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尽成玦》 楔子 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但要让一个不爱你的人回头,一万个理由也不够,知道你未必来,但我等得心甘情愿 一 西蜀,洱城,午门外 “大哥,他……他砍下去了没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怯生生地躲在一个比他大了约三四岁的大孩子身后,怀里抱着一只小花球,好奇地想探出头去看看,下一秒却又害怕得赶紧缩了回来 大男孩手里抓着一串糖葫芦,就着咬下顶上的那一颗,在嘴里嚼了几个来回后,便递给旁边另一个只比他矮了半个头的男孩 那个男孩不客气地抢了过去,也咬下一颗,顺手把剩下的都塞给了躲在后面的最小的那个 “还没呢!不过洱城难得有件砍头的热闹事,怎么一个看客都没有?”,他把嘴里的糖又吐出来,“呸呸呸,怎么有股怪味?”,说着就要去拿最小的那个手里的糖葫芦,“这糖都变味了,乖,小鱼,我们别吃了……” 小鱼捂着糖葫芦不肯给,“二哥,我的没变味,可好吃了……”,说着把嘴里的那颗咽了下去,还张开口给他看 他仔细看了半天,然后眼睛瞥向最大的那个孩子,“大九,是不是你?” “额……小天,我们看砍头,看砍头……”,大九不敢看他,只能盯着那个刽子手看,“唉!你们看,你们看,午时到了!砍头官动了!” 那被叫作小天的老二“哼”了一声,也向看台那边看过去 上头那肥头大耳的判官打了个哈欠,慢腾腾抽出一块圈了个“刑”字的判令来,一声令下,“午时到,行刑吧!” 下头只有那三兄弟在看着,四周空荡荡的,静悄悄的,洱城此时宛如一座死城 “二哥,二哥,上面那个官是谁呀?好像不是洱城的,长的就像巷角那只大懒猫一样……”,小鱼像是有了新发现 老二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个官员,应道,“还真是挺像的……” 刽子手提起旁边一缸酒,把塞子拔开扔掉 “大哥你看,他要喝酒了,喝酒了!” “是呀,听说是往刀上喷一遍酒,死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痛了……”,大九解释着 这时刽子手已经把淌着酒水的刀高高举起 滴下的乡野白酒落在那死刑犯脸上,他总算抬起头来,脸脏兮兮的,三兄弟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只看到他伸出红肿的舌头,舔了一下,轻声呢喃道,“这酒倒不错……” 二 素衣回想起来时,只记得是在很久以前了 那仿佛是在一个初秋的午后 那天阳光暖暖,凉风习习,前庭后院败了一地春花夏草,只阴暗暗的墙根下零零散散摆了几盆菊,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样 她站在院里,拿着一把没什么特别的扫帚,旁边堆了一堆枯枝落叶 他就那样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无声无息,不可捉摸,想起来的也只有他那一身学子青衣,低着头的,专注的,手里拿了一本摊开的书,抬手遮一眼炽热暖阳,悄悄地坐在阶下 腰间挂一串佩珠,头两个上刻下“闻人” 于是一阵风过…… 飘飘扬扬卷起一张没订好的书页飞起来了,他连忙起身去追,没跑几步便停了下来,那白纸黑字晃晃悠悠却落到她脚下来了,她松开扫帚就去捡起了那张纸 是《史略》的第十三页,讲的是九幽存 九幽存,字无形 这字是他在二十岁及冠那年替自己取的 九幽一族,世代隐居于南方蛮荒之地,看守一眼灵泉,族中有一把圣剑,名唤九幽,传说这剑会择主,且不论修为深浅,辈份高低,只择嫡家长子,长子死了,那倒也好说,就暂且择个次子,次子也死了,就从庶位往下排,反正九幽族不灭,总能有人给它作主 九幽剑的主人,便是九幽族的族长 无形在七岁那年,滴血认剑,顺理成章地登上了族长之位 十七岁那年,他不顾族中长老反对,带领九幽族人弃泉入世 二十七岁,前朝后主亲封他为南安王,占据南陲半壁江山 三十七岁,太祖攻至南方,得九幽一小旁支相助,里应外合,终灭九幽 九幽存被生擒,押解他的官员为防他逃走,只能硬生生打折了他的两条腿 而后被送到西蜀,斩首示众 素衣记得结尾二字是“夕渐” 院里,银杏树落下第七十二叶 没有阳光,没有风,没有花,没有草,也没有其他人…… “你能把它给我吗?” 第一卷 闻人余一息 一 说起洛城最热闹的地方,必属茶街无疑 茶街是一条脏兮兮的小街,满地污秽,只有十几个草草搭起的竹棚,围上一圈篱笆,挂了个木牌,便都叫做茶肆了,这儿不止供着茶水,也有一些底层小吃,像冰糖丸子,葱油饼,栗子糕,莲蓉糕,这些都是有的,并且只有这里有 这里挨着一口神奇的井,里头的水估计是活水,苦咸苦咸的,没人下得了口,但很清凉,坛里封水吊入井中,不到半天就结成冰来,至于这眼奇井为何没有被高官豪绅霸去,乃是和一门传说有关,这说来又话长了,此处暂不加赘述 各户的长工短工庄稼汉都好在闲暇时来这里喝几盏小茶,有些闲钱的还能倒上几杯火辣火辣的烧酒,磕几碟瓜子杏仁,顺便聊聊近些天城里大大小小的八卦 “听说闻人府的小公子在家里赖了整整三天不愿去学堂了!”,不知是谁挑起了这个话头 “是啊是啊!我前日里买茶叶,就从闻人府前的那条大街过,看见听儿姑娘拉着他,小公子手扒着门,他身边那另一个书童,叫什么来着?噢,对,是破风,使劲掰着他的手指,听说三个人在门口耗到了正午”,倒茶的小二接下了话茬 坐下的一个闻人府里的短工端起那碗茶,把一条腿杵在长凳上,“这算什么?破风那小子,不知道同我们叨叨了多少次,都说他们俩摊上这么个主人,简直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谁让别人生得好,含着金汤匙的大少爷,他也就会背地里和你们抱怨几句,有本事当着小公子的面说去?”,旁边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 “欸,说起来我还真听过几次,破风和小公子两人一路吵着去学堂的,听雨左右不是人,跟着也劝了一路来着!”,那短工咕噜噜灌下茶水,还嫌不够,“老板,有酒没有,今儿老子高兴,来上一坛!” “老常,你可别醉了,等回家,你老婆……”,一个认识的人好心地提醒 “滚犊子!坏老子的兴致,别跟我提那臭婆娘!” “莫不是嫂子往家里偷人了?”,又是那个看热闹的 “臭小子!你存心找揍是不是?”,说着挥起拳头就要去打人了 场面一时混乱了起来,拦架的有,起哄的有,嚷嚷也要打人的有,当然,单纯看着的也有 角落里 “你名气可真是够大的,现今连猪圈里的猪恐怕都知道你闻人息的‘赫赫威名’了!”,这句是嘲讽 “也不见你的名气小到哪儿去了……”,这句是小声咕哝 “你们俩能有一天给我过个清净日子吗?”,最后这句是无可奈何 破风把头摆向一边,左手边是碗芋头粉,右手边是西瓜霜,一碗甜一碗咸,一碗冰一碗烫,但他偏偏喜欢把它们混在一块吃 闻人息低着头专心啃着他的鸡蛋烙饼,这是他的最爱,最多的一次他啃了十三张,以至于晚饭也吃不下了 当然那回他被批得很惨 听雨的也是鸡蛋烙饼,只是她吃得似乎从来没有很多 三个人都用着不知哪来的脂粉和泥灰草草变了个装,听雨穿着男装,没有要茶,他们要了一大锅羊奶 这羊奶老板自夸自擂是从北方快马运来的,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是他养在后院的一头老到要死的母羊那里挤的,顺便兑了不少的水 一个被混乱的人群挤出来的小伙计到他们这桌旁边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几位客官,吃得可还好?” 破风和闻人息都没有答话的打算 听雨便开口了,“还可以,这里的羊奶挺鲜的,饼也不错!” “哼,我瞧着过几天就该是羊汤了,他这几天天天嚷嚷着要宰了那老不死的”,他扫了一圈桌面上的盘盘罐罐,“客官不如来一锅冰糖丸子,最近这天,热得慌!” “啊?不要不要,我才不要什么冰糖丸子呢!”,闻人息满嘴的油渍,连连摆手 他天生怕冷,一到冬天都不愿出门,即使是夏季,偶尔来一阵冷风,他也能受了风寒,破风拿着西瓜霜,他都坐得离他老远,听雨被放在中间当他的“避风墙”,更何况冰糖丸子,别说吃,就是听到看到,他也能被吓到变了脸色 听雨没有什么表示,倒是破风已经扒完了满满一碗的芋头粉,把空碗递给小伙计,“你别理他们,去,给我再添一碗来,多些芋头,少点粉条” “好嘞!”,小伙计接过碗就绕开人群,掀起后厨的帘子,转眼便消失了 闻人息拍拍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惬意地打了个饱嗝,“喂,破风,你今天怎么吃得这么多,我们带的钱要不够了……” 上次他们三个在隔壁的那间茶肆里吃得太多,被本是夜里看门用的大狼狗追了几条街,最后破风一把飞刀把它一刀封喉了,尽管第二天他们带了足够的钱来还,还特意去市集上相了一只差不多的大狗赔上,但现在那老板看他们的眼神都是恨恨的 听说那条狼狗的爷爷和他是一个窝里生的好兄弟,这不,论起来他们谋杀的可是别人的侄孙呀,证据确凿,嫌犯认罪,偏偏却没法报官,谁能不恨呢?顾着杀人要偿命没把他们仨千刀万剐算是好的了 听雨却在这时拆闻人息的台,“今天冬姨娘给了我一锭银子,不怕不够” 破风又吃完了西瓜霜,“老板,你快点呀!” 那帘子还是没动静 其实这也正常,自古都是这样,赚钱没花钱的快,种花没摘花的快,生孩子比不上杀人的刽子手快,自然,做芋头粉的,也没他吃得快…… 破风今天有点焦躁,听雨和闻人息都看出来了,从前最多的一次他吃了八碗芋头粉,六碗西瓜霜,现在他催的这碗已经是第十七碗了 小伙计终于出来了,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芋头粉 还没等破风伸手,闻人息突然窜起来抢走那碗粉条,在破风和小伙计的目瞪口呆下呼噜噜喝完了,把碗一放,抓起听雨的手就跑 听雨也是一愣一愣的 半晌,破风回过神来了,“闻人息你个臭小子!我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摊上你个臭小子,长这么大没有一个人敢抢我的芋头粉,你……等着被扎成马蜂窝吧!” 小伙计后知后觉,“唉唉唉!你们还没结钱呢!” 跟了一会后,发现着实追不上那三个小少年,想起去借隔壁的狼狗,却见一条体型颇大的杂毛犬正在费力地扒着隔壁的木门,那门摇摇晃晃,吱嘎吱嘎直响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一件事 “我前天从闻人府前那条街过……” “怪不得隔壁常说,这三个家伙就是瘟神哪……瘟神哪……” 二 慈慕二七年 洛城大旱,从舒城一直到洛城,约莫三百里方圆之地,田地干涸,寸草不生 白龙是传说中的东洲神兽,司风雨,御雷电,弃骨成龙,化作如今西南一带的龙脊山 白龙庙前,一个年轻妇人一手挎着个竹篮,另一边手牵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童,后面还跟了一个个头略大的,她身着一件素衣,袖口领边有一圈红带,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神色恭谨谦卑,束手束脚,十分都是胆怯,看起来倒像个丫鬟 但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是闻人府家主的一位小妾,名唤冬梅,原本也真的是一个伺候主母的丫鬟,只是这闻人府的主母命不好,才二十来岁,就身染重病去世,留下一个独子,贴身丫鬟长得俊俏,一来二去就和主人勾搭上了,还哄来了抚养独子的权力,有人甚至说,小公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一个早死的亲娘,而是把这个奴仆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娘亲,也有人说,当年便是她为了上位而狠心弑主,却没想闻人家主仍念着主母,至今都没有再立妻位,一切都落了空 这些猜测自然是有依据的,据闻人府里的下人说,家主迎娶冬姨娘时,虽说是娶妾,却弄得比正室的排场还大,还有,冬姨娘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早早死了,并且因这一死还牵连了另一个妾室,外人看来,怎么都是妾室争宠闹的,指不定那孩子还是她自己掐死的,而且,此事过后,家主再没进过她的随衣院 对了,再说一句,随衣院便是前主母的院子 “息儿,七天后……”,冬姨娘的话还没说完,闻人息已经挣脱了她的手,跳过跪拜的蒲团,对着绕柱的石雕白龙连连称奇,“哇!娘,你快看,是龙……龙哇!好大的龙!” 冬梅显得有些着急,“息儿,当心点,别摔了……” 后面的那个孩子一把抓住闻人息的领子就往回拽,“闻人息,我劝你安分点,否则,我……你……”,破风指了指外面那棵大槐树,只见树上明晃晃挂了一个马蜂窝 树下好像有个人,不过闻人息没多想 他不觉缩了缩,“破风,咳咳……大庭广众的,你先放手好不好?我脖子被勒得……快不行了……” “那你还不往回退!”,破风还是没放手 “我……我看不见,怕踩着蒲团,万一……万一摔了,你又抓着,我被勒死了怎么办?” 破风不耐烦地放了手,“行了,我说不过你!” “咳咳咳……咳!”,闻人息差点喘不过气来 冬姨娘上前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息儿乖,破风是有分寸的,不会有事的,他也是为你好,来,乖乖的,牵冬姨娘的手……”,冬姨娘把手伸给他 闻人息乖乖的牵上,没再乱跑 冬姨娘又转过身,对破风说,“破风你也真是的,以后绝不能这般没大没小了,无论如何,不能冲动!” 破风作辑,拜了几拜,语气散漫,“冬姨娘说得对!” 冬姨娘似乎想上前摸摸他的头以示慰藉,破风却不经意往旁边一躲,恰恰避开了,冬梅把手垂在半空,最后慢慢又收了回去,“你记得就好……” 旁边有几个饿的不行的穷人见这些人衣着齐整,那小公子穿得更是华丽,刚才还只敢讨论几句,现今却全都围了上来,“行行好吧,夫人,小公子!” “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喝过一滴水了……” “连馒头都干透了,硬得和一块石头一样……” “天天都要死几个人,我们实在是走头无路了……” 围上来的穷人越来越多,把他们的惨状一一露给闻人息三个人看 闻人息被吓坏了,直往破风后面躲,破风从腰间摸出一把飞刀来,把闻人息护在身后,“七天后祈雨大典,你们的苦日子就到头了,现在干嘛缠着我们不放!” 冬姨娘拉住破风的手,呵斥道,“破风,不许惹事!” “关你什么事,你不过是个丫鬟,以前是,现在我看着不还是!你算什么!”,破风突然破口大骂,奋力甩开她的手 冬姨娘倒是没再去拉,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双手紧紧抓着裙摆,几乎要把厚厚的一层衣布抓破 闻人息伸手去拉冬姨娘,“娘,我怕,他们好可怕……” 她被吓得一惊,松开裙摆,摸摸他的头,“息儿乖,不怕,冬梅在这里……” 闻人息躲进她的怀里,破风扭过头去,轻轻地,“哼!” 那些一身破破烂烂的人还在继续 “昨天有足五人在祈神时被活活饿死了!” “要不是八爷叫人都抬出去,现在这庙里的尸骨都得堆成山了!” “我前屋那闺女从昨儿个就一直在庙前跪着,卖身葬母呢……” “我家里也死了不少人,要不夫人你买下我吧,我能干很多活的,我家里的人也得找个地下葬呀……” 冬姨娘抬起头来,隔着人群朝庙外看去,“卖身葬母?” 破风记得,这个冬梅就是卖身葬母,才被前主母带回府上的,“哼!”,他又轻轻地来了一声 庙前的大槐树下,听儿跪在那已经一天一夜了,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喝,就快撑不住了 白龙?什么神兽?她娘那么信它,把家里仅剩的粮食都拿去当了祭品,可爹好了吗?她们能活下来吗?她想想也要魂归天国了,若是真有幸,见得了那什么神兽,她非得看看那畜生,是不是真的和那石雕一般无二? 好像有脚步声?但她已经睁不开眼睛了…… 她想起自己五岁那年,问爹爹,“爹爹,爹爹,你为什么想到给我取这个名呀?” 爹爹好像说,“哦,这个呀?我当初想来想去,想起个好听点的名字,可是你爹没念过书,不识多少字,就从‘好听’里取了‘听’字,就叫听儿啦!” 很温柔的声音,温柔到她能一直记着它,即使现在要死了也一样,好像是娘啊…… “好孩子,我这儿有一锭,你看够了吗?” 另外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娘,我们走吧,她死了,后面那些人又要来了……” 还有一个声音,“冬姨娘要是想买她的话,直接背回家得了,不过我可不背!” 有很多人,很多人涌上来,她恍惚间听到一句 “夫人安好?” “我……尚好,你呢?” “我也很好……” 三 听儿坐在院里阶下,院中靠墙攀一棵银杏树,她已经数了一早晨的银杏叶了,还有……对面那两家伙也这样……一早晨了…… “快走!臭小子,不……小祖宗,我的大少爷,你快点好不好?不然挨批的可不是我!”,破风拽着闻人息的衣角,死死不放 “不要……我不要……”,闻人息抱着他的被褥,昏昏欲睡,半个魂还留在梦里 听儿捧了一捧金灿灿的扇叶,忽地洒向天空,稀稀拉拉地全落下来,像一场久未谋面的甘霖,“九幽十七存无形,北国无雪南疆平,黄泉门人魂不弃,只惜了一生无善心……” 对面那两人呆了一会,定定地盯着她 听儿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脑袋,“没有什么,我想起这里是闻人府,就想到这句童谣,讲九幽存的……额……就是闻人氏的祖先……” “听儿你……对了,听儿!快过来帮我!”,破风突然想到有一个帮手就坐在这儿,便赶紧招呼听儿 闻人息模模糊糊睁开半个眼睛,“听儿?听儿……一点都不好听,叫听雨好了……” 院门,冬姨娘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案托,上面有一大碗米粥,几个小菜,“听雨这名好,看我家息儿取得多好……听雨?刚好和破风凑成一对……来,息儿,喝点小粥,就去学堂吧……” 闻人息不情不愿地听话坐下,破风一把抢过他搂着的被褥,扔回房里,冬梅拉着听雨坐下,“听儿……不,听雨,来……吃点” 听雨端起碗,“谢夫人……也谢小少爷赐名……” “听儿,你可别叫她夫人,她呀……哼,一个……一个小妾而已!你叫冬姨娘就够给面子的了!”,破风拉过石凳坐下,先冬姨娘一步勺了一碗粥给闻人息,再勺一小碗给听雨,然后是自己,完全没理会冬梅 冬梅脸上也不介意,拿起长勺自己盛了一碗,夹了一筷子菜给闻人息,又夹了一筷子给听雨,轮到破风时,似是犹豫了一会,她把菜放进自己的碗里,“快吃吧……” 听雨小心翼翼地看着桌旁的几人,她觉得气氛很是古怪,却又说不出怪在哪…… 她来这里的第六天了,夫……不,冬姨娘一直让她呆在屋里休养几日,现在她已好了大半,冬姨娘却还说让她不要勉强,多歇一阵 听雨偷偷看了一眼冬姨娘,这个姐姐好,那两个……大的有点凶神恶煞的,小的……有点可爱…… “明日祈雨,息儿可得早起,知道吗?”,冬梅吃了只一碗,就把碗放回托盘中,走出随衣院,一会,提了一木桶水进来,一勺一勺地把水浇给那棵银杏,一边念叨着,“夫人临走前,嘱我顾好这棵银杏,可惜人老了,是昨日黄花,树也老了,估计是再活不了几年了……” 破风不屑地撇撇嘴,转头悄悄对听雨说,“冬姨娘,冬梅,家主的弃妇,前主母的丫鬟……” “家主为什么不喜欢冬姨娘?”,冬姨娘明明……那么好…… “谁知道她做了什么缺德事……”,破风嘀咕 听雨不说话,破风也不说话,闻人息把头埋进碗里,“呼呼”的,睡得那叫一个香啊…… 院里一时静极了,只剩下冬梅在那里不知对谁说话,貌似是对那棵树,“以前夫人常说,世上没有可后悔的事,我想了这许多年,觉得真是应了这话,走了就再没法回头了,有时会一直想,是不是错了,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该这样,是不是不该这样,有时候竟也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忘了就好了,可是又很怕,觉得很苦……” 听雨数着风吹落了第七十三片银杏时,破风把碗“咚”的一放,拉起还迷糊着的闻人息往外走,“这样都能睡着……服了你了,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听雨把碗收拾好,正准备去洗好时,发现石凳旁留下一个竹筐,里头一卷一卷垒着很多书 她背起竹筐连忙跟上他们,“破风,少爷!等会,书……你们的书落下了!” 一直到三人的声音已经远了,冬梅还在那里说着,“姐姐,我好想你,息儿也想你的,我……对不起……” 闻人府,祠堂 “龙儿,莫强求,凡事莫要强求……”,一个一头银丝的老婆婆跪坐在堂前,右手捻着佛珠,左手轻敲着木鱼,闭着眼,背对着一个男子,男子背后伺候着两个侍女 男子便是闻人府的家主,闻人龙 背对人说话,本是大不敬,但闻人龙却像是默许了一般,恭恭敬敬地站着,“龙儿听董婆婆的……” “你不必在我面前瞒着,我知道你有放不下的事,但红尘万丈,王侯将相,终及不过一世风流的好……”,木鱼不快不慢,一声一声直敲入人心,洗尽铅华,返璞归真 两个丫环离得远,在底下窃窃私语 显老一点的丫环是夏竹,“秋菊,这位是董婆婆,当年是家主的奶娘,她女儿,荆妈妈,也是小少爷的奶娘,你可记住了,祠堂是最不能乱闯的地,像我们这样的家仆,哝……只能候在外头” 秋菊道,“夏竹姐姐说的荆妈妈,是不是刑堂里整天扛着家规板子,一脸凶相,长得和男人似的荆妈妈呀?” “噓……”,夏竹紧张得竖起手指示意她小声,“家主把荆妈妈可是当成亲姐一般重视着的,你刚才这话,可是大逆不道……” 秋菊忙捂住自己的嘴 这时,闻人龙对着外面摆了摆手,等夏竹和秋菊知趣地放下手里捧着的饭盒,并悄悄离开后,闻人龙一掀衣摆,竟就地跪下,对着堂里的老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龙儿知错!” “老身当不得闻人家主如此大礼!”,老人放下手中的木槌,不顾堂外仍把那高高在上的头颅贴着石板地的人,走入祠堂内室,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自己的道,是自己择的,老身只希望家主自己无悔便好……” 闻人龙跪在地上,一直等到周围一个人也不剩了,他咬牙切齿地说到,“我这一生从不后悔!” 四 “家主,家主不好了,老李他,被小少爷……”,夏竹急匆匆地回到祠堂,太过着急,险些就直接闯了进去,幸而在院门口及时止了步 闻人龙正把饭盒里的糕点一碟碟地摆在一层层高高的祖先牌位前,最上头的那位是九幽旬,他转过身,“什么不好了,我好得很!夏竹,你在府上也算个老人了,一惊一乍的可不行!” 夏竹躬身行礼,喘着气说道,“家主,小少爷他进了库房,偷拿了一把飞刀,伤……伤了老李……” “破风呢!冬姨娘呢!还有前几天买回的那个丫鬟呢!他们不会看着小少爷吗?把他们都叫到祠堂来,送老李去孙医师那里!”,闻人龙交代完,叫住转身就要走的夏竹,“先替我把这些东西收拾好,春兰在那里吧?她会知道怎么做的!” 夏竹听话地走进祠堂,这可是她第一回进祠堂,垒成一座大山似的牌位直压得她真真喘不过气来了,家主就站在一旁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双手微微发抖地收拾好那个饭盒样的祭品篮,像来时一样急匆匆往院外小步快跑而去,到院门前时,脑袋上已结了一层密密的汗珠,想了一会,她停下来,“家主还有什么事要吩咐的吗?” 闻人龙顿了一下,“小少爷可有被伤到?” “没有……”,夏竹大气都不敢喘 “好了,你下去吧……”,闻人龙背过身去,似乎在仔细观摩祖宗的牌位 半刻钟后,闻人府,闻人祠堂 “闻人子孙,闻达识人,世虽混沌,我自身清,勤俭之道,孝悌之礼……”,祠堂里传来闻人息背诵祖训之声,破风和听雨双双跪在院门外,一个高大的男子守在一旁,侍卫装扮,却长得一副公子哥的皮囊,背上背着一把大刀 烈日当空,堂前那株青竹叶尖都显出枯黄来,听雨跪着,仿佛回到六天前,昏昏沉沉 “听儿,醒醒!”,破风叫她,他似乎不肯改口叫“听雨” 听雨那时还没习武,跪了许久已经撑不住了,破风只得一只手扶住他,求助似的看向那侍卫样的人,他不敢太大声,“杜堂主,听儿她……不是习武之人,要不,我替她多跪一个时辰,让她先去歇息,不知可否?” 杜若松目不斜视,“她跟在小少爷身边,总得会武,不至于这关都过不了……” 破风低下头,“杜堂主……说的是,是破风的不是……” 祠堂里 闻人息摇头晃脑地继续,“闻人子孙,闻史通人,上穷天木,下达九幽,三岁习文,九岁入武,闻人子孙……” “咣”的一声,一把精致小刀被扔到他面前 他晕晕乎乎背了老半天,此时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砸猛地叫醒,定了定神,“咦?背到哪了?” “三岁习文……”,站在闻人龙身边,身旁靠着一块大厚木板的李荆,荆妈妈捉摸着闻人龙的脸色,出声提醒 闻人息是个慢性子,察言观色半点不会,你不挑明了说,他决计不明白,呆头鹅一个 他默默念了一段,才又找回来,“闻人子孙,闻史通人,三岁习文……” 闻人龙抓起案上的茶盏就砸下来,一挥衣袖,对下面道,“冬姨娘,不知能否委身换盏新茶来?” 忽然被叫到,冬梅浑身一抖,立即趴下地来,颤颤巍巍揽过一地的碎屑,担忧地看了一眼闻人息,见他只是被吓惨了,并没有被碎片伤到,这才又害怕地赶紧埋下头去,不顾手上被扎出大大小小的伤痕,像逃跑一样逃出了祠堂 “三……三岁习文……”,他不确定地又开始背 “你……你个孽子,你是想活生生把我气死!”,闻人龙手在案上再探了一圈,什么能用来砸的都没找到,终于压不住怒气,“你刚才既背出了所谓‘三岁习文,九岁入武’!你现今既自知自己才七岁!你……谁撺掇的你私开库房!” “我……我觉得破风的飞刀耍得好看,就……也想学……”,闻人息支支吾吾道 其实是破风动不动就威胁要“扎他成马蜂窝”,下了学堂,他又听闻府上的下人说,库房里有十八般兵器,就偷偷买了两坛酒,撺看库房的李爷爷喝下,结果里头不是剑就是刀,连根鞭子都没有,更别提话本上说的流星锤,龙虎枪这些厉害的武器了,找了好久发觉这把小刀,刀柄上刻着“云间”两字和一朵难看的小花,他仔细一想,“云间”不是父亲的小名吗?因为“龙腾白云间”的寓意取的,荆妈妈有时就这么叫他,这么说……这把小刀是父亲的?他学着破风平日的样子轻轻……真的是轻轻那么一飞,结果……他也没想李爷爷能醒得那么快,也没想就那么……那么巧就…… “荆姐,赏破风三十板子!”,闻人龙慢悠悠的坐下 闻人息突然抱住李荆的脚不让她出去,“荆娘,荆娘,爹爹,你们不怪破风好不好?不是他……是我,罚我吧!打我……打我,荆妈妈你打我三十板,不,六十板也行,多少都可以……” 李荆为难地看了闻人龙一眼 打闻人息是绝不可能的,从小到大根本没人打过他,最重的罚也只是禁足和抄书 外头,冬梅端了一个茶盏,半弯着腰进来了,把茶放到闻人龙手边 闻人龙转头不知是看了茶还是看了冬梅,抬起杯盏泯了一口,“春兰,把破风拉出去,六十大板” “爹,不是破风,不关他……”,闻人息放开李荆,转而去找春兰,却发现外面已传来板子打人的声音,但没有破风的惨叫声,他了解破风的——他在死忍着 李荆拉住闻人息,抱着他哭哭闹闹地回了随衣院 “闻人息,罚《红尘录》三十遍……”,闻人龙把茶放回原处,“茶凉了……” 冬梅准备凉一些的,本意是让家主降降火,但她不敢说,乖巧地撤下了茶 《红尘录》是一本佛经,因着董婆婆的缘故,闻人龙遣人广搜天下佛门经籍,这便是其中一本 “红尘万丈,王侯将相,不及一世恣意风流侠,江深湖广,天涯难寻,不若一盏青灯伴古佛……”,闻人息一生中前二十年,记得最清的除祖训外,就是《红尘录》了 内堂中,木鱼声仍不停歇 当夜,听雨扶着破风回到随衣院时,只见冬姨娘坐在银杏树根上,眼神呆滞,挂着泪痕却再没有泪可流,小少爷被锁在屋里,拼命地敲打着门窗 经过冬姨娘时,她突然开口,嗓音沙哑,“伤药在我房里,镜前抽屉第三格……” 听雨应着,扶破风进了房,安置在床上,起身离开去取药时,破风忽然拉住她,好像在说梦话,眼里流下一行泪来,“娘……” 听雨也跟着一起哭了…… 五 “来,息儿,换上这件,听雨,这个是你的,带上伞,白龙大人今天开眼,别淋坏了”,冬姨娘手忙脚乱地替闻人息装扮着,听雨抱着一堆堆厚重的衣物跑来跑去,破风坐在门口,比划着他的飞刀 冬梅好不容易把闻人息收拾得妥妥当当了,还剩两件外衣在榻上,她招招手喊听雨过来,温柔地替她披上,听雨一时受宠若惊,双手拢了拢系好,“谢冬姨娘……” “别客套了,随衣院里人本就少,进来了就当是一家人了,我一直也想有个你这般乖巧的闺女呢”,冬梅拿起另一件,走到破风身后蹲下,“破……破风,这有件剩的衣裳,你……要吗?” 破风扭身,没看她,飞刀对着冬姨娘手里的外衣隔空划拉了几下,似乎在考虑如何划一个匀称的口子,倒把冬姨娘盯得尴尬万分,收回去也不是,继续那样放着也不是 闻人息跑出来,钻进冬姨娘的怀里,“娘,我还困呢……你背我好吗?咦……这条外衣上原先不是有很好看的绣纹的吗?娘你怎么拆下来了?” 破风不知该说是嘲讽还是讥笑的 冬梅讪讪着把衣裳推进破风手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刺到那把飞刀而划烂了,她轻轻摸摸闻人息的头,“我想……用那些线替息儿绣一件新的斗篷,这件的色不配”,她理了理闻人息的领边,一把抱起他,走过破风,“所以就拆了……” 听雨靠近破风,感叹道,“这件的料子真不错,比我的好!” “你想要?”,破风把那件外衣伸到她面前,不等她欣喜地接过,就用手中的利刃一刀一刀把原本好好的一件衣裳毁成了破布,而后往地上一扔,踩着它走过去,“快走,再不走大哥不等你了,人很多,你一个人是上不了祈雨台的” “大哥?”,听雨有点不知所云,什么时候破风成了她大哥了 破风搂着她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听雨有些不适应却也没推脱,破风边走边道,“那贱人有句话倒是说对了,进了随衣院不就是一家人了吗?她都认你当了个什么闺女,我们还不能拜个兄妹呀?再说……破风听雨,我们的名都是成对的呢!” 听雨点点头,懵懵懂懂地应着,“大哥……” “唉……这就对了嘛!”,破风应到,可听雨看着他眼并没看自己,反而是看着天,有些心不在焉 听雨想起母亲以前想哭时,就总是不由自主地望天,好像这样泪就流不下来了,她被自己吓了一跳,破风昨天被打得皮开肉绽,到最后甚至都晕厥了也没哭,事实上,在以后的日子里,听雨都没见过破风流过一滴泪,今天既不是谁的忌日,也没人打他,难道是伤口裂了? “大哥……你要不再细细上一遍药?”,听雨试探着问道 破风却像没听到似的,拉着她就往外走,“快点吧,你怎么和那个臭小子一样,磨磨唧唧的……” 今早闻人息不出意外地又睡过头了,因此,不出意外地,他们四个站在闻人府前时,外面早已人山人海 成千上万的人头汇成一波又一波浪潮,像风吹过麦田翻起的一片片金浪,连街上铺的石板还是只是**裸的泥浆地都看不出来了 远远的高台上,迎头站着一个约三四十岁的男子,不是闻人龙又是谁,昨日在祠堂里他为避不敬之嫌没有配剑,今日却终于配了,一把长足有二尺多的长剑,剑鞘纯黑,饰水纹,柄上所挂的玉饰,像是……一朵难看的小花? 这剑在天下兵器谱上排名第二,剑名九幽,自三百年前九幽出世以来一直稳居此位 有传言说,九幽嗜主,以至历任主人都不是寿终正寝 后面的自是背着大刀的杜若松 四人进了茫茫人海,冬梅一个女子,偏矮,破风听雨一个九岁,一个六岁,都紧紧地抓着冬梅的裙摆,就只能让闻人息骑在冬姨娘的脖颈上,四处望去,才能知晓几人身在何方 “息儿……息儿到了没?” “娘,快了快了,向东大概……算了,先向东,对……向东!” 听雨只觉得自己脚跟被推挤着简直沾不到地了,只能看到乌泱泱一片,眼花缭乱,向前,向后,到最后甚至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倒过来了,只有一片衣角拉着她往前走 “嘶啦”一声,不知什么东西被撕烂了,听雨遗失在人海里 她闭上眼,什么都不去想了,汗腥味,臭鸡蛋味,辣椒味混在一块,煮成一锅臭气熏天的大杂烩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盘旋着,盘旋着 只有七天,那样的日子只有七天…… “嘭!”,听雨抵上一面石墙,她睁开眼,知道自己是被挤到祈雨台这边来了,只是不是阶梯在的那边 “听雨!听雨你怎么在这了?”,上面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闻人息伸下来一只手,“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听雨抬起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争气地哭了,因为脸上一点一滴都是水,周围撑开伞的声音,叫着“白龙神佑东洲”的声音,都模糊不清地消失了,眼里只能看得见眼前那个人 看见他摆摆手,“听雨,你怎么了?快抓住呀!” 听雨抓住他的手,一只很温暖的手,和雨的清凉截然相反,“那你可得抓好了,否则我摔下九幽黄泉也要爬上来找你算账!” “听雨你……不至于这么唬我吧?”,闻人息用力却没丝毫动弹 破风在背后一把把闻人息抱起,也把听雨稳稳地扯了上来 听雨心有余悸,“我差点就要灰飞烟灭,缠你一辈子了……” 闻人息呆愣着,竟点了点头 破风瞅瞅听雨,再瞅瞅闻人息,捂不住笑意就溜了,下意识地靠上最近的冬姨娘,“我要嫁妹妹了!” 冬梅被破风忽如其来的亲热吓得不轻,半天没回神,“息儿……不喜欢听雨的……” “你又不是他……瞎说什么……”,破风眼盯着听雨和闻人息,却和冬姨娘在说着话 冬梅不确定地,这是破风这么久以来唯一一次正正经经同她说话,“我懂息儿……” 冬梅的确懂闻人息,但听雨不懂…… 六 间里院是闻人龙的书房,家主不好女色,一月中二十余天都在书房过夜,府上三房小妾几乎是夜夜独守空房,久旱逢甘雨后的这天也是这样 蜡烛燃了一宿,凌晨时分,闻人龙灭了烛光,走出屋门 杜若松在外面也候了一宿 “若松,你以后就不必守我守得这般紧了,还是回去歇一会为好……”,闻人龙就着院中的石凳坐下,院中栽了几棵树,说不出是什么名,只能说在这盛夏七月,上头依旧缀满了小小的红花,十分喜人 杜若松站得笔直,“报家主,冬姨娘……已在院外跪了一夜了!” “让她多跪一会吧,女人哪……不长记性!”,闻人龙靠着石桌闭目小憩 杜若松跪下,“冬姨娘昨日不慎拆了当年择剑会上织娘子赠予家主的绣衣,她……自知那衣裳不同凡响,故此前来请罪!” “那你又为何下跪?”,闻人龙起身虚扶一把,“你不是府上家仆,阿龙如何受得你这一跪?” “若松知道……”,杜若松并未解释,顺势而起,“冬姨娘不过一个弱女子……” “你是……怜香惜玉了?”,闻人龙打断他的话,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杜若松重新又跪下,思量了许久,“闻人兄心知肚明……” 昨日刚离了随衣院不远,息儿便同她说,“可是……娘,你拆的是织娘子的绣纹……” 如果不是这样,她怕是真不知自己犯下了这等大错 江湖传言,盟主闻人龙心许织娘子,全因在十多年前的择剑大会上,织娘子派座下童子送来两件青衫作贺礼,其中一件以云绸为底,恰应了盟主小名中的“云”字,以深浅不同的各色青线穿针,这青线即青丝,赠青丝即仰慕之意,织娘子巧手绣得一幅百叶图,虽无一点艳红,却让人见之似见叶丛遮掩下百花含苞争奇,故又名藏花图 盟主见了这图,当即遣手下人遍寻东洲,只求得见织娘子一面,最后也不知成与不成,后世却传为一段风流韵事 另一件倒不出名,冬姨娘拆的便是这“另一件” 说来也怪,这件却是件孩童的衣裳 见到闻人龙出来,冬梅欲起身去迎,才发觉膝盖早已跪得红肿麻木,动弹不得,酝酿了许久的话这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能小声道,“冬梅……冬梅知错……” 闻人龙端详着手中的剑,拔出时,剑光刺得冬姨娘又是一震,连忙俯身下来,磕头请罪 忽而剑又入鞘,敛尽锋芒,执剑的人来到冬梅身前,将她小心扶起,“这不是冬姨娘吗?快起来快起来,不就一件衣裳吗?怎么还惦记着呢,再不起来我该心疼了……” “谢……谢家主仁慈……”,冬梅险些站不住 闻人龙转身回到间里院,把玩着手中的九幽,“若松,不如就……你送冬姨娘回随衣院吧?” “喏……”,杜若松拜了一辑,眼里看不出情绪 “不……不劳烦杜少侠了,我……自己回去便好”,冬姨娘连连摆手,一瘸一拐地一个人走了,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杜若松没追上去 “若松这是怎么了?怕了?”,闻人龙抽出长剑,斜里一挥,对面隔了几丈远的花树纷纷然洒下一场血色的花雨来,“江湖中人,绝不能有“怕”这个字!” “闻人兄没有怕过吗?” 他没得到闻人龙的回答,只得到满地落红如血 昨日雨至,学堂里的教书匠孔老头犯了腿病,更别说今早连下床洗漱都难,早早就挨家挨户敲门告知,闻人息难得停了足足三天的课 “破风,破风,这个怎么样?”,闻人息一手拿着一个墨蓝玛瑙石镯子,另一手抓着一条水蓝发带 破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些都是女孩用的……你是给你娘?” “不是不是,前……前天家主不是罚了我《红尘录》吗?我这是给你的……”,闻人息把两手都伸到他面前,“我听……听雨说,你床下的暗格里塞了好多这些东西,所以……” “你想干嘛!我又不是女的!听儿乱说你也信……”,破风远远避开,“还有,别指望我再帮你……你自己抄!” 闻人息整个脸都垮了下来,“破风……破风我求你了,你最好了……” “滚开,你个臭小子!”,破风转念一想,“你……不如让听儿帮你,你把东西给她……她一定很乐意的!” “真的吗?可是昨天回来,她就开始躲着我,我是不是惹到她了?”,闻人息从兜里摸出几个铜板付了钱,跟在破风身后走着 “女人心,海底针,你不会懂的……”,破风吃着他的西瓜霜 他突然想起昨日冬梅说的话来,心里不觉积了一股莫名的火气,无处发泄,只能硬生生压回去 “为什么不懂?”,闻人息打破沙锅问到底 “因为你不是女人……”,破风把装西瓜霜的碗舔了一遍 “那你也不是,你怎么知道听儿会帮我?”,闻人息质疑到,“难道……你是女的?” 破风的眼神能把他一刀刀凌迟处死 “不是……不是,我是说,难道……听儿是男的?” “噗……哈哈哈!”,破风哈哈大笑,竟连着把西瓜霜也给吐了出来,顺带那股怨气也一扫而空,他指着那挂着“闻人府”牌匾的大宅,“别逗我了,看……到家了!” 牌匾下还挂一幅题字,“九幽一剑,天下闻人” 听雨守在门口,见到他们回来,小跑着过来,“冬姨娘担心死你们了,日头都快落了也不知道回来!” 破风推了一把闻人息,闻人息手里抓着发带和手镯,吞吞吐吐着拿出来,“那个……听儿,你……想要吗?” 听雨接过发带,似乎被吓傻了,愣愣地,“给……给我的?” 看着听雨喜欢,闻人息也壮了胆,把手镯也塞过去,“嗯,给你的!我……我的《红尘录》……听儿你能帮我吗?” “嗯……好……”,听雨抱着那两样东西,整个人都有点呆 “还是听雨最好……”,闻人息撅着嘴瞥了破风一眼,然后兴冲冲地跑进府里,“娘!娘……息儿回来了!” 最后是破风拉着听雨进府的,不然她可能会在门外愣上一个晚上 门前走过一个挑菜的小少年,扯着嗓子叫唤,“新鲜的菜嘞!新鲜的菜嘞!” 七 闻人氏,三岁习文,九岁入武 岁月已匆…… “明日是息儿九岁的生辰,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冬梅带息儿上街买件新衣裳”,冬梅替他掖好被子,熄了床头的蜡烛,关好门窗,“好了,快睡吧……” “娘亲要说话算话,不许反悔……”,像往常一样把被褥弄做一团乱再抱好,闻人息乖乖闭上眼睛 闻人息没想到,他第二天一早在绣庄里挑了半天的新衣裳,当天夜里就被冻成了咸菜帮子 他生在腊梅吐香的腊月,偏偏有个怕冷的毛病,他有个怕冷的毛病,偏偏在他刚满九岁这天他爹爹告诉他要在若松堂外跪上一夜,直到他的师傅愿意收他为徒为止 “闻人氏子息,遵祖训,满九岁之日,拜上任刀主为师,堂外立雪,以彰习武之恒心……”,秋菊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一字一顿地念着《闻人训摘》 闻人龙手按住闻人息让他跪好,摸到他身上裹了好几件棉衣,料想今晚不至于被冻伤了,“好好跪着,你不是一直想学武吗?” 听到习武,闻人息差点兴奋得蹦起来,“真的?我能……学飞刀了吗?” 闻人龙把他按下去,在他身前蹲下,语重心长道,“息儿,你要学的是剑,不是刀……” “可我想像破风一样……”,闻人息急了 “秋菊!”,闻人龙等到秋菊应声,看着闻人息道,“赏破风……” “爹!我……我练剑……”,闻人息拉着他的衣摆,有些垂头丧气 “息儿,你不要觉得是爹爹逼你,剑和刀终究是不同的……”,闻人龙摸摸儿子的头,“闻人氏只余你这一脉了,九幽是你的,爹爹盟主的令牌也是你的,破风和听雨终究是仆从,你从他们二人中择一人为刀,可九幽历代,刀剑从来不和……” “那爹爹和杜师傅呢?你们不是结拜的兄弟吗?”,闻人息不明白 闻人龙没有回答他,抓着他的小手离开自己的衣摆,看着他眼里没有一点算计和世故,“你还太小,好好跪着吧……”,说完便走开了,秋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往间里院而去 “是……”,风声把一切都淹没殆尽 冷到要死时,就要想一想事情,闻人息嗅了嗅,嗯……有一阵好香的雪梅花香味,他想到娘的雪梅糕了,还有鸡蛋烙饼,暖暖的,“哈啾!” 看来明天娘得让听雨去药房抓一副风寒药来了 他想到娘,她一定睡不着的,但她从没来过若松堂这附近,估计担忧也不知道该去哪找自己 还有荆妈妈,她?她才不会理他的什么拜师礼 若松堂里仍点着灯,想来杜师傅还没就寝,墙外栽了一棵雪梅,真不懂为何不栽到院里,非要栽到院外来,咦……好像有人? 靠着雪梅摸过来两个黑影 “破风,听雨……还是你们最好……哈啾!哈啾!”,闻人息欣喜异常,却不想冷风趁虚而入,而后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小点声,被堂主发现了,我又要被……不,你又要被罚《红尘录》了”,破风撇着嘴 听雨手里拿着一个饭盒,放到雪地上,轻手轻脚地打开,“冬姨娘担心你,让我们来陪你,这些……我做的,你……尝尝……”,她拿出几碟雪梅糕来 闻人息饿极了,冷的时候总是饿得特别快,何况是还热乎着的糕点,塞了满满一嘴的雪梅糕,“听雨,嗯……这次比上次的好……” 破风也抓了一块嚼着,“是么?我怎么不觉得?” “这次是破风揉的面,他手劲比我大,揉的比我好……”,听雨把吃剩的盘子收回,又拿出新的来,自己却一块也没吃 破风拿起一块放到听雨手上,听雨笑了笑,也跟着他们吃了起来 “破……破风会揉面?”,闻人息一脸惊奇 “你皮痒了吧?”,狠狠盯了他一眼,破风从怀里掏出一把飞刀来,嘴里咬着糕点,空出手来 刀片划破风声直直向闻人息袭去,闻人府的刀在江湖上也是排得上号的,寻常人见了此景,必是要吓破胆的,他却呆在原地安心地,一点要躲的意思都没有 果然,从右边又射出第二把飞刀来,两把刀空中相撞,破风的那把转而射中了那棵雪梅,听雨的那把插进了雪地里 “你现在有恃无恐,都不躲了!”,破风起身到雪梅边拔出飞刀,递了一把给听雨 “我知道有听雨嘛!”,闻人息依旧吃着他香喷喷的糕点,“而且破风不会真的伤我的……” “好了好了,快点吃吧,待会就该凉了!”,听雨把刀在随身佩着的一块小石头上来回磨了几下,“我的刀因为你们两个钝了不知多少……” 飞刀的磨刀石很小,所以随身佩戴也可 杜若松第二天清晨自若松堂出来时,便看到三人相拥着睡在雪地里,破风解开外衣抱着两个小的,闻人息抓着听雨的手,听雨的脸上染着红晕,旁边放着一个收拾好的饭盒,他也没管这三人昨夜干了什么,等了一会,见闻人息睁了眼,便说,“今日起,你便拜在我堂下学艺,六年后出师,这六年间,每日三更你便来我这里,扎好马步,等我醒来!” 也没理他是不是真听进去了,杜若松转头便走,回到房里,吹灭已燃了一夜的蜡烛 第二天,若松堂里传来一声怒吼 闻人息捂着耳朵听新师傅训话 “文不成武不就!《乔洲鉴略》三千多字,破风都记得比你熟!”,杜若松显然已经被气疯了,“扎马步!继续扎,扎半个时辰,破风!你看着他,他……他要是不听话,你大可以把他扎成马蜂窝,有什么事若松替你顶着!你……你这个……算了……我去喝盏茶,破风你盯紧他……” 话说完后一眼都不愿再看闻人息就回内堂去了 闻人息对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本以为习武比习文有意思,可刚才杜师傅发怒的样子——他第一回见到,竟和学堂里孔老夫子一模一样,不过抄书成了扎马步而已 他叹了口气,以后的日子,可有得他熬呢…… 第二卷 林中有座村 一 天刚微微亮 一只信鸽扑棱扑棱越过洛城门 尾羽上勾画绿芽纹 传言西洲以西极乐之土,仙家府台居所,人人养着神物青鸟充作信使,红首青羽,又名青鸾,白鸽上点春芽绿,即青鸟福佑之意 洛城东城门 一个只七八岁的小少年被守城的士兵卡在门口,旁边一群官兵对着一幅画像指指点点,说是有七八分相似,那少年已不耐烦的放下了一旁的担子,那装满菜的担子足有他人那么高,他松松肩膀,又敲敲腿,旁边入城的人已一波又一波的过去了,而他却还待在这里 林言不明白,他这副装扮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卖菜的,他这身材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小孩子,他敢说就算拦下了所有刚才已经走掉的那些入城人,那也没有什么理由拦下他吧? 难道现今的江洋大盗易容术竟如此厉害了吗? 那边城里却突然冲出来一个身形佝偻一身布衣的老人,他似乎是这城里比较老的人物了,有几个士兵熟络地向他道,“八爷,今儿赶着出城啊?” 赵巴只停了一会,连问话的是谁都没看清,匆匆应了一句,就像一股风一样吹出了早已为他开好的城门 却不料此时林言正因心烦在城门边晃晃悠悠来来回回的走着,这不巧,两人撞了个正着,赵巴站起时,又不慎一脚踢翻了他的菜担子,新鲜的菜叶倾泻而出,大半都被来来往往的人群踩成了烂泥,赵巴心有急事,也没顾得上那么多,头也不回的走了 林言这边却不得了了,这一担子菜几乎是他们家一天的生计,罪魁祸首却连句道歉都没有 买菜的厨娘眼光清一色是又尖又毒的,脏了不行,蔫了不行,烂了不行,长了小虫洞都能一个一个地挑出来,如今这一堆菜再放到集市上,怕是卖不出几个铜板了 这时那些官兵似乎也核查出林言并不是那个什么江洋大盗,决定放他入城了 一个官兵前来告知他,却没得到一句答话,摆摆手也走了 林言仔细捡起几个还算完好的菜叶子,他已经不打算进城了,他得回去和父亲母亲说一句抱歉,今晚只能吃些菜叶粥了 还有……“呸!”,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但你知道什么叫祸不单行吗?林言今天就是 这样诸事不顺…… 城门里刮出了第二道大风 “听儿,你别浪费力气了,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呢?”,闻人息策马在前,沿路惊吓行人无数,却还趁机回头扮了个鬼脸 杜若松近几月教习的是马术 当然是一匹小马,否则他爬都未必能爬上去,他给马起名叫小雷,说是顺着“风雨”下来,就是“风雨雷电” 听雨拖着两把小木剑在后,已经跑掉了半条命,“闻人息,你给我停下来!跑远了老爷都找不回你!” 之前破风看着他时他倒乖巧,近日破风受了伤,换成自己,杜师傅又总是不在,他便又胡闹了 闻人息拉着马绳,突然慌了,“听雨……听雨!怎么让马停下来呀?我拉不住它了……” 他紧紧抱住小雷,马蹄之下,飞泥乱溅,“我要掉下去了……破风救我……” “你拉缰绳,快拉缰绳!”,听雨喊到嗓子都哑了,破风昨日就是在追赶他时才摔伤了,今日自己却是要累死,扶着路边房柱稍稍歇了一会,“果然欠了你八辈子的债……” 于是林言和闻人息这辈子的第一次见面,是这样的…… 闻人息纵马扬鞭,恣意快活间,碰到了蹲在城门旁只顾着惋惜的林言 周围的人都慌乱地躲开 闻人息用力拉紧缰绳 林言回过神来抬手欲挡,当然还拿着他的菜叶子 那马一跃而过,险险避开,一脚踏在那一担子已烂过一次的菜上,挑菜的杆子硌了马脚,马受了惊,也似一阵风一样随赵巴后尘而去 劫后余生的林言自嘲地举起手里那片唯一完好的菜叶,又看看连菜担子都已是稀巴烂的四周 最后看到那匹扬尘而去的快马上…… 他们谁也没想过,这就是他们这辈子的第一次见面了…… 他们甚至没记住对方的脸…… 听雨撑着剑来到城门口时,一个官兵好心地提醒她,“雨儿姑娘,小公子往十里亭方向去了” “多谢这位大哥了”,听雨点头示意,转过头来只见到城门口一片狼藉,想想便知道是谁干的好事,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在怀里摸了半晌,寻得一个钱袋,里头还有一点零钱 听雨向一片狼藉中的林言走去 林言记得,那是一只很干净的小手,轻轻的拉住他,把他扶了起来,那也是一道很清脆的声音,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姑娘,把一个绣花的香囊塞在了他的手里,“对不起,我家少爷给你添麻烦了……” 对了,她手上还提着一把长长的木剑 然后便像一阵微风一样飘了过去 这阵风很柔和,不像前面两个那般烈,风中带香,人自醉 亭台楼阁,神迹仙榭,都够不上这一个“醉”字 林言翻过那个香囊,上头绣一片青山绿水,一座小亭子矗立在山水之间,水中无荷,山上无木,只有亭角处长了一棵摇摇摆摆的苇草,亭柱上有字,在无山无水处,又用绿丝线缝上一个“听”字 听山听水十里亭,好美…… 他记得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叫……语儿? 又有些沉甸甸的,林言抓起香囊,却倒出几串铜钱…… 回头一看,不远处躺着一把木剑 城外十里亭 听雨已经快走不动时,总算在前面一棵树旁看到了闻人息的身影,那匹疯马一头撞上了那棵粗壮的大树,已经是头破血流,那棵树却好似只是哗啦啦的摔了一片的树叶,而无半点损伤,闻人息就埋在那一堆枯叶中晕了过去 听雨累的一头栽在他旁边,沉沉的睡了过去 林言拖着他的破菜担子,消失在山重水复间,忽见柳暗花明中,村头立了一棵大树,树身之上,歪歪扭扭三个大字:林中村 树下一个女孩,今年六月廿一刚满六岁,红绳扎着两个包子头,像旧历的年画娃娃,举着一根棒子在打果子,可惜大多都没来得及被接住,就掉到地上摔烂了 “嘭!”,又一个果子掉落,女孩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條尔转头见从山路下来的林言,一扫郁闷,大叫道,“二哥,二哥你……” ”二哥回来了!”,林言走近了,“小语儿在等二哥吗?” “嗯嗯……二哥,今日回来得这么早,是……”,林语看到那副担子 “是被人打了吗?”,林言接上她的话 “才不是,你二哥什么时候被人打过?”,林言晃晃那个钱袋,把里头的银钱呼啦啦倒到林语手上,换来一声惊叹,满意地把空着的钱袋塞进怀里,“就算是卖菜,你二哥称第二,天下也无人敢称第一!” 林语捧着白花花的铜钱,待林言昂首阔步走远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手去拿适才打下的新鲜果子了,但又不能把钱丢下,只能留下果子追上去,“二哥,二哥!”,等等……等等! 二 城外十里亭是树荫环绕,此处也是 林中有座村,这座村就叫林中村 是谁起的名字呢?林巧儿觉得,这不重要,反正一定是随口取的 比如?他们的先祖舟车劳顿,流落至此,“这村在林中,便叫林中村吧!” 她和几个玩的好的孩子说起时,大家都纷纷点头赞同,认为一定是这样 这村里上下统共只有八十三口人,大多以种菜采药打猎为生,村子后面是一片高耸的悬崖绝壁,其他三面都是树林,一条蜿蜒绵亘的山路通向另一个不起眼的小镇,若没有村里人带路寻常人怕是迷失在山里也找不到出路,村尾只住了两户人家——林守大家,林守二家 这两户人家的当家人是两兄弟 林守大看起来还算精明,实际却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娶了个貌若天仙的妻子,村里人都叫她林仙娘子,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林书,小儿子林言 林守二长相显老,乍一看比他大哥都要年长几分,长长的胡子老是蓬头垢面的,大概是因为总在山里折腾罢,他是村里的药师,家务事一窍不通,全靠妻子林芊打理,膝下只得了一个女儿,按她两个哥哥的辈分排下来,取名林语 林语以前人好,性格也挺温柔,然而近墨者黑,在交了某个损友之后,现已经是翻墙爬树,样样精通了 再说刚才上面提到的那位林巧儿,也就是那位损友,她的父亲林向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可自己却半点书香气也没学到,明明长得白白净净,却爱和男孩一样在泥地里打滚,也不知怎的,从四岁上书塾开始,就爱往村尾跑 这四个孩子混的就像亲的兄弟姐妹一样 林书身有残疾,不能视物,但人如其名,温文尔雅,好古书典藉,也因此得林向的心,便同林守大夫妻合计好,给林书和林巧儿两人定了亲,刚巧林书到二十岁成人礼时林巧儿也十五及笄了,大家心照不宣 “叫大嫂!”,这已经不是林巧儿第一次这么要求了 林书总是坐着,偶尔林巧儿或林语会推他出去晒晒太阳,到林中湖——林中村唯一一个湖边去,念书给他听,他的眼皮上有一道大大的划伤,却不显狰狞,也因得这伤疤遮去了半张脸,几乎没法说他算美还是丑,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整个人都淡淡的,他似乎该与背景里的湖光山色融为一体了 林书“看”书时,会在腿上盖一层白布,把书放在上面摊开,按照记忆把书里的字一个个按页补上去,这便是他平日的兴趣了 然而现在林巧儿却赌气地按住了那本《万洲途记》,半个人窝进林书的怀里,不停地闹腾着,“叫大嫂,我可是你大哥的妻子!” 林书无奈地帮她理着乱糟糟的头发,另一只手端着她的菜碗 “这不是还不是吗?”,林语夹了一块炸豆腐入口,拿起碗哗啦啦喝掉半碗粥,“而且……” 林语到这却不说话了,又勺了一点葱花,哗啦啦也把剩下的半碗粥送入肚中 林语有个臭毛病,就是无论说什么话都只说一半,“而且”之后便没有了 这主要归功于林守大,人都说女儿亲爹,林语却是得了个天天不着家的爹,便转而亲大伯了,五岁上书塾前,几乎天天赖着林守大,但家里的地要耘,菜要种,鸡鸭牛羊要养,偶尔还得去后山打打猎,织几匹布绸,挑菜去镇上卖,既望时赶集,煮饭洗衣刷碗,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排起来,带孩子便落在最后了 于是…… 每当林守大捧着一本《乔洲鉴略》绞尽脑汁给林语讲故事时,“天元初始,万物未生,这个呢,就是说……” 于是林仙或林芊或林言这时就开始在门外喊了,“孩子他爹/大哥/爹,出来一下!” 于于是他就出去了,有几次回来后甚至忘了自己讲到哪里,“刚才到哪了?对,现在重新来过哈……地元初始,三圣七贤……” 史书记载:天元即地元前三万五千多年,据不完全统计,其中的十三个大王朝时期中,存在过两百多个国家,发生重大事件七十余件,杰出英雄两百多人…… 林语一个人茫茫然被放到凳子上——她那时候还是个不哭也不闹的乖宝宝,只能自己去把故事给补完 虽说《乔洲鉴略》是东乔洲幼儿识字普遍用的书籍,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都能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但对林语来说……嗯,她真真佩服当年的自己 “现在他们还没到可以结亲的年纪?”,林守大停住正在夹菜条的手,第一个出来帮侄女把话补完 林语却嘻嘻笑着摇了摇头,手中的筷子乘机夹走了林守大刚刚放下的那根菜条 林守大:白疼这丫头了…… 林巧儿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往下猜,“没拉过手?没两个人单独相处过?没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说完挠挠头,把林书才替她理好的头发又弄回了原本乱糟糟的样子,林书仍是温柔地笑着,颇有几分无奈 “不对,这些我们不是都做过了吗?”,林巧儿抬眼看向林书,想征得他的同意,林书果然配合地点了点头 “小妹说的是梓木堂的红丝带……”,林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把那副七零八碎的扁担收拾好后,他就听到正厅里一阵热闹的嬉笑声,哼,没想到他的家人根本不晓得体谅一下自己今天的辛苦,竟然没等他回来就先开饭了…… “娘呢,还好吧?吃饭了吗?”,林言看看饭桌上没有林仙,把目光转向里间,声音不自觉放低了一点,“娘睡了?”,林仙生林言时恰是冬季,热水烧不过来,落下了病根,这几天染了风寒,旧疾复发,卧床难起 林守大往墙边挪了挪,空出一个位给他,“刚喂你娘喝了两碗稀粥,现在已经歇了” 林言坐下,在煲里勺了一点白粥在缺角的饭碗里,呼啦呼啦不用筷子就喝完了,把碗一放,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就着已经空了的碗细细嚼起一块炸豆腐来 林语在一旁有些担心,“二哥,你慢慢来……” “小心噎着……”,林言还没等她说完,就自己把话补上了,然后又满满勺了一碗粥,呼啦呼啦又是一碗 那边林语刚想着把桌上盛粥的瓦煲拿回灶房去,这边林巧儿突然就跳了起来,她紧紧握住林书那双就要又放到《万洲途记》的手,“林书,明天我们去木神庙里吧!” “就算你们天天去……”,林语端起瓦煲 “也拿不到成爷爷手里的缘线……”,林言及时接上林语没说完的话,跟着林语一同站起,一个侧身拿起煲中的粥勺,又是满满一碗粥 在呼啦呼啦声里,林语难得把话说完,“这样有什么用……”,随后快步向门外走去,生怕一个不注意这一大锅粥就见了底,那明早大伯早起去田里时吃什么才好? 林言满足地眯着眼,林守大收拾着碗筷,林巧儿则是还在撒泼打滚,硬是要林书陪她去求缘线签 林书被闹得没有办法,放下碗,合上手里的书,“好……好,都依你……” 林言侧过头小声嘟囔,“你哪次不依她的……” 三 林中村书塾,早课 “爹……你为何不点林书,偏偏和你自个的女儿过不去……” “叫先生!林书定是会的,我点的就是你这个不会的!” “谁说的,林书……你会吗?” “我……我不会……” 散学后,林向不顾女儿臭到要死的脸色,把林书留了下来 别人家嫁女儿都是怕女儿被外人欺负,他们家却恰恰相反,害怕女儿欺负别人 林向把收上来的诗文整整齐齐堆在书案上,从里面翻出林书的那张来,布置下的文题是“年”,他念着,“桑叶吐织绸,梧桐待子留,青山迟暮红,傲雪一枝秀……” “先生,那个……这是……”,林书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道,“我重写……” “是巧儿写的吧?”,林向把纸放回,“我说的‘年’是元日腊年,可不是真让她写春夏秋冬这四季出来!” 林书低着头,“我替她重写一份……” “林书,巧儿是我闺女,谁能有我疼她,你这样,不行的……巧儿她玩心重,什么东西都不会好好学,你以为自己在帮她,为她好,什么都听她的,迁就她,其实是害了她,我不求她三从四德,但至少你要有个做夫君的样子,孩儿她娘走得早,临了前同我说,后悔没替我生下个能传宗接代的,我把她当小子一样养着,算是个安慰,这样看来,也是我这个当爹爹的错,但你实在是不该,林书,你懂了吗?”,林向说完这一长段话,不觉口干舌燥,看看葫芦里的水没了,也只得作罢 林书虽看不到,却也料到了,站起身,“伯父,我去倒盏茶来……” 林向也知此事不能急于一时,点头随他去了 摸着路走到后屋,林书记得茶叶盒在伯父的床边放着,伯父的床是靠窗的,这样想着时,已经摸到了盒子 “林书!”,静悄悄地突然蹦出这么个声音来,着实把林书吓了一跳 林巧儿抱着盒子,“林书,我爹同你说了什么?” “我……伯父说,让你……别换我的课业了……”,林书想拿回盒子,却被她灵巧地避开 “我去给爹泡茶,你回家吧!林言在外头……还在等你呢!还有……还有林语也在……”,林巧儿推搡着把他送到后门,林言林语正在那候着,见林书还有想回来的意思,林巧儿把锁一落,挥挥手,“走吧……我下回不换你的诗了……” 村头到村尾,不长也不短 林言端着他的木剑,一路上见花就戳,见草就砍,遇上棵大树就得上去装模作样刻上几个碑文——其实什么也没刻上去,空下来时就胡乱挥舞着好似学得了什么绝世神功一样,不时“嘿咻嘿咻”地叫上几声,就像真的有人在与他对决,林语扶着林书,还不忘在一边鼓鼓掌,“二哥天下第二,二哥天下第二!” 林言收剑入鞘——实际上当然没有“鞘”,“小语儿,二哥还不了解你心里在想什么?嗯,什么……天下第二的……蠢材……”,说着拔剑出“鞘”,直击林语而来,隔空挥了几下后,又收了回去 林语配合地软下来,挂在林书的胳膊上,原本是她扶着林书,这会却是林书拉着她了,林语装作喷出一摊鲜血——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叫唤着,“我……我不行了,这……这位……” “大侠饶命啊……”,林言自己把话补完,得意地举着木剑往前走 林书换手扶住林语,“小妹,小妹你没事吧?小言,你干什么了?” “惩凶除恶,伏魔歼邪,乃我辈风范,这位兄台无须道谢……”,林言潇洒而去 见他依旧这般没心没肺,林书心下知道没出什么大事,到林言走后,林语也“起死回生”了,林书才松了这口气 林言先走了,只剩下他们二人 林语扶着他,转了一个弯,木匠林铁坐在田间地头的树荫下抽着旱烟,“后村的娃娃,回去啊?” “嗯,刚刚散学……”,林语也远远地叫着,隔得老远她都能闻到烟草那股呛人的味 林铁吐出一口白烟,“刚看到你二哥,跑得老快嘞!” “铁叔,走了哈!”,林语拉着林书,逃一般地走了 林书算着跑了约几百步,也算着快到家了,林语突然停下来了,扶着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呼……真是……” 林言不在,林书不敢擅自接话,只能摇摇她的手,“小妹快到了……” “娘今天做的什么呢?”,林语嗅嗅空气中的香味,“一定有……”,竹笋拌肉丝 林书什么也没闻到,他只闻到田野里的稻香,随着风成片成片地翻涌而来,不禁想赋诗一首,“清风消暑夏……” 还没说完,林语又拉着他往前跑了起来,生生打断了他的思路,林语一边跑一边道,“我闻到阿娘和婶婶煮好饭上桌了,嗯……”,好香啊……好香啊…… 林守大家门前 “语儿书儿回来了,快去洗把手,今天弟妹煨了一大锅骨头汤,前几日言儿替我挑菜,正好慰劳慰劳他……”,林仙刷着碗盘,念叨着,“守大也是,积了这几天的碗都等着我来……” 林语头也不回地跑进大堂里 林书摸了张凳子坐在林仙旁边,也想来帮忙,林仙却推说着让他走了,临走前,林书还不忘替自己爹爹美言几句,“娘,爹爹他洗碗你知道的,他不洗是怕摔了碗,不是……” “书儿,你累了吧,累了就回屋,今天还有竹笋炒肉丝,这不……木神节快到了,你小婶家刚宰了一头小乳猪……”,林仙把最后一个盘子擦干,“娘也只是抱怨几句而已,又不是真出什么大事了……唉,当心那有台阶!” 林书顺顺利利地跨了过去,“娘,书儿又不是三岁的小孩了……” “你在娘眼里,永远就只是三岁而已……”,林仙看着她的书儿,不知能感慨什么 村头到村尾,路边 林铁坐在他的树下,“老向家的娃娃,你还在这做什么呢?林书那小子早走了……” “铁叔,你说林书他看到我了吗?”,林巧儿下意识用茶盒遮着飘过来的烟味,却还是被呛得直咳嗽 “你说呢?”,林铁觉着这一问问得真傻,林书是个瞎子,能看到什么? “他一定看到了……铁叔你老了,懂什么,无论我到哪……他都能看到的……” 四 慈慕二八,那年林语五岁,林书十一岁,林巧儿六岁 她和林巧儿相识的缘由,如今想来竟几近荒唐——为林书争风吃醋 林巧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醋坛子,掀盖时几里地外都闻得见酸味,下饺子可以不用沾酱,拌黄瓜可以不下料,就连刷锅也省了不少工夫 林书偏好读书,听闻镇上赶集的人叨咕,说是有“西蜀七绝”中“画绝”柳石山的手摹话本《柳城小记》,讲的是书生落榜,借宿柳城,于梦中结识一位女鬼,最终双宿双飞的故事,林书有心赏一赏画上题的诗词,林言也想瞧瞧上头的小人画,林守二到镇上看诊时,林语便依两位哥哥的意思,缠着父亲跟了去 林书攒了五个铜板,林言出四个,林语贪新鲜被诓了两个,一共十一个铜板,刚刚好捎得一本回村 却不想就在村头,林语拿着书翻来覆去略略看了才一遍时,遇上了从村子里冲出来的林巧儿 “林语?你这是去哪回来了?”,林巧儿盯着她手里的书,一副不怀好意的样 “我去替大哥买书,还有……”,二哥和我也想看,林语自然是照实回答,那时她一点都不明白这句话怎样惹怒了对方,后来才懂了一点 “听说你爹爹想把你许配给你那个瞎子大哥?” 这是她父亲的主意,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她何干,“嗯!” “你把书给我!” “你想干什么?”,这是我们的书…… 眼见得对方神色越来越难看,跟着就劈手夺过自己手里的书,说了一堆挖苦嘲讽的话,把林语弄得哭天呛地,直奔村尾而去 第二天,林言拉着林语,替她讨回公道,还有讨回那本书 两人同岁,林言是男孩气力大,但林巧儿比他还大上几个月,轰轰烈烈地打了一架后,惊动了两家的父母 林向质问她为何无缘无故强抢时,林语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她哭着说,“林书是我的……林书是我的……” 林巧儿怎么看上林书的,林语不知道,林书怎么看上林巧儿的,她也不知道 总之他们看对了眼 “书生夜入柳城,匆匆寻得一客栈,见门前贴了对联两幅,一曰:安泰永吉年年逢喜事,二曰:顺心如意岁岁有今朝,横批曰:和气生财,书生道,‘钱货岂非身外物,功名不过生前事’,小二端茶倒水而后道,‘无福无禄无安泰,有禄有福得顺心’……”,念到这,林巧儿想了一会,“林书,不怪这书生落了榜,你看,这店里的一个小二都能作诗,作的还比他好得多……” 之前都是林语为林书念书听的,可后来不知怎的就被林巧儿抢走了 林语那时和她很不对付,就出声呛她,“那小二作的诗大半是抄对联上的,哪有……” 林言也看不惯她,“书生对的工整!” “林书……你说谁对得工整?”,林巧儿拉上林书 “这是诗……不是对对子……”,林书谁也不敢帮,“两个都很工整……” 不欢而散的次数多了,后来慢慢好起来是到今年林语六岁时 林向刻意把林语和林巧儿放到一张桌子上,这两人当然互相不理睬,林巧儿想同林书靠得近些,林语则是想离林言近一点 林言还曾挥着拳头威胁林巧儿,“你有种别欺负我小妹,是条好汉就来找我!” 那时的学堂里,住林铁家对门的林封虎背熊腰,力大无穷,仗着个头大谁都不放在眼里,他娘管不来他,林向也拿他没办法,总归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他脾气一上来也不理你罚了几遍的书,直接撂挑子不干,而且说句实话,林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估计都打不过他 林封个性暴躁,同龄的人都怕他,村里的大人们也觉着这孩子没教养,他在村里,就是老虎过街,人人跑路 林语有一回拿错了他的《论诗》,回家翻书时也没有细看,添了几笔自己的注释,后来发觉自己拿了两本,就偷偷还了回去,谁知林封这人,明明一个朋友都没的人,却认得同舍生每个人的字体,一眼就从那几笔添注里找出了林语来,当天散学后,趁着林言早走,林书又是个没法帮忙的,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堵住林语就欲来一顿暴打 林巧儿从那时起,就有悄悄跟着林书回家的习惯,到后来被林仙发现了几次,就留她在家里吃饭了 看着林书在一旁干着急,她本着“是帮林书,不是帮那小**”的初衷就冲上去帮忙了,慢慢的当然落了下风,毕竟林封比林书还大了一岁,后来林仙见她的书儿过了许久还没回家,就催林言去找,这时林言恰好找到学堂来了,最后林言林巧儿这两人破天荒地合了一回伙来,狠狠地教训了林封一顿 最后林封哭了,哭的跟个孩子似的,尽管他在一群人中年纪最大 四人合计了一会,林语拿错书,林言林巧儿动手打人,都有各自的错处,就每人出六个铜板,到镇上买了一本新的《论诗》赔给林封,他才破涕为笑 此事后,林封慢慢地也有了许多朋友,林言后来也佩服他那一手认字的本领,问起是怎么练成时,他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他常常摸黑进林向林先生家里,偷看交上来的课业 他是老来子,他娘生下他时已经五十好几了,他一落地,他爹一喜,犯了脑病,便撒手人寰,他娘嘴上不说,心里总是介意的,也有很多人说是他克死了他爹 林语十三岁那年,林封二十,娶了村里比他小三岁的林佳,并在当年就生下来一对龙凤胎,林佳在学堂里也是个没什么朋友的人,安安静静的也不惹事,有点软弱,就像林语不明白林巧儿和林书是怎么看对眼的,她也不明白林封和林佳是怎么好上的 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可又并非事事都要求个明白 五 林中村里,村民个个都姓林,有记载的最早的先祖是四百年前的林梓 林梓在村头栽了一棵树——就是刻着“林中村”的那棵,树旁就是村长林成所住的梓木堂,又叫木神庙 各个地方都有各自的风俗,有时两个毗邻的小镇所信仰的都有着天壤之别,林中村信奉的是木神木烟,他们觉得老天下雨,旱涝收成,乃至生老病死,这些都得听木神的,而村头那棵大树就是木神的真身,所以再旱的天也不能少了那棵树的水,这就和洛城人求白龙降雨是一样的 而不信木神的外人进村,那就是对木神不敬,木神是要降罪的 林成是个老鳏夫,膝下无儿无女,说不清他多少岁数了,反正全村就数他的辈分大,一把年纪了却是老当益壮,眼不花耳不聋,整天窝在他的小木屋里,偶尔和林守二两人在树下下几盘棋,村里婚丧嫁娶都得到他那里告知一声,录入族谱,否则不能作数 红丝带配喜事,白丝带配丧事 既是庙宇,自然可以求签,据村里的老人说,成爷爷的签可准着呢!他摇出喜签,就是财源广进,和和美美,掉的是下签,少不了遇上几件倒霉事,甚至是血光之灾 林巧儿偏不信他这个邪,当然归根结底是她拿着签筒晃来晃去,掉出一根下下签来 她和林书还没到成婚的年纪,林成自然不肯把红丝带给出去,只应了他们替他们二人的姻缘算上一卦 “花开叶落不逢时,红豆连理长相思” 签文林巧儿看不懂,她念给林书听,他也是半懂半不懂 两人就拿给林成解签 且说之前林成都是一副昏昏欲睡,半梦不醒的模样,接过签文稍稍瞥了一眼后,林巧儿只觉得一道光忽地从他眼里发了出来,口中叫着,“上一回抽到这签的可是四百年前的林梓啊……” “是不是上上签?”,林巧儿一开始很是高兴,百年不遇,而且还是林梓抽到过的,那么难抽的签可不就是上上签吗? “唉……林梓抽到此签,林中村立,林书抽到此签,林中村怕是……要亡啊!”,林成摸着签文,唉声叹气道,“两位情深义重,只是你们看,这‘花开叶落’即彼岸之花,是花叶永不相见之意呀,再看下文,红豆是久久相思,连理是有夫妻缘,但却是有缘无分,此乃下下签,下下签哪……” “说的这是什么屁话!”,林巧儿听得是“下下签”,顿时怒从心起,抬手夺过竹签折成两截,掀了摆签的案桌,“什么‘林书抽到此签’,这签是我求的!也是我拿来解的,算命?整日里神神道道,也不见有几个应验的,林书,我们走!” 林书怎么也拉不住她,只能一个劲地向林成道歉,“成爷爷,对不住……巧儿她就是这样,对不住了……” 林巧儿拉着林书走了,路过绑丝带的木架时,顺手扯下一红一白两条丝带,把红的直接挂在了林书脖子上,把白的往堂里一扔,算是送给林成的——老眼昏花,该办丧事了…… 待到二人走后,林成拄着拐杖,慢腾腾地捡起那条白丝带来,“的确该办丧事了……” 村道上,林巧儿气冲冲拉着林书快步往前走着,走的既不是去书塾的路,也不是往林守大家的路 林书不知她要往哪里去,也不敢触她的霉头,另一只手里握着红丝带,就任由她牵着 前面就是山上的密林了,密林里可能藏着野兽,这儿再没有一条路可走了 林书忽然听见“呜呜”的哭声,顿时急得手忙脚乱,“巧儿,巧儿你别哭,别哭了……” “林书,林书你会娶我的对不对?”,林巧儿刚才还和林成论得有理有据,现在却突然哭得天昏地暗,“我们才不是什么‘花开叶落’对不对?” “我……我觉得对!巧儿是个好姑娘,娶……娶巧儿是书儿的福分……”,林书难得学会哄人 “你不许骗我!”,林巧儿哭得没那么凶了,她红着眼睛,“你也不许纳妾!也不许对我不好!不许为了别人冷落我!不许离我太远!不许随随便便救人!也不许杀人伤人惹是生非!以后……以后别人和你说话要小心点……还有……不准和林语卿卿我我!” 林书只能一条条应下,原本就算他不应,将来两人成婚后他也得这样…… 而且后面那几条都是为他好…… “我把小妹当亲妹妹一样的,不是……”,林书争辩着,不知为何巧儿总觉得他和小妹不对劲,他却是觉着小妹对小言有几分意思 林巧儿抓着他的手,正准备狠狠地揪上一把出出气,竟然敢顶嘴了…… “巧儿姐,你这是……”,密林间,林语的身影突然冒了出来,她看到林书手里的红丝带,立刻改口,“哇……嫂子,这可是真的……”,当之无愧呀…… 林语这一出现,慌得林巧儿转身就护住林书,生怕被对面这人抢了去,直到那声“嫂子”出口,林巧儿的态度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是小语呀……嫂子这几天不见,可想你了……” “书儿巧儿,你们怎么在这?”,跟着出来的是林守二 一大一小背着两个药筐,原来他们是在山上采药 “二叔?是二叔和小妹吗?”,林书听到说话声,下意识把红丝带往身后藏 林守二根本不理这些,他和林芊的那条一直都是林芊收着,自己从不过问,“木神节将至,书儿,你二叔我得神相佑,今日捉了一条大蛇……” 蛇皮蛇胆蛇毒,必要时都能入药,而且还能泡药酒 “是什么蛇?竹叶青吗?”,林巧儿听见蛇,心里又痒痒了,踮着脚把头往林守二背篓里探 早就听镇上的人说过竹叶青,貌似还是一种酒,不知道是不是这种蛇泡的 “不是不是,是……”,林语伸手去遮自己的药筐——蛇在她筐里 “是什么?”,林巧儿觉得林语这说话说一半的毛病真能急死人 林语却故意吊她的胃口,“嫂子,你刚才是哭了?你该不是……”,和大哥吵嘴了吧? 这可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怪事啊…… 摸摸自己还红肿着的眼睛,林巧儿躲到林书身后,“林语你不许瞎说!” 林守二出来解围,拽着林语就走了,“回家回家,蛇胆要取新鲜的才行……” 等到又没人了,周围一阵尴尬的沉默 风摇着枝丫哗啦哗啦直响,不时有鸟鸣,呼朋引伴,入林,归巢,哺乳…… 林巧儿拉拉林书的衣角,“你……刚才说的,不许不做数……” “嗯……都听娘子的……” 六 木神节 “一树婆娑,折柳赠不多,皦皦然明日昭我心,拂晨烟霞转眼空,南冥何汤汤,北辰如渺渺……”,一大早林向就在自家门口贴上了这一长篇祷文,听林巧儿说,这是她父亲昨日受神灵启发,灵光乍现,挑灯连夜赶完的,只是写出来谁也没看懂…… 七月初三,传说中木神的生辰,也有的说是木烟成神的日子,或者就是林梓栽下那棵百年古树的日子 木柴引炊烟,饱暖千家饭,树木成烟,入云为神,所以木神又叫木烟 林成走遍各家各户送红丝带,都在门前正中立一根木桩,把丝带绑在木桩上,上头写下“紫气东来”、“风调雨顺”、“大富大贵”这些话,叫“立福” 这天不许烧柴砍柴,得提前一天备好存粮,面食居多,因为米粥粉条隔天就馊了 林言咬着馒头蹲在自家门前,靠着那条木桩,他实在是不想看他大哥嫂子在那里腻歪了 “小言这是怎么了?不去找林封他们玩吗?”,林守二背着药筐,刚从镇上回来,满头大汗,手臂上还有几道淤青,上衣也不知被什么划了几个口子 镇子里一个寡妇昨天烧火烫了手,不知怎的突然晕了,他下山一看,这死了丈夫十余年的老寡妇竟怀上了,幸得月份不大,母子安康,但剩下的乱子他可平不了了,孩子的父亲又不是他把脉把得出来的…… 林言也不看他,满脸都写着“闷闷不乐”,“二叔,你出过林中村吗?” “我这不刚从镇上回来吗?”,林守二在他身旁坐下放下自己的药筐和水葫芦,耐心道,“出什么事了?” “不是镇上,也不是洛城,是更远的地方……”,林言撅起嘴,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 林守二就在他身边拾掇起筐里的药材来,“有多远?” “二叔你存心戏耍我!”,林言坐直了来,“我说的是江湖!江湖!” “你说话本子里的江湖?那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是不沾边的,不过武学世家嘛……”,林守二慢悠悠地晃着,好像从亘古以前娓娓道来,“洛城里就有一家,天下第二的闻人氏……” “天下第二?那第一呢,第一是谁?”,英雄豪杰何其多,向来是成王败寇,第二大都是要被忘却的,林言当然是要听第一了! “小言这是急了?”,林守二故意卖卖关子,“如今这第二倒也算是第一了,闻人龙现今是盟主,九幽也早已是天下第一剑,只是从三百年前起,兵器谱上的第一就随那位高人而去了……”,话语间竟是满满的遗憾,似乎若是那位高人仍在世间,他恨不能与他比拼搏斗一番 “兵器谱排名第一的流光扇,使这把扇子的是三百年前的飞鱼公子,可惜它主人死后它当了陪葬品” “飞鱼?这名起得倒古怪……”,林言暗自嘀咕着 他第一回知道自己这个不靠谱的二叔竟晓得如此多的江湖趣事,不禁认真听了起来,只听得林守二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叹的是那飞鱼公子亦或是流光扇,“它排在第一全因当年九幽存自南方而起,一路势如破竹,一直到攻入飞鱼公子所在的万洲,九幽存连杀万洲门掌门与大师兄、二师兄,后同万洲门三师兄飞鱼约战于今鱼山上,当时那还是一座无名的小山丘,也没人知道他们打得如何,第二日这两人下山,飞鱼自此隐退,终生不再入江湖,九幽存回来后则是立下了永不称帝的毒誓……” “唉唉唉……我有疑问……”,林言听到这,算是明白了,这两人约斗的结果根本没人知道嘛,“你如何知晓那什么……飞鱼公子就真赢了?” “江湖中人谁不这么说?”,林守二理所当然,“那九幽存何等骄傲的一个人,若不是飞鱼公子胜了他,他如何能屈服?” 林言却是从小就佩服着九幽存的,自然觉得是他赢了,心里对那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飞鱼公子全无好感,“世上可不只有武力胜人这一条道,不是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吗,谁知道他耍了什么阴邪手段?” 林守二轻轻敲了林言一记脑瓜崩儿,“九幽存可不是这样的人,他一生娶了不少的妾室,却从没听说他为哪个红颜冲冠一怒过,相反,他曾有几次为攻城掠地娶了守城将领的女儿以策反对方,在攻打万洲时,他还驱逐妇孺在前掠阵挡军……” “英雄好汉,就是不能耽于儿女情长!”,林言还是佩服他 飞鱼对九幽存,终归是不同于他人的…… “什么儿女情长?”,林语忽地插了句嘴,把林言吓得一蹦三尺高 林守二却开心地搂着女儿坐下,“在讲江湖呢……” 林言也靠回来,“二叔,继续呀……” “你们还想听什么?”,林守二难得在小辈面前挺一回腰杆 “刚听完天下第一的流光扇,那就再听听天下第二的九幽剑呗!”,林言提议 林守二摆足了派头,假咳了几声,见两人都眨着眼等他开口,这心里的气就先足了,却不想刚说了一个“九”字,屋里林仙的声音传出来了,“林言林语还有二弟,快进来了,又不是腊肉,呆在门口风干哪?林言去你成爷爷那要两壶烧酒,林语过来帮我!” 林语一脸的不情愿,她连一个字都没听全哩…… 屋里 林巧儿穿着新衣,是她爹爹到洛城里的大绸缎庄裁的料子,林芊缝的衣裳,她对着铜镜自顾自转了两圈,转而对林书说,“林书,我今天打扮得可好了,我们去镇上逛两圈,怎样?” “嗯,等我带上钱……”,林书等她打扮着已经等了老半天了 “我要糖柿子,糖人,糖葫芦……”,林巧儿一一数着自己想吃的玩意,“还有雪梨也要买两个……” 林书无可奈何,大都是对牙口不好的东西,“你的牙还在换呢……当心烂光了……” “你同林二叔认了几年的药材……就连我吃个梨子都要管了?” “可你总得顾着点……”,林书也不敢说太重的话 “这回……就听你的吧,看在木烟大人的份上……” 七 村头树下有一个石案,案上刻着棋盘,纵横交错,黑白分明,是围棋 下棋的是林成和林守二,观棋的是林向 执黑子先落棋于天枢,林成道,“最近不甚太平,你家那小子和老向家的闺女来我这求签,还顺了老头一条带子……” “什么不太平?外人的事又进不来我们这里,要是进来,看我怎么着他!还有,什么我家的小子,我家只有闺女……”,林守二一直盼着让林书做自个的女婿,表亲成婚在他们村里算是常事,毕竟家家户户祖上都沾着点亲,带着点故,这村庄与外界常年闭塞,虽不像古人所云那般“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却也有个十之八九了 林向插嘴缓缓对林守二道,“走这步,封他棋路,不然你这一片就全失掉了……” 林守二也没细看,继续说着他的话,“我看书儿和巧儿那孩子没夫妻相……诶,你怎么?” “嘿!你这是‘大意失荆州’呀,都说下棋最忌讳观棋的人指指点点,你却只顾着找女婿,竟真听了老向的话,你忘啦!你抢的可是他的女婿!”,林成眼看着已赢了大半,哈哈大笑着道,林守二这一步错,步步错,只怕是无力回天了 林守二把棋盘打乱,不顾林成“诶诶诶,你个老不要脸的竟赖皮”地劝阻,把棋子放回,“不算不算,再来一盘!” “村尾老二这是悔棋,噢不,不是‘悔棋’,所谓‘悔棋’乃‘回收前数子而重落之’,你这‘尽毁全盘而重落之’当称‘毁棋’才是!”,林向阴阳怪气地讽刺道,都说不怕惹上土匪盗贼,壮丁莽汉,最怕的该是那些个尖酸腐儒,刻薄秀才,前者最多不过大干一场,指不定最**手言和,不打不相识还能结上个朋友,后者就麻烦了,随意打杀了便是草菅人命,以后必有千个万个酸秀才执笔讨伐于你,直落得你个遗臭万年不成,自古文人都有一股子傲气,打杀不得,他一张嘴一杆笔总能让你憋屈得说不出话来 “老向头,还不都是你!我不过念叨几句,又不能把林书念走了,他若真走,要怪就只怪你女儿牵不住他,我家语儿聪明伶俐,比你女儿不知好了多少倍,我愿意着把女儿嫁他那是他的福气到了,你那小破书塾他还不愿去呢!不如接了我的衣钵,做个药师”,林守二虽没读过什么经史子集,却翻过不少医书典籍,也算半个读书人,一顿话虽没什么墨水,却也有理有据 林向也道,“古有言,医,望闻问切,望为首,你这不是存心为难又是什么?” 林守二跟着就说,“你那小破书塾里顽皮小鬼多多,林书去教他们,你不是存心想让他被欺负又是什么?” 刚才还说着风凉话的林成又过来和稀泥,“好了好了,林书那小子有的是福气,真是好福气呀!” 三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却像孩子一样吵吵嚷嚷,树头站了一对鸟儿,时不时往下看看,又相互“啾啾”两声,像是在讨论着下面的三个人在吵吵什么,讨论不出,把小脑袋四处转转,不知被什么吓到,突然就展翅飞离了 匆匆如此已是慈慕三二年 洛城 林言堵在城门口,把菜担子一撂,席地而坐,卖力叫着,“菜嘞!菜嘞!新鲜的菜嘞!” 城门口却不是菜场市集,买菜的人可不大会往这走,路过有人觉着这孩子定是家道中落,被逼得要卖菜为生,却全然不识卖菜的门路,上前好心劝说,都被他一一驳回 他们不知他已在这卖了四年的菜,住得近的熟客都会往这走 “老婆嘞!老婆嘞!又脆又香的老婆嘞!”,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也蹲在林言身边有样学样地叫唤着,他这一叫,路过的人不免向他多看了两眼 这男子一身书生装扮,怀里揣着一个布包,手里捧着一碗豆腐脑儿,有滋有味地吃着,却是边吃边扔 一个壮汉走到他面前,伸脚踢了踢他的小腿,“诶,这位兄弟,你这老婆多少钱一个?” “嗯……老兄这老婆,不多不少,七个铜板一个!欸……这豆腐都晒得干了”,男子筷子又夹出一块豆腐脑,随意地甩在一边,那香滑软嫩的豆腐脑儿被这一抛一甩,竟得稳稳落地,没落得个粉身碎骨 “七个铜板?”,那壮汉有所疑虑,更加认定眼前这人是江湖骗子无疑,却仍数了七个铜板放到地上,就待看看他还有什么别的手段? 男子趴在地上,把七个铜板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确认是七个无误,这才从那大布包里拉扯出一张臭哄哄的饼子来,扑干净上面一层厚厚的灰尘,递给那壮汉,“呐,你的老婆……” 壮汉拿着那饼子,“这就是你的‘老婆’?”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男子又甩出一块豆腐脑,“兄弟不知,在我老家,这叫老婆饼……” “你耍我!”,壮汉扔开那张破饼子,向男子扑打而来,竟是要动手了 “当心!”,随着男子这一声喊出,壮汉左脚一脚踩中一块豆腐脑,但右脚反应更快,趁着没滑出多远,站定于地,随即一旋,眼看就能收住势头以免当众出个大丑,虽说如此,男子先前扔的那些个豆腐脑却都像算好了似的,壮汉退了一步又一步,步步都踩在上头,就如猫捉耗子一样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到最后,壮汉两脚都退到刚才他扔掉的那张烧饼上,这才堪堪停下,却已是满头大汗淋漓 惊恐地看看仍蹲在城墙下自顾自吃着豆腐脑的男子,连他的七个铜板也不要了,匆忙逃走 周围的看客见了这一遭,顿时都离那男子远远的 林言也正要避让,刚站起身却见脚前掉了一块豆腐脑,心里立时冷汗直冒 那男子出声叫住他,“小兄弟可慢些走,当心摔上一跤,磕磕碰碰是小,摔坏了脑袋,死于非命可不划算了……” 这就是武林高手?想通了这一茬,林言欣喜之情已大大压过了恐惧之心,想起话本上的人物,便叫道,“要杀便杀,眨下眼睛爷就不算好汉!” “你这孩子倒有趣得紧,城门口卖菜不说,单是这话就……不知小兄弟高姓大名?” 林言见自己躲不掉,索性就地坐回原位,“我,姓林,单名一个言字!” “那既然林小兄弟报上了自己的大名,看来在下也得报上区区贱名了,在下苏氏,上念下红,年三十有七”,男子把碗一倒,那豆腐已用尽吃尽了,“不得时时有豆腐脑,实乃平生一大憾事!” 苏念红?一个大男人却用“红”这等女儿家的名讳,林言险些笑出声来,想想此人的厉害,还是强忍住了 “小兄弟还没说自己为何在城门卖菜呢?”,苏念红追问着,他便是为了解这一趣事才在此处逗留 林言不敢撒谎,但也是莫名地想找人倾诉,“等人!” 他不知自从上回闻人息出跑,闻人龙就使银子吩咐看城门的众官兵,再不许小公子出城了,闻人息也换了匹新马,取名小电 “等人哪……小小年纪,却晓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苏念红像是调侃,“我当年便是不知,生生的……” 林言也不反驳,“那你呢?你刚才说你‘老家’,你来洛城做什么?” “我?我也是等人哪!等我的老婆……” 第三卷 花开缘一朵 一 闻人龙看着书卷,不免有些头疼 他大概天生不是看书的料,当年他的父亲闻人庸教他习武时,给了他一本《昔水刀法》,他就不喜上头标注的身体穴位、骨骼经脉这些平平常常的东西,还非要安上一两个毫无意义又复杂难记的名字,还有那些心法也是,他就专捡上面的图画来看,只学了个形,半点意也没学到,被父亲让董婆婆打了不少板子,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 被逼着背了那些文绉绉的长篇大论后,他才知道看这些是有它的好处的,习文可以修身养性,只是他大半是无福消受了 “家主劳累,还是歇了吧……”,春兰见他揉揉脑袋,还以为他是又累了 这么想想,他也是真的有点困了,就放下书来,“春兰你也别累着了,回去睡吧!” 春兰躬身福礼,神色恭敬,为闻人龙掀开被褥,拿出在里头暖了多时的手炉,等到闻人龙脱下外衣,她才轻手轻脚倒退着出了房门,又轻轻把门关上,一举一动竟没有半分差错 闻人龙刚坐到床榻上,忽听得屋瓦上“吭哧吭哧”,竟是有人踏过,每响一声,间隔约有五息之久,可见此人轻功绝佳,一跃数尺,这响声想必也是故意为之 响声仍在继续,连起来听着却渐渐有了韵律,好像是一首歌谣 “间离?”,闻人龙只着单衣,执剑推门而出,“谁!” 只见屋顶上站着一个男子,也不蒙面,正是白天在城墙根下与林言谈话的苏念红 苏念红手里抓着一仅穿着葛衣的少年,却是闻人龙的独子,闻人息 闻人息被悬空抓着站到屋顶之上,早已吓破了胆,就怕这个叔叔一放手,自己就要摔个粉身碎骨,竟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苏念红抓着他前领的那只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闻人龙见是自己的儿子,愤然拔剑道,“苏念红,你何时学会这些鸡鸣狗盗之举了!竟挟持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幼童!” “不懂武功?你们家不是九岁习武吗?他今年……”,苏念红伸出左手摸摸闻人息肩头膝盖等部位,这是探骨龄,“已经十二了吧?还没习武吗?” 闻人龙虽然紧张他的性命,听到这还是忍不住瞪了闻人息一眼:这个不学无术的东西,今日在外人面前丢尽自己的脸了! “苏念红,我们之间的恩怨,你……别扯上我儿子,他只是个孩子……”,闻人龙语气间竟有恳求之意 这时闻人府中众人都已醒了,杜若松赶到就欲拔刀抢回小少爷,却被闻人龙拦下,“你不是他对手……” 杜若松虽不及闻人龙,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威望,如今都没交手,闻人龙却直接了当地说敌不过他,杜若松有些不快,“闻人兄与此人交过手?” 他这话本是断定短短不过半柱香时间,闻人龙必没有和他交手,却未战先怯,是讽刺之语 闻人龙却正正经经答他,“我曾与他交手不下百次,赢过二十七次,却输了二十八次,其余都是平手,天下除了……怕是再没有比我更熟悉他武功路数的人了……” 冬梅哭哭啼啼着已经趴到了地上,听雨在一旁扶着,还不时担忧地看向屋檐上的两人,破风抓着飞刀,紧紧看着苏念红,却知自己无能无力 苏念红放开闻人息的衣领,任由他挣扎着快抓不住摔下去了,才又把他提起,如此反复十数次,闻人息已是筋疲力竭,叫苦连连,他却放声大笑,“有趣有趣!闻人龙你这儿子生得倒好玩!” 杜若松忍耐不住,碍于闻人龙才不出手,“你可知自己……” 闻人龙拔剑架在杜若松身前,逼得他硬生生吞回还未出口的话,“你……你……”了半天后,气愤得退步在后,一副欲袖手旁观的样子 闻人龙收剑作揖,这回却不再慌张了,他静下来一想,便料定苏念红不会伤害闻人息,语气平和了许多,“云间与苏兄多年不见,檐上风大,不妨下来一叙别情……” “我与你又有何情可叙,我这次回来,不是为了和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苏念红就着屋瓦蹲下,“你说这檐上风大,可不知闻人龙你还记得‘风’这个人吗?” 听到“风”这个字,闻人龙有一瞬就想拔剑冲上去把这个人斩成十八段,好让他停了那张叽叽喳喳的臭嘴,但还是没有这样做,他阴沉着脸,“我可不知你与他有过交情?” “云间盟主大可放一百个心,我与他半点交情也无,不过他与我一重要之人息息相关,同时也有恩与我,我向来是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苏念红说的这话,不知情者听来是一片糊里糊涂 闻人龙却懂得他想说什么,“暗门究竟意欲何为!” “闻人龙,此话差矣,此事纯属我个人恩怨,与暗门无关……”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当年毅然决然随你而去,不念与我往昔半分情谊!是你找我还债还是我该找你讨债!”,闻人龙被他那一番话刺中心底旧伤,控制不住情绪,大声怒吼,冬梅被这声一吓,愣愣地落着泪,却再不敢有一点哭声 “什么‘随我而去’,她是随我而去了,为何不能随我而去,她本就应随我而去!”,苏念红显然没有他那样情绪失控,却也有一点激动,“你知道小离念了你多少年吗?你却娶妻生子,你才一点都不顾她的情分!” 两位武林高手却在这像市井泼妇一般对骂,这其中似乎还牵扯着一件江湖旧事,闻人府里那些武功低微的下人们都赶紧退开,生怕家主冷静下来后为防这丑事传出,杀人灭口 “她弃我而选你,你弃她是她自作自受!她不肯回头,我便是成家立业又有何错?轮得到你来责我!”,闻人龙已经忘了闻人息还在对方手上 “你……你以为的是什么?小离是我亲妹妹!”,苏念红提起闻人息,往他脸上啐了一口,骂道,“贱种!” “妹妹?妹妹!妹妹……原来你是……”,闻人龙喃喃着,突然喷出一口血来,随即晕了过去,周围的人都拥上去,春兰叫着,“快扶家主回院里!叫孙医师来!” 闻人息有点怕,苏念红的唾沫混着他自己的泪从他脸上流下来,他看看下面乌乌泱泱一群人,真正在看着自己的竟只有冬梅和破风听雨三人,他以为自己拥有很多,可到头来他有的不过是一个随衣院而已 他任由苏念红提着自己离去,心下仍恐惧不已,却再没有半分挣扎 二 却说苏念红带着闻人息,一路踏着街边屋顶的青砖白瓦,远远地把闻人府后来的追兵抛在身后,一直到了东城的一间客栈屋顶,右手随手从屋檐上飞落一颗石子,砸开了下面的一扇窗,这窗是由一条铁钩挂住,打开时需先往里关上一点,松了铁钩才能打开 苏念红从屋檐上跳下,右手攀住窗台,一个翻身便入了屋内 闻人息看着这屋,只是寻常的客栈房间,一张木床上平躺着个紫衣女子,苏念红把闻人息扔在一边,封了他的穴,闻人息除了眼珠子还能转悠之外,全身都已动弹不得 苏念红坐到铜镜前,上头早已备好了易容的假皮,不到一会他已换了一张脸孔——一张带点憨傻的农人面孔,黑乎乎地几乎看不出眼睛嘴巴来,哪里是先前那个白面书生? 他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怪不得你总说我黑……” 他走到紫衣女子面前,也自说自话道,“小离,哥哥今日冲动了,合该他负你一辈子才好!” 他背上那个紫衣女子,然后闻人息只看到他提起个**袋向自己套了过来,哑着嗓子也叫不出声,眼前便是一黑 过了一会,他听到一阵马的嘶叫声,然后是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响 一个陌生的男声,“城门已关,客人请回吧!” 苏念红的声音,“大哥行行好,我们夫妻俩本是来洛城探亲的,可我家娘子生了急病,这药在乡下家里才有,不快点回去不行呀!” 闻人息心道:这坏叔叔还挺会说谎…… 那个男声,“这小娘子还有点姿色嘛!” 然后是一阵嘭嘭锵锵的声音,好像是打起来了 闻人息被一甩一甩的,已经是头晕脑胀,接着便一阵安静,然后他被放了出来 这回他却没见到苏念红,而是那个紫衣女子,旁边点着一堆火,周围是一片密林 女子伸手解了他的穴道,“家兄得罪了……” 闻人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也不敢乱跑,就地坐下,那女子出神地望着火堆,他四周看看,见那绑他来的苏念红躺在树下,已除了易容,像是睡着了 那女子已经有三十多岁了,旁边两把雌雄双剑,正是苏念红与这女子的佩剑,雌剑稍小,上头坠了一块玉,玉上刻的,却正是他曾见到的刻在父亲刀上的那朵小花,女子眉眼间显出淡淡的皱纹来,但看得出来年轻时也是一位秀色佳人,无怪……无怪他父亲惦念了这么多年…… 他想起自己有一回看到父亲在案上描了一副画,画中女子想想该就是这紫衣女子年轻的模样 画上题词:云茫水遥山峦重,离肠千转断崖垄 苏离朝他看了过来,用树枝拨出火里叉着的肉来,一串递给闻人息,声音清清冷冷,好像世上没有她可关心的事一样,“吃吧!我不会烤,我哥和红姐姐烤得好……”,说着自己也吃了起来 闻人息接过来看了一下——已焦了大半,他偷偷看看苏离,见她面无表情地吃着,自己也没法再挑剔什么,狠下心来咬了几口,竟觉得还很好吃……最后越吃越急,嘴边抹得黑乎乎的一片,“好吃,姐姐这个好吃……” 苏离扔给他一条手帕,“除了你只有三个人说过我烤的肉好吃……” 也只有三个人吃过她烤的肉…… “谁?”,闻人息只是顺嘴问一下,也没指望她能回答,他自己又拣了一块肉,急急忙忙往嘴里塞 “我哥,红姐姐,你爹……”,苏离慢慢吃着,眼里毫无波动 她怎么知道她的老情人是自己爹爹?闻人息刚才被香甜的烤肉诱住,此时才想起自己还被这两兄妹绑着,该想想怎么逃脱才是 正想到这时,苏离伸手过来,重新又封了他的穴,也不知是不是看破他想逃跑的念头,冷冷道,“睡吧……” 闻人息只吃了半块的肉掉落在地,沾了满满一层泥,他心里惋惜着,闭上眼也就睡了 谁知那苏念红逃出城门,掐指一算,才发觉他在各家屋顶上以石子布的失足阵有个错漏,平日里他们兄妹从未得罪过武林大家,也从未被一群武功平平的虾兵蟹将穷追不舍过,这句话重读在“一群”,他布的阵向来只针对一人,这回乃是习惯使然,他想到此,已知他从来引以为傲的阵术不能拖延太久,当下决定走小路 山野小路盘根错节,洛城外更有绵延了十多里的一大片树林,其中村镇无数,苏念红学的是阵术,记忆自然非同一般,一路直向东去,并未折返,却来来回回还是迷失了路,只能在这里稍歇一会,他们却不知,沿着东边再不过半里路,就是林中村 第二天,林中村 林守二照常是天不亮就带着林语,两父女背着药筐上山采药了,林子里有不少村里的猎户布下的陷阱,但事先都会标个记号,或是一个草结,或是几根枯枝,以防伤了人,但这些记号几乎都是附近的住户一代一代传下,已经是约定俗成了,外人是不知道的,何况外人轻易也不会到这深山老林里来 两人先前采药捉虫一干事宜暂且不提,就说他们从东边林子开始——村尾即在东方,由北向西,过了午时刚巧绕村一圈回到家中,这会已是巳时,两人到了西林 再说此时天已大亮,苏离早早醒了,只苏念红还一如昨日那样睡着,半点要醒来的意思都没有,苏离似在等他,闻人息见她也没有要动身的打算,醒来后现又睡着了 这两行人碰上已是在所难免 林守二毕竟是走惯了这一片的山路,又见这附近的陷阱被人为弄坏了不少,里面的诱饵尽被拿走,却半点血迹也没留下,已料到有人迷路夜入林中,若不是常年混迹山林的猎户,能如此准确地破开陷阱,那就是…… 他原本想让女儿和自己分开,又想想分开后更难保住女儿的安全,选了一丛密密的草垛,“语儿,去,躲在那儿,捂着耳朵,爹爹不叫你,你就别出来!” 林语还在看着四周有什么可采摘的药材,刚才见了许多被毁坏的陷阱也只是叹道最近的野兔山鹿越发狡猾了,林守二却叫她躲着,她便想出口问清缘由,但见爹爹难得认真的样子,还是什么也没说,乖乖躲了起来 林守二走远了一些,大叫道,“可是哪位猎户朋友在这失了路?在下是附近村里的医师,可带路出去!” 苏离早就发现林守二了,但她哥哥还在睡着,怎么藏逸?何况她一个妇女带着小孩,怎么装成猎户?刚才那一声明显用了内力,四方都听得清清楚楚,叫话的不是普通的山林农人,她却估量出那人内力平平,不是自己对手,心下安定许多 林守二见没人答话,已猜到来人,又大声叫道,“来人可是心狠手辣,苏别?” 三 原来那苏念红,真名却是苏别,念红是他躲避仇家时另起的假名,鲜有人知,人送外号心狠手辣,为江湖一恶 林守二继续喊道,“苏别,六岁拜于神算子门下,习阵图演算之法,自创失足阵成名,出师后却败坏师门德行,先杀了父母至亲,同门师兄,再杀了妻儿**,江湖传言你妹妹大义灭亲,却不想你这恶徒还苟活于世,小老自知敌你不过,却……啊!”,一道暗箭从林中射出,林守二只顾着喊话,想着自己一动不动,那苏别也耐何不了他,这会吓得一跤摔在地上,那暗箭正好落到他脚边,他才正要接着喊“暗箭伤人乃不义之举!”,却见那小箭所触及的草木不过一瞬,已化成了飞灰,还有向四边蔓延的趋势,林守二急忙爬起身来逃开,回头一瞧,那小箭为中心,方圆数尺空出了一片裸地来 苏离冷着一张脸从树后站出来,“多嘴的老头!” 林守二本来想的是阵宗世代相传,每一代只传两名弟子,来人必是苏别无疑,此时站出一个妇人来,心里转了百千回,还是懵了,“不知……来者何人?” 苏离却不答他,一挥袖,又抖出三根毒箭,直直向林守二射来 “刚才姑娘是偷袭,如今却不同了!”,林守二不避不躲,一双手先缓缓作运气状,霎时却又快得不见踪影,苏离没看清他的动作,他却又停了下来,摊开手心,左手一支,右手两支,竟捉住了那可怕的毒箭,“小老看这箭,乃是暗门独有,苏别的妹妹苏离便是暗门中人,姑娘是苏离,是也不是?” 苏离见毒箭耐他不得,便也出口猜猜他的身份,“老头你猜得不错,你这五毒掌练得也不错,药山的人,何时来管我暗门的闲事了?” 见是苏离,林守二客气了许多,“小老不是药山之人,自然也不敢管苏姑娘的闲事,只是这村庄乃一处世外桃源,凡人勿进,还请姑娘掉头西行,不过三里就是洛城,闻人盟主为人侠义好客,姑娘可……” 苏离一听他提到闻人龙,二话不说又是三箭 林守二照样接下,却觉得这姑娘太不识好歹,自己好心劝她,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偷袭,“苏姑娘未免太不识礼数了!小老怎么说也是长辈……” 苏别一出口尽是废话,苏离却最不喜人多说废话,十指拨动,双手翻转,又接连射出数十箭来 五毒掌运气覆与掌上,可避五毒,但身体肢干却不行,苏离这次发箭,故意四散开来,却同时抵达,对准对方下肢,林守二内力本就不及,双掌再快也收不下所有的箭,就地躺下,翻滚着躲了开来,一身泥泞,狼狈不堪 苏离胜得一回,刚要趁胜追击,却突然头晕目眩,扶着树干,差点支撑不住 林守二与苏离又没有深仇大恨,见她身子不舒服,本着一颗医者仁心,“姑娘怎么了?”,就要上去替她医治 “我家妹妹自不用你这老头操心!”,树后出来一人接住昏倒的苏离,“在下苏别,你想逃快逃,今日我不想杀人!” 林守二抬头看看日头,刚好是午时 “我本以为苏姑娘当年杀了你这贼子,从你身上得了阵宗秘籍,想不到……你果真没死,也是……指不定你们两兄妹狼狈为奸,都不是个好东西!呸呸呸!”,林守二连啐了三口,好像连骂他们都脏了自个的嘴 “我本就不是个好东西!你走不走,不走?在下屠了你护着的那片世外桃林也未可知!”,苏别背起苏离,解了上衣把妹妹稳稳当当绑在自己背上,手里已握了一手的石子 林守二不肯让步,从腰间解下他用了多年的那个水葫芦来,把葫芦重重地摔到地上,掰开裂缝,从里头摸出一颗奇形怪状的黄色果子来,再掰开果子,挖出果核含进嘴里,把烂烂的果肉放到地上,“小老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我自知敌你不过,却另有法子擒你!” 密林中树木遮挡,那一处却是阳光明媚,不一会,那果肉冒出一股黄烟来,愈演愈烈,不到半刻四周已是浓烟滚滚,苏别见势不妙,接连扔出石子,碍于烟云遮挡,竟无一得中,足尖一点,跃到树上,但烟是何物?袅袅升云,越来越高,苏别背着苏离,很快就被浓烟追上,从高空坠落,苦苦支撑着在林间借了几根树枝的力,作为缓冲,才勉强在落地时保住他兄妹二人的性命 林守二捡起那个烂葫芦,狠狠踹了倒在地上的苏别两脚,“我这最后一颗**给你们俩用了,真是得不偿失!” “我本医师,不想伤人,你们在外作恶再多,只要不来我这林中村,就不关我的事!老头今日送佛送到西,把你们送到康庄大道上,至于遇上什么凶险,那可与我无关,这**足以麻翻你们整整三天,要是没饿死,也是你们运气了!”,林守二左手提着苏别,右手提着苏离,径直离开,一路走走停停,捡了不少被麻倒的山鸡野兔,到山脚镇上,把这两个恶徒扔到了大街上,然后才从从容容回村 但他却忘了自己女儿还在那林子里等他呢! 却说林语见黄烟生起,一看就知这烟不同寻常,以为有毒,吓得顾不上爹爹的吩咐,连忙往林子外面跑去,担心林守二出事,也不敢跑得太远,就在林子边缘,刚好能看到林中村那棵大树,停了一会,见浓烟散去,捡了一根粗树枝,小心翼翼向原来林守二在的地方走去 林守二当然不在那里,他此刻正准备回家让林芊替他做一顿鲜辣野味,但闻人息却躲避不及,已然不省人事 “爹爹,爹爹!你在哪儿?”,林语得不到回答,心里越发焦急,忽见树下草丛里露出一只绣花布鞋,不知是谁躺在那里,她走过去用手里的树枝戳戳那只小脚,“阁下是谁?” 没人回答,林语心道莫不是一具死尸,心里恐惧不已,想到自己爹爹,定了定神,放胆向草丛里看去,见一个小哥哥倒在那里,面色红润,胸口起起伏伏,不时有轻轻的呼声,看来是睡着了 林语松了一口气,想着把闻人息拉回家里时,突然记起爹爹和成爷爷在下棋时说过的话 她躲在树上 “要是外人进来,看我怎么着他!” 对了对了,村里不许外人进来的,她想了一下,把闻人息拖拉着,到了一个小洞里 这洞是她和嫂子捉野兔时挖出来的,狡兔三窟,她们贪玩,就把整个兔子窝都给挖空了,这儿虽不大,只容得下一人,却刚好可以遮风避雨,她又想了想,在洞里放了几只刚才捡到的野兔,撕了一块布,手指沾着黑泥留下张字条来 “娘要问起就说摔倒弄烂的,爹不是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布上留字:醒来后一直西行,千万不要向东走! “先生说,写信要留名,不然他以为我是坏人才不敢留名,反过来向东走怎么办?” 于是在后头接着写到:林中村林语 然后把布条塞进闻人息嘴里…… 四 闻人息醒来时,只有一个念头:好饿,好饿…… 他睡了整整四天 林语留给他的兔子早就恢复知觉逃掉了,由此可见他的身子骨竟虚弱得连只兔子也不如了 本来都想着要吃草捉蟋蟀填饱肚子了,突然想起前几天夜里他掉的那块肉,就想循着原路回去,走了半天,兜兜转转好像又回来了 他没出过远门,更别谈识路了…… 正想着“我命休矣!”时,听见一片水声,这才又撑着身子,想去捉鱼 山林里有条溪涧,自西南向东北,潺潺清清,碧草茵茵 闻人息见到溪流,急急忙忙往前走,半个头跌入河中,张开大嘴咕噜咕噜灌了一肚子水,才算有了些力气,拧干衣服,挽起衣袖,等在岸边,静候时机 说来容易做来难,闻人息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时机”,却一条“时机”也没等来,而肚子已经开始叫唤了,“咕咕”的响声振聋发聩,都能把鱼吓跑了,他走到河边,咕噜咕噜又灌了一肚子水 “你怎么还没走?”,闻人息觉得脑袋上被什么砸了一下,起身见一块石头滚落在地,他望向石子,也是声音的源头——对岸,一个小姑娘坐在岸边,手里啃了一半的地瓜,正在看他 林语见他不回话,又丢出一颗石子,又正中他的脑瓜,“你在想什么?你不会是哑巴吧?还是聋子……” 闻人息是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现在离家不知多远,可怎么回去?但想想他又不是那么想回家,于是他说,“我肚子饿,想捉鱼……”,声音有气无力 “你是哪个村的?我送你回去,你……”,别再向东走了 林语拉上裤子腿,趟着河水走了过来,把地瓜给他,“你是很饿吗?我没有别的,这个先给你,可能……”,不太好…… 闻人息接过地瓜,狼吞虎咽着,俗话说“渴时一滴似甘露(lou),过后千杯不如无(mou)”,他现在就是“渴”,吃着这半生不熟的地瓜竟觉得比苏离烤的肉还好吃 “我……我还饿……”,闻人息吃完地瓜,才想起是对方咬了一半的,脸有些红,“我家离得很远……” “你不是从拐子那逃出来的吧?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闻人息听不懂她的话,“你想说什么?” 林语想起自己说话的毛病,又想起眼前这个是外人,就尽量把话说完,“你听着,我们村里不许你进来的,除非你娶了我们村里的人,拜过木神,那就算是我们的人了,这才能进来……” “娶妻?我……我爹爹不会……”,闻人息支吾其词,不敢看林语,他要娶这个小姑娘? “你怎么也学得我一样的毛病了?你就……”,林语换了口气,勉强接上话,“就待在这,我回家拿点东西给你吃,你不要……不要乱跑,也别捉鱼……” 闻人息被她领着,又乖乖地窝回了兔子洞里 林语从家里偷偷又拿了几个地瓜,闻人息填饱了肚子,有了力气,就把兔子窝也理了一遍,铺上落叶干草,竟有在此长住的打算 林语好几次问他,“你家在哪,离这多远?”,或者“我把你带到镇上好不好?”,都被他含糊不清地蒙混过关了 他想着,与其在闻人府里背诗书,扎马步,还不如在这里住兔子窝,吃地瓜,玩水,夜晚的满天星海也很漂亮,或者也可以……娶当地的姑娘,待到地老天荒 只是有点想娘了……她会不会整日以泪洗面,越加憔悴了…… 他想在这里久留,林语却越来越着急,总是掰着指头数日子,前几天她二哥已经问她了,说,“小语儿这几天怎么都不和我们一块玩了?” 记闻人息来到林中村的第六天: 即认识林语的第六天,离家的第六天和想娘亲的第六天 今天我在溪边等到了第一条鱼,我明明一点脚步声也没出,可惜还是没有捉住它 我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了水很久,林语说我魔怔了,我却看出来了,水很清凉,水流也很急,记得在茶街里听别人说起过,静水肥鱼,这就是说,越是湍急的水流越少鱼,早早没想起,白白费了好多工夫去等,可是我还是等到了一条,是他们说错了吗? 以前只有在茶街里听过的,男耕女织,稻香鱼肥的日子,是不是就是这样? 我没听林语的话,还是想吃鱼,以后是不是要多听她的话才对? 林语今天给我带了一碟鱼肉,她知道我想吃鱼的…… 她说她二哥去镇上换了两条大肥红鱼回来,她说这话时很开心,可是我有点难受,突然不是那么想吃鱼了…… 男子汉要养家,可是我觉得自己成了“金屋藏娇”里的那个“阿娇”了,我不想这样的…… 午后,我在树林里乱走,想自己抓东西来吃,差点又迷路了,幸好林语找到我了,但是我在一片陡崖下发现了一个好大好大的洞,我想搬到那边去住,可林语说那里可能住着老虎,怎么也不让我去,我听她的话,就不去了…… 洞里好暗,可是林语不让我打着火把,说是会把老虎引出来 她好像很怕老虎…… 我和林语一起捉到了一只兔子 我想点火,可是我不会,林语拿着两块石头,不知做了什么,突然就有火了 我问她能不能教我,她说我像个大少爷,我怕她看出来我真的是个大少爷,就不理我了,幸好她用的是“像”这个字,这就是说,她觉得我不是大少爷,只是像而已 我在这天问林语,她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回答很奇怪,可是我觉得这回答又是正合我的意 她说,她想嫁的人,是天下第二…… 今晚隔着林木森森,我看见了北极星,好亮的…… 五 淅淅沥沥,细雨朦胧 闻人龙立于院中,春兰秋菊在屋檐下伺候着,石桌上摆着瓜果 “唰”的一声,九幽出鞘,闻人龙右手凌空抓住剑柄,随剑势而动,直向那棵花树飞去,不过刹那,剑尖看着已要触到一朵娇花,他却剑锋突转,急急向下,双脚就树干一顶,花枝乱颤,松开剑柄,回身落地,花露落而花不折,剑恰入鞘,分毫不差 “哇!”,秋菊捂着嘴巴,不觉轻呼,夏竹昨日身体有恙,今日才换了她来 闻人龙抽出九幽,却只露半身,雨珠这时才密密地洒满这把剑,而之前一招“寻花问柳”过后,剑上仍不沾滴雨 剑至快处,已是无剑无形 不顾已湿了大半的衣裳,闻人龙这次换左手出剑,仍是那朵花,飞剑,忽转,收鞘,秋菊只觉得家主这次舞剑与上回一模一样,看不出什么分别来,刚在心底里惊叹家主剑术之高超,左手舞剑也丝毫不弱于右手时,却见那朵小花摇摇摆摆,折枝而落,化作了春泥 闻人龙练左手剑已练了九年,却仍是不得要领,几乎已经放弃,小公子被掳走的这几天,他却像使小性子一样,明知无果,还是一直不停地挥剑,满庭花树共十三株,已有十株无花可开 春兰也没有出言劝阻 九幽的《无形剑法》乃九幽存所创,九幽存是右手握笔,不知为何却是左手持剑,这本剑法也是左手剑法 后来九幽旬把这本剑谱改为右手剑,但终究敌不过左手无形剑 自九幽旬起历代家主却都惯使右手,到这一代,终于有闻人息是惯左手,闻人府上上下下都对他寄予厚望,但他明显不是习武的材料,或者说他不是练剑的材料,他不喜练剑,仅此而已 林中村,闻人息的第七天 《无形剑法》分七篇,一篇有七招七式,共七七四十九剑 到第七篇时就要收剑了 今天林芊露了一招拿手好菜——烹兔肉,林守二因为七天前把女儿留在林子里孤身一人的错处,担心女儿的林芊罚他七天不许食荤腥,家里的饭菜是林芊管着,他也只能受着 七天到了,林芊做了这菜,也是补偿林守二这七天和尚吃素一样的困苦滋味 林语偷偷藏了一只兔子腿,是留给闻人息的 晚霞红了半边天 林语先是去了兔子窝,见闻人息不在,猜想他去了那个大洞里,暗暗骂了几句,还是不忍他饿肚子,顺着狭小到几乎辨别不出的山路,来到洞前,“小哥哥,今天……谁!” 她没想到是林言 林言见她这几天总是鬼鬼祟祟,心神不宁的,早猜到她藏了什么猫腻,“小语儿,你在找哪个哥哥呀?” 林语把裹着兔腿的布包往身后藏,“我在找……” “你是不是想说大哥呀?”,林言一步步靠过来,一把捉住她拿着布包的那只手,一点点把它拉出来,“你这辈子也别想骗倒你二哥,大哥来这里只有是陪嫂子,或者和二叔来采药,现在嫂子和二叔都不在呢!” “我……我是……”,林语是真的编不出借口来了,她没法做到像林巧儿那样,林向问为何不交课业时,张嘴前就备好了一箩筐借口 林言凑近那个布包,嗅了嗅,打开一看,“啊!我就知道是二婶煮的兔肉!”,说完什么也顾不上了,就吃了起来 “二哥,我……”,林语试探着问到 “别想了,一包兔肉贿赂不了你二哥,快说!你藏了什么好东西?”,林言匆匆忙忙地吃着,含糊不清地说道 林语却来脾气了,“二哥你那么厉害,什么都猜得出来,那……” “我不猜!你不说我就告诉二婶去!”,林言吃完兔肉,把布包一扔,“小语儿,你该不会……和哪个邻村的小子在这里幽会吧?” “不是不是……我才没有!”,林语急得脸都红了 “小语儿真是难得呀!能把话说全了!”,林言却是在逗她 两人在上头打闹,闻人息从昏暗的洞伸出一只小手来,把那个布包拉了进去,闻闻就很香了,真是可恶,全被那个臭小子糟蹋了,闻人息说不出的生气,那可是林语捎给他的兔肉! 肉?他想起娘亲给他讲的故事里面,就说到南方蛮夷之地,有的村庄会把捉到的外人拉回村里煮人肉吃,再想到林语连连叮嘱自己不要进村里去,这下越想越可怕,什么也顾不上了,就想远远地躲开林语那个二哥,说不定他是个茹毛饮血,还拖着猴子一样长长尾巴的怪物呢! 闻人息往洞穴深处逃去,直到再也听不到那两人的声音为止 周围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开始害怕了,想到林语说的老虎,比起对“二哥”的害怕还更甚之,转角见到一片白光透过崖顶折射出来,像黑暗里突然亮起一盏灯笼来,闻人息急忙向那片光跑去,直到阳光照着自己,他才觉得自己脱离了险境 其实若真有老虎,他站在光亮的地方反而更加危险 外面的阳光越来越弱,到最后成为微弱的星光 他不敢动,就一直待在那里,期望着林语会进来救自己 就着朦朦胧胧的星光,他看到崖壁上似乎刻着什么字,一指粗细,竟还是朱红色 “刑九……刑九……全是刑九?”,满满一面墙或横写,或竖写,或斜划,刻的都是这两个字,不知刻这些字的人对这个“刑九”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么乱,不是疯子写的吧?还有这个颜色,不会是血吧? 上面另外有四个小字,阴暗潮湿,长了许多青苔,已看不出是什么来了,依稀能辨出第三个字是,“负?” “是谁负了谁?” 是飞花逐雪浪,鱼戏莲叶间,刑堂不问过,九载岁月迁 “这边倒是不同……”,闻人息不敢再去看那一面血墙,这时外面的月光亮了一点,他从洞口望出,可以看到一整个月亮,洞里其他的地方也亮堂了一点,他看到一片较为工整的字迹,“林梓记山休大师,山休,原渔家郎,与其妻相识于总角之年,结发于弱冠之岁,战乱起,其妻与儿女皆死,剃发出家,有感于世事无常,天意弄人,故记之……” 闻人息看毕,“这是什么故事?我还以为得百转千回生生世世不离不弃海誓山盟说上一堆呢,还不如娘讲的故事好听……” “你个小娃娃懂得什么?”,一道轻轻的声响起,如同鬼魅一般,闻人息吓得靠着墙四处张望,脚已软得站不直了,只觉得整个人忽地往下陷去,一转眼四周已不是黑漆麻乌的山中洞穴,却是一条大街 抬头一看,是一张牌匾,“九幽一剑,天下……闻人……” 六 接下来这三年,也是闻人息拜在杜若松堂下的第四、第五和第六年 闻人府里的所有人都觉得,小少爷被抓走那么一回后,真真就懂了江湖险恶,只有苦练武艺才是出路这个道理——小少爷长大了! 闻人龙站得很远,春兰替他撑着伞 闻人息在扎马步 春兰道,“小少爷每天都自己来这里扎上两个时辰,听雨说,连冬姨娘也拉不住他……” “听雨还说了什么?”,闻人龙盯着烈日炎炎下一动不动的小身板,“像我,果然是我的儿子!” “听雨还说,小少爷……想练剑了……”,春兰掂量着轻重,挑出这一点来说,她知道家主想听这个,“昨天他问还有多久才能开始练剑?” “好哇!是真的好!”,闻人龙也是真的很欣慰,从前他觉着自己的儿子不学无术,不求上进,现在看起来就像梦一样,真不知道哪一天会不会……就醒了,“不知为何……总还是担忧着……” “小少爷懂得家主的良苦用心,是好事,人总会想明白的,春兰觉得,家主不必在意太多,家主想想,当年家主也是这般的……”,春兰劝道 “是啊!是这样的!春兰,还是你说得好哇!”,他想起自己当年被董婆婆打了无数的板子,只觉得岁月不饶人,好像昨天还是那个只看图画的孩童一样,“不知……董婆婆怎么样了?” “董婆婆知道家主惦记,自然是好的”,祠堂里的素斋是春兰天天去送的,她接着说,“婆婆待在祠堂里,诵经念佛,为闻人氏积了不少福缘……” “不是福缘……”,闻人龙想到什么似的,春兰也不再开口,只听他说,“是赎清了罪孽……” 闻人息乖觉了很多,荆妈妈也闲了下来,她总说,再这样下去,她的板子都要发霉了 每天一早,冬姨娘都亲自来后厨这里,亲自为闻人息做一锅稠稠的猪骨汤,说是小少爷还在长身子,要多补补 闻人息总是匆匆只喝上一碗,就兴奋地往若松堂跑去,剩下的都归了听雨 破风不想喝…… 他们偷偷去茶街的次数不减反增,每回到了那里,闻人息却是一句话都很少说,只是一边啃着饼子,一边不知在想什么,有时想着想着就自己笑了出来 那个老板宰了之前那头,又养了头小羊羔 破风说他脑子出问题了 有一回,听雨不在时 在若松堂里 墙外一株梅,院里一棵松 闻人息打完拳,满头大汗地坐在松下 破风已经不用时时刻刻看着他了,闻人息在打拳,他就去练他的飞刀 若松堂里有面木墙,上面大大小小用炭木灰画了许多圈 闻人息擦着汗,向那边大叫着道,“破风,过来陪我歇会吧!” 破风不理他,一把把飞刀射出,越来越快,收手之时,那一面墙上的三十五把飞刀排成了一圈,入木皆是三分,破风瘫坐在地上,他那用了足足三年的绑发的带子旧得断开来,披头散发着,他捡起地上的发绳,也来到松下 “看来得再借你一条带子才行了……”,破风坐下来,把头发拢到后面 “你找娘亲要就可以了,不用问我的……”,闻人息绑发的发绳用了两条,他解下自己的一条,放到破风手里,“嗯……破风破风,你说女孩子会欢喜什么?” 破风一边绑头发一边答他,“你怎么老是问我这些东西?从八年前,到七年前,六年前,你年年都要问我一遍,我早说了,女人心海底针,我才不懂呢!你不如问你的娘亲去!” “娘亲说女孩子欢喜的是‘心’……”,闻人息看起来蔫蔫的,“可是我不敢挖出来……” “呵呵……你‘不敢’?你不会还真的想挖吧?”,破风拿出身上的最后一把飞刀,“你娘说的是‘心意’,女人说话总要绕上半天,你这样的人,猜不透她们的……” 《昔水刀法》是六六三十六式,破风的三十六把飞刀正应着这三十六刀 “所以还是问破风最好了……”,闻人息笑嘻嘻地靠过来 破风拿起飞刀,“诶诶,你别过来!听雨去后厨给你端绿豆汤了,我可不想她回来看到的是你的尸体!” 闻人息的绿豆汤是不放冰的,只是给他喝来降降暑气 但她还是拿了一碗冰——带给破风的…… 听雨端着汤锅从后厨出来时,迎面正好碰上了李荆,荆妈妈 “听雨,你来一下……这是绿豆汤吧?给息儿的?”,李荆叫住听雨,拉着她就地坐下 地上总归是不干净的,再说这里厨余剩菜积聚,老鼠蟑螂到处都是,混了砒霜毒老鼠的谷米在每个角落里都有一点,经常有“吱吱……吱吱……”声游荡 听雨觉得这样坐着不太好,但李荆都不计较什么了,她也不好开口说 “听雨,你想不想做小少爷的‘刀’?”,李荆看着听雨,她想听听小姑娘自己的想法 “荆妈妈,我可以问……什么是‘刀’吗?”,听雨有点诧异,却不敢看着李荆,怕被发觉自己眼里藏着的东西,她说着自己的想法,“是……一刀一剑……天涯相随吗?” 李荆愣了一下,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此前听雨只觉得荆妈妈的声音样貌都像个大汉一样,今天第一回听了她的笑声,含着一点沙哑,却大半是清脆的,她不经意抬头看看眼前笑着的人,这时才觉得荆妈妈其实是一个女人,一个不止会抬着木板子打破风屁股的女人 “荆妈妈不是故意要笑你”,李荆终于停了笑声,却还是在唇边挂着一点来不及散开的笑意,“那荆妈妈再问你一遍,这回换一个问法:你想不想……嫁给小少爷?” 这句话一说出,听雨从最先听到话语的耳朵尖开始,到耳根,一路红到脸颊上,整个人都红彤彤的像一只红柿子,抓着自己的衣角,折起来打开,折起来又打开,像蚊子嗡嗡一般小声地,“我是丫鬟,我……” 李荆鼓励她,“闻人府不是什么官宦世家,你别看阿龙他顶着个盟主的头衔,那也是一介武夫而已,江湖儿女,论的从来都不是门当户对,论的是什么?是情投意合,郎有情妾有意,还缺什么?什么都不缺了!” “嗯……”,听雨把头埋得低低的,她想了很久,也只有这个字可说得出口了…… 七 “语……语,林……语……”,今年的随衣院注定要重回闻人息仍未出生前的那阵冷清 慈慕三六年 闻人息从若松堂出师,转由家主闻人龙亲授无形剑法,门户独立,原同住随衣院侍妾冬梅、仆人破风与听雨三人搬离 “破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换了个屋子,你……你要是想小少爷了,随时都能来看的……”,听雨背着包袱,里面只有一些换洗衣物和帕巾碗碟一类的东西,可她看破风收拾了快一个时辰了,翻出来的都是什么呀?有整数十件衣裳是破破烂烂的,里面竟还有五六岁孩童大小的,更诡异的是听雨和他毗邻而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里面的花色她一件也没见他穿过,其他的像拨浪鼓、草蟋蟀、石子串的手链、旧书,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纷纷登场,看得听雨眼花缭乱 “是你想才对吧?”,破风把那些林林总总的杂物堆进床底,见听雨红着脸又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留恋地四处摸摸,“想回来也未必能了……曲水谷离闻人府来回一趟少则数月,多则一年……” “曲水谷?为什么……我们不是只是……小少爷要‘立家’,这才……”,听雨不知道他们竟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听雨,大哥劝你一句话,老实告诉你吧……那些人不明说,其实是怕……”,破风已经走到门前了,他往闻人息住的西屋看了一会,便摆头不再看了,“怕刀取剑而代之……” 昔水刀与无形剑本是同源,由刀改修剑不是难事,让他们离开是怕他们学去了剑招和心法 “取而代之?”,听雨拿起包袱跟上他,犹豫了一会,“不和小少爷说一声吗?” 破风替她拿过包袱,一肩一个背好,“你想的话就去吧……我在马棚等你,他要是问我……你就说我早离开了……” 听说要自己一个人去,听雨的脸愈加红了,转念像是想到了什么,“我……还是不了……” “那就跟上!快点!”,破风听到她犹犹豫豫地说不去,知道她是害羞,安慰她道,“能回来的,回来了他还能陪你!”,说着就拉起她快步往外走,一点要多留的意思都不再表露 “不是……破风等等……”,听雨停下把破风往回拉,“你的那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他们都要搬出随衣院了,他还把东西留在那里,是不是有点…… “哦,你说那些,反正……也没有用,扔那就扔那了吧……”,破风满不在乎,“烧了也无所谓……” 满堂红芳下 “春兰,都烧了吧……” 春兰抱着一大捆书画从间里院出来,路过闻人龙时微微福了一礼,家主的命令她只能听从,但还是,“春兰斗胆问家主一句,家主烧了它们,以后可会后悔?” 闻人龙背过身去,摘了一朵树上的花,“春兰,这么多年了,你应该知道……我这一生从不后悔……”,他把花扔到地上,“树也砍了吧,我想种点新的,此花既不雅亦无香,种了多年也够了……” 春兰明白闻人龙决心已下,再拜一礼,“春兰得令……” 大前天 “林语……语……林语……”,闻人息正是离开若松堂却还没到间里院的日子,这几天是他三年来难得的清闲日子,破风想叫上他,和听雨三人到城外去——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出过城了,好不容易家主发了话让他随便玩,他却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道嘀嘀咕咕什么 “喂!你再不出来,我们买了烙饼就全吃了!”,破风在门口转来又转去,“我们走了喂!我们真的走了!” “小少爷是生病了吗?”,听雨有点担心 “他能生的哪门子病,罢了,听雨,我们自己去,买了烙饼也不给他留!” 听雨却不肯走,“我不放心,我偷偷去看看,破风你等我一会……” 破风未必会忍下性子等闻人息,但听雨他一定会等的,“你快些,要不我连你也不等了……”,他坐到院前围着花丛的栅栏上,翘着二郎腿一抖一抖地 随衣院有三间屋,正中的主屋是闻人息的,西屋住冬梅,东屋是破风和听雨 主屋和西屋紧邻,中间隔着一条一人过的窄巷,两屋各有一扇常年开着的小窗对着巷子,说是一人过,其实破风和闻人息都去试过,两人都挤不进去,到听雨时,听雨说这样玩弄脏了衣服,而且卡住就出不来了,既危险又无聊 但听雨知道,自己能钻进去…… 她进去了,她进去前,就好像知道:这件事对她很重要,她必须这么做! 屋里 “林语……林……语……”,听雨听见闻人息在自言自语 “淋雨?”,她暗自沉思,最近几年确实雨泽颇多,犹记得最后一次旱灾就是九年前的那回,此后不仅无旱,更有多地饱受洪涝之害,“难道小少爷在学百工百技之术?” 听雨不敢妄自定论,她把头从窗户下往上偷偷伸去 闻人息坐于席子,一张画纸铺在地上,挥笔描摹,神色无比专注,一边画一边笑呵呵地重复着那枯燥乏味的两个字,而一边的墙上,满满地挂了一壁的画,画的是肖像画,画中之人,或游山玩水,或闲钓溪边,或案盏肴核,形态各异,观其服饰,多为粗布麻衣,色偏红,画的应是女孩 为何是从衣物看出而不是脸呢?这是因为闻人息画的画,只能看出个大概的形来,而没法辨别具体的什么,就这点书画的名堂,还是孔老夫子握着戒尺,千般万般威胁才入了他的耳 “小少爷……是在画谁?不会是……我吧?”,听雨想着,脸又红了,是个蜜桃的模样,失声便笑了出来 闻人息接着画,很快画完了一张,他提起画,想在墙上替它觅一个恰当的位置,终于选了一个靠近拐角处的挂钩,他挂好了,“再过三年,息儿就能娶媳妇了,嗯……你一定会说,息儿是个值得择栖的良木……” “他……他原来也……的吗?”,听雨的脸一点一点地红起来, 郎情妾意,一刀一剑,天涯相随…… “息儿想要破风主婚,息儿还想让听雨掀轿帘,想让娘和爹爹坐在一块,我们端茶上去……你说好不好?” 听雨的脸在那一瞬褪尽血色,苍白地如同一张薄纸,摇摇坠地 她蹲下去,额头抵着脏兮兮的围墙,没有哭声,泪却哗哗地往下流 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 “林语……林语……” 第四卷 祈与相思子 一 “来,看这里,笑一个……”,林巧儿手里握着拨浪鼓,林语手里抓着竹蜻蜓,两人围着摇床里的两个娃娃 这里是林封家 那两个孩子是林封和林佳去年诞下的龙凤胎,姐姐取名林沫,弟弟则是林莫 “巧儿,语儿,我得抱孩子去吃奶了……”,林佳怕扫了她们俩的兴致,但孩子该饿了,她为人娘亲的,总不能再等下去了 林封刚好回来,手里提着一条生龙活虎的大鱼,鱼一个劲地甩着尾巴不断挣扎,“小佳,今晚有鱼……” 却不料见到这副景象 他早上刚出门时她们就在了…… 见这两个家伙在这里逗了一天的孩子,自个的妻子连喂个奶她们都碍手碍脚的,脾气本就不好的他放下鱼冲上去就推开那两人,抱起林沫给林佳,“你们够了喂!赶紧走走走……想要孩子自己生一个去!” 林佳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别那样无礼,毕竟来者是客 林封不睬,挥手甩开她,抱起林莫来,朝林佳吼道,“你还不快点,饿坏孩子了怎么办?” 林佳没回嘴,抱着林沫就进了里间 “不就是一下生了俩吗?这有什么……”,林语不服气,明年她大哥就能生上一打给他看 “你有本事,就也生个看看!”,林封拿起鱼,抡起案板上架着的长刀,坐在门槛上给鱼去鳞,一手按住鱼身,一手握刀迅速刮着,“对了,林佳同我说,过几天你要嫁给林书那个瞎子了?” “什么瞎子!你看得见也不见得比他好!”,林巧儿最是忌讳有人当着她的面提起林书的眼睛 林语回去接着逗林莫 “我哪里不比他好?”,林封一刀割开鱼腹,清出一堆血污内脏来,“我能打野兔山鸡,我能栽瓜种地,我还会煮鱼汤,他会吗?书呆子……他还真就是,整天念书,也不见得能考个状元……” “他会写诗,他不偷腥,他听我的话,他……他反正很好,比你好多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巧儿细细数来,却实在编不下去了,最后只能说,“他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好的!” “惧内有什么值得拿来卖弄的?”,林封拿着鱼入了灶房,然后又伸出头来,“唉,你们吃过再走不?我先说,这鱼是给小佳补身子的,可没你们的份!” 林守二跟林封说,一胎双子极耗血气,林佳坐月子期间,要多吃点好的 “你都说了,我们当然不能辜负你一片好意了!”,林巧儿心里暗想:吃多点,吃穷他去,让他那张臭嘴净乱说! 林封摆菜上桌,结果林巧儿伸长脖子盼了老久,除了那条大鱼,就一碟酱菜,一小锅白米粥,她四处看看,他就只摆了一副碗筷上桌,林巧儿趁着他回灶房时,端起那个空碗,勺了一碗粥,端起碗,正一边腹诽时,林封出来了,手里捧着一屉包子共五个,眼看她就要喝下去了,他突然大声叫道,“快放下!” 林巧儿被他吓了一跳,也不知这碗粥有什么乾坤,赶紧把碗放下 林封像是松了口气,把碗端起放在另一个空椅子旁,“粥是小佳的……” 敢情你留我们吃晚饭就只啃这五个包子呀……林巧儿恨恨地瞧了他一眼,一手抓起三个包子,拼命往嘴里塞,林封眼疾手快抢住了剩下的两个包子,这时林佳已经喂好了林沫,又出来换了林莫进去,小丫头吃饱了,甜甜地睡着,林语看在一旁,有点傻乎乎地笑着,“林封,我昨天在镇上看到给小孩打铁锁子的……”,你们要不要给大沫小莫打上一对,只要三十文一个…… “嗯……长命锁,三十文一个的,听说很灵,能逢凶化吉,避鬼驱邪……”,林巧儿含糊不清地说着——她的嘴被包子撑得鼓鼓的 “不去,小佳这会不能受风,我还有正经事要干呢,哪有那个时间……”,林封可不信这个,“有那闲心不如让铁叔帮忙打一个……” 林语头趴在摇床上,用手指戳戳林沫的小脸蛋,“我去吧……明天……”,不过钱你们得出…… 林守大在家门口挂满了红幔,木门上贴上大大的“双喜”字,角落里堆这两大袋刚从镇上换回来的花生红枣,在祖宗牌位前烧香拜了又拜,“木烟大人保佑,列祖列宗保佑,保佑书儿早生贵子,保佑林家平平安安……” 林书房里 “书儿……” “娘,我在,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我的书儿呀……转眼就二十了,就要成家立业了,娘亲舍不得……”,林仙看着就要落泪了 “娘你不要多想,书儿又不是外嫁入赘,书儿一直陪着娘亲……”,林书觉得娘亲太容易伤感了 林仙闭眼止住泪水,手里仍仔细地替大儿子梳发,“书儿……” “娘,书儿在……”,林书应道 “其实当年娘亲想给你起的名,是唤作初卿”,林仙一边轻轻拿着木梳,一条发带挂在她左手手肘上,“只是后来觉着,还是‘书’更好,我的书儿以后能中个状元,就圆了娘的心愿了……” “初日见,卿云幔,当真是书画里才有的胜景,娘可是据此换了书儿的名?”,林书头一回听娘亲说这事 “嗯……不对,是“初子,卿卿”才对……”,林仙很认真地说到,“守大说‘初卿’这名不好,我想了想,王宫贵族,列卿分三六九等,这‘初’即上卿,可生小言后总不能再取为‘末卿’吧?厚此薄彼,小言心里会有结……” “初子?”,林书听到这个解释,愣了一会,不大确定地说,“小言应该……不会的……”,他还从来不曾揣度过别人的想法 “他会的,娘知道……”,林仙笑着,“来,梳好了,以后,就是巧儿替你梳了,娘啊……是真的有点……” 林书不愿看到娘亲伤感,立刻说,“以后娘不用帮书儿了,书儿长大了,帮娘亲梳……” “好,我的书儿最孝顺了……” 二 林书把手里的《论诗》摊到桌上,“孩子们,今天讲……”,他凭着记忆翻开书来,“翻到第六十九页……” 下面一阵刷啦啦的翻书声 林向把书塾里的孩子扔给他,专心致志地准备女儿的嫁妆去了 “月者,夜悬天际,日落则起,阴晴圆缺也,哪个孩子听过与月有关的故事吗……或者背过这类的诗赋?”,林书摸索着坐到椅子上,温柔地笑着,桌上放着一根长长的戒尺,但那是林向的,他从没用过 “我我……”,一个小个子的孩子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来,没等林书叫他,他已经站起了半个身子 “林玥,你来……”,林书能清晰地听出每个人的声音来,“你的名里就带着‘月’,你是背文章还是讲故事?” “背文章,我背文章!”,林玥磕磕巴巴地,显得很着急,好像生怕慢上一拍就不能回答了,他站定了,“我娘说她从这篇文里翻出我这个‘玥’字来的,嗯……我想想,是‘季秋金风,黍子满仓,井捞婵娟,琢为玥玦,示余以涂,明我以光……” “是仿萧宣的《猿慕》,那你可知自己名中的‘玥’在这文里作何解?”,林书很满意的样子 “当然!”,林玥很兴奋,“这是一种神珠,先生说过,以‘王’为旁的字多指玉石,也有指其他珍宝的,诗里的‘婵娟’才指的是真正的月……” “林玥说得不错……”,林书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月因晶莹如珠,温润如玉,常常和玉连在一起,刚才林玥说‘婵娟’乃月之别名,那月还有什么其他的别称吗?” 他刻意停上一会,听听没人要起来说话了,“每月中旬,月即圆满,此时状似何物?” 林书感到教书的难做了,这些孩子平时在家,根本不会静下心来好好看书,一问三不知,之前几堂课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先生说上几个,孩子们自己想上一会,瞎编的也行……” 他很怕下面静悄悄的,就像整个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来 “玉镜,天镜、玉盘,玉轮……”,林书每说上一个就停一停,盼着有人应上一声,可孩子们都不愿说话,他只能继续一个人往下讲,“月初时似牙,故又有玉弓,玉钩之称……” 讲到这,他已经认命了,也不再等着有人答话,自己讲下去,“婵娟代月,那月中映画有桂树,嫦娥,为古美人,传言奔月飞升,久居于清冷孤绝之境,得兔仙垂怜,送幼子至月宫,才得此捣药兔相伴,也有说是因犯上贬至此处,捣长生不老药,传说不胜枚举,故月又可以婵娟、玉桂、桂宫、玉兔、寒宫、蟾蜍、蟾宫、广寒、嫦娥代之……” “那玉井可以吗?”,下面一个孩子小小声说着 井口也是圆的…… 林书没从书里看过这种说法,但还是鼓励着,“自然可以,古书未有,今人添之也无不可”,他略一思索,当场以“玉井”作出首诗来,“水月涟涟,珷玞假琀,如伴玉井,何乎无棺……” “这诗尚不成律,孩子们可自行想想如何去改?” 那个孩子是林源,林佳的弟弟,他红着脸,吃吃地笑着,害羞地摸着脑袋 孩子们被鼓动起来了,一个个争着纷纷说出自己的想法,真是五花八门,有些简直让人哭笑不得,林书却是只能不断点着头违心叫着好 “玉碗!” “玉树!” “玉饼!” 这真的是“瞎编乱造”起来了…… “等等,孩子们……”,林书觉得自己不能把他们带偏了,并非是圆的物事就都能比作圆月呀,否则何谈意境之深远,他说起别的来,“月者,天下九州同望之,所谓‘千里共婵娟’,望月思乡、怀人;月时满时缺,譬如生涯,不得圆满始终,又得喻指缺憾;世易时移,月恒处之,此乃物是人非,孩子们记得《论诗》起篇第一句吗?” 书上有的自然比只能靠猜的易答,下面又是一阵哗啦啦的翻书声,参差不齐的声音说着同一句话 “诗以意为魂,词以象为魄……” “是诗以意为魂,词以象为魄!” “我找到了,诗以意为魂,词以象为魄!” “孩子们说得对极了,那先生讲了三个‘月’常用在的意境里,饼、树、碗,如何与这些意境相系,作出诗来呢?”,林书估摸着时辰,还有不多时便散学了,“今日的课业,以‘月’为题,五言七言四言均可,散学吧……” 底下一阵哄闹声,林书怕撞到四处奔涌的孩子,坐在椅子上,想等孩子们都走光了,他再离开 课室里慢慢归于寂静 “先生,你是在等巧儿姐吗?”,林源还没走,他有些胆怯地看着林书,“书哥哥,巧儿姐姐和小语姐在我姐姐家里陪我的小侄子小侄女,你跟我回家就能找到她……” 林书刚站起,听到林巧儿的名,就想到后天来,不自觉地露出笑容,知道林源还在,他把书拿起,正了正神色,“林源乖,先生今天不能见你巧儿姐的……” “为什么?”,林源很奇怪,去年他姐夫娶他姐姐前的那几个月,天天都来他们家给他姐姐烧饭煮菜,难道先生不是吗? “呃……林源再大点就自己懂了……”,林书搪塞着,家里都在布置新房,阿爹娘亲忙得不可开交,这几天农田里的活都托给二叔和小言了,他得回去帮忙 林源若有所思,“先生传道授业解惑,为何不能说?” “因为世上有许多事,都是书里说不清的,先生教的只是书本而已,你要自己学的,比书里的更多……”,林书在脑子里翻了一会,“你翻开《论诗》第五页《志篇》,里头说的是什么?” 说到书,林源闷闷不乐,他的课业就没及格过,“先生我还是走了吧……” 林源把书夹在手上,慢吞吞地走出课室 林书也走了,他伸出手,摸摸那扇老旧的木门,锁上 木门松松垮垮地响了几声,就再也不响了…… 三 林语一手一个娃,扛着——没错,就是扛着,林家两沫(莫)就这样被她带出了村口 林佳挎着个大篮子从后面追上来,一边跑一边喘气,大声喊着,林语却隔得太远,又只顾着逗两个娃娃了,毫无反应 “林佳,是你吗?”,林书从书塾中出来,为着他和巧儿的婚事,今天停课,他却忘了,照常来了这里,现在正准备回去,他怕不对,又重新问着,“是小沫(莫)娘,对吗?” “林书,是我……”,林佳累得坐在石板上,捂着自己的肚子,把篮子推进林书手里,“林书,我不行了,能不能替我把篮子给林语,沫(莫)儿他们的,我怕她不懂,倒腾来倒腾去,苦了他们……” “好……”,林书接过她手里的篮子,“那你当心着点,小妹学得巧儿那个样,大大咧咧的,但没有恶意,万望体谅……” 林佳只觉得腹中一阵抽痛,脸色煞白,踉踉跄跄地往家走,“谢……谢谢……” 林书觉得,他这个做大哥的,简直和爹爹没两样,整天为他们操心,他把书本夹在腋下,走过村头那棵大树,仔细辨着脚步声,跟上林语的步伐 树依旧,年轮依旧,鸟鸣依旧,白云变换如苍狗 夜至 “你是和我有仇吗?”,林言快被气糊涂了 他和这座雄伟的城门,许是命里犯冲,时隔多年,他又一次被堵在了洛城东门,只是上次是不让他进,这回却是不让他出 “卖菜的,这可不是我们的错,如今黄昏已临,按规矩办事,城门早该关了,你早点干嘛去了?”,上面值夜岗的士兵和常年在城门口卖菜的林言算是只混了个脸熟的点头之交,现今空荡荡的只剩他们,说句话解解闷也好 “你不晓得我们这些守城的,看着风光,实际比你们还苦哩……”,那个士兵走下城楼,感慨着,“就说老罗吧,四年前那晚,一个匪徒也是像你这回,夜半时分偏要出城,还编了个不知什么鬼故事来着……我忘了,诶,年纪一大,这脑筋就不好使,老罗他就上去问话,也是那龟孙子手贱,不过也不怪他,三十老几了连个肯和他过日子的都没遇上,摸了那大盗妻儿的脸一把,这不……啊……我一辈子忘不了那个场面,好家伙!爷爷我都没看清呢,老罗跟着就往下倒,过后我扶起他一看,一颗石子就卡在他喉咙里,直接给断了气!” 林言还在置气,但也不好对这官兵恶语相向,略带敷衍的语气说道,“然后就你活下来了?” “去去去!我们可不是好欺负的,一群人涌上去,刺死了那匹马……那可真是匹好马,负着伤还驼了那对狗男女跑了出去,我们搜了足足三里路才找到那死马……”,士兵继续高谈阔论着 “他们还是逃了呗!”,林言也不是没有听别人讲过这事 “逃是逃了,但他们的缉捕令和画像一直挂到现在,总有一天……”,士兵对能把他们抓捕归案深信不疑 林言兴致缺缺,“就是说那天还没到喽!” “话虽如此,可你这也太直白了点吧……”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做事为何得像个妇人一样扭扭捏捏的……”,林言扔出一个铜板,士兵伸手接住,“大哥,有没有宵夜给我填填肚子,它都开始唱空城计了……” “我带了饼子,不过……这大饼我得卖五个铜板……”,士兵乘机抬价,这种大饼也就是两个铜板的价 林言又数出四个抛将过去,接住士兵的饼子,一个人吃了起来 林中村里 静谧如常 如果人生有重来,大概苏离要说:我悔了…… 可惜上天没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所以她只能说…… “对不住了……” 苏离手里拿着一把匕首,从那朵连线条都是粗糙的小花看来,这显然是与闻人龙的那把成对的,只不过闻人龙将它废弃在库房里,她却随身带着,陪了她将近十年 她捅入树干,沿着“林中村”三字划出深痕来,撬开,那三个字下,隐隐约约出现一个树洞——这棵能开花会结果的活生生的树竟是空心…… 借着火把她看见了里头的石碑 上书:焦婉之墓 她把手里的火把扔入树洞中 树却没有烧起来 地上突然裂开一条缝隙,曲折蜿蜒前行,泥土之下,隐隐有火光涌动 从衣袖中掏出一块玉佩来,这是一块青白色的好玉,上刻三片呈扇形排列的羽毛,纯净无瑕,美中不足的是里头像封了一滴鲜红的血渍般,突兀地在正中那片羽毛的尖端,出现一个红点,在黑夜里,闪着血淋淋的红光 火焰沿着树根一寸寸往前挪,苏离提剑跟着它慢慢向村外走去 临行前,却又住了脚,从怀里揣出一个纸包,在火光映射下,她张开那黄几几的薄纸,里头露出的,赫然是一小堆灰白色的粉末,这是暗门独有的“梨花泪”,她走到村口的井前,把粉末都倒了进去,“别怪我,谁让你们是林梓的后人……” 她微微笑着,这对她是极少有的笑容,但此时一张姣好的脸却显得阴森恐怖,足以止小儿夜啼,“谁让我苏离,心狠手辣呢?” “梓器梓器,梓木为棺也,生于此葬于此,不过是落叶归根,哥,小离这是在帮他们,你说对不对?”,苏离把那张纸随意丢在一边,热风吹拂下,幸运地竟没被烧毁,“小离知道你不愿做,所以小离替你做……” 荒玉,第三块,无论如何她都得……找全…… 她真是糊涂了,整整五年,她才想到:这里是梓木堂,是林中村,是木神…… 四 人说物分五行,水克火而木生火,这样想来,那夜也确是星光璀璨,那地也确是草木繁盛,虽不清这场大火的具体来由,但这场火起得也算是合情合理 当夜,宛如旭日夜半升起,朝霞抹红半边天,又有小风,恐火势借风而起,殃及池鱼,临近村镇的百姓都自发去救,睡意朦胧也被那冲天火光惊醒,锅碗瓢盆齐上阵,有经验的到外围伐木掘壕,及天大亮,洛城外郁郁葱葱的山林,如同被刻下一道漆黑的伤疤,灰烬余烟,久不能愈合 有人说幸亏那片山林里没有人,有人却说,那里有一座小村庄 “大叔,你说那有个村庄,那村庄叫什么名呀?”,一个裹得厚厚的少年凑到人群里 时值孟秋,天渐转凉,却没有到像他似的需要棉衣棉裤御寒的地步,众人觉着他奇怪,但毕竟是个孩子,许是身患怪病也说不准 一个拿剑的高个中年男人也跟着过来,右手握着剑柄,一张脸板得紧紧的,开口不怒自威,“走了!” 说那里有个村庄的人好心答他,“我也记不清了,似乎是林什么的,是林……中村吧!” “林……中村!”,闻人息本是笑呵呵地来凑个热闹,现在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来,那是一种专属于大人们的表情,是听见自家的田地要缴纳贡赋,生养的娃娃被拐子带走,死犯上刑场前瑟瑟发抖的表情,他从袖中扯出一片叠得整整齐齐的破布,手忙脚乱地摊开给那位大叔看,“大叔,你……记错了吧……是哪个林哪个中?不会……是这……” “对对!就是这个!只不过后面这两个‘林……语’是什么意思呀?” 闻人息激动得揪住大叔的衣服,“那有人逃出来了吗?有没有一个比我小大概两三岁的小姑娘逃出来了?” 大叔见他着急,叹了口气,却还是说了实话,“都烧成灰了,连石头都烧尽了,估计连骨头都挖不出一根了,节哀顺变吧……” 之前说那里没人的那个家伙道,“你别吓坏了人孩子,要是真有人,何至于安安静静地一点声都没出就被活活烧死了?有谁睡熟能熟到那种地步的……” 旁边的人连连附和 闻人息已经听不清他之后说的是什么了,双手无力下垂,两耳嗡嗡作响,那块布条随风飘荡,默默地流下一滴泪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们怎么可以骗息儿呢……” 他转身跑掉,闻人龙见他神色落魄,却不知这“落魄”是从何而来,想拉住他,“哗”的一声,布条裂开,闻人息浑然未觉,披着破烂的外衣,冲进人群里,高喊着,“那个起火的地方在哪!” “有人能告诉息儿那个地方在哪吗!” “有没有人知道!” 路过的人给他指了路,他顺着大致的方向,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茫茫人海里 至少……至少要等他找到那个兔子洞,还有那片山崖,那条河,还有……他要亲眼见到她……的尸身才能…… 才能相信这一切…… “怎么会?怎么可能?为什么?”,闻人息跑得太急,一跤摔在地上,膝盖上划出一道血口子来,他抬眼,是一个大洞,几棵残树稀稀疏疏遮掩着洞口,他记得那个洞口,那是他最后一次听见她声音的地方,他睁大着眼睛,想要看清这不是那个洞口,却越看越明白: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原来他们离得这么近…… 可是如今已远了,远到是阴阳两隔…… 他的衣裳都湿透了,活像刚从水里被捞上的湿漉漉的绿藻,有的地方说下雨是老天爷哭了,可是今天晴空万里,一碧如洗,这次不是老天爷哭,而是……人在哭…… 洛城的那天,出了两件怪事,直到现在仍被人们津津乐道 那条河流结了冰,那片荒原上长满野草 但这都不重要 因为没有人记得他们,古板的老先生是林向,揣着那个烂葫芦的是林守二,总是大声嚷嚷的是林封,看到外人就束手束脚的一定是林源林佳两姐弟,说“这是一种神珠”的是林玥,不爱烧菜爱炖菜的是林芊…… 总是缠在林书身边的是林巧儿…… 林书还在锁匠的家里,哄着两个娃娃 林语和她的嫂嫂——林仙,正扶着她的大伯 半路上撞见从洛城回来的林言 那夜 林仙说是巧儿开了屋门,把他们唤醒,带他们逃了出来 她出来时,看到几具尸体被依次排在地上 巧儿看起来很累,衣服灰仆仆的,问她林书在哪 林仙说早上林书去书塾里了,现在还没回,她以为是林向留下书儿和他秉烛夜谈去了,这样的事自林书开始替林向上课起就常有,她也没有多担心 林仙又想起林言也没回家,林语也不知道去哪了 人在生死面前总是无能为力,林仙看到烧得看不清面目的尸体,胸口憋着一口血,眼睛发酸,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来,嗓子吸入的烟尘太多,她用自己孱弱的身子扶起林守大,哭声竟似哀嚎 她见那片炎炎火海,冲天而起,知道这座村庄已经完了 她记不清是哪一回了,自己坐在家门口,磨着菜刀,弟妹也坐在二弟家门口,就着月光织袜子,屋里不点灯,这样可以省下一点灯油钱 守大扛着锄头,牵着那头老黄牛,一摇一摆地推开篱墙的门,打了一个嗝,对她说,“今天老铁喊我去吃酒,我……我就吃了一点,小言娘你……呃……帮我拿碗茶醒醒酒……” 她自顾自磨着刀,头也不抬,“灶上有壶粗茶,本想明儿让你带去田里的,你自己去拿,要不你去床上歇着,我待会拿给你……你也是,林铁叫你去你就去啊?还自己走夜路回来,摔坏了我和两个孩子怎么办?下回你记得让人回来报个信,我去接你……” “你别瞎操心了,我……呃!哪次出过事……”,林守大踉踉跄跄走进屋里 她叹了一口气 林仙想到这,却见林巧儿又冲进了火海里 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对着那穿着灰布衣裳的小女孩,大叫到,“巧儿你去哪?” 林巧儿回头,“伯母,我听茶楼里的人讲评书,你知道他们说,一对夫妻该怎么样吗?” 林仙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问到,“该怎样?” 火光很高很亮,林仙看到林巧儿站在一片炼狱前,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万丈深渊,林仙看见她笑了,笑得很幸福,就像她是去赴一场久违的约定,她披上红妆,披上盖头,喜床上铺满林守大从镇上带回的红枣花生,全村的男女老少一个不少的聚在他们家的院落里,男人喝醉了,豪气地行着酒令,女人哄着婴孩,大点的孩子围着林书,说着,“先生要结亲啦!”,“我要看新娘子,她好看吗?” 林仙还看到,林书笑着应声,说,“当然!” 林巧儿坠入那一片火红的光里,她回答了那句话,“结发为夫妻,生当同裘,死当同穴!” 林仙回神时,发觉自己已是泪眼婆娑 五 到了隔天的早晨,两个娃娃大哭大闹着要吃奶时,林语才算真正意识到,他们……以及她自己,都是孤儿了…… 一切突然得就像一场噩梦,总想着还会有醒的时候,林佳还会过来抱起他们,她也还能吃到一顿香喷喷的兔肉 可是这梦好像做不完,怎么也没法醒,她愣愣地看着两个孩子,摸摸自己的脸——她希望都不是真的,她可以什么也摸不到,连她自己都不存在,可是她摸到了,摸到一个活生生的自己,她在这里,她活在这场噩梦里…… 昨夜林书一个人呆愣愣地在门口坐了一晚,他知道父亲受伤了,知道林中村出事了,知道村里的人包括二叔二婶大都没了,他也只知道这些而已,但其他的一句话都没有问 除了林书和林守大外的所有人聚在饭桌前,都心照不宣地一言不发,林仙熟练地抱起林莫,晃晃奶瓶里的奶,林莫伸出小手想去抓,张开嘴来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林仙就趁着他张嘴,把奶瓶放到他嘴边让他咬住,这样小孩子就不大会把奶水吐出来 这里是镇上锁匠的家,林语和他们商量好了,让她一家人在这儿过上一夜,然后就去舒城投奔远亲 林守大伤得很重,逃出时他一直护着林仙,背部的衣物都被火烧穿了一个大洞,一片都是焦糊,林书借了锁匠几匹剩下的白布洗净放在灶火上烘干,把伤口包扎好,但林守大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好像随时都会一睡不醒,林仙握住他的手,在床边和他轻声说了一夜的话,大概是不要扔下我和孩子之类的,第二天,林仙体力不支差点晕倒,林书探脉,说父亲已熬了过去,现无大碍 林书从里间走出,林仙连忙把凳子放在一边,拉着他稳稳地坐好 “娘,林中村……我们还能回去吗?”,林书突然这样问道 林仙顿了好一会,才说,“我们先去你棣叔那里……”,她说完后,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开,不敢去看林书,即使林书是个瞎子…… “只剩我们了吗?”,林书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他不想去问起,可是总要问的,他不能一辈子都自欺欺人,他要知道……原本该在今天和自己拜堂的新娘子去了哪里? “不是,还有巧儿呢!”,这一刻,林仙在自己心里下了一个决定,她的确后悔当时没能拉住林巧儿,但她绝不能让她的书儿真的去和巧儿“死当同穴” 林书似松了一口气,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落了地,“那巧儿在哪?向叔叔在吗?她还……愿意嫁我吗?” 如果林向去世,林巧儿理应守孝三年,此间不能议亲 “巧儿先去你棣叔那里了,老向不在了,至于巧儿,那要看她自己了……”,林仙模棱两可地说着 林书身上缠绕着的那股若有若无的失落感渐渐弱了下来,他喝了一口粥,像平时一样笑了一笑,“那我等她……” 等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有时候甚至会长过你的一生,就是说,你即算等上一生,也未必有结果 由于林守大还是个伤者,除外一行人都是妇孺之辈,他们走了足足十天,才到了舒城 矮墙里,密密地种着竹林,青翠欲滴,松竹经冬不凋,梅凌霜绽颜,此岁寒三友,这院落只占其一,却又自成一绝 门楣上写的是:下林观 观里常年住的只有一个老道,他姓林,名棣 是棣棠的棣,也是棣花的棣 碗里泡的不是茶叶,而是竹叶,这里暂时称它为竹茶,林言端起轻轻泯了一口,觉得就如白开水一样,一点味道都没有 在一片竹林环绕间,只有两间背靠背的高脚竹屋,屋檐上盖的是茅草,前后两道阶各四级,外围一圈空出的竹廊,然后是竹栏杆,廊上钉住一张竹案,铺着一片竹席,案上整整齐齐摆好茶具,屋檐一直遮到栏杆之外 再看前屋里,摆设也极其简单,正朝南的墙上挂了一幅画,上面画了一家五口,三个长辈坐在竹椅上,中间一位显然辈分最高,地位最尊,胡子长到胸前,已是花白,周围两个也留胡子,但不及中间那位的长,也还是黑色,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左女右,各被旁边的两个老头抱在怀里 剩余的只有铺满了整间屋子地板的竹席,一盏油灯,一个香鼎,有三支香,是林棣以新竹叶磨碎调以各式香料制成,故屋里屋外,都弥漫着竹香 林棣已经从林仙那了解到了事件原委,当然也知道巧儿的事,但他对这事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林语奇怪地对林言问,“伯伯是早听人说了这事吗?”,他怎么一点反应都不给…… 林言摇摇头,看着茶桌上纵横交错的木纹,神情像极了钻研学问的老古董 “世事多变,然天有常道,该灭的,总不会留下……”,林棣说这话时,林书就照旧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屋内,仿佛一瞬间已是耄耋苍苍,林棣盯的不是林言林语,而是林书的背影,说,“该活的自然能苟活,应死之人自然归于尘土……” 林书转过身,空洞的双眼显得整个人很是孱弱,“巧儿怎么还不来?” “你等得烦了吗?”,林棣给自己倒上一杯竹茶 “我是怕她不记得,来迟了……”,林书埋下头,“我怕她等得太久了……” 林仙哄林书说巧儿因为林向的逝世,整个人憔悴了许多,现在还不想见人,拉着林书到后屋去,让他乖乖歇了 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林仙明白林书现在的感觉,他一面心心念念的都是能早一天见到巧儿,确定她真的还在,一面却又怕这些都是假的,他的家人在哄他,拖得越久,他反而越不安 有那么三个人,一个最美好,但只能错过,一个最恨,但已形同陌路,一个平平常常,但相伴到老 她的书儿迟早要知道,第三个才是他最想要的 第一个他自己选了林巧儿 这第三个人,她替他选,选林语…… 六 林仙记得那应该是林书和林巧儿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林书九岁 由于幼时的那场意外,脸上缠的白纱布已经缠了整整六年,那日是刚刚拆下,也是林书六年来第一回重见阳光,他拾了张木凳子,特意拣了个暖融融的地方,坐在牲畜棚里给那头老牛喂草 林仙那天为款待来客,亲手包了肉卷,以肉沫拌葱花为馅,铺于面团上,作成卷状,置笼屉里蒸上约半个时辰,之前林书还被关在屋子里不许出来时——脸上的伤口不能见光,她每做肉卷,必盛上十三个——刚好填满一个海碗,再加上一碟肉酱,让林语带给林书,她的书儿最爱她的沾酱吃肉卷,不过一刻钟就能吃完 那次林语不在家,她正为抽不开身而为难时,林巧儿毛遂自荐地端去给林书 林仙叮嘱她,务必等到林书吃完,把碗碟收回,不然林书行动不便,不慎打翻事小,割伤留疤事可大了 林书老远就闻见了香味,瞎子的鼻子耳朵向来比常人灵敏,“小妹,是你吗?” 林巧儿把碟子随手丢进他手里,林书好不容易才接稳,“你不是小妹?” “对,我是林巧儿,林向的女儿!”,林巧儿坐在他旁边 “噢……”,林书低头吃肉卷,转念又问道,“你要吗?” “你要是真想给我的话……”,林巧儿眼珠子一转悠,“我要六个!” 这时林书碗里也只剩下六个了…… 林书愣了一会,他想想自己已经吃了一半多,这小姑娘想必不能吃,所以眼馋了,就算他把剩余的全给了她,也还是他吃得多,他就把碗给林巧儿,手里替她捧着碟子好让她沾酱 林巧儿本是故意为难,却不想他真把肉卷全给了自己,她低头吃肉卷,没有沾酱,四周安静了好多,不再吵吵嚷嚷了,“怎么没在我爹的书塾里见过你?是因为眼瞎不能念书吗?” “我……明日便可以去书塾了……”,林书继续端着肉酱,一动不动,“你不沾酱吗?那样会好吃许多……” 他也不清楚林巧儿那时是什么表情,只觉着她的声音离现在已经很遥远了,她先说,“我试试”,然后林书觉得手上的碟子被点了一下——她轻轻沾了一点酱,然后她压低声音 小声说,“那我等你来……” …… …… “巧儿,是你吗?”,林书急匆匆站起来,他闻见那股葱香味,推开门,听着脚步靠近,一把抓住来人的手,紧紧把她抱进怀里,“巧儿不怕,没事了……我在的,我……我会给巧儿一个很好很好的家,终于……等到你了……” 林语拿着个大海碗,堆积的肉卷上还有一个小碟,松软肉酱,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住了,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林言跟在后面,趁着林语愣神时把那只海碗放到自己手上 “巧儿?是……你吗?”,林书全身上下都写满“喜气洋洋”四个字,他松开林语,却还是紧紧抓着她的手,又有一点不大确定了…… “是啊!大哥,是巧儿姐,不,应该是嫂子了……”,林言灵机一动,心想娘亲果真料得不错 林语不说话了,她只觉得这是个阴谋,一个专为算计她的阴谋,她看了看演得入戏的林言,终于还是没把手抽开 她原还奇怪着婶婶怎么突然想起包肉卷了呢…… 原来如此…… 她本可以在那时就甩开林书的手,或者直接就说“我是小妹……”的,可人有时自己都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看着林言在那里絮絮叨叨地和林书瞎扯,说嫂子被烟熏坏了嗓子,现在不能开口说话,又说这肉卷是嫂子亲手特意为林书包的,甚至还说嫂子在下林观里天天想他想到都犯相思病了…… 突然就不想戳破他了 也是……她什么时候戳破过他呢? 咽下去的口水仿佛都是苦涩难耐,竹林间的青,是不同于林中村的,林中的是绿,山雨来时染成浓墨重彩的深绿,晴空万里时是阳光透过指尖泻下的似水波澹澹的碧绿,青是泡过清汤寡水,尝尽人世甘苦百味,褪去那份艳妆的绿,那杯竹茶默默地被晾在竹案上,无人问津,林语就像那杯失落的竹茶,不知甘苦,等不到回味 林语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不只是在林书面前,还有在林言面前,她像是突然消了说话的兴致一样,吃好早饭就依林仙的意思去给林书送肉卷,林书写诗“看”书,她就在一边陪他坐着,坐上足足一天,有时林言也会过来,吵闹两句,偏偏那两人,一个无精打采,一个天性不争,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无趣得紧,就老去街上闲逛 有些东西瞒得了很久,有些却不行,就像这次一样 林语这几天情绪正是低落,有时走路走着走着都会出神,林书似有所感,就总是想法子逗她,有一回,他描了一幅画,林语给他备的墨,但自从林巧儿和林书好上,她就没再给他磨过一回墨,更别提林巧儿惯常的墨色浓淡排序,林书自己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画出的一幅墨竹,经她调色,愣是成了两根晾着衣裳的瘦竹竿 “巧儿喜欢吗?”,林书把画提起,“给你的……以后挂在我们的新房里……” 林语眼里的光又渐渐暗了下去,只低声应着,“嗯……” 她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看去,院里青竹一片,风光无限好,却没有一个人,她怕自己隔着窗没能全部看清,就向院里走去 神游天外,天外有云,云中有仙,仙饮琼酿,问,“客何至此?”,答,“寻人”,又问,“何人?”,再答,“心上人……” “嘭!”,林语从那缥缈无际的幻想中被痛醒,膝盖上一道血口子,狰狞可怖,原来她出神着,忘了堂前的门槛,狠狠地摔了一跤,“痛……” 林书刚才正把画卷好收起,听见响声,一猜就知是“巧儿”出了事,赶紧循声而来,“巧儿没事吧?我去拿药来,跌到哪了?伤得严重吗?” 他去拿了药来,林语这回是真的伤到了,“痛……” “不痛不痛……”,林书哄着她,“吹吹就不痛了……” 七 林书说的是“吹吹”,可听在林语耳里,那就是“亲亲” 林书弯下腰,那动作一气呵成,极其自然,似已做过千万遍,他的脑袋慢慢靠近林语的伤口 看着两者离的越来越近,林语突然大喊一声,顾不上疼痛,慌慌张张爬起,拔腿就跑 正好一头撞上正要进到院子里的林言 “谁啊?!”,林言捂着脑袋,“走路不带眼睛还是出门不带脑子的呀!” 林语见是林言,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扑进他怀里,“二哥,二哥,我不要!”,我不要嫁给大哥! 林言看清是小语儿,怒气也就没了,拍拍林语的后背表示安慰,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子道,“小语儿你听话,二叔不是一直想让你嫁给大哥吗?如今不是正好……” 林语眼含泪花,“你想吗?”,你是想我嫁给大哥吗? “巧儿!你别跑,你摔伤了,再不擦药就会发炎的!”,林书也从屋里追了出来 他手里还拿着药瓶的软木塞,蹲下来,“巧儿,我们回去吧……你要我背你吗?” “我不是你的林巧儿!”,林语泪珠滚滚,她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你的、林巧儿!” 林书愣愣地把伸出的手收回,似乎早已了然,“你……你是小妹吧……我就知道……” 林言林语被林书脸上浮现出的失落和悔恨吓住了,这是从没在他脸上出现过的表情,他一向是笑着,很温和的人,两人异口同声,“你……你怎么知道?” 怎么不知道呢?巧儿从来不会那么安静的…… 这几天,他都觉得四周安静得有些瘆人了 林书转身进屋,关好门窗 所有人都尝试过要来敲门,均无应答,林守大这几天又陷入了昏睡之中,几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林仙快四十的人,以前村里人见了都夸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这几天,她仿佛衰老了二十岁,已能知天命 林守大中了毒 据林棣说,是暗门的一种毒药,专针对没有武功或武功低下的人,中毒之人只能用强劲的内力把毒压制住,人死之后,身体化为尘灰,不复存在 林守大能活这么久,算是奇迹 林语接过那个黑漆漆的小罐,好奇地瞧了一会,拔出盖子,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熏得林语连忙把盖子塞回,差点就把昨日的早饭都吐了出来,“这是什么?”,是牛粪羊粪还是猪粪哪? “是香草丹,以上百种采自四时八方之香草,择雨过天青,虹桥初现之日铺晒于地,连八八六十四日,再以慢火煎熬,一个时辰才按序得添一味药草,如此须连熬上百日,昼夜不舍,成此香丸,置于室中,方圆三百里可闻异香,蜂蝶流连,行人驻足”,林棣看着林语满脸的难以置信,笑着补完最后一句,“这里有足数十粒,据说芳香不尽,能存三百年……” “你……”,林语把罐子放到桌上,退得离那“臭不啦叽”的“香”草丹快有几丈远 林言倒是不介意这股味道,他镇静地坐在原位,对林棣说,“小语儿是问:你是不是在寻她开心?” 林语靠着门边,一个劲地点头 “当然不是!这香草丹货真价实,乃是药山大宗所炼,放到集市上,一百两黄金也换不来一颗!”,林棣一本正经,可林言林语都觉着他实在是一本正经的在胡说八道却不自知 林棣把罐子抱进怀里,看得林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此乃信物,我时日无多,你二人带此罐到药山去,就说是竹下故人求见,愿不计往昔恩怨,出手相助,必感激涕零,来生报还……” “来生报还?”,林言喃喃自语,“今生都不一定能再见呢……” 林书关了自己禁闭 为自己有那么一瞬觉得被骗上一辈子也好的念头而自省着 “我……我要和巧儿冥婚……”,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足有两天两夜,终于打开了门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礼节从简,林仙是落着泪,看着林书抱着一个牌位拜完天地,再拜高堂的,看着他用手轻轻拂走地上的尘灰,才把牌位放到自己对面,然后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那句签文成了真,林中村没了,他们两个终于还是结作连理…… 床头点着两只香烛,红色的喜幔罩着铺了一层红绣花被面的床,一个小盘里盛了一点果糖和花生,就放在木桌上,灯火璀璨间一切都显得红红火火,又恍恍惚惚 林书打开一个精巧的木匣子 他收了好些小玩意,有小时候他们去镇上,巧儿眼红了好久的那串珠链,他攒钱替她买了,却一直没敢送,因为那已经是几年后了,巧儿大了几岁,可能不喜欢了,还有巧儿喜欢的梨子,她笑嘻嘻地说想在他们成亲后的家后院里种一棵梨树,这样就能天天吃梨子,他后来凡吃果子时,都会把籽剔出来,装在小瓶子里,每年烂掉的不在少数,他都一一挑拣出来,把剩下的小心封存,还有那条已经开始褪色的红丝带,成爷爷说他们拿过了,这回愣是不肯把新的丝带给他们,幸好他收着,巧儿那会看了后,说不够鲜艳,于是又到梓木堂里顺了一扎回来,巧儿喜欢过的树叶,那是一群到镇上耍杂技的人带来的,一片叶子上有多种颜色,斑驳陆离,他跟着那帮耍杂耍的人好几个山头,才捡到这几片掉下来的,还特意请林语给他摘了许多其他的树叶回来,研究了好长时间怎样把那些色泽保留起来 他摸到最后一个,是一个小瓷瓶,里头有一块死灰一样苍白的石头,被满满地浸在诡异的黛青色液体中 这是……是多少年前呢?他数数好像是八年前,他们去要来了那条红丝带那天,巧儿想看二叔抓到的那条蛇,他回到家,就求二叔把毒牙割下给他,他一直用药泡着,这也是他为巧儿留得最久的东西 林书一直把这些东西收拾好,随身带着,他怕有一天她突然想要,自己却没法给她 “我不懂到了什么地步才算得上是‘喜欢’,但我知道,从小就知道,我想娶你,我的人生里,没有什么是预定好的,可和你的婚约,早在十一年前,就定好了,而且,我一直盼着它早点来……” “他们都说我们不合,二叔总想着要我娶小妹,向叔叔也劝我要振夫纲,出嫁妻当从夫,可他们不知道,我有多喜欢被你欺负……” “我甚至给我们的孩子想好了名字,生了女孩望她如你一般不拘三从四德,不必做那朱门牡丹,只愿为水边莞草,随心自在,生了男孩望他一生无病无灾,平安善终,林莞和林善……” “黄泉路那么暗,没有你领着我,我怕自己走岔了,所以你带上我一起走吧……”,林书把那个瓷瓶倒转,注水,他没喝过酒,这是第一回,那就让他醉梦一场生生死死吧…… 分瓠合卺,赴君之约,生同裘,死同穴 他不想久久相思…… 第五卷 青羽寄云书 一 “书儿……你……”,林仙尝试去推门,这才发现门没锁,往里稍微一看,手里盛粥的案托“哐当”一声摔落在地 林书整个人瘫倒在床边,口吐白沫,紧紧抱着那个小匣,一个小瓶和酒杯滚落在地,而榻上,另一只酒杯盛了满满的酒,稳稳当当地放着,像是在等着,等着还会有某个人,端起它,交杯换盏 这短短不过半月,林仙经历了村人惨死,全家颠沛流离,丈夫卧病在床,现在……现在最疼的大儿子竟又寻了死,她终究只是个以夫为天,以子为依的普通农妇,这一连串的打击让人如何忍受,林仙颤颤巍巍地来到林书身前,手抖着替他理好耳边的鬓丝,禁不住放声大哭,“书儿啊!我苦命的书儿!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呀?都是娘的错,是娘的错!是娘害了你呀!你怎么忍心扔下娘一个人就自己走了啊……” 那哭声撼天动地,直叫屋前青柳落依依,堂后寒鸦哀戚戚,花鸟鱼虫应声涕,黄泉尘世隔一篱? 许是连日疲累,这一场大哭引来了下林观中其余各人时,林仙已然哭晕了过去 林棣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道了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林言和林语不敢进屋,两人心里都是十二万分的愧疚,若他们能……能骗过大哥,起码多拖个一年半载的,也许大哥也不会想到……想到去陪嫂子了…… 有时人真的预料不到明天会发生什么,也许一觉醒来,家破人亡,也许一觉……就睡不醒了…… “林书没死,那是我的秘药,让他好好睡一觉,你们俩就趁这两天出发吧……”,林棣扔下这句话,把林书拖到床上,扶起林仙,叫苦道,“弟妹你怎么这样重?你们两个小崽子,愣着干嘛?快来帮忙!” 林言“哦”了几声,走到另一边扶住林仙,林语迷迷瞪瞪了一会,才蹲下来收拾洒出的稀粥小菜和碎掉的碗盘,心里暗暗骂着:什么秘药弄得那么可怕,连白沫都淌了一地,这不是存心吓唬人嘛…… 林棣经过时,看了眼一地的碎瓷片,惋惜道,“这年头好的瓷碗是越来越少了,这一个得搭上我半个身家了……哎……” 林言使足了吃奶的劲才把林仙扶稳,“棣叔,你……你是不是在村里吹牛皮吹得耕地的牛都没了,才被迫搬来这破道观里的?” “你活成精了?”,林棣故意把步伐加快,等到林言快扛不住了,林棣这才又放慢了点,小小惩戒后他继续道,“你怎么知道?”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的牛皮都吹破了!林言也不敢再顶嘴了,瘪着嘴一脸泄气,“你才是真的老成精了!” 第二天,林言和林语匆匆收拾了行装,城门刚开就出了舒城 林棣说,林守大的毒顶多能拖三年,药山路远,求医不易,据他说,每天横死药山脚下的求医者不下百人——林语觉得他又在夸大了,因为他接下去就得意扬扬地吹嘘,说有了那罐“发了三百年霉的臭豆腐”就不同于其他人了,他们一定可以请到医师 所以他们才安顿了这小半月,又匆匆上路 林守大不能长途跋涉,林棣稍懂医理要留下照看一二,林仙现在仿若大病初愈,舟车劳顿不得,林书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一重任就落到这两孩子身上 谁知这一别竟三载…… 下林观中 林棣把药碗给林仙,看她一脸的茫然若失,劝到,“弟妹,你安下心来,林书不会再寻死的……” “真的吗?”,林仙眼里燃起一点希望,却又立即泯灭了,她好像是回想着发生在前世的事一样,悲哀中怀着恋想,“我只知道这孩子像极了他爹,总是什么也不说,其实执拗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十头牛?”,林棣看着她一口气把药喝完,递了一颗话梅,觉得这个譬喻倒是有趣,“你还没让我试过拉他回来吧?” 林仙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话梅解苦,长叹道,“我家也只有一头牛,我二弟家也有一头,可你和我和小言小语难道抵得过八头牛?何况那两头老牛还被烧死了……” “弟妹,你听过太祖策石的故事吗?”,林棣自己吞了那颗话梅,一边嚼一边说,“天降顽石,塞京门外,百姓入不得入,出不得出,太祖举剑佯装要砍石,石头恐惧,化作人形跑了……” “这些志怪奇谈你也信?”,林仙对这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是半分都不信的,“你是想说,我像那些愚民一样,不懂去举剑砍石,我没有走对路子,所以即使真有十头牛,还是无用功,对吗?” “对,我向你保证,林书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寻死的念头!”,林棣信誓旦旦,就差指天说一句“就该天打五雷轰”了 “你以何物向我保证?”,林仙不信他,在她看来,林棣不过是一个平常老道而已 林棣又吞了一颗话梅,笑道,“林棣身无长物,但有丹心一颗,不知足够押这个注吗?” “堂兄说笑了,你愿意帮书儿,林仙已不胜感激,再无所求,‘押注’之说……林仙不敢冒犯……”,林仙坐在榻边,握着躺在床上还昏睡着的林守大的手 “弟妹见笑了,林棣也是老了,之前弟妹刚入下林观,林棣竟没察觉……”,林棣顿了顿,看林仙脸色如常,只是眸中笑意不再,多了一丝只有他们这种人——江湖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人才有的警惕,他仍旧笑着道,“我观晨露,近来半月几乎每日都能采得满满一节竹筒,阴气滞塞,阳气似有若无,我观朝霞,疲倦消怠,血气旺盛,红光正照在舒城一带,应是有死里逃生之人入我这观中来,且……此人终是难逃一死,还连带来了我的死劫……” “暗门千里长老二徒儿,擅使一手蜂尾针,寻常弟子能将针射入皮肉中不到半寸,她却能在隔十余丈时就将此针刺入骨中,中之几乎可以说是必死无疑……”林棣一语道破她的身份,“守大并未习武,他能撑过这半月,定是有人暗将自身内力度与他,助他压制‘梨花泪’,只是此毒流于经脉骨骼间,度内力之人也难免染上此毒,此法只是治标不治本,弟妹命不久矣……” “你说的都是如烟如云的往事了,堂兄久居世外,已经许久不知江湖中的事了罢?”,林仙镇定依旧,好像这并非关乎着自己的生死,“暗门的千里长老,在江湖中,已经死了,大师姐和我也算是死了,也只有您还念念不忘着……” “您也是,林仙一直也没看出来您是何人,可刚才您一番话我就明了了,嗯……这茶凉了……”,林仙把茶杯放下,“推衍之术,普天之下非阵宗莫属,神算子早年被自个教出的徒儿活活气死,因此……前辈是阵宗神算子同辈的师弟……天机子,晚辈多有冒犯,不知者无畏,前辈莫怪……” “怎么叫起‘前辈’来了?都把我叫老了……”,林棣把竹筒里的水倒进茶壶里,放到小炉上烧着,滚烫的露水咕噜咕噜地顶起壶盖,他似是自语,“是呀……真的好久没出过这破道观了……” 二 林言林语昼夜不停,赶路五月,从乔洲中西部的洛城,北行到了阳城,药山在东北部,接下去东行再翻三座山,转水路越过七十七连湖中的第六十九湖——乌冥湖,当地俗称无命湖,即使是最好的船夫,也只敢在湖沿一带撒网摇橹,再往里走,水面平静无波下,暗礁丛生,深逾万丈,极易沉船,一旦翻覆,绝无生还 为省银两,两人被逼无奈,时常露宿街头,今日也是 林言为妹妹铺好简陋的铺盖,薄被单下垫上几层干草,林语呼着气,脸被凛冽寒风冻得通红 街那边的屋檐上忽而掠过一个人影,林语出声喊林言去看,那黑影忽又没了,她正想解释时,街那边又乒乒乓乓来了约十几人,其中一个人看看周围,道,“此处恰好,这家伙竟敢独身一路追我们至此,鬼使,我们叫他……无命还家,如何?”,接着好像才发觉他们兄妹俩,为难地皱了皱眉头,抬步像是要朝他们走来,这时屋檐上跃下一个人影,站到二人面前,林语呼呼地喘着气,“可吓……”,吓坏我了…… 那人是个二十上下的男子,是寻常江湖人的装扮,短袍,束发,然而尤为不同的是,他一身衣裳尽是黑色,一点其他的花色也找不出来,手腕上缠着一条红绳,脑袋跟前左边,那撇长出来的青丝醒目至极 “哇!是大侠!”,林言突然兴奋起来 “不,你应该说,好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举世无双的翩翩少年郎……”,少年甩甩垂在前面的那撇长发,自以为潇洒的一个回头 “那好一个……不对……”,林言反应过来了,打量了那人一会,“你谁呀?凭什么小爷要听……” “玩笑话而已……”,少年及时打断了他的话,硬是将他即将出口的满嘴脏话逼了回去,忽然一个转身把两人推开,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小娃娃急了?” 那边一个暗哑的声音道,“准……” 林言空张着一张嘴被推到一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说了一句,“这玩得也过头了点……” 还有……小娃娃是说谁呀!林言心里给这少年下了定论——一个小号的棣叔…… 那群人一道拥过来把那“小棣叔”团团围住,这些人都手握一个长粗木棍,里层四人,外层八人,那边两个带头的隐在夜色中,看不清相貌 “起阵!”,那个弟子大喊一声,随即十二个人东南西北,齐齐挪动,林言看得眼都花了,只觉得那些人一味地打着圈儿,手里的棍子也跟着打转,偶尔有几人拿棍戳两下,“小棣叔”闪身一一躲过,大笑一句,像是对着在那边看戏的领头人,“乌冥阵也不过如此!” 那边不知是两人中的谁开声答话,只知道是一个沙哑难听的男声,“你待看好了!” 小棣叔正要回话,忽然斜角冲出一个弟子,叫道,“机会!”,一道白光刺得林言闭上眼睛,林语却看得一清二楚——原来在那十二条棍里,还藏了一杆枪! 被偷袭的人却丝毫不显慌乱,劈手夺过冲来的那弟子的枪,投掷出去,正好刺中街边的一堵屋墙,枪刃都完全没入了墙中,接着反手一挥,正中那人的后颈,林言看那一击,把脖骨都打得歪七扭八,那弟子挣扎了一会,便魂归西天了 接下的十一人未料这一击绝杀竟会失手,已先自乱阵脚,“小棣叔”趁此良机,以手刀劈颈与那十一根木棍缠斗,短短不到一炷香时间,又有七人倒地不起,剩余四人心神稍定,勉强支撑着战了个平局 这时对面带头的两个男女走出来了,也都是一身黑衣,男子一把巨斧如煞,女子张着十爪如魅,更奇特的是,这二人都歪鼻子,斜眼睛,血盆大嘴,大致是做着惊讶的样子,其丑相言语无法形容,若将当今武林第一美人辛锦柔之美貌全以丑陋替代,倒有几分神似 江湖上以丑著称的两夫妻,几乎如好出绝世美人的辛夷宫一样昭著,即出身幽冥岛的秦阿蛮与钱玟,并称冥狱二鬼,两人本为师兄妹,原本膝下育有三子,却都被暗杀而死,而钱玟在此事中受伤,不能再有孩子,秦阿蛮为此自断长发一缕发誓,此仇不共戴天,必手刃仇敌,使尸骨无存,永世不得超生! 秦阿蛮恶狠狠地乌鸦叫丧般大喊,“你这小子是从哪偷来的我乌冥阵的秘诀?此阵一出,从无生还,说!你从哪个腌臜货色那偷学的?” “这也配叫阵?”,“小棣叔”那副“就爱看你瞎着急”的样就和林棣一样欠揍…… “哼!配不配岂是你管得了的?”,秦阿蛮继续扯着那副破嗓子,“玟玟你身有旧伤莫过来,魑伏、魑魁、魑辕、魑悼,助阵!” 那女子收起惨白的十指,站在原地,一张丑脸煞是骇人,脸上的肌肉兴奋地抽搐着,扭曲到变形,林语根本不敢看她 其余四个弟子佯攻一阵,“小棣叔”赤手空拳却凭着身法渐占上风,秦阿蛮蓄势良久,抬头一双斜眼就像一头发狂的公牛,抡起那柄巨斧,四个弟子默契地一退,“小棣叔”这下避无可避,这一斧不比木棍,若是徒手接下,不死也得重伤 “小棣叔”却一甩衣袖,缠在手上的那条圈了几圈的红绳松解而开,原那红绳是一条极细的长鞭,凌厉的一鞭劈砍直下,力道之大,把先声夺人的一把大斧击得后退连连,一鞭一斧相交之际,隐隐有利刃相磨的猎猎声传出,定睛一看,那鞭上竟满满布着“逆龙鳞”,“逆龙鳞”是一种独门器术,制鞭时以某种纹路系细刃编就,顺则平平无奇,逆却刃尖突起,这制法早早失传,现世天下数得出名的“逆龙鳞”主,唯有许多年前已绝迹江湖一位绰号夜犬的刺客,鞭名分流,分流鞭,一鞭即出,断江分流! “分流!是夜犬,是那条死狗……你……你别……”,在一旁助阵的魅辕见了这鞭,竟立刻吓破了胆,连手里的棍子都拿不起来了,转身就要落荒而逃 “看来你见过分流,那也不算是枉杀了你!”,“小棣叔”眼里带着疯狂,一鞭打中魅辕的后背,魅辕已弃了防身的棍子,受上这狠厉的一鞭,顿时倒地,鲜血渗出,染红了后背的衣裳,他再无挣扎,一鞭致死 旁边三人吓得魂飞魄散,“小棣叔”趁机又出一鞭,掠过秦阿蛮,制住魅伏的右脚,猛得一拉,魅伏被甩到一面墙上,头破血流,直接被活活撞死,回身又缠住了魅悼的右手,鞭上利刃一卷,切断了他的右手,木棍连着十指一掌掉落在地上,化作一摊污血淋淋,魅悼痛苦地大喊一声,双膝跪地,魅魁过来想帮他止血,但终是无用,不一会魅悼也失血过多死去 秦阿蛮气力虽大,头脑却及不上,“小棣叔”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他三人,鞭影又接近魅魁,秦阿蛮到这时才缓过神,一把巨斧抛出,挡住那夺命长鞭,险险救下魅魁 看着魅魁哆哆嗦嗦的样,秦阿蛮吼道,“你们慌个屁!这娃子怎可能是那条不要命的疯狗!夜犬那家伙,我亲眼见他死去的,这……你……”,秦阿蛮喘了口气,看着少年肯定地道,“你是他女儿!我看着他抱你拖了一地的肠子逃走的!你脖颈上那个蝶形胎记还在!” 三 “是啊!你说得不错,先人确已仙逝多年,只恨当年你们好生卑鄙,乘人之危,以多欺少,更是偷袭,简直狼心狗肺,天理难容!”,“小棣叔”说得倒是理直气壮 “女儿?”,林语初看那一身男装的少年,满脸英姿勃发,一丝女气都没,被对面人指出后,她再看才又有了一点女子的眉头 “哼!你倒义正言辞,疯狗出道几载,药山前任大长老药铭、暗门断肠四子之末的愁、方巾派大弟子乌轩、南芝殿少主沈亦非,还有我同玟玟的三个孩儿!哪个他不是暗杀,不是以多欺少,世人谁不知,他夜犬与那恶人苏别,是生死相托,感天动地的至交好友,我呸!两个狗杂种!”,秦阿蛮提到夜犬,一双眼猩红异常,愈显丑恶 那边钱玟的恶嗓中稍显有气无力,“阿蛮,这贱货武艺不高,你们只别被她乱了心神,速战速决,要她同那疯狗一般血债血偿!”,举起那惨白的利爪,就要来助她那丑丈夫 “玟玟你别过来!”,秦阿蛮叫住她,又喘了一大口气,“我来足矣!” 钱玟慢慢放下十爪,点点头站到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小棣叔” “别把我和那心狠手辣扯在一起,先人与他从无瓜葛,江湖传言,何足取信!”,“小棣叔”看起来也是对苏别很不满 “饶舌!那会你还是个稚儿,不过是空口说白话!”,魅魁躲在秦阿蛮身后,替师傅叫阵 “小棣叔”回道,“难道你不是饶舌?你若参与此事,这杀亲之仇你也算一份,你若不参与,可不也是一张空口?” 魅魁能如何说呢?他当年的确参与其中,乌冥阵虽说是个虚张声势的假阵,但他们十二个人的配合仍是极为重要的,默契已成,他们被死敌追杀,逃亡多时,身上大大小小积了不少明伤暗伤,才被这家伙趁虚而入,十二人生死之交,霎时只剩了他一个! 他想着,逐渐恨不得与她拼个你死我活,抬起棍子冲过去,秦阿蛮阻拦未及,眼看着红鞭有如长剑穿魅魁左胸而过,穿心而死! 秦阿蛮睁大斜眼看那鞭子末端,发疯地大叫,“不,不对!这不是分流!当年沈老殿主与夜犬缠斗,沈前辈的南越环套住了他的鞭子,分流末端三寸处刃尖受损,留下一道环状的痕来,如今你的却没有!” “我几时说这是分流了……这是我的,它叫……绝命鞭!”,“小棣叔”冷笑一声,趁势长鞭缠绕而上,勾住了秦阿蛮那畸形的脖颈,猛地往回一拉,巨斧落到地上,钱玟痛苦地扭曲着那张丑脸,表露的苦痛比此时惨遭勒颈之刑的秦阿蛮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尖锐沙哑的嗓子喊得将近破音,“阿蛮!”,接着什么叮嘱和武功招数都顾不上了,径直朝前扑 秦阿蛮挣扎着伸出那只骨状奇异的怪手,最后的声音渐渐弱下,“玟玟,快……快……”,快走…… “是……这是……”,钱玟跌到秦阿蛮跟前接住他那丑陋的头颅,手上渐渐有些瘙痒,猛然惊觉头血已经被下了毒,这毒似乎让她很讶异,“你……怎么可能!” “最后告诉你一句,药铭的死绝不关先人的事!”,少女说这话时,分明瞥的是林言林语两人 “啊……啊……”,钱玟的长爪在毒中脱落了左手的两根,右手的五根,十指连心,痛入心髓,她哑着难听的嗓音,执拗地叫着,慢慢终于断了气,“啊……阿……阿蛮……” “师门规矩,死一人而活十人,今日我杀了共十四人,那……”,少女摩挲着鞭子,看向他们这边,“那边那两位路过的小弟弟小妹妹,不知可愿受我这一百四十条命?” “什……什么?”,林言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而今两腿都在不住地打颤,林语就更不用说了,他想到林语还得靠他这个二哥来护着,不知哪里突然来了一股勇气,大声又应了一遍,“你说的什么鬼意思!” “就是……我欠你们两兄妹一百四十条命,我以后救你们一百四十次……”,少女颇感无奈地解释着 林言和林语面面相觑,林语暗暗瞥了眼那执鞭少女,小声道,“二哥,这买卖……”,听起来倒是很划算…… “划算个鬼!”,林言敲了林语一记脑瓜崩,“天下哪有不要钱的好事,你真以为有那么大的馅饼就砸中了咱俩啊,你二哥我估摸着……”,林言压低声,比了个割脖子的手势,“她是在想法子杀人灭口嘞!” “啊!”,林语被吓得大叫,偷偷摸摸又看了那少女一眼,见她根本没有理会他们俩在叽叽歪歪什么的样子,心里却越发犯嘀咕,“那怎么……”,怎么办啊? 他们还要去药山呢!还要救大伯呢…… “你放心,有二哥在,哪能让你被伤到呢?你可别忘了我是谁呀?就算逃跑,我论上是第二,也无人敢称第一……”,林言大言不惭地自夸着,“听好了,待会我俩先假意应承下来,她一动手,我喊‘跑’,你就跟着二哥马不停蹄地溜,懂吗?” 林语点点头,她看了看林言身后,半天为难地问道,“那她要是……”,自己先溜了呢? “怎么可能?我打包票她……”,林言转身去,见一片血腥肉骨间,只剩了他们两个活人,那拿鞭子的臭丫头真已经先他们溜了,他似乎忘了自己刚才还在为如何逃脱她的“杀人灭口”费尽心机,语气略带不满,“可恶!我英明神武的妙计都被她打乱了!” 四 乌冥湖畔钟声长,鱼山脚下锣鼓喧 药山,其实就靠着鱼山,山下村镇云集,山上据说生有百草、千虫、万花,此为三药,故称药山 鱼山出名是因着三百年前的飞鱼公子与南安王九幽存,药山却更早就遐迩闻名,是这一带连绵不断的山脉中最高岩峰,南面近海,常年刮海风,气候偏暖,正所谓“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这一座山几乎包揽天南海北各处风光,南坡多雨,山脚有似江南水乡河道纵横,山腰有林树繁盛花果累累,山顶有稀疏草原豺狼虎豹,北坡干旱,山脚是灌木丛生虫蛇集聚,山腰是盐白碱沙荒无人烟,山顶是冻冰积雪终年不化,鱼山人的传说里,神正是依着药山的模样幻化了人间百态活物、观景,他们认为药山是“阿姆”,只要是山里出来的,无论活的死的人或物都叫做“神子” 药山的传奇从远古就有,部落时代,由于“医者仁心”的习语,药山被天下医者奉为“至仁之山”,不少大药师隐世归林多择此山,收徒传术,王朝兴,千国立,江湖帮派如雨后春笋,药山自然而然成为众药师云集的圣地,传说出生在药山的孩童,不到三岁就能把脉看诊,七岁能熟识各类草药,十五就能出世悬壶济苍生,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出身药山,葬于异乡,位列西蜀七绝中唯一一位女子,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医绝”——韩茸茸 林言林语白赚了一百四十个人情的第二日,或许是惊吓过度,或者是常露宿在外吹风着了凉,林语搭上过乌冥湖的船,夜里就生了重病,身上起一片片麻麻的红疹子,瘙痒难耐,一抓就破血,林中村里,林源得过这病,林守二说熬两天就没事了,方子都不开,林佳却急坏了,一天早中晚拜三趟木神,听人说白龙庙灵,平常她只挑菜到镇上去,那几日刻意跟着林仙去了洛城,替白龙烧香,后来林言吓唬她,说她去给别的神仙磕头,木神就该不乐意了,慌得林佳在村口给那棵大梓树叩首一千响负荆请罪,直把额头都磕出了血 现在……难道要林言去找棵树三跪九叩吗? 他们村里的习俗是说天下的树——至少东洲的树,根都连着他们村头,村里那些老掉牙的阿公阿婆为此还举出了很多例证,比如什么所有树临枯死时都会结出一颗梓果啦,什么到了木神掉叶子时所有树才开始落叶啦,等等之类的,反正他们村的人也不会去深究真真假假,代代口耳相传,风土人情,莫不如此 林中村……林言以前一直想出来看看江湖,现今却突然觉着还是村子里更好了…… 一路他们净吃的是烧饼肠粉,天为被盖,地为席,偶尔留在茶馆酒楼里帮人打杂端盘子,一来二去还剩了几吊钱,林言狠下心在一间寒酸的小客栈里为林语安下一处静心养病之所,待她病愈,兄妹二人……加那臭罐子,再一道去攀药山,他们有三年……如今尚早…… 三年的确很长,有的是工夫陪它耗下去…… 林言就在市井集市间晃悠 一个青年人挑着一木架的香囊与他擦肩而过,他下意识揣紧了怀里的物什 一个拿着长勺热火烧着小糖罐的老者在画糖人,几个小少爷在前头指手画脚,“我要我家院里的牡丹!”,“我要一个风筝!”,“我……我要蘑菇汤的!” 可谁知道他家院里的牡丹是什么品种?这风筝又是燕子、蜻蜓还是四棱的?一碗汤水无边无形又该怎么画? 林言嘲笑地望着那手忙脚乱的老头,失了再看下去的兴趣 咦?这是在做什么? 前面不远处,一群人围在一块,吵吵嚷嚷似乎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 林言仗着个头小,从人缝里挤进去,原来是一个算卦的在施展他的神通,这算卦的一身灰仆仆的大袍,领子快把鼻子都盖住了,从肥胖的衣袖下伸出两只骨瘦如柴有着修长指节的手,倒说不出他是个胖子还是瘦子,他在一张黄纸上用朱笔添了几个奇奇怪怪的符号,坐在他跟前的是一个妇人,牵着个小孩,哭哭啼啼地取出一道差不多的符,大概说的是感谢活神仙帮她找回失散的儿子 那妇人一走,旁边看戏的人一哄而散,林言听到一些人在议论着 “这倒真是出好戏!” “诶,你好歹也得体谅一下人家,给了银子出去,不卖点力,怎么骗得了那些外来的傻子?” “说得是,说得是!” 林言走到离去的妇人原本的位置上 坐下近看,算卦的留着长长的白胡子,一双眼写着“不卑不亢”,光看眉目,真有一种世外高人的感觉 “我……我想请你算算这个……”,林言左顾右盼老半天,把那装仙气的算命先生都急到装不下去了,才从怀里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袋子,不是他不想好好保管,可是他真不是个认认真真的个性,他不敢让别人知道——自谓是远避闲言碎语,就随身携带,可他自己三天两头就磕磕碰碰,这不……好好的一个绣花袋就成了这样,只能依稀看清一个“听”字,“这个的……主人在哪?她……我怎样可以找到她?”,林言左脚磨着右脚,眼神飘忽不定,左转转右转转,面颊竟微微泛红 “不是不告,时候未到”,算卦的左手挑着那幅“神机妙算”,停下握笔的右手,用笔杆在砚台上敲着宫商角徵羽,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脸上渐渐泛光,好似林言是个“一顾倾城”的美女,如果现在不是大白天,他那双眼睛一定比灯塔还亮 “你二人缘分未到,老夫干的是揣测天意,泄露天机的行当,这本是夭寿之举,逆天而行,只是为造福世人,不惜自伤,也罢……看在与你有缘,便帮你这一回吧……”,那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摸摸白胡子,一脸高深莫测地掏出一粒药丸,林言接过仔细看来,却有七分似他搓澡时身上搓下的大号泥丸,黑黢黢的一团,那男子又道,“夜半鸡鸣相交之际,和水服下,可保你二人情路顺畅无阻……” 林言连连摆手,双颊红晕更胜,只是农家儿女,生来的皮肤都是黑土地的色,旁人不细看倒看不出来,“不是……不是什么‘情’的,我……我只是想还她东西……” 虽是这么说,他还是把那颗“药丸”紧紧拽在手里,那副神情任谁看来都是兴奋难耐 算卦的眼里闪的,分明是一道精光,如果林言此时抬头,怕会称一句“真个是贼眉鼠眼”了 你说这算卦的是骗子吗?林言觉着不是,只为……他竟从头到尾一分钱也没向自己要…… 可能他忘了…… 五 “二哥!” 林语身子骨不错,相比于林源拖了足足十多天,她一天一夜就熬过去了,正是林言许诺二人一道上药山的日子 可林言没了……她早间起身,本该在她床边打地铺的林言忽然就不见了,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昨夜他神经兮兮地拉着她讲了好半天的话,但她这半天压根儿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在自说自话,什么“香囊”,“姑娘”,还有“烂菜叶”,比起她的说话只说一半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总能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她却不懂他在想什么 林语不舍得再花钱,从客栈里搬了出来,铺盖往客栈门口一落,连住三天,到了第四天一早,主人家举着扫帚把她撵走了,“没钱住了就别赖我家门口!” 她想去报官,可不知道衙门该往哪走,而且官差老爷们还不一定乐意管她这闲事,太平盛世又如何,盛的是贵族豪吏,不是黎民百姓,何况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之前林言在时她倒没多担心,现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弱女子,一人在这异乡可怎么办好? 她不是很愿去想她的二哥出了什么事,因为他是她心里的……天下第二啊…… 可要是碰上了天下第一怎么办? 想到这,她的脑海里自然浮现出林言被狠狠修理了一顿赖在地上哭鼻子的凄惨样来,正想笑时,转念却又看到那只见着背影的天下第一抽出一把近三尺的长剑来,一剑刺中林言 惊出一身冷汗…… 左右权衡不定,最终还是决定先登药山去 已经有很多人围在药山脚下,这些人大多拖家带口携病者而来,就地铺着席子,极少有像她这样独身一人来的,几个人照看伤病者,几个人守着上山的过道,**声哭诉声不绝于耳,却终究没人会为此动情,至仁之山,哀鸿遍野,林语觉着棣叔这辈子说的最老实的一句话就是他们临走前的“山脚下每日横死的不下百人”,果真是半分不错 她紧紧抱着那个小罐,跨过一条条破烂不堪的草席,跨过一个个行将就木的孤魂,跨过这幕人间惨剧,聚在山道上的人并不多,这儿大多人已经被这无情的世道所麻木,留在这只为药山这一带的再世华佗多如牛毛,能祈得亲人苟延残喘数息,偶尔会有一些药山上修习的药徒经过,出手救回几个人,然都是数年了才有那么几回,希望渺茫 她蹲在山路边,抱着那个破罐子,林棣说他们见到一位青衣仙女时,就把罐子给她 林言问他,“多美才算上仙女呀?” “就比你棣叔差一丢丢……”,林棣的话换来两兄妹齐齐的白眼,他陪笑道,“开个玩笑嘛!最美的那个就是了!” 牛头不对马嘴,棣叔说话从没一句踩在点子上的 忽见山脚下大踏步走过来一个红衣裳的姑娘,腕上挎着一打药包,正大口大口地啃着一张烧饼 而药山的药徒们,姑娘着丁香色绣花衣裙,少年着墨绿色百草短衫 一片人激动地哗哗站起,待看清那一抹艳红,又哗哗地唉声叹气坐下,“诶,又是她,既不紫,也不绿……” 林语也瘫坐到路边,同样失望至极,“诶……”,更别提青的了…… 那穿着红裙的女子挽着一个简简单单的发髻,步调潇洒颇有男儿风范,左手转着那串在一块的药包,不经意远远地和林语来了个四目相对,林语没看清她的模样,只察觉她把欢快的脚步顿了顿,一副“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的心虚样把脸别开,匆匆来到山门口,看门的弟子见到是她,二话不说就让开了道 坐在林语旁边一个比她小了足三四岁的女孩盯着这一幕,说,“我们穷人命苦命贱,那个花花绿绿的,一定是富贵人家的小姐,随进随出,世道不公啊……” 抱着药包和吃剩的另一只烧饼,走到半山的碧瑕隔得老远打了个大喷嚏,“哈……哈啾!哪个小贱蹄子骂老娘!” 林语等了有十多天,碧瑕几乎每天早晚上下山一趟,而在林语眼前,死掉的人越来越多,那条山道对比这两侧的人间地狱,宛如一条通向天国的光明大道,她们这些人都是苦苦挣扎的恶鬼,渴望来自神的救赎,上山的药徒嬉笑打闹的声音,悦耳的草木潇潇声,此时听起来只觉刺耳,林语等不下去了,这样下去到哪才是个头? 她摸摸簪在自己发尾的白色殡花,那是为她死去的爹娘戴的,对呀!他们都不在了,原先她有着一村的亲人伙伴,如今大哥意志消沉,二哥不见踪影,大伯命在旦夕,棣叔光靠给人看风水攒的几个小钱全给了他们,她怎么能在这坐以待毙呢?她得拼一把…… 不顾后面几个已经混得挺熟的小孩的劝阻,她毅然决然地走上山道 正经的山道是大家默许不走的,因为他们的病灾会冲撞了药山的“神子”们 看门的大声呵斥威胁她下去,却没有真的动手,林语默不做声,环抱着臭气熏天的药罐子,跪到了山门前 见她一脸执拗,跪的地方也没有挡住上山的道,守山人假意骂骂咧咧了几句随她去了 林语抬头坚定不移地对着看门的弟子说,“小女子在此长跪不起,只为救我一至亲……”,愿跪到天崩地裂好使上苍开眼,愿跪到云汉枯竭好使神知涸辙,愿跪到她身化尘灰,尸骨无存,好使她的祈诉逆风直上九霄,换她大伯一线生机 大伯,你没白疼我这丫头…… 她一直跪着,从早到晚,那几个和她同龄的小孩又远远地劝过几次,但她心意已决,那些提醒左耳进右耳出,尽被她当成了耳旁风,她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林仙说林书的犟脾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可林语知道,她自己要是固执起来,整个东洲的老牛壮牛奶牛小牛合起伙来都倔不过她…… 昏昏欲睡间,她依稀看见一双脚走到她眼前,那是一双女子的绣花鞋,脚很大,上头缀着小珠,粗看就像是鞋面上别了一朵活生生的大红花,花上还挂着露水 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喂!死透了没有?” 林语想要应话,还没开口,就不省人事了 她是在一家药铺里醒来的,掌柜笑呵呵地给她吃了一点小粥,让她安心歇息,但关于她怎么来到这,谁送她来的,他却绝口不提,担忧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大伯,林语谢了掌柜,趁他回房的片刻,只留下七个铜板——算作昨夜的宿费和那碗小粥的钱,自此互不相欠 她毫不留恋地离开,又走上了药山的那条不归路 六 这是林语和碧瑕孽缘真正开始的第一天 碧瑕从山上走下,嚼着不知什么向林语而来,这回碧瑕想明白了,自己干嘛要怕这个小妹妹 林语觉着她眼熟,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在哪见过,“你不是那个谁……哇!杀人!”,杀人灭口啦! “安了吧你……”,碧瑕把一张饼子扔到林语手里,转头下山去,“老娘没工夫再去欠十条命了,这个饼给你,我还你一命了……还有,我那晚的事,你不许往外说……” 黄昏,碧瑕提了一打绑在一块的药包又上山来了 “你怎么还跪着,瞧瞧这膝盖都出血了……”,碧瑕右手搭上她的左肩,前几月连劈了八条人命的大手离她细嫩的小脖子近在咫尺 林语被她按住,动弹不得,想想自己与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也不再逃,正气凛然道,“大哥和先生都说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 “我最讨厌这些大道理了……”,碧瑕接着就是一个手刀下去,林语这回可不是自己没把话说完,而是被活活打断了,她被碧瑕拖到山下之前药铺里,碧瑕再次向掌柜说明原因,照顾林语一晚 第二天未明,林语又跪到了山脚下 “喂,你还真是百折不挠啊?得亏我不放心下来看看了,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是吧?”,碧瑕嘴里叼着两个饼子,绕着她的绝命鞭那只手又拿了一个,另一只手上挂了一打药包,她把手里的饼子递给林语,“你是不是知道我不会不管你,所以故意蹭我的早饭吃呀?” 林语道谢后,一面狼吞虎咽一面道,“不,我大婶大哥都在……”,在家里等我的准信呢…… “你大婶大哥都病了?这就怪不得你了……”,碧瑕自言自语 林语被她这断章取义式的解说惊得险些呛住,咳了几下,连忙回辩,“我不是……”,不是想说这个…… “你不是为了你大哥大婶?那你是为了谁?你的……小情郎?”,碧瑕的思绪汇成千千万万丝,这边无凭无据,那边不着边际,她却仍自得其乐,“唉呀!小妹妹,看不出来呀?再看我,我可是无缘……” “我才不是!”,林语这辈子注定是要被她白白气死,死到棺材里凉透了也得再被她气活过来 如果……二哥在的话…… 你到底去哪了? 第三天 “我买了三个,三个铜板,这个给你,我对你好吧?”,碧瑕给林语卷了一条毯子来,“跪着石板地多疼啊……给你垫垫……” 一回生二回熟,林语心安理得地受了她的好意,“碧瑕,这两个?”,你一个人吃? “你可别再想要了,这是我师兄的……”,她飞快地把两张饼子各咬了一小口 虽然碧瑕总猜不出林语想说什么,但老是能阴差阳错地回答了林语的问题 林语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听出了一股酸臭味…… 你师兄比你大……“几岁?”,如果大个二三十岁那就是她想多了…… “喔,他比我小一岁……”,碧瑕开始朝饼子上抹唾沫,抹完一张又一张 林语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直道不怪二哥……喊她“小棣叔”,“额?那你怎么……”,怎么叫师兄? 她还有一句没问出来:你师兄竟然有胆量吃得下你替他买的饼子! “这回我一定对,每次我这么说,对方铁定问我这句,他比我入门早,我十一岁拜师傅门下,他却自小就跟在师傅身边了”,碧瑕沾沾自喜,那张嘴脸活脱脱“林棣”再世 此时的下林观,残阳如血,一片红光正落到满目疮痍的竹屋前,静悄悄,空荡荡,冷清清,棣棠花从来不在那里开过…… 第八天 碧瑕这回给自己也拿了张板凳蹲在林语旁边,看门的那弟子怎么瞧她们怎么古怪,索性把她们忽略了个彻底 一个大长老的关门子弟,一个穷苦的平常小妹妹,怎么凑到一块的 而且……那小姑娘难道不知道,她眼前这个家伙就可以帮她救她的家人吗? “你家人得的是什么病?”,碧瑕终于才意识到,林语是来求医的了,自己若可以帮她一把,把欠她的人命都一笔勾销,岂不划算,林语张嘴欲答,碧瑕连忙就着山门前的一株槐树折下一根细树枝,“你还是用写的吧……” 说得好像我是个聋哑人一样,林语记得棣叔临走前和她叮嘱过这病症,接过树枝在泥地上划下了“梨花泪”三个字 “梨……你弄错了吧?是不是……虚痢之类的……”,碧瑕的神情处处显着难以置信 林语摇摇头,她识字,不会弄错,当时棣叔是写给他们看的 梨花泪,据传是取自,朔州梨沛,漠河枣悲,江风柳眉,百越红泪,此四物乃西蜀七绝中曲绝——舒岚在曲集《四苦》中,自言生平喜爱描画之最 《四苦》有几年曾被列入科考卷中,只因后人渐觉其辞藻虚浮,华而不实,又弃之 故其成就,远不及同是七绝中,诗绝萧宣的《狸狌集》来得高 碧瑕静默不语,林语看她难得凝重的脸色,奇怪地拉拉她的衣摆,“你怎……”,怎么了? “喂!林语,我问你……”,碧瑕又恢复她那种吊儿郎当的口气,“你家人说要你多久把大夫带去?你写就好了……” 林语乖乖地在地上写下来:三年…… “三年哪……”,碧瑕想着什么的模样,寻常人不会知“梨花泪”,更何况这毒,别说她了,师傅都未必解得,“这病非掌门不能医,但他在闭关,不过这几年应该就出来了,你多等会吧!我也是无能为力了……” 林语本也没指望她能帮什么忙,“没事,我……”,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在地上写完剩下的话:我跪着也好 说不准掌门闷得发慌出来散个心,就遇上了呢…… 林语心底已知:这三年……也许只是须臾…… 第十九天 黄昏,一见碧瑕出现,林语急忙说,“唉!你别打……我自己回……”,回药铺还不行吗? “你一个女孩子家力气这么大?我这儿……”,林语露出右边的脖子,一片红肿,偏头又扭到左边,还是一片红肿,“这儿……”,都被你打得不能见人了…… 碧瑕挠挠头,把一个布袋递给她,今天是元日,里头是她师兄包的饺子 林语不由自主地摸摸头上那朵布花,她还没有哭,还不能哭…… “对了,那会和你在一块的你哥哥呢?” “他……”,林语的泪滴滴答答沁出来,“他不在……” 碧瑕从怀里别扭地抽出一条红手帕来递给她,“不想说就不说好了,我又不是非得知道这些不可……” “药山有没有……”,林语写下去:一个青衫女子? “青的?”,碧瑕搜罗了一遍自己见过的山上的弟子,结果常穿青衣的只有她那个师兄而已,于是她回答,“没有……” 林语抹干泪,“多谢了……” 第三十八天…… 第七十四天…… 第一百六十天…… 第二百五十九天…… …… 第……忘了多少天了…… 只有碧瑕还记着 “第一千次……呐……”,碧瑕不无得意地说,“这回可是你欠我八百六十命了……” “嗯……”,林语出神地盯着那张饼子,她也许变得和那些人一样地行尸走肉了,“碧瑕,我要回去了,我要去替我大伯守灵,还有,我要去找我二哥……” 碧瑕也猜到她该这么说了,“我刚好得空,师傅要闭关给师兄治病,就陪你一趟吧!” “谢……谢谢……”,林语站起身就是一个踉跄,碧瑕赶忙伸手扶稳她,“舒城是么?你累了,该好好休息一会了……” 林语靠着碧瑕,虚弱得逐渐昏睡过去 七 “碧瑕,几更天了?”,林语三年来第一回得以安心睡下,却禁不住早早又醒了 碧瑕躺在药铺另一张床上,睡得正香被她吵醒,看看天色才平明,不耐烦地道,“戊夜而已,你好好歇着吧……” “五更了……”,林语艰难地把脚搁到床沿,觉着自个在药山这几年,弹指一挥间,除了结识碧瑕这个不靠谱的好友外,啥也没捞着,反而落下了腿病,她自己问过自己,明知无果,固执地每日去那山门前,为的是什么? “约莫是……不想辜负自己吧……” 慈慕二七年,碧瑕丧母,遵母遗嘱到药山来寻亲,拜当时的大长老药浮为师,上头唯有一个师兄,自幼体弱,唤作药倾 药浮门下多年只有一个弟子,确切地说该是养子才妥当,上山的一众欲拜入药山的少年人里,只有她当时糊里糊涂看要拜大长老的人最少,觉着机会更多,理所当然就选了它,以至于到最后只有她傻呵呵地一个人来到药浮的拜师楼前,结果误打误撞师傅刚好想要一个帮忙的弟子——药浮为医治药倾常年以身试药,七年前那会不到三十的人,已是须发皆白,形同八十老妪,每日上下山都十分费力,于是乎碧瑕就被收入门下 药浮是个怪胎,认定医以药为本,对四诊中除问以外的三法嗤之以鼻,教了碧瑕七年,学会了配各种解毒汤剂,学会开各种治病养生的方子,可连天下最最没用的庸医都识几分的切脉、观舌苔,她却半点不懂,也好在她不是个如韩茸茸般的医痴,为了一棵草背井离乡走遍西蜀,对医术这种细致入微的活碧瑕可没什么闲心非得去刨根问底不可 药倾不是得病,也不是中毒,而是被下了蛊 这是药浮说的 这种蛊叫“白菡萏”,即使蛊虫死去,依然会滞留腹中,毒害不减,至今无解,菡萏即荷,这名却不是白荷之意,而说的是“白白开了一季的荷”,凡草木皆是花而后果,中此蛊,即体虚,阳衰,无后,终身不得有儿女 “我懂了!就是说你中意的人……”,是一个等同于太监的家伙呗…… 林语捶着自己小腿,骨头还是难忍那一阵阵酸痛,她苦笑着一张脸恭维坐在船尾上替自己煎药的碧瑕 药是碧瑕开给林语医腿病的,也是碧瑕向药铺老板赊的账 碧瑕听不出她话后半截的暗讽,“是呀!” 之前在山门前她不敢和林语谈起这事,害怕被守山的几个轮值弟子听了去,万一传到师傅的耳朵里,这回可不是她刻意夸大,药浮铁定会把她逐出师门的 七年前,她一个人问了好几次路,才弯弯绕绕来到她师傅的浮生阁附近,那一带是历任大长老的居所,向来占地极广,这一辈却只住两人,她四下转了半天,这下可好,除了枝头的飞鸟,草丛中的野鼠,一个能再替她指路的活物都找不出来了 她走累了——碧瑕都会走累!林语想象得出来她该是走了多久,总之她是倚着一棵树稍作歇息,碧瑕那时发誓在天黑前把整个浮生阁外围全部走完——她就不信这个邪了! 谁知“咔嚓”一声在她头顶响起 随着那树枝断开的声音,树上突然砸下一团裹在一起的树叶,这里是大长老住处,碧瑕首先就想着会不会是自己无意间触动了什么机关陷阱,叶子里就混着各式各样的渔网刀剑,她慌得就要躲开时,听见了那叶青色的团状物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叫喊声,这才依稀看出那是个穿着青衣的人,既是个待救的人,她没来得及多想,止住往后退的脚步,一个箭步冲上去,伸长臂膀去接那人,那个人“啊!”地叫嚷着落到她怀里,纵使她天生神力——碧瑕常这么形容自己,那树也不算高,她也被砸得险些坐到地上,抱着人兜转一圈靠上树卸力停下,树上的叶子被晃得刷啦啦地直往下掉,那人惊吓地搂着碧瑕的脖子,缩到她怀里,宽大到不合身的青袍把两个人都遮了个严严实实,碧瑕说着,满眼写着“花痴”,扇风的手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垂到炉火边,“那会我就……啊!” “停!”,林语注意到一件不对劲的事了,“你……你抱的……”,你抱的是你师兄! 话本里都是男抱女的好不哇!你们还真不走寻常路啊! 经林语这样一喊,碧瑕非但没觉不对,一边揉着差点成了烤猪蹄的爪子,另一边还笑嘻嘻地点头,“对呀!要是别的姑娘肯定抱不起来,虽然师兄轻到要死……”,她总结了一点,“所以人寰宇内就我能搭得上我师兄了!” 这什么鬼逻辑…… 碧瑕滤掉药渣,把药伸给林语,“小心点,烫着呢!” 林语接过药碗一口饮尽,手背擦擦嘴角,“谢……”,谢了…… “你跟我说什么谢,见外了不是?”,碧瑕撅着嘴似是恼怒,把林语盯得好像自己真的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一样,半会碧瑕又自己笑了,“逗你呢!” 果然不愧是小棣叔…… 话说棣叔怎样了呢?自己让婶婶失望了,大伯他……诶,婶婶恐怕会悲痛欲绝,乃至破口大骂吧?也好……骂就骂吧,反正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没能请到掌门——虽然林语一直知道那对自己而言本就是天方夜谭,恨就恨她身份不够格,贫贱到死不足惜,碧瑕……她虽能自由出入药山…… 等等……她想通了什么一度被自己忽略的事…… “公子,姑娘,已经到了……”,船夫的叫声打断了林语,碧瑕提上小小的药炉,熄火,扛上大包小包的行李——活像是要举家迁去异乡,站到渡口回头张望,“摆渡的!你睁大眼看好了,我是姑娘!还有快点林语,你在磨蹭什么!” 船夫的致歉声随即从船蓬外传到里头 林语不再去想适才在脑海里出现的事,“噢……”,来了来了…… 城里喧闹依旧,元宵佳节,华灯初上,如同三年前一样…… “鱼城!哇哈!”,碧瑕打了鸡血一般上蹿下跳,“老娘活了快二十多年,就数今儿最棒了!” 这句话林语听过不下百次…… 鱼城…… 风吟烛冷夜几更,庚即欸乃过鱼城,曾于浮世客三生,深伞浅眠旧影纷——《乌冥一梦》 第六卷 曲水伴幽谷 一 三年前的曲水谷外……的某一天 就和这个山谷所历经的过往千百年一样——平静无波 从远处的半山上看过来,谷外晴空万里,森林绿意盎然泛起粼粼金光,像铺晒着麦子的农地——只不过是由最差劲的农户割下的半青半黄的麦苗,林言跟在齐岸身后,进入麦地下,却像入了地府,真切地体会了一把“极夜”——传闻只在奈何桥畔的光景,到处黑幽幽的,这时能有一只凶恶的鸱鸺半睁眼睛,凄厉地应着不吉祥的卜兆,对他而言反而是件好事,起码让他晓得除了他们两人还有个活物,可连这也难得到成全,等看见林木将尽的阳光,宛如闯过十八地狱,总算又投胎回了人间 谷外曲曲折折绕了一条流水,河边空出一块草地,但从错落有致的几个木墩子看来,这里原来也是森林的一部分,只是被人为赋予了尘间的光明,才得以于终古长夜中重见天日 一座平板石桥跨水而过,齐岸领着林言过桥时,突然就在桥头停了下来,林言只顾贪新鲜欣赏着旖旎风光,差点一头撞上去,齐岸扶着桥上的栏杆,对他说,“这是奈何桥……” “奈何桥?”,大白天的林言一阵哆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你看前面的峡谷,那是曲水谷”,齐岸决心在林言进谷前让他大致了解一番谷里的情形,“峰笔直入云,山地四围绝壁,出入只能由这条桥和那个山隘,如有外敌来犯,你再看那山壁上……”,林言依他所说去看,惊讶地发现在那片陡峭的悬崖上,不知由何等巧匠鬼斧神工修成了三座望台,“台上备了弓弩木石,如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林言惊得合不拢嘴,齐岸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捋捋胡须,“怎样,拜我为师吧?” “嗯嗯嗯!”,林言连连点头,“师傅,我跟您学什么呢?” “学的是以少胜多,以弱制强,以柔克刚的杀人术……”,齐岸就是那算命先生,这孩子一坐到他跟前,他就看出他是个承他香火的好苗子,身壮而不厚膘,精瘦而不小弱,最让他看重的要数林言的指节,长短恰到好处,对他这门武艺,手指过长则迟钝,过短则不稳,尤为重要,其实练武最好是练的童子功,虽然林言已经十六有余,但一个称心的好徒弟,可是穷毕生难得一遇,就此,他决心收林言为徒——用上一切手段…… 齐岸给林言的那枚泥丸,是西蜀南芝殿的秘药,之前第七次择剑会上,他与师叔暗地里打赌这任盟主能活的年岁——上一任剑主才二十有五就逝世,上上任剑主勉强活到三十二,上上上任二十七…… 一言蔽之,这些剑主的阳世寿命都怎一个……惨不忍睹啊…… 他师叔说顶多三十,他说怎么也得三十五,赌注就是他师叔的这药,和别人送他的一块寒水玉 结果前年已经过了闻人龙四十寿,于是依赌约他从师叔那拿到了这颗宝贵的秘药——忘忧,他大喜之余,还是把那块玉送了师叔,毕竟不算什么重要的东西,忘忧,又叫忘前尘,忘尽前尘事,解药嘛,自然有的,药山前掌门人许芩垠的妻儿曾误食了这味药,并由此牵出一段传奇,总之是他的妻儿郁郁而终,许芩垠尽数十载光阴呕心沥血研制出了解法,传于药山藏卷中,心愿已了,自尽,临死只留下一句话,却至今为人传唱 “忘忧,真乃天下第一毒也!” 许芩垠即韩茸茸曾外孙,本西蜀人,思归旧籍,才举家迁回药山,人称西蜀“痴绝” 林言亦步亦趋老老实实跟着齐岸往前走,齐岸那一番话也是这几天来摸透了林言的脾性,知道他对江湖、侠客有种近乎盲目的崇拜,经过谷口时,齐岸抬起头和望台上守门的弟子打了个招呼,林言也把脖子拗起,看着高高的绝壁,像极了进到大村不会啼的小村鸡,满心的赞叹出口只剩下,“哇!” 昨日闻人府出了大事,家主闻人龙和小妾冬梅死在了闻人祠堂,仵作验尸后说据伤口大小判断,二人大概是被同一把匕首杀害,闻人龙伤口浅,冬梅伤口极深,除了刀把的其他部位几乎都捅了进去,干净利落,看起来凶手似乎对冬梅深恶痛绝,两人均是外伤失血过多致死,闻人龙死在祠堂外堂,九幽剑就在身边,却拔都没有拔出来,身上除却背后一道致命伤,还有大大小小零零杂杂不少伤口,最严重的是手掌心上被一不明棒状物残忍洞穿,冬梅则是靠着院门死去,刀就插在冬梅身上,中刀部位是前腹,冬梅死前面容安详,甚至还挂着解脱的浅笑,找不到一丝挣扎反抗的痕迹,仵作喃喃自语,“冬姨娘像是自愿被杀似的……” 与此同时,刀主杜若松失踪,府内上下都怀疑他就是凶犯 闻人龙这时是四十二岁,堪称活得最久的九幽剑主 查案的捕快询问当时在内室的董婆婆,她却说自己那时已解衣安寝,没察觉任何异样,继续诵经 “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 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 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 捕头被她一堆玄之又玄的佛语弄得头晕脑胀,只好留她在那里守着闻人龙的棺木 破风和听雨是每年可以回去一趟府里的,惨案发生时,正好二人回府,如今倒像丧家犬一样又被赶了出来,曲水谷——水曲折,路坎坷…… 林言站在谷中回望那小小的谷口——其实这谷口并不算小,并排策马十六匹还绰绰有余,只是与谷中天地比对后,再不觉其宽阔,只显其狭小,他正慨叹这谷之奇之大时,突然听见两个声音 “听儿!你这是怎么了?”,破风的身影出现在谷口,扶着面无血色虚弱至极的听雨 听雨捂着帕子不住地咳嗽,扶着山壁,勉强站起身,“无妨……” 林言站在山谷这一边,背后的山谷中,是层层叠叠的木楼,纵横交错的屋桥,星罗棋布的高阁,连成一座宏伟壮观又沉默寡言的巨人城,这些都是他在林中村时畅想了千万遍的神迹 他却忘了那些,听见那句不经意的应声时,心底莫名一颤,愣愣地看着破风和听雨走进来,两人一块对着齐岸行礼问好,“师兄早!” 齐岸也回礼,“师妹师弟回来了,师妹该当心身子了,倒不知前盟主……”,他回来时已听闻了消息——毕竟是江湖中的大事 破风虽说对冬梅少给好脸,但对旁人都彬彬有礼,拜了拜,眸里失落有之,哀痛有之,愤恨也有之,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听雨把帕子收进袖里,不住地摇头,代破风回答齐岸,“师兄,我们……一言难尽啊……” 齐岸没答话——谈到这种难以启齿的话题时,就应该来一段合乎时宜的沉默酝酿一下氛围 林言可不知道这些众人心照不宣的规矩,他只晓得他迫不及待地说话,一石击起千层浪,打破了这压抑的气氛,向听雨靠过去,既是支支吾吾又是直言不讳,“这个姐姐,我……我想拜你为师!” 二 “咳咳咳!”,这一着猝不及防,听雨无奈又抽出帕子,一阵猛咳 “听儿!”,破风隔开他,让听雨靠上自己,“你哪来的回哪去,我们家听儿不收徒!” “你们家?”,林言拉起听雨的长袖,语气莫名不善,“你从哪冒出来的?” 破风看他和闻人息那臭小子的口气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是我妹子,你管那么多作啥!” 被忽略了个彻底的齐岸扯住林言的后衣襟,“你不是说好要拜我的吗?” “你都没答我你教的究竟是什么呢!”,林言沉吟半晌,“我可是想学剑,学最最最厉害的剑!” 他觉得自己有一把剑——也许他记忆里还残留着一点不清不楚的……东西,比如那把玩笑的木剑,比如…… “那你就别跟着听儿了,我们学的是刀,没法教你……”,破风半点面子不给,干脆利落地拒绝 林言被反将一军,顿时换了主意,“啊?那……那我也学刀!” 齐岸急了,这样下去他的忘前尘不就白白浪费了,“你的手天生就是要学我这门技艺的!” “你这卦变得忒快了吧?”,破风的眼瞥视林言的手——师兄说的是手……那双指甲缝里全是泥巴的手?“不能持身,何以成人,将来必然自讨苦吃” “你是在咒我吗?”,林言不满 “兄弟,不是我咒你,是你自己找罪受,你学我们的刀?放弃吧……”,破风苦心规劝,《昔水刀法》可不是好东西……他和听雨必得有一个去跳那火坑,这一辈只有他们两把昔水刀,诶……不对,要是能有第三把…… “咳咳!咳咳!”,听雨咳得更厉害了 “对呀!学我的嘛!”,齐岸终于见缝插针说了一句 当时是,齐岸抓着林言,林言牵着听雨,听雨傍着破风 此即为柳侍然进到谷中看见的第一幅场景 “你们这是……在串铜铃吗?” 柳侍然,某个乍一看满是书生气像个赴京才子,实则与笔墨纸砚半点边沾不着的家伙——这点倒与苏别如出一辙,他在东西两洲都算得上一位响当当的人物,江湖中有三刀,杀猪刀、弯月刀、篆刻刀,他为第三,江湖中有柳家画中三仙,笔、水、刀,他还是第三,所以暗地里人多喊他“柳老三”——老是第三,但只要有人敢当他面叫这外号,除非你艺高人胆大天不怕地不怕,否则纯属找死,他打不死你也能缠死你 柳侍然是谷中的常客,望台上的弟子已经见怪不怪,不会拦他 “前辈好!”,破风听雨齐岸一道行礼,只林言在一边不知所措 “免了免了……”,柳侍然哪看得了这些弯弯绕绕的礼节,直道来意,“那个……齐涯,我来找……” “是齐岸!”,没谁能受得了每回见面自个的名都被叫错——还是回回如此,无一例外 罪魁祸首却不以为然,“好好好……一样嘛!岸涯边际不都这意思!我来找你小师叔,他逃哪去了?” 齐岸的小师叔,即与柳侍然齐名的弯月刀,一把大刀如天边弦月,弯而不折,至阳至刚又至阴至险,说三刀第二你们可能不懂,但闻人府的杜堂主想必诸位就再熟悉不过了 弯月刀——杜若松 杜堂主与柳老三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这么跟你说吧,这柳老三一直对那“三”耿耿于怀,可怜杜堂主无辜遭殃,就这样被缠上了,柳老三三天两头来找对决,即使次次落败,他也坚持不懈,死缠烂打,把“不要脸”生动诠释到了极致,曾有一回,杜堂主耐他不得,干脆认输,甘心把三刀第二的名号让与他,结果他又不愿了,“铁骨铮铮的汉子,宁死不受平白无故的恩情!” 他还有脸自称“铁骨铮铮”……不,他什么时候有过脸皮…… “咦?”,柳侍然靠过来,瞧见了一旁没给自己行礼的林言——一眼就知道他还不算江湖人,扶起他的手啧啧称赞,“这手不错,你还没拜师吧?”,林言还没答话,他又自言自语下去,“刚刚好,我也没收徒呢!你当我的大徒弟怎样?在下篆刻刀——柳侍然……” 是可忍孰不可忍,齐岸的眉头皱起,“前辈,这是我要收的徒弟!” “他现在要拜我了!”,柳侍然强词夺理——他可不懂什么叫“脸皮”,“武林,义者为尊,仁者次之,能者第三……不,呸!”,他又给自己找了个“第三”…… 这是故意找茬要用武力解决了…… 齐岸刚才被林言弄得火大,如今柳侍然此举更是火上浇油,顾不上尊卑有序,他垂下长长的衣袖遮住双手,退开几步,压着火气,“齐岸得罪了……” “不得罪不得罪,你要能在三招内不败,我就算输给你这小辈了,这徒弟归你……”,柳侍然随意得很,林言一眨眼的工夫,他手上突兀把玩起一把较寻常大刀相比显得细小的短刀,刀把尖有个环状铁圈,上系一根长长的麻绳,麻绳末端绑在柳侍然右手食指之上,据说这刀锋之利吹毛断发,削肉如泥,武林“快”字榜上……第三…… “前辈此话当真?”,齐岸心想:三招未免太小看他了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柳侍然话音刚落,齐岸已抢先发招,于袖底下快手射出几个小物什来,他起先用衣袖掩着,现在又飞太快,林言简直看不清那些是什么,齐岸明显已占据先机,柳侍然却以不变应万变,自信满满,一把刀像个能蹦会跳的活物,在刀绳挥舞间一一打落那些暗器,刀在石地上划下深深的痕路,却半点停滞之感也无,篆刻刀把主人防在中间,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厚墙,墙外一地的……树叶…… 齐岸师从花木瓜,花木瓜是外号,真名……只知道大概是姓花,据说不好听,众人不管是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他始终守口如瓶,善用花叶为武器,出道时世人讽他徒有其表起了这外号,后来却渐渐发现,人家红花能夺命于一瞬,绿叶能伤人于须臾,随手可为器,处处皆剑戟,但花木瓜已经流传开来了,他貌似不甚介意,大家也不再改口 花木瓜的师傅与杜若松的师傅是师兄妹 三 “一招!”,柳侍然报数 齐岸此时已趁攻占之机快速绕入他后方,柳侍然把这都看在眼里,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待对方如预料一般从身后飞出万千花叶,他头都不回,绳从食指上滑出,换左手拉住,刀在后背一扫,地上又多了一道刀痕,花落叶折,纷纷扬扬,转身刀顺势迎头向齐岸而去,齐岸闪身一躲,“两招!” 刀被拉回,齐岸忽地伸手,制住麻绳,不顾麻绳拉过时在手上勒下的红痕——他想来想去,柳侍然的刀再利再快又如何,他得靠着这根绳操纵才快,他的利是刀而非绳,这绳就是他的破绽! 拉到刀把,篆刻刀被齐岸定在那里,他有点飘飘然了,“前辈看我如何?” “不错!”,柳侍然打心眼里夸赞,“但还有所欠缺……”,他瞅准时机,一拉一松,利刀似松鼠弹跳而上,刃于空中划过拱桥样的半弧,转而朝地,不!是正正朝向齐岸抓着刀柄的那只右手,在齐岸还没反应过来之际,柳侍然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攻,占据主动,那把三刀之末的细长匠人刀眼看就要砍下齐岸一只手来,柳侍然见自己本领已现,过招而已,何须伤人,他也不想和弯月刀结下个大梁子,而况齐岸小他一辈,这明摆着欺负人落人话柄的事傻子才去做,回手一拉,篆刻刀掉头偏转,刚好划过齐岸的手背,浅浅一道伤痕连血也没出,刀尖继而在地上拖划下最后一笔,“三招!你败了!” 齐岸已见识到两人间差距,心有余悸地拱手,“晚辈见教……” “这是什么?”,林言仔细看地上那刀的划痕——是篆文,念了出来,“人……人去寺寂然?” “读单字……”,破风不冷不热地提醒他 “人寺然,人寺……侍,侍然?”,林言抬头看看挥刀那人:竟然在那么生死攸关的打斗间还得空刻了自己的名字,怪不得是……篆刻刀…… “小兄弟可是要拜我为师的,直呼其名未免太过无礼了……”,柳侍然平日里胜过齐岸这小辈是理所当然,今日却因这个收到了徒弟,心情大好 “喂喂,等会哈……”,破风打量着林言,又拉起他的手看来看去——怪他修行不够,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名堂来,但是……“你们做长辈的可不能倚老卖老欺负我们,凡事先来后到懂吧?这家伙……我替听儿做主,我们要了!” 林言先呆了一阵,随即忙不迭地点头,晃得跟饮水鸟一样 “不过你不能拜听儿,你得拜我跟听儿的师傅,做我们的小师弟……”,破风看着林言依旧兴奋,做出师兄的架子来,咳嗽两声,“就这样定下了……” 如此……林言就会是那第三把昔水刀…… “小子你半道截胡是吧?”,柳侍然明显不悦,手腕发力,刻刀抛掷上空,刀尖指向对面这不识好歹的小娃娃——齐岸这个师兄尚且不是他三招之敌,这江湖上无名无姓的破风竟敢当面坏他好事、下他面子,他本不想见血,这下却气急出了狠手,刀不偏不倚直奔要害,齐岸一时惊呆了,破风也稍显慌乱,但不多时就迅速抽出腰间的飞刀,飞刀是暗器,此刻柳侍然突然发难,再来不及使原本的招式,破风以飞刀做匕首,反手握刀,面对纷繁复杂、变化多端的刻刀,他只能见招拆招——也好在昔水刀原不只是专为飞刀这门暗器所创,长刀砍刀小刀皆包揽其中,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破风于这匆忙应对间,竟也悟出些新的道理来,心绪平定小许,把应付之事渐渐交托于右手,一个转身左手中已排出五把飞刀,嗖嗖破空而出,柳侍然被这一招偷袭,倒也不至于毫无防备被一击败北,破风只觉对方从容不迫收回刻刀,自己总算喘得一口气的工夫,柳侍然刀绳翻转不定,他再抬头一瞧时,那不知什么做的坚韧刀绳上,按序缠住了五把飞刀,一把也没落下 柳侍然手一挥,那五把飞刀从绳上脱落,锵锵撞地有声,破风见他没有再出手的意思,累得不行,持刀单膝跪地,听雨适才情急没反应过来,现在赶紧去扶好破风,林言也屁颠屁颠地跟上 “前辈身手不凡,无愧三刀之名,晚辈甘拜下风……”,破风低头认输 “不……小子,你很不错!”,柳侍然转而称赞起这先前自己还嫌弃着的小屁孩来,“你天赋悟性均是上等,今日落败,只能说是我阅历略长几分,假以时日尔必成大器,你是弯月刀的弟子吧?” “惭愧……前辈高看我了……”,破风知道有些事不该多说,“我师傅籍籍无名,江湖中……尚无什么大作为……” “是吗?”,柳侍然食指绕绳转着他的刻刀,“那你……做我的徒儿如何?”,他今天来还非得抢一个徒弟回去不可了…… “前辈,容晚辈说一句……”,听雨先拱手揖了几下,换林言扶着破风,“前辈当知叛离门户乃小人之举,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非忠孝二字,为人子当终养父母,谨遵教诲,此为人伦天理,违逆不得,师长亦然,岂有忠孝者欺师忘祖……” “小女娃,你这说话的口气文绉绉的半点不像个江湖人”,柳侍然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但看你举止……和配的那些飞刀……你又是这谷中弟子无疑,怪哉!” “晚辈的确是……” “算啦!”,没等听雨说完一句,柳侍然又开口打断,这要换了个急脾气的人,非得跟他拼上几个来回不可,“要不你来当我徒弟怎样?拘于这小小山谷都把你憋成什么样了,走,师傅领你去瞧瞧真正的江湖!” “家师不在,小女不敢擅作主张……”,听雨连脚步都没挪一下 “无趣得紧!”,柳侍然手上刻刀的绳已绕食指收紧,手握上刀把,“想我篆刻刀也是这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今日想收个徒弟,竟被三个孩子连拒了三回……真是出门没看黄历……”,他扭头看见一边的齐岸,正要张口说点什么,齐岸抢先他一步,生怕他再扯上自己,“黄历上说,近来三年……不,十年我都不宜另外拜师!” “我又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洪水猛兽,看把你吓得,都语无伦次了……” 齐岸心里应他:你还真就是…… 四 闻人府 李荆让下人们把府上各处残留着艳色的夹竹桃、木樨、樱,乃至银杏和枫香的枝条尽皆砍掉,转而摆上白菊、水仙,配着刚落的冬雪,凭吊的来客入门便一眼了无生气的白茫茫,前盟主的独子抱着九幽剑——这把剑可不同寻常,在灵前连跪七天,哀毁骨立,这孩子还只十七,未及二十弱冠,依祖训不能承家主之位,盟主令暂时移送他处 第一天,江湖上的大门派都遣了掌事人物过来,李荆和春兰几人接待来客,忙里忙外,安排食宿,闻人息像痴呆了一般,一人呆在那自言自语,有人靠近了去听,才听清是在说,“爹,爹,娘,娘,林语,林语……” 前章虽已讲至三年之后,然而这时——即闻人龙和冬梅的死期,离林中村从这世上消亡不过七月 七月前,在闻人息的认识中,林语也死在了那场天灾里 秋菊被夏竹逼着,接下了给小少爷送饭的烫手山芋,她把饭食——一碗小米饭,一碟青菜放到灵堂外,蹑手蹑脚走进大堂,来往的客人有的和她拜别,她只能又停了几次躬身万福,终于来到闻人息后面时,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头点点他的后背,“小少爷,该用膳了……” 闻人息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头也不抬,早几天已经哭哑了的嗓音,“听儿,让我静一静好吗?” 秋菊也管不了这么多,将错就错说下去,“小少爷,守灵斋戒,忌葱、姜、蒜,所以烙饼不能吃了……” 有时闻人息被禁足,听雨也会托秋菊去买几个给他解馋 “嗯,听儿你吃了吧……”,闻人息大概是记得听雨也喜欢吃这个的 他难得能记住听雨喜欢的东西,可能在他印象里,听雨好像什么都喜欢——他送的所有东西都是 闻人龙的牌位前,不显眼处摆了一朵枯萎的红花,这花是给闻人龙更衣入殓春兰从他原来的衣袖里找出来的,不知藏了多久,这就算是白雪皑皑中独一点嫣红了 “家主死得也真不是时候……”,秋菊在灵堂前暗自嘀咕着这句大不敬的话,倒也不怪她这么说,小少爷本是要跟着家主学三年剑的,谁想只学了个起手式的工夫,师傅没了,只能一人对着本剑谱慢慢悟,不得不说……事倍功半啊! 吊唁的人来来往往,身上衣着装束大多奇形怪状,例如秋菊刚进来时和她问好的那个妇人,两耳上挂了个小小的假骷髅头,脸色苍白如死尸,脖子上挂了一串大骷髅头——这人外号叫骨朵儿,每杀一人必斩其头颅,剔去血肉,串在一块,每够十个就摘下,据说她藏的骷髅项链能堆满一个闻人府,瘆人得很,可秋菊不敢怠慢,只能硬着头皮回笑 第二个和她问好的是一个和尚,你说和尚尼姑清规戒律她数都数不过来,但也晓得要戒酒戒肉,这光头却满身酒气,开口时还打了个嗝,“呃——姑娘早!” 都午后了还早……秋菊心里知道也不戳破,学着他回道,“玄厝大师早!” 她认得是上林寺的玄厝大师,玄佑方丈的师弟,外号“酒肉僧” 第三个更奇怪了,披着件蓑衣,戴着个斗笠——今儿天高气爽,滴雨未下,这客人却像个粽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可能捂得太紧,路都看不清,秋菊也不像春兰那样正正经经的,顾着看这怪人,两人一下撞在一起,那家伙开口,竟是女声,“抱歉,夫人……” 夫人?秋菊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最看重自个的名节不过,“客人误会了,秋菊只是侍女,两位姨娘在后院……” “两位……呵……”,那女声喃喃自语着就走了,“三位……” 第四个是个风韵犹存的……鸨母,至少秋菊一眼看过去就是这样,穿得一身花花绿绿,扭着小腰,甩着红汗巾进来的,真不懂春兰姐为何放她进门,她一来,一场丧礼活活弄成了青楼选花魁,风情万种地朝秋菊——一个姑娘……抛了个媚眼,“奴家瞧着公子好生面熟啊……” 秋菊有那么一刹那怀疑自己穿错了男装,后来才明白八成她见谁都喊“公子”惯了,秋菊呵呵赔笑福了福,头也不回地跑了,后面还传来那老鸨子尖着嗓子的笑声,“公子害羞了……” 是“羞”了,不过不是“害羞”的“羞”,是“羞耻”的“羞” 秋菊在这里守着闻人息和一众离奇古怪的客人,后厨,春兰和李荆一边盯着其余下人忙碌地准备,一边说着话 “论刀上的修习功夫,破风无疑在听雨之上”,春兰是最细致不过的人,“听雨于飞刀上修行年岁、天赋本就不如,近年因为……又折损了大半,息儿悟剑这三年,必有心怀不轨之徒想令闻人绝后,谋取盟主之位,杜堂主去向不明,从这点来看,破风是最好的刀主人选” 李荆又何尝不知这些,“的确,按修为,理应选破风,但兰姐你也知,破风常有犯上之举,如今再有冬梅一死,他难免心生愤懑,听雨……也许不是最锋利的刀,但绝对是最忠心的刀”,她的话得到了春兰示意认同的点头,“你不是也说到闻人绝后吗?现在外面那些莺莺燕燕你我都无法保证她们不是谁插进来的暗子,还是在府上为小少爷择妻最为稳妥……” “倒也有理……”,春兰想了想,自幼卖身到府上,知根知底又适龄的,“只有听雨和秋菊了……” “秋菊不可,童稚未褪,心性单纯又有几分爱耍小聪明,她担不起家主夫人这担子……”,李荆早看出听雨对闻人息的心思,“听雨就稳重得多,而且……她又对息儿有那个意思,我们赏她这位子,她高兴还来不及,定会愈加尽心竭力辅佐少爷” 春兰不住地点头,这样说确实该选听雨,“息儿的意思呢?” “息儿想必也不会有异议,毕竟和听雨朝夕相处多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李荆想当然地觉得就是这样,“息儿又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外面的姑娘,我有把握他对听雨也有同样的心思,不过……我们先别告诉息儿这事,免得扰了他的剑心,这事咱就定下了……来,夏竹,端盘子到客房去……” 夏竹应着,端了鱼卤豆腐白菜羹南瓜粥等一干清汤寡水,领着一群同样端着饭食的丫环跨出门去 在喧闹杂乱,人来人往中,三言两语,定下了……两个人的终身大事…… 兔丝附女萝,缠绵乱清世 第二日,闻人府上又出了命案,两位姨娘相继去世,从手法上看两桩案子是一人所为,都是生生砍下四肢,失血而死,死后再一刀令尸首分离,死状惨不忍睹 闻人息一直抱着的九幽……佩的玉离奇消失了…… 那块刻着难看小花的玉…… 闻人龙的牌位前,那朵红花也不见了…… 五 茶街 清晨,小二哥打开晃悠悠的破木门,眼睛眯成条缝,右手放在嘴边打着哈欠——他还没睡醒呢,低头一看,突然被趴在门边的一团包裹吓住了,那东西捂在一块黄几几的碎花破布里,他摇摇头,待清醒得差不多了,轻手轻脚还带了几分虔敬掀开布来,起先估计是隔壁的那些黄狗总算死了——原来那条大黄狗勾搭了附近的母狗又养出数条流浪狗来,却没料到布下倏忽露出个乌黑的人头,动了几下又归于沉静,他慌得连连后退,心道:莫不是要被牵扯进什么命案里了 三天前闻人府里出了惨绝人寰的命案,这在洛城是头一遭,恐怖的阴云在老百姓的头顶还挥之不去 这想法刚闪过小二的脑海,那布下忽地响起一阵婴儿的哭声,参差起伏,错落有致,天哪……是孩子,好像还不止一个…… 小二拿不定主意,两三步跑回草棚屋里,门被风吹了个半合,“老板!老板!外头有人扔了个婴儿……不,几个婴儿!” “大清早的吵吵嚷嚷……”,老板端着碗粥——他的早饭,人从帘后出来,听到小二说有个弃婴……几个弃婴,好奇心作怪,急急伸长脖子往篱墙外看去,“在哪呢?” 他倒一直想要个娃娃养儿防老,只是爹妈没让他长得高点,一个肯嫁他的姑娘都找不着 布里的是林书和林沫林莫两个小孩,听见孩子们哭泣,林书立即醒了大半,挣扎着伸出手来,推开那扇半合的木门,小二和老板正议论纷纷,这时门毫无征兆突然自己开了,在寒风凛冽,空无一人的清晨,忒的吓人 好在林书随后就发出了人声——让小二他们明白布下的不是什么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只是个落难的少年人,“水……水?” 老板不耐地扒开小二紧紧拉住他袖子的手,“别扯我,快去救人!” 两人合力把林书和竹篮里的两个孩子、林书抱着的一个大罐子和包裹移到屋里,老板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到林书的额头上,“嗯,有点烫,可能上火了……” “诶,老板,这小子不会是杀了闻人府里的人逃到此处的吧?”,小二摸摸林书身上,发觉他手里拽着一块玉佩,看着还挺好一块玉,闻人府主也丢了一块玉吧?他觉得,无论从这时辰还是间距来说都太过巧合了,这其中没点牵绊真不合常理,“我看我们哪……还是当心点为好……” 他紧接着端详那个大罐,“像个泡菜的土罐,嗯……可能是毒物……”,拔开塞子:什么也没有…… 老板把吃剩的汤粥胡乱灌给林书,从他嘴里流出一堆,压根没多少真正吃下去的,林书的衣襟上脏了大半,“你心眼儿太多了,哪有人带着孩子去杀人的?” “不尽然,那也没人逃命时扔下自家娃娃的,况且,你怎知这孩子不是他偷来的?”,小二一边说一边抱起林莫,小孩子怕生,哇哇大哭,小二笨笨地学着常婶抱娃娃的模样,“诶呦,乖娃子,莫哭了,莫哭……” “去盛点羊奶来,孩子那是饿了!”,老板把空了的破碗一敲,颇有几分威严的架势,小二到底是个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急忙放下林莫到后院——母羊被系在那,随口奉承,“看这脑子,还是老板的顶用……” 林书暂时在茶肆里住下了,他懂些岐黄之术,药食同源,就一边给没钱到城里看的茶客看诊,一边帮着调理食谱,只是老板似乎对两个孩子特别感兴趣,大有收为己物之势 腊月二八,茶肆淡季,小二到城里采年货,结末除了一卷红纸,一点笔墨,只拉了一车湿漉漉的竹筒回来,其余年货都自己制,省银子,小二招呼林书一起把竹筒摊开铺晒在篱笆外,期间林书看不见,一脚踩在上头,摔得不轻,前额上致他伤残那道长疤隐隐有重新开裂的趋势,老板骂咧咧几句让他回屋看着家里两个婴孩去了,撸起袖子亲自上阵,两人快手快脚不一会就把竹筒在街边一字排开,估计午觉醒前就能把水沥干,附近的小孩也会把这些都捡走,小二拣上两根他看来是成色最好的拖到院里晒——留给大沫小莫的 竹筒是削薄了做“震天响”,或是直接做“节节开花”好呢?这的确是个问题 老板说做“震天响”,他还小时,爹娘年年带他做,虽说他们早多年就死了,自己却还记得一点 小二说“节节开花”好,声不大但他看得舒心,何况现在又不是“驱年兽”那种老日子了——单图声大…… 两人争论不休,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时没看过烟花,抱着娃娃的林书开口了,“‘节节开花’吧……声太大容易吓着孩子,我以前被家里的幺妹吓过几回……第二年时,听见外头炮仗声起,关门闭户躲在屋里瑟瑟发抖不敢出来,小妹在门外又是道歉又是半天哄……” “那后来呢?”,小二对林书过去的事还不甚了解 “后来……后来有个姑娘拉着我去听‘节节开花’,很好听,我就不怕了……” 老板人情老练,知道林书既把事情说到这地步,后头铁定还有点什么,“再然后呢?” 茶肆里掌柜伙计二人都等着林书往下说,林书却像突然哑了一般,一时间院里只剩下林沫舔着羊奶的吮吸声,林书再张口,嗓子有些发咽,“她嫁了我,我们……” “生了大沫小莫?”,小二急急忙忙插嘴 林书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老板鼓捣着竹筒,往里头笨拙地塞着**,接着问,“那你家婆娘呢?” “她……她害了大病,许久才能好……”,林书摸摸林沫的小脑瓜子,“我们村里都害了这病,我爹,我娘,二叔,小婶……” 这年头穷人家说害了大病,八成就是快死了,说许久才能好,十成十就是已经死了 照这样子看来,是灭村了……不会是瘟疫吧? 小二胡思乱想,老板默不作声 谁知愁苦,是万语千言道不出…… 他曾经怕没有声音,现在却觉得这孤独来得恰恰好…… 老板把竹筒倒过来,状似随意地,“我铺子外这口井倒有几个说法,你想不想听听?” 小二是知道这些故事的——老板天天都把他耳朵唠得起茧子了,林书慢慢把头埋进手心,轻轻颔首 “这井……传说,是苦泪化成的……一个不吉利的玩意,但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哪里有什么要紧……” 世上的苦人儿总也少不了,而苦的事来来回回也就一种——命苦 那天林书给老板的茶肆写了有史以来第一幅对联——就是他从《柳城小记》上读到的那副,巧儿说写得很好的那副…… 对联……多么红火喜庆的东西,他已经写不出这样的东西了 “水是会动的,上面有波纹,波纹是弯的卷曲的,花是分瓣的,花瓣是半圆的,树木大概有三个林书这么高,烟是和……林书看书那块布一样的色……” 他听到了林中村流水叮咚,草木花开花落,孩童嬉戏追逐,炊烟袅袅 那个罐子空无一物,那块玉冰凉得没有希望…… 巧儿靠在他耳边说,“林书……林书……林书……”,原本,她若……还在,他会让她改口,他想听她叫,“郎君……” 他喊“娘……”时,林仙再不会说,“我的乖书儿,怎么了?” 爹也不会说,“书儿,你自己可以吗?” 向叔叔叮嘱他,“不能再让巧儿这样任性了……” 所有的所有……转眼之间全都没了…… 他要等小言和小妹回来,然后…… 六 冬雪从草棚顶上摇落,窸窸窣窣,掉入砌着石砖的井中,迅即凝成板结的冰块,而后慢慢消融,这口终年不冻的老井不是热泉,恰恰相反,它比这个冬天还冷得多 “第一个嘛!不知是多少年前了,估计是两三百年,六月初六九幽存攻进洛城那天,下令屠城祭剑,大家都弃城逃亡,民不聊生,刀主九幽旬——就是闻人第一位家主,劝阻说,呃……什么来着……” 从悲痛中缓过来的林书好心替他补上,这是《史略》里的,“兵不可伤民,犹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豺狼相逐不食幼崽,狡兔饿极不触窟草,岂因族长一时之兴,毁日后功业,断我族基脉,此违心之举,有辱先人遗训,必遭天谴,弟请扎营城外,勒令将士不得惊扰百姓,以抚民心……” “对对,就是这个,年纪大了忘性也大,其实我再想多会就能记起的,然后……那南安王骂他……呃……” “存闻此大怒,斥曰,‘汝敢违吾者,所凭之何?’,我添一句,老板你继续……”,林书很想说,他能把这故事倒背如流的…… “反正……反正……”,老板瞪了一眼正在偷笑的小二,操着一口大白话道,“九幽存抽了旬家主很多很多下……” 林书在心底默默道:鞭笞五十记…… “就在这口井边……” 就在这里吗?林书倒是不知道这个…… “旬家主正直进言,反受此屈辱,男子汉大丈夫,该流血不流泪,然临此处自井上望水中,忽掩面泪流,泪入井中,我曾爷爷那会伺候在旬家主身边,问他缘何哭泣,他说从井中倒影隐约望见母亲,感有愧于娘亲生前执其手之嘱,‘你兄弟齐心,生死不负’,故悲泣……”,老板得意地向小二甩甩手上的旧黄纸——这是他曾爷爷的笔记,当然后人又重新誊抄过…… “还有三十五年前,慈慕三年,我还是个屁丁点大的……” 小二忍不住笑出声来,险些笑岔了气,“矮冬瓜!” 老板竹筒不轻不重砸了小二的大脚板一下,“再啰啰嗦嗦你就不用吃饭了!”,他清清嗓子,重整旗鼓,“是冬天,雪比现在大的多,你看这十几年几乎都不下雪或只下那么薄薄一层,今年还算多的了,但早些年那会一到冬天,雪呼呼地刮,有几次积起来的雪把门都堵住了出不去,而且大伙都不出门,农活反正得搁下了,在家抱老婆孩子,柴米提前攒够,省着吃用,熬到春天,春节就好了,热闹一番,雪也开始化了,又有活干了……” 小二捂着脚嘟囔,“废话连篇……” 老板斜了他一眼,他缩起脖子又不做声了,老板就势继续他的演说,“我们小孩可不理这么多,天暖了点就约着出去玩雪,也是今儿,腊八,我去找老罗,出门见着一个女子趴在井边,天还凉得很,她却只穿一件单衣,要是我必得抖成筛子,她却一点也不,麻木地愣愣盯着那口井,像个女鬼一样,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问她,‘姐姐,这井可是能看见……一些东西的,只是我太矮了够不着,你看见了什么?’……” “女子没看我,就一个劲地盯着那井,说,‘我看到嫁衣,红烛,喜宴,在阴间……我把他们都送到了地府,他们阳间有我阻着,这下反能结作鬼夫妻,如此不是我成全了他们……’,她声音越来越小,泪越来越多,然后突然大叫,‘闻人庸,苗千里,你们到哪也别想逃开我!’,说完她纵身跃入井中,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我眼前投井自尽,才五岁,太惊悚了!” 老板故作神秘,“瞎子,你猜那女子是谁?” “谁?”,林书怎么可能知道…… “是当时的闻人府主母!”,老板看着林书一脸“闻人府是什么?”,泄气地往下说,“捞上尸体,红血从地底流掉后,我爹去井边看,回头和我娘说:‘好家伙!这井里的水升了约一尺……’,你说这井水不是泪做的是什么?” “泪是咸的……”,林书尝过……在几月前……泪流着流着流到嘴里,苦咸的,像这命一样苦…… “这井水也是咸的……”,老板说着,他娘死的那会——爹已死了,他趴在井边哭了,因为在井里他可以看到娘亲爹爹,抱着儿时还在襁褓中的自己,来回就一句话“乖儿哟!乖儿哟!”,爹娘刚死时他在那哭了足一夜,那时也真是……竟能把那三个字反反复复地想…… 老板吸吸鼻子,“还有是十七年前,有个……也是女子,长得可好看了……” 小二碰碰林书,“喂!你听听得了,我们老板瞧着哪个女的都好看……” 话音刚落便换来自个老板的又一记竹筒,小二呵呵赔着笑,林书摇摇头,“娘……最好看,然后是……巧儿……” 世上再没有更好看的女子了…… “你一个瞎子看得什么……”,老板嘀嘀咕咕,“她就趴在井边,疯了一样要找什么东西,好像是之前被她丢进去的,我就和她说,‘这井是活水,通着外头的……’,我问她扔掉的是什么?她说是一堆线,我下井去帮她捞,可是你想想……大件的东西,井里那口子算小,兴许流不走,一扎丝线?我没抱啥希望,就想稳住她,别再跳一次了,她一跳自己倒是解脱了,我这铺子得十多天开不了,我在井里抬头想告诉她里面找不到时,一滴泪砸我脸上,然后噼啪噼啪像下雨一样,我在那,下半身浸在井水里,上半身淋在泪雨里,实在太……”,老板打了个哆嗦 “得亏我把老板拉出来,活活一只落汤鸡……嘻嘻……”,小二颇为自豪 林书也轻轻笑着,“那那个女子呢?” “不见了……”,老板说着,“不知道去哪了……” “没了吧,就这三个?”,林书听完,已经觉得没那么压抑了 “瞎子你心急了不是?你是嫌我讲得不好听吗?”,看着林书急忙摆手的样子,老板点点头,“这才对嘛,我还有一个,说一个男的杀了一头怪物为民除害,他婆娘反遭了这死去的冤魂困扰,死在这儿,那男子悲痛欲绝,一滴泪落,山河为之动荡,砸开这地,土崩泉涌,深有九丈,就是这井了……” 小二适时拆台,“实际顶多九尺……” “其实……这个我好像听过,我们村……”,林书眼里蒙着一层薄雾,“那在那口井里老板你看到什么?”,这么久了老板长高后肯定去看过 “是看到了老板娘吧?”,小二调侃他,“我就看老板有时一边打水一边愣在那儿……” “滚蛋!”,老板一根竹筒劈头砍过去 林沫捧着空碗,乖乖地拉着林书的衣摆,林书再次摸摸她的脑袋,林沫咿咿呀呀,突然开口喊了一句,“爹爹……” “……小沫乖”,林书应到 七 林书想,不吉利的厄运可能不是井,而是他自己也说不定…… 茶街,下雪时大多没人出门 偶尔附近的老常和媳妇闹脾气,还会来茶肆坐坐,和小老板念念叨叨几句,蹭几碟零嘴,逗逗两个孩子,“这娃娃对我笑咧!瞧这小脸粉嘟嘟的,诶哟哟……可比我们家娃乖巧多了!” 除夕一早,小二从屋里起身,没去打搅老板和林书——主要还是两孩子的好梦,在床铺下拖出两个土黄大瓦罐,里面盛的是腌菜,已封了小半月,他去洛城挑了最新鲜的萝卜青菜,最够味的蒜头生姜,从井里提了一桶咸水,混上清水——井里现成的盐!做成盐水,煮沸几趟,填到罐里,就留着过年,萝卜就红红火火——来年多赚银子,青菜嘛……青云直上——虽然这跟他们茶铺半毛钱关系都扯不上 你要问为何不用井水做其他吃食,前面已经说过,这水咸到发苦,吊井里的木桶都整个浮在水上的,你提一碗水——得混上足一大桶才勉强灌得下肚,多出来的水存哪好?费时又费力,所以只用它做点酸豆角酸这类耗盐多的东西 生火起灶,小二冷得蹲在柴火边一个劲地搓手,把十指都搓得通红,算算时辰——顶盖冒白烟了,打开锅,极为满意地欣赏着锅里洁白如玉的米粥,这是新年的第一顿、第一碗、第一口,“嗯……香!” “发什么疯你!白粥尝着连味都没,你用的香木啊?哪来的香?”,老板没好气地走进屋里,“昨夜小莫闹腾了一宿,难为瞎子了,还是大沫乖——都没怎么哭过……”,说完打了个哈欠——他也被闹到了半夜 “小子淘气的好,姑娘文静的好……”,小二又满意地吸了一口气,用筷子从瓦罐里夹了一碟菜,“我说的香自不是粥,是这酸萝卜……” 早饭是酸萝卜配粥,腊肉留到午时,下午捶年糕,再去老常那坑一点糊胶来贴春联——被他白吃了那么多得回点本,晚上……对了,快点喝完粥好去城里看看热闹,带几件新鲜玩意儿,像小泥人这些——两个娃娃要守岁,没东西逗着晚上熬不过子时肯定就合眼了 这就是老板那时想到的所有事了 “你在铺子里看家,我去城里逛逛……” 小二自然不开心,“瞎子在呢!大过年的我也想去……” “你还晓得他是瞎子!”,老板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出门了,“铺子里得有个能真正管事的人……” 撇撇嘴,小二开始收拾碗盘,然后洗碗,接着得喂孩子,烧饭煮菜,洗旧衣,打扫屋子……一大摞杂七杂八的事等着他呢…… 算啦……小二看向林书的屋子,“苦了瞎子了,让他歇多会吧……”,他留了一点粥 林书一觉睡到了巳时三刻,小莫闹累了没有再哭还睡得沉着,大沫很乖——也是没心没肺——弟弟哭了一夜她照样睡得香甜,她醒得早,自己爬出木篮子,守在林书枕边,咬着左手指头,右边的小手试探地碰碰林书的脸又收回来,傻笑着,“咦……咦……” 大沫干这种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小二哥和老板都说要把她看好,要不摔一跤就坏了 拿根绳把她缚在篮子上?——她会哭闹的,睁着一双湿嗒嗒的大眼朝你看,他们俩到最后总是又妥协松口,那就给她喂点安神的药?——不行!老板义正言辞,小孩子吃这种东西会变傻的…… 林书无奈的抱起林沫,林沫搂住“爹爹”的脖子,“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是老板教了好久的,她还是傻笑,“爹……” 风摇着纸窗,木栅的另一边传来狗吠声,还有那是……雪声吗?静静地……安谧极了,林书不住地又想起一些事,他轻轻唤,“娘……” 屋外应他的,不是林仙的“书儿”——这是他心里知道的…… 然而却有一阵碗碎声——他没想到的,伴随一阵凄厉的**,“我……瞎子!救救我啊!” “救命!救命啊!” 怎么回事?林书放下林沫,听这声音:是在那口泪井边…… 小二就在那里,一只手扶着井沿,另一只抓住自己的脖子——好像要把自己活活掐死,其实只是他完全透不过气来了,整个人痛苦地扭曲成一团,音色渐趋微弱,“瞎子!瞎子……” “小二哥,你是怎么了?”,林书听声跑过去,慌乱按上小二的脉搏,只觉他生息奄奄,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 小二勉力抓住林书的手,气若游丝,眼睛看向屋里——正大堂是几张圆木桌,“瞎子……那菜,不能给孩子……”,声音渐行渐远 菜?什么菜?林书握住小二的手逐渐空虚,怎么回事?手呢?沙子……化沙? “小二哥!这是怎么了?又怎么了?怎么还是这样?”,林书四处张望——即使他看不见,在空中乱扑,“去哪了,去哪了!” 对了……菜,是上个月那罐泡萝卜……预定今天要开坛的…… 秋菊出城了 小少爷和她说又想尝烙饼了——这是好事 南芝殿易主,派人来府请人去新主的宴——明知府里几乎只剩女侍,没人做主……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把兰姐和荆妈妈急得团团转 今年真是个多事之秋…… “南芝殿去死!去死!灭门!灭门!”,秋菊自己嘀咕着,捂着僵冷的手,抓着绣花钱袋——袋上是夏竹姐教她绣的:比不上听儿的手艺,但也栩栩如生,是只雪燕,“挺应景的……”,她环顾一圈:她错了……连只鸟都没,哪来的雪燕…… “啊……有个活人!”,秋菊喜出望外 是老常,站在门口,拎着一个木桶,里头干巴巴的漆了一壁白雪似的油料物 “老板!我家的黏胶剩了不少,鹿子让我给你送点来!”,鹿子就是常婶的小名,因为她出世那天她爹在城里头一回看见了鹿角——一个外乡人带来的,像砍下半截的大树叉,却开了个老贵的价,生女图聘礼,这意思委婉点是——女儿嫁个好人家,直白点就是——把女儿卖个好价钱,可惜老常哪个都不沾 “咦,没人吗?”,老常扭头看见秋菊,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茶肆门户大开,他叫了半天却没人回应,风卷出一堆乱纸,从那个瞎子住的旧柴房里吹出来的,他捡起一张,横看竖看 君骑绝尘山海去 妾独殷殷盼亭路 晚来一盏红豆凉 无似阳汤似孟汤 ——林书《续题诗四·思巧(六)》 “估计他们带着两孩子进城玩去了……”,老常摊平那纸,“简直是鬼画符,那些个啥子……文人骚客……” “我好喜欢这字……”,秋菊靠上来,她根本看不太懂这诗的意思,“写这诗的人一定是个……嗯,很……不知道怎么说”,秋菊眼睛像沾在那张纸上一样,“如果是个公子写的,我以后非要嫁他不可……” 老常瞄了眼秋菊,“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你还小,将来遇的人,遇的事还多呢……”,那家伙的确是个男的,可惜还是个残废,说起来鹿子年轻那会也是个十成十的美人胚子,现如今……不提也罢 老常望着空无一人的茶肆,想起那婆娘还在家里等自己呢……也许已经做好年夜饭了…… 两人走出茶肆,雪很大,秋菊出生那年下了鹅毛大雪,此后十多年的冬季都和春季相差无几,腊梅不开,结了几个花苞就零落成泥碾作尘,今年却恰恰相反——过了冬季都不消停,春雪是越下越大,这一带的河流都早早结冰——往年什么时候结过,听说城外甚至有条河六月多时就冻住了,她看着雪地上凌乱的痕路,不知道是人的足迹还是鸡雏垂死挣扎地在泥土里胡乱啄虫的印迹,顺着那些乱痕,她仿佛看到一个人趴在井边,伸手去够那个烂木桶,连续几次才拉住井绳,木桶“噗通”一声摔进冰冷的水里,那人打水上来,用食指——右手的食指沾了些许放到口中吮了一会,突然哭了,捧起一把平平常常的雪沙,“我的错……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那水是咸的没错,泪的咸,但还有一股甜味——梨子的甘味——巧儿喜欢的味道…… 梨和泪,所以……是梨花泪…… “那就‘节节开花’吧……”,墙角堆满塞好封纸条的竹筒,一炮也没发…… 秋菊把那张纸认认真真折好,“我才不是随便说说呢……” 风雪掩门,荒肆还似有人居…… 第七卷 天涯剑环声 一 剑,长刃,短柄,中有脊,佩以防身,利器也 九幽,剑之上品 幼年初学剑,师仅长余十四秋,未习时,师抚剑道,“此剑非杀戮之恶器,乃护亲之良器,汝许吾,学成之后,不以此剑沾滴血……”,余窃以为然,许之,后乱变陡生,方知昔日师之言不尽然 兵本嗜血得灵,为杀戮而生 …… 闻人息合书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举目四望 随衣院,灯笼未点,银杏失叶,人去楼空…… 似乎还在昨天…… “爹,我觉得无形先祖这话不对”,他仰起小脸看着闻人龙,树荫丛下夏意无踪,“凡是能做成人的,都是前世修了几辈子花花草草的福分呢,爹爹你想啊……友人‘百年修得同船渡’,夫妻‘千年修得共枕眠’,一千年诶,算死了也要个十辈子吧?若是个个魂生生世世都是人身,那这样不就是十辈子至少也有九辈子没有枕边人,孤独终老了,再推算,那就是活着的每十个人就得有九个人孤独终老,实际上哪有这么可怕的事,所以他们都是做了几世的花草树木换来这一世的人……” “所以呢?”,闻人龙对儿子的耐心还是比他人多的,“你是不是想用这种怪力乱神的故事说,你这辈子不学剑,下辈子还可以接着学,所以现在不必着急,爹爹让我放胆去外面玩一阵吧……是吗?” “爹爹你可冤死我了,还是那种颈血不落地、六月飞冬雪、旱魃伏三年的千古奇冤……”,闻人息把书哗啦啦翻了一遍,这书的确有点厚,他也的确……不是很想背,但他要说的可不是爹爹误解的那意思,“我是说,为人艰难,不应轻易杀人,先祖错了,应该说……” “兵本慈悲得灵,为积尘而生……” “秋菊给你带话本了吧?还是你缠着荆姐求来的?”,闻人龙小时候也看这些,长大就不看了——说来说去无非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醒醒吧……现在天亮着呢…… “这不重要……不重要……”,闻人息岔开话题——他可不能让父亲猜到是夏竹姨给他拿的,“我翻了这剑谱,发现写这东西的人有点矛盾,我看他的招式五成是杀招,三成虚招,二成防御,可几乎都是改过的——虚招原来几乎都是杀招——带着一击毙命不留情面的狠劲,我再翻几次,第四遍时发现他原本的杀招也是改过的——原来的几乎所有都是防御,他改了足足两次呢……” “哦?”,闻人龙知道他——毕竟是自己生的儿子,遗传了他习剑的天赋,心里有点小得意,便放任他继续说,“你怎么看出它们原本是什么招式的?”,他练了这么久都没看出来 “爹爹你看这个……”,闻人息随意翻到一页,上面画着一个小人,腿叉开呈马步,右手稍避腰后以求平稳,左手握剑身子前倾击出,剑锋略偏下,“这是‘光复旧物’的第三幅,它不是说这是以退为进的一招吗?可我看它……人手直向前时约与心平齐,剑偏上则取人脖颈,狠毒的,直往取人心,也毒得很,可它朝下走,这说的是什么?就是它本意是留对手一线生机,空出的手往后收,说明他有回头退避之备,不是破釜沉舟那种不要命的决绝,自然这几点后来没改是因为后面的行剑以此环环相扣,再改不了了,这是第一次改动……” 他又翻到另一页,还是那一招,这回一个小人像只鸟一样飞跃空中,“它从这里又变了一次,把杀招改成了虚招,你看它后面五幅分明是重新添缀上去的,原来剑锋凌厉,这儿却一下子柔和起来,太突然了……” “可是剑法实实虚虚,观者各有所悟,息儿,它未必就是改过的,也许原先就是这样的……” “我也明白,可是爹爹,我昨日辗转反侧想了一晚没睡,终于弄懂它为什么被改了,这是有迹可循的”,闻人息邀功地翻回首页,九幽存的那段话,“无形先祖承师命,故第一次,只防不攻,后来他说‘乱变陡生’,所以第二次,就把八成都换成杀招,最后是第三次,旬祖又重新改了,易实为虚,换了三成杀招,怎么样?” 那天爹爹不住地点头,摸了足三次他的小脑瓜子,还陪他用了午膳,给他夹了他不爱吃的萝卜,而且因为爹爹在,秋菊来送饭时原本说好给他捎的烙饼也只能作罢,她端到门口,呜……一看见爹爹的背影,忙不迭把他的烙饼一把塞进嘴里一口吞掉,他看得好气人 黄昏时分,爹爹从屋子里出来,摸了第三回他的头,说第二天他们要去府外游历,扩宽见识,如此方能锻出一把好剑来 他很开心:他是要成为好剑的,还是天下第二的九幽剑 第二天,他知道了林语的死讯…… 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爹爹收到一只信鸽,阅后脸色凝重,愁眉不展,让他自己先行回府,他当时情绪低落,也不去问那许多,爹爹一连失踪六月,他去和荆妈妈说,荆妈妈却说阿龙不会出事的,可爹爹再出现,竟和娘亲一起被杀死在祠堂了…… 娘亲那会一点异常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他勺粥,和他道别,叮嘱他小心,怎么就…… 他脑子好疼,闻人息趴在石桌上,觉得这些事实在不适合自己去想,石桌面很凉,他突然惊起,因为好像破风从后面提他的领子,“臭小子,你嫌自己养的马蜂还不够是吗?” 听儿在一旁好心劝说,“你们别闹了,小少爷的衣裳,领子那总是特别脏,我得搓好几个来回呢……” 他赶紧澄清,“不是我脏,是破风的手脏!” “啊……破风他们怎么还不回来?什么时候才能熬到过年啊?” 过年也不会团圆了…… 意兴阑珊…… 远在天的那一边,破风“哈啾”打了个大哈欠,“谁骂我?” “也可能是有姑娘家在念叨你呢……”,林言坏坏地说 “背你的刀法去!”,破风朝他晃了晃手中的飞刀,林言又埋头进书里,时而抬头偷偷瞄两眼蹲在一边给他磨着新刀的听儿:要是没有破风就更好了(作者解释:破风=灯泡) …… 昔水刀题 余与友人周游,至秀河,得“往昔水清波”之句,故取其二、三字名:昔水 此刀为辅,辅剑之用,剑为九幽,刀剑不离心,九幽可传百代 …… “诶?风师兄,这页怎么缺了?”,林言刚要翻页,却发现背面空白,第二页被人撕掉了——还是很粗鲁的撕,订起的那边上波浪样地印出纹路来 本来他是想叫“破师兄”的,可……还是叫“风师兄”吧…… 等到他学成了,哼哼哼……他可是天下第二!不过义气还是要讲的,人家怎么说也是师兄,他给破风面子而已,绝对不是怕他打自己,对……就是这样…… “你甭理它,我们练的时候就那样了,这书是仿三百年前的古物做的,重印时把那痕迹也给印下了,其实你细看,它那页根本没有……”,破风解释给他听,“那一页纸纯属讲废话,你直接往下看就好了……” 听雨磨好了刀,把三十六把飞刀整整齐齐递给林言,“你的三十六刀……” “哇!三十六把!”,林言把《昔水刀法》扔到灰尘仆仆的地上,有如祭神的人接过祭品一样郑重,“听儿,那你有几把?” “三十四把……”,破风黑着一张脸把刀法捡起,抖一抖上面的灰,给他 “我也要三十四把!”,林言接过书 破风挥手做出要打他的架势,林言连忙用书捂着脸,预想的疼痛不来,他从书后探头探脑时,破风已经收手了,“给你多两把你还挑三挑四的!” “我不如破风,最后两招没学会,所以暂时那两把搁置在……家里了……” “这样吗?”,林言若有所思,“那我还是三十六好了……” 破风服了他了,简直比那臭小子还难搞,“混小子……”,就这么叫好了,“你要是能三年把这本刀法学好,也许你就真的能当天下第二了……” “真的假的啊?”,林言抑制不住地兴奋 武林以九幽为尊,昔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盟主是天皇老子,刀主就算是统御百官的宰相,真就是……天下第二…… 二 晨钟一响,曲水谷的隔水竹阀一开,蜿蜒的水流一分为二,一半照旧它的逝去,一半落入命定的离殇 齐岸就要悲催地去赴他的离殇了 花木瓜——他那个只有姓没有名的怪师傅,收到了闻人府的飞鸽传书,请师傅暂代去南芝殿赴宴,师傅在阁楼上留信招他来,让他先去探探路 自从他得了那张人皮——自然是假人皮,真的剥人脸皮那纯属邪魔外道才会干的差事,再说也不好用,从那以后他外出坑蒙拐骗就便利许多,虽是只有这一张脸皮,但被人察觉追逐时,走投无路处,手一撕,揣进怀里——尽可大摇大摆地绝尘而去 骗人不是好事 但人终究是人,布衣蔬食安贫乐道固然是坚守本心,志士仁人所为,各个门派中也得种菜种稻或干点买卖才能活得下去,吸风饮露那是什么?反正不是人…… 闻人府却除外,因蒙祖上福荫,世代享朝廷俸禄,衣食基本无忧——即使如今没有丁点官衔 如果不去骗人,他连老婆本棺材本都攒不够…… 别说他脸皮厚,说起真正厚的人,他生平所见,柳老三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其厚堪比城墙,负之甚重,于是干脆不要了 他这张人皮却是很薄的,如蝉纱,如蝶翼,是数一数二的好脸皮 然而祸福相依,坏就坏在他这脸皮被师傅看到了 “她帮你做的人皮吧?” “嗯……师傅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能不知道,这皮画的可真像,像极了,对她许是睹物……”,齐岸刚意识到不对劲,花木瓜就立刻改口,“睹……睹人思人吧?” 从此他就成了……五长老亲传弟子——兼云游四海算命骗子——兼……他师傅出行的先锋探子…… 讲真,齐岸一点点再去找林言的意愿都没有,奈何师命难违——除非他脑子抽风抛弃花木瓜这个正常的师傅,转要投柳老三门下——真如此,不消三年,他就能安坐坟头,把清明过成元旦——等着别人烧压岁钱来…… “第二十三式呢?”,听雨在问 淙淙水声自中空的竹节穿流而过——这谷中的机关暗阁都仰赖于此 林言犹豫了半会——看来他背得并不是很熟,“二十三为叶字决,裁叶之刀,所求唯细……听儿,我看这把刀,锋锐而利,能得它为主刀,肯定……” “你爱哪把哪把!扯远了好掩饰你偷懒没记住是吧?”,破风越来越觉得林言和闻人息根本是一个锅里捞出的芋头粉,曲水谷暮气沉沉也被过出随衣院银杏翩翩的况味来,梅?意外地想到梅,闻人府砍得只剩白花了……不知道东洲有无白梅,西洲呢?更远的所在呢?他想栽一株,栽在何处?闻人府是不行的……算了吧……须操心的事这么多,烦透了 “师弟师妹,劳驾开开门,无意打扰,师傅找你们呢……”,齐岸叫门 “就来,稍等……”,听雨的嗓音总是恭敬有礼中带着虚弱——从齐岸第一天认识她就是如此了 听雨收拾桌椅上散落零乱的书籍、笔墨、刀具 林言和破风咬耳朵,“我早发觉他在门前站着了,没往下背其实是怕咱的秘籍泄露出去,我机灵吧?” “机灵……机灵……”,破风草草应答,这门害人害己的破烂也只有他们仨傻子在学了,话说……他这算不算是为了一己私欲毁了林言的前程? 林言看听儿差不多了,急匆匆抢着去开门迎客 听雨看出破风内心所想,轻声道,“大哥不愿,我去做小少爷的刀就够了,听儿明白大哥的良苦用心,但别说小师弟三年短短光阴,即使天纵奇才也绝无可能把刀练好,他从前是半点武功底子也无,且……这苦海何须累及他人,他若能一世逍遥天不怕地不怕,活成孩童不知不畏的模样,岂不极好?” “可……”,破风还想说话,听雨笑着回他,“莫非你认为小少爷是嗜杀之人?” 破风也愉悦许多,“起码现在还不是……”,但将来可难说,人会变的——至面目全非 林言在那边大声叫,“风师兄,听儿,快点来!” 两人跟着出去了,听雨带上门,她也是有着私心的——不能共枕眠,至少也能天涯相随——每把剑一生只能有一把刀……除非刀不成刀…… 在转了三十七次左,五十九次右,过了十二扇门后…… 林言总算筋疲力尽地见到了那位险些要成为自己师祖的花木瓜——隔着帘子……他都能听清里面人津津有味在嚼的是什么,嘎嘣脆的是花生米,漱噜噜的是面条,啧啧的是糕点——他直接用手抓……手脏了就……这是吸手指声 他们四人候在外面,待花木瓜酒足饭饱后——林言已经想骂娘了……他终于示意四人可以进来了 花木瓜真就像一只木瓜——满脸没擦净的油渍黄澄澄,他看几人陆续走进,丝毫不避讳地掀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条红绳,一抹——林言起先如果从传言里揣测花木瓜喜好养花种草是因志趣风雅,那现在他只觉得自己错得离谱,他种得那都是什么呀?窗边挤了几盆葱,书桌上是一株花生,屏风旁倚着一棵辣椒,这不是书房——是菜园子…… “府里来信,要我代他们去赴沈亦允那混蛋的宴会……”,花木瓜张口就是脏话,显然是老大不乐意接这差事,“你们收拾收拾,三刻钟后……”,他看向齐岸,齐岸拱手听命,“齐岸,你就先一步启程……” “徒儿得令”,齐岸揖了几下,退出去 “你们跟着我明儿一早动身……”,花木瓜手指点点窗边的小葱——被伺候得白嫩嫩的,花木瓜看着几乎要流口水了 “为何我们也要一起去?”,林言心直口快 “你这不是废话吗?我又不是你们闻人府的,去了名不正言不顺,哦……我这张老脸豁出去给你们陪葬啊?”,花木瓜不耐烦,“这趟不是我去,是你们去,我只是作为师伯照看一二……” “你早说嘛!我们不就是去做幌子的吗?”,林言吐吐舌头,“讲话那么绕谁听得懂……” “只你没懂……”,破风喃喃 次日 “听儿,我弄好了!”,林言其实只要带上他的飞刀就行了,听雨早已经给他们打理好换洗衣物和平常用具 几人在楼间来来回回绕了几个大圈子,终于得以下楼,林言又望见他几月前初来乍到时惊叹过的那个谷口 一个熟悉的青影立在前面,朝这边巴望着什么,他们走近了——见那人高高地挥手,“喂!听儿!” 是夏竹在那——看门的弟子不许她进谷 “夏竹姐?你怎么来了?”,破风有点奇怪,他传信回去请示过林言的事——林言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他便只说自己找了一位愿意修习《昔水》的小师弟,春兰姐明明回信:君子不夺人志 这是又反悔了吗?可林言已经几乎背下了整部刀法——忘前尘可不是满大街的止血药 “我来瞧瞧听儿……”,夏竹看起来很是心虚,惹得破风一脸怀疑,林言倒没心没肺不觉有异,她直了直腰好让自己正气一点,“这是我们女儿家的事,你们先走开……” 都这么说了谁也不好再腆着脸赖下去,待他们离开,夏竹握着听雨的手,担忧和歉意浮现,“我是来……” 听雨没吭声,从袖里默默拿出三个小瓶——白瓷红布塞,借衣裳遮掩隐蔽地放进夏竹的袖口,“姐姐不必多言,听儿都懂……” 三 从曲水谷到南芝殿,来回就要一年多——这还是骑马的路程 辛亏南芝殿此趟设宴不全为刁难,还为与众门派拉好关系,广邀天下豪杰,故设宴于东西两洲边界龙脊山,来往便利许多,此去只需三月 夏竹不与几人同行,她走私道,他们走官道,官道一般比私底下的栈道快许多 可林言不会骑马…… 马厩设在谷外的……森林外——毕竟要马穿过那密密的树林……太为难马了…… “听儿,这马惯会看人脸色,单欺我良善,我们不骑了吧?”,林言第三次试图跨上马背——仍以失败告终 “哟!您不是天下第一吗?”,破风向林言伸出手,想拉他上自己的马,“慢吞吞的,我带你好了!” “我要听儿带!”,林言笑呵呵靠上听雨的马 听雨拗不过他,破风看怪物似地扶着林言上了听儿的马,让他坐在听雨身后,林言畏手畏脚地抱住听雨,好像他才是那个未出阁的小女子,脸红得彻底,“听儿,我要是摔下去了,马会不会把我踩死?” 听雨也不太适应,但还是安慰着,“不会有事的……” “你坐好了,不要乱动……”,破风再三叮嘱,“混小子,你给我安分点,手不要乱放,否则你干脆就给我留在曲水谷里抄《红尘录》好了!” “《红尘录》是什么?”,林言兴致勃勃,“武功秘笈?” “不……”,破风脚一踩马镫子,重回马背,“是食谱……你要把上面乌七八糟的图全部照画一遍,纸是厚的,你没法印着画,错一笔你就给我重来……” “食谱?”,这下轮到花木瓜好奇了,“有哪些佳肴?” “有蜈蚣煮蝎子,蛇鼠一窝汤,蟾蜍炖……”,破风随口乱诌,看看这位前辈,“蟾蜍炖木瓜……” “还可以呀,五毒——蛇蝎、蜈蚣、壁虎、蟾蜍差不多都齐了,《红尘录》?嗯嗯……五谷杂粮乃红尘凡物,名倒不赖……”,花木瓜不住地点头赞许,“何时得空,能否借我一饱眼福?” 破风不知说什么才好,无奈瞪了一眼林言——林言自觉无辜遭人连累,破风挥手一鞭,率先飞奔而去 “你这未免也太小气了吧!”,花木瓜紧随其后,临走打量着林言,目光转回听雨,“师侄……自求多福吧……” “那……小师弟,你抓紧了……”,听雨稳稳心神,举起马鞭 林言坚定地点点头,接着…… 马在他耳边刮起狂风,马蹄踢踢踏踏作响,胃里翻江倒海,双手紧紧抱住听雨,叫声撼天动地,一路鬼哭狼嚎:“啊!!!听儿我要掉下去啦!你骑慢点!慢点啊!!” 半刻钟后…… 林言已经呕尽了今天的早饭、昨天的早饭、前天的早饭、大前天的早饭——上辈子的早饭…… “咕叽咕叽……”,脸色苍白得不像活人,他摸摸肚子,“听儿,我……我有点饿了……” 为迁就林言这个“弱汉子”,几人走走停停,花木瓜和破风每日清晨始都要骂人,买东西时骂小贩缺斤少两,住店时骂伙计料理不周,自然骂得最多的还是始作俑者林言 话说齐岸捎带林言回谷时,是给林言下药使其昏睡,但显然他们没想到这法子 如此将就了三天,第四天花木瓜无奈之下,自掏腰包拖来一辆旧马车,又去拾了个别人用旧扔去的水盆,就让林言在马车里自己吐,听雨担心,也坐进去照顾着 大半月后,洛城 晕马且晕马车的林言现如今是只要能,他就离马车远远的,恩断义绝永世不再相见的那般,花木瓜做主要在洛城里歇脚,林言按捺不住,下了马车改在街上步行,听雨在一边陪同 “这个小人?”,林言走到一个卖泥人的摊子前,拿起一个泥人仔细端量,“长得像听儿诶……”,他不假思索,“老板!要多少钱?” “给一个铜板就好了……”,老板整个人跟打蔫的豆芽一样,萎靡不振,也没有其他的客人,“公子是初到洛城吧?” “你怎么知道?”,林言暗自警惕——难道你跟踪我们? “诶……”,老板长长叹了口气,“我怎么不知呢?现下除了像你这些毛头小子,还会有谁帮衬帮衬我的生意呀?我可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呢……” “出什么事了?”,听雨见林言久不跟上,回来看看 “诶……诶……”,老板却只是一味地唉声叹气 旁边一个烂衣烂裙的小乞丐大声说,“前几月过年,一个矮老头来他那买小泥人,一连挑了五个,都是漂亮姑娘的模子,衣裳黑白赤青黄五色各一,结果给钱时那个老头摸摸索索好不容易凑出十个铜板……” “十个?”,林言疑惑着,不是一个铜板的价吗?五个泥人——十个铜板? “你这人怎么傻不拉几的?”,小乞丐拨拨头发,露出姑娘家的面孔来,干瘪瘦小,“都出那种事了,他还敢卖原先的价吗?” “究竟出了何事?”,听雨又问了一遍 小乞丐敲敲手中的破碗,对着林言,“都是你打岔!听我说,那小矮个给钱时,突然间……‘哇’的一下……”,她停了一会,语气夸张,“化成灰了!” “骗小孩的把戏……”,林言不信 听雨心里也未必信,面上却不表露,掏出三个铜板,蹲下,放到小乞丐碗里,“别饿着了……” 当年冬姨娘……还在世时,遇上乞讨的总会停下……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小乞丐道谢连连,把几个铜板心肝儿似的盯着 听雨站起来,一个牵着小孩的人从她身后经过,她忽地一停,像察觉了什么要紧事,回头看着那人走远,不由自主地尾随而上 林言看那小乞丐的样,也学着听雨蹲下,伸手——从破碗里捞走了三个铜板…… “你干嘛!抢乞丐的钱,你是人吗你!”,小乞丐扑上来 “呵……”,林言轻易就躲开了,“编一故事就能诓听儿三个铜板,老子可不吃你这套,我才不是抢,我是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钱!快给我钱!”,小乞丐伸手去探林言装钱的袋子 林言双手护住袋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明抢,“你什么人哪?不是乞儿吗?怎么成强盗了?” “乞丐这行不好做,我刚刚一下就通透了,天天拉下脸皮求来求去,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也不可怜我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给钱!不然我就赖上你不走了!”,那小乞丐趁机一下拉住林言的脚,把林言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听儿!听儿!”,林言这下是被缠上了,小乞丐简直要爬到他身上来,“你靠那么近干嘛!” “我今儿还就告诉你了……不给钱,别想走!” 听雨此时心思完全放在了刚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身上——那恰是牵着林沫的林书,根本没听闻林言的喊叫,她从腰间悄然无声摸出一把飞刀,握刀的手隐隐有些发抖,额头上因紧张冒着虚汗——她的身子真的大不如前了,若这人不会武倒还好,神不知鬼不觉便可……她脚步轻轻靠近…… 林书在和人谈话 挂他身上的那块玉佩一摇一晃一摆 “姐姐,是你的绣花袋吗?” 四 听雨正紧盯着林书后背,只觉有人一把扯住自己的衣裙,这就如脑中绷着的那弦被忽地一拨,她下意识挥手对着来人就是一刀——林沫本是趁爹爹在忙四处溜达,看这个姐姐心不在焉,钱袋掉了也毫无知觉,好心帮忙,没想感激夸赞不得,迎头就一刀劈来,吓得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听雨看清了是孩子,也赶紧收刀,刀片险险割过林沫脸颊,在右脸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来 “书先生!”,和林书说话的那人拉住他,往他身后一指——他不知林书看不见,林书被拽着还没回神,突然听见大沫的哭声哇哇响天动地,慌得循声摸到林沫身边,“大沫,沫沫?和爹爹说,怎么了?谁欺负我们家沫沫啦?” “这不是闻人府的听儿吗?”,一个摆粥摊的妇人说到 闻人府?老板好像提过…… 听儿?是谁? “爹!!”,林沫哭诉着,泪水流下来——就像往伤口上撒盐一般,愈发疼痛,“这个坏姐姐打我!沫沫痛!爹!” 听雨手足所措,拿着残留有林沫血迹的飞刀,心里如同一团乱麻:我伤了无辜之人……还是个几岁的幼儿……我干了什么…… “不哭不哭……”,林书以为不是什么大伤,“你弟弟上回磕破膝盖流了那么多血,他可没哭,沫沫要输给弟弟吗?” 听雨握紧了手中的刀:弟弟?这人比她大不了多少,竟已娶妻,还儿女双全…… “啊呀!这流这么多血!书先生,流了好多血,好大一个口子!快跟我来,去我家包扎一下,不然要留疤可就后悔不来了!”,和林书谈话的就是赵巴,此时他赶忙提醒,林书听说伤得严重——还流血留疤,连忙撕下一截袖子给林沫捂着,也再没顾得上什么闻人府了,把哭哭啼啼的林沫抱到赵巴背上,在一边扶住小跑着走了 “听儿!”,林言还在叫,那小乞丐几乎要扒掉他的衣服了,他已经耐性全无,对那个乞丐大声吼到,“你快给我死开!” 破风挤开人群过来了,“你这又闹什么幺蛾子?” “啊!丧尽天良啊!泯灭人性啊!”,那乞丐灰仆仆的脸靠在林言干净的下衣上,拼命抹得一团糟,“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啊!上天为何偏偏如此薄待我们孤儿寡母啊!你若要休我,妾身又怎敢言不?但求你发发慈悲留下三……三十个铜板,我就无怨无悔了——我肚子里的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花木瓜幸灾乐祸,却憋着笑,“小师侄,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你这根本是**裸的敲诈啊!”,林言看着周围聚起来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的人:他半辈子的清白这下毁于一旦了——听儿误会了怎么办哪? 林书扶着林沫正从林言身后掠过 “要么给钱,要么给人,要么我死给你看!”,小乞丐是真赖上他了 听雨也过来了——她本意是追上林书,看见林言狼狈不堪的样,“小师弟,你这是……对这小姑娘做了何事?” 卖粥那个妇人在一边,“臭男人,屁丁点大就学着玩弄女人了!” 附和声起,“就是就是!嫁谁也不能嫁这种人!” “你这才是真的丧尽天良啊!”,林言看见听雨,又叫了一句,“不如还是我死给你看好了!” 林书脚步一顿:好像有什么…… 然而,林沫却被这措不及防的一停扯动伤口,哭声又起,赵巴催促着说孩子的血已经浸透了整块衣布,再慢不得了,林书不及细想,抛下脑中的念头,急急离去 人间多是转眼——便只剩错过……和渐行渐远…… 林言一脸生无可恋,小乞丐鼻涕眼泪哗哗跟不竭的泉水似的——咋都流不尽,围观看热闹的人渐渐都散了,花木瓜身为长辈,无奈地上前,用手去拉开他们,“小姑娘,我是他师伯,你先起来,这小子归我管教的,他犯了这般大错,我绝不姑息……”,他衣袖下那条红绳暴露出来 “啊!师伯啊!你是他的师伯,那就是我娃娃的师叔祖,也是我的长辈,我一肚子苦水……”,她擦干泪,突然间看见那条红绳,哭声一下子停了——可谓是收放自如,她瞅了花木瓜几眼,“你……你是花……花菜?” 一瞬间大家都默契地不说话了…… 花木瓜没缓过神,直到猛然惊醒,狡辩道,“这不是我真名!” 如果你不说……我们大家伙也许以为这又是个外号而已呢…… “你到底……”,这会狼狈不堪的换成了花木瓜,他猛地站起,吼着,“你到底是谁?” “我?”,她掀开自己那截只余一半的衣袖,腕上一条类同的红绳,嘻嘻着,“我是你小师妹呀!” “等会!”,花木瓜冷静小许,怀疑地看着小乞丐,“你……你叫啥名?” “我……”,小乞丐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名字着实难以启齿,掂量了一会,“锲而,‘锲而不舍’的‘锲而’……” “喔……是吗?锲?”,来回踱步,花木瓜已然看透了对方,“我想……你该是叫……茄子吧?” 小乞丐举手投降,“好吧……你对了……” “我能不对吗?几百年没见了还在起这种烂名祸害人!”,花木瓜气愤地一脚飞起,踢掉一块小石头,发泄完后,狠狠瞪了破风一眼:胆敢泄密者……死! “花菜你在就好了”,小茄子收到花木瓜的眼神警告,“额……师兄,借你师侄给我一会……”,她小心翼翼靠近花木瓜耳边,“他让的……” “哦……”,花木瓜踹了踹坐在地上的林言,“那……那谁,你跟着去吧!” “我不要,死也不要,听儿!”,林言转过去找听雨,“听儿呢?听儿去哪了?”,他急欲起身,“哎呦”又摔倒在地——低头见自己脚上绑了根粗红绳,绳结一环扣一环复杂至极,“抢劫完了又强绑,师叔,风师兄,救命呀……她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 破风为难地看向花木瓜,花木瓜对他摇摇头 “啰里吧嗦的,走了……”,小茄子把他拉起来,挥手道别,“花……师兄,很快就还你……” “你要带我去哪?”,林言挣脱无果,“我可不要去什么深山老林里喂老虎!” 小茄子回他,“又对了……确实在山上,钓鱼呢……” 听雨在林言处耽搁了一会,扭头去寻林书,人已离去,她找着找着跑远了,握着那把好似流着血的刀,一遍又一遍地和自己说,“我是小少爷的刀,我是要做他的刀的……谁也不要和我抢,我不能优柔寡断,我不能心慈手软,我不能犹豫不决,我不能……”,她抬手抹汗——才发觉不是汗,是泪水,“我……我不能哭……”,她对自己说 白龙庙 林书坐在庙前门槛上,仔细回想:谁会对大沫下手呢?小孩子不可能招惹太多是非——是冲他来的吗? 他摸摸手里那块玉,轻轻一掰,沿着中间的缝隙一分为二,双手各执一半——这原是两块玉 为了荒玉吗? 芸香山 一个孩子从云峰里抛下长线,落入千丈下的深湖里,临崖垂钓,鱼竿一甩,收线,一尾肥嘟嘟的大鱼被提出水面,他笑道,不晓得是对谁在说话——或许是对这山光水色吧…… “瞧,这有条咬饵的小鱼儿!” 五 “烂茄子!烂茄子!我咒你熟透了烂在地里一百年也没人要!”,林言刚被小茄子连威胁带恐吓地把双手也给牢牢缚上,现正在她的拖拽下拐进一条长巷,尽管一个看戏的都没有,他也依然喋喋不休坚持不懈地继续他的独角戏,把小茄子烦得脑仁疼 “你看着点路不行吗?硌着我脚啦!” “啊!那根死树枝划到我啦!” “混蛋哪你!等回去我要让听儿给我做茄瓜煲,不连吃七天难消我心头之恨哪!” “你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你爹娘得多没家教哇!” “你闭嘴!”,小茄子“嘭”的一声把他往墙根下跟包袱似的一扔,撞得林言眼冒金星,还没等他清醒过来喊一句“疼”,小茄子解开手腕上的红绳,一圈又一圈,竟松成一卷足数十尺的长绳,“再吵吵我就把你先奸后杀再鞭尸,要不是师傅脑子犯糊涂非得见你,我早把你舌头割掉了!” 林言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嗯……他是为了听儿想把清白保住才受她这通不明不白的火气,哼,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 此处是一户平常人家,坐落在街道尽头,砌的是最不显眼的红砖,没上漆,安的是最不惹眼的木门,门上一排绳结,没贴门神,对联倒有,只是破破烂烂,感觉像是好几十年没有换过了,细数竟有近一半的字瞧不真切 小茄子解下的那条长绳上打着数不清的结,她一一对照摆弄着门上那些在林言看来完全乱成一团的绳结,眼神专注地盯着,双手极快地来回穿梭,林言不免对她高看几分,“你可真了不得,换了我该看得眼都花了……” 小茄子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林言有点心虚,“其实……我也眼花了……” “师傅说我总是不好好练功记书,学了十几年却还不如师兄师姐们学个一载,拜在他门下只会给他丢脸,我……没有父母,大抵是个弃婴,被师傅捡回来的,我们师兄妹几个都是被捡回来的,我不晓得爹娘是个怎样的人,为何不要我了,我记事时就在山上,如今算是我第一回下山……” “那你这是在逞哪门子强?”,林言快言快语地插口 “你是我谁呀?要你管我!”,小茄子火气一下子蹿上来,扯住绑在门环上的红绳一拽,往林言甩去,林言赶紧往旁边滚了滚,险险避开,长绳打在他右臀边的石地上,激起的泥灰沾了衣裳一片白,林言长长呼了一口气,看向小茄子,也看向那扇门,“好险哪……诶诶,茄瓜煲,门开了!” 不想小茄子刚才那随意的一拽,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把门上的结给解开了 “这次可真幸运!”,小茄子把林言从地上拉起,“抓稳了,最好闭眼……” “哼,还不是沾了我的气运!”,林言还在嘴硬,任小茄子拉着他进门,想着左右不过是一扇门,还能吓到他不成,于是坚决不闭眼,于是倏然眼前一黑——脚下像踩进了一个无底洞,大地整个塌陷,碎成一块一块的,他在被一点一点地吞没,尸骨无存,听儿怎样都找不到他了,林言噤声半晌,而后,“啊!妖术啊!你个妖女啊!” “我要是妖女,一定先把你剁碎了,小火慢煨,煲狗肉汤,早晚各一碗,我……我喝得渣都不给你剩,还……还要连煲七天不可!” “哼!连骂人都只会学我!”,林言在一片漆黑中可劲朝她扮鬼脸,接着脚下终于触到地面了——一滩软乎乎的东西——看来他的痛觉都不顶用了,“啊!我骨折了骨折了,别碰我,会错位的,接不回来我就只能做瘸子了,下半辈子你伺候我呀?” “你怎么那么多事?这下面铺的干草要是全挖出来能给洛城来场大洪‘草’,根本没地给你去骨折,让你欺负我,报应!”,小茄子拉着绑他脚那根红绳往前拖,窸窸窣窣的响声伴随,领着林言一步步向前走去,不慌不忙地在四周的墙壁上摸索一通,瞬时一束月光射入——顶上一扇通往外界的天窗 “谁欺负你了?”,林言嘀咕,一边借着月光四处张望 这是一个密室—— 左壁挂着约四十几幅画像,有群像也有独像,画的有男也有女,底下摆了几十盘花……有香葱、花生、辣椒,好吧,又是个菜园子! 最边上看起来最新的一幅是三个小孩,中间一个男孩较小,左边那个女的……好像就是这个茄瓜煲…… “这是我们师兄师姐还在山上时给画的,逢年过节或者闲暇时开心了都会画,不止有这些,还有很多都收起来了……” 右壁正中往内一个凹穴,穴里摆着一盘瓜果,一个案桌焚香,林言脑子忽地一震,木然地站在那里,“我……我好像见过这个……” “你又想搞什么花样?”,小茄子可不理会他,只以为他是岔开话题想趁机溜走,蹲下去解开他脚上的绳索,直接到石门边寻了块其貌不扬的砖头按了下去,“好了,接下来你自己走吧!我不想拖你了,都到这了,谅你也跑不了,不过你这手……还是绑着的好……” 石门向上打开,密室外又进了一个密室,这个密室里满满当当立了一堆石碑,一看就知道都是亡者的碑位,阴森森地,林言有些许迟疑不敢向前,再看石碑,后面清一色的泥坟包,此外还有个停棺未入葬的就在林言旁边,他朝里一望,停放的是一具中年男子的尸体,林言只觉一种莫名的熟悉,探身向前想看个仔细,双手扶上棺木,手心顿时像被什么叮了一下一阵刺痛,“有……有鬼……刚才我觉得有人打我……” “对对对,有鬼——胆小鬼!”,小茄子阴阳怪气 “哼,你说谁,你说的谁呢,你可别给我知道你在说我,胆小?我告诉你,论胆子,我说我天下第二大,没人敢称第一……”,林言自吹自擂地跟着小茄子走出密室 一座山,郁郁葱葱一座山 “你先在这等会,我师兄应该就在这附近,我记忆不好,现在都还不太熟路呢……”,小茄子就地捡起一根开叉的树枝,把林言推到一棵大树边,手上的绳系在树干上,手里的树枝绕林言画了个半圆,“我这叫……‘画地为牢’,你给我安分守己哈,不许想什么歪点子!” 小茄子开始大喊,“柚子!柚子!” 林言看她一点点走远,“柚子!你跑哪去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林言的视线里,“师傅要的客人我带来了!” 声音远去已经好一会了…… “柚子?这种名字到底是哪个天才起的……”,林言独自碎碎念,“长这么大连路都记不清,笨蛋一个!茄子?脑子里全是茄瓜煲!” “柚者,又文旦、沙田柚,果大,皮厚,外黄内白,味甜酸……” “谁在那?”,林言抬头一看,月光从叶缝中倾泻,一点一点碎成银光亮点,一块衣布从树枝上垂下,上面那人接着道,“其木质硬,可制船,制车,制桥……” “柚子的用处可大了去了……”,林言不知不觉间已走出小茄子设的“牢笼”,总算能一窥树上人的真颜,那人整个身子并双脚都置于一根粗树枝上,人则是靠在树干上,腰间挂了个竹筒,左手上停了一只小雀,右手拿着片叶子正在逗弄那只鸟儿,“茄子也一样,古书上它指的是荷花之茎,荷是何等高雅之物,我听师傅说,以前闻人府里有个叫做夏荷的婢女,小脸蛋长得清秀,性子也有几分烈,你知道吧?人嘛,投怀送抱的不稀罕,稀罕的那都是得不到的,那夏荷虽是女流之辈,却最能称得上‘荷’之一字,可惜……” “闻人府?”,林言蹦哒着去够树枝,“你和闻人府有交情是不是?我是闻人府的人,你救救我吧!” “救你?你还没赔我钱呢?” “什么……什么钱?”,林言下意识想护住钱袋,才记起自己手被绑在身前,心里又怨起茄子来了,“大哥,求你发善心救救我吧……” “你脚下踩的可是我从小养到大的蚁王,它死了,我这一窝的毒蚁可就散了,你说你该不该赔?”,柚子从树枝上跳下,林言抬起左脚,猫下腰想看个仔细,“错了,是右脚!”,柚子悄悄把手里的竹筒背到身后,一只个头极大的蚂蚁慢悠悠从里头晃出来,看似是慢,转眼竟晃到了林言脚边,林言又抬右脚,这回算是见到了那只“死”蚂蚁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哪里知道……这怪东西从哪跑出来的啊?” “我不管,你得赔我!”,柚子不由分说 “好吧!你要多少?”,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林言乖乖认错 “嗯,让我算算,我这些个年喂的蜜糖那都是上好的,一罐起码要一块……金子吧……” “一块金子!你敲诈还是勒索啊?”,林言完全是被对面这人的狮子大开口吓住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哼,你一条烂命能值几个钱?扔街上都没人要……” “那也比你的臭蚂蚁值钱!”,林言在口舌上可是从不认输的 “你!”,柚子第一回遇上了个这么难啃的骨头 “柚子!你怎么在这?刚好……”,小茄子忽然从草丛中钻出,头发上沾了几片树叶,乱糟糟的,她指向林言,“他就是师傅要我带来的客人……” “五月十六,洛城老欧卖小泥像的摊位边,来买泥人的第一位客人……”,柚子两指抓起地上的大蚂蚁,蚂蚁伸伸懒腰顺着他的手臂和腰身自己爬回了竹筒,看得林言目瞪口呆,半天才回神,“你……你骗我!” “你们……你们怎么都不是好东西哪!” “柚子,你牵着他走前面带路,我在后头,我俩前后夹攻,让他……”,小茄子看柚子已经解开树上的绳索拿在手中,就直直盯着林言,把他盯到心里发毛,“让你……防不胜防!” 林言被这两个蔬果一前一后地看守,从山脚沿着蜿蜒小道,沿着林间狭路,沿着绿草如茵,黑夜渐渐远离,人间由日月赋予光明,日月不灭,光明永存,踏着逐步清晰的月光,三人很快来到山顶 林言抬头一看,借着月光映射,朦胧残照之所,不远处的悬崖边上,坐着一个人 只见他慢慢转过身来,已然花白的头发,长长铺地,卷着泥巴硬生生把银丝重返青春,一张脸却似个娃娃水嫩嫩的,再看身子,也像个几岁的幼童,如果忽略他手里那两根竹签和签上串着的两条巴掌大的小鱼——那两条小鱼在浓烈的大火摧残下都快化作一团黑炭了,倒真能说是一位鹤发童颜的仙人,林言心里疑惑时,小茄子和柚子已从他身后上前,齐齐拜礼,“师傅,人带到了……” 林言觉得自己被耍了,眼前这孩子满打满算也就五岁出头,而那个茄瓜煲分明与自己差不了几岁,这小屁孩怎么收养她还把她带大的? “小屁孩”转了转手中的竹签,林言仿佛听见那两条鱼连同火下劈得乱七八糟的木柴一道发出哀嚎,共同感慨自己悲惨的命运——竟然落到这小家伙手里,滚滚浓烟平地升起,林言被呛得直往后退,对面那人却淡定地擦擦嘴,“诶,没想到你却是小菜头的师侄,他当年去帮我干活,下山第一日和别人看对了眼,义无反顾就投拜他门走了,看来得想个法子,要不跟阵宗一样,定个门规不许转拜他人得了,我这么多徒弟里……就他最随我的性子了……” 林言盯着他嘴角还没抹净就又淌下的口水,“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你俩是一路货色…… “话不多说……”,“小屁孩”右手把烤鱼高高举起,左手一挥,起风掀起黑泥盖住火焰,刚还嚣张地冒烟的大火熄得一点火星都没,地上铺出一片平地,他把两串烤鱼往前一抛,小茄子和柚子伸手接住,“一人一串,师傅可从来不偏心的哈……”,随即看向林言,还沾着鱼油的双手顺起一地的白发就此打了一个花结,使那“三千丈”的长发绕上几圈缚好,乍一看像是数条小尾巴拥在一处,只垂下到脖子根,“名号粗鄙不堪,却也得委屈阁下一观……”,此时他右手已经空出,食指中指相并做笔,其余三指屈起,平地为纸,就于空中比划一番,以气化形,林言看得两点一撇一捺起头,地上相应泥土溅射,震惊地瞧着,几瞬之间做了个……什么鬼画符? “噢,弄错了……”,“小屁孩”隔空划泥成字小露身手后,才想起林言与自己是面对着面的,他按自己这面写的字,到了林言那……就是倒过来了,“你……过来我这边看好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每回林言都是刚想着夸他们一两句,下一刻就掉链子,他围着熄火的木堆转了一圈,看向那字,“烟?”,后面一定少了个“草”字…… “按你们是这么念没错……”,烟颇为自豪,林言觉得这一定是因他的名字是这山上唯一能算得上名字的名字,“那礼尚往来,还不知小兄弟大名?” 六 “我……”,林言彼时忘尽前尘,一时半会也没法现起,何况刚见了茄子,又来个柚子,面前还有棵烟草,脑子里都是禾谷菜蔬,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哇!你没名字啊?”,烟兴奋得拍手叫好,柚子在一边掩住脸,心里直叫不妙,烟端详林言,“我给你起一个吧?” 林言正要婉拒,烟却已绕着他转起圈儿来,抬起他的右手看看,“食指内侧第一指节,中指靠拇指侧第一指节有茧,小弟是练的暗器,不过数月,时日却是短了些……短了些,观其形,是为……飞刀,对不对?”,没等林言回答,他又自顾自翻开林言的衣带,把林言吓得往后一蹦,以为他要让那个茄瓜煲把之前的“先奸后杀再焚尸”彻底施用,烟迷惑地看着全身写着“瓜果勿近”的林言,“适才在小弟衣带遮蔽下寻到所配飞刀,匆匆一瞥,只三十六把,想想江湖之大,有名有姓的,当是三十六昔水刀,‘叶’为主刀在众刀之前,那不妨……”,烟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好似林言不认他这个名就找不到更好的名了,“就叫……椰子,好吧?” 小茄子和柚子趁烟还在那洋洋得意时把烤鱼背到身后,悄悄往草丛里一扔——即使再怎么嫌弃也不能在明面上拂师傅的好意,细数烟收下的一众弟子,唯有花木瓜能淡定且不怕死地一口咬开那硬邦邦的鱼皮,面不改色地看着它露出黑糊糊的鱼肉,柚子想到这,忍住要吐的冲动,小茄子则是见师傅的场面缺个应和的人,鼓掌,“起得……”,好…… “好个屁!”,林言先摸摸自己的钱袋——幸亏还在,接着摸到那一包听儿帮他收拾得齐齐整整的飞刀,“叶”字刀在手,“你们绑我来所为何事?痛痛快快说了然后送我下山,不然老子杀也杀出一条血路,让听儿给我来一煲蔬果杂汤!” “小兄弟脾性急躁,却是为人处事之大忌……”,烟回身,手在背后一挥,袖子里掉出一张小竹簟,铺开,席地而坐,“说白了,我想收你为徒!” “你们……给我说!”,林言退了又退,“柳侍然该不会是叫柿子吧?” 柚子眼珠子向上,耐心思量,而后转头问小茄子,“有这号人吗?” “你等会,让我想想……”,小茄子脑中搜罗一遍密室里的牌位——她们门中子弟无论离开几载,去向何方,最终都是得葬回这芸香山来的,最底下那排从左往右,“芝麻、蘑菇、红薯、青椒、板栗、甜橙、菠萝、蜜枣、柑橘、香瓜、松果……” “好了好了够了!”,林言此刻再不愿听一句废话,“我管你们茄子柚子李子还是猴子,老子一句话撂这,不拜!”,说完就拎着刀欲往来时的那条小山道走去 小茄子往右走了几步,径直站在山道前,手指捻起几个或红红火火或绿意盎然的绳结,生生把林言拦下,柚子朝后跃上一根细细柔柔的树枝,上下晃动几回看得林言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忧愁树枝弯断他会摔得个粉身碎骨,当事人却面无惧色,摇动几下,终归平静,柚子随手摘了一片叶子,而小茄子状似无意把绳结往地下一甩,竟接连甩出一串叶叶交通的百花结来,一直垂到地表,定睛一看,这“群花”的根还系在她手上,“你想走,得先过我们师兄妹这关才行哦……小椰子……” “去你老娘的椰子!”,林言不甘示人以弱,暗地却是在着急地回忆听儿教他的那些招式 第二式,“风吹雨打”,应的是“风”字,次为“雨”字 “风”字当头,“风”字是风师兄的主刀,刀细而薄,少阻塞,有“一刀定风”的名号,以快为先,冬风素性刚烈,故两指须相并紧夹,制其狂妄,降其不羁,由左颊起刀,挥右半息,渡五寸即发,“风吹”——“吹”仅是“虚妄”,天下习武之人大不会将气力花太多在一道掩人耳目的虚招上,《昔水》却是例外,它编注中并不明说此起手式为虚,而是说:世人皆以虚为无、为卑、为下品,然先贤有“器不空失其才,室不空无大用”,“空”岂非“虚”哉?风见弱为实,可摧花叶折木枝,见强为虚,可扰人心乱人志,辅下招,况又有“桶之量取其短”,“鼠粪一粒能毁满盘汤”,故虚实兼顾,方能成其大,风足大,对手纵能挡下,也要落他个措不及防,是为雨蓄势 “雨打”为实,“雨”是听儿的主刀,刀刃略有弯曲,出刀后回旋成圈,不按常理,不行直路,能出其不意,克敌致胜,夙雨凄凄,所求无非一个纠缠,他拿听儿这把“雨”字刀求齐岸这个“算命先生”掐指测一测听儿的命途时,齐岸当时也不知刀是听雨的,为膈应林言,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摸着刀柄上一个“雨”字,道,“此人似雨,丝丝缠绵入骨,一生凄苦,为情所困,难有善终……”,这话自然招来了林言一顿吵闹,先骂了“牛鼻子老道”,而后想到这位师兄实际并不是一个道士,又叫“假牛鼻子老道!”,“净会胡说八道!”,最后照旧是“我懒得和你闲扯,老子走了!” 不行不行……林言把杂念尽数抛开,一式“积云蔽日”,二式“风吹雨打”,三式“雨稀花叹”,四式“云开雾散”,五式“月朗风清”……三十四式“川恒时易”…… 听雨拣出“川”字刀,告诉他,“刀身平直,一往无前,不堪回头,亘古不变,是为‘川’,是为‘川’之‘恒’常……” 然后是“时”字,“此刀有双刃,两面为刃,无刀背,变幻莫测,神鬼难料,是为‘时’,是为‘时’之‘易’迁……” 接下来是听儿不懂的那两式,三十五式“青山落雪”,三十六式“浪绝酒孤”,听儿让风师兄教他,风师兄却说,“他还太小,不急于一时……”,哼,也不看看自己才几岁,林言不满:一个两个都把他当孩子看不成,他怎么说也是天下第二! 林言想过了一遍《昔水》,一字不差,私下夸了自己“过目不忘”,正是自鸣得意间,“你先前是趁我不备偷袭,现在可大不相同了……” “是吗?”,小茄子不以为然,右手抓着那串结往上一丢,原本连在一处的长绳竟忽地松成一个个独立的花结,柚子含着叶子悠悠吹起乐声,林间一群小雀跃动,自四面八方而来,聚集,衔住那将落的花结,一只鸟配一个花结,一只鸟儿不留,一个花结不剩,然后便均似飞箭一般朝林言而来,林言立刻把刚才的气定神闲扔到了脑后,着急地遮住脸,“不带这样的,一对二,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嘛!”,乐声仍是依旧,不因林言一番喊饶有半点停滞,鸟儿只认柚子的乐声,便也似乐声一般勇往直前,绝不停歇,一股脑地直直冲到林言跟前,鸟喙与林言相差只在丝毫,乐声也轻柔和缓,然后……突然间一声长鸣——鸟儿尽皆转了弯,向着四周的树木枝干,停落,林言却以为那拉得长长的调子是“使劲啄人”的暗语,手中飞刀计好方位,“咻!咻!”两声过,捂着脸自己就往后一摔,小茄子侧身擦着衣摆堪堪避开那把“风”字刀,回拉,林言只觉有个东西托住自己往上提,睁眼一看,“这是……” 以树为支,以林言所站之处为心,那些绳结四处交缠,成千千念,万万丝,一步一棵草芯结,三步一朵香花结,对面两人竟是用这随处可见的彩绳,在这山风劲吹,雨露轻点中,编了一度春秋! “你若想以飞刀断我二人的绳结,我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与你听:别费那劲了!”,小茄子对自己的绳结可谓是一百个放心,林言不信邪地拿起“叶”字刀靠在面前一根绳索上磨了磨,小茄子想他也不是那种轻易服输的人,且让他试试才能换他个心服口服,何况她也不想真的动手,伤了谁都不好,“你若向左,我牵右,尾指,解你右方那个如意结,串起你左手边那八个相连的霜露结,你就会被绊一个跟头,你若向右,我仍牵右,拇指,改你右前那个无双结为独行结,与后面五个平庆结相辅,我再一收,便可缚住你的腰身……” “茄子柚子,回来!”,烟叫停三人,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三根竹签,“烟从来不会强人所难,何事都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只是我这恰好还有几尾小鱼,若能蒙小兄弟不弃,也坐下来试试我的手艺吧!” 小茄子不服气,按律陆陆续续拉绳,罩着林言那片天罗地网霎时收了个无影无踪,缩成原来那几个小结,把它们放入怀中,“师傅,明明是我们占了上风,为何你要……” 柚子从树上跳下,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莫要冲动,烟把竹签再转了几下,“茄子,以后记得把你的红绳收得稳妥点……” 说到红绳,自然是指他们师兄妹几个每人一条的锁命绳,小茄子闻言,左手一把抓住空空的右手腕,回头一瞧,她的锁命绳就被钉在她背后一棵树上,绳虽未断,刀已豁开树皮一个一寸大口子,那把明晃晃的飞刀便是林言的“雨”字刀 “昔水二式,风吹雨打,既然有了风,怎么会少了雨呢?”,林言现在的模样落在小茄子眼里就是:欠收拾!她一点也不愿承认落败,那样不就是给自己练功偷懒立了个实打实的证据吗?于是她转而问及其他,“椰子,你老挂在嘴边那个听儿——谁呀?” “听儿……不就是听儿嘛,还能是谁……”,林言眼神飘忽,接过烟的烤鱼,在烟兴致勃勃的目光下咬下第一口,结果——完全在小茄子意料之中——牙齿被那好似石头雕成的鱼硌得险些碎成粉末,“这是什么做的呀?” “哦哦……我明白了,你打算怎么和她说呢?”,小茄子一边偷笑,一边顺手把自己那串烤鱼“嗖”扔进草丛 烟在一边催促林言,“怎么不吃了?我的鱼鲜香可口,还脆生生地热乎着呢!” “热乎热乎……确实热乎……”,林言把黑炭鱼放到嘴边舔了几下,一口全是焦味,这才顾得上去答小茄子,“和她说什么?” “你……”,小茄子指指林言,笑得活像个老鸨子,“你……想娶她呀?”,她给人做红娘的劲一上来,谁都拉不住 “就……就直接说不就好了……”,林言可没想过这其中会有什么曲折 “万一她不想呢?”,披了一层紫衣瓜皮的“红娘”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凭什么不愿意啊?”,他的听儿理所当然就是他的,“我可是天下第二!” “理由多了去了……” 林言耳尖,“你在嘀咕什么?” “没,没啥……”,小茄子暗自腹诽了一会,又问,“那……如果你的听儿要嫁给别人,你怎么办?” “哼!真是如此,我就提溜着这刀去抢婚!听儿一定得是我的!” “尝尝嘛!”,烟顶着张稚儿的脸庞,对着林言倚幼卖幼,“人家花了好多日子琢磨才烤好的说!” 柚子抢过林言的烤鱼当着烟的面扔进那已经接纳了四串垃圾的树丛,“师傅,你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孩子吗?” “啊!”,烟捂着自己的左胸心痛欲绝,撒泼打滚,大喊大叫,“民以食为天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你知道之前南方洪涝有多少灾民吗?你知道你这一扔害了多少人命费了多少银钱吗?我门下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败家子啊!” 林言站起身来,对眼前一幕一点也不意外,“你们还真是……一脉相承,生生不息啊!” “你不是要下山找你家听儿吗?”,柚子不理会烟,望向林言,“走吧!我领你下山!” “我也去!”,难得再让她下山玩的机会,小茄子可不愿放过 “不行,你得留下!”,烟马上又换了张一本正经的脸,“我这还有件顶要紧的差事非你不可!” 第七卷 天涯剑环声(补充) 七 小茄子叫苦不迭,却还得乖乖听命,“帮你看火吗?师傅,你的鱼又糊了……” 林言看小茄子吃瘪,心下自是欢喜,朝她做了个鬼脸,循着山路大摇大摆跟着柚子而去,小茄子无可奈何地候在原地听烟吩咐 “不……不是火……”,烟整个身子钻进草丛里,一会竟抱出个小婴儿来——看来他是把那堆花草当成摇篮了,“我的火我自有分寸,可山上就你一个女的,带孩子这事,当然归你了……” “师傅你又从哪捡来的?”,小茄子心虚地从襁褓里掏出一条不明物什重新扔回树丛 “你甭管,我想好了,就叫……”,烟自信满满,“糯米,如何?” “不如何……” 洛城,闻人府 它是渺小得三百年华间仍旧独门独户,单传一脉,好像每代家主从不考虑开枝散叶,生够一个子嗣绵延后代,能使那把剑有个后来的主人就清心寡欲纷纷遁入空门了一般,怪的是,它也宏大得让当今帝王,历经几代惴惴不安,各出奇招打压了几百年,唯恐它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对于接掌九幽,闻人息显然稚嫩得不是一星半点 家主……或许更应叫,老家主,走得措不及防,走得着实急了点,说句不中听的:赶着去投胎似的 “小少爷,小少爷,醒醒吧!”,夏竹刚回府不久,就撞上闻人息歪着身子睡倒树旁,这棵树种在婢女住的四季居边,是四季常青的柏树,高高的,直挺挺的,死人一样,又郁郁的,绿油油的,死人……又活过来了一样 夏竹轻声细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哄着孩儿入睡,而不是想把人叫醒,她拍拍闻人息的小脸蛋,“醒醒罢,这样睡着该着凉了……” 闻人息照旧酣睡着…… “破风来了!”,夏竹出绝招 “啊!破风别打我!”,这招可谓是百试百灵,闻人息一下蹦起,跳得老远,看清了眼前是夏竹,“夏竹姨,原来是你,可吓坏我了,我方才做噩梦,梦到破风拿‘昔水’把我捅成了马蜂窝,呼,亏得是梦……” 柏树上定了几只黄鹂,夏竹刚才那一折腾,再静的鸟儿也耐不住就扑腾着飞远了,离柏树远远的,分离两地 闻人息坐回树下,把脸埋进去,乖巧得像只小猫咪,“竹姨,现下……是几月了?” “五月中旬,家主仙逝还未满一载……”,夏竹的语气伤感,“小少爷,小电……死了……许是念着老爷,所以……” “小电!”,闻人息听到这哀讯,整个身子忽地起来,半晌又坐回去,趴在地上,不甘心地重问了一遍,“死了?” 夏竹点点头,“确实死了,看马厩的老季说,就在老家主升天那日,一声长嘶,一歪脖子也走了,同样的突然,本来嘱咐府上不同你说,是想你从前没一天不去找它的,你自己发觉了也好,能拖一会,不想你这几月都没去看它,我怕再不说你就忘了,所以现在说与你听……” “小少爷总是迷迷糊糊的,小电平日依着你,是因它只你一个主人,一生唯赖你而活,可我的小少爷不只有着一个小电,你还有……” “我还有破风,还有听雨,荆妈妈,兰姨,秋菊……还有……”,闻人息抓住夏竹的胳膊蹭了又蹭,“我还有竹姨……” “你呀!”,夏竹刮刮他的小鼻子,一双眼里全是溺爱,“还是长不大……” “我长大了……”,闻人息喃喃 “曲水谷的路走得你竹姨都累了,你在等秋菊吧?”,夏竹知道秋菊和这个小少爷一样,就是个人小鬼大的孩子,尽管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她给你捎了好吃的对吧?可老家主丧期,不能食荤腥……” “我咬着烙饼,破风他们就好似还在这,若是烙饼都没了,我也……” “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夏竹板起脸训他,语气却是柔和的,“我……偶然瞧见听雨他们在城门那,东门,你去吗?” “真的?”,闻人息什么都顾不上了,急急忙忙站起,还差点摔了个大跟头,夏竹扶住他,“慢点……” 秋菊从四季居里出来,只看到小少爷一个背影,夏竹站在树下看着他远去,回头看见秋菊,沉声道,“把手拿出来……” 慢慢腾腾地把手从背后伸出,纸包里露出三个鸭蛋烙饼,秋菊似有遗憾,“茶街那……出了命案,卖饼子的老板去了,这是我央常婶替我做的,没有鸡蛋了,常婶自己到棚里摸了五个鸭蛋给我……” 她本都想好了要受罚,却不想夏竹一直沉默,她低着头也不敢去看,也不敢开口,风簌簌吹动她那幼稚的长辫,吹得发梢都乱糟糟了,才总算得到一句,“诶,下不为例……” 秋菊一个劲地点头,信誓旦旦保证,“下次绝不重犯!” 夏竹把她梳在后面的辫子顺到前面,“你也长不大……” 洛城,东门 一辆破旧马车空立在孤独的城门边,朱红色的大门足有几丈高,几个木栅移在道路两旁,花木瓜抓着一只鸡腿,一口一口像咬着仇人的肉一样,啮合,撕扯,猛嚼,吞咽,然后……心满意足 明知道那只是个路边摊不干不净的小鸡腿,破风被他那一顿砸吧砸吧也勾得肚子都唱起了空城计,“师伯,我们在这等真的可以等到那小子吗?”,回头看听雨正靠在马车的木格子窗前发呆,有些担心,听儿疯了似的在城里四处跑了一天,累得不行,他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有难处不会和人说,自己藏着,藏得谁都看不出来…… 师伯则是去翻了一回闻人府的墙,被春兰赶了出来,破风知晓,兰姨赶的不只是师伯,也是他和听儿,他们……还是早早离开的好,此处不留人,何须再徘徊…… “哼,我从不懂事开始,被他养到十七,还不知道他什么德行!”,花木瓜坐上马车前端的木板,木板吱嘎响了一下,抗议一天到晚嘴没停过的花木瓜重量超乎常人,花木瓜却不作回应——他的毕生追求就是——把自己停嘴那刻活成自己入土那时,“他一定让那个茄子或者别的‘吃食’送那小子来城门这,说不准……还带了几块黑炭!” 破风没做回应,抬起头,看城墙高筑,他在这座城里活了多少年啊,今日是第一回这样仔仔细细地打量它,沙尘烟灰从墙上洒落,像极了初冬的雪,此时该有一株三角梅,又或腊梅……多好…… 他摆摆头甩开那些荒谬的念想,往大开的城门中再看了这城池……一眼,这一看,远处一个人影朝这奔来,这人甚是憨傻,每走几步都会出意外,或是踩到瓜皮差点摔跟头,或是撞到人,或是突然站定了四处看看——又忘了路——往前直走的光明大道都会犯迷糊!谁能想到他是要接天下第一剑的最后传人,谁能想到他在短短三年竟学完了六年的课业,弯月刀最后还夸他是个奇才,这人他熟悉极了,熟悉到远远看一眼,就绝不会认错,破风唤听雨,“听儿,是那个臭小子!快出来!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他来了!” 听雨却情绪低落,依旧安靠在车内,腰间一排飞刀,最上面一把——刀柄刻着“雨”,刀尖淌的血已经凝结成暗红的斑点,“大哥,我……近来没心思玩笑,他在悟剑,荆妈妈明令不许我们打扰,怎么会……” “破风!听儿!” 听雨一顿,接着欣喜地想掀开车帘,见那心心念念的人一眼,然而还没等手碰到那靛青色花帘,一下子又停住了,笑意停留才刹那,渐渐淡去,“我……不去了……” “破风破风!”,闻人息把这两字翻来覆去地乱叫着跑过城门,跑到马车前 破风坐在车前没好气道,“你是乌鸦叫丧吗?” “没有,你们怎么来了,也不和我说……”,闻人息揪着衣角支吾一阵,就手脚并用想爬上车板,“我……我好想你们……” “小少爷!你当心点!”,夏竹跟过来,在一边扶住他,言语间都是担忧 破风伸手把闻人息拉上来,闻人息又不安分地爬到拉车的马背上,“不会再摔的不会再摔的,这匹马长得可真像小电呀,还一样地乖,破风,听儿呢?” “她……”,破风掀开帘子探头进去,“听儿,快出来,他喊你了呢!” “我……还是麻烦大哥和他说……”,听雨一直慢慢地,摸着那把带血的飞刀,一字一句轻声道,“听雨偶感风寒,不能受冻,所以失礼了……” 破风合上车帘,面向闻人息,“听儿不想见你!你又哪惹到我妹妹了?” “我哪有……”,闻人息委屈巴巴地从马上爬回车架前,“我们都半年没见了,我……我的书信都是荆妈妈盯着我写的,不可能有不得体的话……”,他对着破风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而后手触到帘尾,突地——掀开车帘,车里听雨吓得一下把手里的刀藏到身后,“听儿!”,闻人息笑嘻嘻地,“好久不见!” “嗯……”,听雨不知所措,支支吾吾,“确实好久……好久了……” “你们为什么不回闻人府找我,息儿……自认为不讨人厌的……”,闻人息把车帘用布带束好,“你们不要骗我,娘亲说过要看我长大娶妻,却自己先走了,爹爹说要教我习剑,他也走了,林语说等我弱冠做成九幽剑主就愿意嫁我了,她还是走了……”,他说得很快,破风听不大清楚,闻人息眼中若隐若现似有泪花,“你们不要走好不好?” “可是我们现在要去……你乖一点好吧?我们回来时……”,破风说到这,眼朝夏竹看去 夏竹会意,“我和荆姐请示,你们回来时就到府上住几天好了……” “果然破风是待我最最好的……”,闻人息撒娇,“破风,你说……人是不是该顺心而为?” “自然……” “嗯,我懂了……”,闻人息下车预备回城 恰恰柚子和林言正走出城门 林言在一旁撺掇柚子,“柚子兄,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个名字,或者……换个师傅?” “名是父母起的,怎能随意更换?” 闻人息见到林言,林言亦见到了闻人息 “刚好!”,破风从车身后探出头来,“臭小子,他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我和听儿的小师弟!” 上天赶了巧,他们以为的第一回相遇之所,却真就是第一回相遇之所 “我是闻人息……” “我……忘了名字,但是一定比你的好!” 慈慕三九年五月十六夜 闻人息把一幅幅画得并不是那么好的画挂成整齐的一排,抬眼便能瞧见的所在,他自言自语——就如同之前那三年一样 “林语,我说了练好剑就娶你,我不想食言的,破风和娘都说人要守信,话本上说情之所至,一往而生,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如果你的阴魂能回来,我就娶你做鬼新娘……” “无形先祖定下家规,六月初六择剑,息儿算了又算,不知多少遍了,绝对没错,还有三年,我就可以来娶你了……” 第八卷 芝兰淡倾华 一 东乔,龙脊山,龙城 莺鸟常常和与她共侍的画眉抱怨,伺候了小主子花花一年,这位才十二三的孩子,简直和滑溜溜的泥鳅一般——一个不留神,她就给你溜到茫茫人海中去了 “小小姐!小小姐!”,莺鸟推开人潮,踮着脚四处乱瞧,总算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榕树边瞄到了花花的身影,榕树旁摆了一个卖花摊子,各种应季的不应季的粉嫩嫩的初开花苞一簇簇栽在盆里铺了一地,一个神情憨傻,目光呆滞的姑娘,蹲在垫着盆下盛水石碟的麻布前,把脑袋向左歪歪,点点头,又向右歪歪,对着最上头那朵艳红的大芍药花,痴痴地笑起来 摆摊的花农是个木讷的人,挽着袖子,只二十来岁,身边除却栽花的瓶瓶罐罐,还放了几对喜鹊,皆是以红绳缚翼缚爪,羽毛遮蔽下,仔细看时绑着止血的白条布,想来是捕鸟时陷阱所留下的伤 今儿是七夕,七月初七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点河灯,放喜鹊,戴头花 这位花农用还略带着稚嫩的语气道,“姑娘可是要……买花吗?” 这姑娘对着他的芍药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许久了…… “花!”,正在卖花的小花农小心翼翼地试探客人的意愿时,花花突然站起,右手的小个头食指指向那朵红彤彤仿佛能把四周的夜色照得通明的芍药,一双小脚轮流踩着拍子,咧开嘴,向着人群中的莺鸟,“花花!花花!这是花花喔!” “小小姐,你怎么又到处乱跑了呢?”,莺鸟牵起花花的小手,花花却仍一味地盯着那朵芍药,莺鸟随之看过去,“小小姐,你是想要这朵成色不好的牡丹吗?”,她解开钱袋,没等花花回答,“老板,来个一朵吧!” “什么成色不好的牡丹!”,小花农火气上蹿,“这芍药是将谢了不错,可牡丹和芍药怎能将它们混为一谈?我平生最恨是以为芍药次于牡丹,肖其形却无气度者,芍药之婉约,牡丹之大气,各有千秋,芍药之气,牡丹亦难企及,芍药此花,绝不是你说的东施效颦,邯郸学步之辈!不过是龙有九子,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而已!” 莺鸟着实没料到自己随意的一句话便惹来对方一顿说教,于花花草草一事她本就一无所知,会称此花为牡丹单是因三月多时她家老爷在屋里供了几盆牡丹,大约就是这个模样,现在再往仔细里瞧,还真是有些不同,这盆花的叶没有锯齿,色更深,花也小一点,“这位小哥,对不住啊,小女子不是爱花之人,只觉得这花与牡丹有些许相似,就随口乱叫,实是抱歉……” “也罢也罢!”,小花农语气渐软,“是我太过较真了,我看这小妹妹站了将近一个时辰,想是喜欢我的花,今日也是我第一回摆摊,来,这盆……”,他伸手拗下靠里那朵最大的芍药插到花花发端,又搬了整个小花盆塞到花花手里,“最大的,算你们十三文好了,本来也是快开过了的,拿回家细心养养,淋点水,年年都能开几朵!” 花花抬起右手轻轻扫扫头上的红芍药,依旧是傻乎乎地笑着,“花……花花……想……” “一算鸿星运程嘞!二看家宅风水哟!三定前世姻缘喂!” 花花嘟起嘴,结结巴巴想把被打断的话说完,“花花想……想要……” “五个铜板算一算嘞!” 花花的眉头使劲皱得紧巴巴的,“花花想要……吃……” “不准不要钱嘞!” “花花要吃果……” “包您风调雨顺,步步高升嘞!” “哇!!呜呜……”,花花嗬地一声,摘下头上的红花,砸在地上,小花农和莺鸟阻拦不及,小花农是惜花,莺鸟是惜那条小裙,花花一屁股坐到上面,花液污了裙,花花像个几岁幼儿,大哭起来,指着只顾着自己吆喝的齐岸告状,“坏蛋,这个大坏蛋!!” “小小姐,你……你别哭了……”,莺鸟手足无措地安慰 “坏蛋!亦允……亦允打他!”,花花仍旧哭闹 齐岸被无缘无故扯进去,心里自然很不满,“干我何事我自喊我的,你自说你的,井水不犯河水……诶,你这是做甚” 却是小花农拉住齐岸,“喂,你是没心没肺还是装模作样,你没瞧见吗”,他顿了一会,“那姑娘……是……傻子……” “傻子又如何了”,齐岸随便装个高深老道的样子,手指轻轻拨弄两下,“老夫适才小小向天算了一卦,这姑娘乃是恶鬼积怨转世,仗势欺人,倚着自己身有疾患卖可怜,污蔑好人,祸害人间不浅……” 没想花花却慢慢止了哭声,拽着齐岸道,“算我要算……” “你要算什么?”,傻子也有生意赚? 花花咬字不清,“树,树起火……烧死人……放火……” “小小姐是想问你,我家主人户前有棵百年梓木,去年一日夜里忽地起火,将树边庭院连同屋里的老爷都……的事,想是问你何人纵的火”,先前伺候花花的百灵和鹂哥也一道葬身于那日的火中,这才换了她和画眉来 “世间善恶皆有因果相报,善事成大德,恶事成大恶,此乃常理,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但念你我有此七夕夜相逢之缘份,我只道你此人是头顶恶虎,眉间有煞,偶逢祥云之气,两气混杂,当夜必是有福星坠地,真火盈空,唉,善恶终有报,善恶到头终有报啊!”,齐岸信口扯了一堆有的没的,把花花连同莺鸟这没傻的人都说得一愣一愣的,而后总算扯入正题,“算命钱,十五文……” “哦哦……”,莺鸟早忘了他先前叫喊的“五个铜板算一算”,一边应声一边往袖口里拿钱,齐岸摊开手,莺鸟正预备将钱放到这江湖骗子的手掌心里时,横向里突然一只手伸出,拦住了莺鸟 “亦允!亦允……”,花花大叫 来人便是南芝殿的新主沈亦允 沈亦允此番出门是独自来寻花花的,他既忧心花花安危,又不放心别人来找,这下可好,还真是如他所料,这莺鸟也是个没用的,轻易便被人唬住了,他不是心疼那几文钱,是怕以后遇上了大事无法保花花周全,他正想出声喝走那算命人,这一看却呆住了 这人……分明就是约二十年前已死的…… “你……你不是尤伤,不可能!你究竟是谁?”,沈亦允手上一抖,握住了一把环形刃,向着齐岸,“扮成这样意欲何为?” 惨了惨了,齐岸下意识牵起袖子遮脸,转身拔腿就跑,这次他是被害惨了,这面具到底按谁的脸做的问题是他根本一点都不认识这叫尤伤的人! 师傅师叔救命啊! 齐岸心里叫师傅,袖子伸开一道缝瞧路,却真就瞧见了他的师傅——花木瓜领着破风三人正在人群中闲逛,“师傅!”,齐岸手一遮撕下面具,花木瓜还没反应过来,齐岸“嗖”地一下躲到他身后,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裳,明显是怕极了 “唉,师兄?我们正找你呢!”,破风打趣他,“你这是怎么了?又被人揭穿了?” “师傅我惨了,这回不是那些小虾米找上来,撞破我的人是……”,齐岸话没说完,沈亦允却已追到跟前 花木瓜心下明了,拱手行了个礼,“沈少主,不……该叫沈殿主了,这着急忙慌的,是有什么要事吗?不知在下能否效劳一二?” “花兄说笑了,有何事敢劳烦花兄出马?只是刚才遇上一位……”,沈亦允虽一口一个“花兄”亲昵无比,客气至极,神情却疏离更有针锋相对之感,他加重语气,道,“遇上一位一位大奸大恶之徒,我正待拿他时,不留神被他跑了,现正追逐……” “哦,不知此人做了何种奸恶之事,连沈殿主这般心怀善念,能饶诸恶之人也看不过去,意欲除之而后快的?”,花木瓜的口气与沈亦允也是一般无二,明里恭维,暗里讽刺 “小事罢了,这人图谋不轨,欺辱我家中仆人,要知芳华才十二来岁,心智未开……”,沈亦允一把将花花拉到前面,花花本就矮小,一双眼天真惹人怜爱,听到沈亦允这样说,她又连声附和,“对对,亦允说得对,十二岁……就是十二岁……就是欺负我……”,如此一来二去,无意间便坐实了齐岸欺辱幼童的罪名 “那人还欲抢夺芳华受我命出行买花的钱财”,沈亦允继续胡说八道 “对对,就是亦允说的这样……”,花花唯沈亦允是从 目睹真相的莺鸟则是装聋作哑 “我才没有!”,齐岸大声争辩,而后捂住嘴,骗子也是有尊严的,哪由得他们信口胡说,他分明是明目张胆靠着一张巧嘴的真本事骗来的,可不是那种粗鲁的强盗行径 “啊,他……他!”,花花脸探到花木瓜身后,小手拽住齐岸的衣角,转头向着沈亦允,肯定地说道,“他!他!” 齐岸这下反应极快,袖里掉出一片绿叶,一闪之间将衣裳那角裁开,不顾前面是哪玩命地只管跑,“噗通”一声,一脚踩空,掉进湖中,“师傅!师傅!” 末了众人呆呆地看着齐岸在水里“扑棱”激了几下水花,一湖的河灯翻了十数个,花木瓜终于回过神来,“差点忘了,这孩子根本不会水啊!” 二 翌日夜,龙亭 龙亭在龙脊山山顶处,俯瞰东洲大陆,为前朝宰相陶苙亲自督工建造,风吹雨打,至今已有三百年 南芝殿有七百年史,传闻是前朝初立时所建,为的是庙堂中的人在江湖中也有些许地位,仗着这便宜,后来便渐渐在商贸处独占鳌头,前朝亡后,南芝殿日趋衰微,太祖以南芝殿为前朝余孽,扶持辛夷宫与之对立,而九幽旬顺应民心,在洛城一战中投靠太祖,里应外合助太祖除去九幽存这一心腹大患,于是九幽势起 这场宴席场面并不大,至少与林言想象中的相差甚远,一是赴宴之人不算太多,只有百十来个人,都散在龙亭四周,甚至远不如闻人龙仙逝当日前来凭吊的人多,二是太无聊,他听着沈亦允念叨了半天,也没明白他想讲什么,还不如一旁一直拉着齐岸端详来端详去的花花有趣,三是——按花木瓜的话来说,是最最重要的,菜式单一,两三个菜干巴巴连碗汤都不配,荤少素多,一桌下来也不够他垫垫肚子的 沈亦允端起茶盏,“亦允是戴孝在身,此番设宴,能得江湖上诸位朋友赏脸光临,无以为报,只能以茶代酒,亦允敬众位一杯!”,沈亦允一杯饮尽,把盏掉个头,果真是一滴不剩,四周人皆说,“新殿主客气了!”,而后满饮此杯 “亦允得众位朋友赏识,承了南芝殿殿主这一虚衔,本应虚心受教,但亦允以下举动绝非为了争权夺势,只是盟主意外去世,九幽易主,此乃武林大事,杜若松叛主弑主,至今在逃,杜若松原是流落江湖的浪子一个,幸得暗门苗长老赏识,收入门下,心下必是感激万分,唯命是从才对,但现如今他做出这等事来,暗门却始终没有回应,何况,如今九幽剑还存在曲水谷之中,九幽是武林重器,万不可落在狼子野心之人手里,亦允谨在此,请暗门五长老——花兄代暗门,给死去的闻人兄一个说法,给武林一个说法!”,此话长篇大论,拐了山路十八弯回来,花木瓜一句就概述下了,“我呸,我还道是意在闻人府,原来却是故意引了我暗门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一边说一边往嘴里拔饭,“哐啷”把碗往桌上一放,打了个饱嗝,“沈亦允,你别以为老子不懂你在打什么歪主意!” 花木瓜端了一杯酒下肚,借着酒劲说话愈发没有顾忌起来,“咱们且不论若松是不是真的弑主一事尚待查证,你明里暗里不就是说若松是受了我们门主的命宰了闻人龙那小子吗?那好,我告诉你,我们暗门是擅暗器,但行事向来是光明磊落,敢做敢当,才不是你这种肖小可以任意抵毁的!” 暗门门主董素行与闻人龙有旧怨,据说是与董素行之妹,即闻人龙发妻早死之事有关,但暗门同闻人府交情却是不浅,这也是为何九幽剑历任大多寄往曲水谷三千洞窟的由来 “花兄这脾气可真是好生大呀!”,沈亦允慢悠悠放下手里的茶盏,拿起架在饭碗上的筷子,夹了一片菜叶子,细嚼慢咽,好似完全没有介意 花木瓜每到生气时肚子就会饿,于是他哗哔哔又扒了一碗饭,把碗一放,“我看你的脾气也不小嘛,你说若松杀了盟主,我还道你是弑父夺位呢!你披着那片孝衣是做戏给谁看呢?” “花兄……”,沈亦允手一紧,生生把那两根筷子折断,他压低了声音,“请你慎言……” 场面一度剑拔弩张,底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所有人都盯着站起那两人,花木瓜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坐下,沈亦允一双眼狠狠地随他而动,他却好像没有受到一点影响一样,照旧打了个饱嗝,然后…… “呕~~~” ——他吐了…… 花木瓜左手撑着桌子,右手擦嘴,慢慢直起腰来,半是威胁道,“沈亦允我和你说……我可不会……”,然后…… “呕~~~呕~~~” ——他又吐了 果然吃得太多了…… 人群中静悄悄地不知道是谁轻笑了一声,破风扶起近乎虚脱的花木瓜,沈亦允掸掸衣裳坐下,轻咳两声,“既然花兄身体不适,那亦允也没道理再勉强下去了,各位请尽兴!” 宴会依旧,各人都像之前的闹剧从未发生一样,该吃吃该喝喝,破风心里晓得,那沈亦允是个笑面虎,老谋深算的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他来往的也大多是这样的人,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林言理了半天头绪,最后才说,“那我们到底……还是不是幌子?” 破风给他翻了个白眼,“沈老殿主有五个儿女,这沈亦允行五,比排头那二十年前就翘辫子的沈亦非小了十五岁,排行老二的是个儿子,襁褓中死了,老三老四是双胞胎的女儿,二十年前也和沈亦非一道死在夜犬手里,你说就剩了他一个人来,不怀疑他怀疑谁”,破风费了一番口舌和林言说清,“沈老殿主也因此怨他这个儿子,所以呢,这新殿主实是踩着他哥哥姐姐的尸骨,才换来他今日的风光……” “夜犬谁呀人既是这什么夜犬杀的,又关沈亦允什么事?这二人又有何干系?”,林言糊里糊涂 “那是一个手上沾满无辜鲜血的刺客!”,破风看了他一眼,缓缓说,“一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恶人……” “一切人命在夜犬眼里,都是以银子来衡量的……”,破风不认识夜犬,也没见过他,“事实上,根本没有几个人能在见到他之后活着,他的相貌,他是男是女,除了当年围杀他的几个高手——现在也大多不在了,和恶名昭著的苏别……苏别,据说是他唯一信任的人……”,破风和林言一人一边带着花木瓜坐进他们来时的马车里,齐岸作为徒弟本应第一个前来侍候的,奈何花花一直缠着他不放,破风接着对林言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懂的……” “我现在也能懂!”,林言闷闷不乐,转念想到听雨,“听儿呢?” 听雨和齐岸还在宴中 沈家是前朝遗脉,惯用一柄环形刃,相传是沈氏先祖于南方越城遇一怪石,呈环形,边缘处有天赐机关,可大可小,边缘呈尖利齿形,尝以此环套巨树,顷刻即断,而环不见丝毫磨损迹象,先祖大喜,仿此石造环,以南方越城之名,名为南越环 花花仍旧缠着齐岸不放,好似小孩找到了新的玩意,就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地耍弄它 “就是他!就是他!”,花花机械般向着一边的沈亦允重复这话,沈亦允正同各人道别,本无须理会这傻孩子的想法,但时而还抽空应她一句,“芳华乖,亦允知道了……”,齐岸正被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拽着,定定地尴尬万分地站在沈亦允一旁,大约因他是花木瓜的徒弟,此刻却在自个师傅对头人的一旁,不明就里的人总以为其中必有各种曲折,不敢问及,然而事实却是齐岸生怕再落得昨夜那个下场,万一把这傻孩子弄哭,他到时可就千夫所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正烦恼时,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花花……”,齐岸软下声,千辛万苦从花花手里扯回一点右手的袖子,左手伸进袖袋里拿出一盏花灯来——这是他昨儿掉进湖里时抓到的,“你看这是什么?” “嗯……”,花花仔细看来,圆圆的,四周裁剪成一瓣一瓣的,漆成粉色,漂亮的,“花花!花花知道了!这是花花!”,花花惊喜之余,却仍拽着齐岸不放 “那花花你看好了……”,齐岸把那花灯往上一抛,袖里流出几片小叶,一片一片划开了花托,原本扎在一处的红纸四散开来,这时齐岸手一挥,刀叶一擦,片片红纸着了烟,从空中缓缓坠落,飘啊飘,花花伸手去接,就同小孩看到空中的肥皂泡泡就要去戳破一样,“花花……” 齐岸趁花花的手一松,转眼已溜之大吉,独剩花花一个人在那对着漫天飞花,傻傻地笑 “听儿代师伯去和新殿主拜别了……”,破风坐到马车前,向龙亭那边,看高山葱茏,树丛青翠欲滴,月色苍茫,听雨向沈亦允深深拜上一揖,沈亦允拉着花花的手,画眉和莺鸟在后,破风感慨似的,“那真的是一把好刀……” 三 阳光暖的时候,洛城的街头好似镀了一层金光,有点老旧的马车再次驶上洛城东大街时,已近秋季,入秋天凉,幸亏听雨早早料到归程时的天气,给大伙都备了秋衣,破风把车赶得很慢,林言掖着暖烘烘的棉衣,脸色有些苍白,马车刚刚在闻人府前停下时,他便率先从车里钻出来,吸一口气,呼…… 月季候在府门前,见到马车,踏着小碎步迎了上去,她是老季的孙女,本名是月牙,姓季,秋菊便叫她月季,说是好记些,慢慢地大家就都这样叫了 “夏竹姐姐呢?”,破风问她,“还有那个臭小子去哪了?” 月季熟络又不失礼谊地搭话,“小少爷接到你们今日赶回来的信,原本是想亲自侯着你们的,可是昨晚太兴奋了,踢了被子着了凉,夏竹姐在看着他……” “那小子还这么不安分,冬姨娘可不会再每日夜里起来替他盖被子了……”,破风顿了一下,状似无意地道,“她早死了……” “是呢,冬姨娘死得真是冤枉,我记得杜堂主……还在府里时,待她很不错,只是冬姐姐生性胆怯,除了老爷其余人都难近身……”,月季叹气,“其实……冬姐姐是个好人……” “就算是家主也未必近得了她的身……她的心肠可是真够硬的”,破风扯开话题,林言往手上呵气,听雨也下车了,“进去吧!” 花木瓜和齐岸已经先行回曲水谷了 那是林言第一回进到这座古老的府第,门前两个石狮子好似都随着时光颓唐了许多,金黄色又是红彤彤的暮色照映下来,好像披上了一层霞光万丈的彩衣,花花草草消逝了艳色,雪白的小花四处缀着,如同闻人龙刚去那会,一模一样 夏竹摊开那幅画,简单的几笔,一个小女孩坐在溪涧边,一对光脚丫搁在水里,绑着双马尾,不编辫——她记起听雨一惯是披散着头发的,秋菊则会编两条长辫 她从库房里取了前家主那把废弃已久的小刀,带给小少爷,这本是给他留个念想,想那段无忧无虑,有人撑起伞遮风挡雨,打打闹闹,还没长大的日子 “竹姨你……你为什么?”,闻人息伤寒未好,清晨按古方灌了百沸汤,上吐下泻了一阵,现已好多了,他从床铺上起来,很轻很轻的声,“为什么?” “小少爷,你可知听儿待你如何?”,夏竹心底只为听雨不平,一时竟忘了主仆之分,言语中满是责备 “听儿她……她待我自是好的……”,闻人息却仍是迷迷瞪瞪,全然不知夏竹这样问的用意 夏竹的语气愈发重了,她把画放到蜡烛上,火舌在纸张边来回跃动,纸上映出来黄色的斑点,“那你为何负她?” “我没有负她,我也待她好的,我……” “竹姨知道你的心性,故而我只问你,这画上的姑娘是谁?你喃喃的又是谁的名姓?” “是我……”,闻人息定了定神,带了几分坚决,“我将来想娶的人……不,也可能是……”,鬼…… “那听儿呢?”,夏竹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听儿可以帮我掀轿帘啊……” “若是听儿在此处,知道你说了这样的话语,定是肝肠寸断,你晓得吗?听儿盼着你孝期一结,能娶她为妻,如今你却……我的小少爷,你……”,夏竹再说不出话来了,也不知怎样才能叫这迷迷糊糊不谙世事的小少爷醒上一醒,一时气上心头,捡起地上那把刻着“云间”的匕首,就要把那画划烂 “不!”,闻人息扑上去欲夺那把刀,“竹姨不要!”,他握住刀把上部,“息儿好不容易画好的……” “小少爷你怎么能……怎么能是如此绝情的人……”,夏竹欲挣开他的手,可闻人息毕竟练了三年武,又极其用功,如今也正学着天下罕有的剑法,着急起来时便用起了招式,以刀为剑,他在悟着剑法初时的慈悲,在悟着终于的平静,也在悟着中间的狠辣,反手握刀就是一个杀招,刀锋没入血肉时,不管是握刀人抑或受了那一刀的人,只剩两人,都迎着片刻的阳光,依旧那样暖着,斜过了日晖照下的屋宇,风萧萧瑟瑟,掀开话本子那一角,籁籁作响,夏竹握了闻人息的手,艰难地说着,“我..……此番遭难,是……是我忘了尊卑,冒犯主上,是……活该,但……夏竹以罪奴之身,求你,我求你许听儿一世姻缘,我这样求你……”,她的手渐渐落了,一息尚存之际,她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似的,努力将那画向蜡烛扔去,闻人息没有拦她,静静呆在那,看画慢慢焦黑了,听着他的竹姨说出了她今生最后两个字,“可好?” “竹姨!” 傍晚时分 闻人府上下一片寂静,四季居边,一卷破草席包了一具死尸,在城外后山岗闻人氏墓地一旁,寻了个空地挖了个坑草草埋了 林言久寻听儿不到,一路摸到随衣院里来 门前银杏树上的黄鹂叫得很欢,树上的枝丫,翩翩落了一叶 他蹑手蹑脚去推开了门 听雨坐在闻人息躺着的床前,闻人息手里还抓着那残破的焦黑了边沿的画卷,画中是他的心上人,他的脸上,还溅着已经黑红的夏竹的血,淌着未干的泪痕 听雨俯下去,在他额间轻轻地,似乎怕惊醒了他一样,轻轻而温柔地 吻了一吻…… 林言只觉得,那仿佛是在一瞬之间,自己的影子都拔高了许多 “等你长大了,就会懂的……” 四 两年后…… “碧瑕,碧瑕!你听到我说话了没?” “当然有!”,碧瑕招呼林语过来,“你快来瞧,这皮影戏演得可真了呢!” “演得能有多真,不过是一两个纸皮人晃来晃去,再有一两个人在一边唱几句戏词,除此之外还能怎样?”,林语闷闷不乐 “诶,林语,来看这个,这是煎饼果子嘢!” “煎饼果子”,林语总算有了点兴趣,“卖相不错,就是不知味道真正如何”,她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碧瑕碧瑕,你到底是不是陪我回舒城,怎么一路都在看这又看那”,林语学着碧瑕的样把头左右晃来晃去,“看这又看那……” “我这不是难得出来一回嘛!”,碧瑕心虚,她是故意拖时间,但可不能在林语面前露了马脚,“平日只有师傅师兄闭关时我才能出来晃晃,而且……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第一个林语这就有疑问了,“你师兄……”不是吗? “当然不是!”,碧瑕鼓足了气大喊,却明显中气不足,“师兄是……是……是那个啦!” “是哪个呢”,林语故作姿态 “林语你成心耍我!” “嘻嘻”,林语终于笑开来,“你得有那个破绽……”,我才能趁虚而入耍耍你嘛! “你饿了吧?”,碧瑕红着张脸,故意扯开话题,向小贩买了几个煎饼果子,而后随意牵起林语的手,给了她一些铜板,“你也买几个好了……” 林语却是第一回被人牵手,何况碧瑕女生男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不自觉脸也红了,林语撇开碧瑕,碧瑕趁她不留意,一下将煎饼果子塞进她口中,林语被呛得一个劲咳嗽,碧瑕跑进人群中,“哼,捉弄我,罚你一个煎饼果子!” 碧瑕继续扮鬼脸,“这下你可知道味道如何了吧?” 此时,卖煎饼果子的商贩正将新鲜热乎的煎饼果子包好了,正要递给一位客人,刚缓过劲的林语一把抢过去,待到小贩和客人回神,便只有木柜上几个铜板叮叮当当了,林语追上去,“君子有仇必报……”,看我不还你十个煎饼果子! “错了!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两人在满街熙熙攘攘中追逐打闹,越过一波又一波人群,碧瑕故意不使轻功,却照旧把林语甩在身后,不远不近地吊着她,碧瑕再次扭头挑衅林语时,前头忽而撞上一个人,碧瑕定了定神,这人个头矮小,眉毛上头有一处黑红的短疤,贼眉鼠眼,碧瑕想是自己不看路,有错在先,作揖道,“抱歉!” 那人却像急急忙忙有什么要事似的,话也不回一句,转眼便消失在人海里 碧瑕也不在意,可就趁着她愣神这会功夫,林语已经追上,一下拍上她的肩膀,碧瑕没反应过来,扭头去应,便被林语的煎饼果子疯狂报复了一通,“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林语本是准备真的塞满十个的,然而那位被她无辜抢劫了一番的客人总共才买了四个,林语塞了碧瑕满嘴,碧瑕咳了半天,“算了算了,我输了,我输给你了!” 夕阳西下,跑累了的两人正预备找个客栈歇息时,碧瑕一拍脑袋,“林语,惨了!我钱袋被贼子摸走了!” 碧瑕拖延时间的目的的确达到了,只是不是以她想要的方式 没钱的两人想尽一切赚钱不赚钱的法子,林语生拉硬拽拼了老命往前赶,碧瑕死活不前拼了老命往后拖,历足九千九百九十一难,耗时六月,才从鱼城回到舒城 舒城的秋季,依旧 物是人非事事休 “大伯!婶婶!棣叔!大哥!”,林语手中的罐子落地,摔成碎片,就如同她伤痕累累的心一样,一股臭味弥漫开来,她却并不讨厌了,她靠近了那个破罐子,捡起一片瓷片,放到自己的右手腕上,“我来陪你们了……” 碧瑕慌忙打掉那片瓷片,死死拥住她,“林语,还有我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要怕……” “我怕,我好怕!”,林语也紧紧抱住她,仿佛她是自己最后的所有,两人相拥,“我怕,你们都不要我了!你们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就剩我一个人! “你怕什么,我不走,我永远也不会走!”,碧瑕像是对着情人海誓山盟一般,许下了这个诺言,“天塌下来都有我替你顶着呢!” “你是在说……”,我个矮吗? “嗯,对呀!”,碧瑕高高兴兴地回答 林语吐血一升…… 碧瑕之前其实就预料到这番情景,梨花泪是暗门长老以上才能接触的东西,暗门五位长老,徐会仁,苏离,苏念红,翠姑,花木瓜,掌门董素行,个个都是绝世高手,凭林语这小丫头片子,能斗得过哪个,说不准那些人杀了林语的亲人不够,还…… “咻!” “咻!” “咻!” 箭声呼啸而过,碧瑕的料想果然成真,那些人还在这观中设了埋伏,林语慌乱之中,一把把碧瑕扑倒在地,碧瑕头后一下撞到坑坑洼洼的泥地,吃痛地闷声一叫,林语跌在碧瑕身上,软乎乎地,倒无大碍,她扬起头,“碧瑕,你没事吧?” “被你一推,本来没事都变成有事了!”,碧瑕苦着张脸抱怨 两人相互搀扶着爬起,碧瑕甩出鞭子,把林语护在身后,抬头只见墙垣四面,零零碎碎布着十几个蒙脸的黑衣人,手持弓箭,个个蓄势待发,却并不真正动手,停在那里,仿佛等着谁的命令似的 门此时开了,一个姿色尚佳,身着浅黄衣衫的姑娘走进来,手一挥,墙顶上的箭齐齐收回,她拍了两下手,眼睛扫过碧瑕手中没有裂痕的鞭子,“早听闻夜犬的功夫,在整个西蜀都是赫赫有名的,一手鞭法,如暗处蛇蝎,附骨之蛆,一旦被他盯上,那可是……”,姑娘摇摇头,似乎感慨不已,她正了正色,拜上一辑,“闻人府季月牙,今日能见到他的传人,真的是万般荣幸!” “闻人府”,碧瑕以为是暗门,没想到却是闻人府的人,“早听闻闻人府与暗门亲如兄弟,互通有无,没想到连梨花泪这等秘宝也能共享……” “你们是谁?在我家做什么?”,林语从碧瑕后面出来,对着月季毫不客气地叫着 “哼,你家?你且看看这是何物” 林语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份地契,地契上,赫然却是“下林观”三个大字 “你这是假的!下林观是我棣叔叔的,怎么会这样!对对……一定是你们杀了棣叔和婶婶大哥,从他们那抢走了地契,对!你们这些人,彻头彻尾的混蛋,我恨你们!” “林语你冷静些!”,碧瑕伸手拦住她 “你别管我!我知道吗我的大哥,他是个残疾,我的婶婶,只是个丧夫的弱女子,我的大伯,他身中奇毒奄奄一息,我的棣叔,他除了算命看风水什么都不会,他们……我的家人,我唯一剩下的家人!全都被你们杀了!” “不,这张地契乃是我闻人府中仆人夏竹的遗物,是我海棠妹妹无意间找到的”,海棠也是闻人府中婢女,“谁成想这样凑巧就是春兰姐查到的这个道观……” “还真是太巧了!”,巧得跟话本子似的,林语句句话带着讽刺 “如果二位不介意,我想给二位讲个故事,不知二位意下如何”,月季倒是有闲心想和他们玩玩 “洗耳恭听!”,林语脾气是真的上来了 五 “一个姑娘,年十八时承师命嫁与了心上人的兄长,这家人是武学世家,那个没用的兄长却整日想着读书考状元,然而他既是长,又是嫡,逼得老爷不得不把他立为下任家主,这个没用的家主是我们闻人氏的耻辱,他是第一位当不上盟主的九幽剑主,当然,也必定是最后一位,姑娘的心上人一次醉酒,这对有情人才得以有了唯一的一次鱼水之欢,姑娘怀孕了,后来那位兄长死了,姑娘改嫁心上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们闻人氏这一任家主……” 月季停了一会,道,“闻人息!” “闻人息我管你什么息,你……”,林语气势不知怎的,突地一弱,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掉,呜咽着嗓子,“我恨你们!不管是闻人府还是什么狗屁闻人息!” “这你就误解我们了,你婶婶叔叔的死确实与我们有关,但却不是我们下的手……” “说得倒好听,那你们围在这干嘛想守株待兔还是想瓮中捉鳖”,碧瑕唯恐林语上当,“林语,你可别信她!” “我当然不会信,我又不是傻子!”,林语打量碧瑕两眼,“难道你觉得我傻吗?” “不傻……我家林语是天下最最最聪明的人!” “现在我没心思听你们打情骂俏!”,月季以为碧瑕是男身,又注意到话里的“我家”,实际碧瑕只是无心之言,却在有心人眼里闹了误会,月季缓缓接着讲那个亦真亦假的故事,“然而,姑娘心善,深觉对不住已死的心上人兄长,不久就病逝了……就是这样……” “可真是一段感人至深的好故事,只是不知故事里这位与小叔子偷情的**,这对奸夫**,生下的那位孽子闻人息,与我们何干”,碧瑕把林语护得更紧了,眼睛从墙上的弓箭手转到看似柔柔弱弱的月季身上,还有她身后的竹栅大门 月季心里对这两人有些许不耐烦,却也懒得和他们一般见识,“我们在此处,找到了蜂尾针……” “蜂尾针”,林语不明所以,“那又是什么” “这位姑娘看起来的确一点都不傻,却挺会装傻,我在这观中还找到阵宗传代玉佩掉落在地的印痕,你又和夜犬那贼人的徒弟在一起,想必你十之八九就是苏别的传人了,没想到啊,苏别还在这观中藏了一枚棋子,阵宗也是几百年没收过女徒了吧……”,月季以为自己在一点点揭开二人的底牌 林语却越听越糊涂,什么苏别,什么阵宗,什么传人,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林初卿在哪?”,月季抬起手,四周的弓箭手纷纷取箭拉弓,局势已是箭在弦上,她威胁道,“说!” “我不认识什么林初卿!”,林语大喊 月季却不听她的狡辩,下命令道,“放箭!” “林语拉住我的手,千万别放开!”,碧瑕血红色长鞭噼里啪啦打掉一轮箭矢,林语缩到碧瑕怀里,害怕得双目紧闭,碧瑕抱住林语一个转身,躲到屋瓦墙边,将林语挡在墙与自己的夹缝中,长鞭一挥,如灵蛇蜿蜒而动,爬上屋顶将瓦上的一个射箭人打落在地,一个旋身,被打落那人脖子上四肢上便呈现五道环形血痕,俨然是五马分尸的惨状,林语吓得大叫,碧瑕却趁这机会,又打落一人,“就凭这些人,都不够我塞牙缝的,还想擒住我们,简直是白日做梦!” “当然不止如此!”,月季莞尔一笑,“点火!” 只见墙上的弓箭手身后密密麻麻又出现十几人,换了他们手中的箭筒,在他们身边各摆起一盏灯,新箭上一律缠着棉布,遇火即燃,这观中尽是竹林,这回不是被射死,就是被烧死了,而且…… 碧瑕瞄了一眼泰然自若的月季,她带来的可不止这些弓箭手,连换箭都如此游刃有余,那现在的观外,一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像个铁桶般 碧瑕趁着又一轮箭过,闪身就到了月季身边,一条长鞭缠住了月季的脖子,一切都顺利得出乎碧瑕的意料,她缓声,“我还以为……你会武功……” “可惜,你猜错了!”,月季解释道,“我并非随身服侍家主的人,不需要会武……” “那你……”,总得有些本事才能站在这个地方吧? “我常以为,用力者为下,用智者为上,因而……我擅用计!”,月季话音刚落,碧瑕居然就在林语面前眼睁睁地应声倒地,原来月季竟在裙带后方扎了一根毒针,碧瑕捉住她时,不自觉便针入皮肉,月季踢开地上那两具尸体,那尸体便散成了木块,原来竟连那两个被打下的弓箭手都在她计算之内,不过是两个雕得栩栩如生的木偶人,只是木质血红,木髓雪白而已 “轮到你了!”,月季转身面对着林语,“传闻阵宗弟子,能以天地为盘,万物为棋,芸芸众生,皆在算计,今日小女子却想领教一番!” 林语无话可说了,你说月季傻吧,人家三两下就放倒了碧瑕,你说她不傻,那为什么她还没看出自己压根就半点武功都不会啊! “我们阵宗可是大宗派,哪里是你这种小角色能领教的,我实在不屑于与你交手,怕伤了你……”,林语一边狐假虎威借着那什么什么阵宗的名号争取时间,一边缓步移到碧瑕身边——刚才月季去踢那木偶人从大门前避开了 “阵宗有规,门中弟子可输可死不可退,姑娘这是想逃吗?”,月季眼紧盯着林语,林语忍住双腿的不停发抖,装得气势十足,“我阵宗之规天佑之,我若背离门规,岂不是自寻死路?” 林语误打误撞,还真给她蒙上了,阵宗之人就是自谓通达神意,叛离门规之人,天罚之 此时月季的戒心已经渐渐放松,打定主意眼前之人不会逃跑,竟任由林语慢吞吞把碧瑕背到背上,站在一旁一动不动,林语暗骂了一句“好重!”,突然抬头对着月季身后大叫道 “师父!” 林语的师父是谁?呃……她当时至少是没有师父的,但在月季眼里,她的师父就是苏别,就是几年前来闻人府上掳走小少爷的…… 暗门三长老,苏念红 月季回头看去,林语背着碧瑕,一个急急转身,撒丫子开跑,这可是林语有生之年跑得最快的一次了,转瞬便从院中来到了门槛边,一下子就撞开了门 然而…… 哗啦啦一群人全副武装聚在门外,好似洋葱剥了一层,又一层,还一层,结果又来一层,还来一层,林语跑得太急,又被门外的重重封锁吓了一大跳,越过门槛时没抬脚,“砰”一声摔倒在地,被碧瑕压住无法起身,她努力对从门中走出到她身边的月季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早啊!” 月季蹲下来,“差点忘了,你师父是个大逆之徒,你又能好到哪去!” “你说谁的师父是大逆之徒!”,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似是从天边日升日落处传开,遍布大地,浩大至极,隐隐透着怒气阵阵 月季被来人的声势所震,对此人的出现可谓是毫无防备,也不知对方在暗处躲了多久,“来者何人?” “我的名字吗?”,来人现出身形,报上了名号,“在下药浮!” 六 “原来是大长老驾到,晚辈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月季脑中搜罗了一遍当今高手,药浮?药山大长老为何会来插手此事,她左想右想,就是没料到碧瑕这个夜犬的传人竟也是药浮的弟子,最后只能认为药浮是路过,心念一动前来瞧瞧罢了 “恕罪?你还会等着我恕罪?”,药浮一跃而下,踏着围着下林观众闻人府侍从的肩膀,踢倒一人又一人,忽的出现在月季眼前,此等武功已是吓了月季一个措手不及,“啪!”,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得月季卧坐在地上,月季心有不忿,“大长老武功盖世,月季甘拜下风,可无故打人,不能服众!” “我无故打人?你适才骂我是大逆之人,我要不是看在前盟主曾救我一命的面子上,才不会饶了你这条贱命!” “难道……难道……”,月季说话都不利索了,怎么可能,她猜错了,她一生但求能自己领悟阵宗的通天之术,却一开始就错得如此离谱吗?她压下心中的委屈和厌世,低下头认错,“大长老教训得是……” 药浮扶起昏倒在林语背上的碧瑕,看碧瑕面色苍白,药浮虽号称对四诊一窍不通,但也看出碧瑕有中毒的迹象,踹了瘫在地上的月季一脚,“解药!” 月季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绿色小瓷瓶,端端正正站起,虽然知道真相让她的情绪有一瞬的崩溃,但此刻的她仍是不卑不亢地弯腰恭敬呈上去,药浮接过解药让碧瑕服下,此时才发现被碧瑕压在身下的林语,林语脚本有旧伤,刚才又一摔,“这位小姑娘的腿……”,药浮摆摆头,又把踉踉跄跄的林语扶起,掀起林语的衣裙下摆,腿部已是一片青紫色,药浮拿出另一个瓷瓶,竟亲自弓下腰把药给林语抹上,青紫眼看着慢慢淡去了一点,“看来你最近还是避免走太快的好……” “没事,倒是碧瑕……”,林语看着这亲厚和蔼的白发妇人,有点不好意思 药浮却说,“看你面相,倒有几分似我那早年叛出师门的……师兄……”,她动了动鼻子,好似嗅到了什么味道,“香草丹?”,药浮走进下林观,看到地上林语摔落破碎的三年前林棣交给她的罐子和罐中的“臭豆腐”,脸色大变,话音颤抖,“这罐子……这罐香草丹……” 林语接她的话,“是我棣叔让我带给……” “棣叔?”,药浮疯着似的按上林语的双肩,林语的双腿一疼,“你叫他棣叔!” “是……是啊!”,林语忍住疼痛,神色莫名凄凉,“棣叔……我听住下林观不远的袁叔叔和……”,她向一边的月季看去,双手握拳握得紧紧的,“那位季姑娘说,我棣叔和婶婶大哥大伯已死,因为棣叔帮过袁叔叔,袁叔叔亲手埋葬了棣叔,就在下林观后院,那夜下林观中起火,婶婶他们死无全尸,那些势利小人趁下林观无人,年年腊八砍伐观中竹林,送到洛城茶街那一带……” “他死了?”,药浮喃喃,“他死了……” “棣叔要我拿那个罐子去药山,找一位青衣姑娘……”,碧瑕已渐渐缓过劲醒了过来,林语继续说,“棣叔告诉我说竹下故人求见,念在往昔情谊救我大伯一命,他必感激涕零,来生报还……” “他说来生报还?那为何今生不能报我家小姐!”,药浮松开林语,她笑了一笑,“也对,我家小姐就是因他死了,他还傻傻地不知道……我家小姐已经死了,如今他也死了,岂不正好……”,药浮年至三十,已是一头白发,历经太多,早早便看透看淡了,“你亲人皆死了,如今孤苦无依,倒是可怜……” 碧瑕跳出来,“师父,那……让她做我的三师妹,怎样?” 药山 “我师傅脾气有些古怪,当年我拜师时,被问了一大串问题,待会师傅肯定也要问你,你看我的手语告诉你我当年的答案,这样你一定能拜进来……”,林语想起碧瑕的千叮咛万嘱咐,呼了口气,进浮生阁 林语跪到地上,行了个大礼,“药浮大人,小女子林语祈求拜入浮生阁,从此伺候大人左右,学济世救人之术,为大人分忧解难,万死不辞!” “好!”,药浮拍拍手,“我且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是老老实实答上来,我会考虑收你为徒的……” 好吧,碧瑕的话果真有用,坐在药浮右下方的碧瑕朝林语调皮地眨眨眼睛,好像在说自己早有先见之明一般,林语则是给她悄悄回了个白眼,转向药浮时又是正正经经的样子了,她拜道,“是!” “识字吗?” 林语偷偷看着碧瑕,碧瑕右手不停摇晃——她在说“不”——碧瑕刚拜进师门时竟连字也不识,难道她爹爹只教了她武功,却连个字也没叫她识吗?林语觉着,识不识字是尊严问题,于是她对着药浮,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上过几年学堂,不仅识字,还能背几篇诗词文章……” 碧瑕气呼呼对着林语鼓起了双腮,她做手语:你这种时候逞什么强呀? 药浮的问题还没完,“我看你像是个左撇子?” 右边右边,碧瑕晃动右手拼命暗示林语 碧瑕你是想要我一个左撇子从此之后生生掰成右手演给师傅看吗?林语不管她,点头,“嗯,是呀!” “葵水几时来的?”,药浮说得轻轻松松,林语却羞红了脸,她看了一眼在场唯一一位汉子——药倾——坐得那叫一个镇定自若——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林语再看了一眼碧瑕,结果…… 碧瑕她居然在摇头!! 你说几时来不是一个数字吗?你摇头是几个意思?林语越发觉得碧瑕不靠谱,于是她诚实地回答,“月初,初二左右始……” “最后一问……”,药浮懒懒坐在木椅上,头枕着靠在桌上的手,“你觉得倾儿长得好看吗?” 啊?这是什么问题?林语看一眼坐在药浮下方、碧瑕左边伺候的药倾,神情有些恍惚,若是她大哥没死,没有那次幼时的意外,没有那条疤,怕是和药倾要有九分相似,她又看碧瑕,想起来她那个命丧火海的童年玩伴,她半开玩笑地恭维她是自己的嫂子,这两人站在一块,像极了他们二人,对了,还有二哥,她的二哥,他们四人,林语许久不答话,药浮倒扣指敲敲椅臂,语气中已经渐渐有了些疏离和戒备,“还没想好吗?” “哦,对不起大人,刚才出神了……”,林语想着碧瑕那副花痴相,觉得按她来说肯定会点头,但为以防万一还是看了看碧瑕,可碧瑕却对着她,暗暗……摇了摇头…… 林语怔了一下,也学着碧瑕的样子摇头,说道,“药倾大哥虽温和内敛,但于相貌上,还是有所欠缺……”,她偷偷瞄了药倾一眼,又补充道,“不是好看,可也不丑……” “不对!”,药浮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林语和碧瑕的心却随着她这句否定提到了嗓子眼,林语觉着之前自己错了那么多,可仔细想想,也没道理呀……她惯用左手还真就该遭天谴啊? “不对!”,药浮重复了一遍,“不用叫药倾大哥了,叫大师兄吧……” 七 碧瑕拜师那年才十一,葵水未至的年纪 碧瑕拜师那天,答药浮的最后一问时,“哈?你害羞,所以一时慌乱……就摇头了?” “嗯……”,碧瑕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每至秋冬,师兄须连续服药,我就天天下山替师父买药材,师父就这阵子教我一点医术上的事,春夏之际,师父要闭关给师兄解蛊,我以前一个人无事可做,只能……” “趁着月黑风高夜,伤人越货、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吗?林语第一回见到碧瑕,她杀的人那叫一个凄惨,看碧瑕脸色微微有怒意,林语吐吐舌头,回忆似的,“我记得你杀人时很可怕!” “那我……”,碧瑕的怒气本就是装来吓吓林语的,这会立刻变了张脸,朝林语笑了笑,“我以后都不在你面前杀人了……”,碧瑕说道,“那些人当年杀我父母至亲,我是为我父母报仇……” “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们杀你父母,也是因为亲人被你父母所害,这才……” 碧瑕却毫不客气地打断林语的话,“沈如诲已死,乌冥阵已绝,我现在也无仇可报了,那些人纵然是我父母所害,但他们为何不去追查幕后的买下他们亲人头颅的恶人,反而来围攻我父母,使我连我父亲的面都没见上一见就生离死别,我才十一,母亲又因着当年的伤势未愈和日日思念父亲郁郁而死,若不是师傅收留,我……”,她说着说着掉下泪来,很大滴的眼泪,滚落在衣衫上,结成深色的水渍,“冤冤相报?那谁来顾及我呢?” “你多好,我其实对你有些艳羡呢!” “嗯?”,碧瑕擦干净泪水,“我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 “你会武功,你我都有仇人,我虽家破人亡,可连亲手报仇的能力都没有……”,林语手指绕着衣带若有所思,“你能给我讲讲江湖上的事吗?特别是关于闻人府和那位季姑娘……”,她缠紧了布带的手指抽开来,“我二哥以前对这些很向往,我记起有一年村里的木神节,二哥就在和爹爹打听闻人府的事,我没听到太多,只记得爹爹好像说,九幽剑是天下第二……”,她努力绽开一个笑颜来,一颗泪却从眼角缓缓滑落,“二哥以前也常说,他自己是天下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我一直都觉得他是对的,我好小的时候,他总是拦在我身前,把那些欺负我的人打得屁滚尿流,我好想他……他不知现在在哪,怎么样了?我好担心他,我……我……” “你喜欢他对吗?”,碧瑕一眼看穿,“闻人府确实是天下第二,你若要找闻人府的麻烦,除非……你能找到流光扇……” “流光扇?”,林语激动得一把握住碧瑕的手,“它在哪?” “听说是在暗门,暗门的镇门之宝——奇玄匣中,藏了当年飞鱼公子留下的一件宝物……”,碧瑕好似在说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压低了声音,“有人说这匣里的宝物就是流光扇!”,她补充道,“三年前暗门的上一位三长老欲携了这匣子叛逃,竟被二长老苏离手下一位深藏不露的弟子一对一亲手击杀,这位弟子被大长老徐会仁赏识,提拔为现今的三长老,是徐长老的亲信……” “听起来很难拿到的样子……”,林语才不会做这种一步登天的白日梦呢,“药山药山,那有没有什么毒药可以……” “嘘!”,碧瑕把手指竖到嘴边,示意她噤声,“药山专司救人之药,山中弟子从不研习毒药,唯有一药名有虚,能致人虚浮无力,三月不解即死,南方七十七连湖之十五湖——巫泽畔长有山休木,取根叶熬水可解,若与阵宗假寐相配……那个丑八怪的下场你不是没见到吧?”,说起这个,“药山阵宗曾结怨,前任掌门与阵宗神算子原为至交,好像因着什么事反目成仇了……” “那你能教我吗?” “有虚可以,假寐不行”,碧瑕说得坚决,“娘亲临死前告诉我,假寐不可外传……” “哦……”,林语想起自己的母亲,“伯母的话是还要听的,我怎么能为难你呢……” “就这么多了,其他江湖上的事,我常年呆在浮生阁,也不甚清楚……” 腊月入冬小雪,药浮旧疾复发,无奈备好药倾要服的药和碧瑕林语要学的药书,提前闭关,药倾被药浮锁在浮生阁阁楼 闻人府喜事,小公子娶妻,请柬送到了浮生阁 往年药浮是什么地方送来的请柬都不接的 “药倾!”,碧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阁楼,打开纸窗,坐在床前点灯看书的药倾走到窗前,“小师妹?” 按理现在的小师妹应是林语,可药倾已经叫顺口了 碧瑕直接喊他的名字,“你愿不愿跟我走?” “我……”,药倾还在犹豫是否要违背师父的命令 垫在碧瑕下方,被碧瑕踩这肩膀的林语蹲不住了,“师兄!你就别磨磨唧唧了!我撑不住了!”,碧瑕你个死鬼怎么这么重? “师兄你不是想出药山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吗?碧瑕带你去看!”,碧瑕还在劝说,若是师兄不愿走,那她也不愿强求 林语托着碧瑕,在彻底撑不下去之前,药倾终于向碧瑕伸出了自己的手,“好,我跟你走!” 两人的手于虚空中相握,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碧瑕被药倾牵着,在药浮跟前叩了三个响头,亦像如今,林语被碧瑕拉着,同样的三个拜师礼 药倾却忽而有点退缩的意思,“那对新人叫什么,那个新郎官……好看吗?” “没有师兄好看!”,碧瑕几乎是吼出来的,过了一会,相对那两人脸色都变得一片通红,又拖了一段时间,在林语没想把碧瑕摔到地上前,碧瑕支支吾吾道 “新娘子嘛,好像是叫……听雨?” 第九卷 红妆为谁着 一 闻人府 “听儿……”,闻人息仍旧是那样唤着她,她却突然开始怕了,因为他们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三年匆匆虚度,他仿佛消尽了那股子少年气,变得和那边那把剑一样,套了个水纹蛇形剑鞘,如游蛇入水,一去不回 九幽存喜蛇,太祖皇帝颇不以为然,以为蛇肖龙,却终只能游于水陆之间,幻想翱翔九天也只是黄粱一梦,无端的妄念而已 闻人息说,“你真的想嫁与我吗?”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漫下,就像极清澈的湖泊,慢慢地消逝了冰雪覆盖的光芒,沉寂在一片恼人的黑暗里,不复明亮,一直一直,直到它水涸湖干,直到她此生终老,她努力地瞒着他,她心中说的明明是,“当然想啊!我想了十四年,想了我的一个花样年华,豆蔻开了还谢”,张口却只剩,“小少爷想娶的话……” “听雨就嫁!”,我等你回头,你会回头的吧?可你若真的一世不回头,听雨便是耗上这一世等你,又有何妨 他却说,“你不用勉强的……” 原来我也在妄想吗? “听儿……一点也不勉强……”,怎么会勉强呢?“听儿的命都是你的,你若愿意,听儿纵是死也毫无怨言……” “听儿……”,他又唤了一声,没有一点波澜,平平静静地,“好,那我娶你……” 闻人府的冬季,来得和秋天一般悄无声息,闻人息怕风,以前冬季到时,他连到外头胡闹都不愿了,可他二十生辰这日,才刚得苍天父母允许得以成家立业,他却换上新人的红衣,迫不及待地要娶身边的婢女为妻,在一阵阵寒风萧索中,他站在门口周到妥帖地迎着宾客,来来往往宾客中都知,那婢女不是常人,乃是闻人府下一任刀主,这青梅竹马的情谊有几分是难说,在继剑前便已立好了府中基业,破了刀剑不合的传言,闻人府这一任剑主却是不容小觑 破风并不理会这些,对他而言,今日是个欢喜的日子,于他十四年前在祈雨台边说的一样,“我要嫁妹妹了!” “我们家的新娘子下轿了!”,破风将车赶到闻人府侧门,“吁”一拉缰绳停下马车,听雨没有娘家,她的娘家就是闻人府,所以这一趟接亲,不过是从侧门入正门,听雨掀开帘子,林言同坐在里面,一言不发,破风对这没眼色的小师弟毫无办法,看听雨将要下车,他挥鞭抽了车内林言的脚边木板,“还不快点扶一下!” 林言没有照做,事实上他自从两年前那次回闻人府起,就再也不曾听过破风的话了,此前他最爱腻着听雨,此后他总是躲着听雨,也再没像从前那样嬉笑了,破风觉得这大喜日子都被他那一脸即将出殡的丧样毁了,自己扶听雨下车,把他一人留在了车内,想着他总会自己跟上 谁知林言真就在车里一直坐着,他这回难得没有晕车,路上破风想着借此和他玩笑一番,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隔着车帘安静地看了整整一路的风景 后厨 秋菊驼了一大袋的面粉,满身是汗地把它摔到角落里,打开袋口,勺了一勺面粉,混了水,开始搓面皮,秋菊正干活时,忽然来了只小飞鸟,站在砧板边,伸喙啄开一个包好的包子,一扭头,它又啄了一个,不到一柱香工夫,秋菊包好的肉包个个露馅,此时那鸟又啄起一张面皮,就向门外扑棱棱飞去,秋菊一愣,捡了厨上一把擀面杖,大喊着也随那飞鸟而去,“臭鸟!” 秋菊就拿着那擀面杖,只身一直赶到间里院附近,间里院是前家主书房,是小少爷伤心之地,寻常人谁敢擅闯,此时却见屋外墙上背对她坐了个人,那鸟径飞到那人手上,只看那人手拿下那张面皮,对那鸟儿道,“小顽皮,这回干得不错!”,转脸过来,原来是柚子 秋菊此刻看他胆大妄为至此,吓得把自己的包子和面皮都忘了,“喂!你可知这是何地?还是听我句劝,快快下来为好!” “我只是在这墙上罢了,我看那带着书的瞎子在这院里徘徊难去,以为这只是间无人的荒院,想领他出去,却不知这是何禁地?”,柚子指向院中之人,正是随方巾派赴闻人府拜礼的林书 居然有人还进去了,秋菊就要冲入院中,没想和在院中晃悠的林书撞个正着,柚子坐在墙上高喊道,“林公子,这位秋菊姑娘说这是禁院,不能入内!” “秋菊?”,林书合起手上的书,微微拜了一礼,“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秋菊有傲霜枝的别名,不错的名字……” “不错吗?”,秋菊对林书印象好多了,可对啄她包子的柚子没有丝毫的好感,“你怎么知道我叫秋菊的?” “是你娘告诉我的……” “我娘?我娘早早便故去了,你骗谁呢?”,秋菊才不信他的胡说八道 “我知道你娘叫秋桂,她托梦给我说的,你们闻人府起名总是这样,世代人为奴仆,春兰的娘叫春桃,夏竹的娘叫夏荷,月季的娘是月见……” “你!”,秋菊气上心头,“请你们离开间里院,否则我会上报家主,赶你们出去!” 林书无意与人争斗,向来声处回礼道,“林书惶恐……” 林书?怎么有点耳熟呢? “林公子与这位秋菊姑娘,你二人与我有缘,我赠你们一礼……”,柚子翻身下墙,将那面皮置于林书手中,抢过林书手上的书放到秋菊手里,面对林书,“过往恩仇,望你烟消云散……” 秋菊一拍脑袋,想起了林书是谁,她不识字,还特意去请教过听儿呢!她一把把林书拦在身后,朝柚子做了个“快滚”的手势,柚子无奈地摆摆头,秋菊转过身来,大献殷勤,“今日有红豆汤,客人可要先试试小女的手艺?”,这是她做得最好的点心,小少爷都说好吃的…… 林书手一松扔弃了那面皮,低下的声音随风飘洒,“红豆汤,莫若一碗相思泪……过往情义,岂能说散就散……” 二 齐岸深以为,干算命这行勾当,有一张巧嘴还在其次,先得有的是眼力,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好宰的猎物,那是第一等要事,就比如他前面走的那三个人,中间那位矮个小女孩,和两边两位略略高点的公子——不,该有一位是姑娘装扮的,他见过闻人府的荆妈妈,从此知道男女不可貌相,那两位公子装扮的人虽举止都不似小女子一般扭捏,但问题在于中间那小女孩与右边那位公子离得远远的,却与左边那位“公子”整个手拉手靠在了一起,不是相好的此时早该叫“男女授受不亲”了,是相好的不是风尘女子这也太过放肆了,且时而两边那两人几个眼神汇到一块,就齐齐红脸低下头去,谁看不出来他俩互相有意思,而右边那位丝毫不介意左边那两位的举动,综上种种,不难猜到 趁着左边那两位姑娘与那位公子分开去那些小摊贩处,齐岸也开始了他的招生意,他咳两下嗓子,卖力地大喊起来,走过药倾,“合天时地利,合才貌门第,只要您十个铜板……”,他又换了价钱,“贫道包你姻缘和美……” 编的词都没唱完,药倾已拉住齐岸,“先生,在下想算一卦……” 齐岸故作高深,手指装模作样拨拉几下,“依贫道看,公子想算的可是姻缘?” “你刚才喊的不就是算姻缘吗?”,药倾倒是不太中计,“难道你还能算其它的?” 一时语塞,齐岸心里只道这门生意怕是有点难做了,“对,对……”,他糊弄两声,“不知公子为谁算的,八字姓名如何?” “为我和一位姑娘,至于八字,我是……”,他提笔在齐岸递过来的红纸上写下自己的,“甲辰,戌辰,辛丑,癸巳,药倾”,林语此时正悄悄靠近了他,药倾却毫无所知,而后照碧瑕曾告诉他的,“乙巳,丁亥,癸西,壬戌……”,对了,他好像至今都不晓得碧瑕的姓呢…… “咦,原来师兄比碧瑕还大一岁呢!”,林语大喊,药倾一下用手封住她的嘴,“嘘!”,他手忙脚乱又放开林语,看向碧瑕那边,“我知道算八字马虎不得,这才说了真话,三师妹,你可莫要告诉小师妹这事……” “为何?”,林语不懂,“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师傅对外换了我的生辰,谎称我是拾来的,为的是我娘亲的名声……”,药倾悄悄道,“小师妹觉着她比我大,可以护着我,她要是知道就不会对我这么……”,药倾眨眨眼睛,林语“噢”了一声,看来不是碧瑕单相思嘛,可他们俩这样你遮我掩的何时才是尽头,既然如此,何不让她这个做师妹的牵一回红线,林语把还在那边探头探脑的碧瑕拉回来,“碧瑕,你姓什么?”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碧瑕悄咪咪地,“我只和你说,我爹有个小名叫‘黑子’,但我实在不清楚他姓甚名谁,因而我随娘亲姓,我姓红……”,碧瑕像藏着什么大秘密一样,“因着我爹的事,我娘亲精神时而好,时而坏,她最爱抱了我,一字一字地喊我‘小夭’,所以我本名,其实是‘夭’才对……” “夭?那可是婴儿早逝之意,你娘怎么起这么个不吉利的名?”,林语拉着碧瑕一路来到药倾身边,突然将两人的手放到一起,闪身到碧瑕另一边,架着碧瑕不让她逃跑,那两人相互对视良久,碧瑕回脸问林语,“你干嘛?” “呜……”,林语装作委屈巴巴的模样,“都怪你现在穿着男装,害得方才我落别人一个不守妇道,不知羞耻的名号,所以……”,她把两人的手按到一块去,“还是你们牵着吧!” “谁敢这么说你?”,碧瑕用力挣开林语的手,一副要给她报仇的样,“到底是谁呀?” 谁?林语可没编好是谁?情急之下,她一下子指向刚才给药倾算命的齐岸,“是他!” 齐岸才没想到事情是这个发展,连自己是无辜的都忘了,反射性地往后一蹦想逃跑,却不知是撞到了谁,“哎呀”跌在地上 “亦允!亦允!哇!” 等等,这个哭声是,“花花,你怎么在这?” 花花见是他,一下止了哭,一双眼好似猛虎搜寻猎物般盯着齐岸这只小白兔扫了又扫,终于确定了,“就是你!” “我的老天爷哪!”,他这回明明缠着师叔要了个新的面具,咋又被认出来了呢?齐岸只能又放开脚步拼命跑,谁想花花小胳膊小腿的,竟跑得一点不比齐岸慢,齐岸在集市上绕了几个来回,一连换了好几张面具,筋疲力尽之余回头一看,那家伙居然还在,齐岸心里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往细想,冲进一处绿地,一座楼宇耸立其间,牌匾却是“芙蓉阁”三字,水池上浮着满塘莲花,哎,怎么又是水,左边水,右边水,前面水,后边一个花花,是谁说天无绝人之路的,他今日落进这个半岛就是绝处难逢生了,齐岸急中生智,一下冲进芙蓉阁里,里头人来人往,原来是一间茶楼,他便专往人群多处钻,一路钻向二楼的阁栏上,向下望见花花被困在人群中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心下一松,四处一看,却见到碧瑕三人就在二楼自己对面悠闲地喝着茶,脸色大变,转身欲跑,这时三楼上传来一声琴音,幽幽漂流淌下 齐岸抬头一看,三楼上站着一群人,为首的乃是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他认得那是辛夷宫的辛紫霖宫主,右边那位貌美的女子便是号称当今武林第一美人的辛锦柔,这琴音正是由她所弹,后边一众宫衣女子,个个才貌出众,不愧辛夷宫大名,他再往右一看,黑压压一群黑衣人,为首的戴了一面黑斗笠,遮得面目不清,想必是辛夷宫中号称“琥珀石”的琥珀,一曲而已,竟惑人心智,楼上楼下众人齐齐停下手中的活计,安心聆听,一曲才罢,齐岸猛然从梦中惊醒,想起自己被两面包抄的狼狈之境,正要逃时,三楼上辛紫霖开口了,那辛紫霖虽已是半老徐娘,声音却莫名好听,“各位到我辛夷宫芙蓉阁,紫霖真是荣幸至极……” 另一边,花花在一楼被人挤上了二楼,齐岸逃窜时是向里跑,故而上的是里面那边的阁栏,而花花上的是外面这边的,也是药倾三人所在的这边,花花被推上阁栏,一个踉跄将欲摔倒之际,一旁的药倾扶住她,“小妹妹,当心点别摔着了……” 花花定定地看了药倾一会,竟忽地流下眼泪来,“不见了,不见了……呜呜……” 眼泪一直漫到药倾身上的衣裳,把好好一件衣服弄得皱皱巴巴地,碧瑕不耐烦,抓起花花的衣领子把她提起来,这时,一个清灵的声音从三楼飘下,“二楼那位公子……” 辛锦柔指的正是药倾,药倾有些费解地望着三楼那位美人,辛锦柔接着说,掩嘴笑了一笑,“那位公子倒有些眼熟,似我一位故人……” “故人?”,碧瑕醋性大发,林语拦也拦不住她,碧瑕对着三楼大喊,“装得跟个招客的青楼女子一样!故人?你怎么不喊‘客人’?” 那位琥珀拔剑出来,从三楼一跃而下,剑指碧瑕,碧瑕扬起她的鞭子,两人蓄势待发,药倾正站在两人中间不知所措,林语被两人的气场吓得逃到一边,却正撞上逃跑的齐岸 “喂,你猜谁会赢?”,齐岸竟然胆子大到主动找她攀谈了 “当然是碧瑕了!”,林语躲在一边理所当然 齐岸不以为然,“我赌琥珀!” 三 碧瑕并没有在芙蓉阁这等鱼龙混杂之地拿出她的绝命鞭,而是用了一条普通的鞭子,相反,琥珀用的却是自己最惯常用的那把剑,按理是琥珀得了便宜,林语觉着,就算是琥珀侥幸胜了,那也只是侥幸而已,以至于碧瑕一鞭卷起药倾,推给林语要她好生照顾时,林语险些被药倾撞倒在地,齐岸看到药倾,回过劲来摸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现正戴着另一张面具,根本无需害怕药倾他们认出——可是花花不一样,她对着齐岸看了又看,扯起他的袖子就要往楼梯下拉,齐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把扯住林语,林语一把扯住药倾,花花这一拉就把几人拉回到刚才药倾的位置,碧瑕一鞭躲闪不及,将齐岸拉住林语的衣角劈开,四人两两一边倒地,琥珀趁势而入,占尽上风,琥珀以为这闯进斗争的四人是碧瑕的帮手,林语和花花看起来都是小姑娘,药倾于辛锦柔似有旧缘,于是琥珀将剑一挥,对准齐岸,齐岸慌乱中应战,袖中飞花摘叶,场面一时成了一对二,琥珀挥剑挡下一片叶子,碧瑕的鞭子趁机向着琥珀的剑缠绕而上,琥珀拉着剑,“以少胜多,算什么英雄好汉?” 齐岸很是无辜,“我并非来帮她的,我是……” 没等他说完,碧瑕朝他做了个手势,“谢谢这位大哥了!” 有苦说不出,齐岸憋得可劲儿慌,混乱中琥珀一剑把分心的齐岸逼到窗边,眼见窗下水流汩汩,莲香四溢,齐岸愈加慌张,这下给了琥珀机会,以剑背把齐岸从二楼打落,齐岸“噗通”再次落水,从水里往上最后一看时,只见碧瑕和琥珀相继从窗边跃下,足尖轻点莲花莲叶,一直打到屋顶上,林语拉着药倾,花花从湖里拖起湿漉漉的齐岸,黑压压一群人从茶楼涌出来跟着两人的打斗而去 闻人府前,沈亦允带着随从数人高声唱礼 “南芝殿沈亦允携暗门叛徒杜若松前来拜贺闻人府小公子新婚!” 杜堂主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闻人府上下,毕竟杜若松曾是闻人息的师父,闻人息无意落人不尊师长的口舌,可杜若松又是他弑父仇人,孝期刚结,他也不愿给人不孝父母的把柄,故而这几年搜寻杜若松下落,都是暗中进行,没成想如今却被沈亦允抢先一步,又于这样的大日子带来,要闻人息当众处置,想想就知是专为刁难 闻人息再见到杜若松时,他的杜师傅,除了那张脸还是从前的模样,其余的都无一相似了,杜若松整个人呆呆地被沈亦允倒绑着手,眼神有些空洞无物,似乎无法理解自己目前的处境一样,闻人息上前握起他的手,掂量了半天该说的话,最后还是像幼时那样喊了他一声,“杜师傅……” 杜若松似乎很费解他这句话,盯了他半晌,突然叫,“冬儿……” 闻人息脑筋一转,按上杜若松的脉搏,脸色有点凝重,“是忘前尘……” 说句实在话,闻人息根本不会切脉,忘前尘也不是把脉轻易能把得出来的,这是他灵光一闪想到的计策,对沈亦允倒打一耙道,“阁下喂食杜师傅忘前尘,不知是何居心?” “忘前尘?”,沈亦允才不会中他的计,他从柳侍然手里将杜若松抢过来时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虽然症状有些像忘前尘,不过他们南芝殿的独门秘药可不会那么容易外泄,便假意恭维,“小公子医术当真是高明……可无端构陷,是不合礼义的……” 沈亦允却不知闻人府中先祖就曾留下一张忘前尘的药方,而月季已偷偷将一颗忘前尘送到闻人息手里,只待给杜若松悄悄喂下,虽是对不起杜堂主,但这是目前解困的唯一办法 药山的人此时却来凑热闹,是三长老元猎之,“不如让老夫来诊诊脉,各位意下如何?”,说着竟一下推开扶着杜若松的闻人息,径直把手搭上杜若松的脉,又翻开杜若松眼睑,几番折腾之后,倒也是脸色凝重,闻人府中人都始料未及,正当元猎之准备开口时,那边碧瑕和琥珀两人一前一后踏着屋顶落到闻人府院中,一时鸡飞狗跳,场面一度混乱,碧瑕和琥珀也被惊起的人群冲散 林语远远喊着碧瑕的名字,走近闻人府门 闻人息站在门前,隔着人海茫茫,远远依稀认得那声,似曾相识,却不知从何处来,是人间还是地府,他有些怔怔地喃喃,而后拔开人群大声叫喊,“林语!” 忽的有人觉着脸上落了片片冰花,抬头望天,却见天上纷纷扬扬竟落起彩色的雪来,伴随着一阵阵铜铃声飘然落地,如今初冬时节,这一片片彩雪于空中映出五彩斑斓,大有大地回春,群芳争艳之势,引来大片漫天飞舞的蝴蝶,蝴蝶抱雪,倒强似飞蛾扑火般,被冰成一具具华美的尸体,最后纷纷然尽数落下,所有人举头叹息这一场凄美至极的悲剧,有认出的人大叫,“泼墨成画,静水扑蝶,是缦娘子柳漫然!” 西蜀苍黄坊的柳漫然,与其兄柳侍然,先祖柳石山并称柳家三仙,名列第二,一生痴迷染画,传闻由她调剂的染料,随意往墙上一泼,淌下的墨迹自然呈一幅山水彩画,神奇至极,故有“泼墨成画”的美名,又有人说,她的染料只需静静地放在桶中,便能交织成一季春华秋实,引来蜂舞蝶绕,故又有“静水扑蝶”的称号 “不好,柳漫然的兄长柳侍然和杜堂主是至交!”,月季反应过来,拦在门口,向杜若松原本站的地方看去时,他果然已经不见了 另一边,元猎之捡起一只展翅的蝴蝶,于人群中轻声道,“小公子说得不错,果真是忘前尘……” 四 “臭小子寄信来说,到时三书六礼,一样不会少听儿的,我赶车,我们到随衣院后,秋菊会在院里候着,帮听儿换上新服,我去前院主婚……”,破风兴致勃勃地安排开来,他踢了坐在阶下发呆的林言一脚,“你呢,带听儿上轿……” 想到这,林言终于走下了马车…… …… “那混小子在干什么?怎么还不来?”,破风说着就要去院外抓林言回来,秋菊正在替听雨梳发,听雨叫住破风,不确定地问,“大哥,我好看吗?” “好看,好看极了!”,破风清楚他的好妹妹在担心什么,“他呀,会喜欢的……” “哪有你这么说人的,听儿该羞死了……”,秋菊逗他们二人,“听儿,你可算熬出头了,我们做下人的,伺候了小少爷十几年,虽然小少爷待我们不比常人,如今没想你能当一回主子……” “听儿,你不要听外面那些闲言碎语……”,破风赶紧止住秋菊的话,“就算你不当下一任刀主,那个臭小子也不敢不娶你!” 听雨却没有在意那些,她只觉得内心隐隐不安,她期待了那许多年的事,如今看起来就像一段支离破碎的梦,她怕,这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就算我成了下一任刀主,他也未必真心想娶我……” 秋菊给听雨披上盖头,破风蹲到她身前,握住听雨的手好让她安心一点,他宽慰道,“我知道你,你呀,自小就爱忧心一些这样那样的事,可这是真的,他问名时送来的雁早早便到了曲水谷,订亲的帛书更早,现在只差他迎你过门,背你过了三道坎,拜了天地,你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没有人会笑话你,我明白,闻人府愿意迎你为妻,不过是想要缚住你,得到一把听话的刀,可你们是情投意合,这便没人敢阻拦,若是有人敢拦,大哥第一个不同意……如此,你就放下心来去吧……” “风师兄……”,门“吱嘎”打开,林言进来了,他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走进来的,破风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仿佛周身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失落,破风有点介意他在听儿的大喜日子一副持丧的表情,却听他说,“把绸带给我吧……” 秋菊把绸带递给他,破风也不好再说他什么,林言拉着听雨走出门外,在秋菊和破风相继离去的空荡无人的院落里,向侧门走去,他只进过闻人府一次,却记得那么清楚,大概那天他永远也忘不了,他以为的东西,一瞬间破灭成灰,就像听到她亲口对他说,“我现在,不爱你了……” “小师弟……”,听雨拉拉绸带,“两年前,那时……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守规矩,逾越主上了,我现如今有幸嫁与他,并且,我……只有那一次对他这一人起过那样污秽的念头而已,此生也不再对第二人这般痴心,这样……你能不厌恶我了吗?” “我不厌恶你……”,林言拉着她,步伐不变,“我什么时候厌恶你了?” “可你从那回起,便刻意躲我至今,我……” “好了……上轿吧!”,林言松开绸带,把它系在轿子上,“他在等你……” …… 花花拖着还在一口口往外吐水的齐岸来到闻人府前,就见沈亦允在和画眉置气,湿湿的小手抓上沈亦允干净的衣裳,“亦……亦允,我抓他……抓他回来了,我抓他回来陪我们玩……” “画眉,看住小姐,别让她再乱跑了!”,沈亦允很是和气地牵起花花的手,花花就流着哈喇子咬着手指盯着自己的另一只手,被沈亦允直接交到画眉手中,“否则我狠狠治你的罪!” 画眉应了一声“是”,带着花花乖乖坐回席位上 沈亦允扶起齐岸,“花花顽皮,对不住,沈某在此先行赔罪,希望不要与孩子一般见识……” 齐岸从水里被花花捞起——他根本不知道花花那个小个子怎么能把他拉起来的,就像他不知道花花怎么认出他的一样,这简直就是千古第一未解难解之谜,齐岸仍旧心有余悸,可还是很讲礼的,“谢沈前辈和……芳华小姐相助……” 红轿子终于来到闻人府门前,听雨不奢求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可只要过了今天,她就能永远陪在他身边,没有……不会有任何东西能把他们分开,闻人府的家主娶了妻,那便是一生一世的契约,她……她竟能永远陪着他了…… 闻人息守在轿前,等红娘掀开轿帘,伸手拉她下轿 他突然说,“听儿,对不起……” 听雨不知道,他明明正背着她过门,心却还在别人那里,她向下偷偷看去,一道一道地在心里数着,迈过了火盆,跨过了马鞍,踩过了喜字,他们越过门槛时,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地上的零零碎碎的红纸随风卷起,沾到他们身上,听雨隔着盖头,“小少爷,听儿……” “别说话……”,爆竹声,鞭炮声里,她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她魂牵梦萦,朝思暮想,他混混沌沌,一无所知,“听儿,我……其实等一个人等很久了,我以为她死了,可今天我听得真切,她回来了,我该信的,我没见到她的尸,就不该断定她死了的,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我……”,听雨以为自己无话可说,可她的声音却很冷静,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哭,可脸上真的在淌着水,“我……知道啊……” “我知道小少爷并不想娶我的……” 他们互相牵着走进喜堂,隔了一条大红绸带,绸带上系着红艳艳的绸花,林言躲在人群里,扭头便走,今天,这里,不属于他……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场合,一切对林语而言都是陌生的,但她却看见了让她足够熟悉的东西,就像当年,林中村树下,她一回首,便见那挑菜的小少年向她走来,不知是否仍如那时一般的兴奋,但她依旧这般喊着,“二哥,二哥!” 她追上去,碧瑕在后面大喊,“林语,不能跑!” 闻人息是被她的声音唤醒的,对,是唤醒,他一向浑浑噩噩,毫无头绪,他看着她追着不知是谁走出喜堂,情不自禁就想跟随她远去,天涯海角都相随 系着新娘子和新郎官的红绸带就那么长,从拜天地的牌位前刚好能到喜堂门槛 听雨紧紧握着红火火的绸带,闻人息回头看,高堂上摆着的是闻人龙和冬梅的牌位,破风候在一边震惊地盯着他,然而只有一瞬,那红绸带就这样空荡荡掉到了地上 ——他们几乎是同时放了手 ——她选择让他走,而他选择走 她一直都晓得自己留不住他的,留不住…… “听儿,对不起……” “我几时怪过你?” “听儿!这个臭小子,听儿你等一会,大哥绑也把他绑回来和你成亲!皮痒痒了是吧!马蜂窝没做够是吧!简直混蛋!”,破风回过神,扶住将欲倒下的听雨,就要去拉闻人息回来 “别……别去……”,听雨忽然伸手拉住破风,“大哥,他想去哪……我又有什么理由拦着呢……” “你……诶!都是你惯得他!” 不过是一场痴心错付,天弄人愿 五 林语一直朝前追那个模模糊糊的背影,闻人府的走廊很长,大喜的红灯笼挂了一路,黄叶杂着稀花,来来往往的人熙熙攘攘,热闹极了,她的脚步忽然一顿,一阵钻心的痛楚从小腿处袭来,林语脑海里浮现出药浮叮嘱她的话来,“最近还是不要走太快的好……” 惨了,旧伤复发,林语坐到地上,向腿上呵着气,气息触碰到黑紫的伤口,越发疼痛,倒吸一口凉气,“呲……” “林……林语,是你吗?”,林语回过头来,看见追着她出来的穿着新服的闻人息,一步步往她走来,他走得很慢,可是从他眼里仿佛有光,林语心里犯嘀咕:他不是那对新人吗?我记得……对,是闻人息! “林语,你怎么了?”,闻人息还是认出了她来,她长高了一点,可大致像以前一样,她绑了双马尾,幼稚天真里似乎又掺了什么,“林语,我守约来了……” “你怎么认得我?”,林语慌忙想从地上爬起,终究功亏一篑,难道是从棣叔和大哥那里吗?来抓她这个漏网之鱼,他们与她家人到底何怨何仇,要把人逼上这种绝路 “林语!”,是碧瑕从喜堂里出来了,“叫你不要跑,你忘了你的伤了!咦?”,她瞧见闻人息在这,“你不是……那个谁吗?”,想起闻人府对林语的穷追猛打,立刻像只护犊子的老母鸡似的挡到林语面前,“你想干嘛?我可告诉你,你敢伤她,我和你没完!” “我……”,闻人息轻声,眸中真的似有光芒,清风呢喃,花草零落,“我想娶林语……” “哈!”,碧瑕被他这一句话弄了个措不及防,直到林语从地上伸手拉拉她的衣摆,她才算回过神来,把腿受伤的林语扶起,林语这次不知为何,好像早能猜到他要说的话一般,说不出的镇定 她与他之间似乎隔了很久很久,等了很久很久…… “我很快就二十一岁,我们说好,我到了那时就来娶你的,我还没有九幽,可是……” “肤浅!”,林语毫不留情,“我与你今日分明是第一回见面,你却能抛下你新婚的妻子说要来娶我,若是你妻子貌若无盐,你也不必在先前允她此婚……”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 “你是谁不重要!”,林语在碧瑕搀扶下走过他,“重要的是你的妻子还在喜堂里等你!” 闻人息笑了,“原来你也觉得我该娶她,所有人都觉得我得娶听儿,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我要告诉你们,我不想,我一点都不想,我不想背剑谱练剑!我不想当这个家主!我不想娶听儿!”,他软弱无力地坐到地上,好像耗尽了一切的力气,说完了这一生的话,脸上淌出泪来,“我根本不想!” 林语没料到她的一句话,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猛地朝他身后一瞥,却看见了折返的林言,她慌地挣开碧瑕的手,竟然不顾腿上的伤挪了过去,碧瑕没来得及拦林语,可林言压根没注意到林语,他只看到闻人息一身红装在那里,那听儿呢?闻人息跑出来了,那听儿呢?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林语眼睁睁看着她的二哥越过她,反而去质问闻人息,“听儿呢?你们此时该是拜天地的吉时,你出来做什么?” “二哥!你这三年去哪了?”,林语拉住林言,可林言已经不认识她了,林言说,“你是谁?” “我是你的小语儿呀!我是你小妹妹!”,林语听到他那句话,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揪了一把,难以置信,“你不记得我了?” “我为什么要记得你?”,林言轻轻甩开她的手,可林语腿本就有伤,一个踉跄摔倒,小腿那处血已然淤青发黑发紫,碧瑕出来抱不平,“你怎么能推人呢!”,说着想扶起林语,可林语整个人好像失掉了气力一般瘫倒在地,扶都扶不起来,“林语!叫你不要乱跑了!”,她手忙脚乱用随身的药材给林语处理,林语却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伤势,她的心比腿痛一千倍一万倍,“你果真半点都不认得我了吗?” 林言不认得她,依他的性子自然也不睬她,闻人息现不知何故跑出喜堂,听儿此时怕是要沦为众人的笑柄,风师兄八成已带她回随衣院避开那些无聊的小人了,想到这,林言径直往随衣院方向奔去,留下走廊上坐在地上的两人相对相望 闻人息不愿相信,“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林语似有所悟,喃喃自语,“他真的不记得我了……” 碧瑕点头称是,“他看起来的确是忘了,依我看,倒有点像是南芝殿的秘药忘忧,你记得吧?” “我记得!”,林语记起碧瑕同她说过,一时兴奋就要站起,被碧瑕一下按了下去,“药山有解药对不对?” “对……”,碧瑕看住她,心道南芝殿秘药只是缓缓林语罢了,她那二哥哪有福吃这等珍贵的秘药,估计就是磕到脑子失忆了之类的,可惜她不会探脉,不能医治,不过人找到就好,他们药山医师不少,虽说大长老这一脉少与人来往,随便找个人帮忙看看也不是不行的…… 碧瑕把林语拖回客房那边,走廊上这会只剩了闻人息一人,他不顾一切抛下一切跑出来,竟然落得这么个可笑的结果…… 他幽幽地在走廊上沿着步道徘徊,他在想自己是否该回喜堂,遵那些人的意思娶了听儿,夏竹姨临终托付犹在耳畔,可他不愿,破风欣喜的神情他是看在眼里的,可他不想,林语适才的教训也回荡在他心里,可他就是不愿也不想! “小少爷,不,家主,秋菊拜见家主!”,那边却是秋菊拎了两张白纸和笔墨走来,想来她还不晓得闻人息逃婚的事,“家主,秋菊有急事,先行告退……” 秋菊是去找林书的,她让林书在他住的客房那一带等她 碧瑕一边走一边劝慰林语,一直来到客房外,“林语,你安下心听我说,我今日见他,他也不算是个坏人,他未必就是你的仇人……” 客房所在的六处弯道圈出两个空旷的天井来,种了许多草木,过冬了,只余一些枝丫空空,一株红梅窄路相迎,弯道处设了竹屏用来挡冷风,林语她们就坐在一张屏风旁边 隔了那张屏风 林书抱着林莫,林莫膝上摊开一本书,林莫用手指在林书手上一笔一划描着字,林书一字一句地为他念出来,描完一篇后,林书给他讲,“这一招是为逃,你记得向右第一步为虚,引人随你向右想制住你,可第二三步就须快向左,但这一招不好,如果对方看穿了你,先向了左,你便退无可退,如果对方此时手握利刃,你就暴露了自己的弱点,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林书接着说,“你还记得三不算吗?” “嗯……”,林莫口齿不清地回答,“不算至亲,不算同门,不算林中村……” 竹屏那一边,碧瑕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那样一个大宗门怎会无故毁你全家,其中恩怨怕是理也理不直,一纸空文说不了什么,但你别怕,忘了那些前尘往事,尽皆忘了吧!以前那些算得什么?无论如何,药山以后就是你的家……” 林语的声音,“你说得不错……” 碧瑕正说着,林书也在听着,此时秋菊已沿着走廊过来了,见到秋菊拿着酒席上的汤碗,碧瑕猛然想起自己把药倾落在了喜宴的酒席上,师兄今次是第一回下山,没有人陪着怕是要出事,“林语,你先在这等我,我去找师兄回来……” 秋菊对巧遇的碧瑕和林语点头示意,当时是秋菊负责安排各人食宿,与她们二人算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碧瑕先走一步,秋菊捧着汤和纸墨,走到帘子前,一下便掀开了,“林公子,你果然在这处藏着,秋菊猜小莫喜爱那旁边一株红梅,想你们会坐在这……”,她欣喜异常,“你说要给我写的字,我拿来了,还有我亲手做的汤……” “大哥?”,林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为亲人们尽死绝了,而自己已经是孤家寡人,碧瑕也曾开她的玩笑说她是天煞孤星,今日她却一连找回了两个哥哥,她如果不是不能站起,必会一路小跑着欢天喜到林书面前,“大哥!” 林书听见林语的声音,定了一会神,待林莫的手悄悄按上他的手时,他才说,“小妹,是你吗?你回来了!” 这一别三载,恍隔三世…… “嗯……我……”,回来了,林语兴奋不加掩饰 “小妹你倒是有点变了”,林书说这话时,脸上神情不明,“在刚才那人面前,你把每一句话都说得那么顺……” “是吗?” 这一段久别重逢尚未演完,客房的天井旁,忽的一个人被踢出来,定睛看去,却是一手拿着鞭子的碧瑕,林语慌乱之中,不顾腿上疼痛,赶紧扑上去,跪倒在碧瑕身边,黑暗里走出一个白发妇人来——是药浮,“倾儿若有半点差池,我砍了你们二人的脚也不够还的……” 碧瑕起身半跪,“师父,碧瑕知罪!” “知罪就好……”,药浮倒也算看着碧瑕长了几年,没忍下心去真砍了她的脚,“倾儿呢?” “师兄在喜堂里……”,林语回话间,药倾已从喜堂摸回了客房,正看到药浮在教训两人,忙冲上去跪在药浮前面,“师父,是倾儿的错,是倾儿想看看山下的风光,要两位师妹带倾儿下山的,还请师父不要责罚两位师妹……” 药浮见药倾无事,心也算放了大半,“起来吧!” 林语正想照药浮所说起身,一时忘却了脚上的伤,得亏碧瑕记着,连忙扶住林语起来,林语道了声谢,药浮发现林语的脚伤,立刻喝道,“别起来了,快寻个地坐着……” 碧瑕被这一喝吓到,赶忙照做,把林语带到一旁的走廊上坐下,药浮检查了半天,面色大变,训道,“碧瑕,我先前说过,林语连走快一点都还不行,你这一路带着她干了什么!” 碧瑕想了一下,自己带着林语一路蹦蹦跳跳,跟别人在芙蓉阁打架时扔下林语一个人带着药倾在人海里,最要紧的还是让她去追林言,林言那一推更是雪上加霜,但终归说来是她的错,碧瑕挠挠头,“我错了,师父……” 林语此时再望去,林书和林莫连带着秋菊都已不见了踪影 随衣院 破风合上听雨房前的木门,叮嘱前来看听儿的林言,“混小子,你看住听儿,无论是谁都不许放他进去,听到了没有?” “风师兄,怎么了?”,林言刚从听雨不用成婚的好消息里寻得一点开心,却见破风神色凝重地一番嘱咐 破风装作没事的样子,私下却紧紧握住了拳头,“无碍,只是有件事,我要向你月季姐姐问个清楚!” 六 闻人府祠堂 破风坐在门槛上,面对站在跟前的月季,“你是不是要给我一个解释?” “没什么可解释的”,月季摊开手,“这是你情我愿,我们又没有逼她……” “你们明明知道听儿她……这与逼她何异?”,破风是真真生气了,“从今天起,我和那个混小子,不会让你们再靠近听儿一步,直到她痊愈为止!” 月季急了,闻人息逃婚和破风发现这事都是她完全没料到的,“破风,你不能这样……” “我偏要这样!”,破风语气坚决,“你告诉闻人息,他既不娶听儿,就担不得听儿的深情厚谊!” 半年后,六月初六,择剑大会第二十次 据说择剑大会源于南安王九幽存,是因前朝末年群雄并起,江湖势乱,九幽存以一人一把木剑独挑当时江湖四大宗师,破慕容修之摘星剑,娄庆之雨花剑,绝情涯之绝情双剑,为天下剑首,立盟主之规,自此每九幽易主之时,至六月初六,剑主于龙脊山龙亭择剑,大胜天下,方为盟主 闻人息自幼听他的父亲无数次说起过这般场景,但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自半年前他逃婚,被拒,游荡,而今算是彻悟了,人是无欲则刚,剑亦如此,这繁华一梦,终究是过眼云烟,就如他手持木剑走上择剑台时,放眼只见百千人头攒动,更远处群山掩映间层层叠叠的绿树,他一剑独立于世,于这存了三百年的巨木所建的择剑台上,近处人有茶有酒,各大宗派汇聚于此,正中台上,红彤彤的血池里插着那把剑,他明晓自己今日便是要在此,站到暮鼓声起,滴血认剑,接盟主令 仅此而已 如三百年来的每一次那样 听雨从闻人息逃婚后,一度晕厥,至今昏迷不醒,故而这半年一直在曲水谷休养生息,林言时刻陪着,此时只好歇在山下客栈 辰时 碧瑕“砰”地一声掀开药罐子,一壶子药咕噜咕噜喷出来,尽管早有准备,仍然喷得碧瑕一身都是湿漉漉的药味,她仔细看看壶里剩余的一点暗绿色冒着雪白的泡泡全身上下写着“可疑”的药汁,“林语,你真是个天才,我服你了,好好一副补药煎成了毒药,幸亏师兄没喝……”,碧瑕一本正经地教训新来的师妹,指着药单上一味药,“这个先煎的你肯定后下了,它有大毒你不清楚吗?” “爹爹好像有讲过……”,林语自言自语,而后责问起碧瑕来,“谁让你不写明白一点的……” 的确,碧瑕的字写得跟鸡爪似的揉成一团,“先”字和“后”字看起来一模一样,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此之前,林语已经煎坏了好几副药材,这次是迫于无奈,碧瑕才给她一步步把煎药的步骤写出来的 碧瑕打趣她,“你还真是没有做药的天赋,却有制毒的异禀……” 因为林语煎坏了药的问题,本来药浮受不住药倾的软磨硬泡,应允要带他们去择剑大会一事拖了一会日程,更兼碧瑕一身衣裳被一再淋湿,又没有多少换洗的衣物,药浮只能决定先去龙城买衣衫和新的药材 巳时 龙脊山 一个人上来了,是海月镖局的海连时,他曾与闻人龙在镖银一事上出过矛盾,闻人龙大人有大量最终让与了他,搏了个好名声,但海连时却落了个守财奴的绰号,令他愤懑不已,至今心怀不满 海连时提了两把大锤,左右手各一只,足有两个人头那么大的锤上钉满了各式钢钉,一看就知极重,这锤子若是直接砸在闻人息的木剑上,不说别的,单是靠这一身重量就足以把木剑生生压断,海连时挥舞起锤子,连带着手臂上的肌肉突起,手腕上青筋暴露,看起来甚是恐怖,“请小公子赐教!” 看台上,林书候在当时方巾派门主施全身后,林莫拉着姐姐林沫的手也在,林沫一张小脸惨白,时不时咳嗽两声,似乎正在病中,林书是替施全的独子施奎治病的医师,施奎年纪尚小,和林莫玩在了一处,这也是林书一介白身能随侍左右的原因之一 台上,海连时正面直冲而来,一双大锤不留情面,闻人息迅速闪身躲避至其身后,海连时一下砸得台上一个大大的坑,木屑飞扬,尘土四散,看得闻人息在后面,立时沿地旋转,在木台上拉出一道弧沟,闻人息朝上一跳,踩定一柄大锤,海连时即刻扬起另一柄锤子扫过,就盼着这一下能打他个头破血流,故而用尽全力直取闻人息面门,闻人息赶快低头,趁大锤的惯性拉着海连时的手倒向一边时,闻人息一剑架住他的脖子,“承让……” 这一番下来,闻人息只守不攻,分明是未尽全力,底下人人称好,海连时输得却是口不服心也不服,“小公子倒真像你那父亲,假仁假义得很……” 午时 一行四人来到龙城客栈落脚,药倾和药浮一间房,碧瑕和林语一间房 林语敲了敲门,“碧瑕,今天的事,对不住……”,她说的是煎药之事,这事碧瑕明显没放在心上,碧瑕在屋里换下湿透的衣裳,林语手里正拿着新的衣物,她推开门想把衣物放到房里给碧瑕,然而接下来…… “啊!” 林语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衣物扔到碧瑕手里,一面惊叫一面喊着让碧瑕将衣物穿好,随即夺门而出,来到两人的房门外,她喘了一大口气,手一抹一片鲜红,这才发觉自己刚刚流了鼻血 (注:首先请忍下你内心一切冲动把这段备注看完,我不知道你们作何乱七八糟的感想,但是我想把所有我能告诉你们的告诉你们,先告诉各位,药倾是女的,而且这两家伙都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并不想让你们误会我们干嘛干嘛,先告诉你们我们绝对不会干嘛干嘛,这本书里也不会有人干嘛干嘛,请各位买根冰淇淋冷静一点,然后,我们必须必须,是必须这么写,但是理由暂时不能说,我怎么也要留点悬念对不对?其他疑点后面会解释你们耐心等等就行了,我们开始想到这个完全是因为超级喜欢《浮生六记》沈复对陈芸那句告白,“来世卿当做男,我为女子相从”,还有人物性格的天平要平衡一下,还有因果报应的设计,就这样而已,另外我之前有暗示的哈,其实按我说,他俩说到底只是一个谁生孩子的区别,交换一下有什么关系嘛,讨厌他们的话顺便说一句他们都不会活到结局,林语和碧瑕纯粹朋友关系,一点男女情谊都没,接下来是林语致力拆姻缘的三人欢乐日常,不管你们喜不喜欢,反正我俩看着写着挺开心,我就希望我家小雁雁开心,目的单纯没你们想那么鬼复杂,没了,拜拜……突然觉得当作者心好累,还得时时刻刻猜你们的内心活动,诶……) 碧瑕换好了衣裳出门,就被候在门外的林语一把拦下,“你你你……你究竟男的女的?” “女的……有什么不对吗?” 林语结结巴巴地大叫,“可可可……可是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碧瑕泰然自若,一点心虚的样子都看不出来 “我看见你……你……”,林语再说不出一点话来,她的认知简直在这一刻完全崩塌,她怎么忘了,碧瑕说过,养大他的娘亲是个时好时坏的疯子,还给他起了个那么古怪的名字,想想就知那是他养母才对,自己的女儿襁褓夭折,便捡了个男婴当作自己的孩儿,还有……还有,什么葵水,碧瑕那家伙摇头是因为根本不知道吧!这下可怎么办是好?回想碧瑕和药倾相互之间含情脉脉的,她一把掐死自己给他们做红娘的念头,红娘?她这次要做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子! 七 未时 “还有吗?”,闻人息这一声尚未问完,又见一人飞身上前,是河伯徐会仁的大弟子铁阳,听雨怎么说来也算是暗门弟子,半年前闻人息逃婚,甩尽了暗门和舅舅的面子,尽管他和这个舅舅一点也不亲热 天上这时纷纷洒洒淋起雨来,看来铁阳是看天已阴沉才决心上台,铁阳脚一转,弹起地上薄薄一层积水,闻人息旋身一一躲过,然终不免身上被弹到几滴,谁料小小一滴水,在他之手竟化做刀刃般的暗器,愣是在闻人息手脚上划出几道细小的血口子,血沿着伤口一点点下流,此时铁阳周身雨激水花,闻人息难近他身,他却反倒假意夸赞闻人息,“小公子真是好身手!铁阳佩服!” 雨仍在下着,闻人息见这漫天细雨,忽然记起剑谱里一招“寻花问柳”来,这是从前爹爹最爱舞的一招,剑起雨无痕,剑舞风有声,剑至极快时,能避开天降雨霖,闻人息重起剑势,再不从第一招出剑,而是由此招起手,渐渐地在飞散的雨滴中将剑舞得如一条长龙戏水,铁阳踏起一片又一片水花,终被融合其间,剑停下时,剑尖正对着铁阳的喉咙,“若不是在这台上光明正大地打,息儿未必是铁阳哥的对手……” “光明正大?”,铁阳丁点不领他的情,“小公子的意思是,我暗门是鬼蜮伎俩,见不得光了?” 申时 已经到了看台下 “你别靠近我,离我远些……”,林语今日不同寻常和碧瑕黏在一起的模样,反而是一个劲地远离他,不止如此,她还连着药倾,“不行,你也离师兄远些!” “怎么了?”,碧瑕的眼神在此刻黯淡下来,他拉住林语,在她耳边悄悄道,“莫不是你对你二哥心灰意冷,移情别恋也喜欢师兄了?” “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林语像是一下被踩了尾巴,“我才不喜欢软软弱弱的人呢……” “你说什么?”,碧瑕怒气上窜,说谁都行,怎么能这么说他师兄呢,“你再说一遍?” 林语赶忙摇头,自己辩解道,“不是……我说你喜欢的东西我是永远不会和你抢的……” 台上,又见一人自南芝殿的看台而起,是一个黑衣男子,约三十来岁,是沈亦允跟随多年的手下,黑衣上画各色各样的金色细线迷圈,是为迷影之术,此术须得记三千方位,五万变化,不是一般人可练,南芝殿百年方得这一根苗子 “初次见面,不才迷影,还请小公子留手……”,话一说完,迷影足尖一动,台上忽地连出十数道影子来,其身影就匿在这些影子中间,观者眼花缭乱,谁也不知哪道影子是真,哪道影子是假,过了许久,闻人息也不攻击,只静静地呆在原地,突然影子中蹿出一个人来,闻人息引剑与之过了一招,伯仲之间,不分高下,这招过后,杂乱的影子慢慢停下,聚成一个身影,迷影问他,“为何只守不攻?” 闻人息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平复,“兵……兵本慈悲得灵,是为护人,而非伤人,所以……息儿想好,惟愿遵守本心,不为外物侵扰,息儿悟剑乃慈悲剑,立誓不以手中之剑沾滴血……” “那……我认输!”,迷影心甘情愿输给一个如此的人,说完便毅然跳下台去,闻人息在台上,也不知他如何坚持得了这许久,木剑被他在之前与各人的斗争中划出一道又一道伤痕,脸色已是虚弱 迷影来到沈亦允跟前,径直单膝跪下,沈亦允责问道,“你为什么要认输?” “殿主明鉴,迷影并非甘心输给他,只是小公子不攻虚影,迷影便只能先攻,这样下去迷影耗力过多,终会败于他手……” 沈亦允不断地来回动着扣在一起的十指,显然在掂量他话中几分真几分假,“好了,你先起来吧……” “大哥!”,林语从台下的人潮里看到看台上的林书,不顾方巾派弟子的拦截冲上看台去,她望见林书身后项上挂着铁锁子的林沫和林莫,几欲落泪,“大沫小莫,你们也还……”,活着…… 酉时 报时的钟声刚过,闻人息再次连挑两人,已然筋疲力竭,看起来是再受不住一点波折了,此时却又有一道身影扑上台去,人影落地,却是破风 “破风,你怎么上来了?”,闻人息累得一下坐到地上,在破风面前,他是毫无戒心,也来不及去想破风为了何事才站到这与他对立的择剑台上 “怎么?我没资格上来吗?” “不是……”,闻人息摇摇头,他慢慢地站起来,然而仍旧一点防备也无 “其实,与其听你直呼我的名字,我还是很想听你叫我一声”,破风顿了一顿,“哥……” “什么?”,闻人息怀疑自己听错了 破风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说,我就是冬梅那个贱人当年早逝的孩子!” “破风,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破风是尽情发泄着所有的一切的不满,“我比你大,就因为你嫡我庶,我就得一辈子站你身后当你的刀为你卖命,从小你调皮犯错家主都不会舍得打你,板子都是我的,我忍了,听儿是我妹妹,她死乞白赖硬是要倒贴去做你的刀,她犯贱才被你当众羞辱弃婚,你说她活该对不对?那我也忍了,冬梅……她从来没抱过我,可是她天天抱你,她没给我讲过故事,可是天天给你讲,她从来不会哄我,可是你磕着碰着一点她就跟摔到心头肉似的说不哭不哭了唷,她明明是我娘!我除了忍还能怎样?”,破风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双目含泪,他大叫道,“我为了什么非得把这些都忍下来!” “如果你死了,九幽就是我的,荆妈妈……不……”,破风几乎是不可觉察地微微一笑,对着台下的李荆喊了一声,“师傅,您站得远,这台上生死由命,你可未必拦得住我……” 闻人息却不管这些,“可是……息儿自小就羡慕破风,破风背书、习武什么都学得比我快比我好,如果不是……我好想像破风一样,飞刀……因为破风我以前不知多想学飞刀,没有人逼着破风做功课、练剑,我总是想,如果我……我是破风该多好……” “你……”,破风的心有那么一瞬软了下来,“那你现在应我……娶听儿,一辈子对她好,我就下去!” “我可以……”,闻人息继续说着,“我可以不娶听儿,但是一辈子对她好吗?” “老话说得好,痴情女子负心汉,半点没错,混蛋!” 戌时的钟声在这一刻“咚”地敲响,剑地里的血已经干涸,一滴不剩,那把剑自剑池飞跃到半空,剑血下滴,不住地颤抖着,发出“泠泠”的剑声,它既不急着朝向闻人息,也不多看对面的破风一眼,似抱着绣球抛郎君的待嫁闺女一样难以抉择,剑尖指着众人转了一圈,忽然锁定了目标,猛的下坠,闻人息认命似的闭上眼,毫无反抗,破风握着的刀都把手指割出血来 可九幽竟是往台下飞去 恰恰是向着林语这边…… 施全招呼弟子离散,林语牵着林沫,拉着林书,林书带上林莫,所有人都纷纷躲开来,慌忙逃窜,没人知道九幽剑在搞什么怪名堂,或出了什么坏毛病,但天下第一剑——问谁敢试其锋芒? “噌!” 剑光划过林书脸颊,破开一道细微的口子,九幽刺入石地中,裂纹四散有约八寸,沾着林书血迹的剑身发着淡淡的红光:它认主了…… 九幽出世第二十二位刀主,听雨 九幽出世第二十二位剑主,“闻人书!” 看台上月季急急忙忙跑过来,扶着柱子,累得气喘吁吁,“终于还是这样了……” 插话 · 第一卷 一年醉平生 一 “哗”的一声,坐在大石上的少年打开手里那把扇子,扑扇几下,清风微拂,他却觉着对这神扇太不尊敬,玩闹了片刻便又小心翼翼地合上 少年脚边卧伏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皮毛是黄白相间,或伸伸懒腰,或眨眨眼睛,却绝不去打断主人的思考,乖巧极了 四周是一片森林,放眼望去尽皆树木,而且是普普通通,毫无特色的树木,一人便抱得过来的枝干,密密麻麻的宽厚的叶子,偶尔有蝉鸣鸟叫,清脆动人 他曾翻阅族谱,讲到这扇子的来历时,他的先人只用了寥寥数语概括:斩杀一凶兽,以其皮为扇面,以其骨为扇骨,以其爪为扇刃,制得此扇,戾气十足,有灵,自择其主,千年未有主 这扇子扇面无山无水,细细一看却有似肌肉纹理的天然纹路,倒真有来源于上古凶兽的可能,扇骨光滑似绸缎,轻轻一转便是流光溢彩,无愧流光之名 这便是流光扇 “小贼,哪里跑?”,隔着远远地突起一声怒喝,这一声中气十足,想来是一位四五十的中年男子,此处树木遮挡本应消去不少音响,这男子想必是个高手 少年左手持扇插入腰间,右手握剑,匆匆站起身来,眼里却有着些许兴奋:走了这么多天,终于遇上一个人了 从树林间第一个跃出的却不是他以为的中年男人,却是一个和他一般大,或者还比他小了几岁的小少年 那小少年一身白衣劲装,配红腰带,扎着高高的马尾,眼珠看人时先一转溜,寻常人一见便知此人必是个调皮捣蛋,不甚安分的货色,这小少年手里抓着一把破扇子,扇面是石竹图,词题于左侧,不知被什么武器连戳了好几个大洞,他只能看得个大概 那小少年却径直朝他奔来,从树枝上一跃而下,隔空虚踏几步落在他身前,他近看此人眉目清秀,竟生出几分女相,险些被这副皮囊镇住,回神见他伸手向自己腰间抓来,立时警惕不已,正欲拔剑相向,那小少年却是抓住了他的手,随后另一只手行云流水般扔掉了原本残破不堪的扇面,抽出他腰间的流光 “兄台,江湖救急,暂借此扇一用!” 流光不是凡品,原不能随意出借,但他已在这林中转转悠悠了十来天却还似在原地一般,实在需要一个识路的人把自己带出去,不然别说找回族中七宝,他所剩干粮仅供他三天饱暖,三天后他便是一命呜呼了,这时让小少年领自己出去才是真,流光借他一用又有何不可,况且看他面相,不似是穷凶极恶之徒 从林中陆续又跃出十余人来,带头的是一中年男子——刚才喊话的那位,这些人都打扮得一副土匪样,粗布条,大砍刀,他一看就全无好感 中年人挥刀向着小少年,“小贼哪里逃?今个儿你段爷爷我必将你挫骨扬灰,祭我二弟在天之灵!” 那小少年却慢悠悠打开扇面,打量了一会,又摸摸上头的刀刃,品评道,“扇倒是好扇,只是没什花色,不合我意,若是描上一枝红杏,这刃上再抹一点‘梨花雨’,那便是极品了……”,待看完了扇子,小少年似乎才有了余光去瞟几眼这些个粗鄙大汉,“家师曾与我解一词,叫做‘贼喊捉贼’,原以为做贼会心虚,更别说作这等引火烧身之举,如今方知,恩师所言非虚呀!” 小少年这一番话,不仅嘲讽了中年人倒打一耙,非英雄所为,而且文文雅雅,反显得对方狗急跳墙,咄咄逼人了 中年人冷冷笑着,“你毒杀我二弟,此等阴险手段,又有何资格与我论英雄贼人之辩,况且这里除了你我二人,便只剩我一干兄弟在此,这些大道理,我们兄弟的家伙什可听不进去!”,说着举起砍刀就向小少年直直劈砍而来 小少年合扇侧面接下,中年人占了朝上的势机,一把大砍刀光是看着便觉凶险异常,那小少年看似娇小羸弱,却不想也是个中高手,两人就此僵持不下 中年人身后的弟兄正待一拥而上,他却大叫道,“别过来,待我自手刃这贼人,段某闯荡江湖十余载,还怕了这小娃娃不成?” 小少年却是个停不下嘴的人,笑嘻嘻道,“这不还有这位仁兄吗?” 那姓段的中年人向他看了过来,“这位兄台与这小贼莫不是一丘之貉?” 这下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看看现今局势,必是要择一方相助了,不然谁愿意替他带路,想起扇子还在小少年手里,自己又瞧得他颇合眼缘,左手抽出剑来,对准中年人身后的一干兄弟 那小兽见势不妙,“跐溜”一声钻进草丛中藏起来了 适才光说那扇子了,却忘了这剑也是一件难得的珍宝,剑身通明,没有特别的装饰,但剑的好坏自不是那等俗物添缀得了的,小少年见得这剑出鞘,寒光泠泠,脱口赞道,“好剑!” 那中年人见了这剑,也叹此剑乃平生所见,不愿兄弟一行再平添伤亡,之前想着凭一己之力擒住这小少年也是这道理,如今他横插一脚,中年人便退缩了,想着自己以后再找这小少年也不难,君子报仇,端的是十年不晚! “兄弟们扯呼!”,中年人退出,原本便是他的刀压着小少年的扇,这一撤倒也容易,只见他纵身一跃,便轻巧巧落到树枝上,距地足有十多尺,实是惊人,一挥手,那一帮弟兄便如虾米游入远海,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少年再抬头看时,那中年人也已没了踪影 他收剑入鞘,突然觉得一件软软的重物压到自己背上,急欲转身时,那小少年的脸贴着他从后方探出来——原来是他攀上了自己背部,还咿咿呀呀叫着痛,“哎呦,这儿好痛!那儿也疼,兄台好心,不如背我一程吧?” 那小兽也趴在小少年的背上,如今一看,倒像少年背着小少年,小少年再背着那小兽 本来也是要跟着他同行的,如今他自己提出自然更佳,不然他都不知如何开口是好,稳稳地背住了小少年,“你千万别睡着的,否则会掉下来……” 两人一问一答地便聊起来了 “兄台经常背人吗?背得这么熟练……” “嗯……家里有几个小孩……” “结亲了?我看兄台年纪也不大嘛!” “没有……” “哦,那兄台叫什么名?我们交个朋友,总叫你兄台也不大合适……” “我吗?我叫……刑九” “刑九?刑兄高义,小弟……飞鱼……” 二 有了飞鱼指路,刑九这个路痴终于顺顺利利地在两天后找到了一间酒馆 这酒肆开在荒郊野外,门前四个大红灯笼,上书“樵家酒馆”,屋里摆了许多木桌木椅,一个客人也无,靠着墙角砌了一排烧着旺火的砖头,刑九走近点一看,里面蓄着热水,暖着小酒呢! 他自己嘀咕着,“这馆子好怪,天又不冷又没人,却暖着吃食……” “刑兄此话差矣,我们兄弟二人难道是山野里的孤魂野鬼不成,掌柜的!掌柜的!来几个小菜!再上半斤酒!”,飞鱼手握流光,从刑九背上跳下,伸伸懒腰,拉过长凳就坐下,“不知刑兄可愿陪飞鱼一解千愁?” 刑九有点犹豫,慢慢坐下来,临行前长老们给了他满满一袋银两,说这是外面才会用到的,无论拿别人什么东西,都要先给这个,神婆临行前把他拉到一边,叮嘱他道,“到了外头,不管别人要你多少锭银子,你先砍一半,他要是轻易允了,你就再砍一半,一直到他拖了一柱香也不肯再少要时,你就答应他,懂了吗?” “樵家?这户人家当是以砍柴为生的……”,刑九这样想着 那只小兽跳上桌来,飞鱼只觉着它毛茸茸的好玩,招手唤它,“毛毛过来,快过来哥哥这里……” 刑九揪着那只小兽的脖子就把它提起来,它也不挣扎,眼珠子盯着主人,通人性似的摇了摇头 飞鱼看不明白这一人一兽的眼神交流,就把头趴在桌上,侧着脑袋想一探究竟 “二肥,快吐出来,你不吐就别想回族里了,我把你一只狼扔到垃圾堆里去……”,刑九和它平视,假意威胁 “它它……它是狼?”,飞鱼很是惊讶,他没见过狼,但从书本里也看过,狼……不应该是“足有三岁幼童之高,凶狠残暴,伺机而动,扑食兔犬,撕皮扒肉,饮血吐骨,嚎嚎月明,鸟雀夜惊”的吗?这个小不点儿……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刑九一遍,“刑兄怎么瞧……都不像会说谎的人哪……” 二肥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送回桌面上,爪子上下拨动,好像人在运气一样,过了一会,它的肚皮突然鼓起,整只狼被撑成足有原来的两个那么大,张开一张大口,骨碌碌地滚出一个红底绣花袋和一青花小瓶来,这绣花袋就是刑九的钱袋了 刑九拉开钱袋,不确定地看向飞鱼,“不知鱼兄适才叫的菜要多少银两为好?” “诶……对了对了,你不说我都忘了,掌柜的!”,飞鱼扯起嗓子又叫了半天,喉咙都快哑了,还是没人答应,他拉拉刑九的袖子,“唉,刑兄,这……这儿不会闹鬼吧?” 刑九似乎是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乖,没有鬼的……” 飞鱼愣了,他……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像个小孩子一样哄着呢……不过,他想起刑九说过的他家里有几个小孩,就知道他只是把自己当成他的什么侄子侄女之类的了,心里释然,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鱼……鱼兄,你不是识路吗?这间馆子你……没来过?”,刑九突然发现一件重要的事,两个不认路的人,这下可怎么办?若这儿真是一间空着的馆子……他们还能偷了那里的东西顶几天的肚子不成? 不……不能偷的,族有训诫,偷为不劳而获,害人钱财,是不义之举,不可为之……不可为之…… 飞鱼怪异地瞧了他一眼,从怀里揣出一个小罗盘来,“我是不太识路,可是我懂方位呀!夜观星象,众星所拱之为北,磁针指南,日出于东,中则昃,夕薄之西,这里是西蜀西南方,只要一路往东北,总不至于……走错吧?” 刑九指着那个罗盘,他一路见飞鱼拿出来对了好几次,原来是靠这个,“这是什么?是会认路的吗?” “刑兄,你是从哪里来的呀?”,飞鱼已经相信他是这南疆中某个小部落里的蛮人了 “你这个要多少银子?可以给我吗?我……从小就不记路,你能教我用吗?”,刑九扒拉着钱袋,他是真想要一个 飞鱼直接把罗盘塞进他手里,然后从怀里又摸出一个新的来,“一个罗盘而已,刑兄你想要我便送你了,反正我出门时从二师哥那多拿了一个,你看这个指针,不管你站哪……” 他把自己手里的那个来回转了一遍,“你看,它指的都是南方,你面对着南方,左手就是东,右手就是北,往后走就是南,懂了吧?” 刑九拿着那个罗盘,有点不知所措,外面的东西不都是要用银钱换吗?那现在他这是怎么回事? “哪边是右手?”,刑九不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 飞鱼差点崩溃了,他耐下性子解释着,“就是你拿剑的那只手,另一只叫左手……” 刑九似懂非懂地举起自己的左手瞧了一会,“我懂了……” 飞鱼没有注意他使的是左手剑…… “喂喂,你们两个,刚才不是要上菜吗?现在怎么做起买卖来了,我可有话在先,我这店里唯一能做的买卖就是姑娘我的酒!你们不买我的酒,就麻溜点给老娘滚!” 两人聊得忘我,这时才发觉一个姑娘正站在桌边,绑着头巾,穿着暗红小袄,挽起两边的袖子,脸蛋倒是不错,要是打理一番,也是秀色可餐的一位佳人,只是她显然没有一丁点要打理的意图 飞鱼打开扇子扇了两下,赔笑道,“姑娘切莫生气,老人们常说,怒则衰,乐而殊,姑娘本倾城之色,何自苦如是?” 那姑娘却不领飞鱼的情,“哼!像你这样的花花公子,姑奶奶见得不算少!我色衰色殊干你哪门子事?就算我年老色衰,我当家的都不敢有二话,轮得到你来管!还殊色殊色,当心你哪一天就殊死(殊死:古另称斩首之刑)了!快说要什么菜!不要就快点走人!” 飞鱼合上扇子,倒也没多介意,“小生适才要半斤酒,再添几个小菜!” “几个是几个?要是任着我来信不信我就给你来十个!”,这姑娘脾气火爆,一点就着,现如今看起来还没灭呢…… “三个吧……来三个……”,飞鱼见刑九一个劲地盯着袋里的钱,对他要什么菜好像一点异议都没有,全凭他来的样子,估量着要了三个 “那客官您就委屈您的贵体稍等一会吧!我家的灶台只有一副锅铲,两个伙计兼掌柜,不过酒嘛……你自己到那边拿,老娘不伺候你!”,她转头往后院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嗓门喊着,“来客人啦!炒三个小菜!下酒填肚子的!” 飞鱼“呼”地长吁了一口气,拍着刑九的肩膀说道,“总算能吃上一顿好的了!多少天没闻到酒香了……” 刑九从他的钱袋里抬起头来,“什么是酒?” 三 刑九扶着醉醺醺的飞鱼,跟着樵女来到楼上的客房 “真是不公平……一点也不,为啥刑……刑兄你……不会醉呀……”,飞鱼一边抱怨着,到了房中,樵女已经为他们备好了洗脸的冷水盘,桌案上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醒酒汤 刑九把他放到床上,想去把毛巾冷一冷替他降降酒气,刚触到汤盘里的冷水,禁不住浑身一哆嗦,“好冰啊……怎么这样冷的水?” 话接上回说起,刑九没听过“酒”这种称呼,却并非不懂酒,事实上,在他们那,酒不称酒,唤作“火汤”,火是五行之火,汤是药石煎汤,他们餐前先饮火汤一碗,除寒保温,连三岁小孩也不例外,这回出来神婆又说了,外面没有族里的“火汤”,所以制了六瓶所谓之“流火”的药丸,融于水中即成“火汤”,一粒可稀三碗清水,如此要他定时“喝汤” “外面真的和族里有着天壤之别呀……神婆婆说的到现在一个都没灵验……”,刑九叹着气,他想回去了 啊……不行不行,他要找回七宝的,“七宝,七宝……”,他默念着,给自己打气,“对了对了,流光!得找鱼兄拿回来了!” 飞鱼醉得一塌糊涂,他的扇子是樵女替他拿上来的,如今放在醒酒汤旁 刑九走到案边,端起汤碗,勺子轻轻搅了一会,放到嘴边吹了两口气,自己试喝了一点,“还行,不过还是有点烫,先凉一会吧……对了,流光收起来先……”,他伸手就要去碰一旁的流光扇 “噔……”,飞鱼被这突如其来的刺耳响声搅醒了一场好梦,但酒劲还没消,眼皮都没睁开,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刑九的左手上,青紫的一片,经脉隐隐约约显现出来,描出血红得不正常的一笔笔脉络,他累得一屁股坐在床边的地板上,靠着床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没想到——千年无主的流光认主了,认了现在躺在床上的那个醉鬼为主…… 族中有九宝,他手上的剑就是其中之一,若是宝物认了外人为主,族人再触之,便有如祭泉之痛楚,现今该如何是好?他一宝都没来得及找回,这就先丢了一宝…… 他早说自己带着流光出来也没用,可神婆婆偏偏要他带,还神秘兮兮地说“天机不可泄露,万物自有定数” “除非……除非宝物所认之主身死……”,刑九拉下袖子,内力运于奇经八脉间,把窜入体内的毒素聚于血流中,“呲”的一声,他的右手食指尖迸出一道口子,一时黑血如注,“不行不行,族有训诫,杀人夺命,乃伤天害理之举,切不可为……不可为……” 床下垫鞋用的毯子上,染上了一大片乌黑,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四周 二肥慢慢溜过来,吐出一卷白缎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刑九扯下一截擦拭干净伤口,盯着床上呼呼大睡的飞鱼,还是决定先喂他喝下醒酒汤,至于流光……再做打算吧…… “客人歇下了吗?”,外面传来敲门声,叫门的却是男声 应该是樵女的丈夫吧……刑九还没有和这位老板见过面…… 他走上前去,打开雕花木门,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在门口,长相只能说是一般,或者说是平凡应该更为贴切,“樵兄可有事?” “无事,只是刚才经过这里,闻到屋里传来一阵异味,恐贱内大意,没除净一些虫蚁朽烂之处,扰了客人的安宁,这……这位小兄弟可有大碍?”,他看见床上的飞鱼 异味……莫不是指他刚才排血逼毒时的血味?这老板的鼻子也太灵了点吧…… “没有大碍,很干净……”,刑九想着,待会要不要偷偷打桶水,把毯子给人家洗好了…… “那客人睡吧……”,男子也没有什么疑心,只是临走时看了一眼他的袖口,刑九被这一瞥弄得挺不自在,好在他只是看,并没有说什么别的,刑九合上门又来到飞鱼身前,其实就算没有族规,他也没法对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也并非恶贯满盈之人下手 他坐在床边,把飞鱼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手里端着汤碗,照例先自己试一遍,吹一会,等到凉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下去,有时汤药从嘴里流出来,他就把碗放在底下接住,外面月影西斜,才好歹把一整碗一滴也不漏地让他咽了下去 刑九把空碗放在一边,现在去叫醒樵女他们夫妻二人来收拾碗筷也不太好,屋里只有一张床,酒馆里也只有一间客房,他只能坐在那条毯子上,把头枕在床板上草草睡了一夜 山林里落了雨 这几天来,飞鱼第一回睡到了真正的床上,又因为和刑九较劲喝了个烂醉如泥,再加上刑九灌的那碗醒酒汤化去了酒力,这一觉睡得真是踏踏实实,安安分分,五更天时就醒了过来 看见刑九东倒西歪地躺在床边,他松了一口气,伸伸懒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流光扇,推开窗户,“昨日喝得是过分了……” “晨曦初露,玉秀其间,月魄留影,日照乍临,蔼蔼云峰,霏霏林雾,伊人入室揽芳馨,映映莲子心……”,林间踱步过来一对男女,男子手里挎着个篮子,小声哼着歌谣,走走停停,在树下挑挑捡捡摘蘑菇,一边自言自语,女子背着个竹筐,筐里满满的刚砍下的木柴,左手提着一捆用藤蔓绑好的细长树枝,右手拿着把斧头 女子就是樵女 飞鱼摸摸自己的脸,房里正对着窗户是一面大铜镜,他回头对着镜子仔细瞧了一会,看看流着哈喇子呼呼大睡的刑九,又看看樵女的丈夫,“我怎么看都是长得最好的那个,她怎么就偏偏对我没有好脸色……” 这时他们停下来了,樵女把木柴搁在地上,左手抽出一条手帕来,她的丈夫比她高上半个头,他就屈下膝来,樵女很温柔地替他擦着额上的汗珠,他用另一只手顺便提起了放置于地的木柴 樵女把帕子收好,伸过手去像是在问他要回来,做出小女儿家嗔怪的姿态来,她的丈夫则是摇摇头,篮子架在手臂上,空出的左手就去牵她的右手,樵女好像挣扎了两下,左右顾盼害怕别人看到,当然没有见到飞鱼,但飞鱼很想凑个热闹…… “两位‘伙计’真是恩爱呀!”,飞鱼手撑窗台,一个翻身从窗口跳出去,也不闪躲,径直向那牵着手的二人走去 他那声是喊出来的,樵女很快就看向他来,脸上的表情由羞转怒,她似乎对着她的丈夫说了什么,他转过身来,还是紧紧牵着他妻儿的手,却不像樵女那样恼怒,而是微微笑着,好像活在这里,就很满足 樵女半个身子藏在她的丈夫身后 或许飞鱼是有点嫉妒,嫉妒这份岁月静好…… 他想到,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陪伴终老,熬过这漫漫余生,东篱野菊,南山悠然,也还不错…… 四 酒馆里 这个小馆子有着一个家所有的一切,丈夫、妻子、孩子,虽然这些都不是飞鱼的,但他觉得,这里实在比万洲门好多了,至少不是一群大老爷们尽在舞枪弄棒,一个陪着唠嗑的人都找不到 “这儿真暖和,乐不思蜀呀!我都不想回万洲了……” “这里就是蜀州……”,刑九出门前背下了外面的地名,可惜治不好他的路痴…… “好好,我是乐不思‘乔’了……”,飞鱼心情正好,也不和他一般见识,挑逗站在一旁和丈夫依依不舍的樵女,“樵妹妹,上壶酒,哥哥不想走了怎么办?” 樵女一个好脸色也没给他,“呯”的一声拿过柜上的酒壶砸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哝,酒,我男人酿的,得贵一点,二十个铜板,准保不掺水”,转头却又温情脉脉地对着站在门口的丈夫——如果这不能说是“花枝招展”那人间就只能说是一片荒芜了,“快去吧!我和冉冉等你回家……” “我去去就回!”,飞鱼看着樵兄回给他的妻子一个类同的浅笑,背着一个大竹筐离去,一步三回头,竹筐上盖着一层白布,飞鱼他们不知道里头装的究竟是何物,而且他们也没兴趣知道 “鱼兄,我们不能跟着樵兄一起走吗?他比我们识路,也能相互帮衬一二……”,刑九看着飞鱼,心里断定他的酒疯还在发呢…… “刑兄,来,我敬你,敬你的好酒量!”,飞鱼答非所问,大碗满上,“饮完我们就启程,到时去追樵兄也来得及!” 刑九犹豫不决,他们刚吃完早饭,“火汤”是饭前喝的,“我家里人说……” 飞鱼哪里听得了他的长篇大论,直接上手按住他,把刑九弄了个措手不及,一碗给他灌下去,“咕噜咕噜……咳!” “你还算不算是个男人,我们要的……”,飞鱼接连自饮三碗,拍拍刑九的背——他刚才险些呛住了,现正扶着桌子猛一顿咳嗽,“就是大口喝酒,大碗吃肉!” “蠢货……”,樵女抱着她儿子走近,把案上的酒壶收走,“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对……对对……”,飞鱼渐觉头晕脑胀,不对劲……他酒量可没这么差,“你怎么……把酒拿走了?” 彻彻底底晕死前他看到樵女露出一个预料之中的笑容来,心道,“大意了,中计!” “确实没掺水,可是我掺了蒙汗药……” 刑九是第一回出远门,飞鱼何尝不是,是故他们根本没想过:这荒郊野外,再过半里地就是匪窝的人烟稀少之地,如此突兀的一间馆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是匪寨据点无疑…… 飞鱼醒来时,正和刑九背对背绑在一处,两个人被塞在桌底下动弹不得,段律,段老大那张脸就在离他们不过三步远的地方,身边三四个小弟,人尽藏在橱后,和樵女在一块说着话,此时夜色已深 “我师兄说,鬼寨最秘密的就是这个五当家了,男女不知,年纪不知,样貌不知,武功路数不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哪……”,飞鱼想起二师兄给自己的消息,说鬼寨五位当家,其余四位姓名画象俱全,独独缺了老五的,杀人越货从没她的份,却原是个看门望风的,“我本看着你丈夫秉性淳善,不争世事,以为你们俩是隐避世外的居士,不想土匪窝里也能出个白净净的伪君子,嗯……你从哪抢来的压寨夫人?” “你说我不要紧,我娃娃他爹可是正正经经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樵女的死穴有二,丈夫为一,儿子为一 “呵,就是他还不晓得自己娶了个土匪头子喽!”,飞鱼记起一早樵兄出门时说的似乎是“去去就回”?听樵女语气,她定不愿让丈夫知晓自己的事,这或是个逃跑的出路 老江湖段律看穿了飞鱼内心的想法,“四妹,妹夫怎么办?” “还是叫我老五吧!冉冉他爹在睡,今晚的菜里我下了点料,不会那么容易醒的……”,樵女估摸着时辰,“老大,你们来得也忒晚了,算了吧!扮作客人在我这歇下脚,那两笨蛋就晾在这,天亮你们再带他们走……” 飞鱼似自言自语,“女子有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哎呦!” 却是樵女一脚踩上飞鱼的鞋面,还用力来回踏了两下,“你咒谁呢你!老大,就是这个小贼吧?”,樵女光看着他那张脸就能把所有好心情都败得一干二净,“把老二毒死了,害我从老五变成了老四,知不知道‘四’不吉利呀!” “托我的福,让你升迁,你这是恩将仇报不是?”,飞鱼希望樵兄晚饭吃得少点,别让这母老虎再在这肆无忌惮地虐待他了,“喂,你孩子他爹出来了!” 说句实在的,飞鱼本意只是想吓吓樵女 可老话不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飞鱼的嘴就是惹祸的乌鸦嘴…… 帘后的内屋传出一阵婴儿哭闹声,然后是一阵铃响,光突然亮起,窸窸窣窣披衣裳的音响,樵女的丈夫抱着孩子提着油灯出来了,“孩子娘,你是在解手吗?冉冉饿醒了……” “惨了!”,樵女一拍脑门,“他晚间是到城里吃的!” “樵兄!”,飞鱼趁机放声大叫,“你家的母老虎吃人肉啦!” 但是……抱着孩子四处游荡的这位“樵兄”始终一动不动,仿佛飞鱼根本没有发出丁点声音来,他颇有君子风度地仍然候在屋外,不远就是茅房,时而轻轻唤一句,“冉冉娘?你好了吗?” 飞鱼卖力地喊了一阵,围在他旁边的一众匪徒却完全是任由他乱叫,一点制止的意思都没有,段律古怪地看着他,好像他做的是什么不理智的事一样,飞鱼也逐渐察觉了这股尴尬透顶的氛围,声音越来越弱,“樵兄……樵……” “冉冉娘,孩子哭得可厉害了,你是不舒服吗?”,“樵兄”走到另外一张桌边,掀开锅盖,盛了一点隔夜的米粥,叹息着准备给怀里的孩子喂下 飞鱼差点就想喊他:你以为的里面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是你孩子他娘,你直接闯进去不就得了,磨磨叽叽个鬼! “冉冉爹!”,樵女在段律的生推硬拽下终于出去了,看着丈夫疑惑的神情,她思量了一会,把冉冉抱过来,“你先睡吧……我这就给儿子喂奶去……” 樵女的丈夫头脑简单,也没问妻子去了哪里,一句话就被哄得要乖乖回屋了 这下飞鱼和刑九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断了——连根拔起的那种…… 飞鱼推推刑九,“刑兄,想不到我们俩死在了一块,我今早说的话不算数了,虽然有你陪我也好,可我……还是……师傅,大师兄,二师兄……”,他说着说着动了感情,刑九却似不为所动,“扼”的一声从他紧闭着的嘴里发出,刑九张开口,一道血从嘴角蜿蜒而下 ——他咬破了自己的唇 五 将要走进内屋的樵女丈夫动了动鼻子,在隔帘前停下,“冉冉娘,你受伤了?” 他把那只狗鼻子凑进樵女和她抱着的冉冉,从头到脚嗅了个遍,“不是你们……”,然后开始向屋里其余地方搜寻,循着血腥味慢慢靠近几人藏身的角落,眼见段律惊慌失措,飞鱼对刑九这招出奇制胜佩服得不得了,“刑兄,这招高!” 樵女忙拉住自己的丈夫,假咳两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上两圈,“冉冉爹,我……我还是不瞒你了,今早走的那两个华服公子,就是城里通缉令上的土匪,段律和胡旮……”,她见自己的话果然拖住了丈夫,趁机在身后打手势让段律速速离去,段律即刻叫上那几个小弟,押着飞鱼刑九摸黑从后门溜走,樵女的话还依稀能听见,“他们把杀来的人肉人血藏在咱们家了,我正要处理掉呢……” “那赶紧报官吧!”,樵女的丈夫被吓得不轻,“怪不得,我之前就闻见这血臭味……” “你别急,先去歇了,明儿一早我就进城去和官老爷说这事……” 出来就好办了…… 段律几人远远离开樵家酒馆,对这两个半大的孩子——至少相较于他们来说是这样没错,慢慢放松了许多,认为那绳索结实得很,他们的剑和扇子又被收在自己手里,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他们一路向深山中的鬼寨走去,一边议论着要将他们的头颅砍下,祭前二当家的在天之灵 可段律不知道,樵女也没和他说,一起来到酒馆的不只有他们二人,还有一只发育不良的二肥 转过一片山林,山道贴着峭壁极尽所能地缩短了它的影子,鬼寨就建在这得天独厚易守难攻之地,段律没好气地提醒身后的手下把两人抓紧,别掉下去了,飞鱼隔着朦胧夜色,被这仅供半人过的险路和下头黑蒙蒙的无底悬崖惊住了,刑九却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一声响亮的口哨在黑暗中鸣叫,宛如人临死时凄厉的哀嚎从地府唤来了索命的黑白无常 段律不愧是鬼寨的带头大哥,率先镇静下来,“莫慌!别被他乱了我们的阵脚!” 话音刚落,押着刑九的那个匪徒就觉着什么东西从脚边攀上了他的脖子,随即脖子一痛,叫出声来,瘫倒在地,原是二肥一道跟着主人的气味爬上山来,听见那哨声,便得令来救主人 “你!”,段律气急,“三狗子兄弟!你……你这是什么暗器害人性命!” 说到杀人,刑九挣脱绳索,这黑锅他不背,“二肥不会杀人的,它咬死了人是要被拉去祭泉的……” 段律睁大眼在黑暗中仔细看看,三狗子果然又从地上爬起,只是还捂着自己的右脖子,但伤势并不重,“看来你倒慈悲,三狗子,你过来我这边,从左边来,那两个小贼堵在右边……” 这伸手不见五指之地,他却随随便便说清了众人的方位 “看来……二师兄知道的还是少了点,没想到……你竟能夜视!”,飞鱼在刑九的帮助下解开束缚,不觉赞叹,在这一片漆黑里,纵使他们有千军万马,也是两眼一抹黑,形同虚设,轻易就能被段律擒回,但……段律可不只他一人,还有一群拖后腿的手下呢…… 飞鱼往身边一抓,拉住刑九的手——他感觉得出来那就是刑九,往山崖下跑去,幸好他们并没有过那个惊险的弯道,否则回头时恐怕得费好大一番周折,把在黑暗中撞到的其他人尽皆推开,飞鱼料定,段律不会不顾那些人的生死,必得折返去救人,这样他们逃脱的胜算就能大大增加 “鱼兄,我们是不是太……”,刑九心有愧疚 “你傻吗?”,飞鱼反过来训斥他,“他们是土匪,每个人手上的人命比你我加起来都多,死了算数,将来阎王爷的功过簿里,我这还能说是积德行善之举呢!” 训完后他默了默,又解释道,“我有分寸的,他们死不了,再说还有段律在呢……” “你是在骗我吗?”,刑九很认真地思索着 “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骗你干嘛!”,飞鱼气鼓鼓地,“你又留意到了什么?” “我在想,那人……我指的是樵兄”,刑九一边被拉着拼命地跑,一边剖析着,“他理应是……聋子……” 飞鱼惊讶之余步伐加快,“怎么会?之前我们刚来时,樵……不,是五……呃,死(四)老虎她明明叫得可起劲,让樵兄炒几个小菜来着?” “可神婆婆也常说我聪慧的……”,刑九自知自己笨到要死 “什么?”,飞鱼半会才领悟过来,“哦,你是说……他们夫妻俩在自欺欺人?” 刑九点点头,神婆婆总算说对了一点:外头的人常常说谎,尤其是对自己看重的人…… “你要学会去说谎……”,神婆婆还这样和他说 “不妙!”,刑九刚才被拽着匆匆离开,忘了自个的佩剑,那可不能丢,“我的剑和扇子!” “咱们命都快丢了……”,飞鱼哪还管得了这许多,段律随时就会追上来,“是剑要紧还是命要紧?” 刑九挣开飞鱼的手,一点犹豫都不带,“剑比命重要!” 那是他们族人的神物,丢掉了九幽剑,他这个族长难辞其咎 飞鱼恼火地看着刑九往回跑,嘟囔了两句还是决定跟着他一起回去,不料人正在气头上,没留神就一脚不慎踩空,刑九没跑远,见此赶紧去拉飞鱼,却失手跟着一道摔了下去,还好他们那时离山脚只几丈高,下面也不是硬邦邦的山地,而是一条滚滚大江,水波汹涌澎湃,下流是距这里最近的城池 山城,未明,秀河 湿漉漉地从河边爬上一个“水鬼”,刑九拉开头发,哗哗吐出一滩胃水来,眼前模模糊糊地辨清是一条冷淡淡的小街,河道沿着路边,家家户户门口都架着条木板往外铺,权充桥梁,肚子“咕咕”地叫着,他费力地爬到一栋阁楼前,那门户上挂两个大红灯笼,一股胭脂香粉味飘荡,薰得他鼻子都不大透气了 抓起门上的拉环,咚咚咚!咚咚咚! “小天,快藏起来,定是妈妈回来了!”,女孩家的轻声 门吱嘎一声开了,刑九累到站不起身,坐在门前,浑身上下不对劲,破落得和乞丐没啥两样 一个只穿着亵衣,胡乱披着长发的姑娘从门后探出头来,看到刑九还算正派的脸,“你……没事吧?” “没有,姑娘,我想问,我这是到哪了?”,刑九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是好:他流落他乡,饿坏了,要讨饭吃?还是实话实说,他和土匪结仇了,和朋友走散了,要个住处? “寻欢楼,青楼,我是……”,女子打量他,苦笑着,“我是乐妓……” “乐妓?什么意思?”,刑九摸不着头脑,只能歉意地笑笑,看见女子衣裳单薄,不好意思地撇开头,“姑娘你穿得着实少了些,不冷吗?” “我们这种人,能穿得多少?”,那女子看了他一会,终于完全把门打开来,“你……那要不,你进来换身衣服吧?” 当一只鸟爱上一朵浪花,它就只是一条会飞的鱼罢了 插话 · 第二卷 一季绕梁曲 一 “一条小鱼儿煲鱼汤,两条小鱼儿烤鱼香,三条小鱼儿……” “哪个鬼要吃我?”,待到飞鱼这条小鱼儿爬上岸来时,刑九那条大鱼已经早一天进了寻欢楼,现正有吃有喝有住,而飞鱼“哈啾”一声冻得鼻头挂上两串流状物,二肥半死不活地躲在他袖口里瑟瑟发抖 唱歌谣的几个孩子见飞鱼衣衫不整地出水,都以为是鬼怪出没,一个二个窜得比兔子还快,辛亏是夜半,没有其他人在场,飞鱼把湿成一团的二肥抖落在地,晃晃它,原先蓬松的毛发皱巴巴地贴着身子,“二肥二肥,快别死了,哈……哈啾!”,他擤擤鼻子,“二肥,有衣物吗?” 二肥睁开小眼,摆摆脑袋瓜,耳朵甩水到飞鱼脸上:我哪有你的东西,有也是主人的,不是你的…… 飞鱼唉声叹气,擦净脸上的水渍,坐进草丛里,抬头忽见江岸那畔银火璀璨,原是一片莲灯顺流而下,嫩红花苞若粉黛初露,映着水面幽微,光影绰绰,宛如天河流萤万象中,神妃仙子翩翩起舞,挥衣袂飘飘洒洒拂面过,半遮小脸,似笑非笑,似实还虚…… 一只小花船满挂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的华灯,仿佛载着幽灵一般悄悄靠岸,激荡不起半点涟漪,全然融入无边夜色,风卷渡口 飞鱼打了个寒颤——完全是被冷着的,恍惚如梦,惊叹不减,“此般人间奇景,能观一回,虽死无憾……” “明儿是七夕,这莲灯连放七天呢……”,摇船里传出一个女声,飞鱼转头去看,一个拉着鱼篓的姑娘从船中走出,挽起裤腿,涉水,河里一条鱼打着转儿游过,她快手将鱼篓往上一罩,提起一条鱼来,“客人可是要趁这几日多死个几回?” “你……”,飞鱼性子急,那姑娘却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全然没有侮辱人的意思——她是极认真地问着的,飞鱼有气没处撒,眼睛便四处溜达,看见姑娘身后的花船上,架着一副竹竿,竿上晾着衣物——衣物!真是缺什么送什么,回头他要把各路神仙妖魔都烧香拜拜,大恩不言谢呀…… 姑娘见他朝自己这边打量,还以为是在看那满船花灯,“前几日下大雨湖里不是翻了几艘花船吗?我们家这打鱼的就被拉去充数,客人若不嫌我这灯有股子腥味,便宜点算你怎样?” “不用了,多谢姑娘好意……”,飞鱼客气道——这姑娘刚才那一番失礼的话已经把飞鱼对她的好感耗了个精光,他手推推二肥,悄声,“喂,二肥,待会我可不带你,你自己跟紧了……” 二肥端详这自己的短胳膊短腿:你存心想扔下我就直说吧…… 飞鱼听不懂它的狼语,看着捉鱼的姑娘抱着篓子进了船舱,一面还叫喊,“桐哥,我挑几个小的剩下,其余的我这就拿去给辛妈妈了……” 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桐哥应道,语气稍稍不满,“到那给了鱼你就快回家,别留太久!” 姑娘笑着,“晓得啦!” 飞鱼偷偷摸摸做贼似的拉起袖子进到水里——不对,他全身都没一处干的了,还怕浸湿不成,挽袖子做什么?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好不容易来到了船板上,蹑手蹑脚摸到晒衣的地方,手总算摸着了一件干净的衣裳,长长舒了口气:呼……一切顺利…… 群星璀璨,湖面在众多莲灯映射下像起火一样,水火相接,一直烧到天空尽头,燃上云霄,点点夜辰也仿若朵朵莲灯,然后……“嗖”的一声划过一颗流星! 紧接着——“嚓!”,飞鱼那只偷盗的贼手差点被剁了下来……整个人摔到木板上 人在做天在看,果真是一点恶念都起不得……他捂着手看向那满天乱飞的凶器 “流光?”,此时此刻刃尖插入船面木格中的是——流光扇,飞鱼委屈极了,“你这是要弑主哇!” “谁!”,那位渔家姑娘出舱了,看看眼前这景象——被扯下的衣物正好盖在飞鱼腿上,心下明了,就盯着飞鱼也不说话,飞鱼被当场抓包本就心虚,被这样一盯更虚了,不知怎的蹦出句,“姑娘……贵姓呀?” “蓬转飘零身自贱,愿从四海寄余生……”,姑娘还真答他了——她倒想瞧瞧他要耍什么花招,“没爹没娘,无姓之人,小女唤作飘零……” “飘零姑娘,你看……我不是落水了嘛……这样也有伤风化……”,他假咳两下,想到了主意,“我和你换,用我这身换你这件,这买卖不亏……” “确实不亏……”,飘零权衡其中得失,“你拿那件最边上的去吧,去年我就和桐哥说它不合身了,正想改改,不过你这小身板应该刚刚好,另外……把你拉下来这件重新给我挂回去!” 飞鱼点头,把衣裳往回放,隔着衣竿突然瞥见天边划过来又一颗流星,刚才是流光,现在这不会…… “是刑兄的剑!” 既已思及此处,他也不管飘零和衣服了,三步并作两步蹬蹬蹬跳上岸,追着那剑光,“等等啊!可恶,刑九那家伙到底被水冲到哪个鬼地方去了……” 二肥上气不接下气地拨开比自己还高一茬的草丛,拖着大肚腩往前跟,主人哪……我再也不要和这小兔崽子在一处了…… 飘零背着鱼篓子下船来,把飞鱼胡乱挂上的衣裳铺平整,摇了摇头,“刚才看他浑身湿透,原本就想让他拿一件的,谁成想……”,她远远望了一眼山城在夜色下映出的黑影,估量着自己的脚程,不快不慢地往前走 山城与别的城池不同,城门通宵不关,说来也怪,你道一座城扬名有因着出过什么英雄豪杰的,历过什么结盟起义一些大事的,山城却是以青楼妓子闻名,黄昏之后,灯火经久不熄,彻夜达旦,鸡鸣一起,整座城又陷入久久的寂寞 飘零和她的鱼进城后识趣地拐了小道,专挑了无人烟的陋巷行走,毕竟在满街的脂粉浓香中忽地掺进一阵鱼鲜味,坏了嫖客逛窑子的兴致,也坏了鸨子们的生意,令人生厌,她又不是个蛐蛐儿,平白无故偏生要去招惹是非 寻欢楼后院,这里与前楼的喧嚣繁杂,绮丽华靡相比,却显出了几分宁静,墙头上摇曳着不知什么树的枝条,一点声也不出,安安静静的,在依稀听闻的打趣逗乐声中,在沿着三层花楼的轮廓描出的艳光下沉默寡言 二楼的一间小房,靠墙摆了一张红被小床,帘帐吊起,床边一个姑娘,对镜梳妆 “咚……咚……” 姑娘初始以为是有人敲门,拿着梳子的手顿住,将欲去应时渐察觉此声实是源于头顶上方,又照旧继续梳发,“不知梁上是哪位君子大驾光临呀?” “算你有眼光……”,房梁上躺着一人,头枕着双手,一身黑溜溜的夜行衣,翘起脚一晃一晃的,“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盗偷天是也……” 姑娘掩嘴笑了一下,才道,“小天,你来了……” “嗯,姐,我出去这会儿,没人难为你吧?”,小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现今困着呢…… “没有,你也……也还好吧?” “姐,看你这话问的,我整个人都好端端的站这里,能有什么事……别瞎操心了……”,他一个鲤鱼打挺改躺为坐,双脚仍是一晃一晃的,“我很快就能把钱攒够,替你赎身,还要找个好姐夫,让你后半辈子安安稳稳的,再不用受那老婆子的闲气!” “嗯……姐姐听小天的……”,姑娘状似平和,小天却从里头听出她心有郁结,“姐……是不是死老太婆又抬价了?” 姑娘摇摇头,挽了个简单的髻,“没有的事……” “那姐姐就别把脸愁的跟个苦瓜似的了……”,小天愤愤不平,狠狠捶了一把梁木,“要不是尹缪节在捣乱,哼,姐,只要再一年……最多再给我一年,我就能……” “妹妹,我是绛云,妈妈叫你了!”,门外传来一个女声 “就好了……”,姑娘插上最后一根木钗,抬头看着居高临下的小天,叮嘱道,“小天,你乖乖在这,姐姐……” “次柃哥今晚来吗?”,小天说的是一个客人,一个他看着人还可以的家伙,对男女之事很生疏的样子——肯定还没娶妻娶妾,总是能让人莫名其妙地信任他,相了很久就这个满意点,嗯,做他姐夫刚刚好,虽然是个穷鬼……不过对他姐姐好就行了…… “不来……”,姐姐又不开心了,是不是次柃哥出了事? 他懒得想了,“那我不在,姐姐自己小心着点……” “嗯……”,于是她便走了…… 二 飘零先去将鱼给了后厨帮工的大叔大嫂,趁着人少在后院滞留稍许,瞧见行十六的绛云姑娘在姐姐的屋前敲门叫人,把双手伸到眼前嗅了几个来回——她就是条海水里从小泡到大刚刚才被打上来的臭鱼,还好……亏得十六鼻子不灵脑瓜也不灵,丁点儿都没生疑就沿着红栏木阁往前楼走了,飘零从房与房相间的阴暗小角中钻出,正撞上姐姐在合门,“姐姐!” “飘零?”,姑娘难得又笑了,青楼中的女子哪个不是消尽春闺情丝,夜夜笙歌中早早抛却心头欲想,迎客时换了满面红光,背地泪洒新妆,私下一笑实属不易,“你来送鱼吗?” “姐姐理应多笑的,如此才不枉了这花容月貌呢!”,近来在飘零渔船边观花灯赏风月的才子多了,她也学了几句哄姑娘家的言语,“姐,小天哥哥在吗?” “在我屋里……”,姑娘放低声音,“昨夜小天准又是被尹大人追了一宿,累坏了,你让他小歇一会,别进去了……” “那我回去罢,桐哥总怨我来这……”,飘零本是想和小天说几句话的,尹缪节是山城的捕快头头,按说山城花楼遍地,风流鬼债冤孽情痴素来最多,多了就管不过来了,可这位尹大人真真是尽职尽责大公无私,尤其对小天那叫一个穷追不舍,誓死都要捉他归案,隔三差五就搜街设陷封路,她进城时见城门那贴了张布告,悬赏的就是小天哥哥,虽没画像没名姓,耐不住人赏银丰厚,引了一班闲杂人等围观吱吱喳喳,“尹大人又在张罗着抓哥哥呢……” “嗯……我让他最近收敛些……”,姑娘默了一会,道,“这儿确实不是女孩子该来的地方……” “姐!你又……”,飘零一把握住姑娘的手,姑娘却不经意间又抽出手来,“你走吧……我要去大堂了,天黑了当心看路……” 飘零叹了口气,竟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看着姑娘转身离去,只能道别,“姐姐回见……”,便依言从后门走了 话说回飞鱼 他比之飘零进城更早,然而到寻欢楼却晚了一步,要知剑光一闪即逝,他到底仅看见个大概的方位,一户一户地找过来,前脚浑身泥泞地踏进门槛,后脚红衣粉衣的歌舞女子就带着嫌恶的眼神退开,招客的妈妈快快唤楼里养着的打手赶他出门,飞鱼心切,流光又在手,最终总把场子砸得那叫一个稀巴烂,火气也噌噌地直往上冒,“可恶啊,怎么一条街都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刑九……刑九,你要是真在这种鬼地方,我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 山城,烟柳巷,寻欢楼 山城春日万花开,千娇百媚竞相争妍,烟柳繁华处,梨高曲还罢,月盈人犹亏…… 飞鱼原本做好了十足要开打的准备,在寻欢楼前却出乎意料地无人拦路,畅通无阻地进到楼里,只见众宾乃至楼里的侍候的妓女都紧紧盯着中间的高台,对他视若无睹,飞鱼脑中直犯嘀咕:不会是什么请君入瓮之类的策略吧? 不过看这架势,也不像是冲自己来的,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这样想着择了个靠角落的位坐下,能大伙不分男女都如此翘首以盼的该是何种人间尤物,他也要见识一番 “今夜易公子有幸猜中了辛姑娘出的谜题,辛姑娘要献舞一刻……”,一个和飞鱼靠得近的客人自言自语,“那可是天仙样的美人啊……” 才一刻钟?飞鱼看二楼廊上细杆轻缚住淡红薄纱,铺张成画层层叠叠遮掩了一楼风华,他本就瞧不太起青楼女子,觉得再美也是千人骑万人压的破鞋,有几个能身世清白,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些香曲艳词更是俗不可耐,飞鱼不屑一顾,“神神秘秘的,我瞧着是其貌不扬才这般挡住不让人……” 倏然,“铮”的忽响似是阵风——牵开,台面两张红木小椅一左一右,各坐着一个女子,都着一身浅绿,花样从简,少有赘饰,左边人怀抱琵琶,眼眸轻敛,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忧愁,两手慢慢,一挑一拨,不过几声之中,宾客来人心底莫名便积下了一股愁绪,无一不念及自身往日伤凉之景,打闹嬉戏此刻皆止,四处寂静得仿佛楼中空空如也,只余弦音上下沉浮,随着帷幔飘扬起起落落,一片艳红荡着这仙音悠悠然而来,如一滴红墨渗入白纸,原不是此间物,却是恰到好处时,反更胜一筹,流淌,拂衣,只人人都觉与之极近,相对相望,迎上双眼脉脉,眉目传情,恍然又是隔了天涯,远在他乡,舞绕一路,盈盈悄然落地,不着浓墨,自成一绝 飞鱼边上一位客人低声轻唱 “轻帘绮帐流苏荡,醉醒春风畔,玉如纤指解罗裳……” 琵琶声渐趋微弱之际,右边人先是浅浅一笑,而后手握竹弓,长长一拉,胡琴续上,婉转绵绵,听客心中闷结顿时一解,人有醉酒,此琴却是醉乐,声同叮咚酒杯交错,行令豪气干云,引得双颊微微泛红,脑中胡思乱想,顺着琴音凄缠,挥舞红袖于半道断做几截,绽开红梅一枝,碎裂茫茫冬雪之白,又衬后方数丛绿,飞鱼伸长脖子还未能谋得一个照面,红纱垂下,梅花俱散,此《梅生》曲一舞已尽 怪道是几乎无人说得清那女子的真面容,却显而易见是…… 此曲只应天上有 此舞……神仙难得几回闻…… 原说一舞倾城毕,台下当掌声雷鸣久久不绝,此时底下却是叹息声一片,众人意犹未尽 飞鱼早已忘却了自己刚才的想法,“真……真的诶,天上的仙女堕凡了……” 忽地一个物什从宾客席上飞出,舞女本是依着长幔起舞,而今“呲喇”一声红幔被割破,飞鱼看罢一曲,由着世人爱美这俗性,对这仙人似的女子生出几分怜惜来,足尖轻点跃上跟前的案几将要去救,未曾想一旁还有另一位想来场英雄救美的主儿——正正好是和歌的那位,两人又都没料到对方的举动,一起踩上去,同时察觉对方皆是一愣,这下可不得了了,案桌只是放些瓜果点心,如何承得住两个人,于是“咔嚓”从中部坍陷,这二位“英雄”都摔成了狗啃泥,再看人家美人,却是不慌不忙双脚勾住边沿另一条长幔,稳稳当当着地,黛眉轻皱,眼向飞鱼这边,“我还道是谁呢……原是易欢易公子,只是不知这是何意?” 飞鱼磕到了额头,正哎呀呀叫痛时,那位难兄难弟不紧不慢地理理衣裳起身,轻咳两声,那割断红幔的物什回旋一周刚好落入易欢手里,这样谁还不明白事件始末,在场诸位都想看他怎样解释,他却装作很意外的样子,把暗器不着痕迹地收进袖中,“哦,莫非是此地风俗有异,想我们洱城的花楼,姑娘们都系的长衣带,若是中意谁,就比试割下一截她的衣带,我还奇怪姑娘的衣带……怎么这样难解呢?” 所有人一道哄堂大笑,几个靠窗的公子哥还吹起了口哨调戏这位辛姑娘,后面的两位伴乐走上来把红帐拉下遮住,易欢面露不快,觉得那两片“绿叶”实在碍眼,辛姑娘接着道,司空见惯的语气,“那公子是看上辛娘了?” “对!”,易欢捡起飞鱼掉落的流光扇摊开假意扇了几下,眼盯着帘布后的人像能把布看穿一样,随即颇为潇洒地一合,“我看上你了!” “是吗?”,辛姑娘依旧没有丝毫讶异,“可这世上能让我辛娘委身者,必得是当世豪杰,人中龙凤!” “姑娘未免太过自负了……”,易欢又开了扇子,哼,不过一介妓子,口气却是不小 飞鱼此刻捂着脑袋逐步清醒,突然看见台子下的红阶上第三级,坐着一个抱着小姑娘的男子,那姑娘看着不过才十一二岁,而那搂着幼童的人渣——飞鱼气得立时跳起夺过易欢手中的流光,把易欢撞得一个踉跄不知所以,一扇脱手飞出,掠过坐着那男子的乌发,男子反应过来看向一身狼狈的飞鱼 “刑九!” 三 “鱼……” “鱼你个大头鬼!”,飞鱼怒气冲冲奔至刑九跟前,把他逼得一步步往后退,一直到靠上后面的红墙,飞鱼越过他伸手去够钉到墙上的流光,谁料之前一时气极把扇子扔得太高,踮了脚好几次也够不着,只能拉下脸皮求刑九,“喂,你个头高,帮我拿一下!” “我不拿……”,刑九果断拒绝,他现在不能碰流光 “你!”,飞鱼已经不是第一回被他气疯了,知道话说再多也无益,直接就将双手按上刑九的肩头,想借着把他往下压的力抬高自己一点,刑九却不知飞鱼有何意图,有人要把自己往下按,他当然会抗拒,于是乎飞鱼拼死了命按住他,刑九却照旧站得笔直,“啊!你给我往下蹲一点!” “哦……”,刑九半蹲下去 飞鱼折腾了这一阵,一肚子火气算是消了大半,攀着刑九伸长了手,总算把流光又收了回来,他瞄了眼一边静静坐在阶下的那个小姑娘,那姑娘也在瞧着他,衣衫整洁,神色清明,显然之前并非他所想的那般是男欢女爱之事,飞鱼略微尴尬,却仍旧撑着架子质问,“你……你怎么可以来这种地方?”,他底气不足,歇了口气又接上,“你知道这是哪吗?” “寻欢楼……”,刑九回忆起前天进楼的场景,续道,“是青楼……” “你是想气死我吗?” “我没有……”,刑九极力争辩,“我是后来才想起,九幽是认主的,离得太远它会自己寻主……” “所以你就连找我都懒得找了是吧?”,飞鱼的语气没有半分缓和 “不是……我只是一时把你忘了……” “你……你是真的要气死我呀!”,待到飞鱼再度冷静,看着刑九似是等他接着问话的样子,才想起最最要紧的事,“你有没有……和这里哪个女的做过什么……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没有……没有见不得光的”,刑九连连摇头,然后一边回想一边道,“刑婆婆说,外面要是有姑娘衣衫不整在我面前,如果她扑过来的话,让我快快逃开,如果她没扑……”,他红了脸,“说是带回去给她瞧瞧……” “那你……” “所以……”,刑九松了口气,把手放上飞鱼的头,温和地摸了摸,“所以我从头到脚只盯着十七姑娘看呀……” 十七救他进楼里时就是“衣衫不整”的,嗯……他要带十七回族里,可是辛妈妈说要钱,钱都在二肥那里呢,对了,这几日光顾着看十七了,却把二肥也给忘了,“鱼兄,二肥呢?” “二肥死了!吃太多撑死的!,哼……十……十七?”,飞鱼立即想到刚才跳舞那仙女下凡一样的美人,真的是冰肌玉骨雪肤花貌举世无双……可是,“她怎么说也是……也是个……”,飞鱼看刑九期待自己能赞对方一句的模样,摆摆头一气之下欲甩开刑九的手,话噎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口了,只想寻个东西或摔或砸都好发泄一下,就随手往边上一扯,扯住一块布帘却拉不过来,他回头看,是一个姑娘的衣布,这姑娘穿的也是青楼里的花花绿绿的衣裳,显然也是个妓子,飞鱼印象中,二师兄总说青楼的女子放荡**,如狼似虎,你稍稍送一度秋波,她就扑上来把你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牵衣——解衣——这是秋水满塘了呀,飞鱼一时怕极了,刚下定决心宁愿大开杀戒也要冲出这火坑——对了……还要记得捎上刑九,话说他怎么那么容易被骗哪——那姑娘却轻轻把衣袖往回拉,为难地道,“客人能高抬一下贵手吗?” “抱歉,一时情急,冒犯了……”,飞鱼对这姑娘顿时生出一些好感来,觉得总还是个懂礼数识大体的姐姐,却闻得刑九背后喊那姑娘,说是,“十七,刚才那曲子,你弹得真好……” 十七?她就是刑九的……十七姑娘? 对了……她好像是那个……弹琵琶的…… “刑大哥谬赞了,十七拙技,只是让人笑话而已”,阮十七躬身福礼,看向飞鱼,“客人就是……刑大哥的朋友吗?” 原来那个呆瓜还是提起过我的嘛…… 刑九和飞鱼同时点点头 阮十七打量飞鱼,“那……是小鱼对吧?你偷偷去我房里,二楼转左数到第七就是了……”,阮十七见飞鱼眼里多了点戒备,觉得好笑,“去换身衣裳吧,柜子里就有……” “鱼兄你头发散开了,还有你衣裳都尽是湿的”,刑九若有所思,“看着倒……”,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好像做了错事,“倒有点像个……”,还没等他说完,飞鱼流光一下裁断十七的那截被他拉过的衣带,一绕圈从后面捂住刑九的口,凑到他耳边,十七只看到飞鱼整张脸都埋在刑九那一头长发里,轻声道,“你敢再说一遍,我就……我就……”,他似乎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下文,最后终于说,“我就阉了你!” 刑九却挠挠头,“我不爱吃腌鲵鱼……” 飞鱼气了个半死,拉着阮十七的手径直走到后院的门前,向十七撒娇,“十七姐姐,是二楼第七间,对不对啊?”,期间还往刑九那边看了一眼,见刑九真的还“一直”在盯着十七看,别过脸去 “嗯……”,阮十七都没能多说几句,飞鱼却已气呼呼地大踏着步上楼了 晚间,寻欢楼二楼左第七间 梁上传来像是“咚!咚!”的敲门声 灯火通明下,清晰可见的一个人影站在放衣的柜子前犹豫不决 飞鱼想的是,能上房梁,定是习武之人,刚才他在楼里也转了一圈,除了自己和刑九,也没见几个会武的,于是乎便抬头道,“刑兄,偷鸡摸狗可非君子所为……” “姐,你先……”,梁上的小天也在说话的同时看下来 然后…… “我……我家里没有长辈,要拜高堂的话只有拜牌位,神婆婆说有的姑娘会嫌晦气,一点都不晦气的,不是不是……我也不是说十七是坏姑娘,我……我爹爹小叔都是大好人,他们的牌位我出来前天天去打理的,现在神婆婆也会打理的,我爹去世得早,娘亲体弱,我认字读书练武都是跟小叔学的,他像我半个爹爹,我想做和小叔一样的人,这剑是他留给我的,他当年入世历练丢了族里的七宝,还被……那个,我……”,刑九后知后觉,“我扯远了,对不住……” “没事,你接着说,我在听呢……”,十七很有耐心 “我还有条狼,我不是很会起名,但小叔的吞狼叫大肥,所以我唤二肥,不是不是……它不可怕的,很小的一只,鱼兄说它不幸夭折,它陪我很久了,它是陪我最久的……的……那个,你愿不愿做……做我的二肥呀?”,就是一直陪着我到老到死…… 神婆婆说,在外面行事要懂得委婉,他这样算是…… 阮十七起初一直在仔细听他的话,等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十七错愕半晌,手指一顿,琵琶弦“绷”地就断掉了,她正揣度是否该说几句遮掩一二,那厢却陡然一声,“啊!!” 小天惊慌失措地从楼里跑到后院,扯起嗓子大喊大叫,“十七姐!十七姐!救命啊!我要死啦!” “小天,你受伤了?怎么一脸血?”,十七还没回过神细想出了何事,一把扇子“咻”的一下钉在小天身后的墙上,几乎是紧紧贴着他的耳朵,飞鱼这下是真的衣衫不整地从后院那个侧门走出来,明显被气疯了,看到刑九也在这,什么也顾不上了,竟然就那样哭起来了,哭得那叫一个起承转合,荡气回肠,小天从脑袋险些被割下的险境中缓过神来,居然也不对头安慰起飞鱼来了,“你再哭衣裳真的要掉下来了……” 一时整个院里静悄悄地,飞鱼突然就一个飞快躲到刑九身后,手忙脚乱把自己用衣布缠得紧紧地,手按上刑九,“不许回头,回头我就……我就让你吃腌鲵鱼!” 小天从十七手里接过手绢擦干净鼻血,躲在十七身后,满脸通红,向飞鱼道了歉,“对不起……” 四 刑九坐在石桌边,对另一边的飞鱼和小天说他昨日的见闻,“那个要赎十三的易公子,辛妈妈出了三千两白银的价钱……” 辛娘本名辛依云,行十三,那天刑九替她照顾的孩子,名唤辛夷,行二十四,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芳龄才十岁 “然后呢?他拿出来了吗?”,小天断定就算十三姐姐花容月貌,那也不值易公子耗这么大一笔银子,风尘中的女子能遇到一个真心待你的,那几乎是天方夜谭,不过……他次柃哥是意外中的意外…… “不知道,但是辛妈妈和他讨价还价时说要是他拿得出来,要把十六和十七一起送过去……”,刑九补充 “啊?怎么没人告诉我?”,小天顿觉不公平,怀疑道,“十七姐也没和我说,不会是你瞎编的吧?” “没有!我也正恼着呢!”,刑九总算是被人气了一回,“就是因为辛妈妈说了这话,十七从昨儿起就没对我笑过了……” “姐姐对你笑过?”,后院的门锁“咔啦”开了,飘零提着满满鱼腥味的鱼筐,竹筐边坐着一只黄白相间花纹的小可爱,走进,“小天哥哥……咦,你怎么在这?”,她看见了没精打采坐在一边的飞鱼,“你的老鼠……” “二肥!”,刑九是又惊又喜地把他的二肥从一片鱼腥中提出来,二肥半死不活的躲进它主人怀里,它是先落到鱼手里而后又落到鱼贩子手里,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是找到主人了,刑九转而面向飞鱼,却犯了难,“鱼兄你不是说二肥它……” “我说说而已你还真就信了……”,飞鱼咕哝两句,“你怎么那么容易被骗……” “方才我听闻你们在说那个易欢,我瞧见他正在楼前与辛妈妈说着话呢……”,飘零转而向小天,“你次柃哥也在……” “次柃哥?”,小天听见这话,忙不顾一切朝前楼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次柃哥也来了,万一被他知道十七姐要被送人的事,尤其对方还是个贵公子,会不会就不要十七姐了,怎么办呀?不行!”,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不行,绝对不行!”,正当他暗自谋划计策时,他的脚却已经带着他来到了寻欢楼内,白天的客人稀疏了不少,楼内只有绛云姐姐弹唱的小调在回荡,小天想起自己在楼内的事是瞒着辛妈妈的,站到二楼的阁楼上时,下面辛妈妈的眼神恰在沿着二楼的围廊上扫一遍,亏得小天及时记起,一下子蹲下去,隔着阁楼的围栏缝隙,看见他的次柃哥坐在下面,手里照旧捧着一盏茶,旁边就是那好死不死要他姐姐做赠礼的易欢,那两人相互之间似乎还有说有笑的,小天看得心急如焚,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次柃哥到底知不知道十七姐要被抢走了! “辛妈妈,你这姑娘拉的什么曲子,未免也太难听了吧?”,是坐在易欢另一边的一个公子,那人将脚架在桌上,手枕在头后,外袍敞开,神情慵懒,两个姑娘束手束脚地伺候一旁,想就知是个难讨好的主子,“如今花楼的曲子,是越来越没趣了……” “不知公子想怎样有趣?”,台上的绛云停下手中的竹弓,她这一手胡琴不说是西洲第一,但在山城也是远近闻名,她脾气一上来,直接把竹弓扔下台去,“不如公子你来献上一曲?”,绛云这一扔,一下就犯了羞辱客人的大忌讳,不过此前她在这位爷的驱使下,一连换了十几首曲子,没一首合他心意的,一看就是喝醉酒故意捣乱,辛妈妈也睁只眼闭只眼,想等着客人的酒劲过去了,她再出面调停,于是一时之间,台上台下竟是一片寂静,飞鱼此时也赶上楼阁,凑近了小天,“现在怎么那么静哪……瘆得慌……” 一边的刑九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小天正想给他们解释目前的处境,台下那位公子却已从躺椅上起身,捡起地上的竹弓,“好哇!”,他沿着阶梯走到台上,从绛云手中接过胡琴,左手还不安分地摸了一把绛云的手,举止轻浮异常,“今日我便教教你何为琴曲?” “茂柃,你还是下来吧!你醉了……”,小天那位次柃哥在台下劝那个公子 韦茂柃走路都摇摇晃晃了,他扶着琴就地坐下,打了个饱嗝,“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会曲子,我韦茂柃,从来没有不会的事,琴棋书画,歌舞茶艺,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你可要记得我给你取的名,那是‘次柃’,就是终究次我一等……” 绛云在一边冷嘲热讽,把被他摸过的手擦了又擦,都把手搓红了,“你要能弹一首完整的曲子,今夜我就陪你一醉方休!”,在花楼里,即使客人出再多金银,那没能讨得了姑娘欢心,人家也不愿陪你,当然,有身份的客人总会例外,可扬言要自己陪客,这在心高气傲的绛云那里,是鲜有的事,韦茂柃再度打了个嗝,神色有了些许清明,“姑娘此话当真?只要我弹得出一首曲子就可以?” 韦茂柃竹弓搭弦,倒也有一个架势,“这首曲子是我为这位姑娘写的……”,他向绛云勾勾手指,绛云心里却愈发不屑,然而他真就拉了起来,众人暗自听着,与他适才称为“无趣”的曲子相比,一曲拉尽,不好也不坏,但起码也是一首新曲子,众人喝倒彩的有,喝彩的也有,只有绛云听出,这家伙分明是将刚才她拉的那首曲子按音节倒过来拉了一遍,她打赌这人八成是第一回拉琴,于是就照着她刚才拉琴的手势拉起来,所以他竟然真的在认真听曲,甚至连拉琴的调子都记得一清二楚吗? “绛云服输……”,她是言出必行之人,何况这次她是输得心服口服,故而韦茂柃手搭上她肩上时,她也作势扶了一把,闱观不明就里的各位看客纷纷道是“无趣极了”,小天那位次柃哥也总算提起十七来,他放下手中茶盏,向辛妈妈恭敬一礼,“辛妈妈,不知十七现在何处?” “十七呀?”,辛妈妈笑得花枝乱颤,“她嘱咐了,凡是客人您来,就直接上二楼去寻她好了……” “谢辛妈妈……”,盛次柃又是恭敬的一辑,好似这里并非青楼楚馆,而是文人墨客斗诗饮酒的茶会一般,然后便转身朝楼上来 小天混在人群里,远远地唤了一声次柃哥,盛次柃见是小天,停了向十七房间的脚步,“小天,你也在吗?”,他突然拉起小天的袖子,小天包扎好的右手露出,“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小天不想说,这是他昨儿在十七姐屋里被飞鱼向房梁上抛的扇子割到的 飞鱼也欲上前答话时,刑九却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一直往楼梯拉,小天和盛次柃的影子逐渐模糊在眼前,从二楼下到一楼,飞鱼不自觉跟着他也跑起来,两人一路过了后院,来到街上,刑九终于松开飞鱼的手,飞鱼的手腕上一圈红痕,这才反应过来,“刑九,你做什么?” “我……我要给十七买簪子……” “簪子?”,飞鱼不乐意了,“你忽然要买簪子做什么?” 刑九说得理所应当,“今日是七夕,我知道十七常年戴着的那根蛇纹木簪子是小天送她的,我也要买根一模一样的送她才可以……” 飞鱼更不乐意了,“那你自己去,别拉着我!” “不行!”,刑九手劲大,生生拉着飞鱼就往楼外走,他说的话意思有着几分古怪,“你不能留在楼内!” 飞鱼终究拗不过刑九,七夕的街市上灯火通明,奇形怪状的灯笼挂了山城满路,穿街过巷的河道里漂流着河灯,喜鹊和鲜花摆摊四处,若是没有招客的穿着宽松衣衫的姑娘和鸨母扬着汗巾假意拉他们进楼,飞鱼一定很愿意继续逛下去,但现在飞鱼只能一边拉开来扯他们衣裳的姑娘,一边骂骂咧咧地怪刑九为何不留在寻欢楼后院找个清净,刑九却不以为然地在每个摊位前停留,他拿起一把团扇递给飞鱼,飞鱼不知他是何意,“你又做什么?” “你不是想要红杏吗?”,刑九记得飞鱼之前说过这话,飞鱼翻过那把团扇,上头果然画了一株红杏,“我还以为你只记得十七姐姐,都把我给忘了呢……” “嗯……”,刑九应得漫不经心,又拿起两根簪子,簪子上各绕着一条木刻小蛇,就与十七戴着的那根一样,他从袖里提溜出二肥来,问小贩,“还有没有一样的?” 小贩摇了摇头 “你买两根是想赢过小天吗?”,飞鱼靠过去,“你要三根又是做什么?是我和小天也有份吗?” “不是……”,刑九给了钱,“没有你们的份……” “没有就没有……”,飞鱼收好团扇,对刑九说,“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五 入夜 江边和昨日一样,吹着清爽的风,天上的繁星渺茫无际,好似一把散乱在黑色盘子中的金沙,在月牙处堆成弧状的小山,映衬着满江的花灯,星星点点的虫火,把人间都变作了天堂的模样 飞鱼是第二回看到这样的场景,仍然为之深深着迷,莲灯顺流而下时,在那盏盏灯火里,满满藏了倒映夜空的最明耀的星辉,飞鱼脱了鞋,光着脚踏进河流的浅滩中,捧起两盏小小地窝在他手心里的花灯,对岸上的刑九大喊,“你快来看!” 刑九不理他,整个人坐进草丛中,飞鱼又叫了他一声,“你快过来,岸上比之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这里有萤……”,刑九伸袖拢了一颗又一颗萤火,隔着漫漫长风草滩,背对着河边一直唤他的飞鱼,在草绿叶杂的河滩上,一边就着河岸的高过人膝的杂草编了个草笼,一边将拢住的萤火装进去,专心致志地,“我要给十七做一盏萤灯……”,萤灯比之普通的莲灯,不知要稀奇几倍,“十七从昨儿起就不曾笑过,我想用这满天流萤换她一笑……” 飞鱼不说话了,把手里点着烛火的莲灯扔回水里,刚想上岸,夜色浓重里,远处一点明灯伴随着两个说话声闯进来,一个是中年的男声,“五妹,妹夫今夜当真不回吗?” 另一个是稍年轻的女声,“不回,今夜有新曲,我要捡几盏莲灯回家摆着,冉冉欢喜这些小玩意儿……” “五妹不去买,反而来此处顺手牵羊,倒真是……” “母老虎!”,飞鱼吃惊得大叫,反应快的刑九轻手轻脚跑过来赶快把他的头往草丛中按,两人在躲避的草丛中向外望去时,看清了来人正是鬼寨之前围住飞鱼与刑九的两位当家——在樵家酒馆望风的樵女和寨子的大当家段律,樵女的丈夫是个聋子,但她的耳朵却仿佛格外灵光,飞鱼刚才那一叫在这寂寂一片的草滩里似乎已让她注目于四周的动静,樵女抬手让段律噤声,悄悄往河岸边他俩的藏身之处来,一直经过两人身边,飞鱼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樵女那个母老虎发觉什么,刑九小声说,“嘘,她只是怀疑……”,他看着樵女蹲进岸边一簇草垛里,“找不到什么就回去了……”,哪知接下去樵女一个起身,月光反映着河面如镜,两人看见她的手里正拿着——飞鱼刚才脱下的那双鞋! “怎么办?”,飞鱼抓着刑九的手不放 “嘘……”,刑九却只是一味叫他不要出声 “哇!”,距两人躲藏不远处,忽地站出一道身影来,着实把在场四人都吓了一大跳,一个一条长辫垂至腰下,光脚踩着湿漉漉的泥巴,身着农家衣裳,手里拿着个小木匣子的姑娘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来,火光照映着她沾满泥灰的脸庞,她饱含歉意地对樵女和段律,“两位是在找我吗?” 樵女看着她的光脚丫,最终点了点头,“不知姑娘深夜在此,是为何事?” 那姑娘举起手中的匣子,那是一个刻着许多复杂花纹的小匣,刑九在火焰照出的光芒下看了一眼,便再移不开双目,她踩着坑坑洼洼的泥地向樵女二人走来,“我捡到这小匣,想把它打开来,便躺在这想办法,谁知一想就是一天一夜……”,她摸摸瘪下去的肚子,“我叫韩茸茸,姐姐可有什么吃食能与我的吗?” “我出来得急,没带什么银钱……”,樵女看是个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心里的戒备低了不少,还好心劝她,“小姑娘,那个匣子想是需要一把钥匙才能打开,你可回捡到它的地方仔细找找,或许就在附近……” 暗处飞鱼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韩茸茸却已从这边看到他二人的身影,还看到飞鱼与她一样光着脚,她是一贯不穿鞋的,她觉着脚踏土地,是连地气,于人身有无限益处,她还觉得,医者,医心为上医身为下,所以远赴千里来到西洲寻一种名叫失情服下能散尽七情六欲的传说中的药草,她对着手中高提着那双鞋的樵女,“姐姐可把那双鞋还给这位公子吗?”,她拨开飞鱼面前的草,抓住飞鱼的手把他拉起,飞鱼赶紧松开刑九的手——能少一个人被发现是一个 没成想刑九立刻站起来,一只手把飞鱼重新按回草丛,还一把抢过韩茸茸手里的匣子,夺路而逃,段律见此情景,赶快绕路到前方将他拦下,樵女在后面也跟过来,把韩茸茸护在身后,“小兄弟,别来无恙,看你长了一张君子的脸,却做这偷鸡摸狗的营生,快点把匣子还给韩姑娘!” 段律也道,“看在你曾放过我兄弟一命的份上,今天我只要你手中的匣子,还有告诉我那小贼的下落,我就饶你一命!” 刑九却紧紧地捂住匣子,“这匣子是我的!” 他没有想到会在此处找到族中七宝的奇玄匣,不过既然找到了,他就得把它带回族中,绝不能落入他人手里 韩茸茸拉拉樵女的袖子,“姐姐,那匣子并非我所有,是我捡的,所以……” “傻姑娘……”,樵女弹弹韩茸茸的脑袋瓜,“就算不是你的,那也不是他的,他可知道如何开这匣子吗?” “我知道!”,刑九道,“这匣子的锁孔千变万化,上一回拿什么物什合入这孔中锁起,就将这物什再合入就行!” “哦,那你说说上一回是什么东西合进去的?” “是水!”,刑九一气之下把底都摊了,“小叔将它浸入水中,把七宝之一的忆苦锁了进去!” “你有何证据证明你说的是真话?”,樵女继续吸引他的注意,段律趁机从后面一下钳住他的脖子,刑九的手一松,匣子骨碌碌沿着河岸掉入河里,刑九捉住段律的手,一个翻身挣脱开来,樵女继续拦在韩茸茸面前,刑九飞身扑进水里,“忆苦不能碰水的!” “卡啦”,匣子应声而开,飞鱼趁樵女和段律都在留意落水的刑九,打开流光,上前打晕制住了韩茸茸,樵女回过头来,才发觉刚刚一口一个“姐姐”喊自己的小姑娘做了人质,刑九带着空的已经打开的匣子爬上岸来,他所说的忆苦已然不见了踪影 “你……你放开那个小姑娘,她是无意被……”,樵女劝告飞鱼的话还没说完,刑九一下打掉飞鱼手中的流光,把韩茸茸推回樵女身边,飞鱼捡起流光,握着被打疼的手,“刑九,你疯了吗?” “小叔说过,不能牵连无辜之人……” “小叔说小叔说,你什么时候能听我说一句,我……”,飞鱼看了刑九半天,终于还是弃械投降,“好吧,是我错了……” 段律深知,自己今天并未佩刀,刑九也未佩剑,若是对方只刑九一人,那还有丁点胜算,如今二对二,这边还捎了韩茸茸这么个拖油瓶,朝樵女使了个眼色,两人倒退着,很快离开了河岸,刑九“呼”地从袖里拿出刚才一直紧紧抱着的那盏草藤萤灯来,“还好没坏,不然十七该生我的气了……” 前事 一,思过往 思算算日子,自己该有二十多年没出过曲水谷的三千洞窟了,这漫长的岁月里,他一直守着暗门至宝奇玄匣,一直到如今老态龙钟,前几年出的三长老偷取奇玄匣一事,他觉得只能静静看着年轻一辈打架而在一旁当个围观者的自己似乎已经没用了,连他的徒儿都这么跟他说,“师傅,你还是安心歇着吧!以后这洞窟,徒儿找个人替你守着算了……” 想当年,他是暗门大长老时,徐会仁那小子还在光屁股呢!竟然连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徒儿都这么看不起他了,思在心里生闷气,哼,这些后辈哪一个懂他从前的光辉历史,想着想着,他想去见见以前的故人了,所以他让木瓜——每回他这样叫,都得到小徒儿的回应:“师傅,我宁愿你加个‘花’字……”,可他偏偏就要这样叫,他让木瓜给他买了几包上好的茶叶,带了旧时的茶具,留了封信给木瓜,接着便来到了闻人府 祠堂里还是没变,他寻了个蒲团颤颤巍巍地坐下,烹了茶水,等那个人出来 小徒儿木瓜亲启, 木瓜,你记得师傅和你第一回见面吗?是在西蜀芸香山脚下,我给你烤了一串肉,你说好吃,然后就跟我走了,我那时想,这孩子多可爱呀,谁料你现在是越长越不可爱了…… 每回师傅和你讲当年这事你就给我打马虎眼,这回你必须认认真真听我讲完,等回了曲水谷我要让你背给我听,差一个字我就……(此处省略号位置涂黑约十几字)反正是很重很重的惩罚,你可得想清楚了要不要违抗师命 那是靖保十一年,五十年前 你应当听过断肠四子吧?我们暗门建在曲水谷上,以暗器、机关、剑名动天下,机关在阵宗之下第二,剑则是在九幽之下,兵器谱上排名第四的就是绝情双剑 你师傅我就是断肠四子之首,怎样,厉害吧?我与我五师妹是最后一代绝情双剑,在老五死了之后,便再没人愿意修这无情无欲的剑法,说起来,你师父当年手里的剑,可是挑过老盟主闻人庸的,闻人庸是谁你知道吧?就是闻人龙那小子的爹,你该听过他的威名吧?虽然更多的大伙都说他是个死在心爱妻儿手里的可怜人,诶……最毒妇人心是错不了的,不过这内幕嘛!师傅今天给你讲讲这其中的八卦,但是,八卦归八卦,最主要还是让你领略一番你师傅当年的风采,你可得记住了 我们五个师兄妹第一回出山,就是去赴闻人庸的择剑大会,二师妹千里,是你师傅的师傅,也就是你师祖的女儿,虽然她在我们师兄妹这占了个位子,却并不是断肠四子,你师祖疼女儿,不想她修我们这破剑法,相比之下你师祖一点都不疼徒弟,整天操练我们,哼,你比一比,看你师傅待你多好,都没怎么管过你,怪不得翅膀硬了之后越来越野了……哼…… 三师弟伤,四师妹悲,五师妹愁 这名字论起来还是你师傅的最好听,对吧? 我记得那次下山下到一半时,老五突然间就坐到地上,嚷嚷着说是崴了脚,然后要老三抱她走,一个姑娘家简直是连脸都不要了,我和四妹就在一边看戏,老三那傻孩子,还真信了她这个邪,就要去抱她,结果千里不乐意了,千里素来最疼老三,她就说,“师弟你让开!”,然后对着赖在地上的老五大声叫,“愁!” “哦……”,老五耷拉着脑袋应话 “二师姐来抱你……好不好啊?” “我……”,老五支吾着说,“师傅教导我们,习武之人不怕苦不怕累,怎能因这点小挫折就气馁呢?嗯!师妹自己可以走,不劳烦师姐了!” 你说好笑不好笑,那时我们五个从小一起长大,千里拿老三当个宝贝疙瘩似的,有什么吃的用的都留一份给他,老五却是常常去老三那里蹭吃的,一回西域那边运了几串葡萄回来,千里从你师祖那里得了两串——看你师祖多偏心,千里一路从山门护着跑到山上全给了老三,结果老三转眼就给了老五,反正千里和老五是自小就不对付 现在想着,当年的故人早已去了大半,儿时为了几颗葡萄争来抢去,不知何其执着,如今却只能当个笑话讲给你听 当时我们五人去龙脊山途中,在江州那一带,千里捡了个弃婴,我说,“既是千里捡的,那就该随千里姓苗……” 可是千里不愿意,她琢磨半天,将自己名字第一字去掉“田”,自上而下给娃娃取姓为“董”,又以望孩子“俭而求素,三思后行”取名为“素行”,后来千里好像不知道从哪又抱来一个女娃,取名“素衣”,也养在暗门 到了龙脊山,我们五个待在看台上,其实你师祖带我们来起初不为给闻人庸使绊子,只是让我们见识历练一番,闻人庸那时只二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一把木剑把胆敢上台的人一个又一个通通都打了下去,却丝毫不见疲倦,他那时大声喊,“还有谁敢来!”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惹到了老五,她小声嘀咕,“敢不敢来什么的,是看小我们这些人么?”,立刻跳上台去,闻人庸也是真有一点本事,老五拿着真剑对他,依旧不敌,老五小时候练功,总是偷懒,她擅长的向来不是剑,而是人皮面具、**之类的小玩意,因而她不敌并非是我暗门势弱,老五打不过就出阴招,一把**洒过去,我可和你说,那会我差点吓破了胆,闻人庸挥剑自若,仅仅凭着剑气就把**悉数弹了回去,木剑眼看着就要砍到老五的脖子了,老三急过头,一下就跳上去,扶中了**的老五起身,大概是在那时,他也被弹回来的粉末沾到了,和闻人庸对了几招后,很快也落了下风,老三还大声叫呢,说是,“二姐,不要上来!”,可这下好了,千里也急了,接着也不管不顾地跳上去,挡在老三前面和闻人庸过了数招,闻人庸用那把木剑——那可只是一把木剑,大庭广众之下“唰”断了千里一截袖子,那一刻一下子周围好像都静了,你说,你师父我作为大师兄,能不急吗?咱暗门三对一不说,连脸都丢尽啦!于是我也跳上去,闻人庸到了那时,就开始有点心不在焉的,一个劲地跟千里道歉,千里捂着袖子气呼呼就下台了,竟连她平时最疼的老三也不管了,最后,你师父一剑劈开闻人庸手里那把木剑,但我又不想当那什么盟主,潇洒地一边手提着老三,一边手拽着老五就下去了 可是,你说你师祖多过分哪,等到我下来,居然还骂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说咱们暗门与闻人府无冤无仇,偏偏四对一去搅别人的场子,一边还说我这个师兄非但不阻止,反而变本加厉 话说那时四妹一直在旁边笑话我们,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说,“反正我们是第一回出山,那闻人庸又不可能知道我们几个是暗门的,有什么关系嘛!”,结果师傅一掌预备劈下来,亏了四妹拦住那老不死的,“大师兄也是心急二师姐他们,才会乱了分寸……” 偷偷告诉你,千里最后似乎还和那闻人庸藕断丝连,貌似还给他生了一对儿女,其中之一就是闻人龙,另一个女娃名“荆”,只是这私生儿女的名声总归不太好听,闻人庸为了这双儿女,对外将闻人龙归到他嫡母名下,女儿不入宗谱,倒无大碍,这两孩子早早便抱到闻人府中,我倒是没见过几次 你天底下最好的师傅:思 前事再观: 1)正是择剑大会结束后的傍晚左右,龙亭静悄悄地竖立在龙脊山顶一角,通向龙亭的走道弯弯折折绕了几道,刚好围着木台三面,中间靠里是看台,闻人庸在走道上拦下了伤,“那个……我想,请教你二姐芳名……” 伤立即想起愁和他在客栈里说过的话,“二师姐想是看上那位闻人盟主了,不过她这人脸皮薄,肯定不会主动的……” “那又怎样?”,伤不明所以 愁却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来,“我要撞上那新盟主,我就和他说,他当众砍我二师姐一截袖子,害我二师姐失了清白,他得负责!” “二姐没了清白?” “说得过火了点……就算是丢了脸吧……”,愁有了主意,“他要是问我二师姐的事,我就出个谜给他猜去,谜底就是二师姐的名字,如何?” 伤那时就问她,“谜面是什么?” “嗯……垄头草共垄间泥,禾稻连天数百十” “你说什么?”,闻人庸愣了一愣,“是……谜语?” 伤想了又想,最后道,“你猜……” “烦请再说一遍”,闻人庸像记起了什么,“不……等会,待我去拿纸笔来,你写与我看好了……” 伤点点头,在纸上一字一句地描出来给他,“写完了……” 2)晚间,闻人庸仍坐在走道一边,外面已经绵绵密密下起了小雨,天阴沉沉地像是预示着什么似的,安安静静地淋着四周的一切,连远处的群山仿佛都湿尽了 “什么东西?”,沈如诲揣着酒囊搭上闻人庸的肩头,“猜灯谜是吧?怎么不找我,我猜得一向最准……” 闻人庸把伤写的谜题放到沈如诲手里,“不是,是猜一个姑娘的名字……” “姑娘?这小菜一碟,是……方巾派那大小姐,湘禾姑娘,保准没错!”,沈如诲拍胸脯跟他保证,“你听我和你讲你就明白了,大小姐姓龚,‘垄头’不就是‘龙’,后面又有‘共’,所以连起来就是‘龚’……” “为何‘龚’要取上部?”,闻人庸极其虚心地请教 “难不成你的头长在下部,怪胎?”,沈如诲刚喝了酒,神志不清地打了个饱嗝,“听我说下去,后面有‘禾’,不就是湘禾了……” “那还有一些话没解的呢?还有‘湘’字在哪?” “不不不……”,沈如诲很有经验地说,“这就是你见识浅了,灯谜让那些文人墨客出,非得给你山路十八弯不可,添一些无用的赘述卖弄文采,像我前年猜过一个成对的,‘半抹沉红蘸水蝶’和‘一点靛青看日斜’,这都是‘打一字’,你猜给我看……” “我猜不出……”,闻人庸甘拜下风 “是‘永’、‘白’字,你没想到吧?前面那一串都是瞎扯淡,就是‘半抹‘和‘水’,‘一点’和‘日’字,还有我说,你不会是看上这姑娘了吧?” “嗯……大恩大德没齿难忘!”,闻人庸抬手一拜到底,却没忘记,“那还有‘湘’呢?” 沈如诲只能趁着酒劲继续编,“这个……对,‘连天’就是‘水’嘛!它又有‘草’又有‘禾稻’就是‘木’喽,‘数百十’,数数肯定得用眼去瞧,这就是‘目’,合起来就是‘湘’了,你说对吧?” “还……还行吧……” 二,伤离别 苏离本就无意去择剑大会,当来到齐岸给她说的客栈落脚时,先见到的就是齐岸翘着二郎腿在一楼的桌席上吃着他点的小菜,模样与他那师父一般无二,齐岸瞥见她,立即殷勤地迎过来,“师叔,你终于来了……” 苏离端着长辈的架子,“叫我来有何事?是人皮面具又不够用了?还是反悔想收回你的寒水玉了?” “不敢不敢……”,齐岸摆手连连,“就是择剑大会很有意思,想邀师叔来看看而已……还有,闻人府的人托我师父去引开一位小师弟,从听儿师妹那里拿一样东西,我师父应下了,但……现在没办法,只能求师叔试试看了……” “别做梦了!”,没等苏离答话,林言已从楼上下来喝住齐岸,“不管是你师父还是你师叔,不管是谁都不行,我已经将听儿的门锁上了,十八道大锁,想打破都不可能!” “十八道……这也太多了吧?”,齐岸彻底折服了,一边强做笑颜,“那就算了……算了吧……” 苏离看着这两人互相斗智斗勇,仿佛看着自家的孩子在吵嘴一样,叹了口气,便上去劝架拉开齐岸,一不留神怀里的书信掉出来,林言看到掉落的书信,一下就抢过来,“让我看看……” 然而没看到一半,苏离已将信从他手里抽出,“乖,别闹了……”,她低下头与林言平视,喃喃道,“我哥有个早年丢失的孩子,如果还在,大概就你这么大吧……是个女孩……” 千里长老亲启, 许久不见 大约距今日几十年前的往事了,现在向你提起,不为追究,只是凭吊一二,仅仅伤心之极处,却总又苦于无人诉说,兄长虽借荒玉功法得以苟存一命于世,可笑我们本是龙凤一母同胎,如今倒强似昼夜永隔,日月难共,细数往日恩怨纠结众人,竟只剩了你一人可供我抒怀 那一年,慈慕二年,我年方六岁,家中四口,兄单字名别,异姓长姐红氏,名夜,母亲苏氏,我兄妹随母姓,父不详 说起红姐姐,她是更小一点时被哥领回家来的,当时鲜血满面,伤痕累累,问及,才知哥和她在小镇口遇上,实是孽缘一段,初逢便看着对面不顺眼,一言不合开了架,四周人识我兄长的都知他是个小泼皮,唯受母亲管教,母亲一顿棍棒,他必然乖乖认错,不过下次重又去犯就二说了,故此没人敢插手理会,尽是围观,他俩跟个妇人幼儿一般掐咬揪摔什么在那个年纪能想到的阴险招数都使上了,最后是棋逢对手,打了个不分上下,自此他们撞在一块,总是吵,母亲去后,我这个老小却更似屋里的当家人,他们一开闹,我就棍棒伺候,他们就听话个一时半刻的,那会我还忧心,万一哪天我走了,他们可怎么活呢 ——我以为他俩真正是互相厌着的呢! ——毕竟我们要做的,是许会丧命的事 你说,谁能看出他们将来成了对夫妻呢 红姐姐和我们生在同年同月同日,巧得很 她是孤儿,自打那天起就赖在我家,扬言要和哥斗个不死不休,母亲无奈,便做主认了她作义女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夜晚 那天一早,我在茶楼里听别的人说起穆良湖——七十七连湖第三湖中会放莲灯,回家就和哥提了一嘴,哥不在时又同红姐姐说起,结果那晚他们俩别别扭扭地相互牵扯着出门了,都说要去穆良湖逛逛 西洲的迷信,你们东洲的孩子可能不懂,七夕,一起看莲灯的恋人会白头到老 我还小得很,理不清他们的心思 哥总说红姐姐是个母夜叉,红姐姐喊哥作黑炭头,后来他们之间就直呼“小夜”、“黑子”,难听吧?难听就对了,他们是死对头,起绰号当然专挑难听的起 那晚天色已黑,母亲插香拜神 我们那里信的是青鸾,大概是因为西蜀尚云的缘故,爱屋及乌,凡是飞禽我们都看作神灵般,其中又以青鸾为最,我们西蜀人豢养的信鸽,尾羽上都点青芽纹 青鸟福佑,一路平安 拾掉落山野林木间的那些鸟羽——搭弓猎鸟是对神灵不敬,用涂料漆作青色,意即青鸟羽 将这成捆的青羽就着铁丝扎出一只活生生的青鸟来,贡在门前,母亲带我们兄妹三人在西蜀之地过了六年,母亲扎这个的手艺最好,不输镇上专干此事的手艺人张伯,哥和红姐姐却净会胡闹,常常拿了新做好的青羽互相对着对方乱扔,搞得一团糟,最后总惹得母亲大发雷霆 “我上辈子是欠了你们这俩小雏子什么哪?” 那晚就只我和母亲在家,母亲整理贡品,我则把家里打扫一趟,如此神灵上门时便不会厌恶家里脏乱,能多留些福气下来,然后突然有了敲门声,我以为是哥和红姐姐,就去打开门,却是一个持剑的人,他的脸我记得清楚,我吓坏了,我当时真的是吓坏了,他一来就毁了我们家平静安详的日子,那时于我而言真的像是灭顶之灾,他打晕了我,我一醒来,已经远离了家里,我光着脚跑回家,娘亲不见了,哥和红姐姐还没回来,我怔怔地坐在家门口,脑子里闪过各种想法,最后终于想通了,我接受了,娘亲不见了,或许是死了,我们三人一夜之间,成了没娘也没爹的孩子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们长大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挨过来的,你能想象吗?我们三个什么都做过,乞讨卖可怜、翻垃圾堆、捡野菜,遇到神算子是我们最幸运的事,他收留我们,我们很尊敬他,他说要收我们中的两个为徒,我觉着虽说我是最小的,但论起来,是我一直当着家里的老大,便让给了他们 忘前尘,我恨透了这药,若不是你,我们也不会这样!可我不是来怪你的,因为我也有错,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不来东洲,要不是神算子叔叔执意回来,我们也不会随同,我也不会在人群里重新看到他,他不认得我了,也是,毕竟我已经长大了,我和哥哥违背阵宗规矩拜入暗门,全是为了杀他,为此神算子叔叔一气气出了重病来,你说我多么可笑,他那会不知道我的心思,只当我是晚辈,待我也是极好,我却觉着他是假惺惺,一直寻找着杀他的时机 我知道忘前尘这种药,是再后来,红姐姐受一个小姑娘之托去杀沈亦非,从他身上得了三颗,我们三人平分,一人一颗,那个小姑娘自称是舞坊的舞娘,被沈亦非杀了全家,身无长物,只愿以一舞换沈亦非的性命,红姐姐被她说得愤愤不平,自愿帮她,拉着我和哥去看了这一舞,那小姑娘身着长袖舞衣,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舞袖在空中旋转飞舞,化做一团团花云,后来舞衣上的鲜红竟一点点枯萎成枯黄色,从春到秋演了一曲,那袖子可真是……好像真的花朵一般,那舞你没见过,真可以说是一舞倾城,我都看呆了,哥和红姐姐也不例外,红姐姐回过神来,问哥,“黑子,你看傻了对不对?” 哥就回她,“你难道没看傻吗?” “这哪能一样!”,红姐姐颇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你可不要对人家小姑娘有什么想法!” 可哥向来和她是针锋相对,“哼,我要是有你能怎样?” 红姐姐当时就气坏了,如果我不在,他们肯定又得争个你死我活,我一只手一个把他俩提出舞坊,来到街上,他们依旧在吵闹 哥说,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我看是你瞧着人家小姑娘乖巧,想拐人家去卖钱,见钱忘义的家伙,道上的人可是都这么说你的!” 红姐姐反驳他,“道上的人说什么,你还不知道我吗?我……”,也不知怎的,红姐姐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最后随手捡了地上一块石头向哥砸过去,哥轻易便躲开来 就是在那时,我们偶然结识了闻人龙,因为那颗石子不偏不倚就砸中了他,他易名说他叫云间,还说他姐姐是闻人府中的婢子,名叫云荆,他姐弟二人父母早亡,真是好奇他如何说得出这般话来,那会他虽已丧父,你却仍安在,可我们信了,他问我们的名姓 红姐姐不理他,然后大踏步朝前走,现在想来,她估计是盼着哥会去追她的,哥一开始扭头不睬,后来大概是看红姐姐越走越远,慢慢地也急躁不安起来,闻人龙却仍拦着他问名字,约莫是情急之下急中生智,哥想都没想就大喊着回答了闻人龙的问话 他说他叫苏念红 我们从神算子叔叔那里得知,世有荒玉班为八,阵宗占了四块,两块在神算子叔叔手里,在他收徒时分别给了红姐姐和哥,两块则在师叔手里,传闻还有两座村子守着两块,一座东洲一座西洲,世代看守一棵梓树,两棵梓树据说是一对恩爱夫妻的棺木所长,根根相连,叶叶交通,东洲的村子尊梓树为木神,两块荒玉则都在西洲的村子里,当村庄后人死绝,荒玉可使人起死回生,还有两块不知所踪,神算子叔叔说起时,我们仨都只当是一个飘渺的传说,但是,千里长老,你信吗?我现在觉得它是真的,它真的可以救回我的亲人,自那日,我哥病重垂危昏迷多年,如今我找到三块,靠着荒玉,他也总算醒了过来 我一生最厌有人欺骗于我,我一生最恨有人伤我亲人,可闻人龙全做了,我哥真心待他,我们为互相知会,还编了一道秘语,以敲打的轻重为号,我哥甚至将荒玉的一块转赠他做我的嫁妆,还说将来要收我俩的孩子为徒,这块荒玉就先做见证,那块荒玉后来在他手上不慎凹了一块瘢痕,他便说刻上一朵花用来遮掩,哪知他根本不是当雕刻师傅的料,刻了一朵难看到要死的花,红姐姐说,“世上绝没有比这更难看的花了……” 闻人龙便答,“万一我能找到和这一样难看的花呢?” 红姐姐想也没想就道,“那就让我们家小离以身相许……” 后来我哥还笑着抢过红姐姐的玉,在上头刻了三片西蜀传说中的青羽,对红姐姐说,“小夜,我刻得是不是比云间好?” 红姐姐当然说不 可闻人龙不知犯了什么病症,后来屡次加害我哥,之后我便心如死灰,更加日夜想着复仇,一次偷袭他时,红姐姐与我兄妹二人失散了,哥忽然慌了,我们找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寻到一点蛛丝马迹,从此我们蛰伏了整整一年,终于等来了真正的机会,他被派到暗门的三千洞窟第三洞去守奇玄匣,那里了无人烟,常年只有他一人,这便是我们复仇的契机 我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就在我的箭将要刺穿他的脏腑,把他带入地狱的大门时,他的一个师妹冲过来替他挡了一箭,他幸运地没死在我手上,哥追上他,追得很远了,他那个师妹俯到我耳边,临死前和我说了一切,可我不信,我当时真的一点也不想相信,我发疯了,我竟一下把那箭刺得更深,我说,“你骗我!你别想骗我,我不会上当的!”,可我心里是知道的,她是对的,她口吐鲜血,挣扎了一会就死了,我颤抖着手离开那支小箭,快步去追我哥,那天我简直把这一生的泪都流干了,我亲眼看见哥把他打落山崖,我跑过去,我哭着和哥说了所有的一切,哥练的始终是阵宗的功法,逆天而行,他趴倒在地,一直喃喃地问我,“小离,你别说谎骗哥了,这不是真的对不对?”,然后他便一口血吐出来,行岔了气,走火入魔,我拦不住他,还好你来了,虽然你那时是带着人要来杀他的,可我真庆幸你来了,我不记得他杀了多少弟子才被制服,我只记得我背着他,重伤垂死,一步步往山下走,我什么也不愿想了,你说,我还能想什么呢? 世有长亭十里潇潇,故有生离 世有阴阳一线遥遥,故有死别 如果来时双脚浸透仇恨的血泊,那么回时必然踏血而归 我恨你说想让一切从头来过,喂她吃下了忘前尘,我恨你说不知道我们是谁的孩子,所以抛下我们不管,我恨你们练那些奇奇怪怪的功法,我甚至恨她找到了忘忧的解药,我恨她为何要戴着人皮面具躲开你们,我恨上天为何如此待我,我恨造化弄人,天意难算 她那时说的是,“小离,你小时候睡觉总爱踢被子,家里只有一张床榻,所以我总让你睡在你哥和你姐姐中间,我是你娘,苏愁,那是你爹,尤伤……” 最后,苗千里,我原谅你了…… 师侄苏离 三,松梅错 柳侍然已在山脚下守候多时,等破风下到提前说好的那间不起眼的小客栈时,柳侍然恰恰就站在门口,手中仍转着那把刻刀,“好久不见……” 破风不知是什么表情,“杜堂主也来了吗?” “没有,我怕你联合闻人府那帮人来抓他,所以独身前来……” “那日我与月季姐姐谈话时,你和杜堂主就藏在祠堂的桌布下,要不是我帮你遮掩,月季姐姐怕是早就发现你了……”,破风接着说,“你们被不被抓,与我何干?再说我今日便是已与闻人府彻底决裂……”,他背过身去低语,“听儿……希望那人能比闻人息待她好……” 柳侍然圈起绳子,握住刀把,“说起来,你怎么清楚……冬梅是你娘?” “她生前总把心事跟那棵银杏树说,我无意间听到的”,他把手里染了血的飞刀放到脖子上挂着的磨刀石上磨了一磨,又抽出手绢将飞刀仔细擦拭,“我记得那天我连吃了十六碗芋头粉……” 柳侍然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你娘写了封信给漫然,你要看吗?” 柳漫然姑娘亲启, 我与你第一回亦是最后一回见面,想来已是数年之前的事,那一回也是我战战兢兢一生做的唯一违心之事,就是瞒着夫人助你和少爷见了一面 你许会忘记我,但必还记得这绢花玉带铜铃,这是当年闻人府中,四季居旁的柏树下,你亲手与我的,并允了我一事,还说是得不违仁义道德,不违礼法尊卑,不违昔日诺言 冬梅自幼卖身为奴,在闻人府中伺候大少爷二十多年,后来夫人入府,冬梅又被拨到夫人身边贴身伺候,寒来暑往,也不知大少爷何时与你有的联系与情谊,只知那时夫人尤其看不惯大少爷,一回二少爷不清楚从哪弄来一个对对子,上联是:风花雪月歌酒马,夫人竟日日夜夜想着如何对出下联,后来我将此事告知大少爷,大少爷只一笑,写了答案让我交与夫人,那是:雨井烟垣舞干戈,夫人拿到答案,迫不及待就去找二少爷,大概是那时起,我就知晓,夫人是心系二少爷的,所以我时常以此安慰自己,好减少些许愧意,然终不能心安 后来二少爷求娶我为妾室,夫人每每见我,面上虽不显露,我却看出她对我是不满的,生下破风那日,恰是大少爷病死之时,我问二少爷为孩子取何名,二少爷便答是“破风”,我心中知他是何意,他又说要将孩子对外说是早夭,我便知他已知晓孩子身世,大少爷的孩子与夫人死后,破风就养在息儿身边日夜跟随 他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天下父母心如是,我不能说不疼他,虽然他未必认我这个娘亲,我却不得不认他这个儿子,破风生性急躁,总凭自己意愿一时冲动,回过头来必会后悔,我不知他将来会不会犯什么错,但息儿品性纯良,自幼虽则调皮,却始终心怀善念,以理度人,我知他心里是将破风视为大哥一般重视着的,想着不管破风做了何种违逆之事,他都能留一份情面,可无奈我仍是担忧,故写此信,以此绢花铜铃为约,望日后破风鲁莽之际,柳姑娘能出手相救 再注:若松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早早写了此信,本是为破风留一条后路,但今日我以此铃求你护若松平安,匆忙间言尽于此,再拜谢 前事再观: 1)残缺破败的老房子里,红夜披散着头发,搂紧了襁褓中的婴儿,婴儿颈边隐隐露出那个蝴蝶胎记来,放声大哭,她一边摇动孩子,一边近乎疯魔地轻轻哄着,“小夭不哭,小夭不哭……” 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声响,细听该有两三个人,红夜从长发披垂中朝门看了一眼,忙把孩子往稻草堆里藏,仿佛要让孩子窒息而死,“我的孩子,不要抢我的孩子……” 孩子哭得更大声了,门外走进的第一个男子见到此情此景,赶紧拨开稻草抱起孩子,却被红夜一把抢过去,随后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三人定定看着红夜,红夜抱着孩子拼命往后,仍然在自语,“不要抢我的孩子……” 先进来的男子是一个侍从,他捡起扔到地上的血红色鞭子,端详红夜,“好像是个疯子?” 冬梅把地上一处理出,让后进来的那名男子坐下,“大少爷,冬梅先为你去找点水来……” “我也去吧!”,闻人风叮嘱那名侍从,“你在这看着这位姑娘和孩子……” 2)冬梅和闻人风再回到那座破败的老房子里时,遇上了那个侍从,他正靠在一堵残墙边,奄奄一息地抱着那个孩子,肚子那处潺潺流着血,冬梅赶紧跑过去替他做包扎,闻人风按住他的脉搏,“你……怎么会有内力?” “那位姑娘传给我的,适才一群人进到那个房子里,见我拿着那根鞭子,便齐齐朝我攻来,一点也不听我解释……”,他吃痛地叫了一声,而后道,“幸好那位姑娘……” 闻人风接过孩子,“你虽有内力,但又不会武功,怎么逃出来的?” “临时学了几招……”,侍从想起,“对了,那位姑娘还在房子里,为了掩护我和孩子出逃,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可能……已经被那群人杀了也不定……” 他们回到老房子里,侍从说的那些人已经不见,那个姑娘并没有死,而是熟睡在稻草里,大概是那群人看她孤弱,不忍心伤她,三人等到红夜醒来,把孩子给她,红夜此时稍微清醒了点,瞧着怀中的孩子,“多谢各位,无以为报……”,她拿出身上唯一贵重的物品来——那是一个木盒,递给为首的闻人风 闻人风顺手就把木盒扔给冬梅,“你替我管着吧……”,然后解开腰上一串佩珠给红夜,“若你母子二人有难,可以此佩珠来闻人府寻我,我这个侍从并不会武,没法还你内力,无端占了你的,实在过意不去,我是闻人风……” 红夜拥着哭闹的孩子,“我要这一身内力也是无用……不能替母亲复仇……”,她指着那个木盒,“那是……忘前尘……一颗……” 3)闻人龙坐在祠堂的蒲团上,听到后面传来的脚步声,以为是杜若松,头也没回,“若松,你回来了……” 冬梅手中颤颤巍巍握着刀,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一刀刺过去,正中闻人龙背部,闻人龙那会身受重伤,更毫无防备地中了这一刀,回头看了冬梅一眼便往一边倒去,连剑都没来得及拔出,他吐出一口血来,垂死时,“你……你就不忧心破风吗?” 她的声音出奇意料地冷静,一下将刀拔出来,血哗哗地流了一堆,“息儿会对破风好的……” 她把刀放到自己腹边,对着已经倒在地上的闻人龙,像是想说服自己一般,“我……我恨你!”,她知道自己冲动了,可是她一生中难得冲动了那么一回,她很知足…… 刀刺入腹中,血慢慢染红她那件穿了很久的素衣,她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敲门的声有点耳熟,以前随衣院的每个清晨,息儿的房门外,都会响起这样大而粗鲁的声音,还有那个孩子的喊叫声,“谁在里面?” 她撑着将死的身躯,拖着自己来到门边,靠着门,她知道是谁了,这个声音她不会忘的,接生的婆婆用一条布包着那小小的一团,放到她眼前,那孩子打小就哭得很大声,她从虚弱中看了他一眼,由衷地笑了,“婆婆,是男孩还是女孩?” 婆婆笑呵呵地恭喜道,“夫人,一个带把的!” 她半掩着门遮住自己的伤口,破风的脸果然从门后露了出来 破风见是她,脸上立马换了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怎么是你?” 冬梅捂着自己的腹部,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那样大声地骂人,“祠……祠堂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给我离开这儿,永远别再进来!” 破风被骂得莫名其妙,讥讽地一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然后不顾一切就要往前冲 小孩子长大后,有一阵子总不爱听父母的话,可破风从一个小豆丁到现在比自己都高了,一贯都这个德行,子不教,母之过……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她死前竟没有一句好话,怕会受雷劫清业障,堕入十八层地狱吧…… 她什么都怕,怕闻人龙,怕若松,怕受罚,怕死,怕生,现在却什么都不怕了…… “就凭我怀胎十月,就凭我生你养你,就凭我是你娘!”,冬梅把门狠狠地关上,倚在门上的身子渐渐软下,破风在外头狠踢了门一脚,也靠着门坐下,这次不骂了,他骂得没有力气了,“你还知道!” 知道我才是你儿子…… 渐渐地,黄泉尘世隔一篱…… 四,白素衣 林沫被林语送回方巾派定下的客栈,在客栈中,她找到爹爹枕下的一封未开的信,小手偷偷摸摸撕开,掉出折得齐整的一页信纸来,她左右四周望了望,连床底帘后都瞄了瞄,确定爹爹小莫以及其他人都不在后,仔细看着信,断断续续地读起来 书儿亲启: 娘亲实在是舍不下你,你是那样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一点也没为什么埋怨过娘亲,越是看你这样,娘亲就越是愧疚,越是良心难安,娘亲一生最欠的就是你,我告诉你一切,并非想祈求你的原谅,只想把亏欠你的都弥补给你 我……是你这个狠心的娘亲,亲手……亲手葬送了你的父亲 你知道吗?那天的天,我现在还记得,阴恻恻的,天上的乌云厚重得好像要整片都压下来,红砖色的屋瓦在遮天蔽日的阴暗中隐隐显出恐怖的灰色,四周仿佛弥漫着青铅色的雾气,假山上的细碎小石一颗颗敲打着地面,我端了一碗热汤给他,手瑟瑟发抖地把纸张打开,倒进去一小扑粉末,你该知道吧,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梨花泪 我是被鬼迷了心窍啊,我也不知为何,就那样,就那样,一点点,一点点倒了进去,我看着他毫无防备的,他甚至还是笑着的,一如既往地那样看着我,他说,“你累了,先回房歇了吧!”,他把汤喝完,我却仍旧在那里等着,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的手是麻木的,整颗心一颤一颤的,我不晓得这样做是对是错——我当时不晓得,可我现在知道,我是错了的,我错得太离谱了,我看见他扶额定了会神,对,他头晕了,我让他躺到床上,慢慢地他睡了,我合上门,我从纸窗上戳开一个缝,我居然想着要确认他已是死人才行,我居然那样相信着那个恶人的话,我看见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用手掐住脖子想把什么给吐出来的样子,我竟亲眼见他寸寸化灰,化作凡俗尘垢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他从前那时的神情像如今一样,他总是那样好,那样温和,我怎么忘了呢,我第一回见他时,他拿的是书啊,他是个书生模样,他笑的时候,千里冰封都一瞬潺潺化雪了,最明媚的阳光,最阴柔的弯月,都不及他那一笑 你很像他,我为何认不出来呢?是我傻了,我一定是傻了,其实他们哪里像呢?大概还是有点……有一点点相似的吧? 毕竟他们是兄弟 我觉着他的名起得真好 风 闻人风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听人说,他出生时,他父亲原本给他起的名,是“凤”,下人们都说,这是因老爷盼着大少爷是个女孩,九幽不认女子,那样九幽剑就不会认他为主,而是认当时已身怀六甲产下“龙”子的师傅的孩子为主,也有人说,这是天意,大少爷一生只爱四书五经,不爱舞枪弄棒,剑虽在他手,却连鞘都没出过 他素来喜书 娘亲实际是因这,才为你易名为“书” 你还有个二弟,不是小言,你千万要小心他,他若是随他父亲那般,为了权势不择手段,连亲生兄弟也下手,不留后路,你可不能轻易信他,你千万要记住娘亲的话 我恨他的父亲,也恨我自己,因着一串玉珠,我哪里知道,我戴着红盖头,依师傅之命嫁给你父亲,我走向喜堂,隔着朦朦胧胧的红纱,我竟一眼认出了那串玉珠,那个恶人,那个恶人,他的弟弟,我的第二个丈夫,就站在公公身边,玉珠上刻着那两个字 闻人 你说我是不是很傻,我傻到对那个恶人说,“这是我们的孩子,我想取名为……” “闻人夕……” 我把那只空碗洗好,放在木桌上,插花的瓷瓶就摆在一边,里头插着新鲜的蔷薇,窗外的阳光透入,照着那本破旧的书,仿佛已经年累月老旧发黄的书,照着上面的字 是《史略》的第十九页 夕渐…… 我天天担菜进城,我竟然还放不下那个一夜醉酒生下的孽种,我想着就看他一眼,我看他笑得那么开心,他翻墙爬树,和身边那两个书童打闹 我才得知他记错了,他记错了,他根本没将我放在心上过,他取的是“息”字,他用我杀了你的父亲,又想杀了你,让他的儿子拿着那把剑,我带你逃出来,一路来到城外,我逃到了林中村外的林子,遇上你成爷爷和二叔,是他们救了我 他好狠的心,一剑划下那条长疤,若不是我将你抱得紧,跑得快,恐怕早已成他剑下亡魂 你的成爷爷说,“林中村,庇佑天下叛逃人……” 你父亲原本给你起名“初卿”,是位列诸卿的寓意,他想考取功名,只可惜他生在了闻人家,先帝为了压制闻人氏,立下闻人子弟不得入仕的规矩,一切便早早化为泡影 我还常常劝他呢,我那时的语气很不好,我说,“你与其看这些没有用的破书,不如去庭院外把你的九幽拔出来晒晒太阳,不然它可就要发霉了!” 他却很认真地答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他笑了一下,“剑是不会发霉的,我一贯把它放置在阴凉处,它也不会生锈”,他停了好久,又笑了,“九幽是把好剑!” 每一回我见到他笑,总是没法再抱怨下去 你说好笑吗? 你爹原本不想娶我,可他听天由命了 娘亲原本想嫁他,可我亲手毁了一切 你棣叔算好,四年后你将会择剑,娘亲想和你说,那把剑是恶咒缠身,我不懂为何那样多人去争它,去抢它,明明每个得到它的人总会痛苦一生,可娘亲没办法,你命定了是要拿着它的 娘亲只望你一生安乐,那些名利,那些荣华,你不要争,不要抢,你失了双目,可娘亲还是想你得到光明 前事再观: 1)竹影疏疏系雨愁,茶香袅袅随风动 “这里……还是下林观,对吗?”,旧梦初醒,难掩失落 正在煮茶的林棣走过来,细心地为在林书床头守了一夜的林仙盖上毯子,“你着急寻死,可曾想过替你操劳的娘亲?” “左右还有小言在,我又是个废人……”,林书担忧地握住林仙的手腕,“娘亲可还好?” “还好……”,林棣有些怯怯,毕竟林仙中了梨花泪,林书却一下摸到林仙的脉搏,“娘亲先前还是脉象平和,如今怎像是爹爹的……棣叔!”,他慌乱起来,“娘亲是怎么了?” 林棣只能把事实与他说了,但瞒去了林仙身份这一点,半真半假间,林棣拿出一个木盒,一个瓦罐,木盒打开,正是那两块合二为一的荒玉,“世有荒玉班为八,你生是持剑人,但我这两块玉现在看来,是非传给你不可了,这荒玉中蕴含天地造化,得一功法,能以命换命,但你若想与你的巧儿长相厮守,便不要想着将自己的命赔给她,我这个瓦罐,里头装了……一瓢神水”,林棣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你救死扶伤一人,它便会多一滴水,你杀一人,它便将干涸无水,及至水满,你便能救回一人……” 林书摇摇瓦罐,见里头果真有水,已经信了一半,心里顿时多了许多希翼,“那林中村的大家……都可以救吗?” “那是自然……”,林棣继续鬼话连篇,随即拿出木盒底下垫着的一本书来,书上写着“阵谱”两字,递给林书,“此书乃是阵宗秘籍,你且练着,以后有大用,但我并不收你为弟子,只求你将此书传给……两个小沫(莫),明早你起身离开这里,立即往南方去,不要在此处逗留,四年后你就寻个由头回来,懂吗?” “为何?”,林书不明 “没有为何,你就按我说的做!” 2)腊月初一,舒城下林观外有小雪,据后来府衙中案册记载,官兵赶至时,已是一片废墟,推测是盗贼闯入观中,杀死观中的道人一位,姓林,名棣,当时元日将至,由于四邻在他死后任意砍伐观中竹林制炮仗烟火,致使强盗踪迹愈加难寻,至今仍未归案 3)素衣松开手,纸随风飘飘扬扬而过,重又落回了他的手中,于是她看见,他离她而去,银杏树枝爬上了墙头,风拂起一身素衣,扬起了,又落下,自此再不动过 五,红尘念 夜色渐浓,白天择剑台上的一切喧闹在此刻寂静安详,林语打开客栈的窗户,望着月光朦朦胧胧罩上千家万户房檐,想起三年来多蒙碧瑕照顾,如今既猜出他身世,没理由不告知他,然又想到他是那样信着他的养母,自也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令他心伤,更别说还有药倾一事,正犹豫时,刚冲洗过的碧瑕走出来合上窗,林语悄咪咪挪开到了一个离他较远的地方,碧瑕坐在他的床上,“林语,你知道为何吗,为何那样多的人说我娘亲是坏人?” 林语摇了摇头,“人有两面,大概是世人只知她坏的一面,而从未看过她好的那一面吧……” “娘亲只教我习武,却未曾授我一点文字……”,碧瑕拿出一封信来,“她留我这份遗物,我现在才看懂……” 红氏小夭亲启, 小夭,小夭,娘亲伴你这些年,总是稀里糊涂的,有时都忘了你是谁,我又是谁,为何我们二人孤零零地在此,娘亲现今大限将至,重病卧床,郎中皆道是心病,我觉着,我一定是太想黑子了,可他老是和我不对头,又不会哄人,又不会讨人欢喜,我干嘛要想他,然而,他的死讯一来,我的心便像被狠狠揪了一把,血淋淋地被人扎了一刀似的,你说是谁伤的我,一定是他从地府爬上来做的,他就是死都想拉我做个垫背的,我与他毕竟相识那么多年,又是夫妻,这么一个小小的遗愿我便从了他罢,娘亲归西前,突然想起很多事,趁着现在有力,娘亲一一写下给你 你可还记得你织姨,我与她认识是在一座茶楼,我和你爹在茶楼里一边喝茶一边听说书先生讲评书,我隐约记得是讲到了什么人打老虎的那一章,说书的讲着“提起老虎的耳朵,赤拳打入它的耳中”这等血腥场面,我正听得起劲,一个姑娘红着眼睛——一看就是刚哭过,而且哭得还不轻哩,她一下把银子拍到我们桌上,然后对我们说,“是夜犬吧,我要请你们杀个人!” 我当时心里只剩惊奇了,这姑娘如何能一眼瞧出我的身份,她说,“你手上那条红绳,还有你挂在腰间那条鞭子,傻瓜才认不出来!”,听她说完,我只暗想她那句傻瓜莫不是就在骂我吧?登时我对她的印象刷刷刷掉了一大截,正打算拒绝她时,她扯过一张椅子就在我们这桌坐下,叫过小二要了酒,“我是第一回喝……”,她用茶盏倒完一杯酒,一饮而尽,喝了酒以后,她啥都吐出来了,原来她有个情郎,近来却要另娶他师父的小女儿,这种事我看得多了,却还是忍不住可怜她,我问,“他是谁?” “方巾派乌轩……” 我替她把人杀了,在那个负心汉办婚事时,割了他一截断发给芦织,对,就是你织姨,芦织用那截断发编了一朵花放在床头,我就想问她是何苦呢,你看我虽然嫁了你爹,却还有胆子每天和他吵架,要让我编他一朵花日日夜夜睹物思人,我想到就快吐了,我才不让他得意呢,可我现在竟有点后悔,我以前也没送过他一点什么,谁让他都不送我,我为什么要先给他示这个弱,可这回到了阴间团聚,我想着给他提前烧点纸钱也是好的,你说到时他会不会笑我,不过笑就笑了,我又不是没被他笑过,他越是笑我,我反而越在乎他了 我从暗门出来,为闻人风所救,侥幸从沈如诲那些人手里逃开,这事我和你好像讲过了,我便不讲了,闻人风遣他那个侍卫送我到你织姨那里,你织姨就暂时将我二人藏起,我本想伤好了就去找你爹,谁想一躺就是月余,伤重刚愈,内力还都被我糊里糊涂给了别人,你爹若是见到我如此狼狈,肯定取笑我,我那时气着,就对你织姨说,“我就是伤好了也不想再见他,至于女儿,我一个人养大就够了……” 谁知竟一语成谶 你刚会走路那会,真是调皮,偷了你织姨宝贝的那朵发花扔到洛城茶街的一口井里,她匆匆忙忙去找,却终于找不回来了,你织姨伤心过度,却并未怪你,但隔天我进她房时,她已割腕自尽 织姨临终给我俩绣的衣裳,留下的唯一念想,娘亲却在病时让你把它送了闻人风,大概是听到闻人府重新夺回盟主之位,心里也为他开心吧,他是个好人,可惜好人总是不长命,就像你爹,你奶奶,你织姨,都是如此,你织姨将死时,牵着我的手,用最后一点气力同我说,“当年我骗了你,乌轩他……根本就不是我的情郎,可我实在看不下他娶别人,我喝那一口酒不止浇愁,更是为自己壮胆……”,你织姨还真傻,我早就知道了,我杀乌轩时,故意在他耳边说了你织姨的名字,他眼里只是疑惑而已,但依我们这行的规矩,娘亲仍旧杀了他,你会不会觉得娘亲狠毒,小夭,可你得记住,飘摇于江湖中,该狠的时候绝不能手软 娘亲走了,和爹爹织姨一起在天上为你祈愿安好 永别 前事再观: 1)他本是有极好的习武的天赋,才被老主母看中带在家主身边,如今却是空有一身内力,然全身经脉早已经在那场打斗中被废了,二少爷乐得除了家主的左膀右臂,家主却似乎没心没肺的跟着乐呵,趁机放他出府,把卖身的契约给了他,临行前叮嘱他许多,还托付他一事,“你既然要离去,顺道送这位姑娘去她要去的地方,这算是路钱……”,说完塞了他不少银子 家主说的姑娘就是红夜 他以此残废之身,还能报家主之恩,自是求之不得,“那……红姑娘,你接下来要去哪?” 红夜抱着孩子,死死不放,“我想回暗门……” 两个大人一个孩子,装作父母与幼儿,北行往暗门而去,沿路孩子又哭又闹,红夜时而发了疯病,还会呆怔地搂住孩子入魔一般轻轻哄着,不管谁劝都被推开,有时甚至引刀自残,作为三人中唯一康健的男子,负担不可谓不小,一路磕磕绊绊,终于来到曲水谷 曲水谷四面环山,仅一条道路供人出入,谷中弟子昼夜把守,红夜不知苏别兄妹状况如何,不敢贸然经有人看守的路径入内,对他假称是丢了内力,恐师父责骂,两人装扮一二,寻到入谷的山间古道,古道崎岖,又是走又是爬了数日,手上脚上都被沿途树枝乱石弄了许多刮痕,总算爬上山崖,来到一个洞窟内 夜色浓重,洞内隐隐约约传来人声,“苏别苏离,残害同门,滥杀成性,今日我师兄弟们匡扶正义,替天行道,将你二人诛灭于此!” “黑子,小离……”,红夜一时慌了,什么都顾不得就往洞窟深处赶去,他和孩子紧随其后,四周黑咕隆咚,仿佛随时会有弑人的妖魔跃出,他不是天生胆小的人,可面对这深不见边际的洞府,仍禁不住暗暗发颤,孩子不知是不是被吓住了,再没有啼哭,他离崖壁上那一片月光越来越近,模糊瞧见一群人围在那边,吵吵嚷嚷,红夜的声音极小,可大约是他离这边太近的缘故,竟听得格外清晰 她带着哭腔,“我以前说你没用,说你不懂姑娘,说你不如别人,可我不在乎,我全都不在乎,只要你回来,你跟我回家,我以后什么都依你……” 他看见,被红夜拥住的那个男子,眼里呆滞,神色黯淡无光,红夜拼命束缚他的身子,后面有弟子趁此甩出暗器偷袭,其中有一记长刃飞镖,可惜准头差点,擦着苏别手肘而过,钉到地上,月光从顶上的洞口入射,映衬那支飞镖的刃边,发出粼粼波光,苏别的双手挣脱,就近拔出脚边的飞镖来,迷迷糊糊间,竟一刀往扑到自己身上的红夜刺去,红夜嘴边流下一条腥红的血线,腰间挂的那串家主送她的佩珠掉到地上,他急急忙忙赶过去,突然顾及起怀里的孩子,还是寻了块崖壁躲在阴暗处,见红夜倒下去,她流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难止住,看姑娘受了重伤,他心中自然着急,却无计可施,只能怪自己夺了红夜的内力,害她到了这种地步,他似乎望见苏别眼中闪过片刻的清明,她努力抓着苏别的衣摆,不停地念叨,“黑子……我生了,我生了,是个女孩……是个女孩……” 他从一片死人堆里把红夜救出来,苏别苏离苗千里等人都已不在,他拖着这一大一小,从来时的隐蔽山道回去,可上山容易下山难,其间他接连滑了数跤,为了护着红夜和孩子,大大小小的暗伤积了不少,何况他也是经脉尽废之人,归途越发艰难,下山后第三天,他花光了闻人风给他留的银子,大夫开了各种涂敷抹喝的药剂汤剂,红夜算是醒了过来,并告诉他芦织所在的杏城——离洛城极近 芦织搂着孩子问他,“这不会是你和小夜生的吧?” 他说不是,他笑道,“我只是很喜欢小孩子和漂亮的姑娘,可惜没有姑娘看得上我,我也没有孩子……” “那劳烦恩人留下名姓?” “我姓罗,叫我老罗吧!” (上半部完) 楔子 我们都想不负初心,都不想放弃,不想回头 可你知道的,喜欢和心悦不过是一刹那的事,爱和在一起却是一辈子的事 可你知道吗我喜欢你,竟喜欢了一辈子…… 一 丘崇一十三年,中秋 风吹得寺前的铃铛“叮铃铃”摇曳,摇开那扇许久不换的小门,一个小和尚披着僧袍踢踢踏踏踩着木屐从寺里跑出,街上路过一个挑着担子的挑夫,两边担子里各是一垒一垒的行囊,都用华贵的锦缎包裹,装着的想必尽是那些游玩的公子哥儿带出的小玩意,挑夫抬起手迎着炽烈阳光抹了一把汗,“小师父,早啊!走那么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付施主早!”,小和尚看见挑夫——这两人是熟识,便停下唱了个喏,又道,“说来也不是大事,不过是住持今早起身,见窗前瓦罐里插的葵花开了,他就说,‘识慧,你看这葵心向日而倾,而俗人之心向权贵,权贵之心向……’,我觉着住持要训话,你也知我最怕长篇大论,心急就接口道,‘我心向佛陀’,然后住持就开始大笑,跟着唤我出来替他买三个柿子饼,我这不是就……” “哈哈哈!”,挑夫看得识慧苦恼不已的模样,爽朗地哈哈大笑,“禅道大宗,我等俗世中人实是猜不透,猜不透的啊!” 卖果子饼的小贩问识慧,“硬的还是软的?” “付大哥你尽会笑话人!”,识慧数了三个软柿饼,给了银钱,“我心自是向的佛陀,怎就错了……” 识慧和姓付的挑夫拜别后,捧着三个饼子小跑回到庙中,绕过庙门堂下一尊如来神像,左右罗汉并列,菩萨齐排,到了后堂禅室,最边角的一间小屋便是住持的禅房,他的师兄识聪正在房门口,见到他,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 “师兄,我给师傅买好了柿子,师傅却又叫了你来,真不知意在何为?”,识慧撇撇嘴,把手里的柿子伸到识聪面前给他看 识聪从识慧手里径直拿走了一个饼子,慢慢摇了摇头,把一个折起的纸箴轻放在识慧手中 “师傅嘱你将此物交与天下至权至贵之人,也是赠你的,你可先行看过……” “师傅……已到西方极乐之地去了……” 识慧急忙打开那封信 只十四字: 百姓可以无君王 君王不可无百姓 二 那天是个好日子 想来西蜀千万载,也未有过比这更繁华的景象了 熙熙攘攘,来来往往 无论是谁,都不会为她留念 向着他们注定好的地方,匆忙 两旁的摊贩,幼稚得如同几岁的顽童,为了几文钱的小橘子面红耳赤,吵吵闹闹,争论不休 平房的楼顶,许久不雨,晒了破烂不堪的被面,竹竿上黑黑的霉点,欲折不折,摇摇晃晃地脆弱着 也有瓦房斜斜的流着滴滴答答的水,砖块上长满了深绿色的青苔,偶尔有一株像是芦苇的野草,迎向久违的春风和煦,抬脸朝天 她拼命往前追,马车的轮子骨碌碌地转得那样快,快得她以为自己用尽一生也赶不上 她的手里,抓着一个丑陋的木偶人,木偶的眼睛是深黄的两块圆状琥珀石,额前刻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慧 世上具慧根者众多,而勤勉者少,世上勤勉者固少,勤而慧者益少,此才貌难两全,好事反多磨,情深愈坎坷,律也 而施慧大师无疑是这万中无一者 大师原是北方天山冰湖畔上林寺中僧人,一朝悟道,取原名“识”谐音“施”为姓,还俗,至东洲南方巫泽畔灰川津建青茂坊,与灰川津一坊一津并为方巾派 即便是最混乱的战时,也无人敢触及南方之平静 至今不衰 她总算追了上去 马车停下,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貌的少年掀开帘子 他问,“你是何人?竟敢拦我的路?” “我是……” 没等到回答,帘已合上 帘外,天茫茫,地茫茫,云卷云舒似旧年,花开花落同昔岁,人来了又走,路过的一眼也不在这留,车远了,离她越来越远,就像从未停歇 “我是尘间舍泪人……” 不知道说啥好 因为各种各种各种原因不得已更了这么一章废话,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但是我还是得连更十天废话才行,如果有人看的话我给个十一号更的预告求不要打我,卷名是随风散入土,会准时更的,更新时间看我下面书评已经置顶了,算了我直接说吧,每月十一号和二十六号更新,下半部第一卷的内容嘛……内容天机不可泄露,我溜了。 。。 《缘尽成玦》不知道说啥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缘尽成玦》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公告栏 以后我可能有什么事就在这个章节这里公告更新辽,感觉发在作品相关里大家伙可能看不到一(2020,12,7)一键签约辽突然词穷了,感觉每次灵感来时能说一堆的废话,但是灵感一没就啥子也说不出辽,本来以为一键可以不用连更没人管滴,但是好像为了上架好像好像我就得连更辽,现在暂时决定还是正常半月一更(幸好我有存稿),然后我会重新整理章节,换成两千一章试试吧(╥_╥),原本的一卷改成七章,然后会大概修改一下章节,争取看看我有一天能不能连更吧,我看看我一天能码两千不,可能有时候忙会请假,虽然我还是觉地没有人在看(╥_╥),封面还是等我能连更的时候再看看吧 《缘尽成玦》公告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缘尽成玦》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十卷 随风散入土 一 林书上台后,闻人息不发一言便提起他的木剑,径直跳下台去,混入人群之中,渐渐失了踪迹,林书孤零零站在台上,那片刻之间,仿佛世间只剩了他一人,周围安静了一会,又开始吵吵嚷嚷,无一例外都在猜度他的身份 这下一向和闻人府唱反调的南芝殿坐不住了,闻人息先前一剑让迷影输得口服心服,是本事,可林书不同,他常年携一双儿女寄住在方巾派,如今是初出茅庐,没人见过他出手,也不知他武功深浅,台下又有人猜了,说是他根本不会武功,只是一个塾师,一个郎中,方巾派施全与林书交情在那,如今局势虽不明朗,还是开口为林书说话,“书先生现今突遇此事,一时间毫无准备,恳请各位让闻人府歇一个月,再做定夺……” 可谁人不知,六月初六乃闻人氏先祖亲自定下的规矩,怎能随意变动,众人站出说违反祖制,大逆不道的帽子纷纷扣下来,沈亦允对迷影使了个眼色,迷影纵身一跃,再度上台 台下乱哄哄的声音止住,那些有意上台的人见南芝殿愿意先当这块试金石,自是求之不得,无意上台的之前看迷影和闻人息一招就定了胜负,也有些看不过瘾,总之此时上台的迷影,真担得起众望所归这等名声 迷影脚步一动,移形换影,先前迷影对闻人息留手不过是敬重他一路下来都未伤人分毫,要知上台之人,多的是不服他的,他却一视同仁,这才让迷影有了恻隐之心,现在这个没名没姓的人一出现,就把闻人息扫下台去,他心里也是为闻人息鸣不平,出手便没了轻重,一上来就动了真格,然而他不晓得,林书因着眼疾,自幼听力超群,迷影幻形以乱人目,算是耗子遇上猫,逃也逃不了,林书占了先机,迷影却也不是吃素的,数次攻他被闪避了去,轻轻一转,露出手中短匕的锋芒来,擦着林书而过时划上一刀,林书手背见血,但双脚仍旧不停,迷影手握利刃,林书却两手空空,手上的血滴到地上,暴露了林书的足迹,迷影趁机又在林书一袭白袍上割下数道鲜红的血迹,台下林语看得着急,灵机一动,拔起刺入地上的九幽剑就扔上台去,喊到,“大哥,接剑!” 林书听声辨位从台上接住九幽,可是林语忘了,她的大哥根本不会用剑,林书手持长剑,却丝毫不懂挥动,仅凭步法一一躲开,迷影内力深厚,林书自是不及,不到一会就慢下来,迷影知九幽剑厉害,手中短匕未必敌得过,故一下割向林书已经受伤的未握剑的左手,打算等他自己流血至晕倒,林书慌乱中提剑回护,一刀一剑相撞,刀子迎头而断,林书后退连连,迷影却是第一回见识九幽剑吹毛断发的本领,愣神半晌的功夫,林书立刻把剑对准他的心口,险胜 台下那些人本自看着闻人息与迷影不相上下,甚至当时是迷影略胜一筹却自甘认输,如今林书一胜,自然吓了一跳,又有好事的看出林书用的是阵宗的步法,畏惧阵宗的名号,林书在此之前不过是个小角色,与人无冤无仇,恰恰相反,他在南方这几年还救了不少人命,与许多人交好,结果再没人上台,“大哥这位子,竟这么随随便便就定下了……” 碧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林语唠着,那会他虽在场,却没怎么留意这些小事,林语一离开,再无人拦着他们,他便只顾着药倾了,只是药浮坐在上位,始终不敢太过放肆,碧瑕一双手悄悄地放到背后去牵药倾的手,药倾起初一颤,后来也默许乃至回应了,林语想起这两人,放下林沫,和林书道别就赶回去,从后面看见他们握在一块的手,那股火气蹭蹭蹭往上冒,故意从两人之中穿过去,解了这“同心结”,端了张椅子插入两人中间,还假装兴致冲冲对碧瑕讲了方才一番话,最后强做笑脸,“碧瑕,你说对不对呀?” “对……”,碧瑕才没留意她在说什么呢,他偷偷摸摸伸过去,想再拉拉师兄的手,林语当然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背过去想打掉他那不安分的小手,谁知碧瑕这一牵,竟一下就牵错了林语来打他的那只手,林语被他一闹腾,慌得一跳跳起来,药浮打量林语,“你做什么?” “我……刚才有只蜘蛛爬到我手上,我就……”,林语含糊其辞地坐回椅子上去,顺便瞄了碧瑕一眼,恨恨道,“我就把那只蜘蛛打死了……” 碧瑕朝林语吐吐舌头,随即却与林语身后的药倾来了个四目相对,两人匆忙低下头去,脸上酡红,林语看得心里直叫不妙,想起碧瑕先前说过的话,她一下挺直腰来,欲以自己的小身板遮住二人的视线,却发现旁边这两人都比自己来得高,越过她肆无忌惮地眉来眼去暗渡秋波,一不留神她又站了起来,药浮奇怪地瞧着她,“你又做什么?” 林语打定主意站着了,她把脚塞进逼仄的椅子间的狭缝中——只有这样才能堂而皇之拦住那两人,“我个头矮,站着好看看台上出了什么事?” 药浮见她对这些俗世之事如此看重,适才还急匆匆去助林书,出言教导,“林语,师父这一生少惹俗事,因为我知,避世虽是为那些积极入世,贪慕功利之人所不齿,却是明哲保身之道,你可懂我在说些什么?” “林语受教!”,林语当然不懂她在说什么,可一味应和总错不了,“师父高风亮节,怀瑾握瑜,林语得拜入师父门下,是三生有幸……” 药浮看她没往心上去,摇摇头自叹,“今日事到此为止,下山吧!”,完全不知道事件始末的药浮叮嘱碧瑕,“碧瑕,倾儿体弱,林语脚伤,你顾好师兄师妹,记住了吗?” 碧瑕拜礼,“是,师父……” 二 闻人息躲藏在人海里,看见林语将那把原本属于他的剑丢给林书后,一路上昏昏噩噩下了山,在山脚客栈前徘徊不定,大街上买卖人摩肩接踵,围了个水泄不通,吆喝声此起彼伏,锣鼓喧天,熙一来攘往,月季迎出来,于拥挤的人潮里大喊,“小少爷!” 闻人息回过头,月季带他进了客栈,闻人息也不恼,任由她拽住到了人烟稀少的后方庭子,春兰正候在庭中,仍像以前那般恭恭敬敬拜了一礼,“家主……” 过道那边的灯刚刚点起,明晃晃惹人眼球,此时阴暗暗的庭院中只有他们三人,闻人息叹了一口气,“我已不是你们的家主……” “不,你是!”,春兰笃定,移到他耳边,悄声安慰,“今日这出事实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你荆妈妈、兰姨我和闻人府中人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们寻了闻人书许久,就为了杀他以传剑于你,没想他得了方巾派和阵宗庇护,可只要你有些许不甘,一声令下,我们今夜便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一个根基未稳之人,纵使会些三脚猫的功夫,要他的命也是轻而易举……” 闻人息忆起林语那一声“大哥”,猜想他二人关系匪浅,不愿见林语心伤,由此断了杀人夺剑的念头,月光清幽动人,遍洒庭院,院中一簇野菊顶着稀拉拉几片雪白半张未张的花瓣和黑黄的花蕊静静地靠在阑干一处,天上几片云飘过,淋起小雨,挂起的灯在雨雾中一颤一颤,闻人息伸手接了一点微雨,“我原以为,我至少还有一个随衣院,一把九幽剑,可今时今日,我什么也没有,又何惧失去……”,他轻声问,“那人到底是谁?” 春兰本不愿言明,柰何闻人息问起,她也不能再瞒下去,“论起来,家主应喊他一声哥哥……” “息儿父母双亡之人,既是我兄长,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如何能对父亲动刀子……”,见闻人息说到这个地步,春兰哪还不懂,可她心里始终不平,“你荆妈妈就知你性格软儒,不愿伤人,这才一直瞒着你,如今倒真如她所料……”,春兰一边叹惜,月季一边从闻人息身后轻手轻脚靠近,“噔”点了闻人息的穴,扶着昏过去的闻人息,“春兰姐,现在怎样是好?” 春兰坚决道,“家主遗愿便是小少爷继他之位,我等必殚精竭虑辅佐小少爷,决不能旁落他人之手!”,她放松语气,“把小少爷关到他屋子里……” 另一边,李荆见雨下起,拉林书靠走道里站着,继续聊道,“我是你娘亲的师姐,也是你父亲的长姐,昔年你娘亲养在我母亲身边,我俩姐妹情深,你娘亲为闻人氏接了香火,现你又有了一双儿女传宗接代,想必她泉下有知,也会瞑目了……” “其实……小莫并非我亲子……”,林书不知他这一句话打消了李荆斩草除根的念头,他遇到娘亲的故人,只觉愈加对不住娘亲,没能尽到孝道的本分,这什么盟主之位,对他而言远没有那个罐子重要,他也不知何时才能积满那一罐水,原本觉得近在咫尺,后来却似遥遥无期,就像巧儿于他那样 李荆试探数次,已经确定林书是个瞎子,取他性命何其容易,更别谈他现在毫无戒心,李荆手里握着飞刀就要出手时,月季却匆匆赶过来,“小少爷……小少爷不见了!” 客栈的房间里点着蜡烛却仍现出昏暗的味道来,灯架上的红漆剥落少许,白色的纱帐笼着灰色的床,闻人息就被绑在床架边上,只用绳子缚住双手 门突然开了,闻人息见到来人,“听雨,你怎么来了?” 听雨连忙帮他把绳子解开,“听雨说过,只要小少爷愿意,听雨就是死也是甘愿……”,她领着闻人息一道下楼,来到后院,此处的石板小径边杂草丛生,曲曲折折通向后门,天边的星子模模糊糊,雨丝飘渺在四处,听雨拿出从春兰那里骗来的后门的钥匙,“小少爷想走,听雨就放你走……” 听雨把闻人息推出门去,靠着门把他拦在外面,水滴从发际流下,闻人息在那边敲着门,“听儿,我走了,你怎么办?” 听雨喃喃说出心底的话来,“我不配跟你走……”,你的天涯海角从来就没有我…… 黑夜里缓缓走出一个提着灯盏的人影,听雨立即背过手将后门锁紧,忍住将落的泪,“小师弟,你怎会在这?” 林言一步步靠近她,灯笼映照出两人的脸,清晰无比,“你说你是不是傻呢?你为他做了那么多,又不告诉他,他当然不会喜欢你呀?不管你多努力地往上追,他就是不会回头,他永远也不会回头!”,门外的敲打声一下静了,雨打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一扇门隔了两个人间,“你把那些人全都引开,就为了给他离开你的机会,你怎么能傻成这样?你以为他怎样都会回头看看你,可他连一个眼神都吝啬于给予,你一定也傻到以为他曾经把你放在心上过,可事实上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这样看来,你是不是这世上最傻的傻子?” “你胡说!”,听雨一向是冷静的,但这回眼泪似不要钱一样往下直掉,她退了又退,到最后蜷缩在墙角,“他一定会……有一点点,有一点点喜欢过我……”,她哭得稀里哗啦,一个劲地把眼睛揉得通红,手背上的皮都搓得脱落了,慢慢地渗出血来,听雨一个背气就晕了过去,“起码也要有一点点的!” 林言蹲下去,暮色的雨淋湿了天地四合,门内二人,门外一人的上衣下裳尽皆淋透,把一切听得真切的闻人息毅然冒雨转身离开,林言用手垫着听雨的头,把她背回房间去,他想起闻人息新婚时背着听雨的模样,竟有些不切实际的期盼,似是自嘲,“我怎么像你一样傻?” 三 六月的光景里,有只黄羽的小鸟儿停在窗棂上,低下一点一点啄着木头,也不知其上是不是留了米粒,窗外一丛绿枝搅动,掉下几片叶子,热风从窗子半合的缝中漏出来,辣辣地被烤火一样,林言赶快把窗关上,守在听雨床前,昨儿她强撑身子放走闻人息,淋了雨,又被他气着,连夜发了低烧,林言端来一盆凉水,时时浸了毛巾给她敷头,向伙计要了厚被捂汗,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而今刚退了热,阳光从窗纱透入,洒了一地白霜,屋内门窗紧闭,又闷又热,林言拿了把香蒲扇,避开恶风的听雨呼呼地扇着,仍不免额上染了层薄薄的汗水,不轻不重的“咚咚”敲门声响起,林言放下手中的扇子,满怀戒备地开了门,见是月季,“你来做甚?” “林公子要我来请听儿妹妹……”,她还是没有称呼林书为家主,因闻人息抛下府上所有人远走高飞,坏了她们的如意算盘,逼得她们不得不认林书为主,月季心情本就不悦,不满地推开林言,“小少爷已走,我们不会再伤听儿了……” 林言也知晓此事,他掀开听雨的袖子,一条可怕的长长的疤痕纵横,像要将细小的胳膊活生生撕成两半,月季知道这条疤总是尚未愈合就又被划开,反反复复流血结痂,不能说不惹人怜惜,林言照旧按破风交代的抹上青黄色的膏药,揉开,把袖子拉好,“你去和那个新家主说,听儿身体不适,不能……” “不,我去见他……”,听雨挣扎着起身,翻开被子,林言劝阻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她双脚已经着地,“小师弟是为我好,但家主的事,听儿不能不去……” 月季撇撇嘴,显然对这林书不怎么认可,她搀住听雨出了门,林言看听雨执意如此,又经了昨晚那一遭,两人许久没说话,也就由她去了,外面的日光刺目,晒得人头晕眼花,午后有些漫长,穿堂而过的一两缕风丝抚一弄目,令人动容,窗下春色,抵不过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摧残,凋零得一点不剩,仅余几叶铺在地面的残枝,昭示着破灭的光阴,一路无话,到了林书房前,一个约五六岁长相乖巧的孩童打开门,正是林莫,“爹爹有请……” 林书一本正经坐在正对门处,小个子的林莫笨手笨脚拉开旁边一张椅请听雨坐下,月季候在门外,林书问她,“你还认得我吗?” 听雨没有看他,而是颔首,“认得,知道有人夺剑,我就猜是你……” 林书知道事出必有因,“你那时为何伤小沫?” 这几年为了林沫的病症,他没少奔波劳累,听雨当时割林沫那把刀上淬了梨花泪,可见她那会是抱了杀心,估计是想一下将刀刺入,直接把刀留在他身子里,静待毒流遍全身,让他灰飞烟灭,幸亏只是一刀割中林沫她便停手,毒素较少,但这几年也渐渐发作起来,他让林沫练了武功,有了些许内力,也只是杯水车薪,亡羊补牢,无济于事,可这才勉勉强强拖到现在,林沫剩下的阳寿大概也就几年,林书自认在那之前与她无怨无仇,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也从未惹过什么仇家,掀起什么乱子,她到底有什么理由,初次相逢便如此狠心地痛下杀手 听雨丝毫没有被质问的难堪,反而从从容容道,“你觉察到了吧?你手上那把剑,配我这三十四刀,这剑定了我为你这一生唯一的刀主,所以我们之间会有……羁绊……”,她双手揪着衣衫下摆,这是她紧张时惯有的动作,“我从那时——第一回见你,我就明白了,你才是我的剑……” 林书是万分不解,因为所谓的剑和刀这种荒谬至极无聊透顶的事,就要残害一条人命,将其视如草芥,让他的小沫不到十岁就香消玉殒么,“所以呢?” “所以……”,听雨看向他,笑笑,“刀剑从来不和……”,因为想要的剑不是你,你却平白无故插足我们之间,夺走了她自幼为之努力的一切,荆妈妈虽因刀剑不和的传言防着她,仍然去向翠姑师叔讨了梨花泪给她,就是盼着她能早一步找出林书来,将他除掉,因为……就算小少爷自己不想,可她就和荆妈妈她们一样,在她们心目中的剑,不是闻人书,是闻人息 眼看两人的对谈陷入僵局,月季急忙进来打圆场,挥手示意听雨离去,听雨从椅子上站起,掸掸衣裳,仿佛一切都不过如此,轻轻退下,月季上前道,“林公子,幽冥岛出了事,递信给闻人府,求闻人府主持公道,似乎是死了许多人,死法是……先割四肢,再割头颅,残忍至极,就和……先家主的两位姨娘一样……” 月季转转眼珠子,拉过一张椅子自顾自坐下,还故意让椅子拖地的声音做得很响,好让林书听个清楚,她是完全没把林书放在眼里,林书却一点怒气也没有,“南芝殿说与四年前幽冥岛两位鬼使被杀很是相似,据说其中一位死于假寐与有虚两味毒药之手,不过这阵宗与药山已经几十年不来往了,可我听说……择剑大会当天帮你的那个小姑娘就是药山弟子,你又学了阵宗的东西,难免不让人多想……” 林书在施全身边四年耳濡目染,也懂些个中门道,当即决定不让林语参与进来,撇清他们兄妹的关系,“我与那位小姑娘不过是偶然相识,再说我并不是阵宗弟子,以后也不会再练阵宗功法……”,这也是棣叔生前给他的交代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林语此时就在他房门口,她本意是来向林书商量找寻林言一事的,却不想听到这些话,她当然知道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不止知道,还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杀死秦阿蛮与钱玟的人就是碧瑕,那毒药分别从他母亲和师父那里学的,可碧瑕说他已无仇可报,再不会杀人,她私心作祟,不想碧瑕以命偿命,决意对林书遮掩此事,不声不响又走了 四 日头从西山一点点落下,天边映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火烧云,黄昏时刻,霞光在山顶上勾划出一群五光十色的骏马,拖着太阳的马车缓慢向旸谷进发,地面的瓦房砖檐上铺就一层亮丽的彩衣,绛红色与蔚蓝、墨青、澄黄交织相映,在为这惊奇的日落送行似的 “那晚,阿龙带着若松一身重伤进到我这祠堂,我啊,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他们去了哪……”,董婆婆提起盛热水的杯盏,往装了茶叶的茶壶里环浇一圈,水满,“息儿成年在即,当年他却没能把素衣和初卿找回,他手心那道贯穿伤,一看就是素衣用竹箸之类的东西插的,素衣现在连根针都难寻,想必这些年过得极苦”,她倒出第一盏来,上头漂了一片茶叶,董婆婆看也不看就泼到一边的富贵竹中,思反倒看笑了,“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我看苦的不是素衣那娃娃,是你这盆竹子吧,你这往盆栽里灌热茶水的毛病照样没改,从前不知烫死了多少花啊草啊……” “师兄说笑了……”,董婆婆倒出第二盏茶,面色不改,哪有一点和思打闹怀缅的意愿,“若松虽帮他找到了素衣所在,却在关键时刻没有助他,而是袖手旁观,还放走了去而复返的初卿,阿龙好像一个人拼过了素衣和另一个素衣的帮手,听他们语气,素衣似乎是不要命地想拉上他同归于尽,可是失败了,我在里屋听见阿龙和若松说,'哼,你想我死可不是明智之举,破风无论如何都得是息儿的刀,你也一生都会是我的奴仆',我知他的心思,他不告诉荆儿,也不动用府中人力,单带若松去,是怕荆儿顾念和素衣的姐妹情谊,坏他大事,可天知道,荆儿本身便是一定站他这边的……” “后来冬梅的出现,我完全是始料未及”,董婆婆轻抿了一口清澈透亮的茶水,思一直盯着她,“我猜你一定会说茶凉了……”,她以前的坏毛病多了去了,有些还带坏了几个孩子,其中之一就是——只要她端着茶,只要她有所感慨,甭管茶原本是怎样,她常常下意识就会说茶是凉的,董婆婆那张紧绷着的脸终于慢慢地笑了,“这回是热茶……”,她适时补充,“都快烫肿我的嘴了……” 思也笑开来,“你还是以前的模样……” 董婆婆稍稍敛了一下情绪,“冬梅大约是藏在祠堂外院里,听到他们说的话,想通了刀和剑的秘密,才会恨到下了杀手,我不告诉大家,是怕息儿受不住这等打击,娘亲杀了爹爹而后自杀,说出来谁能接受?只是不想委屈了若松,往日阿龙是心疼荆儿,不想她受苦,逼着若松当他的刀,如今……报应来了,我既无法阻挡,亦不想阻挡,这是他的命,逃不开也躲不掉的……” “这倒不像你,吃了二十几年斋,青灯古佛,便看破虚妄,六根清净,听天由命了?”,思端起茶盏,吹了口气,待茶渐凉,“阿龙可是你亲生儿子……” “素衣也是老四托给我的孤女……”,她说到这时,思端着茶盏的手明显一顿,“老四死前,嘱我照看她这唯一的骨肉,我却让素衣遭此磨难,凄凉一生,我……若是在黄泉路上,怕是无颜见她……” 思早该想到的,她总是疼素衣,几乎甚于她真正的孩子,他们五个人都在时,悲是五人中最会审时度势,见风转舵的人,他以为他的四妹是绝不会动情的,“素衣的父亲是谁?” “暗门一个不成器的小弟子,这事……不提也罢……” “旧事重温,恍若昨日,依你,我们这把老骨头还有多少时日可活?”,飘浮的水雾萦绕里,思的话没有得到回答,古来佳篇不知多少的“暗香浮动月黄昏”,只是香暗成灰烬,月上柳梢头,艳阳时节又蹉跎,迟暮光阴复若何,他看对面满头银丝的人,静得如同一朵枯萎的花,落尽了花瓣,低垂着花盘,跪坐在案几边上,他记起小时候,他们五人去溪边踏水,少年白衣,春风相妒,不知世间思绪乱成麻,路有千里迢迢,伤心痛楚不过,悲喜更迭交加,愁肠凄婉缠绵,他们泼水嬉戏,挽起袖子裤脚,一起躲过师父的责骂,相互包庇袒护,瞒天过海,所有人都只是童稚天真,有过那样的日子,他闭上眼,此生无憾…… “师父师叔仙去,第三洞需另找一位守洞人,这是师父一生的心血,我不放心交给别人,打算自己去……”,花木瓜心意已决,“齐岸,我不在时勿荒废一习武,少些去坑蒙拐骗,毕竟不是正道,难成大气候……” 齐岸纠结,“可……原不是定了让念红师叔守洞的吗?” 花木瓜不语,他早发觉掌门已经开始怀疑苏别了,故而前日他将此事告知苏离,现今苏别约是已诈死逃离暗门,去别的地方藏身了,“你念红师叔身子骨本就不好,昨日已经物化……” “真的?”,前一阵念红师叔还生龙活虎的和自己说话,难道世事无常,生死有命不只是一句空话,而是悲惨的事实吗?想到这,齐岸觉得自己这条小命在老天爷的手里着实难保,他的棺材本都没攒够呢…… “看你都在想些什么?”,花木瓜一片叶子弹到他额上,叶子飘飘然落地,齐岸捂着头上的残留的印痕,言不由衷,“那齐岸只能贺喜师父了……” “喜从何来?” 齐岸嘴皮子功夫了得,深谙如何讨人欢心,三两句就自圆其说,“自然是喜,守洞可以清心自在,便于修习武功,而且饭食不用发愁,有弟子送来,偶尔想透透气,掌门也不拦着,再说三长老那事过后,没人想不开去偷匣子的,这简直就是一次长长久久的闭关嘛!” “是呀,久到一辈子那么长……” 五 龙城城南小榕客栈前有棵百年榕树,六月时节,仍是郁郁葱葱撑起一片云盖,长长的根须垂下,“我听闻,南方入秋后,榕树上会落起小小的粉嫩嫩的榕果,一脚踩上去,挤出黄黄的汁液沾满鞋底,刮都刮不干净……”,破风似乎在忍着什么,“这样像块牛皮糖一样粘着人,别提多讨厌了……” 柳侍然早知如此,“你想哭便哭好了,我不笑你……” “男子汉大丈夫,该流血不流泪!”,破风把手里那张纸揉成一团,使劲扔在地上,风拆分那张破烂不堪的废纸,略微松开,可是他的眼圈已经红了,“她死的时候我都没哭,现在怎么要为她哭?” 街上卖酸汤面的小摊吆喝不停,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柳侍然走在后面,捡起那团信纸,慢慢展平折好收起,从榕树下走到小摊前,小贩在店门前搭起四面漏风的草亭,破风在前,要了两碗面,拉开长条凳坐下,从箸筒里拿了竹箸 对于他方才的言论,柳侍然讽道,“歪理邪说……” 破风不客气地回他,“学你的……” 小贩响亮的嗓门插进来,两手一边一碗,“面来了!”,蒜香味飘起,汤水上浮了足料的白芝麻小葱末和酸豆角,热气腾腾,破风挑了一筷子,哈气吹了一小会,面凉,呼噜噜吸着吃下 柳侍然却并不吃面,“那……四年前我说的话,你拜我为师,怎么样?” 破风头也不抬,“拜你我有好处吗?” “你无处可去,正好我可以带你回柳家……” 破风确实如他所说,现是个无家可归的浪人,他本是想自此后当个游侠,****任他逍遥,偶尔偷着回来看看听儿,若是听儿过得不好,他也可以带她远离闻人府,替她找一个比那臭小子好千倍百倍足以托付终身的人,可刚才看完那封信,他改了主意,“有人不要钱给我吃给我住,那敢情好……” 西蜀路途迢迢,破风跟着柳侍然出龙城来到西北边的卢城,这卢城四季如春,将是孟秋,依旧花开点点,尤其城外野地,漫山青青草原中,夹杂着大大小小,色彩各异的花朵,尚未进城,小路边草棚下的几个瓜农极少能遇上外地人,硬是拉着破风陪他们唠嗑,破风本不是健谈的人,只能他们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有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还答不上来,比如他们问北方的瓜有没有这里的甜,可他根本就没试过这里的瓜,哪知道甜不甜,不过好处也是有的,他一说其中难处,那些瓜农赶紧去地里挑了几个瓜来给他们尝尝,有的小个但极甜还起沙,有的大个籽细汁多,各有千秋,破风自出生以来,不是练武就是和闻人息生闷气,何曾过过这般悠闲的日子,有那么一时半刻甚至觉得,他前半辈子都是白活了 柳侍然不喜瓜果,为免去瓜农们一片盛情好意逼他吃瓜的苦恼,他假借探路到前面的花海里走走,破风吃了一肚子瓜,撑得死死的,连起身都有些难受,对面的花海中,高过人头的浅滩芦苇地里,拨开高草丛的波浪一点点漫出——有人在往这边来 破风以为是柳侍然,赶紧借此婉拒即将到他眼前的那一大块西瓜,“我……我师父过来了,我们要走了……” 过来的人却不是柳侍然,而是一个挎着花篮,身着浅灰打底银色花样小袄的姑娘家,花篮里满满当当填满各色花儿,她看到破风朝自己招手,随即又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觉着奇怪,便向瓜棚而来,“我脸上沾到什么脏东西了吗?” 有个瓜农递了一块瓜过去,“倩倩姑娘,不是,是这娃子在盼他师父而已……” 破风自谈话中渐渐明白,这个倩倩姑娘也是外地人,近两天住进卢城的,天天出城采花,也不清楚她是要做什么,这附近的瓜农和她倒是混了个脸熟,据说她特别能吃瓜,一口气能吃七八块还不带喘气的,这也是她能和这些人打好交道的缘故 柳侍然估摸着时辰到了正午,几个瓜农该回棚里小憩时,掐着点儿出来了,破风向他挥手,他一边应声,越走越近,太阳热滚滚的像整片大地都是一口烫火的烧锅一样,瓜棚底下少有的阴凉好似夏冰一般难得,他看见破风身边的姑娘 “倩倩?” 回倩也看到了他,这会草棚下只有三人,那些瓜农早已回家的回家,点瓜的点瓜,尽数散了,她拜了一辑,“师伯……” “师父不放心你,所以带了我和回安来卢城做接应……”,回倩口中的师父就是柳漫然,两人跟随回倩进来城中,叫卖声呼喊一路,卖毛笔砚台的吹嘘自己的笔用的是上好的羊毫,砚用的上好的砚石,卖麦芽糖的嚷嚷自己的糖拉长丝还不沾牙,卖糖桂花的一再保证封口特别好绝不会发黑,总之什么都是顶好的,看着就像世间最好的东西全在这一条街上似的,三人不管外头喧嚣,穿街过巷,到了一间四合小院 院里栽了四棵柳树,除此之外,天井地上全是一个又一个簸箕,上头盛着各色干花,分门别类,一个少年穿梭其间,时不时翻动堆积的花瓣,有时捧起一点闻闻味道,回安对破风解释,“师父她有怪癖,不喜欢带花香的染料,带一点都不行,她的鼻子可灵了,只要嗅出那么一丁点,我就惨了……” 柳家这一辈人丁稀少,只有柳侍然兄妹二人,而柳侍然三十老几了还未娶妻,急坏了族里的老人,只要他一回本家,各色美人图往他那里塞,于是他常年往妹妹的苍黄坊中躲,破风急不可耐地想见见这位冬梅信中提及的与风家主有所牵连的女子,却一直拖到了第二日早晨,原因是她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专心研习新色染料,把回倩回安乃至柳侍然通通拒之门外,次日凌晨时分,四人正围在屋里吃早点时,这位柳姑娘忽的拿着一块布冲进来,脸上涂抹着,头发上结了,衣袖上粘上许多紫色的颜料,回倩回安均是一派习以为常的模样,她见到柳侍然也在,竟一下扑过去,委屈巴巴地哭起来,指着三色堇紫色布上一个针孔大小的矿紫色斑点,像个孩子似的大哭大闹,“哥,哥,你看我又弄错了!” 柳侍然好一通安抚,回倩用湿毛巾擦掉她头发和脸上的污渍,慢慢地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来,破风从位置上站起,一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只好静静地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忙活着,回安在一边把他按回原位,“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六 芙蓉阁的桂花酥是洛城一绝,“外酥里嫩,四瓣金黄酥饼相连,中间一点丹红馅,唇齿留香,据说吃完后,身上还会有淡淡的桂花味,可惜的是这点心只在八月十五才有得卖,不然我真想尝尝呀……”,就因为碧瑕随口的一句话,把药倾和林语肚子里的小馋虫都勾起来了,向来对药倾百依百顺的药浮逼不得已,在回药山的途中到洛城里逗留,此间药倾由于身子孱弱,一直被药浮勒令待在客栈里,一次也没能出来,但对于自小在药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药倾来说,能透过二楼的窗户欣赏街上的车水马龙,已是无比的幸事,每每到了晚上用饭时,药倾就和药浮说起楼下传闻的诸如东家买西家的猪仔少给了两文钱、北家的小儿子在学堂默出了一篇好文章、南家的羊圈里遭了贼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尽管这些话总让林语困得想打瞌睡,药浮和碧瑕却能认认真真地记下来,偶尔还回上两句,见药倾碧瑕两人其乐融融,林语又处处开始捣乱,日子虽平淡如水,也多了些趣味 转眼便到了中秋 中秋佳节月团圆,药浮平日里看药倾看得极紧,今儿却难得松了一回,让他们三个出外好好玩上一夜,药倾照旧喝着药浮开的药,压制体内的白菡萏,林语还是老样子——记药方时一字不差,真真动起手来一塌糊涂,煎药的大任就只能交由碧瑕,药浮替药倾打扮周全,嘱咐碧瑕看好药倾,自己则留在客栈里练功,林语猜道,“师父莫不是怕自己一头白发出去吓坏了路人,又丢面子,才对我们放任自流?” 药倾皱皱眉头,“怎能如此揣度师父?” 碧瑕赶紧应声,“对啊,简直大逆不道!” “你们俩,一唱一和,倒是夫妻相……”,刚说完,话里说的那两人一前一后又开始脸红,林语顿时后悔,连忙改口,“不,不是,是兄妹相才对……” “啊,你们看那盏灯笼,是小鸭子诶!”,林语开始扯开话题 四处火红的光映照,集市上桂花酒的香气飘散,微醺醉人,药倾按林语说的看过去,却在移开眼时先撞到了碧瑕,碧瑕低着头,察觉到药倾的视线,也看过去,两人四目相对,远处有烟花炸开,明灯起,万象平,这边人潮里个个兴高采烈,林语也被烟火迷了眼,暂时管不了他们,药倾大着胆子,“阿瑕?” 尽管烟花炸裂把药倾本就微弱的声音遮了个七七八八,碧瑕却仍听得一清二楚,他被这亲密的叫唤喊懵了,脑子里千言万语都“噹”地叫停了一会,随后一阵不可言说的喜悦像瀑布流经窄小的峡谷般“轰”涌上心头,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都不必多说,一股暖流在两人之间流来流去,流来又流去,这一刻心意万分明了 “那边那边,有人在喷火!”,林语终于想起了自己原定的任务,她回过头来只觉四下飘荡着暧昧不明的味道,碧瑕趁着气氛正好,一把牵住药倾的手就拉着向前跑,穿过人山人海,推挤着人群,把腿脚本就不好的林语远远落在了后面,药倾担忧道,“阿瑕,我们把林师妹……不会有事吧?” “没事的……”,碧瑕内心里残存的一丝丝负疚感都被药倾那说在话前的两个字冲得丁点不剩,林语在后头的大骂声越过人群传来,“碧瑕你个重色轻友的的家伙!” “不用理她……”,碧瑕果断选择放弃林语,两人手牵手进芙蓉阁买了一袋子桂花酥,你一口我一口到了附近一个珠钗摊子边,小贩见客来,喜滋滋地迎上去,碧瑕选了一支步摇,小贩忙恭维道,“这支很是衬这位公子的夫人呢……” 他口中说的夫人是药倾,八月半女儿家大多得困在庭院里祭月,哪有空档可以出来,猜来想去,这位必是扮了男装跟着夫君出来瞧瞧热闹,毕竟碧瑕怎么看都是个男子 药倾察觉到小贩的目光,刚要申辩,碧瑕抬起手就把步摇插到药倾头上,药倾只好任他鼓捣,两人近得可以闻到对方身上的桂花香,药倾暗道桂花酥真是名不虚传,碧瑕弄完后,端详来端详去,品评道,“好看……” 药倾以为自己戴个女孩子家的玩意不甚好,可碧瑕开口赞扬,药倾就只剩下一张涨得通红的脸了,“真的吗?” “当然!”,碧瑕压根不知道这是女孩子的东西,至少他自己就从来没戴过,他只觉着药倾合适,就给戴了,“师兄怎么都好看……” “十五文……”,小贩伸手准备接过碧瑕手里的一串铜板时,一只手从另一边率先把一贯钱放到了小贩手中,碧瑕诧异地转头,是一个戴着黑纱斗笠的人,那人压着嗓子,“这根珠花不知可不可以让给我家小姐?” 药倾本就觉得自己戴着不好,那男子一提醒,药倾就把步摇摘下,想着还是给人家正经女孩子的好,碧瑕却及时拦下药倾将欲伸过去的手,对着那戴斗笠的人道,“好久不见哪,琥珀……” 琥珀没想到碧瑕能认出来自己,他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故意捏着嗓音说话,就为了不让碧瑕知道,碧瑕转身把步摇给药倾再次认认真真戴好,琥珀见此料定碧瑕不会善罢甘休,提议,“不如这样,上一回我俩打得不过瘾,你再陪我打一局,输了这支钗就给你!”,他一点都不想在这耽误时间,“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可是先你一步付了钱的……” 虽到了这火烧眉毛的要紧关头,碧瑕仍装得淡定自若,以期能蒙混过关,尽管他今天连那根普通的鞭子都没带,依旧耍赖,“但它现今在我手里呢,你有本事就来抢呀……” 不抢刚才的银子就算白给了,琥珀气急败坏,手中的剑应声出鞘,周围的人散开,一会儿后,有人夹在人声鼎沸里起哄着:“比武了!有人比武!” 渐渐地,所有人齐声大喊,“比武了!有人比武!” 琥珀出言讽刺,“你瞧瞧这四周的百姓,都等着看你一展拳脚呢……” 碧瑕无心与他逞威风,环顾四面,见琥珀后边那厢有个耍猴人,而琥珀一剑送出,直击心口,碧瑕瞅准时机,一跃而上,擦着剑锋而过,剑身在他腰上稍稍割出小血,他夺过看定那人训猴的短鞭,“兄台,暂借鞭子一用!”,一个翻身回转,恰对上琥珀的剑尖,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兵无常道,碧瑕却是惯用长鞭,故一时之间,竟被琥珀左一剑右一剑逼得连连后退,碧瑕一鞭如蛇窜向琥珀左侧反取其心口,以报刚才一剑之仇,琥珀闪身向右,“想不到你却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之人……” 碧瑕毫不客气地回击,用不顺的短鞭却在此时不知不觉慢下来,“比不上你恼羞成怒,当街强抢……”,话音未落,琥珀一剑挑开他的鞭子,一收一放,将将把剑刺入他掌心,血流如注,另一边药倾看得着急,冲进人们自觉圈出的“比武场”,从后背捡起碧瑕的鞭子给了琥珀一鞭,药倾想帮碧瑕,却只在琥珀衣服上也不过轻飘飘起了个微微的褶子——药倾长年养病,力气极小,可琥珀一察觉后面的险境,不假思索就立时回身给了药倾一剑,药倾手臂上霎时豁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子,碧瑕什么都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到药倾身边,“师兄,你快止血,快止血!”,匆匆点了几个穴位,撕了自己一片衣袖,给药倾扎好,药倾细声细语,“我总让阿瑕护着,可怎么说我也是个男子,哪能整日里躲在女人后面?” “这话却是合我意的!”,琥珀听到这熟悉的人声,赶紧回头半跪于地,一个粉衣长裙女子从一盏高高的天灯上跳下,脸上蒙着面纱,然而那窈窕身姿,一双眼已让人移不开目光,是瑶池九天,仙女落凡尘,辛锦柔询问,“琥珀,现在是何情形?” “少主,我……我……”,琥珀把方才发生的事道了个干净,辛锦柔端相气喘吁吁的药倾和受伤的碧瑕,“那好哇,以武论输赢,来吧!”,她退开到琥珀身后,“你先上,我在这等你……” “不公平!”,林语追上来了,她先是狠狠地剜了碧瑕一眼,而后拦到碧瑕和药倾身前,手放进袖子里就是一把粉末撒出 “小心有毒!”,辛锦柔扭身,袖子长长坠地,一卷缠住琥珀的腰部将他拽回,堪堪避开那弹射出来的细屑,琥珀措不及防,一头险些就要磕上后面摊贩的木架子,幸好辛锦柔来得及一拉,把他又拉回来,适才紧急,现下辛锦柔回过神来,“不对,药山中人不是从不屑用毒吗?” “这不算是毒吧,这是我之前煎剩的药渣……”,林语装无辜,“具体有什么效用我是不知的……” “你!”,琥珀说不出话来,刚才他可差一点点就命丧黄泉了,辛锦柔挡住他又要上前的步伐,“一支步摇而已,就让给你们好了……” 七 闻人息自离开龙城后,北行七月,爬遍千山,远渡万水,来到冰湖 寒冬腊月,冰湖上结了厚厚一层冰雪,人马皆可通行,边沿处有渔人凿冰捕鱼,提张板凳坐在冰洞边撒网拉线,冰湖畔有一座寺庙,名曰上林,上林寺占地不广,约三四亩,门前风摇动檐下铃铎,丁零丁零,他在山下闲逛数日,见寺里外出化缘的和尚个个只着单衣,却镇定自若,仿若云雾遮盖的天上是挂着一个明艳艳的大太阳,脚底下的万丈寒冰都是暖呵呵的 他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开始便是认定了这里的 寺庙左右的钟楼鼓楼各有一口大钟,一面大鼓,晨钟暮鼓,昼夜的鸣声随日升日落,月起月伏,初冬时分,尤为辽远广阔,漫天飞舞的冰雪中梵音阵阵,早课的诵经声,远过近处人家石板上的青砺,远过天山上迎风绽放的白莲,远过皇都精心粉饰的琉璃瓦砖,远过世间纷争千千万万,复归了最美的宁静,那些曾经拥有的,曾经失去的,似乎都在这平平实实的一钟一鼓间,化为子虚乌有 闻人息于大殿里,跪在金丝蒲团上,想他这人生的前二十年,他自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三岁习文,九岁入武,十二岁遇到自己最喜爱的姑娘,十五岁出师,直到十七岁,忽如其来的父丧母亡,他一人要撑起整个闻人府,十八岁,竹姨临了前一番话,使他深觉对不住已死的父母,于是便狠下心来做父亲那样的人,二十岁,一遇到林语,他就自乱阵脚,他一开始就不愿为剑,剑不是他心中的执念,林语才是 他想起娘亲和爹爹,娘亲她总是凄凄切切的神情,在父亲面前束手束脚,却每天晚上都温声细语地讲故事哄他入睡,他睡在娘亲怀里,静静地沉入梦乡,娘亲会时时刻刻哄着他,他摔倒,她扶起,他玩耍,她就在一边慈蔼地看着,爹爹虽待他人严厉苛刻,却始终是疼他的,从小到大没舍得打过他一回,爹爹还教他习剑,教他做人,爹爹为人仗义疏财,四海之内皆兄弟,江湖上人人称道,可这样好的爹爹和娘亲,严父慈母,被他最尊敬的师父杀死在闻人氏列祖列宗前,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玩笑吗?杜师父不知为何,还吃下了忘前尘,他问都问不得当年究竟发生了怎样一件大事,才会落得这样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闻人息真想问他,那是你义兄啊,就因为……因为刀剑不和么? 他想起自己和破风第一回见面,彼时他只有四岁,整日躲在娘亲怀里撒娇的年纪,破风被娘亲牵着,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的拨浪鼓给他,娘亲将他们的手叠在一起,说他们一生都要相互扶持,他藏在背后,听破风和娘亲嚷嚷,“为什么你送我的拨浪鼓要我给他?”,娘亲蹲下去,怜爱地摸着破风的头,“因为是你最喜欢的,用最喜欢的东西,才能换最好的朋友,不是吗?”,可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破风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娘亲不是他的娘亲,是破风的娘亲,他叫着别人的娘亲叫了二十年,他记得听雨说过破风床下的暗格里收拾的东西,那些都是什么啊,他回去翻出来,都是他曾经不要的,原来娘亲把它们都给了破风,原来破风一直守着这些他丢掉的,用剩的东西过活,不怪破风背叛他,是他对不起破风在先,是他从没顾虑过破风的感受,是他自以为是 他想起听雨,她总是乖乖地劝自己念书,要自己练功,每回他调皮捣蛋,听儿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帮他抄书,他受罚时替他辩驳顶罪,他喜欢的她也一律都喜欢,从鸡蛋烙饼到其他所有,他起初以为她是忠心耿耿听着娘亲的话,却不想她一切均是为他好,她对他毫无办法,小心翼翼地讨好,一味地纵容,陪他一直玩闹,去书塾,去若松堂,去茶街……他甚至没想过,若不是那位小师弟,他都不知听雨把一腔痴心给了他,她暗暗地为他做了什么,他都不清楚,他还在与她的大婚上抛下她跑了,徒留她一人受尽别人冷嘲热讽的目光,他太过自私自利,为了林语一句话一个背影,他可以做任何事,听雨又何尝不是,她无条件地对自己好,自己回馈不了哪怕万分之一,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呢?她若是对他坏一点,只需要一点点,他怎样都能少些愧疚 他欠父母的多,欠破风的多,亏欠听雨的更多,可他弥补不了他们了 他想起林书,林书也是他哥哥,却宛如一个陌生人一般,不过是同母异父,剑是林书的,林语是林书的,而他闻人息的这一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所有人都说,他要练剑,他要娶听雨,可剑不是他的,不是他想要的,听雨亦然,他真正想要的,或许只剩这座寺庙和这朗朗钟鼓之声了 无论是父母之死,竹姨之死,听儿破风之离去,林语之拒,莫不是红尘执念,误入迷网挣脱不得,若是看开看透看淡,纵使百千磨难,不过一笑罢了,其实,他早已看破,只是一厢情愿,不想承认,“大师,息儿愿脱离苦海无涯,皈依佛门……” “来此之人,皆如施主这般,只是口不对心,口诵经文,心在红尘,乃是对佛不敬之举……”,眼前一身袈裟的住持玄佑大师问他,“你既看过红尘,那红尘究竟是个什么样呢?” “红尘,情之一字,劫之一字,情,譬如黎明曙光,刹那而已,俗人流连忘返,然情终不为所动,劫,譬如长夜漫漫,情久不至,心死而已”,他早就心成死灰,“息儿已心如止水,不恋红尘……” 第十一卷 女儿心上霜 一 清明时节,碧瑕被药浮锁在浮生阁最偏僻的禁苑中——这院子甚至于没有名字,只能称为禁苑,离药浮药倾住的主院几乎隔了半个山头,尽管如此需要劳烦师父花甲老人一般的身子天天为药倾熬药,药浮仍然毫不犹豫地关了他足足四月,至今未放出,日暮,林语前来给他送饭,见他这几月里逐渐消瘦,不忍心见他如此下去,“师兄今日又在师父面前给你求情了,她还是不让你出门……” 许久没人打理的院子里荒草丛生,宛若老人脑袋顶上的毛发,一簇一簇,斑斓着秃出小片小片裸地来,窗口户门上的木架为虫蚁所蚀,松松垮垮,欲坠非坠,里屋里整齐地铺好一张灰白的被面,同色的床单,碧瑕盯着地上连成串在往高处的洞穴搬家的蚂蚁,痴痴地说,“要下雨了……” 林语在石桌上布好杯盏,今日是一盅胡萝卜粟米汤,两个小菜——韭菜蛋花和葱香排骨,一小煲汤饭,林语却是不解,“你往常不都会问‘师父可有罚师兄’的吗?” “你不是总会摇头吗?问也是白问”,碧瑕坐到石凳子上,闷闷不乐,“不如不问……” 林语站着把眼珠转了一转,试探道,“你猜出来了?”,她呼了一大口气,把食盒置于脚边桌下,坐到碧瑕对面,缓缓说,“其实,这几月师父日日都罚师兄跪在阁外半个时辰,师兄也日日都去跪……”,她尽量用着轻松的语气,“还好现在不是三伏天,否则不得跪出什么毛病来……” 碧瑕的眸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把它忽视,“可是刚过了数九寒天……” “你懂的……”,林语很认真地,“师父最疼的就是师兄,不会舍得师兄出事,所以你尽管给我放一百个心好了!”,她有时也会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她不该阻拦他们,林语打了个哈哈,似无意间,“你一定要嫁给师兄吗?” 碧瑕立刻点头,半天,他又把头垂下去,“我晓得这只是奢望,至少……师父还在时是这样……” 那是四月以前的中秋了,药倾碧瑕伤痕累累地回来,药浮训斥一顿过后,为他俩开了药,尤其是碧瑕,伤得最重,药倾忧心忡忡,脱口而出,“阿瑕的伤可会留疤?” 药浮一下就抓到了关键,“阿瑕?” 于是碧瑕就这样被关了 林语起先是知道的,药浮把药倾看得跟命根子似的,但万万没想到她对药倾的占有欲那样强,强到不允许她的小徒儿喜欢上别人,娶妻生子,不过这样也好,林语如是想,这样碧瑕也许会知难而退,待到他们二人感情淡去,她再告知真相,或者能令碧瑕少几分苦痛 可碧瑕并没有放弃的打算,“师父真是奇怪,我一个依靠药山之人,就算嫁与师兄,也不会让师兄与她疏远半分,更遑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本也不会介意师兄不能有后这些事,她为何对我敌意这般大?” 林语算算药浮的岁数,“听闻老人家闭经前后,脾气是会有点古怪的,不过,说不准明天……明天师父就把你放出来了呢……”,她混不在意,“而且被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我遭殃,天天来回三趟跨了半座山给你送食……”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碧瑕没多少胃口,匆匆扒了几筷子就完事,“我好想师兄……我想听师兄的声音,想看师兄的脸,想真真切切地牵师兄的手,想抱着师兄,想……” “喂喂,你可够了吧……”,林语勺一勺子饭塞进他嘴里,把碧瑕剩下的肉麻话都堵回去,“我讲真的哈,师兄也没有那么好……”,她坦然受了碧瑕一记眼刀,“那个……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嘛,是不是?” “啰里吧嗦的,在我眼里,师兄就是全天下最好的!” 林语恍然,仿佛听到经年以前,林巧儿在她面前说,“林书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好最好的那个!”,他们还真是像啊,碧瑕像巧儿姐,师兄像大哥,可是巧儿姐已经死了,碧瑕和师兄也注定不得善终,林语想着想着,不知觉泪湿罗巾,她的爹娘,巧儿姐尽葬身火海,她的一个家四分五裂,但幸好……她还有师父,师兄和碧瑕…… 碧瑕安慰她,“别怕,药山以后就是你的家……” 幸好还有药山…… 稀稀落落的小雨,浮生阁在山脚处,往山那边看去时,可以见到药山依稀在雨遮挡下现出的灰蓝倩影,似浸在水墨画之中,又似女子画眉的黛青,林中村的雨下得不如药山一样朦胧,一到雨天,烟囱里的烟都是湿漉漉的,明明白白,干净澄澈又带点泥土的气息,雨过后,阴凉的林子里长出许多蘑菇来,小孩子去摘下一篮子,晚上回家熬汤喝,河流边会出几个螺,她不太敢去捡这些软软乎乎的螺子,尽管她通常只见一个棕色的螺壳压在草坪之中 林语拭干还未滴下的泪水,眼眶润润的,“师父刀子嘴豆腐心,嘴硬心软,这回是你犯了她的忌讳,冲动之下,这才……”,她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好像在让碧瑕宽心,又好像是在劝自己,“总之你耐下性子,很快你们就可以相见了……”,林语认为自己定是糊涂了,竟然没趁此良机断他们在一起的念头永绝后患,还说什么耐心等等,“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最信任的人在骗你,你会原谅她吗?” 碧瑕食指把手腕上那条红鞭绕圈,“你的意思是……他有事欺我?” “什么?”,林语想通其中关节,一瞬间把其余诸事通通抛皆脑后,“你最信任的人居然不是我?” 碧瑕理所必然,不容置疑,“自然不是你,师兄才是……快说快说,师兄有什么可瞒我的?” 林语发脾气不理他,“没有没有,有也不告诉你了!” 二 浮生阁前,雨汐汐漓漓打上檐角,湿了青山绿水蓝天白云,门前的青砖地上丝丝流水汇成股,沿着纹路形成小小的溪流湖泊,雨不算大,偶有一两只蜻蜓点水,泛起层层涟漪,药倾束起的长发已然半湿,服饰上深深点点缀着斑纹 一把大伞撑开来,于青天碧水间竖起一座浅红屹立不倒的庭盖,把雨水全然留在伞盖之外,原来是药浮,“倾儿,师父这般罚你,你可曾怨我?” “不曾……”,药倾目不斜视,任由雨水浸透发梢,昂首跪得正正经经,“师父做事必有其理,做徒弟的只管受着……” “我记起你幼时,颇喜沉静,我抱你在怀,你却连哭笑都少,我叫你抄习药书,你就闷闷地一字一字抄好后交我,我叫你休息,你就一板一眼地脱鞋袜上床,你天性若此,加之碧瑕是你除我外第一个识得的人,难免依赖,亲热些也无可厚非……”,药浮手里把玩着那支步摇,随着走动,上头的坠子一晃一晃,药浮停下来,直面跪在她身前的药倾,想从对方的眼珠子里窥见什么,“钗钿步摇是姑娘家的玩艺,你为何会戴上?” 药倾犹豫不决,小声仍是说了谎,“这本是我买给小师妹的,小师妹贪玩,才把它簪到我头上,后来竟忘了拿下”,言毕,在满是水的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请师父责罚!” “责罚什么?”,药浮眼底只有冷漠,还带那么一点不可觉察的庆幸,“你何错之有?” 药倾仍旧把头低着,“徒儿仪态不端,有辱师门……” “那好!那好!”,药浮连说了两个“好”字,“那为师便罚你……去禁苑将碧瑕放出来,怎样?” 药倾激动地一下抬起头来,双手趴在地面,整个身子弓着,头发紧紧贴着脸,湿溚溚的衣裳染上污浊的泥巴,可原先黯淡的眼里明明发着光,“师父你终于原谅小师妹了!” “嗯……”,药浮催促,“还不快去!”,她将伞柄给药倾,双手合握,轻言嘱咐道,“把伞带上……” “谢师父!”,药倾接过伞,恭敬地等候药浮撑起另一把油纸小伞回到阁内,之后便转身急匆匆向禁苑而去,药倾知道一条小路,只是路上藤蔓荆棘密生,不免会被刺几个口子,但大约可省下一刻钟——药倾现今一分一秒都不想多等,雨水滴滴答答落到伞面上,叮咚嘀嘀锵,似乎有人在奏着乐,清新的山风迎面轻轻吹来,拂过胳膊上的伤疤,有些许发冷,终归是来到禁苑了 药倾推开门,凉意汹涌进来,林语率先站起,“师兄,你怎么来了?” 隔了半个庭院,药倾看到正在收拾碗筷的碧瑕,碧瑕回过头,两人注视着彼此,天地间忽然只余他们二人,药倾满身泥泞,新伤旧伤的血染红了半件衣服,碧瑕穿着红色便衣,恍惚间像是婚宴上,迟到的新郎官总算赶上了等待自己已久的新娘子,主婚人林语却突然来了句,“你们够了吧!” “咳咳……”,药倾把头撇开,假装咳嗽两声,才兴冲冲地宣告,“阿瑕……师父愿意放你出去了!” 禁苑的屋内,林语跪在药倾身后,替靠在床上的药倾揉着湿透的头发,药倾到里间换了碧瑕的男装,碧瑕嫌弃女装拖拖沓沓,有些还衣摆长长常令他踩着摔倒,故而无论外出还是山上,他都着男装,要么就只着一条稍短的襦裙,他的衣裳大多是红色,据说是他母亲喜爱的色泽,穿在他身上只是张扬,今日到了药倾这儿,却生生穿出了温和小意来 碧瑕拎张木墩子坐在床脚边帮药倾上药,虽都是小伤,碧瑕依旧担心,“今日能见到活着的师兄,就算再被关四个月我也愿意了” “以后你……就能天天见到我了……”,药倾今日胆量真不是一般的大,“你可欣喜?” 林语看不惯碧瑕摸着头笑得跟个傻子一样,抬手赏了他一个脑瓜蹦儿,碧瑕回头恼怒地盯着她,林语环臂抱胸,“我看他是欣喜过头了!” “我确实欣喜!”,自从去年中秋,碧瑕是越来越没脸没皮了,他向药倾挥挥手,“师兄你把头低一点”,药倾懵懵懂懂依言将脑袋放下,却见碧瑕从凳上一个起身,在药倾额头上啄了一记,药倾似有些愣愣地摸了摸适才被亲的地方,羞着脸眼神四处乱飘,碧瑕就一直瞧着药倾,笑得像朵花似的,林语把手在两人之间晃了又晃,没得到一点注目,气呼呼地把湿毛巾一扭,带着水盆下床,抬头一瞧,师父竟就站在门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 那那那……刚才一幕不是全被师父看了去! 林语是又悔又恨,忙推了碧瑕一把,碧瑕先是不理会,而后终于瞥到门前的身影,立即收拾好自己,和林语一道跪下,林语手中还端着盛水的木盆,手战战兢兢抖得水面上泛起波光,药倾整个人呆怔着,不知所措 药浮转身不看这三人,“碧瑕,举止轻浮,败坏门风,今日起……逐出师门!” “师父请三思!” “师父,不行!” 林语和药倾同时发话,而后又同时沉寂下去,药浮讽刺地笑了笑,“为何不行?这整个浮生阁都是我的,赶一个人走还不行了?” 林语看药浮正在气头上,不敢再说话,药倾却急得不得了,一拜及地,“徒儿与小师妹同去同留,同生共死!” “你这是在威胁我?” “徒儿不敢!”,药倾把头磕得响亮,额上碧瑕亲过的印痕破了皮,“徒儿只是……只是,徒儿与小师妹两情相悦,天地可鉴,望师父成全我们!” 药浮听到话被挑明,浑身一震,言语间满满的不愿相信,“你……你可知你身中白菡萏,不能有后嗣,你还想成婚误人终生?” “我不在乎!”,碧瑕突然插嘴,“我不在意师兄的蛊,但求师父成全!” “你们……你们是想活生生气煞我!”,药浮受不住一连退后两步,扶着门的手指抓起,把一扇门抓得嘎嘎直响,转过脸忽地吐出一口血来,没撑得住一会便昏然倒地 春种夏耕,秋收冬藏,一只喜鹊在药山孤鹊涯边的药田里回旋飞落,一片羽毛飘飘然摇下,药浮再次睁开眼,发觉自个躺在主院里自己的床上,想起昨夜的遭遇,“倾儿,倾儿!”,她的声音不住地颤抖着,话语里竟是恐惧,她再次大叫道,“倾儿!” 林语从屋外急急赶来,“师父,你气急攻心,而今要好好休息才是上上之策”,她为药浮拈好被子,“徒儿不会煎药,故去之江阁找了元旺师兄帮忙,所以来迟,师父莫怪……” 药浮一下狠狠地掐住林语的手,指甲印出痕迹来,神色近乎疯魔,“倾儿呢?小语,你告诉师父,倾儿去哪了?” 林语想挣开药浮的手不得,双腿一屈直接跪倒在地,手就被药浮拉着,诚恳请罪,“师兄与碧瑕连夜逃走,徒儿势单力薄,没能阻拦得住,请师父降罪!” 药浮的表情千变万化,最开始难以置信,再是痛苦不已,然后捶胸顿足,双眼一醒,慢慢平缓过来,“他们……他们可有带盘缠上路?” 林语万分没想到她第一个问的会是这些,可见她对药倾确是疼到了骨子里,“想必是带了,碧瑕平日里还是攒了点钱财的……” 三 “这般下去绝不是长久之计,今早师父喝完药后,踏着轻功把整个药山都巡了一遍,还好孤鹊涯这边是之江阁的地盘,她并未仔细搜寻,不过依她对你俩的了解,过后就该有所怀疑了……”,林语一得空离开药浮,立时到了药倾和碧瑕藏身的孤鹊涯青霞洞,一是好好看住这两不让人省心的玩意莫要再有逾越之举,二是劝说,“虽然并不放心你们二人,不过……”,这也是她思量再三的决定,“要不你们真的逃吧,逃得远远的,我让元旺师兄给你们备好马和干粮”,她暂时不必担忧碧瑕的身份曝露,他作为“女子”在药倾面前总要有点脸皮 药倾拒绝了,“我还是忧心师父的身子,她要是被我们气出什么重病来,我一生都良心难安,师父毕竟养育我们多年,我断不能抛下她远走高飞”,看了眼正扇火的碧瑕——他在悄悄替药浮煎药,“阿瑕也是这么想的……” 林语不能滞碍他们一片孝心,可也委实是担心坏了,经此一役,药浮若是抓到他们,一定毫不犹豫把碧瑕扔出药山,永世不能踏足的那种,这并非林语愿意的结果 要是二哥在,不知道会怎样做? 他也许会说,“这还不简单,只要这样……那样……便可……” 林语正出神时,洞外探查的元旺进洞了,元旺这人有个挑嘴的毛病,不吃鸡鸭鹅,不吃咸酸辣,养到如今只一副瘦小的身材,胳膊肘拎起一称都没二两肉,乍一看只有十五六岁,其实今年虚岁已满二十,元旺是三长老元猎之的亲子,亦是独子,林语会认得他是因为托他帮忙寻找忘忧解药,又名忆苦的药方,两人都生得弱小,脾性相投,慢慢就熟识起来,这回林语把这事和他一讲,他二话不说就要帮忙,林语却有些忌惮,他不知碧瑕的真实身份,一心只以为是他的药浮师叔强拆鸳鸯,还想着多少撮合他二人 元旺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悄然道,“我爹来了,就在洞外……” 霎时洞里四人乱作一块,药倾匆匆忙忙抄起草席上的被褥枕头,最后干脆将它们卷作一团,碧瑕一手提起还热滚滚的药炉被烫个正着,呼呼地往手上哈着气,林语伙同元旺把两人一个劲往山洞深处推,待到掩饰得差不多后,林语终于空下来问元旺,“你爹怎么无缘无故来这?” 元旺支吾其词,“呃……可能是来采药的吧?” 林语与元旺相处了一段时日,愈发了解到这人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她要不是人生地不熟没几个朋友,绝不会麻烦他,“你……说实话!” 元旺挠挠头,“好吧……我昨晚不小心和爹说漏了嘴,只是叹了句:孤鹊涯那边那个洞可真合适藏人哪!他应该不会在意才是……” “怎么不会?师父一定去找了你爹,说了我师兄师姐逃走的事,保不齐连他们可能还躲在药山都说了”,林语真想揪他一把,可惜尊卑有序,师妹不能对师兄不敬,“你这只大头虾!” 元猎之大概中年模样,略微有些胖,从山的连绵起伏的那一边能看到他腰间的一串紫金铃铛在艳阳灿烂下映衬的光——不怪元旺隔得老远就认出来人,元猎之带着一盏没点着的油灯,走起路来,似是脚下生风,不一会就来到洞前,在洞外探了几个来回,脚步一转,点了手里的灯,欲进到洞里来 洞里虽说极大极深,可也禁不住查,只要元猎之进洞,碧瑕和药倾九成九是藏不住了 元旺着急,一个踉跄,跌出躲着的草垛外,林语想伸手去拉,终归迟了一步,元猎之见自家儿子扑倒在地,“小捣蛋鬼,你怎么也来了这?” “我来采药!”,情急之下,元旺只能用了先前给元猎之找的借口,待定下心来,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有先见之明,这个借口真是天衣无缝,“药浮师叔新收的师妹不是要调制忆苦吗?我就是来给她采药的!” “你之前不是说这洞适合藏人吗?我来这儿找找你师叔弄丢的那两个弟子,你还不知道吧?”,元猎之四下看了看,没有其他闲杂人等,林语也竖起耳朵仔细听他说,“他们似乎是被阵宗那些个人绑啦!” “啊?”,元旺表情古怪,“不会吧?” “怎么不会?这其中的关联你这小娃娃自然不懂,当年阵宗与药山结怨,就和倾儿那孩子有莫大的干系!”,元猎之眸光中闪闪发亮,貌似在谈论什么惊天大秘密,“说不准他们还是自愿走的呢……他们哪知道,要换我,生恩不如养恩大……忘恩负义的两个家伙……” “不是这样的!”,元旺脱口而出,“师兄师姐他们是被药浮师叔逼到这般境地的!” 元猎之意料之中的样子,笑笑说,“是吗,小兔崽子?”,一脚踹向元旺的屁股,“知儿莫若父,你个小混蛋还想蒙蔽我?”,推开想拦住他不让进的元旺,“让我进去!” 此刻林语已经在草垛里把元旺骂了一千八百回了,她想了很久,久到元旺拉不住元猎之了,她才喘口气从藏身处出来,元猎之看到她,一点也不意外,“果然你和这不孝子是一伙的……” “你是如何猜到的?”,元旺后知后觉 “如果她不是和你一路的,你之前还会拿她当借口?不怕我去对供揭穿你?”,元猎之果然是最清楚儿子的,元旺也真是武林第一大嘴巴,“说吧,你们两个在耍什么花样……” “不是花样!”,元旺率先开口,想要将功折罪,按林语告诉他的原话添油加醋说出,“是药浮师叔想拆散师兄师姐,他们都海誓山盟许永生永世不离不弃的诺言,花前庭后定月下老人死生相依的姻缘了,可药浮师叔就因为一己私利硬是不顾他们的深情厚谊,把他们……”,林语连忙捂住他嘴打断他的话,再说下去她师父都快成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了,“实际师父只是舍不得师兄,所以气糊涂了,万望师伯替我俩好生守住秘密,过几月师父气消了,一切自然就好……” “你们……诶……”,元猎之算是接受了他们的说法,“好了,我这个长辈是最受不住你们的请求的……一月,我就帮你们隐瞒一月,一月过后,我就告知浮香……” 四 药山藏药的殿阁里,层层叠叠的药匣垒作山一般高大,有梯子上下来回,十五格为一层,“药山号称包揽万千奇药,只缺一味,传说受黄泉之水灌溉的奇草,黄泉消前尘过往,草灭七情六欲,但其第三叶独用可解草毒,天下之大,这黄泉所在,西蜀西南,南芝殿……” 林语略带怀疑的目光瞧着元旺,“是……失情草?不是传说吗?该不会忆苦要这虚无传闻中的物什吧?” 元旺只能猜测,“大概是忘忧有用到此草,所以需一片第三叶解毒”,这是最为合情合理的解释,“南芝殿能独有秘药忘忧,只怕也是因着这味草药”,他把林语剩余所需的药草打包好,“实际解药只需一小碗,但你要的这么多药材作两人的份都绰绰有余了” “我害怕……”,林语捂着心口,只要一想到他那次看她一个陌生人似的眼神,这里就宛如刀割,那是她自幼心心念念十数年的喜欢,藏得愈深,痛得愈是真切,她附和他的所有,从不笑话他说的缥缈无际的幻想,她觉得,他是配得上那些惊天动地上山下海无所不能,只因他是一直拦在她前面的二哥,“我怕他即使喝下了那么多的所谓解药,还是那样干脆地把我抛下……” 洞穴中,碧瑕摸摸鼻子,他本只是安慰林语拖延时间,不成想林语当了真,现在依他这情况,也找不着什么好的药师,元旺不靠谱,换成他爹倒是还行…… 即使这样,林语二哥的脑伤若是真的伤着了内里,就是把天底下最好的医师找了来,也是白费功夫,他以忘忧为借口好就好在,这无论如何,对于药山中人,都是不难医治的,算是给了林语满满的希翼 可越大的希翼,爬的山峰越高,摔下来时更会粉身碎骨 碧瑕心虚道,“那什么……什么草可是很难找的……” “还有心思管我的事,你都自顾不暇呢……”,林语转移话题,她不愿去猜想任何关于林言的更糟糕的结局,“一月后,你可就要被师父逐出药山了……” 碧瑕言之凿凿,“我已经有了万全之策!”,他握住药倾的手,“师兄,我们结亲吧!” 为这两个不知死活,生下来时把脑子都扔掉了的家伙,林语像老母亲一般操碎了心,如今冷不防听到这句话,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吞又吞不进,吐又吐不出 更要命的是药倾接下来的声音,“嗯……” 如果这就是碧瑕说的万全之策,她真想一巴掌掴过去打死他们,没有三媒六聘,没有摆酒宴亲,还是两个……两个……他们想成哪门子婚,林语话哽在喉头时,碧瑕把一个小东西拿出来系在了药倾脖子上,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匣子,“里头有大师亲自点化的符纸,这个护身符是我爹给我娘的,我娘临死前给了我,我现在给师兄,保佑你平平安安陪我到老……”,碧瑕说得那叫一个没心没肺,“这下就算是有父母之命了!” 元旺凑热闹,“那我就是媒妁之言!” 林语大喊,“不行!” 碧瑕很认真地望着她,“为何?”,在他看来,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有什么纰漏吗?” “漏洞百出!”,林语决意先稳住眼前这三个傻蛋,“提亲呢?庚帖呢?嫁妆呢?就算这些都没有,那双喜字和金纸呢?嫁娶不是小事,一点也马虎不得,你们要想成亲,光一个护身符和一位脑子不顶用的媒人就行了?” 元旺气鼓鼓的,“谁脑子不顶用了?” “说的就是你!”,林语站起,气势一下子十分惊人,好像她才是一个恪守礼节的媒婆,对着这桩欲草草了事的婚礼指指点点,“婚后婆媳不睦是有你这媒人的职责在的,可不是拿条红线乱绑一对鸳鸯就完事了!” 就是说……要在药浮师叔教训碧瑕时出面劝阻?可再给元旺一千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药浮前面叫嚣啊,“那还是算了,我不做了……” 眼看自己吓退了两人的媒人,林语感到自己费的口水都值当不少,平缓下来后,说话也更有理有据,“连媒婆子都没有,你们怎么完婚?” 一时四周沉默起来,碧瑕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林语也觉得原本好端端的氛围被自己搅黄了,药倾左看看,右看看,噗嗤一声笑了,“你们不如聊点别的,明日是元旺亡母的忌辰,我们不该在他这里论述新婚之事,此事暂且作罢,还有月余时间,不必太过着急……” 提到早逝的母亲,元旺不自然眼泛泪光,他母亲死在山里的熊掌下,他记忆中的生母只有一个温柔细腻的手,一点点抚着他的额头,而那会子他仅有三岁,“我今日要早些回去,我爹要是喝得烂醉,没人陪他怕会出乱子……” 元旺走后,林语也提着饭盒和药包离去,到了浮生阁外围,她警惕地将饭盒藏在一处靠近厨房的隐蔽草丛内,从侧门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林语的住处前中了三棵小树,树上鸟儿啾啾声鸣,夕阳映红大地,把人影拉得长长,似泼下的墨迹,一丝丝晕染,林语一开门,却见药浮坐在屋内一把椅子上,头斜向她看不见的一边,一动不动,“师父?” 没有得到应答,林语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来,丢下手中的药包,走近了一看,药浮嘴角漫下一道鲜红的血痕,脖子上一条勒过的伤疤,平直而可怖,林语吓得瘫倒在地,腿脚发软,伸手去探药浮的鼻息,手一下缩回,颤抖不已 是谁?师父怎会死了,还是在她的房中,杀了师父的人去哪了?不会还在此地守株待兔吧?怎么办?她定会被怀疑的,现在该先去青霞洞,找药倾和碧瑕回来,见师父一面,商量如何是好,她心里忽而有些难受,师父虽待她不是特别好,然而也不算坏,师父为自己供给了一个家,如今这个家又要像从前那样开始崩溃吗? 五 她不愿往下想了,林语立即离开房间,走得很快,脚上传来一阵阵刺痛感——是旧伤被牵扯到,她顾不及这些了,青霞洞……青霞洞,她现今只想看到她的两个师兄,过了之江阁,元旺从阁中出来,倏然向她这边赶,远远的不知对她喊着什么,她并不想管这些了,她只想……只想……看一眼她的亲人们,不要再扔下她了…… “碧瑕!师兄!”,她进到洞里 一个声音突地从她背后响起,“果然如此!” 林语回过头,看见师父那张脸以及脖子上的血迹,一个大活人直愣愣地站在自己跟前,怔了一会,大声叫喊,“诈尸啊!” “小语以为,这药山之内,还有人能动我分毫吗?”,药浮不屑地抽出一条丝巾抹净脖子上的血淋淋,对着一片漆黑的洞内,“你们还想藏多久?” 药倾两人从暗处出现,齐齐跪倒 元旺总算追了上来,“我爹喝醉酒被药浮师叔套……”,他看到药浮,立马瘪了下去,断断续续把剩下的话说完,“套……套话了……” 林语这才明白自己中了药浮的圈套,对,若师父是被勒死,勒痕上下应有抓挠时剩下的伤处,不该是平直的,紧接着心里首先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欣喜,还好……他们都还安然无恙,他们都陪着自己,这样就够了,无论发生什么,还可以挽回,林语跪下认错,“师父,我……” “你们还真是兄友妹恭,令人艳羡啊……”,药浮越是冷静地说话,往往就是她怒气越冲的时候,“碧瑕不遵师命就罢了,我早不认她这个徒弟了,林语你也想被放逐吗?”,林语意识到大事不好,忙想为自己辩解,药浮却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她,“好,好的很,既然你眼里没有我这个师父,我也不再认你这个弟子!” 林语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药倾揽过罪责,“不是林师妹的错,都是我不好,是我非逼着她要帮我和阿瑕……”,药倾不想两个师妹都因此被殃及,却不想药倾的话让药浮更气了,“你还敢这样叫她!”,药浮打向碧瑕,药倾眼睁睁地看着碧瑕毫无招架之力,一掌正中,碧瑕被打得连连后退,嘴里泛起一股腥甜的味道,又被他生生吞回,最后虚弱地靠在墙上,话都说不利索,“师……师父,我……” 药倾扑上去,用身子死死护住碧瑕,“求你了师父,别打她!不要打她!” 药倾紧闭双目,决心要替碧瑕受住下一掌,药浮对药倾终是宠溺了二十多载,掌风刮过药倾脸庞,一掌打在山洞的石壁上,石壁上凹下去一个手印,药浮眼里满是对药倾的失望,“你是仗着,我对你下不了手,所以以此来护着这个小贱蹄子吗?” 药倾高呼,“不是这样的!药倾未曾有过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想法,药倾对师父向来敬重有加,只是不想师父会……会如此……”,药倾的声音渐渐弱下去,药浮讥笑着给续上,“如此不明事理?如此胡搅蛮缠?”,她接着说,“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要阻止你们,我是为了你啊倾儿,我做的一切,从始至终,哪一样不是为了你好,你乖乖的……”,她的手摸着药倾的脸,顺着药倾的头发,“从小到大你从未违逆过师父一次,师父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今日莫要为了碧瑕那个贱人伤了你我之间的和气,听师父的话,我们把她赶走好不好?” “不能这样……”,药倾把脸撇开,“阿瑕既不弃我,我必不负阿瑕……” “好哇!”,药浮一双眼通红,“孩儿长大了,翅膀也硬了,不要师父了,林语!”,她招手唤林语过来,“你不是想留在我门下吗?只要你把碧瑕赶出去,我就留你下来……”,此时洞里五人,包括元旺在内的其余四人都盯着跪在地上的林语看,等着看她什么反应,林语双手置地,磕了两个响头,坚定不移,“请师父驱逐弟子!” 洞里回音不散,余声未尽,药浮的发簪不知何时被扯下,三千白雪一片散乱,她的神情让人辨不清晰,低低道,“我本也没想赶你走……就凭你这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勇气和这一身傲骨,我会留你下来……”,林语松了一口气,却听药浮接着说道,“可对不起……”,她仿佛用尽了力气,陷入挣扎不得的泥坑,“碧瑕绝不能再留下来……这是我最后一点祈求……求她离开我们……永远别再回来……否则……”,她语气突然恶狠狠的,“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药倾低着头,近乎卑微地蕲求,“师父,真的……真的一点余地都没有吗?” 碧瑕此时已经顾不得脸面了,在他眼里留在药山比任何事都来得重要,不惜自行败坏名声,“我……我和师兄行过周公之礼,生米已煮成了熟饭!” “不可能!”,林语和药浮异口同声 两个男子怎么可能有什么夫妻之实! 药浮早便吼得声嘶力竭,今更是抛却了一切希望,她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抓不住所有东西,小姐为那负心的人死去,她没能挡住,倾儿突然与一个女子有了情意,她亦没能挡住,她真是一点用处都派不上,一遍遍引狼入室,放虎归山,药浮嘴角挂起一个诡异的微笑,神色几近癫狂,现在他们居然说……居然告诉她说……说……哈哈哈,她双手抱头下蹲,一头白发散乱不堪,周身内力外放,把急得向她奔去想安抚一二的药倾一下弹开,药倾就地呕了一大口血,脸色极尽苍白无力,碧瑕后悔不已,“师父你别这样,我说的是假话,我骗你的!” 可药浮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拖着年迈的身子,一步步往洞的深处走去,“我老了,管不住你们了,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我要在这里闭关,谁也别来扰我……” 六 青霞洞地处孤鹊涯之下,面朝一大片无垠药田,木桩打得极深,把药田用篱笆圈起一个个小药园,林语走在密林间,日头细碎的光芒自万丈高空散落,一地明黄,林语一步步进到洞深处,手中提的灯盏慢慢照亮洞府,闲置地上,林语觉得自个或者就是个给人送饭的命,送完碧瑕送药倾,送完药倾送药浮,她弯下腰一碟碟一碗碗将饭菜拿出,药浮背对着她在一席竹蕈上打坐,洞里只亮了一只蜡烛,静静地远离世俗地燃烧着,盈盈火光晃得两人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不清,药浮闭目养神,不发一言,林语便自己同她讲话,聊遣寂寞,“师父这一闭关就是三月,三月来武林发生了不少事,大哥……不……”,对于林语的口误,药浮连眼皮子都没抬起搭理她一下,林语匆匆改口,“闻人书似乎撤了对杜若松的追杀令,据说是证明不足,单凭闻人府众人的一面之词草率定案有失公允,他因此把闻人府里原本该遵从他的那群下属得罪得不轻,而且闻人书似乎在找人,找闻人府之前一个练刀的仆从,大家都说他是不满现任刀主的作为,想换一把刀呢,那人好像叫满风……还是残风来着?” “是破风……”,药浮终于开了金口纠正她,并转过来,手指捻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小口,“药山最近怎样?” “都很好……”,林语不客气地下手直接抓了来吃——药浮是长辈,长辈动筷晚辈才能开饭,“元师伯最近炼出一种新的堕胎药,他自夸说完全没有痛楚,掌门昨儿刚出关,他的小女儿大中午执拗地侯在他闭关处等他回来,被烈日晒得中了暑气,碧瑕今早鬼鬼祟祟向我要了红纸和剪子,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估计又是想讨师兄欢心,所以我故意换了把坏的剪子给他……”,林语顿了一阵,知道碧瑕始终是药浮心中的一根刺,如今让她无意提起,不由悄悄瞥视药浮,见她脸色不变,泰然自若,心里提着的大石头松了下来,药浮却又在此刻问,“倾儿近况如何?” “师兄身体还在按师父留下的旧方子调理中,无有大碍,师父初初闭关时,师兄日日长吁短叹,悔恨自己不孝,食不下寝不安,最近才好了些,但只怕还是放不下您……”,林语言及此处,劝药浮出关之意已无需多说,然药浮终是不答,林语只得另起话头,“今天总觉着有点奇怪,我一早出门给师父你送饭时,看到浮生阁四周的墙上都挂了许多红幔红灯笼,路过阁前时还撞上了一牛车的红蜡烛,听元旺说,好似是什么拜神子的节日,几年才一届,像我这样没来药山几年的人不能参与……”,林语软下声来,“所以我带足了吃食,一整日都可以在此陪着师父啦!” 药浮对她的撒娇卖俏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听了她的话,把手里的点心放下,药浮已经没法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再吃下去了,她端量林语,“你……是否也喜欢倾儿?” “啊?”,林语不知她是因何才有这般近于荒谬的猜想,她立时想到林言,想到他昔年把自己护在身后同邻村的孩子打架,她只要看到他的背影,心便安了大半,“弟子有心悦之人,虽不及师兄之万一,但他早已是弟子一生所求之唯一,至死不悔……” 药浮轻轻笑了一笑,“倒是他们几个多想了,你回去吧!药山从没有什么祭神子的节日,明日山上无论出了何事都别来找我,饭菜就放在洞口,你不许再进来……”,林语看到药浮端碗的手微微颤抖,似乎在隐忍什么,故即便如此,林语依旧放心不下,她留在洞内又同药浮论了半天药理,感觉药浮已稍稍镇静,才安心离去 林语走后,药浮在无人的岩洞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又是红幔一大堆,又是一打红灯笼?还不是节日?”,她一边慢悠悠在山道上晃着,一边想着山上的古怪,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落日染红了道旁的青树,归鸟入林,啾啾音响,仿佛清泉流动,那泉水是寒香冷冽,沁人心脾,一点点冲净凡俗纷扰,“我们林中村要是挂红,不就是木神节吗?家家门口都会绑成爷爷的红丝带,木神到了晚上,中意谁家的红丝带,就赐一年的福气给这家人,所以大家都是挑了又挑才选好要绑哪条的,除了木神节,那红丝带就只有……”,林语登时恍然大悟,“那……那不就是……成婚了吗?” 对,红幔,红灯笼,红蜡烛,红衣裳画红妆,红纸剪作双喜字,金纸折成金元宝,药山定是有人成婚,他们故意瞒着自己,师父又问她对师兄有没有情谊,那……那该不会…… 是碧瑕和药倾! 啊!绝对不行,到了洞房花烛夜,碧瑕身份被发现,到时撕破脸皮,碧瑕会伤心,师兄会伤心,大家都会看不起他,说他男扮女装骗婚不要脸,说他好龙阳不合世俗,怎么办?林语直接扔下食盒,看着天色尚早,从青霞洞回到浮生阁,按她的脚程,应该是黄昏过后,说起来都要怪元旺支开她,如今是一分一秒耽搁不得,林语路上把元旺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未出生的儿孙都问候了一遍,来到浮生阁前,果然摆着酒席,元旺在众人敬酒间,喝得醉醺醺的,林语一上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一提揪住他耳朵,元旺哎呀呀喊着疼,连揪他的是谁都没看清,“不喝了!师兄不会喝酒,推我出来顶上,可苦死我了!” 林语扯开他耳朵往里灌声音,“新房在哪?” 元旺打了个酒嗝,“新房?新房就是师兄原来的房间嘛!” 林语得到答案,一把推开元旺,直奔新房而去,看到房内红烛未尽,灯光依旧,心里先喘了口气,直接推开门进去,见碧瑕和药倾身着新服,站在床边,好在两人的衣衫整洁,显然还未行那男欢女爱之事 碧瑕看到是她,“林……林语,你来做什么?” 林语来势汹汹,“闹洞房!顺带抢亲!” 一听这话,碧瑕觉着自己和元旺的猜测果然没错,林语果真是心悦药倾,要不然怎会屡次阻拦他二人,他一踏步拦在药倾身前,欲护住即将被抢的药倾,下一秒却被林语一把拽过,风一般冲出新房,从侧门悄然溜出离去,一直往前走,清水湖是七十七连湖中第七十湖,凡有飞叶落红坠入,顷刻又能复归清净,故此得名,走到药山下的清水湖溿,林语脚伤发作起来,一下跌倒,碧瑕忙扶住她,“你脚上还有伤,不能走快……” 林语怒气未消,质问道,“成亲为何不告诉我?” 这能怎么说?说怕你嫉妒我的新郎官?碧瑕支吾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林语叹息,“这样,你应我两件事,咱这账就一笔勾销!” “什么事?”,碧瑕警觉起来,“除了和师兄和离,其他我什么都能应你……” 林语没想到碧瑕一开口就掐断了她最初的想法,现下只能先用缓兵之计拖一时是一时了,“好!第一,今夜你不许洞房,第二,明日陪我去南芝殿寻无情草!” “那……好吧……”,碧瑕应得心不甘情不愿 林语见事态已被稳住,累得直接在清水湖岸的草地上坐下,夏意渐浓,水塘边的石桥宛如一道单色的彩虹,九个桥孔依次排列,有大有小,凉的水色,满塘快要溢出的荷叶,数朵莲花绽,浮光静静起,月儿似沉璧,星河若灿霞,时光格外温柔,“碧瑕,你如果……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能有什么事,你多虑了……”,碧瑕满不在乎 林语热泪盈眶,“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要怕……”,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尽量把碧瑕往外带,不让他和药倾继续卿卿我我了,终有一天他明白一切,就悔之晚矣…… 于是,碧瑕新婚当晚——陪林语看了一夜的星星 七 六月初六过后,林书随众人前往幽冥岛,林言携听雨归暗门,期间林言与林书尽管身居一楼,然林言终日照顾听雨,林书却不愿再见听雨这把毁他养女的莫名其妙的刀,两人并未碰面,自从闻人息离开,听雨已陆陆续续服了许多汤剂,终归药石无灵,身子一天天衰弱下去,肘部的伤痕累累亦没有分毫好转的迹象,状貌依旧十分可怖,林言忙进忙出,日夜看护,身心俱疲 入夏,昼渐趋长,星光日月慢移,竹阀流水依然,人非昨,暗门建机关楼,自下而上共七层,前六层每层一百门,供弟子寄住,第七层为门主长老居所,林言不记得自己有过亲人,也未曾想过去寻,破风又叛出闻人府,再不回暗门,今听雨可说是林言唯一的寄托,花木瓜决意守洞后,齐岸则三天两头往林言所住的第一百二十五门跑,夜来得尤其晚,黄昏已过,天上还是亮堂堂的,只西边一抹隐隐的钩月,像极了水墨画点染而上的浅浅一笔,蔚蓝的光迟迟映照大地,彩云飘飘,中空竹筒里流窜的水声空灵清澈,悦人耳目,林言拉动听雨床头的机关,窗户“嘭”的一声关上,油灯未点,整个屋子里阴阴沉沉的,听雨正昏昏地睡着,林言趴在她身边小作憩息,空寂的房间中,渐渐却有了蚊虫般细小的声音,听雨的口中似乎在小小声说着什么,林言忽地醒来,半睁着双目,手自然而然替听雨拢了拢被褥,那稀碎的音响更大了,原是听雨在讲梦话,林言侧耳靠近了去听,只听得一个“小”字,于是握了她的手,欣慰道,“小师弟在这……” 听雨终于喊出那个人来,“小少爷……” 窗外,雨突然下来,狂风骤雨掀起滔天巨浪,仿佛要将这世间都尽数毁灭,雨顺着木窗的格子一点点流下,好像泪水永不停息,风折断了树木,一把把尖刀似的截面,把雨水刺得四散喷溅体无完肤,雷电交加,天空撕心裂肺般拉开一个个白色的巨大口子,齐岸赶到第二层时,身上的衣裳已被水浸透了大半,一边抖落着衣服,一边嘟哝,“刚回到暗门,根本没带伞,遭天杀的就落起了暴雨,把我淋得是那个惨啊!” 齐岸一身湿敲开林言的门,入内水滴滴答答,跟着蜿蜒小蛇样的纹路四面八方溜达,浸湿了书架脚垫起的破书,书架一歪,连带着窗边的帘子被扯掉了一边,翻了窗沿的小盆栽,灌出的泥土又与水混在一块,地上一团糟糕,原来干净整洁的屋子顿时被齐岸弄得有点惨不忍睹,他歉意地,“对不住,待会我再帮你收拾……” “无碍……”,林言头都没抬,他看了躺在一旁的听雨一眼,整个人都有点焉焉的,不知在想着什么,齐岸见他连点反应都不给,“你最近是愈来愈深沉了,换在以前,你一定追着我满门跑,絮絮叨叨地硬要我去拾掇……”,他停了一阵,才说,“师弟师妹也会出来拦着你……” 他话里的师弟师妹是破风和听雨 “人总是会变的……”,林言起来走到窗前,把书架扶正,帘子挂起,拿了笤帚抹布理好泥巴污水,以前这些事大多是听雨在做,现在听雨整天里睡不醒,林言便将这些都学会了,齐岸到屏风后更了新衣,“你那个师父几百年不来看一次你,全赖师弟师妹教习,我看你还不如当年拜了我的好……” “我俩的年纪只差几岁,你想高我一辈,没门!”,林言口气难得玩笑,齐岸走出来,坐下慢慢挪近了林言,探头道,“你那时还不是说要拜师妹为师,照样小我一辈,怎么,这就不做数了?” “对她我从来没有不做数,这五年来,我恨过,疼过,只未曾悔过,若说悔,也只是懊悔没有早一步遇上她,假如过去是我救下的她,或者改了其他的谁,只要不是闻人小少爷,不是这样干脆利落的拒绝,她就不会这般悲伤难过,这般痛彻心扉,风师兄说的对,但凡沾上‘情爱’的人,都会变作傻瓜,她如是,我亦然,世上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既是宿命如此,即便我残缺,盼着她圆满……” 齐岸听他这长篇大套,无非一个“痴”字,“你却是痴心,可是……师妹她晓得你这心思吗?” “晓得也好不晓得也罢,总之我能耗上这一生一世等她回头,即使她不会回首,我也想一路陪她,闻人息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羡慕他,若上天能重来一次,让我承了他旧时的情,我绝不会像他这般对待听儿……”,他只是假想,居然就有些开心,“听儿是那样好的一个女子,会照料人,会对每个人顾及周全,会时常笑——听儿笑的时候是最美的——我厌恶那个让她愁容满面的人,并且听儿长得也不算差,能娶她本是千年都难修来的福分,我没想到……这世间还会有人不肯……” “我看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师妹虽说是好,也没……没那么好啦!”,齐岸被他这一番表明决心闹得眼泪哗哗的,吸了吸鼻子,“被你这一搅糊,倒是忘了正经的事了,这里……有给师妹的信……”,齐岸自怀中抓出一只扑楞楞的信鸽来,用手制住双翅,从鸽爪上露出装信的小筒,将纸筒子剔下递给林言,“你可以先代她看看,我不会告知师妹的……” 林言接过细小的信纸,眸色一暗,他害怕起来,害怕是那个人寄来的,那个她睡梦中说着胡话时还会呼唤的人,他会写什么,听儿看到后,又会怎样愁肠百结,郁郁不乐,林言出口,声音都有些颤抖,“是谁送的?” “你看就是了……”,齐岸故意卖关子 林言把卷成一条的信揉开,他甚至准备好,若是真如他所想,就毁了这封信,不管是火烧还是水浸,让它永远不出现在听儿眼前,他手里拿着的那一小张白纸之上,写着他看来有些熟悉的小字:事急,命刀主速至苍黄坊 落款是闻人书 第十二卷 染苍复染黄 一 林书前往幽冥岛,查验了仵作从前留下的关于秦阿蛮和钱玟的检尸记录,秦阿蛮是割头致死,钱玟却是被毒死后再割头,虽说江湖间寻仇杀戮算不得什么奇事,小门小帮亦时常有一夜灭绝的,但作为武林正派,明面上是理应一视同仁,追查到底,暗地里又怎样就是两说了,何况幽冥岛并非小门小户,此岛地处第六十九乌冥湖中央,为湖心岛,寻常人连岛屿都上不去,可想在上头开宗立派之人是有如何大的能耐,林书在幽冥岛滞留一年,弄清后来各身亡弟子生前死后的来龙去脉,此间凶手却再未出手,正当众人以为线索将断时,西蜀苍黄坊传来消息:缦娘子逝世,死法与幽冥岛之人如出一辙 柳侍然候在灵前,神色悲戚,收起了之前常年挂在脸上的玩世不恭的神情,对月季不住叹惋,“我妹妹不会武功,她从不屑学这个,就跟当年的闻人风是一个德行,早知今日,我就是逼着她也要她把武功练下去!” 月季看着柳侍然痛心疾首悔不当初,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无,甚至想打个哈欠,好似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般一字一句道,“请柳公子节哀,先将当时情景细细说与我们听……” 柳侍然出去一趟,回来至亲之人就惨遭毒手,心中正是历经大喜大悲之际,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却不被月季放在眼里,他早就看不惯她懒懒散散的态势,但碍于闻人府的面子,还是慢慢说起当时的情形,“苍黄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致可分前厅、中庭、后院三处,前厅就是这里”,柳侍然就手指指了一圈,满厅祭奠的白花白绫晃得人眼花缭乱,“用来招待你们这些人,我们一家住在中庭附近四间屋子,中庭晒干花染布,南屋是若松,北屋是我,西屋倩倩和漫然一间,东屋回安和破风,后院荒废已久,用来摆种一些稀有的花草,当日我同倩倩与回安一道出门买花,只留破风和若松看家,回到时……我们,我们也未想到会有贼人闯入青天白日之下杀人犯案,漫然平日也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直到傍晚点灯时分,回安去送饭才发觉……发觉……”,他话至此,只默默转过脸,悔恨交加,泣不成声 月季瞥了眼林书,说了自己的看法,“那杜堂主当时应该就在邻屋而已,此人能无声无息从弯月刀手中将人命抢走,可见在江湖上,必是排的上名号的,这样的人怕是双手就数得过来……” “非也……”,跪在灵前披麻戴孝守灵的回安打断她的话语,背对着各人,紧紧盯着他师父的棺椁,眼里满是哀伤,“你们应当知道,弯月刀用了忘前尘之事,其实他呀……忘却了自己的武功……”,他颇为讽刺地笑了笑,“你们闻人府逼他吃的药,自己倒是抛得一干二净?” 杜若松忘尽前尘在择剑大会前夕的闻人息喜事上已是人尽皆知,然而在场的闻人府众人却没想到他竟是连自己的武功都已忘却,心里暗自惊奇,只有月季被回安的血口喷人气得不轻,可拿不准对方会不会武,不敢贸然和他对上,硬气着与他讲道理,“怎么就是我闻人府强迫他服下的了,你可有证据?” 回安摊开手站起,似笑非笑地盯着林书,“这是哪条狗在乱吠,主人家也不懂得好好管管”,随即看向怒气冲冲的月季,“我毫无证据,但不是你们,还能是谁?你们闻人府自诩清高,却不过是暗地伤人的鼠辈,想来若不是你们前家主的两个小妾牵扯其中,我还要怀疑你们与凶手同流合污了呢!” 月季得他一番挑衅,恨到牙根直痒痒,林书却不甚介意,转过话题,“那请杜堂主说说,你那时可有察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看见……”,杜若松失忆后,整个人性情大变,眼里的沧桑和煞气全被一股子干净清澈的气劲取代,事事都像个几岁的幼儿一般征求柳侍然的意思,见柳侍然赞同地点点头,他才说下去,“我看见一个黑衣服的人趴在漫然的房檐上……” 当时破风正同他一道在南屋练刀,杜若松的弯月刀与破风的昔水三十六式不知为何本来就有些相似,这也是闻人龙看中杜若松的一点,之后杜若松又改修昔水,将两种刀法融会贯通,柳侍然愿意带破风回来,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若松能重修武功,尽管收效甚微 “那轮到我们了”,李荆站出来把月季替下去,“我们在幽冥岛查到五年前秦阿蛮夫妇临死前,正被幽冥岛弃徒骨朵儿追杀,岛主说这骨朵儿数年前不知与谁私生下一个孩子,为秦阿蛮所告发,阿龙后来劝说岛主饶她一命,她那孩子后来却不知所踪,骨朵儿完全有理由杀害鬼使夫妇和幽冥岛弟子,且常着黑衣,但似乎与柳姑娘并无瓜葛,阿龙更是于她有恩……” “骨朵儿?那个砍人脑袋制骷髅项链的骨朵儿?”,回倩吓得一个哆嗦,“听起来像是入魔之人的作为,为何这种人还要留她在江湖上祸害别人?” “姑娘此言差矣……”,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转头向声音源处看去,原是一个一直跟在林书身边的少女,此女带着半边面具遮住左脸,但依稀可见镂空面具遮掩下那被什么颜料画得稀里糊涂的脸庞,另半张脸倒是粉粉嫩嫩,吹弹可破,只是这一阴一阳两边脸,总让人有种心生恶寒的感觉,她作揖,开口却是清脆悦耳的女声,动听至极,听者如沐春风,“在下幽冥岛鬼使,绰号阴阳生,奉岛主之令跟随盟主大人,查清此次幽冥岛弟子被杀之事……”,阴阳生掩唇桀桀一笑,“骨朵儿外号的由来并不是杀一人就取其头颅,而是她伤人直取脖颈,后来以讹传讹,谬传至此,各位试想那十个人头何其大,真挂在脖子上,谁会做这等丑角一样的事?所以骨朵儿那项链是石膏做的假骷髅罢了……” “是吗?”,回安倒像是失望,“我还以为她和传闻所说的,喜爱收集各种奇形怪状的头颅,以为和师父头顶上那块异骨有关,不过……说得也是,凶手根本没将他们的头颅取走……” “异骨?”,今年堪堪六岁的林莫摆着一张童真的笑脸,“什么是异骨呀?” 柳侍然望林莫娇小可爱,耐下心说明,“漫然天生后脑上有块不同寻常人的异骨,就与回倩一样……”,他拉过在他一边的回倩,扒开她脑后的头发给林莫看,一块凸出的骨头就在回倩头骨正后方,“就是这里了……” 二 小个子的林莫踮起脚来,“爹爹,如果真像我们所想,那让回倩姐姐单独处一段时辰,割头之人必会出现,到时我们再抓住……” 回安闻此,怒火中烧,一下儿把回倩掩在自己身后,“你的意思是让倩倩去做诱饵!” 林莫状似懵懵懂懂瞧着回安,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来,毫不掩饰地颔首道,“对,就如你所说!” 回安气结,柳侍然也回过劲来,回安回倩虽说与他并无血缘牵绊,但也算是他和漫然看着养大的,心里早把他们当作亲人,如今漫然刚走,林莫张口就让回倩再度以身犯险,他如何再忍耐得住这口气,对林莫初初那点好感被迅速湮灭殆尽,“不过几岁的顽童,心思就毒辣至此,当真是上不正,下参差!” 林书被骂上梁不正下梁歪,闻人府中人也没有出来为他辩护的,更别提其它与他关系薄弱的人了,林书面不改色,淡然道,“是在下教子无方,让柳前辈见笑了”,转头便吩咐月季,“将小莫带下去,关进他的房间里,近几日不许放他出门……” 林莫撇着嘴,老大不乐意,但又不敢违背林书的意愿,乖巧地跟着月季走了 这场论述以此为句点,因林莫一个提议不欢而散,柳侍然招待其他吊唁的客人,回倩回安跪在灵柩旁守护着,一行人被安排在前厅与中庭相夹的客房,月季李荆等闻人府的下人挤一间大房,另两处小房一个住林书林莫,一个住阴阳生和其侍女犊儿,两间小房相隔只一堵墙 晚饭时候,李荆端了菜汤来灵堂给回倩二人,两人跪坐一天,眼睛因时断时续的抽泣哭得发红肿胀,心里失落更是难表,连下饭的胃口都没有,李荆看回倩正是伤心处,“林公子因倩姑娘的事罚小莫不能用饭,小莫正是长个子的年纪,吃得本就又多,现今怕会饿出毛病来,事因你而起,不知倩姑娘能否随我去劝劝林公子?” 回倩心肠软,被李荆一番话说动,回安只小声嘀嘀咕咕,“那小屁孩不吃也罢!”,然而还是放任回倩离开,回倩跟李荆移步换景,前厅按祭奠的仪式随处挂了白,前中按一道长廊分隔,过了满地簸着花晒开的中庭,回倩疑心,“李妈妈,我记得小莫是被关在后面……”,李荆一直往前走,毫无回头的打算,回倩也紧跟着,“李妈妈,我们要去哪?” “走慢些,我跟不上您……” “这快到后院了……” 李荆一个站定在后院花草正中,回倩疑虑更甚,却听她说道,“倩姑娘很想为师复仇吧?” “想!”,她怎会不想,只是她区区一个弱女子,手不能扛肩不能提,“可我……” “那倩姑娘就应当知道,小莫的话虽直白一点,但是有它的用处的,李荆讲这些话,是希望倩姑娘不要囿于一己私利,以大局为重,我们在场有三位高手护着,倩姑娘其实大可不必担忧自身安危,不知倩姑娘意下如何?”,她说的分别是柳侍然、阴阳生、她自己 “那你要我怎样做?”,回倩低下眸略做思索,师父从来是不问世事,不与人交恶的人,却无辜惨死,遭人割头侮辱,渐渐地内心的恐惧和退缩全然被仇恨的熊熊怒火压了过去,她抬头,“只要能报此血海深仇,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去闯!” “好!”,李荆拍手赞道,“你既然自愿,柳公子那边就由你去说服,今晚你一个人在灵堂守灵,让回安回去,我们闻人府带的人不多,但埋伏在灵堂四面已经足够,我们试着给这位骨朵儿设下一局!” 是夜,星光渺茫,蜡烛燃尽的蜡油满出火炎跳跃的凹穴,像岩浆出洞般流动,冻在滴下的途中,光芒熹微间,回倩身披孝衣跪在灵前,一点点将手里的纸钱放入火盆中,纸稍微触到外焰,立时焦黄黒糊,碎成飞灰,听上了年纪的人说,纸钱烧到阴间,保佑死去的亲人在阴间过上好日子,若是烧的好,阎王爷收下了纸钱,还有可能放鬼魂还阳,回倩一声一声地呜咽着,外头寒鸦落枯木,昏月照高林,破风伏在暗处,只一双眼在黑夜中熠熠生光 突地,一阵阴风从外面席卷,回倩被风一扰,冷得瑟瑟发抖,拈着金纸元宝的手指微微发颤,“噔!”,一忽儿烛光尽灭,黑暗中破风趁着外面的月光洒落一片,银白色的光芒里,一个黑衣女子张牙舞爪宛如勾魂使者,头发披肩长长,随风四散,原来适才那一声是李荆的飞刀刮到了她袭向回倩的指甲,那弯弯细长的指甲就如兵刃一般锋利坚硬,这是幽冥岛独有的功法练就,李荆于骨朵儿眼难见处接连射出飞刀,骨朵儿空中一个筋斗一一避开,同时退出厅外,柳侍然从她后方突然跃起,篆刻刀激起地面的石块朝她飞散而去,骨朵儿始料未及,周身大穴被逐一打中,跃起的身躯立刻掉落在地,柳侍然着急为妹妹报仇,招招都下的狠手,骨朵儿连翻几个滚儿,身上已是遍体鳞伤,眸光一狠,修长指甲直直抓住了柳侍然的刀,死死卡住,柳侍然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李荆飞刀又至,骨朵儿于空中弹跳翻越,柳侍然刀绳接连转了数圈,未免刀子被夺走,只好稳稳拉住,骨朵儿就借用他这股拉力,再次飞身而起,躲过一把把飞刀,柳侍然知局面不利,大叫道,“阴阳生,你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阴阴地破风只听见那悦耳的声音小小声地咕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算啦!”,随后那声音喊道,“我来了哦!” 骨朵儿听到他们间的对话,大笑道,“阴阳生?想不到那老头子竟叫了你来,你我同门,你是我后辈,招数相似,你会的我都懂,你不可能赢我,还是趁早回去再练上几年吧!” “这可不一定呢!”,阴阳生从黑暗中跃出,伸手往空中虚虚一抓,一条绳索横空出世,在半空中以诡异的角度一转,缠上了骨朵儿的腰身,四面八方四条绳子凭空落下,蛇绕一般绊住骨朵儿的双手双脚,骨朵儿只觉自己身体仿佛由不得自个掌控,那缚住她右手的绳不知压住了她哪个穴位,阴阳生一牵一紧,骨朵儿五指不自觉一松,柳侍然的刀被抽出,骨朵儿被五根长绳所制,动弹不得,“这不是我幽冥岛的功夫,你到底从哪里偷学来的?” 阴阳生右五指分别连着绑住骨朵儿的五根绳,以房梁、房柱等为支点,一拉将她吊起,左手半遮面庞,右手做爪状,声音依旧好听,笑道,“这可是秘密,只有与我一般的死人才能知道……” 三 骨朵儿尚未料到阴阳生不使幽冥岛的招数,一时之间被钻了空子,因此轻易被制住,她扬声喊,“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两只手掌向后,弯出一个惊人的弧度,指甲一挑豁开了绑住她双手的绳,然而还没等她去解脚下的结,柳侍然的刀已至,骨朵儿一个下腰侧翻,刀锋擦着她的头而过,削下几缕发丝,阴阳生一拽,骨朵儿脚不由自主滑向一边,李荆立即出来,向骨朵儿飞跃过去,二对一三人缠在一起,刀光血影,互相交错,破风从后背点了点阴阳生,“你怎么又歇了?”,阴阳生不睬他,在一旁紧盯着三人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正当骨朵儿左手一刹掐住李荆的三把飞刀时,阴阳生再度大叫,“说了你不一定赢得了我!”,骨朵儿心中警铃大作,又一爪撇开柳侍然的刀绳,却不过转瞬之间,一个绳套牢牢套住了骨朵儿的脖子,阴阳生向后一拉,数条接连套下,十指绳结交缠,左手两根,右手两根,各自织成繁复花结,再难一割就断,阴阳生忽而闪到了骨朵儿后,“别动!再动我的绳丝就割下你的脑袋,就如同你对我幽冥岛弟子那般……” 林书准备命人上前缚住其手足,阴阳生抬手拦下,“不用麻烦!”,手中绳子一脱一绕,不过片刻,骨朵儿已被绑得结结实实,被迫跪地,“本想至少逼出九幽剑以证你等真是闻人府中人,不曾想还是我高估了自己……” “这么说,你是自愿上钩?”,月季听此话,其中似乎还有隐情,“我们确实是闻人府的人,你无须再试……”,她猜测,“你可是有难言之隐,或者与你丢失的孩子有关?” 骨朵儿认识月季,之前在闻人龙的殡礼上遇过,而今见到她,清楚是自己多心,闻人府的确派人来了此处,这才仔细说出事实,“我抓了无数幽冥岛弟子一一审问过,方知晓早年我孩儿生下来后,岛主做主将他赠给无子的柳家二长老,取名柳悠然,可是悠然两岁时,就被设计失足坠入柳漫然的染缸中溺亡,是他们柳家,为了族内争权夺利,排挤二长老,领头的就是当时的大长老——柳漫然的大伯柳平!”,她情绪越发激动,“柳平以不是柳家正统血脉为名,死活不愿让我的悠然埋进他们那所谓高贵的祖地,草率寻个山岗葬了,以至于我到现在都找不到,你们该不该死!说,你们该不该死!” “一个疯子!”,阴阳生责问,“可我岛上那些弟子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又何必伤他们性命徒增孽债?” 骨朵儿眼里现出狠决,“斩草要除根,要不他们看出点什么猫腻,我不就要被那老头子抓住了吗?”,她几乎是挑衅地向着阴阳生,“我同你说,我还不止呢!你们知道秦阿蛮那三个儿子谁杀的吗?是我雇了夜犬去的,他们害死了我的孩儿,我便也要他们尝尝这丧子之痛!” 如此丧心病狂之举,月季却仿若未闻,面色如初,她想到的是另一个问题,“不知你是如何拿到毒药假寐与有虚的?” 骨朵儿这数年来躲躲藏藏,朝不保夕,消息也不甚灵通,她听着这话有点糊涂,“什么毒药?” “你恨秦阿蛮和钱玟入骨,他们的死法又合你一贯作风,你敢说他们不是死于你手?钱玟便是被这两种药毒死的!” 听了月季一番解释,骨朵儿明白了个大概,垂下眼帘,自我辩解,“头是我割的,毒却不是我下的……当时我赶到那处,他夫妻两人已死”,她镇静小许,“闻人府一向平正,我不求赎清自身罪孽,但请闻人府主持公道,为我诛了那害我孩儿性命的柳平!” 柳平武功高强,在江湖上极有地位,骨朵儿想尽法子,始终无法奈何得了他,只好孤注一掷,赌上性命期盼闻人府的新主子同闻人龙一般愿意帮一把当年弱小无助的自己,可世上谁会为了一个杀人凶犯的临终遗愿去扒一个自己都未必得罪得起的大人物的陈年底细,林书一言不发,只说,“先将她关好,令海棠去看紧了,莫让她跑掉……” 苍黄坊 游廊夜光,星河璀璨,一颗颗像是宝石夺目,洒落浓黑幕布,廊外栽了棵月桂花树,初秋十里扬香,树上一朵朵香花盘旋飘下,清幽静谧,声不可闻,林书摸索着过了廊腰,秋菊正坐在那边的长条椅上,见到林书,立刻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垂头致礼,“家主……” 林书是听声辨人,“秋菊,是你吗?” 秋菊显得些许不自在,应道,“是我,家主……” 林书仿佛松了口气,他在椅上坐下,发愣着,“我知晓整个闻人府中,除却小莫,你是唯一真心待我的……”,他今日纠结了许久,“骨朵儿罪孽深重,手段残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本不该怜悯她,可依你看……我要不要帮她?” 秋菊本想林书无意间成了家主,自己先前的心思是僭越犯上了,但现而看林书待她一如从前,那点企盼又燃起来,“依秋菊鄙薄之见,家主有悲天悯人之心是好,但不要插手此事最为妥当,柳平不是现在根基未稳的家主奈何得了的” “是吗?”,林书低头,沉默不语,时光正好,天空中一弯弓月醉人,林书一直不说话,秋菊盯着林书看了一会,不自觉脸颊有些发红,因见一朵桂花落到林书发中,林书并未发觉,便想替他摘下,手伸到一半,一道人声从他俩头上突地响起,“打扰两位了!”,廊下投映出月光的阴影来,水光潋滟,“两位浓情蜜意,令人艳羡,但阴阳生有要事禀告,还请秋菊姑娘移步……” 秋菊知晓她在场的一瞬,脸已是一下就鲜红欲滴,转身就不管不顾地跑开,只留一个慌忙逃窜的背影,在秋菊渐离渐远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中,林书想通了阴阳生这话里话外的调侃和误会,脸色顿时有些不好,他可以解释,但没必要,一个外人而已,倒显得他心虚 阴阳生坐在廊顶,双脚一晃一晃,“岛主传信给我,说是不想他昔年私下与柳家二长老交好之事传出,得罪柳平,才对你们有所隐瞒,特此告知……”,她语气似浑不在意,“盟主大人写信递去药山,可是想明了毒药的事?” 林书的信是给林语寄的,请她帮忙查查药山中人,“你监视我?” 阴阳生依旧散漫,从上头跳下,弹指打掉林书头顶的那朵秋桂,落地,却也粉身碎骨,花叶两离,“谈不上,只是无意中看到罢了,盟主大人红颜知己众多,来了一个还有一个,真是惹人妒忌……” 林书觉得好笑,“你羡慕什么?莫不是想做个男子吗?” “也许吧……”,阴阳生沉寂下来 四 林书送信去药山时,林语已经和碧瑕出发前往西蜀,苍黄坊与南芝殿相距不远,林书的信鸽飞至药山,药倾收到后,见上方有一片漆青小羽毛,知是急事,立即将信转手交给成天里无所事事的元旺,让他策马去追林语,元旺接到信件回屋,陡然看清了信封上写的发件人是苍黄坊闻人书,心中大惊,药倾对闻人书不甚了解,元旺却知道他是何许人也,林语因为在择剑大会上那一扔,回来后被药山弟子议论纷纷,要不是药浮出面压下此事,凭着药山与阵宗的恩怨,林语恐已被驱逐,然而林语还和这人有来往,甚至将自己的信鸽送他,若这次不是被他撞破,换了别人,不知会演化到何种惨淡地步,他正哆哆嗦嗦拿着信自个颤抖着时,元猎之进来了,元旺心被这信弄得那叫一个虚,吓得直一跳,手里的信掉落在地,元猎之看他一个人神神道道地跟那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疑惑渐起,捡起地上的信封,一眼便看到写在左下的闻人书三个小字,心里立刻猜了大半,“这信……是寄给你的?” “不不不……不是”,元旺赶紧把自己摘干净,不假思索便卖了林语,“此乃林师妹的所有物……” 元猎之其实早看到了信封上收件的人,早知是林语,只是想听儿子亲口承认而已,“呲啦”一声,他将信封口的糊胶撕开,元旺下意识阻拦,“爹,私拆他人信件,你……”,话未说完,元猎之抖落两下,已把信件摊开 小妹如晤: 久不见,望安好,今于西蜀苍黄坊遇一凶案,牵扯五载前尘旧怨,中一人死于药山有虚,盼协助查明药山泄露毒药之徒,共诛此人 兄林书 元旺把脸凑过去,不自觉火上浇油到,“这闻人书在信后用了他的本名,可见这两人交情之深……” 此时元猎之已将信看完,对于林书所指那泄露有虚之事,他怒气冲天,“一派胡言,我药山企会有外泄秘方之辈!”,急忙将信一折,便叫元旺,“备马!我亲自去追林语!” 一月后,元猎之父子二人快马加鞭,在卢城逮到了先行出发的林语和碧瑕,林语先前就已知道药山与阵宗不和,又因为碧瑕与林书这一年均未联系,却没想到大哥会在此时寄信,更未预想药倾会将信交给元旺和元猎之,本是想着私下与大哥来往也不会有人察觉,就将自己养的信鸽通过秋菊给了他一只,现今也只能说谎辩护,“我与那林书只是从前有过一面之缘,断非深交,请三长老明鉴!” “好!那你便当着我的面给他回信,立刻回绝他,此后也再不能与他有所往来,否则……我药山怎容得下你!”,元猎之松口道,“你不要怪我狠心,二十多年前阵宗辱我药山,先师许掌门曾下令,后人断绝与阵宗弟子来往,违者逐出药山,永不赦!” 林语迫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给林书写了封疏离又客气的回信 闻人大哥如晤: 本只是遥遥一眼之缘,何谈兄妹之情,林语心中唯药山之利为先,其余诸事在后,故不能助你查此有辱药山门楣之事,万望体谅 林语 苍黄坊 骨朵儿被林书关进了柴房中,可她没得到林书的准话,怎有心思睡得着觉,但天黑下来,渐渐也有些困顿,半梦半醒间,听见柴房外一个熟悉的女声——乃是月季,“海棠,快起来!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骨朵儿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一听这话,立时醒了大半,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两人的动静,企盼她们谈天时能泄露一些闻人书的态度,好让她心安或心死,她留神,只听闻隔着吱吱嘎嘎的木门,海棠的声音传进来,“月季姐姐,怎是你屈尊降贵来给我送饭?” 月季靠着石墙坐在小板凳上,“我觉着你一个人看骨朵儿这要犯不妥,怕你困倦一时,让她抓着机会逃了,故此顺道来瞧瞧……”,她最擅察言观色推敲人心,早看出林书心里的计较,“我看家主那人呀,怜惜骨朵儿柳悠然母子情深,思及自身——他生母待他也是极好,可惜福薄命浅,如今他定是正犹豫着要不要助她哩!” 骨朵儿听闻此话,倏然安定下来,却听得海棠发话道,“我觉着不可能……”,骨朵儿的心一沉,海棠接下去说,“你想哪,那骨朵儿不止杀了幽冥岛众多弟子,鬼使夫妇也可能是她下手,她更是害了先家主两位姨娘,仅凭这一点,可就是我们闻人府的仇敌,家主岂会帮她……”,她提到破风和杜若松,“人若是隔了一段时日未曾见面,再遇时真就什么都变了……”,别说是杜堂主,就连破风也变得好像认不出来了似的,“昨日我偶然遇见破风,他在教杜堂主习武,手把手的教,当时日头正烈,在四处的砖瓦木石上泛出光芒,刺得我双目都难以睁开,在这样的天里,我特别想起以前杜堂主让破风教小少爷时,他总是不耐烦,如今却特别有耐心,他难道就不怨杜堂主这个杀母仇人吗?” “家主说了,无凭无据,谁就能断定是杜堂主下的手?再说破风都未必认这个母亲呢……”,月季的话有点偏向林书,“如今只能这般了,寻了快一年,小少爷踪迹全无,我也认这个主人了!” “不然还能如何……”,海棠倒是心大,半点被林书牵制的意思都没有,她自己吃的有滋有味,偶然想到被锁起的骨朵儿回去后就即将被处刑,好心指了指门后,“那人还未用食,我们留点给她吧!” 月季刮刮她的鼻子,“本来啊,这里有她的份,只是你个小丫头嘴馋,差点呀,就全吃光了……” 骨朵儿听到此处,心里不知作何感想才好,她一人孤零零地漂泊,被冤枉,被嘲讽,被厌憎,还是第一回让个小姑娘怜悯,推门声响,她立刻就着满地的茅草趴下去装睡,月季踹了踹躺在地上似个麻袋的骨朵儿,“起来了!起来了!” “哦……”,骨朵儿慢吞吞爬起,装出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月季背过身去取饭盒,骨朵儿双眼一睁,突地跃起,想以锁她双手的铁链将月季的脖子绞断,月季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猛的向左侧一闪,堪堪躲过,“我就知你不会安分!”,她往门外喊,“海棠!” 五 海棠听到月季的叫声,正准备去喊人,迈着步子急急忙忙来到院门外,迎头直直撞上一人,定睛一瞧,却是时常跟在阴阳生身边那位侍女犊儿,平日里她偶然见到这位一面,都没甚别的印象,只记得是个中规中矩还算有几分姿色的姑娘,然而这三分色彩却唯独败在一双眼睛上,犊儿往日双眼总是直愣愣盯着前方,无神无趣,极少开口说话,仿若一个木头人,海棠抬手护着适才磕上去的额头,道了一声“抱歉”,却看犊儿双目灵动似的一转,回了她一句“是犊儿的不是,该奴家给海棠姑娘赔礼才对”,话语间竟有几分平素没有的俏皮,海棠为人处世不甚圆滑,没心没肺,一根肠子透到底,尚未想到其中有何变故,便念及月季与骨朵儿在柴房中争斗,转头想指出此事,面朝柴门,背向犊儿不过一瞬,忽觉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骨朵儿抡起地面随处可见的柴草,向月季一扔而去,月季侧过身子堪堪才能闪开,干枯的草根划过月季脸颊,留下红印,她到底不会武,虽凭借灵活矫健的身手躲避阻拦拖延一二,却因着海棠迟迟不来,久之气竭力尽,更兼状况忧急,分心思虑,才一会就被骨朵儿锋利的一爪制住右手,惨白的指甲嵌入皮肉,翻开一片鲜血淋漓,月季往门外一眼,“你虽用尽办法制服于我,甚至更可能害我性命,海棠却始终脱逃出去,钥匙不在这处,你打不开铁链,也就无法离开,不过是拉上我走一遭黄泉路罢,为智者自勇,当楚痛无畏,生死不惧,我今日便……”,月季言犹未竟,整个身子忽地一颤,软软倒地,身后面露出的,赫然是犊儿那张脸庞,犊儿朝骨朵儿玩笑似的晃了晃手中的钥匙,骨朵儿略微诧异,之后便把双手伸去,犊儿将钥匙插入锁洞,轻飘飘一扭,咔哒一声,铁链解开,骨朵儿疑惑重重,“你为何相救于我?”,她笑道,“你们费劲抓我,又轻易放我,是何居心?” “为,替人报恩……”,犊儿让开道路,“自此天南海北,你与他再无瓜葛,一命报一命,你也莫说出今日我助你之事就是了……” “你怕不是报错了恩情,我这前半生欠下无数人命,造过多少杀业,何时好心救过别人,结过此等善缘……”,骨朵儿说话间,晃晃把铁链甩到地面,向倒地的月季阴森森地现出收敛的五爪来,欲斩草除根,犊儿却向横一步,拦在月季之前,骨朵儿见她此举,不由轻轻一笑,“没想你还会护着这人,你莫不是也欠了她的情谊?” 犊儿回头瞧了地上的月季一眼,淡淡道,“毕竟人命一条,我想他若知晓,也会望你莫再另做杀孽,更名改姓,重新为人,我不过替他了了凡俗宿债而已……”,外面的脚步声渐渐大起来,由远及近,犊儿虽瞒过了月季,但月季这人,总是早做准备,定嘱了某人时刻注意她在柴房这处的动静,如今她久久不出,这人便去招了其他人过来,犊儿一个闪身不见,跃上梁顶,飘荡的话音渐渐丢了踪影,“剩下的是死是活便是你自身命数了,我再不插手任何一方……” 骨朵儿移步,跨门而出,庭院里的阳光那般熟悉,她是惯了黑暗的人,不知为何却莫名对这明亮的光芒那样眷恋,她的悠然若是活着,想必一定已经高过她了吧,他会迎着这光向她奔来,喊着“阿娘”,睡在她怀里,会撒娇,会耍小脾气,外面人一个接一个进来了,头先的是破风,紧跟着柳侍然、林书等人,破风搀起海棠,海棠揉揉脑后站了起来,那么多人齐聚,阳气过旺阴气衰,都把悠然给吓跑了,所以……她要赶走他们,好和她的悠然真真正正地团聚…… “我从来就不该指望你们正派能有什么好做为,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她想起那柳平,仿佛时时刻刻在笑话自己居然胆敢幻想杀他,可怜悠然自小离母,才几岁便殒命,成为争权夺利的牺牲,“我恨你们,所有人!” 骨朵儿看向站在众人身后的林书,想起海棠说的那些话,心里的火气难抑,一个飞身掠向林书的方位,李荆赶紧回防,飞刀破空而至,柳侍然紧随其后,林书耳闻骨朵儿双爪与飞刀擦过的咔咔声响,脚步一转,拉起地上的月季,藏到墙根处,骨朵儿回身同柳侍然瞬时对了数招,李荆在一旁助阵,三人缠斗一处,柳侍然趁李荆压下的空隙四处一瞟,未见到阴阳生的身影,心里气愤不已,“阴阳生那人又躲哪逍遥快活去了!”,正当此时,犊儿的声音突然大喊着出现,答了他的疑惑,“柳前辈!柳前辈!”,她从院外赶来,一身的汗湿淋淋气喘吁吁彰示着来人的慌张,“主人……主人旧病犯了!” 早不犯晚不犯偏偏这时候犯了病,柳侍然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却不想犊儿那一叫让柳侍然一下分了心,骨朵儿乘隙越过柳侍然,向他背后的林书袭去,林书不知为何,好似神游天外一般失去了警惕,定定地怔在原地,海棠在身边看得着急,想着林书怎么也算是自己的主人,立刻跳到林书跟前去,见海棠将将迎上自己的利爪,骨朵儿脑子里忽地把先前她对自己那点微末的好意一闪而过,手指次第内敛收势,此时破风和杜若松护在靠近了一边,骨朵儿是识得赫赫有名的弯月刀,转念便另起手,向着最近的杜若松而去,破风看在眼里,论武功他何能及得上骨朵儿,眼下只见那锋利无比的爪子向现今毫无防身之道的杜若松抓去,“嗤!”,是血喷涌而出,在场众人除看不见的林书外皆是一愣,原来那时破风竟抢在了骨朵儿前头,趁那一瞬以身拦下了她来,骨朵儿是完全没料到这一击竟能得中,呆了一会,手底下意识一拧,把所到处搅开成血糊,破风极为痛苦地**着,海棠吓得腿脚发软,大喊到,“破风!”,林书怔怔地转头向着声源,脑袋忽地一空,只听见随后几人的脚步声纷纷朝着破风和杜若松所站之位赶去,独留他一人在原地彷徨不知 四周的喧闹在那一刻极其安静,林书伸出手来向着一个方向想握住什么,最终又慢慢地放下来,只听他支吾着,却不知是在喊着谁的名姓 六 杜若松手足无措,像个大人,又仿佛孩童似的搂着渐渐昏睡过去的破风,腥血溢出染透了衣裳,海棠在一边疯了一般地替破风止血,终究却是无用功,破风在一片呼唤声中慢慢闭拢双眼,柳侍然一刀挥出,把骨朵儿逼至绝境,不一会儿,骨朵儿全身上下已无一处完好,李荆也加进去,制服她已是可预见的事了,破风那时被骨朵儿一爪开膛破肚,如今却是都来不及了,破风看了眼已经沾满伤口血痕累累的捂着腹中的右手,点点头,最后宛如蚊音般的细小 他说,“她……她在那棵树下讲……讲过,我爹爹是她一生中待她最好的人,我以为家主给了她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便就是他了,却……却不想是……是……” 是你…… “所以,破风并不是闻人氏的后人,你是想说这个,对吗?” “对!”,海棠跪倒,恭敬地回话,“当时我亲眼所见,破风是对着杜堂主说了那席话……”,至于哪些话,林书心知肚明,“无论如何,他已经去了,逝者已矣,莫要再多说了”,他只觉头一时昏得厉害,手捉摸到腰间系着两块荒玉的红丝带,心稍稍静了点,这才吩咐海棠,道,“你去请阴阳生那位侍女来见我……” 碎月银点,绿意盎然 因为林书一纸书信,林言携听雨以及饱食终日百无聊赖硬是要跟从的齐岸一行三人,跋山涉水,从东乔沿连通七十七湖的一条水渠,半是马车半是船地赶至了西蜀,这天临到西蜀茴城脚下,正绑了马在客栈稍作停歇,齐岸去截飞至暗门落脚点的信鸽,得知西蜀苍黄坊诸事,心下忧急,也不及细想,捧了那鸽子和装信的细竹筒冲进客栈的房间来,“师弟师妹,不好啦!不好啦!破风师弟在苍黄坊遭了贼人暗算,如今重伤难治,恐性命危矣!” 他一通咋咋呼呼,不消几句已经把信的内容道了个大概,林书在信中没把破风逝世的消息透露,只说了“伤得极重”,一是顾及听雨的虚弱身子,二则是不想听雨将破风之死归咎于他,背地刀剑不和是真,可明里还得做做样子,要是听雨一时气急翻脸,来到苍黄坊就质问于他,闻人府的面子该往哪搁,不若等到汇合后,再寻个去处细细告知,好让她在无人之所冷静稍许,其中更可由他一一劝解,想通其中利弊,才不至酿成祸业 然而齐岸一番话下来,只是得知破风性命忧危,听雨已是嘴角挂红,靠着椅的扶手咳喘不已,痛苦气塞几近哽哽咽咽,血丝缓缓流淌而下,一点一滴坠于衣角,染成惊异的鲜色,又掺上偶然落下的一颗泪,淡淡晕开,林言再顾不上什么,抛下一切就守在一旁,心疼得仿佛那血是他呕出来似的,齐岸见此情景赶紧住了口,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缄默不言,待得听雨稍定,林言立刻转头反驳他,“风师兄吉人自有天相,别再胡言乱语!” 因着破风的不详讯息,听雨一行昼夜兼程,再赶路月余,总之是到了苍黄坊附近的城池,这天马车行至街口,听雨掀开帘子,瞄到人潮对面的一棵柳树,枝枝萧条,随风飘絮,好像衬着那风的凄凉一般,叶叶落尽,仿佛在预示着破风的什么似的,她看得不自觉入了神,心下疼痛难耐,林言见她如此着迷,以为她是看中那青柳的风姿,就道,“听儿,你且等我一下,我去折一枝来给你……” 听雨并不便直接与他说清此中缘由,想了一会,而后轻轻颔首,林言又以为她因破风而起的忧心思绪有所消磨,欢喜着下车去了,听雨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离,转脸跟着就在帕子上咳出一口红血来,呢喃道,“秋风瑟瑟又潇潇……”,人终是,去后难归 林言越过拥挤的人群,经了街上人流摩肩接踵挨肩擦背,总算走到那弱柳旁,其时有一个布摊子摆在树边,就在那片强挤过去的人堆里,林言突然望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小?”,林言不太确定地叫出眼前的人来,“小茄子?”,他练武许久,也知道当年烟那一手内力外化是多么难得,这样一位世外高人的座下弟子出现在这,如何想都不是偶然,小茄子却像完全没有发现他一样,在摊子上挑了几匹布绢就转身欲干脆地离去,林言拨开拥挤的人群,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努力地一点点地靠近那紫衣花底的小姑娘,始终却只能看着她游移在人海中,对他的呼唤无动于衷,明明中间相距不过几人,那一瞬却好像隔了一个天涯,一个胖子用他那肥嘟嘟的身躯把林言和小茄子挤开到两边,林言眼睁睁瞧着小茄子远去他的视线,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轻叹一声,脚下一个不留意,被旁边的人推倒在地,一时周围的人仿若四面八方建起的无数道墙,把他堵得喘不过气来,好像有许许多多只脚将他拨来又拨去,拨去又拨来,一会儿后,一个声音叫了起来,“有人摔倒了!快往旁边让让!快往旁边让让!” 众人向四处分散,林言所在处很快默契地空出一个小圈来,一只手把林言扶起来,“小兄弟,没事吧?” 林言起身,细细整理衣着后,把混乱的脑子醒了醒神,这才得空看向来人,先是浅紫的衣裳,绣着大团大团深紫色的花簇,而后是简简单单打了个小结的头发,随意披着,耳后照旧散乱有一两缕未扎好的发丝,而且最最重要的,她是,“小……小茄子?” 小茄子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望不出什么情绪来,林言望着这张数年不见却愈发熟悉的脸庞,竟一时语塞,“小茄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我是……”,他掂量了老半天,终于说,“我是小椰子啊……” 相对无言,良久,对面的人才回答他,短短一句话,给林言的热切当头淋了一盆凉水,“我不是你说的什么小茄子……” 林言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的确,这双眼睛不似小茄子一般灵动,但这鼻子,这嘴巴,这惯常的发式,哪一样不是小茄子,他不敢笃定了,“那……敢问姑娘芳名?” 她躬身福了一礼,道,“奴唤作,犊儿……” 七 苍黄坊一事虽说已经尘埃落定,但毕竟搭上了人命,还牵扯到幽冥岛、闻人府等数十桩案子,闻人府出手追查了一年之久,此时案破,不怪乎轰动一时,沈亦允得迟来苍黄坊的柳平相邀,又放心不下花花,便带上她一道赴宴,这天刚好与林言一行同时抵达,画眉在右手一边挎个小盒,里头装着花花的玩具,花花扯着沈亦允的衣角,沈亦允低下头来,眼睛扫过街边摊贩摆上的五花八门的东西,“芳华,有什么想要的吗?” “草……草……给亦允……”,也许是年纪太小,花花说话都不算是很顺溜,两人连猜带蒙了半天,还是迷惑不解,花花见此干脆一把推开画眉,抬手接过她手里的木匣,生硬地掰开匣子来,翻出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子和五颜六色的布条后,总算翻到了她想要的那个东西,那是一株三叶的小草,茎拉得极长,可以预想是连根拔起,沈亦允眉头皱了一皱,面向画眉,“是你让小姐去泉畔玩的?” 这失情草,尤其是茎叶如此完整,长势上佳的失情草,只有离那口泉水极近的地方才会有,南芝殿毗邻七十七连湖南方第九湖,有名黄泉,又得先人取为昔水,传说净往昔,灭前尘,损七情,故此有失情草一说,画眉当街跪倒,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殿主明察,画眉绝不可能带小姐去那等危险之地啊……” “那你的言外之意,这是莺鸟带去的喽?”,沈亦允刚要发怒,花花突地把那棵草圈成一环,一个草环就这样戴到他头上,花花一边拍手一边笑道,“草环,草环诶亦允……” 沈亦允对花花向来是极度纵容的,花花这一鼓捣,他的怒火没来由地就消了大半,画眉跪在阴凉的石板砖上,仍禁不住微微发颤,沈亦允却叫她,“起来吧,下不为例,否则……”,大概是觉得戴着这草环失了自己的威慑力,沈亦允摘下它来,把它放到花花手上,方道,“否则……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画眉知道花花无意间的举动救了自己一命,心里松了一大口气,保证道,“奴婢知错了,下次绝不重犯……” “哇……”,花花一声大叫再次打断了沈亦允即将出口的训话,原是她看见了那正正坐在车儿板子前,吊儿郎当又没个正形的齐岸,花花想也不想,立时欢快地蹦跶着朝他飞奔而去,被冷落在一边的沈亦允整个人都有些不悦,看着花花穿梭在人流中,他只能使暗劲挤开一边的人追上去,奈何花花身体娇小,在人海中窜来窜去,怎么也捉不住,沈亦允回过头来,花花已经到了齐岸跟前,“花花,花花……”,她向齐岸伸出手来,“给我花花……” 齐岸以前是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鬼不怕,最近却一物降一物怕起了花花,他尽量温声细语地哄骗着,“花花呀,你要花花是不?”,他手指向街对面较远处一个乞丐,“花花就在那人身上……” “真不愧是花木瓜那人的徒儿,谎话连篇,满口胡言,连孩子也不放过……”,沈亦允与花木瓜是早就互相看不顺眼,自然言语上也不会留多少情面,他低声威胁道,“把花花还回来……” “我又没绑着她又没……”,齐岸的话被打断,沈亦允拿出了南越环,“我的面前何时轮得到你反驳?” 听雨见势不妙,上前阻拦,“沈前辈,师兄并非是恶意……” “恶不恶意不是你一句话就说了算的!”,沈亦允对着听雨左手就是一掌打出,这一掌,莫说是旁观众人,就连打出它的沈亦允本人都暗自心惊,只因他出手不重,仅仅是轻飘飘一掌,对于闻人府的刀主来说,合该能安稳避过,他不过是想给这个不懂事的小辈一个教训罢了,可不想摊上以大欺小的名声,然而此种招数却实实在在地落中了,听雨脸色苍白无力,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右手扶着胸口,左手靠上一边的树,不停地咳嗽着,地上的褐泥中渐渐起了红色的斑点,刚刚赶过来的林言以为沈亦允是故意使了狠手,跑到听雨身边照看,另一边破口大骂,“既没对你比划卖弄拳脚,又没对你有一丝言语上的不敬,你便下此毒手,当真是狼心狗肺,半点人性都无!” “小……小师弟……”,听雨嘴角的血尚未拭干,还在休喘之时,就连忙开口阻拦,她深知林言此番话语未经思虑,万一由此挑起闻人府与南芝殿的恩怨,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此事不怪沈前辈,是听雨学艺不精,更兼本就身虚体弱,自不量力惹恼了前辈,晚辈听雨在此赔罪,但求前辈大人有大量,谅解小师弟一时情急的不敬之罪……”,言毕拉着林言深深一揖,把晚辈的谦逊恭谨做到了极致 沈亦允得了台阶,自然也就顺着下了,从袖里摸出两个装药的瓷瓶扔到林言手里,“这是伤药……”,听雨自愿低头,他做长辈的也不能太不给面子,但赐了药已是仁至义尽,要他甘心道歉,只消两字:休想! 而林言,虽说被听雨拉着给沈亦允服了软,终究是口服心不服,看着花花宝贝似的揣在怀里的失情草,起了捉弄她的心思,在沈亦允先行离开,花花亦步亦趋地跟上时,他故意拦在花花行走的道路前,花花向左,他也向左,花花向右,他也向右,闹腾了半刻,齐岸看不过去,对林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与孩子为难,林言嘟着嘴不服气,站定原地还了齐岸一个“你不是讨厌花花吗?”的眼神,正在此时,他已分散了注意,花花趁机从他右边的腋下钻了过去,蹦蹦跳跳地追随沈亦允而去了,林言先是装得不忿,看着齐岸不敢正视他,眼珠子滴溜溜四处事不关己逃避责任的样子,随即眉头舒展,略带笑意,从怀里掏出那棵失情草来,原来刚才他那一番举动并非是为着拦下花花,而是为了偷取她的失情草,齐岸目瞪口呆地望了他一会,“你偷这棵草有什么用?” “哼,你问我有什么用?用处可大了去了”,林言自信满满,好似自己令沈亦允吃了个大亏,“这草紫茎青叶,叶脉发紫,三叶齐整排开,这可是南芝殿独有的失情草,沈亦允把它给花花当玩意儿耍,万一不见,花花铁定又哭又闹,沈亦允那老家伙就让他哄去吧!” 齐岸却一语道破,“这草又不止这一棵,他再给花花寻来也并非难事,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呃……呃……”,林言依旧强撑下去,他举着那草大声说,“你不知道吗?那些小孩子认定了一个东西就会一直认定下去,心里宁愿永远不改,这株草虽然有千棵万棵类似,但对花花来说,此即独一无二!” 齐岸撇开眼去,嘀咕着,“自说自话……” 第十三卷 世事已千年 一 晨起,日头暖洋洋地洒遍了西洲大陆的每个角落,从炊烟阵阵的简陋农舍,到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从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到人潮涌动的庙会集市,无一处不铺满了金灿灿的阳光,泥泞的山路边,丛中一朵小白菇正伸展了尚且稚嫩的伞盖,懒懒地欲迎向外头烂漫的山花无限时,一只手猛的将它连根拔起,底下的菌丝还沾着未尽的土,那只手的主人就一下把它抛将到一旁,碧瑕一边毫不留情地开荒一手一片拔掉路边的许多野花野草,一边跟林语不满地嘀嘀咕咕,“要不是为了寻那劳什子失情草,我才不陪你走这一遭……” 林语知晓失情草在西蜀南芝殿,然而南芝殿与东洲这边的势力并无大的交集,若是硬要生拉硬扯凑一个的话,大概就是与闻人府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关系,沈如诲与闻人庸交谊不错,只是终究是个人的情义,没牵扯太多各自势力间的大事,沈亦允这一辈却是专门同闻人龙闻人书对着干,好似对方上辈子害了自个的命一样,所以林语对南芝殿知之甚少,南芝殿与药山素无往来,更兼林语碧瑕一致认为沈亦允呆刻古板,能从他手里得到失情草之几率小之又小,林语便退而求其次,认为天下之大,黄泉之水哪里止第九湖一处,路上一遇到沼泽湖泊就四面搜寻,碧瑕本又是想拖延林语,不想她太早发觉林言的事实,便也由着她,到了西蜀更是如此,如今他们就正在城外的一片据说有着一眼古泉的林子里 林语靠在一棵树边看着碧瑕挑出的相似的药草,偶尔还出言提醒胡乱毁坏草木的碧瑕一句——他不仅拔掉那些相似的,更会拔掉一些碍了他眼的,尽管他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林语倚住的那树干上呈淡淡的鳞片状,有着细小起伏的斑纹,一根枝叶摇摇晃晃低垂下来,一直垂到林语耳边,正在碧瑕除草摘花扔给林语,再由她一一细辨时,一条青色小蛇倏地从那枝繁叶茂的细条上蹿出,宛如一道细小的银针或是闪电自此处飞射而去,蛇口锋利的毒牙玲珑小巧,在离林语脖颈不到三寸之处迎光一闪,忽而一滞,一阵幽幽梵音静悄悄地浮动起,仿若是木鱼,又觉是钟鼓,渐渐趋近了才听出是诵经的人声,那蛇停在半空,像是被这音色镇住了一般,好似一弯拉长的弓弩,直直地落到地上坪间 林语和碧瑕皆是被这一阵忽起忽停的乐声所迷,两人止住手中的活计,调转去瞧,只望见两个遮带长纱斗笠,身着古黄色长袍的人一前一后地从林外走进,前面那人一身浓重的酒气,敞开了衣袍,手里按了一串紫檀佛珠,腰间一个盛酒的葫芦瓶,后面的人像是他的扈从,恭恭敬敬地候在他身旁,背后背着行囊,林语回头望了望地上瘫倒的小青蛇,知是得了对方的恩情才免于一死,一揖到底,“谢两位救命之恩……” “呃~”,前面那人一来就打了个酒嗝,双手在挺大的露出的肚腩上揉搓了几个来回,慢慢地等肚里的美酒消磨殆尽时,才开口说话,“这条蛇我不知你们识不识,此乃怨蛇,剧毒无比,碰上了可就是你们倒霉,是我这师侄心善,见不得人命,适才方是让我相助于你,不然凭我这老眼昏花,哪里认得什么人命不人命的?” 看这人满口不将林语的性命放在眼中,只是凭别人的话语随手一救,碧瑕内心早便暴跳如雷,不过那人未近身几多就能震住小蛇,甚至那随从在数十尺开外就觉察到连自己都没注意的东西,碍于对方实力高强,不想多生事端,硬生生压下了火气,“不知两位还有何事?若无要事,碧瑕便先行告退了……”,言毕,拉着林语就欲走开 林语却一下挣开碧瑕的手,显然对先前那些话并无介意,再说了,她还要留在此处继续寻那失情草呢,做甚么要早早离去,于是大着胆子道,“敢问两位高人名姓?” 约莫是林语不恼不怒,那人这回仰天长笑,畅快淋漓,直说,“这个女娃子倒是挺合我心意……合我心意……”,他一处抚着圆滚滚的肚皮,“我观你年岁不大,我且就以长辈自封好了,我是这天外天,山外山的来客,半生悔错良多,可谓是错上加错还要错,悔了又悔终不回,单字为错,排辈为玄,你可以叔伯相称……” “林语不敢……”,林语正客气时,一直跟在自称为玄错的这位深不可测的高人身后的那位弟子突地走上前来,然而是正眼也不瞄林语,直接与她擦身而过,敛了衣摆蹲到地上,双手轻轻拢住捧起那条抽搐不已的小蛇,放进了袖中藏着,林语好奇地凑过去,看着他小心翼翼慢拿慢放的呵护状,不由得笑了,玩心大起,扎了两个马尾的小脑袋踮了脚往他的袖袋里探,对这蛇有十二万分的新鲜,大约是这人生性温和腼腆,见林语觉得稀奇,也不发一言,便直接再将那小蛇放出,由林语看个够,林语上瞧瞧下望望,树林四处的光芒映射在这巴掌大的小蛇身上,熠熠生辉,林语瞅着这条刚刚险些送了自己到阎王爷面前的小蛇,竟有些爱不释手,玄错接着方才的话道,“心中本清净,万事自无扰,我这小师侄正是如此,故而名为净心……” “大师……”,林语对待玄错还是极为尊敬的,“我俩决意西行,过西边那座城,向苍黄坊南芝殿,林语明了,大师是世外高人,来去无踪,只是斗胆请教大师,此向何方,所为何事啊?” 玄错对于林语是越发赏识了,林语说的这话,分明是早就知他们是一路的,“小姑娘,你可是机灵得很哪,如何知晓的?” 碧瑕古怪地看着和玄错净心打成一片的林语,如同从未认识过她似的,只听她道,“我不晓得大师二人目的何处,可但凡过外头那条道路,大都是得去前面城池里歇脚的,因此随意一说,并无什神机妙术,大师可莫要再笑话我了……” “哈哈哈哈!”,玄错放声大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我即是有缘,那便同行几日好了……”,他对向默默竖立不声不响,一心给小蛇调养的净心,“师侄以为如何?” 林中熹微,午后薄薄一层光仿佛笼住了抱着小蛇的净心,林语觉得,那光就有如一股挥之不去的哀愁,成年累月,随日落月生,经久不息,雀儿欢叫叽叽喳喳,静悄悄地他张口,平静翻不起一丝波涛,“但凭师叔主张……” 二 天边上的西方,长空间晕染了一抹淡淡的靛青,黄昏,晚霞边一条细细的瑰丽长虹,世间纷纷扰扰起红埃,雨后半点无尘垢,四人一行自东城门入城中,苍黄坊在城池南部,路上,林语不时顽皮打闹几句,都能哄得玄错常常大笑不止,两人或有结为忘年交之势,就余碧瑕听着两人的对话与自己面面相觑,唯独净心,在一旁一直悉心照料小蛇,仿佛独立世外,一点也没在意他人,碧瑕有时刻意与他搭话,他也不回亦不应,要不是那日他出声答了玄错一句,碧瑕恐都要怀疑他是个哑子,那条小蛇其实大约当日就已经清醒没有大碍,但林语对这蛇的热乎劲貌似怎么也过不去,常常围着净心去逗弄那蛇,还给蛇取了名字叫小七,小七经了玄错出手一通教训,似乎就有点怵着林语,林语初初伸手摸它,小七总把头扭扭,钻回净心的袖子里去躲着,林语也不气馁,再接再厉,一回他们走到半路,粮草耗尽,想着到林中打几只狍子,奈何碧瑕不是猎人,几次都让猎物逃之夭夭,半天无一所获,就在他们肚子饿得慌时,却见到许是农户落下的几只死掉的山鸡野兔,点火生烟时,碧瑕便唆使林语先挑几块肉悄悄喂给小七,之后他们再前行,又诡异地遇到许多次这样的状况,碧瑕也总是任林语给小七尝鲜,慢慢地小七对林语也亲近许多,甚至一到时辰就自行离开净心,绕着林语打转,净心却像是不愿与他们为伍,每每林语和碧瑕聚在一块吃着饭食,他多是寻一处僻静无人之地啃食野果草草了事 天色将暗,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唯剩了几片树叶迎风而动,面摊粥铺的布旗招展,远远地传着钟声鸣鸣,飘起的是去了又回的雨丝,凉凉浸在脸上,仿若是五更秋霜寒,四人在街上寻觅良久,所有客栈都已满了,不知去哪里熬过这一晚上,最终净心敲开了一户街坊的门,一个老掉牙的白头翁,头上盖了一顶儿破帽,颤颤巍巍从阴影里出来,许诺收留他们一夜 正在几人围在仅仅点了一盏昏暗油灯的桌边品着老翁好不容易翻出的一点冷饭残羹,玄错嘟囔囔酒壶空了时,又是一阵敲门声响起,惹得老翁嘀嘀咕咕,"哪些个兔崽子大半夜的还不让人安生?",老翁慢吞吞挪到门边,拉开门上的栓子,随着门一下打开,一阵狂风突如其来地席卷了整个屋子,摇摇欲坠,松松垮垮,碧瑕反应极快地拦在林语身前,风渐渐停下来,一个清瘦的人站在门外,宛如一柄竹竿,裹着一条风衣,风尘仆仆,是寻常江湖人的装扮,嗓音沙哑,"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可以可以……",老翁状不经心,口气中却有了些许无奈和埋怨的意味,"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老汉我今天,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那借宿人似是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进了来,一时愣在了外面,正当他回过神准备踏进门,向着碧瑕和林语的方向迈出才一步时,碧瑕却一下儿挡在林语和那借宿人中间,"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竟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来了!" 那借宿人还想装糊涂,"小姑娘可不能胡说八道……" "哼,你以为我瞧不出来吗?",原来碧瑕一路早对那次他们在林子里开始不断捡到猎物起了疑心,只是见小七每回"试毒"后都活蹦乱跳,也就没多在意,刚才却偶然瞄到这借宿人的食指,上面结了一层奇怪的茧子,碧瑕左思右想,终于记起娘亲之前给自己讲武功时,红夜握着他的手在上头画了个形状,说,"长年累月用圆石子使这套功法的人,食指上就会结出这种奇怪的茧子来……",当时娘亲眼里的眷恋和悲哀,他到现在仍是清清楚楚,而之前他分明看出,那些猎物中招的部位,正好暗合了此功法的招式,"你敢说那些个离奇古怪的猎物不是你的杰作?" "不是那样的,孩……孩子……",苏别揭下面具,尽管他明白,无论是他本身这张面孔,还是之前所见的那张假面,于碧瑕而言,都不过是个陌生而从未相识的人罢了,可是他还是决定以诚相待,他来之前,有过千千万万种怀疑,小夜当年被他一刀误杀在尸山中,他与她的孩子是怎样无父无母,无亲无伴地长大的,他醒来后,把他那一瞬清醒时听到的小夜同他说的话与小离讲了,这几年便一直希望渺茫地寻着这个女儿,可他心里是那样清楚,这孩子多半已经中途夭折,如今突然有了消息,他反而不敢相信了,直到他看到碧瑕手腕上的绝命鞭,一切彷徨无措都消弭不见,这鞭子,这鞭子同小夜的相差无几,不是小夜留给孩子的还有谁,这是他的孩子,是他与小夜的孩子,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在他的面前,怎能让他不雀跃,来时的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出口也只剩,"你这些年……可怎么过来的啊?" 碧瑕神经大条,没怎么察觉苏别话语里那一丝激动不已的震颤,听人提起自己儿时的经历,他也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地承认,"我自幼即丧母,拜入药山,得师父师兄教习成人,就是如此过来的!" "果真是药山吗?",苏别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堂堂七尺男儿,自谓是心如铁石,如今却是潸然,泪水滚落而下,"是爹爹我的错,是爹爹没能护住你,是爹爹没能……没能……",他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呢?说他被无谓的仇恨蒙蔽了双眼,说他杀父弑母抛妻弃女十恶不赦,怕到了地府都要受尽折磨,不得往生,他从脖子上扯出挂在上面的一个小盒子来,"爹爹……",刚要继续讲下去,碧瑕却一眼认出,这个小匣分明就是他送给药倾的那个护身符,一把夺过,对于眼前平白无故自称是自己爹爹的人,碧瑕觉得,他才不上这个当呢,"我便告诉你好了,我爹爹他早早就入土为安,化作一捧黄泥",他娘亲的信里就明明白白地写着,"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先前确实诈死……",苏别已认定碧瑕就是自己的女儿,"那我可问你,你知你娘亲使的是一条红鞭,名为……",他刻意压低声音靠近了碧瑕的耳朵,不想让屋里其他人听闻,轻轻吐出字来,"分……",然而碧瑕不等他说完,就将他推开,"分流?你怎会知道这等事?你究竟姓甚名谁,意欲何为?" 三 "苏别……",他表明身份,"你既懂得分流,必然清楚了自己的娘亲是谁,我再给你瞧个物什,你便会信我了",他左手抓住碧瑕拿着护身符的右手,就那样一转,碧瑕只觉着手根本不受自己掌控,十指忽地一松,苏别眼疾手快,袖子一挥便将那匣子收为己有,碧瑕都没来得及牢骚一下,只听"咔哒"一声,苏别不知怎的已将盒子打开——要知道它先前在碧瑕手里鼓捣了十几年也是封着的,苏别翻开盒子,碧瑕只见那盒盖内里竟刻着两个小字,赫然却是:苏别 苏别话语里悔痛不已,"这护身符是我赠你娘亲的,我刻着我的名上去,是盼着她能将我记在心口,我那时年轻气盛,不肯跟她服软,也没有让她明晓此事……" "你……",碧瑕怔怔地看着那个小盒,突然一下儿甩出手上的鞭子,打得门外地上尘土飞扬,一条深深的黄沟露出,他情绪几近失控,"不是……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定是你换了我的护身符!" 苏别望着他,神色哀戚,缓缓道,"是不是先前的符,你当真不明白吗?" 碧瑕自然是认得出来的,这个盒子原原本本就是母亲留他的遗物,可他是一点也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抛下他们母女在外自在了二十几年,而且还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恶人,他自欺欺人道,"那……那就是你后来刻上去的,就是你不知从哪儿找到了这盒子的钥匙,就是你……",他再也编不出骗自己的理由来了,林语见他接近崩溃,因着离得远,况且苏别故意小声不想外人听清,她也不知这奇奇怪怪的人和碧瑕说了什么,只能走上前去,狠狠剐了苏别一眼,把碧瑕拉到自己身后,小七待在林语的肩上,凶恶地对苏别吐了吐信子以示威胁,有着明显的敌意,林语睁圆了眼睛瞪着苏别,重重地把门掩好,外边冷风飕飕不止,苏别仍旧站在那里,合上的门,凄凄然的街道,破烂的元岁旧灯笼,是日落西山,月上枝头,古道踏别路,人心遍离愁 次日阳光照临,碧瑕从简陋的席子上恍恍惚惚醒来,扶着泥砖地,想着是自己昨夜过于冲动,以至于现今是头痛欲裂,林语趴在他身边整整一夜,裹了张破薄被单,"哈啾!",碧瑕着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林语耳朵动动,迷蒙着睡眼,"碧瑕,你起了?" "是呀……",碧瑕搓搓鼻头,状不经意,"昨夜那人后来如何了?" "那戴着面具的人吗?",林语见凉席边放了一盘粉薯,猜想是老翁给他们留的早饭,挑了一条徒手掰开,大的一半递给碧瑕,"我半夜小解时透窗看了一次,他还留在那儿,靠着门外粥档的避风处闭目歇息",她一口啃掉一截紫色的薯头,含糊不清地说着话,"你说那人一路跟我们至此,到底是有何意图,不过嘛",她一手转着圈儿把皮剥下来,"我瞧着他也不像个坏人……" "你若是听过他的传言,便不会这么说了……",要说碧瑕对苏别没有怨恨,是假的,可讲他当真厌恶苏别到了极点,也绝不是实话,毕竟在他看来,那无论如何都是他的生身父母,血脉相连,亲缘难断,打碎骨头接着筋,他从小到大未得过来自爹爹的关怀,于这一面甚至乎是隐隐有些憧憬,然而倔强的个性和对苏别多年不管不顾的不满、苏别名声上的那些恶行,这些缘由让他不愿承认这点,他很是别扭地压抑住自己打听更多的欲望,和玄错净心会合时一脸的心不在焉,收拾好行装,第一个跑到门前,蹑手蹑脚推开了去,外面却没有预想中的人,一片空荡荡的荒凉,碧瑕突如其来的苦涩,心下道,"我还以为他能坚持多久,不过一夜就继续他的逍遥快活去了,真是枉费我娘亲等他十一载,到了黄泉都念着他……" 四人拜别老翁,转向城南进发,待到他们走后,角落里站出一个身影来,却正是苏别本人,苏别觉着孩子不愿见自己,翻来覆去了一整夜,从前那些往事一一涌上心头,他半生没有对自己的妻子说过一句动人的话,还亲手将她葬送,他是把给红夜的愧意尽加诸于碧瑕身上,更别提他本就认为自己对碧瑕有所亏欠,这愈演愈烈的负疚感使得他越来越无颜面对碧瑕,对啊,他一个双手沾满至亲至爱鲜血的人,有什么理由能祈求孩子原谅他,但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双脚就像被蛊惑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悄悄跟上碧瑕,他想着,这样也好,只要碧瑕能顺顺遂遂,遇难成祥,他就远远地看看,大约已经足够 玄错和净心是受人之邀前来苍黄坊,林语和净心谈得颇为投合,净心便提议林语两人到坊中瞧瞧,还提到里头花草众多,说不准有失情草遗漏其中,林语念有寻到此草的机会,欣然应允,碧瑕还是时常走神到苏别之事上去,况且他以为林言并非是忘忧所致的失忆,也就没有多说,至于净心,他对小七的关照恐怕都要多过对林语二人的注目,自然不会有疑 林语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在此重逢了林言 在苍黄坊中庭,隔了一地的石板,阳光倾泻四射,四面砌起的砖瓦泛着清辉,四人恰恰是刚刚进到坊中,碧瑕走在最前头,他也是最先瞧见了林言,可他对林言是半点好感也无,正欲挡住林语的视线时,林语已然发觉,"二哥?",她激动不已,却仍能牢牢记住师父因着她脚伤的叮嘱,没有很快朝林言奔过去,而是慢慢地,一步一步来,每与他接近一点,她的心跳得快上一分,直到与他不过咫尺,她终于说,"二哥……",你还好吗? 碧瑕见林语一遇上林言,简直是能将剩余的所有都扔掉,林言却对林语无情无义,心中为林语鸣不平,想着上前教训林言两句时,手上猛然传来一阵凉嗖嗖的触感,碧瑕惊得一甩手,原是小七爬了上来,小七借着碧瑕的力一跃,跳到净心肩上,碧瑕回眼看净心,净心伸手让小七缠上,平静无波一如寻常,也不知是不是劝解,碧瑕只觉得,他的话里好似藏满了沧桑无奈,"痴字无解……" 林言是昨日和听雨齐岸一同进到苍黄坊的,听雨被林书唤去,他现正与齐岸一道在廊间游荡,林言依稀记得林语这么个人,"你莫非是?",他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才模模糊糊忆起眼前人来,在他印象里,这比自个小不了多少的小姑娘曾拦着他质问闻人息,而他着急推了她一把,她弱不禁风一下就瘫倒在地,却不曾想她还认得自己,他心里到底是对那日的无礼有着歉意,面上不好表露得太过嫌弃,顶着林语满是希翼的目光些许不适,压下不耐烦道,"姑娘叫住我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四 林语并没有在意他说的话,只一味地专注地盯着林言,如同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一边的齐岸早早就察觉了林语眼里的倾慕,那情绪过于明显,就只当事的林言未曾发觉,齐岸是知晓了林言对听雨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但也绝不赞成林言在听雨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瞧着林语一个劲地沉浸在相逢的喜悦中无法自拔而林言已经快要磨光耐心,齐岸决意由他帮林言照看好这朵来之不易的桃花,毕竟以林言的臭脾气,除了林语还有哪个姑娘会瞎了眼的看上他,齐岸咳嗽两声,见林言扫了他一眼,方才娓娓道来,指着林言,"我这位师弟,嘴笨不会说话,也没有多少眼力见儿",林言斜斜瞥他,他不以为意地回望,"你呀,总该先问问这位姑娘贵姓,如何称呼啊?" 林言在外人面前总也不好拂了师兄的面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那你姓什么?我怎么叫你为好?" 林语心里溢出阵阵苦楚,明白他是完完全全忘却了她,"我和你是同姓,我们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家住林中村,村在林中,所以姓林,你叫林言,我唤林语,是千言万语,心口难开……" 林语一番话思念绵绵,情深义重,但在林言,简直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急忙摆手,一连后退几步,"不不不你认错了才是,我是暗门中人,亦是闻人府的人……",他现今只想尽快摆脱林语,唯恐再生事由,"我自幼在暗门长大,除开上次和今次,从未有见过你,而且我也不是什么林言,你可以喊我……喊我小椰子……" 这话一出口,齐岸几乎是"扑哧"立时笑了来,林言一直牢记这个烟给他取的名字为耻辱,怎会将这事与听儿风师兄和齐岸细说,然慢慢想,至今为止,这竟是他唯一能说得出口的仅仅归属于他自己的姓名,林言跨出右脚过去踩了齐岸一下,齐岸吃疼,却笑得愈加放肆,到后来捧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你就算灵光乍现,现到没了,也不至于起个这般的破名吧?" 齐岸无意之间已是明挑了林言在说谎,林语也早探出林言的心虚,她与他相处了那许多年,有些事情又怎会认错,她笑了一笑,就像在说什么调皮的话一样,"你骗不着我的……" 林言愣了一刹,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憋得极为难受,他以为自己不会因为听儿以外的姑娘动容,可他突然发觉,他亦不想眼前这个小妹妹泣涕,或是用这种凄凉的神情看着他,就仿佛经年以前,她许是也在他心里占过一席之地一般,他不自觉软下声来,"你……你莫要哭就好了……" 甭管林语是不是心甘情愿热脸贴林言的冷屁股,碧瑕总之是看不过眼了,在他看来,林语个性温顺,长相不错,要什么样的人找不着,偏偏还在为一个混蛋耽搁,碧瑕一时宁愿是林语跟自己抢药倾,也好过对这段孽缘梦寐不忘,他急得宛若热锅上的蚂蚁,只想把林语从对林言存的那些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出来,然而他向前才刚刚冲了一大步,身后的玄错却突然双手合十,双眼紧闭,手里飞快地转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碧瑕脑子一顿,艰难地甩甩头,那撇多出来的长发垂下,他半跪到地上,费力地回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不满,对着净心和玄错,"你们两个……是成心想看林语自取灭亡吗?" 净心不语,只是瞧着碧瑕,那双眼仿佛堪破红尘,无情也无欲,玄错仍旧闭目诵经,对碧瑕的话置若罔闻,不因他有半个字的触动,碧瑕嘲讽地移开目光,原地运功,企图抵御净心的佛咒,但却仅仅是徒劳,不到一息,他的嘴角开始漫血,整个人摇摇晃晃,净心走上前去欲相搀扶,被他一只手摆开,净心摇摇头叹气,"师叔的意思是,有些执念得她自己学着放下……你若相阻,反而是毁你二人的情谊……" "笑话!",碧瑕正眼也不睬他,"我和林语的情谊,不管她哪个哥哥来都冲不散!" 另一处,林语尚未留意到碧瑕这边的状况,林言却为自己矛盾至极的心理弄糊涂了,他一方面想远离林语,专心致志地候着他的听儿,一方面又不舍得林语伤心难过,权衡之下,他从身上摸摸索索寻出从花花那里偷的那棵失情草来,想以此补偿上回对林语的失礼,"呐,给你的,你可晓得这是何物?" "失……失情草!",林语叫出声来,手几乎是颤抖着接下那棵药草,她是真没想到,这一趟来苍黄坊的临时决定,不仅让她找回了林言,林言还把解他毒药的失情奉上,林语兴奋之余,第一反应便是惯了和碧瑕分享,扭头却发现碧瑕整个人于中庭地上,筋疲力尽,晕晕乎乎,向一边倒去,"碧瑕!",林语顾不过林言,就连忙跑去,这回是紧张得连腿伤都忘却了,以至于一下摔到碧瑕身旁,刚好接住碧瑕倒过来的身子,碧瑕头枕在林语身前,林语急了,"碧瑕你别睡,这是发生了何事,醒醒,快醒醒……" 趁着林语离开,林言几乎是立即掉转头,拔腿就跑,一路到前厅和中庭相夹的客房处,两个小房的门呈凹进去的形状,林言藏到那个凹穴里,往廊间探头探脑,齐岸也追过来了,喘着粗气一来就劈头盖脸,"混小子溜那么快做甚,我都快赶儿不上了……" "吱嘎"一声从两人身后响起,原是门被打开了,犊儿从门里端着吃剩的饭食走出,与呆在门口的林言来了个大眼瞪小眼,林言伸手自然而然地抢过犊儿手里拿着的托盘,把犊儿堵在门里,强硬道,"这回可算是逮住你了,之后我想来想去,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相似之人,你就是小茄子,对不对?" 这边林言一通闹腾,屋内的阴阳生早已察觉,她用着那悦耳却又令人恶寒的声音道,"犊儿,带他入内,另一位公子就请屈尊在外等一会……" "领命……",犊儿移开步伐,给林言让出进门的位置,林言对那诡异的声音心生好奇,大着胆子进去,只见里面阴森晦暗,门窗禁闭,日光被阻拦在外,屋内连油灯也不点,蜡烛也不燃,貌似有蜘蛛丝缠绕四周,爬虫窸窸窣窣,魅影处处飘荡,白色的纱帐无风自动,鬼音作响,林言吓得打了个寒战,下意识靠近身边唯一的活人——犊儿,"小茄子,你怎么受得了在这鬼地方啊?" 五 犊儿并不多加理会,从后背一把将林言往前推去,林言跌跌撞撞到了屋内,一张画着血红色彼岸花的屏风横在眼前,那朵曼珠沙华就摹在屏风右下,鲜艳欲滴,如阴曹地府的使者,勾魂摄魄,林言畏畏缩缩打量四周,蹑手蹑脚来到后面,只望到一个人坐在梳妆镜前,背影潇潇,长长的衣摆垂到地上,披散着青丝宛如结了一层厚重的凝霜,镜里的半张脸掩着瞧不清晰的面具,那人站起身来,林言结结巴巴,"这般……装神弄鬼,你……你大约便是阴阳生吧?" "你果然哪,还是个胆小鬼……",阴阳生嗤笑一声,"这般看来我的担心实在多余,你仍旧是五年前那个跳梁小丑,也不知你这种德行,五年前如何入得了师父的法眼……" 林言从刚刚进来就觉得这个人好生熟悉,尽管隔了一张面具,那股子感觉仍旧挥之不去,他盯着她的眼睛瞧了老一会儿,阴阳生也大大方方随他看,林言忽地一拍手,明悟了那莫名的情绪源自何处,"你……你是……" "你把自己祸祸成这样,恐怕就连最亲近的人都认不来了,我到此之前听说阴阳生脾性古怪,六亲不认,怎么也没猜到是你……",林言端量屋内,恐慌害怕顿时一扫而空,"要不是你那双瞳眸里的影子丝毫不变,我怎么想得出?" "阴阳生的确是如你所说那样,我不过是稍稍借用了她的身份罢了……",那人揭下面具,一张花花绿绿的脸庞,到一边盛水的铜盆里掬了一捧子水,把颜料洗干,露出原来那脸来,仔细一瞧,这人竟才是真正的小茄子,小茄子揶揄道,"好久不见啊……" "确实……每每与你相见,似乎都不是那么愉快的回忆……",林言到床边随意坐下,完全不在乎这是个女儿家的屋子,也许在他眼里,对面那人根本就不能说是一个姑娘,她就是个披着姑娘外衣的乳臭儿,"那真正的阴阳生去哪了?" 小茄子不语,只朝犊儿挥了挥手,犊儿慢吞吞走过来,小茄子一下把她按到高椅上,郑重其事,"既然阴阳生是犊儿扮演,那犊儿便不就是阴阳生假装了吗?" "也是……",林言端得是一本正经,"那你到此处究竟是为何?" "我与你讲了,你可别对外到处乱说",小茄子不满地撇撇嘴,"我此来是为我师兄了却凡缘,芸香山中人除非自愿下山,否则都是要由山中弟子出手,斩断红尘因果,灭尽人间欲想,我师兄柚子,本名柳悠然,儿时为我师父救上山,是此次苍黄坊凶犯骨朵儿的亲子,骨朵儿予他生身之恩,我便代师兄还她人情,以此绝念……" "当初选阴阳生纯是因她总是神秘兮兮带个面具四处晃悠,独来独往,交游不广,我只须戴上她的面具,再模仿她的举止,往舌下含颗易言珠,便无人看得出来,这易容术我也是初学,变化需要对人脸极为熟悉,而我又只熟自己的脸,我怕放她到别处会被不相干的人发觉,所以将她易作我的模样藏在身边,并用傀儡术控制于她,总之是区区一个侍女,即便神情木讷了点,姿态笨拙了点,旁人也不会过多留意……" "傀儡术?",林言不解,"这又是何物?" "是我所修习的功法的分支……",小茄子淡定自若拉起阴阳生手上一截袖子,阴阳生双眼无神目光呆滞任由她摆弄,林言只见阴阳生手肘上深深扎了一根银针,"将针扎入十数个特定的穴位,以内力外化为线,连上便能掌控自如",小茄子对着林言晃了晃食指,阴阳生的右手突然就上下摆动了一下,小茄子得意起来,"五年不见,我可是长进了不少,再瞧瞧你,怎么还是那个老样子?整日里跟在你家听儿后面游荡……" 林言和小茄子凑在一头就是互相贫,两人拌嘴拌了半天后,总算想起各自都有着正儿八百的事要干,齐岸更是已经在外等了好久,哪里容得他们慢慢叙旧,何况林言与阴阳生本该素不相识,又怎会促膝而谈,闭门迟迟不出,如今这一趟恐怕会惹上有心之人猜忌,就在林言刚刚掩住门心里盘算着替小茄子想好一个怎样的借口才是时,迎面听雨自林书的房门中走出,齐岸夹在中间,左顾右盼,躲到林言后面明哲保身 林书和阴阳生的两间小房恰恰相邻,听雨刚从林书口中得知了破风的死讯,一时气急攻心,眼红了一圈,脸色都是煞白,她又是个凡事藏在心里独自默默承受的人,林书所预料的她的冲动丝毫没有,听雨来的路上已经听说骨朵儿将被押往幽冥岛由岛主处置的结局,虽心下恨不得骨朵儿被碎尸万段生不如死,虽心知岛主顶多赐她一丈白绫甚至顾念师徒情分留她全尸,虽有那么多不甘,可她仍是听到了这讯息不过一瞬就已决心为了大局压下汹涌而来的恨意,这是林书所没想到的,"我到底是看小了你……" "听雨不敢居大……",听雨下意识将林言牵过来护在身后,不知不觉,渐行渐远,闻人息下落不明,破风葬身异乡,她身边的人竟只剩了林言一个,听雨用身子把他与林书隔开,反是问道,"不知家主可知,刀为何为刀?" "是听雨糊涂了,家主是半途接了这九幽,有些事又怎会知晓?",听雨看着林书欲说什么的模样,打断他未出口的话,"听雨本名听儿,童稚父母双亡,得冬姨娘垂怜入得府中,自幼便学着如何做一把刀,《昔水》第一句便是‘往昔水清波'',下句未有续,然而往昔终究是逝去,如今早已是污泥浊水,不堪入目,做一把刀须得懂得事事以剑为先,摈弃其余不必要的所有,听雨既是家主的刀,只能说天命如此,听雨……实是个认命的人……" 林言还未从听儿主动碰了他手的幻梦中醒来,便闻得听雨一番妥协,他是个敢捅破天的急性子,哪看得过听儿屈服于林书,"听儿,你不许这样,这世上哪有什么定了的命数,若是可以,算是天涯海角我也陪你去……" "你……",林书凭着双耳听出了来人,他是眼盲,可林言不是,林言却始终没有认他,林书不知道说什么为好,"你……你们走吧……",不会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明白林言方才那些话里的东西,只要沫沫还活着,他其实并无理由怪罪听雨…… 听雨却不顾林言,揖手半跪在地,"刀主听雨,愿后半生效忠家主,至死不悔……" 自此,听雨弃了她今生唯一一次逃离闻人府的机会 六 清清冷冷一片银光遍地,闻人府祠堂前的那一大簇青竹一如既往,在微波拂动下簌簌作声,苍劲挺拔的枝叶被轻轻摇晃,洒下凉凉,天幕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灿烂,周围黑漆漆的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自苗千里仙去,祠堂已有数年无人居住,却是值此夜半之时,一道身影闪电般掠过,一朵枯萎已久的小花随之飘飘然而下,落在墙头,仔细一看,这花儿虽干干巴巴,却一丝皱痕都寻不出,可见是被藏得极好极细,那人连平素里悉心护料的信物的遗失都不曾察觉,或者是根本没空顾及,便狼狈不堪飞似的向城外奔去,闻人氏的坟山在城外不远,此人就是往这处逃窜,月儿从浓云后显出半张素脸,空幽幽,静寂寂,照出来人的模样,但见一袭紫色衣裙被染血通红,显然这人已受了重伤,是一个青春不再的妇人,眉目中风姿尚存却是略有疲态,眼里含着一股对人世深深的厌倦,山中阴风阵阵,一排排大小不等的坟包,长满了青青野草,这些无一不是曾叱咤一方风云的人物,个个到头却还是青冢灰,黄土枯,而沧海桑田过,世事已千年,只道是前缘南柯一梦,不知是今朝仇怨未消,恩情未了,人难再少 浮华一生守,是非转头空 苏离看着天边弦月,一轮明亮自乌蒙蒙中透出,企图给这一夜注定黑暗的人世以光明,然而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她的眼皮渐渐合上,忆起这一生所有,可笑的是她做过的选择,竟然没有一个,足称得上是未曾后悔,她清楚,时辰已经到了,后面来人的飞跃声临近,在这样的悄悄然中格外清晰,苏离扶着那座墓碑,时光飞逝,人垂垂老矣,她完全地闭上眼,放任自己摔下,一头撞上去,头破血流,**横溢,墓碑上,“闻人龙”三个字殷红如那天的满地飞花,姹紫嫣红,落雨菲菲,又归尘土 他说过此生唯我,可他娶了一个又一个,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恨不得他,还恨不了那些个贱人吗? 以前他还在世时,苏离刻意与他形同陌路,除了循荒玉玉佩和当年红姐姐在暗门留下那串闻人府玉珠的线索同哥一起掳走闻人息一次外,她根本就没有踏足过洛城,可这并不是说她就能容忍那三个贱人的存在,所以……所以她在他的殡礼上,以蓑衣斗笠的古怪装扮稍加掩饰,不仅仅盗走了剑上的玉佩和那朵花,还从秋菊口中探听,任性下了杀手,断肢割头以泄愤,她眼睁睁瞧见鲜红在跟前淌了一路,恍然惊觉,原来这并非那日里为她所结果的那二人的血,而是她自己的,源源不绝自额上流出,那个追过来的声音停了,苏离只见到,一双白净的鞋子踏过来,那双鞋是极白极白的,白得过隆冬雪,晚秋霜,纤尘不染,可这人的心真能如它一般是一干二净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最后最后,回眸最后望了望碑文上那三个大字,暗暗想: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为了气我……我知道的…… 东乔,药山 林语和碧瑕拿到失情后,迫不及待便回了东洲,为继续妨碍药倾和碧瑕,林语又想尽办法以碧瑕须得助她炼制解药为由光明正大让碧瑕搬回了她原本的院子——和林语相邻,忘忧之解为忆苦,忘却忧愁,忆兮苦痛,林语翼翼小心将失情第三叶摘下,撕下一小块,放入配好的药液中,小火熬,一条长长羮匙搅动,这药须先蒸干水捏成丸,服用时再用水煮开,碧瑕在一旁督促着,正是到了关键时刻,元旺却突而闯了进来,大叫道,"大事!大事!出大事啦!" 林语被他一扰,手不由自主慢下,只这一小会,小药炉里就传出焦糊味来,这一副就算是废了,林语忙着让她的二哥恢复,碧瑕急着想同药倾住到一起去,这下两人齐齐看过元旺,好似假如他不能将这"大事"说出个所以然来,就会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元旺被这两道**裸的目光盯得发慌,但仍是镇定道,“你们可知晓闻人书,风家主那个之前据说死去又无缘无故活了过来的儿子,闻人府现今的主人,这闻人书啊,可是带了一双义子义女一道入主闻人府的",元旺见碧瑕和林语神色间均并无触动,反而是蠢蠢欲动大有把他大卸八块之势,不敢再卖关子,"如今闻人书他也算是给这对儿女找了个娘亲,给闻人府找了个主母……” 碧瑕可不在意,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是说,这闻人府又得办亲事了?" "不可能!",林语不敢也不愿相信,当年为了她的巧儿姐毅然赴死的大哥,有朝一天会娶别的女人,她心里甚至想,是不是巧儿姐回来了,那一场山火铺天盖地席卷了整个村庄,巧儿姐连个尸身都未有留下,或许呢,或许是巧儿姐并没有死,她还活着,而大哥只是找到了她,对,就是这样,她骗得自己满怀期待,以至于都忘了不要向元旺再询问——揭穿自己,她努力冷静下来,“不知新婚的娘子是哪位?” 元旺以为林语和他一般好奇,他一番挤眉弄眼暗示来又暗示去,弄得林语空着急了一阵过后,到底是开口了,“是闻人府中一个家生子……”,他不解地摸摸头,做出勉力思考的样子来,“我委实是不懂闻人府这些个家主的想法,龙家主往昔硬要纳一个佛口蛇心的婢女冬梅,闻人息之前又想娶一个仆从听雨,如今这位,又是要了一个丫鬟……”,他讲到这,林语的心已经凉透了半截,家生子是下人在主子家生下的孩子留在家中继续充当那人下人,来历必可考究,怎么可能是她那“失踪”的巧儿姐——她突然不想用“尸骨无存”来点明那真正的,真正的真相,元旺却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接着说下去,道,“那小娘子……” “名叫秋菊……” 七 闻人府 闻人书和秋菊这档子亲事,没有悬灯结彩,没有笙箫鼓乐,没有大宴群雄,甚至没有寄出一纸请柬,一封书信,就草草了事,简直比平常人家的婚事还要冷淡和随意,好在闻人书虽无意张扬,得到消息的各派始终给了闻人府几分薄面,大都遣人送来贺礼,才使败了七分凄凉,添得三寸喜庆,府里与往日一般无二,只在厅前摆了几桌酒犒赏送礼的随从,以略示意,长长的走廊孤孤单单,绕着屋房一轮又一轮,通到随衣院的银杏树下,仍是旧日里的落叶翩翩,风雨不改的萧条,听雨带着林言住回了那里,转眼间距她第一回来到这儿,竟已过了十六年,这十六年罢了,便是事过境迁,时移世易,回首好像她依稀还能忆起那些,冬姨娘于银杏下的咕哝自语,破风和小少爷打闹嬉戏,她就静静倚在那个阶梯下,银杏叶打着转儿飘到她头顶,伸手拂去,岁月匆匆催人老,山河湖海,春秋大梦,转眼即逝,一时之间,竟只是无言 "听儿……",林言的声音把她唤醒,从听儿口中得知风师兄的哀讯,他也是无比震惊,心中亦有悲痛,谁承想择剑大会一别经年,新欢往恨俱无踪无影无迹,无处可寻,然而逝者已逝,生者还须苦生,"风师兄的事,怎么说都是骨朵儿的错,听儿若是为了他人的错处伤了自个的心,岂不是太不值当?",他本身是个不大会安慰人的,这回为了听儿可算是浑身解数都使尽了,他刻意不提及闻人息,把一切归咎于破风西去,"总之是万事有我,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风师兄此去……此去甚远,我等其实大可……不必追念……",他越说越离谱,只好转移话题,"我……刚才齐岸走,讲那个被我无意推倒过的小姑娘给我寄了东西,我顺手置在前面,随便支使个人替我煮了……",他想着起码把听儿拉出这个处处离情别怨之地就好,"听儿,你与我去拿可好?" 月季正在堂前点礼,林书没有换上新装,而是着他平常服饰,他就那般静静地坐着,好似一尊雕像,那个装水的菜坛子被弃之一旁不管不顾,就连他一贯随身的两块荒玉也被解下,他整个人好像已经放弃了什么一般,由着命运将他摆弄任意 月季这时突然道,“家主,药山大长老的三弟子让药山来人随了一缸子清酒,我记得家主不是与这位姑娘有那么一点交情嘛,倒可利用一下,让人单独回个礼,借此拉拢药山大长老一脉,从而与药山……”,月季说到这,傻子都明了了她接下去的意思,林书挥手让她住口,只道,“你不懂,她送来这礼,不为结情,是为绝义……” 林中村有旧俗,新婚前夜必寻来一缸村中酿的酒置于家中,这酒多是从村长成爷爷那里拿,和木神节的酒一般无二,至于如何处置这缸酒,则没有一个定的说法,有的留到第二日与众村民分了,有的埋在树下等个十年八年儿孙满堂再移出,一头唠着往日那些家常一头小酌,甚至有的家中出了馋酒鬼,当晚也就喝了个精光 如今她这一缸酒,是旧事重提,让他莫要忘了林中村昔年与他青梅竹马的林巧儿,就是在与他结青丝的前夜身死,小妹这是对他埋怨不轻啊 自从林语得知林书的婚讯,一时之间竟是无法接受,整日整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碧瑕担忧林语,也就没有趁机搬走,于是每当碧瑕感慨,"林语可真是福薄,林言算是个痞子,闻人书和师兄又都是有妇之夫,诶,可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应上一门亲……",这时林语只有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我对那人始终只有兄长敬重之意,只不过如今却连这一点意思都被耗光了……",不知不觉林语称呼起林书,只剩了用"那人" 林书秋菊成婚的消息传到药山的第三天,林语已经几乎接受了这一事实,不再闭门不出,本以为到了此时,碧瑕会迫不及待地提出回去与药倾同住,却不想碧瑕先行搬去了禁苑,林语等人疑惑,碧瑕却说他要安心修习武功,这几回与琥珀相对,招式明显生疏,他吞不下这口气,林语问,"可是你说的这几回,都是快一年前的事了……" 碧瑕没有回答,收拾好衣裳物件,他就急匆匆地奔往禁苑,禁苑这处刚下了一场大雨,斜斜的檐沟淌着积水成流,乌黑的砖瓦,衬着红泥的墙,墙根下植满花草,荒凉丛生,碧瑕把门推开了来,果然,苏别就站在庭中央,对着院中一棵李树自语 看得碧瑕到来,苏别才缓缓回过神,"你娘亲名里也有个‘红''字……",他是指,李子的外皮就是红颜色,但碧瑕口头只是不屑,"你若是真的那么想我的母亲,何不下黄泉去陪她,却如今在这里对着一棵小树囔囔……" "孩子,爹爹若不是万不得已绝不会到你这里",苏别在石桌旁坐下,这桌正是之前林语给碧瑕送饭的那儿,"我起初逃亡至药山,因那件护身符起初以为你师兄是你,细问才知他竟是男身,后来爹爹探听到他这护身符的来历,便想尽办法偷到此物跟来西蜀寻你,爹爹知晓,自己是十恶不赦,罪无可恕,并不祈求你的宽容,可是你姑姑她……她真的出事了,尸骨都未有找到,我与她合练一本功法,本该午时一过,我便得昏睡个半天,可你看,现今我还是清醒着,这……小离她一定被牵连进什么之中去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怕不是你们作恶多端,遭了报应?",碧瑕并没有排斥他自称"爹爹",倏地,他把手伸过去,顺起苏别一根发丝,那根发丝混杂其中,已是雪一样的白,白得让人触目惊心,碧瑕扭过头去,简简单单道,"这根,快拔了吧,看着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