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侍》 第一章 一个女人的一生 徐莲意并不像徐荷味。 她只是被刻意地按照“要像徐荷味”的目标,养大。 徐家算是高门,七世祖徐尊从龙起事,封了侯。历代子孙宦海沉浮,虽然不是大平朝最显赫的门第,但也不丢脸,每一辈上都有做官的人,又加上家风沉稳持重,房子、地,一代代积攒下来,不张扬,却殷实。 只是徐家支脉不繁。莲意与荷味是一个高祖父的姐妹,血缘上已经远了,但是来往不失密切,宅子也在前后街。荷味是这辈徐家千金里的长女,大小排行都是,打小儿聪慧漂亮,又常作惊人之语,在大桐小有名气。14岁那年,就被选到宫里做了女官,一时也光耀了门楣。莲意当时才9岁,大排行是老三,可是许家二姑娘资质平平,她就莫名其妙被寄予了厚望——要长成另外一个荷味。 稀里糊涂的,荷味的师父从伯母家挪到她家,成了她的师父,荷味的奶妈子,也成了莲意的贴身婆子。伯母常常过来,光明正大指导莲意的母亲,如何教导女儿,才能更像长姐。众人皆觉得理所当然。 又过了两年,荷味的诗名、画名,皆在都中大振,而且被皇上选中,入东宫做了太子的侧妃。 其实,当然是太子陈舆自己看上的。他们当时都参与太学的一些事务,有些交集,一来二去,情根深种。 这还了得?徐家与皇室联姻,还是头一次。因此,尽管这位长姐的印象已经从小小的莲意心中逐渐模糊,她的影响却在,而且越来越浓。 莲意回忆小时候见过的荷味,杏核眼,瓜子脸,喜欢穿素净的衣服。比起来,莲意有一双更偏于细长形状的清水眼,鸭蛋脸面,对大红大绿情有独钟。尽管如此,整个宗族的长辈见到莲意,无一不充满喜悦地感叹:“像,真像!” 接着,他们就半明半暗半藏半露又充满喜悦地聊起皇家的另外几个皇子、郡王,满怀着希望。 莲意有两个弟弟,父亲是工部侍郎,四品,祖父母康健,母亲和庶母温柔、和美。外祖父家是皇商。 要说起来,不管莲意自己觉得像不像族姐荷味,一个女人的一生,一个这样出身这样条件的女人的一生,可不是要向着一个注定的方向发展吗? 大平朝天普十一年春三月,一桩丑闻像晴天霹雳一样炸裂了凤河两岸。皇太子陈舆之侧妃徐氏荷味,留下一首自白诗,与情人逃出皇宫,私奔天涯。 那首诗说:“东宫明月染衣冷,日日如年年如日。十年斜晖不须泣,今日大河独向西。” 她从进宫算起,的确差不多有十年,备受恩宠,竟然到最后留了个“度日如年”的结论。罗帏帐中,年轻英俊的太子曾经戏称她为“大河”。“河”字,取自她的闺名“荷味”,“大河”二字,一方面意味着陈舆对她情思爱欲如“河”;另一方面,陈舆有个只有父皇、母后能叫的小名儿——“海儿”,大河东归入海,是两个人情爱浓稠的象征。 徐荷味这条大河,随在大桐做质子、在太学读书期满的西戎王子,离开了,没有向东。 举国震惊之余,徐家备受关注。莲意19岁生日宴的准备也停了下来,一家人战战兢兢。暗潮汹涌了好几日,恩旨下来了。徐家在京的人,都挤在荷味家里跪着听旨。 皇上,没有任何惩罚的措施,居然给了荷味一个公主名份,号为“柔西”,把私奔这件事硬生生算作了和亲。安抚西戎的同时,饶过了徐家满门,也勉强保住了皇家脸面。 徐家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其实不太明白皇上在想什么。莲意的母亲第一个注意到,来宣旨的李太监,好像多带了一顶小骄子。 李太监也没卖关子,直接表示,“皇上心疼咱们太子爷,所以如今什么要求都答应着。” 徐家的大人们陪着笑,答应着“是是是,”依然满头雾水。 李太监接着说,“太子爷听说,咱们家三小姐——莲意姑娘,与柔西公主极为相像。所以,一件事别费两回劲,老奴今儿就接三小姐进宫。收拾收拾,这就走吧。” 当下,只有莲意立即明白过来,“登登登”往后连退三步,徐家的其他人,都愣住了,宅院里一片安静。 李太监在继续他的差使,说得不紧不慢,“你们家吃不了亏,有个台阶就下来吧。要不是太子爷念旧,哼——瞧瞧,我说什么呢?以后莲意姑娘争气,谁敢不接着高看徐家啊!名分、妃号,暂时还没有,但是宫里头急着呢,走吧!” 母亲回过神,哽咽着问了一句,“这,总得让我们收拾收拾吧——” “哟,皇宫什么没有啊!瞧您,爱开玩笑。” 随着这句话落地,两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人高马大的宫女儿,冲过来,拉了莲意就走。 一阵环佩叮咚,她被塞进了轿子里。都没能看父母亲人一眼,莲意被来徐家传旨的李太监一行人,绑架一样,抬回了皇宫。 比公侯家的楼,更高的楼,比公侯家的天,更阔的天。一层层屋檐的影子压了过来,碾了过去。不必掀开帘子,这皇家的尊崇气派,也能感受得到。 莲意绞着两只手,盘算着,越来越惶恐。 对于她来说,一个女人的一生,就在今天,决定了吗? 侍奉太子本没有什么不好。她甚至听母亲私下里和姨母说过私房话,悄悄盼望过:女儿不是嫁给那些皇子郡王,而是能够也进东宫。到时候,姐妹都是未来天子的女人,多光耀啊!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荷味做下的事,现在是让莲意承受后果了。 太子陈舆,不知道多恨徐家。一切一切的懊恼无奈,肯定会加倍落在莲意身上。 “我不像,我不像她。”她轻轻地在轿子里,对着不知道是天还是地,申诉着。 轿子几经周折、转手,终于进了一个院落,停了下来。两个宫女儿扶着莲意下地,院子里乌压压地站着不知道数量是多少的禁军,全副武装。莲意一抬头,正好对上一个黑甲将军的眼睛。 火把的光在他眸子里画出一抹金色。他有乌黑的发,剑劈的眉,杏核眼倒是像荷味,挺直的冰川鼻峰,冷峻的唇线条分明,带着高贵高傲,又带着一丝欲望春情,与有些女孩子气的、太过柔美的眼睛,放在同一张脸上,拼凑出一种奇异的美丽。 莲意看了看黑甲将军那只好看的右手,正扶在身侧的剑柄上,心也凉了,反而不再惶恐,直接嘹亮脆声地问了一句:“殿下要杀人,就赐毒酒到徐家,把我弄到这里来杀,害人大费周章,怪不得——” 怪不得,连侧妃都跟别的男人跑了——莲意想这么说。这句话够毒,但是她真心这么想。 莲意不敢这么说,所以停下来了。 黑甲将军的眉头一皱。 一个声音从他后面响起:“我不想杀你。李公公没说吗?我听说你像你姐姐,让你进宫陪我。我怕你也跑了。从此,东宫的规矩变了,不要那些太监宫女在这里杵着没用了,我为你成立了一个专门的侍卫队。头领是四品带刀侍卫、禁军白翎将军——金北。” “太子殿下!”金北等人,齐声尊了一声,并利索地退到一边。 一个穿着白龙袍的男人,站在了夜色里,徐莲意的对面。 第二章 珍重芳姿,何堪比拟? 这个从金北身后出现的男人,长得极为周正。广额凤目,领袖着、提点着满脸上的肃穆,的确是金尊玉贵,如月光中天。他有着线条明细的鼻子,柔和的、略薄的嘴唇上,上唇有颗明显的唇珠。 脸型是长圆形,有些凌乱的头发,拂过他大大的耳垂。 他才是太子。虽然穿的不是戎装,但看得出体格健壮,甚至比那个侍卫长——金北,还高出半个头。 乍一见莲意,太子陈舆的眼里同时出现了惊艳与失落。莲意跪下去请安。眼神离开了陈舆,但是心没有。她读懂了陈舆的情绪,琢磨着:这意味着什么? 陈舆看着火把跳跃的光芒中,几丈外的那个女子——刚才初初一面,艳光如春,扑灭而来,是他没想到的。刹那间,能看到徐莲意风过雪回的韵致从发梢到脚尖密布着,尽管有些惶恐,气度里都是教养和优雅。有意思的是,这个19岁的女孩子穿的是时下大桐都中流行的服色——橘色的大宽裙子,虽然不是金银绣,但是很用心地点缀了浅黄色花朵儿,热闹得不行。外面套了一件夜色里辨别不清是蓝是绿的褂子,头上戴着金步摇。 这种浓烈的衣服头饰,在她身上,居然装点出的是洒落,脱俗,而且更加衬托出莲意的身段儿脸庞来。 陈舆毕竟阅女无数,忍不住鉴赏、评判了起来:徐莲意适合这样打扮,珠宝金银,彩缎锦衣,和她本身的姿容呈现争辉之势,抢夺光芒。而这种抢夺造成的意味,很令人目不暇接又心动不已。 当然,最后胜利的是她的人,不是衣服。 要不,也就没意思了。 此刻,她的人匍匐在三月里有些冷的院落里,大宽裙子不规整地贴着地面,有一块儿舒展铺陈着,还有一块儿融融地堆在一起。 莲意头低着,显出白嫩的后脖颈,映着太子爷的失落。 她,并不像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 或者说,不是以他希望的方式在“像”。 五天前,陈舆在京兆尹的府邸里亲自过问了一个案子。忙完就是黄昏时分了。大平朝的都城设在大桐,不过管理京畿大片区域行政事务的京兆尹府,却在100里外的雨原。因为爱妃徐荷味的族妹莲意快过19岁生日了,宫里头也有赐婚的传言,陈舆挺在意,正好在京兆尹府外不远处,撞见了一个西域来的宝光琉璃瓶,随即验看、付款,买下来当贺礼。 就这样,他算是耽误了一刻钟。 暮色里,当朝太子陈舆比预定中晚了一刻钟策马奔进大桐东门,发现整个城市都不对。他甚至想倒退回去,因为怀疑自己冲进了野狐鬼谈里的迷雾之城。 终究,那种故事里的诡异城市并不存在。 大桐市内那天的气氛是因为——荷味跑了。 她那天根本没什么事,是大大喇喇从东宫跑的——东宫在皇宫的西北角,有个单独的门开向外面,西戎王子当日留京期满,进宫谢恩作别,不仅受到了皇帝的亲自接见,还由硕王陈征出面设宴饯行。 西戎王子叫乌别月谷,领宴完毕由随从簇拥着,绕宫墙半圈儿,直奔东宫,太子侧妃徐荷味出现在采萼楼上,高声念了一首诗。 东宫那些当值的侍卫们,站在自己各自的岗上,听诗看热闹。一方面,按照规矩,他们不是太监,既不能无事接触外邦王子,也不能无端靠近太子的女人。 另一方面,徐荷味算乌别月谷半个老师,人家吟诗作别没什么不好。 侍卫们也都是世家子弟,虽然不能说是个个饱读诗书,但渐渐听出了荷味诗里的意思,不太对头。这时候,荷味从楼上跑下来,甩开了宫女,太监,奔向了花香蝶舞里陈舆专门为她竖起的秋千。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迎风飘飘荡荡,把自己不顾死活地抛了出去,脸朝地趴在了东宫小门口一丈外的地上。 西戎情郎抱起她来的时候,她脸上满是血。 就这样,在场的人也全都能看到,她在笑。 十几匹马瞬间远离皇宫而去。徐荷味指挥着这一切,她知道哪里能躲开禁军,哪里有人能混淆视听、拖延时间。行到闹市中,她还不停地重复着那首诗。 禁军尽管强大,这辈子没做过“如何判断太子侧妃是否要私奔”、以及“太子侧妃私奔后如何处理”的演练。 乌别月谷与徐荷味一行人,最终抵达穿城而过的那部分凤河小河港,连人带马消失了。 金北本来负责城防,尽管得到消息的时间最晚,而且得知的方式是街头巷尾模糊不清的议论,但他立即做出了判断,几乎是全城的军人里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是他执着果断地追到了城外凤河岸,是他的箭头射入了私奔者的马车上,却被拔出来扔了下来,还扯下了小半块儿深蓝色的油布。 陈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听完了事件全过程,维持着尊严和理智,与父皇连夜深谈,劝说陈顾作出处理决定,硬生生把一场私奔改成“天朝赐婚”,理论上将中原太子的女人赐给了番邦王子。接着,他又连续忙了几天,亲自负责怎么搞定礼部,怎么选封号,怎么定品级,怎么选一个使者,补一个圣旨、嫁妆、公主金册,交给使者,送去西戎。 忙完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快绷不住了。母后亲自看他吃了半碗粥,听他提了个算是任性的要求。 “儿臣想要徐莲意进宫陪伴。” 听到这个要求,皇后一叠声地“好好好”,立即同意了。 陈舆回头就要了金北来做侍卫长,坚决想把东宫的规矩改一改。 这件事,也没人阻拦。 太子爷在理智走向疯狂的边缘处,还心存着一丝期待——他替父皇陈顾当差多年,见过无数家族的兄弟姐妹,哪怕是隔母的、异父的、堂的表的,互相之间总有些相似,更何况徐荷味、徐莲意这对满大桐都说像的女人! 当然,类似的五官,长在一个身上美,另一个身上简直可能会是丑,可是,那也不怕。他不管,他就要“另一个徐荷味!”哪怕是有半点影子,他也要抓来,囚禁她,可能也调教她,然后,折磨她。 想心上人的时候,自然需要,看看她。 人真的进宫了,陈舆却发现:失算了,她们俩怎么不像? 陈舆从自己的心酸思绪里拉回,大步上前,到达莲意面前,蹲了下去,伸出大手,一把托起了这个女人的脸,靠向自己,捏紧了她的下巴,仔细端详。 “看不清。”他说。 金北手里拿过部下的火把,走了过来,站到陈舆身边,增加了后者观察莲意的亮度。 陈舆把莲意的脸,换着角度扭来扭去,似乎是不死心。 其中一个角度,莲意的脸,被扭向了金北。 金北作为忠于职责的军人,正专心致志看着自己需要守护的未来侧妃——徐莲意。 陈舆的动作停下来,他发现这个角度、这个瞬间的莲意,确实是有些像荷味。 那恍惚的,清澈的眼神,能杀人的娇媚侧脸——以及,一种无法用言语说出来的神秘味道,两个人是像的,极像。 血缘,真的是种可怕的东西。 同一个高祖父的徐家姐妹,究竟还是姐妹! 陈舆满意了。 那被如火的愤怒、如荼的相思充满的心田,终于沁入了一丝清凉。 他站起身,同时也拉了一把莲意。莲意心里一松,认定这太子殿下是不准备动刀了,没想到脚跟就没那么稳——主要是没想到陈舆把她的身子,直接按进了怀里。 “我好想你。”他说。 莲意的半拉脑袋还在外面,双眼依旧延续刚才的角度,看着金北。 第三章 为卿亲换衣裳 火光摇曳,混合着微弱的油脂、木材燃烧时的“噼里啪啦”的声响,隔在金北与莲意对望的双眼之间,让本来很近的距离,显得有些辽远。 她看不清他眼睛里的意思。他同样也是。 陈舆还未放开莲意,只是又闷哼了一声:“我们进去。” 这下,金北读懂了莲意的眼神了:害怕、羞涩。 陈舆搂了莲意往房内走。莲意回头望了望金北,带着一点求助的意思。但她也明白,这份求助多么“可笑又无用”,随即回转过头去,半低着,由着太子爷的性子,顺从地走了。 莲意横下一条心,今夜要侍寝,那就乖乖顺承雨露。 这不是早晚要发生的事吗?只是没想到是现在这种情况而已。 进了屋,莲意四下一看,又被吓了一跳。——里边儿,仍是满满的一屋子黑甲军人。 在他们身后,是一墙一墙的书,倒也讽刺。 大平朝的风俗,贵族家里,公子们三妻四妾可以,去青楼风流也可以,但不能“乱来”,所以身边统统没有丫头、侍女伺候,只有小厮和书童。至于皇家的太子、皇子、郡王们,饮食起居就交给了太监们。莲意没看到太子屋里有宫女儿,倒也罢了——太监呢? 这次,她又回了回头,越过跟在身后的金北的肩头,从正在缓缓关闭的房门缝隙中,看到李太监一行人、包括那两个人高马大的宫女儿,都退出了院子。 陈舆继续搂着莲意前进,众军人纷纷闪开让路。莲意身不由己,进入了卧室,金灿灿的画床靠在墙边,床头小案上养着一碗水仙,往右看去,窗口有个简洁大气的书案,只摆着一张椅子。床对面的墙边,一溜儿四个硕大的衣柜。 没找见香炉、香鼎,但异香扑鼻。 莲意的脑子转不过来,还没等问出什么话儿,六个清俊少年军人走进来,抬着三张长条桌子。也幸亏太子的卧室阔大,接着,呼啦啦又来了些军人,莲意都数不过来了——每个人都捧着些衣裳首饰。 衣裳很素净,有月白的,有秋香色的,最艳丽的颜色,也不过是淡粉;首饰,也是珍珠白玉为主。 陈舆依旧死死搂着莲意不放,扭头就着自己臂弯,看着她,“这都是你姐姐的衣服,换上,让我好好瞧瞧。” 他说完,略带粗鲁地,用本来搂着莲意的手,把她往前一推。 莲意轻微踉跄了一下,就站到了那几张铺满了绫罗绸缎的条桌前。对面,是陈舆和金北,以及没有任何“退下”的意思的军人们。 “殿下……”莲意开口了。 陈舆不耐烦地截断她,“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姐姐在这里的时候,是有宫女、太监伺候的——这些废物,现在都在冷宫地窖里喝老鼠尿呢。至于你,以后身边只有这些军人,金北是侍卫长,看守你的也是他们,伺候你的,也是他们。” 莲意真的是被气昏了。这成什么体统?节义忠贞为大,在这一点上出了问题,她作为一个四品官的女儿,也有资格教育当朝太子。莲意略微扬了扬头,抬了抬下巴,冲口而出:“如此一来,我倒是私奔无路,但你不怕我跟他们有私情吗?” 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口中竟然有这样的话说出来,莲意的两腮微微红了。但金北以及所有的军人,脸上毫无波澜,继续严肃地盯着自己要守卫的女人而已。 只有陈舆的脸阴沉了一分,狠狠地瞪了莲意一眼,“他们?你想跟他们有私情?你真厉害啊!野心比你姐姐还大!她只跟一个人跑路,你要和整个侍卫队有私情吗?” 金北的眼神飘了那么一瞬,又回来,继续紧盯莲意。 莲意摇摇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不能理解殿下的安排。请殿下斟酌,是否有何疏漏之处……” 莲意的声音没底气,越来越低,再低到不能再低的时候,又被扑上来的陈舆捏住了下巴。 他的脸凑近她的,一字一句地吓唬她:“就算有私情,你以为我在乎吗?有本事你就有。你又不是真的荷味。懂了吗?” “嗯。”一阵莫名的委屈,让莲意的心头,有点酸。 “我有没有疏漏之处,有太子妃殿下管,也轮不到你操心。” 太子妃叶氏,出身名门,世代公卿,就住在隔壁院儿里。 “嗯。” “你,徐莲意,不是我心爱意随的侧妃,你是代你姐姐来受罪的。对于你这样一个人,怎么安排都合理,只要我高兴。” “嗯。” 莲意答应完这一声,小脸儿倒是被陈舆放下了,外褂也被他一手撕开。裙带被瞬间解开,大宽裙子倏然落地。 金北的眼睛又躲开了一下,却再次回来按照嘱咐紧盯着她。 莲意里边儿只穿了件五分长的桃红色绸裤,上身是同色带半寸宽黑边的肚兜,绣着鸳鸯戏水纹样。随着她的外褂彻底被陈舆褪下,冷白色的肤色裹着的纤细的小腿,锁骨,肩头,都暴露了出来。 金北看的见,莲意一瞬间的反应是想用抱在前胸保护她自己的,但最终握了握拳头,没做那个动作。 莲意的脑子开始转了:没用的事,不如不做。这是她的原则。 要是一个男人无情无义,只有一个最冷的心和最热的欲,那么眼前的景象,堪称是梦里的画。 莲意皮肤上的淡淡的少女味道,混着莲意衣衫上薰过的香,飘过金北的鼻尖。 连陈舆也在嘴角眉梢笑了笑,还评价道,“果然出众。” 太子欠身,从长条桌上,随意拿了件淡黄色的袍子,裹住了莲意。 没想到,她穿这个颜色样式,竟然俏丽好看,陈舆于是兴奋了起来,亲手把她光着的胳膊拿了,塞进淡黄袍子的袖中,动作急促粗鲁,莲意被弄疼了,呻吟了一声,又紧紧咬住嘴唇。 袍子穿上了,陈舆耐着性子扣了几个扣子,嫌烦,招招手。 金北走过来,在陈舆让开的位置站着,什么也没解释,一个一个,为莲意将袍子上所有的扣子扣好。 他有好看的手,平静的呼吸,耐心把纠缠婉转的盘扣,弄得妥妥帖帖,然后退到了一边。 袍子只盖到莲意的膝盖下三寸的地方,她的脚踝露在外面,踩着玫红色翘头绣鞋。 “酒。”陈舆说。 进来的人自然还是些军人,挪了椅子让太子坐下,端了矮几,放了酒壶。再无他物。 陈舆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又一口,一直看着莲意。然后,忽然吩咐道:“这件看够了。金北,你一件件替她换了,穿给我瞧。头饰也要戴好。” 金北答应了一声:“是”,再次靠近莲意,一个一个,解开了她身上袍子的扣子,又温柔地绕到她身后,替她把衣服褪下来。 “停。”陈舆忽然说。 金北听令。 那个时候,袍子刚好褪到一半,还有一半,挂在莲意向后伸的双臂上,她自己后面的身子等于笼罩在金北的气息中,暖暖的,怪怪的,好像要把她裹进去,吸附过去,到达一个深深的黑洞里。 这个感觉前所未有;这个感觉,让莲意暴露在前面的身子,有点儿冷。 陈舆自己的酒壶也放在半空,他肃穆尊贵的脸显现出狰狞和疯狂。 沉默了一会儿,陈舆开口了。 “别动。”他说,“……嗯,确实,确实啊……这一幕,让我的心像被扎一样。奸夫**现在在哪里?就是如此恩爱和睦吧?别动,让我多看一眼,对,就是这样,你们这对奸夫**!我不怕你们,我敢看!看一眼,再看一眼,多看一眼——也许,可以早点醒来。” 莲意听到身后金北的喉头,在“奸夫**”那几个字响起的时候轻轻咽了一下。 陈舆又开始喝酒,大手一摆,“继续换衣服。换到最像荷味的那件,侍寝!” 第四章 太子爷很难缠 金北站在莲意身后,看着她白嫩的后脖颈上,那几根碎发,随着自己的呼吸,水草一样漂浮、颤动。 她因为穿着肚兜,后背整个暴露给了他。瘦而嶙峋的肩胛骨,那么脆弱,仿佛很适合他的手,去捏一下。深陷的脊柱沟,往下,往下。 太子陈舆在脱下莲意裙子的那一刻,可能太过粗暴,将她的绸裤带下了一寸。如今,金北往下只看了一眼,居然能看到她的蝴蝶骨。 因为冷,还是因为什么?她冷白皮肤上被烛光辉映成金色的汗毛,立着,又好像在对他说话。随着陈舆说了“侍寝”两个字,金北确定莲意颤抖了一下。 但他是军人,令出必行。闪电劈向大地一般,刀剑砍向敌人一般,金北利索沉默地彻底替莲意脱下了那件淡黄色的袍子。 陈舆继续喝酒,酒壶底儿被他越举越高,显然是要喝完了,旁边有个甲士,立即接了空壶,递了新的给他。 莲意不知道,连皇后都下了懿旨:殿下要喝酒,要暴食,要打骂人,要搓磨无论哪个姑娘,只管让他去,不要劝。他需要发泄。 所以太子妃叶氏这几天遵旨留在自己院子里念佛。 莲意不想去看继续喝酒的陈舆,于是微微扭过脸,去看金北。只见他自然而然地交叠了几下,把那件袍子并未随意抛弃,却妥妥帖帖叠好了,放在一边。然后,他捡起了一件秋香色裙子,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看了看莲意。 “怎么?”太子忽然呵斥了一声,“你还要看这个贱人的意思啊?!” 陈舆确实心思缜密,又目光如炬,他说对了,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金北竟然想到试探一下莲意喜不喜欢他手里选定的那件。 莲意想着,也许是这位侍卫长天生善良,也许…… 别的可能性,暂时想不到。但这个小小细节让她不能不在意。 金北又一次靠近她,好像不知道怎么开口一般,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发出了半个闷哼:“嗯?” 他拿过来的是裙子。 莲意心有灵犀,张开了双臂,配合温顺地给金北留出了空间。而他温和地过来,彻底靠近,这次是从正面,先将裙子无声无息地展开——也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的;也不知道这种静谧的力量,是出于军人极度的残暴能力,杀人都能无声,还是出于他无敌的柔情——围上她的香胸一痕雪,上下略调整了一下,然后双臂整个在瞬间环住了她,把裙子包向她身后,瞬间又放开,并且把裙子交叠之后的两片绸缎又穿过她的腋下传递了回来。 接着,金北为她在胸前系好飘带。然后,他好像想都没想,找了个最有效率的方式——利用身高优势,按着肩膀把莲意拉向他自己,越过她的头顶直接检查背后。倒是真的发现了什么不对,他伸手替她把裙子的两片压在一起的绸缎布片,拿指头伸进去,拽了拽,捏了捏,弄齐整了。 然后,他退到一边,以便让正在喝第二壶酒的陈舆能“好好瞧瞧”。 金北自己当然也看得到成果,这裙子属于荷味衣柜里比较不那么素净的,所以放在莲意身上并不突兀。只是荷味的身段儿,显然比莲意高大一些,让面前的女子,在美丽之余,显得有些楚楚可怜的风致。 陈舆停止了喝酒,痴心看着,也没说话。 既然主子无话,金北就继续劳作,拿了件墨蓝色的褂子,替莲意穿好。扣子系到一半,陈舆站起来走了过来,一手捋捋莲意的头发,脸上笑意融融,“不用都扣上了。这件就不错,给她插根玉钗。” 话音未落,陈舆把莲意头上的金步摇、金钗、小金梳子统统拔掉,黑发散落了她一肩。 这个金北,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技能,居然真的拿了一只白玉钗走回来,就用被陈舆扔在地上的小金梳子做武器,三下五除二梳了一个晚睡头,又准确无误地插好了玉钗。 “他莫非已有妻室了?”莲意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免拿出心思,好奇地嘀咕,“就算有,这一手伺候女人的绝活儿,也是大桐独一份的吧。真是个怪人,比太子爷还怪。” 陈舆一把推开了金北,满眼里只看着莲意,眼角渗出了泪花。莲意自知说什么做什么都无用,打定了主意“既来之则安之”,竟然硬生生挤出了一个笑容去逢迎。 人说“一笑万古春”。莲意这一笑,把陈舆和金北都看呆了。 也不只是因为美,主要是没想到。 毕竟陈舆和金北今晚的行为看起来再出离、出奇,他们又不是真的疯子,心里认定,莲意肯定是吓坏了的。 “她还笑得出来?” 太子与金北在心里同时嘀咕了一声。 太子爷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次是真的有些高兴了,甚至在一瞬间忘记了荷味,只专心对着眼前的莲意。 “有些意思。”太子说。他接着就大步上前,迎面拦腰抱起了莲意,向画床走去。 莲意的身子被他像抱孩子那样举得老高,脸庞也还冲着他背后,能够看到金北与众位军人如同向日葵一般,脑袋瓜追随着陈舆和她。莲意一阵思绪混乱,把脸埋进太子肩头,嘟哝了一句,“他们还不退下吗?” 陈舆又笑了一下,知道是莲意害羞。抱着她,轻盈,馨香,温软,萦怀,他浓醺的头脑与躯体,都觉得极为享受。他很喜欢。莲意刚才的笑,是因为对自己其实有意?那倒不出奇,可总是让人高兴的。 而,莲意这会子想让金北他们走,确实是预备好侍寝了。 嗯,真乖。 他为自己这么快对自己准备折磨的替死鬼、受气包、替罪羊徐莲意产生正面的情感,感到一丝愤怒。于是快走几步,将怀里的女子直接扔在了床上,然后就扑了上去。 他一只手压住她,先去褪她的褂子,裙子,一边还继续欣赏着,没想到,莲意都不闭眼睛,甚至故意大大地睁着,看着他的动作。 这到底是谁观察谁的狼狈? 但,意识究竟不能完全控制一个人的身体反应——由于被陈舆摆弄着,莲意呼吸短促,粉红的唇微张,手、脚、甚至腰身都轻轻扭动挣扎着。 这让她更美了。 金北等人按照太子爷的吩咐,不能退下,也不能动。 “眼睛能不眨就不眨,任何情况下都死死盯紧徐莲意,绝对不能让她和徐荷味一样跑了!”这就是两个时辰前,侍卫队组织起来后接到的命令。 所以,金北就注视着画床,看到陈舆忽然兴起,将倒在床上的莲意又一把拉起来,而他自己也调整了一个姿势,恰好让莲意,坐在了自己的膝上。 两个人脸贴脸,唇近唇,眼望眼,外人看起来,简直是一派旖旎风光。 “念首诗给我听。大河。”陈舆低声命令,又像请求。 莲意答应了一声“是”,轻轻吟诵:“杨柳堤上行——” “不要这种,傻瓜,这时候,要念艳诗给我听。” “是,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叫我舆郎。” “哦。”莲意答应着,心里犯了难,艳诗?她好好的一个高门贵女,也没读过啊! 喂,徐荷味!这位长姐,你到底都和太子爷一起做了些什么坏事啊? 抱着这个心思,徐莲意也没多想,又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金北。 第五章 第一次等金北 “昨夜酒绿胭脂红,琵琶新曲腰玲珑。长乐鸳鸯春已透,薄纱帐里又吹箫。携素手,系丝绦。厌厌病里如浪摇。” 金北昂首挺胸,字正腔圆,念了这么几句诗。 徐莲意方才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也实在是无奈、绝望之举,谁想到比拜菩萨还管用,他竟然挺身而出,代替了正在为难的姑娘家,亲自按照太子陈舆的要求,献上艳诗。 结果是,陈舆皱了皱眉头,把怀里、膝上的莲意猛然放开,嫌弃地说了一句:“这是哪里来的下三滥?” 徐莲意不顾跌落在床上的狼狈,双手撑住了身体,也像恶魔附体,声音比陈舆还高,声气比陈舆还凶狠,紧接着太子爷,开怼金北:“词句俗滥,立意粗糙,情思模糊,文字不通……” 陈舆简直是怕话都被莲意说完了,抢着讲下去:“韵用得也不好,转得也潦草——” 徐莲意毫不客气,“而且你这只是半首,恐怕前面还有,后面也还有……” 满屋子的军人,包括金北,听得头有点儿大——这不是儿时父母、师父们逼他们念书的时候听得那一套吗?家里受的了这一套的兄弟们,不是都去做文官了吗?咱们正是一听就脑仁儿疼,才在这里当兵啊?!怎么又来了! 陈舆放过金北不管,饶有兴趣看了看徐莲意。——说实话,方才那一瞬间,他又忘了自己是个沉浸在“侧妃私奔的悲痛中的太子”,被讨厌的诗句带跑,逐渐偏题——怎么,这个丫头也是? 陈舆不知道的是,徐荷味待字闺中之际,在徐家有个名号,叫“诗痴画怪”,写诗作画的时候,如痴如醉,旁若无人。莲意在这些方面,才情一般,却也有个更加凶悍名号:“书匪”。她爱读书,凡是事关书里的知识、道理、文章、诗画,她都极为较真儿,管你是家里的长辈,还是来访的贵客,只要碰到她在意的点上,她比山里的土匪还吓人,怼天怼地,拉着你直到说明白。 虽然每次“说明白”之后,她都要被父亲罚去房中抄写《心经》,以平心魔。 所以,大面上总能保持体面、持重的莲意,有她的炸点,有她谁都拉不住、信马由缰的时候。 刚才,金北就启动了她“书匪”的一面。 金北觉得自己有责任解释一下,“臣,那日追逐柔西公主,回城的时候,有人塞给臣的罗帕上,有这几句。” 陈舆被气到了——好嘛,自己的耻辱之日,金北却在城里城外都出了风头,还收到了写着情书的罗帕? 他本来就几天没好好用膳,又喝了两壶冷酒,方才,也的确受了徐莲意美色的挑拨,一时间血涌酒冲,腹中顿时翻天覆地,被金北一刺激,“哇”地一口,就吐了。 金北疾步趋前,莲意也出于本能去照料,两个人,四只手,就这样交织在一起,共同捧出一个小凹地,承接住了陈舆吐出的秽物——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些腥臭的黄色汁液。 陈舆难受得紧,但是酒又醒了些,看得到金北依然是脸色平静,喜怒不形于色,出于责任照顾着自己,莲意的脸上却都是怜惜——她该是个善良的人。 该死。善良的人。 “蠢货。这能接的住嘛!没用!废物!”陈舆骂两个人。 他骂得对,那令人作呕的黄色汁液,穿过金北的大手上莲意的小手,又低落到地面上,而且陈舆、莲意身上的衣衫、身下的被褥,都脏了。 眼见陈舆骂完,又接着吐起来,那声音搜心刮肺,着实让人心疼。徐莲意手已经脏了,拿手肘子去蹭陈舆的脊背,一边还说着,“好点儿吗?难受吗?” 陈舆躲开,“我不用你管!滚去把你自己弄干净!金北,跟着她!” “是。” 金北和从床上下来的莲意,一起走出了太子卧室。这四下里,果然找不到一个太监。两个人在黑暗里,走了几个屋子,因为手还脏着,他们两个人都高举在半空,微张着手指,互相看了一眼,着实都像傻子。 金北先醒悟过来,莲意刚想笑,就听到金北说,“殿下,往那儿走。” “别叫我殿下。”莲意说。连个侧妃的名分都没有,“侍寝”的过程又弄成这样,她是哪门子殿下? 金北没回答,也拿手肘子蹭了蹭莲意,意思是跟着他就行,然后,带着莲意走进了一间屋子,点亮了烛台,发现这里似乎是个茶水间。 “殿下别动,臣侍奉您。”说完,刚才恍惚了片刻的金北又清醒利索了起来,找到了铜盆、清水,自己先洗了,又倒了新的,然后,恭恭敬敬请了莲意过去。 莲意倒是洗了手,身上的衣服却依旧脏着。这呕吐物也够神奇的,仔细一看,莲意脚上没来得及脱下的鞋子,也沾上了。 不远处,太子的卧室里,以及其他的房间和走廊上,传来军人们快步来来去去的声音,金北给莲意解释道:“这是他们在擦地呢,估计也要给太子殿下换衣裳。这里也不算冷,您等等,臣马上回来。” 金北说到做到,一溜烟出了茶水间,一溜烟又回来了,给莲意拿了荷味的衣服——这倒是现成的,都在刚才那屋里呢。 金北没有把衣服交给莲意,而是拿双眼,先四处查看了一下,然后对她说,“这里也没有手巾,反正殿下身上的衣裳要换下,不如就着擦擦手,别把新换的衣服弄湿了,穿到身上不好。” 金北说的对,莲意也不去计较他坚持要称呼自己“殿下”的事儿了,虽然不合礼仪,连忙把洗完的双手,在裤腿儿上蹭干,又接过了金北拿来的新的稠裤、睡袍。 他拿的是睡袍,不是肚兜。 金北又开口了,“刚才臣不在,殿下害怕了吧?” “嗯?”莲意反问了一声,才意识到,他说对了。——刚才金北离开茶水间,莲意独自呆在这个陌生冰冷的茶水间,如何不害怕?准是自己脸上都是恐慌的神色,被他看出来了。 金北继续嘱咐,“一会儿,臣还要再回去,殿下自己在这里换衣服。别害怕。您想想,这天子住的皇宫里,太子住的东宫里,阳气最重,福气最深,绝对没有不干净的东西。是吧?至于那些刺客啊,梁上君子啊,这一屋子侍卫呢,更没有了。” 莲意听了进去,脸上不紧张了,笑了笑。 金北没有笑,眼神里是赞许莲意“想得开、听劝”的意思,“您等着,等臣回来接您。” 他就这样,拿着莲意的脏衣服离开了。 莲意果然不害怕了。她自己换好了衣服,又瞧了瞧四周,等着金北。 但凡一个人,要等另外一个人,时间就显得漫长。 金北总也不回来。莲意觉得无聊,推测了一下,那边应该依旧忙着照顾太子。 男人,再细心也是男人,莲意想起太子吐了,嘴巴里应该苦楚,她四下找了找,自己并不会顿茶煮汤,却也发现了几个藤壶。其中一个里头,留下了那些可怜的、被赶到冷宫里的太监们宫女们临走前留下的功绩——半温的水。 等莲意找到了茶碗,茶叶子,又把温水倒上,正好听到金北那好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更衣完毕了吗?臣进来了。” 第六章 侍卫长似乎对我很好 金北手里捧着一双薏米色的睡鞋,像极了珍重爱护着一对儿价值千金的名雏。他走到莲意身前,却犯了犹豫。茶水间没看见椅子,这可怎么把脏鞋换下来呢?不过,时间越拖,空气里的暧昧越幽浮,金北直接单腿跪了下来,开口说:“殿下就扶着臣吧,以后——也免不了。只要心正,便不怕。” 最后一句话,倒像是在嘱咐莲意。 无论如何,“侍卫长似乎对我很好”,莲意心里想道。 莲意“嗯”了一声,一手先拿过了一只新鞋,左脚微微一踢,先把自己的鞋子踢掉了,右手去扶金北的肩头,左手向下,左脚向上,这个动作,怎么说也不太好看,莲意一心想着快点儿穿好,脸上就有点儿龇牙咧嘴。这一切,金北都瞅在眼里,也算是见识了一道从未目睹过的风光。 他有些想笑,但又觉得莲意狼狈可疼,不仅如此,想到自己正在与她分享这种私密的落魄,在这样一个因为陈舆的心意潦倒造成的荒唐夜里,在以后的漫长的岁月里——只要,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们将有无数这样相处的时光,他的心竟然狂跳了起来。 莲意换好了鞋子,金北站了起来,出乎莲意的意料,又说了一句话:“殿下善饮否?” “喝酒?能。怎么了?” 面对莲意的反问,金北违反了“死死盯着”的命令,似乎不敢看莲意的眼睛,只拿好看的侧脸对着她,声音倒是正气凛然的,回答道:“后面儿堆着我们从营里带来的酒,方才太子殿下喝的就是,若侧妃殿下善饮,不如再陪着饮些?” 莲意因为一片懵懂,不顾忌讳,紧紧看着金北,“饮倒是能饮些,可为什么要饮?” 金北放了心,也下了个决心,两个人依旧没走出茶水间,低声继续说着话儿,“恕臣无礼,侧妃殿下真的预备今夜侍寝吗?臣私以为,没有任何一个姑娘,应该在这种情况下,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 金北说完,自己都害了羞,只是面儿上看不出来,莲意有些着急地追问:“人人都说酒后乱性,我陪他再喝下去,怎么就能避免侍寝呢?” 金北笑了笑,“您果然不想吧?那就交给臣吧。您别误会,臣一片忠心,出此下策,也是为了太子殿下好,同时,也不会害您,行吗?” 后面这句话,金北觉得是说给自己听的。 “行。我听你的。”莲意回答完毕,伸手拿了旁边桌上的茶碗。金北似乎一眼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没有提问。 两个人颇有默契地从茶水间里出去,回到了太子陈舆的卧室。这里确实都被打扫好了,陈舆换了件白色睡袍,颓然坐在床沿,莲意福了福,举了举手里的茶碗,“殿下且就着这个漱漱口吧。” 莲意这个举动,又是陈舆没想到的。眼见莲意捧着茶碗走过来,轻轻端到他嘴边儿,陈舆想别扭一下,终究抵不过嘴巴里难受的味道,自己接了过去,喝了一大口,漱了,重新吐到了茶碗里,没有交还给莲意,反而递给了旁边一个军人。 他上下扫了扫莲意,也看出来她换了衣服,又是一番新的风姿。陈舆拿手拍了拍身边,“坐过来。” 莲意忍住了去寻找金北目光好“求助”的冲动,轻轻转了转身子,坐在了太子爷身边儿。陈舆沉默着,拿一只手搭在莲意靠近他的那条大腿上,只管来回摩挲着。莲意不敢动,听到金北终于开了口:“殿下,臣听闻柔西公主爱与殿下对饮,以为情趣,今夜,不试试吗?” 陈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嘴角上皮笑肉不笑地动了一下,“拿酒来。” 两个军人出去了。陈舆的心情也不错,他乜着眼睛看了看莲意,兴起了把她灌醉的兴味。金北趁机又进言,“夜也深了,两位殿下略微进点儿小食为妙,腹中也舒服些。” 陈舆想了想,自己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只剩下难受,不如再喝一点儿,也确实应该吃点儿什么垫垫。他这几天来,第一次觉得——饿了。 “你安排吧。” “是。” 这众位呆的地方儿,此刻是什么都没有,不过,隔壁就是太子妃叶氏的住处。金北派了两个人去敲开门,很快要来了热呼呼的芙蓉鸡丸汤、小虾饺儿和一大碟子酱瓜菜。酒壶与酒杯这次是温过的,和菜肴摆在了一起,香气扑鼻。陈舆搭在莲意大腿上的手,改成了搂住她的肩,“不用管礼仪,只管喝。” 他亲自用另一只闲着的手倒了酒,递给莲意,然后,就饶有趣味地望着她。 莲意接过酒杯,一口气干了。 这倒是让陈舆和金北都刮目相看了一下。尤其是陈舆,他爱的荷味,其实酒量不大,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半杯酒没喝完,就醉倒在他怀里。那当然是他最喜欢的时刻。这个徐家的另一个丫头,喝酒方面,不像族姐。 不过呢,陈舆觉得挺有意思。 他亲自给莲意满上。 莲意一扬脖子,又干了。 陈舆笑了起来,兴致很好,随即拿筷子夹了小虾饺儿,递到莲意唇边,莲意正好饿了,一口吃下去。陈舆看她吃的香甜,饿肚子的感觉分外强烈,揽着莲意的手也放开了,自己去吃了一口虾饺,又喝了一口鸡丸汤。 莲意利用这个机会,看了看金北的眼睛,发现金北不动声色,却向着桌上的另一个空酒杯轻轻使了个眼色。莲意想都没想,拿起酒壶,替太子爷也满上一杯。 一口温酒下肚,陈舆是觉得舒服多了,也有了心情,谈一下日后的安排,“方才这样,就很好——以后,就照着刚才的例子来吧,吃穿用度,到太子妃那里要。细节呢,全交给金北安排。” 这话是同时交代给莲意和金北的,所以两个人同时答应了一个“是”字。陈舆由莲意陪着,又吃又喝。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发觉,情况不太对。 他捏了捏莲意柔滑的脸颊,“你,你是个海量啊!” “嗯。”莲意承认。 陈舆大摇其头,“你所有不像荷味的地方,我都一一给你改过来!明儿就改!” 说完这句,陈舆往后一仰,睡着了。 “快快快!”金北命令身边的军人道。他拉着莲意站起来,安排人收拾桌子的收拾桌子,抬人的抬人,把陈舆在画床上放好。 接着,金北对莲意说:“侧妃殿下,您也请就寝吧,太子殿下明日清晨醒来,应该希望看到您在身边。” 莲意看了看画床,又看了看金北,摇了摇头,“但我不想啊。” 第七章 被金侍卫盯住的夜 金北的脸色在烛光映照下,忽然冷肃凛然了下去,眼神里有不可抗拒的威严,“殿下,请您就近陪侍太子爷。”言下之意是,“不要逼我去逼你。” 莲意也瞬间悟了过来。也许因为喝了酒,自己怎么就没了分寸。不要说没用的话,不要做没用的事。父亲说过,“在其位谋其政”,于官员是如此,于贩夫走卒、老人孩子,或者一个女人,都是如此。但凡是一个人,都有他的一个角色,一个命,只管照着手上的唱本唱下去,才是修身累福之法,给旁人、给自己,都省下麻烦。 她低下眉眼,脸色平静淡漠,轻轻坐在床沿上,把那双薏米色的鞋子脱了,金北迅速躬身过来,把它们收拾齐整了,摆在那里。 “也难为这个男人了,干着太监的活儿。”莲意这么想着,抬腿上床,眼看一张硕大的画床上,太子陈舆一个“大”字型,正好躺在中间,无论左右,都没留多少地儿。金北刚要开口,莲意背对着他,头也没回,右手伸到半空阻止了:“金侍卫,你忙你的,床上的事儿,我自己看着办。” 话,是有点儿糙,但其实,包括金北在内,在场的军人们也明白,徐莲意没有下流的意思,说的只是单纯睡觉的事儿。 这句话,她用平静却权威的语气说出来,第一次拿出了侧妃的款儿。 “是。”金北说。退到旁边,顺便吹熄了画床附近两个最大的烛台。 如今,军人们也纷纷退了出去,只留了金北和另外三个,站在卧室门口刚进来的地方,依然遵守承诺,死死盯着莲意。 屋子里留了两盏光线弱些的油灯,照着他们目光里莲意柔若无骨的背影,她拉了拉陈舆脚下的另一条被子,盖住自己,就着陈舆的身边慢慢躺了下去。如果不是乌发如云,如果不是那冷白色的脸,她的身子被大被子一盖,简直就像什么都没有一般。如同一个梦境。 莲意睡不着。 面上是沉静了,心里简直是湍急如涌。大事,小事,齐齐发力,轮番上阵,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家里,父母亲族不知道有多担心,恐怕都哭红了眼睛,又没人去送个信儿;身边儿,这位醉卧的太子爷醒了会整些什么就不说了,明儿一早,怎么吃?怎么洗漱?那些不能拿上台面说的事事件件,例如:人之三急,便与溺,如何是好? 她心里焦躁,又喝了酒,觉得一阵阵地热浪袭来。但是,她没去扯掉被子。因为,她感觉得到,金北在看她。她要装作睡着了。莲意控制着自己,不仅呼吸平静均匀,眼皮都不带动的。 这样纷繁扰乱的思绪,在莲意闹钟飞扬了将近半个时辰,被她狠狠心快刀斩乱麻,压了下去。“不说没有用的,不做没用的,那么,何必想没用的?眼下,要清楚自己怎么做,能做什么?” 对自己提问之后,莲意冒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果然还是:“不能就这么侍寝了。” 太子侧妃也是妃,下定、聘礼、圣旨、仪式,那必须缺一不可。如今,正好相反。要说这些俗物可以不在乎,有男人的心也成,可是陈舆对莲意,哪有什么心?自己比寻常富贵人家屋里的猫狗都不如。 莲意的思绪,这下,是真的平静了下去,既然第一个目标有了,那就想个法子。 子时刚过,金北看到莲意推开被子,优雅缓慢地坐了起来,眼神流转,不慌不忙看向了他,“金侍卫。” “是。” 金北低低答应了一声,向画床走去,步子还没停下,就听到莲意一字一句地说:“我来了月事。” “啊?” 饶是金北见多识广、沉稳持重,的确没处理过这样的事。他不是不懂女人那点事,也不是没有过自己的女人,但她们不舒服的时候,哪里需要自己伺候,更何况——眼前这位,是别人的女人啊! 微弱的烛光里,金北、莲意,就这样对视了片刻。 莲意处于攻势,自己挪着身子到了床沿,伸脚就在床下摸索到了金北负责放好的鞋子,穿好了,站起来,走向金北。 金北在头脑里搜索,觉得对付女人,简直是比排兵布阵还麻烦——“对付女人”,这四个字,在他22岁的人生里,也是第一次出现。以他的出身、职位、能力、容貌,一向都是女人琢磨着怎么搞定他的。 但身为禁军,输人都不能输场,金北抑制住了连自己都吃惊的“试图退后”的想法,拱手行礼,“殿下,那么,您需要什么?” “热水,新衣服,草灰带。”莲意顿了顿。 颇为奇妙的是,金北也没急着答应,简直让人怀疑他能感受到莲意的心波与节奏,知道这位侧妃殿下,后面还有话儿。 “以及,请金侍卫在准备一间房子,总不能让污秽扰了太子爷清净。” “是!殿下,请!” 金北将身子往身边撤开,给莲意让路,莲意也不知道这句话代表什么,只管向门口走去。 身后忽然又笼罩上来他的温度,肩头沉了沉,原来是金北找了件外套给莲意披上了。春末半夜确实冷,金北的胳膊拢了半个环,护着她,另外的三个军人里的一个,打开了门,让他们两个出去。 因为金北一直沉默着,莲意沉不住气开了口,“这也晚了,去太子妃那里要东要西,是不是不太好?” “放心,不用。” 金北说完,已然带着莲意穿过些四处有军人站岗的房间和走廊,拐到了一间小巧精致的屋子。金北点了烛台,向莲意解释,“这间房子我了解过了,是之前柔西公主殿下心腹宫女儿曼珠住的,热水呢,一会儿有人送来,别的物件,您别嫌脏,将就着找找——” “胡闹!”莲意打断金北的话,“你到底懂不懂?你到底能不能侍奉我?衣服便是能忍耐着穿别人的,草灰带你知道是什么吗?便是姐姐用过的,我都不能用,何况是下人的!” 金北没回答他,走向床边的衣柜拉开抽屉翻了起来,一会儿,拿出了一个藕荷色的小包袱,拿到一脸怒意的莲意面前给她看,“这是新做的。看材质,都是绸缎的。想来,连柔西公主殿下所用的,也是出自这位曼珠姑娘的针线。您挑挑,能用,则用,不然,臣自然再去找太子妃殿下索要。” 莲意实在受不了一个大男人举着一包袱女人月事用品问自己话多场面,怒意也消了,“哦”了一声,就着他的大手,把包袱赶紧胡乱盖上,“行,金侍卫,你找得很好,就用这个。” 金北倒是没在意,“您略等等,臣再找找,也许还有新做的衣服,您身份高贵,确实不能穿旧衣服。” 他把包袱交给莲意,自己转身,兢兢业业找东西去了。有人敲了敲门进来,三个军人进来,拿着铜盆,滕壶,和手巾——金北手下的人本事不小,好像渐渐适应了这个院落,什么都能变着法子弄出来了。 金北拿了另一个包袱过来,交给莲意查看,自己亲自倒好水,放在地上,又吩咐那三个军人先出去。 这个包袱里确实有新的绸裤,莲意看着金北没有走的意思,这次真的急了,“怎么,你还要继续从头到尾盯着看吗?” 第八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 “你们先出去。“金北吩咐那三个军人。 接着,他拿大手,忽然覆上了莲意的发。莲意像半入梦乡,顿时迷迷糊糊的,觉得发间被他轻柔细腻的手指拢着,竟然很快梳起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子。辫尾没有头绳可用,金北自己捏着,端详了一下莲意,眼睛里是欣赏的目光。莲意没来得及确认,金北“呼”地一声,吹灭了烛光。 “这样如何,两位殿下的意思,都不会拂逆。” “嗯,谢谢你。” “是臣要谢谢侧妃殿下,体味臣的苦衷,总要以差事为重。” 这个“差事”,就是“死死盯着”莲意。如果在黑暗里,就变成“死死捏着小辫子”? 莲意在这种情形下,竟然心里生出了想笑的感觉。 说到底,无谓的挣扎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横下心来,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黑暗里的那个男人,把铜盆推过去,然后捏着辫尾,又伸开了长长的手臂,一下子站到了将近两丈之外。 尽管夜色漆黑,金北依然把眼睛望向了莲意所在方向相反的地方。那里,正好有扇窗子,谁把扇板打开了,没关,此刻,曲折的窗棂,围成个“万”字,能看见月亮。 自然,能听到黑夜里莲意窸窸窣窣脱了衣服,断断续续搅动了水。 金北头脑里轰地一声,万物轰鸣,听不清究竟有什么在发生。莲意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回过神来,只得拍了拍他的手,想先把辫子抽出来。 金北冷静了下来,说着“殿下稍后”,松开了莲意的头发,点着了灯,命令外头的军人进来收拾残局,自己带了莲意回太子的卧房。 回去的路,比来的路,不知为何,清晰明亮了些。莲意慢慢地走着——尽管一而再再二三下定决心,可是想起要回到太子陈舆身边,总有些抗拒,全身心不自觉地拖延了起来。 金北倒是没催她,跟着她半步一挪,三步两退地,甚至在乍暖还寒的廊上徘徊了起来。 莲意先开了口,正好试探一下金北对这东宫知道多少,再看看他除了刚才这段时间表面上的恭顺、沉稳之外,性格上到底如何。“太子爷也没吩咐——我是不是该去拜会一下太子妃啊?” 金北点点头,尽管走在他前面的莲意也看不见,“这个,臣觉得不必由您来问,应该由臣替您探探太子殿下的口风。” 听不见莲意回话,金北忍不住加了句,“并非臣多事,只是您现在是最能牵动太子爷心肠儿的人。“ 莲意忽然回头,“少招惹为妙,是吗?” “也可以这样说。两位殿下和睦、心顺为吉。” 两个人又默默地徘徊了半圈,这次是金北主动提了个话题,“侧妃殿下日常所需,但凡觉得不便臣近身侍奉的,明儿咱们都列个单子,写在纸上,臣预备好了,或者单找个屋子预备着,或者如何,总之,殿下不必担心。” 莲意没想到,思虑了半天的事儿,在金北那里,不仅想到了,且解决起来很简单。她又回头看他,“有这么简单吗?太子爷——” 金北露出宽慰的笑,“太子爷忙得很,也不是总在。” “这倒是。”莲意放了心,自己真笨,连这点都没想到。瞧着金北此刻的脸色,也像是说自己笨似的,她害了羞,转看别处,倒是猛然想起来个问题,“金侍卫,贵家门是——?” 大平朝重门第,姓金的高门、低门有四五家,莲意与他们的小姐们也算是有些小小交情,但未听过“金北”这个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莲意竟然觉得恍惚看到金北听见这个问题后笑了一瞬,然后才恢复如常,回答她:“臣家里,是陇忠金家。” “原来如此。” 陇忠金家与徐家的祖宗一起从龙起事,是本朝开国功臣,论起来,家世很是不错,与徐家也算是世交,有那么几代,还有儿女亲家的关系。只是金家世代都在北方驻守,带兵严防罗刹国,除了四大节有家下得到宠幸的仆妇代表两家主人送些礼品外,往来不算亲密。莲意往常随父母赴席,路过金家在大桐京中的宅邸,颇留意过其辉煌气派。 没想到金北是这样的出身。 都说到这里了,莲意倒是勾起了好奇,挺想继续问下去,他具体是哪房的,有没有成亲,哪年进的京……不过问多了,显得自己不够沉稳,莲意还是没把话说出口,绕了几步,等于向着太子爷卧室走去。 金北好像想起了一个新问题,“明日起来,殿下还是要再写个信件,等太子爷一出门,臣亲自送到府上,让老爷老夫人读了,好放心。” 得亏金北想着,就这样又解决的了莲意一个忧思。莲意没什么说的,对着金北感激地笑笑,又听他继续负着责任,把话说下去,“另外,殿下今日进宫太急,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一并写了,臣替您取来。” “哦。那有劳了。” 金北看了看月亮的方向,开始劝莲意,“夜确实深了。殿下还是歇着。不然明日精神不济,落人口实。” “嗯。”莲意答应着,依然不想回去。仿佛太子卧室里睡着条可怕的恶龙。 金北没放弃,靠近莲意,像哄孩子似的娓娓道来,边引导着她继续向该去的地方小步挪着,“殿下,您或许不太了解太子爷,臣在军中,虽说并不是一直跟着他的,但知道太子爷知人善用,又讲道理,他不是坏人。遇上柔西公主这样的事,哪个男人都受不了,癫狂些是有的,几日也就好了。您呢,如果顺着他的意思,他好的,或许就快,如果再多加拂逆,那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呢?您说对吗?” 莲意听进去了,不禁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心里也乐观了起来,暗自嘀咕:“如今我装着来了月事,也许六七天的期间混过去,只要好好哄着太子爷,他就渐渐不荒唐了?人接进了宫里,放回去倒是不可能了。只能指望他正常起来,认认真真把我封了侧妃,再看以后,总比现在这个情形强……” 莲意想着这一切,又听到金北说道,“还有方才,您说不想明日起来醒在太子爷身旁,臣的态度严厉了些。您也别放在心上,人多眼杂,有时候,臣对您的态度,大面儿上,总要过得去,臣无论言行上如何,心里都是为您好,偶尔严厉、生分,那都是演给旁人看的。” 女人都是敏感的,金北提到的这件事里,他的态度,确实让莲意介意了。现在,他一解释,莲意听了,心里像融融流过春水,化开了。 “嗯,我听金侍卫的。” 金北确实颇为懂的女人的心,就这么几句话,不动声色地把莲意“哄骗着”带回了太子的卧室,新换进来三个值夜的军人,冲莲意行了礼,如松般继续站着。金北伺候莲意上床脱鞋,给她盖上了被子。 莲意躺着,望着上方金北的脸,甜甜的笑了笑。 然后,被翻转身侧躺的太子陈舆,一把拉过去,紧紧搂在了怀里。 第九章 太子爷的吻 莲意做了个梦。她对着布满尘土的铜镜,拿袖子去擦,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总觉得荷味在镜子里头。又有个念头提醒自己,荷味不在镜子里,是自己在镜子里。 荷味呢? 莲意又恍惚产生了一种“记忆”,荷味跑了,不单是为了一个男人,她在找什么。 一个很神秘,很重要的物件儿。 莲意这个梦,做得着实累。累到自己醒在了梦里,渐渐开始去分析:自己与荷味并不十分亲密,尤其是她进宫做女官后。没用任何一丝线索去证明荷味有个神秘的目的离开大桐,抛弃陈舆。梦里这个“念头”,是自己的头脑因为目前的危机,连睡觉都不肯停不下来的推测结果。 虽然如此,说不定有些道理? 莲意的意识在梦里活跃开来,试图找点儿证据印证自己。梦境,却嘈杂了起来。莲意半梦半醒,最终变成全醒,反应了过来:她还躺在画床上,但是旁边儿,太子爷与金北在说话儿。天快亮了,他们的声音很小,应该是怕吵醒床上的姑娘。可效果不佳,莲意越不想听,越是听得入神,越是听得清楚,思绪被从梦里拉了出来——只是她忍住了把退到胸下的被子拉上来的冲动,依旧装作“正在睡觉”而已。 几丈外,金北在亲自替陈舆换衣裳,这位侍卫长也真是神奇,一夜没睡,声音听起来还挺精神。侍卫长和太子爷一递一回地说话儿之间,莲意听明白了,太子妃叶氏早早地送了吃食过来,太子爷自己的亲信侍卫也在院子里等着,要随从陈舆去给皇帝皇后请安。但今日的请安,似乎与平时不同。 古往今来,太子是储君,也是副君,不仅仅是父皇出征或患病的时候,需要行使“监国”的职能处理政务,为父皇安定大后方,以及提供后勤和情报上的配合工作,甚至为天下百姓起到“万一皇帝没了我们还有太子”、“天朝皇统后继有人”的心理安慰作用;就算在平时,其实也要分担皇帝的很多职责。因为,只要天下和平,政权稳定,太子,总有一天要做皇帝,不管是对国家各个方面的了解、还是对于权术的驾驭,以及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人脉和威信,都不能临时抱佛脚、等老皇帝蹬腿儿那天才开始嘛。 当然了,连贩夫走卒都知道,这一切,不做不行,做过了也不行,要微妙地保持在父慈子孝、老皇帝放心、群臣安心的范围内。 陈舆现在不到25,已经在皇帝的安排下,锻炼了十年,最近这两年,他算是兼三份差:一份是在太学,亲自负责太学生们的操行,也是在那里,他与荷味有了交集;另一份是在雨原的京兆府,给京兆尹打下手,专门处理刑事案件;还有一份呢,就是给金北原来的上司——城防将军韩普做参将。 这三份差事,职责不同,领域不同,合作的人也不同,在让陈舆接触更多层面的同时,既能跟着老臣、老将多学习,又能结交老臣老将手下的帝国新锐、青年才俊,是皇帝为了培养儿子下的良苦用心。 “昨日,父皇特意叮嘱我晚些请安,恐怕要引荐重要的人,或可有要紧的话叮嘱。我怕我一出门就是一天,你要死死盯着她。” 陈舆一边由着金北给他系好了头冠,一边努力压低着嗓子,终于把话题引向了莲意,搞得偷听了半天的莲意心里突然一跳,差点没爬起来,认错服软儿。 金北也是压低了声音,先是答应了一个“是”,又左右端详太子爷,对打扮的成就表示满意,然后劝说道,“您用点儿粥吧。” 陈舆有些不耐烦,“昨儿收到几封重要的信,还没看呢。简单吃几口吧。” 没人说话了,莲意大着胆子把双眼睁开了一道缝,差点没笑出声——陈舆坐在窗边,拿着信件匆匆阅读,金北呢,则一口一口地,拿一把银勺子,喂太子爷喝粥。窗上的扇板掀起来了,窗棂外霞光万道,两个身材颀长的贵公子,应该就是陈舆的贴身侍卫,穿着银色软甲,站在外面等着主人。 陈舆忽然站起来,往床边走来,莲意的心突突又跳了起来,连忙闭上眼睛。金北也跟了过来。陈舆先是把被子拉上来,给她盖严实了,接着,拿手捏了捏莲意的脸,发现莲意没醒,又加重了力度,捏得莲意腮帮子生疼。 陈舆继续用压低的声音说话儿,“这丫头还挺经看,一夜了,肤色如雪,眉眼也清秀。” 金北能说什么呢,低低答应着:“是。” “你不觉得吗?”陈舆居然追问。 金北只好压低声音配合着,“侧妃娘娘是徐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果,得以侍奉殿下,当然是出众的。” “你觉得她像荷味吗?” “臣听闻徐家大小姐与三小姐相似至极。不过,臣对柔西公主和侧妃殿下,都并非熟悉……” “到底像不像?” “……” “我觉得像。” “是,殿下说的对。” 陈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戾声戾气地说,“你是不是轻视莲意?我告诉你,我欺负她可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可不许欺负她,懂吗?我杀了她都行,我把她碎尸万段再做包子吃了都可以,你们不能小看她,懂吗?” “是。您放心。”这是金北的回答。 莲意的腮帮子正在被太子爷揉捏,这时候,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感恩。 还是恨吧,一头猪交给太子爷,也得好好养着,养肥了是为了杀来出气的。 陈舆还在继续,“她昨天是不是说,要和你们整个侍卫队发生私情吗?你别给我装,你肯定听见了——绝对不许,你也不许,其他人也不许,否则我先阉了你,再断手断脚,再烧死。侍卫队里不是一个人,任何人对徐莲意动一点儿心思,我都会采取连坐制,阉你们全体!” “是。” “难为金北了,还要答应这样的幼稚要求。”莲意在心里想。她并不知道,金北答应这一条的时候,心里虚的很,连他自己也不敢深究是为什么。他赶紧转移思绪,利用这个机会向太子爷提了个意见:“徐家老爷、老夫人应该正想女儿呢,您看——“ 陈舆沉默了一会儿,捏着莲意的脸的手,甚至都松动了些。他坐在床沿,看着“熟睡”的女人。“这样吧,”陈舆叹口气,“你代表我,去徐府看看,另外,也去另一个徐府,看看。” 另一个徐府,就是大伯母家,女儿私奔了,族里侄女被抓到宫里,想来,大伯父大伯母该哭得更不知道怎么样。陈舆究竟还是深爱着荷味,连带把她带父母放在心上。 随着金北再次答应了一声:“是。”陈舆终于站起来,却回头俯身,狠狠地亲了一口莲意的脑门,又沿着她的脸庞下来,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嘴巴,然后,离开了房间。 莲意这是第一次被男人亲嘴巴,也是今天早上第三次被吓到心突突地跳,连装睡都忘了,猛然睁开了眼,正对上落在陈舆身后、还在若有所思看着她的、金北的眼睛。 第十章 决定去见太子妃了 太子陈舆回了一下头,是为了看莲意一眼。 她还在闭目“稳睡”,看不见他脸色的松快淡然中,隐藏起一丝微笑。而金北肃穆恭敬,毫无异样。 陈舆在金北恭送下出了屋子,两个贴身侍卫余明、惠久,单腿跪下请了个安,又向金北点点头,随着陈舆出院子,迤逦一路看着三月碧蓝的天、艳放的花儿,离开了东宫。 金北辞别太子爷回来,颇吃了一惊:只见手下的军人正在那里点香,那位未来的侧妃如老僧禅定,盘坐在床上,把被子就披在身上。 “殿下可是贪睡?既如此,不如臣拿纸笔,您把需要从府里取的行李先写了,踏踏实实再歇一会儿。” 莲意睁开眼睛。其实金北猜错了。虽然昨夜睡得不好,可是她现在一点儿都不困。 她是在发愁。 这一屋子男人,让她如何穿衣洗漱? 但随着金北回来,她心里莫名舒服了些。“不必了,我起来。” 金北听令,走了过去,先弯下腰替她把鞋子穿了,又告诉她,“昨儿跟您说的屋子,臣给您预备好了。” 莲意一听开了心,就往外走,金北拿披风披在她身上,也跟着出了屋子,带着莲意往这间卧房后面一绕,进了一个精致的耳房。也早有人在这里点了个炭盆子,火不大,正好抵御暮春早起的寒意,几丈见方的屋子,一半是火炕,如今铺着红色大毡条,还有条红绫薄被子搭着,昨儿那件被夸过的秋香色衣服就在一边,还配着几件其他的。炕上有小小炕桌,摆着粉盒子、梳子、镜子,炕角上是个大柜子,因为盖着,不知道里头有什么。 炕下头隔不远,用两扇高高大大的红底儿白鹤展翅高飞入云霄大屏风围起来一个地方,外头底下就是个鸭首香炉。那准是如厕的地方了。 金北仔细看着莲意的脸色,确定她还算满意,就进一步解释着:“柔西公主的衣裳,我看您也不喜欢,如今都放在厢房里堆着,也不敢扔,怕太子爷还要找。今天早上您先将就换上这件。这漱口的、洗脸的,都在屏风里头,再缺再找吧。您尽管吩咐。只是有一件——” “你说。”莲意边走到炕边儿上,摸摸被子,一下子就能感受到那里头用的絮头是上好的,绵软舒适。但绫子又极新,这金北本事真大,是哪里买的?哪个宫里要来的?怎么什么都能弄来呢? 金北果然就继续说了,他一改平时昂然坦荡的贵气,竟然变得有些羞涩胆怯,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根红丝绳,“殿下,有些时候,臣不便盯着您,那种时候,就用这绳子拴着您再拴着臣。” 莲意只觉得红丝绳里还挑着金线,明秀可爱,脸上带着笑,接过来缠在手指上瞧,金北还在兢兢业业解释着,“这事儿先不用禀告太子爷,只是为了以后哪天查考起来,即便是太子爷知道臣未曾12个时辰盯着您,但是——总之是说得过去。” 莲意把丝绳还给金北,略微嗔怪着,“我疯了?我告诉他!老虎不吃我,我把头探进去哦!” 金北这就蹲下来,把红丝绳的一头系在了莲意脚踝上,一边教训起莲意来:“您在家也这样说话吗?在宫里头,还是收敛些。怎么能这样说太子爷呢!” ——因为低着头,莲意只能听到他语气冷冷的,却看不见他的脸。 “是我浮躁了。” 等金北站起来,自己手腕上也绑好了,脸色还算温和。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僵,莲意冲着金北点点头,自己欠身到炕上,拿了衣裳,钻进了屏风后面。 每次莲意的那只脚动得厉害,总能听到金北问一声:“殿下有事吩咐?” “没有。”莲意都是如此回答。 等莲意收拾好了出来,金北一边把绳子解了,一边开了箱子,拿出了笔墨纸砚。莲意伏身在炕桌上,工楷写了封给父母的短信,又列了十几个要带来的行李,交给了金北。 金北接了信,拍拍手,外头进来一个脸熟的军人,单腿跪下向莲意请了安,站起来。 这名军人与金北差不多高,更壮些,浓眉大眼,脸色有些麦色。 “殿下,这是副侍卫长,叫卫齐,出身隍右卫氏,臣不在的时候,他侍奉您。” 原来如此,卫太贵妃的娘家人。 莲意点点头表示明白。卫齐先开口了,“侧妃殿下,粥菜放在另一个房间,您还是用些。” “好。”莲意淡淡地说。 金北这算是交代明白了,把门锁和钥匙交给了卫齐,自己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卫齐站在旁边,等着莲意坐在炕沿上,把头发梳了,扑了淡淡地粉,收拾利索了,起身一起锁了门,去用早膳。 卫齐一开始不太多话,但是拿东拿西也很有眼色。直到莲意吃完了,漱了口,到窗前闷坐着,卫齐依旧沉默。 “卫侍卫,是否可以取一本太子爷的书?” 卫齐面露难色,“这——” “好吧,算了。” “殿下嫌弃房中烦闷,不如臣陪您出去逛逛,春光正好。” 莲意皱了皱眉头,“不好。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各个长辈主子也没拜会,出去倘若撞见了人,哪怕是下面管事的,可如何相处呢?” 卫齐笑了,“这不成问题啊,臣陪您去隔壁院子里,先拜会一下太子妃殿下,如何?” “啊?”莲意把“这样好吗”四个字吞回肚子里。金北刚才教训自己还是对的,这些人又不熟悉、又不贴心,何必征求他们的意见。 她自己正琢磨着,没想到卫齐自顾自说了起来,“您要是觉得没有见面礼,这种小事不必纠结,日后补上就是了。或者,您担心旁的事儿?” 莲意想了想,确实,人家太子妃又是酒又是粥,都帮了这么多了,自己躲着不露面儿,认真是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的作为。 她点点头,说了一声“很是”,整了整衣衫,决定要出门了。 春光大好,这个院子里真的没有一个太监宫女的影子,连浇花儿喂鸟儿的,都是卫齐的同袍,看起来颇有些荒唐可笑。主仆两个出了院门,绕向东,走了没多远,倒是遇到了好几对儿取东西、回话儿的下人,莲意有些尴尬,这些人则没有,仿佛知道她是谁似的,皆停下来,行了礼再走。 太子妃的院门朱红漆,大开着,门上的太监见了来人,一脸笑意,迎了上来,“殿下早啊!卫公子您安!” 接着,这个太监稍微拔高了声音,“侧妃殿下来拜太子妃娘娘!” 第十一章 调查的兴致 莲意被引着向正殿走去。红墙碧瓦,高高地坐在天光里的兽,殿门顶上挂着的、写着“承瑞殿”三个字的御笔大匾,刻在这仿佛因为至尊极贵就放慢了的时光里。 她未敢多看,眼观鼻鼻观心,只管维持着端庄、坦然又恭顺的脸色,小步走过一个个宫女儿太监——这些人脸上也是些端庄、坦然又恭顺的笑,但他们对莲意的瞩目与好奇是遮掩不住的,都等着看她如何行事呢! 莲意踏上宫殿的台阶,跨过高门槛,踩上了墨青色大石条铺的地板。很明显,这太子妃住的地方儿,才是东宫的正地方儿,也就是太子陈舆本该起居坐卧的地方。如果莲意记得没错,太子妃叶氏是七八年前与太子大婚的。 这七八年,太子都在隔壁院子里陪着另一个女人,现在,那个女人走了,他还是没回来,还把“新的女人”接了进来。 莲意想着这些,只觉得承瑞殿里有些冷。他们左拐过了两间高大的房子,终于听到了软软绵绵的一声回报:“娘娘,人进来了。” 莲意把头一低,进了门,身后立即“哗啦”一声坠下了大红软帘,卫齐,也就停步了。 莲意一眼看到靠南的炕上垂下来的浅紫色凤袍和大红重绣高底儿女靴,知道是主子端坐在那里了。 地下铺好了毡条,莲意跪下去,行了大礼。 “起来吧。”叶氏说话儿,听起来着实柔和可亲,还带着一点点南方口音。一个宫女儿过来把莲意扶起来,另一个把毡条拿走了。莲意无声无息,按照礼数,双手在体前搭着,继续低着头,往后退了三步,停在了那里。又听到叶氏说:“莲意是吧?” “是。” 莲意答应着,挂上清清淡淡的笑容,缓缓抬起了头。 这太子妃发髻正中间戴了个凤钗,褂子和裙子的颜色一样,两襟上绣着墨蓝色折枝梅花。满月脸,弯月眼,妆容正是大桐今年时兴的:粉扑得雪白,唇上用了正红色的胭脂,黛眉画得又细又长,且泛着一点点微蓝的光——这眉笔的料子有讲究,掺了一点南海螺和北湖珠,经过高手调制,才有这么个颜色和光影出来。 名字也好听,叫做“洗眸子”。 莲意认为太子妃长得极美,活像护国寺大雄殿里壁画上的菩萨,雍容慈悲。她这才懂了,怪不得话本子上、说书人的故事里,都把漂亮女人叫做“赛观音”。——莲意对太子妃这份“一打眼”的欣赏,而且,还是关于叶氏容貌气度的欣赏,虽然没说出来,却迅速从她的眼底,投射在了太子妃心头。 叶氏的父亲叔伯,都在礼部吏部做高官,她多么会察言观色、看人心思,马上察觉了莲意对自己的看法。 这比任何说出来的恭维话,都更动听,叶氏因而笑了笑,“你一点儿也不像你姐姐,爷这是淘气什么啊?” 有头脸的几个太监宫女儿们陪着笑,一人一句话,“漂亮是都漂亮的,但是确实不像。” 莲意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太子妃亲自用一句话了结了这段小小的混乱,“既然是漂亮,又是柔西公主的娘家人,收在身边做侧妃,给爷做个可心的人,自然是好的。你坐吧。” 莲意谢了恩,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先把自己的立场表明了一番:“奴一家人,全没想到奴有这个福分进宫。如今承恩,自然唯有尽忠。奴不懂规矩,时间也仓促,还未曾拜见娘娘,倒受了许多恩惠。娘娘不仅容貌好,连心肠儿都像菩萨。以后,奴就是娘娘的奴婢,单凭娘娘差遣,只求娘娘多管教。” 太子妃的笑意更深了,莲意松了一口气: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再说,她说的也是实话。 但太子妃接下来的话,不太好听。“哪里轮得到我管教你?咱家爷是个怎样的人?恐怕你还知道得不够。你的生死,都在他一个人身上。” 莲意开始装傻,傻笑着看叶氏,没有立即回应。 叶氏自己又嘀咕了两句,“不像,太不像了。”然后,她没理会旁人的附和,追问了莲意一句,“你和柔西公主,到底亲近与否?” 莲意无法判断是“亲近”好,还是“不亲近”好,只好刻意模糊了一下,“柔西公主比奴大些,儿时自然承她照拂,但她入宫后,见面不多。” “那你与你大伯母呢?” 嗯?这是什么意思? “大伯母一家,与奴家,是颇有走动的。” 叶氏的眼里闪过一道光,“我听见的说法,也是如此。所以,你有没有听到你大伯母说,你姐姐临走前,留下过什么话儿、什么物件儿没有?” 莲意头脑里的第一反应简直可笑:徐荷味可能攒了十万两金子,蒙在大水缸里,埋在大伯母家后院儿呢,太子妃娘家也许有了亏空,急需一笔钱填补,才要打听。 但她表面上波澜不惊,摇摇头,“没有啊。全族人都不知道柔西公主的心思。但凡知道,能有不进谏的吗?” 叶氏沉默了一会儿,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吩咐看茶看果。莲意也就装作无事而过。茶是新上的贡茶,点心只有一样,叫杏花糕,据叶氏自己说,是东宫东边儿杏花林里采来的杏花蜜,和了鸡蛋米粉蒸的。她劝着莲意多吃几块儿,然后把听来的一些信息,一一向莲意印证:侍卫队有多少人啊?荷味的东西呢?带走了多少、留下多少,都放在哪儿呢?荷味的身边儿人呢? 话题依旧是荷味。 可是莲意一无所知,也答不上来。 叶氏终于问了一句与之前的追问无关紧要的话,“听说金北是侍卫队长,你可满意?” 莲意答应着,“太子殿下的安排,自然是好的。奴也不懂这些。” 叶氏不引人注目地冷笑了一声,“你的确不懂,凡是当差的人,自然是心无旁骛的那种最好。金北这个人,虽然出挑,他在北方边境惹的梁子平息了吗?” 莲意的回答又是三两个字:“奴不懂。” 太子妃结束了关于金北的话题,先是夸了几句门外的卫齐,嘱咐他好好当差,又吩咐身边儿的下人:“吃的喝的穿的,无论侧妃有什么要求,不用回我,只管照办,办不到的再来回。” 莲意站起来谢恩,随即退下了。 身后朱红漆的大门关上,卫齐陪着她漫无目的地走在春光里。 “卫侍卫,你觉得我像姐姐吗?” 既然是世家子弟,应该见过徐荷味。 “像。” 竟然是这个答案。 莲意默然又走了几步,“卫侍卫,咱们能去冷宫吗?” 这卫齐听到莲意这个要求,不仅不奇怪,还兴致勃勃,他笑着从身后赶到她身侧,“能不能去,就看臣怎么想办法——您先别管,您先说,去干嘛?可不许瞒着臣!” 倒是个孩子心性。 尽管左右没人,莲意还是放低了声音,“你觉不觉得太子妃殿下刚才像是套我话?别是我姐姐在都中留下了什么?” “金子吗?”这个卫齐,推理能力和人间趣味大概就这个档次,和莲意还挺投缘的。 “留了金子当然好。不过,也有别的可能——你说,荷味真的是为了一个男人,就私奔了吗?会不会有什么别的事,让我姐姐离开?她是不是和那个西戎男人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寻找什么好玩的、或者,值钱的东西去了?” 卫齐差点儿一蹦三尺高,“好的殿下,臣知道了,您想去冷宫问柔西公主原来的下人。包在臣身上了,咱们这就去冷宫!” 第十二章 冷宫里的姑娘 卫齐说是“想办法”,其实也没多少智慧含量。他带着莲意沿着北宫墙往东走,穿过了也许是叶氏找人采蜜的那片杏花林,没遇到多少人,“金子银子”地猜了半天,到达了一座冷僻的院落前面。卫齐先叮嘱了莲意一番:“殿下,咱们进去,不算大事,问点儿线索,也不是什么,但有一条,时间要短,夜长梦多。” “你说的对,我听你的。” 卫齐得了意,掏出了腰牌,加快了步速。莲意是第一次见他们的腰牌,半个巴掌不到的大小,恍惚只觉得碧绿金光,也没看清,卫齐就把她甩下了好几步。 “心真急。”莲意倒是没生气,拎着裙子追了上去。 对于太子爷陈舆口里“正在冷宫喝老鼠尿”的前太子侧妃徐荷味的底下人,谁都不免有些好奇吧? 冷宫门口也有六名禁军,看到腰牌,明白是太子爷新组建的侍卫队的人。口气颇为客气,“卫行长有何贵干?” 军中训练有伍有行,一行由一个老兵带着,所以不管你是平民百姓出身还是世家子弟的身份,军人和军人见面,若叫对方一声“行长”,意味着目前的气氛:友好,方便。 卫齐往边上让了让,往身后看了看,“东宫侧妃徐娘娘奉了家里长辈的话儿,来瞧瞧曼珠姑娘。” 进冷宫的,有宫女儿有太监,但是莲意探视那么多人,师出无名,只是来探监荷味的心腹宫女,听起来颇为合理。 卫齐一边说,一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了一个白缎子底儿绣着绿柳叶儿的荷包,口子开着,露出个金馃子的影儿。他边把荷包袋子扎紧,边塞给了和自己说话的看门禁军,大大方方的,毫不瞒人。 说实话,以后大家都在宫里混,交个朋友并无不妥。 “原来是小徐娘娘!”六名禁军同时呼着这个名号,向莲意行礼,把她吓了一跳,然后就听到了一声:“娘娘请进!” 院子挺大,寥落的几排房子,树木不少,也挺葱翠,可就是透着冷清。大老远的,有个瘦削的中年太监跑过来,趴在地上跪下向莲意请安,听说莲意要见曼珠,起来就在前面带路,卫齐赶紧塞给他几块铜钱。 瘦削中年太监带着两个人绕过第一排房子往后走。并不见什么其他的人。 莲意与卫齐并排,落后了几步,无论如何有点儿发怯。她问卫齐:“有人要是知道了,没事吧?” “知道了再说。” 这叫什么回答?还指望他是个明白人呢。莲意有些后悔,自己也太冲动了,头天晚上进宫,第二天就跑冷宫里来了,这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可是,她整个人的命运,是因为荷味的突然私奔决定的,荷味身上如果有秘密,必须尽早发现。 莲意心里琢磨着:来看曼珠,罪过确实不算大,不用怕。她又想到刚才叶氏追问了好几句荷味的行李——嗯,回去要翻翻。 这时候,瘦削中年太监提示了一下,“这儿草深,小徐妃娘娘您小心脚下。” “多谢。”莲意朗声回答,然后小声问卫齐,“我这还没封位份呢,怎么就成了小徐妃?” 卫齐也小声回答她:“宫里头人多,就好比我们军中,必须得起外号才行,什么胖虎瘦猫,香张臭李——不然,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位份这种事,早晚要封的的,您不用急。” “我问你的是这个吗?我是说,我怎么就成了小徐妃?” 反正莲意觉得这三个字,不美,不动听。 卫齐抿着嘴笑,“起外号的事儿,您是不是不懂?大家随便讨论讨论,一个人说几个字,其他人没有意见,就定了。” “大家?大家都知道我了?” 不算意外,可还是有些排斥。 卫齐“嗨”了一声,“当然!刚才在太子妃那儿您没感觉到吗?不仅是东宫,也不仅是整个皇宫,很快,整个大桐,整个天下,都知道您了。您是天底下,唯一一个身边围着一群男人的妃子,我们呢,就是天下唯一的妃侍。这热闹,谁不关注?” 局面已经造成,徐莲意无力改变。 “哼,那你有外号吗?” “没有。”卫齐凛然正气了起来。 “我看你诡计多端,又调皮,我给你起一个,以后就这么叫,就叫卫妖精。” “臣遵旨。” 主仆说话间,到了最后一排房子最东边儿的房间,瘦削中年太监先吆喝了一声,“小徐妃娘娘到!娘娘来看曼珠姑娘了!”然后,利利索索上前,打开了房门。 扑面而来的也不算是太怪的怪味儿,一股经久被弃的霉味儿混合着人类便溺的味道飘了出来,但也并非难以忍受。眼看面前的太监说完话退到一边,并没有准备入内,莲意向他点点头,说了一句:“有劳”,就带着卫齐进去了。 屋里点着蜡,不算黑,但是莲意踉跄了一把,幸而被卫齐扶住了——脚下,不是地板,而是通向下方的台阶。 这房子不是房子,而是个半地下的水牢。 莲意站稳了,眼睛也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了看里头,七八个衣衫褴褛满头乱发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有的站有的坐,呆在里头。个子高的,脑袋和肩膀能到地平线以上。 下面也有床铺被褥和铜盆椅子和马桶子,还有张桌子上堆着碗碟。地面上,则汪着一滩滩的水。你要想走动走动,绝对不可能不湿鞋脚。 一片麻木中,有个姑娘从床上跳下来,向台阶奔来。她越过了好几滩的水,显而易见,那水,足足没到她的膝盖处。 果然有两个老鼠“吱吱”叫着,被她惊起、跑向不知道何方的角落,又消失了。 她跪倒在最后一级台阶下,“奴婢曼珠见过小徐妃娘娘!请娘娘金足且住,别下来受了污秽。” 莲意放开卫齐的手,一步步走下去,先伸出手把曼珠拉了起来。 曼珠显然是觉得自己脏,想把手抽开,莲意不让。 试了几次,曼珠也就放弃了,连惊吓带委屈,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她哆哆嗦嗦站在莲意面前,哽咽难言,抬不起头来。 自己那个不顾一切、抛下一切、远走高飞的主子的族妹来了,无论如何给了曼珠一种“亲人出现”的感觉。 莲意也是喉头一酸——对荷味姐姐,她究竟还是有情分的。荷味姐姐在东宫的侍女们呢,以往在几个过寿、过节的场合,远远也望见过几遭儿,都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 现在呢,眼看当年的人上人,受这样的苦,谁能不动心。再加上莲意此刻忽然想念起自己留在徐家的丫鬟们,心里千头万绪地,都汇合成了难过。 她也哽咽住了。 还是曼珠先冷静了下来,抬起头来,勉强做了个笑脸——她长着一张圆脸,圆鼻头圆眼睛,黄褐色的眼珠子,显得很伶俐,仔细看,披散的头发是弯曲的,恐怕有胡人血统。 “小徐妃娘娘别难过,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只管说。” 这时候,台阶上方飘过来卫齐一句话,是对着屋外头说的,“这位公公,您带我别处逛逛?” 一个军人,一个太监,两个人的脚步声远去了。 莲意拉着曼珠从台阶上走到了屋外,站在了三月的春光里。 “你告诉我,我姐姐走前,有没有什么异样?有没有告诉过你什么怕人知道的话儿?” “有。”曼珠平静地说。 第十三章 荷味看来是惹了麻烦 徐荷味的贴身侍女七八个,都见过世面。曼珠是其中的头目,其他人,都要听她安排指定。情绪稳定下来后,曼珠显出了大宫女儿的尊严,说话不急不慢,回答莲意的问题:“正月破五那天早上,我们殿下做了噩梦。那天是奴婢值夜,当时也快卯时了,就想着唤殿下起来得了。殿下一时之间,却还有些没全醒,跟发烧了似的,说了几句胡话。” 曼珠停了停,观察了一下莲意的脸色。 莲意只是点点头,没有什么吃惊的意思。 据说,荷味小时候就这样,做了什么梦,告诉大人,之后就应验了。当然,这梦里,就有噩梦。每当做了这种噩梦,大伯母都把荷味抱在怀里唤着,还能与未曾全醒的女儿对上话儿,那情形,和其他小儿烧糊涂了说胡话,差不多。 而,隔多久做一次梦?梦见的事什么时候应验?应验了之后又能如何?就不一定了。 更多的时候,荷味并未做梦,却也能做惊人语。比如,当年有一次,徐家举办寿宴,她因为太小,不便出席,由奶妈子带着在绣楼上,打开窗子远远地看热闹。一片繁华里,荷味小小手指,忽然指向一个小得看不清谁是谁的身影,对奶妈子说,“这个欧阳大人,要罢官了。” 奶妈子赶紧又恫吓又拿糖瓜堵她的嘴。事后,不敢跟旁人说,却要悄悄报给家里主人。两个月后,这个预言就实现了。 荷味也不只是“报忧”。有一次,她随祖母去拜会一个老姐妹,正是一品诰命夫人谭老太太。吃着点心,她忽然说,“老太太不久要抱孙子了。” 谭家,正愁这个事儿——五个儿子,生了一堆孙女儿。不过当时,家里没有一个妻妾怀孕,只当是荷味小儿语,不能当真。 没想到,都中很快爆出了大新闻,谭家三公子在外头有个外室,肚子都挺出来了,两个月后临盆,生了双生子。谭家一看,做娘的出身也过得去,家里是商街殷实人家,立即请客送礼地大办,把母子三个迎接进门,还特意封了徐荷味一个红包。 大伯父怕这个名声传出去,惹是生非,所以又打又骂,严禁家人出去再传这样的话儿。但是大伯母和母亲常常说私房话儿,莲意拿着本书坐在旁边,多多少少偷听了些。如今听曼珠说这些,一点儿都觉不得奇怪。 曼珠明白了,荷味的娘家人是知道荷味的“异能”的,就接着说下去:“看来您知道我们殿下是什么情形。她那日的胡话说的是——是宫里有骷髅骨。” 听完这句话,莲意倒是捂了捂胸口。宫里死人不是稀奇,但死了人肯定挪出去,贵人大操大办,下人拿草席一卷。要说有隐秘角落里的骷髅骨,那不仅听起来够吓人,关键是毫无疑问会牵涉到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真是的,姐姐走了,留下的不是十万两金子,是这么个晦气玩意儿。 那么,这事儿又关太子妃什么事儿呢? 莲意沉吟了一下,四下看看,确定无人,又问了曼珠一句,“那,这事儿谁知道?” 曼珠叹了口气,“本来自然没有外人知道。连咱们太子爷都不晓得。坏就坏在初六就是定光佛佛诞日。这叶家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看重。我们殿下因为太子爷宠爱有加,本来是不用怎么应付主殿那位的,可是初六日一天一夜就要陪着做佛事。小佛堂里也没用我们下人进去,我们都在外头伺候的。后来初七日主子出来,脸色就有些不渝。回来后没人的时候,告诉我了一声,说在里头又累又困,还熏着香,迷迷糊糊地,又做梦了,又看见了骷髅骨,又稀里糊涂说了胡话。也不知道被太子妃听去了多少。殿下还叮嘱,让我别再提起了。” 莲意这时,全然忘了卫齐啊、时间啊,拉了拉曼珠的手,继续问,“是不是太子妃阴魂不散,只管找我姐姐问话?” 曼珠又叹了口气,眼泪汪汪地,“可不是嘛。两个院子本来除了大面儿上的请安问候,互不相干的,结果太子妃从此之后,不是来说话儿,就是请了殿下,过去说话儿,还不让我们听。要不就是荐大夫来瞧殿下,要不就是荐高僧,别提多烦人了。殿下因此就老在外头躲着,幸而有太学的差事。这个——” 曼珠也觉得后面的话儿不雅,但也不得不说下去,“应该就是那以后,就和西戎王子乌别月谷,走得亲近了起来……” 从曼珠口里听到的事,有多少可信,又各自意味着什么,莲意是一头雾水。唯一确定的是,关于太子妃:自己的直觉没错儿,这位叶氏娘娘,和姐姐的走,有些瓜葛,且不会放过自己的。 这可怎么办? 莲意又四下看了看,也没见卫齐与那个瘦削中年太监的身影。她双眼望进曼珠的眼底,“我现在担保不了能救你出来。你千万忍辱负重,忍耐一段。等我相时而动。你还有什么重要的话儿没有?或者家里需要照拂的?” 曼珠擦擦眼角的泪,恭顺地笑了笑,福了一福直起身来,“殿下不必为奴婢多虑。奴婢享得了福,吃的了苦。这儿不算什么。在宫里久了,什么没见过呢?奴的家人在城东十八里铺种地,没什么缺的。” “你家姓什么?” “姓白。” “好,我知道了。你且进去吧。我再来看你。” 莲意说着,脚下也随着曼珠向那间水牢走了过去,是曼珠爬到地上跪着求她留步,她才停下了,随即目送这个憔悴褴褛的身影进门,缓缓下到地平线下。 瘦削中年太监不在,谁来关门?莲意往前探了探,就看到一只男人的手在她身前挡了她一下,把水牢的门带上了。 也不知道里头有什么机关,只听到“咔哒”一声,似乎就这么关紧了。 那人穿了件玉色家常缎袍,旧银冠上插了根玉钗,回头看莲意,莲意也在看他。 突然出现的这个男人,四十五岁上下的年纪,窄长脸,目光似鹰,眼下有一抹淡淡的乌色,方口方下巴,但下颌处是收紧了的,高颧骨,高额头,杀气腾腾的鼻子。 峥嵘岁月,抹杀了他年轻时的灵秀鲜嫩,塑造出称霸天下的王气。 莲意虽然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此时此刻出现在冷宫,却猜到了他的身份。 她跪下来,行大礼:“奴,徐氏,拜见大平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十四章 怎么忽然成了红颜祸水? 莲意面前,就是整个天下权势最大的男人、大平朝皇帝陈确。他是先帝嫡子,行三,同长皇兄、二皇兄一样,为先帝皇后高氏所出,而且,也继两位皇兄之后,坐了龙椅,掌握帝国。 还是皇子的时候,陈确就是朝廷紫衣卫校尉,一路晋升,都在那个衙门里——负责监察百官、搜集情报——一个让上上下下都闻之战栗、却又难抑好奇的机构。 所以,他神出鬼没现身在冷宫,说起来,也不能算是太奇怪。 “你怎么知道朕是谁的?”皇帝声音和缓,问了个平平无奇的问题。 莲意第一次面圣,还是有些紧张,未曾收拾好言语,直接回答了,“陛下不似禁军中人,很明显,也不是太监。” “嗯,这倒是。”皇帝倒是没计较,还笑了一声,虚扶了一把,让莲意起来。“你抬起头来。” 他说。 莲意遵旨行事,眼睛虽不敢去望龙目,但余光也照见,皇帝正在端详自己。 “你是刚搬进东宫的那个女孩子?” “是。” “像,极像。” 唉,说了两句,又绕到“莲意与荷味像不像”这个话题上了,如今算是玉言钦定、盖了章了,莲意觉得,真是烦透了这件事。 谁愿意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里呢?何况并不像! 但她乖顺恭敬地站着,微微一笑,算是作答。 皇帝问她,“太子怎么样?” 莲意想起来,太子一大早,说是去见父皇母后了。此刻,想是见完了。 既然如此,皇帝连自己亲儿子情形如何还看不出来吗?为什么要问莲意? 陈确不愧是紫衣卫出身,像是能读心,看透了莲意心里的话,“朕是见了他。已经封了他司隶校尉,把他身上的近来的三个差事都停了。还给他划了个府邸做衙门。但你知道吗?儿子怕父亲,再怎么低落、忧心,乃至胡闹、荒唐,在朕面前,也要装出个一本正经、说的过去的样子来。他私下里到底如何,还得问你。” 莲意轻轻作答:“不好。” 皇帝就此停止了这个话题,连“嗯”都没“嗯”一声,开始问下一个问题:“那么你说,宫里头真的有一个隐秘的角落,藏着一具骷髅骨吗?” 不用再琢磨了,无论皇帝刚才藏在哪儿,莲意与曼珠的对话,人家都听见了。 “陛下,奴还未理清这些,不敢妄加推测。” “那好啊,你们徐家姐妹,在大桐好歹都挂了才女的名号。听说,你叫书匪,爱读书,认死理,朕也觉得你聪明伶俐,不免对你,寄予厚望。” 莲意越来越不知道皇帝意图何为,只好陪着笑答应着,“承陛下金奖,奴愧不敢当。奴会好好侍奉太子殿下……” 皇帝笑了,笑得有点儿开心,“聪明伶俐的人,不该把力气用在伺候人上。你倒是想想朕刚才的问题,这宫里头,是不是有一具不为人知的骷髅骨?这可是大事。给你点时间,想清楚。” 皇帝和太子不愧是父慈子孝,论起提出强人所难、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要求来,能力简直不相上下。 莲意还能如何呢,继续陪着笑,应下来,“奴遵旨。奴一定好好去想,等到奴有些头绪了,就——”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给你五天,五天后四月初一的子时,朕到杏花林等你。你自己来,谁都不许跟着,谁都不许知道。无论你想出了什么,想到了多少,都别藏着掖着,也别有忌讳,直接向朕汇报。” 莲意吓得立即跪下了,“陛下,奴家里虽然没接到聘礼和圣旨,奴总是伺候过太子殿下的人,与您私下见面,恐怕……” 皇帝蹲下身子,从莲意肩头,弹走了不知道何时飞来的一只粉色蝴蝶。碰,倒是没碰到这个19岁青春女子的肉体,但他充满威严又充满男性雄健的气息,还是把莲意密密裹了起来。 弹走了蝴蝶之后,皇帝的手,像弹琴一样,撩拨着莲意鬓发旁边的空气,煽动起气流,吹拂着莲意的几缕秀发,飘来,飘去。 “你真伶俐啊,”皇帝压低了声音,更显诱惑和危险,“老公公偷偷见儿媳妇,是不太好。你的这个借口,竟差点让朕无从反驳。但是,你侍寝了吗?” “还——还未曾。” “朕封你位份了吗?” “也,也还未曾。” 皇帝伸出了手,这次没有“虚扶”,而是直接把莲意拉了起来,莲意抽回手,后退了两步,但没低下头,而是看着皇帝——看不透。 陈确也没有追究,也没有再逼近。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是和煦温存的,“你父亲一向忠顺,又善于教育子弟,怎么,他没告诉你,君父下了命令,你不要费尽心思想着如何推却,要省些力气,想着怎么完成吗?” “是,陛下,家父是这样教导奴婢的。” 皇帝仿佛真的觉得莲意很好笑,朗声笑了两声,“一口一个陛下,叫习惯了,改不过来,以后,万一,朕命令你叫朕,三郎呢?” 莲意双耳一鸣,想找面镜子来照照自己了,这到底是皇帝风流多情,不挑不拣,还是自己真的明丽动人,艳冠后宫?怎么她徐莲意的命运,朝着红颜祸水的方向疾驰而去了? 她无力地陪着笑,仓皇,凄楚,但脸上、眼底,噗啦啦而起了一股子接近疯狂的韧劲儿,闪着退去又袭来的火花:“我会搞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每个人又怎么了,我又该怎么办,我会的,我可以。” 正因为这朵火花,皇帝眼里的莲意更美了。他的脸上,现出一闪而过的阴鸷,“五天后,你如果不出现在杏花林,白曼珠就必死。自然,她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大可不必那么善良,大可不必理会朕这个威胁,这是你的自由。你放心,为了一个小小的杏花之约,朕不至于拿你们徐家满门这种底牌级别的东西吓你。来不来,的确在你,嗯?” “奴遵旨。”莲意再次福下去,没等到“平身”的命令,却听到春风里传来几声鸟鸣,接着就是卫齐的声音,“殿下,您怎么对着墙行礼?见完曼珠了?” 身体搭着卫妖精的手腕子站直了,莲意四下里看去,并不见皇帝的影子。 那个瘦削中年太监去推了推水牢的门,发现关紧了。他连忙重新拿钥匙打开,确认了曼珠回到了里头,随即又把门关了,走到莲意跟前,露出歉意的笑,“奴才怠慢了,回来晚了。竟然要劳烦小徐妃娘娘锁门。既然您探视完了,还请回吧,这个天儿,还不算暖和呢,这儿潮气也大,呆久了不好。以后有事尽管让卫侍卫长来吩咐,奴才替您办就是了。” 莲意道了谢,与卫齐出了冷宫。等他们离开身后那个院子远了,进了杏花林,莲意悄悄问身边的这位副侍卫长,“你们去哪儿了?” 卫齐答道:“臣和那个赵公公去了他当值的房里,把之前跟着柔西公主的人的情况问了个大概。共8个太监,8个宫女。太子爷呢,没有特别的指示,就是前儿晚上,亲自来审问过一次。但没人在跟前,并不知道审问的目的和内容,另外,他们关在这儿的事儿,没多少人知道。那什么,那太子妃,不是还问您嘛。不过时间有限,赵公公好像也知道的不多,所以,没打听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总之,没人死在里头,也暂时没什么怪事儿。您呢?” 莲意冲他笑笑,“你们侍卫队不是一切听太子爷的吗,听你刚才说话的声气儿,倒像是我的人。” “嗨,我们是妃侍,只要您不私奔,不造反,我们就是您的人。您呢?到底问出什么来没有?” 莲意没吭声。她现在心里压上了更大的一块石头。 虽然苦闷,没有方向,可是她不想和卫齐商量。 不知道为什么,她只盼着见一个人——金北。 也许,是因为知道金北去徐家,她想盼着听到父母的消息吧。 杏花林尽头,出现了一个人的高大挺拔的身影,穿着侍卫队的黑甲,卫齐开心地向那边挥挥手。 莲意疾走几步,却发现是空欢喜——那只是侍卫队的一个还不知名的军人,并非金北。 那军人看到他们两个,急忙说,“都在找你们呢!原来在这里闲逛!太子爷请安回来小半天了,一直要找殿下。” 第十五章 我狼狈的样子总被你看见 三月末的天气,在大桐,是又寂寞又热闹的。踏春出城的与进城买卖的人,络绎不绝,声噪四方,高一下,低一下,跨过徐家的院墙,邈邈森森,传了进来。 徐莲意的祖母从昨夜就病倒了,请常来行走的太医瞧了,只说是急火攻心,忙配了养心舒性的汤药。父母一夜没睡,父亲早上也没去衙门,与来探听消息和表达慰问的亲戚们,把相同的几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是徐家的大喜事,老太太只管舍不得孙女进宫还了得?” “到底有明确旨意了吗?位份定了吗?” 左不过是些这个。 而大伯父大伯母一大早就过来,陪着徐莲意的父母在老太太院子里伺候着。大伯母对着母亲只是哭,满心里委屈说不出来。莲意母亲明白,堂嫂的心情比自己只差不好:女儿走了,也许一辈子见不到了;暂时虽然没有罪名,可是头上好像悬了把铡刀,谁知道哪天落下来。与此同时,还要防着亲族因为被连累而怨恨自家。 女人们能有什么办法,莲意母亲劝说堂嫂:“消息呢,也打听着。另外,咱们找个空儿,去城外护国寺拜拜,求神佛保佑吧。” 大伯母一听来了精神,“这倒是个法子,我都急糊涂了。” “等老太太大安了,咱们就去。” “何必等着呢?去烧烧香,也能求菩萨保佑老太太。” 妯娌两个正说得热闹,门上的人来报,说东宫妃侍侍卫长金北,带人来拜。 徐莲意的大伯母和母亲携手出来,正遇上同样得到消息的大伯父与父亲,四个人全不知道,刚刚听到的这个奇怪的头衔是什么。从老太太院子里往外迎接的路上,才听下人们七嘴八舌解释了,大概明白了这个金北是干什么的。 四双腿停了下来,踌躇了一下,四双眼睛面面相觑。 这事儿,有些荒唐。 他们继续前行,走到前院儿,就看到昂然站在那里等候的金北,穿着黑甲,带着四个手下。 徐家两位老爷连忙拱手行礼,金北把身侧的佩剑轻轻一甩,行了个军礼,口称“拜见两位徐大人,在下,奉太子殿下与侧妃徐娘娘之命,前来问候春安。” 先露出笑容的是徐莲意的母亲,“侧妃?定了?封了?” 虽然知道一夜之间,似乎是来不及的。 金北脸色如常,“这事且容后筹备。太子爷极为关切柔西公主殿下一家安康,但请老爷、太太保重。” 大伯父大伯母又稍微松快了一下心情,但毕竟尴尬,只能笑了笑了事。 莲意父亲把金北往里让,金北却依旧记着差事,“今日就不领茶了,改日再拜,请太太找人带着,收拾些娘娘平日里用得到的,交给在下带进东宫。” 听完这句,莲意母亲心里还是欢喜的——这不是代表女儿的终生,离定下来又进一步吗?做太子侧妃这种前途总是好的。过了一夜被送回来才是羞耻,如今看来,是要在宫里常住了。 大伯父发了话,“既如此,且快快收拾,别让金侍卫久等。” 大伯父与父亲回祖母院子里去了,大伯母落下来帮忙。金北再次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职责,表示不必顾及他,他算是“贴身伺候”的。 莲意母亲让他跟着,一起到了莲意的闺房。 四个原本就在这房里的丫头,和两个奶妈子一起动手,翻箱倒柜,数着,算着,四季衣服都挑了出来,分类包了包袱,首饰拣了几样莲意喜欢的,书又挑了十来本,又盘算、计较着,素日莲意还喜欢什么,别给忘了。 在这个过程中,金北一直默默站在窗口,望望外头,望望里头。 这闺房不大不小,十来丈见方,一张檀木螺钿床,挂着烟蓝色的帐子,似乎从帐内一呼一吸、一直散发出香气来,扑入他的鼻子。床头不远有个小梳妆台,配着两个大黑漆雕花凳子,梳妆台上有粉盒子、铜镜子,还莫名垒着四五本书。 可见莲意和她手下的丫头,也不是那么爱收拾。 更多的书,更多的衣物、用品,都在旁边屋子里。莲意这19年来,就从他现在站的地方,望向院落、人间、与蓝天。 莲意真是喜欢浓烈的色彩,大伯母与母亲但凡一人拿着一样东西,无法抉择的时候,最后总是靠颜色选。金北正做旁观人,忽然听到大伯母问:“金侍卫,您笑什么?” 金北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是什么情形,连忙敛容正色道:“两位太太也不必太急躁,这次没拿够,少了什么,在下还能再来,不难。” 大伯母和母亲又继续忙碌了,金北倒是发现,莲意留在家里的两个奶妈子中的一个,时不时看一下自己,眼神躲躲闪闪的,似乎吞吞吐吐,有什么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他没问。 现在不是时候。 行李太多,足足八个大箱子。莲意的母亲,还有些不好意思。金北带着手下看着徐家的小厮们进行最后的捆绑后,把箱子抬上了马车。 徐家的大管家,亲自带人抬了食盒儿、钱袋子来,“这是我们家两位老爷预备的,酒、猪头肉,腌鸭子,还有些点心钱,给诸位侍卫老爷们道乏。” 金北也没推让,道谢后收了下来。 他没急着走,低声问莲意的母亲,“太太还有什么话儿要说吗?在下带回去转告给娘娘。” 做娘的要嘱咐的太多,不仅一时说不完,且拿不准能不能让这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军人传递。 莲意的母亲只好陪笑答言:“自然是替我们向太子爷谢恩,再就是莫计较莲意这孩子的疏漏。” 完全没有一句话是说给女儿的。 金北明白,再无多言,离开了徐家。 几匹高头大马,陪伴着两辆马车,穿过闹市往皇宫返程。金北骑在马上,心头萦绕着那个老妈子的神情,不知道她藏着什么秘密。 抬头看,日头走在中天,差不多是午时了。出宫已经小半天儿了。金北命令手下抓紧时间,快点儿回去。 东宫里,莲意从杏花林匆匆赶回偏院儿,刚蹲下来行礼,就听到“咕咚”一声,太子爷陈舆给卫齐踹了个窝心脚,直接把那个妖精踹倒在地。 “私定终身去了?放风筝去了?打劫杀人去了?抱鸡窝去了?再犯一次,我油炸了你!余明、惠久,拖他下去,你们亲自打他鞭子!” 陈舆这样吩咐道。 卫齐爬起来,只管趴在地上跪着,一声儿不敢申辩。然后就被拖走了。 陈舆乜着眼儿,看着半蹲着的徐莲意,“怎么样?不求情?” 莲意把身子蹲得更低,“奴给太子殿下请安。” “来,给我讲讲你去哪儿了,见过什么人。” 陈舆说完,自顾自转身回房,莲意只好跟上。陈舆个子高,步伐大,莲意只能小跑着追赶,刚进了卧室,被陈舆一把拉过去,坐在他膝上,固定在床沿上。 屋子里哗啦啦又进来六个军人伺候。院子里传来鞭子在空中空空而过、然后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再循环。 “说呀!”陈舆命令。 “奴去拜见了太子妃殿下,又去冷宫探视了曼珠。” 陈舆听了,也没答话,低着头,想了半天,不知道想些什么。 屋里就这样静默着,仿佛所有人都在听卫齐挨打。 有人来报,金北回来了。 接着,外头就响起了军靴的声音。 陈舆这时候把莲意搂得更紧,“怎么了?金侍卫回来,你这么大反应?” 莲意这才发现,自己紧绷的身子在刚才舒展了开来,而且向门口的方向探去,想尽快看到金北。 她没答话,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到军靴声由远而近,听到有人抬箱子、放东西,然后,知道金北进来了。 “臣拜见太子殿下、侧妃殿下。柔西公主娘家父母安好,侧妃娘家父母安好。侧妃的一应行李,取了些回来。” 陈舆“嗯”了一声,“柔西公主的行里都在西厢房里堆着,现在随便找几个人,挪到后面楼上去吧。西厢房,从此就放莲意的东西。” “是。”金北答应着,向后退去。 “饿了吗,”他听见陈舆问膝头的女人,“我是很饿了,很饿很饿,先吃你,再吃午饭?” 金北的脚步放慢了。 莲意握住伸过来解她扣子的太子爷的手腕子,“殿下,奴来月事了,不能侍寝。” “是吗?让我确认一下。” 太子说着,掀起了莲意的裙子。 莲意连“不行”、“求你”这样的话都没说,张口咬向了太子爷的左腮。 “你是野狼啊!” 陈舆疼得惨叫了一声,边骂边站起来,把莲意摔在了地上,落在了小步趋前试图保护的侍卫长金北的怀里。 第十六章 口是心非与口非心是 太子陈舆手边儿能拿的,只有窗边儿的椅子。 他抡起椅子腿儿砸过去,一下又一下,目标不是莲意,而是金北。 莲意狼狈地落在金侍卫怀里,知道这个男人除了用心护着自己外,没有躲避,由着太子一阵疾风暴雨,然后停了下来,扔了椅子,左腮带着洇血的一圈牙印子,喘着气瞪着她。 陈舆气急败坏,说了一句,“你自己想想,怎么办?”就继续喘气了。 莲意在这种狗血淋头的场景里,觉得一阵好笑,差点没忍住。幸亏金北把她从怀里放了出来,从身后把她的两个腋窝一架,拖了起来,再往前一放,简直是“堆”出了一个跪着的人形。 “笑,是吧?好笑?”什么都没躲过陈舆的眼睛。“先跪着!外头,蠢不蠢?打完了吗?” 余明、惠久高声应着,小步跑了进来听令。陈舆坐在床沿休息,招招手让余明过去,耳语了几句。余明就小步跑了出去。 屋里头没人敢说话。金北也不敢。 陈舆吩咐惠久,“别傻站着,传饭,就在那屋吃吧。”说着,陈舆站起来出卧室,又轻轻踢了一脚莲意,“你跟过来。” 莲意只好用双膝跪着走,跟着从卧室,一步步膝行过了几个房间,爬了半个走廊,到了平日陈舆吃饭的地方。 盘盘碗碗堆好了,鱼肉的味儿飘了出来,莲意觉得一阵饿意袭来。 她琢磨不透陈舆准备怎么样,也不敢抬头,只是等着。陈舆没开始吃,喝了口茶,也等着。 余明回来了,高捧着一个包袱给陈舆看。陈舆打开包袱,“呵”了一声,自己拿筷子吃饭了。 余明蹲下来,把包袱放下,先拿出了一卷卷轴。绢质的底儿上,画着春宫。 余明细细展开卷轴,“娘娘,太子爷让您跪着上面儿。” 莲意瞅了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东西,闭上眼,一边儿一次,抬起膝盖,让余明把画儿放在自己身子下面。 余明好像又窸窸窣窣拿出了什么,“娘娘,太子爷让您念书,给她听个热闹。” 莲意只好睁开眼,余明拿着一本书怼在自己脸前。 她一目十行,立即明白,竟然是坊间颇为露骨的私情艳约话本子。 莲意不顾羞涩,抬头看着陈舆的眼睛,“殿下,这不合礼法!” “哦?你很懂礼法!你们徐家的人都懂礼法!你是进宫侍奉我的,既然不懂怎么侍奉,也不想侍奉,学一下这些,有什么不好?” 莲意的各种思绪在脑子里乱飞,“殿下,怎么能说奴不想侍奉您呢!别的且不说,今儿早上奴迷迷糊糊的,嘴巴都被您亲了,您是这样做的第一个男人。于情于理,奴是您的人了,您不会不认吧?” 莲意好歹想起了这茬,不管三七二十一,且抛出去再说,也许打动不了陈舆的心肠儿,但不试怎么知道? 金北的胳膊现在生疼,站在一边儿,分辨不出莲意话里的真假。 但是真是假,与他何干? 陈舆此刻的心情,比昨晚好不了多少,甚至更差。自己那位权倾天下、洞察一切的父亲,在清晨本该属于父母孩子间四下相处的请安时间里,将几个陌生的面孔叫来,说了自己的决定:即刻停止陈舆正在参与的三份差事,封陈舆为司隶校尉,进入紫衣卫,像皇帝年轻时那样,负责秘密监察百官。那几个陌生人,就是紫衣卫的老人儿,负责引导陈舆入行。 同时,体微街靠西的一所宅子赐给陈舆,他作为太子,虽然平日里起居依旧要在东宫,但也算是在外头开了府,可以招募幕僚,组建自己的班子了。 这个安排,没什么不好,只是太突然了,因此,陈舆不高兴。他此刻,还没从荷味私奔的伤痛中缓过神来,怎么处理新的府邸、班底和衙门?再想想他头上那顶被全天下都知道的绿帽子,居然要靠父皇匆忙间做这些安排来转移视线,实在是…… 太气人了。 这样的心情,由于回来后找莲意找了半天,而火上浇油。 忽然听到莲意提起早上那个吻,陈舆心里居然没了脾气,还想起了她唇间的馨香绵软,以及她“睡着”的时候那憨态可掬。 他吃了口饭,问莲意,“你不是睡着了吗?怎么知道的?” “奴睡的浅。” “我亲你,你喜欢吗?” 都这会儿了,还能怎么回答? 莲意踌躇了片刻,硬着头皮陪笑,“喜欢。” “不要脸不要皮,这是你这种黄花大闺女说的话吗?”陈舆夹了口鱼肉,好像不气了。 “那,喜不喜欢这件事,也由不得人。” 莲意胡说八道了一句,倒正中陈舆的心事。 他默默低下头,只顾往嘴里填着饭菜,忽然又抬起头来看莲意,“那你喜欢我吗?” “奴,奴奔着那个方向努努力。” 陈舆看着莲意那张要用功读书考状元的脸,竟然觉得有些害羞。这一害羞,左腮上又疼了起来。 “你别以为甜言蜜语,我就不折腾你了。下午我还要出去忙。你的卫侍卫,什么金侍卫,替我看着你,你要老实,不要乱跑。等我想出法子来,再罚你。” 提到卫齐,莲意正担心,“殿下,请允许奴召太医瞧瞧卫侍卫。” 陈舆的筷子“啪”一声扔出去,“好嘛,我脸上都这样了,你不操心,他挨了几下鞭子,还要看太医?那我问你,金侍卫也挨打了,你是不是也心疼,也要找太医瞧瞧他?” 莲意后悔不迭,连忙扭头看着金北,一连串地否定:“不不不,奴为什么要心疼金侍卫!不叫太医,不叫太医。” 说完,她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长跪不起,算是认错儿了。 金北不动声色。本来也没指望她作为主子心疼自己。 陈舆站了起来,“哼,我不用想了,罚你的法子,这就有了。你晚上给我换上最重的甲,巡夜巡满四个时辰,不许歇着!” “遵旨!” 太子走了,带着余明、惠久,去忙新的差事了。金北扶着莲意从地上起来,问她:“饿了吧?臣给殿下传饭。” “罢了,先去看卫齐吧。” 军人们人数不少,就暂且在这所院落后面楼上原来下人住的几间屋子、以及专门堆放杂物的几间屋子里挤着。卫齐和金北因为职位高,一人一个单间儿。 金北带着莲意去了卫齐的房间。卫齐那张俊脸,也被鞭子扫到了几下儿,留下血痕。他一直嘿嘿笑着,嚷饿,嚷热,还宽慰莲意,“殿下,您何必苦着一张脸呢!这点儿伤对我来说,算什么?那两位大哥是好人,没下死手,您的卫妖精,除了几天都不能沾酒,别的不耽搁。” “你都是为了我。” 两个人说这话儿,金北从门口打听到了上午的大概情形,还打听到了卫齐有了个新外号,就是莲意给起的,脸色有些阴沉地过来,“卫齐,你也太淘气了。” 卫齐死皮赖脸笑着,站了起来。金北继续训斥他,“咱们在宫里不熟,你居然敢四处乱走。宫里大部分人知道太贵妃和你的关系,总是多少给些面子,更纵了你了!这也罢了,你还带着殿下。” 莲意护着卫齐,“你别怪他。是我带着他——” “那您,到底又是为什么带着他乱跑呢?” 莲意回忆了一下自己和卫齐的动机——不就是为了打听荷味为什么私奔吗?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一闪,“哎呀,差点儿忘了,我姐姐之前的行李在哪儿?咱们去看看!” 第十七章 金侍卫想要一秘换一秘 莲意在后楼上翻箱倒柜,久离红尘的那一粒粒、一片片孤单的尘埃,因为有新的、热闹过的、却又被抛弃的物件儿堆进来,又鼓噪着,飘着,荡着,映出阳光的形状。 “金北这个人,也是看不透。”莲意心里这样想。 刚才,他听说莲意要拣看荷味留下来的东西,并没有拒绝,而是趁机进谏:“殿下自起来就奔波,刚才又受了太子爷训斥,还是不要再空着肚子调皮了。” 那声腔儿之温存体贴,简直让莲意恨不得扒拉着他叫一声“亲叔公”。面对金北的态度,莲意不好怎么样,嘱咐卫齐好生在屋里歇着,就拎起裙子往正房去。路上,金北淡然地汇报了去徐家的情况。 “太好了,至少现在,大伯父大伯母,和我的父亲母亲,暂时放心无虞。只是祖母,唉……” 金北跟在莲意侧后方,这句话又让他逮到了机会,“您在东宫一帆风顺,老太太自然就好了。” 莲意没敢应声,因为自己已经惹出事来了,还与皇帝有了瓜葛。 太子侧妃的份例饭有八样,莲意只是多夹了几块鱼肉,剩下的,各种吃了一点子也就完了。金北倒是没说什么。莲意松了一口气,趁着其他军人收拾碗碟,喝着茶水问他:“金侍卫,你吃了吗?” “谢殿下关心,臣一会儿和人换班的时候吃。” “那咱们去看姐姐留下的东西吧?” “您不先看看徐家太太给您收拾的东西吗?” 莲意微笑着点头称“好”,心里却泛起了嘀咕,“盼着金北回来了,没想到等于多了一尊神盯着。太子妃问起过荷味那些行李,早一点查看,就能早一步发现点儿什么。 打开母亲与大伯母整理的一个个箱子,莲意心里挺不是滋味儿。每一件东西,在家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竟然生出了“物离乡贵”的感情。抱着几件大红袍子在怀里,她觉得徐莲意又是徐莲意了,形神归位了。 “金侍卫,我要把身上姐姐的衣服换下来,穿自己的。” “遵旨。” 金北说着,蹲下去,把红丝绳轻轻在莲意脚踝上拴好,另一头不知道何时,已经系在他手腕子上了,然后,他到窗前,把扇板放下来,只在最下面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就那么背过身子,对着窗外,从那道缝隙里,去看外面的草色。 莲意换着衣服,难免发出些声音,自己觉得不雅,倒是找些话题来的好些。“金侍卫,你疼吗?太子爷拿椅子打你,重吗?” “卫妖精都不疼,臣怎么会疼?” “你接受这个外号了?我起的,怎么样?” “那臣的外号是什么?为何没有?” 咦?这是争宠吃醋的意思吗? 莲意解释着:“起外号这件事,也要抓住最重要的特质才行。你的特质,我还没抓住呢。” 金北低着头,看得到自己腕子上的红绳颤抖着,跳跃着,衬托着窗外上月天的草色模糊暧昧。“侧妃殿下的意思是说,臣难以捉摸吗?” 莲意郑重地回答:”是。你这个人吧,乍一看有点儿吓人。昨天晚上我刚来,其实是被你的威风凛凛震慑住了。后来发现,你特别负责任,又像能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接下来发现,你挺细心的,能体察我的难处。偶尔觉得,你好像,有点儿好欺负,好像旁人怎么淘气调皮,你都能让着我。但你又好像很凶。而且……” “而且什么?”金北的语气平稳,听不出一丝波动。 莲意其实穿好了,因为怕太子爷看到了生气,挑了件自己衣服里面最素净的——一件半旧的梅子色裙子,配着烟色褂子,挑了根银钗插在发髻。 她自己低下身子去解红绳,“我上午请安的时候,太子妃说,你在北境惹下了麻烦……” “殿下有点儿笨。”莲意正解着绳子呢,金北的呼吸和声音突然出现在身旁,两只大手从她的小手里把绳结“抢”过去,“这是解绳子吗?越系越紧了。” 莲意不好意思抬头向他笑笑,发现他的脸贴地自己那么近,那么柔情刻骨又尊贵迷人,心里荡漾了起来。 金北把绳子瞬间解开了,又搀扶着她站起来。 “幸而金侍卫有金手指。” “谢殿下谬奖。” “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烦?”莲意问。 这个死金北,站起来后也没让开,还是离莲意那么近,让她不知道不觉憋了一口气,不敢喘。 “殿下穿自己的衣服果然合适。” “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烦嘛?“ “殿下,臣不在宫里的时候,您带着卫齐,不只是闯冷宫这么简单吧?是不是惹上别的麻烦了?要不这样,您告诉我,我就告诉您。一秘,换一秘。” 莲意踌躇了一下,终究下了决心,一把推开金北,走出了他那副高大身躯的笼罩,拿出了妃子的款儿来,抬高声音向外头唤道:“来几个人!我的行李都是按着类别装的,现在也按着类别挂起来收好。” 几个军人应了一声“是”,进入房间。 想起自己的书本、香袋儿、肚兜这种东西,都要在他们粗大的手里过一遍,莲意心里依旧不舒服,只能硬着心肠儿不去想,昂着头往外面走去。 金北跟了过来,主动给她解释,“昨儿为了太子爷高兴了要瞧,拿出来到卧房的柔西公主的衣服,重新收好了,在一个柜子里,其他的还有十几个柜子,全部堆在后楼上,您想看,现在就去吧。应该没有落在外头的。” 莲意“哦”了一声,“金侍卫真爱说废话,我本来就要去后楼看的,难道你还要拦着不成?” “殿下是哪里忽然对臣来的火气,怎么这脾气忽然像起太子来了呢?” 莲意清楚,这火气是因为刚才他离自己太近。虽然说之前也有,可是和刚才的感觉不太一样…… 但不能说啊。 金北却在继续说话,“您刚才说臣是金手指,要不然,就把这个作为臣的外号吧?” 莲意回头瞅他一眼,“你真奇怪,还有哭着喊着问主子要外号的。什么金手指?拿来干什么?要不你叫金啰嗦,金叔公,金打听,金不喘气儿,金琢磨不透,好吗?” “啊?”金北听到这一串的名号,这原来是莲意对自己的印象啊。 “你没有外号,不许有外号,你就叫金侍卫,金侍卫,金侍卫,金侍卫!” 金侍卫心情大好,胆子也大,居然又训了她一句,“看看您,又像太子爷的方向演化了。” 莲意忽然停下来,认真看着金北问,“像不像太子不敢说,我问你,我像徐荷味吗?” 这句话问出的时候,两个人真巧走到后楼楼下,花香四溢,蝴蝶翻飞。 莲意心里一片春愁——她怎么一夜之间变成这样了,不是被人评价,就是追着别人评价——她,究竟像不像徐荷味。 金北仔细看着她,像看一幅画。 “说话啊!” “这要看怎么说。”金北开口了,两个人又继续前进,四只靴子踩在寂寞的木质地板和楼梯上。“您小心脚下。从女人的眼光看,不像,从男人的眼光看,很像。” “我不懂。你在故弄玄虚。” “这有什么不懂的?您的身段儿、脸庞儿,自然好看,但与柔西公主长得不同,女人看了,就不会觉得像。也许,太监也不会觉得像。” “男人呢?” 金北真会勾人心魄,把莲意的好奇心调动了起来,抬头去觑看他的脸。 “你们俩都是高门贵女,打小儿四书五经地,种花儿一样培育在那个氛围里,但你们心里都有一种心魔。” 莲意差点儿“呸”了一声,想想还是忍住了,就算奶妈子没在面前,她担心金北分担了奶妈子的教养职责,一定会来骂自己,“你就会换着法子编排人,想说我脾气大,平日里的庄重都是演出来的,就直说呗。” 金北认真地回看她,“你的庄重不是演出来的。你的心魔也不是脾气大,而是像我们北境草原的野马一样,疯起来无人阻拦。” 莲意被这个评价震慑住了,“疯?那,那不就是坏事儿吗?” 金北笑了笑,他笑起来真好看,“怎么说呢?有些女人的心魔,让男人敬而远之,或者厌烦。像您和柔西公主这样的女人的心魔,是会把男人绕进去,和你们一起疯魔的。从这个角度上说,你们俩一模一样。” “听不懂。” 金北没有再解释,而是把莲意让进了堆放荷味留下的旧物的屋子,他自己在门口守着。 于是,莲意就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嘀咕着:“金北这个人,也真是看不透。” 翻了半天、没什么收获的莲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这时候她发现金北正在看着自己。 对嘛,人家接收到的命令就是“死死盯着徐莲意”。 莲意一慌,胳膊收了回去,脸转向一枚铜镜——不知道为什么,想确认自己在他眼里是美的。 “诶?这铜镜,好像比常用的厚些?” 莲意叫出声来,“金侍卫!过来!” 第十八章 现在,我们算结盟了吗? 金北在过来之前,先关上了门。 他走近,看看了铜镜,一下子就看出了门道。这面镜子有四五寸见方,满月形,后面的纹饰,看起来像“蛟龙入海”。金北就着莲意的手,把铜镜拿过去,转身背对莲意。 莲意把脑袋,又从他身后探过去。 金北哭笑不得,“殿下,臣防着这镜子后面有机关或者毒药,您躲着点儿。” 莲意乖巧地把脑袋收回去,在他后面嘀咕:“那,弄死你也不好啊。” “弄死臣,您把卫妖精扶正,做侍卫长,不碍事儿。” 怎么还在为了这件事吃醋呢! 莲意气不过,顶了一句,“你不想我给旁人起外号,不想我带着别人乱跑,你就别离开我……” 这句话听着不太对。莲意自己先脸红了。也许再解释更奇怪,所以她没有。 “来,您看。” 金北重新把身体转了回来,手里拿着铜镜。 莲意“咦”了一下,“没打开?你让我看什么?” 金北脸上是快溢出来的笑意,“打开了,臣确认过了,没有危险。但是,殿下也许好奇打开的过程,不是吗?” 原来,他是为了满足莲意的好奇心,特意关上了,准备重来一遍。 莲意喜上眉梢,低头去观察,只见金北拿大手,把那条龙盘在中间的日月摸了摸,转了转,铜镜从中间开了。 整个过程很短,但是莲意忍不住双手交叉,极为期待。 铜镜后面是一小块儿黄色绢布,卷了起来。金北将其拿出来,又展开。 绢布里,抱着一把钥匙。金北先把钥匙拿了,再和莲意看绢布,上面有朱砂红写的几行字: “陇风回旗,月明几时。 兄终弟及,谁之将炽? 西戎献马,大国之仪。 轮回无算,山出青玉。” 金北皱了皱眉头,一脸懵懂,“这是什么玩意儿?” 莲意瞅着她,“嘻嘻”笑着,“金侍卫,你在读书这件事儿上,不太行吧?” 金北干咳了一声,“臣,约略认得几个字。昨夜,不是还背诵诗句了吗?” “哦,你是指那首艳曲儿啊!” 金北好像认输了,“臣要是读书好,就考状元去了,当兵做什么?殿下还是把精神仔细对着它,”他用眼睛瞄了一眼那块绢布,一刹那间眉目含情,桃花漫天,果然是个绝色人物。莲意甚至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男人在北境惹出的事,和女人有关。 莲意也干咳了一声,“这个,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看起来,像签文。这种没头没脑,怎么解释都成的文字,大部分是和尚道士给的。不过,签文里面,又是西戎,又是大国,感觉和乌别月谷,甚至和本朝,有些关系啊。” 金北认认真真把绢布放在眼前左看右看,“这绢布,这朱砂,都是新的,如果是柔西公主留下的,恐怕就是这半年,甚至这几个月的事儿。” 莲意像做错了事儿的孩子,试探着、吞吞吐吐地,把自己从曼珠那里听来的话儿,告诉了金北,“金侍卫,你说,会不会,是太子妃请来的什么僧人、巫女留下的?” 金北不说话了,显然在想事情。莲意就静静呆着,等着他。 金北终于重新开口了,“那这把钥匙呢,又是怎么回事?” “额……这个……” “殿下,太子妃请来的人是为了套话的,就算留下什么东西,也留给太子妃,柔西公主至于这样藏在镜子里吗?” 莲意摇摇头。 “另外,”金北好像更确定了些什么,接着说道:“以臣的目光观察,这个铜镜在柔西公主所有的旧物中,很突兀。是不是和绢布、钥匙一样,都不是她日用之物,而是从外面得的?” “你怎么看出来不是她日用之物?” “和她喜欢的不是一个路数。” “你对女人真有研究。” “这——臣谢殿下金奖。殿下,请您先把心收回到眼前找到的东西上来,柔西公主是能出宫的,在太学里有差事,御赐都中骑马行街之权。” 莲意沉吟了一下,“这么说,我姐姐私奔的原因,确实复杂,而且,线索在宫外?” 金北笑了笑,似乎为了安慰此刻看起来有些紧张的莲意,“殿下,您和卫齐做的没错儿,以后臣不会再为这件事向您进谏。柔西公主出走,有更复杂的原因。而太子妃殿下,也许会因此向您施压。为了自保,您当然要赶在一切人面前知道得越多越好。” “那,你——” “卫妖精都帮您了,臣作为侍卫长,自然是当仁不让!” 莲意发自内心地安心和高兴,“这么说,我们三个,我们,算是结盟了?” 金北的回答很无情:“为了您的利益,臣算是尽忠。只有当臣与殿下牵扯到同一件事情里的时候,大家一起行事,才算结盟。” 莲意有些失落,故意用微笑来掩饰,“那,就请金侍卫尽忠。” “蒙殿下不弃。” 莲意谋画了起来,“这样,金侍卫,这些东西放在你那里。” “放心,保证它们的安全。” “你或者卫侍卫,先想办法找人去问问曼珠,记不记得这样东西?” 金北笑颜如花,“您不想亲自参与吗?” 莲意叹口气,“当然想,何况我还担心她呢!” 金北似乎很满意莲意的这个状态,“今晚您不是要巡夜嘛,去趟冷宫还难?”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呐!胆子真大!” “承让,那臣的外号就叫金大胆吧。” “不行,你就是金侍卫,不许有外号。”莲意坚决遏制。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倒不像真的对彼此生气,更像斗嘴,边说边又一起翻了翻,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东西了,方才一起走出了那间杂物间,锁了门,离开了那层楼,先去探望鞭刑受害者——卫齐。 莲意令金北把刚才的话儿说了,又把东西给卫齐看。 卫齐一脸娇滴滴,“殿下,您可要有良心,要说今儿上午当机立断、责无旁贷陪着您展开了一番冒险与调查的,可是臣。哪日查清真相、论功行赏,您可别眼睛里只有金侍卫,忘了臣。” 金北见了他就高兴,好像比在莲意面前松快些似的,“你别只顾耍嘴皮子。殿下虽说要用你,你也要有点儿用才成。” “我怎么没用?我现在就能提供线索——你们知道吗?这铜镜是谁收拾出来的?我!” 金北上前,拍了卫齐一下脑袋,“找揍,殿下在呢,你就满口你啊、我啊,礼仪呢?” 莲意倒是兴致盎然,“没事儿,恕你无罪,没有外人的时候,叫我什么都行。你快说,什么线索?” 卫齐得意洋洋又神秘兮兮,”这铜镜不和其他的镜子、盒子、胭脂水粉在一起,个头也比它们大,连镜套子都没有,放在一个都是冬衣礼服的箱子里。那箱子里的衣服呢,还有些凌乱,好像是扒拉开来,把这个镜子找出来过,也许是想带走来着,又觉得不方便,重新放回去了?” 莲意还没反应过来,金北先开口了:“冬衣礼服的箱子……这么说,柔西公主得了这面镜子,就收在里头。正月里佛诞、节日,数都数不过来,这镜子很可能也是那时候出现的。知道了大概日期,问曼珠也好问。” 莲意与卫齐都为了晚上的事儿有些跃跃欲试、急不可耐。金北看他们俩,像看两个孩子,“卫齐,你还是躺着吧。殿下也别在这屋里呆着,不好。臣把您送回去,臣就换班吃饭了。” 莲意不太情愿,金北去吃饭是正事儿,可是她想留他多呆一会儿。 这个想法不好,她只好说,“我回去就觉得空落落的,又闷,又容易多想,旁人我又不认识,这个东宫又陌生——就让我和卫齐呆着吧。” 金北没法子,打开门,叫了两个人过来,“殿下在这里和卫副侍卫长说话儿,你们在旁边随时侯着,叫东叫西地,都立即去办,别躲懒儿。” “是。”那两人答。 “再叫个人骑马去营里,我有些东西没收来。在那个藤箱子里有我的桃花甲。取来。” 门外有谁答应了一声走了。金北向莲意解释,“太子爷让您穿甲巡夜。我们现在的黑甲,太大了,您穿上要累坏的。拿一件别的您穿,也好看,也暖和,也没那么累。” “别絮叨了,老太婆一样。”卫齐翻白眼。 金北笑了笑,趁卫齐不注意,又打了他一下,迅速撤走。 男人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够幼稚的。 莲意等着金北的军靴声越来越远了,立即对着卫齐套话:“我问你,金北在北境,惹了什么事儿啊?” 第十九章 金北才是个大妖精 卫齐一听,来了劲,大眼睛眨巴了眨巴。莲意又交叉了双手,托在胸口,期待着他怎么说。 没想到,这个妖精似的男人瞬间变脸,“殿下,这件事儿,您是不是已经问过金北,他不肯说,才来问我的?” “哎呀,你直接回答就行了,管那么多!”莲意柔声柔气地怂恿他。 卫齐又来了一身凛然正气,带着鞭伤站起来,显示出一番顶天立地的气度,“殿下,背叛兄弟的事儿,我可不干!他要是想告诉您,他自己就说了!“ 莲意把准备听故事的架势放下,颇有些着急,“这又不是秘密,连太子妃都知道了。” “那您问太子妃吧!” 莲意也站起来,假装生气,“怎么了,论高低身份,我不比金北能管着你吗?” “反正我们是兄弟,男人间的承诺和感情,您不懂。我们一起训练,一起吃喝,一起做很多很多事情……” “真没劲!” 莲意嘴上说着没劲,其实,又被勾起了一阵好奇心。家里的亲弟弟,一个同母,一个庶出,与自己只隔了四五岁,都算亲近,堂兄弟、表兄弟也有一些,可是究竟是男女有别,日常都是别院另居的。偶尔节庆典礼、红白喜事儿上,遇到些各种关系的同年龄的男人们,也许是因为场合,看起来都文质彬彬,差不多的样子。 没什么特别的。 从金北和卫齐的言行举止,以及他们两个人浮光掠影的这几下子互动来看,男人啊,真的是另一个物种。带着对金北的好奇,带着少女朦胧的、对另一个性别的人类的向往,莲意忽然觉得昨天还在惆怅的事儿,没那么难受了——自己将要生活在一堆男人里,本来觉得诸多不方便,现在看起来,还挺新奇好玩的。 莲意逗引卫齐继续说,“你告诉我,你和金北都怎么一起训练、一起吃喝、一起做很多很多事情啊……” 卫齐又眨巴了眨巴眼睛,“这倒是可以告诉您。”他坐下来,让外头守着的军人倒了茶水、拿了一碟子枣泥酥,大吃大喝、大谈大讲了起来。 陇忠金家世居北境防范罗刹,金北10岁起,被送到镇守当地的庄王亲卫队中从军。两年前来到大桐的时候,军衔已经升到了校尉。不过,他到了负责京城城防的程普手下,一开始没人服他。 “啊,那怎么办呢?”莲意听着听着,替金北着急了起来。 讲故事的人——卫齐,倒是不紧不慢,“一般到了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军人嘛,就是靠力量说话,要不,谁不服,我和你们打一架,要不,咱们比试!剑法,骑术,兵书,射箭,别人服了就好了!” 莲意点点头,觉得这是最合适的办法,“但是金侍卫没这么做吗?” 卫齐听到这个问题,简直是意兴顿起,“当然没有!他这个人啊,真是倔强,一板一眼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毫不为外界所动。过了一两个月,兄弟们全愣了,要说他想办法用武力让大家服气,那还是理会大家,您说是吗?可是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定力!太吓人了!不愧是真的打过仗的人!” 原来金北真的打过仗。莲意自己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天下并不太平,打过仗的军人不少,不过也不是那么普遍。像卫齐这样的世家子弟,凭借祖宗的门脸,当兵升迁,确实有很多人,根本没见过血。 “那,你们就服了他了吗?”莲意问。 “没有,我们也很倔强的好吗?这个时候,您的卫妖精,我,登场了。我的重要性来了!我呢,爱吃爱喝爱讲究,人缘也好,您懂吗?就是说,在军中,威望极高!” 莲意笑着,“知道,你很是厉害!” “我忽然发现,金北这个人,常常出现在我出现的地方。还那么笑意融融含情脉脉地对我。我这个人啊,心软,善良,单纯至极!所以,不好意思不理他。理着理着,就越来越喜欢他。一个月不到,我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呢,营里所有的人,都说我们俩已经义结金兰。苍天啊,大家因为喜欢我,进而就喜欢他,大家凡是喝酒叫上我,就叫上他!金北这个人,才是个大妖精!把我气得,我说,你利用我呢!您猜他怎么说,他没否认,只是说,那说明找你管用。” 莲意捂着嘴巴笑了半天,“那你怎么惩罚他?” 卫齐嘴巴里嚼着枣泥酥,眼神里都是柔情,“怎么舍得呢?我一天不见他都想得受不了。像他这样的人,攻心为上、兵不血刃,把我们营里的所有人给拿下了。我拍巴掌都来不及。” 莲意拿指头指了指卫齐额头的位置,“你啊,这段故事,是夸他,还是夸自己?” “物以类聚,物以类聚。都值得夸奖都值得夸奖!” 莲意故意“哼”了一声,“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生死之交呢,原来也不过是酒肉朋友。” 卫齐忽然又庄重了起来,“那可不是,我们负责城防,遇到的大事也多了去了,每次有棘手的事儿,但凡一起处理过一遭,就等于共过生死了,只是这些事儿不能对外说,对您也不行。” “你等我以后拿酒把你的秘密灌出来!”莲意吓唬他。 “您尽管来!输了我学狗爬!”卫齐拍着胸脯放大话。 两个人说着笑着,日光已经偏西。外头军人说了一句:“侍卫长过来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金北挺拔的身躯、大步流星走进来,身后跟着个军人,手里的托盘上,沉甸甸地放着一个桃红色的包袱。 “臣见过殿下!”金北先向莲意规规矩矩行礼。 “嗯。”不知道为什么,莲意两个时辰没见他,乍一见他,喉咙和面皮都微微紧了一下。刚才那个和卫齐调戏说笑的随意的自己,跑得没影儿了。 莲意在心里恨恨地想:“准是因为他太像奶妈子了,我怕他说我。” “你怎么样?”金北对卫齐说。 “好得很。娶你都没问题。” 金北对这个玩笑似乎很受用,笑了笑,又恢复了肃穆,“殿下,您还是别呆在卫齐屋里了,看给您熏臭了。咱们到正房,把桃花甲换上,太子爷殿下已经派人回来传话了,过不了多久他就回来了。” 一听到陈舆要回来,莲意的胸口又给堵上了。她磨磨蹭蹭地起来,一步挪不了两寸,从后楼上下来,穿过下午地太阳照着的院子,来到正房。金北和拿着桃花甲的军人就默默跟在身后。 余明站在正房后门口等着,见到莲意行了个礼,也没说什么,向金北笑笑,转身让开。 金北好像知道莲意的心思似的,开口替她试探陈舆的心情如何。 “余行长,爷今儿处理公务还顺利吗?” “还行。而且今天咱们太子爷,又成了京城一大新闻。” 莲意的耳朵一动,注意听着,金北追问,“哦?什么新鲜事儿?” 余明简直是忍不住要笑,“爷脸上,不是带着咱们小徐妃娘娘种的桃花吗?太子爷二十五了,第一次被人种吻痕。你们没出去,不知道——整个大桐都传遍了!据说,有商家已经在预备做一种新样点心来售卖了!叫妃子印!” 莲意脸一红,正好对上金北的眼睛。两个人眼神里彼此都有太多的复杂,彼此都躲了开去。 拿桃花甲的军人判断目前气氛松快,也跟着凑热闹,“那是,属下去取侍卫长的东西,连营里都传遍了。” 这就是大桐。 莲意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么说,连父母宗族都知道了,都以为自己与太子爷恩爱太过激烈,以至于…… 这…… 还有那个吓人的皇帝,恐怕耳目众多,也知道了,还有太子妃,还有…… 她觉得头疼,谁也不看,说了一句,“金侍卫,我想去那个房间……” “是。” 金北知道莲意想去他为她收拾的耳房。立即吩咐自己的手下把桃花甲交给自己,然后向余明道别,单独与莲意穿过走廊,消失在其他人的眼睛里。 金北关上门,熏上香,给莲意拴上红丝绳,一直沉默着,静静等着莲意去屏风后面解决她自己的事情。 莲意浴了手,刚要出来,听到金北的声音就在屏风外:“殿下,您把裙子和褂子都先脱了,让臣帮您穿甲。” 第二十章 只可心会,难与君说 莲意心头一热,答应了一声:“知道了。” 说来奇怪,她不觉得排斥,只是觉得紧张。 为了不让自己多想,她前所未有地迅速脱衣,不一会儿,就从屏风背后出来了,只穿着半长的绸裤、肚兜,那红丝绳拴在她雪白的脚踝上,更加瞩目鲜亮。 金北倒是一副心无旁骛、光明正大的样子,看了看她,轻声关切了一句,“不冷吧?” “嗯。” 说是如此说,金北早就从炕上拿了那条红绫被给她裹在身上,然后把桃红包袱打开,先把上面的一身黑锦衣展开来解释,“这是臣15岁那年穿的,和您的身量差不多,望殿下不弃,穿甲的话,里头必须垫这么一层。” “好。” 红绫被子又被扯下来扔回了炕上,金北细致入微地替莲意把黑锦衣套好了,倒是挺合身。他又从桃红包袱里拿出来桃花甲。 莲意一看,满脸喜悦。 这副铠甲不仅名字好听,原来样子也好看,护心镜、护肘、护膝都是精致、细雕的银,围着这几个部分,则是轻薄讨喜凿成桃花瓣状的银甲片,再延伸出去,就是银丝编织的花纹和甲体,十分轻盈就罢了,全部衣服在桃花色缎子上,且没有全部将缎子覆盖,所以格外轻盈。银子与缎子,交相辉映,如雪里桃花,艳艳重重。 铠甲看似一体,实际上分为好几个部分,金北站近了,依次替莲意穿好。 莲意乖乖配合,该伸胳膊的伸胳膊,该抬起头的抬起头。忽然发现胸前那片,似乎是损坏过、重新修补的。手艺之高明,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联想到卫齐说金北上过战场,莲意只觉得鼻息间一阵凉意。 “金侍卫受过伤?” “嗯?嗯。”他忙着手里的事儿,颇为敷衍地回答,“殿下看到那个补丁了?” “上战场,穿这么漂亮?” “嗯?嗯。”他还在敷衍。 “谁给你补的?” 这时候,金北完成了手里的活儿,展开来,端详着莲意。 到底是金北成年后穿的甲,尽管穿在莲意身上太大了,就像个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金北忍着笑,重新上前靠近她,“殿下别不耐烦,臣给你调调。” 所谓“调调”,简直是把莲意当个大玩意儿,摆弄来摆弄去,紧紧那儿,塞塞这儿,折腾了老半天。 “补铠甲这件事,是男人才会的手艺吧?”莲意又开始套话。 金北当时正在拉她身后的一个带子,声音低沉,微微在发力,语调也是敷衍的,“嗯。您一会儿见了太子爷,一定要关心他的脸,还疼不疼,要不要抹药。” 他根本不想回答关于桃花甲的问题。 莲意等他系好了最后一条带子,又去端详自己的时候,反问他,“我懂得。但你提这个意见,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为了臣自己。还是那句话——主人心顺大吉。您二位和睦恩爱,我们底下的侍卫好当差。” 莲意没吱声。 金北又追加了一句,“再说了,您家里老太太也好放心。” 连祖母都被她端出来了,好吧。 “你放心。”她说。 “是。这身衣服差不多了,咱们出去迎接太子爷,礼数上一定要走到。一个男人忙了一天,回到被一个女人在门口接着,那心里啊,别提多舒服了。” 莲意懒得答言,心想:“好嘛,他是舒服了。我呢?还战战兢兢悬着呢!” 这时候正好夕阳西下,照着这座院落里的石墙、砖瓦,一草一木。三月的风,从莲意身上过分肥大的铠甲与锦衣的缝隙里钻进来。 同样的风,又钻进了金北的衣袖间。 他们二人从耳房出来,余明早等着了,一起由一队军人跟着,迤逦绕出院门又向后走,穿过一个高楼,到了皇宫西北角上专门为太子开的小宫门门口。 莲意微微扭头,看到了身后的雕梁画栋,与那架寂寞的秋千。——那就是荷味奔向乌别月谷的起点。 她在一瞬间忽然觉得,也许自己错了,也许荷味就是为了爱一个男人而逃走的。 时光交错里,她仿佛能看到族姐奋不顾身、释放心魔的身影,仿佛能看见她摔倒在宫门、满脸是血、被心爱的西戎王子抱起横在马头的时候,开怀大笑的沉醉。 迎接太子的人群以莲意为首,看不见太子妃的影子,只看到上午见过的一个隔壁院儿的大太监也跪在地上,还向莲意问了好。 莲意殷勤作答,客套了几句,听到外面有声响,也就跪下了。 举着东宫旗帜的仪仗兵一对对经过,然后太子陈舆就在惠久的陪伴下骑马出现了,在宫门下来,把马交给手下,先走过去亲自搀起了太子妃那边的太监,“有劳了。我晚饭在这边吃。” “是。”那个太监也没有再多的话,“奴才告辞太子爷,奴才告辞小徐妃娘娘。” 然后,他就退下了。 太子这时候才走到莲意身边儿,冷冷地命令:“起来。” 莲意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回答:“遵旨。” 她站了起来,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在他的怀里。 “抬起头来。”太子陈舆接着命令。 莲意从命,一眼就看到了太子寒潭般的双眸,以及左腮上的淤伤。 她想起金北的嘱咐,立即拿出了几分温柔与关切,“殿下,上午是奴鲁莽。您还疼吗?上药了吗?” “哼!假慈悲!” 陈舆嘴上这样说着,一只手却强行牵起了莲意的小手,紧紧握着,携手回房。“今儿这半天都干嘛了?” 正确答案是“和卫齐聊天来着”,但莲意不能这么说,“一直在忏悔,不该那么对您。” 太子几乎被气笑了,“你摸着你良心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说着,太子拿另一只手,开玩笑似的掠过了莲意的左胸前。 不过,也没碰上。 但他自己,和莲意,都心脏停跳了一刹那。 “信,”莲意想起卫齐那个妖精的状态,自己也学他义正言辞,“只是,人说服自己容易,说服别人难。奴不知道如何让您相信。” 金北和余明、惠久就默默跟着,默默听着。 陈舆的脸变回铁青,“这也简单,你不是来了月事吗?左不过五六天也就完了,到时候你尽心尽力侍寝,我有什么不信的?” 一句话把莲意又吓住了,一声不敢坑,温顺乖巧地由太子牵着手走回了院子。 院子里正热闹。绝迹了一整天的太监宫女又出现了,有十几个呢,络绎不绝。 太子陈舆把莲意的手赶紧放下,对着正面对面站着说话的两个穿二品服色的两个五十多岁模样的太监拱手,“欧阳大管家,沈大管家。” 莲意心里明白,这就是两个皇宫的大总管,一个是皇帝陈确身边的红人儿,一个是皇后娘娘斛律绮罗身边的心腹。人家虽然说是太监,出身也不算赖,且如今在朝野人脉众多,子侄、门生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怪不得连太子都要给个好脸色。 莲意不敢怠慢,连忙也福了下去。 两个老太监笑得格外开心,一人一句,“哎呦,这就是小徐妃娘娘啊!果然又好看又柔顺!” “老奴来还有什么事?自然是奉皇上的旨意,小徐妃娘娘刚进宫,皇上赐她绸缎布匹纹银首饰,又从今晚的御膳里,挪出好吃的几样儿,赏下来专门给她吃。” 听完这句,莲意赶紧跪下来。另一个老太监也跟着继续解释,“皇后娘娘也是一样,还特别叮嘱小徐妃娘娘莫见外,莫想家。另外,太子爷可别委屈了新人。” 这相声还没说完,“皇上听见说,这宫里宫外、大街小巷传遍了,小徐妃娘娘给太子爷种了桃花,劝二位年轻人啊,还是要爱惜身体,细水长流。” “皇后娘娘也是这么说,所以还包了几包补药过来。” 直等着两位唠叨完了,各种御赐之物也终于放好了。两位大太监都知道太子爷面子上看着客气,这几天心里头正恨太监恨宫女儿呢,连茶也没喝,一边聊着天儿一边走了。 太子陈舆送出门口,然后把莲意拉起来。“你进来,其他人呆在外面,我有话问徐莲意。” 第二十一章 若把玉郎比红花 莲意随太子走进去,跟在他身旁,伴着晚风徐徐,听到陈舆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铠甲是金北的?” “是,奴穿着,是不是有些可笑?” “还可以。”陈舆说。 屋里头堆满的赏赐之物,还没来得及收拾,陈舆确实兴致不错,继续拉着莲意的手,边走边看,掀开了几个食盒儿,捏了捏几块尺头,又拿起一根嵌宝石的七彩金梳,在莲意发鬓上比了比。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吃饭的屋子。 “坐吧。”太子说着,放开了莲意的手,自己先坐了下去。 莲意未敢就坐,小心翼翼地,“殿下忙了一天,是不是要先换换衣服?” “这种事你不会,以后学了再说。坐吧。” “是。” 莲意在靠近陈舆的椅子上坐下来,陪着笑,看着他,心里颇为忐忑,不知道他要问自己什么话儿。 “听说,宫里头都叫你小徐妃了?你觉得如何?” 这个问题真是个坑!说“好”呢,眼前这个男人又没给自己名份,倒要问自己愿意不愿意被人当作他的妃子;说“不好”呢,一会儿该闹了。 莲意轻轻把问题抛了回去,“殿下觉得如何?好的话,奴就怎么叫着。不好呢,还求殿下发个命令让他们别叫了。” “我觉得很好。” “那奴也觉得很好。” 陈舆笑了笑,在金色的夕阳余晖里,显得温和亲近。其实,他不发疯的时候是多好看的一个男人啊!五官精致肃穆,持重金贵,要是按照莲意的小心思看来,他比金北他们还好看。如果男人也能被比作花,陈舆就是华丽端正艳压群芳的牡丹。 卫齐是木槿。 金北,则像虞美人。 也许因为偷偷想着花儿朵儿的比喻,在陈舆的眼里,莲意这时候也是松快甜美的。 陈舆放低了声音,问了一句自己真正想问的话,“徐莲意,你知道我今儿下午做什么了吗?“ 完了,这才是那个大坑! 太子本身参与国是,涉及机要,回答“不知道”吧,好像不想和人家聊下去似的;回答“知道”吧,那不是找死吗? 莲意看着陈舆,手心里出了汗,“殿下……” “叫我舆郎。” “舆郎——舆郎忙些什么,哪怕奴用千里眼看见了,也不懂啊,说不出来。” 莲意是想用二皮脸混过去,没想到这句话,正中了陈舆的下怀。他把所有人支开,只留莲意和自己相处,就是为了试验莲意有没有这个“千里眼”。 是否,和他的荷味“相类”。 陈舆竟然笑了,眼里有喜悦也有丝丝伤痛,“好宝贝,那你挑你懂的说。” 莲意脸上那双眼睛,还如清水里养着水仙花儿一样淡然明澈望着陈舆,其实她心里的那双眼睛,早就咕噜噜转了一百圈儿了。 对于眼前的太子爷,尤其是他正忙着的差事,莲意的确一无所知啊!这要是回答不上来,不会罚她连续巡夜两晚吧? 急中生智,莲意猛然想起了在冷宫遇见的皇帝陈确。 “奴听说,皇上停了您之前的三个差事,封您做司隶校尉,还进了紫衣卫,还给您专门的府邸开衙门。那个——就奴粗浅的见识来说……” 莲意还没说完,陈舆眼含热泪站起来,一把将她狠狠拥入怀里。 “大河,大河。” 莲意知道他叫的是荷味。 莲意不知道的是,皇帝对太子的这番安排,知道的人不多。从莲意的口里说出来,在陈舆听来,简直如巫女通天、预见未来一般。 徐荷味,最开始引起陈舆的注意,就是因为不经意间说中了他的心事。 被帝王术教育培养大的陈舆,将自己裹在层层铠甲里,竟然由一个女人,看破了心防。 说起来,那是久远的岁月里,一件很小的小事:当年,他去太学例行查考太学生操行,整整一天都是阴沉着脸。徐荷味悄悄问他,“您射箭输给硕王,何必如此介怀?他射箭好,将来还不是为你所用?难道谁规定过,太子要比诸王万事都强吗?您是负责驾驭诸王的,诸王是负责以能力效忠您的,不会射箭,要来做甚?” 陈舆与硕王确实有一场射箭比赛,是兄弟间在东宫偷偷玩儿的,徐荷味怎么可能知道! 就这样,陈舆为这个女人,思索了三天三夜,陷了进去。 后来在一起了,他知道,徐荷味偶尔能看到一些碎片和画面,或者做梦梦见些什么,其实不受她自己的控制。 但他觉得她特别,通透。能看到自己的心。 床头屋外,有余明、惠久,以及诸位禁军守着;心头,就是徐荷味守着。他没她不行。 整个大桐如何评价“莲意与荷味像不像”这个问题,都无所谓,陈舆最在乎的是,莲意是不是也能守候自己的心? 她竟然知道父皇对自己的那些还未公布的安排! 莲意被陈舆抱得喘不过气来,就有些挣扎扭捏,陈舆觉得了,放开了一些。 “生气了吗?”他凑近她的脸问,“我叫你大河,你生气了。” “没有,舆郎爱怎么叫,都成。” “你刚才要说什么?没说完。” “哦,”莲意小心翼翼组织着言语,“奴粗浅的见识,听说过,诸王成年后都开府议事,有自己的一套班子,偏偏您没有。不过现在有了,倒是要大大地忙乱起来。奴就真的只知道这些了,其他的,真的不懂……” 陈舆又在她嘴上啄了一口,然后嘴唇去靠近她耳朵蹭着,“对,等于我外头又有了个宅子,你觉得宫里不好玩的时候,我带你去那里玩,行吗?” “能出宫?”莲意高兴了起来。 这意味着可以见家里人了。 “真是个傻孩子。”陈舆看她那副样子,刮了一下她鼻子,把她放开,“饿了吧?” “是。” “外头的!传饭!” 屋里静悄悄地这一会儿子,在金北那里,好像等了两个时辰那么漫长。 太子爷终于下令吃饭,他着手安排妥当,然后保持着沉稳,走了进去。一眼看到屋里头那一男一女头发衣衫都是整齐的,居然松了一口气。 太子爷命令给莲意去隔壁院子里要红枣当归枸杞人参热果茶,又专门夹了一筷子红烧肉逗弄莲意:“外头吃红烧肉顶多是半肥半瘦,父皇独爱七分肥,见过吗?吓死你!” 莲意一张嘴吞下,“这算什么?大白肉我也能吃。” “傻丫头,还不赶快就口粥。” 陈舆挺开心,看莲意那副吃相,既不越礼,又憨态可掬。 而且,她刚才用了自己的筷子,还第一次去掉“奴”的自称,用了“我”字。 这说明她是安心做自己的侧妃的,再怎么样,她是自己人。 纷繁世界里,东宫这个小院儿里,她和他是自己人。 确实,忙完一天,和这么一个娇软俏皮、又是“自己人”的女孩子,坐在餐桌前,吃点儿,喝点儿,极为平常甚至极为无聊地,谈点儿有的没的,就是岁月静好。 莲意也这么觉得。这时候的陈舆挺可爱的,一点儿也不吓人。 她进来就是做太子侧妃的,虽然进宫的形式谁都没预料到。其实也没多重要。这就是她作为女人,一辈子的命运。 旁人究竟是旁人,眼前的太子陈舆,是自己要一辈子侍奉、指望的男人。 他只要从思念、怨恨荷味姐姐的疯魔中逃脱出来,未尝不是个好男人。 两个人想的心事,竟然合在一起了,彼此相视一笑,格外温馨。 天暗下来,军人们点上了烛光。 日夜交替的时辰,春夏交替的季节,人最容易伤感怀旧。 陈舆经历了刚才的欢喜,悲痛耻辱和无法填补的空洞,从新如巨浪般,袭来。 自己,在和一个替身在吃饭。 大河,她跑到哪儿了?是不是陪着乌别月谷在吃饭呢? 如果两姐妹都是人间巫女,那么,一定有某种程度的相通吧,虐待莲意,荷味一定感受的到吧? 他的脸一沉,放下筷子,“差不多了,金北,你带小徐妃巡夜去吧。” 第二十二章 金侍卫教自己勾引男人,见了鬼了 春末的夜色里,风又凉了。莲意跟着金北有样学样,对陈舆行军礼。太子爷还嫌不够,让余明把佩剑解了,给莲意挂在腰间。 这玩意儿看多了,挂在军人们身上晃来晃去,觉得平常,没想到这么重,莲意整个人都觉得失去了平衡。 往隔壁院子要红枣当归枸杞人参热果茶的军人,端了陶罐子回来了,陈舆让他拿个碳盆子吊在上头保温,然后,没再说什么。 莲意随着金北走出屋外,有军人拿着火把过来,金北与莲意一人一个,看到卫齐也举着火把走近,三个人一组走出了院子,感觉陈舆的目光一直追随在身后。 他们出了偏院的门,先沿着院子往东绕,走了没多远,有人追上来,是惠久,手里还拿着半块饼,像是极为随意地陪着他们走了几步,对金北说,“夜里巡夜,不必去杏花林,那边儿晦气。” 余明、惠久跟着太子爷,久在宫中的。金北为首的这支如今被宫里人称为“妃侍”的侍卫队,毕竟刚来第二夜,许多事还不太明白。杏花林就在东宫旁边,巡也可,不巡也可。惠久好心提醒,倒是颇为热心肠。 “明白。”金北和卫齐对惠久笑笑,惠久挥挥手,咬着饼回去了。 又走了几步,还没到杏花林,莲意三个人,就与皇宫里的禁军碰上了,彼此打了招呼。因为都身着铠甲,对方也没把莲意当妃子,按照军礼互相致意,禁军的小队头目和金北交换了情况,又闲聊了两句,左不过约着今后吃饭喝酒等话,就都匆匆忙忙别过、继续巡夜了。 莲意颇觉得尴尬,因为连续遇到的几个小队的禁军,嘴上不说,眼睛里看自己的神色,都像是见了了不得的热闹。 两下里离着远了,还能听到他们嘻嘻笑笑地说:“妃侍,哈哈哈哈!”“小点儿声!看回去挨打!” 最难的是,这件铠甲虽说已经比金北他们身上的轻薄很多,方才穿着玩闹闲聊,也不觉得如何,可是认真走动巡视起来,箍在身上重得要命。不一会儿,汗就出来了。身上有,脸上也有。然而迎面吹来的杨柳风又是沁着一股凉意的。做军人真辛苦。 金北掏出手帕子,替莲意擦擦汗。 卫齐问莲意:“殿下想心事呢?不说话?” “巡夜能说话?”莲意惊异问道。 金北和卫齐都笑了,“这么长的夜,这么大的皇宫,这么闷的差事,不说话,是要把人憋死吗?” “原来如此。”莲意害羞地笑了笑,觉得一阵高兴。此刻,他们已经绕过了承瑞殿的院落。后面小宫门的地方。 高高的秋千和高高的采萼楼,依旧寂寞伫立。 金北看到莲意望着采萼楼,又望望秋千,一脸茫然的样子,开口问她:“方才太子爷和殿下单独在屋里,问您什么了?责怪您了吗?” 莲意摇摇头,“那倒没有。就是——问了我几句有的没的。“ 听到莲意的回答,正好一阵晚风吹过宫门内的秋千,金北觉得一阵冷。人家二人究竟是太子爷和太子侧妃——至少是将来的太子侧妃,自己算什么?过问人家的私房话? 但卫齐不这么想。他在金北沉默后,反而追问了起来,“怎么,您回答的,太子爷没满意吧?” “谁说的?” “怎么谁说的呢?满意了还舍得扔出来巡夜吗?” 莲意由衷地叹口气,还没等开口呢,卫齐还在大发言论:“您怎么还不明白?做侧妃是您最好的命运,如果太子爷忽然把您赶出宫,谁还敢要?只能去护国寺后面的莲花庵里当尼姑了!而且你们徐家全家包括您两个弟弟,都完了,别指望了。一个大小姐私奔,一个三小姐被撵。” “别吓唬人,别乌鸦嘴。”金北打断他。 卫齐可不理他,“所以伺候好太子爷,是您最明智的选择。您或许不懂男人心,把你们说了什么告诉臣,给您出出主意。” 莲意看了看金北,金北没说话。 莲意再次叹口气,把陈舆问她的话说了出来,“爷问我知道不知道他下午忙了什么,我想着,他这是找茬呢,我哪里知道?” “所以您没回答?”这是金北问的。 “怎么敢啊!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我就把知道的说了。我听说,爷刚被皇上安排做了紫衣卫的司隶校尉。” “什么?” 这是卫齐和金北一起惊呼的。 莲意楞在夜色里,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皇帝的安排,没几个人知道。 卫齐第一个追问,“所以,您听到的消息是对的?太子爷没否认?” “没。” “那殿下您是听谁说的?您在冷宫的时候,臣不在的时候,还见了谁?” 卫齐真是个妖精,一下子把莲意问住了。 卫齐的脑子转得快,在妃侍们的严格监视下,如果是莲意私下见过什么人,那只有在冷宫。 金北冷冷地说,“是谁?” 莲意当然不能回答。这时候,三个人都觉察到了一束目光,中断了他们的这个话题。 目光来自采萼楼楼头,往上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太子妃叶氏由几个太监宫女儿秉烛陪着,站在楼上,宛如仙女菩萨,艳光照人。 她在看什么? 她在想什么? 此刻,她望着莲意三人。 三人连忙行了军礼,沉默了下来,继续巡夜。 金北与卫齐当然感受到了莲意对他们的问题的抗拒,所以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沿着刚才的路线,继续去走第二圈。经过杏花林,粉白色的花开到了最好的时候,然而有些枝头已经挂上嫩叶了。等叶子长大,花就要谢了。 恍惚里,似乎有风声绕着杏花树稍徘徊,似乎有星星点点的鬼火飘过。 但,也许只是飞虫。 莲意受不了沉默,主动提起话题,“咱们真的能去见曼珠吗?” “等子时后吧。”金北说。 他们没有再说话,绕了半天,又到了采萼楼下。 三人微微吃了一惊,因为看到了太子爷的影子。 太子与太子妃夫妻两个,站在一起。 危楼高百尺,楼上是星空。 莲意忽然被金北拉到一边的楼墙下。 “嘘——殿下,太子爷还没看到您。” 卫齐在一边,对金北靠莲意这么近的景象,似乎也有些吃惊。 莲意推开他,“金侍卫要说什么?” “咱们一会儿走过去,您装作刚看见太子爷。然后上楼去找他。” “啊?“ ”有什么吃惊的?太子爷心情不好,要是他在那里站一晚上,我们还怎么去冷宫?您上去说几句好听的,臣下两个也跟您上去打配合,至少把太子爷先哄着去睡觉。明白吧?” 金北看到莲意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又加紧劝说,“您不懂,男人有时候也需要女人主动,有侵略性,本来巡夜的您,看到他就决定上楼去找他,肯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准是欢喜的。到时候,您看我脸色行事,什么都往柔情似水上说。知道吗?” 卫齐在旁边点头赞同,仿佛金北说的是天下至理。 金侍卫教自己勾引男人,见了鬼了。 莲意心里正嘀咕着,又被金北一把推了出去,正对上了楼上陈舆的目光。 第二十三章 没有一个人是多余的 莲意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对着陈舆的眼睛,没有躲开,微微仰着头,用余光找到了采萼楼的入口。她不动声色地向那边走去,步伐坚定,态度淡然。 但刚上楼梯的时候还是踉跄了一下,被金北托住了。 莲意于是依旧步伐坚定、态度淡然地拾阶而上。 这当然是装的。可她就是有这点儿长处:人家是处乱不惊,她是处乱头硬。平日里偶然淘气,偶尔二皮脸,关键时刻,坚决做出一副无人参透的样子。 一步步踏着木质楼梯上去,夜风在一层层变大变凉。莲意知道金北和卫齐跟在身后。卫齐手里的火把如橘色的云,闪在她鬓发上。她竟然忽而想起了被遗忘在远去了的年少时的一件往事:大伯母家大祖母过生日,她们五六个差不多大年纪的亲戚间的女孩子凑在荷味房里,奶妈子也忙着互诉衷肠了,小一点儿的两个妹妹在里间睡着了,她和大姐荷味、二姐徐蔷韵,并排躺在夏妈妈床上闲聊。 那时候,荷味13岁,离后来因为“才名”被选进宫做女官,还差一年。 荷味问:“你们说,要是有一天人家来抄我们徐家的家,把我们都抓进死牢,要全部押到闹市问斩,你们会怎么办?” 里头夏妈妈隐约听见,管了一句:“又胡说了,看我告诉老太太罚你!” 三姐妹抱在一起嘻嘻笑着,夏妈妈也就没再说什么。 荷味拿手指头戳了戳蔷韵,蔷韵胆怯地、小声地回答:“那我肯定在牢里上吊自杀,或者一头碰死,也不丢那个人。” “大姐,你呢?”莲意问13岁的荷味。 “我收买狱卒放我逃走。天涯海角,谁都找不到。” 蔷韵摇摇头,“都抄家了,哪来的钱?再说,狱卒要放你,你也逃不走。死牢的墙那么高,门,那么厚。” 荷味带着有些疯狂的笑,看着自己的妹妹们,“那我也不会认命的。我会在行刑场上,撞倒刽子手,往外跑。” 蔷韵又一次摇摇头,“那,机会也太渺茫了。再说,要眼睁睁地等着行刑的日期和时辰,太可怕了,我还是早一点自杀吧。” 荷味“哼”了一声,懒得再和蔷韵争执,“莲意?睡着了?徐老三?你呢?” 在这11年后的东宫的夜色里,莲意踏着荷味踏过的采萼楼楼梯,内心重复着自己当年的回答:“我会想办法查明真相,还徐家一个清白。” 荷味透过时空质问她:“就凭你吗?怎么查?先做什么?” “先做——先做出一副能搞定一切的样子。” 莲意当年的回答,与现在的回答,重合了。 而她,在两名妃侍——金北与卫齐的护卫下,来到了采萼楼楼上。 她一眼看见,太子妃身边有四个宫女儿两个太监陪着,只是他们都在里头避风的地方,楼下的人,看不见。 而太子陈舆是一个人。 雕栏玉砌仍在,佳人却不在了。 凭阑处,居然有蒲团与一架琴。 那琴是伏羲式,一看就是徐荷味的。 她这个人,喜欢素净的衣服,所用之物处处追求平常。 这里留下了一张也许是徐荷味私奔前弹的琴。 这都没收起来,证明太子和太子妃都是出事后第一次上来。 莲意也来不及想太多,她跃上心头的是金北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女人也要有侵略性”、“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她不太清楚自己领会得对不对,但不试怎么知道? 于是,徐莲意把刚学会的军礼规规矩矩演练了一遍,退步、按剑、举臂、拱手、扶额,又挺挺胸,拿出男性军人的样子,粗着嗓子喊道:“侍卫队巡夜至此,一切平静,四下无虞,请两位殿下指示!” 叶氏抿着嘴笑着,只是不说话。太子陈舆确实没想到莲意来这么一出,有点儿懵,“你淘气什么?谁让你上来的?” 莲意觉得金北在黑暗里,戳了戳自己的后腰。 也是奇了怪了,她竟然懂得金北的手指头在说什么。 莲意往前靠了一步,“奴见到殿下,自然想亲近,难道错了吗?那奴只好改了。” 太子完全没预料到徐莲意竟然是上来撩拨自己的,一时没说出话来。 只听到太子妃温婉地问了一句,“小徐妃会抚琴吗?” “禀告殿下,学过,没有姐姐好。” “会哪首?”这是太子问的。 “只会最短的,《春风词》什么的。” “来一曲吧。”陈舆说。 提到琴棋书画,莲意就有点儿犯怯。她不算笨,但是最擅长的是读书。所以那几样虽然不差,可称不上“拿得出手”,尤其是在见过大世面的太子爷夫妇跟前。 抚琴,就是最差的。在金北之前说过“莲意有心魔”的人,就是教琴的老先生。 如今,莲意多日不练,手生荆棘,坐在蒲团上对着琴,不免有些忐忑。 她想起了荷味教自己的秘诀——当年,抚琴的指法刚刚学到“撮”,莲意就愁哭了,怎么都练不好,两根弦根本不可能在她手里同时发出清越之音。 荷味说:“你就想着让你最心静的一个画面,古寺明月,深潭落雪,梅花鹿跑过梅花岭,或者,煮开的鸡肉粥咕噜咕噜咕噜……” 真别说,有用。 莲意先在君弦的徽位上简单勾、挑了两下,然后一板一眼,开始按散音调音法,先去定音。 旁边陈舆沉默地看着她,太子妃叶氏还在柔婉地夸奖着,“我说小徐妃惹人喜欢。做事懂规矩。抚琴前不冒冒失失乱来,先调弦定音。这坐姿生态也端庄。无论什么时候,规矩总是大过天的。有了规矩,偶尔淘气也惹人喜爱。” 听起来都是实打实的好话。 莲意未敢分心,直到做好了,才侧首向叶氏笑了一下,“奴谢娘娘金奖。” 陈舆催她,“就弹《春风词》吧。” 莲意心绪正乱,因为这琴虽然放在春风里的高楼上好几天,但毕竟是上好的一张,弦儿怎么乱成这样?是不是有些什么说道呢? 为了让心沉下来,她要用荷味姐姐教自己的办法。 此刻,她的目光正好能看到杏花林。 不知道为什么,白曼珠所说的荷味的噩梦,也闯进了莲意心头。在她眼前脑海,忽然形成了一幅美丽又诡异,却安静无比的画面:一具历经血腥风雨的骷髅骨,不悲不喜,站在杏花漫天的淡淡哀伤里。 带着这个心里的画面,莲意把双手放在了琴弦上。 《春风词》很短,说的本是闺中少女思春之事,有期待有向往有愁绪。 一曲终了,夜风吹起杏花瓣,空气里弥漫着莫名的香。 太子陈舆、太子妃叶氏、妃侍金北、卫齐,都听得出神,而且知道,这不是一首寻常的《春风词》,琴音里有秘密,有暗黑的诱人的危险的彼岸花一般的风景。 “这琴给你了,你多练练。”陈舆说。 莲意大意了,以为找到了好机会,连忙进谏:“殿下还是早早歇息吧——” “偏不!”陈舆打断她,多疑地看着她,“怎么?你巡夜,我监督,不可以?” 莲意的心又狂跳起来,“坏了,心急了,”她扮上一张二皮脸,“啊?您说什么?” “我就要在这采萼楼上,数你一圈走多久,一夜走多少圈,你还管我不成?” “奴当然不敢。”莲意连忙从蒲团上爬起来,看似要逃离陈舆如炬的目光,实际上,她只是想靠近黑暗里的金北。 她把自己的后腰,稳稳地戳到了金北的指头上。等着这个人给自己进一步的教导。 金北在一刹那,想笑,又充满怅惘。 陈舆还在一脸阴鸷地逼视莲意,“骗我睡了,你是要偷懒,还是要偷情?是要瞒着我做什么坏事吗?我罚你是为什么?我罚你是为了我开心!我罚你的过程我看不见,我还怎么开心!” 其实,今天夜训是去冷宫的绝佳时机,如果没有这个惩罚,莲意想晚上出东宫就更难。 她不能让这个机会溜走。 “殿下,您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陈舆被这句话噎了回去,差点没打嗝,“你说什么?满天下都知道我被戴了绿帽子,我不能不开心?满天下都知道我是太子,都盼着我出错儿,都盯着我办事儿,我还要开心给你们看?” 莲意义正言辞的那股“书匪”的劲儿上来了,连腰后头金北的指头都感觉不到了,“殿下,枉费太子太傅教您读书学道理,天生万物,各有其用。有人是太子,有人是绣匠、农夫、挑粪的、卖水的、贩夫走卒,不一而同,都为了两餐一宿忙碌着,要您这么说,有点儿难处就不开心,全天下都别开心了!” “你——”陈舆一时没找到从哪个点儿反驳莲意。 叶氏觉得很有意思,笑着看戏。 “我怎么了?难道我开心吗?难道荷味姐姐开心吗?难道太子妃殿下开心吗?您不开心还能罚人,那旁人呢?” 陈舆颓然了下来,带着哭腔儿,“荷味她有人喜欢。我喜欢,乌别月谷喜欢。你们都讨厌我,都挑我的错儿!” 莲意更加气势汹汹,“您错了!奴不知道您办差的时候遇见了什么难事儿。但您既然是个人,哪怕是太子,有人难为您,挑您的错儿,也是常事。您觉得没人喜欢您,或许是真的。可是,还是那句话,天生万物,没一个人是多余的。哪怕普天之下,包括皇上、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我姐姐还有我在内,都讨厌您,老天爷也不讨厌您。难道我们大得过老天爷吗?” 叶氏“扑哧”一声笑了。 “好了,爷,瞧您把孩子吓的。” 陈舆谁都没理,独自沉默着。 莲意又怂又后怕,“刚才奴说的只是假设,并没有说皇上、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娘娘,真的讨厌您的意思。高处不胜寒,您觉得孤独,我们懂得。” 夜色里,太子似乎打了个哆嗦,也许是因为风凉。 他往楼下走去,“好累,困了。千波找人把琴送到小院儿,我去睡了。” 原来太子妃的名字这么好听:叶千波。 叶氏甚至带着点儿长辈看小孩子的慈祥,望着陈舆的背影,“他倒没说谎,是真的困了。琴我找人送过去。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是!” 在太子妃叶氏的注目中,莲意与金北、卫齐离开了采萼楼。 也不知道那位孤独美丽的太子妃,还留在楼上做什么。 他们三个绕了些路,绕进杏花林,向着冷宫而去。 第二十四章 荷味正月的行踪 卫齐熄灭了火把,放在杏花林边。 他们绕到了那座冷僻院落的斜后方,贴到了墙下。金北悄悄告诉莲意:“我们从这里上屋顶,然后落地,再把白曼珠叫出来。” 莲意直呲牙,“里头守卫的人会不会听到?怎么开门?和曼珠关在一个屋子里的人怎么办?” 金北没有直接回答,他整个人像是变了个样子,极为专注又自信的样子,吩咐卫齐,“你先去。” 卫齐“嗖”地一声就不见了。莲意忍不住“诶”了一声,“穿那么重的甲,还那么身轻如燕,来去如飞?” “臣也能。”金北说。 “那我不行啊!金侍卫!” “有臣在呢。” 两个人就这么挨着彼此贴在墙角儿,分不清呼吸声和越来越响的心跳声是谁的。 他们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对方。都不知道该不该笑。 连彼此的发丝都纠缠住了,莲意和金北同时抬手去处理,手又碰到一起了。 大家一起放下来,且不去管头发了。 终于等到了卫齐回来。 卫齐此刻也像另一个金北,专注、自信,严肃,双目炯炯有神,“搞定了,进去吧。” “啊?等等?什么意思?”莲意简直是一头雾水。 金北解释了几句:“臣刚才让他去哨探了哨探。他只要没被发现,咱们就不会。” 卫齐这时候春风秋月了起来,“唉,可怜啊,打到冷宫里,连看守都这么松懈。” 莲意还没等回过味儿来,被金北横抱着腾空而起,攀墙,飞跃屋顶,轻轻落在院落内,又一下一下重复前面的动作。卫齐在前面,领着他们到了昨儿那排关着曼珠的房子前面,又简直是瞬间移动到了靠墙的地方,先喘匀了了气儿,听了听四周没什么大动静,除了两个鬼魅一样的太监打着灯笼由远及近,又走远了。 莲意还没来得及感慨,卫齐又消失了一瞬,出现在了几丈外的房门外,门像闪电一样开了又关,屋里头好像有一阵骚动,但接着就安静下来。 莲意目不暇接之际,卫齐也横抱着有些惊诧的白曼珠出现了。 曼珠瞧见莲意,惊魂已定:“原来是您。” 她从卫齐怀里下来,略略平息了羞涩的情绪,给莲意和金北蹲了福。 卫齐轻功一流,还能开锁、潜行,刚才迅速进房又带出曼珠,惊醒的其他人,只是以为房间里跑进来几只大老鼠而已。 莲意给她道乏,说了句“你吃苦了”,接着把找到铜镜、签文和钥匙的事儿都说了。 曼珠极为稳重,认真听完,娓娓道来,“那铜镜奴婢见过,还是奴收起的,日子奴也记得,是正月十五。但铜镜里有东西,奴婢真的不知道。正月十五那日,奴陪主子出宫去太学祭祀了,然后,主子去了护国寺,铜镜是那儿得的,细节奴就不知道了。” 卫齐心急,自己先问了,“谁陪大徐妃去的?” “夏妈妈。” 金北想起了在徐家看到的那个欲言又止的奶妈子,随即看着莲意。 莲意解释了一下:“夏妈妈本来是姐姐的奶妈子,后来姐姐做女官后,大伯母把夏妈妈派了教导我。如今,夏妈妈还在我们家。我们倒是知道夏妈妈时常还回大伯母家,又偶尔能拜见大姐姐,给大姐姐当差。正月十五——夏妈妈倒的确是请假出府了。” 金北看着莲意的双眼问,“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那得臣出宫去问问夏妈妈。” 曼珠又说了一句,“至于钥匙,小徐妃娘娘可以先试试,那是不是用来开我们主子太学那间屋子里的什么柜子的。” 莲意拉拉她的手,“我知道了,多谢你。你再忍耐些,找到机会我就救你出去。” 曼珠又蹲了一个福,知道此地并非莲意等人就留之地,不过,似乎是因为知道又要被卫齐抱进去了,她微低着头,有点儿害羞。 月色下,三个人离开了冷宫,先找出了卫齐藏好的火把,重新点亮了,然后穿过杏花林回东宫。莲意听金北说了一句,“卫齐,明儿你去找人,想办法查查正月十五的记录,先确认曼珠说的是实话,查的时候注意了,别惊动了人。” 卫齐“嗯”了一声。 金北果然细致,灵魂深处又藏着一股子冷漠。即便曼珠说的话儿,与夏妈妈不在徐家的细节对上了,依然不能确定一切就是真的。出宫记录至少能佐证一部分。 走在杏花林里,他怕莲意猜到石子儿、乱草绊着,刻意拿胳膊环绕出一个圈虚笼在莲意身体周围照看她。 这个人到底是暖的,还是凉的? 走出杏花林,莲意想到一件事,“卫妖精,你与卫太贵妃可亲近?她老人家入宫早,知不知道这杏花林什么事?” 卫太贵妃是皇帝陈确的庶母,进宫都五十多年了,确实,连现在欧阳大太监这些人都未必知道的事情,问她却是有些希望。 “行是行,您在意这个林子干嘛?” “看着突兀。”莲意说。 她不懂建房子、建园林的事儿,可是杂学旁收地读了很多书,对万事万物有种直觉。 绕着东宫一圈圈走着,莲意渐渐困起来,东方大亮的时候,她不知不觉站着睡着了,靠在金北的背上像鬼魂一样向前走着,桃花甲上都是露水。 “还有半个时辰,您再忍忍。” 金北的声音,简直像从半空里传来。 “我忍不了了,我要死了。” “臣允许卫齐给您讲臣的秘密。” 莲意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是吗?不过,你怎么知道我问他了?” 金北无奈地笑着,“隔墙有耳,您的卫妖精门口就守着人呢,不会向我传话儿吗?” 太危险了,幸好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自己跟别人打听他,这到底是不是大事? 卫齐也加入进来,“殿下,真的别睡了,您的金侍卫这段故事特别精彩,我给您讲完,好回去歇着了。” “是关于女人的事吗?” “是,也不是。”卫齐卖关子。 “那快讲吧!” 金北却加了一句,“您别忘了,一秘换一秘,您可以听,但必须告诉臣您的秘密。您昨儿在冷宫还见了谁?” “啊?我。” 金北笑了笑,“您可以慢慢考虑。臣先去忙别的,让卫齐陪着您巡完最后这几圈吧。臣告退。” 金北走了,黑甲在晨光里闪着奇妙的光。 莲意睡意全无,终究还是下了决心:毕竟,要想不违反皇帝的命令赴约,必须能出东宫,那必须经过妃侍这道坎。 皇帝还有个命令是不需其他人知道,管不了那么多了。 “卫妖精,你讲吧,我决定了,我听完后,把我在冷宫见的另外一个人的事儿,告诉你们。” 第二十五章 金北的北境往事 随着东方地平线下的光,一寸寸升起,风里忽然沁出一阵土地的香气,好像大地在呼吸。莲意过了那阵困劲儿,难受得不厉害了。 卫齐竟然又春风秋月地未曾开言先叹气,似乎有无限惆怅似的。其实故事讲起来,也不算太复杂,“您竟然不知道——咱们金侍卫当年在北境,赶上了一件大事儿。庄王世子三年前的秋末、出去打猎的时候,遇到罗刹那边游荡的匪帮,那些人半官半匪,偶尔是要给他们皇帝当兵的。结果犯了性,袭击了邸下。金北就在其中。” 莲意想起桃花甲上的伤痕,摸了摸自己身上,“打起来了?” “嗯,不过金北保着世子奋战脱身,但是世子妃邸下,被罗刹匪帮抢走了。” “啊?” 庄王陈栩是皇帝陈确的堂兄,其世子陈逢比太子陈舆还大半岁,娶的是北境豪族陇忠高家的嫡女高所欢。 皇帝陈确,与曾先后当过皇帝的大皇兄、二皇兄,都是先皇高皇后所生,这个高皇后也与高所欢是亲族关系。 世子好容易把出猎的队伍集合起来,休整好了,惊魂初定,却知道了世子妃被劫的消息,登时口吐鲜血。金北纵马北去,单骑入了敌境。 庄王府设在镇北城,城内、府中,很是忙乱焦灼了一番,为世子疗伤的同时,一个多月没有任何关于金北或者世子妃高所欢的消息。 打猎的时节过去了,冬临北境,连天色,也长长久久地半昏着,太阳不肯落下去。城里的人都在准备买食材熬制腊八粥的时候,一队人马出现了。 打头的就是金北。他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寻找所有线索,爬冰卧雪,竟然锁定了来去无凭的罗刹匪帮,跟踪了他们几日,又收买说服了几个半盗半商的皮货贩子配合他,夜袭匪营,救出了世子妃,并且跨越严冬的草原,回到镇北城。 整个城市与王府一片欢腾。但这个气氛没有持续多久,匪帮头子向他们主子怂恿一番,罗刹大兵压境,并不宣战,却围住镇北城,并且不断派小股部队袭击大平朝北境的各个村落、兵站、商镇。 陈确这边给的指示是,我朝照猫画虎,也不宣战,但拒绝谈判,谁来打谁。 这个卫齐,是个讲故事哄女孩子的高手,各种人物、各个情节说得详略得当、清晰明确。当莲意听到金北带回庄王世子妃的时候,心里狠狠地一紧,认为再接下去就是高所欢爱上金北的故事了。 结果,卫齐话锋一转,情节走到了两国相争上。 随着情节,夜训的两个人,正好转到了采萼楼下。 他们不约而同看看朝晖里的高楼,面对着小宫门,发着辉煌逼人的光。 卫齐继续说下去,“自然,您的金侍卫,也要带兵出战。没想到阵前搏杀之际,罗刹国带兵的伊璧娜朵公主,看上他了。” “哈?”莲意小小惊呼了一声。 “没错,”卫齐故作深沉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经过一夜之后冒出青色胡茬地下巴,“接下来,怎么样打仗、谋略,斗智斗勇,太枯燥了,臣不给您讲了,总之呢,战事结束了,不过罗刹国提出要金北娶公主。” 莲意不知道为何,有些想笑。 她想不明白,这件事的笑点在哪儿。侧脸看看人高马大的卫齐,也嘻嘻笑着。 可能是出于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吧。 不过,这种“幸灾乐祸”,也只针对自己亲近、高看的人,遇到窘境的时候才产生。 卫齐接着讲下去,“还没完呢!金北,本来是定了亲的。” “哈?” “可不是嘛。对方就是宽岭温氏长枝儿的嫡女——温软玉。就在庄王和罗刹国的使节对是否联姻的事儿商讨的时候,温家带头反对,坚决声称,您的金侍卫早就爬过软玉姑娘的阁楼。您懂吗?” “哦,懂得。就是金侍卫早就夺了人家软玉姑娘的清白。” “殿下真聪慧。庄王那叫一个气啊,说本王又没说一定联姻,不过是在商量着,你跳出来反对个什么劲儿!两边儿正顶牛着,金家还在两头安抚着呢,出大事了。” “啊?” “软玉姑娘跳楼自尽,自杀殉情。” 同为女人,莲意心里像割了一刀。 “这还没完,原来,世子妃自从回镇北城,就不肯与世子同房,找了各种借口。只不过世子觉得丢脸,没跟任何人说。这软玉姑娘一死,世子妃也疯了,说她的心,也在金北那里,以绝食相逼,要离开世子,最后当尼姑去了。” 这陈舆、陈逢,不愧是兄弟,竟然都遇到了妃子爱上别人的事儿? 真是惨。 皇帝与庄王也不亏是两兄弟,儿子都遇到了这种事儿。 乌别月谷对徐荷味下了什么蛊?金北对高所欢做了什么? 莲意一时无言。 “那边儿,伊璧娜朵还哭着喊着要嫁,闹了各种狗血淋头。咱们金侍卫的父亲,金绍大人心思一动,就以传递密信的任务做为由头,派金北入京找城防将军韩普韩大人避风头,从此就没回去,哈哈哈哈。” 莲意不由地点头如捣蒜地感叹着,卫齐也做着同样的动作。莲意问他:“这事儿连太子妃都知道,旁人呢?” “天下至少一半的人都知道。”卫齐非常自信。 莲意这就不懂了,“那太子爷选一个这样的人照顾我?这是——” 卫齐没答言。 莲意并不十分明白。 如果非要猜测一下的话,也不难理解——徐莲意,在太子陈舆那里,本来就是个猫狗一样的玩意儿,是作为徐荷味的替身接受虐待和惩罚的。 在她身边排除掉一切的太监、宫女儿,留一堆男人作为妃侍的安排,本来就荒唐,让金北当这个侍卫长,不是因为他那天差点追上了逃跑的侧妃,而是这种荒唐里的合理之处:陈舆就是要让一切出错儿,一切生乱,好得到一种奇异的快感。 如同有的人喜欢自己的伤口,喜欢伤口的结痂,甚至不惜撕开一次又一次,让那个过程一遍遍重来,他自己去舔舐那些血,那些厚墩墩的起伏不平的壳。 莲意吓出一阵冷汗。昨夜晚饭的时候,与陈舆闲聊共度,还觉得亲近,又是自己多想了? 她和金北,简直就是被陈舆放在了悬满刀剑的戏台上,他们对朝廷不重要,对谁都不重要,就是要一步步、一次次出丑,让陈舆看戏和惩罚。 期待中的作为太子侧妃、将来成为天子的妃子,平安富贵了此一生的景象,是不是不会发生了? 夜巡终于结束了,小院儿门口,金北出来接他们。 “殿下,”他说,“耳房里给您预备了热水,您累的话,先睡,不那么累的话,请您入浴。” 第二十六章 道是在意却无意 莲意隔了这么一会儿没见金北,原来他是去忙着帮自己预备洗浴之物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朝霞的原因,她觉得眼前的金侍卫,和之前的,不太一样。 唉,当然是因为知道了他那风流绝尘的往事的原故啊! 金北让开身子,请莲意进了院子。而莲意一边走,一边像看怪物一样,扫他一眼,扫他一眼,上看一眼,下看一眼,中间再瞄一眼。 不仅如此,金北无法分辨,莲意这张又困又累的脸上,是想笑还是想叹气。 也许都有吧。 总之,一路前行,莲意把他看得浑身发毛。 快到正房门口了,莲意停下了脚步,“金侍卫,太子爷呢?” “睡着呢。” 莲意放了心,双手往下身拎了拎,以为拎裙子呢,结果才想起穿的是铠甲,五指寂寞地微微张着,也没收回,就这样进了屋,急匆匆往耳房而去,边说道:“卫齐也来。” 金北明白了,这是不想让自己单独守着她洗澡。 说实话,虽然时间不多,自己单独护卫着莲意,什么私密的场景没经历啊?这次非要拉上卫齐? 两个男人,一个侍卫长、一个副侍卫长,穿过廊上三三两两正好刚刚换了岗的军人们,跟着莲意来到那间耳房。金北带上房门,叫了一声,“殿下,您走得这么快是何故?太子爷的吩咐您忘了?您不能离开臣下们的视线范围的!” 这句话其实是对着空气说的,因为莲意在屏风后面。 听完金北的“训斥”,她身上挂着脱了一半的桃花甲,手里拖着一杯热果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这茶也是刚才金北为她备好的——径直走到金北前面,把左腿一抬,脚丫子往前一伸,“绳子呢,系呗。” 金北一头雾水,蹲下来按照她的吩咐做完。卫齐在旁边啧啧称奇,“这个主意好,不愧是你。” “可不是嘛。”莲意赞同他。 金北弄好了,站起身来,一边往自己手腕上系,一边严肃地批评两个人,“一唱一和,阴阳怪气,又是何故?” 因为金北把大浴桶和一应用品放在了屏风后,莲意牵着红绳子又钻了回去,窸窸窣窣开始脱衣服。卫齐打了个哈欠,反驳金北:“我这夸你呢!妙妙妙!诶,对了,殿下,您是用左脚踢毽子的吧?臣也是,哪天比比?” “我就是左脚!行!我准赢你!” 莲意就着踢毽子这个话题,竟然和卫齐聊在了一起,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金北没空计较——他想到的“拴绳子”这个办法,本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因为莲意命令卫齐进来,一下子让这个本来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暴露了,他有些失落。 莲意回到了屏风后面。金北听得到脱鞋子的声音,脱盔甲的声音,进浴桶的声音,撩起水来的声音,甚至,把香丸打在她肌肤上的声音。 因为怕莲意太困,就睡倒在浴桶里,继而出了危险,金北隔不久就问一句:“殿下,一会儿出浴,您还是先喝了粥再睡?还是如何?” “随便。” 又过了不久,“殿下,臣找出来的衣服您可满意?在凳子上您看见了吗?豆沙色。” “随便。” 金北看了看卫齐。 卫齐不服气:“看我干嘛?要嫁给我的话,到我们卫家门口排队。” 金北压低了声音,不过莲意仍然能听清楚,“你刚才和殿下胡说八道了什么?” 卫齐可不让了,声音都抬高了:“别血口喷人!我怎么胡说八道了?不就是说了你在北境和那几个女人的那些事吗?” “哼,添油加醋了吧?” “怎么可能?”卫齐昂首挺胸、义正言辞,“非常理性、客观、公正好吗?平铺直叙,都是事实。” “鬼啊,都是事实!”金北忍不住往卫齐胸口打了一圈,就用系红绳子的那只手,搞得莲意搭在浴桶上翘着二郎腿休息的脚腕子,震动了一下。 “你告诉我怎么不是事实了?”卫齐来了劲。 金北不依不饶,“你告诉我怎么是事实了?本来我就没告诉过你,你都是听别人说的,别人已经添油加醋了。然后,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后来又告诉了很多人,那些人和我复述了一遍,你和他们说的也太夸张了吧!” 卫齐“切”了一声,“再怎么添油加醋,也是有事实依据的啊!再说了,你放心,我和那几个混蛋说的时候,不免把重点放在温姑娘闺楼内、世子妃邸下归途中、伊璧娜朵公主石榴裙下等等香烟场面的描述上。但是,我对小徐妃殿下怎么可能讲那些?我有分寸的好吗?就是大致讲了一下主要过程!” “什么香艳场面,你看见了?” “我聪明,我推理得出来不行吗?总之,再香艳再诱人,我也没告诉殿下,好吗?我保证!” “那你告诉我,殿下怎么了?” 卫齐瞪圆了本来就大的眼睛,“那你告诉我,就算是我添油加醋、说了你的风流往事,殿下就不高兴了?凭啥?她也看上你了?” 莲意只听到“嘭”一声闷响,且自己的脚腕子又动了一下,并不知道外头金北直接把卫齐的脑袋摁进了怀里,强行让他闭嘴。 泡了澡,喝了果茶,莲意毕竟是有了力气,于是在屏风内往外问道,“金侍卫,那你到底,勾引过高妃没有?你不会是另外一个乌别月谷吧?” 金北一刻都不等,立即回答,“殿下怎么能信卫齐这种人的胡说八道呢?” “你会梳辫子,会给女人换衣服,感觉很会照顾女人啊!” 金北放开卫齐,认真解释,“回归途中,臣的确是要照顾世子妃邸下,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但臣绝无勾引之事,臣不是乌别月谷。臣谨守为臣之道,照顾就是照顾,保护就是保护,绝对不会对主上的女人动邪念,邸下也好,殿下也好,世子的女人也好,太子的女人也好——臣,绝对不会对其产生男女之情!” 这几句话,声音不大,字正腔圆落地有声的,简直把卫齐都给吓到了,一直没出声。 莲意一阵心烦意乱,也说不清烦恼的是什么,同样沉默了下来。 结果,外头的卫齐打了个哈欠,又精神起来了,“兄弟,那我问你,先声明一下,这可是我向你本人求证啊,绝对是尊重事实!那个,我相信你的人品,不会对主上的女人动邪念,那如果主上的女人,钻到你怀里,或者把你扑倒在床上呢?” “说什么呢!殿下还在呢!” 卫齐毫不示弱,“殿下也想知道呢。” 金北不由自主看向屏风那头,没回答。 卫齐拍着手哈哈大笑,“我就说嘛,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就是那种人。” “哪种?”莲意忽然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并且问了一句,把金北和卫齐都吓了一跳。 卫齐煞有介事解释着,“看起来很好勾引、绝对不拒绝的样子,结果一扑,诶,还有些气节,结果……” 金北去迎着莲意,蹲下去解绳子,没想到莲意自己阻止了,“好了卫妖精,今儿先别说了。我想睡了,你们也歇一会儿吧。” “行,我们陪您回去。” “我就在这里睡。” 莲意在金北惊诧的目光里跳上了炕。“你们退下吧。” 太子陈舆就在卧房睡着,而且估计马上就要醒了。让她此刻回去睡在他身边? 绝不! 说起来,好像在哪儿睡,的确是莲意的自由。 金北答应了一声“是”,唤了四个军人守在门口,关上门,退下了。 莲意望着小小的房间内挤进来的是个颇为陌生的面孔。因为太子陈舆的命令,这几个人不能在门外,只能在门内守着她。 无所谓了。 她听着卫齐和金北远去的脚步声和嬉闹声——“你刚才弄得我鞭伤都疼坏了!” “你以为我不疼?我也挨打了!椅子比鞭子有良心还是怎样?” “回房互相帮着上完药再睡吧,要不要和我一起睡?” “滚开。” “那就是要!” 莲意只觉得自己无限孤独。 她把红绫被子拉上来,然后才踢掉鞋子,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日上三竿。 莲意一下子坐起来,看着门口的军人好像换了一批。 也许是两批,谁知道呢? “太子爷呢?” 一个军人往前走了一步,“回小徐妃殿下,太子爷早起召见了金侍卫长,知道您在这里歇着,用了早膳出去了。” “哦。” “殿下,太子妃殿下送了吃的过来。” “有什么?” “鸭肉粥和菜卷,炸牛肉丸子,白玉汤,豆糕,糖奶花儿。” 这是侧妃的早膳份例。 “我去吃饭那个屋子用。” “是!” 那几个军人动也没动。 “我要梳洗一下,你们要在这里吗?” “是!” “金侍卫呢?卫侍卫呢?你们下去吧,换他们来伺候!” “都不在东宫!” 莲意坐在炕沿上踌躇了半天,实在是鼓不起勇气在这四个大男人面前梳洗,哪怕是躲到屏风后面,哪怕是刚来的那晚,她被太子陈舆逼着一件件儿换衣服的时候,也许这四个人就在其中,早就该看的看过,该听的听过了。 可是,那时候有金北在啊。 这个没良心的,跑哪儿去了? 莲意没有梳洗,直接从耳房里出去,去吃饭的屋子。 莲意,喝了一口粥,在琢磨着得去太子妃那里说说话儿,把面子情儿先过去,又琢磨着昨夜说是送过来的伏羲琴在那儿,就看金北、卫齐精神抖擞地站在了自己面前,并且让本来守在莲意身边的军人们,退下了。 卫齐先开口,“殿下,臣已经查明,正月十五的出宫记录上,的确有柔西公主和曼珠等人。” 金北接着说,“殿下,臣已经问过夏妈妈,她的确陪柔西公主去过护国寺。而且,前后的时间与出宫、回宫的时间、路上花费的时间,对上了。” 卫齐又开了口,“殿下,臣去了卫太贵妃宫里请安,她听说您进宫了,想让您去沐德宫玩玩儿,和您说说杏花林的事儿。” “啊?那,我?得梳个头。”莲意动着心思。 金北一幅不容商榷的样子走近了一步,“别急。一秘换一秘——您先说说你前儿在冷宫,还见了谁?” 第二十七章 荷味梦里的骸骨是谁? 莲意没立即回答。 怎么说呢,她知道自己有些小性儿,之前几位老祖母和伯母、母亲、婶母们,确实在打牌闲聊的时候,夸着荷味,嗔怪过她:“莲儿也是个银隔片子!说暖就暖了,说冷就冷了!” “论起来,这点上,莲儿还不如蔷韵稳重!” 大桐富贵人家的闺阁里,以及文人墨客书房,讲究“隔火熏香”,搁在香灰木炭上的云母片、银片子,都极为薄,极为敏感,以便将炭火的热,传给香丸,缓缓逼出其中的香气,却把烟熏缭绕,吞没在下面。 说起来,早上因为睁眼就看不见金北,莲意确实觉得无助,甚至到现在还蓬头垢面。不过,这不是她心里觉得微凉的原因。 她是真的时不时觉得:“金北这个人,摸不透。” 如果是心情敞亮的时候,摸不透一个人,或许是个趣味。但此时此刻,并不。 按照金北的说法,他为了自己的差事顺利,会尽忠周全,维护太子爷、也维护莲意的利益。他当然是可信的。但他非要掏摸出来自己这个“秘密”的行为,让莲意觉得有些害怕。 莲意认认真真喝着粥,眼看那只官窑白瓷碗都要见底儿了,才抬起头来,拿眼睛看着金北、卫齐,“要不咱们做个游戏?” “好啊!好啊”卫齐搓搓大手表式很期待,金北没说话,只是看着莲意。 金北是何等人,一下子知道了莲意的小心思。 有一团迷雾始终隔在两个人中间。莲意心性善良单纯,在忽然被接进宫后,对他有依赖。可是,她像洞口的小兽一样,当人接近,会忽然缩回去。 他没生气,反而有些自责,一定是自己不够好。 对莲意,这有些心疼。 金北也堆起一脸笑,“殿下喜欢,那就试试——看看臣与卫齐谁先明白。” 莲意把勺子放下,把碗推开,擦了擦嘴,“这个人武功好,能人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冷宫。” 金北双眼看着莲意不说话,卫齐若有所思点点头,“再说一个特点,再说一个!臣肯定先猜到!” “这个人让我不能把和他说的话告诉别人,我不敢不听。” “哈?”卫齐一脸懵懂。 “我要是告诉了你们,万一那个人怪罪下来,你们也有了罪过。” 卫齐又一次差点蹦起来,“谁这么欺负人?也不看咱们的身份!” 金北拿大手捂住卫齐的嘴巴,“殿下,您之所以知道太子爷进入紫衣卫,实际上是听这个人说的吧。” 卫齐双眼闪过一道光。 他把金北的手掰开,“行了,我懂了。这是个天知地知我知你知不可说不可说的尊贵人物!” 莲意“嗯”了一声,“为了保证你们真的猜对了,咱们想到的人是一个人,咱们把他的名讳,拿韵书里的归类说出来即可,一二三!” “上十一真!下五歌!”卫齐高声作答。 论起读书来,卫齐居然比金北强些。金北听到了卫齐的答案,愣了一会儿,才勉强反应了过来,发现莲意冲卫齐点了点头。 “陈”和“确”,卫齐都说中了。 “哎呀,”卫齐皱着眉头,仿佛觉得事态重大,“那他是不是要您做什么事?” “对,我不能说。” “的确,您还是别说得好。”金北说。“您心里要打定了主意,但凡下了令,臣下们听就是了。” 说完,他唤人进来收拾屋子,又请莲意回耳房梳洗。 “你们呢?你们是不是根本没休息?”穿过走廊的时候,莲意回头问。 “我们今夜早些歇息就是了,不碍事,要不,让卫齐先去睡吧。” “啊?”卫齐正跑神儿,听到金北口里说出自己的名字。 “好。”莲意说完,只带了金北一个人回到耳房。 总算是松快下来了,莲意由着金北在自己脚腕子上拴好红丝绳,跑去屏风后面,先把杀了她、她都不会有人在近旁的情况下做的事都做了,梳洗完毕,终于有了些精神,走了出来。 金北默默过来,给她解绳子。 莲意这才有脑子过问喝粥的时候听到的事儿,“金侍卫,夏妈妈怎么说护国寺的事儿?” “说是柔西公主因为总做噩梦,去求着住持大师亲自写了签文。但因为求签的时候,夏妈妈没进去,具体也不知道。” 护国寺的住持怀恩大师,可是大人物。 当年,当今皇帝陈确的大皇兄阳麾帝在位的时候,立过一个太子,叫陈煌。 阳麾帝驾崩,由于四夷祸乱,国难当头,陈煌才16岁,年纪轻轻,不堪大任,二皇兄在当时还活着的高太后以及群臣的支持下,以“兄终弟及”的原则取得帝位,是为舒景帝。 舒景帝登基后不久,就诛杀了亲侄子陈煌,立自己的儿子陈渭为太子。 过了才一年多,舒景帝病重,因为怕国家不稳,最终没有传位于太子陈渭,而是临时决定,再次将帝位以兄终弟及的方式,传给老三陈确,还让陈确立誓,绝对不伤害亲侄子陈渭。 然而,陈渭,始终是帝国安定的不稳定因素。他在渐渐长成,在心怀叵测的野心家眼里,从幼童变成一个少年。 就算是百姓心里,比起新的太子陈舆,陈渭,好像更有一层悲剧神秘的色彩。 20年前,陈确颁布旨意,命当时15岁的前太子陈渭出家为僧,到京郊护国寺修行,为国祈福,法号怀恩。 随着朝政逐渐稳定了下来,怀恩大师虽然大部分时间依然在闭关,但还是越来越多地可以露面,接待着地位尊贵的香客们,也宣示着现任皇帝陈确的宽容慈爱。 荷味私下见了怀恩大师? 金北靠莲意很近,压低声音问她:“关于护国寺住持大师,殿下知道多少?” 莲意把大桐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们都知道的说了出来,“大师是从前的太子。” “还有呢?” “不知道了。” 金北悄悄地,把再往前的事情,告诉了莲意。 莲意听完,抓了一把金北的袖子,“陈煌死在哪儿?” “据说是宫里头。尸骨没有找到。那是22年前的事儿。所以说,柔西公主做的梦——” 金北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和莲意都有些糊涂,都存了一个共同的疑问,“如果能找到陈煌的尸骨,对现在的政局来说究竟能有什么影响?太子妃紧张什么?徐荷味跑什么?” 陈煌是舒景帝杀的。谁还在乎? “看来,怀恩大师知道一些事情。”莲意说,她放开了金北的袖子。 “嗯。”金北退后了一步,“卫太贵妃呢?您想怎么办?” 莲意走回到炕头上坐着,“我进宫来,名不正言不顺的,连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没拜见,跑到沐德宫老太妃哪里去蹦哒,总是不好。但拒绝了,又不好。” 金北赞同她,“您想得很周全。但是您已经光明正大见过一个人,太子妃。不如去她那儿探探口风,是先拜见皇后娘娘,还是怎样,总不能干等着。” 莲意想了一下,点头答应了金北的提议,“好。说起太子妃来,她让人把那张琴送过来了吗?” 第二十八章 居然有些盼着太子爷早点儿回来了呢 琴在莲意的书房。 平日里,太子就在卧房读书,所以那里有一架一架的书。荷味呢,就另设了一间更大的房子。 当然,因为太子从前与徐荷味恩爱异常,这间屋子实际上,也算是两个人共用的书房。陈舆常常黏在荷味身旁,不看书,只看她。 对陈舆来说,自己的卧房也好,这间书房也好,所有的书都是摆设,荷味就是看不够的一本书。 午时刚过的阳光明媚甜腻,透过窗棂子照进来,春风吹着书桌上的那张伏羲琴的穗子。 薏米色的穗子,衬着老牌低调的旧铜色琴面,颇为相得益彰,一看就是荷味的品味。 莲意由金北陪着进来,守门的军人还特意说:“太子爷知道小徐妃娘娘要来这个房间,留下了话:可以,随便看。” 陈舆这个人,真是! 让莲意迅速奔过去查看,还小小惊呼一下的,是琴额。 一块儿一寸左右的嵌宝和田玉佩,镶在上面。 和田玉是上品,老物,温润无比的玉体,雕成一凤一凰对对飞的样子,让整个玉佩成了一个娇俏可爱的椭圆形,而并非通常的方形。凤凰双翅的部分,利用了原本的玉体深血琥珀的颜色,艳丽逼人。 翅膀上,点点滴滴点缀着碎珍珠,而一凤一凰的眼睛,都是名贵的青金石组成,双爪则是红宝石。 这件琴额上的装饰物,纷繁华丽但是精美,一点儿都不突兀,也并不落入俗流。 “可是,这不是荷味喜欢的样子啊。”莲意说。 她和卫齐之前的猜测倒是沾了点儿边儿:暂时来看,荷味虽然说没留下十万两金子,价值连城的玉佩,倒是留了一块儿。 昨儿晚上夜色笼罩采萼楼,莲意完全没注意到它。 然而,太子妃肯定看到了啊!她好像没看上?完璧归赵了?至少,“归妹”了? 话说,荷味当日如果约了情郎私奔,带这样一张琴上楼,又要作甚?何况,琴弦但是应该是弹不出什么像样的曲子的。 金北回应着莲意的话,“这琴的来历,您可以问问太子爷。” “问他?”莲意有些犹豫。 金北又摆起先生脸来了,“殿下,您和太子爷又不是仇人,总要多说说话儿,才能交心,才能和睦。您忘了徐老夫人了?躺在病榻上也希望您得到太子爷的宠幸信任啊!” “我知道了。”莲意在书架前逛来逛去,“论理,问问爷这张琴的事儿,也不算奇怪。” 没等金北说什么,莲意拎着裙子往外走去,“走!找太子妃谢恩去!” 临了,还在门口叮嘱守门的军人说,“这琴太名贵了,除了太子爷和我,谁都不许再进这个屋子了,锁上!日夜派人守着!” “是!小徐妃娘娘!” 金北看着莲意精神抖擞了起来,还发号施令,憋着一丝笑容默默跟着她出院子,但终究忍不住逗弄了她一下,“您上次去,应该没带见面礼,这第二次去……” 一言既出,徐莲意果然在绿意盎然的小院落里原地打转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很好,太失礼了。饭都吃人家好几顿了!金侍卫,”莲意一脸焦虑,望着金北,“我母亲收拾的东西里,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 金北发现自己现在越来越了解眼前的女人了,轻轻一次尝试,就让她这么好玩儿。 好玩儿是其次,让她暂时忘却理不清的、甚至不愿意完全告诉他的思绪,才是最重要的。 金北好容易整出一副一本正经替主子出主意的样子,“拿的都是日用品。而且都是您用过的。” 莲意改变了转圈的方向,反过来又转了开来。 金北觉得闹够了,拉住莲意的手腕子,“殿下,稍安勿躁,皇上和皇后娘娘赏了东西,挑几件好的,把遮羞礼先送了,也可以。” 莲意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但是,拿什么回赠皇上和皇后娘娘呢!这笔帐真是的……” 莲意往屋内走,一边问“赏赐的东西在哪儿?”一边听到金北劝她:“回赠两位圣人何物,您自然要和太子殿下商议……” “又来了。”莲意噘了噘嘴巴。 莲意对太子爷这么排斥,金北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心。 “混蛋,”他在心里骂自己,“当然要担心。” 那些赏赐之物,除了吃食和药,也堆在后楼的一间屋子里。 两个人打开箱子柜子选了起来,不免对拿在手里的东西赏鉴评论了起来。 翻了半天,谁也不知道叶千波的喜好,只能挑了件斛律皇后赏赐之物中看起来最贵的。 “这对金穿玉慈菇叶耳环倒是很适合太子妃。”莲意说。 “外头的银盒子也好,拿着也小巧,否则太兴师动众的样子,也不合适。”金北赞同。 “金侍卫这好性格,以后成家了,一定和夫人有商有量。”莲意赞了他一句。 话说刚才这一幕,两个倒确实像一对和和气气过日子的小夫妻。 而且莲意根本没意识到金北听到这句话之后脸红了一下,亲自拿了耳环,又一次往外走去。 太子妃在那日见莲意的屋里,刚歇完晌,还在梳头,笑意盈盈地唤莲意进去,而金北就留在了红帘外。 莲意跪下请了安,得了令也没爬起来,先高高奉上了礼物,“奴原不知礼,承蒙娘娘又宽厚又错爱。” 太子妃从身边太监的手里接过来银盒子,打开来瞧了瞧耳环,当即命令宫女儿替自己戴上,再次让莲意起来。 “你太客气了。我也没预备给你的见面礼呢,等哪天补上。” 莲意恭顺地挂着笑容,轻轻坐在炕沿儿对面的椅子上。“娘娘在宫里忙什么,但凡有需要奴的,只管召奴来,奴虽然笨,也能出一分力。” 太子妃一听来了劲,“说起来,我正愁呢,柔西公主本来管着太学一档子事儿,她走了,还没人填补呢,这快十天了,因为没人敢招惹咱们爷,也就没人敢提这件事儿。七七八八的,倒都堆在我这里来。我大字识不了几个,可如何是好啊!” 莲意未敢确认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意思,也未敢随意应对,拿眼光扫了扫红色软帘外,正好看到金北穿着军靴的右脚抬起来,轻微点了点。 “这是点给我看的?这是让我同意?”莲意心里嘀咕着,脸上继续陪着笑,“都是家姐带累了娘娘。我们徐家,没一个人不愧疚的。” 太子妃已经戴好了耳环,就着铜镜照了照,颇为满意。 她放下铜镜,看看莲意,“怎么样?要不然,你先帮帮我?” 此刻,红色软帘外的金北的那只脚,正在更加迅速地点着。 荷味最初进宫当女官,不过是在御书房等地整整各地敬献的新书。后来因为当差当的好,也算是一路高升,才去了太学。那可不是一般人呆的地方,她负责的,是很敏感的一个差事:时策。 当朝读书人考科举,六个科目里本来就有“时策”这项,也就是议论时事,并阐述应对策略。从当今皇帝登基的第二年起,就在太学设了这个新政策:由专人组织太学生报题目、做调查、写时策文,这就是考试之外的时策。每个太学生都有资格写,也有权利不写。不过,但凡写了,就能在履历上积累好大一个光彩,当时就赏钱赏地,且有机会参与到他写文章分析过的那件事情里去发挥作用。 读书嘛,本来就为了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果有机会去影响朝政,哪个读书人不心动呢? 后来,大概10年前,在当时的太学祭酒的倡议下,时策的内容有了些扩大,但凡提出新的读史、读经的方法,或者虽然没有针砭时弊但针对朝政提出新的增益之法的,都算在里头。 荷味的官名叫“选策官”,正儿八经负责启发太学生、教导太学生,多多参与到写作“时策”的事务中来。 她的差事其实很复杂,因为这件事牵扯到银子、地、名誉,以及有限的名额,所以并不简单,可不是读几篇文章就算了。 眼看金北的脚还在疯狂地点着,莲意想到去太学当女官无论如何可以出宫,甚至可以有一份差事忙着来躲避太子陈舆——当了朝廷的女官,太子爷总不能想虐待就虐待吧? 莲意脑袋一热,心一横,“奴虽然不懂事儿,但愿意为娘娘分忧。只是,这是要,向哪位大人,或者是,向皇上、皇后娘娘等长辈上报吗?话说,奴自从进宫以来,上自卫太贵妃那样的老祖宗,下至其他的主子们,都没有去拜见。” 太子妃没理她,命令身边的太监,“把那些文章拿过来。” 那个太监答应了一声去了,不一会儿,取回来一个黄布袋子,打开来,是一卷卷用红丝绳系着的竹纸。 太子妃这才笑着对莲意说,“这是这些日子,太学生们交来的选题,就是阐述自己准备如何写时策的。我看的头疼,你替我看看,选选。至于其他的事儿嘛,只能再说。第一是你也不熟,未必做得来,更未必压得住场子,看文章倒是简单,你做得来;第二是,你的身份啊……” 太子妃故意顿了顿,“你刚才不是也说嘛,要不要向谁上报,这件事呢,就有些难说了。宫里头,虽则都叫你小徐妃,可是你究竟还不是太子爷的侧妃呢。皇上和皇后娘娘赏赐你东西,主要是为了安慰太子爷的心。其实呢,也不是冲你。” “是,娘娘教导的是。” “所以你现在的情况,太出头了不好。不说别的,人人知道咱们太子爷宫里跑了一个侧妃。人人又知道接进来一个你。如果人人知道你还没有位份就四处走动,岂不是越闹越不像了!” 莲意再次赞同:”娘娘说得有理。” 站在太子妃身后到宫女儿还添了一句,“咱们娘娘事事都按着太子侧妃的份例供应你,但实际上,宫里没给这份银子呢,谁有咱们娘娘这份儿慈悲呢!” 红软帘外的金北,如今一动不动,脚也不点了。 莲意起身,向前半步,低下头接过了黄布袋子,一个危险但是大胆的想法冒上了莲意心头。她再抬头去看太子妃的时候,眼神里是真心诚意地高兴。 “奴谢过娘娘信任,奴一定好好替娘娘当差。娘娘先歇着,奴告退了。” 莲意得到允许,带着笑离开承瑞殿。金北直到走回了偏院儿的大门,方才问她:“您有什么主意了?” 莲意收敛了笑容,“金侍卫,你知道时策是什么吧?” “略有耳闻。” “我姐姐也许没留下十万两金子,留下的就是同样重要的时策啊。” “啊?” “总之,太子妃娘娘极为在意我姐姐留下的痕迹。而且为了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今儿让我看文章,以后就让我做别的苦差。” “那倒是。可趁现在猜不透您在想什么?” 莲意得意地转过脸看着他,“太子妃找我替她当差,又不给我女官的位份。这件事,你说太子爷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 “那,我知道太子爷不知道吗?” “嗯?” “那,太子妃知道我知道太子爷不知道吗?太子爷知道太子妃知道不知道我知道不知道太子爷知道吗?” “您到底想说什么?” 莲意继续往正房内走去,“我想说,我错了。居然想过走太子妃的路子,得到一些庇护,而且合情合理地去见卫太贵妃。这真是舍近求远。我没有位份,去见任何人都不合适,这是真的,可是没有一条法律、宫规白纸黑字写着不许我去。我在东宫的存在已经够尴尬了,害怕更尴尬吗?” “说实话,臣不是十分明白。” 莲意拍了拍金北的胳膊,“多谢金侍卫时时劝我向好,我听进去了。今晚我就与太子爷和睦相处。” 莲意回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光,嗯,居然有些盼着太子爷早点儿回来了呢! 第二十九章 一次不深不浅、或对或错的入戏 莲意回了太子的卧室,里头依然是暖香扑面。她走到香鼎前瞧了瞧,笑嘻嘻地自言自语,“其实,殿下的喜好,和我也差不多。” 浓烈的,大开大合、大张旗鼓的。 莲意甚至就近翻了翻太子爷的书架,又打开了一面衣柜。 她演着嘴笑,“嗯嗯,这些,我也都能看,都能使。” 然后,莲意坐到画床上,手里还抱着那个黄色大布袋子,盘算起来。 金北就默默站着,没说话。 “金侍卫,太子爷有没有传什么话来,晚上不回家?” “回殿下,未曾。” 她算了算时间,不出意外的话,陈舆会在两个多时辰后回来。时间太充裕了! 莲意起身,出了卧室,按照记忆,七拐八拐地走着。金北发现她是要去茶水间。 “嗯,就是这里了。”莲意站在屋子中间环顾四周,“但不知道柴火、碳在哪里?茶叶、干果子、盐末子、奶条子又在哪里?还有,做饭又在哪儿?” 金北明白了,“您是要亲自替太子爷预备晚饭和小食?” “对,昨儿夜里他就发现了,我连侍奉他换衣服都不会。这一步,毕竟还有男女之别隔着,怪不好意思的。替他做些吃的喝的,他会高兴吧?” 金北很是发自内心地笑了笑,“您,这不是忽然想明白了吗?” 他是高兴,但也有点儿奇怪的怅惘。 为了压抑这股子怅惘,金北振奋精神,比莲意还积极,“这个院儿里,臣摸得差不多透了,您再说一遍需要什么,臣吩咐人去弄。不过咱们得想好了,先弄哪个,再弄哪个,不然忙活起来,乱作一团。” “金侍卫说得有理!让我想想,先决定做什么吧!” “殿下说得有理!” 两个人互相夸着,一片和谐。金北又兢兢业业陪着莲意回到荷味的书房,先替她把布袋子放好了,然后,笔墨纸砚给她找了,听她说菜谱儿:“做个山楂酱烧猪尾巴,怎么样?” 金北从莲意的语气和表情猜,这道菜其实是她的最爱。他微微笑着答应下来,“那咱们需要猪尾巴,山楂,您先写下来。” 莲意提笔写字,这倒是金北第一次看见她另外一副样子——与昨夜弹琴的时候的微微痴狂、诡异乖张不同,此刻,她顿时收了嘴馋的表情,素净淡然,却又出于多年的训练,素净淡然地坐好,写下菜名儿,食材名儿,又拿小字儿注解上重量,那字体不算是特别好看,但也娟秀工整。 她看了金北一眼,自己又想起什么去补充,“这道菜,得素白深碟子放着才好看,也要找出来。下一个,通花软牛肠怎么样?” 通花软牛肠是大桐这几年时兴的菜式,就是把羊羔的骨髓放入牛肠里做的。 金北面露难色:“这第一道菜,臣没敢说,第二道菜也太难了,那都是名厨手笔,您——” 莲意不为所动,提笔写下菜名儿,又把食材也列上了。接着,金北只听她口吐莲花停都不停:“当归羊肉?黄酒炖鸭?大虾还是白水煮了好吃,蟹黄煎豆腐?要不要再做个蹄羹?野猪蹄子好买吗?其实凉菜应该上点儿鹿肉脯,临时腌也来不及了,最后加个春来百花吧。” “春来百花”是素材,其实是各种菜、果,做出百花开放的样子。 金北满心里憋着一句话,“您能炖个鸡蛋羹就不错了。”但他手里接过莲意的那张写满了字的纸,略干了干,叫了一个兵过来交给他,“或去借,或去买,尽快回来,先找卫齐领银子。” 金北提醒莲意,“还需要柴火,香料,木碳,泉水,另外,您还要做茶饮吧?” 莲意眯了眯眼睛,瞅着金北,不说话。 “怎么了?”金北忍不住问。 “你一定觉得我不会做饭,对吧?” “您难道会吗?尤其是通花软牛肠那种菜?” “金侍卫,我今儿就多做一碗赏你吃,你就服了我了!” 金北承认,自己被这句话很是吓到了一会儿。莲意的气势一点儿没降低,又拿了一张纸,没和金北商议就写了起来,然后,往他手里一塞,“先去把这些弄来。” 金北向纸上看了一眼,发现是些干果、茶叶。他将这张张也交给一个军人,就看到莲意起身去看书架上荷味的书。 直到莲意挑出几本《清供》、《神仙食》放在手里落座在书桌前,他才回过味儿来,“您是临时抱佛脚,现拿菜谱学做饭啊?” “哎呀,你懂什么,你相信我就是了。” 金北挺不相信的。但是说了也白说,只好就由着莲意闹去。出去寻找食材的军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发现莲意倒是颇有大将风度,一点儿不急,就着午后的阳光,兴致勃勃看起书来,一下子就沉浸入内,头也不抬。 他竟然困了,多少年当兵都没有的事儿——靠在墙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莲意“喂”了几声把金北叫醒。 她看着他,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一副小婴儿的神态,缓缓睁开眼。 “你打呼噜了!“莲意逗他!” 金北明白过来,连忙请罪,“臣失礼了!” 阳光的色彩更偏暖调了,这是什么时候了,金北骂着“该死。” 莲意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没事儿,过了半个时辰而已。走,东西都来了!” 食材、柴火、木炭、泉水,都堆在许久不开火的大厨房,比起莲意的志得意满、信心百倍,金北心里是发愁的。行军打仗的时候他烤过鱼虾和野鸡,甚至还有蛇鼠,但认真做起太子爷要吃的菜……难! 莲意指挥了起来,“谁会生火?” “臣在!”一个军人举了手。 金北看看他,知道这个人本来就当过半年伙头。进宫这几日,他们吃的喝的都是从守卫皇宫的禁军总厨房里领的,而且就是这名军人带人去交接的。 “来来来,试试!”莲意命令道。 说实话,专门盯着莲意这个差事,虽然比在城防军大营里的差事轻松,可是过了这几天,也真是闲出花儿来。围在周围的军人们都觉得终于有个新鲜玩意儿玩玩了,不仅那名当过伙头的军人过来了,还有另外两个撸起袖子,自告奋勇帮忙。 莲意倒没有把活计都指派给别人的意图,尽管金北一直拉着她,等火苗儿从灶台地下转出来的时候,她还是倔强地走过去蹲下查看。 金北操心受累地加大了拉她的力度,“殿下,这火势不稳,您别蹲这么近,小心熏着。” 刚说完,一股烟灰冲出,直接把金北和莲意这两脏脸扑了个黢黑。 而嚷嚷着“拿我钱袋子买东西!有好玩的却不叫我!”跑进来的卫齐,正好看到这个场面,带头哈哈大笑。 既然卫齐都笑了,其他的军人也不客气,笑了起来。 金北要了水,先弄湿了手巾给莲意擦脸,自己就成了唯一的笑料。 莲意笑得捂着肚子,终究还是不好意思,亲自拿了块手帕子沾湿了去碰金北的脸。 “不用您。” 金北躲开了,端着水盆子走了出去。 莲意拿手帕子的手空空悬着,有些尴尬,幸亏那头军人们喊她:“小徐妃娘娘,火稳了,稳了。” 莲意跑过去查看,放心了之后又下命令,“下水,刚滚开的时候,就立即煮猪尾。另一个灶也开了,煮牛肠,去腥。” 她心里还是得意的。 金北认为她做不了厨子。 她的确做不了。 可是看你怎么说。——外祖父家是皇商,家教中比其他世家自有不同,讲究孩子打小儿要明白各种庶务,长大了成家立计,不受人拿捏。 直白点儿说,你连一个鸡蛋多少钱,一碗粥怎么做出来的都不知道,管家娘子骗你,你都替她数钱。 所以,莲意的母亲很小很小,就被奶妈子抱着在厨房转悠。所以,莲意从很小很小,也是如此。徐家又讲究孝道,每次祖母做寿,小辈儿们将就亲自预备个菜品祝贺,当然都是最简单的,而且大部分工作是下人做好了的,可是莲意经过手,知道怎么把一根蹄膀拿酱料炖烂炖香。 各种菜式,其实同出一理。 再加上,她还是“书匪”。但凡有书里写的东西,别人看个热闹,其实内心糊里糊涂的,但是莲意好较真,哪段真,哪段假,她全部能看透,也全部能还原。 只要有书在,她什么都能做好。 很快,金北回来了,先凑到莲意跟前,给她拿的猪油膏。 “这不是臣的,是耳房里拿的,您的。” 因为莲意刚洗了脸,他倒真细心。 由于怕莲意小性儿,金北还特意闻了闻,“有肉香了。” “哎呀!煮过了!”莲意一边抹脸,一边连忙让大家听下,捞起肉来,拿泉水亲自洗了——这次没人表示反对了。 卫齐看出了门道:“这量够大,您这是做了让我们都能吃上一口啊!” 在众位军人的欢呼中,莲意笑笑,特别大方,“钱,算我的,以后还给你。” “谢小徐妃赏饭吃!”众军人齐声喊道。 莲意确实让金北大开眼界了一次,尽管动作有些笨拙,她挑了几个自称会切肉的军人,和他们比试着把该切的切好了,分派下去,拿香料腌的腌、灌的灌,大汗淋淋的半个时辰过去了,猪尾竟然真的和山楂酱一起进了锅,羊羔髓也居然真的放在牛肠里蒸上了。 而且,大厨房里芳香四溢。 “是我小看您了。”金北说。 “那倒不是,”莲意擦着手说,“谨慎总是好的。即便现在这个样子,和真正的名厨、御厨没法比。可是,我觉得太子爷一定爱吃。” “为什么?” “因为我爱吃。” “啊?” 莲意吩咐再过半个时辰掀锅后离开了厨房,金北和卫齐跟上,听见她说,“我觉得,太子爷和我既然能看差不多的书,喜好差不多的颜色,在吃上也是一样。只要肉香味浓,并不一定讲究多么好的手艺。” “那正好,更相和睦了。”金北评价道。 莲意顶着一身肉味儿,没休息就去了茶水间,开始指派金北、卫齐,“看到了吗?杏仁儿这么碾,桂圆这么挑,甜枣儿这么弄,玫瑰花酱这么团,陈皮这么切,奶条子和盐交给我。” 卫齐立即埋头苦干了起来,金北还在犹豫,“您这又是啥?” “宇宙无敌千香百味奶香盐茶。”莲意说。 “啊?” 莲意不理他了,去忙自己的了。脸上都是笑。 因为这是她从小喝着茶,一直很期待能让徐家厨房做的终极梦想味道。可是母亲不许,连外祖母家的厨房里,也只实现了三分之一。 怎么说呢,要做出别人喜欢的东西,先得自己喜欢才成。不是吗? 该做的都做好了。热的凉的,统统装好盘啊碗啊,留在竹笼里保温。 小院里安静下来,并且被涂上了夕阳的颜色。 莲意回耳房又洗了个澡,戴上找出来的荷味的香囊,穿上荷味的一套姜黄色的裙卦,戴上白玉簪,只是脚上穿了双属于自己的矾红色的绣花高底鞋儿,靠着记忆,摆上了徐荷味的表情。 脸上也是寡淡的妆容,把铅粉掺合着猪油薄薄涂上,有种温润的白,画了远山眉,点了淡红唇。 听到余明回来报信说“太子爷要回来了”之后,就默默等着,说服自己“你就是荷味”。 幽静的黄昏时光里,她竟然真的分不清自己是谁,竟有些入戏。 她做的那些事,不知道荷味做过没。 她就是一个像又不像、似是而非的荷味。 这既是一次不深不浅、或对或错的入戏。 太子爷喜欢的戏。 太子爷回来了。 莲意无声无息到小宫门迎接,先对着看到自己就愣了一下的太子妃那边儿的太监,笑了笑,然后,坚定地,福了下去。 第三十章 喜欢一个人的确像做功课 陈舆一身疲惫地下马,进了小宫门,先是亲自把太子妃那里的太监扶起来。还是那句话:“有劳了。我晚饭在这边吃。”那太监心平气和地行了礼,走了。 陈舆一回头,自然看到了晚霞的微紫中,蹲在一边迎接自己的女子。 他都不敢近前。 荷味的簪子,荷味的香气,荷味的衣服。 裙下露出矾红色的凤头鞋,这不是荷味的。这救了他。 可怎么说呢,熟悉中有股新鲜劲儿。 陈舆就站在几丈外,希望莲意抬起头来就没那么像荷味了。因为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无法承受。 “平身吧。” “是。” 莲意放低了声音,听起来还是荷味,抓挠了一下陈舆的耳朵。 她慢慢起来,又抬起头。陈舆居然鼻子一酸。 怎么说呢?还是那句话:到底是姐妹。 并不相同的五官,此刻你交给任何人来看,不论是男人女人、小孩大人,一定都会说:“像,极像!” 到底是姐妹! 陈舆不动声色背着手往院子里走去,莲意快走几步跟上。 “肚子疼吗?”陈舆问。 头也不回,确实与莲意在说话。莲意想起来自己正装作“来月事”呢,连忙回:“不疼,奴一向不疼。” “你姐姐都是疼到打滚儿。” 这也要比较? 莲意没说什么,果然等到了陈舆回头看她。发现她脸上淡然文静,看不出喜怒。直到撞上陈舆的眼睛,方才笑了笑,满心喜悦的样子。 “怎么了?”反而是陈舆不适应了。“笑什么?” “盼着您回来好一会儿了,就怕您今晚公务太忙,不回来了。” 陈舆停下了脚步,“真的?” 莲意试探着去牵了牵陈舆的袖子,“真的。您一会儿就知道为什么了。” “原来不是无缘无故啊,是有求于我啊?”陈舆虽然这么说,究竟也没怎么样,由着莲意孩子似的捏着他的袖子,笑得如春花灿烂,又如晚星迷朦,一起回到了小院儿。 “山楂酱猪尾巴?”陈舆说。“这是我最爱吃的菜!” “天啊,这也是奴最喜欢的菜啊!” 莲意打心眼儿里得意、开心。 太子爷爱吃什么,等于是国家机密,一般人不知道。要说莲意能打听到,绝对不可能。偏偏就给碰上了。陈舆更加在心里疑惑,她是不是有一颗和荷味差不多的心,能预言,能看透人心? 菜香让这一切都来不及考辨,太子反手就握了莲意的手,不让她再捏自己的袖子了,进了正房,拐了几下,来到吃饭的屋子。他一边浴手,一边看着桌上——菜色和摆盘的水平,虽然一般,可是味道不错,“竟然有通花软牛肠!” 余明惠久亲自从伺候的军人手里接了茶盏放下——一个人两个。莲意连忙解释:“殿下,这浓的,是奴喜欢的,您尝尝,不喜欢也成。但是里头加了很多又香又甜的,解乏;这淡的,是太子妃娘娘那边儿送来的乌龙茶。奴预备的晚膳太腻味了,您喝了,解腻。” 莲意这大公无私、义正言辞的,倒是不避讳自己的短处。 陈舆一边擦手,一边瞅了瞅那碗所谓“浓”的,眉头一皱,“这什么玩意儿啊!” 他端起来喝了一口,砸了砸嘴,竟然沉默了一瞬,然后,看着莲意,悠然感慨:“真香!” 莲意笑嘻嘻地,等着陈舆说了“赐座”,规规矩矩在他斜对面儿坐好了,由着军人们布菜。按照她观察,今天的陈舆也有些不同。 也许,时间真的是治愈一切的高手?心爱的女人走了一天又一天,总会一天强似一天。如同病重的人,抽丝般好起来的。 这点,连陈舆自己也没计算过。 他不知道莲意在心里想这些的时候,对他产生了真诚的一丝怜惜。 但她也无法表达,只能拿清水眼睛关注着他吃一口这个、尝一口那个,很在意的样子。 被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盯着,陈舆稍微有些坐立不安。太子妃和荷味有一点相同,性子都是高傲且冷淡的,其他对自己热烈的女人不是没有,但是低贱卑微,或者充满心机。 他想了想,找了个话题转移自己脸上浮起的火辣辣,“这是你做的?” “也不算全是,但是菜单是奴写的,基本上是奴指挥他们做的,奴也亲自切了肉,拌了香料,等等等等,等等吧。” “也不容易了,今儿就忙这个了?” 莲意自己也吃了一口,咽下去,“总不能闲着。奴想取悦爷,爷,悦否?” “你为什么要取悦我?” 真实答案是为了让你护着我,让我可依赖,比如在皇宫各个地方进出自在些,位份上早日定下来,再就是别一惊一乍老吓唬我。 不过莲意没那么说,“现在取悦您,是因为奴一家俱尽忠敬上,您是君,奴是臣,自然要取悦。以后嘛,等奴喜欢上您,就是另外一番意思了。” 陈舆端着“浓”茶一直喝,“对,我记得谁说过来着,努力喜欢上我。我那么难喜欢上吗?” 莲意一本正经教育太子,“喜欢一个人,和这个人如何如何并无关系。不是您难以喜欢,是喜、欢,这件事儿,难。要说轻而易举地做到,那也能轻而易举地放下。” 陈舆心里一动,问她:“那你努力的成果呢?” 莲意瞅着陈舆心情还行,摆上二皮脸,“还没开始。” 陈舆果然心情是好的,“哟,忙着做饭,忙成这样?” 莲意往陈舆最近前的椅子上一屁股挪过去,“爷,您得帮忙。” “怎么帮?” “比如,最近这几天,别罚奴了。还有,您慢慢教导给奴,您的优点!” 陈舆把浓的那碗放下,端起乌龙茶,“我的优点,那么不明显吗?” 莲意可不怕这个,看书看多了,她什么话儿都能接得住,她甚至有些兴奋,在家里哪有怎么略带危急的时刻让她显摆头脑活络啊,“这您就不懂了,爷,满天下都看到的优点,那算什么?什么叫闺房私意呢?为什么要花前月下呢?为什么又要私定终身后花园呢?”她把她书上学的词儿先堆了上去,“因为旁人看不见的您的好,您给奴看到了,那才金贵。要不然,全天下都喜欢您了!哦,那些宫女儿太监,男女老幼,余明惠久金北卫齐,都喜欢您,那还稀罕吗?” “去去去,恶心死了,我要余明惠久喜欢干嘛?” 无辜的余明惠久站在旁边无奈陪笑。 陈舆觉得和莲意说话有意思,准备继续聊聊这个话题。 因为他好奇,荷味对自己喜欢过吗?为何不喜欢了? 探讨一下,何妨? 陈舆给莲意夹了一筷子白花菜,“依你这样说,喜欢一个人,真的像考状元一般?要做功课?要启蒙、勤学,然后四书五经,作文章,谈论、进益,拜师,一步步的?” 没等莲意答应,陈舆忽然自己认为自己刚才的总结很不错,甚至把自己感动了。 莲意拍了拍巴掌,“不愧是爷,您说得真好。这不就是您的一个大优点吗?奴记下了,叫看问题一针见血。您再说说看,还有什么优点?” 陈舆连吃了几口肉,思索起来,“啊,我,还算勤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还有呢?” “也算聪明,太子太傅夸过。”但是,说这句话的时候,陈舆好像底气差了些,竟然有些害羞。 “还有呢?”莲意眨巴了眨巴眼睛。而且学着陈舆的样子,给他夹了一筷子牛肠。 “我还算坚强,多么大的事儿,能忍住。” 这句话,陈舆更没底气了。他想起自己虽然在荷味私奔之后,于皇帝皇后面前坚持着处理公务,但是把人家好好的小姑娘抬进宫来作为替身虐待,这几天又总是吓唬她。 “这样,先不说了——我的优点,我自己想想。以后写给你。你的呢?” 莲意似乎不解,“我的?您要了干嘛?您要喜欢上我吗?” 陈舆被噎住了,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他严厉地说,“我不要。你还不够像荷味,我太忙了,找时间好好调教你。” “是。” 莲意一屁股坐回原来的椅子上,嘴角有些往下压,一脸失落。在陈舆看起来,有些楚楚可怜。况且,他身边的、她刚才短暂的那个椅子,顿时空荡荡的。 他看着她努力咽下饭粒的嘴巴,忽然想起了亲吻她的时候的触感,自己的唇边一热。 “这样,为了奖赏你给我预备晚膳,我答应你个条件。你有没有什么事,要求我?” 莲意赶紧放下筷子,擦擦嘴站起来,“求殿下放了白曼珠吧!” 陈舆把脸一沉,“私闯冷宫的事儿,我还没罚够你是吧?还要我放人?不行!” 莲意还不放弃,“那,求您收回成命,就别让金北他们12个时辰盯着奴了。他们是大男人,女是姑娘家,真的真的不方便。” 金北偷偷看着陈舆。 陈舆沉默着。 他开口了,“你先坐下,我还没吃完,你这叫什么,没规矩。——不行。金北必须跟着你。而且是12个时辰死死盯着你。这本身就是对你们徐家的处罚。你舒服了,那还对吗?” 金北竟然松了口气。 陈舆看着沉默的莲意,“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那,奴确实还有个请求,奴进宫了几天,还没拜见皇上、皇后娘娘,各位太妃、长辈儿……” 陈舆把碗碟往前一推,“不行。” 他站起来,表示吃完了。 莲意赶紧也站起来。 陈舆阴着脸,浴手,漱口,终于抬头看了看莲意,“吃好了?天也不冷,我们去杏花林走走。” 第三十一章 折磨人不是他的本性 因为到了月底,月如金钩,斜斜照着人间。陈舆懒怠等,拿了自己的一件大红色海水纹的大披风给莲意裹上,大是大太多,可衬出莲意的身段脸庞格外娇嫩。 余明、惠久拿双手在后面拖着披风的尾巴,才能不掉到地上。 “也不能总这样,还是让人找出小徐妃娘娘自己的来吧。”余明说。 莲意和太子一样嫌麻烦,“不穿就得了,这天儿也不冷了。” 太子“哼”了一声,“冻不死你。皮冻掉了你的。” 莲意故意向着惠久问:“咱们爷对柔西公主也这样说话吗?” 因为知道主子心情不错,惠久又吃了牛肠,胆子也大,竟然说:“反过来还差不多。” 余明憋着笑,观察着陈舆的脸色。没人注意金北出去了一圈儿,又回来了,手上拿了件同样是大红色的羽缎披风——他刚去找来的。 这时候莲意看见了,亲手去解身上那件的带子,想换上自己的。没想到被太子一把捏住了,“偏要你穿我的。” 说完,他转身到衣柜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件旧紫色撒金花汗巾子,从正面一把将莲意楼过去,两只胳膊穿过莲意的身侧向后,拦腰来来回回几次,把汗巾子系上了,把长出来的披风从汗巾子缝隙里,一段儿一段儿拉上去,看起来虽然稀奇古怪,可总不至于掉到地上了。 莲意陪笑谢恩,“谢谢殿下,还是殿下会处置。” 陈舆冷冷地看了一眼金北,“金侍卫真会自作主张。关于徐莲意的任何一个细节,怎么安排都由我说了算,你乱拿什么主意?” 金北单腿跪下,“臣知罪。” “算了,起来吧。你们都累了一天了,该歇着歇着,余明惠久替我预备浴桶。我和莲意单独去逛逛。谁都不许跟来。” 众人皆轻轻答应了一声,陈舆不知道这么想的,忽然拿手拎了拎金北手上那件莲意的披风,在空中一甩展开来,带着欣赏的目光看了看,又披到了自己身上。 这件披风本来就大,虽则陈舆比莲意高出将近两个脑袋,披上也不显得怪,只是下摆短些,刚过膝盖而已。 陈舆本来就长得精细,这件女式披风,倒把他打扮得如花似玉。他看着众人的目光,也明白了自己穿着的效果,对莲意勾勾手,“只说不做。那日还说要提替我换衣服,这么好的机会不练练手吗?披风是最简单的了?” 莲意连忙贴近他生前,两手从他手里拿过领口穿出来的带子,还微微踮起了脚。她做这种事少,信心不足,又怕出错,一边如临大敌地系着,一边从下面往上,一眼一眼偷瞟着陈舆。那股少女的娇俏劲儿,也是足以让人心软。 结果,莲意虽然能给自己系,给太子系的结果,还是做成了个小丑疙瘩。莲意把二皮脸挂上,憨笑着,“爷还是自己来吧。” “说着说着,你就要放手不管是吗?”太子两只大手拢上来,把莲意的手留住,“我教你。” 也不知道太子这个技能是怎么练出来的,总之他与莲意十指缠绕,居然真的配合着把带子洗好了。 余明点着了个琉璃罩子防风灯笼,小巧玲珑地,递到了太子手上。就和金北几个一起恭送两位主子出院门了。 惠明把预备浴桶之类的时候往下安排了,试探着问了一声金北、卫齐:“两位行长,今晚也不是很冷,依我看啊,这两位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回来了也绝对不想看见咱们,横竖有人伺候,不如咱们找点儿乐子去。” 余明笑着,等金北两个人的反应,卫齐只看金北。 金北客客气气地回答,“出宫去呢也不好,在宫里头的话,能怎么乐?咱们几个刚进宫,还要二位行长带着。” 余明“嘻嘻”笑了两声,“宫里头的乐子也很多。不过咱们不必要太过分。吵吵闹闹的那些就不要了。弄点酒来,再支个铜锅,往隔壁院儿里要点儿羊肉豆腐白菜盛两碗米饭,我还没吃饱呢。” 听了余明这几句话,卫齐看着金北的目光简直是“热烈期待与促成”了。金北倒是没让三个人失望,先是拱拱手,“当然好。听余行长这吃食上头的喜好,就是实在人,咱们好容易有机会聚聚,交个朋友,多高兴啊,哪能不从命。” 惠久连忙自告奋勇亲自去要东西。 金北还有些踌躇,“这边儿问太子妃拿的,也太多了点儿吧?” 余明略带神秘莫测地笑着,“放心,放心。” 应该是背后还有什么事儿,余明没挑明,金北也装看不懂。 卫齐积极了起来,“就去我屋里吧?还有,我一起去要东西吧。那天看到惠行长吃饼,馋的我啊,锅子里面泡饼它不香吗?” “行行行,你们一起去!”金北发了话。 这就是卫齐的好处,私下里玩玩闹闹,只要有外人在,哪怕一件小事,也要做出只有金北能做主的样子来。 余明向两个去拿火把的人说了一句,“去我屋!” “知道了!”那两个人就像被派到邻居家送吃的或者借碗筷的孩童,很喜欢这个任务,匆忙而去,高兴得头也不回。 如钩的月,如水的天。只过去了一天,风里就比昨夜多出些暖暖的熏意来。宫里头四下挑着灯笼,但是陈舆依然担心莲意怕黑,拿右手举着琉璃罩子灯,拿左手牵着她的手。 小小的软软的,温顺的、胆怯的莲意的手,像卧在他手里的猫。 莲意只管跟着太子向前走,也没分清方向和路径。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太子是看路了,莲意在看四下的景色。黑蓝色夜空里映出高高的屋檐和树枝,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好看。 “看什么呢?”看路的太子,终于看到了看风景的莲意。 莲意“噗嗤”一声笑了,竟然本能地抽出了自己被他握住的右手去捂嘴巴。手刚到嘴角又被他抓了回去,“笨,左手不会捂脸?” “真的不会,殿下。” “以后学着点儿。” “那奴要学的也太多了。” “就是要难上加难,折磨死你。” “噗。”莲意又笑了,这次是拿左手捂嘴了。 陈舆拿眼睛从高处斜着瞄莲意,“你笑什么?我好笑?” 莲意用心解释,“殿下对奴的语气里,始终持续着那种冲奴发火的架势。不过听习惯了,就不吓人了,反倒是有点儿撒娇的意思。” “鬼扯。怎么可能。” “如果吓人的话,奴还敢来陪殿下散步吗?” “不敢的话,你还有什么招式吗?” “装肚子疼总行吧?” 陈舆匝摸了匝摸这个答案,点点头,仿佛给予了极大的首肯,“你这说的也是,一个人不情愿做什么事儿,总能找到办法。” 他想到荷味不情愿和自己待在东宫,就那么想到了办法…… 荷味的脸扑到小宫门外的地面,摔出一滩血。 现场保护起来留着给他查看。最后,血迹是他亲自擦掉的。 想到荷味陈舆就有些失常,故意凶神恶煞拿出对付朝中政敌的架势,“这样说来,我对你还不够狠,要加大力度。” 没想到,莲意顺着杆子就爬上来了,“殿下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吗?” “好,刚进宫三天,就挑我错儿了——你说。” “殿下折磨奴,并无大义的名分,奴犯罪了吗?奴没有。还有,殿下折磨奴,恐怕最重要的是,违背殿下自己的心。殿下不是坏人,作为太子,一贯又能干,还有贤良的名声,心底里并不想折磨谁,不是吗?” 陈舆被她噎住了,一时默默无语,生气了闷气。 确实。他不是没做过阴狠的事儿,可都不是这种。徐莲意是他无缘无故非要折磨犯任性使性子的第一个人。 就这样,两个人手牵手绕过了承瑞殿,又走向了杏花林。 莲意瞄了几眼陈舆月下的侧脸,看不太出大的喜怒。 她觉得自己又多了解了身边这个男人一层。其实,她刚才说的是真话。 一阵惶恐之后回过神来,发现他的确不是坏人。因为痴情、悲伤而有了些坏脾气的人,怎么会是坏人?何况他没真的欺负过自己,尤其是没逼着自己侍寝。 就连自己咬了他,他也没真的动怒。好吃好喝好人伺候着自己,他有没有可能,好好和自己过一辈子呢? 如果这一辈子,他都在身边,可是心,却在荷味身边,这样的一生,莲意喜欢吗? ——不管了,先不想了。 这次莲意又抽出手来,还抢了陈舆的灯笼,看来的确是不怕他了,拎着披风加裙子,小碎步往树林里跑。陈舆在她后面几步就赶上了她,“你不怕鬼啊,急火火的!” “奴不怕鬼。奴没害过人。” “那又有什么可急的?” “看着花草树木就是想亲近,不是吗?” 说了这几句话,两个人已经进了杏花林。陈舆没把灯笼抢回来,因为私下觉得“美人擎灯立杏花”的景象很美,可还是把她的手又给握了。 只见莲意一枝枝高高低低的树枝看过去,有时候还蹲下来观察落花,陈舆也跟着她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保持着行动一致。 莲意好几次想去拿手碰,发现没有一只手空着,就往外抽了抽,都被陈舆握紧了。 她回头看着陈舆,“殿下,您又自相矛盾了。这么握着,是怕奴摔倒吗?” “你这么个脚下没根的样子,你以为不会吗?” “摔疼了不是正好折磨奴吗?” “我折磨你是一回事儿,土地爷折磨你是另一回事儿。” 没想到,莲意“噗嗤”,又笑了。 她这样一而再再而三,陈舆是有些见怪不怪了,但不免好奇,“服了你了,又怎么了?” “殿下提起土地爷,奴想起一个典故。” “什么典故。” 莲意清了清嗓子讲起来,故事还不短,“说古时候啊,有个村子,村头有个土地爷爷庙。村里头有个老奶**,给她儿子打小儿,买了个童养媳。那年除夕呢,老奶**和儿媳妇做了豆腐。老奶**说,那个阿什么——” 陈舆打断她,而且顺便摘了一朵落花流水的春末里难得一见的完整饱满的杏花,簪到莲意耳畔,“阿什么是什么意思?” 莲意认真听吃了一惊,“您饱读诗书,连阿什么都不知道?和张三李四差不多。” “切,”陈舆忍不住破了礼仪,“今日无人属阿谁,还阿什么?你才不懂!” “算了,不争了,奴让着您。”莲意一副赚了便宜卖了乖的样子,还摸了摸刚刚簪到自己发上的杏花,“好看吗?——总之,那个阿什么,你舀一点豆腐糊,去村口土地爷庙里供奉一下。这个小媳妇就去了。结果呢,土地爷正好闲来无事,变作一个老公公在附近晃悠。小媳妇子平日里出门少,有点儿找不到土地庙,就上去问,老公公,您知道土地庙怎么走吗?” 陈舆从来没听过这种故事,板着脸骂了她一句,“这根本不是典故。” “也是,那奴不讲了。” “还,还是讲吧。土地爷这么回答?” 陈舆很期待。 第三十二章 贪心希望他在意 莲意也找了一朵杏花,花儿倒是饱满完整的,但是已经落了,她从地上捡起来,放在陈舆的手上。 “土地爷说,你找土地庙干嘛?小媳妇说,过年了,给土地爷送豆腐糊。土地爷凑近了她,说,嗨,豆腐糊有什么好吃的,豆腐才好吃。让我吃你个豆腐吧。” 陈舆嘴角一挑,虽然并不想,却泛起了笑意。 这么个粗俗下流的段子,连故事都不是,他本来该厌烦的。但哪个人是圣贤呢?陈舆,这样一个从刚学会坐的时候,就被父皇母后太子太傅奶妈子大太监侍卫们朝臣们,逼着活在规矩里的人,有时候就越喜欢些相反的东西。 他甚至头脑里有了那幅画面,人间烟火的村口,俏媳妇儿,色色的老头儿,热腾腾的豆腐糊。 莲意还在讲,“您这就笑了?这不是可笑的地方儿。那个童养媳一生气,舀了一葫芦瓢的豆腐糊,就盖在老公公脑瓜子上了——” 这个情节,陈舆是真没想到,反正四下无人,他顿时就哈哈大笑起来。 莲意颠起脚,双手连灯笼把儿握着,忙乱地去捂住太子爷的嘴,“不行不行,爷,还没到笑的时候。您听奴说啊,童养媳就跑了,气死了。结果老奶奶一看,诶,阿什么,你怎么了?给土地爷送完了?小媳妇不说话,赌气呢。老奶奶又问她,你这个孩子,葫芦瓢呢?小媳妇一想,哎呀,忘了!阿娘,我死活不回去了,有个老公公调戏我,说豆腐糊有什么好吃的,要吃我个豆腐,娘去拿吧!就在村口,顶在那老不死的头上呢!” 陈舆一边躲避莲意的手,一边继续哈哈大笑,莲意不依不饶,“这还没到笑的时候!殿下!听话!不能笑!老奶奶过年活计多,要用葫芦瓢啊,就跑到那边一看,诶?哪有老公公啊!她走来走去地找,发现一路撒了的豆腐糊,延伸到了土地庙,进去一看,啊,土地爷的神像上就扣着我们家的葫芦瓢!老奶奶生气了,你这个老不死的,是你调戏我们小媳妇啊!土地爷一听,越来越害羞,缩啊,缩,缩啊缩,就缩成了一个矮子!” 莲意终于讲完,自己哈哈大笑,花枝乱颤,一时被口水呛了,又笑又咳嗽,小脸儿憋红了,陈舆替她拍着背,连声骂她:“粗鄙东西!在我面前讲这个!还笑!不怕我罚你吗?不怕我吃你豆腐吗?” 莲意好容易忍住笑,“不怕,奴也没豆腐啊。” 陈舆觉得哪儿有些不对,“你这个故事哪儿听来的?” “外祖母家大厨房。” 陈舆联系到徐莲意的外祖母家是皇商,门第到的确不算高,乱七八糟的人果然多。 “你觉得童养媳为什么生气?” “土地爷贪心,给他豆腐糊他不要,非要吃豆腐。” 陈舆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徐莲意这个傻子,不知道得意洋洋给多少讲过这个故事,竟然不明白吃豆腐是什么意思。 “笑什么啊,看,把奴给您的花儿都笑掉了。” “我问你,”陈舆有些情动,声音放低了,“为什么这么喜欢花儿啊?喜欢花的女子都美。” 他说着,把她重新扯进怀里。莲意温顺地靠着他的胸膛。“奴的母亲也这么说,就是她这么说了,奴才喜欢花儿的。” 陈舆又被惊了个倒仰:敢情在她这儿是因果倒置。 他抚着她的后脖颈,把头低下来靠着她,“你够美了。” “嗯。”她不敢说话了,也许是觉得了哪里不对。 气氛太暧昧。 “不是要喜欢我吗?手在哪儿呢?不抱着你的舆郎吗?” 莲意也是一阵心荆荡漾,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心突突跳着,耳朵热热的,试探着回抱住了他。 暖暖的,大大的硬朗的骨架和线条,包裹着自己。一点儿都不凶,好像很喜欢自己的样子。 “我告诉你什么是吃豆腐。” “嗯。” 陈舆说着,从莲意的耳垂处吻起,一路到她唇边,轻轻啄着她的脸,下颌,然后,深吻她的嘴唇齿间。 陈舆搂她搂得更紧了,吞噬着她,也感受着她。莲意没有怕他,没有抗拒他,一开始有些紧,后来渐渐放松了,并且缓缓回应他。 莲意心里慌成了黄河决口,满脑子都是: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接着就一片空白了。 没什么可想的。 她喜欢这种感觉,她觉得,她也喜欢太子爷。 陈舆怀疑自己足足吻了莲意一刻钟。两个人有些东到西斜,粗重的喘息渐渐交织了起来。 “觉不觉得我的声音变了?懂不懂为什么?”他故意问她。 “嗯嗯。”她说。 “是你先的,真不害羞。”陈舆放开了莲意一会儿,笑着说,接着不等她回答,又去吻她。 莲意不是很懂男女之事,至少只知道“侍寝”的大概,并未经历过,她好像有种骨子里的野,与灵里的单纯混在一起,她没有刻意压抑自己身体的感觉,在杏花林他的怀里,呼吸声里先掺杂上了娇滴滴的呻吟。 所以陈舆骂她。 但知道她已经听不清了。 直到两个人不知道怎的,撞到了一棵杏花树,琉璃罩子灯笼落在地上碎了,莲意身上的披风也也被树枝子刮破。 “殿下恕罪,奴的错。” “没事。”陈舆说着,扶起莲意,替她理了理被自己揉乱的头发,今天,不想折磨她。 “怎么样?如果要侍寝,打头儿的,就是让我这样亲你,喜欢吗?” 莲意使劲低着头,“奴喜欢。” 陈舆心里一阵酸涩的疼。 他看了看月亮,还是不免想起了荷味。 “走吧,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没说话,没牵手。 莲意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是好。 幸而那段路不长。 回到小院儿,两个军人打着灯笼给他们开了门,迎进去就开始请示,“浴桶都预备好了,两位殿下是一起入浴吗?” “我踹出你的肠子来!胡说什么呢!我自己洗!” 陈舆忽然间暴怒,把迎接的军人和莲意都吓了一跳。 莲意呆在原地,看他大步流星扔下自己走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直到另一个军人来请,“殿下,您进去吧,外头冷。” “哦。”她说,才发现脸上有清冷的泪。 这陈舆,好吓人,吓出人家的眼泪来了。 直到大手帕子递上来,莲意才发现,这个“军人”,就是金北。 “金侍卫,还是你的岗啊?”莲意问。 眼看着莲意手拿大手帕子不擦眼泪,金北夺过来替她擦了,大胳膊展开,虚拢着她,护送着莲意进了正房,把她往耳房领。 “算了,”莲意停了脚步,“我那会子洗了,这会子可以不必再洗了。还有那些文章没看呢。我去姐姐的书房。” “姐姐”两个字,竟然是哽咽着说的。 金北默然表示答应,上来就替莲意先把大汗巾子解了,把披风脱了,拿在手里。 “嗯?金侍卫,你怎么一身羊肉味儿?” “和余明惠久卫齐吃锅子呢。” “那怎么过来了?” “有巡夜的,臣让他们看到您和太子爷往回走就叫臣。您不是,不愿意别人侍奉您吗?” 莲意的思绪却飘到了别处,“有巡夜的?对。他们不会路过杏花林,看到我们……?” 金北并不知道杏花林发生了什么,看这个架势,以为是莲意陈舆吵架了,一个被吓哭,一个被气暴。 这个莲意啊,就那么抗拒陈舆吗? 他没说什么,陪着莲意来到书房,点上香,通了炭,叫人拿铜盆子让莲意洗了手,替她找了大黄布袋子放在书桌上,又调好了烛光。 “你回去吧,我自己待一会儿。不是有他们吗?” 莲意的意思是还有别的军人守着。 莲意也金北都察觉出来,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心想让他赶紧走。 “行,您别怕,如果惹恼了殿下,明儿臣教您赔罪就是了。” “对,你懂男人,知道女人怎么魅惑男人。去吧。” 金北未肯走,自己也怀疑卫齐骂自己“婆婆妈妈”是正确的,唠叨了起来,“您听臣的,顺从着点儿,多多顺承太子爷的意思,做出喜欢爷、爱慕爷的样子来,哪个男人不动心呢?” 莲意的眼泪又流出来了,“金侍卫,真不是我的错儿……他亲了我,张,张开嘴巴的那种。我也让他亲了——他还问我喜欢和他那样吗?我说喜欢。然后刚才,你也看见了,他又发火了,又不理我了……” 金北心里打了一个闷雷。 也许是因为说出这样的话觉得羞耻,莲意直接把金北推出了书房,从里面锁上了门——虽则里面,她也不是单独呆着的,还有两个值夜的军人,秉承12个时辰盯紧她的命令,站着呢。 金北站在门外,觉得与莲意远隔千里。觉得自己又傻,又无力,又说不清,连张口劝说的资格和勇气也没有,就那么愣愣站着。 莲意掉了一刻钟的泪珠子。 心一横,就那么止住了,哭有什么用? 乱七八糟的事儿还有那么多,自己居然在哭? 她打开了黄布袋子,看着那些竹纸卷子,命令道:“你们盯着我,就盯着,但是我这里看文章不方便。谁去后楼上找点儿纱帐子、纱囊,把我罩起来,你们也能看见我,我也能专心替太子妃娘娘当差,怎么样?” 其中一个军人答应了一声,开门传人。 门外,金北还站着呢,两个人隔着门,在烛影摇曳里看到了彼此。 莲意刚想说什么,金北转身离去了。 金北手下的军人很能干,很快找来了纱帐,淡绿色的,极为素净,又找了架子撑起来。莲意坐在里面,果然觉得舒服多了,安心读下去,渐渐没了纷繁的思绪。当值的军人,又有人送了果茶来。 “爷呢?” “爷歇了。爷说知道您要问,让臣们告诉您,你喜欢耳房,就在那里睡一辈子吧。”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陈舆非让军人们转述的孩子气的话,莲意倒是好受了些,感觉他还是在意自己的。 这是种什么心境? 难道要生出贪心来,不仅希望他把自己当作侧妃,还要对自己在意吗?他明明只在意荷味啊! 莲意掐了自己一下,强迫自己立即关闭那些烦恼,再次看起太子妃交给她的文章来。 余明和惠久共同有一间精致房子,但在小宫门外不远处的楼上。他们俩按理说平时是回家里住的,有急事的时候,这里全当是个值夜房。最近,因为陈舆心情不好,他们在这屋里住得倒多了起来。 金北听到报信,急匆匆走了,又过了这么久才回来,一回来就被三个人拉过去罚酒。 金北没有拒绝,连干三碗。 是个人都有些上头。 “真是的,这差事太不容易了。”余明吃了块羊肉,打了个嗝,“之前就是,我和惠久两个大男人,自己还没个心上人呢,却整天要看着爷和大徐妃卿卿我我,如今又要看着他和小徐妃卿卿我我。” 卫齐“啊?”了一声,也去扒拉羊肉,“现在这个样子,就叫卿卿我我吗?” 惠久夹给他一块儿,“怎么不叫?你没脑子啊?没有过女人啊?你看那俩人之间那样,都打情骂俏成什么样了!” 金北觉得心里不是味儿,自己抢过酒壶倒起来。 主人心顺和睦,本是他当差的胜利。 但他只觉得忧伤。 书房里,莲意只顾着专心致志看文章,没料到陈舆又来了。 站在纱帐外看着影影绰绰的她,真的好像荷味啊! 他走过去,掀开了帐子,从身后把莲意抱住,下巴抵在了她的后颈上。 第三十三章 你能给我的一点点甜 莲意心里突突一跳。 心,竟然比身子先醒了过来,知道是陈舆来了。 她一直在认真地读那些关于“时策”的文章。每篇都是洋洋几万言。第一篇就提出“废除紫衣卫”,胆子之大,让莲意着实吃惊。然而写文章的人,并非只是信口空谈,他从公开的邸报上、碑记中、府库资料内,以及名人印刻的诗文集子里,寻找案子、人物、数目字儿,互相印证,架构出紫衣卫的选拔人才、训练过程、官职体系。然后,再从各个方面,阐述其对朝廷和民间的利弊。当然,他认为弊大于利,所以,要革除。他甚至试图讲述如何善后。 由于这个书生并没有资格接触到真正的机密文件,他的论述就有大片空白需要填补。 黄布袋子里这些文章,并不是真的时策,而是有抱负写时策的书生们先行写出的阐释。之前,如果被徐荷味这样的官员选中了,就能拿到银子,还能拿到朝廷的各种方便,让他四处畅行无阻,来完成最终的文章。如果他自己写不完,还能带上几个好友一起完成,之后论功行赏。 莲意从未看过这类文章,觉得很新鲜。 第二篇也不错,论及漕运,第三篇,则涉及武备。 她刚拿起第四篇,陈舆就来了。 第四篇,是关于银矿的。 虽则莲意一目十行,但这些文章实在都太长了。当她读到第四篇,也已经是下半夜。她其实不惯熬夜,今晚是特例。 莲意一动不动,却听陈舆低吟了一声:“大河。” 莲意“刷”地站了起来。 陈舆低垂着头,没有抱住她,也没挽留。 莲意看了看蜡烛,这不知道是谁挑了放在书房的,上好的圣水龙油蜡,燃了这么久未灭,还有淡淡地花香沁甜,如今,剩了烛泪斑驳的一个底儿,汪了一汪蜡油在那里,微微荡漾着。 莲意走到烛台边,回头向着陈舆蹲下去行礼。 陈舆反而坐在她刚才坐的椅子上,翻了翻那些竹纸卷子,“我去耳房里找你,你竟不在。讨我欢心,也不必过于努力,居然自己在这里学着你姐姐看起这些来了。” 这时候,莲意用疲惫昏花的眼睛,盯着深绿色地板石条,静下心来,捋了捋自己坐在这里,是为什么。 为了看文章,自然。但没那么单纯。 她读书快,本不需要大晚上干熬。 她本来的计划,就是清晨太子爷早起的时候,发现她在这里替太子妃当差。 做戏这件事,一定要做全套。如果你想让一个人认为你熬了一整夜,你就要真的熬一整夜。 莲意没想过自己熬夜,太子爷会心疼。她只是希望陈舆“自然而然”地发现太子妃在不那么光明正大地利用自己。而以陈舆对她阴晴不定的态度,以及人家多年结发夫妻的情分、加上太子新做了司隶校尉的繁忙,莲意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直接去奏明的。——你跑去跟人家说这件事儿,期待人家回应什么呢? 只有通过这种方式,让陈舆“自然而然”地发现,再观察他的反应,最可行。 莲意并不希望陈舆替她挡掉什么差事。差事她不怕,她是摸不透叶千波的目的和手段。 但观察陈舆的反应,总能对判断叶千波,起点儿侧面作用。 再说了,万一叶千波真的背着太子搞什么阴谋,莲意等于已经半只脚上了贼船,以后被发现了,那不是死路一条?不如现在就“主动暴露”吧。 她没有任何与人玩阴谋诡计的经验,读的书也是光明正大的君子之道,这是她唯一能琢磨出来的办法了。 她不想一直稀里糊涂的。 宫内无小事儿,警醒些好。 此刻,照顾着余明、惠久、卫齐横七竖八躺下之后,金北又从小宫门回来查岗,想要确定一切无虞后再放心歇息一会儿。但他的双脚,只是带他加速来到书房而已。 他发现烛光还亮着,门口的两个军人悄声告诉他:“爷和小徐妃都在里头呢。” 金北在门外站住了。忽然听到里头传出说话声儿。 是莲意。 “殿下,您误会了。奴只是奉娘娘的命而已。” “谁,母后?哦,千波?” “嗯。” “你先起来。” 莲意缓缓站起,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而太子凝神静气,翻了翻竹纸卷子。他刚刚睡了半夜,迷迷糊糊梦见荷味,又梦见莲意,找到这里来,这时候他才算全醒,“对了,太学的一些事儿,好像都让她暂且盯着。怎么寻摸上你了?” 莲意试探着问了一句,“是奴多嘴了。原来爷不知道。” 陈舆不看她,皱着眉头翻文章,“她让你看这些做什么?” “就和姐姐一样,把好的文章,选出来。” 陈舆终于把文章放下了,抬头看着莲意,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她让你看你就看?” “自然,奴怎可不奉命?” “你听我的话,还是叶千波的话?怎么不先来告诉我?” 莲意委屈巴巴,“不知道。” “哟,饱读诗书,你不知道这个?” 莲意义正言辞了起来,“奴如果是殿下的侧妃,太子妃娘娘作为嫡妃,就是奴的正经主子。奴听她的。现在奴的确不是,作为臣民,可能要听您的。” 陈舆笑了笑,“你是不是对没有正式册封这件事,有点儿在意啊?” “也不是。” “过来!” 金北在门外听到莲意的凤头鞋轻轻踩着地板过去了,被太子拉了一把,抱在了膝头。 他想走,足下却生了根。 他想起刚才喝了酒,隐约觉得从莲意肩头取下的披风是坏了的,看来是杏花林里的树枝刮破的。那时候以为是太子欺负她,现在知道,却是两人情浓所致。 里面一男一女,还在继续说着。 “你满脸不高兴,给谁看?给我吗?” 过了一会儿,莲意回答,“不是,奴也是担心您。您总是想姐姐。想来,这个感觉,该不好受。姐姐给过您什么?奴,不能给吗?” 陈舆的心一疼。 金北的心,也一疼。 陈舆叹了口气,“和她在一起,我觉得安心。” “和太子妃没有吗?” “那是另一回事。” “哦。” 陈舆似乎很怕莲意伤心似的,补了一句,“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开心。” “那,安心就比开心重要,是吗?”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连陈舆自己都迷茫了。 “哼,您真傻,那我看到金北还安心呢!” 这句话,让里头的陈舆和门外的金北,又同时觉得心里一扎。 “混账,就知道胡说。气死我对你什么好处?小孩儿冒话儿,我不和你计较。我累了。你听话,回去陪我睡一会儿吧。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月事还在?” “在的很,很在,非常在。” “淘气。这文章,别看了。” 陈舆把莲意从膝头放下来,唤人进去吹蜡烛,门一下子打开,莲意看到了金北。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个反应,居然是红着脸低下了头。 仿佛刚才那一切让他知道,特别难堪似的。 金北却拿手拦住了一个军人,自己亲自进去收拾屋子,留在了陈舆与莲意手牵手离开后的空空荡荡里。 莲意走在走廊上,有些跑神儿。 陈舆还在说话,“听见了吗?别看了。那张琴我看还在那儿呢,那可是母后赐的琴,你闲着练练倒是行的。” 那张琴是斛律皇后送的。果然不是徐荷味的品味。徐荷味临走,把琴放在采萼楼头是何故? 陈舆还在说,“你怎么不吱声?文章别看了。这事儿,朝廷不缺人。明儿后儿都行,就找人去太学顶那个差事,叶千波也别管了,你也别管了。” 从陈舆这个反应看,叶氏好像也没什么阴谋。因为不然的话,太子爷该特别敏感才对。 也是,人世间,哪怕是皇宫里,哪有那么多阴谋可图呢? 她在跑神的同时,打了个哈欠,松了一口气。 太子又在她耳边啄了一下。她觉得甜甜的,低下头偷笑。 “看你笑得美,再给你个机会求个事儿。” 莲意迅速反应,拉着陈舆说道:“带奴去拜见一下众位长辈吧,奴还是觉得怪失礼的。” “这个嘛。父皇母后,还真的很难见礼,先带你去见卫太贵妃吧。” “谢殿下。”莲意又要福下去,却被陈舆反向拉起来,托起她的小脸儿,让她亲了自己的侧脸一下。 莲意满足了,松快下来了。真的。 不但卫太贵妃要见自己、自己无法出门这件事解决了,也许,很快,位份的事,也能定下来,至于与皇帝的杏花林之约,也许还有办法…… 至于徐荷味留下的秘密,以后还有时间。 再说,只要正式做了太子侧妃,陈舆又对自己好,什么骸骨不骸骨、钥匙不钥匙的,又是什么琴啊铜镜啊,有什么所谓? 既来之,则安之。 到时候,祖母、父母全放心了,再把让自己许了诺的白曼珠接出来,近身伺候,再也不用被一堆男人环绕了,人生还有什么烦恼…… 这时候,她的脸,因为被陈舆的有一次拥抱推向走廊后头,正好看见了黑影里的金北。 为什么看到他,就觉得心里乱呢? “快点儿,殿下,咱们回去吧,别呆在这里了,奴困了。” 这一男一女互相贴着身子,迅速走向了卧房,进去歇着了,陈舆的许久不见的笑声,也低低回旋在这个小院子里。 一觉黑甜无梦。第二天天还没亮,莲意就觉得一阵窒息。 是陈舆要起来了,故意把她箍在怀里玩儿。 “嗯嗯嗯……”莲意蹬腿儿抽胳膊,挣扎着。 余明、惠久、金北、卫齐,带着黑眼圈子,肿着脸,杵在床边。 余明和惠久更难受。身为太子心腹侍卫,他们本来是可以在门外等的,说实话,虽然总要被逼观看陈舆与大徐妃的卿卿我我,不过,这每日清晨起床的“美景”,在徐荷味的年代,他们还真没见过。 金北、卫齐倒是看了几天了。 但今天刚在门外站正了,里头就跑出来一个军人,“爷说,昨儿和小徐妃一起安寝了,今儿又要一起起来,人手不够,二位行长还是一起进去伺候吧。” 他们两个人嘀嘀咕咕,就怕陈舆和莲意是光着躺在床上的,那可怎么办?进来后一看,总算放下一颗心。 “哦,是这种安寝啊。” 余明惠久心里,同时念佛。 只听陈舆终于说了一句,“行,放了你,万一憋死了怎么办。” 果然,他就放开了莲意,饶有兴味看着莲意在那儿喘气。 莲意把气儿喘匀了,也渐渐反应过来,太子侍卫、妃侍卫们,好几个人,人高马大怼在床边呢。 他们不是吃锅子喝酒了吗?他们不需要睡眠啊?怎么又来了?!能不能换上几个不认识的! 既来之则安之,既来之则安之。 她再次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说了一句,“奴给太子爷殿下请早安。” “乖,你也安。是在这里喝粥,还是起来喝。” “起来喝。” “不嘛,我想在这里喝。” 陈舆真的是属话本子的吗?论着回目变脸,这又撒起娇来。 莲意想都没想,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金北。 第三十四章 动情这件事谁都管不住 陈舆正腻腻歪歪,听到身后刚正不阿地一声劝谏:“臣,奏请太子殿下,移驾别处、恭肃用膳,方能节省时间,不误请安大礼,不妨孝道大义。” 陈舆觉得自己一只嗓子眼儿、加上两只耳朵眼儿,迅速堵上了三团大杨花絮子。 说话的是金北,一副老先生的模样,又烦人,又有道理。 时间确实不早了,虽然身为太子,二十多岁了,年纪大了,负责调教礼仪的师父也退休出宫了,这时候还赖在床上,的确不雅。再说,身为儿女,夜里拥有些闺房情趣倒也罢了,这都清晨了,先搂着个美女吃半天粥,转脸儿就去见长辈,有点儿不要脸。 莲意接得倒是快,“金侍卫真是个忠臣。殿下,咱们起来吧!” 说实话,幸亏金北等四个人昨晚喝酒吃肉,弄得现在丑了吧唧的,让太子看到他们的脸之后,嫌弃鄙夷的情绪多于生气排斥,要不然,也许金北要再挨一次椅子腿儿了。 陈舆只觉得身边忽然嗖嗖生风,再一看,原来就是徐莲意,简直是精神抖擞、健步如飞,就差腾云驾鹤了:先是从自己怀里泥鳅一样滑了出去,接着准确地踩到了鞋子,飞一样拉着金北卫齐就走:“奴告退!奴回耳房洗漱!” “你给我跑!腿不跌断你的!”陈舆怒吼。 莲意呢,真的恨不得插翅而飞——她就怕陈舆派人把自己追回去。由金北和卫齐守着处理些早上的事情,她能接受,旁人,不行。 “怎么回事?”陈舆坐在床沿上纳闷。 余明还觉得宿醉头疼呢,没敢答言。惠久去触霉头,“您今儿穿哪件?真的要我们给您穿吗?咱就叫几个太监宫女儿回来吧,不行吗?” “随便!余明去拿!——不,别随便,拿新做的那件!——我问你们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啊!”惠久饿了,想吃饼。仗着太子爷一贯疼他,他毫无保留地迷惘着。 陈舆也饿了,没力气打人,站起来,由着余明伺候,拿眼神使劲瞪惠久,“那个女人怎么回事?徐莲意怎么回事?跑什么跑?难道我抱着她睡过两次,还不如金北卫齐亲近吗?” 惠久认真地琢磨起这个问题来,感觉更饿了。不仅想吃饼,而且想吃糖饼。 还是被猪油炸过的糖饼。 余明给太子爷整理着衣衫,“爷,这您都不懂。您对女人,怎么连臣都不如啊!她害羞呗!” “什么害羞!亲都亲了!” “昨儿晚上你们亲了?在杏花林?”惠久活了过来,忘记了饥饿。 “踹死你!什么你们啊我们啊!规矩呢?!”但陈舆对于惠久的反应其实很满意,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得意洋洋,仿佛重新证明了自己作为男人的魅力和尊严似的,比替父皇当差当得合适、受到嘉奖的感觉,不差什么。 “是,在杏花林,吻了有一刻钟。你们都不知道她有多忘情,连披风都破了!哼!” 余明惠久同时“啧啧啧”了起来,余明点着头,开始评论,“那就对了嘛。这金北卫齐两个人,在小徐妃眼里,和太监宫女儿差不多,这个早上嘛,梳洗打扮什么的,在他们面前无碍。当着您的面儿,多不好意思啊,这是心里有您。” 好吧,徐荷味,你和别的男人跑了,另一个你,才三天,就开始喜欢我了。 陈舆心里酸一阵,甜一阵,苦一阵,辣一阵。 耳房里,莲意脚踝上拴着红绳,自己在屏风后面忙着,还哼着不成调子的歌儿。 卫齐看一眼金北,看一眼金北。 “你干嘛?”金北终于沉不住气,问他。 “看你好看啊。”卫齐不正经回答。 “滚开。” 然而卫齐不仅没滚开,反而凑过来耳语,“是不是得到太子殿下宠幸了,这么高兴呢?” 金北推开他,“我看你比她还高兴。” “我这种俗人你不知道吗?自己跟着的主子得势,我就能升官发财。我能不高兴吗?” 金北不理会他,他又打摆子一样、摆回去耳语,“您,怎么有点儿不高兴呢?” 金北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莲意出来了。 今儿金北心细,找出来更薄的衣料,因为天,的确是一天一个暖和劲儿——她此刻穿着豆绿色的薄裙子,深绿鸳鸯鞋,浅绯色上衫,头发简单梳了个髻子,插了根银钗,没带耳环,手上只有一串简单的白玉串子,整个人又清爽又明艳。 她脸上带着笑,瞧了金北卫齐一眼,金北走上去,蹲下来替她解脚踝上的红绳子。 莲意坐在炕沿上,对着镜子抹粉搽胭脂。又对卫齐说,“你们脸色都不好,昨儿没睡吗?” “睡得不好,喝太多了,又起得早。您倒是睡得香呢!” “我也没睡多少。看文章来着!也许还没你多。” “那还这么漂亮!” “嘻嘻。” 莲意笑着,拿着镜子左左右右地照着。金北也觉得惊奇,她昨夜的确没睡多少,但是,除了让她的脸更加清绝、五官更加明晰外,看不出疲态和憔悴,反而多了一番动人的韵致。 如此精心打扮自己,也是为了要在陈舆面前好看一些吧。 “来,我给你们抹一点铅粉。”莲意说。 大平朝男人也擦脂抹粉,还戴花儿,只是用的都是自己的东西,用主子的东西,则是大荣幸。 卫齐兴高采烈,上前一步,没想到金北同时,后退了一步。 莲意略有些愕然,与金北的目光对上,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晃神,也就都不看对方了。卫齐的双眼闭上,双腿跪下,一张脸舔着就仰了起来,任莲意涂抹。 莲意觉得耳房里静得慌,搭讪着开了口:“那个,披风坏了。” “臣找人去修补。可能要先送到太子妃殿下那里。”金北说。 莲意眉头一皱,又放开,“那个,爷说不让我看文章了。不过,就这么给太子妃送回去,是不是不好?” 金北想都没想就说,“太子爷不是也说,要告诉太子妃别管这事儿了,那等爷先说了,太子妃自然让人来取。” 莲意脸一红,“哦,金侍卫,你是从我们哪句话开始,站在外头听的啊?” “我们”,就是她和太子了。 卫齐大眼睛一睁,“什么啊,金北,你还玩偷听呢。” 金北拿手把卫齐的头顶一摁,不小心与莲意的伸过来拢住卫齐头发的手碰在了一起,两个人都闪开了。 金北看着莲意换了个话题,“殿下,您让卫齐去问过卫太贵妃一些事儿,卫太贵妃还来请您过去玩儿过。太子爷却不知道这些,一会儿一起过去,万一哪句话说漏了,您要想好随机应变。” 一句话让莲意又紧张了起来。卫齐站起来,拿着铜镜子照照,还挺满意,他安慰莲意,“殿下别怕,他逗您玩儿呢,这不是我俩都在吗?肯定随时帮您。” “行了,”金北抢过镜子,“你去那边儿看看,太子爷打扮好了没,好了就快来传,咱们就过去。” 卫齐撇撇嘴,扭着屁股美颠颠儿地走了。 金北把铜镜放回桌上,忽然间与莲意在镜子里对上了视线。 莲意装着继续化妆,听到金北说,“殿下,臣闻您一句话。” “请。” “您对太子殿下动情了吗?” “你不是教我要承顺他吗?” “承顺是一回事,动情是另一回事。您看他喜欢大徐妃,吃多少苦。” 莲意撅着嘴巴沉默了半天,方才回到,“我知道了。” “是臣多嘴,您别放在心上。” “不。”莲意把镜子拿开,直接去看金北的眼睛,“你为我好,我知道,不过人的心,自己管不住。荷味姐姐管不住自己的,爷也管不住他的,我也管不住我的。但是,我这一辈子都要跟着他的话,喜欢他,总比不喜欢好,对吗?” “对。” “你管得住自己的吗?” “至少,之前管得住。” 莲意笑着站起来,“那我只好佩服你。咱们走吧,别等卫齐了。” 她好像是不想单独和他在一起,或者是,好像是等不及去见陈舆。 金北跟着她走出耳房,命人来收拾这边,又命人去处理披风,然后迅速跟上莲意,去到吃饭的屋子,比卫齐晚不了几步,正好赶上陈舆进去坐下。 莲意蹲了福,听到“平身”的命令站起来。 今天,连陈舆都用心打扮了一下,一身崭新的白龙袍,还戴了金冠,俊面朗目,如星辰日月,贵气逼人,又英气天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和莲意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莲意是笑着的,但陈舆是板着脸的。 其实,有时候,板着脸的那个,用的心更多些。 只是莲意不那么想。 太子妃送过来的是百合松子粥,还有些盐菜和丸子,倒是甜香好吃。 太子一直没说话,莲意不免紧张了起来。 其实,他一直在用余光看她。发现她的吃相很可爱——守规矩,却又憨甜认真。 他知道她还怕他,心里有种施虐的微微快感,越发觉得有趣。 他自己和自己打赌,赌莲意用多久沉不住气要开口说话。 “一,二,三……” 陈舆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好兴致,还默默数着。 数到了一百五十九。 莲意笑着看着他,“殿下,那日倒是尝过太子妃娘娘宫里加了杏花蜜的糕,娘娘好厉害啊,竟然还会采蜜,也没见蜜蜂在哪儿呢?” 太子从来不在意这些事的,他不是没吃过那个点心,不是没听过叶千波介绍食材,但是没有挖掘过这些: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太子喝着粥,瞅着莲意,“我发现你啊,很爱刨根究底。” “哦,这,不对吗?” “也没什么不对。你问住我了,我不知道。改天你自己问她。” 表面上看不出太子爷和叶千波有什么感情,可是莲意想起那夜,人家夫妻两个坐在采萼楼上的景象,又想起太子妃日日送东西过来,再想起太子提起太子妃,虽然不觉得有多少激情在内,可总觉得透着一股与别人不同的亲密。 少年结发成夫妻,而夫妻又是一体,估计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才有这种感觉吧。 人家无论如何是正经夫妻,生死绑在一起,生同床,死同穴。万世同受子孙祭奠。 莲意知道自己有些吃味,而她还没有资格吃味。 金北说得好,动情了就会难过。哪怕就动了那么一点点。 “是,奴倒是想看看小蜜蜂。” “蠢!那玩意儿有啥好看的?” “那也事关民生啊!”莲意无比认真。 太子这次真笑了,但不是嘲笑,“嗯,你没有白看什么时策。关心民生是好的。不懂得的,多问问也是好的,这方面,我倒不如你了。依我看,如果要挑人去太学代替大河——代替你姐姐,你倒是合适。” “那您推荐奴吧!” “瞎扯!废话那么多,吃好了就走!” 太子站起来,敷衍地在铜盆里沾了沾手就走出了房门,余明惠久一个向莲意吐舌头,一个安慰她,“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莲意也赶紧浴手,金北拿手帕子给她擦擦嘴,叹口气,轻轻为她补上梅子红的胭脂。 他连口脂都替她备了一个在自己袖子里。 卫齐笑嘻嘻,余明惠久装作没看见。 莲意在四个侍卫簇拥下,拎着裙子小碎步,赶上了院子里看着天等她的陈舆。 “真麻烦,你姐姐可没这么慢。她天生丽质,不需要花时间装扮。” 莲意明知道陈舆爱这样,心里还是委屈,没说话,默默跟着。 春尽了,风吹起落花漫天。飞鸟阵阵穿过朝霞的光划过天际,盘旋在红墙碧瓦之上。 他们出了东宫,往卫太贵妃居住的沐德宫走去。 第三十五章 杏花林往事 御街上人来人往,各自忙碌着自己的差事。暗绿的,灰蓝的,是不同品级的太监、宫女儿的衣裳。偶尔有禁军路过,铠甲上反射着朝阳。 陈舆在宫里头的大部分眼里低调儒雅,一个很重要的表现,是他从不骑马坐车,去哪儿都是步行,以示对皇宫里真正的男主人——皇帝的尊敬。 这天早上,是他头一遭儿带着莲意露面儿,都是清润白净的脸面,白龙袍与豆绿色衫裙互相辉映,身后还跟着四个穿甲的军人,真是体面又好看。 路过的人,按照规矩行了礼,退到一边,经过了,都回头看。 他们虽然不敢立即就说什么,但是陈舆与莲意都知道,肯定全部在品评徐家的两个姐妹到底像不像。 陈舆给莲意指了几处地方儿,“那儿是母后的居所,显荣宫,那儿是父皇常常起居的,叫东华殿,宫里头小孩子们,就叫它东暖阁。那儿就是御花园,看明白了吗,离东宫不远。——我看你傻笑什么,一定记不住是吗?” 莲意是除了东宫就去过冷宫,这几天正委屈呢,一下子见了层层叠叠金碧辉煌的诺大的皇宫,瞧都瞧不过来,确实没记住,她陪着笑,“多走几回就记住了。” “你倒想得开。”太子笑她。 一路上最高兴的就是卫齐。他虽然时不常地由家里长辈带进来给老姑奶奶请安,前两天还单独去了一次,但都没有这次大摇大摆穿着铠甲走在御街上引人注目。余明惠久虽然都长得不赖,但是在宫里头不稀奇,金北卫齐一双璧人,却是第一次这样亮相,小宫女儿们笑得脸都红了,一脸爱慕向往。 卫齐这股子得意太张扬了,以至于前面走着的陈舆和莲意也要回过头来看他好几次。 回首之间,莲意看到金北却是肃然淡漠,而且目不斜视——只看着她。 这样看了几回,莲意有些心惊胆战,随即再也不回头了。连陈舆也嘀咕了起来:“那个卫齐是有些淘气,不过金侍卫也太老练了,而且,目不转睛盯着你,对我的命令,也太执着了。” 他声音小,倒像是和莲意随意地私语。莲意在朝霞里靠着他,听他这样私密的、寻常地与自己说话,觉得心里一阵淡淡的甜。 金北在后面也看见了,一个太子,一个未来的侧妃,青春貌美,虽然细究起来,关系有些奇怪,但如今看着,简直是卿卿我我,羡煞旁人。 他们到了沐德宫,由一个老年宫女接近去,没进正房,却去了后面一个院子的厢房,院子里花花草草不少,还卧着几只不理人的大肥猫。 莲意随着陈舆进了卫太贵妃平日里见人的一个小厅堂,因为陈舆不常来,所以下边人拿了两条毯子,让他们两个都跪下请安。 包括与卫太贵妃沾亲带故的卫齐在内,都站在帘子外头。 整个过程安安静静,莲意只听到太子和自己尽量放轻的动作发出的声音,以及太子说的话儿:“孩儿给卫太贵妃娘娘请安,您老人家康健福寿!” 莲意跟着说了一遍,然后就趴着不动,等命令。 真是的,她心里想,哪家都有个有些严厉的、小辈儿们不敢打她房前过的老姨奶奶。 “嗯,起来吧。”卫太贵妃终于发了话,声音有些扁,听起来确实像个难得慈爱的老人。 陈舆先站起来,又扶了一把莲意。 “这就照顾上了!” 果然,卫太贵妃已经开始挑挑拣拣。莲意陪着笑去看陈舆,陈舆面色如常,她鼓起勇气向着炕上,望了望这间屋子的主人。 卫太贵妃一身墨蓝色老团龙金绣的衣服,插着金凤钗,还簪了一朵玉兰花在耳边,半笑不笑的,大眼睛,高鼻子,脸庞清瘦,好看是好看的,年轻时候一定是个高傲的美人,就是有些不好亲近。 她手旁有本书。爱读书的女人,果然都有点儿凶,包括莲意有时候也是。 卫太贵妃让太子和莲意都坐下,目不转睛看着两个人。下人们奉上了茶,卫太贵妃才又说了一句,“都说这几天,外头那种叫妃子印的点心卖得不错,你们买来吃了吗?” 没错,陈舆脸上被莲意咬的那口“吻痕”,还清晰可见,如今成了粉红色,因为陈舆本来就白,格外显眼。“孩儿这几日都忙,竟然没顾得上凑这个情趣。想必您知道荷味的妹妹进宫来了,她太小了,自己不敢乱走动,今儿孩儿才带过来,先给您老请安问好。以后就算认识的了,您公里闷了,也能喊她做个伴。” “这孩子,几月生的啊?”卫太贵妃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莲意心内不能更悲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本来再过半个月就过19岁生日了,家里老一辈儿很重视,因为娇惯,等到如今才下定决心生日后放提亲的进门,所以这个生日准备大办。本来一切都在热热闹闹筹备着,荷味却,私奔了…… 这个陈舆也是,按理说,莲意都19了,出嫁早的话都抱了两个娃了,哪里还小呢? “奴是4月14,娘娘。” “这个日子有点儿阴吧。” 莲意虽然没想到一个老人家对新见面的后辈儿刻薄些这个,可是也没太在意,“这奴不懂。也没听家里长辈说过。” “你看看你,前几天不就中邪了吗?” “啊?”陈舆与莲意几乎同时反问了一句,不过他们教养好,这一声儿,也不大。莲意顿时想到前两天卫齐来过,真是怪自己毛躁,根本不知道这位老太太脾气秉性底细,让个副侍卫长来打听什么。 关键是不知道他都问了些什么。 这几天莲意也是大意了,怎么找不出一刻钟让他细细学学啊。 这时候,陈舆侧脸看着她,却好像一脸难以压抑的惊喜。 “坏了”,莲意反应过来了,“不管卫太贵妃嘴上说的中邪是什么意思,也不管这是卫齐随口编来吓唬她的,还是她自己出于什么目的编出来难为莲意的,都中了陈舆的意了。” 将近十年的相处,陈舆一定遇到过荷味做噩梦,甚至说胡话。 这岂不是意味着,莲意确实像荷味吗? 莲意只顾着飞速地乱想着,却没想出回答什么,这时候陈舆已经恢复如常,回头淡然地望着卫太贵妃,“您是听谁说的?” 卫太贵妃不动声色,“这还用听谁说吗?我年纪大了,不贪不嗔的,所以眼目清明,看透的就多些。她这么个阴了吧唧的生日,什么时辰?” 莲意有些不高兴,从没听说过自己命不好,生日的日子是阴日什么的,但也只能陪笑回答:“寅时。” “寅时生的女孩子,在男女情缘上薄,不被夫婿宠爱。” 陈舆倒像是很有经验应付这种场面,“这您放心,我这不是对她很好吗?” 莲意不免也侧头对着陈舆笑了笑,心里更甜了。 怎么办,这动情的尺寸,比昨夜又大了些。金北说过—— 算了,管他说过什么。 卫太贵妃不愧是看着陈舆长大的,完全不理会他,而是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儿,“你们东宫旁那个杏花林,知道怎么回事儿吗?” 这句话问出来,连陈舆都真真切切愣住了。 他记不清几岁,反正小时候问过,可是被师父呵斥了。 那个地方不是御花园,猛然出现一片林子,在旁边就是冷宫,西边却有个东宫,是怪怪的。 可是那里风景不错,也没听说过什么怪事儿。所以,除了小时候问了那么一句外,陈舆没有再好奇过。 为什么卫太贵妃第一次见莲意,要说这个话题呢? “孩儿们小,不知道,”陈舆说,“请您老人家教导。” “那里本来是一处湖泊,叫明镜湖,旁边冷宫的地方本来有处高楼,叫镜台。以前你皇祖父在的时候,比起别的地方儿,倒是常在镜台作息。那几排平房,更是给皇子、皇侄们,以及进来伴读或者做亲侍的世家子弟们,一起住的。” “是这么回事。”陈舆没有急着追问,而是礼貌地附和了一句。 卫太贵妃继续讲述,“因为镜台上风景好,能看到镜湖,照着心里明镜一般,能够提醒做皇帝的,不忘天恩祖德,不忘天下。再说了,镜台上,又能望着东宫,看着陛下最心爱最得意的儿子,还能望见院子里其他的皇子皇侄,好督促他们上进学好。往北看,还能看到百姓们住的地方,又能望到禁军的总兵衙门和各大省尚书的衙门,这个道理你懂的吗?” “孩儿懂的。” 卫太贵妃叹了口气,“你大伯父在位的时候,立过太子陈煌,你知道吧?” “是。” “等你二伯父继位,终究是心里容不下他。”卫太贵妃仿佛不忍似的,顿了顿,“你知道煌儿死在哪儿?” “镜湖?”陈舆这次追问了。 “是,也不是。当日有几个重臣和几位大将在场,你二伯父唤陈煌到面前,检查他的书法。后来,以他私自练习只有天子才能写的敕字为理由,先是逼他吃了几粒苦杏仁儿,接着又亲自将其杖毙。当然,到底他在岸上的时候,还有没有一口气儿,谁都不知道,然后,就被扔进镜湖里了。” 舒景帝杀亲掉侄子巩固皇位,不是秘密,但怎么杀的,陈舆是第一次知道。 莲意确实前儿才从金北那里听过这段往事,如今更是惊出一身冷汗来。她不知道为何,向帘外看去,寻找着金北。 她只能看到金北的一双靴子,等等——居然还有他的手。 那手一看就是金侍卫的。尽管才相处了几日,但是莲意认得出来。 那手乍一看是低下来整理靴子的,但是正在向着帘内轻轻划着小圆圈儿。 莲意的心安定下来。 “尸首呢?”陈舆的声音有些哑。 卫太贵妃保持着节奏:“那个嘛。当然不能留在宫里。但是找了水鬼下去寻,没寻到。” “什么?” “后来把镜湖水都抽干了,还是没有。水倒是红的。” 舒景帝到底心里不安,找高僧道士做法,还在宫里四处寻找。一无所获。最后听了不知道谁的建议,把镜台平了,把那院里的平房留着,皇子们、世家子弟们,都搬了出来,那里渐渐成了冷宫。 镜台的土石,还有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土方,把镜湖填满。 舒景帝的身子,渐渐病了下去。 第二年春天,那块荒地上长出了几棵杏树。 舒景帝不敢砍,命人又买了数百棵杏树载上,把那几棵,淹没在了其中。 卫太贵妃讲完了故事,陈舆没再说话。 他对杏花林的往事虽然有些吃惊,但毕竟见过更血腥的事。他不说话的原因,是摸不透卫太贵妃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些。 老人家就此打住了往事,把话题扯回到莲意身上,“所以,徐家这么个孩子,八字软弱,住在那附近,怎么能不中邪呢?” 陈舆终于开口了,帘内人帘外人都有些没想到,他的回应是这样的。 “那,孩儿还是先告退了,改日再来拜见您。孩儿趁着时间还早,要去请父皇母后的安,顺便求他们赶紧下聘,再把日子定了,封徐莲意正式做孩儿的侧妃。只怕有了这个头衔,压得住邪祟。” 第三十六章 认定有他,无需害怕 卫太贵妃“呵”了一声儿,只算半个冷笑。 莲意尽量恭敬地去直视她,看不出她想做什么。 自己对于这个老太太,就是个陌生的女孩子,她是喜欢还是憎恶呢。 抑或只是无聊? 此刻,陈舆把手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随即放开了,站了起来,向卫太贵妃行礼告辞。莲意依样行事,得了卫太贵妃也不知道是客气还是真心的嘱咐,“闷了就过来。” 沐德宫的宫女儿掀开帘子,莲意一眼看到金北。觉得他眼里的光芒是在鼓励自己的。屋子里头幽幽传来一声:“齐儿留步。” 太子点点头,卫齐轻轻道一声“告罪”,特意看了一眼莲意,进去见自己家老姑奶奶去了。 一行人走出老太太的屋子,天蓝如洗。陈舆脸色不好看,所以没人敢说话。直到出了沐德宫的宫门,才听他恨恨地说,“怎么,你不高兴跟我?” 也不知道太子在心里过了几遍什么,就到了这个心思上头了。 这哪儿跟哪儿啊? 竟又对着莲意撒气。 莲意也知道陈舆就这样,总是对她说没头没尾的话,幸亏她算是明白的,忙陪着笑福下去,脸是抬着着的,“奴自然万分愿意。奴,此刻就厚着脸皮,求着爷即刻去请旨。” 说完,莲意的心突突地跳,说害羞不是害羞,说心慌不是心慌,连忙低下头去,躲着这个世界。 太子没吭声,也没叫她起来,带着余明和惠久去显荣宫找斛律皇后去了。 沐德宫门口,就剩了莲意和金北。 金北上前,亲自把她扶起来。莲意呆呆地走了几步,问他:“金侍卫,咱们不用等卫齐?” “何必在外头站着,咱们先回去吧。” 就那么木然地往东宫走,一路上总有人知道她是谁,向她行礼。莲意恭顺友善地一一回应着,心里还是慌。 “金侍卫,你说,实际上,皇上和皇后娘娘是不是还是喜欢我们家的,我进宫这几天,不仅赏赐了东西,也没让我走。” “自然了。” 莲意扭头看到了金北的靴子,随即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刚才,你知道我在里头害怕了?” 金北笑了笑,“是,臣猜到了。” 这叫心有灵犀吗?果然他是在安慰她,不仅知道她的心情,还知道她会看他。 莲意叹口气,心慌得好些了。只是她也说不清,是怕自己做侧妃这件事儿,被皇帝皇后拒绝呢,还是怕——被允许? 两难。 金北又一次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默默走得离她更近了些,“您在冷宫见的人,到底吩咐了些什么?您自己能处置好吗?” 天杀的金北,一提这事儿,莲意更愁了。她没有回答,加快了步伐。 两个人回到东宫,就那么进了书房。莲意想静静心,命人点了香,从新拿出那些关于时策的文章来看。可这次是真的看不进去了,抬头发现金北依旧在履行职责,看着自己。 “金侍卫,你说,卫太贵妃为何讲那些事?是单单为了说给我听吗?” “这个臣不敢说。” “那你说,”她放低了声音,“卫齐当日是如何和卫太贵妃问起来的?” “您要相信他,相信臣。” “真的可以吗?”莲意发现卫齐依旧没回来。 金北向她温暖地笑笑,“杏花林的往事是大事儿,可是,和您没关系。卫太贵妃向您提起就提起,您何必在意?放心吧,有臣在。臣是您的侍卫,会保护您的。” 莲意开始看不起自己来,真是没见过世面,金北说的对。 这时候,卫妖精回来了。莲意一下子站起来问他:“你那日究竟说了什么?今儿你们又说了什么?你们家老人家到底哪里不喜欢我?” 卫齐看到莲意这样,先急匆匆摆手,“殿下别怕,殿下别怕,没事的。我们老姑奶奶就那样,臣小时候也怕她。她不坏的。那天臣也没乱说,就说了您进宫来,臣怎么被安排到您身边儿,然后提起杏花林,还说臣自己好奇呢。她老人家说是叫您去讲故事,臣也没当回事儿啊。” 这时候金北问他:“刚才留下你,说什么了?” “说我们自己家的事儿啊。一句都没提小徐妃娘娘。” “行”,金北显然对卫齐极为信任,“殿下,您要是再觉得不舒服,就想想臣的话。何苦为了旁人说什么,或者为了这宫里发生过什么而难为自己呢?” 莲意没有再回话,默默地低下头,去看那些文章。陈舆果然请了安就出宫了,再也没回来。但是余明回来了一趟。 他是陈舆特意派来见莲意的。 “小徐妃娘娘,爷怕您悬心。您放心吧,位份的事不是问题。刚才,皇上也在皇后娘娘呢,两位陛下说把您的生辰八字送到护国寺算算就成。” 余明笑嘻嘻地,莲意却一下子站起来,“什么意思?” 余明一头雾水,把话儿重复了一遍,还加了一句,“瞧瞧,臣忘了,当初从徐家把您接来的李太监已经亲自去您府上要八字帖子了。” “哦,好,余侍卫辛苦了,那你忙你的吧。” 余明走了,莲意又缓缓坐下。 “这事儿不太对吧,”卫齐第一个说话,“虽则不是嫡妃,程序上差不多,问名纳礼的,其实就是走个样子。这怎么,礼也不送,媒人也不定两个,去徐家先问八字,还要去护国寺算呢?要是怀恩大师说不行,那——” “我真是不争气,”莲意泪水汪汪,“我肯定哪儿做错了,皇上和娘娘才会如此。这李太监一到我们家,我父母和祖父母就肯定觉得不对头,又不敢问,肯定又要急病了。” 这不是要踏踏实实封侧妃的意思,是还在考察的意思。 “卫齐,”金北眼看着莲意也没有看文章的意思,“你去歇会儿吧,我陪陪殿下。” 卫齐会意,拱拱手离开了书房。 金北关上门,走到莲意近旁来。 门口有别人守着,正常说话的声音,他们都能听见。 他只好离她更近,更近些,把声音压低了,“殿下,您在冷宫见的是皇帝陛下,咱们就说开了吧。” 莲意抬头看着他。 本来,点破了而不说,是保护彼此的意思。皇上的命令就是不让任何人知道。 金北当然猜到了是谁,可是猜到是一回事,用嘴巴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如果哪天真有了什么大事,刑用在身上,有没有说出口,很重要。 他这是在告诉莲意,他愿意分担一份危险,他不怕。 “嗯。”莲意没什么好再回避的。她把那天的情景,说了出来。 金北听完,脸色没有怎么变,回答的第一句话是:“那臣看您的侧妃是封不成了。” “为什么?皇上不喜欢我?” 金北苦笑,“可能是太喜欢您了。” 莲意没有否定。 这时候答应一声,显得太不要脸,刻意去否认,又太矫情。和金北,似乎不需要矫情。 她决定,只说有用的:“我怎么办?” “肯定得去见。四月初一日晚出东宫这件事儿您不用急。就是见了之后,您预备怎么说?陛下的问题,您也回答不了啊。” 莲意打定了一个主意,“我想,陛下未必真的指望我能在这几天查出什么。到时候我告诉他,我想出去,去护国寺,怎么样?因为姐姐正月里去过。” “那,”金北的声音依旧低低的,稳而暖,“您可想好了,您就等于是接着一个来自皇上的差事,一直做下去了。” “嗯。” “那,臣自然陪着您。” 莲意忽然有了中不祥的预感,“那咱们,会分开吗?” 金北一惊,这叫什么话? “不会。” “我如果当不了侧妃,和你金侍卫,还有什么关系吗?” 金北没回答,伸手竟然去捏她的袖子,捏紧了,箍住了她的手腕子,“有关系。” 他放开了她,退后了几步,把声音恢复如常。“爷估计今儿还是一天在外头,一会儿,臣就换岗了,咱们所有的兵都挺伶俐的,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们不听话,您到后楼上找臣。” 她听了,向着他认真地笑了笑。 她凭空生出了一种得意的情绪。 怎么说呢:人家呢,有的有泼天富贵,有的有万贯家财,有的有志气,有的有位份。她觉得自己呢,有个了不起的金侍卫。 她是没亲眼见过他在战场上或者女人堆里使出本事的样子,或者各种场合使出本事的样子,但认定,他是一个有大本事的人。 甚至,她斗胆想了想——金北的本事,大到她有了他护卫,连太子和皇帝那种人物,都不需要怕。 莲意并不懂得这种“没有根据的认定”,是什么意思。至少此刻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金北亲自关照着下面的人给她上了茶,又嘱咐了几句,果然人离开了。 他不在,她竟然静下了心,又拿出了黄布袋子看时策的文章。这些太学生真厉害,盐铁买卖、四夷事务,都敢涉猎。虽然只是在粗略地概述自己为什么对这些问题感兴趣,如果得到恩准会如何再去调查、再去撰写,但字里行间只觉得他们豪气干云天,让读文章的莲意也莫名热血了起来。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黄昏,随着余明来报信,莲意整了整衣服和脸,在金北、卫齐和余明的陪伴下,款款来到小宫门,和依例守候在那里的太子妃宫里的太监互相致意,蹲下来等陈舆回来。 他回来了。先是亲手扶起来自己正妻身边的太监,接着还是那句话,“有劳了。我晚饭在这边吃。” 但今天算是多加了一句,“告诉你们娘娘,我禀告了父皇母后正式册封莲意的事儿。我白天竟然忘了,你就说一句吧。现在已经派人拿八字帖子去护国寺找怀恩大师看去了。” 那个太监答应了一声告退。 陈舆来扶起了徐莲意。 “月事还在吗?”走了几步,他问。 第三十七章 世事千万,关心则乱 “是。”莲意轻轻答道。 陈舆听完,依旧问了一句:“能侍寝吗?” 莲意忍住了回头看金北的想法,“求殿下宽恕奴。” 就这样,从小宫门回小院儿的路上,鸟语花香伴着宫殿巍峨,莲意听陈舆用非常冷漠的声音说出了让她心惊胆战的话,“我那里有几幅极好的春宫,拿来给你看看,就算是身上不方便,只要你喜欢我,还有很多种办法让我高兴,你懂吗?” 这是他在外头又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还是凑足了一天的恨意又回来折腾自己? 总是好一阵,歹一阵,让人悬着。 因为莲意没说话,陈舆就去握了她的手,“怎么了?你不是开始喜欢我了吗?不是想取悦我吗?连这点子事都不肯学?” 莲意也没什么道理好讲了,就是觉得心里一万份抗拒,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在路中间儿朝太子爷跪下了,“奴不能从命,请您今夜去承瑞殿!” 陈舆一脚就向莲意踢了过去。 那一瞬仿佛也有无限漫长,莲意听见空气里的军靴、龙袍带出的风声,惊恐万状地抬起了头,看得见陈舆眼里黑色的杀气,几乎想将自己碎尸万段。 那一刻,他是使了力气的,他是恨毒了的,他没真的打过女人,但剑不在身边,他恨得心里冒出了地狱的火。宁愿踢死她,或者踢成个废人,对着尸体或者病体难过吧,也比这样好。 金北纵身向前,以惊人的速度护在了莲意前面。他正面面向莲意,双手拉住了莲意的手腕子,背上承受了陈舆用出七分力气的那一脚。 如果不是他真的时刻紧盯莲意,时刻把心思用在思考发生任何情况都去保护莲意,他的反应不可能如此快,处置不可能如此得当。 他甚至在挨了一脚后,只是闷哼了一声,纹丝不动地跪在两个主人中间。 余明、惠久和卫齐都跪下了,也没人敢说话,因为觉得太子爷是真的生气了。 陈舆刚才的声音虽然不大,说什么,大家都听得见。当着这么多人,莲意不仅拒绝了他,还敢让他去找太子妃。不要说莲意连个妾室都还不算,就算是,也管不了夫君主母的房事安排。更何况,“我不侍奉您,请您去找别的女人”这种逻辑的前提,就是陈舆是个必须在今晚发泄欲火的禽兽。 陈舆站在夕阳里,因为一众人跪倒在面前,觉得一阵孤独。他往下看着,但金北个头实在太高,即便是跪着,也挡住了被他护住的莲意。 如今能看到徐莲意的人,只有金北。 金北眼里的徐莲意,没有凄楚可怜,反而有些疯癫倔强,金北一把没拉住,她自己站了起来。 这下,她和陈舆面对面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有些咬牙切齿,竟然同时说了一句相同的话:“为何这样对我?” 陈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金北拉了拉莲意的裙角,但是莲意不管,肆意张扬了起来,“罢了罢了,我不想说第二遍,看您这个样子,您踢人还有理了!” “你抗命还有理了!” “你反覆无常还有理了!”莲意连“您”都不用了,直接指着太子爷的鼻子说。她从小儿的确在关于书籍文章的事儿上有些较真,但其实长辈们哪有不让着她的。所以,莲意根本从来没跟人起过真的争执,现在,是生平第一次,她的手,都是抖的。 “你才是反复无常的那个。”太子说。 他的声音低下去了,颓丧地叫了声“余明”,转身而去,“散了吧,回家吧。我去千波那里。” 余明、惠久就这么莫名其妙被放了假,也没敢多说什么,待太子走远了,起身向金北点点头,原路返回,走了。 卫齐赶紧上来查看金北,“这一脚可不轻,你什么感觉?” 金北没说话,由着卫齐把自己扶起来,莲意因为高声与太子辩驳了一句,现在气得身子微微打颤,直发麻,也轻声问他:“踢疼了吗?” 金北没回应卫齐,倒是顶了莲意一句,“我的事儿不用您管,您管好自己吧!” “你说什么?”莲意只觉得心里又被插了一刀,眼泪直流了下来。 “好了好了,先回去再说。”卫齐打圆场。“这真是,金北你也不会好好说话了,怪不得人家说,世事千万,关心则乱!咱们金侍卫是一心为了娘娘好,娘娘别生气!” 金北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听起来怪吓人的,他逼近了莲意,几乎是在怒视她,“您顺承太子爷的意思不好吗,少多少麻烦!” “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您这是要和我吵吗?” 金北急了,连“臣”的自称也不要了。 “谁和你吵了?我和你们谁都不想吵!怎么?你要我做那些事吗?我母亲托付你带回来的箱子里,也有书,也有画,我都看了,我不想我不想!” 卫齐扮上妖精脸,伸手就去挎着莲意的胳膊,“哎哟,哎哟,气到了气到了,把我们殿下气得脸都歪了。走走走,咱回去洗脸,咱不想,咱不干,咱不理他们。臭男人,都是混蛋。龌龊,肮脏,下流,呸呸呸!不理他们了!” 他像一阵风,把莲意刮向小院儿。 金北第一次难以自控。他知道这个时候也说不清楚,他知道作为侍卫像余明惠久那样离开是最好的,掺合什么主人之间的事,他知道很多…… 但,他就是像一阵恼人的落叶,居然跟在后面,孩子气的不依不饶,“您不是对太子爷动情了吗?为了自己喜欢的男人,怎么就不行呢?” 莲意一边被卫齐拖着走,一边回头死死看着金北,一边“我我我”了半天,看出来气得够呛,憋了半天,说了三个字:“我恨你。” 金北木在了当地。这次终于控制住自己了,没继续跟着继续惹毛她。 莲意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自己浮躁轻狂吧,可能是觉得从太子那里受了气,必须要撒在金北身上吧,可能他好欺负吧。 总之天下人都能搓磨自己,唯独他不能。他刚才凑什么热闹?居然教导自己应该顺承? 他没跟上来,也闹脾气呢。 莲意越想越委屈,哭个不停。 卫齐把莲意带到耳房,给她弄个水擦了脸,把猪油膏捧给她。莲意胡乱抹了脸,依旧坐着发呆,那眼泪又流下来了。卫齐把梳子递到她手里,又开始劝她,“我的娘娘啊,您就这么钻牛角尖儿下去,只能是自寻烦恼,和街上那些傻子有什么区别?” 莲意不知道,她哭了半天后,金北总算是回来了,而且,此刻,就在门外听着。 她不哭了,可是声音还是哽咽的,“也许我本来就傻。没拉到街上,不知道。这不是知道了吗?” “大徐妃才跑了几天,太子爷心里不顺呢,可不是反覆无常吗?再说了,他提的要求您不喜欢归不喜欢,可也不是他的恶意。就今天您和他吵那一出,仔细想想,谁的错儿多?” 莲意心里虚,低下了头。本来,“来月事”之类就都是骗人的。也许换了别人,早就从了陈舆了。 卫齐知道自己说动了莲意,也松了一口气,“还有金北。他对您不好吗?” “你又向着他。” “殿下,您又钻牛角尖。臣和金北是兄弟,当然向着他。世界上的事儿都这么比起来,比得完吗?是个人都有私心,就都成了您的仇人了。” 金北居然听到莲意在耳房内,“噗嗤”一声笑了,对卫齐说,“你这个妖精,还挺厉害,哪里来的高僧大德,倒把我说得差点儿顿悟了。” 卫齐“切”了一声,“什么高僧大德,我觉得我跟个太监差不多!天天不管男人的事儿,就管闺中的事儿了。” 还是他会哄人,接着就捏着嗓子学起来太监说话,把莲意逗得一边去抽细纸擦鼻涕,一边笑个不停。 “殿下,金北全心全意为了您好。臣不是说了吗?关心则乱,他也有毛躁的时候,哪句话就算是让您上火,您也要先听进去再说嘛。” 莲意忽然灵犀一开,一下子感觉的金北的气息就在门外。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 也许人就是有一刹那的慧如菩萨。那种刹那不能主动追寻。 也许荷味这个人,这种“刹那”比较多。 莲意先任由金北站在外头,自己听着卫齐学太监,笑了半天,在炕沿上端正了坐姿,拔高声音叫了一句,“金侍卫,进来吧,又偷听!” 金北推开门,迎上了她的眼睛。 一时之间竟然堵住了嗓子眼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莲意倒是笑盈盈的,但是眼睛有些肿,“我就知道你后来还是跟过来了。那就过来呗。” 金北走上前去,在她两丈外站住了。 “疼吗?传个太医吧。” “谢殿下关心,臣惹殿下生气——” “好了,”她打断他,“我们之间别来这套了。卫妖精说的对。你是为了我好。是我太轻狂了些。你别往心里去。我——我实在是,我实在是指望太子爷,能多为我的心境想想,体会一下我,心思再细腻些。但也许,这就是我痴心妄想吧。他在姐姐身上才费那个功夫,对我怎么可能?他说一句话,我就要去做。不想做,他就要发火。从未想想,对于一个姑娘家,他要求的那件事,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 莲意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她甚至也失去了自信。也许对很多姑娘都是轻而易举的吧,是自己在那里别扭。 金北自己在心里总结了一下莲意的心事,其实也很简单,她希望自己先有侧妃的位份,她怕被人轻视,尤其是被陈舆轻视。她对于自己进宫的理由——“极像荷味”,有所忌讳,她对陈舆是动了情的,希望陈舆做个有心的情郎,温存她、研磨她、追逐她。 但她发现不可能。 这时候,金北说了,“您没有错。从来都没有。刚才,是臣错了。臣没有细细考虑您的心境。” 莲意嘟哝了一句,“再考虑你也不懂。” 卫齐“嗯?”了一声,仿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金北赶紧把这句话遮掩过去,这股子做贼心虚的心情为何而起,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金北说,“殿下,说到底,月事这件事,总会过去的。按照日子,明后日也差不多了。如果明后日太子爷要您侍寝,您怎么办?” 莲意叹口气,“不知道,愁死了。” 莲意甚至明白了史书上为何宫里妃嫔多有陷入“巫蛊之祸”里头的——这没有办法的事儿,可不是事疾乱投医吗? 金北靠得更近了,他先看看卫齐,“你是要听着,还是要出去?” 卫齐拍拍胸脯,“当然听着!你有什么主意?你以为一旦有意外,单靠你行吗?你是侍卫长,我也是副侍卫长,保护好未来的侧妃殿下,不是得全力合作吗?” 金北看看莲意,莲意先那手蹭了蹭卫齐胳膊上的甲片,“首先,我和金侍卫说破了,明儿晚上,也就是四月初一子时,皇上要见我。” “诶哟,好家伙。”卫齐说。 但也没有多吃惊。 金北又看着他,“这件事好说,但现在,你就算是知道了一个皇上不让说的秘密。再说太子爷的事儿。我有个主意,能拖几天。只需要你们稍微配合一点点。” 卫齐和莲意都轻轻答应了一声:“好。” 金北转身就走。莲意与卫齐跟了上去。 金北拿钥匙进了书房,关上门,点了蜡烛,把那一大袋子时策文,放在火盆里,烧掉了。 第三十八章 镜子里的花,能折吗? 莲意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金北,仿佛他就在杀人放火。 当然没那么夸张,不过本质上也差不多。 可是他面色如常,还拿拨火棒子搅拌着,唯恐烧得不够均匀——最后的效果是,有些字纸烧化了,有些留了些,斑驳陆离的。 然后,金北看着一直沉默的莲意和卫齐,开始嘱咐。“卫齐做个证人,就说是我惹了小徐妃殿下气恼,自己心绪也不宁,错把蜡烛打翻了,毁了这些东西。到时候挨罚都是我的。而这东西很重要,全天下都不能接受选策官徐荷味跑了,时策相关的文章就烧了的事儿。实际上,这些文章,恐怕除了那些太学生,只有殿下您读过。让那些太学生们重写?那不是荒唐吗?所以,您哪怕吐了血,也要再把所有文章,大概复原出来。这样日夜操劳,恐怕无法侍寝。” “那他,会打你吗?”莲意问。 金北笑了笑,“您先想想您自己的事儿。臣,任何情况下,不需要您担心。” “我?我看过的东西都记得住,虽然不能说一字不落,大概重写出来没问题。” 金北笑意更深了,但是笑容里仿佛都是凄楚,“没问题最好,就是累点儿。但是臣要叮嘱的,是您对太子爷的态度。您必须一幅幡然悔悟、痛改前非、特别想立即写完了好侍奉他的态度,他才高兴。他高兴了,咱们都好,您懂吗?” 莲意点了点头。 于是,卫齐也点了点头。 金北站了起来,“吃的喝的我们去操持,您现在就写起来。” 卫齐亲自出宫去买吃食了。金北替莲意预备好了浴桶、炭盆子、要换的衣服,点了香,轻轻给她的脚踝拴上了红绳子,站在屏风外,听她进了水中。 她洗澡静静的。从来都这样,不知道她是怎么洗的? 金北不敢想下去,走了几步,离屏风远了些。 手腕子上的红绳忽然动了动。 “殿下叫臣?” “嗯。” “臣在。有事吗?” “你背上肯定疼,是吗?” “没事。” “我听说有人在路上被马车撞了,起来活蹦乱跳的,结果回家就死了。” 金北被她逗笑了,“臣没事,刚才还吃了药。” “你是神仙吗?金侍卫,你哪里找的时间吃药,我都不知道呢!” “那您就赐给臣一个外号,叫金神仙吧,比卫妖精好像厉害些。” “偏不。你只能叫金侍卫。” 她似乎为了强调这句话,还在浴桶里制造出来“扑腾”一声。 她不说话了,金北听到了几声撩水的声音,屏风内就安静了下来。 “金侍卫?” “臣在。” “我是不是变成了他?太子爷脾气暴躁,我也脾气暴躁。他欺负了我。我就欺负了你。” “您觉得欺负臣好玩吗?” “不好玩啊!我也知道不对,但总想对你为所欲为。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心魔?” 金北没说话。 “金侍卫?” 金北清了清堵住的嗓子,“殿下,您是可以对臣为所欲为。” 屏风里头,莲意“嘻嘻”了一声。 金北脸红了。 他自己才有心魔。 她真是个少女啊。自己那么不要脸地说出了那么诱惑的话,她像个无心人一样傻笑。 但她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忽然又问了金北一句话,“你知道吗?我被李太监带到东宫来,第一眼看到你,以为你就是太子爷。” “嗯。” “在路上我吓死了,看到你,我松了一口气。觉得,就这样了却一生,也好。” “可惜,臣不是。” “金侍卫,镜子里的花,能折吗?” 金北给了个不是回答的回答,“殿下,无论何时,臣在。” 洗完澡,莲意一连串嚷着“怕热”,不肯好好穿衣服,金北好劝歹劝,只穿了一身撒金花儿梅子红的睡裤睡褂子,披了个绯红色小薄片子大马甲,就出来了。 卫齐按照侧妃的份例,买了八样菜,都是骑了马去最好的楼上选的,又干净、又精致,现在就摆在吃饭的屋子里。莲意让金北和卫齐同她一起吃,两个人让了让,看莲意执意如此,就告罪坐下了。 莲意吃了两口,觉得合口味,却又叹了口气,“这凄凉劲儿,还要出去买吃的。这就是没有位份的人。” “多新鲜呢!宫里头多少嫔妃赶不上咱们呢!”卫齐说。 莲意又叹了一口气,“我这又花你们的钱。我要是不能争气,带你们飞黄腾达,就没脸见人了。” “您又钻牛角尖。多吃点儿,晚上有力气写字儿。”卫齐说。 “要不,你们去我家拿点儿钱吧。”莲意还在纠结这件事儿。 金北一直吃着,没说话,看卫齐和莲意说说钱,说说饭菜,倒觉得吃得很香甜。 吃完饭,莲意命令卫齐把挨了一脚的金北押送回房,顺便连卫齐也养养“鞭伤”,把值夜的事儿,交给了别人。她正好静心屏气,在烛光里奋笔疾书,一直写到后半夜。 金北在自己屋里,睡到后半夜,醒了过来。 他梦见了莲意。 那个梦,让他挺不好意思的。 又让他挺留恋的。 梦里,莲意穿着今儿沐浴后穿的那身,坐在床沿上,而他,就托着腮,趴在她旁边儿。那张床是在哪儿呢?熟悉又陌生。 哦,是他童年时睡的地方。 10岁就到庄王府当兵,他再没有在家里睡过。 梦里,他们在说什么呢?不记得了。最后,莲意撒娇,让他下床去拿衣服给她。他抬头一看,不远处的地上,散落着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的衣服。 那一天他和卫齐匆匆被从城防营里召集到东宫,接受了太子爷的训话,又做了些准备,然后,夜色降临了,他们点燃了火把,等着李太监把那个倒霉的女孩子带回来。 当时,她穿着橘色的大宽裙子,点缀满了黄色花朵儿,外头罩了件夜色里分不清是蓝是绿的褂子,头上戴着金步摇。 就那样闯进了他的世界。 他从梦里醒了过来。听了听更漏,起来披上衣服,想去看看他。 结果,卫齐就站在门口。 金北冷着脸,看卫齐嬉皮笑脸进来,“我痒死了,再给我照照后背。” 他说的是鞭痕。 “刚才不是照过了吗?” 其实余明、惠久确实人不错,那天也没真动手,不过是装模作样弄出了些声音,真正的伤痕根本没几条,也不深。 卫齐抱着胳膊上下端详他,“怎么?你很忙啊?” “我去查查岗,而且还要看看殿下。你要一起吗?” “你对殿下怎么比对我还好呢?” “放屁!拿什么人和自己比呢?你是我主子吗?” “她是你主子吗?” “你对她也不错。” 卫齐撇撇嘴,“那是我人好。” 金北向外走去,“你喜欢我屋你就呆着吧,我出去了。” 卫齐连忙跟过去。和他出了后楼,依次去查岗,并且专门挑金北不爱听的说,“你对北境那几位姑娘也那么好吗?” 金北不理他。 卫齐自顾自地说下去,“来了大桐两年,多少也有几个相好的,你也都那么上心吗?” 金北一直没理会卫齐,但不知道因为什么,也没进书房,而是远远地把门口的一个军人叫了过去,“殿下好吗?” “好着呢。”军人说。 “说什么了吗?”金北又问。 军人挠挠头,“哦,好像在里头算数目字儿呢,总之后来说,什么民生多艰,还有什么,民间根本用不起蜡烛,哦,对,她说,她一晚上点的蜡烛,够养个孩子了。” 卫齐“噗嗤”一笑。 金北还是那么严肃,“行,辛苦了,回去吧,惊醒着点儿。” 那军人答应了一声“是”,走了回去。 金北继续绕着东宫转。卫齐继续挑他不爱听的说。 “话说庄王世子妃高氏,好看吗?温姑娘呢?那个伊璧娜朵,听说是黄头发,跟金子似的,好看吗?” 金北终于开口了,“都没有徐莲意好看。” “说实话了。” “我只是担心殿下而已。她太单纯了,不适合呆在宫里。” 卫齐又做起了引导人参禅悟道的高僧,问了下去,“那她适合呆在哪儿?” 金北皱了皱眉头,“呆哪儿都让人不放心。据说她书读的好,可你看明白没有?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没用。你看看她,是懂得察言观色,还是巧言令色?” “那怎么办呢?” “我保护她。” “太子爷并非真的厌烦她,还是对她有意思的。在这个前提下,你保护她。但如果她惹出更大的麻烦来呢?你也说了,她太单纯了,可是如今,她好像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别的不说,你能从皇上手里保护她吗?” 是的。 事到如今,每次金北教莲意讨好太子也好,背着太子搞小动作也好,都在一个范围内:无论如何都是为了她和太子保持和睦。 超出了这个范围呢? “我也保护她。”金北回答。 “哦,”行。卫齐一本正经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就行。” 金北倒是微微吃了一惊,“你不说我?” “这又什么好说的呢?不过嘛,略微有些好奇,打什么时候起,你起了心思呢?” 金北笑了笑,心里又疼又甜。 打第一眼起。 但他对卫齐说,“如果哪天,她能问我这个问题,我只讲给她一个人听。你吗,滚开,没资格知道。” 第二天一早,陈舆从承瑞殿回到小院儿门口,就看到了齐刷刷跪着一院子的人。 打头儿的就是莲意。 “奴给太子殿下请早安。” 陈舆没理她,往屋内走。莲意跪着爬了两步,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儿,抬起头来,甜甜一张笑脸看着他,“奴昨儿晚上一夜没睡,专门想爷了。” 她这个样子吧,看着确实让人生气,可是确实让人心软。 “你不是厌弃我吗?” “奴是一天比一天喜欢您,所以害羞,所以每次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总做让您生气的事儿。” “那你现在随我进去,其他这些人,我们一个不放进门,你做点儿让我高兴的事儿。”他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脸。“这次你如果还有借口,我绝不会再信你。” 莲意被陈舆一把拉了起来。二人往正房内走去。 “殿下。” 说话的是金北。 “小徐妃娘娘恐怕力不能胜,昨夜,她一整夜都在书房熬着,因为太学生那些文章,被臣烧了。” 太子的脚步停下了。 “是吗?”他没回头。 卫齐赶紧说,“是,这事儿,臣也有错。那个,当时的情况是——” “罢了,我没空听。知道后楼有个地下室是做什么的吗?预备好凉水,绳子,鞭子。” 莲意心里一紧,“殿下,大早上呢,您要对金侍卫动刑吗?” 陈舆按着她的后脑勺亲了一口,然后放开,“不,我教你个好玩的。我教你怎么对金侍卫动刑。” 第三十九章 无论如何也要惩罚 “我偏不!” 众人跪在地上,没听见莲意的求情或者告饶,却听到了她倔强的一声娇嗔。 莲意像个使性子的孩子,甩开陈舆,反而是向着屋内的方向走去,一只脚踩在了金北的手背上。 “都怪你,你怎么那么烦!滚远点儿!”莲意声音尖细,眼睛瞪着金北说话,接着拿袖子摔了金北一脸,赌气跑进了屋里。 她的心“咕咚咕咚”跳着,觉得时间无比漫长。 她是想替金北求情来着。 但瞬间明白:不可。 陈舆昨夜去承瑞殿,不管是否与叶千波恩爱温存,早上一定是带着对徐莲意的恼怒回来的。陈舆要对烧毁时策文章的金北动刑,为的是折磨莲意。莲意如果为金北求情,毫无作用,绝不可能改变刚才陈舆说过的话。 要救金北,就要先把金北排出陈舆怒火烧及之处。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莲意自己也对金北发火,然后把陈舆引到只有两个人的所在,让他专心对着自己。 莲意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瞬间做出这个判断的,尤其是不知道她的方法是否可行。 但是,在场的人都惊住了,唯独金北在脸上挨了一袖子之后,明白了莲意的心意,心尖儿上如同浇了一勺油,烫了一下,生疼。 此时,陈舆已经怒气冲天、骂骂咧咧地追了进去,还下令:“谁都不许跟进来!” 接着,屋内就鸦雀无声了。 金北在心里暗暗祈祷,莲意千万不要往卧室或者耳房跑,要去书房,去书房。 莲意果然就是那么做的。她拎着裙子,小碎步一路如风,开了门进去,立即躲在纱帐后面。陈舆追过来的时候,火气其实已经到达顶峰,绕着纱帐一阵追一阵发泄,帐子被他扯了下来,人也温温软软裹在里头蒙住,把他拉进怀里。 “你说,是不是金侍卫比我还重要。不舍得打吗?”他问莲意。这时候,他已经过了怒火的顶峰。 莲意究竟还是哭了,脸与陈舆隔了一层纱,泪光闪闪,声音确实清晰的,“爷,奴求您了,天下都知道您的好名声,今儿把身边儿侍卫打重了,可怎么办?” 一句话提醒了陈舆。 他确实有好名声,而且确实不曾如近日般荒唐。这些天,出了小宫门,他还是他,对人对事,稳重老练又贤明。但是,只要回来,面对没有荷味的东宫,面对莲意,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莲意读完那些时策,自己得出一个现在必须说破的道理:“从硕王起,到其他您的兄弟,哪一个不对您的位置虎视眈眈。金北烧了时策自然不对,但这事儿就在这小院儿里打住,别往外传的好。以他的职位,上刑之后必上报,传出去,难道好吗?奴答应您,日夜不睡,这几天重新背了写出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行吗?” 陈舆只说了两个字:“别动。” 莲意木然站着,陈舆把她身上的纱帐找到个源头,扯下去。 她站在当地,正发着抖。 他走过去,一只手揽住她,一只手给她脸上粗暴地擦擦眼泪。“昨天,我快被你气死了。” “那是奴不对,奴愿意受罚。” “你放心,我不打金北,依然会罚你。可是,受罚也抵不过去你让我寒的心。” 听到陈舆说不打金北,莲意慌乱一团的心忽然稳住了,人也不再打战。她又有了一个疯狂的主意,抬眼斜斜地娇媚地看了一眼揽住自己的男人,“爷,不管你怎么罚我,别伤了我的身子就是,今晚……” 她低下了头。 “哦?今晚你要侍寝吗?你也想要我,对吗?喜欢我像那夜亲你吗?” 莲意把陈舆推开,“爷,今晚子时一刻,杏花林见。” 莲意知道自己没疯。她答应了皇帝陈确,不可能不去。 她知道自己活在一团迷雾里,那就让迷雾里她看不透的人、害怕的人彼此遇见,她趁机观察。 这时候陈舆的双眼果然燃起了火,重新把她拉回怀里,凑近她耳朵说,“你喜欢那里啊?这种事,连荷味都没和我做过。好啊,我答应你,我去见你。我们各自去,你偷跑出东宫,可别让我抓住了。不然,我把你当最轻狂的小蹄子,吊起来打。” “抓住我是你的本事。” 莲意不顾君臣之礼,也“你我”了起来。 “坏透了的小蹄子,你现在依旧是我的犯人,刚才的火,还没过去呢。” 院子里金北等人依旧跪着,只听到屋内静悄悄半天,军靴声终于想起来了,太子爷陈舆拿搓起来的纱帐子,把徐莲意五花大绑带了出来,嘴巴里还塞了手帕子。 她眼里却是笑,还对着金北挤挤眼。 “看什么看?”陈舆轻轻踢一脚惠久,“传马车去。” “去衙门吗?”惠久问。 陈舆没说话,作势还要踢。不过明眼人都知道,他心情已经好了起来。 院子里最难过的,只剩了金北。 他明白了一件事,陈舆不是单纯地把莲意当替身了,尽管他的爱意有些荒唐疯癫,但多多少少分出了一点真,给了她。 这让他觉得自己,龌龊不堪。 以往,他对莲意如果有超过妃子与侍卫的情感,只要不是在身体上逾矩,或可说得过去。现在,在陈舆也在意她的情况下,在陈舆本来就是个伤心人的情况下…… 金北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控制一下自己了。 莲意被陈舆抱起来扔进了马车,他自己也不骑马,钻了进去。余明惠久和其他的太子侍卫自然是要跟去的,却没人说妃侍们何去何从。 金北找了个得意的下属,叮嘱了几句他离开后这院子里的事,然后叫上卫齐,轻轻说,“去牵马,咱们跟着小徐妃。” 一行人簇拥着马车,出了小宫门到了街上。金北卫齐总算找到了空隙贴到了马车的一侧,另一侧就是余明、惠久。马车的车帘子也没掀,听不见里头有什么动静,他心里焦出了一团火。 莲意半躺着,任由陈舆摆弄。他倒是真的不发火了,可还是有些可怕。拿右胳膊抱着她,摁在座位上,自己也俯下身子贴着她,左胳膊去抓她的腿,她的脚,上下摸索着,然后掰过来,去环绕他的腰。 莲意也不敢往狠了挣扎,知道陈舆大概还属于玩闹的意思,虽则外头人看不见,毕竟在街上,她越兴逗弄他似地,往反方向使劲儿,那只脚逐渐在他腰腿上上上下下,陈舆咬她耳朵:“好玩吗?” 莲意说不出话,摇摇头,点点头。 陈舆总算是把她嘴巴里塞的手帕子抽了出来,莲意喘着气,又把陈舆推开,只不过,她拼命笑着,陈舆也就当游戏玩,摁她,拉她,却被她瞅着空儿,掀开了车帘子。 莲意心里念了一声佛,因为侧脸外,正好是金北的脸。 她望着金侍卫,满眼是笑,呼吸着空气,微风吹动着乱发,只觉得高兴。 金北也笑了一下。 卫齐则叫了一声:“殿下,这是街上,瞧瞧,多好玩儿,好几天没来了吧。” 陈舆的脸也出现在车窗,往外头看了看,金北等人一派整肃,人高马大,按照侍卫们应该守卫的位置包围在马车周围。周围行人避让开,知道这是太子爷的队伍。他也就端端正正点了点头,再看看莲意那么高兴,他竟然也有了份凄惶。 原来,他有些在意这个女人。 原来,你看到你有些在意的人的笑脸,是最难受的时候。 朝霞里,这个被自己折磨了几天的19岁的姑娘,也不知道为什么,笑靥如花,也脆弱如花。他忍不住真心温柔地问了一句,“喜欢看街上?那就开着帘子吧。” 莲意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是不是不太好?” “哪有。看吧,看吧。” 她又笑了,他在她身后把纱帐子做的枷锁解开,又换来她一声“谢殿下恩典”,然后,他在暗处握住了她的手。 荷味的脸,居然在记忆里模糊了一层。好像也蒙上了一层纱。 陈舆在这一大清早,有了一种酒醉的感觉,又想哭,又想笑,又觉得高兴,又觉得惘然若失。一打眼,街边竟然就有诺大一个招牌:“妃子印。”陈舆在马车里朗声叫余明去买两包,侍卫们知道是主子心情好了,纷纷起哄,莲意方才觉察过来,羞红了脸,放下了帘子缩回去了。 父皇安排给陈舆的那套府邸到了,里头自然有人接了出来,发现莲意也来了,恭恭敬敬都叫着“小徐妃”请安。这让莲意又放了一层心——拿八字去护国寺算命什么的,也不怕,宫里宫外都叫了自己这么久这个名号了,总不能退回去,让父母丢脸的事,不会发生的。 她柔声回应,又侧过脸去看陈舆,说服自己,他越来越好了,他不是坏人,只要忘了姐姐,就能好好对自己了。 “而且,我也会越来越喜欢他。”她对自己说。 莲意故意没看金北,随着陈舆进了这所院落。穿过跪在地上请安问好的部署,进了迎面而来的正房,又向右拐去,须臾出了这所房子,在后面廊上走了几步,余明抢着去了前头,好像知道主子的意思,打开了一扇不太引人注意的铁门。 一阵寒气、铁锈气、血腥气扑灭而来。 “害怕吗?”陈舆问。声音又变成冷冷的了。 他是自己有些不相信自己对莲意产生的那阵在意,决定继续“惩罚”的计划,试探她吗? 不,试探自己。 这里头不黑,两者火把,几步之后,出现了向下的阶梯。 “殿下小心。” 一直紧紧盯着莲意、几乎什么其他事都不想的金北低低呼唤了一声,一大步迈过来,从后面揽住了差点摔一跤的莲意的腰肢。 然后,他迎上了陈舆的眼睛。 “金侍卫果然不该挨打,当差当得这么好。”陈舆说。 莲意自己在台阶上站稳了,把金北甩开。 陈舆猛地拉了一把莲意的手腕子,塞到了金北手里,“你负责这个女人的安全,磕破一点儿我也唯你是问。” 第四十章 红尘继续滚滚着 金北低下头答应着,“是。”说完,他往下多下了一层台阶,依旧扶着莲意。 陈舆带头往下面走去,二十几层的石条台阶,到底之后有条窄窄的走廊,余明又去开了一道门,血腥味儿更重了,里头是刑房。 莲意大概猜到了陈舆的意思,刚才就说去后楼下教她打金北,现在依旧是差不多的事儿,只是个换了个场所。 免不了了,可怕的事。 她的一线希望是:只要别打金北。 因为有了这个心理准备,她硬着头皮进去了,且把手腕子从金北手里抽出来。陈舆在一张垫了棉垫子的铁椅子上坐了下去,没再说什么话,铁钩子、铁凳子、铁鞭子,各种刑具整整齐齐摆在这间挺大的房子里,让人不寒而栗。 莲意只管站着。一会儿功夫,有两个兵架过来一个浑身血痕的男人。那两个兵利索地把男人双手绑着吊了起来,然后默默站在了一边。 陈舆出声了。 “徐莲意,实际上,折磨人的办法有很多。” “明白。” “这个人在七百里外的驿站抓回来,居然收留过乌别月谷和你姐姐一夜。” “明白。” “要是他当时能报官,现在受苦的就是乌别月谷。我会教荷味挖了他的心肝肺,再填回他自己口里。把脚筋挑了,拿肠子拴上,再把那个混蛋的牙捣碎了,眼睛挖掉右边儿的,塞上稻草,然后,锁骨折断左边儿的,另外屁股后面烤上一团火。你懂吗?” “懂得。” “声腔儿里,我怎么听着一副不服气的劲头啊?” 莲意转脸看着陈舆,“殿下,您想奴怎么对这个人?” “你想早点儿结束,那是不行。” 莲意把脸转回去,不说话了。 “这样吧,”陈舆说,“不难为你了,打100鞭子就行了。不能惜力。” 惠久悄悄过来,双手捧上一条有铁刺的软鞭子给莲意。 莲意一把拿过来,并未犹豫,横下心来跑到那人面前,大叫一声“对不住了”,把陈舆都吓了一跳,噼里啪啦开打。 那人随即惨叫了起来,混着莲意渐渐掩饰不住的哭声。 金北在心里数着数字儿。到了九十九下的时候,他跑过去抓住莲意的手腕子,把她拉了回来。 人,又一次被架走了。 莲意的身体起伏着,这时候金北才发现,莲意只有哭声,没有眼泪,连忙抬起她拼命低着的脸,去掐她的人中。 陈舆一下子赶过来,“怎么了?” 金北说:“憋住气了。顺了就好。” “徐莲意?徐莲意?你别吓唬我,”陈舆紧张了起来,“你看看我,说句话,骂我出气也行!” 莲意上唇被金北掐出一个大印子,总算缓过来,果然对着陈舆一阵吼:“你进了紫衣卫,本来是监察百官的,你不好好当差,专门假公济私,徐荷味她走了!因为厌烦你所以走了!她要是知道你这样,肯定觉得自己走得对!别说她,我都想走!” 陈舆张了张嘴,片刻才说,“你知道她厌烦我?” “我不知道。我觉得你也不想知道。你根本不敢面对她和乌别月谷为何相爱的真实原因!我回宫里去了,你自重。” 莲意扶着金北,离开了刑房,没听到陈舆挽留自己。 直到出了衙门的大门口,余明才追上来,“金侍卫,爷嘱咐回去给小徐妃殿下要点儿舒心缓气的药汤喝,回去就躺着吧。爷晚饭去硕王府吃,晚上回,让娘娘别忘了说好的事儿。还有,娘娘不舒服,坐马车回。” “放心。”卫齐代替回答。 车夫是东宫的。金北把莲意扶着上了马车,自己也进去,把马交给了卫齐。 马车动了起来。莲意回过神来,知道金北就坐在身旁。 她看看他,一时无言,去掀窗帘子。 “难受吗?”金北问。 “说不上来。回去喝汤药吧。” 她没有力气倔强了。自己刚才拿鞭子去伤了人。 要说陈舆折磨自己,最狠心的就是刚才。 以后,他是一直反复无常、并且不断琢磨出新法子来呢,还是会渐渐好了呢? 红尘继续滚滚着,不为谁停歇。 街上熙熙攘攘的,比出来的时候热闹些。茫茫人间里,其他人的日子里,一定也有许多的烦恼。莲意贪婪地透过车窗子看着,反反复复对自己说:“既来之则安之。想想能做的,能说的。没用的那些,且放过。” 片刻的沉默后,她回头看这金北,两个人居然同时说出一句话:“是我不好。” 金北先继续了下去,“但凡您摊上个得力的侍卫,也许能有更好的处境。” 莲意苦笑了一声,“但凡你摊上个得宠的主子,也许现在封侯了。” 她也没想到这种情况下自己还能说笑。可是说完这句话,好像重新有了力气似的。人,比自己想象的,竟然总要多些能耐。莲意坐得也直了些,把在校园里书房里的话,说给金北听。 “您够坏的。”金北听完,这样评价。 “我不管。我算什么?我对付不了爹,也对付不了儿子,让他们今夜互相对付去。一个折磨我,一个私约我,难道是什么占据大义的行为吗?” 莲意那股子“书匪”的劲儿上来了,“我见识少,但书里的道理总不是虚的,不是吗?” “不是。”金北赞成她。 莲意笑了笑,因为觉得金北回答得挺认真。 “不过,您以后,有事儿,多和臣商量。” “我知道。其实,你现在不是本来就对我的事儿,事事知道吗?” 金北笑了笑,“臣知道您现在在动脑子,是什么呢?说出来听听?” 莲意又看向街上,把后脑勺留给金北,“我在想那面铜镜,签文,钥匙,琴上的玉佩,宫里的人。我知道了,就算是荷味姐姐没留下十万两金子,我一度认为她为什么走不重要的想头,还是错了。要想和太子爷好好的,先决条件就是他要彻底醒过神来,我的八字,倒是其次。” 她还是想平平安安做她的太子侧妃。金北听出来了。 莲意接着说,“所以,我现在想的是,我唯一要做的就一件事,搞清楚我姐姐和乌别月谷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统统告诉太子爷。这是他绕不过去的,也是我绕不过去的。至于查清了,说清了之后会怎样,看老天吧。” 马车穿过街道,从小宫门回到东宫。 金北和卫齐陪着莲意回到小院儿。他们走后,这里也没什么事,只是太子妃派人送了点儿新鲜瓜果过来。莲意去坐了坐,谢了恩,太子妃这里竟然早知道了莲意受惊的事儿,已经备好了汤药,亲自看着莲意喝了,放她回去。 一个嫡妃,每天替太子爷收拾这种局面,到底心里是何滋味? 她到底为什么关切徐荷味的事? 不过至少今天,叶千波美体那个走了的人。 莲意回了书房,铺纸研墨,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 加上昨晚的,她这一天居然复原了那份建议革除紫衣卫的文章,仔细又看了一遍后,莲意把纸张放在那里晾着,知道快子时了,要了水沐浴。 莲意在屏风后略略洗了洗,把两只脚搭在浴桶边儿上,望着右脚上金北给系上的红绳,摇了摇。 外头,本来只有卫齐吃饼的声音,这时候,传来了金北好听的嗓音,“臣在。” “这绳子难道有两根吗?每次我沐浴弄湿了,也没见脏。” “不是,臣有好好照顾它。” “金北现在对这根绳子,比对圣旨还要宝贵。”卫齐敢说了一句,好像挨了一拳。 莲意笑了笑,“这绳子哪里来的呢,好看。” “臣忘了哪里买的。” “买它干嘛?” “这个,臣有些记不起来了。” 金北在撒谎,莲意确定得很。 不过,她不生气,反而为自己这么了解他而高兴。 莲意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你们两个人说——” “臣在。”卫齐和金北一起应声。 “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到底是怎样的啊?因何而起,因何而灭,因何深深浅浅起起伏伏?” 金北没出声,倒是卫齐急忙咽下一口饼,抢着问,“这些事都很复杂的,得往细了说。” “就比如,人家说两情相悦。那怎么我姐姐忽然变心了,太子爷还是对她念念不忘呢?” “这个,叫不甘心吧。”还是卫齐在回答。 “那,他有时候欺负我,有时候对我又还好,也是,喜欢我吗?” 这下,两个侍卫都没吭声。 莲意摇了摇脚踝,金北说:“臣在。” “那行,那你们说,那个,皇上他,他那天在冷宫,也靠我很近很近过,这——” 莲意感觉金北像一阵风,忽然就刮到了紧挨着屏风的那侧,“殿下,您可千万别让,皇上他,像太子爷那样,亲您。” “哦,我自然知道。”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说到亲,这件事——太子爷想着我姐姐,为什么能亲我呢?金侍卫,你是喜欢一个人才亲她吗?” “啊,这个嘛,您的金侍卫啊,他——” 卫齐说到一半,再次被金北连头按到了怀里,堵住了嘴巴。 莲意从屏风后头出来,穿了一身烟蓝色的睡衣裤,金北帮着她套上自己的紧身衣,又给她穿上了桃花甲。 听听更漏,时间差不多了。 快到子时的时候,莲意低着头,装成军人的样子,跟在金北后面,像是去夜巡。两个人出了小院儿,向东望杏花林而去。刚过承瑞殿,金北停下来。 莲意没举火把,没拿灯笼,一个人,假装金北的目光照着自己,向前继续走去。 总还是有些害怕的,卫太贵妃说的事儿,一直在莲意脑海里萦绕不去。 进了杏花林,就如同进了鬼打墙的迷宫,一颗颗的树反复来回在动,莲意着急地走着,为恐怕踩到什么吓人的东西,绿色的飘忽的鬼火时来时去,她用尽全力绷紧一条弦,不想失态。 果然,她看到了一个昂然的、威严的影子。 皇帝陈确站在一棵粗大的树下,也看见了莲意。 第四十一章 杏花林里的夜色(1) 莲意倒是松了一口气——皇帝虽然吓人,可总算是个喘气儿的,刚才,她真怕见到鬼。她来得及在脸上整理出臣子与小辈儿应有的恭肃,眼睛望着脚下的路,余光也打量着他,继续走了几步,也不管地上是什么了,跪了下去。 “奴给皇帝陛下请安。” 皇帝陈确也没说话,走过来,伸手亲自把她扶起来,又放开了。 “陪朕走两步。” 因为莲意约了陈舆,心想:只要不出杏花林就行。 “是。” 陈确背着手,似乎对这片林子挺熟悉的——一个人,但凡自信了,才能舒展腾挪,而树林这种地方,会比平地里给人更多的神秘感,哪怕,它在宫里。 陈确走了十几步,一直没说话。莲意反应过来,也是自己该死,光顾着紧张了,答应过皇帝要“想明白”的嘛。 “陛下,奴倒是,思索了些,但不知道对不对。奴说给您听。” “你想好了,要好好说,骗人的那套,朕见的太多。你说完了,朕就能知道你是不是一个好孩子。” 莲意的腿一软,差点又想跪下去。 这天子之威也太吓人了。 “是。奴的姐姐,自幼偶尔有惠至心神的时刻。这一点,徐家虽未曾刻意隐瞒,可以不曾大肆张扬,奴不知道,陛下听闻过与否?” 陈确不说话,莲意只好“继续”下去,“有时候,荷味姐姐是忽然灵光一闪,有时候,会做到本不相干的梦,后来就变成现实。这些事,她自己也无法控制,并非巫女神通之流的邪术。正因如此,奴以为,姐姐梦见宫里头有骷髅骨,才会心生恐惧。如果如同白曼珠所说,姐姐做这样的梦,还有另一次,且太子妃殿下也在身边,那么……” 莲意看了看陈确的脸,没有喜怒,一直冷漠着。虽然说看不出什么不耐烦,可好像也没有赞许的意思。也许她刚才说的,他都知道了。莲意只好说下去,“奴怀疑,荷味姐姐因此,寻找过与骷髅骨有关的线索。或许,或许在这个过程中,与乌别月谷,接触日深……这都是奴猜测的。” 陈确终于说话了,“好几天了,就猜出了这些?” “奴愚笨。” “猜的东西,并无证据。” “皇上若是能允许奴出宫,奴或许可以找到些证据,至少,比纯粹猜测要好。” 陈确看了莲意一眼,“你要去哪儿?” “太学,那是姐姐和乌别月谷接触最多的地方。以及,护国寺。” “你觉得朕为什么想让你思索这个问题呢?” 莲意陪笑,“皇上圣意,奴不敢妄加揣测。” “朕不是来听废话的。都说是不揣测,但是天下人人都在揣测朕。” “哦,”莲意的脚步随着陈确停了下来,停在了林子的正中央,她侧过身,郑重恭敬地退了两步面对陈确,“皇上自然有两部分原因。第一个,是觉得奴还算可信。而且,应该并不引人注目。世人大多想不到奴会四处调查。第二个,奴并不知就里。那就是,您对姐姐的出走,有何种关心……” “自然是因为骸骨一事。”陈确倒是很直接,“朕想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骸骨在哪儿?” 莲意看着陈确,一时没敢搭话。 陈确又解释了几句,“因为涉及皇族内部的流血事件,朕不想让外人查。朕自己过了一遍的人和线索,都不敢轻信。所以,或许你比朕管用。” “这个……” “也不用过谦。每个人都有其过人之处。再说,你查不出来,朕也不会难为你。但是要用心查的话,朕会奖赏你。你有什么求人办不到的事儿,朕可以办,懂吗?” 莲意想了想,觉得这个奖赏倒是不错。天下有比求皇帝更管用的捷径吗?比菩萨还灵。 “那,陛下,奴斗胆,先从您查起。” 陈确被逗笑了,“你有什么话问?” “奴听说这杏花林地下,原来是镜湖遗址,先太子陈煌死在镜湖。您在现场吗?” 陈确的双眼眯了一下,又睁开,“朕在镜台后面的那个院子里。和众多皇族兄弟子侄在一起。就是你遇到朕的地方。朕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一池湖水已经染红了大半边儿,水鬼正在打捞。” 莲意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下一句,“先太子虽然可怜,将其杖毙之人,毕竟是舒景帝,您想找到骸骨,目的为何?” “大皇兄对我们兄弟们甚好,朕与煌儿叔侄情深,想将其安葬,这是私心。为公的话,这皇宫里头有具骸骨,总是不好。” 莲意就那样看着陈确,陈确也那样看着莲意。 莲意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感受着身上的桃花甲,金北的温暖仿佛通过铠甲传给了她。 自己已经和深不可测的君王扯上关系了,如果这是祸,早晚躲不过。她冲口而出了另一个问题,“舒景帝陛下也曾立过一个太子,名讳是陈渭。如今,承您恩典,在护国寺做住持。这是,真的吗?” 陈确顿了顿,“不是。” 两个人继续望着对方,莲意不再害怕了。她几乎昂首挺胸了起来。 因为,要追究一件事的真相,要探寻一件事的道理的时候,她又成了“书匪”。 “奴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任何人对奴说过什么,”莲意为恐怕雷霆之怒真的爆发后连累他人,“奴只是听过几个字:世事千万,关心则乱。如果不与您切身相关,您以九五至尊,又过了这么多年,无须探寻。” 陈确笑了笑,嘴唇竟然有些微微颤抖。 “你说的对。陈渭死了。朕召他进宫,并亲自杀了他。” 莲意低下头片刻,然后又抬头去看自己的“罪犯。” 陈确的脸上恢复了完全的漠然与尊严,“为天下苍生计,陈渭不能留。有他在,舆儿的太子之位就不稳。而太子,是国之本。朕亲手杀掉渭儿,是因为他血脉高贵,刽子手不配下手。而且,朕本来自私的念头,是想以他谋刺朕作为借口。在他谋刺朕的前提下,朕为自保动手,合情合理。那日杏花盛开,朕约他到这里走几步,杏花林外都是禁军。朕确认他死后,出来命人过来收尸。可是,尸体不见了。” 也就是说,这皇宫里,在莲意脚下这块土地上,两年之内,有过两个惨死的太子,20多年来,有两具有待发现的骷髅骨! “护国寺里的怀恩大师,是替身僧。” “对。” 莲意忍不住追问下去,“那——陈渭当时在外,应该已有王府,府里的人如何不相疑呢?” 陈确这时候笑了笑,“你知道,朕的皇后是斛律氏。” “是。” “当年,她号称大斛律妃,还有一个小斛律妃,是她亲妹妹。” 第四十二章 杏花林里的夜色(2) 陈确仿佛是个外人,一边再次迈出了步伐,一边对莲意讲述着往事,简直是娓娓道来:“大小斛律妃她们两个,嫁了我们叔侄二人。小斛律妃,就是先太子陈渭的王妃。” 古往今来,皇家和贵族为了权势互相联姻,可说到底哪里那么多合适的姻缘。辈分错乱一点儿,姐妹嫁给叔侄,都不叫事儿。 “小夫妻两个,情深意笃。渭儿作为先太子,时常奉召入宫。小斛律妃当然是不放心的。因为怕我杀她的丈夫。听说,她每次都在家里能看到皇宫的楼台上等着,手持夫君送她的玉佩。渭儿真的一去不回之后,她等了一天一夜,接到恩旨,听说是朕让渭儿出家。可是她不相信,绝食而死。皇后当时出宫去看她,她的手里还握着那块玉佩,是皇后亲自掰开她的手,拿出来的,才得以入殓。至于王府里头的其他人嘛,以及渭儿母族、妻族的亲戚们嘛,哪个不是与皇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慢慢的都忘了。痴心的,就只有小斛律妃吧。” 莲意有些迷惑不解,“姐姐走时留在采萼楼的琴,是皇后娘娘所赐,琴额上就是那块玉佩?” “嗯。”陈确说。 莲意也不好意思问:那你们夫妻是因为陈渭的死有了嫌隙? 真是的,皇后又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啊! 身后猛然想起了一阵脚步,又猛然停下来。 这个人轻功很好,显然,之前他的行踪,连陈确都没有察觉。 莲意回过头去,看到了最后一片落下的杏花里,朦胧月色罩着当朝太子:陈舆。 陈舆向父皇跪了下去,而莲意向陈舆跪了下去。 太子爷近日因为荷味的私奔,着实荒唐了一段时间,晚上才打起精神,久违地去了一次硕王陈硕的府邸,叙叙皇家兄弟情义,然后赶回来赴约。他并没有想到父皇在这里,也没有听到前面的对话。 但是,莲意站在皇帝面前这幅画面,已经够他震惊了。 “儿臣给父皇陛下请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哦,来找莲意了。” 陈确对徐莲意直呼其名。 “并非如此。”陈舆否定掉了这个说法,他身为太子,在当皇帝的父亲面前,一直绷着一根弦,半夜出来找女人算什么事?“儿臣去大皇兄家赴宴归来,散淡片刻。” 陈征是陈确庶长子。 陈确笑了笑,“那你与朕心有灵犀,莲意与我们父子也心有灵犀,都来散淡了。起来吧。” 莲意在心里嘀咕起来,这太子爷在父皇面前,谎话也是张口就来啊。 人人说“莫生帝王家”,果然有道理。 陈确看了一眼莲意,“你敢自己走回去吗?” “敢。” “那,退下吧,我们父子两个走几步。” 莲意巴不得一声儿,蹲了个福,看了看四周——现在,不像刚出来的时候了,她能分辨出方向来。一边儿是冷宫,一边而是东宫。莲意低下头,往东宫的方向后退,十步之后转过身子,慢慢离开。 莲意看到了黑暗里的金北,又不敢加快步伐,只能忍住心急,一步步走过去。 一步步地,眼睛里看着他。 他也没敢动,眼睛看着她。 近了,两个人朝彼此一笑。 金北伸手拉了莲意贴近自己,低声说,“您是现在回去呢?还是略听听?” 这可是个坏主意,但是莲意轻轻答应了一声:“嗯。” 她都不需要确认,仿佛本能地相信金北的本事,绝对不会被发现。 她被金北背了起来,随即发现他迅速而无声无息地重新靠近了那对皇家父子站立的地方。 陈确正对着陈舆说话儿。 “莲意这个孩子,很不适合侍奉你。你静心几天,朕给你挑个更好的做侧妃。” “父皇,莲意的八字,不是还没有算好吗?” “八字合不合,都无关紧要。朕难道会害你吗?” “父皇,莲意已经进宫,如果不封侧妃,让她出宫去嫁谁?” 莲意听见陈舆为自己考虑,而且这正是自己最担心的,心里觉得暖暖的。 陈确冷笑了一声,“她为什么要出宫?都进来了。她不能侍奉朕吗?” 莲意觉得自己片刻之间窒息了。她脑袋嗡嗡地,听到陈舆的声音倒是和缓的,“父皇,您只见过那孩子一面,她倔强得很,不懂事,儿臣还能管她一管,恐怕放在您身边儿,只会惹您生气的。” “朕也不老,更增情趣。”陈确稳重的声音,听不出他在对亲儿子提一个民间看起来不要脸的请求。 陈舆与父亲不相上下,也延续着没有喜怒的语气,“父皇,莲意说过她,喜欢儿臣。” “就这几日?” “至少是开始喜欢儿臣。” “哦,那你我父子各凭本事,看看她的心意咯。” 陈确说完,转身而去。陈舆跪下恭送,且长久没有起来。 金北背着莲意迅速而无声地撤出了杏花林,回到东宫的小院儿直奔耳房。 金北蹲下去给她的脚踝上系红绳子,莲意拿手忽然阻止了他,“算了,别换了,我就这样穿,到卧室等爷。” 金北低声问她:“您别慌。不过,殿下可能又要发怒。” 金北和莲意都摸透了,陈舆在外面受到的天下的、皇帝的压力,都拐弯抹角牵扯上荷味的私奔,再大肆发泄的莲意身上。 “我的天啊金侍卫,皇上不心疼自己儿子吗?他这是何必呢?” “太子不是一般的皇子,皇上既要特别疼他,又要特别防他。因此,总要想到各种奇怪的法子治他,打压他,试探他,磨练他,抢个女人又算什么,古往今来多着呢。” “哦,我就是个玩意儿啊!朕要,你给不给,孝不孝顺?有没有资格继续做太子?” 莲意自己演起来。 金北没顺着她说,反而问她:“殿下,同样是个妃子,对您来说,做皇帝的妃子,和做太子的妃子,有何区别?” “你你你你,不是让我从了陛下吧?” “您只需要回答臣。” “这个嘛,从徐家的荣耀和平安来说,都差不多。除掉,除掉我是先被接到东宫来,如果再侍奉皇上,名声不太好听外,你说,是不是差不多?” 金北的脸上居然艳光四射地笑意融融起来,压都压不住,莲意都看呆了:“金侍卫,你高兴什么啊?” 他依然不回答,依然是反问:“您不是说,对太子爷动情了吗?要去侍奉别的男人,你能不伤心?” 莲意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对,是哦。我准是吓傻了。没想到皇上这么不要老脸……” “嘘——”两个人同时竖起手指在嘴边。 “殿下,您可不能心里想什么都说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金侍卫,现在怎么办?” 金北简直是心情大好,局面这么乱,他却这么高兴,他真心认定自己不是正人君子。“别担心,有皇上在,您不会被送回徐家的。他们父子不是要各凭本事,争取您的心意嘛?您就虚与委蛇,不要轻易答应。” “对哦,我就拿查姐姐的事做借口。我要出宫,我要去太学,要去护国寺,还可以趁机回家。” “对。” “那,金侍卫,你还,随时在我身边对不对?你要知道,”莲意的表情楚楚可怜,“查清姐姐为什么走,很重要。你,会陪在我身边,对不对?” “臣在。臣是妃侍。” 莲意松了一口气,仿佛最怕的不是目前被牵扯到皇家父子斗气的危险复杂局面里,而是金北会离开。 这一切,金北看在眼里。 “我,还不是妃呢!” 最好永远不是,金北暗暗想着。 外头有军人敲门,“小徐妃殿下在吗?太子爷找您呢!” 第四十三章 当官好难啊! 莲意穿着桃花甲,金北在后面跟着,片刻来到了太子爷的卧室。 陈舆站在窗前,脸上看不出什么。 莲意单腿跪下行军礼。听到陈舆走近来,倒是没扶她,声音冷冷地从她头顶传过来。 “穿这玩意儿和我幽会,你觉得我给你脱下来,容易吗?” 莲意一直低着头,没回话。 陈舆蹲下来,拿手指头挑起莲意的下巴。“怎么不说话?你是诚心和我好呢?还是和我闹。” “殿下,奴有个请求。” “你说。” “您在奴身边安排了这么多侍卫,都是大男人,您张口闭口就是幽会、脱衣服,奴真的很难堪。奴是下定决心学着喜欢您的,但您,一直在阻止奴,给奴捣乱。” “既然下定了决心,就那么容易动摇吗?”陈舆的手指从挑着莲意下巴,变成了去捏她脸上的肉,力气不大,但让人觉得他是在全然掌控着这个女人。 莲意就那样在他手掌心里叹了口气,“您身居高位自然多疑。但一个多疑的郎君,也需要耗尽心力去喜欢。” 陈舆的眼神中闪过暗淡的河流,“有没有那个可能,无论我如何喜怒无常,多疑暴躁,你都喜欢我呢?无论我是不是太子,将来如何过去如何,你都喜欢我呢?” 莲意沉默了片刻,陈舆很怕她会说:“没有。” 莲意终于回答了,竟然是:“奴,试试。” 陈舆反而一笑,“罢了。”他这才把莲意扶起来,“我以为你因为动刑的事儿,还在生我气。” “奴不敢,奴只愿您心顺。” “甜言蜜语也不用说了。父皇刚才吩咐了一些事,我必须连夜去办,随了你的意了,你自己睡。懂吗?” “是。” “金北,好好看着她。” “是。”金北在莲意身后答应了一声。 陈舆仿佛很犹豫似的,终于问出了一句话,“莲意,父皇刚才在杏花林,没有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问了问姐姐的事。” 陈舆拿手指沿着桃花甲上的甲片画了几道,“我在想,你在宫里闷坏了吧。那日你说,让我举荐你,和你姐姐一样做选策官,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呢?” 莲意喜不自胜,“是认真的,但,这不是要皇上和诸多朝廷的大人定吗?” “的确。不过,我至少可以安排你先顶上你姐姐的空位,做个替补的,再等他们任命就是了。你不是已经读了那些文章吗?你要不要,拿东宫的令牌和你姐姐的官符,到太学随意溜达溜达,写写那些烧掉的文章,看看太学生们的热闹?老待在宫里,不一定什么怪人怪事找上门。” 其实,陈舆是怕的人就是皇帝。 陈确在宫里,理论上,可以临幸叶千波、卫太贵妃之外的任何女人。 陈舆的确把莲意当成荷味的替身,但是他知道自己也开始在意莲意,不想有其他男人碰到莲意。送莲意回徐家,他不舍得,让莲意去太学里闹去。 他虽然停了太学的差事,也可以随时过去。 像当年,他在太学与荷味相爱一样。他不介意再把那个过程走一遍。 莲意此刻,则一心想着家里的人,“殿下,那奴能回娘家吗?” “能,低调一点儿就行了。” “谢谢殿下,求殿下立即马上,就把这件事给办了吧!奴感恩不尽!奴一定好好当差!像姐姐那样!” 陈舆这次笑了,掰着莲意的下巴,把她的朱唇扣在自己嘴角。 他不小心看到金北那双本该十二个时辰紧紧盯着莲意的眼睛,在那一刻躲闪了一下。 陈舆没做声,立即唤人换衣服收拾东西,再让人把荷味的选策官官符,和宫里女官的宫服找了出来,由莲意送到小宫门,在马上说了一句话:“明儿晚上我回来吃。”连夜走了。 莲意等着太子爷座驾的马蹄声走远,一路小跑回了耳房,金北在她后面关上门,看她兴高采烈地,像个孩子,“听见了吗?快拿宫服我试试。” 金北也笑嘻嘻地,替她张罗半天,嘴上还不免唠叨几句,“这衣服您穿大了。您身量比大学妃娇小。” 莲意脚踝上还拴着红绳子,从屏风里头转出来,果然又像小孩穿了大人衣服,连宫中女官的官帽戴着,也大一圈儿。 金北横看竖看,只想笑,“殿下还是别穿这身了,只拿官符去就是了,不然,太学生们该笑您了。” “不成啊,”莲意不甘心,捏了捏紫色的宫服,“实在是好看,穿上多威严啊!再说了,我还想穿给我祖母和母亲看呢!” “明儿您就回家吗?” 莲意掰着指头算了起来,“明儿可得好好计划计划,我可太忙了,我要去太学看看,对了,是不是要带上那把钥匙?我还想回家,到底有没有空去护国寺呢?那要带上铜镜吗?还有,咱们怎么吃饭,怎么去?骑马吗?坐轿子?” “这些,臣替你都预备好,不用您操心。但是,太学里面,各种博士、祭酒,各路官员,您要拜会吗?加上那些太学生,也没有一个出身普通的,您准备怎么见?另外,时策文章您就补齐了一篇,其他人问起来,您怎么说?” 莲意叹口气,兴致都下去一半,“当官好难啊!” “您把衣服换了吧,这都后半夜了,先休息。” “我一点儿都不困。” “乖,先换——”金北说出这句话,他和莲意都愣了愣。金北正要请罪,莲意先笑了,“你这是北境上哄姑娘学来的套路吧,真了不起!” 莲意扭头去屏风后面了,听到金北在外头说,“臣的套路,可不止这些。” “那你再对我使出来一些,我瞧瞧。” “您等着。” 金北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往死里作,和主子之间,这样轻狂浮躁了起来,一旦开始,怎么停下来?只会越来越—— 何必呢。 莲意一边脱换衣服,一边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为何与金北调笑呢,准是被皇帝吓过,和喝醉酒的道理差不多。 她终究是穿着睡衣睡裤走出来,由金北把脚踝上的红绳摘了,只觉得喜欢他的手,似是而非碰到自己皮肤的感觉。 “在这里睡吗?”莲意正在出神,听到金北问。 “嗯,你——别走。” “嗯,今夜,臣的岗。” 莲意满意地躺下,让金北给她盖上了被子。 睁开眼,他在看着自己。 再睁开眼,他还在。 履行着责任。 真好啊。 莲意又睁开眼,这次,吓了一跳,他在面前。“殿下,不许不乖,”他是铁了心要这么浮躁下去了,劝自己说,就轻浮今夜,就今夜。 “殿下,乖,睡吧。” “都是你的错,你提到的那些问题,我一直想着。该怎么见那些人呢?” “臣陪您,您不用怕。咱们只拜见一下祭酒大人,就说太子爷吩咐去收拾一下大徐妃的箱柜,然后咱们就去徐家,然后咱们去护国寺。这么定了,怎么样?” “好。” “别多想了。” “好。你想的真周到,真利索。” “是。” “你真是本事特别特别大的男人。” 莲意重新闭上眼睛。 能感到他轻轻地从炕边走了,没走远,站在她保护她的位置上。 一觉酣甜。 醒过来,看到卫齐那张妖精脸。 第四十四章 她是他参与制造的梦 “你怎么这么高兴?金北呢?”莲意觉得,大早上的卫齐,笑得简直像朵开了的花儿。 “臣给您看两样东西。” 卫齐退了两步,变戏法一样,高高举起了一张描金黑色木案,上面正好是昨儿试过的官帽、宫服。 ——但,又好像不是。 莲意掀开被子坐起来,卫齐重新走近,先替她把官帽戴好了,莲意晃了晃脑袋:“不大了?昨儿还大一圈呢!” 卫齐得意洋洋:“这算什么?” 他展开了宫服,那身紫色海水纹彩云飞鹤大袍子,也小了一圈! “这不可能!”莲意一边说着,一边跳下炕,由卫齐把袍子给自己披上,果然前后左右、正正好好。 “金北在后楼上睡着呢。他熬夜给您弄这个了!” “这是金北帮我改的衣服帽子?不可能不可能!全大桐最巧的裁缝、绣匠,也不可能这么快做好,你骗我,你这个妖精!” 卫齐嘟嘟嘴巴,“您不信臣,也要信您的金侍卫啊!这帽子啊,不是昨儿那只,倒是真的。” 大平朝的制度,自然规定了宫服、官帽的形制与材料,但是当了官,朝廷不一定发这些给你,因为奇贵,真的赏赐了,就是大面子。这部分行头,世家多有祖传的,实在没有就现买现做。卫齐告诉莲意,大桐里夜晚也有黑市,能找到落寞了的富贵人家典当出去的官帽,金北有熟人,花钱找人去找了大半夜,真的寻来一顶大小合适的,又按照徐荷味那顶帽子本来的样子改了改,正好莲意来戴。 至于宫服,那确实是金北亲自动手改的,因为不需要做刺绣的功夫,他拿剪刀拆开了原来的,把腰身收了收,长短修了修,虽然听起来不是大工程,也做到快要卯时。 卫齐边说边乐呵,“太可惜了,您睡了,您没看见您的金侍卫,坐在板凳上,挑着灯,拿着剪刀衣服和笸箩子,做针线活儿,跟小老太太似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莲意心里觉得一阵不舍,心疼了起来,不过还混着高兴,和不知道什么东西,把宫服脱了下来,官帽也摘了,唯恐弄坏了,“什么时候了?” “快辰时了,您起来喝粥吧,太子妃殿下那边已经送来了,今天这粥实在,搁了小葱花儿和咸肉。” 莲意进了屏风后面,收拾梳洗完毕,穿了平常的衣服,去吃饭的屋子。她回头问跟在身边的卫齐,“他怎么会针线活呢?” “这个不难,臣也会,行军途中,或者在军营里,破了衣服自己也能缝补,不过,他这个活计太鲜亮了,连大桐城里最高贵的门第里、最娇惯的小姐身边儿、最贴心的丫头,都比不上他。依臣看啊,他哪天不做侍卫了,跑到乡下做个裁缝,也能养活老婆孩子!” 莲意笑了笑,倒是毫不怀疑,“你说的对。金侍卫这个男人,能养活老婆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完这句话,竟然有点儿害羞,仿佛是自夸一般。可是,她进了屋,坐下喝粥,一边喝一边体味,把“老婆孩子”与“金北”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怎么就那么熨帖呢?确实有些可惜,自己怎么就睡着了,没看到金北挑灯改衣服的场面呢? 他的眼神一定是专注的,神情一定是认真的,那好看而坚毅的手,摆弄着针线和布料。 奇怪了,莲意只凭想象,就觉得,真想逗弄他一下啊——或者给他把灯影挡住,或者抢他手上的活计,或者撕张细纸贴在他脸上,或者给他画上胭脂,再扎上朝天辫子,嘻嘻,一定会很好玩。 想到他也许会抬起眼睛来嗔怪自己,“殿下,别闹。” 不,他最好说,“乖,别闹。” 不敢再想了。、 “唉。”莲意叹口气,自己怎么和陈舆一样坏呢?就想着给旁人捣乱。 但金北,真的是很好欺负、欢迎她欺负、等候着她为所欲为、以千万种方式欺负他的模样啊。 “唉。”莲意又叹口气,人家是侍卫长,不可以。 再说,人家那么辛苦。 她想起来问卫齐,“你吃了吗?” “谢主子关心,吃了。” “金北呢?” “他起来再吃。” “他也没睡好,还忙着帮我,也不知道有空洗澡没有。” 莲意的声音越来越小,自己的心,突突跳了两下。真是的,关心人家大男人洗澡的事干嘛? 坏了,她脑子里出现了一副朦胧的画面,就是金北呆在浴桶里。 莲意连忙放下粥碗和勺子,捂住眼睛。 卫齐以为她熬夜熬得眼睛疼,“殿下,您怎么了?” “你干嘛呢?”金北的声音响起来,吓了卫齐和莲意一跳。 他走过来把卫齐抓住莲意的手的那只手扒拉开,自己去握莲意的手。 卫齐着急,“殿下是不是累了?头疼吗?” 莲意放下双手,睁眼看金北,“金侍卫。我没事,你,醒了?” 他醒了,但是一脸憔悴,桃花水清的眼睛有些肿,却趁着整张脸更加妩媚妖娆了。 以后,金北的老婆,每天早上醒来,就看到这样的一张脸,莲意想。 金北看到莲意是真的没事,放了心,转身去骂卫齐:“你也注意点儿。毕竟男女有别,伸手就去拿殿下的手,让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卫齐的白眼翻到了后脚跟,“那您的手呢?” 金北烫到一般把手放开。 卫齐知道他的心事,说破了半句,“你别装着正大光明,这是为了别人看见成何体统才不让我碰殿下的吗?还是为了你自己小肚鸡肠满心邪念?” “什么意思?”莲意问。 卫齐一溜烟跑了,说是“臣想起来一件急事!” 屋里就剩了金北和莲意两个人。 “那个金侍卫,你辛苦了。” “客气什么,喜欢吗?” 他没有把“小徐妃”啊、“殿下”啊、“臣”啊挂在嘴上,而是选择了这个暧昧的说法。他自己心里想打自己军棍,真的。 “喜欢。那个,你快去吃点儿饭吧,咱们什么时候走?” “进来两个人!”金北提高声音,外头两个军人进来,坚守盯紧莲意的规矩,金北向她笑笑,退了出去。 莲意其实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心里还想着“逗弄”一下金北的事儿。忽然就有了一个,小小的主意。她离开吃饭的屋子,带着那两个军人,迅速回到耳房,连屏风后面也没进去,急匆匆脱下身上的衣服换好了宫服、官帽,然后拿起镜子、打开了粉盒与口脂。 昨儿,金北没看到整整齐齐、打扮成女官样子的她,今天,她想全部整理好给他看,衣服帽子是他弄好的,给他看一个好看的自己,他该高兴吧。 最后照了照镜子,莲意又带着那两个军人出了耳房,金北、卫齐本来在说话儿,就在院子里等着,看到了一身合身的紫色宫服、脚踩黑色粉底靴、头发梳拢起来、戴着黑色簪绒官帽的莲意,清秀,挺立,脱俗,艳丽,站在春风里,像诱人犯错的梦。 还是金北亲自参与制造出来的梦。 他和莲意互相读着彼此的眼神,都迅速挪开了,也不知道该看哪儿,只好都去看卫齐。 卫齐也不懂自己怎么成了拿主意的人了,“看我干嘛?那个,预备好了吗?殿下,官符、令牌,还有金侍卫应该带的那几样东西,都收拾到马车上了,咱们出宫?” 第四十五章 当一个爱读书的女孩子到了太学 没进宫之前,出门就是件稀罕事,且身边总是跟着奶妈子管教,不得随意。进了宫,本来以为上街无望了,却被陈舆带出来一次。但是,身边有他在折腾,提心吊胆的。这次好了,莲意坐在马车里,旁边就跟着金北卫齐两匹马,除了车夫,再没别人。 莲意一开始,想着太子爷吩咐自己低调的话儿,还只是把车帘子掀开一条缝,自己从缝里头,偷偷往外瞧,没想到金北打马过来,替她把帘子整个掀开,弯腰和她低低地说话:“殿下只管先把官帽摘下来,人家不太知道您是谁了,想怎么看怎么看,不打紧。今儿这马车也是平常上街的,看不出来是东宫的。” 莲意听见他说,连忙缩回去,双手就去扶帽子,没想到金北从另一侧进了马车,说着“让臣来”,隔开她一段距离,单腿撑在椅子上,斜对面看着她,莲意知道这是他不舍得自己摘帽子弄乱头发,随即往前欠身,把脑袋伸给他。只觉得金北一只手暖暖的,厚厚的,在她后脑勺的头发上轻轻一按,帽子就摘下来了,她抬起头,任由端详了一下自己,点头肯定,“嗯,这样就好,您随便看看吧。” “咱们去太学要走多久?” “也不过一刻钟的路程。现在经过的是永固街,到了尽头是章恩街,拐个弯儿就是了。” 金北本来要出去,结果莲意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他怀着依旧要打自己军棍的心态,做了生下来最大的一件失礼的事儿,上下不分地,在马车里坐下了。 自然,还是隔着她半丈多。 他昨夜觉得自己作死又放肆,也找了借口,第一是人不能太压抑自己,第二是:就那一夜,就那几句话。 可是“那夜”,和“那几句话”,已经过去了,他越来越放肆了。这口子本来不能开。 脑子是这样想的,身子只管坐在那里不动。 莲意很欢喜的样子,把车帘子再次全部掀开了,挂在小银钩上,确实扭头看一下街道,又回过头来看他,似乎是,很多话要说,似乎是,很喜欢他伴着自己。 “金侍卫,你来大桐两年,该逛的,都逛过了吗?” “金侍卫,你也去过太学吗?” “金侍卫,你觉不觉得天底下,其实肉包子就是最好吃的东西。当然,比起酱猪尾——金侍卫,你看!那家的包子有多大!” 不管她说什么,金北也觉得有意思,一一作答。她又问金北自己的行李是不是还在营里?原来的军营在哪儿呢?还提起她小时候倒是几次去韩普将军家吃宴席。有一搭没一搭地,两个人说着话儿,“原来,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其实不过是这个意思。”金北这样想着,心里一阵酸痛。 正好,他那匹极温顺的马,也没用卫齐照管,自己缓缓地在窗外跟着走,一下快,一下慢,宇宙洪荒里,他和她也算是同车一次的缘分了。就这么走下去,永远到不了太学该多好。 太学终究是到了,金北站起来,越过莲意,先把窗帘子拿下来,又给她把帽子戴好,然后,自己先下了车,躬身站着,伸手给她,把她扶了下来。 马车夫把马车和马都牵走了,金北卫齐陪着莲意。这一带的树木参天高大,迎面是个玉石牌坊,写着“敬教勤学”四个大字,还是陈确御笔,往里走,宽阔的白石条街道,一连三个牌坊,都是太祖太宗御笔题的字儿,穿过了这一片街,右手边儿就是孔庙。莲意连忙整了整衣冠,向着大门行了三个生徒礼。 金北和卫齐看着她行完了,满脸向往和敬畏,无声无息小碎步继续向前走了十几步,方敢开口说话,“孔圣人就在里头呢!真好。” “是。”金北和卫齐附和道。 莲意这个样子,在金北看起来,极为可爱。原来爱读书的人,都有些呆气的,这几天看她有时候轻狂有时候憨痴,有时候是个诱人的女人,究竟把那几层剥开了,只是个单纯的读书人。 这街两旁也都是红墙,看着莲意远离了孔庙,敢说话了,金北替她解释:“路南这片儿就是学堂,还有太学生们住的房子,库房、厨房,都在里头。路北,就是右边儿,挨着孔庙的,是一些值房,有博士祭酒官员办公的地方,也有他们有事儿回不了家、住一夜的地方儿。据说里头还有个大练兵场,太学生们学六礼,这个骑马射箭之类的,就在那里头。” 莲意四下看看,街道上也没有别人,倒是辽远的、悠扬的一阵背书的声音,忽然被春风从南院吹过来,又吹走了。 “真好啊,太学,太学呀!这可是太学!”她那份高兴真的是无法形容。 卫齐背了个小包袱,铜镜啊签文啊钥匙啊,都在他那里,他向莲意龇龇牙,要把她从沉醉在最高学府的氛围里这股劲头里拉出来,“殿下,您想去看看太学生们读书的地方吗?还是咱们直接去拜会祭酒大人啊?” “哦!”莲意恍然大悟,确实元神归位,想起来自己不是来玩的,“拜会,先拜会!” 她看看金北,看看卫齐,挺了挺胸,抬了抬头,又正了正帽子,金北上前给她捋了捋衣领,莲意清了清嗓子,尽量做出一副合格的“候补选策官”的样子,“金侍卫,卫侍卫,前面带路。” 太学祭酒是关宏大人。他是大儒,也是大官,身上不止这一个差事,在朝中管着各类人和事儿,什么翰林院里修的书啦,吏部选新官员考核旧官员了,还有礼部负责应对四方戎夷的事务——忙得一团糟,就算找他办事儿,常常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行踪停在何方,今天,关大人居然就在这太学里。听见说“小徐妃来了”,从办公的那个房子里,亲自迎了出来。 关宏才50多岁,也是一品大员,身上还顶了个县伯的爵位,有四百户食户呢!就算是正式被封了太子侧妃的徐荷味当年,品级也比他差得远。 莲意连忙带着金北、卫齐行礼,被关宏客客气气拉了起来。 “免礼免礼,大前天,我还见了你大伯父。快进来说吧。” 关大人倒是很亲切,先提及了徐家的长辈,这是因为觉得莲意没有正式册封,论品级论官位都太尴尬。论世交,就亲近了许多。 关大人在太学的这间屋子里都是书和文件,分宾主坐下后,金北就恭恭敬敬奉上了新上的贡茶,作为初会的贺礼。这礼物便宜也不便宜,可也不至于贵到俗气,又正好真的能用到,且极有面子。寻常,却合适。 关大人客气了一句,就大大方方收下了。这不是莲意预备的,是金北操的心,多半又是问叶千波要的,莲意心里想着,关大人要是知道来拜的自己,是这幅德行,估计笑不出来了。 “禀关大人,太子妃娘娘因为在下略略识几个字,遂命在下接替柔西公主殿下读时策的选题文章。太子殿下又担心因为公主西巡,她负责的事情暂时无人去办,所以命在下来拜见您,学学如何办事,在新的选策官定下来之前,替您分忧。” 关大人一边听一边点头,“两位殿下都想得周到。最近,太学里的事,实在是太繁杂了。不仅是柔西公主殿下的差事,连太子爷本身的差事也还没个替补的,你是只来学学替一个人呢?还是要替他们两个人呢?” “啊?”莲意想起来,陈舆本来在太学管太学生的操行,确实啊,陈确把他这里的差事停了,人家太学就少了一个人。看来一直还没安排呢。 关大人继续问,“你是一天一来呢,还是隔日再来?今儿就来办公呢?还是改日再来?” 真是莲意大意了,她心里想的是查荷味私奔的相关线索,人家关大人一本正经的,想的是怎么把太学办好。猛然见了她、奉了当朝太子的推荐来当差,自然是要面试考察一番的,她全都没考虑过。不要说后面问起来更严肃的话题,就连自己打算如何当差都没想好。 金北就站在她一边,替莲意回答:“回关大人,太子爷的教导是,柔西公主如何,我们小徐妃就如何。” 他首先提出了“小徐妃”这三个字,显然很重视莲意的这个身份,故意强调一下。他必须让人觉得,莲意的身份没什么尴尬的,拿的出手。 另外,莲意虽然没当过差,可并非真的就是个替补、就是个过渡,就是来玩几天便不见了的人。 徐荷味如何,徐莲意也能如何。 她只要想,就能踏踏实实呆下来,就要认认真真当女官,所有人都要配合她、尊重她。 “哦,是这样啊。”关大人不失和蔼,却不咸不淡地说。 莲意也接着这话说了下去,“是的,关大人。所以,先请允许我去看看柔西公主之前的屋子。” 第四十六章 小徐大人的坚持与得到的初步肯定 关大人答道:“有理,柔西公主的屋子,在南院。我找个人,陪你们去。” 关宏说着,站了起来,开始叫人。眼看着一个书童模样的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进来,关宏笑着介绍说,“这是太学的规矩,凡是太学生家里带书童来的,每十天一轮,过来帮我当当差。这样,就省下了专门雇佣当差的人的费用,又让太学生和小书童们有机会参与庶务,多学习学习,小小一个政策,真正是咱们当今皇上的圣明之处。这孩子,是汝南林家林盘公子的书奴,跟主子姓,就叫林萧立,满太学啊,都叫他小伶俐。我就不陪了,让小伶俐带你们去。” 莲意也没有急着走,她心里对差事很较真,对于自己没能回答刚才关宏的问题这件事,极为在意,只见她对着关宏正色道:“谢关大人关照。至于当差的事,一方面,在下是秉承太子爷的旨意来的,爷并非十分确定在下真的能替您分忧,所以没有具体吩咐在下顶替几个人的差事。不过,以在下的心情,万分愿意学***爷和柔西公主两个人的差事。总不能让太学少了两个官员,耽误了大事吧?另一方面,不管柔西公主当初如何,奴愿意天天来。好好学着把差事做好了,还请关大人多多教导!” 这就是金北刚才“一心护主”的时刻、没想到的方面了,在莲意这种“学问大过天”的人看来,太学是个神圣的地方,关宏问的问题并非为了难为她,而是为了太学的运转。她要是不正经回答,只想着利用太学调查什么线索,那以后她连照镜子、面对自己都不敢了。 这一点,关宏倒是和莲意想到一起去了,他本来站起来的身子又坐了下去,连带也请莲意坐了下去,还正式叫了莲意一声“小徐大人”,——看来,在宫里,莲意是“小徐妃”,在太学里,她就要成为“小徐大人”了,“太子爷原本管的操行那摊子事,极为重要。既然如此,最简单的方式,是你去请教太子爷如何当差,赶紧把这个差事接过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至于柔西公主的差事,从小处、到大处慢慢学起吧。最重要的还是先把最近交上去的时策选题文章看了,依次地评级,再把文章简单概述出来写了12份呈交上来,再组织、催促该管这件事的12位大人都看完了,一同选出四位太学生,然后给他们钱,给他们定时间,定人选,让他们把真正的时策写出来,其中他们需要任何帮助,都要来找你。这个,明白吗?” “明白。其实那些文章,在下都看了,”莲意没敢说看完就烧了,“现在,请关大人给在下个样子,在下先把概述写了,然后请关大人给在下那12位大人的名单……” 关大人这次笑得真诚了,“嗯,小徐大人很是个办事的样子嘛。这当差并不难,难的就是态度端正,而且绝对不避重就轻,小徐大人就做到了,专挑实在的话头问我。从今往后,这一点一滴学起来,很快就上手了。名单,样子,柔西公主那间屋子都有。还有旁的问题吗?或者,还有旁的打算吗?” 莲意想了想,“暂时没有。想来,在下该把柔西公主留下的文件都看一遍,许多事能明白个大概,到时候有不懂得的,再来请教关大人,不至于无的放矢。” “很好,很好,”关大人刚才问话,依旧是查考莲意的,对这个简单朴实的答案,非常满意,“那么,就请随小伶俐去吧。” 宾主重新站起来,莲意说了几句客套话,正式告辞,跟着那个书童走出了关宏办公的屋子,又出了北院儿,过了太学的中街,穿过一个雕梁画栋红蓝彩绘的大门,进了太学的南院儿。 一条甬道直通到底,甬道盘又是个孔子像,左右好几排整整齐齐的白墙灰瓦挑高极高的房子,最南边的那排,有好几层高,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更像塔楼。 这个南院子,就是太学生们读书的地方。与民居和宫殿都不同,这些房子开的窗户极多,肯定是为了采光方便。莲意不出声,默默跟在小伶俐身后。 书香与墨香,以及身份高贵的太学生们身上戴着的香囊香,幽幽飘了出来。 金北心里不安似地,靠近了她,“殿下。刚才,臣做的不好,是吗?” 她茫然地沉浸在欢乐和羡慕里,对金北似乎没那么在意,“你说刚才出头说话的事儿?我知道你为了我好,只是,你还不太懂我的心。” 然后,她就不再说话了。 金北一向自以为干脆,从来不把一件事反反复复考虑。可是这次,他有点儿过不去,心里疙疙瘩瘩,纠起了一个结。 四个人来到了最南边的一排房子,小伶俐才第一次开了口:“小徐大人,这排房子是藏书阁。” “怪道这阵味道这么好闻。”莲意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拎起了宫服。 小伶俐带他们进了塔楼样的藏书阁的第二个门口,上了二楼,说那里就是徐荷味的屋子,他拿了大钥匙打开了房门,“我们替关大人办事的时候,都能拿到这钥匙,每间屋子都能开,预备有意外的。不过里头柔西公主本来的东西,没人动过。” 四个人走了进去,屋子里还有残留的果香,一个淡金色小巧的佛手,就摆在书案上。 这屋子不小,书案后面有张大官帽椅,后面是一排大柜子,书案前还有个炭盆子,靠窗的地方有一溜椅子,也有小桌子,看来是待客的地方。书案的对面,吊着纱帐,里头是临时住宿的床铺。 “姐姐。”莲意心里轻轻唤道。 她第一个走进去,先去试试那些柜子,上头其实都没有锁。打开来,是摞在一起的黄布袋子,看来是从前的文章和档案,够莲意看一阵了。还有个柜子里是笔墨纸砚和日常用品,甚至有线香和丸香。一个小小的荷包里,还有几块碎银子。 那荷包也是白色的,简单拿银线绣了几道海水纹,素净得很,一看就是荷味喜欢的样子。 只有一个柜子是关着的。 小伶俐忽然说,“小徐大人,从东宫来的路上,也没用茶吧?一楼有茶铫子,奴才下去给您要点儿水。” 他真够伶俐的,知道有些事情自己不方便在场,笑嘻嘻地得到了允许,跑了。 金北立即命令卫齐,“你守在外面。” “是。” 卫齐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金北,站在了门外,一句废话都没有。 金北拿出铜镜,拿出钥匙,又轻轻将莲意拉着,离开大柜子几步,“您小心点儿。” “你,也小心点儿。”她说。 金北看了她一眼,他本来还一直失控,一直郁闷着,就为了她认为他在关宏面前替她说话是“不懂她的心”,这下,却全部释然了,感觉她真的关心自己。 “嗯。” 金北恨自己,现在跟个丫头一样,心绪起伏,阴晴不定。 “或者您到门口卫齐那儿,先把这里交给臣。” “喂,里头!”卫齐在门口探着头,撇着嘴,敲了敲门框,“请两位学习一下小伶俐,利索点儿!” “滚开!”金北说,然后拿高大的身躯把莲意完全挡在柜子后面,把钥匙插进了锁眼儿。 咔嗒一声。 开了。 第一章 石楠花的香气 一阵奇异的暖香飘出来。莲意只觉得被一阵春风,狠狠钻进了喉咙底部,搅动了起来。她只是恍惚间看到了几个白瓷药瓶子,就被金北拉着手躲到了远处。 “您别再过来了,这里交给臣收拾。” 莲意自己抚了抚胸口,觉得脸上发烫,站在屋子正中间呆呆地,回头看门口的卫齐吸了吸鼻子,“什么东西这么好闻?” “药。”金北说。 “药还有香的?”莲意也问,忍不住往柜子那头走了一步。金北把瓶瓶罐罐极为迅速地打开盖子,闻了,看了,拿指尖挑了,拿舌尖舔了,重新盖紧了,掏出一个布囊装进去,收了,又扎紧了。 一边弄这些,他一边半笑不笑地看着莲意和卫齐,像看两个傻子,“一瓶是晒干蒸纯了之后的石楠花,还有一瓶是淫羊藿,另外的也都差不多是这些东西。” 莲意若有所思,“我姐姐临走前既然做了怪梦,一定心神不宁,又不敢跟旁人说,在这里藏点儿安眠助睡的药,也是正理。你们说,会不会是不她不能让宫里太医配药,所以找了乌别月谷帮忙,一来二去,两个人才……” 金北的脸色,似乎恨不得拿手指头敲莲意的脑袋,“真会自作聪明!这种药,服了能心安神宁吗?这是春药!” “这……怪不得我觉得……” 她话说到一半停下来,自己也想敲自己脑袋了,她觉得什么?丢死人了! 莲意低着头,听着卫齐和金北都“吃吃”笑着,也不敢抬头看他们,自己走到门口去叫人:“小伶俐,茶好了吗?” 一楼传来了清脆的一声儿:“上来了上来了!” 卫齐没闹够,“殿下,咱回去要罚金北,他这是什么人啊!咱们怎么不认识春药,就他!正事儿不知道!” 小伶俐托这个木案上来,倒是真的倒了三碗热茶,闻着也是清香四溢。他一进门也吸了吸鼻子,只是没多问。莲意到那遛椅子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喝茶,听见金北开始问话:“小哥,十日一轮,你这是第几日?” “今儿第二日,竟然赶上小徐大人新官上任。您有什么,只管吩咐。” 卫齐刚听完,上前一步,拿碎银子赏他。小伶俐先趴下去,磕了个头,说着“谢小徐大人赏点心吃”,然后起来把银子接了过去。莲意先问他太学里的情况,才知道像小伶俐的主子林盘这样出身的太学生并不少。可惜,在家里是贵公子,到这儿来上学,却不舒坦。南院子留给太学生们住的房子,都和军队里营房差不多,好几个人一间。他们从老家带来的书童,或是几个人也凑一间,或是在外头租房子居住。至于乌别月谷那种外邦的质子,也差不多,只是出入还没中原人自由,到哪儿都有人盯着。 “那你们家呢?”莲意问。 “我们公子和荣威侯爷——侯家的侯从公子、句安伯爵家的练世钊练公子乔尚书家的乔敏乔三公子在一个屋子里头住着,他们四位公子相好得很,手底下我们这几个小书童,就承主子的恩典,租在再往南去赫远街后街上的一个楼里,一起住。说起来啊,我们几个奴才,住得比公子们还好。可折了福寿了。” 莲意接着问下去,“那,公子们有人伺候,我姐姐呢?我姐姐来,都是带着白曼珠她们吗?” 小伶俐一副往事了然于胸的样子,“白姑姑还有几位公公们也来,不过是贴身伺候,传事儿、要东西,还得我们。这么跟您说吧,像我们这几个啊,都是打小儿跟着公子们出来上学,这太学一带方圆好几里地,那就是我们的天下。” “那,你帮姐姐,买东买西吗?” “那可没有,送过信,送过文章。徐大人——哦,柔西公主殿下可不是一般人,用的东西都是宫里头带来的。” “那要是姐姐病了,要吃药呢?” “也没记得她病过,应该在宫里吃吧。” 金北把这个问题换了个方式又问了一遍,“那比如别人病了呢?比如你们家的公子,再比如那几个外邦的质子。” “哦,这个啊,”这又到了小伶俐懂得的范畴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家,都有常来常往的太医。看病抓药,方便得很。外邦人的话,需要报请礼部管番务的官员,一般是咱们关大人亲自负责,再找太医。” 卫齐把话说得更明白了,“那要是公子们谁想喝杯酒,吃点儿寒食散发发癫,或者整点儿春药补药壮阳药,去哪儿弄?” 小伶俐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这个嘛,他们倒是真的能弄到。但是我们公子没这些不良嗜好,所以奴才没经手过。您想知道的话,奴才留心给您打听打听。” 四个人正一问一答说得热闹,外头钟声袅袅飘了进来,小伶俐解释说:“这是一节课要下了,小徐大人没什么事的话,奴才要给我们自己公子送茶水去了。再喝茶的话,一楼有茶铫子,要走的话,那大锁就在门上呢,直接锁上就行了。哦对,您这房间里一共三把钥匙,一把您自己拿着,一把轮班的书童拿着,一把就在关大人房间里。您的那把钥匙,恐怕得找柔西公主的行礼。” “好,你去吧。”莲意点点头,小伶俐一溜烟跑了。 徐荷味的行礼里,没有和这间房子大门上的锁相配的钥匙,也许是找得不够仔细。 莲意也没有再说话,重新走向柜子那边,卫齐去把门关上了,金北知道莲意要看黄布袋子里的东西,替她过去一一挪着,帮着莲意把新的纸张找出来一叠,又终于翻到了关大人提到的一些文件。 莲意撸撸袖子,“我可要忙一番了。” 金北看得出莲意这是要好好当差的架势,倒也觉得不错,“臣提醒您,今儿第一天,大可不必全力以赴,您忘了还要回徐家? 卫齐也追加了一句:“还要去护国寺呢!不管去哪儿,都是趁早的好。” 莲意扬起头,又低下去,又扬起来,然后,可怜吧吧儿地看着两个男人,“金侍卫,卫侍卫,没有你们我可怎么办?我脑袋长太小了,心眼儿不够用。而且一看到书啊文章啊,就什么都忘了。” 金北乐呵呵地,“这证明来太学就对了,您高兴,臣下们也跟着高兴。” 莲意做出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我要先把心,从文章上挪出来一会儿。现在最大的事儿,还是姐姐,姐姐……金侍卫,是不是要查一下,姐姐的药是哪儿来的?又——为什么吃那种药?” 第二章 竟然以这种方式在太学引来围观 “嗯,这个咱们都想想——”金北一本正经的话被莲意打断了。 “不行,现在就想,想不出来,就把现在知道的告诉我。你不是懂的很多吗?金侍卫?” 听到这样的质问,卫齐也没有幸灾乐祸,竟然和金北一起羞红了脸。 “你们!你们也——”莲意装作很凶的样子双手掐腰,“你们也太没出息了吧!现在是调查呢,分析线索呢,两个大男人还害羞了起来!” 更害羞的似乎是金北,他舔了舔嘴唇,几次欲言又止。他确实是难受,因为刚刚还“以身试毒”舔了药末子呢。 卫齐扭了扭身子,真跟大姑娘似的,“那个殿下,您还没有侍寝,臣怎么给您解释呢——这么说吧,你们女人嘛,很麻烦。就像您,一直抵触着太子爷,有时候你们不愿意的话,那个,那个,我们就很难办——这个,这个,吃点儿药的话,就……” 好个卫妖精,害羞地说不下去了,莲意倒看不出什么来,接着问,“那姐姐呢,姐姐本来就与太子爷情深意笃,还需要吃药吗?” 卫齐“切”了一声,“那有什么奇怪的?只剩下一个可能性:是乌别月谷那个臭男人拿来害咱们柔西公主的。” “那为何在姐姐房间里,不在乌别月谷房间里?再说了,在太学喂姐姐吃春药,难不成——” 专心思考的徐莲意,“书匪”的劲头上身,直接大步跨过了房间,把纱帐子一掀,指着里头的床铺,“难不成要在这里行苟且之事吗?” 金北只觉得自己眼冒金星了,他艰难咽下口水,开口说话有些嘶哑,“殿下,卫妖精和臣愚笨,您怎么想的,就请吩咐!” “我怎么想的?我想以后天天来办差,顺便调查!春药的事儿,一定和男女春情有关吗?你们两个醒醒!忘了皇上了?忘了骷髅骨了?忘了我姐姐出走的天下大新闻了?忘了白曼珠还在冷宫了?” “哦,没忘,事关重大,好好调查。”卫齐又吸了吸鼻子。 “我办差,自然要读文章写文章。忙得很,你们就去查吧。” “我们怎么查?”金北低下头继续害羞,这情景也是有些可笑——卫齐好像恢复了正常,“我们两个宫里来的侍卫,明晃晃的一身铠甲,搁那里一站,谁不防备?再说,读书人,别提多坏了,谁跟我们说实话?!连他们的书童都那么鬼精鬼精的!” 莲意为自己的想法兴奋不已,“你们不是读书不好吗?如今我去求关大人,让你们插班到太学读书,和他们混在一起,至少能把买那种坏人吃女人吃的药的路子查到吧!其他的再说!这种卖药的人,真坏!哪怕和骷髅骨的事无关,也要揪出来!免得他们戕害良家妇女!” 金北猛然抬头,和卫齐一起摆手,一万个不愿意,“别,别别,主子,臣下们做什么都行,读书不行!” 莲意坏笑着靠近他们,可算逗弄成功了,想想他们愁眉苦脸赶功课、背书、做文章,就一肚子高兴,“怎么不行,又不要求你们考状元。混几天就行了,没几页书,再说,每天回宫,我还可以辅导你们!就这么决定了!” 金北不回答,想拿别的事转移莲意的注意力,“这个再说——现在呢,趁着午时未到,回徐家去,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该多高兴啊!” 莲意点头称是,想到回家,脚底下也生风了起来。这间屋子没待多久,根本不用收拾,按照小伶俐的说法,由卫齐锁了房门,离开了塔楼往北走,准备离开南院。 这时候,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太学生们还有一节课才能吃午饭,不过目前还在休息的间隙。三三两两的在院子里走动谈论,一个个果然鲜衣丽服。也间或能看到穿蓝色、绿色官服的人,恐怕是在这里教书的博士、翰林,人群里也看到几个穿宫服的女官。莲意打不定主意要不要一一上去拜会。心里感慨,徐荷味也是不容易,刚开始做女官的时候才14岁,是如何处理这些事情的呢? 徐莲意脸上挂上微笑,虽然不曾再见到的人面前一一停下来,但都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她那身紫色宫服配上官帽,身边还跟着人高马大两个穿甲的侍卫,也确实是太惹眼了些,以至于无论师生,都停下脚步,把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 “也是没办法的事,”莲意心里想着,“毕竟我不仅仅是新来的女官,还是代替姐姐的。姐姐与西戎王子私奔的大新闻,一时半会儿还没过去呢。” 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尽量挂着持重的微笑,莲意迅速向太学的中街方向走去。忽然就看到了小伶俐,身边儿有四个世家公子模样的人跟着,一边打拱作揖一边走了过来。 金北提醒莲意,“这可能是林家侯家的公子们,您还是停下来打个招呼。” 他刚一本正经地说完,却忽然在众目睽睽中,将莲意抱进了怀里。 太学生们一片哗然的声音,被另外一种声音盖住了。 一群体积巨大的金黄色蜜蜂,像扑向花心那样扑向莲意。 因为她被金北护着,蜜蜂们,环绕住了这位妃侍。 两道剑气冰冷无情,是金北和卫齐同时出手,削破空气,杀向了突如其来的金色云雾。 “不能杀金蜂啊!他们会报仇!”聚拢来的人群中有人这样喊。 那是位中等身材、穿淡灰色袍子的公子,从小伶俐后面赶出来,“我来,我来!” 他从书囊里掏出了一把线香,倏然点燃,火光浓烟瞬间腾起,跑向了莲意三个人。 金北和卫齐已经被蜜蜂蜇了两下手掌,手中的剑也杀了一地的蜂尸,灰袍公子一到,浓烟迅速熏跑了剩余的金蜂。 他说的没错,死去的蜜蜂尸体引来了更多的蜜蜂,只不过,都被浓烟熏走了。 莲意从金北怀里钻出来,向这个人道谢:“这位公子机智多谋,见义勇为,多谢多谢!” “您就是小徐大人吧,在下林盘!” 尴尬虽然是尴尬,这倒是个一了百了介绍自己的好机会,莲意在胸前拱手,“林公子好,诸位博士、公子们好。初来乍到,有扰,有扰。” 林盘文质彬彬地,“您果然就是柔西公主的妹妹啊,极像,极像。” 围住莲意的太学生们一片同意的声音,顺便都拱手作揖向莲意问好。莲意一时记不住许多人,但模模糊糊认得了侯从、练世钊与乔敏。小伶俐笑得最灿烂,似乎自己主子与自己主子的同伴们,因为自己的关系,与这位未来的“选策官”已经拉好了关系。这时候,钟声再次敲响,太学生们纷纷与莲意告辞,要回去上课。小伶俐趁着人还没走完,特意清了清嗓子,“小徐大人这是要出去呢!奴才给您带路。” 卫齐咧着嘴,“蜜蜂还会来吗?” 小伶俐没答应,金北轻轻说,“不怕,小伶俐,有火折子的话借给我们一个,我们到墙边儿折点儿松柏,点上就成。” 说完,他蹲下来,拿出手帕子去捡蜜蜂的尸体。莲意看着他,知道他要带回去查看。卫齐随着小伶俐去折松柏了,莲意站在金北旁边等,太学生们都上去了,莲意发现一个高个子容长脸面目清冷的人回头看着他们。 那人好像刚才林盘介绍过,叫侯从。 二等荣威侯、右卫将军侯集的长孙。 第三章 我对你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什么? “殿下看什么呢?”卫齐回到莲意身边说。 莲意没答言。但卫齐循着她的视线,却也看见了侯从的背影,咧嘴龇牙地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敢盯着我们侧妃娘娘看,挖出你的狗眼。” 莲意依旧没答言。她不觉得侯从一定是坏人。只觉得四处深不可测。她对于那个不算十分亲近、最近却想起许多和她共同回忆的姐姐徐荷味,有了一层更深的佩服。 金北看着莲意一言不发的样子,把她的心事又猜了个七七八八——本来被保护得好的徐家千金,即便再聪明,也并没有经过世事,忽然之间,要面对的太多,谁的心里不发怵呢? “走吧,殿下,再耽搁一会儿,恐怕真的赶不上午饭了。” 马车重新上了永固街,金北和卫齐各自护在一侧。莲意从车窗里看到了太子爷外府所在的体微街的一头,把帘子放下了。 一回头,金北钻进了进来,还是单腿撑着,像个半跪地姿势,“殿下,再走过去,商户少了,您想不想给家里带点东西?” 原来他在考虑这些,“我手上没钱,我也不想让你们出。自己家里人,不必了。”莲意说。 “嗯,臣就知道您这么想。”说完这句,金北重新打开窗帘子,叫了一声卫齐,“殿下说不用了。你现在报信去吧。” 卫齐答应了一声,策马而去,要先于莲意回到徐家,打个招呼。 金北发现莲意没说话,还是像早上那样,隔开半丈,坐在了她身边。 “想蜜蜂的事吗?”金北问。 “嗯,想起太子妃也养蜜蜂。我和太子爷,都吃过她自己宫里杏花蜜做的点心。” 金北说了一声“是”,又拿出循循善诱的样子,“殿下,趁着没人,臣再问您一句话,您对太子爷动的情,加深了吗?” 莲意拿手去戳金北的脑门子,“让我怎么说你呢!满脑子都是男女之情。我现在又没说那些,说的是蜜蜂。” “您对太子妃殿下吃味吗?人家给吃给喝,给您吃点心,您现在的意思,是人家不是好人,专门养了蜜蜂,一路飞着,跟到太学来咬您。” 可能是金北这句话里,自然说出了带着画面的故事,莲意“噗嗤”一声笑了,“也是!其实,我第一次见太子妃的时候,觉得她又美又良善,像个观音娘娘。就是——”她回忆着,“就是听她老问姐姐留下什么,再就是,白曼珠说过的那些事之后,后来,又加上她让我看文章,态度不明不白的,所以……我懂你的意思了,我没证据之前,不乱编排人。” “是,臣放心。” “金侍卫,最重要的是找骸骨,对吧?这是皇上的命令。” 马车离徐家越来越近。莲意的心情好起来,又莫名地有些近乡情怯。但即便如此,她也管不住脑子,各种线索飞来飞去,一刻不得闲。忽然她又转头盯着金北,而金北本来就一直都盯着她。 她迎上他的眼睛,“那个,金侍卫。由于姐姐柜子里的药是线索,我必须真真切切了解细节。” “请您发问。” “卫齐说的话,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女人有时候不愿意,男人就会很麻烦。” “就像您不愿意,太子爷就很麻烦。当然,您可能现在愿意了。” “那我问你,你们男人,是什么时候都愿意吗?” 金北依旧看着莲意,无声地笑了。那双杏核眼里一漾一漾地,都是春水,坚毅里带着些欲念的唇,弯成了一个弧度。 “这说起来,可麻烦了,得写一本书。”这是他的答案。 他这个样子,真吓人,莲意觉得自己的喉咙底部被春风狠狠刮了一下,就像放春药的那个柜子刚打开的时候一个感觉。 她真像问问看起来对一切了然于胸的他,答应过让她对他肆意妄为的他,“我对你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什么?” 但不能问。 莲意觉得一阵恼怒,甩了甩头,“哼,你在北境,就一天天处于那种愿意的状态,是不是?” 金北居然违反了陈舆的命令,没有继续盯着莲意,而是低下了头。他那个穿着铠甲的大高个子,忽然一下一下地,动了起来,并且终于发出了憋不住的“嘿嘿嘿嘿”的笑声。 他这样,虽然又坏又憨傻,却让莲意想起书上读到的月泉,在黑暗里,在远方,汩汩地涌动着不知道什么。 他这样,每笑一声,莲意就觉得一股令人窒息的水流,凉飕飕地钻进耳朵,并且沿着脑袋瓜子下沉,越沉越变得热乎乎的,先是和嗓子眼儿底部的春风汇合,接着到胸口,接着到腹部,小腹部…… 她也是疯了,猛地爬过去,双手掰住他的肩头一晃,金北的脑袋抬了起来,眼睛里对她此刻的行为与其说是惊奇不如说是欢喜,然后,她左手绕过他后颈按着,右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 “不许笑我!” 他上下点点头,嘴巴蹭着她的手,表示服从。 莲意依旧没放开手,“你说,为什么笑?” 他摇摇头。 莲意就那样,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何必这样呢?下令让你停下来就行了。我何必这样呢?这就是,想要一个男人的感觉吗?想,碰他……” “嗯?”金北被她捂住的嘴巴,其实是能出声的。 “这与我排斥太子爷的感觉,和承顺他亲我的时候的感觉,都不一样。太可怕了。” 正在此刻,马车停了下来。 金北要反抗,也容易,他抬起胳膊,先把莲意的右手从自己嘴巴上挪开,又把莲意的左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拿开。“殿下,到了,还有,您可是又要做侧妃又要做宫中女官、在太学里行走的人,别心里想什么,都说出声来。” 莲意脸一红,凭借着一股掩耳盗铃的倔强退回原来坐着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肃穆端庄地做好了,“金侍卫,准备下车。” 金北先下了马车,一眼看到了徐家迎出来的老老少少,随着卫齐都站在街口,高声说道:“小徐妃娘娘凤驾省亲!” 然后,他回身低头,从马车上恭恭敬敬把徐莲意扶了下来。 徐莲意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顶着个小徐妃的名头,位份迟迟没有定下来。竟然没有正式册封,就先回娘家了——一看见父母扶着老祖母颤颤巍巍要磕头的样子,她什么也不顾了,还想什么尴尬不尴尬,一阵小跑过去,跪在祖母面前搀扶。 第四章 是个人就觉着不正常 “老太太可大安了?都是因为担心我……” 莲意哽咽着哭了起来,老祖母也哭、母亲也哭,后面两个庶母和跟着父亲迎接的两个弟弟,也擦眼抹泪。 夏妈妈和另一个奶妈子更是拿着手帕子哭个不停。 久别,倒是不算,可是的确是个小小的劫后——毕竟荷味惹出来的祸,是由莲意作为代价,把命悬在了东宫。 卫齐心软,自己也跟着眼圈儿红了,只有金北在劝,“老太太还没有大安,还是赶紧进去。我们小徐妃娘娘能出宫,是因为奉了太子爷钧旨去太学做选策官的缘故。吃个饭就要走的。” 一听这话,从徐老太太起,先急了,虽然说是不舍得,可是从金北的话里话外听出来,太子爷居然给了莲意差事,而且这侍卫一口一个“小徐妃”叫着,总觉得莲意的命运和徐家的命运,似乎暂时都无虞,也就化悲为喜了。一边夸着莲意穿宫服好看,一边拉着手回大宅子。 徐家就在莲意祖母的院儿里摆了家宴,挑着莲意爱吃的几样都预备了,刚才迎接的人无一例外,都在做陪。莲意的父亲徐应,发现金北和卫齐明晃晃地站在那里,卫齐还好,那金北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儿,连忙叫了一声“管家!” “且请金侍卫和卫侍卫去咱们备好的客席上坐。金侍卫,卫侍卫,不要嫌弃怠慢,让两个犬子,暂且相陪,我服侍了侧妃殿下,以及老母亲,就过去敬酒。” 金北拱拱手,“徐大人,按照太子爷的命令,在下作为妃侍,一天12个时辰,一个月30天,一年365日,必须保证让小徐妃殿下,时刻在视线之内。” 他这句话说完,原本热闹的家宴,变得一片沉默。 先开口的是莲意的大弟夜白,“难道吃喝拉撒都如此吗?” 二弟夜辉也咬牙切齿,“那姐姐与囚犯何异?” “不许胡说!”莲意的母亲先喝断了两个男孩子,接着又换上笑脸叫着“管家!”,又说,“那也无妨,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把客席搬过来就是。夜白、夜辉,依旧到那边桌子上相陪。你们两个不要没大没小,金侍卫和卫侍卫,虽然来往不多,算起来,谁家不认识谁家?都要当他们是世交家的哥哥,敬酒敬菜,好好和他们学学做人的道理。金侍卫啊,您和卫侍卫两位公子,就坐在看得见娘娘的位置,边吃边当差,怎么样?不然,我们全家都不敢吃饭了。” “在下奉命,那就有劳管家大哥了。” 金北说完,徐家管家答应了出去,很快把一桌子鸡鸭鱼肉搬了过来。徐应与徐夜白徐夜辉果然挪过去,把金北和卫齐当男客陪着。 老祖母一看形势,本来满心里想问问莲意与陈舆闺中情意的私房话,乃至嘱咐嘱咐如何怀胎的事儿,现在都不能了。一边儿先隔着桌子,问了问金家、卫家的长辈好,一边追忆这些家族之间的亲戚关系、门生啊同年啊各种瓜葛,又说了些谭家、叶家婚丧嫁娶的闲话儿。这种话题,卫齐比金北熟,陪着老太太东家西家,说得热闹至极,夜白夜辉不过是赶上在旁边凑个数、插两句而已。 “谭家的二姑太太家的三公子,与叶家小枝上上叶大人家的四公子,都娶了斛律家的小姐,也是亲叔伯两家的女儿。” “韩家因为三个月做寿,把卫家的厨子借了半个月。” “练家有人外调,光请客也是忙不过来。” “结果,他们老宅到底卖不卖?” 眼看着差不多了,老太太话锋一转,就问起了莲意在宫里的吃喝用度的话头。 莲意脸又一红,“因为位份没定,所以没有银子和各项供应。又因为太子爷把我住的那个院子里的宫女、太监、厨子、厨娘,全裁撤了,有些事,金侍卫能办的就办,还有很多事他也办不了,就都是太子妃娘娘赏赐。” “那有什么?”老祖母柳秋月见过世面,徐家家底儿又厚实,她本来就知道宫里来要莲意八字的事儿,比起莲意感受到的担心,她反而一直没觉得这是坏事,毕竟荷味跑了,正式册封莲意之前,皇家找大师算算八字再做定夺,有何不妥?“今儿正好你们有车有马,多带回去金子银子做使费就是。从小教你算账、看账本,为了你不被人拿捏,你好好自己管着就是了。” “是。” 菜过三巡,母亲杨氏一直陪着笑,听婆婆和女儿说话,憋了一肚子的叮嘱、思念,都没机会倒出来。她算算莲意来家有半个时辰了,悄悄找了个空隙回了婆婆一句话,“老太太,媳妇儿带莲意去更衣,一会儿,恐怕她该回去了。” 徐老太太会意,点了点头,莲意随着母亲站起来,没想到金北也站了起来。 徐夜白、徐夜辉又急了,也跟着站了起来,“怎么,姐姐更衣你们也跟着吗?” 卫齐安抚他们,“没事,没事,有法子。” 满大厅的人看着金北走向莲意,蹲下去,把一根掐着金丝的红绳子系到了她的脚踝上,另一头,则系紧了他的手腕。这还不算,他依旧坚持走到能去的最远的地方。 夜白怕挨骂,贴着夜辉耳语,“这怎么能行?是个人就觉得不正常吧?” 夜辉“哼”了一声,“怎么搞的嘛,倒像是这个金侍卫是徐家的女婿一样。” 母亲杨氏也听不见两个男孩子说什么,只是瞪了他们一眼,斩钉截铁说了一句:“既如此,来吧。” 金北随着母女两个走出厅堂,拐到平日里放恭桶的小屋子外面,站定了,让莲意和母亲进去。 杨氏携了女儿的手,泪珠子又低了下来。莲意擦擦母亲的泪,搂着着脖子,趴到了她怀里。 “这叫什么事儿,抱一下自己女儿,要在这种地方。”母亲叹道。 “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我还没封妃子呢,和母亲之间没有君臣之礼。” 母亲给莲意整整宫服的领子,“可别这么说。现在皇帝家,就是你的婆家,你要认准了。这姑娘抬进去了,总不给名分,是他们不对。咱们女人家,已经到这份上了,赖,也要把名份给赖上,你这个金侍卫做得就很好。反正宫里已经叫你小徐妃了,他也处处这样叫,总归对于早日变得名正言顺有好处。想得周到,是个可靠的人。我就不信了,满天下都叫你小徐妃的时候,他们老陈家还敢赖账?” “是,女儿知道了,母亲放心。” 杨氏结结实实叹口气,“我怎么放心啊?太子爷肯定拿你撒气,我睡都睡不踏实。” “可是我有金侍卫啊!”莲意笑着说。 母亲愣了愣,“你乱说什么?这种话让外头听见了,以为你什么意思?” 莲意这才意识到,她觉得最理所当然的一句话,确实,确实—— “哦,女儿错了,女儿再也不胡说了。” “一会儿就走了,别蝎蝎蛰蛰的了,读了那么多书,常常想着书上的道理,能做什么能说什么,都想清楚了,只做有用的事儿,只说有用的话,方得平安富贵,懂吗?” “懂得,女儿就是这样做的。一会儿,女儿走了,又不知道何时回来,但凡有什么消息,一定让金侍卫来报信。您和老太太、父亲、两位姨娘与弟弟,只管好好保重。另外,今日,让夏妈妈陪女儿去护国寺一趟,如何?” 第五章 荷味说,那就是个戏法 母亲杨氏看着莲意,并没有问“作何使用?”就答应了下来。 出身皇商家族的她,才是一直奉行“只做有用的事,只说有用的话”的那个人。 金北在外面模模糊糊听到大致的谈话内容,就迎头看到徐家太太走了出来。他欠身致意,以为这位贵妇人会对自己再叮嘱什么,却没等到任何一句话。 莲意浴了手出来,两只手悬在半空。徐太太才发现来得急,小丫头也没带一个,却看到金北自然而然地掏出了一条手巾,替莲意把双手裹在里头,细细地柔柔地把水珠子擦掉了,又弯下腰帮她把脚踝上的绳子解开。 徐太太在心里一揪,不知道该看哪儿,也不知道该训斥哪个。略低了低头,上去拉着莲意的手,又回到了厅堂。 徐家这次是认真收拾了几箱子金银细软,有整块儿的银子,也有细碎的,还有金条,更有专门赏人用的青钱串子,还有各式金馃子、银馃子,以及装这些东西的各色荷包、香囊、手帕子。一个小木盒里果然按照老太太的要求,放了崭新的帐本子、小算盘,还有一串钥匙,用来管理这些箱柜。父亲徐应特意拿了一个折子,上面把大桐内的好匠人、好厨子的名单想了出来,让夜白夜辉兄弟俩一起用工楷,抄好了一份。 这些,都堆在徐家祖母的院子里。 原本贴身伺候莲意的几个丫头,所欢、所喜,如今暂时呆在老太太屋里做针线,刚才没被允许出来,这时候被莲意叫出来,一人一只手拉着莲意,在游廊底下儿说悄悄话儿。 金北一边随着徐应和徐家管家,点着东西、记着、想着,一边步步回头,要去看莲意。莲意的两个庶母,一个搀扶着老太太,一个傍着母亲杨氏,并排站在旁边看热闹,实在憋不住说了半句,叫着莲意的大排行,“这,咱们老三,老被男人盯着,可还行啊!” “人都有他的命,女人尤其是。”老太太倒是看得开。 金北总算是与徐家管家交接完毕,吩咐卫齐,“徐大人家里派一辆马车,你与徐家两位公子一起押送这些物件儿回东宫。我来陪小徐妃殿下和夏妈妈去护国寺上香。” 又要离家了,但眼圈儿红的只有莲意,祖母、母亲、姨娘们,因为比她更看透一层,更愁了一层,反而是哭不出来了。莲意欠下白曼珠的承诺还不够,临走趴在马车车窗上只管喊:“所喜,所欢,我尽快接你们进宫!” 护国寺在城西,马车出了徐家住的那条街就加快了速度。莲意依偎在夏妈妈肩头,暂时像回到了从前。窗帘子被掀开了,金北的脸出现在窗口,“殿下有什么问的,这路上是个好机会。” 真是莲意逃避不开的一团麻啊。 “夏妈妈,荷味姐姐正月十五去护国寺,您陪着?” “是,我都告诉这位金公子了。” “他是个男的,再细了也不好问。您得都告诉我。姐姐平时怎么找您、找谁传话儿啊?那天的情况,有什么不同?” 夏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自己背着新主子做什么坏事似的。她到莲意家也近十年了,其实莲意家,已经不算新主子了。“也没有什么专门传话的人。自从大小姐进了宫,我这个做奶妈子的,怎么能不牵挂呢。又不能跟着。后来她当了选策官,常常去太学,我有空呢,就去看看她。因为元宵节太学里有祭祀,我们也是年前就约好的。咱们家的祭祀不用我掺合,正好有空去那边见大小姐。她那阵子做噩梦,心神不宁,我就陪她去护国寺见怀恩大师了。” 莲意正在琢磨这几句话,金北又掀开了帘子,“怀恩大师一般也不见人。大桐城里城外烧香的地方多着呢,护国寺香火最旺人最多的时候就是元宵,怎么选了那个地方呢?” “对啊,怎么选了那个地方呢?”莲意跟着问了一句。 金北看了她一眼,好像是说,“干嘛重复我的话?” 并非骂她,倒是像逗她。 夏妈妈“哎呀”了一声,“金侍卫,我可不是说了一样的话嘛。但咱们家大小姐一向主意大,她不说话了,我就知道她心里早决定了。她让白姑娘雇了一辆马车,刚上车,还把一把钥匙放在我这里。” “塔楼的钥匙吗?”莲意问。 “什么?” 夏妈妈好像不知道,莲意给她拿手比划了比划,反正她看见小伶俐开荷味在太学里的那间房子的房门,用的是大个头的铜钥匙,金北骑在马上,弯腰往帘子里瞅,看着莲意笑。 “又笑!”莲意假装生气。 “那钥匙就叫龙凤大广锁骨错。您还得比划半天。” “哼。”莲意瞪他。 夏妈妈朝着金北乐,“对,就是一把龙凤大广锁骨错。说是大小姐办差的房间里的钥匙。” “后来呢?” “后来别提了,真的是烧香拜佛的人太多了,人山人海,人挤人脚碰脚,我刚进护国寺山门,和大小姐走失了。哎呀,把我急的。后来我想,大小姐人又伶俐,不要紧的。所以我倒心安了起来,自己和旁人排着队,拜了大雄宝殿里的佛祖,拜了后面大殿里的菩萨,又捐了钱,到门口等着。果然大小姐就出来了。说是求了签文,大师还给了面铜镜。这铜镜啊,能辟邪的。大小姐这下回去可以睡安稳了。” 莲意与金北互相看了看,“那后来呢?” “后来,大小姐先用马车把我送了回来,然后她自己回去了。那个曼珠姑娘,还在太学等她呢。” 金北好像一时半刻没什么要问的,放下车帘子,骑着马安安静静在旁边走着。他听到马车内莲意问了一句,“姐姐的钥匙呢?” 夏妈妈又“哎呀”了一声,“我老了,那天累得不行。后来想起来这件事,想给大小姐送回去,结果发现钥匙不见了,变成了一只扣子。” “嗯?” “我想,准是在护国寺人挤人的时候,让小偷给弄的。我那些日子,不是忙你的生日吗?也没空出门。结果也没见白姑娘或者大太太那边的人来,想是大小姐不用钥匙?后来好容易二月里,我找了个空儿,去了趟太学,想找大小姐,没想到,大小姐说,那就是个戏法,让我拿着就是了,我在咱们家也有事的,也不能天天天往外跑。再后来,大小姐不就走了吗?” 金北再次掀开了车窗帘子,“夏妈妈,那是个什么样的扣子?” “一只累丝烧蓝金纽扣。”夏妈妈说着,从贴身的薄袄子里,拿出了她说的东西。 第六章 怀恩大师 可见夏妈妈心里有荷味——因为正月十五的事情有些古怪,她留了心,所以这个纽扣,竟然一直贴身带着。 荷味扔下一切走了。被她扔下的人,一个,两个,却还挂着她。 莲意拿着纽扣看了看,也就又还给了夏妈妈,“您就拿着做个念想吧。姐姐和我不在身边儿,您只管保重身子。不要多想,可好?要是再有怪事发生,您第一个先和祖母说。” “知道了。”夏妈妈的声腔儿里带着一点儿哽咽,捋了捋莲意的一抿子头发,不再说话了。 四月的杨柳风刮到城外,护国寺周围,桃花梨花的,还在盛开。金北安排了马车夫到旁边儿等着,给他钱到茶铺子里买吃买喝,又陪着莲意和夏妈妈,在庙门口买了纸券和高香,一起进去。 莲意还穿着宫服,小沙弥见了就迎上来,合掌致意。 金北先几步挡住他,“小师父,这是太子东宫的小徐妃娘娘。今日来上香,如若方便,请通报一下怀恩大师。” 小沙弥也没有什么废话,点点头,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既然如此,三位施主沿着大雄宝殿一路瞻仰佛菩萨圣像,随心供养即可。然后请在后经堂等候。” 说完这句话,小沙弥不等金北回话,自己转身走了。 今日庙里人不多,莲意和夏妈妈先进了大雄宝殿,一人捻了三炷香,点上了,并排跪在一起许愿。夏妈妈双手举香高过头顶,闭着双眼念念有词。莲意清水般的眼睛看看香头,看看线香上的烟袅袅飘去,看看慈眉善目的如来佛像,又念念旁边的对联,磕了三个头,把香插进了香炉。 如此走了几个殿,金北自然没有拜佛,而是履行侍卫的职责,警惕地跟在后面。到了最后一个殿,正好是观音菩萨,夏妈妈跪在那里的时间更久,莲意把手头剩下的香全点上了,磕完头先出去了。 金北跟着她。 两个人晒着午后的太阳,静静等着夏妈妈。 寺庙里就是安静,仿佛时间都不走动了。 金北给她把袖子上一处蹭上的香灰拂掉,轻轻问了一句,“许什么愿了?” “什么都没有。” “不想告诉臣?” “没骗你。跟着大人来的时候,也没许过。总觉得一切还得靠自己。” 莲意心里,一面面过着每个殿里的壁画,想起了太子妃叶千波。这几天的经历,仿佛很辽远,连陈确也不那么可怕了。 “臣在。”金北说。 莲意看着他。 “一切除了靠您自己,您还可以靠臣。”金北解释了一句。 一阵风吹过,莲意也恍惚了起来,“臣受君恩,以死为报。我又何德何能,给过你什么好处?金侍卫,为什么你要做我的依靠呢?” 金北看了看天,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神佛知道。” 这时候,夏妈妈终于对菩萨说完了心事,走了出来。三个人又一路去后经堂,发现刚才见过的小沙弥,已经在那儿微笑着侯着了。 “怀恩大师只能见小徐妃娘娘一个人。” 金北又上前一步挡在了小沙弥和莲意中间,语气还是和缓的,毕竟在庙里,“但是,太子爷严旨,我必须时刻跟在娘娘身边。” 小沙弥没什么太大波动,“四处都有佛菩萨护佑娘娘,您不必担心。” 金北还要说什么,莲意的手却碰了碰他的胳膊,“金侍卫,佛菩萨大不过太子爷吗?小师父,你带我去。” “阿弥陀佛。”小沙弥双手合十,向前走去。 金北还不放心,跟在莲意后面,“再怎么样,也把绳子系上。” “金侍卫!”莲意停下脚步,转过身子着了急,“这里难道还能进刺客吗?要怕什么人来,也到山门外守着。你要这样,我不进去了,什么都别问了,咱们回宫。” 金北一时没答上话来,莲意扭头就走。这些天来,他第一次,看着莲意的身躯跟着一个陌生人,离开自己越来越远,不知道走向哪里去了。 莲意跟着小沙弥,绕着后经堂的楼墙转过去,竟然还有个院子,直穿过那个院子,后门一开,竟然是白花花一道三丈宽的溪流。妖绿色的藤蔓缠绕着一座青石桥,几步走了过去,沿着溪水继续绕,走了有几十丈,绕到了一个山洞边。 “这就是本寺住持平日里修行的禅室。”小沙弥解释,往里让了让,请莲意在他前面走了进去。 山洞里是修正过的,墙和地板都铺着石条,点着火把。莲意进入一道窄窄的廊,经过几个紧闭的门,看到了一个没有门的石室。 莲意回头,已经不见了小沙弥,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原来这个石室分为两部分,外面的部分,的确没有门,里面却有道铁栅栏,跟牢房似的,铁栅栏旁边的墙上有两个金刚像,前面是个蒲团儿,有个穿着僧服的人,盘腿坐在铁栅栏另一边。 他有三十几岁模样,大大的耳垂,脑袋上有明显的戒疤,慈眉善目的清秀脸庞,正望着莲意,笑了笑。 倒真像一尊佛。 “贫僧见过小徐妃娘娘。阿弥陀佛。” 莲意怪自己少见多怪,失了礼,陈确都在杏花林承认过,真正的前太子陈渭已经死了,这是个替身僧,关在里头,也是合理。 而面前的住持,到底曾经的身份是谁呢?看这个年纪,他20多年前也不过十几岁,离开了父母亲族,没人想他吗?一个好好的少年,因何,就成了一个死去皇子的替身呢? 也许是毫无道理的。 想到自己在太子陈舆眼里,也是徐荷味的替身,她顿时有了万千感慨,连忙快步上前,跪在蒲团上磕头,起来后缓缓地说,“见过怀恩大师。” “有何要问的?”大师倒是直接。 莲意挺为自己要说的话脸红的,“我能问几个问题呀?” 简直是小人之心。 怀恩笑了笑,“既进来了,几个都方便。” “皇上来问过您姐姐的事?” “是。” “您如何回答?” “如实回答。” “哦?” “正月十五,当时还是太子侧妃的柔西公主殿下求见,这样身份的人,我们出家人也难以拒绝,自然要见。柔西公主问贫僧是否知道陈煌之事,贫僧固然知道,却不知道其骸骨在何方。” 莲意犹豫了一下,“姐姐知道您是谁吗?您的俗名,并非陈渭,对吗?” “哦,”怀恩大师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这个,柔西公主殿下不知道。殿下她做了梦,这个梦,又不小心被太子妃殿下所知,太子妃殿下似乎很想知道梦里的结果。柔西公主殿下只求置身事外,因此,贫僧赠予她一面铜镜辟邪。铜镜这种东西,能照亮自心,自己的心里清净了,没有外魔,不会再梦见什么古怪的东西,也就不会有人什么人能找到机会借机生事。” “签文呢?” 怀恩大师指了指莲意所在石室的一侧,“那里有个沙盘,到这里来的施主如果能扶乩,自己去求神佛的指示。您在铜镜里找到的不是签文,是柔西公主自己与神佛沟通后写下来的。” “啊?”莲意起身,走到怀恩指的地方,果然是扶乩的用具,还有朱砂与黄纸。 莲意重新看向怀恩大师,“扶乩这样的事,也需要跟着师父学的吧?总不能什么人来了,都会吧?” 怀恩大师笑了笑,“您可以试试。” 第七章 他不是证人,是线索 莲意从蒲团上起来,走到石室内放沙盘的地方。怀恩大师在原处看着她。通常,能进来的勋贵,这时候都顿生敬畏,并不敢贸然靠近扶乩的工具,仿佛神明就在那里,只是人看不见。 通常,他们会问,“能请来什么仙?”这样问的,多疑,心细。 也有的问,“师父您教教我,要注意些什么?”这样问的,自重,心大。 得到第一步指导后,无论什么人,接下来问的问题,也就差不多了:“可要敬香?可要先放供养?可要浴手?写出来的东西,可否带走?” 只有莲意不同,她上上下下各个角度端详着那堆物件儿——黄纸下面为了好写字儿,垫着一摞纸在下头,似乎是签文本子;乩笔插在白色的细沙里,是铁的,支撑着它的还有木架,涂了桐油,有些年岁了。 莲意能看到木架上有很细小很细小的一道痕迹,那是红绳子拴过之后留下的,不仅是比其它部位新,而且还有一丝红色的纤毛,不知道在何年何月留在了上面。 她最终把手放在了乩笔上,左右移动了几下,然后放开。 然后,莲意把手,伸进了细纱底部。 白沙比想象得要厚,下面冷而硬,横、竖、折,是微微的凹陷。 莲意又回到了蒲团上,这次没跪,盘腿坐着,一本正经地对着怀恩大师说了起来,“且不说这扶乩本不属佛家,真正要做起来,总要一个鸾生供神明下降,两个人扶鸾,两个人唱,两个人写,至少要七个人。这一个人扶乩,是万万不合规矩的。那木架上有红绳系过的痕迹,想来,有的人独自去扶乩,却写不出来,必须求了您相助才能继续;也有人,确实自己就让乩笔动了,我猜,荷味姐姐就是。但她藏起来的签文写的那些字儿——陇风回旗,月明几时。兄终弟及,谁之将炽?西戎献马,大国之仪。轮回无算,山出青玉——其实没什么稀奇的,我一眼就知道是签文,因为那就是各种庙里签文常用的词句。她是先看过无数的签文,心里又有噩梦作怪,加上,这沙盘底下事先刻好了一些字儿因势利导,所以写了出来,就是些怎么解释都通的话,并非神佛的指点,不是吗?也就是说,那些一个人扶乩不行、需要求助于您的,是因为看的签文少了,心里大字不识几个,像我姐姐这样,从小就能料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的人,给她乩笔,她就能写出来。” 莲意这一大长串说完了,怀恩大师笑了笑,“嗯,都说你爱读书,果真如此,较真儿。你这种人,倒是没法扶乩,心太实,神明降不到你身上。” 说完,怀恩大师竟与莲意相视一笑,好像一起听了个笑话似的。他把笑容且收敛了一下,“希望我是最后一个这样告诫殿下的,较真儿固然好,也不必想什么都说出来。” 莲意抿着嘴儿乐,“大师,从前在家里的时候,虽则女子以贞静为主,但要是说起大道理来,也没人拦挡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是,自从——自从进宫之后,这些日子,不管是身边的人,还是我自己,都觉得,似乎,也不能对人想什么就说什么。这道理,本来我也懂,但是……” 怀恩大师念了一声佛,“这也没什么想不通的,殿下把一切人都当好人,仅此而已,并非坏事。殿下信书,不信神佛,殿下自己的心明镜一般,就是神佛。” “哼,还有人说我,有心魔呢——” “那是他,在您的心镜中,照见了他自己。” 莲意想到金北,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师,咱们能不这么说话吗?我整天抱着书,唯独佛家的经书读不进去,就是因为不好好说话儿。” 怀恩大师直接前仰后合大笑了起来。莲意趁机琢磨了一下,的确啊,大师说的对,连把自己吓个够呛的皇帝陈确、折腾自己的太子陈舆,她也没真的认为人家是坏人。 怀恩大师说的还是挺对的。 “您先别笑,我还有话问您,”莲意谈兴正浓,直接双手扒上了铁栅栏,“大师,您不会是,紫衣卫的人吧?” “嗯?”怀恩大师不笑了,双手合十看着莲意。 “您越不想见那些勋贵、香客,他们就越想见您,到最后,您肯定知道他们的很多重要秘密,都告诉了皇上吧?” “阿弥陀佛。”这是怀恩大师的回答。 莲意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头自己嘀咕了片刻,“大师,我都来了,我还是想——玩一次扶乩。” 她这样说话挺不敬的,但是怀恩也没生气,“就让你玩儿一次。” “请什么神仙?” “正月十五,你姐姐请的是紫姑娘娘。” 紫姑娘娘,厕神。 传说,她的前世被杀死在坑厕。也有人说,她就是惨死的戚夫人。 莲意心里有些凛然,“那,我也请紫姑娘娘。” “你问什么问题呢?” “我——” 怀恩大师没追问,从铁栅栏后面递出了香,教莲意自己到油灯前点了,跪在石室正中间四下里磕头,然后,指引莲意跪着爬到石室的一角,掀开石板,竟然是流过的溪水,在那里浴手完毕,回到沙盘前长跪坐好,莲意的手放在了乩笔之上。 她听到袅袅升起的怀恩大师的唱法之音,自己只觉得嘴里发苦,心口发闷,脑子里轰隆隆的响,忽然,乩笔就动了一下。 又一下,再一下。 她的眼睛瞥见了木架上拴红绳的浅痕,想起了金北。好奇怪——她的确是每次“跪在佛前就没了心愿”,现在,则是“扶乩之际没了疑问”。 按照母亲的说法,这是因为莲意究竟是个狠心人,除了读书,心头无事、心中无人、心里无情。 但此刻,她有了一个问题:“金侍卫会一直陪我吗?” 因为想着这个问题,她刚才身体上那些奇怪的感觉,反而瞬间没有了。 手中的乩笔,也不再动了。 “我来帮你。”怀恩大师正在看着她,这时候,手中抛出了一根红丝绳,拴住了木架。 乩笔又动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的意思,沙盘上出现了字迹。 一开始,确实让人有些毛骨悚然,接着写下去,连乩笔和白沙都寻常、都可爱了起来。 莲意安安静静等着乩笔最后归位,然后安安静静蘸了朱砂在黄纸上抄好了,不忘带回去给怀恩大师看一眼,听他用很温暖的声音念出来:”前世今生,追魂随影。久雨新晴,杏花春景。” 怀恩大师念完,把黄纸还给莲意,静静地看着她。 “则是说人的缘分吗?” “殿下让我帮着解签文吗?这可要银子的。” “您那日,帮我姐姐解签文了吗?” “没有,她似乎,只想见我。” 如果让大师解释签文,其实就是想从大师那里套话。不管荷味在调查什么,不管她是否也想过要找出宫里的骸骨,怀恩,就成为了她心里的证人。可是—— “您是她的线索,不是她的证人。但是,就您看来,她并不知道您不是陈渭。” “是。” “大师,谢谢您,请您保重,以后,再来请教。” “阿弥陀佛。” 莲意匆忙走出了石室,日已西斜,那条溪水的声音好像更大了些,回去的路自己走,与来时虽然是同一条,但总觉得令人不安。 同样一条路,换了个方向,换了个天光,能走出两个感觉,这到底是做人的智慧还是愚蠢? 莲意只想赶紧见到金北。但没想到,当她她几乎是急切地跑回后经堂的时候,只有夏妈妈一个人,在那里喝茶。 第八章 你在我身边才是寻常 “金侍卫呢?”莲意问。 夏妈妈站起来,“说是去找您了。” “怎么可能?”莲意着了急,在后经堂的院子里来回转,这里去怀恩大师的方丈室并不远,金北是看着她离开的,知道她消失的方向,如果找她……能不能无人阻挡到后面,是一个问题,但是绝对不会走散。 “我去找找他。”莲意这样说着,重新向前面的佛殿绕去,夏妈妈也要陪着她。庙里面依然是有三三两两的香客、三三两两的僧人,见了莲意的宫服打扮,都规规矩矩行礼。 转了大半个护国寺,完全没有看到金北。 莲意站在大雄宝殿如来佛的前头,发狠毒誓,要是金北此刻回来,以后再也不会不听他的话——他要时刻盯着自己,就盯着吧。就算是皇帝陈确下圣旨要把她的金侍卫调开,她也不从。 发誓没有用,金北依旧没出现。 夏妈妈心疼莲意,为了让她想点儿别的,拉着她离开了佛像前,又拿出了那个纽扣,“上次金侍卫到徐家,我本来就想让他回去问你的,在大小姐行李里,有没有缺了扣子的,又觉得不能轻信人,三小姐,你还是带回去,仔细找找看看。” 莲意握了夏妈妈的手,“夏妈妈,还是您拿着。姐姐这样安排一定有用意的。您放心,我回去也找找,可是东西,得放您这里才好。” “嗯,也是。” 夏妈妈还有别的话头,但是莲意没心听了,她决心不靠神佛靠自己,四下里看看,瞅见了舍利塔。 她拉着夏妈妈就往那里走——舍利塔里说是供奉着佛祖舍利,比护国寺其他的庙宇都高出一截。沿着东墙那些罗汉、财神、祖师之类的侧殿,重新往后面走,不一会儿发现一道侧门,一推就能推开,那里面似乎是僧众们住的地方,整个院子没有完全围起来,再走下去就是大片春花盛开的树林。 舍利塔,在林中。 夏妈妈年纪大了,可是护主心切,要真来了坏人她也没办法,此刻却紧紧握着莲意的手,做出一副能和人打架的架势。 莲意何尝不是,进了小院儿,又进了林子,不要说人影儿,连只野狗也没见到,要真出来什么,就一定是鬼。她拼了命也要保护夏妈妈的。 两个人就这样到了舍利塔下,石塔居然真的有入口,有台阶。 莲意等不及地对夏妈妈说,“上头太窄,您且等等。这里最高,我上去瞧一会儿子,金侍卫从哪里出来,我就能看到。您哪儿都别去啊!” 夏妈妈答应了一声,开始念佛不止。莲意往上把宫服一扒拉,沿着狭窄的梯子就爬了上去。一层层的,两边儿都是壁画和佛龛,一个个延伸到青天里去,陈旧的过往的味道混合着斜日到光辉,香香的,她很快就大汗淋漓,到了最狭窄的顶层,已经爬了一刻钟,迎面把一个人撞倒在地板上。 这个人抱住她,忧伤地,低沉地,笑了笑。 这个人就是金北。 “你要死啊,你去哪儿了!”莲意没有从他怀里挣扎起来,而是拿拳头在他胸口锤着,自己的汗滴居然就流下去,滴在他嘴角。 金北伸出舌头,舔掉了那滴汗。 莲意停下来,“你,你恶心。” 金北箍住她,“你找我?” “你魔障了?和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只管你啊我啊地叫起来,你不是臣下吗?” “佛骨面前众生平等。” 莲意抬抬头,可不是嘛,这塔最高一层,就在她头顶上,吊着一个琉璃罩子,里头还有个七宝佛塔,供着佛骨舍利。 最顶层四壁都是怒目金刚,看来是保护舍利的。 “对,我是找你。你不是和夏妈妈说找我去了吗?” “我和你想的一样,这舍利塔最高,能及时看到你。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那万一怀恩大师把我杀了呢?你从这塔上过去,来不及。” “那不是怪你自己甩开我吗?” “我不管!” “行,那我——我只好自杀,从你于地下。” 金北说完这些才起来,等于坐在地板上,莲意就坐在他膝头。 “一会儿就下去吧,别让夏妈妈等急了。咱们把她老人家送回家,路上,臣还有别的话对您说。” 果然如此,在莲意呆在方丈室的时候,金北肯定看了些地方,找了些东西,他在这舍利塔里,并非真的只是占据高处随时等莲意出来。 “哦。”莲意从他膝上下来。 金北说要在前面走,莲意跟在他后面下梯子才安全,就这样一步步,看着他抬起的脸,莲意心安一下,看着他低头去看路,莲意心跳一下。一下心安,一下心跳,都怪塔太高,楼梯太险。 又过了一刻多,两个人才回到夏妈妈身边。 “阿弥陀佛。”夏妈妈除了这句,也说不出别的来。 金侍卫回来了,搀扶莲意走出林子的差事,都轮不到夏妈妈了。他们原路返回了寺庙,这次的路,因为有金北相陪,莲意完全没有产生“不是同一条路”的感觉。 和夏妈妈上了马车,莲意就问起了家里的事儿,知道徐家还是遭了倒霉事儿的,比如比莲意还大一些的蔷韵,本来就不算小了,亲事是前年定的,也是因为八字啊流年啊没有迎娶,荷味跑了,蔷韵就被退了亲。 “唉。”莲意和夏妈妈在马车里叹着气,又说起祖母的身子骨,夜白、夜辉的功课、所喜所欢的归宿,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时光也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连路程也不觉得远了。 马车外面,就是时不时掀开帘子看看她们的金北,骑在马上,高高大大,铠甲辉煌。 原来,有他跟在身旁,才是寻常。 原来寻常日子,才是最好的日子。身在福中不知福,才是最大的福气。 把夏妈妈送回徐家,莲意却没有时间进去再见一次父母,握着奶妈子的手嘱咐了几句就告了别。马车沿街走了一段,加快了速度。金北又钻了进来。 “您先说?还是臣先说?” “这个嘛——一起说?” 莲意这样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 “我说一、二、三。” “好,您数。” 莲意轻轻数着,“一,二,三。” “三”这个字声音刚落,车窗帘子被掀开了。 陈舆。 第九章 太子爷是个秀恩爱狂魔 斜晖描出了陈舆这个人的金色的半道边儿,俊朗里带着俏丽。 莲意看到他,连忙低下头,在马车上站起来蹲福。 “奴参见太子殿下,殿下金安。” “叫舆郎。” 莲意抬头看他,车走得也不快,可是莲意这个姿势有些危险,金北还是伸手去搀她的手腕子。 陈舆就骑在马上,望着马车里头,看不到全部的景色,但是看得到莲意穿了合身的宫服。 莲意挂了半张二皮脸,“殿下,这是在街上。” “走到天边儿也叫舆郎。” 也对,他可不就是自己的郎君嘛。 莲意清了清嗓子,重新来一遍,幸亏自己也算是一个出口成章、妙语连珠的人,“奴喜见舆郎,郎体康健。” “起来吧。”他满意了,声音是温和而疲惫的。 莲意重新坐在座位上,自己把帘子勾住了,问陈舆话儿:“舆郎替皇上当差,可顺利?” “还行。” “昨夜起到如今,都没合眼吗?” “我倒不困了,过了那个劲儿了。我听关大人说,你很有个做事情的样子。” 莲意歪着身子,双手扒在窗口,抬头看着陈舆,“您叫人去问的关大人?” 陈舆单手拉着缰绳,侧脸朝她笑,“这个自然,我塞了个人进去,总要负责到底。对关大人也负责,对你也负责,再说,你肯定没送合适的礼,这个面子情儿,我要不操心,人家会说我不懂事。” 太子爷事儿这么多,还顾得上到莲意新当差的地方问话儿、打点,还真是个细心的男人。莲意甜甜地说了句,“谢殿下。奴从明日起,一大早就去好好当差,不会给您丢脸的。” 陈舆那只没牵缰绳的手,伸过来,在半空中等了一会儿,等到了莲意的手。他握住她,上下轻轻摇了摇,只为听她在里面随着这个小小的动作,又笑了起来。 “你别得意,”太子板着脸,“这趟腿是惠久替你跑的,你回头要请他。” 莲意听见了,把脑袋往马车外面又探了探,迎着晚风,看见了长长地太子扈从队伍,和路两边见惯了这个场面、可依然看不够的大桐百姓。余明、惠久,正衣着鲜丽地跟在不远的地方,“惠侍卫!有劳!改日请你!” 惠久兴致正高,想要逗她,“这个人情太大了,一百包妃子印点心都还不上!” 陈舆带头笑起来,莲意害了羞,把脑袋缩回去,回头去找金北——也说不清找他做什么。 可能人笑的时候,想找个对着脸儿的。 他没有在笑,目光从她转过来的笑脸上滑过去,看向车窗那边,然后低低说了声,“既然太子爷都过来了。臣出去保护娘娘。” 这话,是对马车外面的陈舆说的。 “不用了。”莲意未曾答言,陈舆在车窗外下了命令,“金侍卫还是很用心的,处处遵循我的意思。12时辰紧盯着小徐妃,这很应该。” “是。”金北答应着,身子坐在车门的地方,隔着莲意不到一丈远,如寺庙里的木雕一般,归于纹丝不动。 陈舆用他疲惫的低沉的嗓子,起了谈兴,不停逗着莲意,“跟我说说,在太学见到什么热闹了?” 这下子,莲意也不累了,说起孔庙,说起塔楼,还说起了小伶俐,又绘声绘色说了金色大蜜蜂。她没有提荷味房间柜子里的药。陈舆见她说得差不多了,把她的手送回到窗内,自己也双手扶缰,继续问,“就只在学校呆着了?没回家?” “回了。” “家里怎么样?” “好是都好。嗯,别的也没什么——就是,二姐姐蔷韵被退了亲。” 陈舆沉默了片刻,有些掩饰不住的颓然,“不打紧。我也听说,你家里人最近都把能推却的席面,都给推了,何必呢。那件事后,我都硬着头皮出来不怕丢脸,徐家怕什么?” 莲意只好陪笑,“是。” “等我忙完了这几天,亲自带你回你家,把你二姐姐家也走一遭,让他们荣光一下。” “那就太好了。” 整个大桐都认定荷味出走得罪了皇家,可如果陈舆亲自去徐家,不就是打了退亲的那家的脸吗? 任是多么不虚荣的人,也能立即想到,最有面儿的自然是莲意的父母——整个徐氏家族丢了的面子,现在,是因为莲意进宫、得了陈舆的意,才能捡回来的。 莲意和金北跑了这一天,满脑子紧张思绪,这一刻又都放了下去。这时候,正好看到陈舆重新恢复了单手牵缰,且打马靠向莲意的马车更近了些,一只手搭上了车窗,“你猜,刚才,我怎么知道你在路上的?” “碰巧了吗?” 陈舆不回答。 “还是,您派人跟着一整天奴呢?”莲意有些忐忑。 “你喜欢哪种?”陈舆反问。 莲意依旧有些怕他,小心翼翼地忍住不回头看金北,“第一种。自然而然,没有刻意。” “对,我也喜欢第一种。” 陈舆说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脑袋彻底探进了马车,照着莲意的唇就咬了一下,又退了出去,在余明惠久起哄的声音里,朗朗笑着,策马快行,莲意虽然害羞,但终究是好奇胜过一切,从车窗向外看去,大街上的人都让开了,三匹骏马春风得意,载着三个少年的背影绝尘而去,一会儿功夫,却又回来了。陈舆手上托着个花酱晕染如同血迹的甜糕,递给莲意,“尝尝,这比昨日早上的那家还好,热乎乎的妃子印。” 莲意接过来,因为她要吃东西,金北伸出胳膊,把车窗帘放下了。 “你要不要吃?”莲意问金北。 “臣在当差呢,殿下。” 莲意咬了一口,糯糯的,很粘,很软,里面好像裹着切碎的干果儿,甜的部分是花酱造成的,但因为不均匀,一口有,一口没有,有种特别的趣味。都说这种新点心卖的好,或许是真的吧。 她吃着自己认为注定要托付终身的男人买的糕,却总觉得像儿时瞒着奶妈子做了坏事一般。她总怕金北不高兴。 可是,是金北劝着自己顺承太子爷的啊。如今这样,他该最高兴啊。 莲意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现在她同陈舆,就是人家说的郎情妾意,这种事嘛,总是怕人的。金北也是人。 陈舆在帘外又说话了,“今晚好累,你陪我入浴。” 第十章 郎呀郎,道是有理却无理 莲意只觉得整个马车都一凛,她自己和金北的身子,似乎是连在一起,打了个颤。 莲意顾不得金北,也隔着帘子回话儿,横下了心,“是。” 陈舆的声音又传了进来,“你别怕。不是让你侍寝。在你心甘情愿之前,都不会。” 听完这句话,莲意与金北同时望向彼此。 陈舆的这番转变,一定是因为那晚他们一起在杏花林听到的皇家父子的谈话了:陈确和陈舆,居然要比试谁能得到莲意的心。 所以陈舆讲理了起来,所以关心她去太学是否顺利,所以在意徐家的名声、徐家长辈的面子。 他这样,到底算讲理还是不讲理,莲意到底该高兴,还是该害怕呢? 金北那一侧的车门,忽然被打开了,陈舆不知道什么时候,打马绕过马车去了那边,越过金北向莲意伸出手,“宝贝,出来让我看看你的宫服。刚才就觉得美。” 马车停下了,莲意不敢迟疑,下了车,金北也走下来,卫齐这才从刚才静静呆着的位置过来下马帮忙,和金北一起给莲意整了整衣服和官帽,只见陈舆依然在马上,笑着看着莲意,像看一瓶刚插好的梅花。 此刻他自己,也如玉山微倾,薄云临海,本身就是一句诗、一幅画儿。 “马怎么办啊,”陈舆皱皱眉头,“你骑那匹?” “骑臣的那匹。”金北说。他把自己那匹空着走了好远的母马拉过来,让莲意按着自己的肩膀,骑了上去,眼睛一直看着她,直到马缓缓走了起来,她的身子随着马的步子一摇一荡,起初有些害怕,几步也就好了。 “您第一次骑马吗?”他低低地问。 “是。” 这个答案不算出乎意料,大平朝虽然尚武,女子还能出来做官,可是莲意毕竟是大宅子里的娇小姐,没骑过马非常正常。幸而这是在街上,幸而金北那匹马确实温顺。 金北看着莲意——幸而这个女人,有种奇异的大胆和单纯。 金北牵着这匹马,送到陈舆旁边,也确认了莲意确实很快适应了马上到感觉,不会出事。 马队又行进了起来。徐莲意与陈舆并马而行,金北步行,替她在旁边牵着马绳。 夕阳西下,陈舆的白龙袍与莲意的紫色宫服交相辉映,人如玉,颜如花,穿过天子脚下百姓们艳羡的目光。 莲意挂上适当的微笑,不能像太得意,也不能像太在意,维持着一个想象中的高贵与不卑不亢的气度。 心,沉下去,再起来,一片荒芜。 忽然,她听到金北悄悄儿地说,“您稳住,臣在。” 听到金北的声音,莲意的心回来了,放在了正中间,不浮躁了、也不沉底了。身边的陈舆,又变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人,不是诗也不是画儿,更不是看花人。他眉宇间依旧是阴鸷与忧伤,那些因荷味而起的怒与哀,还未离去,只是被他压抑住了。 他好面子,所以才要把莲意往世人面前推。他与父皇有复杂的关系,而莲意成了护国寺那个沙盘——毫无意志,只看谁争过了,写下想写的文字。 她自己的命运,徐家的声誉,父母亲族、甚至所喜、所欢以及白曼珠,那依旧悬在空中的指望,还要继续飘渺下去。都要看徐莲意能做成什么样子。 就因为这样想着,莲意脸上的尊贵、散淡的笑容,竟然不需要装了,踏踏实实成了型儿,定在晚霞里。 不到一刻钟,当朝太子的队伍回到了皇宫西北角,各自下马进了小宫门。莲意由金北搀扶着双脚落地,手就被陈舆抢了回去。想了想,这还是第一次和他一同“回家”。刚进来,就看到迎接的人,不止有叶千波的太监,还有太子妃叶千波本人。 太监和宫女儿们是跪着的,叶氏是站着的。 人家是夫妻嘛。 整个皇宫里,也为独有皇后斛律氏可以在皇帝亲临的时候不出院门,站在屋檐下相侯。 陈舆放开了莲意的手,莲意朝着太子妃跪了下去。陈舆的靴子底儿在她余光里翻了翻,朝前而去。金北卫齐们铠甲争鸣、佩剑叮咚,齐刷刷在莲意身后单腿跪下了。 那对夫妻是小宫门内、采萼楼下唯一站着的人。 “怎么样,要请客吗?”陈舆说。 莲意支棱着耳朵听着,说实话,听他们两个人彼此说话,也算是第一次。 “连莲意也一起请着,怎么样,赏脸吗?” “预备了什么好吃的?” “今儿有凤河里抓的新鲜的鱼,老大一团的鱼籽,你不是最爱吃吗?” 现在还是暮春,吃鱼籽的最好的时节。莲意也喜欢鱼白和鱼籽。 人家小夫妻见了,果然说些家常过日子的话儿呀。 “还有呢?”陈舆问。并没有急着走,或者忙着答应。 “还有,那就金贵了,有罗刹国送来的驼峰、熊掌,母后特意赏赐给咱们尝尝。莲意,快别跪着了,起来吧。” 莲意谢了恩,恭恭敬敬地,让金北扶着爬起来,太子妃笑着瞧着她,还不忘了感叹,“这金侍卫当这种差事,比我身边儿的女官做得还好。” 陈舆没答言,转脸看了看莲意,他在叶千波面前比较收敛,好像没有了什么讲理不讲理的双面性,而是一个寻常回家的男人,一个妻、一个妾,要靠他周旋一下,“怎么样,你要吃吗?” 莲意连忙陪上笑,“主子的恩典,奴自然要领。只是太子妃殿下对奴太好了,奴都不好意思了。” 叶千波笑了几声,带头往承瑞殿殿方向走去。陈舆自然走在她身边,莲意就落后了几步,和宫女们走在一起。金北没有和余明、惠久卫齐一起落在最后头,而是紧贴着莲意。 叶千波也是兴致很好的样子,看看夕阳,看看夫君,回头看看莲意,“今日徐家的两位公子过来了,给他们姐姐送东西,长得真是秀气。再大些,不知道要伤多少女人的心。” 陈舆回过头来,“叫什么?” “多谢殿下金奖,大弟弟叫夜白,小弟弟叫夜辉。以后奴有用度了,希望能少麻烦娘娘一些。” 叶千波却换了个话题,“两位公子来,我才知道你们出了宫。爷,真要让莲意去太学补柔西公主的窝吗?” 等了很久,陈舆都没说话,金北碰了碰莲意的手肘子,莲意连忙接过去话头,“现在,好像关大人也是这样想的。” “那太子爷的窝呢?” 因为叶千波这样问,莲意才想起来,关宏向惠久夸了自己,也许没来得及提那个临时决定:莲意除了学习做“选策官”,也想学习做“操行官”。 一牵扯到做事情,莲意顿时生发出当仁不让的劲头,立即回答,“奴也顶上。” 有什么好怕的呢?她确实想在太学呆着,多一份差事不怕,可是借机多查查荷味的事儿。而且她真心喜欢那里,想在那里接触那些有学问的人,想看看文章,了解一下天下与民间。 陈舆笑了起来,回头捏了一把莲意的脸。 看来,他是同意的。 莲意这口气还没松完,听到叶千波继续问,“当女官,得有宫女儿伺候啊,这金侍卫、卫侍卫,还成天跟着吗?” 第十一章 凌乱芳心几许重 陈舆有些不高兴,在太子妃面前,倒是不需要掩饰喜怒,登时就表现了出来,声音瞬间冷得像掺上了冰渣子,“我的意思,连母后都不说什么,你要给改了吗?” 里头一个生硬的词儿也没有,但是非常刺耳。莲意把头低下去,打定主意不掺合人家夫妻之间的事儿,金北和她想得一样,悄悄儿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叶千波这一试探就知道了,对于陈舆来说,现在碰不得的底线,竟然就是“妃侍们必须死死盯住徐莲意”的荒唐规矩。 大平朝当朝太子最在意的,目前就这一件事儿。 只不过,连他自己都未必知道,未必拿世事万千过来比较一番。 叶氏心里有结论,脸上倒是面不改色,“爷这样,我就没办法了。我本来是想卖给莲意一个人情,别管曼珠现在在哪儿,调过来,跟了她,贴身伺候——看来是不成了。” 也不知道叶氏是真的直到如今还没打听出来荷味旧人的下落就在不远的冷宫呢,还是装糊涂。总之,她说话滴水不漏。 莲意不能继续置身事外、不接茬儿,连忙抬头陪笑:“娘娘的情儿,奴领了。爷的情,奴也领了。” 多说多错,但是不说就是全错。莲意如同父母吵架的时候想办法嬉皮笑脸混过去的孩子。果然引发了陈舆的一声“哼”,“我有什么情儿?白曼珠那伙子蠢东西,猪油蒙了心的,连个人也看不住,连个私情都看不出来,为什么任由野汉子靠近徐荷味!有苗头都时候为什么不劝诫!为什么不来回我!活该被老鼠吃了,骨头都别吐出来!我对莲意有什么情儿?金北他们就是看守囚犯的,没什么可说的。驳回!” 这下,没人再说话了,一行人伴着斜晖,默不作声回到承瑞殿,先进了太子妃日常待客的那间屋子,叶千波替陈舆打发跪了一地的下人们起来,向自己的丈夫说道,“晚膳摆在西楼。” “很好。”陈舆的气已经顺了,恢复了温柔平和。 “爷先换衣裳浴手吧。” “今日有些热,燥得慌,我倒想先把澡洗了。” 一听陈舆这么说,莲意的内心简直欢呼雀跃起来,太子妃肯定陪他,就不用自己了。那个场面怎么想怎么尴尬,就算终究要面对,也是拖一天是一天。 再说了,要是叶千波带陈舆去沐浴,她不就如同放了假吗?趁这个空儿找个地儿倒着歇口气,主要是——终于可以和金北聊护国寺的事儿了! 莲意连忙笑意盈盈看向金北。 金北也笑了笑,的确又一次与她心有灵犀了。 只听太子妃说道:“这也好,热水是现成的,莲意也正好学着伺候爷。” 莲意刚才的笑僵在脸上,陈舆去看她,正好看到她这个精灵古怪的样子,上手掐了她一把脸,“娘娘的安排很好,就这样,别想躲清闲,别想偷懒。” “那行,”叶千波也凑热闹,在莲意另一只脸上捏了捏,“真是粉团儿一般娇嫩,连我也怪喜欢的。金侍卫他们累了,我找人陪着去东侧殿休息吃饭。莲意,你侍奉爷,我去安排了就来请你们。” 莲意把右手举起来,像小时候跟师父读书时候似的,“娘娘,奴跟您去吧,奴不是要学习吗?” “这功课呀,分好几段儿,今儿预备洗澡水这段儿,你先不用学。” 叶千波走了,金北不便说什么,和卫齐他们一起谢了恩,也走了。 他简直是把莲意的魂儿带走了半个。随着他穿黑甲的身躯消失在莲意的视线里,莲意觉得自己的脑袋都糊涂了起来。 这个屋子里,就只剩了她和陈舆两个人。 陈舆一抬屁股,坐在了炕沿儿上,招招手让莲意过去。 “殿下,您劳累了一天,该喝杯茶水润润嗓子,奴去给您倒吧。” 陈舆把脸一沉,“瞧你那出息样儿,你自己那小院儿里的茶水在哪儿?你恐怕都弄不清吧,还要在承瑞殿逞能?再不过来,我过去吃了你。” 太子妃预备个洗澡水,想来也用不了多久,陈舆应该不会做什么事吧?莲意听话地走近他,陈舆双腿一分,拦腰把莲意抱过去,就搁在自己两腿之间。他个子本来就高,这炕又不低,所以用这个姿势,他的脑袋几乎还是与莲意平齐。 莲意看得清,他也没生气,眼底里都是笑意,莲意也欢喜了起来,顺着他的意思,把额头和他的,抵在一起。 “你不是对我动了情吗?怎么好像怕我似的?”太子委屈巴巴。 “近情情怯。” “切你个小鼻头!你就是不肯努力!再努力一点,就彻底喜欢上我了。” 莲意忽然觉得一阵冷风吹过心境,看着这个男人,到底是情伤未愈,他只是希望自己喜欢他而已。 这种希望,总让人觉得不忍苛责。 莲意一颗芳心又分了几瓣子,重重地互相叠压着彼此,像街上扭成大麻花儿的粘粘糖。 由衷地一阵怜惜,让她伸出手来,在他脸颊上、自己咬出的痕迹上,揉了揉。 “疼吗?” “傻子,拿手碰,当然疼。” 莲意听了,连忙把手挪开。“奴错了。” 陈舆侧了侧脸,“拿嘴巴含住。就不疼了,你试试。” “您又使坏!” “这怎么是我使坏呢!要怪都怪你家太子妃娘娘,她给的空儿,我要是不利用起来,还是男人嘛。”陈舆笑得挺开怀,莲意没办法,又是在脸上烫得太厉害,心也跳到了嗓子眼儿,把眼睛闭上,去拿唇碰触陈舆的伤痕。 “嗯。”陈舆发出微微的呻吟。 亲了一下又一下,叶千波始终没回来。 而她始终是要回来的,陈舆一只手撩起了莲意的宫服,去摸她的大腿,被莲意一巴掌打下去,“殿下,是您自己说了,没到侍寝的时候。” “这又不是侍寝。”陈舆没生气,也挂上了一幅二皮脸,把刚刚后退出去的莲意,又拉回到怀里。 “哼。”莲意嘟着嘴巴。 “我给你的春宫,你当时到底看了没看?你不是一目十行吗?不侍寝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奴觉得,殿下您还是不累。奴要去求见皇上,让他给您多派些差事。” 一句话倒是逗笑了陈舆,他把莲意从自己身前怀里挪出来,一把抱起来,放在身边炕沿儿上,和自己规规矩矩并排坐着,“我告诉你,父皇可是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老手,你要小心他。” 第十二章 动了情的,和有了心的 “咦——”莲意呲牙咧嘴地摆手,“恶心死了,殿下,这是做儿子的说的话吗?恶心。” “我就恶心你!我想恶心你,能说的、能做的的事儿,还多着呢!你给我等着。”陈舆这心情也太好了…… 莲意拿手指头去刮他的鼻子,“不许这样!再犯错就刮两下。” “我是认真告诉你,父皇对付女人的招数多了去了。别皮了,别闹!好好听我说——你对我动了情,我对你,”他忽然哀伤郑重了起来,“我对你,也开始一点点,有了心,咱们是平等的。看在这一点点情,一点点心的份上,我跟你说几个天大的秘密。” 莲意那因为哀怜太子爷而碎成几瓣子的芳心,这时候重新拼凑了起来,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对自己也有了心。 是真的吗? 自己不仅仅是替身,不仅仅是个玩意儿,他虽然欺负自己,可是,他对自己有心吗? 这是,莲意这种注定要嫁给皇族或者高门的男人的女人,只能期待夫婿疼爱、多子多福就是上了高香的女人,本来就不敢指望的事啊! 就算没有荷味的出奔,没有她奇怪的入宫方式。 她把这份狂喜先掩盖起来,就着太子的话问下去——因为觉得有故事听,莲意的眼睛都瞪大了,双手扶在膝盖上做好了,像要听师父讲《四书五经》似的,“您快说!” “细节嘛,现在讲了,你也不懂。你猜,父皇在紫衣卫的时候,靠什么左右打通、上下联络,靠什么把触角伸向方方面面,最终兄终弟及、荣登大宝呢?” “靠办事的能力,靠收揽人心呗!” 陈舆好像有点儿尴尬,“女人心是不是心?” “啊?”莲意脸一红,“您这是什么意思?陛下,他,他他他,还使美男计不成?” 陈确那张脸,那个坚毅无双的身躯,那掠过她发丝的手,那无比霸道的男人的味道,忽然浮现在莲意眼前与脑海。 莲意急忙捂住嘴巴。 光这句话,就够徐家全族杀一百次头了,真是的,金北也好、怀恩大师也好,都嘱咐了的,她就是总犯这种错。 父亲当年说得好,莲意“是个得理不饶人”的,自己明白了的道理,就是她的底气,敢不顾一切高声宣读。 陈舆笑意盈盈,伸手去刮她的鼻子,“岂止,男人也有媚术,懂吗?” 莲意点点头,“奴本来是不懂,看太子爷您现在这个奇怪的脸色,感觉懂了。美男计是,是外头的;媚术就是,是,床帏之中……天呐,那您现在,也去了紫衣卫,您不会,??要为国卖身吧!” 陈舆是彻底被逗笑了,“哈哈”大笑着,掩面躺在炕上,莲意还去摇晃他的肩膀,“然后呢?然后呢?您不是有几个重大秘密吗?这还没讲呢?” “小样儿,这还不是大平朝最大的秘密啊!” “我可不能您说什么就信什么——那您又是怎么知道的?莫非,紫衣卫还留档不成?” “你去了太学一天,就装模作样了起来,留档,哈哈哈哈哈哈哈!”陈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莲意掐着自己的腰,“奴本来就不是笨蛋,思虑很缜密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您说啊!”莲意继续摇晃陈舆。 “为国卖身!你觉得我这姿色如何?行媚术有无潜质?你要不要自己先试试?”陈舆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哼。您太过分了。奴本来想替您做好操行官,还要听关大人的话,问您这么当差呢!您就知道笑。” 陈舆终于从炕上又爬起来,“好好好,我错了,你对。你最认真。操行官嘛,今儿回去我先把官印官符给你拿出来,我那儿还有小册子,是如何评判太学生的操行的准则,一条条清楚着呢。太学生本来就分出一队一队的人来,日常这每一队里,也有一个人,负责记录所有太学生的一言一行,有哪里言行举止不太对的,就告诉你,你要根据自己的判断,决定把哪个继续上报,那个不需要上报,你自己去处理。” 太子爷一本正经讲起当差的事来,倒是像变了个人,目光沉重深远,面色端正肃穆,专注、思路清晰,也不胡闹了。 这个样子,确实,让哪个女人看了不心动呢? “但操行本身,可不只是忠孝仁义,谁对同年不好了,谁背后说人坏话了,谁赌博吃酒太过分了,谁沉迷于女色甚至男色了,以至于谁不会持家,把家里给带的学费银子提前花完了,乃至于卖奴才的、偷窃的,参与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买卖的,你都要管。怕了吗?” 莲意昂首挺胸,越听越兴奋,“不怕,奴要试试,奴只怕管得比您都强!” 陈舆眼底飘过一抹伤,当年的徐荷味就是这样。 徐荷味曾经站在春风里的孔庙大门前,对他昂首挺胸。 “在下管选策,也涉及操行,您管操行,也涉及选策。咱们正好比比,在下的办事能力,也许强过您!” 他鼻子一酸,一把揽过莲意抱在怀里,“大河。” 莲意的心一凉。 又来了。 她在整个人僵硬冰冻起来,只觉得他远,只觉得自己别扭。 只觉得想推开他,想躲开来,躲到一个他看不到自己、因此没法把自己当替身的地方。 “莲意。”太子妃的声音终于想起了。 陈舆把莲意放开,她急匆匆爬下炕,给叶千波蹲福,“娘娘。” “嗯。爷,也别躺着了,请起来吧。” 陈舆没吭声,自己下了炕。叶千波像领着两个孩子,出了屋子,穿过两间房子而已,进了个小小的暖阁。四下里放下了帘子,最底下露了缝隙,因为确实不冷,正好透进些暮色与春光,鸟语花香飘进来,暖意融融的。 大鼎里焚的是帐香,香鼎边儿上一溜四张高凳子,依次摆着香丸、香膏,淡黄色绣龙大浴巾、鹅黄大浴袍和里头穿的正红色绸缎衣裤。 一个珐琅彩绘琉璃的浴盆,盛了热气腾腾的水,撒了各色干花,摆在屋子中间。 看来太子爷虽然平日里住在旁边的院子,日常用品在这里,也是留了几份,一应俱全。 莲意还盯着那个几乎透明的浴盆看的时候,陈舆已经伸直了双臂,叶千波轻轻靠近他,招呼莲意也过去,“今儿啊,你看着就行,我给咱们爷解衣服,男人的衣服也麻烦,要千万细心。不能伤了爷,惹爷生气。” “是。” 叶千波纤纤玉手,真的是一百分的耐心和爱意,一层层把陈舆的衣服解下来放好了,莲意的脸红成一只橘子,不看又不敢,看也不敢。 陈舆觉得极度有意思:他一边欣赏着莲意的表情,一边已经被妻子叶千波,脱了个精光滑溜。 第十三章 来自太子妃的警告 徐莲意紧闭了双眼,又怕摔倒,双手十个指头参差张开,傻乎乎地悬在空气里。太子和太子妃都瞅着她。 太子妃“哟”了一声,声调儿与其说刻薄,不如说是慈祥:“别这样,睁开眼看看爷。以后也要伺候的,这是闹哪门子?” 莲意因为害羞,先微微低了低头,才去从命。 结果,那目光正好对准了陈舆腰下。 “啊这个!”莲意没有尖叫,也没有再闭眼,只是捂住嘴巴,黄豆般大小的泪珠子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这是真的被吓到了。 陈舆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反而向前一步靠近她,狠狠地说,“怎么了?” 莲意脑子一片空白,大气儿不敢喘,做了一件在以后的岁月里自己都想不透的举动——双手推一把推开陈舆,推得太子一趔趄,她自己转身,跑了! 她也不知道要往哪跑,穿过几间屋子,拐个弯儿,到了院子里。 天已经黑了,没有斜阳和晚霞了。 然而莲意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了金北。 金北大长腿走两步赶上来,抓住她手腕子,“怎么了?” 一听他的声儿,莲意终于相信他这个人真的在身边。 她不知道,其实他饭都没好好吃,一会儿就来看看,一会儿就来看看。怕莲意有什么需要。 “我,我,我看到他——他的,大,大蘑菇了!” 本来,金北也明白,陈舆和叶千波让莲意去帮忙伺候太子爷入浴,就免不了这个。只是金北不知道莲意有这种反应。 他没有与这件事相关的绮思或者趣意产生,只是打心眼里心疼莲意。 “好了,没事了,这不是出来了吗。惊着了?臣知道,臣知道。” 莲意现在没有眼泪了,但是嗓子里憋的惊吓释放出来,呜呜咽咽哭出了声。 身后的脚步声响起来,金北叫了一声:“娘娘。” 莲意回头,看到急匆匆最出来的叶氏,“这是做什么?你让爷的脸面往哪里搁?金侍卫,我说你呢!你会不会当差?你伺候徐莲意,她好,则好,她不好,你要劝她。你这是天天不分青红皂白纵着她呢!侧殿里是留不住你吗?到这里来干嘛?莲意,过来,跟我回去,好好给爷陪个不是。” 莲意“登登登”又退后了三步,被金北拉住,“娘娘别着急,小徐妃不是不懂事的人。走,臣陪您进去。” “一口一个小徐妃,她这样怎么当侧妃!” 太子妃甩了甩袖子,从前面带头回去。莲意紧紧贴在金北身上,一步一挪,终于回到了刚才的那间暖阁。 陈舆有些冷,又极沮丧。现在,就泡在琉璃缸里,像柄大刀杵着,冰闪闪照着刚回来的莲意,“你们姐妹就这么厌弃我吗?连侍卫也叫了来,接你回去吗?不吃饭了?叫老李来,一顶轿子送回徐家!” 声音低低地,很无力。 金北又替莲意出头,“殿下,小徐妃还是个孩子,没见过这些——” “你到底是我安排的人,还是她徐莲意的人?”陈舆更加生气了。 莲意现在冷静了些,第一个浮上心头的念头是:千万别让太子爷和太子妃把怒意,泼到金北身上。 为了避免这一切发生,她也不管不顾了,一手伸出,冷飕飕一声,拔了金北的佩剑,半空中寒光一闪,徐莲意割裂了自己的宫服。 这宫服是金北替她穿上的,一时半会儿,她解不开。 紫色,在暗下来的屋子里头,伴着灯火,堆落下去,露出内里的贴身小衣服,莲意又往下一脱,只留了肚兜。她把剑扔在地上,在另外三个人的惊诧中,扑通一声钻进了琉璃缸。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莲意也没有力气上的分寸,溅出来的水花儿,碎在太子妃脸上,金北脸上,陈舆脸上,还有一两滴滋啦啦搅动了旁边一盏灯的汪汪热油里。 莲意双手搂上陈舆的脖子,“爷,奴伺候您沐浴。奴刚才错了,您别生气。您若生气,只管罚奴生气,您累了一天,这点子事儿,不值当气坏自己。” 陈舆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莲意玲珑身段湿透了,热乎乎泡在浴盆里,一部分贴着自己,一部分隔着温水漂浮着,“你不用骗我了。你不喜欢我。” “奴喜欢,爷,您博古通今,也知道每个人都不同。男女之情类似于——类似于饮酒,每人吃醉了,都有不一样的行为,有的高兴,有的哭泣,有的就去躺倒挺尸。奴因为太喜欢您,所以……” 这番表白,让陈舆软了下来,他看着莲意,也知道她刚才这样的举动,都是为了让自己消气,无礼是无礼,不好看是不好看,可是,如果是为了他,越无礼,越不好看,越冲动,越反常,越让人欣喜。 荷味为了个西戎男人,做出了丑事。陈舆心底里也盼着有个女人为自己这样。 “你不是海量吗?” “是。奴刚才就打个比方,您不能这样挑我啊。” 陈舆笑了,莲意看着他这笑,却觉得比哭还让人难受。她真心觉得他可怜,他缺一个荷味的交代,他像个孩子,就是要一个笃定疯狂的爱。 因为这阵可怜,莲意又掉眼泪了,稀里糊涂的,她心里漾起一阵阵水流,她不懂,以为这是对陈舆更深的情分。 陈舆把手伸到莲意背上,扯下来她的肚兜,“既然进来了,就一起洗吧——千波出去吧,金北也别只管站着了。” 莲意想回头,被陈舆捏住了下巴,她因为陈舆掀起的水声,听不见太子妃和金北退出的脚步声。 她放开陈舆,拿胳膊抱在胸前挡着,被陈舆搂了一下,搂进怀里,“傻。我不会怎么着你的,你拿我当个伙伴,当个朋友,当个兄弟,不行吗?今儿都累了,别闹了,咱们好好洗了,出去吃鱼籽,喜欢吃吗?” “喜欢,还有鱼白。” “馋猫。” 等在门外的太子妃与金侍卫,听到了屋里撩起的水声和莲意青春少女独有的笑声。害羞的,被宠着的,被刻意逗着的。 叶氏既不离开,也不说话。金北陪着她沉默着。 过了一刻钟,里头传出陈舆的声音,“来人!伺候穿衣服!” 叶氏颓然地张开了有些干的嘴唇,“来几个宫女儿,进去伺候爷和徐家姑娘!” 说完,她看着人过来,自己挪动脚步,身子晃了晃,被金北扶住了。 她挺了挺身子,恢复了尊贵,喝斥道:“没心没肺的!里头莲意姑娘也入了浴,不拿她的衣服吗?我屋子里刚做的那几件给她拿过来!快!” 两个宫女儿慌忙答应了一声跑了。 叶氏这才看了看金北,“金侍卫,多谢。你那边的饭也凉了,快去吧。你在跟前,仔细爷一会儿出来,看到你又生气。” 金北看着太子妃的眼睛,太子妃也回视他,“怎么?话要说得很明白吗?你对徐家姑娘太好了,超出了侍卫的分寸。做人,当差,还是要小心谨慎为上。” 第十四章 两样宴席,多样心肠 金北只是淡淡地答应了一个“是”字。 之后,他甚至笑了笑。 按规矩行礼后,他倒退着离开叶氏的视线,往摆着赏赐给侍卫们的宴席的侧殿走去。说实话,出身陇忠金氏,又从军队里一路做到将军,他的傲气是冲天的。 他知道那不是好事——可是他改不了,也不想改——他,就是最烦人家教训自己。 给莲意做侍卫长也没多久,他兢兢业业谨小慎微,甚至对她做小伏低。管束底下人的时候,也变了方法,一切以能够保护莲意为主。倒真的有些不像从前的自己了。叶千波的这份警告,让他略微恼怒的同时,找回了身为“四品带刀侍卫、禁军白翎将军”的感觉。 莲意还没见过那个感觉的自己呢,她会不会喜欢? 金北觉得,一切有意思了起来。一呼一吸中,他穿越夜色,走向灯珠辉映之中,在密密匝匝的东宫的威严里,看到了一丝希望。 因为是“一丝”,他也看不清。 那个挺秀气的宫女儿刚把门打开,金北就发现气氛不对。 卫齐、余明、惠久,都朝向他进来的方向,站着。三个人喝了酒,也换了衣服,脱下了甲,明晃晃绸缎家常袍子,高个子、俊朗面容,活脱脱三胞兄弟。只是卫齐的脸上都是淘气之后的胆怯,余明惠久却是浑身的义愤填膺。 “怎么了?我去了多久?我说了,不必等我。来,我再自罚三杯。” 卫齐没吱声,余明跨步上来就关了门,惠久则拉着金北入席。这屋子都是待贵客的,隔音极好,门关上后,门口的宫女儿什么都听不见。 “金行长,金侍卫长,金将军,金大哥!”惠久舌头都捋不顺了,叫了一串称号,差点儿扑到金北怀里,“这,这件大事,都交给你和卫行长了。” 金北拿双眼瞪了一眼对面的卫齐,“什么情况?” “额,那个,”卫齐龇龇牙,“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把那个,咱们找到春药的事儿,跟他们俩说了。” 金北刚想说什么,身上又挂上一个余明,“太气人了,金大哥!太气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咱们太子爷受到的屈辱,竟然是因为这个而起!乌别月谷那小子在京城没什么太大根基和人脉,药是哪儿来的?他追求咱们大徐妃,一定是使了手段的,光他一个不行!肯定是有别的混蛋帮他!原来这是一个针对太子爷的阴谋!” 金北一左一右,被惠久、余明纠缠住,抬脚就去踢卫齐,哪里踢的到,“两位行长,别听这个兔崽子胡说!这件事,咱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所以啊!所以你们千万放在心上,千万别不当回事,我们哥俩得跟着爷办差,没有机会,可是你们不一样,你们跟着小徐妃娘娘,正好可以把太学翻个个儿,肯定能查出来,对吧!啊,到时候,去哪儿找不出点儿错处来,该他妈全家罢官的罢官,该抄家的抄家,该砍头的砍头!决不饶恕!什么歪风邪气!”余明的口水都喷到金北脸上了。 惠久伸袖子给金北擦擦,捏着他的脸看着自己,“金大哥,咱们说好了,这事儿咱们别告诉太子爷,惹他难过,咱们暗中查。遇到任何困难任何阻拦,遇到任何难啃的骨头,遇到任何嫌疑人出身太高贵,都不怕!别的不说,卫家摆在那儿,你们金家的面子摆在那儿,我们余家惠家,摆在那儿!大家一起帮忙,把那帮畜生找出来!夺妾之仇,不共戴天!” 惠久越说越激昂,他虽然醉着,金北倒是听明白了。因为惠久说不告诉陈舆,而且还要帮忙,正中金北下怀,但他还要演一演,因为他要查,是为了莲意,这二位要查,是为了陈舆。 “不告诉太子爷?你们二位,怎么可能有事瞒着殿下?”他试探道。 “嘘——”余明、惠久一起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然后又一起按在金北的唇上,齐声道:“绝对不说。” 金北故作有些不悦地把余明惠久推开,“这件事哪有那么随意?大徐妃被封了柔西公主,都算和亲去了,翻篇了翻篇了,朝廷不提了,我们还找不痛快吗?” 话音刚落,余明惠久又挂在了他身上,四条胳膊紧紧抱着他的腰,死也不放。 卫齐简直是金北肚子里的蛔虫,早就知道金北的心思了,而且确认绝对不会生自己的气了,这时候用唇语微微动着对金北递话儿,“差不多就行了,瞧你那骚样儿,青楼上的娘们儿似的,还拿腔作势的。” 金北趁卫齐不防备,一脚踹掉靴子,飞到他脸上,听到卫齐“哎呀”一声就向后倒去。然后,金北一手拎一个人的后衣领,把余明惠久从身上拉开,左看看,右看看,“你们清醒了再说。” 这两个人满意了,放开金北,替他倒了酒,夹了菜,天南地北地聊起来,金北打起精神迎合他们,又吃又喝,与他们说得热闹,但心里还在担心莲意。 “也许,她此刻不需要我担心。”金北默默告诉自己。 毕竟,刚才在门外,听得到她的笑声。 陈舆与莲意收拾好了走出来,莲意穿了叶千波通身大红的袍子,跪下去谢恩。 太子妃笑了笑,“爷和莲意都饿了吧,闹着许久,咱们去用晚膳吧。” 晚膳,叶氏早安排好了,把采萼楼二楼的两间打通了房子收拾出来,四下窗子上原本的纱帐、帘子等物,全部撤下来,对着暮春天气里的清风朗月繁星点点,好不通透。 莲意与陈舆跟在叶千波身后,携手进来,就看见一个小小的双人案,两边燃着高烛,供太子夫妻对饮,位置呢,正对着高墙外的大桐,看得见万家灯火,看得见那架空荡荡的秋千,适宜边赏景边吃喝。 莲意,有个单独的食案,就放在太子妃这一侧。 陈舆夸了妻子周到,放开了莲意的手,等着太监倒满酒,端起来谢谢“宴席主人”,一来二去饮了几杯,叶千波就赶紧劝着陈舆先喝热汤,吃鱼籽:“这是大龙鱼,五分的鱼籽,混了一分的鱼白,一分的鱼肉,一分的羊脂,用了两分的鸽子蛋液,裹了糯米粉和南糖、西椒,小火炸的,知道爷惯爱吃生一点的。” 陈舆尝了一口,很是喜欢,“这个菜式原本就有,不过好像还多了什么?” 叶千波脸上都是欢喜,“爷尝出来了?可不就是那罗刹国送来的香料?叫迷迭香,因这鱼籽鱼白本来有些腥气,谁知道用了这个倒是压下去了,还逼出了一股甜香。他们还送了几十大包盐粒子,还没敢放,改日试了再请爷吃。” 陈舆看看莲意,“喜欢吗?” “是。” 莲意现在有些恍惚,心是懵的,又害羞,想起在浴盆里和个大男人一起泡了半日,就觉得窒息。 陈舆也没有太过分,只是轻轻亲了她的嘴唇几次。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沿着她的玉璧抚了几遭儿。事实上,他也有些害羞,一边要装作使坏的架势,一边躲避着,不太敢看她的胸前白雪,和更深的水下,尽管莲意全程穿着绸裤。 他叫莲意拿香丸替他搓背上,只几下又命令她停下,决定亲自替莲意打香丸,可也是很快放弃了。 两个人根本都是敷衍,不算认真沐浴。 陈舆怕自己的心态暴露出来,毁了自己一心建立起来的复仇太子形象,还不停地讲余明惠久那里听来的笑话。 莲意冰雪聪明,其实看得出来。 她那笑声,一半是为了那几个笑话儿,一半是怜惜太子爷并不凶狠的时候的模样——也许还有一半,是舒缓自己的慌张。 因为觉得更喜欢陈舆了。 第十五章 太子妃对荷味的旧人始终在意 莲意把自己认为的喜欢与羞涩,压抑着,乖巧恭顺地回答:“好吃。娘娘善安排。” 陈舆一边吃一边看看叶千波,再看看徐莲意,“太子妃确实如此,你要学起来。” “是。” 叶千波自嘲地摇摇头,“哪里有。也不过是勉强学着伺候爷。再说了,人和人擅长的事情本来就不同,咱们莲意是擅长被旁人照顾的。天生福气好,不需要操心。” 陈舆摇摇头表示不同意,“怎么不操心,她就要每日去太学坐着了。” “哦,这倒是。爷还是打算让金侍卫、卫侍卫跟着她吗?” 陈舆低着头喝了一口汤,“当然。太学里都是酸腐文人,一个个自诩风流倜傥,能不看紧儿点儿吗?” 叶千波抿着嘴儿笑,“哦,那金北卫齐,不是男人?” “侍卫和妃子,怎么可能?”陈舆看起来挺笃定的。他对真正的男女之情只有两个经验:他与徐荷味在太学,徐荷味与乌别月谷在太学。 但他是不是真心这样认为,莲意并不知道。 莲意总觉得陈舆拿金北当男人防着的。但同时,又把他当男人、一个有诱惑力的男人来利用,勾着莲意出错儿,好让他发怒,惩罚,施虐。 可也许,只是她多心。 至于自己为何多心,她还未深究。 叶氏笑着看向莲意,“他们俩处处跟着你,你不烦吗?说得上话吗?” 莲意想了想,“太子殿下的命令,奴不敢厌烦,不过,确实有些说不上话儿。奴本来就想求爷和娘娘一个恩典……” “说。”陈舆停了筷子。 莲意挂上甜美的笑容,“他们每日跟着奴去太学,也怪无聊的,能不能求了关大人,让他们挂个名儿,在那里读书?这样,他们只要一早一晚陪奴上下差就得了。奴保证,行动范围绝对控制在他们视线内。也不求他们考状元,就是读几句书、几篇文章在肚子里,不要那么武人似的粗俗不堪,就成了。” 太子妃不说话,盯着自己的丈夫。陈舆自诩文武双全、儒雅风流,听到莲意背后这样评价金北、卫齐,不免得意,“这有什么难得。明儿我就让惠久陪你们走一趟,告诉关宏一声就罢了。只是,你要答应我,让他们盯着你,不许跑开自己玩耍!” “是是是,奴遵旨!” 莲意欢喜非常,从座位上起来给陈舆和叶千波倒酒。 陈舆也知道,所谓12个时辰死死盯着,本也是不可能完全执行,尤其是徐莲意真的学习办差之后,刚才说的话,也不过就是弹压她一下而已。 在他心里,只要金北卫齐和莲意隔不太远,就能保护和监视她。让她在太学那个院子里四处走动、疏散疏散,倒是好事。 也许,她会更像荷味。 这不是本来就是他的盼望吗? 让莲意去太学,不也是出于心底里的这个秘密的目的吗? 她会更像荷味。 她会更像荷味。 她会更像荷味。 她会,跟着别人跑掉吗? 自己到底要怎样,要一切重演,要鲜血淋漓,要重演的时候改变些什么吗? 想到这点,陈舆将目光对着外面那架秋千,端起了酒杯。 叶千波吩咐宫女,“既这样,去把那几位侍卫叫过来。” 宫女答应着去了,想着金北终于要回到自己身边,莲意满心高兴了起来。 才这么一会儿不见,真让人不踏实。 金北等四个人听到召唤,连忙停了小小宴席,嘴巴里含了醒酒石,整理了衣衫,人模人样地过来。 他们站在采萼楼的二楼上,玉树临风,煞是好看,酒气多少还有些,不过不见醉态了。 叶千波替陈舆说了刚才的话儿。 惠久先答应了自己的差事。 金北、卫齐一脸愁容,一看就是不想读书,又不得不谢恩。 这幅嘴脸,把陈舆和叶千波都看乐了。 陈舆还嘱咐了起来,“既然挂了名儿,就要好好读书。太学里的功课,不许落下。做了文章,也抄一份给我看看。” 莲意笑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金北、卫齐只好又答应了个“是”,满心不情愿地站着。 叶千波忽然问道:“莲意,金侍卫长当差当得如何?” “好。”莲意谨慎地说。 “人家做将军的人,来给你做侍卫长,爷不赏点儿什么吗?” 陈舆随口问太子妃,“赏什么?” “寻两个出色的丫头买了,给金侍卫作伴。” 莲意脱口而出,“这是为何?” 叶千波饶有兴味看着她,“傻孩子,你还未侍寝,当然不懂。金侍卫正值盛年,血气方刚的,没有女人怎么成。” 这话提醒了陈舆,如果给金北找两个女人,莲意就更安全了。 “那就赏呗,太子妃找人去办,到我账上领银子。” “不行!”莲意说。 陈舆阴沉地看着她,“大人说话,小孩儿乱插嘴。哪里不行?” “金侍卫住在宫里,老家又在北境,女人呢,买来了放在哪儿?” “他们家在都中有房子。”叶妃说。 莲意根本就从金家老宅门口走过,怎么不知道呢? 再说金家、徐家本来虽然不算特别亲近,拐着弯的亲戚数得出不少,节庆婚丧互通庆吊的交情也有,互相管家婆子隔几年互相请个安、走动走动的面子也在。 “那也不太合适。买女人要钱,买到家里去,吃穿用度都要用钱。金侍卫还要搭进去很多钱,不是亏了吗?倒不如把买女人的钱就赏赐给金侍卫,这样才赚了……” 叶氏正要说什么,就听到陈舆“噗嗤”一声笑了,拿手指着徐莲意“啧啧生叹”,“傻!这时候算起钱来了!哈哈哈哈!真傻。小孩子一样。这方面,你看问题、想事情的角度,真是奇特,与荷味极像。”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又低下了头。 莲意心里一凉。 金北四个人只能都一直沉默着。 叶妃继续着这个话题,“莲意说的也有道理,不如咱们折衷一下。不用花钱现买,把买丫头的钱赏给金侍卫做使费,找个现成的美人,岂非两全其美?” 陈舆“嗯”了一声,“找谁?你身边儿,有到了年龄,要放出来的宫女儿吗?” “白曼珠啊。” 莲意听着这个名字,看着太子妃,太子妃也看着她。 叶氏,对于荷味留下的人,始终在意。始终要找出来,放在她够得着的地方。 “不好,”陈舆摇摇头,“那个丫头很伶俐,长得也不错,但是荷味原本身边的那些蠢货,又不是她一个——只放一个,不好。” 可是这个回答,是松动了的意思。 叶千波柔声相劝,“爷,父皇给你派了新的差事,有了新的宅邸开府,其实里头哪有合适的人伺候啊?这两天也都是敷衍着,多让人心疼啊。那些蠢货,这些年可曾犯过别的错处?都是很顺手的人。不如都放到体微街,照顾爷,这样,我也放心。爷看到他们就烦,只要不让他们近身就是了,近身的话,不是还有余明惠久嘛。” 叶妃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把徐荷味的旧人救出来,也没有安排在自己身边甚至安排在宫里。 但,比起冷宫,依旧是个够得着的地方。 她身为太子妃,她本人,和她手下的人,树大招风,就算打听到了白曼珠等人的所在,连去一次冷宫都会被人瞩目。 莲意在心里这样分析着,等待着陈舆的回答。 第十六章 冷落西风吹不去 陈舆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他对妻子足够了解,知道妻子对徐荷味足够在意。 但是为何如此在意呢?这个他不能问,只能先答应了,再看看。 而且,如果把白曼珠不是放在金家老宅,也放在体微街,那莲意一定会去找她的。 就像这个丫头跑去冷宫一样。 陈舆想象着莲意穿着紫色宫服、戴着官帽,从太学去他办差的地方的情景,觉得挺有意思。 “嗯,”叶千波和徐莲意都等到了答案,陈舆开口了,“余明去说一声,都放出来吧,明儿都安排去那房子里伺候。只是,曼珠也一起吧。金侍卫最近都不放假,让那丫头一个人闷着多不好。” 太子妃赶紧说下去,“说的是,倒是爷考虑得周到。外头知道了,一定赞颂爷宽厚仁慈。” 这里正说着,一个太监来报,说是皇帝身边的欧阳大太监来了。陈舆站起来整理衣服,与太子妃走出去亲自迎接,莲意也跟在后面,一起下了采萼楼。 欧阳大太监拿着拂尘,身边儿只跟着一个小徒弟,笑容满面地走过来。陈舆迎着欧阳大太监先作了个作揖,抢着开口叙话儿:“您怎么亲自来了,让哪个孩子走一趟不成啊!” “老奴请太子爷、太子妃的安,请小徐妃的安。殿下倒别说,老奴这把老骨头康健得很,跑得比宫里头所有孩子都快!” 陈舆带着叶妃与莲意,很给面儿,一起为了这个半句玩笑,笑了起来。欧阳大太监走到了他们近旁,摆了摆拂尘,“正用晚膳呢?不用急,是皇上有件事情要问,让殿下过去一趟。” 陈舆整个人肃穆了起来。因为陈确有命令,他是身上有差事的人,不要一天到晚请安请示,但听到父皇传话,太子爷不敢怠慢,“都吃完了,我换件衣裳,这就随您去。” “皇上也刚用了晚饭,正在花园儿里消食,过一会儿还要批几个折子,您等半个时辰再动身,晚不了。” 嘱咐完毕,欧阳大太监谢绝了陈舆邀请他上楼饮宴的盛情,说要回外宅去,带着小徒弟走了。 陈舆没了再吃下去的兴致,走回到楼上,略谢了谢太子妃:“千波今日准备得极为用心,极好。吃不了的,给我留着改日吃。父皇召见,还不知道何事,你乏了,回吧,我也把手头的事儿,在心上捋捋,免得一时问起来答不上来。” 叶千波答应了一声:“是,那你回吧,这里我收拾。” 陈舆拍了拍太子妃一边儿的臂膀,对莲意说,“你陪我去杏花林散淡散淡,惠久跟你娘娘去拿件衣服直接到林子里给我,然后我就直接去东华殿了。” 他并不是真的要回偏院儿里,而是要在外头散步,约的人却不是叶氏,而是莲意。 叶氏也只是笑笑,送别了自己的夫君。 陈舆拉着莲意的手,又下了楼,靴子一着地就开骂了,“你们几个满身酒气,别以为我闻不出来,也一起去走走吧,别回去挺尸。” “是。”金北四个答应着,余明向旁边的一个军人手里接过了一支火把,而惠久则赶紧先走一步拿衣服,卫齐在采萼楼一楼拿了个灯笼点好了,跟在莲意与陈舆身后,先绕到小院儿那边,再往东去杏花林。 几日不到,花,都要落尽了,绿叶已经遍满枝头。陈舆虽然说不说话,但是焦躁的情绪,让身边的人都感受到了。 “以前到这个时节,荷味总会作诗。”他说。 一边说,一边直勾勾看着莲意。 他明明听了莲意对他动了情,但偏偏要如此。这也是他惩罚的一种吧。 人去了,心空了,花会落春会远,夜色浓稠,人的想不开看不透,冷落西风吹不去,绕香枝。 莲意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只好把话题扯开。 “殿下,”莲意叫他,“您当差,遇到难事儿了?” “嗯。” “您别太发愁了。” 她劝了这句,也没有更多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杏花林里只有五个人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惠久小跑过来,替陈舆把浴袍换成了一件青缎子袍子。 倒是陈舆主动反问莲意,“你不问我遇到什么难事?” “殿下进紫衣卫当差,自然是机密大事,奴怎么好问的。” 陈舆长出一口气,“是啊,那你也不会懂我的难处。” “奴那日在采萼楼上对殿下说的话,您还记得吗?” “弹琴的那日?”他记得,当然记得。 “奴话里话外,似乎是觉得贩夫走卒比您难,但今日奴改了想法,觉得身为太子,才是不容易,您和贩夫走卒何尝不一样?太子也是个活计,当好了才有饭吃,不过是为生计所迫。” 陈舆侧脸看看莲意那幅一本正经的样子,反而笑了,“怎么,你去太学一天,就懂当差不易了?” “可不是嘛,”莲意一脸真诚,“奴坐在关大人面前,就被他问了几句话,好家伙,坐立不安的。想来,您要被皇上问话,更吓人。” 陈舆放开莲意的手,改为去搂她,“你倒是朵解语花。” “过奖过奖,不敢不敢。”为了让陈舆高兴,莲意故意调皮了起来,并且从他的胳膊底下抽身,拎着那身通红的大袍子裙角儿就往前跑去,跑了几步停下来,回头倒退着,一边看着陈舆,一边继续挪着步子。 “您别乱想了,看这夜色,多好啊!” “看摔倒了!淘气!”陈舆这话刚说出来,金北已经纵身飞过去,就在莲意旁边儿,护着她。 陈舆倒是松了一口气,继续与莲意聊天儿,“父皇治天下不易,按理说,比我还难。” “也不是哦,”莲意有了金北保护,更蹦哒了起来,左摇摇、右摆摆,蹬蹬腿儿,扭扭脚,像个做完功课出来玩的孩子,“皇上没当过您这样的差,他老人家没当过太子。” 这倒是。 陈舆听了莲意这句话,忽然五雷轰顶,也醍醐灌顶。 做太子太难了,全天下都逼着你事事做好,又盯着你事事不能过分。 而陈确继承舒景帝的皇位,兄终弟及,是舒景帝临死前忽然决定的。之前,太子一直是陈渭。 当今皇帝陈确,从未坐在太子这个特别的、尴尬的、微妙的位置上,备受煎熬过。 “你果然聪颖!说得极对!看我抓到你奖励你!” 陈舆也似撒了欢儿,向前几步,扑蝴蝶一样扑向莲意,莲意一边朗朗笑着,一边迅速躲在了金北后面,两个人绕着金北闹起了捉迷藏。 金北像一棵杏花树,站在中间,无声无息。 陈舆总算抓到了莲意,横抱起来在空中晃了几下,作势要把她扔向金北去的样子,吓唬得她尖叫连连。 莲意“殿下殿下”叫着,求了好几声,最终换了口气,“奴要死了!求舆郎放过!” 陈舆这才算完。 莲意被太子爷放到地上,她有些眩晕,没踩稳,倒退半步,手腕子被陈舆拉住,胳膊被金北抱住。 又放下了。 在陈舆的眼里,只觉得侍卫们和画床和桌子椅子、和这杏花林里的老树,差不多,他竟然就把莲意挤到金北的身上,捏起她的下巴看着,想要吻他。 “那个!”莲意不想,无限抗拒,金北在呢,怎么可以? 她不敢惹陈舆,拼命思索,终于想到了什么话题,“要下雨了。” 陈舆的唇果然没亲下来,而是抬头看看天。 天上依旧繁星朗月。 “坏透了的小蹄子,骗人。” 莲意趁机鱼一样脱身,又拎着裙子跑到卫齐、余明、惠久那一堆去了。陈舆没有再追,因为他想到了什么,“对了,改日你陪我去个地方。” “是,去哪儿啊,殿下。”莲意问。 “护国寺。怀恩大师当过太子,我想找他聊聊。他,直到如今,想开了吗?” 第十七章 歪道理与大道理 莲意一下子从甩掉笼头的野马,怂回暖炕上的小猫,再也不蹦哒了,金北从十几丈外看着火把与灯笼光里的她,简直想笑。 她和金北一起偷偷跑去护国寺,瞒着陈舆,这要是她再陪陈舆去一趟…… 金北想着自己与莲意背地里有秘密,且注意到莲意迅速地看向这边一眼,顿时觉得心里一阵带着罪恶感的酥麻。 莲意还是站在卫齐旁边儿,摆着手拒绝道,“爷,奴不能去。” 陈舆向她走过去,一把拉了过来,又握着手继续散步,“淘气什么?跟我摆架子?” “奴的八字,不是送过去算了吗?奴过去,倒像是送礼行贿一样,怪害羞的。您去可以,请您千万别提奴。怀恩大师他要是主动提到,您也别听,千万别让他说下去。” 金北与卫齐、余明惠久四个侍卫,重新跟在这太子与未来侧妃身后走了起来,听到莲意居然这么贼兮兮,差点笑出声来。 一会儿有机会和她单独在一起了,一定拿这个笑她。 一会儿。 他好期盼。 陈舆那股子劲头又上来了,莲意不想去,那就真的非去不可了。“不行,这就定了,不许驳回。就这两三日。” “奴真傻,早知道,奴就一早哭着喊着要去,您就反而不让奴去是吧!” “是!而且你真是傻,才看出来,我就这样对你。看出来了也没用,看破不说破,朋友继续做!” “奴跟您没得做朋友了,您去见皇上聊正事儿吧,奴要回去忙了。奴也是替补朝廷命官,一摊子事儿呢,也要捋捋!时间耽搁不起!” 莲意听起来是认真恼了,陈舆反而更加兴致勃勃,好像很享受和她吵架似的,“不许回,等我去了你再回。” “那就写不完!” “写不完熬夜!” “那明儿当差就打不起精神!” “你当哪门子差?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您还别瞧不起奴!奴是坦荡磊落昂首挺胸的!” “别把自己那么当回事!” “奴是把差事当回事!替皇上卖命,在太学行走,自然顶天立地,庄敬自强!” 这么一来一回,陈舆竟然忽然哑了火儿,“额”了一声,一时半会儿没想到什么话能再接下去,自己也笑了,“你这小嘴儿。邦邦儿的。赶明儿在太学被人欺负了,你能把人咬死。” “咬什么咬,咱们正经人,有理走遍天下。”莲意兴致正浓,还没吵够。 陈舆带着无奈的笑,“那旁人都来欺负你了,还有理没理呢?” “奴有金侍卫。”莲意得意地一笑。 陈舆的脸却黑了,“怎么,抬出我来不够压住别人吗?” 莲意连忙收了笑容,去安抚陈舆,“您是底牌,要收好了。哪能随便拿出来?” 陈舆“嗯”了一声,也觉得自己太没风度,计较这件事做什么。他又一次停下来,把莲意揽到怀里。“是我做的不好。我以后对你好一些,要你在需要的时候,第一个想起我来。” 这声强里,没了往日的胡闹,倒像个真正可靠的郎君。莲意“嗯”了一声,轻轻说:“至今为止,欺负奴最多的就是您啊。” 她想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陈舆不许,“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欺负你。” “不是为了姐姐吗?”她试探地说。 “好像,也不全是。” 莲意不敢再问了,由他抱着,尽量忘了金北也在,享受被陈舆的气息笼罩的暖意。她虚荣地告诉自己:“满足吧,全天下的贵门女子,谁不盼着这样被太子爷抱住啊。” 安安静静抱了片刻,四个侍卫杵在四周,装作看不见,大气儿也不敢喘。 陈舆想起个问题,充满好奇地拍拍莲意的后背。 “怎么了?”莲意抬头看他。 “你一肚子歪理,听起来,还挺让人舒心的,都是谁教的。” “奴的母亲。” “很是贤淑,我更应该拜会了。” “祖母、母亲、外祖母,道理是教了一堆,再加上奴读书读到的,真可谓歪道理与大道理,多得没处放。可惜,道理是道理,人生是人生,奴活了19年,还没空儿真的去体味体味。” “对,你要过生日了,我”——荷味跑掉的那天,陈舆还给当时的小姨子徐莲意买了礼物,“我那里有好东西给你。” 莲意听到礼物,也并未在意,而是对别的方面好奇了起来,“您在宫里,不是应该学更多的人间道理吗?” 陈舆苦涩笑笑,“帝王术嘛,四书五经嘛,大道理,师父是教的。为生计所迫之说,和你肚子里那些歪道理,闻所未闻。” 莲意朗声笑着,“这种道理,奴还有一筐。” 还没说完,又被陈舆按着头,按进怀里,抱住了。 淅淅沥沥,竟然一阵春雨,飘落下来。 陈舆一声“拿来”,惠久会意,把陈舆换下来的浴袍递上,陈舆亲自拿它裹住莲意,脸上眼底闪着动人的光,“宝贝,你说对了,真的下雨了。” 莲意不高兴,荷味偶尔能预言,莲意刚才确实纯粹胡说,但此刻的陈舆,又在为了“莲意像荷味”而高兴了。 “殿下,咱们回去吧,拿了伞您再去找皇上。” “不,他们陪你回去吧。我走过去也要一会儿,宁肯在殿外等着父皇,才显得敬重。金侍卫!” 听到陈舆的命令,金北答应了一声“是!”和卫齐一左一右拉着莲意的手腕子就往小院儿的方向走。莲意回回头,对陈舆笑笑,看到太子爷玉身潇洒,站在杏花春雨里,也对着她招手。 莲意还是怜惜他,这位自己未来的男人啊,因为要见亲爹难受成这样。她使劲咧着嘴,冲陈舆说,“殿下,您是天下最棒的太子!努力!努力呀!” 陈舆被她逗笑了,故意转过身去不让她看见。 其实,混合着春雨,陈舆感受到了自己眼角一滴泪。 这个臭丫头,什么叫“天下最棒的太子”,本来,太子就只有一个。 想象她,一个替补的侧妃,一个替补的选策官,还要认认真真把自己当回事儿去庄敬自强的蠢样儿,陈舆忽然觉得他也应该如此。 多年来,他活在父亲的阴影里。 从两位伯父到父亲,20多年前的大平朝,是遭遇了好几年的动荡不安的,差一点儿,也就崩坏了。 陈确,力挽狂澜,安定天下。如今,虽然还有诸多问题,但是父皇的铁腕与威严,无人能及。 他一直觉得,在陈确面前,作为陈舆,很渺小。 他的确尽量做个好太子,也的确名声不错。但内心深处,他是自卑的,没有底气的。 本朝前两任太子的遭遇,也让他战战兢兢。 陈舆一步步踏向前方,离东华殿皇帝起居的地方越来越近,四周除了巡逻的禁军,没什么人,他念出了声音,“连徐莲意这样的小笨蛋还在努力,还肆意活着,我怕什么。” 果然,他的感觉,好多了。 莲意回到小院儿,吩咐卫齐等三个人去休息,她单独带着金北,回到了耳房。 第十八章 杏花春雨深宫 因为下了雨,金北从进院子那刻起,就吩咐了几个底下人,给莲意重新预备了热水泡脚。莲意还是嚷热,只好把屋子里的炭盆子撤了,让她把叶妃的那件袍子脱下来晾晒着,千哄万哄地,不许她开窗子——泡完脚再开。 莲意坐在炕沿儿上泡脚,总算安稳了下来,她长长吐了一口气。金北笑着逗她,“您养过狗没有?” “没有,母亲不让。” “这个狗啊,到了舒坦地方安顿了,先长出一口气。” “我打死你。”莲意抬脚撩了水飞向金北,又想起什么,关切地问他,“估计殿下在皇上那儿要呆久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咱们不用急,你也淋了雨,又喝了酒,歇一会儿吧。” “咱们不用急”,这几个字,越发像狗男女了,说得金北依旧微醺的脑袋一声轰鸣。 “臣没事儿,您要喝热茶吗?” “你喝我也喝。” 她到底是有心的,还是无心的。她到底对自己是不是依赖与跟从,胜过一切男人,甚至胜过她声称动了情的陈舆? 等到金北从外头周全了热乎乎的甜果子茶回来,莲意已经自己擦了脚,急不可耐地去开窗子。 她喜欢听春雨,现在,雨丝儿随着风刮进来,凉凉的,凄惶的,又是真切的,真好。 一回头,金北就在她身后,“殿下别淘气,还是乖乖地上炕去听雨。在这儿的话,看吹坏了,明儿怎么去太学?” 莲意说了句“有道理,”但是恋恋不舍,“再等一会儿嘛。” 金北不让着她,“那臣数数儿,一,二,三。” “好吧。” 莲意接了茶,仔细端着,回到炕上,拉过被子盖着,坐着看金北。听他说道,“臣要求您赐个座,得把您割断的宫服缝了。” 莲意一想起卫齐说金北缝衣服,像“小老太太似的”,连忙点头如捣蒜,一叠声地“准了!”,就看到金北兢兢业业地又出去了,拿了椅子,拿了针线和笸箩子,抱着宫服修整了起来。任凭莲意笑个不停,金北倒是不为所动,“您还笑呢,不说白天护国寺的事儿了。早说完早睡。” 莲意想起来,连忙又数了一次“一二三”,“三”字话音刚落,金北和她一起说出了“乌别月谷”四个字。 金北穿针引线的同时告诉莲意,“成,想一块儿了,您先说,臣手头有活计。” 这个金北,灯光里抱着紫色宫服,耐心细致地对待手里的东西,怎么那么好看呢! 莲意不敢再多想,“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茶放下,托着腮,先把跟着小沙弥走了之后的事儿描述了一遍,怎么进去,怎么见怀恩大师,怎么个感受,怎么谈到皇上和荷味都去过,怎么扶乩。 金北抬抬头,听说莲意以自己作为问题问了神明,让莲意把扶乩的结果说一遍。 莲意念完了,金北笑了笑,“还挺好。” “你不是不会读书嘛,怎么知道挺好?” 金北只是笑,不说话了。但他那个笑啊,就像是诱惑你对他肆无忌惮地欺负,就像是能纵着你上天入地一样。 莲意被这个笑容鼓舞,连双手也不托腮了,张牙舞爪分析了起来,“怀恩大师不是陈渭这件事,我觉得荷味姐姐不知道。她去见大师,是为了什么事呢?肯定不是为了扶乩吧?她为何不带伶俐能干的白曼珠,非要带夏妈妈呢?为何有钥匙换成纽扣之事?我想,姐姐和夏妈妈走散后,肯定有人靠近了夏妈妈。那个人是谁呢?这就让我提了另一个问题出来:姐姐为何在正月十五去护国寺。那个厕神是什么意思?本来,我以为是姐姐做了几次噩梦,又被太子妃相逼,去寺庙里求神佛保佑或者求怀恩大师护佑的,后来越想越不通,所以,我就想了另一个可能性,日子、地点,都是别人选的!那还有谁?乌别月谷啊!或者,至少是与西戎王子、与太学里的春药有关的人!那天,也是太学的祭祀典礼。而且,夏妈妈也去太学,因为夏妈妈都找姐姐,所以,乌别月谷,或者另一个人,一定能认出夏妈妈,夏妈妈却不一定认出太学生来。可是换了曼珠,就不同了。曼珠是随着姐姐当差的,就算是人山人海,她那么聪明,肯定能认出来。” 莲意又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哎呀,我是不是太啰嗦了。总之,极有可能是一个太学生约了姐姐去护国寺,然后,又靠近夏妈妈,换了她身上的东西。姐姐的房间钥匙,就在那个人身上。但,但到底是为什么这么麻烦……” 金北一边儿点头一边做针线,这时候抬了抬头,看了看莲意,温暖如春,“您说的,臣都同意。臣也觉得多半是与乌别月谷有关的人。您最后提出的问题,臣也有个想法。” “是什么?” 莲意从炕上跳下来,踢踏着睡鞋走过来,站在金北旁边儿看他的手艺。金北感受到她随着窗外的春风和雨丝飘过来,近在手边。“那就是,不仅怀恩大师是个线索,整个护国寺,也是个线索。” 莲意从高处,低头看着他,两个人脸对脸,眼望着眼,“不会是,寻找骸骨的线索吧?” “虽然没人知道陈渭也死了,可是天下人都知道陈煌的命运。从叶妃的态度看,她对大徐妃的梦关注,多半是在找骸骨,皇上呢,应该也在找,那为何别人不能找?且不论找到骸骨的目的是什么,天下一直有一群人,在找陈煌,甚至在找陈渭,而大徐妃,因为自己的梦,牵扯到了这件事情之内。” 莲意愣了一会儿,“哎呀,极可能。那,那蜜蜂呢?” “臣久居北境,北境以及罗刹国内的蜜蜂,要比中原的小。以此推论,那么大一只蜜蜂,可能来自南境。您知道佛舍利,也从南境之国来吗?” 莲意又愣了一会儿。 “这个,我想不透了,你说。” 金北笑了笑,“再具体的,臣也不知道。不过,蜜蜂的尸体先存着,应该想办法,找明白人问问去。有消息了,咱们就去看。但是还,臣白天在护国寺转了一圈,有些壁画上,就有那种蜜蜂的样子。” “啊?” “还有,臣发现舍利塔以及几个地方,能听到远处说话。那倒是建庙的学问了,但总之,乌别月谷约人到那里去,不是偶然。” 莲意忽然想起了蜂蜜,“金侍卫,南境和北境的蜜蜂,也会造蜜嘛,是不是都是粘粘的,金色的蜜糖?金蜜糖,金糖蜜,像你,嘻嘻。” “那您就给臣一个外号吧,就叫——” 他被莲意捂住了嘴巴,“不行,你就是金侍卫,不许有外号。” 金北没说什么,莲意自己把手拿开了,跑回炕上要睡觉,“你不用吹灯,你就着光,弄宫服吧,我睡了!” 她还特意扭过身子,冲着墙睡。 显然,一时半会儿,她没睡着。 “金侍卫,”她背着身子对他说,“我外祖家是皇商,天南地北的东西都见过,咱们应该去问他蜜蜂的事儿。” “行,明儿起来说。” “我在想,找个什么人去问呢?要不,还是明天一早我写封信,你找人去我家,送给夜白夜辉。他们最值得信任了。” “是,这个方法周全。” “把蜜蜂尸体也一起封了送过去。” 金北温柔地回应,“再想下去要失眠了,您安稳睡吧,臣在。” 窗外的雨似乎大了些,陈舆,见到了陈确。 第十九章 皇家父子 陈确身边只留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看起来极为伶俐,却极为沉默。他给陈舆请了安,一句话没有多说,把太子爷带到了皇帝身旁。 东华殿在宫内被宫女儿、太监们称为东暖阁,因为位置在中心靠东一点的地方,房间小,墙壁厚,格外暖和。 还隔音。 最重要的是,皇帝本身日常坐卧之处,实际上只是东华殿里的一处暖阁。因此,整个东华殿的价值,似乎就在那间暖阁里。 陈舆平日里不进东华殿,去斛律皇后所在的显荣宫多一些,一半的几率也可以遇到陈确,就等于连父母的安一起请了。 怎么说呢?太子,就是假定中的未来的皇帝。所以,父子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尴尬,不进陈舆有意无意躲着父皇,陈确也有意无意忽视儿子——他见陈舆的次数,还没有见陈征等几个庶出的儿子们,以及侄子们多。 不过这次,陈确不仅叫他来这边,还直接让小太监把他带进了那间小小的暖阁。 暖阁几丈见方,一多半都是炕。炕上铺着大红毡条,鹅黄色的御用被褥,炕头是个黑漆小炕桌,一点儿装饰都没有,炕下一盏大烛台。陈确平日里在外头用膳,在炕桌上批奏折。 离东暖阁不远是间书房,亲近的大臣,就在那里觐见。 此刻,陈确也开着半扇窗子听雨,盘腿坐在炕桌前看书,听见儿子进来,才把书放下。 陈舆先行了大礼,得到恩准后站了起来。小太监站在一边儿,也没有走的意思。显然是欧阳大太监的弟子,估计极为受到信任。 陈确看着儿子,“淋了雨。” “回父皇,不碍事儿。” 陈确皱皱眉头,“这晚上了,喝姜汤也不好,把外头衣服换换吧。” 他刚说完,小太监出去了,竟然拿了一件陈确家常穿的青缎子衣服,双手奉给了陈舆。 陈舆不敢接,“这是父皇的龙衣,儿臣不敢。” “朕穿旧了的,送给你吧。换下来再说话儿。” 陈舆不好再推脱,重新跪下谢了恩,由着小太监帮他一脱一穿,果然身上暖和了起来。 陈确竟然带着罕见的笑,端详了自己儿子两眼,“嗯,你穿还挺好看,到底是年轻。” 这如果是寻常父子,儿子怎么回答都成,但是皇帝和太子之间,太子只能陪笑而已。 陈确放弃了衣服的话题,“一会儿回去,让这个孩子陪你,再拿把伞。你怎么一个人来的?这宫里头晚上人少,管他哪个人,发了疯,存了念,从后头给你一砖头,就动了我大平朝的国本,你不懂吗?” “儿臣知道错了,求父皇莫动气,儿臣以后注意。” 陈确依旧板着脸,“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都进紫衣卫了,连自己的事儿都不知道注重,还能做什么?怎么小心,都没有过逾的。你大了,娶妻都娶了很久了,朕今日不和你计较。不然就罚你跪瓷片子、打板子、抄文章!” 陈舆一声也不敢吭,又等了片刻,陈确终于说正题了,“你知道罗刹国派了使节来,还送了东西。” 陈舆松了一口气,不仅是因为前面的事儿已经过去了,而且基本确定,今夜把他叫来,就是说这个话题。“是,儿臣和媳妇儿,都蒙父皇母后疼爱,今夜已经用了赏赐的东西。千波在锦绣鱼籽炸里放了罗刹国的香料,叫什么迷迭香。驼峰、熊掌,暂且还没尝。” 陈确的脸放开了些,“这罗刹国,不在我朝诸夷之内,也从未奉中华正朔,更不曾朝贡。你对他们,有什么了解吗?” 幸好是这个问题,陈舆信心十足了起来。话说,他选了金北作为妃侍入东宫的那日,也是先面试了一番,和金北,就聊过北境的事儿。这下,陈舆正好把金北说的话,转述给皇帝听。 “儿臣向金北打听过。按照他的说法,罗刹国物产丰饶,国土辽阔,论其大小,不亚于我朝。只是地处极北,天寒地冻,民风剽悍,无论是农耕,还是手工,都没发展起来。人民不闻圣训教化,不知诗书礼仪。但是兵强马壮,倒不能小觑。一百多年前,咱们还没听过这个族名儿,可是如今呢,从前我朝北境上的其他部众,早已被罗刹剿灭的剿灭,归拢的归拢,就是个例子。” 陈确对儿子的表现很满意,既满意他身为太子,没放过了解天下各个方面的机会,算是有心之人,又满意他不贪功,从谁那儿听说,就如实汇报。 皇帝终于带上了笑模样,对小太监说,“给你太子爷拿椅子。” “谢父皇赐座。” 陈舆在椅子边儿上挺身坐下,又听陈舆问了下去,“那你说,比起我朝,罗刹国差在哪儿?” “是,根据金北的叙述,这第一,罗刹国各个地方、省份,比较松散,大酋长、大祭司、各个郡王,乃至匪首,甚至前朝的皇族,皆不能全听中央调遣。这第二点,罗刹国境内以罗刹人居多,可是只占了不到一半儿,根本无法对其他的部众产生压倒性优势。这第三,他们地广人稀,召集起来不容易,政令通达,也不容易。还有第四点,我朝不论贵贱,皆读书明理,罗刹并非如此,高门贵族灯红酒绿,底下的人如同奴隶,都是睁眼瞎,过得不如我朝百姓。这四点凑在一起,就造成了一个问题,穷。国家也穷,朝廷更穷。各地租税,多有中间被各层贵族、官吏盘剥掉的,他们的皇帝,就指着自己私有的几块地上出利息,关键时刻,拿不出多少银子来,甚至不如地方上的大户。” “嗯,”陈确若有所思,“说得好,照你这样说,他们派使节来,是要怎样?” “要钱,要东西。” 陈确冷笑了一声,“嗯,比这个,要坏一些,但差不多了。如今,我朝四境,乃至境内,也有些祸事,罗刹的使节提出,要把军队租借给咱们去打仗。” “那就是要收租子!且这就是威胁,同意了,他们军队就堂而皇之进来,不同意,就有理由开战。” 第二十章 既是考查,又不是考查 陈确给了儿子一个肯定,“嗯,你不糊涂。实际上,罗刹国历来的使节,级别都不高,且都只在北境上,与庄王交涉。这次到大桐来,就是存着更大的奢望。边境通市,送东送西什么的,朕瞧着,他们也看不上。” 陈舆因为与父皇讨论得尽兴,也就不紧张了,急忙回应,“父皇,这次来的使节是?” “据说,只是他们的一个子爵。朕觉得,就是来探探口风的。他什么都没说,只道——这边的意思,如果愿意租用他们军队的话,就派他们的伊璧娜朵公主来谈。” 陈舆恍惚间也听太子妃说过,金北在北境惹下的风流债,就包括一个罗刹国的公主。 “那,父皇的意思?” 说了大半天,陈舆还是不明白皇帝叫他来干嘛,除了考察一番,似乎不像找他商议事情的。 陈确没有正面回答,倒是反问了陈舆一个大问题,“如何对付罗刹?” 陈舆,确实在与金北聊过之后,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并未犹豫,立即回答,“父皇,罗刹与我朝直接接壤,才是最大的不利。然而罗刹境内有各种势力,最佳的方式,是选择一股培育起来,封土封地,渐渐形成一个小国,挡在两国之间,形成缓冲。这个国家,必然一方面如同罗刹人班剽悍好战,且熟知对付罗刹的套路,另一方面,咱们出人出力,帮他们建立中原一般的朝廷,且用孔子圣训加以教化,势必成为绝好屏障。” 陈确笑了起来,“好,很好。你愿意动脑子,动出来的主意,听着也不错。这是个长久的事情,得斟酌起来。让朕再想想,朕问你,你和徐莲意,如何啊?” 陈确真是惯于偷袭,一下子把话题转到了儿女情长,而且,他还放过话,要和儿子争斗,看谁能得到莲意的心。陈舆俊朗的面容微微一红,“甚好。” 陈确聊起这个来,兴致勃勃,比刚才又是一番另外的样子,“什么叫甚好?” 太子,即便是面对皇帝,也不能一心示弱,这是陈确一直强调的:男人,首先要像男人,才能治国平天下。 所以,陈舆拿出一幅凛然不可犯的状态面对父皇,“刚才还在雨中散步来着。” 陈确像听了天下最大的笑话儿,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完了,他才继续说下去,“你这近水楼台的,才走到这儿。根本不是朕的对手。” 陈舆没沉住气,问出了一个把自己都吓一跳的问题,“父皇,您坐拥三宫六院,富有天下,徐莲意有什么好处,您要和儿臣争呢?” 不过陈确没生气,似乎还挺高兴陈舆寻根究底的,“谁说朕坐拥三宫六院、富有天下?如果人心不在你这里,你顶着皇帝的名头有用吗?不要说皇帝的名头,连父子的名头都只是名头。你也不用害怕,朕没有说你不孝顺的意思,只是给你打个比方。徐荷味走了,你就变成这副德行,你母后护着你,朕没有说什么。可是你自己不反思吗?一个女人的心都留不住?你以为朝中大臣、天下百姓,因为你穿了龙袍就服你?多少事情,是要靠命去博的,心里不服你,能替你卖命?” 陈舆从椅子上站起来,低着头。 陈确还在继续教训他,“不管你是太子,还是将来要接朕的班,天下没有白吃白喝的,没有万事如意的,一切靠自己努力。朕不和你抢徐莲意,难道别人不能抢吗?你需要千锤百炼,你需要见怪不怪,你需要大风凛冽中独自前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抢你个女人算什么?朕还告诉你了,如果真的偷袭呢?” “是。”陈舆抬起头来,眼圈儿有点儿红,“父皇这是,疼爱儿臣吗?” “你生在帝王家,就不要有这些想头。爱呀,恨呀,小儿女之态。” “父皇,您是,您是一直如此吗?难道您不希望皇祖父爱您吗?” 陈确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淡淡地说,“朕的父皇爱皇长兄,母后爱皇次兄。朕如果不是那个多余的皇子,为何被放在紫衣卫那么个招人恨的地方?” 陈舆觉得,既然说到这个话题了,索性聊个透彻,“那,男女之情上,您总得到了补偿。” 陈确“哟”了一声,“你觉得你母后,待我如何?” 随着这句话,陈舆还能记着的金色童年,碎成了粉末。——父母之间亲亲热热说过话儿、拉过手吗? “你比征儿他们,有许多的好处。但人都在变的,如果哪天,在朕看起来,或者朝臣和百姓们眼里看起来,你不如征儿了,那,可不是不当太子这么简单的事。古往今来,你既然成了太子,就没有退路,或者当皇帝,或者掉脑袋,懂吗?” “儿臣懂得。” 陈确还嫌刺激儿子刺激得不够,“你问朕徐莲意有什么好处?长得好看,读过书,说话儿有意思,呆在那里不让男人腻味,这不就是天大的好处吗?一个男人,放一个这样的女人在屋里,多舒坦啊。” “所以,将莲意的八字送到怀恩大师那里——” 陈舆还没说完,陈确就厌烦地摆摆手,“那是你母后的意思。朕与你,父与子,男人和男人之间的较量,用不到什么怪力乱神。只要莲意的心归了你,朕随时给她册封。” “谢父皇。” “这个丫头要过19岁生日了吧?” 陈确日理万机,竟然连这些都记得。陈舆不知道该佩服父皇,还是该更加恐惧。 “确实没几天了。” “那就瞧瞧这几天,是你得分多,还是朕。” “是。” 为什么是“这几天”呢?陈舆也不敢再问。 “朕累了,你回吧。” 陈舆给父皇磕了头,由那个小太监带着出了东暖阁,发现陈确最信任的几个侍卫等在外面,要送他回东宫。 小太监送到东华殿门口就住了脚步,陈舆自己打着伞,拿着换下来的那件衣服,雨比刚才还大,他觉得自己想回去找莲意说说话儿。 曾经,在岌岌可危战战兢兢的东宫,让他能得到片刻平静的,只有徐荷味。 而现在,则只有徐莲意。 怎么得到她的心呢? 陈舆边琢磨边苦笑,在他被天下美人环绕的人生里,唯一可借鉴的经验,竟然依旧是与荷味的从前。他在雨中决定,那就多去太学几次,也许同样的相爱的故事,会上演。 皇帝的侍卫送完太子,退出了小院儿。陈舆听说莲意在耳房,特意走了过去,金北站起来行礼。陈舆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声张,走过去坐在炕沿上,看着红绫被子里的莲意。 雪白的脸庞,颈与肩,露在外面,深深的锁骨。 一只手,用一个奇怪的、扭曲的姿势,抓着被子角儿。 陈舆怕她累,想给她把“鸡爪子”一般的手捋平了,结果没用。 金北笑笑,低声回:”臣也试过。” 陈舆没说话,可是与金北相视一笑。像两个照顾同一个孩子的家长。 金北也没再说话。 陈舆这些日子心里毛躁,对金北打过骂过,使过性子,不过,荷味出走的痛苦,随着一场春雨,已经更加成为了往事,麻木变成了锐痛。他也清醒了很多。很难不想起那日金北如何勇追乌别月谷,近来如何当好莲意的侍卫,以及自己与他谈起罗刹国和北境事务之际,金北的真知灼见。 英雄相惜。陈舆觉得金北站在那里,也挺舒服。 东宫的夜,雨湿了梦境。 第二十一章 第一天当差与第一天入学(1) 雨在后半夜停了。鸡鸣时分,晨光就穿透了纸窗。莲意卯时刚过就朦胧中醒来,没用人叫,因为睡梦里都是差事,几乎等于惊醒。 她翻身朝着炕下,看到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军人。 莲意本能地拉上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金北呢?” 那个军人行了个礼,“请殿下早安,您等着。”他说完,开门出去了。 不一会儿,外头廊上“噼里啪啦”响起军靴声,似乎还有人撞到了人,简直是热热闹闹、人仰马翻。 卫齐推开耳房的门,来到了莲意面前,“请殿下早安,睡得可好?” “金北呢?”莲意坐起来。 卫齐笑嘻嘻的,“他昨夜不是熬夜了吗。咱们金姑娘手巧,把您的宫服整好了。臣让她多睡了一会儿,他也嘱咐臣了,您醒了,看不到他、也看不到臣的话,可不成。所以,让臣过来,顶早班儿。可是臣喝了酒,实在太困了,刚才又睡早了。不过,地下的小子们都挺懂事儿,您一醒,就知道叫臣了。” 莲意把双脚伸进卫齐高高捧起的鞋子里,落地后往屏风后头走去,“你刚才在哪里睡?” “书房。要是回到后楼上臣的屋子,来不及过来。” “你倒聪明!” “臣是卫妖精啊!” “卫妖精,那你一会儿也喝点儿姜汤,在书房睡,遭了风如何是好?” 卫齐觉得心里一阵热乎,听到莲意叮叮咚咚在里头洗漱,急忙八卦,“您见到怀恩大师,没问问八字算得如何?可堪进入皇家?” 莲意好像忽然想起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个事儿,“哎呀,我给忘了。一心问别的了。” 提起“别的”,她把自己手上的动作放快了些,三下五除二抹了把脸,出来梳了头发,穿了衣服,带着卫齐一溜烟跑到了书房,赶紧给两个弟弟写了信,卫齐接过去,知道是金北也了解的计划,连忙排了心腹军人赶往徐家。 院子里又热闹起来,莲意走出去看,发现几个恍惚是承瑞殿的宫女儿在那里,陈舆也在。 陈舆扭头看到了莲意,笑嘻嘻地向自己蹲安。这样的早上真美好。他过去把莲意扶起来,拉着她的手,“你猜,你娘娘送了什么过来?” 莲意往宫女儿手上看了看,“咦,文房四宝!这是什么?衣服?” 陈舆点点头,“千波就是细致,不是你昨儿说是让金北和卫齐入太学读书吗?这不是把该用的送来了?你看得没错,那确实是衣服——太学生穿的生服。” “啊?”卫齐惨叫一声。 陈舆和莲意都笑了,两个人上下打量一番卫齐,抢着说话逗弄这子妖精,“卫侍卫这么挺拔俊秀,穿上这浅碧色的生服,戴上这同色的头巾,一定极帅气,极文质彬彬!” 莲意眨巴着眼睛,“我还没瞧见过你们俩穿铠甲之外的衣服呢!” 卫齐愁眉苦脸的,“您得了吧!臣穿这个,跟弱智似的,不过呢,总比金北穿上好看些。” 莲意点点头,似乎在头脑中想象了一下,“没错,比他是好看些。” 这话逗得陈舆哈哈大笑,知道随着这批东西来的,自然还有粥饭早点,就携了莲意的手,进去了,一边回头吩咐卫齐,“你当班?先换了别人吧,去和金侍卫换好衣服,背着书包来给我们看。” 话音未落,莲意也“吃吃”地笑。不仅如此,旁边站着的军人们,谁不想看长官的热闹。卫齐一万个不愿意,接了东西往后楼走,差点哭了。 这次叶氏送来的早餐很丰盛,粥,只是白粥,菜有两道,是新鲜的盐煮荠菜和香椿芽儿,那驼峰也收拾了,拿葱姜与绍兴酒、面酱一起,切片儿炒了鸡肉和干菇。 陈舆给莲意夹了菜,问她今日的安排,莲意回答他:“补写那些文章。” “很是,很是,这倒是正经。” 陈舆很满意莲意的回答。像父皇考查他一样,他也考查莲意。他越来越发现,这个丫头不一般,外表不管做什么,内心极为稳重,做事情,懂得先做最基本的最吃苦的,最绕不过去的。 有眼光有心机选择该做的事,还有毅力有能力挑起担子来,这就比一多半的朝臣都厉害了。 选策官,如果不把文章弄明白了,就算像个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没用。 两个人说着话儿,外头守门的军人上报,金北和卫齐来了。陈舆看莲意高兴,自己兴致也高,高声唤道:“快进来!” 穿着浅碧色生服和金北和卫齐,颇有些羞羞答答地,在其他军人的哄笑里,进了吃饭的这间屋子。陈舆和莲意,立即笑了起来。 金北和卫齐,一脸委屈和茫然。 你要说他们穿着新衣服不好看吧,也不是。生服虽然说不是绸缎的,可好歹都是上好的棉布,又加上颜色淡雅,衬托着年轻高大的两个侍卫面色清新,气质勃然,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着哪儿不对头,就是感觉那衣服不是他们的,越看也像个笑话儿。 陈舆自己笑得比谁都开心,却故意批评莲意,“怎么回事,不许这样,看人家,都害羞了!” 莲意可不理他,“偏要笑。以后就这么穿,我看着就高兴。” 卫齐开始撒娇,“两位殿下,臣下们总是有任务在身的,这佩剑都没地方放!” “挂着就行了!”陈舆说,以及幸灾乐祸。 用完了早餐,陈舆约着莲意一起出门。余明惠久及时赶来,也是对着金北和卫齐一阵大笑。莲意听了陈舆的话,上了马车跟在陈舆的马旁边儿,随着太子扈从队伍,出了小宫门。 一路上,她听得见,外头热闹非凡,起早贪黑谋生的人们,都已经开始忙碌了,熙熙攘攘地讨论着:“太子爷如今对小徐妃,比对大徐妃也不差什么,都带在身边儿。” “男人啊,喜欢谁就亲近谁!骗不了人!” 哪个女人不爱听这话? 只是,这样让莲意怪害羞的,想想看,自己,依旧没有位份。 她因而故意盖着车帘子,不露脸儿。 到了分别的路口,陈舆和莲意同时去掀帘子。陈舆趁机连同帘子布一起,握住了莲意的手,“今儿差事你第一天当差,我把操行官的官方、印册都给你带着了,我先不急着去体微街,送你去太学。” “是。”莲意轻轻回答,“谢殿下用心。” 队伍继续前行,过了一刻钟不到,来到了太学门口。关大人早从过去报信的人那里知道了太子要来,带了十几个翰林、博士,等候在了大牌坊外面。 第二十二章 第一天当差与第一天入学(2) 虽则身份与关系复杂,可在场的人不愧是见过世面,最基本的修炼,就是应付这种场面。先开口的是关宏,带领同僚参见太子。陈舆则先给关大人问安,又感念他操劳。然后才与关大人带来的人,叙了叙同在太学当过差的旧事。 叙旧,几句话了事。莲意这时候走上来,先作为宫里人受了关大人的问候,又作为选策官问候了关大人。 再次,才轮到金北和卫齐。 余明惠久两个人,还带了四个兵,颇有声势地捧过一系列木托盘,依次看过去,上面是两位侍卫的履历、太子爷的求情帖子,还有规规矩矩、体体面面的“束脩六礼”:十条腊肉用红绸子绑着,红豆、龙眼干、芹菜、莲子等俱全,献给关大人和众位学究、师父——这些,自然是礼仪、是面子情儿而已,另有专门的、真正的学费:白花花的、十两一个的银子一整盘,和红绳子串好的大青钱、青缎子,是献给太学的。 莲意与两位“新学生”:金北、卫齐,根本不知道太子预备了这些,简直比太子妃还心细、还大方,只听他朗声对关宏说道:“学生今日来拜会,也是有求于关大人。不仅要多一层照顾提携莲意,还要收下莲意的这两个侍卫。卫齐不用说了,是卫家的,本来就在大桐长大,胡打海摔的惯了,关大人也算看着他长大,其实又机灵又正派,只是没怎么读书。金北呢,忙于北境军务,都耽误了。求关大人给个席位,入太学旁听,不算正式太学生,只算是捐纳而入,多少增加点学问,以后,东宫要重用他们,为父皇分忧。” 面对关大人,太子爷自称学生,是很大的面子了,后面的话说得也冠冕堂皇,关大人命令身后的人收了礼,表示认了两个插班生。 依旧羞羞答答、不情不愿的金北和卫齐两个人,成为全场焦点,不得不正气凛然地站出来,给关大人作揖打躬。 陈舆这时候,已经打头儿迈步向中街内走去,关大人落后半步跟在他身旁。莲意就落在更后头,和余明惠久挤眉弄眼儿,继续笑话金北、卫齐。 听陈舆说连操行官的官符、册印都要交给莲意了,关大人表示自己都明白,又对陈舆连说了几次“放心”。 走了不远就是孔庙,关大人引着太子一行人进去,拿了清水线香奉上,让金北、卫齐向圣人像、向关大人都磕了头,这就算拜师了。太子也放了心,不再往里走,拉了关大人的手,嘱咐了他几句“保重身体”的话儿,约起了过几日在练家外放的践行宴上见面,也就准备走了。 临走,陈舆拉了莲意到身边儿,“怎么样,我对你好不好?” “好。”莲意笑嘻嘻的。 “你还是个明白人。”太子刮了一下她的鼻头。 “殿下说要重用他们是什么意思?” “以后和你说。” 这一阵卿卿我我,看得关大人老脸一红,只好转眼去看孔圣人。 太子爷又捏吧了几下莲意的胳膊,总算是告辞而去。 关宏这才和莲意搭上话儿,“小徐大人今日有什么安排?” “在下准备在姐姐留下的屋子里看看文章。谢谢您说的那些。” “嗯,很好,”关大人听到这个答案,与太子的看法一致,“我呢,一会儿去礼部衙门了,还有些事要处理,小徐大人有任何事,都可以找其他的同僚问,这里各个堂的祭酒、司业、监丞、学正、学录,都能帮上忙儿。或者,直接派人来礼部找我,也行。” “谢关大人。” 关宏后看看那两个一直保持苦瓜脸的新学生,知道陈舆如此费心费力,都是为了莲意。那两个人来太学读书,肯定因为莲意一时兴起。所以,怎么安排他们,重点不在给他们灌输多少知识,而要完全看莲意的意思,“两位侍卫,小徐大人想安排到哪个堂?” 莲意瞅瞅金北卫齐,越看越高兴,“嗯……小伶俐家的主人——林盘公子,在哪个堂?” “哦,这样啊,”关大人明白了,可见小伶俐和林家、侯家的几位公子,应该是取得了莲意的关注或者青目,“他们都在广业堂,四书五经他们都读得颇有成绩了,如今研究些水利、漕运、军务、百工、农事、天文。” 莲意也不敢乱说,“那,金侍卫和卫侍卫入广业堂,合适吗?还求关大人指教。” 金北和卫齐心里有一万句呐喊:哪个堂,也不想去! 关大人和蔼地笑着,收下了莲意给的面子,“说实话,他们两个去广业堂倒是合适的。去研究四书五经,去皓首穷经地钻到古人的典籍堆里,恐怕二位不仅没有兴趣,也着实是没有基础,跟不上。广业堂嘛,以实务为重,合适,合适!” 莲意连忙作揖,“那就麻烦关大人,求关大人允许他们入广业堂!” 这个自然好说,只是一句话而已。关宏吩咐把他们的履历送去广业堂,再把名字在该记的档案上写好了,引着莲意就继续往太学中街的深处走。莲意会看脸色,一直推让,催着关大人去忙礼部的事儿。关宏好说歹说,送人送到了南院大门,也就告辞传轿子了。 小伶俐就等在南院大门内,趴下就给莲意磕头,听说金北与卫齐马上就要和他们家公子当同窗了,高兴异常,蹦蹦跳跳、热情无比。 “小徐大人一定先送了学生,再去那屋里吧?” 他指的是塔楼里荷味的房子。 “是,请带路。” “好嘞,他们也刚进去,还没有一刻钟,请!” 穿过了几排房子,小伶俐才拐弯儿,莲意带着两名妃侍,走过一小片儿大红砖“仁”字静心精学地板,踏上大青石条台阶,上了走廊,然后到了一间教室门口。 门口站着一名四十多岁的男人,细长的凤眼,略胖略黑,身材高大,身上是祭酒的服色,深绿色正六品职服,头戴博士冠,他向前迈了一步算是迎接,“小徐大人?” 莲意只是候补的选策官,正式选策官的官阶比六品低是因为徐荷味从宫中女官而来,才有资格穿紫衣服,所以眼前的男人,是莲意的前辈兼上司长官。 莲意连忙作揖,“是,在下特来拜访,请问大人尊姓大名?” 第二十三章 第一天当差与第一天入学(3) “在下郑演。广业堂祭酒。” “郑大人,在下的两位侍卫,蒙太子爷恩典、关大人恩惠,来广业堂做捐纳生。” “这样啊,”郑演一本正经,上下打量着金北卫齐,这读书人的目光冰冷狠辣,看得金北卫齐都自卑了起来。躲在莲意娇小的身躯后,不想往前走一步。 “快行礼啊!”莲意回头骂他们。 两位新学生,这才作了个揖。 郑演“嗯”了一声,“前面刚讲了本朝武备,我出了个火炮的题目让里头的人写,你们也进去,研墨铺纸,细细把想法写了,一刻钟之后,我去收了看。” 好家伙,刚一来,连课程都没听,就让写文章。卫齐把嘴巴凑到金北耳朵边上,就私语了一句:“炮字儿,怎么写来着?” 莲意干咳了一声,“还不快谢谢郑大人然后咱们好进去?” 郑演根本不给面子,“进去的事儿,我带他们就行了,小徐大人没有差事吗?赶紧走吧。影响教学。” “是是是是是。”莲意怂怂地,挂上二皮脸讨好地笑着,带着小伶俐,一溜烟,没影了。 金北和卫齐,宛如两个被人抛弃的孩子,臊眉搭眼跟在郑演身后,进了教室。 这间教室非常大,是个长方形的房间,长的那面足足能有一射之地。 要是箭法不好,可能还射不了那么远。 金北和卫齐因为常年在军中,数人、数兵器,数出了火眼金睛,一眼搂过去就数出来,教室里有三十条双人书案,都是贵重的乌木制成,后面统一摆着半旧的绀色棉坐垫儿。 三十条并没有坐满,教室里原本大概有二十个人。 说是双人书案,不过每条只是靠右坐了一个人,笔墨纸砚、书包、茶具摆在另一侧。 太学生究竟是太学生,虽然郑演带进来两个新学生,只有零零落落四五个人抬起头来,又低下头去,这才叫两耳不闻窗外事! 抬起头来、又低下去的人里,就有昨儿见过的林盘和侯从。 郑演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想给两个侍卫“顿性儿”。金北和卫齐只能面面相觑,并且逐渐沉浸在这屋子里的墨汁子味道,和太学生们奋笔疾书的写字声音里。然后,郑演才迈步往后面走去,金北和卫齐跟上,到了最后一排的两张空了的书案旁。 郑演点点头,他们两个明白,这就算安排座位了。把书包各自放下,盘腿坐了下去。 郑演皱皱眉头。 金北和卫齐意识到,太学生们都是按照古礼长跪在书案后的,只好重新来一遍。 郑演满意了,轻轻说,“动笔吧。” 然后,飘然而去。 卫齐盯着金北,金北瞪着卫齐。 火炮?本朝都用于攻城战,他们两个都没打过,也没见过。 传闻,倒是听说了一些,拿来写文章? 再说,文章是啥? 金北前几日倒是烧过文章,早知道那时候抓紧时间看两眼。 卫齐说的没错——炮字儿,怎么写来着? 金北先停止了傻子一样的面面相觑,因为他发现郑演就在教室最前头、属于先生的书案后面,拿关爱弱智的眼神看着他们。他拿过书包,收拾出笔墨纸砚,先调动一切回忆,去磨墨,卫齐如坐针毡,也只能有样学样,先从磨墨开始。 时间开始过得迅速了起来,他们各自的毛笔刚蘸进墨汁子里,郑演就拍了拍手,叫了“收笔!” 然后,太学生们秩序井然,把文章略晾了晾,一个个都整理好了,依次交上去。 金北和卫齐又吓了一跳:只见每位太学生手里的文章都有一叠厚,至少十几张竹纸,那蝇头小字儿密密麻麻,算下来,这不是两刻钟提笔万言吗?——他们两个,简直是冷汗都流了出来。 尤其是郑演,看文章比莲意还快十倍,一个交上去了,另一个刚走过去,前面的他已经阅毕。 最后,整个教室的人都回头看着金北和卫齐。 其中,林盘和侯从还带着笑。 卫齐坐不住,直接站了起来。 “你要交吗?”郑演问。 “我,我没写,火炮这俩字儿,只会写一个。” 教室里有一两个人笑了,郑演倒是没笑,“让你们自己研墨铺纸,不让书童进来,就是让你们在那个过程静下心来、打腹稿的,君子做事要有铺垫。字儿,虽然不会写,墨已经磨了,总想到了什么吧?” 卫齐舔了舔嘴唇,思索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和金北没有带茶具和茶叶末子。 不过,这只是他脑子里闪过的念头,表面上,他要回答先生的问题,“想到了。火炮这玩意儿,没什么好说的。” 笑的人更多了。 郑演倒是循循善诱,“为何没什么好说的?” “火炮大都用来攻城,本朝如果内乱,自然用得上,只对四夷用兵的话,多为野战,极少攻城,所以不需要。” 郑演慢悠悠地接着问他,“那这又是为何?” 卫齐当仁不让地解释了起来,“你们这些读书人当然不懂——首先,火炮这玩意儿,它得有炮。炮嘛,又大,又重。如果攻城,后勤这些都要做许多准备,自然可以供你把炮拉来,如果打野战,马拖骡子扛的,这炮没到前线都散了架儿,在路上还能被人抢劫,抢个几十百斤铁去卖,它不香吗?有这个运火炮的力气,不如多运些粮草。就算是把火炮运到了前线,打仗这种事儿啊,形势瞬间万变,那玩意儿动起来太麻烦了,赶不上变化。再说,射程也不行,军队和城墙不一样,又不会呆在那儿等着你打。火药装起来就是炮弹,本来威力就没多大,还不稳定,不是炸了就是发潮,生产不易,存储不易。还有人员配置,你得造,你得运,你还得有人会用这个。诸位太学生们,肯定学过剑术,练过骑射,那都是在校场上,真到了打仗的时候,没那么容易有准头,用火炮比射箭就更难。再说,你也不能只派一队炮兵去打仗,还得有骑兵、步兵配合,这又是一堆麻烦,都难着呢!” 虽然卫齐都是临时组织的语言,说话的时候依旧带了半分吊儿郎当的劲儿,不过他吐字清晰,思路也清晰,说出来的道理和现状,也是清晰的。 大平朝文武有别,高门子弟也分两派,读书好的,也读书不好去当兵的。在场的太学生们,本来看不起金北卫齐,在期待值比较低的情况下,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 第一天当差与第一天入学(4) 因为,他们为了今天的课,找书读,找人问,听郑演讲,虽然得到的信息和卫齐说的差不多,可从一个真正当兵的人的嘴里说出来,觉得不太一样。 似乎更具体,更鲜明,更合理了。 也更有意思了。 郑演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因为他本来就是个不苟言笑、做人中肯的先生,他在两刻钟之前,还对这两个人来广业堂有些抵触,这样看来,他们并不是酒囊饭桶,不仅如此,还能启发其他学生的思路。 郑演于是接着问了下去,“那,怎么办呢?” 卫齐一时哑了火。 他没想过。 这时候,金北站了起来,他,的确想过。 他去罗刹国境内救回庄王世子妃的时候,看到过人家的城堡、城墙,以及,炮兵。若两国开战,不管是野战还是攻城,都需要火炮。 防患于未然,火炮不能小觑。 金北用和缓但是自信的声音回答了郑演这个问题,“只用两点。第一是文官武用,高才匠用。第二是文物合作,统一遵从皇上的绝对调遣。也就是说,像在座的诸位这样的经天纬地之才,就别只是在太学读书了,下到火药场、火炮场和军队里去,另外,各个需要配合起来才能造出更好的火炮的部门,不能找借口,不能推脱,不能出漏子,都归皇上调遣,甚至直接调遣。别人的级别与威望,做不了这件事。” 侯从回过头来,看着金北,拍起了巴掌。 郑演咳嗽了一声,脸色不虞,但并非冲着金北,而是冲着侯从。郑演这样一本正经的人,不喜欢任何“绝对必要”的东西之外的花俏。 他示意金北和卫齐坐下,“又不是小孩子,以后无需再站起来。就给你们一个功课,今日回去,把刚才说的,拿文章写出来,明日交到我那里就是了。” 说完这几句,他拿手指了指已经收到的那一大摞厚厚的、那些真正的太学生们写的文章,接着说道:“让诸君写下来呢,主要是让诸君下笔后能明白自己心里对这件事到底想了多少,想明白多少,想错多少,想知道多少。” 话语朴实无华,不过把金北、卫齐吸引住了,原来还能这样,或者说,太学也不是很吓人。 更重要的是,郑演最后那几个“多少”,让金北和卫齐挺想知道的——既想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也忽然想知道这些太学生们是如何想的。 挺有意思的。 郑演顿了顿,继续往下讲,讲的就是造火炮的工艺和工场问题。金北卫齐没想到来太学的第一课是听与军队有关的事,一不由自主听入了神。 莲意却没有两位侍卫那么顺遂。小伶俐陪她向塔楼走,主动介绍着,“楼下的茶,您若喝得惯,奴才一会儿就给您送上去些,您若喝不惯,只好奴才现出去给您买,或者您明儿就带自己的茶叶来。点心也只有几种,主要是大男人爱吃的,糖麻花儿、酸菜小角儿、饭团子——但是咱们书童们都在,都能出去给您跑腿儿,连赏钱都不需要,咱们都巴不得出去玩儿。至于午饭,您可以出去吃,可以——” “荷味姐姐怎么吃?” “大徐大人?太子爷都是准时派人来送的,然后由白姑姑伺候。” 莲意点点头,两个人已经走进了塔楼,小伶俐一直陪她上去,拿了大钥匙开门,顺便告诉她:“这些屋子,没有贵人们吩咐,没人进去打扫。您需要的话就说一声儿。另外呢,炭盆子之类现成的,可都需要您说话儿,就给您添。” 徐莲意说她都不需要,小伶俐就跑去端茶水了。莲意自己把门带上,到姐姐的柜子里拿出笔墨纸砚,先撕了半张纸,把那几篇被烧掉的文章的名字、学生的名字写出来,除了那晚补出的一篇,一一数了还剩什么,又算算加上写概述需要多少时间。算完之后,心里有数了,把条子摆在那里,磨墨,开笔。 刚写了两个字,小伶俐敲门进来了,莲意谢了他,觉得现在已经不突兀了,拿了两个大钱给他,一幅很喜欢和他说话的样子,“小哥有事呢,就去忙,没事的话儿,在这里呆着,陪我说说话儿,不用太外道。” 小伶俐一脸高兴,“忙嘛,也没啥忙的,不过这院子里所有的先生们大人们都怕人在跟前打扰,您不怕?” 这件事莲意倒说的是大实话,“不怕,读书写文章,我在闹市都可以。” 小伶俐一脸崇敬,“佩服,佩服。那奴才也不好意思耽搁您。” “怎么耽搁呢,做个伴儿多好。” 莲意说着这些话儿,基本上都看着小伶俐,不过随意看一眼桌上的纸,可是已经下笔写了几行字,小伶俐大着胆子趴过来,更震惊了,“您可真厉害,能一心多用。” 莲意确实有拉拢他的意思,可是也真心喜欢他,说实话,她从小耐得住寂寞,很经常地都是把奶妈子们、丫头们支使出去,自己呆着。 可是,呆在一个第二次来的、到处是陌生人、是大儒的太学,呆在荷味留下气息的屋子里,没有了金北,她人生第一次觉得需要身边儿有个人,说话也好,捣乱也好。 怎么回事?认识了金北之后,她怕寂寞了。 她还在继续写,问了眼前的书童,她最在意的问题之一,“小伶俐,那天的大蜜蜂儿,你看到没?吓死我了,你们以前见过吗?” “阿弥陀佛,”小伶俐赶紧说,“可不是吗!不过那种蜜蜂,咱们之前的确见到过。这太学附近,花花草草不少,有各个官衙的,还有高门大户的,不远处还有个花局,这个有空,以后都能带您逛去。这蜜蜂来来回回采蜜,嘻嘻,兴许四出闲逛看热闹,都是有的,就是那样扑一个大活人,真没见过。” 莲意心里动了一下,“那,荷味姐姐遇到过吗?” “没有,有的话那是大新闻,还有什么奴才不知道的呢?您昨儿走了之后,忙太学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哦,是吗?”莲意蘸了蘸毛笔,“那你听到那些太学生说什么了吗?他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恐怕懂得蜜蜂为什么追我。” “侯公子说了句什么。”小伶俐挠着头回忆着。 第二十五章 来自南境的金色蜜蜂 “侯从?” “是。” 莲意放下了毛笔,“侯公子真是博学,他说什么?” 小伶俐灵光一闪,“想起来了,他说,应该是您衣服的原因。” 书童看着莲意的紫色宫服,莲意也连忙低头。 这是姐姐的衣服。 “衣服怎么了?这就是姐姐的衣服?你没见她穿过吗?” 小伶俐脱口而出,“您和大徐大人身量不同,没改过吗?” 莲意的心,抖了一下。 当然改过,金北改过。 她没吭声,而是拿着毛笔奋笔疾书了几行,把心静下来,才又抬头看着小伶俐,“改是改小了的,不至于缝几针就能引来蜜蜂吧?” 小伶俐这么个灵透人,肯定看出莲意刚才是慌了一下的,他明白兹事体大,连忙先把自己和自家公子摘开,“小徐大人,您可别误会,奴才家世世代代侍奉林家,自己家是蒙主子恩典,也有房有地,那都是雇人在耕种。主子家也住在城里,实在不懂蜜蜂采蜜的事儿,衣服引来蜜蜂啦,衣服肯定改过啦,这些事,奴才不懂,奴才连猜都没猜,全部是听侯公子说的。” 怎么办呢?莲意心里缠起一团麻。她认为至少小伶俐说的话,是可信的。 “自然,那我以后想办法请教侯公子吧。因为不能再让蜜蜂追着我跑了是吧?我想吃旧年的橘子做的蜜饯,你去买一包来,半包你留着,半包给我。银子在这里。” 莲意吩咐完了,打发小伶俐走了。 小伶俐带上了门。 她努力把一切的心,集中在将那几篇文章背出来、写出来上,时间快一点,慢一点,总算听到了钟声,外头太学生们下课了。 她放下笔,来到窗前,一堆堆的人里,很容易看到了金北和卫齐。 因为其他的太学生,都穿了家里带的绫罗绸缎的衣服,只有他们两个穿了生服。春日阳光里,说不清金北是不是往这边看。 他怎么不过来呢? 是的,他和卫齐身边,围着其他几个太学生。 又过了片刻,钟声再次响起,金北和其他人一起重新消失了。 莲意平心静气,觉得自己去为了一句话,对金北产生怀疑,特别特别不好。 但是,全天下的人如果都查出来有些小门道,也无所谓。莲意不许金北这样! 一堂课过去了,又一堂课开始了。 莲意竟然半上午补出了半篇文章。她觉得头有点儿大,放下这篇,去写上一篇的概述换换脑子。 小伶俐敲门进来,告诉莲意,“徐家两位公子来拜!” 莲意听说弟弟们来了,顿时高兴起来。走过去迎接,一人一只手握着,一瞬间竟然相对无言。 夜白是母亲生的,夜辉是周姨娘生的,不过,莲意对他们的感情没有什么分别。两个弟弟生得脸庞好看,都有莲意的影子,只是夜白壮硕一些,夜辉个头儿高一些,夜白的脸庞更圆一些,夜辉则更容长一些。 但衣着打扮、神情和五官,一看就知道是兄弟。 他们俩在读书上,也让父亲和祖母挺满意的,就是性格清高了些,夜辉的性子尤其急躁。 这才几日不见,莲意竟然觉得他们长高了些。 往日里,夜白夜辉跟着他们自己的奶妈子、奶爸爸、奶哥哥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算是与姐姐莲意男女有别,不过,打小儿他们就亲近,渐渐长大后,也时常一起给长辈请安,一起吃饭游戏,有时候还让莲意帮他们改文章。 昨日回家,竟没有机会和他们多说说话儿。 在宫里呆了些日子,莲意这才觉得,还是自己家里人好啊! “来来来,吃点儿蜜饯。”莲意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声腔儿里带着哽咽,后半段儿,自己把哽咽憋回去了。他们姐弟三个,口味差不多。尤其是夜辉,因为崇敬姐姐,但凡莲意说一声好,他哪怕本来不喜欢的东西,立即心悦诚服地喜欢到骨子里头。旧年里,莲意不知道从外祖父大书房哪个犄角旮旯弄过来一本虫子咬碎了一半的食谱,回家来带着两个弟弟没把院子翻过来去试菜,做了一个点心,拿生鸡蛋和了猪油、西椒粉拌在一起。 两个弟弟跟在莲意屁股后头混了半天,看着姐姐宣布“弄好了”,夜白倒是踟蹰了半天,夜辉看莲意尝了一口说好吃,一下子就拿了筷子开动,吃进去小半碗儿,当夜就闹起了肚子。 后来,他一边喝药,一边梗着脖子和父亲犟嘴,“就是好吃!真的好吃!” 这种陈橘子蜜饯,也是姐弟三个人都爱,夜白夜辉知道姐姐见到他们又伤心又高兴,所以也没多话,由着小伶俐找出新鲜茶碗子倒了茶水,拿细纸垫了手,就乖巧地吃了起来。 “嗯?” 三姐弟同时惊呼——这小伶俐真会买,比以往他们吃过的都好吃! 小伶俐知道这一声儿代表什么,而且也知道人家三个要说机密话儿了,连忙找借口离开,“小徐大人,既然您把这一半儿赏给奴才,奴才就去分给其他兄弟们吃了。一会儿给您再送一壶茶水上来。两位公子慢慢坐着。奴才忙去了。” 得到了允许,小伶俐拿着半包蜜饯就走了,还带上了门。 “怎么样,外祖父他老人家好吗?” 夜白先回答,夜辉去找椅子往这边搬,莲意只听到夜白说,“就是近日有些咳嗽,节气之间总会这样。还有就是,担心姐姐担心得不得了。” 莲意又鼻子一酸,苦笑了一下,没回应。 她重新坐回书案后面的椅子上。 夜辉搬过来两张椅子,小兄弟两个一左一右在姐姐对面坐下去。 夜辉把话题拉到调查上面,“那大蜜蜂儿真漂亮,我们给外祖父看了,他老人家说,像是南岛雨林里那边儿的东西。” 外祖父杨麟,几代的皇商,身上还有个三品紫薇舍人的衔儿,见多识广,家里主要的生意就是木材生意,有许多是从南境、甚至南岛那边儿贩卖来的。 莲意开始想问题的时候,心酸鼻酸什么的都抛开了,“那,这蜜蜂是挂在木头上,从南境那边儿来的?” 夜白摇摇头,“外祖父说了,道理上是如此。这蜜蜂啊,应该是跟在做佛像的那种上好的楠木里来的。可是呢,别管是蜜蜂,还是蚊子,苍蝇,要是从一国,传到另一国,看起来是小事,实际上能引起大灾难。所以外祖父他们极为在意,从未允许这种事发生过,都是细致又细致的——一句话,全部灭掉再入境。” 莲意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能带进这种蜜蜂来的,只可能是走私的木材?” 第二十六章 四月风似熏 夜白夜辉齐齐拍巴掌,“姐姐真聪明,就是这么个说法。” 夜白又拿了一块儿蜜饯吃着,听夜辉说下去,“所以,外祖父说了,要是有人走私了这木头,还繁衍出这么大的蜂群,那也不是刚刚的事儿,不太可能针对姐姐有什么阴谋,虽然昨儿蜜蜂追咬姐姐惊险,多半是碰巧。所以,这不是人为,倒是蜂害。” 夜辉说着,夜白从袖子里掏出个卷轴,“这是外祖父当年从南岛带回来的一个册子,竟然专门是写各种蜜蜂的,给姐姐仔细瞧了,把蜜蜂躲开就行了。” “嗯,”莲意觉得外祖父说的没错,也不用老疑神疑鬼的,要所有人利用蜜蜂,追着莲意跑到太学来加害,不太可能。 她想到自己甚至片刻之间还怀疑金北,真是太过分了。金北要害她,不要说是没有动机,就算是有动机,在哪里害、怎么害不成,非得借用蜜蜂? 莲意的一颗心定下来,“还是有弟弟好。那你们先回去吧,好好读书别惹父母生气,以后我在太学,你们就来玩儿。别的地方你们去了是乱跑,到太学来,可不是上进吗?父亲不会骂你们的。” 夜白夜辉站起来,“姐姐也只管保重自己,我们现在不回家,先去外祖父家回话儿,让他老人家放心。晚上,我们还要替父亲赴席呢,乔大人家生了长孙,这一天的生日寿辰也闹不清。为了晚上不能夜读,恐怕下午要把功课加倍做出来才好。” 莲意站起来,挎了两个弟弟的胳膊肘子去送他们,“瞧把你们忙的,回去告诉父亲,说太子爷说了,改日有空了带我回娘家,还要去蔷韵姐姐家走走,以后父亲和伯父们也别躲着了,该赴席的赴席。” “行,姐姐放心。”夜白说。 “姐姐,你不用想我们,我和哥保管一天来这里十趟。”夜辉说。 夜白又鼓动起来,“姐姐生日就快到到了,要是太子爷生日那天带你回来过就好了。” 莲意又有些想哭,“我说什么来着,还是有弟弟好。” 这小伶俐算是伶俐透了,不早不晚正好出现,笑嘻嘻地说,“奴才正好没事儿,奴才带两位公子出去。” 小伶俐放下一壶茶就带夜白夜辉走了,莲意站在窗口,望着两个弟弟的背影,想起来只要待在太学,却是见到家人不是什么难事儿,心里一阵喜悦,四月里的南风吹起来,暖熏宜人,她伸了个懒腰,回到大书案后面,拿了个蜜饯吃着,想到了侯从,“那么,怎么着也得找这位侯公子问问——问问他如何保证蜜蜂不再追我?” 有了这个想法,莲意重新开始补写文章。到了晌午的时候,门口响起了军靴的声音,她心里一跳,以为是金北来了,抬眼去看,发现是惠久。 莲意站了起来,惠久规规矩矩先行了礼,问了好,听见莲意和和气气地说,“惠侍卫啊,太子爷有旨意?” 惠久点点头,“是,殿下您当差太用心了,该用午膳了。爷请您去体微街的宅子里吃。” “啊?” “殿下别害怕,那里今儿没有犯人。” “是。有劳你跑一趟。”莲意看了看桌子上的东西,该晾晒的也都差不多了,刚写完的那张纸单独放在一个柜子里阴干,其他的摞好了归置在另一个柜子里,并且把夜白夜辉带来的关于蜜蜂儿的卷轴放在了柜子里。 莲意又把屋子看了一遍,拿了蜜饯的纸包,“惠侍卫尝一口,可香甜了。” 惠久谢了恩,吃了一块儿果然发出了“嗯”的声音,看来小伶俐确实会买。 莲意把剩下的交给惠久带着,好给陈舆吃,一起离开了塔楼。 “咱们也带着金侍卫、卫侍卫去吧?不然,他们可怎么吃?” 惠久简单地说了个:“是”,就发现莲意的脚步快了些,有些迫不及待地往广业堂的方向而去。 惠久也没说什么,他心里也有些着急——金北、卫齐这两个人到底和太学生们混得如何?能不能尽快打听到春药的线索?把害得自己主子绿帽天降的混蛋抓出来? 到了广业堂前的空地上,三三两两的太学生们认得莲意,纷纷向她行礼后才走过去。 惠久替莲意问了一句:“金侍卫卫侍卫呢?” 一个太学生回答,“还在里头,和林盘、侯从他们商议去哪儿喝酒。” “得,”惠久高兴起来,冲着莲意说,“大白天就喝上了,处得不错。” 金北与卫齐听了一上午的课,脑袋都大了。原本,在说到火炮的事务、出了点儿风头之后,他们有些“轻敌”,觉得太学嘛,也“不过如此”,何况郑先生很快宣布要讲造火炮,那能难到哪儿去? 最好是一个月之内都别讲别的了,这样他们不仅不愁了,兴许把功课一做,还能技压群雄、拔得头筹。 结果,郑先生先讲了一刻钟的工场选址,金北卫齐是听得津津有味儿,接着,先生在教室前头先挂上了火药场的厂房图,接着是火炉的各种图样,水磨、信子,看得人头昏眼花。 金北和卫齐,一先一后开始打哈欠。 最可怕的是,太学生们竟然手握毛笔各自在纸上飞速地又写又画,看来是要记录郑演的讲课内容。金北卫齐也赶紧蘸了笔,可是完全不知道写什么好。 一下课,林盘、侯从与练世钊、乔敏就过来了,说是约了一起出去走走,清醒清醒脑袋,林盘带头,练世钊配合、乔敏添油加醋,把卫齐好一顿夸。 “到底是百闻不如一见!” “到底是行万里路!” “到底是英雄出少年!” 不仅如此,还七嘴八舌叙起了家族关系、大桐共同的好友、以及爱去的吃喝玩乐场所。 唯独金北有些敷衍,他一心望着莲意所在的塔楼,想过去瞧瞧。 但是侯从拉着金北,“适才金侍卫所言,在下深受启发。还想着多多谈论进益。据说您其实都做到将军了,而且打过仗,立过功,在下有些小小的问题,能解答与否?” 金北因为就是按着莲意的意思安插进来打听荷味与乌别月谷的线索的,不能冷落了人家,所以大方地答应着,“侯公子不需要客气,尽管问。” 侯从噼里啪啦把自己看过的兵书几乎都都搬了出来,问了足足有一百个问题。 金北挑能回答的回答了几句,勾引出更多的问题。连林盘几个也过来听。 金北只能自己劝自己,莲意都那么大了,小伶俐又很会照顾人,没事的,没事的,中午就见了,中午就见了…… 中午终于到了。 第二十七章 小别胜如何? 如此这般下来,反正接下来的课,基本上没有一句话听懂的,而课下呢,则全部用在给林盘、侯从几个人讲解军队的事务上了。 不过林盘也很有待客之道,茶水点心的都分给金北、卫齐,提问和听讲,都极为耐心。 金北也分不清自己讲到哪儿了,一会儿说到天气和打仗的关系,一会儿说到世家子弟如何与征来的流民兵士相处,一会儿说到军纪,一会儿又说“夜惊”和哗变。幸亏卫齐嘴碎,时刻帮金北补充着,不仅林盘他们四个,越来越多的太学生围过来。 最后一节课的钟敲响了,卫齐搂着金北咬耳朵,“我觉得,这些读书人还行。不是说嘛,不耻下问,他们还真听话。咱们讲的时候,我感觉他们都有些不服气,可是不表现出来,把咱们当老师一样供着,挺好,挺好,风度,风度!” 午时一到,郑演喝了口茶,说今日讲的没有再多的功课,大家回去还是把底子别忘了,各自找《春秋》的一篇去做注解,再自由出两幅对子对好了交上来。最后,特意强调,“金北和卫齐二君,别忘了补出来一早本来就该写点火炮的文章,另外,我刚刚交代的功课你们也要做,不然,是要受罚的。” 说完这话,郑演就整整衣裳,站了起来,金北卫齐跟着太学生们站了起来,鞠躬致谢,等着郑演离开教室。 林盘和侯从凑过来,把自己的书包交给练公子、乔公子收拾,一人拉住金北,一人拉住卫齐,“走,中午喝酒去。” 卫齐挺愿意的,连一点矜持都没有,“昨夜正好喝多了,很适合喝一个还魂酒。” 金北恨不得飞到莲意身边,“恕在下,不能从命,太子爷有旨意在,我们两个还要照顾小徐妃娘娘。” 林盘和侯从拉住他们死都不放,“不同意?那就不要出教室门。” “论起照顾人,小伶俐比你们强,那里书童还有七八个,都叫了去侍奉小徐大人。” 连乔敏也说,“你们和我们喝酒,喝倒我们,功课就由我们代写。” 正拉扯着,莲意和惠久一起进来了 金北双眼一亮,整个人都化作了一个大笑脸儿。 “殿下,殿下!” 莲意也高兴,可是自己在太学当官,只能尽力持重些,先和林盘几个人见过了礼,又把惠久介绍给他们,接着就听侯从说,“小徐大人放不放人?让金侍卫卫侍卫和我们喝酒去!下午只是自修,喝多了也没事。” “放啊,不过,你们去哪里喝酒,喝多少,可要告诉我。我也是操行官呢!” “佩服佩服!”四名太学生故意打躬作揖,“听您的,不多饮,就在花局隔壁的等一响!回来还给您带一半拉儿的炸鸭子皮,半壶花蒸烧酒,下午您吃着好办差。” 莲意听着,觉得不错,“谁做东?” “我我我,您放心。”林盘拍着胸脯。 “那就有劳四位公子照顾金侍卫和卫侍卫了。” “什么?”金北抗议,“殿下,您怎么吃?” 惠久接话过头,“爷就是让我来接小徐妃的。我们去体微街吃。下午给你们带熊掌来。” “那不行,”金北坚决拒绝,“惠久,你知道太子爷的意思,我不能离开小徐妃殿下。” 莲意刚想说什么,惠久先开了口,“我当然知道太子爷的意思,那不是当初嘛——如今,此刻,就是太子爷让我来接殿下的。你是侍卫,我也是侍卫,咱们现在就算个交接,你也没失职,我证明。” “不行。” “行。” 惠久一心要金北快点儿打听到春药的事儿,简直是寸步不让。莲意打断他们,“别耽误时间了,都饿了,我跟着惠侍卫走,金侍卫卫侍卫与林公子诸位公子大家一起去散淡散淡吧,只是下午不许迟到,自修也不许迟到!” 教室里所有人都高兴了,除了金北。他的眼皮往下一低,接着对着莲意恳求一般地说,“那,您过来一下,臣有几句话嘱咐您。” 这,还依依惜别了起来。 众人眼光里都闪出了四个字儿:有点奇怪。 莲意怕如果拒绝他的话,在别人眼里会更奇怪,因而点点头,“行。” 金北放下众人,拉着莲意到了教室后头最角落里,一边上下左右打量她,就好像怕她缺了块肉、少了根头发似的,一边压低了声音说,“您好吗?” “嗯,你好吗?” “是,”金北笑了笑,“做什么了,这一上午?” “写文章,两个弟弟也来了,晚上和你说。” 金北本来就盼着晚上,现在更盼了。 “有什么害怕的事儿没有?” 莲意摇摇头,“看你说的,没有,太学里还不安全吗?再说,我从那窗口,能看得到你,看到你好几次。” 金北听了这句话,心满意足,“是吗?臣向着塔楼看,却没看见您。” 莲意想逗他,“那说说你,你有什么害怕的事儿吗?” 金北挠挠头,“被先生吓坏了。” 莲意捂着嘴巴“吃吃”地笑,因为怀疑过金北片刻,此刻满心愧疚,对他越发有种怜惜的感情在内,于是细声细语嘱咐了起来,“虽说是要打听春药的事儿,也别着急,先处好关系再说,另外呢,虽说是喝酒,别真的喝,看喝多了难受。” “好,臣乖的,听您的。放心。” 金北又想打自己军棍了,于是狠狠心自己结束了这份相处,拉着莲意回来,把她交给惠久,啰里八嗦说了一通,“是坐马车吗?走哪条路?来的时候谁知道你来?你何时把殿下送回来?殿下中间要更衣你知道怎么伺候吗?你一个人来的还是有队伍?几个人?几把剑?有刺客知道怎么办吗?” 最后,是卫齐捂住金北的嘴巴,惠久翻了个白眼,一句话不回答,带着莲意走了。 惠久只有对着男人的时候话多,护在莲意身边一脸严肃,离开教室就手扶剑柄,凡是擦身而过的人全部上下打量,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带着莲意出了太学南院门,就有一小队五个太子扈从上来请安。有了伴儿,惠久放松了些,才和莲意聊了句天儿,“一会儿您肯定高兴,白曼珠他们都在那边儿了!” 第二十八章 中午陪太子爷吃个饭 莲意一听,不信神佛也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想想自己见过的冷宫那么惨,曼珠好歹是伺候过荷味的人,自己又对人家有过承诺,这下可好了,算是重新投胎。 莲意想知道太子妃那边的动静,接着问惠久,“怎么接出来的?” “拿了咱们爷的手谕,余明忙活了半天,带他们又洗又换,又找太医院看身体,怕有病过给人,然后又给吃的,又带着去皇后娘娘的显荣宫会报谢恩,把名儿也挂在显荣宫,又通知了欧阳大太监、沈大太监,又领新的银子、粮食、铺盖,这才去了新院子。估计咱们到的时候,他们也没安顿下来多长时间。” 莲意由衷感慨,“安排这些细处的事儿,也都是能奈何功夫啊!” “何尝不是呢!” 莲意忽然想起了陈确,“几个太监宫女儿尚且如此,皇上要安顿整个天下,岂不是更繁琐?” 惠久笑了,“殿下您真有意思,去了太学两天,目光越来越高远了!” 莲意听得出来惠久是真心实意地,虽说有玩笑的成分在,并非冷嘲热讽,她摆摆头,“可不是嘛。” 一行人已经出了太学中街,上了马车,惠久带着人骑马左右相护,莲意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又想起了金北。 也有陈舆。 嗯,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掀开车窗帘子,瞧见外头有人在卖花。两个干干净净、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梳着双髻,眉毛画得极细长,走在街边,笑靥如花,叫卖起来春风满面,拿手里的花篮里更是姹紫嫣红。 她们看见莲意,走了过来。 惠久等几个侍卫看到莲意略微点头,也就放人靠近马车。 “这是些什么?” “贵人好眼光,我们有桃花梨花野菊花,这是城外采的,别致有野趣,还有山茶、茉莉和海棠,如今牡丹也开了,只是太名贵,不能带,您想要啊,给您跑回花局拿。” 莲意被她们带动得喜气洋洋,再看那些花儿着实娇嫩可爱,抬头问惠久,“爷喜欢什么?给他带上些?” “爷喜欢牡丹,但是大徐妃喜欢茉莉。” “我也喜欢牡丹。”莲意说。 两个小小的卖花娘会做生意,柔声细语地劝,“茉莉花香,但是不显,买了可以搭配个红色的大花儿,海棠与月季就好,这边儿绿叶子、枝条也尽有,新鲜着呢!好看着呢!” “就这样吧。” 卖花娘互相配合,三五下选好了花,扎在一起,高喊着“谢贵人娘子赏银子!您家郎君前程似锦,您家自身花开貌美!”奉上了花束,逗得莲意不停地笑,除了花价,还格外给了一个荷包。 莲意捧着鲜花下了马车,进了体微街那所院子,就看到白曼珠等宫女儿太监跪了一院子。 莲意快步上前,先把白曼珠扶了起来,两个人隔了几日不见,在这里对望一眼,也是感慨万千。 “你受苦了。”莲意说道。 白曼珠洗干净了脸面和身子,换上新的宫女儿衣服,比那日见面更瘦了,却很精神,她利索地接过了花儿,说道,“谢谢娘娘记挂,谢谢太子爷宽容恩典。以后,奴才们一定好好当差。” 莲意让其他人也起来,每人给了大青钱做见面礼,让他们各自忙各自的去,扶着白曼珠的手往里走,“爷在哪儿呢?” 陈舆在西厢房的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里,曼珠和惠久陪着莲意进去的时候,他坐在炕桌边儿上,正在亲自把看过的文件码起来。 脸上的神色似乎不是那么高兴。莲意整肃庄重,蹲下去道“太子爷殿下万福金安。” 头顶上响起陈舆温和的声音,“起来。” 同时,他一只手已经伸过来,拉住了莲意的手腕子。 “坐炕上吧,没外人儿。” “是。”莲意依旧低着头,轻轻答应着,缓步退到一边儿,手腕子依然让陈舆握着,然后欠身找了找脚踏子,上了炕。 白曼珠也把花儿高高捧起来,“这是小徐妃娘娘带过来的。” 这时候,她才尝试着去再看陈舆。 太子爷见了她,其实脸上已经算是放开了,但是到底是事儿多,眼底眼角、眉心眉尾,都是疲惫和烦恼。 他似乎不想看到曼珠,说了声,“花还行,放着吧。” 曼珠略犹豫了一下,并未放下花儿,屋里大案子上拿了个花瓶儿,向莲意笑笑,“奴出去灌水,两位殿下要人伺候,奴叫几个旁的奴才进来。” 莲意答应了一声:“不必了,快去快回。” 她依旧是因为曼珠被荷味莲累的关系,对曼珠有些愧疚。 曼珠出去了,陈舆还是沉默着,莲意试探着问了句:“爷忙了半日,缓一会儿再吃吧。” 陈舆也没吭声,叫了一声,一个太监进来,把那些文件拿出去。他看着莲意问道:“你怎么样?累吗?饿吗?” “哦,说起饿来,”莲意想起来,“上午让他们的书童上街买了蜜饯,用旧年的橘子做的,有股淡淡的的陈年的味道,不知道爷喜欢不喜欢。” 陈舆像笑话小孩子那样,一边看着莲意把包蜜饯的纸包从惠久手上拿过来,一边说道,“陈年的味道,不就是霉味儿嘛!” 莲意把脑袋一歪,“那腊肉也是霉味儿,不是很好吃吗?” 她拿细纸垫着,喂了陈舆一块儿。 “嗯?”陈舆本能地发出了一声。 莲意得意洋洋,“没骗您吧?” 陈舆把蜜饯嚼了咽下,告诉莲意,“中午就吃熊掌。拿笋和小母鸡炖的。统共赏了东宫四只,今日做了两只,一只我和你吃,另外一只,我派人骑马送到你家里去。给你祖母吃。” 莲意欣喜满怀,这真是大荣耀,她跳下炕蹲下谢恩,又被陈舆拉起来,拉到怀里,“下午做什么?” “还是补写文章。” 这时候,曼珠带着灌好水、插了花的花瓶回来,重新摆在案几上,几个太监抬了食盒和食案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香气扑鼻。 陈舆放开莲意,携手到屋子中间站着,看着下人们忙碌,顺便吩咐惠久也去吃饭。 直到他们坐下来,吃了两口米饭,莲意依旧觉得陈舆的心思不在这个屋子里,她问了一句,“爷又遇到难事儿了?” 陈舆苦笑,“也不是难事儿,是不痛快的事儿,你猜猜?” 第二十九章 父子兄弟男与女,都是孽缘吗 莲意并不知道,荷味是否每次都能“预见”或者“透视”到陈舆的心思。 她不是荷味。 可是,为了陈舆能更喜欢自己,也为了徐家,她便是不像,也要敷衍着像;便是不能预见,也要猜出来。 这是陈舆极为看重的事儿。 莲意想起之前窝在祖母的炕上,搂着祖母的腰,看着祖母和她院儿里的老嬷嬷商量着预备去谭家送礼的事儿,说起谭家二房里的几个少奶奶都爱算命。 祖母嘴巴里“哼”了半声,一个老嬷嬷就说,“老太太自来不信这个。不过,听说谭家找的大师极准。能说到心里去。” 祖母答道:“不是极准了才能说到心里去,是说到心里去才准。这些爱打卦算命的人啊,是盼着人家说中,盼着人家准,恨不得自己把心事先暴露出来。” 莲意迅速分析了一下自己知道的陈舆的情况:眼下,他最在意的事儿还是荷味的出走,但是这已经成了常态,就算有乌别月谷的新消息,他不该是这个反应。 其次,他有个长期的烦恼,身为太子的烦恼。 皇上安排他去紫衣卫,一方面是差事难当,名声不好,另一方面却是皇上本人呆过的衙门,让人猜不透陈确的意思。 这件事,比起板上钉钉的荷味的出逃事实,还让人难受。 如果是牵扯到紫衣卫的具体事务,陈舆没理由让莲意猜,就算真是个透视眼,能把一个衙门里的差事都猜出来?那事情可就大了,那莲意也应该被灭口才对。 莲意在这时候,灵机一动。 自以为负责暗中监察百官。 实际上,大平朝还有个明里负责这档子事儿的衙门:臬司。 以前也是听祖母和母亲开玩笑,谭家那个在养外头生了孩子的女人被接进大宅子后,居然也没闹什么事儿,一切欢欢喜喜,母亲觉得挺奇怪,祖母也是“哼”了一声,“那是因为本就是个外室,出身不差,也不见得好,不重行,重了才打起来,就像紫衣卫和臬司。” 莲意开了口,看着陈舆的眼睛,“可是与臬司有关?” 陈舆脸上的烦恼居然消失了一半儿,“嗯。” 但他接下来问的话,难住了莲意:“你怎么知道?” “猜的呀。”莲意只好这样说。 “那你再猜。” 竟然还有更多需要猜的? 莲意只好扭了扭腰身撒起了娇,“哎呀您又难为人了,欺负死了奴了。您要说便说,奴要好好吃饭。” 陈舆竟然有些吃这套,其实叶千波和徐荷味都不撒娇,他的其他的过眼烟云一般的女人,撒起娇来让人腻烦,莲意如此这般的时候,却透着可爱机灵。“好,我告诉你,也不是秘密,父皇调了大哥去臬司。” 这个臬司,是考察官员的政绩的,有点儿像官场上的操行官。为了公平起见,也为了让官员们别不舒服,臬司里没有过皇族。 陈舆口中的大哥,可能是硕王陈征。 他一向很能干,又是陈确第一个儿子,跟着父亲的时间最长,而且哪里需要哪里搬。 紫衣卫就不同,是用一切暗里跟踪、偷听等等方法,专门管见不得人的去处的的事儿。 臬司和紫衣卫有点儿像,也有点儿不像,可是肯定有点儿互相冲撞。 太子爷去了紫衣卫后没多久,还没正式宣布呢,大皇子就被安排进臬司。这是陈确要严控百官的表示?还是陈确要两个儿子竞争的意图? 陈舆叹了口气,问莲意,“你说,我是不是很小心眼儿。容不下人。” 莲意坚定地摇头,“怎么会呢?那小猪们吃老母猪的奶,还互相挤呢!” 陈舆故意板了脸,“你骂我呢?” “哪里敢,奴骂小猪仔!” “瞧你那小样儿!你还见过小猪仔吃奶吗?” “嗯,外祖家就有啊。奴可是吃过猪肉、见过猪跑的人!可了不得了!” 陈舆笑了几声,“真的不觉得我小心眼儿?” “奴说句不中听的,虽说是父子兄弟,谁都不欠谁的,您一定要宽容大度吗?” “所以不讨厌我?”陈舆似乎是问得郑重其事。 “不仅没有,还更喜欢您了!”莲意笑。 “哟,你告诉我,假设喜欢我的最高级别是状元,你现在,是童生了吗?” “至少是秀才。” 一顿饭也算吃的热闹,等太子爷和莲意都吃完了,白曼珠带着人来收拾。陈舆还是那个样子,故意不看她。 或者是,不敢看她。 莲意假装看不见,就着一个太监的手里漱漱口,吐到痰盂儿里去,就听到陈舆端了碗新茶啜了一口,问她:“太学生你认得几个了?” 莲意把林盘等几个人说了一下。 “还不认识什么蛮夷来的那些质子吧?” 莲意摇了摇头,脸上是脆弱易碎的笑,因为不知道接下来陈舆要说什么。但是此刻的预感不太吉祥。果然,陈舆接下来的话,有一点点儿吓人:“你别一直大大咧咧地,得多接触他们,有什么动静儿,告诉我。” 莲意没法装听不懂,也不敢只管低着头不说话,仔细斟酌了几句话出来回答他,“奴懂的。奴只能说尽力。荷味姐姐,可帮过您?若是帮过,奴恐怕不及她。“ “别人都不敢提她,你偏要提。”陈舆的脸半明半暗地,站在奴才们搬东西出去的屋子里。莲意挺了挺胸,“我们不提,但您自己也在提。再说了,如今论到公事,有何忌讳的?” “哼!”他只是这样说了一声,但是认认真真起闹了起来,背过身去,用压低的声音说,“出去。” “又来了,天天考察奴就罢了,天天理所当然似的,好像姐姐的罪过,都在奴身上。” 莲意回敬了太子一句,陈舆手上的茶碗子就摔了过来。 她躲了一下,依旧是插着她的脸飞过去,摔在墙上,粉碎。 热水倒是只是滑过她的皮肤。 吓一跳不算太大的事,当着太监宫女儿们给她个没脸,莲意有些受不住,拍了拍衣服,拔腿跑出了那间厢房。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第三十章 两个卖花的小姑娘 曼珠在后面跟了来。 “小徐妃娘娘,您慢点儿,看跌倒了。” “他对你主子可也这样?”莲意还在往外跑。因为曼珠的身份是宫女儿,又刚从冷宫出来,不太好出到院子外头,连忙把莲意拉住了,对她咬耳朵,“有时候也闹脾气,权当撒娇了。我们主子也不让着他。” 莲意气得腿软,停下了,眼里只冒火,“我看,就不该让着他。” “您等一会儿,爷自然就好了。” 莲意把曼珠的手一握,“你告诉我,我要是走了,他能拿你撒气吗?” “那倒不会。” “那我就放心了,我走。我哪有功夫等他消气,我还有差事呢!” “您怎么走呢?” “大路上拦个马车,有那么难吗?有钱去哪里不成?” 莲意正说着,看到惠久咬着一张饼跑出来,准是听到动静了,“殿下别急,臣送您!” “不许送!让她自己走!她本事大!她自己觉得比荷味能干!”太子隔着窗子还在喊。 莲意其实依旧在腿软,但是也不知道哪里俩的力气,简直是像泼妇一样,跳着脚也喊起来,“我可没那么说,我比不过姐姐,可是我也不能无缘无故挨您的茶碗子!” 莲意的嘴上也是滴水不漏,陈舆到底不是吵架能手——一个人,能发脾气,不一定能吵嘴,他一时无语,只能加重强调:“惠久不许去!让她走!凭她本事!谁去我杀了谁!” 莲意甩开白曼珠的手就闯到街上,还特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本来开着的院门愣给关上了。 她没看方向就跑了,跑了十几步远往回看,发现那院门又开了。是曼珠,牵挂地望她这里看着。 可也就开了一会儿,曼珠被什么人抓着领子逮回去了,门也关上了。 莲意有些后悔,不是后悔来到了街上,是后悔自己闹起来,真的连累了曼珠怎么办。 来不及了,再回去恐怕还是火上浇油。 她想了想刚才的情景,眼泪直往下流。对陈舆,她是伤心大于生气。 这场狗血淋头闹得实在无道理,都是因为这两日他太温存,都是因为他连熊掌都记得送到徐家。这样肯定能一点点收服她的心,可女人的心就是这样,往外交给你一点,就敏感一点啊! 话说此时,徐家倒是一派热闹。祖母特意把莲意的父母、姨娘都叫到院子里一起吃熊掌,还分了莲意从前的两位奶妈子一人一块儿。谁还缺口肉呢,不过是个荣耀。 从杨家外祖父那里刚回来的夜白夜辉又摊上差事,屁股没坐稳,又得奉命把半碗熊掌再送去杨家,也是让外祖父放心的意思。 加上晚上的宴席,两个少年跑来跑去一整天。 别说,一见到熊掌,外祖父的咳嗽都好了。 莲意从未自己在街上走过,这时候身边一个侍奉的都没有,她又穿着宫服,只觉得街上的人都在看她。为了礼节,靠近的时候各自躲开她,仿佛她是不能靠近的人。 她想问个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问“如何去太学?” 人家恐怕当她是傻子,趁机骗了她卖钱怎么办? 幸好她不是真的傻,东南西北转了些地方,没有离开体微街太远,好歹转到了一条面熟些的街上,竟然远远看到了那两个卖花的姑娘。 两个姑娘背朝莲意的方向走着,莲意压抑着跑起来的欲望,又不能高声,尽力地追了又追,赶了又敢,只觉得把没体会过的荒凉无助体会了一些,总算拍到了人家其中一个的肩膀。 “这位贵人,您还要买花吗?” “我问路——太学,啊不,那个花局旁边,有个等一响?” 她想见金北了。 两个卖花姑娘笑得甜美,比花儿不差多少,又稀罕莲意这样妩媚干净的样子。刚才莲意在马车上买花,算是恩客。马车走了之后,两个小姐妹才敢出声嘀嘀咕咕:“天,刚才那个贵人,长的真好,莫不是仙女而下凡吧!” 女孩子们之间,与男人又有不同——女人某种程度上,是能摆脱人世间那些俗套的繁文缛节与评价体系的。 当然,如果你沾染了“臭男人”的气息太多,以至于狗眼看人低、趋炎附势的,另说。 心境澄明的女孩子,有时候不管小姐丫鬟、宫里的还是街上的,只要对脾气,或者对了眼儿,哪怕只是喜欢对方戴的耳坠子,喜欢对方说话的声气儿,都能彼此怜香惜玉起来。 男人就就绝无可能,贩夫走卒与王侯将相间,或者说是书童和公子之间,鸿沟太过深。很难什么都不想地去拉着手说说平常的话儿。 但此刻莲意没在马车上,却在街道上自己的身旁,两卖花姑娘才十一二岁,多多少少有些惧怕“逾越”。其中一个看莲意问到了自己知道的事儿,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是有一个,吃炸物煎物的。贵人要过去吗?这个点儿和这个时候,路过的马车是少些。” 莲意觉得她说话利索脆生,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对她们来说有些太高了,先劝说她们别怕自己,“嗯,你们是不是要忙着买卖?这样,我把你们的花儿都买下来,你们就可以回花局了,顺便把我带过去,成吗?” 最开始说话的女孩儿问另一个,“成吗?” 那个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一鸣惊人:“带贵人过去是应该,您穿着这衣服怕是宫里的,拦了马车,谁知道好人坏人?把您绑走了如何是好?坏人多了去了!” 另一个狂点头,“没错儿,我们带您去。不过,您不用拿钱,我们这一路走回去,也是卖。” 莲意最怕欠人家的,“那我帮你们卖?” 两个小姑娘一起飞速摆手,“可不敢,可不敢。” 莲意又出了个主意,“那我订你们的牡丹,你们就算回去取牡丹花。” 小姑娘们对视一眼,又搂着脖子商议了,一起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个交易。 不过事实总是出人意料,大桐的大街上,从未出现过一个莲意这样穿着紫色宫服、戴着官帽的千金小姐,步行着伴着两个卖花姑娘的画面,一时间纷纷侧目。 第三十一章 累丝烧蓝金纽扣的主人 在莲意紫色宫服的衬托下,连带卖花姑娘花篮里的花儿,也好看了很多。 有些人自然就靠近了过来,问起莲意是谁,莲意报了自己姓名,果然四周就惊呼一片,于是买花的买花,跟着看的跟着看。但也没有太过分的人,只是对“太子新的女人”、对“极像荷味的徐家三小姐”,无比好奇而已。 卖花的丫头趁着没生意的时候,终于压抑不住,“原来您是小徐妃娘娘啊。早就听说您在街上和太子爷一起并排着骑马走,又好看又高贵,我们竟然没赶上看那个热闹,今儿竟然遇到了!” 莲意只管抿着嘴儿笑,就听另一个说道,“其实您和从前那位徐妃,也不像。” “真的吗?你见过姐姐?” “到过我们花局,似乎是问什么话儿。” 这个答案让莲意有些吃惊,“什么时候?” “二月?好像是二月里。记得那几天,还炒糖豆呢!” 二月里,那就是去护国寺之后。那就是一切起了变化之后。 “问什么了?她自己去的?” “和,和那个西戎人一起呗。问什么就——反正问的是我们上头的老爷。” “只有他们两个?” “是。” 莲意把这句话记在心里。而徐荷味在二月初就与乌别月谷单独相处过,去过同一个地方。 这意味着什么呢? 三个人走走停停还卖花,也没走多久,莲意猛然看到了一块写着“等一响”的招牌,知道金北吃饭喝酒的地方到了。这条街上果然更热闹,因为附近除了太学,还有许多衙门和贵人宅邸,中午的时候,都过来吃喝。 而再远处十几丈,是个闹市里的带院儿小楼,院子里各色花儿开得热闹,可见就是花局了。 虽然说想立即见到金北,莲意还是决定先探探花局。她提出跟着两个卖花姑娘一起去取牡丹花,两个人同意了,但补充了一句,“您如果也想见我们老爷,我们也能帮您请,就是得告诉我们是什么缘故要见呢!” 这句话提醒了莲意,她身份算是特殊,猛然来访,要有个借口。 她默默想了一下,告诉卖花姑娘,“就说太学的操行官来打听打听相关事宜。” 太学是最高学府,走到哪儿都要给个面子。这个身份好用。 何况莲意也没有别的身份可用。 她随着两个女孩子进了花局,被让到一个清雅的厅上、奉了茶等着,不一会儿就见到其中一个姑娘捧着一个铜花瓶,插着三朵粉红色大牡丹花儿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四十多岁、干瘦干瘦的的男人。 “在下莫因,担着花局局务,见过小徐大人。” “莫局务好。这牡丹真是好看。” 莫因听莲意赞花局,连声说着“多谢”,又夸自己手底下小姑娘们伶俐,花局很多花儿都能派她们送上门,接着就问莲意道:“大人有事要问?” “就是经过这儿,白问问,我们太学生可有调戏花局姑娘的?可以买花欠账的?若有,只管告诉我。” 莫因朗声笑着,表示“绝对没有,从未发生”,还说,“以后若有,一定请小徐大人做主。” 莲意谢过莫因,想了想,订了四次的鲜花儿,还说自己亲自来取,付了钱,离开了花局。 走廊上,她看到个一身绯色华服四十上下的妇人,见到她欠欠身,让开路让莲意走。 那妇人看打扮,只是普通的有钱人家,不过褂子上,嵌着数个累丝烧蓝金纽扣。 莲意面儿上什么也没显出来,也没着急问。由带她来的小姑娘替她捧着花儿,被莫因一直送出来,然后去往等一响。 店里一片热闹,店小二看到紫色宫服就冲出来,听到莲意要找林盘公子,带着她和卖花姑娘前往二楼雅间。眼看沿着走廊一直走下去,莲意认定金北他们在最里头的大房间,她停下来,接过牡丹,“小妹,你叫什么名字?” “可巧了,奴就叫小妹。” 莲意和她相视一笑,都满心欢喜,“那另一个呢?” “她叫阿雨。” “那,咱们出花局的时候,遇到的那个美人儿呢?” 小妹心思都在认认真真伴着莲意过来上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莲意不知道如何形容,只好说:“咱们在廊上擦身而过的,她四十上下,极美,穿得也华丽,还有金纽扣!” “她呀!她可是名人!小徐妃说到金纽扣,奴就知道了,她外号就叫金纽扣,是我怜楼的妈妈,叫叫绿云。不过没人这么唤她。都喊她金五,好像她本来姓金?” “真好,你回去吧。等我再来取花,找你和阿雨说话儿。” “是,您先请吧,有事儿吩咐,咱们下午还要出去做买卖呢!” 小妹蹲了福走了,店小二替莲意把门开了,大声叫道:“有贵客到访!” 莲意一眼先看到了金北,腮上和眼圈儿都微微发红,可见喝了酒。一双杏花般春意荡漾的眼睛,看到莲意,顿时如春潭水泛起了光芒。 再看林盘几个,为了莲意纷纷站起来,原本是围着大圆桌的,现在都像莲意请安问好,桌上的菜肴没剩多少,酒壶摆了好几个。 金北箭一般飞到门口,一把接过来那瓶牡丹花,又望走廊上探探头,竟然发现除了店小二,一个跟着的都没有。 他怕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殿下,您别吓唬臣,余明惠久呢?太子爷呢?” 莲意得意洋洋,大摇大摆越过他走过去,坐在了卫齐为她挪过来的一把椅子上。 林盘几个争着说,“再给您叫点儿菜?” 莲意瞧着他,“不用,不是说给我带半拉儿炸鸭子皮,半壶花蒸烧酒嘛。” “这个点了,临走的时候热乎乎地带上,这花儿,真好看。”林盘说。 “隔壁花局的。” “您去隔壁花局有何贵干?”乔敏一脸懵懂。 莲意扫视了四位太学生一遍,“问问他们,你们做什么坏事没有!” 卫齐和金北此刻齐声又问了一句,“您自己去的?” “嗯。”莲意当着林盘几个人的面儿,不能说自己和陈舆吵架了,“我太聪明了,余明惠久看不住我,我偷着来找你们,看你们喝得如何?” 练世钊叫了一声:“店小二!把打包的东西预备好了!”然后,就看侯从笑着对莲意说,“那歇一会儿咱们就回去吧。” “成。” 于是,这顿“等一响”里头的饭局,就因为莲意的到来戛然而止。七个人一起离开了酒楼,卫齐捧着花儿,林盘拿着酒和炸鸭皮,与侯从、练世钊、乔敏落后一点儿走着,看着路边的风景人情,金北单独与莲意走在前头。 其实莲意挺想和侯从说话的,但又找不到机会。 金北问她,“您胆子太大了,这路上不要说有坏人,车马撞一下可如何是好?” “我又不是小孩子。” “和太子爷闹别扭了吧?” 什么都躲不过他的思绪。 但莲意只想问他,“你家里在大桐,还有什么亲戚吗?” 第三十二章 金北反问,“怎么了?是不是太子说什么了?” 这真是半日不见,两个人就能把几句话都说茬了。莲意没有那些耐心,就敷衍着答应了一声:“嗯。”然后,莲意鼓鼓嘴巴。 其实对陈舆刚才的态度,她现在已经不气了,却有些责怪自己。太子爷反覆无常又不是一天了,她跟着闹什么啊。 莲意很怕金北接着说自己,结果他话锋一转,问了别的上去了,“见到曼珠他们了?放出来了?” “是。我看太子爷连看都不看曼珠,肯定看见了想荷味姐姐。” “嗯。”金北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两个人竟然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看见莲意回了几次头,顺着她的目光找回去,发现莲意看的人,多半是侯从。 “怎么了?”金北又问。 莲意摇摇头,她有点儿想私下里问侯从蜜蜂的事儿。“你们吃饭说起什么了?” “说起了与乌别月谷一起的质子们。那边儿还有十几个。” “这么多?”莲意以前没关注过各番邦留在大桐的质子,只知道有,不知道是谁、有多少,如今一看,规模还不小。 金北笑了笑,“这不算多,这只是进入太学的质子,其他在官驿住着的,还有在其他学里读书学道理的,多着呢。” “有没有打听乌别月谷是个什么人?他们有没有说姐姐如何与他有来往起来的?” 金北把本来就不高的声音再放低了些,“都说没有。没觉得他们二人有任何密切之处。尤其是,番邦质子们不参与写作时策,曾经是选策官的柔西公主,几乎与他们毫无往来。” 金北顿了顿,接着说,“不过,乌别月谷这个人,是所有番邦人里头,最有钱的,也是汉文最好的。似乎向乔敏打听过一件事。就是在外租房如何操作。他们行动不自由,有钱也没处使,但是乔敏他们可以,只要想,在太学外边儿找个好房子住着,没人管。所以,乌别月谷的意思,好像是要借乔敏的名头租了,他悄悄儿去用。” “乌别月谷打听这个,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早了,一两年前。” 莲意自己想了想,“那么,太学生们如果租房子,到底是各自找喜欢的呢,还是有什么爱去的地方儿呢?” “正是这个问题。他们当然都喜欢去东风巷和画屏巷附近,与高门大户离得近呗。” “那你家宅子也挺好。” “没错儿。” 莲意把话题拉回来,“这样的话,不知道乌别月谷是不是真的在外头最后租了房子。哪怕他不住,也可以给别人用。违反礼部的规矩租房子,到底要做什么呢?找到骸骨藏里头呀?” “您倒是敢想。”他笑着看她。 “不是如此,要是和这些没关系,我们也无需在意呀!” “那倒是。” 莲意和金北笑了半截儿,忽然发觉了熙熙攘攘的人,都在看他们。 莲意的心里也是一凛,男女之间在大街上又说又笑,在旁人眼里总是有些过于引人注目的。她就这样沉默了下去,略略低着头。金北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从与她并排走,变成了走在她前头,高大的身躯把看莲意的视线挡掉了一半儿。 他们就这样,回到了太学。 在南院门内站住了,莲意一本正经地告诉金北他们,“那你们好好自修吧,不是还有功课吗?我也有事儿,就此别过了。” “不行,”金北拦住她,“不行不行不行,可不能再放您单独呆着了,反正是自修,要不然臣和卫齐去您当差的房里陪您,要不然您到广业堂去,您再也不能离开臣的视线了。” 莲意没说话,没争执,这次果断地扔下了金北,走了几步到林盘面前,“林公子,我要用小伶俐帮忙,到哪儿找他?” 林盘说了一句:“看我的。”接着拿食指拇指放在唇间,打了个长长地呼哨,何止小伶俐啊,另外几个书童一起,屁颠儿屁颠儿跑了过来。其中一个还在往头顶上扣帽子。 书童们跑到跟前儿,不说是先向自己主子问好,反而都笑得喝了蜜一般,冲着莲意就跪下磕头,一看就是演就的套路。莲意作为选策官,是能决定很多主子前程的人,讨好一下绝无害处。 侯从观察着莲意,金北也观察着莲意。但是莲意现在只看侯从。 “小徐大人找小子们做什么?”林盘问。 “作为操行官,我看了太子爷给我的册子,写你们文章的概述写的也累了,我想到处转转,你们都有事,自然小伶俐等陪着我。” 金北靠近她一步,“臣不能陪您吗?” “你自修。” “臣不要,臣今夜哪怕熬夜写文章,现在必须护着您。” 金北看看卫齐,卫齐为了表示支持,也站到莲意旁边。 莲意拿手绞了绞袖口,琢磨了琢磨,想想探听春药的线索,也不在这半天儿,实在是怀念金北在身后的感觉,终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牡丹怎么办?” 金北知道自己能跟着了,差点儿欢呼雀跃,但只能继续稳重着,回答她:“您喜欢,臣就捧着,走哪儿给您开放到哪儿。” 林盘四个人自回广业堂去自修。莲意本想遣回小伶俐之外的那几个书童,结果他们都不肯,似乎尤其想看看“新任代理操行官巡查”的热闹,莲意也只好同意,浩浩荡荡带了金北、卫齐在内的六个人,从塔楼开始查。 塔楼因为是藏书的地方,除了有几间屋子给荷味这样的人用,以及给小伶俐这些人候命或者预备茶点,大部分的空间分为两种用处:一些翰林就在这里修书,那些地方是不能轻易打扰的,要检查操行也要奉旨,另一些是太学生们查资料的地方,等于也可以去自修。 小伶俐走在最前头,其他人簇拥在莲意后面,倒是静悄悄的不打扰谁,从最西边儿起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看,上楼梯的时候,卫齐对着莲意咬耳朵:“依我看,奴才们的房子也要看,奴才怎么就不参与买卖呢?还能赚零花。” 莲意点点头,算是默许,告诉小伶俐这个决定。 只是,第一间大图书房一进来,莲意就深深吸了口气,快醉倒了。 一排排气派的大架子绵延而去,上头都是书。蝴蝶装的也有、卷轴的、册页的,发出阵阵纸香墨香。书架中间有四块儿空地,各自摆了四条大书案,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太学生在用功,他们的小书童都安安静静在一旁奉茶。塔楼与教室又有不同,看来书童能近身伺候。 莲意放低声音问,“小伶俐,太学在册的学生,总共有多少?” “不多,142名中原的,17名番邦质子。” “按理说,他们此刻都该在自修?” 小伶俐不愧于他的名字,走进莲意一步,“奴才明白了,您想看看谁不在是吗?” 第三十三章 过目不忘徐莲意 太学生们,理论上要呆在太学。自然,大家都是成年人,又是富贵人家的子弟,除了番邦质子管的略微严苛一些,剩下的,你不在,也没人非要板着脸劝你快回来、上进、勤学。 可是如果你真的不在,尤其是这刚过午后的春日读书天,你又去了哪儿呢? 操行官确实是要注意这些事的。 而莲意认为,这就是查考春药线索的一条途径啊! 她带着两个侍卫、四个书童,在这间房子里走了一遭,太学生们有抬头看的,也有一直伏案的。 等他们出了屋子,莲意要求小伶俐说出里头学生们的人名儿,以及书童们是否都是一一对应的。小伶俐脑子好使,不仅在另外三个伙伴的帮助下都回忆起来刚才看见了谁,连坐的位置都没错儿。 接着,他们就去了塔楼的另一个房间。 由此,又到教室,又到寝室。金北呢,一直捧着牡丹花儿。 怀恩堂是专门开给质子们的,莲意第一次进来,也算是开了眼界,番邦的王子们一个不少,都在那里写文章,由坐在头上的一个脸色黝黑的带头起来行礼后,又坐下。 “在下徐莲意,新任候补操行官,只是来例行看看大家。” 莲意说。 虽然曾在街上见过几个胡商,不过这东西南北的四夷番邦王子们,莲意是第一次见,虽说他们穿着大桐时兴的衣服,可长相到底与本地人不同。 有几个的眼神和脸色,也不同。 那一定是来中原比较晚的。 番邦质子们,与莲意在其他房间里见过的太学生们也不同。他们对莲意的到来,格外防备,并没有抬头看看就重新去忙功课,而是一直看着莲意。莲意呢,则从门口走了进去,在书案间空出来的廊上,来回走了一遍,低着头,去看他们在写什么。 在这个过程里,她朝每个人都笑了一下,而金北,一直捧着牡丹花跟在后面。 用了半个多时辰,小伶俐带着莲意等人把南院查了一遍,一起回到了塔楼荷味的那间屋子里。书童们一起把茶水点心拿过来就走了,莲意让金北和卫齐坐下歇息,而她铺开一张纸,把刚才见过的所有人的名字,以及他们刚才说处的地方儿,记了下来。 卫齐直砸嘴,“殿下,您这记性也太好了。您都吃了什么?小时候是不是顿顿都是猪脑羊心?要不然,介绍给臣,臣也吃吃,看能不能变聪明了。晚上回去写文章,要把白天和郑先生说的写出来,但是,现在臣已经觉得——都忘了。” 莲意笑嘻嘻地,还没顾得上认真理他,只是在叮嘱他,“好好喝茶吃点心,醒醒酒就想起来了。”她拿着指头数了三遍,发现数目都对上了。 “不愧是太学,大家都克己守纪,一寸光阴一寸金呢!连书童也都对上了……” 金北上前替莲意一张张整理着她刚写的名单、数目字儿和地点,别开了好晾晒,一边说:“这查东西,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哪能一天就问出来。臣不得不对您,旅行劝谏的职责,您的心,不能急。” “那话说,你在罗刹国境内,怎么就把庄王世子妃给找出来了?介绍介绍经验呗!”莲意向后倚着椅子背儿休息一下,看着桌上刚刚买来的牡丹花。 金北瞧着莲意的神色,知道有揶揄他的意思。 但他,恰好,就喜欢她揶揄自己。她如果在意他和庄王世子妃的往事,证明不止拿他当侍卫。 以及,莲意每每想要欺负他、又不敢放心大胆欺负的时刻,莲意看着他的眼神、仿佛要对他为所欲为却终究退却了的时刻,他都极喜欢。 简直是上了瘾。 只是不能被人看出来。 但是日子,就是因此而有意思了起来。 “北境以北,天寒地冻,人烟稀少,又有匪徒出没,人能走的路径,能落脚的地方,没几个。再者,庄王世子妃本身有什么价值?对方不过是要换钱或者换些谈判桌上的利益,跑得太远回不来,太近则容易暴露,所以臣先锁定几个小城。往那边一走,马粪、车辙都能看,往来商旅都能打听,何况还有汉地的生意人可以拉拢。再打听出究竟是哪队土匪做的,明确身份,幕后支持者,要找到他们,就好办了。” 莲意悠然地听着,发现金北严肃认真的时候真是明朗,简直是在放光。 只是,他身穿生服,依旧有些楚楚可怜又可笑的样子。“那春药的事儿呢,应该怎么办?” 金北先安慰了一下莲意,“您千万别觉得今日做的事无用。这些人自修的时候作何,绝对值得了解。再说大概齐咱们把他们认了一遍,也是好事儿。其实,一个人若是服用春药,身体上是有变化的,所以,太医院医官那里,总有些消息。” “医官能理我吗?让我看衣案?我这个本领也看不懂啊!” “别急,”金北劝莲意,一脸都是温存的笑容,仿佛莲意做的事情很傻,可是,他都能包容,都能有耐心把她劝回来。 “买药的事儿,不是一锤子买卖,总要动用钱财,还不便宜。卖的忽然发财,买的忽然就穷下去。毕竟太学生们家里再怎么富裕,也就只能给一定数儿的钱在京城使费。不要说大家子都不惯着子孙,朝廷对太学生带多少银钱,也有规定。不仅如此,卖的也可能先穷了,再富裕。如果不是先穷了,那么麻烦卖来卖去,要干嘛?” “所以?”莲意从椅子背上起来,趴在桌子上,双手托起了腮。 卫齐翘着二郎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还不容易,我们营里的手段多了去了。不说别的,把刚才那几个小兔崽子叫上来,问他们,哪家公子忽然没钱打发你们了?哪家的穷了又富了?谁忽然得了痨病?算了,谁忽然就在姑娘的事儿上表现异常?让他们一轮轮把您写出来的名单给他们,拿这些问题问他们,让他们在一些姓名上画圈儿,这重合的几个人,肯定有问题!再让小伶俐的主子们认认,又不打草惊蛇,又能划定个方位。” 第三十四章 和你一起写字的日子 “把你能的。”金北简直是带着爱和自豪看着卫齐。 “卫妖精,不错嘛!可是,他们要画名字,万一看见了其他人画的咋办?至少会互相影响。”莲意说。 卫齐并不知道自己落在了危险的边缘。“多抄几遍呗!每人拿一份。” “好,你们俩抄。”莲意心满意足地跳起来,就跑到柜子旁边找纸笔,一回头,金北卫齐两个都站在那里,基本上又要哭了。 莲意循循诱导:“四个书童,需要四份名单,已经有了一份,剩下三份,也算我一个,你们一人只抄一份,怎么样?” 金北想到了什么,“臣看,把两位徐公子叫来帮忙也行,怎么也比臣下们快。” “不行。我亲自给你们研墨。” “那臣下们没桌子。”金北还在垂死挣扎。 莲意一人一只耳朵给他们拧住,“文章千古事,凡是要写字儿的时候,都无比尊贵,一律平等,一张桌子上坐下给我好好写!” 金北卫齐告了饶,乖巧的坐在莲意左右,倒像童蒙时候读书那样,胳膊碰胳膊,沙沙沙写了起来。 只是,当年坐在一起的,都是些淘气的叔伯兄弟们。 他不能管住自己去想象,如果四五岁上,七八岁上就认得莲意,两家就亲近异常,如果小小的莲意也在北境,如果他们能一起开蒙、念书,那该多好。 他比她大三岁。那么,9岁的他,能背着6岁的她到花园子里去?能跑到大街上偷看罗刹国的商队?能用熊皮袄把她包裹起来?只露一双清水眼睛?还是,把两个人都包进去? 只是,他的字确实丑陋,被莲意探头探脑看了一下,脸立即红了。 “你以后怎么教你儿子写字?”莲意笑问。 “您来教。” “行。”莲意也不想想,就答应了。 金北的心跳老高,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装作平静地开始抄写。 莲意一刻钟就写完了,最终依旧是替了金北卫齐完成剩下的部分,然后把小伶俐几个,叫了上来。 因为有赏钱可拿,又被告知是协助做操行评定的,小伶俐四个人挺积极,分派在荷味那个屋子的四个角落,莲意、金北、卫齐一人看着一个,剩下一个小伶俐,自己在一角儿,算是受到莫大信任。 不一会儿,书童们把名单交了回来,莲意谢了他们放他们走,叮嘱了几句,“林公子们可以知道,其他人就不要说了。” “我们懂得!”小伶俐说。 反正只要不差考他们自己的主子们就行。要说别的公子们真的倒霉了,那还可以看热闹呢! 门被关上了,莲意带着金北卫齐看那几份名单,书童们画了少说二十几个名字,不过完全重合的,四个人都画了的,又在钱上有些嫌疑又在身子骨上有些嫌疑的,只有一个名字。 西戎往西,还有一国,有一个狭长的山谷竟然也与中华接壤,国名墨拉,他们的太子——屈出塔布里。 “咦。”卫齐说。 “哦。”莲意说。 “嗯。”金北说。 莲意问金北,“接下来呢?” “接下来,也没有什么证据,四个书童哪怕全部可靠,也不能去直接问他。当然只能问林盘这几个人。” “拿什么理由问?贩卖春药?” 莲意这话把金北问得一愣。 卫齐仿佛灵光一闪,“不能问蜜蜂的事儿吗?” 莲意没吱声。 她的心里此刻并不清凉。金北给自己改过衣服之后,蜜蜂就追着自己跑这件事儿,她不是真的放下了。花局出现的美丽女人穿着累丝烧蓝金纽扣的衣服,竟然姓金…… “先不要问。让你们插班过去,和他们混在一起,原本就为了不知不觉的时候调查,没必要正面开口。该怎么着我再想想吧,先按下不提,你们俩,自修去吧。” 莲意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似笑非笑,确实有些冷淡,一副不接受驳回的样子。 她希望能够私下里找侯从问蜜蜂的事儿。怎么样才能找到机会呢? 金北眼睛里的失望和迷惑一闪而过,被他自己掩盖住了。他反而阻止了卫齐撒娇撒痴地希望里下来,带着他行礼后退下。 莲意在他们走后重新开始补写烧掉的文章,她忽然想起了已经补写完毕的那片关于紫衣卫的,署名是陈子秋。可是整个名单上,没有陈子秋这三个字。 那篇文章嘛,原文已经烧了。可是,莲意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读的时候到震撼和吸引。 那种震撼和吸引不仅来自于莲意从未想过紫衣卫还能被撤销,更来自于作者的鞭辟入里和各种求证—— 其实还有一点,作者文笔清新,文字流畅,文风更是读起来有种奇异的美。 字也写得好,可是现在想想,是在好的碑帖的底子上,变了些什么。 莲意眼前掠过怀恩堂里她一一看过的番邦质子们的字迹——其中一个与其极为相似。 莲意走出房间,去一楼茶水房找小伶俐,还在里面的几个书童都站起来。 “小哥,番邦质子们,是否也有汉名?” “是。不过奴才们认他们,都靠平日里听他们互相称呼。所以刚才和您说的名字,都是他们本来的名字。” “陈子秋是谁?” “就是屈出塔布里。墨拉国当年与我大平夹击西戎有功,皇族赐国姓。据说塔布里是出生在秋季的美男子的意思,子秋二字,还是关大人给取的呢!” “这样啊!” 莲意让小伶俐们继续呆着,她想自己一个人出去。 除了塔楼,莲意直奔怀恩堂。远远的,竟然看到一个高鼻深目身红头发的番邦人,坐在夕阳里读书。 自修嘛,这是可以的。 莲意走到他面前。 “阁下尊姓大名?” 对方站了起来,把书放在了身后,他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瞳仁是暗绿色的,近了看起来,有刮掉的茂密的绿色胡茬。 ”小徐大人,这厢有礼了,在下叫屈出塔布里。” “请坐,我找的就是殿下。” “不敢不敢,敝国太子,在大平朝只是世子的身份。” “那么,邸下。” “小徐大人有何贵干?” “当然是谈谈时策文,是你写的那篇关于紫衣卫的选题文章吧?我甚是喜欢。” 屈出塔布里简直是被意外之喜砸中,满脸是笑,“在这里谈?还是哪里?” 第三十五章 牡丹花一样的太子爷心似云中月 “这里也可,在院子里走走也可。” 毕竟墨拉国太子不想让自己的文章被太多人知道,所以建议莲意,“还是走走吧。” 莲意从文章的内容开始说,一板一眼问他资料和数据的来源:看了那块儿碑文?翻了哪些日记?请了多少客?花费多少? 因为这些问题关系到自己文章到底有没有价值,屈出塔布里不敢隐瞒,一一回答。莲意算了算,“哟,这一两年你都在忙这个,少说也要花费一千两银子!” “是。” “那,我就不得不查查你的账目了。” 作为质子,屈出塔布里从自己母国带钱带物,大平朝也给费用,都有账目可查。 屈出塔布里低了头,不肯说话。 莲意就一直等着。 这位王子终于抬起头来,“您不是真的操行官和选策官,只是替补。说不定呆几天就走。” “我正在努力不走,因为想弄明白我姐姐和乌别月谷怎么一起走了。” 屈出塔布里反而笑了。 莲意这个动机,对他也不是什么威胁。 “您并非为了时策文而来。” “怎么?”莲意有些生气,“现在是我问你话?你来套我的?” 对方又不说话了。莲意心里着急,她知道自己必须“多听少说”,可是好像不知道如何做到。 但凡问出一句,其实就是给出信息。对方听了,可以不回答,可以用谎言来回答。 想象太子爷陈舆在紫衣卫当差,“审讯”,确实是件难事儿。莲意觉得自己做不来。一切都澄明如月,大家都清澈见底,不好吗? 屈出塔布里就是不配合,以她现在的身份,根本没办法拿他怎么样。 再给点时间还可以抓他的错儿,如今,好像只能威胁他不给他的时策文机会。 可是,这不是莲意的作风啊! 说到时策文,他一个番邦人,文章里对大平朝简直是拳拳之心,文如其人,莲意不愿意相信面前的男人是个贩卖春药的。 “行,我告诉你,我知道我姐姐屋子里有春药,和你有关系吗?” “有。” 咦?配合起来了? 夕阳一点点开始往下斜。 “你知道,我很欣赏你的时策文,我准备极力推荐的。而且不准备拿卡你的文章来威胁你。我甚至想帮你。你帮帮我吧。” 顿了顿,莲意说了实话,“行吗?” 王子还是不说话。 “只要没害过人,我也不会惩罚你。” 屈出塔布里还在沉默着,陈舆骑着马,出现在了院子里。 莲意注意到了屈出塔布里的目光,回头看见了陈舆。她没忘了两个人中午刚刚闹够别扭,完全不知道太子爷来做什么。可是当着“外人”的面儿,还能如何?莲意扔下屈出塔布里迎着陈舆走上去,陈舆,也下了马。 “奴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莲意因为穿着女官的宫服,行了公礼。 “小徐大人免礼。”太子说着,越过她,还把马缰绳递给了她。 莲意再一抬头,只赶上了和那匹马对视。 马后头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余明惠久呢?扈从们哪? 这匹马和莲意骑过的金北的那匹不同,个头都比一般高大的马还高出半头,浑身金红色的毛,脸是俊秀至极,眼睛里都是傲气。 莲意对动物,是又喜欢又有些惧怕,说起来有些叶公好龙,除了小狗仔小猪仔小猫仔外,都是敬而远之地偷看看。此刻,她手里握着马缰绳,和太子爷的坐骑面面相觑,心里直打鼓,又不敢放了绳子,只好把眼神别开,转身去看太子。 陈舆已经走到屈出塔布里身边儿了,两个人显然认识,屈出塔布里先行礼,太子则立即作揖回礼,一个说着“请殿下金安”,一个回应“愿邸下康健。” 还挺和睦。 到底是隔了十几丈远,莲意明知道自己是马桩,不能把马给丢了,可是要说是牵着马跑过去把缰绳还给陈舆,她还真的不敢。 她怕自己一动,马就踢自己。 所以,四月的熏风里,莲意在夕阳底下,牵着壮硕的一匹马,凄凄惨惨可怜巴巴望着大平朝太子爷和墨拉国太子爷亲切友好地说话儿,一动不敢动。 两位太子都挺斯文,陈舆问屈出塔布里,“小徐找邸下聊什么?” 徐莲意这就成了“小徐”。 屈出塔布里回答道:“小徐大人读了在下的文章,是来说这件事的。” “关于什么?” “紫衣卫。” “愿闻高见。” “弊大于利,可以取缔,如何善后,也有些拙见。” 陈舆“嗯”了一声,“确实动人。”他这才转身,看了看莲意。 他的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小徐大人是看中这篇文章了吗?” 莲意不知道抬高声音会不会吓到马,近了之后岂不是要踢自己,只好压着嗓子回答,“是。” 莲意是看出来了,陈舆让莲意这样呆着,显然是报中午的一箭之仇。他现在那副得意的嘴脸呀,笑得比莲意买的牡丹花儿还美。 陈舆没有一点儿早点儿结束莲意这个状态的意思,“那二位聊得如何?” “刚开始。”屈出塔布里说。 “想接着聊吗?”陈舆问莲意。 莲意依旧压着嗓子,“殿下有事吩咐,奴就改天再找邸下,殿下若没有……” “我来,当然是找你有事。”陈舆打断她。 莲意冷汗都出来了,“那,余明惠久呢?可先替您牵了马,到塔楼等奴。” 太子背着手,在屈出塔布里旁边儿踱步,“我是自己来的,没人跟着,就一匹马。你好歹也是我东宫的人,牵马的差事,是你的。” 莲意也决心要报复,她学着金北对自己的强调,义正言辞,尽量忘了身后那匹马,“殿下,奴既然是东宫的人,就要对您履行劝谏的责任。您身为太子,一国之本,居然独自行动,大错特错。” 陈舆那张嘴,笑得简直就要绷不住裂开了,“谁说不是呢?父皇知道了,一定让我先打板子,再跪在瓷片儿上背文章。只有那种情况下,才能真的反思自己的错误。说起来,你作为我的侧妃——” “还不是呢!” “你作为我的女人,私自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和卖花姑娘勾搭,到花局闯荡,到街边酒楼上晃悠,你觉得合适吗?” 莲意离开体微街那说宅子的行踪,他全都明了,不愧是在紫衣卫当差。 “不太合适。” 莲意刚说完,正好赶上身后的马喷了喷鼻子,自己吓得原地一跳,又怕引起更大的反应,浑身僵直地硬是控制住了自己。 陈舆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你原来真的怕马。” “奴不怕,奴那日还骑马了。奴只是和您的马不太熟。” “有尊严,挺好。那么,我郑重向你提出邀请。” “请您说。”莲意这时候看了看变成“多余之人”的屈出塔布里,觉得对他一阵抱歉。 陈舆也看了看墨拉国的质子,“那么邸下做个见证,我要与徐莲意一起,反思独自行动之罪。” 第三十六章 太子爷挑战金侍卫 “是。”屈出塔布里答应着。 “哎呀,我来是干嘛的来着?”陈舆挠了挠头。 莲意又不服气,又无可奈何,何况此刻又在害怕。 陈舆满满地想了起来,“哦,对,原有一件事,要来问几个太学的学生。” “那您快请问。”莲意比他还急。 “嗯,咱们不是说了这一会子话儿嘛,想是——该带走的,都带走了。” 陈舆说的云淡风轻,莲意却明白,陈舆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紫衣卫他的手下都在暗处,在莲意牵着马缰绳、听陈舆瞎扯的这小段时间,他们把该“请”的人,请走了。 屈出塔布里似乎也猜到了一点缘故,脸色微微一变,也没说话。 陈舆转身往教室那边走去,屈出塔布里没有“退下”的命令,只能跟着,莲意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牵着马跟过去。 陈舆没回头,却知道莲意跟上来了,“我不想现在回体微街,就让余明惠久去问吧。你不是从等一响带了鸭子皮、花蒸酒吗?还有热乎劲儿吗?不请我吃吗?” 身为紫衣卫司隶校尉,陈舆真的是什么都知道。 “是,该请您吃。”莲意答应着。 但陈舆立即转了话头子,“金北呢?” “殿下,金北自然时刻听您命令,时刻要跟着奴,是奴把他和卫齐骂走的。” 陈舆脸一沉,“我说要罚他们了吗?” “哦。没有。他们现在在广业堂。”莲意在这种情况下,不能随着心意闹。陈舆问什么,她最好就好好说话儿。 “咱们找他们去,到北院校场上玩玩儿,早就听说他们两个骑射功夫好。”他又看看屈出塔布里,“邸下也一起吧。” “是。”依然是这种回答。 “至于你嘛,”陈舆终于看了莲意一眼,“你就乖乖跟在我身边牵马。另外,我提前好心告诉你,跪瓷片子可疼了,时间也仿佛被拉长,最好现在就打好主意,怎么度过那段时间——我想想多长来着,一个时辰。” 陈舆要惩罚、折磨莲意这件事,果然是时不时要来一下。莲意胸口堵了个大石头,默默无言,跟着两位太子爷,牵着匹马,走到了广业堂。 教室里一片安静。金北和卫齐看到莲意就站了起来。 莲意也注意到,林盘、侯从、练世钊三个人脸色紧张。而乔敏,不在他们身边。 陈舆这种身份的人来了,太学生们自然像见了先生一般肃然,立即都站起来,请安,问好。又看见屈出塔布里也在,一时之间不知道这个阵容是为了什么。 金北发现莲意站在教室外,紧张兮兮手里握了个缰绳,连忙箭步冲出去,却被陈舆拦住了。 两个男人看着彼此。 “金侍卫,别急。其实,我是来找你和卫齐玩儿的。北院有个校场,咱们去演练演练。认识了这么久,也知道你功夫好,可是总没空儿请教。” “可是娘娘她——” “她嘛,此刻起就是我的临时扈从,牵马的。”陈舆也没再给金北说话的空隙,“诸君有自修累了的,只管来校场观战助威。” 哗啦啦,站起来几个人,不过没有林盘、侯从和练世钊。比起听屈出塔布里讲他知道的事情,侯从对于蜜蜂的事儿有多少了解?莲意也很在意。她需要找一个既光明正大、哪怕是大庭广众下的、可是又能相对私密的情况,问问他。 不给任何人听到。 好吧,先放放。 有五个太学生站起来,其中一个说,“愿随喜太子爷身侧,一睹风采。” “好呀,走。” 陈舆为先,离开了广业堂,金北、卫齐和屈出塔布里跟在后面,莲意牵着马,跟在一边,那五个要“观战”的太学生,则更落后些。 一路上走出南院,又不知道从哪里跟出来一些太学生,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就趴在窗子上看呢,还是如何得到的消息,总之就参与到了队伍里。 陈舆不说话,也就没人敢说话。金北除了自己走路,眼睛都在看莲意。 “金侍卫。”陈舆叫了一声,就在走出南院大门、踏上中街的时候。 “是。” “这些日子,你作为小徐妃身边儿的侍卫,做得很好。哪里不太好,也是她太淘气了。怎么样,你和卫侍卫带过来的那些城防上的人,谁更可靠?” “殿下要他们办什么事?臣要考虑了,才能做出判断和推荐。” “接替你,做妃侍,你来体微街跟我。自然,你不喜欢的话,也可以回去找韩普老将军。哦,至于什么时候,我还没想好。” 金北收回看莲意的目光,心里忽然煎了一下。这一出又是从哪里来?这是他说了测试自己的态度?那又是为何去测试?他这是要惩罚莲意?那为何认定这是一种惩罚? “是。”金北回答。“臣会拟出个名单供您选择。” 莲意因为也想着同样的问题,把害怕马的心情反而放下了,思绪纠结着一路沉默,问也不敢问,到了校场。 金北主动问,“殿下想玩什么?赛马?” 金北的马也在附近,如果赛马,至少有一段时间,莲意毋需再和太子爷的马杵在一起了。 “不。那有什么意思?” 陈舆几乎是一边说出这句话,一边把自己佩剑解了,右手做了个向前的动作,将剑在空中掷出,掷向金北。而金北的反应一点儿都不慢,将寒光闪闪的剑接住了。 陈舆则手持剩下的剑鞘,攻向金北。 太学生们一片轰动,认真看武功高强的人这样忽然动手,又全力以赴的架势,他们的机会不多。 连太子爷的马也兴奋起来,向前向后、向前向后地踏着蹄子。莲意就跟紧张。她感受到马呼出的热气,和焦躁的心情,只能死死抓着缰绳,心里决定要是马惊了,她也不能放手。 本来不想看陈舆和金北对打,但可能是因为害怕马,莲意也不敢看别的地方,竟然眼睛都没眨,看了全过程。 一开始确实有些惊悚的华丽感。身穿白龙袍的陈舆,与身穿浅碧色生服的金北,几乎同时动手,一个用杀气腾腾的剑,一个用装饰华丽的嵌宝掐丝金剑鞘,招招势如飞鸿,步步紧逼,快得让观者目不暇接,却让人能在落后那么半拍之际,回忆起来:刚才金北的剑尖指到了太子爷的颈前,而太子爷的剑鞘则横扫过金北的左肋…… 第三十七章 太子爷又有新花样儿 斗了片刻,莲意和现场其他的人一起明白了:其实他们也没有真的要伤害对方的意思。不会功夫的人看起来惊险,父母师父打着骂着、酷暑严寒里练出来真本事的人,也就是这两位,能极好地控制住自己,不过是比试各自对招式的掌握、发挥、反应,自娱而已。 不到一刻钟,两个人从半空中的一招缠斗一起落下,踩实平地,剑与剑鞘被以同样的姿势相对,而剑身继而被金北掷回,重入剑鞘。 陈舆倒是异常开心,“我输了。” 他说完这三个字,莲意也明白了——最开始,陈舆算是突袭,金北不慌不忙接住了,整个比试过程,两个人看起来旗鼓相当,而落地的那一刻,在陈舆有准备的情况下,金北还剑成功。 还剑这个动作,原本可以成为杀机。 金北单腿跪下行礼,“臣下失礼了。” 陈舆倒像是忘了其他的事,一把拉起了金北,“不不不不不,”他连说五个“不”字儿,韵律跟念诗一样,这般可爱,莲意还真没见过。 太子爷是发自内心地高兴,“为人君者,闻过则喜,不仅如此,知道自己的劣势也应该喜。喜我大平朝有金将军如此的能手,也要喜我自己发现了剑术上的缺漏,以后,咱们还要多多切磋!” “是!” 金北这样说。 观战的太学生们齐齐喊道,“太子殿下海纳百川,常思进取,我辈之榜样,大平朝之福泽!” 莲意又不懂陈舆了。在女人的事情上,他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阴晴不定,怎么忽然这样大度起来?又不像是装的…… 正琢磨着陈舆,被琢磨的这个奇怪的男人转过视线,遇她对上。 太子爷觉得,莲意琢磨自己的样子,真的很动人。 陈舆心里,像吹过春风一样喜悦。但他把视线转回到金北脸上,似乎意犹未尽,“第一局,金将军赢了。”他开始刻意不用“金侍卫”三个字,以示敬意,“我们再比!” 金北也看了一眼莲意,想知道她怎么想自己。 不过,莲意好像一直在看陈舆。 金北没时间去失落,回答太子爷:“听候太子爷指示。” “刚刚比的没意思,咱们比做教习的本事。谁教出的徒弟强,谁就赢。徒弟呢,就是一个人——徐莲意。” 金北的脸上挂上了一点真诚都没有的、只是与陈舆程度类似的笑意,“臣不懂。” “这有什么不懂的。徐莲意那天多亏你,好像学会了骑马。射箭,没学过吧?不会吧?我在宫里跟着师父,学的是龙角八天流,金侍卫呢?” “臣是北境的陇忠石姬御雷流。” 莲意根本没听过这些名词,听完这些字儿堆在一起,迅速迷惑了起来,打了个哈欠。 她牵着的马受到影响,也打了个哈欠。 陈舆简直是太兴奋了,声音都提高了一分,“让卫齐一刻钟内给莲意打个底子。然后,你教她一刻钟,我教她一刻钟,再让卫齐带她练一刻钟,这总是公平了。结局呢,就是让她来射箭。你我不必谦虚,都算是高手,莲意必须在替两个师父出战的时候都尽力,不然,咱们可看的出来。” 所以,众人的目光又一次集中在莲意身上。 莲意知道抗拒无用,所以,甚至在屈出塔布里仗义执言刚刚说出了一个“可是”的词儿时,伸手把他的后半段话儿拦住了,“奴但凭太子爷差遣。” 金北看到莲意如此说了,认为已经是泼出去的水,而且明白,这是陈舆一时兴起又想起的惩罚莲意的招儿,八头牛拉不回来。“臣也但凭太子爷吩咐,不过,射箭就射吧,不要上马。” “骑射骑射,缺一不可。” 莲意的心,像被冰刀刺了一下,又一圈圈儿在里面挖着。 她只允许陈舆挖了三下。她把自己屏蔽了起来。 又能如何呢?作为荷味的替身,她指望什么? “自然,”莲意说,淡淡的,无惧的,“请卫侍卫先上课吧。” 屈出塔布里却在这个时候上前一步,简直把自己要说的说完,“但是——请太子殿下允许臣来教授小徐大人。卫侍卫毕竟是金侍卫的军中伙伴,不够公平。” 陈舆“哦”了一声,“有理,那就有劳了。” 卫齐反而去接过了莲意手里的缰绳,而屈出塔布里带着莲意走向正对一个箭靶一射之地的地方,“请您站好了。” 校场上本来就有伺候的人备着,这时候一路小跑从值房出来,拿了一把一丈多长的蛇皮灵宝弓,一个黑漆箭筒里20只黑漆白羽箭,献了过来。 屈出塔布里接过弓,左步迈前,身体稳稳立住,举起弓来,眼睛只看着靶心,右手接过了一支箭,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嗖”地一声,箭入红心。 陈舆带头鼓掌喝彩。 屈出塔布里这时候才把弓交给莲意,教她迈步,掌握身体重心,手指放在哪儿,眼睛看哪儿,然后似乎是不经意地、根本无需准备地扣弦,算是替莲意射出了第一箭。 一箭飞出,在这种情况下,依旧入了红心,而且是旁边相邻的那个靶子。 喝彩声再次响起。 屈出塔布里做出一副认真教授的样子,悄悄告诉莲意,“贵国20十多年以后,一直有很多人在找先太子的骸骨。在下于水西桥北五十丈左右租了个房子,请小徐大人今晚后半夜前去详谈。在下知道的关于大徐大人和乌别月谷的一切的事情,都倾心告知。如果说20多年的事渐渐奔腾成一条大河,我们每个人,包括小徐大人您,都是汇入的小溪。” 莲意一字一句听清。 “很多人在找骸骨”,“荷味与乌别月谷与这件事有关”,“如今发现的事儿都与此事有关”,“我自己也被牵扯进来了,只是还不深”。 这些想法飞过莲意的心头。 她说了一句,“我听明白了,多谢。我知道了,邸下等着我。” 屈出塔布里朝莲意笑了笑,又加了一句,“金侍卫是真的卫您好,可信。” 他没有再说这件事,专心致志当起了师父。 第三十八章 金侍卫冲冠一怒为红颜 莲意自己拉弓搭箭,无一次中靶,几次下来就香汗淋漓,手也疼肩膀也酸。她咬着牙,觉得这次虽然是被陈舆拿来施虐的,可是还是那句话:既来之则安之。 她不能走过场,她每一寸光阴都要好好听好好学好好练。 这是她自己的尊严。 屈出塔布里的教习差事还有一会儿就结束,他忽然回头,郑重向陈舆请示,“臣请殿下慎重考虑,这个距离、这个时间,以及小徐大人本身的基础,如果要有什么进步,太不切实际了,不如前进到靶前的半射之地。” “准!”陈舆说,兴致勃勃。 屈出塔布里帮莲意拿着弓箭,向着远离陈舆等人的方向走去,找了个地点站定,他却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再多说什么。 莲意也收了心,专心致志想学好。她知道自己要成笑话儿的,把可笑的程度降低一点点,也是胜利。 在一刻钟的最后,莲意放出了一箭,戳中了箭靶的边缘,没力度,掉了下来。 但这已经是不错的成绩。 陈舆也拍了拍巴掌,向着金北说,“你先请。” 金北并没有拒绝,他向莲意大步走去,与屈出塔布里擦身而过。 莲意看着箭靶,按照原来的姿势站着,没回头。她感受到金北的气息了,他从身后靠近了,手搭上了弓,一只脚趋前去把莲意的左脚,往回够了够,他的声音也低沉地响了起来,“臣下学的流派,祖师爷本就是个女人,在于一个巧劲儿。” “嗯。” “殿下去琢磨空气里风的流动,要借它的力气。” “嗯。” 他又教了几句,让莲意射了一箭体会,这次,这枝箭射进了箭靶。 “您有事儿瞒着臣下吗?您对臣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想疏离臣下?” “啊?你现在,不是教我射箭吗?好好教吧。” “您回答臣,臣受不了这煎熬。” 莲意又射了一箭,“我心很乱,我现在不想说。” “臣不是告诉您,臣在吗?”金北好像也不懂事了。 “求求你,晚上说。” 莲意说完,回头看金北,发现他眼圈儿都红了。 “金侍卫。”莲意叫他一声。 “你答应我永远让我在你身边儿保护你,我就不再问了。”他不用君臣尊卑的称谓,执拗地非在这种时候逼着莲意去承诺一句到底其意如何并不明朗的话语。 “金侍卫。”莲意又叫了一声。 这到底算不算答应呢? “臣在。” 好像那阵执拗在金北头脑里也过去了。一刻钟就这么过去了,换成陈舆来到了莲意旁边。 他从后面一下子先把莲意拉到了怀里,下巴磕在莲意的周边太阳穴上,“我就让你不敢跑,不敢歪脑筋,不敢忘了我。” 反正是在夕阳里,反正是背对着众人,陈舆把下巴沿着她有些碎发的左边脸颊往下滑,含住了她的耳朵。 暮色里的西风的凉,与他舌尖的暖,让莲意颤抖了一下。 陈舆顺便拿右手掰过莲意的脸,吻住了她的唇,咬了咬,放开了。 其他的人看得半明白不明白,只好装作无事发生。 陈舆闹够了,才去教莲意,这时候反而一板一眼起来,像另一个人。 令人心驰神往的一个郎君,说话细致,教授耐心,还会帮莲意整理头发。 又是一刻钟过去了,屈出塔布里重新回来,陈舆提议大家都不要看。 屈出塔布里听莲意叙述,到底前面两位师父教了什么,到底她理解了什么,会错意了什么,然后细细给她又讲了一遍。 还剩一些时间,屈出塔布里嘱咐了几句,“射箭不射箭不重要,您一会儿恐怕要骑马,一定记住拿住缰绳,相信那匹马,别怕它。牲畜们,聪明着呢。您先保证骑在马上的安全,好吗?” 事到如今,屈出塔布里还真像个好人。 莲意说了一声“放心,”自己回头叫陈舆,“太子爷,奴准备好了!” 陈舆命令校场当值的人另取了弓箭给莲意,卫齐拉来了马,陈舆迅速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被旁人牵着半天,乍回到主人手里,撒了欢儿地跑出去。 绕了一圈,他们回来了,马慢慢小跑了起来,陈舆一伸手,莲意把手给他,被太子爷一把拉上了马,搁在自己怀里。陈舆说了一句“驾”,马重新飞奔起来,而陈舆居然翻身下马,稳稳落在地面。 飞奔的马上,只剩下莲意一个人。 原来之前陈舆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匹马兴奋起来,跑得够快。 莲意死死抓着缰绳,觉得天地迅速飞过,自己的喘息声混合着马蹄声,就是此间唯一的动静。她觉得她很可能会死。 她没法看路,她想去找金北的眼睛。她有点儿后悔为什么刚才不回答他,明明就是希望他一直守护在自己身边。 以及,不要在“您啊,臣啊”,就是“你和我”。 她居然真的在一瞬看到了金北的眼睛。只不过金北没在看她,而在怒视陈舆。 然后她听到了他的怒吼,“你是男人吗?”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现在身份是东宫侍卫的金北,冲向了陈舆,抓住了他的领子。 陈舆笑了笑,纹丝不动,“要打架吗?趁她还没掉下马摔死,谁打赢了谁负责出手救她。以你我的身手,她出不了大事,就是吓唬一下,多好玩啊。” 金北的右手放开陈舆的领子,变成了拳头。 卫齐及时冲出来,拦腰抱住他,死死拉了回来。 她一下子挺起了胸,拉了缰绳,似乎与马心灵相通了起来,她骑着马,迅速从金北与陈舆中间冲过,隔开了愤怒的金北,与阴鸷的陈舆。然后转过马身向着射箭的区域,她放开了缰绳。 因为别无选择。 或者因为,她觉得有任何问题,金北可以及时赶到。 “金侍卫。” 她弯弓搭箭,高呼一声,“第一箭为太子爷!” “嗖”的一声,一箭射入了靶,虽然说是边缘,但是没有掉落,中了。 陈舆笑着点评了一下,“肩膀的姿势是对的。” “这一箭为了金侍卫!” 没有犹豫,一支箭瞬间射出,射入箭靶。 确实中了红心,只是力道不够,掉了下来。 金北已经冲了出去。 陈舆也是。 而这一次,金北与陈舆居然有了默契。陈舆更熟悉他的马,他拉住了缰绳,金北配合他的节奏,飞身到半空抱住了莲意,越过马背,稳稳落在了另一边。 第三十九章 炸鸭子皮与花蒸酒 在金北怀里,也只是一瞬而已。不过,莲意觉得又平静又清醒。 那几乎是一次没有任何情分的“怀抱”。在现场所有人看起来,金北作为一个功夫好的人,又是军人,从大桐的街上救一个陌生的女人,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子。 金北把莲意放下了。 陈舆牵着马,抚着马背,向前走了十几丈远,唤了一声“卫齐”,把缰绳交给他,走了回来,看着有些微微发抖、脸色苍白的徐莲意。 他还在笑,他心满意足,他对金北说,“咱们平手。两局,你赢一局,平手一局,总之是你赢了,幸而无赌注。” 莲意想着一个刺心刁钻的问题:我算是什么呢? 就算是替身,刚才的一切又何必呢?十几个在场的太学生完全可以把整个故事传遍大桐。陈舆当众轻薄自己,却又虐待自己,却又救下自己。 可她什么都没说。 尊严是自己留给自己的。她还是个穿紫色宫服的女官。哪怕这宫服是姐姐留下来的、改了改临时披在自己身上的。她要绷住,死死绷住,她有凛然不可犯的一面。这一面拿出来,任凭东西南北风。 金北的心在莲意身上,但是身子和目光都朝向太子爷,“刚才,臣一时冲动……” “无事,我喜欢。小时候,余明惠久也这样,后来他们不敢了。”陈舆略带伤感地说。 他走近了,伸手拉了莲意的手腕子,把她从金北身边带走,“鸭子皮该冷了,我们去吃点压压惊。金侍卫和卫侍卫不必去自修了,在外头等等,一会儿咱们回家。诸君就各自好生上进,且散了吧!” 金北望着莲意,被陈舆拉着手腕子带走了。 莲意也知道金北的目光在自己身后。她现在的身子还有些麻怔怔的,但头脑是清醒的。她没回头。 要说是怕,也没什么好怕的。陈舆数次做这样的事,想起一阵是一阵,没真的伤过她性命,更没有害及过徐家。何况,中午闹那一出儿,看似过去了。要说是发愁,如果今晚真的要打板子、跪瓷片子,左不过疼两下儿,没什么好愁的。 恨嘛,有一点儿。是恨自己。到头来,望望天,望望地,她觉得生在浓雾之中,敌我不辩,前程不明,也硬着头皮做了些事情,可是起到了什么作用? 想到这里,她把同时还在脑子里飞旋的疑问——什么如何见屈出塔布里,见到了又能问到何事,什么乔敏怎么被带走了,什么侯从到底有没有别具用心的秘密——都暂停了。 她听着自己的呼吸,看着紫色宫服袍子角儿内,一露一隐、一露一隐的鞋子,随着陈舆走回了塔楼。 自修,其实已经结束了。太学生们在三三两两地回住处,或者商议着去哪儿用晚餐。 陈舆带着莲意停在了一楼,小伶俐不在,伺候主子去了,另外两个面生的书童,等在茶水间里吃点心。一见陈舆和莲意出现,跳起来行礼问安。 陈舆放开莲意的手,“你们上去拿酒和鸭子皮下来。好找吗?” 后面三个字是问莲意的。 倒也带着一股寻常的亲切。 “好像在桌子上吧。不记得了。” 书童们比谁都机灵,“奴才们会找,殿下先等一会儿。” 似乎,陈舆在太学的时候,经常来茶水间的样子。 他点点头,两个书童跑了。不远处传来“登登登”上楼梯的声音。 陈舆掏出个手帕子,把两个大凳子擦了擦,对莲意说,“你坐。” 他又去看炭火盆子,茶铫子,熟门熟路,摆弄了一会儿,两个书童回来了,一个拿着纸包,一个捧着酒壶。把一切交给陈舆后,说着“奴才们滚出去玩儿了”,又是一溜烟,不见了人。 莲意看着陈舆亲自烫酒,加热凉透了的炸鸭皮。她一直没敢坐,等着他。陈舆也没有再说什么,直到把一切弄好了,烫呼呼地拿手捏了一块儿递给她。 莲意呼哧呼哧吃了下去,烫得直呲牙,喉咙也中了招,可是好吃。陈舆自己都没顾得上自己,只顾看着她笑,然后拿了温好的酒,喝了一口,说声“很不错”,接着又吞了一口,一把揽过她,吻住了她的嘴巴,轻轻把半口酒咽下,剩余的半口酒都吐给了她。 莲意急切中又是被偷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金北卫齐牵着马跟在后面,就在塔楼外,从开着的茶水间门口和塔楼大门,正好看见。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第四十章 一个人的吻与另一个人的温 烫的鸭子皮,温的酒,热热的、他的怀抱,和唇舌。 她也滚烫起来,一肚子的不安和委屈,竟然被搅动起来。不过她还有倔强,尝试着逃离他的唇,吞吞吐吐地,努力说成一句话儿,“您的手都是油,毁了奴的衣服!” 陈舆不管,搂得更紧,唇也是咬住她的。分不清是哪只手里的酒壶,也没放下,就硬邦邦热乎乎地膈在莲意的后背。 莲意渐渐屈服,伸出双手搂住陈舆的腰。 “郎。” 她发出意乱情迷的一声。 “嗯。” 又吻了一会儿,他把她放开了。 莲意有些狼狈,脸微微发红,陈舆自己坐下来,欣赏着她。 “今天金北的功夫,是不是你开了眼?” 他就是这样,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扯那个。莲意也没想到,两个人亲热了一会儿后分开,陈舆先说的,是这句话。 “是。不过,殿下的功夫也是上好的。” 陈舆站都没站起来,打开一个旁边的小抽屉,取出了两双蓝布袋子里的筷子,“这是我存在这里的,奴才们不敢用。干净着呢。” 莲意接过来,谢了恩,就这大纸包和陈舆吃起了鸭子皮,那酒壶还在他手里,两个人一人一口,吃得倒香甜。 陈舆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了,“你有什么事儿,是我不知道的吗?” 好嘛,莲意自己还一头雾水呢,还想问满天下问题呢,却接连被金北和陈舆两个男人拷问。她还没回答,就听陈舆继续说,“我跟你说,并不是我要怎么样你。我的人是查别的事,撞上你的。” 莲意看着陈舆,“乔敏?” “真聪明。所以知道你去花局和等一响的事儿,并不为了跟踪你。我不是疯子,何苦那样对你,我对你是爱是恨,都在明面儿上。” 莲意带着一丝丝卑微和恳求看着他,“您对奴,谈得上爱恨吗?” “嗯?” “您说过对奴有心,奴也对您动了情。可是奴真的很难,您能在前面儿而走,带带奴吗?您能先喜欢上奴,爱护奴,不成吗?” 陈舆没直接回答,“你不是要多找几个我的优点,好喜欢上我吗?这几天努力得如何?” “殿下,您只喜欢自己的优点,不喜欢自己的缺点吗?那您的缺点岂不是太可怜了?奴也愿意喜欢您的缺点。只要您,别——老对奴,这样……” 陈舆喝了一口酒,“哪样?”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很妩媚,“亲你吗?还是教你骑射?” 莲意准备也报复一下儿这位太子爷——好的,你不好好说话儿,答非所问,我也不。她去接之前的话头子,“奴是有您不知道的事儿。奴那日刚来太学,被一群大蜜蜂儿追着,差点没把奴吃了,多亏了金侍卫相救。奴的外祖父说,这南境南岛才有的蜜蜂儿,怕是经过走私的木材才来到了中原,不能小觑。” 陈舆皱了皱眉头,“嗯,我知道了。你受惊了。这样的事儿,以后要早说。你是读书明理的人,知道外来的虫子万一做了灾,对百姓们能有多大伤害吗?你只顾和我弄气,瞒下来,对吗?” “奴错了。” 陈舆拿着酒壶出神,似乎在想蜜蜂的事儿。莲意安安静静地陪着。 她听到余明惠久和金北卫齐的寒暄,看向大门口。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幕幕,金北都在。 余明惠久进来,向陈舆请示,“爷,回东宫歇着吧,乔家主要的人,都抓到体微街去了。” 莲意站起来,意味着要退下避嫌,陈舆拉住她,“不用。不是大事。有些人癫狂,乔敏带头撺弄些年轻的子弟,要准备给陈煌陈渭两个追封,上什么帝号,进什么太庙,吃饱了撑的。他们家不是一般人,竟然未曾上报,一起问问而已。没什么。也不用瞒你。” 莲意想起来自己两个弟弟晚上就要去乔家赴席,虽然不是乔敏家,可也是近支儿,乔敏的堂伯父家添了丁。也不知道弟弟们去了没,这下乔家是抄家了?还是罢官了?抓“乔家的人”是什么意思?是乔敏的父母,还是全部亲族?夜白夜辉在哪儿呢? 陈舆好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没牵连太多。亲朋好友家就更没有。” 接着,他转向余明惠久,“累了吧,你们回自己家去吧。让他们在体微街呆一夜,清醒一下。金北卫齐睡我和莲意回东宫。” 莲意跟着陈舆走出了塔楼,卫齐还牵着那匹马。莲意看不出金北的脸上有什么情绪。 他该有什么情绪呢? 他是她的侍卫。他希望她好,他希望她得到陈舆的关注和宠爱。她为什么会害怕他有什么情绪呢? 陈舆自己上了马,又把莲意拉上来坐在怀里,由四个侍卫跟着,慢慢在夕阳的余晖里走出南院。太子扈从队也像是从凭空里变戏法变了出来,余明惠久和金北卫齐各自骑了自己的马,唯独本来该送莲意的马车空着,跟在身边,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中街出了太学大牌坊,往皇宫走去。 余明惠久中间告辞离去,陈舆带着莲意穿过众人羡慕的目光,一路回到小宫门儿,叶妃宫里的太监依旧跪迎,依旧得到了陈舆“不过去”的答案。 陈舆说他累了,要去躺会儿,倒是没有对莲意怎么样,似乎是她忽然成了自由的。莲意送太子爷回卧室,蹲了安,悄悄儿退出去,带上了门。 她忽然发现,卫齐也不见了,金北正色说,“臣让卫齐回去歇歇写文章去了,给您预备热水,您洗洗吧。” “倒是累了。” “是。” “金侍卫,你也歇歇写文章去吧。” “臣要陪您。文章——臣可以在耳房您身旁写。” “金侍卫,你别这样——” 金北怔住,“臣,哪样了?” “不知道。”莲意快步离开陈舆的门口,“让我为难的样子。” 金北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太子爷命令一队大男人日夜盯紧您,您不觉得为难,臣认真当差,您为难了?” “是,我总觉得,我远着太子爷,对不起你,亲近了他,又对不起你!这比一堆男人盯着我要难为一百倍!” 她声音虽然低,而且根本没在看他,而且一路疾步往耳房走,可所有的话都像刀子似的扎他。 金北压着情绪,“您受了太子爷的委屈,把气撒在臣身上,是应当的。您保重自己就行了。” “不,不是的。你不要对我这样好,不要让我觉得可以对你为所欲为,我宁愿你害我,我宁愿你别有所图,为了什么目的接近我!” 金北不说话了,只是跟着她,甚至在靠近耳房门口的时候先跨一步,替她开了门。 第四十一章 皇帝忽然驾到 等她气呼呼地坐在炕沿上的时候,金北蹲下去往她脚脖子上系红绳子。 莲意忽然向前一探,握起拳头雨点子般打在金北的肩头上。 他一动不动由着她。 莲意自己累了,停了下来。 “我是变成他了。他喜怒无常,我也是。他欺负我,我欺负你。我是因为太喜欢他,才变成这样吗?” “他”,就是陈舆。 金北那棱角分明无情却有欲的唇微微一笑,杏花眼从下往上看着莲意,“喜欢一个人这种事,是靠您的自己的心去判断,臣不知道。” “你不是和那么多女人都——” “臣也没说过喜欢过她们。” “那你也没喜欢过人,以后别在我这里装大尾巴狼,你什么也不懂。” 金北站起来,高高地压在莲意的面前,用那只手腕子上系了红绳的大手,捏着莲意的下巴,“我有喜欢的女人,我懂。” 莲意打掉他的手,“金侍卫,你怕是疯了!” 两个人都别开眼睛,都有些喘,都不知道这是在闹哪出。 “您入浴吧。热水香丸都是预备好的,我早吩咐了,看到您进门必须早抬到屏风后面。” 泡在水里,莲意动了动脚腕子,听见金北在屏风外面说:“臣在。” “对不起,我刚才。” “臣懂得。” 莲意把白曼珠回到体微街的事儿说了,把中午吃饭的事儿也说了,又说了屈出塔布里的事儿。然后提到了夜白夜辉查到的楠木的消息。 唯独侯从对蜜蜂的见解,她没说。 听她似乎告一段落了,金北在外头说,“晚上肯定是出不去的。听您的话头子,屈出塔布里也许有重要的事儿要说。臣能想办法走一趟,您,千万别动这个心思,再说,出去了也不安全。” 莲意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我在塔楼吃了炸鸭皮,这太子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饭,你赶紧吃点子去吧。” “臣不饿,您拥有不需要顾虑臣。您饿了的话,臣给你要吃的。” 莲意模模糊糊的,睡了过去。 模模糊糊之中,梦见和荷味骑马追逐。她也知道是梦,还想着:“真是白天做什么,晚上梦见什么。”就这样,忽然醒来——竟然看到金北在身边。 她猛得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在浴桶里。 “听到您不说话了,臣怕您溺水。您放心,臣,一下都没碰您。这样,臣出去,您擦干身体换衣服,出去炕上睡一觉。” 他说着,真的站起来走出了屏风。 莲意按了按狂跳的心,按照他的说法乖乖行事。金北替穿着睡褂子睡裤睡鞋的她擦了头发,拿棉布包了放在枕头一边儿,让她躺好,帮她盖上被子。他的底下人送了笔墨纸砚来,金北就在旁边小炕桌上,皱着眉头写文章。 “您睡吧,臣自己写。” “我倒是想睡,怪你这个写不出来的样子,太好看了!” 他笑了笑,接着用功,莲意朦朦胧胧地,果然又困了,居然听到外面高亢的一声:“皇帝陛下驾到!” 莲意本能地去看金北,因为皇帝到东宫,是个稀罕事儿。 欧阳大太监的土地兔子一般推开门进来,“小徐妃娘娘快点儿出来啊。” 哦,看来他不仅要见儿子,还要见儿子未来的侧妃——徐莲意。 小太监说完话,却没走,莲意也顾不得什么了,在金北和这个小太监的合作下,被套上了衣服、鞋子,把半干半湿的头发梳了髻子,穿了鞋匆匆往外头跑去。 院子里又是灯火通明,大火把亮着,陈确一身家常的袍子,站在那里,叶妃得了信儿,早一步已经跪在地上迎接了。陈舆在厅里汇合了莲意,一起出来跪迎。 皇帝没说话,抬步越过他们,走进屋子。 莲意只好学着太子爷太子妃的样子,一路跪着爬进去,到正厅上继续五体投地地等着天子发话。 皇帝坐了下来,接过来一杯茶,慢慢喝了两口。 “朕听说,今儿莲意自己上街了?” 竟然是这件事。 太子陈舆抢着向父亲的脚下又多爬了两步,“是儿臣的错,对莲意照顾不周。不怪她,她还小。” “朕听说太子也骑着马独行?” “实际上有暗哨——” “你还顶嘴!” “是。” 陈确把声腔儿放温存了些,“千波。” “儿媳在。” “你是太子嫡妻,他不好了,你要劝。怎么,管不了他了吗?” “媳妇错了,愿意一起受罚。” 陈确站了起来,“你们母后在显荣宫等着呢。今儿的事儿绝不能饶,过去院子里头跪瓷片子去!打板子就免了!都这么大了!还得考虑生育!跪足两个时辰,好好反省!舒景皇帝的文集朕送了两本过去,跪完了,必须背出两篇来!” “遵旨!” 莲意先去看陈舆,又去看叶千波,一脸歉疚,感觉这都是自己连累的。叶千波面上淡淡的,陈舆反而向她做了个鬼脸。真是奇怪的父子、夫妻,她完全不明白,想求情,又怕反而火上浇油。 这时候,跟着陈确来的四个年轻的太监上来,一左一右分别夹住了陈舆和叶千波,完全是抓人的架势。 但莲意的左右,没人。 陈确很喜欢莲意这幅没闹明白的神色,温存地对她说,“你不用去,你在这里歇歇吧。” 莲意十分不解,“中午独自上街,是奴的错。奴愿意把太子爷太子妃娘娘的惩罚也担过来,可是……” “你是好孩子,有这份忠顺的心肠儿。不过,你独自上街,不是你的责任,是太子的责任。太子自己不端,又是太子妃的责任。关你什么事?你累了,朕让你歇着,你就歇着。” ”听父皇的话。”陈舆说。 “是。”莲意只好蹲安,送走了囚犯一般的太子和太子妃。但是皇帝没走。他唤了一声“莲意”,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一间间屋子逛了逛,这里看看,那里翻翻,没说一句话。 可是,极度地威严。 “你不累吗?”陈确终于停了下来,问莲意。 “奴方才歇了。不累。” “陪朕用膳?” “爷和娘娘在受罚,奴如何吃得下去?” “那你坐着看朕吃,陪朕吃饭很容易,不需要找话来说,以你的姿容,坐在旁边就熠熠生辉了,朕也体会一把如沐春风。怎么样?” 莲意还未曾答应,陈确就看着一直跟着的金北说,“金侍卫也散了吧,该干嘛干嘛。朕来护着莲意,然后把她完完整整送回来,保证让你当的差挑不出毛病。” “是。” 第四十二章 皇帝的礼物(1) 皇帝再无多言,背着手转身离开东宫,一堆禁军、侍卫、太监呼啦啦簇拥着,龙卷风一样把莲意也卷走了。 夜色正好,如水的中天撒着宝石般的星月。从皇宫西北角去东华殿,一路上是红墙夹着御街,饭菜香和脂粉香飘荡着。宫里的人不分尊卑,也结束了一天。结束了一天自然就有种放松与自在的氛围,随着所有人、或者至少大部分人的心情散播。 一拨拨的官阶高低各有不同的人们,向着皇帝,向着皇帝身边的莲意跪了下去。 东华殿里有个小饭堂,香樟木的桌子,四四方方,旁边只有一把椅子。 孤家寡人,就是这个待遇。 屋子里除了座椅就是盆景儿和花瓶,只有花香,没有熏香。陈确在椅子上坐下,浴了手,看了看莲意,“祖制嘛,除了皇后,没人能和朕一桌子吃饭。你不要见怪。” “奴不敢。” “但是,朕给你破个例。来人啊。” 随着陈确一声召唤,两个宫女儿还是抬来了一个矮塌,“你坐那儿,躺着也行,打盘腿儿也行,自在些。” “是。” 躺着、打盘腿儿,自然是不行的,莲意端端正正告了座,坐了下去。 两个太监上了菜。皇帝吃得极为简陋,一碗炒米粥,一碟子青笋,一碟子腌黄瓜,一碟子腊肉。 陈确吃了起来,果然是没人再说话,他也是认真享受这片刻的安宁,没看莲意,没看别处,细嚼慢咽专心致志地吃完了。 倒真的是个特别的男人。 可是莲意不敢不看他。其实她拿不定主意该怎么看,只好把他老人家当佛像,就那么观瞻一下,也没什么失敬的。 皇帝吃完了,重新浴手漱口,站了起来,莲意也赶紧跟着站了起来。 “陪着朕走走,消食。” 原来,这顿饭是真的完了。皇帝的份例菜按理说是更好,不过,他除了有时候按照菜单上做出来赏给别人外,都是这么吃的。 莲意跟着陈确,从饭堂走向外头的游廊,在幽幽的花香里漫步了起来。 “你是4月14的生日?” “对。” “有什么想要的?” “奴心满意足,没什么缺的。” “交给你的差事落实得如何?骸骨在哪里?” “是奴无能,目前还没有什么,能告诉皇上。” 陈确微笑着,回头看看她,“别怕,朕对你不会如何。这次嘛,也没规定时间,所以,不会罚你。” 又走了几步,陈确再次回头来看她,“想想,觉得什么好玩?不在东西上,什么事儿都行,朕依你,算给你的礼物。也不用非要你生日那天,今天要,现在立即马上要,也行。” 陈确那双眼睛,看着莲意,一下子把莲意变成个透明人,她非得仔细遵旨想想不可。就这样安安静静跟着陈确转了半天,莲意说话了,“奴想到了。奴听说金侍卫在北境,曾和伊璧娜朵公主对阵。奴才知道罗刹国竟然有女将。奴如今学着做女官,已经很难。想来女将,该多威风。奴也想做女将,指挥千军万马。” “嗯。”陈确答应了一声,停下了脚步,莲意也只好停下来。他竟然绕着她半圈,走到她身后,“你从前面,从后面看去,各有各的妖娆。” “奴谢陛下金奖。但是——” “你还不是太子侧妃。朕可以这样夸你。” “是。” “这样吧,”他从后面靠近她,也没有像她怕的那样抱她,只是那一根手指头沿着她的脊柱缓缓滑到后腰窝,又左右抚了两下,“你有蝴蝶骨。” “奴不知道。” 蝴蝶骨,是女人臀腰之间的两窝诱惑。 “朕留着以后验证。——这样,朕对不住你,你做女将的愿望,今夜只能满足一半儿。” 莲意不懂陈确的意思。而她能做的不是提问,是跪到地上谢恩。 皇帝这次亲自扶了她一把,拉了起来。他的手苍劲有力,人是沉默的,再也没有说话。他放开莲意,抬步变了个方向,莲意只能跟上。东华殿外有个龙辇,八个太监跪在旁边,预备抬辇。陈确自己上去了,轻轻对莲意说,“你累吗?跟着我走走?” “是。” 跟在御驾旁边已经是大荣耀,贵妃以下的不敢指望。除了莲意在身边,还有另外一些太监落后几步跟着龙辇。 皇权,果然是气派。 走了几步,皇帝看着莲意问:“这宫里你还有许多地方没逛,是吧?” “是,奴只在东宫住着,长辈的话,拜见过卫太贵妃娘娘,也去过承瑞殿,但是,没有拜见过皇后娘娘,其他的众位主子,也还没有。” “嗯,你还去过冷宫。” 这个语气声调儿是逗弄莲意的,莲意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奴顽劣了。” “皇宫里也有好玩的去处,以后有的是时间。” 这算是暗示她会给她太子侧妃的位份?那护国寺的怀恩大师拿着八字到底算出了什么结果?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被抬进来,老陈家作为男方,怎么横不提竖不提了呢? 陈确没有再说话,夜色里莲意分不清方向,总之是进了皇宫一角的一处院落。抬辇的太监和本来跟着步行的太监都退下了。陈确自己走下龙辇,莲意感恩黑夜里看不清自己的脸,不然一定通红——她的手,空荡荡地抬起来又放下,拿不准该不该去扶皇帝下辇。 陈确自己看到了这个细节,朗声笑起来,莲意知道他什么意思,也未作解释,只是陪着笑。 “走。”陈确说。 院子里没什么特别的,干干净净的石条铺地,大盆大盆的花儿草儿,馨香四溢。从院子里进了正房,推开门几步就是个屏风,陈确这个时候拉了一把莲意的手,转到了屏风后面,莲意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阵,连忙闭上眼睛。 再睁开,已经在一面石壁之后,聊聊落落两排火把点着,她发现自己和皇帝并排站在一个高耸的石阶之上,往下走个三十几步,是一条地下河,一弯木船。 莲意依旧不敢问什么,由着陈确握着她的手,先她一步下台阶,半斜着身子,只为回头照顾她、领着她,双双踏上了木船。 第四十三章 皇帝的礼物(2) 因为脚下不稳,莲意赶忙蹲下去,双手扶着船舷。陈确利索地解开了缆绳,没有用桨,却用双手的力气去反推岸石,将木船从一个圆谭一般的水面,推入了河流正中。 这条地下暗河水流湍急,立即漂着木船顺溜而去。陈确也蹲了下来,和莲意面对面。 他真是个没有一句废话,做事极端爽利霸道的人。他开始向莲意解释,“这是出大事的时候,朕与皇后、太子能够避难、出宫的密道。” “是。”莲意以及不敢多言。 “就算是那个时刻,也不敢说跟在身边的人是否可信,以及外头的敌人能不能找到这里。其实也不难,对吧。所以这里头不能是坦途。” “奴懂了。” 陈确温和地笑笑,“嗯,你胆子很大。喜欢些什么,朕,还是要送的。” “奴喜欢书。” “好,朕记得了。” 船行了有几里路,应该是出了皇宫,水流缓慢了下来,河岸上密密麻麻站了至少几十个金甲军人,打着火把,迎接君王。 陈确伸手探进水里,略滑动了几下,木船竟然真的向岸边飘去。然后,他从船上抛出了锚,稳稳地、准确地挂在了该挂的地方。没有一个军人动手,皇帝亲自拉着绳子,靠力气把船靠了岸。 莲意跟着他上去,军人们让开了一条路。莲意才发现,“岸”,也不是真的岸。十几步外竟然又是个大深涧,一座浮桥搭在上面,浮桥上稀稀疏疏铺着木板子。 陈确先走到桥边儿,“还是那句话,这里头不能一片坦途。否则才是真正的危险。至于危机之中逃来的皇族,谁真的掉下去了,那也是废物。——来!” 莲意也没什么犹豫的,走了过去,把手递给陈确。陈确把莲意的手绕上了自己的臂弯,“朕要扶着绳子,你要自己负责抓好朕。” “是。” 真的上了浮桥,说不怕是假的。莲意觉得脚下晃晃悠悠,和在木船上绝对不一样。她真的有种“无需等桥塌了,自己不如早一点跳下去”的冲动,满心里问着,“怎么还不完,是不是永远走不完?” 绝望。 她不知不觉地,紧紧贴着、依靠着陈确。 终于踏上了地面。陈确定睛看着她,饶有兴味等这个女人的第一反应:娇喘?哭?松下一口气?告饶? 莲意,竟然笑了。 她依旧抱着陈确的胳膊,还主动使劲儿往前多走了几步,侧着脸望着陈确,打心眼里有种成就感的样子,接着原地蹦了三下,总算是跑到自以为安全的地点,把心里的欣喜给发泄出来了,把陈确也逗笑了。 “好玩吗?”陈确问。 莲意连忙抽回了手,不再倚靠着皇帝,但是她很兴奋,“其实是好玩的。” “还有更好玩的。”陈确说,拉着她继续向前走去,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阵风驰电掣的声音,莲意回头去看,原来是那帮军人从石壁之上拿绳索越过深涧,到了此岸。 场面是好看,可是莲意不解,“皇上,这样的话,敌人追起来,也没那么难。” “哈哈哈哈哈,你提醒得对,明儿就让他们把绳子砍了。” 沿着接下来的路走下去,呼呼的风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烈。等到风声刮得人听不见旁的声音了,莲意看到两个太监打扮的人走上来,牵来了两匹马。 陈确什么也没说,翻身上马,莲意也只能跟上。两匹马肆意奔腾了起来,跑在黑暗里,跑过了风,跑出了地下。 满天繁星就那样忽然闪现,莲意禁不住欢呼了起来。陈确打起了口哨,应和着少女的笑声、叫声。两匹马早就知道路,带着陈确和莲意在星空下爬上了一座山头。 那里,金甲军人们也赶到了,而另外一些灰甲军人则早已等候,掀开了一大片白色的风布。 是火炮。 一整排高大的、黑色钢铁怪兽般的火炮,每一个有一座农家小房子那么大,炮管昂扬向天,足足有20座之多。 “来,你是女将军,你指挥。”陈确看着莲意。 莲意这才明白今夜的惊喜是什么。她兴奋地眼泪流出了眼角。 火炮,她只在书上见过; 烟花,她在元宵节看过。 她翻身下马,对依旧在马背上的天子行军礼,“末将遵旨。” 接着,她转身向着夜空高喊:“接吾皇圣旨,为了大平朝,本将军命令你们,对敌开炮!” 惊天动地地轰鸣,粗大的火束带着光带着热带着杀气喷薄而出在夜色中的山间划过美丽的、不可抗拒的、危险的、至尊的弧线,击中了对面的山体。 接着,又一轮,又一轮。 莲意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她只管跳着,吼叫着,声音被炮声淹没。 陈确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马,从背后轻轻为她捂住耳朵。 一切恢复了寂然无声。 军人们该收拾地收拾,莲意像个呆子一样站在那里,知道陈确把她的身子掰过来,面对他。 “皇上——” “嗯?” “奴,谢恩。刚才是,做梦也没想到的惊喜。” “这是秘密,不许对旁人说。” “遵旨。” “怎么不抬头看着朕?你还不是陈舆的女人,不是吗?朕问你,假设朕不是皇帝,陈舆不是太子,你也不是被他先用轿子抬进去,大桐只有那么一条街,你一辈子生活在那里,选一个男人共度一生,你选谁?或者再加一个,金北吧,怎么样?你选谁?” 一提金北,莲意从皇帝的怀里挣扎了出来,“可是,奴已经对太子爷动情了。” “人的情意,是会变的。” “奴还小,奴不懂。” 陈确笑了笑,“有什么不懂的?选郎君嘛,不难,比选太子容易多了。到底是舆儿合适,还是征儿合适,朕很烦恼。” 莲意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危险的话题,也只能知难而上,“皇上不必烦恼,古往今来,多少圣德君主,都被选太子难住了。” “这倒是。那咱们说回男人。你选一个郎君,春天陪你看花,秋天陪你赏月,你看书的时候替你添灯,饭一起吃,有事一起商量,还要生一堆他的孩子。你选谁?” 莲意低下头,因为就这些问题来说,她觉得金北更合适。 “回答朕。” “奴,奴依旧不懂,不敢轻易回答。请教皇上,您选女人,怎么选?” “选你。” 第四十四章 屈出塔布里的回忆 “哈?”莲意这倒真的给噎住了。陈舆说自己父亲对付女人有手段,果然是如此。 “别别别,奴担不起。” 陈确的脸上却很认真,“选你春天陪朕看花,秋天陪朕赏月,你读书,朕添灯,饭一起吃,有事一起商量。孩子嘛,朕有了很多了,但是此刻,朕极度希望能与你共赴鸳帐。云雨之事,你懂吗?” 莲意脸一红——或者从开始就没白过,一直红着,“大致懂得。” “我们三个,你选谁呢?” 莲意的胸口像被刚才那样的火炮轰了一下,她觉得想选金北。 哎呀呀,不可以。 毕竟自己喜欢陈舆,还被他亲过。 “好,你现在不用选,朕取悦你,刚刚开始。等你生日的时候再说吧。” 皇帝一句话结束了这个诡异的晚上,他们没有原路返回,也没有出山,而是进了另一条密道。总算又出到地面,却发现是在大桐城里。 莲意和皇帝站在大街的中间,她能看到两旁的楼上暗着,却不可能没有人,应该都是暗哨。 陈确拿了莲意的手,放了一件冰凉的东西。 莲意接过来看,发现是一个一寸来长半寸来宽的令牌,掐丝金珐琅地,紫色宝石。 背面是鎏金字儿,“御封司隶校尉”。 “朕之前难为过你,对不住了。现在你有了这个令牌,想去哪儿去哪儿,有人查你只管怼他。陈舆也有一块儿,你们算平级了。你晚上约了人,就去。不用怕。朕,先回宫了。” 一个小太监从街旁的房子里飞奔而出迎上来,“皇上,太子和太子妃受罚到最后一刻钟了。” “行,跪完把文章默写出来就算完事儿。让他们只管给皇后磕头吧,朕回去了。” 莲意连忙跪下恭送。 皇帝嘱咐她好好歇息,好好当差,拐进一座房子,没影了。 鬼魅般的夜幕笼罩着大桐,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莲意一个人。 她先算了算时间——太子和太子妃还差一刻钟罚完,那么现在,过了子时。她又捋了捋地点,地下河的水如果要引凤河水是最便利的,刚才的山应该是那座山…… 凭借她少数出门的经验,和书里读到的大桐,她先迈步走向这条街的一头,并且在心里逐渐拼凑大桐的地图。 三刻钟后,她来到了水西桥畔,与赶到的金北,对上了目光。 “殿下!” 他飞奔过来,她也向他跑过去。 近前了,反而停下来。 莲意笑笑,“有什么话,回去说。咱们先去找屈出塔布里。” 金北也笑笑,这丝笑容让莲意看了心酸。 刚才陈确提出的问题,莲意的答案都是他。 这不行啊。选他就是欺负他,就是仗着他一直对莲意好,试图对他为所欲为。 越是不行,越是心酸。 金北还不知道,走过来和她并肩走,“臣早来了一会儿,把周围摸清了些,然后,屈出塔布里到底住在哪里,也清楚了,您跟着臣。” 他们来到了一户门前,金北依旧拉着莲意护在身后,敲了一下,墨拉国王子就开了门。 屈出塔布里预备好了茶水点心,莲意实在是累了,端起茶杯就喝,金北虽然说没拦着,因为几乎是能笃定眼前这个人没必要杀莲意,更没必要在这里杀,可是就是不放心,眼睁睁看着她喝了几口,又放下杯子,平安无事才舒了口气。 莲意这才有功夫细细看了看这个房子,他们此刻在客厅里,似乎是榆木的桌椅,黄油漆,看起来不显贵重,但是让屋子里特别明亮。有楼梯通到二楼的,显然租下来价格不菲。 屈出塔布里主动解释,“这是在下的私心,东风巷画屏巷虽然是好地方,可是租金太贵,太引人注目。这水西桥畔就不同,青楼多,达官贵人也多。来到这里又放松,和在家里,不是一个心态。在下住在这里,能多多接触贵国的贵人们。” 金北不说话,因为主子在,就是莲意。 莲意点点头,直来直往,“邸下的文章好,武功好,身份又高贵,今日下午,又做了一次我的师父,这缘分就深了,我对邸下又尊崇又佩服。其他的事,希望来日方长慢慢请教,如今,只想请教春药一事,以及我姐姐和乌别月谷的事。” “好。”屈出塔布里,开始了他的讲述。 “在下刚到贵国的时候,很是荒唐了一阵。并非为了骗人,不是为了装疯卖傻或者藏拙,一是没见过世面,而是心里有抵触。谁都不愿意做质子,对吧?是那时候买过几回药,钱也花了不少。春药,是给自己用。是那时候酒席间听了些异闻,因为不想正经读书,对这些异闻反而感兴趣了起来——什么人忽然失踪了,什么就宅子闹鬼。在下来了兴致,后来很是用功研究了一番,认为与紫衣卫有关……” 屈出塔布里就是从得出这个结论的那天起,忽然用功读书了。还琢磨着写起了时策。为了这件事,他在水西桥畔租了房子,且四处收集资料。 但因为如此,他就与其他的质子显得格格不入,与中原的那些太学生,又不是十分亲近,其实,那段日子是很孤独的。 乌别月谷算是个特别的人,他对屈出塔布里的态度比别人亲近,虽则两个国家打过仗,但彼此都没有表现出什么敌意。尽管不是很相熟,可也称得上半个朋友。乌别月谷也兴起了在外面租房子的打算,有一段就时常找屈出塔布里商议。 质子们怎么能随便在外头住,屈出塔布里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他知道其中的难处,就对乌别月谷倾心相授——从钱上来说,为了打点太学内的一些人,也为了付各种账目,屈出塔布里在青楼间买起了春药。因为他有个西域的样子,西域的背景,卖家不过是借他一个名号,把药吹得狠些,卖得贵些,屈出塔布里,就能得钱。 有一次乌别月谷听得晚了,住在了这里。也算是机缘巧合,竟然翻了一本屈出塔布里为了写时策买的书。乌别月谷当时就对他说,“这书里的线索,比你卖春药值钱。”onclick="hui" 第四十五章 诱人的游戏 屈出塔布里并不懂,乌别月谷却半吞半吐告诉他陈煌与陈渭两任太子骸骨消失之谜。没人知道谁组织的,谁来评判的,但是,寻找太子骸骨,已经成了一个危险的、诱人的游戏。 当年打捞的骸骨的水鬼,当年亲自埋土的工徒,当年在场的侍卫们、其他皇子郡王们…… 当年陈煌陈渭的亲人们…… 这些人,很多都活着,或者留下了线索! 参与到游戏中的人,越陷越深,花钱,也赚钱,交换着线索,也探究着往事,合作,也竞争。乌别月谷也是其中的一个人。 这场对话发生在去年年末,腊月底。 屈出塔布里听了个云里雾里,后来就到了正月十五,他看到乌别月谷和白曼珠在一起说话儿,又看到荷味带着夏妈妈离开,然后乌别月谷也去了。 因为屈出塔布里研究紫衣卫带来的敏感,他甚至跟出去了一段时间,发现至少在那段时间内,乌别月谷跟在荷味他们不远处。 因此他留了心,但跟谁都没说。 不过,找他买春药的人,是侯从。 可他自己,是从荷味身上闻到过春药的味道,各种缘由,他也没明白。 当然,荷味是不是真的服用过春药,是不是从侯从手里得到的,无从确认。 屈出塔布里说完了,莲意想了想,“寻找骸骨是一个游戏。乌别月谷牵涉了进去,但是所知不多。但是,找上了我姐姐。” 她在心里重复了一个名字:白曼珠。 知道荷味有些预言能力,又知道她做噩梦梦见骸骨的,恐怕只有白曼珠和太子妃两个人。 假设,太子妃也是游戏的一个玩家…… 无论如何,白曼珠靠近过乌别月谷。 莲意和金北之前想错了一件事:荷味选择夏妈妈而不是曼珠一起去护国寺,并非是回避曼珠。 而是相反。 曼珠要回避。 金北问出了今晚的第一个问题,“邸下莫怪在下疑心,邸下既然对任何人都没说过这些事,为何今夜愿意告诉小徐妃娘娘?” 屈出塔布里的回答很简单,“在下不主动告诉旁人,可是也没有非要隐瞒的动机。没人问的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人问的时候,就看对方是谁。小徐大人现在就是操行官和选策官,问上门来了,在下就要回答。” 莲意谢过屈出塔布里,嘱咐他不要再在太学内卖春药了,带着金北离开。 屈出塔布里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金北和莲意并肩走着,给她带路,又护着她。到了他拴马的地方,金北解开了缰绳,扶着莲意上马,自己在旁边陪着步行。 莲意先把皇帝带她出来的事情,告诉了金北。 毕竟他是和她一起偷听过杏花林皇家父子对话,知道陈确要和陈舆争夺莲意的心的那个人。 “原来如此,”金北说,“难为您了。” “金侍卫,”莲意环顾四周,水西桥畔真是美如诗境,“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个我怜楼,楼上的妈妈爱穿有那种累丝烧蓝金扣子的衣服,叫金五?你不用急着做答,你知不知道,我姐姐穿那件宫服,没招过蜜蜂?” 金北一直没说话。 “你恨我吗?我怀疑你?”莲意忍不住又去问了。 真怕他沉默,哪怕他露出狰狞面目杀了自己都好。 金北抬头看她,脸上都是温存,“怎么会?蜜蜂的事儿,臣有半个答案,一会儿回宫去确认。金五是谁,臣真的不知道。可不能随便说,这样太敷衍您了。” 莲意心里一颗大石头落地。金侍卫,还是她的金侍卫啊! “那,你说,有一群人拿寻找骸骨当游戏,这不是大事吗?皇上不知道?” 金北想了想,问了莲意一个问题:“您告诉臣,写文章最难的是什么?” “嗯?”莲意歪头想了想,“破题,打底子,竖架子,对对子,出点子……都不是,是言之有物,知道自己写什么。” “对,咱们想的一样。那臣下们当兵打仗,最难的不是排兵布阵,是知道要打谁。从无到有的这步,才是最难的。目标有了,一切才有了可能。皇上掌控百官,掌控臬司、紫衣卫,可是也要知道要查什么,要防备什么的好。人力有限,金钱、时间都有限,但是天地无限,有些事咱们知道了,看起来很大,但就是还没撞到衙门口上,皇上就不知道。” 莲意“哦”了一声,“没错儿。你这样说,我明白了。那,要不要告诉皇上?” 金北一直仰头看着马上的她,替她牵着马绳子慢慢走,“要,这不是咱们能处理的。不过现在没有证据。” 莲意沉默下来,左思右想,过了一刻钟,又开了口,“我知道从哪里下手了。” 小宫门外的禁军看到金北与莲意一起回来。但似乎并不想多问。莲意替了荷味在太学的差事,有出入的自由。 何况,她出去的时候不是从这处出口。 金北陪着莲意一直回到耳房,路上问了手底下的军人,得知陈舆不在。半哄半威吓地口气告诫她,“这都后半夜了,太子爷无论如何要回来了。您要等着他,他心里才暖。累了先靠一会儿,千万别睡着。臣去后楼确认一件事。” 金北说完,唤了两个军人进来,吩咐道:“守着小徐妃娘娘,别让她睡着了,另外惊醒着点儿,太子爷回来就立即带娘娘去迎接。” 金北走了。莲意倒是想歇,可是坐不住。在耳房里踱了几步,她想到了什么,整整衣服,由两个军人跟着,去了茶水间。 陈舆自己默写完了文章,等了半天叶千波。太子妃在读书上不出众,不然不会让莲意帮着读时策文。跪了两个时辰,她根本读都读不懂舒景皇帝的文集,更不要说背诵。陈舆只能求斛律皇后开恩,由他代替妻子。 既然是代替,又是皇帝下了命令,皇后亲自监督的惩罚,陈舆只能背诵和默写新的两篇儿。就这样,比原来的时间多了四刻钟。 第四十六章 太子爷的心事 太子夫妇走出显荣宫,一身疲惫。叶千波不知道怎么了,触动了怀旧的心肠儿,“从前挨罚、被文章,抄文章,舆郎也是帮我的。” “那都过去多久了,后来是荷味帮我。” 一提荷味,太子妃也没了谈性。她默默地陪着太子爷回到东宫,重新挂上笑意,叮嘱“回去别急着睡,喝碗百合粥”之类,也就告辞回承瑞殿去了。 刚才身边随着的人,大部分是后来去候着她的,还有显荣宫特意派出来送这夫妇二人回宫的四个大宫女儿,这时候,都告退了。 陈舆孤家寡人一个,进了东宫小偏院儿。 叶千波提到了百合粥,陈舆倒是被勾了一下,口腹之欲冉冉升起。他快走几步,高声叫道“莲意!莲意!” 夜色里、星空下,提着裙子奔出一个人,就是徐莲意。 头发不太整齐,脸上是期盼、担心和喜悦。陈舆刚才跪在母后院子里就想了她好几次,直到如今看到她,竟然有了回家的感觉。 他双手拉过她的手,越过肩头看到金北在门口行礼。 “睡了吗?金侍卫叫你起来的?” “没睡。等爷来着。再说,爷刚才叫奴那么大声音,奴还需要金侍卫叫嘛。” 陈舆向金北笑笑,他现在看着这两个人,觉得很亲切。 他揉揉莲意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等我?白天还闹别扭来着?” “切,那是奴跟您闹,还是您跟奴闹?再说了,奴,”莲意把头一低,又抬起来,“早晚是爷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您狗一天猫一天的,奴也习惯了,而且,不记仇。” “不记仇”这三个字说得多好,说得陈舆要哭了。他感受到莲意对他是真的有情分,且纵容,甚至,能懂他古古怪怪地心思。 他觉得自己苦,无限的苦,无限的恐惧、压力,无限的对荷味的怨恨和相思。憋到无奈,竟然只能撒到面前这个丫头身上。 逗弄逗弄她,虐待虐待她,不至于真的弄死她、伤到她,吓哭算是上线,竟然是人生唯一的乐趣了。 “太子爷。爷!殿下!”莲意叫着陈舆,看出他在出神,口气是耐心的、仍然的,仿佛他怎么样都行,她都等他,都能理解,理解不了,也顺从。 她清水眼里有温柔的深情。 是比从前看自己更投入了些。陈舆想到。 想到这点,他心头一热,耳朵一热,脸颊接着也一热,害羞了起来。他一害羞,反而不敢碰莲意了,放开她的手,冲着门口的金北走去,“我饿了,有什么喝的、吃的。别告诉我要去承瑞殿要。” 莲意小碎步“普塔普塔”从后面跟上来,像个傻里傻气的娃娃,“爷想喝什么就有什么。咱们小院儿也富裕着呢。” “真的?上次你弄的那个甜兮兮乱糟糟的,是什么来着?” “嗨哟!”莲意叫了一声,从陈舆身后就绕到了他面前,把太子爷几乎吓了一跳,“宇宙无敌千香百味奶香盐茶!“ “哦对,”陈舆笑了,“是那个玩意儿,怪腻味的,但,正好当粥喝吧。” 莲意扔下陈舆就跑掉了,陈舆看着金北,皱起了眉,“她怎么了?我去受罚,她哭了?还是怎么了?被父皇吓到了?你给她吃药了?” 金北还是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陈舆“唉声叹气”了一下,“金侍卫,你多少劝劝她,大半夜疯魔什么?” “您先歇着吧。小徐妃估计给您端茶去了。” 陈舆抬脚往卧室里走,顺口问了句,“宇宙无敌千香百味奶香盐茶——要做多久?” “哦,小徐妃在您回来之前就嘀咕着,说那个解乏,已经给您做上了。” 陈舆像是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似的。做个茶也没什么,再说自己刚受了罚。 不过,不过就是,有些怕。 他觉得嘴上停不下来,因为怕心里的怕终究化作别的,比如去狠狠忘掉荷味,去爱莲意,再沉沦再淹没。 宠她伴她,抢她心意都好,原本觉得她做个普通的美妾,并不想动这么大心肠儿的。 一碗茶至于吗? 但就是怕。 所以他惨然笑着,语速极快地问金北,倒像是自己喝醉了,“这是你劝她的吧?你是个好人。你盼着我们俩好,我知道。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金侍卫。” “不,臣在后楼上忙些什么,是小徐妃自己不肯歇着,替您预备的。” 这确实是实话。 金北区后楼,确认的是,荷味跑了之后,她的宫服,存在哪里。 答案是,一个楠木箱子。太子妃那边儿借来的。因为荷味的突然离开,太子爷难受,把面上能看到的东西要全部收起来,只好从太子妃那里挪用一些器具。 金北在后楼上还是愣了一会儿,想起叶千波的父亲现任司农少卿。 但其实这些联想都有些过了。还是不要下什么结论。 金北从后楼上回来,就听说莲意去替陈舆预备茶水了。他知道自己立即吃味了,很不应该。 陈舆听了金北的回答,还未曾说话,在卧室的画床沿儿上坐下,看到莲意不知道何时换了一身薏米白的素净衣服,俨然是个荷味,端着两杯茶,宛然含笑,走了进来。 莲意蹲了蹲,然后端着托盘迎着陈舆走进来,不过偏了偏站到一边儿,身后,她带了卫齐来,也拿着托盘,给陈舆上了热手巾。陈舆绞了绞手,那股温热妥帖让他的疲惫委屈腾腾地泛起。 他伸手去拿茶杯,嘴上又开始停不下来,“你穿成这样何必呢?闹什么?今儿没让你学你姐姐。” “您先喝。” 尝了一口,陈舆笑了,是那个味儿。 卫齐接了茶盘子,剩下莲意捧着另一个茶杯,娇滴滴坐到陈舆身边儿喝着,“也不是学姐姐,奴最近也喜欢素净的颜色了。再说,姐姐留下的衣服,料子也不错,扔了可惜,穿穿多好,不好看吗?” “好看。” 陈舆认定自己是受了罚、太脆弱的缘故,因为他此刻内心澎湃的正是对莲意的爱意和依恋。 这让人恐惧。 第四十七章 太子爷的告白 所以他忙说,“金侍卫卫侍卫,功课如何?” 金北卫齐站立的方式,立即僵硬了起来,脸色也瞬间苍白了些,卫齐先回答,“那个,好几个字儿不会写。爷,您这书房啊,后楼上啊,连本字典都没有。” “你怕是借口找字典,拖延了半日补写文章吧。”莲意揶揄他。 卫齐挠挠头,“怕是有这个打算。反正会写的能写的都写上了。郑先生要写什么火炮,又不给文章样子,只说写了白天说的话儿就行。” 听到火炮两个字,莲意心里一惊,可也没露出什么。 “哦,没有别的功课了吗?”陈舆接着问。 金北苦笑,“有,更不会。” 陈舆和莲意相视一笑,似乎觉得两个侍卫这样惨,他们挺高兴。 此刻的陈舆比莲意善良,“今晚上晚了,不必熬夜了。明儿你们去领个罚。下不为例。郑先生实在生气,就说替我当差了,没办法,推到我身上吧。卫齐,留下伺候我漱口。金北你照顾莲意去耳房歇了吧。” 莲意的茶只喝了几口,没想到陈舆下了逐客令。她道了声“是”站起来,放下茶杯请晚安,起来的时候被陈舆拉住了袖子。 陈舆自己也没想到,他俯身凑到莲意耳朵上去,“我喜欢上你了,至少我现在这么觉得。你不再是荷味的替身。你走吧,让我清静一下。” 尽管是耳语,屋里的四个人都听得见。 莲意冷了片刻,扔下三个男人,转头就跑。 金北跟着跑了出去。 一直跟到耳房,金北把门关上,看到莲意扑通一声迎面趴到了炕上,只剩下两条小腿向后向上翘起来,腾愣愣,腾愣愣。 他过了有会儿才过去,爬到炕沿儿上,拉着后衣领子把她拉起来,“乖,这样睡的话,看憋死了。” 莲意一脸通红,“怎么办呢,你听到了吗?” “嗯。” “金侍卫,书上说的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就真的能发生在我身上吗?天下没几个女人遇到,你知道吗?” “是。” “哎呀我好害羞啊金侍卫!”莲意抓起金北的手腕子,袖子,像只狗一样拱着,哼哼唧唧大半天,“金侍卫你知道吗?这比他亲我的嘴巴让人家看到了还害羞!” “是。” “金侍卫。” “臣在。” “怎么办呢?” 金北顿了顿,说了楠木箱子的事儿。 莲意一下子震惊了起来,拉着金北的手,借力爬起来坐着,想了想,“这样,我再写封信,把这件事让夜白夜辉告诉外祖父。另外,白曼珠这个人——” 金北笑了笑,“晚上一会儿我告诉卫妖精,他有办法。” “啊?美男计吗?” “差不多吧。也不全是。您满脑子都是什么啊?” “哦哦哦,对对对,对不住。我明儿,问问侯从,他——小伶俐说,他提到过蜜蜂的事儿。另外,咱们得把那件事,赶紧办了。” 莲意说的是她从水西桥畔屈出塔布里家里回来的路上,说的决定。 金北会意,“放心,臣在,臣给您调人。” 这天夜里,金北没有安排自己和卫齐的岗。莲意心头的谜题多了,可是觉却踏实了,在另外的军人们换着岗的守卫下,也就那么安歇了。第二日一早,她洗漱了,换好衣服,去给太子爷请安。因为昨夜的忽然表白,陈舆和莲意都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先开口的是陈舆,“你呢?” “嗯?” “我昨天说我喜欢上你了,你对我呢?” “过了一夜,爷的心意变了吗?”莲意外外头。 “我揍你!变什么变?” 莲意很想问,他还想荷味吗,但觉得是废话,想,肯定是想。 “那,你喜欢奴,像一杯满满的茶,奴喜欢您,大概有,八分满了。” “也还行。”陈舆满意了,想拉莲意的手,又不太好意思,只好清了清嗓子说,“吃早饭吧。” 太子妃受了半夜的罚,可是早上还是本本分分尽职尽责,给自己的丈夫,和自己丈夫新的女人送来了粥菜。余明惠久一早过来了,伺候着陈舆莲意上马、乘马车,浩浩荡荡出了小宫门,先一起送去太学,再回体微街审问乔敏一家。 莲意在陈舆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殿下,让卫齐今儿跟着您吧。万一要来回问问太学这边的事儿,就让他跑跑吧。” 陈舆本来就有个计划,等莲意封了侧妃,宫女儿太监什么的都回来,妃侍们,自然就裁撤了。他不舍得金北卫齐等等回城防军,不如跟着自己干。 如今是个好机会,乔敏参与的那件事,一定也有其他太学生牵涉在内,何必让紫衣卫门再跑去抓人,卫齐出面倒是挺方便。 “成,卫齐跟我来吧。”陈舆答应了。 金北单独陪着莲意进了太学,把莲意送去了塔楼,经过一楼的时候唤了小伶俐伺候茶水。他则去了广业堂。 广业堂的太学生们,因为见识了乔敏被抓,今天的气氛都有些与往日不同。金北算是最后一个到的,向郑演交了文章,认了错儿,答应补上没做的功课,被当众打了十下手板子,也就放他去做了。 郑演接着讲火药工艺,第一节课下的时候,金北来到了侯从旁边。 “小徐妃娘娘想去花局逛逛,侯公子一起吗?” 侯从把目光看向门外,莲意正站在那里笑。郑演迎了出去,侯从,也迎了出去。林盘和练世钊悄悄儿问金北,“什么事儿啊?” “好像是小徐大人单独要找侯公子。” 侯从站在郑演身边,听他问莲意话,得到的回答是,“是操行上的事儿,请郑先生给个方便。” 郑演也知道乔敏被抓了,不敢怠慢,冷笑了一声,“行。早去早回。” 侯从跟在莲意后面,离开了广业堂,又一路出了南院,看到了马车。 “侯公子想骑马呢,也行,进来呢,也行。” 侯从笑了笑,请莲意先上马车,自己也跟着上去了。 马车走动了起来,侯从也没拿大,自己先开了口,“您想问蜜蜂的事儿吧?准是小伶俐嘴快。” “对。请指教。”莲意说。 第四十八章 突袭花局 “大家都知道蜜蜂喜欢花香儿,以为它们只闻味儿,其实蜜蜂更看重颜色。天南地北的蜜蜂,都喜欢蓝色。您的宫服是紫色的,但其实很接近南境的一种蓝色的花,尤其是在那天的天光下,叫蓝莲花,说名字您就应该能猜到样子——这种花,最贵的是宝蓝色,带点儿紫,样子像中原的莲花,可是半透明的,像那种天空的、梦一样的蓝,不好养,可是南境的人却喜欢。就算是在那里,种出来也很难,所以呢,就有人制蓝莲花香的茶叶,据说还有富贵人家特别养蜜蜂儿,去采它的蜜。这种蜜,有什么稀奇的呢?因为这些蜜蜂儿原本是楠木里住着的,采楠木花儿的蜜,这两种混在一起,再混上石楠花,就也是一种春药,不过可以说,是不那么俗气的一种春药。” 侯从与莲意并不熟悉,从第一次见过那时起,莲意总觉得他对自己格外注意,莲意也对他格外注意。 他对于莲意的注意,多半因为他心里有些秘密,而去牵扯到荷味。 莲意对他的注意,并非仅仅因为这个判断,还因为一点别的什么…… 什么呢? 他是个特别的人。 即便在太学生中,也很出众。 莲意“嗯”了一声,“侯公子对春药了解多少?用过吗?买过吗?” “买过。”侯从说,“这玩意儿买了送人也算是一种情趣。比买麝香冰片也不便宜,还显得诙谐亲近,多好啊。” “嗯。” “怎么?小徐大人有需求?在下能介绍卖家。” “这倒不是。” “小徐大人约着在下课间去花局,就为了问问蜜蜂和春药啊。”侯从掀开车帘子回头望,春日的风一下子吹进来,“唉,”他说,“广业堂该上第二节课了。” 马车停在了花局外,侯从扶着莲意下车,发现一批黑甲禁军,把花局控制了个水泄不通。 这是金北调来的人。 莲意一进门就问,“小妹和阿雨呢?” 那个军人回头喊了一声,“去一下关女人的房间,把叫小妹的、和叫阿雨的带来,小徐妃娘娘要见!” 然后,他向莲意略低低头,“待客的那间厅空着呢,请您上去坐,莫局务单独关着呢。” 莲意点点头,“好。你也跟我来。” 侯从笑了笑,倒是向那个军人让了让,意思是军人当差,理所当然比他更应该先走,然后,三个人一起去了上次莲意买牡丹的时候等候的厅里。 不一会儿,有其他军人带来了小妹与阿雨。 她们也是街头巷尾见过些市面,且常出入富贵人家宅邸,脸上略有些害怕,见了莲意倒没有失态,先跪下磕头请安。 “快起来。”莲意轻轻说道,“叫你们来不为别的,有几句话先问问。” “是。”两个卖花姑娘说。 “你们局里卖春药给过太学生吗?” “奴不知道。” “听说过寻找骸骨的游戏吗?” “奴,不知道。” “在局子里面见过金色大蜜蜂吗?” 阿雨犹豫了一下,小妹先回答了,“在附近瞅见过,局务说那是外来的,不好,好像带人抓了烧了。” 莲意吩咐她们,“好,你们不用退下,现在我身边儿看着。带莫局务来吧。” 不一会儿,莫因,被带来了。 他并没有挨打,脸上是尽力装出的从容。莲意也懒得绕弯子,直接问他,“莫局务扑杀过金色大蜜蜂?” “我们侍奉花儿朵儿的,知道那外来的东西不好。凡是听见的,就要去照料照料。” “那依您所见,知不知道它们是哪儿来的呢?” “这就不明了了,原来今日这么大阵仗,是为了问在下这件事啊。” 莲意回头看看侯从,“侯公子,咱们是为了问这件事吗?” 黑甲禁军调来了,并没有打人抓人,全为吓唬人,吓唬莫因,也吓唬侯从。 这些人是金北能调动的,而金北是莲意的妃侍,所以目前牵扯不到任何部门,要说为了莲意纠结于被蜜蜂白白追了一阵,非要出气,也行。 侯从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是请莫局务帮忙的,毕竟不敢说这种外来的蜜蜂都扑灭了。花局嘛,也归司农少卿叶大人管,要问问叶大人有没有什么吩咐在这里,把蜜蜂卵的源头一股脑找到,才彻底安静。” “叶大人?太子妃娘娘的娘家?”莲意故作震惊。 莫因假装忽然想起了什么,“在下有事要举报。小徐大人关切过太学生的操行。在下倒是知道,一个有伤风化的事。正月十五,在下接受重金,按照西戎王子乌别月谷的吩咐,派人去护国寺,从大徐大人的奶妈子夏妈妈身边,把一把钥匙,换成了累丝烧蓝纽扣。” 人山人海里,卖花的、卖香的,最不引人注目。 他们走街串巷,最会记人,会跟踪人,手脚也极为利索。其实做这种事,比武功高手还合适。 莲意“嗯”了一声,“大费周折地,换这个做什么?” 昨夜,莲意之所以决定要搜花局,其实是出于两个原因:第一,她的确出在迷雾里,已经掌握的线索七零八落,没有头绪,可是平心静气想了想,闹市里的花局、东宫外的杏花林、满街上能跑能动的卖花姑娘、护国寺外的花树,她倒是忽然觉得这是一丝模糊的脉络;第二,花局半官半商,虽然有面子有人脉有势力,可是出于最能惹的一个口子,反正目前为止,莲意不敢惹叶氏,不好去我怜楼找一个妓女老鸨,又不敢动护国寺…… 至于为什么带侯从来,则是她和金北商议后的另一个目的:让侯从与练世钊、林盘等人时不时分开,也许能得到更多的信息;另外,莲意来花局打的旗号还是蜜蜂,趁机把对蜜蜂如数家珍的侯从叫来,试探试探他知道些什么,与莫因是否相熟,也是一举两得。 这时候,莫因回答,“其实这个仪式。大徐妃交出钥匙,金五交出纽扣,算是她们结为一组玩一个游戏,找先太子陈煌的骸骨。那钥匙已经送到我怜楼了。” 第四十九章 侯从这个人,无论如何有些奇怪 莲意知道,纽扣,荷味姐姐没拿,也许是觉得带在东宫不方便。 按照莫因的说法,这事儿,是乌别月谷牵头。 “你对游戏知道多少?为何换信物,要在护国寺?” 莫因苦笑了一下,“像在下这样的人,没有资格进入游戏,只是提供一些外围服务。护国寺里有线索,不少找骸骨的人都去走过一遭。” 莲意继续问下去,“谁替你去的护国寺?你收的钱在哪儿?乌别月谷哪里来这么多钱?你愿意带我的人,去把金五带过来吗?” 莫因自然答应了一个“是”字。他被带走了。小妹和阿雨这时候才害怕。不是没人来花局找过麻烦,但莫局务一贯能解决。这个男人对她们又不错。从人情上,她们愿意莫因和花局安全,从自私上论,覆巢之下无完卵。 莲意还没找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侯从先开了口,“两个小姑娘不必掉眼泪,不用打哆嗦,都不好看了。你们能有多大,再怎样,不会和你们有关。你们看看我,我都没害怕呢?” 阿雨知道侯从在逗弄她们,也领了这个好,“公子贵人家,有什么好害怕的。” 侯从的脸有些木然,“我们的事,你们不懂。小徐大人,你真够莽撞的,万一莫因与花局背后,与叶家一起做了些什么,为了保叶家,莫因故意咬出个妓女,由你们打个半死该如何?你们就这么来了,莫因要是莫名其妙被带走,花局这么大个生意,怎么善后?你都没考虑。” 莲意倒是没有讳言,“侯公子,你说的对。” 她的回答让侯从有些吃惊,就那么看着她,似乎是真的不懂了。 莲意真心实意笑了笑,“侯公子,您在小伶俐面前说蜜蜂的事儿,不怕他告诉我,或者说,认定他会告诉我,有什么目的吗?” “嘿嘿,”侯从出了很怪的一声笑,“好奇嘛。大徐大人走得蹊跷,您来得也蹊跷。蜜蜂追您也蹊跷,想着和您多亲近一些,只能让奴才递话儿啦。” “好,谢谢侯公子相告。侯公子,我来太学,不算蹊跷。是太子爷的命令。我确实想知道姐姐为何走。但我的莽撞,没什么好不懂的。我是谁?19年来都呆在徐家大院子里,什么都不懂。身为操行官、选策官,不过是学着办差,不敢自己做主,但凡发现有些古怪的事,就上报给太子爷乃至皇上啦。您说的那些麻烦事儿,我压不住。可是要上报,也要有个根由。今儿的莽撞,就是找个根由。” 小妹和阿雨就这样转脸看着侯从,看着徐莲意,半懂不懂的。 侯从又是“嘿嘿”一声,这一声与之前不同,“逗你的。不是在下吹,这有什么难猜的。您有什么——太子爷、皇上的差事,用得着在下,在下也愿意肝脑涂地地讨个好儿。” 侯从直到如今,说不上与什么有关,又说不上与什么无关。 “那乔敏的事儿,你知道多少?他如今被紫衣卫带走了,你是准备想办法饮酒你的朋友呢?还是配合朝廷接发乔公子呢?” 侯从看着莲意,看到她眼底,“你真的不知道,乔家,受过舒景皇帝大恩?可是先太子陈渭却在护国寺当和尚,乔家的人还不许进去见,他们至少想给怀恩大师上个帝号,一个和尚皇帝,又不会怎么样,这怎么能是罪呢?” “天无二日,怀恩大师还活着,上了帝号算什么?至于另一个先太子陈煌,又是舒景皇帝下的手,让如今的皇上给他上帝号,那是要打舒景皇帝的脸吗?如此难为当今皇上的事,难道不扰乱天下吗?乔家本就是老陈家的臣子,只受过舒景皇帝的恩吗?没受过太祖太宗的恩吗?没受过当今的恩吗?” 侯从没了继续争辩的兴味,“您比我还书生意气。一套一套的,没考虑过旁人的心。” 莲意提高了声音,“个人都考虑个人的心,谁考虑天下!” 侯从扑通一声跪下了。莲意“哎呀”了一声,“侯公子,我又没怪您,您为何?” 小妹和阿雨也跪到了地板上,高呼万岁。 莲意知道听到背后的一阵低低的温存的笑声,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又犯傻了,她看都不敢看,先低下头,跪好了,爬着扭转了方向。 陈确把她扶起来。 这个神出鬼没的皇帝。 他太奇怪了。他在冷宫已经很奇怪,他到花局来所为何事? 陈确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朕给你封了官,自然有人跟着你,从儿说的没错,你太莽撞了,莽撞的前提是想着朕给你在后面收拾,朕有你布置下的功课,哪能不早点儿跑过来当差呢。” 陈确说完,放开了莲意,去扶起了侯从。“你母亲好吗?”他说。 “托皇上鸿福。” 陈确的忽然出现已经够让莲意震惊了,她以为他会把自己带回宫,或者带到哪个衙门,至少让个大太监给自己解释解释什么,结果,他忽然就说,“那就好好回去上学吧。” 这句话,指的似乎是莲意和侯从两个人。 莲意知道,这一切和自己无关了,至少暂时无关了。她不想废话,只是忍不住看了看小妹阿雨。 “放心,你喜欢,买下来去伺候你。”陈确这样说。 侯从一直低着头,与之前和莲意相处,很不一样。 迅速的就有几个太监,像领孩子一样把莲意和侯从簇拥着出去了。而去像来的时候那样,把他们塞进了同一辆马车。也没人去纠结分辨别的。 他们两个也真的像孩子一样,同时长长出了一口气。 马车带着他们回到太学。第二节课已经下了,练世钊和林盘竟然就在南院门等着侯从,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走了。 金北迎上来,站在莲意旁边。 太监们都行了礼走了,但是暗处依然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人在。 “这是怎么回事?”金北去拉莲意的手腕子,莲意推开他,低声说,“咱们先回塔楼,你别上课了。” 莲意现在已经不知道哪里是皇帝陈确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她只能在塔楼的房间里,把刚才发生的告诉了金北。 “哦,是这样,”金北反而笑了,“您还不懂吗?没事。小伶俐!”他走出门去叫了一声,要了热茶点心,把小伶俐重新打发走,哄着莲意去用,”什么都不用怕了。一切了然了。” 莲意张着嘴,又像笑,又像怀疑,“我是信你,可是……” 金北觉得她这个样子可爱极了,“记得臣昨儿问您的吗?写文章最难的是什么?” 第五十章 岁月静好的小日子过得就快 “知道要写什么。因为言之有物最重要,从无到有,最重要。” 金北很满意莲意这个答案,“那臣闻您,您觉得,查东西呢?什么最重要?” “知道要查什么?” 金北“诶”了一声,像是想学卫齐的妖精样子,“听臣给您解释,大徐妃走了,人人知道,难过的是太子爷,其实,大家都忘了皇上。儿子的妾让人拐走,还不是一般人拐走,是西戎王子。还不是一般的妾,是惯有才女之名的妾,皇上的脸上挂不住。太子爷难过,想的只是儿女情长,皇上,却要探究背后发生了什么。因此,皇后娘娘允许太子爷胡闹,没经过册封把您接近宫,皇上没说什么,好像是顺从了皇后娘娘对太子爷的骄纵。天下人,都还没意识到皇上的疑心。” 莲意听到这里,终于肯喝了一口茶,“皇上就因为如此,才去冷宫的,想查看荷味姐姐留下的旧人……” “没想到听到了骸骨之梦。以皇上的身份,不可能不重视。但他依然不能下场,动静太大会打草惊蛇,所以,您聪慧,且清白,这两样注定了您的可信。即使您莽撞也罢,无经验也罢,反正他老人家在后头兜着呢。由您做个线头儿,皇上,至少先知道该查什么,一旦知道了,要查,那对他来说,就是相对容易得了。” 莲意咬了一口点心,金北说的,又对,又不像全部。 因为,皇上作出一副要和儿子抢女人的样子,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先回去上课吧。皇上和太子爷没有旨意之前,咱们照旧就是了。” 金北回去了,莲意在塔楼属于姐姐的房间里,重新静下心俩补写那些时策的文章。她时不时不能够足够专心,总是想起陈舆,陈确,叶妃,甚至怀恩大师和卫太贵妃,想起自己和金北。——甚至想起夜辉夜白也跑来跑去,都在陈确眼皮子底下吗? 金北这一解释,她不在浓雾里了,可也不算是多明白。 她觉得自己像七夕乞巧的时候用的那只蜘蛛,被皇上拴上了线,一顿乱跑。 回过头来盘算,皇上吩咐给陈舆忙了几天的差事,是乔敏与一些太学生和贵家公子试图给陈煌陈渭上封号的事儿,与骸骨这件事,都扯在一起了。 “唉,还是好好当差吧。” 当日,竟然真的是漫长的一天。中午,连陈舆也只是派人送来了饭菜,没有请莲意去体微街。 金北过来陪着她,告诉他卫齐有了线索——卫妖精带人去了白曼珠家的村落,查明白家落户中原不久,三代上正是西戎的战俘,就是墨拉过与大平夹击出战的那次。 “那……?” “这件事,”金北说,“卫齐上报了太子爷,太子爷如今得了皇上的秘旨,似乎明确皇上在查什么了,所以,爷吩咐卫齐跟着他,这几日别的不干,就不动声色盯着白曼珠。” 莲意冷笑一声,“我从来不信神佛,更不信预言。姐姐的灵透劲儿是有的,可是所谓她从小有些惊人语,能说中什么,其实多半是把常人没注意的线索凑在了一起,就那么脱口而出。她平白无故可做什么梦呢?一定是白曼珠先给了暗示,才有那个梦。” 金北点点头,“对,白曼珠与乌别月谷,其实并没有找到骸骨的真实线索,可是白曼珠作为一个贴身伺候柔西公主的丫头,必然发现了柔西公主的灵性,所以想把她拉入这个游戏,想借她来找骸骨。” 莲意依然一脸茫然,“找到了又如何?” 金北忍不住笑她,“就您无欲无求,多少人想要呢!” “吃饱了撑的,光弄些没用的。该干嘛干嘛不香吗?不说无用的话,不做无用的事,人都死了,找骸骨何用?不过是借此兴风作浪。再说了,骸骨丢失本来就没什么神秘的,现场那么多人,能捣鬼的孔隙多了去了。” “您就一点儿不好奇?” 莲意嘻嘻笑着,倒是多吃了几口饭,“这么说吧,整个过程,我对蜜蜂儿最好奇!再就是,太子妃娘娘,卫太贵妃娘娘,包括皇后娘娘,都是个什么心理呢?” 她忽然想到,荷味姐姐一定是深陷游戏的,甚至确实找到了比旁人要多的线索,斛律皇后,先太子陈渭的太子妃小斛律妃的亲姐姐,甚至以斛律妃死时手中的玉佩相赠了…… 当日,金五在我怜楼被捕。 这件事,莲意在晚上回到东宫小院儿的时候才知道。同时,惠久专门来报信,“爷太忙了,这几日均不回来,替皇上当差。” “是,”莲意不便多问,“你和余侍卫也辛苦了,需要什么……” 惠久急着吃饭,忙忙碌碌的样子,“这些不需要您操心了,臣去承瑞殿要。” 这一连十余天,莲意竟然没见到皇帝,没见到太子,也没见到太子妃。 据说徐荷味那间房子的钥匙找到了,据说有紫衣卫去徐家,从夏妈妈那里拿了金纽扣。而金北按照与莲意的商议,上报了手里握着的铜镜、签文、春药、小柜子钥匙等“证物”,也全都交了出去。 “太子爷要是知道我背着他得了这些还不说,准伤心。”莲意虽然担心,依旧没有陈舆的消息。 承瑞殿再无什么动静。一开始的两天,叶妃依然派人送了吃喝过来,莲意由金北陪着特意去谢恩,却被挡在门口不让进。莲意和那个面熟的太监说,“娘娘对奴这么好,奴实在是不好意思继续承受了。既然奴从家里带了使费,就自己照料自己吧。” 太监转身去回了,不多时笑嘻嘻地到门口告诉莲意,“娘娘准了。” 从那天起,金北亲自布置规划,手底下的几个军人专门安排小院儿的吃食日用,还给体微街的太子爷送去,小日子也是不错。每日清早起来,莲意带着金北去太学,一个当差,一个上学,到中午的时候,有时候他们自吃,有时候和林盘、侯从、练世钊吃,有时候呢,就回徐家去。第一顿的时候,莲意的母亲杨氏还有些吃惊,祖母和夜白夜辉是高兴的,吃了几顿也就放心了,自认为是宫里对莲意宠爱放纵。 趁着有空,金北还陪莲意专门带着夜白夜辉去看了一次外祖父。外祖父说,有些传言讲起来,像是在查走私的木材,可是究竟没听到牵扯到叶家。 这中间,卫齐也出现了几次,两次到东宫,陪着余明惠久替太子爷取东西,两次到太学。他愁眉苦脸的,又暗含得意,说“何止白曼珠,宫女儿都喜欢我,好累。” 那日已经到了4月12,莲意终于补完了所有烧掉的文章,一一写好了概述,按照名单上给需要过目的大人们送去,又去关大人面前述职了一番。从北院儿往南院儿走的路上,听到金北说,“练家要走了。练世钊也不来上学了。” 第五十一章 你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 “不是本来就要外调吗?”莲意也没太在意。 “和乔家的事恐怕有关系,这样说来,一些定论,已经慢慢出来了。” “哦。” 金北仔细端详着她,“太子爷要忙完了,至少会有空歇息,可能还会有空陪您过生日,说不定去徐家。说不定位份的事也要下来了。您该高兴吧?” 莲意笑了笑,“对。” 荷味的走,带来的风波,这才算真的要过去吗?哪怕没有什么详细的答案,可是徐莲意作为女人的一生,这才走向那个正轨吗? 金北送下她到塔楼坐好了,把茶点也安置好,才去上课。莲意一个人整理操行的册子,有些累了,拿了外祖父送的残损的蜜蜂册子去看。这个册子画着千奇百怪的蜜蜂,还细细地写了大小,有关的传说,它们的喜好。写他们跳舞,写他们喜欢太阳光,写关于它们的故事。 那些故事有些耸人听闻,似乎也是听来的。故事的风格,和道士尼姑到家里说的差不多,很像劝人向善的那一套路子。故事里,也多次提到了蜜蜂对人的攻击。认定了蜜蜂会报仇,甚至有前世的记忆。 莲意托着腮,又忍不住琢磨了起来,侯从说过,当时金色大蜜蜂追自己,是因为衣服的颜色,金北发现,这衣服在叶妃处得来的楠木箱子里放过。可是,当时那群蜜蜂的凶狠,仅仅是被颜色和味道吸引吗?它们扑面而来的确像某种舞蹈,的确像是在复仇…… 莫因说是灭了那群蜜蜂,到底在哪里找到的呢? 册子上说大大小小蜜蜂也不过活半个月左右,那天攻击她的蜜蜂可能已经活了一段时间了,然后,死之前被莫因找到烧毁了?它们还有后代吗? 不知道皇帝有没有在千头万绪中在乎这件事…… 护国寺的壁画上,也有蜜蜂的图样,护国寺的舍利子,又来自南境。 自然,莫因说了,护国寺那些深陷“寻找骸骨游戏”的人们都去过的一处重要线索之地。可是…… 乌别月谷是西戎王子,南境,在这一切当中,充当什么呢? 莲意觉得脊背一阵寒冷,虽然说是要交给皇上和太子爷去处理了,她眼前却闪过护国寺壁画上长得像叶千波的菩萨…… 莲意放下画册,揉揉眼睛,却看到一个久违的人站在那里,冲着她笑。 陈舆。 “殿下!” 莲意打心眼儿里高兴,从座位上起来就走过去行礼。 “起来吧。”陈舆说,他虚扶了一把莲意,看着她起身,满眼溢出笑意来看着自己,是真的高兴。 “您瘦了。”莲意说。 瘦了的陈舆,从牡丹变成了风露清愁的芍药,别有一番韵致。让莲意猛然看见了,有些不好意思。 “你胖了。”陈舆说。“我是来谢谢你的。手上的事儿太多,如今才有空来看你。现在的调查虽然烦琐,可是多亏你起头儿,让我知道了荷味为什么走。我的心结,可能也就打开了。” “嗯?为什么走呢?”莲意总觉得陈舆哪里不一样了,和自己生分了似的,她向前走了半步,陈舆却躲开了,自己走到帐子后面,荷味的床上去坐着。 隔着一道纱,他看着她,她也看着她。 ”这样看起来,你真像你姐姐。” 陈舆顿了顿,“为什么走?你不知道吗?当然是被白曼珠和乌别月谷害了。她也脆弱得很,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儿,我却没能及时发现,保护她……” “怎么会呢?!”莲意一把将纱帐拉开,“怎么会呢殿下?姐姐信任您,就该告诉您。或者高发乌别月谷。或者,她和乌别月谷把游戏玩下去。乌别月谷不是游戏幕后站在看台上看大家的人,或者我姐姐可以把那个人找出来。然而她跑了,她和乌别月谷跑了,而且除了那首诗什么都没留!姐姐深陷游戏,或者白曼珠和乌别月谷一起害过姐姐的确是,但姐姐走的原因很简单,她爱上了乌别月谷,和他共赴天涯!这是她已经获得的线索什么都没带走的原因!” 陈舆的脸沉下来,“为什么这么说话?” “您不是喜欢上我了吗?” “你是替身,但并非能代替你姐姐。你姐姐,谁都代替不了。” 莲意的手放下,纱帐又飘了下来。 她就那么站着,看着陌生疏离的陈舆。 “你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都说了喜欢了——” 陈舆没回答,先站起来,说了另一件事,“早说让你陪着我去怀恩大师那里。又说陪你回徐家。结果,竟忙到现在。这几日调查,父皇的人在护国寺,我也没敢过去。今儿得空,你陪我去一趟吧,咱们问问八字的事儿。” 出城的路上,莲意一个人坐在马车上。不久前,就在太学中街,陈舆在余明惠久金北卫齐和一队扈从面前拒绝了莲意的请求。 莲意说,“奴出了城,人少了,也想骑一段马,看看风景。” “你自己想想,有那个道理吗?”这是陈舆的回答。 他忽然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从他十余天不出现,到忽然来到太学,莲意就觉得他冷淡了许多。但她猜着,肯定是因为小别后到生疏。 可是,不到一刻钟,试探了几次,他那种往后躲着的态度,就被确认了。这十余天莲意也想他。19岁了,他是自以为要嫁的男人。 路上一片安静,他不说,她不问。 虽然太子爷身份特殊,不过护国寺也不是一般的地方,到底当家住持是前任太子陈渭,即便是个假陈渭,可别人也不知道啊,因此,极度高贵。陈舆要来的消息通过前哨通知到了,山门没有关,本来不算多的普通香客依旧可以出入,就是远远避开陈舆即可。因为是佛门圣地,也免了什么对陈舆的大礼。 莲意在山门外下了马车,被金北扶出来。陈舆的动作要快,已经进去了。莲意只能在后面追赶。她悄悄儿问金北:“太子爷是不是,不要我了?” “您放心。”金北拉着莲意略停了停,“前一段儿,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太子爷,毕竟大徐妃刚走。最近办差,忙忙碌碌,没空想儿女情长,一定是冷静下来了。所以没有从前爱和您闹了。您都抬进东宫了,哪能说不要就不要。” 金北的声音听起来清凉踏实,给了她安慰。她对着他,使劲“嗯”了两下。 金北咧了了嘴,冲莲意笑,“太子爷累得慌,您带点儿笑模样,现在绷着个脸,多不好啊。” “我笑不出来。” 金北心里疼,脸上不表现出来,把脸凑得离她近些,“这是谁家的千金?这么俊秀,他不要,我要。” 莲意扑哧一声笑了,一把推开金北,小跑去追赶陈舆去了。 第五十二章 护国寺已经不是护国寺 陈舆已经奉献了香火钱,专门有两个小沙弥出来陪着,拈了香,看到莲意跟上来,眼神里忽然有一刹那的温柔与哀伤。莲意就因为看到了这一抹勾动心肠的光芒,又安心了下来。脸上的笑意也更真了,乖乖拿了香,点好了,陪着陈舆跪下上香许愿。 起来后,她伴着陈舆边瞻仰罗汉、边又沿着一溜儿壁画从后门出去。 莲意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壁画上那个像太子妃叶氏的菩萨,不像了。 是她记错了吗? 是观音娘娘本来就美,叶氏也美,她记混了吗? 出了宝殿,向后继续走,陈舆才侧脸看着莲意,“怎么了?哭什么?” 莲意这才发现眼角是凉的。她自己拿手抹掉了,笑着对陈舆摇摇头。 “问你话呢?怎么变了个人似的?不是很能说吗,又爱讲道理。” “奴,奴之前在佛前,每次都没有心愿,刚才竟然许了一个。” “哦?” “是想做您的侧妃。” 陈舆愣了愣,看着她。 莲意没骗他。若不是自己真的许了这个愿,若不是许完了心里发痛,她不会知道,自己确实是对陈舆又喜欢了一分的。 一个女人的,第一次的,一生里必然有一次的,爱恋。 尽管儿起头儿并不好,可她心里现在是有他。 “傻,问你你就说,说了不就不灵了。”陈舆低低地说了这句,拉了她的手握着。这一握不要紧,他感到莲意狠狠地反握住了自己,就像怕失去一样。 他们一起沿着一个又一个的殿,拜下去。莲意在一副壁画前回头看向金北。 壁画上原本有的蜜蜂,不见了。 莲意笑着问了问陪同的小沙弥,“听说护国寺是有南境恭迎的西方圣人舍利子?” “阿弥陀佛,对,”一个小沙弥双手合十回答莲意,“舍利子就供奉在外面那个佛塔。也没人守着,但凡有施主愿意承受攀爬之苦,皆可领受佛光。” “哦,我也听说了,就真的不怕偷吗?” “傻,”依旧是陈舆在说话,“不信神佛的偷来做甚,信神佛的何必去偷?” 莲意陪着笑,正好与陈舆走到了院子里,望向舍利塔。 总觉得那里也变了。 这时候金北说,“臣下之前来过,向舍利子许过愿,今儿想去还愿,向殿下请个假。” “去吧。”陈舆说。 莲意其实还想问,但不知如何开口。在场的人,心知肚明,皇帝是亲自组织人查过护国寺的,可以莲意的身份,总不能问“上面怎么查你们了?” 一直到了后经堂,又迎上来一个沙弥,合十行礼,“住持大师知道太子爷来了,后面请。” 莲意倒是停了停,她记得怀恩大师只肯一次见一个人。 是陈舆有携了她的手,“上次就说让你陪我来。也是因为你说的话,让我想来见见。从前没想过的。所以,你必须陪我。” 自然小沙弥都似乎没听见,领着两个人向后面走去。 沿着莲意走过的那条路,他们过了小溪,绕到了后面的石室,倒是一切如故,包括一眼映入莲意眼帘的沙盘和乩笔。 也不是都一样,朱砂、黄纸下的签文本子,好像和印象里不同了。但是再少人拜见怀恩大师,也免不得每日收拾整理,那能一模一样? 莲意为了表示敬意,微低着头,陈舆已经放开了她的手,一起走到铁栅栏外,那里,放好了两个蒲团儿。 她想着上次来的时候,怀恩大师只许一个人进来的命令,双手合十行礼,等着陈舆问好后,听到了对方问安的声音,抬起了头。 栅栏后是一个眉目俊朗的中年男人,服饰、戒巴如此熟悉,但不是那个怀恩大师啊! 她的手抓了抓蒲团,没说话。面前这位大师把一个盖了封泥的信帖,交给了陈舆,“这是莲意姑娘的八字测算结果,既然太子爷来了,就请取回。” “是。”陈舆接过来。 “要见贫僧,为何而来?” “如何做个好太子?” “贫僧不是好太子。” “如何保平安?” “开弓没有回头箭。” 陈舆愣了一会儿,“皇兄,”他拿俗家称谓叫眼前的和尚,如果这个人真的是陈渭,的确是他亲堂兄,他到底知不知道呢,他是否怀疑过呢? “皇兄,做太子的感觉,你还记得吗?” “若贫僧忘了,便已成佛。不过,同样是太子,你当,我当,并不相同。若说相同,那与天下所有人的烦恼,也无甚真正区别了。” “嗯。那你,记得我吗?” 听陈舆的问题,似乎他从前是从未来见过怀恩大师的。 “是的,我还抱过你,如同先帝,抱过陈煌。” 陈舆伸出手,小心翼翼,伸进栅栏,那个和尚没动,只是双手合十。陈舆把手,又退了回来。 陈舆跑出石室,莲意在后面追他。 刚追到小桥上,陈舆回头抱住她,呜呜咽咽哭得像个孩子。莲意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捧起她的脸,吻着,把泪水也都流进她的嘴里。 他放开她,“你记着现在,我算是在佛前要了你。” 他说完,转头走了。莲意顿了顿,只觉得心里生疼,脚步也迈不开,呆呆地站在桥上看着小溪流水,直到一只手把她接过去。 她定定神,发现是金北。 “怎么了?”金北一脸担心。 “哦,没什么,回去说。”莲意醒过神来,“你去舍利塔了?” “塔变了。臣还去了几个地方,原本能互相听到一点儿低语的角落,都改了。” “哦,与那个相比,我看到的也不算大事。怀恩大师,不是我见到的那个了。” 金北的脸上有一瞬极为失落无助的神情。但是莲意当时没懂他的意思。 莲意要往前走,被金北拉住,“您听我的。这一切算是过去了。您好好当您的侧妃,把之前与骸骨有关的一律忘掉。” “是,你放心。我懂。” 直到莲意答应了,金北才放了半个心,下决心寸步不离看着她。 两个人穿过护国寺都只见到香客,没见到陈舆。一直到出了山门,才看到了卫齐,“爷早出来了,在前面等着,现在趁着天光早,去徐家。” 徐家也是提前接到了信儿,而且不仅大伯母家、连蔷韵他们家也因为太子的口谕,一起来了。等到太子带着莲意和一行人到了巷子口,从祖母柳氏开始,都按品大妆跪迎。陈舆很给面子,立即下马,亲自扶起了祖母,又在莲意的介绍下,扶起了几个与祖母同辈分的徐家长辈,然后一一认了莲意的父母、兄弟。 大伯父大伯母他是见过的,这时候也打了招呼,问了问身体康健,另外特意和蔷韵一家说了话,才一起进了徐家。 第五十三章 太子妃的意图 宴席摆得很大,除了祖母们和伯父一辈儿的男长辈坐着相陪,小辈们都不敢上前。太子一个人一张食案,左边是祖母柳氏一辈儿的老妯娌们一桌,右边单独一个小桌子,是蔷韵和莲意。 这算是对徐家极大的面子了。 太子也极客气,陪着祖母们东家西家地说了会儿话儿,又与莲意父亲和伯父叔父们说了些农桑、漕运、货市,足足坐了一个时辰才起身告辞。 莲意母亲瞅了这点空儿,等着余明惠久带太子爷后面更衣,也拉了莲意去祖母房里说几句话儿。祖母与几位伯母当然也带着蔷韵进来了,把莲意一顿夸,然后就问册封的事儿。 莲意低了头,“怀恩大师刚把测八字的帖子封好了,在我面前给了太子爷。” 母亲愣了愣,心还是悬着,“这叫什么意思?” 倒是蔷韵会说话,“婶母还担心什么呢,今儿这么个大面子,周围几个巷子都传遍了,太子爷带了莲意回家。谁家能有太子登门啊。多大的荣耀。” 蔷韵的母亲也赶紧劝道,“咱们蔷韵也沾了光,希望马上就有好亲事上门了。” 大伯母更放得开,“莲意刚进门的时候,那个嘴巴上,胭脂都是擦了一半的,这闺房情义也是浓的,怕什么。放心吧!” 莲意倒是忘了这茬,莲意红,把头低下了。母亲满心喜悦,看着莲意的表现,认定大伯母竟然是猜对了——进门前,太子爷还亲吻女儿?看来这个侧妃的位子,是跑不了了。 太子更衣完毕,莲意等已经候着了,徐家老老少少又恭送了太子和莲意一行,因为不指望莲意生日那天再回来,大包小包大箱子大柜子又拢了一堆生日贺礼,让莲意一起带回宫,亲人们,则一直跪到太子一行,人影儿都不见了,才进去。 晚饭的时间过去了,大桐笼罩在暮色里。这时候往宫里走,风里有悠悠的惆怅。春耕是早过去了,不过也要预备麦收。司农少卿底下的劝桑官,穿着特制的蓝色衣服经过了街道。 莲意注意到大伯父大伯母,荷味参与过寻找骸骨的游戏之中,这个事实被揭发,不比私奔差,竟然也还是平平安安的。看来皇上的意思,依旧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诸多自己依旧不知道的,也不必问了吧。 除了一件。 一路无话,到了去体微街的岔路口,陈舆吩咐队伍停下,“这时候也晚了,你直接回宫吧。我还有点儿事。今儿东西多,让惠久也一起。押车。” “您,晚上回来吗?” 陈舆没回答,直接离开了。 莲意由金北护着继续往皇宫走。刚进了小院儿,居然看到欧阳大太监亲自过来,送了一盒盒的书匣子过来,他看到莲意就满脸含笑,把拂尘摆了摆,“老奴给娘娘请安,这是那日您说的,喜欢书,皇上掏摸了快十天,把这市面儿上难得的,都给您买来了。” 莲意赶紧跪下谢恩,欧阳大太监亲自扶起她来,一一命人开了书匣子让莲意检视。果然,古本,孤本,新上市的,大书局的,封面漂亮的,本本拿在手里可爱可慕,且全是金贵的。 “您可看好了,果然高兴,果然喜欢的话,老奴就回去面圣回复了。” 莲意不敢怠慢,人都没顾得上坐下歇息,亲自把大太监送出去,回屋后就听说金北预备好了浴桶,她钻进耳房里的屏风后,金北追着她系红绳,撞到了屏风,怕砸到她,连忙扶着。 莲意也去扶,两个人眼对眼,都问对方,“没事吧?” “您真傻,您的力气哪能扶住它。您答应臣,有什么为难,您躲着,或者跑开,让臣去顶上。” 莲意没答言,静静洗完澡,出来后第一句话就问金北,“我知道什么都不该问了,但是——” 金北笑得很暖,“臣在,臣陪您。” 他帮她换上从娘家带来的为了今年生日做的大红色的袍子,戴了金簪,只带了金北一个人,拿了个琉璃罩子灯笼,收拾了两件首饰作为礼物,拿木匣子恭恭敬敬装了,出了院子,到承瑞殿外求见。 “怎么就非要这样呢?”承瑞殿门口的太监说,“娘娘最近呢,斋戒,不见人。” 莲意把装了谢礼的木匣子高高举起来,跪了下去,“奴知道娘娘是菩萨,为了保护旁人受了委屈。烦请公公再通报一声,娘娘真的勉强,奴就不打扰了。” 面前的太监叹了口气,谢礼也没敢收,关上门回去了,又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叶千波站在那里。 “金侍卫你们都别跟着,我和莲意到杏花林走走。” 她说完,扶起了莲意,接过了木匣子,轻轻交给了太监。莲意向金北点了点头,温顺地跟在叶千波后面,向东绕向杏花林。 “是你找我的,说吧。”太子妃下了令。 “奴只是瞎猜。奴蒲柳之姿,尘埃之人,站在浓雾里,只看到有穿蓝色司农少卿底下人官府的人,灭了能害人的外来蜜蜂,却从不张扬,奴觉得那一定是好人。” “我父亲,本受阳麾皇帝圣恩。先太子陈煌被舒景皇帝杀死的时候,他还在当场。能有什么办法呢?仔细想想,最起码,不能让殿下不安心——他死都死了,还成为祸患之源,勾搭众生找什么骸骨,彼此利用、欺骗,以致奸人牟利,以至于邪佞之妄谈四起,先太子在天之灵如何安生?这是我们叶家要做的,凡是发现有人要找骸骨,一律把真假线索扑灭、掐断。不能纵容。但是不能告诉朝廷和皇上,没必要因此有人受罚。终究是,扑也扑不灭,到了今天……” 陈煌是什么人,莲意不知道,但那一刻,她好像觉得他的灵魂就在杏花林里。 “更多的,我也不想说了。你姐姐,牵涉进了危险,我怎么能不管?她是我丈夫心尖上的人。那个白曼珠,我怎么能不盯着?至于我们家,皇上现在是有了安排。但不会伤筋动骨。我不和你多说,都是为了你好。” 太子妃说完,先向莲意笑了笑,“你说你在浓雾里,并非坏事呀。知道得太多,得做选择。有选择,未必是好事,多半是为难。” 莲意也向太子妃笑笑,“奴倒宁愿能选,要是真的做了太子爷的侧妃,您是真主子,真的姐姐,奴陪您,侍奉您。” 太子妃回赠了一个微笑,“明儿给你院子里送粥。我先回去了。” 第五十四章 蔷韵封妃 “奴陪姐姐一起回去。” 这些事,究竟还是有答案。即便现在各方妥协、抹杀、处理、恐吓,终究像不灭的鬼火,在某一天,重新开始,蔓延下去。 金北在承瑞殿门口等着她。两个人向叶千波行礼后回到了小院儿。莲意确认陈舆果然是没有回来,吩咐了一句金北:“这样,今晚,我睡大卧室里。” 她有一种醉意,有一种抓不住的飘渺感。金北全都顺从她,照顾着她在陈舆的画床上睡下,听她抓紧了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晨光透过窗子穿进来的的时候,莲意醒了,竟然发现窗边的椅子上,坐着太子爷。 她心里一阵欢喜,连忙起来,再去看太子那张冷冰冰的脸,只怀疑这短暂感受到的希望,只是空欢喜的相赠。 金北就站在门口。 “金侍卫,这是什么时候了,爷回来了,竟然——” “我让他不要吵到你,让你多睡会儿的。本来不想回来,也是父皇下了旨意,你打扮打扮,咱们去显荣宫。” 承瑞殿是早就送了粥菜来,太子已经吃了,莲意慌手慌脚的,穿戴打扮整齐,坐在吃饭的屋子里,咽不下去。 “殿下,奴,还有一句话。” “说什么呢?” “您喜欢奴吗?” “你懂什么。”陈舆的笑,到底是苦笑,到底是冷笑,说不清。 “这十几天发生了什么?您查到了我们徐家哪里对不起您吗?” 陈舆没作声。 “是奴不懂事,不顾您的心情,非要说姐姐和乌别月谷是为了情,所以您——” “闭嘴!没用的话,不要再说。” 陈舆泛起焦躁,站起来离开了这间屋子。莲意一腔委屈憋在喉头,但委屈还抵不过此刻的不安,金北过来弯腰站在她身边儿,“这又来了,非要和太子爷闹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事。”莲意咽下一口空虚,觉得嗓子又堵又疼。 金北陪着笑,“是啊,臣下也觉得。所以吵什么呢。” 莲意抬头看着金北,她又努力去笑,这笑不是给金北看的,是给自己看的。这么多日子,她没有位份,到如今,她觉得了一阵更大的不安,觉得这个位份好像再也不会到来。 那该怎么办才好? 莲意是第一次到皇后的显荣宫。但皇后居然没露面儿。她和太子爷一进去,太子爷就被沈大太监带到内室了,留下她和金北,在外头干等着。 本来莲意心存一线又一线刚刚找到的希望,可是一次次被重新割断。到皇后中宫来,就是一次她以为的专机。但随着吃了个闭门羹,莲意自己也在心里劝自己,“早做打算吧,果然一场空的话,如何出去见人吧。” 陈舆终于出来了,竟然是跟在皇帝陈确身后。 莲意不知道皇帝在,她跪下去请安。 “明儿是你生日。想在家里过,想在宫里头过?”皇帝问。 “奴,想在东宫过。” “问你的问题想好了吗?如果要选一个男人过一辈子,是选太子,选朕,或者,选个别的?比如说金北?” 直到听到这句话,金北才知道,陈确居然直接问过莲意这种事。 莲意抬起头,异常坚定,“奴已经侍奉太子爷一段时间了,奴有错处就改,奴自然是跟太子爷。” “没问你这个,”陈确挥挥手打断莲意,“问你选谁?你的心意归谁?” 莲意用双膝爬到陈舆身边,伸出手去抱他的腿,她其实心里知道已经无用了,父子两个,甚至加上皇后,不知道在里面说了什么。 “归舆郎。” 这是她最后的告白,为了因荷味出走而癫狂的陈舆引发的自己的怜惜,为了他的欺负自己,为了和他有过的欢喜,甜腻,期盼,不安。 陈确不送声色,“舆儿,大师的八字结果还是好的。徐荷味走了,你母后和朕一心想让你高兴起来,眼前的女子可堪陪伴?东宫总要有个侧妃。” 陈舆也咽下了一口过往,“儿臣决定了,迎娶徐蔷韵为侧妃。莲意可出宫了。” 莲意撒开了抱着他的双腿的手,抬头去找他的脸,他的眼睛。 陈舆转过身去。 午时未到,宫里的旨意到了徐家住的巷子附近。这次是李太监亲自送的,莲意的母亲等听到一时兴奋,按品大妆起来就去迎接,却发现李太监带着徒弟们、彩礼箱子,抬到了蔷韵家。 没人敢问什么,但已经知道势头不好。直到徐家近支规规矩矩跪在一起听完,听见了辞藻华丽的圣旨,听到了“徐氏蔷韵”的名字,以及蔷韵父亲、祖父的名讳、官名,才在震惊失落中确认了。 一时宣读完了,祖母柳氏第一个反应过来,先谢恩,又恭喜蔷韵一家。李太监和颜悦色,忙忙火火中依旧赶到祖母面前,先道了喜,又说起了莲意,“恭喜您家二小姐!这三小姐的行礼物件儿都在东宫呢,估计一会儿功夫就收拾妥当了,恐怕要搬回来,又要承欢膝下了,也恭喜你们团圆。” 祖母还没回话,夜白夜辉赶过来,脸上的确是恼意,“姐姐在哪儿?我们这就去接。东西收拾不完,我们帮着!” “不急,”那边儿蔷韵的母亲说话了,“老三在东宫里呆过些日子,比及咱们家新贵人要熟悉环境,莲意何不多在那里陪伴她二姐几日?” 这叫什么?这叫羞辱。一个本该做侧妃的女人被退回来,结果还不能立即回来,而是要先给真正的侧妃当几天下人? 蔷韵和母亲一直是姿色平平不显山露水的人,忽然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祖母柳氏的脸色不好看了,望着李太监,“这要看上头的安排。” 李太监故意装作看不见这个气氛,“这确实要看上头的安排。咱们先说重要的部分,国家如今多事,皇上提倡节俭,各项事务上都省些事,轿子备好了,请侧妃娘娘起驾入宫。” 和那天送走莲意几乎一模一样,徐蔷韵连个包袱都没来得及收拾,不过是多了一瞬间拜别父母,泪水里透着的是扬眉吐气的劲儿,被李太监收手下几个人高马大的宫女儿驾着,塞进了轿子,抬走了。 第五十五章 再也没有妃侍了 卫齐等人都在后楼上忙乱着,他们忽然得到了通知,回城房营,但是太子爷特意过去,说了看重他们,想重用他们,也会和韩普将军老将军协商,有可能再调他们去紫衣卫。 金北就站在耳房门口,从知道了陈舆的决定和所有人的调动命令后,不再以妃侍的身份,而以不知道是什么的身份,看着莲意。 她一直在收拾东西而已。 而且她不让别人动手。也许是在拖延时间,并不为赖在宫里多一会儿,只为能拖到一个止住泪的点儿上再回家。 他跟着她,这儿走到那儿。其他的都捋好了,耳房这点子是最后的。 陈舆自然忙得很,不仅要批复些公文——余明惠久走来走去——主要是在承瑞殿和叶千波商议一些细节,娶侧妃娶得再急,也有被子、蜡烛,宫女儿太监等等要安排。 莲意收拾好了,她坐在炕沿儿上,看着金北,“金将军。” “臣在。” “嗨,你的身份比奴的父亲,都不差什么,如今还这么呢称呼呢,是笑话奴呢!” “我在。” “你说,他是为什么?情分,会忽然有,忽然没有吗?” 金北在心里迅速回旋着几种可能,他找不准哪一种,最能安慰莲意。让她少难受一些,这比告诉她真相更重要。他挑了一种,“他要折磨您。您忘了吗?” 找了个“极像”荷味的来撒气,弄明白荷味掺合了什么事儿,为了何事而走后,要找个不像的娶进来。完成最后的折磨? 而且之前说了,喜欢她。 “哦,”莲意终究还是流了泪,“为了折磨我,那终归,还是为了我。不是为了蔷韵。好。” 金北上去替她擦泪,外头有了一阵响动,金北去打开门的瞬间看到了白曼珠,“金将军,麻烦告诉徐家姑娘,小徐妃就要抬进来了,但是想留妹妹做几天伴,东西收拾了也就收拾了,可是人不用走。” 莲意没去看她。 有小动作的叶家没动,白曼珠也没动。皇帝和太子也不知道动了谁,杀了谁,罚了谁,总之,白曼珠暂时保住了。 莲意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忽然听到金北在问曼珠话,语气里也是听不出任何情绪,“白姑娘回东宫来了?” “是,太子妃娘娘让奴接下来伺候小徐妃娘娘,真正的小徐妃娘娘。” 白曼珠关了门走了,那门却又一次开了,卫齐在门口探头,“那个,最新的命令是,咱们一会儿就撤。” 莲意猛得抬头。 是的,她做不成妃子了,这妃侍也就不存在了。徐蔷韵将是真正的侧妃,太监宫女儿白曼珠张曼珠王曼珠伺候着,甚至包括她自己,不再需要金北卫齐了。 这个消息才真正让她有踩空了的感觉,摘去了心的感觉。 “我,我——” 金北和她有一模一样的感觉。他以为自己撤回城防营之前,能把莲意送回徐家,难过不难过的,等他走后,她身边有父母兄弟,他总还能放心。就她这个样子,把她一个人留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靠的东宫,金北,如何做到? “哦,”莲意望着他说,“这才是真正的折磨吧。” 她跳下炕跑去屏风后面了,呜呜咽咽的哭声传出来。不想让金北看到她的脸。 然而她最后面说的那句话,才是对金北真正的折磨。 轰然一声,莲意呆了一下,把小脸儿从手掌里抬起来,发现是屏风被着急的金北推倒了。也不知道他是疯了还是自己在做噩梦,金北拉起蹲在地上的她,不许她挣扎,不许她拒绝,把想要问什么的卫齐也推到一边,直奔着外面走去。莲意拼着命冷静下来,哆哆嗦嗦看着他,发现他咬着牙,或者,咬着唇,一痕血从嘴角里流出。 他把她带到承瑞殿,守门的太监吓了一跳,金北自己跪下,高声喊:“臣,四品带刀侍卫、禁军白翎将军金北,恳请太子爷恩典,回答徐莲意一个问题!” 卫齐和几个军人都追了来,是他们比莲意更懂金北,唯恐他做出什么事来。 不过金北也只是跪在那里喊。喊到莲意抽不出手来,眼泪鼻涕流半天,有些醒了。 承瑞殿的院门开了,陈舆亲自出来了。 “可以啊。” 金北不再喊了,似乎没想到是这个回应。 陈舆穿着身淡红的绣龙袍,是为了娶侧妃,“我忙得很,你喜欢她,就带走。” “臣喜不喜欢徐莲意是另一件事,但是把姑娘带进来又送走,何必呢?她是谁?她算什么?侧妃,没有位份,连太学里女官也是替补的,什么都不是。您说过喜欢她,她也说过喜欢您,给徐莲意一个答案,殿下。” 陈舆听着金北的话,眼睛确实是看着莲意的,像个陌生人,像个没长心的人,听完了,本来想走的,又留了片刻,“哦,你要过生日了,给你买过一个宝光琉璃瓶,闲了我收拾出来,你带走。” 这次,他是真的转身而去了。 冲过去的是莲意。 她从后面拉住陈舆的手,“金将军说的对!为了咱们的情分,奴要做到最后一步才甘心。这是您惩罚奴吗?能不能换个法子?您给一句明白话儿,奴死也情愿。” 陈舆停下来,“金北为什么不娶你?我为什么要娶你?一早就没什么,我和你,什么也没说下。” “咱们的事,一定要和旁人有关吗?不是我姐姐,就是金将军?” 陈舆叹了口气,终于回过头去看她,也看到了院门外还跪着的金北,卫齐,“你一直想知道这十余天儿发生了什么对吗?荷味,有消息了。” 莲意努力笑着,心里刀割一样,“嗯?那,好事啊。” “她在西戎真的做了王妃,西戎那边为谢天朝上国赐婚柔西公主送了贡品书信来,有荷味单给我写的一封,她说,梦见了我能查到骸骨的事儿,能找到她。又梦见我要了蔷韵。你看,她还能梦见我。” 多么荒唐的原因。莲意悬心悬了这半天,最后是这么个事情,决定了一切。 “哦。” 莲意自己放开了陈舆的手,大踏步走出了承瑞殿,“金将军,我们走。” 金北卫齐在路上跟着。 “你,没事吧?”卫齐问。 “嗯,收拾收拾,迎接小徐妃娘娘。你们呢,就先走吧。”莲意侧脸看着他们,笑意盈盈的,“城防营啊东宫啊,都有出入时间吧。” 金北拉住她,“那我娶你,行吗?” 第五十六章 这时候只希望不那么引人注目 莲意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你——莲意,”他去叫她的名字,两个字咬在嘴里缠缠绵绵的,“莲意,我家世不算辱没你,我在北境的传言我都能解释,我之前的婚约已经废了,见你之前就无效了,我现在只是个四品,但还能往上争气,莲意,我可以娶你——你听得到吗?莲意。” “我又不聋。别闹了。” “我的错。”金北自己认了。在这种情况下,莲意心里一定一片荒乱,他凑什么热闹。“我只是,担心你——你自己留下能照顾自己,能觉得没事,就可以。” “自然,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看一步。” 这都是说给别人听的,莲意心里什么底儿都没有。她不知道怎么办,只是觉得今日就像那日来的时候,说什么做什么都无用,还能留一点尊严的唯一的办法,是不说不做。 两刻钟之后,身着金甲的卫士们悄悄从小宫门离开了东宫。白曼珠带着原本就在这屋里的太监宫女儿们忙来忙去,也没人顾得上莲意,因为徐蔷韵,进宫了。 白曼珠从耳房里把莲意找了出来,与其他人一起听训话,“侧妃是妾,仪式简单,可也是尊贵的。因为太子爷国事忙碌,现在皇上和皇后娘娘,经过礼部、钦天监的商议,今儿是这样,先拜卫太贵妃,再拜皇上皇后,最后在太子妃娘娘宫里拜佛爷,然后就侍寝了。咱们其他人这种事都经过,莲意不知道,所以大家按部就班当差,莲意呢,是小徐妃娘娘提了要求,今晚贴身伺候。” 一声“明白了”,众人回答了白曼珠,然后各自散开。只有莲意还站在那里,白曼珠走近两步,“带点儿笑模样吧。” “为什么?” “因为有喜事。” “不是问你这个。” “我进冷宫不怪你,出来不谢你。我还要对你怎么样吗?” “好,懂了。”莲意挂上了笑,“请吩咐吧。” “首先,你身份尴尬,穿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这样吧,虽然说女官也是假的,可是好歹在太学里行走了几日,就穿上紫色那身宫服吧。” 莲意立即从命,随着白曼珠,更是随着承瑞殿里更有面子的大太监,跪迎蔷韵,随即微微低着头,陪她和陈舆去走所有过场。 先到沐德宫见卫太贵妃。老太太还是坐在莲意见她的那间屋子里,但是给了新封的侧妃面子,穿上了一件粉紫色的满地锦绣凤凰还巢大褂子,带着金钗,身边儿有头有脸的上了年纪的六个大太监和大宫女儿站着,挤出来半个笑容,受了陈舆和徐蔷韵的礼,给了新人红包,又喝了新人茶。 她瞅见了莲意。 卫太贵妃当即”哎哟“了一声,“先起来吧。舆儿,这真是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是哪家子规矩啊,又抬来一个。你就和徐家过不去了啊。” 陈舆陪着笑,“以后不淘气了,不惹您老人家生气。” “你母后就惯着你吧。别的不说,大平朝有这样的礼制嘛?就算小门小户,取个侧室,但凡看得起娘家,也要好酒好菜摆上几桌,从没听说昨儿决定今儿进门的。不过你这个新侧妃——我看着,也行,不精致有不精致的好处,兴许立即开个怀,生孩子。” 蔷韵的脸上挂不住,她也不丑,有张方圆的脸,大眼睛,黄白皮,打扮一下也是很端正,放到哪儿都能算是个中人之姿,加上门第、家产,称其为佳人也不为过。她读过书,琴棋书画上都能,已经能把天下十停的女子比下去九成了。 她只是比不过荷味与莲意。甚至整个徐家都没想过把她和大小姐三小姐去比。 老太太还在继续,“俗有俗的好。不俗是可遇不可求,读多少书,穿多少绫罗绸缎,也养不出来。俗,也是可遇不可求,莲意,你说是吗?” 身后的莲意陪着笑,“太贵妃娘娘教育的是,奴还小,听得一知半解,以后慢慢去懂。” 不知道为什么,莲意说话的时候,蔷韵能觉得身边的陈舆,连脊柱都挺直了,双眼虽然睁着看着前面的长辈,可其实等于是个瞎子,包括余光都转了一圈试图去脑后看另一个女人。 从太子爷带莲意回徐家,特意要见她,又在宴席上看了她几眼,蔷韵就留了心。虽然听到旨意还不敢信,自己的命从此就改了,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办事,可是自己扬眉吐气光宗耀祖了。 然而,从她胆战心惊又满怀欣喜地进来,陈舆半冷不热的,也没觉得他多上心,好像不讨厌她,却在看她的时候没有笑意。 蔷韵从内心里生出一种焦躁和慌张——陈舆名声不错,可是荷味跑了抬莲意,闹了半天又来要她,可见也是个有些荒唐的男人。如此荒唐,那莲意当替身,现在自己又是什么呢?是陈舆与莲意闹别扭的出气筒? 卫太贵妃谈兴正浓,“你那个八字呢,”她说的是莲意,蔷韵心里恨着,连自己这样的日子,拜见个长辈,都要听她和老三去叨叨,论说这不是大事,论说这不是谁的错,因此就更让人恨。“阴吗?” 莲意还不等回答,就听到陈舆出声了,“怀恩大师说,是大贵之命。” 卫太贵妃冷笑了一声,“有多贵,当皇后啊?” 这话,别人说了可以砍头了,但是人家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倚老卖老,随便说。 陈舆点点头,“能。” 莲意也对卫太贵妃生出了一种恼意,简直想气气这个老太太,“娘娘,奴昨日做了个梦。梦得挺怪。梦见您了。” “哦?”卫太贵妃到底是老人家,听到这件事,也不论真假,先好奇了起来。 陈舆终于找到借口,认认真真回头看莲意。 莲意接着精神抖擞编排了下去,“其实奴先是梦见了荷味姐姐。好像在一间屋里头,有镜子,能照的见姐姐的影子。” 那其实是莲意进东宫后做的第一个梦。那个梦现在想起来惆怅,梦里镜中,替身与本人,月影花意,到如今是这么回事。 莲意是说给卫太贵妃听到,也的确是说给陈舆听的。 他和她闹,也和她好,但帝王家事,一出一出大大小小,不管莲意懂不懂,两个人竟然是忙忙碌碌的,有几次好好说说没用的话儿的机会? “奴跟着姐姐去了东宫旁边的杏花林,似乎像您当年说的那样,有皇子郡王们的读书声朗朗传来,枝头的花儿瓣都颤微微的,映着大月亮,奴看见有骷髅在那里赏花。” “讨厌死了,莲意你胡说什么?”蔷韵说。 第五十七章 斛律皇后美若天仙 陈舆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喜欢蔷韵这样说话。蔷韵会看眼色,陪了个笑,“梦是梦,讲给老人家听也行,说得和缓些。”她做出姐姐的样子。 “是,侧妃娘娘。奴竟然去问他,你是先太子吗?那骸骨说话了,却是女人的声音。奴就问她,你是锁骨菩萨吗?还是紫姑娘娘?她就跑了,奴跟着追,居然来到了沐德殿。追到了卫太贵妃娘娘您这里的、不知道哪个茅厕里,就醒了。奴想,这一定是菩萨到您这儿来了,保佑您长命百岁,心想事成。” 莲意知道自己的脸阴森森的。她还是那个“书匪”,她忍不住。 卫太贵妃主动提过骸骨的事儿,更是主动讲了当日陈煌等人遇害的往事。她真是个与世无争闲着没事骂几个儿孙辈闹玩儿的老太太吗?连叶妃都与所谓骸骨游戏以及往事有关,卫太贵妃怎么落得下? 法不责众,皇上只是处理了必须处理的人。 可是这个老太太呢?莲意想起了一个细节,荷味去护国寺,为何要请紫姑娘娘?紫姑娘娘是厕神。明里暗里,给过荷味一点点“指引”的人,在荷味做梦的正月初六到正月十五期间,只有宫里的人。 卫太贵妃很可能是一个。 老太太参与到所谓骸骨游戏的可能性不大,卫齐所出身的卫家,目前看来也没有牵涉。左思右想,老太太只有一个目的,那骸骨和先太子的事儿,混淆视听,转移视线,唯恐有事儿找到她头上。 她的宫里搜一搜,怕不是也有什么没头没尾的故事里的骸骨吧?只不过,也许是个女的。 在众人眼里有“灵力”的荷味加入游戏后,一旦在沐德宫找到骸骨,怎么办?早做铺垫,推成是太子陈煌就是了。 这么点子小心思,只是有可能,莲意没证据。可是今天心情不好,非想拿出来刺激刺激老太太。 卫太贵妃闭了嘴巴,双唇紧紧抿着,连她近旁的一个老宫女也变了脸。 陈舆骂了莲意一句,“淘气,和我就罢了,竟编了故事吓唬人。” 话已说完,他自己脸也变了。刚才那个意思,还是把莲意当成自己的女人。 莲意和蔷韵同时低了头。陈舆不愧是皇家的男人,掩盖功夫一流,把话题扯了回来,“今日多亏卫太贵妃教训新侧妃,新侧妃一定好好学规矩,再来孝顺您老人家,也愿一切随您吉言,早日开了怀,让您抱重孙子。” 这一顿话,终究引出了卫太贵妃一个真诚的笑,她知道太子爷的意思,意味着自己的心事终于永远地成为秘密了。 陈舆带着蔷韵、莲意和一众下人退下,一路无言匆匆去了显荣宫。太子爷和新侧妃在正厅里跪拜了皇帝和皇后,莲意跟在后面,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斛律皇后。 新人跪完了献茶,拿了红包听训言,一整套下来后,斛律皇后也看向了莲意,“你过来。” 蔷韵的心一抖。好嘛,主角又成了老三。 莲意答应了个“是,”低着头走向皇后。她能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 斛律皇后伸出了手,莲意连忙搭着。 “听说柔西公主的琴,在你那里?” “是,娘娘,您赏赐的琴,太子妃娘娘赏赐给奴了。” “你怎么看太子爷呢?” 皇后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连陈舆都愣了。 莲意用尽了全力笑着,看了看皇帝,看了看皇后——斛律皇后简直是国色天香,她知道陈舆美貌的来源了,之前觉得父子像,现在看,明明是母子更像。皇后同样是鹅蛋脸,四十多岁的样子,雪白的肌肤,杏仁眼,秀挺的鼻子,饱满粉红的双唇,上唇上一滴唇珠。 这就是将门家的千金,据说,多少人为她写过诗。不仅如此,小斛律妃和她曾经并称“大桐双仙人”。——陈渭的王妃,那也得有多美啊! 莲意笑着回答:“殿下,是,好太子,好男人。” “真的吗?” “殿下替皇上当差,一贯不错,朝野都知道。殿下孝顺长辈,又与太子妃娘娘恩爱,对下人们也好。柔西公主西奔,殿下不曾失仪,该做的事都做了。就算是论及奴进宫的日子,也不曾为难奴。还教给了奴,许多许多。” 真是的,居然还有这些未尽的话,想说给陈舆听。 而且,她的确为没见到过皇后而委屈过,如今见了,只剩遗憾吧——这样的人做婆婆,太子妃那样的做嫡妃姐姐,多好的命,可惜不是自己的。 斛律皇后眼圈儿一湿,“好孩子,你不埋怨他就好。是你救了他。他又能好好地当太子,当孝顺孩子,替皇上分忧了。那几日,是我命令大家纵着他的,你要怨,就怨我。那琴上,你知道,有我亲妹妹的物件儿,现在,我给了你,它也许与你才是有缘分,你有什么想要的,就对我说。” 莲意看看陈确,真是一对夫妻,总是对人家说这句话:想要什么就说。 不过,斛律皇后要安抚莲意,完全可以有别的机会的。她非要现在说,显然也是说给皇帝听。一方面要皇帝看到太子的好,一方面,她不可能不知道外头在调查与陈煌陈渭骸骨寻找游戏有关的线索。 她一定,多多少少牵涉其中。 就算是了断了找到骸骨的念头,她也要当面说出对自己妹妹的态度,只是必须如此百转千回。 莲意想到了,“奴做选策官、操行官,都是替补,可是奴喜欢,奴想做下去。” 皇后看看自己的丈夫,“怎么样呢?” “哦,做下去,要看成绩。朕许你继续替补着,把成绩做出来就是了。” 莲意连忙跪下,“奴谢皇后娘娘恩典。” 新任太子侧妃徐蔷韵的新人礼,就算是走完了。莲意一直跟着,直到去伺候她沐浴。 真正动手侍奉的是几个宫女儿,莲意只是站着。 蔷韵洗到一半儿,才说话,“老三。” “奴在。” “我有些怕。” “娘娘不用怕,太子爷是温存的人。不是外头的粗俗之人。” “单说侍寝这种事,再温存,也是——你不怕吗?” 第五十八章 是个人,就不能免俗 莲意脸一红,“这事,只要按照伯母在家教训的做,就是了。” “你做了吗?” 原来如此,原来蔷韵并非真的“请教”,而是确认。 这本就不是求助,而是羞辱。当然,也是个试探。 莲意到底有无侍寝,在徐家是个暧昧微妙危险却制止不住的话题。 “奴未曾侍寝。” “时至今日,你该不会依旧觉得,事事强过我了吧?” 莲意大大方方跪下,“奴从未如此认为。” 蔷韵笑了起来,“不管了,都过去了。” 说来,这是上天的惩罚。莲意确实没把蔷韵放在眼里过。正因为蔷韵有着中人的资质,莲意才没想过自己与她的强弱,这是一种无视和看不起,今天算是报应了。 她随着宫女儿们把蔷韵——大平朝太子爷新的侧妃,送到了卧房画床上。也没听到陈舆说什么,脑子里嗡嗡的,莲意第一次活色生香听了一次男女之事。 如果第一次进宫她从了,该是金北卫齐站在自己现在这个位置上听、甚至看。 金北说要娶自己,是闹什么。 在自己丢脸的同时,再多丢一层。 莲意在夜色里盯着烛光握紧了拳头。 时过午夜,4月14到了。她的19岁生日。 莲意没有当一整夜的值。站了一个时辰也就退下了。宫女儿们都住在自己原来的地方,只有她算是得了恩典睡在金北给她收拾出来的耳房。谁都没有刁难她,没有难为她。她连个受苦的人都不是。她只是多余,尴尬,无助。 一夜梦见的是父母和祖母。早上迷乱中醒了一次又一次,怕睡得沉,闹笑话。总算是盼到真的到卯时了,她连忙洗漱完了,去打听接下来要如何当差。 白曼珠没空理她,几个面生的小太监在扫院子,显然是新调过来的,而不是之前关进过冷宫,发了好心,纷纷凑过来说:“小徐大人,只要等着主子起来吃喝,然后陪着请安吧。” 莲意想想,自己果然还是“小徐大人”。选策官与操行官虽然说是个替补,袖子里紫色的紫衣卫司隶校尉牌子还是货真价实的。人果然不能免俗,无论如何有个身份就能挺直腰板儿。有那个唧唧歪歪为情所困的劲儿,不如想想怎么当差吧。莲意谢过了几个小太监,进屋去书房看书。 那些时策文,只是为后面的文章做预备的,莲意虽然写了概述,也上交了,也不敢保证自己都懂得,以后的事儿还多着呢。这十几日,她没少在金北陪伴下泡在书房,如今,一切还是照旧。 正读着一本与漕运有关的书,因为看得稀里糊涂,莲意想了想,又找了本地图册子做参考。 看了半日,莲意听到了些动静,抬头一看,竟然是陈舆。 两个人的目光对上,同时低下了头。 昨夜,他临幸蔷韵,莲意就在床边。一夜之后,大家各自再世为人。 就这么见着了,一见才知道,人,还是那个人,哪里有变? 莲意先放下书站起来蹲安。 “哦,起来吧。我,我是,你姐姐还未曾起,我想第一天等等她吃饭,所以来这里找本书看。” 初承雨露朝慵起,蔷韵睡懒觉了,也是应该的,光明正大的。莲意没法回答,只好说,“那您看吧,奴先借这几本,拿回耳房看。” 莲意说着,把手边儿的两本合上,又取了一本,摞在一起,学那些太学生的样子,抱在胸前要往外走。 “等等,你就睡那儿吗?那个小屋子?” “奴睡东宫,原本确实是不合适,有些碍眼。奴行礼都收拾好了,只是侧妃娘娘初来乍到,有些寂寞,恋着娘家人,不让奴走。其实,奴的确是回家的好。” “没人说你碍眼。” “陈舆。” “什么?”太子爷故意瞪了瞪眼,“又要闹。” 他没生气,连被直呼姓名都不生气,不仅不生气,他有些兴奋,看着莲意气呼呼的样子,不把自己当太子的样子。 “是你在闹。你听我大姐姐的话,选了我二姐姐,不肯给我位份,那咱们就算是无缘了。如今是作甚,招惹我干嘛?” “我哪有招惹你。” “那是奴自作多情了。没有最好。” 莲意想走,门口却被陈舆堵着,“你喜欢耳房,是因为那是金北给你预备的吧?” “奴是自由身,喜欢哪间房子您都要管。”莲意也瞪着他。 “你不是说要努力喜欢上我吗?” “您是没睡醒吗?奴说过喜欢您有八分满了,但您放弃了奴。奴在皇上面前也选了您,但是您不要奴。” 陈舆居然捏了她的脸,“没有到十分就不行。现在呢,有几分?吃醋了吗?我,又不是只能有一个侧妃。” 莲意一脸惊异地被陈舆直接拉进怀里狠狠地吻住,她一时之间也沉醉了半刻,总算是醒过来,拿手里的书去砸这个男人,挣扎着跑出去,“你再这样,我去皇后娘娘那里告状,对皇上告状,再也不说你是好太子了!” 陈舆喜欢的,似乎就是这样的游戏,朗声笑着出来追她,两个人一起撞上了白曼珠扶着的徐蔷韵。莲意脸一红,请安也来不及,扭头跑向了另一个方向。 她回耳房关好门,只盼着金北就在这间屋子,如今只好假装他在。假装红绳子系着,低声念着“金侍卫”、“金侍卫”。 这三个字儿,能壮胆儿。莲意换好宫服戴上官帽,重新出了屋子。 外头有些闹哄哄的,主要是蔷韵站在那里,见着莲意露面儿,就抬高了声音:“你是什么意思?请安都不会了吗?诱惑太子爷,难道不该打板子吗?” 陈舆背着手就站在旁边儿,等着看热闹。 正常男人或是呵斥蔷韵,或者压制莲意。可是陈舆不会的。 他喜欢这样儿。 这是一场新的惩罚。 还没结束,对的,还没。 可莲意没耐心了。她手里举起了司隶校尉的牌子。有字儿的一面是向里的。紫色的这种牌子,并非只有紫衣卫有,所以陈舆看见了,也不知道是哪个衙门的,只是可以确定是皇上给的。 莲意没拿选策官的官符,因为不是自己的。 白曼珠拉着蔷韵的手腕子往后退了退。连太子爷也往后退了退,莲意从太子与侧妃,以及他们身边的下人们分开的一条线里离开,走进了朝阳的光辉里,出了小院儿,绕过采萼楼,出了小宫门。 她身上带了钱,这次,金北不在,她一切靠自己。她一点儿没糊涂,经过坐着马车走了无数次的路,走了不到一百丈,拦到了马车,告诉车夫向太学而去。 莲意掀开窗帘子,看着热闹的街市,人烟里“妃子印”的招牌有些可笑。她让车夫停下,给他钱,替自己买了一包,还没吃早餐呢,不能饿着。 今天是生日。 第五十九章 十九岁的生日不一般 在太学中街下了马车,给马夫结了账,莲意就看到一个脸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书童,等着自己,最近不是小伶俐了,而是轮到这个孩子跟着关宏。 “小徐大人生辰万喜!关大人请您呢!”这句话说完,小书童先跪下磕头拜寿。 莲意谢了他,给了赏钱吃寿面,随着书童进了北院儿,到关大人的屋里去。没想到关宏就站在当地等她,一见面就拱手,“生辰万喜!生辰万喜!” 莲意规规矩矩问了好,和关宏一起坐下,接了茶。 “我听到好几位大人说,你的概述写的不错,清晰,简单,文章呢,选的也不错。虽然有几处错误,但不是你的错。毕竟很多东西,你也不懂。选策官,主要还是选时策的眼光,倒不需要自己都懂得。” “是,在下也是有些焦躁,这些日子看了些书,可是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只能以后再努力吧。” “我呢,听说了你的一些事,据说,你家二姑娘进宫了。” “是。” “实不相瞒,乔敏的事儿,你知道?” “是。” “我因此,不能再管太学了。” 关宏说完这句话,顿了顿,等着莲意明白过来,“哦。” “这,已经是皇上的恩典了。如今有一些职位,都暂时卸了去,只管礼部的杂事,明儿起,就不来太学了。你呢,也不要觉得事情都凑在一起了,自古以来,没有多事之秋,日日都是事多而杂。你本身够聪颖,应该看得透,当不当侧妃,不过是个脸面问题,你把手头的差事做好了,就是最大的脸面,如何?” 原来关大人究竟受了些牵连,而他临走前,竟然是专门与莲意道别的,莲意站起来道谢,“谢关大人指点。您放心。而且,您府上反正在大桐,在下有什么不懂的,再让父亲带着去请教。” “行行行,寿礼呢,怕你不方便,一大早送到府上了。” 关宏如此说,莲意还是有些撑不住,鼻子一酸,只是笑了笑。 “还有一件事,那个罗刹国的伊碧娜朵公主,在路上了,想是要来了。” “嗯?” “傻孩子,别说这件事和你无关。这位可是哭着喊着,要嫁给金将军的人啊!”关大人看莲意那张过于平静的脸,有些着急。 莲意当然知道伊璧娜朵公主是谁,“原来金将军在北境的风流事,连关大人都知道。” “你这个孩子,非要我这个老头子挑明白了嘛!我话说的粗俗,你不要怪我,你进东宫这些日子,和太子爷并马前行在永固街,你忘了?太子爷在这北院儿校场上,当众和你做轻薄的事儿,你忘了?你以为太学生们不会把这些传到章恩街外?连我这种老头子都知道了!你以后嫁给谁呢?” 莲意脸红了,心里一阵难受,“在下——” “你这个孩子,读书读傻了。选策官到如今都是替补的,太子不可靠,难道皇上可靠?到时候你侧妃的位份没了,女官也没封上,你家能到老陈家宫门口哭闹去?” “并,并不想。关大人——”莲意变成了个结巴,因为没想到这种大儒为自己着急操心,直接成了个唠叨老太太。 关大人更着急,“所以啊,孩子,外头得怎么说你啊!这说你被太子抛弃了,还不是最吓人的,说你轻薄脂粉,不堪娶入,那才可怕!可是你怎么辩驳呢?你想明白没有,这日夜跟在你身边儿的男人,就是金北啊。人也不错,并未娶妻,你和太子爷的过往,他都在场,一定知道你没错儿。你不是轻薄脂粉。你跟着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莲意摸了摸自己的腮,确实有些害羞,“关大人——这个——” “你听不懂啊?那我只能让夫人上门,去劝劝你祖母,幸亏她们也说得来话儿。这样,你就能抓住金北了!” 莲意想起陈确问自己“选哪个男人过一辈子”的时候,自己的答案就是金北来着,此刻,仿佛这个心里的秘密,被人知道了一样慌张,“那个,金将军他原本是侍卫,我和他,这个——” “哎呀,所以啊,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该使劲魅惑他一下啊!你怎么搞的?那么老实!” 莲意嘴巴张得大大的,真没想到读书人劝起人来,这么猛烈。好在小书童进来回话,说有人来拜,莲意借这个机会,连忙跑了。 经过南院儿,她知道有人在看她。一定说她就是那个被抛弃的“未果”侧妃、替补女官。经过广业堂,莲意向那边望了望,金北和卫齐当然不必再来上课了。 这时候,林盘和侯从走了过来。身边儿还跟着小伶俐。 “早。”莲意说。 小伶俐炫耀了一下手里的纸包,“不仅有旧年橘子的蜜饯,还有新下来的杏儿的,侯公子请客。一会儿奴才跟着您送过去。” 侯从和林盘拱手,“生辰万喜。” 莲意“哎呀”了一声,“真是的,我,我有什么好处使到二位公子跟前儿,我,何德何能——” 她也觉得说这些太小气,人家的好心,受着就好。“行,多谢二位。练公子,离开京都了?” “是。”林盘答应得有些难过。 “那就回见。” 莲意和侯从、林盘道了别,望见郑演站在广业堂门口等着两个学生上课。她想起火炮的事儿,连忙劝自己不该管的别管。 自己一个人在荷味的屋子里读书写字儿,吃着蜜饯,喝着热茶,莲意觉得挺清静。中午应该回徐家,再怎么说都是过生日,自己的家人,有什么有脸没脸的,说不定现在祖母和父母、弟弟、姨娘们,在担心自己。 快到中午了,她翻了翻外祖父给的画着各种蜜蜂的残页册子,有些原本看过去的又拿出来细读,似懂非懂的词儿,拿别的书对照着,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抬头看,竟然是金北和卫齐。 “你们!” 先跑过来的是卫齐,一脸欣喜,金北还站在门口,暖暖地望着莲意,恍如隔世。 “你们——吃蜜饯。”莲意说。 金北放下两个木匣子,“我们俩的寿礼。” “专为送礼而来啊!” “那是!” “谢谢金将军,谢谢卫侍卫。”卫齐已经在吃蜜饯了,金北也终于走过来,莲意想起心里选过金北的荒唐答案,又想着关大人的话,越发不好意思看他,擦了擦手去看礼物。 打开木匣子,里头都是粉红色的绸缎底子,一个装着一根金掐丝蓝宝石扁簪子,一个装着一对儿碧玉满池娇嵌红宝石金耳环。 莲意一看高了兴,简直买到她心窝里去了,拿起一支就插在头上,顺便把耳环也戴上了,冲着金北卫齐摇了摇脑袋,“好看吗?” “好看。” “真是的,你们跟着我,也没挣到好前程。还来看我。从哪儿来?” “城防营。”卫齐说,“瞧你说的,以你的资质,做到女宰相也有可能,我们兄弟两个照样要讨好你。” 两个书童走来,送了茶水茶碗子。三个人坐着说话儿。莲意说了早上见到林盘、侯从的话儿,“已经看不到练家的公子和乔家的了。唉,倒是远远的见了一眼郑先生。你们一会儿也瞧瞧他们去吗?” 金北摇摇头,“今儿是特意来瞧你的。你好就好。有没有谁难为你?” 第六十章 生日这天的午饭 “说起来,我就有点儿气,卫妖精的美男计没管用吗?白曼珠怎么还在宫里,没跟着你?” 卫齐一脸不屑,“哪有女人不喜欢我?太子妃最早说的是把她给金北,怎么办呢?” 莲意还忘了这茬,话说如今看来,叶妃是想时刻盯着荷味的旧人的,把一个早晚出宫的宫女儿先赐给金北,也是个让白曼珠翻不出水花儿的好办法,而太子爷呢,根本没有惩罚在荷味和乌别月谷私奔事件中明显起了作用的白曼珠,这是因为旧情吗? “那个,听说伊璧娜朵公主也要来了,金将军是,桃花朵朵开啊。” 金北笑了笑,“没错,我也觉得。” 虽然莲意伤心,但是陈舆没有让莲意做侧妃,这才是好金北心里真正的那朵桃花。 可惜现在不能对她说。 昨夜回到城防营,卫齐就在金北耳边叨叨了半天。问题无非是一个:“你的心变了吗?” “没变。”这是金北的回答。 “那,你想怎么办?” 金北当时,对卫齐叹了口气。 此刻,他面对莲意,忽然一本正经起来,对莲意说:“有件事儿,我要对你坦白。” “啊?” “这也是今天我们过来的原因之一。金五,确实是我的族人。” “什么?” “她该算,我的姑姑。我父亲当年,是先太子陈渭的侍卫。” “所,所以?” “先太子据说出了家,小斛律妃殉情。我父亲,却不见了踪迹。北境我现在的父亲,其实是叔父。叔父让我进京投奔韩普老将军,不止是为了躲什么北境的风流债。我们想知道,父亲是死了?还是,做了先太子替身僧?” 莲意想起在石室见过的怀恩大师。 “这,你——” “没告诉你,对不住。卫齐其实知道。我怕乍相识,说多了,你反而多疑。可我现在觉得对不起你。听说,五姑姑已经死了。她参合进去,是为了找父亲。你也说过,护国寺里的主持,换了人。其实,连你见过的,也未必是谁。目前看来,皇上和太子爷的决定是,能牵涉的越少越好。骸骨的事,一定告一段落。我也决定不再追究。你也要乖。” 他在卫齐面前,又这么对莲意说话。因为再无君臣的名分,他和从前有些不同,是个威严的男人。 “哦,将军放心。” 身份换了后,觉得他也是哪里变了。莲意有些不敢看他。 昨夜,卫齐也是这样说,“你放心吧。” 金北当时苦笑,“我如何放心,太子放了她。我们的波折还多着呢!” 卫齐眨巴眨巴大眼睛,“你是说,她不知道你的心意,而且,你也不确定她的心意?” 金北叹口气,“你真傻。傻人有傻福,晚上睡得沉。太子爷,未必就是放了她。而且,皇上,恐怕在打她的主意。我告诉她,怕她多虑,不告诉她,怕她犯傻。” 坐在莲意面前,金北也是一样的愁肠百结,不敢明说,“我放不放心不要紧,你要放心,我在。” 正说着,窗外一阵熙熙攘攘。莲意走到窗前看了看,发现是白曼珠来了。而跟在她后面的,是十余个太监,和大大小小的箱子柜子。 太学南院里热闹非凡,平时高冷傲娇的博士翰林和太学生们,都在那里看热闹,金北与卫齐陪着莲意下来。 白曼珠轻轻行了个礼,“徐姑娘,我们小徐妃娘娘说了,您虽然昨夜侍奉她,但是手脚不利索,心里也不恭敬,这些还是发还给您,您回家去吧,不必再到东宫。” 人群里居然先传来郑演的声音,“白姑姑这是何必?送行李送到徐家就是了,送到太学这么多人,莫非是非要小徐大人没脸吗?” “这是侧妃娘娘的命令。郑先生真是的,她是哪门子小徐大人?” 郑演还要说什么,莲意轻轻挥手,“谢谢郑大人,白姑姑找我的,我来接待。谢诸位辛苦搬东西。我就收下了。白姑娘侍奉过柔西公主,看来应该很快把小徐妃娘娘按照柔西公主的样子调教,讨太子爷欢心。如此万事大吉。本也轮不到我说什么。可是我们是姐妹,还想嘱咐二姐姐多结善缘。请转告。” 白曼珠“哼”了一声,倒是向卫齐金北笑了笑,转身要走。 卫齐连忙去拉着郑演请安问好说话儿,顺便把众人引着散开了些,金北还留在原地陪莲意,看着一地的行礼。 “别急,叫个书童看着,我骑马回营找几个兵几辆车,替你送到徐家,顺便拜见老太太老爷太太。” 莲意轻轻笑笑,“嗯,好。” 人群被卫齐引走了,呼啦啦地来,呼啦啦地走。可见即便是读书人,对莲意身上发生的这种荒唐事,也有八卦的热情。这本身就够荒唐的。可是怪谁呢,要是莲意自己还在闺中,听到这个故事,准和所喜所欢说道半天,再被夏妈妈骂一顿。 人嘛,不过是人。想到这些,她继续劝自己别在意。金北发现她在出神,抬头看卫齐嬉皮笑脸回来了,“是我错了,这样,让卫齐先把你送回家,你今日生日,你家里上上下下肯定盼着你。行礼有什么重要的,你家殷实,还缺这个不成?一会儿再给你送回去。” 莲意终究是摇摇头,自嘲似的笑笑,“别了,大白天的,这一回去,大张旗鼓,左邻右舍哪个不知道是我生日。晚上回去倒是正好。我唤个小书童,出去叫一桌菜,咱们塔楼上吃。要送,先送行李吧。” 卫齐听到了这段对话,“那听莲意的,”他已经自然而然地直呼其名,“我骑马到徐家通知一声儿,如何?估计都牵挂着呢,可是也没打听到准信儿。” “是,”金北点点头,“是我粗心了,倒是这样吧。” “那你走一趟,就在我家吃吧,我母亲肯定给你做好吃的,别饿着。”莲意也没有再客气。 卫齐想得走到,先叫了几个书童来,给了钱,两个守着行李,两个拿钱雇马车去城防营叫人,还有一个出太学去等一响叫吃的。之后。他才走。金北单独陪着莲意回答塔楼房里坐着,一路上想了些有的没的逗她笑,什么昨夜卫齐择席,睡不着了,什么韩普老将军要给卫齐提亲了,什么余明惠久是好人,其实春药这件事,又不算是金北他们的全部功劳,可是竟然一早上派人送了两只整羊去道谢。 莲意和金北从一楼茶水间又要了新茶水上楼,面对面坐在书案边上等着饭菜。莲意把金北走后的事儿告诉他。 “小徐妃娘娘是你自家姐姐,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她这样,对她自己不好。” “可不是嘛,人心真的好复杂。往常岁月里,说实在的,从祖母到夏妈妈起,喜欢蔷韵姐姐一家人,甚至甚于荷味姐姐,觉得她们淳朴憨厚,老实,本分,又不出风头。自然,这成了我们的不是了,这样看人家,本就是瞧不起。再说,刚才说的也不对,人心有什么好复杂的?其实都一样,都想着自己好,人家羡慕。自己不出风头的时候,就算是不说,自然不舒服。很简单。” 金北笑了笑,“参禅悟道了?人心不复杂,那人世为何复杂?” 莲意想了想,拿手指头戳了戳自己脑门,“心不复杂,脑袋瓜子复杂。欲望是一样的,喜怒哀乐是相同的,只是之后决定怎么办的想法子,不一样。” 金北“嗯”了一声,“我算是同意你。可你没去过北境,等你去了,就知道那里的人,和咱们的人心,又有点儿不一样。” “瞧你说的,北境那么远,我去干嘛?” “话不能说死了,人是地行仙。我家在京城也不是没有宅子,我为什么在北境长大呢?谁知道人会去哪儿呢?” 第六十一章 侯从的失踪 “金将军,那你,还找令尊吗?” “不找了,真的到此为止了。” 说到金北的生父,曾经是陈渭的侍卫,莲意又想起一件事,“这皇家和各个大家子,丝丝缕缕都有联系,一堆亲戚窝子,也难怪骸骨游戏的事儿闹出来,并不敢大肆张扬,皇上只是带着太子爷暗中查,能少惩罚的少惩罚。我总觉得,侯从和这件事也有关。” 金北还是那副纵容的笑望着莲意,“我说你停不下来,还是好奇。行,你说。” 刚说到这儿,饭菜来了。金北张罗着摆下,又验了无毒,照顾莲意吃。莲意一心要把疑惑都说出来,“侯从和乔敏好,乔敏发动大家要给两位先太子上帝号,侯从和练世钊好,练世钊家也有牵连,侯从从屈出塔布里那里买春药,屈出塔布里与骸骨游戏有关。侯从又对蜜蜂儿那么了解。虽然我不知道紫衣卫最近查出来什么,可所有线索加起来,一定是我们知道的一百倍两百倍,总是一个庞杂的大网,为什么他处处轻轻点水地沾上那么一点儿?越是这种人,越可疑不是吗?” 金北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原来有件事,你不知道?侯从的生母姚夫人,出身瑜南姚家,是先太子陈煌的太子妃。先太子陈渭的小斛律妃殉情而死,可是姚妃凭圣旨改嫁荣威侯侯家。这个,怎么和你说呢,都说姚妃嫁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这个,你懂吗?” 莲意脸一红,“有什么不懂的。那就是说,侯从是先太子陈煌的孩子?那他——他也是极想得到骸骨的不是吗?滴血验亲后,他不是也能争皇位吗?” 金北给莲意夹菜,“你多吃点儿,这只是传闻。就算真的从宫里挖出骸骨,谁又能证明就是先太子。但是,你之前说的没错儿,他和这些事儿都沾上了一点儿,不会是巧合。只是他聪明,不让人抓住把柄,也许是把其他人骗到前面出头,他等着获利。可如果皇上都不管,你又能如何?” 莲意感慨万千,“怪道上回皇上见了他,还问他,你母亲好?原来,论亲戚,姚夫人是陈确曾经的侄子媳妇,论身份,太子妃是曾经的王爷的半个主子。” 金北又开始笑了,“你累不累,光看书读文章不够忙的,想这么多。” “我当然要想,还有白曼珠,其实算起来,是她害了大姐姐,她该不会又利用二姐姐吧,这可如何是好?” 两个人吃着说着,有个跟金北的军人终于进来了,见过金北莲意,说带了一队人来,这就去搬行李。莲意看他面熟,知道是本来妃侍队伍里的,再次见到,又有些高兴又有些感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人家吃饭没有。 “不用你操心,我自然会照顾他们。”金北看莲意的眼神,就像大人看孩子。 两个人吃完了,一起站在窗口,等着书童们把碗碟收好送回等一响,顺便看着楼下的军人们搬运行李。一刻钟不到,那片空地重新成了空地,只是忽然看到郑演和林盘经过那里,向塔楼走来。这一次,都带着一脸担心和惊愕。他们从窗口看到莲意和金北就挥手,高声喊:“小徐大人!” 接着,他们没有继续喊,似乎是怕人知道什么。等上了楼,林盘憋不住了:“小徐大人,侯从呢?在您这儿吗?来过吗?侯从忽然不见了。” 莲意是太学替补操行官,金北是城防上的将军,找他们,倒是正合适。郑演比较稳重,告诉莲意和金北发生了什么。原来,一群人跑出来看白曼珠送行李的时候,侯从也是一起的,只是后来就不见了踪迹。本来嘛,上午的课都下了,侯从是个大人,不过是午饭的时候不在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下午的自修已经开始了,侯从依然不见人影。这在他,是从未发生的事。林盘和郑演这才开始着急,出来找了一圈,碰到侯从的书童,正急得哭,说找不到自家公子了,两下一对,才明白,时间不长,但是侯从可能遇到了危险。 林盘的确是可怜,四个人是学堂上的好伙伴,结果依次出事,他站在旁边,一脸着急,不知道说什么好。郑演让莲意金北想办法,“我们不想声张,因为他要不见也是在太学里不见的。最近,和乔敏有关的人,抓了几个,关大人又要不管太学了,这里面人心惶惶,我们不想再闹腾了。” 莲意安慰林盘,“林公子,你别担心,你本来在哪里自修,就去哪里自修。郑先生,您做的对,现在您先弄清楚,除了您和林公子,以及侯公子的书童,谁还知道侯公子不见了,把他们都找来,在这屋里等着,您陪着等。我是操行官,趁大家自修,我和金将军先把太学里头巡视一遍,看看有什么异常。大家都先不要声张。” 郑演答应了,解释说只有小伶俐和另外两个书童知道,确实消息还没扩散。林盘回了广业堂,郑演在荷味的屋子里看着几个书童,金北陪着莲意,走出了塔楼。 就像之前的数次巡视一样,他们依次走过藏书的屋子,各个堂的屋子,以及太学生们安寝的地方、书童们休息待命的地方。莲意已经把学生名单和习惯出没的位置,记得清清楚楚,除掉这几日被抓的,消失的人有两个:侯从,屈出塔布里。 莲意和金北到广业堂前把林盘叫出来,林盘一听,腿几乎一软,被金北扶住。 莲意问着他,“林公子,你知道什么呢,有什么瞒着我们的?” “他说他要为国除害,乌别月谷是,屈出塔布里也是。他说过几次,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莲意又问了一句,“找侯公子的时候,你回寝室了吗?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带走?有没有被人翻过?” 林盘清醒了一点点,“哦,这个,找了两遍,没有。” “如此说来,有所准备的,可能就不是侯公子。” 莲意话一出口,林盘腿又软了一下。 金北拍了林盘后背一掌,“林公子,现在你能走吗,你去塔楼里告诉郑先生这件事,然后说我和小徐大人办去了,你们好好呆着,不用怕。也别和别人说。等我们回来,另外,不管有什么,只要你们做坏事,不牵扯林家和你,懂吗?快,大踏步,快去!” 第六十二章 她说什么他都懂 林盘傀儡一般迈着步子走了,金北又回头安慰莲意,“郑先生稳重,林盘去找郑先生才好,可以安抚他。” 莲意竟然笑了,“我知道,你安排的好,我不担心。” 金北看到她的笑脸,心里难免一动,有些不好意思,拿话来掩饰,“两个大活人找到了则罢,找不到你这个操行官可要担责任,你还笑?是不是我不让你继续问继续管骸骨的事儿,现在找到由头了,你反而高兴了?” “瞧你说的,好像我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走!” “你想好了?去哪儿?” “先去水西桥畔。” 莲意小步跑出太学南院,金北就跟在后头,到他拴马的地方才发现,早上莲意是雇了外头马车来的,现在坐骑就一个。 “事急从权,来。”金北说着,横抱起了莲意,飞身上了马,一声低吼,纵马出街。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车马,到达水西桥畔。屈出塔布里家门是锁着的,这点难不倒金北,他把莲意扶下马,似笑非笑看着她。 “干嘛?要约我爬窗子?” 金北笑出了声,拿手指头轻轻弹了弹莲意额头,然后绕过她的小脑袋,从她发髻上拔下一根钗。 “借我用用。” “哦,直说嘛!” 她知道金北要开锁,倒是挺兴奋,蹲下去从下往上看锁眼儿,想看出点门道。可惜金北不给面子,“咔哒”一声开了锁,又一把把她拉起来,藏在身后:“我开门后如果无事,你再进去。” 说完,他的手又将她的钗,插了回去。 莲意摸摸自己的脸,自己的发髻,“金侍卫,你本事真大,拔钗的时候没带下来多少头发,插回去也这么利索,你肯定是跟着伊璧娜朵练的吧?” “我又成金侍卫了?你喜欢,就这么叫吧。” 金北说完,转身面向屈出塔布里家,一手唯恐莲意淘气,把她摁在自己背后,一手开了门。 一片平静,屋里是没什么暗器、埋伏。 莲意和金北分头去搜。他们本来就不确定屈出塔布里有些什么所有物,只能判断没有被什么人翻过,没有血迹,毒药,衣物、器具都在。 “这里,有三样东西本该有,却没有,”莲意说,“他为了写时策文,买了很多书,可是一本都没看见,书那么重去哪儿了?还有,他作为质子,一定和家里通信,一封都没有。再就是钱。” “前两样东西,本来肯定有,他有步骤的毁了,”金北说,“钱不难,有些花完,有些变成银票带走。” 莲意着急往外走,“那么,他是主动的那个。是他带走了侯从。他功夫那么好,侯从怎么办?” “你也害怕了,刚才的劲头儿呢?”金北跟着她出来,但是拉住了她,“别怕,我在。你聪明着呢。其实我没思路,你可以,你想想看,然后,我听你的。剩下的交给我。” 屈出塔布里家门口就离水西桥不远,这里本就是青楼多的一块儿地方,又是贵公子、大商人们买房子养外室的热门地段,清幽,可是也有行人。但金北似乎不太在乎,他直接双手拉起了莲意的,面对面看着她。莲意整个人被高大的他笼罩着,渐渐的呼吸声的起伏也和他一致,她脑子里乱一阵,空白一阵,乱一阵,空白一阵。 金北把脸凑近她,“要这张好看的小嘴儿做什么用的?堵住了?” 一刹那,莲意几乎认为金北要亲自己了,这是不可能的,也不行。 所以,她开口噼里啪啦讲了起来,“两点。第一,南境。” 莲意一说,金北先笑起来,他自己也觉得荒唐,这么紧急的事儿,他居然有闲情逸致笑,当然是因为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当然是因为觉得莲意这个“书匪”的样子很可爱,“嗯,说。” “外祖父给我的蜜蜂画册子残了,可其中有一张图,与蜜蜂儿与花儿草儿在南境的分布有关,我想起了你和我在舍利塔上看到的……” “你是说你把我撞倒,还压在地板上的那时候?” “哦,”莲意要是以前说正事儿的时候被人这样打断,一定狠心再也不理了,可是现在好像没什么生气的理由,“舍利放在七层宝塔,四壁有怒目金刚,其实,那是从南境的国土样貌按照一个道理,幻化出来的样子。” “啊?”金北这时候傻了,开始听不懂了。 “算了,细解释你也不懂。总之,我忽然悟到了这个幻化的道理是什么,把残缺的图补上了,你猜这个图怎么样,和皇上刚给我的一本书上的图,连上了,在对照我在太子爷书房看到的一本……所以,我们都知道大平朝往西是西戎,西戎往西是墨拉国,我们都觉得,墨拉国在很西很西,我们都没注意,墨拉国国土绕了西戎一圈儿,狭长而南北向,在南边儿——” 金北恍然大悟,“和南境接上了……我们一直防着北边儿、防着西边儿,南边儿,没怎么用心。但南边儿人很可能掺合进来找骸骨的事儿,很可能在很多线索上布了他们能控制的物件儿,蜜蜂,舍利子,这就是为什么护国寺是游戏里如此重要的一个场所……我不打断你了,再往下我也不懂,你说——” 莲意又“哦”了一下,“第二,我们看消失的另一个人——侯从,先假设林盘没骗人。骗人了呢?骗人了他不会去找我们,或者找我们是为了拖延时间?那对林家有什么好处?不过为了侯从。所以说,侯从的动机最重要。而一旦侯从的动机重要,林盘骗不骗人都不重要了,侯从确实想过除掉乌别月谷与屈出塔布里。” “说得很乱,但我懂。”金北鼓励她。 “那动手的,还应该是屈出塔布里。他和乌别月谷比我们想的亲近。而——金侍卫,”她又这么叫他,“有一点是不是太子爷一直在心里过不去?荷味姐姐不仅仅是想跑,而且如何跑得了?乌别月谷提前做了准备的!” “这个,我不懂了,你想说什么!” “马车!你射了一箭,中了之后,都没停下来的马车,为何如此决绝!” 莲意是没说清楚,但是金北凭经验自己补充明白了——乌别月谷和屈出塔布里,作为质子,既然闹出过大动静,就不是表面上看起来在大桐那么无助,他们有自己的人脉和势力,他们利用过花局,也许利用过车行。 第六十三 莲意回家了! “走!”金北再次横抱起莲意,飞身上马,吼了一声策马出了巷子,从水西桥这片儿出去就遇到禁军,莲意举起了陈确给的牌子,巡逻的军人拱手行军礼,齐声高呼,“属下听从司隶校尉差遣!” 金北利索地安排:“你们一个回去通知长官,一个然后传递消息给城防营韩普将军,关闭城门,搜索逃亡墨拉国王太子屈出塔布里!此人很可能乘坐乌蓝色四人乘天元车行的马车,马车上还有我大平朝命官之子,被其控制,见者先救人质!” 交代完这些,金北策马快速离开,他声音虽然低,但是温存里有种不能抗拒的威严,“乖,剩下的你别管了,交给我,我送你回徐家。你就等我。” 徐家的人,因为从卫齐那里听到了些消息,虽然心情依旧不好,但确认了莲意还在太学当差,也就放下心来。祖母甚至说,“当侧妃有什么好的?一个跑了,一个进去,哼。太子就不是好差事,别说太子的侧妃了,有人爱说就说去,我们听不见就算了,关起门来过日子,还少块肉不成?莲意一会儿回来,大家兴兴头头热热闹闹过生日,都不许给我愁眉苦脸。我徐家也没有罪过,怕什么?赶明儿,孩子想去太学就去,不去了就回来,不比出去乱跑好吗?” 这一下午,徐家也是没闲着,祖母刚把大家教训完了,招待卫齐吃了饭,正留着吃茶果,莲意的行李又送了来。这次祖母母亲都没留情,加上两个姨娘,把蔷韵家好一通笑话,说得正热闹呢,金北又亲自把莲意送回来了。 他下了马,请安问好,把卫齐带走了,说要办事,还说晚上来吃寿面。 两个男人一走,莲意还没来得及行家礼,却被逞强了几日的祖母搂住大哭起来。 包括夜白夜辉在内,都陪着哭。 母亲开始上来劝,祖母送算把莲意放开了,就着周姨娘拿来的热手巾,擦了擦脸,“这真是怪谈了。平白无故的,咱们的孩子出去受这么一遭儿!” 莲意心疼祖母,更心疼母亲。母亲忍着心里的痛,不得痛痛快快发泄,还要劝祖母。她必须拿话叉开,“哎呀,外头不得了了,祖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然后,把侯从失踪事儿说了。 果然,在场的亲人都擦干了眼泪,细细听完,七嘴八舌议论到底发生了什么,所喜所欢更好奇,“老太太是见过姚夫人的吧,美吗?” 这陈年旧事说出来,果然就没完没了,把悲伤和羞辱,都忘了。是夏妈妈先发现了不对头,“哎呀,这夜白夜辉去哪儿了?” 父亲让管家带着人,家里家外的找,找了没一会儿出了结果,有家丁看到小兄弟两个骑了马跑出去了。 “这两个兔崽子,准是去凑热闹抓人去了!”祖母骂了一句,担心多过生气。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祖母先制止了众家人要继续找两个公子的想法,“莲意的生日,虽然不请人,好好的预备起来。所喜所欢和老夏,都去陪莲意收拾房子吧。行李好好捋捋清楚了。既然城门都关了,他们两个也丢不了。咱们徐家也是从太祖爷起兵的人,说到底是武家,男孩子听到蛮夷质子拐带我们大平朝的贵公子都不跟着去出力,还有什么出息!等着吧!” 祖母发完话,自己就先回房歇了。父亲带着管家们就忙起了生日宴的事儿,母亲带着姨娘、丫头、老婆子,簇拥着莲意回到她原来的闺房。行李是早搬进来了,母亲也知道莲意睡不着,大家又都担心夜白夜辉,还不如收拾行李占着手占着心,于是,都按照祖母说的办了。 那个下午剩下的日子,还是有些熬人。夜幕低垂的时候,终于看到夜白的书童先回来了,连滚带爬跑来报信,“老太太,老太太放心吧。” 说着他就跪在地上,“在凤河边上,金将军带着手下人把马车找到了截住了,侯从公子完好无损救了下来。咱们家两个公子也立了功,现在先跟着去找韩普将军说明情况了。一会儿回来,一会儿回来。” 祖母一听,先是说了一声“阿弥陀佛”,接着就笑开了颜,“夜白夜辉这两个臭小子,竟然还帮上了忙。你先滚下去,去迎你主子,等那两个一起回来,连你们一起挨打。谁叫你下次跟着他们混跑,不知道劝,不知道报信。” 话是这么说,谁都知道老太太没生气,连书童也不害怕,磕了头又跑走了。 这下又等了一个多时辰,莲意正好洗浴打扮了,换上了一身大红绣金牡丹的袍褂,预备过自己的19岁生日。此刻,只有母亲和所喜所欢在身边。母亲拉着她的手说,“那个金将军,听说还未娶妻?” “风流韵事多着呢。” “好好说话!你还是黄花大闺女呢,瞧你!那个,他有没有,喜欢你的意思啊?” 莲意脸一红,“今儿怎么了,连母亲也如此。” 杨氏一笑,“还有谁?” “关大人,莫名其妙的。” “哟,关宏?关大人真是好人。这样的大儒都说了,你好好想想。” 所喜所欢连连点头,“我们瞧着也好。” 莲意作势要打她们,“小蹄子们,关你们什么事,等我打你们。” 真闹腾着,倒真把心事暂时忘了,外头热闹起来,听到有人喊,“金将军带着卫公子、和两位家里的公子回来了!” 莲意连忙陪着母亲出去,到了大厅上,只见祖母和父亲正在待客。金北卫齐没穿甲,穿了武将的官服,墨蓝色缎子绣着虎豹暗纹,戴着金丝冠,竟然如此精神。因为算是进门拜寿,又带了一百个寿桃、一百束银丝面,还多加了缎子金银算是送徐家的礼。 金北见了莲意,满脸喜色,和卫齐站起来。 这是在长辈面前,莲意按照职位,规规矩矩蹲安,然后被所喜所欢搀扶起来。祖母满心欢喜,让莲意这个寿星坐在左侧身边儿,右边儿就让金北卫齐坐,都算主位,剩下的自莲意父母起,按照辈分排下去。 下人们开始上菜上酒,夜白夜辉最兴奋,争着说金北有多威风:“我们出去,先奔最近的城门,发现路上都有城防军了,有有人拦了马车在问。我们挨个找出去,正好赶上金哥哥追屈出塔布里。金哥哥射箭,那人也射箭,哇,火花四射啊,正好对上,可险了。” 莲意这才知道屈出塔布里没有束手就擒,是反抗了的,“那你没受伤吗?”她关切地问金北。 “好着呢。” 第一章 莲意作为女人的一生 卫齐“嘻嘻”笑着:“两位公子也能干得很,马术也好,帮忙围了去路,正好堵住了一个口子,我们才成功抓人。” 金北补充了一下,“对,他们想出去帮忙抓人,出了徐家却未曾乱跑,知道先从城门找,也是聪颖。” 祖母故意瞪着两个宝贝孙子,“说你们立了功,原来是这样的。这也太吓人了,那个墨拉国的人,万一伤了你们可如何是好?你们的母亲们,还有我,这把年纪不是要哭死吗?” 夜白夜辉当然离了席,跪下倒酒,高高捧起,爬过去撒娇认错儿。老太太才表示饶过了,“不许再犯。念你们报国心切,功过相抵吧。今天是你们姐姐好日子,快去敬寿星。” 夜白夜辉得了令,一人一杯酒就在莲意面前劝酒,“姐姐生辰万喜!姐姐本来就海量,今日必须大喝一顿。祝姐姐升官发财,嫁个好姐夫!” 最后一句话,把满席的人都逗笑了,莲意父亲连忙假意怒斥,“越来也大胆了,和姐姐也闹。” 莲意自己害羞,笑着去看金北。他也看自己呢。 真是的,说到嫁人,为何看他啊。她收回目光,接过酒赶紧说,“奴害老太太老爷太太姨娘操心了,奴以后乖乖的,奴先干为敬!” 她喝了酒,又亲自倒了一杯杯挨个儿去敬,先是祖母,接着就是金北卫齐这样的客人,莲意有点儿鼻酸,“谢两位这些日子的扶持照料,我有对不住的地方,希望以后弥补。借着这杯酒,祝二位宏图大展。” 莲意与金北一碰杯,就听到夜白夜辉起哄,“这倒像交杯酒!” 金北莲意两个人正看着彼此呢,听到这句话,也没太听清,只好都去盯着卫齐。酒热热地喝下去,菜也一茬茬上来,喝酒吃菜,人生也不过如此,倒有种花好月圆的气氛。经历了这么荒唐的事儿,家里人也不曾苛责,还陪伴在身边,尽力疼自己,金北卫齐还来看自己,她也算是命好了。 那么,明日的事,明日再想。 并没有什么机会容下她再想。管家匆匆进来,神色凝重,“老太太,老爷太太,外头有显荣宫的太监来,是个小太监,说一会儿沈大太监来传旨,让咱们预备着。” 祖母一时没回过神来,“是宫里赐生辰礼?这怎么还记挂着咱们呢?别是要给哪个郡王?” 父亲站起来,“老太太别猜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快预备吧,否则过错就大了。” 这里赶紧止了宴席,徐家的女人们按品大妆,卫齐金北帮着男人们预备给太监们的歇息之处,预备香案等等,忙乱了一阵。一对有一对小太监骑着马过来。莲意本来就不必再重新穿戴,侍奉了祖母,携手出来,一起到巷子口跪着。 徐家的人心里七上八下,夜白悄悄儿说,“怕什么,这个架势一定是好事,多半真的是赐婚?” 夜白被父亲喝止,当下巷子口静悄悄一片儿,只听到衣服鞋袜的响动。莲意心里一沉,只听到金北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别怕,我在这儿。你听我说,我猜到有今天,可是我喜欢你,我不会放弃你。” 莲意听了这几句飘进耳朵里,轰然明白了些什么。 可能是皇家的赐婚的旨意来了——太子闹了这出,老陈家不兜着莲意的下半辈子,如何在天下人面前糊弄过去?可是,这也太快了,哪家的公子答应了…… 而金北——他说,喜欢她? 意思是,哪怕莲意被赐婚,他还是——要定了她? 宫乐声声传来,淹没了跪在地上的所有人的思绪,沈大太监的气派比李太监大多了,穿着鹅黄色衣服,戴着宫帽,在大批太监陪伴下骑马到来,身后跟着御林军与八抬大轿。 只是,跪在地上的人,还看不见。 “王者兴邦,仁君安民,阴阳和谐,以身作则。吉年佳月此日,徐氏女莲意,出身名门,素有才德;性淑柔顺,美誉朝野。福泽深厚,可伴君侧。哀家秉承祖宗遗训,与皇帝陛下夫妻之义,特请封徐氏为贵妃,号娴颖。加封其父徐应为太子少保,封一品承恩侯。其母杨氏为一品侯爵夫人,其祖父追封袭爵为一品侯,祖母柳氏为一品侯爵夫人。其弟徐夜白徐夜辉封六品侍卫,晋为一等男。” 沈大太监念完了,众人忙着谢恩,头碰到地上,才知道一切是真的。 陈确生母,当年的高皇后早死,宫里没有太后,封妃这种事情,就由皇后出面儿下旨意,也是求个面儿上好看。 莲意祖上从龙起兵,有侯爵爵位,但袭到高祖父,也就是荷味、蔷韵、莲意共同的那个祖先为止,后面的人,既没说没资格袭了,把爵位还回去,也没真的赐爵,就那么悬着,单从这点上看,很有种家道中落的感觉。结果,这爵位光明正大给了祖父,虽然祖父没了,那再传下来就是夜白夜辉。徐家的地位,一下子不一样了。 父亲就更受恩宠。一般说皇后如果出身不好,家里父祖好歹给个承恩公的爵位。可是斛律皇后不需要,这几十年来朝廷第一个带“承恩”字样的爵爷,虽然只是侯,竟然给了一天都没侍奉皇帝的莲意的父亲。 往细里究,莲意先被抬进了东宫,可那又如何,连名分都没有。她理论上仍然和大平朝任何没有名义上的丈夫的女人一样,都属于皇帝。 赐婚,是发生了,但莲意没有嫁给谁,而是成为了皇帝的女人。 从祖母和母亲等家里长辈的私心上论,这比跟太子还好。太子能不能当上皇帝,还要打个问号呢。 沈大太监笑意盈盈,很给面子,宣旨完毕,亲自给祖母柳氏请了安,又当众拜见了莲意,一口一个贵妃娘娘,接着,就请莲意给他介绍在场的家人,尤其把夜白夜辉好一通夸,“哎呀,这么个好模样,听说今儿还立了功,赶明儿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不知道多喜欢,马上给做媒。” 大桐就是这个地方,一点事情,只要两刻钟,满城都能知道。 说说笑笑的,沈太监进了徐家,表示尊重的意思,由祖母陪着喝了半碗茶,聊了会儿谭家的事儿,又接着说,“这贵妃娘娘的行李呢,咱们有人帮衬着拿,都由老奴来操持。哎呀,这一趟,这来来回回地搬家啊,倒是热闹。” 做了贵妃的莲意,被按在主位上,位置比祖母和沈大太监还高,灯火通明里,全家都在大厅地下站着陪笑,她知道包括金北卫齐还站在院子里,透过众人之间的缝隙,幸亏他们两个个子高,她能去看他们。 但金北脸上那是什么?眼泪吗? 第二章 在别人的目光里沐浴是命吗 祖母问沈大太监,“贵妃太小了,不懂事儿,以后还得皇后娘娘和沈大总管照看。她前些日子,虽然说人在宫里,跑来跑去,光顾着替柔西公主善后了,看什么文章,累得要死要活,连宫里的规矩都不懂,这可怎么办呢?” 沈太监此刻慈眉善目,娓娓道来,“这真是老奴的错儿,光顾着和您说话儿了,说得投机——这些都忘了交代,我们娘娘和皇上商议了,就把新贵人安置在春风阁,在显荣宫旁边儿,地方儿虽然不大,可是离宫里的藏书楼近。那屋子那院子啊,又是新的,不瞒您说,这宫里头的屋子,也有新旧好好坏不是?木材、石头,都是最好的。里头原来有些看房子的、管带洒扫的粗使的太监宫女儿,如今只待收拾出来。临时呢,贵妃就先陪皇上住在东华殿,这可是大恩典啊!” 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徐莲意一进宫,就要陪陈确住在他自己住的地方。莲意害羞,低下头。 沈大太监正继续解释,“皇后娘娘知道,贵妃有打小儿的奶妈子两名,最心腹的小丫头也有两名,你们预备预备,该和家里人告别的告别,明儿也进宫去伺候。今晚上嘛,不用担心,贵妃喜欢的那两个花局的女孩子,小妹,阿雨,皇上给买出来了,家世清白,太医也看过了,身子骨儿干干净净,正好侍奉。” 看来皇帝什么都布置好了,什么都替她想到了。这荣宠也真的是不一般。 说完这些,沈大太监起身告辞,“请老太太们留步,恭请贵妃娘娘起驾!” 这一次的离别也迅速,不过全家上下一扫阴霾,心里的大石头是彻底落了地,如此的荣耀还真的没想到,这些日子的牵肠挂肚值了,莲意一下子成了贵妃。 她在簇拥下走出大厅,走过院子,回身去看跪了一地的亲人。她的脚步掠过了同样跪下的金北和卫齐。她想找他的眼睛,但是没能够。 八台大轿离开徐家的巷子。这第二次,是真的永别。 徐莲意身为一个女人,这次的一生命运,算是定了吗? 她依然心里没底,她劝告自己,和上次一样就是了:既来之则安之。从今往后好好侍奉皇上,保全自己和亲人。再生个一儿半女—— 她依旧绞着双手和袖子,她的眼泪止都止不住,觉得这次和上次不一样。 那时候虽然因为进宫太突然太蹊跷,所以对陈舆有些抗拒,可心里是认定了要跟着他的。这次呢,这次说服不了自己。 她忽然两手分开,停在空气里,这时候右手往下摸去,摸到了右脚腕子上一根红绳子。 那是刚才她经过金北前面的时候,他给自己系上的。 混蛋! 这个混蛋不是他,是自己。是徐莲意自己。 一直认定做侧妃是最好出路的自己,努力要像考状元那样喜欢上陈舆的自己,没有问问自己的心,没有去像读书明理一般去看看金北的心。关大人说的对,可是,不是他说的晚,是自己明白得迟缓。卫齐对自己的好,才是侍卫的好,金北从来都不是啊。 莲意对卫齐的倚重信任,是对侍卫的,可她对金北,也从来都不是啊。 想想在他面前曾经吻着陈舆,她不知道金北该多难过。 哪怕在觉察到陈舆并不打算让自己做侧妃的那一刻就想法子和金北在一起,一定来得及啊,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金北这个混蛋弄这些蝎蝎蛰蛰的又是何必!她读不懂,这绳子的意思,是要爱着她,还是——?毕竟,另一头不在他手腕子上了。他倒也对她说过,让她凡事耐烦着,相信他,等他。 就这么心里一直火烧火燎的,莲意被抬进了宫。皇宫南面高安门开了个侧门,宫女儿打着灯笼站在御街两边儿迎候,蜿蜒到了显荣宫内。莲意擦了擦眼泪下了轿子,在沈大太监亲自搀扶下不幸进了正殿,跪下给斛律皇后请安。 皇后命她起来,迎着烛光,皇后端详着她。 “莲意啊,哭了?” 这时候如果皇后凶狠可憎,只怕莲意还好受些,如此温存慈爱,她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掉。 斛律皇后伸伸手,莲意快走几步过去,把手递过去。 “孩子,委屈你了,男人们都任性,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把你吓着了。” “奴,不敢怀怨。” 皇后吩咐身旁的宫女儿,“去预备吧。”然后,她微笑着给莲意解释,“你这忽然封了贵妃,连礼服也没有一身,把我的一套常服给你,穿了再去东华殿。我来陪你。和你先说会儿话儿。你不用怕,皇上,你见过,有什么怕的?我先亲自看着你入浴,好吗?” 在一间暖阁里,皇后早就让人准备了浴桶香丸等物,说是皇后陪着,其实七七八八的人还有许多。莲意羞答答脱了衣服,就有两个老宫女儿上来了,“贵妃娘娘,这一步按规矩要走一下的。” 莲意明白,这是验身。她知道再害羞抗拒也无用,把心一横,闭上眼睛,想着金北,任由她们摆弄。胸上腰上腋下臀部大腿双脚,依次地,她感受到老宫女儿细细查看自己,又分开双腿,去验看贞洁。只一下,有些疼,也就迅速结束了,老宫女儿对皇后说,“禀告皇后娘娘,新贵人干干净净的。” “入浴吧,你们出去吧。” 听到皇后的命令,莲意才睁开了眼,自己赶紧擦了擦又沁出来的泪,坐近了浴桶。这屋里竟然只剩了皇后和她。因为皇后不说话,正色站着,莲意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又不能问,只能自己断了胡思乱想,往身上撩了水,去擦香丸。 这真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事儿,由另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你,从头到脚洗身子,如此私密的场景,本来只能由不太被当作人的下人们去看。 等她洗了一遍,又坐回浴桶里泡着恢复元气,皇后才开口,“那脚腕子上,是什么?” 第三章 与皇帝有关的往事里也有儿女情长 “啊,奴的,护身符——娘娘不喜欢,奴就摘了。” “我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重要的皇上喜欢。你讨了皇上喜欢,大家都高兴平安,主人心顺大吉,懂吗?” 这倒是金北那个混蛋劝过她的话。 “是。” “你没有问题要问我?” “娘娘这么美,皇上一定最喜欢娘娘。您,喜欢皇上吗?” “不喜欢了。” 皇后笑了笑。 “喜欢过吗?” 斛律皇后如今的脸上,闪过了一道光辉,越发让她显得国色天香,“皇上年轻的时候,虽然不像舆儿这样的容貌,个子也不算高,人也瘦,沉默不语的,但是有种持重凶狠的男人味儿在,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成的——我当然喜欢他。” “是,因为,小斛律妃因先太子陈渭而死?” “不是,”皇后回答得很果断,“我妹妹死的时候,幸亏我早就不喜欢皇上了。不然心疼妹妹就能把我折磨死,再加上怨恨他,那我能疯了。是更早的时候。” “更早?” “你知道陈煌怎么死的?” 莲意想了想自己听到的那些,“先太子是,舒景皇帝处死的。” “你根本不认识陈煌。陈渭是个腼腆少年,陈煌却不一般。可以说小小年纪雄才大略,在舒景皇帝眼里,非死不可。但是古往今来,皇帝忽然召见入宫,多半有危险。陈煌那样的人,怎可能随便放松警惕就来了呢!” “啊?” “因为他身边儿有叛徒。” “姚夫人?” “对,先太子妃,姚氏。姚氏为何要背叛夫君?因为爱上了确郎。” 侯从的母亲,因为陈确的勾引意乱情迷,帮助舒景皇帝诱骗真正的夫君陈煌入宫赴死,除掉了阳麾帝的太子,让阳麾帝死后兄终弟及即位的舒景帝,坐稳了宝座。 莲意终于知道为何觉得侯从有些引人注目了。 他不是陈煌的儿子,他是陈确的儿子——他,像陈舆。 斛律皇后冷笑了一下,“我们这样的人,其实不在意这些事。对吧?是确郎亲口对我说,他这辈子对我,与旁人不同。与我大婚后三年内,只要我一个人。即便我怀了舆儿的时候,他也只有我自己。那,姚氏又是什么呢?” 莲意想起陈舆说的话,陈确对付女人心,只有一套手段。 莲意冲口而出一句傻话,“皇上当年在紫衣卫当差,自然是为国——为国献身。” “傻子,姚妃多聪颖的人,与陈煌感情又好,确郎要费多少功夫,才能让姚妃背叛?陈煌死了,要不是确郎安排,姚妃能带着肚子嫁入侯家?陈渭死的时候,为何就没得到好生安排?总是不一样的,不是吗?就这点子不一样,让我怎么喜欢?” 莲意自己忍着羞涩擦了身子,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听到皇后继续说,“我妹妹死的时候,我亲自把那块玉佩从她手里扒出来,整个人晕倒了,肚子里的小公主,也掉了。若有个女儿,不是和你差不多大吗?” 斛律后亲自给莲意拿了衣服帮她穿,莲意说声“不敢”,也就没有再矫情,默默从了,她不知道皇后是太闷了,要把话说出来,还是别的,总之,没有立即叫下人进来,“你说,你在浓雾里。” 这又是私密的话儿,可是皇后还是知道了。 但莲意并未觉得害怕。 “我呢,像敬佛一样,给你点一盏灯,能照亮一点儿是一点儿。希望你回报点儿,给舆儿。以后,皇上一定把你在身边儿留的多一些,你是好孩子,为天下着想,不要变成坏孩子。引着他做糊涂事,一件也不成。” 莲意红了脸,“奴请皇后娘娘放心,但奴何德何能——” 皇后笑了,“你这样想,不张狂,倒是好的。如今皇上上了年纪,也是寂寞,喜欢谈得来的,你读过书,倒是和他这辈子经历的女人都不太一样。我们那一辈儿的,哪里见过你和荷味这种,又要看又聪明的。或者作为他,心里也有欠缺吧。” 说完这些,斛律皇后叫了宫女们进来,给莲意穿戴好了,头发也拿温热的香碳包烘干,端正地梳了个元宝髻,又戴了金花冠,冠下点缀了粉紫色一小串儿绸灯笼花儿,脸上从新扑了脂粉,大红色胭脂,远山宫样眉,戴了莲子金耳坠儿,一身大红色绣团龙锦袍,穿上大了些,可是很好看。 皇后亲自给莲意的颈上抹了香膏,浓郁悠扬,是鳄梨零陵香等的味道。她看着莲意,最后嘱咐了几句,“一定要乖巧,别惹郎生气。明儿一早你是应该来见我的,我带你去见卫太贵妃。其他宫里位份不管高低,都到我这里来敬贺你,舆儿、千波和蔷韵也要来,你要慈悲。” “奴听您的。” 莲意向皇后笑笑,依然想哭。她不了解皇后,但心里萦绕着20多年前,大小斛律妃艳绝京华的场面,美人谁能不疼,可美人也决定不了自己与喜欢过的男人,能如何。 莲意跪下向皇后磕头,再被扶起来的时候,发现身边是穿了大红衣服的小妹和阿雨,两个人在显荣宫也不敢造次,规规矩矩陪着主子告辞,上了一个步辇,在沈大太监陪同下,来到了东华殿外。大殿大门开着,欧阳大太监带着众太监宫女儿迎接,高呼“娴颖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像一场华丽而骇人的梦。 一直没见皇帝的影子,于是一直忐忑着。迎候的人渐次退去,最后只剩下阿雨和小妹挽着莲意,到了小暖阁外头,一个年纪小小的俊俏的太监笑嘻嘻地站着,先跪下磕了个头,然后站起来,“两位妹妹下去吧,把贵妃交给奴才。” 莲意看了阿雨小妹一眼,看出她们两个也真心有些担心,就随着太监进去了。这正是陈确平日里安寝的屋子,不大,很暖和,点了四根大蜡烛,没什么特别的布置,只有炕桌上摆了金壶和金酒盏。 一盘点心,竟然是妃子印。 陈确只穿了鹅黄色缎子睡衣,盘腿坐着看书,看到莲意进来了,一笑。 莲意连忙跪下行礼。她听到小太监也跪下了,念了一句例行公事的词儿:“新贵人初次承接雨露,望皇上怜惜。” 这话说的莲意心里一抖。紧接着,小太监就出去了。 第四章 莲意作为女人的一夜 陈确下了炕,拉着莲意的手,把她拉起来。他的手暖暖的,拉着低着头的莲意一直到炕边儿,走不动了,莲意自然被拉到他身上。他捏着莲意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嗯,好看。”陈确低声说。 莲意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怕朕?” 莲意僵硬地笑了一下,“不是,奴倒想讨好您,就是不知如何是好……” 这话逗得皇上笑起来,他不紧不慢地,去闻了闻莲意的颈部,“嗯,皇后打扮的你。” “是。” 陈确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自己倚在炕上,拉着莲意,面对面紧贴着自己,他轻轻地把莲意的耳环摘了,似有若无碰触着她,又帮她一层层、就那样退下了衣服,直到只剩下了最里面的绸衣绸裤,“不冷吧。” 他最后问。 “不冷。”莲意去看地上的一堆艳红。 “没事,你都随意,这个有下人收拾。” “是。” 莲意刚说完,被陈确横抱起来,扔上了炕。她闭了闭眼睛,听到皇帝朗声笑了,又睁开。 陈确没有怎么样她,而是重新坐着,倒了酒,“我老了,也不和你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了,这屋子布置了还要再收拾,算了,就喝个酒,好吗?” “是,奴敬皇上。” “乖。” 莲意去和皇帝捧杯,却被他拿了手,改成喝交杯酒的样子,她也只好鼓起勇气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对地喝下去。 然后,她替皇上和自己满上新的一盏酒。 皇帝还在端详她,“头发就这样,不要拆。一会儿,朕还要你这个样子侍奉。你懂的那句词吗?凤钗敲枕玉声圆,朕问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女孩子头上的钗,碰到枕头,发出声音——” “白读了书,解书的时候如此无味吗?” “那句词词意绮丽,当然指的是女子与心爱的人急于欢爱,头发都没来得及拆下来,那头上的钗,一下下敲击枕头的风情……皇上您真是的……” 陈确听着高兴,把莲意的手拿起来,一根根手指头抚摸着,渐渐与她十指相扣,说的话却无关风月,“今日出了很多事,你其实也立了功。” “奴为皇上效忠,是大荣耀。” “嗯,屈出塔布里招了一些,墨拉国与南境有些勾结。重要的是,西戎国国主、墨拉国国主虽然已经心向朝廷,乌别月谷与屈出塔布里,却希望与南境勾搭。他们背后那些小动作一次次败露,一次次不甘心,到最后要绑架从儿威胁朕。都不管他们自己父亲与我朝交好的心!这,哪国的太子,都要与父皇对着干,才行吗?” 看来,骸骨这件事,数次闹出动静,都被陈确压下去过。 看来,侯从与整件事情的关系,和莲意猜的有出入。 但她决定了不问。 而陈确后半段关于皇家父子关系的,她更不敢多说,斟酌了一下,莲意开口了,“皇上数次宽恕,其中,是有世家大族们盘根错节、无法拆分的关系吗?” “是。两位皇兄的时候,就有这些,到了朕,已经下了狠心,斗了这些年,竟然斗不过。这些亲戚窝子,岳父立功,女婿就胡闹,公公就另有一个样子。都杀了,朕倒舍得,可是没人治国了。都纵容着,总不是办法。” “奴读那些时策的文章,漕运,军备,银矿,都有人把持着——” “正是。朕的硕王,征儿,倒是很会处理这些事。放在哪里做事,都很顺当。然而如果他真的继承大统,没有朕压着,现在服他的人,还服吗?朕的太子,舆儿,办差很利索,又聪明,可是朕一直没给他大权利,都是跟着老人儿在习学,是因为他虽有贤明的名声,可是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一心要改变这些,不流血,不出大事,能改吗?” 莲意到不知道陈舆对朝政是这个态度,陈确这句话,不仅让莲意又加深一步懂了陈舆,更明白了陈舆作为太子的纠结苦闷,原来还有这层原因——如何治国,他与庶长兄和父皇的现行政策,是反着的。 莲意正想着事情,觉得陈确握着自己手的力气又大了些,“想什么呢,直接说自己的看法。” “是,所谓积重难返,奴明白了,您也知道太子爷的想法对。可是代价太大。您不能做。而,您无论保太子爷的位置,还是另立旁人,您担心,早晚都有一场乱子——” 陈确笑了,“是,朕喜欢你没那么多弯弯肠子,说话直接,不费劲。” “奴可不敢承皇上金奖,奴也是挑拣能说的说。” 皇帝又被逗笑了,“怎么样,你觉得朕,是老色狼吗?” “不是,您不老,也不——” “色,倒是色的。但朕为何不许舆儿纳你做侧妃呢?” 莲意心里又刺进一根刺,陈舆忽然“变了”,竟然是皇帝不许? 陈确接着说下去,“你选了他,他高兴。可是朕不许。他缺的就是隐忍,他总觉得自己隐忍得够了。狗屁!太子爷跑了侧妃,他能稳稳重重地给朕出主意把徐荷味封为公主、留给朝廷面子,就是隐忍了?真是没见过世面!这么点儿出息,如何做大事!他为了自己撒气,把你抬进东宫,始终是胡闹,所有的胡闹,不可能有好结果,若有一次,他就必然心存侥幸!朕听说,他娶了蔷韵,又盯着你,朕要他死心,只能如此。” 莲意看着皇帝,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且,朕当年愿意把荷味给他,是看中荷味读过书。没想到,荷味是个只想自己的人。大事面前,一走了之。你不同,你是硬着头皮也顾全大局的人,皇后妇道人家,一心惯着自己儿子,再就是想些儿女情长,你做了陈舆母妃,朕不便点明的东西,你都可以想办法让他明白。懂吗?” 所以,她只是父爱拳拳的工具? 这时候陈确才又凑近她,“自然,你如果不是这个姿色,我大有别的办法。” 他这次没有再多废话,用两只手箍住她的脸,吻住她。耐心的,也是霸道的。莲意被陈舆亲过几次,一向是懵懂的,可也的确是享受的。如今她有些羞耻地知道是另一个男人控制着自己,心里狂跳起来,被他一直吻住,长到天旋地转,天长地久。 皇帝终于放开了她,自己喝了一口酒,也没问她,而是把她轻轻推倒了,一件件开始去脱她最后的衣服。晾在空气里的皮肤有些凉,被他抱住的地方有些暖。最后,他把他自己的衣服也脱了,认认真真把她抱在怀里。 那件事没有想的可怕。 莲意只是瞥见自己脚腕子上的那根红绳的时候,留下了一滴泪。 陈确替她擦了泪,盖严实被子,莲意把头埋进被子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第五章 若不是看到像你的人,不会明白自己那么孤独无助 陈确等她哭完。 他把她从被子里拽起来,先吓唬,“这已经很晚了,你又哭,闹得不行,明儿如何及时侍奉朕起床忙于国事?第一次侍寝就弄得君王不早朝,你名声就坏了。” “奴错了。” “你不要恨朕,朕很自私,见了你,总也觉得难得,放不下。你心里,是有别人吗?” “没有。” “欺君之罪可不得了。” “没有。” “如果那个男人,真的喜欢你,也不在意你和朕之间这样。” 莲意现在知道陈舆、陈确这对父子,终究是父子了,总是拿奇奇怪怪的事说个不停,来刺激人,考察人,逗弄人,她生了气,“您说的好像您知道。” “朕为什么,又不能知道呢?” 莲意没了话去回复。实在是累了,模模糊糊在陈确的怀里睡了。早上天还未亮,她被人推起来。 睁开眼,醒醒神,莲意发现是小妹和阿雨,后头则站着昨晚那个小太监。 小妹小心翼翼地,“奴请贵妃娘娘早安。这快卯时了,您要起来,先梳洗打扮了自己,再请皇上起来。还有一堆事儿呢。” 莲意连忙照办,一回头,却发现皇帝已经醒了。 “皇上晨安,奴吵醒了您了?” “笨!本来朕不清醒,再和你唠叨几句,定醒无疑。” 莲意本能地吐了吐舌头,小妹和阿雨正好做了同样的动作,三个人逗笑了皇帝,被小太监笑嘻嘻地推着走了。 小妹和阿雨陪着莲意出去,莲意很是客气,问了那个小太监一句,“你是欧阳大总管的徒弟吧,该怎么称呼?” 小太监倒是不卑不亢,“奴才姓胡,叫福子。皇上和师父都叫奴才的名字。” “福公公。” “贵妃娘娘也不要客气,自然是随意叫。您是常见皇上的贵人,和皇上说起奴才来,总不能公公、公公的。” “好,那就叫福子了。” “是。小妹和阿雨伶俐的很,奴才进去伺候皇上了,娘娘不用急,这时间宽裕着呢。” 福子一进去,果然两个女孩子脸都放开了,一人一只胳膊挎住莲意,“主子,奴才们想不到的福分,竟然因为卖花儿给主子,能进宫伺候贵妃娘娘!” 她们陪着莲意,到了东华殿另一头的一个屋子,里头崭新一片,说是为莲意收拾的,可见以后几天,皇帝如果办公,她就要自己呆在这里了。莲意一边洗漱穿戴,一边问阿雨和小妹,花局怎么样了,莫因去了哪里,她们两个吃苦没,各自的家里又如何了。 阿雨和小妹一人一句抢着说,莫因的下落没打听到,花局还开着,自然有司农的官员们派了亲信来,不过花局原来的人走了一半儿。她们两个先是被带到乡下几天,就关在一个地方住着,又接进了宫里,各人家里通了消息,都好着呢。尤其是,宫里还给了身价钱。 听莲意说很快就有打小儿跟她的奶妈子和丫头进来,阿雨和小妹更高了兴,“咱们还只怕伺候得不好,这下好了,有了可靠的人,奴才们再学着就是了。” 说着话儿,莲意打扮好了,回到皇帝那间屋子,福子打开门她们进去,皇帝还穿着睡觉的衣服,已经在炕桌上看奏折。莲意行了礼,他“嗯”了一声,端详了一下,低下了头忙自己的,“你去皇后那里吧,然后朕再过去。” 莲意道了一声“遵旨”退了出去,这次福子跟上了,听说莲意想走动走动,也没有传步辇。御街上和院子里都开了新一季的花儿,天儿还早,略微有些凉,他们走进显荣宫的时候,灯烛都还亮着。斛律皇后已经端端正正坐着等候,莲意恭恭敬敬跪下行大礼,福子献上了一个木匣子,斛律皇后身边儿的大宫女儿打开一看,是带着血迹的白绸子。 莲意脸一红,这才知道昨儿炕上也铺了东西。她真的不知道此刻是身为妾室的自己更尴尬,还是身为嫡妻的皇后更伤感。 身为女人,为何一定要经历这些呢? 皇后倒是很慈悲亲切,问莲意的第一句话是:“饿了吗?” “奴谢娘娘体贴,不饿。” 皇后站起来,“那走吧。” 属于皇后的下人们簇拥而出,刚才那个大宫女儿给莲意使眼色,让她走在皇后的最近旁,一行人往沐德宫去,莲意搜肠刮肚,找不到什么话说。 太阳一点点地爬起来,照见一队做着最后一圈儿夜巡的禁军,那铠甲分明人物出众,尽管与金北卫齐的并不相同,却山呼海啸闯进莲意眼睛里,炸得她的心一跳。 若不是如此,她还不觉得孤独无助。 她一瞬间慌了神,使劲咬着牙,唯恐怕自己叫了出来。 如果真的叫出声,会是什么呢?父亲?母亲? 也许是——“金侍卫!” 莲意看着脚下的路,和飘忽过来的皇后娘娘的鹅黄色的裙边儿,想起被抬到东宫去的时候,本该更害怕,之所以没有,都是因为他在。 为什么现在才明白。 当了皇帝的女人,有了贵妃的位份,却一点儿都没有“有依有靠”的感觉。 “这才几天啊,天天受这个跪拜。”卫太贵妃坐在炕头守礼,先说了这句话。不过莲意在经过允许后站起来看她的脸,还算和颜悦色。 忽然想到她这一辈子,在宫里何尝不是孤独无依,被搓摩成现在这个样子,也并不奇怪。你也不能要求一个老太太历经风雨依旧温柔敦厚。莲意想起卫太贵妃见到侄孙卫齐的亲切样子,心顿时软了。 她依然有些手足无措,觉得诺大的皇宫,她也是忽然就出现在这里的一个人,多讨厌也不敢说,有些多余是一定的吧?找不到任何话头来说,读那么多书都白费了。 莲意这样踌躇着,幸而皇后娘娘在,拿不久之后的端午节开始说起,宗亲皇亲怎么宴请,怎么赏赐,怎么召见,以至于时下大桐流行什么样式的香囊荷包,都讨论了一遍。接着,又说起来卫齐的亲事。 卫太贵妃这时候才真正的兴头起来,一脸慈祥,“他就是太皮了,这个年纪不都该抱孩子了嘛。” “您也别担心,您看舆儿,倒是娶妻了,比齐儿还大些呢,也没抱上孩子。论起来,倒是征儿省心了。” 确实,硕王陈征早就有了两儿一女。 莲意听皇后和卫太贵妃说家长里短儿,听得挺舒服,找回了一点点儿在家时的感觉。可刚没舒服多久,卫太贵妃就把眼神瞟到了她脸上,“齐儿给莲意当差这么些日子,处得不错,莲意现在是贵妃了,要操操心才是。” 莲意半张着嘴没反应过来,倒是皇后先笑了,“瞧瞧她,还是个孩子呢。这一晚上,也转不过来啊,哪能立即像个大人似的朝吃这些呢。指望新贵妃给齐儿找媳妇儿,那是不可能了!” 莲意只能倚小卖小,冲着皇后憨笑。她才明白在天下人眼里,她已经是妇人了,不再是少女。以后要把各种亲戚关系、姻亲连接弄得明明白白,还要主动去掺合去维系,不能整天光想着自己小天地里的事儿了。 想到这里,她又想到太学里可怎么办?自己还去不去?不去的话,差事交给谁? 第六章 成为贵妃的第一个早上 好在皇后这时候站起身来,叫了一声“莲意”,算是走完过场,要回去了。她们原路走回显荣宫,太阳上得更高了些,金碧辉煌里是一派鸟语花香,宫女儿太监来来往往忙碌着。由远而近又是一排巡逻的禁军,明知道没有金北,但莲意就是觉得心一疼,就是觉得忍不住去看。 她极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又一次搜肠刮肚,这次有了点儿话题和皇后搭讪,“娘娘,奴没管过家,又没理过事,一味贪玩,憨吃憨睡的。这端午节要忙什么,您只管吩咐,奴学着办,替您分忧。” 皇后也爱听这样的话儿,侧过那张绝美的、华丽的牡丹一样的脸,向莲意点头微笑,“这个你不用放在心上,宫里头嫔妃又不少,每年都是这么点子事,搞得定。你呢,不是说是读书的好苗子嘛,在这些事上自然管得少,不懂也是常事,不要放在心上。” “娘娘如此爱护,奴更愧疚了。奴说是读书,又不出去考状元做官,其实没什么用。在家里的时候,躺着享福还行,这都算出嫁了,奴还要娘娘纵着——”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斛律皇后的笑容,觉得真心美丽善良又高贵。 她也是一时大意,就问了个立即后悔的问题,“荷味姐姐在家也是只读书,不知道懂不懂——” 顿了顿,为了掩饰尴尬,莲意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懂不懂替您和太子妃娘娘分忧。” 皇后并未厌烦提到荷味,“她也是只知道诗啊画啊,人又傲气,哪里管这些呢!再说,她本来就是宫里女官,不是嫔妃出身,一直忙着太学的事嘛。” 两个人这样说这话儿,不知不觉回了显荣宫,皇帝已经过来了,挥挥手,免了莲意的礼节,对皇后也是日常地问了一句,“卫太贵妃,没问朕为何不过去?” “哪里顾得上这些,”皇后说,“光顾着担心齐儿的婚事了。” 每一对夫妻都有相处之道,这倒是莲意觉得新鲜的,比如回头想想祖父母、外祖父母、大伯父大伯母、父亲母亲。 当然,还有陈舆和叶千波。 再想想金北,他做丈夫,是个怎样的人啊? 皇帝和皇后并排坐好了,命人上了粥饭,两夫妻饶有兴致看人调派桌子,都背着手继续说话儿,皇帝先起头儿,倒真像寻常人家夫妻关上门那样,“嗨,齐儿还不是被卫太贵妃她老人家耽搁了。卫家门第好,那孩子长得又是个得意模样儿,本来就各种挑剔,再加上她老人家杵在那儿,白白多了一道坎儿。” “皇上说的是,要说卫家求配公主呢,他们好像又怕委屈了齐儿,要被妻子压一头,要说别的女孩子呢,又挑三拣四。” “哼,娶公主怕委屈了!”陈确笑了一声,还看看莲意,似乎邀请莲意加入对话,“朕看那个伊璧娜朵要来了,罗刹国的公主,比朕的女儿子女们都凶,给他正合适。” 来回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也习惯了,一句话不多说,静悄悄地做完了手头的事,垂手立在一边,皇后招招手叫莲意,“你是贵妃,不是普通妃嫔,和我们一起吃了吧,不碍事。” 几个太监飞速搬来新的食案。莲意饿是饿了,真不想在他们两个人面前吃。这吃饭啊,是多么开心的事儿,当着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儿。 粥是菜粥,菜是炸蛋卷儿和盐笋,皇后还特意解释了一句,“皇上爱吃甜,所以这果酱馅儿的团子,专门给他的,咱们没有。” 莲意陪着笑,再怎么亲切,到底是皇后,她还是觉得紧张,小口小口喝完了粥,尽量减少让手或者身体的任何一部分、做出动作的次数,所以根本没夹几次菜。她把注意力都放在皇后身上,余光也防备着皇后观察自己。忽然发现,老看自己的,实际上是皇帝。 莲意看看陈确,他不仅看着自己,而且眼睛里都是乐趣。 这倒是好,莲意的不自在,一下子转化为对抗皇帝对自己戏弄的勇气上,坚决挺直了腰板儿,正好听到皇后问她:“出什么神呢?感觉你心里自己演了一出小戏,自己和自己说了半天话儿。” 皇后话音一落,皇帝也笑了,莲意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觉得人家说得真对,这下是皇帝救了她,“她肯定想太学的差事呢。往常,这时候该出宫门了。” 皇帝不愧是老奸巨猾,就这么点小事处理得滴水不漏,皇后也觉得在理,莲意也无话可说。一会儿功夫,三个人吃完饭,莲意还在心里琢磨呢,要说皇帝哪里比陈舆强,那就是在外人面前,他总是皇后为先的。不像陈舆,在叶千波面前也总是逗弄莲意,太伤人了。 就这样,皇后还冷了心呢,做人真难! 这么胡思乱想着,下人们把屋子收拾好了,就有太监来通报,说:“来见新贵妃、恭喜皇帝纳妃的人来的差不多了,都在延光厅上候着呢。” 皇帝皇后漱口浴手,带着莲意挪了间大屋子,这才算是显荣宫的正经厅堂吗?二十几丈见方,一进门就看到两张铺着鹅黄垫子的宝座雕龙画凤,后面是云海仙鹤图案的十六扇大屏风,其余一张椅子也没有,来拜见的人只能站着。宝座前的两个巨大的鸭兽香炉,燃着百合香。 陈确与皇后升了座儿,让莲意站在了皇后身边。他们也没人说话,有个太监出去,不一会儿,带过来一群人。 莲意第一个就看见了陈舆。她做不到不转开眼睛,可也不能容忍自己低下头,于是看到了太子妃叶氏,太子侧妃徐蔷韵,另有一个人高马大的二十七八的男人,看装束也是个亲王,年龄又比陈舆大,可能就是硕王陈征,他身边儿也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该是王妃和王侧妃。再剩下的,男男女女都有,但从衣服上去辨别,有陈确的妃嫔,有小一点的皇子公主郡王郡主。这些人人数虽然多,除了环佩叮咚没人说话,等着都站好了,听了太监一声令下,按部就班跪下行礼。 “臣恭请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晨安,身体康健,圣福永享。恭贺皇上喜纳新贵人,拜见娴颖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两个字,是太监说的。众人听了,依次站了起来。 第七章 金北居然是闺中的传说 看来宫里头皇帝的其他嫔妃,位份都没有到贵妃的。所以都要给莲意见礼。 下面陈舆一起身,先把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看向了莲意。 皇后开了口,依次向莲意介绍,那位果然是陈征,另外是几皇子几公主,还有两个驸马,另外就是惠妃、平妃、许昭仪、韩夫人、谭美人,等等。 唯一并不需要介绍的就是陈舆和随他而来的两个女人。 陈确还是不需要说话,皇后自然是一番“大家彼此和睦相处”的训话,然后话锋一转,又聊开了端午节的话题,这个话题看来人人都爱,一时间硕王妃等等纷纷回应,热闹非凡。 陈舆就只是看着莲意。 陈确又不是瞎子,当然看见儿子的表现。他沉着一张脸也不能说什么,等到妻妾与女儿儿媳妇们聊完了,抬了抬手,“皇子和驸马,今儿都有差事吗?先到朕的书房里去。”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儿子怕父亲,女婿怕岳父,顿时凛然生畏,答应了“遵旨”,一个挨着一个,比要被先生检查背书的顽童还不心甘情愿,跟着陈确走了。 男人们一走,女人们高兴了,皇后都好像松快了些,邀请众人去她屋子里说话儿吃点心,她可能怕莲意尴尬,特意伸出手腕子,意思是莲意依旧凭借贵妃的高贵身份,近身伺候她,不必与众人为伍。 其他人哪能看不出来这些小细节,自然把中心和前头的位置让给皇后和莲意,谁也不必凑上前去找不痛快。于是女人们挪到了皇后日常起居的屋子里头,下人们献茶奉果,大家依着地位尊卑坐下的坐下,站着的站着。 这里头大部分是没见过莲意的,好容易隔着近了,都瞅着她看使劲看。目光里无非一个意思:这就是先被抬进东宫,又被赶出来,接着伺候皇帝的女人啊。 硕王妃是第一个引起话题的,她自然是好心,想了个大家都不尴尬的事儿:“母后,媳妇儿听见往北回来的人说,那个伊璧娜朵公主再有十天半个月就到了。长得那叫一个好看,高高的个子,雪白的皮肤,通红的嘴巴,那头发,就像黄金一个颜色。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眼珠子还是绿色的。” 叶千波笑了一声,“听起来,倒有些吓人。” 只有15岁的明阳公主把头一歪,“不过像西洋画上的美人一般,怎么会吓人呢,好看着呢!” 皇后看起来很喜欢明阳公主,“哟,你不害怕,把你让她带回去,嫁给罗刹国皇子。” “那有什么不好,就怕母后您不舍得。” 话虽这么说,明阳公主害了秀,把脸往身边儿惠妃肩头上一埋。皇后笑着把话收回去,“这倒是不用怕,罗刹国算什么,自来没有大平朝公主去和亲的理儿。你父皇宠你宠得要命,当然是在大桐给你找婆家。” 硕王妃接着说道,“都说伊璧娜朵看上禁军的那个金北了。可是真的?” 没想到蔷韵这时候笑了一声,“我们也听说了。金将军风流得很,说是骑马过街,都有女儿家往手里递罗帕。” 莲意脸一热,心一烫,一听到金北就喜怒并发。没想到蔷韵耳目这么灵,自己在闺中就没听过金北的“风流名声”。 嫔妃公主们都高兴起来,纷纷说出自己听到的金北的故事,还有些是莲意闻所未闻的。女人嘛,大多数都是如此,不管嫁没嫁人,生活里的不如意总是要寄托在一个哪怕没亲眼见过的俊俏男人身上——什么水西桥畔青楼上的女人为他编了歌子了,韩普将军的内侄女为他惹了一身病了,连城外明月庵里的尼姑好像都与他有了些牵连。 平妃听了半天,也似乎长了见识,“既然如此,派他去给罗刹国和亲又有何不好?这边断了风波,那边得了驸马爷。” 这个话题聊了半天,最终居然还有个结论,要皇后在皇上面前促成这件事。 到如今,众人才晃过神来,今天的主角是徐莲意,而这位新贵妃,一句话都没说。 硕王侧妃道:“金北不是做过贵妃娘娘的贴身侍卫?那时候,满京城都叫他们妃侍来着!” 包括蔷韵在内,甚至包括皇后在内,所有人,都望着莲意。 说实话,她真是招人恨啊。连妃嫔们都要议论的一个金光闪闪的男人,曾经近身伺候她。 “金侍卫,很尽责。”莲意无力地说。 硕王妃脱口而出,“怎么个尽责法儿,据说太子爷命令一堆男人日夜盯着你?连沐浴的时候都不能离开?” 这话说完她自己也愣了愣,真是的,当众揭穿新贵妃与皇帝亲儿子的往事,何苦呢。 叶千波冷冷地说,“怎么会呢,我们爷哪里有这样的荒唐。外头说爷不好了,王妃不帮着维护,还要亲自来传谣嘛。” 硕王妃也不好惹,“那可不敢。太子妃何必敏感,太子爷行得正坐得正,谁敢乱说呢。” 皇后露出了懒懒的意思,众人知趣,也就一起退下了,几个算是平辈儿的妃嫔,免不得约着莲意“常常见面说话儿”。 只有蔷韵,一直跟着叶千波,仿佛和莲意没什么特别一层的关系。众人也不知道是为何,都忽略了。 可见都觉得莲意身份尴尬。 显荣宫也不是家,众人退下,莲意也退下。一出大殿,各人的下人们都走过来,其中也有白曼珠。 而殿外所有人,论起身份,就属莲意和叶千波最高贵,再加上辈分高了一个,莲意成了最尊贵的那个了,众人纷纷向她行礼告退。其中几个住在宫外的就问,“咱们得等着爷们听完皇上教训,不如去贵妃娘娘屋子里坐坐吧。” 这时候,叶千波都走出去十几丈远了,却回头招呼,“到东宫吧,贵妃娘娘那儿还没收拾好。她住在东华殿。” 一听莲意竟然住在皇上那里,众人又平添了一份敬畏和疏离,客套了几句,跟着太子妃走了。 第八章 金北是个情书高手 莲意这才能够和小妹阿雨往回走,竟然就在路上,看到了一个单独的禁军。 莲意看他面熟,她记性好,可是一时也想不起来,只见他对着自己行了个军礼,然后与小妹擦身而过。一会儿就听到小妹不露声色地低声说,“那哥哥给了奴一个荷包。” 真不愧是花局的,个个能当细作,小妹这个沉稳大胆比莲意都强。主仆三个回了临时住的屋子,关了门,拿了荷包瞧,莲意这才想起来,刚才那人是守卫冷宫的,那次卫齐陪她找白曼珠,不就塞给他一个荷包嘛! 打开来,是一封叠成方胜的信,小妹阿雨连忙转过身去。 “干嘛呢你俩?”莲意问。 阿雨吐了吐舌头,“奴才们有啥不懂的,咱们走门串户,替大户人家夫人小姐递这个,递得多了,这是情书啊!” 莲意没动静了,小妹赶紧说,“主子这么美,能收到情书也不意外,咱们嘴巴严实得很。主子只管放心。” 莲意把信打开,一眼看见署名的地方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金北。 她一阵鼻酸,却又满心田里是春风和蜜糖,脑袋里还骂着:“混蛋,招惹我!” 即便如此,她比看任何有意思的书,都更如饥似渴地把信读完。 金北竟然如此絮叨,先说自己回营,怎么适应,怎么吃饭睡觉训练,怎么烦卫齐,接着说如何担心她,又嘱咐她要乖巧老实,不可让皇上生气,又是卫齐和冷宫守门的这位一直关系不错,底细也打听了,是谭家的,不是京城的那枝,与徐家、祖母柳氏的娘家虽然不熟,但应该可靠,不知道能不能送到信。 然后,他又不要脸地写了无数个想念、相思,喜欢。——没有成型的句子,就是重复那些字眼和词儿。 然后,他嘱咐莲意回信。 “这个混蛋!”莲意只觉得满脸满心被人一根根刺着疼,可是每刺一下,又仿佛黑夜里透了有毒的光,诱人上钩,“什么嘛!我也没认什么,他怎么自顾自觉得我们——” 自言自语到一半,她也泄了气。 她心里可不是也有人家嘛。 她只是没想到,自己都跟了皇上了,身子也给了,金北一句不提,似乎还是认定和她是一对。 这该如何是好?! 莲意觉得小腹一沉,两腿之间一阵暖流冲出。 她骗陈舆自己来了月事,这才是真的来了。 她松了口气,这是昨夜没怀上龙种,这是一定一定的。这是几天内不需要再侍寝。 有这么个结果,她万分高兴。打十二岁来月事,这都是苦恼,盼着再也不用受这个罪,今日确实欢欣鼓舞。 她从来这个时候肚子不疼,确实浑身骨头缝里钻凉意,尤其是腰酸得要命,有时候站稳了都难。 就因为这这个高兴,莲意看见了自己的心意,果然是心向金北。她知道心里想的再多,是一回事儿,外头这个天地啊,根本是自顾自地忙碌着,怎么会管她心里想什么——是另一回事儿。 她唤了声“小妹”,告诉那两个小丫头自己来月事了,小妹、阿雨倒是挺兴奋,她们本来在街头卖花,怎么也没想到忽然成了贵妃的贴身宫女,这几日跟着老宫女们学习,早就有了一套,正好摩拳擦掌施展出来,端热水,找炒灰袋子,找新衣服,找熏香,忙了一阵儿,帮莲意弄好了。 莲意坐在炕上,拿着本书发呆,看了两页,问小妹,“进宫来的那些皇子驸马,都走了吧?” “听说是走了,被皇上查考了一个时辰。”小妹抿着嘴儿乐。 阿雨叹了口气,跟个小大人似的,“说起来,当男人真累,我们做女人的,打小儿就算是被父亲母亲说,也不过骂几句懒惰,没什么吓人的。瞧瞧那几位,都是人上人,见了皇上根避猫鼠儿一样,可怜。” 小妹不服气,“那有什么,出门做事情出风头的也是男人,回家三妻四妾捧着的,吆五喝六昂首挺胸的,也是男人。值了!” 阿雨接着跟她吵,“你没见那些深宅大院里,连生不出孩子来,大家都可怜女人,可是都笑话男人。要我啊,宁愿大家可怜我,笑话我我可受不了。” 莲意笑着骂她们,“小小年纪,懂得不少,快别说了,再说下去,说什么来了?这个荷包,还有信,阿雨出去找个炭盆子进来,咱们烧了吧。” 阿雨答应了一声果然出去了,小妹笑嘻嘻地,瞅着莲意,“主子,这真的是情书啊?” “把你能的,你还要问我是谁写的吗?” “娘娘,您可别以为能瞒得住。这送信人是禁军,谁有这么大本事呢!奴才又不傻,猜都猜得到。” “那你说,是谁?” “太子爷。” 莲意反而被她逗笑了,“你真能想,不如别在我身边儿呆着了,出去写话本子,准能发家致富。” “是?不是?奴也认得几个字,让奴看看!” 小妹和莲意抢着玩儿,正闹着,阿雨回来了,炭盆子放在地上,脸上有着怪异的表情。 ”你怎么了?出去见到鬼了?”小妹骂他,接着去侍弄那个炭盆子。阿雨走过来,从袖子里,又掏出个荷包,打开来,还是个方胜。 “啊?什么意思?”莲意也懵了。 阿雨摆摆手,意思是自己没错儿,“如今天热了,炭盆子这些东西放在旁边儿搁杂物的楼上,奴出了院子,结果又撞见那位军爷,冷冰冰的啥也不说,就给了这个。” 莲意只好打开,确实是一封情书,署名的地方是“金北。” 信里的字儿别别扭扭,絮絮叨叨,就说刚才的送出去了,却又想写,想着莲意,想得坐立不安。嘱咐莲意要回信。另外说自己在想办法和她重逢。 “姐姐但请不要放弃太学的官位。”他最后说。 小妹阿雨一直在偷看,她们认得字儿,“啧啧”声一片。莲意作势去打她们,“胆子大得很,连主子的玩笑都敢开,看我告诉欧阳大总管打你们。” 小妹搂着阿雨娇滴滴地说,“奴才们瞧主子这个脸色,肯定是不会打我们的,主子是高兴的。” 果然,莲意意识到,自己在笑。 阿雨的重点在另一方面,“啧啧啧,叫起姐姐来了。没羞没臊。” 金北比莲意大,大桐附近的民俗,但凡男女之间有情,男子偶尔撒个娇,就管女子叫“姐姐”。莲意虽然自己在心里承认喜欢金北,毕竟没有定情,且刚刚做了陈确的女人,这个男人是疯了吗,一封一封的写,这还罢了,已经开始叫“姐姐”? 炭盆子烧起来了,莲意连同荷包,联通两封信,都烧了。 “哎呀,多可惜。”阿雨说。 莲意鼓着嘴,“可惜什么,让人知道了还了得。再说,万一有人害我呢?这字儿,还不知道是谁的。” 当然是金北的,莲意逼他抄过太学生名单,认得他的字。 小妹一幅见过世面的样子,“是不是那个人,您比谁都明白。这是能感受到到的。” 阿雨点头如捣蒜地同意。 莲意假装生气,“幸亏我的所喜所欢要来了,把你们退了吧,去伺候别人去,我不敢要了。” 外头想起了脚步声,福子很懂礼,也没进来,朗声说道:“贵妃娘娘,皇上叫您过去。” 第九章 东暖阁的小日子 三个女孩子都不敢闹了,答应了一声,小妹拿镜子给莲意照了照,一起出了门,跟着福子往暖阁里去。阿雨向福子打听,“怎么样?皇上刚才见皇子驸马,可骂人了?” 福子说话滴水不漏,“咱们皇上不骂人。” 阿雨吃了个软钉子,莲意偷偷在后面捏她的手,“碰着比我厉害的了,看你还淘气。” 陈确就在炕上批奏折,莲意蹲了安,被福子亲自搀扶起来,看到皇帝皱着眉头望着自己,“你怎么了?走路有点儿不对头?来月事了?” 不愧是紫衣卫出身,这点不同都看得出来。莲意害羞,点点头。陈确这才放下手里的笔,向她伸伸手。 莲意把手放在皇帝的大手里,感受到了一阵暖,亲亲被他拉过去,坐在炕上,一半身子被他揽到怀里,他的另一只手扶上了自己的后腰,竟然是立即解了酸痛。 “你看你凉的。”他说。 “第一日是这样,不过不碍事的,奴喝点儿水出出汗、盖着被子睡一会儿也就好了。” “是这样。福子去拿个炕上能用的熏炉,你就在朕身边儿躺着,盖着被子暖着,陪朕。” 这简直是后宫女人想都想不到的荣宠,莲意却觉得没脸消受,“奴睡得轻,不会打扰到您吗?” 陈确捏一把她的脸,“你是怕吵到朕,还是怕朕吵到你啊?” 莲意低了头不敢说话,陈确又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看着自己,“你来月事,朕高兴。这是心神舒缓、血脉舒张,证明昨夜,至少你不厌弃朕,今儿才这样。” 刚说完,福子带着几个小太监进来了,把精巧细致的一个枕头大的小薰笼带了过来,拿另一条毡子铺在底下垫着,放好薰笼,盖上被子。莲意告了罪,由陈确亲自扶着,钻进被子,把小肚子贴到薰笼上,登时整个人暖了过来。 陈确让福子出去,只留小妹、阿雨伺候,没有再多说话,重新开始批奏折。莲意一开始有些紧张,过了一会儿也就迷迷糊糊睡去。醒得早,又满皇宫跑来跑去见了一圈人,她的确是累了。 醒过来的时候,其实也就是睡了半个时辰不到,愣了会儿神,明白过来自己是谁,在哪儿,亲人们,喜欢的人,在哪儿。 陈确回过头来,“醒了?” “是。皇上您累吗?休息一会儿?” “朕日日如此,习惯了。也不能停,停了就不想再忙。要说累,今日是最不累的,你在旁边,睡得像小猫,朕觉得很开心。你要不要喝点儿热的?” 莲意爬起来,“是。” 小妹见说,出去了一会儿,端进来一个茶碗子,奉给莲意,是一碗红茶羊汤。 “主子赶紧喝吧,皇上特意吩咐人做的。瞧着有些腻味,其实甘甜清爽得很。” 莲意连忙照办,听到阿雨逗贫,“主子还说自己睡得轻,结果皇上和奴才们商议给您做点什么呢,您一点儿都没听见!” 阿雨这么揶揄莲意,把皇帝都逗笑了。莲意自己也笑,把一盏汤乖乖喝完,漱了口,擦了嘴,听到陈确问,“怎么样,那天还和皇后说,舍不得太学的差事,你还要做吗?” 金北为了能见莲意,在信里就劝她别放弃。结果,莲意还没提,皇帝就主动提了。 她看着陈确,“奴不去了。既然都嫁人了,就在院墙内呆着吧。” “荷味做侧妃后,还是出门当差嘛,干得也很好。” “皇上不是喜欢奴陪着皇上批奏折嘛,奴,就每日这样陪您吧。” “朕真的是喜欢,不过朕不贪心,偶尔你累的时候,或者休沐的时候陪陪,朕就很满意。” 完了,他又温存又讲理,莲意越发觉得自己才是混蛋。而且她心里又升腾起一股自私狭隘的疑虑:就算是情书是金北写的,那送信的禁军呢?万一早就汇报给了陈确如何是好? 关键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嘴巴里脱口而出,“奴想继续去太学。” “嗯,好。都依你。”陈确说着,把莲意按进了怀里。莲意使劲闭着眼睛,唯恐怕不小心,看见了奏折。 陈确又多嘱咐了一句话,“等月事完了再去。” 午饭的时候,皇帝就去平妃那里了。莲意虽然不凑热闹,可是听着阿雨和小妹嘀咕,觉得很有道理,“这皇帝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差事,朝野都要操心就罢了,哪个小老婆都落不下。” 确实如此,论到八面顾及这件事,莲意一边吃着午饭,一边对陈确更加崇敬了起来。午膳刚过,欧阳大太监亲自过来了,问了问吃的是否合适,各方面有什么缺的,一张老脸笑靥如花。他此行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给莲意讲讲宫里的规矩,说来好笑,莲意在东宫呆了不少日子,这方面却几乎一无所知。 “贵妃娘娘不知道咱们皇上皇后娘娘散淡,其实除了12岁以下的皇子皇女,要每天晨昏定省的学规矩,其他的主子们就随意些,第一是咱们宫里没有太后,所以去看望卫太贵妃的事儿,看个人心意。皇上这里呢,您现在就陪着住着,以后搬到收拾好的屋子里,不传是不用来的。皇后娘娘那里也是,早上到显荣宫殿外点个卯就行了,不用进去。至于,其他的主子们,礼尚往来,看个人喜好。小一点儿的皇子皇女们,除了生母和皇后,上头是不主张他们四处请安的,没的讨嫌,您只管不用担心他们闹您,这个成年的皇子皇女呢,尤其是太子爷太子妃和小徐妃娘娘,按规矩,倒是五天一次得拜见您,您是贵妃,这个礼节老奴要告诉您。” 一提到陈舆,莲意就觉得尴尬,“哦,谢谢大总管,我知道了。” “宫里头如今有你们徐家姐妹两个,虽然小徐妃年纪上大一些,可是您辈分高,小孩子们不懂,老奴听到他们,已经开始管您叫大徐妃。这个您大人有大量,偶尔听见了,只管别生气的好,不是大事儿,要是再去禁止这个,可是太麻烦了。” “大总管说的是,我知道了。” 大徐妃就大徐妃吧,荒唐虽然荒唐,她何必多事。 看了一下午的书,到了晚上,让莲意高兴的事儿来了。福子进来,满脸笑意,“贵妃娘娘收拾收拾,您家里人送信到宫门口说,一会儿两个奶妈子、两个服侍您的姐姐都要进来了。侯爵和侯夫人虽然没有旨意不能进宫,但是刚才咱们向皇后娘娘禀告了,娘娘特意吩咐说,两位公子是小孩子,没事儿进来玩玩。” 莲意一下子跳起来,“我弟弟要来了!” 第十章 荒唐过去了就好 “是呢,一会儿先到显荣宫拜见皇后娘娘。您没事儿就先过去吧。晚饭也在那里摆。皇上也知道了,说怕他老人家过去,两位小公子再害羞,就先陪着两位娘娘吃吧。” “皇上看来知道自己能吓倒小孩子。”莲意说。 福子笑嘻嘻地,“哪能不知道呢,硕王殿下家的小郡王小郡主,见了皇祖父,大气儿都不敢喘,给了糖,都接在手里不敢吃,倒是见了皇后娘娘,一直要抱。” 陈确果然是孤家寡人。 莲意收拾好了,带着阿雨小妹去了显荣宫,皇后穿着家常的青缎子衣服,心情很好的样子,一看到莲意就说“免礼”,招招手让她过去,“因为有小孩子,晚上做些什么吃的呢?” “娘娘费心了,他们两个不是孩子了,能觐见娘娘已经是想不到的福气,还挑食呢!” 斛律皇后可不那么认为,“十四五不就是孩子吗,舆儿十四五的时候——”她意识到提太子爷有些尴尬,但是已经开了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刚娶了亲,被他父皇逼着交功课,新婚之夜还背文章。后来遇到荷味,魂儿丢了几日……” 斛律皇后不说话了。 十四五岁的陈舆,莲意没见过。想来,应该是个极为清俊的少年。看皇后的脸色,那时候,应该也是母子之间亲近的好时光。而仔细想过去,那也是陈舆恋上荷味的当年…… 她越发觉得自己可笑,陈舆心里最重要的是荷味,自己曾经只是个替身,还去努力喜欢他,还相信他说喜欢自己…… 那阵荒唐,过去了,最好。 莲意告诉皇后,两个弟弟和自己一样,像小老人儿一样,爱吃甜,爱吃烂,爱吃肉,爱吃奶皮子奶条子,总之是些腻腻味味的东西。皇后想起来还有新鲜的羊头羊脑、又有些熊掌驼峰还在呢,兴头起来,带着莲意一阵安排。 小小宴席摆好了,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儿提了一嘴,“这徐家的公子来了,小徐妃,叫不叫呢?” 小徐妃,如今指代的是徐蔷韵。 确实,蔷韵也是姐姐。皇后看着莲意。 “自然叫过来大家坐坐的好,请娘娘恩典。”莲意说。 世间哪有单纯的快乐呢。家里人来的快乐,一下子被冲淡了一些。不过,莲意还是想的太简单,因为皇后宫里的宫女儿去东宫后,带回来的可不只是徐蔷韵,陈舆也来了。 白曼珠陪着徐蔷韵,余明惠久跟着自己主人,见到莲意还挺高兴,一直在陈舆后面笑。 陈舆和徐蔷韵并排站好,给皇后和莲意分别请安。斛律皇后问自己儿子,“我以为你忙着呢,怎么也来了?” “儿臣这几日不忙。” “早上你父皇和你说什么了?” 陈舆苦笑了一下,“母后还有什么没见过的呢?父皇见了儿臣,左不过那几句,就是天下人都好,只有儿臣不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嘛。” 当着莲意和蔷韵的面儿,陈舆公然向母亲撒娇。 皇后满脸宠溺看着儿子,“你要知道,你父皇如果不在意你,还骂你做什么。蔷韵平日里给我好好劝劝,别惹你太子爷不高兴。” 蔷韵也乖巧地答应了一声,“是。” 莲意实在是觉得无话可说,“奴请皇后娘娘示下,奴想出去迎着弟弟们。” 蔷韵抢着说,“那奴也去。” 陈舆低了低眼皮,“蔷韵留下陪我说话儿吧,一会儿总能见得到,让莲意去吧。” “舆儿!”皇后呵斥了一声,“你叫贵妃什么呢?!直呼其名吗?她是你父亲的女人!” “儿臣错了,母后莫生气。” 莲意连忙走了出去,她倒是感恩陈舆的,知道蔷韵这会子跟着自己出去,莲意不愿意。她往外走去,也没注意听后面的人在说些什么。在院子里走了一段,听到小妹阿雨在嘀嘀咕咕,回头一看,才发现余明也跟了过来。 “余侍卫——” 余明好像在往阿雨手里塞东西,一看莲意也回头了,停下动作,一把塞下,不容拒绝,拔腿跑了。 阿雨看看四周,怕人注意到,拉着莲意继续走,悄声回道,“他也塞了个荷包。” 小妹捂住嘴巴,“那个金北胆子太大了吧,还利用太子的人传递情书!” 莲意连忙制止他们两个,把荷包塞到自己袖子里,心里一团乱麻,走出了显荣宫。 夕阳里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夜白夜辉和夏妈妈、席妈妈,以及所喜所欢的身影,跟在福子后面向这边走来,见到莲意,都加快了脚步。 一时间,显荣宫外热闹非凡,徐家来的这些人,虽然行礼还是行礼,可是夜白夜辉一边一个拉住姐姐的手,夏妈妈席妈妈又免不了开始“骂人”:“这晚上总是凉,您等什么等啊,还迷路了我们吗?吹着了可怎么办?”“看这手凉的,别是来了月事了吧,我在家里算着日子呢!晚上敢喊腰酸,就打你。” 唯独所喜所欢,见了主子虽然高兴,毕竟是第一次进宫,乖乖站着,瞅着小妹和阿雨笑。 小妹先说,“见过两位姐姐,主子一天到晚不知道想姐姐们多少遍,姐姐们终于来了。” 福子一脸淡定,也不催,也不加入,定定站在旁边儿。 夏妈妈先开了口,“瞧瞧,站在门口干嘛呢,里头皇后娘娘还等着呢。” 进宫门的时候,莲意才发现,夜辉也塞给了自己一个荷包。 “什么啊?鬼鬼祟祟的!”莲意说。 夜白解释,“知道我们今日进宫,金哥哥送来的。” 莲意只好赶紧收到袖子里,一时间不知道除了“混蛋”还有别的词儿可以骂人吗。 一见了夜白夜辉,皇后娘娘忍不住连续“哎哟”了三声,叫到跟前拉了手细看。徐家两个公子都穿了一样的墨蓝色缎子薄衫,戴了一模一样的玉冠,清水眼睛和莲意一模一样,脸色白净、身姿挺拔,斛律皇后倒是真的想起了自己的亲儿子十四五岁的时候,越看越高兴,“你们老太太好?你们母亲好?在这里不要拘束,就像在家里那样说话儿,以后,也可以时常进宫陪你姐姐。” 夜白先回答,一板一眼的,“家祖母和家母都向皇后娘娘磕头请安,祝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日日喜悦。娘娘不嫌烦,臣下们以后常来请安。只是贵妃不去太学了吗?” 莲意见问,接上话,“皇上今日说,还让奴去太学上行走。” 皇后点点头,“很是。闷在宫里里头做什么?” 夜辉一笑,“那臣一天去太学三次找贵妃娘娘。” 莲意看了看,这屋子里最高兴的还是陈舆,他也不忌讳,直勾勾看着自己,眼底里就几个字,“等我去太学找你。” 一顿饭吃的心惊肉跳,陈舆死死盯着莲意,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蔷韵和皇后都装作没看见,莲意也只能顺着皇后接着聊聊各家各户的公子小姐,再就是那个说不完的端午话题。 夜白夜辉走了,这次离别倒是不伤感。太子带着自己的侧妃和侍卫告退,莲意才松了一口气,陪着皇后散了散步,终于回到了东华殿。这才有功夫洗漱了,坐在炕上和从小的奶妈子、贴身侍女团团坐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把阿雨和小妹都听累了。 门外又传来福子的声音,说皇帝叫莲意过去睡。 第十一章 当一切成为往事 莲意答应了一声,正要出门,小妹拉了了她的袖子。莲意惊出了一身汗,才想起来身上还有两个私相传递的荷包,连忙拿出来,退了几步塞给夏妈妈。 “哎呀,这是什么啊!?”夏妈妈低声说道,紧紧握着。席妈妈拿拳头就去打所喜所欢,“贱骨头,准是你们弄来的,不作不死啊!” 莲意也来不及说什么,只能是赶紧开门去应圣召。 皇帝吃饭晚,这次让莲意先去吃饭的屋子找他。他还是那点儿粗茶淡饭,一边吃着,一边也没什么话,吃完了才让莲意陪着他散步,因为怕莲意身上不舒服,走得极慢。 “夜白和夜辉功课好吗?”问的也是家常的话儿。 “还可以,虽然不到出色的地步,奴的父亲也不是很生气。” “在皇后那里吃好东西了?” “有驼峰熊掌呢!” “朕的年纪已经不能吃这些了,不然,也陪你常常吃些好玩的。” 莲意总觉得皇帝对自己太好了,让她有些害怕,“皇上那么忙,不需要的。” “怎么不需要呢?朕这个年纪,即使再康健,操这些心,生这些气,哪天不知道怎么样就没了,等朕没了,你还年轻,到时候多活好多年,朕的小小贪心,是希望你能想起朕陪你的日子,多一些美好的念想。” “您,您——”莲意一阵心酸,不知道说什么好,“您偶尔躲个懒儿吧。” “听你的。这样,你替朕想想,朕下午看了那些折子,见了几个大臣,气得打哆嗦,晚上玩点儿什么,能消消气?” 莲意认真想起来,陈确也耐心等着。 “皇上,奴听说,果木烤肉是最好吃的。咱们把东宫边儿上的杏花林砍了吧,搭了大坑烤东西吃。那个地方,看着就不痛快。” 陈确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你说的对,哈哈哈哈哈,朕准了,这就照办。立即照办!” 整个皇宫,都得到了消息,本来都歇下的也起来。不要说各宫的嫔妃皇子公主,连卫太贵妃和皇后也让人扶着去了。叶千波见当皇帝的公公兴致高,杏花林靠近承瑞殿,她成了半个地主,只能立即忙碌起来招待。 承瑞殿东边儿楼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换了一种透明的纱帐子挡烟,酒案椅子摆好了,让皇帝皇后陪着卫太贵妃坐好,其他人除了莲意陪在皇帝身边,都站着。陈舆和蔷韵身为后辈中的头儿,自然要跑来跑去当差。 沈大太监带着人,动用了禁军,先把杏花林边上的树木花草砍了,又撒上水,林子里则浇了火油。御厨房里把鸡鸭牛羊包了香料捆好了,又凑了些青菜水果,放了进去。 这一通忙碌的热闹已经够好看了。 人呀,看着别人劳作辛苦,乃至有各种不顺阻碍,甚至互相还要吵上几句的时候,都是能当戏看的,因为痛苦还没到自己头上。 接着,皇帝一声令下,禁军们把手里的火把扔进去,一时间,大火冲天。皇帝第一个拿了金酒盏,开怀大笑,笑出了眼泪。 周围的人揣测圣意,也笑了起来。 木头燃烧的香味,肉香果香菜香香料香,扑鼻而来。 “这样好,这样好。”陈确笑累了,自言自语道。 陈煌与陈渭到底在不在杏花林,早就不重要了。现场的人,从上到下,从老到少,从厢房楼上到楼梯上伺候的,再到地下劳作的,不论尊卑,都没见过这样的火。吓人是吓人的,可是有惊无险的热浪冲天里、火苗、火星以及春风荡漾里,有着毁灭一切的不能阻挡的力量。人因此显得渺小,烦恼也因此,灰飞烟灭。 莲意的小脸儿被火光映着,心想:“怪道书上说,古时昏君各有奇妙喜好,爱看狼烟的,爱四处放火的”。 眼前的火随着风,风伴着火,一阵高一阵低,应着宫女儿太监们渐渐无法控制的哄闹和尖叫,不知道是像天堂还是像地狱。有几次,火舌舔过来了,她虽然害怕,却动弹不了,陈确把她护在怀里,往后退半步;火,又褪去了。 等空中只剩下果木香与肉香,这片长了二十多年的杏花林,彻底消失了。 禁军们严谨,还在拿着水桶四处灭火星子,宫女儿太监们,包括闻声跑来看热闹的年纪轻些的皇子皇女们早就跑过去了,又被七嘴八舌地喝止住——刚烧完的林子,地都是烫的,谁进去谁遭殃。 楼上,陈确带头鼓噪起来,叫把预备的小菜摆上了,先倒了酒敬了卫太贵妃和皇后,然后带着太子、莲意等人连喝三杯。底下的人听说皇帝都开始喝酒了,谁敢不出力,总算拿铁钩子钩出一只烤好的香猪,献了上来。 皇帝最信任的厨子,就在众人面前切开了这份难得的珍馐,顿时异香扑鼻。猪腹里提前填了香料,外头裹了香叶,刚才大火的劲头儿这么足,可是任何厨房都做不到的,又有杏木的香沁入,鲜的鲜,酥的酥,焦的焦。一时间,先把头一次的肉献给了卫太贵妃,次一份给了皇帝,又让给了皇后。皇帝的自己吃了半口,另外赏给了莲意。 太子等人依次吃之后切开的。 这也算是在众人面前给了莲意荣宠,她没有得到一份肉,她也不需要,她和皇帝吃的是一份,连皇后都不是。 卫太贵妃兴致高,老太太最爱看热闹,眼看着又一份肉被急匆匆运过来,说了一句,“这次闻着像羊肉。” “是。娘娘身子骨好,鼻子也灵。”皇帝恭顺地说。 “娴颖贵妃,你的鬼主意?”卫太贵妃看着莲意,叫她的封号。 “是。”其实莲意想否认来着。因为这个主意有点儿疯狂,认下来的话,自己太过出风头。可是,谎到用处方恨少,她也怪自己大意,没打好腹稿怎么否认,只能陪着笑,咧着一张二皮脸。 陈舆实在忍不住了,“好玩虽然好玩,这样太惊险了些,虽说有禁军,他们又不是整天杀人放火,也没有控制好大火的经验。最好是先看了木头,再烤肉。实在要看热闹,摆几堆篝火也就罢了。” 皇后笑了笑,“罢罢罢,舆儿也不要太过谨慎了,这不是没事嘛。就是这个林子没了,白空着,怪闷的,总不能再修个花园子?” 蔷韵试探着说,“挖成个湖呢?” 众人都说好,就皇帝没吭声。陈舆算是出面帮自己的侧妃,“挖湖,倒比母后说的修花园子更省力些。” 卫太贵妃岂能落了下,“你们年纪小,都没见过当年,那里的确有个湖的。叫明镜湖。那边那片房子,本来有一排也是楼,叫镜台,原本宫里的孩子们,是在那里习武读书的。” 这话儿,现场一半人听过,一半人没听过。但是都知道是错综复杂的旧事,就没人敢轻易接茬。 皇帝是刻意再给莲意一层面子,“贵妃,你怎么看呢?” 第十二章 宫里兴出的新花样儿 莲意本来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正算计那头刚抬上来、刚切开来的羊。这时候猛然抬头,回想了一下刚才的人都说什么,连忙开了口,“是。本朝列祖列宗如此安排,定有深意。”这句是奉承迎合卫太贵妃的,“不过天地万物,常变常新,越变越昌盛,越有新气象。既然之前皇子郡王公主们在镜台习学,这附近必然有利于用心、静心,但是如今,原来镜台那个院子里,有别的使用,”其实就是作为冷宫使用,“所以不如把原本明镜湖,也就是杏花林的地方,改作上学的地方儿?” 陈确笑着,一边儿给卫太贵妃又献了一次羊肉,一边鼓励莲意,“镜台那边让皇子郡王们学习,本来是因为一面对着湖,一面对着皇宫,一面对着宫外,让他们静心的同时,想着忠孝,又想着百姓。你懂吗?” “是。” “接着说。” “现如今,宫里本就有读书的地方,要想省人物力,不铺张浪费,杏花林的空地,不宜再盖房子了。不如就种些菜果,粮食,如何?” “种菜?”除了叶千波抿着嘴儿乐,其他人一口同事问了一句。 莲意一本正经地继续阐释,“可不是嘛。如今奴在太学,发现太学生们出身大家,各个学识渊博,胸怀大志。可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皇子郡王们又有何分别?皇上皇后每年春天还要带头做春耕礼、春蚕礼,鼓励农桑,这种菜本就是我大平朝国本。读书累了,到这里打叶除草,浇水施肥,本就是很好的习学。再说了,圣人也讲究名物学,一颗颗草儿花儿只管认了,那颗是《离骚》上的,那颗是汉赋地乐府的,岂不是很重要吗?” 陈确的脸上笑开了花,他看着叶千波,“太子妃出身叶家,几代司农少卿,你倒是人品贵重沉稳,可见种菜是有好处。要朕看,就有你带着孩子们试试,看看夏天的时候,朕能不能吃上孩子们总的瓜果。” 皇帝都这样说了还能如何,众人高呼“圣明”。皇后似乎满心里高兴,“太子妃经常带着孩子们,一定能早日怀上皇孙。” “那更好了。”皇帝说。 陈舆低下了头,叶千波还是菩萨一样笑着,看了看莲意。 热热闹闹的一晚上结束了,莲意告辞众人,陪着皇帝回了东华殿。陈确说她来月事身子虚,让她先去小暖阁躺下了,自然有别人伺候他沐浴洗漱。莲意朦朦胧胧睡着的时候,知道皇上上了炕,轻轻地,怕吵醒她,在她身边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所喜所欢就来唤莲意起来,皇帝也醒了,一只手抚着莲意的肩头,“肚子疼吗?今儿例外,你就别管了,朕这里自己有人伺候,你去你屋里躺着,只管睡。” 皇帝这么一说,福子迅速执行,找人抬了步辇来,把莲意严严实实包裹着,从小暖阁抬走。莲意有些害羞,跟陈确分辨着,“奴知道陛下圣宠,但是奴肚子不疼,不用这样。” “怎么会不疼!乖!” “刚来的时候会有那么一小阵不舒服,但主要是腰酸,不疼的,皇上不用担心。” 皇帝拿大手把她的小嘴捏上,“好的,朕知道了。都说心身相通。你肚子不痛,说明心里清净。回去吧。” 莲意高呼“拜别皇上”,就这样被抬回了屋子。两个奶妈子和阿雨小妹醒了,赶紧把她接着,谢了抬辇的太监,又把门关上,把莲意塞进了被窝。 “吃点什么吗?给你做滚烫的奶茶来。”席妈妈说。 “好。妈妈们,先把那荷包给我。” “哼!”两个妈妈都瞪她,但还是按照莲意说的做了。 余明给的,并非来自金北,而是来自太子。那字儿是端端正正的工楷,写的内容平实哀伤,短短几句,“怕你消瘦,因为我。怕你未曾消瘦,让我无从嘱托。怕不见你,又怕见你。怕你忘,怕你不忘。舆郎。” 不仅如此,他还在巴掌大的地方儿,画了一副莲意的白描小像。 “真是事到如今,都摸不透他是个什么人。”莲意说。 夏妈妈一把抢过来就去烧,“什么人呢!惹祸精罢了。” 她身上担负着对荷味和莲意两个人的感情,总是对陈舆有些敌意。 莲意打开了另一个荷包,这是的的确确来自金北了。 歪歪扭扭的字儿,说了自己每顿饭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告诉了莲意几个底下人的名字,以及他们都做了什么。然后依旧是盼着莲意去太学,“到时候我得到消息,一定飞速赶去,放下一切事情,有话对你说。” 奶茶热腾腾地做了来,是乌龙茶水煮了奶条子和盐,加了桂圆肉,金北的信也烧了,莲意窝在被窝里,想醒来太困,想睡,却睡不着。 叶千波得了这个旨意,立即忙碌了起来。她读书上不行,操办事情张罗照顾周全确实上好的一把手。莲意中午饭刚吃,就看到承瑞殿的一个小宫女儿笑嘻嘻地过来,“贵妃娘娘,有空吗?得空儿的话,咱们太子妃娘娘请您去菜园子里散淡散淡,可热闹了。连皇后娘娘都说了要过去。您要是去,就随着奴去显荣宫汇合了皇后娘娘一起。” 莲意正发愁。因为她自从收了金北的信,就读不进去书。这在从前是绝对没有的。连祖父去世的时候,她都能读书。一读书什么都忘。读书读惯了,忽然不读了,不知道有什么可做的,所以立即答应下来,心里还高兴个半天:幸亏叶妃心里有我。 她之前没体会过和人相处还这么愉快。和父母兄弟虽然和睦,但从前最喜欢的是躲起来读书。人,原来真的会变。 莲意又洗漱了一番,匆匆忙忙听着两个奶妈子的唠叨,在腰上多系了一层棉带子,拍着胸脯保证腰不酸。所喜所欢和小妹阿雨四个,巴不得出去玩儿,也替莲意说情。总算是得了首肯,陪着鼓鼓囊囊的莲意出了东华殿,先去显荣宫,接了斛律皇后,几乎是脚不沾地儿往东宫的方向走。皇后笑着嗔道,“瞧瞧你,伺候了皇上了,结果还是个孩子,跑什么跑,种菜有什么好看的。” 莲意耐着性子又回来,挎着皇后的胳膊,“娘娘,您这就不知道了,天下最好看的就是三件事,种菜,喂猪,钓鱼。” 莲意刚说完,把皇后和身旁的大太监逗了个当街乐,“瞎说,常听人说,看热闹看中状元的,娶新娘的,大军凯旋的,你倒好,出来另外三样儿。” “娘娘您就信了奴吧,快走快走。” 第十二章 情书就像春雨 宫里没什么新鲜事儿,斛律皇后除了操心皇帝的一些常用物件儿,就是平衡六宫的关系,再就是管理些帐目、供给,繁琐得很。最有意思的事儿,顶多是给皇亲国戚家的孩子牵线搭桥说媒,说来也是的确无聊。她跟着莲意有说有笑到了原来杏花林的地方,发现莲意说的挺对的——太子妃像有魔法,不知道是临时缝制还是外头买的,竟然凑出了二十多件下地的蓝色粗布衣服,被她“奉旨”唤来的皇子公主们,分了组,穿着劳作的衣服三四个人跟着一个师傅,如今在犁地播种。 太子和蔷韵也是一组,白曼珠这样的贴身伺候的丫头,也被分了进去,只是暂时没有衣服。 第一天干活,皇子皇女们多半以热闹的心态为主,叽叽喳喳热闹成一片,见了皇后,都停了手里的活行礼。斛律皇后吩咐他们继续,空地上就又熙熙攘攘忙翻了天。 “他们哪里会干活啊,越看越像笑话儿。”皇后对迎上来的太子妃说。 “学学就会了。以媳妇儿来看,这个主意不错。如今也不打仗,只能靠这个吃苦了,吃点苦,总是能懂事些。您做母后的,媳妇做长嫂的,都省心。” 陈舆往这边看着,莲意故意装作看不见,就听叶千波说,“贵妃去那边儿看看吧,太子那边,小徐妃也在,说说话儿。” 皇后也赶莲意,“去吧,都是一家人,多说说话,不要老是冷着。” 莲意答应了一声,走了过去。叶千波叫住了四个丫头,一个不许跟。 她是想找蔷韵聊聊,没想到陈舆先迎了上来,把莲意截在半路。 “你找我?”他说。 “我找姐姐。” “看了信吗?想回吗?” 莲意看着他,“殿下,我待要怎样,你才舒心呢?” 这话把陈舆问愣了神。莲意也有些不忍心,“你就还是继续折磨我吗?你反正找到姐姐了,她就在西戎,你有种,就大兵压境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抢回来。为什么缠着我呢?” “你开什么玩笑?兵是我能用的?我是老几?”陈舆的嘴唇微微发颤,“你是故意气我呢!” 莲意于心不忍,“是我错了。殿下,从前的事,就放到从前吧。” “我心事未了,我失去了荷味,失去了你,我为什么要忍下这一切?” 他像不怕人似的,走近一步,逼向莲意。 他的确不怕人,附近最有权势的是宠溺他的母后和嫡妻。 而且,也许是压抑太久,担子太重,他其实一直有种要把喜怒哀乐血淋淋撕开表演给人看的欲望。 “天下事,不了了之的,还少吗?殿下?我姐姐跑虽然跑了,之前待你如何,我们不知道,你自己知道。至于我,我心里有过你,你是进我心窝子的第一个男人。你放手了,就珍惜眼前人吧。这样对大家都好。你身在皇家,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连两位先太子的遗骸都不重要了,都不了了之了,一切都随风而去吧。” “两位?” 莲意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陈舆心里,一直认为陈渭没死,出家当了和尚。 但莲意没继续说话,他也没有继续追问。 “哦,但我想要你。”他说。他像一团冰冻住的火焰,冷而硬,把莲意吓了一跳,看着他的双眼,想起他在那天的夜色里,从金北身后走出来的时候。 “放肆,你要不孝吗?”莲意吓唬他。 “哦,父皇,父皇那里,你也不过是个猫狗。你真的在意的人,或者真的在勾着你的心的人,是不是在城防营?”他说,微笑里带着疯狂。 莲意一刹那觉得他确实不会放手,对自己,对他在暗示的那个男人。 莲意背过身去离开,快步往白曼珠和蔷韵那里走。她知道陈舆也跟了上来,但是见了侧妃和大丫头,并没有继续犯病,而是捡起来手上的伙计。 蔷韵和白曼珠却停下来,给徐莲意蹲福。 “姐姐起来吧。” 曼珠扶起蔷韵,莲意脸上堆着笑,“今日的天气倒好。” “对你来说自然好,看着我们奴才一样种地。”蔷韵顶了她一句。 陈舆没说话。 莲意愣住了,“姐姐,我给皇上出主意,莫非是为了难为你的?你误会了。” “哦,自然,你心里哪里看得上我,要刻意难为呢?” 莲意说下去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僵在了那里。她以为蔷韵过了刚做侧妃的劲儿就好了,想起姐妹之情,毕竟两家也好、两个人也好,没有任何真正的深仇大恨。 或者,往卑鄙里算,她如今不是被赶走的、被退回的徐家老三,而是皇帝的贵妃了,就算是面子情儿,蔷韵也该做一下。 没想到依然没有。 蔷韵是铁了心的和自己不好。因为莲意现在的风光,在蔷韵眼里只是一时。她在观望。因为她顶撞莲意几句,给莲意点不痛快,莲意也不能如何。 “人,总要把日子好好过,往开心里过,不是吗,姐姐?” 白曼珠替主子挡上这句,“贵妃娘娘,您说起来是皇上的侧妃,咱们小徐妃是太子爷的侧妃,身份不比您差。再说她是姐姐,您不要仗着自己读过书,上来就教训人。咱们手里不是没东西,不过是不想拿出来,听冷宫里的太监说,卫家有人和宫里禁军关系不错呢,有人又老往东华殿跑,这里头的事儿,咱们看不出来吗?” 莲意吃惊也要装着平静,“曼珠,你攒动过荷味姐姐,现在又来攒动蔷韵姐姐,与乌别月谷那类人不清不白的,为何还有一条命在这里,咱们不知道吗?” 莲意说完,没等任何人回应,回身去找皇后和太子妃去了。 春日融融,春风和煦,她不管刚才听了什么,只当都过去了。她自己都用“不了了之”劝陈舆,不是要首先做到吗?带着个笑模样多好。 不过,在心里,她是有些慌的。她决定想办法提醒金北卫齐,别乱来了。 陪着皇后回了显荣宫,又坐了一会子,莲意带着底下人出来,在街上问,“谁记得刚才的路,敢单独走?传晚膳的时候人多,去找找那个禁军。让他赶紧别乱来了。” 小妹当仁不让,“自然是奴和阿雨,两位姐姐还不认得那位大哥呢!” 所喜摇摇头,“咱们不认得路才有理由乱闯。人嘛,猜都猜得出来,如果这的要送信,就会往咱们这边走。” 所欢骂她,“你傻了,那晚膳的时候人家不送怎么着?” “你才傻,那个金北对主子情热得很,肯定送!” “去去去,”莲意脸一红,“哪里学来的词儿!看我告诉夏妈妈打你。知道情热什么意思嘛?得了得了,是我傻了,先回去吧。咱们自己别出去找他了,人家要是来再说。” 所喜依旧不服,“主子的确是傻了,在街上说这些,以为奴才不知道呢,自己怕回去挨骂。” 莲意叹了口气,“瞧瞧你,就你机灵,都是我惯的。” 所喜吐吐舌头,“奴说的不对吗?肯定说中了。” 这里所欢还在骂她,“死不捡好日子,给小妹阿雨树个样子,就知道噎主子呢。” 听几个丫头吵着,倒也不寂寞。莲意哭这个脸回了屋子。快到屋里的时候,丫头们都怕两个妈妈打屁股,各自老老实实拿出规矩来,文静可爱,扶着莲意进去。 传晚膳的时候,午间争吵的内容有了结果,所喜出门取东西,带了小妹,正在说话儿呢,小妹迎头看到了那个传信的禁军。所喜快走几步把他拉到墙角,“我说这位行长,您胆子够大的!” 那个禁军被所喜拉了一次手,脸红了,递过荷包来,高高的个子俯视着所喜,看她一张俏皮的圆脸儿,丹凤眼,小尖鼻子,小圆嘴儿,由在大门大户里伺候千金,自有一种娇憨的风情,一时结巴了,可又舍不得走。 “那,那请,姐姐一定转交给贵妃娘娘!” 第十四章 别后重逢总是劫 “你还知道她是贵妃!你不要脑袋了!” “替兄弟——两肋插刀——” “咦,为何看着行长有些面熟?”小妹忽然说。她瞅着人家左右端详,“您是谭家的公子吧。” “是。我不是京里这枝的,在雨原长大。” 所喜也想起来,“你刚进京的时候,不是还到我们家来了吗?” “好像是,跟着我们家两位老太太,去见你们老太太。” 所喜笑了笑,“谭行长,那都是自己人。这个荷包我们收了,回去告诉卫公子和金公子,咱们贵妃过几天歇息了是要去太学的。别再写信了。” 所喜说完,拉着小妹转身走了。留下出身谭家的那位禁军在夕阳里挠头。 金北这封信更无聊,说自己给莲意买了几件新裙子,猜她一定喜欢,又委屈巴巴怪她不回信,还说怕自己字不好,准备以后让她带着练。 莲意在席妈妈夏妈妈的骂声里看着所欢把信烧了,心里一阵怅惘,“他还想着以后在自己身边练字,怎么可能呢!” 心里有企图的时候,人是最可怜可悲的。 她想起那日和金北卫齐一起抄太学生名单,竟然,是此生唯一的一次了吗? 莲意还在愣神儿,夏妈妈喊她,“姑娘也别太托大,那边儿专门给咱们的一个宫殿在收拾着,咱们就在这里装死,交给皇后娘娘?” 莲意叹口气,她确实没想过这些,“那怎么办?我去盯着?又好像不放心皇后。” 席妈妈也跟着叹气,“咱们姑娘啊,到底是心地单纯。自然不能去盯着监工,可是要去显荣宫坐着啊。这果然出嫁要找个上心的男人,不然谁护着啊,被人害。” 席妈妈话音一落,大家集体捂住了嘴巴,听她这句话,心里还把莲意当作未嫁。 可不是嘛,没穿嫁衣,没请亲友,没拜天地,在奶妈子眼里,她没嫁。 反正莲意也看不下书,听了夏妈妈的话就果然去显荣宫坐着。皇后倒是很知道莲意的心,聊东聊西劝她别多想。晚上皇帝忙完了朝房的,又唤她去炕上陪着自己批奏折。莲意神思恍惚,确确实实觉得了一阵难以忍受的相思。 好几天不见金北了,要是他在多好啊。 他给自己写信,自己也不回。他会难过吗? 那些信要是留下来,该多好。 又过了两日,春风阁收拾好了。皇帝特意和皇后一起,看着莲意搬家。这的确是个小地方,院子总共十几丈见方,离东华殿显荣宫都不远,满地上都是青石条铺着,院门朝东,东院墙整个儿长满了藤花藤草。高楼三合,南边儿能晒太阳,是放杂物的,北面儿留给下人住,西面儿才是正楼。因为叫春风阁,里头果然都是尖翘玲珑的建筑,每间房子都是精细层叠的木雕围着,面积小巧,东西金贵,且木香扑鼻。这倒罢了,莲意挽着皇后的胳膊,发现南面的二层,竟然是一整个书房。三楼却通着,是最大的房间了,可以做饮宴之用。 “哎呀哎呀哎呀!”莲意只剩了感叹,恨不得跳起来。 斛律皇后说道,“这就是皇上的用心了,不让你过来,也是给你个惊喜。” 但没人知道,她此刻已经有四五天,看不进一行字了。 莲意觉得对不起帝后,心里撕扯出一阵无奈的荒凉,拉着皇后的手,开始低了头掉眼泪。 “瞧你,这就哭了。”陈确说,他清清嗓子,“朕今日正式封你做宫中尚礼女官,接柔西公主的班儿,你再去太学,就是名正言顺了。” 莲意谢了恩,觉得从未有那么一帆风顺,也从未有那么为难。 当日来来回回,从太子到公主,都来贺喜。莲意一直忙着招呼到晚上。福子来打听她是不是月事已经结束,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晚上陈确来春风阁住下。 这次他更加温柔深情,莲意在他怀里,只觉得如同潮水将自己淹没。他捧着莲意的脸低声问她,“你把我当什么?” 已经不自称“朕”了。 莲意像对陈舆那样产生一阵怜惜,抱住他,“我的男人。” “嗯,我的女人。”他更加激烈和忘我,“我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莲意没用唤就起来了,把自己预备好了再侍奉皇帝。陈确比她多睡了一会儿,起来的时候耐心地看她跟福学着给他穿衣服,笑了笑,“朕嘱咐人给你赶制了一套新衣服。你不用再穿你大姐姐的了。” 这真是一副细腻的心肠儿,莲意先谢恩,才回头看,竟然是欧阳大太监亲自端了来,一身崭新的紫色宫服,按照莲意的身段儿做的,手艺极好,缎子极好,官帽也是新的,还有一双官靴。这还不算,莲意发现在宫服的海水纹里,绣上了牡丹和龙。 “你是贵妃嘛。你当的这个女官,说到底是个五品,贵妃是一品,怎么能委屈你。”皇帝亲自解释。“要当差就好好当吧,不止这个,朕给你的小喽啰们也做了衣服,另给你们转门备了马车。” 莲意把“奴何德何能”的话憋了回去。这是废话,是多余的,没用的。 圣意难测,真的喜欢一天就享受一天,别问为什么,那才小家子气惹人嫌。如果真如陈舆说说,拿她当猫狗,一天天该过还得过。 她感恩面前没有镜子,不然她也没脸面对自己的眼睛,因为她在心里想的话是,“幸亏我有金北。” 金北。 对与错,这份自己一直压抑可是也压抑不住的,想弄明白可是也终究不太明白的相思,今日要有个暂停了。 莲意持女官官符,带所喜所欢小妹阿雨和四个太监出西边儿华旭门离开皇宫,经过永固街、章恩街又去了太学当差。 这是莲意封贵妃后的第一次,所以太学上下都接到了宫里的提前通知,从新任太学祭酒沈师孔开始,都在大牌坊那里迎着。沈师孔莲意打小儿认识,所以赶忙下来搀扶起来续礼,人群里,她看到了郑演、林盘和侯从,远远地会心一笑,只觉得恍如隔世。 侯从竟然回来上课了,屈出塔布里又在哪里呢? 莲意由沈师孔陪着,先去孔庙那边上香,又烧了职名帖子上报圣人,学生们到此为止被打发回去上课了。然后莲意再去北院儿祭酒那间屋子里叙职,方才告辞沈师孔,带着所喜所欢等人回了塔楼。 荷味留下的那间屋子门口,竟然站着一个人,穿着甲,笑意盈盈的,不过有些害羞,眼里尽然桃花水,看着莲意,满心欢喜。 金北。 第十五章 金北这个人有点儿不知羞耻? 后头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是卫齐,“姐姐们跟我到楼下拿茶水点心。” 他也穿着甲,不知道刚才猫在哪里呢,忽然冒出来,冲着莲意挤挤眼睛,两只大胳膊把四个小姑娘都揽住了,往一楼走去。 然后,他守在了楼梯口。 所以,二楼这里暂时就莲意和金北两个人。 “那个——”莲意说。 “你想我吗?” 莲意低了头,听到金北拿了钥匙开门。 这个人真是的,都不知道来了多久了,连钥匙都拿到了。就在这里等她。莲意觉得自己像个贼,小碎步往前挪着,被金北一把拉了进去。 她说不上来是盼着他抱自己,还是怕他抱自己,隔着衣袖被他碰了一下,只觉得胳膊快烧着了。 但他究竟也没有在干什么,关了门,在她身边儿温柔地说,“抬起头来,想死我了,让我看看。” 莲意听了他的话。 一抬头,才发现眼泪已经满脸都是。 隔着眼泪看他,是多么清秀清澈的一个男人。 几天不见,她已经侍寝。 “怎么哭了呢?”他拿大手帕子给她擦擦眼泪,“怎么了呢?谁欺负你了?” “你怎么能这样祸祸我的心呢,你怎么能给我写情书呢?” “我忍不住啊。”他说。 脸上带着有自知之明的羞耻。 这句话,倒是把莲意逗得破涕为笑。“我跟了皇上了。”她说。“我侍寝了。” 脸红的竟然是金北,“哦,我知道你的意思,那又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莲意抬手去打他,“你想怎么样嘛!” 以前觉得喜欢上了陈舆,到了今天,和金北彼此这样,说着无聊的无意义的又爱又恨的话,才知道相爱是这个滋味。 金北高兴了,“终于问我想怎么样了?” 莲意也觉得羞耻,“嗯。” “你能听我的就好。你听我说,第一,你来这里,我也来这里,我是这里的捐纳生,我能来。” “嗯。” “见到我,你该高兴吧。” “混蛋。” 喜欢一个人,说话都没有道理,傻子一样。 “嗯。”金北应着,“第二,你说白曼珠为什么还好好活着?” 这句话问的突然而珍重,莲意这些日子倒是真没想这件事,“因为皇上不让她死——” 说到这里,莲意自己也一惊,“皇上不可能查不到她的身份,留着她,是——纵着乌别月谷那堆太子帮,以便——?” 莲意不继续说了。 金北点点头,“对,你知道伊碧娜朵要来了。” “哦,你的老情人。” “看你,你也有皇上了,吃什么醋。”金北欣赏着莲意嘟起嘴巴,满心高兴,“据说,罗刹那边,其实很想派兵给大平朝用,赚取军饷和货物。皇上为什么收了前面使节的礼物,还让关大人他们好好给养着呆了这么久,然后又允许公主来呢?” 莲意“哎呀”了一声,“是准备用雇佣兵了?” “真聪明,”金北妖精似的看着她,“真该亲你一口。” 莲意心头一热,说了声“茶水怎么还不来”,意识到两个人一直傻站着,就故意回身去两步外的门口,结果被金北的话吓住了,“别动,一动,我就真的忍不住了。” “哦。” “所以,我的姐姐,你知道,恐怕我朝要打仗了。” 莲意想起了山里的那些火炮。 想起了陈确在她第一夜侍寝前说的话儿。关于自己与硕王对待朝政的办法,关于陈舆的态度——如果要开战,势必是皇帝下了决心,试图以血扫清障碍,大乱大治。 那么,他内心真正选定的接班人,是陈舆。 打了仗,就算是胜利了,陈确本人也难逃“贪功黩武”的骂名。 正出着神儿,金北又闹,“姐姐,我在你面前,想谁呢?所以,简单地说,伊碧娜朵带兵替我们打仗,那和她一起上阵的,一定是我。” “哦。” “我朝历来归束宦官,又不信文官,又不能全信武将,所以上阵做监军的,多是王妃皇女。之前的崇敬贵妃,文淑贵妃,青州王妃,都做过大监军。你觉得皇上为何对你荣宠有加?” “他信任我?要我做监军?” “至少是个考量,不敢明说,是怕泄漏军机。” 莲意于是违反圣意,把皇上和她说过的话,以及带她去看火炮的事儿,告诉了金北。 金北看了莲意良久,“皇上应该还在选别人。所以,你要保证能胜出,这样,在战场上,虽然你会吃些苦,我们就能相处了。”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吓人的话,“然后,无论胜负,我带你走。” “啊?” “哦,别害怕。你向郑演要些打仗的、火炮的书,好好看,在皇上面前看,为了我。” “我,你要带我私奔?那我徐家老少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的。你让我高兴,你没问我皇上怎么办,陈舆怎么办,你这个昧良心的坏女人,只想自己娘家人,说明就是喜欢我,对吗?” “混蛋!” 金北把脸凑近她的耳朵,热乎乎的说,“乖,说你想我。喜欢我。” “啊?” “说。” “你快走吧,人多眼杂的。” “你不说,我不走。” “嗯。” “不能说嗯,”他坏到抬起她的下巴,“说你想我,喜欢我。说,不然我就不走。” “我想你,我喜欢你。”她说了出口,看到泪沁出了金北的眼睛。 莲意于心不忍,拿手给他擦了擦,“我是个坏女人了。我怎么一步步做了姐姐的事。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她在心里暗下决心,至少她没有背叛国家。 金北走了,临走又塞了个荷包给她,里头依旧是封信,“我这次抄了情诗,是第一夜见你念的那首,你不是说只是一半嘛,我都抄来了。我看不出好坏,只要你记得,从那时候就是念给你听,没变。你时常在心里念念。” 莲意拿出来看,看到了那首诗的全貌:郎是急雨尽随风,忽而向西忽而东。妾是风头芙蓉蕊,揉在郎心残如梦。云山绕,雾水罩,相逢是好相逢少。昨夜酒绿胭脂红,琵琶新曲腰玲珑。长乐鸳鸯春已透,薄纱帐里又吹箫。携素手,系丝绦。厌厌病里如浪摇。 莲意看完,依旧说,“差得要死,比看半首还可怕。还是烧了吧。” 第十六章 从那时起,学会相思 “随你。”金北说。他笑笑走了,倒是来去如风。 金北走了好一会儿,四个丫头才端了茶进来。莲意又是看不进书,发了半晌呆,让丫头们陪着,去往郑演那里借书。 开弓没有回头箭。 广业堂外面儿,莲意和丫头们站在“仁字儿”砖面儿上,从开着的门里能看到里头埋头写文章的太学生们,林盘与侯从朝她笑了笑。 郑演布置了功课,出来见莲意。 “贵妃娘娘。” “郑先生,我想看点儿兵法、战术的书,或是借,或是——” “书如妻,是不能借的。在下给您列个书单,您拿银子自己买吧。”他倒不是特别冷面,似乎还为了拒绝莲意觉得不好意思,难得笑了笑,转身离去回到教室,泼墨挥笔,伏案写了半天,又出来了。 “您看,”他毕竟是先生,忍不住把书单给莲意解释一番,“这上面的十本,是阵法和兵器的,您必须先看,宫里头都有。乍看呢,肯定看不懂,没事儿,要一气读完。然后您看另外十本,这才讲到古代战例,您聪明,读这些像看史书一样,只是读的时候要回忆前面那十本。这时候还不明白,然后再回头看阵法和兵器。再接下来才看兵法,这三部分必须这样。然后才能贯通。到最后读这四本,讲的是奇技淫巧和工艺。至于同样的书,优先买哪个书局的,次选哪个版本的,以及都有什么注解的好书,也写在上头了。” 莲意把书单拿好,因为身份尊卑,不好怎样,作了个揖,“多谢郑先生,那,不多打扰了。” “那个,娘娘,其实在下,也有事相求。”郑演还挺不好意思,“上次金将军来听课,提到火炮的事儿,倒是有句话提醒了臣。如今,文臣、太学生、翰林,也就是说,像臣这样的,要把自己当工匠才是好。臣在太学,呆得没意思了,乔敏的事儿一出,臣虽然蒙恩,并未受罚,可是——如果皇上有这个需要,求您美言几句,臣,不在意报酬,不在意官位,愿意去工场里,做兵器,做火药,为国出力。” “郑先生高风亮节,拳拳之心,令人崇敬。我知道了,我会告诉皇上的。” 莲意与郑演告辞,走了几步,忽然发现身旁有人,竟然是侯从笑嘻嘻地跟了上来。 “侯公子。”莲意对他笑了笑。 “上次是你救了我,谢了一圈儿,没谢到你。”虽然莲意身份变了,侯从倒是更随意了,这让莲意也觉得舒畅。“中午请你去等一响,如何?” “林公子去吗?” “一起呗。” “看你现在这样,真好。”莲意怕侯从受了惊,没想到他这么快回到太学上课了。 侯从的笑脸,真像陈舆,不愧是一个父亲的两个男人,“一会儿林盘在,咱们说话注意些。我的事,恐怕你都知道了,但是我不希望我的朋友知道后,不拿我当兄弟了。” 这才是他跑出来说话的原因。 原来林盘不知道侯从是皇家血脉。 “好,那个,既然咱们是私下里说,若在太学已经学有所成,侯公子还是,和林公子一起,离开京城的好。” 侯从看着莲意。莲意也看着他。 如果金北推测得没错,不久战争就会发生。应和着边境战争,京城会有一场靠流血完成的权力替换。 “嗨,你对我真好。”侯从似乎知道莲意在善意提醒他,“不过,我从来不是落荒而逃的人,我会迎风而去。” 他说完,转身回到广业堂。 中午的酒席,是侯从在等一响要的包间,赴席的只有莲意、侯从与林盘三个人。莲意这才听说了金北卫齐第一天去广业堂有多可怜可爱。三个人说着笑着,又扯到彼此共同认识的人,乌别月谷,屈出塔布里,徐荷味。 末了,微醺的侯从说,“大徐大人在太学的时候,太子爷也在,那时候最好玩,但是你要是在就好了。” 莲意也想了想那个情景,可能是真的好玩的。但事实上,那个画面从未存在。她只出现在荷味离开后的太学。她永远闯不进姐姐在过的世界。 可她有金北。 晚上回宫莲意就把郑演列的头十本书找齐了八本,陈确晚膳后来看她的的时候,她正抱着书用功。“瞧你”,皇帝说,“这怎么能看懂呢?” “皇上倒是可以做先生,给奴讲讲。” 陈确苦笑,“朕做不了这个差事,从前,朕一门心思亲自带大舆儿,结果为了教他读书,差点没用板子把他打死。其实他又不笨。” 莲意听了,做了个害怕的脸色,继续自己读。陈确还在从旁边瞅着她,“你准备怎么学呢?” “奴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本办法背下来,总能领略一些。” “乖宝贝,怎么想起读阵法了?” “就是,就是觉得其他的没劲了。” 陈确搂了搂莲意,在她身上摩挲着,莲意害羞,缩了缩身子,袖子里的荷包却掉了出来。 金北给的荷包,今儿忘了烧掉了。 皇帝命令她不要动,自己拿起来,打开看到了纸,看到了诗。 莲意一声不敢吭。 “你认识的写字差的人,也就只有金北和卫齐了。是哪个呢?” 莲意依旧没说话。 “这几句,恶俗至极,字儿又写的那么差,你看了,不会讨厌这个男人吗?朕替你,把他杀了如何?” 莲意没来得及想出应对的话,被陈确用嘴堵住嘴巴,剥掉衣服扔到炕上。他让福子进来,拿过一幅春宫,他让莲意陪他照着去做,又逼她念刚才那首诗,莲意念了一遍又一遍。陈确又变了,问她背过几行阵法? 莲意把刚才记得的,都背了出来。 陈确尽了兴,依旧搂着莲意,“你把朕想得太小心眼了,实际上,你这样坏,更有意思。” “奴未曾——” “未曾与你年轻的侍卫真的做过出格的事吗?” “未曾。” “那,想过吗?” 金北跃上心头,莲意的心突突地跳着。陈确朗声大笑的声音包围着她。 最是无情帝王家。 最是难测圣主意。 她觉得陈确真的可怕。可又无法抗拒。所以,金北呢?若身边抱着自己的人是金北就好了。 的确,这么想,有种禁忌的罪恶感。 可是,就是极想,极想,极想。 从那时起才学会相思,一寸寸更懂自己的错与无奈,一步步又陷入迷雾里。不过金北的确是混蛋,说是要来太学以捐纳生的身份又读书又看她的,却没有来。莲意每日带着小丫头们去太学当差,时策文在其他大人的帮助下选了出来,递到了皇帝那里。她懵懵懂懂背的阵法、兵器,也渐渐好像有了些意思。夜白夜辉因为小,先送到雨原的一处兵营,祖母、母亲与姨娘们连哭了两日,也就放下了。莲意趁着中午回去安慰,心里比她们还难受——家人都不知道,金北与莲意,私下里做了或许能改变徐家命运的决定。 可是金北人不再露面,信也不写了。让人琢磨不透。 第十七章 伊璧娜朵公主 日子堪堪到了端午节间。宫里的事儿,莲意不懂,斛律皇后也允许她撒手,她只忙着太学里的操心总结,以及礼部代表皇上赏赐下来的香囊、艾草、粽子的发放。太学放了三天假,莲意还要一一查看每个学生的随从和钱袋子。还有件麻烦事也要她管——端午和元宵、中秋这三大节,皇上总要与文臣武将共乐一番,这席间务必有作诗酬对的雅事,安排几个太学生出席,既显示皇恩,爱护这些孩子们,又凑热闹,共襄盛举,好和大儒们谈论,人选和入宫流程,全部要莲意确认。她本来一头雾水,接到命令后,也就慌乱里带着坚定都做完了。所喜所欢不愧跟她多年,本来就爽利要强,再加上小妹和阿雨伶俐,自尊心又极强,跟着主子穿着女官的衣服,昂着头更是不放松,主仆们居然把这些都忙完了。 端午的中午,皇族内部有一场大宴。初四日晚膳后,莲意也被皇后宫里的太监叫去,帮着写条子、点赏赐的物件儿。莲意自己在春风阁里也有得忙,下面其他的宫女太监都要照看,家里人也要送东送西,她留下其他人清点,自己带了所欢过去,发现显荣宫一派热闹。李太监在门口迎着。 莲意后来也恍惚明白,把自己和蔷韵抬进来的李太监,其实是皇后的心腹,不过从来都少见他。今日再见面,彼此问好,一眼发现李太监穿的服色也换了,看来是升了官。他叫着“贵妃娘娘”把莲意亲自迎进去,自己解释道,“奴才替皇后娘娘管着许多要出宫办的事儿,您进宫后居然就失于问候,如今奴才这个差事交给徒弟了,倒是能时常走动走动了。” “那是最好。”莲意笑着说。 “今儿里头热闹着呢!都在里头凑趣儿,就是皇上心情不大好。”李太监好心提醒。怪道他专门出来站着等莲意,看来是为了说这个话儿。 莲意跟着李太监来到明日要宴请皇族等大厅里,发现皇后领着人忙着,陈确自己背着手,在有限的几丈地里来回踱步,脸色铁青,陈舆与陈征还有两个小一些的皇子就那么陀螺一样跟在他后面低着头。 这时候就显出做女孩子的好处了,太子妃叶氏带着蔷韵帮皇后的忙,几个公主其实也没事儿,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热闹而已,不再父皇发火的范围内。 莲意快走几步去给陈确请安,陈确也没理她,倒是沉默了一番之后终于又说话了,“这是谁造的风声?啊?要我说谁都有嫌疑!自己认了吧!免得上刑!” 莲意蹲在那儿,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 “莲意,你听说了吗?”倒是皇上又夺了几个来回之后,想起了她。 “奴不知何事。” “有人说朕要封硕王做晋王。” 这真是个晴天霹雳。晋王这个封号,很多时候相当于太子。现在陈舆就是太子,如果陈确把陈征改封,这不是让两个兄弟水火不容吗? “你说是谁?”陈确继续逼问。 陈舆如果造这个舆论,当然就是害陈征的,陈征造这个舆论,则是害陈舆的,其他的皇子也有动机,因为可以渔翁得利。 可是如果造舆论的是陈确,那就是在继续实施他的计划——故意让两兄弟斗给你死我活,然后自然地拼出那个太子。如果这个“内斗”发生在他的盛年,他才能控制的住,龙椅才能平稳过渡。 莲意自己站起来,陪着笑,“奴哪里懂这些呢?” “又拿这些话骗朕。你怎么不知道?你每日读兵书,朕还要送东阳公主几个人去和你讲谈进益,你又不懂这个了?你认为谁有动机?” 莲意只好把二皮脸更做大些,“皇上,奴虽然没办过案子,可是动机这件事,也不可靠。话说要是城外埋了十万两金子,那谁都有动机去挖。” “混账,这是金子的事儿吗?”话虽然这样说,不过陈确终于不踱步了,似乎脸色也好看了些。 皇后这时候过来了,“皇上生男孩子的气就罢了,又扯上莲意。” “你且不必护着她,朕问她,过两日伊碧娜朵就来了,太子和硕王,谁可堪与金北一起出城迎接?” “她哪里懂啊!” “她是女官,当然要懂。” 莲意正色回答,“太子爷与金北相熟,又谈论过北境之事,自然更适合些。” 陈确沉默了片刻。 “那就如此吧。” 后来的事,证明谁去迎接,事关重大。谁都不知道,是莲意说的话真的起到了作用,还是陈确已经决定好了。 端午节热热闹闹地过去了。五月初六,大平朝皇太子陈舆正式被宣布担任紫衣卫司隶校尉;五月初八,陈舆与金北出城三里,迎接罗刹国国使伊碧娜朵公主。当晚,由于公主毕竟是女人,由徐莲意以贵妃的身份设宴款待。 春风阁里布置得花枝招展,陈确在头一夜莲意这里住下,也没说什么,第二天早上用早膳的时候才叮嘱她说,“你这里见她,已经算是代表我朝了,有些事能谈的就谈一些,你不懂的不怕,有太子和金北。” “是。” 皇帝放下喝粥的勺子,忽然就有些伤感,把莲意拉到怀里,“朕脾气不好,偶尔吓人一些,你有话只管直说。” “是,奴当效仿古代贤妃。” “你不懂,”陈确苦笑,“皇后也嘱咐过你吧。” 莲意回想起来,倒是真的。陈确没有再说话。多年后莲意听到一种说法,陈确的生母——高皇后家,有祖传的癔病,阳麾皇帝的驾崩,舒景帝杀侄子,不是与此无关。看起来好好的男人,说不定哪天就变了。 别人不知道,但是皇上和皇后,以及卫太贵妃心里有数。 初八那夜,莲意穿一身御赐的暗紫色大袍,插双翅凤钗,站在春风阁正楼楼下,身后十几个绫罗绸缎的下人跟着,院子里火把通明,院门缓缓打开,陈舆和金北一左一右,陪着一个高个子、雪白肌肤、金黄头发的女人进来。 那就是罗刹国公主了。 她有着小小的、精致的、傀儡人一般难以置信的美丽的脸,方圆型,高高的鼻子,翘而小巧,碧绿色鬼火般的大眼睛,艳红色的唇,一脸高傲,头发是一圈一圈卷曲的,盘成高髻,缀满红蓝宝石和珍珠,一身大红色刺绣锦袍,腰间挂着刀,脚上踏着羊皮靴。 莲意且不去看金北和陈舆,脚下踏出两步算是礼貌,脸上挂着笑,“公主到了,风尘辛苦。” 第十八章 爱的时候就忘了自己该是什么样子 金北的脸和公主的,同时想着彼此侧了侧,金北说了句什么,可见是翻译莲意的话。 伊碧娜朵公主笑了笑,倒是妩媚至极,向莲意走过来,说了一串番语,金北这时候脸上浮上一丝笑容,但是还是一本正经地对莲意翻译,“罗刹国公主殿下见过天朝贵妃娘娘,您异常美丽,如金星耀在南方。” 莲意点点头,向后看去,有卫齐,有余明惠久,还有人家罗刹国其他跟来的人。 她把来客让进去,一起走到收拾出来的北厢房楼上,赴宴畅饮。 那夜,初步谈妥了罗刹国出兵之事。 当夜莲意走出院门送伊碧娜朵出宫,金北经过她身边,不动声色又捏捏她的手,塞给她一封信。 信上说,“静候。我在。” 虽如此说,当夜是金北送伊碧娜朵回驿馆,莲意带着手心里的滚烫,一夜未眠。 混蛋。 从此后,皇帝陈确极少露面,说是身体不太好,每日太医奉药,皇后带着叶千波和徐蔷韵近身伺候。 狼烟突起,西戎国与墨拉国,以屈出塔布里下落不明为由,联合南境天珠国,起兵造反。那天小妹先急匆匆从外面回来,打听到白曼珠忽然被赐死。阿雨又跑来,带来了欧阳大太监。 莲意受封“娴颖贵妃、醒师监军大娘娘”,奉命随军出征。她谢了恩起来,问欧阳大太监,“带兵的是谁?” 老人家笑了笑,“是太子爷,副将是金北。” 莲意当下跟着欧阳大太监去了东华殿,在殿外被拦住了。皇帝不见她。等了一会儿,陈舆出来了。 “你要说什么?” 莲意吸了口气,“奴请太子爷转告皇上,奴请蔷韵姐姐一起随军出征。” “嗯?” “嗯。”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陈舆四顾,虽说是在殿门口,可也没人敢靠近。他靠近她一步,“你梦见什么了?” “一国太子,老信邪,预言啊什么的,都不中用。总之,我不会害你。更希望姐姐好。” 陈舆笑了笑,苦涩里有些暧昧,“你认为京城会有变?那太子不在,该如何是好?” “皇上一定左右衡量过,最终做了现在的决定。出去打仗的人一定能立威。若是硕王出战,携威回归,皇上又在病榻上,你给如何是好?如果你我前去,一切顺遂则好,哪怕京城有变,这里有皇上守着。守得住则千好万好,守不住,硕王为贼,您可平乱。” 陈舆也吸了一口气,“父皇手里掌握的信息更多,定是知道谁还在暗中计划,蠢蠢欲动。朝中是有人支持大皇兄——那,要是我败了呢?” “皇上也有这个考虑,不然何苦找罗刹兵。” 陈舆明白了,他看着莲意。 莲意也是最近才明白金北早就猜透了的内容,“胜了,荣耀归于太子;败了,陈舆责任有限,一切推到伊碧娜朵身上。” 不算光明正大,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已经是无奈之举。陈确再有能力,独自支撑了二十多年,大平朝到各种隐患、问题、矛盾,都一触即发。 必须有一场大乱,血可漂橹,方能度过。他最终更希望留下来的是嫡长子陈舆。 留在京城里的,将各看各命。 陈舆抬起头,扶过莲意的脸,“我喜欢过你。你不是姐姐的替身。” “嗯,好。” 他放下手,“儿臣会转告贵妃大监军娘娘的意见,另外,儿臣将求皇上放徐夜白徐夜辉随军出战。” 留也危险,走也危险。可留下的人一定吃亏。 翌日,娴颖贵妃徐莲意陪伴陈舆送走金北、卫齐随伊碧娜朵先行一步北迎罗刹兵,继而于大桐北郊凤河畔设坛点兵,大军开拔西去。 莲意听说陈舆与金北彻夜长谈,并派余明惠久造访徐府,祖母与父亲、母亲姨娘们放弃随军,守候祖先爵位与荣耀,夜白留在雨原,夜辉以侍卫身份追随姐姐。夏妈妈席妈妈自愿回徐家养老,所喜所欢哭了一夜,被莲意急迫间赐给谭家那位当禁军的少爷。 蔷韵也随军出发。陈舆一路上果然忙于军务,对莲意始终以“儿臣”自称,再无僭越。 见了黄土,见了高原,见了大漠孤烟,莲意一路上带着阿雨和小妹,除了职责外,只是望着天,望着北方。半个月后,雪鹰旗出现在天际。金北回来了。 莲意只觉得心跳都停下来了,有种似梦非梦的感觉。回过神来的时候,金北还没到,陈舆站在那里。他羞羞答答拿出个宝瓶,送给莲意。“怎么说呢,本来就是买给你的。” “谢太子爷。” “蔷韵虽然是不太想见你,但是背地里和我说你的好。” “二姐姐憨的时候,极可爱。” “是,卫太贵妃说的道理,我明白了。” 他又用“我”了。 “莲意,”陈舆说,“刚接到的信儿,前方战事吃紧。荷味与乌别月谷临阵。她依旧是真的能预言的。我军边防上连退三百里。如果我见到她,不会放过她。没有大河了,我还是海。” 陈舆说完就走了,带人去与金北和伊碧娜朵汇合。原来天边的旗子,看着近,实际上远。 金北真的来到身边,是四天后的夜里。当时,前线的厮杀声都能听到了。 莲意正在帐篷里,月事又快来了,她只觉得下腹坠得慌,腰酸,却也没见血迹。西边儿冷,抱着热水囊躺在虎皮被子里,阿雨和小妹在给她搓脚,夜辉持剑守在外面。 莲意听到夜辉叫了一声“金家哥哥”,觉得整个人都被刺透了,帐幕被掀开了,金北一身黑家,人瘦了,笑嘻嘻地进来。 “混蛋!”莲意说。 听到主子这么个情形,阿雨小妹连忙退了出去,也不用吩咐。莲意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主要是自己也没想到竟然连礼仪也不讲了。 金北快步过来,到了被窝那头,替她把脚捂住塞进去。 “傻,”他蹲着,笑话她似的,“看冻着。” “你去那么久干嘛,让谁绊住脚了?”莲意问了一句怨妇才会问的话。她忍不住。 爱一个人的话,就忘了自己该是什么样子。 第十九章 你是我的金侍卫 真讨厌啊,见到他就胡说,爱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的话是什么?她不知道。 “为了以后的事,总要安排妥当一些。你又不是没当过差,做事都慢慢来,急不得。” 他一点都不生气。 她不胡闹,他才怕。 像当初他在她身边,不见她为自己乱过。 她低着头继续生闷气,也不知道气从哪里来。 两个人相爱了就是这么怪,又欢喜又生气的,烦死了。 金北继续说道,“那个,有些事,我和太子也挑明了,现在,怎么安排都清楚了,他支持我们。” 莲意不想问,她抬起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又骂了一句“混蛋”,从虎皮被子里疯子一样钻出来,跌跌撞撞扑到金北怀里。他从军多年,下盘稳,就这样也只是轻微晃了晃,没有倒,稳稳接住她。 暖暖地,他一幅好欺负的样子,看着她,“要干嘛呢?” “我要对你为所欲为,你是我的金侍卫。” “你还是贵妃。” 她更生气了,只好去吻他。所谓为所欲为,所谓欺负他,应该就是像现在这样,她早就想了,也是从第一眼。 有些丢脸。 陈舆和陈确,都是他们主动的。现在莲意再也绷不住,紧紧抱着金北,像下一刻就要死了那样亲他。 金北闷哼了一声,轻轻转了转身子,这样就躺在了她的虎皮被子上,让她压着,然后柔柔地回应她。 那么暖,那么熟悉的、似乎发生过的感觉,却又那么新鲜又刺激的。心跳得像要炸开了,头也是身子也是,莲意满脸都是泪。 吻了半天,是金北把她伸向他衣领里的小手挪开。 倒像她要非礼他似的。 不是像,就是。 “听话,你现在还是贵妃。忍耐几天。” “什么忍耐,你说谁呢?你什么意思?” 金北笑得好坏,声音还是低的,“说你呢,你想要我,不是吗?” 莲意害了羞,自己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现在,金北倒像小羊羔,她成了饿虎扑食。“你说,伊碧娜朵,还有什么庄王世子妃,还有那个温家的软玉姑娘,是不是也这样对你。你这个人,是不是来者不拒?” “温家的未婚妻,人家本来在闺阁里好好呆着,那楼那么高,怎么说,都是我亲自爬上去的。” 莲意生了气,连脚踢带拳打,差点想拔刀杀了金北,被他死死治住,搂在怀里,“那都是闹玩儿的,和你不是,行了吗?” “不行。” “那怎样才行?”他吻她的额头。 “怎样都不行。” “那我陪你睡一夜。” “哼。你为了别的女人爬高楼,我永远不原谅你。” “那你给我起个外号,叫金不原谅。” “混蛋!” “金混蛋。” “金侍卫,你只是金侍卫!不许有外号!” 金北没说话,笑得像朵带毒的花儿,又去吻她。莲意想装着冷淡,身体却不听话,开始去回应他,四肢和腰身只想长在他身上。可是,他却吻了只一会儿,就把她放开了。 其实,她还没亲够。 她更生气。“混蛋,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了,疯婆子一样。” “我这么美,在你身边那么久,你都要忍着不爱我,当然会憋成疯婆子。”金北笑着,留下她一个人躺着,站了起来,“我要去商讨打仗的事儿了,明日就要带罗刹国的人与西戎,兵戎相见,你等我回来。” 金北第二日就与陈舆大军分兵了,留下卫齐和夜辉一起保护莲意。 在厮杀声里一天天度过。据说,双方互有胜败。 芒种那日,莲意听到了炮声阵阵。又听说郑演和林盘都来了。侯从还在京城。 更不好的消息是,陈征起兵造反。 莲意去找陈舆,他正在踱步。看到莲意才停下,挥挥手,让想说什么的蔷韵退下。莲意没法顾及,只好上去拉了他的手,“我梦见你荣登大宝,为了大平朝,你要稳住。” 这是骗人的。 可惜陈舆偏偏信这个。 他其实是个好太子,做什么都严谨踏实,胆子也大,唯独少了一线,就是信心。这一线,当年是靠荷味缝上。莲意意识到自己错了,非要引着他和自己一样不信神佛,不信邪,不怕鬼神,自立天地。 任何人之间,都不一样。 果然,陈舆笑了笑,该叫谁来叫谁来,一丝不苟地安排事情。怎么说呢,陈舆这个人,只要自己稳下来,就是个最好的男人,竟然还有心情逼着莲意、蔷韵练骑射,“贵妃还行,有些天赋,力道太小。说实话,只要做好了最坏情况下的准备,就什么也不怕。真的到了那一步,谁都顾不了谁,侍卫队也可能一个不剩,那靠你们自己。” 蔷韵不乐意,莲意倒是练得高兴。反正监军做的事,每天虽然忙,总有忙完的时候,不练骑射,就只好乱想,还是练习的好。 小暑当日,金北与伊碧娜朵率两股军队分两次夜袭敌营,陈舆率主力军于十五里外拦截残军。莲意和蔷韵被保护在大营里,并没有看到阵前景象。 蔷韵一直在哭,她怀孕了。倒是莲意高兴。 “老三,为什么打个仗这么慢?”她说。 “傻姐姐,你没读过兵书,打仗又不是打架,好多人呢。” “荷味会预言,我们的计划错了。金北他们夜袭,荷味一定有埋伏。装作残兵败将再遇到太子爷,一定是让爷放松警惕的。你听到吗,声音越来越近,是要来杀我们了。不如自杀,免受欺辱。” “我去让阿雨做些热呼呼的肉汤汤。姐姐身子虚了,只管乎说。为了孩子,喝半碗。这孩子是大平朝的希望,也是咱们徐家的希望。” “怎么是胡说呢,最近在西境见了些很懂天文地理的大祭司,告诉我一个龙吟处处月照花的预言,我说给你听——” “哦。”莲意答应着,忽然站起来,高声叫道,“夜辉进来!” 她命令夜辉捆住蔷韵和她的侍女,“不许让她们乱动,你也是,不许出门。我去看看。” 莲意冲出去,没来得及回应蔷韵大叫的那声“妹妹小心!” 蔷韵虽然是瞎猜,但不是完全没道理。大平朝西征的主力都压上了,可是莲意在的地方是皇旗立的中帐,她是听到了声音,如果西戎分兵过来偷袭,哪怕金北陈舆进行得顺利,这里拿了龙旗,前方一时不明白真假,也可以反败为胜。 莲意和卫齐说了几句,一起骑马带弓,带了卫齐手下的人冲出大帐,果然看到西戎兵马冲杀而来。 莲意还没看清,但是已经知道打头的窈窕身躯是谁。 她知道对方的人,比大本营的多。卫齐手下的这批人,正好是当年在东宫给莲意做了一阵子妃侍的人。长得好看,出身高贵,身手也好,可是没打过仗。真的接触,怕是不如西戎虎狼之师。侍卫队穿着华丽,佩剑,带弓,仪仗方面多考虑居多,都为了好看。 所谓千钧一发之际,甚至容不得卫齐请示。莲意双手松开缰绳,弯弓搭箭。 徐荷味,迷一样的女人。莲意用尽全力其实也不能说真的明白为何而走的女人。 但无论如何,你不该引兵入室,回头屠戮故国。 去你的预言。 去你的风姿淡雅,你的薏米色的裙子。 我不像你。 一箭穿透荷味心房。 第二十章 结局与尾声:一路向北 荷味的脸,还没有到莲意看清的距离,就随着身体向后倒去。那个方向传来一声痛苦的叫声,因为马还在往前冲,莲意倒是有一瞬看见了一个高大白皙深黄头发的男人——想来是乌别月谷? 西戎人乱了起来,乌别月谷去顾死了的爱人。卫齐带人冲了过去。 后来,莲意知道,荷味确实猜到了一部分大平朝军队的计划。将计就计、棋走险着、诈败分兵后,偷袭这边的大本营,也是她的主意。 可是西戎、墨拉国与天珠大本营确实遭遇夜袭,陈舆大军确实埋伏在了敌人主力撤退的路上。 小暑那日是定局。 大平朝胜了。 蔷韵和莲意问陈舆要不要看荷味的尸体。陈舆没有回答。 看了没看,没人知道。 莲意更不知道。那夜她疾驰飞奔,跟在金北的马后。 当年夏末入秋的时候,陈舆得胜回朝。半路得到陈确驾崩的消息。陈舆帐中称帝,并急行军回到大桐,与韩普合作,最终熄灭了陈征的叛军和余党,硕王妃引颈受戮,子女剃度出家入护国寺怀恩大师门下。 太子妃叶氏,在大桐之变中遇难。 陈舆经过一番整治,两个月后,朝野渐渐平息。斛律皇后被尊为皇太后,号定安太后,陈确被尊为定宗,与被传刚刚挖出的陈煌尸骨一起安葬入陵。 娴颖贵妃徐莲意没有回来,据说贵妃与西戎军搏斗而死,追封“忠颖昭慧皇贵妃”,其牌位和衣冠冢以大礼迎入荒冢,陪侍定宗陈确。那日东华殿门外,徐莲意求见,未得允许入内,只见到陈舆,陈确曾在楼上扶栏望她,是最后的半面。 徐夜辉,“以身殉国”,追封“勇常侯”,福及徐家。 卫齐与众兄弟归来论功行赏。 北境漫长的国境线上,大平朝与罗刹国之间,出现了陈舆对陈确说过的中间之国,得上国封号为“允”,国主金氏,皇后号称“露特丝”,是罗刹语莲花之意。国内重商,沟通南北。大贵之族“敏德列”氏,开宗第一人为皇后之弟。 据说,敏德烈为罗刹语,中原文字的意思,是“徐”、“慢”的意思。 允国的建立,等于将大平朝的疆界暗中向北延伸,并且实现了陈舆设想过的缓冲国战略。朝野中都有人知道,允国的人,在为国守边。 次年,徐蔷韵诞下皇子,受封皇后。皇子日夜啼哭,在怀恩大师测算下,陈舆大赦天下,释放莫因等人,并纳莫因之女,入宫为妃。 后来,侯从的族兄继承了荣威侯爵位。侯从入朝为官。西戎与墨拉国重新派质子入朝,后来西戎国质子留都,赐姓宇文。宇文氏其后,世代跟随侯从后人。荣威侯的一支后人的女儿做了皇后,儿子起兵。莫因的后人之女成为后来的太子妃,儿子同时起兵。 只因一个龙吟处处月照花的预言。 侯从的后人跟随荣威侯后人起兵。 两股军队平分天下。侯家据北,莫家据南。又过了若许年,天下重新归一。 完本感言与新春祝福 写得不好,是没有理由的,所以本文不是找借口。 但是,不做解释是最大的不尊重,对你们,我不可以。 这本书是个两百万的体量。核心故事很简单,徐莲意被作为替身,送到了东宫,交给侧妃私奔后都陈舆撒气。这个过程中,她与本不该存在的妃侍金北发生了爱情…… 陈舆自然不能放过,连皇帝陈确也来杀了一枪。 这其中又有中外军情民情、朝野斗争,所以是一出复杂的故事。 而且这本书发生的“背景”,虽然是架空,但是在我的宇宙里,是《龙吟处处月照花》的前史,“龙吟”的男主侯聪的祖先侯从在这本书里出场了。 他本来应该有更多的戏,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比如荷味原计划后半部分出场,戏份很多。比如所喜、所欢,短促处理中,我只能让她们留在大桐。西戎后来的质子,作为“龙吟”中宇文长空的祖先,戏份也是有的,呜呜呜。 不过,一方面是我剧本的工作太累了,隔一天一开会,每次长达七八个小时,饭都没空吃,中间那天就写,然后只剩一点点时间来更。同时,的成绩确实不好,让庸俗的我决定不去写两百万字了。 所以,我想到的办法是把大量情节“折叠发生”,没有酝酿和起承转合,而且采用了“日记式”的写法,几乎日日夜夜进行故事,缩短故事时长,很少有时间跨度,以此来保证我可以有空间写我喜欢的吃食。 另外,把我实在觉得不能少的一些细节和场景写了。 但是很多情节必须加速、提前发生,比如在我的原本计划里,莲意最后与金北的相爱,是在战场。可是现在战场匆匆写完。原本莲意的成长,也只能让金北代替完成,比如逼迫她读兵书,以便出战,找到机会北去。 “妃侍”又是什么意思呢? 首先声明一点,罗刹国不是暗指我们实际上到北方邻居大毛,就像天珠国并非三哥。我只是太喜欢“罗刹国”的发音,借来用用。中毛友谊万岁! 其次,陈确在我这里的设定,是中兴之主。也就是说,大平朝之前新生过,全盛过,后来,出了大问题,但是苟住了。动荡中的一段时间,就是他大皇兄二皇兄统治的那几年。经过陈确的铁腕手段和治国才能,把大平朝的问题像脓血一样按住了。然而,治标不治本,他也是生不逢时,最终明白,乱子,还会来。 徐荷味本身是他选中又默许的辅佐陈舆的人,没想到他看走了眼。这是种苍凉无奈。“极像荷味”的莲意,看似由于陈舆的荒唐和皇后的爱子心切被抬进东宫,其实也是由于他的纵容。 一方面,他放弃荷味选择莲意,希望借一个女人作为“冷子”,协助自己完成布局,让儿子成就一场大改革。另一方面,他试图“鼓励”儿子的荒唐,引蛇出洞,及时逼出不服太子的力量。因为他们一定会抓住这个缝隙扑上来。 只是孤独的他,没一个知音,如北齐皇室般的“癔病”阴影又盘旋着,他自己拥有了莲意。 因此,在我本来的计划里,莲意入东宫后,为了对太子产生的初恋,去查荷味为何私奔,牵扯出骸骨一案,是要仔细查的。之后蔷韵封妃,莲意依然以不明不白的身份被留在东宫,还是被称为“小徐妃”,但是被蔷韵排挤。莲意低潮期留在太学继续成长,在金北守护下与陈确接触,得封司隶校尉。这时候莲意被彻底赶出东宫,经历灵魂黑夜和徐家的一次大难,然后莲意封妃,并且办案,奉旨成立自己相对独立的队伍,号称妃侍,金北卫齐等等再次被陈确放在莲意身边,后来以妃侍队伍的身份出战西戎。 不过我把这一切都折叠合并了。 另外是莲意与三个男人的纠葛。其实我是试图打破一些套路的。我希望莲意像正常女孩子那样,不管出于什么愿意,手下爱上的肯定是王子,那个感情不成熟,是仓皇又痛心的初恋,成长之后会爱上一个成熟的男人。甚至要突破心理禁区,比如这个男人是之前那个的父亲。而且会在他那里学习,成长,包括人生,包括欲望。 等她长成更好的自己,才会爱上金北,再为了彼此奋不顾身。 当然,在一个不是真空不是童话的世界里,莲意初见金北就有情有欲,只是被压抑了。这也更符合现实世界的逻辑。 金北与莲意不是双洁的故事,他之前有故事,认识莲意后其实也有,这是一个共同成长和去爱的故事。只是,很不好意思,都没有展开。 曼珠在书里忽然暴露真面目,是我挺痛心的一个决定。本来还有另一个角色来承担这个叙事任务的,我都放在她身上了。她出场早,是我很有感情很用心设计过的人,而且与莲意一起成长,可是实在没有时间去做了。 关于角色我也想说几句,就是我希望做一点点反套路。比如莲意首先不是白莲花,她有基本的社交能力和为人处事之道,当然充满着中国传统智慧,而且也是利己利人的。她对身体的欲望也没有压抑,陈舆与陈确与她的亲密行为她是享受的。但她也不是什么超能黑化大女主。她比较真诚和较真,读书不错,可也不是大才女。而且没出来接受过社会毒打,其实很多时候她都有些手足无措,都是硬着头皮鼓起勇气向前的。她甚至一直没有太大的能力,很多时候都有些小运气而已。但她足够努力、认真,负责。金北说她“疯狂”,其实就是这个意思。这是她的可爱可贵之处。 她有很多缺点和弱点,比如她也虚荣,想当妃子的,她有时候东一下西一下,她还有些书呆子气,满机械的,同时其实有些大嘴巴,过于信任别人,见人什么都说。整本书,哪怕是原来200万字的规划里,我也不追求她有很大的性格变化。 我是一直反对追求角色有性格变化的,说时候,人要改变,有些方面简单,有些方面很难。 荷味就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会包装自己,甚至炒作自己,比莲意聪明且能力强,有些茶,会控制人心。可是极度自私,会弃大义于不顾。莲意亲手杀死这个被说像自己的女人,就是杀死一个叛国者,而不是姐姐。(莲意离开是为国守边,是陈舆和金北共同安排的。陈舆与金北的友情其实是条暗线,他们一直在留白的地方,是有各种沟通的。) 蔷韵其实是个很好的姑娘,她没有真的害莲意,对莲意一时的不满是对爱情的不知所措。 “完美”女人是叶千波和斛律皇后。但是她们有些遥不可及。叶千波有多么理想主义,她被莲意误会的时候都没辩解。叶家一直守护陈煌,而陈煌是完美的男人。叶家守护他的方式是,不允许任何人借口寻找陈煌遗骨扰乱朝政,可谓先太子知音。 说说几个男人,陈舆在斛律皇后宠爱下长大,但其实斛律皇后自己太伤心,无暇引导儿子,给他的爱不完美。陈确又是高压。前两人太子都是那种结果。他很孤独,很脆弱。他和叶千波少年结发,但是和一个完美的女人在一起,他没找到爱情。荷味是个绿茶,有一定语言能力,一下子把他安抚住了,迷得七荤八素。他在极度受伤情况下接触莲意,痛到没明白过来自己也爱上了莲意。他是个可怜的人,阴鸷,多疑,别扭,飘忽不定。但是他英俊,贤明,忍耐力其实极强,毕竟最终没有疯掉挺了下来。而且他努力,聪明,确实闻过则喜,还是有大量的。 金北也有缺点。其实他是个天平,帅,甚至有些妖媚,没读过多少书,没有这种耐心,武艺高强,有些军事上的聪慧,能吃苦,做事的时候狠辣。可是对女人其实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他喜欢莲意什么呢?我觉得是机缘巧合下,他看到了她最不伪装的一面,刚抬进东宫,胆怯,却向往,美丽嚣张,却吓成那个样子,知礼,却忍不住想把想到的事说出来。这种“真”,对他是致命的。而且他们互相依存了那么久,那种亲近就是治他这个“三不”渣男的。 还有什么?哦,骸骨。其实200万字的话,骸骨当然找到了。就在沐德宫,卫太贵妃那里。现在我把自己的计划改了,改成模糊处理。陈渭呢?陈渭的遗骨真的没找到。这和历史上北齐一样,两个皇子宫中被杀,后来挖出来一具,不知道是哪位的。 凄凉,恐怖。 另外很可惜的是成熟忠诚的余明、爱吃饼的惠久、可爱的卫妖精卫齐,想好的故事没空写出来了。前面的用来起头的的笔墨,也算是浪费了吧。 欧阳大太监沈大太监其实是长辈的可爱,不是坏人。总是往宫里抬人却又不太露面的李太监、冷宫里赵太监、谭家的那个禁军,包括林盘小伶俐都有故事的,也是戛然而止。 怎么说呢,人还是要臣服于钱。拍戏我是赚钱的,但是这本书看来是赚不成了,又掏心掏肺,我只好收住。 但总之,这本书是结束了,哪怕仓促,我希望是圆满的,能写完,有个着落。故事和计划里的不一样,但是没关系。也许每个故事都有她的八字,也许莲意的故事就该如此。 再说一遍,大桐是致敬大同。 小斛律妃的故事借鉴北齐大将斛律光的孙女。 等等吧。 2020光写了一百多万字,成绩不好,以后应该不会写了。 但是,你们的推荐票,点击和月票,订阅,评论,配音,等等,我都很珍视,又感动。与“龙吟”的读者的重逢,也值得感恩。 快过年了,还是祝福大家爱情美满,花好月圆,发财,健康,如意。 爱你们。 江湖他处,再相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