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记事》 第一章 君王夺齿 “君权,愿你人如其名,真能将君家的权柄留给后人。” “孩儿明白。” “但是。”老君帝一顿。 “如果真的生不出孩子,也别烧给我知道。” “烦。”这是老君帝离世前说的最后一个字。 十七年前。 一道惊雷划破漆黑的夜空,落在皇城南方的群山之间。片刻沉寂后,在每个人枕边炸开一声天颓地陷的轰鸣。满地红光瞬间笼罩了整座皇城。 这个与世隔绝,和平安宁了八百年的桃源,终于迎来了一次惊天动地的异象。 君权就在这一夜降生了。给子嗣凋零的君家带来了一丝希望,也给老而不壮的君帝带来了万般烦恼。 因为他们全族的未来,只有君权一人而已。 他逐渐长大,族人们也渐渐掉光了白发。 偌大的皇宫,零星的族人,每个人都希望能撑得久一点,但时间不许。 十七岁的君权,就这样担负着全族人民的希望,在百官叩拜和人民的敲锣打鼓之中登上了帝位。 年号君子,定次年为君子元年,寓意君家之子,仍会有子。 君权登基之后,就按照惯例,开科纳贤,大赦天下。虽然,这桃源平静安宁得连牢里都只有车马事故逃逸(马受惊了,也不是他自己想跑的)犯可以赦。 努力让自己忙活了两日,遇到了前几任君帝都遇到过的状况——无事可做。 倒不是没有实权,而是这八百年如一日的平静和谐,着实没什么可改变的: 扩增版图?国土不小,人也不稀。南险北嶂把整个国家围得严严实实,无人能出亦无人能入。 奸邪闹事?除了皇城居民吵架偶尔深夜扰民,或哪两大家子为了点鸡毛蒜皮的观念分歧,大张旗鼓地宣布老死不相往来等种种碎事琐事破烂事,真找不到一丝不和之处。 他堂堂皇帝也拉不下脸去民众家里拉架,便只一天天地闲着。 只恨不能和内侍换上几天,好让自己有点服侍人的事儿做。 卑微且可悯的小小心愿,却也无人成全。 终于,君权熬不住了。 这也不能怪他。 因为君家难以有后的恶名远扬,礼部的一大帮人白白折腾了小半年,愣是连个选秀都没办起来。 只有老好人柳家给嫡次女递了个名儿,还摇头晃脑地说不好意思啊嫡长女已经和某个犄角旮旯不知姓甚名谁的恩人的孩子指腹为婚了等人家儿子出生便可成亲云云。 这谎扯得礼部老头头上的零星白毛都立起来抗议。 虽然柳家嫡次女也是个美名在外的大家小姐,可新皇选秀就一人参选,未免太过凄凉。 君家治国八百年,从不兴以皇权强迫百姓入宫,历任皇帝也都是用个人魅力(和礼部效果拔群的宣传工作)吸引有意之人入宫参选。 礼部老头们一吹胡须:在自己完美的职业生涯里留下这么个污点,那可不成。于是纷纷拿出当年科考的劲儿把自己没剩几根的头发松垮垮地悬到房梁上——悬太紧怕秃咯,那更不成——百倍热情地投入到皇帝形象的宣传工作。 一时,“媒爷”在皇城的势头,竟逐渐能和媒婆分庭抗礼了。 没有爱情的滋养,让君权本就无聊的生活雪上加霜。 于是,君子元年一月二日夜半三更,君权放下手里刚读完第八遍的话本,轻轻推门走出寝殿。 倚着栏杆,看向宫墙外一片寂静的皇城,再是远处波光粼粼的芦湖,再远,就已模糊一片,只隐隐辨出北皋雪境的零星雷光。 无云的月夜,只有天地,和倚栏凭眺的少年。 他忽想起某本书里读到过的: “风生稽落,日隐龙堆,翰海飞沙,皋兰走雪。” 他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按着节律,念一声,拍一下栏杆。 天外勾月向他展露了一个清浅的笑颜,他也报以一笑,那个决定在心中落定,蓄势待发。 他决定出去看看。 君子元年二月,君权昭告天下,决定微服私访,另请相识的官员勿要传播他的长相,其余一切照旧即可。 回到寝殿,意料之中地被闻讯而来的阁老们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总结起来就是: 皇帝啊,我们也不是不让你出去玩,但是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一下?选秀的事还没着落,皇帝怎么能先跑了呢? 君权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败下阵来,只好耷拉着耳朵自我检讨。 好不容易送走了阁老们,他才喊来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卫沈涟和刘柱,进行了最后的交代。 这日夜半,假的君权已在寝宫躺好,而他则领着一个刘柱,悄悄溜出了宫。 整理好身上的锦服,又给刚爬出狗洞的柱子拍去头上的灰土。 “陛,陛,殿,啊不,公子,我们接下来去哪?” 街道太过寂静,刘柱被自己的音量吓了一跳,生怕被人发现,赶紧缩成一团蹲到君权耳边,再用蚊子般的音量小心问道。 君权正蹲在地上倒鞋里的小石头,冷不防一个壮汉缩到身边,差点抱着那只没穿鞋的脚磕个满嘴泥。好容易才稳住身形,坐到刘柱惊慌间递过来的大腿上,他缓缓开口:“这个嘛…其实本公子也不晓得。” 柱子眼睛瞪得铜铃大:“那,咱出来干啥呀?” 君权高深莫测地一笑:“当然是当江湖游侠,恣意人生啊。” 柱子恍然大悟地点头,一寻思又觉得不太对:“可公子,如今这太平盛世,哪来的江湖侠客惩恶扬善啊?” 早八百年就没有了吧,用轻功背着老奶奶过独木桥的江湖模范青年倒是不少。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君权仰起头,一双眼睛倒映着漫天星辰,少年郎笑得露出一颗小虎牙,平日板得冷硬的五官线条全被月色化开了,剑眉星目盈满清朗的笑意。 柱子从没见过这样的君权,只觉得若就这样去街上游行一番,哪还有不愿意当他后妃的姑娘?生生忘了方才想说的话: 公子,话本看多了吧? 翌日。 柱子满头大汗地站在一颗树下,试图把树上的君权摇下来:“公子!您就下来吧,这一晚都在树上睡,不硌得慌吗?醒了还得在树上等什么过路的姑娘。都大中午了连个放牛的都没路过这儿啊!” 刘柱内心深深悔恨,前几年就不该替君权收集各种民间连载话本。 谁知君权突然来了劲儿:“柱子,别停,别停,表情凶恶一点,对对对就这样,远处有个姑娘过来了!” 刘柱“呼呼哈哈”地继续摇树,汗糊了眼睛也看不清什么“远处的姑娘”,只好努力咧嘴龇牙,一脸和树有深仇大恨的表情,本还想喊几句台词应景,可实在喘得厉害,没有第二张嘴可以说话。 待人走近了,刘柱勉强腾出一只汗糊了的眼睛,一看,气泄了大半,仰天大吼:“什么姑娘啊,是个男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后背一凉,一个阴仄仄的声音响起。 “你在对我师父做什么?”话音未落就“嘭”一拳头把柱子抬出十丈远。 “还有你,给我滚下来!”又是话音未落,君权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被人提着领子丢到地上。 君权一下子平躺在地,面朝太阳,尾巴骨隐隐作痛,被正午的日光耀得睁不开眼。 这时,一个脑袋大的阴影罩到他面上,让他恢复了点目力。模模糊糊间,只觉得面前立着个身量尚小的少年,白衣青纹,胸前斜着一抹翠绿。 少年的头发纤长细软,垂下的发尾随着他叉腰倾身踩人的恶霸动作,顺风撩了君权的脸颊两下,丝丝痒痒。 他忍不住闷笑一声。 见这骚扰了家师的祸首竟然还不知悔改地偷笑,那少年脸上涌起两团气急败坏的红晕,又要一拳头下去,却听一个空灵沉缓的男声道:“环儿,师父没事,这两位公子没有恶意,下手轻一些,别真伤了人家。” 闻言,小公子紧绷的五官松了松,但还不忘把拳头划拉到倒地那人眼前,用呼啸的拳风和露出小尖牙的狞笑示威。 像极了话本里的反派角色。 出气罢,转身就走。躺成煎饼状的君权正准备松一口气,忽然荫蔽撤离,阳光刺得他几乎要瞎了眼。 这还不如挨拳头呢。 下意识就抓住还没完全撤走的那只手腕一扯。 咚的一声,他只觉得自己脑门子被什么猛兽咬了一口,钻心得疼,又觉得自己抓着的那只手有些异样,扯过一看——好家伙,竟然能起一手的鸡皮疙瘩! “唔…里介嗝黄蛋…”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小少年方才还清晰的口齿变得含糊不清,每说一个字都在吸冷气,显然是疼极了。 “对对对不住,小公子你没事吧…”君权一时慌乱,不知从何处解释起自己这一连串行为。 那小公子却肩膀一抽,几乎要哭起来了。 “古啊!!!”少年暴吼,君权勉强听出来他好像在说“滚”,赶紧把抓着人家的手放开,还好心地推了人家胸一把,帮人家站起来。 谁知触手柔软,君权一愣,那“少年”更是如遭雷击,反手就是一拳。却因为太过慌乱打偏了。 拳风呼啦啦的,把远处刚坐起来的柱子又摁了回去。 待君权缓过神,那“少年”早没了影,身旁只有那棵高大的树,还有个好不容易跑回他身边的柱子。 “公,公子,你你你受伤了?”刘柱见君权额头上一个亮闪闪的鲜红牙印,惊得一佛升天。 “没事,没事,小事儿,别慌。”君权拍了拍柱子的肩膀以示安慰,“你没事儿吧,哥带你吃鱼去。” “诶,嘿嘿,是有点儿饿。”依然有点懵的柱子一听说吃鱼,憨憨笑得直咽口水,没有发现君权的心神飘忽。 两人正走着,君权却突然想起什么,跑回刚刚摊人形煎饼的地方找了一圈,没有,又不死心地找了一圈,这才在落叶之间找到了那个小东西。赶紧拿起来,用衣袖擦净放在手心——那是一颗小巧的牙。 第二章 还齿无门 很快,皇帝要微服私访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国。 得了这消息,最快作出反应的是柳家。 柳家二小姐已递了名字,九成九要进宫当皇后,自然急着知道未来夫君的模样。于是百般恳求父亲把自己安排进宫几日游,偷摸摸瞧上几眼。 柳大人本就对二女儿心怀愧疚,不待多求便应了。依着二女儿的要求,请人假扮柳二小姐在府里呆上几日,以免临时有什么访客来寻,让人生疑。然后一路撒银子把闺女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皇帝身边,当了个临时宫女。还化了个名,叫小铃儿。 于是在真君权钻狗洞出宫还挨了揍之后的第二天,柳二小姐柳泠泠就红着张小脸进了宫。 再说君权的另一个铁杆发小,兼忠心不二的侍卫沈涟。 自打君权决定让他顶包假扮,糊弄那帮老头的一刻起,沈涟就从头到脚没得过一次完整的安生。他从小到大撒过的谎还没有自己身上的头多,如今却把所有脑袋都贡献出来假扮皇帝,实在太过刺激。 不是紧张失眠,就是噩梦连连,两天时间把先前十七年闲出来的膘瘦了个干净。穿君权的衣服倒不再勒得慌了。 按照计划,沈涟每日清晨躲在被窝里,用祖传的上妆术化出高鼻梁、高颧骨和窄下鄂,再描一个以假乱真的剑眉。这样,原本就与君权有五六分像的容貌便像了个八九分。上朝时,只要板个讨债脸,反比如今在宫外解放了少年天性的君权还像真的君权。 柳泠泠第一眼见着的,就是板着脸从君正殿下朝归来的“君权”。她拿家父的相貌与“君权”一比,大为满意。虽不至于一见钟情,但也是个符合标准的美男子。于是当即红了脸,对着“君权”天外飞仙地一笑。 这笑容正被沈涟撞见,抹了粉的脸无人知晓地红了大半,眼见着要烧到耳朵上才在心里大呼不好,赶紧疾行几步,把后背留给一众宫人。又猛地刹住,险些被地毯绊出去。 堪堪站定,强迫自己回忆刘柱吃鱼十八景,几息之后,把腰杆子挺得笔直,潇洒又冷酷地一甩手。 “嗯,都下去吧。” 而此时的君权,正面对活生生的刘柱吃鱼十八景,原本还有些飘忽的心思被眼前美景驱得一干二净,这才觉出额头疼得很。伸手一摸,才发现皮肉翻卷,早已凝成冷硬的一片,也不知脑壳凹下去没有。 一走神,“嘶”,下手没轻没重扯到了伤口。 刘柱听他痛呼,立马停下吃鱼看过来,怜悯道:“公子,要我说还是那位小公子惨一些,牙都磕没了,你这泯创粉敷上几日约摸能好。唉,可惜我家大伯的生芽水只能生出果子,生不出牙来,去年我家牛磕掉了两颗门牙,给灌了三十四缸的生芽水也没生出牙来,真是骗人的玩意儿,要不然还能给那小公子应应急……” 这得是逃了多少次早课,君权不禁扶额叹息,果不其然又扯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无力纠正。只挥挥手,让刘柱继续吃鱼,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小公子”的身影。 说来罪过,但从最后一手的触感来看,那应当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故意沉着嗓子说话。只不过…这到底是谁家姑娘?脾气如此暴躁,拳头还那么厉害?君权摸了摸怀中那个放着断齿的锦囊。 说到底,是他自己做了错事挨了打,反手还磕掉人家一颗牙…… “得把牙给人还回去才好啊……” 可怎么还呢?君权向窗外望去。街上人来人往,马蹄声车轱辘声和人声混成一片。摊贩们卖力地吆喝着,路人也很给面子地频频光顾。就这么看着,眼前忽然闪过一抹绿色,和那姑娘衣服上的十分相似。 回忆一番,这似乎是柳家人惯常的装扮。记忆和现实重叠在一起,君权几乎拍着额头——嘶,确认了。那姑娘必定和柳家脱不开干系。 事实证明,君权的记忆还是有几分可靠的。他在柳家大门外蹲守的第二天,就见到了那位姑娘。 白纱蒙面,白衣青边绿柳纹,一头乌发梳着柳家经典的柳腰髻。 细碎的绿珠串分别与七股长发缠绕在一起,在头顶汇成一个间错缀玉的发盘,而后顺着向下织成一个倒尖的疏网,从最下头的网尖又分回七股,随风飘扬时如春日柳枝一般,细听还有绿珠碰撞时清脆的玉石之声。 而她有些含糊的口齿,和那日缺了牙之后漏风的说话方式一模一样。 他起身准备上前,忽然停住。 就这么还牙?怎么说? 姑娘我来还你磕掉的牙,还望宽大处理,让我将功补过? 这场景,光是想想就让君权忍不住翻白眼。于是他转头向猫着腰的柱子使了个眼色。刘柱心领神会,对君权比了个拳头,便消失在金乌西沉的暮色里。 夜半,当君权已喝了三十三壶柳叶茶,正准备叫第三十四壶的时候,刘柱回来了,一脸高深莫测,还明显憋着笑。 “打听出来了?” 到底打听出的是什么消息,能让柱子露出这副神情?君权心里直打鼓,忍不住好奇。 可那刘柱继续高深莫测,只嘴边的笑已快憋不住了。 “打听出来了,但,公子,不如你猜,猜猜?” 这话说得又长又废,君权一急,伸手去捏刘柱的脸。 “少废话,快说!” “那位,那位姑娘,是柳家二小姐,柳泠泠。” 言罢就“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君权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递了名字要进宫的柳家二小姐?” 刘柱“哼哧哼哧”地笑着,大力点头,笑了好一阵才说出话来:“如假包换,我一开始也不信,又打听了好几个人才确定,真是那位柳家二小姐。”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君权只觉得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心上像被人用棉花锤子重重一击,全身各处都有了自己的想法,调动不得,就这么钉在座上。 宫里头的沈涟,也是水里火里的状况。 新来的宫女小铃儿就像老天派给自己的姻缘一样,总是主动向他嘘寒问暖:要不要添茶,要不要糕饼,要不要净脸,要不要更衣。 沈涟对于后两样打心底里反对,对前两样从兄弟义气的角度上坚定拒绝。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勉强维持住君权临行时嘱咐的形象:冷漠麻木,因为不能出宫万念俱灰;不苟言笑,被无聊的生活现状折磨得忘记如何快乐。 这形象非常奏效地转移了阁老们的视线。心疼这孩子的阁老们也吹着胡须撸起袖子,加入了礼部老头们的选秀宣传工作。 但缩进被子里卸妆的时候,沈涟眼前却尽是小铃儿的一颦一笑,这个连刘柱吃鱼十八景都驱赶不走的身影让沈涟时悲时喜。 “试探一下,若她也对自己有意,等陛下回来,就对她和盘托出。” 沈涟捂在被子里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 “不行不行,拿陛下的样貌去试探怎么可以,可不要给陛下惹烂桃花……呸呸呸,小铃儿才不是什么烂桃花……可若她喜欢的就是陛下的相貌……啊,真是要疯了……” 这么想着想着,也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同样一脑门子官司,不知不觉睡过去了的君权就没那么好运了。 他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梦里,那柳泠泠忽从窗外翻了进来,一拳头抵到他脑袋边儿,恶狠狠道:“夺齿之仇,不共戴天,你这小人,把我牙还来!” 君权大骇,以为自己要被揍成个红烧狮子头,刘柱却突然撞破房门冲了进来。 只见柱子怀里抱着个缸,脖子上还挂着条没吃完的鱼,他啃一口鱼,掐着嗓子颤声道: “姑娘莫要红眼,收收拳头,喝了这三十四缸生芽水,若不得新牙,再取我家公子牙口不迟~!” 柳泠泠闻言,笑得花枝乱颤,突然飞起一拳把柱子轰了出去。 拳风之劲,竟削碎了那三十四个缸子,生芽水漫了一地,几乎就要把他淹了! 君权应对不及,呛了一口,竟是柳叶茶的味儿! 柳泠泠狞笑着,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 亮闪闪的小尖牙却莫名有些可爱。 她缓缓将脸靠近,近得几乎就要亲上他了。 可就在要亲到一起的节骨眼儿上,“咔!”的一声,她劈手掰开他的嘴,塞进一只拳头,那拳头在里头转了一圈。 满口牙齿竟都被磕掉了! 最可怕的是,柳泠泠的拳头上竟然连个牙印都没有! 君权正想张口大呼不公平难道我的人头还没有她的拳头硬,却发现满嘴漏风说不出一个整字。 猝然惊醒,一身冷汗。赶紧掰开嘴数了数,一颗不少,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另一边,沈涟舒舒服服睡了个自然醒,揉揉眼睛起身,窗外已是天光大亮。休朝的日子总是那么惬意。 这样的日子,当然也要给自己的脸放个假,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让殿里的宫人都去休息,明日再来服侍。可未待出声,他就察觉了异样,原本应有五六个宫人随侍的殿内竟寂静无人。 他忽地起昨晚入睡前的姿势——扭成一团缩在被窝里边卸妆边想事儿。估摸着就是这么闷晕过去的。 怎一早醒来不仅躺得横平竖直,连锦被都掖得十分妥帖?沈涟心里一阵敲锣打鼓,直觉不妙。 “陛下,您醒了吗?” 帷帐外响起小铃儿的声音。 “额…咳咳,今日休朝,你也下去歇着吧,不必随侍。” 话音刚落,小铃儿却直接掀起帷帐钻了进来,像只小松鼠一样蹿到床边,很自来熟地把嘴凑到沈涟耳边。 “陛下,您不是真的陛下吧?” 此话一出,沈涟直觉得五雷轰顶四肢发麻,但仍不死心地试图狡辩。 “怎,怎么不是?” “得啦,别演了,你现在的样子和平日下朝后天差地别,我又不是瞎的。” 小铃儿见他脸色白得几乎可以搓面了,直觉得十分有趣,可又不忍心戏弄,便对他眨眨眼睛。 “放心啦,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沈涟很想追问一句“哪个是天哪个是地”,可现在,小铃儿面对的是他本来的容貌。 想到平时夸自己“长得挺俊”的只有中老年男女官员,沈涟赶紧吞了口水,把这诡异的念头咽了下去。 “昨晚是你替我整的被褥?” 小铃儿笑着点头,很不客气地直接坐到床沿上,一副“不要怕,姐罩着你呢”的神情,又凑近一些,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满是好奇的神色。 “真正的陛下是不是偷偷溜出去微服私访啦?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呀?怎么出去还能不被发现的呢?陛下长得好看吗,你扮的真就和陛下一模一样吗?”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沈涟有些哭笑不得。他还是第一次遇见主动和自己说那么多话的姑娘。 直到最后一个问题,他怔了一下,反应过来。 “怎么,对我扮的长相不太满意?” 想了想,又小小声道:“我觉得陛下的长相很俊美啊。” 至少夸君权好看的男女官员遍布所有年龄段。 “也不是不满意,就是太凶了,你一板脸,我都不敢多瞧。” 做什么要瞧那么多眼?虽知她大概只是想多瞧几眼君权那张脸的长相,沈涟却在心里期冀着。其中是不是有几眼,是被自己的言语行事吸引来的? 这念头一出便立刻被掐灭。自己的言语行事不也都是模仿君权,又有什么不同?况且人家还嫌他凶来着。 他正郁闷着,却听那小铃儿忽天外飞仙地来了一句: “你觉得我如何?陛下会喜欢吗?” 这话打了沈涟一个措手不及,一时不知道该往哪看才好。 “好,好,好看,很好看。性,性格也,也很好。” 沈涟在心里大骂三声刘柱你是不是最近吃鱼吃少了都不顶用了,这才目光闪烁地报告观察结果。 “哈哈哈,你怎么变回自己之后,反倒像个假的了?和在殿前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嘛,太好玩儿了。” 这回沈涟不想追问哪个是天哪个是地了,这么明显的结果令他有些丧气,只得用“好玩儿”的评价来勉强安慰自己。 只是小铃儿这话问得...难道? “你想成为陛下的后妃吗?” 这是个很理所当然的解释,但沈涟还是强作镇定地问道,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啊,其实,也没有想,只是,若朝夕相对,或许也就那样过了吧。” 小铃儿眼里的光黯淡了一瞬,但她很快又让眼里盈满了笑意。 沈涟却会错了意。 “只要不朝夕相对,从一开始就不,那还是有机会走另一条路的。” 只要在陛下回来前把你送出宫去就好了,他盘算着,带着私心。 “怎会有另一条路呢?” 她微微歪头,笑得灿烂,像个真心讨教的孩子。可她心里很明白,既答应了父亲,递上名字,便要嫁入皇家。成为皇后,就再无退路了。 “会有的,你信我。” 她抬眼,正对上他直视过来的目光,温暖坚毅,笃定真诚。她心中一动,转开视线,决定缄口不言。 第三章 齿印难却 从噩梦中惊醒,君权深觉此事须得快快有个了断。 然而,他摸着锦囊抖着腿在客栈里思索了一日一夜,也没想出个合宜的法子。到底怎样才能让柳二小姐不计前嫌,甚至愿意和自己举案齐眉,共度余生呢?君权深觉自己亟需媒爷的教诲。 他可不想成亲之后天天挨拳头。 终于,在第二天早晨,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放弃了思考,换上一身低调的锦服前往柳府寻人。不管怎样,先当面道个歉吧。 柳府的门禁并不森严——甚至可说是随意了。 君权对着门口小厮做了一揖,说明来意。小厮也笑着回礼,将君权请了进去。然后,绷着脸看他走出一段,摸着砰砰直跳地心口,喃喃道:“这糊弄人的差事可真不好做哈……” 只盼余小姐此时已走得够远,别被这公子回头碰上了才好。话说,二小姐也快回来了吧?那小厮想着,又抬头去看天色。 君权一心寻人,并未听到小厮低语。只快步往里走,一路问了两次方位,很快就找到了柳二小姐的院子。可惜扑了个空。 “二小姐方才出门去了,并未说明去向。”院里的小丫头答道。 这可怎么找?君权心中着急,伸手去探怀里那枚装着断齿的锦囊。隔着锦缎,他用指尖轻轻勾勒着那枚断齿的轮廓,一圈又一圈。忽然,他想起了什么。道了声谢,直奔那棵大树而去。 然而,树下空无一人。君权绕着树寻了一圈,又寻了一圈,皆无果。 这处旷野,向南是皇城,向北是柳府,其间地带,本是君家族人的居处,因君家人丁凋零,早已荒废,一览无遗,确无人迹。 难道还要柱子来摇树?不不不,那必然不行,否则这梁子结得更大了。他一筹莫展,急得直挠头,挠了一下,就想起了柳泠泠喊的那声“师父”。 到底谁是她师父?难道是这棵树的树灵?可树灵怎会有那般神智,竟能做她的师父?正踌躇着,却听一个男声倏然响起。 “你是来找环儿的吧。” 语调沉缓,与那日并无二致。君权心中一喜,赶紧行了个大礼。 “前辈!见过前辈,只不知前辈是何方高人,可否与晚辈一见?” “不是什么高人,不必见礼。你找环儿所为何事?” 那声音由远及近,君权抬头,见一个苍白高瘦的褐发男子,皓服广袖,着簪披发,手里执着枚青果,向自己缓步走来。至近了,君权才发觉这男子极为俊美,淡淡的眉目无怒无喜,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澹然温和的善意,让人不自禁地安心仰赖。君权心道,怪不得那样厉害的拳头都能被他镇住。 见这男子对他笑得亲切,他忽觉得,此时就像见了一位多年未见的好友,并不陌生,却也不熟悉。他一时忘了要说什么,直到看见那瘦削单薄的肩膀,仿佛触之即碎。他心中微惊,回过神来,忙从怀里取出锦囊,倒出断齿,捧在手心递上。 “小子狂悖,不慎害环,呃…环儿小姐磕掉了牙齿。今日特来还齿,另请赔礼道歉,将功补过。” 顿了顿,觉得应该还得补点儿什么。 “若环,环儿小姐想,打晚辈多少拳出气都行!” 他如今除了钱,也没什么东西可赔的,又不能半道钻狗洞回去挑些君家秘宝送来。而柳家坐镇芦湖商运往来,是名副其实的富可敌国,仓库算账的先生,还是户部尚书的亲师父。他嘴里发苦,有钱的岳家也不是那么好攀的。 “公子不必挂怀,环儿只是贪吃甜食,齿根松动,若非如此,你拽她那一下,结果也只是你头破血流而已。” 男子一抬手,那枚青果就缓缓向他手心飘去,一触及断齿,便褪去青皮,融作一颗清绿莹润的液珠,将断齿溶了进去。 “但赔礼也不妨事的,你把这个交给她就好。” 他温温一笑,转身一指。树下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依旧是柳家小姐的打扮,却并未蒙面。君权这才发现,原来之前都未曾真切地看清过她的样貌。她的右耳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像是将什么嵌入耳垂的硬物生生拽掉留下的;唇下也有一个相同的伤疤,但恢复得更好,只留下一个褐点,不细看,就像颗美人痣。 似是还未睡足,她神色倦惫,却仍强撑着摆出人前的仪态。半是慵懒,半是端凝,如弦月残缺而无瑕,他眼睛一亮,又生怕被发现,低下头去。 可这时,她忽然迎着日光望过来,那双漆黑的眸子瞬间被光映透,如金棕琥珀。 不知为何,这眼里尽是决然与萧索。一瞬即逝,摄人心魄。 他忘了动作,只觉得,她独自一人立于旷野之上,才是最动人的画面。 他在原地定了良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把毕生的勇气都攒至此刻,才举步向她走去。 走到还有一丈远时,她忽侧过身,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一愣,正不知该如何动作,手心的那颗珠子却自己向她飞了过去。她张嘴,就像孩童接住长辈投来的糖丸一样,将珠子含进嘴里。他心头一热,直觉得口干舌燥,脸上发烧。 “嗯。” 柳泠泠似乎吃痛,柳眉蹙了一瞬,很快恢复了原有的神情。 “劳烦了。” 吐字不再含糊,口中也不再缺牙,只语调冷冷的,声线十分清灵。 “还有何事指教?” 隐含的不耐烦和火气倒是没有变化。 这就是在赶人走了。君权不死心,试图找话。 “姑娘大度,小人甚是感激,只有一事想再问问。姑娘……可是柳家二小姐?” “现在暂时是。” 竟然没有出拳头反而正经地回答了,远处正紧张观望的刘柱松了一口气。 “现在是柳二小姐,以后就是皇后了”的意思吧。君权大大地误解了。 “那前日为何要扮作男子?” 君权大着胆子问出了压抑已久的问题。 “嫌麻烦。” 说着,她不再正立,而是抱着臂,斜倚在树上,神色间带上一丝狷狂。方才的端凝已无踪影,反倒有几分少年气质。 这三字含义甚广,君权不敢追问,只好自己想象。大约是,有这样厉害的拳头,总有人怀疑她是个有怪癖的男子吧…… “你师父为何叫你环儿?是哪个‘环’字?” 一连几个问题都得到解答,君权自认胆子肥了不少。 “因为我本就叫余书环,就那个环。” 一顿,又道。 “是多余的余。” 那个“环”又是哪个环?君权好奇,可碍于拳头,没敢纠缠。 “姑娘莫不是说笑,我国哪有姓余的人?” 他可是熟读国民录的人,就没见过半个姓余的人。 “自己改的。” 那看来就是假名了。也是,大家小姐走江湖,那么厉害的拳头,谁会顶着真名招摇? 她哈了一口气,显是困了。再看向他时,双眼蒙了一层盈盈的水光,原本有些棱角的少年气质,又被女子才有的柔美取代。这样矛盾的状态,却能十分自然地在她身上交替出现。他心中微怔,不及思索,脱口而出。 “你有想过嫁人吗?” 虽然柳泠泠进宫只是早晚,但到底还是本人愿意才好。 “嫁谁?你吗?” 说着,她鄙夷一笑,那狷狂的气质又回来了几分。 罪过罪过,那可真未必不是啊。君权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厚着脸皮接话。 “比如嫁给当今圣上?” “不想。” 那鄙夷流畅地转变成了嘲讽,君权一呆。 “诶,为啥?” “我逃出来可不是为了进另一个匣子的。” 她神色自若,好像这是个早有定论的问题。 “你爹娘对你不好吗?” 君权还以为这就是如假包换的柳家二小姐,心里奇道,柳大人挺面善一人呐,难道不顾亲生女儿的意愿,强迫她入宫? “不坏,但我不喜欢。” 语气冷硬,却好像有什么浓烈的情感在硬壳之下,不得破出。 他并未察觉,只在心里用自己的理解补足。或许正是叛逆的年纪,他不也偷偷逃出来了吗? “那你就打算漂泊一辈子,一辈子都不嫁人吗?” 问出这句话后,君权就有些后悔,但问完了,又有一股期待升起来。 “不一定,也许十几二十年后闯累了,就嫁了。” 他眼前浮现出父皇那张苦大仇深的脸,顿感压力。 “那…那且得等呢。” “等呗。” “真不考虑早一点儿?” 闻言,书环忽然轻笑了一声,但这次并无讽意。 “你叫什么名字?” “啊?哦,我,我叫沈涟……” 真名…还是别说真名了。这话没有底气,越说越轻。 “什么,你叫什么?” 没听清么? “我叫沈涟啊。” “哦。” 一时无话。 “我今日就要离开柳家了。”竟是她先开了口。 “去哪?” “不知道,随便走走。” “那你——” “你要一起吗?” “诶?什么?我?” 君权方才陷在自己繁乱的思绪里,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漏了什么关键对话。 “我的马在那儿,帮我牵过来吧。”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什么想问的。她说,他照做。 “对了,叫我书环,环儿不是你能叫的。” 原来她听见了。想到自己磕磕巴巴喊“环儿”的蠢样,君权直想捂脸。一不留神绊倒在地,惊了马。 “笨。” 这话是笑着说的,君权背对着也听得出来。他额上的痂碰落了,露出一个小巧的牙印,红红的,更胜往昔。 第三章 拳脚恩仇 半个时辰后。 “嘭——” 君权又一次躲闪不及,被书环一拳打飞出去。刘柱一个前扑垫在底下,第三十四次接中了自家公子,心里默念沈涟救命沈涟救命,我们两个打不过她呀。 “噗,唔呸。” 君权心酸地把嘴里的草根吐出来,暗道都练了三十三次了,柱子接人的手法怎么还没点长进。 半个时辰前,君权跟在余书环的马后,用双脚踏上了“不知道为什么就跟她一道走了”的闯荡江湖之路。谁料一离了皇城,书环就吁停了马,说什么“试试身手日后好合作”。让跑得快断气了的君权和她“比划比划”。 结果当然是她单方面的暴打。君权武力虽远不及全能尖子生沈涟,但也是从小跟随名师,认真地磕了一套皇家武学的。到了书环的拳头前,却都好像花把式。勉强躲了几拳便再也招架不住,拳拳到肉,飞得好不悠闲。 他已经放弃躲了,只勉强提气,准备接下一拳。书环却不打了,拿出帕子擦擦手,站定,从头到脚的服饰一丝不乱。 “好了,快走吧。”语气又变得冰冷疏离。 “咳,走,我给你牵马去。” 君权缓了口气,用袖子去擦额上与汗混成一片的泥巴印。刚走一步,却发现双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 书环原本已转过身去,闻言一顿,似乎想转身,刚侧过一点,又转了回去。 “带你过来只是因为师父面前不方便揍你,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啊,又变回这个样子了。他不禁黯然。 她说完话,就继续向马走去。他心底忽然升起一个强烈的预感,如果这时不说,可能就真的再无交集了。这念头给了他一股勇气,让他用尽力气大声对那渐远的背影喊道: “可我好像,不对,我可能,我可能已经喜欢上你了。我从没喜欢过一个人,但我见话,话本子里写过——这种想看着你,和你说话,被,被你打也开心的感觉——这些,这些都是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的!” 她没料到他就这么说了出来,一阵恶寒从脚下升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让你稍稍接纳我一点。我之前确实…干了很多蠢事,挨揍是我活该,是我欠你的。你让我跟着你,以后心情不好了,揍揍我出气也成,怎么揍都行!我绝无怨言,真的,我保证!” 他越说越急,伤处作痛,眼前一阵阵发黑,气都喘不上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他只觉得如今的局面不是自己想要的,既不是,就要争取改变才好。 “你若不想看见我,我就只在你要揍我的时候现身,你,你定个信号,我看到了就出来,其他时候就让我暗中跟着,好不好?” “好了,够了,你正常点说话。” 她的声音有些急躁,却不是火气,而是什么别的情绪,他分辨不出。 “抱,抱歉,是我莽撞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只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会对一个从来以拳头相向的女子,产生这样不愿放手的情绪。他更不清楚,是已定下的,作为帝后相伴的未来让他想要靠近她;还是发觉这个未来竟要破灭的不甘冲昏了他。 没人告诉他,话本里写的那些,其实不是他。 他只坚定地信了,信了自己的每一个判断,每一个决定。 良久,她开口,语气稍有松动。 “师父身体不好,你不该踩在他身上,也不该让你的朋友那样对他。但你并非知之犯之,所以这些我都用拳头讨回来了,就此两清,你不欠我。” 她顿了顿,又补道:“我并不喜欢打人。若你这么想跟着我,那就再买两匹马吧。” 语毕,翻身上马,利落干脆。 “我会去芦湖客栈休息一晚。” 马蹄声渐渐远去,空地上只余刘柱和君权两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她居然答应了? 而刘柱显然更惊讶一点,他从听到君权说“喜欢”二字的时候起,就开始一脸疑惑地掏耳朵,直到现在,他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什么幻觉。这到底是怎么了?柳二小姐的脾性和拳头那么恐怖,现在不是应该想办法躲着吗?难道以后成了亲,后半辈子要挨的拳头还不够受?非得现在上赶着讨打? 但是,看到君权脸上的神情,他决定把疑问都按下不提。 “公,公子,你喜欢什么样的马?我去给你买,再晚就...没得卖了。” 柱子尴尬地清清嗓子,抬头望天,挠挠头。 “两匹黑…” 君权已脱力,直直往地上坐去,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改口道: “一匹黑马就好。” “啥,为啥?公子,咱不缺钱呐?小,小的虽然能跑,但一直跑也,也吃不消啊?” 柱子再次震惊,今日追着余姑娘的马跑了半个时辰已不轻松,若之后都得跑,就算他边跑边吃鱼,虽然有鱼吃确实很好,但也是万万吃不消的。 君权眨眨眼,面色疲惫苍白,眼睛却极亮。 “我自有我的道理,咳,记得买匹小马,只够坐一个人的那种……哦,对了,记得把别的马也全都买了,记在大内账上,就说,宫里有安排,需要很多马。” 刘柱似懂非懂,但还是照办。 第二日一早,书环从客栈走出来时,两人已牵着一匹小黑马在门口等着了。见了两男人一小马的画面,她挑了挑眉。 “两个大男人,就这?” 君权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还是晃着脑袋一脸无奈地解释起来。 “似乎宫里要用马,去的时候,除了这匹小马,其余的,都被大内订走了,可能是在为选秀做准备吧。” 末了还不忘试探一下,柱子在心里啧啧。 “哦,这样。”她不置可否,翻身上马,“那走吧。” 见书环对“选秀”真的毫无兴趣,君权不禁泄气。 两个时辰后,刘柱气喘吁吁,已明显跟不上了,捂着胸口喊道:“公,公子,能歇会儿不?” “你骑会儿吧。”君权吁停了马,把缰绳递给刘柱,“我跑一段。” “这,这不好吧,您昨日受的伤还没好呢,怎么能跑?” 刘柱受宠若惊,直觉得自己骑马皇帝跑的画面十分…不妥。 “没事,跑一个时辰不是问题。” 君权弯腰把鞋系紧,又三两下给兜帽的束带打了个结,道: “上马吧。” 书环也吁停了马,见状,出声道:“你们骑玉子吧,我骑那匹小马。” 玉子是她那匹白马的名字。 “那哪行,我,我怎能和我家公子同骑。不,不行的…吧?”刘柱连连摆手,偷眼去瞧君权。 话说两人同骑,谁坐前面啊?怎么都不合适吧?这也太太太…不妥了。却听君权答道:“有何不可,多谢书环姑娘。” 居然答应了??刘柱心里打鼓,不知自家公子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费尽心思,名正言顺地只买一匹小马是为了…为了和自己双人同骑?虽然对君权很是敬仰,刘柱也觉得自己有点被这个情况冒犯到。 内心正激烈斗争着,君权已经向玉子走去,接过书环递来的缰绳。谁知,他还没碰到马,玉子就猛地一蹶蹄子,把缰绳从他手里拽走了。还满眼委屈地拿头去蹭书环,好像在说:“你怎么能把我的缰绳给别人呢!” “玉子难道是位小公子?”君权摊手,无辜道。 “别胡说,玉子从没被除我之外的人骑过,怕生而已,你去包里拿个苹果给它。” 书环边说,边用脸蹭着玉子柔顺的鬃毛,垫起脚尖,搂住它的脖子不断安抚,语调婉转轻柔,是君权从未听过的。 “乖,他不是坏人,应付一时而已,不是不要你了。” 谁知玉子用鼻子发出一阵不快的声响,用脖子把书环护得更紧了,好像在说:“你还要我就不准让其他人碰我的缰绳!” “这,我还是用跑的吧,没事儿的。”君权无奈地笑笑,眼睛却更亮了, “我硬朗着呢,小伤而已,早就无碍了。” 她转头去看他,那少年抱臂立在一旁,眼睛亮亮的,额上齿印就像姑娘家贴的花黄。 不同的是,那印记在他额上,只显得更为英气。 一阵风横穿芦湖而来,将他微卷的黑发掀扬起来,激起一身少年无畏的朝气。 她一时失神,并未察觉自己的嘴角已微微扬起。这笑容落在少年眼底,他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她其实是个心软的,极温柔的人。 第四章 芦南飞雪 书环正待说些什么,却听一阵窸窣响动靠近,还未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就“嘭”地扑到她脚边,几丛芦苇“嗤啦啦”地断了。二月的芦苇,正是脆弱易折的时候。 玉子受了惊吓,向那人重重一顶,将他撞得飞起。柱子正在道旁歇息,冷不防一团破破烂烂的东西摔到面前,吓得一口水堵在嘴里,鼓鼓的腮帮和圆瞪的眼睛,像只受惊的蛤蟆。玉子嘶鸣着,还待再撞,书环赶紧拦下,不断安抚,一面向那人看去。 那人正扭在地上,破破烂烂的,几乎辨不出人形,可即使这样,他还在扯着嗓子,用近乎破碎的声音嘶喊着。 “大姐姐,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吧,她,她快被打死了……” 那人挣扎了好一会,才让书环等人看清了自己的样貌:满身满脸的血和泥水混在一起,身上的破布其实是被鞭子抽烂的锦服。君权觉得这配色和纹路十分眼熟,但因为太过破烂,一时记不起在何处见过。 “怎么回事?你……怎么被打成这样?谁干的!” 君权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又惊又惧,据他所知,这样的情况,若非白纸黑字写明的比武所致,那就是违反律法的重罪。可是,这种罪已近百年没有判过了,他不禁有些怀疑。但这怀疑很快被怜悯所取代,眼前这个人着实伤得太重了。 “你娘在哪?快带我们去找她!柱子!柱子!快来,给他处理一下伤口!” 柱子此时还鼓着腮帮子,显是吓得不轻,听君权喊他,才回过神来。赶紧把水咽下去,从怀里掏出泯创粉和白棉布,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想替那人擦一擦血污,还未碰到,那人却猛地向路心一扑,像饼一样艰难地翻了个面,躲开了柱子的手。灰黄的泥土沾上身,又给他添了一分脏乱。 伤口崩裂,渗出鲜血,糊在原本的血渍泥尘上,可怖至极,可他管也不管,只继续求着,反反复复地,都是一个意思,却还是一遍遍地重复着。 柱子见了这状况,又要上手。君权赶紧过去,把柱子拦下,他隐隐觉得,这人是不会愿意被书环以外的人触碰的。于是,他拉着柱子,在一旁观察起来。 这人的眉骨上方有个明显的凹陷,像是某种外力所致,但皮肉早已愈合,不似新伤;而他的另一侧颧骨有一道弧形凹痕,似乎被什么环状的硬物紧紧勒过。 先前,因为声音嘶哑,他想也不想就认定这是个瘦弱的男子,可细看身形才发现,她其实是位姑娘。 君权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认出了她脖子上戴的玉环,温润清透,成色极好,镶着一朵银花。 他想起在哪里见过这身打扮了,而且,分明是刚刚在路上就见过的。 “你是予家人。” 那人听了,浑身巨震,眼里迸发出一抹极其无措的恐惧。 “不!!我不是!!!我不是予家的!!!” 她说着,试图用破碎的衣领遮住它,可是枉然。 书环原本一直沉默地望着她,这时却说话了。 “是你娘让你来的吗?” 语调温缓,不明悲喜,君权看向她,却见她眼里蒙着一层阴鹜,像在回忆着什么。 予家女听了这话,就像被热油烫了一下,猛地缩回上半身,安静下来。 “想也不是她叫你来的。” 书环缓缓转过身去,君权只能看见她紧绷的侧脸,似乎正咬牙不让自己说出后面的话。她缓缓吸了一口气,良久,又长长地呼出。 “既然她不让你来,你这样做,只会害了她。” 书环把头靠进玉子柔软的鬃毛里,一手轻轻安抚着,像在抚平自己的心绪。再开口时,语气已彻底变了。 “处理一下伤口,回去吧,你母亲不会有事的。” 予家女听了,张口又想说些什么,却被书环抢白。 “若你定要我出手相助,也可以。” 她顿了顿,浇灭了予家女眼里刚升起来的一点光。 “你领我过去,我定救下你母亲,替你们疗伤。只是,你们要随我离开,再也不回予家。我既能救她出来,也定能让你们再也回不去。” 予家女就这么张着口,却迟迟,迟迟,没有说出一个字。 来自芦湖的北风,簌簌的,吹来几团白绒绒的花,像极了予失蔷。这是那银花的名字。 予家女也看见了,那白花就映在她眼底。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近乎虔诚。 可那只是芦花吧,予失蔷本就是芦花的另类描刻。他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良久,不忍,转开视线。他在心里默默问着,这个季节,怎会有芦花?只是问着,心底却并不想知道答案。 一朵白花飘近了,他伸手去接,那白花却悄无声息地融在了手心,再无踪迹。芦南的二月,漫天飞雪。 予家女走了,捧着药棉,一瘸一拐。君权目送着她跌跌撞撞地离开视线,直向和州走去。 皇城以西,芦湖以南,夕川以东,和州就在那里。 和州并不是一座城,而是予家族人聚居区域的代称,它的界限也十分模糊,甚至短短几日就扩张一分。 予家近些年来人丁兴旺,和州的边界,从原本皇城里的一个小圈,逐渐扩张到了如今西及夕尾码头,东至工腰总舵的巨环。小半个皇城,也尽是予家建筑。这副阵势,比起近年来逐步缩减成员,全族移居皇宫的君家,真有大势将倾之感。 也不知老君帝十七年前想要禅位时,第一个想到的是不是予家。 予家宅院很好分辨。院墙极低,绘着银花,作界线标识之用,只比门槛高出几分。有方有圆,不论什么形状,必定都是首尾相衔的。 无云的月夜,那些银花就会映出月的微光,成了人们口中所说的“予我银月,指花临蔷”。而院墙之内,无论是茅屋棚舍、猪圈牛栏,还是雕栏飞宇、琼楼玉阁,皆是予家建筑。 君权他们,就是在距工腰总舵三里左右的地方,遇见的那位予家女。想来,她是从附近的予家院落逃出来的。 君权往日一直好奇,为何除了予家之外,所有姓氏的年轻女子都会被称作某家几小姐或几姑娘,但提及予氏女子,便都是一致的“予家女”,好似她们不配拥有“身为女子”之外的任何属性。如今,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但很快,那个先前被暂时遗忘的疑惑又升了起来。让他想立刻回宫,问问那些鹤发白须,天天说着今日无事的阁老们,为什么这百年来,没有一桩虐伤他人的重罪,却有予家女在这般绝境里挣扎?难道,他眼里的盛世太平,都是假的吗? 书环已在马上坐好,准备继续前往工腰,见君权投来视线,就知他想问什么。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予家女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只除了宫里的几位。” 书环嘴角带讽,意有所指。 君权一时以为自己被看穿了。 “予家女不是自甘下贱的。” 一字一顿,切齿有声。 “她们是生来下贱的。” 她笑了起来。 君权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笑,明明眼里并没有笑意。他只看到一种晦暗的光。沉痛而决绝的,像恨,亦像悔。 此时的他并不明白,余书环这三个字的背后,到底埋藏着怎样的过往。 第五章 柳一大该 “走走吧。” 书环垂首,抬手覆上眼,纷纷扬扬的雪落在她发上,睫上,肩上。她下了马,雪白的靴子踩在已有些泥泞的地上,轻推了玉子一把。玉子发出一阵不悦的嘶鸣,但还是抖了抖鬃毛,乖乖跑开了。 君权站在路边,拉着柱子,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拳。他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看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清楚自己这个皇帝到底怎么当的,如此失职还不自知,脑子里想的不是该如何玩就是如何打发时间。他忽觉得自己配不上书环,又赶紧摇头,把这个念头赶了出去,心里越发迫切地想知道书环的过往。 三人就这样静默地走着,玉子几乎隐在了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渐渐的,工腰总舵的轮廓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巨大的木制建筑,最东侧约有十丈高,刷着朱红的漆,向西则渐次变低,颜色也依次变化,直到最西侧只有丈余高的青绿色小码头,旁边竖着个石碑,上书“工腰总舵”四字,笔锋狂放不羁,更像用剑舞刻上去的。君权这才想起,柳家除了盛产成功商人之外,还盛产另一类人,剑客。虽不多,但每个时代的第一剑,必是柳姓之人。且,柳家祠堂正中就供奉着一把名剑,曳影。 曳影剑还有一个骇人的传闻,剑一出鞘,必得以活人相祭,至于祭法,自然是一死。以剑主为祭也不在话下。显然,这是一把灵智已开的利刃。传说八百年前的“七白”之一,“鬼”,就是曳影剑的第一任剑主,柳家对此不置可否。 再说回工腰总舵。 沿着芦湖湖岸,各色船只一字排开,由高到低,场面甚是壮阔。几乎所有的船都挂着柳家的旗子,即使个别没有挂的,也都是刚下水的新船。君权不禁暗暗点头,柳家在芦湖流域的垄断程度,确非虚传。 想到自己未来的岳家这么豪横,他不禁有种“爹娘,孩儿出息了”之感。因为前几任君帝都娶了普通百姓为后,柳家嫡女入宫,还是近百年的头一回。当然,百年前的柳家也还没有如今的势力。在这嫁娶全靠自愿,百姓安居乐业的年头,皇后的头衔并不吸引人,娶到大家族出身的女子,更是难事一桩。不过,为什么八百年来,出了百余位皇后,却没有一位来自予家。君权心知其中纠葛必不简单,又想到了那予家女。 很快,三人走到了绿色的舵头下,他们此行要横渡芦湖,前往芦平东侧的枕脖码头,再向东行,到北皋山脉和南岭群山的交界处,小团山去。 自八百年前起,小团山就一直是说书人口中的灵山,并非是求子求财灵验的“灵”,而是万物有灵的“灵”。据传,八百年前的“七白”之一,“柏”,就是生于小团山的树灵。比起同样是草木化灵的“魄”,“柏”要神秘的多。关于其余“六白”的话本,什么爱恨纠葛、兄弟反目、边缘恋歌、龙阳之好等等,数不胜数,只有“柏”,极少在话本中出现。人们只知这是一位通晓世间万物的异士,从八百年前就隐居小团山中,从未入世。故而,传闻中的“七白隐没”,实际只有“六白”,因这一“白”从未真正出现在人们视线之中。 据十七年前的芦东人所见,在君权降生那晚,一层强烈的白光笼罩了小团山,几日后才逐渐散去。老君帝猜测君家无后的因缘或许就在其中,也曾派人前往小团山调查。但派去的所有人都在山中绕了几日,一无所获地绕了出来。好似山中的主人并不希望被人打扰。 得知书环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小团山,君权自然十分愿意一同前往。想到如今缩居宫中的族人们和不断凋零枯竭的君家血脉,他心中黯然。 就在这时,有个柳氏青年打扮的男子从橙黄色调的木阁中出来,左右看了看,发现了他们。 “书环!你怎么在这儿?” 君权没想到,这人居然直接认出了书环,不禁暗忖,书环不会被柳家抓回去待嫁吧?于是偷眼去瞧书环的神情。 谁知书环并不慌乱,反而十分欣喜,像见了可靠的长辈一样,笑起来竟有几分乖巧和俏皮。 “一大哥!你也在这,我还以为见不到你呢。” 柳一大?这什么名字?柳家人取名这么随意的吗?君权十分奇怪。 “瞎胡闹,叫天哥,臭丫头,怎么和你泠姐学坏了。” 柳天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替书环掸去头上和肩上的积雪,笑得十分宠溺。柳家大小姐叫柳泠,二小姐叫柳泠泠,君权还以为柳天说的泠姐就是柳大小姐。只心想,柳家的取名方式好像真的有点微妙,照这个节奏,柳天的弟弟是不是该叫柳示,拆开就叫柳二小?幸好幸好,没有柳三小姐。 “没叫你‘柳一大该’就不错了,还不满意。” 柳天哈哈大笑,揉了揉书环的头,这才发现旁边站着两个不认识的人。 “这两位公子是?你朋友?” “见过柳大哥,我叫沈涟,这是刘柱,我们是书环的朋友。” 君权上前一步,做了一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路都拉着刘柱的手,赶紧放开。 刘柱如蒙大赦,方才一路气氛凝重,他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早已憋得脸都青了。直觉得还不如双人同骑呢。 “环儿对外人一向不太亲近,想来是冲撞到二位了,我在这里替她给你们赔个不是。我在家中行一,单名一个天字,方至而立,痴长二位几岁,若不嫌弃,二位公子跟着环儿喊我天哥就好。” 听到“冲撞”二字,君权眼皮直跳,心里直呼不敢不敢。 “我们此行要去枕脖码头,一大哥哥在这儿,那我就不用操心船的事儿了。” “枕脖码头?你们要去小团山么?” “师父有托,我得先把此事了了再走。” “走去哪?要我说,你就呆在柳家,呆一辈子也没事,哥会照看你的。” 君权眼皮又一跳,觉得追妻之路又漫长了一些。 “谢了,天哥,但我还是想出去走走看看,玉子也想念芦平的草场了。若走累了,定第一时间回你这儿来。” 君权心里泛酸,但自问没理由抗议。 “这就好,替我谢过你师父,那方子当真灵验。” 柳天搓搓手,心情很是不错。 “这么快?” “是啊,我也没料到,才调理了半个月,就诊出有喜了,若是个小子,娘也算是心愿得遂了。” “那我定赶在二弟的满月酒之前回来,盼了这么多年,一大和二小总算要凑齐了。” 君权大惊,心道,不会吧,真叫柳二小? “额...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二位,那未出世的柳二少爷不会就叫柳示吧?” “公子竟也知我们柳家婚约内情?正是,早几十年前就定好了,我叫柳天,二弟就叫柳示。若这一胎真是个小子,那爹娘成亲时立的约就圆满了。” “定是个弟弟。” “妹妹也是好的。” 不,还是弟弟吧,君权想到柳泠泠泠,不禁头皮发麻。 第六章 这是魏和 “啪”地一声,那橙黄木阁的门又开了,几个人聊着天走了出来。 “雁妹子,你说柳一大去哪儿了?怎么那么久还不回来?” “这,我哪知道啊?” “我赌一个玉响,肯定是书环妹妹来了,雁妹妹,赌不赌啊?” “你小点儿声,柳一大该听见了。信不信他这次把你身上的玉响全收走啊?” “哪能呢,我看这回柳一大应该走得挺远的,书环妹妹又不常来,哪能次次都是她来了。” “好像真的次次都是书环妹妹来,柳一大才一声不吭没影了的。” “这样么?那我押两个玉响!” “嘘!说了轻点儿,柳一大该听见了。” 此时雪下得更大了,柳天他们四人正在绿舵棚下临时避风,顺带叙旧。本就离橙木阁不远,只是两拨人互相瞧不见,这些话,柳天四人自然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宝刀不老啊,‘柳一大该’。” 书环笑得人都抖了起来。说来神奇,最初,只是因为有人喊柳天为“柳一大”,听的人生怕柳天听了不快,赶紧压低声音提醒,让他轻一点,结果柳天正巧路过,听了个正着,那两人落荒而逃。“柳一大该听见了”就是从这时起,不胫而走,逐渐成了“柳天必然会听到背后议论”的论断。但依然有些不信邪的人,总觉得这就是个运气问题,竟以此作赌,结果,赌“柳一大该”听见了的人统统赢了。“柳一大该”名声大噪,成了柳天的尊称。 “呵呵,过奖,过奖。” 柳天本人倒是对这个尊称不怎么感冒,在他眼里,背后议论他和赌博这两样,都不是好事,合该统统消失才好。 “他们找我有事,我先去一趟,我喊魏和来,你要什么样的船,或者了解些什么别的情况,问他就好。” 柳天拍了拍书环的头,顶着风雪就出去了。不一会儿,一个有点驼背的中年男子小跑着来了。 “书环小姐,沈公子,刘公子,这边请。” 这人天生一副公鸭嗓,和书环差不多高,眼睛是细小的一条缝儿,嘴唇扁扁的,长相有些滑稽。他热情地引着三人就近去了绿厢的暖阁,还连声道要不是风雪太大就带书环小姐去最豪华的赤阁了还请书环小姐不要怪罪云云。 “我怎么觉着他有点儿怕你?”趁着那人先一步进屋,君权凑到书环耳边悄悄问道。 “干什么,我可没打过他。” “但你肯定没给他好脸色。” “这个你待会儿就知道了。”书环意味深长地看了君权一眼。 三人走进暖阁,立时觉得舒服不少,纷纷脱下御寒的外袍,各自找地方坐定。柱子暗自咋舌,心道柳家建筑果真处处散发着金钱的气息。 然后,魏和坐在三人对面,三人看着魏和,魏和也看着三人,良久,魏和努力睁大眼睛继续看着三人,君权挑挑眉,靠在椅子里,也继续看他。书环本就不想看,只靠在一旁等着。柱子还在感叹这屋里的装饰真富贵。 魏和咂了一下嘴,一只手从胸前甩起来,在空中摊了个虚无的小煎饼。 “额...公子...小姐?您们喊我来,又不说话,这是为何呢?” 君权转头去看书环,却见书环一副看戏的神情,仿佛在说,“开始了”。君权不明所以,清了清嗓子,决定自己探究。 “咳咳,我们要一艘船。” “嗯,船,这是为何?” “渡水。” “啊,那是自然的,渡水,这是为何呢?” “这和你有关系吗?” “啊,小人只是在问借船的事儿,公子火气这么大,又是为何呢? “......” 柳天派他来,真的是在帮我们去小团山吗?君权努力说服自己冷静。 “公子您看,又不说话了,这是为何呢?” “我...”君权感觉自己公认的好脾性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啊不,不是看,是听,我最近总分不清“看”和“听”,也不知到底是为何。” 君权用手抵住两侧颧骨,努力不让自己的头直直垂下来。 书环闷闷地笑起来,柱子听她笑了,这才回过神,见自家公子满身丧气,有点疑惑,看向魏和。 魏和见有人看他,掰了掰身下的座儿,让自己正对着刘柱,两手放在膝盖上,十分乖巧认真的模样。 “额...我该说什么?” 柱子一脸茫然。 “您不如仔细想想,喊我过来,究竟是为何呢?” 这时,门“哗拉”一声打开了,正是柳天。 “怎么样,确定好要哪条船了吗?” 柳天一面拍落肩上的雪一面走进来,门“哐”地一声在他背后合上。一室宁静。 “怎么了,这氛围?魏和?” 君权直想跳起来大骂“你怎么也开始‘为何’‘为何’了”,才发现他是在叫魏和的名字。 魏和一脸委屈,两手在膝盖上一拍,站起身来。 “我倒要问问大少爷,喊我来被这三人质问一番,到底是为何?” 君权瞪大眼睛,不知自己刚刚到底怎么“质问”他了。 “魏和,你老毛病又犯了。得,这事儿交给我,你先去休息吧。” 柳天知道怎么回事儿了,魏和是总舵效率最高的管事,但是从不擅长应对不懂规矩的新客,思维形成了定式之后,不按顺序告诉他几人几时去哪多大的船,他就会非常困惑。 魏和气鼓鼓地走了。柳天走到书环身边,书环正靠在皮椅上装睡。 “丫头,又使坏了?” 书环这才“刚刚睡醒”,“迷迷糊糊”道:“啊,怎么了,我刚刚很困,进屋就睡过去了。哥,你这儿真舒服。” 分明刚才还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会儿居然装睡,还撒起娇来。君权大跌眼镜,暗道书环你到底还有多少种样子是我没见过的? “好了,别闹,知道这里舒服就别到处乱跑,让我担心。这次就你们三人,还有玉子和那小黑马?” “嗯。” “知道了,我给你们安排,明早出发,大约十日的水路,你趁这会儿收拾点打发时间的东西带上,别闲坏了。” 君权原本还在暗叹,听到“十日的水路”立刻回过神来。十日,来回少说得二十日,也不知礼部老头们的效率如何,可别没等自己回去就开始选秀了。时隔多日,君权终于满心罪过地想起了还在宫里苦哈哈假扮自己的沈涟。 第七章 白毛飞鸡 雪终于停了,君权探头出去看了看天色,心道雪后果真冷了不少。勾勾手指,柱子就凑了过来。 “从这儿回宫去,给沈涟递个消息,天亮前赶回来,应该来得及。” 君权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原本三人只定了二十日为期,如今却要月余,秉着坑谁不能坑兄弟的原则,君权决定还是让柱子亲自走一趟,若情况不对,他就找个理由跑路,先回宫解围。 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柱子骑着那匹小黑马回来了,身后还挂着两个大笼子,君权只看到一侧,那笼子是空的,另一侧看不清。 柱子下了马,向君权走过去,但小心翼翼的,像个孕妇。 “怎么了,有情况吗?” 柱子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团雪白毛绒的东西,君权凑近一看,是只鸽子,毛都被柱子捂乱了,看着蔫头搭脑的,也不知活不活的成。 “你捂着只死鸽子干嘛?” 柱子惶恐,连连说不,额角直冒汗。 “可不能,可不能死了呀,这是涟兄特地交代了的,唯一一只取了名儿的鸽子,他说,就算其他鸽子不认路,它也肯定能飞回他身边的。” 君权指了指这半死不活的鸽子,表示怀疑。 “给鸽子取名?什么名?” 柱子挠着头想了想。 “好像,叫什么小灵儿的。” 柳天和书环正从屋里出来,远远听了,都是一惊,快步过来。 柳天直接问道:“什么小灵儿?小灵儿怎么了?” 柱子张嘴“啊”了一下,没料到小灵儿居然真的那么珍惜,连柳大少爷和余小姐都如此关心,一时觉得自己有眼不识鸽子,心里给小灵儿磕了一头,这一路上真是得罪了。 那二人见是只鸽子,心里松了一口气,说来,柳天一直觉得柳泠泠此番进宫十分不妥,所以近来总在暗里打听,看是不是有人私下议论,耳朵对“小玲儿”这三个字甚是敏感。 “哦,这个,交给我吧,我这儿有人会治,保准出发前就能活蹦乱跳的。” 柳天把小灵儿接过来,转身就去找人了。书环凑过去摸了小灵儿一下,立刻皱了眉,心道这鸽子怎么像去咸菜缸里腌了一遭,盐津津的。 见人走远了,君权才继续问柱子话。 “他还说什么了没有?” “哦,有说,他说这鸽子是他花了好大功夫才训出来的,要咱们宝贝着点儿,尤其是小灵儿,这几日都是窝在他心口上睡的,一定要好好爱护。” 既然这么宝贝为什么还要送出来给我们...君权有些无法理解新晋训鸽大师沈涟的思路。 “他说,虽然小灵儿很宝贝,但也很聪明,如果咱掉进什么阴沟地缝的,其他鸽子或许不行,但小灵儿九成能飞回去告诉他,他好来捞咱。” 君权咋舌,心道可真是难为他了...每天假扮自己尚不嫌累,竟然还抽空训鸽子只为确保他们的安全,真是绝世好兄弟。 “那又是什么,你带个空笼子来干嘛?他交代你遇见猛兽就把自己关进去等他来吗?” 柱子连连摇头,有点不好意思。 “他训了几十只鸽子...说,担心我们不够用,就全让我带来了,足足装了两笼子。” 怎么又是鸽子...沈涟这几日假扮自己,真的没出事吗?怎么好像有点柱化了? 君权指了指那只空的,示意柱子继续解释。 “哦...就是,我带着笼子不方便钻狗洞,就,就从正门出去了。” ??? “然,然后呢?” “侍卫大哥们围了过来,问我干嘛去...” 君权惊得一佛升天,以为彻底暴露了。 “然,然后我说,回家去...种会儿地...” 君权松了一口气,心里大赞柱子机智。可还没完。 “然后他们问我为什么带那么多信鸽。” 君权的心又沉了下去,感觉这回真要完蛋了。 “我说,这不是信鸽,是沈涟新养出来的品种,白,白毛飞鸡。他们说沈兄弟养的东西总是最好吃的,就掏钱问我买。我,我,我抵不过,被他们抢着买走了一笼,有人没买到,还要开另一笼,我死也不让,结果他们说我小气......” 那语气,竟是委屈得要哭了。 君权赶紧靠过去揽住柱子的肩膀,一边安慰一边赞道:“没事......真有你的,真的。” 罪过罪过,只可怜了那些信鸽,君权指天发誓,这辈子都不吃白毛飞鸡。 第八章 锦书山河 //本文篇名笔者并不满意,后续会改// 上了船后,书环主动承担起小灵儿的养护工作,小灵儿也与她投缘,成日窝在她身边。书环就顺势给它整理羽毛,喂食谷米。不过三五日,小灵儿就变成了个白胖毛绒的大团子。也不知道还飞不飞得动。 因为成日抱着小灵儿,玉子对书环稍稍有点意见,总在船舱里蹶蹄子闹脾气,一回还差点咬住小灵儿。 小灵儿黏书环黏得紧,于是正好“成日闲着不干事”的君权,暂时担负起了玉子的洗刷投喂工作。那无人问津的小黑马,自然由柱子负责。 三人分头伺候各自的小祖宗,十天的水路倒也不难打发。 到上岸时,玉子已被君权彻底驯服。因对书环有气,反而更亲近君权一些。有事没事围着君权又蹦又跳,求蹭求抱,君权一抱它,它就拿大眼睛偷偷去瞧书环。也是个爱吃醋的孩子,君权心里笑道。 于是,当三人又要开始骑马赶路时,情况发生了变化。玉子不让书环骑,非得把缰绳塞到君权手里。小黑马把头靠在柱子头上,和他一起看戏。小灵儿很灵性地直往书环衣服里钻,被书环挡了几手,生了气,突突突钻得更猛。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额,要不,试试我把着缰绳,你和我一起骑玉子?” 小黑马再一次拒绝了书环之后,君权小小声地建议道。虽然这个结果听起来很美好,但天地良心,他绝不曾肖想真这么干。 书环又挡了小灵儿一记,面色发黑。 “你想得倒美。” 半刻后。 君权骑着玉子,前面坐着书环,中间隔了个斗大的小灵儿。他猿臂长舒,握着特长版缰绳,缰绳里兜着玉环。画面,一时不知该说美还是不美。 三人就这么赶着路,从太阳初升直到星光乍现,前路变得模糊起来,小团山却已经气势恢宏地占据了他们全部的视野。 突然,玉子像是受了惊吓,猛地扬起前蹄,几乎立了起来。君权和书环都不曾料到,摔了个满怀,小灵儿惊叫半声,立时被压得七荤八素。说什么来着,少吃多动,就是不听,这就是下场。 君权见势不可控,便干脆松开缰绳,推开小灵儿,眼疾手快地把书环从缰绳里套出来,护在怀里。落地打了好几个滚,这才停下。 尾巴骨疼,这是君权的第一感受,想来先前摔的那一下造成了长期损伤。睁眼,书环正被自己紧紧箍在怀里,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着水光,尽在咫尺。 他侧过脸,避开书环咳了两声,这才放开她,又小心地扶了她一把——这次扶的是手臂。 “多谢。” 书环背对着他,看不见亦听不出情绪。 “小团山界,看来我们已经到了。” “不等明日天亮了再上山吗?” “师父说不必,小团山内不分昼夜,全凭山主心情,我们直接进去就好。” 君权点头,跟着书环向前走去。 谁知,刚走几步,眼前一阵瞎眼的光,好不容易适应过来,竟已是晴空白昼代替星空黑夜,鸟兽虫鸣代替风声水汩。 这是君权从未见过的另一方天地。 君权正想向书环打听她师父到底是何许人也,竟知道进入山界之法。 却发现,这里只有自己一人。 这是怎么了?他心中疑惑。 “你来了。” 那声音的主人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不紧不慢地介绍起来。 “这里是小团山白王庭,我等你很久了。” 一个苍白高瘦的男子从薄雾中化出形来,却正是书环的师父。 “我名万雾,人常称我为‘柏’。请你来此处,是一位故人所托。” 万雾侧身挥袖,如泼墨作画,只手上缺一支笔。周围景象随袖而变,成了一座昏暗的四方庭院。 他手里凝了个莹光团子,把庭院照得亮一些。 “这个,是那位故人要我给你的,” 不知何时,他手上已多了一叠金纸,约有半人高,从他腰际一直累到头顶。 “这是他以血为墨,一笔一画写下的手稿。不过字有些难认,我略略整理了一下,你看这卷就好,一样的。” 他将那叠金纸放到石台上,又将一卷沉甸甸的锦书递到君权手里。 君权一头雾水,依言接过,缓缓打开。 那锦书上写着一个人的故事。 在惊雷红光之中出生,身处族人凋零的困境,十七岁登基,立在月下,将栏杆拍遍,对山河吟诵。 他心中巨震,这少年,不正是他自己吗? 笔者事无巨细,沈涟、刘柱、柳泠泠、余书环......每一个人,每一个相识的场景,都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忽地抬头,不敢再看。 “你那故人,是谁?” 万雾似是知道他此时会问,早已等着。 “你。” 那声音仿佛跨越了八百年的光阴,一路穿行至此,激起他心中万千波澜,再难平息。 第九章 相思错认 “开什么玩笑?” 君权的声音都变了,说不清是疑惑,恐惧,无措,还是别的什么。 “这锦书,不仅写了你的过往,也写了你的将来。你不想知道内容吗?” 万雾淡淡地笑着,像说出约定的台词一样从容不迫。 “若不信,你就往后看上几行,离去之后,试验一番便是。” 万雾的话语像是某种无法抗拒的引导,君权不禁低下头去,还未反应过来,已读了几行。 “......万雾指引,君帝依行,读至三行,惊觉,停。” 他细数,真是三行。 “荒唐!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书环她,她如此厉害,怎会...?!” 那短短三行中,写明了书环遇险,被猛兽拖行,他拼命施救的过程。 “再过一刻,就会了。” 万雾依旧是淡淡的,仿佛书环与自己毫无关系。 “你不是他师父吗?你不是有能耐吗?如果她真会遇险,你怎能袖手旁观?此时还若无其事地和我闲话?” “并非闲话,这些话,你手里的锦书都记着。” 君权觉得自己要疯了。 “她真会遇险?” “是。” “你当真不管?” “我管不了。” “若我不去,她会如何?” “你大可试试。” 君权猛地把锦书挥落在地。 “...让我出去。” 话音刚落,眼前景致逐渐模糊,白昼退去,星夜归来。 书环就在他面前。 他惶然,两步过去揽她入怀,双臂微颤。书环未曾料到他会如此动作,一时愣住。 “你没事吧,你方才去哪了?” 此刻他万分感谢上天,让自己还有机会,证明那锦书所写是错的,证明书环是不会出事的。 他没有发现,自己对书环的感情悄然转变了,他原把不甘与傲气错认作是男女之情。而此时的书环,在他心里就和沈涟刘柱一样,是玩伴,是好友。自他出生起,身旁除了逐渐衰老的族人,就只有沈涟和刘柱陪伴,一道长大,亲如兄弟。而书环,是闯入他世界的第三个人,如他一样正值少年的人。 可此时,他又错把这样的情感,错认作男女之情了。 “没事,你怎么了?我和柱子就在此处,师父来了,让我们在此地等待,他有事单独与你谈谈。” 书环觉出他情绪有异,按下打人的冲动,有些僵硬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好了,发生什么了?” “从现在起,你不要离开我身旁一步,一步都不行,知道吗?” 他不是在询问,是在命令。 “...好。” 他这才放开她,但依然紧紧牵着她一只手,垂着头,神色不明。 还有一刻钟,一刻钟就可以了。 书环默然,良久,反握住他的。 “别怕,无论发生什么,还有我的拳头呢。” 他一怔,抬起头来看向她。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惶惑不安,他以往,总是骄傲坚定的。 “我怕,怕的就是你这双拳头。” 他很想问问她,难道她就没有想过,自己的拳头也会有不奏效的一天? 他此刻还在害怕,怕那三行字,是真的。 他用自己的双手捧住她的。修长的大手,将纤细的小手紧紧护在手心。 “你不会有事的。” “我自然不会有事。” 她看着他,镇定从容。 第十章 人形猛兽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君权心生警惕,将书环护在身后。 来人一男一女,具一身黑衣,没有额外的装饰。两匹黑马极为高大,暗红的皮毛浮着诡异的光泽。 书环见了,瞳孔一缩,将君权的手攥得更紧了,似是想走,但偏偏,脚就这么钉在地上。他回头看她一眼,她正死死盯着那女子,脸色煞白,紧咬着唇,已隐隐渗出血来。 “你果然在这里,舒儿说她在工腰见到你了。这么久了,你还要躲着我们吗?你知道我们有多伤心?找了你多久吗?” 那人似是想以情感之,却将一番话说得阴阳怪气。那马长“哧”一声,前后跺了几脚。 “我不需要知道,你们想白费力气做无用功,与我无关。” 她向来凌厉的一双拳头却没有攥起,反而双手都抓着君权,竟隐隐向他身后躲去。 月光被云层遮住一半,从北皋扑来的寒风被小团山阻了一道,“呼呼”地围着他们打转。 黑马长啸一声,那两人已驱马上前,但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书环。惨淡的月光打在那男子脸上,如同从炼狱爬出来的恶鬼。 可这世上没有恶鬼,只有人会是这副模样。 “你不回去,就是因为在外头找了男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敢这样和我说话?” 男子面上罩着一层寒霜,如同正在伺机发动的猛兽。君权戒备地盯着他,不敢有丝毫疏忽。更没有闲暇去思考,这人到底为何而来,这些没头没尾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书环放开一只手,终于攥了拳,那拳头藏在身侧,浑身紧绷。几丝额发扫过她眼前,眼底尽是挣扎与凄惶。 “别再闹了,大哥很想你,你回去之后,我们一家和美,共享天伦之乐,不比在外头和不明底细的男人厮混好得多?家里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大伯家那小子也很喜欢你...” 书环怒极反笑,轻啐一口,神色嫌恶,像听了天底下最无稽的笑话,拉着君权退开几步。右肩却抵上他的左肩,像是想找什么倚靠。君权知她此时心乱,也紧紧靠住她,以示回应。 “滚开。” 那人勒马扬起前蹄,马尖锐地嘶鸣一声,书环不禁又退两步,玉子在一旁愤怒地喘着粗气,但也不敢上前。那人脚上的马钉尖锐锋利,在夜色下闪着骇人的光。 “这就害怕了?所以我说,你也是天生的软骨头,在外流浪要吃亏的,回家来吧。” “你们再不滚我就——”书环怒极,攥着拳蓄势待发。 “怎么,还想打我?” “白眼狼。” 这三个字就像一句咒语,书环的拳头一松,失神了一瞬。 那人似乎早等着这一刻,抡起长臂猛地一甩,一个细长的物什脱手而出,套上了书环的脖子。 竟是套马索。 那人见状,“驾”地一声,戴着马钉的脚猛地一踢,黑马尖啸一声,跑了起来。 君权没料到还会有这样肮脏的手段,眼看书环就要被扯走,立刻往前扑过去,死死拽住绳子,一手护住书环的头,拿自己的身体垫在下面,试图把套马索摘掉。可太迟了,套马索已收紧,回退不得。 “柱子!!”他大呼,如今只有柱子能帮上忙了。 书环被勒住,双手紧紧拽着脖子上的绳索,颈侧被勒出血来,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像是在说“放”。她隐隐感到有衣物破碎和皮肉撕裂的声音,但她身上并不痛,就知道君权正在经历什么。 套马索收紧之后极难摘除,况又是疾行的状态,两人被拖出去很远,路上尖石沙砾,此时都化作利刃像君权身上劈来。他只觉得左肩被猛地一撞,脱了力道,再难拽住绳索。可他拼死用另一只手拽住,口鼻充斥着血腥味,双目通红,咬牙死撑。 可恶,到底该怎么办!君权此时只恨没能多看几行,如果多看几行,或许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眼前忽闪过那予家女的身影,绝望凄惨,独自挣扎。不会的,书环不会的,他不会允许书环变成那样! 可他究竟能做什么!除了和书环一起被拖行,迟早力竭脱手。 他还能做什么! 一股强烈的悔意从他心里升起,他知道,这是他自己一手导致的绝境。 他疏忽了,因他不曾怀疑,太平盛世原来也有阴沟腐虫,暗中苟活,茹毛饮血。 他原以为所谓的猛兽是山中虎狼,千防万防,却没想到,所谓猛兽竟是险恶人心。 可他早就该想到了。 从见到那位予家女开始,他就已经想到了。 可是他天真了,胆怯了。在腥臭的现实面前,他选择等待。 等人告诉他,这是一场误会。 这样他就可以继续逍遥自在,安逸快活。 他还幻想着,那些不堪的、惨痛的回忆,是可以背过身去,就自己消亡的。 只要可以解释,也总能要到解释的。 可如今,他一直逃避的东西化为了实体,堵住了他的去路,像镜子一样,映出了他愚蠢的脸。 他悔,也无用。 第十一章 沈涟涟到 马鸣人啸,绳断力弛。 两人在草地上滑行了一段,停了下来。耳边似有刀剑铿锵,烈马嘶鸣之声。但君权已力竭,只勉强将马索从书环脖子上取下,便瘫软在地动弹不得了。 很快,打斗声平息了,一人箭步过来,神色慌张地看着他,竟是君权自己的脸。 他惊得瞪大眼睛,心想这世上难道真有另一个自己,才听到沈涟焦急的声音。 “陛!...崽子,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难为他临危不乱还能想出这么个不暴露君权身份的圆法,但好像暴露了他平时看话本的选类。 方才情况紧急,小黑马和玉子都在远处,柱子两只脚追不上那两匹黑马,换成四只脚还是追不上,急得满脸通红,仿佛五脏六腑都在烧,但自己依然屁用没有,恨不得献祭生命召唤天雷地火劈死前面那两个杀千刀的混蛋,但这只是话本里的桥段。 待沈涟提剑杀来,一剑斩断了绳索,两掌劈翻了黑马,三脚踹晕了那两个杀千刀的混蛋时,柱子还在远处捶地自艾。 危况得解,四人都是心有余悸,书环一直用手抓着绳索,并没有真的被死死勒住,此时喘了几口气,已能坐起来了,只是颈侧两道触目惊心的勒痕,混杂着泥屑。竟有几分凌虐的美感。 沈涟见君权瘫软在地,伸手去扶,一扶,才发现根本无处下手。他后背衣物全都划烂了,大片的血肉翻卷起来,几处被利石撞过的地方几能看见白骨,鲜血淋漓,若不是他的身体还在微微起伏,沈涟就要去探他鼻息了。 这时,君权虚弱地咳了一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沈涟见他还有意识,赶紧掏出九命丹,碾碎了,送到他嘴里,再喂了一点清水。 咽下丹丸,他脸上的血色终于回来了一些,眼睛已能完全张开了。 “咳,没事,死不了。”毕竟锦书还有那么长的内容没有看,想来结局不是死在今天。 “不愧是九命丹,我感觉又活过来了。呕。”说着就吐了一口血。 “你本来也没死。我能扶你起来吗,给你背后上点速愈粉。” 沈涟掏出帕子给他擦嘴,试探着去扶他左肩,柱子终于追上来了,气喘吁吁地去扶他右肩。 “嘶!” 二人忙停手。 “继续,继续,也没那么疼。” 君权这才坐了起来。 “书环,你没事吧,那两个人你准备怎么办?” 柱子和沈涟在替他处理伤口,他一时无事,对着书环问道。 书环正紧张地盯着他们处理伤口,听他问到“那两个人”,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抱歉,这次是我拖累你了。” “客气什么。” 我以后要娶你,自然也要让你有命嫁给我啊,这倒算不上什么拖累。君权心想。 况且,这情况本就是“自己”导致的。他又想起那锦书,不知写那锦书的人,为什么要把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那两个人,我再去打晕一点,丢在这儿吧。等你好些了,我们就走。 “好。” 尽管还有很多问题,但见她神色黯然,君权不忍细问。 一炷香后,沈涟背着打好绷带的君权,用轻功与两匹马并行,四人快速向最近的城镇赶去。 随便找了一家有空房的客栈,叮嘱书环好好歇息之后,三人聚在另一间客房里。 “说吧,你怎么过来的?”君权向毛毛虫一样扭过去,将头枕在沈涟腿上,一脸好奇。 沈涟满脸“我还没问你怎么回事你倒先盘问起我来了”,从怀里掏出一只鸽子。 正是小灵儿。不过比起早上圆滚滚的模样,现在的小灵儿瘦得像纸糊的一样。 “说了小灵儿不是普通的鸽子。”沈涟摇摇头,一副“你们有眼不识鸽子”的模样。 “难不成小灵儿真是白毛飞鸡?”柱子脱口道。 “什么白毛飞鸡?”沈涟很困惑。 “没什么没什么,您继续。”君权挥挥手示意沈涟别管柱子的瞎说八道。 “小灵儿是鸽灵,能穿越空间,也能带着物件穿越空间。” “就是有点费膘。”说着心疼地撸了小灵儿两把。 “还有正等好事?你哪捡来的?” “什么捡来的,它有灵性,自己飞来找我的。”其实是小铃儿送的,但这话他不好意思说。 “厉害呀沈兄,你怎么文武双绝,连运气都那么好,还让不让我们活了。”君权心里酸酸的。 “没我,你能活?”沈涟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第十二章 君帝许婚 “不过,既然我过来了,你就必须立刻启程回宫。”沈涟摸了摸瘦骨嶙峋的小灵儿,它虚弱地“咕”了一声,显然已经没膘支撑下一次空间穿越了。 “我知道,明早和书环交代一下,咱们就出发。” “想好怎么和阁老们解释了吗?” 皇帝在寝殿待得好好的,突然失踪十余天,也不知回去的时候会不会正好赶上自己的丧事。君权一阵头疼。 翌日。 “这就回去了吗?也好,路上当心。”书环对此并不惊讶。 “那两人恐怕还会继续找你,你在这里不安全,不如和我们一道。” “不必了,我已给天哥传了信,他过几日会来接我。这里的事,我还要亲自料理。”她眼里闪过狠戾的神色,但很快就消失了,君权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是沈涟。 “哦,忘记介绍了,这位是我的,额,孪生哥哥,叫沈涟涟。” 沈涟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觉得这个名字十分没有诚意。 “想不到沈家也兴这种起名风格,想必家父家母也是有趣的人。”书环笑了笑。 君权眼前浮现出沈家大叔大姨那两张不苟言笑的脸,嘴角抽了抽。 “过几日,天哥接你回京城吗?” “嗯,有些东西,逃是逃不掉的。” 君权想起昨夜沈涟说的,选秀名单上依然有柳二小姐的名字,心中有些期待。 “那我们皇城见。” “好。” 话别后,三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枕脖码头,租了条小船,带着小黑马和小灵儿,一路破浪飞驰,向皇城赶去。 五天后,几乎快被船颠死了的君权三人终于上了岸,心道以后还是多给小灵儿攒点膘,也好省了这般颠簸之苦。 还没入城,三人就听到了百姓们的议论。 “不是说皇帝是微服私访吗?怎么还要派兵到处寻他?” “阁老们不同意?难道皇帝是自己跑出来的?” “听说选秀名单都确定好了,刚送到皇帝手上,第二日,人竟然没了!” “莫不是对名单不满意?自己去会意中人了?” “八九不离十......” 沈涟脸色有点黑,没说什么,脚下却加快了。 傍晚,暮色西沉,宫门外的女帝像被染成金棕色,用玛瑙制成的眼睛像极了书环。但没人发现,那女君像的左踝处,露出了小半朵银花。 三人回到了皇宫。不多时,阁老们并礼部老头们气呼呼地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啊!干什么去了?本来都说好了名单定好就选秀,你这会儿跑出去干嘛?找刺激啊?”果不其然劈头盖脸一顿骂。 “这么快就选秀?”君权一愣,也不知道书环出发回来了没有。 “废话!不然呢?等选秀名单里的姑娘们都成亲了再选秀?”尚书老头胡子吹得老高。 不敢不敢,我可没这嗜好,君权汗颜。 “就明日!你给我在这儿好好呆着,沈涟刘柱你俩小子!把皇帝看好,别再整些幺蛾子了!”说着老头们气呼呼地准备离开。 “等等!” 老头们似乎没料到君权还会留他们,都惊讶地回过头看他。 “我觉得,额...不必当面选秀了,我看着名单定人就好。”如果当面选,书环大概来不了吧,他心想。 “哟,你小子出宫真是为了会佳人?” “呵呵...大概,差不多吧。” “是哪家姑娘啊?”老头们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起来。 “柳家二小姐,柳泠泠。其他姑娘就不必了。”君权神色郑重,不顾背伤未愈,向大臣们深深一拜,“诸位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此次朕意已决,愿与柳二姑娘举案齐眉,长厢厮守,万望成全。” 送走了八卦的老臣们,寝殿里只剩下君沈刘三人。 “你见过柳二姑娘了?”沈涟疑惑道。 “书环就是柳二姑娘。” “她不是姓余吗?化名?” “正是。” “你想好了?我看过名单,这次选秀也有几位和柳二姑娘齐名的大家小姐。” “想好了,不能再好了。” 君权眼神熠熠,好像再没有比这更让他愉悦的事了。 待书环入宫,自己也能用皇家之力替她解决那些污糟事了,他想着。 不知那锦书是如何描述自己成亲后的生活的,他心里痒痒。却不知,自己已一脚踏入泥潭深渊,再也无法抽身了。 第十三章 新婚之夜 君子元年三月初三,新帝大婚,举国同庆。 君权一身红衣,高头大马,神采奕奕,身后一左一右跟着沈涟和柱子,十里红妆。道路两旁挤满了人,你一句我一句高喊着祝福的吉利话。孩童们钻到人群的最前面,像小鸡一样低头捡着仪仗队伍里洒出来的喜糖玉钱金稞子,许多孩子都捡了一大捧,高兴地跳起来炫耀,一跳,又洒了一半,赶紧低头继续捡。这般万人空巷的场面,几十年都不曾有过了。 沈涟骑着低一头的马跟在君权身后,尽量摆出最优雅的微笑,不着痕迹地扫视着两侧的人群,试图找到小铃儿的身影。小灵儿此时就停在他肩上,他本期望小灵儿能替自己找到小铃儿,可小灵儿毫无动静,蹲在那儿,只时不时“咕”一声,弄得沈涟反复期望又失望。 另一侧的刘柱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乐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整张脸红扑扑的,若也换上新郎服,指不定某些缺根筋的围观群众会把他当成新郎官。 迎亲队伍从皇宫一路行至柳府,路过那棵大树时,君权侧过头看了一眼。 那树上的叶子都落尽了,光秃秃的,在君家族人居住的旧址之间,显得荒凉而突兀。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万雾,突然很想看一看锦书的最后一句话。也许,不是什么圆满的结局。他一惊,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想什么,赶紧将这个不祥的念头抛到脑后。 今天,他就要迎娶书环了。江湖里的余书环,也是柳家的柳泠泠。 行至柳府,碍着身份,无人敢拦他,他大步进去,见之前给他开门的小厮露出惊讶的表情,捂着嘴飞快地跑了。 接过红绸,另一头是柳泠泠,戴着红盖头,与他一道向双亲敬茶。 这时,沈涟跟进堂内,小灵儿欢快地“咕”了一声,振翅欲向新娘子飞去。沈涟眼疾手快,冲上去一把抓住,惊了新娘子。她回头看他,隔着红绸,认出了他的轮廓。 沈涟看不清她的脸,但心里忽然抽痛了一下,小声道“你们继续”,抱着小灵儿退到一旁。 柳天也在堂上,见了君权,不无惊讶,一字眉挑了挑,向他点头致意。君权有些心虚,但也报之一笑。 新娘子上了轿,在敲锣打鼓中,缓缓向皇宫行进。 这一回,君权在那棵大树下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一时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树下空无一人。 皇城热闹依旧,但方才的艳阳天,隐隐有雷雨的征兆。君权的心沉沉的。 拜了天地,又在酒席上推杯换盏了一番,君权却好像在拖延着时间,迟迟不愿入洞房。直到每个族中长辈都催过一遍,他才揣着手,像寝殿走去。 寝殿也是一片鲜红,吉利得很。新娘就坐在床边,戴着盖头,一动不动。 他接过秤杆,那是一柄描金绘银的秤杆,一头镶着一朵小小的银花,有些刺目。 他走过去,深息了一口气,缓缓挑起盖头。 女子眉淡如烟,睫如蝉翼,肤白若雪。 但,这不是她。 盖头下,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 他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第十四章 剑碎如意 “你是谁?”君权惊得大喊,最后一个字破了音。 柳泠泠被他突然的惊叫吓得呆住了,一张脸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本就抹了粉的脸更白了,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惧。 “来人!来人!!”他觉得,若不是自己喝多了,现下在做梦,就是自己看到了酒醉后产生的幻觉,身形一晃,倒退几步。 对,自己的酒量一向来...只能喝两斤半的。 沈涟和柱子就在殿外,听他突然惊叫,以为出了什么岔子,“哐”地一声推开殿门冲进来。寒风灌入,将殿内的暖意驱得一干二净。 只见君权一手扶额,一手猛扇自己巴掌,张开眼,却见还是这张陌生的脸。 他指着床上坐着的那人,面色苍白至极,浑身战栗着,像个迷失在数九寒天里的无助旅人。 “她是谁?书环呢?!柳家敢塞个替身来这儿当皇后?!”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他又怒又笑,几乎癫狂。 柳泠泠听见“书环”二字,猛地站起来。 “书环?” 她心中微怔,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 “你见过书环了?” 她攥着手帕,向君权靠近几步。 沈涟正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定睛一看,僵在了原地。 良久,他才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对着她。 “是你?!” 殿内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有柱子一脸迷茫但大气不敢出地瞪着青蛙眼,忍不住挠挠头。 半晌,柳泠泠深吸一口气,决定率先打破僵局。 “陛下,您出宫那几日,我请求父亲让我进宫,想在选秀前看一眼您的模样。书环在那时依我所求,在柳府假扮二小姐。想必,您是在那时候见到了书环?” 她不忍去看沈涟,逼迫自己正视君权,咬牙说出了这番话。 “不可能。” 君权大睁着眼,额角青筋浮现。 “不可能,我要去见她。” 她不会的,她就是,就是...... 他忽想起她说的话。 “我本就叫余书环。” 她真的,本就叫余书环。 血丝爬上双眼,寒意漫向四肢。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蠢货。 明明那么多次,那么多次,她都表现出来了,她不是柳家二小姐。可为什么,他全都下意识忽略了? 他猛地抬起头,大步向殿外冲去。沈涟反应快,立刻冲过去,拦在他面前。 “让开。”他眼里布满血丝,神情木然,又带着一丝癫狂。 “你疯了?你现在出去,皇家要被耻笑,柳家更要被耻笑!你要让真正的柳二小姐这一辈子都活在人们的议论中吗?!” 念到“真正的柳二小姐”这几个字时,他心中发麻,一阵说不清的感觉从心底扩散开来,刺痛的,酸胀的。 “让开,我说最后一遍。” 他拔剑了。那是一把放在金丝木架上的黑铁剑,剑身没有一丝反光,黑得瘆人。 沈涟和刘柱都没有佩剑进殿,未料到他如此动作,下意识退开一步。此时的君权,好像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是他们不曾认识过的人。 君权提着剑,继续向殿外走去。 沈涟回头看了柳泠泠一眼,她朱唇微启,目露担忧。 他心一横,转过头去,箭步上前,劈手就去夺剑。 君权反手一剑。 沈涟未料到他真会出剑,右手被砍中,立时鲜血直流,钻心的痛让他闷哼一声,向后退了几步,撞在多宝柜上。“啪”地一声,一支玉如意摔落在地,碎在他脚边。 君权这才清醒了几分,惶然地看着沈涟,神色歉疚,又是挣扎。 “对不起。” “但我必须要去见她。” 说罢,消失在乌云敝月的夜色中。 他一路疾行,挥剑喝退了想要阻拦的侍卫,径直向那棵大树奔去。 他心里有强烈的预感,她一定就在那里。 头顶隐隐有雷声轰隆,暴雨就要来了。 终于,他看到了那棵树。 树下,立着一个女子,衣袂翻飞。她靠着树,静静地立在那里。 他本想不顾一切地大喊她的名字,可忽然哽住了。 他站在离她几丈远的地方,忽觉得,她就该这样独自立在旷野之上。 但这次,是她率先走向了他。 她走到他身前一丈远处,向他伸出手,就像还牙那日一般,他依然不知该如何动作。 “愣着干嘛?还不过来?” 她嘴角上扬,语调轻缓。 他这才举步向她走去。 “怎么了?多日不见,想我想得不会说话了?” 这是书环第一次和他嬉皮笑脸,可他开心不起来,也笑不出来。 “是,我很想你。” 他木木地答道,一时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想做什么。 “你提着剑干嘛?和人打架了?”她语气轻快,神态自然。 君权一愣,想起方才劈伤沈涟的那一剑,剧烈地颤抖起来。 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 他猛地上前将书环紧紧抱住。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书环靠在他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哄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 “书环,跟我离开好不好?” 他的声音颤抖着。 他其实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书环跟他离开了又要去哪里,他的心已经彻底乱了。 “不好。” 他浑身一僵,绝望从心底升起,爬遍全身。 黑云之中,积蓄已久的暴雨,倾盆而下。 第十五章 戴环献书 “你先缓一缓,听我讲讲我的故事吧。” 书环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拉过他一只手,领着他向不远处的一间棚屋走去。君权有些踉跄,她缓下速度,陪着他一步步地走。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了,这间棚屋非常破败,但尚可避雨。棚屋的一角,有一处废旧的木床,脏兮兮的,满是灰尘。书环浑不在意,坐了上去。君权木木地,也跟着坐到她身边。 “我曾经,在这里断断续续地住过一年。那时候,大概五六岁吧。” 她身子向后倾,双手撑在木床上,仰着头,望着摇摇晃晃的棚顶,平静地回忆着。 君权心中的寒意退去一些,静静地听着她说。 “之前没有告诉你,其实,我是予家人。” 她转过头,看着他笑了一笑,似是玩笑一般地说道: “我也是一个生来下贱的人。” 他心中微怔,脑海中忽然一片清明,许多画面连成一片,成了完整的因果。他侧过身,认真地看着她的侧脸。 没有悲伤,也没有悔恨,只有淡淡的笑意。 “你知道书环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予家女子多会佩戴玉环,有些是从小就套在脖子上的,和芦南见到的那位女子一样。她脸上的凹痕,就是幼时被强迫戴上玉环时勒出来的。” “孩子的头骨软一些,好戴。” 他呼吸一滞。 “我母亲好一些,她是被割破了耳垂,戴上玉环之后,又将皮肉缝上,这才有的第一个玉环。” “就像这样的。”她指了指自己耳垂上的疤。 “她给我父亲献书时,耳垂上,嘴唇上,鼻翼上,都已戴上了这样的玉环。我父亲见她戴玉环的样子很美,就要了她。很快,就有了我。” “所以他给我取名予书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此时依然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改了姓,却始终没有将这满是烙印的名也一道改去。 “我父亲对我母亲时好时坏,心情不好时就拿软鞭抽她,将她打得遍体鳞伤。但泄了愤之后,他又会亲自下厨,给她做一顿爱吃的饭菜,温言软语地补偿,哄她高兴。” “比起那些被单纯作为宣泄工具用的予家女,我母亲其实过得不错了。她觉得,她和我父亲是相爱的,只是我父亲的脾气不好,需要她的宽容和理解。” “但我不这么觉得,待我懂事后,每每我母亲挨了打,在我面前默默流泪后,我总会逃出来,跑到这里,一连待上几天,渴了就喝点雨水,饿得受不了了再回去。” 她用指腹轻抚着身下的木床,感受这粗糙的,带着木刺的触感,眼里是怀念和追忆。 “我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予家女大多过得苦不堪言,动辄打骂,鞭笞,割耳,钉环,却也没人想着,要逃出来。明明予家的院墙那么矮,也无人会阻拦的,不是吗?” “明明予家之外的女子大多过得有尊严,有体面,为什么她们不逃?” 她语调微颤,克制着,不让自己的语气失控。但那双充满了绝望的眼睛出卖了她。 她停了一停,似又把这问题重新思索了一遍,身子微不可察地泄了点力,像是在叹息。 “但听着我母亲的哭诉,看着身边人的苦难,我渐渐明白了。” 她的手用力地扣着木床,指节发白。 “她们不知道出去之后,怎么面对自己这一身烙印,一身伤痕。如何解释,如何洒脱,如何被尊重。” “她们担不起失去一切从头再来的风险,也放不下予家男人心情好时施舍的那点甜。” “同一时刻,予家门里总有人会比她们更惨的,这份慰藉,对她们来说就足够了。” “鞭笞好过刺棍,刺滚好过烙铁,烙铁好过丧命。” “而丧了命的那些人,是不会比较的。” 她定定地望着君权的眼睛,神情悲哀而决绝,像是在说,“你能明白吗”。 “我知道,世上再难有比予家女身上更沉重的枷锁了。” “可我也能看见,你身上的枷锁,每个人身上的枷锁。” “我知道无人不有枷锁,这念头很傻,但我真的,痛恨枷锁。” “当我拼命地偷学了字,写好状纸要去府衙状告我父亲的恶行时,是我母亲跪在我面前求我的。” “她求我不要去,不要让我父亲获罪。很可笑是不是?但我母亲,她不能没有这个男人。” “这世上最难挣脱的枷锁,都是自己甘愿戴上的。” 君权心中巨震,想到了自己。 “所以那日我拦着你,没让你跟着予家女过去,因为我早就知道结果了。” “不过我比她幸运,我满身是伤地逃出来时,遇见的人是师父。” “他就在这里,替我疗伤,替我摘环,教我予家门之外的道理,教我如何用这双拳头保护自己,教我逃出去。如果改变不了我的母亲,那就一个人逃出去。” “幸好,我逃出来了。” 她又看向他,眼里亮亮的,分不清是泪还是光。那双眼睛就像一面剔透的镜子,倒映着人世间最惨淡的荒凉。 第十六章 君帝圆房 他微微张了张口,但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得继续默默听着。 “我不仅痛恨枷锁,也痛恨男人,所以当你告诉我,你喜欢我的时候,我真的忍得很辛苦。” “我真的想揍花你的脸,因为你说那话的神情,让我想起我的父亲。” 他心知会是如此,黯然地垂下头。 “可是,在小团山下,我又遇到他们的时候,我发现,原来拳头是不能解决所爱之人的。” “那是我父母,其实,他们在此之前,对我还不赖。” “从没有缺衣少食,我也没有挨打挨骂,连我身上的玉环也是最少的,只有两个。” “他们做的,只是让我亲眼看着,我的父亲殴打我的母亲,然后,我的母亲把悲伤和痛苦倒给我,再将笑容和理解交给他。” “仅仅是这样而已。” “所以那天,我听到他们喊我白眼狼的时候,我没能狠下心去防备。” “我在予家,是个令人羡慕的人。” “不知感恩,不懂回报的白眼狼。” “我那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死,又舍不得,想着或许,真的需要谁来救救我。”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忽然就没来由地喜欢上我,我也不在乎原因。” “我心非木石,甚至比常人更软几分。”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君权心道。 “他们来找我,让我发现我不能对所爱之人出拳。而后我又发现,再回忆过往之事时,我也无法说服自己对你拳脚相向了。” 君权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听着这一番让他措手不及的表白。 可不及他脸上的笑容绽开,就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但我心里的那个人,他说他叫沈涟。” 她嘴角忽地抽动了一下,似是不忍,语调中带着悲凉。 “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世界寂静了,雨声、雷声、木门摇晃的吱呀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他的呼吸声,和沉重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充斥了他所有的感官。 雨还在下,他们两人静默地并肩坐着。一人等着不愿等到的答案,一人含着说不出口的名字。 良久,手上的温暖将他的思绪从寂静的世界中抽离。书环握住了他的手。 “君权。”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你身上的枷锁很沉,很沉,你摆脱不了它们,也没人能替你摆脱它们。” “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放下那一切,就此离开的。你其实,是一个很骄傲,很有担当的人。” “所以我不会答应你,和你一起离开的。” 他心里升起一股力量,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的力量,这力量驱散了他所有的焦虑和不安。 “我会陪着你,在这太平盛世里,打破那些不应存在的枷锁。”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坚定,含着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也看着他的眼睛,那眼里的茫然无措逐渐重新被傲然坚毅的神色取代,这傲然的神色,自君权从小团山上回来后,就消失了,直到此刻。 两人此时都不明白,一人,将亲情错认作了爱情,而另一人,是将友情错认作爱情了。 但是,两人在一起就都会开心,这就够了。 夜半,君权身着大红喜服,走回了皇宫。侍卫们还记得他凶神恶煞挥剑突围的模样,纷纷退开几步让行。 行至寝宫,他缓下脚步,悄悄往殿里探头。沈涟和刘柱还在殿内,柳泠泠蹲在沈涟身旁,轻声劝慰着,余光瞥见君权来了,忙退开几步,神色如常地站到一旁。 看见沈涟裹着白纱的右手,君权心里满是歉疚,快步上前,近了,却又缓了下来,踌躇着,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是沈涟先开了口。 “还站着看什么看?你发疯把我砍伤了,还要我来求着你安慰我不成?” 他一番话说得阴阳怪气,显然气得很。但其实他心里有几分欣喜,因为君权的神色看起来好多了。 “真的...对不住啊,我,我错了...你没事吧?” “没事个屁啊!你憋半天就憋出这么点废话吗?”沈涟暴躁道。 见沈涟并没有真的怪罪自己,君权心中感动,想到身边还有这么多人无条件地信任着自己,支撑着自己,他忽觉得,前路也并不是那么难走。 “怎么样?事情解决了?解决了就快点把该做的事做了吧,待会儿天亮了就该有人来收...”那匹白布,会有长辈来收,若没有...柳泠泠恐怕会面对更多的闲言碎语。但他看了柳泠泠此刻涨红的脸,心知自己脑梗了,竟当着她还有三个男人的面说了出来。 君权听他居然直接当着柳泠泠的面说出这话,也是十分绝望,忍住不让自己去看柳泠泠的脸色,把沈涟拉到一边,小声交谈起来。 “沈涟,和兄弟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柳二姑娘?”君权当然看到了沈涟面对柳泠泠时露出的表情,作为一个已有经验的人,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我,怎么可能,我哪敢?!那是你发妻!皇后!你疯球啦?”沈涟听了,紧张得话都不会说了,抬脚就要逃。 “好了好了,别装了,你早暴露了。帮兄弟我一个忙呗?”君权一把将人提回来,压到嘴边商量。 “干嘛?你莫要坑我。”沈涟心里直吹唢呐,深觉不妙。 “替我和柳二姑娘圆房。”说着,拍了拍沈涟的肩膀。 沈涟直觉得一个巨雷在自己脑子里炸开,脑子里的唢呐声简直吹了一整首阴间调,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君权疯了。 “你知道的,我心里有人了,肯定不会与别的女子再有肌肤之亲。”说着,还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很专一,很洁身自好。 “我看柳二姑娘的眼神,九成九也是喜欢你的,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加上我与书环,刚好两对,各自双飞,岂不好?” 好你个头好,飞不死你丫的,沈涟扶额,觉得自己肯定还在做梦,还是个非常离谱的梦。 “沈涟,说句实话,你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和别的男人有肌肤之亲的,是不是?” 这不是废话,可那男人不是你吗?我有啥办法?沈涟心想。他从小就被教导要忠于君权,当个优秀的随从,虽然君权从不真把他当随从对待,但他心里还是有一道界限,跨越不得。 “那你就愿意眼睁睁看着她在这宫里空耗了岁月,孤独终老吗?” 沈涟一怔,沉默了。 “不论如何,我都不会碰她一指头的,你去或不去,只是两种结果而已,你自己选吧。” 说罢,他又拍了拍沈涟的肩膀,喊了一声柱子,一君一柱勾肩搭背地往偏殿去了。 寝殿大门“哐”地合上,只剩下一个呆若木鸡的沈涟,和立在不远处,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柳泠泠。 窗外,远远传来第一声鸡鸣。 第十七章 七白现世 “所以说,你在小团山见到了“柏”,他带你去了一个叫白王庭的地方,有一卷锦书,还写着你这一生会发生的所有事?” 沈涟托着腮,第六次扒开了想要八卦昨晚圆房情况的柱子,强行转移话题。 虽然长辈那里是糊弄过去了,但到底是割破手指搞定的还是真的...这是个十分有考究深度的问题。君权就没见过柱子对一件事这么有求知欲过,在一旁低头闷笑。 “喂,说正事呢,别扯了行不行?” 沈涟用那只没有负伤的手“啪”“啪”招呼了这俩人的脑袋一记,俩人立刻抱头求饶。 “我方才去翻了一下近年关于‘七白’的藏书。” “新婚第一夜你起那么早干嘛,柳二姑娘得多伤心。”君权没忍住,笑着打岔。 “哎哟!”果不其然又收获了一记爆栗外加沈涟的白眼一枚。 “确有记载,‘七白’之一,‘皇’,就是进入了白王庭之后,杳无音讯了的。” 柱子听了这话,面色才严肃起来一点:“难道咱们的陛下,是‘皇’?” 君权翻了个白眼:“我看起来有八百岁吗?” 沈涟却觉得这猜想很有可能性。 “可能不全是,但应该脱不开关系,或许“皇”销声匿迹的原因就在那锦书之中。” “那不如我们去把那锦书拿来研究研究?”君权摸着下巴。 “不妥,既然那锦书内容确有古怪,我们还是先从别的渠道打探一下消息,比如‘予失蔷’。” “予失蔷?” 这回君刘两人都摸不着头脑了。 “虽然关于‘皇’的传说有多种版本,但每一个说法都和予失蔷有关。似乎,有一个叫做‘蔷’的女子,和‘皇’的关系非常密切,也正是这位女子,直接导致了‘皇’的消隐。” “可予失蔷是八百年前就有的....“ 柱子不说话了,要说八百年前,“皇”和“予失蔷”的出现,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事情。 “我想,你应该先去问问你的那位余姑娘。” 沈涟神色郑重,他有一种预感,这一连串的事情,一定有发生的原因,从君家无后开始,一张大网就已经缓缓地笼罩向所有人了。 “予失蔷的由来?” 书环以“皇后传召来的家眷”身份入了宫,此时五人围坐在一处没有旁人的山石庭院里,一边嗑瓜子一边交流情报,活像个五姓大联谊。 “你们不知道吗?”书环的神情有点古怪,这事对她来说就是常识,这四个人居然都没听说过。 “八百年前,有一位叫君蔷的公主,嫁给了予家男子。” 四人都震惊了,这种厉害的八卦消息,为什么他们听都没听说过?! “而后,这位公主忍受不了予家的生活,试图离开予家,但身上已有予家的印记,没能真的离开。后来,君帝知道了此事,大怒,将其夫押进宫内,逼迫他离开公主,公主这才得以回宫。从那之后,君帝下令,予家院墙不得高于膝,这才有了如今的予家院墙。” “所以,那位予家男子为了怀念君蔷公主,才在院墙上绘制银花,取名予失蔷?” 予家男子玩浪漫的花样是真的多,君权摇头叹息,为什么非要贬低女子在予家的地位呢? “是,不过这也只是传说而已,史书里并没有这一段,更没有叫做君蔷的公主。真假参半吧。” “那予失蔷为什么是芦花的样子?”沈涟依然觉得这事并不简单,甚至可能关系到其他几位“白”。 “这件事我知道的和你们应该是一样的,话本里也众说纷纭,但我觉得最有可能的一种是,这件事很可能与其他几位‘白’有关。”书环也有同样的猜测。 “魄?”四人异口同声。 所有人都知道,魄是芦苇化灵,每次出现,都会带着漫天的芦花,如同二月飞雪。 君权心里咯噔一下,看向书环。书环也想到了。 在过去的八百年间,芦南的二月从没有下过雪,但那个关于“魄”的传说里,分明写着,“魄渡芦水,二月飞雪”。 “或许,‘魄’也已经出现了。”书环用的是“也”。 芦南的那场大雪,不可能是巧合。似乎有人想要暗示他们什么,但线索太少,无人能够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既然‘柏’、白王庭和芦南飞雪都已经出现了,那其余四“白”或许也会很快出现的。” 众人虽觉得这个猜想有点离奇,但都不得不承认,如今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这是最可能的解释。 “曳影剑?”四人都看向柳泠泠。 柳泠泠也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曳影剑是传闻中,“鬼”的佩剑。 她忙摆手:“这个也只是传闻而已,我们柳家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剑是祖上传下来的,一直供奉着,八百年都没动过了......” 说完这番话,她也有些心惊。 八百年,又是八百年! “可曳影剑确实没什么反常啊?” 想到曳影剑出鞘就要以命相祭的传闻,她不寒而栗。 沈涟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悄悄覆上她的手,轻声安慰。 “别怕,从今日起,多派一些人看着曳影剑吧。”先保证曳影剑不会突然出鞘再说。 其余三人看到这一幕,都憋着八卦的冲动,君刘二人看着沈涟偷笑,书环看着柳泠泠,满脸欣慰。 那两人这才反应过来,沈涟赶紧把手拿开,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脸瞬间成了个红烧狮子头。 “哎,你俩够了啊!”沈涟气急败坏。 三人这下彻底憋不住了,笑声在庭院里回荡着,方才紧张的气氛彻底消散。 真好啊,君权心想,侧过头去看书环。书环正在躲柳泠泠的粉拳,笑得展眉开怀,不住地抱头求饶。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他想着,在心底种下了一个不能用言语道出的誓言。 第十八章 阑音稀声 小团山顶,万雾眉头紧皱,那向来淡然无波的脸上,竟然显出巨大的烦恼。 “我说,你能不能停一会。”他看向那个抱着自己腿的女孩儿。 女孩儿粉雕玉琢的,像个刚出炉的糯米团子。 “师父抱嘛抱嘛抱嘛!为什么不抱徒儿呀!” “说了我不是你师父...唉,八百年前你是这样的吗?” 万雾扶额叹息,他实在没法说服自己,把眼前这个活泼开朗近乎聒噪的女孩儿,和八百年前那位全身上下都写着“我不高兴”的“魄”联系到一起。 若是我真收你当徒弟了,等你想起八百年前的事,不得把我耳朵揪掉。万雾心里苦笑,耳朵隐隐作痛。 但是,就算现在不收徒弟,自己的耳朵也差不多要聋了。 “好了好了,就当我是你师父吧。”两边都是刀,不如挨晚一些的那刀,万雾觉得这样比较划算。 “耶!!!师父,那你今天教我什么啊??变果子吗?”她化形后的第一天,就亲眼见到万雾凭空捏出了一个好吃的果子,对于变果技法有着天然的好奇和崇拜。 “还是教你闭嘴吧。”万雾深觉自己八百年如一日的平静日子就此一去不回了。 “好啊好啊,师父教我!” “......” 本想说“师父教什么你就要照做”的万雾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有点后悔用自己的灵力加速她化形了。强忍住把灵力吸回来的冲动,他俯身将她抱起。 这一抱,她更兴奋了,搂着万雾的脖子不肯撒手。聒噪声离他的耳朵更近了,万雾有点顶不住。 “师父给你取个名字吧。” 她这才撒开一点,但依然抓着万雾的衣襟,好奇地看着他。谢天谢地,终于安静了一小会儿。 “从今日起,你就叫度阑音。” 这其实是八百年前,另外五个人因为她总不说话才给她起的戏称,没想到今天,这名字成了他对她的期望。 “阑音?哪两个字?”她歪着头,那双眼睛水灵灵的,清澈无瑕。 “阑音稀声,可不要辜负了这个好名字。” 万雾揉了揉她的脑袋,觉得,她可能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八百年前时局困顿,被迫缄口罢了。 这样也挺好,他想着。 这一次,开开心心地做你自己就好,不要再傻傻地去参与人间的纷争了。 “轰隆隆...” 北皋雪山忽地响起一阵轰鸣,他抬眼望去,见一处山巅的雪崩塌而下,白雪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呼啸着扑向山间的深壑。 阑音被吓了一跳,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缩。他顺势轻抚她的背,轻声说着“别怕别怕”,眼中却尽是肃然。 “他也要回来了,阑音,你也很想他了吧。” 想起八百年前那个总是笑得阳光灿烂的开朗少年,即使坠入深渊也分毫不改。那个总相信着,自己能够保护好所有想保护之人,到最后一刻也没有真正放弃的少年,让万雾心里一痛。 但很快,他眼里的伤痛就被怀念所取代。 至少这一次,我不会再置身事外,留你们独自面对了。 第十九章 风声雨声 自新帝大婚之后,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话主题十分集中。 一个,是新帝大婚当晚的异常举动和帝后生活和睦情况;另一个,则是予家大少爷,时值五岁的科举神童,予观。 要说,放在以往,出一个五岁的秀才这种事件的劲爆程度,肯定是远不及皇帝新婚当夜打伤侍卫持剑冲门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这一连串神秘行为的,但是予家不同。 予家,作为这男女基本平等的国家里,唯一一个极端崇尚男尊女卑的家族,是一个成员内部消化程度极高,且几乎与外姓人士无任何直接亲属关系的家族。虽然这样的家族特色让予家人丁极为兴旺,但它本身受到外界的排斥,且予家人大多资质平平,想行商又无民众基础,想行官更无天赋人脉。 故而,予家人几乎都是手工艺者或种田人,且,予家的手工制品,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精致华丽至极。只是,大多数予家制品都会刻上予失蔷,即使万般精美,许多大家族的人自恃身份,也是不会购买的。当然,这不排除少数偷着摸着买回家在被窝里偷偷把玩的人。 当听说予家大公子竟然一鸣惊人,以五岁之龄考取了秀才之后,所有人都沸腾了。尤其是那些十年苦读还考不出童生的瓜娃子,脑壳都快被自家爹娘打穿了,暗暗恨道“等我考取功名当了官定要给这小子点颜色看看”,然后又挨了爹娘一记脑瓜崩被骂道“那你倒是快给你老子娘考一个回来啊”。 一时,风声雨声皆不及皇城的读书声来得声势浩大。 但是此时最头痛的其实是予观小朋友本人和他本人的亲爹,予家家主予有穷先生。 因为,予观小朋友其实已经可以去考举人了,但他笔一甩,不想考了。予老爷子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不论威逼还是利诱,予观小朋友都不肯考举,一回还直接离家出走了三四天,给姓予的全家上下整得鸡飞狗跳。 离家出走被人哭着求回来的予观小朋友往堂上一坐,很霸气地叉着手。 “不考,我还要多磨练,否则取之不武。” 武什么武,大少爷您考得又不是武举,众人心里哀嚎着,但不敢说出来,怕予大少爷一个不乐意,又跑了。 可其实,予观小朋友内心也是非常挣扎的。因为他确实不是靠自己的实力考中的秀才,至少他自己不这么觉得。 因为,他看到题目的时候,眼前就已经浮现出答案了,他只是把看到的内容誊了上去,就夺了个案首。 这哪行?从小接受大丈夫教育的予观小朋友觉得自己作了个天大的弊,说出来又没人信,还得接受那么多人的吹捧,实在很是痛苦。 不过,“说出来没人信”这句话不是他想的,是他离家出走的时候,一个大姐姐告诉他的。那大姐姐不仅收留了他几天,还很认真地听了他的烦恼,他心中直把这位漂亮温柔善解人意的姐姐当成神仙一样供在心里,谁都不告诉。 他翘着脚,坐在堂上,看着底下这一大拨不明白他的人,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烦恼。 唉,好想去外面看看啊。 这小朋友竟不自觉地发出了和十七岁少年君权一样的叹息。 第二十章 不是我的 君子元年六月,一个惊天大消息传了出来。 柳皇后有孕了。 由于君家子嗣实在稀少得令人发指,很多人都忘了,姓君的也是有生育能力的。 于是时隔十七年,皇城又沸腾了起来。但这沸腾不包括皇帝的寝宫,以及皇帝的秘密花园。 此时,沈涟和柳泠泠正被其他君刘余三个人围在中间,呆若木鸡地接受盘问。 “不是我说,沈兄你也太?不地道了吧?前几天不还说连小手都没拉过几回吗,这就有了?” 君权匪夷所思地看着沈涟,暗道这兄弟看着不动声色居然进展飞速?自己和书环可是亲都还没亲呢! 沈涟一脸“我不是我没有”的惶然,头顶直冒冷汗。 “我,我就只是做了个梦,我早上起来是在自己的屋子啊,我真没有...” 说完这番话,沈涟深觉说自己做了这种梦还不如直接承认自己就是进展飞速来得好。 柳泠泠一张小脸涨的通红,书环不忍追问,只搂着她的肩膀,默默地点头予以肯定。这下,柳泠泠的脸更红了。 其实,她也做了那种梦,不过她没脸说。 她和沈涟近几月虽然天天见,但也就是聊聊天,一起看看话本,或者吃吃沈涟从外头搜罗来的美食,他们两人心照不宣地,都很感激君权这种不畏绿帽子的猛男精神,但......如果这个孩子不是他俩的,那也更不可能是君权的,他的脑袋还没有硬到能和书环的拳头匹敌的程度。 本来就是一顶淡绿色的帽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今这孩子一来,举国皆知,让君权顶着一头亮闪闪的绿帽子宣布自己有了个儿子,还估摸着就是未来的太子,他俩都觉得太过梦幻。君权怎么可能允许未来的皇帝明面上姓君,背地里姓沈呢? “要不,找副药?”沈涟非常挣扎,看看君权又看看柳泠泠。 “干嘛呀,怀了就生嘛,名字我都想好了。”君权的反应和沈涟的预期背道而驰,沈涟一时懵了,半张着嘴,木木地看着君权。 “是我让你们圆房的,你推迟了那么多个月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这孩子你不要我还要呢。”说来罪过,其实君权深受家族历史打击,觉得自己大概也是个生不出崽的绝子男,但这话不能说出来。比起禅位,有一个姓君的,且生命力顽强的孩子继承皇位,也是从另一种意义上完成了父母的遗愿吧,他这样想着。 他其实挺喜欢孩子的,但一想到自己很可能也是无后的结局,心中不免黯然。 书环知他在想什么,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他看着她,心里一片温暖。 “诶,所以我要有小侄儿了吗?”柱子后知后觉地,杵在两对神仙眷侣中间,挠挠头。 柳泠泠将手覆上小腹,那里还平坦一片,但她心中有种奇妙的感觉。她希望这个孩子能够一直开心快活地在长辈们的关爱下长大。 沈涟靠过去,动作有些生疏地将她搂到怀里。 “我们大家都会好好照顾他的。”沈涟轻轻凑到她耳边,语气温暖坚毅,笃定真诚,一如往昔。 柳泠泠幸福地笑了,她忽然很感谢当时偷偷溜进皇宫的自己。 原来,真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第二十一章 柳家书环 柳泠泠有孕之后,君权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羡慕得很,偷偷出宫夜不归宿的频率大幅上升。此情报由每次都在狗洞旁放风的刘柱友情提供。 这种常在河边走的行为,很快就被柳大少爷柳天发现了。 当时在工腰,柳天并没有看出君权和书环之间有什么端倪,但如今,这个已经成为自己妹夫的男人,频频和自己另一个妹妹相会,这苗头就大大的不对了。 虽说皇帝娶好几个老婆这件事民众大体是接受的,况且君家这么个子嗣状况,后宫人数还可以再放开一点。但前提是,别娶到大度的群众自己家的姑娘,不然就是柳天现在这个效果。 柳家别院,也是余书环在京城的居所,君权正被柳天堵在墙角盘问,几乎是质问了。 “我家二妹都已经有孕了,你不在宫里陪她,跑来找书环干什么?啊?不是第一次了吧你俩?怎么回事儿给我解释解释?” 柳天插着腰,看看君权又看看书环,当然大多数时间是在看君权。君权被他堵得发慌,深觉自己这几天太飘了,偷溜得不够隐蔽。 书环幼时从予家逃出来,结识了柳泠泠,二人投缘,常常在一块儿聊天玩笑。后来书环彻底离开了予家,柳泠泠就邀请她在柳家暂住,柳家人也都喜欢性子爽利见事明白的书环,相处一段日子后也渐渐不在意她曾是予家女的身份。不仅给书环在京城安置了一处别院,家族聚会也常喊上她,久而久之,书环就像柳家三姑娘一样,只是不姓柳而已。 对柳天来说,柳泠泠和余书环都是自己的妹妹,如明珠一般需要小心呵护,而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竟然两个都想要?就算是皇帝他柳天也想揍。 另外,其实柳天也有自己的私心,他三十岁了还没有娶亲,不是没人愿意嫁,而是他不想娶那些女子,真正的原因他心里很清楚,只是谁都没有告诉罢了。 “唉,算了,一大哥,我说实话。”书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能搪塞柳天又保证君权不会脑袋开花的说辞,想到柳天向来小心谨慎,也许说实话才是上策。 一顿交代之后,柳天觉得自己的脑袋要开花了。 “你们疯啦?!”柳天一拳打在墙壁上,雪白的墙壁瞬间凹了个小坑。 没想到一大哥居然是个商武双修的全才,不愧是柳家未来的家主,君权心有余悸。 “你真愿意让那孩子成为未来的太子?”柳天怀疑地盯着君权。 “真,绝对真,不真你把我脑袋摘了都行。”君权连连拱手。 “未来的这些事且不论,你们如此行事实在太冒险了。爹娘那里我先瞒着,省得你二弟出什么岔子。” 柳家大夫人已怀胎五月,全家上下如今都围着大夫人的肚子转,生怕年近半百的大夫人和二少爷有什么意外。 “你,近几日就别来找书环了,我二妹有孕的消息这才传出几日,你好歹也做做样子,别徒惹非议。” 想到新婚当夜的流言蜚语,柳天脑门子上青筋直跳,能控制住自己没进宫给这小子一拳已经是极限了。 君权连连称是,等缓过劲儿来才发现自己答应了什么。 所以这几天不仅不能来见书环,还要和柳泠泠扮演模范夫妻?他咽了口水,这秀恩爱的尺度,还真需要好好把控一下。 第二十二章 帝后和睦 君权是个行动派,前脚答应了柳天,后脚就要付诸行动,不然这事儿始终悬在头顶,十分难受。但同时,和兄弟的女人演一对恩爱夫妻,也是一件十分头疼的难事。君权担心直接和沈涟说了此事之后,即使他心中不快也会死死忍住,所以为了测试沈涟真实的接受度,他决定先瞒着沈涟试上一试。 机会很快就来了,这日,风和日丽,五人又聚在秘密庭院里开茶话会。 君权见气氛和睦,决定实施计划。他伸手取了个橘子,小心翼翼地剥了起来,连白丝儿都扯得干干净净。 坐在对面的沈涟见他翘着兰花指剥橘子剥得很是认真,挑挑眉。 “你干嘛,转性啦?” 君权低下头默不作声,把那晶莹剔透剥得十分完美的橘子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整理出一个非常殷勤的笑容,很体贴地把橘子递到柳泠泠面前。 “夫人,吃橘子。” 柳泠泠正准备吃茶,一时手抖,把杯盖儿震碎了——原来柳二小姐也是走武路子的。 “夫人当心,别烫着自己。” 君权死撑着一脸担忧,把柳泠泠手上的茶碗接过来,轻轻放在桌上,然后继续把橘子递上。 柳泠泠呆呆地看着君权,指了指自己,“啊”了一声,没说出话来。书环翻了个白眼,但还是笑着的。柱子正在磕瓜子,把瓜子仁儿吐了,壳儿吞了。沈涟一个“你”字憋在嘴边,指着橘子看着君权,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时,那个橘子获得了众星拱月的待遇,达到了橘生巅峰。 还是柳泠泠最先反应过来。既然书环神色自然,那八成就是君权要做点帝后和睦的表面功夫了。于是她调整了一下表情,作出一副十分感动的模样,伸手去接那橘子。 “哎,别动别动,你怀着身子,我喂你。” 君权把柳泠泠想拿橘子的那只手挡住,轻手轻脚地掰下一瓣儿,重新送过去。 柳泠泠的脸抽了一抽,书环的脸也抽了一抽,沈涟的下巴已经快掉下来了,柱子把手指甲当成瓜子,嗑得十分起劲。 君权又把橘子往前送了送,笑得温柔体贴,看上去完全是个宠妻至极的模范丈夫。谁知手腕忽然被一股力量扭住,橘子瓣拐了个弯,送进了沈涟的嘴里。 沈涟心里有气,直接把那瓣橘子囫囵吞了下去,没想到噎住了。面对这么尴尬的事情,为了保持自己帅气的形象,他试着靠自己的力量把那橘子不动声色地吞下去,结果被噎得更死了不说,连气都喘不上来。只见他脸色发青,只能发出“呃呃”的声音,指着君权,向后倒去。 没人想到他是被噎住了,看这阵势还以为沈涟是被气得中风了。 君权吓了一跳,心中大喊对不住沈兄我这玩笑开过头了你可别来真的啊,赶紧起身一脚踩在桌子上,跳到沈涟身边扶住他,大喊“来人”。但这处秘密庭院向来是无人值守的,一时竟没人过来。 其他三人见状,赶紧起身去找太医,留下靠在君权腿上的沈涟和一个试图通过凑近沈涟的嘴听清他在说什么的君权。 “水.......”君权终于听清了。 水水水,得给沈兄倒杯水... “咔”,似乎有什么碎了,正准备起身去拿水的君权愣了一下,却见身边围了一圈宫人,领头那人原本拿着的罐子摔在地上,裂了。 第二日,柳一大该听到了,皇帝其实是个倾慕沈侍卫的断袖,在新婚当夜表白被拒抛下皇后出走的闲话,忍不住一拳打穿了屏风。那两个说闲话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柳一大该的称号也越发响亮了。 第二十三章 白王血书 “世人无不身负枷锁,自愿背负者尤难卸除,既如此,便以强权之锁替之......” 昏暗的庭院里,一男子着冠佩剑立于案前,手握玉笔,摆臂挥毫,口中喃喃自语,看不清面目。本是高大英挺的气魄,如今却虚浮羸弱,似已是强弩之末,只咬牙死撑罢了。 “只盼你这皙落金纸,真能熬到白王庭现世的那一天吧。” 那人似乎停了笔,摇晃着向后退了两步,大声笑了起来。尖利的金石碰撞之声响起,腰间佩剑被猛地抽了出来。那剑上满是黑红的血迹,都已牢牢印在了剑身之上。 “就快了。” 他抬起左臂,臂上满是新旧剑痕,交叠翻卷,触目惊心。他却犹自不满,又是一剑划下。 “痛啊。” “哈哈哈!痛啊!” 幸好啊,还是会痛的。 熟悉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向远处那点光亮看去。那是梦的出口,也是白王庭唯一的出口。 “陛下!陛下您快醒醒!!” 是柳泠泠的声音。 柳泠泠怎会在我的寝宫?君权神志尚不清醒,挣扎着张开眼。 “书环被予家人带走了!” 什么? 他瞬间清醒过来,翻身下床,却见此时还是三更。 沈涟追了进来,神色凝重。 “陛下,这次的事,您还是不要参与为好。” 柳泠泠听他这样说,急得去摇他,但沈涟纹丝不动。 “陛下,先皇驾崩前,特嘱咐属下两件事,其一就是绝不许陛下参与予家家事,若违此令,属下可暂时将陛下拘禁在此,还请陛下勿让属下为难。” 话音刚落,一阵整齐的金属铿锵之声响起,只见着盔佩盾的兵士已行至殿门外,一字排开,将寝殿出口堵住。 沈涟从怀中取出一份旨意,跪地呈上。 君权知道那份旨意写的是什么,没有去接。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他看向柳泠泠,沈涟示意她缄口,但她只死死盯着君权,这是此时唯一可以改变局势的人了。 “予家来人,称书环母亲病重,临终前想见书环一面。但我们柳家的线人来报,说余母无事,此次带走书环,是因为日里书环去和州带走了一对母女,还打伤了予十六爷。” 和州?难道是那日遇到的予家女?她又来寻书环了? “书环是在她母亲的床前被扣住的,她母亲为了骗她回去,帮着予家演了一出戏!” “予家有予家的规矩!”沈涟厉声道。 “她不该以一己之力挑战予家全族的尊严,即便她是在救人,也不该如此。” 沈涟面色挣扎,咬牙逼迫自己说出这番话。 “陛下,不是属下心狠,对余姑娘不闻不问。只是,我朝四成疆域皆属予家,八成农牧、工艺都是予家人在支撑,予家处世之道虽不为外人所容,但我朝根基,却是予家血肉铺就!万不可轻易动摇!” 沈涟心中发苦,他明白这些道理,君权更不会不明白,他此时挣扎,君权只会更挣扎。可这话需要人点破,需要人提醒,更需要他来做这个恶人,这就是现实。 “若无予家女,便无如今富余的人力,更无予家门外的安宁祥和,予家,实实在在是立国之本,陛下也知道,没有比予家更好的国之根本了。” 是啊,予家人平庸勤恳,细心多情,最好把控,也最无野心。只要当权者不干涉其内事,便可互利互惠,和睦共处,共营太平盛世。 可是,这不应当。 “沈涟。” 良久的寂静后,君权开口了。 “你道如今是太平盛世吗?” 沈涟一愣,没有出声,君权自顾自说了下去。 “这盛世太平安康,确实如此。” 他点头一笑,那笑极浅,一出即散。 “可这些人在阴沟残穴里,苟且偷生,苦中作乐。” “你道她们也是这盛世的一部分吗?” 沈涟说不出话,君权却替他答了。 “是的啊。” 他又笑了,但这笑容极冷,令人发自内心地感到敬畏和恐惧,沈涟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沈涟,现在的皇帝是谁。” 他斜着身子,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人,卑微恭敬,忠心谨慎。 “是您。” 沈涟面无表情地回答,心知君权已选定了那条路。 “谁有权。” “是您。” …… “谁掌兵。” “是您。” 少年帝王的声音已彻底变了,变得陌生而遥远。 “那就让开,点兵,去予家。” 第二十四章 残肢乞怜 四更,皇城漆寂无人的街道上,响起整齐的兵士行进之声,铿锵有律,撼动人心。这是所有人出生至此,见过的第一次出兵。 兵围了皇城予府,君权跨过院墙,予失蔷闪烁着微弱的银光。 “将这府里所有人都带来见我。” 兵士得令,散向予府各处,很快,陆陆续续地有人被带到庭院中央。 沈涟就在一旁,见了被带到眼前的人,呼吸一滞。 没有一个予家女,是毫发无伤的。甚至可说,没有一个人是只负轻伤的。 那些女子被带到君权面前,君权并未让她们跪,但已跪倒了一片,许多人残了双腿。她们瑟缩地低着头,不敢见人,试图遮住身上的伤痕,却无济于事。烙痕,鞭痕,淤痕,还有许多认不出来由的痕迹,让她们体无完肤。但她们衣着绮丽,装饰华贵,耳环、鼻环、唇环、颈环,无不是予家手制的精品,宣告着皇城予府在予姓宗府中显赫的地位。 然后,予家家主并其他几位当家人被带来了。 君权用目光一一扫视过那些人,带着不容挑衅的威严。这些人只着中衣,显是刚从床上起来。令予家女时时刻刻穿着得体,男人安睡时也不例外,真是十分周全的考量。 “予家家主,想必这些都是你予家门里的杰作。” 他用的不是问句。 “要我念一遍律法吗?” 此般凌虐他人,流放北皋二十年是最低的了。 “此乃我予家内事,百年来予家门内土地人畜皆行我予家规矩,早已是不成文的约定,陛下何故此时发作?” 予有穷丝毫不惧,迎着他的目光,沉声问道。 约定?约定将这百年盛世的重担,压在予家女的残躯之上,任由她们畜生不如地苟活于世,死不足惜? 君权心知此行鲁莽,若想刨除根本应该从长计议。可是,怎么计议?谁会支持?所谓的从长计议,大体是和一群生怕己身利益被侵损,巴不得让予家女再在如今惨状里熬上八百年的人争执不休吧。 等,只有等待,可这是没有结果的等待。如今情状,无人站在他这一边,要从这看似浑成无瑕的太平盛世中挑出腐肉,便只有率先刺破它。 “带走。” 他懒得和予有穷废话。 这时,他忽然看到一个小小少年,五六岁的模样,稚嫩的面庞上有一双极其黑亮的眼睛,充满了这个年纪不应存在的悲悯与无奈。他不禁多看了几眼。 就这一会儿的迟疑,他衣袍的下摆被人拽住了。 “陛下,求您,求您放过我家老爷吧!!” 他一惊,回过神来。却见妇孺跪了一地,予家男子还傲然立着。 “不是凌虐,是我们自愿的,这就是予家的规矩,犯了错就要受罚,不是我家男人的过错,求您,求您开恩,放过他们吧!” 哀求声此起彼伏,这些女子挥舞着残躯,乞求他不再追究伤害她们的罪魁祸首。 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耳边响起书环说过的话。 “当我拼命地偷学了字,写好状纸要去府衙状告我父亲的恶行时,是我母亲跪在我面前求我的。” “她求我不要去,不要让我父亲获罪。很可笑是不是?但我母亲,她不能没有这个男人。” “这世上最难挣脱的枷锁,都是自己甘愿戴上的。” 高不及膝的予家院墙,银花闪烁着微光,不知是残月的倾身,还是苦命的归宿。 第二十五章 应由前路 场面陷入了僵持。皇城的其他居民听到了动静,都从家里出来,围向予府看热闹。君权向周围扫视过去,见到了柳家人。他们神色紧张,不知该上前劝说还是救人。柳天在最前面,一只手被挺着大肚子的柳夫人拉着,似是想进予府寻找书环,被拦住了,目露挣扎。 人群中一阵喧嚣混乱,让开了一条道,是阁老们摇摇晃晃地冲了过来。他们脸上显出巨大的震惊,冲上前就抓住君权的手臂,将他往外拉。 “你这又是在干什么?!”阁老们一副他惹了天大麻烦的口气,七嘴八舌地从先皇的考量说到如今的局势,再说到国朝的去往。 这些话君权听过许多遍了,不想再听。 “若是阁老的千金落入予府,诸位阁老还能这样劝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并不是在问阁老们,而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阁老们并未听清,只继续围着他说教,其中最年长的钱阁老走上前,向予有穷拱了拱手。 “君帝尚且年幼,行事不妥之处,还望予家家主宽宏大量,不日会有厚礼送至府上,全当为今夜之事赔罪了。” 此话一出,人群更加嘈杂了,嘲笑声、指责声越发放肆。君权留意去听,那些人究竟在嘲笑指责些什么,听着听着,不禁笑了。 这条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走。他握紧了腰上的剑柄,这是那把黑色的铁剑。抬起头,放眼望去,看清了那些指责他的脸,几乎所有人都看着他,嘲笑他的幼稚,怪罪他的鲁莽,即使那些觉得予家女确实可怜的人,也只是摇摇头,不发一语。 既是盛世,本就有强盛的理由,如今这万众一心的场面,连身处苦海之人都不愿挣脱的场面,就是他引以为傲了十七年的君家盛世。 确实,他有错。 但错在哪里,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 因这本就是一团糊涂账。 救又如何,不救又如何,世人能解的,只有强加于人的枷锁。谁有那傲气、权力去救一心溺死之人?更何况救了,力所不及,还要被扯下深渊。 可,解不了,就不解了吗? 自有人心安理得踩着他人的残躯生活,他们无力改变,只有如此,因他们只是这世上的一个普通人。 可他不是。 既有力为之,若不奋起一搏,才是罪过。 “你身上的枷锁很沉,很沉,你摆脱不了它们,也没人能替你摆脱它们。” “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放下那一切,就此离开的。你其实,是一个很骄傲,很有担当的人。” 这些人命,早已压在他的身上了。 尖利的金石之声响起,与梦中一模一样,他抽出了那把黑铁剑,细细看了看,心道也许这一丝反光都没有的剑身,并不是黑铁所致。 “朕今日确实轻狂了,愿以身赔罪。”他笑得讽刺,一剑划上左臂,斩破了衣衫,血肉割裂,汩汩流血。 旁人无力,可他生来不同,比任何人都要尊贵。 除了他自己,谁敢冒犯? “只是,怕是还要冒犯一回。” 话音刚落,又是一剑。 众人都被这君王自伤的场面惊呆了,喧嚣的月夜,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予家之人,若有自愿离开者,朕会带走,保你们余生温饱,替你们阻挡鞭笞苦刑,为你们在远离予家之地安置田产屋舍。若有,此时出声,还能离开。” 予有穷似想说什么,君权却抬头扫了他一眼,他忽然心底一凉,巨大的恐惧让他闭上了嘴。 “予大当家的,冒犯了。” 君权晃了晃鲜血淋漓的左臂,向予有穷示意。 予家女满身伤痕也一文不值,可他挥剑自伤以作赔罪,这天下便无一人胆敢违抗。 因他生来就是世间最尊贵的人,他手上握着的,是天下的权柄。 寂静,长久的寂静,只有血滴落在地的滴答声,令人惊骇。 无人应答。 这就是枷锁吗?他在心里轻讽地笑了一声,觉得这场景十分熟悉,却不知在哪里经历过。 那位八百年前的君帝,应当也经历过这样的局面吧。 也好,既有人能将予家院墙削至膝下,自也有人能够夷平它。 “陛下,我们愿随您离开。” 稚嫩的孩童声打破了寂静,众人的目光循声而去,看到一个五岁孩童,扶着一名浑身伤痕的予家女,艰难地向君权走去。 是予观和余书环。 柳天见是书环,挣开柳夫人的手,从人群中冲出,上前去扶。 予有穷见是予观走了出来,也要喊人去拦,予观却突然回头看向他,似是早就知道他会怎么做。 “父亲,您拦不住我的,我已看到了。” 予有穷动作一滞。 “今夜之事,到此就结束了。” 稚嫩的声音,在给今夜的刀光剑影画上句号。 柳天已接住了书环,向外走去。 君权立在那里,就无人敢上前阻拦。 他一脚踏上院墙,脚下的予失蔷黯淡了。 众人屏息,为所见之景惊恐万状,在此之前,无人敢践踏予家院墙。 他俯视着予有穷,凌厉的威势让对方不敢与他对视,随后,他笑了,这是个发自内心的笑。 他打了个手势,一步跃下,满院兵士撤离。 予观最后一个跨出,转身,小小的身体向予有穷遥遥一拜。 人群被兵马劈开一条道路,君权提剑步行,左臂仍滴着血,一路向皇宫走去。 一如八百年前,他最后一次走向白王庭的景象。 黑暗,从身后延伸向前路,独行者,星夜兼程。 小团山,白王庭。 晦暗的庭院正在缓缓苏醒,堆放在石案上的金纸飞扬起来,从始至终,依次排列,金纸上所写之事从未变得如此清晰。而后,光芒消逝,白王庭不见了。 万雾在庭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随着光芒的消逝,他转身望向它真正的归处——皇城,也是八百年前的君都。 那里曾于八百年前毁于战火,成为人世的终末。 八百年来,他独自立于这片再无故人的土地,寻找流离的亡魂,以己身为魂魄提供居所,从一个人,十个人,再到百人。 无人知晓他用了多长的岁月,试图唤回这世间原有的模样。 他怀念着,曾经七个人谈笑的时光;也牢记着,他们分别时立下的誓言。 “八百年前你无法了结的,如今当可一试了。” “君和。” 第二十六章 世人皆知 兵围予府已过去月余了,所有人都默契地缄口不提那一晚的情形,好似只要不提,就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人们预感,过去的平静生活已经被打破了,但是何时迎来下一次剧变,还不得而知。这种紧张而平静的生活,就如暴风雨前的晴空一样,大多数人选择照旧度日,也有人悄悄带着家小,连夜搬离皇城。 盛产江湖模范青年的柳阳便是这些人主要的去处。 柳阳与和州仅一江之隔,但此处芦江水急,无法过船也无法筑桥,要从和州去往芦江,只有绕道工腰,顺流而下行至枕脖,再打马赶上月余的路程,由东向西一路到底,才可抵达。故而,地处皇城西北的柳阳,虽直线距离并不遥远,却是个离皇城最远的去处。 所谓天高皇帝远,柳阳也颇有自成一派的规矩,许多身怀绝技的江湖人士在此立派收徒,从祖传糖画手艺到手上剑棍刀法,不一而足。私下里切磋技艺下手没轻没重出了人命的,也多偷偷处置了,不事声张。 对于从未去过柳阳的人来说,柳阳就是一片极具吸引力的乐土,也是孩童最喜欢问起,爹娘最需要耗费想象才能描述的地方。 毕竟,大多数去过柳阳的人,就不会定居到别处,而定居在柳阳之外的人,九成九不曾去过柳阳。 如今蹭住在柳家别院的予观小朋友,就是一个对柳阳充满了好奇的孩童。 “为什么要叫柳阳呢?柳阳最开始是柳家的地盘吗?” “不是,只每十年一评的天下第一剑都出在那里,约定第一剑姓甚便叫什么,历次第一剑都是我柳家人,才名柳阳。” “你去过吗?” “当然去过。” “那你为什么不住在那儿?” “为甚去了就要住在那儿?” “不都说去过柳阳就不爱去别处了吗?” “也有例外。” “我知道了,肯定是那里没有钱赚。” “......” “再不然就是你去剑擂上输惨了,不好意思待下去?” “......不至于,只是父母在此,不能久无音讯。” “那里应该很乱吧?” “为甚?你当武杠子都不讲道理吗?” “可你那么容易冲动,又很喜欢柳阳,想必那里大多也是和你一般的人。” “我哪里冲动了?” “我看到了,你马上就要冲动了。” “书环,你也不管管他?” 予观满脸无辜地去看书环,书环正躺在床上养伤,柳天忙前忙后地照顾,还要分神和这小不点一问一答,看上去已有些暴躁了。 “你不是都能看见吗,还要问我?” “我只是能早一些看见而已,不会发生的就是不会发生。不过,确实你开口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会说什么了。” 予观笑得天真烂漫,但在柳天眼里,简直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小狐狸。予观这副神气,总有一种熟悉之感,他不禁想起宫里那位,登时一股火气往上窜。 “我说,那位的伤应该已经好了吧,怎么也没来看你一眼?难不成狗洞被人堵上了?” 书环摇摇头,没有说话。 那一夜,众人都只看到君权提剑离去的背影,无人唤他,他也不曾回头。 柳天又去看予观。 “别这么看我,陛下的未来我看不见。” “难道他真的是‘皇’?” “是或不是,猜中了也没用,但我肯定是如假包换的‘皆’。” “你这小鬼倒是挺狂。” “陛下也曾经是我这样的小鬼啊。” 书环笑出了声,两人都停下说话,看着她。 她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嘴角还有未愈合的裂口。 想到与君权初见时的模样,少年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傲气,仿佛天下无事能令他烦扰。如今不过七个月的时间,却要他强自面对世上最难解的棋局。君王自伤,可一不可二,要想刨除根弊,只有将国朝的根基扎往别处。可一旦变动,矛盾冲突一触即发,八百年如一日的生活早已刻入人心,就算有人对如今的予家有同样的厌恶,也不会为了那些与自己毫无利害的予家女们,大张旗鼓地跳出来和予家叫板。 毕竟,他们吃的用的喝的,几乎都是予家的供奉。这便是八百年来,不成文的约定。 她收起烦乱的思绪,抬眼看向柳天。 “哥,我可能也有了。” “有什么?” 柳天甩了甩手上的抹布,正准备翻个面儿继续擦桌子。 “还能有什么?”予观一副小大人模样地插着手,仰起脸,很怜悯的看了看柳天。 “?不,不是吧?你,你,你们......” “嗨!”柳天仰天长啸一声,脸黑得锅底一般,出门去了。 书环无奈地笑笑,回头看着予观。 “天哥是去找陛下了。”予观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说了出来。说罢,还把脸往上凑了凑。 书环顺势捏住他白嫩的小脸,知他已经看到自己会这么做,才凑过脸来。 “我说你,总用这能力,没什么代价吗?” 万雾曾告诉过她,世间任何异于常人的能力,都有代价,或为血肉,或为光阴,或为珍爱之物,总之,必得以代价交换才能行使。 “有啊,不过这种程度的还好,看一次也就掉一根头发吧。” 书环看了看他浓密的头发,有些怀疑。 “怎么这么清楚,你数过吗?” “当然,我被关在院里的时候,就天天数头发。” 听到“关”这个字,书环眼里闪过一丝怜惜,予观又把头凑过去一点,书环很顺手地揉了两把。 “你倒有耐心。”书环忽觉得这小家伙像聪明的小猫儿一样,很会安抚人心。 “那当然,姐姐不知道,看见之后憋着不说,也是件苦差事。” 说着,他的大眼睛闪过委屈的神色,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书环失笑,又揉了他两下。 是啊,有力而不得行,确是一件苦差事。 “柳阳要乱了。”她叹了一口气。 “皇城会乱在柳阳之前的。”予观郑重道。 “只盼姐姐不要怪我无法出言提醒,此事我看不清,也无法阻止。” 予观面色凝重,跳下床沿,如当日向予有穷作别时一样,向书环深深地拜了一拜。 第二十七章 君和败绩 “我也多日没有见到陛下了。” 沈涟闻讯赶来宫门迎柳天,向守卫打了个招呼,将柳天放了进来。两人一路向皇后处走去。 “那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命人围住了正和宫,连同后庭,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 柳天有些焦急地搓了搓手,还是坚持。 “还是得想办法见到他,这事我得亲自和他说。” 沈涟很为难,他也不是没试着闯进去过,但都被拦下了。君权派了重兵把守住整个正和宫,他若要硬闯就得闹出不小的动静。 如今朝中对予家和陛下的态度不明,都在互相试探以确定下一步的计划,他作为陛下的亲信,如果在正和宫和兵士起了冲突,那必然会是所有人争相议论的话题。在不清楚君权打算的情况下,他不能出手打乱局势。 “这样吧,让小灵儿带你进去。” 沈涟吹了声口哨,一只白胖肥硕的鸽子“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小灵儿还认得柳天,当初快被柱子捂死的时候,就是柳天及时找人把它救了回来,所以它待柳天十分亲近。 “小灵儿怎么带我进正和宫?” 柳天疑惑地把它抱起,触手的一瞬间,小灵儿就咕了一声,带着柳天一起消失了。 柳天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置身一处金灿灿的四方庭院,巨大的石案上摞着半人多高的金纸,庭院四角的琉璃灯点得极亮,与那人衣摆上的金纹辉映着,每一处装饰都充满了凌人的锐气和压迫力。 君权就在石案一旁立着,手上捻着一张金纸,仿佛上一刻正在细细阅读纸上所记,此时抬起头来看向他,黑沉沉的眸底,看不出任何情绪,却极亮,如同一只见到猎物的猛兽。柳天一时膝盖发软,而小灵儿已经钻到柳天怀里躲好了。 “来了,天哥。” 他语调像在笑,但脸上看不出笑意,似乎是想话家常,把手上的金纸放下,做了个“请”的手势。柳天这才看到身边有两把檀木椅和一方石几,石几上放着两碗热茶。他下意识地想把事说完就离开,但君权已先一步坐下了。 他只好也侧身坐下。 但没人说话,君权兀自拿起茶,掀开盖子吹了吹。柳天有些不安,只好先开口,把来意说明。 “书环她好得差不多了,也有了身子,你若得空,就去看看她。” 他原本想质问君权为何多日不去看望书环,但话说出来,反而像是在给上级做报告。 “嗯,我近日还在想,等想明白了,我会去看她,在此之前,就麻烦天哥照顾书环了。” 言罢,他轻呷了一口茶,但在他低头的一瞬间,柳天看到他眉头皱了皱,嘴角微颤,似乎极力克制着悲伤的情绪。但当他抬头,面上依旧毫无破绽,仿佛刚才只是柳天一时眼花。 “天哥,三个月内,举柳家全族之力,把和州、京城、芦南、尘田的粮米全数收来,做得到吧。” 柳天一怔,这句话是命令的口吻,君权已默认柳家站在他这一边。柳天心中怀疑,自家父亲是否早已知晓今日之事,才会将泠泠嫁给君权。但事已至此,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芦北的不需要?”他只有这样试探。 “不必,你只要确保商户手中没有存粮就好,我不会叫你做亏本生意的。” 他似想展颜一笑,但面上僵硬,一时做不出那种表情,他自己也察觉了,轻轻呵了一声,眨了眨眼。 “天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八百年前的那位“皇”叫做君和,我不是他。” 君权放下茶碗,翘起一条腿,向后靠去。他抬起手枕在脑后,自顾自说起话来。 “他是个好人,看不得无辜的人受累或是牵连到纷争里,所以他一直在等,试图争得各方妥协,把事了了,又不至于伤了和气。” “可等待只是给了所有人互相猜疑敌对的时间,让他们做好了面对冲突的准备。却没人准备迎接所谓的‘和谐’。” “所以他虽用兵刃平了天下事,却也败了,所有人都败了。后人只记得他残忍暴戾,意气用事,但他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既然结局不可能是他想要的,就都毁了好了,他是这么想的,起码不至于向那些人妥协。” “我不是他,我只有最后这一点和他相像。” 君权不再那样靠着,而是向前倾身,放下腿,将手搭在膝盖上。 “没有人是无辜的,你、我、所有人都不是。所谓受累、牵连,实则都是应该的。错误就该纠正,我只要着手改变这一切就好,不必有负担。他从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但他明白得太晚了。” 他的话轻飘飘的,仿佛所说的并不是一个可以颠覆所有人生活的决定,这话就是明明白白告诉柳天,之后他要和所有人对着干了,柳家是和他绑在一起的,没得选。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那个有些天真、不谙世事的少年了,他已经毫不犹豫地踏上了一条万夫所指的道路,赌上所有,不再回头。 送走了柳天,君权回到石案前,拿起方才在看的那页金纸。 这是最后一张,写着他这一生结局的纸。 可改吗?不可改。 可改吗?谁说不可改? 可改吗?想改。 可改吗?如何改? 八百年前,君和以血为墨,以皙骨为笔,将所有遗憾、悔悟融于金纸。他身处无可挽回的境地,心念从头再来的不甘。 若再来一次,会如何?君和写的其实是他自己。 “我不曾败过。” 这是金纸上所写的最后一句话。 “你八百年前就败了啊。” 君权将那页金纸丢到一旁,随着他的话音,白王庭亮了一亮。 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七白之一,也不在乎金纸上所写是不是自己的命运,这些都无法改变他如今所处的现实,因他只有这一条路能走。 那些沉沉压在他身上的东西,不是前方只能独行的道路,而是身后无法继续同行的人们。 “我有些累了,多日没有休息了。” 他不知看着何处,有些疲倦地抱怨着,又有了几分从前的少年模样。 空荡荡的庭院里,只有他的影子,被四盏琉璃灯映得长长的,投到了各不相同的四方。 第二十八章 烛光曳影 九月,秋意渐起,芦南的湖岸上立满了金棕色的芦苇杆,如同一片林立的长矛,与芦东洁白如羽蓬松摇曳的芦花形成鲜明的对比,更映衬出芦湖两岸截然不同的氛围。 九月二十一,柳夫人挣扎了一日一夜,怀中的孩子依然没能落地,柳府上下忙作一团,连刚刚显怀的皇后娘娘都特地赶往府中陪伴。柳家家主柳乐遍请了芦南所有稳婆和大夫,放眼望去,满院子的妇科圣手流水一般进进出出,或低声探讨,或急急奔出门去配方子,或排着队向柳大人献招。 柳乐父母早逝,二十岁便担起全族的重担,与柳夫人少年夫妻,十分恩爱。两人商武皆精,二十余年奋斗,合力将柳氏在芦湖流域的势力从原本的“较大”变为了如今的“垄断”。 柳乐性子开朗诙谐,虽很能赚钱,但处事始终秉持着“钱是王八蛋”的原则,万般照顾族人的生活,对依附柳家的雇工也十分顾惜。 可今日,他向来平整的白衣上多了褶皱,衣襟上染了汗渍,佩玉丢了也不自知,面上失了春风笑意。这是他自父母离世后的第一次慌乱失策。 满院医者已黔驴技穷,只剩下最后的话没有劝说,却都含在嘴边不敢告诉。柳乐明白,如今只是在等最后一丝希望,随后便得面对保大保小的抉择。 在不到那一刻前,他不会去想最终的决定。 眼见着天色渐晚,希望几乎消逝殆尽。屋内的哀鸣声虚弱至几不可闻,柳大人却依然立在府门外等候随时可能到来的下一位神医。 这时,一队人马急急赶来,冲在最前头的是工腰总舵的总管魏和。他见了柳大人,还没停下冲势就开始大声呼喊。 “柳大人!柳大人不好了!我们的货船沉了!也不知道是哪家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来劫船,三艘赤舶,两艘橙舶,都是运新进粮米的,全,全沉了!” 魏和跑得急,衣摆上都沾了泥尘,显得慌张狼狈。冲到柳乐面前时没刹住,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埋在柳乐胸前说完的。 柳乐扶了他一把,满面震惊。 “船上的人呢?什么时候沉的?谁来报的信?” “没,没找到人,我已经派人去捞了,是我们自家的绿舶看到的,当时他们都在一块儿行进,但只有赤舶和橙舶沉了,绿舶无事,船上的人赶回来告诉这个消息,我们都不敢信!但最近一批回来的人都说没见着那几艘货船呐!” 柳乐眉头紧锁,面色黑沉。一艘赤舶配二十人,橙舶十五人,那些粮米无所谓,但船上都是柳家族人,他身为族长,不能眼见着近百族人落难而不出手相救。更何况,柳氏一族人丁也日渐单薄,如今全族不过千人而已,一时损失如此多的族人,对柳家来说是极大的打击。 “我把府里行武的人手都派给你,你带着他们用箭艇去寻,隔两个时辰报我一次,不计用什么法子,把人给我找到!” 此时柳天过来,正听见了,立时转身去喊人。很快,京城内所有习武的柳氏族人都聚在府门外,由柳天领着,穿着齐整的白底绿纹箭袖短裳,清一色面色严峻地立着。 “父亲,此事就由儿子来处理吧,父亲在府里专心陪着母亲。” 柳乐点头,父子眼神一触即分,柳天翻身上马,带着这批武者快速奔袭而去。 柳乐没有去看他们的背影,一滴汗从他的额角流下,嘴角微微颤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像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地立在柳府门外。 很快,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如金乌坠地,匍匐不起。 府内点起了灯,橙黄的烛光将满院的人影映在院墙上,单看那些影子,就知院里来来往往的人们有多么繁忙。 这样混乱的人影,给了他四处游走却无人在意的前提,一个瘦削的青年倒影,就这样从祠堂跃入正院,穿过内院小拱门,几步踏上窗沿,定在了柳夫人正在生产的芦定居房檐上。 柳夫人一手抓着满面泪痕的柳泠泠,面色苍白虚弱,已无力睁开眼睛。稳婆们绝望地面对着依然高高隆起的肚子,只无力地说着“再用点力,再试试”,可这对于年过半百的柳夫人来说无异于宣告死亡。 黑影静静地看了一刻,随后猛地向柳夫人一扑。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极其锋锐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芦定居,巨大的压迫感让众人连呼吸都做不到。 屋内的烛火只余一盏,其他的都被扑灭了。一个面色冷峻的青年从烛光映曳出的人影里走了出来。 “谁来?” 他的话音极冷,如剑刮骨般令人心神震痛,每个人都感到眉心前指着一把即将刺下的利刃,却已顾不上惊惧害怕,因为无人觉得自己还能活下去。 那青年并没有等人回答的意思,看向躺着的柳夫人。 “想要他活,你就得死。” “我帮你选。”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脚步声快速靠近,“哐”地一声,屋门被撞开了,是柳乐。 柳乐见了那青年,瞳孔猛地一缩,但身形只微微一滞,就向那青年冲去。 那青年的双手背在身后,见有人能冲破威势接近自己,显出极浓烈的兴奋,似乎是想活动筋骨,几乎夸张地动作起来,蹲,跃,在空中旋正身形,对准柳乐一脚踹去。 柳乐并未佩剑,只有双拳硬接,碰上的瞬间,他的双臂扭曲成了一个极为古怪的形状。双肩脱力,被踹到了地里。 原本风度翩翩的柳家家主,此时成了一个扭曲的人形,瘫在地面凹陷的坑里,苟延残喘。 “不错,还能活。” 那青年稳稳落地,走到坑前。 “是当家的吧,我认得你。” 柳乐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那个青年。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有着近乎疯狂的兴奋,可那双如古井般深邃的眼里,却是极端冷静的杀意,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是曳影剑。 “他唤醒了我,我要助他活。” 所以柳夫人不能活了。 “他活下来后,我便出鞘。” 这便又要杀一人抵命。 “他等不了多久,当家的早作打算。” 要么当家人自己送命,要么立刻找人替死,否则曳影代劳。 柳乐还来不及反应,那青年已是一个来回,手中多了一个婴孩,满身是血,不住啼哭。 “恭喜大人,是个儿子。” 他是在诚挚地祝贺柳乐。 青年对着怀中的孩子笑了笑,眼底是怀念。 “不愧是你,我的主人。” 他握住那婴孩的小手,身形迅速泯灭,化作了一柄利刃。 曳影剑出鞘了。 婴孩甚至无法睁眼,小小的手握不住剑柄,却依然随剑挥动着粉嫩的藕节,劈出了一剑。 这一日,柳府当家人与夫人双双殒命,满府家丁亲眷医婆都看见了,那个刚刚降世的孩子,如同深渊厉鬼一般,驱使着鬼剑曳影,斩亲父于身前。 秋风凄楚,血腥弥漫。 芦定居内独一盏橙黄的烛火,暖不了柳府前路的凄凉。 第二十九章 无处唤醒 芦东,小团山。 袅袅白雾已积聚了十多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一些。 万雾睁开眼,从梦境中醒来。 他许久没有做梦了,因为每一个梦都是此刻人世某处的经历,透过那些人的耳目获知他们所知,从他们的脑海中攫取他们所想。这件事持续了几百年,他早已厌倦了。 可这一次,是他主动入梦的。 “鬼”总有回来的一天,也定然会有人成为剑下的亡魂,他本不必愧疚。但想到柳乐夫妇昔日恩爱模样,待他亲切温厚,全然信任,他不能不愧疚。 知晓结局却无法告知,无法改变命运又偏要结下因缘,无力啊,原来八百年过去,也并没有什么变化。 “也许我做错了。” 他微微扬起头,伸手接过一片飘落的绿叶,它从叶茎处断开了,断处还残留着淡淡的汁液。 君和的锦书本应焚毁,曳影的剑身本该折断,芦湖的苇岸本已荒芜,这世间,早就不剩下什么了。可是他从头至尾做了旁观者,故友逝去,独留他悔恨滔天。他原以为自己八百年间循着记忆重建人世的模样是为了赎清自己的罪过,唤回故人的亡灵是为了填补心中空洞了近千年的思念。 可如今故人安在? 新念换旧念,新人换故人,难道就不悔、不痛了吗? 他不愿再想,长袖一挥,散开白雾踏空而去。 柳府本该乱了,但没能乱。 因为柳天回来了。 他赶到时,满府无人清醒,只是父母已去,新生的弟弟躺在父亲冰冷的臂弯里睡得香甜。 曳影剑摆在阶上,原本青黑的剑鞘褪去尘封的外壳,显出由红金渐银黑的繁复纹路,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辉,这是一柄极张扬的利剑。 他木木地站着,只是站着。 柳示醒了,用浅灰的眼睛打量着柳乐再也不会醒来的睡颜。忽然,他笑了一下,伸出小手去摸柳乐的脸。 “啪”。 粉嫩的小手打在男人僵冷的面庞上,婴儿“咯咯”地笑了起来,可笑了两声,无人理睬。 他眨了眨眼睛,似有不解,又用另一只手去摸男人高挺的鼻梁,奋力扭动身体让自己的小脸靠上男人的额头。可这个男人再也无法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亲吻小儿子的脸颊,将他捧在手中哄逗了。 他不笑了,他小声地哭了起来,越哭越响。寂静的柳府,只有婴儿的啼哭伴随着日渐升高的旭日,唤醒了睡梦中的人们。 可这孩子想要唤醒的人,再也无法醒来了。 尖锐的疼痛从麻木的硬壳中破出,柳天身形一晃,如梦初醒。他快步上前,将柳示抱起,一把抓过架子上挂着的锦棉,带倒了木架。 “哐当”一声,他恍若未闻。 他小心翼翼地把婴孩裹住,轻轻地哄着。 陆续有柳家人赶回,多是汇报沉船之事的,见了府里的情状,皆是一怔,以为是自己累得不知不觉入了梦,现下还未醒来。 “你们两个把芦定居守住,外头的人醒了就送他们回去。” “老规矩。” 在族人们惊骇的目光中,他静静地交代了差事。 惊疑不定的族人们未及慌乱,便都各自忙碌去了。 待那些背影从白瓷小径上远去,一个白衣男子从拱门后缓缓走出。 万雾面上平静无波,眼底却透着深深的哀痛。柳天透过他的面容看到过往的片段,许久,才向万雾微微点头。 万雾缓步上前,低头拾起阶上的曳影剑,雪白的袖摆染上黑红的血迹,那剑铿锵一声,十分清脆。 柳天静静地看着那把剑,他已大致猜到发生了何事,但他避开了万雾的目光。 “不论如何,他都是我二弟。” 柳示已不再哭了,但也没有睡着,只是很安静地睁着眼睛,躺在柳天怀中的襁褓里。 “与我柳家结下深仇的另有其人,此人趁乱盗走曳影剑,我父阻拦反被其害,此人或已被曳影剑反噬而死,或重伤而逃。无论天涯海角,柳家都誓要将他碎尸万段。” 他的话声平静,带着恨意,却并不浓烈,他抬眼对上万雾的目光,却见万雾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万雾才出声。 “有人看到了,你一人之言难抵人心惶惶,让他随我去小团山修行吧,你若想他,随时过来。” 万雾顿了一顿。 “只是今后柳家之事,诸多操劳,许是难得歇憩了。” 不知过了多久,万雾接过柳示的襁褓。 “抱歉。” 他望着他,可他转开了视线,转过身去。 “不是你的过错。” 万雾的身形僵了一瞬,向来平静的嘴角失了控制,微微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却徒张着口,没能发出声音。 两人背对着,而后,一人化做了晨雾,消散在第一束橙金的光芒之中。 第三十章 初冬之雨 万雾离去后的第二日,暴雨笼罩了芦南的每一寸土地,日夜不绝,淹没了低洼处的房屋,冲毁了还未收割的麦米。皇宫背靠南岭,地势最高,从宫门望去,雨水如瀑般从最高处的金殿前倾泻而下,在玉阶之间形成一道清灰色的水帘,再穿过宫门,随后汇成不辨方向的湍流,或积聚在城中,或继续奔向芦湖。 这场持续了月余的暴雨彻底冲毁了芦南人们平静安宁的生活,当十一月的寒风吹来时,晕头转向的人们才意识到,没有过冬的米粮了。 一时间,芦南的粮米贵如金玉,贵户富户不惜千金搜刮商户农户手中少的可怜的存粮,而平民百姓们一时竟要节衣缩食,却仍凑不足过冬的口粮。 以往自给自足的予家,如今也陷入了困境。 “一块田都没有保住吗?那存粮呢?”予有穷端坐在殿上,眉头紧皱,一手紧紧握着拳,指节发白。 “兄弟们算了三天三夜,存粮还是只够半数族人过冬的,而且只是饿不死的水平。“ “牲口呢?” “鸡鸭兔猪死了一半,牛死了十三头,如果全宰了的话,勉强八成人可以过冬,但牛要留着耕地,剩下的最多养活七成的人口。“ “算玉奴了没。” “没算。” 予有穷重重地向后倒去,颓然靠在椅背上。暗红的木椅稳稳扎在地上,纹丝不动。 “去楝阁拿几件极字品去阴市,让那几个再想想办法,如果能打通门路度过这一冬,许他们事后挑一件绝字品的拿走。” 回话的人脸色一白,惊骇不已。 予家匠人手制品精细非常,从装饰到武器,香丸到毒剂,只要是用手能做出来的无一不以予家出品为最上,寻常制品糊弄糊弄外人轻而易举,但在予家内大多是孩童都不屑一顾的玩意儿。能被收进予家的楝阁的宝贝,是连眼光挑剔的予家族老都不舍外流的宝物,多是匠痴穷极一生制成的珍品、极品和绝品,它们熔铸了制作者全部的心血,甚至已化灵开智,带有匠人的记忆和执念。如今楝阁内珍品七万六千五百三十一件,极品九百五十四件,绝品十八件,灵品五件。 对于寻常族人而言,绝品就是最高品级的宝物了,近千年才出了十八件,如今却要让人“随便挑一件拿走”。堂上的人纷纷咽了口口水,顿时觉得如今予家的处境并不是那么艰难了。 “三弟,这事交给你去办吧。”予有穷看向坐在下首的予有得,予有得点了点头。但坐在他边上的二当家予有尽不乐意了,重重一拍扶手,站了起来。 予有尽面色极白,脸颊却瘦得几乎凹进去,眉心聚集着黑气,显然近日也是烦躁得很。 予有穷见他如此神情,直起身子看向他,话语中带了几分严厉。 ”二弟,观哥儿的事不怪你,你先别想了,等过了这一劫,大哥再想办法把人弄回来。“ 予有尽听到”弄回来“三个字,脸色更加阴沉,几乎带着戾气。 ”不必等,那贱丫头的事交给我,给大哥解恨!“ 予有穷哗地站起来,快步走到予有尽面前,两张极其相似的脸靠在一起,却是一张稳重老成,一张骄狂暴戾。 “你还搞不明白情况吗?如今宫里那位不明缘由地护着,我们动不了她!你想在这时候让予家和宫里那位再对上?” “姓君的就这一个绝子男了,使点阴的把宫里那几个除了又有何难?”予有尽分毫不退,反问道。 “你给我住口!”予有穷气急,一屋子人听了这话俱是惊骇,门边儿的几个赶紧确认了一下门窗关好没有。 予有穷比予有尽矮半寸,如今弟弟毫无算计的蠢话喷在他脸上,气得他脑门子涨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儿来,转身走开两步,顿了顿,又转回来,定定地望着予有尽还有一屋子的族老。 “这话我只在今日说一次,过后,任何人不可再提一个字。” 予有尽叉着腰,神色不耐地等着听。 “三个月前开始有人四处收购粮米,但有半数是没听说过的散户。我命人打探了,有几个透露,这批人和柳家有干系,他们在两个月内把芦南的粮米尽数收购,五成运往了芦北。” “芦北又不缺粮,运过去干嘛,赶着亏钱?”予有尽撇了撇嘴,嘲讽道。 在场的却有人意识到不对了。 “难怪这次粮价翻升了千百倍,朝中却不加制止,难道是和宫里串通好的?” “柳家恐怕借着此次天灾,积聚了芦南八成以上的钱货。但他们怎知会有这样的天灾,提前几个月收购粮米?” “或许他们原本的计划并非如此,只是想在粮米上做文章,削弱本朝百姓对予家的依赖。但天灾给了他们更好的机会,才会在这时发作。” 予有尽却觉得这简直就是胡乱猜想,正要出言反对,予有穷却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锦书。 “陛下已经给我送了书信,愿提供予家足够的粮米过冬。”他抖了抖那张锦书,众人扫了一眼,那笔锋苍劲张扬,特征鲜明。 “但是,他要我们拿田地换。”予有穷一叹,把锦书递给了身边探头探脑的大长老。 众人立刻围过去看那锦书,读着读着,竟有人跳骂起来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全要?!那予家过了冬之后吃什么?喝什么?啊?!简直欺人太甚!!” “还说什么这是看在予家于国于民劳苦功高的份上,把粮米优先调过来替予家解围?!我呸!!当我们是傻子?看不出他想把予家的倚仗给拔了?” “不会吧,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干呐?为了一个贱丫头,要和我们予家全族翻脸?” “我说二当家的,要不你去向人陪个不是,让那丫头出了气,去向陛下求个情?这样折腾我们予家也吃不消啊。” “去你大爷的!君家的都是人精,能为了一个女的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让二当家把脸送上去给人打,田地宝贝还都得照赔不误,你当人都和你一样傻!” 予家正堂乱作一团,却还是无人提出个可行的法子。予有穷的心沉甸甸的,他原本料到君权会从粮米入手有些动作,为此做了长远的准备,却没想到突降天灾,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如今局势,予家定会元气大伤,他只能尽力将折损降到最低,再议今后如何。 第三十一章 兵粮易命 芦湖的航运断了。 柳家的商船也没能回来,甚至又搭上了两艘绿舶、六名族人。 柳天封锁了消息,没有让这事传到柳家之外,但柳家自己的航运停了,不代表没有人需要渡湖。 “天哥,不能把芦湖沉船的消息放出去啊,大伯大嫂走得蹊跷,商户那儿已有人怀疑粮价的事儿了,如今再让他们知道工腰的船沉了,这邪乎事都被柳家碰上,怎么圆啊。万一有心人煽动,在暗地里捅咱一刀,冲了咱们的货仓都不一定,我们可没有足够的人手了。” 柳州论剑将至,柳家剑术精湛的族人早已去了芦北,如今难以赶回。芦湖之事蹊跷,连灵鸽也无法穿行,两岸几乎断了音讯。加之沉船之事的折损,柳家在芦南能以一敌十的人手不足百人,实在经不起大规模的动乱。 柳天其实知道,如今赶着渡河的都是没有足够钱粮在芦南活过这个冬天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改变他们将死的结局。 但他终究不希望这些人的死与柳家、与他的决定有任何关系。 “燕子,把借船的章程改了,上船前先交付与船舶造价等同的押金,不再派船夫,交得起钱、知道如何行船的才能放行。” 如今他只能期望,高昂的押金能让更少的人选择渡湖。 果然,工腰的新章程一出,要求出船的人少了八成,余下的人抵上全副身家,勉强凑了一条船的押金,带上全家老小挤上小舶,向芦北逃去。但芦北的渡头都是空荡荡的,一艘来自芦南的船舶都没有接到。 工腰的章程掐断了许多人最后的出路,恨意在人心中缓慢地滋生。 十二月三十日,皇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这日清晨,柳天照例带着两个随从出门,还未走到邻街的马房,心中忽升起一股预感,随即一个看不清的物什呼啸而来,直向柳天的脖颈飞去。 这速度对于柳天来说远构不成威胁,他抬手接下,却不料这质感圆润的东西竟带着锋锐的劲道,刺得他手心微微发疼,正想低头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却听一个稚嫩的咆哮声夹杂着散乱的脚步向他冲来。 柳天身边的人正要去拦,那人脚底却绊了一下,骨碌碌滚到柳天脚边。 那人迅速抬起头,灰扑扑的脸上尽是不甘与羞恼,手上却不停,又向柳天膝盖招呼了一拳,显然用足了力气。柳天不防,膝盖有些酸软,却也迅速出手,把那人招呼过来的手脚一一捉住。 “想做什么?”柳天把这人的手脚全部抓在一起,半蹲着细细打量。 这人,其实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脸上满是恨意,还带着方才摔出来的血痕。 “杀你个吃人的奸商!给我爹娘报仇!”说到爹娘时,他的语调忽然一软,话音未落,一滴硕大的泪珠已滚落下来,随后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落在雪地上。 他哭得突然又大声,态度转换得让柳天有些跟不上,但近来已有不少人把亲人的死算到他的头上,故而手下力道未松。 “报仇要冷静,你这样不行。” “呸!就算我不行,你这种人也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童声清脆响亮,但街道空荡荡的,没人探头出来看热闹。 “你行的,你的底子不错,可以来柳家武祠学习。” 柳天松开手,将方才抓住的那枚圆润的玉钱放到他手里。 “这点虽然买不起粮食,但还够买点本事,你想好了就来找他。”柳天指了指身边的一个随从。 那孩子被这淡淡的语气激得气急,奈何手脚发麻,趴在地上挣了好一会才站起来,柳天已走出一段了。 “那么多人被你害死了你都不关心,你只关心柳家,关心钱!” 柳天的随从忍不住了,回头厉声道:“不知好歹!我们大少爷已许你入武祠了,怎会不关心?”一时气急,连用错了称呼都没发觉。 “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关心什么!” “你——” 柳天回头看了随从一眼,那随从立刻噤声。 “我是不关心,我为什么要关心?” 语毕,柳天不再停留,大步向前走去。 那孩子被留在原地,瞪着大眼,看着那个穿着白衣绿柳纹衣裳的人就这样快速离去,他浑身一抖,觉出冷来。 数九寒天,富户们门墙高筑,将世事隔绝在外,为粮食花光了钱财的人们各寻出路,蒙面夜行,在阴影中苟且偷生。 皇城百姓尚且如此,芦南的其他百姓尤甚。 但十二月三十一日的这一天,一切迎来了转机。 时隔半年,皇帝再次上朝,百官近乎癫狂。 官员们在亲卫的护送下前顾后盼地进了宫,如今皇城饥民遍地,这些人为了能够活命,看到衣着体面的就要冲上去乱杀乱抢,为自己和家人搏取一线生机。 时辰到了,大殿上只稀稀疏疏地站了一半的人,低品级的官员只有零星几个,脸都瘦得认不出了,但眼里仍是一派为国为民的正气。 君权依旧是日常的衣着,仿佛刚从后庭喝完茶过来。上了殿,先将官员们都细细看了一遍,暗暗记了几个名字。 待他坐定,钱阁老便直接上前一步,拱了拱手。 “陛下,三个月前户部尚书柳大人罹难,至今尚书之位空缺,老臣举荐了几位大人暂代,为何陛下都给驳了?” “你不如直接问朕如今国库究竟如何了。”君权面无表情,嘴角带着讽刺的笑意,殿上的官员都被这尖锐直白的话说得心惊,忽觉殿上的人竟陌生得可怕。 “今日召诸位来,是两件事。”君权没有去看钱阁老发青的脸色,自顾自说了起来。 “一,募兵。入营者全家老小由国库奉养过冬,衣食不愁。” 他拿出一份旨意,示意兵部尚书王起接旨。 “二,新政。开春女子入仕,内阁解散,设左右丞相,其一必须由女子担任。户部尚书已有人选,不必阁老操心。” 兵部尚书王起接了旨意,只觉得手上的锦缎沉甸甸的,冷硬至极,他忽想到什么,又抬头去看君权。 君权知道他要问什么,接着说道:“新兵入营登记造册后直接送来,第二日去国库领相应的粮米,你自己管好手下人。” 语毕,他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殿上的官员们。 “都清楚了?那就散了吧。” 殿上安静极了,只有君权离去的足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着。官员们得了解决如今困境的方法和许可,本应松一口气的,却都僵着脸,心里沉沉的,疑惑却又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短暂的朝会就这样散了,行至绝路的困境就这样解了,可每个人都仿佛在梦中彷徨,所遇之事全无真实感,令人惶惑不安。 似乎所有的转机都在这一日到来,坚持不懈监视着柳家别院的予有尽终于在余书环显怀一个月后打探到了这个消息,而后这消息便迅速传遍了皇城,和上午刚颁布的政令冲在一起,瞬间点燃了皇城百姓的生气。 这六个月来,人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对君帝突然的变化全无头绪。但如今这位予家出逃女怀了五个多月身孕的消息和君权夜围予府之事对在一起,给了这些疑团一个可能合理的因由。虽然真假难辨,全无实据,但也让百姓和官员们稍稍安下心来,不再如往日那样迫切地探听议论。 募兵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冻饿的人们有了着落,芦南人的生活暂时回归了平静。但予家却已无路可退了。 “消息是你放出去的?”予有穷脸色铁青,诘问予有尽。 予有尽梗着脖子,不发一言。 “本已谈好了,五成田地并三件绝品,换予家过冬的米粮,如今你这一闹,那边咬定七成田地,还要再加两件绝品,否则免谈,你要我说什么好?” 予有穷几乎想要揍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一顿,硬生生忍下。 “好了,滚吧,昨日已有族人饿死了,我不能再等了,军营不招予家人,如今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予有得站在一旁,张着嘴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予有穷阻止了。 “就这样吧,三弟你马上准备一下,和我进宫一趟,和州已经等不了了。” 说完,看也不看予有尽,快步离去,予有得叹了口气,想拍拍予有尽的肩膀,却被予有尽猛地甩开。予有得知道,二哥又要去后院宣泄怒火了。他摇了摇头,跟上予有穷,身影很快也消失在纷飞的大雪中。 第三十二章 皋兰皙落 君正殿内,一人高高在上,悠哉地坐着,下首两人面色苍白,气急败坏地站着。 “我们已经答应那些条件了,陛下怎能临时变卦?” “朕说的是答应这些才有的谈,有说给你粮米?还是说,你好不容易进了殿,就只想谈这个?” 予有穷浑身颤抖,气得说不出话来。 “可以少你两件绝品,换皋兰盾和皙落笔。”君权展开两根手指,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听到皋兰盾和皙落笔,予有穷瞬间不抖了,一股直冲天灵盖的冷意将他席卷,他想也不想就喝道:“那是,那是传闻里的东西,怎么会有?!” 他不清楚君权是怎么知道这两样宝物在予家的,八百年前七白之皋和皙的物件,怎会被他这样轻飘飘地说出来?! “好了,说些有用的吧,朕知道它们在予家,灵品,对吧?”君权眼神一沉,如利剑一般刺向予有穷。 又是熟悉的恐惧感,予有穷咬牙,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 他很清楚,君权不是在试探,而是真的在谈价码,这两样说出去几乎没人会信的物件,君权却势在必得。 “陛下是怎么知道的?”予有穷强自镇定。 “茶要凉了,予大当家的就在此处等雪停了再走吧,沈涟会送二位出去的,朕就不奉陪了。”君权却不答话,起身向殿后走去。 一步。予有穷额角沁出薄汗。 两步。汗珠滚落下来,“啪”地落在地上。 “今日申初,我会将物件并地契送来,请陛下放粮吧。” 话音落在空荡的殿里,无人回应。 雪停了,冬日晴朗,仿佛在说:“予大当家的,速去速回,迟则生变啊。” 君权回到白王庭,见柳泠泠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上前给她沏了一碗茶,在她身侧坐下,取过自己的茶盏灌了一口。 “嘶,真的凉了,早知道就不说那么多废话了。”他翘着腿,依旧是少年神色。 但柳泠泠不知道怎么接话,在她眼里,君权变得很可怕。柳家因他的命令被万人唾骂,她心中又疑又急,却不知能做些什么。 “冷不冷,手炉里的炭火够多吗,不够我喊人来添。” 君权关切地询问着,柳泠泠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这时沈涟回来了,哈着白气,头上还落了两片没化的雪。 “柱子呢?还不来?” 沈涟拍了拍头顶:“他去送了,说能快一些是一些,给予老爷气得,像只炸了毛的鸭子,鞋底打着滑就走了。” 沈涟和君权说起话来依旧是往日的调调,许是一道长大的熟悉,并未因为这一年的变化生分多少。 君权听了,笑得露出一颗亮晶晶的虎牙。 “才多久没聚,怎么生分了?”君权眨眨眼,看了看柳泠泠。 沈涟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也不看看自己都干了什么。” “我干的都是好事啊,到头来还要受这冷遇。” “是是是,所以你喊我们来,又要干什么好事?这回让兄弟们也帮点儿忙啊?” 沈涟只是责怪君权单独行事,好似他不值得信任托付。 “这回不一定是好事。”他耸耸肩。 “管你什么事呢,说就是了。”沈涟催促道。 “这几天不是来了很多新兵嘛,想请涟兄替小弟去练兵。”这话说得流畅自然,可君权忽然话锋一转,“争取和我分庭抗礼。” 前半句话听得沈涟正要答应,后半句却惊得他几要跳起来。 “你说什么...等等?”沈涟看向柳泠泠,两人眼神一对上,忽然都明白了。 “真至于这样?”她想问的其实是“你究竟要做什么”,她并不觉得真到了那地步,局势还能掌控在君权一人手中。 “等真的至于的时候哪还来得及,预判敌人的预判才是上上之策。”君权换了条腿继续翘,颠颠地,一副得意的模样。 “哪来这么玄乎,他们未必猜不到的,你这也没预判几步。”沈涟觉得这么做的思路非常正常,甚至因为太过直白可能被人反将一军。 “他们哪有涟兄这么聪明,等予家忍无可忍要搞动作的时候,谁管你是不是真要反我,若他们真有这么谨慎,再想办法逼他们反就是了。” “你有几成把握?” “十成。” 君权留了话没有说,看着沈涟有些担忧的目光,他心中歉然,但这话他不能说,还有许多话他不能说。如今的他,只能期冀着朋友们对他的信任能够消磨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申时初刻,予有穷如约而至,献上七成田地的地契,三件绝品,并皋兰盾和皙落笔,换来几十车的粮米,急急命人将大半粮米送去和州了。 予家人活了,芦南人都活了。 君权命人将皋兰盾送去皇后处收好,独自一人坐在白王庭中,从玉盒中取出了皙落笔。 白玉般莹润的笔身,带着微黄的裂痕,全无装饰,干枯的细豪流动着微弱的暗红光泽,如虚弱而年轻的生命。 君权轻抚着笔身,阖上眼。 这支笔在八百年前书写过千万人的命运,被视作邪物、灵物,被世人吹捧过歌颂过,也被世人谩骂过唾弃过。那位制成了这支笔的女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使用它的呢? 还有最后一个使用它的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书写了自己来世命运的呢? 他睁开眼,将皙落放在那叠金纸上。 “是老朋友了,还记得吗?”他轻声说着。 “我有很多话要问你,等你来了再慢慢说吧,好吗?”他不知是在问谁,眼神温柔,神思游离。 说着话,他走到白王庭的一角,揭开一处遮掩着的锦帘,露出象牙白的庭柱。那庭柱像被无数人抚摸过一样,完全褪去了原有的雕饰,光洁锃亮。 他将手轻轻覆上去,六个月来对背叛的恐惧终于消散了,代之以权柄在握的兴奋和大敌当前的斗志。 “老前辈,要辛苦您挪个地方了。” 庭院渐渐亮了起来,如同沉眠已久的神明,终于等到了苏醒的时刻。 第三十三章 玄竹夜话 君帝的新政很快解决了芦南的动乱,让人们的生活暂时回归平静。但人们吃饱后有了力气思考,那些一身正气的青年官员们刚缓过劲儿来,就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了政治斗争当中。 然而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君权多了人手之后,芦南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戒严。不许私自议论宫中之事,违者统统流放,沿着陆路从芦东翻山越岭绕过芦湖,发往北皋种地。 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为不仅没能浇灭愤青们争取自由的激情,反而助长了反对者的气焰。 前朝帝师王湛,也是兵部尚书王起的祖父,非常荣幸地成为了这些青年才俊们想要请出山林的首选人物。这位传闻中拥有天下第一机关术、能打能骂的文人楷模三十多年的隐居生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好消息是暂无能人得见王湛真颜,连他隐居前的学生们也不例外。 君子二年一月十六,芦东百泉玄竹岭,依旧悠哉隐居着的王湛迎来了一位老熟人。 “咦,这不是小团山的果子仙人嘛?” 王湛卷着袖子,刚从外头回来,布衣上还沾着不少泥污,一双手黑乎乎的不知道沾了什么,正用仅剩的两根干净小拇指把遮在眼前的头发撩开。 万雾一身洁白的衣袍,见王湛快步走来,向后小退一步,躲过对方伸过来的脏手。 “干什么呢,不是说你这地方不用机关,那帮臭小子也不敢来打扰你吗?” 王湛听了这话,很无奈地撇撇嘴:“世道变了,孩子们挨了打没处哭,遭不住啊。” “你就见见他们又如何,有必要设这么多阵法机关防着吗?孩子们该多伤心。” 王湛很鄙视地翻了个白眼。 “你还敢说我,你那小团山有让人上去过吗?咱们是一路人,都不想掺和,省得晚节不保。” 说话的工夫,万雾已经从缸里打了一盆水来,王湛很自然地把手伸进盆里清洗起来,撩得水花四溅,万雾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说吧,什么事儿啊。” “你得和我下山一趟,芦湖出现了奇怪的东西,我也琢磨不清。” 王湛奇了:“你都不清楚?什么东西这么厉害?” “应该是个阵法,九月二十一日,柳家的商船突然在芦湖上消失了,连人带船都没了踪迹。但是我能感知到这些人,他们还活着,就在芦湖,只是不知道究竟被困在了何处。” “有多少人?” “百余人。” “那应当不是阵法。” 王湛一边把袖子放下,一边飞快地低声自语着,把所有猜想过了一遍。 “不,不是,确实不是,做不到的,就这样去了也没什么用,你还有什么别的线索吗?” 万雾深吸一口气,心中有些苦涩。 “阑音变回本体了,而且比我刚找到她的时候还要虚弱得多。” 万雾从怀里掏出一块光滑扁平的石头,交到王湛手里。 “她趁我入梦的时候下山玩去了,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就躺在这块石头旁边。” 王湛把那块石头举到眼前细细打量,几乎看成了对眼,心里又惊又奇,连连啧道:“这石头不拿来打水漂真是可惜了,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兴许能连飞一百下呢。” “不过嘛......” 王湛眼睛一眯,拿脚尖在地上画了个圈,飞快地把那块石头往圈里丢去。 “给我变!” 他的话音未落,圈里就刮起一阵湿润的风,带着淡淡的青色光芒,眨眼间那块石头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水色的火焰。 见了此景,万雾怔住了。心道自己竟没有看出这是一块已经化灵的石头。 若是连他都无法察觉,就说明这块石头化形的时间与他相近,灵力与他不相上下。如果阑音是在玩打水漂的时候误打误撞拿了这块石头,她那点微弱的灵力瞬间就能被吸个干净,还能剩下本体已经是很好的运气了。 万雾忽有种对不起孩子的失职感。 “你别仗着自己是个千年果子精就瞧不起我们人研究的这些东西,有时候真比你的感受靠谱。” 王湛得意洋洋地用肩顶了万雾一下。 “它怎么没动静?” “不想动呗,我觉着它不太高兴。” 王湛的话还没说完,那火焰忽然变大了一倍,气势汹汹地跳动着,像在骂人。 “哎哟这是生气了,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就把阵收了,石头仙人别动怒。” 王湛边说边像一只水鸟一样探出一条细长的腿,用脚把那圈踩出了个缺口。火焰迅速消失,石头重新落回了地上。 “啧,不愧是石头,都不爱说话的。”他弯下腰把石头捡起,交回万雾手里。 “好了,没什么事儿就走吧,我还要赶场子呢。” 万雾心道你都一个人在这儿住了多少年了还要赶什么场子,没有多想,一挥袖子。 但眼前的场景没有变。 他微微心惊,看向王湛,却见王湛正在脱外袍,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一脸和善。 “我新创的阵法不错吧,连你都能困住。” “是是是,玩够了就解了,我该回去了。” “急什么,进屋喝一杯嘛,在我这儿过夜也行的,我不介意和你分床睡。” 万雾的脸色沉了下来,手里缓缓凝出一枚青红的果子。 “青红珠也没用的,我早就把对付你的机关阵法都布好了,我不让你走你是走不了的。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不过万一伤着可别怪我,你这些日子应该更虚弱了才对,青红珠也要省着点用,免得哪天就枯死了。” 王湛笑得和善,做了个“请”的手势。 万雾无奈,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不差,只好跟着进了屋,和王湛相对坐下。 “好吧,但不管你想做什么,先把衣服穿上,待会天该凉了。” 王湛依言掏出一件鹅黄的外裳披上,一手撑在桌上,摸了摸下巴,似乎在寻思该从哪里开始说。 “七白的事究竟是怎样的,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 万雾多少也猜到他要问什么,却并不想将自己的计划告与第二个人知晓,正想着该怎么真假掺半地解释,却又听王湛说道:“别想着糊弄我,我不用真言小马都能听出来。” 虽然这么说着,他还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梨花木制的小马,摆在桌上,一晃一晃的。 “你这又是何苦,你早已出世了,管这些做什么?” 王湛却摆了摆手,有些苍老的面容神采奕奕,和刚中状元时一样意气风发。 万雾见他如此神情,心里已经明白,这个老当益壮的朋友是打定主意要结束隐居生活了。 为什么呢,万雾心中遗憾,王湛是八百年间少有的几个和他说得上话的人,他期望这份友谊能再持续个几十年,直到时间带走这位朋友的生命,就像过去的所有人一样。他不习惯和朋友相背而行,但久远的记忆总是被美化得更加深刻,若要选择,他只会毫不犹豫地“舍近求远”。 “告诉你也无妨的,但我劝你别和那几位对着干,他们可没我这么好欺负。” 夜色渐渐降临,玄竹岭漆黑如潭,一丝光亮也无。万雾喝了口茶,说得有些累了。 “至于听得那么入神吗,灯都不点一盏。” 王湛还陷在庞大的信息里出神,看上去呆呆的,但还是依言打了个响指,屋里的灯火应声亮了。 “最后三个问题。” 王湛伸出两根手指,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墙上,像两根筷子。 “你恨予家吗?” 毕竟是予家挑起了八百年前的纷争,将万雾如今怀念的一切摧毁殆尽。 “不恨。” 说到底,予家只是不为大势所容,被迫抗争罢了。 “你为什么要让他们回来?” 那几个人早已消泯,万雾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唤回他们的魂魄? “怀念罢了。” 但万雾并不十分清楚,这其实更多的是被回忆加深的愧疚。 柏树千年的光阴是何其漫长而孤独,若无执念,如何前行。 王湛忽然笑了,他觉得万雾这话说得十分幼稚,不似活了近千年的人。但反复斟酌了许久,还是没有说出口。 “七白有什么了不得的?”王湛轻抚着桌面,眼里映着摇曳的火光,“七白不过是八百年前挑事的好手,如今八百年过去了,未必还有那样的能耐。” “鬼善杀人,魄善渡人,皋善护人,皙善改命,皆善预事。”他敲着桌子,有节律地念着,“皇,不可非议。” “你会什么?柏有什么用?为什么会成为七白之一?你为什么没和他们一起死?” “你为什么来这里,又为什么要回去?”万雾反问。 “我不是你。”王湛唇角飞扬,手臂在桌上一撑,倾过身去,和万雾的脸靠得很近。他定定地看着万雾的眼睛,但那双眼如一潭死水,毫无动静。 “我来这里是因为无趣,回去也是。” “七白被传得如天神下凡,但既然你说那是人,是草木,我就要看看,凭什么?” “王湛这名字,不比七白来得响亮?” 第一章 皛下山,给师妹浇水就能长个儿 “师兄,这饭是怎么做的?为什么我就做不出来呢?” 度阑音用手扒拉着碗里晶莹剔透的米粒,捻起一颗放上舌尖,十分努力地用对眼盯着舌尖的米粒。 柳示正从厨房拿了筷子,没听清她在问什么,可他腰间的曳影剑听见了,学着柳示的声音答道: “把人杀了,尸身埋到地里,盖上厚厚的土,犁地,播种,待尸身化成白骨,再杀一些人埋上,种出来的米随便哪个人放锅里煮煮,都好吃。” “够了啊,要说话就用你自己的声音说话。” 曳影剑身微微一颤,在柳示身边化出一个半透明的黑衣人形,与二十一年前并无二致,坏心地笑着。 “你以后肯定会用上这说辞的,到时候记得这番话,免得又把这样帅气的觉悟说得稀碎。” 柳示很不赞同:“谁会用这可怕的说法?” 曳影耸耸肩,走到桌边坐下,两手抓着凳子沿,摇头晃脑喊道“开饭开饭”,像一只愉快的狗狗。 阑音撑着脑袋,细细咀嚼着曳影方才说的话,忽然一拍脑袋,咕嘟一声把舌尖上那粒米咽了下去,恍然大悟般伸出小半截指头对着曳影道:“知道了!因为我不是人!” 曳影呆了一瞬,比出一根大拇指:“正是。” 柳示抚掌:“怪道师父做的饭菜那么难吃,你怎不早告诉我。” 曳影的白眼还没翻出去,却见一个白衣男子远远走来,身旁还跟着一个鹅黄色衣裳的少年,白衣服的自然是万雾。 “听说师兄下厨了,我可是特意求了陛下过来的!师妹也好久不见了。”少年远远见了阑音柳示,转头看向万雾,见师父点头,才向师兄师妹奔去。 君忱眼睛亮亮的:“听说这是师兄下山前的最后一顿了?终于要去柳州试试身手了吗?” 阑音道:“你也太夸张了,师兄十一岁时就能去打了,这次肯定就是走个过场嘛,很快就回来了。” 万雾却突然插话道:“不,你们师兄下山之后要先回家,再去柳州,此后就不常回此处了,和君忱一样,学成之后就该回家了。” 曳影吹了一声口哨,视线飘向远处。 “嗯,是的。”柳示点头。 “什么?师兄你怎么不早说?”阑音和君忱异口同声道。 “哈哈,毕竟这么多年柳家一点消息也无,所谓的家人也从未见过,多半回去一趟马上就能被赶回来,所以先不说了。”柳示有些愧疚地解释道,曳影跺了跺脚,干脆化回了原型。 柳示知道君忱的母亲就是自己的二姐,但君忱在小团山时,常有宫中来信,却从未提及过他这个弟弟,为此柳示曾多次询问万雾,但从来得不到答案,慢慢便对族人和家人失去了期盼。 两个小的听了师兄的解释满脸失望,垂头丧气地过去拽柳示的衣袖,仿佛委委屈屈耷拉着耳朵的小猫崽。 “咳,你们要一起去的,倒不必这样生离死别。”万雾捏了捏眉心,努力让自己的话插入到阑音和君忱叽叽喳喳的空隙里。 “什么?”君忱和阑音再再次异口同声。 “不想去?”万雾道。 “去!!”阑音首先跳了起来。 君忱却有些犹疑:“真的可以吗,陛下会同意吗?” “这是陛下的意思。”万雾点头,“还有,你们回柳家之后,要从工腰渡船去柳州,不得绕路,就算是历练吧。” 此话一出,三人具是一震。芦湖航运已断了二十余年,渡河后沉了的船没有一艘被寻回。 柳示道:“这...是否不妥?” 阑音却一拍胸脯:“师父让我们去肯定是有办法啦,大不了喊师父来救命就好了!” 君忱瞪大了眼睛去看万雾表情。 万雾道:“我救不了你们。” “那如果我们的船沉了呢?”阑音追问道。 “那就没了啊,师父不是万能的。”万雾摊手。 “徒弟没了也不是可以再找的啊。”阑音无缝接话,语调明显带上了气。 “怎么不能,你们要是回不来,为师肯定会再收徒的。” 阑音听了正要炸毛,万雾却抢白道:“所以好好的,想办法渡湖,学了本事是要用的,知道没。”语罢摸了摸阑音气得有些发烫的小脑袋。 “你这样要自燃的,下山了可没人给你灭火了。”随即打了个响指,哗啦啦的水当头浇下,把阑音从头到脚淋得湿透。 “好了,去换了衣服,把饭吃了,就随你师兄们下山吧。” 阑音蔫了吧唧地去换衣服了,君忱站在柳示身边,欲言又止,柳示察觉了,低下身子凑上耳朵。 君忱忍不住道:“我怎么觉得师妹淋了水又长高了?” 柳示道:“这就是草木之灵,更何况师妹是芦苇化的灵。” 君忱羡慕了:“真好啊,若我也是就好了。” 柳示失笑:“是师兄的错。” 君忱疑惑地转头看向柳示。 “你不矮,是师兄太高了。” 第二章 盲渡之行 黄昏时分,师兄妹三人已走到了小团山东南侧的盲渡界内。此处向东是峭壁险山,向西二十里荒无人烟,地面遍地溪流,像蛛网一样爬满光秃秃的土地。这些溪流就是芦湖分支的末梢,若在此处渡湖,便是瞎子都能随意穿行,故得名盲渡。 二十年前,盲渡的溪流都遮掩在苍郁的绿植之下,但由于芦湖航运断了,此处成了唯一可行的道路,为了方便行人,所有碍脚的物事被清得一干二净,只有溪流和些许难以搬动的巨石,也曾有人试过将溪流填上,可次日新填的砂土又会被冲开,盲渡便成了如今的样子。 此时已近傍晚,目力所及之处没有其他行人,阑音咋咋唬唬的说话声便在山壁之间回荡着。 “曳影哥,你为什么不拜咱师父为师啊?没准能治好你这化形只能化一半的毛病呢。”阑音见曳影半透明的身形在昏暗的夕阳下忽隐忽现,忍不住问道。 “哥会化形好吗,这副样子只是因为隔着剑鞘罢了。”曳影不屑道,“你师父,呵,要不是因为我不砍树,早八百年就被削成片了,哪轮得到他教我?他那点儿剑术还是我教的呢,要我说你们这些花花草草的就别学使剑了,成日在地里待着,难不成自砍手脚长着玩?” “嘁,谁说剑不能砍树了。”阑音嘟着嘴小小声道,“你就是打不过。” 君忱咳了一声,深觉上头有一个柏树化灵的师父,如此说话实乃大大大不敬。 “唉,自砍手脚长着玩儿也好啊,师父怎么就不教我使剑呢。”阑音郁郁道。 “你那哪叫不让使剑,万雾是不许你学任何武器。”曳影道。 “为什么呢?二师兄也不会用武器,为什么只有大师兄能学呢?”阑音问道。 “那是为你们好,见不得血腥的就别去碰那些个玩意儿,小孩子家家的,做噩梦还得哄,多麻烦,换我我也不教。”曳影道。 “大师兄不怕血腥?”阑音歪头,“大师兄也没杀过人啊?” “他生来就是使剑的,和你们不一样。”曳影道。 “怎的不一样?”阑音追问。 “我是他的佩剑,这还不明显?”曳影用看傻子的眼神关照了阑音一下。 “你怎么了?你不是师父派来盯着大师兄磨练厨艺的吗?”阑音奇了,平日曳影不是催着柳示去做饭做菜,就是催着柳示去种地打猎,从阑音记事起,大师兄的厨艺就在曳影的催促下全方位快速提高着。 “万雾没和你说过我的传闻吗?”曳影万没想到还有人没听说过自己的传闻。 “咳咳。”曳影清了清嗓子,“我和你说啊,我可是——” “出鞘必杀人杀人特别快杀不到人就去杀主人的鬼剑曳影嘛。”君忱一口气抢白完,换了一口气道,“师妹你居然不知道,我听书听得都会背了。” “他?”阑音嫌弃地看了看眼前的半透明黑衣青年。 曳影得意地点了点头。阑音又不屑地“切”了一声。 但君忱的关注点与阑音完全不同。 “师兄,曳影真的如传闻一样...爱杀人吗?” 柳示原本走在最后,听了这话,一跃跨过半人宽的溪水,和君忱阑音并行。“这我也不知道,我问师父时,师父只说:‘这传闻真假与否,一试便知’,可至今曳影还没出过鞘,师父不许我在山上试剑。” 三人一剑已十分靠近芦湖,溪流逐渐变宽变急,想来天黑前便能到达盲渡的西缘了。 柳示的话一出,原本和阑音叽叽喳喳斗嘴的曳影突然不出声了,阑音又激了他几句都没有回应,阑音一时无趣,又凑回来和两位师兄说话。 “师兄怎会杀人呢?若真如此,别让曳影出鞘不就得了?反正师兄带着剑鞘打架也从没输过。”阑音道。 “怎可如此,若要去柳州论剑,带着剑鞘比武便是于对手的不敬,连比武的资格都难保。若真如传闻所说,不如师兄另换一把好剑,别冒这个风险了。”君忱严肃道。 柳示看了看曳影,神色复杂。曳影脚步走得笔直,没有看他。 阑音见曳影面色不好,以为君忱说的话让他不高兴了,用手肘轻轻撞了君忱一下,道:“换不换剑的另说,没准路上就遇到个该杀的恶贼,用曳影试一试不就好了。” “这得多‘恶’才能被路人随手判个斩立决啊。”君忱失笑。 “有些人作恶多端,就是该死,去府衙走那些繁琐的程序不如一剑了断了干净,反正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阑音反驳道。 “你我也总有一天会死啊。”君忱道,“该活该死,几时去死,哪是几句话就能说清的。” “唉,可真麻烦,总之先别拔剑就是了。”阑音蹿到柳示身边,一脸严肃认真地叮嘱道。 柳示失笑,抬手去揉阑音的脑袋,却忽然听到了不寻常的响动。 “小心!”柳示大喊。 可他还未出声时,数十支利箭就已从三个不同的方向飞来,分明对着三个不同的目标。 叮叮当当数十声,柳示迅速将所有箭拦下,将君忱和阑音牢牢护到自己身后。 “师兄!”阑音和君忱同时惊呼出声。 “别怕。”柳示安抚道,眼睛死死盯着目力所及的所有巨石,可是天色已沉,竟一时找不到贼人的踪影。 这时,柳示忽觉心口一阵剧痛,忍不住痛呼一声。 方才,藏在暗处的人出手是看准了最后一刻昏光,此刻不能再以箭伤人。正犹豫着上还是不上,乍听柳示痛呼,还以为是自己的箭射中了目标,便有领头的发出一声鸟鸣般的尖啸,带着兄弟们围了上去。 柳示只痛了几息便恢复了,听到四面八方都有人声靠近,掏出一颗金灿灿的果子捏碎一抛,周遭霎时间被照得如同白日。 他第一时间回头确认师弟师妹是否无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师弟师妹煞白的脸色,可他们并未看向涌来的人群,而是死死盯着他和他手里拿的东西。 “师师师...师兄...你,你怎么...”君忱已惊得话都不会说了。 “师兄你怎么拔剑了!!”阑音憋了半晌终于嚎了出来。 柳示心中一震,脑袋仿佛被一口大钟狠撞了一记,耳朵嗡嗡的,一股强烈的冷意迅速漫向四肢和躯干,他猛地看向自己用来挡箭的武器。 一看便如着了魔一般,只死死盯着那纤薄得近乎透明的剑刃,只能借着强光勉强辨出淡影的轮廓。 此时的他仿佛隔着虚无的圆镜,看到了跪在这剑下的信徒,他们献上自己光洁的脖颈,剜出卑微仰望的双目,斩下作恶满盈的双手——在这剑下,虔诚地受戮才是正道。 他浑身一震,从镜中回过神来,重新看向剑的实体,这正是方才三人口口声声说着千万不能出鞘的鬼剑——曳影。 第三章 不入虎穴 强烈的白光让这群山匪的冲势一滞,这无非又是些吓唬人的小伎俩,领头的心想,大喝一声:“冲!干了这票今晚给弟兄们开荤!” 匪众听了这话,眼睛如饿狼般发出幽绿的光,喉底跟着发出兴奋异常的尖啸,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 冲了没几步,一股极其强烈的杀意瞬间笼罩过来,如数九寒天跌入冰窖般冰冷刺骨,恍惚间一地猩红铺满目力所及的大地,在这初秋的夜里诡异至极。不必串联,贼人们如触及烧红铁板的小兽一般,不及哀嚎出声,便夹着尾巴掉头就跑。 可也有意外,羁子本是跟着大人来见场面的,正兴奋地跟着大伙向前冲,谁知杀意如千金重压扑面而来。全身一软,就这么被摁在地上,举了白旗,再难动弹。只一双惶恐的大眼睛,忽闪着绝望的水光。 贼人的大部队鸟兽散了,只留下一个八九岁的羁子,趴倒在柳示三人五十步远处,小脸白得不似活人,万分惊惧,却连颤抖也无力。 剑柄处牵出一份力道,带着柳示的手腕将剑尖偏了偏,远远指向了那个孩子。 柳示额角渗出汗来,用尽力气用左手摁住持剑的右手,偏开了剑尖,可一股撕裂般的疼痛直刺右手掌心,让他被迫松了剑。 剑并未落地,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接过剑柄。同一时刻,一个顿挫有致的声音如猛兽低吼般一字一字在他耳边响起。 “还有一刻。” 柳示艰难地抬起头,曳影正举着剑,稳稳地指着他,神色无恙,仿佛戏台下好整以暇等着结局的无聊看客,只是多了一分镇住场子非得让戏演完的气魄。 “曳影...哥,你,你怎么...拿剑指着师兄?”阑音惊骇得杏目圆睁。 曳影没有理睬阑音,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柳示的眼睛,这双眼里的软弱令他厌嫌。但没关系,他愿意亲自将这双眼睛的主人引回正途。 “剑灵执剑...”君忱喃喃出声,“竟真的有...” 剑灵执剑,弑主之兆。 阑音也瞬间明白了过来:“不行!!曳影你在做什么!!那是,那是——” “我的猎物。”曳影答道,冷峻的眉目间一丝情绪也无。 “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始终作数的。”果子发出的金光渐暗了,流光沿着剑刃划过剑尖,无声地跌落在地。 “你要我杀了这个孩子?”柳示僵硬道。 “不是我,”曳影眼角忽染上一丝笑意,似乎十分享受这一刻的对峙,“是你要。” “杀谁都行,一刻之内就好,若赶得及,你可以找个死囚。”曳影好心提议道,“但这次恐怕来不及。” “这只是个孩子。”柳示艰难道,一时心乱如麻。 “你师弟也行,那草精师妹就不行了,她不是人。”曳影淡淡道,“但我替你说,宝贝师弟肯定是杀不得的。” “只因他是山匪之子,兴许有一些歪邪的念头,就该死吗?”柳示咬牙。 “非也,是你想活,他就得死。”曳影耐心道。 “我想...活?”柳示双目渐渐失神,理智本能地逃离躯体,却发现无处可去。 曳影看他这般模样,优柔软弱,慈悲无趣,不禁有些怀念八百年前的那个孩子。 那年柳家得了个天生异瞳的男婴,一只眼是正常的灰黑色,而另一只却猩红得瘆人。那孩子在父母一意呵护下长至八岁,初显剑术造诣,轻功极佳,能在眨眼间撂倒族内习武二十余年的壮汉。却被忌惮已久的族老有心安排,在一次出猎时断去双腿,弃入深山虎口。 孩子父母见了族老带回的残肢,悲痛得肝胆俱裂,不久便病逝了,可这孩子却幸运地活了下来。那只山虎恰巧鼓腹含和,对这新来的小肉毫无兴趣,只留着当下一餐的食物。 第二日,一头雄鹿发了癫,一头撞死在山虎身后的树上,那山虎精得很,见孩子仍活着,自然先吃已死的雄鹿,留着他日后再吃,孩子便活过了第二日。 第三日,趁山虎休憩时扒了两口碎鹿肉的孩子缓过一口气来。万幸的是,族老断他双腿时为了不被鲜血溅得满脸,提前捆住了切口上部,他并未因失血而死去。 第四日,那头雄鹿还剩下半条腿,只待山虎啃尽便得轮到他了,万念俱灰时,一只肥硕的山鸡为了躲避野猫的追赶,慌不择路地和他撞了个满怀。野猫被山虎吓得转头就跑。而他与怀中瑟瑟发抖的山鸡对视了半晌,小手悄悄捏上山鸡肥硕的脖子。“啪”,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后,山鸡已蔫死在他怀中。他回头看了看快要啃完鹿腿的山虎,试探着把已死的山鸡丢到它面前。 山虎看了他一眼,把山鸡推了回来。 他不解,又丢了过去。 山虎照旧把山鸡推了回来。 如此反复几回,孩子壮了胆,以为山虎是想让他填饱肚子再活一阵。便捡了块尖头的石片,凭着记忆把山鸡去了毛,开膛破肚捣鼓一通。正犹豫着要不要试着生火烤肉,那山虎却吼了一声,不知从哪衔了块银灰色的石头丢过来。那孩子抓住一看,竟是燧石。 即便有了燧石,孩子也花了好大功夫才生出个像样的火堆,直累得双眼发黑,只靠想象中烤肉的香气勉强支撑着。 山鸡油水颇多,不一会儿便肉香四溢,引得周遭动静颇多,可忌惮着山虎,无一敢靠近。 孩子首次下厨便战果颇丰,鸡皮金黄酥脆,鸡肉多汁可口,可他只尝了一小口,还没来得及细品,便被山虎巨口一叼,抢走了。 看山虎吃得津津有味,孩子咕叽咽着口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只红色的异瞳几乎滴出血来。山虎瞥了他一眼,随意地用尾巴一扫,一根被啃得只剩丁点残肉的鹿腿骨碌碌滚到他面前。 孩子就这样活了下来。 一开始,山虎会去打猎,抓回的猎物便让孩子替它烤制处理,孩子吃剩下的骨头肉渣果腹。一人一虎达成了一种奇妙的约定,和谐地相处着。 直到有一天,山虎打猎归来时受了重伤,一到树下便昏睡过去,足足大半天才醒来,却仍然没有力气挪动,之后清醒的时间便越来越少。 到了第三天,山虎已明显枯瘦了好几圈,睡了足足一天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