑地扫了小瓦匠一眼,高高举起手中的大斧,继续劈砍窗框。“你们这是搞破坏!土匪!”小瓦匠扑了过去。对方一拳,就将他打得倒退数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小瓦匠呼地跳起,骂道:“你妈妈的!这机关食堂是我们工程连一砖一瓦盖起来的,老子今天就是不许你们破坏!”他被激怒了,又毫不畏惧地朝对方扑了过去。 他胸前又挨了狠狠一拳,又跌倒了。“这小子找不自在,揍他!”他们团团围住了他。工程连的男知青们赶到,一见小瓦匠果然吃亏了,纷纷动起手来。 正打得难解难分,老政委孙国泰走到了这里,喝止住了他们。两伙知识青年虽然不再厮打,却虎视眈眈。老政委横身在他们之间,厉声问:“怎么回事?”小瓦匠一指机关食堂的窗子,狠狠地说:“你问他们。”老政委这才发现被砸毁的门窗,心中立刻明白了,问那几个破坏者:“你们是哪个连队的?”“我们,我们……”为首那个剽悍魁梧的,嘴里讷讷着,一转身想跑。其余的几个也想跟着跑。“都给我站住!”老政委猛喝一声。都乖乖地站定了。“说!哪个连队的?”“木材加工厂的。”声音低得勉强能听见。老政委从地上捡起一节被砸散的窗框木,盯着为首的那个破坏者,问:“要投进火堆?”对方畏怯地点了一下头。“这不是你们木材加工厂做的吗?”“是……”“亲手破坏自己的劳动成果?要离开北大荒了,就一点值得北大荒人怀念的都不留下?““……””我本有权将你们一个个当作破坏分子逮起来……可是我不想这样做。拿去吧,烧吧,烧你们自己的劳动成果吧!当它燃烧的时候,你们好好想想你们的行为吧……““……””拿去,拿去烧吧!今天夜晚别让我再看见你们可耻的几个,滚!”他们一个个默默地转过身,渐渐地走开。“站住!”他们站住了。 “把它拿走!” 他们犹犹豫豫地互相望着,终于有一个人扛起了那扇砸毁的窗架子。他们走远了,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老政委将注视着他们的目光收回,望着身旁的这一伙知识青年,问:“你们是哪个连队的?”小瓦匠回答:“我们是工程连的。”老政委“哦”了一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单书文……”“小瓦匠?我知道你!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一天认识……”他伸出一只手。小瓦匠迟疑了一下,握住了老政委那只大手,他感到了那只手的劲力和厚厚的茧子。“让我说一句俗话吧,后会有期!”老政委苦笑了一下,放开了小瓦匠的手,对其他人点点头,说:“多谢了!”大步走开。 暴风雪以更加猛烈的来势扫荡着团部区域,几堆篝火一下子就熄灭了。受到严寒威胁的人们立刻分散开,围聚到仍在燃烧的火堆旁。他们像羊群似的,互相紧紧靠拢着。与其说火堆的存在才不致使他们冻僵,莫如说他们是用身体组成围墙,守护着火堆不被暴风雪扑灭。而暴风雪是那么嚣张!它嘶叫着,想将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们从大地上扫荡起来,扬到空中。 聚在篝火旁的人的围墙渐渐缩小着,缩小着。 最里层的人喊:“别挤了!要把我们挤倒在火堆上了!” “我的衣服烧着了!让我挤出去!让我挤出去!” 最外层的人,却**着,蜷缩着,蹲下去了,卧倒下去了。 又一堆篝火熄灭了,引起一片恐惧的骚乱。 “有人昏倒了!” “快!快背到火堆旁来!” 昏倒的是个女知青。 “她都快被冻僵了!得把她背到谁家里去!” 于是有人背起她朝附近的一幢房子跑去。 砸门声,狗叫声,呼喊声…… 团军务股长就是当年工程连的老指导员,他和老连长调到团部后,曹铁强和郑亚茹才被任命为工程连的连长和指导员。他家住在靠山坡的最后一排干部宿舍。 他没有睡,站在家中窗前,一支接一支地吸着卷烟。卷了一支,吸上几口,就扔在地上,踏灭,再卷一支。他出神地望着外面一堆堆篝火的光焰。 他老婆也没睡,坐在炕沿上,陪伴着他。“你,睡吧!”他说,并没有对女人转过身。女人被烟呛得咳了起来,边咳边说:“我看,你……今晚还是找个地方躲躲吧!”军务股长一动也不动。“你不听我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和孩子们……”女人抽泣起来。“别来这个!”股长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仍不转身。女人止住了抽泣。她从墙上摘下股长的手枪,走到股长身边,轻轻推了股长一下:“要不你身上带着这个……”股长这才看了女人一眼,见她递给他的是枪,顿时火了,一掌将女人推了开去:“你叫我拿枪对付知识青年?!”“你……他们来找你的时候,你也好吓唬吓唬他们呀……”“胡说!你给我把枪挂到墙上!”“别的团里,知识青年不是割掉过一个军务股长的两只耳朵吗?”“谣言!”“你亲口对我讲过的!”女人也火了。“我……我……我揍你!”股长凶狠地对女人挥起了拳头。“你,你打吧!给你打!用枪打!打死我……”女人委屈地哭起来,往股长跟前凑,将手枪塞在股长怀中。股长不得不接住了枪。“你开枪呀!你先打死我呀!别让我亲眼看见你叫知识青年们……”女人的声音越来越高。啪!股长打了女人一记耳光。女人哇地放声大哭。炕上的孩子被惊醒了,也“爸爸”“妈妈”地喊叫着哭起来。就在这时,门开了。刘迈克首先一步跨进屋来,后面跟着两名知青,三人肩上都背着步枪。 他们出现得这么突然!而且连门也不敲一下。 女人马上不哭了,从炕上拖过孩子,紧紧搂抱在怀里,目瞪口呆,神色惊恐地瞅着三个不速之客。股长也愣了一下,随即镇定,若无其事地将枪挂到墙上,之后,从容而端正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股长,对不起,我们没敲门就……”刘迈克开口道歉。股长看着他,问:“什么事?”“请你立刻就去打开档案柜,为知识青年办理返城手续。”“是你们请我?”“不,是政委。”“政委?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这……我有政委亲笔写给你的命令。”刘迈克从兜里掏出折叠着的纸条,递给股长。股长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站起,又坐下去,问:“你们是靠枪从政委那里得来的这张纸条吗?”刘迈克赶紧解释:“股长,枪,是政委同意发给我们十几个人的。今天夜晚情况特殊,我们十几个人组成了一支纠察小队。”股长摇摇头:“刘迈克,我不相信你。”刘迈克急了:“股长,你……你这是跟政委过不去呀!你不跟我们走,我们可要……”“要怎么样?”股长瞪起了眼睛,“要用枪逼着我跟你们走?”广播喇叭忽然响了。“全团机关工作人员注意,我是政委孙国泰,我现在代表党委讲话,我命令你们,将知识青年接到你们各家各户去。机关食堂、礼堂、招待所,所有办公室,今夜都要容纳他们。我同时命令你们,立即担负起各自的职责,做好明晨七点开始办理知青返城手续的种种准备,不得有误。全团机关工作人员注意,我是政委孙国泰,我现在代表党委……” 股长注意聆听着政委的每一句话,从政委的声音里,没有听出违心或被胁迫的屈服语调,他暗暗吁了口气。“我们走吧?”股长第二次从椅子上站起,披上大衣之后,想了想,从墙上摘下手枪,对刘迈克说:“我也算你们那十几个人中的一个。”股长跟着刘迈克他们出了门,股长女人抱着孩子跟到门外,不安地目送他们。 四人从宿舍区往机关区大步匆匆地走。刘迈克走在最后,和股长三个人相隔十几步远。他的左腿开始疼痛了。从挂斗车上摔下来时受的伤并不轻,流了不少血,棉裤和伤处被血粘在一起,每迈一步,都撕扯着伤处,他都吸一口冷气。 他忽然想到了秀梅,她准是还没睡,在等待着他,从团部回去。也想到了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别人都说她怀的是个男孩,他也希望是个男孩。男孩才似乎更对得起“北大荒人”这四个字。他,一个城市知识青年,将要在北大荒的土地上扎下自己生活的根,并且为北大荒增添了一个小北大荒人,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他这么认为,不管别人对这件事如何看法。别人都离开了,他要留下来。他在城市里的所有亲友都会替他惋惜,甚至责骂他。随他们去吧!反正他不能将妻和孩子抛弃在北大荒,只身回到城市去。他刘迈克生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 何况她对他那么好,婚后两人还没有红过一次脸呢!他不能想象,没有了她,生活还有幸福可言。他留恋北大荒,他崇拜北大荒,崇拜它的荒凉和广袤,崇拜它的严峻和粗犷,崇拜它春天的朴素,夏天的烂漫,秋天的实惠,冬天的气魄。而她,就像是整个北大荒的化身,当他拥抱她的时候,亲吻她的时候,心中也会肃然起敬,对她产生崇拜之情。她并不漂亮,但她健壮,充满了青春气息,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对他和对生活的爱情。她又是那么温柔,那么善于体贴人,那么能吃苦,能劳动…… 他,一个矿工的儿子,能够找到这样一位妻子,还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呢? 而更主要的是,在他最孤独的时候,在他被许多人视为“公敌”的时候,她是第一个同他接近的人。她,用北大荒姑娘淳朴而富有同情感的心,融化了他对工程连每个人都怀有的敌意。她重新设计了他。她像给小孩子洗脸一样,洗去了他个性上的种种劣质,使他懂得了如何尊重自己和尊重别人,使他获得了人们的信任…… 不但是爱情,而且是恩情啊! 这样的妻子怎能遗弃?怎能舍得遗弃? 当……当……当…… 物资仓库方向,突然响起急促的钟声。 刘迈克抬头望去,见库房升腾起一股浓烟和火焰。股长三人,已经迈开大步朝那里跑去了。他追在他们后边跑了几步,左腿的伤处一阵剧烈疼痛,使他不由得站住了。他跪下右腿,双手紧紧按住左腿膝盖,想借此减轻一点疼痛。被血痂粘住的棉裤里子和伤处扯开了,他感觉到血又涌了出来,顺着小腿往下淌。 “妈的!”他咬紧牙关,站了起来。忽然,他发现一幢房子里有光亮在漆黑的窗上一掠,分明是手电筒的光亮。那幢房子是团部银行,他警觉起来。他顿时忘记了疼痛,朝银行走去。走到门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门虚掩着,被无声地推开了。他一步跨进屋去,大声喝问:“谁在这里?”他头上猛然挨了重重的一击!但他并没立刻倒下去,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靠在墙上。同时,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步枪枪带。他没来得及从肩上取下步枪,匕首的寒光在他眼前一晃,刺进了他的胸膛。接着,又刺进了他的腹部。 他缓缓地贴着墙滑倒下去了。 然而,意识并没有从他头脑中消失,他心中十分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事情。他看见了一个人影从自己身上跨过,蹿出门去。他双手扶着墙壁,从地上跪了起来。又拄着枪,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两步,三步,他艰难地走到了门外。月光下,银白的雪地上,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向后山跑,拎着一只大手提包。 “妈的,跑不掉你!”他靠着门框,举起了步枪。步枪变得很沉重,手臂颤抖着,瞄不准。他遗憾地放下步枪,托枪的那只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擦到了一种温热的粘糊糊的东西。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血,自己的血,令他愤怒了。怒使他倏然产生了一种力量。他第二次举起步枪,手臂不再颤抖了。人影被步枪的准星牢牢地咬住了。他很有把握地勾了一下扳机。砰!枪声很脆。那家伙一跟头栽倒了,手提包落在雪地上。一丝冷冷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上。他瞄的是后脑勺。“妈的……老子打发你……”他嘟哝着,拄着步枪,像老人拄着拐杖一样,每一步都很吃力地朝那个倒在雪地上的家伙走去。 走近被击毙者身边,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眼睛,一双瞪大的眼睛,目光已经凝滞,但全部地摄录了一颗灵魂的最后欲念——贪婪。月光反射在这双眼睛里,使它们发出幽冷的光。接着,他看清了一张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脸,咧着嘴,仿佛在临死前要喊叫出什么。 羊剪绒的棉帽子,拆洗过的黄棉袄,崭新的大头鞋…… 他不禁倒退一步。 他打死了一名知识青年。 拄在手中的步枪,失落在雪地上。 他愣了片刻,转过身去寻找手提包。手提包离他仅有几步远,但他已走不过去了。他扑倒在雪地上,一寸寸地爬了过去,张开双臂,紧紧搂抱住了手提包。他曾听人说过,临死前抱住不放的东西,死后也不会放开。 “抱紧,抱紧,抱紧……我要抱得紧紧的……”对自己的生命下达了最后一次命令,他的头,蓦然地垂了下去,垂在手提包上…… 今夜有暴风雪 六 暴风雪最初的淫威发作过了,天地间从混沌状态澄清下来,四野暂时恢复了寂静。严寒,则愈加肆虐地折磨着大地上的生命。 站在哨位上的裴晓芸被冻僵了。她感觉不出身体仍是属于自己的,只有大脑还能按照神经信号进行思想。 此刻,她想到了那著名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她真希望衣兜里装着一盒火柴,不,哪怕仅仅是一根火柴!她明知这是自己的幻觉,但意志受这种幻觉的诱惑,迫使她那戴手套的被冻得硬邦邦的手,在衣兜外面碰了一下。衣兜里什么也没有。她苦笑了。她以为自己苦笑了,其实并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呈现在她脸上。 严寒“凝结”了这张脸。 要进行思考,不论想什么都可以,但一定要进行思考。要保持住意识的清醒,千万千万不要让意志也被严寒所“催眠”!这是此刻她整个人的唯一生命火种了。她一遍遍地这样警告和命令着自己。 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换岗呵……她想转过身朝团部的方向望一眼,但她的双脚像被和大地焊住了一样,无法转动。 火,团部那里有火。有熊熊的篝火。到团部去,到篝火旁去,或者,回到连队去,回到大宿舍去……有一个人的声音,像是她自己的声音,又像是别的什么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催促着,劝说着。 不,不能够。我是哨兵。我站在边境哨位上。今夜是我第一次站岗。她冷酷无情地答复了自己生命的求存的呼叫。“今夜是你第一次站岗,你会感到害怕吗?”“不,不怕。我很兴奋。”“等你下岗,我来接你,在白桦林旁……”“不……你不是要到团里去开会吗?”“我从团部来。我有话对你说……”“什么话呢?现在不能对我说?”“好多话,现在……来不及了……”她回想着上岗之前曹铁强和她的对话。她知道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他要说的话早该对她说了。可他却非等到今夜来接她的时候才说。为什么当时不对她说呢?好多话?不,不,她只要听一句话就够了。他要说的话,不是应该在两年前就对她说的吗?不是应该在驼峰山上那顶帐篷里就对她说的吗?她真恨他!哦,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那烧得彤红的大火炉!棉帐篷里,只有他和她。整个驼峰山上,只有他和她。整个世界……仿佛也只有他,和她。那条战备公路上,洒下了工程连队的多少劳动汗水啊!为他掌钎,那是她最愉快的劳动。他抡着十八磅的大锤,一下接一下砸在钢钎上,声音那么有力,那么有节奏。在她听来,那简直是一种音乐。虎口都被震裂了,手都被震麻木了,手指从早到晚紧握钢钎,放下钢钎,都伸不直了。吃饭的时候,都端不住碗,拿不住筷子了。然而劳动中的心情是多么欢畅啊!她真希望那条公路无止境地向前伸延,他天天抡大锤,她天天为他掌钎。双手磨起了多少血泡,一点水也不敢沾。洗脸的时候,只能叫别人替拧一把湿毛巾,胡乱地擦擦脸了事。可是她和他一块儿采下了多少路石啊,十几吨?几十吨?上百吨?从秋季一直到第二年夏季,绝不会比女娲补天的石头少!虽然没有计算过。 那一次她是多么……神经过敏啊! 当他拄着锤柄,撩起肮脏的衣襟擦汗时,她放下了钢钎,抬头望着他。一块巨石就悬在他头顶上,瞬间就要塌落下来。她尖叫一声,朝他猛扑过去,一下子将他扑倒,搂抱住他,在刚刚铺好石头的路面上滚出十几米远。大家都被她这一迅猛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当她和他从地上爬起,巨石并没有塌落下来。这时她才看清,巨石是不会塌落下来的,它连着半面山壁,除非用十公斤以上的**炸。险情不过是她的幻觉。人们哄然大笑。她尴尬极了,狼狈极了。 他哭笑不得地对她说了一句:“神经过敏!” “我……”在周围的哄然大笑中,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耍了什么可笑把戏的猴子。她一扭身跑开了,一直盲目地跑到山背后,蹲下身,双手捂脸,哭了。 她觉得自己心底里对他的最隐秘的情感,滑稽地暴露给众人了。 而这正是她最最不愿被人所知的啊! 他竟也不能够理解她! 大家的哄笑对她是多么不公平啊! 姑娘的心受到了多么严重的羞辱啊! 虽然大家的笑声里并没有恶意,也没有嘲弄的成分,不过是劳动休息时一种驱除疲累的无谓的大笑而已…… 公路一直修到第二年冬季才竣工。 最后一天,大家都从山上撤回连队去了。只剩下了一顶帐篷,没吃完的粮食、蔬菜,没用光的**、工具。 她没有和大家一块儿下山,主动要求留下来看守东西。她内心里有一个小小的个人打算,她要一个人留在山上,将帐篷烧得暖暖的,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她预先就物色好了一个大油桶,用雪刷干净,在里面是可以洗得很舒服的。从第一年秋季到第二年冬季,全连哪一个人也没有洗过澡。山中有一口小泉眼,但那是炊事班做饭用水的“井”。洗脸水是按供给制限量的,每人每天一盆。在炎热的夏季也不放宽供给。冬季,大家都是用雪来擦脸的。 她,却已经整整七年都没有洗过一次澡了。知识青年返城探家,最大的享受是什么?——洗澡。谁也不会放过多在城市的浴堂里洗一次澡的机会。到家的第一天,往往最迫切要实现的愿望,便是洗澡。离开城市的那一天,最愿意再获得一次享受的,也是洗澡。 她七年内没有探过一次家…… 可是,在她那一天晚上将帐篷里的温度烧暖了,并将那只大铁桶费尽气力从外面挪进帐篷,认真仔细地刷干净,和大铁炉并靠在一起后,他却回到山上来了。 那天,他清早就搭一辆顺路的汽车到团里去汇报筑路工程。她以为他会住在团里一天,或者直接赶回连队去的。所以当他走进帐篷,出现在她面前,她意外得有些沮丧。 “你……怎么又回到山上来了?” “我以为大家不会都回连队的呢,怎么就你一个人留下来?” “我……看守东西。” “山上又不会有贼,真是多此一举。” “排长……排长说……需要留下一个人。” 他在大铁炉旁坐下了,看她一眼,然后摘下棉手套,一边烘烤,一边问:“于是她就指定你留下来?”她从他的语调中分明听出对排长郑亚茹的某种积压已久的不满,赶紧解释:“不,不是,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留下的。”他沉默了。一会儿,朝她的铺位瞅了一眼,用商量的口气问:“可不可以……把你褥子底下的草分一半给我?”“当然,当然可以……”她走到铺位前,掀起了褥子。“我自己来吧。”他立刻站起,走到她身边,抱起一抱麦秸草,似乎觉得抱的过多了,又放下一些,说:“足够了,这就足够了。” 他抱着草转过身,目光在整个帐篷里扫视一遍,走到帐篷口旁堆放劈柴的一个角落,将草铺在地上,满意地点点头,扭头对她问道:“我就睡这儿,不……妨碍你吧?” 她没有立刻回答,也从自己的铺位上抱起一大抱草,铺在离火炉不远的地方,然后说:“你该睡在这儿,帐篷口很冷。”“不,我就睡这儿。”他在自己铺好的草上坐了下去,身子靠着柴堆,摆出一副舒适的样子。 “随你的便。”她一转身走到自己的铺位前,放下褥子,背朝着他坐在褥子上,从枕头下摸出笔记本和钢笔,开始写什么。“你还写日记吗?”听见他问,她抬起头来,侧转过身,发现他已将帐篷口那抱草抱到了火炉旁铺下,正坐在上面吸烟。“我从来不写日记,没事儿在纸上随便画……你别乱扔烟头,烧了帐篷我可要负责任的。”她合上了笔记本,重又压在枕头下。她和他差不多是面对面地坐着,之间距离不到三步远。她却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对他说,连自己也感觉得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极不自然。“有什么吃的没有?”他终于又问了一句。“有……”她从枕头旁拿起书包,从书包里掏出两个馒头,接着从兜里掏出小刀,将馒头细心地切成片,走到火炉前,放在炉盖上烤。 他显然是没吃晚饭,已经饿极了,几片馒头被他狼吞虎咽了下去。吃罢,脱了棉袄,往草上侧身一躺,将棉袄蒙头往身上一盖,似乎就要这么睡了。 忽然,他猛地掀掉棉袄,坐了起来对她问道:“有毯子吗?”她一声不响地从自己的褥子底下抽出毯子,递给他。他站起来,将毯子展开,搭在毛巾绳上。毯子成为一道“墙”,将他和她分隔开了。她站在“墙”这边,问:“有这种必要吗?”他站在“墙”那边,回答:“这样不是对你……方便些吗?”她将毯子拉下来,抛给他:“你盖在身上不是更好吗?”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张了张嘴,并没有说出一个字。他又躺下了,将毯子盖在身上。 她,将马灯的光亮拧暗,退回自己的铺位,缓缓地坐下,从枕头底下再次摸出笔记本,可是并没有打开,拿在手中一会儿,又塞在枕头底下了。她深长地叹了口气,双手捧着腮,郁郁的目光呆滞地凝视着炉膛内闪烁的火亮,脸上呈现出淡淡的忧情苦绪。 他朝她看了一眼,欠起身,盯着她的脸,低声问:“你想什么呢?”“我……真想洗次澡啊!”她回答,声音同样很低微。这句话是情不自禁地说出来的,话一脱口,她觉得自己的脸倏地火热起来。什么话呀!她追悔莫及。 他又缓缓地坐起来了。她窘迫地避开他的目光,垂下了头。他随即站起身,走到炉前,拨弄炉火,将炉火拨得又红又旺。他又走到柴堆前,抱了一抱劈柴,轻放在火炉旁,一块接一块地往炉膛里塞。塞满炉膛之后,他拿起脸盆,一声不响地走出了帐篷。一会儿,他从外面端进来一盆雪,倒进她刷干净了的那个大铁桶里。 “你……这是做什么?”她明知故问。“雪很快就会化。”他这样回答,拿着脸盆又走出了帐篷。他第二次从外面端进一盆雪倒进铁桶里时,她又问:“为我?”他点点头。“我不会……”她本想说,“我不会当着你的面跳进桶里去的。”但出口的话却是:“我不过随便说了那么一句,你别当真。”“你不洗,我自己洗。”他大步走了出去。他一次又一次出出进进终于将铁桶里倒满了雪。雪在桶内渐渐融化着。他们都保持着沉默,仿佛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愿主动开口似的,目光也都尽量不去注意对方。不知过了多久,桶内发出了水热时的响声。终于,热雾弥漫,帐篷里的空气由干燥而潮湿了。他走到大铁桶跟前,一只手伸进桶内,试了一下水温,弯腰从铺地草上拎起棉袄,转身向帐篷外走。她倏地站起来,抢先几步走到帐篷口,回转身,面对面地拦住他,说:“既然是你自己想洗,那么应该出去的是我。”他不回答,默默地盯住她的脸,分明用目光对她说:“你心里是知道的,我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你。别这样对待我真诚的好意吧!”在他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她不忍再与他僵持了,从帐篷口闪开了身子。于是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战胜者颇得意的表情,一步跨到帐篷外面去了。她呆呆地站立着,心中忽然竟有些生他的气。 他在强迫我。他! 分明是的。我为什么要对他妥协呢?我这傻瓜! 然而要痛痛快快地洗一次热水澡的欲念竟那么强烈!她简直无法抗拒桶内冒着蒸汽的热水的诱惑。她情不自禁地走到桶前去,一个手指伸进水里泡了一会儿。水,热度正好。她挽起衣袖,整只手都伸进热水里去了。泡了一会儿,她感到自己的那只手,似乎溶解在水中了似的。 她忽然从桶内收回手,走到铺位前,开始急迫地脱衣服。衣服一件一件地从身上脱下来,外衣、绒衣、内衣……胡乱地扔在褥子上。 当她光着双脚,全身**地站在地上之后,她一时间对自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惊惧。马灯的昏黄的光亮,将她的身体涂上了一层枯黄色。她那线条优美的裸体的身影,被清晰地投射在帐篷的帆布墙上。看到自己的身影,她仿佛看到了可怕的魔怪,几乎失声惊叫,下意识地从褥子上扯起一件衣服,围罩在身上。同时,她那恐惧的目光,迅速朝帐篷口一瞥。 只有清冷的月光从外面洒进帐篷。仿佛只在这时她才发觉,周围的世界是多么宁静,一种神秘的宁静。帐篷里是多么暖和!炉火烘烤着她的身体,像夏日的阳光照耀着她。围罩着身体的衣服无声地落在地上了,像跳舞似的,她用脚尖走到铁桶前…… 啊!在这个夜晚,在这座山林中,在这顶棉帐篷里,在一只铁桶内,颗粒状的陈雪融化、加热的水,浸泡了她七年没有洗过一次澡的身体。她瘫软在水中了。水没过她的肩部,头枕在桶边上,下面垫着毛巾——一次真正的“盆浴”! 她娴静地闭着眼睛,微微张开着嘴唇,双手交替地,动作极轻缓地搓洗着身体。好像生怕将水搅浑,生怕将一滴水溅到桶外似的。她从容地,不断地朝肩上、脸上、头上撩泼着水。 她真实地体验到人的一种似乎是极端快乐的享受。她快乐得想唱歌,想欢叫。“啊……”但是从她口中只发出了一种类似叹息,类似轻微的**般的声音。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两臂抱着双膝,将头也沉没到水中了。她在水中潜了足有半分钟才冒出头来。身体贴着桶壁喘息了一阵,开始漂洗自己的黑发…… 她洗了好久好久才恋恋不舍地出水。穿好衣服,在火炉边烤干头发,往褥子上仰面一躺,展放开四肢,她就一动也不想动了。她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身体失去了重量,在空中漂浮着,比一根羽毛还轻…… 她竟那样渐渐地睡着了。她睡了将近一个小时,身体感到冷了,才猛然醒来。哦!天啊!他……她一下子跳了起来,跑到帐篷外。月光之下,她看见他站在离帐篷挺远的地方,没有戴帽子,双手捂着耳朵,不停地跺踏着两脚。她呆住了。两人一同走进帐篷后,他首先走到炉前,将落架了的炭火拨旺,塞进炉膛几块劈柴,这才站起身,瞧着她的脸,问:“洗得还好吗?”她很难为情地回答:“好极了!”他,微笑了。那是非常亲近的微笑。他第一次对她流露出这样的微笑。她感激地望着他,说:“如果今天夜里这件事,让连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知道,不知会对我……和你,作何想法?”他那双也在瞧着她的眼睛里,有某种奇特的亮光闪过。他用平静的语调说:“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么一定是你自己告诉这个人的。”停顿片刻,他又说:“生活中有些事情,还是永远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好。”他这句话使她的脸红了。他走到马灯前,要拨亮灯芯。“别……就这样,挺好。”她轻声制止他。说完这句话,她觉得脸上更加火热了。心,也无缘无故地急跳起来。她掩饰地拿起脸盆,走到铁桶边去了。“还是我来吧!”他走到她身旁,从她手中轻轻夺下了脸盆,说:“你刚洗完澡,冷风一吹,会感冒的。”“不,不,这……太过分了!”她要把脸盆从他手中夺回来。 他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了她的手。 “难道都不给我一次报答你的机会吗?你曾救过我的命。”她知道他提起的是哪件事,低下了头,讷讷地说:“可是,那一次……并没有危险……”“难道那块石头果然塌落下来,我才应该对你说感激的话吗?““……””有些事情,只有过后思考,才会理解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慢慢抬起头,可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又立刻将头低下了,许久没有勇气再抬起头正视他一眼。他的眼睛,那一个夜晚好明亮!他不再和她说什么,开始一盆接一盆地往外倒水。当她坐在自己的铺位,他坐在草上,默默相对时,炉火旺起来了。她毫无困意。他分明躺下也是睡不着。外面起风了,帐篷帘被吹得啪啪响。“我们谈点什么不好吗?”他终于主动开口说,语调中带着恳求,仿佛此时此刻的沉默对他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她用勉强能令他听到的细小声音问:“谈……什么呢?”“你觉得,你们排长是个怎样的人?”“这……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大家?……”“我们女排的姑娘们……”他忽然生起气来,大声说:“可是我并不了解她。我曾想努力去了解她,却很难做得到。如果她是你,我相信自己早就了解她了……”她抬起头,吃惊地瞪着他:“你……”他不容她打断自己的话,继续说:“我是一个烈士的儿子,我父亲是在这块土地上牺牲的,我在生活中处处受到另眼相看,就是犯了错误也会得到庇护,即便做了蠢事也会得到原谅,但我厌烦这个!我是我自己,我要走我自己的生活道路。我不是烈士,我不过是烈士的儿子。可是她却经常对我说这样的话:‘你太不会利用你的政治资本了。你是一个政治上的浪费者!’而且摆出一副苦口婆心、谆谆教诲的样子,我不能忍受这种教诲!……” 她突然叫起来:“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他顿时哑然了。“求求你,不要说了,不要对我说这些话,不要对我说到她,我不想听,我今天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忽然双手捂住脸,侧转身,低声哭了起来。 他不能理解自己说的这些话为什么伤害了她,他怔怔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站起来,慢慢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双手,将她的双手从脸上移开。 她不肯仰起脸来,满怀苦衷地摇着头。他不放开她的双手,将她拉了起来。“不,不……”她仍在摇着头,想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双手,但他将她的双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紧。“我……我……我……”他的呼吸那么急促。她甚至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心在胸膛内怦怦地跳。“放开……我……”她**般喃喃地说。她全身都失去了力量,她几乎要昏倒了。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扶住她,使她慢慢坐下去。“我……我……也许,我是不该对你说……这些话……”他的语调中带有几分歉疚。 她将头垂得很低很低,交换地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背。双手被他握得很疼,手背上留下了他的浅浅的指印。一滴眼泪落在她的手上,接着,又是一滴……自己的泪。 她感到内心里委屈极了。虽然他并没有伤害她。她紧咬着嘴唇,控制住自己没有放声哭出来。“我并没欺负你呀!”他的话显出急躁来。“别理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过一会儿就好了。”她轻声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凄婉地一笑。他一动不动地在她面前站了片刻,猛然转身走开了,并随手拧灭了马灯。帐篷内黑暗了。黑暗中,她听到他在草上躺下去的声音。一声粗重的叹息之后,黑暗邀请来了寂静。她,也轻轻地躺下了。然而,她无法入睡。 一阵窸窣之声告诉她,他又爬了起来。炉中闪耀的火光,映照出了他的身影。他在拨火、加柴。他站起身,呆立了一会儿。他向她走来,在她的铺位前站定了。他,小心翼翼地替她盖上了被子,大概以为她睡着了。他……双膝跪了下去。她立刻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凭直觉,她判断他正在俯视着自己。她的脸上感到了他的呼吸,男性的缓重的呼吸。这呼吸扑到她脸上,使她心慌意乱。然而她屏息静气,仍然一动也不动。她的双唇,却微微张开了,本能地要求承受某种接触…… 竟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感觉到他慢慢地站起来了,轻轻地离开了她。又是一阵他重新躺在草上的窸窣声…… 当她从沉睡中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炉火还在燃烧着,帐篷里依旧很暖和。她的毯子,盖在她的被子上面。他已经不在帐篷内了。她匆匆地穿好衣服,走出帐篷。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朝山下而去的脚印……排长郑亚茹和另外两个女知青跟车到山上来拉载最后一批物品。排长见了她的面,没跟她打招呼。她和她们共同往车上搬东西。 她并非由于过分敏感才觉察到,排长异常的目光不止一次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你昨天夜晚一个人留在山上怕不怕?”“睡得踏实吗?”另外两个姑娘在排长不注意她的时候,一人一句,几乎是同时问她。 问过之后,似乎并不想得到她的回答,相互交换着含意玄妙的微笑。她什么话都没有回答她们,只是默默地一件接一件地往卡车上搬装东西。装完车,两个姑娘钻进了驾驶室,她爬上了卡车车厢。“排长,你坐驾驶室吧?我坐车厢。”一个姑娘见郑亚茹还站在车下,打开驾驶室的门,对排长讨好,但又空卖人情,并未跳下来。“不,我要坐在车厢上。”郑亚茹说着,爬上了车厢,坐在她对面的一捆麻绳上。汽车开动了。她和排长虽然面对面地坐着,却谁也不瞧谁一眼。 当汽车在下坡的山路上减慢了速度,排长忽然开口问:“他昨天夜晚,和你一块儿在山上?”犀利的目光冷冷地盯在她脸上。不待她回答,排长又说:“雪地上留下了他的脚印。”和这句话同时说出的潜台词是:“你无法否认的。”她以同样的目光迎视着排长,只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是的。”也附带着一句潜台词:“那又怎样?”“他……和你……睡一顶帐篷里?”完全是逼问的口气,但吞吞吐吐。“山上不就剩一顶帐篷了吗?”她故意用反问的语气回答,并为自己作出这样的回答感到满意。“这一夜……你们是……怎么度过的?”“审讯吗?”“回答我,我有权利问你!你知道我和他是怎样的关系!虽然现在不像我们刚到北大荒的头几年那样……约束严格了,但对道德败坏的事连里还是要追查的!”排长羞恼了,语势中含着威胁。“无耻!”她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你……”排长那张好看的脸扭歪了。她也被自己的胆量所震慑了,立刻将目光从排长脸上移开,茫然地瞭望着冬天的荒野和远山的银色轮廓。她内心里却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畅快。汽车在公路上飞快地疾驰,她们时时被颠起来,碰撞在一起,彼此却再没说一句话…… 回到连队,他几次迎面碰到她,都侧脸而过,不理睬她,严重地伤了她的心。一天,全连都在大食堂看电影,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连部守着电话,记录电话会议。她突然闯进了连部。他手里拿着电话机,吃惊地瞪着她。“我……我有话和你说。”“我在记录。”他生硬地回答。她扑到他跟前,一下子从他手中夺下电话听筒,使劲摔在桌上,大声嚷:“你……我恨你!” “岂有此理!”他霍地站了起来。 她呆呆地站在他面前,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嘴唇抖动着,目光盯着他,两只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泪水。那是从心底的感情之泉涌出的泪水。他不知如何是好了,张了几次嘴,才低低叫出她的名字:“晓芸……”他第一次在称呼她的时候将她的姓省略了。她猛地扑在他怀里,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放声大哭。“别,别这样……”他拥抱着她,抚摸着她。她却止不住自己的哭声。他冲动地双手捧住她的脸,疯狂般地吻她。吻她的嘴唇,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额头……他的双唇封住了她心中的泪泉。桌上的电话铃嘟嘟地响着。他冷静下来了,朝电话机看一眼,替她拭干眼泪,轻轻将她推开。她,也理智了,难为情地背转过身。“喂,是我。我守着电话机呢!刚才……一个家属,和丈夫吵架了,对,两口子吵架。我已经把他们劝走了……”他已经坐在椅子上,又拿起了听筒。她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扑哧笑了。他对她眨了眨眼睛。她凝视了他一刻,悄悄地退出了连部。第三天,他带着一队人到师部参加水利大会战去了。她,则留在了连队。一次长久的分离——两年半。通信是保持的,但仅仅几封,几封很短的信,他告知她水利会战的工程情况,她在信上对他讲述连队发生的种种事情…… 再后来呢?再后来,再后来,再后来…… 站在哨位上的裴晓芸,什么也不能够再回忆起来了。 水…… 多热的水啊! 炉火…… 熊熊的炉火! 她觉得自己此刻身在两年前大山林中那顶帐篷里,泡在那只大铁桶里,又潜没到雪化的热水中去了…… 突然,她的两只眼睛异常明亮起来,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站在面前。不是别人,正是他!她的他! 啊!他到哨位来接她了。 她向他扑过去,紧紧地搂抱住了他。 “啊!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水太热了,真烫啊!不,冷……我真寒冷啊!我眼看就要冻僵了!抱紧我,抚摸我,吻我……我觉得我的双唇好像两块冰一样冻在一起了,用你的嘴唇融化了它吧!吻我,吻我,吻……” 其实,她一个单音也没有发出来。 然而她感觉到了他的拥抱,他的抚摸,他的亲吻……听到了他的声音,像就是在她的耳畔喃喃絮语,又像是从相当遥远处,从太空对她呼唤:“晓芸,亲爱的姑娘!……” 她挺立在哨位上,像“六号坐标”一样。月光将她的黑色身影,投映在边疆大地银白色的底片上。 她面对黑龙江,大睁双眼,枪上的刺刀闪耀着寒光…… 她脸上浮现着微笑…… “黑豹”像跑马场上进入亢奋状态的一匹赛马,以疯狂的速度跑回了连队,直奔知青大宿舍。它如猛兽般,撞开男宿舍的门,冲了进去。空无一人……它木立了一刻,腾跃起来,在空中返身,又蹿了出去,扑进女宿舍。女宿舍也空无一人……它在男女宿舍间窜来窜去,往返数次,发出呜呜的低吠。它彻底失望了,焦急地摇动着尾巴,站在大宿舍的过道走廊里,怒吼了两声。它发现了团部方向的火光,一动也不动了。突然,它箭一般向团部奔去…… 在团部,在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中,在十几堆篝火间,在物资库的救火现场,在每一处有人群的地方,这只狗横冲直撞,寻找着工程连的知识青年。 “嘿!这狗真肥,捉住它,捉住它!烤狗肉吃。”围聚在一堆篝火旁的几个男知青,四面围住了它。有的握着刀子,有的持着木棍,有的拿着石头。他们要结果它的性命,要剥下它的皮,要**它肌腱发达的身体,放在火上烤熟,吃掉。 他们是又冷又饿。 不知哪一个首先朝它扔出了石头,击在它头上。它嗷地叫了一声,向后退,而后胯上又挨了狠狠一棍。它摇摆了一下身子,栽倒了。他们立刻围上去,一个绳套套住了它的脖子,勒紧了,把它拖拽到一棵树下,吊了起来。求生的本能和兽性在这只驯良的狗身上勃发了。它侧头一口咬住了绳子,用锐利的牙齿将绳子咬断,从半空掉在雪地上。 他们又朝它围上去。它像一头真正的豹子一般跃起,扑向离它最近的一个人,它扑倒了他,朝他的脖子咬下去。那人用手一挡,它咬住了他的手。一声惨叫,它觉得自己从那只手上咬下了什么。它口中含着咬下的东西,龇着白森森的利牙,呜呜低吠,竖起了脖颈上的长毛,伺机再扑。 在痛叫声中,他们惧怕了,退缩了。两根手指从它嘴里吐在雪地上。它突破包围,向救火现场奔去。在那里,它在纷乱的救火人群中,第一个发现的是它的主人。他扛着一箱手**从火海中冲出来,刚刚放在安全的地方,它立刻蹿过去咬住了他的裤脚不肯松口。他低头看见是它,骂了一声:“滚开!”用另一只脚将它踢得翻了个身。 “工程连,跟我来,赶快扛手**箱!”他大喊着,又冲进了火海。十几条人影跟随在他身后,也冲进了火海。“黑豹”又发现了小瓦匠,蹿上去咬住了小瓦匠的裤脚。小瓦匠蹲下身,拍着它的头说:“‘黑豹’,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帮不了一点忙,去吧,去吧,回连队去吧!”它迷惑地松了一下口,小瓦匠挣脱裤脚,也冲进火海去了。“工程连的,组成人墙!”火海中,它辨听出了主人的大喊声。一道人墙隔立在火海之中。他们手挽着手,靠得那样紧密,火舌舔着他们的后背。更多的人在他们的掩护下去扛手**箱。“黑豹”也想冲进火海去,但大火的烈焰令它害怕。它在大火外围来来回回地奔跑着,奔跑之中俯下头啃了几口雪。它突然又朝驼峰山上的哨位奔去…… 刘迈克怀孕的妻子在家中期待着他。她安静地坐在炕上,一针接一针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做小衣服。 孩子不会见不着父亲了。这将在北大荒出生的小生命,在她腹中轻轻地动弹呢!她为孩子而庆幸,也为自己感到了幸福。她那颗将要做母亲的心,此刻踏实极了。她内心充满了对生活的信赖和深情,也充满了感激。 听到狗叫声和狗爪子的扒门声,她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小衣服,下地开了门。门刚打开一条缝,“黑豹”就挤了进来,口中叼着一只棉手套。 “‘黑豹’?”她从它口中取下手套,立刻认出,是裴晓芸的。在全连的女知青中,她和裴晓芸最要好。她是连队后勤班班长,裴晓芸曾是后勤班的唯一一个知识青年。缺少友谊的上海姑娘,把她当姐姐一样看待。 裴晓芸上岗之前,还背着枪来到她家里,笑盈盈地问她:“秀梅姐,你看我像一个哨兵吗?”这只手套破了个洞,是她当时给补好的。 “黑豹”围着她转,咬住她的衣服,将她向外面扯拽。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遍布她的全身。她慌忙地穿上大衣,扎上围巾,跟着“黑豹”走出家门。她跑到马房,拉出一匹马,跨上马背,还没坐稳,就喝马朝驼峰山飞驰。来到哨位上,她跳下马,见裴晓芸朝她伸着双手,似乎在迎接她。她几步跨到裴晓芸身前,握住了她的双手,但立刻又缩回了自己的手。裴晓芸那只失去手套的手,像岩石一般硬!她呆住了。“晓芸,晓芸,晓芸……”她喃喃着。微笑依然呈现在裴晓芸脸上。“裴晓芸……”她嘶声大喊。泪水顿时蒙住了她的两只眼睛。她又向裴晓芸扑过去。可是……女哨兵颓然地、僵直地朝后倒了下去,倒在铺雪的大地上,恋恋地瞪视着夜空。“裴晓芸……”她扑在女友身上,泣不成声地呼唤着。“黑豹”发出一声悲怆的哀吠…… 今夜有暴风雪 七 黎明的曙色从驼峰山顶显现出来了。隔夜间,驼峰山耀眼的银铠甲不知被暴风雪卷到这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去了,裸露出灰色的岩质的嶙峋峰体。北面半山坡,暴风雪推到一起的积雪,顺坡呈现着波浪般的层次明显的叠状,像一位巨人缠在腰间的衣裾。“六号坐标”仍然竖立得那么笔直,这大地的立体指南,被无数次的暴风雪和暴风雨挥发尽了体内代表生命的水分,由一棵树成为了一根枯杆。荒原上,鬼使神差地出现了一堆堆的雪堆,小则如坟,大则如丘。太阳也从驼峰山后面**而矜持地升起来了,在驼峰山巅滞停了片刻,仿佛有弹性似的,轻轻一跃,便悬在半空中了。灿烂的霞光普照大地,白雪闪耀着宝石一样的红色的柔和的光芒。 团部区域,一堆堆篝火已熄灭,但仍冒着袅袅的青烟。冬晨清新而充满冷意的空气中,飘漫着燃烧后松脂产生的特殊气味。十几辆马车、挂斗车、拖拉机,随心所欲地停在各处。昨夜没有卸套的马,身上披着霜,像古战场上的银甲马,舔着雪,猪一样地拱食着雪下的枯草。 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苫布蒙盖着从火中抢搬出来的物资。桶、扁担、锨、镐,分类整齐地堆放着。 知识青年们,此刻都聚集在干部股、组织股、财物股……有纪律地办理返城手续。只有会议室空无一人,门敞开着,对流风横穿室内,将烟灰、烟头、烟盒、报纸刮落满地。小公务员在独自打扫着。他在履行自己最后的职务,他办理完了返城手续。 礼堂里,舞台上,并放着两张桌子,一摞摞的档案,将要在这里改变它们过去十年中的人格化的价值。今后它们记载些什么,那要由知识青年返城后的命运所决定了。 军务股长,郑重地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知识青年们在此办理最后一道返城手续——领取各自的档案。他要在他们的密封的档案袋上和准迁卡上盖章,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他们履行职务。 他见人到的不少了,站起来,大声说:“现在,我开始办公。首先,你们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分成两排。”说罢,他从侧梯上走下来,走到他们之中,指点着他们说:“你,站到左边。你,站到右边。你,左边。你,左边。你……也左边去。你,右边。左边,左边,右边……” 他们很快被他分成两排,一排人多,一排人少。他环视着两排人,说:“左排优先办理。”他把“优先”两字说得很重。说罢,一转身大步朝台上走去。“你这是什么意思?有没有个先来后到了?我早就在这里等候你办公了。”右排中,有谁嚷叫起来。“对!说清楚。”“别以为公章在你手里握着,就可以独断专行!”……右排的人附和着,抗议着,甚至威胁着。军务股长在舞台侧梯上站住了,缓缓地转过身,目光盯向右排,用冷峻的语气说:“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左排的每一个人,然后再互相看看你们自己!” 右排的人,将狐疑的愤愤不平的目光投向左排——他们的脸,一个个都是黑的,肮脏的。还有带着伤痕的。他们的裤筒、鞋上,挂着水湿后冻结的冰。他们的衣服上,这里那里尽是烧破的洞……他们的样子都是那么狼狈不堪。 右排的人,一个个显得比左排的人更加狼狈起来,他们互相一看就明白,他们昨夜没有救火。 这是一种对比明显的排列组合。弟兄、姐妹、好朋友、同班同排同连队的,彼此有着各种关系的知识青年,被这种排列组合分隔开了。右排的人不得站到左排去,左排的人绝不会愿意站到右排去,他们只能面对面地望着。 在这种默默的持续的对望中,股长站在台上又大声说:“我要求你们保持肃静。如果有谁大叫大嚷,我提议你们,就将他轰出去!”他在办公位置坐下了,拿起一张卡,一字一字地念道:“一连……李庆丰……”右排的人,谁都无法经受等待的寂寞和左排的注视,他们先后退出了礼堂。退出时,每个人都低垂着头,脸上不无惭愧。 左排的人,他们保持着一种持久的,近似**的肃静。连咳嗽声,都是控制着的,没人交谈。熟悉的也罢,陌生的也罢,他们用目光彼此表达着淡微的敬意和……庆幸。此时此刻,他们昨夜自发的救火行动,受到这种特殊形式的重视,他们怎能不感到莫大的欣慰?一有人走入礼堂,他们便纷纷将目光投射到那个人身上。如果他或她身上,和他们有相似之处,他们便点头致意,打手势叫他或她排到队列中来。如果他或她的脸不是黑的,衣服是完好无损的,他们的目光,便是他或她怯于正视,难以承受的。那种目光是极其复杂的,内含着质询、谴责、惋叹,甚至包含着同情。 他或她如果不是反应迟滞的,就会意识到什么,愧然退出。 站在队列中的小瓦匠,瞧着那些领到准迁卡和档案的人欢天喜地的样子,心中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忧郁和不满。他认为他们不应是这种样子离开,应是怎样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觉得需要和别人交谈一下,随便交谈些什么,心情才会轻松点。于是,他问身旁的一个小伙子:“你是哪个连的?” “三连的。”对方好像也和他有同样的需要。 “你们连……也都走光了?” 对方肯定地点点头:“文书、会计、卫生员、小学教员……三十几名知识青年,一锅端。” “哪年来的?” “我?六八年。六月十八日,正是‘六一八’指示那一天到的北大荒。我们问带队的,毛主席对兵团的指示才传达下来,你们怎么会提前一个多月在对我们宣传动员时,就打出了兵团的旗号呢?带队的回答:‘宣传是为了目的嘛!’他居然不怕落个编造主席指示的罪名!” “那你是第一批到北大荒的了?” “当然。我们那一批是北大荒的知青元老!我们都是自愿报名的。我报名后一直瞒着父母,到临走的前一天才告诉他们。母亲哭闹得天昏地暗,可我还是走了……我是独生子。后来想返城也回不去了。你呢?哪一年?” “七一年。” “‘一片红’那一年?” “是的,当时我母亲正瘫痪在床上,街道上山下乡动员组的人,有天敲锣打鼓将光荣花送到我们家。我和弟弟说:‘我们没报名呀!’他们说:‘没报名也批准了!’” “‘一片红’,‘一片红’,从城市走得干净,也从北大荒走得干净……四十多万啊!不知道留下来的会有多少?” “想不到,我们会是这么离开的。别的都不讲,就拿我们团来说,全团百分之九十的农机具手都是知识青年,都走了,怕是今年开春连小麦大豆都播种不下去……仔细想想也真有点觉得对不起北大荒!” “是啊,政委还说要给我们开欢送会呢,我看还是不要开的好。” 小瓦匠忽然看见弟弟走进了礼堂,弟弟身穿一件军大衣,军大衣过肥过长,弟弟穿着太不合适。脸,弟弟的脸——是清洁的。为什么是清洁的?!为什么不是肮脏的?! 他自己,他们所有这些脸上肮脏的人的目光,都投射到弟弟身上。小瓦匠心中替弟弟难受极了!他将身子转过去了。可是弟弟已经发现了他。弟弟不理会投射到身上的那些目光。弟弟向他走过来,走到他身边站住,轻轻叫了声:“哥……”大家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兄弟二人。小瓦匠猛地转过身,吼道:“别叫我哥!”弟弟吃惊地不解地瞪着他。“你……你不是我的弟弟,你给我滚出去!”“我……”“我揍你!”小瓦匠猛地抓住了穿在弟弟身上的军大衣的领口。 刚才和他交谈的那个小伙子,用胳膊架住了他挥起的拳头。他使劲一推,弟弟跌倒在地上。那小伙子上前扶起了弟弟,看了当哥哥的一眼,对弟弟说:“现在办理手续的,都是昨天夜里救过火的。你……过会儿再来吧。” 弟弟的眼睛呆望着哥哥,一只手,一颗一颗地解开了军大衣的衣扣。肥大的军大衣,从弟弟瘦而窄的肩头落到地上。弟弟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样子,棉袄面和棉花差不多烧光了,穿在身上的不过是破棉袄里子。裤子,膝盖以上烧得和棉袄一样,一条包皮电线穿着裤里,勉强将棉裤吊在皮带上…… 小瓦匠怔住了。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弟弟那双瞪着哥哥的眼睛,渐渐充满了委屈的泪水。 军务股长不知何时停止办公,从台上走下来,走到了弟弟身边。他捡起军大衣,拍去灰土,轻轻披在弟弟肩上,说:“这是马团长的大衣吧?” 弟弟点了一下头,嘟哝:“他命令我穿的。” “快穿好,别冻着。”军务股长的手搭在弟弟肩上,目光却责备地看着当哥哥的。 小瓦匠走到弟弟跟前,像给小孩子穿衣服一样,将军大衣穿好在弟弟身上,替弟弟扣上了纽扣。 “跟我来,我现在就给你办理手续。”股长拉住弟弟的一只手,和弟弟一块走上了舞台…… 党委办公室里,政委孙国泰背对着曹铁强和郑亚茹,用极低极沉重的语调说:“你们可以走了……” 隔夜之间,他苍老了那么多!两眼网满了血丝,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加深了。 悲痛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挤压着他那颗在战争年代、在艰苦的农垦创业时期,锻炼得非常刚强的退伍老战士的心。 有不少人为开发和建设北大荒献出了生命。这些人的名字有的他还铭记着,有的他已经忘却了。将身躯埋葬在北大荒土地上的知识青年,也绝不只两个。但昨夜两个知识青年的死,在他心灵中造成的却是一种混合着负罪感的悲痛。 他们死了。一个上海姑娘和一个哈尔滨市的小伙子。一个三十一岁。一个二十五岁。一个,还没有结婚,没有来得及成为妻子,甚至也许——还没有来得及爱过。他这样猜想。另一个,撇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妻子腹中还没有出世的儿子,也许是女儿。一个,刚被连队团支部讨论通过为共青团员不久。但不知为什么,团里还没有正式批准下来。这些共青团团委的干部们!在他们看来,批准一个共青团员,似乎比批准一位中央委员还要严格!而另一个,迫切要求加入党组织而生前并没有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却仅仅是由于他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对于像刘迈克这样的知识青年的入党问题,审查要严,考验要久。” 一句话使工程连党支部三次呈送到团里的发展党员的报告,都被团组织股长长久地压了下来……对于当年的团警卫排长,他的成见是那么深!在今天以前是那么难以改变…… 对于他们的死,谁来承担责任呢?是暴风雪?还是昨夜的混乱?是团长马崇汉?还是他们的连长和指导员?或者是……他自己。作为政委,他觉得自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责任……即使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愿意承担什么责任,甚至处罚,他们……也还是丧失了生命。 一个死得……悲惨,一个死得……**。一个死得……英烈,一个死得……神圣。一个的死,换得了可见的代价;一个的死,升华了兵团战士的称号…… 曹铁强和郑亚茹一齐走进党委办公室,便一言未发。刘迈克和裴晓芸的死,使他的心由悲痛而麻木了。是郑亚茹回答了政委提出的一切问题。政委问一句,她回答一句。 郑亚茹见政委不再问什么,缓慢地站起身,朝外面走。她走到门口,站住了,忽然扑在门框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老政委走到她身边,低声说:“坚强些。”郑亚茹突然扑到曹铁强跟前,双膝跪地,痛哭着说:“我有罪啊!会议的内容是我泄露的,混乱是我造成的。刘迈克的死,是我造成的。裴晓芸的死,也是我造成的!我……我没有指定人换她的岗……我……”她突然跳起来,疯了一般冲出党委办公室。 曹铁强一下子伏在桌上,额头抵着桌面,双拳不停地狠狠地擂着桌子。不久,一声**才伴随着他的哭声爆发出来。“我……我为什么不早一天明明确确地告诉她……我……是爱她的……”这句话像是从他破裂了的心灵迸发出来的,带着心灵伤口的血。 老政委这才真正理解,知识青年连长的悲痛,远比自己预想的要巨大得多!可是,他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这年轻人,让这年轻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吧! 他走出了党委办公室,站立在门外。泪水这时才从他眼中淌出来,溢满了脸上深深的皱纹中。见两名团委的干部远远朝他走来,他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 “政委,你派人找过我们?”他们走到他跟前,低声问,表示出他们以往对他的尊敬并未丧失的样子。他问:“你们的返城手续办理完了?”“办完了!”他们仍然低声回答,就像他所问的是某件工作。他眯起眼睛,注视了他们一会儿,极平静地说:“既然你们的返城手续办完了,那么,我现在就有理由宣布,解除你们共青团组织者的一切职务。”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以为政委派人把他们找来,就是为了当面向他们宣布这一点。他们缓缓转过身,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要离去。“等一下。”政委叫住他们。老政委又说:“我以团党委的名义命令你们,在正式移交共青团组织工作之前,批准工程连上海知识青年裴晓芸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两位共青团的干部又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点点头。“我的话还没完。”当他们第二次要离去时,老政委又把他们叫住了,接着说:“所有本连队团支部已经通过的知识青年的入团志愿书,我都要求你们在移交工作之前,全部批准,并代他们办理好组织关系,交给他们本人,不许有任何差错!” …… 办理完了最后一道返城手续的知青们,有些一拿到档案和准迁卡,就迫不及待地赶回连队去了。他们需要筹划种种返城的准备。更多的人没有回到连队去,仍留在团部,他们要等待开欢送会,因为这是老政委说过的。他们并不希望为他们召开多么隆重多么有场面的欢送会,他们只是希望在离开北大荒之前,有人能够代表北大荒对他们说些什么。他们每个人都很想通过一种仪式,哪怕是最简单的仪式,集体向北大荒告别。有没有这样的仪式,对他们来说,并不是无所谓的。 此时此刻,他们对北大荒是怀着一种由衷的留恋之情的。或者换一种说法,他们是对他们的青春,对他们当年的热情,对他们付出的汗水和劳动,对他们已经永远逝去的一段最可宝贵的生命,怀着由衷的留恋之情。 留恋,但却要离开,多么矛盾啊!但这是时代的矛盾在一代人身上、思想上和心理上的折射。谁不能客观分析我们过去了的那个时代的矛盾,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便无法理解他们将要离开北大荒时的复杂心情,无法理解他们对北大荒那种眷眷的留恋。 除了工程连的少数几个人之外,他们都还不知道,就在昨天夜里,有两个知识青年长眠了…… 九点整,团部的广播喇叭传出了集合号声。各个连队,在礼堂外的广场上排好了队列。 礼堂的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他们一进入礼堂,都惊诧得呆住了。首先映入他们眼中的,是一条横幅挽幛——知识青年刘迈克、裴晓芸千古!老政委臂戴黑纱,肃穆地站立在舞台上。他望着大家,用流溢着感情的目光望着大家,许久才开口说道:“兵团战士们,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们了!我相信,今后,在许多年内,在许多场合,这个称呼,将被你们自己,也被别人,多次提到。这是值得你们感到自豪的称呼,也是值得和你们没有共同经历的同代人、下几代人充满敬意的称呼。虽然,你们就要离开北大荒了,生产建设兵团的历史,结束了,但开发和建设边疆的业绩并没有结束,也是不会结束的!我代表北大荒,要大声对你们说,感谢你们——兵团战士们!因为你们,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留下了垦荒者的足迹!因为你们,十年内打下过何止千百万吨的粮食!因为你们,今天是要回到城市去,而不是,要跑到黑龙江的那一边去!我相信,今后在全国各个大城市,当社会评论到你们这一代人中最优秀的青年时,会说到这样一句话:‘他们曾在北大荒生活过!’” 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老政委。 老政委那般激动! 他接着说:“我昨天答应你们,要为你们开欢送会。我真心实意地想到,要像你们当年被欢迎来北大荒一样,敲锣打鼓地欢送你们离开北大荒。你们是有功绩的,虽然,这功绩不见得会被书写在历史上,但它是会被历史所公正地承认的!十年中,有不少知识青年,为北大荒献出了生命。就在昨天夜里,你们之中的两位知识青年,你们的两位兵团战友……你们要永远铭记他们的名字!他们叫……刘迈克……裴晓芸……北大荒将永远怀念他们……” 老政委垂下了白发苍苍的头。 所有的人,都垂下了头。 广播喇叭传出了哀乐声。 曹铁强、小瓦匠和工程连的两名战士,抬着用白布罩起的自己兵团战友的遗体,从外面缓缓地走入礼堂,走上舞台,将战友的遗体,轻轻地平放在桌子上。放得那么轻,像怕惊醒了他们的睡眠。 “大家,向烈士告别吧!” 老政委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失声哭了起来。哭声响成一片! 这些知识青年们,在近几年中,为领袖,为敬爱的周总理,为朱委员长,为许许多多老一辈革命家的逝世,如此痛哭过。今天,为两个知识青年,为两位兵团战友,他们又一次痛哭了…… 数百人组成的送葬队伍,没有戴黑纱,没有戴白花,连一只花圈也没有抬着,从礼堂出发,沿着团部大道,缓慢地走向驼峰山。 镐头刨开了冰冻得铁一般硬的土层,一把铁锨,在数百人手中传递着。北大荒的土,掩埋了两个知识青年。北大荒的土地上,又堆起了,也遗留下了,两个知识青年的新坟。 排枪响了三次。 这是工程连的战士们,遵照连长曹铁强的话做的安葬仪式。裴晓芸这个刚刚被批准为战备分队战士的上海姑娘,生前还没有机会放过一枪。排枪声震动了穹空,三次回音在驼峰山谷之间回鸣,绕着山峰,长久不断地延续。 像一支黑色的箭从半山腰的哨位上朝这里射来的——是“黑豹”…… 郑亚茹没参加安葬,她没有勇气。她独自一人来到石锦河边,坐在一棵树干曲扭的大柳树下。她的头脑很乱。准迁卡和档案袋放在书包里,书包背在身上。但回到城市去,还是留下在北大荒,她内心充满了矛盾,犹豫不决。而容许她进行选择的时间,竟是那么短,那么紧迫。 这里静悄悄。每次到团里来开会或参加干部集训学习班,她一有空就喜欢独自到这里来,消磨一点余暇,无论冬夏春秋。老柳树昨夜之前缀满树挂,像一株巨大的银珊瑚。冰冻的河在暴风雪前如镜子一般光洁。这里曾令人留恋忘返。然而暴风雪一夜间将这里的美好彻底破坏了。老柳树的枝条光秃得像丑怪的豪猪,河面被苍凉的厚雪所覆盖。望着驼峰山蜕了一层皮似的山峰,她对自己今后要走的人生道路那么茫然。 她明白,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 在昨夜之前,她对自己的生活之途充满信心。她是全团仅有的三个女知识青年提拔起来的正连职干部的一个,是唯一的一个知识青年团党委委员。在全团培养团一级青年干部的名单中,她是名列第一的。虽然,她也同许多知识青年一样,对城市,对城市生活,时时产生情不自禁的眷恋。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压制着这种眷恋,不像别人那样随时随地流露出来。她不,她从没如此过,她不允许自己那样。在对种种离开兵团的途径和去向都思考过,对比过,暗中尝试过之后,她曾放弃了返城的念头。只要默默耕种,总会有收获,她相信这一点。谁知再过十年之后,她不会成为生产建设兵团的女团政委,甚至女师政委呢?那时,她也不过才人到中年。那么再过十年呢?她五十岁的时候呢?生产建设兵团总部的领导们,是部长级,是大军区级。一切都非梦想,一切都不是不可能。一切都只有留在兵团,留在北大荒才会实现。在任何一座城市里,都不会为一个二十九岁的女青年创造这样的条件,提供这样的机遇。可是突然她和所有知识青年一样,被推到了走与留的十字路口。她根本没有来得及思考,就做了后一种选择,甚至可以说,不能算是一种选择,而只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盲目的附随。后悔了吗?也许是的,的确是的。返回城市之后,她和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和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全国几千万知识青年的命运,还会有什么不同?城市会像久别的情人一样张开双臂拥抱她吗?待业、临时工……她能够心平气和地忍受这些吗?不错,父母会尽快为她安排一个较理想的职业,在这一点上,她可能会比别的知识青年幸运些。以后呢?结婚,生孩子,贤妻良母加先进生产者。在北大荒的种种荣誉和资本,都将是过了时的纪录。一切都得从新的起跑线上再次开始。对于这种人生途程上的竞赛,她已经感到疲倦了。她已经竞赛了整整十年啊!……何况,她已经二十九岁了,一个老姑娘。城市对于一个二十九岁的返城的姑娘,绝不会是含情脉脉的。她不由得想到了曹铁强,想到了十年来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她是爱他的,现在仍爱,可以对天盟誓!可是,他究竟为什么不爱她呢?她至今不明白。他一度曾想把爱情双手奉献给她,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欺骗她。她自己也不是一个容易感情迷乱,容易被装虚作假的人所欺骗的姑娘。不,不,他不是一个玩弄姑娘感情的人!尽管她已永远不可能获得他的爱情了,她却不能够允许自己诋毁他,不能够允许自己诽谤她和他之间过去的,那种似爱情,然而又被什么东西与爱情所分割的关系。 爱情曾经环绕在她身边,她却没有捕捉住。她那么希望和企图获得,但终于还是失去了。他把爱情给予了别人,给予了一个在自己看来完全没有可能得到的姑娘,却真实地甚至可以说慷慨地给予了! 是生活本身犯了错误?是他错了?还是她自己错了呢?错在哪里呢? 大前年探家的时候,她就开始意识到,她和他的关系中出现了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可是,他们并没有发生争吵啊!应该说,那一次探家还是很有收获的。她温柔地哄劝他,恳求他,甚至耍了一些小小的计谋,编造了种种借口,领着他一家又一家地登门拜访自己父亲的老战友、老领导、老下级,从省军区司令员到某某副市长,从某某局长到某某区长。不错,都是纯礼节性的拜访。但这种纯礼节性的拜访,难道不是可以积累成亲近的感情吗?难道与这些人物之间缔结下的感情韧带,可以被愚蠢地认为是没有必要,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吗?白痴才会那么认为。不论任何一个人,要生活得比别人更充满自信,要实现比别人更大的作为,要在同代人中出类拔萃,都必须在生活中借助别人的力量。谁的生活能摆脱得了在社会上的傍依性?谁?即使非凡的人物。何况,她仅仅只是为了她自己吗?难道不也是为了他吗?不是为了她和他共同的将来吗?! 如果是在这一点上他不理解她,轻蔑她,鄙视她,他是公正的吗?将来总有一天她要寻找机会质问他的,她要和他辩论明白的。他可以不爱她,但她有权要求回答。她不能既失去了,又糊涂着啊! 她又想到了团部卫生院的主治医生匡富春,收到他从哈尔滨医科大学寄给她的第一封回信,她当时多么惶然!从那封信的字里行间,她看得出来,他被她深深地感动了,他对她充满由衷的感激之情。感激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对他的经济资助和真诚勉励。而她给他写信,寄给他拾元钱,不过是出于和曹铁强赌气!而且,过后她就把这件事忘了。既然收到了回信,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那太卑劣了!几经犹豫和思考,下个月她又给他寄出了一封信和拾元钱。当然,她又收到了回信。复信,寄钱,复信,寄钱……感激之词和“希望你刻苦学习”一类话语在来往书信中渐渐被剔除了。她觉得寻找到了一个可能向对方倾吐自己内心许多忧烦苦闷的人。她也体验到了被别人信任,由信任而得到一种友情,同时给予别人信任,给予别人友情是生活中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他在信中表示,盼望和她早日相见一面了。 在又一次探家期间,他们相见了。假期结束,他送她上火车时,郑重地交给她一封信,他向她求爱了。那正是她和曹铁强之间的关系令她最苦恼最绝望的一段时期。她站在列车两节车厢的过道,背着陌生的人们哭了一场。一返回连队,她就给匡富春写信。在信中告诉他,他上医科大学的机会,当初差点被她所断送。告诉他,她曾热烈地爱过另一个小伙子……她是怎样地盼望着他的回信啊!不久便收到了回信。信纸上只写了一行字:因为你是一个如此坦率的姑娘,所以你便值得我爱。…… 今天,她不禁向自己发问:我爱他吗?究竟爱他到什么程度呢? 他是卫生院受人普遍尊敬的医生,长得也不错。和曹铁强比较,一个英俊,一个文秀。他爱自己的职业不亚于爱她。他比曹铁强能够理解她,虽然不见得事事赞同她。 只有他,才能医治曹铁强在她心灵上造成的爱情伤痕。只有他,才能在她心目中和曹铁强并列。也只有能够和曹铁强并列的人,才能在她心目中取代曹铁强,才能最后占据她的整个心!她心目中是有一种被别人整个占据的愿望的啊! 我为什么要想到爱情?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她又抬起头向驼峰山看去。那里,在进行安葬,而我坐在这里……多么可鄙啊!“留下,还是离开,我必须在半个小时内做出最后的决定。”她看了一眼手表,从雪地上抓起一把雪。雪的冰冷的刺激,使她打了个寒战,也使她的心绪稳定了些。“在半小时内,如果我手中的雪还没有融化,我将离开……如果融化了,我将留下……”一滴雪水顺着她的指缝慢慢淌着,终于滴落在雪地上,在雪壳表面冻结成一颗小珍珠。不到十分钟,她手中的雪便融化尽了。手,太热了。留下?……八百余名都走了,四十几万都走了,自己留下来?选择和大多数人背道而驰的生活之路,别人的经验告诉她,那是太冒险了!一个孤独的女知识青年,难道还要在北大荒经历无数次像昨夜那么猛烈的暴风雪?! 不,不,不!那太可怕了。何况,此后她的双脚踏在这块土地上,心灵会感到时时不安宁的。因为,这里埋下了刘迈克和裴晓芸,在今天。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像是被放在炭火上烧烤着。她同时想到了不久前的一件事:连里有天突然收到了兵团总部的公函,上面用打字机打着十几行字——所谓裴晓芸的母亲是外国特务的疑案,纯属“***”对爱国归侨的政治迫害。她父亲的政治问题,也获得彻底的平反昭雪。她在国外的姨父母,要求批准她到国外去继承遗产。如本人同意出国,连队要举行欢送会。欢送会作为一项政治任务,必须举行…… 当把公函给裴晓芸看时,裴晓芸哭了。“我在国内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了,我需要亲人!”凭裴晓芸的这句话,郑亚茹主持召开了欢送会。她是这样说开场白的:“今天,我们为裴晓芸女士,召开出国欢送会。我们希望,裴晓芸女士到了国外,能够做一个红色资本家。这就算我代表全连对裴女士的临别赠言……”这开场白是用笔起草过,背过的。为什么要用“女士”这样的称呼?话中有没有讥刺和嘲讽?她无法否认这一点。 她讲完话之后,裴晓芸站起来说:“我需要亲人,需要关心我爱我的人,但我不愿离开祖国,不愿离开北大荒!我相信在北大荒我会寻找到关心我爱我的人……”说完,便离开了会场。 欢送会没开成,人们纷纷散去,最后只剩下了她和曹铁强。曹铁强瞧着她,想说什么,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也撇下她走了。就是从那一天,她意识到,她不但失去了爱情,同时,也失去了友情。他对她责备的话都不愿说了。 想到这件事,郑亚茹站了起来,匆匆朝团部走去。她要去找匡富春。她下了走的决心。“没有十字路口,”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对于我,只剩一种选择,离开北大荒。”她明白,曹铁强是不会离开北大荒的了。在昨夜以前,她和他既是领导着一个连队的两个合作者,又是生活道路上的两个竞争者。就像运动场上的两个竞走运动员,比的是在北大荒坚持下去的耐力和毅力。只有爱情才能改变他们之间这种关系,而爱情早已在他们之间死亡了。剩下的,只是怨恨,也许更甚,是仇恨。难道有谁可以原谅导致他所爱的姑娘死亡的人吗?即使他亲口对她说出原谅的话,她也不能相信。即使她相信了他,她也不能饶恕自己。离开,离开……绝不留下……要和匡富春一同离开,和匡富春一同。走在半路,她忽然放慢了脚步。她终于……站住了。她终于……转变了方向,她朝驼峰山走去。 她来到了埋葬刘迈克和裴晓芸的地方。她久久地站立在两堆新坟前。她在雪地上跪了下去。她用双手扒开积雪的硬壳,扒得露出了地面,十指在地面上使劲抠着。扒开的雪接受到阳光,化了。坚硬的地面潮湿了一点儿。她终于抠起了极小的一捧土。指甲裂了,十指鲜血淋淋,她却并不觉得疼。她双手捧起这一小捧土,缓缓地站了起来,虔诚地将土分撒在两座坟头上。 她在心中乞求:“刘迈克,裴晓芸,你们饶恕我……” 团部紧急会议的内容,是她透露的。会前,马团长找她单独谈了一次话,指示她开会时要首先发言,表明态度,并答应她,如果想离开北大荒,全部手续包在他身上。趁团长出去了一会儿,她急忙抓起电话,将关系到知青命运的这一重要情况,告诉了在水利连当文书的表姐,敦促对方赶紧采取对策…… 当她转过身准备离开时,发现曹铁强站在几步远处,正望着她。两人默默地对峙了片刻,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向他一步步走去,走到他面前,说:“你惩罚我吧,我请求你……”他摇摇头:“不,我的拳头从来也没有落在悔过的人身上……”“打我吧,打吧,打呀!我求你……”泪水从她眼中流了出来。“不,我不能够……我知道,你是要离开的了。希望你,今后在回想起,在同任何人谈起我们兵团战士在北大荒的十年历史时,不要抱怨,不要诅咒,不要自嘲和嘲笑,更不要……诋毁……我们付出和丧失了许多许多,可我们得到的,还是要比失去的多,比失去的有分量。这也是我对你的……请求……”他说完这番话,注视了她良久,一转身大步走了。 她望着他的背影,又回头望着两堆新坟,双手缓慢地抬起来,捂住了脸…… 老北大荒人的女儿躺在团部卫生院的病床上,面如白纸。昨夜,她骑马驮着裴晓芸狂奔到团部,半途便在鞍上流产了。马到卫生院门前,她便昏了过去,滚落地上…… 她在流泪,为失去了没出生的孩子和女友而流泪。在情感和心理方面,她都已具有了细微悱恻的母性的特征。而此种从未承受过的悲痛,像轰击宇宙的大雷电,猛烈地横扫着她的内心世界。 工程连的知青们来到了卫生院里。他们在走廊里被医生匡富春拦住,不许他们进入病房。 “我只能允许两个人进入病房。”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用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说,“其他的人,都请自觉到外面去。”仿佛他是一位国王,而这里是他的宫殿。 “连站在病房门外看看也不行吗?”有谁嘟哝了一句。他没有回答,朝贴在墙上的“病房秩序”翘翘下巴。小瓦匠大声说:“这是什么时候,还来这一套?”他看了小瓦匠一眼,回答:“现在正是我值班的时候,我是医生,我在尽着我的责任,履行我的职权。”大家都无可奈何地望着曹铁强。曹铁强说:“那么请允许我进入病房。”匡富春上下打量着曹铁强,认出了他。小瓦匠赶紧从旁说:“他是我们连长。”又对曹铁强说:“连长我和你一块儿进去吧?”曹铁强点了一下头。匡富春闪开了,对两人说:“十分钟。我看着表。提醒你们,不要谈到那个对她很不幸的事件。”“大家,就都……这么走了吗?” 当曹铁强和小瓦匠走入病房,走到秀梅的病床前,她这样问,含泪的两眼望着他们。“不,不是都走。我留下,我不走。”曹铁强说,“大家都要来看你,被医生拦住了。”“连长,我谢谢你。迈克有个知青做伴了。”秀梅说,又问,“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他在哪里?我多么需要他来看看我……”曹铁强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一只手:“他在做着很重要的事情……他要我对你说,别因此生他的气。”秀梅微微地笑了一下,将脸转向小瓦匠,友好地说:“小瓦匠,回到城市里,别忘了给我和事务长写信,要经常写信,不然他一定会对我骂你的。他对你像对亲弟弟一样……” 小瓦匠紧紧地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 卫生院的值班室里,郑亚茹和匡富春之间,也在进行着一场谈话。 他问:“你的返城手续全办好了?” 她点了一下头,反问:“你呢?” 他摇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去办理?” “我……当初的决定,在今天,也还是没有改变。” “你……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我怕,我怕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望着他的那双眼睛瞪大了,眸子里闪现出恐惧。 他摇着头:“不,不是玩笑。” “你……你怎么仍不改变你当初的决定?你不能这样,这太轻率了,你将后悔一辈子的!”她扑到他跟前,双手死死地揪住了他白大褂的衣襟。 他理智地分开她的手,退后一步,抚平白大褂,说:“也许会的,但那肯定是将来的事。可现在我还没有后悔,所以我还不能动摇我的决定。是兵团送我上了医科大学,是兵团为我创造了从事医生这一职业的条件。毕业的时候,我本来有可能留在大学。只因为我想到了这一点,我才回到北大荒。回来之后,我多么希望在我所生活的北大荒的这一片土地上,会盖起一所很像样子的医院。现在,这样一所医院盖起来了,我对这里的条件感到满意。我时常因为意识到自己是这所医院里很重要的一名医生而感到自豪。更重要的是,我对这所医院里的一切都产生了感情……” “不,不,我不听!我不听这些!……”她绝望地叫起来,双手捂上了耳朵。 看了她一眼,他接着说:“你不要捂上耳朵,你应该听,否则,你无法理解我……昨天夜里到今天上午,我一直在值班。当我巡视病房的时候,我从病人们的眼中看出,他们都希望用那种默默的目光挽留住我,我被他们感动了。我忽然问自己,我究竟为什么要离开这里,离开我的病人们回到城市去?一个医生不是应该在最需要医生的地方起作用吗?难道北大荒不是全中国最需要医生的地方之一吗?在我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之后,我决心永远留在北大荒了。你刚到北大荒的时候,难道没有听说过女人因为一般性难产,男人因为患阑尾炎就发生死亡的事吗?……我不能承认我的决定是轻率的……” 她慢慢地放下了捂住耳朵的双手。她怔怔地望着他,一动不动,完全呆住了,像雕塑一般。她的双眸顿时变得异常灰暗了。 “我知道,我这样决定,会令你非常难过的。我……很内疚,觉得对不起你。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原谅……”她那副样子,使他心里很难受。他向她跨近一步,握住她的双手,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但充满感情地说:“原谅我吧!” 她忽然紧紧抱住了他,仰起脸,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哀求道:“别让我伤心,别叫我绝望!我需要你和我一起离开北大荒!我不能失去你,我爱你!我不能什么都遗失在北大荒啊!我在北大荒付出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我一定要带着什么离开这里!我要带着你,我要带着爱情回到城市!……”她的声音颤抖不已,她的话说得那么急切,她眼睛里那种哀求的目光令他不忍迎视。 但他还是轻轻推开了她,摇摇头,说:“你们连队的人都在外面……”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手表,又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就回来。”说罢便撇下她走了出去。 他从秀梅的病房有礼貌地“请”走了曹铁强和小瓦匠,立即匆匆回到值班室。她,却已经不在了。他在门口呆立了一刻,慢慢地走到桌子前,慢慢地坐了下去,慢慢地用一只手撑住了额头……他极轻微而又极痛苦地说出了两个字:“亚茹!” 中午,一辆小吉普车从团部开出,开向公路。车内坐的是团长马崇汉、他的爱人和两个女儿。车开到公路口,司机首先看见政委孙国泰站在公路边上,减慢了速度,扭回头问:“团长,要跟政委告别一声吗?”马团长像没有听见司机的话,阴郁的脸上毫无反应。司机也不再说什么,加快车速,吉普车从政委身旁驰过。马团长忽然在司机肩上拍了一下:“停……”吉普车偏向路边,停住了。马团长打开车门,跳下车,朝政委大步走去。 老政委刚刚送走一批团部直属连队的知识青年,他们是乘长途公共汽车走的,有的连铺盖和箱子都丢弃不要了。行程长达九个小时,当今夜的定更星出现之后,他们便会从此脱离了北大荒的土地。他心中涌起了一种对他们无限依恋的眷情,和一种……失落感。北大荒毕竟是多么需要他们啊!马团长走到他身旁,叫了一声:“老孙……”他转过身,见是团长,有些意外。团长那身崭新的草绿色军装上,也留下了昨夜救火时被烧的处处破绽。马团长向他伸出一只手:“我也决定要走了。已经向师部发出了转业申请报告,要求回地方老家……今天先送家属走。”老政委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马团长苦笑了一下,又说:“我的错误,我不会推卸给别人的。我接受组织给我的任何处分……我的检查已经写好了,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老政委还是没有说话。“老孙,十年来,我们之间在工作上配合得很不好……反思许多往事,我很惭愧。我……有些事情,积十年的教训,往往还不能一下子使人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但一次严峻的事态发生之后,便会使人猛省。昨夜的混乱没有到不堪设想的地步,我……感谢你!”他将政委的手使劲握了一下,放开后,转身就走。 老政委完全相信,对方的这番话,是由衷的,是诚恳的。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在此时此刻应该向对方说些什么。当团长走回到吉普车前,他才叫了一声:“老马!”大步赶过去。 “老马,我有句话对你说,并且希望你能够记住。”他走到团长身边,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对方。“无论在总结经验方面,还是在总结教训方面,我们都不能把个人的作用估计得太重,结合时代的错误来认识我们个人的错误,这也许才更客观一些。” 马团长沉重地叹了口气。 老政委又说:“知识青年的返城浪潮,绝不是我们个人的意愿所能遏止的。无论我们的意愿是良好的……还是……你,我,每一个兵团干部的最后义务和责任,不应该是想方设法阻拦知识青年返城,而应该是,认真总结各方面各种因素的经验和教训,把它记载到边疆的农垦发展史上。”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还应该说几句道别的话,但又觉得最重要的话已经说了,道别的话在此刻反而会显得很不相宜,便缄口不语了。 马团长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递到老政委面前。 老政委本不想接,他口中仿佛刚嚼过苦艾,苦涩得很,但见对方脸上是一种“临别敬赠”的庄重表情,意识到了这支烟在此刻有非同寻常的价值,便接在手中。 马团长自己也叼上了一支,随后掏出打火机,首先给老政委点燃了烟。不知为什么,团长自己却不想吸了,取下叼在嘴上的烟,放进了烟盒。他那沉思着的缓慢的动作,使老政委觉得,似乎他这一次合上烟盒,有可能永远不再打开了。 口唇不但苦涩,而且干燥。老政委只吸了两口烟,便将烟掐灭了。 老政委替团长打开车门,马团长的目光在老政委脸上最后凝视了一秒钟,高大魁梧的身材很不灵便地钻进了小吉普车。 老政委发现,坐在车内的女人和两个女孩的脸上,流露着微微的不安。他对女人笑了笑,在小女孩的头上抚摸了一下。见小女孩没戴头巾,摘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了小女孩颈上。 老政委轻轻地替这一家人关上了车门。他久久地站在公路边上望着小吉普车疾驰而去,拐弯后消失在驼峰山脚下…… 他转过身,面对团部的方向,从这里直通往团部区域的大道上,留下了混乱后的残迹:雪地上纷杂的脚印和交叉的各种车辙、道旁被砍倒并劈烂的杨树,显然是从车上甩下或丢弃不要的知识青年们的种种用物…… 他顿觉心中那么惆怅,那么空荡! 老政委回到团部,刚走进办公室,军务股长也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摞档案。 军务股长说:“政委,这是三十九份档案,他们从我手中领走,又交回到我手中……”见政委一时没有明白他的话,又说:“三十九名知青表示要留在北大荒。” 老政委双手接过这三十九份档案袋,像双手接过一锭世界上最大的金块,觉得此刻无论有一杆什么样的秤,都无法称出这三十九份档案袋的宝贵的重量。 他,落泪了。 他说:“不是三十九名,是四十一名,是四十一名知识青年,留在了北大荒的这一片土地上。我要重新盖起我们农场的场史馆,那两份知识青年的档案,要放在场史馆,和为了开发北大荒而献身的烈士们的遗物摆放在一起。”沉默了一刻,他继续说:“我还要建议,为两名知识青年修建一座碑,碑上要饰有石雕的象征,交叉的麦穗和枪,托举着一台拖拉机。这是四十余万知识青年希望实现而始终没能实现的兵团战士服的帽徽设计,也是当初兵团曾向四十余万知青许下的诺言。过去的十年中,曾有许多向知识青年们许下的诺言成为空话,我要为两名知识青年,实现其中的一个诺言。” 军务股长说:“政委,我第一个赞同你的建议。”“你,替我深深地感谢这三十九名知识青年。”“他们,也要我转告你,他们感谢你,感谢你给予他们的评价……”这时,电话铃响了。“是我,我是政委孙国泰。我?是,我服从组织决定……” 老政委缓慢地放下电话听筒,转过身,注视着军务股长。“哪儿打来的电话?”“兵团总部。”“什么事?”“调我到三师去任师长职务,他们的师长……回部队了。”“那……那么我们团……”“现在不同平常,我任命你为代理团长兼政委。”“我……”“现在不是推辞的时候。从今天起,你就接替我和马团长的工作吧!不久,兵团就要恢复到农场的体制了。你,大概和我一样,是要把骨头埋在北大荒的吧?”股长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两位北大荒的第一代创业者,彼此用目光说出了要向对方说的许多话…… 工程连的“二八”型拖拉机挂斗车,最后才离开团部。离开之前,他们将团部区域的混乱残迹清除得干干净净。小瓦匠的弟弟找到了他,问他何时动身返城。他回答:“为什么要跟我一起走?你不能自己先走吗?你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路上需要我照顾你。”当弟弟的,无法理解哥哥为什么发火。 曹铁强将小瓦匠的弟弟拉到一旁,说:“我请求你一件事,我的养父现在病情很严重,正住在市立第一医院,我妹妹看护着他老人家。他们虽然不是我的亲父亲、亲妹妹,但他们非常爱我,我也非常爱他们。你一下火车,先不要回自己家,先要赶到医院去,告诉他老人家,就说我请求他老人家,千万要坚持住,几天内我就会回到他老人家身边。可是我现在不能离开连队,我是连长……” “需要我告诉他们,你决定留在北大荒吗?”他摇了摇头:“不,只有我自己告诉他们,他们才会理解。” …… “二八”型拖拉机挂斗车行驶在荒原上,像一艘驳船行驶在夜的海面上。每一个人,都无语地沉思着。不知是谁问了一句:“咦,咱们指导员呢?”没有人回答。郑亚茹,这时坐在长途汽车上。她不要铺在连队大宿舍里的被褥和那只伴随她十年的木箱子了。她临登上长途汽车,从北大荒的土地上装了一牙具缸雪。雪,已经化成了水,可她双手仍捧着牙具缸。 哦,北大荒的雪呀,这表现在北大荒版画上是那么美那么迷人的雪,但一离开北大荒的土地,竟是这么迅速地融化了!汽车里的温度不是和外面一样寒冷吗?她不明白,是她的手温将雪融化了。 难道我连一捧雪都带不走吗?既然带不走,就归还给北大荒的土地吧!让这雪水再冻结成冰,让这冰在春天再融化,渗进北大荒的土地吧!她轻轻摇下一半车窗,将那半牙具缸雪水洒到了窗外,连同她落进雪水中的几滴泪水…… “驳船”仍在夜的荒原上行驶。北大荒的荒原啊!如果你也有思想,也有语言,你将对十年和两个不平静的夜晚,作怎样的评说呢?荒原的夜“海”是那么沉寂!坐在车上的小瓦匠,从兜里掏出什么,背着人悄悄撕碎了。几片白色的纸片从他手中飘落在雪地上。驼峰上,又传来一声苍凉的狗吠——那是“黑豹”的声音。荒原是那么沉寂,那么沉寂,那么沉寂……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母亲 2 “不会干别的才写小说”——这一句话恰恰应了我的情况。 在这大千世界上我已别无选择,没了退路! 母亲,放心吧。我记住了你的话,一辈子! …… 若有人问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将我的老母亲老父亲接到我的身边来,让我为他们尽一点儿拳拳人子的孝心。然而我知道,这愿望几乎等于是一种幻想一个泡影。在我的老母亲和老父亲活着的时候,大致是可以这样认为的。 我最最衷心地虔诚地感激哈尔滨市**为我的老父亲和老母亲解决了晚年老有所居的问题。使他们还能和我的四弟住在一起。若无这一恩德降临,在我家原先那被四个家庭三代人和一个精神病患者分居的二十六平方米的低矮残破的生存空间,我的老母亲老父亲岂不是只有被挤到天棚上去住吗?像两只野猫一样!而父亲作为我们共和国的第一代建筑工人,为我们的共和国付出了三十余年汗水和力气。 我的哈尔滨我的母亲城,身为一个作家,我却没有也不能够为你做些什么实际的贡献! 这一内疚是为终身的疚惭。 对于那些读了我的小说《溃疡》给我写来由衷的信的,愿真诚地将他们的住房让出一间半间暂借我老母亲老父亲栖身的人们,我也永远地对你们怀着深深的感激。这类事情的重要的意义是,表明着我们的生活中毕竟还存在着善良。 我们北影一幢新楼拔地而起。分房条例规定:副处以上干部,可加八分。得一次全国奖之艺术人员,可加二分。我只得过三次全国中短篇小说奖。填表前向文学部参加分房小组的同志核实,他同情地说:“那是指茅盾文学奖而言,普通的全国奖不算。”我自忖得过三次普通的全国中短篇奖已属文坛幸运儿,从不敢做得三次茅盾文学奖的美梦。而命运之神即便偏心地只拥抱我一个人吧,三次茅盾文学奖之总分也还是比一位副处长少二分,而我们共和国的副处长该是作家人数的几百倍呢? 母亲呵,您也要好好儿地活着呀!您可要等啊!您千万要等啊!求求您,母亲!母亲呵,在您那忧愁的凝聚满了苦涩的内心里,除了希望您的儿子“好好儿地”当一个作家,再就真的别无所求了吗?…… 淫雨是停歇了。瘦叶是静止了。这一个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有三只眼睛隔窗瞅我,都是那杨树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瞅着想念母亲的我。 邻家的孩子在唱着一首流行的歌:杨树杨树生生不息的杨树,就像妈妈一样,谁说赤条条无牵挂?…… 由我的老母亲联想到千千万万的几乎一整代人的母亲中,那些平凡的甚至可以认为是平庸的在社会最底层喘息着苍老了生命的女人们,对于她们的儿女,该都是些高贵的母亲吧?一个个写来,都是些充满了苦涩的温馨和坚忍之精神的故事吧? 我之愀然是为心作。 娘!…… 遥远地,我像山东汉子一样呼喊您一声,您可听到?…… 老师 1 实在地说,我早已将老师忘却了。 偶尔忆起的,只是小学时期的一段往事,和一种关于他的淡泊了的情愫。 那是我们的共和国经历严峻的自然灾害的第一年。那一年我才十二三岁,细瘦的脖子插着一颗大脑袋。从城市到农村,共和国的一代孩子,如今被称作第三代人,被称作共和国的同龄人或长子长女的当年的我们,大抵是那么一副漫画式的模样。营养不良但精神豪迈。因为诞生在新中国的礼炮声中。因为成长在红旗下。还因为我们的父辈从小都是放牛娃。曾将冻僵的赤脚在冬天踩进牛刚拉的粪中取暖。不是这样的父辈的儿子心理上总是不安泰,仿佛自己有罪过似的。唱“我们是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是新少年的先锋”时,尽管底气不足,感情却非常充沛,也非常真诚…… 记得那一天我们学新课——《神笔马良》。 “……老婆婆说:‘孩子,我已经许多天没吃东西了。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快饿死了。’于是,马良用笔画了一张饼。立刻,那张饼变成了一张真饼……” 老师她背靠讲课桌,娓娓地读着课文,声音极低微。读几句,停歇片刻。好像她也许多天没吃东西了,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快饿死了。她原本秀丽年轻的脸庞,不但浮肿,而且青白。 同学王小松,将课本打开立在桌上,隐蔽着自己,用削铅笔的小刀,一下一下削一小块什么坚硬的东西,削够了一小撮,就伸出舌头直接从桌上舔到嘴里。 教室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女同学们听课文都听得入了神,不时咽口水,如同咽下她们在幻想中咬了一口的饼。 发现王小松“搞小动作”的几个男同学,纷纷暗中向他伸手,并勾动手指,传递乞讨的信号。他那种津津有味儿的大快朵颐的样子,使他们馋涎欲滴。尽管都并不知道他嚼什么。 王小松是个对谁都挺大方的同学,他不安于独自受用了。他将削下来的碎屑,一撮一撮分别包成一些小纸包儿,瞅准机会扔给这个一包儿,抛给那个一包儿。他没忘记我这个好朋友,虽然因为我坐在他后边隔两排,无法向他发出乞讨信号,他还是仗义地扭转身掷给了我一包儿。 我打开一看,见纸上有字,写的是——这不是一般的豆饼,是我爸爸在骑兵团当政委的老战友托人捎来的! 我们那时男女生合座。与我同座的女生,不禁斜眼瞧那一撮豆饼屑,我分了些倒在她一边桌面上。她摇摇头,不肯小猫小狗似的舔食。我的口水早快淌下来了,一舌头舔光纸上的豆饼屑,并让她看纸上的字。 她还是摇头。 我也只好随她爱舔不舔的,不再理会她。 待我又看她时,却见她的腮在蠕动。她桌面上的豆饼屑失踪得一干二净。桌面上留下了一道湿漉漉的舌头舔过的痕迹。 似乎要普度众生的王小松没有停止他的“加工”和慷慨赠予。结果,当老师要求大家跟她一起读课文时,除少数同学能读出声音,大多数同学连嘴都不敢张开一下。 “你们,都怎么了?……老师……要求你们跟我一起读课文,都没听明白?嗯?……” 于是老师重读:“第十三课——《神笔马良》……” 还只是有几个同学跟着读。 老师愕异的目光扫视着大家,困惑不解。她的眉峰微微耸起了一下。她生气的时候常常那样,她将课文往桌上果断地一放,接着,分明的,想要抬起手臂,向同学们做出某种严厉的手势。手臂却没能抬起来。她的身体开始摇晃,如同被子弹从身后击中了要害部位。她不得不用那条手臂撑住身体…… 然而她双腿一曲,还是跪倒下去了,手臂也从讲桌上软软地滑了下去…… 同学们发出一片惊慌的喊叫,纷纷离开座位,扑向她…… 她已躺在地上…… 许多同学吓哭了。有的往起抱她。有的哭泣着呼叫她。有的跑出教室,奔向教员室……教员室所有的老师都匆匆赶来,一位男老师将她背到教员室……我们全班同学惴惴地聚在教员室外。门关着。几个男同学叠罗汉,从门上方的小窗往里张望。一些女同学将耳朵贴着门倾听。另外一些女同学围住王小松,数落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上课的时候分东西给大家吃,以至于使大家不能跟着老师读课文,将老师气昏了。王小松自知罪过严重,一声不吭,忐忑地瞪大眼睛呆立着,脸色煞白,吓傻了。 教员室的门终于开了。走出来的是那位男老师。他说:“都回教室吧!我替你们老师上这堂课。”王小松怯怯地问:“我们老师……真是被我们气的吗?”他摇摇头:“不是的,同学们。你们的老师,难道你们还不了解她吗?她什么时候跟学生们生过这么大的气呀?她是饿的。她的公公婆婆都是农村人,在农村活不下去了,投奔她家来住下了。她刚生过孩子,贫血,又非常孝敬公婆。为了节省下口粮养活公婆,每天喝一点儿野草粥。别的老师分午饭给她吃,她却不好意思吃大家的,每到吃午饭的时候,就悄悄躲开了。唉,大家上课去吧。” 王小松从兜里掏出他削剩下的极小极小的一块豆饼,递给那位男老师,说:“请您送给我们老师,让她吃了吧!我家里还有。明天我保证给我们老师带一大块来……” 那位男老师瞧着王小松的手,苦笑了一下,没接。 王小松哀求道:“老师,替我,不,替我们大家送给她吧!” 男女同学一齐帮着王小松哀求:“求求您啦老师!……” “不是他一个人求您,是我们全班同学求您啊!” “您不替我们送给她,我们就不跟您回到教室去上课!” 那位男老师,看看这个同学,看看那个同学,显然受了很大感动。 他背转身,掏出手绢揩鼻子,顺势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儿。终于郑重地接过王小松手中的豆饼,走进了教员室……放学后,班长提议,第二天每人要给老师带些吃的东西来。只要能吃的,带什么都行。正是快到月底的日子,我家的粮袋儿早空了。提前买下个月的粮,哪怕提前一天,都是根本办不到的事。除非持有居民组、街道和公社开的三级证明信,证明有极其特殊的理由或困难。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每天是靠向买粮日期与我家不同的邻居借的二三斤粮食勉强糊口,那些日子母亲因公伤在家中休养。厂里派人来看望母亲,送来了二斤鸡蛋、一斤“古巴糖”、三斤小米。小米已吃完了。“古巴糖”送给病得活不了多久的邻居陈大娘了。二斤鸡蛋,却还剩下十个。 母亲用一块旧手绢包了五个鸡蛋,让我带给老师。 鸡蛋!鸡蛋啊! 我觉得我的母亲真好,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母亲!我想我带给我的老师的,毫无疑问是最上等的最珍贵的东西。那个年月,鸡蛋是普通人家平常日子难以见到的。像天鹅蛋一样会令人感到稀罕,感到惊奇。别说鸡蛋了,连鸡都少见了。人吃糠咽菜的情况下,拿什么喂鸡呢?人若一见到鸡,首先产生的恐怕不是吃鸡蛋的念头,而是怎么才能赶快把鸡吃了。 我想同学们见到我带去的鸡蛋,一定会欢呼雀跃起来。我想老师见到我带去的鸡蛋,一定会感动得落泪的。 我心里高兴,跑跑跳跳地去上学。不料包鸡蛋的手绢包儿从书包里颠了出来,掉在地上。 “哎,小孩儿,掉东西啦!” 掉了我还不知道,听到背后一个大人的话才站住。 我一瞧见手绢包儿那种样子,明白五个鸡蛋全碎了!碎了我也不能丢弃了呀!碎了的鸡蛋也是鸡蛋呀!我要用手绢兜着带到学校去,以证明我确实给老师带能吃的东西了,而且是最上等的最珍贵的东西!只要我小心地拎着,走快些,蛋黄不散,换个水杯什么的盛着,老师不是仍可以带回家炒了吃吗? 我正欲跑去从地上拎起手绢包儿,停在路边的泔水车动了。拉泔水车的老马发现了它。我至今也想不通,那匹老马怎么会知道手绢包的是好吃的东西呢?那可真是一匹老马了啊!又老又瘦,骨头在皮底下支棱八叉的。不细看,你会以为它的皮上就根本不曾长过毛。脱尽了毛的青灰色的皮,紧绷着肋条。不但青灰色的皮脱尽了毛,连脖子上的鬃也几乎掉光了。没掉的,这儿一撮那儿一撮,长长短短的,显然没人为它修剪过。也许它并非一匹老马。因为瘦成那种可怕的样子,才变得又老又丑。 它离手绢包儿近。我离手绢包儿远。它两眼瞪着我,头向前拱,脖子伸得长长的,拖着泔水车,吃力而又奋力地争先。我觉得它那只浑浊的眼睛所投射出的,是一种凶狠的,焦急的,唯恐比我迟一步的类人的眼神儿。 我和它差不多同时接近手绢包儿。我向手绢包儿伸出了手,它也向手绢包儿俯下了嘴。它突然打了个响鼻,并且翻起松弛的垂耸着的上唇,狗似的,龇出一排稀疏的大牙。那一时刻,我觉得它的眼神儿不但凶狠,简直可以说很歹毒。 我赶紧缩回手,吓得一屁股跌坐于地。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将手绢包儿衔起来,吞咽了下去。是的。是吞咽了下去。接着,它用舌头舔有些湿的地皮。就像我和同学们昨天在课堂上用舌头舔豆饼屑一样。五个鸡蛋!五个呀,居然被这匹拉泔水车的又老又丑的披头散发的马享用了!而且它连手绢一块儿吞咽了下去。 我由于太心疼我的鸡蛋了,也由于再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可以带给我的老师,哇地一声哭了。这匹又老又丑的马啊,它哪怕将手绢吐出来呀!那样,我也可以用手绢证明,我确实是给我的老师带了五个鸡蛋的!现在可叫我如何对同学们讲呢? 那匹老马,它倒对我不理不睬的,若无其事地往后退,将泔水车退回到原处去了。我不离开。我决心讨回我的惨重损失。我想我必须讨回与五个鸡蛋相等的补偿。待赶泔水车的人出现,我理直气壮地要他赔我五个鸡蛋。赶泔水车的人是个老头,样子像那匹老马似的,瘦得既令人怜悯,又使人不敢接近。“什么?鸡蛋?孩子,我都忘了鸡蛋是圆的是方的了!我上哪儿找五个鸡蛋去?再说你凭什么要我赔你五个鸡蛋啊!……”我说:“当然你得赔我!你的马把我的鸡蛋吃了!五个!”我就将我的鸡蛋怎么被马吞掉的经过说了一遍。这时,已围了几位路人。我说得越详细,老头儿越不相信。“一匹拉泔水车的马,都快饿死了,你怎么能往它头上栽赃呢!孩子,冤枉不会开口说话的畜生,是罪孽呀!”他用一只黑的手,抚摸老马肮脏的鼻梁。几位站下来的路人,全都笑我,也不相信我讲的是真话,实话。万般无奈中,我朝那匹老马的一条前腿狠狠踢了一脚,在一片引起公愤的斥责声中,扭身就跑…… 我沮丧而又懊恼地走进教室,见讲课桌上已被各种各样吃的东西堆满了——胡萝卜、大红萝卜、土豆、白菜、窝头、贴饼子,还有两只小口袋,比春天卖花籽儿的人那种小口袋大不了多少,装的是包谷渣子和高粱米。 王小松随后走进教室,腋下夹着四分之一块豆饼,肩扛着半袋子什么东西。当然是比课桌上装包谷渣子和高粱米的口袋大得多的口袋。男女同学立刻接下他带来的东西,七嘴八舌赞叹不已。“嚯,王小松,你可真没少带哇!”“别看王小松平时跟老师不亲不近的,关键时刻,对老师可真够意思!”“哎,王小松,你爸爸妈妈舍得你给老师带这么多东西呀?你是偷着带的吧?” 王小松摘下棉帽子,放下书包,一蹦,坐在一张课桌上,悠荡着双腿:“我爸爸妈妈才不小气呢!他们说,你能给老师带多少,就带多少!可是再多带,我也带不了啦!” 他满头冒着热气,头发都被汗濡湿了。一张圆脸,热得湿津津红扑扑的。 接着走进教室的同学,没有一个不带东西来的。每一个同学将带来的东西放在老师的讲课桌上时,表情都异常的虔诚,异常地庄重。我们这些三年级的小学生们,仿佛是在教室里举行什么神圣的仪式一般。 围着王小松扛来的口袋观看的同学们发问:“王小松,你带来的是什么呀?”“是喂猪的糠吗?我家以前养过猪,准是!”“我能给咱老师带糠吗?我能给咱老师带喂猪的东西吗?什么糠有这么细法儿?啊?这是两掺的混合面,就是芥麦面和地瓜面掺混在一起的面,蒸出干粮又筋道儿又甜丝丝的!你们都没吃过吧?”大家肃然起敬地望着他,默默摇头。仿佛他在大家心目之中,顿时非凡起来了。 王小松矜持地说:“其实我也没吃过用这种面蒸出的干粮。前天有人才送来,我妈还没蒸过哪!等哪天我妈蒸了,我带几个来分给你们大家吃!”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显得有几分受宠若惊。都说王小松你真好!女同学的情感表达得尤其率真。 连班长也讷讷地说:“王小松,上次分座的时候,我不愿跟你同座,你……你可别记恨我呀!其实,我不是嫌你别的,不过,就是嫌你总吃大蒜,嘴里常常呼出一股大蒜味儿……现在我愿意跟你同座啦!下学期还要重新调座呢,只要你还愿意,照样吃蒜我也不在乎……” 我孤独地坐在我的座位上,望着大家,听着大家对王小松表示好感的话,内心里对他嫉妒极了。我暗暗祈祷,谁也别注意到我,千万别有谁问我给老师带来的是什么。 不料王小松一回头,看见我,大声说:“嗨,你路上低着头走得那么快干什么呀?我叫你,想让你帮我扛一会儿口袋,你都没听见。你给老师带什么啦?……”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全投射到我身上,期待着我对王小松的话予以回答。 我本打算装聋作哑,什么也不回答,企图蒙混过关。口中却不由自主地说了两个字——“鸡蛋”。仿佛不是我自己回答的,是冥冥之中另外一个人替我回答的。尽管声音很小很小,小得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听见,王小松还是做出了对我顿时刮目相看的由衷的惊喜神情。 “你对咱们老师够情分!老师没白教你三年!咱俩更是好朋友了……”他学大人们互相表示知心和友好的样子,一只手往我肩上重重地一拍,扭转头对同学们说:“你们猜他给咱们老师带的什么?保证你们谁也猜不到!他带的是——鸡蛋!”同学们呼啦一下都向我围过来。 “几个?几个?……” “快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呀!” 不待我再开口,我的脸蛋立刻被亲了好几下。我闹不清究竟是哪几个女同学亲了我,只觉得耳烧目眩,座位开始打转,只希望地上立刻裂开一道缝,使我能够一头钻入地下,摆脱围住我的同学们…… “哎呀,他今天怎么了?傻傻呆呆的!都快打上课铃啦,把鸡蛋拿出来呀!” “被……被马吃了……” “什……么?!” “被马吃了!拉泔水车的马!” “你的意思也就是说,你什么都没给咱们老师带来?!” “带了!五个鸡蛋!我不是告诉你们被马吃了吗?你们都聋啦?”“你撒谎!你是不是撒谎?!”第一个不信的是王小松。他认为自己被耍弄了。像一头牛犊子似的气呼呼地对我瞪起了眼睛。“我没撒谎!连包鸡蛋的手绢都被马吃了!信不信随你们的便!……”“你们看他脸红的!撒谎的人想不脸红也办不到!”“他可耻!他欺骗我们……”忽然,大家全不笑了。一双双被惹怒的眼睛瞪着我。如同一群小鸡瞪着一条佯死不动的毛虫。今天这一件事,对每一个同学太虔诚太神圣了。每一个同学,包括那些平时经常受到老师批评的同学,都是满怀着对老师的深切的体恤和由衷的敬爱参与的。他们怎么能容忍有一个同学既耍弄了他们全体,又亵渎了这件事本身呢? 不知哪个同学发了一声喊:“揍他!”刹那间他们扑向我,不由分说,一齐揍我。我双手抱头没处躲没处藏,只有老老实实挨揍的份儿。王小松喊:“行了行了,反正也罚了他了!现在听他讲讲,拉泔水车的马怎么就能把他带给老师的鸡蛋吃了!”我早已泪流满面。我不想进行解释。我一句话也不想说。我甘认倒霉。幸而上课铃响了,真正替我解了围。同学们纷纷归座后,走入教室的,是昨天将我们老师背到教员室的男老师。他走到黑板前,望着课桌上的东西,久久地望着,似乎昨夜睡落了枕,难以抬起头来。又似乎教室里空荡荡的,根本不存在我们这些学生。 同学们面面相觑,全都显出不安的样子。怕这位给我们临时代课的老师生气。因为讲课桌上没有他放课本的地方了。粉笔盒也不知被哪个同学放到了窗台上。班长在一些同学的目光的鼓励之下,犹犹豫豫站起,喊了一声——“起立!”全体同学齐刷刷地随声站起。他,代课的男老师,仍望着桌上的东西,仍未抬头。“敬礼!”同学们齐刷刷地向他行低头礼。他还是未抬头。班长惶惑了,转脸看看右侧的同学们,又转脸看看左侧的同学们,不知所措,迟迟地没有接着喊一声“坐下”……同学们也都惶惑了,不知道究竟应该用目光鼓励她喊,还是应该用目光制止她千万别喊……代课老师突然低着头快步离开了教室。同学们就那么惶惑地站立着。教室里静极了。我们听到一个男人竭力压抑住的哭泣,隔着教室的门低低地传了进来…… 同学们更加惶惑了。以为代课的老师,他家里也住了从农村逃荒的亲人,他也得每天节省下口粮养活他们。果然如此的话,我看出每个同学心里都在想,明天也愿意为他再带来这许多能吃的东西。他也是一位老师啊!而且,通过昨天的接近,他给我们留下了亲切和蔼的印象…… 终于,他第二次走入了教室。他的双眼哭红了。他到底抬头望着我们了。他语无伦次地说:“同学们,对不起,我不应该让大家站这么久……刚才,我什么也没听见,请大家原谅我……我……大家快坐下吧!坐下吧!你们坐呀……”大家这才先先后后地坐了下去。他默默地扫视着我们。当他的目光扫视到我,停止在我脸上。 “那位同学,你怎么了?” 他指着我问。 我刚欲站起,他立刻又说:“别站别站。你刚刚哭过一通是不是?” 同学们纷纷转身或扭头,都将目光投射到我身上。 我急忙摇头否认:“不,我没哭过。我……我迷眼睛了!……” “哦,是这样……” 他的目光这才移向其他同学。 “你叫王小松对不对?” “对……” 同学们的目光又投射到王小松身上,奇怪代课老师他何以会知道王小松的名字。 “老师,我错了。昨天我不该在课堂上吃豆饼,更不该……等我们老师能给我们上课了,我一定会当面向她承认错误的……” 王小松在座位上窘迫地扭动着身体,说着说着快哭了。他给我们的老师带来的东西最多,肯定有一种希望弥补罪过的心理。尽管昨天代课老师已经告诉我们,班主任老师她并不是被气昏的,而是饿昏的。王小松却仍觉得自己是一个直接的肇事者。 “王小松,昨天,我把你那块豆饼,给了你们老师之后,她……微笑了。她……还说,我教的学生们就是好。我对他们有感情,他们对我也有感情。她猜到了你们今天一定会给她带来许多吃的东西……她嘱咐我让我转告大家,大家的心意,她是领受了。但是……东西……她却不忍收。她说你们是孩子,正在长身体的发育时期,是我们国家未来的接班人,她不能……你们明白了吗?……” 大家好像明白了许多,许多许多。也好像没明白,一点儿也没明白他的话。 “同学们,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老师了。我发誓,一定像她一样,认认真真地教你们。和你们一起,保持我们这个班级先进班的荣誉……” 同学们全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仿佛他正在给我们讲一个动人的故事,而我们也是这个故事之中的人物。 班长怯怯地问:“老师,那……那我们李老师……从此就……再也不教我们了吗?” “是的。” 我们不明白。 我们的眼睛都在向他问为什么。 有几个过分敏感的女同学开始哭了。她们也不甚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说。她们哭泣只是由于被他说话的语调和表情所感动。他的语调像一位大演员在舞台上面对空无一人的剧场低声倾诉内心独白,并且完完全全地进入了角色,忘记了自己更是舞台之下的一个人。总之他的语调有一种魅力,一种不是后天训练而得益于发挥的魅力。似乎是先天的,与生俱有的。与其说那是一种语言魅力,毋宁说更是一种心灵魅力,使你丝毫也不怀疑。如果所说的确是他从内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便是诗,谱了曲便成歌。那一时刻他脸上的表情被**和高尚所凝固,使他的脸看上去又仁慈又圣洁,目光中充满了对我们以及一切人的爱,眼里焕发着某种悲悯的源自于精神的光彩。他的脸,一张“亚瑟”式的脸,和他整个人,笔直地站在我们面前,站立在讲台之上,宛如一尊雕像,刚刚扯落布罩,一下子呈现于我们眼前并使我们心目惊异。 王小松在课本的背面写了两个字,竖起课本给同学们瞧。 我瞧见那两个字是——“亚瑟”。 不久前学校组织看场电影《牛虻》。女同学们曾在背地里评议哪个男同学最像年轻时期的亚瑟。而男同学们也曾背地里评议过哪个女同学像小琼玛。我相信每个同学都由他而联想到了《牛虻》这部电影。当然,大家只会从心里觉得他太像亚瑟。绝不会有一个同学认为他也多少有点儿像“牛虻”。即使他脸上有一道同样的伤疤贴上胡子头戴牛仔帽,肯定还是绝不会那么认为。因为他的脸看上去着实年轻。只不过由于老师的特殊身份才使我们理所当然地无一例外地将他归属为大人…… 尽管我们理性上十分乐于接受这位新的班主任老师,但是我们的心里更眷恋我们的李老师。那位三十二三岁的,从我们入学那一天起就开始教我们的,几乎批评过我们每个同学也几乎表扬过我们每个同学的,周末最后一堂课经常给我们讲安徒生童话的,在郊游活动中和我们一块儿捉迷藏的,咯咯笑起来时笑声活泼如小女孩并且清脆悦耳富有感染力的李老师。我们爱她。那一时刻我们每个学生都了解到原来我们竟是多么爱她!不管以什么理由和什么名义,如果迫使我们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从此我们的李老师将不再属于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将会憎恨这一现实并诅咒这一现实。小学生换班主任,如同小孩子换阿姨换妈妈。如果教他们的是一位以母亲般的温暖以大姐姐般的亲情爱他们并被他们所爱的好老师……突然地,有一个男生叫喊起来——“不行!”老师的仿佛娓娓倾诉般的自言自语般的话被打断了。他怔了片刻,脸上渐渐显出愕异的样子,缓缓地开口问道:“谁说的?谁说不行?” 他的目光又一次在我们脸上扫视过来扫视过去,企图通过表情判断寻找出那个喊叫起来的同学。但是他并没有生气,脸上也无愠色,只是显出愕异的样子而已。仿佛他听到的不是“不行”,而是“不懂”。仿佛他一定要使某个“不懂”的学生懂什么似的。仿佛这一点是他身为老师不做到则心不安的职责。 “不行!”——又一个男同学叫喊起来。“不行!”——许多女同学也叫喊起来。“不行!”……全班同学都一阵阵叫喊起来。他迈下了讲台,在课桌的行距之间走来走去,举着双手做往下按什么似的手势,似乎如此这般就能够将大家的叫喊声按下去。“同学们,我不明白……什么不行?究竟什么使你们认为不行啊?……”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喊声中,他显得十分困惑,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样子。“一——二——我们还要李老师!”一个女同学这样喊叫。“我们还要李老师!”“我们还要……”全班同学都开始这样喊叫。一边喊叫,一边都用双手拍桌子,双脚跺地。“李老师死了!”他突然也喊叫起来。他的脸由于尴尬由于冲动而涨得通红。同学们的喊声戛然而止。 教室又恢复了那种异乎寻常的肃静。 一片暖气漏水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每一双眼睛都默默地瞪着他。目光中刚才那种被他的话他的语调他的表情所感动的成分荡然无存。咄咄闪烁着的是某种敌意,如同瞪着一个杀人犯。而我们的李老师正是被他杀死的。 “同学们,请大家原谅,我不该说……可的确是我说的那样……你们的李老师她死于野菜中毒……我知道你们一向是多么尊敬她,多么喜爱她……我不愿对你们明确地说出这一个事实……我以为你们已经懂了我刚才的话,而你们却没有懂。你们的李老师,她……临死的时候,念念不忘的是由哪位老师来教你们,当你们的班主任……她也是那么爱你们……这些她教过了三年的学生。我……我还在实习阶段,我还不是一位正式的老师……我还没有资格……因为你们的李老师,对你们的一片爱心感动了我……” 几个女同学忽然都往桌上一趴…… 尽管谁也没听到哭声,但谁都知道她们哭了…… “同学们,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很难过……我也是……” 他回到讲台上。他的语调恢复了平静,那是一种又平静又庄重的语调。他的表情同时也又变得仁慈而高尚。 “我求大家,不要继续喊叫了,影响别的班上课,我会挨批评的。也许我就当不成大家的班主任了!难道你们真的那么不喜欢我这位老师,那么不能接受我吗?!……” 没有一个同学开口说话,哪怕是说一句稍微使他感到欣慰一点儿的话。那一时刻大家仿佛都变成了哑巴,而且变成了聋子,一个个又聋又哑了。 这一事实对我们幼小的心灵的冲击力是那么巨大!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会说死便死了呢?昨天她还站在讲台上。前天她还批改过我们的作业。大前天,也就是周末,最后一堂课,她还照例给我们讲安徒生童话。讲的是《海的女儿》。大大前天…… 我敢肯定全班同学当时的心理状态和我一样…… “同学们,要哭,你们就哭吧!你们的李老师值得你们这样怀念她。不过,不要哭出声儿来……不要……影响别的班上课……” 没有同学再往桌上趴。 大家都端端正正地坐着,默默地流泪。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黑纽扣 1 今年五月,我完全是被长久萦绕心间的乡思所驱使,回到了哈尔滨。七年没回去了。七年没见老母亲了。 弟弟、妹妹、弟媳和妹夫们都还未下班,家中只母亲一人。母亲正做晚饭。狭小的厨房没窗子,一盏度数很低的灯卑微地忽闪着——电压不稳。灶烟和锅汽形成厚重的昏暗。昏暗中,母亲双手抖抖地端着米盆,像烟汽中的一个虚影,木然地望着我。显然,母亲一时看不清我的脸。 我大声说:“妈,是我回来了!”心中竟很激动。 “是……绍生吗?”母亲从来只叫我小学时的名,这名是户籍警在我诞生的时候按照氏族辈字给我起的。母亲从来也没叫过我上中学后自己改的名——晓声。仿佛她不喜欢这个名,不认可她的儿子叫这个名。我不知这是为什么。也没诘问过。 “妈,是我!”一回到家中,自己说话的语调就很自然地归复了东北口音,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 “哦,哦……”母亲转过身去,想找个放盆的地方。 我走进屋,刚搁下提包,母亲便跟入了,双手仍端着米盆。厨房极乱,母亲大概是没处放盆。 我赶紧从母亲手中接过米盆。里屋并不比厨房大多少,也不比厨房光明多少。只有一张桌子可放东西,桌子上同样杂乱地堆放了许多杯、碗、小孩儿玩具。三对夫妻,三辈人,十一口,生活在仅二十余平方米的低矮而阴暗的空间,有条不紊和清洁就只能成为一种奢望了。我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最后将米盆暂放在床上。 “你……怎么也不预先来封信,我们也好把家收拾干净点……”母亲歉疚地说,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我。 母亲是更瘦小、更憔悴、更苍老了,脸色很不好,蜡黄里泛着青灰。眼病分明没治愈过,眼边红红的。衣服也挺肮脏,衣襟上一片锅底灰。整个看去母亲像一截枯槁的树根,从泥土中抠出来不久。 我又叫了一声“妈”,心内倏然泛起难过,喉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母亲一共养育了我们五个子女,我算是有点出息的——成了作家,我是母亲精神世界中的一豆烛光,是母亲心灵的安慰。可我身在北京,又是对母亲尽孝最少的一个儿子。甚至可以说,自从我到北京后,就没有对母亲尽过一个儿子的孝道。只不过隔几个月往家中寄点钱。 “孩子,你瘦多了……别那么拼命写,妈不指望你出名,只愿你身体好,没病没灾的……”母亲说着,侧过身,撩起肮脏的衣襟拭她那发红的眼角。 “妈,我不过就是瘦一点,可没什么大病……”我用谎话欺骗母亲。我努力克制着,不使自己在母亲面前落下泪来。“真的?……”母亲转身再次注目端详着我。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声说,“你这次回来,一定要去看看你小姨。”我说:“过三五天我就去看她。”母亲说:“不,你明天就要去看她。她……怕是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我不禁呆住了。母亲又说:“你弟弟妹妹都去看过她了。连你妹夫也去看过她了。可她最想念的还是你,每次来信都提你……苦命女人,妈的命够苦了,你小姨比妈的命还苦……”“小姨……她得了什么重病……”小姨才四十多岁,我简直有些怀疑母亲的话,讷讷地问。 “三月份你弟弟妹妹们把她接来家中住了一个时期,轮流陪她到医院去检查过,也没查出什么大病来。可她就是一天比一天瘦,不想吃也不想喝的,人瘦得快剩把骨头了……人啊,就怕是苦在心里啊!同学老师的,你都不要先去看,明天一定要先去看你小姨。”母亲异常忧郁地说。 我轻轻“嗯”了一声。 可怜的小姨!可怜的女人啊! 一种凄凉一种悲怆,在我内心里弥漫开来。 我装作疲乏的样子,倒在床上,眼眶竟有些湿润了。近几年来,还没有一件事,比这件事更令我感到难过。我本来没有姨。小姨不是亲姨。我七岁时,母亲在铁路上做临时工。挑挑抬抬,搬石运铁,卸煤扬沙。哪儿的活顶脏顶累,临时工们就被指派到哪儿去干,男女平等。母亲每天下班都很晚,常常是黑着一张脸,带着一身尘土回到家里。 那时我们家还没有搬到“偏脸子”这一带,住在安平街。房子,比现在住的还小,还破,还缺少光明。屋里的地面,要比外面的地面低一尺。为了防止下雨天雨水灌进屋来,门槛儿上面横钉了一块木板,进屋的人得高抬脚。门槛儿内叠了两层碎砖,算是踏脚的台阶。第一次来我家的人,不是头被上门框撞起了包,便是踩空“台阶”,吓一大跳。虽然有窗子,但一半埋入了地下。窗框被下沉的房子扯得不成形状,无法打开。碎了的玻璃因为窗框无形,也就镶不上,用牛皮纸糊着。这是私人房产。房东并不因它全不像个房子样就将房钱压得便宜些。里外两间,外间夏天做厨房。冬天为了取暖,再将铁炉子搬进里屋去,我们五个孩子和母亲挤在里屋一铺炕上,外间便放大白菜、土豆、萝卜、水缸、粮食箱子、劈柴和煤桶,也就没余地了。 记得是冬季的一天,从白天到黑天,一直下着很大的雪。母亲那一天下班特别晚,带回来一个陌生人。 母亲的脸,照例是黑的。“低头,高抬脚,慢点落脚,再慢落一脚……”母亲先进得屋来,引着这人的一只手,提醒着,将这人引进屋来。亏得母亲心细,这人没被碰了头,也没被吓一跳。那人的脸比母亲的脸更黑,因而看不出年龄。从脸黑这一点却不难得出肯定的结论,那人是和母亲同样做临时工的,和母亲一块儿卸过煤。头戴和母亲同样的狗皮帽子,身套和母亲同样长过膝盖的大棉坎肩儿。脚穿和母亲同样的棉胶鞋。 母亲从炕上拿起笤帚,一边扫落那人身上的雪花,一边说:“你瞧,我家就是这么个破烂样子,这几个都是我的孩子……绍生,快给我们倒洗脸水……” 那人的黑脸上唯独一双眼睛是干净的,眼神儿有点怅惘,有点拘谨。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分明因为我家比她想象的还不如,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舀了大半盆凉水,轻轻放在她脚旁。 她见屋里没个能从容洗脸的地方,就一声不响地端起盆,转身走到外屋去了。 “里边趴着去!就这么一张炕,都让你们趴满了!”母亲对着弟弟妹妹们吆喝。于是弟弟妹妹们就一堆儿缩到炕角去了。 “坐炕沿上梳吧。”母亲轻轻地将她推坐在炕沿上。 我低声问:“妈,我给你们热饭吃吧?我和弟弟妹妹们都吃过了。”母亲说:“我自己热吧。挑两棵白菜,洗一个萝卜,我做汤……”母亲看了那大姑娘一眼,挨着她坐在炕沿上,推推她的肩膀,问:“你怎么不说话?”她只是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发,也不抬头!母亲又说:“如果,你是嫌弃我这个家,今晚我就只留你住一宿,明天我再替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个好住处安身……如果,你还肯将就我这个家,你就长久地住下来,住多久我也不会撵你搬走。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盖的,就有你盖的……” 她还是不吭声,还是不抬头。木梳,在乌黑的长发上缓缓地梳理着,将她那长发梳得顺溜儿极了。我们见她这样子,都觉得大大地失望,猜想她准是不愿在我们这样一个家里长久住下。我一边扒白菜洗萝卜,一边偷眼瞧那大姑娘,真希望她说一句“我住下”,或者点一下头。她却像个哑巴,头垂得更低了。母亲见她始终不回答,表情就有些尴尬,便缓缓地站起身,去切菜。“大姐,你每月收我多少房钱?”她忽然抬起头,用极小的声音向母亲发问。 “瞧你问的,什么房钱不房钱的?”母亲停止了切菜,转脸瞧着她说,“房子不是我的,我能做二道房东吗?你要愿住下,我一分钱也不收你的!” 那张我认为非常之俊美的脸上,花朵绽放般地呈现出了一种心喜意悦的微笑,她复低下头说:“那……我愿长久住下……”仍继续梳头。 母亲乐了,说:“不过,孩子们面前,总得有个叫法。你叫我大姐,你年纪跟我的小妹子一般大,可惜我那小妹子死了。今后,就让孩子们叫你小姨吧?行吗?” “嗯。”像个表示今后愿意听大人话的孩子的声调。她放下了梳子,开始编辫子。 母亲又对我们说:“都听见了吗?今后要叫小姨!” “小姨!”弟弟妹妹们迫不及待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几只猫崽子似的爬到她身旁,一迭声地叫“小姨”。 她半转过身,瞧着我们,又那么可爱地笑了。 我仿佛觉得我们家那小破屋子顿时满室生辉。在一片“小姨”的叫嚷声中,我那颗七岁的男孩子的心,竟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激动和兴奋!从今往后我将有一个小姨了!并且是一个多么让我喜欢看着的小姨啊!我那把木头做的、涂了墨的驳壳枪,我那一小箱子小人书,我那十几颗花瓣玻璃球,我那只养在一个桌子抽屉里的小麻雀,所有我一切的宝贝东西,都抵不上这个小姨!我们与家庭成员之外的一个人建立了某种亲近的关系,这简直是生活对我们的赐予! 以往,母亲下班后,若是我们已经吃过了饭,她是绝不再动手做饭的,只胡乱吃几口我们给她留的饭就算了。那一天,虽然母亲下班很晚,虽然我们都看出她很疲劳,但她还是撑着精神,将两棵白菜细细地切了,拌了一盘。将萝卜同样细细地切了,做了小半锅汤。还抖尽了面口袋里的白面,放许多油煎了几张饼。母亲是从来舍不得一次用掉那么多油的。看得出,小姨和母亲一样,是个干起活来不藏奸不掖懒的。要不,她们为什么会把那一大盘拌白菜吃得干干净净,将那半锅汤喝得精光呢? 母亲和小姨吃罢饭,我默默收拾了碗筷去刷洗。我心里高兴,便会主动去做我不情愿做的事。小姨要抢着刷洗。母亲拦住她,说:“往后有你插手的时候,今天还不能劳大驾!” 小姨无声地笑了。我真是看不够小姨的笑脸!她笑起来真叫别人感到快乐! 母亲又说:“你今晚就和我挤一宿吧,明天把外屋收拾收拾,给你搭个铺。” 小姨微微点头。在我们眼中,她是个大姑娘,是个大人。在母亲眼中,她分明还是个小妹子,是个孩子,她在母亲面前显得那么乖顺。 母亲开始铺被窝儿,弟弟妹妹们都自觉地往一块儿挤,给我们的小姨腾出倒身之处。家里的被子都很旧了。白被头也都很脏了。母亲很勤劳,几乎每隔一个月就拆一次被褥,但仍不能使全家的被褥显得干净些。因为炕是脏的。炕脏因为三面炕墙是脏的,每天不知要往下掉多少墙皮。还因为我们的小身体一个个都是脏的。夏天,我们身上还能干净些,母亲常常将大盆放在外面,倒一大盆水给我们脱光了衣服洗澡。而整个冬季,我们是谈不上洗澡的。弟弟妹妹们毕竟都很幼小,一个个完全沉浸在意外获得了一个好看的小姨的幸福之中,并不为脏被褥感到羞耻。已经七岁了的我,却感到自己的脸发起烧来。羞耻感第一次在我的自尊心上打下了烙印,它不深也不浅。 我兑了半脸盆温水,放在小姨脚边,很礼貌地对小姨说:“小姨,请你洗脚吧!”“呀!……”小姨仿佛吃了一惊地看着我,又看着母亲。母亲也说:“你洗脚吧。”小姨几乎是在恳求地说:“我哪能成个小姐似的,都让孩子把洗脚水端到眼皮底下呢!大姐你一定得跟孩子讲,往后千万别这么样恭敬我啊!”母亲平淡地一笑,说:“谈得上什么恭敬呀,孩子不过是得了你这么个姨,从心里往外亲爱着你罢了。你看不出来?”小姨说:“大姐我又不是木头人,哪能看不出来呢!”又端详着我问:“上学了吗?”我回答:“上了。”“几年级?”“刚上一年级。”“那小姨往后可以帮助你学习了,小姨是高小毕业呢!”那美好的微笑中洋溢着几许自豪。我也不禁笑了,说:“行。”母亲接言道:“我们绍生学习可用功啦,是两道杠呢,考试还得了奖状呢。”“你是该好好读书啊,你爸爸在外地工作,你妈妈一边干临时工,还要拉扯你们长大,不好好学习可对不起你妈呀!”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小姨又对母亲说:“大姐,你可真不容易啊!”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可不,真不容易啊!有时候我心里都觉得活得疲倦了呢!”我一声不响地退到炕角,从书包里拿出课本,脱了鞋,默默地贴墙躺下,朝墙转过身去,捧着课本看。母亲催促小姨:“洗脚吧,今天整整卸了一天煤,可是够累了啊!”小姨说什么也不肯先用那盆洗脚水,到底还是母亲先洗过了,她才洗。洗完,却仍垂着赤脚坐在炕沿上,迟迟不上炕脱衣。母亲又催促。小姨说:“我侄子看书呢!”“我不看了。”我说着,将课本塞到枕下。若是往常,我和弟弟妹妹们一钻进被窝儿,顷刻便会进入梦乡。 但那一天,我们却毫无睡意。我竟也和弟弟妹妹们一样,趴在被窝儿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姨看。看也看不够。母亲再次催促小姨睡觉。小姨低下头去,悄悄地说:“大姐,等孩子们睡着了我再……当着这么多小侄子的面……怪羞人的……”母亲逐个儿拍着我们的脑袋,大声命令:“闭上眼睛,闭上眼睛!都给我闭上眼睛睡觉!” 我们这个闭上了眼睛,那个又睁开了眼睛,对这个小姨所感到的新奇,简直就使我们兴奋得无法入睡。仿佛生怕睡一觉醒来,小姨就不存在了。 “这些孩子,真不听话!”母亲佯装生气,看了小姨一眼,忍不住扑哧乐了,顺手拉灭了灯。屋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只听到小姨窸窸窣窣地缓慢脱衣服的声音。 沉静了片刻,又听小姨和母亲悄悄说话:“大姐,和咱们一块儿干活的那几个男人忒坏,总拿些入不得耳的话挑逗我。”“你别理他们就是了。你越当真,他们越开心!没一个好东西!”“我也不敢生气,怕得罪了他们,他们今后欺负我。”“别怕他们,谁敢欺负你,大姐饶不了他!别看你大姐是个老实人,但不受人欺。你是我妹子,欺负你就是欺负了我……”就这样,小姨在我们家中住下了。就这样,我们有了一个不是亲的,可比亲的还亲的小姨。往后我才从母亲口中断断续续知道,小姨不但是个高小毕业生,还是个共青团员。她是离哈尔滨一百多里的双城县农民,家里生活也挺困难的。听别人说哈尔滨在招青壮临时工,就独自一人到哈尔滨来了。在搬到我们家之前,她每晚都在火车站过夜。 我们因为有了这个小姨,都有了许多明显的改变。首先是,我们不再房前屋后乱拉巴巴了。小姨帮我们在附近搭了一个简陋的茅厕。我们也变得爱清洁了,因为小姨很爱清洁。我们将两只破箱子从里屋的铺底下拖出来,搬到外屋,一头一只,当作床腿。黑夜我和母亲从外面拖回来两块建筑工地上抛弃的跳板,截断后,为小姨在外屋搭了一张很牢靠的“床”。白菜、萝卜堆到了“床”底下。外屋四处透风,墙上挂着厚厚的霜。我和弟弟妹妹用锅铲将霜刮下来,又用破棉团塞进透风的缝隙。我们怕小姨晚上睡觉冷,还得将火炉从里屋搬到外屋。在间壁墙上凿了个洞,增加了两节烟筒,穿到里屋去。这样一来,里屋不但同样暖和,而且显得宽敞了。小姨没住到我家时,母亲想不到也没心思做这些事。我这个孩子更想不到。小姨住到我家后,我并未经母亲吩咐,却想到了应该做许多事。这一类事情做过后,我们的家也像我们一样有了些微改变。 春节前一个月,母亲忽然变得好像有什么心事。一天,母亲背着小姨偷偷对我说,她是怕爸爸春节回家探亲,会因为家里住了一个陌生女人而不高兴。明白了母亲的心事,我也暗暗为此忧愁。父亲是绝不需要一个小姨的,他不发脾气才怪呢! 母亲让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中告诉父亲家中一切都很安好,并且希望父亲春节不要回来探家,夏天再回来。讲了好几条夏天探家比春节探家好的理由。 小姨自然不知,几乎天天都问母亲:“大姐夫什么时候回来呀?” 母亲就说:“今年春节回不回来探家还不一定呢。” “大姐,你快写封信,催我大姐夫回来探家吧!大姐夫不是两年多没探家了吗?你就不想?” 母亲淡淡地说:“不想。” 小姨笑道:“大姐骗人。就算你不想,孩子们也不想?” 母亲说:“也许孩子们早把他忘了呢!” 弟弟妹妹们一听,抗议地嚷起来:“没忘,没忘,我们早就盼着爸爸回来探家呢!” 母亲便不再说什么。 父亲果然回信说他春节不探家了,我念完信,弟弟妹妹们都哭闹起来。我和母亲互相望着,默默无语。我的心情和母亲是一样的,既觉得心中安定了,又觉得很内疚。 小姨则谴责起父亲来:“哪有这样的人,两年多没探家了,孩子老婆一大堆,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大姐,我替你写封信问问他,他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啊!” 母亲则装作生气地说:“才不给他写信!他心里没这个家了,我们心里从此没他!” 小姨的父亲,一位老实厚道的庄稼人,从农村到城市来找小姨,想带小姨回去过春节。小姨不回去,她对父亲说:“这个春节是我和大姐认识后的第一个春节,大姐夫又不探家了,撇闪得大姐和孩子们多冷清啊!这个春节我一定要跟大姐和孩子们一块儿过。” 小姨的父亲在我家住了两天,不好勉强小姨跟他回去,失望地走了。他临走,对母亲说他把小姨托付给母亲了。 我们的父亲虽然没回来探家,我们却过了一个很快乐的春节。快乐是小姨给予我们的。 我们也送灶王了,也供祖宗了,也吃年宵饺子了,也放鞭炮了,小姨还帮母亲炒了好几样菜。买了一瓶价钱便宜的色酒。 吃年宵饺子的时候,母亲在桌上多摆了一只小盘,一双筷子。 我说:“妈,多了一个人的。” 母亲说:“不多,那是你爸爸的。你爸爸已经好几年没和全家在一起过春节了,就当这个春节是他和我们一起过的吧!” 小姨看了母亲一眼,就斟满了两盅酒,一盅递给母亲,另一盅双手端起,对母亲郑郑重重地说:“大姐,你替我大姐夫喝这一盅,大姐夫,我敬你一盅了!”说罢,一口喝干。顷刻,脸红得桃花似的。 母亲也一口喝干…… 春节一过,天气渐渐暖了。转眼到了四月份,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了。与我们一家共同生活的,除了小姨,还有一个无法计数的庞大家族——臭虫家族。它们是靠喝我们的血繁衍子孙后代的。我和弟弟妹妹被咬得夜夜在炕上翻滚,身上被咬起了一排排一片片的大疙瘩。小妹被咬得夜夜哭闹难眠。我苦中寻乐,编了个谜让小姨猜:日落西山黑了天,红孩妖精上了山,有心想吃唐僧肉,猪八戒的耙子挠得欢。 小姨显然是猜着了的,但并不说破。只像个医生似的,用棉花团蘸着盐水,给弟弟妹妹们擦身上的疙瘩。小姨叹了口气,对母亲说:“大姐呀,孩子们被咬得太可怜了,得想个法子呀!”母亲用心疼的目光望着我们,说:“想了许多法子,就是治不住啊!”第二天,小姨托病没去上班。母亲走后,小姨对我说:“跟我去,去办点事儿。”我也不多问,就跟小姨离家了。小姨先领我到储蓄所,从她的存折上取钱。储蓄员奇怪地说:“昨天刚存,今天就取!”小姨说:“有急用。”“二十元都取了?”“都取了。”接着小姨又领我去租了一辆手推车,然后我推着车跟她到了杂货市场上,买了两个草垫子。 回到家里之后,她又亲自到工地上去要了一桶电石灰。然后,小姨指挥我们,将破烂家具都从屋里搬出,她就动手泡电石灰,并在电石灰中掺了好几包“六六”粉。我要帮她忙儿,她不许,怕烧坏了我的手。 小姨独自用块旧布缠了一柄“刷子”,将里外墙壁细致地刷了一遍。又烧了几大壶开水,往破家具的缝隙里浇。 母亲下班之前,我们已将家又收拾好了,炕上也换了新草垫子。由于墙壁潮湿,许多处刷过之后,不是变白了,而是变黄了,像一块块难看的黄斑。小姨真有主意,又跑到商店去买了好几张画,贴在那些地方。母亲下班后,一进家门,竟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小姨的双手都被烧起了许多大泡,她瞧着母亲抿嘴笑。母亲要给小姨买草垫子的钱。小姨说什么也不收。母亲说:“你积攒点钱不容易,家中还有老父母的,你得收下!”小姨生气了,说:“大姐你要逼我收下,我就搬走了!”母亲只好作罢。母亲擎着小姨烧伤的双手,簌簌地落下了眼泪。那一夜,我们睡得十分香甜……房东向街道告了母亲一状。说母亲财迷心窍,私自往家里招房客,做起“二道房东”来了。街道干部们听信了,就来到家质问母亲,母亲作了解释,然而他们不信。“哪有这么好心的人,非亲非故的,白将房子给人家住!”她们当着母亲的面儿表示怀疑。 母亲火了,顶撞道:“你们不相信,就随你们的便好了!”后来她们又当小姨在家时,来向小姨“调查了解”。小姨回答她们:“要说我大姐收留我是做了‘二道房东’,那才是财迷心窍的人胡思乱想出来的呢!”她们还不相信,毫无理由地认为肯定是母亲和小姨串通一气,预先商量好了的对词。于是便怂恿房东向法院起诉。不久,母亲接到了法院的传讯。那是母亲生平第一次被迫跟法律打交道。小姨毕竟是个农村姑娘,没经历过什么事,很不安,对母亲说:“大姐,我还是搬走吧!”母亲问:“你有地方去?”小姨说:“还睡火车站。”我和弟弟妹妹们一听小姨说她还要去睡火车站,都急了,乱嚷嚷:“小姨,你千万别搬走啊!”“妈,无论如何别让小姨离开咱家呀!”母亲看着小姨说:“听见孩子们的话啦?不许你搬走!你一搬走,没影的事儿也成真事儿了!有理走遍天下,我才不怕法院!你要去睡火车站,就再别叫我大姐!”母亲从法院回来时,一副胜利归来的骄傲姿态。小姨问:“大姐,赢了?”母亲说:“有理嘛,还能输了不成?”小姨说:“谢天谢地,你走后,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母亲说:“没见过世面的!”小姨又问:“大姐,法院怎么问的?你都怎么回答的?”母亲淡淡地说:“学这些干啥,没意思的!法院的同志当着我的面告诉房东,第一,他起诉是毫无根据的。第二,不许他为难我们,更不许赶我们搬家,除非我们主动想搬。还批评他只收房费,不修房子……” 小姨佩服地说:“大姐,你还真行!”母亲说:“行什么,我是憋着口气上法院的啊!要不是人家告了咱们,我宁可忍气吞声。”小姨反倒张扬起来了,愤愤地说:“大姐,我陪你找房东去,当面损他一顿,替你出出气!”母亲说:“得理让三分,算啦!咱们再给房东加两元房钱吧,省得他往后再找麻烦,惹是生非的。”小姨听了,瞧着母亲,半晌没言语…….过了“五一”,天气更暖和了。一冬天泼的脏水,在房前屋后的垃圾堆上结了一层层的脏冰。白天,被太阳晒化了,从垃圾堆上淌下来,不但泥泞了道路,还散着难闻的气味。一天晚上,小姨背着双手,对母亲说:“大姐,你猜家里给我寄啥来了?”母亲问:“是鞋吧?”小姨摇头。母亲想了想,又问:“衣服?”小姨说:“大姐你要总往穿的上想,永远也猜不着的!”母亲笑了:“那是吃的东西?”“也算是吃的,可马上吃不成啊!”小姨笑了将双手伸向母亲,“是菜籽,还有花籽呢!”就将手中的小布袋朝炕上倒,一小纸包一小纸包地排开,一边说,“瞧,这是小白菜籽,这是菠菜籽,这是油菜籽,呀,还有黄瓜籽和豆角籽呢,大姐你再看这些是花籽,扫帚梅、月季香、指甲花……十多种呢!” 母亲问:“你们家怎么想起给你寄菜籽花籽来了!往哪儿种哇?” 小姨回答:“我写信叫家里寄来的。我要和侄子们改造那些垃圾堆!”母亲说:“亏你还有这份心思,到底是个姑娘的心!”小姨说:“人活着嘛,就得想着法儿让自己活得舒畅!”第二天是星期天。小姨就带领我们,平整了那几座垃圾堆,一畦畦一垅垅地种菜、种花。过了不久,那几座垃圾堆都变成绿色的山冈啦。到了七八月时,豆角、黄瓜已爬架子,花也开了。我们家那小破土屋的前后左右呀,就像座小花园似的了,红是红,绿是绿,紫是紫,黄是黄,五彩缤纷,赏心悦目极了,美丽极了。招引来了蝴蝶和蜻蜓,也招引来了铁丝厂里的女工们。她们三五成伙地在午休时和下班后来看花,要花。小姨很慷慨,对谁都满足,博得了那些女工们的好感。 怎么两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仿佛被与城市隔离了似的,在高楼后边,在小小的破土屋里,竟会生活得这么有情有趣的呢?那些女工们常常面对我们的花园发出这一类感叹。每天晚上,我和弟弟妹妹们再也不囚在屋里子。垫块木板什么的,围坐在母亲和小姨身旁,听两个我们在这世界上最亲最亲的女人说话。欣赏着我们的绿,我们的花,我们的美丽,我们的“大观园”。我们几乎都没有享受过什么美好。而我们面对的美好,是一个农村姑娘,是我们的小姨带给我们的。在沁人心脾的馥香中,在生机勃勃的五彩缤纷中,我们弱嫩的灵魂体会着某种悟性,进行着幼稚而严肃的思考,思考着什么是人世间的美好,什么是感激,为什么需要感激…… 在那种时刻,我更加认定,小姨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小姨和母亲谈得最多的话题,是“转正”两个字。还会有什么别的话题,会比“转正”更使两个做临时工的女人入迷呢?小姨和母亲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向往转正。这种向往常使小姨喜形于色,常使母亲脸上洋溢出少见的对生活满怀信心的光彩。我知道——转正,这是小姨和母亲共同的幸福。 有天傍晚,我坐在小姨身边,伏在小姨膝上,摆弄着小姨的长辫子,拆开,编好,编好,拆开,觉着怪好玩的。母亲望望我,又望望小姨,叹了口气,说:“我长这么大也没捡过什么,想不到如今捡到的比金子还贵重。” 小姨孩子般天真地问:“大姐你捡啥好东西了?快告诉我!”母亲说:“我给自己捡了一个妹子,给孩子捡了一个小姨啊!”小姨注视了母亲良久,忽然偎依着母亲,低声说:“大姐,我保你捡到了,就再也丢不了啦。”母亲低声道:“你嘴上这么说呗,你还能在我家住一辈子?今后就不结婚,不成家了?”母亲又训斥我:“真不懂事,老大不小了,还装孩子,一边玩去,别赖在你小姨身边!”小姨光是笑。我脸红了,不好意思起来。小姨却用一条手臂轻轻搂住我的脖子,不放我离去,说:“绍生,你长大了,考上大学,将来当了干部什么的,不会不认小姨吧?”我大声回答:“我要不认小姨,天打五雷轰!”小姨格格大笑起来。母亲也忍俊不禁地笑了。我觉得小姨的手臂是那么柔软,我心里默默地说:“小姨,小姨,我有多爱母亲,就有多爱你!”不由得将脸贴在了小姨的手臂上…… 一天,母亲和小姨下班后,都闷闷不乐。原来,小姨转正了。而母亲,却因为精简临时工,被打发回家,第二天就不准上班了。看得出,母亲心中很难过,很失望,自尊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挫伤。我心中也很难过,很忧郁。穷困的生活使我懂事早,知道母亲失去了工作对家庭的生活意味着什么。 小姨对母亲说:“大姐,你太老实了!你哪天干活比别人干得少了?那么多藏奸掖猾的人都转正了,为什么偏偏一句话就把你打发回家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我明天替你找他们讲理去!不让你转正,我也不干了!” “我不许你为我去抱这个不平!”母亲很严厉地说。母亲还是头一次用那么严厉的语气对小姨说话。小姨呆住了,怔怔地瞧着母亲。母亲缓和了语气,又说:“傻妹子,你从农村到城市来,好不容易找到个工作,如今又转正了,你父母该多为你高兴啊!你可千万不能为我抱这种不平,那样做兴许你也会被解雇了呀!你能转正,大姐我心里替你高兴啊……”母亲说不下去了。“大姐!……”小姨忽然扑在母亲怀中,嘤嘤地哭了……小姨转正后不久,便搬到厂内的职工集体宿舍去住了。对小姨的走,我们和母亲都依依不舍。但想到小姨毕竟是搬到一个比我们家更好的去处,就都不说挽留的话了。小姨也对我们和母亲依依不舍。搬走那天,她又孩子似的哭了一通……小姨虽然从我们家搬走了,却并没有忘记我们。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必定到我家来。小姨仍是我们比亲姨还要亲的小姨。 父亲信中说那一年夏天探家,却一直到国庆节的前两天才回来。回来后,自然从我们口中听了许多“小姨”长“小姨”短的话,免不了就盘问母亲:“你打哪儿认这么个妹子?怎么就成了孩子们的小姨了?” 母亲回答:“这又不花你的费你的,也得受你管吗?”父亲正色说:“当然要管,我可不许什么不相干的女人到我家里来影响我的孩子!”母亲也正色说:“往好的影响也不许吗?”父亲说:“只要我看她不顺眼,就不许她来!”母亲说:“若来了,你还真将她撵出去不成?”父亲说:“那是当然!”母亲说:“你问孩子们答应不?”父亲说:“哪个孩子还敢拦着我吗?”母亲“哼”了一声,不再同父亲拌嘴。私下里吩咐我:“今晚去你小姨那儿看看她,告诉她这个月内别来,等你爸回西北去了再来。”吃罢晚饭,我躲过父亲的眼睛,离开了家。“为什么不让小姨见你们的爸爸呀?他三头六臂怪吓人的吗?”小姨听我说明来意,奇怪地瞧着我问。我诚实地回答:“妈妈怕爸爸不喜欢你,你去了,把你撵出来。”“这么回事啊……”小姨想了想,说,“那你回去告诉你妈妈,我不去就是了。” 小姨还要留我玩。我怕回去太晚,父亲盘问,匆匆走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小姨穿了件非常漂亮的花布衫,一条绿色的裙子,笑盈盈地出现在我家门口。母亲正要出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瞧见小姨,不禁一怔,意外地说道:“哟!你怎么来了呀!”“我大姐夫千里迢迢地探家了,我来看看他呀!”小姨说着,就迈进了屋。母亲也赶紧随后跟进了屋。弟弟妹妹一见小姨,亲亲热热地乱嚷着:“小姨、小姨……”将小姨团团围住了。父亲正在对着破镜子刮脸,从镜子里瞧见了小姨,也不转身,也不理睬,仍继续刮脸。母亲说:“他爸,孩子们小姨来了。”爸爸不得不“唔”了一声,还是不朝小姨看一眼。母亲只好以自己的热情冲淡父亲的冷漠,将小姨轻轻按坐在炕上,接过她手中的提兜放在一旁,责备地说:“又给孩子们买东西!你挣多少钱啊?一次次地破费!”小姨笑道:“大姐,这次可不是给孩子们买的,是给我大姐夫买的。”父亲已刮完了脸,收起刮脸刀,还是一句话也不对小姨说,端着脸盆到外屋洗脸去了。母亲又赶紧跟在父亲身后到外屋去了。我们都不安地瞧着小姨。小姨却快乐地和我们逗着笑着。一会儿,我瞧见母亲在外屋推了父亲一下,将父亲推进屋来。父亲被推进屋后,坐在炕沿上,不情愿地搭讪着对小姨说了一句:“今天休息?”“嗯。”小姨停止了和我们逗闹,瞧着父亲,微微一笑,说,“大姐夫,我看你也不像个脾气厉害的人呀!”父亲说:“谁讲我是个厉害人了?”小姨说:“大姐呗,她担心我来了,你会把我撵出去。”父亲说:“没影的事儿!” 小姨说:“我寻思大姐夫也不会这么对待我嘛!” 小姨又问:“大姐夫,你从西北回东北,坐几天火车呀?” 父亲说:“三天三夜。” “西北风沙大吧?” “大得很,能把人刮跑了!” “冬天也下雪吗?” “下雪。” “听说西北缺水?” “再也没有比西北缺水的地方了!我们运水的汽车前边走,老牛跟在后边,用舌头舔水箱。一跟跟出去十几里。渴得老牛见了水直淌眼泪。有的老牛活活渴死了,因为身体里没水分,牛皮都扒不下来……”说起大西北,父亲的话匣子打开了,谁想拦也拦不住,滔滔不绝。小姨就瞪大着眼睛,像听什么新奇故事似的,聚精会神地听着……那一天,父亲并没有把小姨从家里撵走。那一天,小姨在我们家吃了午饭,又吃晚饭,一直呆到天黑才回去……小姨走后,父亲对母亲说:“她小姨人还不错,挺实在个农村姑娘。”母亲没好气地说:“实在不实在,用不着你夸!”父亲低下头,嘿嘿地笑了……父亲回大西北去时,还将自己戴的一块旧手表送给了小姨。小姨来到城里一年多后,脸儿变得白了。眼睛变得亮了。更爱笑了。性情更温柔了。身材更窈窕了。变得更漂亮了。铁丝工厂的一些小伙子,常常拦住我嬉皮笑脸地问:“哎,小家伙,经常到你家来的那个大辫子是你什么人呀?”我不无骄傲地回答他们:“是我小姨呗!”“你问问她,让我做你的姨夫行不行?”我听不出是不是好话,就骂他们。他们倒不恼火,反而哈哈笑。 铁丝厂的几百名年轻女工,在我看来,哪个也比不上小姨好看。我认为,我当然有充分的理由在别人面前骄傲骄傲了。记得那是第二年初夏的一个星期天,小姨又到我家来。穿了一件崭新的府绸衫,一条咔叽布裤子,一双新皮鞋。那天她显得尤其漂亮。 小姨从不过分打扮。即使花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显得朴朴素素的。母亲一声不响,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许久。小姨被母亲看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勾下头低声问:“大姐,你这么呆呆看我干啥呀?”母亲说:“我瞧你是越来越好看了。”小姨缓缓抬起头,说:“以前别人说我好看,我不信。现如今我自己也觉得我是好看些了!”母亲说:“自己夸自己,羞不羞?”小姨说:“本来嘛,城里洗脸,用温水,使香皂,人还能不变得白白净净的?”母亲笑道:“可也是呗!”忽然又问:“你前次回家,莫不是回去定亲的吧?”小姨倏地红了脸,大声说:“才不是呢!才不是呢!”母亲说:“是不是的,我也管不着你!”小姨说:“怎么管不着?你是我大姐,我是你妹子嘛!”母亲说:“那我问你,你是想在农村找婆家,还是想在城里找婆家呀?”小姨见母亲问得认真,低头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反问母亲:“大姐你说呢?”母亲说:“当然是该在城里找了。你如今是城里人了嘛!工厂不是也替你将户口落下了吗?”小姨点点头。母亲说:“那就更该在城里找了!”小姨说:“大姐我听你的。”母亲又说:“只是我希望你若看中了什么人,能领来让大姐见一面,帮你参谋参谋。大姐毕竟比你多吃了几年咸盐,什么样的男人,打眼一看,就能看出人品好坏来的。”小姨低下头,许久不作声。母亲问:“你信不过大姐?”小姨又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大姐你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真好假好,怎么才能知道呢?” 母亲思索了片刻,问:“你八成是看中哪个男人了吧?”小姨抬起头,连连分辩:“没有,没有。”母亲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真好假好,别人是没法看出来的,只有这个女人心里最清楚啊!”小姨又低下头不说话,出起神来。到了秋季,连日暴雨,松花江水位猛涨,高出市面几米。那一年的水患,是一九三六年后的又一次严重水患。幸亏防洪工作做得早,大水没有灌入市区。全市的成年人,不分男女,都被紧急动员起来,昼夜分批奋战在各处防洪大坝上。有许多日子,小姨没到我家来,母亲说,她必定是参加抗洪了。 中秋之夜,许许多多的人是在防洪大坝上度过的。江洪终于被战胜了。母亲说,小姨过几天就会来了。我们和母亲都在殷切地盼望着。一个多月没见小姨,我别提有多想她。江洪虽然被战胜了,秋雨却没有停止。一天深夜,外面风雨交加,雷声不断。闪电透过低矮倾斜的窗格子,在我们的破屋子里闪耀出一瞬瞬的光亮。我们和母亲都已躺下了,但还没有入睡。忽然,我似乎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我说:“妈,有人敲门。”母亲说:“深更半夜的,哪会有人来!”我肯定地说:“妈,是敲门声,你听!”母亲侧耳倾听了一会,果然是敲门声。母亲却不敢下地去开门。敲门声又响起了。“大姐……”我们都听出了是小姨的声音。“快……”母亲一下子坐了起来。我已迫不及待地跳下地去开了门。果然是小姨,她没撑雨伞,也没穿雨衣,浑身上下淋得湿漉漉的。她的脸色那么苍白,衣服裤子沾满泥浆,显然是滑倒过的。母亲也披着衣服下地了。弟弟妹妹都醒了,我们和母亲愣怔地瞧着小姨。“你……你怎么突然……”母亲吃惊极了。小姨直挺挺地站在母亲面前,手中拎的包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沉重地坠着她的手臂。雨水顺着发缕,顺着苍白的脸颊,顺着贴住胸脯的衣襟往下淌,顷刻在她那双泥鞋旁淌了一片。她那双眼睛,仿佛也被雨雾罩住了,目光迷惘地定定地看着母亲。 “大姐,你……还收我……住下,行吗……”从她那两片冻得发紫的嘴唇之间,滞涩地输送出这么一句话。 “有什么不行的!快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母亲立刻拉着她的一只手,将她引到了外屋。接着,母亲又走回里屋,打开破箱子,挑拣了几件自己的衣服,抱着被褥枕头,又到外屋去了。 黑纽扣 2 “跟同宿舍的人吵架了?”我们在里屋听到母亲低声问。“大姐……”随后听到了小姨的哭泣。“受欺负了?都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啦,住集体宿舍不同于住在自己家里,事事要宽宏大量嘛!”小姨的哭声很低很低,却令我听了心碎……那一夜,母亲便陪小姨睡在外屋。第二天,小姨病了。高烧中偶尔说一句我们听不清楚也无法理解的呓语。 第三天,雨停了。来了两个小姨厂里的领导,说是要向母亲了解一些有关小姨的情况。母亲将我们一个个从里屋赶出来,关上门,在里屋和他们说了半天。 母亲送他们走时,脸色很阴沉。从外面进屋,先站在小姨铺前,怔怔地瞧了一会儿熟睡中的小姨,慢慢转过身又独自发呆。接着抓起块抹布,心不在焉地抹抹这儿擦擦那儿。忽然对我说:“绍生,你好好在家照看你小姨,我去请街头私人诊所的王老中医来。” 不大一会儿工夫,母亲将王老中医请来了,见我们守在小姨铺前,无缘无故冲我发起火来,大声训斥:“还不出去!”我看得出母亲心里极烦,乖乖地退了出去。王老中医走后,我和弟弟妹妹们还不敢进屋,就从土埋半截的窗子外面偷偷朝屋里窥视,见母亲正一手扶着小姨的肩,一手端着水杯,几乎是用命令的语调说:“红糖水,喝下去。”小姨喝了那杯红糖水,母亲扶她躺下,坐在铺边,瞧着她的脸,冷冷地问:“刚才你们厂里的领导来过了,你知道?”小姨的头在枕上微微摆了一下。她好像接受审问的人一样,目光又诚恳又羞愧地望着母亲。“几个月了?”“三个多月了。”“你竟骗了我!““……””你瞒过了我的眼睛,能瞒得过别人的眼睛吗?能瞒多久哇?!““……””说,是什么人的?““……””说话呀!““……””你哑巴啦?”“大姐,我不能告诉你。我谁也不能告诉。”“你……”母亲生气了,倏地站了起来。随即忍气坐下,又问:“好,我也不想知道这个人的尊姓大名,那你们事到如今,为什么不结婚?““……””他……要撇了你?”小姨的头又在枕上轻轻动了一下。“那么难道……是你不愿意?!““……””你给我说话!”“大姐,我不能和他结婚了……”“什么?你肚子里怀上了孩子,你倒说不能和他结婚了!”“大姐,你别追问了!”小姨闭上了眼睛,两颗很大的泪珠,从她脸上滚落下来。“我要问,问个一清二楚!你爹当初是如何把你托付给我的?难道你忘了吗?”母亲又动气了。 “你要不说,你就离开我家!我不能让人指我的脊梁骨,说我收留了个大姑娘,在我家生下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小姨又睁开眼睛,噙泪望着母亲,说:“大姐,你放心,我病好点,就走……绝不连累你的名誉。”“走?你往哪走?”“没有去路,还有死路!”小姨轻轻往上扯被子蒙住了头。我看见被子在微微耸动着。“唉……”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是怜又是恨地说:“你呀你,你这都是为了什么呀!”轻轻掀开被角,用手掌心去擦小姨脸上的眼泪。小姨始终不肯说出那个男人是谁。小姨被厂里开除了。母亲却并未因此而把小姨赶走。小姨在我们家里生下一个小女孩。女孩刚刚满月,小姨的父亲就从农村来了,将小姨和孩子一块儿接走回农村去了。母亲那一天怀着无比的内疚对小姨的父亲说:“大伯,我对不起你……” 小姨怀中抱着孩子,一步步走至母亲面前,双膝同时一屈,给母亲跪下了。她仰起头望着母亲,泪流满面,想说什么话,嘴唇抖抖的,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母亲扶起她,也想对她说什么,也是嘴唇抖抖的,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母亲一转身走入屋里,再没出来。是我将小姨父女送到了火车站。火车开走后,我望着远去的火车,感到我心中最美好的东西也被火车带走了。回到家里,我发现母亲的眼睛哭红了……不久,小姨来信,说她可能做村里的小学教师,我和母亲都为此减少了一些替她感到的忧郁。几个月后,小姨又来了一封信,说是当小学教师的事不成了……往后,小姨和我们家也就只有书信来往了。 我升初中那年,小姨又从农村来我家住了半个多月,带着孩子。 那女孩已经五岁了,一张小嘴很甜却面黄肌瘦的。母亲很疼爱这没父亲的孩子,有口好吃的,总要留给她吃。那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家中也谈不上有什么好吃的。两掺面的馒头,就是很馋人的东西了。 小姨却明显地老了,仿佛有三十多岁了。穿的也是打补丁的旧衣服,满面愁容。半个多月内,几乎就没见她露过笑脸。母亲曾私下里劝小姨再找个男人。小姨瞧着她的孩子,凄然地说:“大姐,我眼下没这心思,等把孩子拉扯成人再考虑吧。”母亲说:“傻话,那时哪个像样的男人还会讨你?趁现在还算年轻,赶快找个男人吧,也能帮你把孩子拉扯大。”小姨沉默许久后,低声说:“只怕找个不通人情的后爹,会给孩子气受。”母亲急躁了:“哪个又是孩子的亲爹呀!但凡是个有良心的男人,能把你们母子俩撇下了不管吗?”“大姐,你别那么说这个人吧……”小姨几乎是在请求。母亲便忍住许多要说的话不说了。我们家的日子也很艰难,小姨不忍心分我们全家的口粮吃,半个月后就带着孩子回农村去了……从那一年至今,已整整二十三年了。我下乡,上大学,落户北京,就再也没见到过小姨了…… 回想起这些往事,我对小姨充满了深深的同情。并且对那个造成小姨一生如此悲凉命运的,仿佛只一度存活在小姨心灵中的男人,充满了强烈的憎恨。我从哈尔滨到北大荒,从北大荒到上海,从上海到北京,在生活的道路上匆匆地奔来赴往,几乎就将小姨忘却了。只有弟弟妹妹们在来信中提及小姨,才使我想起这个与我们的家庭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是除了母亲而外唯一使我们感到最亲近的女人。即使想起她,也是想起了那个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双膝跪在母亲面前的,脸色苍白,两目盈泪的小姨。当时的离别情形,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太深了。如今听母亲讲,小姨已是不久于人世之人了,我对小姨的思念,油然而增强起来。 第二天,我本想就到双城去看小姨,却来了两个中学时期最要好的同学。他们是到家里来请人去帮忙安装土暖气的,意外地见到我,自然就聊了起来,误了火车时刻。第三天,我生怕再被什么人耽搁在家中,一清早便离家,赶上了去双城的郊区火车。小姨家所在的村子竟是个大村,有百户人家以上。新盖的砖房不少,有些人家连院落围墙也是砖的。足见农民们的生活是比过去富裕多了。 我向几个村人询问小姨家住哪儿,都摇头说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我只好又说出小姨的名字,他们才恍然大悟,纷纷说:“原来你要找秀秀她妈呀!”一个姑娘便主动引领我。 路上,她问我:“你从天津来?”我反问:“为什么你以为我从天津来?”“秀秀在天津读大学嘛!你和她是同学?”她用一种猜测的目光看我。我说:“我从哈尔滨来,秀秀是我表妹,她妈是我姨。”“是吗?这我可从来不知道……”她那猜测的目光,就转而变成了研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要把我“研究”透彻似的。姑娘引我走入一个破败的院落,说:“就住这儿!”那房子,很久未修缮了,与周围的变化极不协调。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一位中年女人在炕间熬药,惊奇地扭身看着我,问:“你找谁?”我说:“我从哈尔滨来,看我小姨。”她“啊”了一声,说:“快进屋吧,我知道你是谁了,她天天念叨你呢!”走入里屋,见小姨躺在炕上,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她怔怔地瞧着我。“小姨!”我情不自禁地叫道。“是……绍生?!……”小姨便要挣扎起身,却是挣扎不起。我立即走到炕边,轻轻按住被子,不使她动。小姨拽住我的一只手,眼中落下泪来,说:“想不到我还能活着见你一面……”那女人,是小姨家的邻居,受村人们的委托,天天来照料小姨的。我向她道过了谢,她就走了。 她走后,小姨用手轻轻拍着床边。她那只手很枯瘦,皮肤也很粗糙,呈黧黑色。她已病得连抬手的气力都几乎没有了,手臂像死肢似的贴在炕上,连手腕也看不出在动,只有僵曲的手指抬起,落下……这双手曾多么温柔地爱抚过我啊! 也许只有我才能明白她的意思,我轻轻走到炕边,坐了下去。 她那只手抓住了我的手,抓得那么紧,仿佛她全身最后的力量,都集中在她那只手上了,就像一个唯恐被单独留在家里的孩子,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不放一样。 我心中一阵酸楚。 我注视着她的脸,想要在这张脸上寻找到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想要重见昔日的美。哪怕是一点点美的余韵,小姨她不过才四十多岁啊!这张脸曾在我还是一个男孩子的时候,使我初次懂得了什么叫羞愧,也使我初次懂得了什么叫美好。然而这张脸如今苍老得使我根本认不出来了,浮肿,灰黄,目光无神,头发稀少得可怜。 “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小姨用微弱的声音问,无神的目光,凝视在我脸上。 “不,小姨,你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我转过脸去,不忍再望着她。 “我会好起来?……也许……我想,我也不会就这么……就死了……”她微笑了一下,像阳光在枯叶上的一抹闪耀。 几只母鸡气宇轩昂地逛进屋里,仿佛它们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似的,目中无人地东刨一下,西啄一口。 小姨又开口说:“你……替我……喂喂鸡……外屋粮箱里……有米……” 我便起身将鸡唤到院子里,一边机械地撒米,一边又想到了那个仿佛隐藏在小姨可悲命运的阴影之中的男人,并为自己也是一个男人感到罪孽深重。 突然听到屋里一阵响动,我慌忙走进屋去,见小姨倒在地上,地上一片水,毛巾和香皂浸在水中,脸盆却滚到了墙角。 我慌忙将小姨扶起来,抱在炕上。她的身体竟瘦得那么轻!衣服也湿了,一手还抓着湿毛巾。 “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我……想洗洗脸……洗洗……头……”小姨那苍灰的脸上竟因羞愧出现了红晕。一个女人的自尊心,无比强烈地震动了我的灵魂。啊!我的小姨啊! 我不知说什么好,任何语言都不能准确表达我当时复杂的情感和思想。我默默捡起脸盆,捡起了香皂和小镜子。镜子,已经碎了。 我重新兑了一盆温水,放在炕边。我坐在炕边,将小姨的头枕在我的膝上,一声不响地给这个我小时候曾非常敬爱过的女人洗了脸,洗了头。我这样做,觉得我仿佛是在向这个女人偿还什么。可这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偿还!泪水,从小姨的眼角溢了出来,也从我的眼角溢了出来…… 当我重新坐在床边,注视着小姨的时候,她又轻轻抓住了我的手,说:“想……听我告诉你吗?” 我低声问:“小姨,你要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当年……那件事……”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爱过。”小姨说。那声音里,有一种满足,一种我简直无法理解的幸福之情。 “我爱过。”她重复地说,“我……知道,你,你母亲,你们全家,包括秀秀,我的女儿,都恨他,恨我爱过的那个男人……可是,我不恨他。我一点儿也不恨他。他是爱我的。我多爱他,他多爱我……”小姨的话,竟说得连贯起来。 “他那样真心实意地爱过我,我死了也知足了。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你懂得,一个男人如果真心实意喜欢一个女人,会爱这个女人到什么程度……他是一个复员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还立过……一次二等功。当年,是个预备党员,是我们那批转正女工的领队。大家都说他人品好……你母亲要是见过他,也一定会说他是个好男人的。我和他当年真……孩子气啊!我们有意瞒着你母亲,一是怕她为我们的婚事操心,二是想使你母亲意想不到。所以我们决定,结了婚再双双去看你母亲,想让她光为我们高兴,半点也不必费心替我们张罗。我们真像两个孩子啊!我们不但瞒着你的母亲,还瞒着所有的人,偷偷相会,偷偷相爱…… “后来,他参加了抗洪。中秋节那一天,同宿舍的其他女工,都回家和家人们团圆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宿舍里,很孤单。他来了,我高兴得什么似的。我希望他陪我度过那一天,他却说不行,他得参加抗洪。我说:‘你不是已经参加过了吗?这一批没有你呀!’他说:‘你别忘了,我是预备党员呀!’我怪不高兴的,说他心里压根儿没有我。他呢,就光是憨厚地笑,笑得我也不忍心再生他的气了。他这个人话不多,从来也没对我说过他有多么多么爱我的话。但我知道,我感觉得到,他是非常爱我的。他整个心里只装着我一个女人。你母亲说得对,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只有这个女人心里最清楚。我心里清楚,他是一片心地爱我。我见他衣服上缺了一颗扣子,就翻出一颗,要给他钉上。他不让我钉,我偏要给他钉上……你不知道他有多高大呢,我在他面前,就像一个孩子似的。当时我真是幸福哪!刚钉了两三针,外面就敲起了锣,有人喊:‘抗洪的马上出发了!车一刻不等啊!’他一听,就急急忙忙站起来,从衣服上揪下那颗没钉牢的扣子,塞在我手里,要往外闯。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拿出两块月饼,揣进他的两个衣兜里。他临出门,亲了我一下……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能真心实意地爱我,和我白头到老,那一定就是他了,在我和他相好以前,我从没接近过别的男人。我一辈子就只爱过一个男人,就只爱过他。当时我已经把自己给了他,因为我就要是他的女人了,他就要成为我的丈夫了,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在人前心中有什么羞愧。可是……他为了堵坝,淹死了……听人说,两块月饼死后还在他衣兜里,一口也没吃…… “他成了人人敬仰的烈士,被追认为共产党员,厂里为他开了追悼会,许许多多的人都痛哭了。许许多多的人都表示要向他学习。他的照片还登在了报上,他的事迹也登报了。防洪纪念塔落成的那一天,市长还在讲话中提到他的名字,说他的名字将永远活在全市人民心中,我当时哭得眼睛都肿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那孩子就是他的,因为许多别的人,凡是认识他的,不论男人女人,也都和我一样,在流泪,在哭……我站在人们中间,暗暗发誓,我要永远永远不对人们说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小姨讲述到这里,缄口了。她凝眸望着屋顶。她的脸像雕塑,毫无表情。而她的话语,却讲得一句连一句。仿佛这些话语,她已在心中对自己讲了不下几百遍了。这个女人用极低的声音说的这些话,充满了人世间最圣洁最真挚的情感!也许正是这种情感的作用,才能使她在气息奄奄的情况下,如此连贯地讲了这么许多话! 我和小姨都陷入了沉思默想。我的心灵像一条鱼,在这沉默之中,一忽儿潜入幽暗冰冷的渊底,不知自己身在现实还是身在幻境;一忽儿浮升起来,感受着阳光透过水波的温暖和辉照…… 一种类似参加最亲爱的人的丧事的悲凉,在我心灵中弥漫! 小姨终于又开口说:“要是在今天,我还是当年的我,、我也许,不会向人们隐瞒这件事。可是当初,我不能够,我怎么能够……他那么爱我,我那么爱他,我不能对不起他……你,把那个箱子打开……” 我起身打开了炕角的一个旧箱子。“把箱里那个小铁盒……拿来。”那是一个车床工们装工具的小铁盒。我将它捧到了小姨跟前。小姨从手腕上捋下钥匙,打开了它。“你看吧……”她说。那目光仿佛在告诉我——我没骗你,没讲一句假话,真的!……小盒里,放着一张叠起来的已发黄的报纸,上面,是一颗黑纽扣,带着一条线…… 小姨又说:“多少年来,各种各样的人,总想从我口中问出这件事,我一个字也没吐露过。如今,再没人问我了,可我……可我……我倒非常想对人说,只对一个人说,让这个人明白。为什么呢?都隐瞒了那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我说:“小姨,我明天就带你回哈尔滨!我妈妈非常非常想你啊!弟弟妹妹们都非常非常想你啊!”“哈尔滨……”小姨脸上闪耀出一种光彩,她说,“我也想你们全家的人。明天吗?……”我点点头,大声说:“是的,明天……”“好……”她又笑了,喃喃地说,“我的病情,是瞒着秀秀的。这孩子正在准备考研究生,我怕……分了她的心……耽误了孩子……以后的前程。北京……离天津近……我……将秀秀托付给你了……” 我真想哭。可是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哭过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心麻木了。不,人的种种心愿还在这心中深深隐藏。只是,我已经似乎不会再哭了。可是我当时多想哭啊! 天黑后,我在小姨身旁守到很晚,才去外屋睡下。我守在她身旁时,她似乎是知道的,却再也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用她的手,轻轻抓住我的手,闭着眼睛,脸上呈现着那么一种获得极大安慰的表情…… 第二天上午,小姨死了。她脸上仍保持着那种获得极大满足的表情,一种幸福的、安宁的、无憾无怨的表情…… 我将那颗黑纽扣带回了北京,放在妻子装耳环的一个精巧的小盒里,摆在书架上。为了使自己能经常看见它,想起小姨。我知道,我将永远珍存它,却不会再打开那小盒,更不会将它出示给任何人看——那颗黑纽扣…… 白发卡 1 没姐姐,对男孩儿说来,是一大缺憾。这如同先天的色盲,世界在他眼里,少了某种颜色。当然,她须是一位好姐姐。 如今年轻的母亲们,其实在同时扮演她那一个男孩儿的大姐姐的角色。如今的男孩儿们,在对他们的年轻的母亲撒娇任性之时,何尝不包含着稚弟长姐之间尔嗔我谑的亲情呢?人在自己的情感领域内,缺少什么,便会代补什么,这是本能。 我是有一个姐姐的。不过我无缘见她一面。只见过她的照片。在我九岁时见过她九岁的照片。照片已发黄。发黄的照片上,清丽的女孩儿注视着我,目光中有缕淡淡的感伤。母亲告诉我,姐一出生体质便弱。我出生不久她就死了。 她死前对母亲说:“妈,让我看一眼小弟……” 母亲抱我给她看。 “长大是什么样的男人呢?” 她喜爱地望着我笑。 那笑凝固在她脸上…… 母亲像讲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从此我再看那发黄的照片,仿佛像被夹扁的枯花。 “你呀,”母亲叹了口气,指点着我,“你命里就不该有姐。要不怎么你一生下来,她便死了呢!” 从此我不敢再看姐那张遗照,觉得我的出生是一种罪过…… 从此我对死以及有关的联想异常敏感。一听教堂的钟声不禁肃然而且恓惶…… 我的母亲城是当年俄式教堂最多的城市。在我们那条街,在我们那个几户人家合居的院子旁,就有一所教堂。不算大,可也不算小。每逢举行宗教仪式的日子,俄国移民从四面八方云集而至。教堂里住着一位神父和一名中国老花工、一名干杂役的“玛达姆”。有一时期还住过一位主教。据说是位真正的主教,大个子、大胡子。教堂院子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临街是绿栅栏。栅栏由一块块锯成同样拼花的木板组成。 因是木板的,我们北方人又叫作“板障子”。院内有葡萄架。它旁边有一口压水井。常可望见穿黑袍的神父在葡萄架下持卷而坐,大概是默诵《圣经》。有时可望见老花工汲水浇花,“玛达姆”在井旁洗碗。院子里的花多极了,但并无什么娇嫩名贵的品种。无非“扫帚梅”、“夜来香”、“指甲花”、“鸡冠花”、菊花之类。一到夏季,散紫翻红,争奇斗艳,续色至秋,将偌大个院子装点得五彩缤纷。除了花,满院子种的全是向日葵。花盘盛开之际,黄灿灿一片,令人陶醉…… 院子正面,是一排居室。左侧,是做祷告的地方。右侧,“板障子”那边,就是我们的院子了。“爬山虎”爬过“板障子”,将千百朵紫色的“喇叭花”赏心悦目地赠予我们…… 教堂还养了一头奶牛。“玛达姆”每天推着两桶奶走街入院。当然,最先欢迎她的是我们院子的人。没有零钱时,“玛达姆”便在小本上记笔账。从不催账,以表示对邻居们的友好。 我在教堂的钟声里不知不觉长大。我们和他们只发生过一次冲突。那一年全市展开消灭麻雀的“人民战争”。从大人至孩子,敲锣、击鼓、放鞭炮,站立在房顶上、树桠上,挥舞绑了布的竹竿,惊得麻雀们满天空乱飞,不敢栖落。飞着飞着掉下来,累死了。教堂成了麻雀们的“巴黎圣母院”。院子里房顶上落了许多许多。于是街道委员们与神父进行交涉。反反复复强调麻雀乃“四害”之一,每年吃多少多少稻谷以及消灭它们的伟大意义。神父和“玛达姆”阻挡在院门口,无论如何不让人们人院,用生硬的中国话固执地说:“不行,不行,上帝会不高兴的……”但是那些小伙子们,哪管上帝什么态度,翻过“板障子”跳入院内,各显神通,纷纷爬上教堂顶……神父和“玛达姆”,只有妥协的份儿,唯有遁入教堂,跪耶稣像前,替麻雀们的灵魂祈祷。那一次被大人们称作“歼灭战”的战绩并不辉煌,全市也就消灭了一百多只麻雀而已。麻雀不比鹰隼,小,猫儿在一个地方不飞出来,便可逃过劫难。“歼灭”它们又谈何容易呢?倒是教堂院子里的花,被我们折走了一大半,还没成熟的向日葵的葵盘,被拧去了不少,一株株如同被砍掉头颅,身躯不甘倒下的士兵。教堂的铁皮脊顶,也被踩陷多处…… 一天早晨,我没听见教堂的钟声。 我很奇怪,因为那钟声,乃是我对家以外的世界最初的感知,最初的了解。它伴随着我一年年长大。对我来说,早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我问母亲:“妈,今天怎么没敲钟啊?”母亲回答:“‘玛达姆’病了。”我接连几天没听见教堂的钟声。那院子里从早到晚寂静悄悄的,再也望不见一个人影。同学们说,那院子里已没人住了。一天深夜,神父和“玛达姆”坐着一辆有斗篷的马车走了,还带走了那条鬈毛的老狗。奶牛则送给了老花工。老花工也走了。不知到哪里去了……同学们都说,是因为“歼灭”麻雀那一天,人们硬闯入他们的院子,使他们感到被欺负了,含怨而去的。 我觉得他们气量太小。就因为那么一件事,便值得撇下他们的上帝吗?相信上帝的人不是都气量很大、善于原谅人的吗?相信上帝的人怎么能够和不相信上帝的人一般见识呢?何况不就那么一次嘛!何况我们院子的大人孩子,都没有闯入他们的院子啊!无论如何,走时也该向老邻居们告别呀! 我对母亲说:“妈,不是‘玛达姆’病了,是那院子里没人住了。所以没人再敲钟了!”“是吗?”母亲停止针线活儿,抬起头,似乎颇有几分诧异地瞅了我一眼。 我看得出来,关于“他们”离去真正的原因,母亲心中是一清二楚的,只是不愿让我知道罢了。“妈,他们究竟为什么啊?真为了歼灭麻雀的事儿吗?”“也许……是吧……”“不是!”母亲又停止针线活儿,又瞅了我一眼。母亲目光变得严厉了。语气也相当严厉:“做作业去!一个小孩子,别凡事儿刨根问底儿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也不许再向别人去问!” 不久,所有的苏联人,包括那些已经和中国人结了婚的苏联人,已经做了中国孩子的爸爸或妈妈的苏联人,一批批地离开我们这座城市,回国去了。火车站天天有依依惜别乃至抱头痛哭的人们。苏联人开的杂货铺、药店、卖乳品的小亭子,几天内全都关了门…… 连我们这些半懂事的孩子,也开始明白,真正的原因,显然与歼灭麻雀无关。好像都曾被大人们严厉地叮嘱或告诫过,在一起玩儿的时候,从不谈论此事。 九月以后,教堂的院子荒芜了。一片凋零,一片萧瑟,一片枯黄。只有掩蔽了甬路的杂草,顽强地体现着生机。 那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一场大雪后,连院子里的杂草也被压倒被覆盖了。旧雪蒙新雪,一层又一层。整个冬季,院内雪积两尺余厚。雪面无踪无迹,平洁如毡。但见这儿那儿,有杂草的一簇簇尖叶戳透。一群群肥胖的麻雀啄食草籽,证明它们活得还挺惬意。雪厚得几乎和房屋和教堂的窗台水平了。房屋和教堂仿佛沉陷下去了,显得矮了许多。久旷无人的那个院子,仿佛是一处隔世纪的遗迹。在我看来,尤其神秘。我觉得那里依然有人住着。至少有一个人——上帝本人。一到天黑,院子一片死寂,令人感到鬼气森森…… 大人们开始谈论那个院子,说它闹鬼。有人说半夜听到过女人的哭声,也有人说那不是女人的哭声,而是婴孩儿的哭声等等。于是我们一些住在附近的孩子,都被家长们提醒,无论白天晚上,都不许靠近那院子。春节后,街上有一户人家的男孩儿失踪了。有一天,院子的大门被撞开,几名荷枪的警察,踏着没膝的深雪,进入那一排房子和教堂搜查。他们出来时都很沮丧,因为什么线索也没有。几天后那失踪的小男孩儿出现在我们面前,跟我们一块儿在冰上抽“嘎儿”玩。我们问他怎么失踪了好几天,他说他根本没失踪过——因为他爸爸狠狠打了他一顿,他一赌气,谁也没告诉,跑到他姨家去了。他发誓说他爸爸若再打他,他就真的“失踪”…… 雪化了,天气一天比一天转暖了。春天翩翩漫漫地来到了,也来到了那久旷无人据说闹过鬼的院子。倒伏的枯蒿底下,钻出了翠绿的新草的嫩芽儿。一场连绵春雨润过大地,满院里最先开放的是“扫帚梅”。预先无人规划地垄,它们开得很野,轰轰烈烈开一大片。惹得我们一些孩子,隔“板障子”望着,总想采撷一大把。但却仅只是想而已,没人敢涉足院内。尽管院门半敞着…… 转眼到了七月。“夜来香”也开了。晚上,习风送爽,在我们的院子里,都闻得到馥郁的香气。 于是大人们说,也不知那院子该归哪方管,要是能搬来户人这家住多好!走动熟了,讨把花儿必定是可以的。眼见那些花儿开野在院子里,无人侍弄,怪可惜的…… 仿佛上帝要遂大人们的心愿似的,几天后,真的搬来了一户人家。 那一户人家东西不多。几件漆色很深、样式很古很沉重的家具,还有书架和书,书很多。 傍晚,又开来两辆小汽车。从没见过小汽车开到过我们那条老街上。半条街的人聚拢了瞧稀罕。男人们,甚至端着饭碗,边吃边瞧。女人们则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第一辆小汽车里钻出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两个男孩儿看上去六七岁,长得一模一样儿,可能是双胞胎。那女孩儿十四五岁,穿一件粉红色“布拉基”。一头乌黑柔发披散着。左耳上方,别一枚白发卡。我还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女孩儿。不,也许该说我从未见过那么高傲的女孩儿。不知是因为美丽而显得高傲,还是因为高傲而显得美丽,反正当时我自惭形秽到了极点,不由自主地往大人们身后缩,虽然她并未向人们望一眼,更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三个孩子穿得都非常整洁、非常体面。我们那条街上所有的男孩儿、女孩儿,就是在节日里,也不可能穿得那么整洁那么体面。 两个男孩儿一推开院门,便朝他们的新家奔去。那一位美丽且神情高傲的女孩儿,那一位宛如从童话故事里走到现实中来的小公主,怀抱着一只雪白雪白的长毛的大猫,矜持地、从容不迫地也往院内走。 “别跑!小心摔倒啦!” 她喊,嗓音甜极了。 第二辆小汽车里,也下来三个人。两个年纪相仿的女人,和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两个女人,年龄都在四十五六岁左右,都穿旗袍,一个穿玄紫色旗袍,一个穿藕荷色旗袍。穿藕荷色旗袍的,比穿玄紫色旗袍的,体态丰腴些,肌肤也白皙些。而穿玄紫色旗袍的,身材却略高些。两个女人,一个显得神情肃穆,不苟言笑的样子。一个显得品性和善,心慧德贤的样子。神情肃穆的是穿玄紫色旗袍的女人。心慧德贤的是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看得出她们当年准很漂亮。 那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剪得极短。剪得极短的头发,全白了。长得很瘦,瘦得形销骨立,但精神矍铄。他穿一套灰中山装,尽管已是七月暑天了,领钩却扣着。黑布鞋,白袜子,是个朴素之中透着尊严的气宇轩昂的瘦男人。 两个女人先下车。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挽着穿玄紫色旗袍的女人。她们像那个高傲的少女似的,仿佛对街两旁的观望者们视而不见。几乎没停顿地便往院子里走。六十多岁的全白了头发的瘦男人后下车,跟随着她们。观望者们使他困惑。也使他不自在。走了几步,忽然觉着不对人们有所表示,说几句什么,是很不得体似的,迟豫地站住,转身向街道左边的人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 “街坊邻里们,”如同江湖义士,他一抱拳,不卑不亢地说,“今后,我们就在此住上了!欢迎诸位来舍下做客。街道上有什么应尽的居民责任或义务,倘我们一时意识不到,不够自觉,希望大家给予提醒、督促、批评。我们保证会虚心接受,坚决改正的……” 虽然他的话说得很庄重,虽然他的表情看去很诚恳。但是他那种抱拳的姿势,和他整个人很不对劲儿。很别扭。 人们却都没笑,也许都不忍笑他。六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了,话又说得那么庄重,表情看去又那么诚恳,何况我们那条街上住的都是些本性善良的老百姓,怎忍心笑他呢? 跑前跑后的孩子们停止了骚动;端着饭碗的男人们停止了咀嚼;交头接耳的女人们停止了窃窃私议;评头论足的老太太们停止了指指点点。所有大人和孩子已看出他们是一户不寻常的人家,而他是一位身份和地位不寻常的人物。大家都显出在注意倾听的样子,认为是一位不寻常的人物“发表”讲话。 人们的静默使他不知所措。 “就这样吧!我的意思是……千万别把我们当成……当成一户特殊的人家……其实……其实……” 他语无伦次。他想再说什么,却又不知应该继续说些什么好。那一时刻,他仿佛是一名在课堂上自己举手争得了发言机会的小学生,而一旦被老师叫起来,其实又并没有回答问题的必要的思考和精神准备,显得很尴尬。 这时两辆小汽车开走了。 两个女人一听他开口说话,同时站住了,放下彼此挽着的手臂,一齐转过身,站在院子里听。听他自己将自己弄到语无伦次的境地,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急急走回来,走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臂,迫使他跟随她走入院子。她的目光,始终不看人们,看他一人,如同在她眼中,只有他一人存在。穿玄紫色旗袍的女人,将院门掩上了。并且支了顶门杠。他在院子里频频向人们回头,脸上歉意地、无可奈何地、企望获得宽宥地笑着。 晚上,那葳蕤的院子,在旷久的昼凄夜森之后,终于有了灯光。灯光虽被树影遮蔽,仍隐约可见。那一排神父们住过的房顶上高高的砖砌的烟囱,冒烟了。 纳凉的、爱扯闲话的男人和女人们,聚在街对面路灯下,望着院子,继续对那一户人家作种种猜测、判断、评论。这条街很久没发生一件值得人们聚在一起说说的事儿了。老百姓总是希望隔些日子便有一件值得他们说说的事儿发生的。那一户人家在好几天内一直成为人们的话题。而好几天内,竟没有谁见到那一户人家的大人或孩子走出深广的院子,甚至也没有谁发现他们在院子里活动过。这应更值得成为话题了。 一天,母亲吩咐我到小杂货铺子去买火柴。我刚一走进,立刻退出。呆站门外,没勇气再走进。因为那时铺子里只有一个人买东西。因为那个人就是那一位骄傲的公主!她还穿着粉红色的“布拉基”。她发上还别着那枚白发卡。我一眼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但我肯定是她!除了她,我们这条街上,哪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会有那么美丽的背影呢?她们站立着的时候,不是偏着头,就是曲着一条腿,将鞋跟儿踮起。而她,站立得笔直,笔直得接近标准的立正姿势。从背后看尤其显得那样。如果她穿的不是“布拉基”,是军服,从背后看简直是一位时时刻刻不忘军容的女军官、专门操练女兵们的女军官。她怎么会是这样的呢?难道她从小在军营长大的吗?难道她从几岁起就开始接受严格的军体操练了吗? 我感到她使我敬畏。此前我从未对我们那条街的任何一位比我年龄大的少女产生过哪怕稍微一点儿的敬畏心理。我和男孩子们,经常学她们爸爸或者妈妈的腔调,在她们背后喊她们的小名。或者,搞些恶作剧,将一段像毛虫的草莓扔在她们身上;将带刺儿的草籽揉进她们的头发,使她们吓得尖叫气得跺着脚骂我们,这是我们最开心的事。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对她永远不敢。永远。我觉得她吸引我,犹如一朵芳香奇异的花,吸引住了一只小蜜蜂。我渴望接近她,渴望引起她的注意,渴望获得她对我的好感,从而喜欢我。这一种渴望怂恿我,对我说一切都是可能的,我抗拒不了它。我因此而羞耻。 我的背心两天没洗了,很脏。我的短裤也脏。我的旧布鞋,被脚趾顶破了。所以我一发现她,立刻退出小铺子。我躲在小铺子门后,迅速脱下背心,翻过来穿上。并且将后面穿在前面。也以同样的方法重穿了一次短裤。我还将一双鞋换了脚。换脚后就看不到钻出鞋外的脚趾了。但每只鞋上都有一个洞,像一只圆圆的眼睛。我认为这总比脚趾钻出鞋外雅观得多。经过这一番“推陈出新”,我才觉得我可以“展现”在她面前了。不再会被她视为一个小丐儿了。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没声儿地进入了小铺子。 卖货的胖女人,大声问我:“你买什么呀?” 我们那条街的孩子,没有不认识她的。背后都叫她“河马大婶”。她也差不多全认得我们。有时我们帮她卸货,她一高兴,会赏给我们每人一块糖。 我礼礼貌貌地说:“大婶我不急,您先卖给她吧!” 她看我一眼。不经意地看我一眼,目光继续瞧向货架子。她一手拿着精致小巧的钢笔,一手拿着小本儿,瞧一阵,往小本儿上记几笔。忽然我明白了我自己是怎么回事儿。明白了我为什么渴望接近她,渴望引起她的注意,渴望获得她的好感。当她看我而我也正看着她时我明白的。她的脸形和她的眼睛很像照片上我那死去的姐姐!于是我不再因自己心里的念头感到羞耻。我开始觉得一切不但可能而且合情合理。 “哟,这孩子,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礼貌了呀?还‘您您’的啦!”“河马大婶”似褒似贬地说,“你买什么就快买吧,人家也是不着急的!” “我妈叫我买……”我翻起眼睛做思索状,“我忘了。我得想想……” 买完火柴,我不就得离开了吗?我可不想很快离开。 “河马大婶”看出我明明在装相儿,却无法看透我心里那些异常活跃的念头。她将胖身体伏在柜台上,一支手臂伸出柜台外,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扯向她,低声说:“你这个小家伙究竟想干什么?想偷点儿东西吧?” 她又看我一眼。这一次,分明的,我有几分引起她注意了。 我脸火辣辣地发烧。我感到受了奇耻大辱,挣脱“河马大婶”的手,被激怒地抗议地说:“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偷过东西了?” “哟,哟,一句话就担载不了啦?也值得发这么大脾气?大婶不过跟你开开玩笑嘛!今天没货卸,喏!”她抓了几颗糖撒在柜台上,“给你。不买什么东西,快走吧!省我还得时不时地留心着点儿你!” 我觉得她最后那句话,仍然包含有侮辱我的意思。我更生气了,愤慨地说:“我才不吃你那破糖呢!我买一包火柴!” “这孩子,不识好歹!早说买火柴,我也不至于跟你这小家伙磨牙费口呀……破糖?破糖你没馋巴巴地向我讨过?” “河马大婶”嘟哝着,一只肥厚的大手在柜台上一撸,将那几块糖收了起来。她也有些生气了,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接了我的钱,抛给我一包火柴。 和“上帝”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公主”,没再看我,也没再看“河马大婶”,似乎根本没听到我们之间的唇枪舌剑,依然那么笔直地站立着,但她的一条腿,居然也弯曲了。她穿双红色的半新的皮鞋。我们那条街,没谁家的女孩子穿得起皮鞋。在学校里,我也没见过穿皮鞋的女生。我见过的女孩子,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有一个算一个,穿的都是那种千篇一律的,带扣襻的女便鞋。我觉得女孩子穿皮鞋,不神气也显得几分神气,不高傲也显得几分高傲。我暗想我的姐姐要是活着,我到处捡破烂儿卖,也要为她攒钱买一双皮鞋!也要买红色的,和她脚上穿的一个式样的。使我感到惊讶的,当然主要不是她穿的皮鞋,而是,她的一条腿,不但也弯曲了,她的一只脚,居然也将鞋跟儿踮起,鞋尖着地。这一种姿态,是我所司空见惯的女孩儿们的姿态啊!我们这条街的女孩儿,大抵都这么站立过的啊!“公主”,却原来你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儿呀!就凭这一点,我忽然觉得她和其他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也许并没什么两样。我忽然觉得我对她的敬畏是很自卑的了,我忽然觉得她在我心目之中非但不再那么神圣也不再那么神秘了,尽管她和她的全家,都跟“上帝”住在一个院子里…… 然而这并没有抵消我渴望接近她,渴望引起她的注意,渴望获得她好感的念头。恰恰相反,那念头竟更强烈了,也更使我暗自激动了。虽然我似乎明白了我自己是怎么回事儿了,但我却对自己无可奈何。一个九岁的男孩儿要将自己内心里的念头隐藏得很深很深是十分困难的事。更多的时候,他们无所顾忌地暴露自己内心念头的冲动,以及那一种冲动带给他们的情绪方面的愉悦,远比深藏它隐蔽它的自得要巨大。 我接了火柴,不走,“河马大婶”不拿好眼色瞪我;走,又很不甘心。我觉得我挺依恋这个小小的弥漫着酱醋味儿的杂货铺子。 这时,她向我转过了身,不,并不是向我,是向“河马大婶”转过了身。因为她的目光并没望向我,连眼角的一点儿余光也没恩赐给我,而是望向“河马大婶”。只望向“河马大婶”。她全家似乎有一个共同的毛病:望着谁的时候,眼里只有谁,仿佛别人全都不存在似的。那个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她家刚搬来那一天,不就是眼里只有她的父亲,仿佛街两旁的人们根本不存在吗?那位六十多岁的全白了头发的瘦男人,是她的父亲吗?那么,那个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啰?穿玄紫色旗袍的女人又是她的什么人呢?那一对儿双胞胎男孩儿是她的弟弟们吗?又为什么和她长得毫无相像之处呢?她的家有着这些确实足以使人犯猜想的地方,也就难怪我们这条街上的人们议论她们了! 她两眼只望着“河马大婶”,走到这边柜台来,问:“酱油多少钱一斤?” 不待“河马大婶”开口,我抢先回答:“有一毛四一斤的,有两毛六一斤的,一毛四一斤的是普通酱油;两毛六一斤的是高级酱油。炒菜你买一毛四一斤的就行,拌凉菜你最好买高级酱油,高级酱油里有维生素!” 她望了我足有两秒钟,显出很惊诧的样子。她显出很惊诧的样子时,她那双明澈极了的眼睛,不是睁大,而是微微眯起来,使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又像是怀疑又像是刮目相看的表情。这一种表情使她的脸更加动人亦更加迷人。 那两秒钟对我来说真正是一段幸福又美妙的时光!我觉得我的心就如快乐的蝴蝶,围绕着她上下翻飞。我真想大声喊叫释放我的满足。 她的目光是从我脸上缓缓移开。而我的目光中肯定包含有某种乞求,乞求她不要那么快地就将目光转向别处。我想这一种乞求直接从我的心里输送到眼睛里,然后全部地投射给她了。我想我那时的模样一定很特别。也许还很古怪。故此才会使她的目光缓缓从我脸上移开后,又不禁再次眯着眼睛看了看我,接着质疑地望着“河马大婶”。 “河马大婶”向我伸长了肉嘟嘟的短脖子,瞪了我片刻,指着我对她说:“你看他倒替我告诉你了!比我想告诉你的还详细!这孩子,怎么今天在这儿……在这儿……”她仿佛不知应该夸奖我几句,还是应该挖苦我几句。她有些困惑不解。“那么咸盐呢?”“面儿盐三毛五一袋儿,大粒儿盐一毛七一斤。熬汤用大盐就行,用面儿盐太费了!炒菜当然用面儿盐方便,那多省事啊!”她又微眯着眼睛望了我足有两秒钟。“河马大婶”从旁连连说:“对,对!他说得对!”她朝我点点头,笑了。我觉得眼前顿时一亮。整个光线阴暗的小铺子刹那间辉煌如宫殿!她将她那支精巧的钢笔用细长的手指夹着,就用那只手摸了摸我的头。随即在小本儿上记些什么。我差一点儿要抓住她的手,使它长久地按抚在我头上。我觉得她已经开始喜欢我了。而这一切居然如此简单……“小孩儿,那么你知道醋的价钱吗?”“零打的醋一毛九一斤。瓶醋三毛六。”“你……你怎么全知道哇?”“在我们家,买油盐酱醋什么的,我包了!能不知道吗?”她笑了笑,又摸了一下我的头:“在我们家,从今天起,我也包了!”“别摸我头!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儿!”我一拨楞脑袋,“你还想知道哪些东西的价钱?”“你别生气。那么,你知道那几样咸菜的价钱吗?”“咸萝卜一毛三一斤,是最便宜的。萝卜丝贵五分,一毛八一斤。有辣的和不辣的两种。咸黄瓜二毛四一斤……”我说着,她记着。“喏,拿去!”“河马大婶”对我套起近乎来,给我两支铅笔,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似的,端详着我说,“毕业了,就到大婶的铺子里来当名小伙计吧!啊?愿意吗?”我心想,毕业了,我还要考中学,考大学,将来当工程师呢!谁稀罕到你这小小的杂货铺子里来当伙计!但已不由自主伸手接了她给的铅笔,没好意思说出口。 有几样咸菜因为贵,我从没买过,不知道价钱,就跃上柜台,向货架探身子细瞧。 “河马大婶”忽然拍着巴掌大笑,笑得我莫名其妙。 “你呀你呀,你怎么把背心穿倒了呀?还穿反了呢!短裤也穿反了呀!” 她的肉嘟嘟软绵绵的手,摩挲着我的脊背。摩挲得我怪痒的。将背心穿倒了的我,像小人书上画的那些外国贵夫人一样,脊背袒露一大片,我刚走入铺子里时,留心到了这一点,一遍遍提醒自己,千万别让她们看到我的后身。此刻我得意忘形,结果“乐极生悲”。 和“上帝”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高傲的“公主”也笑起来。笑得非常开心。“河马大婶”的笑是那种具有不可抗拒的感染力的笑。看着她笑,听着她笑,本不想笑的人,往往也忍不住非笑不可。某些女人大笑的时候,尤其某些胖女人大笑的时候,仿佛是向别人施魔法似的。高傲的“公主”中上“河马大婶”的魔法,笑得格格嘎嘎的,笑得弯了腰,最后竟笑得淌出眼泪,蹲了下去。 她们笑得我周身灼热。我默默地从柜台上蹦下来。我默默地瞪着她们。我觉得,因她的存在,因她先前那种无声的妩媚的微笑,而使小铺子里所后发的奇异的辉煌,立刻暗灭了。她们的笑声,使我窘得快要哭了。在我听来,她大笑的声音很难听,比“河马大婶”那种响亮的鹅鸣般的笑声还难听! 我一转身跑了出去。 我垂头丧气地往家走,心里比考试得了个零分还难过。她们的笑声仿佛一直追随着我。我感到路上我遇到的孩子们在笑我,大人们在笑我,所有人都笑我。 在所有人的笑谑声中,我觉得我像一只穿衣服的猴子。 “哎,那个小孩儿!你慢点走,等等我!” 她在背后叫我。 她胆敢还叫我小孩儿! 我加快了脚步。 “公主”,你在我眼里今天算是彻底完了!其实你没丝毫特别之处!其实你不穿一件那么漂亮的粉红色的“布拉基”不穿那么一双红色的皮鞋不别那么一枚白发卡,你一定丑得很!比这条街的哪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都丑!如果我姐没死如果我姐仍活着她比你可爱得多而且绝不会像你那么格格嘎嘎地笑,也绝不会装出副高傲的样子,我才不愿搭理你呢! 我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暗暗诅咒她鞋跟儿掉了脚崴了刮起一阵大风迷了她的双眼使她栽入路旁的水沟里弄得一身泥水等等等等。“小孩儿,你不要你的火柴啦?”我这才想起我那包火柴,只好站住等她。“公主”,让你笑个够吧!我坚定地站着,不惜“牺牲”我袒露的脊梁,不向她转过身去。“你干吗生那么大气呀?”她左手拎着一个兜子,装着许多从铺子里买的东西。右手提着一个大酱油瓶子。她打了三四斤酱油。她先把瓶子小心地放下,腾出手从兜子里掏出我那包火柴给了我之后,用请求的口吻说:“小孩儿,帮我提着酱油瓶子行不行呀?” 嗬,你还有求得着我的时候哇! 我说:“那你得谢谢我!” 她说:“你还没表示愿意帮我哪。” 我说:“先谢!” 她沉吟片刻,轻声说:“谢谢你啦!” 我替她拎起酱油瓶子,咬牙切齿地说:“你敢再叫我小孩儿。我揍你!”她愣了愣,什么都没敢再说。大概因为我的表情告诉她,倘她说出半句我不高兴的话,我会把她的酱油瓶子摔碎。我和她一路闷走。她不时怯怯瞥我一眼。她瞥我时,我则狠狠瞪她。我瞪她,她目光赶紧避开。 走了二三十步,她鼓起勇气,惴惴不安地说:“要是你实在不愿帮我,你就放下吧。我自己也能提回家的,就是腕子没劲儿,多歇几回儿呗。” 显然,她以为,即使她什么话都不说,我还是可能随时无端地把她的酱油瓶子摔碎。我说:“你们丫头片子全都是这毛病!求人家帮忙,又不放心人家。” 我的语调很友好。在我自己听来,说得那么温柔。其实我心里已不生她气了。人也不能老生别人的气啊! 她又瞥我一眼,又微笑了。这一次我没瞪她,却脸红了。觉得脸上比在小杂货铺子里被她和“河马大婶”所笑时更灼热。我相信我注视她的目光也是友好的温柔的。 她又说:“不过叫你小孩儿,你就要揍我。那你为什么可以骂我呢?”我说:“我没骂你呀!”她说:“骂了就骂了,还不承认。难道丫头片子不是骂人的话?”听起来她仿佛是在和我理论,实际上她的口吻低声下气儿的,再加上她那一副忍辱吞声、似乎不敢得罪我的模样,使我感到,在我面前她仿佛是个弱者! 于是我心里不安起来。我才不愿她在我面前显出那般模样哪!她一显出那般模样,我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倒宁愿她维护着她那股高傲劲儿。 我解释地说:“丫头片子怎么是骂人的话呢?那不是骂人的话。对女孩儿家是完全可以这么叫的!我们这条街都这么叫!”为了证明我没骗她,我问一个在路旁独自跳格子玩儿的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哎,你说,你是不是丫头片子?”小女孩儿懵懂地瞅着我,不吭声儿。我蹲在她跟前,悄悄地说:“你要说是,我给你两个玻璃球儿。”那女孩儿眨眨眼睛,无所谓地大声说:“是。是丫头片子,咋了?”说完,也不在乎我兑不兑现许诺,继续跳格子玩儿。我走回她身旁,得意洋洋地问:“你听见了吗?”她默默点了一下头。我又问:“从来没人叫过你丫头片子吗?”她默默摇了一下头。我一时没什么话可说,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那可就怪啦!”走着走着,她忍不住似的,又开口道:“你把我当成一个女孩儿家?”我说:“你不是女孩儿家,是男的吗?”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再过两个月,我满十四岁了!从今天起,我妈妈要求我替她当一半儿家了!” 我说:“那有什么,我早就替我妈当一半儿家了!”她说:“你几岁了?”我吞吞吐吐地说:“再过两个月,我满十五岁了!”她不由得站住了,注视着我的脸,几乎是愤愤地说:“你撒谎!”我悲哀地叹了口气:“九岁……”“我比你大五岁,你倒把我当成女孩儿家!”轮到她得意起来,追问道,“你说,你是不是个小孩儿?”我低下了头。“你说,你该不该叫我姐?”这是我巴不得的事。我立刻抬起头,心甘情愿地愉愉快快地叫了一声:“姐!”她的脸倏地红了。她左右瞧瞧,见我们身前身后没人,低声说:“我并不是让你叫我姐!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是你的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似乎有点儿明白,但是我宁愿自己一点儿都不明白,于是我就装出一点儿都不明白的样子,一个劲儿摇头。“好啦好啦,别摇头了!”她郑重地说,“反正不管你明白没明白,不许当着别人的面儿叫我姐!”我堪受信赖地回答:“行!”我兴冲冲率先往前走。我觉得我和她之间已经有一个秘密存在着了。我觉得她已经给予了我一种特权。这使我内心充满了骄傲。突然,我一步没走稳,仆倒了。酱油瓶子脱手而出,在路上滚,碰到路旁的石沿,碎了……我爬起来,转身望她,见她僵立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呆呆地瞧着碎了的酱油瓶子。我觉得我一下子变成了世界上一个最不幸的人,如同一个百万富翁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穷光蛋!绝望之际,我仿佛感到阳光骤然消失,黑暗刹那间降临。我撒腿便往家里跑。她叫喊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从此我上学总是朝相反的方向绕道而行,轻易不经过她家院门口。不得不经过时则迅速跑过。 后来临街的“板障子”锯矮了。锯得只有一米高了。从街上就可以无遮无掩地望见院子里的情形了。好像她家的人有意要向我们这条街的人证明,他们是没什么秘密需要遮蔽的。院门也改造了。原先包了铁皮的严严实实的大门不见了,变成了和“板障子”一般高的一扇小门,只不过门的上边是锯成月牙形的。 后来那个六十多岁的全白了头发的瘦男人,开始出现在院子里拔草,修剪葡萄架,挖排水沟,将各种各样茂茂盛盛地拥挤着开野了的花儿移栽成行。 于是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重新生长得井井有条值得驻足观赏了。 后来我用“拉小套”挣的钱和卖碎玻璃所获得的钱,买了一瓶酱油。而且是一瓶那种含有维生素的高级酱油。大瓶的。我双手捧抱着瓶子走入她家院子,非常谨慎地往前走,唯恐再不小心摔一跤,一番苦心全白搭。那个瘦男人坐在葡萄架下抽烟斗,发现我,站了起来,随即向我走来。 他刚走到我跟前,我抢先开口说:“这是还给你家的!”他奇怪地打量着我,那目光却是和善的。不待他问什么,我放下瓶子便跑。“哎,小孩儿,你搞错了吧?”“没错!问问你女儿就明白啦!”我边跑边回答,头也不回。傍晚,我正在家门口劈柴,一抬头,发现粉红色的“布拉基”出现在我们院里,正跟赵家的大娘说什么。赵家的大娘朝我家指了指,她向我家走来。 我躲入煤桦棚,从板隙窥视着越走越近的她,恨透了。这也太过分了!我都还你家酱油了,再说事情也过去那么多天了,你还至于非找我家来告一状不可吗?我们这条街没有第二个像她这么耿耿于怀牢记细碎之仇的女孩儿家!别看长得有模有样,为人竟这么刁!小狐狸! 她在家门口站住了。我家门开着。窗也开着。 她敲我家开着的门,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又敲我家开着的窗。 这是在装礼貌吗?虚伪的东西! “屋里有人吗?” 早问一声不就免得你敲门敲窗的了吗? “谁呀?”正在往锅里贴饼子的母亲,粘着两手苞谷面,从厨房走到窗口,疑惑地瞧着她。“大妈,真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做饭。您先忙吧,我过会儿再来。”她显得有些局促了。大妈?——什么话!我们这条街都叫张大娘、李大婶、王大嫂,从来没听到过谁管谁叫大妈的!看来她和她一家,以前根本就不是我们这座城市的人家!母亲说:“我已经完事儿了,盖上锅盖了。姑娘,你打听人家?”“大妈,我不打听人家。我是隔壁那个院子里的。我们刚搬来。我们是近邻呀!我姥爷说,远亲不如近邻……”这小狐狸,嘴可真甜!真会说话!一口一个“大妈”。我母亲已经用喜爱的目光瞧着她了。“是啊是啊,远亲就是不如近邻嘛!姑娘,你多大了?”“再过两个月十四了。”“还不到十四?真是个好姑娘。说起话来像位大姑娘似的。大娘就喜欢你这样稳稳重重的姑娘!快屋里来坐会儿!你们家要是有什么需要大娘帮忙的事儿,你只管开口就是,千万别不好意思……”母亲走出来,想拉她过屋。无奈两手粘着苞谷面,向她伸了几次手只好作罢。 “大妈,我不进屋了。改天我一定来您家玩儿。我姥爷让我问问您……”她指指她家的院子和我们的院子相隔的一排“板障子”:“这挺高的,是不是挡了您家阳光?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可以把它锯矮些。还有那些爬山虎,都爬到你们这边来了,我姥爷发现招毛虫了,怪讨厌的,想把它们拔了。锯矮了以后,你们喜欢什么花儿,我们那边儿就种什么花儿。我姥爷还说,也可以开个小门儿,两边儿来往方便……” “好呀,好呀,好呀!” 母亲一迭声说好。 “大妈,我还想问问您,您家有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儿吗?” “有哇,怎么……” “有个小男孩儿,把我的酱油瓶子摔碎了……” “我叫来你认!” 我屏息敛气,心想小狐狸哇,你到底还是打算告刁状!“这孩子,刚才还在,哪儿去了呢?等他回来,大娘一定问他!” “大妈,我不是告状。”她急了,“其实一点儿也不怨他。他好心好意帮我提酱油瓶子,自己还摔了一大跤,怎么能怨他呢?可他,他今天上午还给了我家一大瓶酱油。我姥爷问明白情况,批评了我一通,让我一定要找到那孩子,把那瓶酱油退给他,还要谢谢他。我们全家都为这件事儿挺不安的。我姥爷说,如果不找到那个男孩儿,不把酱油退给他,我们可就太不对了。” 我真希望母亲说那男孩儿一定是我儿子! 白发卡 2 母亲却摇着头说:“那就不是我儿子了。一大瓶酱油一元多呢,他想还,不向我要,也不可能有一元多钱呀!姑娘,告诉你家大人,大妈替你们全院儿都问问。” 母亲居然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她的叫法,由“大娘”而自称起“大妈”来了。“大妈,那就给您添麻烦了。我走了。大妈再见!”“再见,姑娘,有空儿一定来玩啊!”“哎!大妈您快进屋去看着锅吧!”母亲随了几步,满面慈祥地目送着。我缓缓坐在煤桦棚子里的木柴堆上陷入了思考。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告诉母亲,那个孩子正是我。而且,她家的院子里种什么花儿才好呢?既然她家给了我家这种权力,这种权力似乎主要应归属于我。母亲她对此是不会太认真的。而这一权力对我却很重要。相当重要。 星期天。我家吃过早饭不久,她和她的姥爷,还有她的两个弟弟,带着锤子、锯子、钉子盒什么的来了。我从窗口一看见他们,赶快将门插上。迎出屋的母亲大声唤我出来给他们当帮手,我不答应。母亲敲门,我不开。“这孩子,聋啦!你在屋里搞什么名堂哪?!”母亲生气了。我终于出现,母亲瞠目而视。仿佛不认识我了。 我上下穿得很整齐:白小褂,蓝裤子,白胶鞋。我将平时舍不得穿,甚至连过节也舍不得穿的全套少先队队服换上了,并且系了红领巾。我是学校里的队鼓手,只有学校举行隆重活动或什么庆典仪式的时候,我才如此这般。我早晨当然洗过脸了,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根本没洗干净,又洗了一遍脸。用香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洗脸很少用香皂。手太脏时,也不过用肥皂。我还照着镜子梳了半天头发。我头发硬,平时不梳。蓬乱得太不像样子,就用手指拢拢。那一天怎么梳也梳不倒,用毛巾沾着水揉湿了,才总算勉勉强强梳平。 不但母亲对我瞠目而视,他们也一样。尤其她。“怎么,你……你今天有队日活动?你预先可没跟妈说一声。”母亲大出所料地嘟哝道。 “不过队日就不能穿这身衣服了?”我振振有词地回答。装出非常自然的样子。其实,在母亲和他们的瞠目而视之下,我的感觉,比那天反穿背心引起她和“河马大婶”大笑不止时强不了多少。她当然一眼认出了我。她的姥爷也是。母亲说:“没有队日活动,你穿上队服干什么?快脱了去,换身破衣服,帮着干活!”我执拗地说:“不,我今天就想穿队服嘛!”她的姥爷指着我,刚想说什么,被她及时扯了一把,以一种莫测高深的目光制止了。母亲更生气了:“这孩子,今天抽的什么风!”举手似要打我。她急忙说:“大妈,弟弟要穿,就让他穿吧!弄脏了我替他洗。”她一边说,一边向她的姥爷直丢求援的眼色。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说:“哪个孩子不喜欢穿得体面些呢?让孩子穿吧!我们小晶不是愿意替他洗吗?我这外孙女,是说话算话的!”他看了他的外孙女一眼,挺郑重地问:“是不是?”她笑了。笑得又大方又愉悦,还朝我眨了眼睛。既不像有些女孩儿家受到几句夸奖就洋洋得意,也未显出丝毫害羞的样子。 母亲望望她,望望她的姥爷,望望我,不再说什么了。然而母亲的表情告诉我,过后是一定要对我追究个为什么的。 她看着我说:“小弟弟,这不等于我完全支持你。大妈的话毕竟是有道理的。你也得向大妈表示一点妥协呀,起码把红领巾摘下来行不行?” 我觉得母亲对她的评价是对的。她说话真像位大姑娘,尤其她跟大人说话的时候。我第一次听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家说话用“毕竟”和“妥协”这样高等的词儿。何况她两个月后才十四岁。我觉得听她说话,仿佛是在听语文成绩优秀的学生造句子,并且不得不承认她造了些好句子。 我默默地顺从地解下了红领巾。 母亲用一根手指戳我的额角说:“哼,你要天天都能把自己弄得像个孩子样子,我倒省心了!” 母亲是街道居民小组长,负责我们这条街上居民义务方面的一切事,具有等同于“甲长”的地位和权力。当时她正急去开居民小组长会议。 母亲匆匆走后,我们立刻开始拆除那排经历了许多风蚀雨淋的“板障子”。而首先要做的,是斩断那瀑布一般泻过这边来的“爬山虎”。那面的院子荒芜已久,这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已经像一张乱毛蓬蓬的皮,和木板长在了一起。花儿依然开得很烂漫,但毛虫隐蔽在茂密的叶子底下。 她说她怕毛虫。 她的两个弟弟说也怕。 她的姥爷倒没说怕。但说看见毛虫就皮肤过敏。 我也怕。我怕毛虫甚于怕任何可怕的东西。但是我毫无惧色地声明我一点儿也不怕毛虫。我说小小毛虫有什么可怕的,我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一这项“特殊任务”。 他们负责将我斩断的“爬山虎”用木棍挑到预先挖好的坑里,埋得严严实实,踩得平平坦坦。 我们合力推倒了“板障子”。 当她的两个弟弟协助她的姥爷锯木板时,她悄悄对我说:“挽起你的裤筒儿。” 我说:“干这种活儿,用不着挽裤筒儿。” 她说:“让我看看你腿,那天摔破了没有?” 我说:“没有。真的没有。” 她说:“听话。我一定要看。” 她的表情,她的口吻,好像是如果我不听她的话,我在她眼里就不是一个好孩子了。我听话地将两条裤筒都挽了起来。我两腿那天都摔破了,结了两块厚厚的痂。“当时流了很多血吧?”“嗯。”“当时很疼吧?”“嗯。”“当时你哭了吧?”“嗯。”“一边跑一边哭?”“嗯。”“你为什么要跑呢?”“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还一瓶酱油呢?”“我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钱呢?”“拉小套儿挣的。还有,捡些碎玻璃卖。”“拉小套儿?那是怎么回事儿?”“火车站、大桥前,拉车的人上不去坡,我帮着拉。你见过两匹马拉的车吗?有一匹马是驾辕的,另一匹马是拉边套儿的。拉小套儿就像拉边套儿的马,帮着拉上一个小坡五分钱,帮着拉上一个大坡有时能挣一毛钱呢!”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呢?” 我真的不知为什么。我只有不好意思地憨笑。 “碎玻璃也能卖钱?” “能呀,一斤碎玻璃能卖四分钱呢!” “那,上哪儿去捡呀?” “垃圾站啊、建筑工地啊,有时能捡到,有时捡不到。我常捡碎玻璃卖。卖两斤就能买一本作业本。” “你为买那瓶酱油,捡了很多吧?”她用她细长而娇嫩的手指轻轻触摸我腿上的伤痂。我看得出并且相信她那绝对是情不自禁。她似乎想要通过她的触摸使它消失。“我得帮着干活儿了!”我难为情地放下了裤筒儿。“你真是个古怪的小孩儿。你觉得你自己古怪吗?”她低声问,显得严肃。 我摇摇头,拿起锤,钉“板障子”去了。男孩儿天生是男孩儿的朋友。她的两个弟弟没用谁吩咐,便主动成了我的助手。她则成了她姥爷的助手。他锯,她压住木板。 “你几年级?”双胞胎中的一个问我。“二年级。你们呢?”“才一年级。”另一个回答,瞧着我那种目光,似乎对我这个比他们高一年级的小学生不无恭敬。“那,你是二年级入的队吗?”“二年级?那也太晚了!”“你一年级就入队了?”“当然!”“那,你是几道杠?”我想回答是“三道杠”,可担心谎话说过了头,反而被怀疑。 “一道杠”呢,又觉得太渺小,有些说不出口。犹豫了一下,谦虚地说:“我本来被推选当‘三道杠’来着。可我认为自己还没那么好,就接受了个‘二道杠’……” 我轮番回答他们的话。他们对我也愈发显出恭敬的样子。我戴红领巾,并非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向他们的姐姐表明:我可不是这条街的野孩子。我是少先队员! “我姐姐是一年级入的队!” “我姐姐以前是‘三道杠’!” “她还当过全校的大队长呢!” “她以前每年都是三好生!” 他们开始向我赞扬他们的姐姐。仿佛她是他们的重型武器,一展示出来,就足以从心理上彻底将我打败。 我半道“杠”也不是!我还没入队呢!校队鼓手中,有好几个不是少先队员的。红领巾是学校特批给我们的,只许我们在需要的时候戴。平时是没资格戴的。我当然是被他们从心理上打败得稀里哗啦了!我故作镇定,问:“那她现在呢?”“现在……现在……”“现在我们不是搬到这儿来了吗?”“对,现在我们不是搬到这儿来了嘛!她就得在新的学校从头开始争取了。”我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很怀疑是她的弟弟们说的那样,认为肯定另有原因。 她的目光接触到我的目光,迅速避开了。她那样子很不自然,甚至有几分愠怒。她大声训斥两个弟弟:“多嘴多舌的,别人会把你们当哑巴吗?” 她们的姥爷,好像根本就没听我们几个孩子在说些什么,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锯木板。她的两个弟弟,都一声不吭了。显然,他们的姐姐,在他们心目中,是具有特殊位置的。一旦严厉起来,他们是有些惧怕的。我觉得锯条被腐朽的木板夹住所发出的紧滞刺耳的声音,似乎更响了。 一排新的“板障子”终于竖起在我们眼前,和她家临街的“板障子”一样矮。一扇小门的上端,也锯成了美观的月牙形。这么一来,站在我家门口,不,就是站在屋里,也可以从窗口望见她家院子里的情形。在我们全院,除了我家,谁家也不可能和她家举步相通。因为别人家与她家院子相隔的,是他们房屋的后墙。只有我家这儿,相隔的是一排“板障子”。 她姥爷的衣服,已被汗湿透了。他掏出手绢擦擦脸上的汗,问他的外孙女和两个外孙:“这样好吧?”她默默无言地微微点了一下头。而她的两个弟弟齐声回答:“好!”他又问我:“你说呢?”我也回答:“好!”他说:“你们都觉得好,我就更认为好了。”沉思片刻,念念有词起来:“满园芳菲着人意,栽情篱下不羡山。” 我完全不懂他的之乎者也。而她,分明是懂的。起码懂一部分。不知为什么,她显得忧郁了。 他又自言自语:“种什么花儿好呢?” 我抢先说:“种蝴蝶花吧!蝴蝶花顶好看啦!” 她的两个弟弟紧接着说:“种百合!种百合!姥爷您不是说过,百合的根又好吃又能治病吗?” 他的目光转向他的外孙女,目光中尽是深蕴的慈爱。似乎,还有些别的。我觉得好像是一种无奈的歉疚。他能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外孙女呢? “你说呢小晶?” 她凝眸思考了几秒钟后回答:“姥爷,栽菊花吧。您不是很喜欢菊花的吗?而且,您也不必像陶渊明似的采菊东篱下了,您每天望菊东篱下,不是更好吗?” 他点点头:“是啊。季节迟了,想种别的花儿也来不及了。只有从院子西边移些菊花栽过来了,不过……”他又一次将脸转向我:“这一定要征求一下你妈妈的意见,啊?咱们刚才的意见,都算个人意见,你妈妈的意见,应该是最后的意见。因为她是居民小组长嘛!咱们都在她的领导之下嘛!这就叫民主集中啊!” 他说得十分郑重,郑重得都有点儿使我感动了。我从来也没有认为我的母亲这么值得尊重。从来也没人对母亲表示过如此郑重又非常真诚的尊重。一个孩子,感到自己的母亲被人尊重,这孩子能对那个人不产生好感吗?我觉得我一下子喜欢起这个头发全白的瘦老头了。我想母亲也肯定会认为自己实在不值得任何人这么尊重她。她能当上居民小组长,纯粹由于她的热心肠。我从来也没有觉得她“领导”过谁。我们这条街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绝对不会有谁承认受过我母亲“领导”的。如果他们听了他的话,准会哈哈大笑的。如果他们一旦感觉到我母亲居然是“领导”他们的,母亲肯定再也当不成居民小组长了。 我的队服为我作出了从未作出过的“牺牲”。白胶鞋面目全非,变成了黑胶鞋。我的奉献是巨大的。这奉献完全是为了她。我觉得她心里是明白的。我一点儿也不后悔,相反我很愉快,甚至对她充满感激,感激她明白我…… 她的姥爷收拾起工具,第一个从那扇小门通过,走到她家的院子里去了。他回望了一眼那扇小门。那种样子,如同一个刚刚学会穿墙术的人,念着咒诀不知不觉地穿过了一堵墙壁,但又不相信真的,回望那堵墙是否存在似的。 “孩子们,过来呀!我不是已经过来了吗?”他朗声说,看样子对那扇小门很满意。说罢,大步向当初神父住的屋子走去。仿佛那一向就是他住的屋子。 接着他的两个外孙走过去了。 她也走过去了。 只有我留在锯矮了的“板障子”这一边,一动没动,呆呆地望着那边。“板障子”锯矮了仍是“板障子”,我仍觉得我要通过那扇小门必须获得她家人的允许,觉得它是为了她家人到这边来方便,而不是为了我到那边去方便。尽管她的姥爷已经说了:“孩子们,过来呀!”但我认为他那是对她和她的两个弟弟说的,觉得其实并没包括我。我也为那扇小门付出了劳动。刹那间我内心充满委屈,眼泪汪汪。 她见我没跟过去,走回来了。她站在“板障子”那边,替我打开小门,瞧着我笑。 “先生,请!” 她做了一个优美的邀请的姿势。 我也噙泪而笑了。通过那扇小门后,我也忍不住回望一眼。倏忽我觉得我是通过了一扇奇异的门,觉得自己顿时长大了好几岁似的。我再看她时,连自己都觉得,已不可能是一分钟前的目光了。我自己对这一种变化有点儿慌乱和不知所措。我脸又红了。 她脸也红了。 大概是因为我的目光。还因为我的样子。 井旁晒了几大盆水。 她家那个穿玄紫色旗袍的女人从屋里走出来。捧着一捧衣服,走到葡萄架前,放在木椅上。她穿的还是玄紫色旗袍,还是那种神情肃穆、不苟言笑的样子。她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威严地转身向房屋走去。一眼,仅仅一眼,我觉得那女人已将我掰开了揉碎了认认真真地研究了一番。 “她是你什么人呀?” “小姑。” “她不太欢迎我是不是?” “你怕她?” “有点儿。” “我和弟弟们也怕她。不过她是个好人。除了爸爸妈妈和姥爷,她就是我们最亲最信赖的人了!”她说完,命令两个弟弟将两大盆水端到葡萄架内。“我得给他俩洗洗澡。你要是闲得慌,就替我浇花吧!”她从葡萄架内探出身对我说。于是我拿起喷壶浇花。一会儿,她的两个弟弟洗得清清爽爽的,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离开葡萄架也走向了房屋。 “你看,他俩用了两盆水,还剩下两盆水。一盆是为我晒的,一盆当然是为你晒的啰!我小姑并没有只想到了我们,也想到了你呀!你承认不承认她是好人?” 她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我面前,十分认真地问我。我说:“承认。”“帮帮我。”于是我和她共同将一大盆水移入葡萄架内。“该你了!”她说。“我……我……我回家洗。”我想逃。她揪住了我的后衣领。“水都为你晒了,你却回家洗!用凉水洗呀?激出病来,我们全家又会感到对不住你了!你这小孩儿,怎么能这样对待别人的好意呢?快脱衣服!”她揪住我不放。我说:“我自己洗……”她说:“你得让我替你彻底搓搓泥呢!”我只好脱。但是没脱裤衩。她说:“小小孩儿,你还害羞吗?” 我说:“我不害羞呀。” 她说:“真的?”我说:“真的!”她就一下子将我的裤衩扯到了脚腕儿。我简直害羞得没法儿,恨不能遁入地下。“转过身去。”我乖乖地转过身。“双手撑着柱子。”我乖乖地双手撑着柱子。“你还说你回家洗!你还说自己洗!瞧瞧,瞧瞧,你自己能搓到后背吗?你真是个脏孩子,不搓,能算洗了一次吗?”她从我身上搓下了“成绩”。“转过身来。”我乖乖地服从命令。“站稳。““……””抬起胳膊……双手放在我肩上。”我乖乖地将双手放在她肩上。那一时刻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比她的小姑还肃穆。而我感到自己变得像一具石头人一样全身僵硬。我闭上了眼睛。我只能闭上眼睛。如果不,我不知自己的目光该看哪儿。看哪儿我都觉得不对。也许只有看着她的脸是最自然的。但她的脸是我当时感到最不该看的。我真的想逃…… 她用毛巾包住的手,搓我的肩胛窝儿,搓我的胸,搓我的肋。她搓的都是我怕痒的地方。我强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哈哈笑着跳开了。 “你!” “你搓痒我了嘛!” 她也忍俊不禁了。 她将毛巾往我肩上一搭,嗔道:“我又不真是你姐,我不干了!吃力不讨好儿。你自己搓吧,要冲的时候叫我一声儿。”她背对我,坐到栏杆上去了。我也转身,背对她。尽管完全多此一举。一只蜜蜂飞入葡萄架,寻找不到出口,嗡嗡地着急。“姐,我搓好了!”话一出口,我后悔莫及。我惊讶于自己把一个“姐”字叫得那么自然,仿佛我每日里叫过无数遍。她缓缓地缓缓地回首一顾。我赶紧用毛巾遮我最害羞的部位。我看出她的惊讶一点儿也不逊于我。“我……我本想叫你……叫你小晶姐姐来着……”我讷讷地说。依我童稚的逻辑想来,叫“小晶姐姐”,是礼貌、是亲近,是任何一个女孩儿家不论乐意或不乐意,都满不在乎地认可的。而叫“姐”,只叫一个“姐”字,则是郑重得多的一件事了。如果她们不乐意不认可,她们是有正当的理由发脾气的。 对我的嗫嚅之词,她的表情毫无反应。她只是开始默默地用木瓢舀水从头到脚地浇我。最后她开口说:“闭上眼睛闭上嘴。”她端起盆,将剩下的水都浇在我身上。“好了,你自己擦吧。”她说着,从地上捡起我的湿裤衩,连同我脏了的队服卷在一块儿,离开了。我问:“那我穿什么呀?”她一指栏杆,上面搭着一套衣服。我只好穿上。那是一套从未被穿过的新衣服。肯定是她哪一个弟弟的。我穿着很合身。她站在一簇“扫帚梅”花前,见我怯怯地走过去,盯着我,问:“你刚才叫我什么?”我说:“我叫错了。我再也不那么叫了。”她说:“我没问你对错。我只问你刚才叫我什么?”我说:“叫你‘姐’了……” “你喜欢叫我‘姐’?” “喜欢。”“要是有一天,你听了别人的什么话,不这么叫我了,我该怎么惩罚你呢?”“那……你就恨我!”“只恨你就行了?”“我也恨我!”“还不行。”她摇摇头。“可是我不会因为听了别人的什么话就……”“你会的!你肯定会的!”不知为什么,她显得那么不信任我。“我不会!”我嚷了起来。“那,你以后就叫吧。”“姐!”她笑了。但那分明是一种苦笑。看见一个女孩儿家苦笑,一个像我这样年龄的男孩子也准会为之伤感的。苦笑有时比哭泣还能触痛人的心灵。 “没有谁高兴和我们家的人主动来往。没有哪一个男孩儿高兴叫我‘姐’,除了我的两个弟弟。你会对我,也对我们家的人变心的。反正你会的。” “我不会。我发誓我不会。我……”我抽泣了。我从未被人如此不信任过。而这样一种固执的不信任,竟又是当面表示的。我受不了这个。我觉得被严重伤害了。“得啦得啦,别哭哇。这也值得哭?你还总不承认你是小孩儿!我也没说你什么呀!”她开始哄我。像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弟弟一样。并且,用手心轻轻替我抹去脸颊上的泪。“帮姐把这一盆水抬过去。”我破涕为笑。“现在该轮到姐洗了。你替姐当个哨兵,不许人走过来。我那两个弟弟也不许!”于是,我就忠实地当哨兵。葡萄肥大的叶片很密,将葡萄架遮挡得像一幢绿色的童话里小的房子。 我倾听着那“小房子”里哗哗的濯水声,觉得宛如有一条小山泉在流淌。我抬头仰望天空,觉得天空从来没有那么高远、那么蔚蓝。我举目观览满院子的花儿,觉得一切花儿都美丽无比。我想母亲她是说错了,原来我命中注定必有一个姐姐!我觉得我是一个幸运的男孩儿。我的命运简直值得我为它歌唱!我的目光望向那一排锯矮了的“板障子”,望向“板障子”那边我的家,甚至觉得连贫穷也不那么令人沮丧了。 教堂钟楼内悬着的大钟静止着,似乎期待有人去敲,又似乎在向打算敲它的人声明:请别滋扰我。我更喜欢不被敲响的时候。镀铂的铁十字架,在日照之下熠熠生辉。我仿佛觉得银色比金色更加辉煌夺目。并且具有金色所不具有的圣洁感。十字架宛若一个大的加号,要将天和地加在一起,而那结果该等于什么呢?葡萄架内的濯水声终于停止了。我看见从那童话般的绿色的小房子里姗姗踱出一位全身发着清丽气息的天使。她对我说:“小孩儿,你已经知道我的小名了,现在我想知道你的。”我对她说:“跟姐儿。”“跟姐儿?”她说,“我喜欢这个名字。”“是的。”我说,“我也喜欢。”“跟姐儿,我家的人你都认识了,现在跟我去见见我妈妈好吗?”“好。”于是我第一次走入了神父住过的那一排房屋。那一排房屋分为四间。第一间最小,她的两个弟弟住。第二间最大,有二十多平方米,几排书架贴墙而立,整整齐齐摆满了书。正中是一张很旧的、圆形的桌子,未铺桌布,还有一张铁架床。她告诉我这原是神父会客的地方,现在她的姥爷住,全家人也在这儿吃饭。第三间她自己住。除了一张单人床,和床头一个箱子,再也没有什么。第四间她的母亲和小姑合住。屋顶本都倾斜了,地板有些角落已塌陷。墙皮处处剥落,好似患了红斑狼疮病的人的皮肤,并且留下了正方的长方的挂过画框的痕迹。积年累月的灰尘使那些痕迹十分清楚,清楚得像木匠用墨绳弹出的线条。而那些镶在宽边的框子里的画,全都反放在门后。我问她为什么不继续挂着。她告诉我画的全是耶稣被出卖被钉在十字架上以及他的母亲为他哀伤哭泣的情形。说她家的人都不喜欢那些画。住进来的最初几天,因为画没取下来,她家的人没有不做噩梦的。包括她的姥爷。我问也包括她吗,她点了点头。问她做什么样的噩梦?她摇了摇了头,那意思是讲给我听,我也不会理解。屋子很阴暗,散发着潮气。因为这一排人住的房舍是背阳的。而朝阳的那一排是教堂。也许由于耶稣活着的时候受得苦难太多了,他的信徒们宁愿将朝阳的房舍让给他住? 她的双胞胎弟弟、姥爷正同她的母亲和小姑在她们的屋子说话,说的恰是我。她告诉她的母亲有客人来了,他们便都走到她姥爷住的较大的屋子来了。 她的姥爷也叫我“小孩儿”。 他说:“小孩儿,随便坐。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对不对?我们不把你当客人,你也别把自己当客人。今后,只要你高兴来,我们就欢迎你。” 她的母亲打断了他的话:“看您,对一个孩子说这么多干什么?把人家都说得腼腆了!”又瞧着她问:“就是这孩子?” 她点点头:“他小名叫‘跟姐儿’。” 她家的人,除了她,都不由得互相望了望。分明的,我的小名使他们纳闷和奇怪。 她的小姑什么也不说,沉静地坐着,注视着我。我觉得她又开始研究我了。 “孩子,你坐呀!” 她的母亲和蔼地说。那天这端庄的女人没穿藕荷色旗袍。她下穿一条黑绸过膝长裙,上穿一件短袖立领的白衫子。我觉得她不论穿什么都仪态大方,她的端庄是天生的。我觉得一个孩子即使真是一个野孩子,在她面前也会努力做出规规矩矩的样子。而我正是那样努力的。 “跟姐儿,我们小晶本该谢你,你却还来了一瓶酱油。我们又不知你是谁家的孩子,可真让我们惭愧呢!” “妈,那瓶酱油,是他用帮别人拉车挣的钱,和捡碎玻璃卖的钱,三分五分攒起来买的。” 她家的人,又都是面面相觑,似乎都觉得这件事儿对于这个“小孩儿”来说,未免太“原则”了点儿。刹那间,我感到她的小姑的目光中,有某种研究以外的成分介入了,但很快又被摈除。她的目光使我感到如芒在背。 她的母亲又说:“跟姐儿,我们小晶认识了你这样一个……一个有性格的孩子,我们全家都高兴。”她说:“他已经叫我姐了!”显出自得的样子。于是她的小姑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似乎对她也不例外,更要掰开了揉碎了进行一番一丝不苟的研究。 她的母亲沉吟地望了她片刻。我觉得这一位和蔼的端庄的女人,这一位心细而慧的母亲,是在掩饰她一时不愿表露的惊讶。她惊讶什么呢?这一位女人这一位母亲? 我不由得低下了头。“按年龄,他叫你姐,也应该的。”她的母亲说,“那瓶酱油,一定要让人家的孩子带回去。跟姐儿,你带回去行吗?”我抬头望着“姐”,我的目光在对她说:“不!”她领悟了我的目光。她说:“妈……”她的小姑严厉地说:“小晶,要听你妈的话。你妈的话是对的!”她看看我,很不高兴又无可奈何地撅起了嘴。“女士们,我可以对此发表点儿见解吗?”一直在看书的她的姥爷,合上了书本。于是两位女人的目光都望向他。他站起来,双手按在桌上,微微向她们倾着身子说:“这孩子,他已经是咱们小晶的朋友,当然也是咱们小苇和小芟的朋友。”他将脸转向两个外孙问:“是不是?”他们回答得像一个人的声音一样齐:“是!”他的目光又望向两位女人:“而你们却总是酱油酱油的!倒好像你们是在合审一桩关于一瓶酱油的案子。并且以为只有你们才能作出最公正的裁决似的!本人认为,让人家孩子把那酱油带回去不妥。酱油归我们。不过我倒主张,为了对这孩子表示谢意,也为了平衡我们自己的心理,我们应该送给这孩子什么别的,也算是送给孩子们的小朋友的礼物吧!我说小晶、小苇、小芟,你们支持姥爷的提案不?如果支持就为姥爷鼓掌!” 她和她的两个弟弟立刻大鼓其掌,都无声地笑,都感激地望着“见义勇为”的老“辩护律师”。 这老头说起话来慷慨陈词。而且说着说着,一支手臂便舞动起来,做出些有力度也有风度的手势,双目炯炯有神,面容表情多变,生动之极,大有一旦开口,不论就什么问题,一口气儿能讲上两个小时乃至半天的神采。我暗暗猜测,也许他从二十来岁起就是位了不起的演说家了。我看出小晶姐弟们,在他开口说话时,都对他很着迷、很崇拜。我觉得他慷慨陈词的时候我也对他很着迷。我觉得我更喜欢这个全白了头发的瘦老头了。 “跟姐儿小朋友,对我的提案,你自己满意吗?”他将脸转向我,目光平和多了。我说:“怎么着都行。”小晶哧哧地笑了。她的母亲也笑了。她的姥爷对我一摆手,长叹一口气,颇扫兴地坐了。那意思是说:你这孩子,你怎么把我“出卖”了?你可真叫我不满意哇!结果人人开心大笑。我受感染,随着笑。 “您啊,您总是那么爱激动!您自己说,您下过多少次保证了?因为自己的脾气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您自己最清楚啊!我们哪儿是什么合审呢?不过闲聊罢了。跟个孩子,从一瓶酱油聊起不算过分嘛!”当母亲的慢言细语地说,并笑问当小姑的:“对不对?” 当小姑的肃穆地点了点头。“我激动了吗?我激动了吗?我觉得我一点儿也没激动呀。”当姥爷的极力替自己辩白。可连他自己也苦笑了。不苟言笑的小姑终于又开口道:“其实我和您的想法一样。小苇,把你这套衣服,送给你们的这位小朋友,你舍不舍得啊?” 那双胞胎男孩中的一个爽快地说:“舍得!但他得永远做我们的好朋友!” 他们一齐望着我,期待我的回答。 我说:“嗯。” “那咱们现在就出去玩!我们带你去看教堂!” 他们一跃而起,一人拉我一只手,扯我跑出去。 我们爬上教堂的窗台,站立着,几乎将脸贴在玻璃上往里瞧。玻璃全是彩色的,不透明,但却是掺了胶的颜料涂的,而不是烧成的。我的两个新朋友教我怎样靠指甲达到目的。那是一桩需要灵巧和细致的事。先用锐利的指甲在玻璃上划十字,像用刀在罐头的封铁盖儿上划十字那样,然后用最薄的指甲,将颜料膜小心地掀起,于是玻璃上便有透明的一孔了。 我顾虑上帝会生气,问他们这样做行吗。 他们说,据他们所知,上帝一般不生小孩儿的气。上帝对小孩儿一向是很宽容的。不过他们提醒我,一定得划十字。看够了,还得用唾沫将颜料膜粘上。否则,他们不能担保上帝绝对不会生气。 中午耀眼的阳光,将玻璃的彩色映在教堂的地板上,如同幻灯将幻灯片映在墙上,五彩缤纷,瑰丽奇异,使空寂寂的教堂笼罩于迷幻的色辉之中。在布道台的上方,我看见了一个几乎全身**的、长着短而黑的连鬓胡子的、瘦骨嶙峋的男人,被钉在十字架上。那铁钉分明是真的,并且还有血迹。我想那人肯定也是真的。虽然我相信他早已死了。我吓得呀的一声,不由得用双手捂住眼睛,结果从窗台跌下来。 “你怎么了?” 两兄弟仍站立在窗台上,奇怪地问我。 我反问:“那个人就是上帝吗?” 他们告诉我那不是上帝。上帝凡人看不见。但上帝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地上一切人的行为,也能看透一切人的内心。那是上帝的儿子耶稣。世人谋害了耶稣,所以上帝让世人永远面对自己的恶行忏悔,并以此为条件恕免世人的罪。 “那是真的耶稣吗?” 小苇说:“那当然是假的。但你不可以认为是假的。” 小芟说:“从上帝的眼睛看,那木头雕的耶稣是真的,而我们这些人都是假的,所以他不过把我们当成他的羊群。” 他们还鼓励我看耶稣降生的油画。我却再也不敢爬上窗台了。他们便嘲笑我胆小。他们替我用唾沫将划破掀开的颜料膜贴好,也蹦下了窗台。小苇问我,如果让我成为耶稣,我是否愿意。 我连连摇头说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并且坦率地承认我经受不了钉子钉穿手脚挂在十字架上的痛苦。我想,我的母亲肯定也绝不愿意当耶稣的母亲。见我遭受那样悲惨的折磨,她准会疯的。 他说他愿意。他说他才不在乎钉子钉穿手脚挂在十字架上那点儿痛苦哪。他说他要是能成为耶稣,他要让出卖他爸爸的人永远跪在他面前忏悔,并且永不宽恕。 他的想法令我十分吃惊。 我正要问谁出卖了他们的爸爸,他们的爸爸现在怎样。小芟瞪着小苇厉声说:“你乱讲些什么!今后再听你乱讲这些话,我非告诉姥爷、妈妈、姑姑和姐姐不可!” 小苇自知失言,缄默不语了。 我回家前,“姐”交给我一块头巾,说是她的母亲送给我母亲的。“姐”还剪了一大束各种各样的花儿给我,让我回家后插在瓶子里。经过葡萄架前,我不由站住了。犹豫一阵,我轻轻踏上两级木阶,走了进去。葡萄架内铺着木板,木板还吸着水渍。我仿佛又听到“姐”在葡萄架内的濯洗之声,仿佛又听到“姐”搓痒我时,我自己爆发的大笑和“姐”的悦耳的笑声。我觉得这童话般的绿色的小房子,从此我是不会忘记它了。我抚摸着老葡萄盘枝错节的藤蔓,在心里说:葡萄架,你作个证吧!从今往后,我有“姐”了!而这对我很重要!也许以前不,但现在是。我发现她那白色的发卡掉在地上。我捡起了它。那一枚月牙形的发卡,它一端的尖角断了,却还能用,只是不美观了。它很轻。可能是塑料的,或是有机玻璃的。我因它的断损而惋惜。我想“姐”肯定不是由于它断损了便丢弃了。我想她一定是在洗澡时遗失了它。我本打算马上转回去还给她,但我最终又改变了主意。我相信我能将它的尖角重新磨出来,相信我能使它美观如初。 母亲知道我已经接受了别人送的一套新衣服,大为恼怒。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红磨房 1 恩泽倘若嬗变为债务,也是一种腐败的现象,一种心理状态和精神面貌的双向腐败——而恩泽又往往容易嬗变为债务。 在中国,在许许多多紫薇村,以及类似紫薇村的地方,到处可见所谓“仁义道德”粉饰之下的丑陋和丑恶,到处可见卓哥式的人物。 所以中国自古有句话是——“一好遮百丑”。中国人被这句话的虚假的逻辑性,实在是蛊惑得太久了!…… 南方的乡村,确乎比北方的乡村出落得秀气。 普遍的南方的乡村,是多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女性,联想到与男人的命运休戚相关的女性呵! 这一种联想是非常自然的。 遗风氤氲年轮化醇的南方的乡村,常会使我们联想到祖母辈的女人。而另外一些南方的乡村,则常会使我们联想到我们的母亲或亲爱我们的婶姨。它们的成熟风韵和那一种任岁月流逝从容自若的祥静,使人觉得在它们面前永远也长不大似的。至于那些始终被绿水柔塘滋润得姿色绰约的南方乡村,却常会使我们缅怀起我们曾孜孜地暗恋过的某个清丽的少女了…… 如果一个男人离开了它十几年乃至二十几年后,带着下巴上刮不尽的胡楂儿和额头上抚不平的皱纹,带着妻子和儿女又出现在它面前了,他会因村口某一株老树的枯死而暗自忧伤;他会因小河不再像记忆中那么波纹涟涟那么明澈洁净而叹息;他会因某几户人家的篱笆上不再开着记忆中的花儿而备感失落……尽管可能正有别种样的花儿开得姹紫嫣红。他甚至会因他最为熟悉的磨盘早已废弃不转,磨眼儿里钻出了野草,磨槽间生出了厚厚的青苔和长出了奇形怪状的蘑菇而心绪酸楚潸潸泪下…… 这个南方的乡村的紫薇村。它起这个好听的名字,乃因村中曾遍开一丛丛一片片的紫薇花儿。当年远远望来,这村子仿佛隐在紫晖晖的云霞里。它就曾是一个被绿水柔塘滋润姿色绰约的南方的乡村。 现在,一个离开了它整整三十年的男人回来了。的确,他带着下巴上刮不尽的胡楂儿和额头上抚不平的皱纹,他眼中凝聚着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生活无打算的迷惘和命运无着落的惆怅。他呆呆地伫立在一大丘红色的墟土旁,仿佛他的一切希望都在那一大丘红色的墟土里埋过,但却不知是否被别人全盗走了。他没能带着妻子和儿女一块儿回来。不,不是没能,而是——还没有…… 不,也不是还没有。此时是一九九六年八月的一个傍晚。这男人叫“卓哥”。三十年前人们都习惯于这么叫他,都将他的本姓本名忘却了似的。那一大丘红色的墟土,乃是倒塌了的红磨房。三十年前,他被牵连进一桩惨死四人的血案。不,实际上是惨死五人。以后的三十年,他是在监狱壁垒森严的高墙内熬过的。他原本被判死刑。当年省法院的一位法官,觉得案情疑点多多,来到县里,亲自审了他一次,代表省法院将死刑改为“无期”。否则,他早已是地下雄鬼了。他因在狱中表现良好而提前获释。他尚未遇见一个本村人。他听到身后有喘息之声,缓缓转身,见一条矮脚狗正瞪着自己。 一看就知道是一条老狗。尽管是一条老狗,对他而言是一条陌生的狗。三十年前他被囚车从村里载走时,它肯定还没出生。他曾很喜欢狗,三十年前,他熟悉村里的每一条狗。有一条别人家养的小黑狗和他关系最亲。有些个晚上,他坐在红磨房门槛儿上吹自制的长箫解闷儿时,那小黑狗就会从村里主人家跑来,卧在他跟前,望着他竖耳倾听。 那时狗眼就显得特别温柔,甚至可以说显得特别多情。对他表达着一种感动似的。村里的长辈人们呢,听到箫声,就互相议论:“有名堂啊,听出几分意味儿了吗?”“听出来了听出来了。是啊,该给他娶个媳妇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真的该给他娶个媳妇了。”……眼前的老狗,夹着尾巴,专执一念地瞪着他,不进也不退。它目光里有一种欺生的威胁。它想冲他叫,可是看出他一点儿都不怕它。它回头望望村子,一个人影儿也望不见,使它更加胆虚,不敢叫。 他蹲下,向它勾动着手指说:“过来,再近前点儿。我也是紫薇村的,咱们认识认识……” 它朝他龇了龇牙,迟疑片刻,竟往前凑来。可是当他伸出手打算抚摸它一下时,它戒心万分地倏忽一闪,对他兴趣索然地跑了…… 他望着它渐渐跑远,又想起了当年那条跟自己很亲的小黑狗。 他在心里说:“黑子,黑子,你如今还活着吗?如果你还活着,该做老太爷,儿孙成群了吧?若见了我卓哥,你还能认识我吗?” 四十八岁的这个男人一阵悲怆,眼眶湿了…… 紫薇村后,一山峙立,石阶高叠,直达八岭,岭上松林苍黛,遮掩着古老的庵脊。紫薇河将村一斩为二,左也百余户,右也百余户。河上的石拱桥,自然叫紫薇桥。村东村西,经桥去来。 卓哥自小是紫薇村的孤儿。他娘在他五岁时不慎失足落塘,淹死了。他爹在他六岁时死于水肿病。村人们可怜他,一合计,就定下了一条村规——河东河西,每户轮流收养他一个月,直至他能自食其力为止。乡下人视水肿病如瘟疫,唯恐疫气传染,殃及全村,将他家的两间房子一把火烧了。他这六岁的孤儿,从此便真真的无家可归了。他到了十六岁上就开始自食其力了。十年间,河东河西,他在许多人家住过。村人们都说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自己也这么承认。 村里有一间极其破败的透风漏雨的磨房。房是公房,磨是公磨。十六岁的卓哥,愧于再继续吃“百家饭”了,主动提出,请恩准他住到那磨房去。白日可为众村人碾米磨豆,以报村德村恩,晚上就住那儿,也算从此有了自己的家。村中几位老者一商议,都道这少年知恩图报,实在是个明事达理知仁知义的好少年,不但一致地点头支持,而且着实地夸奖了他一番。 于是十六岁的少年,从此便成了那磨房的主人。 磨房距紫薇村半里。前窗对河,后窗对山。那山不知含有哪一种矿质,每逢下雨,便冲下褐土,在磨房后渐积了一大片褐土地带。那土和起来很黏,用以抹墙,干后格外结实,不裂不掉。但村人们秋季抹墙时,都不动那片褐土。所忌的是,那一种深褐色,极易使人联想到棺材的颜色。他们却忘了阻止那少年用褐土修抹磨房的四墙。 他心中也没大人们的许多忌讳,脱光脊梁,甩开膀子大干三天,就将那磨房的四墙抹得平齐而光滑了。他又用三天时间修了房顶和门窗,于是那磨房从外面看去,很像是一个不错的家了。起码他自己是那么觉得的。但实事求是地讲,由于那一种老红抢目,抛开像不像棺材的颜色不论,与其说像一个家,还毋宁说更像一座庙。 正是秋季,村人们都忙于秋收。那几天里也没谁顾得上想着他,待秋收忙过了,人们自然都纷纷关心起他来,去到磨房那儿一看,但见那磨房已经改变了以往破败不堪的状况。夕照之下,老红色的四墙,似乎耀着红辉。 就有村中的长者捻着胡梢说:“不妥,不妥。这孩子,怎么能用那红土抹墙呢?结实倒是结实,但颜色太不吉利了啊!”于是有好心人附和着说,应该劝那孩子自己铲了去,众人相帮着重抹。 有人摇头反对,说一个孩子嘛,心中本没忌讳的,我们大人们,又何苦用自己心中的忌讳去烦他呢?讳者忌也,无讳者无忌嘛!他毕竟是自己动手辛劳了一场,还是别让他落得个沮丧吧!红磨房就红磨房吧!…… 大多数人觉得此话也在理。于是红磨房自此叫开。“磨房”二字前加个“红”字,反而叫着更顺口了似的。几天内,村人们替他架了张床,砌了灶,送来了水缸以及锅碗瓢盆什么的。架床时,他觉得那床大,自己不必睡那么大的床,省些木料,架个小床就行。大人们就笑了。其中一个逗他:“你总十六?就不长岁数了?十八九二十多岁以后,就不娶媳妇了?等你娶了媳妇,这床就一点儿也不嫌大了!”羞得那少年脸色彤红,一低头,赶快地躲开了……这少年“入主”“红磨房”头一年,东村西村的人们,都乐于戏称他为“磨房阿弟”。尤其一些大姑娘小媳妇们,高兴口口声声亲昵昵地叫着他“磨房阿弟”将他支来使去。他自己也高兴被她们那么样支来使去。“磨房阿弟喂,你磨好了替我收在盆儿里,我待会儿来取,行不?” 他说:“行。大姐你有事儿就别等了。” 人家瞟他一眼,笑道:“你敢说不行!忘了住在姐家的日子,姐对你多么好了?”他就低下头,一边推磨一边低声回答:“没忘。”“大声点儿!姐没听清!”他就提高了声音,更清楚地说:“没忘,姐!”于是人家回报他一个亲昵的笑脸。不过人家回报他笑脸时,他胆怯而腼腆,并不敢抬头看人家。待听人家的脚步声儿出了磨房,才敢抬头望人家的背影。他知道自己低头推磨时,人家曾亲昵地冲着他笑。他内心里因此而甜甜的,也不禁地笑。怀着深深的感激,将磨推转得更快了。 “阿弟,近来想嫂子没有?““……” “怎么不吭声儿?问你话哪,说呀!” 不说是不行了。 只得小声儿说:“没想。” “没想,你个没良心的!你忘了你病在嫂子家,是谁一天三次喂你汤药啦?早知你这么没良心,当初才不疼爱你呢!”“真是够没良心的!”“当初住在我家时,还在我被窝儿里睡过哪!有次把我刚拆洗的褥子尿得透湿!”“也在我被窝儿里睡过!一只手儿还得摸着我咂咂才能睡实。”于是些个岁数半年轻不年轻的女人一个个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后合……于是他将身子压在磨杆上,眼盯着自己鞋尖儿,累了也不放慢脚步,将大磨推得急转如陀。他是企图用磨声压住她们的笑声。她们说的都确有其事。那一时刻他是讨厌她们合伙儿拿他开心的。如果她们中的哪一个,在没有第三个女人听着的情况下单独对他提起往事,拿他寻几句开心的话,他是不甚在乎的。对于他住过的每一家每一户,无论待他亲或不亲,他都是心怀着深深感激的。对于关怀过他温暖过他的每一个人,无论男人或女人,他心里都埋藏着一种迟早要报答的思想。他认为既然他们有恩于他,那么他们是有权利拿他寻几句开心的。只要别合起伙儿来,只要别使他太难堪了。 然而半年轻不年轻的女人们,却偏喜欢合起伙儿来拿他寻开心。而且一旦开始了,不从他口中掏出一句能使她们听了快活的话,轻易是不肯放过他的。 “你这小阿弟!刚才没说心里话!我就不信我对你那么好,离开了我你就真的不想我!”“对对,快说心里话快说心里话!说句让我们听了高兴的心里话,将来我们替你找个漂亮媳妇!”“找个豆腐西施!磨房阿弟配豆腐西施,正好一对儿!你为村里磨豆子,她为村里做豆腐,那多好!”“好是好,也得他现在给我们姐妹们个心里高兴呀!”“对,今天非逼他说不可!”“说!说说!”他被逼无奈,只得停了脚步,在女人们的包围下,将头低得不能再低……“抬起头来!干吗低着头!”“说!说!开口说话呀!”结果是他只得说:“想啦!”“想啦?说明白,想人啦还是想物啦?究竟想什么啦?”“不是想物,是想人啦。想你们大伙儿啦!”于是年龄半大的些个女人们终于罢休,你看我,我瞧你,都笑了。而这少年,脸红得要渗出血来似的,屈辱得快哭了。公正而论,紫薇村的年龄半大不大的女人们,并非都是些轻佻的女人。恰恰相反,紫薇村村风肃正,女人们,包括些个少女们的言行,其实是很受监束的。正因为平素的言行太受监束,凑在一块堆儿,又避开了男人和长辈们的耳闻目睹,又怎么能不一个赛一个地忘形片刻呢?紫薇村的女人们啊,可以说皆是些善于伪装的“两面派”。不,用“伪装”这个词儿形容她们,有点儿对她们不敬,也未免太接近着贬损。或许用今天较时髦的“包装”二字评论她们更恰当。在男人们面前,尤其在是丈夫的男人们面前和是长辈的男人们面前,她们一个个温、良、恭、俭、让,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笑不失态,啼不忘仪,言不犯礼,行不越矩。一旦摆脱了男人们的监束,便自得其乐无所禁忌了。好比是些经过主人严格驯化和**的猴子,在主人面前,乖乖猴样儿一个比一个做得典范,背着主人,都野猴样儿毕露了。不过她们虽“两面派”,却是深明界限的。有伤风化之事是不敢为的。男女间的苟且之事,更是从未发生过。紫薇村毕竟村风肃正乡规神圣,在方圆百里内堪称楷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钦佩。所以,她们的忘形,她们的野猴样儿,说到底也不过就是片刻的事儿,是避开男人们耳闻目睹的情况下,是凑在一块堆儿的时候,是在红磨房那种地方,是对一个她们觉得有权利也有理由寻几句开心的少年。除了红白喜哀之事,紫薇村一年四季肃静悄悄的。而结婚殡丧,又不是谁挑个头儿就可以张张罗罗地进行起来的。所以些个大姑娘小媳妇,些个年龄半年轻不年轻的女人,包括些个花蕾少女,内心深处常是可想而知又徒自无奈地寂寞着的。她们的潜意识里,是将红磨房当成了紫薇村的“女人俱乐部”。用一个文词儿说成是她们的“沙龙”也无妨。也不是十六岁的少年“入主”红磨房以后那儿才成了她们的“俱乐部”或“沙龙”,以前就早已经是着了。碾米磨面之类的事儿,传统上便是女人们分内的活儿。哪一天那儿不曾聚过三五个女人呢?多时则六七个十来个。自然而然的,那儿可不就成了她们的“俱乐部”或“沙龙”吗?只不过男人们,尤其身为长辈的男人们,是很少涉足那儿的。偶尔去了,他们所见到的女人们的样子,也是他们一向见惯了的没什么可指责的样子。所以并没有哪一个男人感觉到那儿的性质在发生着值得引起普遍的男人们密切关注的变化。而十六岁的少年“入主”红磨房以后,似乎意味着便是她们合理合法的“俱乐部”主任或“沙龙”首脑了。而且,他还无权要求她们什么,她们却有权拿他寻开心。紫薇村的女人们,没哪一个曾敢拿男人当面寻开心过。但她们早就巴望着有这样的权利有这样的时机了。拿一个男人寻开心,不消说能够使她们获得极大的快乐,她们都希望并需要获得这一种特殊的情绪快乐。拿一个男孩儿寻开心会使她们感到有失身份。而十七八的大少年又接近是小伙子,拿小伙子寻开心会被认为轻佻,紫薇村的男孩子,十七八就开始懂得维护自己的尊严了。不懂得这一点的,会被怀疑将来能否成为村里的一个好男人。所以他们维护自己尊严的意识,是和少女们本能地维护贞操一样敏感的。拿他们的尊严寻开心,等于抚弄小公牛的犄角,是很冒险的事儿,她们从不敢尝试的。拿一个比男孩儿的年龄大一点儿比男人的年龄小一点儿的十六岁的少年寻开心。既不失身份,亦不冒险,是介于被允许与被指责之间的事儿。而普遍的女人们,其实是总想做这样的事儿的。有机会做这样的事儿时的快乐,是一份儿女人平常难得的快乐。对紫薇村的女人们,尤其如此。何况那十六岁的少年比男孩儿多点儿比男人少一点儿的自尊,是全村数来数去最不娇贵的一种。拿他寻几句开心,获得片刻的快乐,他不至于生气,不至于记仇,更不至于当场对面给她们个下不来台使她们自己陷入难堪之境。他只不过红了脸害臊,不好意思罢了…… 她们拿他寻开心,还因为她们都打心眼儿里喜欢他。这少年脸盘不长不短,不胖不瘦,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的长相乃是她们所喜欢的;他沉默寡言心眼儿实诚知仁知义的秉性是她们所喜欢的。她们视他为一个公有的小阿弟。她们对他的关怀,多于村里的男人们,也诚于村里的男人们…… 每每的,取笑了他一阵之后,她们转而就开始体恤起他来了。她们会自己推磨,逼迫他离开红磨房出去玩儿。他并不情愿被她们所代替。这十六岁的少年认为推磨是他报答全村恩德的方式,也是唯一的方式。他乐于以这种并不难的方式报答。他**于他已经开始报答着了。等待着他磨出来的米豆多,一盆接一盆,一簸箕接一簸箕地排开一溜儿,他心里反而觉得高兴。那时刻他更能充分地感受到自己劳动的意义,和作为一名紫薇村人的存在价值。他会变得像一头小毛驴似的,脚步腾腾地将大磨推得隆隆有声。汗珠儿劈里啪啦地往下掉也顾不上停磨歇歇,擦擦。越推越来劲儿…… 被女人们逼迫着离开红磨房,十六岁的少年其实无处可去玩儿。他觉得他比村里那些同龄的少年们都大许多岁似的。他们也这么觉得。他的孤儿身世和吃“百家饭”长大的特殊经历,自然会使他内心里的所思所想与他们不同。而“入主”红磨房以后,他更加觉得自己是一个大人了。他和他们玩儿不到一块儿。再说他自小就不爱玩儿。何况,乡村里是没有特别闲在的少年的。有的有活儿干、有的要到外村或县里去读书。他一天学也没上过。上学的花费太高。谁家也供不起他上学。但他倒是认得了一些字,会写一些字,是自己跟别人家上学的孩子暗学的,大约相当于小学二年级的程度…… 通常是,不爱玩儿的这少年,双手刚与磨把子分开,肩膀就与一副担子粘在一起了。他要一担担从远处挑来沃土,将红磨房后那片红黏土覆盖了,改造为菜地。他要自食其力,不再吃那些女人们带给他的菜,而吃自己种的菜。以后还要吃自己种的粮…… 女人们结伴儿回家时,遇见他挑着满满两筐土,一只手搭稳担子,另一只手叉在腰里,头偏着,脖子被压得梗着,踉跄地急急往前赶着走,都不由得驻足望他。他从她们面前经过时,尽量挺直腰板,尽量迈稳脚步,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 她们望着他的背影,不禁地都会说出些夸他的话:“这孩子!难道就不知累?” “使人想起小牛郎!我要是天上的织女,真愿为他思凡下界,陪他过一辈子呢!” “你呀!都算是他婶姨辈的人了,竟说出这种不知羞臊的话!人家还是个孩子哩!” “将来嫁给他的那女人,也算是有点儿福气了。” 这少年当然也有感到累极了的时候。那时候他就到紫薇河边去钓鱼,鱼竿儿是用树枝刮成的,鱼钩是用烧红了的针弯成的。那一段河面很静,村里的人不太会去到那儿。那儿仿佛是属于他一个人的“领地”。齐人高的灌木将水与岸分开着,一丛丛一簇簇的紫薇开放在灌木间,那一段河中有块平坦的大青石,他常游过去坐在那块大青石上垂钓。河里有鱼,但极小,偶尔能钓着条大的,也不过两寸多长。与其说他是去钓鱼,莫如说他是去发呆。那儿的确是个供人呆想心事的好地方。 这十六岁的少年倒也没什么心事可想。往往是在那儿思念起父母亲。那时他的心情就变得特别忧伤。吃“百家饭”的十年,并没使他忘了生身父母。恰恰相反,父母的形象在他记忆中是保留得很清晰的。父母生前是一对儿恩爱夫妻。当年他有过的家很温馨。在他的想象中,红磨房变成了他当年的家,仿佛正从红磨房传来母亲呼唤他吃饭的声音,仿佛一跑回去,便可看见爱他的父亲坐在桌旁正饮着茶耐心地等他…… 这十六岁的少年也会无端地思念起小琴来,他九岁时在小琴家住过两个月。小琴那年十岁,他叫她姐。小琴家姓刘,但她不是刘家的亲生女,是刘家从外地抱回紫薇村的。那是她两岁多的事儿,她不知她祖籍何地,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别人更不清楚。刘家两口子对此讳莫如深,守口如瓶。刘家的女人有病,不生孩子,曾指望靠她长大后招进门个女婿养老送终。小琴三岁时,那女人不知哪副药吃对症了,竟怀上孕了,而且生了个儿子。于是两口子就变了初衷,打算让小琴将来做他们的儿媳妇。对于他们,这是顺理成章的想法,不必为她准备嫁妆了,也不必为儿子另娶媳妇准备彩礼了。不但顺理成章,而且省钱,当然也就不失为一个好想法。于是小琴在刘家的身份和地位,由领养女实际上变成了童养媳,像是刘家的一个使唤丫头了。每天既要服侍刘家两口子的起居,还要负责照看她的“丈夫”,还要从早到晚干许多活儿。农家活儿多,小琴每天难得有片刻清闲的时候。小琴的“丈夫”叫宝顺,是个很病弱的孩子。病弱而又被视为掌上明珠的孩子,难免娇气,娇气的孩子就爱哭。 常常是这样——小琴正喂着猪,或正洗衣服,宝顺在屋里哭起来了…… 于是刘家的女人高叫:“小琴!死丫头!耳朵聋了?没听见宝顺哭呀?”于是小琴慌慌地就往屋里奔…… 于是刘家的男人生气地骂道:“小琴,你怎么不洗手?刚喂猪,连手也不洗就可以哄宝顺的吗?你心里还有没有他?他将来是要做你丈夫的。” 宝顺在哭,小琴低头瞧着自己并不脏的双手,往往就怔愣在那儿,不知究竟该先洗手,还是先哄“丈夫”别哭要紧…… 有时小琴遭到斥骂也会顶撞一句:“我手不脏!我没喂猪,正洗衣服来着!” “小贱人!还学会顶嘴了!难怪宝顺这几天眼睛红红的,准是你昨天哄他时,手上的皂水弄进他眼里去了!” “昨天我哄他时没洗衣服!我扫院子来着!而且也洗手了,用清水洗的,没搓皂。” “反了反了!死丫头现在是怎么了?长一岁脾气大一截儿,不**以后还了得吗?!” 刘家女人就会扑到她跟前,狠狠拧她几把。不拧她脸蛋儿,也不拧她胳膊。专拧她大腿根儿内侧肉皮儿最细嫩处。拧那儿,即使拧得青一块紫一块,别人也是发现不了的。小琴被拧时,紧咬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转,忍住疼一声儿不敢叫。若叫,就会挨几顿饿…… 这些情形,都是卓哥九岁时亲眼所见的。他还看出,十岁的小琴姐,一点儿也不喜欢她那七岁的“丈夫”。他甚至看出,她心里其实很讨厌那娇气的动不动就哇哇大哭起来的男孩儿。 刘家本不愿诚心尽到收养他一个月的义务。但这义务是村里挨家挨户轮下来的,轮到他们家了,他们家没正当理由将他拒之门外,只得大违其心地尽义务。刘家的男人是个迷信思想很严重的人,在县里认识了一个从前设过算命摊儿的男人,两人有共同语言,相见恨晚,一见如故,交上了朋友。他经常到县里去会那有共同语言的朋友,虔诚之至地请教些疑惑。他那朋友告诉他,他的宝顺所以一生下来就病弱,是因为生辰不好,所以命薄,若能有个命旺的男孩儿与宝顺同睡些日子,兴许足以使宝顺借到些命力。而这一点,乃是刘家不但没将九岁时的卓哥拒之门外,而且待若上宾的真正原因。九岁时的他虎头虎脑,人见人夸他天生一副虎虎有生气的模样,刘家的男人思忖他肯定算是个命旺的男孩儿了。不过卓哥自己不可能知道这一层底细…… 刘家两口子的确对他很好。不让他干一点儿活,只要求他陪宝顺睡觉,而且得和宝顺睡在一个被窝儿里,而且得脱光了睡。宝顺睡午觉,他也得脱光了陪睡。哪怕他一点儿也不困。他很识相,每逢那时,乖乖地自觉脱光了躺在宝顺身旁,闭眼装睡。其实他心里更愿去帮小琴干活儿,却不敢。那么做刘家两口子会生气的。人家对他好,他怎么能惹人家生气呢?他也不是没偷偷帮小琴干过活儿。有次被刘家那女人看到了,训了他一顿。而后那女人还告诉了她丈夫,她丈夫又将他训了一顿。从此他再也不敢帮小琴干活儿了…… 小琴知道他想帮她干活儿,只不过不敢,所以并不嫉妒他这个吃白食的男孩儿在刘家的地位反而优越于她,更不眼气他的闲在。九岁的男孩儿和十岁的女孩儿,想要互相表达好感的话,大人的眼睛是监视不住的。有天宝顺又发烧了,刘家两口子一块儿为宝顺到县里去。那男的去请教他会算命的朋友预言个安慰。那女的去为儿子抓药。于是九岁的男孩儿和十岁的女孩儿可算得着机会在一起说话儿了。小琴什么活儿也不干了,没完没了地对他尽说尽说。说她长大后,总有一天要从刘家逃走,才不肯做他们的儿媳妇呢!十岁的少女说到伤心处,嘤嘤地哭了。九岁的男孩儿就替她擦泪,劝她别太伤心,发誓将来陪她一块儿逃…… 她说:“你发誓了我也不信!” 他问:“那怎么你才信呢?” 十岁的女孩儿轻咬下唇想了想,忽然又眼珠一转,神情极其庄重地说:“只有咱俩拜了姐弟我才信!” 九岁的男孩儿瞪眼瞧着她,困惑地又问:“我不是已经叫你姐了吗?” 她说:“那两回事儿的!拜了,就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了!不拜,姐呀弟呀的,随口叫叫罢了。全村许多男人女人间,不都这么叫的吗?你以为他们就真是互相放在心上了呀?” 他说:“可我不会拜啊。” “我会!我见过大人们怎么拜的。” 于是十岁的小琴便拉着九岁的卓哥的手儿双双跑进杂仓房,她将三根细柴棒儿插在粮囤里,扯卓哥和她并身跪下,一起对着粮囤磕头。 她说:“天爷爷地奶奶,都给我俩作个证!我俩今日拜姐弟,以后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我俩谁若是变心,天爷爷降雷劈,地奶奶塌坑埋!” 她说一句,卓哥跟着学一句。拜过后,卓哥问小琴:“以后,你就真是我一个姐了吗?”小琴说:“那当然!是你一个比亲姐还亲的姐!”卓哥又说:“那我往后在这世上有一个亲人了呗?”小琴以大人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肯定地说:“对!我往后在这世上也有一个亲人了!”她忽然抱住他,在他脸蛋儿上亲了一下。自从母亲死了,卓哥第一次被人亲。这九岁的男孩儿并没觉得害羞。恰恰相反,他感动得想哭……刘家两口子回来后,不知为什么,对小琴的态度显得异常阴冷。这使小琴心里格外恐慌,处处提心吊胆,也使卓哥替她忐忑不安…… 那年端午节,村人们照例互送粽子。刘家照例支使小琴去送。该送的人家多,小琴一个人拿不了。卓哥自告奋勇,要求和小琴一块儿去。刘家两口子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两个孩子出门前,刘家女人亲自替小琴重梳了一遍头,重编了辫子。还翻出一条粉绫子为小琴在辫梢结了一朵辫花儿。而且,找出套新衣裤和一双新鞋让小琴换上。离开她几步端详了她一番,又往她脸颊上擦了淡淡的胭脂;往她眉心点了一个圆圆的小红点儿。于是在卓哥看来,他暗装在心里的这位小姐姐,就跟年画上的小神女一般好看了…… 两个孩子合拎着一篮粽子走出刘家后,卓哥对小琴说:“你爸妈……” 小琴立刻打断他:“再不许这么说!他们不是我爸妈。” 卓哥顿时缄口,默默走了几步,忍不住又说:“你公婆……”小琴站住了,挑眉瞪着他,生气地说:“他们更不是我公婆!姐告诉过你的,姐长大了早晚要逃离刘家,逃离你们紫薇村的!”卓哥也有点儿生气地说:“反正从今天看,刘家对你也挺好的!”小琴不愿和他这个拜过了的小弟弟拌嘴,打鼻孔里哼了一声。两个孩子就都心情不悦起来……送粽子送至某一家,那家女人欣赏地瞧着小琴问:“哟,这么漂亮哇。谁打扮的你呀?”小琴低了头回答:“宝顺他爸、他妈。”那家女人又问:“小琴,你究竟愿意是他们女儿呢?还是愿意他们是你公婆呢?”小琴不抬头,不吭气儿。那家女人似乎从她的样子感觉到了些什么,俯下身问:“小琴,他们对你究竟好不好?你心里别存顾虑,说实话。他们如果对你不好,全紫薇村的人都可以为你做主,批评教训他们。咱们紫薇村是方圆百里内出了名的仁义之村,绝不容许不仁不义的事儿背地里存在着!” 小琴细声儿细气儿地说:“那你问卓哥吧,他最清楚。” 那女人认真起来,转脸问卓哥:“既然她自己不愿说,卓哥你就替她说!只管放心大胆地说实话!说了实话谁也不敢把你怎么着,有我护着你!” 卓哥犹豫片刻,半情愿不情愿地替小琴回答:“刘家对她好。”“真的?”“真的。刘家对我都好,一点活儿也不让我干,你想对她还能不好吗?” 卓哥是个全村公认的诚实的孩子,那女人信了他的话,终于笑道:“我还以为他们刘家对小琴不好呢!那可不行。咱们个远近闻名的仁义之村,维护村德村誉,人人有责的事儿!谅他们刘家对小琴也不能不好,不敢不好!” 回刘家的路上,小琴只管低了头自己个儿闷闷地快走在前,不理卓哥。这使卓哥心里很难受…… 两个孩子一进刘家门,刘家女人就命小琴快去将新衣新裤新鞋子换下。刘家女人拿着那双新鞋对男人嚷嚷:“你看你看,这死丫头,一双新鞋穿出去没走几步路,就弄了一鞋面儿的土!”卓哥看着,听着,心里更难受了……小琴自是怯怯地半句也不敢分辩。刘家女人又训斥她:“还不快去把脸上胭脂洗了!想总一副那模样扮小妖精哇?”小琴就低了头赶紧转身去洗脸……刘家的男人则将卓哥招到近前,问他那些人家收下粽子时跟他们聊什么没有,诚实的孩子要想学会撒谎必得因其诚实吃过几次大亏。卓哥一向因自己的诚实蒙受大人们的夸奖,尚未因自己的诚实而后悔过。他就将那一家的女人先问小琴后问他的话学说了一遍。“小琴她怎么回答的?”“她自己没说,她让我替她说。”“你怎么说的?”“我说你们对她好。我说你们连对我都没比的好,一点活儿都不让我干,对小琴能不好吗?”刘家的男人和女人听了,对望一笑。那男人还满意地摸了卓哥的头一下。接着那男人将小琴叫到近前,阴沉着脸问她:“外人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小琴低了头,不吭气儿。那男人倒也不逼问她,只冷冷地说:“墙角那儿跪着去吧,今晚别吃饭了。”于是小琴默默走到墙角那儿,面对着墙角跪下了。她一直跪到吃晚饭时分,刘家两口子也没许她起来。他们对卓哥倒是显得更亲了。两口子一左一右两双筷子,不断地往他碗里夹菜。卓哥一边吃饭,一边不时地偷瞧小琴跪在墙角的背影。那时刻这男孩儿的整个心怀里,充满了对自己暗拜过的小姐姐的大的怜悯,但却丝毫也不敢放任他的怜悯溜到他脸上,更不敢让他的怜悯变成泪水暴露在他眼里。只有用一口口饭菜将他的怜悯堵回心怀中去,严密地压住在心怀。这从六岁起开始吃“百家饭”已经吃到九岁的男孩子,早已领悟了许多在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们不太可能领悟到的人生况味儿。他已从切身的体会中学会了点儿初级的人生经验和技巧。 他希望自己能憎恨刘家两口子,可是憎恨不起来。因为他们对自己好,而且正对自己更好着。 他终于鼓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替他的小姐姐求情。 他说:“婶妈,叔爸,我吃饱了。也让小琴吃吧。我去替她跪着,行吗?” 话声小极了。 刘家两口子不禁地都放下碗对视起来。 那女人脸一沉,刚想说出句什么不快的话,被她男人用手势止住了。 他不动声色地说:“既然卓哥都替小琴求情了,就给卓哥个面子吧!” 那女人立刻就笑了,同意地说:“驳谁的面子,也不能驳你卓哥的面子嘛!你是咱紫薇村全村的一个公共的儿子啊!卓哥,晚上睡觉时,你可要握着宝顺的一只手。他爱惊觉。你握着他一只手,他就不惊觉了。” 卓哥以非常值得信赖的目光望着那女人说:“婶妈,我一向就是握着宝顺弟弟的一只手陪他睡的。” 对于和自己父母同辈的村中男女,这九岁的男孩儿习惯于在“婶”、“姨”、“伯”、“叔”后加上“妈”、“爸”相称,这是他的“创造”,以此表达自己对他们和她们终生不忘的感激与视如父母的尊敬。 于是那女人便唤小琴过来吃饭。 而他对刘家两口子就更憎恨不起来了…… 他当然不知道,刘家两口子要求他握着他们宝贝儿子的一只手睡觉,是从县里那潜业于民间的算命先生口中讨教来的借命诀窍。他说人的手心上有个穴位是命脉之“门”。人是孩子时,那“门”乃是敞开着的。人渐大,那“门”则渐关。孩子通过和孩子握手借助命力,是最直接的方式。 小琴当然也不知道,那算命先生曾对刘家两口子说她是祸女投胎转世,也就是白虎精的孙女投胎转世。生活在谁家,谁家必有劫难。化解劫难的办法,只能是以威以严镇住她的邪气。这一预言,使刘家两口子极为烦恼。他们已不打算将来让她做儿媳妇了,但是又没一个正当的理由将她逐出家门。烦恼由此而生。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唯有盼她猝死于什么不幸…… 有天宝顺爬到桌上弄翻了热水瓶,烫伤了手脚,伤得不重,但毕竟是烫伤了。 刘家两口子竟将小琴捆绑在屋柱上,口中塞了布,扒光上衣,鞭蘸水抽打了一顿。 这一严酷的惩罚也是当着卓哥的面进行的。当时他几乎想扑上去狠咬刘家男人的手,但是毕竟没敢。他不认为他们的宝贝儿子被烫了责任在他的小姐姐。因为那七岁的男孩儿是在他们爱视着的情况下爬上桌子弄倒热水瓶的,而小琴当时正在院子里的水井旁洗菜…… 那一天这九岁的孩子开始怀疑紫薇村中是否真的皆是好人了,进而开始怀疑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紫薇村所冠的好名声,是否真的名副其实了…… 夜里,刘家两口子睡酣后,他悄悄溜下自己和宝顺睡的床,溜进他的小姐姐住的阴暗潮湿的小偏房,来在她的床前。 他跪下去,将头埋在她胸脯上哭。 他哀哀地说:“姐,他抽你那会儿,我想咬他手来着,可我不敢呀!” 小姐姐一手摸着他的头说:“姐也不许你为姐那样儿。姐只问你一句话——紫薇村的名声值得你一个小孩子家那么袒护着吗?” 卓哥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他虽然已开始暗暗怀疑对他恩重如山的这个村的好名声是否真的名副其实,但在需要他加以维护的时候,他还是宁愿维护的…… “弟,你呀,你呀!”——小姐姐双手将他的头从自己胸脯上捧了起来,在黑暗中欠身凝视着他的脸低声说:“我告诉你,他们紫薇村的好名声是假的,假的!宝顺根本不是他爸的种!是他妈偷汉子借来的种!帮他们刘家传宗接代的不是别人,就是那整天一本正经的村长!他们刘家有了宝顺后村长他夜里还经常来!宝顺他爸不高兴村长再来了,可宝顺他妈高兴着哪!为了使宝顺他爸不管她和村长的事儿,她趁她亲妹住在这儿的日子,怂恿丈夫和她亲妹子,她自己和村长,在这大宅子里分头明铺暗盖的!她男人也偷别的女人,其中一个就是村长的老婆!村长更是个色鬼,他跟你们紫薇村的女治保主任也早就勾搭成奸了!这些不要脸的事儿都是他们刘家两口子说悄悄话儿时被我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偷听到的!弟呀,弟呀!你可不能因为你们这个紫薇村对你有恩就永远信它的好名声!你们紫薇村空冠一个好名声,包藏着的些个不要脸的事儿兴许还多着哪!……” 小姐姐的话使卓哥的头皮上阵阵作麻,身上一阵阵发怵。他内心里恐惧极了,觉得小姐姐说的全是些最大逆不道也最会招致危险的话。他语调儿颤颤地嘟哝:“我不信,我不信,姐你可千万千万别跟旁人说啊!” 他忽见一个人影儿从窗外闪过。小姐姐也及时地“嘘”了一声儿。他蹑足走到窗前向院子里偷望,见一个身影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倾听了片刻院外的动静,然后猫着腰踮着脚跑至刘家两口子那屋的窗下,举手在窗上轻敲了三下,咳嗽了一声。他从身影看出那正是他一向恭而敬之的村长“叔爸”。又片刻,门开了,刘家的男人抱着被卷儿出来了,对村长“叔爸”说了句什么后,便往西厢房里去了…… 那一时刻,这九岁的男孩儿心中的一座圣殿轰然坍塌了。他流泪了……又过了些日子,村里来了位记者。据说是位省报的大记者,是专门来采访紫薇村如何如何怎样怎样共同抚养一个本村孤儿的事儿的。村长一干人等,自然就陪着记者来到了刘家。一干人中,少不了还有女治保主任。 村长指着卓哥对大记者说:“就是这孩子!您瞧他长得多壮呀!无论他住到哪家,哪家都绝不曾亏待过他!”于是大记者就问他:“卓哥,村长说的属实吗?”卓哥低了头回答:“叔爸说的属实。”大记者听不明白“叔爸”是什么称谓。刘家的男人就不失时机地上前解释。最后说:“也叫我叔爸,叫我女人婶妈。我们两口子也像父母爱亲生儿子一样爱他嘛!” 于是大记者就颇有感慨地说:“这事儿太动人了。这事儿太动人了。实实在在的一曲美好乡情的颂歌嘛!……紫薇村大人们的心灵是美好的,卓哥感恩戴德的少小心灵也称得上是美好的……”女治保主任插言道:“对对,卓哥可诚实了,从不说谎!”大记者又问卓哥:“卓哥,你长大了以后,也会像你们紫薇村的婶妈、姨妈、伯爸、叔爸一样维护紫薇村的好名声吗?”卓哥想了想,低声说:“我现在就愿意维护着……”他的话立刻博得了村长一干人等,大记者,包括刘家两口子的夸奖。众人都说,难得这孩子如此懂事,也不枉全村人轮番抚养他了……当时小琴被锁在杂仓房里,并预先受到了严厉的警告……卓哥在刘家快住满了一个月,将轮到别人家去住前,刘家的男人有天将他扯到跟前,盯着他眼睛问:“卓哥,你住到别人家后,在我们刘家看到的事儿,你会对别人们讲吗?”卓哥摇了摇头,目光依然是那么值得信赖。刘家男人接着说:“其实,我也不是怕你对别人们讲。你讲了,也没人信的。我们刘家,在村里口碑还是挺好的。对你卓哥怎样呢?你自己心里该有面镜子。我嘱咐你,是为你考虑。你才九岁,到能自食其力还十来年呢!你还会轮番住在许许多多人家呢!如果你离开一家,讲论一家的事,谁还愿意让你吃住到家里呢?再说,谁家还没点儿不愿外人知道的家长里短呢?你能理解我纯粹是为你考虑才嘱咐你吗?……” 卓哥默默点了点头。……他住到另一户人家才一个多月,就听说刘家的宝贝儿子终归还是病死了。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的小姐姐,却多次见过刘家的女人。那女人当年从河东村到河西村,逢人便哭,说她的宝贝儿子是被小琴从床上一脚蹬到地上,连摔带吓,几天昏迷不醒而死的。人们的同情心,一向是很容易被失去了儿子的母亲争取过去的。于是“小琴”这个好听的女孩儿的名字,在紫薇村似乎成了“忘恩负义”四个字的实例注脚。成了“灾星”的象征。全村只有卓哥一个人不信他的小琴姐姐会将刘家的宝贝儿子一脚从床上蹬到地上,除非她吃了熊心豹胆。尽管他知道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宝顺。但他只不过是一个孩子,根本不具备替他的小姐姐辩诬的威信,并且不敢,唯恐自己也因而和“忘恩负义”四个字连在一起。小琴背上恶名这件事儿,给九岁的卓哥一种教训,那就是自己永远也不能背叛紫薇村,哪怕它在方圆百里内的好声誉的确是假的…… 不久,那位省报的大记者的文章见报了。他给村里寄了几份,全村人争相传看。包括那些认识不了几个字的男女,人人都眉开眼笑,仿佛自己从此拥有了一大宗可以传之于下一代的财富似的。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荣誉的确是足以被视为财富的。 谁也没注意到,卓哥正是自那时起变得沉默寡言的。这九岁的男孩儿似乎不再打算和他人和世界做主动的交流了…… 直至他“入主”红磨房后,才又见到了他的小琴姐姐一面。那一天到红磨房来的女人多。她们一如既往嘻嘻哈哈地拿他寻开心。而他一如既往地只管低着头推磨。忽然女人们安静了下来。他奇怪地抬头一看,发现他的小琴姐姐将盆边儿卡在腰际,犹豫地站在他的红磨房门外。算来她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明显地长高了。当时,上午的阳光在红磨房外晃眼地照耀着。卓哥从磨房里看磨房外的小琴,但见她全身沐浴在阳光里,却看不清她的脸。他只感到她不但明显地长高了,而且胸脯也明显地高高地隆起着了,感到她身材看去那么窈窕,娉娉婷婷地动他的少年心。她的长头发竟没扎辫子。一束披散胸前,一束披散背后。她的脸朝向他,分明的,是正在呆呆地定定地望着他。他发现女人们也都意味深长地望他,被望得一时心慌,立刻又低下头推起磨来…… 他听到女人们这样议论:“那灾星怎么穿得破衣烂衫的?头也不梳,脸也不洗?” “你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不知道呀?” “真不知道。” “刘家两口子不许她穿得干净齐整。到了晚上才许她梳头洗脸。本来命里就带着几分妖气投胎转世的,再许她着意地打扮自己,还不把咱们紫薇村河两岸男人的心都迷荡了呀?” “就是!刘家两口子做得对!可不能让那个漂亮的灾星坏了咱紫薇村男人们的心性,坏了咱紫薇村的好声誉!” “刘家趁早把她远远地嫁出去算了!” “刘家不把她嫁出去,自有不把她嫁出去的道理!忘了刘家的小宝顺是怎么死的了?还不是被她命里的妖气克死的吗?刘家宁肯养着她,也不愿让她再去克世上别人家的儿子!……” “唉,难得刘家两口子有这种普度众生的佛心!……” 卓哥明白,他的小琴姐姐是见人多走了。 这少年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一种强大的失落…… 他常卧在河中那块大青石上做白日梦,梦想他的小琴姐姐有朝一日做了他的媳妇。他不怕她命中的妖气克自己,也根本不信那些鬼话。他愿意她做了自己媳妇以后,自己还叫她姐。他想象着自己和他的小琴姐在红磨房里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的种种情形,常如呆如痴,常不禁地徒自喜笑起来;想象着自己钓到半桶小鱼儿,抬回家去,见她斜倚家门正在盼着他回家,高兴地接过小桶,顷刻便麻利地收拾了鱼,熬出一盆鲜美的鱼汤。那是多么称心如意的日子呢?这梦想若不能成真,他没情绪上心地钓鱼。他已将那片红黏土地改造得来年可以点籽儿种菜了。这梦想若不能成真,他觉得来年夏秋收获再多的瓜菜也是没法儿欢乐起来的。在这少年的想象之中,只有和他的小琴姐姐一块儿在那片地上点籽儿一块儿收获,才可能是一种欢乐…… 此时这少年就格外忧伤地怀念起他的父母来。父母如果活着,大概他的梦想也就不难成真了。他这么认为,同时也就更因自己从小是孤儿自悲自戚了…… 这少年经常做着他的白日梦长大了两岁。他十八了,可叹他的“家”中连一面小镜子都没有。他起先完全是从女人们对他的态度的变化,才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少年了。她们不再像以前那么随心所欲地拿他寻开心了。她们在他面前都显得庄重起来了。她们的目光不再像以前那么肆无忌惮地死盯着他了。她们的眼神儿里似乎多了一种刮目相看的惊诧了。她们跟他说话时的语调和口吻不再是大人对孩子式的了,而是大人对大人的了。客气了,客气得具有温柔的意味儿了。而且,不知为什么,她们自己常常会首先矜持起来,甚至腼腆起来。有时他憨憨地望着她们笑时,她们竟会微微地红了脸…… 这使他相当困惑。 有天,他无意中从一个女人盛豆子的亮晶晶的铜盆底儿上,看到了一张方方正正的,有棱有角的男人的脸。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男人的脸。是的,尽管非常年轻,但却丝毫也没有年轻男人的浮气和躁气。那张脸看去是那么成熟,那么表情笃诚,前额饱满、双唇丰厚、浓眉大眼。不说有多么英俊,起码可以说是相貌堂堂了。总之那是一张乡下美男子的脸。他从那浓眉大眼认出,铜盆底儿上的脸,正是自己的脸。他不禁扭头看看自己左肩左臂。肩头的肌肉很结实,臂很粗壮,手很大,一只有力的手。再扭头看看右臂右手,当然也是那样。他干咳了一声。底气充沛,其声洪亮,在红磨房嗡嗡地回旋着。他意识到自己从此不再是少年了,也不再可能被别人当成少年看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从此不再是少年,他当时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喜还是忧。他曾希望自己不再是少年,又怕自己已经是男人了……那一天夜里,他在河中洗澡,救起了他的小琴姐。他乍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月光下脱了衣服,一步步缓慢地涉入到河里。他没承想那便是他的姐。此前没人到这一段河来洗澡,更不会有女人来洗澡。紫薇村的男人女人甚至包括老人和孩子,单独或结伴儿在河中洗澡倒是常事。不过早就分别划分出了水清底浅的安全河段。而他在属于自己的这一河段洗澡,一向是脱得赤条精光的。他急忙隐到大青石后,唯恐自己赤条精光的不堪模样被那女人看见,羞吓着她。 前几天下了场大雨,水深了。河水渐渐没及女人的腿,没及女人的腰,继而没到女人胸脯那儿了……他有些替她担着颗心了。他知道她若再前走一步,河水会淹没她的头。他想喊着告诉她,可张了张嘴,怕她猜疑自己偷看她洗澡,怕自己的好意被误解为另有所图的调情——没喊出声……还好,那女人不再前进了,就站定在那儿低下头洗起长发来……他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向岸边潜游。当他尽量隐蔽着自己登上岸穿好衣服,再抬头朝那女人望时,她不见了。他想她不可能一转眼就上岸走远了,心里咯噔一下。目光顺流扫视河面,果见她已溺水了!她的身子时沉时浮,长发像一顶黑草帽似的悠悠地漂着。她的头浮出水面时并不呼救,手臂也不进行挣扎性的拍击,似乎将生死等闲置之了一般…… 他扑通跃入水中将她救上了岸。月光下,她遍身的肌肤显得更加白皙了。乡下女子并不戴乳罩的,只不过用一条布在胸前兜住着双乳,在背后系个结罢了。她胸前已没有那样一条布,肯定是她洗身时取下拿在手中,溺水后被冲走了。她那双乳彻底地露形露状,丰满而紧绷绷地高耸着。她的短小的亵裤,已被河水旋到膝部。她闭着眼睛,微微张着嘴,湿发衬在脸儿周围。那是一张鹅蛋脸儿,尽管眼睛是闭着的,但细眉纤纤,眉梢几乎延入鬓发…… 她的裸体仰躺在他面前,仿佛一席美宴,只等着他尽情享用。这时他才看出她是小琴。她的裸体对他的目光发生着极大的诱惑。十八岁的卓哥第一次感到一具女人的光身子对他所具有的强烈吸引力是那么不可抗拒!而她正是他经常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自己媳妇的女子啊!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在他身体里急剧地运行着,膨胀着。那冲动是无比狂野起来了!似乎在一次次将他向她推倒下去。他蹲在她旁边,一动也动弹不得。仿佛只消稍微一动,便会不由自主地扑向她…… 他看着她的光身子完全呆住了。灌木丛中扑啦啦猝飞起一只宿鸟,将他吓了一大跳。他无缘心虚地举目四望,觉得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似的。如果被人发现了我卓哥这样和她在一起……他心中陡升恐惧,不敢想下去,也不敢继续呆看着了。于是他一手插到她腰下,将她的下身轻轻托起,同时用另一只手替她扯上了短小亵裤。她的肌肤是那么滑润柔软而又富有弹性,使他的手忍不住想要抚摸她全身。尤其想摸弄她那高耸的暄软的白馍馍似的双乳。他果然便那样做了……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红磨房 3 卓哥望着她的身影,觉得她是那么深明大义,心中竟真的对她起了几分敬意……山上,执火把的人们围成一圈,一个个呆望着发现了的死者。村长说:“大家散开,各处细心找找。看能找到什么物证不?”于是众人四散开来……上苍似乎对人的命运自有一套安排。该逢凶化吉之时,必逢凶化吉;该在劫难逃之时,一百个贵人相助,也改变不了一个被劫数套定的人的命运。小琴那落在山上的花环,竟被卓哥的新娘子发现了。她捡起花环,想了想,四面望了望,见没谁注意自己,立刻将自己的火把插入土里弄灭了。接着她就避开着到处的火把,穿林跃涧,专走黑暗之径下山去了。她走到溪旁,驻足又想了想,又四面望了望,便蹲下去,遂将编成花环的每一朵花都细心地一瓣瓣扯碎,每一茎草都细心地一节节掐断,一把又一把地撒向溪里,让溪流带去得无影无踪…… 卓哥回到家里,见她的身影坐在床沿儿发呆。他问:“你早回来了?”她“嗯”了一声,沉吟片刻,反问:“人们找到什么物证了吗?”他说:“哪儿去找哇!黑漆漆的一个夜晚,满山遍岭的人,都瞎转悠呢!睡吧!”于是他们又都脱衣上床躺下了,各有所思,都在黑暗中瞪着屋顶,不复再能重试温柔。她听他叹了口气,悄问:“你有心事儿?”卓哥忧患地说:“想我们紫薇村,几代传下来的好村誉,方圆百里内的好名声,都道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一个村,今日里出了条人命,只怕千好百好,忽然的会抖落出些丑事儿,毁于一旦呢!”她说:“我知道是被谁杀的。”她的声音很小很小,但对于他却如雷贯耳。他一下子欠起身,扭身望着她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林子里找着一个用野花儿编的圈圈儿,我今天在山上碰见一个人头上戴过。”“谁?”“我要埋在心里,对谁也不说。”“这不行!也不对!人命关天的事儿,你快告诉我!”“告诉了你呢?”“我明天一早儿就汇报村里……”“我要是说出来,你可别惊着。”“说,说呀!……”“我在山上碰见的是你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儿,当时那花圈圈儿戴在她头上……”他猛一把捂住她嘴,冲着她耳朵低吼:“你胡说!你想陷害她是不是?我把你当人看待,没想到你的心这么坏!” 他的手捂得那么紧,使她喘不过气儿了,快要窒息过去了。她使劲儿推开他,坐了起来,并摸索到火柴,点亮了蜡烛。她将蜡烛举在自己面前,使烛光照清着自己的脸,神情异常镇定地对他说:“你看着我,你觉得我的样子像是心存陷害人的念头吗?”他便定定地看着她的脸。越看,越加确信她并非自己认为的那种女人,越加确信她的话并非无中生有了……他手臂一软,颓然仰躺在床上。她却仍那么举着蜡烛,低声然而字字清楚地问:“还用点着蜡吗?”他说:“不用了。”他眼角流下了泪。他胸膛里已经龟裂过破碎过的心的散块儿,又开始一次纷纷地龟裂纷纷地破碎了……她吹灭蜡烛,也又仰躺下去。“那东西呢?”“我毁了。撒在溪里了。放心,谁都再休想找到一点点儿了。”“肯定是那男人……在山上欺负过她……要不她怎么会……”“我也这么想。”“求求你,卓哥我求求你了!她命够苦的了!紫薇村对她不公道呀!她不是那种凶恶的女人呀!你……你可千万别对外人透露一个字呀!……”卓哥一翻身,将脸埋在枕上,双手抱着枕头呜呜哭了……“那种男人,死了活该!我发誓,谁也休想从我嘴里套去什么!” 于是轮到她一边爱抚他,一边喁喁地娓娓地说着些温存的话儿了,就像他那会儿对她那样儿。她是由衷的,给予他的是丝毫也不掺假的真情实意…… 然而治保主任男人的死,并未在紫薇村掀起什么轩然大波。他是个一点儿也不被紫薇村人喜欢的人,所以他的死也就不能真正引起任何一个人的哀伤。全村只有四个人猜测到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四个人中首先是村长内心里最清楚。因为在山上“碰到”小琴的机会本应是属于他的。他因公务绊住了脚,于是才有了治保主任的男人替他死了的结果。其次内心里最清楚的人是刘家的女人,因那机会是她为村长“创造”的。第三个内心里清楚的是刘家的男人。小琴不砍柴而归,当时便引起了他的怀疑。第四个内心里清楚的人是治保主任。她是在村长的暗示之下有所明白的。如果说还有第五个人内心里最清楚,那么当然便是小琴自己了。 死者被及时埋葬了。村长巴不得他死,他的妻子治保主任也巴不得他死。他一死,成全了她和村长。他们以后明里暗里的,顾忌将少多了。 村长和治保主任一致认为——那男人是上山砍柴时,一失足在地上滚了几滚,被别在自己腰间的砍刀致命的。找了村里几个人作证,他们也都认为他肯定便是那么死的无疑,都在那份死亡情况报告书上按了手印。 于是此事无风无浪地打了句号。 刘家女人当然也希望这样。她虽然觉得太便宜了小琴,但又唯恐事态不息,渐变渐大,将自己也卷进一场人命官司…… 不久小报上又发了一篇关于卓哥的大块报道,并将他第一次被采访时是个孩子时的照片,与当了新郎的照片同时刊出。于是紫薇村不但在方圆百里内好名声更响,在全省也接近一个模范村了。村里照例收到了几份报。村人们照例争相传看,照例都感到无上的荣耀。有此种荣耀之声一冲,那男人的死就更没人再提了。当然的,那大块报道中,只字未涉及小琴闹婚礼一节事儿…… 如果,花环是被紫薇村的另一个人发现了,恐怕治保主任的丈夫的死,不会不张不扬地一埋了之的。而小琴的命运,也恐怕从此便改变了。虽然我们无法知道对于她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命运,但却可以肯定地说,比后来等待着她的那一种狰狞血腥而且惨烈的命运是要好得多的。因为,一个人在十九岁的年华上,活着总归是要比死好的。 然而小琴自己,却没法儿预感到她后来的命运的狰狞惨烈。她没法儿提前嗅到它所散发出的血腥气味儿,更没法儿提前绕过它去。恰恰相反,她从刘家女人似乎开始怕她什么的态度,从刘家男人似乎开始对她仁慈了点儿的立场,猜测到了他们心中有鬼。进而渐渐悟明白了,刘家女人那一天早上为什么不支使她干别的活儿,非命她去砍柴,而且,也从村长和治保主任有意遮掩的做法,悟明白了紫薇村最体面的某些人之间,肯定存在着的最丑陋的关系。这使她对刘家的女人憎恨到了极点,也对紫薇村的所谓好名声轻蔑到了极点,鄙视到了极点。 她一旦明白了许多,也就有恃无恐起来,反抗心理强大起来,从此不再任由他们支使。高兴干的活儿便干点儿,不高兴干的活儿,两眼朝天装看不见。她这样了,刘家两口子,反而似乎拿她没办法了,并不敢像以前那么打骂她了。凡她不高兴干的活儿,刘家女人只得忍气敛恼地自己干了。有时,连一向由她服侍的刘家男人,也不得不干。她当然不甘再受他们的无理管束,更不甘再默忍他们的种种虐待。几乎每天晚上,她都扬扬长长地离开刘家,很晚才回来,他们也不敢问。她是到遇见过卓哥那段河湾去。她希望能经常在那儿和他幽会,倾诉情肠。十九岁的无疾无残的她,要想逃离刘家,永别紫薇村远走高飞,其实是任谁也阻挡不住的。但她割舍不下她在十岁时暗拜过的弟弟。他真的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最亲的人。“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当年暗拜时共同说过的这一句话,渐变成了主导她作出重大决定的梵语似的。没有卓哥相伴,小琴确信自己流浪到哪儿都会是一个孤独的人。流浪到再好的地方也会待不长久,也还是会再走,再继续盲无目标地流浪。她虽想远走高飞,却不愿到处流浪。她想有个家,有个属于她和卓哥两个人的家。她爱他,在不知不觉中,自自然然的,早已爱得很深,很深,很深了。尤其他在那一夜水中相救之后,她便认为,她实际上已是他的人了,做他妻子的根本不应再是任何别的女人。何况已经做了他妻子的那女人,等于是全体紫薇村人强加给他的。关于这一点的实际情况她虽然并不清楚,却想象得到,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外地女人的丈夫的卓哥,肯定夜夜都梦见和自己一样爱在一块儿…… 有天夜里她从河边回到刘家,因还没遇见过卓哥,心绪烦乱,沏了一杯茶,守着堂屋里的方桌坐着,饮一口茶,托腮呆想一会儿心事。 那女人正巧也从卧房里出来沏茶喝,见她那种大模大样的姿态,终于没能忍住怒火,破口骂道:“一个不要脸的小贱人!深更半夜的,不知去哪儿勾引够了野男人,这会儿倒充起小姐架势来了!有功呀?……” 小琴霍地往起一站,修长的手臂伸得像一杆矛那么直,蛾眉剑竖,凤眼圆睁,凛指着那女人咄咄厉问:“你骂谁?” 那女人岂肯示弱,也指着她又骂:“呸!小妖精!你做下的那事,心里就真没点儿怕吗?还敢整天价趾高气扬的出出入入……” 她话没说完,小琴已将一杯热茶泼在她脸上,烫得她蹦着高儿嗷嗷乱叫。 那男人闻声出现,看了自己的女人一眼,两束目光阴嗖嗖地射向小琴。 小琴冷笑道:“我怕什么?在你们刘家,我能活到今天,就什么都不怕了!我正巴不得把事儿闹大呢!那我就有机会把你们男盗女娼的勾当当众抖落抖落!我才不在乎我坐牢哩!却也要使你们一辈子没脸见人!……” 那女人就从墙上摘下鞭子,一边塞给丈夫,一边叫嚷:“还不替我抽她!还不替我抽她!”不料那男人将鞭子抛在地上,用手扇了她一耳光,低声吼斥:“半夜三更的,你又惹事!”之后,将她拖进卧房去了……小琴觉得大获全胜,精神亢奋,内心快感,仍站在那儿冷笑不已。犹不解气,将茶杯狠狠摔碎在地……不消说,那女人几乎一直哭到天亮。此后,他们对小琴就更加的放任自由了。那男人,甚至背着那女人多次送给小琴些小东小西,说些以前对她千不该万不该的忏悔的话。小琴当然横眉冷对,拒如毒物,使他的讨好取悦大受尴尬。小琴思念卓哥情灼心切,在那段河湾又不能再遇见他,有天便索性夹了半盆稻子,不管不顾无所避讳地直奔红磨房而去。 早已有几个端盆端箕的女人等在那儿了。卓哥在推磨,背心已被汗湿透了。他女人放下针线活儿,从里间踱出来,心疼地说:“你推了半天了,我替替你!” 当着些女人的面儿,他不愿使她感到难堪,乖男子似的,极顺从地将磨把子让给她了,蹲向一个角落吸烟。女人们望着她将磨推得悠悠转,纷纷赞赏。这个说:“真能干的女人!瞧那脚步,迈得比卓哥还轻快!”那个说:“卓哥,你好福气哟!”第三个接着说:“没见卓哥刚才那乖样儿嘛,在媳妇面前像儿子似的!卓哥,处处有媳妇心疼着,心情就是好吧?”卓哥听着,一声不响地吸烟而已。他女人,也只管低着头不停地推磨而已。这些紫薇村半年轻不年轻的女人们啊!虽然嘴上尽在说着赞赏的话,而内心里的真实想法却是很有几分阴暗的。如果卓哥娶的是一个年轻俊俏的媳妇,她们就都不免的会感到几分失落甚至是几分损失了。因为她们都曾对他好过。在他是孩子的时候,都曾怜爱过他,有恩于他,便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长成大小伙子了的他,也仍该是她们的一件什么共同之物似的。用现在的说法,她们都觉得自己在他身上是入了“股”的。一个年轻俊俏的媳妇,不是无疑地会将卓哥严格地“垄断”了?不是无疑地会使她们当年投入在他身上的“股份”日日贬值吗?那么一来,红磨房怎么还能再是她们的“精神领地”她们的“女人俱乐部”呢?她们不愿失去她们的“精神领地”,不愿红磨房真的变成卓哥和一个年轻俊俏的妻子温馨的小家。所以她们是一点儿也不因卓哥娶了一个老妻而替他惋惜的。恰恰相反,卓哥在婚姻大事上落了这么个不般配的结果,她们是大为窃喜的。一个老妻起码不至于引起她们的妒意…… 小琴一到,使她们非常意外,都静默了。可以无拘无束地说话儿的气氛一被破坏,她们就都觉得与其静默地待下去,还莫如结伴儿离开,到别处去畅所欲言呢!于是一个个将盆箕排好顺序,在小琴的冷眼扫视之下,用表情暗示着前脚后脚都抽身走了…… 新娘子抬头看见小琴,一愣,随即一笑,主动说:“你来了?” 她笑得有几分不自然。 小琴本想回她一笑,但笑不起来。 她说:“紫薇村的女人们都来得,我当然也来得。” 她笑不起来,干脆便冷着脸。 卓哥听到她的声音,反应敏感地抬起了头。他也不禁一愣,随即缓缓站了起来。他呆望着她,当着老妻的面儿,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也是难说难讲。他动了动嘴唇,满脸羞惭,一副无地自容的窘样儿。 小琴也凝眸望着他。通过那一种沉默的凝视,对他进行着严厉的谴责。她认为,不管他有多少条理由替自己辩解,她总归是有权利对他进行严厉的谴责的。 四十来岁的新娘子,看看比自己年轻一半岁数的丈夫,看看门口那神情幽怨的媚俊小女子,又不自然地一笑,以一种心中并无所疑似的口吻说:“卓哥,我累了,进屋歇会儿。人家要磨什么,你接着给人家磨吧!”说罢,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进屋去了。 卓哥终于从窘境中挣扎了出来。他低问:“你磨什么?” 她说:“磨稻子。”——同时将盆倾斜了让他看。 “只磨那么点儿?才够做一顿饭的。” “要是一次磨一口袋,我得隔多久才能再来?” 小琴的话里,分明的也充满了幽怨。 “我清了槽,先给你磨!” 于是卓哥便开始清槽。 小琴望着他问:“你怎么不去那段河湾钓鱼了!” 他说:“有家了。忙了。也没心思了。” “怎么也不去洗澡了?” 他说:“天渐凉了,水也渐凉了,每晚在家里擦擦算了。” “是因为有人每晚在家里为你烧好擦身的热水了吧?每晚还彼此地擦吧?”卓哥怎能听不出这话中的尖酸刻薄?他抬头相望,见她在冷笑。他感到她的目光太锐利逼人,立刻又低下了头……“你也不必清槽了,我也不愿超在别人们前边劳你大驾了。我不磨了!”卓哥又一抬头,望见的已是她的背影——盆边儿卡在腰间,正是来得猝然,去得匆匆。他奔至门口,想唤回她,张了张嘴,如鲠在喉,没唤出声……他呆望着,直至她的背影入村,一拐不见了,才缓缓地备觉失落地转过身——却又发现老妻站在屋里,一手挑着门帘儿也正呆望着他……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妻说:“我今晚也忘了为你热擦身的水,你若是不怕河水凉,若是觉得身上燥得慌,那你就去河里洗洗。”他说:“不去!”她说:“明明心里想去,为什么嘴上偏偏说不去?去吧,去吧!我闻不得你浑身的汗味儿……”她将他推下了床。“那……那我就去河里泡泡……”他煞有介事地抓了条毛巾,心急脚快地往外便走。 妻叮咛孩子似的声音在他背后说:“提防河里冒出个蛤蜊精把你夹在她的壳里,使你想回家也回不来了!……” 卓哥和小琴,这一对儿打是男孩儿和女孩儿的时候起,就两心相印两情虔诚地暗拜了姐弟,就发誓永永远远的“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就互视为世上最亲的亲人的怅男怨女,终于的,是又幽会在一起了。 他欲向她解释,她却用一只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摇着头说:“不讲也罢。我信‘你心有我’。我想,你怎么也不会是情愿的!……” 三句话说得个卓哥胸中久积的委屈骤释,有苦难言的孩子见了娘似的,呜呜而哭。那小琴是同样程度的委屈和难过,也忍不住哭了,于是相与抱头痛哭。 二人痛哭一场,都怜悯起对方来。被那份儿相互的怜悯促使着,便彼此亲爱起来。有情人儿间的亲爱,往往由于遭到阻挠和破坏而百倍的炽烈,如同泼了油的干柴。哪怕仅仅是一吻一抱,也会火星四射,也会引发起熊熊**。他们一时的都情难自禁,所求似饥,迫不及待。于是你帮我,我帮你,转瞬间相互剥得**裸的,便在细沙滩上恣情肆意地效床上夫妻,大做起野合之事来…… 羞花容倦,狂蝶力惫,卓哥愁怕起来。愁的是你幽我会,总非长久之事。怕的是小琴一旦怀孕,私情公开,二人都没法儿再在村里待下去了。 小琴就怂恿他趁早与自己比翼齐飞,定下个日子,双双逃离紫薇村。 卓哥听了,低头沉默。 小琴问:“难道你不愿意?” 卓哥只是低头无言。 小琴急了,推着他佯怒道:“你哑巴了吗?还是高兴为紫薇村人充驴做马?” 卓哥这才开口道:“不行的啊!你逃离了紫薇村可以,我若与你一块儿逃离了,磨房门前那碑可怎么办?” 小琴眨了几眨眼,困惑不解地问:“我操心那碑干什么?它又不是老父老母需你赡养。也不是孩子,你一去,他便成了孤儿,落个和你当年一样的命运!……” 卓哥长叹一声,愁眉紧锁地说:“话倒不错,它非老父老母,也非孩子,但比老父老母还抛弃不得,比自己个年幼的孩子还丢舍不下啊!它刚立在那儿没些天,是全村人为我立的。碑上刻有我的名字。我一走,它不就变成了全紫薇村人们的奇耻大辱了吗?我是吃百家饭,睡百家床长大的呀!他们对我有恩的呀!” 小琴不听犹可,一听这话,佯怒顿作真怒,瞪着他抢白道:“那碑是他们为紫薇村,为他们自己希图的好名声才立的!人人都对你有恩,我对你就没恩了吗?你住在刘家时,我小琴没像姐一样爱护过你吗?宝顺那小死鬼曾拿你天天当马骑,是谁因为呵斥他挨过打骂?你膝盖磨破了,又是谁天天晚上烧了热水泡了草药替你洗?又是谁像疼在自己身上似的一边替你洗一边掉泪?……” 卓哥就又低垂下头无言无语了。 “你回答我的话呀!” “我……我陪你一逃,也太对不起她了……” “谁?” “还会有谁呢?刚嫁我没多久,不是让她落个人人讥笑的下场吗?……我……我实在的不忍心啊!” “你!你就不想想,怎么才能对得起我小琴,也对得起你自己呢?” 她腾地往起一站,恨恨地瞪了他片刻儿,一转身跑了…… 卓哥怀着满腹沉重的忧思,三步一闪念,五步一驻足地回到红磨房。走至门前时,一切的闪念一切的打算一切的冲动皆如泡影纷纷破灭。头脑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愁和怕交替翻涌,并且掺和着对他的“屋里人”的大愧深疚。 他缓推门,轻落步,似幽灵悄入…… “回来啦?” 他以为她睡熟了。不料她根本不是躺着。她正盘腿坐在床上,就着烛光补他的衣服。 “你……怎么不睡啊?” “睡不着。在河里泡够了?” “泡够了……” “把桌上的姜汤喝了吧。估计你也该回来了。刚离火,准还热着……”从她说得平平淡淡的话里,他听出了发自内心的真爱之情。他踱到桌前,以指触了触盛姜汤的陶碗,果然热着。“不想喝。”“随你。反正我是诚心为你煮的。”她的语调依然平平淡淡的。“那……那我就喝……”他不忍挫她的一片真爱之情,拿掉碗盖儿,双手捧起那大陶碗,也不管烫不烫,仰起头,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底儿朝上。她说:“没见过有你这个喝法儿的,烫着呢?”他报以嘿嘿憨笑,征求地问:“如果你真睡不着,我吹箫你烦不烦?”她说:“我不烦。你想吹就吹。只怕半夜三更的,扰了村里人们的清梦,惹别人的烦。”他说:“别人们早睡了,扰不了他们的清梦。”便从墙上取下长箫,坐在门槛儿吹了起来……那箫音幽怨悲惋,如诉如泣,娓娓复娓娓,绵绵复绵绵……它悠悠袅袅地传向紫薇村。全村只一个人听到了。便是小琴。那一夜,她的泪水湿了半边儿枕头……后来,卓哥的箫音,成了他与小琴幽会的讯号。两个人儿这一次幽会时恼,下一次幽会时好。这一次他同意了她的一种私奔的计划,使她喜出望外。下一次他又全没了勇气,顾前虑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懦夫,使她大喜成空,恨也不是,怜也不是。在一次次的幽会中,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从心灵,到肉体,仿佛一次比一次紧密地缝在一起了。她三天见不到他,就会出现在红磨房里。他五日没去河里“泡泡”,就会长吁短叹…… 在他们这种不清不白暗聚潜散的关系中,夹着心中明镜似的一概皆知却从不予以点破的卓哥的老妻。这身为新妇的女人所表现出来的涵养、容忍、宽宏和体恤,使卓哥既觉得罪过又深受感动。小琴也是如此。每次她重提私奔的某种计划,首先要说服的竟是她自己了。企图说服卓哥时,也需要比以前更大的耐心了。而一见他大为其难地沉默起来,她再也不发火了,甚至非常理解了…… 有些个夜晚,卓哥也会对他的新娘子主动亲爱。她毕竟是一个还不到四十岁的女人,毕竟也同样是一个情欲尚旺的女人,毕竟,并不丑到令他厌憎的程度。公平论之,就四十来岁的女人而言,细细端详,她属于品贤貌端的那一类。他对她的主动亲爱,更多的成分是感激体恤和赎罪与报答。她明白这些。对他的主动亲爱,并不避拒,并不反感。因为那也是她自己求之若渴的。相反,只要是他主动,她必次次回赠以十倍的温柔,百倍的缠绵。对卓哥说来,和这女人的亲爱,与和小琴的亲爱相比,真是另有一番深厚的领略在身体,另有一番滋味儿在心头! 那女人似乎企图从新妇的角色中抽身隐退似的,只不过这是她一时期内难以彻底做到的罢了。对卓哥她依然的那么体贴入微,那么关怀备至。她似乎打算由新妇的角色渐渐过渡到一位慈母的角色。她的体贴和关怀发乎于心,有时也通过于性,那就是在卓哥主动对她亲爱之时。因为她深知,其时正是他被满腹沉重的忧思和愁怕压迫得极端脆弱之时。那时的卓哥,是以别的任何方式都安慰不了的啊!在她打算角色转换的过渡中,她回赠她的小丈夫的枕上温柔被底亲爱,其实好比是供他也供自己落脚踏着过河的石樽…… 下雪了。 这是一场南方罕见的大雪! 卓哥清早起来,但见触目皆白。紫薇山披了件白斗篷似的,这里那里,一道道一条条雪飘不进去的石隙岩缝,被衬得异常明显,如同白斗篷熨不平的褶皱。山上落光了叶子的树木,昨天望去还精瘦精瘦的,一夜之间都变得白胖白胖的了。挂着雪挂的树冠,美丽而肃穆。紫薇村里,一片片房舍的瓦顶也都变白了。整个村子似乎陷到洁白的世界中去了。只有房檐,和一些门窗的框子,从白中显示出一些长的短的,横的竖的黑线段,证明紫薇村仍确实存在着…… “下雪了!下雪了!哎,你快起来看啊!下雪了!” 卓哥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雪,兴奋得孩子般地大呼小叫。他抓起两把雪,攥成一个结结实实的雪团,用力抛过红磨房顶。他的红磨房的外墙,那一种红色在满世界的洁白中,是被映衬得更深更凝重了。在红磨房的后面,一段紫薇河的河面上,也积满了厚雪。河水负着化不了也封不了河的厚雪,无声无息地缓缓流淌。一段段白从他眼前移过,像一条白色的巨蟒无声无息地游走着…… 他张大嘴,深吸了一口,气,觉得空气那么清新,直沁肺腑。于是以往满胸的忧思和种种愁怕,顿时全被冲淡了似的…… 他操起扫帚便扫雪。将红磨房前场地上的雪扫尽,弃了扫帚一头闯进屋,又是一阵大惊小怪:“好大的雪哟,半尺多厚!你快出去看看吧,把个世界都改变模样了!” 他女人正坐在床上穿衣服。她冲他笑笑,无动于衷地说:“不就是下雪了吗?瞧你也值当的!”他嘿嘿地憨笑了,一个劲儿搓他那冻红了的双手。“冻手了?”“嗯。冻木了。”“活该!冻手还扫?来,我焐焐你手……”他又嘿嘿憨笑了,犹豫着。“快过来呀,趁我还没穿上衣服……”他见她敞开衣襟执拗地期待着,不忍却意,只得走到了床边。她抓住他双手,用衣襟护掩住,紧焐在自己胸怀那儿……她说:“磨架子开始摇晃了。我已经把大锤修好了,今天我上山砸下几片石头,咱俩把磨架子垫稳吧?”他说:“这活儿怎么能让你干呢?天冷雪滑的,摔了你怎么办?”她笑了,柔声细语地说了一句:“亏得你也有心里装着我的时候……”他瞧着她愣了片刻,瞧得她有些难为情起来,绯红了脸,低垂下头去。她说:“我皱脸苍皮的,你这么瞧着我干啥?”他忽然从她怀里抽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身子,大彻大悟似的说:“细想想,我卓哥真是太对不起你,也太难为你了!过几天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小琴,我们不能再那么的了!我卓哥与其暗中爱她,莫如从此公开地保护她啊!紫薇村哪一个人若敢再欺负她,便是我的仇敌!……” 她仰起脸,和他眼睛对视着眼睛,信誓旦旦地说:“我也要那样。”“以后我要收敛了一颗心,只系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人好,我再也不嫌你了……”“这又何必……你和她,都要给我段日子才行。我会甘心情愿地成全你们的。只要我肯成全你们,谁也挡不住你们做夫妻不是吗?”“真的?”“真的。”“我太傻,太傻!以前我要也像你这么想,事情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儿!我和小琴,会感激你一辈子的!包括我们的儿女,我们也要嘱咐他们,不忘你对我们的成全……”“真的?”“真的!”“那我也就知足了。总算不白和你结婚一场……”于是她更依恋地偎在他怀里……于是他更紧更紧地抱住她的身子,并俯下头,情不自禁地亲吻她的脸……由于天冷了,他已多日未见到小琴了。他真希望立刻就能见到她,将怀中这个心地善良的女人的话,原原本本地转告给她……突然,红磨房的门从外面被什么东西所撞击,发出很大的声响。紧接着,又有什么东西扑通倒了进来。 卓哥对他媳妇说:“快穿好衣服,别冻着。”他轻轻推开她,急转身迈出屋,却见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卧在地上。卓哥认出她不是别的女人,正是小琴,心中暗吃一惊。 小琴被扶起后,不待他开口问什么,双手紧紧抓住他前衣襟,张皇万分地说:“卓哥,弟!快!……快跟我逃!……”他连问:“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小琴浑身乱颤,双唇抖抖的,竟不能再说出话来。她双眸扩大,满眼的恐惧,仿佛将有一百条恶犬随即追赶而来,会顷刻把她撕咬成万千碎片儿似的。“究竟怎么啦?你倒是说话呀!……”卓哥双手抓在她双肩上,边问边摇晃她。 小琴嘴唇又抖了半天,终于吐出四个字是——“我杀人了……”卓哥这才发现,她脸上溅着血点子,衣上也被一片片血迹所湿!“你?……你!……”“我把刘家两口子,村长和治保主任……全杀了!……”卓哥破开她抓在自己前衣襟的双手,猛一下推开了她,一边绕着她转,一边上上下下地看她……尽管她脸上身上有血,他还是不能相信她会杀人。他以为她受了某种大的刺激,神经暂时有些错乱…… 天将明未明之时,小琴在睡梦中被人蹂躏醒了。她挠在那人脸上的手,顺势在他下巴上抓住了一缕胡子,顿时明白是刘家男人。她挣脱身,跃下床,扑到门前,却推不开门,逃不出去。门从外边被顶上了…… “小琴,我知道治保主任的男人死在你手上!村长也知道。治保主任也知道。还有我女人,我们都知道的。只不过不举报你罢了。今天你若从了我,此后没人再提那件事。不然嘛,可就没你的好下场了……” 刘家男人一边说,一边向她逼近。朦朦胧胧的微明里。他**裸一丝不挂的瘦高身子,看去像具活骷髅…… 他的威胁之言,使她心生疑虑,身子紧往门上贴,不敢喊叫,只有进行无声的自卫。但是自卫的意念已被击垮,那反抗也就很容易地被制伏了。他终于将她拖到床上,压住了她。当他从她身上剥下了最后的遮羞的东西,她的手探入枕下,摸到了一把剪刀。她早已看出他对她不怀好意了。那剪刀是专门备下为了对付他的。不成想果然到了用得着的时候…… 她的手从枕下猝出,剪刀刺入他前胸,深及剪柄。他连哼都没哼一声,缓缓歪倒。那时刻她仇恨顿增,拔出剪刀,接连猛刺……她穿上衣服穿上鞋,弄开门,溜到厨房,又将一把菜刀操在手里。杀念既萌,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提着菜刀,悄悄溜进了卧房……刘家女人和村长,**够了,正交臂叠股地说着话儿。村长说:“嫩蕊儿娇瓣儿的一朵鲜花儿,我这当村长的眼馋心惦有日子了,到如今也没时机得手,倒便宜你那瘦男人,让他采了头遍了!”那女人说:“呸!搂着人家在怀里,刚刚还在人家身上可劲儿癫狂了一通,这会儿却当人家面儿说这种话!也就是我呗,换个女人,不一脚把你踹下床才怪了呢!” 村长就笑起来。 那女人又说:“让他先采头遍,还不是为你好吗?再野烈不驯的小女子,被随便哪个男人揉搓过了,对自己的身子也就不那么在乎地护着了。以后还不就由着你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哇?你是大村长,你如果得手不遂,被她满村张扬开了,你的威望不就完了吗?咱紫薇村百年悠久的好名声不也完了吗?” 村长心悦诚服地连夸她想得周到。 那女人问:“我和治保主任,到底哪个女人味儿足?” 村长说:“都足哩!都足哩!” 那女人又问:“你呀,除了我和她,究竟还暗中勾搭着几个女人?” 村长就又笑起来,不肯交代。 那女人非逼他说不可。 村长慢条斯理地说出一番话:“我这么告诉你吧,只要咱紫薇村百年悠久的好名声不被毁坏了,男女偷情养奸的事儿又算什么?全村私通遍了,哪怕人人清楚,只要人人不说,凭咱们紫薇村百年悠久的好名声,也会遮得严严密密的!百年悠久的好名声可是咱的宝哇!所以,我这当村长的,还有你们,到什么时候都得维护着它!没了它,咱们可就都像这会儿一样光腚赤拉的了!……” 于是那女人也笑了起来。 小琴那刻已潜至床前,早已听得七窍生烟,两眼喷火!她倏地站起,一刀砍下,但听咔嚓一声,那女人的头被斩下,掉在地上。村长还没来得及坐起,早已劈面挨了一刀! 那一时刻的小琴,被仇恨通身燃烧,已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没什么两样了。她见村长的手脚仍在扑腾,补砍一刀,村长的头也从床上滚落地上了…… 小琴仍不解恨,将菜刀往怀里一插,离开刘家,直奔治保主任家。也是那治保主任命里该亡,她一路竟没遇见一人。治保主任自从丈夫死了,将儿女送往娘家,独守空宅,为的是与村长暗中勾搭方便。小琴骗开了门,也不发话,当头一刀,几乎将对方的头劈成两半!刀柄被夹在对方鼻子那儿。对方的两眼从眉心被剁开,瞪了她片刻,头夹着刀转身夺门而逃。逃在街上,没几步,便仆倒了…… 卓哥的媳妇,不知何时,已从里间走到外间来了。她举起手臂,无言地向卓哥指了指外面。卓哥和小琴一齐看时,见许许多多的村人,手持棍棒和各类器械,正四面八方地朝红磨房包剿而来……卓哥的媳妇,忙去关了门,下意识地用背抵着,仿佛那样就能保护住两个欲逃难逃之人似的……小琴猝发一阵冷笑。笑罢,一步步走到卓哥跟前,双手捧住他脸,惨然落泪。她盯着他的眼说:“弟,姐不该一时昏了头,往你这儿跑。姐可不是成心连累你啊!”卓哥只叫出一声“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搂抱住她号啕大哭。外面人声嘈杂。分明的,红磨房已被团团围住。只不过没谁有胆量闯入罢了。小琴是早已打定了什么主意了。她挣脱了卓哥的搂抱,跃身蹿到墙角,捧起一只盛卤水的坛子狂饮起来。其形其状,如饮琼浆……卓哥终于从骇愣中省过神儿来,扑上前夺那坛子时,坛子已从小琴手中落地破碎。满满一坛子卤水,竟被小琴喝下去一大半!卓哥的媳妇,不忍再视,紧紧闭上了双眼……卓哥将痛苦万状的小琴搂抱于怀,泪如雨下,三声号啕夹着一句话语:“姐!姐!姐呀!都是我卓哥害了你!姐你虽然杀了人,你仍是我卓哥爱的姐!我卓哥的罪,只有来世赎,姐的情爱,也只有来世报了!……” 小琴扭动着身躯断断续续地说:“弟……快,快……好弟,姐……求你!……帮姐……快死!姐身子里……烧得受不了啦!好弟,快帮姐死呀!……” 那卓哥用衣袖擦了擦泪眼,目光四处寻找,瞥见了磨盘上昨天修磨的凿子。他将它抓在手里了……紧紧闭着双眼的卓哥的媳妇,耳中听到他们所说的最后的两句话是:“姐,你闭上眼睛。要不,弟下不了手……”“好弟,快,快,姐已经闭上眼睛了!姐在阴间……等你!……” 其后磨房内死寂无声了。 等她睁眼时,已被卓哥从门前拽开了。 卓哥拎着准备上山打石头的大锤出现在村人们面前。 村人们顿时肃静了。 他谁也不看,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到那碑前,高高抡起大锤,狠狠一锤砸下! 那石碑铿然断下一截…… 卓哥抛了大锤,回到磨房里,将小琴抱起抱进屋里,放在床上——然后,自己也上了床,搂着她躺下了…… 天黑了,紫薇村里,灯光闪耀,成行成片,亮若星汉。这使三十年后的卓哥,不由惊诧万分。三十年弹指间,紫薇村又发生过种种的故事,中国也发生了沧桑巨变,但却都是不为他所知的,也是对他这个人毫无影响的。当年那个“祥子”似的乡下青年的好年华和好容貌,早已被监禁的漫长日子从他身上一层层一部分一部分地剥蚀去了。如同三十年前的紫薇河的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他是无可奈何地老了。 他想寻找到当年红磨房前那块碑,却没找到。连埋在地里那半截也不知去向了。 然而他并不是回来看那块碑的,也不是回来凭吊他的红磨房的遗址的。更不是回紫薇村来寻根怀旧的。他回来只有两个目的,一是想给父母的坟培培土,二是想给小琴的坟培培土。父母的坟已经不见了,那儿成了一片水泥场地。而且,建了一座加油站。分明的,那一片水泥场地乃是停车场。能容几十辆车。难道紫薇村常会有许多车开来吗?开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他困惑极了。小琴的坟也不见了。当年,他被铐走推上警车之前,曾请求亲自挖个坑,将小琴埋了。这请求被答应了,但是他没来得及挖深,也没来得及埋成坟状。只不过等于将她匆匆用土盖上罢了。却记得非常清楚,就在离红磨房五百多步远的地方,更确切地说,埋在他开辟的菜园子里。这一点他是绝对不会记错的。三十年来,那地方一次次总入他的梦啊!但那儿现在却是一座无窗的从墙到顶砌成拱形的大房子了。对扇的门上落着一把大锁,似乎是一处储备着什么重要物资的仓库,四周树木成阴。那些树显然是从紫薇山上移栽在那儿的。因为每一棵树的根部,都塌陷出移栽时挖的坑痕…… 既寻找不到父母的坟,也寻找不到小琴的坟,他的心情非常失落,也非常沮丧。从紫薇村灯光最稠密处,隐隐传来了歌唱声:若你爱他我成全我信爱情也信缘你俩既有缘我祝福你的爱恋…… 在他三十年的监禁生涯中,后七八年知道中国有电视了。而且集体看过几次。后三四年知道什么叫“卡拉0k“了,而且从电视里听过。他望着最稠密的那片灯光,又惊诧于紫薇村也有供人唱“卡拉ok“的时髦地方了……入夜,当村中的最后一盏灯灭了时,他蜷在红磨房的废墟上睡着了…… 他是被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扰醒的。天已大亮。一个明媚的艳阳天。停车场上已经快停满了车。一双双一对对城里的恋人爱侣,下了车,在一个姑娘的引导之下,队形松松散散人人你呼我应地漫步往村里走去…… 他更加困惑了,尾随其后,也想看个究竟。紫薇村已不复是三十年前的旧模样,十之八九的房舍是新的了,村路也拓宽了,而且铺上了水泥方砖…… 外来人们跟着那姑娘走到了一处旧宅院外。那旧宅也是翻修过的。门上是一块黑匾。匾上的白字乃是——“当年凶案始发地”。 那姑娘开始解说:“各位来宾,各位首长,各位观光者,紫薇村人竭诚欢迎大家!这儿,就是三十年前小琴杀死刘家夫妇及村长的作案现场。里面有再现当年悲惨恐怖情形的泥塑人像。请各位随我进去,听我详细道来……” 于是人们都跟她进去了。只四十八岁了的卓哥一个人没进去。 他抬头望着那黑匾,三十年前的旧事,一幕幕浮现眼前。胸口如同堵了一大团麻胶,感到喘不过气来……片刻,有胆小的女人仓皇跑出,口中连叫:“太吓人了!太吓人了!和真的情形似的,血流了一床,两颗头落在地上……”然而他看出,她们怕是真怕的,却也由真怕,获得到了某种真的满足。 又片刻,人都出来了。随着那紫薇村的后代姑娘继续往村里走,不一会儿来到了又一处旧宅前。门上也悬一块黑匾,匾上的白字乃是——“第四条人命归阴处”…… 那姑娘又如数家珍地讲解起来:“各位,这儿就是当年的治保主任……”卓哥转身走了……红磨房的废墟那儿,一双双一对对城里的年轻人,跪拜一片,并纷纷以红土抹额……紫薇河两岸,小贩的叫卖声一阵比一阵高,不绝于耳。忽然那些跪拜的城里年轻人都朝紫薇桥跑去。他听到他们一边跑一边这样问答:“算得准吗?算得准吗?”“挺准的。是当年给刘氏夫妇算过命那个人的孙子呀!准不准的,算着玩玩儿也有意思嘛!反正不贵,一卦才十元钱!”那只有门的封闭的大“仓库”里,原来便是小琴的坟。和当年红磨房前的断碑。 另一个紫薇村的姑娘在对另一批人如数家珍地讲解:“各位,别看这坟头小,这可是当年卓哥被戴上手铐前亲自将小琴埋了的地方呀!他对小琴的一片真爱,诸位就可想而知了!这碑呢,是当年被卓哥一大锤砸断的。哪位可能要问了,为什么不立块坟牌儿呢?不能呀城里哥儿。小琴她毕竟是杀了四命的元凶嘛!我们紫薇村人这点儿原则性还是讲的。又为什么要盖起这么种建筑将她的坟封闭了呢?是怕她凶魂不散,溜出来蛊惑人再害人嘛!不瞒大家,我们每晚都是要关了门上锁的!这不是迷信,这是为了弘扬一种鬼文化嘛!……” 卓哥想挤进去给小琴磕个头,但被一名穿治安服的小伙子拦住了。“票!” 他没票。他只好站在外边,看着别人们被验了票后,一拨拨进去,一拨拨出来。出来的个个神情肃穆,猜不透都在想什么……卓哥尾随着人们,身不由己地踏着石阶上了山。紫薇山上,紫薇庵前,也设了卡,也验票。他见一位老尼出来,忙上前深鞠一躬,恳求道:“女菩萨,行行好,我凑不够买票钱,请代我焚一炷香,在庵里祈祷一番吧!”四目相对之际,那老尼立刻低下头,竖掌于胸,彬彬地还礼道:“不知施主祈祷什么?”他说:“祈祷那当年的小琴,切莫于阴间等她的卓哥,还是早早投生了吧!”老尼说:“施主放心。这是我能办到的。”他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交向那老尼,又说:“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请替我为庵里买一支烛吧!也算我对您的一点儿谢意。”老尼犹豫了一下,见他心诚地伸着手,只得接过去了。她又竖掌于胸,彬彬还礼,口中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恳切,老尼只好礼纳了。”他望着她转身徐徐离去,刚才在小琴坟室外都能忍在心里的泪,此刻是再也闸不住了,顿时的便如山泉涌满两眼!他认出了那老尼是自己当年共同在红磨房里生活了些日子的媳妇!她已老态龙钟,步子蹒跚。而且,永远再也直不起来地弯下着她的腰了……他从紫薇山他所站的地方,眺望着山下的紫薇村,双膝一屈,有些习惯地想要朝着紫薇村跪下去……却只不过双膝一屈,立刻又站直了腿。他在心里说:“姐,姐,等弟挣到钱,买得起票,一定月月来看你!……”他一转身,混在些个城里的红男绿女闲妇游汉之中,大步下山去了……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一 一 那是一片死寂的无边的大泽,积年累月覆盖着枯枝、败叶、有毒的藻类。暗褐色的凝滞的水面,呈现着虚伪的平静。水面下淤泥的深渊,沤烂了熊的骨骸、猎人的枪、垦荒队的拖拉机……它在百里之内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人们叫它“鬼沼”。 我到北大荒后,听了许多关于“鬼沼”的传说: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深夜,荒原在静谧的黑暗中沉睡的时候,可以看见那里有绿莹莹的忽闪的“鬼火”飘动,可以听到当年被“鬼沼”吞陷的熊的巨吼,猎人求救的枪声和其他不幸遇难者们绝望悲惨的哀呼……还可以听到一种怪异的鸟叫声,那声音仿佛一个女人在凄凉地哭嚎着:“多可怜、多可怜……”然而谁也没有见过这种鸟什么样子。鄂伦春人把这种鸟叫作“收魂鸟”,说它们是大地之神变化的精灵,在深夜招收并抚慰那些丧命于“鬼沼”的人和动物的幽魂。“鬼火”是它们打的灯笼。 “鬼沼”像希腊神话传说中令人恐怖的九头恶龙,霸占着它身后的万顷沃土一马平川,只要春天播下种子,秋天便能收回千万吨粮食。然而没有人敢涉过“鬼沼”,去播下一粒种子。据说当年日本关东军的一个大佐,对那片沃土发生了兴趣,幻想在那里创建个农场,将来做个大农场主,曾亲自率领一个勘查小队在冬季越过了“鬼沼”。他们如泥牛入海,一去未返。北大荒的老人们,有说他们被狼群吃掉了的,有说他们被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严寒冻死了的,有说他们给养不足饿死了的,有说他们被鄂伦春部落消灭了的,也有的说他们春天返回时,连人带车陷没在沼底……鄂伦春人把那万顷沃土叫作“满盖荒原”。“满盖”是鄂伦春语魔王的意思。冬季他们偶尔也出现在那荒原上,但绝不猎杀那里任何一只动物,惧怕受到“满盖”的惩罚。 恐怖的“鬼沼”!神秘的“满盖荒原”! 我到北大荒的第三年冬季,我们连队由十几个知识青年组成了一支垦荒先遣小队,向那里进发了! 我们这个连队,由于当初选点错误,耕地有限,低洼,麦收时一碰上雨季,收割机就陷在麦地里,像一只只瘫痪的大蛤蟆,无法作业。因此,连年欠收。那一年更惨,连种子都没有收回来。团里决定解散我们这个连队。全连二百多朝夕相处的知识青年,将被分插到各个兄弟连队去,这意味着,我们不但不能向国家贡献粮食,而且也养活不了自己了!我们刚到北大荒三年呀!许多人还要在战天斗地中大有作为呢!屯垦戍边的信念还没有动摇呢!艰苦创业的精神和热情还没有泯灭呢! 还有什么能比团里这个决定更令我们感到耻辱?!许多人听老连长羞惭地宣布了决定后,当场哭了。副指导员李晓燕,首先站起来激烈地坚决地反对接受这个耻辱的“解散令”。 她说:“连队绝不能解散!我们可以去开垦‘满盖荒原’!我们离它最近,早就应该想到开垦它了!我们要把连队重新建在那里!要在‘满盖荒原’上留下第一行垦荒者的足迹!要向团里提出保证,当年开荒!当年打粮!第二年建新点!我们立军令状!” 我们听惯了甚至听厌了副指导员在任何场合说出的豪言壮语。可她说出的这番话,是怎样地激动了我们鼓舞了我们啊!我觉得那是她说出的最豪迈最有力量的话!许多人和我有同样的看法。 团里收回了已经下达的决定,接受了我们的军令状。 几天之后,我们连队的两台最新的五十四马力的拖拉机,披红戴花,拽着赶制的木爬犁,在全连人的列队送行下,驶向茫茫雪原。 希望、信赖、寄托、无言的叮嘱,从一双双默默注视着我们的眼睛里表达出来。我们每一个垦荒队员都从这些眼睛里体验到了责任感。我们每一个人都哭了。 哦!我们这些年轻人! 我们是多么珍重责任感啊! 我们是多么容易激动和被感动啊! 第一辆爬犁装载着粮食和行李。第二辆爬犁上搭着帐篷。我们十几个垦荒队员,一个紧挨一个地挤在帐篷里。我坐在扣着的破脸盆上,用膝盖夹着一本翻开的《虹南作战史》。我猜想,它是我们这一行人唯一的精神食粮。不过我并不靠它充塞头脑和思想。我两眼注视着书页上的铅字,却在回忆我所读过的《战争与和平》《约翰?克利斯朵夫》《悲惨世界》《红与黑》……内心深处被书中人物的命运暗暗感动。 身旁坐着我妹妹,她怀里抱着一个柳条编的小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小松鼠。一路上,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像个哑巴。她的脸色那么苍白,表情那么呆滞,眼神那么凄凉!我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姐。就只有这一个妹妹,我从小爱她,可是我当时可怜她又恨她,不久前她败坏了自己的名誉,令我丢尽了脸。 对面坐着副指导员李晓燕,身旁坐着铁匠王志刚。他黑,健壮魁梧,有一张线条粗犷的脸,给人一种意志坚定、力大无穷的堂堂男子汉的印象。他使人联想到莎士比亚悲剧中的人物奥赛罗,因此获得了一个“摩尔人”的绰号。他性格孤僻,为人正直,敢于主持公道,不喜欢出风头,但一言一行都在知青中具有潜在的影响力。我嫉妒他在我们知青中那种无形的任何人不能匹敌的威信。他暗暗爱着我们副指导员李晓燕。这一点许多男知青都知道,他自己也在大宿舍里公开承认过,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一点上开他一句玩笑。我钦佩他公开承认爱情的勇气和惊人的坦率。从那天起,我把他看成了我的对头。因为我也暗暗地爱着我们的副指导员。他参加到我们这支垦荒队,是副指导员指名道姓点的将。这尤其使我嫉妒极了!而更加使我嫉妒的是,李晓燕此刻竟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似睡非睡地打盹! 我瞧着她,心中不禁又一次暗问自己:我为什么会爱她?她身上究竟具有什么吸引我的魅力?是因为她美么?不错,她美。她是个上海姑娘,有一张清秀妩媚的脸,脸上的皮肤白净,五官俊俏,一双眼睛很大,很明亮。眉毛又细又长,和眼睛之间的距离略宽了些,这就使她的脸上永远呈现了一种扬眉凝睇,惊诧不已的表情。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再也不能不注意她。她的身材也很优美,修长,苗条,亭亭玉立。据说她是上海芭蕾舞学校小班的尖子学员,许多部队文工团和地方文艺单位争着招收过她,她都拒绝了,却自愿报名来到北大荒。我见过、接触过、结识过的容貌美丽的姑娘,绝不仅只她一个,我不是那么容易被姑娘们的外表美所迷惑、所倾倒、所动心的人。越是在美丽的姑娘们面前,我越会表现出一种孤傲的清高来。我的座右铭是:绝不轻率地**情的俘虏。那末,是不是她那严肃庄重的性格引起了我的好感呢?也不。我更喜欢性格热情爽朗的姑娘,我甚至认为她那种严肃和庄重是做作的虚伪的,我曾因此而极端地轻蔑过她。她一到北大荒就立下了誓言,为了自觉考验自己扎根边疆的坚定性,三年之内不探家。她对全连女青年提出倡议,不照镜子、不抹香脂、不穿花衣服。她的倡议得到了一致的响应,是否真诚,大可怀疑。据女青年们透露,她经常深为自己的脸那么白嫩而苦恼,夏天里,曾偷偷地跑到小河边,独自躺在僻静的河滩曝晒过,但却只能使她的脸色白里透红,而不能进一步红里透黑。因此她故意在穿着方面比所有的姑娘更男性化,以弥补在“晒黑了皮肤才能炼红了心”这一“接受再教育”标准上的先天不足。她还有意干和男青年们同样劳累的活,想使自己的体形改造得更符合“劳动者的美”。遗憾的是成效甚微,三年来虽然健壮了些,还是那么修长、那么苗条、那么亭亭玉立,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桦。她果真三年没有探家。第一年里她当上了排长,第二年里她入了党,第三年里她当上了我们的副指导员,成了全团知识青年扎根边疆的光荣榜样。 就在第三年的夏季,团里任命她为副指导员不久后的一天傍晚,我支着自制的简易画夹在河边写生,忽然听到小河上游有人在轻轻地唱歌: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哎嗨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小河旁…… 这首歌当时是列入“****”一类,绝对禁止唱的。是哪一个姑娘在唱呢?她也太忘情太大意了!如果让我们的副指导员听到,少不了又要开展一场“思想意识领域内的斗争”。然而她唱得多好听呵!嗓音那么甜、那么圆润、那么婉转。我完全是出于好奇心,收起画夹,悄悄地顺着河沿朝上游寻声觅去。在一株歪脖子老柳树下,在一丛蒿草的掩蔽处,隔小河我瞧见了唱歌的姑娘,竟是我们副指导员!她坐在河边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两只赤脚探入水中,裤筒卷在膝盖以上,裸露着一段洁白的小腿。她正在洗衣服,那好听的甜而圆润的歌声,就是她一边洗衣服一边唱出来的: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哎嗨哟,十八岁的哥哥惦记着小英莲…… 我,痴痴地隔岸望着她,完全呆住了。 她三搓两揉,一淘一漂,洗完了最后的一件衣服,拧干,从大青石上站起身,踏上河岸,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过一片鹅卵石,将衣服晾在灌木枝上。由于她怕卵石硌脚,因此她的脚抬得高,放得轻,步子很碎,使她小心翼翼走的那几步路,很像芭蕾舞《天鹅湖》里的一段小天鹅舞。她晾好衣服,又以那样的步子走回河边。她随手在河边摘了几朵野花,闻了闻,欣赏地玩弄了一会儿,左三朵右三朵,插进鬓发里了,她蹲下身去。久久地注视着水面。她在欣赏她自己!她在欣赏她的美!她对她自己欣赏了那么久才缓缓地直起身。忽然,她轻盈地跃到那块光滑平坦的大青石上,伸展双臂,优美地旋转了半圈,竟跳起节奏欢快热情而急促的墨西哥民间舞来! 画夹从我手中脱落,掉进河里,顺水漂流!画夹落水发出的轻微声响,令她倏然停止了舞蹈,警觉地朝对岸看来,发现了我,便顿时僵立在大青石上。那姿态像疑惑的小鹿,又像一只受惊欲飞的仙鹤。 隔着小河,她望着我,我望着她。 我们都呆愣住了。 我首先恢复了常态,跳到河里,把我的画夹抢救到手,涉着浅浅的河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淌到了对岸。这时,她插在鬓发里的几朵野花已经不见了,卷起的裤筒也放了下来。 “你,你到河边干什么来了?”她主动问我,分明想在心理上先发制人,显出非常自然的样子,竭力掩饰着窘态,竭力保持一个庄重的姑娘在小伙子面前的矜持,竭力保持一个副指导员的尊严。然而,她却没有来得及扣上她那洗白了的兵团服的衣扣,敞露出了短小而紧束的浅粉色的衬衣,那是一件鸡心领的质地很薄的衬衣。我无意地瞥见了她那雪白的颈子,雪白的一部分前胸和同样雪白的浑圆的肩膀,瞥见了她那在紧束的衬衣下高耸的双乳的优美轮廓。我迅速地移开了目光。在那一瞬间我的心怦怦跳动,脸一阵火热,我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可耻的罪过感,我竟觉得我亵渎了她,也亵渎了我自己。虽然我可以对天发誓,那一瞬,我心里绝对没有萌发一点点邪念,哪怕是一个小伙子对于一个动人的姑娘那种可以原谅的倏忽间的本能冲动,而这种冲动,是上帝创造的亚当对夏娃也曾萌发过的。 她太敏感了!我的目光仅仅从她身上一掠而过。她就像接受了电子讯号的仪器,立刻下意识地用两只手掩上了衣襟,并且马上转过身去。当她再转过身来的时候,站在我面前的,又是我所熟悉的一位副指导员了。她连外衣的领钩都勾上了。只不过还赤着一双脚。就连这双赤脚,她也在使劲踩陷到河边的泥沙里去,用泥沙掩埋住。 她这些接连的举动,令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我想找一句话打破这局面,但说出口的却是一句愚蠢之极的话:“你……太美了!” “什么?……”她的脸红得像一朵彤云。由于我的意外出现,使她从刚才那种自我陶醉的忘情境界之中,陷入眼前这种无法掩饰的窘迫地步,我顿感内疚,也从内心深处对她可怜起来。 “我……我是说,你刚才跳的那段舞,真美极了!如果我没说错的话,那该是一段墨西哥的民间舞吧?”“跳墨西哥舞?我?!别开玩笑了,我不过是做了一套中学生广播体操!”她装出种迷惑的模样,用那么严肃那么认真的口气加以解释。“这么说,你也要否认你刚才唱过歌啦?”“唱歌?我刚才是唱过歌的。这有什么必要否认呐?”她脸上的表情,在伪装的迷惑之外,又增添了伪装的坦率。 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大寨就在那个山那边…… 她又唱了两句,说:“我刚才就是唱这支歌。怎么,你听到了?……”这时,她脸上的绯红已消失,神态也变得自然了。我感到她简直是在把我当成一个瞎子一个聋子加以公然的愚弄!我愠怒了,冷冷地说:“不!我听到你唱的不是这支歌!你唱的是‘十八岁的哥哥惦记着小英莲’!” “十八岁的哥哥?什么小英莲?你别瞎说!我听都没有听到过这支歌!”她那两条又细又长的眉毛扬了起来,使她本来有一种诧异表情的脸,显出不但诧异而且惊愕的表情来。仿佛我当面说她是一个贼! 这么富有魅力的动人的一张脸,几次虚伪的变化的表情就浮现在这张脸上。 我惊奇地凝视着这张脸,在她面前僵立了。我对她再也无话可说。她在我眼中仿佛是埃及的狮身人面怪物斯芬克司,斯芬克司也要比她坦白!因为斯芬克司对所有的人都说同一句话:“猜不中我的谜,我将吃掉你!”斯芬克司也要比她知道羞耻!因为斯芬克司被俄狄浦斯猜中了谜语后,毕竟从巍峨的岩石上跳下去摔死了! 而她,竟要使一个神经正常的人相信自己大白天活见鬼!我几乎是恶狠狠地对她说出两个字:“虚伪!”我猛转身,怀着对她的似乎永远也无法消除的鄙视,悻悻地大步走了。“等等!”她叫住了我。我站下,并没有转过身,但却想象得出她是怎样慌张急促地追到了我身后,也感觉到了她那惴惴不安的呼吸。“你,你要汇报给连里知道么?……”她呐呐的语调中,带着难于明言的苦苦哀求。我心软了,背对着她,摇摇头。我走出很远,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下她,她仍站在小河边,像一尊石雕,一动也不动……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我还不至于那么卑劣!从那以后,过每一次团组织生活,当她诲人不倦地对我们进行种种思想意识方面的教育时,一接触我的目光,语调和神态就不自然起来……这倒使我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了。不久,我收到了母亲病重的电报。连里没有批假,理由很简单——正值夏收季节,我是康拜因手。其实我知道,主要的原因是,连长不相信这封电报的真实性。某些想父母想得厉害的知识青年或者他们的父母,曾用父母病重、病危甚至病故之类的电报,使我们的连长上了好几次当。连长是个典型的经验主义者,对这样的人,解释和哀求都是没有用的,效果只能适得其反。但我却不能对这封电报无动于衷。我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是街道小五七厂的工人。她在困苦的生活中把我和妹妹拉扯大是多么不容易!谁也不能比我更体谅她为我们兄妹操碎了的那颗心。如今我和妹妹都来到了北大荒,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撇在了家里。她是个刚强的女人,无论多么想念我和妹妹,她都不会采取欺骗手段的…… 我必须立刻回到母亲身边! 我在当天就悄悄地离开了连队…… 呵!我的母亲!这一辈子受尽了生活辛酸磨难的女人!她太刚强太爱她的孩子了。她明明已经病得奄奄待毙,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了,却只给她的儿子拍了一封“病重”的电报,她怕“病危”这样严峻的字眼会惊吓她的孩子。 母亲活在人世的最后五天,我给予了她老人家一个儿子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爱和孝心,也代替我的妹妹,报答她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并抚养成人的恩情。 五天,短短的五天啊!无论我在这五天内给予她老人家多少孝心,那也只能仅仅算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象征性的报答啊!而这种报答却成了永恒的抵销! 母亲死前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你妹妹!她就你一个亲人了!”我带着一颗悲哀得麻木的心回到连队。 回去当天,团支部按照连长的指示,讨论给我这个“逃跑主义者”以什么样的处分。事先有人向我透露,要拿我当典型,杀鸡给猴看,处分早已确定——开除团籍。讨论不过是走个组织形式。 而我,却根本对任何处分都无所谓了。 副指导员主持讨论。我想,她这下子该称心如意了!可以堂而皇之地实行报复了。我准备一言不发地听她大发一通议论,一言不发地接受她对我的批判。 她让我先谈谈对自己的错误的认识。 我,谁都不看,只漠然地喃喃说了一句:“我母亲……死了……三天前……”说完这句话,便低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我凭感觉肯定,所有的人的目光都一下子投注到了我身上。 一刹那间,似乎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停止了呼吸,宁静得令人窒息,好像空气都凝固了!许久许久,我听到副指导员用极其低微的刚刚能使人听到的声音说了两个字:“散会……” 她第一个起身离开了。 当我迈动机械的步子经过连部时,听到里面传出了副指导员和连长激烈的争吵声,她对连长的“指示”从来是奉若神明的,我不禁停下了脚步。 “我是一连之长,难道没有处分一个战士的权力?”是连长恼怒的四川口音。“我是团支部书记,如何处分一个犯了错误的团员,这是团组织的权力!”副指导员的声音也那么激动。“你这样做,是袒护一个逃兵!”“逃兵?他是从战场上逃跑的吗?他逃到黑龙江对岸去了吗?你知道吗?他母亲已经死了!他在母亲死后第三天就回到了连队!……”“哦!死了?……”“连长!我也是一个知识青年,我也有老父老母,他们日夜思念我,我也日夜思念他们。要不是我受自己誓言的约束,我也想立刻就回到父母身边去,但……我不能够!我不同意开除他的团籍!连长!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 我听到了她的哭声。我站在连部外面,顿时泪如泉涌!我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不是因为她代替我辩护,而是因为她说的那句话:“我也是一个知识青年……”这一句话,完全消除了在此之前我对她的种种误解和偏见。凭这一句话,就足以令我心甘情愿地去为她赴汤蹈火。这句话,使我看到了一个姑娘高尚的本性!一颗富有同情的心! 然而,又是她,亲口告诉了我一件如雷轰顶的事,在两天后……“我们一块儿走好吗?”收工之前,她接着我锄完了最后一条漫长的田垄。当我们锄碰锄的时候,她对我说了上面那句话。这是三年来她第二次主动跟我说话。第一次,就是不久前在那条小河边。她脸上阴沉的严峻的表情,令我产生了不详的预感。所有的人都扛着锄头列队时,她又当众大声对我说了一句:“你留一步,我们一块儿走!”男女青年,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也看着我。当他们走远,她盯着我说:“我没有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你妹妹调到我们连队来了。”“啊!她……她怎么了?快告诉我!”“在你回家期间,她……”“说!”“她做了一次人工流产……”我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她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了我。我粗暴地推开她,大吼:“你胡说!”她踉跄着倒退一步,恐惧地瞧着我,从颤抖的嘴唇间挤出两个可怕的字:“真的。” 我觉得自己朝脚下的土陷了进去!我想可怕地喊叫出什么,却似乎又有团东西堵住了喉咙!我张大了嘴,只发出一种嘶哑的类似**的声音。我瞪大了眼睛怪异地看着她,她却在我眼前模糊起来。 我突然发了疯似地朝连队飞跑…… 那天夜里,当大宿舍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时,我将头蒙在被子里,咬着被角无声地哭了一夜。我想起了母亲弥留之际的叮嘱,而我还没有将母亲的死告知妹妹,她却做出了这种身败名裂的事,还有脸调到我所在的连队来,企图得到我的庇护。不!我要严惩她,以一个哥哥的权力!替死去的母亲! 第二天,我被副指导员叫到连部,在那里见到了妹妹。我当时一定是恶魔附体了!我像凶猛的豹子一样朝妹妹扑过去,双手抓住她的头发,使劲把她的头接连地朝土墙上撞、撞、撞…… “住手!”我听到副指导员变了调的嗓音喝止,冲上前来掰我的手。我对她大吼:“滚开!”我折磨的是妹妹,但又像是我自己,我在这种歇斯底里中感到了一种痛快。“啪!”我脸上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我终于松开了手。第二记耳光比第一记耳光更狠。 这两记耳光顿时把我打清醒了,我不禁倒退数步,下意识地摸着火辣辣的脸颊。 妹妹,从始至终,一声没有吭,没有**,没有叫喊,没有哀求。被我抓得凌乱的头发,遮掩了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那张泪水涟涟的脸,那忍辱吞声的深陷在眼窝中的大眼睛。 副指导员的脸色像妹妹的脸色一样苍白,她紧紧地把妹妹搂在怀里,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欲以命相搏地瞪着我。“畜生!”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的一句骂人话。从那一天起,我爱上了她……她现在就坐在我对面,搭着帐篷的爬犁,被疲倦的铁牛拖着,在茫茫雪原上挺进……篷帘卷着,灌进来被西北风扬起的雪粉,我们冻得缩手缩脚,但谁也不想把帐篷帘放下来。从帐篷口望出去,始终是白色……白色的大地,白色的山峦,白色的河,白色的林。“大烟泡刮起来了”,如万千头发了疯的野牛齐头奔突,示威地追逐在大爬犁后面。 副指导员默默环视着每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谁来讲个故事?要不就大家一块儿唱支歌!”没有谁对她的提议做出任何反应。大家疲劳了。副指导员把目光停在我脸上。我清了一下嗓子,唱起了《兵团战士之歌》:兵团战士,胸有朝阳,一手拿枪,一手拿镐…… 没有一个人随声附和,我只得唱了开头两句,便知趣地打住了。 这时,“摩尔人”王志刚吹起了口哨。他唱歌不行,口哨却吹得相当好。令我暗吃一惊的是,他吹的竟是著名的俄罗斯民歌《三套马车》,这个“摩尔人”!简直不把副指导员的存在当成一回事,可他那口哨声真令人着迷,像黑管,又像小号,拍节、曲调吹得准确无误,流露出淡淡的感伤和深沉的忧郁。 不知是谁,竟低声和着口哨唱了起来,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终于,非常自然地形成了小合唱。 我的妹妹抬起头,瞪大了黑眼睛,愕然的目光不安地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又很快地垂下了头。她暗暗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使我的心灵恻然一动。 我,面对面地注视着副指导员,猜想她立刻就会严肃地加以制止了!她,却无动于衷。头,仍然在“摩尔人”肩上。她竟闭上了眼睛,装出睡意蒙胧的样子。我发现,她放在腿侧的手,分明在偷偷点着节拍!我的自尊心被刺伤了,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 夜幕悄悄降临了,暴虐的“大烟泡”不知是自甘屈服,还是被全速挺进的拖拉机远远甩到了后面,荒原那么沉静!黑暗完全替我们垂下了篷帘……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二 二 我们的拖拉机像远迁的鄂伦春部落,在茫茫的雪原上奔驶了整整两天两夜。当我们打开地图,一致确信拖拉机履带已经碾在积雪覆盖的“鬼沼”的冰面上时,正是荒原**而肃穆的黎明时分。 呵!“鬼沼”!它并非像传说中那么恐怖,也许因为它处在冬眠状态,雪被罩住了它那狰狞的真实面目吧。我们看到了什么?仿佛看到了世界最大的湖泊被冻结在眼前,“满盖荒原”——它平坦得令我们这批垦荒者难以置信,直铺到遥远的地平线。 “魔王!你在哪里?你出来!”我们的一个伙伴大声呼喊。 “魔王”没有出现。 铁匠王志刚突然朝不远处一指:“你们看!”——一根从正中间劈开的圆木桩钉进土地,倾斜地立在那里。 我们都好奇地走了过去。副指导员拂掉木桩上的雪:我们看到了一块木碑,累累斧痕粗糙砍平的劈面上,刀刻的字迹被风雨所侵蚀,只能依稀认出“死于此……”三个歪扭的字。 我相信,我们每个人当时都和我一样,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里,还有一个!”我的妹妹又发现了同样的不祥之物,她第一个朝拖拉机退去。 副指导员低声说:“我们走吧,别搅扰他们安息了。” …… 如果有人问我:“你在北大荒感到最艰苦的是什么?” 我的回答是:“垦荒。” 为了寻找有水源的林子的理想地点,我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满盖荒原”。我们发现了一条在地图上没有标出来的小河,它是“满盖荒原”上唯一洁净的水源,被我们命名为“流浪者”。我们发现它之前,它像流浪汉在荒原上不知徘徊了多少岁月,现在我们在它身边扎下了帐篷。 当冰雪消融的时候,当“流浪者”唱起了“拉兹之歌”的时候,我们闪亮的犁头劈进了“满盖荒原”的胸膛。若非垦荒者,谁能体会拖拉机翻起第一垄处女地那种喜悦?这荒原上有那么多的狼,光天化日之下,它们三五成群,大模大样地尾随在我们的拖拉机后面,捕食被犁头翻出的肥大的土拨鼠。夜晚,它们就在我们帐篷四周嗥叫。创业的艰苦,使垦荒队的每一个小伙子都变成了圣徒。副指导员跟我的妹妹和我们同住在一顶帐篷里。一块毯子分隔开了她们的狭小世界,毯子后面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巴黎圣母院”。 一天深夜,我从睡梦中偶然醒了一次,却没有听到拖拉机翻地的轰响。我一下子跳起,来不及多想,只穿着短裤,就闯进了“巴黎圣母院”,将副指导员从被窝里捅了起来。 “你!你要干什么?!” “拖拉机不响了!‘摩尔人’,在翻地!” “啊!”副指导员顺手就操起了步枪。 拖拉机不响,意味着“摩尔人”出了事。所有的人都惊醒了!正当大家要奔出帐篷,“摩尔人”从外面钻了进来。马灯光下,我们见他身上背着一只狼,两手拽着狼的两只前爪,头顶住狼脖子;那只狼朝天张大着嘴,两只后腿抓在他的腰胯上。 “摩尔人”大声说:“快动手!它还活着!” 我们各自操家伙,棍棒齐下,将那只狼在他背上打死了,好大的一只白毛老苍狼! “摩尔人”一下子坐在地铺上,喘息了半天,才说:“拴大犁的钢丝绳断了,我回来换钢丝绳,这东西跟上了我,出其不意地将两只前爪搭在我肩上……”他的脸上、手上尽是血痕,棉衣被撕成碎片。他拧着眉脱下棉衣,里面的绒衣和皮肉被狼的后爪抓得稀烂! 副指导员命令我的妹妹:“快,拿医药箱来!” 这时,我们才发现,她仅穿着衬衣衬裤,光着一双脚。她也意识到了什么,在我们的目光下一时显得不知所措。随即,她镇定了下来,从容地说:“都瞪着我干什么?没你们的事了,全睡觉去!” 大家都一个个顺从地钻进了被窝,我没有。我将马灯举在“摩尔人”头上。 副指导员柔情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立刻从妹妹手中接过医药箱,替“摩尔人”小心翼翼地包扎伤处…… 我妹妹是垦荒队员的“内务大臣”,给我们做饭、洗衣服。从连队带来的冻菜吃光了,任何一种野菜还都没有从荒原上生长出来。为了使我们能吃得稍微满足点,她对剩下的两袋面粉发挥了充分的创造性:馒头、发糕、花卷、烙饼;甜的、咸的、又甜又咸的、先蒸后烙的…… 如果说我是因为副指导员而参加垦荒队的,妹妹则是因为我才来到“满盖荒原”上的,我是她唯一的亲人。我走到天边地角,她会追随我到天边地角。我那么凶狠地对待过她,她却依然在心理上对我希求着荫庇和保护。我表面上对她仍旧冰冷异常,可感情上早已彻底饶恕了她。 只有自己罪恶深重的人,才不肯饶恕别人。 何况她是我的妹妹,唯一的妹妹! 我有责任保护她。无论在那件可耻的事情发生之后或者之前,我对她尽到过一个哥哥的责任了吗?没有!到北大荒的第一天,当我们经过鹿场,她被鹿群迷住了,她请求我和她一块儿留在鹿场。只要我愿意,那是完全可以的,我却没有留在她身边。为什么?我不愿和妹妹在一个连队。我觉得她太娇气又太任性,同在一个连队会给我添无尽的麻烦。为洁身自好,我逃避一个哥哥的责任,而在她成为舆论和道德严厉谴责的对象后,我首先想到的又是她败坏了我的名声。因此我憎恨她,不肯给予她半点怜悯和同情…… 在“满盖荒原”上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我内心进行着深刻的反省,我认识了自己的真实面目。我忏悔我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哥哥,一个多么可鄙多么卑劣的人! 有一天,当帐篷里只有我和妹妹的时候,我叫了她一声:“小妹!”她正在案板上揉面,听到我叫她,立刻抬起头。她怔怔地望着我,脸上浮现出无比激动的表情,一双黑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泪水。“小妹,你还生我的气吗?”我轻轻走到她身边。泪水,大颗大颗的泪水,慢慢从她的黑眼睛里淌出来,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落到案板上,被她的双手一下一下地揉进了面团里。“小妹!……”我的声音哽咽了。她倏地转过身,扑在我身上,沾满面粉的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头偎在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泪水从我眼中簌簌而落。许久,她才止住了哭声。她问我的第一句话是:“妈妈的病好了吗?”我的心像被捅了一刀!哦,母亲!如果你在九泉之下听到妹妹这句话,肯定也会老泪纵横的罢!但愿你听不到这句话,但愿你不再为你的儿女们伤心,可我又多么希望你能够听到这句话呵!妹妹比我更爱您呵!我没有勇气实告小妹,母亲已不在人世了!她那脆弱的情感、脆弱的心灵是经不起重击的。我低声回答小妹:“妈妈没有生病,妈妈太想念太惦记我们了,我告诉她我们都很好,她就放心了。”妹妹嘴角挂上了一丝笑容,一丝苦涩的笑容,几天来的第一次笑,如果那种惨然的表情也能算是笑容的话。“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要教训他!”妹妹坚决地摇了摇头。“你……爱他?”妹妹无语地点了一下头。“他呢?……他也爱你吗?”妹妹又点了一下头。我注视着妹妹。她脸上呈现出一种天使般圣洁的表情,那是心灵的反射。我茫然了。妹妹忽然肯定地问:“哥哥,你爱她?”“谁?”“副指导员。”“你听什么人胡说的?”“我看出来了,她……也挺喜欢你的!”“真的?”我双手紧紧抓住了妹妹的两条胳膊。“真的。”“不,我知道她喜欢的是‘摩尔人’!”“她只是信任他,我也信任他,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任何一个姑娘都会信任像他那样的人。但她喜欢的是你!她说你是个具有诗人气质的小伙子,是个雪莱型的小伙子。她说她喜欢雪莱,不喜欢拜伦,虽然他们都是天才的诗人,她还说拜伦只能评定一个女性外表的美丑,而雪莱却能窥察一个女性内心的善恶。她也知道你在爱她……”妹妹突然住口了。 我们几乎同时发现副指导员不知何时呆呆地站在帐篷门口,她显然听到了我和妹妹的谈话内容。“哎呀,我晾在河边的衣服还没收回来!”我找了个借口逃出帐篷,在荒野上盲目地奔跑,我觉得“满盖荒原”成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当天,吃过晚饭以后,我们又围聚在帐篷里,讲起故事来,这成了我们精神生活的唯一方式。我们什么故事都讲:神、鬼、荒诞的、恐怖的、风趣的……我们每个人,包括副指导员在内,都摆脱了在连队的种种束缚,真正成了“满盖荒原”上“顶天立地”的人。 副指导员娓娓动听地讲了希腊神话《奥德赛》中的一段故事:伟大的俄底修斯攻打了特洛伊城以后,率领他手下的勇士们从海上返回家乡伊塔克,结果被逆风吹到了一个孤岛上。岛上的居民专靠吃一种“忘忧果”度日。他们热情地把“忘忧果”捐送给俄底修斯和他的勇士们吃。勇士们吃了“忘忧果”,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家乡和父母,忘记了兄弟姐妹和妻子,忘记了一切朋友,竟无忧无虑地长久留在了孤岛上…… 我惊讶地发现,她讲故事的水平超过我们所有的人,她并不绘声绘色,只是娓娓道来。但那语调中流露出来的感情,是能够打动到人的心灵深处的。 她讲完了,我们都陷入沉思。只有妹妹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我真想获得许多许多那种‘忘忧果’……” 副指导员,又是和“摩尔人”坐在一起,又是那样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大铁炉子里的火光,将她的脸映照得那么红。火光一闪一闪,她那张美丽的脸忽明忽暗,浮现着一种虚幻憧憬和淡淡的愁思。 我不禁对她充满了同情。如果不是三年前她立下的誓言束缚了她,她早该回家探家了。三年呵!她一定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更加思念她的父母和亲友。 我打开画夹,说:“别动!‘摩尔人’,我给你们画张像!”我的本意是,要给她画一张肖像。因为此时此刻的她,那么美丽那么楚楚动人,但我没有勇气坦白说出。“摩尔人”显然错误地认为我的话是对他的当众揶揄,他顶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所以,当副指导员下意识地将头从他肩上移开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冷冷地盯着我,说:“别动!叫他画,别扫他的兴!”语势中隐含着挑衅。副指导员又顺从地将头靠在了他肩上,微微一笑,也注视着我。 我再没说什么,认真地画了起来。我看她一眼,画一笔,暗想,我一定要画得十分像。我从来没有画得那么好过,真的!最后一笔,我存心一顿,把笔尖折了。 “没画好!”我把画夹递给了副指导员。 大家都围拢来欣赏,赞叹:“像!像极了!” “嘿!没看出来你还有招不露!什么时候也给我画一张?” “咦,你就画了我自己呀!”副指导员看了“摩尔人”一眼。 “我的笔尖断了。”我脸上微微一红。 副指导员拿着肖像端详了一会,问:“送给我?”“送给你!”我大胆地盯着她。她垂下了眼睑,说:“我会仔细保存它的。”这时,“摩尔人”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钻出了帐篷。从那一天起,他更加沉默寡言了……然而,什么都可以转让,唯独爱情。我要执着追求,绝不弃她的爱。绝不……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三 第一场春雨降临了。 我们开垦的乌油油的沃土,贪婪地吸吮着大自然母亲的乳汁。人们都习惯把春天比作花枝招展的少女,可是当她在“满盖荒原”上旅行时,却更像一位庄重的夫人,脚步懒散而从容,带着唯一的颜色——淡绿,所到之处,漫不经心地随意点染,画出了绿的世界。 副指导员有一天昏倒在“流浪者”河边,她病了。她接连两天昏迷不醒。在昏迷中,她时时念叨着两个字:“麦种,麦种……”医药箱里所有的药,都不能减退她的高烧。第三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首先把妹妹唤到她铺前,问:“还有多少粮食?” 妹妹回答:“只剩一点点了!” 她亲切地环视着我们,微笑了,说:“伙计们,我代表连队谢谢大家。我要建议党支部,给大家都记一功,放进档案里。现在,这里留下几个人就够了,其余的全部回老连队去,帮助老连队迁移来……一定要赶在‘鬼沼’开化之前!”她轻轻地拉着妹妹的一只手:“你留下吧,没有你在身边,我会寂寞的。” 妹妹说:“副指导员,我留下!” 我说:“我也留下。” “摩尔人”看着副指导员,问:“如果你同意,我也留下。” 副指导员默默地点了点头。 “满盖荒原”上就留下了我们四个人。 一天,二天……四天过去了,连队没有到达。整整一个连队,几百口人,搬迁到这里来不是一次简单的行动,会有许许多多的困难。在这四天之内,“鬼沼”卑鄙地联合了起来,向我们示威!当我、妹妹、“摩尔人”第四天早晨走出帐篷时,都被惊慑得呆住了!清可见底的“流浪者”河,不知从哪里汇集了那么多水,隔夜之间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浊流湍急,打着旋涡,夹杂着雪坨、冰决、枯枝断树,甩了一个直角弯,奔泻而下,河水溢出河床,灌进沼地,“鬼沼”一片汪洋! 妹妹忧愁地说:“今天连队再不到达,我们就一点吃的也没有了。” 我和“摩尔人”同时看了她一眼,都没说什么。我们担心着更严峻的事情……连队将如何涉过“鬼沼”? 妹妹一声不响地又钻进帐篷里去了,我和“摩尔人”也跟进帐篷,见她坐在副指导员的地铺旁,瞧着昏迷中的副指导员垂泪。我们进来,她赶紧抹去眼泪站起来,拿上一把镰刀和一个小土篮,说:“我去挖野菜。” 将近中午,妹妹的喊声突然从远处传进帐篷:“哥哥,哥哥,快来呀!” 我和“摩尔人”同时跳了起来,奔出帐篷,但见妹妹像一只小猎犬,在追赶一头弱小的狍子。她一扬手,将镰刀飞抛出去,砍中了狍子后腿,狍子一头栽倒。她猛扑上去,却捕了个空。那小动物挣扎着跳了起来,带着伤向沼地里逃窜,妹妹跟在后面紧追不舍。小狍子在沼地边沿停了一下,似乎还回头看了她一眼,跃进了沼地,一拐一拐地向沼地深处逃去。 “站住!” “小妹!” 我和“摩尔人”对妹妹大声喊。 妹妹追到沼地边,欲罢难舍,焦急地来回奔跑。她终于停住了,望着陷住四蹄寸步移动的狍子,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向“鬼沼”迈出一步。 “回来!危险!”“摩尔人”高吼一声。我和他同时朝妹妹跑去。 妹妹回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挥动了一下手臂,好像是在任性地说:“你别管我!”她跑进了“鬼沼”。 当我和“摩尔人”追到沼边时,她已捕住了小狍子。她和那小动物在沼泥中搏斗了几下,一眨眼间,忽然深陷了下去,一下子被吞陷到胸部!还没等我和“摩尔人”有所反应,沼泽中便只露出了她的一只小手。那小手也只来得及在空中抓了几下,倏忽间便从眼前消失了! “哥哥!别过来!”她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击响我的耳鼓! “小妹……”我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不顾一切地向沼泽冲去。 “摩尔人”两条有力的手臂,从后面紧紧将我搂抱住了。我挣动了几下,眼前一黑,昏倒在他怀里。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帐篷里。妹妹的那只小手像电影中的叠印镜头一样,重复地在我眼前出现。我耳边又响起了母亲临终的叮嘱,泪水刷地一下子淌了出来。我硬撑起身,看见“摩尔人”那高大的身躯,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帐篷外。惨白的月光照在大地上,将他的身影衬托得格外分明。“鬼沼”那边,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鸟叫,也许是“收魂鸟”将妹妹的魂灵收走了罢?我虽然并不迷信,但这种迷信的思想却在我头脑中闪过。我盯着“摩尔人”的身影,心中突然对他产生了强烈的憎恨!甚至思路狂乱起来。如果不是他搂抱住我,我相信我是一定可以救出妹妹的!对小妹的死他是有罪过的! 我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出帐篷。“摩尔人”听到我的脚步声,缓缓地转过身来。他骇然地瞪大了眼睛,也许他看到了我怒不可遏的狂乱的脸色,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 我霍然对他扬起了拳头。 “你……”他惊愕地朝后退了一步。 “我恨你!”我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他的目光,盯在我脸上,低沉地说:“如果是因为你的妹妹,那我有权替自己辩护。你以为我有一颗魔鬼的心吗?你以为我就不为你妹妹的死难过吗?如果当时我的生命能换取她,甘愿躺在沼底的是我!如果你是因为她……”他朝帐篷里看了一眼:“那你尽管动手!只要我活着,只要她还没有宣布做你的妻子,我就有权爱她,并且追求她!” 他的话,令我的双手发抖了。好像为我的小妹志哀,我垂下了头。宁静的夜晚,荒原显得更加沉寂,连“收魂鸟”那种怪异的叫声也听不到了。 “摩尔人”注视了我一瞬间,慢慢朝我背转了高大的身躯,朝荒原黝黑的深处走去,消失在黑夜的巨口中。 “你们吵嚷什么?” 我扭回头,见副指导员站在帐篷口。四天内,她病得虚弱不堪,如果她松开拽着帐篷帘的那双手,一定会无力地瘫软在地。我半天才从双唇间挤出了一个字:“狼……” “狼?”她怀疑的目光久久地审视着我,追问:“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摩尔人’呢?你妹妹他们到哪儿去了?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妹妹……她……她……她死在‘鬼沼’里了!”我双手捂住脸,克制不住巨大的悲痛,失声号啕了。 副指导员像被猛击了一锤,发生短促的一声“啊”,昏倒在帐篷口。 深夜,“摩尔人”还没有回来,他到哪里去了?在我缺乏理智地对待了他之后,他会不会也恨我呢?他还会回来跟我同住在一顶帐篷里吗?他会不会遭到什么不幸?如果他真遭遇到什么不幸,那杀害他的就是我了…… 我忏悔极了,不安极了,我感到黑夜的漫长。我守护着昏迷中的副指导员,第一次体验了在这广袤无垠的荒原上,孤独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处境。我整夜没有合眼。 黎明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我奔出帐篷,“摩尔人”已经在帐篷外跳下马背。 “马?哪来的马?……”我忘记了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不愉快的事,亲切地跟他说话。 他说:“前几天,我曾在树林中发现了被猎刀砍断的树枝,断定这附近可能有鄂伦春猎人。昨天夜里我找到了他们,向他们借了这匹马。副指导员怎么样?” “还是昏迷不醒。” “鄂伦春猎手们说,可能染上了出血热。” “出血热?!” 我的心顿时冷却了。我听说过这种病,夺走一个人的生命,像秋风吹落一片树叶。 “摩尔人”又说:“你立刻骑上这匹马,顺着我们的来路护送副指导员过去!你一定能迎到我们的连队,副指员就有救了!”他完全是命令的口气。 “不!你护送她,我留在这里!”“我的身体太重,半路上非把这匹马压垮不可。它已经跑得够累了!由此向西五十里,可以绕过‘鬼沼’,你们沿沼地向西走吧!”再争执就是卑劣的虚伪。“摩尔人”用行李绳将昏迷中的副指导员缚在我后背,扶我跨上了马鞍。“把枪带上。”他把步枪递给了我。“你留下!”“你带上,以防万一。”他将步枪挂在马鞍上,拉着马缰掉转马头,用充满信赖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在马屁股上猛擂了一拳。那马嘶叫一声,撒开四蹄,朝西疾驰而去。朝西虽然比朝东少绕三十里路,但却要经过一片“塔头”甸子。 幸亏那马是纯种鄂伦春猎马,在“塔头”地里也行走如飞。这种马体形矮小,其貌不扬,但能吃苦耐劳,是猎人之友,是荒原上的骆驼。 绕过“鬼沼”,仍一路不停地踢着马腹。那马仿佛体谅我的心情,速度毫不懈慢。又疾驰了大约三十里路,我的棉裤被马身上的汗湿透了。突然它打了几个响鼻,四腿发抖,蹄步摇摆起来,它似乎还想全力奔驰,但前蹄却跪倒了。我的双腿刚刚离开马鞍,在地上站稳,它便侧身一卧,伸长了脖子——它彻底累垮了!马腹忽起忽落,鼻孔喷出热气,嘴里吐出白沫来。这有灵性的动物,在倒下时,也绝不用身子压住骑者的腿,它那双琉璃眼,歉意地悲哀地望着我。 “放下我,放下我!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你要把我背到哪儿去?”副指导员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了,她在我背上挣动着被缚住的身子。我解开绳子,将她轻轻放在地上,让她的头和肩靠在我的胸前。我轻轻对她说:“副指导员,我要护送你迎接连队,你病得很严重!”她喃喃地问:“我要死了,是吗?” 听我所爱的人说出这种话,我如万箭穿心,难受极了!我大声回答她:“不,你不会死的!” 她吃力地微笑了一下:“我不怕死,真的。你忘了,我们的扎根誓言中,不是有这样两句话么,埋骨何须故土,荒原处处为家。遗憾的是,我再有几个月就可以回家探望我的爸爸妈妈了,我真想他们啊!他们想我,大概都想疯了呢。我已经给他们写了信,保证我们在‘满盖荒原’上秋收之后……” 我呜咽了,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脸上。 “别哭,”她轻轻握住了我的一只手:“如果我真的死了,就把我埋在‘鬼沼’旁,我要和你的妹妹做伴。她是个好姑娘,我喜欢她。我只有一点请求,在我的碑上,在我的名字前面,刻上垦荒者三个字……”一大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慢慢淌了出来。 我紧紧搂抱着她,放声大哭。 “你看,那是什么?多像书上写的那种忘忧果!你给我折一枝来,好么?”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忽然闪亮闪亮的,盯着附近的什么东西。 我顺着她的目光,发现了一丛紫红的尚未开放的达子香花。我将她靠在马鞍上,站起身去折那丛达子香花。待我折了一束花回到她身边时,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她和那匹鄂伦春猎马同时停止了呼吸! 大地在我脚下旋转,蓝天变成了黑色。 我擦干了眼泪,将那束达子香别在她衣扣里,跪了下去,在她渐渐消失着血色的双唇上,长久地亲吻着。我相信,她若有灵,是不会嗔怪我的。 我又背起她,继续朝前走。 这时,在地平线上,我看到了我们搬迁的连队的带状的影子…… 全连队为副指导员默哀了许久许久。 每一个人都流出了真诚的眼泪。 当我们全连队的马车、爬犁、拖拉机和团里支援我们搬迁的卡车所组成的车队行进到“鬼沼”前,冥冥的暮色开始在荒原上织成了帏幔。有人发现了一顶棉帽子,挂在倾斜的作为坟碑的木桩上,还压着一块石头。我首先走过去取下那顶帽子,认出是“摩尔人”的狗皮帽。帽兜里有一张纸,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我探出了一条涉过‘鬼沼’的路,以树枝为标记,由此向东,一里远处……” 当天晚上,我们将可能陷没的车辆停在了原地,全连队的人都平安地涉过了“鬼沼”。可是我们却到处也寻找不见“摩尔人”。 第二天黎明,在“流浪者”河边,发现了“摩尔人”的血迹斑斑的衣片,一柄大斧,三只死狼……周围的一切,都无声地向我们作证,这里曾进行过怎样触目惊心的人与兽的搏斗,可以想见,强壮勇猛的“摩尔人”是怎样拼搏尽了最后的气力才倒下去的…… 我们在悲痛的日子里,开始在“满盖荒原”上播种。 按照副指导员的遗嘱,我们将她埋葬在“鬼沼”旁。我们从百里外的驼峰山上运回了一块大青石,连队的老石匠将它凿成了石碑,碑文上刻着:垦荒者李晓燕和她的战友王志刚、梁珊珊长眠于此。 我们从驼峰山上伐下了上千棵义气松。沿着“摩尔人”做的标记,在“鬼沼”上铺了一条垦荒者之路。第二年,又有好几个连队建点在“满盖荒原”上。 “鬼沼”,它终于被征服了! 当我带着垦荒者的胜利,在一个黄昏默走到“垦荒者”墓前凭吊的时候,一个陌生的青年也在那里。我发现墓碑上放着一束达子香花,那是妹妹生前最喜爱的花。 我立刻明白,他是妹妹生前所爱并爱过妹妹的那个人! 他脸上的表情令我深信,他永远也不会离开“满盖荒原”的了! 我们对望了一眼,他便掉头缓缓离去了。 我没有叫住他,没有问他的姓名,甚至没有想到问问他是哪一个城市的青年…… 他是我们那一代中的一个,这一点足够了。 我们经历了北大荒的“大烟泡”,经历了开垦这块神奇的土地的无比艰辛和喜悦。从此,离开也罢,留下也罢,无论任何艰难困苦,都决不会在我们心上引起畏惧,都休想叫我们屈服…… 呵,北大荒! 父亲 关于父亲,我写下这篇忠实的文字,为一个由农民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树碑立传”,也为一个儿子保存将来献给儿子的记忆…… 小时候,父亲在我心目中,是严厉的一家之主,绝对权威,靠出卖体力供我吃穿的人,恩人,令我惧怕的人。 父亲板起脸,母亲和我们弟兄四个,就忐忑不安,如对大风暴有感应的鸟儿。 父亲难得心里高兴,表情开朗。 那时妹妹未降生,爷爷在世,老得无法行动了,整天躺在炕上咳嗽不止,但还很能吃。全家七口人高效率的消化系统,仅靠吮咂一个三级抹灰工的汗水。用母亲的话说,全家天天都在“吃”父亲。 父亲是个刚强的山东汉子,从不抱怨生活,也不叹气。父亲板着脸任我们“吃”他。父亲的生活原则——万事不求人。邻居说我们家:“房顶开门,屋地打井。” 我常常祈祷,希望父亲也抱怨点什么,也唉声叹气。因为我听邻居一位会算命的老太太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人胸中一口气。”按照我的天真幼稚的想法,父亲如果能唉声叹气,则会少发脾气了。 父亲就是不肯唉声叹气。 这大概是父亲的“命”所决定的吧?真很不幸!我替父亲感到不幸,也替全家感到不幸。但父亲发脾气的时候,我却非常能谅解他,甚至同情他。一个人对自己的“命”是没办法的。别人对这个人的“命”也是没办法的。何况我们天天在“吃”父亲,难道还不允许天天被我们“吃”的人对我们发点脾气吗? 父亲第一次对我发脾气,就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一个惯于欺负弱小的大孩子,用碎玻璃在我刚穿到身上的新衣服背后划了两道口子。父亲不容我分说,狠狠打了我一记耳光。我没哭,没敢哭,却委屈极了,三天没说话。在拥挤着七口人的不足十六平方米的空间内,生活绝不会因为四个孩子中的一个三天没说话而变得异常的。全家都没注意我三天没说话。 第四天,在学校,在课堂,老师点名,要我站起来读课文。那是一篇我早已读熟了的课文。我站起来后,许久未开口。老师急了,同学们也急了。老师和同学,都用焦急的目光看着我,教室的最后一排,坐着七八位外校的听课老师。 我不是不想读。我不是存心要使我的班级丢尽荣誉。我是读不出来。读不出课文题目的第一个字。我心里比我的老师,比我的同学们还焦急。 “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开口读?”老师生气了,脸都气红了。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从此我们小学二年级三班,少了一名老师喜爱的“领读生”,多了一个“结巴磕子”,我也从此失掉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 我的口吃,直至上中学以后,才自我矫正过来。我变成了一个说话慢言慢语的人。有人因此把我看得很“成熟”,有人因此把我看得“胸有城府”。而在需要“据理力争”的时候,我往往成了一个“结巴磕子”,或是一个“理屈词穷”者。父亲从来也没对我表示过歉意。因为他从来也没将他打我那一耳光和我以后的口吃联系在一起…… 爷爷的脾气也特火爆。父亲发怒时,爷爷不开骂,便很值得我们庆幸了。 值得庆幸的时候不多。 母亲属羊,像只羊那么驯服,完全被父亲所“统治”。如若反过来,我相信对我们几个孩子是有益处的。因为母亲是一位农村私塾先生的女儿,颇识一点文字。遗憾的是,在家庭中,父亲的自我意识,起码比“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这条理论早形成二十年。 中国的贫穷家庭的主妇,对困苦生活的适应力和忍耐力是极可敬的。她们凭一种本能对未来充满憧憬。虽然这憧憬是朦胧的,盲目的,带有浪漫的主观色彩的。期望孩子长大成人后都有出息,是她们这种憧憬的萌发基础。我的母亲在这方面的自觉性和自信心,我认为是高于许多母亲们的。 关于“出息”,父亲是有他独到的理解的。 一天吃饭的时候,我喝光了一碗苞谷面粥,端着碗又要去盛,瞥见父亲在瞪我。我胆怯了,犹犹豫豫地站在粥盆旁,不敢再盛。 父亲却鼓励我:“盛呀!再吃一碗!” 父亲见我只盛了半碗,又说:“盛满!”接着,用筷子指着哥哥和两个弟弟,异常严肃地说:“你们都要能吃!能吃,才长力气!你们眼下靠我的力气吃饭,将来,你们是都要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的!” 我第一次发现,父亲脸上呈现出一种真实的慈祥、一种由衷的喜悦、一种殷切的期望、一种欣慰、一种光彩、一种爱。 我将那满满一大碗苞谷面粥喝下去了,还强吃掉半个窝窝头。为了报答父亲,报答父亲脸上那种稀罕的慈祥和光彩。尽管撑得够受,但心里幸福。因为我体验到了一次父爱。我被这次宝贵的体验深深感动。 我以一个小学生的理解力,将父亲那番话理解为对我的一次教导、一次具有征服性的教导、一次不容置疑的现身说法。我心领神会,虔诚之至地接受这种教导。从那一天起饭量大了,觉得自己的肌肉也仿佛日渐发达,力气也似乎有所增长。 “老梁家的孩子,一个个都像小狼崽子似的!窝窝头,苞谷面粥,咸菜疙瘩,瞧一顿顿吃得多欢,吃得多馋人哟!”这是邻居对我们家的唯一羡慕之处。父亲引以为豪。 我十岁那年,父亲随东北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西北去了。父亲离家不久,爷爷死了。爷爷死后不久,妹妹出生了。妹妹出生不久,母亲病了。医生说,因为母亲生病,妹妹不能吃母亲的奶。哥哥已上中学,每天给母亲熬药,指挥我们将家庭乐章继续下去。我每天给妹妹打牛奶,在母亲的言传下,用奶瓶喂妹妹。 我极希望自己有一个姐姐。母亲曾为我生育过一个姐姐。然而我未见过姐姐长得什么样,她不满三岁就病死了。姐姐死得很冤,因为父亲不相信西医,不允许母亲抱她去西医院看病。母亲偷偷抱着姐姐去西医院看了一次病,医生说晚了。母亲由于姐姐的死大病了一场。父亲却从不觉得应对姐姐的死负什么责任。父亲认为,姐姐纯粹是因为吃了两片西药被药死的。 “西药,是治外国人的病的!外国人,和我们中国人的血脉是不一样的!难道中国人的病是可以靠西药来治的吗?!西药能治中国人的病,我们中国人还发明中医干什么?!” 父亲这样对母亲吼。 母亲辩驳:“中医先生也叫抱孩子去看看西医。” “说这话的,就不是好中医!”父亲更恼火了。 母亲,只有默默垂泪而已。 邻居那个会算命的老太太,说按照麻衣神相,男属阳,女属阴,说我们家的血脉阳盛阴衰,不可能有女孩。说父亲的秉性太刚,女孩不敢托生到我们家。说我夭折的姐姐,是被我们家的阳刚之气“克”逃了,又托生到别人家中去了。 一天晚上,我亲眼看见,父亲将一包中草药偷偷塞进炉膛里,满屋弥漫一种苦涩的中草药味。父亲在炉前呆呆站立了许久,从炉盖子缝隙闪耀出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父亲脸上。父亲的神情那般肃穆,肃穆中呈现出一种哀伤…… 我幼小的心灵,当时很信服麻衣神相之说。要不妹妹为什么是在父亲离家,爷爷死后才出生的呢?我尽心尽意照料妹妹,希望妹妹是个胆大的女孩,希望父亲三年内别探家。唯恐妹妹也像姐姐似的“托生”到别人家中去。妹妹的“光临”,毕竟使我想有一个姐姐的愿望,某种程度上得到了一种补偿性的满足。 父亲果然三年没探家,不是怕“克”逃了妹妹,是打算积攒一笔钱。 父亲虽然身在异地,但企图用他那条“万事不求人”的生活原则遥控家庭。 “要节俭,要精打细算,千万不能东借西借……”父亲求人写的每一封家信中,都忘不了对母亲谆谆告诫一番。父亲每月寄回的钱,根本不足以维持家中的起码开销。母亲彻底背叛了父亲的原则。我们家“房顶开门,屋地打井”的“自力更生”的历史阶段,很令人悲哀地结束了。我们连心理上的所谓“穷志气”都失掉了…… 父亲第一次探家,是在春节前夕。父亲攒了三百多元钱,还了母亲借的债,剩下一百多元。 “你是怎么过的日子?啊?!我每封信都叮嘱你,可你还是借了这么多债!你带着孩子们这么个过法,我养活得起吗?!”父亲对母亲吼。他坐在炕沿上,当着我们的面,粗糙的大手掌将炕沿拍得啪啪响。 母亲默默听着,一声不吭。 “爸爸,您要责骂,就责骂我们吧!不过我们没乱花过一分钱。”哥哥不平地替母亲辩护。 我将书包捧到父亲面前,兜底儿朝炕上一倒,倒出了正反两面都写满字的作业本,几截手指般长的铅笔头。我瞪着父亲,无言地向父亲声明:我们真的没乱花过一分钱。“你们这是干什么?越大越不懂事了!”母亲严厉地训斥我们。父亲侧过脸,低下头,不再吼什么。许久,父亲长叹了一声,那是从心底发出的沉重负荷下泄了气似的长叹。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叹气。我心中倏然对父亲产生了一种怜悯。第二天,父亲带领我们到商店去,给我们兄弟四个每人买了一件新衣服,也给母亲买了一件平绒上衣……父亲第二次探家,是在三年困难时期。“错了,我是大错特错了!”一一细瞧着我们几个孩子因吃野菜而浮肿不堪的青黄色的脸,父亲一迭声说他错了。“你说你什么事错了?”母亲小心翼翼地问。父亲用很低沉的声音回答:“也许我十二岁那一年就不该闯关东……我想,如今老家的日子兴许会比城市的日子好过些?就是吃野菜,老家能吃的野菜也多啊……”父亲要回老家看看。如果老家的日子比城市的日子好过些,他就将带领母亲和我们五个孩子回老家,不再当建筑工人,重当农民。 父亲这一念头令我们感到兴奋,给我们带来希望。我们并不迷恋城市。野菜也好,树叶也好,哪里有无毒的东西能塞满我们的胃,哪里就是我们的福地。父亲的话引发了我们对从未回去过的老家的向往。 母亲对父亲的话很不以为然。但父亲一念既生,便会专执此念。那是任何人也难以使他放弃的。 母亲从来也没有能够动摇过父亲的哪怕一次荒唐的念头。母亲根本不具备这种妇人之术。母亲很有自知之明,便预先为父亲做种种动身前的准备。 父亲要带一个儿子回山东老家。在我们——他的四个儿子之间,展开了一次小小的纷争。最后,由父亲作出了裁决。父亲**地对我说:“老二,爸带你一块儿回山东!”老家之行,印象是凄凉的。对我,是一次大希望的大破灭。对父亲,是一次心理上和感情上的打击。老家,本没亲人了,但毕竟是父亲的故乡。故乡人,极羡慕父亲这个挣现钱的工人阶级。故乡的孩子,极羡慕我这个城市的孩子。羡慕我穿在脚上的那双崭新的胶鞋。故乡的野菜,还塞不饱故乡人的胃。我和父亲路途上没吃完的两掺面的馒头,在故乡人眼中,是上等的点心。父亲和我,被故乡一种饥饿的氛围所促使,竟忘乎所以地扮演起“衣锦还乡”的角色来。 父亲第二次攒下的二百元钱,除了路费,东家给五元,西家给十元,以“见面礼”的方式,差不多全救济了故乡人。我和父亲带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几斤地瓜干离开了故乡…… 到家后,父亲开口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孩子他妈,我把钱抖搂光了!你别生气,我再攒!”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用内疚的语调对母亲说话。 母亲淡淡一笑:“我生啥气呀!你离开老家后,从没回去过,也该回去看看嘛!”仿佛她对那被花光的二百多元钱毫不在乎。 但我知道,母亲内心是很在乎的。因为我看见,母亲背转身时,眼泪从眼角溢出,滴落在她衣襟上。 那一夜,父亲翻身不止,长叹接短叹。 两天后,父亲提前回大西北去了。假期内的劳动日是发双份工资的…… 父亲始终恪守自己给自己规定的三年探一次家的铁律,直至退休。父亲是很能攒钱的。母亲是很能借债的。我们家的生活,恰恰特别需要这样一位父亲,也特别需要这样一位母亲。所谓“对立统一”。 在我记忆的底片上,父亲愈来愈成为一个模糊的虚影,三年显像一次;在我的情感世界中,父亲愈来愈成为一个我想要报答而无力报答的恩人。 报答这种心理,在父子关系中,其实质无异于溶淡骨血深情的稀释剂。它将最自然的人性最天经地义的伦理平和地扭曲为一种最荒唐的债务。而穷困之所以该诅咒,不只因为它造成物质方面的债务,更因为它造成精神上和情感上的债务。 父亲第三次探家那一年,正是哥哥考大学那一年。父亲对哥哥想考大学这一欲望,以说一不二的威严加以反对。 “我供不起你上大学!”父亲的话,令母亲和哥哥感到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好心的邻居给哥哥找了一个挣小钱的临时活——在菜市场卖菜。卖十斤菜可挣五分钱。父亲逼着哥哥去挣小钱。哥哥每天偷偷揣上一册课本,早出晚归。回家后交给父亲五角钱。那五角钱,是母亲每天偷偷塞给哥哥的。哥哥实则是到公园里或松花江边去温习功课的。骗局终于败露,父亲对这种“阴谋诡计”大发雷霆,用水杯砸碎了镜子。 父亲气得当天就决定回大西北。我和哥哥将父亲送到火车站。 列车开动前,父亲从车窗口探出身,对哥哥说:“老大,听爸的话,别考大学!咱们全家七口,只我一个挣钱,我已经五十出头了,身板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应该为我分担一点家庭担子了啊!”父亲的语调中,流露出无限的苦衷和哀哀的恳求。 列车开动时,父亲流泪了。一滴泪水挂在父亲胡茬儿又黑又硬的脸腮上。我心里非常难过。却说不清究竟是为父亲难过,还是为哥哥难过。我知道,哥哥已背着父亲参加了高考。母亲又一次欺骗了父亲。哥哥又一次欺骗了父亲。我这个“知情不举”者,也欺骗了父亲。我因无罪的欺骗感到内疚极了。我,很大程度上是为自己难过…… 几天后,哥哥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母亲欣慰地笑了。哥哥却哭了…… 我又送走了哥哥。 哥哥没让我送进站。 他说:“省下买站台票的五分钱吧。” 在检票口,哥哥又对我说:“二弟,家中今后全靠你了!先别告诉爸爸,我上了大学……” 我站在检票口外,呆呆地望着哥哥随人流走入火车站,左手拎着行李卷,右手拎着网兜,一步三回头。 我缓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紧紧攥着没买站台票省下的那五分镍币,心中暗想:为了哥哥,为我们家祖祖辈辈的第一个大学生,全家一定要更加省吃俭用,节约每分钱…… 我无法长久隐瞒父亲哥哥已上了大学这件事。我不得不在一封信中告诉父亲实情。 哥哥在第一个假期被学校送回来了。他再也没能返校。 他进了精神病院——一个精神世界的自由王国——一个心理弱者的终生归宿。一个明确的句号。 我从哥哥的日记本中,翻出了父亲写给哥哥的一封信。一封错字和白字占半数以上的信。一封并不彻底的扫盲文化程度的信:老大!你太自私了!你心中根本没有父母!根本没有弟弟妹妹!你只想到你自己!你一心奔你个人的前程吧!就算我白养大你!就算我没你这个儿子!有朝一日你当了工程师!我也再不会认你这个儿子! 每句话后面都是”!“号,所有这些”!“号,似乎也无法表述父亲对哥哥的愤怒。父亲这封信,使我联想到了父亲对我们的那番教导:“将来,你们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的!”我不由得将父亲的教导作为基础理论进行思考:每个人都是有把子力气的,倘一个人明明可以靠力气吃饭而又并不想靠力气吃饭,也许竟是真有点大逆不道的吧?哥哥上大学,其实绝不会造成我们家有一个人饿死的严峻后果。那么父亲的愤怒,是否也因哥哥违背了他的教导呢?父亲是一个体力劳动者,我所见识过的体力劳动者,大致分为两类。一类自卑自贱,怨天咒命的话常挂在嘴边上:“我们,臭苦力!”一类盲目自尊,崇尚力气,对凡是不靠力气吃饭的人,都一言以蔽之曰:“吃轻巧饭的!”蕴含着一种藐视。 父亲属于后一类。 如今想起来,这也算一件极可悲的事吧!对哥哥抑或对父亲自己,难道不都可悲吗? 父亲第四次探家前,我到北大荒去了。以后的七年内,我再没见过父亲。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和父亲同时探家。 在我下乡的第七年,连队推荐我上大学。那已是第二次推荐我上大学了。我并不怎么后悔地放弃了第一次上大学的机会。哥哥上大学所落到的结果,比父亲对我的人生教导在我心理上造成更为深刻的不良影响。然而第二被推荐,我却极想上大学了。第二次即最后一次。我不会再获得第三次被推荐的机会。那一年我二十五岁了。 我明白,录取通知书没交给我之前,我能否迈入大学校门,还是一个问号。连干部同意不同意,至关重要。我曾当众顶撞过连长和指导员,我知道他们对我耿耿于怀。我因此而忧虑重重。几经彻夜失眠,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之父亲我已被推荐上大学,但最后结果,尚在难料之中,请求父亲汇给我二百元钱。还告知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上大学的机会。我相信我暗示得很清楚,父亲是会明白我需要钱干什么的。信一投进邮筒,我便追悔莫及。我猜测父亲要么干脆不给我回音,要么会写封信来狠狠骂我一通。肯定比骂哥哥那封信更无情。按照父亲做人的原则,即使他的儿子有当皇上的可能,他也是绝不容忍他的儿子为此用钱去贿赂人心的。 没想到父亲很快就汇来了钱。二百元整。电汇。汇单的附言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错别字:“不勾(够),久(就)来电。” 当天我就把钱取回来了。晚上,下着小雨。我将二百元钱分装在两个衣兜里,一边一百元。双手都插在衣兜,紧紧攥着两叠钱。我先来到指导员家,在门外徘徊许久,没进去。后来到连长家,鼓了几次勇气,猛然推门进去。我支支吾吾地对连长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立刻告辞。双手始终没从衣兜里掏出来,两叠钱被攥湿了。 我缓缓地在雨中走着。那时刻一个充满同情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梁师傅真不容易呀,一个人要养活你们这么一大家子!他节俭得很呢,一块臭豆腐吃三顿,连盘炒菜都舍不得买……” 这是父亲的一位工友到我家对母亲说过的话。那时我还幼小,长大后忘了许多事,但这些话却忘不掉。 我觉得衣兜里的两叠钱沉甸甸的,沉得像两大块铅。我觉得我的心灵那么肮脏,我的人格那么卑下,我的动机那么可耻。我恨不得将我这颗肮脏的心从胸膛内呕吐出来,践踏个稀巴烂,践踏到泥土中。 我走出连队很远,躲进两堆木棱之间的空隙,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我哭自己,也哭父亲。父亲他为什么不写封信骂我一通啊?!一个父亲的人格的最后一抹光彩,在一个儿子心中黯然了,就如同一个泥偶毁于一捧脏水。而这捧脏水是由儿子泼在父亲身上的,这是多么令人悔恨令人伤心的事啊! 第二天抬大木时,我坚持由三杠换到了二杠——负荷最沉重的位置。当两吨多重的巨大圆木在八个人的号子声中被抬离地面,当抬杠深深压进我肩头的肌肉,我心中暗暗呼应的却是另一种号子——爸爸,我不,不!…… 那一年我还是上了大学。连长和指导员并未从中作梗,而且还把我送到了长途汽车站。和他们告别时,我情不自禁地对他们说了一句:“真对不起……”他们默默对望了一眼,不知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漆黑的,下着小雨的夜晚,将永远永远保留在我记忆中…… 三年大学,我一次也没有探过家,为了省下从上海到哈尔滨的半票票价。也为了父亲每个月少吃一块臭豆腐,多吃一盘炒菜。 毕业后,参加工作一年,我才探家,算起来,我已十年没见过父亲了。父亲提前退休了。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过一次,受了内伤,也年老了,干不动重体力活了。 三弟返城了。我回到家里时,见三弟躺在炕上,一条腿绑着夹板,吊在半空。小妹告诉我,三弟预备结婚了。新房是傍着我们家老屋山墙盖起的一间“偏厦子”。我们家的老屋很低矮,那“偏厦子”不比别人家的煤棚高多少。 我进入“新房”看了看,出来后问三弟:“怎么盖得这么凑凑乎乎?” 三弟的头在枕上侧向一旁,半天才说:“没钱。能盖起这么一间就不错了。” 我又问:“你的腿怎么搞的?” 三弟不说话了。 小妹从旁替他说:“铺油毡时,房顶木板太朽了,踩塌掉进屋里……” 我望着三弟,心里挺难受。我能读完三年大学,全靠三弟每月从北大荒寄给我十元钱。 吃过晚饭后,我对父亲说:“爸爸,我想和你谈件事。” 父亲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等待我说。父亲看我时的目光,令我感到有些陌生。是因为我们父子分别了整整十年吗?是因为我成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吗?我不得而知。他看我那一眼,像一匹老马看一头小牛。 我向父亲伸出一只手:“爸爸,把你这些年攒的钱都拿出来,给三弟盖房子用吧!” 父亲又用那种有些陌生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沉默半晌,才低声说:“我……不是已经给了吗?……”我说:“爸爸,你只给了三弟二百五十元钱呀!那点钱能够盖房子用吗?”“我……再没钱……”父亲的声音更低。我大声说:“不对!爸爸,你有!我知道你有!你有三千多元钱!……”父亲腾地从炕沿上站了起来,脸色涨得紫红,怒吼道:“你!……你简直胡说!我什么时候攒下过三千元?!” 躺在炕上的三弟插嘴说:“二哥,你何必为我逼爸爸呢!爸爸一辈子都想攒钱,如今总算攒下了,能舍得拿出来为我盖房子?”口吻中流露出一个儿子内心对父亲的极大不满。 我生气了,提高嗓门说:“爸爸,你这样做不对!三弟能在那样一间煤棚似的破屋里结婚吗?那里出生的,将是你的孙子,或是你的孙女!你将在子孙后代面前感到羞愧的!……”我心中倏然对父亲鄙视起来。 “住嘴!……”父亲举起了一只拳头。拳没落到我身上,在空中僵了片刻,沉重地落在了父亲自己的脑门上。母亲、四弟和小妹赶紧从里间屋出来,把我往里间屋拉。“你!……十年没见我,一见我就教训我吗?!好一个儿子啊!你就是这样给你弟弟妹妹们做榜样的吗?你可算念成了大学了!你给我滚!……”父亲脸腮抽搐着,眼中喷射出怒火。他那凶暴的语调中,有一种寒透了心的悲凉成分。他用手朝我一指,又吼出一个“滚”字,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一下子挣脱了母亲和四弟拉住我的手,大声说:“爸爸,我永远不再回这个家!”说完,冲出了家门。我一口气走到火车站,买了一张三个小时后开往北京的火车票,坐在候车室的长凳上,一支接一支吸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轻轻叫我,抬起头,见母亲和四弟站在面前。四弟说:“二哥,回家吧!”母亲也说:“回家吧,妈求你!” “不……”我坚决地摇摇头。 母亲又说:“你怎么能那样子跟你父亲争吵呢?他的确是没攒下那么多钱呀!他攒下的一点钱,差不多全给你三弟了……下个月初就要给你哥交住院费……” 几个好奇的男人女人围住了我们,用各种猜疑的目光注视我。我听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离开时叹了口气,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分明是被看成一个不孝之子了。我打断母亲的话,说:“妈妈,您别替我父亲辩护了!我在大学时,您求人写信告诉过我,父亲已积攒下了三千元钱。他怎么能对他的儿子那么吝啬?”母亲怔了一下,说:“傻孩子,是妈不好,妈那是骗你的呀!为了让你在大学里安心读书,不挂虑家中的生活……”听了母亲的话,我呆呆地望着母亲那张憔悴的脸,发愣许久,说不出话来。“听妈的话,回家吧!回家跟你爸认个错……”母亲上前扯我。我低下头哭了……我跟着母亲和四弟回到了家里。我向父亲认了错。父亲当时没有任何原谅我的表示。 小妹那时已中学毕业,在家待业两年了,一直没有分配工作。母亲低眉下眼地去找过街道主任几次,街道主任终于给了个话口说:“下一次来指标,我给使把劲试试看吧!” 母亲将这话学给父亲,对父亲说:“为了孩子,这人情,管多管少,无论如何也得送啊!” 父亲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钱包,递给母亲,头也不抬地说:“我这个月的退休金,刚交了老大的住院费,剩下的都在里边了……” 牛皮纸钱包里,大票只有两张十元的了。母亲犹豫了一阵,将其中一张交给妹妹。妹妹就用那十元钱买了点不成体统的东西,当天拎着去街道主任家“表示表示”。怎么拎去的,又怎么拎回来了。 母亲诧异地问:“怎么拎回来了?” 小妹沮丧地回答:“人家不肯收。” 母亲又问:“嫌少?” “人家说,多年住在一条街上,收了,就显得不好了。人家说,要是咱们非要表示表示,她家买了一吨好煤,咱们帮忙给拉回来……”小妹说罢,怯怯地瞟了父亲一眼。 父亲始终没抬头,听罢小妹的话,头更低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开口说:“我和你四哥……一块儿去给拉回来……” 四弟刚巧从外面回来,问明白后,为难地对父亲说:“爸,我们厂的团员明天要组织一次活动,我是团支部书记,我不能不去呀!” 小妹急了:“什么破团支部书记,你当得那么上瘾?!明天不给拉回来,人家的煤票就过期了!” 这一节话,我都在里屋听到了,我跨出里屋,对小妹说:“明天我和爸去拉。” 父亲突然莫名其妙地火了:“谁都用不着你们!我明天一个人去拉!我还没老得不中用,我还有力气!” 头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雨。第二天白天,雨下得更大了。我和父亲借了辆手推车,冒雨去拉煤。路很远。煤票是在一个铁道线附近的大煤厂开的,距我们住的街区,有三十来里。一吨煤,分三趟拉。天黑才拉回第三趟。拉第三趟时,一只车轮卡在铁轨岔角里。无论我和父亲使出多大的力气,车轮都纹丝不动,像被焊住了。我和父亲一块儿推,一块儿拉,一个推,一个拉,弄得浑身是泥,双手处处是伤,始终一筹莫展。在暴雨中,我听得见父亲像牛一样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对父亲大声喊:“爸爸,你在这儿看着,我去道班房找个人来帮帮忙!” “你的力气都哪去了?!”父亲一下子推开我,弯下腰,用他那肌肉萎缩了的肩膀去扛车。 远处传来了火车的吼声。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在闪电亮起的刹那,我看见一块松弛的皮肤,被暴雨无情地鞭打着。是一个老年人的丧失了力气的脊梁。 车头的灯光从远处射了过来。 父亲仍在徒劳无益地运用着微不足道的力气。 我拔腿飞快地朝道班房跑去。 列车停住了。 道班工人和我一块儿跑到煤车前。 父亲还在用肩膀扛煤车。他仿佛根本没发现有火车开过来。 “你他妈的玩命啊!”道班工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火车车头的光束正照着煤车。父亲的肩膀,终于离开了煤车。父亲缓缓抬起了头。我看清了父亲那双绝望的脸。一张皱纹纵横的脸。每一条皱纹,都仿佛是一个”!“号,比父亲写给哥哥的那封信中还多…… 雨水,从父亲的老脸上往下淌着。 我知道,从父亲脸上淌下来的,绝不仅仅是雨水。父亲那双瞪大的眼神空洞的眼睛,那抽搐的脸腮,那哆嗦的双唇,说明了这一点…… 这个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几年前那个雨夜。我躲在我们连队木棱堆之间大哭一场的那个雨夜……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电报,电文——“父即日乘十八次去京,接站。” 我又几年没探家了。我与父亲又几年没见面了。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可以说是一个中年人了。电报使我心中涌起了一个中年人对自己老父亲的那种情感。那是一种并不强烈的,撩拨回忆的情感。人的回忆,是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焦距”的,好像照片随着时间改变颜色一样。回忆往事,我心中对父亲的谴责少了,对自己的谴责反而多了。我毕竟没有给过父亲多少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爱啊! 电报没能在头一天交到我手里,却被人从门底缝塞进我了的办公室。我头一天熬夜,第二天上班很迟。看看手表,离列车到站时间,仅差一小时十五分。马上动身完全来得及接站。我手中拿着电报,心里倏忽产生了一个念头——租一辆小汽车去接站。这念头产生得很随便,就像陕西人想吃一顿羊肉泡馍。父亲生平连一次小汽车也没坐过,我要给予父亲“生平第一次”。我给几处出租汽车站打电话,都没车。二十多分钟在电话机前过去了。乘公共汽车接站,已根本来不及。只有继续拨电话。又拨了十多分钟,终于要到了一辆车。说很快就到,却并不很快,半小时以后才到。一路红灯,驶驶停停。到火车站,早已过时。 我打开车门就往下跳,司机一把揪住我:“车费!”我一摸衣兜,钱包没带!只好向司机赔笑脸,告诉他我是来接人的,接到了再给他车费。说了不少好话,最后将工作证押给他,他才算松开了手。站内站外,都没寻找到父亲。我沮丧地回到出租汽车跟前,央求司机再送我回家,来去车费一块儿付。司机哼了一声,将车开走了。我见方向不对,赔着笑脸问:“你要把我拉哪去呀?”司机冷冰冰地回答:“出租汽车总站。我饿了,该吃午饭了。你在总站再要一辆车吧!”我自认理亏,不多说什么。在出租汽车总站,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坐进了另一辆小汽车里。回来倒是一路飞快,算账时,可把我吓了一大跳——二十三元!我不由得问了句:“怎么二十三元啊?”司机瞪了我一眼:“加上火车站到出租汽车总站的那一段车费!”“那一段路也要车费?!”“笑话!你想白坐啊?”一进家门,见父亲已在家中了。我埋怨道:“爸爸,你怎么不在火车站多等会儿啊?让我白接了你一趟!”父亲说:“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你,我心想你不会来接了……”“拍了电报,我能不去接吗?真是的!”“我心想,大概你工作忙,脱不开身……”我说:“爸,先给我二十三元钱!”刚见面,伸手要钱,父亲奇怪,疑惑地瞧着我。我只好解释:“爸爸,我是租了一辆小汽车去接你的,司机在下边等着呢!我的钱包放在办公室了。”仿佛为了证实我的话,司机按了几声喇叭。父亲当时那种表情,就好像听说我是租了艘宇宙飞船去接他似的。他缓缓解开衣扣,拆开缝在衣里儿的一块布,用手指捻出三张十元的纸钞,默默递给了我。我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出他心里想说的一句话:“你摆的什么谱啊!” “爸爸,这钱我会还你的……”我接过钱,匆匆奔下楼去。当我回到屋里,见父亲脸色变得很阴沉,也不瞧我,低头吸烟。 我省悟到,我刚才说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话…… 父亲,不再是从前那个身强力壮的父亲了,也不再是那个退休之年仍目光炯炯、精神矍铄的父亲了。父亲老了,他是完完全全地老了。生活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老头子。他那很黑的硬发已经快脱落光了,没脱落的也白了。胡子却长得挺够等级,银灰间黄,所谓“老黄忠式”,飘飘逸逸的,留过第二颗衣扣。只有这一大把胡子,还给他增添些许老人的威仪。而他那一脸饱经风霜的皱纹,凝聚着某种不遂的夙愿的残影…… 生活,到底是很厉害的。 我家住在一幢筒子楼内,只一间,十三平方米,在走廊做饭,和电影《邻居》里的情形差不了多少。走廊脏,黑,苍蝇多,老鼠肆无忌惮,特肥大。 父亲到来的第一天,打量着我们家在走廊占据的“领地”,不无感触地说:“老二,你有福气啊!你才参加工作几年呀,就分到了房子!走廊这么宽,还能当厨房……你……比我强……” 这话从父亲口中说出,以那么一种淡泊的自卑的语调说出,使我心中有些凄凉之感。 父亲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盖了一辈子楼房,却羡慕我这筒子楼里的十三平方米……他是被尊称为主人翁的人啊…… 编辑部暂借给我一间办公室。每天晚上,我和父亲住在办公室,妻子和孩子住在家中。我虽没有让父亲生平第一次坐上小汽车,父亲却沾了我的光,生平第一次住上了楼房。 父亲每天替我们接孩子,送孩子,拖地板,打开水,买菜,做饭,乃至洗衣服,拆被子,换煤气。一切的家务,父亲都尽量承担了。 我不希望父亲,我的老父亲沦为我的老勤杂员。我对父亲说:“爸爸,你别样样事都抢着做。你来后,我们都变懒了!” 父亲阴郁地回答:“我多做点,倒累不着。只要能在你们这儿长住下去,我就很知足了……你妹妹结婚后,家中实在住不开了,我万不得已,才来搅扰你们……” 父亲的性格也变了,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的,事事处处,家里家外都很善于忍让的毫无脾气的老头子了。 除了家务,父亲还经常打扫公共楼道、楼梯、厕所、水池。他不久便获得了全楼人的称赞和敬意。父亲初来乍到时,人们每每这么问我:“那个大胡子老头就是你父亲吗?”以后我听到的问话往往是:“你就是那个大胡子老头的儿子呀?”在我意识中,父亲是依附于我的人格而存在的。但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则开始依附于父亲的人格而存在了。一些从不到我家中走动,大有“老死不相往来”趋势的工人们,也开始出现在我家了,使我同一种更普遍的生活贴近了。 我惊奇地发现,不是家属洗澡的日子,父亲也可以公然到厂内浴室洗澡;没票,父亲也可以从容不迫地进入厂内礼堂看电影;忘带食堂饭菜票,父亲也可以从食堂里先端回饭菜来。而人们还都对他很客气,很友好。这些“优待”,是连我也没受到过的。父亲终于以他所能采取的方式,获得了和我并存的独立人格。我不再阻止他打扫公共卫生。我理解,人们注意到他,承认他的独立存在,如今对他来说是何等需要,何等重要!这是一个没机会受过文化教育的、丧失了健壮和力气的、自尊心极强的老父亲,在一个受过大学文化教育的、有了一丁点小名气的儿子面前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砝码。我告诫自己,我要替父亲珍视它,像珍视宝贵的东西一样。 父亲身上最大的变化,是对知识分子表现出了由衷的崇敬。以前,他将各类知识分子统称为“耍笔杆子”的。靠“耍笔杆子”而不是靠力气吃“轻巧饭”的人,那是他所瞧不起的。每天接踵而来找我的,十有八九是地地道道“耍笔杆子”的。我将他们介绍给父亲时,父亲总是臂微垂,腰微弯,很不自然地做他所不习惯的鞠礼状,脸上呈现出似乎不敢舒展的恭而敬之的笑容。随后,便替我给客人沏茶、点烟。当我和客人侃侃而谈时,父亲总是静默地坐在角落,一会儿注意地瞧着我,一会儿注意地瞧着客人,侧耳聆听。倘我和客人谈到该吃饭时,父亲便会起身离去悄然做饭。倘我这个主人有时竟忘了吃饭这件事,父亲便会走进屋,低声问我:“饭做好了,你们现在要吃吗?还是再过一会儿?”饭后,照例抢着刷洗碗筷。 一次,送走客人后,我对父亲说:“爸爸,你不必对客人过分恭敬,过分周到,他们大多数是我的同事、朋友,用不着太客气。” “我……过分了吗?……”父亲讷讷地问,仿佛我的话对他是种指责…… 几天后,我收到了友人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昨天我到你家找你,你不在,我和你的老父亲交谈了两个多小时。他真是一位好父亲,好老人。但我感到,他太寂寞了。他对我说,连和你交谈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你真那么忙吗?……” 这封信使我无比惭愧,无比自责。是的,父亲来后,我几乎没同父亲交谈过。即使一次不太长久的,半小时以上的,父与子之间的随随便便的交谈也没有过。父亲简直就像我雇的一个老仆役,勤勤恳恳,一声不吭,任劳任怨地为我做着一切一切的家务。 而我每天不是在写、写、写,就是和来客无休止地谈、谈、谈…… 第二天晚饭后,我没到办公室去抄那篇亟待发出的稿子,见妻抱着孩子到邻居家玩去了,我便坐到了父亲面前。 我低声说:“爸爸,跟我聊几句家常话吧!” 父亲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用一种单刀直入的语调问:“老二,你为什么不争取入党啊?” 我怔住了。我预先猜想三天三夜,也料不到父亲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这就是父亲最想同我交谈的话题吗? 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又说:“爸爸,聊几句家常吧!” “你们兄妹五个,你哥呢,就不提他了……比起来,顶数你有了点出息,可你究竟为什么不争取入党啊?听你们同事讲,你说过要入也不现在入共产党的话?你是说过这话的吗?”父亲的目光仍定定地看着我,揪住这个话题不放。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是的,我说过。而且是在某个会议上当众说的。我并不想欺骗父亲。我对党的信仰是萌发于一种朴素的感恩思想的。这种感恩思想,毕竟不是建立在切身体会的基础之上,而是间接灌输的成果。是不稳固的,是易于坍塌的,也是肤浅的,不足以长久维系下去的。动摇过的事物,要恢复其原先的稳固性,需要比原先更稳固的基础。信仰不像小孩子玩积木,扰乱一百次,还可以重搭一百次。信仰的恢复需要比原先更深刻的思想和认识。这比给表上弦的时间长得多。 父亲的话,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我故意用冷漠的语调反问:“爸爸,你为什么对我入不入党这么在乎呢?你希望我能入党,当官、掌权,而后以权谋私吗?” 父亲听出来了,我的话对他的愿望显然是嘲讽。父亲缓缓站起,一只手撑着椅背,像注视一个冒充他儿子的人似的,眯起眼睛,眈眈地瞪着我。他突然推开椅子,转身朝外就走。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父亲在门口站住,回过头,瞪着我,大声说:“我这辈子经历过两个社会,见识了两个党,比起来,我还是认为新社会好,共产党伟大!不信服共产党,难道你去信服国民党?!把我烧成灰我也不!眼下正是共产党振兴国家,需要老百姓维护的时候,现在要求入党,是替共产党分担振兴国家的责任!……你再对我说什么做官不做官的话,我就揍你!……”说罢,一步跨出了房间。 在那一时刻,站在我面前的,又是从前那威严而易怒的父亲了。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家,来到了办公室。我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捧着脸腮,陷入了静静的思考。我理解父亲对共产党的感情。他六岁给地主放牛,十二岁闯关东,亲眼看到过国民党怎样残害老百姓。他被日本人抓过劳工。要不是押劳工的火车被抗联伏击,难想象他今天还活着,也不知这个世界上还会不会有我这位“青年作家”…… 但写一份入党申请书,这比创作一篇小说更为严肃。而且,在我心灵中,还有许多肮脏得没勇气告人的欲念,还时时受到个人名利的诱惑,还潜藏着对享乐的向往,还包裹着对虚荣的贪婪,还……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句话是**地写在中国共产党的党章上的。我不能够怀着一颗极不干净的灵魂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写下:我要求加入…… 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无法欺骗自己。我在心中说:“爸爸,原谅我!我不,现在还不……”办公室的门被突然推开了。父亲来了。他连看也不看我,径直走到他睡的那张临时支起的钢丝床前,重重地坐了下去。钢丝床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我转过身去瞧着父亲。他又猛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我,愤愤地大声说:“你可以瞧不起我,你的父亲!但我不允许你瞧不起共产党!如果你已经不信服这个党了,那么你从此以后也别叫我父亲!这个党是我的救星!如果我现在还身强力壮,我愿意为这个党卖力一直到死!你以为你小子受了点苦就有资格对共产党不满啦?你受的那点苦跟我在旧社会受的苦一比算个屁!” 我想对父亲解释几句什么,却一句适当的话也寻找不到。我一言不发地望着父亲,心想:爸爸,你说得不对,不对,我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啊! …… 我觉得委屈极了,直想哭。 …… 父亲对我教训了这一次之后,接连几天不理我,不跟我说一句话。一天傍晚,有一个外地的陌生姑娘来到我家中。她自称是一位文学青年,读过我的几篇作品,希望能同我谈谈。我带她来到了办公室。她很漂亮。身材很美,又高,又窈窕。一张白净的鹅蛋形的脸,容貌端庄娴雅。眼睛挺大,闪耀着充满想象的光彩。剪得整齐的乌黑的短发,衬托着她那张动人的脸,像荷叶衬托着荷花。她穿一件五彩缤纷的花外衣,只有三颗扣子,好像是骨质的,月牙形,非常别致。半敞的衣襟露出里面深红色的毛衣,裤角带有古铜色镶边的牛仔裤,奶黄色的坡底高跟鞋。她端坐在沙发上,修长的双臂微向前探,双手习惯地揽住两膝。她从头到脚焕发着浪漫气质,举止文静而有教养。 我沏了一杯茶端给她。她接过去,看了一眼,欠身轻轻放在桌上,说:“我不喝绿茶。我从小就是喝花茶的。”我说:“请便。”将椅子搬到她斜对面,瞧着她问:“你想和我谈些什么呢?”她妩媚地一笑:“当然是谈文学啦……不过,也希望不仅仅限于文学。”我说:“那么就请谈吧!不过,我也许会令你失望,我不是个理想的交谈者。” 儿子有些发高烧。走出家门时,妻正在给儿子灌药。而父亲在给我洗衣服。我尽量排除思路上的干扰,集中精力。我想她一定会首先向我提出什么问题。但她没有。她用悦耳的音调向我讲述起她自己来。 她说她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了。从南到北,旅游了不少大城市,拜访了许多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接着,便依次向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有人是我认识的,有人是我没见过面的。还说她崇拜某某及其作品,难以忍受某某及其作品,欣赏某某的作品但不喜欢作者本人。她很坦率。 我愿意同坦率的人交谈。我问:“你此行是出差吗?”“噢不,”她摇摇头,又是那么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为了玩,散散心。”“你的单位竟会给你这么长一段假?”“我现在不受任何单位管束,自由公民!”“你是个待业青年?”“我想有工作时便可以有份工作,腻烦了就当自由公民。”我迷惑不解地望着她。她揽住两膝的双手放开了,身体舒展地靠在沙发上,目光迅速地在我的办公室内环视一番,说:“你的办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对人跳舞。”我说:“我不会跳舞。大概是可以的。”这回轮到她迷惑不解了,怀疑地盯着我,要看出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我惭愧地笑笑。她的目光移开了,落在写字台上,又问:“自由市场上买的吧?”我点点头:“是的。”“样式太老。”“不,是太俗气。但便宜。”她的目光又盯在了我脸上,那模样仿佛我对她承认了我是一个下流坯子似的。我说:“请接着谈下去吧,你刚才谈到自己的话还使我有些不明白。” “是吗?”怀疑的神态,怀疑的口吻。接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平平淡淡地说:“报考过电影学院、音乐学院,都没考上。在外贸局工作了三个月,在旅游局工作了半年,这两个单位没能更长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图书馆混了一年,因为那儿有书,才拴住我一年。看书也看腻烦了,于是就辞职了……回去以后,也许会到省电视台,看我那时心情好不好,乐不乐意去……” 我终于明白,她是来自另一个天地的。“你出来这么长时间,父母放心吗?”“他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亲当年的老战友。或者住他们家中,或者住宾馆……”我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什么了,期待着她说。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一定无法理解我……小时候,我和姐姐,觉得世上任何好吃的东西都吃过了,我们就将糖和盐拌在一起,再浇点辣椒油……现在,我的心境就跟小时候似的,我觉得我丢了。我觉得我对什么都腻烦了,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就好像我小时候对食物失去了味觉一样……” 我依旧望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心中对她产生了一种同情。类似对一只将要溺死在蜜中的小昆虫的同情。 她见我在很认真地听,继续说下去:“本想离开家散散心,但结果心境反而愈来愈不好。每座城市都到处是人、人、人,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噩噩的人,许许多多的人,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待业问题……” 我平静地问:“你无法忍受这样一些人们吗?”“难道你能够忍受这样一些人吗?”她坐端了身子,目光又盯在我脸上,现出一种对我的麻木不仁开始感到失望的表情。我没有立即回答她。我又想起了我躲在木棱堆间痛哭过一场的那个雨夜。也想起了我和父亲为了妹妹早日分配工作给街道主任拉煤那个雨夜。小雨,大雨,都是下雨的夜……为什么保留在我记忆中的都是雨夜呢?我毕竟从我生活中的两个雨夜度过来了。我毕竟扯着父亲的破衣襟,扯着一个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头脑中有着狭隘的农民意识的父亲的破衣襟,一步步从生活中走过来了,一岁岁长大了…… “古老的国家,古老的民族,生活在这么一种氛围中,每个人都将要被窒息而死!……”那姑娘的悦耳的声音,使我的注意力不能从她身上过久地分散。 我要求说:“让我们谈谈文学吧!”“文学?……”她嘴角浮现一丝嘲讽,大声说,“中国目前不可能有文学!中国的实际问题,就在于人口众多。如果减少三分之二,一切都会变个样子!” 我冷冷地回答她:“好主意!减少的当然应该是那些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噩噩的,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和待业的问题的人啰?” 我情绪的变化并没引起她的注意。她皱起眉头,用一种忧国忧民的语调说:“就在今天,就在你们北影厂门口,我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抱着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在围观一辆外国小汽车,我心里真是悲哀极了!我要写一篇心理小说,将我内心这种悲哀表述出来!这就是我们的人民,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真感到羞耻!……”她那样子悲哀得快要哭了。或者说,她是企图要将我感动哭了。然而我并没有受到丝毫感动。我已不再像从前那么易于动感情了。我在想,她那颗心一定很渺小,因此也只能产生这么一点渺小的悲哀。我已经不再同情她。 我告诉她,那白胡子老头,肯定就是我的父亲。而抱在他怀中那傻乎乎的孩子,是我的儿子。 “是你……父亲?……”她的脸微微红了,显出动人的窘态,讷讷地说,“请原谅!我……还以为你是……” “这不值得请求原谅!因而我也不想对你表示原谅!我并不想否认,我的父亲没有文化,他在扫盲时所认识的字,绝不会比你这件花外衣上的花朵多!他还很愚昧,由于他的愚昧,由于他的农民意识的狭隘,给我们的家庭造成重大的不幸!因为他不相信医生的话而相信算命先生的话我的姐姐夭折了!我的哥哥,因为他鄙薄文化而崇尚力气,疯了!我原谅了他,但却不能忘记这些。我要比你更加憎恨愚昧!我要比你更加明白文化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意味着什么!我诅咒造成愚昧和没有文化的落后状况的一切因素!……”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的声音很高。我内心很激动。我仿佛不是在对我面前的这一位姑娘说话,而是在对众多的各种各样的人说话。 我还想对她说,她可以对我们的人民没有感情,她也尽可以像她读过的小说中那些西方的贵夫人一样,对他们的愚昧和没有文化表示出一点高贵的怜悯,这无疑会使像她这样的姑娘更增添女人的魅力。但她没有权力瞧不起他们!没有权力轻蔑他们!因为正是他们,这在历史进程中享受不到文化教育而在创造着文明的千千万万,如同水层岩一样,一层一层地积压着,凝固着,坚实地奠定了我们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而我们中华民族正在振兴的一切事业,还在靠他们的力气和汗水实现着!愚昧和没有文化不是他们的罪过,是历史的罪过!是我们每一个对振兴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缺乏热情,缺乏责任感的人的惭愧! 我还想对她说,至于她自己,不过是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一小片水分充足的沃壤之中的一朵小花而已。美丽,娇弱,但没有芬芳。因为她不是树木,所以她那短细的根须是触及不到水层岩层的。她所蔑视的正是她所赖以存在的。她漠视甚至嘲讽他们的最现实的烦恼,但她那种没有什么值得忧郁的事才产生的忧郁,那种一颗空泛的心灵内的微渺而典雅的悲哀,与他们可能经历过的悲哀相比,其实是不值论道的。 我还想对她说…… 我什么也不想对她说了。 我又想到了发烧的儿子。我认为我应该回到儿子身边去了。 “非常抱歉,我不能再陪你交谈下去了!”我走到办公室门前,推开了门——门外,站着我的父亲,呆呆地,一动不动地像根木桩似的。一手拎着水壶,一手拿着一瓶墨水。他是给我们送开水来的。他分明是听到了我方才大声说的某些话。那姑娘走下楼梯时,还回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这样对待她,肯定是她绝没想到的。父亲一声不响,放下水壶,默默走向他睡的那张钢丝床。一直到熄灯,我和父亲彼此没说一句话。我静静地躺着,无法入睡。我知道父亲也是静静地躺着,没睡。 我真想翻身下床,走到父亲身边,跪下去,将头伏在父亲胸上,对他说:“爸爸,原谅我那番话又无意中伤害了你,原谅我,爸爸……” 隔了一天,我从朋友家很晚才回来,一进家门,妻便告诉我,父亲走了。“走了?上哪儿去了?”“回哈尔滨了!”“你……你为什么不拦他?!”“我拦不住。”病刚好的儿子大声哭叫:“爷爷,我要爷爷!我要找爷爷嘛!……”我问:“父亲临走说了什么没有?” 妻回答:“什么也没说。” 我一转身就从家中冲了出去。我赶到火车站,匆匆买了一张站台票。我跑到站台上时,开往哈尔滨的列车刚刚开动。我跟着列车奔跑,想大喊:“爸爸……”却没喊出来。列车开出了站台。送行者们纷纷离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孤零零地伫立在站台上。 望着远处的铁路信号灯,我心中默默地说:“爸爸,爸爸,我爱你!我永远不忘我是你的儿子,永远不耻于是你的儿子!爸爸,爸爸,我一定要把你再接到北京来!……” 远处的铁路信号灯,由红变绿了……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鸽哨 珍宝岛事件爆发前,我们班七个知识青年在黑龙江边挖沙子。江沙很细,但只能冬季刨开冰冻的沙壳,挖了运走。春季江水一活,沙滩就不存在了。 我们住在江边一间废弃的小木房里。对岸,有一个哨所,驻守着大约一个班苏联边防士兵。冰封的黑龙江像一条宽阔的马路。我们每天在“马路”这边劳动,他们每天在“马路”那边巡逻。他们的一举一动,尽在我们眼中。他们从未向我们无端挑衅过。我们也并不因他们的存在而感到威胁。虽然他们是士兵,我们是知青,他们人人手中都有武器,我们有的不过是劳动工具。这里是太宁寂了。两国关系的恶化在我们心中造成的对苏联人的敌意,溶解在大自然的宁寂之中了。在这个地方,是个人,就会产生想要接近人的愿望。如果哪一天江岸看不到那几个苏联士兵,我们倒会觉得在这个宁寂的地方太孤单了。我们一次也没走到“马路”中心去过。他们也没有。在这条宽阔的“马路”上,国境线不是很分明的。与其说我们和他们都怕因“侵犯”了对方的领土而引起纠纷,毋宁说双方都很尊重那条不分明的边境线的存在,谨慎维护这一地带的宁寂与和平。我们不愿被他们看成敌人。他们肯定也是如此。被视为敌人,或者视人为敌,并非美好的事。何况在这一地带,在这一宁寂的“世界”中,只有我们几个知识青年和他们几个士兵。想到“同仇敌忾”这个词时,倒会怀疑自己心理不正常。 那几名苏联边防士兵,似乎很适应这个地方的宁寂,生活得也似乎很有规律。他们每天早晨都一溜蹲在江边,用雪擦脸。而后就排着纵队在江边跑步。我们很想学他们,也到江边用雪擦脸,为了向他们证明,我们中国人的抗寒力,一点也不亚于他们苏联人。却只效仿了一天,没体验到丝毫乐趣,只得作罢。 他们养了五只鸽子,每天早、午、晚各放一次。我们将他们的鸽子看成“国际轻音乐团”。他们的每只鸽子都背着鸽哨。鸽哨声悦耳极了,美妙极了,令我们非常羡慕。 我们也从连队带来了一只鸽子,一只洁白的鸽子,一只雌鸽。我们叫“她”作“白姑娘”,我们很欣赏为“她”起的名字。 我们放过一次“自姑娘”,被他们的五只鸽子引过去了,三天后才飞回来。从此“她”就被我们囚禁在笼子里,不再放出。 我们不愿因为鸽子而与他们——那几名苏联边防士兵之间发生什么冲突。 我们珍视这个地方的宁寂。 因为这个地方的宁寂是我们完全没想到的。 我们都是哈尔滨知识青年。下乡前,都参加过“深挖洞”的战备义务劳动。有了这种锻炼,挖沙对我们来说算是很轻的活儿了。 二百七十余万哈尔滨市人民,除了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谁没参加过“深挖洞”?小学生参加,中学生参加,军人参加,机关工作人员参加,街道妇女也参加。党政军各级首长,没参加过的怕也数不出来几个。“洞”是挖得很深的,工程相当巨大。耗资惊人,可能足够重建一座百万人口的城市。小学生们挖洞的积极性是非常令人感动的。他们一般都是参加运砖劳动。只要能搬动三块砖的,绝不会搬两块,咬着牙也要搬四块乃至五块。某个小学校的学生有所“发明”,创造了一种搬砖工具——一块木板,用粗铁丝或绳子两端拴住,挂在脖子上,一次最多可在木板上放六块砖,只要脖子吃得消。这一经验在各小学迅速推广。于是凡有小学生的人家中,红药水紫药水和药布,便成了常备之物。几百万人连续几年内每天挖洞不止,市内街道破坏,交通混乱不堪。恶**通事故层出不穷。某些建筑的地基也遭到严重破坏,或倾斜或倒塌,塌方事故在所难免,烈士英灵永垂千古。即使在和平建设的环境里,死人的事也是司空见惯的,更何况为了准备打仗。人们这么去想,就觉得因“深挖洞”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了。 市委大楼楼顶安装了防空警报器,堆了沙袋,架了高射机枪。于是几所大学、几座重工业工厂也照此办理。每隔几天便会听到一次凄厉的警报器响。它一响,工人们就跑出车间,干部们就跑出办公室,学生们就跑出课堂。各个单位都有洞,人们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跑。行走在路上就近寻找不到一个洞可隐蔽的,便迅速卧倒——面朝下,双手护头,身体平贴地面。但不能与地面贴得太紧,那样会被震伤了内脏。也不能趴在离高大建筑物太近的地方,会被砸死。这是战备教育告诉人们的知识,这方面的知识还告诉人们,如此这般,便能在**和***爆炸的瞬间,保存自己的生命。保存自己,是为了消灭敌人。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不是武器。***没什么了不起。“深挖洞”就是对付***的伟大战略方针。为了在城市被苏军占领后,继续与苏军开展现代的城市“地道战”,《地道战》这部反映抗日战争的影片,被列为战备教育片反复上映。其实影片的实战意义,“家喻户晓,人人明白”。 从省市委机关办公室的玻璃,到各条小街窄巷中每家每户的玻璃,防空袭的米字白纸取代了花样翻新的红纸剪的“忠”字和“公”字。居民委员会的委员们,定期到各家各户视察,严肃批评张家或李家玻璃上的纸条贴得不符合战备要求。某些重要单位和大企业向外地转移。全国著名的哈尔滨工业大学和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一大半迁走了。不少单位分期分批向农村疏散人口。许许多多的人们携妻带子举家奔赴农村。战争的威胁消减了人们计较“城乡差别”的心理。出卖私人房产的招贴在城市各个地方触目皆是,却对普通的人们失去了吸引力。旧家具的拍卖价格降到了几乎不值钱的地步,很少有人贪便宜问津。更很少有人想到奇货可居,从中渔利。人们先是想到应将地方粮票变成全国粮票。进一步想到应将钱和全国粮票变成饼干、罐头、肉松等等可做战备食品的东西。再进一步想到战争一旦爆发,一颗**从天而降,说不定就落在房顶上,穿透房顶掉进屋里,全家老少于是同归于尽,储藏了再多的战备食品岂不也是枉然。想来想去,还是采用“三光政策”,东西卖光,钱花光,吃光喝光。人们惶惶然不可终日。 我曾任我们中学空袭救助小分队队长。“三角巾包扎法”我掌握得很熟练。不止一次在演习中舍身救助“伤员”,不止一次“牺牲”。我们学校是全市中学进行战备教育的样板。每个学生的衣里儿都缝着一块白布,上写自己的性别、姓名、年龄、父母姓名及工作单位。有的学生还在这块白布上写下最简短的遗言。这是为了中苏战争一旦全面爆发,救助队员们从废墟和瓦砾中拖出我们面目模糊、缺胳膊断腿的尸体时,也许会从那块白布知道我们生前是何许人。如果我们的尸体被***烧焦,衣服烧成了灰烬,或者更惨一点,身躯被炸得无踪无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老师在对我们讲这些时,就像讲几何例题一样逻辑清楚,合情入理。我们都觉得他“另外一回事”这句话讲得格外好,含蓄而明白。我们班有个男同学的生前“遗言”是——崔丽华,我爱你。崔丽华是我们班一名漂亮的女同学。而她的生前遗言是——我想做电影演员。我们都是那个男同学的好朋友,都挺为他感到遗憾。因为崔丽华在生前“遗言”中并没写明也爱他。他不在乎这一点,说:“反正即使她也爱我,这依然是没法成为现实的事儿,我想战争一旦打起来,我俩绝不可能在战后都侥幸活下来。”大家又觉得他的话颇有几分道理。我们下乡之后,听说他和她都顽强地“留守”在城市,与上山下乡办公室进行“持久战”。他在给我的信中写道:“其实我不是留恋城市,既然战争明天就可能爆发,我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还有什么必要呢?”我无法解答他的问题,也就没回信。 哈尔滨,这座被誉为东方小巴黎的城市,这座被誉为音乐歌舞之摇篮的城市,这座受苏联文化艺术乃至生活方式影响最久最深的城市,这座曾被它的市民们毫不怀疑地认为是“背靠老大哥”“第三次世界大战最可靠的后方”的城市,在那些不寻常的日子里,经常响起防空警报器的凄厉声音。它变成了一座空前混乱、无比肮脏、人心惶惶的城市,变成了一座注定将要在中苏战争中被炮火从中国地图上抹去的城市,变成了苏联**将重点摧毁的目标。它的每一个市民仿佛都处在朝活夕死的战争威胁中。 战争,战争,不是明天爆发,就是后天爆发。在汇编了关于战争的“最新最高指示”的语录本上,可以查到这样一句话——“中苏战争不可避免,早晚要打,早打比晚打好。”人们虔诚地朗读这段预言战争的语录时,心中充满了沉重的忧郁。中国人不是战争狂,却希望早打。打过了,就拉倒了。他们是这么想的。成年人都甘愿由自己这一代承担起战争的灾难,而将和平岁月留给子孙后代。无论这灾难是多么巨大多么残酷。青年人们都预备着血染疆土,英勇捐躯。 然而当我们来到黑龙江边,每天无遮无掩地暴露在苏联边防士兵的眼中,置身在对方武器的最佳射程之内,那种在城市每天所感受到的战争威胁,却减少到了似有似无的程度。我们仿佛走出了战争的噩梦,来到了和平的境界。 这里真他妈的是一片宁寂。听不到防空警报的凄厉鸣叫,也根本观察不到对方在边境线上陈兵百万的任何迹象。仿佛“马蹄形包围圈”不过只是战备教育的一种形象说法。仿佛中苏大战不可避免的预言不过是虚造的幻觉。 与我们这儿相去六七里,对方的一个边防站与我们的一个沿江村对峙江两岸。他们的探照灯夜夜照射到我们这边来。它是必定要照射过来的。那种军事探照灯的照射范围是五里,而这一带最宽的江面不过千余米。这从某种角度上说完全可以被认为是一种挑衅,也可以说是友好。怎么说怎么有理。说是一种特殊方式的友好似乎比说是挑衅更使人易于接受。辩证法在解释这件事上更具有其理论魅力。 我们无法看到当日的报纸。各种报送到团里,已是一个星期之后。由团里送到连队,又得三四天之后。到我们手中,还得三四天之后。我们最想及时看到的是《参考消息》和《人民日报》。一得到这两种报,我们都急切地用目光在每版上捕捉,捕捉着哪怕几行字的与中苏关系有关的报道。我们毕竟是处在“前沿阵地”,中苏关系与我们的命运相连。说不定哪一天一颗炮弹就将我们一块儿报销了。我们死也得死个明白。《参考消息》和《人民日报》上经常带有强烈的**味。中苏关系一天比一天恶化。一次又一次的小规模边境冲突事件,积蓄着中苏大战前的舆论硝烟。登在《人民日报》上的不断升级的“抗议”“严重抗议”“最后警告”“最后通牒”,使全中国和全世界都深信不疑——“中苏大战是不可避免的。” 但这一边境地带,我是说将我们七个中国知识青年和一个班苏联士兵隔开的那段“马路”,却始终是宁寂的。仿佛这里因为离北京和莫斯科都很遥远,虽是两国神经末梢相接之处,我们和他们的头脑却都变得对战争信息反应迟钝了。 国境线上发生的冲突,有时公允地想起来,其实质并非都是那么严峻的。我们到这个地方之前,听说中苏双方就发生了一次冲突,几乎诉诸武器:一辆苏军卡车与我们的一辆拖拉机在江面上对行,互不相让,结果撞在一起。我们的驾驶员和他们的驾驶员都受了重伤。对双方来说,这都是一次“合理冲撞”,也都是一次不理智的冲撞。因为冰封后的黑龙江,中心线本不分明,双方却都认为是行驶在绝对意义的本国领土上,避让对方是政治性的屈辱行为…… 我当时听说这件事,心想,与其说是“边境冲突”,毋宁说是“国际交通事故”,只要从联合国派来一名“国际交通警察”,许多类似事件就会得到公正处理的。 我觉得自己这想法颇高明,就对伙伴们讲了。伙伴们却不以为然,七嘴八舌地批判我思维荒唐,头脑简单。“联合国要是有国际交通警察,就该也有国际交通岗亭了,亏你想得出来!”“这是政治你懂不懂?就算有国际交通警察,也管不着这一段!”只有班长没加入对我的这场批判。在我低头认罪之后,他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说:“你这个想法……可也真是个想法!”我不明白他的话究竟是对我表示支持,还是讽刺。……几天后,我们的一个伙伴回连队修工具,回来时,带了几份《人民日报》。看了报,我们才知道,珍宝岛事件爆发了。班长抢过报,大声给我们读了《人民日报》评论员的文章:“……只要苏联当局想打,我们就坚决奉陪到底!……”这句措辞斩钉截铁的话,使我们面面相觑。大家都意识到,我们并非处在“和平净土”上,而确确实实是处在中苏全面大战即将爆发的“前沿阵地”。江对岸是社会帝国主义,是新沙皇,是“亡我之心不死”的、最凶恶的、侵略成性的头号敌人。这种我们在接受战备教育时确信无疑的战争理论,一度被这一边境地带的宁寂溶解了,那一天又被珍宝岛事件的爆发浓缩了。然而黑龙江不是乌苏里江。我们挖沙子的这个地方也不是珍宝岛。这里的宁寂是真实的。但我们从那一天开始,都觉得这里的宁寂是虚假的了。从连里带回《人民日报》的那个伙伴还说,连里的知青都在流传,莫斯科警告北京——他们二十分钟就可以从远东打到北京。北京的回答是——我们十分钟就可以摧毁克里姆林宫。 不知这种说法从何而来,我们听后认为大长中国人的志气,大灭“新沙皇”的威风,完全相信它的可靠性。“光复莫斯科!”“解放彼得堡!”“让克里姆林宫的红星重放光芒!”“将列宁的水晶棺转移到天安门广场!”我们身为红卫兵时,在哈尔滨八区体育场集会高声呼喊过的“反修”口号,从那一天起,又在我们每个人心头荡起了激昂的回声。“反修战士”的豪情壮志,从那一天起,又在我们每个人的血管里沸腾奔突!“你们说,**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亡我之心’呢?”一个伙伴郑重地向大家发问。大家一起瞧着他,都觉得他郑重得一副傻相。“这算什么问题?一边待着去!”“你小子好像对这一点还有怀疑?”大家纷纷训斥他。他连忙辩白:“没有,没有,我没那个意思!”伙伴中有一个名叫张文歧的,不知从哪儿搞到一册“战备教材”——《闪电战术实例分析》,闲着就看,自认为是“中苏问题”学者兼“现代战争研究专家”。他俨然以战备思想教员的口吻说:“从他们成了‘社会帝国主义’那一天,就有了‘亡我之心’!明白吗?”“明白了,明白了。”被训斥的伙伴诺诺连声。“别卖狗皮膏药!”班长狠狠瞪了张文歧一眼,又瞧着那个被训斥的伙伴说:“你这个问题……还真是个问题!”……一场自发的战备教育就此罢休。从那一天起,江对岸的几个苏联边防士兵,成了我们眼所能见的最具体的敌人。大家怂恿班长,要求连里发给我们武器。免得战争一旦在这里发生,我们赤手空拳,全作无谓牺牲。班长却说:“该发武器的时候必然会发给我们武器的。既然现在还不发给我们武器,那就意味着,我们的任务仍是挖沙子!” 他的话使我们大为扫兴。 一个伙伴嘟囔:“说不定哪一天战争就打起来了,还搞什么营建?” 班长很生气地说:“你应该去质问连长!”班长还将我从连里带来的那支猎枪和十几颗霰弹“接管”了。那是我向老职工借的,一心想在这地方打到几只野鸡、野兔什么的。没碰上过,也就一枪没放过。 “这里是边境线。中苏关系剑拔弩张,一枪一弹,有时都会引起严重冲突。我是班长,有权控制它!”班长的理由是无法反驳的。我背地里便骂他是“陈独秀”。伙伴们都说我骂得“高级”。我们每天照样在班长的带领下挖沙子。那几个苏联边防战士每天照样在江对面巡逻过来巡逻过去。我们重复着和昨天一样的劳动。他们履行着和昨天一样的职责。他们的五只鸽子,每天照样在这里的天空上飞翔。鸽哨声在我们听来,依然是那么悦耳,那么美妙。“白姑娘”照样被我们关在笼子里不放,照样一听到鸽哨就在笼子里骚动不安,发出不甘寂寞的咕咕的叫声。与昨天与前天不同的,是我们的心理。 如果我们发现他们在望着我们,我们便会停止劳动,也眈眈地注视着他们。以此让他们明白,我们是时时刻刻对他们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和防范性的。 如果他们扔过来一个雪团,我们便会扬过去一掀沙子。如果他们中的某一个端着枪向江中心走来,我们便会各自紧握锨镐,一齐迎上去。准备打仗——这根弦在我们的头脑中绷紧到了最大极限。但是我们已见惯了他们的五只鸽子在这里的天空自由飞翔,也听惯了那悦耳的鸽哨声。如果哪一天不见它们在空中自由飞翔,如果哪一天听不到悦耳的鸽哨,我们一定都会觉得单调的生活里缺少了点什么美好的。这五只象征着友好与和平的鸟儿,似乎永远也不会被人类的战争思想敌对情绪滋扰。人类赖以生存的这个星球,尽管被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国家所划分,所统治,但环绕着它又比它更广阔的天空,却应该是鸽子的自由王国。蓝天是鸽子的大地。鸽子无国籍。它们仍一如既往地飞越国境线,在这里的天空吹奏出悦耳的咏唱友好与和平的哨音。它们在我们头顶盘旋时,我们仍会情不自禁地停止劳动,仰头观望它们,侧耳聆听那飘荡在广阔天空的悦耳鸽哨。 “白姑娘”却越来越不甘寂寞了。它渴望冲出樊笼,渴望飞翔,渴望获得自由。它一听到鸽哨,就咕咕地叫着,扑动着翅膀跳来跳去。它也只能如此引起我们注意,如此向我们传达它的渴望和抗议。 但班长却不止一次非常坚决地对我们说:“不许放出它!谁也不许放它!谁不听我的,我就用拳头收拾谁!” 张文歧背着班长对我们叨咕:“你们瞧着,哪天我非放一次‘白姑娘’不可!说不定我们漂亮的‘白姑娘’,还会将他们那五只鸽子都引过来呢!” “你别自作聪明,你忘了上一次……”我想打消他的念头。 他说:“上一次?胜负乃兵家常事,上次证明不了我们的失利!不过我们的‘白姑娘’有点得意忘形,太对他们的鸽子卖弄风情罢了。我相信它会吸取教训,总结经验的!” “他们五只,我们一只,敌众我寡呀!”又一个伙伴说。“未战先馁,你这完全是一个失败主义者的论调嘛!”张文歧振振有词。他仿佛不是在谈论鸽子,而是在策划一场空战。我诧然不已。隔日,张文歧在抡镐刨沙时,被飞起来的冻沙崩了眼睛。班长让我送他回去。走在半路,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你们都上当受骗啦!”我问:“什么意思?”他说:“我是制造个机会回去给咱们的‘白姑娘’放风的!”“你没被崩着?”“崩是崩了一下,不过没事儿。”“我告诉班长啦!”“请便。反正他已经来不及阻止我了。”“要是咱们的‘白姑娘’再被他们的鸽子引过去,看大家怎么惩罚你!”他自信地一笑,不屑于回答的样子。 走回我们刨沙子的地方,班长不安地问:“他的眼睛伤得重不重?” 我没好气地说:“他唉唉呀呀,装模作样骗我们……” 话未说完,一个伙伴突然指着天空大嚷大叫:“看!咱们的‘白姑娘’!飞得多高,飞得多快呀!……” 大家都向天空仰望。果然,我们的“白姑娘”翱翔在高高的天空。那一日天空晴朗极了,蔚蓝蔚蓝的,无云也无风。我们仰望天空,就像从天空俯瞰大海。“白姑娘”不时从高处俯冲下来,在我们头顶盘旋一圈,然后陡然疾飞。看得出,它获得了这次难得的飞翔机会,又快活又兴奋。 我们都看得有些发呆。 班长朝江对面望了一眼,低声骂道:“张文歧这小子,跟我耍这套把戏,我轻饶不了他!” 他虽这么说,却一直仰着脸,用目光追随“白姑娘”优美的身姿,而且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飞上了天空,我们谁也没法儿将“她”从天空弄下来。只有一边欣赏“她”高超的飞翔特技表演,一边期待“她”飞累了,自己降落。 “她”却飞呀飞呀,仿佛永远也不会飞累,永远也不愿降落。 一阵鸽哨声响起了。他们的那五只鸽子从江对面起飞了。它们飞过江,团团包围了“白姑娘”,裹胁着“她”一块儿飞。 “白姑娘”被它们诱惑了。“她”好像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置身在一群爱慕者之间。“她”不断向它们显示自己高超的飞翔技巧,一会儿俯冲,一会儿滑翔,一会儿侧飞,一会儿连续翻筋斗。 班长说:“瞧着吧,‘白姑娘’一定又会被他们的鸽子劫持走了!这次他们绝不会轻易让‘她’再逃回来了,张文歧这个浑蛋!” 班长的担心却似乎多余。正如张文歧所预言,我们的“白姑娘”果真记取了上次被“劫持”的教训,“她”跟它们比翼齐飞,与它们在天空兜转周旋,但只要它们有了引诱“她”飞向江对面的企图,“她”便矜持地离开它们,高傲地独自任意翱翔。 我们心爱的鸽子这种非凡的“性格”,使我们——“她”的主人们感到大为惊奇和自豪。 “她”的爱慕者们,似乎终于像人一样意识到,要诱惑这只美丽的洁白的鸽子第二次“叛逃”是不可能的了。 那几名苏联边防士兵也出现在江对面,仰首观望这场“空战”。是的,这简直就如同中苏双方之间利用鸽子进行的一场无声的空战,我们恨不得也飞上天空,加入这场“空战”。他们是否也有这样的冲动,就不得而知了。 “空战”持续了很久。 “喂,你们的鸽子弃暗投明了,不会再飞过去了,你们死了这条心吧!”张文歧不知何时也回到了这里,朝江对面的苏联边防士兵大呼大喊。他一脸得意之色。 一名苏联边防士兵开始举起挂在长竿上的小旗摇晃。他们的那五只鸽子心有不甘而又恋恋不舍地往回飞了。它们刚刚飞过江去,我们的“白姑娘”又迅速追上了它们,在那几名苏联边防士兵头顶盘旋一圈,又将它们引逗到江这面来了。持旗的苏联边防士兵,一刻不停地挥舞小旗。他们的鸽子一次又一次飞回去。我们的“白姑娘”一次又一次将它们引过来。“噢!噢!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弃暗投明有理!”“背叛‘新沙皇’有功!”除了班长以外,我们都跳着蹦着喊着叫着,哄作一团。当“白姑娘”又一次飞过江,一名苏联士兵举起了枪,向“她”瞄准。 “不许开枪!……”我大叫。“不许开枪!……”伙伴们齐声呐喊。“不许开枪!……”班长也对他们吼了起来。那苏联士兵缓缓放下枪,望着我们,在犹豫。却又有另一名苏联士兵举起了枪。砰……在这个宁寂的地方,枪声显得格外脆。那一瞬间,我们都呆呆地怔住了。“白姑娘”在空中抖动了一下,“她”那洁白的身体朝上一蹿,像被看不见的弹簧朝上弹了一下。几根洁白的羽毛从空中徐徐飘落。 “她”的翅膀伸展着,仍保持着飞翔状态,腹上背下,几乎垂直地掉落下来。“她”的爱慕者们,似乎明白发生了怎样的可悲事件,纷纷围绕着“她”也降低高度。看得出,它们都想要用自己的翅膀托住“她”。但鸽子毕竟不是大雁或天鹅,没有在空中救护同类的本领。也许它们深恐自己也突然遭到如此可悲的厄运,撇弃“白姑娘”,一齐飞走,纷纷落到了江对面哨所的顶盖上。 就在“白姑娘”掉到离地面只有几尺高的刹那,“她”突然翻过身,奋力扇动几下翅膀,飘飘摇摇地升起高度,仄仄歪歪地盘旋了一小圈,辨明方向后,斜着侧着地朝江这边飞来,朝我们头顶的上空飞来。在江中心,“她”就开始身不由己地下扎,像纸叠的飞机,翅膀一动不动地滑翔而至。 “她”掉落在我脚旁。 我立刻弯下腰,小心地用双手将它从雪地上捧起。 在“她”掉落的地方,雪地红了。 “她”洁白的羽毛红了。 我的双手红了。 “她”那两只乌豆般的鸽眼瞪着我。 我们一个伙伴,挥舞双拳朝江对面破口大骂:“你们浑蛋!” 班长狠狠扇了张文歧一记耳光。 张文歧操起一柄铁锨,就要冲过江去拼命。两个伙伴费了好大劲才将他制伏…… “白姑娘”的死,在我们心中造成了一种悲痛。这悲痛虽然不能用“巨大”或“强烈”去形容,但却是真实的,也可以说是沉重的。因为这悲痛之中,包含着一种浓缩的,不属于悲痛的成分在内。这种成分像癌细胞,原本就潜伏在我们心中。它与悲痛混合在一起,交织在一起,使一只鸽子的死,具有了咄咄逼人的重大性和严峻性。甚至可以说,我们心中包含着异质成分的悲痛,是超乎正常的,具有某种可怕性质的,超乎常态的。 我们将“白姑娘”埋葬在了黑龙江边。我们在埋葬“她”的那个地方肃立了许久,对这只无辜的鸟儿的横死表示我们几个年轻人的哀悼。我们都觉得对这只美丽的鸽子的死怀有深深的内疚。说到底,“她”是由于不明不白地卷入了我们与他们——那几个苏联边防士兵之间心照不宣的“战争”才遭到枪杀的。可“她”究竟算是为何而死呢?这又是我们无法向自己解释清楚的。我们对“她”的哀悼,也意味着是对江那边几名苏联边防士兵的愤怒和仇视。我相信,那一天他们是知道了这一点的。因为他们当时都站在江那边望着我们。直至我们散去,他们才散去。 接连几天,我们都变得沉默寡言。我们每天仍到沙坑那里去刨沙子。他们每天早晨却不再到江边用雪擦脸了。也不常能望到他们的身影了。也听不到悦耳的鸽哨声了。这个地方比以往更加宁寂。这确是虚假的宁寂。有种什么无形的可怕的东西在这个地方的宁寂之中孕育着、滋生着、弥漫着。 终于有一天,我们又听到了鸽哨声。也许,那几个苏联边防士兵认为,时间的流走已将“鸽子事件”的阴霾驱散了吧!起初,鸽哨声很微小,好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渐渐地,哨声接近了。最后,听得很分明,就在我们住的小木房子上空环绕。如泣如诉地游弋。 我们都在睡午觉,纷纷坐起,怀着复杂的心情,静听那欲断欲续的哨声。以前,在我们听来,它是多么悦耳,多么美妙,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啊!但那一时刻,这种声音令我们感到刺耳,引发了我们的愤怒。 我们的“白姑娘”被他们打死了。他们的鸽子竟又胆敢侵犯我们的领空!“张文歧呢?张文歧哪去了?”班长忽然发现张文歧不在。不知哪一根神经提醒他,他掀起褥角去看猎枪。猎枪不在了。装霰弹的小铁盒也不在了。“马上去把他找回来!都给我去找!”班长吼起来。我们衣帽不整地走出小木房子,四处张望,视野以内,不见张文歧的影子。“张文歧!……”我们同声大喊。回答我们的是鸽哨声。 奇怪,他会到哪儿去呢? 鸽子,他们的五只鸽子,仍然在我们的小木房上空飞绕着。它们仿佛是在怀念我们的“白姑娘”,绕了一圈,又绕一圈,飞得很低,飞得很徐缓。 江对岸,苏联士兵们在望着我们,互相指手画脚。一名苏联士兵又挥舞小旗,想将他们的鸽子招引回去。他们的鸽子却不往回飞。突然一声枪响。正在我们小木房上空飞绕的五只鸽子,接二连三向地上掉去。落地即死,哪一只也没动一下。张文歧慢慢从我们的小木房顶上站了起来,一手提着猎枪,枪筒冒着一缕青烟。一股浓烈的**味渐渐在空中飘散开来。他跳下房顶,将猎枪和子弹朝班长一递,阴沉着脸说:“只用了一颗霰弹。”江对岸,苏联士兵们像被定身法定住了,几尊石人般僵立不动。 那名舞动小旗的苏联士兵,小旗仍举在空中,随风招展。五只鸽子的尸体以各种不同的姿态布在我们四周的雪地上。霰弹的威力和辐射面很大,每一只鸽子肯定都中了无数铁砂。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吃惊地望着屠杀者。“你!……”班长手指张文歧,说不出话。“我什么?”张文歧也瞪视我们大家,理直气壮,“我要为咱们的‘白姑娘’报仇!只要是他们的鸽子,飞过来一只,我打落一只。飞过来两只,我打落一双!这就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就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就叫‘中国人不是好惹的’……” 我们将他们的鸽子和我们的“白姑娘”埋在了一起。我们想,鸽子,无论是他们的,还是我们的,都是象征着友好与和平的鸟。死在这地方的每一只鸽子,都是死得很无辜很可悲也很可怜的。 它们之间,是永不会产生敌意和仇恨的,是永不会互相攻击和伤害的。它们是同类之间最善于和平相处的鸟儿。是我们人类之间无休无止的敌意与仇视,导致了这些象征着友好与和平的鸟儿的可悲下场。对这些被杀人的子弹和杀兽的子弹所射杀的鸽子,我们是有罪过的。他们——那几名苏联士兵,也是有罪过的。我们的心灵因此感到无法安宁,却无法知道那几名苏联士兵的心灵会怎样。 如果任何生命都有灵魂,但愿这几只鸽子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的蓝天上无忧无虑地比翼齐飞吧!另一个世界是没有边境也不会有战争的!班长一回到屋里,就从张文歧手中夺过猎枪,一声不吭地将猎枪拆卸了,塞到褥子底下的茅草中。我们以为班长会狠揍张文歧一顿,班长却并没揍他,但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大家谁也不对张文歧说一句话。这种沉默使张文歧很难堪。他低低地垂着头闷坐在他的铺位,那样子像个等待审判的罪犯。 我们都明白,从此再也不会听到那悦耳的鸽哨声了。再也不会。无论我们听来是美妙的,或者我们听来是刺耳的,在这个宁寂的地方,鸽哨声是将永远永远消失了。 也不会有鸽子在这里的天空上飞翔了。无论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然而战争的风云并没有从乌苏里江漫卷到黑龙江。尽管这是事实,但我们都认为,在这里,在这个从来都很宁寂的边境地带,实际上已发生过了一次小小的战争。无辜死于一颗步枪子弹和一颗猎枪霰弹之下的六只鸽子,便是这场战争的明证。……在我们完成了挖沙任务,将离开那里的前几天,傍晚,黑夜还未彻底降临的时候,刮起了暴风雪。这宁寂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鬼哭神泣的地方。我们小木房顶的一截破烟筒被刮掉了,呛人的黄烟一阵阵从炕洞里冒出来。张文歧自告奋勇去安烟筒。班长不动声色地说:“当然应该你去,因为你已经有过一次爬上房顶的经验了。” 这是几天来班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这几天中,我们每个人都很少跟他说话,以此表示对他的惩罚。尽管他变得处处乖顺,安分守己,再也不扮演“中苏问题”专家的角色了。 他安好烟筒,回到屋里后,出乎我们意料地,从缅着的棉袄里抓出一只鸽子!“你……你用什么将它打下来的?你小子太可恶了!……”班长一把揪住他衣领,攥紧了拳头。看得出,班长恼怒到了极点。“不……不是我将它打下来的,是它自己飞迷了路,落在我们屋顶上……”他急急忙忙解释。班长缓缓放开了他的衣领。我们都围拢了观看这只鸽子。它是灰色的,翅羽还未长丰硬呢,已经快冻僵了。“这叫‘灰雨点’,优良品种。”张文歧用内行的语调说。班长说:“闭上你的嘴,你不配谈论鸽子。”张文歧嘟囔:“我就是懂嘛,我养过鸽子。”“我们没养过鸽子,可也没杀过鸽子!”我抢白他一句。这句话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退到他的铺位那儿,默默坐下,不吭声了。班长将那只鸽子放在被窝儿里,只露出头。它渐渐暖和过来,转动着头,仿佛有几分诧异地瞧着我们,咕咕叫了几声。“我差点忘了,它腿上还绑着一封信呢……”张文歧又走过来,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必恭必敬地交给班长。班长接过那封信,只看了一眼便说:“这又是一只他们的鸽子,信封是他们的。”信封上什么也没写,左下角印着一个人物头像。一个伙伴说:“这秃头是勃列日涅夫吗?怎么不太像啊?”“滚一边去!”班长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说,“马雅可夫斯基。”“马雅可夫斯基?怎么没在报上见过这个苏联名字?前国防部长?”“苏维埃革命诗人。著名长诗《列宁》的作者。”到底不愧为老高三,我们都后悔自己晚出生了几年,少知道了很多事情,不免一个个显得羞惭起来,也对班长立时肃然起敬。“这封信会不会是……他们的什么军事行动命令?”“别忘了如今是七十年代,哪一个国家也不会再用鸽子传送什么军事命令了!” “那可不一定,我们这边没有电话线,他们那边也没有电话线呀!再说,前几天又刚下过一场大雪,没准他们那边的道路被大雪阻隔了呢……” 大家七嘴八舌,争先说出自己的猜测和判断,都认为自己的话不容忽视。这些猜测和判断,互相听了,都觉得各有几分道理,并不荒唐可笑。 因为我们是在中苏边境线上。时刻准备打仗的思想,控制着我们大脑的每根神经。“别乱嚷嚷!”班长大声说。他犹豫片刻,慢慢撕开那封信,抽出信纸,默默地看起来。 我们也都将脑袋凑向那封信。信是俄文写的。我们一句也看不懂,心中却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突然的军事袭击、闪电战术、进一步制造边境武装冲突事件的阴谋、全面入侵中国的战略策划。我们仿佛从满纸俄文的字里行间看到了千百万辆坦克和千百万架飞机…… 班长却开始拿着那封信发愣。我们急切地追问他。“我真不该拆开这封信,刚才听你们那么七言八语乱嚷嚷,我也有点怀疑信上写的是什么军事行动命令了。”班长很后悔。“不是军事行动命令,究竟写的是什么内容呀?”“既然你能看懂,就快念给我们听听啊!”“这是一封普通家信。”班长低声说,于是看着信,一句一句地翻译给我们听: 亲爱的卢什卡,我的好人儿:已经十三天没收到你的信了。十三天啊!你能理解这对我意味着多么长久的时间吗?我每天都在盼着你的信,内心不安极了,害怕极了。害怕听到从边境的方向传来枪炮声,害怕你被打死。 再过几天,我们的宝宝就要出世了。我希望生个男孩,像你一样,有一双蓝眼睛。但绝不希望他将来像你一样去当边防军。村里的人都说,我们在珍宝岛死去的士兵,个个都是小伙子。我们为什么要同中国人打仗呢?他们是我们的近邻啊! 你们那里的边境线上平安无事吗?亲爱的卢什卡,我的好人儿,我时时刻刻都在为你提心吊胆啊!我真怕再见不到你一面你就被打死了,真怕我自己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真怕我们的小宝宝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了。赶快给我写封信吧,让我知道你还好好儿地活着! 你们那儿雪下得大吗?我们这儿雪下得大极了,村里许多人家的屋顶都被雪压塌了。公路也被大雪封住了,村里的几台拖拉机这几天从早到晚在清雪开道呢。村里的邮递员从摩托上摔下来,摔断了脚,可谁也不愿接任他的差事。全村人都十几天没收到信件了。我只好让我们的“灰雨点”送这封信。它能将你写给我的信带回村里,我相信它也不会使我失望的。 亲爱的卢什卡,我的好人儿,赶快给我写封信吧,越快越好!你无法知道我是多么想你,如果我离你不是一百多里远,如果我肚子里不是怀着我们小宝宝,我一定早已赶到你那里去了。 吻你爱你的娜嘉 班长念完信许久,大家都默不作声。这封信打动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我们都因对这封信作过不着边际的猜测和错误的判断而觉得难为情。这样内容的信我们也收到过,当然不是妻子写来的,我们还没有过真正的爱情经历呢!是我们的父母写来的。在我们收到的信中,和这封一个年轻的苏联妻子写给丈夫的信中,竟有多少完完全全相同的话啊! 我们都在想着什么。只有班长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我是真不应该拆开人家的信啊!”……第二天清晨,暴风雪过去了。经过昨夜一场暴风雪的扫荡之后,江中心出现了一道雪坎。大自然的神力,为我们和他们在江中心造成了一道分界。 班长将那封信重又绑在鸽子腿上,怀着深深的歉意将它放飞了。它在空中绕了几圈,缓缓落在江对面的哨所顶上。班长在信上写下了几行俄语。他写的是: 鸽子无国籍。 战争与和平,我们要和平。 拆了这封信,我们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请原谅! 我说:“再多写几句解释的话吧!” 班长说:“这三句足够了。” 张文歧也说:“足够了。” 又过了一天,我们就离开那个地方,回到连里去了。 我们都没有对连里的任何人讲到过那封信,我们耻于谈起拆看了一个年轻的苏联妻子写给丈夫的信的行为…… 如今,珍宝岛事件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由青年进入了成年。我整整八年没回到哈尔滨市了。这次回来,看到它发生了许多变化。首先是,不再能听到防空警报的声音了,看不到米字形的防空纸条了。许多防空洞变成了地下旅馆,地下餐厅,地下商店。老百姓家挖的防空洞则变成了菜窖。一幢幢新建的高楼拔地而起。这座十五年前仿佛要“贡献”在中苏大战之中的美丽城市,正在被建设得更加美丽,发展得更加迅速和繁荣。十五年的历史,并没有按照十五年前“中苏大战”的种种预言去书写。现实令人欣慰地否定了这一预言。 于是我想到,和平对于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民都是多么重要。 去年春节期间,一位苏联将军率领几位随员在中国的领土上,与中国边防军**欢。黑龙江电视台播放了这一电视新闻,每一个观看到的中国老百姓,并不认为这是不可理解的。 于是我又想到,人民对和平的理解,是深刻于对战争的理解的。我们的人民,是乐于接受和平的,像苏联的孩子们乐于接受圣诞礼物一样。于是我非常想到黑龙江边去,到我们十五年前曾挖过沙子的那个地方。不知那个坟是否还那么宁寂。不知那里的天空是否还有鸽子飞翔。不知是否还能听到鸽哨声。不知是否还能寻找到我们埋葬过六只鸽子的那个地方?记得当时我们曾在那个地点钉入一柄镐把儿为标记,却并未想到哈尔滨市今天依然存在,不是一片废墟……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美丽姑娘 一 一 她叫徐美丽。身材不高也不矮,脸蛋儿不瘦也不胖,五官端庄俊俏,就像《天女散花图》上的“天女”。她的眼睛……哦!天呀!这是一双多么动人的眼睛啊!这双眼睛一旦向你投过多情的一瞥,明亮的眸子就闪耀出秋水般的光波。为此,人们一语双关地送她“美丽姑娘”的雅号。 某星期天,一个并不寒冷的晴朗的冬日,“美丽姑娘”出现在滑冰场上。时髦的衣着,美丽的容貌,动人的身姿,吸引了场内场外的许多人。她像一只美丽的蝴蝶飘过来飞过去。她穿的是花样刀。“花样滑冰”历来享有“冰上芭蕾”的美誉,我们的“美丽姑娘”当之无愧地成了那一天“冰上芭蕾”的“明星”。正当她以一个优雅的“春燕展翅”的姿势在光洁如镜的冰面上滑动的时候,突然…… 一个年青小伙子,在这千人冰场上意外地和她相撞了。 小伙子显然初登冰场,可笑地、笨拙地移动着两只穿滑冰鞋的脚。他衣服前后的冰齑雪粉,证明他起码摔过了一打以上的跟头。他似乎已经玩兴索然了,小心翼翼地朝场外溜去。我们的“美丽姑娘”正兴趣盎然,像走马灯里的影人一样飞速滑过来。结果,两人同时摔倒了。即使最公正的法官,也无法准确判断是他撞倒了她,还是她撞倒了他。对于那小伙子,这个跟头实在无所谓,因为他已经有了一打以上的出色纪录。不过使他扫兴之外再添一分扫兴罢了。对于“美丽姑娘”,这个跟头真是大煞风景!小伙子慌乱而勉强地爬了起来,连忙前去扶她,却被她愤怒的表情慑住了。“美丽姑娘”的蛾眉挑了起来,凤眼瞪了起来,她正想张口骂一句:“德行!”突然,她发现小伙子衣襟上别着一枚“工业大学”的校徽。圆瞪的风眼微眯了一下,她翻起睫毛,就看到了一张略显苍白的清秀的脸,脸上显出不知所措和歉意的表情。“美丽姑娘”明眸中的怒火,像是逢上了清凉的泉水,在眼睛眨动的一瞬间化为一片柔情。她微微一笑,把“德行”二字咽了回去,吐出了意思完全不同的话:“没什么,是惯性……”紧紧握住那青年向她伸过的双手,一个鲤鱼打挺站起。她刚站稳,突然,又一个小伙子裹着一股旋风,横冲直撞地滑过来,脚上的冰刀以“美丽姑娘”为圆心,在冰面上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周,嚓地停在了她面前,关切地问:“美丽,摔坏了没有?”又转身训斥那“肇事者”:“不会滑,就别到这里来充数嘛!” 那“肇事者”清秀的脸羞愧得发红了,讷讷地解释:“我,我本来是想退场的,可是,好像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使我们非撞上不可……”这时,远处有人朝此处喊了一声:“助教!”“肇事者”朝喊声处扬扬手,又歉意地对“美丽姑娘”笑了笑,自认晦气地转身走开了。 突然,“美丽姑娘”竟“哎哎呀呀”地**起来。那“肇事者”闻声转过身来,见“美丽姑娘”似乎有些站立不稳,在她男伴的搀扶下,一边哼哼一边吸冷气。他立刻又趔趔趄趄地溜过来,不安地问:“你……摔坏哪儿啦?” “我……哎哟,大概脚脖子扭断啦!” “这……我送你到医院去!” “好,好的,哎哟!” 她的男伴用请求的口吻说:“我也陪你去吧!” 她断然拒绝:“不,不用!” 她的男伴似乎还想争取一下,但“美丽姑娘”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使他立刻默不作声了。他望着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茫然而又困惑地叹了口气。 那青年搀扶着“美丽姑娘”朝冰场附近的一所医院走去。一路,“美丽姑娘”的**由重转轻,到医院门口时,**终于停止了,脚步也不一瘸一拐了。她微微一笑:“我们不必进去了。这已经侵占你的时间啦,怪过意不去的!”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那青年憨厚老诚地坚持说:“还是请医生检查一下吧!”“真的不必啦!”她又甜甜地微微一笑:“如果不耽误你,请你再扶我慢慢走一会儿吧,行不?”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正当的请求,何况是面带甜蜜的微笑用甜蜜的语调提出来的!于是,他扶着她从医院门前徐徐走过。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美丽姑娘”的那位被冷落了的男伴,脸上带着感伤而凄凉的表情,遥望着这一对“新结识的朋友”…… 美丽姑娘 二 “美丽姑娘”是东风旅馆的理发员。她那天带到冰场上的男伴和她同姓,叫徐彦,是东风旅馆的服务员。 这一天,是上次冰场奇遇后的第一个星期六。快下班的时候,我们的“美丽姑娘”独自坐在理发室的转椅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心。手心上有三条任何人都有的手纹。不知是哪位深通手相的行家告诉她,这三条手纹分别是一个人的“生命线”“工作线”“爱情线”。手纹越深越长,预示着一个人能长命百岁,工作如意,情场顺利。“美丽姑娘”对她的“生命线”是很自信的,她自幼身体健康,绝无大灾小病。她现在专注地研究那条“爱情线”。她认为“爱情线”是和“工作线”联在一块儿的。哦!真不幸!我们“美丽姑娘”的“爱情线”又浅又短! “爱情线”短,罗曼史长。此刻,几个小伙子的脸像电影特写镜头一样,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面前! 第一个是一位工程师的儿子,脸盘不大,鼻子不小。她立刻厌恶地紧闭上了眼睛。 第二个是什么研究所的技术员,形象倒算过得去,可是家中有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娘…… 第三个是本旅馆的服务员小郝,小郝的父亲老郝是东风旅馆的主任。可是她对他落花有意,他对她流水无情。 第四个是徐彦。他目前正狂热地对她穷追不舍。爱神的箭已经不偏不倚地射中了他的心窝!她对他冷中有热,热了又冷,热得虽快,冷起来却会一下子降到冰点。这会儿,我们的女主人公对着镜中自己美丽的脸蛋长长叹了口气:一个理发员和一个服务员的“二员婚姻”,哪里会有什么美满可言呢! 然而,同时在她面前出现了另一张略显苍白的、清秀的、带有几分羞涩的小伙子的脸。上个星期日在滑冰场意外地同他结识的当天,她就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王志松了。他还给她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表示绝不逃避对当天那桩“不幸事件”的一切责任和后果。不知为什么,整整一个星期以来,“工业大学”四个字,时时在她脑海中闪现。啊,难道这是“爱情线”上意外激发出来的弧光吗?正当她想入非非,陶醉在又甜又美的幻景中的时候,有入轻轻叫了她一声:“美丽!”一回头,见是徐彦,有点不高兴地乜斜了他一眼,没哼声。徐彦掏出两张票,怀着极大的希望邀她星期天一块儿去工人文化宫观看文艺会演。看到票,她眼睛忽然一亮,沉吟了一下,微笑着说:“我的一个表哥从外地来了,把这两张票都给我吧!”为了安慰徐彦有些失望而遗憾的情绪,她从衣袋里抓了一把夹心糖塞给他…… 美丽姑娘 三 星期天,当工人文化宫里的文艺会演散场的时候,“美丽姑娘”同王志松随着人流双双走了出来。 “啊,今天晚上的月色多迷人呀!我真不愿意去挤公共汽车,陪我走一程好吗?”她微笑着提出请求,还向他投过了亲密而含有爱意的一瞥。他点点头同意了。她和他并肩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她大方而自然地依偎着他。虽然仅仅是第二次见面,她似乎已经与他很熟了,翻起睫毛瞟了他一眼,问:“你们大学里,像你这样年轻的助教一定不多吧?”问罢,露出了一排像贝壳般的光洁整齐的牙齿来。 “大学?”他奇怪了,喃喃地回答,“我,我不是……”她短促而轻微地“哦”了一声,站住了,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忽然莞尔一笑:“得啦,你真谦虚!那天你明明戴着大学校徽的!”他因她的误会很窘,认认真真地解释:“不不,那天,我穿的是我弟弟的衣服……” “可当时我明明亲耳听到有人喊你‘助教’的嘛!” “不不,那是他们在喊我的绰号!朋友们总是取笑我太文气了,就给我起了那个绰号。”她脸上那种温柔俏雅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他感慨地叹了口气:“前几年,我爸爸因为是一个老干部,被‘***’打成了‘走资派’,在残酷的迫害下,我连上大学的资格都没有,哪能当什么助教呢!” 她听到这里,脸上的肌肉立刻又恢复了对大脑神经讯号的敏迅的反应,笑容重新浮现了。她用一种十分关怀的热情的语调问:“那么,你爸爸现在……” 他感激地对她笑了笑:“组织安排他在高干疗养所疗养了一个阶段,现在已经恢复工作了。” “高干疗养所?”她轻轻重复了一句,似乎有些不信,但他脸上坦率诚实的表情打消了她的疑问。 于是,她和他又慢慢向前走。 她好像才想起似的,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包着书皮的书递给他:“我现在正补习数学,有一道难题,你能替我解答吗?” “试试看吧!”他老实地回答,“如果我不懂,可以代你请教别人。”说着想打开书。 “你干吗这么性急?”她含笑带嗔地制止了他,“总不能站在马路上给我讲解数学呀!回家去再钻研吧!”那双妩媚的眼睛又一次如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烁出迷人的光彩。 他们走进一处饭店,她邀他一起吃顿饭。他们为谁付钱相互争执了一小会儿,最后,老诚的小伙子终于向热情的“美丽姑娘”让了步。落座时,她猛地想到自己竟忘了一句顶顶重要的话,立刻用一种仿佛随随便便的样子问:“你还没有告诉我在哪个单位工作呢!” 他刚想回答,突然,小伙子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一转脸,一个饭店里的老服务员站在了他面前。这老服务员身材不高,略胖,脸上挂着一层油汗。肩上搭着一条毛巾。手里端着托盘,上面层层叠叠地摆着饭碗菜碟。小伙子红着脸朝老服务员叫了一声:“爸爸!”又局促地指指身旁的“美丽姑娘”,“这,是小徐……”这位当服务员的父亲一面打量她,一面点点头说:“这是你们要的鸡丝面!”麻利地将两大碗鸡丝面放在了他俩面前。“美丽姑娘”一时怔怔地呆住了。她看看小伙子,又瞅瞅老服务员,忽然冷冷地说:“哎呀,我有点急事儿,真对不起!”倏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被撇下的小伙子望着那满满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美丽姑娘 四 几天之后,东风旅馆的服务员小郝,把一个新来乍到的青年介绍给全体服务员。小郝最后说:“该给你介绍介绍古兰丹姆啦” “古兰丹姆?”那青年又好奇又感兴趣。 “嗯!”小郝认真地说,“就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那个古兰丹姆,可不是那个真的,而是‘眼睛后面有一双眼睛’的那个!” 他们边说边走,来到理发室。“美丽姑娘”突然见到那青年,愣住了。那青年不是别人,正是王志松。王志松自然也愣住了,奇怪地嘟哝了一句:“你?古兰丹姆?”小郝耸耸肩,看看他,又看看她:“早知道你们认识,我就不多此一举了!”很识趣儿地转身走开了。 王志松红着脸,喃喃地开口说:“小徐同志,你,夹在那本书里的信我看了。你,给我出了一道严肃的课题。你,在信上写着你深深地爱我。可是我,我觉得……” 她却异常冷静地,不,简直可以说是冷漠地回答:“第一,请你原谅我的唐突。第二,请把我的书和信还给我。第三,我今后不愿同你有任何来往,也请你能够自尊!” “你……” “现在请你离开这里吧!不要影响我工作!” 小伙子感到一种从未经受过的奇耻大辱,一阵冷气从心底升起,他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定定神,转身而去。 我们的“美丽姑娘”也是在一种极其烦恼的心情中度过了这一天的上午的。书和信又回到了她的手提包里。书,当然不是什么《数学》,而是一本《新式家具式样图》。信,是在上个星期六的晚上搜索枯肠“创作”出来的。但交给王志松的决心,却是在走出工人文化宫的一路上才下定的。此刻,她心里恨恨地咒骂他:“这个卑鄙的小骗子!天字第一号的伪君子!什么老干部、高干疗养所,见他的鬼!哼,差一点点被骗了呢!”她从镜子里望着自己美丽俊俏的脸蛋,想到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不禁分外伤心。眼见身旁许多并不漂亮的姑娘都纷纷寻找到了幸福美满的爱情,自己却仍像一只无伴的孤独的小鸟! 突然,我们的“美丽姑娘”又从镜子里发现理发室的门窗外有一双戴眼镜的眼睛,正隔着玻璃向她注视。接着,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矜持而彬彬有礼地朝她弯了弯身子。“快下班啦!”她没好气地说。“不,我不理发。”那人微笑了一下,“我有事儿想问……”“有事儿到问讯室去,这是理发室!”她简直恼怒起来。那人十分意外,惊愕不已,后退着出去了。几乎是同时,服务员快嘴小王走进来,求“美丽姑娘”给剪剪发。小王刚坐到椅子上,便问:“那小伙子来干什么?”“小伙子?”她嘲讽地反问,“没见着!” “当然是小伙子啦!四十岁以内没结婚的男人都是小伙子嘛!何况他才三十六!”小王用一种很权威的口吻说,还特别强调那个“才”字。“结婚?看他那德行!像只面拖虾!”“我看他对你可挺注意呢!经常偷偷地打量你,还向我探问你今年多大岁数啦,结婚没有,工作表现怎样,问得怪详细的!”“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不可貌相呀!人家是北京一个话剧团的导演呢!”“导演?吹牛!”“美丽姑娘”心中对王志松的恼怒又被挑了起来。“真的!我给他登的记嘛!咱们郝主任临去开服务质量会之前还向我交代过,说有位导演要到这里来修改剧本。我亲眼看见他拿着厚厚的剧本,一个人在房间里哇啦哇啦地朗诵,还比比画画的没完!不是他是谁?”“美丽姑娘”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剪刀,轻轻咬住了下唇。“听郝主任讲,他父亲还是个什么局长呢!”“美丽姑娘”急切地问:“那,你都对他讲了我一些什么?”“我……当然挑好的说啦!哎呀,死丫头,你心跑到哪去啦!都快给我剪成分头啦!” 小王走后,“美丽姑娘”的一颗春心又一次被搅乱了。她借着帮小郝换被单儿的理由,敲开了那位导演的房门。“面拖虾”果然在很有激情地朗读剧本,见她进来,分外殷勤地笑着说:“徐美丽同志,我自己来换吧!”“美丽姑娘”心中一动,啊,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她明眸一闪,不露齿地微微一笑,一边换被单一边撩起眼角偷偷地打量他:眼镜,证明有学问。秃顶,勤奋的象征。三十六岁,年纪是大了些。不过,大有大的长处,社会经验丰富,迟发的爱情更真挚。中外无数大作家、大艺术家也并非美男子! 导演兼剧作家踱到她面前,一双不大的眼睛透过眼镜片盯着她,亲切地问:“美丽同志,今年多大岁数了?”“二十……七。”她有意把年龄说大了两岁,为了使她和他在年龄上更接近一些。“谈过恋爱么?”“这……”她摇摇头。我们的“美丽姑娘”尽管饱经爱情沧桑,但却永远表现得像初恋的姑娘们一样含娇带羞,令人怜爱。导演兼剧作家又缓缓地开口说:“美丽同志,能够偶然结识你,我真高兴!我,很喜欢您,喜欢您的性格,喜欢您的形象……”“美丽同志”,称呼多么亲切!他开诚布公地表示喜欢我,多么坦率!“美丽姑娘”不无愧悔地说:“请您原谅,刚才我……” “没什么,没什么,那正是你性格的表现么!”他忽然看看表,“哎呀,真遗憾,多想跟你再谈一会儿!可是,我得立刻去买飞机票了。因为,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北京!” “什么?今晚就走?您为什么走得这样急呢?!”“为了工作嘛!”“那,您什么时候再来呢?”她恋恋不舍地盯着他,希望她的目光能将他挽留住。他笑了,挠挠秃顶:“情山常在,谊水长流,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当“美丽姑娘”离开这个房间时,心里就像有十来对小兔在翻腾一样纷乱。她忽然有了主意,从手提包里翻出写给王志松的那封信,将“王志松”三个字撕掉,拿起笔,他姓什么叫什么呢?她美丽的大眼睛眨动了几下,落笔写出“我深爱的导演兼编剧同志”几个字…… 美丽姑娘 五 第二天,“美丽姑娘”在上班的路上,反复回味着昨夜甜蜜的“爱情”。往日,每当她踏上旅馆的石阶,心中便感到很怅然。今天,她心中竟仿佛有无限的希望,望见了爱情的闪光!说不定哪一天,那位多情的导演会把她从这里,甚至从这座城市带走呢!别了,东风旅馆!别了,理发推子!她一走进旅馆,直奔信报处,也许她那位多情的导演会在临行前给她留下一封表示内心爱慕的信呢!然而没有。她颇觉失望。转念一想,也许他的时间太紧了,来不及吧?看来她只好再等待几天,才能收到他的回信了。既是福音书,何时都不晚。她哼着歌儿向理发室走去。刚刚推开门,却听到一声怒吼:“徐美丽!你做的漂亮事!”平素像羊羔一般驯服的徐彦,此刻横眉竖目地瞪着她,将一封信抛在她脚下。她捡起来一看,立刻判定是那位多情的导演写给她的,一时气得面红耳赤:“小徐,你怎么敢私拆我的信!” 且慢,就像电影摄影棚里的停机再拍那样,我们有责任为徐彦来澄清一下事实。那位导演因为只知东风旅馆有个徐美丽,不知还有个徐彦,犯了知其一不知其二的错误,仅在信皮上写了“转交小徐同志”几个字。想不到这封信经过几个人的手竟转交到了徐彦手中。旅馆的服务员们经常收到住客的感谢信、表扬信,徐彦也就随手拆开了。同志们以为他又做了什么助人为乐的好事,争相聚拢来看。结果,这封信的内容就成了旅馆当天的号外。 事情的过程交代清楚,再回头来听听徐彦对“美丽姑娘”的回答:“我拆看你的信是无意的!你玩弄我的感情却是存心的!”“美丽姑娘”也发起火来:“爱情是自由的!我有选择的自由!我爱他!爱他!爱他。”徐彦却镇定地说:“你还是先看看信吧!”“美丽姑娘”急忙当着徐彦的面儿抽出信纸看了起来。信上用一笔一画的字迹写着:“徐美丽同志:你写给我的信我临走前看了。这真是天大的误会!第一,我已经结婚了,我和妻子已有两个孩子。我们感情很好,生活得也很幸福。第二,我所以对你很注目,是因为我不久将要导演部话剧,我觉得你很适合剧中的一个角色——一个不理解爱情的真正价值但又终日幻想爱情的姑娘。当然,这个角色的最后确定还要征求其他同志的意见。你的信现退还给你……” “美丽姑娘”呆呆地盯住了这封信,信上的字仿佛在飞快地跳舞,跳舞,她一时觉得天眩地转!羞辱!难忍的羞辱!使她真想钻入千丈深的地底下去!她一下子捂住脸,难过地哭了。大家听到她的哭声都聚拢到理发室来。谁都想劝劝她,可是谁都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最后,还是老诚笃实的王志松首先走近她说:“别哭了!往后遇事冷静些就是啦!”不料“美丽姑娘”却把他的话当成嘲讽,瞪起一双泪眼反唇相讥:“你不配挖苦我!你不过是一个小饭店里‘老跑堂’的儿子!我当一辈子老处女也绝不会嫁给你的!”小伙子不由后退了一步,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哦,原来是这样!现在我才明白,小郝为什么说你眼睛后面还有双眼睛!” 正在这时,大家一齐朝门口转过脸去,只见旅馆郝主任陪着一个身材不高、略胖的老头走进来。王志松对老头叫了一声“爸爸”,老头对大家和气地笑笑。郝主任向大家介绍:“这是咱们商业局的王局长,到咱们旅馆来检查服务质量工作!”又指指王志松,“可能大家都知道了吧,这是咱们王局长的儿子,市文化局的青年编剧,目前正在写一个爱情方面的话剧,到我们这里来体验生活的。” “美丽姑娘”一眼认出,王志松的爸爸正是那天饭店中的那个“老跑堂”,她惊呆了。大家不再理会她了,纷纷地离去。 王志松走过她身旁时,轻声说:“徐美丽同志,物色演员的事情,我作为话剧编剧非常赞同导演的目光,相信你会演得挺出色的!” “是你?”“美丽姑娘”喃喃地吐出两个字,但小伙子已经走出去了。 两滴泪水,从“美丽姑娘”美丽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落在她的手心上,落在那条又短又浅的“爱情线”上……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复旦与我 我曾写过一篇散文,题目是《感激》。 在这一篇散文中,我以感激之心讲到了当年复旦中文系的老师们对我的关爱。在当年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对我,他们的关爱还体现为一种不言而喻的、真情系之的保护。非是时下之人言,老师们对学生们的关爱所能包含的。在当年,那一份具有保护性质的关爱,铭记在一名学生内心里,任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是凝重的。 我还讲到了另一位并非中文系的老师。 那么他是复旦哪一个系的老师呢? 事隔三十余年,我却怎么也不能确切地回忆起来了。 我所记住的只是一九七四年,他受复旦大学之命在黑龙江招生。中文系创作专业的两个名额也在他的工作范围以内。据说那一年复旦大学总共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招收了二十几名知识青年,他肩负着对复旦大学五六个专业的责任感。而创作专业的两个名额中的一个,万分幸运地落在了我的头上。 事情大致是这样的——为了替中文系创作专业招到一名将来或能从事文学创作的学生,他在兵团总部翻阅了所有知青文学创作作品集。当年,兵团总部每隔两年举办一次文学创作学习班,创作成果编为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通讯报道与时政评论六类集子。一九七四年,兵团已经培养起了一支不止百人的知青文学创作队伍,分散在各师、各团,直至各基层连队。我是他们中的一个,在基层连队抬木头。兵团总部编辑的六类集子中,仅小说集中收录过我的一篇短篇《向导》。那是我唯一被编入集子中的一篇,它曾发表在《团战士报》上。 《向导》的内容是这样的:一个班的知青在一名老职工的率领下进山伐木。那老职工在知青们看来,性格孤倔而专断——这一片林子不许伐,那一片林子也坚决不许伐,总之已经成材而又很容易伐到的树,一棵也不许伐。于是在这一名老“向导”的率领之下,知青离连队越来越远,直至天黑,才勉强凑够了一爬犁伐木,都是歪歪扭扭、拉回连队也难以劈为烧材的那一类。而且,老“向导”为了保护一名知青的生命,自己还被倒树砸伤了。即使他在危险关头那么舍己为人,知青们的内心里却没对他起什么敬意,反而认为那是他自食恶果。伐木拉到了连队,指责纷起。许多人都质问:“这是拉回了一爬犁什么木头?劈起来多不容易?你怎么当的向导?”——而他却用手一指让众人看:远处的山林,已被伐得东秃一片,西秃一片。他说:“这才几年工夫?别只图今天我们省事儿,给后人留下的却是一座座秃山!那要被后代子孙骂的……” 这样的一篇短篇小说在当年是比较特别的。主题的“环保”思想鲜明。而当年中国人的词典里根本没有“环保”一词。我自己的头脑里也没有。只不过所见之滥伐现象,使我这一名知青不由得心疼罢了。 而这一篇仅三千字的短篇小说,却引起了复旦大学招生老师的共鸣,于是他要见一见名叫梁晓声的知识青年。于是他乘了十二个小时的列车从佳木斯到哈尔滨,再转乘八九个小时的列车从哈尔滨到北安,那是那一条铁路的终端,往前已无铁路了,改乘十来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黑河,第二天上午从黑河到了我所在的团。如此这般的路途最快也需要三天。 而第四天的上午,知识青年梁晓声正在连队抬大木,团部通知他,招待所里有位客人想见他。 当我听说对方是复旦大学的老师,内心一点儿也没有惊喜的非分之想。认为那只不过是招生工作中的一个过场,按今天的说法是作秀。而且,说来惭愧,当年的我这一名哈尔滨知青,竟没听说过复旦这一所著名的大学。一名北方青年,当年对南方有一所什么样的大学,一向不会发生兴趣的。但有人和我谈文学,我很高兴。 我们竟谈了近一个半小时。 我对于“**”中的“文艺”现象“大放厥词”,倍觉宣泄。 他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本当年的“革命文学”的“样板书”《牛田洋》,问我看过没有,有什么读后感。 我竟说:“那样的书翻一分钟就应该放下,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文学作品!” 而那一本书中,整页整页地用黑体字印了几十段“最高指示”。 如果他头脑中有着当年流行的“左”,则我后来根本不可能成为复旦的一名学子。倘他行前再向团里留下对我的坏印象,比如“梁晓声这一名知青的思想大有问题”,那么我其后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们分手时,他说的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些话,不要再跟别人说了,那将会对你不利”。这是关爱。在当年,也是保护性的。后来我知道,他确实去见了团里的领导,当面表达了这么一种态度——如果复旦大学决定招收该名知青,那么名额不可以被替换。没有这一位老师的认真,当年我根本不可能成为复旦学子。我入学几年后,就因为转氨酶超标,被隔离在卫生所的二楼。他曾站在卫生所平台下仰视着我,安慰了我半个多小时。三个月后我转到虹桥医院,他又到卫生所去送我……至今想来,点点滴滴,倍觉温馨。进而想到——从前的大学生(他似乎是一九六二年留校的)与现在的大学生是那么不同。虽然我已不认得他是哪一个系哪一个专业的老师了,但却肯定地知道他非是中文系的老师。而当年在我们一团的招待所里,他这一位并非中文系的老师,和我谈到了古今中外那么多作家和作品。这是耐人寻味的。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皆一命,是谓生日。但有人是幸运的,能获二次诞辰。大学者,脱胎换骨之界也。“母校”说法,其意深焉。复旦乃百年名校,高深学府;所育桃李,遍美人间。是复旦当年认认真真地给予了我一种人生的幸运。她所派出的那一位招生老师身上所体现出的认真,我认为,当是复旦之传统精神的一方面吧!我感激,亦心向复旦之精神也。故我这一篇粗陋的回忆文字的题目是《复旦与我》,而不是反过来,更非下笔轻妄。我很想在复旦百年校庆之典,见到一九七四年前往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招生的那一位老师。 紧绷的小街 迄今,我在北京住过三处地方了。 第一处自然是从前的北京电影制片厂院内。自一九七七年始,我在这里住了十二年筒子楼。往往一星期没出过北影大门,家、食堂、编导室办公楼,白天晚上数次往返于三点之间,像继续着大学生的校园生活。出了筒子楼半分钟就到食堂了,从食堂到办公室才五六分钟的路,比之于今天在上下班路上耗去两三个小时的人,上班那么近实在是一大福气了。 一九八八年底我调到了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次年夏季搬到童影宿舍。这里有一条小街,小街的长度不会超过从北影的前门到后门,很窄,一侧是元大都的一段土城墙。当年城墙遗址杂草丛生,相当荒野。小街尽头是总参的某干休所,所谓“死胡同”,车辆不能通行。当年有车人家寥寥无几,“打的”也是一件挺奢侈的事,进出于小街的车辆除了出租车便是干休所的车了。小街上每见住在北影院内的老导演老演员们的身影,或步行,或骑自行车,或骑电动小三轮车,车后座上坐着他们的老伴儿。他们一位位的名字在中国电影史上举足轻重,掷地有声。当年北影的后门刚刚改造不久,小街曾很幽静。 又一年,小街上有了摆摊的。渐渐,就形成了街市,几乎卖什么的都有了。别的地方难得一见的东西,在小街上也可以买到。我在小街买过野蜂窝,朋友说是人造的,用糖浆加糖精再加凝固剂灌在蜂窝形的模子里,做出的“野蜂窝”要多像有多像,过程极容易。我还买过一条一尺来长的蜥蜴,卖的人说用黄酒活泡了,那酒于是滋补。我是个连闻到酒味儿都会醉的人,从不信什么滋补之道,只不过买了养着玩儿,不久就放生了。我当街理过发,花二十元当街享受了半小时的推拿,推拿汉子一时兴起,强烈要求我脱掉背心,我拗他不过,只得照办,吸引了不少围观者。我以十元钱买过三件据卖的人说是纯棉的出口转内销的背心。也买过五六种印有我的名字、我的照片的盗版书,其中一本的书名是《爱与恨的交织》,而我根本没写过那么一本书。当时的我穿着背心、裤衩,趿着破拖鞋,刚剃过光头,几天没刮胡子。我蹲在书摊前,看着那一本厚厚的书,吞吞吐吐地竟说:“这本书是假的。” 卖书的外地小伙子瞪我一眼,老反感地顶我:“书还有假的么?假的你看半天?到底买不买?” 我说我就是梁晓声,而我从没出版过这么一本书。 他说:“我看你还是假的梁晓声呢!” 旁边有认识我的人说中国有多少叫梁晓声的不敢肯定,但他肯定是作家梁晓声。 小伙子夺去那本书,“啪”地往书摊上一放,说:“难道全中国只许你一个叫梁晓声的人是作家?!” 我居然产生了保存那本书的念头,想买。小伙子说冲我刚才说是假的,一分钱也不便宜给我,爱买不买。我不愿扫了他的兴又扫我自己的兴,二话没说就买下了。待我站在楼口,小伙子追了上来,还跟着一个小女子,手拿照相机。小伙子说她是他媳妇儿,说:“既然你是真的梁晓声,那证明咱俩太有缘分了,大叔,咱俩合影留念吧!”人家说得那么诚恳,我怎么可以拒绝呢?于是合影,恰巧走来人,小伙子又央那人为我们三个合影,自然是我站中间,一对小夫妻一左一右,都挽我手臂。 使小街变脏的首先是那类现做现卖的食品摊——煎饼、油条、粥、炒肝、炸春卷、馄饨、烤肉串,再加上卖菜的,再加上杀鸡宰鸭剖鱼的……早市一结束,满街狼藉,人行道和街面都是油腻的,走时粘鞋底儿。一下雨,街上淌的像刷锅水,黑水上漂着烂菜叶,间或漂着油花儿。 我在那条小街上与人发生了三次冲突。前两次互相都挺君子,没动手。第三次对方挨了两记耳光,不过不是我扇的,是童影厂当年的青年导演孙诚替我扇的。那时的小街,早六七点至九十点钟内,已是水泄不通,如节假日的庙会。即使一只黄鼬,在那种情况之下企图窜过街去也是不大可能的。某日清晨,我在家中听到汽车喇叭响个不停,俯窗一看,见一辆自行车横在一辆出租车前,自行车两边一男一女,皆三十来岁,衣着体面。出租车后,是一辆搬家公司的厢式大车。两辆车一被堵住,一概人只有侧身梭行。 我出了楼,挤过去,请自行车的主人将自行车顺一下。 那人瞪着我怒斥:“你他妈少管闲事!” 我问出租车司机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刮蹭着人家了。 出租车司机说绝对没有,他也不知对方为什么要挡住他的车。 那女的骂道:“你他妈装糊涂!你按喇叭按得我们心烦,今天非堵你到早市散了不可!” 我听得来气,将自行车一顺,想要指挥出租车通过。对方一掌推开我,复将自行车横在出租车前。我与他如是三番,他从车上取下了链锁,威胁地朝我扬起来。 正那时,他脸上“啪”地挨了一大嘴巴子。还没等我看清扇他的是谁,耳畔又听“啪”的一声。待我认出扇他的是孙诚,那男的已乖乖地推着自行车便走,那女的也相跟而去,两个都一次没回头……至今我也不甚明白那一对男女为什么会是那么一种德性。 两年后,“自由市场”被取缔,据说是总参干休所通过军方出面起了作用。 如今我已在牡丹园北里又住了十多年,这里也有一条小街,这条小街起初也很幽静,现在也变成了一条市场街,是出租汽车司机极不情愿去的地方。它的情形变得与十年前我家住过的那条小街又差不多了。闷热的夏日,空气中弥漫着腐败腥臭的气味儿。路面重铺了两次,过不了多久又粘鞋底儿了。下雨时,流水也像刷锅水似的了,像解放前财主家阴沟里淌出的油腻的刷锅水,某几处路面的油腻程度可用铲子铲下一层来。人行道名存实亡,差不多被一家紧挨一家的小店铺完全占据。今非昔比,今胜过昔,街道两侧一辆紧挨一辆停满了廉价车辆,间或也会看到一辆特高级的。 早晨七点左右,“商业活动”开始,于是满街油炸烟味儿。上班族行色匆匆,有的边吃边走。买早点的老人步履缓慢,出租车或私家车明智地停住,耐心可嘉地等老人们蹒跚而过。八点左右街上已乱作一团,人是更多了,车辆也多起来。如今买一辆廉价的二手车才一两万元,租了门面房开小店铺的外地小老板十之五六也都有车,早晨是他们忙着上货的时候。太平庄那儿一家“国美”商城的免费接送车在小街上兜了一圈又一圈,相对于对开两辆小汽车已勉为其难的街宽,“国美”那辆大客车是庞然大物。倘一辆小汽车迎头遭遇了它,并且各自没了倒车的余地,那么堵塞半小时、一小时是家常便饭。“国美”大客车是出租车司机和驾私家车的人打内心里厌烦的,但因为免费,它却是老人们的最爱。真的堵塞住了,已坐上了它或急着想要坐上它的老人们,往往会不拿好眼色瞪着出租车或私家车,显然他们认为一大早添乱的是后者们。 傍晚的情形比早上的情形更糟糕。六点左右,小饭店的桌椅已摆到人行道上了,仿佛人行道根本就是自家的。人行道摆满了,沿马路边再摆一排。烤肉的出现了,烤海鲜的出现了,烤玉米烤土豆片地瓜片的也出现了。时代进步了,人们的吃法新颖了,小街上还曾出现过烤茄子、青椒和木瓜的摊贩。最火的是一家海鲜店,每晚在人行道上摆二十几套桌椅,居然有开着“宝马”或“奥迪”前来大快朵颐的男女,往往一吃便吃到深夜。某些男子直吃得脱掉衣衫,**上身,汗流浃背,喝五吆六,划拳行令,旁若无人。乌烟瘴气中,行人嫌恶开车的;开车的嫌恶摆摊的;摆摊的嫌恶开店面的;开店面的嫌恶出租店面的——租金又涨了,占道经营等于变相地扩大门面,也只有这样赚得才多点儿。通货膨胀使他们来到北京打拼人生的成本大大提高了,不多赚点儿怎么行呢?而原住居民嫌恶一概之外地人——当初这条小街是多么幽静啊,看现在,外地人将这条小街搞成什么样子了?!那一时段,在这条小街,几乎所有人都在内心里嫌恶同胞…… 而在那一时段,居然还有成心堵车的! 有次我回家,见一辆“奥迪”斜停在菜摊前。那么一斜停,三分之一的街面被占了,两边都堵住了三四辆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车里坐一男人,听着音乐,悠悠然地吸着烟。 我忍无可忍,走到车窗旁冲他大吼:“你他妈聋啦?!” 他这才弹掉烟灰,不情愿地将车尾顺直。于是,堵塞消除。原来,他等一个在菜摊前挑挑拣拣买菜的女人。那一时段,这条街上的菜最便宜。可是,就为买几斤便宜的菜,至于开着“奥迪”到这么一条小街上来添乱吗?我们的某些同胞多么难以理解! 那男人开车前,瞪着我气势汹汹地问:“你刚才骂谁?” 我顺手从人行道上的货摊中抄起一把拖布,比他更气势汹汹地说:“骂的就是你,混蛋!” 也许见我是老者,也许见我一脸怒气,并且猜不到我是个什么身份的人,还自知理亏,他也骂我一句,将车开走了…… 能说他不是成心堵车吗?! 可他为什么要那样呢?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还有一次——一辆旧的白色“捷达”横在一个小区的车辆进出口,将院里街上的车堵住了十几辆,小街仿佛变成了停车场,连行人都要从车隙间侧身而过。车里却无人,锁了,有个认得我的人小声告诉我——对面人行道上,一个穿t恤衫的吸着烟的男人便是车主。我见他望西洋景似的望着堵得一塌糊涂的场面幸灾乐祸地笑。毫无疑问,他肯定是车主。也可以肯定,他成心使坏是因为与出入口那儿的保安发生过什么不快。 那时的我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倘身处古代,倘我武艺了得,定然奔将过去,大打出手,管他娘的什么君子不君子!然我已老了,全没了打斗的能力和勇气。但骂的勇气却还残存着几分。于是撇掉斯文,瞪住那人,大骂一通混蛋王八蛋狗娘养的! 我的骂自然丝毫也解决不了问题。最终解决问题的是交警支队的人,但那已是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了。在那一个多小时内,坐在人行道露天餐桌四周的人们,吃着喝着看着“热闹”,似乎堵塞之事与人行道被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十余年前,我住童影宿合所在的那一条小街时,曾听到有人这么说——真希望哪天大家集资买几百袋强力洗衣粉、几十把钢丝刷子,再雇一辆喷水车,发起一场义务劳动,将咱们这条油腻肮脏的小街彻底冲刷一遍! 如今,我听到过有人这么说——某时真想开一辆坦克,从街头一路轧到街尾!这样的一条街住久了会使人发疯的! 在这条小街上,不仅经常引起同胞对同胞的嫌恶,还经常引起同胞对同胞的怨毒气,还经常造成同胞与同胞之间的紧张感。互相嫌恶,却也互相不敢轻易冒犯。谁都是弱者,谁都有底线。大多数人都活得很隐忍,小心翼翼。 街道委员会对这条小街束手无策,他们说他们没有执法权。 城管部门对这条小街也束手无策。他们说要治理,非来“硬”的不可,但北京是“首善之都”,怎么能来“硬”的呢? 新闻单位被什么人请来过,却一次也没进行报道。他们说,我们的原则是报道可以解决的事,明摆着这条小街的现状根本没法解决啊! 有人给市长热线一次次地打电话,最终居委会的同志找到了打电话的人,劝说——容易解决不是早解决了吗?实在忍受不了你干脆搬走吧! 有人也要求我这个区****应该履责,我却从没向区**反映过这条小街的情况。我的看法乃是——每一处摊位,每一处门面,背后都是一户人家的生计、生活甚至生存问题,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在小街的另一街口,一行大红字标志着一个所在是“城市美化与管理学院”。相隔几米的街对面,人行道上搭着快餐摊棚。下水道口近在咫尺,夏季臭气冲鼻,情形令人作呕。 城管并不是毫不作为的。他们干脆将那下水道口用水泥封了,于是那儿摆着一个盛泔水的大盆了。至晚,泔水被倒往附近的下水道口,于是另一个下水道口也臭气冲鼻,情形令人作呕了。 又几步远,曾是一处卖油炸食物的摊点。经年累月,油锅上方的高压线挂满油烟嘟噜了,如同南方农家灶口上方挂了许多年的腊肠。架子上的变压器也早已熏黑了。某夜,城管发起“突击”,将那么一处的地面砖重铺了,围上了栏杆,栏杆内搭起“执法亭”了。白天,摊主见大势已去,也躺在地上闹过,但最终以和平方式告终。 本就很窄的街面,在一侧的人行道旁,又隔了一道80公分宽的栏杆,使那一侧无法停车了。理论上是这样一道算式——斜停车辆占路面一点五米宽即一百五十公分的话,如此一来,无法停车了,约等于路面被少占了70公分。两害相比取其轻,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一种精神上的“胜利”。这条极可能经常发生城管人员与占道经营、无照经营、不卫生经营者之间的严峻斗争的小街,十余年来,其实并没发生过什么斗争事件。斗争不能使这一条小街变得稍好一些,相反,恐怕将月无宁日,日无宁时。这是双方都明白的,所以都尽量地互相理解,互相体恤。 也不是所有的门面和摊位都会使街道肮脏不堪。小街上有多家理发店、照相馆、洗衣店、打印社,还有茶店、糕点店、眼镜店、鲜花店、房屋中介公司、手工做鞋和卖鞋的小铺面。它们除了方便于居民,可以说毫无负面的环境影响。我经常去的两家打印社,主人都是农村来的。他们的铺面月租金五六千元,而据他们说,每年还有五六万的纯收入。 这是多么养人的一条小街啊!出租者和租者每年都有五六万的收入,而且或是城市底层人家,或是农村来的同胞,这是一切道理之上最硬的道理啊!其他一切道理,难道还不应该服从这一道理吗? 在一处拐角,有一位无照经营的大娘,她几乎每天据守着一平方米多一点儿的摊位卖咸鸭蛋。一年四季,寒暑无阻,已在那儿据守了十余年了。一天才能挣几多钱啊!如果那点儿收入对她不是很需要,七十多岁的人了,想必不会坚持了吧。 大娘的对面是一位东北农村来的姑娘,去年冬天她开始在拐角那儿卖大馇子粥。一碗三元钱,玉米很新鲜,那粥香啊!她也只不过占了一平方米多一点儿的人行道路面。占道经营自然是违章经营,可是据她说,每月也能挣四五千元!因为玉米是自家地里产的,除了点儿运费,几乎再无另外的成本。她曾对我说:“我都二十七了还没结婚呢,我对象家穷,我得出来帮他挣钱,才能盖起新房啊!要不咋办呢?” 再往前走十几步,有一位农家妇女用三轮平板车卖豆浆、豆腐,也在那儿坚持十余年了。旁边,是用橱架车卖烧饼的一对夫妻,丈夫做,妻子卖,同样是小街上的老生意人。寒暑假期间,两家的两个都是小学生的女孩也来帮大人忙生计。炎夏之日,小脸儿晒得黑红。而寒冬时,小手冻得肿乎乎的。两个女孩儿的脸上,都呈现着历世的早熟的沧桑了。 有次我问其中一个:“你俩肯定早就认识了,一块儿玩不?” 她竟说:“也没空儿呀,再说也没心情!” 回答得特实在,实在得令人听了心疼。 “五一”节前,拐角那儿出现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外地汉子,挤在卖咸鸭蛋的大娘与卖鞋垫的大娘之间,仅占了一尺来宽的一小块儿地方,蹲在那儿,守着装了硬海绵的小木匣,其上插五六支风轮,彩色闪光纸做的风轮。他引起我注意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卖成本那么低、肯定也挣不了几个小钱的东西,还因为他右手戴着原本是白色、现已脏成了黑色的线手套——一种廉价的劳保手套。 我心想:“你这外地汉子呀,北京再能谋到生计,这条街再养得活人,你靠卖风轮那也还是挣不出一天的饭钱的呀!你这大男人脑子进水啦?找份什么活儿干不行,非得蹲这儿卖风轮?”然而,我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地看到他挤在两位大娘之间,蹲在那儿,五月份快过去了他才消失。 我买鞋垫时问大娘:“那人的风轮卖得好吗?” 大娘说:“好什么呀!快一个月了只卖出几支,一支才卖一元钱,比我这鞋垫儿还少伍角钱!” 卖咸鸭蛋的大娘接言道:“他在老家农村干活儿时,一条手臂砸断了,残了,右手是只假手。不是觉得他可怜,我俩还不愿让他挤中间呢……” 我顿时默然。 卖咸鸭蛋的大娘又说,其实她一个月也卖不了多少咸鸭蛋,只能挣五六百元而已,这五六百元还仅归她一半儿。农村有养鸭的亲戚,负责每月给她送来鸭蛋,她负责腌,负责卖。 “儿女们挣的都少,如今供孩子上学花费太高,我们这种没工作过也没退休金的老人,”她指指旁边卖鞋垫的大娘,“哪怕每月能给第三代挣出点儿零花钱,那也算儿女们不白养活我们呀……” 卖鞋垫的大娘就一个劲儿点头。 我不禁联想到了卖豆制品的和卖烧饼的。他们的女儿,已在帮着他们挣钱了。父母但凡工作着,小儿女每月就必定得有些零花钱——城里人家尤其是北京人家的小儿女,与外地农村人家的小儿女相比,似乎永远是有区别的。 我的脾气,如今竟变好了。小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教育了我,逐渐使我明白我的坏脾气与这一条小街是多么的不相宜。再遇到使我怒从心起之事,每能强压怒火,上前好言排解了。若竟懒得,则命令自己装没看见,扭头一走了之。 而这条小街少了我的骂声,情形却也并没更糟到哪儿去。正如我大骂过几遭,情形并没有因而就变好点儿。 我觉得不少人都变得和我一样好脾气了。 有次我碰到了那位曾说恨不得开辆坦克从街头轧到街尾的熟人。 我说:“你看我们这条小街还有法儿治吗?” 他苦笑道:“能有什么法儿呀?理解万岁呗,讲体恤呗,讲和谐呗……” 由他的话,我忽然意识到,紧绷了十余年的这一条小街,它竟自然而然地生成了一种品格,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体恤。所谓和谐,对于这一条小街,首先却是容忍。 有些同胞生计、生活、生存之艰难辛苦,在这一条小街呈现得历历在目。小街上还有所小学——瓷砖围墙上,镶着陶行知的头像及“爱满天下”四个大字。墙根低矮的冬青丛中藏污纳垢,叶上经常粘着痰。行知先生终日从墙上望着这条小街,我每觉他的目光似乎越来越忧郁,却也似乎越来越温柔了。 尽管时而紧张,但十余年来,却又未发生什么溅血的暴力冲突——这也真是一条品格令人钦佩的小街!发生在小街上的一些可恨之事,往细一想,终究是人心可以容忍的。发生在中国的一些可恨之事,却断不能以“容忍”二字轻描淡写地对待。“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老聃此言胜千言万语也!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种子的力量 当然,种子在未接触到土壤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力量可言的。尤其,种子仅仅是一粒或几粒的时候,简直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的不起眼,谁会将一粒或几粒种子的有无当回事呢? 我们吃的粮食,诸如大米、小米、苞谷、高粱……皆属农作物的种子;桃和杏的核儿,是果树的种子;柳树的种子裹在柳絮里,榆树的种子夹在榆钱儿里;榛树的种子就是我们吃的榛子,松树的种子就是我们吃的松子……都是常识。 据说,地球上的动物,包括人和家畜家禽类在内,哺乳类大约四五千种之多;仅蛇的种类就在两千种以上;鸟类一万五千余种;鱼类三百种以上。虫类是生物中最多的。草虫之类的原生虫类一万五千余种;毛虫之类四千余种;章鱼、墨鱼、文蛤等软体动物近十万种;虾和螃蟹等甲壳类节肢动物估计两万种左右;而我们常见的蜘蛛竟也有三万余种;蝴蝶的种类同样惊人的多…… 那么植物究竟有多少种呢?分纲别类的一统计,想必其数字之大,也是足以令我们咂舌的吧?想必,有多少类植物,就应该有多少类植物的种子吧? 而我见过,并且能说出的种子,才二十几种,比我能连绰号说出的《水浒》人物还少半数。 像许多人一样,我对种子发生兴趣,首先由于它们的奇妙。比如蒲公英的种子居然能乘“伞”飞行;比如某些植物的种子带刺,是为了免得被鸟儿吃光,使种类的延续受到影响;而某类披绒的种子,又是为了容易随风飘到更远处,占据新的“领地”……关于种子的许多奇妙特点,听植物学家们细细道来,肯定是非常有趣的。 我对种子发生兴趣的第二方面,是它们顽强的生命力。它们怎么就那么善于生存呢?被鸟啄食下去了,被食草类动物吞食下去了,经过鸟兽的消化系统,随粪排出,相当一部分种子,居然仍是种子。只要落地,只要与土壤接触,只要是在春季,它们就“抓住机遇”,克服种种条件的恶劣性,生长为这样或那样的植物。有时错过了春季,它们也不沮丧,也不自暴自弃,而是本能地加快生长速度,争取到了秋季的时候,和别的许多种子一样,完成由一粒种子变成一棵植物进而结出更多种子的“使命”。请想想吧,黄山那棵“知名度”极高的“迎客松”,已经在崖畔生长了多少年了啊!当初,一粒松子怎么就落在那么险峻的地方了呢?自从它也能够结松子以后,黄山内又有多少松树会是它的“后代”呢?飞鸟会把它结下的松子最远衔到了何处呢? 我家附近有小园林。前几天散步,偶然发现有一蔓豆角秧,像牵牛花似的缠在一棵松树上。秧蔓和叶子是完全地枯干了。我驻足数了数,共结了七枚豆角。豆荚儿也枯干了。捏了捏,荚儿里的豆子,居然相当的饱满。在晚秋黄昏时分的阳光下,豆角静止地垂悬着,仿佛在企盼着人去摘。 在几十棵一片松林中,怎么竟会有这一蔓豆角秧完成了生长呢? 哦,倏忽间我想明白了——春季,在松林前边的几处地方,有农妇摆摊卖过粮豆…… 为了验证我的联想,我摘下一枚豆角,剥开枯干的荚儿,果然有几颗带纹理的豆子呈现于我掌上。非是菜豆,正是粮豆啊!它们的纹理清晰而美观,使它们看去如一颗颗带纹理的玉石。 那些农妇中有谁会想到,春季里掉落在她摊床附近的一颗粮豆,在这儿会度过了由种子到植物的整整一生呢?是风将它吹刮来的?是鸟儿将它衔来的?是人的鞋在雨天将它和泥土一起带过来的?每一种可能都是前提。但前提的前提,乃因它毕竟是将会长成植物的种子啊! 我将七枚豆荚都剥开了,将一把玉石般的豆子用手绢包好,揣入衣兜。我决定将它们带回交给传达室的朱师傅,请他在来年的春季,种于我们宿舍楼前的绿化地中。既是饱满的种子,为什么不给它们一种更加良好的,确保它们能生长为植物的条件呢? 大约是一九八四年,我们十几位作家在北戴河开笔会。集体散步时,有人突然指着叫道:“瞧,那是一株什么植物呀?”——但见在一片蒿草中,有一株别样的植物,结下了几十颗红艳艳的圆溜溜的小豆子。红得是那么的抢眼,那么的赏心悦目。红得真真爱煞人啊! 内中有南方作家走近细看片刻,断定地说:“是红豆!” 于是有诗人诗兴大发,吟“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之句。 南方的相思红豆,怎么会生长到北戴河来了呢?而且,孤单单的仅仅一株,还生长于一片蒿草之间。显然,不是人栽种的。也不太可能是什么鸟儿衔着由南方飞至北方带来并且自空中丢下的吧? 年龄虽长,创作思维却最为活跃浪漫的天津作家林希兄,以充满遐想意味的目光望那艳艳的红豆良久,遂低头自语:“真想为此株相思植物,写一篇纯情小说呢!” 众人皆促他立刻进入构思状态。 有一作家朋友欲采摘之,林希兄阻曰:不可。曰:愿君勿采撷,留作相思种。数年后,也许此处竟结结落落地生长出一片红豆,供人经过时驻足观赏,岂非北戴河又一道风景? 于是一同离开。林希兄边行边想,断断续续地虚构一则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直听得我等一行人肃静无声。可惜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已记不起来了,不能复述于此。亦不知他其后究竟写没写成一篇小说发表…… 我是知青时,曾见过最为奇异的由种子变成树木的事。某年扑灭山火后,我们一些知青徒步返连。正行间,一名知青指着一棵老松嚷:“怎么会那样!怎么会那样!”——众人驻足看时,见一株枯死了的老松的秃枝,虬劲地托举着一个圆桌面大的巢,显然是鹰巢无疑。那老松生长在山崖上,那鹰巢中,居然生长着一株柳树,树干碗口般粗,三米余高。如发的柳丝,繁茂倒垂,形成帷盖,罩着鹰巢。想那巢中即或有些微土壤,又怎么能维持一棵碗口般粗的柳树的根的巩扎呢?众人再细看时,却见那柳树的根是裸露的——粗粗细细地从巢中破围而出,似数不清的指,牢牢抓着巢的四周。并且,延长下来,盘绕着枯死了的老松的干。柳树裸露的根,将柳树本身,将鹰巢,将老松,三位一体紧紧编结在一起。使那巢看去非常的安全,不怕风吹雨打…… 一粒种子,怎么会到鹰巢里去了呢?又怎么居然会长成碗口般粗的柳树呢?种子在巢中变成一棵嫩树苗后,老鹰和雏鹰,怎么竟没啄断它呢? 种子,它在大自然中创造了多么不可思议的现象啊! 我领教种子的力量,就是这以后的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大宿舍内的砖地,中央隆了起来,且在夏季里越隆越高。一天,我这名知青班长动员说:“咱们把砖全都扒起,将砖下的地铲平后再铺上吧!”于是说干就干,砖扒起后发现,砖下嫩嫩的密密的,是生长着的麦芽!原来这老房子成为宿舍前,曾是麦种仓库。落在地上的种子,未被清扫便铺上了砖。对于每年收获几十万斤近百万斤麦子的人们,屋地的一层麦粒,谁会格外在惜呢?而正是那一层小小的、不起眼的麦种,不但在砖下发芽生长,而且将我们天天踩在上面的砖一块块顶得高高隆起,比周围的砖高出半尺左右…… 第二件事是——有位老职工回原籍探家,请我住到他家替他看家。那是在春季,刚下过几场雨。他家灶间漏雨,雨滴顺墙淌入了一口粗糙的木箱里。我知那木箱里只不过装了满满一箱喂鸡喂猪的麦子,殊不在意。十几天后的深夜,一声闷响,如土**爆炸,将我从梦中惊醒。骇然地奔入灶间,但见那木箱被鼓散了几块板,箱盖也被鼓开,压在箱盖上的腌咸菜用的几块压缸石滚落地上,膨胀并且发出了长芽的麦子泻出箱外,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于是我始信老人们的经验说法——谁如果打算生一缸豆芽,其实只泡半缸豆子足矣。万勿盖了缸盖,并在盖上压石头。谁如果不信这经验,膨胀的豆子鼓裂谁家的缸,是必然的。 我们兵团大面积耕种的经验是——种子入土,三天内须用拖拉机拉着石碾碾一遍,叫“镇压”。未经“镇压”的麦种,长势不旺。 人心也可视为一片土。 因而有词叫“心地”,或“心田”。 在这样那样的情况下,有这样那样的种子,或由我们自己,或由别人们,一粒粒播下在我们的“心地”里了。可能是不经意间播下的,也可能是在我们自己非常清楚非常明白的情况下播下的。那种子可能是爱,也可能是恨;可能是善良的,也可能是憎恨的,甚至可能是邪恶的。比如强烈的贪婪和嫉妒,比如极端的自私和可怕的报复的种子…… 播在“心地”里的一切的种子,皆会发芽,生长。它们的生长皆会形成一种力量。那力量必如麦种隆起铺地砖一样,使我们“心地”不平。甚至,会像发芽的麦种鼓破木箱,发芽的豆子鼓裂缸体一样,使人心遭到破坏。当然,这是指那些丑恶的甚至邪恶的种子。对于这样一些种子,“镇压”往往适得其反。因为它们一向比良好的种子在人心里长势更旺。自我“镇压”等于促长。某人表面看去并不恶,突然一日做下很恶的事,使我们闻听了呆若木鸡,往往便是由于自以为“镇压”得法,其实欺人欺己。 唯一行之有效的措施是,时时对于丑恶的邪恶的种子怀有恐惧之心。因为人当明白,丑陋的邪恶的种子一旦入了“心地”,而不及时从“心地”间掘除了,对于人心构成的危险是如癌细胞一样的。 首先是,人自己不要往“心地”里种下坏的种子;其次是,别人如果将一粒坏的种子播在我们心里了,那我们就得赶紧操起我们理性的锄子…… “人之性如水焉,置之圆则圆,置之方则方”——古人在理之言也。 人类测试出了真空的力量。 人类也测试出了蒸汽的动力。 并且,两种力都被人类所利用着。 可是,有谁测试过小小的种子生长的力量么? 什么样的一架显微镜,才能最真实地摄下好的种子或坏的种子在我们“心地”间生长的速度与过程呢? 没有之前,唯靠我们自己理性的显微倍数去发现…… 狡猾是一种冒险 从前,在印度,有些穷苦的人为了挣点儿钱,不得不冒险去猎蟒。 那是一种巨大的蟒,一种以潮湿的岩洞为穴的蟒,背有黄褐色的斑纹,腹白色,喜吞尸体,尤喜吞人的尸体。于是被某些部族的印度人视为神明,认定它们是受更高级的神明的派遣,承担着消化掉人的尸体之使命。故人死了,往往抬到有蟒占据的岩洞口去,祈祷尽快被蟒吞掉。为使蟒吞起来更容易,且要在尸体上涂了油膏。油膏散发出特别的香味儿,蟒一闻到,就爬出洞了…… 为生活所迫的穷苦人呢,企图猎到这一种巨大的蟒,就佯装成一具尸体,往自己身上遍涂油膏,潜往蟒的洞穴,直挺挺地躺在洞口。当然,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最主要的一点是双脚朝向洞口。蟒就在洞中从人的双脚开始吞。人渐渐被吞入,蟒躯也就渐渐从洞中蜒出了。如果不懂得这一点,头朝向洞口,那么顷刻便没命了,猎蟒的企图也就成了痴心妄想了…… 究竟因为蟒尤喜吞人的尸体,才被人迷信地图腾化了,还是因为蟒先被迷信地图腾化了,才养成了“吃白食”的习性,没谁解释得清楚。 我少年时曾读过一篇印度小说,详细地描绘了人猎蟒的过程。那人不是一个大人,而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他和他的父亲相依为命。他的父亲患了重病,奄奄待毙,无钱医治。只要有钱医治,医生保证病是完全可以治好的。钱也不多,那少年家里却拿不起。于是那少年萌生了猎蟒的念头。他明白,只要能猎得一条蟒,卖了蟒皮,父亲就不至眼睁睁地死去了…… 某天夜里,他就真的用行动去实现他的念头了。他在有蟒出没的山下脱光衣服,往自己身上涂遍了那一种油膏。他涂得非常之仔细。连一个脚趾都没忽略。一个少年如果一心要干成一件非干成不可的大事,那时他的认真态度往往超过了大人们。当年我读到此处,内心里既为那少年的勇敢所震撼,又替他感到极大的恐惧。我觉得世界上顶残酷的事情,莫过于生活逼迫着一个孩子去冒死的危险了。这一种冒险的义务性,绝非“视死如归”四个字所能包含的。“视死如归”,有时只要不怕死就足够了,有时甚至“但求一死”罢了。而猎蟒者的冒险,目的不在于死得无畏,而在于活的侥幸。活是最终目的。与活下来的重要性和难度相比,死倒显得非常简单不足论道了…… 那少年手握一柄锋利的尖刀,趁夜仰躺在蟒的洞穴口。天亮之时,蟒发现了他,就从他并拢的双脚开始吞他。他屏住呼吸。不管蟒吞得快还是吞得慢。猎蟒者都必须屏住呼吸。蟒那时是极其敏感的,稍微明显的呼吸,蟒都会察觉到。通常它吞一个涂了油膏的大人,需要二十多分钟。猎蟒者在它将自己吞了一半的时候,也就是吞到自己腰际时,猝不及防地坐起来——以瞬间的神速,一手掀起蟒的上颚,另一手将刀用全力横向一削,于是蟒的半个头,连同双眼,就会被削下来。自家的生死,完全取决于那一瞬间的速度和力度。削下来便远远地一抛。速度达到而力度稍欠,猎蟒者也休想活命了。蟒突然间受到强烈疼痛的强刺激,便会将已经吞下去的半截人体一下子呕出来。人就地一滚躲开。蟒失去了上颚连同双眼,想咬,咬不成;想缠,看不见。愤怒到极点,用身躯盲目地抽打岩石,最终力竭而亡。但是如果未能将蟒的上半个头削下,蟒眼仍能看到,那么它就会带着受骗上当的大愤怒,蹿过去将人缠住,直到将人缠死,与人同归于尽…… 不幸就发生在那少年的身体快被蟒吞进了一半之际——有一只小蚂蚁钻入了少年的鼻孔,那是靠意志力所无法忍耐的。少年终于打了个喷嚏,结果可想而知…… 数天后,少年的父亲也死了。尸体涂了油,也被**裸地抬到那一个蟒洞口……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却怎么也忘不了读过的这一篇小说。其他方面的读后感想,随着岁月渐渐地淡化了。如今只在头脑中留存下了一个固执的疑问——猎蟒的方式和经验,可以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最最冒险的一种呢?将自己先置于死地而后生,这无疑是大智大勇的选择。但这一种“智”,是否也可以认为是一种狡猾呢?难道不是么?蟒喜吞人尸,人便投其所好,从蟒绝然料想不到的方面设计谋,将自身作为诱饵,送到蟒口边上,任由蟒先吞下一半,再猝不及防地“后发制人”,多么狡猾的一着!但是问题又来了——狡猾也真的可以算是一种“智”么?勉强可以算之,却能算是什么“大智”么?我一向以为,狡猾是狡猾,“智”是“智”,二者是有些区别的。诸葛亮以“空城计”而退压城大军,是谓“智”。曹操将徐庶的老母亲掳了去,当作“人质”逼徐庶为自己效力,似乎就只能说是狡猾了罢!而且其狡其猾又是多么的卑劣呢! 那么在人与兽的较量中,人为什么又偏偏要选择最最狡猾的方式去冒险呢?如果说从前的印度人猎蟒的方式还不足以证明这一点,那么非洲安可尔地区的猎人猎获野牛的方式,也是同样狡猾同样冒险的。非洲安可尔地区的野牛身高体壮,狂暴异常,当地土人祖祖辈辈采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猎杀之。他们利用的是野牛不践踏、不抵触人尸的习性。 为什么安可尔野牛不践踏不抵触人尸,也是没谁能够解释得明白的。 猎手除了腰间围着树皮和臂上带着臂环外,也几乎可以说是赤身裸体的。一张小弓,几支毒箭,和拴在臂环上的小刀,是猎野牛的全副武装。他们总是单独行动,埋伏在野牛经常出没的草丛中。而单独行动则是为了避免瓜分。 当野牛成群结队来吃草时,埋伏着的猎手便暗暗物色自己的谋杀目标,然后小心翼翼地匍匐逼近。趁目标低头嚼草之际,早已瞄准它的猎手霍然站起放箭。随即又卧倒下去,动作之疾跟那离弦的箭一样。 箭在野牛粗壮的颈上颤动。庞然大物低哼一声,甩着脑袋,好像在驱赶讨厌的牛蝇。一会儿,它开始警觉地扬头凝视,那是怀疑附近埋伏着狡猾的敌人了。烦躁不安的几分钟过去后,野牛回望离远的牛群,想要去追赶伙伴们了。而正在这时,第二支箭又射中了它。野牛虽然目光敏锐,却未能发现潜伏在草丛中的敌人。但它听到了弓弦的声响。颈上的第二支箭使它加倍地狂躁,鼻子翘得高高的,朝弓弦响处急奔过去。它并不感到恐惧,只不过感到很愤怒。突然间它停了下来,因为它嗅到了可疑的气味儿。边闻,边向前搜索…… 人被看到了!野牛低俯下头,挺着两支锐不可当的角,笔直地冲上前去。对那猎手来说,情况十分危险。如果他沉不住气,起身逃跑,那么他死定了!但他却躺在原地纹丝不动。野牛在猎手跟前不停地跺蹄,刨地,摇头晃脑,喷着粗重的鼻息,大瞪着因愤怒而充血的眼睛……最后它却并没攻击那具“人尸”,轻蔑地转身走开了…… 但这只是一种“战术”而已——野牛的“战术”。这“战术”也许是从它的许多同类们的可悲下场本能地总结出来的。它又猛地掉转身躯,冲回到人跟前,围绕着人兜圈子、跺蹄、刨地,眼睛更加充血、瞪得更大,同时一阵阵喷着更加粗重的鼻息,鼻液直喷在人脸上。而那猎手确有非凡的镇定力。他居然能始终屏住呼吸,眼不眨,心不跳,仰躺在原地,与野牛眼对眼地彼此注视着,比真的死人还像死人。野牛一次次地,杀了五番“回马枪”,仍对“死人”看不出任何破绽。于是野牛反倒认为自己太多疑了,决定停止对那“死人”的试探,放开四蹄飞奔着去追赶它的群体,而这一次次地疲于奔命,加速了箭镞上的毒性发作,使它在飞奔中四腿一软,轰然倒地。这体重一千多斤的庞然大物,就如此这般地送命在狡猾的小小的人手里了…… 现代的动物学家们经过分析得出结论——动物们不但有习性,而且有种类性格。野牛是种类性格非常高傲的动物,用形容人的词比喻它们可以说是“刚愎自负”。进攻死了的东西,是违反它的种类性格的。人常常可以做违反自己性格的事,而动物却不能。动物的种类性格,决定了它们的行为模式,或曰“行为原则”也未尝不可。改变之,起码需要百代以上的过程。在它们的种类性格尚未改变前,它们是死也不会违反“行为原则”的。而人正是狡猾地利用了它们呆板的种类性格。现代的动物学家们认为,野牛之所以绝不践踏或抵触死尸,还因为它们的“心理卫生”习惯。它们极其厌恶死了的东西,视死了的东西为肮脏透顶的东西,唯恐那肮脏玷污了它们的蹄和角。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发挥武器的威力——发情期与同类争夺配偶的时候以及与狮子遭遇的时候。它的“回马枪”也可算作一种狡猾的。但它再狡猾,也料想不到,狡猾的人为了谋杀它,宁肯佯装成它视为肮脏透顶的“死尸”…… 比非洲土人猎取安可尔野牛更狡猾的,是吉尔伯特岛人猎捕大章鱼的方式。吉尔伯特岛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古岛。周围海域的章鱼之大,是足以令世人震惊的。它们的触角能轻而易举地弄翻一条载着人的小船。 猎捕大章鱼的吉尔伯特岛人,双双合作。一个充当“诱饵”,一个充当“杀手”。为了对“诱饵”表示应有的敬意,岛上的人们也称他们为“牺牲者”。 “牺牲者”先潜入水中,在有大章鱼出没的礁洞附近缓游,以引起潜伏的大章鱼的注意。然后突然转身,勇敢地直冲洞口,无畏地闯入大章鱼八条触角的打击范围。 充当“杀手”的人,埋伏在不远处,期待着进攻的机会。当他看到“诱饵”已被章鱼拖到洞口,大章鱼已用它那坚硬的角质喙贪婪地在“诱饵”的肉体上试探着,寻找一个最柔软的部位下口。于是“杀手”迅速游过去,将伙伴和大章鱼一起拉离洞穴。大章鱼被激怒了,更凶狠地缠紧了“牺牲者”。而“牺牲者”也紧紧抱住大章鱼,防止它意识到危险抛弃自己溜掉。于是“杀手”飞快地擒住大章鱼的头,使劲把它向自己的脸扭过来,然后对准它的双眼之间——此处是章鱼的致命部位,套用一个武侠小说中常见的词可叫“死穴”——拼命啃咬起来。一口、两口、三口……不一会儿,张牙舞爪的大章鱼渐渐放松了吸盘,触角也像条条死蛇一样垂了下去,就这样一命呜呼了…… 分析一下人类在猎捕和“谋杀”动物们时的狡猾,是颇有些意思的。首先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狡猾往往是弱类被生存环境逼迫生出来的心计。我们的祖先,没有利牙和锐爪,甚至连凭了自卫的角、蹄、较厚些的皮也没有,连逃命之时足够快的速度都没有。在亘古的纪元,人这种动物,无疑是地球上最弱的动物之一种。不群居简直就没有办法活下去。于是被生存的环境、生存的本能逼生出了狡猾。狡猾成了人对付动物的特殊能力。其次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人将狡猾的能力用以对付自己的同类,显然是在人比一切动物都强大了之后。当一切动物都不再可以严重地威胁人类生存的时候,一部分人类便直接构成了另一部分人类的敌人。主要矛盾缓解了,消弭了;次要矛盾上升了,转化了。比如分配的矛盾,占有的矛盾,划分势力范围的矛盾。因为人最了解人,所以人对付人比人对付动物有难度多了。尤其是在一部分人对付另一部分人,成千上万的人对付成千上万的人的情况下。于是人类的狡猾就更狡猾了,于是心计变成了诡计。“卧底者”、特务、间谍,其角色很像吉尔伯特岛人猎捕大章鱼时的“牺牲者”。“置于死地而后生”这一军事上的战术,正可以用古印度人猎蟒时的冒险来生动形象地加以解说。那么,军事上的佯败,也就好比非洲土人猎杀安可尔野牛时装死的方法了。 归根结底,我以为狡猾并非智慧,恰如调侃不等于幽默。狡猾往往是冒险,是通过冒险达到目的之心计。大的狡猾是大的冒险,小的狡猾是小的冒险。比如“二战”时期日军偷袭珍珠港的军事行径,所冒之险便是彻底激怒一个强敌,使这一个强敌坚定了必予报复的军事意志。而后来美国投在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对日本军国主义来说,无异于是自己的狡猾的代价。德国法西斯在“二战”时对苏联不宣而战,也是一种军事上的狡猾。代价是使一个战胜过拿破仑所统帅的侵略大军的民族,同仇敌忾,与国共存亡。柏林的终于被攻陷,并且在几十年内一分为二,是德意志民族为希特勒这一个民族罪人付出的代价。 而智慧,乃是人类克服狡猾劣习的良方,是人类后天自我教育的成果。智慧是一种力求避免冒险的思想方法。它往往绕过狡猾的冒险的冲动,寻求更佳的达到目的之途径。狡猾的行径,最易激起人类之间的仇恨,因而是卑劣的行径。智慧则缓解、消弭和转化人类之间的矛盾与仇恨。也可以说,智慧是针对狡猾而言的。至于诸葛亮的“空城计”,尽管是冒险得不能再冒险的选择,但那几乎等于是唯一的选择,没有选择之情况下的选择。并且,目的在于防卫,不在于进攻,所以没有卑劣性,恰恰体现出了智慧的魅力。 一个人过于狡猾,在人际关系中,同样是一种冒险。其代价是,倘被公认为一个狡猾的人了,那么也就等于被公认为是一个卑劣的人一样了。谁要是被公认为是一个卑劣的人了,几乎一辈子都难以扭转人们对他或她的普遍看法。而且,只怕是没谁再愿与之交往了。这对一个人来说,可是多么大的一种冒险,多么大的一种代价啊! 一个人过于狡猾,就怎么样也不能称其为一个可爱可敬之人了。对于处在同一人文环境中的人,将注定了是危险的。对于有他或她存在的那一人文环境,将注定了是有害的。因为狡猾是一种无形的武器。因其无形,拥有这一武器的人,总是会为了达到这样或那样的目的,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之,直到为自己的狡猾付出惨重的代价。但那时,他人,周边的人文环境,也就同样被伤害得很严重了。 一个人过于狡猾,无论他或她多么有学识,受过多么高的教育,身上总难免留有土著人的痕迹。也就是我们的祖先们未开化时的那些行为痕迹。现代人类即使对付动物们,也大抵不采取我们祖先们那种种又狡猾又冒险的古老方式方法。狡猾实在是人的种类性格的退化,使人类降低到仅仅比动物的智商高级一点点的阶段。比如吉尔伯特岛人用啃咬的方式猎杀章鱼,谁能说不狡猾得带有了动物性呢? 人啊,为了我们自己不承担狡猾的后果、不为过分的狡猾付出代价,还是不要冒狡猾这一种险吧。试着做一个不那么狡猾的人,也许会感到活得并不差劲儿。 当然,若能做一个智慧之人,常以智慧之人的眼光看待生活,看待他人,看待名利纷争,看待人际摩擦,则就更值得学习了。 廊桥遗梦:中国性爱启示录 1 现在,我读完了它。读得很认真。有些段落读两遍。有些句子或划了红线。我如此认真地读这一本美国人写的,译成中文只八万字的异形三十二开的畅销书,由于受到两方面影响——媒介的宣传和读过这一本书的人们的推荐。 通常,我是一个不容易受媒介宣传影响的人。我知道,这一种宣传,背后往往是一次精心的纯粹商业营销性质的策划。它出版前,曾在某报连载。我读了几章,既没被故事所吸引,也没觉文字闪烁特殊的魅力,便未再读下去。 相对而言,我较容易受读过某一本书的人们的口头推荐之影响。道理是那么的简单——一个人如果阅读旨趣不俗,读一本书,之后推荐给朋友,一定有些值得推荐的方面。在出版业,我还未闻有“连锁直销”的手段被运用。那么一个人推荐某一本书给朋友读,除了希望共同分享阅读的愉悦,和自己的金钱利益是不发生丝毫关系的。何况每每不是怂恿你去买,而是主动将自己买了的书借给你,只希望你无偿地读。和媒介的宣传相比,当然是无私可言的。 于是我手中竟有了三本。都是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的。其中一位朋友告诉我:“我妻子一边看一边哭!”我说:“是么?”——不禁地有些“友邦惊诧”。并问:“你呢?”他耸耸肩:“我又不是女人,没她那么容易受感动。”——随即补充,“是她催促我快给你送这本书来。不是我对你有这份儿热忱。”另一位朋友送书来时说:“你认真看看,看看美国女人的性观念!”送第三本书来的朋友年长我不少,五十多岁了。他说:“唉,当儿女的,都像这本书里的儿女们那么理解父母多好!”——欲走不走的,似乎还有满肚子话要往外倾诉。见我正写作,最后留下一句话——“读了这本书,更他妈使人感到压抑了!” 我知道他在闹离婚。离婚后想和一个比自己小十七八的女人再婚。而他的儿女们威胁他:“老东西,如果胆敢颠覆我们这个好端端的家庭,非打残废你不可!” 他的处境好比幻想黄连变甘蔗,却两头儿都苦。 当晚,中央电视台某节目的某位女主持人,深情地说:“我把活的生命给了我的家庭,我把剩下的遗体给罗伯特?金凯——《廊桥遗梦》女主人公的这一句话,将使我们长久地感慨万千……” 于是电视屏幕上出现了那一句话的字幕。 背景是池水。两只鸭结伴而游。我看得很清楚,的确是两只鸭,非是两只天鹅,也非是一对鸳鸯。但似乎是野鸭,不是家鸭。因为它们将身体完全潜在清澈的水波下游。家鸭一般没这能耐…… 那节目片断做得不错。很浪漫。很柔情。很有意境和意味儿。尽管象征男女主人公的是两只野鸭,而非两只天鹅,或一对鸳鸯。我却觉得是两只野鸭似乎更好,更对头。若是两只天鹅,未免格调太高贵。一个流浪汉和一个农妇的婚外恋,象征高贵了反而就显得矫情了不是?一对鸳鸯呢,象征又未免太中国化也太甜腻了…… 我就是从那一天晚上开始细读《廊桥遗梦》…… 一个老故事,一本畅销书 爱是文学艺术中老得不能再老的主题,却永远的老而不死。真真是一个“老不死的东西”。我想这大概由于读者们总是一代一代老得很快,总是一代一代相继死去的原因吧?好比服装,对于这一代人过时了,对于下一代也许恰恰又流行,又时髦。这一代人悄悄退出服装消费者群体,下一代人又成长起来了。丢弃了童装,集结为新的一批成人服装消费群体。所以除了饮食业,服装业最为经久不衰。各个国家都是这样。如果一个服装设计者,不经款式的改造,一厢情愿地便将十八、十七世纪,甚至更老世纪的服装向当代人兜售,那么大多数当代人一定不太买他的账。酒是“跨世纪”的最好,服装往往是刚上市的最畅销。“名牌”而老,实际上买了穿着已不再是内心里的喜欢,仅仅是某种可以示人的骄傲。对于当代人,服装的魅力是传统中有当代性。没有就会使当代人敬而远之。对于当代人,小说的魅力也许恰恰反过来,恰恰需要在当代性中有传统。没有当代人也是会敬而远之的。大多数当代人既不愿执拗地生活在传统观念中,其实也不愿非常激进地生活在种种时代的“先锋”观念中,往往习惯于生活在传统与“先锋”之间的“过渡带”。所以“当代”一词之于当代人,细细想来,必然是一个含糊的、暧昧的、定义不甚明确的词。 《少年维特之烦恼》不能不算一个好的爱情故事。《罗密欧与朱丽叶》尤其是经典。与《廊桥遗梦》相比起码毫不逊色。还有中国的《红楼梦》《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但是大多数当代人绝对地再不打算为它们唏嘘落泪了。尽管爱是一个“老不死”的主题,但是关于爱的小说、戏剧、诗和歌,也像它的读者、观众和听众一样,一批又一批地老了、旧了、死了。没死的,也不过象征性地“活”在文学史中、戏剧史中、老唱片店里。当代人不但要读关于爱的故事,更要读当代人创作的,尤其要读当代人反映当代人的。在这一点上,不管人们承认不承认,前世纪的文学大师们,永远竞争不过后来的当代的小说家们。如果后者们水准并不太低的话,哪怕他们永远成不了大师。 这便是《廊桥遗梦》在美国畅销的前提吧?也是在中国畅销的前提吧?何况,《廊桥遗梦》讲了一个够水准的爱情故事,一对儿当代美国男女的爱情故事,一个既迎合当代人的当代**观念又兼顾当代人对传统家庭观念依依不舍之心理的爱情故事。 老故事和畅销书之间的关系,其实正意味着当代人和爱、和性、和家庭观念之间的尴尬——不求全新,亦不甘守旧。全新太耗精力,守旧太委屈自己。 罗伯特?詹姆斯?沃勒相当谨慎又相当自信地把握了当代美国人的这一种心理分寸。这乃是《廊桥遗梦》在美国畅销的第二个前提。我认为他的社会心理分析和判断方面的能力,显然高出他写小说方面的才华。而他的分析和判断在美国首先应验了。其次在中国也应验了。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该章节已被锁定 《梁晓声自选集》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梁晓声自选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附录 梁晓声主要作品出版年表 1984→《天若有情》(小说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85→《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小说集),百花文艺出版社。《人间烟火》(小说集),贵州人民出版社。 1986→《白桦树皮灯罩》(小说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88→《泯灭》(长篇小说),陕西旅游、经济日报出版社。《雪城(上下部)》(长篇小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一个红卫兵的自白》(长篇小说),四川文艺出版社。 1991→《秋之殡》(小说集),华艺出版社。 1992→《浮城》(长篇小说),花城出版社。《黑纽扣》(小说集),浙江文艺出版社。 1993→《梁晓声知青小说选》(小说集),西安出版社。《梁晓声亲情小说选》(小说集),西北大学出版社。《梁晓声人生独白》(随笔集),长江文艺出版社。 1994→《同代人》(小说集),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万千说法》(随笔集),贵州人民出版社。《九三断想:谁是丑陋的中国人》(杂文集),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 1995→《人间烟火》(小说集),贵州人民出版社。《鬼畜》(小说集),新疆人民出版社。《恐惧》(长篇小说),贵州人民出版社。 1996→《大鸟》(小说集),春风文艺出版社。《九五随想录》(随笔集),新疆人民出版社。《年轮》(长篇小说)贵州人民出版社。《梁晓声自白》(散文集),经济日报出版社。 1997→《苦恋》(小说集),经济日报出版社。《荒弃的家园》(小说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荒原作证》(小说集),长江文艺出版社。《丢失的香柚》(散文集),湖南文艺出版社。《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随笔集),经济日报出版社。《今夜有暴风雪》(小说集),经济日报出版社。《凝视九七》(时评集),陕西旅游出版社。 1998→《尾巴》(长篇小说),陕西旅游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白猫之死》(小说集),山东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弃偶》(小说集),泰山出版社有限公司。《梁晓声话题》(随笔集),九州出版社。《心灵的花园》(随笔集),中国妇女出版社。 1999→《女人心情》(小说集),中国青年出版社。《九九断想》(随笔集),九州出版社。《狡猾是一种冒险》(随笔集),中国青年出版社。 2000→《带锁的日记》(小说集),九州出版社。《重塑保尔?柯察金》(创作谈),北京日报出版社有限公司。 2001→《红晕》(长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黄卡》(长篇小说),百花文艺出版社(天津)有限公司。《婉的大学》(长篇小说),长江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 2002→《恐吓》(小说集),新世界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走向诺贝尔——梁晓声卷》(小说集),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3→《学子》(小说集),百花文艺出版社(天津)有限公司。《毕业生》(小说集),文化艺术出版社。《我想?我看?我论》(随笔集),群言出版社。 2004→《弧上的舞者》(五卷)(小说集),南海出版公司。《平民梁晓声》(小说集),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撕裂与迷惘》(小说集),南海出版公司。《羞于说真话》(随笔集),文化艺术出版社。《站直了,不容易》(随笔集),文化艺术出版社。《错位恩仇》(随笔集),文化艺术出版社。《人生真相》(随笔集),文化艺术出版社。《致青年》(随笔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沉默的墙》(随笔集),新华出版社。《人性似水》(随笔集),湖南文艺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 2005→《表弟》(小说集),中国画报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父亲》(随笔集),中国画报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伊人?伊人》(长篇小说),湖南文艺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 2006→《缪斯之子》(长篇小说),中国画报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欲说》(长篇小说),东方出版中心有限公司。《未死的沙威》(随笔集),上海三联书店有限公司。《梁晓声语录》(随笔集),中国青年出版社。《我的人生笔记》(随笔集),时代文艺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 2007→《梁晓声自选集》(小说集),二十一世纪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 2008→《政协委员》(长篇小说),河南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一只风筝的一生》(作品集),中国盲文出版社。《雪地上的足迹》(作品集),中国盲文出版社。《思想的盛宴》(作品集),中国文联出版社。《弧上的琐思》(作品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集团)有限公司。《老师》(作品集),中国财富出版社。《似梦人生》(作品集),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9→《鹿心血》(作品集),中国财富出版社。《白发卡》(小说集),中国财富出版社。《红磨房》(小说集),中国财富出版社。《今夜有暴风雪》(小说集),中国财富出版社。《从复旦到北影》(随笔集),中国财富出版社。《上蹿下跳的人们》(随笔集),文化艺术出版社。《盗靴》(小说集),求真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双琴祭》(小说集),求真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 2010→《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小说集),新华出版社。《梁晓声自述人生》(随笔集),时代文艺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三平方米的金融海啸》(随笔集),中国财富出版社。 2011→《生非》(长篇小说),百花文艺出版社(天津)有限公司。《回家》(小说集),湖南文艺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歌者在桥头》(随笔集),湖南文艺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 2012→《郁闷的中国人》(随笔集),光明日报出版社。 2013→《中国人,你缺了什么》(随笔集),中华书局出版社。《忐忑的中国人》(随笔集),光明日报出版社。《返城年代》(长篇小说),东方出版中心有限公司。 2014→《中国人的淡定从何处来》(随笔集),北京大学出版有限公司。《我们的时代与社会》(随笔集),中国工人出版社。《我相信中国的未来》(随笔集),中国青年出版社。 2015→《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文艺》(随笔集),中国工人出版社。《复仇的蚊子》(作品集),文化艺术出版社。 2016→《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人生》(随笔集),中国工人出版社。 2017→《中国人的人性与人生》(随笔集),现代出版社有限公司。《此心未歇最关情》(散文集),重庆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