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独坐时》 01 第七国 http://.biquxs.info/

相传这个世界成毁往复,凡十二万九千六百年。 到那时,还会有谁记得,这一世,他弑了一尊神? 就像人们早已忘了,那一场毁天灭地的天灾最后,有一位上古之神生生剜出了自己那一颗天地九德之气化生而成的七窍玲珑心,护住了一座城。 虽已过了亥时,可沉沉夜幕下仍是人影幢幢,流光闪烁。公子令仪信步踱出忘忧酒馆,将一壶酒缓缓倾进门前的揽星河,滚滚逝水,以奠故人。 若非他愿意,任谁也无法看见他,除了神,除了魔。 可是,也许是这世上最后的一尊神,已被他亲手灭了;而魔,如今只能存在于肉体凡胎的胸膛之内那一颗温热柔软的心里。 时天下六分,民风淳朴,好而不争。可就在这一年,就从这流淌了数载千年的揽星河底,轰然冒出了一座沉睡的城。 世人称它为——第七国。 关于第七国的说法,向来众说纷纭,各方相持不下。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从漫长梦境中渐次苏醒的城民们都坚信,自己真正见到过九霄之外以团云为门、虹彩为泽的幻梦之境,见到过那以晨光为衣、暮色为裳的掌梦神君,也见到过她身旁那位持剑昌意、烛龙为乘的锦衣少年。 也许是意念作祟,也许事实如此,蒸蔚在这座城上空的灵气,即便是凡人,也能深深感知到它的充盈和强大。 不久,沿着银龙一般蜿蜒东去的揽星河,紧挨着城中心门庭若市的小云斋,一家名作忘忧酒馆的店铺悄无声息地开张了,店门口的招牌很简单醒目:佳酿有贩。 人们想着,若是在和风花香的夜晚,伴着江中揺橹声咿咿呀呀,痛饮一壶好酒,再到隔壁小云斋要一碗香气清盛的梅茶汤来喝,最是惬意不过。 可忘忧酒馆的老板偏不以为然。 店,我轻易就开了。人,你轻易进不来。 “公子,太华山的陆吾仙楞申请过来拜访已两月有余,明日要见他吗?” 多数时间里,长乘是这酒馆内除了老板以外的唯一一个活物。也许是幻化人形之时分了神,舌头总似打了结一样,总也说不好“大人、仙人”这样的字,只管“大轮、仙楞”地叫着。 他从那双骨节分明、白如羊脂的手中接过余下的半壶酒,素手在坛口一拂,壶身立时多了一道若隐若现的暗红色水菊纹络,以示封印。 令仪上了楼,懒懒地歪在飞阁软塌之上。方才的会面似乎耗费了他极大精力,眼昏昏的,一半微开,一半盹儿。 长乘将封存好的酒酿摆在高高的梨木架子顶端,又点了一点数目,到今日为止已是七十一坛。 “公子?” 长乘一跃而上飞阁,坦坦然在令仪对面坐下,坚持不懈地问道。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樽琉璃冰壶,里面盛满了隔壁小云斋的阿萱姑娘送给他的梅茶汤,拔开瓶塞,一时梅香四溢。 被他叮呤咣啷嘶嘶呖呖的动静唤醒的令仪想了想,却问道:“长乘,你说,是她快回来了吗?” 令仪望向河岸边的二三渔火,如画册中所描绘的神俯视众生的景象一般,不知为何,就问出了这一句。 他自顾自地絮絮念道:“凡人若想不忘所爱,在那冥河之底受千年厉鬼噬咬之苦,可换来世一诺。凡人尚能如此,难道我们这些曾经的神仙,竟没有丝毫办法?” “又或者,我换个方式问你,今夜的那位有缘人,是不是夜卿的残灵所生?”话音甫落,令仪连忙轻轻咳了一声以掩饰内心突如其来的慌乱无措,神色登时变得郑重而小心。 “梦境之中,念力强大者可结成独立的灵识,今夜来客,不过是一个小小梦灵罢了,夕生朝逝,公子莫要挂怀。”长乘认真答道,“众生之灵魄,凡七十二大宗,三十七万三千二百四十八小宗,造化得失之数,皆在此内,唯烛龙之眼可辨,绝无错漏,公子知道的。” 露气朦胧间,只见令仪喉结微动,嘴角抽动了一下,面不改色,仿佛过了十万年那样漫长的停顿,才见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喉间闷闷地发出一声:“嗯。” “我知道她多半不是。”半晌,令仪又道,“可我还是希望她是。” 02 兰姨娘 http://.biquxs.info/

揽星河上小舟画舫川流不息,夜色愈深,人声反而愈加鼎沸,吆喝声、笑声、喧闹声此起彼伏,偶尔穿插着车马在略微松动的青石板路上哒哒的响动。甫到第七国的人定会有那么一瞬间误以为此刻已是四海潮生,天幕将启时。 “快快快,过了亥时就来不及啦!” 影影绰绰间,伴随着女子的连声催促,水榭阑珊处出现了一顶华盖软轿,轿夫一路碎步小跑,又要赶时间,又不能让轿中人受到一丝颠簸。 待轿中人站定在忘忧酒馆门前,才后知后觉道:亥时早已过了。 但见她身姿飘飘袅袅,如风摆柳,虽未施粉黛,却藏不住的容色清丽,眼皮似抬未抬,眉间若蹙非蹙,乌黑的长发用一段烟青色的缎带松松挽着发髻。 她叹了一声,吩咐身后家仆道:“你们先回去吧。” 家仆道:“姨娘,看样子酒馆打了烊了,更深露重,还是早些回府安歇吧。” 她仍是淡淡道:“你管我,我自有办法。” 家仆深知这位城主大人家的兰姨娘最是性子火爆执拗之人,平日里最喜独来独往,若非今日城郊出游时崴了脚,这一趟定不会服软乘轿出行的。既如此,诸人也只好依言架着一顶空轿回去,连一句“夜深了姨娘还是少在外走动”的关心也不敢多说。 见家仆们已然走远,兰姨娘这才转过身来正对着忘忧酒馆紧紧关闭着的松木大门,她思考了半晌,忽而高声叫道:“开门呐开门呐开门呐有生意不做是傻子啦开门呐开门呐!” 家仆纷纷:快走快走,太丢人了!一溜烟消失在街角,平日里要走上小半个时辰的回府路一炷香的时刻便到了。 耐心等了一会儿,见铺门仍是纹丝不动,兰姨娘又欲拍门大喊,忽闻得门内不知是谁拨弄琴弦,那琴音晦涩,似续还断,道一缕愁肠百结,诉千重哀怨如丝。 一曲罢。 她仰起头,抬眼望去,飞阁之上,那人蓝衣宽袍,目若寒光,眉如墨漆,有如高山独立。 一丝似有若无的虹彩光芒快速闪过兰姨娘的眼底,转瞬即逝,却被他捕获了。 “你能看见我。” 令仪陈述着一个事实。 老老实实端坐在他对面的兰姨娘双手捧过长乘递来的热茶汤,抿了一口,脱口而出道:“你不是人吗?我能看到你不是很正常吗?” 令仪哽住。 过去的那些夜里,不是没有人踏进过忘忧酒馆那不高不低的门槛,可有缘人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从未见过其真容。 眼前这名女子,明明只不过凡尘中人,同过往来客一般无异。 见他眸转深沉,兰姨娘一吓,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您是大神仙,可不是普通人!” 令仪本想问问她为何能识得自己真身,可转念一想:她能看见,或不能看见我,说到底,又与我何干呢?凡人事事都爱刨根究底,我不喜欢。 长乘知其心意,便向兰姨娘道:“夜已深了,酒馆早已打烊,夫人不如明日再来,莫要家人担心。” 闻言,兰姨娘难掩落寞神色,可心中仍是存了一丝希望,鼓起勇气慢慢吞吞道:“大神仙,今日,我在城外育遗山遇到一位很厉害的巫师大人,他告诉我,忘忧酒馆的老板是位顶顶厉害的大神仙,只要给您讲一个故事,便可以请您帮忙完成一个心愿,故而我今夜无论如何也想要当面问问您......” 她放下茶碗,身子微微前倾,双眼中充满了想得到一个肯定答案的祈望:“大神仙,此话,可当真?” 话音未落,长乘心内一颤,向令仪望去,见他神色清冷,仿佛无人知晓亦无人看穿他深不可测的星眸里,那强烈的憎恶之意。 03 大巫师 http://.biquxs.info/

啊啊啊啊——嘭———— 还没等兰姨娘回过神来,身子已重重跌落在城主府朱红漆的大门前,扬起一片尘埃。 掌灯的家仆看见了,连忙七手八脚将她扶起来,问道:“姨娘这是又去哪里逛了?” 兰姨娘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方才我去了哪里?你们知道吗?” 家仆心道:就算你敢回答,可我敢问吗? 此刻,忘忧酒馆的飞阁之上,令仪攥紧了拳头,双目似要喷出火来。 长乘正准备煮一壶新茶,今晨他刚从北方玄丘国边春山的峭壁上采来了嫩芽,此刻正好用得上。毕竟眼前这位令仪大人素来挑剔,一斟一饮皆有讲究。 “公子,就这样将那位夫人扔回去,会否不大妥当?”长乘一边温壶,一边问道。 “无妨。”令仪冷冷道。 “这世上,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爱装神弄鬼的,有的就靠故弄玄虚为生,兰夫人虽提到巫师二字,却无恶意,多半是被人诓了。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巫师?公子切勿再动气了。”长乘温言道。 露气正盛,湿湿哒哒的小巷口,房前屋后团簇着一丛丛淡黄色的椿花,渔火下,满城溶溶曳曳。 这座城很美,生活在这里的人总是欢乐。 仿佛天灾只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抑或言,都已过去很久的事,又何必再提。 泪雾渐渐弥漫上令仪的双眼,瞬间淹没了这一整个国。 “一刀扎在身上,是那样疼......”令仪颤声道,“她,她是扎在了心口啊......” 近乎悲吼着,到最后,满面泪痕,衣衫尽湿。 他紧紧地捂住胸口,仿佛是谁在他心上深深地、狠狠地剜了一刀。 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前,大荒之野天灾陡生,彗星扫尾,暗无天日,滚滚天雷经年不休,连通天和地的寒暑水断流,不周山断裂之柱一再崩塌,居于其中的神瑞象征——皇鸟、鸾鸟和凤凰无处可逃,众生几无生路。 彼时,巫咸国居住着十位据称可通天地意念的巫师,他们祷祝天地,事郊社之礼,做足了姿态,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不慌,此劫可破。 如何破? 唯一颗七窍玲珑心可破。 此心何在? 掌梦神君,夜卿。 苍梧雪山之顶,剖心,献祷,万道天雷。自始至终,唯有夜卿一人。 她并非悲天悯人的圣人,她并不是生来就注定要献祭的。 这颗七窍玲珑心,是在混沌太虚之中,由天地之灵化成,作为掌梦神君降临的礼物。 那原本,是天地赐予她的新生之礼,如今却被生生剖开,淋漓鲜血触目惊心,名曰:抚慰天地。 殊不知,苍生成毁往复,乃是唯一的答案。 为复仇这一刻,令仪等了十三万年。 他以这世上最后一尊神的血脉起誓,许下永堕无垠地狱之咒,以获得上古苍穹之力。 第七国苏醒后,公子令仪脚踏烛龙,持剑昌意,将躲藏在这座城里的巫师屠戮殆尽。 这一天,连通第七国和九霄梦泽往来的建木天梯之上,巫师的血覆满了一层又一层,腥臭不堪。 你们逼她殉天地,我便叫你们殉她! ——按流程来说,公子令仪复完仇,头一趟便是要去冥界报到,先历经凡尘轮回之后再堕入无垠地狱。 可是,规矩是有定的,可定规矩的灵——神也好,仙也好,魔也好,妖也好,鬼也好,或者人也好,什么都好——却是无定的。 因此,也不能完全按流程来说。 令仪对来找他报到的黑无常和白无常说道:“你们先回去,我稍后就到。” 黑无常、白无常面露难色:“我们两个只是打工的小马仔,绝不敢违逆神君大人,可大人若是诓了我们怎么办?” 令仪淡淡道:“回去跟你们长右殿下说,我要在这座城开一间酒馆,问凡人要几个故事。七十二日内,问到我想要的,必会去见他,绝无反悔。” 黑无常、白无常彼此对了眼神,壮了壮胆子,抖抖索索道:“道理我们都懂,但大人口说无凭,实是叫我们难办。毕竟大人一时冲动许下这样重的誓言,冷静下来细想想,便反悔了也不是不可能。” 令仪道:“滚。” 黑无常、白无常齐齐道:“好的好的。” 04 揽星河底 i http://.biquxs.info/

“明日一早,我们去一趟育遗山。” “是,公子。” “方才你说,陆吾想见我?” “是的。” “让他来吧。”令仪说完,立刻又改了主意,道,“他出不了夜卿布在揽星河的梦界。还是我们去一趟吧,现在就去。” “好。” 长乘打了个哈欠,攀上栏杆,伸展腰臂,做了做热身,纵身一跃而入揽星河底。 须臾之间,一条蜿蜒巨龙从水泽之底升腾而起,那猩红的龙鳞仿佛有烈焰炙烤,或蓝或红的光芒间杂着扑闪,瑰丽而深邃的龙眼之间,有一道深深的裂缝,有如天堑。 令仪一笑,攀上烛龙之脊,手中昌意剑一点,揽星河中央立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 “乖,出发啦!” 烛龙长啸一声,径直入了洪泽深处。 太华山自上古以来便是修仙圣地。悬崖陡壁,山呈四方之形,高五千仞。 天灾之时,太华山与昆仑山、莽浮林一道,被夜卿施法设下梦界,千万年来,沉在揽星河底,同第七国一样,免受一切灾厄。 在太华山的危崖裂壁之间,有一道缝。 那道缝说宽也不宽,两个人并行是决计走不进去的,说窄,倒也没那么窄,至少,公子令仪侧着身子足以在其中行动自如。 在夜卿所布的梦界里,长乘只能以烛龙之身行动。 他在那道缝前面呆立了许久,打了个喷嚏,着实将方圆十里都震了一震,十分落寞地想要独自回到忘忧酒馆。 毕竟在那里,这条高贵的上古神龙并不需要经受这般对身材有着特殊要求的残酷考验。 一阵清朗的笑声从山石之内传来,石壁之上渐渐显露出一张人脸,片刻后,一位紫衣仙人从石壁中走了出来,扶着他的腰,哎哎哟哟道:“长乘啊,下次想自杀撞墙的时候看准点,别又撞我这老腰了行吗?” 令仪笑着摇摇头,道:“陆吾大人,别来无恙。” 一见到公子令仪,陆吾仙人立刻两眼发亮,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头脑倍儿清醒。 他喜笑颜开地走上前去,郑重地挽住令仪的双手,饱含深情地说道:“令仪,你来了。” 令仪从陆吾手掌之中抽出自己的右手,重重地拢在对方手上,眼含热泪道:“陆吾,你受苦了。” 二人还未诉得离肠,令仪话头一转,指着峭壁间那道细缝,道:“我记得原先那里有一棵大树。” 闻言,陆吾一怔,脸色微变。 却听得陆吾身后有一小儿笑道:“神君大人,你记性不坏。那里确实是有一株白藁树的。白藁树汁十年结一滴,千年才有一小碗那样多,可只要吃了下去,便可一生无忧。那时,方圆百里的仙朋道友都眼巴巴等着呢。哪想得到十三万年前遭了天灾,那白藁树长成后,还未等到结出树汁便没了。” 陆吾一回头,登时大惊失色,失声道:“长乘!住嘴!” 只见烛龙的血盆大口还停在半空,口涎挂在嘴边拉得老长,一对大眼珠子提溜提溜,不明白这位紫衣神君为何如此惊慌。 05 揽星河底 ii http://.biquxs.info/

“好,好,闭上,诶,对嘛,乖哦长乘。” 陆吾打着手势,声音极缓极轻柔地引导烛龙合上那骇人而瞩目的獠牙,先前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终于落下地来。 “怪不得长乘方才就一直心痒痒地伏在石壁间嗅着里面的气味,原来是有文鳐鱼精在这儿啊。” 令仪弯下身子,捻起一粒赤色砂砾,放在唇边,似在沉思。 良久,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两指向陆吾身后的方向一送,那飞出的砂砾霎时间幻化成赤红的灵光。 “多谢令仪大人!” 那位得以化成人形的文鳐鱼精和烛龙小眼瞪大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绕过对方向令仪拜倒,高声谢道。 “举手之劳罢了,不必多礼。”令仪摆了摆手。 烛龙抖了抖龙须,粗声粗气道:“陆吾仙楞,都十三万年了,你至今尚未修炼得点化精灵的神力吗?” 陆吾道:“有是有的,可我是草木精灵,这文鳐鱼又不是那路边的小花小草,伸那么长的手跨越种族去点化人家,以我这般神力,怕是承受不住。” 令仪道:“总归闷在这里又没别的事可做,为何不勤加......” 他眼神越过陆吾,说话声忽而停了下来。 那个扎着双髻一身鹅黄衫裙的小文鳐鱼踩着山壁的影子蹦蹦跳跳地向他奔了几步,双髻上的小铃铛在风动间晃荡,发出悦耳的声音。 “青......青要......你是青要?”令仪问道。 小姑娘在他面前站定,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好奇地盯着他,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映在眼睑上,薄唇翕动,喘了口气,才傻乎乎肯定道:“是我呀,我叫青要,大神仙认识我?” 令仪俯下身,浅浅笑道:“我认识你,不过那会儿你还不是小鱼儿呢。”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半刻,道:“大神仙,那我以前也是大神仙吗?” 蓦地里,不知何处而来一阵烟雾浮在空中,似飘似幻,袅袅绕绕,直钻入鼻腔,继而引起猛烈的咳嗽。 “咳咳咳,牧…牧归大人,这么晚了还出来抓宠物啊?” 令仪咳了几声,袍袖在眼前一拂立时清明,方才看清石缝后又走出一位仙人,乃是昆仑山修炼的牧归。 牧归仙人生就一双细眼,眼皮沉沉地搭着,睁着也像是闭着似的,分不清是醒了还是梦游。 只见他垂着头,下巴几乎抵在前胸,慢吞吞地走过来,一手握着黑玉烟杆子,另一只手中的绳子拴着两头垂头丧气的守愚兽。 既见旧友,长乘甚感欢愉,在空中连绕了几圈,道:“牧归仙楞安好!” 听见头顶的声音,牧归方才将眼略抬了一抬,看去仍像是一道缝,他手中的绳子紧了一紧,慢吞吞地点了点头,道:“长乘,你来啦!” 牧归一字一字又道:“令仪安好,陆吾安好,小鱼精安好,我也安好,守愚兽不好。” 他将头慢慢转向左边,继而缓缓转向右边,对着稀薄的雾气不知何方神圣又道:“重茂大人安好,多谢重茂大人。” 06 揽星河底 iii http://.biquxs.info/

“我好个鬼!”重茂不知从何处一跃而出,神情十分狂躁,吼道,“守愚兽灵识低下,不听训爱疯跑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可你毕竟也是镇守一方的大仙,怎么三天两头看不住?你你你,说你,把你那大烟袋子收一收!” “反正......他们也逃不出这梦界......”牧归低下头嘟嘟囔囔着。 令仪见到重茂,更是倍感亲切,一把揽过他,喜道:“自揽星城苏醒后,我一直忙于他事,今日才因陆吾之邀来此,再见到你们,真是高兴!” 揽星城,便是第七国在十三万年前的名字。 而重茂,则是夜卿在九霄梦泽亲自养大的孩子,真身是伏羲大帝廊前的一丛茂竹。 说话间,一道白烟又不识趣地飘了过来。 牧归永远一副丧丧的模样,只要大家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他就开始抽烟。 若论他的道行,早该飞升上神了,可他自十三万年前以凡人之资修道顿悟成仙后,数万年间只在昆仑山抱着他的宝贝大烟袋子和数头又蠢又爱乱跑的守愚兽过活。 成不成神不重要,有烟才是头等大事。至于宠物么,这么蠢的守愚兽,一点都不可爱,不要也罢。 可人家毕竟是神兽啊,也是镇守昆仑仙山九门的宝贝不是?他明面儿上对人家客客气气,乖崽前乖崽后的,可一趁夜,便悄悄潜出山,溜到专门放养珍禽走兽的莽浮林,将日间拱翻他烟叶库房的两头蠢兽放跑了,谁爱要谁要去吧! 可还没在莽浮林外转上一个来回,一脸冷漠的重茂扛着两头神兽吭哧吭哧地来了,朝他脚下一扔,怒道:“下次别叫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陆吾的眼睛本来就小,这下心里一难过,越发挤得小了。他又不敢哭出来,只能别别扭扭道了谢,随手变出一根啥也绑不牢的草绳,稀里糊涂把两头神兽一栓,一步三回头地来到太华山试图撞壁自尽。 “你抽,你还抽?”重茂见令仪禁受不住咳了几声,立刻跳起来,大声叫道。 牧归乖巧地嗯了一声,好是回味了一阵最后那一口烟草清香,才恋恋不舍地收起烟杆子。 重茂转过头,对令仪说道:“我也是从生长在莽浮林的文鳐鱼那里听闻了白藁树之事,急急赶来的。” 令仪道:“我只知陆吾想见我,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以为不过为了叙旧罢了,因有要紧事缠身,拖到今日方赴约,却发现那白藁树不见了。可方才听那小鱼儿说,这树早在十万余年前天灾的时候就被毁了......” 陆吾道:“这件事,哎......真是说来话长......也是这小鱼儿青要从别处听了故事来告诉我,我才知道,那白藁树,并非真正的白藁树,而是......” 青要听见大神仙提起自己,立刻高高举起小手,道:“大神仙大神仙!我知道我知道!” 令仪笑道:“你一个小小鱼儿,如何能知道那样久远的事?” 青要不服气道:“大神仙,我们生长在玉膏泉的文鳐鱼精灵可不比其他的鱼,到了夜间,是可以四处飞来飞去不必拘于水中的,故而知道的当然要多一些!” 令仪道:“好,你来讲,我会好好听的。” 青要见大神仙看重自己,被委以重任,很是高兴,立刻神情肃穆、摇头晃脑地说了起来:“故事还得从十三万年前说起,这太华山啊,本来是没有缝的——” 07 藤缠树 i http://.biquxs.info/

上古之时,放养九天之上珍禽异兽的莽浮林中,有一涌泉,唤作玉膏泉。 泉边生有一种名为丹木的古树,用玉膏泉的泉水浇灌五年有余,便可开出光焰美丽的五色花朵,周身之气刚柔和美,结出甜蜜的丹木果实。 千万年光阴倏忽而过,便有那么一颗小五色果,机缘巧合下吸收天地雨露顿悟成了灵。 一日,丹木灵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温热柔软的蓝绸包裹着,隐约还能听到心脏的跳动,围绕着他的神的气息绵绵密密,他心里一惊:天啊我被海神抓住了! 海神,正是公子令仪。 他这一回在莽浮林采了好些个成熟完全的丹木果,郑重地揣在怀里,正在回掌梦神君夜卿大人的居处——九霄梦泽的路上。 丹木灵在一众没有灵识呆呆傻傻赶着给大神仙送食物去的兄弟姐妹之中挤挤蹭蹭,终于爬到了襟口,两眼往外一探,登时猛吸一口凉气:天啊好高!好刺激!哇! 这是他第一次飞到九天之上,原来飘在云端是无知无感的,他从前自己一个默默想着在云间嬉戏玩耍是什么感觉,那时候他觉得应该和裹住他的叶子哥哥一样,碰起来轻飘飘的,但是真嗑上去还是会有点硬。 蓦地里,他感到身子一震,令仪不知遇见了谁,一鼓气往前冲更加迅猛了,他一时没抓稳,从正则的前襟上摔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好刺激好刺激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快救我啊啊啊啊啊飞起来的感觉真好啊啊啊啊啊要死啦要死啦啊啊啊啊啊啊嘭—— 他这一摔,灵识倒没摔碎,却正正地在太华山中央给生生砸出了一道缝。 他卡在缝里,自怨自艾道:为什么不让我摔死啊!为什么偏偏卡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位置!太华山的仙人道长必不放过我…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小果子,哭! 正这般哭着,忽然感到上面有一道灼热的目光投射而来。他挨着石缝艰难地挪了个位置,恰好能让他抬起眼望见一丝天光的程度。 啊,这位神君大人看起来好凶。 啊,他旁边那位神君大人的眼睛真好看,我好喜欢,呜呜呜,可是我要死了!哭! “喂!别哭了!” 令仪凶巴巴的命令传来,他立刻噤了声,眼睛停留在半眯半睁的位置,动也不敢动一下。 “小精灵,你真的是小精灵吗?” 相比之下,夜卿对这个丹木灵更有兴趣。 自混沌初开以来,夜卿还是第一次见到丹木果幻化成灵的。 通常来说,这类草木果子的灵识,哪怕修成精,或者顿悟成仙,其灵魄俱是十分脆弱,仙寿相对来说也比较短,通常五千年可望到头了,和夜卿、令仪这种上古之灵有着本质区别。 可是,她没想到,这个丹木灵竟这般顽强。 “小精灵,你的头真铁!” 夜卿发出了一声由衷地赞美。 丹木灵听到这位神君姐姐夸赞自己,一时喜不自胜,傻傻地笑了起来。 “喂!不许你看她!笑什么笑!快,自己爬上来。” 传来一声令仪的怒吼。 “我爬上去是不是要被你吃掉啊?” 丹木灵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喂!你在想什么啊?不吃你还跟你在这里耗着干什么?我做慈善吗?我又不养小宠物!” “哦…那我觉得这里有点挤,大概是爬不上去的…” “不着急,你等等,我这就帮你开路。” 寒光闪过,比冬日里莽浮林的冰林雪丛还要令人颤抖。 几道石屑夹杂着光线簌簌落下,丹木灵眼看着那上古神剑昌意之剑竟被令仪别在这石缝间,一时目瞪口呆。 叮… 眼前的天空忽然变成了红色的。 08 藤缠树 ii http://.biquxs.info/

丹木灵只觉得一滴顶顶甜蜜的甘露落在自己头顶,那清香的气味萦绕四周,沿着石缝的裂隙蔓延,他感到一股极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在自己的灵脉之中聚集。 一粒种子,落地、生根、发芽、长成小树苗、渐渐形成自己的躯干、直到枝繁叶茂亭亭如盖,这样漫长繁杂的过程,不知要经过多少寒暑。 可就在这须臾之间,他便长成了一株巍然挺立于太华山石壁之间的丹木。 “神君大人,你的血真香啊!” 丹木灵用最崇敬最热爱最饱满的情绪对夜卿说道。 “喂!你再多话我砍了你!” 见到夜卿用自己的一滴神血助这小精灵化成仙体,令仪心疼得不得了,却听这小精灵全没眼力见儿兴奋地嚷着说他家夜卿的血真香?!登时便克制不住内心的狂躁,要将这碍眼的丑丹木给横腰砍断。 “小精灵,你现在有了仙体啦,开不开心?”夜卿问道。 “开心!神君姐姐我爱你!” “我也爱你!” “住口!丑丹木!我一个飞天脚我!” 夜卿赶紧抱住狠狠抡起拳头正要飞上去打得这丹木灵七大姨八大姑都不认的海神大人,笑眯眯地回头对丹木道:“小精灵,我们先走啦,下次再来看你,你还没有名字吧?下次来的时候,一定为你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在丹木灵还未能化成人形的幼神时期,只能在那太华山的石缝之间寂寞生长,这山上不见飞鸟,亦无走禽,只能望着天空,看白云落霞,烈阳冰霜。 他唯一的伙伴是夜卿,还有汇流进九霄梦泽深处那些漂亮的小贝壳。 夜卿为他带来的每一个贝壳里都有小妖怪和小精灵的梦,他们去过人间,走过冥河,有些幸运的,还曾在九重天卖红线的白胡子老头儿的毛线堆里打过滚儿呢。 在梦里,他认识了九天上威风堂堂的天鹿陆吾,很是羡慕,便央着夜卿也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他唯一的仇人是令仪,这件事,他自己也很委屈,毕竟他心里一点儿也没计较过令仪日日纠缠着夜卿这件事。 可是令仪就跟盯上他了似的,有事没事就来这太华山巅对着他圆圆的树肚子练拳击和散打。 不过,令仪还是为他做过那么一两件暖心的事的。比如,在他即将修成人形的前夕。 那一天的天气很好,陆吾至今都记得。令仪不知从何处弄来一粒白藁树的种子,那可是仑者山先哲们的宝贝。 白藁树虽有个白字,但其纹理却是红色的,这树的汁水食之可忘忧愁,六界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妖哭着求着盼先哲们能赐一滴半碗。 先哲们有多难说话,他曾听小精灵们的梦里吐槽过的。可令仪竟能从他们那里得到这举世也举不出十粒的白藁树种。这么一想,令仪在他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光辉起来,这位黑脸神君的周身,也似乎开始像夜卿姐姐一样,泛着灿烂闪动的光芒。 令仪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终于将白藁树种成功在那石缝间种下了。 “好了!”他拍了拍手,袍袖一挥,颐指气使道,“等你今日修成人形,初来乍到,一定很无聊,我替你思索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喏,你就在这里,养它!” “啊…”陆吾的情绪立刻低到了冰点,虽然眼前是气势夺人的海神,可为了自己往后神生的欢乐,他觉得十分有必要争取一下,“可是,夜卿姐姐说,会带我去梦泽的。” “是吗?” “是的。” “那你没这个机会了。” 陆吾眼睁睁瞧着令仪反手变出了一把寒光凛凛、斩魔截魂的宝剑昌意,当即福至心灵抖抖索索补充道:“不过,我倒是没答应。” “非常好。” 就这样,这位陆吾小朋友日日守着那株不比他自己更寂寞的白藁树,修炼成为了一位成日里嘻嘻哈哈喝酒听故事、神生理想是梦神夜卿的逍遥散仙。 就在那样悠闲的日子里,海神的坐骑——烛龙长乘某一日不知从何处衔来一颗种子,落在石缝间白藁树的身畔。 这粒种子,蜿蜒盘踞,向上而生,唤作繁幽藤。 从此,藤缠树,生生,世世。 直到天灾发生以后,甫从笨拙的树身中摆脱出来的白藁仙灵,不顾一切奔向大荒之野苍梧雪山之顶,替只剩一丝神力的夜卿扛下了那最后一道天雷,至此,灵魄灰飞烟灭。 而那原本世世代代生长在魔域清泠川中的繁幽藤,失去了相依相生的白藁仙灵,从此不知所踪。 09 梦神泪 i http://.biquxs.info/

“打住打住,我这听了半天,你这故事倒像是陆吾大人的传记,对那白藁树,并着墨不多啊?”重茂道。 青要讲故事就这一个毛病,拖拖拉拉,啰啰嗦嗦,毫无重点,往往支线占去一大半时间,主线任务却寥寥数语盖过。 “不,不......”令仪望向天边,凝住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苍穹之上那一道梦界。 “难道这故事有何蹊跷吗?”重茂问道。 令仪清眸微垂,道:“当年,巫咸国的十大巫师利用永生之镜将我们都困在幻境里,那时,我无论如何也寻不见献祭之地,可区区白藁仙灵,竟能长驱而入,直抵苍梧雪山之顶。更令我不解的是,对于草木精灵来说,莫说承受一道天雷,怕是天怒未发之时,便已魂飞魄散了。” 青要又举起小手,稚脆的声音在山壁间回响:“我知道我知道!那不是白藁仙灵,那是掌梦神君的一滴泪!” “你,你说什么?” 不待青要说完,令仪已一个闪身站定在她身前,眼里透着震惊和那隔着十三万年也未能消解半分的思忆之情:“你说,你说......” 数十万年前,也许是数百万年前,九霄梦泽有一位盛名昭昭的神灵,夜卿。 夜卿掌管九霄梦泽,传闻她生就一双桃花眼,内藏一颗七窍玲珑心,眼底总是满含笑意,凡登门开口问她求一宵好梦的,她从来都欣然允诺。只需纤纤冰指往那雾幻缥袅的梦泽一弹指,立时便变出一堆梦境化成的贝壳来,所求者必满意而归。 这样的她,令仪从未见过她落泪。 即便是在身殒之时,当令仪在大荒之野、赤水之畔的苍梧雪山之顶找到仅存一息的她时,这位绝代风华的掌梦神君也是笑着的,哪怕已在数万道天劫的折磨下变得面目全非,哪怕已是气若游丝。 一身红纱浸了周身的血,已分不清那原本就是一袭红衣,还是被血染成了这般模样。 夜卿强撑着笑了笑,颤抖着松开紧紧捂在胸口的手,一个骇人而刺眼的血窟窿曝露于烈阳冰霜之下,鲜血汨汨从心口大股大股地涌出,可她仍是艰难地从怀中抓出一把五彩斑斓的梦贝。 她没有更多力气了,小一些的梦贝不住地从她颤抖的指缝间掉落,化成一朵朵泡沫,飘起,飘远,渐渐消失不见。 “令仪,那些小妖怪人很好,我送他们好梦,他们一直记在心里呢。前些日子,小妖怪们来为孟极庆贺生辰,还带了这些好看的好玩的梦给我。你常常说,你喜欢听故事,这些,这些都送给你,你喜不喜欢?” 夜卿半跪在地上,一双冰肌玉手被血覆满,冰凉彻骨,颓然搭在令仪胳膊上,手中的梦贝噗噗掉落,原本应是五光生辉的梦贝一个个变成了血红色的泡沫,失了光泽。 她眼神一黯,千万年来,令仪第一次看见她神色黯然的模样。 “令仪,可是小妖怪们的梦,都是吃啊喝啊,或是飞过原野,或是在小溪边跳舞,他们的梦连万仞高山也没翻越过,你一定觉得没意思极了。” 是啊,果真没意思极了。因你不在我身边。 而他今日方知,曾经,夜卿笑着放在他手心那一颗白藁树的种子,其实是她的一滴泪。 原来,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她也曾哭泣过。 10 梦神泪 ii http://.biquxs.info/

“我不信。” 令仪往后退了半步,一如既往的星眸翩采间,看不出欢喜,也猜不透忧愁。 “公子,你早就信了,不是吗?” 长乘在空中盘旋着,发出震彻天地的嘶鸣,仿佛在宣告九天:夜卿最后一丝残灵,正在每一滴露水间、每一丛林中、每一朵花上、每一个梦里,从四面八方踏平山河而来,渐渐拢聚合为一体,重新焕发出虹彩的光泽。 类似的白藁仙灵替夜卿抗下天雷的故事,令仪曾从一个稚子口中听到过,只是那故事中,没有梦神泪。 那稚子说,这世间,还留存着掌梦神君的一丝残灵,它经年不息地滋润着这条河,守候着河底的城,守护着河底的灵。众生灵魄凡七十二大宗,这其中,唯人之灵最为毓秀。若能以七十二个有缘人的故事来祭奠她,终有一日,她会回来的。 那是巫师一族最后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从他的昌意剑下活了下来的巫师后代。 他让那孩子滚,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眼前。他说,他绝不会相信巫师的话。 可他还是在揽星河边开了一间忘忧酒馆,取白藁树汁饮后无忧之意,夜夜将有缘人的故事酿成酒,一半倾入河中,一半封存。 可是,真的有她的残灵存在吗? 那时,他不顾天怒地斥,从巫师法阵中将她夺了回来,亲手葬在九霄梦泽的泽底,用长生不息的龙蜒草环住她,尽管,她的周身,已没有一丝神的气息。 “公子,你可知,这龙蜒草,可使人不死,却不能活人......” 长乘问道。 “知道。” 令仪答。 他没有期待过这世上还留有她的残灵。 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这时间的长短,对于九天来说,不过眨眼一瞬不必挂心,对于世间凡人来说,是奈何桥上千万次的回头,如剜心切肤。 可对他来说,即便是对他这样的神来说,也太长,太长了。 他叹了一声,心神已平缓了许多,问道:“青要,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个故事?” 青要想了一想,道:“前些日子,来了一位采玉膏的红衣仙人,抢了我们许多丹木果子,作为交换,便给我们讲了这个故事。” “红衣仙人?” 陆吾、牧归和重茂皆面面相看,摸不着头脑。自沉入梦界以来,他们自然是出不去的,除了海神和烛龙,别的生灵也进不来。这红衣仙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难道,是白藁仙灵护住的那一丝夜卿残灵回来了? 令仪心中一震,连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陆吾委委屈屈道:“揽星城和梦界唯能以梦灵相连通,可这梦灵夕生朝死,能承载的信息实在太少,我好容易才将请求拜访的话递给你们,更多的,也只能等你们来了才能说分明......” 长乘亦劝道:“公子,仙楞们日日镇守此地,想来若真有红衣仙楞出现,必不会错过的。昆仑、太华山、莽浮林三处加起来也不算大,想寻一位仙楞不是难事。眼下与冥界长右殿下的七十二日之期转瞬即至,我们还是先回忘忧酒馆再做计议吧。” 11 有缘人 http://.biquxs.info/

第七国,揽星河畔,沿着青石板路遥遥传来木梆子“咚——咚咚”的打更声,昭示着令仪与冥界七十二日之期的到来。 迎风微动的旗帜下,“佳酿有贩”似在安抚深夜里无家可归的生灵。 忘忧酒馆内,一神一龙对看着。 令仪捋了捋宽袖,道:“你怎么还不去睡?难道竟是觉得我孤单么?” 烛龙扭了扭龙身,化作人形,坐下来又为自己倒了满满一碗茶汤,才刚到唇边,又似想到了什么,放下阔碗,道:“我第一次见到夜卿大楞时,她对我说,欠我一个人情。” 令仪眉峰轻轻一挑,似被拨弄起心事,口气仍是不冷不热地问道:“什么人情?” 长乘道:“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令仪道:“你几时也学得同陆吾一般喜欢故弄玄虚了?” 云雾奔涌流走,深沉而内敛的月光毫无保留地掠过他鬓角,不留痕迹地卷走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长乘道:“我有一个故事,不知公子可愿将它酿成一壶酒?” 令仪一愣,神情陡转,凛若冰霜,道:“怎可拿此事玩笑!” 长乘顽皮一笑,道:“我当然知道,那稚子的断语,说唯人之灵秀,其故事可入酒以祭奠掌梦神君。可是,人们常说,人中之龙,龙章凤姿,日角龙颜,望子成龙,可见人所追求的最终答案,还得回到我这‘龙’的身上。有缘人若何?有缘龙是也。莫不成公子心中还有偏见,觉得我的故事不值得入酒吗?” 令仪默不作声,手中握着的茶碗一紧,立时化作淡烟色的薄雾散在风里。 “你说吧。” 12 第七十二个故事 i http://.biquxs.info/

据《九天一本通》上记载,创世之神伏羲大帝身归混沌前夕,其封号为庆元神君的幺女携其幼子长乘和魔域清泠川仅存的一株繁幽藤,回到了昆仑山太昊宫伏羲大帝的居处。 上了年岁的神君皆认为,庆元神君对其生父伏羲大帝无情无义,当初不顾劝阻,为情一入魔域而十数万年间竟渺无音讯,故而在伏羲大帝身归混沌后,便连面子功夫也懒得做了,不愿再与太昊宫有所来往。 庆元神君也不介意,她一向深居简出,平日里连自己的孩子也懒得见上一面。 刚飞升的小神君和仙童俱瞧不起长乘的出身,颇有些嫌弃他神之血脉不纯的意思,因此也少与他玩耍,小长乘的伙伴便只有一株不会说话的繁幽藤。 他也不是常常能去瑶池看望小菊灵的。 神君大人们常在那里聚乐饮宴,小长乘只有拣些冷清的日子和时辰过去,比如职夜的星君们开始忙碌的时候,再比如凤凰仙在丹穴山举办琅玕果大会、邀众神过去赏玩的日子。 长乘看不清躲在角落的小藤灵,只好俯下身子,几乎将脸贴着水面,眼睛忽闪忽闪,长长的睫毛拨起了清漪。 小藤灵也在角落深处向上仰望着。 目之所及,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那双眼睛的主人看着年岁不算大,是位好看的小公子。 小公子的声音也如同她家乡清泠川的泉水一般清冽动听:“小藤灵,要好好修炼,要长得高高的哦!” 魔域繁幽藤的习性不比寻常的陆生藤木,须得养育在漆黑冰冷的深渊之中,在那仙气蒸腾、灵蕴充沛的瑶池里生长得便极为缓慢。 瑶池的鲤鱼儿更是不好打交道,她的根须断了又结,结了又被咬断。 对于努力活着的众生来说,信念再强,也总有累的时候,何况在几千年间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却望不见任何亮光。 小藤灵想,莫不如算了吧。 “小藤灵,我为你想了一个名字,萱儿,你觉得好不好?今天我见到母亲了,我真开心,她还给我讲了许多凡间的故事,母亲说,凡间有一座山,名叫兰萱山,那里最适合女子居住,我想着再过些年,等你长大修成人形了,我便带你去兰萱山游玩,你若喜欢那里,我们便在那里住下,你说好不好?” 小公子的声音又在头顶响起。 小藤灵抬起头,今天的小公子特别好看,红扑扑的脸蛋透着藏不住的喜悦,额上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想是一路小跑来的。 小公子今天见到母亲了啊,真好。往日里听他说话总有些惆怅不尽之意,那是因为他的母亲总是不见他。萱儿,这个名字真好听,小公子说要等我修成人形带我去那里玩,便是说好了,不可以反悔的。 小藤灵这样想着,先前时不时冒出来的“莫不如就算了吧”就不知不觉烟消云散了。 两个孤单的灵就这样在天界彼此拥有着度过了数载千年。 直到一日,长乘蹦蹦哒哒来到瑶池边,却远远望见一位红衣神君怡然自得地在逗弄鲤鱼儿,他想也不想便立时缩身到一旁的守愚兽石像之后。 “小公子既来了,何不一同赏这星夜?难为星君们忙活了这许久,可惜神君们个个都了无情趣,如斯美景却都跑去睡觉了。” 13 第七十二个故事 ii http://.biquxs.info/

夜卿长指朝池中随意一点,原本聚于小藤灵附近伺机咬其根须的鲤鱼儿纷纷四散而逃,有些胆子大回头的,却已无法再靠近小藤灵十丈之内的距离。 听见那位红衣神君唤他,似乎并无轻慢之意,长乘想了一想,揣着手从石像后走了出来。 到了夜卿近前,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道:“神君大轮安好。” 夜卿回过头,一笑眼睛就成了月牙儿,显得十分可亲,温言道:“小公子不必如此客气。我是九霄梦泽的夜卿,这一位是,诶,怎么又不见了?” 她举目四顾,不见令仪的影子,便道:“还有一位朋友,是上古战神,公子令仪,你一定在书中见过了。” 长乘眯着眼回想了一阵,梦神夜卿和公子令仪的名号他自然是听过的,这二位是上古之灵,地位尊崇,少到天界各神君处走动,向来只待在九霄梦泽或是去凡间游历。 三千年来,长乘还是头一回见到本尊,果真和天界仙手一本的《上古一本通》上写得一模一样! 一身红衣待人随和,笑颜无双仙界极品。 更令他受宠若惊的是,除了母亲和小藤灵,夜卿是第一位待他如此亲和的神君。 不对不对,伏羲大帝待他也极好,可他那时只是一个婴孩,懵懵懂懂的,只记得伏羲大帝的手心很是温暖。 “夜卿大轮安好。”他回过神来,连忙补充了一句。 夜卿示意他一同在瑶池边的金玉棋盘旁坐下,袍袖一拂,两色琥珀棋便已布下。 “会下棋吗?”夜卿问道。 “略懂些皮毛,过去还未敢与诸位神君请教过,恐怕要令夜卿大轮扫兴了。” “无妨,令仪的棋艺不见得就比你好,何况他棋品还要更差些。你执蓝棋,我执红棋。” 长乘是个实在的小伙子,并不是在谦虚,一时有些困窘。 夜卿瞧着他抓耳挠腮的着急模样不禁笑了:“很想赢吗?” “倒不是想赢,只是好不容易有一位朋友对弈,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令这场棋局无趣。” “你是说,当我是朋友?”夜卿忽而大笑起来。 “夜卿大轮待我十分亲和,我便当大轮是朋友。在我心里是如此,可未见得大轮定要待我是朋友。” “你这话有趣,同道为朋,同志为友,朋友二字,本是相互的。若我并非当你为友,你我二人怎能称作朋友?” “大轮自有大轮的道理。可我想,就譬如萱儿吧。过去,我只有这瑶池之下那株小藤灵一位朋友,她尚未修炼得道,还无法言语,可是在这三千年来,她一直陪伴着我,哪怕鲤鱼儿欺负她,她也坚韧地生长着没有放弃过,这样的她给了我莫大的信念。她在这贫瘠的生活中救了我,因此,尽管我无法知晓她的想法,却将她当作我的朋友。” 长乘说话的神情像极了他的母亲,微微昂起下巴,眼神中透着倔强。 夜卿淡淡一笑,道:“小公子,我心里很是感激你能把我当朋友。朋友是很珍贵的存在,我希望小神君能够长长久久地拥有这份珍贵。” 长乘垂下眼眸,手指不自觉地在棋盘上游走。 他恍惚了许久,方抬起头道:“夜卿大轮的祝福,长乘都记在心里了,可是长长久久这回事,长乘怕是没有这个福气。” 14 第七十二个故事 iii http://.biquxs.info/

凡生而为神或修炼得道的仙君之中,虽不乏少年老成者,却少有似长乘这般暮气深重的小公子,只要一提及自己的出身,便如同槁木寒灰。 夜卿问道:“为何?” 长乘答:“夜卿大轮有所不知,我的生父,乃是魔域的无衍大君。” “是魔又如何?” 长乘一愣,没料到夜卿会这般反问他,半晌,方道:“六界之中,唯最是势不两立。生下来的孩子,或是早夭,或是灵魄残缺不全,无法得享天年。” 长乘忽然抬起头望着夜卿,一双眼熠熠生光,眼神中满是不确定。 他嗫嚅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问道:“夜卿大轮能瞧出我的灵魄吗?” 天界的星夜是宝蓝色的,深湛、闪耀,可万千星辉也比不上此刻长乘眼中的殷殷期待。 夜卿一怔,笑道:“小公子的灵魄很完整,将来一定有好福气。” “大轮此言当真?可我毕竟是......” “小公子为何如此在意之分?天地之生灵,并没有绝对一说。你如今看我,能看出我是神是魔吗?” 夜卿落下一步棋,颇有深意地看了长乘一眼。 长乘有些不解:“夜卿大轮是上古之灵,是天地之气化生的灵,自然是神,是同我母亲一样的正神。” 夜卿笑问道:“这‘自然’二字却从何说起?你既说了,我是由天地之气化生而成的,那我想请教小公子,天地之气,分清阳之气和浊阴之气,上而成神,下而入魔,若是合而一体,却如何辨别这清、浊、神、魔?” “我......我不大懂大轮的意思......” “旁人看来,我既是神也是魔,可在我看来,我既非神,也非魔。”夜卿捻起一颗棋子,望向远方星汉无尽处,道,“我只是我自己。” 长乘猛然间想起,在他刚懂事的时候,那时母亲还时常陪伴在他身边,为他解答他心中那一方小小天地的疑惑。 对于尚是小儿的他来说,太昊宫就是全部。宫殿不大,主殿之后三进院落,前后都是竹海。主殿的正中央,是一尊高高大大的石像,所雕绘的正是伏羲大帝。 小小的他仰起头,黑眸流转,而伏羲大帝沉静的面庞似乎也在凝视着他眼底。 “母亲,世间真有神灵吗?” “当然是有的。” “母亲,世间若有神灵,会在何处?” “在距离魔最近的地方。” “如此,岂不是说,神的身边......” “即是魔。” 这是他来到这世间上的第一堂课,这堂课的名字叫作相生,无二无别。然而,在他往后的道路上,无数的声音提醒着他,神和魔是两相对立的。 其实,神和魔究竟有什么分别,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说到底,每一个生灵,都只是自己而已。 长乘低头想了想,觉得很有必要感谢一下夜卿的指点,却见夜卿不知从何处摇出一柄金线团云绘的折扇,于掌心中轻轻一敲,似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起身欲走。 “夜卿大轮有事要走吗?”长乘有些不舍,心中实有许多疑惑等待解答。 夜卿笑了笑:“一千年前,有一位小朋友被令仪卖到冥界望乡台帮鬼魂断去三千烦恼丝,说好要早些接他回来的,我差点又给忘了。” “一......一千年......”长乘一吓,心道:这位海神大人真是狠心呐! 夜卿道:“小公子,方才其实想拜托你一件小事,不过今日你既没见到令仪,那便算了。” “夜卿大轮请讲,长乘一定办到。”长乘人儿小小的,心气却很大,任是天大的承诺都干干脆脆绝无犹疑地许下。 夜卿正色道:“我想,你一定听说过,海神不苟言笑、难以亲近,可只我知道,他的心是极好的,将来你有缘见了他,若是被他的神情吓到,还请小公子不要表现出来,如果可以的话,或许你能对他热情一点点,算是我欠小公子一个人情——下回对弈的时候,我便让你一子二目也无妨!” 长乘也笑了:“我曾听小仙童们悄悄议论,说海神大轮怕黑,还怕孤单,与掌梦神君须臾也不肯相离的,有夜卿大轮在,我自然不会害怕。” 夜卿略有些怅然,道:“正是这样,才不好。” 她定了定神,伸出长指点在长乘眉心。 未几,一缕极清凉的灵力从夜卿指尖流淌,汇入长乘额心神脉。 长乘睁开眼,望进夜卿深邃而沉静的眼底,忽而,他的瞳孔颤动着,闪动着睫毛,不可置信地疯狂摇着头。 他颤抖着,哽咽着说道:“不…不…这…这是神的诅咒…夜卿大轮,不,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他这双伏羲之眼,亦是后来众生所畏的烛龙之眼,预见到了不久之后的那一场天灾,亦透过它,看到了在苍梧雪山之顶,被剖去七窍玲珑心的夜卿。 夜卿浅浅一笑,淡红的眼尾衬着一滴泪,泪中映着晚霞,光华万丈。 “不是的,小公子,这是我的天命。” 15 寻梦 http://.biquxs.info/

长乘还记得,夜卿将这一滴泪凝入白藁树种后握在他掌心时说的话—— “凡尘中人往往没有勇气活,而我,明明是神,明明已活得够久了,对很多事,都已经不悲不喜无波无澜,却还是没有勇气死。” 没有勇气活,没有勇气死......令仪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重复着。 “喂!白无常!” “还有!黑无常!躲什么躲!” 长乘忽而狡黠一笑,整个身子趴在木栏上,扬起手,冲着河畔柳影间的两个高帽子高声喊着。 白无常和黑无常从善如流地蹲下身子,试图销匿在丝丝缕缕、追逐夜风的柳枝儿之下,却被长乘一手一个揪着衣襟甩上了高阁。 “哎哟哎哟——” “谁家的小公子啊——真不客气——” 两位无常大人也不起来,就这样四仰八叉地躺倒在飞阁前的台阶上——无论如何,先耍赖再说。 “从前不知长右殿下如此心急,今日还未过完,便派你们来找我去轮回司了。”令仪悠悠道。 “不......不是......”白无常瑟瑟缩缩道。 “哦?”令仪故作惊讶道。 只见他长指翩飞,凝三分月光、七分云露,啸一缕昌意剑气,旋出一樽暗红色的酒坛,宽袍一卷,只听得“哐啷”数声如玉珠落盘,坛中已盛满清冽甘甜的揽星河水,旋即,从长乘眉心额间引出一丝念力而入酒。 第七十二日,第七十二位有缘人,最后一坛酒,成。 “那就是怕我跑了?”令仪将酒坛递与长乘,双手拢入袖中,继续问道。 “不......不敢......”白无常抖抖索索道。 “若有差事就去办吧,不耽误你们办差。若无事,我也不留你们喝酒了。”令仪道。 “没差事谁想往人间跑啊......”白无常嘟嘟囔囔着抱怨道。 对旁的事,令仪素来不爱多问多管。 倒是长乘从这两位鬼差忸怩不安的神情中瞧出些蹊跷,心知他们定是身负重任而来,可面对海神大人既不敢轻易将此事说出口,又不能空手而回去见那位工作狂长右殿下。 “今日公子酿成新酒,神逢喜事,心情也好。你们若是有要紧事但说无妨,公子定不会责怪你们的。”长乘温言道。 白无常瞥了黑无常一眼,暗暗戳了戳他胳臂,示意他去说。 黑无常也挤挤眼:你说,我不想说...... 白无常一瞪眼:你确定让我这个一说正事便磕磕巴巴的去向海神汇报差事? 黑无常:我服。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天分? “说来吧,这事儿可大了......昨日里,望乡台剪头发的三三姑娘,竟跟着一位红衣人跑啦!那仙人说自己是大神仙,还留了话,说长右殿下若不将海神在凡间轮回时的命盘改改,便不放三三姑娘回去。这不,我们殿下琢磨着,这事儿还得归到大人您身上,就派我们来了......”黑无常道。 望乡台剪头发的郝三三专门负责给鬼魂们剪去三千烦恼丝,这是轮回之前必不可缺的一步流程。 她不见了,且不说排队等着轮回的鬼们会不会把冥界挤炸,须知那轮回司的转世命盘都是定时定准的,稍有差错误了时辰,人间的准妈妈们使劲憋孩子却憋不出来,可是要出大乱子了。 长乘道:“看来三三姑娘是想换个营生了......人家小姑娘天天剪刀如飞,剪也剪得烦了,你们就不能体谅体谅?” “体谅归体谅,可那三千烦恼丝不是谁都有办法绞去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了愣是找不出第二个郝三三。”黑无常闲闲地把玩着白无常帽檐下长长的带子,语带伤感道。 “那红衣仙楞可有说自己是何方来的神仙?”长乘问道。 “说了,说是揽星城外育遗山。”黑无常道,“可我们哪敢信她。何况,若想改命格,须得由上古巫咸国一族的血脉承天起誓不可,如今哪里还有......” “闭嘴吧你。”白无常赶紧捂住黑无常的嘴,小声道,“动不动提什么巫咸国?小心你的小命吧!” 却见令仪如白壁一般的脸上忽然隐隐显出赤红的颜色,淡淡然十万年如一日的落寞眼神中,骤然间炯炯发光。 终有这一壶酒,等他畅然饮下。 16 深情不死,终有重逢时候。情人节快乐! http://.biquxs.info/

第七十二日,清晨,下了一场雪,老人家都说这是天降祥瑞。 雪花细细碎碎,起初还只是带着冰晶的雪粒,到后来,竟越下越大,一片一片,纷纷扬扬。 昨日,长乘兴起,揪着黑无常、白无常斗了一夜的酒,此刻仍在沉睡之中。 已近正午,忘忧酒馆门前的石桥上难得少有人踪。 浅雪没足,令仪用油纸伞尖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写满了字,周身散发着一股清冷俊逸的气息,连纯净无根的雪花也不敢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片刻停留。 “孟极…哎…孟极,你等等我!” 遥遥似有声音传来。 忽然之间,雪花似鹅毛一般簌簌落下,大风呼啸而过,将令仪团团裹住,一时迷了眼。 他只得用手臂挡在眼前,仿佛听见有人说话,透过指缝,却什么也看不清。 “孟极…你慢点!听话!别冲动啊!” 令仪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团白绒绒的东西瞬时将他扑倒在地紧紧裹在怀里,那硕大的脑袋在他后颈温顺地蹭了蹭,发出欢欣的嘶声。 “哎,这......真是对不住了......” 那玉露碰杯一般的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来人似乎为这场面很是感到抱歉。 令仪好容易将这一大坨毛乎乎的大白爪子拨开,风雪又变得温和起来,他微微惊呼了一声,眼前竟是头花额白豹。 是个活物,还是个豹子。 “你,你是想听故事吗?” 一个红衫翩飞气喘吁吁的少年人笑眯眯地问道。 只见那人几缕碎发搭在额前,还渗着汨汨的汗珠,那双眼睛朦朦胧胧,笑起来像月牙儿,狭长的眼角还泛着淡淡红晕。 尤其,一身红衣,立于白雪中央,撼人心魄。 令仪站起身,轻拂了拂袖间的雪,望着眼前人,久久,说不出话来,而那白豹仍倚在他脚边不肯挪动半分。 “喏,是你唤我来了。” 少年人依旧笑眯眯的,朝着地上的字努了努嘴。 令仪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地上写满了字,重复的字:夜卿...夜卿...夜卿... “夜卿,是我。你唤我,我便来了。” 少年人说起自己名字的时候,梨涡浅映,清冽澄透的声音好似漫天飞花,令人仿佛置身于缥缈梦境。 令仪难掩心中落寞,夜卿真的回来了,回来的却不是他的夜卿。 这一刻,天地之间,仿佛只他一个。 “我是,这儿的老板,令仪。” 不知过去了多久,令仪指了指身后忘忧酒馆的招牌,淡淡然回答着。 他抬眸直视着那少年,期待着也许有一眼,就望见了他等待了十三万年的答案。 可是,听人间的故事听得多了,这位从前高高在上的海神也逐渐懂得了一些平凡的道理。这个世上,人所生存的这个世上,多的是选择了你的现实,奢侈的是你所选择的结局。 良久,这位即将成为谪神的锦衣公子开口缓缓问道:“你是神?” “你得失望了,我不是神。”少年人耸了耸肩,“不过,要说仙君的话,我还是认识几位的。” 令仪摇摇头,伸手温柔地顺了顺那头大白豹额前的花纹,问道:“你带着他出门,没人盘问你吗?吓到旁人了怎么办?” “不会不会,孟极比我厉害多了,他会隐身的。”少年人顿了顿,耐心解释道,“他是孟极兽,可不是普通的豹子。” “我认得他。” “怪不得他刚与你见面就如此亲近。” 少年人歪着头想了一想,手掌一摊,亮出一把五彩斑斓的小贝壳捧到令仪面前,语意欢快:“虽然你不愿听我讲故事,可是你既唤了我来,交换了姓名,我们就算交了朋友。这些,都送给你,你喜不喜欢?” 令仪望着天空,嘴角不自觉地扯动了一下,似在回忆:“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捧着这样多好看的贝壳问我喜不喜欢,你很像她。” 少年人又是一怔。 “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了,”令仪摸了摸孟极兽的耳朵,道,“即便是对于神来说,也太长了。” “她是你心爱的人吗?”少年人追问道。 “是。”令仪的回答,简短清晰。 “她是谁?在何处?你可曾去寻过她?”少年人忽而极为认真。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问你,为何要帮我?” “为何?”少年人不置可否,道,“你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令仪叹了一声,并未答允,亦未拒绝,只道:“天未负我,允了我苍穹之力报了仇,我便该遵守我的诺言。我想,也许你是夜卿的残灵,也许只是我想多了,不管怎样,你能活着,这样就很好了。我知你是好意,可恕我不能接受。” 少年人道:“若我说,我是为你的深情所打动,不问回报,只为帮你,大概也能算得上君子所为。若我说,我只是看中了你战神的名气,想卖你一个人情,日后好借你之力达成某些愿望,这跟小人也相差无几。不过——” 少年人忽然走近令仪身前,与他眼对眼,鼻尖对着鼻尖,几乎便要挨在一起,眼波流转,浅浅一笑,那水润晶莹的眼眸像是要酿成酒来:“神君大人,这儿君子小人常有,我可不常有。” “孟极!”少年人一扬手,将隐了身形不知又攀上了谁家屋梁的孟极唤了来,一把拉住令仪攀上其背,道,“乖!出发啦!” 穿过第七国边界的育遗山,是一片高高大大葱葱茏茏的杉树林。一大丛低矮的灌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少年人却好似没瞧见一般直接压将过去,丝毫不担心这干裂的枯枝会划破他的玉骨冰肌。 溲疏花妖连忙敛起淡紫色的光芒避到一旁,给这位九霄梦泽的主人辟开一条宽宽阔阔的大道,手脚不沾地儿地往前奔走呼号。 “夜卿大人来了!蘑菇精收起你那大裙摆说了八百遍了这大荷叶边的样式已经过时了!杉树老妖您慢点儿挪别闪着腰!嘿!小松鼠,诶我个乖乖,怎么还舍不得你那玉米苞子,快起开起开!夜卿大人来了!再不让开你们一个个小心夜里被梦魇怪找到哦!” 越往密林深处走,越是风和日丽欣欣然然,仿佛风雪肆虐早已被那丛灌木隔离在外间,溪流潺潺,鸟儿欢鸣,珍禽走兽纵跃玩耍应接不暇。 眼前的风景越闪越快,令仪望向脚下,这才发现孟极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巨大的玉扇,那玉扇的扇面之上用金线绘着团云,栩栩如生,坐卧其中,仿佛置身于九霄云天。 “这是夜卿的朝云扇,你怎会有?”令仪问道。 “我就是夜卿啊。” 少年人往前一指,水天交界处,涌出一股不知名泉水,在绮丽霞光下散开,化成一汪五彩斑斓的深泽。 那个地方,令仪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九霄梦泽,是他这数万年来,遥不可及的归途。 “朝云,聚!”少年人将手指比在樱粉色的薄唇之上,轻轻嘬了声口哨,朝云扇立刻乖巧地渐合渐拢,缓缓伏低扇面,将他们轻柔地放在梦泽之畔。 令仪向梦泽深处望去,在那无数缤纷绚丽的梦灵环绕之间,有一个光环交错掩映,熟悉的红衣身影正在其中静静沉睡。 少年人指着那个朦朦胧胧的人影道:“你还记得吗?” 又怎会不记得? 孟极兽衔来一坛酒,令仪认得那坛身上的水菊纹络,正是长乘亲自封印的第七十二坛忘忧酒。 “神君大人,我说我是夜卿,你不信我,是不是?”少年人拔开瓶塞,抱着坛子,仰头一气饮下,又道:“借你一坛酒,将来还你。” “不过一个名字罢了,她使得,你也使得,哪有什么信不信的。”令仪道。 红衣一闪,少年人已攀上了一株珍珠树,那树上结的粒粒珍珠立时福至心灵抖了三抖。 “神君大人,你要不要帮我个忙?”少年人仰天躺着,散散漫漫地问道。 “帮你什么?” “你先说帮不帮?” “自我灭了巫咸国一族后,通往九霄梦泽的建木天梯便烟消云散了。你带我回到了这里,让我可以再见到她,我便答应你,算还你情。” “那你要还我的情,可还多着呢!”少年人一翻身,从珍珠树上跃下,笑吟吟道,“你为了心爱之人,许下永世堕入无垠地狱之咒,几乎亲手杀了自己,如今呢,我也想为了我心爱的人,让你杀了我。同病相怜之人的要求,不过分吧?” 令仪心中一颤:“你,你心爱之人?” “神君大人,杀了我之后,你的夜卿就回来了,你信不信我?” 关于海神 http://.biquxs.info/

《九天一本通》上说,掌梦神君夜卿,如琬似花,绝代风华。 相形之下,她身边那位海神却是脾气暴躁多了。皎皎星汉,朗月清风,芝兰玉树,君子令仪——这神,确实不大如其名。 海神博纳,便主管上天灾厉和刑罚残杀之气。任是那瑶池仙品修成的预备仙倌儿,或是那居于太华山鸟兽莫近的仙门道人,亦或那莽浮林的冰渊中脚踏双龙、风姿飒飒的神君大人,但凡遇见他,总不免心自惴惴。 其实谁也没犯事。 公子令仪想不出为何神仙们都这样怕他。 有一天,他泡在九霄梦泽里,戳着一个个浮起的绚丽生辉的泡泡,冲着夜卿抱怨:“你少吃点行不行,我在想问题!” “我吃我的,与你何干。”令仪两手不停地剥着丹木果。 这都是用玉膏泉水浇灌了五年才长成的陆吾的兄弟姐妹侄儿侄媳妇们,花成五色,壳也是五色的,果实形似凡间的花生,又有些像未成形的小葫芦,剥开来是一粒粒赤红色的小拇指大小的果子,吃起来脆生生的,还挺甜。 一时间果屑横飞,令仪抹了把脸,从梦泽里爬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在地上拖成长长两条水渍,他随手捡了一身夜卿的红纱覆在身上,伸手接过对面捧过来的已经剥好的丹木果,美滋滋地吃起来。 “孟极,乖,把衣裳还给我,你又穿不下。”令仪眼皮也不抬,边说边吃着。 尽管有一头蠢蠢的神兽隐了身形,藏了衣裳,他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一阵风从梦泽上呼啸而过,这狼狈奔跑的模样,毫无一介神兽的仪态,实在有碍观瞻。 “你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夜卿继续忙不停地处理那堆成小山高的果子,“你饿你的,与我何干。我独个儿和孟极逍遥九天,岂不自在?” “嘻嘻。” 不久后,他动身去昆仑山镇压守愚兽之乱。守愚兽镇守昆仑仙山九门之地,是神格低下的兽,此番被魔域之气障染以致作乱,居于昆仑山修炼的牧归大人特意来请海神相助。 守愚兽之乱本不足为惧,公子令仪的昌意剑一出鞘,风云赫赫,威震四海,这是九天都公认的。 行前,夜卿在剑刃之上细细密密地涂了一层杞柳汁,那是一种用以驯服神兽的血色汁液。 令仪倒觉得不必如此麻烦,反正涂不涂杞柳汁,他都会胜。 “你这样我很没面子啊!”令仪一如既往嚷嚷着,“那你说,到底是你的杞柳汁厉害,还是我的昌意厉害!” “你非要问的话,”夜卿停下手中的笔,一滴杞柳汁沿着狼毫尖啪嗒一声落在她红纱之下的雪白衬衣之上,瞬间蔓延开,像干枯的火红枝丫竭力向天空伸延,苟延残喘着。 她随手拾起手边的折扇,摇摇晃开,挡在鼻翼前,只露出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弯成月牙儿的形状:“还是我的朝云扇厉害些。” “好!等昆仑的事办完了,我就来跟你比比!” 一日一度的昌意剑对决朝云扇的比赛会迟到,但它一定不会缺席。 乐观的人们都明白一个道理,后来,是一定会来的。 只不过,海神这一次等得要比以往稍微久一点。 关于海神:历劫的神也是神 http://.biquxs.info/

当凡人令仪第三次在孟婆的糖水摊前站定时,孟婆将手中的木勺一扔,正正砸中白无常的脑门儿。 “我不干了。”孟婆气呼呼往三生石上一靠,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不是我在你这差事上偷懒,实在是没有法子。” 白无常揉了揉额前的大包,委委屈屈道:“孟姐姐,你想个法子,总得给他熬一锅出来啊。” “我还怎么想法子?他这都几辈子了,一滴泪都不流,连出生的时候都不哭,我拿什么来给他熬汤?巧婆难为无泪之炊,你懂吗你懂吗!” 当事人身后已排成了长龙,鬼差们渐渐不耐烦起来:“喂孟婆!收摊了吗?收摊了早说啊,我们急着办差呢!” 白无常道:“其实,这汤也只能洗去他凡间的记忆,神的记忆是洗不掉的,喝不喝这汤倒也没有多大关碍......” 孟婆卷起袖子狠狠地捶着白无常的大脑袋:“就你懂!就你懂!长右大人今年的任务表都做出来了,少一碗都不行!” 冥界的长右殿下是这些鬼差们的头头,掌管着阴司生死簿。 令仪神色平静,道:“孟姐姐,你别着急,我这就哭。” 说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白无常和黑无常一脸愕然:这这这......这还是当年的战神......公子令仪吗? 到第十一次轮回时,换作令仪不干了。 “我不喝。” “你得喝。” “我不。” “你要。” 孟婆难得有一次这么耐心地对待站在她糖水摊前的人。 黑无常道:“孟姐姐,他这一世,好像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不想忘记。” 孟婆道:“这样的人有很多啊。” 黑无常道:“可他是公子令仪啊。” 孟婆不以为然:“所以呢?” 黑无常道:“所以他遇到的人,应当是掌梦神君吧。” 孟婆又抱住黑无常的头猛捶:“你疯啦,夜卿大人早就殒天了。” 想要不忘记生前所爱之人,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这个法子,一般人总是望而却步:在忘川之底,受尽万鬼噬咬的折磨,千年间,只能见自己所爱之人一次又一次在那奈何桥上走过却不能相认。这样的条件,可以吗? 为了心爱的人,当然值得。 于是这位衣袂飘飘、遗世独立的谪神,公子令仪背着手在忘川河边走了两趟,仔仔细细地想了一想,拒绝了。 他觉得,他不需要记得夜卿。 爱一个人,不是因为我记得前生与你的缘分,而是因为你本身。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他是正神还是凡人,无论他记不记得夜卿,只要当他们遇见,他便立刻想起来,他热烈地爱着对方。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反正多少桶孟婆的苦糖水也洗不掉他曾经作为神的记忆。 他抱着孟婆涕泪俱下,轰轰烈烈哭了一场,喝了汤,过了桥,又在嘈杂纷纭的祝贺声中呱呱坠地了。 “这孩子怎么生下来就这般严肃?” “嘟嘟嘟,这孩子怎么哭也不哭?啊嘟嘟嘟,啾啾啾......” “这怕不是个傻孩子吧?” “得,还真有可能。嘿,他在瞪你嘿!” 令仪叹了一声:呵,凡人,历劫的神也是神,你们懂吗? 每一世,他都因为表情严肃、不苟言笑、总是一副冰山臭脸而惹人嫌弃,爹爹妈妈不喜欢,老师同学也不待见,当娶之年无人相候,孤身一人垂老待死。对他来说,尘世一遭,亲人朋友,并不比那提拎着锁链来唤他回家却又不敢往他身上套的白无常和黑无常更亲近。 不过,好在这已是第十二世,这一场轮回的闹剧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他望着天边一轮圆月,心道:也该收拾收拾铺盖,去那幽冥之底的无垠地狱报到了。 17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i http://.biquxs.info/

第七十一日清晨,揽星河底,莽浮林玉膏泉边,三只忽闪着苍云纹翅膀的小文鳐鱼热烈地讨论着。 其中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道:“书上说的,天灾之前,魔域的尊主无衍大君其实是个只会讲冷笑话的小古板,是真的吗?” 一个更为清亮的声音响起,道:“大哥,魔域的事最好少提啦!你怎么总是不听!” 那略带嘶哑的声音又响起:“对对对,不说不说,那......书上说的,冥界的长右殿下是个工作狂,是真的吗?” 又闻得一个稚嫩的女声:“这个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区别?我知道的小秘密可有意思多啦!” 说话的正是小青要,而声音略嘶哑的便是她大哥青原,另一位则是二哥青野。 青原、青野齐齐问道:“幺妹又听到什么传闻啦?快说快说!” 青要故作神秘地说道:“嘘!听清楚了哦!咳咳——白无常喜欢黑无常但黑无常喜欢的不是白无常——听懂了吗?” 青原、青野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半晌,答:“不太懂。” 青要无奈道:“好吧,那我再说一个!” 青原、青野:“快说快说!” 青要道:“传说,天灾之前,在我们头顶上的那座揽星城,每隔十二年便会举办一场持续一个月的集会。” 青野道:“集会又有什么稀奇的?” 青要道:“这你就不懂啦!过去,那可是六界盛事呢!相传每一次集会的最后一日,都会拍卖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青野道:“原来如此,可惜......如今哪里还会有那样的大场面......” 青原道:“那也未必,两个多月以前那一声,你们都听到了吗?轰——隆——,好似半空一个大霹雳,可给我吓坏了,那是揽星城苏醒了!” 青要道:“是啊是啊,揽星城苏醒后,集会自然也要排上日程啦!” 不知何时冒出来——许是蹑手蹑脚沿着飞瀑之后摸过来的重茂敛起笑容,重重一咳,道:“青要,这是个很危险的秘密。” 青要被突然出现的重茂这副俨乎其然、郑重其辞的样子吓坏了,扑棱着翅膀,藏在两位哥哥身后。 青原、青野连忙温言抚慰道:“青要莫怕,重茂仙君那是在逗你呢!” 重茂会意一笑,道:“如今还能骗得她过,等她再长大些,可就不容易被吓到了。” 闻言,青要扑棱着浅草色的小翅膀,像是在积极地回应。 青原道:“仙君,今天青要说了一个极好玩的事!” 重茂问道:“哦?什么好玩的事?” 青野抢道:“青要说,她昨夜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个梦化作了贝壳,摸不着戳不破,还飞上天,竟冲出了夜卿大人布下的梦界,流入了揽星河,仙君,你说好不好玩?” 忽然之间,一道日光从山林间飞速划过,刺得眼睛生疼。只一瞬间的事,云雾奔腾流走,天色复又阴沉肃穆无比。 重茂一怔,看看青要,又抬起头,望了望天,眼神中尽是不可思议。 青要是个执拗的孩子,自小就是。只要她认定的事情,哪怕说再多道理试图拦阻,她也是不会听的。 比如哥哥们告诉她不可以在玉膏泉里打滚儿,那是仙君们要采去用的。可她不信:为何那位笑起来很是好看的红衣仙君可以把小花豹扔进去洗澡,她便不能?因此,她一定要亲自跳进去,裹得满身玉浆动弹不得,举文鳐鱼合族之力将她拽上来方算罢休。 所以,她既然信誓旦旦地说做了这样一个梦,飞出了梦界,那就无须说再多,只须肯定便是。 于是青原和青野听过之后,并未放在心上,扑棱着小翅膀算是鼓掌:“是是是对对对,三妹真厉害!” 可是,连陆吾编织的梦灵想要冲破梦界传递信息给令仪和长乘都得大大费一番力气,青要一个小小文鳐鱼精却是如何做到的? “仙君,在梦里,我这双眼睛,看过揽星城的四季。”青要细长的眼角忽然泛起盈盈泪光,用稚嫩的声音问道,“十六万年前,我的眼睛,看过那里的春华秋实,也见过它的夏雨冬雪。仙君,你相不相信?” 狂风呼呼作响,恣意搅弄着这一汪竹青色的莽浮林。 重茂想了一想,郑重道:“我相信。” 18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ii http://.biquxs.info/

第七十一日,第七国,揽星河畔。 药材铺的小伙计怀抱着比他的人儿还高还大的麻布袋子,得空抽出一只手掖紧了袋口的粗绳,正待侧过头去看清眼前路,却冷不防在拐角处撞到了人。刹那间,人袋一齐跌落在地,袋内的牛膝、丹参、亳菊呼啦啦倾覆出来,呱溜溜滚落得满地都是。 秋风略带萧瑟之意,但见那冰玉珠泽一般的手伸将出来,虎口处暗红色的水菊纹络若隐若现。 这只手在空中停留片刻,却没去扶那位汗如雨下连声道歉的小伙计,而是拾起脚边一枚枯黄的小亳菊,直起身,将它放在手心,端详了许久。 小伙计蹲在地上将散落的药材拨回来,半仰起头向那位默不作声只顾对着枯菊发愣的公子看过去。 这人一身宝蓝色罗衣,袍角是雪白的竹叶纹滚着银线边,腰间系着玉带,并不见多余的配饰。而那如瀑的墨色长发用竹簪一丝不苟地束起,在琉璃天色下显得更为闲雅素净。 这位公子瞧着年岁不大,然而胸脯横阔身躯凛凛,可见稚气已脱。 小伙计心中略感到些奇异,明明是位少年公子,可他神色淡然,不见喜乐,倒像是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家,唯有那瞳仁灵动的杏眼略添了些积极的气息。 令仪将手心中的小亳菊放回袋中,淡淡道:“方才没注意看路,撞到你了,疼不疼?” 小伙计莞尔一笑:“是阿衍不小心撞到公子了,还请公子勿怪。” 他抽出腰间那方翠绿的汗巾子,将额间淋漓的汗水胡乱一抹,眼角仍是带笑。 令仪一愣,道:“你叫阿衍?” 阿衍道:“正是。公子认得我?” 晚霞散开在令仪发梢,仿佛笼上一层金色的光辉,随着萦绕他周身的淡淡竹香,静吐幽芳,隐隐显出神灵之像。 阿衍揉了揉眼睛,一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竟碰上天神下凡。 令仪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阿衍的头,手背上小菊灵的封印闪烁着赤色的光芒,仿佛感应到了对面的温度。 他笑了笑,道:“阿衍,愿你平安喜乐,一生无忧。”他转过身,又回头道:“今夜若是有空,不如到忘忧酒馆坐坐。放心,不劝你饮酒。” 言罢,一眨眼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19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iii http://.biquxs.info/

穿过一座石桥,已能望见梅子汤的招牌。 阿衍握着一枚小小的五彩斑斓的贝壳,不知不觉间,已站在了忘忧酒馆的门前。 叩动门扉,不远处的水榭深处便有零星的犬吠声响起。 吱呀一声,门倒自己开了。 阿衍深呼吸了一口气,回想了想日间见到的那位公子,不知为何生出一番亲切之感,甚为面善,故而壮着胆子,迈脚走进酒馆内。 只见酒馆一应陈设,极尽简朴,一楼摆放着五六张方几和数十条长凳,上面覆着薄薄一层灰尘,想来这家店少有人光顾,酒博士也省得日日洒扫了。 在往前走去,便到了去往飞阁的木梯。 木梯之下,是一排高高的梨木架子,上面齐齐整整摆放着数十坛醇酒,皆用好看的赤色水菊纹纹络洒金纸贴上了标签。 坛口处倒不若是普通的木塞或绸子封住,竟一丝酒气也沁不出来。 阿衍心中一忖:这家店的主人应当是个讲究人。 待上到飞阁时,恍惚听得河面飘来木梆子“笃笃——咚咚”的响声,阿衍不禁惴惴:今日铺子里的活实在太多,待晚饭后想起来与公子的约定时已近二更天了,我真傻,这会子人家多半已然就寝了,我还只顾赶过来打搅人家。 却听得楼上有一男子声音:“既有缘进来了,不妨上飞阁一叙。” 阿衍心中一喜,没来由地从心底里升腾起一股欢欣之情,立时撩开脚飞奔了上去。 待上得飞阁,却不见一人。 殊不知令仪此刻正对着盘中已被红烧撒上葱花的小鱼儿发呆。 日间,他未曾刻意隐去身形,故而这第七国中人人都可见到他的身影,然而每每在有缘人来的夜里,他总习惯隐在黑暗之中,不欲与旁人相见。 “哦,你来啦。” 他头也不抬地继续盯着盘中的鱼儿,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阿衍却不知这声音从何处发出来的,不禁一吓,颤声道:“我......我害怕......” 一抬头,梁上竟有一条长长的巨龙盘旋着,静静端详着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一下子腿也软了,跌坐在地,哭道:“你......你吓我......” 令仪回过神来,立刻道:“长乘,别吓着长辈。” “长辈?” 长乘轻飘飘落下地来,满腹狐疑道。 令仪笑而不语,不知不觉已显出真身,向阿衍道:“别怕,方才我们在给你变戏法儿呢!” 一边说着,一边将鱼眼睛细致地挑出来,放在素盘一角。 这么多年,他一直习惯将这部分拣出来放在一旁。其实他并不挑食,只是另一位爱吃罢了。他保持着这个习惯,有意无意,也没想过改变。可是,留出来的那一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熟悉的红衣身影大呼小叫着埋怨他浪费,又欢欢喜喜地挑走了。 阿衍到底是天生的胆子大,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腿上的灰,大大方方走到长乘身旁坐下,朝对面的令仪问道:“公子以前认识我吗?” 令仪尝了一口细嫩的鱼肉,嚼了嚼,很是鲜美,不愧是雪湖里刚捞上来的鲜鱼儿,听阿衍问他,点点头,道:“认识。” 阿衍一喜,比手画脚道:“传说忘忧酒馆的老板很是厉害,若是能得这间酒馆请去喝一碗酒,便可达成任何愿望。” 长乘奇道:“果真如此?” 阿衍想了一想,道:“虽有这样的传说,可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故而我也不知道究竟那些人喝没喝过好酒,又许下了什么愿望,而那些愿望,到底有没有实现......” 令仪道:“我也知道一个传说。” 阿衍甚感新奇,忙问道:“什么传说?” 令仪道:“我在那个传说中认识了你。不过,实际上,我比传说更早认识你,在山还未成山,海尚不是海之前。” 20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iv http://.biquxs.info/

听说自己曾出现在传说里,阿衍更是好奇,他握起手中那一枚小贝壳,放在几案上,推给令仪,道:“这是今天一早我在河边挖豆薯的时候拾到的,送给公子。” 又转头对长乘甚为歉意地说道:“这位小公子,下回我一定给你带。” 长乘却放错了重点:“这个时节,哪里还有豆薯?” 阿衍道:“有是有的,只是比盛夏季节少一点,藏得也深一些。” 一瞬间,令仪脑海中翻覆起无数的念头,如漫天飞舞的柳絮一般纠缠错综。 这个时节,豆薯早该没了吧。 以前一到夏天,夜卿总嚷嚷着要吃脆脆甜甜的豆薯,否则必要装作中了暑热,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 夜卿贪凉,豆薯吃多了又容易腹泻,故而令仪常常将它们藏在夜卿抓破脑袋也找不着的地方,一天只许她吃两个。 思及此,令仪心下歉疚陡生:若是那时,她想吃多少,便能痛痛快快吃个尽兴。无论她想吃什么,我都给她采了来,摆上满满一桌,围着她绕一大圈,她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转念又想到:夜卿并不是毫无克制的性子,她一向很有分寸的,其实......她爱吃琅玕果,常细细地剥开来堆成小山一般,并不是因为她贪嘴,只不过是我爱吃罢了。若她能回来,我再不会拦着她,再不惹她生气。 暖暖灿阳,风雪残霜,所谓她曾来过又离开。 天空飘来一团雨云,绵绵密密地下起来,一时雨丝如幕,只一忽儿的光景,乌云便被月光推开,淡淡地、斜斜地洒下来,在令仪眼前朦朦胧胧地铺上了一层银光。 河岸对面,对立相望的两间铺子也是小云斋的地盘。 灯火掩映处,倚靠在木栏边那位色若晓春之花的红衣女子,眉眼弯弯,兴意盎然地朝河岸边影影绰绰处挥着手,而那树影下挽着裤脚、半截腿肚子都没在淤泥中的陆吾正指挥着重茂和庆元小神君挖豆薯。 “陆吾,快,快,先抛一个上来!”夜卿见重茂和庆元小神君兜着满满一怀还带着泥土芬芳的豆薯,兴奋地喊道。 陆吾高声应着,从重茂怀中取过一个来剥皮,剥至一半却反手一扔,将豆薯扔向另一边楼阁上的蓝衣神君。 此刻正于瓦屋纸窗之下悠然煮茶的令仪目不斜视,但听得耳边风声劲劲,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正正将来物接住。 “别闹!快给我!”夜卿略有不满,遥遥冲着令仪嚷道。 他们已冷战了一整天了——为着暮秋时节的豆薯究竟能不能吃、能吃几个的缘故。 令仪冷冷地掠过对岸一眼,手指却飞快地将剩下半边的薄皮剥去,信手一扔,砸在夜卿面前桌上的果盘中,果壳溅了一桌。 夜卿先是一怔,旋即放松心情,广袖一挥,高声道:“谢啦!” 这一瞬,似乎很长,却在夜卿开口的这一刻,定格在了原地。 “公子,有客人来了。” 长乘的声音似从梦中而来,令仪的手揿在几角,恍然回到现实之中。 “来了啊,今天的客人倒迟了一些。”令仪伸开手掌,几上贝壳便即跃起,落入他的掌心间。 阿衍拍手道:“公子果真是神仙!竟可以凭空取物!” 令仪道:“阿衍,来,坐我身边来。” 长乘却有些不乐意了,不过是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令仪却好似很宠他,还叫自己尊他为长辈?这不是无端令自己矮人一辈嘛!便气呼呼道:“不可以!” 令仪道:“不可在长辈面前造次。” 长乘气嘟嘟又道:“他才不是我长辈!我哪里还有长辈......我父母亲,我父母亲明明早已经......” 忽而想起父母亲的事,他心头一酸,停住话头,热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阿衍心道:自己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倒也不便上来就认人做儿子。于是趴在长乘身旁,轻轻拍拍他的后背,道:“小公子,别难过,明天我买糖炒栗子给你吃好不好?” 一听见糖炒栗子,长乘再也按捺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晶莹的泪水滚滚而下,涕泪交加道:“我不要吃糖炒栗子!打死我也不要吃!” 21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v http://.biquxs.info/

长乘只觉此刻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从那一串也许会有也许不会有的糖葫芦开始,从令仪说那个小毛头是自己长辈开始,甚至,从他第一眼看到阿衍开始。 他自出生以来,距今已整整十六万岁,按现存的六界生灵的年岁来算,已可自称一声“老朽”——而那些只有几千岁寿数的草木仙听见这一长串数字总不免要掩面哭泣一番——你们比老,何苦拉我们作陪? 然而,这仍不能阻止长乘仍时常如七八岁小儿一般,一忽儿笑得前俯后仰,一忽儿又哭得撕心裂肺。 这全是夜卿惯出来的——令仪心道:重茂也是夜卿亲自养大的孩子,就全没这些毛病,虽是调皮了些,那也是随了夜卿的缘故。果然,带孩子这件事上头,本神君的言传身教是必不可少的。 但听得楼梯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令仪朝阶下一挥指,月光推开薄雾,结在他指间,化作飘飘袅袅的数层浅藕色纱幔。 淡淡的菊香穿透纱幔而来,客人已到。 长乘立时噤了哭声,自觉无趣,向阿衍道:“我没事了。” 阿衍点点头,道:“小公子,明天我一定给你买糖葫芦来吃。” 长乘一扬下巴,摆出了十足傲气,道:“不。” 客人站在纱幔之外,却毫不认生,朗声道:“老板不亲自出来迎客吗?”却非倨傲的语气,反带些相熟的笑意。 令仪道:“有缘一叙,已是难得。见或不见,并无区别。” 客人道:“都让我进了这酒馆,老板却避不见客,我想,定是老板偷偷藏着什么宝贝。此刻一见,果不出所料,老板手中那枚梦贝确实不多见啊。” 令仪心中一惊,握紧拳头,将梦贝掩在掌心之下。 阿衍声音极轻极轻地问道:“梦贝?梦贝是什么?小贝壳的名字,就叫做梦贝吗?我以前却从未听过。” 却听得那客人笑道:“尊主说得没错,这便是九霄梦泽的梦贝,而且,是由神的灵识结成的梦贝。虽说隔着纱幔瞧不准确,不过,它周身泛着金黄灿烂的光芒,还是位正神的梦呢。” 阿衍道:“什么是九霄梦泽?什么是正神?神还有正或不正之分?——哦,我叫阿衍,不叫尊主。多谢你为我解答。” 他心中有许许多多的疑惑,一时还未能尽诉,但觉腰间被温软的手掌轻轻一推,足底腾空而起,整个人都轻飘飘地飞出阁楼之外。 一团飞云轻柔地降落下来,稳稳地将他接住,他只觉身子轻盈无比,连惊叫声都忘了,只新奇地俯瞰着这一座城。 “长乘,陪阿衍去玩吧,玩得尽兴了再回来。” 待长乘携着淡烟轻云和阿衍一齐飘得远了,令仪将袖一挥,隐去纱幔,向那人道:“你既知他曾是魔域尊主,见他如今模样,便当知道这身份断不能轻易说与他知。” 只见那人身披宽大霞衣,眉眼间甚为素淡,如瀑般的长发随意地散落下来,只看打扮,竟分不清来人是少年还是少女。 客人执礼道:“海神大人安好。” 令仪道:“你是谁?” 客人从腰后甩出一段卷着金色宽边的红绸,轻轻一扬开,笑嘻嘻向令仪道:“海神大人,我们合作一下呗!” 令仪瞥了一眼那红绸,只见上面写着“好梦有贩”四个字,道:“忘忧酒馆中只有酒。” 那人却道:“大人的酒,多半是用凡人的梦酿成的。大人你看,我得了好梦贩给你,你酿成酒,再售出去,岂不比日日等那不知会不会来的有缘人便宜得多?” 令仪眼神一凛,只道:“你认识梦神?” 那人笑道:“我不过一介凡人,岂会认识大名鼎鼎的上古神君?” 说完,坐在台阶上,半侧着身子,道:“这样吧,海神大人,我同你讲个故事呗,免费的,不着你一分钱,这总是个划算买卖吧?” 令仪斟了一盏茶递与那人,道:“既是有缘来了,便留下故事再走吧,若是好故事,忘忧佳酿定当亲手奉上,绝不亏待了客人。” 那人道:“大人,说好了,你听了我的故事,就算是我朋友了啊!” 令仪道:“我不与任何人交朋友。” 那人道:“没关系,这个故事很长,我有很多时间可以同大人谈条件。” 说罢,从红绸之后掏出一个小玩意儿放在几案上。 原来那红绸之后还藏着一只拇指大小的紫红色葫芦,只见那人双拳紧握在心口处,左手两指上悬而右手两指朝前面的方向微曲:“慰吾之灵,长乘其思。” 不消片刻,紫红色的小葫芦旋转着上升在空中,一时金光大盛,天地都黯然失色。 小葫芦越转越快,渐渐瞧不清形态,隐约间似乎有一块冰晶从中跃出。 客人伸出手掌,将那冰晶接在掌心,拿到令仪眼前,道:“海神大人,这便是我要说的故事,完好无损,你瞧好哦,收了货可就赖不着我啦。” 22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vi http://.biquxs.info/

客人手中的,是一枚封印在寒冰中的水菊。 虽是叫这个名字,实则并非凡间的菊生植物。 相传,魔域有一清泠川,川底生长着繁幽藤,其藤上开花形似人间的雏菊,故而魔域中灵常以“水菊”代指。 繁幽藤被那幽深冷冽的清泠川滋润着,经年日久,藤上花便透出淡淡的、清清凉凉的冷香来。 这样的香气与魔域倍为推崇的强烈、霸道之宗旨相背离,故而历来不为魔域中灵所取,而他们也渐渐发现,环绕在繁幽藤附近生长的灵物,在其花期时节,魔性会大大地减弱。 也即是说,这是一种可以镇压魔性的花,却生在了魔域。 好在它安安静静地待在那荒僻阴冷的清泠川底,很长时间以来,魔域中的生灵并未将繁幽藤的事放在心上,直到十六万年前,他们忽然发现,魔域的尊主灵脉,似乎不保了。 魔域的尊主传承,向来不靠血脉繁衍,而是灵脉承袭。 譬如神界之中,所谓正神,自出生便是神胎,而非由人顿悟飞升,亦非自然生灵吸收天地精华修炼而成,故而其神力的广大醇厚,并不拘束于一物一形。 相对应的,魔域的尊主也即是指那些生来便是魔的灵。 可是,延续了千万年牢不可破的传承维系,却在一朝之间,被打破了。 按理说,魔域尊主身归混沌之时,便会有新的正魔诞生。 可就在十六万年前的某一天,魔域中的生灵们惊恐地发现,这一胎,迟迟没有到来。 很快,他们想起来清泠川底的繁幽藤,想起来那一串串淡淡幽香可镇魔性的藤花。 他们愤怒地冲向那里,疯狂地杀戮,将所有的繁幽藤连根拔起,茎须寸断。 彼时,创世之祖伏羲大帝尚在,六界自来以其为尊。他知晓魔域尊主一事之后,心下忧急,知若不尽快找到新主,放任群魔无首,一场浩大的动乱是免不了的。 久斟细琢之下,便将此事托付给了横行两道的掌梦神君夜卿。 伏羲大帝这个决定最聪明的一点在于——看起来只是交代了夜卿一位,可海神令仪这位响当当的大人物自是少不了的,同时也意味着,譬如竹仙重茂啦、丹木仙陆吾啦、牧归和他的守愚兽们、还有普天之下许许多多的妖魔鬼怪,他们势必都会加入寻找魔域新主的大军之中。 夜卿和令仪面对着一群欢天喜地在九霄梦泽里蹦跶着的小孩儿们,无奈地对望一眼,心道:伏羲大帝不愧是大帝——将自己幺女和廊下竹灵通通送来九霄梦泽养育不说,还凭空整出这么大一个任务,昆仑太昊宫的算盘噼里啪啦响得真动听,佩服佩服啊。 这任务推是推不掉了,那么下一步,该带着孩子们去哪儿找呢? 六界之大,漫无边际。 不过,既是魔域的尊主丢了,那么当然该从魔域开始寻,便掘地三尺给它扒个底儿朝天,难道还会找不出来么? 于是,夜卿掐指一算——领着大家伙儿声势浩浩朝着人间出发了。 北酆国地处大陆西南,雨水充沛肥沃富饶,地气和暖四季如春,而其都城莲华城三面环山,重峦叠翠,飞瀑龙泉,气象万千,最是宜人居住。 便在那莲华都城的南郊山峰,有一处天险。 一道银龙似的狭长山谷如斗折蛇行,蜿蜒迂回,而其两侧拔地而起的山崖壁立千仞,直冲云霄。 这处天险,少有人至,乃是人烟浩穰的莲华都城所辖内最为冷清之所,唤作青要山。 陆吾两手扒着朝云扇的扇骨,整个上半身几乎都探出了扇面,在耳边呼呼大作的烈风中兴奋地嚷着:“重茂,你看,那便是育遗谷!” 庆元小神君在他身边盘腿坐着,头一歪,双髻之上用鹅黄缎带系着的小铃铛晃晃荡荡,发出悦耳的声响。 她的睫毛忽闪忽闪,怯生生地问道:“夜卿神君,这个山谷名字也有故事吗?” 这一路上,夜卿不住地给他们讲故事,比如冥界的长右殿下是个工作狂啦,再比如神兽孟极最近因为吃得太多导致眼睛被挤得越发窄小啦,以及白无常喜欢黑无常但黑无常喜欢的不是白无常这类无聊的八卦。 故而,刚过及笄之年的庆元小神君以为,世间无论何种生灵,只要有名字的,都是有故事的。 夜卿敛起笑容,想了想,道:“庆元,这是个很危险的秘密。” 23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vii http://.biquxs.info/

庆元小神君被一向和颜悦色的夜卿神君这副肃然的模样吓坏了,连忙缩到重茂身后,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 她是伏羲大帝幺女,而重茂是昆仑太昊宫伏羲大帝居处廊下的茂竹,他们一齐在九霄梦泽长大,便似亲兄妹一般亲近友爱。 重茂侧过头,微微颔首,拍了拍她肩头,温言抚慰道:“庆元莫怕,夜卿大人那是在逗你呢!” 陆吾哈哈一笑,道:“如今还能骗得她过,等她再长大些,可就不容易被吓到啦!” 令仪道:“呵,五十步笑百步。” 陆吾一嘟嘴,哼了一声,故作天真道:“令仪大人不吓唬我,我便万事大吉。不过大人便吓我又如何?我还有夜卿大人哄我呢!” ——小孩子最懂得怎么气死小孩子。 夜卿笑道:“庆元,你想听故事,这样很好,无论做人还是做神仙的,都得有上进心,有求知欲。凡人常说,活到老学到老嘛。可是这天底下的故事啊,不都是那般好玩的。” 庆元小神君这才慢吞吞从重茂身后挪了出来,温顺地点点头。 朝云扇渐渐聚起,将他们放在青要山育遗谷前郁郁芊芊的长草之间。 “放放放......令仪大人放放放——放手啊......” 只见令仪将陆吾从后颈拿住,一把拎起来,粗暴地向后一扔,冷冷道:“你,跟在后面。” 陆吾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清清冷冷的谷风袭来,金黄灿烂的长草被风意拢住,齐齐覆将在他身上,挠得他浑身痒痒的。 重茂和庆元连忙跑过去,一边一个,将他扶起来,重茂扯着嗓子责备道:“令仪大人是何等人物,你就敢在他面前放肆?” 庆元也附和了几句:“你平日里背后偷偷跟我们说他的坏话便罢了,怎的今天改了心性,竟还闹到大人面前去了?” 陆吾气得直跳脚,小拳头冲着重茂的胸口一通猛捶:“小点声给我小点声!我天啦我怎么认识了你们这些没半点义气的朋友我的天啦我不要活了!” 令仪不再理会身后的打闹,将夜卿拉到一旁,道:“此行直接进揽星城便是,为何要在这育遗谷停留?” 夜卿挑了挑眉,道:“你知道。” 令仪叹了一声:“我虽知道,可是......” 他微微转过头,眼神掠过后面打作一团的陆吾和重茂,又越过他们继而停留在正兴致勃勃看热闹的庆元身上,继续说道:“只怕会令......惹祸上身啊。” 夜卿轻轻摇晃着朝云扇,意味深长地浅浅一笑:“这确是一个要紧的问题。你知道的,本不相离,众生并无二致——既是延续了千万年的魔域灵脉丢了,这一次,太昊宫想置身事外断无可能。” 令仪道:“伏羲大帝那双眼睛难道竟参不破这一场局么?又或者说,他若已将这一切看得分明,为何仍放手任我们去做?” “世事迁流不息,无有恒常。”夜卿合上朝云扇,不疾不徐地敲打着手心,忽将扇子朝那天边一指,道:“天命如此。” 24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viii http://.biquxs.info/

令仪抬头望向天际,碧空如洗,白云无边,冷冷清清。 他脸上忽现出悲悯之色,沉默了许久,方道:“也许正如你所说,即便是如蝼蚁一般的众生凡人,在他们卑微的梦里,也有你作为掌梦神君的力量也无法改变的执念。很多事,我们只能任由它发生,可令我难过的是,它什么时候发生,会怎样发生,发生后结局又会如何,我们这些做神仙的,都无法预知,亦无能为力。” 夜卿道:“无论我们能否改变,总得先试一试再论。当前最紧要的,是先得找到魔域尊主的灵脉,故而,须少此物不得。” “少了什么?” 陆吾的小脑袋忽然从夜卿背后探出来。 “少了你的脑子。” 令仪一个跨步绕到夜卿身后,揪着陆吾的小耳朵将他拎在半空。 重茂和庆元乖乖垂首立于一旁,个个屏气凝息,生怕令仪大人的怒气蔓延。 “孟极!” 听见令仪唤它,原本隐了身形在草堆里打滚儿的孟极兽立时现出豹形,威风凛凛、欢欢喜喜地朝着最宠溺它的令仪大人迎风奔来。 “孟极,你不要再欺负那些小动物啦,仙君的脑子吃了最补,要来就来个大的!” “别别别,孟兄,孟极大人,孟郎!大家同吃同住好兄弟嘛,我一个草木精灵,最是没有营养的,你可千万别......哎你......” 陆吾连连摆动小手,他寻思着自己和孟极虽有些交情,可下令之人是谁?是自己的仙生牵绊、恶魔之源公子令仪啊!孟极素来最与他亲近,是这九天之下唯一愿意与他亲近的神兽。他下了令,孟极岂有不遵之理? 总之,能与公子令仪相与,无论是哪个道上混的,都是不好惹的。 或许是闻到对方这股几万年迂腐不散的老树气味,孟极兽禁不住放声打了个喷嚏,一时震得山谷巨响,鸣音回传不息。 夜卿摸了摸孟极兽的耳朵,笑眯眯道:“孟极真棒!孟极的喷嚏打得最响了,九重天上谁也及不上我们孟极啦!” 令仪无奈地摇摇头:小孩子最懂怎么哄小孩子。 陆吾仍是好奇得很,执着地问道:“大人,您看,我都要被孟极吃掉了,能不能就满足我一个小小心愿?究竟少了什么?” 令仪道:“少了一面镜子。” 他四面观望了一阵,不知朝着何方道:“牧归,你来说,那可是你们昆仑山的好物。” “陆吾,你来说,那可是你们昆仑山的好物。” 被点名的陆吾心头一凉,他正趴在长草之下,牢牢摁住两头不安分地守愚兽,抽空翻了个身,翘起腿,悠游自在地抽起烟来——都怪这烟惹事!本想等一等再出现,这下好了,被抓现行了吧! 他牵着守愚兽,慢吞吞地爬起来,又慢悠悠地走到令仪和夜卿面前,行过礼,才不疾不徐地开了口:“这面镜子,是一面可以永生的镜子。” 一个眼皮子都懒得抬起来的人,更别指望能说多少话了。 他停了一下,知道这个解释不好交差,于是装作只是普通的停顿,趁令仪暴躁的喝令声起之前赶忙继续说道:“这本是我昆仑山的一个上古灵器,虽说是灵器,却并非什么好东西。据《九天灵器一本通》上记载,照此镜的灵将会获得永生,故称永生之镜。多年前,这面镜子不知为何遗失了,近日听闻那揽星城十二年一度的拍卖会即将举行,而噱头便是这面镜子。” “可以获得永生,为何不能算作好东西?我觉得这灵器倒实用得紧。”庆元道。 “哦,庆元小神君这么好奇,不妨去一探究竟。”牧归道。 话音未落,他感到绳子被强力一震,原来是守愚兽头上吃了令仪一记暴扣,痛又不敢出声,只得委委屈屈地望向自己的主人。 令仪登时暴跳如雷:“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一探究竟?这是一探究竟的问题吗?” 他转过头对庆元气呼呼地说道:“不可以去试!你才三千岁,年纪还太小,知道得太浅,出来玩是很危险的!” 陆吾小声补充了一句:“那镜子很贵的,庆元小神君又没钱,铁定拍不到......再说......” “再说?你再说?” 令仪道。 “再说,庆元小神君未必能照到永生的那一面。” 牧归答。 “那有个——的区别!” 令仪瞪了他一眼,他原本想说“有个屁的区别”,可转念便想到,夜卿常劝他文雅一点——做神仙的,就是要成熟稳重嘛。 “好!停!收住!”夜卿实在觉得吵得脑袋痛,她笑眯眯地转向庆元,温言道:“庆元,永生之镜是有玄机的,不是随意照一照便能获得永生。先前牧归仙君说这不是好物,本意是说,世人只知那永生之镜可使人不死,却不知不死却并非永生。” 25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ix http://.biquxs.info/

“夜卿大人,最末一句庆元听不大明白。” “陷进永生之镜的无论何种生灵,若非有宝葫芦相助,是再也走不出来的,只能生生世世循环往复。尽管在镜中不死,可在镜外,也不复存在了。镜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皆无意义。” 庆元朦朦胧胧地似乎听明白了,又还想知道些什么,只不知从何问起。 忽闻得育遗谷的深处流水迢迢,丝竹弦歌,却又未闻人声,四面环顾,也无神迹。 一曲弦歌罢。 在举目所及的山谷内,渐次浮现出接天茂密的竹林,而在其至幽至深处,泉眼昼夜不息涌出赤色的水,形成一汪泉。 那刮过赤色之泉的林风冷冷冽冽,在林间盘旋未曾止歇,呜咽之声直叫人心里发毛。 几个小毛孩儿被这阴森森的谷风吹得全身一凛,立刻福至心灵,齐齐躲在孟极兽威武霸气的身躯之后,一动不动。 夜卿和令仪异口同声道:“大艾野老,别来无恙啊。” 大艾野老,名大艾,号野老,曾是妖界之主,红红的鼻头,胖乎乎的大肚子,说话不到三句,便会笑呵呵地摸摸后脑勺,看起来很是敦厚可爱。 不过,三千年前,野老忽然宣布退位,就此隐退。此后,六界之中再未有过半分关于他行踪的消息,没想到他竟是在这育遗谷之中悠游自在。 虽说是避世隐居,可这天下泰半艾蒿属的灵草药材,譬如艾草、菖蒲、雄黄、檀香等等,俱属于他的产业,故而在他退休之后,在六界富豪榜上仍是居高不下。 孟极兽仰天长啸一声,便算作是对山谷深处那位曾经的妖界之主的礼敬。 “我说我这育遗谷怎么一改往日死气沉沉的模样,骤然间蓬荜生辉,原来是二位到了。能得上古神君驾临敝府,实是荣幸之至。” 说话间,一位红鼻头捧着酒壶乐呵呵地从竹林后踱了出来。 “自然是挂念着大艾野老隐世寂寞,便带着陆吾来为你解闷儿来了。” 令仪笑意盈盈地将陆吾从孟极身后拽出来,广袖拂过陆吾的后脑勺,陆吾直感到脊背发凉双腿打颤。 野老摆摆手,哈哈一笑,道:“这小丹木可不好玩儿!” 陆吾一个激灵,连连点头:“无聊至极,无趣至极!” 夜卿笑道:“野老安好,我们此来是为了魔域尊主的灵脉。” 野老一怔,旋即笑了笑,摸摸后脑勺,道:“一晃都已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么?”复又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声,道:“夜卿大人的梦贝可带来了?” “这个自然是不会忘的。”夜卿一扬手,一个纯白的梦贝凭空跃起,落入她的掌心中间。 她向着身后的小毛孩儿们说道:“出发啦!” 庆元露出亮晶晶的眼睛,紧接着探出小脑袋,问道:“大人,我们要去哪儿找灵脉?” “经过本神君神指一算——就去这个梦贝里。” “梦里找到的,难道也能算?” “为何不能?” “大人说过,梦是虚无,得到了也很快便散了。” “庆元的问题问得很好,不过,你又如何分辨此刻不是梦,而我手中这颗梦贝里藏着的便一定是梦呢?”夜卿浅浅一笑,道,“乖!出发啦!” 只见那梦贝中透射而出的虹彩光芒骤然大盛,喧嚣过后,育遗谷又恢复了如常的荒凉模样。 ——当牧归和他那两头形影不离的守愚兽被令仪一把揪住,扯到了揽星城的城门口立着当吉祥物时,第一次来到这座城的陆吾、重茂和庆元,正满心欢喜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但见那城墙巍然耸立,马车货车络绎不绝,每一副面孔都是笑意盈然。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故事。庆元想。 26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x http://.biquxs.info/

每到集会的日子,揽星城里总是充斥着六界各色生灵,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和睦相处、互不相扰,各喊各的价格,各抢各的宝贝。你也别说我卖的东西次,我也不嚷嚷着你这价格虚高。 这样和平又汹涌的景象,十二年才有一次。 揽星城的城主均出自玄月一族,算到如今也有几百年的族史,今年新城主玄月白走马上任,适逢十二年一度的集会盛世,自然是想将拍卖会这集会中最大的一出戏办得风风光光——这不,连遍觅六界难得一见的永生之镜都被他不知从哪儿找出来了。 拍卖会的现场设在城东一处极敞阔的广场中央,两侧和正面搭了高台,用竹帘软纱隔开分设成雅座包厢,早在集会前一年就被前来竞拍的六界生灵订满了。 牧归抱着两只被他变成小猫的守愚兽在花灯间穿梭,集会上不论好物次品,品类是极多的,他看得目不暇接,然而没钱。 “大人,我想吃梅蕊软糕。”重茂和陆吾扯扯夜卿的衣角,肚子里隐隐约约发出咕咕的声音。 可巧这个时候揽星城最有名的点心铺小云斋过午开了市,伙计们用竹竿高高支起招牌布帘,里里外外忙活着,排队的长龙早已蜿蜒到下一个街坊了。 小云斋的梅蕊软糕是用冬天存的高山雪水浸了北国边春山峭壁上采的梅花制成的,香气请盛,味道清甜,吃过后齿颊留香,整个人似乎都蒸蔚在四溢的梅香之中。 “好。”夜卿答允道。 说是这样说,排队还是牧归领着守愚兽去排的。 夜卿悠悠闲闲地摇着朝云扇街头巷尾飘来飘去,逛了半日也没见到心仪的小玩意儿。 算了,反正藏在九霄梦泽的玩具还有大半令仪没玩过的呢,这次就先不给他买了。夜卿想着。 一转头,登时目瞪口呆——令仪自个儿去逛了小半圈回来,陆吾和重茂都已被他塞了一满怀幼稚的小玩意儿。 令仪表面看着是个正正经经不苟言笑的上古海神,私下里却是连人间小婴孩玩的拨浪鼓都能摇上半天乐得合不拢嘴的呆子。 哗—— 一个明黄的油纸袋遮住了夜卿眼前,她欢喜地接过来,油纸包里还留存着赤砂中翻滚的滚烫余温。 在滚烫的赤砂之中翻炒上百遍,浅褐色的栗子壳噼里啪啦爆开,露出灿黄的栗子肉,热腾腾的香味弥漫在神泽之间,登时有了人间的烟火气。 “我给你剥。”令仪抖抖长袖,伸出长指从袋子里拣出一颗栗子,飞快地剥去硬壳,将金黄色香气四溢的栗子肉塞进夜卿嘴里。 “大人......”重茂和陆吾在一旁可怜兮兮地望着,满脸写着“我也想吃”。 “你们不是要吃梅蕊软糕么?” “这个我们也可以吃。” “不行,只可以二选一。” “小孩子才做选择。” “你们不就是小孩儿吗?” 令仪总是在这种事情上特别较真。 “重茂!陆吾!小心些,接着!” 长街另一头,牧归掂起脚,穿过攒动的人头高声喊着,话音未落,软糕先到。重茂纵身一跃,将点心稳稳接住,还没扒开包装纸,梅香就已疯狂钻入鼻息之间,挠得他心儿痒痒。 “好吃吗?”夜卿问道。 “呜呜呜呜好好吃!”重茂也不管食不言的规矩,模模糊糊说着,腮帮子都鼓得高高的。 “牧归真是个笨蛋,排队排这么久,只买了一包回来。”令仪道。 “你给了他多少钱?”夜卿笑着问道。 令仪一拍脑袋,抬眼望去,牧归和他的笨蛋守愚兽早已不知所踪,不用说,这小子肯定拿着钱去买烟抽了。 “牧!归!你!给!我!回!来!” 愤怒的吼声响彻天际,整个揽星城都震了三震。而此刻躺在温柔烟草香气里的牧归歪了歪头,好像听见有声音唤他,他又歪了歪头:一定是我听错了。 “好啦,由他去啦!”夜卿笑着拉住暴躁的令仪,环顾左右,忽道,“咦,庆元呢?” 27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xi http://.biquxs.info/

接近正午的阳光下,上浮的热气,飘散的尘雾。 当庆元小神君再一次站在这育遗谷赤色泉水之畔时,一切似乎不同了。 天是蓝色的,一团团白云压得很低,阳光透过云缝,风刮过原野,不折不挠地挑弄竹梢儿,在那深处,赤泉水轻轻荡起涟漪,氤氲着淡淡的雾气。 “咦,我的宝葫芦呢?明明落在这附近了呀......” 庆元小神君踩着细碎的步子,左瞧瞧右看看,始终寻不见伏羲大帝赠她的可涤清世间一切狠戾之气的宝葫芦,不知不觉径往深谷幽处走去。 在那育遗谷谷底最为幽僻之处,大艾野老的居所,那座朴实无华的幽篁宫在疏落斑驳的树影下显得尤为落寞。 说是宫殿,其实只是几重竹屋罢了,与人间的农家并没什么不同。 不知是大艾野老一时疏忽,还是他原本就不屑于设置这结界,庆元小神君很轻易就进了这幽篁宫。 只见房前屋后,枝蔓环绕,沿着竹廊盘结而上,遒而坚韧。 庆元不喜读书,号称仙界人手一本的《九天一本通》、《九天灵器一本通》以及《九天生物一本通》,她通通晾在一边,每每被重茂嫌弃所知太少,无可交流。 故而,她还不能识得这些藤花究竟是人间的何种生物,不过,照着那藤上团簇着的一朵朵金黄灿烂的小菊花模样来看,便唤作小菊藤吧,她想。 就这样在幽篁宫逛了半日,庆元早已将此行目的全然抛诸脑后了。 正在她背起小手兴致冲冲地穿过幽篁宫,往屋后竹林走去时,忽然,一个长长的影子倒映在她脚下。 庆元抬起头,原来是一个背影很可爱的小公子,只见他双手飞快地抖弄着面前的物事,一小撮呆毛恍惚在林风中,后背早已湿透了。 她一双圆溜溜的杏眼骨碌一转,很快便回忆起夜卿教过她的行走人间之道,立时对眼前人莞尔一笑,态度热情地说道:“小兄弟,你好呀。” 那小公子闻声回过头,见到这个从天而降的十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正好奇地盯着他,不免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淡淡道:“我叫阿衍。” 他放下手中的晾晒架,站起身朝庆元走来。 几朵小亳菊滴溜溜滚落,他俯下身子捡起来握在手心,又抬起眼,琥珀般的眸子定定看着庆元半晌,问道:“你是谁?你怎么能进来这儿?” “我叫,庆——”庆元旋即想到夜卿曾说过,大人物行走江湖都用化名,灵光一闪,想到了青要山,便道,“我叫,青要。嗯......我走着进来的。” “青要?”很明显,对方也联想到了这座山的名字,不免对这个答案的真实性起了疑心。 庆元踩着他的影子,满脸写着天真烂漫,脆生生地道:“这座山也叫青要,你说巧不巧?” “好吧,青要,你住在哪儿?天快下雨了,我送你回去吧。” 阿衍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夏季的暴雨总是令人猝不及防。 庆元道:“小兄弟,我见你在忙,就不必劳烦你送我一趟啦!朋友嘛,就是要互相体谅的。” “朋友?” 阿衍顿觉好笑,又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孩很不一般——这三千年来,除了大艾野老,九天之中还从未有谁能冲破结界来到这幽篁宫。 庆元歪着头,晃了晃双髻上的小铃铛,认认真真地解释道:“我们交换了名字,就算是朋友啦。” “有些意思,就依你吧。” 阿衍想了一想,觉得很新奇,便爽快地答应了。 庆元掰着手指数了一数,欢欢喜喜道:“夜卿大人一定猜不到,我明明是来找宝葫芦的,却交到了一位新朋友!这一下,我可比重茂的朋友多啦!” 阿衍登时神色一凛,肃然问道:“你是神?” 庆元被他俨乎其然的模样弄糊涂了,不明白方才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便道:“为何要分这个?” 阿衍默不作声,只远离了她一些,又坐回在竹凳上,背对着她,冷冷道:“你回去吧,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庆元更是好奇:“为何不可?” 28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xii http://.biquxs.info/

六界生存法则,最基本的一条便是各走各的阳光道,谁也别自居高谁一等指手画脚。 自开天地以来,人间和冥界一脉相亲缠缠绵绵,两界互相瞧对方不来这自不必说了,修仙的自在一边放羊,妖怪们则在逍遥山野和陷入爱情中反复横跳。 大家都很默契,各界事各界毕,这些年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可是,阿衍明显跟庆元,或者说“神”,十分之不对付。 庆元在心中鼓捣了一番,立刻便猜到眼前这位对自己避之不及的小公子来自魔域,晃荡着小铃铛跑到他身旁抱膝坐下,道:“小兄弟,你是魔?” 再往前是一截断崖,山谷虽不算深,却也一眼望不见底。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于断崖之畔晃荡着双脚。 阿衍道:“你既猜到,就该越早离开越好。” 庆元仍是不解:“小兄弟,我不明白。” 阿衍道:“不明白什么?” 庆元道:“小兄弟,你那样在意你我的不同,可是,究竟有什么分别?我说不上来,我想,你也未必能讲清楚。我只知道,在我爹爹出生的那个时候,便不曾讲究这点微末的不同之处。” 只见那双择拣小亳菊的手戛然停下,阿衍目光一凝,神情怔忡,像是被触动心事。 庆元又道:“小兄弟,我方才说得不对么?” 阿衍摇摇头,道:“你没有说错。只是,我......这与你无关,与神无关,与魔,亦无关。” 他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强烈的刺痛。 良久,才又开口:“我的母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可是,就因为我的出生,连累她被赶出夫家,流落乡野,也是为了让我活下去,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而这一切,只因我是魔。” 他侧过头,定定望着庆元,道:“你说,我为何还要活着?” 庆元正待回答,却又发觉无法回答。 这样残忍的人生,没有落在自己身上,便好似很轻易就能看破,可以指指点点,毫不客气地作出评判,立下结论,可若是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她垂眸思考了好一阵儿,她已经三千岁了,这样的年纪放在人间,已不能仍算作不谙世事的孩童,她已经可以思考许多复杂的问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眼,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明媚的笑容:“凡人往往没有勇气死,寿享千年的却没有勇气活。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阿衍看着她,一双琥珀般的眸子熠熠发亮。 他忽而笑了。 叮—— 两串裹着糖浆的糖葫芦挡在他眼前。 庆元塞了一个握在他手中,道:“心里感到难过的时候,吃一串糖葫芦就好啦!” 又道:“今日是揽星城拍卖会的最后一日,据说,那位城主大人要娶小娘子,可得热闹好一阵儿呢!还有还有,你听说过永生之镜吗?这样这样,等吃完了这一串糖葫芦,我们一起去瞧热闹好不好?哦对了对了,夜卿大人和令仪大人都是极好极好的正神,他们见到你,一定欢喜!我曾听说,夜卿大人所造的梦境里,可以见到故人,若你想念娘亲,我便去为你求一个梦贝回来,你说好不好?” 29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xiii http://.biquxs.info/

揽星城的城主,玄月白,最是个好面子的人物。这回听说九霄梦泽的两位大人此次光临拍卖会,顶着一脸油腻腻的笑容亲自来请了二位到他的包厢主位坐着,这个位置正对着广场中心的拍卖台,不远不近,不高不低,左近并未设其他包间,在热闹之中又身处热闹之外,正合夜卿的心意。 不过,人间这点往来之道她还是懂得的。 只见夜卿面露难色:“玄月城主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我们不是看热闹来的,在竞拍区坐着就好,拍到我们想要的宝贝就走。” 玄月白也不知听没听懂,连连道:“好的好的好的。” 接着就领着仆人们出去了。 夜卿浅浅一笑,回头看了一眼满桌子的坚果蜜饯,心道:确实不赖。 重茂和陆吾在令仪身后探了探头,隔着数道竹帘见玄月白一行已然下了高阶走远了,这才走了出来。 重茂指了指那个背影,小声道:“这位城主大人真奇怪。” 令仪心内一凛,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哪里奇怪?” 重茂道:“他作为守城之主,相比凡人,更多了一道灵脉,以滋养这座城。按理说他应当不至于......可我方才分明感应到这位城主大人的周身竟然为鬼气所缠绕......” 他在伏羲大帝所居的太昊宫廊下生长,受天地间最纯洁无染的雨露滋养,是最为纯洁的灵,对魔障、鬼气这些充斥着欲望和杂念的事物便极为敏感。 “咦,那不是冥界的鬼差么?”夜卿吹去茶碗上的浮沫,不动声色地将话头扯开了。 拍卖会即刻开始。南侧高台来了一群穿红挂绿吵吵闹闹的妖怪,北侧懒洋洋搭着腿歪靠着一脸青白脸色的则是魔域派的大使,底下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和鬼,其中两个高高的帽子君尤为醒目。 “喂!白大人!黑大人!这儿这儿!快上来呀!” 重茂和陆吾趴在栏杆上冲着那两个高帽子招手,兴奋地喊着。 白无常和黑无常福至心灵地蹲下身子,试图销匿在黑压压的人头之下,却被从天而降的庆元小神君一手一个揪着衣襟甩上了高台。 “哎哟哎哟——” “谁家的小神君啊——真不客气——” “你们也来凑热闹?今天没差事么?”夜卿好奇地问道。 “没差事谁往人间跑啊。”白无常抱怨道。 “望乡台剪头发的三三姑娘跑啦!这不,我们就来找了。”黑无常补充了一句。 “三三姑娘为何要跑?”夜卿问道。 “据说......”黑无常跟白无常对了个眼神,踌躇半晌,方道,“三三姑娘偷偷跟凡人结了契,哎,谁知这个凡人舍了契约,今日要娶小娘子,姑娘一时想不开,撂下大剪刀就跑了。” “哦,那不就是揽星城的城主么?” 庆元双手环抱在胸前,立刻开始推理起来。 白无常的眼神越过庆元,注意到她身后的阿衍,然而目光刚一与对方相接,立时如同被烈火灼烫一般收回了眼神。 黑无常一愣,顺着他目光望过去,甫一看清,立刻便慌慌张张地将缩到白无常身后,扭头到一旁,不敢出声。 “好啦。”夜卿笑了笑,将阿衍拉到自己身边,抓了一把脆果子给他,道,“这位是幽篁宫的小公子,多受大艾野老照拂,你们不必惊慌。” 过去,阿衍并不曾这般与除了大艾野老之外的生灵亲近,可此刻,却也不由得接受了夜卿的关怀。 他打量着周遭陌生的生灵们,看着他们亲和的笑脸,忽而觉得,是啊,究竟有什么分别? 30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xiv http://.biquxs.info/

拍卖会前半段多数是些九霄梦泽的主人看来稀松平常的珍贵宝物,倒是庆元小神君拉着阿衍一齐揣着手在台阶上排排坐着看得饶有兴味。 这会儿的场子向来是妖怪们的必争之地,一时喧声大作,南侧高台的竞拍声此起彼伏、互不相让。 举目望去,玄月城主正穿梭在各大包厢之间,招呼引见,满脸堆欢。 阿衍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阵北侧高台那张绿得仿佛可以挤出一整晚青柠汁的脸庞,忽而问道:“青要,那一位是魔域来的大人么?” 庆元还未习惯自己随口胡诌的这个名字,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陆吾从她肩后探出头来,奇道:“青要?谁是青要?青要山的山神也来了么?” 庆元赶紧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挤眉弄眼暗示他不可多话,又转过头来对阿衍笑眯眯道:“魔域?是啊是啊,那位大人是魔域的右尊使。” 阿衍“嗯”了一声,不再追问。 他自顾自在心底里琢磨了半晌,回过头向二位无常道:“黑大人,白大人,都说冥界轮回司的册子上记录着人的生死,那我的生死你们管不管?” 黑无常有些莫名其妙:“你叫我什么?” 阿衍认认真真地说道:“黑大人。” 又偏过头对着坐在另一侧的白无常道:“白大人。” 白无常刚吃了一口略生的柿子果,嘴里泛苦,皱着眉正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口茶水漱口,不妨听见这初来乍到的小伙子一口一个“黑大人、白大人”,顿时哽住,实在没忍住狂喷一气。 好在庆元身法敏捷,黄衫一晃,拉住阿衍迅速闪动躲至白无常身后,只是可惜了完全处在状况外的黑无常那一身新做的乌黑缎面的夏衫。 “老白。”黑无常越是生气的时候,语气愈是冷静。 “老黑,对不起老黑。”白无常抹了一把嘴角,双手放在胸前指尖抵着指尖胡乱戳起来,脸色乱作一团。 黑无常叹了一声,知道白无常没钱赔他衣裳。 “二位大人怎么啦?”阿衍探出半个头,一脸天真又一脸好玩,真不知他是懂还是不懂。 黑无常又叹了一声:“小公子,你干么唤我黑大人?” 阿衍慢慢从白无常身后挪出来,从八仙桌上拣了一个深红色拳头般大小的柿果,边剥着果皮边道:“大人名唤黑无常,那自然姓黑了。” 白无常登时乐不可支,道:“小公子可是弄错了,冥界似我们这样的灵不知有几千几万个,我们都叫做无常,并没有名字。” 阿衍恍然:原来如此。 又道:“那我的生死,你们究竟管不管?” 说着话,将剥好的柿子果递给庆元。 庆元笑道:“他们倒是能管,也不敢管啊。” 夜卿隔着漫天横飞的瓜屑壳听见了,微微一笑。 令仪正在她身旁拨弄着金串子。 六界所流通的货币自是不尽相同的,为了规范六界之间的物资流通,便有了年例份额一说。 比如冥界的长右殿下,一年可以施法变出用以行走人间的金串子大约是十万金,魔域尊主更不必说,配额是一百万金。 而可怜的牧归仙君只分配到两千金的份额,这其中还须拨出受他护佑的小仙子、小道长、整座昆仑仙宫以及守愚兽的吃穿用度,他偏又好一口烟,故而这日子实在是过得皱皱巴巴,时不时便要奔走六界哭穷,争取能卖出一两头守愚兽,换一口烟钱。 像令仪和夜卿这样品级的神仙,每年可变的份额足足能堆成一整座昆仑山那般大小。可是数遍九重天,能享有这般待遇的神君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末了,令仪拨出一大包金串子远远扔给黑无常,正中他怀心。 “拿好,给你和小白买新衣裳。”令仪道。 黑无常和白无常足足愣了有一秒钟之久,回过神来,似烫手山芋一般将金串子撂在软蒲上,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怎敢怎敢,受不起受不起,神君大人千万别这样。” 重茂随手捡起那一袋金串子,看了一眼令仪,回过头向瑟瑟缩缩的二位无常说道:“黑无常这身衣服坏了,拿这金串子去添一件新的岂不是好?交朋友嘛,自然是有来有往的,将来九霄梦泽若有二位能帮得上的,也是尽朋友之义,这样不好么?” 夜卿点头赞道:“重茂说得不错。” 黑无常道:“道理我都懂,可是九霄梦泽的人情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还的?” 31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xv http://.biquxs.info/

众所周知,海神和掌梦神君常往人间和冥界跑,平日里最爱在冥界忘川河边看热闹,心情好的时候便去丹穴山找凤凰仙打架抢琅玕果,或者去莽浮林采玉膏种树,又或者在仑者山的山门口布下棋盘叫嚣,定要将那帮老朽贤者激将出来对阵,好让隐了身形的孟极兽去偷那白藁树的果子吃——不过仑者山的贤者一次也没上当。 二位神君大人行走江湖,少不了心一软、手一抖,眼一闭一睁施点恩惠帮个小忙什么的。 夜卿看着一副笑眯眯的可亲模样,可人家是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的灵啊,凡经过她之手的生灵,帮忙?好说好说。那作为交换,你也得有点表示不是?交个朋友,总得有来有往,人间有句话叫什么—— ——礼尚往来嘛。 夜卿要求的回报不高,受到恩惠的生灵交出自己的梦识便可。 天地之生物皆有五蕴八识,梦识便是这其中一种,如同肋骨一般的存在,于个体修炼、灵气滋养似乎并无益处,留着不坏,失了也不算可惜。 这件事要办到亦很简单,如同扯下一根头发那般容易,也并不会有损灵力。 夜卿得了这些梦识,便拿回梦泽去炼化成梦贝保存在泽底。 令仪在一旁看着好玩儿,他素来喜欢听故事,而他生来缺少梦识,亦时常好奇梦境里都是些什么有趣景象,因此时不时也进入某个梦贝里瞧瞧。 可令他略有些失望的是,那些凡人的梦里净是些爱不自知、求而不得,久了也怪无聊的。 因他自己从未体会过何谓爱不自知、求而不得。 夜卿仍是坚持着数十年如一日不厌其烦地炼化新的梦贝,每每轻描淡写,只说是爱好罢了,只有令仪知道,夜卿是为了给他寻故事。 黑无常和白无常皆心想,这一回肯定要交出梦识了。 可他们的梦里,都是对方。 百年来,他们不知见过多少望乡台上不肯断去三千丝的凡人。 这些人啊,短短数十年便走一遭轮回,孟婆汤饮过,前尘往事尽皆消融在忘川河底,唯一能够以这一世的名义留存下来的,只有他们的梦识。 若没了梦识,也意味着轮回之后,这一世的名字终究只不过是生死簿上冰冷的几划,尘封在轮回司旧书阁的角落,染上尘埃,再无生气。 黑无常不愿以梦识交换。 鬼差每一万年,可投胎下一世。一世为人,自然比这一世鬼差逍遥自在得多。可是这一世的意义,在他心里,远比成为人重要。他不能忘记日夜与他作伴的老白,不能忘记在人间奔波抓魂的蹉跎岁月,也不能忘记孟姐姐的苦糖水。 尽管这一世,他只是上万个无常中极普通的那一个而已。 白无常心中也是一样的心思。 夜卿见他们两个犹犹豫豫,脸上愁云密布,原本苦兮兮的脸更似要哭了一般,笑道:“这钱不是我和令仪的,不算九霄梦泽的恩惠。方才我们把牧归卖了,你们便算作是昆仑仙宫的人情收下吧。” 黑无常和白无常对望一眼,惊噫一声—— ——什么?牧归?昆仑山的牧归仙君?把他卖了?我没听错吧!才卖了五百金?!啊不对,一定是我耳朵坏掉了!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天啊,那可是仙君大人啊,就这么随随便便卖了?是哪个不睁眼的竟然把这个只会抽烟屁活不干的放羊仙君给买了去?都说九霄梦泽从不做亏本生意,啧啧啧,果然没错! 二位无常各自在脑海中过了这一场热热闹闹的大仗,相视一眼,腿抖得更厉害了。 夜卿道:“还不收下?” 白无常一时热泪盈眶,激动地说道:“我小白何德何能,呜呜呜......” 他淌了几滴清泪,携了黑无常的手到阶前坐下,继续欢天喜地观望着拍卖场上的盛况,你一句我一句闲聊起来。 “一会儿拍卖会结束了,我想着先去给你买身新衣裳,反正望乡台剪头发的也已排了这大半日了,不急在这半刻。” “那我们顺道也给孟姐姐买份首饰回去,眼看就到她生辰了。” “好,听你的。” “你说,夜卿大人和令仪大人把牧归大人卖去哪儿了?不会是那花巷子吧?” “倒也有可能。不过,花巷子的妈妈们个个都是人精,怎么舍得花五百金买下牧归大人那样的货色?” “也是哦。” “快看快看,马上就是最后一轮,永生之镜要出来了!来了来了,玄月城主要宣布了!” “真的来了!紧张!” 二位没心没肺的无常正嗑着瓜子讨论得热火朝天,却听见身后穿来重剑墩地的响声。 令仪道:“这不对!” 他们齐齐回过头,疑惑道:“怎么啦?” 夜卿不紧不慢地从软榻上站起来,整了整袍袖,眉目间波澜不兴,淡淡道:“台上那一樽镜子是假的,真的永生之镜被三三姑娘拿走了。” 32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xvi http://.biquxs.info/

夜卿、令仪一行穿过幽冥地狱那一片茫茫漫漫的曼珠沙华,来到忘川河发源之处,但见萤火森森,血狐纵跃。 一池乌黑不见底的深泉,泉底涌出忘川之水,泛着鬼气。 扎着羊角辫的郝三三将永生之镜环抱在胸前,回头望了一眼,凄然一笑:“九霄梦泽的大人都来为我送行,我深感恩德。” 说完,闭上眼,一纵身,跳了下去。 “娘亲!不要!” 阿衍奋力冲上前拽住她的手腕,身子亦被拖出了半截,摇摇晃晃挂在泉石边。 他虽是魔灵,可力量长久被封印,并不知如何才能施将出来,只得用最笨的方法来阻止眼前这位同他母亲长得极为相似的女子。 悠悠间,一片墨黑的云将郝三三载了上来。 她下半身已浸入了忘川之水,鬼气沿着小腿向上蔓延,已有些腐溃的迹象。 夜卿扬手划出一道虹彩的光芒轻轻覆住郝三三的伤处,这道灵泽可以助其抵御鬼气侵噬。 眼看着裙裾间溃烂的地方一点点散去,郝三三的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着。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阿衍,颤声道:“你......你在......在育遗谷,在那里好端端的,你怎么会跑出来?你怎么能够跑出来?你回去,你回去!我不是你娘亲!你永远也不会见到你的娘亲!” 她的情绪忽然之间变得十分激动,奋力将阿衍推到一旁,又试图带着永生之镜沉入忘川,从此消逝。 可虹彩的灵力太强,将她缚在原地,无法动弹。 阿衍急急爬起来,扑到郝三三怀中,哭道:“娘亲,我记得娘亲的模样,你就是我的娘亲!娘亲,你为什么不肯认我?娘亲,我是阿衍啊!” 一旁的庆元小神君也不禁动容,又恐为重茂和陆吾拿来逗趣说笑,躲在一旁,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珠儿。 夜卿叹道:“三三,你与玄月白结契,并非为情所困,而是为了这面镜子,对不对?你还是害怕,当初你所担心的事仍会发生,即便你以身相殉化为鬼差,也无法阻止即将到来的那一件事,是也不是?” 三千年前,尚为人间新妇的郝三三添了新儿,取名阿衍。 衍者,河海奔流,乃富足之意。 小儿憨状可掬、玉雪可爱,无人见之不喜。郝三三极精缝纫刺绣之艺,阿衍穿上她亲手缝制的一身虎头福纹衣更显精神,人人见了都要夸上一句。 可没想到,这一世,魔域尊主的转世之灵,降临在人间。 魔者,人、妖、鬼、仙、神,乃至天地,或是俗缘难断,或是正气有缺,或是一念之差,或是修炼不足,或是诫律不严,又或是——天命所至,皆有成魔者。 郝三三诞下的这一胎,正是魔胎。 在铺天盖地而来永无宁日的纷扰懊丧之中,她被赶出家门,怀抱幼婴,由北国一路翻山越岭,徒步万里,坎坷前行,终于来到西南之地的巫咸国,雨夜跪叩十大巫师,恳请让她能见九霄梦泽的夜卿大人一面。 彼时,巫咸国的十大巫师虽为凡人之身,但具有通天遁地的能力,而连通巫咸国和九霄梦泽之间的建木天梯,可由他们合力开启。除此之外,凡人想要通往九霄梦泽,别无他途。 十大巫师答应得很爽快,不过,作为交换,他们取走了一小斛阿衍的眉间血。 历尽艰险,郝三三终于看到了以团云为门、虹彩为泽的九霄梦泽,见到了那位神力强大、乐于助人的掌梦神君。 她想求夜卿的事说来很简单。 作为这世上千万个普通的母亲之一,她不愿自己的孩子去当什么魔域尊主,她只盼阿衍能远离尘嚣,平安幸福地成长,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就好。 当她说出这个愿望的时候,夜卿正与大艾野老对弈。 大艾野老瞥了一眼郝三三怀中的婴儿,大为喜爱,道:“夜卿大人,你若不肯帮这个忙,我可帮了啊!” 他生平最爱与小孩子一处玩,只叹膝下无子承欢。 夜卿略笑一笑,道:“野老有心,不妨应下。可是,他毕竟是未来魔域的尊主,若是应了这个请,将来可就不好办啦。” 但听得郝三三扑通一声跪倒在旁,垂眸涩然道:“只要能让他安安稳稳地长大,不必去那永世不得安宁的魔域,无论教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夜卿眉一皱,道:“不得安宁?” 旋即松开眉心,坦然道:“其实,人间有人间的道,魔域自有魔域的道,他生而为魔,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未必是坏事。” 郝三三道:“我不过一介凡人,短短数十年的寿命,能在他身边伴他到几时?我走后,他孤零零一个,这如何能好......至少,至少在他成人之前,让他能简简单单地生活在这世上,神君大人,您神通广大,还盼......盼您答允!” 大艾野老大喇喇道:“你不必担忧,这件事,我应了!” 夜卿道:“野老既应下,打算如何做?” 大艾野老笑道:“只许你九霄梦泽的主人有数不尽的好点子,便不许我这妖王使点偷天换地的计谋?” 夜卿浅浅一笑,袖口一拂,郝三三立时感到足下轻盈,整个人轻飘飘地站了起来,旋即又被一股力量按下,坐在身后凭空出现的软凳之上。 “谢”字还未出口,只听得夜卿又道:“你这个孩子,是数万年也难一遇的人魔,他的魔性,比之从前由魔灵诞下的尊主转世更为强势凌厉。” 郝三三登时大惊,道:“神君大人这话,这话是什么意思?” 夜卿道:“也即是说,一旦他附着在筋骨血脉之中深藏的魔性全数爆发,莫说魔域一地,怕是整个六界都承受不住。所以——” 郝三三道:“神君大人,是想杀了他以绝后患么?” 听她竟如此揣度,夜卿不由得哈哈一笑,整个九霄梦泽灿然生光。 又耐心劝慰道:“若论做买卖,九霄梦泽一向做的是助人的生意,可从不干杀人的营生。” 郝三三略略放下心来,眼中柔情无限,低头望向怀抱中正对着自己笑着的婴儿,那是世上最纯真的笑脸,半晌,抬眸又道:“那神君大人打算如何做?” 夜卿摊开掌心,旋即,从梦泽中跃出一枚月白晶润的梦贝落在她手掌中,她握起那一枚梦贝,道:“接下来三千年,阿衍将会被养在这一枚梦贝之中。” 她昂首朝梦泽深处唤道:“令仪,别鼓捣你的玩具啦,快出来,去办正事啦!” “来啦!” 海蓝光芒闪烁处,云烟散开,夜卿、令仪、大艾野老和郝三三母子已透过梦贝来到了揽星城山势连绵人烟稀少的南郊之地。 令仪的昌意剑对准山头一划,登时地动山摇,生生劈出一道天堑来,是为后来的育遗谷。 夜卿的朝云扇随之一挥,引来了不周山赤泉之水,充盈于天堑之间。 大艾野老红红的鼻头一哼,掌风聚处,青竹节节攀升,成密林之势。 因此间草木苍翠茂盛,郁郁葱葱,此山被后来人称为青要山。 这一次,夜卿帮了忙,却没有抽去郝三三的梦识。 “正巧,上回冥司的长右大人问我有没有适合在望乡台剪头发的人选,你这一双手看着灵巧无双,不如去那儿吧。若是不愿做枯燥无味的鬼差,也不必勉强,拿这一世梦识来换便是。” “多谢三位大人相助。我不嫌苦,我只怕这一生太短,再见不到阿衍。” 从那以后,阿衍被安置在这秘境之中,由大艾野老抚养长大。 而郝三三,成了望乡台独二无一为转世轮回的鬼魂断去三千烦恼丝的三三姑娘。 直到三千年后,夜卿和令仪回到这里。 直到三千年后的这一个午后,庆元小神君误打误撞,冲破结界,和幽篁宫中的阿衍相遇。 33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xvii http://.biquxs.info/

听到夜卿提起即将到来的那一件事,郝三三的泪水就似断了线一般簌簌落下。 人鬼之间,素来有结契的,若彼此相爱。 玄月一族世世代代为揽星城的守城之灵,放眼六界,也算得上是叫得出名号的清贵大族。 数年前,玄月白还是玄月族的少公子,而那时,揽星城拍卖会的压轴大项也不过是些比如能结出玉石的宝树种子、取自黑水流沙的不死之水、吉神亲自开过光的符文,又或是配之不染妖邪的休与山五彩石。 扒拉到底,这些所谓宝物都是些人妖冥界的小打小闹,入不得天神地魔的眼。 玄月族并无甚野心,像这样的集会在人间算得上是一场盛事,每隔十二年能引得四海八方数万人来朝,给揽星城的居民增加点收入,已是心满意足,没什么再想奢求的了。 然而到了玄月白这一代,心思逐渐无法似从前一般清淡无为。 玄月白毕竟是凡人,消息不似别的生灵那般灵通,他自知两界自己高攀不上,仙君又是最怕麻烦的一群人物,妖精们刁钻古怪不好掌控,如此,便只有人鬼结契这一条最稳妥的路子。 无论哪个道上的消息,要说在哪儿传播得最迅速最广,定要属幽冥之界无疑。 千万年来,人鬼两界缠缠绵绵,最是割舍不开的,要从冥界私出一道缝,并不难。 十二年前,玄月白受老城主之命,下冥界寻黑狐之血用作那一年拍卖会的压轴之宝,便是在那个时候,与正在望乡台边打小鬼的郝三三结了缘。 郝三三扎着羊角辫,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玄月白道:“你一个凡人,来我们的地界儿做什么?” 玄月白拱手作了个揖:“在下揽星城玄月白,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郝三三从前为凡人时经历过很深的情伤,后来在冥界,又见多了凶神恶煞的鬼差怨魂,偶一见到这位温文尔雅的公子,竟还对自己作揖问名,不由得脸一红,耳尖发烫,一垂眸,道:“你,你是我什么人,竟敢这般无礼!” 不待说完,她脚下的小鬼们便亮着尖利的獠牙恶狠狠地朝玄月白扑过去,长长的指甲将他一身玄色衣衫撕裂得不成样子,她连忙嘬了一声,唤小鬼们回来。 玄月白踉踉跄跄爬起来,鬓角隐隐渗出血光,面色却仍是温柔:“在下绝非有意冒犯姑娘,实是见姑娘飒爽英姿风华烈烈,与寻常女子不同,故而斗胆相询,若因此惹得姑娘不快,那是在下的罪过,姑娘切莫动气,反倒伤了自己的身子。” 郝三三心中暗想:这位公子很是有礼,我却这样为难于他,这很是不该。可是,他毕竟是人间的灵,岂能与我们冥界多做纠缠?还是吓吓他,让他知趣,早些回到他该去的地方才好。 尽管这般想着,却不由自主地引了他穿过幽冥地狱,在忘川河发源之处,捉来了一只地狱黑狐,割了血赠与他。 玄月白对她说:“三三姑娘,你真好,谢谢你。” 他一笑,荧火森森的幽冥地狱也有了光的颜色:“小时候,算命先生对我说,将来我喜欢的人一定十分厉害。” 三三不安地搓着手指,只道:“你,你既已得了黑狐的血,你父亲交代你的差事也算办得不错,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玄月白眉头一皱,神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他背过身去,声音似带哽咽,道:“我是庶子,父亲向来不肯多看我一眼。下地狱,取狐血,丝毫把握都没有的事,他是绝不肯令我长兄来冒这个险的......今日,若非我遇到了你,恐怕早已死在厉鬼口下了。那个地方,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难道,就是我该待的地方吗?” 他忽而激动地转过身,将盛着狐血的袋子不屑地扔在一旁,紧紧握住郝三三的手:“三三,我宁肯舍了这性命也想要和你在一起,你待我好,比所有其他人都要好,我不想,我不能离开你!” 郝三三惶恐地推开他,向后挪了几步,连连摇头道:“不,不......不行的......其实我,其实我已经......” 她的人生有许多故事可以说,可她不敢说,这些她藏在心底里的事,在旁人眼中,也许根本连尘埃也不是。 玄月白向前大踏一步,道:“为何不可?” 郝三三道:“你是人,我是冥界的灵,我们没有可能的。” “结契,三三,我们可以结契!我知道,人间和鬼界没有那么多的限制,我们可以结契的!” “结契更是万万不可!” “三三,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无论怎样,我都不害怕。” “可我怕。” “三三,我知道,你害怕我们在一起之后,会惹动天怒。没关系,我知道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只要能去永生之镜里面,就可以生生世世,自在无忧。” 闻言,郝三三心中一凛。 她记得,为了镇住阿衍尚未爆发的魔性,夜卿取出他灵脉中的魄珠封印在昆仑山的永生之镜中。 如果,玄月白能得到永生之镜,打破封印,那岂不是说阿衍的魔珠也随之现世? 她登时心神一紧,犹豫道:“这,这永生之镜,乃是上古灵器,岂是......岂是轻易能得到的?” 玄月白得意一笑,看起来自信满满,道:“巫咸国的巫师大人前一阵子来揽星城做客,提到这永生之镜近来生了异动,许是被尘封在其中的某些灵物在试图冲破封印,他们在进行天祭之礼时感应到,因此打算去向昆仑的牧归仙君问个仔细。我想,趁他们重新封印永生之镜时,我们一起闯进去,你说好不好?” 郝三三心中起疑:夜卿大人亲自封印的永生之镜怎会无端生出异动? 旋即想到:是啊,阿衍是魔域尊主的转世,灵力强大,毕竟不能久被困在里面,定是阿衍的魄珠苏醒了。那时,我去求大巫师助我前往九霄梦泽时,其中一位巫师大人曾提到,阿衍虽是魔胎,可毕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能镇住他魔性的,除了清泠川的繁幽藤花,还有生母的血灵。夜卿大人、令仪大人、野老大人已帮了我许多,我不能再去打扰他们。若我的血灵可以镇住异动的魄珠,大概,就是现在。 思及此处,抬眸望向玄月白,眼神中充满了光:“好,我们结契。” 可结契时两人又犯了难,郝三三只听小鬼头们说过,将结契之人的血与自己的血溶在一起,画在黄符纸上便算是成了,可是该怎么画,画什么图案或是写什么字,她却无从知晓。 玄月白拦住打算去抓个小鬼头来盘问的郝三三,笑道:“我曾听巫师大人讲过从前人鬼结契的事迹。” 他取过符纸,用溶血在上面画了奇奇怪怪的符号,又写道:生生世世,契以成说。 从此,他的命运,便画上了幽冥之灵的色彩。 回到揽星城后,他将身上沾染的鬼气悄无声息地渡给了长兄,由于他已和冥界的灵结契,因此虽鬼气缠绕却不会伤害他,可他的长兄最终因为无法承受早早逝去,城主的位置也顺理应当由他继承。 郝三三和玄月白并没有亲自去昆仑寻找永生之镜。 是巫咸国的大长老亲自送来的。 玄月白想利用永生之镜作为拍卖会的噱头,梦想玄月族自此声名大噪,而自己亦可名利兼收。 郝三三所思量的,自然与他全然不同。 这一道契约,从来都是各有各的心思。 此刻,幽冥之底,郝三三轻轻摩挲着手中那一面混沌模糊的铜镜,黯然道:“若阿衍真成了魔,就再无退路了。” 阿衍握着她的手,仿佛一瞬间长成了大人,只听他清晰坚定地说道:“娘亲,我生来为魔,这是我的天命,无论如何也是改变不了的。可是,成为怎样的魔,全由我自己做主。娘亲,您放心,我绝不会让您失望。” 郝三三伸出手,隔着三千年的光阴再一次抚摸阿衍的鬓间,柔声道:“好孩子,你都长得这般高,你生得这样好看,娘亲日日都很思念你。往后,娘亲不再勉强自己,也不再束缚你了,好不好?” 阿衍回握住她的手,泪眼中笑着说:“嗯,我也很想念娘亲。” 他回过头,向夜卿问道:“神君大人,我要如何才能取回我的魄珠?” 34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xviii http://.biquxs.info/

不是所有的生灵都可以开启永生之镜的。 譬如远古上神的念力,譬如魔域尊主的眉心血,譬如妖王的百会之气。 阿衍在幽篁宫思索数日之后,坚决独自入永生之镜寻回魄珠,不让任何人相随。 “小庆元今日怎么不去育遗谷等阿衍啦?”夜卿温言问道。 阿衍进入镜中已七七四十九日有余,庆元小神君求着大艾野老跟自己说阿衍年少时的故事也有些日子了。 庆元吸了吸鼻子,道:“野老又要我回太昊宫去,我不回,也不要听他这样说,就来找你了。” 这一个多月以来,不仅大艾野老,重茂、陆吾也时时劝她少去育遗谷。 倒也不是觉得有别,只是,他们已然发觉庆元的异常,想要将这不该存在的情愫终结在萌芽之时。 庆元回答得也十分干脆:“我不。” 她总有许多借口,比如青要山风光好啦,比如这儿目之所及都是她喜欢的茂竹啦,比如要留下来看大艾野老拨算盘啦... 只有一点她从没说起过:比如,因为阿衍在这儿,因为阿衍还没有从镜中回来。 在人间行走得多了,庆元心里便犯了难:如今我与阿衍说话,定然不能够直呼其名了,若是称呼可他为大君,他定然不喜,我怎么称呼他才好呢?直接说话吗?可各界往来最重礼节,若我不唤他名字便同他说话,他定会嫌我粗鲁吧。 以往在太昊宫和九霄梦泽的日子里,她心里从没装过心事,也不屑于有甚烦恼。 可如今,为了如何称呼阿衍这个难题,她真真切切地愁闷了好几天。 其实阿衍并不如何在意这些事,庆元不唤他的名字,那也没什么,反正,她总有许多许多话对他讲。 某一日,庆元听见人间一位小女孩唤兄长,忽而脑海中灵光一现,喜道:“阿兄,以后,我便叫他阿兄!” 重茂和陆吾瞧着她因了一个称呼便欢天喜地的样子,自然也因了她的欢喜而感到欢喜。可欢喜过后,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怅然。 庆元总归是伏羲大帝的女儿,她是属于神界的,她可以和魔做朋友,可她总是要归去的。 在庆元眼中,这个永远温和、永远淡然、永远忧伤的阿衍,若是放在九霄梦泽的小仙君们中间,实在显得过分文弱谦和了,自然是比不得的。 可是,仍是在她眼中,这个在她面前总是淡淡笑着,不急不恼,可她却无论如何也温暖不了他内心的这个阿衍,不知不觉已成为了她生活的全部。 她对夜卿说道:“夜卿大人,你说,我是不是挺喜欢他的?” 夜卿道:“像我们庆元这般好性情的孩子,怎会有不喜欢的人呢?” 庆元摇摇头,十分认真地反驳道:“不是的,我也会有不喜欢的人,只是那样的人应当是极少极少的。可是,在我喜欢的人当中,我仍是最喜欢他,在我心里,谁也及不上他。” 夜卿笑道:“这又如何见得?” 庆元道:“有一天,阿兄问我是否也会有心事,我这才认认真真思索了一番。原来我也是有心事的,可是我的心事,在他的心事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夜卿略有些惊讶,问道:“庆元的心事是什么?” 庆元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身边的小贝壳,许久,她说道:“我的心事,就是他啊。” 她喃喃道:“人间的姑娘真幸运,可以大大方方站在自己兄长身边,与他同处。可是我啊,我总得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我是不是太没有面子了。” 夜卿道:“你既想认小魔尊作兄长,认了便是,你爹爹又不会小器不许。” 庆元急道:“不,不是的,我可不是要认他作哥哥。” 她连连摆手,生怕夜卿当了真,将这种话告诉伏羲大帝和大艾野老。她可不想与阿衍成为兄妹,一丁点儿都不想。 夜卿笑道:“那,你想认他作什么?” 庆元脸一红,却昂起头,大大方方说道:“我自然是想成为他的小娘子。” 她抓起一把小贝壳,一颗一颗,没有方向地朝梦泽掷去,又道:“那天玄月城主娶小娘子的时候,可真是热闹,小娘子的红嫁衣真好看,我到现在还记得呢。我听爹爹说,人间有座兰萱山,那里很美,人都很好,生活在那里的人们说冬天是最适合出嫁的时节,谁家娶了小娘子,足足得热闹好几日呢!” 她仰起头,定定望着天,半晌方道:“冬天啊冬天,为什么还不来呢?” 夜卿见她惹动心事,也不禁难过起来。 庆元扭过头,一抹极灿烂的笑容在她英气的脸庞上展开,一如往常,她又道:“夜卿大人,你们都说我性子好,其实我也这样觉得,天底下哪有什么值得不开心的事呢?可是阿兄总是一脸的忧伤,我从未见他展颜笑过。若是在以前,我定然不会料到有今日。我从前想象过,我的心头好,那一定是脚踏双龙,在九重天上驰骋的爽阔男儿。可是到如今,我竟是这般爱他,大人,你说奇不奇怪?” 夜卿一时难以回答这样晦涩的问题,只好十分不解人意地说道:“我听说,人间总相信,深情不死,终有重逢时候,你相不相信?” 庆元忽然伏到澄儿肩头,搂住她的细颈,道:“大人说的,我都相信。” 她说完便咯咯笑起来,姜澄儿亦浅浅地笑了,心中却五味杂陈。 其时红日当空,碧空如洗,梦泽岁月,无人惊扰,各自守候。 35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xix http://.biquxs.info/

平凡的一天,如同已经逝去了的过往的每一个昼夜,普普通通,且平平淡淡。 后半夜沉闷的雨声惊醒了一向浅眠的阿衍,他披衣起身,点亮了油灯。 星火掩映下,却不意瞧见卧房书案前的花梨木太师椅上,庆元曲着手臂枕着头,她睡得很沉。 阿衍小心地踏着步子走到她身旁,又解下自己肩上的披风,轻轻为她盖上。 他望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若是欢喜一个人,见到她时,心中当不若是如雷奔行,如云翻卷么?然而当他望着她时,心境从来都是这般自然柔和。 晚夏的一声惊雷,她醒了。 庆元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一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迷迷糊糊着说道:“阿兄,莫怕莫怕。” 阿衍淡淡地笑了,伸手替庆元将披风往上拉了一拉,问道:“你偷偷溜进这永生之镜里来找我,也不怕伏羲大帝和夜卿大人知道了怪罪你。还有,以后不许不会房间睡觉,知不知道?说过很多次啦,这般睡着,会着凉的。” 庆元兀自清醒了一阵,方道:“阿兄,你夜间有没有听见后山传来野兽的咆哮声?” 阿衍笑道:“这昆仑山上哪个角落你没有掘地三尺仔仔细细研究过?平日里,你我可曾见过半分野兽的影踪?我日日在后山化炼魄珠,若有凶兽,为何我就从没遇到过?” 庆元却坚持道:“阿兄,这个野兽定然是害怕我们才不敢在白天现身的。有许多次夜里,我来瞧你睡得好不好,便会听见后山传来野兽的声音,怪教我害怕的......” 阿衍道:“它既害怕我们,我们也就不要去吓它,好不好?” 庆元的睫毛忽闪忽闪,她歪头想了想,问道:“野兽,也会有心事吗?我想,它常常在黑夜中出没,多半是不开心的了。” 沉默良久,阿衍方道:“无论人或野兽,有欲望,有情感,自然都会有心事。” 他知道,这一头黑夜中出没的野兽,是他的魄珠。 庆元常常听见的咆哮声,那其实是魄珠即将破出封印的震颤声,响动山林。那个声音,凭依着瀑布流水在山谷间久久萦回,那是结聚这魔域尊主灵脉的魄珠在发出响彻天地的宣告。 化炼魄珠入体,须九九八十一日。 到第八十日的时候,阿衍对庆元说:“青要,我有一个心愿。” 说话的时候,庆元正在侍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菜园。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这是阿衍教庆元读《诗经》时,国风中的一首。 阿衍告诉她,人间有许多好听的戏词,也有很多美丽的文字。 庆元缠着他问道:“郁是什么?薁又是什么?枣子好吃么?稻谷酒要如何酿呢?瓜是什么瓜?葫芦在哪儿可以摘到?阿兄阿兄,明日你教我劈柴吧!” 她这般饶有兴致地问个不停,到第二日一早醒来,竟尔惊喜地发现,就在一夜之间,昆仑西峰后的药圃中间变出了一片田垄。 她问阿衍:“阿兄,这是你为我准备的么?” 阿衍摇摇头,道:“我哪有那个闲工夫,这是神仙恩泽,你要感谢,便感谢上天所赐吧。” 他虽然否认了,庆元仍然开心得不得了。 那一天,她连头发梢儿都在欢喜。 “心愿,阿兄有什么心愿?” 庆元双手握着金黄的长草,头也不抬地问道。 过了许久许久,阿衍道:“青要,其实我的心愿很大很大。” 庆元直起身子,跳到他面前,手掌中忽而变出一捧清水,晃到阿衍眼下,笑道:“阿兄你瞧,这是神仙雨露!” 阿衍笑着捧住她的双手,望向她眼底,认认真真一字一字道:“青要,我想娶你。” “啊,啊......” 庆元一怔,灵魄仿佛已不属于在尘世间的自己,而早已飞上九重天,在七彩的云霄中尽情地翻跃着打滚儿。 他们都知道,过了这一天,八十一日之期将至,魄珠炼化已成,他们都不能继续在镜中耽搁,必须回去,回到有别的世界。 可有一件事,阿衍心中明白,庆元却一无所知。 魄珠降世,与阿衍的身体融为一体,灵气翻腾涌动在识海之中,其灵脉渐渐充盈着魔气,占据他整个身体,而三千年来被封印在育遗谷的那个阿衍,从此再也回不来了。 不仅回不来,这一段平平凡凡的阿衍,他的过往,将会从他的识海中剥离而去。 这也意味着,出了这一面镜子,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庆元想了一想,道:“好啊!” 在镜中昆仑的最后一个夜晚,庆元和阿衍在小菜园前的长藤椅上,数了一夜的星星,好似人间一对寻常夫妻。 虽然不很热闹,可是,庆元仍是觉得,没有比这一刻更美好的时候了。 36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xx http://.biquxs.info/

走出永生之镜的时候,庆元取出腰间的宝葫芦。紫红色的看起来虽不显眼,实则也是上古之时的灵器。 正待庆元催动宝葫芦之时,阿衍忽而按住她的手腕。 “青要。” 阿衍唤道。 今天的他依旧面色苍白,随意搭在额角的几缕碎发在山风中颤动,衬得这一张少年脸庞格外地忧伤,忧伤之中又藏着一丝偷来的快乐。 他继续说道:“青要,如果我们留下来,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一生,我们就走到了白头?” 回头想想,他们两个朝夕相处的日子也不过这短短四十余天而已。 在漫长的余生里,真是短得可怜。 庆元温和地笑了一笑,伸手替他将碎发拨弄到而后,又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笑道:“可我们不只有彼此呀,出了这面镜子,天地岂不是更自在广阔?” 阿衍也笑了笑,低低应了一声:“是啊,我们不只有彼此。” “好啦!”庆元安慰道,“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永远都在一处,永远也不要分离,好不好?” 阿衍道:“我的心,永远跟你在一处。” 嘴唇翕动,有一句还未说出口。 他还想说:我的心,永远跟你在一处,留在这里,永远地留在永生之镜中的昆仑山。 初晨的阳光不疾不徐地跃过昆仑山巅,他们不能再停留了。 庆元闭上眼睛,双拳紧握在心口处,左手两指上悬而右手两指朝前面的方向微曲:“慰吾之灵,长乘其思。” 阿衍亦将左手紧握住的魄珠由眉心化入灵脉。 一时间金光大盛,刹那间,庆元的鹅黄衫裙和阿衍的烟青长袍尽皆堙没在如霞光灿烂的火焰之中。 当他们睁开眼时,已身在育遗谷赤泉之畔。 这一日,魔域迎主归来,数万之众,浩浩荡荡,齐齐跪拜道:“恭迎无衍大君!恭迎无衍大君!恭迎无衍大君!” 声势之巨,震动山野。 一抹极灿烂的笑容在庆元脸上展开,她拉住阿衍的手,欢喜地说道:“阿兄,阿兄,原来你的尊号是无衍大君!好气派的名字!” 阿衍凝望着这个陌生的少女,良久,将手臂从她手中抽离出来,疑道:“你是神?” 庆元一怔。 “阿兄,你不识得我啦?” 敏慧如她,已然猜到结局。 她忽而笑了。 云海遥遥,她在清晨风动间笑着,那样干干净净的笑容,阿衍忽而想到,往后余生,他再也不会见到这个少女了。 而这一天,阳光不甚热烈,伴随着早秋的和风,冬天还未到来。 “阿兄,你再唤我一声青要,好不好?” “阿兄,这一生,我见过你的样子,细听过你的声音,我真开心。” “阿兄,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将来,在你们魔域,漫山遍野全都种满风铃花,好不好?” 庆元一直记得,阿衍曾告诉她,凡间的人们很喜欢风铃花,若是见到了,便是大大的好事,生病的人床前只需摆上这种花就可以护佑病人快快康复,一生安泰。 庆元却笑着说:“阿兄,今天的天气真好,我从没见过这般好的天气。” 她信手变出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握在阿衍手中,道:“很甜的。” 阿衍咬着嘴唇,舌尖尝到一丝血锈的味道,混杂着眼泪的淡淡咸味,他过去从不知道,原来血泪是这般苦的。 他不明白自己的心中为何隐隐作痛,明明,眼前这个天上的神他全然不识。 看着阿衍缓缓点了头,庆元才最后用力挥了挥手,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天命。 对于许许多多的人来说,转身只需一刹那。 而转身的这一刹,对于庆元小神君,对于无衍大君,便是余生,永远。 从此行尽四海,不与离人遇,终是青山如黛,草如烟。 云携来一滴露水,泛在眼角,凝聚成泪缓缓滑落,在阿衍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湿湿的印痕。而他的心,在那一刻,顺着那一滴泪溅开在长草之上,被秋风囫囵一卷,化作烟散去。 从此以后,青要山的每一阵风雨,都裹着阿衍的泪水。 呆立了许久,那个少女早已消失不见,他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放进嘴里也不知尝了没尝,末了,狠狠向地上一扔,又飞起两脚恨不能将它踩入土里,嘴里嘟囔着:“骗人!明明一点儿也不甜。” 夜卿曾问大艾野老:“若是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当初,我是不是不该任由他们走到这一步?” 大艾野老回答道:“这是他们的天命。” 夜卿又问道:“也许,我们真的能够改变这天命呢?” 大艾野老道:“天命之所以称之为天命,没有比夜卿大人更清楚的了。小神君不会后悔的,她心里比谁都明白,她这一生啊,总算没白过。” 他转而问道:“夜卿大人,若换作是你,早知道这天命的结局,会如何选择?” 夜卿望着九霄梦泽的尽头,令仪正满处追赶着抢了他玩具的孟极,一神一兽早已远了,然而他的身影仍旧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回答道:“是啊,我也是这样。” 37 酒中故事:梦灵传说 单元终章 http://.biquxs.info/

如果问夜卿,天命究竟是什么? 她会回答:天命就是,说了再见以后,就真的无法再见。 离开育遗谷,离开阿衍身边,庆元没有回九霄梦泽,也没有回太昊宫。 离开永生之镜的前一天,之气相交缠绕,连绵不息。 她怀上了神和魔的孩子。 这个孩子生而为龙,名为长乘。 青龙出生时,周身散发着五彩斑斓的圣光。身形迅捷,呼啸升腾,蜿蜒盘踞在人间兰萱山的上空。 他张开大口,眼眶通红,眸子深处却是一片漆黑,朦胧中隐约能看见上面有一层白翳。 就这样,小长乘挣扎着,摆动着,却辨不清方向,只能仰头发出震彻天地的怒吼,似要将这天地吞入腹中。 他的灵魄残缺,双目无神。 伏羲大帝身归混沌前夕,庆元神君感应到召唤,终于决定回到昆仑太昊宫。过去那些年,她不敢回去,也不愿回去,带着神和魔的孩子,这九天之内又能回到哪里去? 庆元明白,父帝绝不会责备她无知,夜卿和令仪亦不会怪她欺瞒,陆吾和重茂更是会加倍关怀她和小长乘。 可是,阿衍不在身边,总是了无意趣。 这一点,她想,自己还是自私的。从作出决定踏入永生之镜去寻阿衍开始,她就无限放大了这一份私心。 回到太昊宫后,伏羲大帝神色温柔地望着庆元怀中的那个婴儿,温暖的指尖轻轻拂过长乘的双目。 小长乘也回握住伏羲大帝的手掌,感受到那温度,竟尔灿烂天真地笑了起来。 伏羲大帝点点头,道:“他很漂亮,像你出生时那样,很好看。” 他将伏羲之眼赐予了长乘,而灵力汇入修补其灵魄,化在眉心间留下了狭长深红的疤痕,显得肃穆,却不可怖。 ———— 当初,夜卿之所以将阿衍托付给大艾野老,让他寂寞生活在青要山育遗谷,不仅是为应郝三三之请。 人魔降世,如同生来神胎一般,数十万年也难有的,故而阿衍的魔性远比历来魔域尊主也强大得多。 魔性爆发之时,便是天灾来临的终局。 夜卿花了三千年,为阿衍织就一条青丝带。 太昊宫廊下生长的茂竹,每过三年,便生出一根极为罕有的茂竹之丝。 如此,耗费三千年,用九百九十九根茂竹之丝编就而成的青带,如同蛟龙,化作青绿色的丝带,轻轻绵绵,袅绕于阿衍周身,散发出圣洁的光芒。 这青带可涤清轮回之镜的欲望和杂念,救赎他于困境之中。 可是,这终究并非根治之法。 唯有伏羲血脉的正神之魂以身化入繁幽藤的藤花之中,方能镇压住其魔性。 可九重天中,伏羲血脉,正神之魂,唯有庆元神君。 ———— 第七十三日,清晨,揽星城。 “阿衍,这批药材半个时辰内要清点好送到城主家。”药材铺的红鼻头大叔利落地安排着这一天的事务。 “好嘞艾叔!”一个小伙子从铺外跑进来,清秀的脸上还透着些许稚气,还来不及取汗巾子擦把汗,抱着比他人还高的粗布货袋就往外走。 “今天集会第一天,街上人多,小心着点别撞到!还有,捡小巷走,可别误了时辰!” “好!” 艾叔望着那小小身影消失在街角,温和地笑了笑,继续回铺子里忙活。 药材铺在西市,城主府却在东边,便是驾着马车也得走小半个时辰不止呢。阿衍想着,要不,我飞过去吧! 哎…可我哪会飞啊…他放下货袋拖在身后,一人一袋,在初升的阳光下,映成细细长长的影子。 “小公子小公子!”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回头,那个扎着双髻一身鹅黄衫裙的小姑娘踩着他的影子蹦蹦跳跳地向他奔来,双髻上的小铃铛在风动间晃荡,发出悦耳的声音。 他忽而笑了。 “小公子等等我!” 小姑娘在他面前站定,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好奇地盯着他,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映在眼睑上,薄唇翕动,喘了口气,才傻乎乎问道:“小公子,你是大尊主吗?” 他俯下身,笑道:“小妹妹,你认错人了,我是西市药材铺的伙计,不是什么大尊主,大尊主是什么?我可一点儿也不明白。” 那小姑娘笃定地摇摇头,指着城外青要山的方向,道:“我在那里见过小公子!” 阿衍这才意识到这小姑娘可能是脑子坏掉了,只好耐心地说道:“我没有去过那里。” 小姑娘捏住他的衣角,认认真真地解释着:“小公子去过那里,小公子是大尊主,是六界生得最好看的灵,比夜卿大人还要好看。” 幸亏这句话没被令仪听见,否则她多半是要去孟婆的糖水铺报到了。 阿衍不欲和她多做分辩,眼看送货的时辰就要到了,便道:“小妹妹,我现在要去送货啦,不能陪你玩啦。你回家再等等,那位大尊主或许会再去找你的,好不好?” 那小姑娘歪着头想了半晌,道:“小公子要去送货,这有何难?” 她闭起眼,念念有词,小手煞有介事地比划着。 阿衍又觉好笑又觉不可再多做耽搁,正欲回身赶路,却不防身子一软,等反应过来时整个人依然悬浮在空中,无可借力。他一时大骇,结结巴巴道:“你…你…” 话还未能说完,他就已经在城东城主府门前轻飘飘地落定了。 原来,她才是神仙啊! 阿衍低下头,看着双手空空如也,一时哭笑不得:“小神仙,你好歹把我的药材也一起送过来啊!送我一人过来有什么用,难道我还能入药不成?” 忽而眼前灰影一闪,包着药材的粗布麻袋重重摔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埃。 “小公子,我厉不厉害?” 那脆生生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他回头,小姑娘踩着他的影子,背起小手,见他回了头,立刻便笑了起来。 “小公子忘了我,我可没有忘记小公子。” “我叫阿衍,你叫什么名字?” “青要。” “很好听的名字。” “小公子,你想吃糖葫芦吗?” 这一刻,青要还是那个青要,她的模样,依旧是当年那个在育遗谷幽篁宫中跟着阿衍小公子身后扎着双髻背起小手笑着的模样,系在发间的小铃铛随风起,叮铃叮铃,静看花开花落,年复一年。 38 酒中故事:惊蛰一梦 尾章 http://.biquxs.info/

第七十三日,亥时,揽星城。 兰姨娘第二次站在忘忧酒馆的门前。 不过,先前一次的闭门羹和仰天一跤,她早已忘了。 故而,对她来说,这是第一次来。 迎风微动的旗帜上,“好梦有贩”四个大字在夜色中并不如何显眼。 兰姨娘深呼吸了一口气,轻轻叩响木门。 吱嘎一声,门应声而开。 一楼零星有些空了的酒坛,七零八落的长椅,无人打扫的梨木架,仿佛已有十万年无人来扰。 兰姨娘并不如何惧怕这座空荡荡的房子,径自由木梯上了二楼。 “本店已关店,还请客人......” 一位青衫公子原本在俯瞰揽星河景,转过身来,话还未说完,见到眼前人忽而一怔。 “兰夫人?” 长乘问道。 兰姨娘愣愣地点点头,又道:“请问,好梦有贩,是真的吗?” 她纤细如玉的手指只从宽袖中露出半截儿,悠悠指向悬在飞阁之外的旗帜。 长乘正待回绝,不知怎的,手向软塌对面的位置一扬,道:“夫人请坐。” 兰姨娘行过万福礼,道:“多谢公子。” 这才一步一步朝长乘所指的位置走去。 长乘这才发现,兰姨娘走路是一瘸一拐的。 他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强烈的刺痛,原来方才在飞阁上所见,兰姨娘独自走来,却全然不顾仪态,蹦蹦跳跳地走路,只因她是跛足。他先前还暗自在心中笑话这位赫赫有名的城主府兰姨娘不仅性情乖张,脾气火爆,原来连走路也总不肯好好走,未免也太活泼了些。 这一瞬间,他陷入了无限的自责和懊悔之中。 兰姨娘坐下后,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明媚的笑容,道:“前几日,我去城外育遗山踏青时不小心崴了脚。” 长乘恍然,懊丧之情稍缓,可随之而来,仍是感到怏怏不乐,却不知为何。 “兰夫人深夜前来,想来定是有要紧事吧。” 长乘问道。 兰姨娘涩然笑笑,微微点头,半晌,方道:“公子想必知道我的身份。” 兰姨娘的父亲是城主玄月木的副将,而她的姐姐则是玄月木明媒正娶的大娘子。 玄月木并非好色之徒,也向来克俭己身,故而,在他执意要迎娶妻妹之时,在揽星城造成一番不小的轰动。 所有人都在反对,只有玄月木本人异常坚持,终是将妻妹以姨娘身份迎娶过门。 兰姨娘叹了一声,道:“我若是自戕,便会置他于不义。其实,他待我并不坏,我何苦为了自己置他于不义境地?故而,想问公子求一碗药。” 长乘道:“什么药?” 兰姨娘道:“一碗喝下去之后,永远不会醒来的药。” 长乘摇摇头,道:“这世上并没有这样的药。” 兰姨娘浅浅一笑,眼角的泪痕似有若无,并不轻易为人所察:“公子,你知道的,这世上有这样一种药,它叫作梦。” 长乘道:“如夫人先前所言,城主待夫人并不坏,夫人何苦为难自己?活着,不很好吗?” 兰姨娘道:“公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长乘问道:“什么话?” 兰姨娘道:“凡人往往没有勇气活,神仙却没有勇气死。” 39 http://.biquxs.info/

阿茂和青要成为了彼此的朋友。阿茂有许多伙伴,可青要没有。因此,当阿茂说“我们交换了名字就算是朋友”的时候,她想了一想,觉得很新奇,便爽快地答应了。 “青要,你住在哪儿?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去吧。”阿茂送完了一天的货,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夏季的暴雨总是令人猝不及防。 “我住在莲华城外的育遗泉。” “噗…哈哈哈哈哈…” “小公子为何发笑?” “那里鬼气森森的,我去过一次便再也不敢靠近那附近了,你一个半大的小女孩儿,果真住在那里么?”阿茂正经下来,俯下身子,注视着她绿宝石一般的眸子。 “我不会骗小公子的。” 育遗泉是玄丘国莲华城外一处神秘的所在,在举目所及接天茂密的竹林深处,泉眼昼夜不息涌出赤色的水,形成一汪泉。人们都说,那处地方被怪东西施了术法,轻易是不能进的,便是进了,多半也是变得半疯半魔不人不鬼。 阿茂小时候好奇去过一次,倒没觉得有什么怪异之处,只是那刮过赤色之泉的林风冷冷冽冽,在林间盘旋未曾止歇,那呜咽之声直叫人心里发毛。 不过,当他再一次站在这赤色泉水之畔时,一切似乎不同了。 天是蓝色的,一团团白云压得很低,阳光透过云缝,风刮过原野,不折不挠地挑弄竹梢儿,在那深处,泉水轻轻荡起涟漪,氤氲着淡淡的雾气。 “小公子,泉底就是我的家。”青要指着那汪深不见底的育遗泉说道。 阿茂环顾左右,附近并没有人居住的痕迹,疑惑道:“你住的屋子呢?你爹爹妈妈呢?” 青要仿佛听见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一般,睁大了眼睛摇摇头:“爹爹妈妈?那是什么?”她背起小手,若有所思:“屋子我知道的,只是我今日爬上岸来,便去寻小公子了,还没有来得及造房子。正则大人和令仪大人已有很久没来看过我了,上一次令仪大人见我已快修成人形还十分高兴,说下次来便教我造房子。” 阿茂亲眼见到也亲身感受过眼前这个小女孩的仙术,无论此刻心里觉得多么荒唐,他也只得告诉自己相信她的话。 “好吧,”他摊摊手,“我帮你造房子。” 青要道:“其实也不必如此费事,我变一个出来就是。” “变出来的房子不能算家。” “家是什么?为何不算?那九重天上的神仙不都是自己变房子么?小公子过去在天上住的重茂宫,也是幽篁夫人变出来的呀。” “家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可我知道,艾叔的家是他的家,却不是我的家。你变出来的房子只是房子,却不是你的家。或许你今日兴起在育遗泉边变一个,明日又去了另一个更好玩的地方再变一个,可那都不能算作家。在我们凡人的眼中,用自己双手建造出来的,无论是大是小,无论华丽或简陋,那才是自己的。”阿茂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心里感到很高兴,这是他第一次谈论所谓的道理,也是第一次有人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这些道理。 青要似懂非懂,只觉得阿茂说的这一番话听起来新奇,便道:“小公子说得很好,可我不会造房子。” “我教你。” 说是这样说,造还是他一个人造。 阿茂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的枣泥糕和黄油酥已微微有些碎了,他把油纸包揣在青要手中,道:“多吃点,长得高。” 青要在育遗泉边坐下,晃荡着脚丫,她捏起一小块枣泥糕道:“小公子,这个好吃。” “你在天上吃的可比这个好吃多啦。” “我在天上只有喝水的份儿。唔,我在育遗泉也只喝这里的泉水。” “神仙不用吃东西吗?” “当然是要吃的,我瞧令仪大人就一直在吃,没个停的时候。” “听你说的那位令仪大人对你很好,你为何不找他讨些好吃的?” “那都是正则大人特地为令仪大人准备的,别说我这种小精灵了,九天之上哪位大人敢动令仪大人的点心半分?”她忽而面露愁容,道,“说起令仪大人,我真想念他。可是我们这种小精灵,不能轻易上天的,须得寻到建木天梯,从天梯才能上到九重天去。” “这才第一天,别担心,总会找到的。”不多时,阿茂便搭好了竹木的地基,从腰间取出一方烟青色的汗巾子,那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明亮颜色。 他出生的时候,莲华都城罕见的在秋天下了一场雪。一位红衣公子和一位蓝衣公子相约这日结伴夜游赏雪,路过阿茂家的窗下时,听见里面有新儿啼哭,便随手赠了这一方帕子作为贺礼。 尽管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他还是随身带着,用了这么些年。 阿茂握着汗巾子,忽问道:“青要,你说在天上见过我,那个时候的你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的我,又是什么样子?” 说话间,青要风卷残云般吃完了满满一包点心,心满意足地拍了拍鼓鼓的肚皮,将碎屑包起来放在一旁,这才站起身,一步一步,朝阿茂走来。 阿茂此刻才发觉,青要走路是一瘸一拐的。 他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强烈的刺痛,原来方才青要一直蹦蹦跳跳的走路,只因她是跛足。他还笑话她总不肯好好走路,未免也太活泼了些。 这一瞬间,他陷入了无限的自责和懊悔之中。 青要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明媚的笑容,温言道:“我的真身是一株水生菊花,世世代代生长在魔域的清泠川中,由于四千年前魔界的一场动乱,我的同类都已绝迹了,我是唯一一朵幸存下来的,这还得谢谢小公子的母亲呢!那时,幽篁夫人从清泠川的水底发现了我,将我带到了天界的瑶池养育,可我本是魔界的灵,在天界水土不服,瑶池里的鲤鱼儿瞧我不惯便来咬我的根须,是以我修成人形后走路有些不便当。这也没什么,能活下来、能修成人形已是极好的了,凡人常说有得必有失,这是我的天命,再多,我反要承受不住的。” 阿茂道:“不要难过,你若是不喜欢走路,我背你就是。” 青要张开双手搂住阿茂的脖子蹭了蹭,这是她表达亲近的方式。她松开手,歪着头,又道:“小公子不记得天上的事情了,那也没有关系。无论小公子记不记得,都是这般好人,对青要一直都很好,很好很好。” 阿茂道:“我一向以为,生活在天上的无论神仙也好生灵也好,都是心怀平等与仁慈的,哪晓得那些鲤鱼儿竟会欺负一个弱小。他们自恃仙品便看不起魔界的灵,其实又有什么分别?”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一个陌生清朗的声音响起,阿茂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位锦衣公子,一位尚红,一位着蓝。 红衣公子摇着金线团云绘的折扇,丰神如玉观之可亲,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而他身旁那位蓝衣公子剑眉星目神采英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冷冷的脸色如同万年冰川,只是望他一眼,立刻便像堕入冰窟。 令仪敲了敲正则的大脑袋,眼含责备道:“笑一个,别吓到小朋友。” 闻言,正则立时露出一个不假思索的真诚的笑容。 阿茂和青要本没被怎么吓到的,这一下倒是错愕得整个僵在原地。 令仪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阿茂和青要,半俯下身子,温柔地招招手:“青要,还记得大哥哥吗?” “令仪大人安好!” 青要欢跳着奔过去,在他衣襟前亲昵地蹭了蹭,一转头碰到正则烈火一般炽热的目光,立刻弹回原地。 “正则大人安好。” 她赶紧学着天上见过的小仙子的模样行了礼。 “青要,你是抓了小劳工回来帮你盖房子吗?” 正则难得地开起了玩笑,不过是为了打趣她和她的意中小郎君,当然这只是他觉得。在青要听来,这冰封的语气无异于是在审问。 “不是的,是我自己要来给青要造一个家的!” 不待哆哆嗦嗦的青要回过神,阿茂向前大踏了一步,昂起下巴,清清楚楚地说道。 令仪笑得眼儿弯弯,连连赞道:“好孩子,下凡一趟,果真出息了!” 阿茂不明所以,只觉得那位蓝衣公子就如同那些欺负青要害她跛足的鲤鱼儿一般可恶,仗着自己是大神仙说话就这般不客气。 “阿茂,你还记得你以前问过我什么吗?”令仪道。 “请仙人恕阿茂无礼,仙人和青要说的故事,我实在一点儿也不记得了,过去我也从未见过二位仙人。”他抬起头,一双琥珀般的眼睛熠熠发亮,他取出那方烟青色的帕子郑重地用双手握在胸前,躬身道,“我爹爹妈妈说,在我出生那天,有两位公子赠了我这锦帕,是很重要的心意。这些年阿茂一直带在身边,今日得见二位仙人,终于能够当面致谢了。” 正则道:“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可你也别丢了,当汗巾子也好,作别的也罢,总归是有用的。” 他说完,又自顾自回味了一番,问道:“令仪,我的语气不好吗?” 令仪道:“瞧这两个小朋友的脸色,怕是不太好。” 正则道:“哦。” 他在心里快速地琢磨了一下,不好就不好吧,反正他本意是好的,从这个层面来说,他也管不了别人怎么想,他自己觉得行、令仪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便万事大吉。 令仪笑眯眯地摸了摸阿茂的头,道:“阿茂,你在人间过得开心吗?” “当然开心。” “没有烦恼么?” “有是有的,可人人都有烦恼。” “好,我们阿茂长大了,大哥哥很高兴,给你买莲华城最有名的那家糖炒栗子好不好?” “不好!”一个壮汉愤怒的呐喊平地而起。 令仪回过头,见正则一人对着整片竹林磨刀霍霍龇牙咧嘴,笑道:“好了好了,这回不让你剥栗子壳。” 39 番外:牧归——又称托尼老师 http://.biquxs.info/

某日,九霄梦泽。 “哎呀!”令仪忽然一拍大腿。 “又又又怎么了?”重茂和陆吾齐道,生怕又是灵器被偷的坏事。 “牧归在望乡台剪头发的生意做了也有千年了吧?一时给忘了,也不知他会不会被那群小鬼头逼疯。”令仪转头问夜卿问道。 夜卿一摊手,耸耸肩:“他疯没疯我不清楚,但冥界的长右殿下大概是快被他逼疯了吧。” 六界皆知,冥界的头头长右殿下最是个工作狂,一年的年初要制订全年度的转世轮回计划表,各季度有各季度的指标和执行细则,每个月、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不可以有错,到了年末,还要进行回顾和总结。 一切都井然有序。 可是这其中出现了一个变数。 这个变数,正是我们好吃懒做的牧归仙君,及其手下胃口极好又不挑食、连忘川河水都咕咚咕咚快喝见底的守愚兽。 牧归仙君像个大爷似的,整了张宽宽大大的软榻在望乡台上,散漫倚着,一手支颐,余一只手手持大剪子,给排成长龙赶着投胎转世的鬼魂薅去一头乱糟糟的烦恼丝。 牧归到岗的第一天,就直白说了:为了不影响食欲,每日早午晚膳前后一个时辰都不接生意,上午和下午各有一个时辰抽烟叶,沐浴醒神一个时辰,睡觉不定时辰。如此下来,每日竟只得半个时辰可用来剪头发。 尽管如此,牧归仙君毕竟是仙君,能力还是有的,不然也不会是万年间唯一一个顿悟成仙的凡人。 他的大剪刀哗哗哗几下,排队的鬼魂瞬间少了一半。他一看,诶,效率很高嘛,便颇有些得意,心想那就抽袋烟吧!得,这一懈怠,排在后半段的鬼魂只能等着领隔天的号了。 所以说,不可骄傲自满。 长右一瞧,不乐意了,也跟着窝在牧归的软榻上,盯着他干活儿。 盯到最后,长右也懒懒地歪在软枕上,一手帮正在忙活着绞头发的牧归拿着他的宝贝黑玉烟杆儿,一手飞快地从油纸包里拣出一块新鲜出炉的梅蕊软糕塞进牧归嘴里,又给自己嘴里送了一块,心满意足地说道:“好吃,好吃!” 黑无常和白无常在一旁看了,互相对了个眼色,心道: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惹不起,惹不起… 在冥界逍遥自在的牧归找到了新乐趣,这个差事,不仅不用回昆仑看山,连烟叶子和点心也都有长右买单,心下很是欢喜,不由得道:“谢谢令仪大人,谢谢夜卿大人,将我卖到这处地方,虽这剪头发的活儿听着不大气,可长右殿下是真够朋友啊!” 想起长右的这许多好处,牧归更舍不得离开这安乐乡了。 可是郝三三姑娘总要回归本职的,作为镇守一方的仙君他也不能放着昆仑仙宫不管,总得回到那处地方守山,仙生无趣,无趣就无趣在太无趣了! 令仪道:“堂堂仙君成何体统!我去把他抓回来!” 夜卿笑道:“急什么?都一千年过去了,我瞧你先前也没有多着急嘛!” 隐隐约约间,重茂和陆吾仿佛听到幽冥深处,望乡台边,众魂看着忘川河映出来的奇丑无比的发型,无可自抑爆发出的阵阵哀嚎,以及牧归那一声:再来!下一个!走你! 写在完结处 http://.biquxs.info/

很开心拖拖拉拉啰啰嗦嗦终于以六万字结束这一篇形散神也散的大散文!~ 写文的初衷是老师说写文章时如果实在下不动笔就写自己的梦吧。 表明:捣蒜般点头。 内心: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记不清我到底做了什么梦怎么办? 总之,还是开开心心开了一个小坑,并且不自量力点了“参加征文”。 这篇文章里比较多的是碎片式的叙述,有许多想象仍停留在脑海中,或喜或悲,或深或浅,都成了言而未尽的朦胧感受外延在文字之外。 作为玄幻言情小说,它远远称不上优秀,甚至合格线也未必够得上一端,也不知门路摸对没有。可是在我心中,有过这样一个梦,并且留驻在文字里,于我而言已经很满足,没有什么再想要得到的了。 谢谢每一位有缘人。 忘忧酒馆永不歇业。 《晨昏独坐时》写在完结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晨昏独坐时》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biqux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