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凤凰诏》 01 夜行刺 http://.biquxs.info/

入冬前,连日乌云,雨却下不大。 钩月初上,一位长身鹤立的男子在前庭一株顶如华盖的古槐前静立了许久,此时雨音暂歇,细柳微风,月也不动,人也不动,直到陆临飞奔过来。 “师兄,发什么愣呢?念易和念初已经到了,正在门前下马呢,走,找他们说话去。”陆临满面春风,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尚未褪去孩童的稚嫩,但英姿不凡,观之可亲。 被陆临唤作师兄的男子不紧不慢地将一封短简拢入窄袖之中,这才半转过身。 只见他眉目舒朗、目若朗星,乌黑长发只用一顶银色素冠束起。他身着宝蓝色缎袍,只领口和袖腕处用丝线滚了双层流云金菊纹,腰间束一坠玉丝绦,一枚垂在衣衫翩褶间的金印若隐若现。虽是在皇家别院中作素净打扮,然而在其眉宇之间,帝王之气毫不稍减。 他是北辰国开国皇帝夏侯辰的嫡长子,当朝的太子,唤作夏侯无虞。 彼时天下三分,长江之北为北辰,幅员辽阔,文修武偃,物阜民安;而长江以南以至南海之滨,地气和暖,烟雨缥袅,是为南荣国;沿长江溯流而上,在其发源处,望西北之地,大小部落、戈壁草原,近年已一一被西琅族收服一统。 十年前,当夏侯无虞正值外傅之年时,在夏侯辰的授意下,拜入武林大派——乌蒙派凤凰剑宗陆警予座下,是以成为陆临、念易、念初等人的大师兄。 “大师兄,陆师兄!”念易、念初二人远远地奔过来。 在乌蒙派念字辈的弟子中,陆临精通医术药理,而念易、念初专心武学,颇得凤凰剑宗至高无上的剑阵——先天五太剑——的真传,在一众弟子中最为出挑。 陆临乃是陆警予长兄之子,本名单字一个临,故而虽排念字辈行二,往往将“念”字隐去,仍唤原名。而夏侯无虞为皇家子弟,身份特殊,并不在弟子赐名此列。 不待停步歇气,念初忙道:“我和念初奉师父之命,来之前已清理了扬州府外韦合设下的暗桩。韦合那狗贼这次可真是下了狠手,此番大师兄秘密南下,这位韦大丞相竟得了消息,派了上百名死士沿途埋伏!” 他停了一停,啐道:“臭不要脸!” 念易接口道:“是啊,我军大部屯守中游,扬州府是长江东岸皇家守卫最薄弱之处,若非修能小道长探知丞相府密信,飞书告知,恐怕这次真是凶多吉少。” 夏侯无虞笑道:“是我大意了,好在你们陆师兄机灵,韦合那些不中用的家奴刚出帝京就被我们甩掉了。” 当下师兄弟四人携手步入内院,陆临见到两个小师弟甚是兴奋,连比带划地说起沿路的趣事来。 “你们自西域而来,忙着赶路,真不知错过多少奇闻异事、武林风云!我跟师兄这一趟南下,路上见闻可多啦!比如宜城守城将力大无穷一掌可劈开十株巨柏啦,还有南荣的宣王世子要举办全国比武大赛啦......” 念初急道:“快说快说,我们奉师父之命自昆仑山护卫药材东来,一路上半个字也不敢与旁人多说,也不知少交了多少朋友,可真是憋坏我了!” 陆临故作正色道:“可惜我接下来要说的,你恐怕不感兴趣。” 念易道:“师兄别卖关子了,一会儿念初又得急着抱住大树啃树皮咯。” 陆临哈哈大笑,道:“好好好,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真不小。出京前啊,许是宫里娘娘露了口风,不知怎么传出消息来,说太子殿下既已行过冠礼,选妃之事便可提上日程......” 未及摇头晃脑装模作样的陆临说完,念易、念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一红,哄笑作一团。 念初拍手嚷道:“怪道大师兄在这肃秋之时仍不畏风雨南下边城,想来是对宫里娘娘们的眼光不放心,要亲自来选自己的妻子啦!” 陆临瞥了夏侯无虞一眼,见他微微发窘,继续打趣道:“我听说啊,那西岸的钱塘县有一户姓云的人家,据说是当地的大盐商,财力雄厚非一般官商可比,这倒是其次,那云家有一位小姐,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呢。” 夏侯无虞抢道:“陆临,云家小姐尚在闺中,可不是你我谈资。” 陆临说得起劲,并不理会夏侯无虞的制止,仍道:“我们原本也只听听,那闺中小姐岂是旁人见得着的?定是云家人自己夸夸罢了。扬州离钱塘,不过一条江的距离,我倒想去瞧瞧他们吹没吹牛!” 念易道:“虽只隔了一条江,却是两国之分,如今两国大战在即,而西琅态度暧昧,我们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过得了江的?” 陆临只觉扫了兴致,他平素意气飞扬,从不将那传闻中姿态软绵、说话有气无力的南荣国人放在眼中,便嚷道:“一条江罢了,在我北辰军面前算得了什么。” 他此言并非轻率傲慢之语。五年前,北辰帝亲率百万大军,自黄河以北挥师南下,一路风樯阵马势如破竹,将醉梦温柔乡的南荣国皇族逼退至江南之地。而后北辰帝迁都洛阳,部署大军长久盘踞于长江之畔,其心昭昭,南荣国君主祁成武不免更有些怯怯。 夏侯无虞正无心继续此话题,见此情景,便道:“钱塘之事今后别再提了,说到底,我的婚姻在我并非要紧事,那也不过是旁人用以相互制衡的工具。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方为头等大事。” 念易点点头,伸出两指轻轻扯了扯陆临的衣角,陆临一昂头,道:“好!那我们就打过江去!” 夏侯无虞笑道:“从前陛下要授你军衔,让你去镇南军锤炼锤炼,你不肯,说行走江湖自由,绝不肯受拘,如今却成天喊着要攻去南荣。” 话音未落,众人所立廊下之处忽起了一阵风,连带着簌簌雨丝,染湿了众人鬓发,寒意陡增。夏侯无虞旧疾发作,一时难掩胸口闷塞之意,取过一方素帕掩住口鼻干咳了几声。 随即,太子府亲卫军指挥使池简将军送来一件宝石绿的孔雀羽缂丝披衿,道:“殿下,那竹青披风在扬州府外遇截杀之时被划破了,库房里除却明黄色的,也只这一件素朴些。” 夏侯无虞“嗯”了一声,依言披上。 陆临收起高高翘起的下巴,转向夏侯无虞,关切道:“师兄服用我调制的新方子已有些时日了,喘症还未见好吗?” 池简面无表情道:“殿下的喘症是自出生起便带来的,先天不足,怕是难好。” 陆临道:“师兄,你家的侍卫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要命啊?”他举起手中玉箫敲了敲池简的肩头,打趣道:“小心哪天被皇帝陛下听到你说他儿子先天不足,那可有你受的!” 这位池简大人闻言,却不为所动,如同雕塑一般伫立在其主人身后,神色冷冷,眼眉低垂,看来并无悔改失言之意。 被传先天不足的这位太子殿下本人倒是不以为忤,道:“我这喘症自娘胎里带来的,习惯了,也无妨。” 他轻叹一声,不自觉摩挲着腰间那一枚并不十分起眼的金印,道:“原来这么快就又到了寒露时节,想那时母后因这喘疾仙逝而去,竟已有两年了。” 02 再出场 http://.biquxs.info/

昨夜一场来去如风的小小闹剧过后,师兄弟四人尚未来得及叙说来时的种种经历便各自歇下了。 可是,作为北辰国万丈荣华、权力无极、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的皇太子殿下,夏侯无虞值得一个不那么狼狈的出场。 于是,第二日一早,蒙蒙烟雨下,他又站在了古树旁。 “大师兄,大师兄!”陆临、念易和念初三人远远地奔过来。 在乌蒙派念字辈的弟子中,陆临精通医术药理,而念易、念初专心武学,颇得凤凰剑宗至高无上的剑阵——先天五太剑阵——的真传,在一众弟子中最为出挑。 陆临乃是陆警予长兄之子,本名单字一个临,故而虽排念字辈行二,往往将“念”字隐去,仍唤原名。而夏侯无虞为皇家子弟,身份特殊,并不在弟子赐名此列。 不待停步歇气,念初忙道:“昨日还未同师兄好好讲,这一路,我和念初奉师父之命,进城之前已清理了扬州府外韦合设下的暗桩。韦合那狗贼这次可真是下了狠手,此番大师兄秘密南下,这位韦大丞相竟得了消息,派了上百名死士沿途埋伏!” 他停了一停,啐道:“臭不要脸!” 念易接口道:“是啊,我军大部屯守中游,扬州府是长江东岸皇家守卫最薄弱之处,若非修能小道长探知丞相府密信,飞书告知,恐怕这次真是凶多吉少。” 夏侯无虞笑道:“是我大意了,好在你们陆师兄机灵,韦合那些不中用的家奴刚出帝京就被我们甩掉了。” 当下师兄弟四人携手步入内殿廊下,陆临甚是兴奋,连比带划地说起沿路的趣事来。 “你们自西域而来,忙着赶路,真不知错过多少奇闻异事、武林风云!我跟师兄这一趟南下,路上见闻可多啦!比如宜城守城将力大无穷一掌可劈开十株巨柏啦,还有南荣的宣王世子要举办全国比武大赛啦......” 念初急道:“快说快说,我们奉师父之命自昆仑山护卫药材东来,一路上半个字也不敢与旁人多说,也不知少交了多少朋友,可真是憋坏我了!” 陆临故作正色道:“可惜我接下来要说的,你恐怕不感兴趣。” 念易道:“师兄别卖关子了,一会儿念初又得急着抱住大树啃树皮咯。” 陆临哈哈大笑,道:“好好好,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真不小。出京前啊,许是宫里娘娘露了口风,不知怎么传出消息来,说太子殿下既已行过冠礼,选妃之事便可提上日程......” 未及摇头晃脑装模作样的陆临说完,念易、念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一红,哄笑作一团。 念初拍手嚷道:“怪道大师兄在这肃秋之时仍不畏风雨南下边城,想来是对宫里娘娘们的眼光不放心,要亲自来选自己的妻子啦!” 陆临瞥了夏侯无虞一眼,见他微微发窘,继续打趣道:“我听说啊,那西岸的钱塘县有一户姓云的人家,据说是当地的大盐商,财力雄厚非一般官商可比,这倒是其次,那云家有一位小姐,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呢。” 念易素来稳重,打住陆临的话头,正色道:“陆师兄小心言多必失,昨夜那个刺客不就是......” 夏侯无虞抢道:“陆临,云家小姐尚在闺中,可不是你我谈资。” 陆临说得起劲,并不理会念易的阻拦,续道:“我们原本也只听听,那闺中小姐岂是旁人见得着的?定是云家人自己夸夸罢了。扬州离钱塘,不过一条江的距离,我倒想去瞧瞧他们吹没吹牛!” 念易道:“虽只隔了一条江,却是两国之分,如今两国大战在即,而西琅态度暧昧,我们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过得了江的?” 陆临只觉扫了兴致,他平素意气飞扬,从不将那传闻中姿态软绵、说话有气无力的南荣国人放在眼中,便嚷道:“一条江罢了,在我北辰军面前算得了什么。” 他此言并非轻率傲慢之语。五年前,北辰帝亲率百万大军,自黄河以北挥师南下,一路风樯阵马势如破竹,将醉梦温柔乡的南荣国皇族逼退至江南之地。而后北辰帝迁都洛阳,部署大军长久盘踞于长江之畔,其心昭昭,南荣国君主祁成武不免更有些怯怯。 夏侯无虞正无心继续此话题,见此情景,便道:“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方为头等大事。” 念易点点头,伸出两指轻轻扯了扯陆临的衣角,陆临一昂头,道:“好!那我们就打过江去!” 夏侯无虞笑道:“从前陛下要授你军衔,让你去镇南军锤炼锤炼,你不肯,说行走江湖自由,绝不肯受拘,如今却成天喊着要攻去南荣。” 话音未落,众人所立廊下之处忽起了一阵风,连带着簌簌雨丝,染湿了众人鬓发,寒意陡增。夏侯无虞旧疾发作,一时难掩胸口闷塞之意,取过一方素帕掩住口鼻干咳了几声。 随即,太子府亲卫军指挥使池简将军送来一件宝石绿的孔雀羽缂丝披衿,道:“殿下,那竹青披风在扬州府外遇截杀之时被划破了,库房里除却明黄色的,也只这一件素朴些。” 夏侯无虞“嗯”了一声,依言披上。 陆临收起高高翘起的下巴,转向夏侯无虞,关切道:“师兄服用我调制的新方子已有些时日了,喘症还未见好吗?” 池简面无表情道:“殿下的喘症是自出生起便带来的,先天不足,怕是难好。” 陆临道:“师兄,你家的侍卫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要命啊?” 他举起手中玉箫敲了敲池简的肩头,打趣道:“小心哪天被皇帝陛下听到你说他儿子先天不足,那可有你受的!” 这位池简大人闻言,却不为所动,如同雕塑一般伫立在其主人身后,神色冷冷,眼眉低垂。 被传先天不足的这位太子殿下本人倒是不以为忤,道:“我这喘症自娘胎里带来的,习惯了,也无妨。” 他轻叹一声,不自觉摩挲着腰间那一枚并不十分起眼的金印,道:“原来这么快就又到了寒露时节,想那时母后因这喘疾仙逝而去,竟已有两年了。” 03 庙堂江湖 http://.biquxs.info/

陆临见夏侯无虞又自伤怀,忙宽慰道:“皇后娘娘温和慈爱,对我们小辈都很好,我们都很想念她......可那时,喘疾引发的急病来得太突然了,又值肃杀之秋,最后实在是没有法子......” 夏侯无虞沉吟良久,忽道:“一月前,枢密院探子来报,我方知当时侍奉我母后榻前汤药的那位女医,曾是韦合之子韦辛的宠姬。” 众人皆心中一凛。 “又是他!又是韦合这狗贼!” 半晌,陆临咬牙切齿道。 念初跳了起来,怒道:“定是这老贼从中作梗!他想扶持自己人登上后位!” 他想了一想,意识到韦家并未送女入宫,可一时也想不到其他动机可替换,恨恨道:“无耻奸贼!” 念易素来比起师兄弟要沉稳得多,他拍了拍陆临和念初肩头,转而向夏侯无虞温言道:“师兄,枢密院是你治下,其中卧虎藏龙,密探神出鬼没,能力超凡。他们可还探查到其他线索吗?” 夏侯无虞道:“这名女子行踪诡秘,难以追踪。直到方才,枢密院潜伏在南荣的探子急报,几日前在江南临安府郊外发现此女行踪。双方交了手,枢密院的高手竟未能占得上风。这名女子的功夫,确实不凡。” 众人齐问道:“可知是什么功夫?” 夏侯无虞微一沉吟,抬眼望向远处苍木,淡淡道:“乌蒙派,泉清掌。” 这六个字如若巨石惊浪、飞瀑击石,三人听闻,俱呆立在原地,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乌蒙派的祖师爷翠峰山人座下有两位得意弟子,一位正是后来承其衣钵的陆警予,而另一位,则是其早年所收的大弟子,玉承霑。彼时,乌蒙派尚未开宗立派,而翠峰山人仍是逍遥游侠。 当年,玉承霑于云南乌蒙山谷坐对激流巨石,苦参三年有余,终悟出一套四十九路乌蒙泉清掌法,一时传为武林美谈。 不久,北辰建国,翠峰山人受夏侯辰盛情之邀,北抵北辰国夏都邯郸城郊的太和山,在混元道场对面开创了后来极富盛名的乌蒙派,广纳弟子,十数年来,为北辰军和枢密院训练了无数优秀剑客。而玉承霑则投身南荣国武林名门——玉虚盟的门下,矢志收复旧河山。 说到这里,陆临停了下来,望了夏侯无虞一眼,见其未露嫌恶之色,便道:“说起来,玉虚盟的宗主林一羽有位至交好友,名唤赵清平,乃是从前南荣国大臣赵思疆之子。” 听到这两个名字,念初不禁感慨道:“听闻这位林宗主侠义为怀,深得武林中人推崇,只可惜他治下的玉虚盟与我北辰为敌,故而虽知此人潇洒高格,怕是缘难一面。那位赵家世子的经历,则更是令人惋叹......” 夏侯无虞喃喃重复道:“赵思疆......” 他伸出手掌,接住檐下雨滴,将披衿又裹紧了些。 众人所站立的这座溪流别院,占尽扬州胜景。改建之时,北辰帝亲自定了图纸,命工匠引湖水入园。 渊水潺潺,风送花香,四时烂漫,这一引,原本穷极奢华巍然刻意的庭院立时灵动起来,相形之下,少了一些匠气,多了一丝浑然天成的意味。 这座园子,昔年曾由南荣国主御笔亲题“大将军府”赐予当朝权臣赵思疆,可见圣眷隆重,赵家一时风光无两。可这位大将军却在开封守城的关键一役中,弃二十万精兵和满城百姓于不顾,临阵脱逃。 从那以后,南荣对北辰再无还击之力,狼狈南迁,总算是凭借长江天险得以喘息。 南荣国主祁成武平庸无能,虽摆得出求贤若渴的姿态,却无识人之明,几次北伐失败后,渐渐地便不再挣扎、安于守成起来,日日醒着的时候不思武事,却在夜夜梦里北望故土。 而这位大将军,逃就逃了罢,躲进深山老林里,任谁也寻不着,总还保得住一条命。可他偏偏放不下那点荣华富贵,逃回了扬州家宅,自以为圣宠恩重,便是押到御前,也不过是受几句责骂罢了,并不会有多严重。 是他错了。与圣宠无关,与皇帝的德才无关。这件事,本身就非常严重。万千将士寒心,一时民怨沸沸,他唯有以死谢罪。 夏侯无虞叹道:“我极小的时候,便听我父皇说起过南荣国赵家世子的事情,赵清平此人,文识武学都颇有造诣,又有一番济世报国的情怀。只可惜开封一役后,他受父罪所累,流落江湖,倒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若此人能为我北辰所用,那真是极好的事。” 尽管如此说,这位北辰太子却不由抽动了嘴角,哂笑间似带轻蔑之意:“不过,他既与林一羽是至交好友,又怎会为我所用?” 他负起手,道:“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与泉清掌有关的人,一个都不可以放过。” 秋风卷起阶前落叶沙沙作响,陆临偏过头,撞见池简的目光,但见他神色不改,眸色清然,陆临一时怔住,竟分不清内心此刻是困惑还是恐惧。 04 东海药仙 http://.biquxs.info/

大海苍茫无际,浪花不断拍打着礁石,日夜未曾止歇。 一人一船,在东海之畔默默守着,数年如一日,未曾改变过。 老船夫远远瞧见有人来到,起身整理好蓑笠,扶起船桨,朗声问道:“客官可是要出海?” 夏侯无虞跃下马,将手中缰绳交与身后的池简,大步流星先行跳上船,陆临等人紧随其后。 “船家,去药仙岛。”池简摸出一锭白银递与船夫,补充道,“人安全送到,还有赏金。” 船夫一怔,立时便回过神来,扬起风帆,答允道:“海上风浪大,诸位小心了。” 这是夏侯无虞第一次走海路,以往四方游历时,所行江流湍急之处虽也不少,但这海上的风浪却远非江流可比的。好在他内力深厚,不至于狼狈呕吐。 待风浪稍缓时,夏侯无虞便走出船舱,远眺大陆,直到池简与那甲仗森森的太子亲卫军化作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上。 窝在舱内的陆临却是一副与旁人截然不同的倒霉模样,他此刻腹中翻江倒海,正在独力顽强抗争中,发出令人深思的问题:“我为什么要上船?” 念初斜倚在舱门,手中把玩着陆临与人辩论药理赢来的那管玉箫,望着夏侯无虞的背影,道:“陆师兄还是省省力气,别说话啦!前几日的女刺客,难道不是你七嘴八舌四处跟人谈论太子妃的事招来的吗?” “我没有!”虽说陆临倔强,嘴上绝不肯服软的,此刻又感到受了委屈,可实在无力辩解,也只得认清现实,将昏昏沉沉的脑袋深埋在念易的臂弯,一会儿便睡熟了。 “陆师兄在我们面前是口没遮拦了些,但对外一向口风很紧的。”念易道,“南荣国官商派系复杂,内斗多年,许是被有心人利用,意图诬陷那位姑娘和她背后的势力勾结敌国,须知人言可畏啊。” 念初微一沉吟,问道:“你说,那天来的那位会是钱塘云府的小姐吗?” 念易摇摇头,道:“未必。江南高门,掌盐大户,又是闺阁小姐,怎舍得送去习武?” 念初学着也摇摇头,笑道:“我看未必。” “未必什么?”渐渐习惯了大海波涛的夏侯无虞弓腰走了进来,没等回答,转而道,“枢密院派了十余名高手登药仙岛寻访玉承霑,皆音讯全无,可见岛上情势莫测,此行须得加倍小心。” 念易叹道:“师兄贵为太子,却决意乔装亲赴无名海岛,我知太子亲军的海舰必不会离我们身后太远,可仍是心中难安。万一落入险境,毕竟,连枢密院的高手都一去不回......” 夏侯无虞打住他的话头,笑道:“你和念初的先天五太剑法已是炉火纯青,护我一人不难,便是伤了,还有——北辰第一神医的陆临陆大夫坐镇,我啊,一点儿也不担心。” 念易原本已是眉头紧锁了一路,此刻愈发愁了,眉眼恨不能挤作一团:“陆师兄术精岐黄,药理确实修得不错,师父也常夸赞他,可一到治病救人的场面,就全无用处,待治好了这一处,那一处又坏掉了,常常是手忙脚乱鸡飞狗跳,故而人送佳称——正乃北辰第一庸医是也。” 夏侯无虞笑了一笑,又道:“药仙药仙,既唤此名,想来岛上奇花异草甚多,风光一定不错,都说风土养人,那样的地方是不会有坏人的。既然是花草么,枢密院的高手未必识得全,依我看,所谓险境并非人为,而是......” “食人草!”念初抢答道。 念易摇头,夏侯无语。 “我曾听修能小道长说,东海药仙岛是个顶好的疗养之地。不过,师伯离开玉虚盟、远赴海岛养伤已有三年,伤竟还未好全,倒叫人疑惑。”念初道,“玉师伯已能自创武功,那自然算得上是当世一流高手,竟还有人能令得他重伤,数年避世不出,果真是人外有人,不可小觑。” 感慨间,忽起一道大浪,重重拍打在船舷,诸人登时一个不稳东倒西歪,陆临更是被摔出船舱,四仰八叉地横在甲板上。 老船夫双手牢牢握住叠桨,高声道:“小心了!” 又一道惊天巨浪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高高扬起,还未待反应,沉沉的水幕瞬间砸向这一叶扁舟,不给丝毫喘息的机会。 众人皆猝不及防跌落海中,待挣扎着浮出海面,边抹去脸上水痕边高声唤着各人名姓时,却听得那老船夫在数丈之外高声叫道:“药仙岛就在前面不远!对不住,我得赶回去吃饭了!诸位,再会!”摆摆手就算是作别,摇着小桨一溜烟似的跑了。 这下所有人都傻了:再会个屁啊,人都要没了。 还能怎么办?游呗。 不会游水怎么办?现学呗。 好在老船夫厚道没骗人,药仙岛确实已在咫尺——相对内陆来说。若是大海能温柔一些的话,游上半个时辰大约可以到达。 夏侯无虞喝了好几口咸咸的海水,也顾不得游水的姿势有多拙劣和滑稽,小命要紧——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落水的太子也不如狗。 从东海渡口出发时朝日迎上,霞光初起,正是难得的好天气,哪想到途生变故,待一只手攀住药仙岛那长长渡口的木桩时,已是暮色四合之时。 诸人借助木桩陆续爬上渡口,先是在石板上躺着,呆呆望了一会儿天,身体已是筋疲力竭,心中皆是五味杂陈,陆临又发出那句令人深思的拷问:“我为什么要来这儿?” 还是夏侯无虞最先爬起来,汨汨的海水裹挟着细沙从裤管、袖口还有发梢淌下,缕注不绝。紧接着其余诸人也都站了起来,向岛中行去。 念易、念初一看,装着银两和衣裳的包袱被大浪击飞无可避免,所幸悬在腰间的佩剑未丢,也算安慰,倒是陆临连声大叫道:“我的玉箫呢!我的玉箫不见了!” 夏侯无虞拍拍他的肩,道:“好啦,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以后总还会有的,也说不定过一会儿它就回来了。” 陆临委屈道:“那不一样。”歇了口气,又抱怨道:“池木头!真是个木头!明明海舰就在不远,偏不晓得来救我们!” 念易笑道:“池将军思虑周全,若是来救,不就坏了我们乔装登岛的事了吗?何况,若真有性命之忧,池将军也不会真是个木头。” 夏侯无虞微微一笑,以示理解。 诸人行至岛上,见数里外有一石亭,亭后是百级石阶铺成的上山之路,山间薄雾环绕,天然秀丽,漫天遍野灼灼开放着一种形似满月、白如月华的花朵,间杂着一串串淡黄色的香花,散发着淡而悠长、清冽透人的香味。沿上山的石阶望去,隐约可辨得白色屋苑的尖尖一角。 迈步上阶前,夏侯无虞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忽道:“我瞧这船夫不简单。” 陆临噗嗤一笑,道:“当然,人命不重要,赏钱也不重要,只有吃饭重要,瞧瞧瞧瞧,这都什么人哪!” 几人笑了笑,正欲登阶上山,忽听得一女子声音从身后石亭旁的矮松林间传出:“早早来报有人闯岛,我瞧多大阵仗呢,原来就四个人。” 05 若耶阁主 http://.biquxs.info/

岛上一阵疾风卷起,林叶簌簌作响,数十名身着白衣的武士从矮松林中纵身跃出,手持短刀,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一位身着浅杏罗裙的女子从一众弟子身后缓步踱出,只见她以藤条为簪,束发青带,眉眼间笑意动人,年纪想来与陆临等人相仿。 她嘴角泛着笑,眼神却不住打量着夏侯无虞等人,刹那间,她笑容一怔,目光停在了陆临的脸上。 陆临被她盯得心里发毛,立刻回瞪过去。没想到这女子竟笑着走到他身前,以玉箫为指,轻点其鼻尖,笑问道:“这位小公子眉目如画,神态可亲,我很是喜欢。不敢请教小公子年方几何,可有妻室?” 陆临大惊,脸登时涨得通红,急忙往后一跳,生怕再被她戏弄,余光却瞥见她手中玉箫,结结巴巴道:“你...你偷我玉箫!” 玉无泽瞪大了眼睛,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惊天秘闻:“你做梦呢?你看清楚了,我的玉箫可是独家定制,刻了字的,放眼你们中原武林绝无再版!哼,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小贼,竟敢出言诬陷我!” 夏侯无虞将陆临拉至身后,浅浅一笑,执礼道:“在下混元教俗家弟子无虞,这几位是我的师弟,并非无名小贼。我师弟确实失落了一管甚为看重的玉箫,心之切切,这才说错了话,还望姑娘海涵。” 玉无泽冷哼了一声,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戒备。 见她如此无礼,陆临也更强烈地哼了一声。 夏侯无虞尴尬地笑了笑,道:“实不相瞒,拙荆久疾难愈,我等此行乃是为寻访药仙而来,并无意冒昧闯岛。待访得药仙后,自当离岛而去。” 闻言,玉无泽立刻放下绷紧的神色,眼含关切,问道:“你夫人的病很严重吗?” 夏侯无虞立刻乖巧配合,动作夸张,神情悲切,矫揉造作地拭去眼角的泪痕。还不忘暗自得意道:幸好刚才落了海,不然还真不好演。老船家真乃预见神人也! 其余三人心道:......我为什么要上这条船? 玉无泽自小感情丰沛,极能与人共欢乐、同悲戚,此刻见此孤岛上少见的夫妻情深意重的戏码,更是难掩神伤:“可是药仙岛上并没有药仙啊......” 夏侯无虞心自尴尬,正欲寻个借口留在岛上,至于如何探查玉承霑行迹再做计议不迟,却忽闻念易道:“姑娘有所不知,一代宗师玉承霑玉前辈是吾师旧友,我们师兄弟都曾听师父提起过玉前辈赴此岛疗伤一事,想来药仙岛虽无药仙,奇珍异草总是有的,我师兄日夜忧心嫂嫂痼疾,还请姑娘......” 话还未说完,只见玉无泽神色一凛,态度急转直下,语气似冰封一般:“旧友?哪门子的旧友?” 四人皆是一愣,夏侯无虞心道:我虽未打算开场便表明来意,言明此行与玉承霑之关联,但念易既已说出口了,措辞间也并无不妥之处,这位姑娘的反应竟如此之大,好生奇怪。 玉无泽道:“人人都说自己寻访故旧,我倒要看看,你们这次还真能玩出花儿来不成。” 她向身后弟子递了个眼神,未几,便有两名全身蒙着白布的人被抬了上来。 “素闻陆临少侠医理甚达,不知瞧不瞧得出这二人所中何毒?” 这一问,夏侯无虞等人瞳孔大震:这位女子年纪轻轻,看起来久居海岛,涉中原武林未深,却原来早已知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念及此岛种种蹊跷,几人心中俱不免袭来一阵可怖之意。 陆临和夏侯无虞对了一个眼神,见他微微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暂缓心神走上前去,掀开其中一人所覆面的白布,心中登时戒心大起。 他退回到夏侯无虞身后,摇了摇头。 “昆仑死亡谷的千年黑莲之毒,久闻其名,如今得见,果然厉害。” 陆临淡淡道。 玉无泽冷笑道:“原来见多识广、号称北辰第一神医的陆临少侠也同我一样今日才见识此毒。我还以为......” 陆临道:“你以为什么?难道还是我下的毒不成?” 玉无泽道:“我并无此意。我只是想说一个事实,毕竟,那昆仑死亡谷是谁家的地盘,众所周知。” 昆仑河西岸,坐落在玉珠峰和玉虚峰之间有一道狭长的深谷,此谷盛产毒性甚烈的千年黑莲,千百年来鸟兽莫居,只见人和牲畜闯进去,从未见到有活着出来的——除了陆临之父陆警南。 夏侯无虞道:“姑娘明鉴,世上亦有许多隐世高人通晓药理,或可研制出与千年黑莲相似的毒物也未可知。无论如何,黑莲现世,终究不妥,若蒙姑娘不弃,在下师兄弟们愿助一臂之力,查出背后真相,还冤死之人一个公道。” 玉无泽仰天长笑,道:“好,好。你们倒挺会讨巧,说的话一个比一个有理似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们害了你们乌蒙派的人呢。” 她转过头,仍是向陆临逼问道:“听闻陆少侠素使的软扇中竟能藏数枚紫萝钉,一旦刺入人身大穴,不消顷刻便可封人筋脉,非七日七夜不可催动内力,你小小年纪便能制出这等厉害暗器,我倒问你,凭你这般本事,你可有法子制出与千年黑莲相差无几的毒药来?” 陆临正气不打一处来:“那是我资质有限,拖累师门盛名,你单以我而论,未免眼界也太狭隘了些。何况,你并无实据证明此事与我有关。” 玉无泽道:“这两名弟子中毒后,额间三瓣莲印记清晰无疑,他们死前神志不清如魔附体,这俱是事实。你们陆家用药使毒的功夫最是一绝,这么多年了,只有令尊活着走出了昆仑死亡谷是也不是?既如此,那问题自然出在你们陆家。” “玉儿,不得无礼。”又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位青年男子。待得他落地站定,转过身来,诸人方才看清,倒是一位端方知礼的翩翩公子,只是面色如霜,身形瘦削,看起来也有点先天不足。 他向夏侯无虞等人极为恭敬地作了一揖,道:“在下若耶阁许千云,这位是我的小徒儿玉无泽,方才多有冒昧,还望勿怪。诸位远道游来,想必已是很累,若无急事,不如明日再议,今夜便先在敝阁歇下。” 四人回了礼,夏侯无虞方道:“今日有幸,承若耶阁主盛情,如此,便叨扰了。” 06 绚秋莲华 http://.biquxs.info/

入秋以后,到了夜间,尤其是凌晨时分,他胸口便时常感到强烈的闷塞之意,犹如千斤巨石压迫,难以成眠,最严重的时候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是自小便有的毛病,许多年了,该试的法子都试过,总也不见好。 关于这毛病,还有一则轶闻。 北辰帝素来爱重言官,鼓励御史台不要畏惧贵胄强权,广开言路。便有一名闲得发慌的小吏脑子一抽递上一份奏疏:皇太子先天不足,怕是肺痨,储君事关国本,须身强体健者担任,例如冬天依然坚持用冷水洗澡的皇五子。 这一奏,年仅八岁的皇五子吓得瑟瑟发抖——怎么我坚持用冷水洗澡还能惹一身臊呢? 北辰帝倒没疑心是小儿觊觎皇位,却也实在被这小吏气得不行——你竟然说我儿子先天不足?当天早朝便将那名毫无眼力见的小吏痛骂了一顿。 此事过去后许久,北辰帝在某个深夜又想起这封奏疏,立刻派亲卫把那名小吏从被窝里拽出来押到深宫御前,又训斥了半宿才算解气。 说回此刻,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夏侯无虞强自忍住没有咳出声来,暗夜之中,凭借一点星光摸索到若耶阁北院的藏书楼门口走了进去,他脚底如风,没有惊扰到孤岛上的任何生灵。 藏书楼南侧倚墙而立的高木架上有一樽七彩祥云葫芦瓶,夏侯无虞将那葫芦瓶先是向左转动了四分之一圈,接着又转了半圈,只听得闷闷几声磐石声动,循声望去,几丈之外书案下的石板轰然打开,露出一块两尺见方的龙头回纹石雕。 石雕上的龙目用两颗鸽血红刚玉镶嵌而成,向四面八方延伸出一道道由浅及深的裂痕,在黑夜里透着沉静而骇人的瑰丽光泽,似乎在警告来人勿要轻举妄动。 可来人似乎并不畏惧。 他运劲在掌,将龙目缓缓向里推入寸许,片刻过后,龙目所牵引的机括徐徐拉开,一道通往地底的旋状阶梯出现在石雕之下。 沿着旋梯再往下,是一处方方正正的石室。 果然是这儿没错,夏侯无虞略松了口气,然而这一松懈,立时便狂咳不止,一时竟难以自持。 蓦地里,石室角落里白影晃动,只见许千云急步走上前,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道:“臣许千云,见过太子殿下。” 夏侯无虞接过许千云递过来的药茶,抿了一口,皱了皱眉,抬起眼,眸中透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感慨道:“千云兄,多年不见,你大变了。” 许千云笑道:“可太子殿下还是猜到是我了。” 夏侯无虞道:“你虽易了容貌,习惯却改不了。那些上岛的探子被人不露痕迹地送回内陆后皆失去了在岛上的记忆,然而每个人的衣襟上都别着一朵你最喜爱的冰生溲疏花,故而无论如何我也要亲自来一趟。” 许千云,北辰国太傅许衡大人之孙,虚长太子三岁,幼年时曾为太子同窗伴读。 许三公子十六岁时便跟随北辰帝攻南,连征鄂南、蜀东,屡立战功,又生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刚及弱冠之年的少年将军,平蜀郡战事后班师回朝,一骑一箫,风动帝京,见之忘俗。 自那以后,许三公子便有了“少年回鸾花如雪,千芳落尽一曲中”的美名。回京未满一年,少年意气难平,冲冠一怒为红颜,灭了丞相府幕僚吴过满门,震惊朝野。 杀人便须偿命,这道理很简单。 许千云本人倒是十分平静,死便死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万没想到最终的代价并不是他自己。 秋决前一日,许衡老大人亲去探望阴牢中赤足负荆的许千云,那是许千云获罪下狱后祖孙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许千云自觉难以面对一生高风亮节的祖父,埋首无语,许衡老大人的语气却十分温和:“做人有做人的标尺,国家有国家的法度,哪怕是对恶人,也不该私刑处置,更何况取人满门性命?你父母早逝,在我身边养大,我虽心痛,却绝不能纵容包庇你,你不要心怀怨愤。不过,你钟情那位姑娘,这没什么不对的。人生能得一知己,毕竟还是很难得。无耻之徒欺她出身秦楼楚馆,那是他们错了。” 那一天,许千云在不见天日、满是臭虫的暗牢里,睡得很安稳。 等他醒来时,已是在南荣国若耶溪摇摇晃晃的竹筏之上,天地悠悠,自那以后,北国的江湖、庙堂,渐离渐远。只有一管吻过故人芳泽的玉箫,他一直收在身边,直到后来赠予玉无泽作为她及笄之年的贺礼。 这一管用簪花小楷细细刻着“若耶溪”字样的玉箫,夏侯无虞一见便知。 “两年来,市井乡野皆无你踪影,北辰朝中都说你投奔了南荣,我不信。”夏侯无虞顿了一顿,补充道,“为老师办国葬之礼时,父皇厉声斥责韦合一党,言道你因一己之忿灭人满门,这是不修私德。可老师一生持身中正、弘道育人,他养大的孩子,绝不会背国弃义。” “容貌可易,此心难改。我并不惧人言。”许千云摊开双手,苦笑道,“可是,回去,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夏侯无虞疑惑不解,追问道:“你既已易了容貌,想回帝京不难。此话却作何解?” 许千云道:“殿下上岛后,想必已注意到,这岛上处处开满了一种月白色的花。” 夏侯无虞点头道:“不错,很是美丽。” 许千云道:“这种花唤作绚秋莲华,盛开在暮秋时节,是这海岛独有之物,离了这座岛便无法存活。可叹天地阴阳,化生万物,往往不能单一以论之。就如同这极灿烂美丽的花朵,有着如此动听的名字,见了欢喜,却能置人于死地。” 夏侯无虞登时大惊,北辰帝常赞他平素遇事不慌,最是个可商量之人,却不想他在这件事上乱了心神,连声音也有些颤抖起来:“难道你...你误食了此花?” 许千云淡淡道:“此花一旦食之,便一日也不可断,否则即有性命之虞,死状惨烈,玉儿的父亲玉承霑前辈便是这样没了的。如今我嗜花成瘾,它离不开这座岛,我离不开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地困在这天高海阔的牢笼之中。” 夏侯无虞难掩心中悲愤,语带哽咽:“当年你落难之时,我正在西域昆仑为母遍寻良药,不知朝中情状,等回到帝京时,母后仙逝,你也失踪了。待到今日终于得见旧友,竟再难并肩......” 思及昔年携手高楼享万民欢呼、烽火城头睥睨沙场的情景,两人不禁都红了眼眶。 良久,夏侯无虞又道:“时人赏花,并不以其为常用的食材,而你是惜花之人,更不会寻它食之。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千云心下叹了一声,道:“我漂流在南荣国的江流上时,偶然被护送玉承霑前辈东访药仙岛的玉虚盟弟子发现,我只好装作战乱逃难之人,被他们收留并带到了这座岛上。哪知久负忠义之名的玉虚盟并非干净之地,尤其近年来内耗严重,各分堂堂主间尔虞我诈更不在话下,便有那阴鸷人物在我们的食物中作了手脚。玉前辈本有旧伤,发作更快,当夜便撒手而去,托孤于我,那以后,我便成了玉儿的师父。毒发之前,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手刃了那帮混蛋。” 夏侯无虞追问道:“后来呢?毒发后,又发生了什么?” 许千云仰起头,入神地望着灰白的石顶,喃喃道:“殿下,小时候,皇后娘娘给我们讲过一个很美的传说。这些年,我一直记在心底里。” 夏侯无虞一怔。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传说。 07 凤凰诏出 http://.biquxs.info/

传说,入冬前,如果来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那样的话,梦醒来的时候,就会见到最心爱的人。 许千云说道:“殿下相信这个吗?” 他停顿片刻,因他长年服食绚秋莲华,气息也变得微弱不平,声音虽低,语意却透着冬霜傲梅一般的决然:“我相信。” 夏侯无虞默而不答。 许千云垂下眼眸,细细长长的睫毛并不十分浓密,在微晃的灯影下更添一分朦胧:“我相信,是她来了,是她救了我。就在那个暮秋之季,在这荒无人烟的海岛上,真真下了一场雪。” 也许是海风怜悯多情少年郎,推波助澜,为他下了一场雪。 当他醒时,漫天飞花如雪。 夏侯无虞见友执念益深,心有不忍,却不能不如实相告:“你失去下落后,我派人遍寻清漪姑娘而不得。后来得知,当年,清漪姑娘听说你行将秋决的消息,悲痛难平,素衣白带,竟投了那洛河去了。” 许千云苦笑一声,道:“世人多喜这样的戏码,怜那情郎已去何聊生,可叹独留佳人老来思。殊不知,清漪心中,究竟可曾许过我一毫一厘?” 他心中一痛,又道:“活着,太苦了,可还是想要活着。她能为自己打算,顺利从帝京的漩流中脱身,我很为她开心。” 夏侯无虞道:“真是清漪姑娘救了你?” 许千云微微颔首。 夏侯无虞略感欣慰,道:“想必老师将你偷偷送出北辰时,清漪姑娘一路在后追随你,否则又怎会知你海岛遇险及时施以援手?可见她对你仍是有情意在的。” 许千云道:“卧病之时,我意识昏沉,但我知道,她就在我身边。我不敢醒来,我知道当一切慢慢好起来的时候,她就又会离开我。可我不得不醒来,否则如何对得起玉前辈临终嘱托。” 默然半晌,夏侯无虞道:“深情不死,总会相见的。” 许千云道:“殿下何时起也似我一般幼稚了?” 夏侯无虞淡淡笑了笑,不自觉地握起腰间那一枚金印,仿佛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 这样的失神时候并不常有,他自己也很快意识到,片刻,回过神来,道:“这二年,你可有递消息回北辰?以你的心性,虽身不能往,却也绝不会选择浪迹天涯,从此不问世事。” 许千云道:“殿下这般猜下去,我可什么都瞒不住了。” 玉承霑遇害后,林一羽得知消息,一时震怒无极,可时逢北辰军南渡长江的传言纷纷,南荣国正是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之时,若将此事闹大,必免不了横生枝节,极易被有心人趁虚而入,将玉虚盟从内部瓦解。 林一羽深思熟虑后,将此事按下不提,亲自选派了数十名天机堂心腹赴药仙岛迎玉无泽回盟,亲为安抚,却不料玉无泽身着孝服,短刀悬颈,将玉虚盟来人拦在长桥渡口,决不许他们上岛一步。 女虽弱小,却有傲骨。 玉无泽对来人道:“林宗主的意思我已明白,多谢。宗主担忧此事宣扬出去会对战事不利,这是他的道理。我父之死,人皆有责。玉虚盟既无意还我父公义,那么,将来我的事,也就不劳贵盟费心了。” 从此,玉虚盟弟子再未踏上过药仙岛一步。 两年来,被遗忘在孤岛上的许千云和玉无泽收容了许多因战乱流连海外的飘零之人,其中有南荣国的,有被西琅灭族的,也不乏一些北辰子民。这些人中,多数是年纪尚幼、瘦骨嶙峋的孩子。 带孩子这上头,许千云倒随了他祖父,颇懂得因材施教之法。 他教年幼者识字,授筋骨有力者以习武口诀,闲来无事也常给孩子们讲讲沙场旧事。最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得会种田,会游水。 提起这些孩子,许千云感慨道:“贫家子弟,只是缺少了机会而已。这些孩子成长得很快,有一些极聪明机变的,便被我派往内陆,时时传递消息回来,好令我们这些苦居海岛的人信息不至于太过闭塞。” 夏侯无虞道:“原来如此,想来医女之事便是你查到以后放出消息与我的。” 许千云道:“我深知,涉及皇后娘娘的事,殿下必不会假手他人。我总盼着与殿下再会之日可期,今日成了真,我反倒有些不敢相信了。不过,殿下上岛前,黑莲现世,两条人命,却是我始料未及。” 夏侯无虞心中一动,道:“死者何人?” 日间,他曾远远瞥见那白布下的一角,并非少年模样,而许千云脸上未见哀恸之色,可见不是其弟子。 许千云摇摇头,道:“不识。那两个人是今晨被巡岛弟子打捞起来的,多半是江湖恩怨,与我们并无多大干系。” 夏侯无虞道:“如此看来,那位玉姑娘嗤笑我们寻访故旧的来意,接着便煞有介事讽刺陆家毒杀其弟子,用心难测,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许千云道:“她自出生起就活在步步艰险的环境下,身世浮萍,难免如此,倒有些像......”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口。 夏侯无虞知道许千云想要说的那个人,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方开口道:“陆临精通药理,明日叫他替你瞧瞧,你的身体或有转机。另外......” 他解下金印,握在掌心,道:“能与你重逢,实是意外之喜。其实我此番南下,是有两件事。一是为母,二是为友。” 许千云望着那一枚螭钮盘龙纹的金印,神色登时万分郑重,拱手对着此印深深一揖,肃然道:“凤凰诏出,凡北辰侠士,皆为忠义往!” 夏侯无虞点点头,将金印重又系回腰间,眉目间有些许凝重:“长江天险,久攻不下,父皇方想出此暗度陈仓之法。” 五年来,北辰军大部屯守长江中部,虎视眈眈,其实意不在大军渡江。 扬州东郊有一座被葱茏树林遮掩住的丘陵,因远离官道,地处幽深,雾气蒸腾,故而并不十分引人注意。 便是在那丘陵绵延、激流狭壁间,有一道渡江的暗道。 为防引入注目,北辰帝每次只选派二三人渡江。这些人俱是凤凰剑宗的绝顶高手,乃是北辰帝帐前的高阶将领,许千云也曾差点成为其中一员。 这些人身负将才,渡江后隐姓埋名混迹于南荣国城镇之中,寻机与分成小队、借道西琅国而来的先锋部队士兵会合,从而借南荣之地,练北辰之兵。只待战事一起,一呼而应,前后夹击,便可攻南荣一个措手不及。 许千云疑道:“为求隐秘,这些身在南荣的将士们俱只听一人号令,所有递回北辰的消息,皆只能经由此人传递。这位神秘人深潜南荣多年,除了陛下,连殿下也未必知道此人是谁,在南荣是何身份。如今殿下您持印而来......” 他略一思忖,忽想到一种极可怕的可能,不禁身子一震:“凤凰诏以此金印为信物,陛下所持为螭钮盘龙纹,神秘人所持则为龟钮蛇纹,向来只认印,不认人。殿下此行,难道是因为......” 许千云抬眸望向夏侯无虞,见他目光灼灼。 没错,这位至关重要、牢牢掌握着北辰先锋军生死命脉的人物,失踪了。 08 不明人 http://.biquxs.info/

“殿下储君之尊,岂能亲赴敌国?”许千云急道,“殿下莫要说有高手保护不必忧心,须知双拳难敌四手,到了南荣,就算有十个一百个念易、念初又如何?” 夏侯无虞正欲对此行谋划加以详细说明,忽闻得头顶石板一动,陆续传来三声缓叩和七声急叩声,旋即警觉起来。 许千云将食指放在唇间,向夏侯无虞递了个眼神,低声道:“是自己人。此刻已是四更,深夜来报,定有急事。请殿下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 夏侯无虞点点头,环顾四周,石室简陋,他向来并非拘泥小节之人,干脆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约莫一盏茶的时分,许千云匆匆归来,脸上愁云密布。 夏侯无虞听见走动声,缓缓睁开眼,淡淡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许千云道:“巡夜弟子来报,方才又发现了几名身受重伤的人被海水冲上浅滩。” 夏侯无虞立即起身,问道:“还活着?” 许千云道:“不知。” 夏侯无虞叹了一声,道:“走,我们且去看看。” 许千云道:“我先行,殿下稍待片刻再到不迟。因发生了险恶之事,弟子已发出示警信号,想来此刻岛上众人皆已闻声醒来,不久便都会聚于主殿,殿下若和我一同行动恐怕不妥。” 夏侯无虞道:“如此,你先去吧。” 二人当下一前一后赶往若耶阁主厅堂。 晨曦未启,尚有寒意侵袭。 走出藏书楼时,夜风带来一缕似有若无的药香,令人不禁有些醉意。 夏侯无虞皱皱眉,似乎对这香气有些敏感,抬眼所见,连廊柱间皆结满淡紫泛白色的藤花,不由得摇了摇头。 待行至南峰主厅堂时,除了许千云和值夜弟子外,玉无泽也已听闻消息赶到了,几人见过礼,并没多话,一时寂默无声,只有冽冽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血腥味四处游走,宣告着人们的生死。 “师兄!师兄!出事啦!你怎么样!” 远远地,陆临和念初大呼小叫狂奔而来,将夏侯无虞拥住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倒是姗姗来迟的念易懂事,知道为师兄添一件宽袍。 不多时,一名弟子从安置伤者的内堂走了出来。 许千云忙问道:“情况如何?” 那名弟子道:“今夜巡逻弟子共发现四名伤者,伤处、伤势、所中之毒却不甚相同。其中两位中年佩剑客,所伤在心口附近,伤口极深,怕是救不回了。另外还有一位少年,大概是在海水中泡得久了,腹间伤口已是溃烂不堪,好在只是看起来凶险,实际伤得并不重。至于那位蒙着眼的姑娘......” 夏侯无虞一惊道:“蒙着眼睛的姑娘?” 弟子道:“从衣着来看,那位姑娘应当未曾受伤。因是女子身,弟子们不敢有所轻慢,恐怕还是得请姑娘您进去瞧瞧,也好......” 话还未说完,蓝影闪过,帘纱一掀,夏侯无虞像是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 前厅众人皆不明就里,面面相觑。陆临等人正欲跟随其后,玉无泽却玉箫一拦,挡在他们身前,道:“这成何体统!等着!” 说完也一阵风似的飘进内堂去了。 许千云似乎不甚好奇夏侯无虞的反常行为,耐心地继续问道:“这四个人是一路的吗?他们身上可有证明身份的物品?” 那名弟子道:“并没发现能证明身份的信笺或配饰。不过,那三名受伤男子皆被人剜去左眼,想来是一人所为。至于那位姑娘,未见明显外伤,须得玉姑娘去瞧过再做定论。” 陆临、念初俱是大惊:“什么?剜去了一只眼?” 此等行径,实是骇人听闻。 却说这厢,夏侯无虞一个箭步先行冲了进来,但见那困在薄榻一侧蒙着双眼的病人怔怔地望向帘外的方向,浑身不住地颤抖着。 飘忽不定的微弱油灯下,她不住地摇头,又点头,又摇头,终于又昏厥了过去。 紧随在后的玉无泽走上前,半蹲在病人榻前,瞧了她许久许久,听她呼吸渐渐平稳,已睡得沉了,这才起身,发现夏侯无虞站在原地,不知呆望了多久。 “你看什么呢?”玉无泽问道。 夏侯无虞回过神来,神色怔忡,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玉无泽无奈问道:“难道认识?” 良久,夏侯无虞道:“认识。” 玉无泽叹道:“别担心,她此刻并无性命之虞,我去叫人来瞧瞧。” 正在众人惊疑之间,玉无泽从内堂走了出来,直直走到陆临身前,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仿佛下定了很大决心一般,道:“你随我进去。” 众人又在外间等待了很久,久到启明星上、朝霞散绮之时,陆临和玉无泽二人方才出来,夏侯无虞仍在那姑娘榻前守着。 许千云忙走上前去,问道:“如何?” 陆临道:“救回来了。” 念易道:“三个都救回来了?” 许千云补充道:“是四个。” 陆临一脸无奈:“你们想什么呢?” 他伸了一个极舒展的大懒腰,散散垮垮地往大靠椅上一坐,端起手边热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也不怕烫,方道:“重伤的没得救,年纪轻的死不了,还救回来一个中毒的。” 许千云道:“中毒?什么毒?又是那千年黑莲?” 陆临叹气:“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黑莲给你用啊?你们都说死亡谷只我爹能畅行无阻,那请问,我爹就成天给人采死亡谷那破黑莲卖钱吗?” “那她现在......” “那姑娘命大,明明毒已至脏腑,扎了几针后,她自个儿就活过来了,也不是我的功劳。” 许千云甚感与此人沟通不畅。 “什么毒?” 听到此问,陆临沉默了片刻,气氛忽然变得安静而诡异起来。 他犹犹豫豫道:“此毒发作时全身沸烫,气息时有时无,周身上下会起紫色拇指般大小的斑点,若不及时用药,便会流脓发溃,情状可怖。” 闻言,许千云心中一凛。 这是一种并不比千年黑莲更罕见亦更阴毒的毒,也是一种他最熟悉不过的毒。 玉无泽面色沉静,缓缓道:“这种毒,叫作绚秋莲华。” 09 卿如云 i http://.biquxs.info/

夏侯无虞在病榻前守了一上午,滴水不进,也不用膳。陆临和师弟们来问过几次,皆没得到过多回应,许千云倒是一言不发,默默去摘了新鲜的绚秋莲华,蕊尖儿上还带着露水,煮了花蕊羹叫玉无泽送过来,别的一概不问。 过午时分,那病人的手指终于动了动,紧接着便醒了。 夏侯无虞大喜过望,握住对方的手,激动道:“慕卿妹子,你醒啦!” 那女子略动了动头,艰难地半支起身子,仿佛在细细辨听对方的声音,却头昏昏的,似灌了铅一般沉重,什么也记不起来。 夏侯无虞又道:“慕卿妹子,我是无虞啊!别怕,这儿是东海药仙岛,这里的人都很好,不会害你的。一别两年,能再见到你,当真天幸,我心里真是好生欢喜。” 被唤作慕卿的这位病人显然有些无措,加之甫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更是谨慎小心,不敢胡乱相认。 夏侯无虞心道:定是因为慕卿妹子患有眼疾,素以白纱覆眼,瞧不清楚我的模样,这才认不出的。 略一思忖,笑道:“慕卿妹子,你许是不记得我的声音了,我说一样东西,你一定记得。” 他停了一停,一字一字说道:“两年前,昆仑山下,海棠花溪。” 却没料到那女子唇间一颤,轻轻将手从他掌心间抽出,道:“多谢公子相救,可你我素不相识,我并非唤作慕卿,实不敢冒领公子所念之人的身份。” 夏侯无虞一怔,仍是不甘心,道:“慕卿妹子,你我相遇之时,便是以这轻纱覆眼,我认得的。” 那女子摇头轻叹,极力压住内心的起伏,额头一时冰凉,一时滚烫,勉力说道:“公子若不信,我摘下这轻纱就是了。” 言罢,她伸手取下轻纱,露出一双美目流盼。 夏侯无虞从未见过如此澄澈好似星夜的眸子,像揉了一团星碎,又如同玉宇无尘,竟看得呆了。 “慕卿妹子,你的眼疾治好了!” “我真不叫慕卿。” “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可我真不是......好吧,就算这世上有人与我长得相似,可我也没去过昆仑山啊,你说的海棠花溪,我更是一无所知。” “慕卿妹子,你失忆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不叫慕卿!” “慕卿妹子,你又改名字了?” “公子,贵人,恩人,我求求你了,别叫我慕卿了,我真不是她。我叫卿如云!南荣钱塘人氏!如假包换!” “你又骗我,你一向欢喜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我——” 大概一时气急,用力过猛,卿如云撑在床沿,不禁咯出一大口血来。 夏侯无虞赶忙上前为她顺气,连声道:“好好好,都依你。” 卿如云更是无奈:“我是曾患眼疾不假,可早已治好了,如此这般仍以轻纱覆眼,实乃有难言之隐。女儿家闺名不敢擅与,可公子定要坚持说我是旧友,我也只能如实相告,这实在已是坏了礼数。从前,我没见过你,你更不可能见过我。我实非公子挂念之人,也自忖受不起这般厚待。究竟要怎样公子才会信我呢?” 夏侯无虞腾地一下从床前跃起,定定注视着卿如云的眼睛,良久,说道:“扬州府,夜行刺,是你。” 卿如云一愣,脸唰的红了,支支吾吾道:“公子所言,我真是听不懂。” 她这下心里方寸大乱:他怎会知道行刺之事?难道他是北辰的人?是那太子府的侍卫?方才他说他叫什么来着?我这脑袋真是糊涂得不是时候,偏偏这会子什么也记不清!当日扬州府行刺不成,本想由海路回钱塘,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也不知为何竟被人暗中下了毒,真是倒霉透顶......流落海上也就罢了,撞上哪个岛不好,偏撞到狼窝里,这下可逃不了了! 夏侯无虞见她兀自懊恼,想是自己方才的口气太过冷峻,给人家吓着了,心有不忍,神色稍缓,温言道:“没关系的,这件事已过去了,没有人会加罪于你。今后,你且好生在这岛上将养着,还是身体重要。” 卿如云不解:“我回家去不可以吗?” 夏侯无虞道:“姑娘所中绚秋莲华之毒,需日日服用这座岛上新鲜花蕊方可保毒性不发,这确是没法子的事。” 卿如云心内一凉,一刹那间,心内翻涌起万般思绪:什么?他在说些什么可怕的话?莫不是骗我吧?若是真的,这......这可如何是好......教我从此困在这座岛上,人也莫不等同于死了一大半了,纵然活着,又有何意趣?爹爹,妈妈,习谷,师父,他们一定要担心坏了...... 思及此,当即便要撞墙自戕——心中则打定了主意,对方要是能拉住她呢,她就不去死了——当然,若是真的没人拦她,她就在撞墙前一刻装作昏过去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夏侯无虞反应甚速,立马拽住她纤柔的胳膊,道:“你疯啦!” “我是疯了。” 卿如云心想:那日我就该取了北辰太子的项上人头,否则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她幻想了一番自己取敌国太子首级胜利回朝后国主下阶亲迎的美梦,白日梦里,女子封侯,万般荣宠加身,最重要的是有数不尽的赏金! 梦再好玩,最后还是得回到现实,她颓然靠在榻上,内心荒荒凉凉,神情要死不活:“我可真是不想活了。” 至于发出这句感叹之前她心中的千回百转,则俱是夏侯无虞所未能料知的了。 “来来来,这一锅是花蕊羹,还有这个,这个花瓣捣碎浸了五更露水蒸出来的软糕,都尝尝,尝尝!念初,快来呀!好吃极了!不骗你!” 从外堂飘进来陆临吆喝着众人尝点心的声音,香气蒸蔚弥漫,穿透素帘飘了进来。卿如云向外张望了一眼,腹内正不合时宜地发出轻微的肠鸣音,她只好尴尬一笑,装作无事发生。 “陆临,你又在闹什么?”夏侯无虞高声问道。 “师兄叫我?诶,师兄要尝尝吗?”陆临高高端着一盘瓷碟奔进来,倚在门边,一只手还在往嘴里不住地送吃的,嘴角边残留着白白的软糕碎渣。 他一见病人醒了,立时眉开眼笑,手中小碟朝卿如云一递:“你醒啦!恭喜恭喜!不谢不谢!饿了吧,要不要吃一点?” 卿如云欠了欠身,撑着一口气行了万福礼,极有礼道:“多谢公子相救,小女不饿。” 一旁的夏侯无虞气得吹胡子瞪眼:小姑娘还有两副面孔? 脸上却是笑意盈盈一本正经地吼道:“这东西能是瞎吃的吗?还不快吐出来!你也想一辈子都被关在这里?” 陆临嘻嘻哈哈道:“古往今来,医之圣者,谁没经历过千方百毒的敲打?师兄别担心,我自有办法。用药使毒之道,莫不离其宗。这叫,古有神农尝百草,今夕我小爷试毒花——何其妙哉!” 卿如云极为配合地点点头,眼神中充满了崇拜的亮光,如若灿星:“小公子厉害!” 夏侯无虞心知拗不过这弟弟,知其往往不按常理出牌,对他的种种奇谈怪论如今已是见怪不怪、云淡风轻了,何况关及性命之事他当不会任意胡来,故而便由他而去。 却听得陆临咂摸了半天,忽道:“我怎么觉得,这绚秋莲华,它没毒呢?” 10 卿如云 ii http://.biquxs.info/

陆临将碟子里的蒸花软糕一扫而空,囫囵吞下,抹了一把嘴,口齿不清道:“真没毒,师兄,你看,我啥事儿没有。” 夏侯无虞道:“你刚吃下去不久,毒性哪有那么快发作的?” 陆临道:“早上玉姑娘煮的那一锅花羹,我就尝过了,到现在也没事,念初也喝了一碗,他也好端端的,方才还在后山活蹦乱跳的,正练剑呢!” 夏侯无虞道:“你又逼念初吃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亏得他身体底子好,这些年没被你毒死。” 陆临哼了一声,道:“就算念易这么谨慎古板的人,他也信我啊。” 夏侯无虞疑道:“念易也吃了这绚秋莲华?” 陆临点点头:“没错啊。” 卿如云却十分欢喜,顿感耳清目清、身轻足健,一跃下床,精神焕发道:“既如此,我可以走了吧?” 夏侯无虞皱眉道:“昨夜,玉姑娘亲眼见到你所中之毒的症状,确与两年前他们上岛之时吃下绚秋莲华后的反应一般无异,后来,你吃下那花羹后,花毒也的确有所缓解,这......这其中颇有些古怪,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此趟出海,细细想来,实是蹊跷重重。 玉承霑已死,杀母疑凶的线索便断了,这是第一;上岛之后,屡发凶案,黑莲现世,剜眼行凶,绚秋莲华,这一切的背后,不知究竟有几方势力,更不知是否是冲着太子府来的,这是其次;至于南荣另一半凤凰诏失踪之事,更是片刻耽误不得。 行前,北辰帝将凤凰诏金印亲手交与他,嘱咐道此乃关系国本的头等紧要之物,绝不可轻易假手他人。可要想查出神秘人的下落,非得潜入南荣不可,然而北辰太子的身份想要隐藏起来何其难也? 他心中一叹,望眼前,正是云聚月隐,前路莫测。 卿如云道:“那也就是说,这绚秋莲华,竟阴差阳错解了我体内的毒?” 夏侯无虞恍然:“这花是解药,而并非毒物,可是,她......她骗了许兄......” 玉无泽不知何时飘了进来,突然开口问道:“谁骗了我师父?” 陆临吐吐舌,道:“你早晨说的那位花仙子姐姐。” 两年前,清漪用绚秋莲华救了命垂一线的许千云和玉无泽,并嘱咐当时还是小女孩的玉无泽说道此病须日日服食岛上的新鲜花朵方能保余毒不发。 她踏花而来,随风而去,没有留下姓名就离开了,小玉无泽便一直唤她作“花仙子姐姐”。 玉无泽道:“可我师父身体一直都不大好,每日吃了花羹,精神才略略见好。” 陆临道:“你师父不是身体不好,是甜食吃太多了。” 玉无泽错愕半晌,片刻,又道:“可我也吃了呀,每天都吃,顿顿不离。” 陆临道:“我见你用膳,每每吃一两口撂筷子走了,可你师父嗜甜,远比你吃得多,经年如此,可不就弱不禁风的,风吹一吹就似要倒了。” 玉无泽内心翻了个白眼:你我初见不足十二时辰,拢共在一处吃了三顿饭不到,这“每每”却是从何说起?此人年纪不比我大多少,出言却极其轻狂,总想压我一头,可见并非良人。 卿如云更是摸不着头脑,亦不愿牵扯进这诸多恩怨之中。她偷偷瞄了一眼夏侯无虞,心想:他对我不坏,且信他一次,一切等出了这座岛再做计议。 想到这儿,微微一笑,在夏侯无虞看来却极为惊悚诡异。 夏侯无虞道:“慕卿妹子,你感觉还好吗?” 玉无泽这才意识到病人早已好了,后知后觉道:“你醒啦!我,我叫玉无泽,姑娘唤我玉儿便好。我师父正在藏书楼临字帖,过会子便会过来同姑娘见礼。上岛这二年来,睁眼所见尽是男子,可憋坏我了。今日姑娘来了,我终于不算孤单了。” 她踢了陆临一脚,努努嘴,下巴朝帘外一抬,道:“藏书楼知道怎么走吗?” 陆临没好气道:“我是你谁啊我?” 说着,大手一挥,掀开帘子施施然往藏书楼去了。 玉无泽目送他走了出去,脚步声已然远了,这才回头向夏侯无虞道:“无虞公子,方才你说,有人骗了我师父?” 夏侯无虞道:“陆临和我二位师弟今日亲身试过这绚秋莲华,并未中毒,可见玉前辈、许阁主与姑娘此前所中之毒并非由此花而起,亦不存在‘一旦食之,日日须断不得’云云。” 玉无泽沉吟了片刻,问道:“那花仙子姐姐为何要骗我们?” 夏侯无虞犹豫了一下,并未回答,卿如云却不以为然,道:“这不是骗,这叫作用心良苦。” 玉无泽奇道:“姑娘何出此言?” 卿如云道:“我虽还未知晓详细情形,但想来是有人从中原一路追杀你们到这东海孤岛上,可谓手段狠辣。既如此,回到中原躲躲藏藏,浑浑噩噩,终其一生,又有什么好的?那位仙子姐姐,当是在这样的心情下编出了这个故事,你们若是在这岛上平平安安、闲适安稳地度过余生自然是好,就算将来或自愿或不得已出了这座岛,也并不会因为没有新鲜的花蕊服食而毒发丧命。” 玉无泽道:“姑娘所言,有些道理。” 卿如云却道:“不过,有一处地方,我不大明白。” 玉无泽问道:“什么地方?” 卿如云沉思许久,道:“我在想,世事为何如此之巧?两年前的你们,两年后的我,素昧平生,竟中了同一种毒,飘零到同一座岛上,而这岛更是奇怪,恰恰好就生长着对症解毒之物,还开得漫山遍野处处都是。” 玉无泽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来时,这药仙岛多生长着我师父最钟爱的冰生溲疏。后来,仙子姐姐留下一个小小药圃,她走后,绚秋莲华才慢慢地多了起来,此花极易繁衍又霸道,春天起一阵风,将花蕊吹落到山林平野间,第二年,便开得极为茂盛。倒是我师父的最爱,如今被逼得只能在这若耶阁的连廊上结藤生存了。” 卿如云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半晌,又道:“方才忘了说,我姓卿,表字如云。姑娘瞧着比我小一些,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姐姐。我自幼生长在南荣钱塘县,家规极严,自忖不曾在外生事,亦少于人交恶,却不知这一次受何人所害流连至此。既然我们中的同一种毒,便冒昧请问姑娘,可否告知两年前下毒之人的身份?” 玉无泽道:“乃是先父的同仁、好友,南荣国玉虚盟林宗主麾下,诸全。” 卿如云想了想,道:“确不认识。” 玉无泽问道:“卿姐姐过去可曾与谁结下仇怨?” 卿如云笑了笑,心道:真论起来,倒也不能算少,可......对方并不知道那缺德事儿是我干的呀!怎么也不能记在我头上吧......不对不对,那怎么能叫缺德事儿呢?我不过是给他们敲敲警钟,正巧发现他们的私库,顺点银子罢了,我累死累活跑一趟,也得给自己点犒赏不是? 内心一阵小鼓咚咚锵锵,末了,抬起眼,笑得月儿弯弯:“久居闺阁,不曾与人结仇。” 11 伏击 http://.biquxs.info/

“玉姑娘,阁主到了。” 外间传来弟子通报的声音。 玉无泽转头应了一声,道:“师父,卿姐姐醒了。” “我听陆公子说了,姑娘劫后余生,是极好的事。”许千云并不进来,只在外面淡淡地回应着。 玉无泽想了一想,又道:“师父,陆公子可有同你说起绚秋莲华并无毒性之事?” “说过了。”许千云答。 不知为何,玉无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花仙子姐姐的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陆临将帘子一掀,大步迈了进来,回头张望道:“许阁主为何不进内堂说话?” 许千云道:“有卿家小姐在内休养,不敢唐突冒昧。” 因玉无泽出身江湖人家,不比闺阁女子,说话举止都似少年儿郎一般,并不过多避讳与男子之间的接触,故而师徒之间的相处,便似兄妹,自然而然。可该有的礼数,对外人,还是要有的。 夏侯无虞心内一窘,耳尖红扑扑的,脸色却极力保持镇定如常。 相比之下,他这半日,又拉又拦,时不时就细细端详还一口一个“慕卿妹子”的,确实不能更冒昧了。 而陆临此人,对谁都不把自己当外人,这点礼数在他心里就是粪土——只要不是真的有何轻薄之举,还在意这些虚礼干嘛?又浪费口水,又耗时间。 好在卿如云天性宽厚,极有雅量,若是别人懂礼数,她便敬一分,若是有人略有些做得不周到之处,她也并不以为忤。 卿如云淡淡一笑,道:“我也是江湖中人,流落至此,甚感贵阁相救之恩,又何必拘泥于礼数?阁主不妨进内一叙。” 如此,许千云这才执礼而进。 夏侯无虞道:“我们在岛上叨扰已有一日,如今疑案频发,归根到底,问题还是出在中原武林。我想,今日便启程回去。” 玉无泽道:“今日便走?” 许千云道:“公子若想在岛上多留些日子,敝阁必会尽心尽力款待,公子若觉得回中原更为妥当,便也依公子心意。” 夏侯无虞道:“多谢。还得麻烦阁主备一艘轻舟。” 言罢,见许千云正准备去通知弟子备船,略一沉吟,将他叫住,道:“还有一事想请问阁主。” “公子请讲。” “这岛上,除了我们来时的那座长桥渡口,还有别的渡口吗?” 若耶阁建造在药仙岛南峰之上,长年依靠山脚下的长桥渡口与内陆往来。而在其西山,却有一座极不起眼的后苑。 这座小院子与若耶阁遥遥相望,只用两道柴门隔开林野,不设高墙。穿过屋后的小药圃,可见一飞瀑。飞瀑后则有一小径,越往里走,林深枝茂,走到近处方才看清已到了一处偏僻简陋的石渡前,看起来,已荒废有些日子了。 许千云取过木桨递与念易和念初,道:“在下就送到这里了,他日江湖重逢,定当与众位把酒言欢。” 一直跟在他身后默默走着的玉无泽忽道:“师父,我也要出去看看。” 许千云压低了嗓音,语气却极严厉:“玉儿,不许胡闹。” 夏侯无虞笑道:“多谢阁主和玉姑娘款待,我们这便回去了。正所谓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虽心有不舍,好在重逢之日可期。” 玉无泽眼睛一亮,道:“真的可期吗?” 陆临道:“那是自然,你们又没病没灾的,以后四海之内,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从怀里摸出一包还带着余温的油纸包,在玉无泽眼睛下晃了晃:“方才去后厨顺便拿了一些,正好路上吃,走得急忘告诉你了。你的手艺不错,下次再见,还要找你讨这个来吃!” 玉无泽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又做梦呢你?” 清眸一转,立刻换上甜甜的笑容,大步走上前,拉住卿如云的手说:“卿姐姐,你此去可是要回钱塘?” 卿如云道:“自然是要回家的。” 玉无泽道:“好,等我出了这座岛,头一件事便去钱塘找姐姐玩耍!” 许千云在她身后轻轻咳了一声,声音略有些沙哑,一夜未眠精神也不大好,闷闷地说道:“好啦,无虞公子都说了,再会之日可期,这会子就别耽误时间了。” 玉无泽这才依依不舍放下手退了回来。 夏侯无虞却忽然忍不住胸口强烈的刺痛感,猛烈咳嗽起来,眼中氤氲起水气,抬头望去,但见南峰若耶阁四角似有火光,黑烟渐起,还未蔓延至西山。 众人皆回望火势时,山间忽起了一阵清风,陆临从小泡在药房里,鼻子最灵,立刻敏锐地察觉到这香气中掺杂了劣质的——他所认为的——迷香。 待他提醒众人屏气凝息时,念易、念初早已昏厥在地。 只见许千云一手搀着一个,对玉无泽道:“不好,有人闯岛!我在这里守着,你们快离开!” 玉无泽道:“不,我不走。”转头对卿如云道:“你们走,不必管我,谁要想闯岛,须先过了我这关!” 许千云摇了摇头,急道:“陆公子,快带她走!我随后便会回中原与你们会合!” 陆临点点头,当下点了玉无泽檀中、灵台两处大穴将她晕住,又一把揽过她纵身飞上小舟,同时右掌袖口亮出一柄以藤萝为骨软扇,向四方一挥,刹那间,数十枚紫萝钉飞出。 只听得哎哟几声,隐藏在密林之中的一排低阶——陆临认为的——杀手被尽数封住筋脉。 毫厘之间,念易、念初已被许千云甩上小舟,夏侯无虞和卿如云也纵身跃上,奋力划船,顷刻间便行出数里。 当此危急之时逃出之际,陆临心无他念,一时忘了自己原有晕船之症。待疾行划出数十里,天色渐暗,才蓦地发现自己置身于汪洋之中,浩浩渺渺,无边无际。 海天相接之处,一个大浪打来,他立刻吓得腿也软了,趴在船舷上,动也不动,似昏睡了一般。 卿如云淡淡一笑,继续与夏侯无虞一同向大陆划去。 夏侯无虞道:“此事蹊跷。” 卿如云道:“当然蹊跷。” 夏侯无虞神色凝重:“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此去乃是北辰国土,待上岸后,我会派人护送你由海路返南荣,之后的事,万勿牵扯进来,若是有旁人问起,也切莫提起与我相识这件事。” 卿如云心道:我就不能直接回南荣吗? 夏侯无虞自顾自又道:“上岛前后,分别出现了三次受害者,这三次的幕后之人是谁、是否冲着太子府来的,并未有明确线索,暂且搁置不论。可离岛时,无论是火烧若耶阁,还是伏击西山径,都可推知这一次下手的人实力不容小觑。” 卿如云冷冷接住话头:“我们中间有内奸。” 夏侯无虞心内一惊。 她说的没错。夏侯无虞并未提前对外声扬离岛的日期,更临时改由荒僻渡口出发,为的便是不给有心之人提前准备的机会。 可对方却明明白白地,在西山小径设下了埋伏。 卿如云道:“不过,要找出内奸不难。加上这船上的六个人,还有方才带路的许阁主,拢共七个人有嫌疑。” 12 相逢有幸 http://.biquxs.info/

夏侯无虞此刻冷静下来,头脑清明,不禁笑起来:“怎么将我也算上了?那我问你,我何故要害自己?” 卿如云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许是你同那若耶阁主有仇,使一出苦肉计赖人家呢?” 夏侯无虞笑笑,并不做分辩。 入夜时云层厚重,难以观测星象,到夜深了,云雾也渐散开了些,不必再摸着黑胡乱划着,也不知要向哪个方向而去。 夏侯无虞眯着眼瞧了半日,忽指着天边兀自闪亮的星柄道:“你瞧!北斗七星!” 卿如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瞧去,笑道:“这有什么奇的?”说罢手指向正南方一指,道:“喏,你瞧!” 夏侯无虞见一个极明亮闪烁的星星在南边天空下挂着,问道:“不就是‘大火’星吗?那又有什么奇了?” 卿如云道:“我是奇你,在哪儿都能遇见‘火’,也是缘分。” 寒夜星光下,好似一层严霜罩上夏侯无虞的脸庞,清清冷冷,泠泠然然。他沉默着听了好一会儿寂夜里海水的低吟,末了,方道:“你说我们中间有内奸,这话不错。” 卿如云道:“你该不会是想说这人是我吧?” 她也不理会夏侯无虞的回答,将木桨放在身侧,伏在船头,伸出手指蘸了海水,在船板上缓慢而专注地一笔一划写着:柏木船儿在飘荡,垂发齐眉少年郎。 夏侯无虞的眼神快速掠过她的侧颜,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道:“你在写字吗?” 海风呜咽着不解风情,将这些字胡乱一卷,化作风露掠走了。卿如云点点头,扶起船桨,继续划了起来。 夏侯无虞心道:慕卿妹子一定是错怪我无端怀疑她,这才言语间对我如此冷淡。可惜我心中所思量的种种,不能全与她说知。 卿如云凝思了半晌,忽而有些懊丧似的耸耸肩,声音极轻地问道:“你准备如何处置他?” 夏侯无虞一怔,半晌,摇摇头,道:“不知道。” 卿如云道:“也对,换做是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今日若是我家习谷,或是师父她老人家这般对待于我,我也难说自己会否能狠得下心来。不过,好在习谷乖巧,师父慈爱,断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我又何必杞人忧天?” 夏侯无虞道:“你卸下自己身上那份嫌疑,却不怕我心里是如何想的,此去北辰,正是你敌国所在,就不担心我会问罪于你吗?” 卿如云道:“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为何非得要同心同意?你若疑心我,问罪就是了,反正我现下也已背着一道行刺太子的罪名,暗害你这种小事,相比之下,那也算不得什么。你的官职大吗?我想着,死也要死个明白吧。” 夏侯无虞笑道:“日间,我听你言辞间十分熟悉,方问你扬州府行刺一事,可万没有逼问强加之意,你这可是自己主动承认的。” “哦。”卿如云淡淡道,心里却计较着:我猜你不会伤我,那我也就礼尚往来,敢作敢当一次吧。 “若我说,”夏侯无虞犹豫了一下,心知此去不远便可见太子海舰,身份已难以隐瞒,便道,“若我说我是......” 话还未出口,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额间登时沁出淋淋冷汗。 太子海舰! 上岛不足一日,凶案频发。按理说,太子海军追随于后,首要职责便是严密保护太子安全,应当早已将药仙岛方圆百里团团围住,绝不可能亦决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疏漏。可他们发现了不明身份的伤者却任由其飘零海上,以至被浪潮冲上药仙岛。若是万一,这些人对太子不利呢? 若是如此,那今后,对太子府亲卫军的忠心程度,就须得重新考量了。 可若是他们没有发现呢? 不可能不会发现的。 人的心是很难看穿的,忠不忠心,连时间也未必分证得清楚。可一个人的能力如何,却可以很简单直接地评估。 太子海军,究竟去了哪里?此刻在做什么?又是在听何人号令? 若他们仍在等候自己回去,那么,等待着自己的,又会是什么? 不知不觉,月亮隐去,启明星上,天边霞光万丈,一个火球跃出海平线,天似乎亮了。可远眺海天相接处,仍丝毫不见太子海军的影踪。 夏侯无虞的心思,更紧了一分。 卿如云拭去鬓角的汗水,问道:“你说你是什么?” “啊?”夏侯无虞犹似在梦中,喃喃应道。 “你说,‘若我说,若我说我是’,可话还没说完呢,就又发呆去了,我也不便打扰你,这会儿可算是醒过来了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想说,我是太子府的人。” “这个我猜到了。” “慕卿妹子,你会游水吗?” “水性不坏。我不叫慕卿,我叫卿如云。” “好,如云姑娘,一会儿能否请姑娘自行游回内陆?” “你自己听听你这是在说什么荒唐话。还有,不要以为我不会发觉就自作主张悄悄唤我名字,称呼一声卿姑娘很难吗?” “好,卿姑娘,昨日答应姑娘会派护卫送姑娘安全回到南荣,我必不食言,只是眼下,须得委屈姑娘了,还望见谅。” “见你眉头锁了一夜,我还以为你在思量什么大事呢......好吧,我想你自有你的难处,我游水游过去便是。” 卿如云闷闷不乐应道。 她嘟了嘟嘴,又道:“你既是太子府的人,能否解答我心中一个疑问?” “姑娘请讲。” “我听闻,北辰诸皇子中,二皇子孤僻,三皇子意在书画,四皇子专心武事,五皇子独爱强身健体,六皇子乐在射猎之艺,七皇子好养门客,八皇子重国之教育,九皇子喜闻琴音,倒不知那位皇太子的喜好是什么......你既是他府中的人,当知晓一二吧?” 夏侯无虞转过头,望向她眼睛,这一刻,云水长和,数里之外风弄碧屿,海鸥惊起,草树萦回。这片海,似为她一人安静了下来。 良久,他缓缓道:“往后若有机会,姑娘可以当面问问他。” “果然,连你也不知道......可见这位北辰太子,心思难测得紧啊。” 卿如云面露失望之色,可很快就又开心了起来:“你看!陆地!” 远处,朦朦胧胧,摇晃着数艘巨舰。 巨舰之上,鸣金声渐起,紧随着鼓声奏响,呜吟不止,传之千里,似在催人别离。 卿如云站起身,稍稍活动活动了筋骨,回头向夏侯无虞粲然一笑:“相逢有幸,下一回,我们在更美的地方相见吧!” 说罢,纵身一跃,似鲤鱼儿一般,湮没在碧波映晖之中。 13 旦夕惊变 i http://.biquxs.info/

此刻天已大明,一艘巨船正径直向夏侯无虞等人所在的小舟方向扬帆驶来,两侧各向后排开六艘小舰。 船头的旗帜迎风展开,正是太子亲卫军的黑底团龙纹旗。 夏侯无虞忽停下手中桂桨,重重咳了一声,一直假寐着的陆临当即惊坐而起,还不忘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不敢搅扰师兄同佳人叙话,这才强忍腹痛,装了一宿。师兄,我这表现得还不错吧?”陆临眯起眼,嘻嘻笑道。 “你看看,是谁来了。”夏侯无虞淡淡道。 陆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巨舰之后,乃是一片乱石浅滩,并无渡口可供小舟停泊。而浅滩外则是一丛矮矮密密、略显荒寂的灌木林,看来这附近人烟寥寥,并无县镇。 当然,很明显,夏侯无虞并不是让他观赏风景。 “咦,那不是卫王殿下么?他怎么来了?”陆临甚是不解,“难不成,卫王殿下如今也有调度太子府亲卫军的权力了?” 卫王夏侯凉夜,乃北辰帝次子,亦是夏侯无虞的双生弟弟。 夏侯无虞摇摇头,心内暗暗叹了一声,他与夏侯凉夜一母同胞不假,可兄弟二人并不在一处长大,过往经历更是天渊之别,若论这二人关系之尴尬敏感,恐怕连陌生人也不如。 按理说,夏侯凉夜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跟自己府中的亲卫军并肩而立。 他强忍住胸中憎恶之意,道:“你再细瞧瞧他身后是谁。” 陆临眯起眼十分努力地望去,连眼周肌肉都有些抽搐了方看清那人,不由得神色大改,心下慌乱:“韦合!还有他的府兵!” 他连忙重重踢了念易、念初几脚,见他二人受迷香控制,还未见清醒,气道:“学武又有何用?别人都不用露脸,只须使些下作手段便教你们小命都没了!” 目光流转处,发觉船上还有一青衫人儿,微微一叹,又蹲下身,两指拂过玉无泽极泉、少海两穴,紧接着她便醒了。 玉无泽怒目圆睁,正欲责问,却听陆临急急道:“玉姑娘,昨夜情势危急,又承许阁主所托,不敢令姑娘有所闪失,才出此下策,还望你勿怪。” 玉无泽道:“我要回去!” 陆临道:“玉姑娘莫要着急,前方是北辰地界,我万没料到韦合那狗贼竟带兵而至,今日恐有奇变,姑娘快乘舟离去,切莫叫人知晓你的身份。” 玉无泽瞥了一眼那巨舰连营的方向,清眸一转,回头问道:“那你们呢?” 陆临道:“我们定会以命相护师兄的周全。” 玉无泽道:“那可不行,对方带了那样多的兵来,你们如何抵挡得住?我留下帮你们,多一个人是一个人。” 夏侯无虞道:“姑娘不必担忧,有太子亲卫军在,韦合的府兵算不得什么,只是姑娘身份敏感,陆师弟是怕有心之人会为难于你。” 陆临小鸡啄米似地赶紧点头,连声催促道:“你快走吧!快走啊!” 玉无泽道:“大海汪洋之上,我又能走去哪里?便是听你的,乘这小舟,可哪能及得上你们北辰海军那般风驰电掣?跑是跑不了的,你们莫不如现编一个身份给我,一会儿我也好同他们周旋。” 陆临回头望向夏侯无虞,似在征求他的意见。 只听得夏侯无虞微一沉吟,悠悠道:“我想,玉姑娘莫不如扮作哑女,最为妥当。” 玉无泽一噎:倒也不无道理?可怎么总觉得有一丝被冒犯到...... 陆临也不顾纠结玉无泽是何脸色,抢先连声应道:“好,好,如此最好。” 他转过来,向玉无泽问道:“玉姑娘,在你沉默之前,我有个问题想向你讨个答案。” 玉无泽淡淡“嗯”了一声。 陆临道:“与玉姑娘初见时,姑娘曾问我年方几何可有妻室,我想,姑娘多是觉得好玩,随口一问罢了。可我不敢有所轻慢,便想请问姑娘一句。” 玉无泽蓦地脸一红,道:“你要问就快问。” 陆临道:“按理说,令尊乃是南荣豪杰,生女也当忠义无双。可南荣实在辜负令尊过深,这是难以掩盖的事实。故而冒昧请问,姑娘流连海外多年,如今在北辰和南荣之间,可还有偏向?” 玉无泽又是一噎,从前没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她也从未问过自己。 片刻,怔忡道:“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陆临点点头,道:“对我来说,很重要。” 玉无泽想了一想,道:“我还是早点适应一下哑女的身份吧。” 言罢,别扭地将头扭向一边,不再言语。 说话间,巨舰的舰尾处用粗绳摇摇晃晃放下一艘制式精巧的轻舟,如箭离弦一般,眨眼间便到了夏侯无虞近前。 只见头顶银盔、身着甲胄的仪鸾司侍卫周祯踏上舟来,躬身道:“参见清州王殿下。” 北辰国制,皇帝陛下亲卫军下设仪鸾司,专掌皇帝出巡、宴享及祭祀等一应事务。周祯曾是太子治下枢密院的副承旨,负责机要文书。夏侯无虞见他办事妥帖、虑无不周,便推荐给北辰帝,升调至仪鸾司。 陆临大惊:“什...什么?清,州,王?” 周祯一脸平静,无论世事风云变幻,从他脸上决计是看不出的。 夏侯无虞对自己这位曾经的属下的心性很是了解,知其如今并非由自己直管,任你温言软语或是酷刑加身,也绝撬不出只言片语。 陆临指着岸上人道:“周祯大人,究竟怎么回事?陛下严禁皇子与朝中重臣私相交好,更不许皇子插手太子府亲卫军的一应调度部署,你身为仪鸾司的高阶侍卫,见此荒唐行径不仅不加阻止,如今太子殿下在你面前,你仍要纵容包庇那群贼子吗?” 周祯道:“请陆公子注意言行。” 陆临登时跳了起来,气道:“什么?要我注意言行?还是让卫王和韦合先看看自己是怎么做的吧!” 说罢便要拔剑上前,却被夏侯无虞一把拦住,只听他低声快速道:“见此情景,想是帝京风云大变。现下不知陛下、小雪还有师父是何景况,切不可鲁莽行事,小心为上!池简所率部亦在岸上,想来还未出大乱子,待上得岸去,再做计较。” 陆临仍是忿忿,手腕轻抖,剑即缩回剑鞘之中,发出涩涩的响声。 又听得夏侯无虞补充道:“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记住,不可伤及凉夜。” 14 旦夕惊变 ii http://.biquxs.info/

旌旗巍巍,甲仗森森,却一片死寂,仿若无人,只有断断续续激浪撞礁的声音,和鸟儿在黎明破晓时分“布谷、布谷”地叫着。 浅滩上,一桌一椅一人,正是夏侯凉夜。 只见他悠悠闲闲地饮着茶,身后是当朝丞相韦合与数排仪鸾司的内侍,皆敛容屏气、目不斜视。 而在他身后另一侧,则有一位僧人。 夏侯无虞远远瞧着那位僧人身材不高,面容瘦削,淡褐色的眼珠呆滞无光,然而双脚踏处隐隐有力,自有一股威严高僧之感,不由得暗道:此人内功深湛,实非我所能测,一会儿若是交手,未必有三成胜算。 这厢陆临仍与周祯僵持着,坚决不肯下船,朝着岸上嚷道:“你们实在是太放肆了!太子殿下在此,不行礼,不迎驾,是想造反吗?” 岸上饮茶之人淡淡一笑,恍若未闻,旋过茶碗,道:“这凌霄峰的径山茶香气清馥,汤色莹亮,本是极好的,所谓‘产茶之地,有径山者,源者自然,出者多佳,至凌霄峰尤不可多得’。韦相府中的茶碗是由越州窑所产,质如冰玉,最衬径山茶的汤色。由此可推知,相府中用以生火、煮茶、取茶以至盛取、清洁等一应用具,无一不是用了心的。” 韦合听了不免心中得意,却听得夏侯凉夜将茶水胡乱向外一泼,皱眉道:“可惜啊可惜,此茶精华之气却因一物之差,全然散却了。” 韦合当即大惊失色,跪倒在夏侯凉夜脚下,慌张道:“是臣的疏漏,臣等粗鄙之人,不懂这其中还有许许多多的讲究,还请陛下提点!” 陆临远远听见韦合所言,大惊,怒道:“韦贼!果真是贼子!陛下现下正在帝京好端端的,你此刻却唤谁作陛下?从前我见你只敢做些阴诡手段暗害太子殿下,也算懂得些廉耻,如今你可是越来越不要脸了,竟明目张胆地造反!” 夏侯凉夜幽幽道:“煮茶用水,以山水为上,江水次之,井水最下,怎么韦相连这个都不懂?” 韦合也不顾那浅滩乱石密布,立刻重重磕了几个头,额角渗出丝丝血斑,一时刺痛不已,却也顾不得了,连声道:“都是臣的疏漏,都是臣的疏漏,臣保证绝不再犯,还请陛下息怒!请陛下息怒!” 夏侯凉夜笑着将韦合扶起来,道:“韦相乃国之重臣,岂能无端行此大礼?不过一碗茶罢了,何苦如此。” 见此荒唐景象,陆临几欲呕吐。 夏侯无虞心知如此僵持不是办法,如今对方领阵在前,高牙大纛,正是气势正盛,自己这厢还需得顾及玉无泽和两位昏睡的师弟,若无池简相助,单凭他和陆临二人,实难单凭武力破此局。 如此一想,便即一跃上岸,径直走向夏侯凉夜,道:“凉夜,你这是在做什么?母后的三年之丧还未过去,你却身着明黄锦袍四处招摇,如此是为大不敬!” 陆临担心对方居心叵测对其不利,一时也无暇顾及船上的玉无泽和两位师弟了,忙跳下船,紧随其后。 夏侯凉夜稍稍向来人偏过头,哂笑一声,并不抬眼看他们,只冷冷道:“韦相,什么是大不敬?你是礼部侍郎出身,今日便好好给朕解答解答。” 韦合连忙道:“清州王见陛下不行礼、不下跪,直呼陛下名讳,此是为大不敬。” 夏侯无虞并不理会他,仍向夏侯凉夜问道:“父皇何在?” 夏侯凉夜一抬眉,仍示意韦合作答。 韦合道:“一日前,清州王部属违抗上皇圣命,率镇戍军进帝京,欲逼上皇退位,所幸得卫王殿下领三千府兵进宫勤王,以一敌百,终是有惊无险。上皇深感其德,亲授白玉交龙钮‘承天福延万亿永元极’之镇国玺,是为我北辰新帝。” 他嘴角一撇,道:“逼位一事,上皇甚为寒心,震怒之下,本欲赐废太子死罪。可叹陛下圣德,顾念骨肉亲情,对同胞兄弟不忍重责,只贬斥为清州王了事。满朝皆知,清州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自是不会将君臣之道放在心上了,可事到如今,清州王还是通些情理,下跪谢恩吧。” 夏侯无虞冷哼一声,道:“这里哪有你韦合说话的地方,莫要脏了我的耳。” 夏侯凉夜用手指敲了敲额角,忽道:“怎么能让清州王站着呢?快,快赐座。清州王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便是他对朕已无丝毫手足之情,可朕绝不能疏远了兄弟情分,否则,百年之后,朕如何去见先太后?” 两名内侍立刻抬上了一尊石凳,粗粗拂去上面灰尘。 夏侯凉夜手掌一指,却不见夏侯无虞坐下。 夏侯凉夜道:“皇兄,我还尊你一声皇兄,省得你身后这咬牙切齿、半分仪态也不讲究的乌蒙派蛮人说我也不知礼了。” 他站起身,绕着夏侯无虞踱了一圈,道:“我在想,皇兄现在在想些什么呢?为何会逼位失败?为何最终赢的人竟是你一向都瞧不起的双生弟弟?为何到了此时此刻,你对这个弟弟,还下不去手?” 他一合掌,恍然道:“哦对了,你一定在想,若是一会儿出手,池将军定会鼎力相助,对不对?” 夏侯无虞紧紧盯着他双眼,怒道:“韦贼所言,太子下令镇戍军入宫逼位云云,皆是胡言!陛下如今何在?夏侯凉夜!老师教导我们的君臣之礼、父子之礼,你难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夏侯凉夜道:“陛下?朕就是陛下,陛下,就是朕。哦对了,说起老师,还有些事要做。” 他一扬手,身后数排侍卫分两侧让出一条路,又一列侍卫迈着齐整的步子押解了二人到面前。 只见那二人满脸血污,手脚皆缚着数层粗糙沉重的铁链。 夏侯无虞心下一寒,这二人,他再熟悉不过了,那可是看着他长大、授其为学为君之道的太子三师啊! 两年前太子太傅许衡大人代其孙许千云赴死后,太子三师便只剩下太子太师崔尚文和太子太保韩濮。 只见一道道青筋逐渐在夏侯无虞太阳穴上暴起,他握紧双拳,两眼通红,那浓烈的恨意似要喷出火来,眼底的寒光仿佛要勒紧对方的命喉割裂成碎片。 他一侧身,从陆临腰间拔出利剑,运息于左手,反拍一掌,长剑挺出,用剑尖抵住韦合喉间,向夏侯凉夜道:“放了他们!” 15 旦夕惊变 iii http://.biquxs.info/

这时,四周的士兵开始躁动起来。 “陛下,清州王篡位未果,此不忠之臣,如今更是在陛下面前欲行刺杀,难道仍要纵容他二次三次么?” “陛下,清州王不除,将来定会祸害朝堂!上皇明令戍边大军不可进京,可清州王明知故犯,如此放肆之人,将来也能以同样的计谋伤害陛下您啊!” “陛下,今日定要将清州王除掉,否则将士们恐怕夜夜难安!” “陛下!请下令将清州王处死!” 声音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传来。 夏侯凉夜摆摆手,示意将士们安静。 他拢了拢袖子,掸去先前骚乱中扬起的一丝灰尘,笑道:“皇兄啊皇兄,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肯对朕下手吗?” 他朝崔、韩二位老大人一指,道:“皇兄这两位好老师可真是忠心耿耿,昨日朝堂之上为保旧主,竟大放厥词,说什么,什么朕既无经世之才,亦无收服四方之德。皇兄,朕今日倒想听你说道说道,这二位所言可有道理啊?” 夏侯无虞不予理会,只一字一字道:“放了他们。” 夏侯凉夜道:“放了他们于朕有何好处?这文人呐,最好生事,我看不假。难道朕还得养着这些人在背后嚼朕的舌根不成?皇兄,你可高估了朕的气量。” 此刻命悬一线的韦合慌慌张张道:“陛......陛下......我......” 夏侯凉夜一瞥,道:“你如何?” 韦合只好道:“微臣......微臣死不足惜......” 夏侯凉夜道:“皇兄莫要着急,不过两个废人而已,我这就放了他们。” 他笑了笑,向后递了个眼神,崔尚文和韩濮二位老大人立时被解下粗重的链铐,又被粗鲁地拽到一旁跪着。 夏侯无虞关切道:“老师!老师你们还好吗?” 但见崔、韩二人口中发出啊啊哦哦低吼的声音,眼中尽是惊恐之色,浑身不住颤抖,却只能发出嘶哑的低吟,说不出话。 夏侯无虞一怔,旋即怒道:“夏侯凉夜!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夏侯凉夜笑道:“皇兄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朕不过是命人割了他们多事的舌头,有什么打紧的?朕也是为了他们的将来着想。放心,二位老大人能吃能喝,能走能睡,好得很。” 夏侯无虞心中恚怒无极,却听得身后甲兵脚声铮铮,一回头,尚在昏迷之中的念易、念初还有玉无泽俱已被禁卫军拿下,已毫无还手之力。 “师兄!” 又听得陆临一声惨叫,原本默立于一旁的那位僧人不知何时已在他身后,扼住他大椎穴,只稍一用力,他立刻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夏侯无虞一花眼,还来不及作何反应,那僧人已无声无息地落定在韦合另一侧,只伸出一指,轻轻一弹,夏侯无虞但觉虎口阵痛,哐啷一声,长剑落地。 在鬼门关游走徘徊了半日的韦合甫从剑下捡回一条命来,顾不得任何体面,连爬带跑地躲去禁卫军之后。 “凉夜,我知道,你怨我多年来对你关怀有失,无论如何,错不在其他人,你若是想取我性命以平你心中怨愤,便直接冲我来,何苦多造杀孽。” 夏侯无虞知事态已无可挽回,从他踏上岸那一刻起,这结局就已注定了。 “皇兄多虑了,朕怎会怪你呢?过去你对朕关心不够,那是情理之中,毕竟皇兄曾是监理朝政的一国储君,而朕当年不过是被送去敌国的质子罢了,与皇兄乃是天渊之别,怎敢多做无理要求?” 夏侯凉夜冷冷道。 二十年前,某个清凉的夏夜里,北辰国举国欢庆,迎接着一对新生儿的到来。 这是北辰帝后的第一对儿子,先一刻降临的赐名无虞,取盼儿一生无虞之意,而小的便唤作凉夜,取清凉夏夜出生之意。 彼时,北辰国建国不久,所辖只在清州——邯郸一线尺寸之地而已,东有玄丘国虎视眈眈,西有高前国步步相逼,唯南边的南荣国政通人和、国富民安,对北辰那区区置锥之地的荒冷国土并不在意。 若说南荣国国主祁成武一生中有何憾事,那便是子嗣凋零。 深思熟虑之下,夏侯辰决意将刚出生不久的次子夏侯凉夜送往南荣作为质子,以保北辰、南荣交壤之界几年安泰。 此后数年,北辰军连平东海,破玄丘,征高前,罢西北战事。 当南荣国反应过来时,称霸北方的北辰国,已是根结盘据、无可撼动了。 祁成武左思右想,别无他法,某一日,于皇宫别苑散心时,才发觉幸还有一个北辰质子在手,虽非何等重要人物却也可以稍加利用,于是赶紧将夏侯凉夜送回北辰以示好。 这个时候的凉夜,已是十五岁的少年。 夏侯凉夜跟他哥哥长得并不太像,眉目间更有些不符年龄的狠戾之气,望之俨然。 他静静说道:“皇兄,我一直在想,我们不过相差了一刻出生,凭什么你就是天之骄子举国之本?凭什么,又凭什么我就要被送去敌国任人嬉笑玩弄?” 这个问题,夏侯无虞回答不了。 因为它没有答案。 这件事,夏侯无虞亦无可如何。 因为任何所谓的补偿,都是无用。 良久,夏侯无虞道:“成王败寇,自古有之,我心无怨尤。今后,你想要的,你都可以得到。” 他朝韦合一指,道:“只是此贼子,非死不可。” 韦合一听,阵脚大乱,缩在侍卫身后,不敢露脸,更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夏侯凉夜道:“朕自有朕的治国为君之道,无须你指手画脚。” 韦合又稍缓了一口气。 “来来来,池将军,朕一时忘了你也在,素闻你二人主仆情深,今日,朕便给你这个机会,在清州王去封地之前,让你们得以一叙。” 夏侯凉夜狡黠一笑,袍袖一扬,仍旧坐回软椅之上,高高抬起下巴,眉目间凛若冰霜。 许久,许久,在四周的鼓噪声中,伫立在狮子骢王骑边的那个人,缓缓向夏侯无虞走来。 忽然间,夏侯无虞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低头望去,明晃晃在他小腹颤动的,是一把寒冰玉刃的宝刀。 那是他亲赐给池简的。 池简冷冷道:“对不住了,清州王。” 夏侯无虞紧紧握住寒意凄然的血刃,数缕鲜血沿着刀背、指间渗下,甚是骇人。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多年来忠心无二、最受自己信任的人,不过一日的光景,却是咫尺天涯。 上岸时,他料想,与夏侯凉夜之间的纠缠,只在他兄弟二人之间,与旁人无关,若能保住其他人,也死而无憾了。 可现下看来,新帝之阴诡,将士之凉薄,实非他所能扭转。 他缓缓闭上眼,等待一个了断。 “卫王殿下好手笔啊!” 一连串清亮的笑声从灌木林后方猝不及防地响起,紧接着一阵暗黄色烟雾弥漫而来,众将士纷纷捂住口鼻,道:“陛下小心!这烟有毒!” 16 当女主武力值点满时 http://.biquxs.info/

正在众人惊慌之时,夏侯无虞只感到眼前白光一闪,待看得清楚,登时又喜又急:“慕卿妹子,你怎么又回来了?这里危险,你快走吧!” 卿如云却不回答,俯身拾起陆临的宝剑,倒转剑柄在地上重重一击。 一时间黑烟四起,间杂着黄色迷雾,尘土飞扬,朦胧间雾气尘埃竟纷纷化作剑形。 只见利剑疾削,这一下有如玉磐含风,胜似晶盘盛露,剑刃的寒气从众人眼前掠过,夏侯凉夜左手边的一众内侍瞬时被锁了喉。 她又用烟青色剑穗儿一绕,卷起数根尖利的枯枝,腕间蓦地一转,尽数刺入夏侯凉夜右侧甲兵的咽喉,不差毫厘,数人登时毙命于斯。 那僧人却不出招,虽突逢强敌,神色间竟丝毫不乱,仍轻飘飘回到夏侯凉夜身旁侍立,看来他的职责只为护主子安全。 烟雾弥漫之中,卿如云拉住夏侯无虞手腕,道:“跟我走。” 不待他细思,一道轻柔的白绸极为灵便地卷起他的腰腹,其身后众侍卫但觉被一股极强力的风吹散开来,不禁为之闭气,身子直直向两旁飞去,重重摔倒在乱石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夏侯无虞只觉这施将在白绸之上的力量避无可避,无从挣脱。待他落定在小舟中央时,惊觉那长长白绸之上竟悬着数柄短刀。 软绸一颤,铮的一声,短刀齐齐飞出,刀柄向外,兼有刚劲、轻灵之意。 从一侧疾奔而来的池简有所防备,向后连翻几个筋斗,错身避开,剑尖朝下一抵,勉强落定在地上。 而另一侧的周祯便没这样幸运了。 他一个闪身躲避不及,被刀柄正正撞在胸前檀中大穴,登时委顿在地,五脏六腑好似翻转了来,双膝酸软,再想发力已是不能。 好在卿如云此招不意伤人,否则周祯早已去九泉之下报到了,说不定脚程快点,还能赶上先前那些人凑一拨儿。 就在这一瞬间,卿如云已似一缕轻烟似的飞到夏侯无虞身旁。 夏侯无虞心下大慰,然而思及自身处境,复又歉疚起来,低声道:“慕卿妹子,多谢你不顾自己安危回来救我,可我受了伤,带着我只会拖累你。就算能从这里逃出去,天下已无去处。何况我老师、师弟和玉姑娘皆困于此,性命难保,我万不能独自逃出,苟且偷安。慕卿妹子,承你恩情,只是我背负恶名,已是一无所有,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 卿如云道:“我救你,自然是要回报的。其他人以后再说,你先随我走。” 这时,又有数仗甲兵跳入海中,向他们所在的小舟趟水而来。 小舟之后,更是数舰连营,渐成合围之势。 卿如云脚尖一挑,桂桨飞起,正欲抓住,忽感到手中握着的那人手腕一软,原来夏侯无虞先前乍闻世事巨变,虽面色不露,然而心神大震之时内息已然受损,此刻又失血过多,一时身子不支,半跪半倚在船舷边,近乎晕死过去。 她忙从怀中摸出一个雕花小瓶,从中倒出一粒小药丸,给夏侯无虞喂下,同时手搭在他背后助他调气运息。 半晌,夏侯无虞悠悠醒转,挣扎着想将她推开,用气声断断续续道:“你,你怎么,还不走?快......我死,不怕......” 卿如云道:“这是七草凝香丸,此药性质甘平,可调和内息损伤,虽不敢说治得世间百病,但服之可通九窍、补三元,有祛病延年之神效。你方才已吃了一颗,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沉沉叹了一声,从袖中取出数道覆眼的轻纱,层层裹住夏侯无虞腹间伤口,道:“你可不能死啊,我还想着等你当了皇帝,我就能得好多好多赏金呢。” 夏侯无虞不禁失笑。 但听得几声呼叱,一阵迅捷无伦的凌厉掌风直逼卿如云面首而来,她连忙向后一跃,可左肩的肩中穴仍为掌风带到,身子一歪,眼见就要落入海中,却不知是谁在她背后一托,助她平平稳稳地落下。 匆忙之间,卿如云已来不及顾上回头看那人是谁,忙用脚尖在水面连点数下,长剑挺出,直直向岸上飞去。 她所使的剑法招式多变,一招内又蕴含无穷后着,虽只执一剑,却有数道剑风从四面八方袭来。 缠斗间,烟黄色的毒雾已然散去,只见那灰褐色布袈裟一抖,运力在掌,倏地挥出,丝毫不惧剑锋利刃,正面相逼,将来人上三路的招数尽数罩在其掌风之下。 见势,卿如云举脚横扫,欲将对方绊倒,却见那和尚双足一点,跃上御驾鸾旗的旗杆之顶,其轻功可见一斑。 稍得喘息,卿如云眼疾手快,矮身摸了一把碎石子向陆临掷去,解了他的穴道。 陆临道:“多谢姐姐!师兄就拜托姐姐了!” 言毕,急急回头去寻来时小舟上的二位师弟和玉无泽,只见念易、念初已被卸下宝剑,双手双足皆被粗绳缚住,而举目四顾,却哪里还有玉无泽的身影? 他一时又叹又喜,心道:方才危急时她不露武功,想来是打算俟机脱身,也好,总算有一人逃了出去。 旗帜晃动处,掌风又到。 陆临此刻手中无剑,只见他黑眸骨碌一转,伸手拔下束发的簪子,摇摇一晃,竟晃出一柄薄如蝉翼的藤扇。 须臾之间,从扇褶间翩翩飞出数枚紫萝钉,直往那和尚七处人身大穴而去。 那和尚立时扯下布旗,挥旗一卷,将半数紫萝钉尽数黏在旗帜上,另一半则调转方向,斜剌里刺破旗面,扎进乱石之中,竟没去了大半截。 “哼,你武功倒不赖,可惜啊,跟错了主子!” 陆临气道,却忽觉耳边又是风声劲劲,来势利落干净,方见那灰褐色身影一偏,避过他和卿如云直往数丈外小舟上的夏侯无虞眉心劈去。 卿如云大惊之下长剑急急圈转,倏地向那和尚后颈刺出,同时飞身挡在夏侯无虞身前。 眼见那无可收势的掌风就要抵上夏侯无虞双侧太阳穴,命在顷刻,霎时间银星点点,嘶的一声,那和尚的右边袖子已变成了碎片,在海上纷纷扬扬,而其右臂伤口更是深至寸许,鲜血汨汨流出,手臂登时酸麻动弹不得,只得退回岸上。 卿如云亦为那掌风重重一击,落在舟中,踉跄了几步,胸口一热终是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夏侯无虞心中忧急,撑起身子,艰难地挪到卿如云身旁,唤道:“慕卿妹子,这里实在不值得你搭上性命,你轻功好,还是快些走罢。” 卿如云却轻轻一笑,拭去唇边血痕,朝数丈外那名和尚道:“高和尚,我这招‘开帷明月’使得如何?” 那被称作高和尚的僧人眼眉下垂,形同腐木,只见他双手合十,躬身道:“原来是五太剑的传人,适才是老衲冒犯了。” 17 太子殿下,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http://.biquxs.info/

五太剑,这个名字听来颇有些熟悉。 况那和尚提起此名之时面带虔诚,更有“传人、冒犯”之语,可见卿如云的身份实不能小觑,难道是......两年前,在昆仑山遇见慕卿妹子时,便听说过这剑法么? 思及此,夏侯无虞身子晃了几晃,几欲仰头倒下,他只得无奈地收回心神,此刻实在无力再为这些枝节分神了。 卿如云右手将剑尖朝下,于那船板上一拍,借力跃起,平视着对方,道:“高大师,你既还顾念往日与我五太剑的交情,眼下不妨卖我一个人情,今日暂且放过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夏侯无虞了。 闻言,高和尚摆出一副云淡风轻不干己事的模样,只是理理衣襟,整好残破的僧袍,又双手合十,再行过一礼,退回夏侯凉夜身后,始终不发一言。 夏侯凉夜于那软椅之上悠悠闲闲地举起一枚制式方正的印玺,置于暮秋凉日之下,细细观赏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不紧不慢道:“女侠适才好身手,令人钦佩。可是,此乃我北辰国事,单凭女侠与高大师的私交便想了结,恐怕不易啊。” 卿如云犹豫了半刻,蹲下身子向夏侯无虞道:“适才不及再行催动内力防备,气息全运在剑上,只能硬捱那和尚一掌。此刻我真气大乱,已是自顾不暇,而那和尚虽受了我一剑,却也不过皮肉之伤罢了,何况对方尚有大部压阵,我已无能为力,真是对不住你。” 夏侯无虞听她说话间气息已是大不如前,嘴角仍不住有鲜血涌出,知那一掌偷袭着实威力不小,心中不免又是一紧。 卿如云又道:“我相信你是受奸人诬陷,绝做不出弑君这样的事,可是说话的人从来都不是你。过去,北辰帝可以左右你们兄弟二人的命运,如今,你的亲弟弟也可以牢牢扼住你的命喉,说到底,连自己性命都做不得主,太子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对于夏侯无虞这般气血男儿而言,从前朝堂之上挥斥方遒,意气飞扬历遍四海,颇有些人生得意之感,实则从未真正遇到难疑之事。 岂料运命之无常,往往疾如旋踵。 无辜蒙受不白之冤、背负弑君恶名受尽唾骂这样的事,提起来,总不免有些心酸。 好在他天性豁达,不拘名缰利锁,这心酸也只是一忽儿的事,很快便过去了。 夏侯无虞于难以呼吸之际,仍是笑道:“老师曾说,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这个我早已懂得。可是你......慕卿妹子,你若再不走,可就真的走不成了......” 卿如云摇摇头,续道:“你在药仙岛上待我很好,我都记在心里,我心里是敬你的,往后清明寒食,我定会诚心诚意地祭你。那日扬州行刺,你说过你我有一剑的缘分,若死在我剑下,其实也坏不到哪里去,你说对不对?” 最末这一句话,卿如云刻意提高了嗓音,其内息绵绵长长,话音遥遥可传至方圆百米。 陆临甫听见此言,登时额头青筋暴起,竭力大叫道:“卿姐姐,我将师兄托付给你,可不是这般托付法啊!” 可他身畔围着数层重甲兵,前排刀盾斧钺样样齐全,后排则是一圈长矛手,而自己手中除了一柄紫萝钉已然用尽的破藤扇外,更别无兵械,只能一边急得干跺脚,一边心道:这卫王倒也看得起我......呸,谁稀罕他瞧得起瞧不起? 夏侯无虞明白卿如云的意思,亦觉这已算得上是最好的结局,便道:“自古及今,失势之人没什么可斤斤计较的。慕卿妹子,若是将来有一日你想起来昆仑山下的那个人,想起他今日死在你剑下,千万不要自责,你没有错。” 这一日一夜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提起“慕卿”,可卿如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与这个名字的渊源,到后来,见实在拗他不过,也只好任由他去。 此刻听他将死之际仍惦念着那个人,不由得心中一痛,道:“你放心,他日我若见到你的慕卿妹子,一定会转告她,你很惦记她。” 她提起剑,忽又问道:“太子殿下,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夏侯无虞道:“有憾。” 卿如云追问道:“有何遗憾?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办到。杀人,也不怕。” 她朝岸上一瞥,目光与躲得远远的韦合相遇,杀意陡增,天地不禁为之一寒。 夏侯无虞摇摇头:“有憾,然而此心光明,无复言尔。” 只见豆大的汗滴从他鬓间滚滚落下,唇色紫白,想是忍受着莫大的痛苦,眉眼间却仍是傲意不屈。 听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磨磨唧唧了大半日的夏侯凉夜早已不甚耐烦,余光朝高和尚一瞥,似在说:五太剑的传人是什么来头?能动吗?能动的话赶紧去解决了,少耽误我时间! 高和尚褐眸低垂,微微摇头,便算是回应:来头大得很,轻易动不得,陛下还是暂压天子之怒为好。 夏侯凉夜此人也算得上颇有政治手腕,而心计尤在其父北辰帝之上,可若论起阵前魄力,只能遥遥望其父项背,图叹不及。 若是北辰帝遇到这般状况,此刻己方既已占得上风,便该一鼓作气——管你五太剑还是五十太剑,五万太剑都行,亦懒得问你是宗师还是传人,通通拉下去绑着,先把此次行动主要对象解决了,再论这边厢的得失。 夏侯凉夜站起身,坐久了,这腿脚确实有些发麻。 他负手踱了几步,向卿如云道:“女侠放心,朕这哥哥硬气得很,女侠不妨遂了他的心愿,干脆一些,也省得朕为难。” 卿如云性格中颇有些她自己也看不透之处,原本都已下定决心提剑刺下——热锅上的陆临也准备好尖着嗓子痛喊“不可以”——可夏侯凉夜这一发了话了,她偏偏就不想刺下去了。 只见她悠悠转过身,拖剑往前走了几步,眼带轻蔑之意,谑笑道:“初时,我听夫子所教,曰‘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云云,尚不十分明了其中深意,还只心道,既已没脸没皮了,自然是要自裁以谢此生的,这又有何稀奇的了?今日见到卫王殿下这般不顾德行、不知礼义,却还活得好好的,方知夫子所教,实是用心良苦。” 夏侯凉夜一听,知其明摆着在讽刺自己,却不动气,笑道:“女侠有女侠的立场,朕有朕的,自然各说各的道理,相持不下。不过,说起夫子所教,朕倒也有些话想说。” 18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http://.biquxs.info/

卿如云道:“你听不懂我的话么?我在说,你厚颜无耻,腼颜天壤,还不如去——去了的好啦!” 她原本并不大顾忌生死一说,却在这关头,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心念电转,硬生生将那个“死”字吞下,换了稍委婉些的说法。 韦合当即跳出来,指着舟中人哇哇道:“你这卑不足道的女子,竟敢出言侮辱陛下!谁给你的胆子?还敢公然与清州王拉拉扯扯,言语间腻腻歪歪,当这里没有旁人吗?我看你才是恬不知耻、目无法纪!来人啊!池将军,还不快命人将此妖女拿下!” 陆临憋屈了好半天,听卿如云说出这一番话,顿感心中畅快,方觉大大解了气。 此刻见韦合出来捣乱,便对嚷道:“卿姐姐说话,你是听不见吗?还不快滚回去,想放狗屁躲一边儿放去!也就是你这等卑鄙龌龊的小人,非要跳出来放屁,给众人都听见!也好,叫天下人都知道你韦贼放屁臭气熏天!还不快滚!小心我一个飞身过去拿了你的贼脑袋!” 韦合身子一震,倒不怀疑对方有这样大的本事,不免心自惴惴,声势顿减,只避到盾甲之后。 半晌,又露了一双眼睛出来,道:“尔等......尔等实是丧心病狂!陛下早该下旨赐死你们这群......这群逆贼!实在太放肆了,真是太放肆了!” 陆临道:“噫——青天白日下,是谁在放屁?臭不可闻,噫——实在不成体统,真是不成体统!” 他学着韦合痛心疾首的模样,也阴阳怪气地反唇相讥起来,殊不知他内心已是惆怅难断,只能在口舌争辩上略出出气。 先前他见卿如云折转回来,又露了一手前所未见的极精绝的剑术,本想无论如何,夏侯无虞的性命尚有回圜余地。 可没成想那和尚实在阴损,竟使出一招偷袭,情势急转直下。此时此刻,唯能茫然四顾,已寻不出能绝处逢生的法子了。 想到这里,纵恨不能指着夏侯凉夜鼻尖痛骂一顿,也一下子似泄了气一般,但觉暗恨幽幽,无以言说。 夏侯凉夜不以为意,只向池简递了个眼神。 池简会意,持剑越过甲兵,走到陆临身前,道:“请陆公子万勿再出言侮辱韦相。” 陆临冷哼一声,看也不愿看他一眼,只低声极短促地说道:“滚。” 语气中甚为决然。 池简一如往常,神色冷冷,挺剑立于一旁,似有陆临只要再多说一句冒犯圣意之语,他便会抛却故人情谊拔剑相向之势。 待吵嚷声复又安静下来,夏侯凉夜方向卿如云道:“我幼时也听夫子说起,‘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之语,不知女侠可否为朕讲讲此中何意?” 卿如云道:“我又不是你夫子,何须管你领不领会得到其中深意?” 夏侯凉夜笑道:“如此,朕倒乐意为女侠解答一番。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凡今天下之人,都不如兄弟之间亲近友爱。” 卿如云回头看了一眼夏侯无虞,见他奄奄一息,脸上几无血色。 这一刻,骄阳似火,炎炎红光徐徐铺展在夏侯无虞苍白如雪的脸上,可却连日光也无能为力了。 她点点头,道:“原来兄弟之间就是这般相亲相爱的,今日真真是受教了。素闻北辰卫王与别的皇子不同,年纪虽轻,却喜怒不形于色、悲欢不溢于面,为人处世亦颇有些独到之处。倒是我见识粗陋了,原没料到这一点独到之处竟是——” 卿如云又顿了顿,道:“竟是——猥琐之人品。” 夏侯凉夜一抬眼,他眉眼细长,眼尾处阴影尤深,相较其双生兄长,多了一份诡谲的柔美。 讽刺之语入耳,他仍不发怒,只是笑道:“女侠会这么想,可知是大大地错怪朕了。朕想说的是,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曰‘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女侠可知?” 卿如云嫌他说话啰啰嗦嗦,心道:这人怎么总要慢吞吞地一句一句往外吐,坚决不肯一气儿说一段完整意思的话,还非要问我知不知道这个,懂不懂那个,真是难缠。 正当她腹诽之时,小舟倏而腾地一颠,她差点仰天滑倒。 原来是夏侯无虞不小心牵动了伤口,一时动如扎针,疼痛难忍之际,竟猛地向小舟一侧重重歪过去。 卿如云急急回头,却惊觉于那小舟底板之下,竟隐隐约约传来三声急敲和七声缓叩声。 只见夏侯无虞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她心中已然明白一二。援兵既至,立时心气和缓,暗忖片刻,道:“你说的有些道理,继续说。” 韦合一听,这女子竟是在使唤陛下,好似夏侯凉夜开不开口全由她指挥,当即又想跳出来在夏侯凉夜面前展露一次骂人的绝艺,然而余光瞥到怒目圆瞪的陆临,立刻将话收了回去,仍老老实实缩在重甲回护之间。 夏侯凉夜道:“女侠以为,朕当真是气不过仅凭出生时辰的不同便受这命运捉弄么?” 卿如云道:“卫王殿下,我不懂你,也不必懂你。不过你既有心事,我也乐意听听。我知道,你并不是说给我听的,只是过去没有人愿意听你提起往事,你独个儿闷在心里难受。恰逢今日你兄长受了伤,乖乖待在这儿跑不了,便只得听你说,你便想痛痛快快说了。” 这时,船底又隐隐约约传来断断续续、或急或缓的叩声。 卿如云环抱双臂,低头转了个圈,装作毫不在意地点点脚,看起来只是极细微的动作,实则蕴含极深厚的内力。 夏侯无虞只感到手掌抵住的船板之下,无形之中,有震鸣之意。 那是卿如云在警告舟下之人:别催。 夏侯凉夜道:“皇兄,当年,我北辰小国寡民、夹缝求存,父皇为保南疆安定送我去敌国为质,个中苦楚我能理解,对此我从无怨尤。后来,玄丘、高前战事既平,北辰渐至政通人和之境,想问向来和气为贵的南荣接一个质子回去,那也不过是一封国书的事,可父皇讲求韬光养晦之道,伟业未成,不愿引起南荣疑心,便将此事按下,其中的利弊权衡,我并非不解。” 听见夏侯凉夜提起年少往事,夏侯无虞的心头猛地一痛,如同给人在胸口重重一击一般,踌躇半晌,颤颤悠悠道:“凉夜,其实......” 话未说尽,声息已哑。 夏侯凉夜一摆手,似乎不愿听他为北辰帝分辩,又道:“许衡大人年高德劭,皇兄乃老先生高足,这是朕遥望不及的。可朕并非肤浅小子,也是拜过夫子、习过诗书的,还算懂得为人子的道理。何况,能尽得人子之责已是不易,做皇家的儿子,更须懂得什么是舍小为大、何为君臣父子。这些,朕都懂。朕只是......朕......” 只见他眼中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而脸上怒气一现即隐,在这长长的对峙之中,确是难得的失控时刻。 他停了一停,道:“但是,有一个人,父皇千不该、万不该,将他杀了。” 19 千云救主 i http://.biquxs.info/

咿喔——喔喔——喔喔喔—— 凭空乍起的数声鸡鸣声高亢嘹亮,直冲云霄。 夏侯凉夜脸色霎时一白,仿佛听见了极恐怖的声音似的,踉跄几步,退后跌坐在软椅上,双手扶额,狂躁无极地吼道:“这方圆百里的......畜......畜生,不是早该清理干净了么?池简!你是怎么办事的!” 池简走上前,道:“请陛下息怒,属下立刻去处理。” 夏侯凉夜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去办。 这几声音色窄高、似真似假的打鸣声倒是令卿如云一懵——谁家的鸡起这么晚?这会子人们早起了,还用得着它打鸣么? 不远处,似有兵刃当当啷啷,但听嘲哳鸣歌戛然而止,未闻哀嚎。 不一会儿,空气复又安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空气中渐次漂浮过来的一丝丝血腥气在提醒着人们刚刚那一场杀戮。 很快,池简回报:“陛下,方才鸣叫声乃是这附近林中的画眉鸟儿作祟,请陛下放心,林子里的鸟儿都已尽数处理了。” 夏侯凉夜眉一皱:“画眉鸟儿?可方才朕分明听见的是......是那畜生的叫声。” 池简道:“画眉好学,这山野间的鸟儿,往往能叫出好几种声音,并不唯一二种,更有甚者,连母鸡咯咯、公鸡打架,也能学得像模像样。” 夏侯凉夜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别再说了,往后休要再提这畜生的名字。” 歇了半刻,夏侯凉夜拭去额角淋漓冷汗,仍旧似梦魇纠缠一般,倚靠在软椅上,久久,一动不动。 他不开口,谁也不敢出声。 正在众人尽皆为其适才的失态举止感到惊愕之时,却听得一声清脆的少年声音:“陆师兄!” 陆临喜道:“念易!念初!你们终于醒啦!” 心下一叹,又道:“你们莫不如继续睡着吧!” 念初道:“是我,我醒了,念易还睡得死死的呢!咦——我睡了多久?”环顾四周,尽是些陌生的面孔,略动一动,这才惊觉手脚已被粗绳牢牢缚住。 他瞪大了眼睛,对眼前景况完全摸不着头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大叫道:“师兄!师兄!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还未问完,即被侍卫从后颈哐啷一击,兀自又晕了过去。 陆临此刻却心念电转,怪道:连念初都从迷药的药力中恢复了,念易却怎么还未醒转? 想至此,昂起头,目光越过重重士兵,高声唤道:“念易!念易!” 另一侧的卿如云摇摇头,道:“别费力气啦,他不会醒的。” 陆临一惊,追问道:“卿姐姐此话何意?” 他心计虽不深,平生对友爱亲近之人更从无疑念,可在这样的危急时刻,却也不得不多留些心思。 听得卿如云这句断语,他心下一沉,转念即想到:念初幼时为人贩掳去,跨山越岭漂流四海,那些黑心贩子恐他途中放声纵哭惹人生疑,便喂他那拙劣的可致昏睡的药物来吃,小小婴儿,总没个清醒的时候,从此落下了病根。 后来,念初为姑姑所救,日日勤习武艺,体质愈加见好,可偏对这迷药毫无抵抗力,一击即中。再到后来,我时常拉着他试药,便是想用这一招以毒攻毒,可始终未能见效。昨日离岛时那风中的迷香,于我虽毫无作用,可他自然是受不住的,昏迷到此时方醒转乃是自然,可是—— ——可是,乌蒙派弟子之中,唯有念初有这样的毛病。 或者更直接一点说,念易作为陆警予座下剑宗第一得意弟子,绝不该如此轻易着了人家的道。 难道是适才卿如云折返回来时所使的烟雾加重了念易的症状吗? 言念至此,陆临心中登时咯噔一下:是了,卿如云所使的那迷药,同昨日岛上的一模一样。原来,卿如云竟并非友方?若是如此,那夏侯无虞的性命更是堪忧。可是,她为何要假意营救呢?这于她有何好处?而先前她与那和尚过招时,更是不顾性命地替师兄捱了那一掌,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惺惺作态...... 他心下叹了一声,罢了,还是先将这乱糟糟的头发束起来吧,生死可以由命,仪态是断乎缺不得的。 想罢,将藤扇折回簪子模样,仍旧插回发冠之中。 卿如云冷眼旁观,竟好似猜透了陆临的心思一般,嘴角浮起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意,矮下身子向夏侯无虞道:“你师弟怀疑我想害你。” 可夏侯无虞哪里还有半点力气回应她。 卿如云又小声道:“你弟弟不知怎的,好像很怕公鸡诶,不仅打鸣的声音听不得,连它这个名字也受不了,好生奇怪。” 她清眸一转,笑道:“不过,趁他现在被公鸡吓得哇哇直叫,自乱阵脚,你便有生的希望了。就是那和尚难缠了些......你放心,一会儿你们从海底遁走,我在岸上缠住他们。” 布谷鸟声声鸣叫,在天空中回荡,凄厉而洪亮,粗犷而单调。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夏侯凉夜只觉一股疾风直逼面首袭来,接着便听见数丈之外的小舟之上,木板嘎吱嘎吱作响。 他站起身正欲看清海上状况,可来人轻功甚速,眨眼便至他身前。 卿如云的剑尖抵在他胸口处,回头道:“快走,不必管我。” 可这一回头,却傻了眼。 许千云,怎么就你一个人?说好的援兵呢? 20 千云救主 ii http://.biquxs.info/

浮在水面上的许千云倍显狼狈,咸咸的海水从发梢尖顺流淌下,滴在眼角,刺得眼睛生疼,很快便在侧脸的棱角上化作几道白白的印渍。 他既担心夏侯无虞的伤口在海水中会加快溃烂之势,又不得不分神对抗悬在头顶上数艘巨舰对准自己的强弩利炮。 他也不想一个人来救主的。 可对方有夺位的底气,也有登位的胜绩,自然也不是愚钝之徒。 那些小舟底下的小动作,旁人或许看不分明,可高和尚这样的高手是何等敏锐,且不说卿如云的回应尽被他看在眼里,只论内力于海水间引起的震鸣和有规律的波纹涟漪,他一瞧便知。 故而,在卿如云以为对方正自乱阵脚的同时,已有数十名海士由各艘巨舰之尾不声不响潜游而至,将外围潜游而至的若耶阁弟子无声无息地拿下了。 卿如云本已借与夏侯凉夜周旋之时调匀了内息,可击碎小舟并非易事,不免又是一场真气大动。 眼看陷进来的人越来越多,非但她想救的人救不了,恐怕连自身也难保。 踌躇了半晌,她回头道:“许阁主,你能带太子殿下上岸来吗?总归是阶下囚,地牢总比水牢好。” 许千云点点头,一手扛着夏侯无虞,一手扒拉着水花儿,不多时已至岸边。 池简当即带人上前,将二人手脚缚住,又团团围起来。 夏侯凉夜伸出一根手指,将那剑刃轻轻叩了一叩,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问道:“女侠这是想杀了朕?” 卿如云道:“我原本并不想杀你。” 夏侯凉夜道:“可是这人,朕是不会放的。” 卿如云道:“我原本也没指望卫王殿下能有这般好心。” 她想了一想,又道:“卫王殿下,我知你心结难解,可我忽然想起,从前我曾听一位大师说过,佛经上说世间有十一种苦,生便是头一等,可见人人皆苦。那位被你父皇错杀的人,想来定是你很看重在意的人吧,我听了你的遭遇,很是为你感到难过。可是,这些往日的恩怨,并不非得叫你的亲哥哥来偿还,世间并无这样的道理。其实,你身份尊贵,这一生毕竟还那样长,你可以收获很多很多美好的。” 夏侯凉夜道:“这心结,朕并不想解。你觉得朕有执念,认为这执念荒谬,朕何尝不认为你们可笑呢?说到底,你不是朕,朕也不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并不需要将心比心,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将心比心这样的好事。” 卿如云道:“那好吧。你若非要杀了他,今日,便你抵他一命,我抵你一命。” 夏侯凉夜道:“以命相抵,倒不新鲜。不过,你认识朕这哥哥有几日了?” 卿如云垂眸认认真真算了一算,昂首道:“十八个时辰。” 夏侯凉夜摇摇头,道:“这不划算。” 卿如云剑尖向前一递:“划不划算,我说了才算。” 夏侯凉夜叹道:“好,有勇气。” 话意中似带有胜券在握之意。 说罢,高声向众将士道:“不要慌,先诛清州王!大家一齐上!” 众甲兵齐声应诺,银光闪闪,数十柄利刃长矛一齐向被围在中间的夏侯无虞和许千云刺上。 卿如云登时大惊,急急收剑欲回身相救,可那高和尚已持红缨枪迎面而来,兵刃相接,密如连珠。 卿如云但觉对方内力醇厚,沿着红缨枪排山倒海而来,如若雷霆疾发,而自己先前已然耗费大半心神,又听得夏侯无虞那边传来愤怒的哀嚎,这一分神,手中长剑已被绞得脱手。 而另一边,士兵得到夏侯凉夜指令,倚着人多势众,车轮战轮番攻上,一时间险象环生,情势极为不妙。 许千云心下叹了一声,纵身扑上,将夏侯无虞牢牢掩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护住了他,任凭那数十数百道利刃齐齐扎在了他背上,始终没有喊一声疼。 夏侯无虞嚎道:“千云不要!” 鲜血喷射而出,似如泉涌,瞬间染湿了他的脸,浸红了他眼前的整个世界。 许千云闷闷地又呕出几口血,捂住了夏侯无虞的脸,颤声道:“殿下,对不起......” 夏侯无虞哭也似的狂吼道:“千云,你起来!你不许伤,不许死!” 许千云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道:“殿下......活下去......” 他张开口,大口大口重重地呼吸着,缓缓道:“殿下,带着凤......凤凰......诏......去南荣......去找我们......我们的朋友......他们......很危......险......殿下......活下去!” 他死死地将夏侯无虞护在身下,任谁也拉不开拽不走。 夏侯无虞推不动他,又不敢过分用劲加重他的伤势,只好哭道:“千云,千云你起来......你起来啊,这样不可以啊......” 尘、烟、血,一齐涌上,他的喉咙似被堵住了,只能干涩地哽咽着。到后来,声音愈见微弱,只看见嘴唇在动,却听不见有发出任何声音。即便如此,他仍是反反复复地哭嚎着:“你起来啊,千云,你起来,你起来......” 而许千云只是重复着“活下去”这三个字。 夏侯无虞哭道:“怎样活......叫我如何活......” 许千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语气坚决,道:“一天一天,一分!一秒!活下去!” “你起来,许千云。” 夏侯无虞的声音已经嘶哑,每一声哭嚎都似被风撕裂成碎片散在灰烟里。 他仿佛听见布谷鸟声声鸣叫,在天空中回荡,凄厉而洪亮,粗犷而单调。 可明明,这林子中,一只鸟儿也不剩了。 许千云逐渐闭上了沉沉双眼。朦胧之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身影,被他藏在心底最深刻最柔软之处的那个身影—— 清漪,是你吗? 可是我这一次,好像等不到你了。 还记得那时候,帝京太液池畔,崇国寺前,嫩青的藤叶在初夏的阳光下晃动,冰生溲疏的粉白花影映在我的额角,而你在我眼中。 这些年,我始终祈望着,入冬前,能再下一场雪。 21 玉箫一曲 http://.biquxs.info/

卿如云失了剑,正陷入慌乱无措之时,忽见一个纤细身影忽从高和尚左后方窜出,犹如闪电一般,弦已拉满,一弓三箭簌簌破空,而一箭双雕,顷刻间许千云周围的六名甲兵便倒在血泊之中。 卿如云定睛一瞧,道:“师——” 对方目光一凛。 卿如云当即改口道:“师——是谁!” 那人却装作不认识她一般,半回过头来,朝夏侯凉夜道:“我只带一人走,绝不耽误贵人大计。” 卿如云忙道:“小心!” 夏侯凉夜一怔,看清那人侧影,神色略显惊异,又不免带着些欣悦之情,却在这复杂的欢欣之中,纠缠着无尽的怅然和落寞。 只见来人将手中精弓向后一扔,正正砸在韦合脚尖,痛得他抱起脚蹦跶着大叫起来。 那人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腰背,气凝丹田,而双手紧握成拳,发出咯吱咯吱令人丧胆的响声,将四十九路乌蒙派泉清掌法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般全数使出。 但听得轰嘭数声,挡在她和许千云中间的一众士兵皆被扔出数丈之外。 然而,人墙之内,等待着她的,是千疮百孔的血衣。 人影一晃,池简挡在她身前,冷冷道:“此乃逆犯。” 那人冷笑一声,道:“逆犯?敢问将军,他逆了谁?逆了你么?呵,既没逆你,休要多管闲事。” 这时,夏侯凉夜向这边走来,立定在她身后,又向池简摆摆手,示意他让出路来。 那人道:“多谢。” 越过池简,匆匆走了几步,待到近前,又慢了下来。 她跪在许千云身旁,伸出手轻轻捂住他后背上的伤口,想让那些遍体的窟窿不这般触目惊心,轻声道:“我来了。” 许千云半眯起眼,良久,良久,仿佛过去了许多年,又仿佛只是一忽儿的事,喃喃道:“真的,下雪啦......” 他一时间脑中清明,过往历历如在眼前,他的唇边忽而浮起一丝笑容,道:“清漪,我一直都明白你的心......可是......可是我啊......” 他还有许多许多话,已经来不及说了,然而他死之前,是在清漪怀里,这已经足够了。 他甚至觉得,天底下谁能及得上他这般幸福呢?能死在恋慕之人的怀中,那是他从来想也不敢想的。 他想起少年时,他第一次上战场杀人,心里害怕得不得了,他天性潇洒不拘,自小便向往着纵马天涯,他并不愿杀人,他这样祈愿着,却从来不能说。 因为他那勇冠三军的父亲,是碧血丹心战死沙场的勇士。 因为他的母亲,是身困围城宁死不屈的忠烈女子。 因为他身后,是许氏光辉的门楣。 那时候,在军营里,他每天夜里都睡不着,那样清冷的月光,他讨厌极了,可是怎么躲也躲不掉。 他想起,回京不久,他遇到了一位如同雪地阳光一般温暖的姑娘。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日日吵着缠着去那闺阁姑娘的府上,必要隔着珠帘轻纱为伊人鸣一曲玉箫,一曲罢,片刻也不多留,绝不逾矩。 就这样,终于在一个春天来临的日子,和风扬起,带来漫天梨花,他惊叹于这飞花如雪的盛景,仰头呆呆赞叹了许久,方低下头来。那一刻,他的目光追上了她。 伊人笑意盈盈,粉衣飘飘,聘聘婷婷,如风摆柳一般,她抬起手,赠他一管玉箫。 “这首曲子我日日听得都要腻了。” “你喜欢吗?” “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可有曲名?” “「花如雪」。” “很动听的名字,正配这乐音。许公子,这些天,你日日来烦我,每每我都命人轰你出去,你不知道,其实,那时候,我心里真是欢喜......” “我也是。” “很久以前,我师父从我和我师妹的名字中各取一字,作成「云漪乡」一曲,可我笨得紧,总也学不会,还请公子稍等片刻,我去取谱子给你,下一回,我要听。” “好,都依你。” 可是后来啊,后来啊……这世间,谁也抵不上这一句,后来啊。 他从来都知道的,她心里有别人,她算计人心,她冷冽无情,可他从来不害怕她。 他接着想起,清漪曾向他提起遥远的西域昆仑,说那是仙境一般的地方,有世上最美的海棠花溪,他说,他真想去亲眼看看。 对了,在药仙岛上清漪为他治伤时,有一日她在其榻前读书,读到一部名作《长部》的佛经中说,人生有十一种苦。 那时他在昏迷之中,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只记得最末一种苦叫什么,叫什么所求不得。 想到这里他不禁得意起来,那般浅笑狡黠的神情仿佛在说:我所求的,如今已经求得了。所以我的人生啊,一点也不苦。 许千云喃喃道:“清漪,带我回家......回若耶溪,回有你的家......” 清漪俯下身子细细听着,温言道:“好,我带你回家。” 许千云微微点头,沉沉闭上了双眼。 他是这样走的,他的人生之中充满了求而不得,然而他在重入轮回之前,是心满意足的。 玉箫一曲散在天地之间,千重云聚,聚了又散,散还复聚。 清漪定定地望着许千云沉静安详还带着笑容的面庞,秋风割裂入骨却丝毫不察,她问自己,两年来,他在海岛,而她在海的另一畔,密切关注着他的一切,担忧着他的安危,这是不是正说明她动了情? 也许似她信誓旦旦说过的那般,决不曾爱过,也许从这一刻开始,才骤然发觉,其实自己心底里对他并非无情。 这都不重要了。 清漪沉下双臂,将已无声息的许千云抱在怀中,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穿越重重人群,谁也不知她要做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回若耶溪,那里是她的家乡,也许去昆仑,也许,去哪儿都无所谓了。 恍惚之间,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拽住手腕,她抬起眼,一个身着华服的高大身影挡在眼前。 夏侯凉夜问道:“他是谁?” 清漪淡淡道:“于你无关紧要之人。” 夏侯凉夜目若寒光,步步相逼,追问道:“他是许恒衍,对不对?” 许千云本名唤作恒衍,这是北辰帝京人人都知道的。而其自号千云阁主,乃是自娱自乐所作,少有人知,加之后来易了容貌,故而众人皆未认出其身份。 清漪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人已经没了,你懂不懂?” 夏侯凉夜道:“欺他,瞒他,利用他,从不曾在意过他,原来只是你的托辞。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都全然忘了吗?而今,你又是在做什么?你躲了我这么多年,此时此刻,我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我本人就站在你面前,你却告诉我,你是为了一个死人而来。” 他一时悲不自胜,双手紧紧揿在清漪双肩,几乎要将她瘦弱的肩膀捏碎了一般,仿佛要将所有旧日的怨愤一齐喷发出来,那些期待了又失望,那些原谅了又被伤害。 清漪道:“小殿下,当日南荣一别,你对我说,‘你我不过因缘际会,不必过分看重相聚与别离’,我没忘记。” 她用身子将夏侯凉夜狠狠推开到一边,抱着许千云发疯了一般冲了出去,纵然皇帝銮驾精锐万千,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能追上她。 22 逢生 http://.biquxs.info/

不知昏迷了多久,夏侯无虞醒来之时已身在一辆疾驰的大马车之中,此刻外面正下着雨。 马车四处密不透风,放眼望去,黑漆漆的一片。 石子路上颠簸,却有人提前铺上了好几层厚厚的棉被,故而他并不十分觉得晕晃,只是小腹的伤口还未痊愈,身子只要略动一动,便如同钻心一般疼痛。 他轻轻“啊”了一声,即刻便有人吹亮了火摺,虚掩着火光向他凑近了些。 夏侯无虞一见是卿如云,顾不得刀伤未愈,颤抖着双唇,发出嘶哑而微弱的声音:“你,你这又是何苦?” 说完,额间已是冷汗淋漓。 “那太子殿下又是何苦?”卿如云努了努嘴,不以为然。 她从身侧取过滚了羊绒的毡子紧紧裹在夏侯无虞后背,又微微掀开帐帘,向外挥了挥手,不知向谁低声嘱咐了几句话。 不多时,便有一名士兵递进一只刚添了新炭的手炉。 卿如云道了谢,又试了试温度,这才握进夏侯无虞手中。 夏侯无虞怔怔地任由她忙前忙后,对目前境况全然不知,只觉遭逢一场大梦,头痛欲裂。 他犹豫了许久,问道:“我不是在......在东海边......在那儿......” 说到这儿,骤然一停,立时便想起了许千云,鼻尖一酸,热泪止不住地滚滚淌下。 不过两天的光景,挚友久别重逢,哪知转眼即是生离死别,而海外归来,父皇成为了上皇,自己也成了弑君逼位的罪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可以承受,可又一件都承受不住。 卿如云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他,又道:“这辆马车前后都有重兵押守,想逃是逃不了的。你也别再说叫我先走这样的话,我本不是什么侠义道的人物,并不是非要帮你不可,只是我元气未复,加之近来无聊得紧,便来将就一下你们这些落魄王族的生活,等我觉着这场乱子没意思了,自会离开的。” 夏侯无虞接过帕子,拭去额角的汗,可一想到与许千云的最后一面,泪珠儿便似断了线一般,无论如何也收不住。 良久,他轻轻“嗯”了一声。 卿如云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你的陆师弟和念初师弟就在后面不远,不过他们的待遇可没你这般好。所以怎么说都想生在帝王家呢,便是阶下囚,那也得分三六九等不是?” 她一拍掌,道:“哦对了,差点忘了还有十几名若耶阁弟子也被抓来了,除此之外,有一位蒙着左眼的少年,瞧着倒不像乌蒙派和若耶阁其中任何一方的,连着好几日了,仍是不肯开口说话,便似冰川一样。” 夏侯无虞微微扬起嘴角,笑了一笑,声音极轻地说道:“你虽喜冷嘲热讽,其实内心藏着热心肠。” 雨势渐大,落在马车顶篷上,淅淅沥沥不绝于耳。 卿如云为雨声所扰,并未听得分明,朝他凑近了些,问道:“你说什么?” 此时车厢外隐隐又听到飞瀑流水哗啦哗啦作响,想来是进了一座山岭。 卿如云又道:“你那位好师弟,唤作念易的,演技真不赖!我过去从没听说乌蒙派还有演戏这一项绝艺,那日在东海边可长见识了!若说,是他装作中毒,能装一日一夜也属实不易,若他是真的中毒昏迷,依我从他囊中顺来的那一瓶迷药的药力强度来看,他没对自己下个十瓶也有八瓶的量,可真是对自己下得去手啊!这样的人才,倒也配你弟弟那样的主子。” 夏侯无虞道:“凉夜他,他小时候吃了很多苦。” 卿如云道:“哦,只许你弟弟吃了苦,就能反过来祸害别人么?瞧你,明明一副气若游丝命不久矣的样子,还要犟着为旁人辩驳。好啦,现在开始,听我说话,你不许说!” 她仰首敲了敲车厢顶篷,未几,马车停了下来。只见她身轻足捷,帐帘一掀跳下车,不多时就回来了,手中已多了一应金创药膏、纱布等物。 “躺下,换药。” 夏侯无虞听后一窘,过了好一会儿,像是冰封住了一般,仍是一动不动。 卿如云看着他窘迫的模样,一时不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双颊登时晕红如火,结结巴巴道:“我,我从前,患有眼......眼疾,你......你知道,我习惯了黑暗中包扎伤口......你,你放心,我绝不,绝不碰你其他地方......” 这话甫一出口,又觉失言,急急忙忙辩驳道:“我这几日,都......都没对你如何......他们不肯放你的陆师弟来,只好......只好我......” 夏侯无虞道:“没事,方才是我出了会儿神,辛苦你了。” 说完,依言躺下,不知为何,原本喧闹的雨声好似骤然歇住了一般,就连车轮碾在石子路上的咿咿呀呀声也不明显了,四周十分不配合地阒寂下来。 他脑袋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觉胸膛中那颗心滚滚发烫,砰砰而动,只得在心里不住念叨着:雨下大点,再下大点吧。 卿如云深呼吸了一口气,很快很快地说道:“很快很快,很快很快。” 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伤者。 她先将手中物事放在被褥一角,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掀开夏侯无虞的内衬,用手比划了一下伤口的位置,接着,从袖口取出一道轻纱,将双眼蒙住。 夏侯无虞紧紧闭着眼,竭力令自己呼吸如常。 忽然,他感到有一只温滑细腻的手掌在自己的小腹伤口周围迅捷无伦地游走了一圈,瞬时点住四个方位的穴道,以防抽出止血的棉花后鲜血喷涌而出。 尔后,卿如云极缓慢地抽出那一团已然红透的棉花,生怕牵动伤势,又飞速洒上金创药,麻利地用新棉掩上,最后,用纱布一层一层将伤口裹住。 “你受了刀伤的这一处,本就有旧伤么?” 卿如云边卷着纱布,边问道。 “嗯,两年前,受过一次伤,就在这个位置。” “在扬州的时候,我说那大个子功夫不坏,其实他心也不算太坏。新帝登位,他身居你的阶前指挥使,必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情势相逼,转投新帝那也是情理之中的。即便他有骨气,宁折不弯,可若是你弟弟拿他在意的人和事相要挟,他便不得不在你旧伤之上扎一刀。他此举也算机智,旧伤之上,看起来凶险,他知道,这儿并非要害,并无性命之虞。” “我知道,我不怪他。” 夏侯无虞微微睁开眼,端详着眼前这个几乎拼了命替自己捱了一掌的女子,她明明可以袖手旁观,明明不必卷进这动辄死伤的漩涡之中,而此刻,却是一副与世无争、山静日长的模样,静静地为自己治伤,为自己换纱。 不由得,问出了一句:“那日东海边,你对凉夜说,他抵我一命,你抵他一命,可当真?” 卿如云噗嗤一笑,道:“你当真啦?” “我......我不是......”夏侯无虞心内又是一窘,道,“我是想,若你此言当真,我便要劝你不必如此做。” 卿如云笑道:“我骗他的。”心内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夏侯无虞淡淡应了一声,默而不言,不知为何,明明不愿她这般为自己,又暗暗期盼着她会以这样的真心相与。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只听得有人在车帘外说道:“清州王,到了。” 卿如云搀着夏侯无虞下了马车,此间乃北辰帝京洛阳城郊外,抬眼望去,坐落于两山腹地间,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古刹,青砖铺地,古柏参天,鸣钟低吟在山间徘徊辗转,久久不绝。 远远地听见马蹄声作响,池简勒住缰绳停在夏侯无虞数丈之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古刹前,语速极快,道:“奉陛下命,清州王循此安置,不可入京。” 说罢,回身上马,调转方向,绝尘而去。 卿如云望着一人一马已然远去,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黑压压肃然而立的甲兵,低声道:“东海边,那大个子使了计谋,你弟弟没能杀成你,接下来必不会善罢甘休的。毕竟他才是在位之人,而你已跌落云端,今后你可有何打算么?” 夏侯无虞沉吟许久,道:“活下去。” “你想要怎样活?” “一天,一天,一分,一秒,活下去。” 23 夜探 i http://.biquxs.info/

北方的冬夜不比南方,在江南之地,湿冷之气渐入骨髓,不知不觉中控制着人的神经,而在这长江以北,北辰帝京内,狂风如刺,雪虐风饕,铺天盖地而来。 便在这天寒地冻的深夜,池简耳朵一动,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潜入了他的居处。 刹那间,窗格“咯噔”一声,又见梁上黑影一闪,他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侧身向中屋柱后躲避,可对方身法灵动远在其上,立时便挡住了他的退路,刹那间,冰冷彻骨的剑鞘已横在他颈间。 池简道:“是殿下派你来的吗?” 卿如云道:“你还敢称殿下?当日东海之畔,你用他赠你的宝刀毫不留情地刺了他一刀,难道竟是忘了不成?” 池简道:“绝不敢忘。” 卿如云道:“好,那你现在自裁谢罪吧,我监刑。” 池简道:“自裁之前,恐怕还有些事需要我为殿下办成。” 闻言,卿如云将剑收回,敷衍地“嗯”了一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清水,一饮而尽,微微皱了皱眉,道:“你倒是机灵,不过,你一口一个殿下,难道不怕卫王派了人在你居处附近监听么?” 池简道:“本是有的,但现在没有了。” 卿如云道:“大个子,你挺会托大。” 她走在窗下,借着稀薄的月光,在袖中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一张小信笺,又回到小桌前铺陈开来,点了油灯在纸上晃了一晃,约莫等了半盏茶的时间,纸上便依稀显出数行蝇头小字。 那是夏侯无虞的笔迹,池简一见便知。 “欸,不许看。”卿如云用剑横在身前,不让池简凑近细看,又轻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池简道:“好。” “你信我?不怕我骗你?” “殿下身边并无旁人,我只能信你。” 卿如云笑了一笑,举起纸笺在眼前,眯起眼先通读了一遍,问道:“我父......嗯,你们先前那位皇帝,尚安否?” 池简答:“安。” 卿如云顿感无奈,只得继续问道:“有多安?能细讲讲么?别省字啊,动动嘴又不费您府上半分纸墨。池将军,您要这样我不好交差。” 池简朝空气做了个揖,答:“帝,囚于隆福宫,一应侍奉如常,但不允见朝臣,不允见各皇子公主,不允过问国事。” 卿如云又问道:“何故被囚?” 池简摇头道:“尚未知晓个中细节。殿下出海当日夜间,帝京便传来政变急信,我还来不及传消息至药仙岛,卫王的兵马就到了。当时,卫王以全军将士性命相要挟,命我必须在众将士面前刺殿下一刀,并许诺这一刀之后,必不伤及殿下性命。若是我一人,他要杀便杀,倒也罢了,可......” 卿如云摆摆手,道:“好啦好啦,你们殿下说了,人没事就好,现在还远未到问罪的时候。” 池简淡淡“嗯”了一声,稀薄的月光和忽闪忽闪的灯火掩映下,他的神情冷淡,瞧不出心中波澜。 卿如云瞧了他半晌,看不出任何情绪,便继续问道:“小雪安否?” 她读完这一句,自顾自重复道:“小雪?小雪?小雪!这是个姑娘么?” 旋即心道:这位太子殿下,看起来正人君子不近女色,日间我不过是为他换个药纱,他就慌乱无主,脸涨得像熟透的西瓜瓤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他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呢......哪想到,他这心里,一会儿又是慕卿妹子,一会儿又是小雪姑娘的...... 池简道:“小雪殿下在府中一切都好,殿下心思天真烂漫,少问外事,故而卫王并未与其为难。” 卿如云若有所思地说道:“噢,殿下,那还是位有封号的姑娘。” 池简道:“什么姑娘?” 卿如云回过神来,心中咯噔一惊:我方才在说些什么?卿如云啊卿如云,你还嫌你这一趟出来的牵扯少么? 于是连忙解释道:“无事无事,我这一到晚上啊,若是不早点睡觉,就常常冒出些莫名其妙我自己也不懂的话,老毛病了......” 池简道:“殿下定是还想问乌蒙派和枢密院的事吧。” 卿如云点点头:“没错。” 池简道:“据我所知,乌蒙派从前日起,已全数交与念易掌管,而陆警予陆掌门尚无性命之忧,我所知道的,仅此而已。至于枢密院,最紧要的是密探情报网的移交,这也是卫王还留着我的原因。” 他略微沉吟了片刻,道:“朝堂中有许多大臣皆对卫王所称太子逼位、进宫勤王一事抱有怀疑态度,可卫王现下有韦合一党的支持,牢牢抓着礼部和吏部,又持上皇亲赐的镇国玺号令皇帝三军,因此,新帝登基一事已定,动是动不了的。” 卿如云道:“说起来,那日你在东海边使了计谋,保住了太子性命,如今又护他回到帝京,想来定是觉得帝京朝中总有些正直不屈的大臣,在证据并不确凿的情况下,他们定会出来保太子,纵然再不济,太子也能活着去清州封地,而不会含冤被杀,对不对?” 池简道:“可惜我只能做到这里了,再多,我也无能为力。” 当日,东海边,清漪带着许千云离开后,夏侯凉夜便似陡然间被人抽去魂魄一般,也不下令,也不回鸾,只呆呆站在原地。 正在陆临等人心自惴惴,生怕他继续下令诛杀清州王之时,猝不及防间,公鸡昂扬的啼鸣声破空而出,高亢洪亮,响彻天际。 若论夏侯凉夜生平最怕何物,这公鸡的啼鸣声当排首位。 一旦听到这可怖的“喔——喔喔——”声,他便会立刻坐立不安,甚至毫无来由地惊慌不已,便似发了癫症一般。 少年时,他身为质子,居住在南荣都城建邺郊外的皇家别院中时,南荣王公贵族中便有那一二纨绔子弟,为了捉弄小凉夜,夜夜捉了公鸡在其院中,彻夜鸣叫,令他心烦意乱、难以成眠。后来,他便厌恶极了一切会鸣叫的动物,公鸡也好,鸟儿也好,通通不许出现在他面前。 说回那啼鸣声,骤一响起,夏侯凉夜当即焦躁不安、惊悸不已,但觉头痛欲裂,一时昏昏沉沉,只得吩咐道:“回去,回帝京。” 韦合见状,先上前服侍夏侯凉夜回到銮驾上,又折回来,向池简问责道:“诛杀清州王,这是陛下方才下的令,你们怎么还不动手啊!” 池简扬起手,示意身后的士兵不可妄动,又回头道:“韦相大人,适才陛下明明说的是‘回去,回帝京’,这分明是命我们押解清州王回京的意思,韦相难道连这点圣意都揣不透么?” 韦合眼一瞪,气呼呼道:“好啊!你拿陛下来压我?” 池简一挑眉:“难道陛下竟压不得你?” 韦合自觉失言,忙道:“不,不是,池将军,我是劝你看清局势,莫要走错一步!” 他自忖自己在军中并无根基,虽高居丞相之位,但众所周知,武将和文臣素有摩擦,如此纠缠下去,自己也绝讨不着好,倒不如先回了帝京,到时,夏侯凉夜自会问罪于他。 如此一想,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池简心下长舒了一口气,回头道:“押,清州王,回京。” 24 夜探 ii http://.biquxs.info/

若论夏侯凉夜生平最怕何物,这公鸡的啼鸣声当排首位。 一旦听到这可怖的“喔——喔喔——”声,他便会立刻坐立不安,甚至毫无来由地惊慌不已,便如同犯了癫症一般。 这原是过去他被这公鸡捉弄过的缘故。 少年时,他身为质子,居住在南荣都城建邺郊外的皇家别院中。南荣王公贵族中便有那一二纨绔子弟,闲来无事,便盯上了孤立无依的小凉夜,夜夜捉了公鸡在其院中,彻夜鸣叫,令他心烦意乱、难以成眠。长此以往,到后来,他便厌恶极了一切会鸣叫的动物,公鸡也好,鸟儿也好,通通不允许出现在他面前。 说回那啼鸣声,骤一响起,夏侯凉夜当即焦躁不安起来,眸间慌乱,一时惊悸不已,但觉头痛欲裂,只得虚弱地吩咐道:“回去,回帝京。” 韦合见状,先上前服侍夏侯凉夜回到銮驾上,又折回来,向池简问责道:“诛杀清州王,这是陛下方才下的令,你们怎么还不动手啊!” 池简扬起手,示意身后的士兵不可妄动,又回头道:“韦相大人,适才陛下明明说的是‘回去,回帝京’,这分明是命我们押解清州王回京的意思,韦相难道连这点圣意都揣不透么?” 韦合眼一瞪,气呼呼道:“好啊!你拿陛下的话来压我?” 池简一挑眉,冷冷道:“难道陛下竟压不得你?” 韦合自觉失言,忙道:“不,不是!”他一昂首,挺直了身板,向前一步,理直气壮道:“池将军,我是劝你看清局势,莫要走错一步!” 他自忖自己在军中并无根基,虽高居丞相之位,但众所周知,武将和文臣素有摩擦,自己面前这位又是出了名的硬石头,如此纠缠下去,自己也绝讨不着好,倒不如先回了帝京,到时,清州王还活着,夏侯凉夜自会问罪于他。 如此一想,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池简心下立时长舒了一口气,回头道:“押,清州王,回京。” 如此,终于保住了夏侯无虞一命。 此刻,在忽明忽灭的灯火掩映下,池简的神情冷淡,瞧不出心中波澜,同窗外的风雪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似乎对卿如云言语中的些许赞许之意不以为然。 半晌,池简道:“可惜我只能做到这里了,再多,我也无能为力。” “能在一日之内,想到这个法子并付诸实施,已是不易。何况,回京这一路,饮食用度只是看起来简陋,细细数来,无一处不是极用心的,一应药物需求有求必应,在新帝的严密监控下,你能做到这样,已很为难你了。” 卿如云将纸笺置于油灯之上点着,待它烧成灰末落在桌上,又道:“接下来,还有几件事需要将军从中斡旋。” 池简道:“请讲。” “距离年关尚有两月余,上元节后,押解清州王去封地的这个人便会定下来,这期间,朝中争论必不会少。”卿如云道。 “明白,我会争取。”池简道。 “争是一定要争的,不过,你是昔日太子殿下的麾属,自然是争不到的。” “我若争不到,殿下去清州的路上,怕会遭逢奇变。” “这是当然。其实,这个人选早已定下来了。也亏得是他,事情才有了转机。” “什么转机?” 卿如云一笑,道:“此去清州,还请你办好这几件事。” 她附耳向池简低声快速地说了几句话后,又道:“辛苦你了。”说罢,撑开窗格,正欲穿窗而出,却听得池简急急道:“姑娘,还请姑娘替我转达几句话给殿下。” 卿如云回头道:“你说。” 池简神情略显局促,道:“请姑娘转告殿下,当日,太子亲军接在皇帝三军之外,在他们鼓噪辱骂之时,太子亲军绝未有参与其中,后来,许公子的事,也绝没有一个太子亲军的将士下此狠手,还望殿下万勿寒心,从一开始到现在,犯错的只有我一个。” 卿如云笑道:“你们殿下的心性你还不清楚么?好啦,他现在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空为你们寒心呢!别多想啦!” 言罢,窗格一掀,雪花呼啸而入,再看去,已不见了人影,空留木格敲打在窗棂上发出噔噔哒哒的声音。 此刻,夏侯无虞站在古刹禅院的浅雪中央,望着穿流而过的小溪,小溪中盛起的一轮孤月兀自发亮。 “还以为仍在暮秋之季,原来这么快便是新年了。”他喃喃道。 眼波流转,最终停在溪尾那一处倒影之上。雪地银光,清波摇曳,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卿如云的倒影,她穿着一身宽大的侍卫戎装,真叫人忍俊不禁。 “太子殿下!” 卿如云跳到夏侯无虞身前,双手扶着高高的帽子,脆生生道:“太子殿下,你瞧我,像不像你的侍卫?” 问完,颇为得意地“嗖——”转了一大圈。 夏侯无虞笑道:“像,不过,你比我的侍卫还要更厉害一些。” 卿如云道:“你怎么还不去睡?难道不放心我办事么?” 夏侯无虞道:“只是想到你从未去过北辰帝京,不知那里是何等的艰险,故而想等你回来。” 卿如云道:“好啦,回屋去说,好不好?雪才刚停,你就跑出来,小心把才好的伤口又给冻裂啦!” 回禅房的路上,卿如云一改往日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模样,始终一言不发,夏侯无虞心觉奇怪,却也没有多问。 这时一阵清风送香,似有歌声遥遥传来,千回百折,娓娓诉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夏侯无虞心中怦然而动,思及昆仑山下的往事,不由得怅然道:“慕卿妹子,你当真,不记得我啦?” 卿如云歪着头,仔仔细细想了一想,昂首道:“自始至终,站在你面前的,都是我,卿如云啊。” 25 夜探 iii http://.biquxs.info/

风雪停后,深夜阒寂。 夏侯无虞道:“也许这世上真有如此相像却全无关系的两个人吧。” 卿如云笑道:“若真是如此,我倒想见见那位姑娘,瞧瞧究竟能有多相像。” 夏侯无虞亦是一笑,忽而,他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一件极紧要的事来,忙问道:“你当真从未去过昆仑山?” 卿如云迟疑了一下,道:“我所记得的过去,未曾到过昆仑。” 夏侯无虞道:“既未曾去过,那当日东海船上我重伤之际,你喂我吃下的那一颗七草凝香丸又是从何得来的?” 七草凝香丸乃西域昆仑山混元道教的神药,念初的好友修能小道长亦是出身混元教,故而夏侯无虞从他二人口中也对混元教有一个大略的了解。 既是独门神药,若非与昆仑混元紧密相关的人,岂能轻易要到方子? 卿如云噗嗤一笑,从怀中摸出那一樽雕花小瓶,举到夏侯无虞眼前,道:“你说这个?” 她将小瓶转了转,又在手中摩挲了几下,这才旋开木塞倒出一粒,轻轻捏起在月光下细细参详,道:“香不香?” 夏侯无虞不明就里,从她手中接过那一粒小药丸,凑近鼻尖闻了一闻,道:“挺香的。” 片刻,恍然:“这是绚秋莲华制成的香丸。” 卿如云拍掌笑道:“这是临行前玉儿姑娘赠我的,说是怕我余毒未清,万一发作服下一粒便可。那日,我见你受了那样重的伤,一时又不得救治,恐怕心灰意冷就此去了,这才想了个安慰你的法子,至少也能添一口气不是?你这个人也真好骗!” 这时候,月光清清冷冷地覆在古柏粗枝的浅雪之上,雪光映照在卿如云的双颊,更衬得伊人秀丽无双,恰似美玉明珠。 夏侯无虞一时看得呆了,听到她的回答,心中不禁一阵一阵的失落涌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心里一直盼她能忆起两年前的往事,尽管卿如云始终坚持着,可他就是相信,或者说就是愿意相信,他们曾经相遇过这件事。 许久,他笑了笑,将心事掩藏起来,淡淡道:“怪道我服下后并没有觉得内息真气有所进益。” 卿如云道:“好啦,我去没去过昆仑又有什么重要的?啰嗦这么久,你就不想快点知道此行的答案么?” 她将小瓶收起来,接着便将此行所得一一说与夏侯无虞知晓。 夏侯无虞叹道:“父皇、小雪和师父能安然无恙,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 又听见“小雪”这个名字,况又是夏侯无虞亲口说出来的,卿如云立刻又忍不住想问这位他惦念着的小雪姑娘是谁,竟能和他的父亲和他的师父相提并论,可见在其心中,这位小雪姑娘的地位当真是举足轻重。 然而,她没有问出口。 话到了嘴边,明明可以装作不经意地提到,明明可以装作轻轻松松毫不在意的模样,可不知为何,山风清月,二人相对,关于另一个人的话题,不过直截了当地一句话罢了,却偏偏难以出言相询。 夏侯无虞似乎察觉到卿如云情绪有异,温言道:“此行可是遇到为难之事?” 卿如云一晃神,怔怔道:“没,没有。” 夏侯无虞本想追问下去,却心念电转,兀自想着:或许这是她的秘密吧,女孩儿家,总是有许多秘密的,这也没什么稀奇,我何苦要追根究底惹人不快?也许......也许是想家了?对,一定是想家了!她毕竟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出来一趟,又是从南荣来的,不料受我拖累,月余未返,家中一定担忧得不得了。 如此一想,温言道:“你若是想家,回家便是,不必顾念我。我已是死里逃生了一回,没有再能失去的了。何况有池简里外照应,我自保不难。” 卿如云一愣,道:“想家?” 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是该想想家了。” 此言一出,夏侯无虞更是摸不着头脑,什么叫——该想家了?难道这件事上还有“该”和“不该”之说? 卿如云耸耸肩,两手一摊,道:“没有可想的。” 但见她眉间神色无异,眸中却似空洞无物,像漆黑无底的秋水,又似澄澈无明的星空。 这一眼,夏侯无虞不由得心中一痛。 卿如云将他推进房间里,将木门关上,站在门外道:“好啦!睡觉!不许再闹我了,你不困,我可困啦!” 26 夜谈 i http://.biquxs.info/

虽说是歇下了,然而此刻,古寺禅房,一人一灯,仿佛定格在窗叶之上,久久未有移动,除了时不时传来轻微的咳喘声,别无动静。 距离东海之变已一月有余,从暮秋到仲冬之际,从关河落日到霜雪折枝。 这一路颠簸回京,数万双眼睛严密地盯着自己一言一行,直到后来宿在这郊外古刹,前前后后更不知有多少眼线暗桩蠢蠢欲动,可是,对他来说,这都没什么过分可怕的。 今夜,知道自己所在意的人都安然无恙之后,他心里终于略略感到一丝宽慰。 灯火摇曳,骤而熄灭,大抵能得一夜好眠了罢,夏侯无虞瞧着青烟散去,兀自想着。 可是,这夜夜难除的梦魇,又岂是凭几句安慰便能真正逃得了的? 他一时梦到父皇为奸臣所害,只觉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又发觉身后有皇帝三军追杀而至,而自己的亲生弟弟正高居城墙之上冷冷地看着他,一时又望见小雪在太液池畔向他招手。 他忙奔过去,只见小雪依旧调皮模样,朝他眨眨眼,伸出双手,笑道:“好哥哥,你终于回来啦!这一趟出去玩,可给我带了好玩意儿么?” 他登时欢喜非常,环住小雪左瞧右瞧,道:“小雪,你没事就好!” 却听见师父在身后斥责:“殿下,你是北辰开国皇帝的嫡长子,是北辰的皇太子,如今,皇子叛乱,奸臣当道,你父皇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眼看就要付诸东流,而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却将从前那一番豪情壮志全然不放在心上了么?” 夏侯无虞急忙道:“不!不!可是凉夜,可是,他是凉夜啊,我如何能......我如何能伤害他啊......” 蓦地里,夏侯辰出现在师父身后,只见这位戎马一生铁骨铮铮的开国皇帝竟一夜白头,神色凄然,叹道:“无虞,去南荣吧,去把凤凰诏令的将士们召唤回来,去给他们一个归处。” 说罢,竟吐出一大口鲜血,夏侯无虞忙奔过去想要扶住他,可夏侯辰顷刻间已化成一缕烟消失在风中,连一抹衣角也未曾抓住。 他一时悲不自胜,在梦中大声叫喊着:“父皇!父皇!” 此时,南荣国的使臣已率军兵临城下,他们擒住了潜藏在南荣的凤凰诏令的将士,眼看就要血漫刑台。可高墙之上,夏侯凉夜却漠然俯视着自己的国民:“劳烦友国替敝国将他们处理干净了吧,这些不忠不义的人,这些废太子的臣属,弃了也罢!” 夏侯无虞怒吼着:“不!不可以!”他疯狂地摇着头,心痛难当,他问自己: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师兄,师兄,是我,陆临啊!” 恍然间,夏侯无虞像是听见有人唤他,将他拉扯回现实之中。 梦中惊起,后背已然湿透,而那寸不离身的凤凰诏金印被自己攥紧在手心,由于过分用力,竟沿着掌纹,渗出一道道蜿蜒鲜红的血丝来。 他急急起身,秉着油灯走到窗前,轻声问道:“陆临,是你吗?” 但听得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有人已挨着墙边一步步掩将过来,此刻月隐云端,四下里黑沉沉的,无人发现他的行踪。 待到窗下,窗格微开,他轻身一跃,穿入房中。 师兄弟二人时隔一月,再次相见,不禁都红了眼眶。 夏侯无虞道:“你怎么来了?今夜看守柴院的士兵终于有所松懈了么?” 陆临、念初以及若耶阁一干人等皆被关押在古刹柴院,与夏侯无虞所居禅院不过两进院落之遥,这中间,却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密不可破。 陆临道:“卿姐姐不知从何处换了戎装,她轻功高绝,无声无息地溜了进去,将我换了出来。卿姐姐说,今夜师兄一定有话想找人倾诉,她是姑娘家,不便深夜相扰,只好换我来了。” 夏侯无虞心道:原来她今夜换了戎装竟是为了这个,可叹她一番苦心,我却只当她是心血来潮觉得好玩罢了......竟是我忽略了她的心思,夏侯无虞啊夏侯无虞,你真是榆木一块! 叹了一声,续道:“今夜,确实有许多话想说,只又不知从何说起。这些天以来,你们都受了太多苦,我常想着,只要活下来的人都能继续好好活着,那也很好。” 陆临面露愁容,犹豫了片刻,道:“念易早已投靠卫王这件事,我和念初,都很难相信......而失望之情,念初犹在我之上。我们三个一处长大,而他二人最是要好,一个喜动,一个爱静,却莫名的彼此投契,哪想得旦夕惊变,一朝反目......说起来,师兄,是我对不住你,我久在念易身边,竟未曾发觉他的这些心思,未能提早防备......” 夏侯无虞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选择,旁人无权干涉。庙堂之上,并非顾念情分的地方,党争只论成败,谈不上是非对错,也更谈不上什么对得住对不住。” 陆临道:“师兄,你虽如此说,可是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难过。你放心,我和念初一定不会离开你的,过去不会,现在,将来,也不会。” 夏侯无虞惨然一笑,道:“难过是有一点。” 他忽而想起,那时候在扬州,一切都还是简单的、开心的、不染尘埃的。 那时,虽还未能与旧友相认,可至少许千云还活在这世上,而父皇依然是威风赫赫睥睨天下的北辰帝,尽管陆临和念初总不厌其烦日复一日在自己身边吵闹,实在聒噪得很,可那时并没有人真的逝去。如今想来,风雨来临之前的日子,他什么也没能抓住。 他可以很轻易地原谅夏侯凉夜对他做的一切,殊不知,身体的伤可以痊愈,心里的痛永远也难结痂。 半晌,幽幽道:“你可还记得,那日刚到药仙岛时,玉姑娘命人抬出来的那两个人所中之毒是千年黑莲所致,从那时起,我便隐隐对念易有所怀疑。” 陆临奇道:“念易?他和千年黑莲有何关联?” 问完,若有所思道:“是了,那昆仑死亡谷,只有我父亲活着走出来过,父亲定是将如何破解死亡谷之谜的方法说与姑姑知晓,而念易又是姑姑座下第一得意弟子,将来乌蒙派掌门的第一人选,故而姑姑又将破解之法传给了念易。” 陆临口中的这位姑姑,便是乌蒙派掌门陆警予,而他的父亲,即是陆警予的亲兄长,名唤陆愁予。 陆愁予少年时曾追随夏侯辰征伐沙场,战功卓著,封陆国公,授大将军衔,可后来不知怎的,五年前南征时,他忽而离开夏都邯郸,就此遁隐江湖,不问世事。 夏侯无虞摇摇头,道:“并非。师父素来行事严谨,涉及到世间第一奇毒的事,必不会轻易透露他人。我之所以提起此事,其实是因为,这世上并非只有陆国公一人知晓破解死亡谷之法。” 27 夜谈 ii http://.biquxs.info/

听说这世上除了自己父亲以外,竟还能有人从死亡谷活着出来,陆临不禁奇道:“还有此事?” 夏侯无虞点一点头,道:“五年前,陆国公离开夏都之时,曾交与我一方锦囊,言道将来或有所需。故而,于两年前,念易随我一道远赴昆仑为母后寻药时,我心迫切,便打开锦囊,没成想里面竟是一幅昆仑死亡谷的全貌地图。” 陆临道:“所以,师兄存了一丝希望,想着既然那谷中生养着千年黑莲,或许更有神药可治得皇后娘娘的痼疾也未可知,才和念易一道进了那死亡谷。” 夏侯无虞道:“我原本打算只身赴谷,可念易说什么也要一同跟去,我心想,念易并非外人,又是将来乌蒙派掌门的第一人选,死亡谷地图传给他,不过或迟或早的事,也就没有再坚持。现在想来,大概在那个时候,他便做了选择吧。” 陆临眉心一皱,道:“师兄,有件事,我心中感到很疑惑。” 他凝思半晌,一手支颐,一手轻轻敲着桌案,道:“皇帝陛下自不必说了,我姑姑虽是女子,却也是傲骨不屈的人物,放眼北辰,其剑术更是无人能及——卿姐姐是从南荣来的,不参与比较。因此,我想,即便卫王能凭镇国玺号令皇帝三军,以浩浩之势相逼,可三军之中,更不知有多少将才出自乌蒙。可是为什么,卫王如此轻易就接管了乌蒙?我们离开帝京南赴扬州,沿途各州府所见并无异象,乌蒙派分散各地的弟子和枢密院的密探高手更无异动,帝京事变只在我们出海的一日一夜间,卫王竟能如此迅速地把控局势,靠的究竟是什么?” 夏侯无虞叹了一声,幽幽道:“黑莲。” 千年黑莲依据使用的分量不同,有着截然不同的效果。 例如先前在药仙岛所见,便是一次服下了可致死的分量,中毒者生前神志不清近乎疯魔,不消一刻便会身殒,额间出现黑色三瓣莲的标记。 可若是将一朵完整的黑莲研磨成粉,每日以三克的分量加入平常饮食之中,如此,经七日之久,中毒之人便会昏厥,呼吸脉搏一切如常,而面色红润,无任何异状,同时,以黑莲之根在其房榻前熏香,再等七日,中毒者便会自行醒来,从此失去自主意识,一切行动决议听任手持熏香者摆布。 因此,正如陆临所言,夏侯辰绝不会将号令三军的镇国玺拱手相与,而陆警予也更不会束手就擒。 除非,他们的意识已经不由自己做主。 陆临身子一震,不禁耸然动容,良久,凝住神思,默默无言,泪水却簌簌而下:“姑姑,姑姑她......这样活着,还有何意趣?这黑莲,这黑莲可有法子解?” 他双掌揿在桌角,小方桌也随之颤动起来,他摇摇头,道:“我要去寻父亲,他一定有法子,对,他一定有法子!” 抬起眼,夏侯无虞也是泪光盈盈。 父亲和师父受着这样大的苦处,他身为人子、身为大弟子,却无能为力。 一时腹间旧伤发作,牵动心脉,唇色发白,额间冷汗涔涔,然而内心的折磨尤胜于身体上的痛楚。 陆临忙道:“师兄莫要劳累神思,今夜卿姐姐既叫我来了,想是更有良策须从长计议。” 当下夏侯无虞起身,踱了几步,走到窗下细细辨听外界声息,待确认无妨后,才折回桌前,道:“逃。” 陆临身子向前一倾,向他凑近了些,低声道:“怎么逃?” 夏侯无虞道:“池简已得到消息,将会设法在韦合面前透露受命玺一事。” 依北辰国制,以九篆叠书下刻“承天福延万亿永元极”字样的镇国玺,乃是号令天下军马之用,而受命玺作为皇权正统的象征,以虫鸟小篆下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 这两方印玺俱是国之重器,绝不可失之。 夏侯无虞猜到夏侯凉夜继位之后定会寻找受命玺的所在,以示其皇权合理合法,他自己是承天受命的正统皇帝,可是,他定是寻不见的。 先前,卿如云递话给池简,让他在韦合面前提及受命玺一事,并不露痕迹暗示受命玺与扬州皇家别苑之间的关联。 这时候,池简刺向夏侯无虞的那一刀,便加重了他在韦合面前言语的分量。 韦合好大喜功,知道了如此重大的秘辛,定会密告夏侯凉夜。 而夏侯无虞这厢,无论如何也不会透露半个字。此时,又“机缘巧合”来了一个曾经太子身边的告密者,上秉皇家别苑确有一间极隐秘的密室,其中或藏有受命玺,然而这间密室机关重重,无人能解,非夏侯无虞亲去开启不可。 如此,夏侯无虞便可达成计划的第一步——在北赴清州之前,先折而向东,目的地——扬州府。 陆临兀自在脑中捋了一捋,仍是有些不明白之处,问道:“可是,这个机缘巧合的人物,又是谁呢?若非站在我们这一方的人,又怎能确保他会恰恰好出现在这一环?” 夏侯无虞道:“若是两次都由池简透露消息,等扬州事成后,他便是第一怀疑对象,故而第二次的告密者绝不可以是他。并且,即便他刺了我一刀,可那时凉夜以太子亲军连同所有家眷的性命相要挟的,凉夜对于池简的忠心并无半分把握,故而,这个人,也绝不可以有丝毫可能会和池简暗中联络并串通此事。” 陆临“哦”了一声,看起来还是不大明白。 夏侯无虞知道他过去一心逍遥自在泡在药理之中,从不问人心奸险,陡逢一变,须得丝丝密密不可有任何缺漏闪失,还无法习惯。 片刻,续道:“扬州府的密室,你不是也去过么?” 陆临这才恍然:“是了!” 扬州府的密室,并非为储藏受命玺所建,而是别苑刚建好时,陆临带着小师弟们上房揭瓦赶鹰逗犬,闹得一片狼藉,北辰帝一怒之下便临时命人造了一间密室,将调皮捣蛋的孩子们关在里面闭门思过。 陆临去过,念易也去过。 陆临拍掌道:“师兄此计,妙极!妙极!” 欢喜之余,旋即想到一事,又问道:“可我们去扬州又能怎样呢?清州好歹曾是师兄出生之地,亦有师兄旧部——北安侯领兵坐镇,难道不比扬州更有利?” 夏侯无虞望着灯火,目光沉毅,良久,方道:“我们不去清州,更不会留在扬州。我们要去的地方,在长江之南。” 陆临不由得心中一凛,轻噫一声,道:“去南荣?” 夏侯无虞点点头,道:“去南荣。” 28 少年 i http://.biquxs.info/

这些时日以来,陆临不是没有思量过今后何去何从这个问题。 比如,被流放到清州。 镇戍清州的蒙飞星正是太子殿前亲卫出身,蒙家三代忠良,封北安侯,世袭罔替。 凭他忠肝义胆,太子想要在清州韬光养晦东山再起便不算难事。 再比如,被囚禁在帝京洛阳。 且不论池简所统领的太子亲军,单说驻守京防的枢密院,皆为太子嫡系。 待到年关时节,一旦平西大将军叶展良和守卫南关的奉恩将军谢言回到帝京,这二位和许千云乃是同期,驰骋沙场,情若手足,亦都对夏侯辰和夏侯无虞忠心不二,到时定会追问政变之事的细节。 他们手握重兵,一呼百应,定能成为夏侯无虞夺回皇位的强助。 再比如...... 陆临还没想过,再比如,能去哪儿。亦从未思量过,此一去,竟是远赴异国,更是大战在即的敌国。 夏侯无虞道:“不论是去清州,还是留在帝京等叶展良和谢言回来,都改不掉这结局。” 陆临道:“为何不能?眼下,我们缺少的不就是军方的支持么?” 夏侯无虞摇摇头,神色一黯:“难道我们现在缺的是兵,是朝臣的拥护么?都不是。” 他叹了一声,道:“我们缺的不是兵,也并不缺少后盾。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池简会为了亲军和眷属的性命而答应夏侯凉夜的要求?太子亲军上上下下,都是忠肝义胆的汉子,便是刀斧加身,万丈深渊,也绝不会屈服后退一步。可是,正因为他们即便这样做,也不能改变事实,因此,他们才不得不低下头,等待时机。” 因为,夏侯辰还在夏侯凉夜的掌控之中。 陆临道:“那我们去找解药!” 夏侯无虞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解药,我不清楚。但我知道,眼下最紧要的事,是去南荣。个中缘由,眼下,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如今,南荣尚有七位父皇殿前的高阶将领和万余名先锋部队潜伏在那儿,可是连通他们和我的这条线断了,我必须得亲自去寻回他们,找到另一枚凤凰诏失踪的真相。” 陆临道:“可是,这样一来,师兄你更加危险了。南荣国主定会发海捕文书,将你抓回,作为同我北辰讲和的条件,就像......就像......” 就像当年他们对待夏侯凉夜一样。 夏侯无虞道:“这七位的重要性,还有那一万余名视死如归的战士,他们不应被抛弃。更何况,凤凰诏的存在,父皇知晓,师父知晓,念易也知晓。” 陆临心中一凛,道:“那他们的存在便瞒不住了。” 夏侯无虞点点头,道:“故而,我一定要去南荣。” 陆临低下头,久久,说道:“卿姐姐是南荣的人,若是有她相助,或可......” 他忽而身子一震,踌躇道:“可......正因她是南荣人,才无法全然信任。” 夏侯无虞笑了一笑,道:“陆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陆临道:“什么话?” 夏侯无虞道:“当日你问玉儿姑娘在北辰和南荣之间是否有偏向,说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你还记不记得?” 陆临脸一红,别扭地“嗯”了一声。 夏侯无虞道:“这句话,后来,我也问过慕卿妹子。” 陆临眼睛一亮,道:“所以卿姐姐的回答是,没有偏向?又或者,更偏向你一些?” 夏侯无虞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她说,北辰太子的命是命,南荣百姓的命也是命,大家都是人,在她眼中没有什么不同。” 陆临略有些失望,道:“这是战事未发,一旦我北辰攻过江去,卿姐姐便再难如此轻松对答了吧。” 夏侯无虞道:“我也是这般回应她的。可她又说,无论如何,开疆扩土,这是为君为王的本性,自古有之,而在对立面的人便认为这是残杀无辜的行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公义,她不想改变任何人,她只是她自己。陆临,你说,这新不新奇?” 陆临怔怔点一点头,实则半分也没听懂。 夏侯无虞笑道:“好啦,回去歇下吧,今夜已很累了,但愿一夜风定天清。” 陆临答应了一声,走到窗格前,纵身跃出,消失在稀薄的夜雾中。 古刹柴院潮湿阴冷,尤其到了夜间,寒气更胜。 陆临和那位伤了左眼的少年被关在同一间。 卿如云等待陆临归来,百无聊赖之际,开始端详起眼前这位奇特的少年来。 这时一丝从墙隙中漏过的风不近人情地袭来,油灯星火忽的熄灭,她轻轻惊呼一声。 却听得那少年开了口:“你害怕么?” 卿如云一怔,道:“不,不怕。” 29 少年 ii http://.biquxs.info/

沉沉夜色落下,被天窗粗细不一的木格筛成一道一道压将在人的心中,而月色此刻也不解心事地悄然隐去。 黑暗之中,卿如云有节奏地拍打着心口,动作很清缓,尽量不惊吵到对面角落的人。 末了,她又从袖中取出一道轻纱,将双眸覆住,这样做才能更心安一些。 蓦然间,那少年又问道:“你害怕么?” 卿如云稍一犹豫,小声道:“有一点,就一点点。” 那少年道:“你别害怕,我也在。” 卿如云微微一笑,蒙着眼虽看不清少年神情,也能感到此言出自他真心,并非一时作伪,道:“多谢你,不过,我并不害怕孤单。” 她自小患有眼疾,无法正常视物,在黑暗之中摸索生存长达十五年之久。 直到两年前,经一场大病,仿佛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醒后,双目竟奇迹般恢复,与常人无异。 她素来性情豁达,不惧得失,唯有在这一件事上,她总是感受到内心深处无由的恐惧。 她不害怕孤单,她害怕的,是漫长没有边际的黑暗。 云散月开,淡淡光影透过夜幕,轻轻柔柔地笼在卿如云的面庞上,覆眼的轻纱微动,拨弄起对面少年人的心事,他就那样望着她,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那样深深地凝望着她一样。 月复隐去,如梦初醒,就仿佛过了一辈子。 少年道:“你别害怕,我就是你的眼睛。” 卿如云又是轻轻一笑,但觉有趣,道:“小兄弟,你的意思是要保护我吗?” 那少年的语气听来冷冷淡淡,可卿如云莫名能感觉到对方心地是很善良的,至少,对于她而言。 那少年人道:“你未必年长于我,为何要称我做小兄弟?” 卿如云微微颔首,道:“好罢,那我不叫你作小兄弟,你欢喜旁人叫你什么?” 那少年道:“我叫林知期。你叫什么名字?” 卿如云恍然:“你是玉虚盟林宗主的小公子?” 林知期道:“是我。” 林知期,南荣国玉虚盟宗主林一羽唯一的孩子。 过去这五年来,北辰和南荣虽战事一触即发,然而两国百姓之间并非全无来往。 在北辰的宜城,有一个渡江的大渡口,可乘船通往江岸对面的南荣国樊城。两岸探亲、商贾货运,皆由此处融通。 说起那宜城的守城将,正是奉恩将军谢言的副将,而奉恩将军府亦设在宜城,谢言本人也亲自坐镇南关。 在江岸另一面,南荣的樊城,则是由林一羽率部协助宣王世子祁深镇守。 林一羽享誉武林,虽涉朝廷军务事,却对封赏一概推辞不受。直到后来,他的手下天机堂堂主诸全劝他,若总是对国主的恩赐避而不受,难免有轻视皇权之嫌,故而,由林知期承恩受封,赐爵郡侯,南荣朝中俱称其为林小侯爷。 卿如云道:“你不好奇我为何会知晓你的身份么?若是我去告密,这儿可是北辰,你的敌国所在,你不担心吗?” 林知期道:“我不好奇你如何知晓,也不担心你知晓,更不相信你会告密。” 继而仍是十分执着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卿如云坦诚道:“我叫......我出身钱塘卿氏。” 迟疑了一下,续道:“抱歉,闺名不敢擅与。” 林知期道:“我认识你,你叫云慕卿,对不对?” 卿如云心中大震,暗自心道:云慕卿?这个名字,难道就是夏侯无虞成天挂在嘴边的慕卿妹子么?可是,为什么夏侯无虞说我是慕卿,这个陌生的少年也说我叫作云慕卿,可我自己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有这回事? 林知期兀自说着:“我见过你,在一座街头巷角处处都生长着凤凰花的城里。我们一起念书,一处玩闹,一同长大,只是,后来许多人都不在了,那座城也不在了。” 卿如云心中一动,将头埋在臂弯中,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尽量让自己很小声地问道:“我们,曾经是亲人吗?” 林知期垂下眼眸,思量半刻,答道:“不是。” 卿如云略有些失望,又问道:“那......你说的,那座开满凤凰花的城在哪儿?那里还有我的亲人吗?” 林知期道:“这座城,不在南荣,也不在北辰。这座城,只存在于很遥远的过去。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这一座凐灭于虚无的城,也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虽然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也忘记了我,可我还记得。我之所以来到这儿,之所以无论如何也要留在这儿,就是为了能和你相认。” 卿如云愣愣道:“你倒也,不必说得如此直接。” 林知期问道:“若我跟你说,我们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你信不信我?” 卿如云沉吟片刻,道:“我不知道,可是,如果你希望我相信你的话,我会认认真真地、绝无犹疑地相信你说的这些话。” 林知期觉得有些好笑,眼中划过一丝既温柔又宠溺的笑意,问道:“什么叫做如果我希望你相信,你便相信?” 卿如云道:“我不想说‘不相信’这样的话,因为我自己知道不被信任的感觉,知道无论如何笃定如何坚持却依旧会被旁人一句‘这不可能’给否定掉,那样无力的感觉。所以,我如果说相信你,就是真的会相信你所说的一切,不是敷衍,也不是欺骗。” 林知期道:“谢谢你。” 他还有更多想说的话,哽在喉间,说不出口。 卿如云潜入北辰扬州府行刺的那一天,他接到消息时,人正在江浙路的黄台县,已来不及经由樊城渡口过江,只能冒险从海路直抵北辰,又为掩人耳目只率两名家仆,哪想到才刚出海,即被夏侯凉夜安插在东海海路的暗桩发觉,被剜眼抛弃于大海之上,幸被一名船夫救起,醒来时已身在若耶阁。 当潜入药仙岛纵火擒人的北辰兵将他抓回东海之畔时,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人。 分离的这二年来,他徘徊在钱塘云家门前不知多少次,却迟迟无法相认。云家老爷跟他说,家中并无云慕卿此人。 失去的左眼,重要吗?当然重要。 差点失去的一条命,重要吗?重要,但不后悔。 卿如云温言道:“我并没帮你什么。不过,你既是因为错认我为云慕卿而不幸落难至此,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逃出去的。” 林知期道:“等到你离开的时候,我自然也会离开。我虽武功不及你,可这一点逃生的法子还是有的。” 卿如云道:“你若不早些回去,你爹爹会很担心的。” 林知期道:“你为了帮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北辰太子,在敌国耽误月余不归,难道云家爹爹妈妈不会担心你吗?” 卿如云道:“我说啦,我不姓云,况我爹爹妈妈有他们更在意的人和事要分神料理,哪里会顾得上我?兴许我这一趟出来,他们还未必知晓呢。” 林知期向后墙一靠,环手作枕,淡淡然道:“钱塘云家云老爷的夫人姓卿,两年前,你大病一场,自后随了母姓,对不对?” 卿如云一怔。 只听得屋顶上传来窸窣声响,陆临轻点屋脊瓦片踏步而来,不多时便听见柴院门口链条叮呤咣啷的响动,一个晃身,陆临溜了进来。 他将头盔和甲胄卸下递给卿如云,拱手一揖,恭恭敬敬道:“多谢卿姐姐,这里湿冷,本不该让姐姐等如此久,还请勿怪。” 说完,取出火石火绒,将油灯重又点着。 卿如云笑了一笑,套上盔甲,又系好帽带,朝林知期的方向望了一眼,浮光掠影,见他兀自闭眼装睡,又想起他先前说的好些话,不免心绪翻涌,莫名乱作一团。 陆临瞧见地上的几个名字,笑道:“慕卿,小雪,卿姐姐认识他们?” “啊?” 卿如云神情怔忡,连忙矮下身子拢过一丛半干的稻草将灰黑的字迹抹开了去,道:“我也只是今夜听......听到这两个名字......” 陆临仍是笑道:“我虽未见过师兄所说的慕卿姑娘,可是姐姐定当与她长相性情极为相似,师兄才如此执着。若是给姐姐添了烦忧,还请姐姐体谅我师兄忆念故人的苦处,莫要见怪于他。” 卿如云一愣,问道:“故人?” 陆临眼神一黯,点一点头,道:“三年前,师兄在昆仑山下的凤凰城与一位唤作云慕卿的姑娘相识,就此结下了缘分,还为她亲手植下一汪海棠花溪,可是,哪想到一年后师兄回返故地时,凤凰城已被西琅王烧成灰烬,而慕卿姑娘也不在了。” 卿如云不由得心中一痛,仿佛给人重重一击。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过一位慕卿妹子。她患有眼疾,在昆仑山下一座街头巷角开满了凤凰花的城长大,在她十四岁时,遇到了夏侯无虞,二人有过海棠花溪之约,而她的生命,却戛然结束在十五岁的年纪。 她忽而想起,夏侯无虞对她说,自己有旧疾,亦有旧伤。可是,真正无法痊愈的,是谁也不知道的一种病。 他说,世上有这样一种病,这种病不痛不伤,然而它盘踞在周身上下,附着在筋脉血液之中,终其一生都无法根除。这种病,叫作往事。 纵然心似寒灰,也难将往事忘记。 万籁俱静间,一阵凄切婉转的口哨声响起,循声望去,是林知期在哼吟。 在一场突如其来又席卷而去的冬夜大雪过后,他唱着旧年的歌谣——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30 梦中影 http://.biquxs.info/

卿如云不大好意思接受旁人突然的谢意,想了一想,温言道:“我并没帮你什么,你不必谢我。你既是因为错认我为云慕卿而不幸落难至此,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逃出去的。” 林知期道:“等到你离开的时候,我自然也会离开。我虽武功不及你,可这一点逃生的法子还是有的。” 卿如云道:“你若不早些回去,你爹爹会很担心的。” 林知期道:“你为了帮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北辰废太子,在敌国耽误月余不归,难道云家爹爹妈妈不会担心你吗?” 卿如云道:“我说啦,我不姓云,况我爹爹妈妈有他们更在意的人和事要分神料理,哪里会顾得上我?兴许我这一趟出来,他们还未必知晓呢。” 林知期向后墙一靠,环手作枕,淡淡然道:“钱塘云家云老爷的夫人姓卿,两年前,你大病一场,自后随了母姓,对不对?” 卿如云一怔。 只听得屋顶上传来窸窣声响,陆临轻点屋脊瓦片踏步而来,不多时便听见柴院门口链条叮呤咣啷的响动,一个晃身,陆临溜了进来。 他将头盔和甲胄卸下递给卿如云,拱手一揖,恭恭敬敬道:“多谢卿姐姐,这里湿冷,本不该让姐姐等如此久,还请勿怪。” 说完,取出火石火绒,将油灯重又点着。 卿如云笑了一笑,套上盔甲,又系好帽带,朝林知期的方向望了一眼,浮光掠影,见他兀自闭眼装睡,又想起他先前说的好些话,不免心绪翻涌,莫名乱作一团。 陆临瞧见地上的几个名字,笑道:“慕卿,小雪,卿姐姐认识他们?” “啊?” 卿如云神情怔忡,连忙矮下身子拢过一丛半干的稻草将灰黑的字迹抹开了去,道:“我也只是今夜听......听到这两个名字......” 陆临仍是笑道:“我虽未见过师兄所说的慕卿姑娘,可是姐姐定当与她长相性情极为相似,师兄才如此执着。若是给姐姐添了烦忧,还请姐姐体谅我师兄忆念故人的苦处,莫要见怪于他。” 卿如云一愣,问道:“故人?” 陆临眼神一黯,点一点头,道:“三年前,师兄在昆仑山下的凤凰城与一位唤作云慕卿的姑娘相识,就此结下了缘分,还为她亲手植下一汪海棠花溪,可是,哪想到一年后师兄回返故地时,凤凰城已被西琅王烧成灰烬,而慕卿姑娘也不在了。” 卿如云不由得心中一痛,仿佛给人重重一击。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过一位慕卿妹子。她患有眼疾,在昆仑山下一座街头巷角开满了凤凰花的城长大,在她十四岁时,遇到了夏侯无虞,二人有过海棠花溪之约,而她的生命,却戛然结束在十五岁的年纪。 卿如云忽而想起,某一天,当她向夏侯无虞问起关于慕卿的事时,他对她说,自己自小患有有喘疾,亦有旧伤。可是,真正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另一种病。 他说,世上有这样一种病,这种病不痛不伤,然而它盘踞在周身上下,附着在筋脉血液之中,终其一生都无法根除。这种病,叫作往事。 纵然心似寒灰,也难将往事忘记。 万籁俱静间,一阵凄切婉转的口哨声响起,循声望去,是林知期在哼吟。 在一场突如其来又席卷而去的冬夜大雪过后,他唱着旧年的歌谣——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第二日,夏侯无虞早早醒来,打开房门,见卿如云正摇摇晃晃攀在院中古柏的枝梢上采雪水。 卿如云见他醒来,粲然一笑,一跃而下,手中捧着一个小瓷壶,里面盛着雪,已有一大半化了。 夏侯无虞道:“你采这个作何用?” 卿如云道:“昨夜用过池大将军府一杯清水,怪难喝的,今日便采些雪水来煮茶,也算犒赏自己一夜辛苦。” 夏侯无虞不禁一笑,道:“池简素来不大讲究这些。” 卿如云将小瓷壶放在院中石桌上,又取来炭炉、茶具,烧了水温壶,又道:“说起来......” 她欲言又止,最终摆摆手,什么也没说。 过去这些天,她心中一直存了一个问题,关于慕卿。 有那么一些时候,卿如云会有一丝恍惚,有自己真的是慕卿的错觉。 当然,从她内心来说,她绝不愿意成为另一个人,她只做她自己。 所以,这种异样的情绪出现时,连自己也有点迷迷糊糊不知所措,只能强自压将下去。 直到昨夜,从陆临口中听说,原来慕卿早已不在这世间。 卿如云这一刻才发觉,夏侯无虞是真的认错了人。 尽管有些莫名的失落,但好在她终于不用给自己套上一个枷锁。她留在夏侯无虞身边,想要助他走出困境,全是她自己的选择,并非是由于对方的行为而勉强自己的决定。 如果说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丝愧疚,想着即便回到南荣,只怕也难割断与夏侯无虞的联系。 可是现在,这个问题便不存在了。 卿如云就是卿如云,绝不可能成为别人的代替。 这么一想,心中顿时轻松多了。 夏侯无虞又笑问道:“你在想什么?” 卿如云回过神来,道:“在想......在想这儿好冷,我想回房内读书,昨日你答应我的话本,可不许赖啊。” 夏侯无虞见她为自己困在这荒僻之地无以为乐,便提议说会将从前看过的话本默写下来供她消遣。 有时,夏侯无虞端自凝望她在窗下读书的侧颜,鬓发微动,素纱轻掩,眸光流转之处,只听得书页翻动沙沙作响。 他不禁想:那时,在昆仑山下,慕卿妹子的眼疾还未好,我常常读书给她听,她一向很欢喜。 他不知,在姜澄儿心中却另有一番天地:那时,我在药仙岛昏迷之时,见他守在我榻边忧心忡忡,实是真情流露,虽知道他是误以为我为他的慕卿妹子才致如此,可我仍愿帮他。其实,乾坤无极,轮回无息,我辈犹如蝼蚁一般微小,即便是两国之别、身份之差,同广瀚天地相比,实也算不得什么,往后,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我虽如此想,可是他未必全然信任我。而那......那卫王,为何竟安心我留在这儿呢?难道他不害怕我会将人劫走吗? 想至此处,不由得将书缓缓放在膝间,将手搭在窗棂之上,望着禅院外青瓦灰檐,目光片刻未有停留,终于还是落在庭中那株大树上。 往昔她仍在钱塘时,家中内院便有这样一株古柏。 这二年来,她常常重复地梦到同一个人。 梦里的人没有名字,他只是半侧过头,那样棱角分明的侧脸甚是好看。早秋的阳光下,满城的凤凰花影微微晃动。 31 凤凰花 i http://.biquxs.info/

凤凰花开,炎炎花楹,鲜红如火,凄美壮丽。 卿如云曾对爹爹妈妈提起过这个反反复复的梦境,她还问:“爹爹妈妈,世上真有这样一处地方吗?而那个少年,又是谁?” 往往,得到的回应只有一句“这不可能,没有这样的人,俱不过是你梦中的臆想罢了”。 渐渐地,即便再梦见同样的情境,卿如云也不再提起了。 两年前,大病初醒,她依稀记得一些事,也模模糊糊地忘记了很多事。于是,她央着母亲给她讲小时候的事,还问母亲:“母亲,为何我不随爹爹姓云呢?” 云夫人笑着刮刮她的鼻尖,道:“你生这样大一场病,好容易才好。你师父说,经此一劫,过去的名字不可再用。故而你爹没问过你的意思,替你改了这个名字。你喜不喜欢?” 卿如云灿然一笑,道:“喜欢,都喜欢。母亲,那我以前唤作什么?” 云夫人道:“既是过去的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卿如云点一点头,也就真的从此不再提起。 只是那样美丽的花影,她始终难以忘记。 卿如云又抬起手,话本上的字怎么也看不进去,脑海中翻涌着昨夜林知期的那一番话,如果她真的曾经去过凤凰花城呢?她梦中的场景,也许真实发生过,那位少年会不会就是夏侯无虞? 即便,在梦中,她也不是云慕卿。 她闭上眼,又用薄纱将双眼蒙上。感到害怕或是神思不宁的时候,她常常用这样的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尽管,她受够了黑暗,可是她也习惯了黑暗的存在。仿佛,只有在闭上眼的时候,心跳才是真实的。 一夜大雪肆虐,落下满地银花,第二日又出了太阳,浅浅淡淡的阳光映照在积雪上,带来清冷又温暖的气息。 “我知道啦!” 卿如云忽而一把扯下覆眼的轻纱,仰天一笑,神情激动。 夏侯无虞写字的手腕一颤,几滴浓墨啪嗒一声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渗开,化作一团一团的冬日浓梅。 他略有些惊讶,不知卿如云又发现了什么新鲜的玩意。 卿如云扔开话本,跳下软蒲,快步冲到夏侯无虞身前,说道:“我知道了,当日我中毒流落海上,到后来西山小径的迷药,都是同一种毒!” 夏侯无虞疑惑道:“可是一种是致死的毒药,一种不过是略有些劣质的迷药,怎会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卿如云嗤笑一声,道:“有一种花,它的果实入药有剧毒,其花蕊是七草凝香丸一味极重要的药引,而它的花瓣制成粉末做成香料,则有致人晕眩的用处。这种花,南方常有,北方极为罕见,或许根本就无法在江北之地生存,不过,你应当见过的。” 夏侯无虞一怔:“我见过?可我从未到过江南啊,怎会见过?” 卿如云道:“南方并不只有江南啊,难道你没去过昆仑,没到过一座开满凤凰花的城吗?” “啊......” 夏侯无虞心中一紧,刹那间,脑海中有了一个猜测,只是无法确认。他对于药理一向不求甚解,只粗粗浅浅地听陆警予讲过一些,往往听过就忘,无甚兴趣,亦无天赋。 “就是凤凰花啊,你一定见过的,对不对?” 卿如云双手撑在书案上,一歪头,面带笑容,望着夏侯无虞的眼睛。 她若有所悟地转过身,抱肘于胸前,左手轻轻敲着下颌,努努嘴,继而分析道:“这一切都对得上,念易随你去过昆仑,想取得凤凰花不难,加之跟随陆掌门习过药理,虽不似陆公子那般精通,但想来他应当是事事勤恳的人物,自然不像你,这也不懂,那也不通。可是......” 她想到了一个人。 只是,她想不出这个人会给自己下毒的理由,亦想不出,两年前,许千云、玉承霑和玉无泽为何也中了同样的毒。 凤凰花的果实入药,并不都是带有剧毒的,首先须是生长在雪山阳光下的凤凰花,除此之外,其果实还须以在将熟未熟还带着青褐色钝羽状斑纹之时,取其种皮为引,方能发挥毒性。 知道这一处的人,举世之中,恐怕并不多。 而深深了解其毒性,懂得如何引以为己用,曾到过凤凰城,又深涉南荣武林事的,卿如云所知道的,只有一人。 南荣赵家世子赵清平独女,亦是玉虚盟宗主林一羽的表侄女,过去名唤赵清漪,如今改随母姓,唤作林清漪。 五年前,赵思疆弃城而逃,举国震怒。 南荣国主下令褫夺赵家世袭的爵位,并将赵思疆一族全数下了狱,待秋后满门问斩。彼时,赵清平的发妻林氏身孕已有九月,夫妻二人计议之下,将年仅十六岁的孤女赵清漪托付给岳父之后,避走西域。 林氏的父亲林安节乃南荣国子监祭酒,桃李天下,受人敬仰,想要护住一个幼女不难。 然而另一厢,赵清平夫妇二人西行途中,一路被人追杀不舍,其时朝廷悬赏万金捉拿他夫妇二人,黑道白道皆有人虎视眈眈。 后来,在终南山下,一个风急天高的月夜,他们被数百人团团围住,赵清平素有夜盲之症,难以对抗,而林氏已快要生产,眼看就要命殆于此,倏尔间,一片厚重的云遮住月亮,月光骤然黯淡,赵清平只感到有一双手倏地将他向后,接着,自己便失去了意识。 待到赵清平醒来时,才发觉自己摔落于一截断崖之下,而妻子身影浑然无踪。 崖谷中,左右茫茫无路可走,唯有徒手攀援而上。 待到他千辛万苦浑身血污地回到昨夜被围困的地方之时,地上只留下一大摊血迹,和已然没有了声息的妻子,她蜷缩着,至死都在护着怀中还未出生的那个孩子。 再到后来,据终南山附近的山民所传言,赵清平葬下妻子后,一夜白头,从此披发入山不知所踪。 此是后话。 林安节素与赵清平的父亲赵思疆不睦,虽是儿女亲家,却少有往来,甚至朝堂之上互相参本,都是常有的事。 故而林清漪改了姓之后,南荣国主并未再与她为难,她这才得以在外祖父的庇佑下,在南荣都城邺京得以安稳成长。 卿如云之所以识得林清漪,是因为二人同拜在五太剑宗师独木老人的门下。 不过,二人虽是师姐妹的关系,实则只见过一面。 卿如云略一思忖,皱眉道:“怎么说我也是她师妹,干么要下毒害我呢?一定是我想错了,一定是,幕后定有其他人。” 她抬起头,却见夏侯无虞早已目光炯炯端详了她好一阵儿,她一怔,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我方才,有说过什么吗?” 32 凤凰花 ii http://.biquxs.info/

近来,卿如云总觉不能像最初那样坦坦荡荡面对夏侯无虞的灼灼目光。也不知为何,偶尔不小心对视时,竟有些许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细想来,并不是所谓的情愫涌动。而是在看着对方的时候,朦朦胧胧间,总会勾起过去的一些事,引起一些触动。 而那些不明意味的回忆所带来的,一会儿如蜜一般甜,一会儿又是彻骨的寒冷,随之而来,最后就只剩下悬而未决绵绵凄然的涩意。 夏侯无虞问道:“慕卿妹子,你适才说到凤凰花城,是不是记起一些事?” 卿如云别扭地避开他的眼神,双手不自觉地捏紧衣角,只道:“我师承昆仑山独木老人,如我从前同你所说,我师父来自西域昆仑,可我本人却未曾到过那里,所有跟昆仑有关的事我都只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对你,我并无半分虚言。” 夏侯无虞也不失落,只略一沉吟,道:“不打紧,也并不是非得记起不可的事,我只是不愿你忘记我罢了。” 卿如云心下叹了一声,忽而鼓足勇气,道:“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你提到昆仑山下海棠花溪,那时我恍恍惚惚想起来一件事,这些日子以来也偶有想起,只是总觉得难以对你明言,便按下不提。” 夏侯无虞忙问道:“你记起来什么?” “我......” 卿如云略微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想起来,那时候,我眼前不再是漆黑一片,我看到有光,还有断断续续的一些影子,比如漫山遍野的花,许是海棠,许是别的什么花,我第一次看见这世间,什么都不识得,然后是......忽如其来的大火,一片黑黄的焦土,还有......还有一个人,他受了很重的伤,我还想起来......” 她极力令自己能多回忆起一些片段,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却不防骤然间一阵晕眩,几近昏厥在地。 夏侯无虞连忙扶她倚着软垫坐下,只见她额间冷汗淋漓,顺着鬓角一道道留下,竟似落雨一般,又轻而细致地为她一遍遍拭去汗水,急道:“好了好了,若是不开心的回忆,不提起也罢。” 卿如云闭着双眼,紧咬双唇,几乎便要咬出血来。 夏侯无虞又端来一碗热茶,一小勺一小勺耐心地喂卿如云饮下,助她平复心气。 谷风穿过禅院呼啸而过,连同斑驳树影一片哗然。四下无人来扰,清风遥遥带来远处的马蹄声。 “我......”一直闭紧了双眼仿佛被梦魇吸了魂魄一般的卿如云忽然睁开眼睛,虚弱无力的声音轻飘飘在四壁间回荡。 她再也按捺不住,眼泪如潮水一般涌出:“是我杀了他,是我亲手杀了他......” 夏侯无虞捧起她的脸颊,为她拭去眼泪,温言道:“慕卿妹子,不要害怕,不要难过,相信我,他没有死。” 卿如云摇着头,一时泪雨连连,悲不自胜,无人见之不感凄然。 在模糊的回忆中,她手中的剑刺向漆黑的前方,霎时间,一束光洒下来,照亮她的眼睛,她恍然清醒,急急调转剑锋,可那人已经倒下,鲜血从小腹间喷涌而出,染透朵朵海棠。 卿如云想不起来对方是谁,回忆中也看不清对方模样。她只知道,当时自己身处在一片花海中央,那个地方很美丽,那个人也很重要,她从心底里不想伤害那个人分毫。 当那个人倒下的时候,她只感到自己的半条命也没了。 这些片段的记忆,就如同古刹中锈绿的钟,在脑海中不时回荡着沉闷而悠长的轰鸣。 夏侯无虞将她紧紧怀拥在心口,手掌轻轻顺着她的发丝,拍拍背心,温言道:“慕卿妹子,不要难过,他没有死,这几年他一直过得很好很好,他一直在等你。” 卿如云忽而失去所有抵抗的力气,如同雨滴化入大海汪洋之中一般,不再试图挣扎夏侯无虞这一个坦荡的拥抱。 终于,她放声纵哭,好似要把一切过去的沉重和风雨用眼泪全然宣泄出来,祈求能得一个温柔的回答。 她一直很乖巧,亦很懂事,在云老爷、云夫人膝下,在师父跟前,都是如此。 如果有什么她必须明白的道理,那便依照长辈的训示去做就是,如果有什么不该由她知晓或干预的事情,她也从来不多问一句话。 可是,她也有心事,会害怕,也会难过。比如在漫长的黑夜里,比如当那些如梦般的回忆闪现时。 这些年积压在心底里的委屈和泪水,一切不知来由的痛苦,就在这一瞬间、在这一个拥抱中爆发,一时间竟收不住,只能任由情绪撕扯着漫无边际地漂浮,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夏侯无虞柔声安抚道:“痛痛快快哭一场,就都好啦。” 待情绪渐渐平复,卿如云恍然从夏侯无虞怀中抽身,一边道谢,一边克制着重重的鼻音,说话间仍带哽咽,道:“你说那个人没有死,是不是真的?” 夏侯无虞一笑,拍着胸脯,又两手一摊,敞开胸怀,如同他一贯的将这颗心毫无保留地袒露给对方,道:“你看看我,不是在你眼前好好的吗?” 卿如云眼中尽是不可置信,道:“是你,怎么会是你,真的是你?” 夏侯无虞道:“是我,真的是我。你看我,是不是好端端的?过去虽然不尽如人意,细想想,其实也坏不到哪里去,对不对?” 卿如云仍是不信,道:“可我过去不识得你。” 夏侯无虞笑道:“最直接的证据你早已见过,可不许抵赖。” 卿如云问道:“什么证据?” 夏侯无虞道:“你为我治伤时问我是否曾有旧伤,还记不记得?” 卿如云怔怔地点点头。 她自小敏慧非常,尤其过去因患有眼疾,无法察言观色,便更懂得从言语话意之间揣测他人的意思,不致令外人感到麻烦。可甫从一场噩梦般的哭泣中唤醒,对夏侯无虞的说法,一时也无法思量得更多。 夏侯无虞续道:“慕卿妹子,我虽无法推知当日凤凰花城中究竟发生了何等巨变,想来也逃不过一场人间惨剧。故而,你想不起来也罢。我只盼你千万不要自责,相信我,你没有伤害任何人。” 卿如云道:“可你身上的伤终究是我亲手造成的,我想......我可以做些什么补偿你?” 夏侯无虞道:“伤既好了,疤痕已不在心中,何谈补偿?” 卿如云涩然一叹,半转过身,出神地望了一会儿窗外。 天空是那样敞阔,早间的雪地晴空短暂地带来一丝暖意,可人们心中,这个深冬季节依旧萧索。 卿如云缓缓说道:“我杀过人,东海边,我杀了许多北辰的士兵,可他们又何其无辜?自始至终,都不过是权贵者的棋子和爪牙罢了,他们也没有选择。我明明可以的,我明明可以直接杀掉篡权者和为首的助伥者,可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就因为不能这样做,最后只有杀了无辜人泄愤。你说,我这样的逃避者,是不是同那些恶人并无二致,同他们一样的罪无可恕?” 夏侯无虞心下一沉,只道她是顾念自己的心情才不忍对夏侯凉夜下手,沉吟良久,劝慰道:“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生死都是天大的事。然而既已造成,无可挽回,唯能以善意补偿。我母后曾说过,居上位者,难免涉下民生死事,时常心有不忍,但生在皇室,没有人手脚是不被缚住的,故而不应怨天,不可尤人,始终相信这世上善意是涌动的、流通的,多做一点善事,多少也可弥补一丝亏欠。以命抵命很简单,可原本这世上就没有恩怨两清的道理,公义只在各人心中。” 卿如云兀自望天出了神,这一番话也不知听没听进心里。 忽而,她耳尖一动,低声道:“有人来了。” 33 行扬州 i http://.biquxs.info/

夏侯无虞一惊,连忙快步走到院中,纵跃至古柏枝梢顶尖儿处,摇摇晃晃中,从两山夹缝间,远远地望见数里外官道之上黑压压的一片,尘土飞扬,只见三军之前高牙大纛,不紧不迫,向着北边从容前行。 “是谁?”卿如云趴在窗格前,半仰头问道。 “我们先前猜到的人。”夏侯无虞一跃而下,神色平静地回答道。 “嗯。” 卿如云亦没有表现出多惊讶的情绪,仿佛早已知道答案。 不出夏侯无虞所料,夏侯凉夜果然派了韦合来押送他东去扬州取回受命玺,然后再行北上清州封地。 只是,他没料到自己这位亲弟弟连年关都等不及,时值寒冬腊月也要派自己心腹离开温柔乡,令韦合与仪鸾司众人搭着伴儿取暖执行任务,可见昭示皇权正统的受命玺于夏侯凉夜来说甚为重要。 正是猜到夏侯凉夜对受命玺的重视,夏侯无虞才能大胆地赌一把,赌领兵者是韦合。 韦合出身礼部,而礼部下涉铸印局,掌管皇帝三宝的铸造事宜,因此,由韦合亲去扬州鉴别受命玺真伪正合夏侯凉夜心意,而韦合为对新帝效显忠心,自然也会自荐为押送官。 而夏侯无虞心中还有另一个计较——除了韦合,放眼北辰军的各部将帅,夏侯凉夜不会放心将押送清州王的重任交与其中任何一个人。 纵观一整个计划,在如何潜入南荣这个问题上面,夏侯无虞并未花太多神思。于他而言,潜入南荣反而是其中最容易实施的一环。更重要的是,在离开北辰之前,有一个人必须处理掉,否则后患无穷。 这个人,正是韦合。 如今,既有韦合领兵,实是除掉这一朝堂毒瘤的绝佳良机。 韦合,最初是北辰先皇后的父亲蒙老太师府中一介低微家奴,生来聪慧,幼时即口齿伶俐、办事机灵,由此博得蒙老太师的青睐。 其时国家百废待兴,尤重寒门学子,韦合在蒙老太师的关照下得以摆脱家奴身份,考入国子监学习,后来又被选拔为礼部侍郎,主管国家科举品仕,从此开始积累人脉。 后来,户部尚书出缺,掌国家财政度量的部门何其重要,而满朝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一位置久悬未决,实是令北辰帝头痛不已。 终于,蒙老太师想起从前有一个极聪敏的小儿曾在自己府中协助库房出纳,一拍脑袋,恍然记起——这小儿正是如今的礼部侍郎韦合,便举荐给北辰帝,帝大喜。 听到这儿,卿如云问道:“听起来,那韦合的人品能力也没有那么不堪?” 夏侯无虞道:“韦合的能力一直是有的,无论在礼部还是在户部,他都很得人心,甚至说民心也无不可,须知人心并非只由下作手段可以笼络来的,他确实是难得的人才,只不过他后来......” 卿如云道:“只不过,他后来成了丞相,心思也就变了,懒得费心思在政务上,而沉溺于大肆敛财,只会用些收买人心的手段来巩固地位,对不对?” 夏侯无虞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他能做到丞相的位置,懂得察言观色、笼络人心,这无可避免,父皇也未必没有看在眼中放在心上,对他的敲打,也并不唯这二年才有的。” 卿如云问道:“可我听说,近来北辰朝中,无论是太子治下,甚或言韦合一党中,就有许多人对其感到不满,在民众间也引发很大讨论。若依你所说,这样的事竟一直都有?那为何北辰皇帝不早早将他撤下?” 夏侯无虞笑了一笑,道:“你人在南荣,对我北辰的事倒是了如指掌。” 卿如云哼了一声,心道:你懂什么?我可不是只待在南荣。 夏侯无虞续道:“起初,他为国尽心尽力,敛些私财那也没什么,往往父皇也无意说破,心里明白就罢了。可这二年来,韦合利用丞相职权,又依凭过去在礼部执掌科举取士时培植的亲信,逐渐垄断盐权、药材和茶叶,若有似无间,其背后隐隐然有与皇权分庭抗礼之势。” “我懂啦!”卿如云恍然,“因为他不受控制了。” 末了,又问道:“可他在你弟弟面前那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倒也不像存有篡位的心思?” 夏侯无虞道:“有的人能成君,有的人则只能称臣。韦合的势力,只在财权和新科士子,并不涉武将。北辰军魂所在,譬如平西军系,譬如镇南奉恩军系,譬如池简所率部,更勿提我母亲一族北安侯蒙氏,韦氏始终渗透不进去。相比之下,倚仗一位皇子,将手伸向内廷是最便捷也最得心应手的。” 卿如云道:“所以,韦合下毒暗害你母亲,便是为了方便安插人手进去,好继而下毒控制你的父亲。不对不对,他也只是其中一环,真正的幕后之人应当是,是......” 她戛然停下,并不直说。 夏侯无虞心中亦早已了然,幕后之人,就连对自己的生身母亲也毫不心软的这个人,正是夏侯凉夜。 卿如云道:“那日东海边该听他继续说下去才好,究竟这恩怨归结于何人?解铃还须系铃人,知道当日北辰帝错杀了谁导致他如此怨愤,日后也好解开这道结,否则,你处处退让,他寸寸相逼,被困在一场不知根由的怨恨之中,始终没有结果。” 夏侯无虞道:“凉夜生于北辰,长于南荣,经历诸多苦难和不平,父皇和母后一直对他深感愧疚,可他回朝后只以孤僻一面示人,从不肯与人交流。到后来,我们也都觉得,也许他自己就慢慢会好的。” 卿如云默而不语,说到这一处,她多多少少对夏侯凉夜有些同病相怜之感。对许多看似孤僻乖张的人而言,个中是非苦乐,并非不肯敞开心扉,只是说出来也不过徒添他人烦恼,而于己心并无安慰。更何况,也许说出来,旁人反倒要怪自己不通情理、固执任性了。 但听得马蹄声嗒嗒作响,有人在古刹前下马,不多时,只见周祯率一众仪鸾司侍卫入院,恭请清州王出发前往扬州。 唐三中文网 34 行扬州 ii http://.biquxs.info/

韦合这次学了乖,知道讨不着卿如云的好,倒不如眼不见为净,将夏侯无虞和卿如云置于一旁不管,尽管二人现在仍是上下级之分,既已撕破这层纸,他也懒得再假模假样循那礼数,连面子上的招呼也不打,一句阴阳怪气的“哟清州王你好着呢吧”也没有,夏侯无虞倒乐得清静。 这一次韦合和韦辛父子共率军一万余众,卿如云有些惊讶:“卫王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夏侯无虞道:“我这弟弟并不傻,派谁来,拨付多少人,他自有他的思量。” 卿如云假装严肃兮兮道:“你也不关心你的小师弟们有没有一块儿来,万一他们被扣留在帝京一并处决了呢?” 夏侯无虞笑道:“若如此,那你这一路上,日日晨间和傍晚换防交班之时,又是溜去的哪儿探听动静?” 卿如云一瞪眼,转过身去,兀自看车外风景,不予作答。 她每天都记着去看看陆临他们的消息,唯恐韦合会在半路上打什么鬼主意。可奇怪的是,古刹柴院中,林知期对她言语切切的情景不复再有,二人相见,就如同陌路一般,无话可说。倒是陆临和念初二人总盼着她能多多来几次,好问问夏侯无虞的状况。 倒是有一回,陆临和念初好像意识到自己对卿如云关心过少,急忙补救了一句:“姐姐受的伤可好些了?” 卿如云倒吸一口凉气——真是受宠若惊。 “还好,本来也不严重。” 她淡淡道。 实则内心苦涩:师父常说,受伤了也不要说,这是一种高傲的姿态,凡我五太剑门人,必不可少的姿态。可是,咳咳咳,高和尚那一掌,无形有质,真是厉害啊!不得不服!咳咳咳!服! 自受伤之后,卿如云虽已修整两月有余,可体内真气游走、呼吸吐纳尚不能似从前一般如云流水悠游自在。 尽管如此,每每被夏侯无虞问到,脸上仍是镇定如恒,如同无事发生。 不觉,年关将至,大军一行已至扬州外城。 按理说,此行目的是为了受命玺,故而头一件事应是立即入城直奔溪流别院的密室。 可韦合大军自在扬州外城驻下,三日来竟未有进城的迹象。几番打探,才知他这次停留,是为了迎娶小娘子,日子定在了腊月十四。 入夜,一丝花香飘入被裹挟在重重营帐中间的一顶小帐之内。夏侯无虞素来浅寐,闻香起身,于斯有感,提笔写下:新月牵风影,暗香入画庭。 忽在星火闪烁处,瞥见营帐外有一小小身影。 掀开帐帘,果然是卿如云。 卿如云不知何时换上一身甲胄,手持红缨枪,笔笔直直站立于帐帘一侧,听见动静侧过头,见他走了出来,笑问道:“你还不睡?” 夏侯无虞道:“你也不睡?” 卿如云道:“我不大爱睡觉,自小能不睡就不睡。” 夏侯无虞替她披上暖裘,道:“可夜深阒寂,一个人无事可做,尤其这烈烈北风,才刚兴起的闲情逸致只消得它呼呼一吹,登时便散了。” 卿如云道:“你怎知一定如此?夜深又如何?我能做的事情可多啦!我觉得好玩的事可比你想象的有意思得多。” 夏侯无虞也笑了起来,道:“那你说说看。” 卿如云将红缨枪在地上重重一墩,头一扬,帽子登时摇摇晃晃差点落下来坏一场好戏,可她态度从容,遇变不惊,极是潇洒地说道:“我可以假扮守帐兵,你瞧,满大营的人,谁也管不着我,你说我威不威风?” 夏侯无虞连忙鼓鼓掌,连连道:“好厉害,好威风!” 只见她穿着略显宽大的甲胄,将红缨枪弃在一旁不管,双手扶住高高的帽子,脆生生地说道:“太子殿下,今后我就是你的小兵,你的护卫!” 夏侯无虞一怔,有些恍惚。 一声“太子殿下”,仿佛隔着一生的风雨。 半晌,伸出手去,为她取下帽子,温言道:“这个太沉了,可以不用戴的。” 35 行扬州 iii http://.biquxs.info/

左右是难以成眠,夏侯无虞和卿如云二人索性开始重新商议如何带着陆临等十余人一起脱围。 起先,夏侯无虞的打算是利用密室机关,毕竟论起那一座别苑,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 这个计划唯一的缺点,是能营救的人有限,也意味着,逃出的人还须折返进行二次营救,将若耶阁一干人也解救出来。 折返的同时,危险亦更加一分。 眼下,韦合大军在城外扎营,徘徊不前,也为夏侯无虞的计划提供了新的可能。 丞相府的人都知道,韦合此人,擅于阿谀逢迎,极能先意承志,既好财,也好酒,却不爱被奉承,不贪杯,也不娶妻。 韦辛名义上是他的独子,实则乃其远房堂兄所出。韦合堂兄早年贫苦,自感无力将小儿抚养长大,走投无路时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有一门子亲戚刚被选为礼部侍郎,高高兴兴将孩子过继给这位春风得意的堂弟,捧着五十两银子欢欢喜喜回乡了。 乍听闻韦合娶小娘子的事,还为了小娘子连新帝交办的差事都推后,连夏侯无虞都不敢相信。 出嫁的小娘子据传是扬州人氏,家道中落流连乡野,韦合部下见她容姿清丽,欲献美人讨好于韦辛,谁知竟被韦合相中了去。 而美人志气不减,决不肯轻易许身,定要韦府择了吉日三书六礼迎娶过门方可允诺。 也不知韦合是否因了清州王逆党一案的事过分顺心,对这等不着调的要求竟大手一挥,允了。 小娘子出嫁前被安顿在扬州府最大的一间客栈内,里里外外数百兵力层层把守,只有少许婆子丫头可早晚出入,为新嫁娘置办所需。 卿如云心想,这小娘子既流连乡野,自然无依无靠,更勿提贴身丫头了,待嫁期间身边服侍的人自然都是新来的。 她清眸一转,便有了法子。 夏侯无虞嘱咐道:“一切依照你我议定的计划行事。” 卿如云笑道:“偏不。” 转过身,正欲离去,却听得夏侯无虞又唤道:“慕卿妹子......” 卿如云回过头,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夏侯无虞道:“也没什么,只是想跟你说,务必平平安安,不必拼尽全力。” 卿如云粲然一笑,道:“女侠我能屈能伸,放心罢!” 一个闪身,消失于重重灰白色的营帐之外,而士兵迈着齐整的步子成队成列穿梭巡逻,无一人发觉有人从中经过。 韦府的迎嫁队伍入夜方至,在那之前,新嫁娘需在房中梳洗打扮好,盖上红头纱等候。 卿如云稍稍来迟了一步,待扮作丫鬟进入新嫁娘房中时,只见小娘子早已盖上红盖头正襟端坐于榻上。 其时房内只余一个梳洗丫鬟,其余的皆去准备新人行上头礼所需的龙凤烛、清香、莲子红枣等物。 卿如云低着头,小心翼翼关上房门,侍立于新嫁娘一侧。 半晌,却隐约听见立于另一侧的梳洗丫鬟微微惊呼,卿如云微微抬起头,亦是轻轻惊呼一声,旋即掩住口,往新嫁娘一瞥,见她并无察觉,才略略舒了口气。 原来站在卿如云眼前的,不是别人,却是玉无泽。 卿如云不意竟在韦合将要迎娶的小娘子房中遇到玉无泽,分别两月有余,既见友人安然无恙,心中自然欢喜,然而她见玉儿眼神飘忽,全不似药仙岛上相识之初那般坦坦荡荡,心知她必有重大事情瞒着自己。 此时已是酉戌之交,天将黑而未黑,万物朦胧。 两人默立了半晌,卿如云忽道:“小娘子等了这半日,口渴么?”说着便去取了茶水。 玉无泽忙按住她的手,将茶杯接过,道:“娘子若是需要什么,自会与我们说的。” 卿如云似笑非笑着侧过身子,绕着玉无泽踱了两步,忽然转身冲至榻前,一把将新嫁娘的红头纱揭开。 这一揭,非同小可。 她一时愣住,立在原处,手上的红头纱飘飘摇摇。只见红妆之下小娘子凤眼含怒,玉面如霜,紧紧咬着下唇,极是忿忿。 卿如云万没有料到,新嫁娘竟然是她恨之入骨的人。 她此刻更是怒不自胜,右掌手指狠狠扼住小娘子的喉颈,紧接着左掌挥出,立刻便要结果了她。 玉无泽忙扑到小娘子身前,双手牵制住卿如云的左臂,急道:“她若死在这里,你我都脱不了干系。韦合的人片刻即至,谁也逃不出去!” 卿如云奋力挣扎出她的双手,怒道:“玉儿,你可知她是谁?你若还当我是朋友,便不该在此刻阻拦于我。” 小娘子早已被玉无泽点中了穴道,无法动弹,不能言语,此刻见二人争执不下,只是冷笑,仿若看准了卿如云今日此刻杀不了她。 玉无泽道:“若耶阁弟子身处险境,朝不保夕,今夜是营救的最佳时机,若突起变故,别说救不了他们救不了你想救的人,连你我也要命丧于此!” 卿如云一时大惊,松开掐住小娘子喉颈的右掌,只见那雪白细颈上已被扼出五个深红指印,久不见消退,小娘子略咳了咳,玩笑似的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卿如云已知她受缚,不足为患,向玉无泽问道:“你已有营救之法?” 又向小娘子斜睨一眼,道:“跟她一起?” 玉无泽道:“只有我一人,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法子,韦合的亲信随从实在难以混入,也是今夜我才扮作丫鬟混了进来,谁知竟是她。” 她瞥了一眼小娘子,叹了一声,道:“待我点了她的穴道,方才看清她的模样。” 说话间劲贯两指在小娘子颈前穴连点四下,令她能够言语,又道:“我一见她便猜到她来意,否则她绝不能冒此奇险。然而还未问得清楚,便听见你的声息,一时不及辨明敌友,怕她露了口风,便点了她的哑穴。” 卿如云正眼也不瞧小娘子,道:“我倒觉得,这个女子的话,不能尽信。” 玉无泽道:“其他的事不好说,然而她当是绝无二心的。不论她今日是为了救谁,或是单为了行刺韦合,我都该助其一臂之力。” 卿如云垂目想了半日,忽道:“这个女子,我今日定是要杀的。左不过我扮作小娘子去救若耶阁弟子,再去行刺韦合。” 玉无泽不及劝阻,便听得小娘子冷笑一声,道:“你若是有这等胆量,我倒真是佩服。” 卿如云冷冷道:“难道我不敢杀你?” 小娘子哼了一声,道:“你杀不杀我,有什么要紧?死在你手中,也比死在韦合那贼人手中强,不过,只怕你舍不得自己的好姻缘。” 卿如云道:“这话何意,我竟不解。” 小娘子眼含讥讽,迟迟不答。 这时去取龙凤烛、清香一应物品的丫鬟婆子都已归来,正在门外候着。 玉无泽忙取过红头纱盖在小娘子头上,又顺手将其哑穴点住。她虽愿意相信小娘子的决心,然而她终究是韦合的新嫁娘,不可不防。 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方向屋外道:“拿进来罢。” 36 小娘子 i http://.biquxs.info/

韦府的迎嫁队伍入夜方至,在那之前,新嫁娘需在房中梳洗打扮好,盖上红头纱等候。 卿如云稍稍来迟了一步,待扮作丫鬟进入新嫁娘房中时,只见小娘子早已盖上红盖头正襟端坐于榻上。 其时房内只余一个梳洗丫鬟,其余的皆去准备新人行上头礼所需的龙凤烛、清香、莲子红枣等物。 卿如云低着头,小心翼翼关上房门,侍立于新嫁娘一侧。 半晌,却隐约听见立于另一侧的梳洗丫鬟微微惊呼,卿如云微微抬起头,亦是轻轻惊呼一声,旋即掩住口,往小娘子一瞥,见她并无察觉,才略略松了口气。 原来站在卿如云眼前的,不是别人,却是玉无泽。 卿如云不意竟在韦合将要迎娶的小娘子房中遇到玉无泽,分别两月有余,既见友人安然无恙,心中自然欢喜,然而她见玉儿眼神飘忽,全不似药仙岛上相识之初那般坦坦荡荡,心知她必有重大事情瞒着自己。 此时已是酉戌之交,天将黑而未黑,万物朦胧。 两人默立半晌,卿如云忽道:“小娘子等了这半日,口渴么?”说着便去取过茶水。 玉无泽忙按住她的手,将杯盏接过,道:“小娘子若是需要什么,自会与我们说的。” 卿如云似笑非笑着侧过身子,绕着玉无泽踱了两步,忽然转身冲至榻前,一把将新嫁娘的红头纱揭开。 这一揭,非同小可。 她一时愣住,立在原处,手上的红头纱飘飘摇摇。只见红妆之下小娘子凤眼含怒,玉面如霜,紧紧咬着下唇,极是忿忿。 卿如云万没有料到,新嫁娘竟然是她。 一个卿如云恨之入骨的人。 狭路相逢,卿如云更是怒不自胜,右掌手指狠狠扼住小娘子的喉颈,紧接着左掌挥出,立刻便要结果了她。 玉无泽忙扑到小娘子身前,双手牵制住卿如云的左臂,急道:“她若死在这里,你我都脱不了干系。韦合的人片刻即至,谁也逃不出去!” 卿如云奋力挣扎出她的双手,怒道:“玉儿,你可知她是谁?她与我隔着血海深仇,你若还当我是朋友,便不该在此刻阻拦于我。” 小娘子早已被玉无泽点中了穴道,无法动弹,不能言语,此刻见二人争执不下,只是冷笑,仿若看准了卿如云今日此刻杀不了她。 玉无泽道:“若耶阁弟子身处险境,朝不保夕,今夜是营救的最佳时机,若突起变故,别说救不了他们救不了你想救的人,连你我也要命丧于此!” 二人僵持不下,末了,卿如云松开掐住小娘子喉颈的右掌,只见那雪白细颈上已被扼出五个深红指印,久不见消退,小娘子略咳了咳,玩笑似的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卿如云已知她受缚,不足为患,向玉无泽问道:“你已有营救之法?” 又向小娘子斜睨一眼,道:“跟她一起?” 玉无泽道:“只有我一人,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法子,韦合的亲信随从实在难以混入,也是今夜我才扮作丫鬟混了进来,谁知竟是她。” 她瞥了一眼小娘子,叹了一声,道:“待我点了她的穴道,方才看清她的模样。” 说话间劲贯两指在小娘子颈前穴连点四下,令她能够言语,又道:“我一见她便猜到她来意,若非为救林知期,否则她绝不能冒此奇险。然而还未问得清楚,便听见你的声息,一时不及辨明敌友,怕她露出口风,便点了她的哑穴。” 卿如云正眼也不瞧小娘子,道:“我倒觉得,这个女子的话,不能尽信。” 玉无泽道:“其他的事不好说,对林知期,她当是全心全意的。不论她今日是为了救人,或是单为了行刺韦合,我都该助其一臂之力。” 卿如云垂目想了半日,忽道:“这个女子,我今日定是要杀的。左不过我扮作小娘子去救若耶阁弟子,再去行刺韦合。” 玉无泽不及劝阻,便听得小娘子冷笑一声,道:“你若是有这等胆量,我倒真是佩服。” 卿如云冷冷道:“难道我不敢杀你?” 小娘子哼了一声,道:“你杀不杀我,有什么要紧?死在你手中,也比死在韦合那贼人手中强,不过,只怕你舍不得自己的好姻缘。” 卿如云道:“这话何意,我竟不解。” 小娘子眼含讥讽,迟迟不答。 这时去取龙凤烛、清香一应物品的丫鬟婆子都已归来,正在门外候着。 玉无泽忙取过红头纱盖在小娘子头上,又顺手将其哑穴点住。她虽愿意相信小娘子的决心,然而她终究是韦合的新嫁娘,不可不防。 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方向屋外道:“拿进来罢。” 房门应声而开,两列丫头婆子端着红烛、银盘、香果等陆续进来,站定在屋子中间等候吩咐。 卿如云假装检视,绕了一圈,却在最末一人站立之处停了下来。 她犹豫片刻,缓缓抬步,心念电转间似乎猜到了什么,随即垂首掩藏嘴角泛起的一丝笑容。 其时丫头婆子们都低眉垂首,不敢作声。 卿如云略一忖度,便道:“丞相府迎亲的人都到了么?” 领首的一个婆子道:“还需有小半个时辰呢。” 卿如云点点头,道:“小娘子略有些乏,这些虚礼也不必摆了,你们都出去罢。” 领首的婆子忙不迭地点头,招呼丫头们出房。 卿如云却叫住排在最末的那个丫鬟,道:“你留下,替小娘子梳洗。” 待婆子丫头俱已退下,卿如云忙闩紧了木门,这才转过身,定定瞧着那个丫鬟,终于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那名丫鬟原本都严严实实压低了头,听到卿如云的笑声,直起身子,顿时大惊。 卿如云手指放在唇边,作出嘘声的姿势,又走到小娘子身前,从腰间取出一柄旧扇,将扇穗在红头纱前轻轻一扬,在那扇骨内藏的迷香被小娘子尽数吸入鼻中,立时晕了过去。 卿如云转过身,笑盈盈地对丫鬟说道:“你跪下。” 这时脸上涂得粉白玉面的习谷抬起头,与卿如云和玉无泽面面相觑,一时哭笑不得。 卿如云环顾左右,将手拢在唇边,朝屋顶方向唤道:“师父您老人家小心别在梁上吹风着了凉。” 37 小娘子 ii http://.biquxs.info/

房门应声而开,两列丫头婆子端着红烛、银盘、香果等陆续进来,站定在屋子中间等候吩咐。 卿如云假装检视,绕了一圈,却在最末一人站立之处停了下来。 她犹豫片刻,缓缓抬步,清眸一转,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随即垂首掩藏嘴角泛起的一丝笑容。 其时丫头婆子们都低眉垂首,不敢作声。 卿如云略一忖度,便道:“丞相府迎亲的人都到了么?” 领首的一个婆子道:“还需有小半个时辰呢。” 卿如云点点头,道:“小娘子略有些乏,这些虚礼也不必摆了,你们都出去罢。” 领首的婆子忙不迭地点头,招呼丫鬟们出房。 卿如云却叫住排在最末的那个丫鬟,道:“你留下,替小娘子梳洗。” 待婆子丫头俱已退下,卿如云闩紧木门,转过身,定定瞧着那个丫鬟,终于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那名丫鬟原本严严实实压低了头,听到卿如云的笑声,直起身子,顿时大惊。 卿如云忙将手指放在唇边,作出嘘声的姿势,又走到小娘子身前,从腰间取出一柄旧扇,将扇穗在红头纱前轻轻一扬,在那扇骨内藏的迷香被小娘子尽数吸入鼻中,她立时晕将过去。 卿如云转过身,先是向玉无泽示意不必惊慌,接着笑盈盈地对丫鬟说道:“你跪下。” 听得熟悉的话音飘入耳中,脸上涂得粉白玉面的习谷抬起头,与卿如云大眼瞪小眼,一时哭笑不得。 玉无泽兀在一旁深感茫然。 卿如云笑道:“玉儿,这位是习谷,‘习习谷风’的习谷,是我在路边捡来的弟弟。”又向习谷道:“这是玉儿姐姐。” 习谷乖乖道:“玉儿姐姐好。” 说话间,卿如云端过铜盆,习谷捧起一汪水,将脸上抹得红红厚厚的脂粉洗净,又接过对方递来的一方素色长巾擦脸。 玉无泽也还礼道:“习谷小公子好。” 待起身,细细将眼前人打量了一番,只见这少年身形矫健,面色微微泛红,眉目间透着刚毅之气,高挺的鼻梁两侧还有几粒可爱的小雀斑,透着还未拭净的水珠,反衬着萤火的光芒,煞是动人。 卿如云问道:“你一个人从南荣过来?不害怕有危险么?” 习谷道:“阿姊总是独个儿溜出来玩,我只好自己来寻阿姊。” 卿如云伸出长指刮刮他鼻尖,又扮了个鬼脸,道:“小鬼头,你以为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呀?” 她环顾左右,将手拢在唇边,会意一笑,朝屋顶方向唤道:“师父!您老人家小心别在梁上吹风着了凉!” 玉无泽一听,更是不明就里。 不多时,便听到一个破钹似的声音在吵吵嚷嚷:“师父?这儿没有师父!” 但觉清风袭来,迷住众人的眼,一位美髯公从屋梁上无声无息地跃下,还未及众人睁开眼反应过来,他已笑眯眯地端坐在小娘子身旁,左手持一紫砂质地的茶壶,壶身凹凸不平如若树皮,上面简略数笔绘着一僧一道,最奇特的是,壶盖破了半边,从破损处悠然氤氲出淡淡的茶汤香气。 这位被卿如云恭恭敬敬尊一声师父的人物将破破烂烂的小茶壶端起一饮,香茗酣然入肚,这才吐吐舌,摆摆手,笑道:“娃娃们好呀!” 只见他须发皆白,瞧着约莫五十来岁,穿着不大合身的灰白衫子,满面红光,笑得眼儿弯弯,神情甚是亲和。 卿如云忙向师父行过礼:“徒儿见过师父,今见师父一切安好,比之徒儿离开钱塘前更为精神,徒儿心中实是好生欢喜!武林人人都得尊您一声老人,可但凡亲眼所见,谁又能忍住不感叹一声师父鹤发童颜,如正午之日,若仙人之姿,气可吞山河,震八方乾坤,有道是蛟龙出海、虎跃林野,正是青春不老,老气——” 听着听着,这徒儿越说越荒唐,再不拦着就要信口开河说自己“老气横秋”了,恐怕“千年老妖”这种垃圾词也张口就来,’独木老人连忙打住:“住!口!屁屁屁,就知道说些马屁话拿你师父逗趣!” 他从鼻腔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哼”以示不满,道:“你跑来跑去没个正行,比起你师姐还不受拘,为师可不好,非常不好。” 玉无泽噗嗤一声,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感受到一道灼灼目光扫射过来,她立时噤声,强忍住笑意,直憋得腹痛,亦忙躬身一揖到地,因为憋笑只能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晚辈,玉无泽拜见独木老人,能见到武林第一宗师,晚辈实是有幸。” 独木老人又闷了一口茶,点点头,温言道:“好孩子,多礼了。你既赞我一句第一宗师,我也不假模假式同你谦虚,好孩子,你说得不错,我说第一,绝不敢有人说——” 习谷修正道:“是您若自谦第二,绝不敢有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独木老人憨顽一笑,道:“对对对。” 玉无泽暗自庆幸道:还好父亲曾同我提起过西域武林事,言道五太剑宗师独木老人行踪诡秘,少有人见过,不过,若是见到一个半盖破烂壶不离身的红鼻头大胖叔叔,多半就是他无疑,还算好认,否则我见到宗师人物还摇头三不知,可真显得太没见识了。 其实,无论西域武林,还是中原武林,独木老人都可称为第一。 他以五太剑称雄武林,无人可出其右,早年居于昆仑山下凤凰花城,两年前,西琅王攻占凤凰花城后,独木老人亦避走中原。 说到五太剑,乃是当今武林第一剑术,可独木老人向来不喜与人比较,更约束徒儿少在外以五太剑名义生事,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可显露五太剑的招式。 数十年来,老人清简持身,丝毫不为名利所动,至今不立门派,少收门徒,故而五太剑的传人乃是颌下之珠百无一遇,林清漪算一个,卿如云也算一个,而习谷只能跟在老人身后边为他沏茶倒水,清洗茶壶,尊一声“老人”,闲时学些拳脚功夫,偶尔也比划比划剑道,绝不敢以其徒儿自居。 老人虽是宗师中的宗师,为人却是十足的率直可爱,不拘小节,常与后辈亲近,故而虽与习谷年岁相差有三四十岁之多,可脱离前后辈的拘束,二人日常好似寻常的孩童朋友,打闹逗趣,一点儿也不生分。 卿如云问道:“师父是担心徒儿安危么?” 闻言,独木老人和习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久未有人开口,心中俱道:说不说?怎么说? 末了,一老一小忽然一齐道:“你先说。” 片刻过后,又一齐道:“我先说。” 空气复又静止下来。 38 小娘子 iii http://.biquxs.info/

一老一小谁也不乐意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最后,还是习谷没拗过老的——可以说,比憋话,小的就没赢过。习谷道:“我是为阿姊而来。” 卿如云道:“那师父呢?师父为谁而来?师姐多半已回越州去啦。” 独木老人捻起一缕白须,吹了吹,幽幽道:“反正不是为你这淘气徒儿来的。” 卿如云道:“我可没那么脸大。” 独木老人立刻反驳道:“诶!方才是谁问我是否是担忧徒弟安危?还自夸说功夫很好?不是你吗?哦,那我见鬼啦。” 卿如云顿感无奈,素知自己这师父最喜逗乐打趣,从不分缓急,可眼下确也不是说笑的时候,只好道:“师父若有正事要办,尽管去办,徒儿这边不用师父操心。” 独木老人一哼,将半盖儿壶拢入宽袖之中,朝那红衣人儿一瞥,道:“这个女子,你还杀不杀?” 玉无泽心中一凉,立刻道:“前辈,小娘子她......” 独木老人摆摆手,拦住她话头,仍向卿如云问道:“由你决定。” 卿如云沉默良久,一咬牙,恨恨道:“待今夜过了再说!” 说罢,揭下红盖头,披上先前准备好的嫁衣,扮作新嫁娘的模样。 这时屋外传来数声细碎的脚步声,玉无泽知是迎亲的时辰到了,赶忙低声道:“无论如何,此时不能露出破绽,我和习谷小公子送姐姐先入韦营,到时见机行事。” 又向卿如云取了迷香解药给小娘子喂下,周身大穴和哑穴仍是未解,又将她放躺在床榻上,放下两侧纱帘,将她藏好。 玉无泽点穴的手法承自其父,诡秘怪异,小娘子便想自行解穴,也须得好几个时辰。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回过头,却早不见独木老人身影。 玉无泽问道:“前辈已离开了么?” 习谷道:“老人一直这样,来去无影,不必挂怀。” 玉无泽点点头,不再多问。 一时锣鼓喧天,新嫁娘在丫鬟们的搀扶下欢欢喜喜地上了软轿,直往城外韦合大营而去。 小娘子虽说是热热闹闹客客气气迎过来的,然而她流落乡野无亲无友,所谓三书六礼不过是个客气话罢了,谁也没当真。 丞相大帐中欢笑不绝,歌语丝弦之声久久萦于耳畔,小娘子被丫鬟们搀扶着,隔着红头纱向韦合行了礼。 韦合喝到兴头上,举过酒碗,正欲令丫鬟将小娘子送到偏帐等候,却蓦地里霍然站起身,怔怔道:“容娘!容......容娘......” 习谷与玉无泽侍立于小娘子左右,正自惴惴,不知韦合在唤谁,余下几个小丫头皆不敢应声。 到底是玉无泽胆子大些,略抬起眼,不期与韦合的目光相对,心中惊疑不定,却不知他口中的容娘是谁,还只道他认出了自己。 其实,那日东海边,韦合在夏侯凉夜阵营,而她在小舟上被擒,其时众人目光接在夏侯无虞与卿如云等人身上,韦合并未注意到她,更勿提时隔两月之后,此刻还能认出她来。 韦合往前痴痴走了几步,忽听得一个爽利的男子声音用蒙古语道:“父亲!喝啊继续喝啊!” 玉无泽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位男子细眼薄唇,身着黑缎蝴蝶纹马蹄袖长袍,腰间是黑玉腰带,正是韦合之子韦辛。 他喝得脸耳通红,高举着酒碗,不住得劝父亲也继续喝,将士们也开始鼓噪助兴起来。 韦合略定了定心神,举杯回头向众人示意,又向玉无泽、习谷等人摆摆手,他二人立刻将小娘子搀下去送至偏帐歇息。 偏帐之中,隐隐约约仍能听到将军大帐中传来的悠悠扬扬的奏乐声。 玉无泽遣退了闲杂人等,卿如云亦一把掀开红头纱。陆临取来两套上等兵的服制,与玉无泽俱换好之后,便准备出发先行解救陆临等人。 卿如云道:“马厩在东边,先放火,再到南边佯装追刺客,最后再回西首小帐救人,切切,不要错了。” 玉无泽点点头,道:“姐姐放心。” 习谷道:“阿姊小心。” 卿如云“嗯”了一声,又将红头纱盖上,端坐一旁。 临出帐时,习谷忽而慢下步子,似有心事缠绕,玉无泽道:“你还有事要同姐姐说吗?我先出去,等你说完。” 习谷道:“请玉儿姐姐稍待片刻。” 玉无泽心下明白,翩然出帐,在不远处等候。 习谷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卿如云身边,用手遮住嘴唇,附在其耳边声音极低地快速说了一句话,说完,又道:“这件事,我想,实在不能瞒着阿姊,不过阿姊放心,老人一向很有分寸,这样的事他既想插手,就绝不会令阿姊难办。” 此刻红纱之下的卿如云心头大震,手指紧紧揿在掌心,印出深深的月牙儿形状,她紧咬嘴唇,脑海中已是乱作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强自忍住心头起伏,保持语气的平静,道:“知道了,你先去,一切依照计划行事。” 习谷应了一声,自出帐去寻玉无泽。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候,卿如云终于按捺不住冲动,正要揭开头纱,冲出帐去,管他什么万余大军,挡路者,杀! 却听得帐外有脚步声,笃笃传来,由远至近,终于帐帘一掀,一名侍女走了进来,行过万福礼,恭恭敬敬道:“小娘子,丞相请您过去一叙。” 卿如云将小娘子的手帕卷在指间一绕又一绕,周围勒出淡白的印子,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好。” 丞相内帐之中,只一软榻,一案台,和一幅经年日久裱过了十数次的画像。 画中女子娉娉袅袅,清颦黛螺,婉如清扬,令人见之忘俗。她眼藏琥珀,却看不到欢喜,亦没有哀愁。 卿如云站于画前,透着红纱,画中女子更添一丝朦胧的柔美,她看得呆了,竟忘了身在何处,也忘了来时的初衷。 忽听得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道:“你很聪明,混进客栈将真的小娘子换了出来,其实,无论你今日要劫的是谁,俱不过是无用功罢了。说起来,我该尊你一声公主。” 卿如云回过神来,警觉道:“大人此话何意?我贫家女子,流落山野,公主之称却从何而来?大人莫要拿小女玩笑。” 那男子又道:“难道你连你娘也认不出了么?” 卿如云心中大震,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画中的女子,迟迟未能答话。 39 太子殿下,稳住能赢 i http://.biquxs.info/

见卿如云不为所动,那男子倒也不心急,从画像后缓步踱出。 卿如云心想,事已至此,也无需同对方遮遮掩掩,话说分明得好,她在江湖上虽无名号,却也绝不是懵懂无知的新人,待弄明白对方是何用意,再杀出去不迟。 言念至此,素手一拂,红头纱轻轻扬扬飞起,飘落在脚边。 又仔仔细细将那男子上下打量一番,见他端秀方正,身形瘦削,不像是个武将,而听他呼吸吐纳之间,并非习练武功之人,当即心下略略放松,淡淡道:“敢问阁下姓名?” 那男子哈哈大笑,道:“原来你连我也忘了。” 卿如云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物,很厉害么?我不欺弱,却也不慕强,任你是谁,既非我亲友,难道我须得记住你不可?” 那男子笑而不答,不知何处手上已多了一卷文书,信手一扔,卿如云不及细思伸手去接,正正握在掌心。 这一扔一接,卿如云稍稍放下的心神旋即又警惕起来。 适才对方这一手显露的内功并不弱。 卿如云又想起那日东海之畔见到高和尚的情景,对方亦是貌不惊人,然而真气充盈、三花聚顶,武功渊深难测。 须知世上有高人,于精微高深之处,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而先前听对方呼吸吐纳与普通人无异,想来是他有意隐藏实力而为之。 如此细细思来,卿如云顿时不敢再小视眼前这位弱质青年,而戒心更甚。 她略微垂下眼眸,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书,又看向那男子,道:“这是什么?” 那男子故弄玄虚道:“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卿如云哂笑一声,道:“你不必玩这种无聊的把戏,我并不好奇。” 那男子又道:“若其中所写有关你的身世呢?” 听到“身世”二字,卿如云难免有些触动,可只犹豫片刻,便笑了一笑,将那薄薄一册文书卷入袖中,道:“既是关于我的事,这东西就归我了,我看或不看,什么时候看,观后是何心情、有何决定,都与你无关。” 那男子又是仰天一阵长笑。 卿如云转身便要离开。 却听得那男子将她叫住,一回头,见他双眸炯炯有神,精致的棱角上却透出一股清冷的哀伤。 他定了定,缓缓道:“你的父亲,是曾经昆仑凤凰城的城主,西琅王白炎最小的弟弟,白墨。你的母亲,是南荣国赵思疆的长女,赵长芷,在嫁入西琅王族之时,被南荣国主认作义女,授公主封号,一应待遇比同诸侯。而你出生时,消息传到南荣,南荣国主为嘉赏长芷公主远嫁西琅、令得两国缔结姻亲之好的功劳,加之膝下无女,便封授你为南荣国的长公主,许诺在你及笄之年迎你回朝,只不过后来发生许多事,这承诺也不了了之。” 沉默一阵,卿如云道:“你的话,我听便听了,并不会当真。” 她心想:夏侯凉夜心机深沉,虽让自己的心腹押送夏侯无虞,可心底里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多日来,放任我四处走动护卫夏侯无虞,想来便是为了今日此刻,来一招挑拨离间之计,好叫我不再向着夏侯无虞。 如此一想,先前心中的慌乱已烟消云散。 那男子转过身,凝望画中女子,仿佛当年那位如琬似花、绝代芳华的长芷公主穿过画布,走到他身前,还像当年安抚尚是小孩子的他一般,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笑着看他。 半晌,才转过身,道:“你出生后,长芷公主渐渐发现你视物不清,” 姜澄儿道:“说到底,这不过是你的臆测。” 张弘范道:“太子殿下不忿于姜家欺瞒之罪,将其灭门,却留了一个你。后来,他又为了你,将钱塘县中与此事相干的几乎杀尽了。偶有一个司簿,因曾在我麾下有些许战功,侥幸没死,求到我面前,这桩公案方有了定判。姜小姐今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想来太子殿下疼惜过甚,并未将朝中风云说与你半分。” 姜澄儿心中大震,万不肯相信姜家满门被灭之举竟是太子之命。 张弘范笑了笑,目光投向她腰间那枚太子金印:“日前,太子府詹事亲自到访各州府,言道见配此金印者绝不可有丝毫损伤。你既不肯信我所言,这枚太子亲手赠你的金印总是信吧?” 姜澄儿颤抖着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张弘范道:“此枚印章虽未刻字,看起来不过一枚普通素章罢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枚印章底部中央有极细微的龙纹,非盖印不可见。” 他将一张短简掷向姜澄儿,姜澄儿信手接住,展开来,那一道灭门密令所盖之印,正正方方的紫泥中央,正是一道极细微的龙纹。 良久,她紧闭双眼,将那枚金印紧紧攥在掌心,直到手心之中沿着掌纹渗出一道道细细的血痕。 张弘范又一抚掌,哗的一声帐帘掀起,一名小兵托着银盘走了进来,银盘之上有数封折子。 张弘范道:“你虽是容娘的女儿,然而你身上终究流淌着赵贼的血液。我杀你之心一如当初,却不曾想你的眼睛与容娘如此相似。我奉上谕,追调太子身边的汉人女子,如今既见了你,倒教你死得明白。” 姜澄儿道:“你当时既能有那样通天的本事,于大内宫禁之中将公主偷出来,为何不救她?” 她说的自然是俞皇妃。 张弘范苦涩一笑,非他不能,实则容娘不肯。 当初他与容娘虽私定了终身,实则还未来得及行礼,宋室先度宗便谕令俞氏送女入宫。他那时并非不能助容娘逃走,为令其顺从,甚而强逼容娘许身于他,这段隐事自是不为他所提起。然而容娘为了俞氏家门,终究不愿独自偷生,是以有情人终而分离。 他叹了一声,道:“二十年前,那样久远的事,何必深究?今夜为何请你来此,个中缘由,你一览便知。” 姜澄儿手一颤,随手摸了一起折子,展开细细来读,越读下去越是心惊。 这些折子不过是张弘范命人于御史台誊录下来的一小部分,所书皆为弹劾东宫之语。 耽于美色,久不在国中,疏于政事,此其罪一。 痴心汉人女子,混淆皇家血脉,此其罪二。 为汉女母家官司,置皇帝陛下的新盐政于不顾,于两浙一带大肆斩杀蒙古官吏,令忠义之臣心寒,此其罪三。 受汉女妖言迷惑,当街殴打中书省丞相,目无礼法,罔顾君上,甚至意谋不轨,此其罪四。 太子无德,可言废立。 之后的数封折子,所奏所言只有比这更为激烈的。 姜澄儿眼眶通红,心中痛楚难当。她竟不知,她竟不知甄缙的处境原来如此艰难。而她为了甄缙做了些什么?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不了。 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谓万国来朝,权力无极,都抵不上她给他带去的牵绊痛苦。 40 太子殿下,稳住能赢(吗?) ii http://.biquxs.info/

一刹那间,关于那些记忆的碎片,生身父母,兄长,雪山下漫山遍野的秋海棠,纷拥而上,势若填满过去十几年中空落落的内心。 还有,年少时倾心相许的夏侯无虞,一整座城的血海深仇。 卿如云只感到头痛欲裂,可是无论如何,也记不清过去的事。究竟该不该信任眼前这个自称是自己兄长的人?若是信他,他所说的那些话,信还是不信? 也即是说,夏侯无虞这个人,该不该信? 却听得“嘶”的一声,那男子将右臂长袖一卷而上,露出被火灼烧过后疤痕蜿蜒虬曲、倍显狰狞的手臂。 那右臂距腕间两寸处,西琅白氏白墨一系的门徽凤凰花在暗红的、细细密密的血管之中愈加触目惊心。一道深深长长的伤痕横亘在那凤凰花中央,似乎将它劈成了两半。 此时红衫一颤,一恍惚,又退了半步,几欲仰头晕去。 卿如云一时难以相信眼前所见,这凤凰花的印记,亦深深烙印在她右臂腕间两寸的地方,云老爷曾说起过,这是她生身父亲家族的门徽。 久久,颤声道:“你......你......” 那男子直视着他的眼睛,露出苦涩的笑容,道:“这门徽的意义,云齐将军应当早与你知会过。” 卿如云忽地呕出一大口血,双手捂住心口,微微弯曲着身子,脸上苍白如纸,双目噙着眼泪,道:“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摇一摇头,缓缓闭上眼,不住地去想对方所说的话,又强自遏止思绪满溢,心意难平,仿佛千虫万蛊在撕裂着身体,粉碎了意志。 那男子叹了一声,将一方素帕递与卿如云拭去鬓间冷汗。 又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绵绵长长,泣怨不绝,似是从卿如云鼻腔之中发出的。 她躬身接过手帕,出神地呆立了许久,此刻她已然知晓对方的身份、来历,知道这背后许许多多的事,可是,就连自己亲兄长的名字,她也顾不上多问一句。 此时东面数丈之外隐隐似有火光冲天,紧接着百马嘶鸣,惊醒了冬季沉闷的黑夜。未几,数百支点了火的凤羽三叉箭齐齐直往被团团围在大营正中的丞相大帐射来,卿如云登时大惊,一把拉住兄长,蹲低了身子随手捡起一把长矛,待要冲出之时,却遥遥瞧见陆临疾奔而来。 她一把将身侧的朱漆燕尾盾牌扔过去,待陆临接住后,飞身纵跃至他身旁,二人一齐用盾牌抵挡这一轮箭势。 卿如云问道:“玉儿他们呢?” 陆临道:“玉儿和一个小兄弟在东首的马厩放了火,又引了南边的兵去追刺客,我让念初带着若耶阁的弟子去救大师兄了,来时一路上,韦合、韦辛的大帐中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我去探过一眼,见他们横七竖八昏倒在地,想来是我跟姐姐说的迷方起了效用,如今这些人已不足为碍。” 卿如云道:“你的迷方是不错。” 陆临见她神色有异,又见遥遥有一陌生男子,立刻警觉道:“还有人!” 卿如云道:“念初去救夏侯无虞可有把握?” 陆临道:“他一手先天五绝剑使得极好,救大师兄不难。” 卿如云点点头,道:“好,你也去吧,不必顾及我。” 这时一长列元兵从他们身旁急急往马场方向赶去,他二人忙蔽身至帐下阴影处,隐隐约约听到有令官来来回回奔跑着粗声喊道:“陛下有令,若见配太子金印者,不可有伤!” 卿如云、陆临二人听了,俱是一愣。 很快,卿如云回过神来,问道:“方才他说什么?陛下?夏侯凉夜也到了?” 陆临道:“不好,我去找大师兄。” 卿如云略放了心,又道:“凭你一人之力又能如何?还是赶紧逃了罢。你姑姑和师弟的事,也不急在今夜。” 陆临将怀中的包袱紧了一紧,道:“我自有办法。” 卿如云伸手探了一探,心下一忖,半晌,惊道:“这……” 陆临道:“这六方玉玺原是我姑姑从张弘范府中偷了来的,如今还给他便是。说到底,我姑姑虽对太子有欺瞒之罪,终究还是着落在这六方玉玺上。什么叛逆的罪名,都可待商榷,总是罪不致死。” 他淡淡然说着,心中却是全无把握,忧心之极。 卿如云急道:“你疯了!你纵是将天子九玺齐数摆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放人的!”她顿了一顿,蓦地里闪出一个念头,忙道:“你赶紧去寻清州之北一处山谷,那里有座古刹,你姑姑一定在那儿!” 陆临不解其意,道:“何以见得?” 此时数道箭雨纷至,数顶灰白帐幕间火星蔓延,眼看就要烧起来了,卿如云急道:“好兄弟,你且信我这一回,快走罢!”她言辞恳切,神情坚定,不由得陆临不信。 陆临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包袱,忿而啐道:“什么传国玉玺,都是些害人的东西!”又道:“你呢?” 卿如云道:“你放心,太子殿下离此不远,有他在,我伤不着的。” 陆临听了,只得“嗯”了一声,又道:“十帐范围之内的守帐元兵俱已被我的迷香控制住,镇南中军此刻正聚于大营东首,此处暂且安全。只可惜我那迷香并非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之物,也只能如此了。姜姐姐保重。”说罢将手中头盔扔得远远的,飞身回旋上了大帐之顶,轻点一脚,眨眼间奔得远了。 卿如云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心中不停念叨着:大神仙保佑,我猜得不错,大神仙保佑,大神仙保佑…… 原来她想起张弘范那句“多亏太子殿下奇谋妙策”,方才将今夜之事的前因后果模模糊糊串联起来:夏侯无虞派人前去与张弘范结盟,再传假消息与林照,言逆犯乃玉无泽,林照果然令何夕楚以美色相诱,待送嫁之日劫夺逆犯。 镇南将军军威赫赫,要在他大营之内劫囚谈何容易,玉虚盟此次自然是倾巢而动拼死一搏。以数千之众对万兵之势,不啻于以卵击石,张弘范一举将玉虚盟残部歼灭自是不在话下。至于南诏派被俘的一众人等,张弘范素来沉稳,绝不会以真的逆犯当作赌注,否则,万一对方真将人犯劫走,那可得不偿失。 以往,太子府为防忽必烈心疑,与驻外将领的关系一向疏离,更无须言代为押送逆犯了。故而,逆犯一定在清州府官府中。 既是清州,便没有花如雪办不到的事。 今日她走出薛府前,花如雪曾对她道此行不必对劫夺逆犯一事过分执拗,只是今夜有些事定是得卿如云亲赴镇南军一趟方能得知的。 卿如云思至此,却有一处难以想通的地方:张弘范设计诱玉虚盟来犯,原是不需要与夏侯无虞联手便能办到的。张弘范心高气傲,从不显党附之意,亦不会凭此案向太子示好,将此功劳拱手相让。除非,除非有一处关键的环节非得太子府的人来办不可。 她思来想去,终不可得,只好暂且作罢。 箭雨早已停了,周遭忽然间静悄悄的,却比先前更令人不寒而栗。 卿如云继续往将军大帐奔去,隔着厚重的帘布,只见张弘范双手各持一把银枪,左右手各自出招,一时枪花连动,变幻莫测,令人眼花缭乱。 她定睛一瞧,登时明了。 林照身侧,一身红嫁衣的何夕楚手握弯刀,不要命似的直往张弘范腰腹扑身刺去。林照替她挡开张弘范左手刺来的一枪,同时连挽数个剑花将他右手长枪黏住,忽然间剑上劲力尽数卸去,往后一个翻身。 张弘范此时全身劲力都在长枪之上,一时无可卸力,只好双足向后连点数下,强撑着下盘不致往前跌去。 张弘范一时怒不自胜,佯装回身去刺何夕楚,实则虚晃一招,并未用力。待林照上前来救时,长枪柄猛地向后一抖,林照一时不妨被枪柄击中,腕间登时酸麻,忙退身而后护住周身要害。 这时张弘范倒转枪头,先在何夕楚胸口重重一踢,眼看她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卿如云不及细思,胡乱抓起一把沙土,撕下一块帐布包好,高举着大喊:“张弘范!你要的玉玺在这里!” 趁着张弘范一愣之间,何夕楚忙用手支撑着向后退了丈许。 张弘范随即冷笑道:“雕虫小技,休想唬我。”说话间长枪已刺向林照右手小肘处。 呲的一声长袖裂开,林照右手臂被划出一道深深长长的血痕,露出被鲜血染得殷红的手臂。 那右臂距腕间两寸处,汴梁俞氏的门徽凤凰花在血光之中愈加触目惊心。一道长长的伤痕横亘在那凤凰花中央,似乎将它劈成了两半。 此时红缨一颤,长枪落地,张弘范一时难以相信眼前所见,颤声道:“你…你…” 林照直视着他的眼睛,露出苦涩的笑容。张弘范忽地呕出一大口血,双手捂住心口,他低下头,那里明晃晃颤动着的,是一把剑,林照的剑。 他委顿在地,似笑非笑,不再理会各人。末了,他强支撑着站起身,艰难地,缓慢地向昏黄灯火中的画像走去,终于扑通一声跪在画像之前。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生怕玷污了画中人,他不愿令她着恼。 “容娘,我怎么,我怎么看不清你的模样了…容娘啊…容娘啊…” 41 太子殿下,稳住先 iii http://.biquxs.info/

此时帐顶人影耸动,形似鬼魅来去无影。 何夕楚惊呼一声,欲闪躲而不及,一柄短刀已深入她的背心,她强忍着身体上的痛楚,始终不哼一声。姜澄儿抢到林照身旁,手持长矛不停挥舞着防止有人来犯,一时只见长矛乱舞令人眼花缭乱。 三人发足狂奔,蓦地里林照将姜澄儿向旁大力一推,她立时几个趔趄摔出丈许,一眨眼大帐倾倒,顷刻间她便被掩入灰布烟尘之下。 姜澄儿晕了半刻,强撑着意志令自己清醒,急忙用双手不停奋力扒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尘土和帘布,许久,终于露出了头。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外间的雨露空气,又忍不住闷闷地咳了几声。环目四顾,却不意瞥见不远处阔阔真的身影。 在阔阔真身旁,一个身着元兵服制的男子紧紧搂住一个红衣少女。 只见那名男子的肩头微微耸动,又听得呜咽之声遥遥远远地传来,不知是人声,还是掠过烈火的风声。 姜澄儿快步奔过去,她满脸灰尘,又是黑夜,阔阔真一时认她不出,但见她头戴银盔,身着戎装,便问道:“这不是将军的小娘子么?她好像受伤了,血止不住,你快去叫人过来帮忙。” 姜澄儿摇摇头,凝目望去,林照满身血污,想来何夕楚是被伤了要害。 她今天是新娘子,一袭红衣,是见不出血色的。 林照呆呆地抱住她,喉咙里低低沉沉地发出痛苦的呜咽声,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何夕楚的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瓶,紧紧按在林照的手掌之中,已按出了深深的印子,身子却早已经僵硬了。 良久,林照抱起何夕楚,双颊之上眼泪和鲜血融在一处,甚是骇人。他拖着步子,艰难地往前走着,却不知走向何方。 姜澄儿眼看他已失了神志,眼见事急,忙抹去脸上黑污,用蒙古语向阔阔真急道:“郡主,是我。” 阔阔真细细地打量了她半晌,方看清了眼前之人,喜道:“太子殿下,原来是你!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到处都是乱乱的?” 姜澄儿道:“好郡主,此中情由我将来有机会自会与你细说分明,眼下有一件急不容缓之事须请郡主帮忙。” 她不待阔阔真反应,便指着林照道:“那是我一位极要紧的人,然而此间有许多人要杀他,我若带他离开未免太过显眼,只得求恳郡主偷偷带他离开此地。如今敌在暗我在明,郡主切莫对任何人提起此事,任何人都不能相信,除了你我。我虽与郡主只有两面之缘,但信得过郡主为人,如今我这位要紧之人命在俄顷,还望郡主大义援手!” 阔阔真道:“太子殿下言重了,我阔阔真最看重朋友义气,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姜澄儿心下大是感激,却来不及多说感激之语,继续道:“郡主带他离开此地后,一路向南直到临安,转而向东,有一处东海渡口,绝不要回头,在那里找个地方先躲起来,一个月后的五月十六辰时若还没见到我,便出海去寻一处叫做仙霞岛的地方暂避风头。” 阔阔真歪头想了一想,方又重重点了点头。 姜澄儿道:“个中详细如今来不及向郡主详禀,还望见谅。事急从权,只得劳烦郡主一趟!”她一揖到地,又嘱咐道:“郡主切记,此间任何人都不可轻易相与,除了你我。” 这时林照已然支撑不住,抱着何夕楚半跪在地,仍是在勉力支撑着。 阔阔真道:“稍待我片刻。”只见她提气疾奔,不知去做什么。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刻,对于姜澄儿而言仿似数十年那般漫长的这半柱香之后,阔阔真终于回来了。 只见她扬鞭驱着一辆小小的青布双辕马车,马车上还用红绸布系着团花,那是今夜小娘子的送嫁丫鬟乘了来的,她不知从何处找了来,行事倒也十分机敏知变通。 姜澄儿立时会意,忙去扶起魂儿已近乎出窍的林照,半拖半拽将他塞入马车。阔阔真则跳下车来将何夕楚也抱了上去,又向姜澄儿道:“我这就出发了,一个月后东海渡口,务要赴约。” 说罢马鞭一甩,立时冲出了数重灰帐。 马车剧烈摇晃着,林照却丝毫不觉。此时此刻萦绕在他脑海中,久久回荡着的,是何夕楚临死前一直重复着的话。 “堂主,这是…这是最后一枚业火丹了…服之前需得研磨成粉,分成十四份…每隔…每隔六个时辰服一剂…七天…七天就好了...堂主,千万…千万不要一口吞了...那样治...治不好你的针毒...还会…还会内力大损…” 她那时已是气若游丝,眼皮子沉得很,就快要睁不开了,仍是念着:“堂主...堂主为我…挡了絮云针...我…我好生心疼…可是...我为什么还觉得好开心呢…对不起…对…对不起…堂主…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堂主...堂主记得…千…千万…要记得…不…不要一次…” 她一时间脑中清明,过往历历如在眼前,她的唇边忽而浮起一丝笑容,道:“堂…堂主...我啊…我心很坏...可是...可是我啊…” 她还有许多许多话,已经来不及说了,然而她死之前,是在林照怀里,这已经足够了。 她甚至觉得,天底下谁能及得上她这般幸福呢?能死在恋慕之人的怀中,那是她从来想也不敢想的。 她想起小时候,她见到父亲和他的手下杀人如麻,心里害怕得不得了,她不愿父亲杀人,她只想在父亲的慈爱关怀下天真无邪地长大。她不要学武功,不要算计人心,她这样祈愿着,却从来不敢说。 那时候,她每天夜里都睡不着,那样清冷的月光,她讨厌极了,可是怎么躲也躲不了。 她想起,不久之后,她遇到了一位如同太阳一般温暖的哥哥,她知道的,他杀人,他算计人心,他冷冽无情,可她从来不害怕他。 可是后来啊,后来啊……这世间,谁也抵不上这一句,后来啊。 她接着想起,她还未识得字的时候,林照哥哥读佛经,边读边讲给她听,可是她一点儿也不懂,林照哥哥从来不恼,也不嫌她笨。林照哥哥曾说,有一部名作《长部》的佛经中说,人生有十一种苦。 那时她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只记得最末一种苦叫什么,叫什么所求不得。 想到这里她不禁得意起来,那般浅笑狡黠的神情仿佛在说:我所求的,如今已经求得了。所以我的人生啊,一点也不苦。 她是这样走的,她的人生之中充满了求而不得,然而她在重入轮回之前,是心满意足的。 一轮残月孤照天边,絮云针毒在林照体内游走,渐入四肢百骸,他终于支撑不住,晕死在马车内。 42 太子殿下,加油稳住 iv (其实太子已经四章没露脸了) http://.biquxs.info/

卿如云替小娘子包扎打结的手倏尔停下,重复了一遍道:“她?她替我挡了一刀?替我?” 白修宁道:“没错。” 此刻小娘子的血已止住,虽仍在昏迷之中,但想来已无大碍,卿如云略一皱眉,挪得离她远了一些。 白修宁问道:“你与这位姑娘有恩怨?” 卿如云冷哼一声,道:“岂止是恩怨呢。” 看起来,卿如云并不相信白修宁所言,小娘子为她舍身挡刀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是难以置信的。 白修宁继续问道:“有何仇怨?” 卿如云道:“两年前,她想取我性命未果,竟害了我乳母一家。” 白修宁皱眉道:“这样的行事逻辑,我倒想不通。” 卿如云道:“谁想得通呢?我也宁愿她不是这样,若与我有过节,找我一人便是。哪里想得到这样好看的姑娘,行事却这般心狠手辣,连无辜人都不放过?不过,若如你所言,适才她确曾为我挡刀的话,我便是为乳母报了仇,也要还一命给她的。” 这二年来,她不知夜潜过多少朝臣和富贾的家中,便是为了寻这个女子。 因不知其名姓、来历,只从这女子身上掉落的鹰喙钩镶玉流苏推知其出身不凡,绝非普通人家,只得毫无线索、茫无头绪地去找。 若只是鹰喙钩制式的玛瑙珠玉、金银饰品也就罢了,可对方所配的,乃是实实在在不掺半分虚假的鹰喙钩。 三国之中,唯有极优越的贵胄之家,才养些老鹰、花豹这样的顽兽,亦以佩戴鹰骨、鹰羽制成的饰品为身份的象征,而一般人家,哪怕是新贵,也只能效仿着养些便宜点的鸟儿。 卿如云先是只在南荣邺城的王公贵臣中试图寻些线索,然而一无所获,便偶尔也潜入北辰去寻,只可惜这二年来始终没有找到那人影踪,待想要赴西琅时,却又卷入夏侯无虞一事,只得暂且搁下,却没料到最后竟在这乱局之中与仇家相遇。 对于卿如云这一套恩怨相抵的理论,白修宁一副深表赞同的模样,末了,道:“你的行事作风倒一直没变过,不过,我疑惑的是,这便是你劫那些官商的私库散给穷人家的理由吗?” 卿如云一怔,竟忘了反驳。 白修宁道:“你放心,这件事我原是从宁一子道长那里听来的,想来也是独木老人与师父闲暇时聊起,并没有旁人知晓,也并不会有人来与你计较的。” 卿如云略略放下心来,腹诽道:我这师父未免也太多话了吧,若没有我顺手劫人私库,他那些上等的茶叶要从哪里来?下回给他老人家弄点陈茶,就知道我这徒儿昔日里的好处了。 片刻思量过后,她仍是觉得小娘子挡刀一事煞为费解,便转而向林知期问道:“林小侯爷,你不是早已离开了么?为何又出现在这里?还有这位,这位姑娘,刚刚是真的替我挡了一刀吗?” 等了一会儿,见林知期仍无反应,卿如云无奈地摇摇头,又向白修宁道:“这位姑娘既救了你妹妹的性命,你怎地眼睁睁瞧着她就这样流血不止,你的七草凝香丸不是很厉害么?” 白修宁漠然立于一旁,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中,面色不喜不怒,可周身天然便有一道屏障,隐隐然蕴力极醇,将所有试图靠近分毫的人,无论是行动上还是言语间,都挡格在外面。 半晌,他开口答道:“七草凝香丸,我本是有许多的,可是刚刚心急,都教你一齐吃了。这东西,便是药材齐全,一时半会儿也是制不出的,更勿论此刻一味原料也没有。更何况,这位姑娘救了你,那是你报恩的事,与我并无直接干系。” 卿如云一噎,心道:适才还与我论亲情厚薄,这会子又分得这样清楚?这个人果真是我兄长么? 又仰头问道:“那伤她的人呢?” 白修宁道:“不认识,跑了。” 卿如云心里忽然有气,又不知气从何来、往何处撒。 白修宁又道:“我才想起来,适才偷袭之人,还使了一门暗器。” 卿如云忙问道:“那你可有受伤?” 白修宁摇摇头,下巴朝林知期一抬,淡淡道:“受伤的不是我,是他。姑娘先到,为你挡了一刀,这位公子随后赶到,又替她挡了暗器。” 卿如云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偏又摊上这样一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兄长,只得耐下性子问道:“是什么暗器?” 说着话,亦并起右手双指,向林知期额间一探。 这一探,寒意陡生,后背冷汗淋漓。 白修宁仍是淡淡道:“絮云针。” 絮云针,论其阴毒,可居天下毒物前五,与另一种狠烈之毒业火丹相克。一针一丹,皆是武林罕见,乃是一位不知名的前辈所创。 一轮残月孤照天边,絮云针毒在林知期体内游走,渐入四肢百骸,他终于支撑不住,晕死在小娘子身旁。 卿如云言念一转,向白修宁道:“稍待我片刻。”只见她提气疾奔,不知去做什么。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刻,只见卿如云扬鞭驱着一辆小小的青布双辕马车,马车上还用红绸布系着团花,那是今夜小娘子的送嫁丫鬟乘了来的。 行至近前,白修宁会意,扶起魂儿已近乎出窍的林知期,半拖半拽将他塞入马车。 卿如云一跃下车,将小娘子也抱了上去。 白修宁道:“你想让我带他们离开?” 卿如云道:“你是夏侯凉夜请了来的,也只有你可以畅通无阻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白修宁默然不语,不答允,也不拒绝。 卿如云心里明白他在犹豫什么,便道:“你放心,若凤凰花城的事确是夏侯无虞所为,我必亲手刃之,绝无犹疑。” 白修宁道:“你能这样想是最好。夏侯凉夜不愿让他自己的人动手,是怕北辰朝中起风言风语,加之我与夏侯无虞有旧怨,又想换你一命,才有了这个交易,并非与他有何蝇营狗苟之事。” 卿如云点点头,道:“我自然不会误会你与夏侯凉夜有何不齿之事。这二位就拜托你了,我想,你既有办法渡河而来,自有办法回去。林小侯爷是南荣的郡侯,又是玉虚盟宗主家的公子,回到南荣,定有人相助解毒,务必要保住其性命,我还有许多话想要问他的。” 白修宁微微点头,跃上马车,回头道:“南荣见。” 说罢马鞭一甩,立时冲出了数重灰帐。 看着马车堙没于夜幕之中,卿如云心下稍慰,回过头来,才有精力仔仔细细思索夏侯无虞的事。 蓦地里,脑海中闪出习谷出发前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 ——双生嫡子,生于夏日凉夜,盼儿无虞。凉夜无虞,凉夜在先,无虞为次。 北辰国的皇嫡长子,并非夏侯无虞,而是夏侯凉夜。 可是,这中间不知生了什么误会,以嫡长子之尊被敕封为皇太子殿下的是夏侯无虞,而真正的嫡长子,夏侯凉夜,却被送往南荣国,成为了十五年望乡难归的质子。 命运的手,拨弄的不只是两个位号而已。 火光四起,愈烧愈烈。 卿如云越想越觉今夜之种种大是奇怪,心下一忖,直往西首夏侯无虞所在小帐奔去。 43 太子殿下,露个脸 v http://.biquxs.info/

山风拂月,抚平了半夜的喧嚣,此刻万籁俱寂,天地各在其位,万物生灵各归其居。 一身银铠甲胄的夏侯无虞傲立于狮子骢之上,冷冷地注视着暗夜星火掩映下的湮灭于熊熊烈火之中的韦合大营,陆临、念初等人均侍立在后。 远远地听见马蹄声作响,奉恩将军谢言勒住缰绳停在太子殿下数丈之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太子马前,语速虽快却不慌乱,道:“殿下,韦合、韦辛等人已被尽数羁押。” 夏侯无虞半侧过头,月光在他侧脸的棱角上结成了霜,几缕发丝散落鬓间,略微有些凌乱,他微微皱眉,道:“凉夜呢?” 今夜,驻守宜城的奉恩军系率大军赶到,平韦合之乱,重新迎夏侯无虞为太子殿下。 谢言道:“我已派云都赤营的带刀侍卫去追卫王了。” 夏侯无虞道:“好,他身旁有一位武功极高强的和尚,莫要让将士们白白伤了性命,还有......” 他停了一停,又道:“也别伤着凉夜。” 谢言立刻领命而去。 过了许久,始终不见卿如云依照约定的时刻与自己碰面。夏侯无虞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样等着等着,其实不过是一盏茶说话间的工夫,他却蓦地里焦躁起来,隐隐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心中虽似火炙,脸上却仍是坚冰。 他身后凛凛然是三万精兵,眼中却只有一人,他忽然温柔地笑起来,那是卿如云。 夏侯无虞远远地瞧见了她,立时挥鞭纵马奔至她身前,一跃下马,问道:“可有伤着?” 卿如云笑着摇摇头,忽然瞥见夏侯无虞右胁下似有血痕,惊道:“你受伤了!”连忙伸手去捂。 夏侯无虞握住她的手,道:“不碍事的,是先前慌乱之中被溅上了血,我被奉恩军护在阵中,哪里就能被伤到呢?” 他这样说着,胁下刀伤却止不住地剧痛。 此前,夏侯无虞被念初以及若耶阁一干弟子救出后,与韦合大营西南里许的小丘上埋伏的奉恩将军谢言会合,俯观局势。 火势从东首马场蔓延,逐渐吞噬整座大营,接着东首密林数箭齐发。这时忽有一名士官来报,言道于丞相大帐附近发现红衫女子受伤,夏侯无虞一时心急,飞驰冲入韦合大营,谢言忙带领奉恩军紧随在后。 事起突变,不知何处出现的数千乌合之众从两侧冲击,将奉恩军横腰截断。对方领首的是一众武林高人,夏侯无虞一时不妨被一刀伤到胁下,所幸未及要害。 护军拼死力战,夏侯无虞亦是以一当十,终于等到另一侧周祯率部来援,方平息一场作乱。 仪鸾司一开始就并未叛离太子。 卿如云听他并非受伤,便稍稍放缓心神,伸手替他捋好鬓间发丝,又笑着仰起头,凝望着他许久许久。 许久许久过后,她开口问道:“两年前,你是不是去过凤凰花城?” 夏侯无虞略觉她此刻心中有异,却不知从何说起,道:“去过。” 卿如云心中一痛,又问道:“那时,夏侯凉夜在哪儿?” 她想,也许领兵烧城之人是夏侯凉夜也未可知,毕竟,他们两个是双生子,而夏侯凉夜素有野心,想借此拉拢西琅王也不一定。 这时谢言已平定各处乱军,正在不远处候着禀奏军情。 卿如云将他轻轻一推,道:“快去罢。” 夏侯无虞有些不舍,转身往谢言处走去。期间几次回头,每每回望着卿如云的笑眼,他便感到安心,然而只要一转身背对着她,心就突突直跳,甚为不安。 谢言知太子心系女眷,便快速说道:“殿下,乱军一众人等已尽数羁押在东首帐内,另已查明今夜除却卫王残部外,另一股作乱的领首是崇国寺的和尚,多数是武林高手,见势不妙早已逃了,被跑掉的皆被收押在西南帐内,留待候审。” 夏侯无虞微一沉吟,道:“收回韦辛所持戍京军的金符和其下将官的银符,行刺皇亲是为大不敬,主将当诛,其余流刑。崇国寺僧人目无纲纪,串联朝臣胆大妄为,传令全国通缉,凡被缉拿者就地诛杀。” 谢言道:“得令,殿下放心。” 夏侯无虞又道:“卫王那边,想来是不会留下任何篡位的书文证据的,不过查一查也无妨。查的时候不用遮遮掩掩,就以枢密院的名义去查,军中出了这样大的乱子,又与他切身相关,容不得他巧言辩解。” 说罢他长舒了一口气,今夜之事,终归还是牢牢掌握在他手掌之中的。其间虽有些波折,但令崇国寺僧人露出马脚,也算是意外收获。 卿如云默默在旁看着他听禀、沉思、有悟、下令,又看着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那是属于天底下最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那一抹面对自己杰作时的若有似无的微笑。 这样的笑容不需要令世人见到,这般笑容的拥有者也不屑于令世人见到。 卿如云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这一刻她发觉眼前的他不是与她笑闹的落魄王族,亦非温和义气的少年夏侯无虞,他是太子殿下,没有形容词。 人心,这世间最难解的是人心,最苦的亦是人心。 人们常常说永远,永结同心,永以为好。她今日方知,永远的长度,原来是可以衡量的。 一霎那间,夏侯无虞只觉寒光凛凛,不能逼视。再去看时,卿如云已用剑抵住了自己小腹。 他大惊之下,急道:“小心!” 卿如云道:“我没法伤你,我做不到,可是,我也不能再见到你了......” 夏侯无虞一时心如刀绞,他努力回忆着,试图找出缘由,蓦地里一个念头闪过,他急急问道:“夏侯凉夜,凉夜他对你说了什么?” 卿如云道:“你告诉我,两年前,夏侯凉夜在哪儿?” 夏侯无虞忙道:“在帝京,在帝京洛阳。” 一瞬间,卿如云只感到心碎成灰。 她一跃上马,右手仍举着宝剑,轻轻抿了抿嘴,眼中情丝万结,道:“太子殿下,你夜里总不睡,在我屋前舞剑,我想,你知道我怕黑,才守在外面不肯睡的。你待我极好,可是,可是为什么两年前你要去凤凰花城?” 马儿往后退了几步,她又说道:“太子殿下,从前我说,我是你的小兵,你的护卫,如今看来,你并不需要我这样的护卫,就当我从未说过,也从未认真过。” 夏侯无虞此刻已难自持,眼角泪光盈盈,心痛如割,他知,若他往前一步,卿如云便会立时自戕。 卿如云苦笑着仰起头,望着江北之地的夜空,今夜没有星光。她转回头,道:“昆仑山下,凤凰花城,海棠花溪,只是可惜你说过的那海棠花开,我终究是见不到了。” 她手起鞭落,马儿却似乎有了灵性,迟迟不愿迈出,她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夏侯无虞,说道:“就此,别过。” 她忽而笑了起来,用刀柄狠狠地向马尾部一扎,马儿的嘶鸣划破长空,奔入了黑夜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44 再上岛 http://.biquxs.info/

一位雪白衣衫的姑娘轻步登上江边小楼,极目远眺,只见江面上雾霭苍茫,无边无际。 正值清晨,一缕阳光陡地跃过江面铺散开来,接着,天已大亮了。 此间并无旁人,卿如云微微叹了一口气,缓步下阶来。她面容清丽无双,但见风霜之色,想来奔波在途已久,难得好眠。 附近少有人烟,几间屋舍均已破败,隐约可窥见马蹄纷至践踏过的景象。 卿如云两指放口上一嘬,唤来一匹青骢马儿,翻身上马向东驰去。 这匹青骢马脚力极快,不日便已到了两浙西路钱塘江边,正是江南之地,临安府。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卿如云在十里亭停下来,目光笼罩着不远处的长江孤烟出了一会儿神,神色凄然。 距离东海不远了,那日扬州府郊外一别,她骑马先向西奔行数十里,再往南兜了一个大圈子渡江,最后才折而向东直奔东海入海口而来。 大海苍茫无际,浪花不断拍打着礁石,日夜未曾止歇。那位曾在扬州府东出入海口摆渡的船家却换了地方,迁来临安府入海口。 他远远瞧见有人来到,起身整理好蓑笠,扶起船桨,朗声问道:“客官可是要出海?” 听见船家远远地向她招呼,卿如云牵着马儿向渡口走去。 “船家,请问可有见过一位高高的缁衣道士?他身边有一位公子和一位受了外伤的姑娘。”卿如云客客气气地问道。 那船家看清了她的模样,道:“昨日辰时,那位道长带着二位已出海去了。” 卿如云略感欣慰地点点头,道:“辛苦船家载我一程。” 船家应了一声,便俯身在木桩上解开缆绳。 卿如云摸出一锭银子递与他,忽道:“船家如何知道我此行所往?” 船家并不惊慌,边盘结着绳子边道:“姑娘若不是去药仙岛,又能去往何处?昨日晨间那位道长也是去药仙岛,他身边那位公子我却识得,他十年前乘过我的船,那时,他才这么点儿大呢!” 他用手高高低低地比划着,人上了年纪回忆起往事,一时便收不住话头。 卿如云跳上船,接口道:“十年前的事您还记得?” 船家道:“是啊,我还记得他们,那时的他们都还很年轻。” 这时初升的日头爬上他的皱纹,一双深褐色眼眸深陷在眼窝之中,神色忽然变得复杂而沧桑。灰白胡须于晨风间微微颤动,他曾见过许多人的光辉岁月,那些人终是留在了昨日,依然孤单地年轻着。 卿如云伏在船头,伸出手指蘸了海水,在船板上缓慢而专注地一笔一划写着:柏木船儿在飘荡,垂发齐眉少年郎。 在夏侯无虞同乘一舟的那日,她也写下同样的话。 只不过,她始终没有告诉他,少年郎就是夏侯无虞本人。 她一手撑着脸颊,向着远方茫然不知所顾,今日的海面异常沉静,似许久之前,她于大海汪洋之上绝望而倔强地漂泊着的那一日,谁也无法揣测深海之下的暗涌。 良久,她声音极轻地问道:“那您也应该记得他吧。” 船家似是没有听见,仍旧卖力地划着桨。 约莫过了大半日,船家忽道:“数日前,林家姑娘托我将姑娘送上药仙岛,伪作姑娘被海水冲上岛的假象。要我说,何必非得费如此大的周折?林姑娘知晓那卫王有心害那岛上的人,便想让姑娘去救,直说不就好了?” 卿如云奇道:“林家姑娘?” 船家道:“正是。” 姜澄儿自然知晓当日甄缙取月光花之事,她彷徨了半日,方问道:“船家亦是玉虚盟人?” 船家摆摆手,淡淡然笑了一笑。 姜澄儿笑道:“船家若非身归玉虚盟,又何以能在这东海行船数十年而无恙?” 船家道:“敏慧如姑娘,自然知道玉虚盟中人的行事之道,非能一言以蔽之。” 姜澄儿凝思了半晌,无奈地耸耸肩,道:“想来是那何家小姐手段多。只是我见您身子康健,可见她虽有手段,于您也并无大碍。” 船家道:“我敬林宗主潇洒高格,虽未投身入盟却也并无异心。玉虚盟在仙霞岛自有渡口和大船,素瞧不上我这小小木舟,却也没断了我的生路,仍是任我在这东海上行船。后来某一日,何家小姐自扬州路上来,见我在此摆渡而不受约束,当日便将拙荆抓了去,喝了碗茶就送回来了。只是自那以后,月月须得何家小姐着人派了药丸,方能保拙荆数日安泰。” 姜澄儿叹了一声,心想何夕楚生前造了这些罪业,现如今虽已身赴黄泉,却不知是否已然解脱。 她又问道:“不知您夫人的病如今可大好了么?” 船家道:“早已大好了,多谢姑娘挂心。也是在旧年夏日里,玉虚盟在那岛上的弟子不知何故全数退走,便是在那个时候,我正巧出了海,与抚云阁主人所乘的船相遇,她听说我一直在东海行船却非盟中人,立时便猜到其中情由,特命了人来问拙荆的病症,后又大义相赠解药。那位姑娘啊,只可惜,可惜…” 姜澄儿道:“可惜什么?” 船家道:“十年前,我也见过那位抚云阁主人的。” 他不再继续说,姜澄儿也未有追问下去。 舟行一日,天将入夜。天边霞光万丈,云水长和,数里之外风弄碧屿,草树萦回。 待船家缓缓将木舟驳在长长的石桥渡口边,姜澄儿仍是客客气气地与他作揖道别。她原想嘱托船家勿要将其行踪说知他人,随即又觉虽与这位船家萍水相逢,却隐隐观其胸中自有丘壑,实无须多言,故而忍住不提。 船家道:“这一趟渡了姑娘,实是缘分所至,往后还望姑娘善自珍重,须知尘世纷扰原为溺志之场,而油灯枯寂实则槁心之地。再会无期。” 姜澄儿奇道:“船家此话何意?” 船家哈哈大笑,又道:“忙活了大半辈子,我也该歇歇了,就此别过。” 他仍是一如往常淡淡然笑着,扶起船桨,正是夕阳无限好,一人一舟,渐渐没入了余霞烟波之中。 45 遇人 http://.biquxs.info/

药仙岛上灰蒙蒙的,一时难以辨清方向。 卿如云迈上通往若耶阁那道长长的石阶,厚重的团云压将下来,山顶的白色屋宇若隐若现。 冬来夏往,桌椅上早已积满了灰尘。卿如云沿着连廊将各处庭院前前后后检视了一番,并不见白修宁的影踪。 偌大的山间书苑,巍巍然立于大海之上,千百年来日月更迭,星云游走,而它始终无声无息。 夜色渐沉,卿如云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不敢继续在此间待下去。极目远眺,但见数里之外北峰的山坳间似有柴烟袅袅,她心中一喜,知是白修宁。 还未走到近处,便听到一个破钹似的声音在吵吵嚷嚷,像师父,却又不像师父。 不对,独木老人正在北辰处理事情,定不能够分身来这海岛上。 卿如云心中疑心渐起,忙欺到一株大树身后向火光闪动处张望,却听那破钹似的声音说道:“小娃娃不得了哇,害死人啦害死人啦!” 她心中一凛,又望见白修宁的身影出现在火堆前,立时快步奔过去,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白修宁两手不空,正忙着烤海鱼,漫溢的鱼脂滴在柴火堆上,时不时发出滋滋地声音。他一回头,淡淡道:“你来了。” 又道:“夏侯无虞呢?” 卿如云心下一痛,喃喃道:“其实我......” 这时数丈之外又响起那熟悉的破钹声:“哎哟,不得了喂,又来一个不懂事的女娃娃。” 卿如云这才抬起清眸向那声音所在之处望去,只见一人披散着间杂着银丝的乌发,瞧着约莫四十来岁,穿着不大合身的破旧衫子,半倚半靠着歪在北山瀑布旁一块巨石旁。 她见此人面相甚生,不及详问,回头低声向白修宁问道:“林小公子和那位姑娘呢?” 白修宁举着木枝,往身后的灌木丛一指,道:“吃了药正睡得香。” 卿如云见浅草后露出林知期的衣衫一角,呼吸起伏还算平稳,略放了心,忽而问道:“哪里来的药?” 白修宁道:“那位姑娘塞在他手心的药。” 卿如云点点头,既是小娘子给他的,自然是好的,便在白修宁身旁空地坐下,又从他手中取过一串树枝紧紧叉住的海鱼悠悠然烤了起来。 正吃得香处,她微微惊呼一声,道:“小娘子呢?” 此刻破钹声一起,划破了火光:“小道娃娃不懂事,将老朽晾在一日一夜了,小器得连口吃的也不给,现在的小娃娃哟......” 他啧啧抱怨着,又随手从地上捡了几个果子,随随便便在袍子上擦去了泥土,便放入口中大口大口嚼着。 卿如云将手中的鱼儿一把扔过去,他立时便接住了,笑道:“原来小娃娃听得懂我说话,多谢!” 他一笑起来,乌须微动,眉眼弯弯,显得甚是和蔼可亲。 卿如云客客气气作了个揖,道:“小辈们不懂事,多有怠慢,还望勿怪。不知老人家为何飘零此处?” 那人边小口试着鱼肉温度,边笑嘻嘻道:“遮莫,张口就来,哪里瞧得出我老了?” 卿如云一怔,仔细打量了他一阵儿,道:“是晚辈失言了,不敢请教前辈尊姓大名,晚辈乃南荣人氏,乱世流连海岛于斯,多有得罪,还请前辈赐教。” 那人哈哈大笑,问道:“你是独木老人的弟子?”他随即想到十数年前独木老人少收门徒,与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女娃娃应当无甚渊源,于是转而问道:“你认识林家的清漪娃娃?可是她收的弟子么?” 卿如云心想,不必将来历尽数说与旁人知晓,便道:“在下确与林家姑娘颇有些渊源,只是未曾有幸得见。” 她心中甚感奇怪,不知这位其貌不扬的老者怎会猜知她的来历,而听他呼吸吐纳之间,并非习练武功之人,怎的言语之中似与独木老人甚为熟络,又大大方方地称师姐为清漪娃娃?难不成,他竟是林清漪的父亲,赵家世子赵清平? 那人叹了一声,道:“那你这五太剑的内功心法难道竟是偷学了来的?” 卿如云又是一惊,方才她不过随手将串着鱼儿的木枝扔将过去,对方立时便能瞧出她的内功来历,可见其修为犹在自己之上。 如此细细思来,卿如云顿时不敢再小视眼前这位弱质老者,一时敬畏之心大起,而戒心更甚,恭恭敬敬道:“前辈有所不知,晚辈曾深受昆仑死亡谷九莲散之苦,所幸得遇独木老人大义援手,未有藏私,将此心法尽数传授于我,晚辈方捡回了这一命。” 那人点点头,扔下鱼骨头和树枝,用袖子抹了一把嘴,道:“你我萍水相逢不用称前辈晚辈的,我也不过比你虚活了些年。” 他一抬眼,双眸炯炯有神,继续道:“我姓赵,名清平。” 卿如云心中大震,连忙一揖到地,拱手道:“原来是赵前辈。” 细算来,赵清平乃其生母赵长芷的亲弟,也就是她和白修宁的舅舅。 她低下头,暗朝白修宁使了个眼色。 白修宁却不以为然,道:“你想认舅舅认了就是,我修道之人,不在乎这个。” 忽听得赵清平一拍大腿,破钹声又起:“舅舅!乖乖不得了,舅舅!” 卿如云又是深深一揖:“晚辈,白溪棠。” 赵清平微微一笑,道:“很好,很好。” 又指着林照的方向道:“不懂事的道长娃娃,我叫他不要给那个男娃娃喂药,他偏不听,还将我重重打了一顿,我到现在还走不动路呢!” 卿如云登时心中大乱,问道:“药,药,那药不是解药?”她不暇细思,奔到灌木丛后,伸指往林知期鼻下一探,还好,呼吸尚存。 又回到火堆前,她添了些柴,便往后挪了挪,稍稍离火苗远了些。 赵清平冷哼一声,道:“道长娃娃没见过世面,不晓得这解药是不能一次服下的。” 卿如云才刚放缓心神,此时听他一言,立时又紧张起来。 只听他又道:“早些年,我夫人也受过这样的伤,那是翠峰山人所制的独门暗器絮云针。能治得了絮云针毒的,只有翠峰山人的业火丹。然而业火丹本为摧金煅火之物,便是解毒,也万不能急于一时,须得分七日十四次服下,方能毒性尽解而无后患。” 卿如云急道:“那如今呢?” 赵清平道:“一次服下,针毒即去,也不算坏。” 卿如云吁了口气,暗怪这舅舅说话一惊一乍故弄玄虚。 旋即又听他道:“不过是内息大损,武功尽失罢了,那也算不得什么。” 卿如云立时跳了起来,大叫一声,奔回至林知期身前将他扶起,摧动内力欲助其抵御业火丹的毒性。然而甫一碰到其背后大椎穴,其体内四处乱窜的真气便激将回来,反令卿如云承受不住。 赵清平的声音从灌木丛后远远地传过来:“没用啦,这人不中用啦,昨日里就吃进去了,现在还操什么心?再说了,你用五太剑的内功将他业火丹的毒排出来,那他体内还有絮云针毒呢,到时又用什么来解?可别费力气啦!” 卿如云叹了口气,将林知期放下躺好,替他顺了顺气,见其呼吸益渐平顺,想来早已过了最凶险的时候。 她耷拉着脑袋回到白修宁身旁,白修宁递给她一串吃的,另一只手翻弄着木枝,不以为意。 卿如云道:“没事,这也怪不得你。” 白修宁忽然扭过头,道:“什么怪不得我?” 他望了一眼赵清平,继续道:“他说如何就如何么?呵,你说要杀了夏侯无虞,也没见杀啊。” 叹了一声,又道:“前日里上岛来,我见山上那些白色屋子太过显眼,便来了这后山柴院。距这里不远的小瀑布旁,有一处天然大坑,一眼望不见底,却听见有人一直叫叫嚷嚷,想是他失足掉下去了。可是天坑峭壁俱是溶石,无可借力,我便刮了许多树皮搓成绳子放下去将他拽了上来。” 卿如云忍不住问道:“此地原是若耶阁的隐秘之所,何以前辈会来至此地,又落入了溶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