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暂上凌烟阁》 楔子 隆冬时节,太景国国都已然被一片银白包裹着,街上行人稀少,户户门扉紧闭,在这粼粼雪色之下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意。 今年的雪下的格外的大,纪准蜷缩在一处避风的小巷子里,那里有几卷破草席,和些许干草,总还是能抵些霜雪的。 她身上穿着破麻衣,说是麻衣,其实比酒馆里小伙计的抹布都不如。蓬头垢面,指甲里嵌着厚厚的泥。 风裹挟着雪花,抽的脸颊生疼,她将草席向上拉了拉,挡住了脑袋。 这时,街道远处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马蹄声由远及近,后面还跟着士兵的跑步声。 纪准隔着草席的缝隙向外望去,骑在马上的都是有品阶的锦衣卫,穿着飞鱼服、佩绣春刀。 而后面跟着的具是穿胖袄的士兵,看样子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了。 待这些人走后,纪准艰难的挪动了一下已经麻木了的身子。 刚才这些侍卫,已经是从昨儿夜里开始在此经过的第十二批了。 纪准想到了什么,牵动唇角扯出了一个笑,她的嘴唇干巴巴的,好似剥好的橘瓣,放着风干了,只需那么轻轻一碰,就裂开了细小的口子。 有血丝从口子里渗出来,她也不在意,反而笑的越来越开怀。 嘴里喃喃自语。 “又要宫变了吗?呵,你们这些人还真是斗得欢。” 一年前,太景国敬帝驾崩,将皇位传给了养在皇后膝下的五皇子。就在五皇子登基一月后,朝中突然有人上书皇帝,称英国公拥兵自重,后又有人称英国公通敌叛国。 此言论一经流出,引起了轩然大波。 通敌叛国不是小事,做君王者,宁可有十数贪官,也不允许有一个通敌的臣子。 新帝下令彻查此事,结果还真在英国公府搜出了与甸越国通的密信。后来又有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证。 朝野内外无不哗然。 紧随而来的就是一番对英国公府的定罪、问斩、肃清。 她的祖父、父亲和三弟被判了斩立决! 她的二弟在北疆的军营中,被宣旨太监带来的人乱刀砍死,身首异处! 她的祖母带着她寡居的叔母,以及两个堂妹,投缳自尽! 而她呢,英国公府的长房嫡女纪准,少女时就被册封了县主的纪准,名冠京华的纪准。 在得知英国公府判令当日,她那儒雅谦和的“好夫君”,携着她那昔日的“好友”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扫视着被仆妇按在地上的她。 那人的嘴一张一合的,说的不再是那对她百般哄骗的甜言蜜语。而是一句句诛心之言, “纪准,皇恩浩荡,英国公府通敌叛国,已被判了斩立决,念在罪不及出嫁女的份上,饶了你一命。你这毒妇就在这院中好好静思己过,为你们纪家戕害的忠良抄经祈福吧。” 而她那“好友”则吩咐了小厮,活生生用钢刀剜断了她左脚的脚筋,用石板砸折了她的右臂。 在石板落地扬起的齑粉中,纪准看到了那一男一女嘴边不约而同浮起的奸笑。 在她沦为废人的三个月,朝中开始动荡,以大皇子为首的皇子们开始蠢蠢欲动。 而纪准也被段府丢了出来。那一日,席姨娘穿了一身正红色的褙子和同色综裙。站在段府的门廊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浅笑着对她说:“阿准,别怨妹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宫里下的懿旨将我抬为平妻的。你要怪,就怪你那卖国贼祖父好了。” 纪准扑腾着想起身冲过去,撕烂那人的嘴。 结果被段府的护院当胸一脚,踹倒在地。她顾不得腔中烧灼,张口就骂起来。立时就有几个婆子冲上来,抄起鞋底,抡圆了胳膊,照着她的脸左右开弓。直打的她两颊紫胀破皮,方才住了手。 席姨娘还是淡笑着站在那里,等婆子们都退开了,她才左右打量纪准一番。然后便柔柔扶了丫鬟的手,摆动腰肢往府中走去。 她刚走出几步,又顿住了步子,回过头,眼神阴鸷的盯着纪准,声音森冷道:“我忘了,你更应该怪你自己吧。纪准,你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凭什么事事都能得到最好的?你这样的人就应该流落街头、困苦终生。” 自此之后,纪准就沦为了乞丐。 纪准本想离开这里,哪怕是去哪处穷乡僻壤过活也好。 可她是罪臣亲眷,非皇令不得离开皇城半步。 曾经的贵女,如今又跛又残,人也意志消沉,状似疯癫。太多人问过她,她怎么还好意思苟活于世呢? 她也想过这个问题,她想,大概是不甘吧。纪准总觉得活着或许还有替英国公府昭雪的机会吧。 明明是晌午,天却黑沉沉的,雪也下得越来越大了,街上静悄悄的。 只有纪准一个人缩在那里冷得发抖,连带着草席都在打哆嗦。皇城已经戒严两日了,她也跟着两日不曾捡到剩菜馊饭了。 她觉得越来越冷了,牙齿不听使唤的嘚嘚扣着。她将左手放在唇边,企图和气暖着。可指甲已经冻得青中带紫了,任她如何搓动手指,也感受不到任何暖意。 纪准只觉得困意袭来。 她努力想睁开眼,可终是缓缓垂下了眼皮,一滴泪从她腮边滑落。 搓手的动作也渐渐停下了,了无生气的垂落在雪地上。 纪准死了。 死在了承泽一年。 冻死在太景的严冬。 她少时枉信人言,不顾家族、不听劝阻。如今落得这般田地,是她咎由自取。 只是她的母族却也因此拖累,被人算计到家族覆灭。 她心里还是恨的。 若我能重来一世该多好。 我纪准定要携霜带雪,剑斩宿仇。 这一年,她碎骨剜筋。 这一年,她的母族尽入黄土。 这一年,她也才二十一岁。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第一章 重生 蜜合色绣玉堂富贵的幔帐深深垂落,窗外尚且人间四月风和日丽,西次间里却以点起了油灯。 英国公负手站在一旁,眉头微皱。国公夫人宁氏坐在玫瑰椅上,掏了帕子轻轻拭泪,二儿媳崔氏则站在身侧替她抚背顺气。 底下还站着一溜丫鬟婆子,具都静悄悄的,无人做声。 众人都神色紧张的望着床边把脉的郎中。那郎中又细细问了身边的丫鬟几句,才回身朝英国公点了点头。 英国公抬手请郎中到明堂里说话,众人也都起身,跟着往外间行去。 待落了座,郎中先开了药箱,取出素笺写了两张方子,交给了身边的药童,药童行了礼,随着府中管事去抓药。 这时,丫鬟们上了茶,英国公才问道:“杜郎中,我家孙女如何了。” 杜郎中微欠了身子,“回国公爷,纪小姐的腿伤正在慢慢恢复,只是一直高烧不退,我写了两张方子,一张日常服用,另一张在发热时煎服。” 国公夫人宁氏则在一旁问道:“不知道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倒是有几点需得仔细,纪小姐如今高热,内里和体外都烧着,要勤服些温水,多擦身子降温。还有一点需要格外注意着,如今纪小姐不能再吹风受凉了,但伤腿也不能捂着了,必要时可以拆开最外层的纱布透气。”杜大夫对宁氏说道。 杜大夫是京中颇有名望的外伤圣手,除了他医术了得之外,还是因着他医病时,多会将病情的轻重厉害讲清楚。 他见英国公夫妇愁容不展,就说:“国公爷、国公夫人稍安,纪小姐的腿伤只是外伤,还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之所以现在还没醒来,也是堕马时连惊带吓导致的。待降了温,醒转了就无碍了。” 英国公夫妇又对杜郎中再三谢过,才由国公府大管家亲自送出去。 几人又进到次间里看了看纪准,纪准还躺在千工床上,双目紧闭。 宁氏又细细嘱咐了屋中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又叫人将小陶炉和药罐搬到西梢间里,就在这里煎药,一刻都不许离了人。 丫鬟婆子具都应下了,一个个也都谨慎了起来。 崔氏一直在旁扶着宁氏,见她神色不济,说道:“母亲,您好歹也回去歇会儿吧,这边有儿媳照看着。” 自打纪准生病,宁氏时时来添星院守着,也着实累狠了,便扶了崔氏得手说:“唉,也好。不过我瞧着你这眼下也泛青了,你最近也是没少操劳,且回院中休息休息吧。” “我没事的母亲。” 宁氏摆摆手,“我心里虽然盼着横姐儿康复,但是这也是急不来的,我们在这里反而不利于她静养。横姐儿吉人自有天相,走吧。” 崔氏见母亲都这样说了,只好依言随宁氏离开。 纪准躺在桂子绿色被褥间,眉头紧紧锁着。她还记得那漫天的大雪,身体又开始冷得颤栗。没多时又觉着身上灼烧,她忍不住挪动四肢,想找些凉爽的地方。 一动之下,左腿处竟是钻心的疼,她猛然间被剧痛疼醒了。 她忍不住张口痛呼,可发出的确实嘶哑破碎的声音。床边早有侍疾的丫鬟听见了,连忙掀起床幔一角查看。 一看之下连连惊呼,“小!小姐醒了!别动,小姐您快别乱动,来人啊!” 随后就是好一阵慌乱,纪准在那丫鬟的服侍下,喝了大半碗苦汤药,后又昏睡了过去。 随后的几天里,纪准就是在喝药、喝粥、睡觉中度过的。 这一日天光正好。 红漆廊柱下,纪准坐在层层锦褥之上,拥着白狐狸毛斗篷享受春光。 在她养病的一个月里,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重生了。 同时,也在几个大丫鬟的叙述下,想起了她受伤的原由。 那是真敬二十三年春,敬帝还在位时,她和贺太师家的二少爷为了一只镶红宝石的鹿皮酒囊争夺不休。 其他看热闹的小公子们就起哄说让两人比试一番,谁赢归谁。 当时纪准豪气干云的说怎么赌任贺二挑,她来者不拒,没想到贺二说要与她在西郊比跑马。 纪准虽会骑马,但并不会驾马疾驰,她又不想跌了面子,硬着头皮去比试了,结果就因此坠了马。 这一年她十四岁的年纪,前世里,那些阴谋和算计的开始。 她望着院子里的梧桐树,此时也已经发新叶了,而这里的一切还都如她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她转头,看了看坐在旁边小杌子上的少女,正是那日喂她药喝的人,她前世的大丫鬟催云。 催云有十四五的年纪,圆圆脸庞,一双眼睛总是喜盈盈的。如今正拿了笸箩在一旁做针线。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柔和而美好。 纪准的记忆翻涌而来。 纪准还记得,在她和段洪青成亲前,她就将催云指给了外院的一个管事做了小。最后一次见到催云是她嫁给段洪青的三个月后。 那日催云来见她,穿了一身靛蓝色小袄,下面也是同色的罗裙。可催云是最不喜欢这些深色衣物的。 彼时的催云面色蜡黄,眼下隐隐有青痕,拉着她的手问她过得好不好。纪准只觉着催云的手不复往日的柔软了,就那么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搓的她肉疼。 她就叫新来的大丫鬟宝莺给催云包了三十两银子,打发她去了。 如今再见故人,还是岁月静好。 午间。 杜大夫又来给她看了诊,告诉她还需要忌口,不过倒是可以多走动走动了。她的腿伤本就没有很重,长时间躺着反倒不利于恢复。 这些日子,纪准呆在自己的添星院里也实在厌烦了。杜大夫的话让她如蒙大赦般。 索性转天一早就吩咐催云唤月替她换了外出的衣裙,撑着筇仗,由一众丫鬟婆子跟着,出了院落。 她漫无目的的在国公府里瞎转,她也是久病初愈,一路上走走停停。 她记忆里的国公府只是残垣断壁而已,今日重游,真是恍如隔世,一花一草,一人一物还都好生在那里。变了得只有她而已。 纪准有些想家了,那想念如此强烈,强烈到她此刻分明就站在家中,还是止不住的眼睛酸涩。 她想双亲了。 说起来她已经太多年不曾见到父母了,思念翻涌而来,她索性就带着人,径直往父母住的汀兰馆走去。 纪准到了汀兰馆时,汀兰馆的院门正开着,里面有几个小丫鬟正在修剪花枝,还有些仆妇在擦拭窗棂。 见纪准来了,都向她行礼问安,纪准顺着庑廊往后院走去,刚到了转角,纪准就看见了两个婆子正将被褥拿出来晾晒,另有一个穿秋色褙子的管事妈妈指挥着几个丫鬟仆妇清点库房。 旁侧还有一个同样做管事妈妈打扮的人,坐在花树下纳鞋底。 穿秋色褙子的管事妈妈见了,就说她,“姚妈妈,我见你时常给小姐做这些东西。” 被叫做姚妈妈的人笑了笑,“我打认识小姐起,小姐就是那种样活泼的性子,鞋子也换的勤,别人做得鞋底子厚些就打脚,小姐穿不惯。”说完又叹了口气,低下了头,眼皮红红的,“小姐坠马了,也不知道现下里可有大好了。” 管事妈妈见了也不免动容,“小姐她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别太难过了。等小姐大好了,你也应该把这些鞋子拿与小姐,我瞧你年年做了,却一双都不曾送出去过。” 这时纪准也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把院里的几人吓了一跳,连忙过来给纪准请安。 纪准摆手,示意众人各自忙去就好,只留下了两个管事妈妈问话。 二人忙引了纪准去了正屋的明间,待纪准落座后,又有小丫鬟奉上了茉莉香片。 纪准不甚喜欢香片的味道,只浅啜了一口润喉。 那穿秋色褙子的管事妈妈趁着纪准喝茶的空档,简单介绍了自己,这管事妈妈姓庄,是纪准的母亲留在家里照看院落的。 经她这么一说,纪准也想起来了,这个庄妈妈确实是薛氏身边的老人儿了,当初她父亲带着她母亲四外云游的时候,这个庄妈妈因着身材偏胖,久行不便,就主动留在了府里。如今汀兰馆也被收拾的很妥帖,看来这个庄妈妈还挺尽心尽责的。 而另一个姚妈妈纪准是认识的,说起来,姚妈妈本应是她自己院中的管事妈妈。 两年前,纪准总爱偷溜出府,姚妈妈作为纪准的管事妈妈,好说歹说的劝了多次,可纪准非但不听,还变本加厉。 姚妈妈没办法,就将这件事回禀了宁氏。纪准自是被祖母叫去训斥了一顿,还罚她抄了七日的佛经。 纪准为此就记恨上了姚妈妈,变着法儿的找姚妈妈的麻烦,后来寻了个由头,就将姚妈妈拨去了汀兰馆。 纪准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姚妈妈,姚妈妈穿了件半新不旧的夹袄,花纹也都是前些年的老样式,下面穿了条黯色裙子。低着头,眉梢眼角又很多细纹,比纪准记忆里的要消瘦些。 站在那里微微含着胸,显得不大精神。想来也是,这汀兰馆本就算是半个闲置院落了,本身就有一个庄妈妈在看管了,姚妈妈被拨了来,多少也会别扭些,虽说庄妈妈是个好相与的,但心里怕也愁苦,日子过得也是艰难。 纪准不禁在心里暗暗叹息,看吧,那些真心为她好的,都落得个什么下场。 她打量了明间一会儿,夸了庄妈妈能干,汀兰馆多亏了庄妈妈照看。又招来了身后的催云,赏了庄妈妈一袋银裸子,“妈妈和汀兰馆中的丫鬟婆子们拿去吃顿好的。” 庄妈妈先是推拒,催云就笑着说到,“妈妈且拿着吧,这也是小姐的好意。” 庄妈妈笑的见牙不见眼,千恩万谢的收下了,其实老爷太太不在国公府这几年,她们也着实难些。虽说二太太不是厚此薄彼之人,但是府中这么多人,难免有些耍小心思的,不是短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难免要自己掏了月例银子来填补。 第二章 国公 纪准见她收了赏银,就说道:“母亲常年不在家,叔母要照看一家老少,难免看顾不过来,你们若是短了什么,也不必麻烦叔母,去添星院回了我就是。” 庄妈妈连连点头称是。 纪准又道:“刚才见妈妈在清点库房,您且去忙吧,我这边没什么要伺候的,我只是腿伤大好了,随便在府中转转而已。” 一直站在一旁的姚妈妈听了,脸上洋溢起了笑容,抬眼去看纪准。 她已经两年不曾和小姐站的如此之近了,如今细细看来,小姐出落得比从前还要好颜色。小姐的皮肤很像太太,白皙水嫩,但又不是那种过分的白,而是泛着健康的光泽。小姐的眉眼倒是像极了老爷,少了几分我见犹怜,多了几分英姿飒爽,但也不失女儿家的艳丽。 她看得出了神,庄妈妈扯了扯她的衣袖,她连忙收回视线,和庄妈妈一齐退了出去。 跟着纪准的一众丫鬟婆子们也都退到了门外候着,纪准则撑着筇杖在屋子里转悠起来。 她推开了西梢间的隔扇,临窗的大炕上还铺着绣红海棠的锦褥。 纪准缓缓走过去,坐在了褥子上,手指轻轻地拂过绣花。 她还记得,她幼时来母亲这里,最喜欢的就是绣着红海棠的褥子。那时候,汀兰馆里种了好多兰花,她每次来,父亲也不怎么理会她,就在一旁侍弄花草。纪准问母亲,父亲是不是不喜欢她?母亲笑着抱着她,指着远处撅着挖土的父亲对她说:“你父亲他呀只是有点呆而已。” 可是纪准当时年幼,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她只觉得淡黄淡绿的有什么意思。后来她在西梢间里看到了这么鲜艳的绣红海棠,就喜欢得不得了。母亲见她如此,索性每次做新面子时,总是要做一套绣红海棠的。 纪准脸上浮起了暖暖的笑,笑过后她又开始惦念父亲母亲,也不知道他们现下在何处,吃穿可有缺的?丫鬟小厮们服侍的还尽心吗?母亲的病可有医治好了...... 其实父亲这样抛家舍业的带母亲云游,其实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罢了,实则是为了母亲的病。 她的父亲是英国公的嫡长子,名唤元化。 纪元化成年后,宁氏便做主,替他求娶了山东清贵,薛家嫡小姐薛艺为妻。 纪元化和薛艺成婚一年后便顺利诞下一女婴,就是纪准。 又过了两年薛氏再次有孕,这一次生产没有那么顺利。 薛氏怀孕时就害喜的厉害,都五六月的身子了还是整日呕吐。连宫中的太医都请来了也不见好。 生产那日更是凶险万分,好在还是诞下了一个男婴,正是纪准的三弟纪琟。 纪琟刚出生时,大家并没看出有什么异常。 可到了纪琟一岁多的时候,宁氏和薛氏发现纪琟还不会走路,只能坐着,连爬行都是不能够。 家里人慌了神,四处求医问药,但都不见好转。 所以纪琟的童年一直是在轮椅上度过的。 直到纪琟五六岁时,纪家请到了一位苗疆的游医,那苗医看了纪琟的情况,当即就指出纪琟这不是体弱生病,他这是胎里带来的毒。 后来这苗医又看了薛氏双手的手腕处,一脸严肃的同纪元化讲了很久。 待那苗医走后,纪元化也带着薛氏打点行装,带了一众丫鬟婆子、侍卫小厮就出门了,对外说是热爱自然山川,云游去了。 这一去直至今日还未曾归来。 而上一世,母亲早早的就去了,而她究竟是被谁下的毒却也成了谜。 纪准靠坐在大炕上的团花迎枕里,眼神变得晦暗不明。 后来,纪准一直在汀兰馆里转悠,直到晌午了,才慢悠悠的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往回返。 到了晚间,纪准先是去了趟宁华堂,给祖父祖母问了安,祖母又留她用了晚膳。 晚膳后,祖母同她说话,“如今我们横姐儿的腿伤已经大好了,我和你祖父想着,这也是菩萨保佑,理应去觉光寺上柱香才好。” 纪准自是点头同意,她能重生归来,本也打算去寺里进香的。 宁氏又说道:“你这一病,在家拘得也够久了,听说觉光寺后面的桃花也开了,趁着这等好天气,同你叔母和妹妹们一起,咱们好好游赏一番。” 纪准抿唇笑笑:“全凭祖母安排。” 祖孙俩又闲聊了一阵子,见天色也不早了,宁氏才放纪准回去。 待纪准出了宁华院,宁氏对身后的薛妈妈说:“你瞧着横姐儿如何?” 薛妈妈上前来扶着宁氏往西次间走去,“奴婢瞧着,大小姐好似变得柔和了。” 宁氏转头看看薛妈妈,笑道:“你净是捡了那好听的说,我自己的孙女,我还能不清楚吗,她这是不犯倔了。” 薛妈妈也笑着回道:“我前些日子听添星院的姑娘们说,有个刚留头的小丫鬟,毛手毛脚的,把大小姐喜爱的白瓷花瓠给打碎了,小姐她只是罚了那小丫鬟去小厨房帮一月的工。这可不就是柔和了嘛。” 宁氏听了也觉着稀奇,“竟有这种事?这孩子还真是转了性,要真是这样可好了。唉,她虽然被公爷放养成了男儿做派,可是我总觉着那孩子待人有些苛刻,不够宽和,若是一直如此。我恐怕她成了阴鸷乖张的人。” 薛妈妈听了也在心里暗自点头,她一辈子都服侍在宁氏身边,也算是看着纪准长大的了,而这个大小姐确实脾气太差。就拿二房的另两个小姐来说,本来三人就在一个府邸里长大,姐妹之间应该最为亲近才是,可纪准却总是在各种宴席上与别家小姐一起嘲笑愚弄自己的两个妹妹。 薛妈妈也不由苦笑,宁氏见薛妈妈半天不作声,便转过头来看她,瞧见她那模样,反倒来宽慰薛妈妈,“但横姐儿如今也不似从前了,我瞧着不似作假,这就是好的。” 薛妈妈一边轻轻取下宁氏头上的南海珠子发箍,一边点头道:“兴许经此一伤,小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说不定。” 宁氏伸手抿了抿发鬓,“如真是如此,那横姐儿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更该去寺里上柱香了。” 另一边,纪准从宁华院出来时,天已大黑了,两个二等丫鬟眷星和槿阳在前面提着降纱灯为她引路,催云和唤月则在一旁搀扶着她。 她今天的路走的有些多,腿上难免不太爽利。 一行人回到添星院,眷星打起帘子,纪准径直进了西梢间,西梢间里的大炕烧的暖和,屋中的碳炉也时时有小丫鬟照看着。 唤月替纪准脱了狐裘,又替她寻了件水青色夹袄。换上了轻便的衣服,纪准就往炕上一缩,催云又近前来为她褪下绣鞋。 纪准看着整齐摆放在脚踏上绣木芙蓉花的鞋出神。想了想便吩咐一旁的唤月道:“你明天替我跑一趟汀兰馆,拿几匣子果子蜜饯给庄妈妈。再把姚妈妈请回来吧。” 唤月点头应诺,纪准又加了一句,“让她把那些绣鞋也一并带过来吧。” “哎!”唤月明白纪准的心意,她也高兴姚妈妈能回来,便清脆的应了。 纪准又挥退了丫鬟们,她们跟着自己一天了,也是劳累。 催云出门前替纪准拨亮了油灯,然后轻轻掩了门退了出去。 屋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炭盆里银丝碳的噼啪之声。 纪准缩了脚,斜窝在迎枕里,手指轻轻摩挲着大炕上的红木炕桌。 纪准自从知晓自己是重生后,就时常推算眼前的处境。她既是重生,自然占着先知的优势,可前世她对时局漠不关心,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细节。 但从国公府被抄家问斩之事来说,是在敬帝驾崩、新皇登基的一个月后发生的。这件事想也知道,定是和皇位继承有关。 她的曾祖父,老英国公是随先皇开国的大将军,一颗心都是向着皇帝的,皇帝也明白英国公府的忠心。所以等纪准的祖父袭爵时也并没有降等袭爵,依然为超品国公。 英国公府历来只当纯臣,在当今圣上刚继位时,其他皇子也曾蠢蠢欲动,却没掀起什么风浪,都是忌惮着英国公手里的兵权。 从老国公开始,就培养了一批纪家军,纪家军一部分驻守在太景国北面的陇川郡;一部分则驻守在距离皇城较近的丘川军营中。 虽然皇城内外还有三大营和锦衣卫,但是那些终究不是上过杀场的兵,若真比划起来,恐怕不是对手。 所以,皇子们总是要想办法把英国公府拉到自己队伍中。 前世的英国公府从没选边站队,怕是碍了谁的事,所以就被清除掉了。 英国公府如此手握重兵,却没被皇帝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这却要从纪家的子嗣说起。 纪准的父亲出生时,正好处于甸越国和太景国势同水火的状况下。 纪准的曾祖父,老英国公领皇命,带着两个儿子,纪镇和纪钧前去西边平乱。 当时她的祖父纪钧和宁氏成亲没几年,割舍不下,便带了宁氏去了西疆。 而纪准的曾祖母,老英国公夫人又早几年就去了,所以宁氏就将两三岁的纪元化托付给了娘家母亲抚养。 这一托付就是五年。 宁氏的母亲也是世家小姐出身,宁家又是以诗书传家。 所以,待纪准的祖父纪均和宁氏平乱归来,前去南直隶接儿子回家时,发现少年纪元化早已是一身宝蓝直裰,满嘴的之乎者也了。 这让纪准的祖父头疼不以,也曾试过逼着纪元化学习刀枪棍棒、斧钺钩叉。纪元化倒也不是抵触学武。 可是离开了书房的纪元化就好似失了鱼鳍的鱼,每每在演武场里,都是噼里啪啦的一阵瞎扑腾。 因此,英国公也就迟迟没有为纪元化请封世子。 第三章 进香 后来宁氏再次有孕,诞下了次子纪元行时,英国公很是一番悉心栽培。 只可惜,她的叔父纪元行,二十几岁就战死沙场。 英国公府也就一直没有确立继承人。 按理说,就该让纪元化承袭了,可是英国公没法这么做,纪元化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如何在武将圈子里立足?到那时纪家军该怎么办?最后的出路只能是被其他军队收编,而将领们又各自有自己的幕僚和派系,纪家军这种尴尬的存在,最后只能被雪藏。将士们都戎马一生,到头来怕是得不到应有的回报。 英国公一直为此事忧心,直到他发现了纪准的能力。 前世,纪准无论是飞鹰走马,还是男扮女装的和小郎君们厮混,英国公都不大拦着。 他发现纪准是个习武的好苗子,颇有天赋,鬼点子又多,好好加以培养,兴许能挑起英国公府的大梁。 所以等纪准十五岁及笄的前一日,祖父将她叫到了书房。 英国公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而彼时的纪准已经被人蛊惑,满脑子想得都是自己的荣华和相夫教子那一套。 哭天抢地的跑进了皇宫,仗着太后喜爱她,就同太后哭诉自己不要当什么女公爷。 太后安慰了她一番,第二日她及笄礼上,宫里下了懿旨,册封她为琼宁县主。 她在京中贵女圈中一时风光无两。 碳盆里噼啪了声,纪准收敛了心神,轻叹了口气,这可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当年的一时负气,竟酿成了国公府的悲剧。 除此之外,母亲的毒是谁下的?英国公府通敌叛国的伪证是那儿来的?所谓的证人又是谁?段洪青又在这里边扮演什么角色? 纪准有太多太多疑问了。她拾起桌上干果匣里的一枚核桃在手里把玩。 以眼前的处境来说,她要在一切都没发生之前,布好自己的棋。对内,她要想办法找出英国公府中潜藏的叛徒。对外,她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她纵使再如何,现在也不过是内宅之人,纪准需要有人替她在外面帮她处理一些她不便出面的事情。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 纪准简单的用过了早膳,站在东梢间的多宝阁前,摆弄玉器古玩。 这时候,有小丫鬟来传话说姚妈妈来了。 纪准放下了手里的雕玉楼点翠的寿山芙蓉石,让丫鬟把人请进来。她则转身,坐到了窗边的美人榻上。 姚妈妈进来后,先向纪准请了安。她今日穿了件略新的小袄,头发用刨花水细细梳理过,鬓角压着一支素面银簪,手中还拿着一个小包袱。 纪准笑着招她坐下,又有小丫鬟奉上了松子泡茶。 “我记得妈妈从前最喜欢这松子泡茶,这是我前些日子新得的霍山黄芽,松子是我让催云她们新制的,您尝尝看。” 姚妈妈显得有些诚惶诚恐,但是依言喝了几口,松子的香味和茶味综合,别有一番味道。 姚妈妈夸到:“这黄茶对脾胃最是有益,小姐的茶好,姑娘们的手也巧。” 催云笑着说姚妈妈过奖了,又和姚妈妈聊了会儿松子的制法。 纪准则在一旁微笑听着。 许是和丫鬟们聊了几句后,姚妈妈也显得放松了些,纪准这才说到:“我昨儿去汀兰馆瞧了,庄妈妈真是个用心的,汀兰馆上上下下被打理的井井有条,我瞧着,那里也不需要妈妈您帮忙了。” 姚妈妈听了纪准的话,猛地抬头,脸紧张的有些泛红。 纪准笑着,拍拍姚妈妈的手,“妈妈您别紧张,我是想着您也该回添星院了。” 姚妈妈半张着嘴,愣愣的看着纪准,一旁的催云唤月早就知晓纪准的意思,都笑嘻嘻的围着姚妈妈。 催云说:“可好了,如今妈妈回来了,总算是有人能调教下面那帮泼猴儿了。妈妈以前的那间下房,眷星和槿阳正带着人拾掇呢。” 唤月也笑说:“昨日小姐还特特的嘱咐了,让您把做好的鞋子一并拿过来,妈妈也打开来,让我们瞧瞧吧。” 姚妈妈不好意思的看看纪准,见纪准也点头,她这才打开包袱,里边整齐码放着八九双鞋子,四季的都有。 纪准拿起一双绣芍药花的缎子鞋,绣花虽说没有多精巧,但鞋底纳的着实是好。她伸手试了试鞋里,果然规整又舒服。 纪准也打趣说,“有劳妈妈了,若我当日穿的是妈妈做的鞋,也不至于踩不稳马镫被颠了下去。” 众人又笑了一阵,姚妈妈就被催云引着,归置箱笼去了。 隔天一早。 姚妈妈就在纪准的受益下,清点库房了。 比照着两年前的册子,重新登记好了给纪准过目。 纪准库房里的宝贝倒是不少,光是贡品级别的珍珠,就有十二斛之多,小一些的珍珠更是数不胜数。 纪准索性,就拿出了一匣子小珍珠给姚妈妈,让她为自己缝制一双嵌珍珠的绣鞋。 又从库房里找了两个景泰蓝花瓠,换下了冬日里插花的梅瓶。 她这些东西虽多,但是铺子田产倒是没多少,只有几十亩的水田,还有两间首饰铺子、一间文房铺子和一间酒楼。 虽说都还盈利,但是京城中,这种铺子太多了,她的铺子进账也就平平。 这些铺子交给她主要也是为了让她学会自己看账本、管账罢了。 她两个妹妹也是有的,她们都是纪家的嫡小姐,都要学习主中馈的。 纪准看过后,又将册子给了姚妈妈,让她收好了,以后还要姚妈妈帮她照管着。 下午时,叔母带着两个堂妹来瞧她。 纪准的叔母,姓崔,名唤如萱。 如今寡居,但是府上大小事务宁氏都交给了这个儿媳处理。 纪准的母亲薛氏和叔母崔氏也都是温良的性子,以前薛氏还在家时,两人一起主中馈,凡事都有商有量的,非常和睦。 而她们姐妹三人的行第也都是排在一起,纪准是大小姐,纪雅和纪雌分别是二小姐和三小姐。 纪准请崔氏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崔氏也拉她同坐了。 纪雅和纪雌同她见了礼,小丫鬟们又为几人上了甜水和蜜饯。 崔氏瞧瞧纪准的腿,问道:“横姐儿,现下感觉如何了?药可都按时服了?” 纪准微笑着听崔氏说话,崔氏长相柔美,人也是非常温婉的,但眉间总是有点点清愁。 “劳叔母忧心了,药都按时服了,腿也不似前两日那么疼了。”纪准回道。 “那就好,只是伤筋动骨的,你自己要小心些,好好养着。”崔氏又叮嘱了几句。 纪准一一应下。 崔氏见纪准今日倒是和颜悦色,但她还是踟蹰了一下,才指着纪雅和纪雌说道,“怕横姐儿你一个人闷得慌,把乐音和绿旋叫来替你解闷儿。” 乐音和绿旋是纪雅和纪雌的小字。 纪准转头看着自己的两个妹妹。 二人坐在崔氏身边的绣墩上,稍大一些的小姑娘,十多岁的年纪,鹅蛋脸庞,两弯秋娘眉不画而黛,一双杏眼柔情温婉,朱唇贝齿,行过处如春雨泽物。正是纪家的二小姐纪雅。 只是她如今正偏着头,眼眶红红的。 而另一个小姑娘就是纪雌了,今年也应该有十岁了吧,同样的鹅蛋脸,同样的杏眼,只是这个小姑娘有两弯新月眉,显得她娇俏可爱,生动活泼。 她倒是没有偏过头,反而将一双杏眼使劲瞪着纪准。 崔氏也瞧见了两个女儿的一番作态。尴尬的看着纪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纪准倒不生气,前世,她总是刁难这两个妹妹,直到国公府出事时,两人都未能出嫁。说起来,这些都是她前世自己欠的债,她得自己还上。 崔氏坐在一旁,面露难色。 其实,今天一大早,老夫人就把她叫过说话。 老夫人跟崔氏说,“我冷眼瞧着,横姐儿好像不似平日里那般霸道了。你平日没事多带乐音和绿旋去添星院走动走动。” 崔氏虽然也心疼自己的两个女儿,但是她还是很认同老夫人的想法,她深知一荣俱荣、同心同德的道理。 但看今天这局面,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件事也不是拗着就能促成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吧。 她只好带着两个女儿略坐了会儿,便离开了。 到了晚间,催云她们服侍纪准用过晚膳,就开始忙活起来。 明日就是去觉光寺进香的日子,祖母院里的丫鬟传话说这次要在觉光寺住两日,姚妈妈得了信儿后就开始指挥着小丫头们拾掇。 纪准则坐在西梢间的大炕上看热闹,姚妈妈负责罗列需要带去的东西,催云则选出纪准出门爱用的样式,唤月则细细清算有无落下的。 那些年纪稍小的丫鬟们,被她们三个指挥的在地上滴溜溜乱转。 纪准觉着好笑,只去住两晚而已,怎么就这么大阵仗了。但看她们一脸兴奋的样子也不忍心打扰。 最后听到姚妈妈说,要将库房里的杉木浴桶也一并带着,纪准才出声制止了。 “去觉光寺进香的香客,多是京中官家的夫人小姐。我带这么多东西去佛门清净地,传扬出去难免不好,未免显得我骄矜了不是。” 姚妈妈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和唤月一起,又减了几个东西,这才算全部归置妥当。 第四章 挤兑 纪准让她们都快去休息,觉光寺虽不算远,但也得午时才能赶到。 她自己也早早吹了灯,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姚妈妈就和唤月她们一起,悄声轻步地,将准备好的物什往马车上搬。 虽然丫鬟仆妇们都小心又小心,唯恐惊扰到小姐休息。 但其实在她们刚一有声响时,纪准就醒了。她也没出声,只是静静听着外间的动静。 又过了好一会儿,催云问唤月:“可去瞧过了?小姐可醒了?” “还不曾瞧过,时辰还早,让小姐多睡会儿吧,我瞧着小姐最近有些忧思过重。”唤月回道。 “行,那我先进去瞧瞧。”催云应道。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推开隔扇,进到了西次间。她轻手轻脚的来到了床榻前,缓缓打起绣穿花百蝶的幔帐,拿眼往里一瞧。 纪准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她没成想纪准已经醒了,冷不防的吓了一跳。 纪准只顾着听动静了,听得久了,有些恍神儿。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头青丝轻散开,像夜里山间的清泉,被月光笼罩,散发着柔和的光泽。“我没注意到你靠近,吓到你了吧?” 催云见了,拍拍胸口笑着说,“确着实吓了奴婢一跳,奴婢还以为是哪家仙姑降世临凡了呢!” 纪准知道这是催云在打趣她,也笑着起身,主仆二人往洗漱用的小隔间里去。 外间的人早就听到了动静,就有小丫鬟提了热水候在外边,只待催云在屋中唤了声,就立马送了进去。 纪准洗漱罢,坐在铜镜前。催云出去,换来了槿阳。槿阳手巧,梳头这种事一向是由她负责的。 “小姐,咱今儿想梳个什么样式?” 纪准拨弄着面前的首饰盒说,“就梳个寻常的桃心髻好了,发饰就用这几个吧。” 说着,她从盒子里捡出一个金仙宫夜游分心,另配了一支嵌黄碧玺的如意云纹金满冠和几只小花头簪。 槿阳为她梳好头后,想着去觉光寺进香的夫人小姐们多,就欲再簪两支金掩鬓,但被纪准制止了。 纪准揽镜自照,左右看过后对槿阳说,“我瞧着这样就挺好,少簪几件,我的脖子也少受些罪。” 槿阳听后,抿嘴一乐,“别家小姐都恨不得将首饰匣子戴头上,偏就咱家姐儿,只捡那轻省的来。” 姚妈妈领着小丫鬟,捧来了熏好的衣裙进来。听了槿阳的话也笑着说,“小妮子这可就外行了不是,不说别的,就单看姐儿头上戴的金仙宫分心,那可是有价无市的宝贝,就算把首饰匣子都簪了去,也未必能顶了这一支。” 槿阳听了姚妈妈的话不由吃惊,又瞧了瞧那支金分心,暗暗道,下次戴时可得留神些。 另一边姚妈妈则服侍着纪准穿了件缃色长身褙子,下着一条荼白色喜鹊登梅纹妆花马面裙,还选了个镂空绣球双钟金腰佩。 这一身打扮,再配上纪准略带英气的容貌,更衬得她艳拂潮妆,澹凝冰靥,形容朗朗。 都收拾妥当后,纪准带着众人往宁华堂去,今日她们都在宁华堂用早膳,再从宁华堂一起出发,这是昨儿就说好了的。 等纪准到时,崔氏母女已经先到了,纪雅纪雌正陪着祖母说话。 小丫鬟通禀说纪准到了,众人都回头望向纪准。 宁氏指着纪准,对崔氏笑道:“我瞧着怎么比从前强些了?” “还有几个月,就是横姐儿的十四岁生辰了,可不就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崔氏也打趣纪准道。 “这倒是呢,横姐儿眼瞧着就变成大姑娘了。你们两个可慢些长,多陪祖母几年呦!”宁氏说罢,搂着纪雅和纪雌笑的开怀。 纪准知道大家是有意排揎她,解了氅衣,挨着崔氏坐下,说道:“祖母觉着横姐儿大了,这也不打紧,明儿我就搬您这儿的碧纱橱里住着,您日日看着,就不觉着横姐儿变了样。” 宁氏拿手笑点着纪准摇头。 众人又说笑了会儿,就有小丫鬟捧着食盒鱼贯而入。 众女眷开始进早膳,因着是去庙里,小厨房就只做了没有荤腥的清粥小菜和蒸饼花卷等。 其实等下要坐很久的马车,吃些清淡的胃里反而能舒服些。 待一切都妥当后,众女眷去了影壁,上了马车,因着纪准腿上刚愈,叔母就让她自己坐一辆,其余人都是两人一辆,丫鬟们则是五人一辆,再加上装个人物什的马车,远远望去,竟也浩浩荡荡。 果然如纪准预期的一样,直到中午,一行人才来到了觉光寺。 觉光寺建在半山腰,通往觉光寺的山路被修的十分宽敞,足可供两辆马车并行。 这也是夫人小姐们愿意去觉光寺进香的原因,省了拾阶之苦。 国公府的马车刚一停稳,就有知客僧近前来,口诵佛号,“施主一路前来,多有辛苦,贫僧先带施主们去禅房吧,恰好也到了用斋饭的时间了,施主意下如何?” 薛妈妈上前,和合掌回礼,“那就有劳师父了。” 纪准等人跟在知客僧身后,去了寺里专门为香客们准备的禅房。 禅房修在觉光寺的后边,旁侧还有一个小小的瀑布,水声潺潺,倒是清幽雅致。 国公府的女眷们分在一个院子里,这院子还有个小跨院,刚好够随行的丫鬟婆子们住。 众人坐了这许久的马车,具都乏了,都简单吃过了斋饭,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但本就是来寺里进香的,大家都只略睡了会儿,又都起身,去了正殿。 正殿中供奉着佛陀金身,两侧有菩萨端坐莲台,法相庄严。 纪准跪在殿前的藏青色蒲团上,双手接过唤月递来的香,举到额前,虔诚三拜。 等纪准一一参拜完,宁氏和崔氏已经去禅堂里听主持讲经了。 两个妹妹也不知去了哪儿,她也无事可做,索性就带着丫鬟们,沿着寺庙的围墙,慢悠悠走着。 催云和唤月则在她身后小声交谈着。 “唤月姐姐,你真能胸口碎大石吗?” 唤月哭笑不得:“你这是听谁胡说的。” 催云想了想,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催云身后跟着眷星和槿阳。 唤月一回头,就瞧见了眷星正捂嘴偷乐。 唤月笑着点头说:“好好好,做了坏事你别想跑。”又转头看看催云,催云处理事情上都张弛有度,却独独被眷星骗的团团转。 唤月就说她,“你总被她骗了去,怎么老也不长记性。” 催云正待跟唤月解释时,就见斜刺里走来一群人。 为首的妇人三十四五的年纪,一张白净脸庞,头发细细梳了牡丹髻,额上覆着红玛瑙发箍。眉形如柳叶细裁,眼尾上挑,显得她不怒自威。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妇人,一双三角眼,鼻尖下勾,嘴上涂着艳红的口脂。头上则插戴着倒枕松样式的假髻。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红着绿、插花戴簪的小姑娘。 这三角眼妇人纪准认识,是吏部郎中王通的夫人。 纪准之所以识得这区区五品郎中,只因这王通正是文华殿大学士王仲安的表侄。而这个王仲安也是个爱弄权的,虽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但官员们大都忌惮他几分。这王通就是他安插在吏部的,官员调任上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王仲安都能第一时间知晓,就连吏部尚书有时都要卖这王通几分薄面。 比起王通,他这夫人在京中就更有名了。是京中出了名的长舌妇,谁家传出个稀罕新闻,只要被这王夫人听去后,不出三日,保管传的满城皆知。她这人还惯会添油加醋,又如狗皮膏药般,所以京中女眷们既惹不起又躲不起。 纪准想起前世里,听说京卫指挥使家的嫡小姐实在看不惯王夫人那作态,就说了她几句,不成想被这王夫人粘上不放了,成日里逢人就说这小姐的错,当面也说背后也说。竟是说黄了这小姐的姻缘。 这京卫指挥使得知了女儿的事,就去找这王通理论,哪知到了王家,这王夫人倒扮起了泼皮那套,又是哭天抢地。又是顿足捶胸,愣是是把黑的说成了白的。 这种口舌之事又无法去御前告状,这指挥使一家只能忍下了。哪成想这小姐是个脾性急的,竟是悬了梁!好在丫鬟发现的及时,算是救了回来。 可命是捡回来了,但人却蹉跎了,连门都不敢出,最后被送去了庄子里养着。 而这王夫人也没少拿纪准说嘴。 王夫人不是不忌惮纪准这国公府的身份,但王仲安和英国公同朝为官,王仲安的党派难免会和英国公有些小摩擦,而王仲安有英国公制衡着,掀不起太大的风浪来。 所以,在王仲安心里,总是希望把英国公府削弱了才好。这王通夫妇,自是知晓王仲安的心意,这王夫人就爱搞这些小动作,虽撼动不了什么,但让英国公府糟糟心,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好的。 “哎呦呦~我打老远儿就瞧见了,这边行来个美人儿,我还道是谁呢,原来竟是咱们的纪小姐。我可还听说了,你前阵子坠了马,这才几日啊,就又活蹦乱跳了。要我说呀,这舞刀弄枪的底子就是比绣花针黹的强些,这伤啊病啊的好的也是快。”王夫人的嘴,好似那戏班里的锣点,镗镗镗镗,说了这老些,句句都带着刺儿。 既不称她为英国公府的纪准,也不道明旁边这位夫人的身份,但见着王夫人对她的奉承样,想来身份也不低。 王夫人如此说她,不过是想给这夫人留下个不好的印象。 果然,那夫人用帕子轻按唇角,微侧了脸,小声同自己的丫鬟讲话。 第五章 相讥 纪准不去搭理那王夫人,而是屈身向那为首的妇人行了一礼,礼仪规矩十分妥帖。 “英国公府长房嫡女纪准,问夫人安。” 那夫人先是一愣,放下帕子转回头,示意纪准不必多礼,然后又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纪准。 这时候,站在那夫人身边的一个嬷嬷上前来,对纪准行了一礼,笑着对纪准道:“也问小姐安,我家老爷是都转盐运使,这是我家夫人苏樊氏。” 纪准又礼貌的叫了声:“苏夫人。” 刚才纪准一自报家门,苏夫人身后就有那机敏的大丫鬟掏出了一个荷包递给苏夫人。 待纪准问安后,苏氏就将荷包放到纪准手里。 “我还未到京中时就听人说起过纪小姐是难得一见的风流人物,今日瞧了,诚不欺我。” 纪准回答的大方得体:“苏夫人过誉,纪准愧不敢当。”长辈们都不在,苏夫人的礼物纪准不好收下,就要推辞。 那苏夫人也和缓了面色,笑着对纪准说道:“算是我给姑娘的见面礼儿吧,都是些小玩意,姑娘且留着玩。” 见苏夫人都如此说了,想来也不是多贵重的物什,纪准推脱不过,只好收下了。 纪准道了谢,苏夫人又向后招手,唤来了一个十二三岁,锦衣华服的小姑娘,“儿呀,来见过国公府的纪小姐。”又对纪准说:“这是我家二丫头苏嫦。” 那小丫头和苏夫人有七八分相像,只不过生了一双圆眼,看上去更温婉可人。 那苏小姐和纪准两人见过了礼,略略寒暄了几句。 一直站在旁边的王夫人,睁着对三角眼瞧了半天,心里气闷。 前几日,王通得了信儿,说是都转盐运使苏大人要回京述职,叔父王仲安就让他想办法和苏大人搞好关系。 王通心中叫苦,他一个五品官,如何能与人家朝中大员联系上? 但他转念一想,他不成,还有他夫人呢,就打听好了苏夫人的行踪,听说苏夫人要来觉光寺上香,就让自家夫人也来觉光寺和苏夫人来个偶遇。 王夫人得了丈夫的嘱托,见着苏夫人后,捡着好听的话,说了一箩筐,苏夫人表现得不咸不淡。 她还听说苏夫人是带着苏小姐来的,她特特的将两个外甥女接了来陪她一起。 怎么不见苏夫人待自己的两个外甥女这般亲热了? 但她不好记恨苏夫人,就将一腔怨气归到了纪准头上。 见纪准同苏家母女聊得火热,王夫人忙插嘴道:“纪小姐今日来觉光寺,可是要到那后山桃林呀?是去瞧那秀才公子们办的诗会吧?”王夫人挤着那双三角眼,眼神来回扫视着纪准,意有所指。 也不等纪准答话,就又径自说起来:“哎呦呦~瞧我这记性,纪小姐呀,最是不喜诗词歌赋那一套的。” 纪准微转眼眸,看那王夫人拿腔作调,心中不由好笑,自己不搭理这王夫人,这人还来劲了。+ 纪准垂眸,拨弄着手腕上绕在一起的两个窄墨玉手镯,轻轻一笑。 “我今日,是随家中祖母来觉光寺进香的,倒是不曾听长辈们说起有诗会,想来也是不知情的。还是王夫人消息灵通,内宅妇人,竟是对郎君公子们何时办诗会、何处办诗会了如指掌。” 苏夫人也转头去看王夫人,王夫人脸上则一阵红一阵白的,正待开口辩驳。 纪准却抢先说道:“还是说夫人爱极了诗词曲赋?但凡有诗会雅集,王夫人就要闻风而动呢?” 几句话说下来,反倒把王夫人抢白的无话可说,闹了个没脸没皮。 苏夫人全程不发一言,待两人都不说话了,才对纪准说道:“原来国公夫人也来了,我正想去拜会,还要劳烦纪小姐帮忙引荐一二。” 纪准称不敢。 又聊了几句后,纪准侧了身子,目送苏夫人带着苏嫦离开。 王夫人想要追上去,这时候,一直跟在苏夫人身边的嬷嬷,上前来挡住了王夫人的动作,笑着说:“劳您今日陪着我家夫人逛了这许久,我家夫人也乏了,回去歇息了,王夫人也请回吧。” 王夫人听人家嬷嬷如此说了,更是其上加气,这一日算是白忙活了。 纪准再不去理会那王夫人,带着丫鬟们往自己的院落行去了。 待宁氏和崔氏听完经归来,纪准就将遇到苏夫人的事说了。 宁氏说:“苏大人担任都转盐运使数年,一直外调,这次回京述职,连他家眷都跟着回来了,怕是要留在京中的。” 几人正聊着,就有婆子来传话说苏夫人来访。 宁氏让人请苏夫人进来,苏夫人先拜见了国公夫人宁氏,又和崔氏见了礼。 苏嫦也上前来向宁氏和崔氏行了晚辈礼,宁氏和崔氏都各自给了见面礼。 纪雅纪雌也上前来见过了,苏夫人自是也准备了见面礼。 众人都一一拜见过后,宁氏和苏夫人才坐在罗汉床上聊了起来。 听苏夫人说起来,她此次来觉光寺,除了上香外,还是因着苏夫人的儿子苏岑,就在后山的桃林中参加诗会。 原来这个苏家大公子苏岑没有随父去任上,而是一直在国子监读书。母子兄妹几人多年不见,此番见着了就不想离开,是以苏岑来参加诗会,她便带了苏嫦来觉光寺进香。 长辈们聊着,苏嫦就和纪准姐妹坐在一处,纪准自是要招待的,同苏嫦聊了几句,发现苏嫦和其母不同,她答话时,声音轻细,人也有些腼腆,和纪雅倒是很像。 苏夫人母女只略坐了会儿就起身告辞了,这时候寺中也开始分派素斋。 宁氏年纪大了,只少吃了些煨嫩豆腐,崔氏也陪着进了些。 纪准姐妹三人倒是都遵从了寺中过午不食的规矩。服侍祖母用罢晚膳,宁氏遣了众人各自回房歇息,明日好好在寺周游赏一番。 众人谢过宁氏,具都散了。 纪准回到自己的房中,姚妈妈今儿一来,就开始带着丫鬟婆子们拾掇。 如今,屋中已经挂好了暗绿色织金幔帐,桌椅条案都细细擦过了,香炉里燃着檀香,地上的碳炉也烧的暖和。 纪准笑着看看姚妈妈说:“妈妈归置的妥帖极了。” 姚妈妈笑的和煦,她重新回到纪准身边也有些日子了。她原以为是小姐一时兴起招她回来的,心中十分忐忑。她是清楚自家小姐的性子的,不成想,纪准像是变了个人般,待所有人都和颜悦色的。她心里高兴,人也不拘谨了。 纪准打发底下的小丫鬟们都退下了,只留下云、月、星、阳四人外加一个姚妈妈,纪准坐在铺着紫棠色坐褥的交椅上,其他人则坐在三张春凳上,六人围着炭盆烤火。 催云说:“明明已经入春许久了,这天儿却总不见回暖。” 姚妈妈说:“是啊,今年确实比往年暖的晚些,山中更是要冷了。” 眷星适时地打了两个喷嚏,众人都笑她。姚妈妈说:“小厨房里有我让人熬得姜糖水,姑娘等下就去喝些。我还多带了几床被子来,就放在咱们屋中,姑娘等下取了盖着,莫害了风寒。” 眷星谢过了姚妈妈,纪准觉着自从姚妈妈回来后,她们主仆更像是有了个温暖的依靠。 纪准忽然想起一件事,就趁着大家围炉夜话时,拔下了发髻后簪着的那个金满冠,转头对槿阳说:“槿阳,我瞧着你今天一天都怪不安的,总往我头上瞟,可是因为这个?” 槿阳见纪准询问,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被您发现啦?我自打今儿早上晓得了那金满冠的厉害后,总担心自己簪的不够牢靠,怕它滑落丢了去。” 纪准素来喜欢槿阳年幼有趣,就温言对她说:“你从前不知道它价值几何时待它如何,它也不曾遗落过,如今你知晓了,它也不会因着你的重视就不被磨损。这些也不过是身外之物,真到万不得已时,不过是两个馒头、一碗稀粥。” 纪准见槿阳听得似懂非懂,便粲然一笑,爽朗说道:“你只记得,你家小姐有的是稀世奇珍就成了。” 众人都跟着笑了,笑过后。 一直坐在旁的唤月出声问道:“小姐今日呛了那王夫人,她会不会找小姐的不痛快?” 姚妈妈听了,忙询问是发生了何事。催云将事情讲了个大概,姚妈妈不由得蹙眉望向纪准。 纪准还是云淡风轻的坐在那里,见众人望向她,她便说道:“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退避了,她就能饶过了你,也许你的一味忍让,反倒助长了她的气焰。况她先来招惹我的,栽了跟头,知道疼了,也得她自己兜着。” 众人听了纪准的话,也觉着有理,纪准虽慢声细语,却让她们没来由的跟着心安。 主仆几人又笑谈许久,才都各自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纪准就被丫鬟们服侍着梳妆打扮了。姚妈妈站在一旁,说:“老夫人那边传了话来,说这山中幽静,空气又好,老夫人昨晚睡了个好觉,今日早早起来了,说等下用过了斋饭,一同去山中转转。” 纪准得了信儿,也开始加紧拾掇着,她今日还是梳了桃心髻,只是发间用金银绞丝细细结了发辫。 发髻前面,簪了枝金镶玉宝塔满池娇分心,后面则戴了个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双鸾鸟牡丹满冠,比之昨天更胜。发髻周围,错落有致的簪了些许镶宝石的花头簪。 戴好发饰后,纪准从铜镜中偷瞄身后的槿阳,槿阳应是明白了自己昨日的意思,并没有过分在意这些首饰了,纪准满意点头。 又在催云唤月的服侍下,穿了件艾绿色对襟长身褙子,下着藏蓝色织金挑线裙,足上穿着缎面软靴,外面还配着件出风毛的斗篷。 纪准简单用了素斋,就起身去了宁氏的屋子,陪着宁氏说了会儿话,崔氏和两个妹妹也到了,一行人便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往后山逛去。 第六章 贺煜 宁氏昨日听说了桃林里有诗会,就带着家中女眷们远远地避开了。 去了另一边的清泉赏玩,泉边开着一丛丛迎春,嫩黄色的花蕊被风吹进泉中。若海上浮仙山,玉碗盛星光。 山间有些早发的红果,被夜间的霜露冻上了,挂在树间,晶莹剔透,倒也好看。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竟逛了一个时辰。 宁氏就领着众人往回走,进了寺,宁氏和崔氏昨日就和苏夫人约好了一道去听住持讲经。便让纪准她们或是回院,或是在寺中闲转。 “都跟好各自的主子,别叫姐儿们被冲撞了。”薛妈妈又嘱咐了小丫鬟们,才随着宁氏她们离开。 纪雅和纪雌现在也不似从前那样惧怕纪准了,但两人一个内敛,一个别扭,都不知道如何与纪准搭话。 纪准也不知道两个人现下如何看待她了,只觉着,这两个堂妹好似两只白兔,她不敢贸然上前,才缓和点的关系,别再把她们吓跑了。 所以,就看见三个小姐走在同一条路上,一个在左,两个在右。 三人刚走出没多远,唤月就几步来到纪准身侧,说了句:“小姐,有个公子要见您。” 纪准顿住步子,转头看看唤月,唤月拿手指了指靠近后山的寺门处。 纪准微一侧头,果真看见一个身穿雪青色直裰的人正背对着她,负手而立,身侧还跟着个小厮。 看装束应该是哪家少爷公子,纪准想了想,还是带了丫鬟们寺门行去。 待纪准站定了,那人才回身,果真是个年轻公子,看上去也就十七八的年纪,容貌俊逸,只是一双桃花眼,纪准怎么看怎么眼熟。 那公子待看清了纪准的容貌后,先是一愣。然后才向纪准微微颔首,说道:“姑娘就是纪小姐吧,在下,太师府贺煜,是受我堂弟之托,替他给姑娘带句话。” 纪准想了想,她还真认识个姓贺的,就是和她比跑马,害她跌了腿的贺二嘛! 怪不得她瞧这这人的桃花眼熟悉,可不就跟贺二的一样!看来这人就是贺家大郎了。 纪准点头,示意贺煜继续说。 贺煜却有些踟躇起来,顿了好久才说道:“堂弟想同姑娘说,他并非有意害姑娘堕马...还望姑娘原谅了他,他已经知错了,如今他被日日拘在家中,希望姑娘看在多年好友的份上...给他下个请帖,叔父见了,也能知道你原谅了他,才好放他出门。” 一句话贺煜说得磕磕巴巴,额上也见了汗,倒不是贺煜有语言障碍。只是托付他办事的人着实不靠谱。 贺煜心里,早将贺灼数落了八百遍。要知道,贺灼原话根本就不是这么说的! 贺灼刚开始对贺煜说:“纪准那妮子肯定早好了!她那身子骨,比梁七还强些!如今躲着不出门,也不来知会我一声,害我在家又是担心又是自责。兄长,你但凡看见了她,就替我告诉她,腿好了就速来救我。” 后来日子越拖越久,贺灼被关在家时间长了,心态也逐渐崩溃,只要逮着贺煜清闲时,就拉着贺煜说:“兄长,我的好兄长,请你务必转告纪氏阿准,我与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不见阿准,泣涕涟涟,既见阿准,载笑载言。” 贺煜天天被贺灼絮叨地也有些崩溃,人家一个闺阁小姐,哪能说碰见就碰见的。 没成想,他此次来参加诗会,竟听得他国子监的好友苏岑说,如今英国公府的女眷正在寺中小住。 贺煜简直要喜极而泣了,所以一大早就派小厮去打听纪准的下落,又在山寺后门等了这许久。总算是完成了贺灼的嘱托。 纪准听完贺煜的话,点了点头:“劳烦贺公子跑这一趟了,贺灼的事我知晓了,待我回家后就给贺灼去信吧。” 贺煜说:“不劳烦,我也是在后山参加诗会,偶然得知姑娘也在,唐突来见,也是为着全了舍弟的嘱托。”说罢,又向纪准略一行礼。 二人不好站在这里攀谈。纪准也福了福身,各自带着丫鬟小厮离开了。 贺煜刚走进桃林,就听见身后有人唤他。 “子熠兄,好巧。” 贺煜循声望去,正见一个俊美无俦,风姿翩翩的白衣公子,向这边行来。 贺煜拱手笑道:“九明兄!别来无恙!” 那被换作九明的公子走近前来,说道:“我迟来了一日,没想到子熠也刚到。” 贺煜摆手说:“我可是昨日就到了的,刚才是替舍弟去寺中传句话。” “原来如此,看来只有我一人迟了。” 两人正待往桃林深处行去,这时,林中的公子们却往山外行来,两方人遇个正着。 苏岑见贺煜回转,身侧还跟着一位穿竹叶纹襕衫的年轻公子。 贺煜也不等苏岑询问,就率先介绍道:“这位是刑部侍郎林大人家的公子,林元晦。” 林元晦拱手道:“在下林九明”说完后,再不多言。 苏岑他们就引着二人,往寺中走去,边走边解释说:“昨日听说,寺中有一泉眼,终日有清泉汩汩,旁侧还种着棵老梅,极为雅致。我们打算前去一观。” 贺煜同苏岑搭了几句话。又转头同林元晦说:“你还是那性子,也就同我能多说两句。” 林元晦笑而不答。 另一边。 纪准主仆沿着来路走着,却瞧见接引殿旁侧的小路上聚集着许多人。 正待几人绕过去时,身后的眷星却说道:“咦?那不是二小姐身边的香榧姐姐吗?” 几人都停了步子望去,催云也说:“还真是香榧。” 纪准皱了皱眉,转身往人群中走去。 香榧恰巧也看见了纪准,脸上先是一喜,随即,又一脸焦急,带着哭腔道:“大小姐,你可来了,快帮帮我们小姐吧。” 唤月分开众人,请纪准近前来。 纪准缓步上前,借此机会将周遭打量了一番。 只见纪准和纪雌,正被各府的丫鬟小姐们围在中间,两人对面,则站着两个穿红着绿的小姑娘。 纪准细细一瞧,正是昨日跟着王夫人的两个小姐。 王夫人没有女儿,但看那两个小姐与这王夫人相似的容貌,想来是侄女或外甥女之类。 纪准前走了几步,不动声色的将纪雅纪雌挡在身后。微微侧了身子,回头看了看两个妹妹。 纪雅脸色苍白,眼眶中蓄着泪。纪雌则咬着下唇,小脸因着气急,涨得通红。 纪准见此,轻声询问二人:“还好吗?” 纪雅有些摇摇欲坠,纪准就招来了香榧等丫鬟,“照看好小姐。”又转头对纪雌说:“别慌,长姐在呢。” 催云等人也上前来,侧身挡在一旁,将看热闹的人和她们轻轻隔开。 纪准见纪雅纪雌面色稍缓和了,才问香榧道:“怎么回事?” 香榧也是个机灵丫头,见围观的人多,就提高了音量,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 原来,纪雅她们和纪准分开后,就在接引殿旁的林荫路上,拾到一个小荷包。二人打开来一瞧,里面放了些金豆子,和两张叠整齐的三十两银票。 两姐妹见这数目也不算小,不像是寻常丫鬟所有,但这荷包面料也只是尚可。二人一商量,反正闲来无事,就在此等上一等,看有无人寻来。 二人等了两盏茶的功夫,打接引殿的另一侧行来两人。正是王夫人的两个外甥女,郭问儿和郭盼儿。 郭问儿和郭盼儿确实丢了荷包,这荷包里,装的是姨母王夫人赏的银票,还有几颗自己攒的金豆子。 纪雅纪雌瞧这两人似在找寻什么,待她们走近了。纪雌就问两位姐姐是不是丢了什么物什,郭问儿就说是遗落了一个荷包。 纪雌就细细问了二人荷包是何样式,郭问儿具都一一答了,纪雅纪雌见都对上了,就要将荷包物归原主。 正巧这时,接引殿里走出来一群贵女,瞧见了纪雅递给郭问儿的荷包。 也不只是谁说了句:“果真是小门小户出身,荷包竟也如此寒酸。” 郭问儿和郭盼儿一向好面子,听了这话,竟对纪雅说道:“姑娘许是寻错了人,这可不是我的东西,想来是哪个丫鬟丢的吧。” 纪雌就说道:“可是姑娘,你刚才明明描述的,与这荷包丝毫不差呀!” 郭盼儿就说:“可这样的荷包实在太寻常了,平日里总能见着的。” 纪雅和纪雌被她们搞得一头雾水。 而接引殿中出来的贵女们也已经走开了。 那郭氏姐妹见人已经走远了,就从纪雅手中一把拿走荷包,两人一边扯开那荷包的系带,一边笑着对纪雅说:“正是我们的,有劳姐姐拾得了。不知姐姐是哪家小姐?” 纪雅虽然被这一出出弄的有些懵,但还是礼貌道:“我是英国公府的二小姐。” 郭盼儿查看荷包的动作就一顿,计上心来。 就扯了郭问儿,压低了声音说了些什么。 郭问儿和郭盼儿昨日是见过纪准的,听闻是国公府嫡小姐。那穿的用的,差点晃花了她们的眼。 如今这两个小姐也自称是国公府小姐,想来自是不会短了银两。 郭盼儿就拿着荷包,将里边的银两细细数了。数完后,咦了一声,“奇怪了,我记得,里面明明是四张三十两的银票,如今怎么少了两张?” 郭问儿也和郭盼儿一唱一和的,说确实是短了两张。 纪雅纪雌都心思单纯,还劝两人别着急,再沿来路仔细找找。 没成想,那郭问儿眉毛一竖,指着纪雅就说道:“另外两张还好端端的在里面,怎么偏就丢了两张去。怕不是有人贪财,私藏了去!” 纪雅姐妹二人哪见过如此泼皮,具都瞠目结舌。那郭问儿越说越大声,郭盼儿则在一旁煽风点火。 遇到这种人,纪雅纪雌自是百口莫辩。而前来看热闹的小姐则越围越多,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可巧,纪准来了。 纪准听完了这事情的经过,转头去瞧那郭家姐妹。 第七章 荷包 那郭问儿如今也是骑虎难下,可又想起了昨日,姨母也是奚落过这纪准的,心中多少有了些底气。 便对纪准嚷道:“我们数着少了就是少了,难道还能赖了你们去。没成想堂堂国公府的小姐,竟能做出如此偷鸡摸狗的勾当来。也罢,谁叫我们姐妹不留神呢,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也是受教了。” 一旁的郭盼儿则说道:“姐姐,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这是非曲直,对错有理。该是我们的,自是不能短了的,不该我们的,我们分文不要。从没有苦主反被人欺了去的道理。” 一旁有看热闹的小姐们,见那郭氏姐妹说的理直气壮,便信了几分,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纪准看那二人好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心中也大为佩服。想来,那王夫人和其姊妹,真乃人才也。 纪准理了理斗篷的系带,方才说道:“两位姑娘既已说完了,也听我说两句。” 纪准趁郭问儿不备,一下从其手中抽走了那荷包。 郭问儿正待叫嚷,纪准伸出左手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又将手中的荷包举起来,让在场众人看个清楚。 纪准这才说:“事情的经过,诸位也知晓了,这一切其实都是一场误会。我妹妹拾得的这个荷包,里面不过只有两张三十两银票和些许金豆子。而郭家小姐丢的荷包,里边是有四张三十两银票和金豆子。如此一算,短了六十两。既然这荷包里的数目不对,想来必不是郭小姐丢的那一只了。” 郭家姐妹一听,忙道:“胡说!这分明就是我们的!那上面的样式和花纹我们也都一清二楚!” 纪准笑着摇头,“郭小姐,这不对吧。你忘了?你可是亲口说过,这荷包不是你们的。还说过这荷包的样式常寻常,平日里总能见着。” 郭问儿梗着脖子说道:“我反复看了!就是这只荷包没错!里边差了银两,就是你妹妹偷的!” 纪准环顾四周,说道:“各位小姐细想,若我妹妹们真贪了那银票去,何不就连着整个荷包一并拿了,做什么还要在这里等人寻来?” 旁边看了许久热闹的小姐们听纪准这样说,也觉着是这么个理儿,既然数也对不上,荷包又寻常,认错了也说不定。 就有那好事的小姐问纪准说:“那这只荷包又是谁的?” 纪准冲那小姐笑道:“这荷包既然掉在此处,这里又是觉光寺内,自是一分善财了,我想着,不如就送去监寺处,全捐了香油供奉岂不好。” 一众丫鬟小姐们听了,都觉着好。一直站在一旁的郭家姐妹还想辩驳,可众人也不是傻子,有一部分人是看得清楚明白,这件事分明就是郭家姐妹无赖。还有一部分人虽然不清楚这件事的关窍,但都认准了那荷包不是郭家姐妹的。 她两人如今什么也不能说了,心里比吃了黄连还要苦上三分。 纪准走到刚才问话的那小姐面前说:“我和家中姐妹是事主,不好去办这事,就有劳各位小姐,将这颇有佛缘的荷包交给监寺师父吧。” 众人听了,都应和着,随着那拿着荷包的小姐往前殿走去。 待众人走后,只余下了郭问儿和郭盼儿还站在原地。 纪准转身,朝她们二人走去,面带笑容,轻巧说道:“戏也落幕了,两位姑娘也拾掇拾掇,该下场了。你们真该庆幸,我妹子没什么大碍。不然,不用你们说什么打落门牙和血吞的话。我也会亲自打落你们的门牙。” 郭问儿和郭盼儿齐齐打了个寒噤。纪准本就比寻常女子生的高些,垂眸扫视着她们。说话时虽然云淡风轻,但她们二人相信,纪准肯定能做的出来。 此时她们也想起来了往日纪准在京中的恶名。也不等纪准再说什么,二人便你推我搡的,抹着眼泪跑开了。 纪准也不再理会郭家姐妹,转身来到了纪雅纪雌身边,说:“好些了没?” 二人脸色也算恢复了正常,纪雅在香榧的搀扶下,起身欲向纪准行礼,纪准忙扶住她。 纪雅就说道:“多谢堂姐替我姐妹主持公道。” 纪准心中怅然,妹妹还是如此疏离的叫她堂姐,但她面上平和:“自家姐妹,无须在意。” “我看那郭家姐妹还真是想瞎了心,为着那几十两银子,这种毁人名声的事也做得出来。”纪雌尚有些愤愤。 纪雌的丫鬟春桃听了,忙扯了扯纪雌的衣袖。纪雌也自知失言,忙住了口。 纪准本想安慰两个妹妹几句,但她还是止住了宽慰的话,前世里两个妹妹或是被她,或是被别人欺负了去。都只敢偷偷抹眼泪,不敢做声。 这一世,英国公府势必要卷入党争之中,届时,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们,而她们身边注定不会太平。 今日只是郭氏姐妹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纪准想,不如就借此事,教教妹妹们。 “今日之事,你们二人也有错。” 纪雅纪雌不解的望向纪准。 纪准便继续道:“你们错就错在不够硬气,既然是我们占理的事,为何要哭?为何要气的满面通红?你们再看看那二人,把黑的说成白的,愣是脸不红气不喘。叫别人瞧见了,好似她们才是苦主一般。你们少了胆识,这是其一。既然人家就说是你们偷了去,与其在这里争什么有或无的问题,不如想想如何从别的角度来解决。你们少了智谋,这是其二。” 纪准原以为,待她说完这番话后,纪雅纪雌会难受的。没成想,两人还真听进去了。 纪雌说:“谢谢堂姐提点,今日堂姐将这事轻轻松松解决了,还真是厉害。” 说完还朝纪准笑笑,纪雅也在一边小小的点头。 纪准心中莫名的,觉着有些喜悦。 三人刚经此一事,也无心再逛,就由各自的丫鬟们簇拥着,回了所居院落。 等三人走后,在接引殿旁的古树后闪出来一个人影,那人一身雪青色直裰,正是贺煜。 贺煜他们来寺中观泉,恰巧被他撞见了荷包之事,他本是正人君子,不齿于偷听人家小姑娘们拌嘴这种事。 可他冷不防瞥见了,那早上才见过纪小姐正是其中一方。他倒也不是想替纪准出头,毕竟人家小姑娘的事,况且那么多小姐们在。 他只是单纯的好奇,贺灼的朋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他从前,没少从贺灼的嘴里听到过纪准的名号。 而且纪准大多出现在打架斗殴、飞鹰走马这种故事里。他原想着,纪准应该是个体格健硕的姑娘。可今早见时,居然是如此绝色佳人。 所以,他实在是好奇这位纪小姐。就一直躲在树后,将整件事都看了。那纪小姐来了后,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解决了。事后更是威胁那郭家小姐,说要把人家牙打掉。 他忽然就理解贺灼夸纪准的那些话。但他同时也更迷惑了,像纪准这样的姑娘,成日里和梁七他们混在一起,还和贺灼如此交好,她图什么呢? “子熠竟然还有这种雅兴。” 贺煜吓了一跳,就见他身后的古树那里也走出一人,正是林元晦。 贺煜支吾了两句,最后才摸摸鼻子道:“实不相瞒,刚那纪家小姐,是我堂弟之友。” “子熠慌什么,我来,是同你说一句,先回去了。” 贺煜见林元晦身侧还跟着他的小厮锦官,便询问到:“如何才来这半日就走?” 林元晦摇头,面上看不出表情,说道:“子熠是知晓的。” 贺煜看看他,“哎,也罢,那你先回吧,等我回去后,便去找你。” 林元晦就拱手,同贺煜道别离开了。 贺煜负手而立,看着林元晦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林元晦的性子太冷淡了,对谁都是有礼且疏离。只因他有一个任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外祖父。所以很多和他接近的书生公子们,大多是想与他攀关系,希望可以被引荐给其外祖父。 林元晦渐渐摸透了这些人的想法后,就开始疏远了,一心只读自己的书。他本就才学过人,如此一来,更加的文采斐然。又因着他淡漠的性子,总是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大有孤芳自赏的意思。 纪准陪妹妹们回到院中,香榧、春桃她们就扶着各自的小姐回房休息了。纪准也无事可做,便也回到房中,靠在临窗的炕上,顺手捡了本书看着。 唤月上了热茶,催云则准备了两个手炉,将纪准的伤腿用毯子盖了,又把手炉放了进去。 纪准抬头笑笑,“有心了,你们也别麻烦了,坐下来歇歇吧,这屋地炉烧的足,咱们主仆几个,就且偷得浮生半日闲。” 四个丫鬟都依言坐下了。唤月她们素来知道纪准的脾气,她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不会和她们假装关心。 催云就拿了笸箩,和眷星槿阳打着络子,唤月则拿了小绷绣起着帕子。 主仆几人就这样待了一下午。 晚间,纪家女眷们都凑在宁氏房中聊天,姐妹几个都隐去了白日里发生的事,只聊这山中清幽意境。 宁氏抿了口茶说:“在这京城中,听这喧嚣热闹久了,突然到了这山中小居两日,竟觉着心也清净了。” 崔氏也说道:“是呀,儿媳这几日也觉着,头也清了、目也明了。” 宁氏拿着帕子,指着崔氏说:“对对,是这么个理儿。哎?我记得咱们家在余兰山上,有个小庄子吧?” 崔氏点头,“是有一个庄子的。” 宁氏就说:“眼瞧着横姐儿就要过生辰了,我看就咱们阖府去那庄子上,一来为横姐儿庆生辰,二来也享享这种豆南山之乐。” “媳妇也觉着好,横姐儿的意思呢?”崔氏笑着问道。 纪准起身福了福,“横姐儿自是没有不同意的,全凭祖母做主,还要有劳叔母安排。” 几人又聊了会儿,就早早散去,因为明日就是回府的日子了,众人还要拾掇起来。 第八章 回府 山中夜凉,纪准回到房中就让催云服侍她梳洗,待洗漱妥帖后,纪准坐在床边,催云细细的为她涂着花露。又有小丫鬟打来了热汤,眷星上前来,退下纪准的绣鞋,挽起了亵裤,纪准将双足放进热水中的那一刻,舒服的眯了眯眼。 她觉着周身暖融融的,脑中却想起刚才提起的生辰之事。她记得前世里,她十四岁生辰前后,朝中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甚至还波及到了国公府。 但究竟是什么事,她一时记不起来。纪准频频蹙眉,只有月余就是她的生辰了,她得快点想起来才行。 一直伺候在一旁的眷星见纪准有些焦躁,就轻轻询问道:“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妥?” 纪准听见眷星询问,终是舒缓了眉目,摇头道:“没什么,想起了一句拗口的诗文而已。”又示意眷星她泡好了。 眷星绞了帕子,替她细细擦了,纪准就缩了脚,钻进了被窝里。又出声问眷星:“你唤月姐姐她们那边收拾的怎么样了?你去瞧瞧,若是已经差不多了,就叫唤月来见我。” 眷星应了一声,端着杉木盆退下了。 不多时,唤月就推门进来了,先将地炉里的碳拨了拨。才走到纪准床榻边,“小姐,您唤我?” 纪准拥着被子靠坐起来,又指了一旁的交椅,示意唤月坐下,唤月谢过后依言坐了。 待唤月坐下后,纪准才说道:“不是别的什么事,就是想起了上次嘱托你的,想请你兄长进府来问个话。不知你最近可有和他联系了?” 唤月倾了倾身子说道:“回小姐的话,联系过的,兄长他已经回京了,听了我的传话,就留在家中,随时等着小姐传唤。” 纪准忙问:“我没想到要在寺中住这两日,不知道是否会耽误了你兄长的生意?” 唤月摇头,“小姐尽可放心,他们每走完一次镖,都要在京中整顿很久。” 纪准点头,“那就好,那后日吧,后日你就回家一趟,转天你再领着你兄长进府。” 唤月应下了。 熄了灯,一夜无话。 第二日,纪准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后,去了祖母宁氏的屋子。 宁氏也刚起没多久,正坐在铺着鹿皮交椅上,由薛妈妈服侍着梳头。见纪准进来了,就笑着说:“今儿你倒是起了个早。” 纪准也笑着,走上前来,接过了薛妈妈手中的梳子,替宁氏细细的篦着头发。宁氏如今不到六十,头发还是乌黑乌黑的。纪准就夸到,“祖母的头发还是这样的好。” 宁氏也不由得照了照镜子,“我倒是觉着添些银丝也好,瞧着威严些,免得那些没眼色的东西欺负了我们纪家的子孙去。” 纪准闻言,转头看了看薛妈妈,薛妈妈对她点了点头。 纪准就叹了口气说道:“昨天的事,原本不打算惊动您的,不成想,还是让您知晓了。” 宁氏在桌上拿了个绣灵芝嵌红蓝宝石的发箍,递给了身后的纪准。 “那王家和郭家算个什么东西,瞧着咱家好欺吗?竟敢三番两次的找我孙女儿们的麻烦。”宁氏有些动气。 纪准就宽慰说:“小鱼小虾而已,祖母且放宽心吧,我和两个妹妹还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宁氏经她这么一说,也笑着说:“也是,昨日的事我可是听说了,横姐儿将那郭家姐妹收拾了。” 纪准替宁氏戴好了发箍,又簪了两支鹿访松林的发钗。说道:“哪有祖母说的那样厉害,我也是实话实说而已。” 这时,崔氏母女也来了,几人就传了早膳。吃过后,就凑在宁氏屋中聊天。 待到巳时,各房的管事婆子们,都陆陆续续来禀告说收拾妥了。 宁氏才带着众女眷们往正殿行去,一行人先拜别了住持,又捐了三百两香油钱。 知客僧一直送她们到寺门处,待她们都上了马车,才口念佛号,合掌离开。 马车辘辘向城中驶去。 纪家女眷们回到国公府时,天以擦黑了,众人便都回了各自院中安置了。 第二日一早,崔氏和三位小姐来给老夫人请安。宁氏倒是不见疲态,精神头很足。 招手让她们都坐了,纪家人口简单,宁氏也不是那种动不动就给儿媳立规矩、耍威风的婆婆。再加上崔氏年轻守寡,一大家子的庶务还要她来操持,所以格外怜惜些。 今日宁氏兴致极高,让丫鬟们撤下了原本的六安瓜片,叫自己的大丫鬟巧屏去点了茶上来。 又有小丫鬟捧上了几个甜白釉画福寿三多高足圆盘。里边放着青团、枣泥山药糕、盐津梅子等几样果子点心,几人边吃边聊。 不一会巧屏的茶也制成了。纪准接过一盏仔细瞧了,点的是江边亭台,咬盏很是不错,没想到巧屏还有这等手艺。 足以看出祖母娘家是书香百年的望族。 宁氏拉着崔氏坐在自己对面的炕上,“坐娘旁边来,这两天把你忙坏了吧?还没来得及听下面的人回话吧?”府中事务一般都是在早上汇报给崔氏的,因着这两天不在府中,掌事婆子们还没来得及回禀。 崔氏摇摇头,“谢母亲关心,昨日儿媳早早歇了,还不曾听。” “如此正好,就让她们来回话吧,正好几个姐也在,也学学这主中馈的门道。”宁氏对崔氏说。 崔氏就笑着回头,对自己的管事嬷嬷交代了句,那嬷嬷领命去了,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进来回话说大小管事婆子来了,就在外边候着。 崔氏转头看看宁氏,宁氏就笑着说:“可别看我这老婆子,我就是近日闲来无事,听个热闹,你且按照往日的行事就好。” 崔氏就依言,对那嬷嬷说:“叫进来回话吧。” 几个管事婆子进来后先给几位主子请了安,然后一一回禀了这几日府中的开支用度,回话清楚明白,对崔氏也很恭敬,是崔氏用惯了的老人儿。 等到了回事处的婆子回话时,她先是呈上了一张洒金请帖,巧屏接过后呈给了宁氏,宁氏看了又传给崔氏。那婆子见众人看了,这才说道:“前日夫人和太太们去了觉光寺,可巧安阳侯府派人来送了请帖,说十多日后,老安阳侯夫人要在府中办花会,想请夫人太太和小姐们去参加。” “哦!这得去,那家老夫人与我是旧相识了。我们闺中时就识得,早几年她一直说在京郊的别庄里养病,如今倒是肯回来了。”宁氏眉目舒展,一笑之下很是富态。 宁氏又指了管买办的婆子说:“明日一早就把绣坊的管事找来,如今也暖和了,再给小姐们多制两件春衫。” 其实纪准她们的春衫早在冬日里就制好了,祖母这是听了老侯夫人设宴高兴,想让她们都打扮起来。 那婆子应了,崔氏又和婆子们说了些府中事务,才挥挥手,让她们都退下去忙了。 纪准在一旁看着,她这个叔母为人最是和善不过,平日同她讲话时也是轻言软语。今日是头次见她与管事婆子们交接事务,竟也游刃有余,不怒自威。 纪准心里暗忖,果真是裙钗一二可齐家。 众人又聊了会儿春衫样式,方才散去。 纪准回了添星院,见眷星正拿了帕子,细细的给水仙擦拭叶片上的灰。 纪准就问她,“眷星,你唤月姐姐可回家去了?” 眷星收了帕子,先给纪准行了礼,“回小姐的话,唤月姐姐一早就回去了,说是去帮小姐办事,还说给我带琥珀糖回来。”说完舔了舔嘴唇,眼睛笑眯眯的,腮边还挂着两个梨涡。 纪准也笑着说,“哦?你倒是会敲竹杠,她回家一次还得给你带了东西。” 眷星就呲牙笑,“唤月姐姐原来是回家了呀,怪不得一大早就走了。” 纪准见她转移话题,就说:“鬼灵精的,可轻着些吃,当心坏了牙。” 纪准说完,在书架上抽了本书,拿到了东梢间的贵妃榻上看起来。 转天一早。 纪准在府中的演武厅练完拳脚,整理了衣袍往添星院回转。 自她腿伤康复后,她就对英国公提了练功夫的事。从前她害怕身材变样,只练了内家功夫。但若论上阵杀敌,少不得要学习外家功夫。英国公听了她的请求自然高兴,就给她请了师父,现在每天早晨都要在演武厅里练上个把时辰。 等纪准回到添星院,唤月已经在屋中等她了。 纪准见唤月就问:“可带你兄长来了?” 唤月点头,“兄长来了,不敢贸然领进来,现下正在偏门的倒座房里等着小姐传唤。” 纪准听她这么说,就叫来催云等几个丫鬟。 “催云你随唤月前去,先带唤月兄长去花厅里小坐,替我好生招待着。”催云应了诺就要携唤月走,唤月连忙说道:“小姐,兄长就是一个粗人,怎好劳烦小姐将催云姐姐都拨了去。” 纪准一边招呼眷星槿阳替她更衣,一边用下巴一点门口,“且去吧,我随后就到。” 催云知道小姐这是给足了唤月和她兄长体面,也不给唤月再次推辞的机会,携了她的手就往外走。 纪准换了件藕荷色绣昙花的长身褙子,下着月白色挑线裙子。她收拾妥当,来到花厅时,就看见催云正指挥着小丫鬟们为一个年轻人奉上茶果。 纪准走近了,才看清那人的容貌,和唤月极为相似,虽谈不上多俊逸,但算得上周正,再加上他气度沉稳,显得他倒是有几分侠士风范。 纪准见他不卑不亢的坐在那里,身上穿了件洗的发旧的圆领袍。纪准怎么也想象不到,前世他和他妹妹唤月竟落到那般田地。 “不知唤月兄长怎样称呼?”纪准先出声询问。 第九章 安排 那年轻人起身抱拳,说道:“在下姓李,名锐城。” 听他这么一说,纪准也想起来了,唤月本是姓李的,唤月这个名字还是她后来取的。 纪准招手示意他坐下,“李大哥不必多礼,不知道唤月同李大哥说了没有,今日贸然找李大哥来,实则是有事想劳烦大哥。” 李锐城点点头:“妹妹已经同我说了,没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大小姐待唤月这样的好,您的事李某一定帮您办妥。” 纪准微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十多日后安阳侯府上要办赏花会,我与京中女眷们鲜有往来,故而想托李大哥帮我查查都有哪些府邸在受邀之列。” 李锐城来之前早就做好了准备,一个闺阁小姐找他来能有什么大事,果然如他所料。但是这种事,交给随侍处的人去办岂不是更容易?随侍处的婆子小厮常年跟着主子在外边参加宴席,与各府下人都很熟络,他们有自己的关系网。今天托他来办这件事,有些舍近求远了。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还是爽快的应下了。纪准也不多留,又让催云和唤月送李锐城出了门。 纪准之所以将这种事情交给李锐城,也是有她自己的考量。李锐城是唤月的哥哥,唤月的人品纪准自是信得过的,今日略略观察了李锐城后,纪准看得出他也是个稳妥之人。让他做这种小事,一来是想看看他的耐心,二来是看看他办事的能力。 令纪准没想到的是,三日后李锐城就来回话了。 纪准还是请他到花厅说话,李锐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上面细细记了这次参加花会的各府名单,有些还做了细细的标注。 纪准抬头去看李锐城,他不骄不躁的坐在那里喝茶,纪准在心中暗暗称赞,如她所愿是个沉稳内敛之人。 她又看了眼身边的催云唤月,催云唤月会意,将原本守在花厅的丫鬟们都遣了出去,两人守在门口。 纪这才开口说道:“李大哥,实不相瞒,我确实是有件要紧的事要求你。” 李锐城放下手中的茶,看着纪准表情严肃,又潜走了丫鬟,他也不由得跟着谨慎了起来。 “大小姐请讲。” 纪准就细细交代了起来,“我其实是想请李大哥帮我监视国公府下人们的一举一动,主要是那些从国公府出去的下人们,他们都去了哪儿,见了谁,说了什么。” 李锐城有些吃惊,哪有一个内宅小姐,请人监视自己家中仆役的? 但他也不好多问,犹豫了几息后终是点头应下了。 纪准抬手从旁边的小几上取下一个木盒,交给了李锐城。“仆役们出入走动,单靠李大哥一人之力肯定监看不过来,这里面是一百两银票,李大哥倒可以雇些帮手。只是此事于我重大,李大哥所雇之人需得沉稳持重谨慎行事,切莫打草惊蛇。” 李锐城接过盒子,打开瞧了,里边除了银票外还有一个小小的铜鎏金令牌,正面刻着英国公府,背面刻着横倾二字,两边则雕着青鸟乘祥云纹样。 “这是我的令牌。”纪准解释道,“李大哥有需要告知我的,拿了令牌就可以直接进府来。” 李锐城收下令牌,又看看那一百两银票,“大小姐,这银两实在太多了,您只给五十两就成了。” 纪准说:“我信得过李大哥的为人,京中办事,少不得上下打点,你收下就是。” 李焕成走后,纪准回到添星院,没有回正屋,而是去了东厢房,那里已经被纪准改成了书房。 书房的右梢间隔扇后面摆着一架围屏,围屏后靠窗放着一张红木藤面贵妃榻,榻边是同色小几。靠墙摆放着两个多宝阁,上面摆放着玉器古籍等等。 左梢间则临窗摆放着一张鸡翅木雕五蝠献寿的书案,书案后摆放着同样的鸡翅木太师椅,再往后就是一溜的书架。一侧墙上放置了张古琴,另一侧则挂着幅字,是行草写着的四句诗。 上书: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锷上芙蓉动,匣中霜雪明。 纪准在太师椅上坐定,催云上了茶。 纪准一直没有记起前世生辰前发生的那件事,但是既然英国公府也受到了牵连,索性就让李锐城先将府中下人监视起来。反正,就前世的经验来看,国公府一定是有奸细的。 事情已经安排下去了,纪准也就不再多想此事,她在案上拿了张空白的烫金请帖,又从笔海中挑了只小狼毫,蘸了墨,刷刷点点的写了起来。 写完后将信交给了催云,“交给管事,让他去给贺家二郎下个帖子。”贺灼毕竟是自己多年好友,自己的腿也无碍了,还是帮帮他好了。 第二天一早,催云就来禀报她说:“小姐,贺二夫人带着贺家少爷来了。现下就在宁华院,可能等下会传您过去。” “知道了,帮我换套见外客的衣裙吧。”纪准吩咐催云说。 等催云唤月服侍纪准拾掇好后,宁华院那边果然就派了个媳妇子来传话。 纪准随着那媳妇子来到宁华院,有小丫鬟替纪准打了帘子,她一进到屋中,就瞧见众人正坐在明间里说话。 纪准就上前行礼问安,与在场众人一一见过了礼。 祖母宁氏在上座,见纪准来了,就招手让她过去。 “你贺伯母听说你大好了来看看你,快来谢过。” 纪准又谢过了贺二夫人后方才落座。贺二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忙欠身说:“都是贺灼这孩子不好,连累着横姐儿受了这许多委屈,我实在是过意不去。”说着就要起身。 宁氏忙按住她,“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家公爷同贺太师本就亲厚,都是历经两朝的老相识了。孩子们磕磕碰碰的事而已,没得生疏了两家的关系。” 贺二夫人连忙点头,又问了问纪准身体状况,纪准一一答了。贺二夫人又转头同宁氏聊了起来。 纪准这才转头去看坐在一旁的贺灼。 贺灼都盯她老半天了,见她终于肯瞧自己了,好一番挤眉弄眼。贺二夫人就在一旁不动声色的掐了他一把,这才消停。 贺二夫人和贺灼没坐多久便起身告辞了,纪准知道,贺夫人主要就是来致歉的,虽然她生病时贺家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这次相见时间很短,又因着有长辈在,贺灼同纪准一句话也没说上。 日子就这样又过了十来天。其间,李锐城来过一次,是来汇报监视进展的,同样也是做了小册子,纪准看了,无非就是去赌场或者喝花酒,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纪准就让李锐城继续观察,别有遗漏。 眼瞧着安阳侯府的花会临近,宁氏给她们新制得春衫也送来了。纪准得了信儿,就带了丫鬟们往宁华堂行去。 等纪准到了宁华院,崔氏已经领着丫鬟们给纪雅纪雌试着衣服了。 见纪准来了,忙招呼她,“横姐儿,快来。” 纪准走上前,携了崔氏的手,又向祖母请了安。 宁氏捻着手中的珠串,笑着对她说:“快同你叔母前去,穿了新衣来我看。” 纪准还没坐下就又被带去换衣裙。 三人换好了衣裙,从隔间里依次出来。 纪雌淡粉色的长比甲上绣的是春樱,衣角处还绣了一个七彩绣球。显得她人愈发的生动活泼,灵秀非常。 纪准的是件竹青色织金妆花长比甲,下着月白色八幅湘裙。裙上捻了金线绣着缠枝莲纹。 最让众人眼前一亮的,是纪雅。纪雅穿的是件丁香色绣桂花的长比甲,黄玛瑙做的花蕊。 走动间,仿似传来了阵阵桂花的馥郁香气。 纪雅被众人盯的羞赧,不觉得低下头。 老夫人开心的抚掌,“好好!我瞧着我们纪家的女儿个顶个的好。今儿我们雅姐儿比往日还要好颜色。” 众人又夸了一遭。这时候就有小丫鬟捧了锦匣妆奁上来。三姐妹试戴了明日的钗环。 最后又都在发间点缀了朵水仙样绉纱绢花。 自打上次荷包事件后,两个妹妹对纪准也不那么害怕了,纪准待她们也很随和,她们也是感受得到的。 忙忙碌碌的一日过去了。 第二日一早,丫鬟们就服侍着纪准起床。梳洗过后,催云为纪准淡淡的施了些粉黛。纪准在唇上淡淡的点了口脂。 槿阳为她梳了个分心髻,簪了两支镶羊脂玉嵌红蓝宝石蝶恋花金累丝簪子,复又点缀了那支水仙绉纱绢花。 纪准收拾妥当了,便带着丫鬟婆子们去了宁华院。 等纪雅和纪雌都到齐了,老夫人就带着三个孙女,来到外院,转过影壁,早有英国公府的马车等候在那里。 二夫人崔氏扶着老夫人上了马车。纪准和老夫人一辆,纪雅和纪雌一辆。 崔氏目送着马车辘辘的驶出国公府,她还有庶务要处理,不能同去。 祖孙四人一路来到了安阳侯府。 下了马车,便有侯府的小丫鬟一路领着,接引女眷们避开了外间的男客,穿过垂花门,径直去了老侯夫人孙氏的院子。 孙老夫人的院子和宁老夫人的宁华院一样,都是面阔五间的院落。 孙老夫人听人通禀说英国公夫人宁氏到了,亲自着丫鬟婆子们迎出来。 其他太太小姐们一听说是英国公府,也都跟着出来了。 老侯夫人孙氏携了英国公夫人宁氏的手,进了正房。大家又依次见过了礼,重新分宾主落了座。 便有小丫鬟奉上了君山银针和几碟精致点心。 孙氏就对宁氏说,“早就听说您家的千金也同来的,快让我仔细瞧瞧您家的姐儿。” 宁氏笑着对纪准她们招手,三个姐妹又上前来向孙老夫人请了安。 孙老夫人不住的点头,“老姐姐您可真是有福气,我瞧着您家的姐儿都是难得的美人儿。” 孙老夫人打心里喜欢纪氏三姐妹,又似无意般问道:“不知道可都说了亲事没有?” 下边坐着聊天的夫人太太们也都把目光投向了老夫人宁氏,谁家还没几个适龄的儿郎呢,所以具都支起耳朵,等着听宁氏的回答。 第十章 花会 宁老夫人啜了口茶,笑着说,“雅姐儿和雌姐儿还小,倒也不急。横姐儿虽说明年及笄,不过我听着国公爷的意思,对她另有打算。” 包括孙老夫人在内,夫人太太们都露出了惋惜的神色。 英国公府可是一等公爵,老英国公那是随先皇南征北战立下从龙之功的开国国公。 若是谁家子弟能有幸娶了纪家的女儿为妻,简直就是肋插双翼、平步青云。 众人又寒暄了几句,宁氏就对纪准几个点头示意,就有识趣的小丫鬟领着纪准在内的诸位千金贵女去了花厅。 说是赏花宴,其实说白了就是大型相亲。而各府小姐们都很乐意参加这种花宴,见一见各府的公子们,将来议亲时,总好过盲婚哑嫁。 纪准三人未在花厅中多留,而是沿着抄手游廊向前走,这里可以通到侯府的花园。 这花园建的妙,正处在内院和外院之间,外院的男客和内院的女眷都可以来这花园里赏花游玩。 像这种宴会,所来宾客一般都自持身份,不会做什么逾矩的事。而且隔不多远就有侯府的小丫鬟侍立在旁,也算全了男女大防。 纪准同两个妹妹一路赏花一路聊天,走走停停间就转到了侯府的假山旁。 姐妹三人正说着侯府地上铺的鹅卵石被拼成万字纹,倒是挺有新意的。 耳边忽听得一声娇喝。“你这个贱蹄子!竟敢去父亲面前装可怜!害得母亲被父亲责怪!”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脆响。 假山后传来了嘤嘤的哭声。姐妹三人具都止了步,怕撞破了尴尬。 这时假山后那女子又喝道,“你少在我这儿哭!你装这番作态给谁看!我可不吃你这套!呸,姨娘生的下贱东西。” 纪准三人面面相觑,听起来是嫡女在教训庶女了。 纪准抬手指了指一旁的花径,她们打算绕过这里。可三人刚往前走了几步,迎面就撞见了刚从假山后行来的三个少女。 为首的少女生得一双单凤眼,唇红齿白,只可惜颧骨微凸,看起来不易亲近。 跟着她的少女和她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皮肤微黑。 缀在两人身后的一个少女,长得倒是比二人都要好看,肌肤莹润,杏眼桃腮,我见犹怜的。 此时那少女用手捂着脸颊,眼眶红红的,显是刚哭过。 纪准微微眯了眯眼睛,向为首那少女略一点头,便带着纪雅纪雌两姐妹往花径行去了。 纪准识得那三个少女,正是太常寺少卿席大人家的两位嫡小姐和她们的庶妹。 待纪准走后,席二小姐席念璎对自己的长姐席念琪说,“长姐,刚才那人是谁?怎么以前不曾见过,她会不会......”席念璎悄悄指了指假山处。 席念琪摇摇头,“刚才那个好似是英国公府的纪准。”她转头对席念璎说,“她以前鲜少出席这种宴会,就算出席了,也是穿男装去外院耍的,不常在内院走动。至于她会不会将我们的事说出去......这我也说不准。” 虽然姐妹二人压低了声音在交谈,但还是被跟在她们身后的席念瑶听的真切。 席念瑶不动声色的盯着纪准远去的背影。 纪准陪两个妹妹走到一处湖榭旁,湖上架着一座木桥,桥边载着垂柳,倒是比别处凉爽些。 三人捡了块干净的石栏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纪准抬头时,无意间瞥见,就在不远处,有一个树木掩映的亭子,有一对少年男女正在亭中拉拉扯扯。 纪准觉得好笑,怎么今天撞见了这么多事。 她不觉得又多看了那对男女几眼,只见那少女好似被那少年纠缠不过,拿出来一个东西给了那少年。那少年如获至宝,忙不迭的揣进了怀里。 纪准正看得津津有味,这时一旁侍立的唤月走上前来说道,“小姐,有位自称是贺二公子的小厮想要见您。” 纪准顺着唤月指的方向,看见了一个青衣小厮,纪准认得确实是贺二的常随,好像叫什么鞍子的,反正都是贺二取的那些浑名。 因着有两个妹妹在场,纪准就没把人叫到面前,自己起身走了过去。 “你是贺灼的小厮?” “回小姐的话,小的鞍子,是贺二少爷的常随。” 纪准心想,果然叫鞍子…… “贺二遣你来所为何事?” “回小姐的话,我家公子想和纪小姐湖心亭一叙。” 估计是因为堕马的事,前一世也有过这么一出,不过当时是贺二自己来找的她。 她回身对纪雅纪雌交代了几句,又嘱咐了香榧和春桃照看好各自的主子,还留了两个机灵的小丫鬟。 “若是有什么事,就派她们去知会我。” 纪雅纪雌点头应下,纪准就带了唤月和眷星跟着鞍子往湖心亭去了。 到了湖心亭,果真就看见了贺灼穿了一身火红曳撒,站在几个锦衣公子旁,正比划着说着什么。 纪准示意了一下鞍子,鞍子忙跑到他家公子身边耳语了几句,贺灼听后,转身就朝她所处的榕树后走来。 待贺灼走近了,将纪准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 然后噗嗤一声乐开了,少年鼻梁英挺,唇红齿白,五官棱角分明,偏就生了一双桃花眼。这一笑间,端得是四月人间。 纪准也不作声,等他笑够了,才问到,“找我何事。” 贺灼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说说道:“怎么曾经的纪小郎如今穿起绫罗当妮子了!” 说完还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镶红宝石的鹿皮酒囊,“以后怕是不敢骑马,得骑牛了吧!哈哈哈哈哈!” 纪准深知这贺二为人并不坏,就是脑子缺根弦。 “说完了?”纪准看向贺灼。 贺灼以为纪准是在故意绷着,又是对纪准好一通排渲。纪准见他如此,转身提步就走。 贺灼这才连忙跑过去挡在她身前。然后才理直气壮的说道:“我爹说了,还好你身子骨康健,没有大碍,不然他就得替我上你家提亲了。我爹还揍了我一顿,明明是你自己骑不好马,我却白白挨了一通好捶。不过你也算够意思,我堂哥找你说了后,你的请帖就送到了,好在是没忘了我。” 一旁的眷星都听得目瞪口呆,这个贺公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她知道贺二的脾性,不想和他掰扯这些,就直接问贺灼找她什么事。 贺灼说也无甚要紧事,就是在家拘久了,希望纪准有什么好玩的事时别忘了叫上他。 纪准点头同意,然后带着唤月和眷星沿着原路返回。 行到一处岔路时,纪准忽然止了步子。左手边的路是通往湖边水榭的,右手边的路是通往侯府点花阁的。 纪准回想起,前一世她就是走的右手边的道路,结识了席念瑶的。 第十一章 预谋 思及此,纪准抬步就往左手边的小路走去。 她现在还没心思同席念瑶算前世那笔烂帐。她一朝重生,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英国公府被栽赃通敌叛国的事。 其次就是在皇权争夺中,让英国公府尽可能的不被殃及。 至于席念瑶,等她整顿好国公府后,再慢慢收拾她。 纪准一人行来到一处亭台前,亭中有打磨光滑的石桌石凳。纪准便选了处干净的石墩坐下,轻轻揉着小腿。最近她练武心切,腿上难免酸痛,今日走的久了难免有些不痛快。 唤月上前,轻轻放下一只龙泉青瓷茶盏。一边为纪准添茶,一边悄声对纪准说:“小姐,自我们从湖心亭回来,就一直有人跟着。” 纪准听了唤月的话,抬头和唤月的眼神对了个正着,唤月就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们身后的某处。 纪准轻轻拿起茶盏,借着茶盏遮掩下,不动声色的向后望去。 那里栽着一丛夹竹桃,只见一片秋香色的衣角一闪而过,纪准垂眸收回了目光,心中冷笑。 状若随意的对唤月说,“且看看。” 主仆几个在亭中歇息够了,待纪准正要起身,忽然就看见从远处跑来了一个少女。 那少女,春衫翩飞、钗松环斜,桃腮上尤挂着两道晶莹的泪痕,好不可怜,任谁见了都不免心生怜惜。 她径自跑到纪准面前,神色仓惶的说道:“是阿瑶不懂事,冲撞了姑娘。求姑娘可怜,让我在这亭中暂避一刻。我犯了小错,家中嫡姐她......她正四下里拿人寻我。”说完眼泪又大颗大颗的滚落。 短短几句话,再加之纪准在假山旁看见的事,很自然的就能联想到嫡姐欺压庶妹的故事。 前世不也是这般吗。 纪准坐着没动,只是盯着席念瑶,她面色温和,实则心里已经翻起惊涛骇浪。 纪准以为,前世能遇到席念瑶,并且出手救下她实属偶然。 而今天她明明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纪准嘴角缓缓勾起,对席念瑶笑着说道:“这里不过是公用之处,姑娘请自便。”心道,我今生本打算放你一马,没想到你又算计到了我的头上,我倒要瞧瞧你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席念瑶对纪准行了个福礼,就将身影掩在纪准的一众丫鬟后。 不多时,果真就有一行几个少女冲到纪准面前,为首的正是席家大小姐席念琪。 席念琪见是纪准,便有些犹豫,但还是走上前问道:“纪小姐,不知你可曾见到过我的庶妹?” 纪准张口正欲答话,她身后猛然间传来了“啪”的一声,有人不小心打碎了石桌上的茶碗。 席念琪等人循声望去,一眼就看见了藏在丫鬟中的席念瑶! 等席念琪再转头看纪准时,眼神就有些不善了。 纪准见席念琪如此,便拿起茶盏浅啜起来,还将脸扭到别处,既不解释,也不阻拦,这意思就很明显了。 嫡女教育庶妹,这属于人家的家务事,她只当没看见。 席念琪见纪准如此,当下也不多言,招手让身后的小丫鬟们将席念瑶从丫鬟堆里拉扯推搡出来。 席念琪多少还是顾忌着英国公府的名号,上前来对纪准说:“庶妹不懂事,冲撞了纪小姐,小姐海涵。” 纪准站起身,笑的和煦:“席小姐不必如此,这本就是你的家事,是纪准出现的不是时候。” 席念琪见纪准都顺着台阶下了,她也就顺坡下驴,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最后纪准才略微提了声音对席念琪说:“席小姐今儿就看在我的面上,且放她一回。” 席念琪面色有些不自然,回头瞪了眼席念瑶,然后才微微应诺。 纪准也看了看席念瑶,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等席家走后,唤月领着眷星上前。眷星就对纪准说:“小姐!奴婢刚才就站在那席三小姐身边,她明明躲的好好的,偏就等席大小姐带人来寻她时,她故意伸手打碎了一个茶碗!” “你说是她自己打碎的?”纪准问到。 “可不是,奴婢瞧的真真的。”眷星说到。 一旁的唤月也说:“还好小姐您没出手阻拦席大小姐,不然席大小姐指不定怎么怪您呢。” 纪准心中苦笑。是了,前世可不就是她在点花阁出手救下席念瑶,当时点花阁周围有很多结伴游玩的少年少女。 纪准自持是英国公府嫡小姐,又因着那么多人在场,她彼时不怎么在内院走动,不懂这内院的弯弯绕绕。 满脑子里都是男儿做派,见到有人欺凌弱小,当然要出手相救。她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席氏姐妹好一通数落,席大小姐和席二小姐因着她是国公府小姐,敢怒不敢言。她倒是救下了席念瑶,还和其成了好友。却也因此与席氏姐妹交恶,还亲身体验了一回农夫与蛇的故事。 唤月又问道:“可是小姐,您最后为何又替她求情?” “是啊是啊小姐!”眷星也附和到。 纪准摩挲着手中的粉彩盖碗,“你们还记得我们一出湖心亭唤月就说有人跟着的事吧?” 月、星二人齐齐点头。 纪准又说:“你们刚才可能没有注意到,席家的丫鬟都是秋香色裙子。估计跟着我们的人,就是那席三小姐的丫鬟。既然人家那么处心积虑的想和我偶遇,我自然是要留个饵,等着她再来咬钩。” 三人正说话时,从远处又跑来了一个神色慌张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跑到近前来,气还没喘匀就急急说道:“大小姐不好了!二小姐失足落水了!” 纪准惊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迈步就跟着小丫鬟往湖榭那边跑去。 纪准赶到时,湖边已经围了很多人。 有少年也有少女。少女们大多不会泅水,少年们又要顾忌着男女大防。虽然有小丫鬟去找会泅水的仆妇,但迟迟没回来。 纪准分开众人,就瞧见湖面上漂浮着一截丁香色衣料。 纪准来不及细想,一步就跃入湖中,衣袍宽大,她在湖中行动艰难,等纪准终于游到纪雅身边,触碰到妹妹冰凉的手时,她的心也跟着如坠冰窟。 她使出浑身力气,手脚并用的将纪雅救上了岸,唤月香榧等一众丫鬟们早都解了罗裳,上前来就将二人围了个密不透风。 纪雌此时也跑到纪雅身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阿姐阿姐!你快醒醒啊!阿姐!” 派去找人的小丫鬟也领了婆子来。那婆子对纪雅好一通施救,吐了好几口水,这才幽幽转醒。 宁老夫人和孙老夫人也都得了信,被人扶着赶了过来。 孙氏指挥着丫鬟们抬了四面缂丝屏风,将纪雅和纪准二人挡在里面,一路护送到了附近的客房。 春桃早已回到国公府的马车上,替纪雅纪准二人取了干净的衣物来。 纪雅躺在床上,主家请的大夫正在为她把脉。 纪准在隔间里换好备用衣物,趁着空挡将香榧叫到一旁,皱着眉问香榧究竟是怎么回事。 香榧抹着眼泪说了事情经过。 原来,纪准走后,纪雅纪雌两姐妹就一直闲坐着乘凉,后来有一群公子们从远处行来。 纪雅和纪雌见了,就起身要过了木桥避去湖对岸。 结果就在二人刚行到桥边,忽然有人撞了她们小姐一下,小姐就落了水。慌忙间,谁也没看清那撞人的人。 纪准听罢,手紧紧攥成拳。 这时,躺在床上的纪雅却沙哑着嗓子叫她:“长姐......” 第十二章 表哥 纪准回身,快步来到床前。 纪雅缓缓伸出右手,掌心处是一片玄青色织金云锦。 “这是?”纪准不解。 “这是...撞我那人的衣料,我落水前抓动间在那人身上扯下来的。” 纪准看了看纪雅,纪雅此时还很虚弱。但是落水这么久了,她还死攥着这衣料。不愧是她们纪家的女儿,纵使再如何柔弱,骨子里也还是倔强的。 纪准接过衣料碎片,将纪雅的手轻轻握在自己掌中。 “乐音,你别忧心,好好休息,长姐会帮你处理。”又替纪雅掖了掖被角。 此时,眷星在门外探头探脑,纪准见了,起身过去问她怎么回事。 眷星身后还领了个八九岁的小丫鬟,眷星神神秘秘的将纪准拉到一旁,耳语了几句。又招手叫那小丫鬟过去,拿了两个牛乳菱粉香糕放在她手里。 “这是我家小姐,她人可好了,你不必怕,将你刚才对我说的事再对我家小姐讲讲吧。” 那小丫鬟见纪准面容平和,没有丝毫不耐,她这才哽咽着讲了起来。 “回小姐,奴婢名叫小菱,是花房的洒扫丫鬟,因为今日府中设宴,奴婢就被派到花园侍候。奴婢被分到了湖边的凉亭当值。 奴婢当值时,来了一对少爷小姐,因着奴婢身形小,他们没有发现我。我就听那穿鹅黄色袄裙的小姐对那少爷说,‘表哥,她今日和她妹妹一起来的,头上戴水仙绉纱绢花的就是,你别推错了。 然后……那两人又拉拉扯扯起来,我正要出声提醒,结果那小姐给了那少爷一个帕子,两人就先后离开了。 我刚才看见了那落水的小姐……头上就戴着朵水仙绉纱绢花。我心里害怕,就想来看看,不想被这位姐姐撞见了。”说着小菱看了看眷星。 小菱又继续说道:“不知道那小姐如何了,我觉得自己失职了,是我害她落水的……”说完又小声啜泣起来。 纪准温言安慰了她两句,“没事,那小姐没什么大碍。不过这些话你也别再对外人说了,免得给自己惹来麻烦。”然后又朝眷星使了个眼色,眷星如何安慰小菱自不必说。 纪准转身离开,她听完小菱的话,额角就开始突突的跳着,她觉得这场景再熟悉不过了,不就是她们姐妹三人在湖榭乘凉时看见的一幕吗! 纪准对身边的唤月说,“去瞧瞧,今天都有哪家小姐穿的是鹅黄色袄裙。” 纪准又亲自带着人去找了祖母身边的绿荷,对绿荷交代了几句,绿荷又进屋伏在宁氏耳边小声说道:“大小姐说,事有蹊跷。” 宁老夫人本打算再待片刻就要走的,如今听了绿荷的传话,反而坐着幽幽的喝起茶来。 宁老夫人自然是明白纪准的意思,她也是从女儿家过来的,知道这后院中的种种伎俩。 但是她不好出面,既然纪准已经发现了端倪,那她就等着纪准揪出害她孙女儿落水的凶手。 另一边,唤月也回来对纪准禀报,都有哪几位小姐穿的是鹅黄袄裙。 当她说到通政使司副使于大人家的小姐于婉婉时纪准蹙起了眉。 这个于婉婉不是别人,正是贺二的表妹。纪准前世接触过她几回,人有些骄纵。 纪准吩咐唤月,“你再去打听打听,这个于婉婉除了贺家可还有什么表哥在京中,今天出席了没有。” 唤月又一阵风似的走了,隔了好久才满头大汗的回来。 回来就惊喜的说:“小姐您猜的可真准!我想着外院问询不便,就去了咱们府的马车那儿,想着让随行的车夫和小厮去打听打听。 谁成想,我刚同车夫讲完,车夫就说是有这么一个人。因着他们这些车夫经常随侍着出席各种宴会,彼此间都熟识,今日倒有个面生的车夫,他们就和那车夫攀谈了起来。 那车夫说他们主家正是于府的表亲,姓钱,他家老爷是外省官员,此次带了家眷回京述职。今天出席花会的正是他们府上的夫人和大少爷,那少爷叫钱胜。” 纪准点点头,又将手边的茶杯推给了唤月,“喝口水歇歇,今儿你也是累坏了。” 然后招来了哄完小菱的眷星,小声对眷星交代了几句,眷星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然后坏笑着跑走了。 眷星走后,纪准将纪雅方才给她的那一片衣料交给了唤月,也交代了唤月几句。 唤月攥着衣料俏俏隐入人群之中,纪准略坐了片刻,才起身走到纪雅落水的湖边。 湖边此时还聚集着看热闹没走的少爷小姐们,见刚才救人的小姐去而复返,此时已换了身绯红色圆领袍,腰系镶蓝宝石革带。额前覆着二指宽的网巾,收绳的带子上缀着白玉珠,立身碧波湖畔,若非身是女子,真称得上世无其二,郎艳独绝。 众人的目光纷纷被纪准吸引,但见纪准低头在木桥边走来走去,似是寻找着什么。 纪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桥边的一处木头缝中,摘下了一片衣料。 终是有胆大的姑娘走上前来,和纪准见了礼,问纪准可需要帮忙。 纪准忙拿出那片衣料,问那小姐可曾见过? 其他小姐们听见两人的谈话,也都纷纷上前来看那衣料。这衣料一看就是男子服饰才用到的玄青色。小姐们纷纷摇头表示没见过。 纪准神色凄凄然说到,“这衣料正是撞我妹子落水那人的。我这做长姐的却不能为她讨个公道。” 众位小姐见了纪准略带着英气的面容,此时竟有恹恹之状,不免都有些晃神。 而纪准同诸位小姐说话时,眼睛悄悄瞄着于婉婉。她见于婉婉看到自己时表情极其不自然,尤其是看到自己拿着的衣料时,更是显出了慌张的神色。 纪准心下便又笃定了几分,这时恰巧有和于婉婉相熟的小姐向于婉婉招呼道:“婉婉,你也来瞧瞧。” 于婉婉吓了一跳,忙假装镇定的走到了纪准身边去瞧那衣料。 于婉婉装模作样的去瞧那衣料,纪准忽然一翻手,钳住了于婉婉的手腕,于婉婉被她这一举动吓得惊呼出声。 纪准却笑得温良:“于小姐不必怕,我只是想问问你可曾见过穿这料子的人?” 于婉婉只觉得纪准钳着她的手似有千斤重,令她挣脱不开,她硬着头皮,草草的对纪准说了声:“没有。” 纪准却不放开她,侧身抵住于婉婉,压低了声音对她道:“钱表哥也没有吗?” “什么?”还不等于婉婉反应过来,纪准忽的又放开了于婉婉的手。 一旁的永兴伯府的小姐看到了,就劝纪准:“阿准你也别太难过了,这牵扯外院男子的事,是没法一一查证的。”另几位世家贵女也劝她。 纪准这才叹了口气说:“事到如此,若是老天爷能将那坏人送到我近前来就好了。”说罢,又眨眨眼,似要垂泪。 众小姐见纪准这样出众的人儿竟如此,便都纷纷掏出帕子,准备给纪准拭泪。 正在这时,猛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男子的呼喝:“不准欺负我表妹!我表妹女红可好了!我这儿就有她绣的帕子!拿去比比我表妹定是第一!” 众小姐都懵了,不知道这走上前来的黑胖少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表妹、女红、手帕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站在一旁的纪准忽然低呼出声,看看手里的布料又瞧瞧那少年的衣袍,瞧瞧衣袍又看看布料。 众小姐顺着纪准的目光也都看清楚了,这少年人穿的衣袍和这布料分明是出自同一匹布。 众贵女们齐刷刷的拿眼睛盯着那钱家少爷钱胜。 第十三章 田鸡 钱胜不明就里,还巴巴的抖开手中的锦帕,嘴里还念叨着:“都瞧真切了,我表妹的绣艺那可是京都难寻。” 跟在纪准身后的丫鬟们都强忍住笑,这于小姐的绣艺果真是京都难寻,帕子上绣的与其说是蛐蛐不如说是只癞蛤蟆,针脚别扭,线头凌乱。 在场的小姐们自然也都瞧着好笑,纷纷转头,尴尬的看向于婉婉,于婉婉见自己这蠢笨表哥坏了事,一气之下跺脚跑了。 钱胜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也不管不顾的追着于婉婉去了。 待二人一走,就有憋不住笑的小姐噗嗤乐出了声来。等众人都笑够了,目光又都纷纷落在那衣料上,心里都有了计较。 于婉婉哭着跑去跟自己的母亲告了状,于婉婉的母亲正和自己的亲姐姐,也就是钱胜的母亲坐着聊天。 听了于婉婉的话,钱夫人的脸色有些不快。这时钱胜也追着于婉婉跑了来,钱夫人又问了钱胜一番。 钱胜傻里傻气,就跟自己娘亲将于婉婉是如何找到自己、如何教他推人、他又是如何做的,具都一五一十说了。 于婉婉被他揭了老底,有些不自在。 于夫人和钱夫人听说英国公府的小姐被他们兄妹推下了水,都开始紧张起来。 于夫人急急问道,“那你又为何去那群小姐间展示这帕子?” 钱胜说,“我当时正在外院跟他们投壶,忽然有个小丫鬟跑来,她说自己是表妹身边的二等丫鬟,说诸位小姐在湖边拿出各自的帕子比女红,表妹因着把帕子给了我,大家瞧她拿不出东西,正挤兑表妹呢。 我瞧着那小丫头神色焦急,就忙跟着她一同往湖边跑,快跑到湖边时,那丫鬟说她实在跑不动了,给我指了方向,我这才跑去给表妹救场。” 结果等他一到湖边,果真就看到一众小姐都拿着帕子,只有她的表妹呆愣愣的站在一旁。 于夫人和钱夫人对视了一眼,深宅妇人,一听就知道钱胜他这是着了道了。当下钱夫人就冷了脸色,看着自己的外甥女于婉婉。 若不是于婉婉鼓动她儿子,哪有今天这些事!他们钱家此次回京,除了述职外,也是为了给钱胜在京中谋个差事。若是将这些事传扬出去,哪个还愿意帮忙。 于夫人见自己姐姐如此,忙陪上笑脸,姐妹二人好一通计较。 今日钱胜推人的事情已然败露,于婉婉也难辞其咎,两人赶紧带着各自儿女去了宁老夫人处,今日出席宴会的人这样多,若是闹开了就全完了。 纪准这边也将事情的始末向宁老夫人细细说了,宁氏听后就沉下脸来。 这时于夫人和钱夫人也来了,先是向宁氏好一通赔罪,二人具都把责任归到了于婉婉身上。只说于婉婉是和纪雅闹着玩的,不是有意推纪雅落水。 纪准瞥了于婉婉,只见她鼓着腮帮,红了眼睛,倔强的梗着脖子,跪在宁老夫人面前赔罪。 她接收到了纪准的视线,只觉得血气上涌,羞愤交加,余光中恶狠狠地剜了纪准一眼。 宁氏黑着脸,扫了眼于夫人和钱夫人,然后转头对老侯夫人孙氏说:“我这就先回去了,改日请你去府上小坐。”这就是下了于夫人和钱夫人的脸面了。 在侯府的花会上出了这种事,孙老夫人作为主人家,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听了宁氏的话连连应诺,一路扶着宁氏,直送宁氏上了国公府马车才回去。 这边厢,于夫人和钱夫人带着各自的儿女也灰溜溜的往侯府外行去,三人齐齐的望向钱胜,钱胜摇头。 她们来赔罪前,就同钱胜讲好了,让他看看英国公府的丫鬟中,可有那向他传递假消息的人。 而眷星早就得了纪准的交代,为钱胜指了路之后,就径直回了国公府,钱胜哪里还寻得到人。 马车上,纪准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是如何设计钱胜的都对祖母说了,宁老夫人听了不禁问道,“今日之事,因涉及到你妹妹落水,免不了要压下来的,传出去了,没得赔上乐音的名声。只是,乐音向来和善,为何那于家小姐要害她?” 纪准也摇头,但她又想起了那个叫小菱的丫鬟说的话。“她今日和她妹妹一起来的,头上戴水仙绉纱绢花。” 纪准一想之下就了然了,于婉婉今天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今天可不就是带着妹妹,头上簪的也正是那水仙绉纱绢花。只可惜于婉婉没有打探清楚,今天她们姐妹三人都簪了那朵水仙绢花,恐怕纪雅是替自己背了锅。 纪准就把自己所想跟宁老夫人说了,宁老夫人又问她因何事跟于婉婉交恶的。 纪准思来想去也不甚清楚,她连这个于婉婉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纪准问宁氏:“祖母,那这件事您打算如何处置?总不好让妹妹平白受人欺负。” 宁氏脸色又阴沉下来:“自然不能平白被欺负了去,只是那个什么于夫人想同我交涉,她还不够格。得她家老太君亲自登门给个说法才行。如若不然,单凭我英国公府的名号,也是能压垮他区区钱家。” 马车进了英国公府,崔氏早得了信,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将纪雅送回迁莺院。 崔氏走到老夫人身边说,“母亲......” 老夫人摆摆手说,“我明白,你且去吧,我这边没事。” 崔氏行了礼,便匆匆走了。 宁氏回头,就见纪准正绞着手,样子有些好笑,她还是头一次见到纪准有这么自责的表情。 就伸手拍了拍纪准,“你也去吧。” 纪准得了令,也带着丫鬟们去了迁莺院。 迁莺院里,纪雅已经服了汤药安顿了下来,纪雌在一旁守着。纪准找到了崔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向崔氏交代了一遍,自然也将纪雅替自己顶包的事同崔氏讲了。 崔氏握了握纪准的手,安抚道:“横姐儿不必自责,叔母都明白的,叔母也听丫鬟们讲了,你得了雅姐儿坠湖的信儿,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她,叔母很感激你的。” 纪准回握住崔氏的手说,“若不是因为我,雅姐儿也不必遭这番罪。” 崔氏摇头:“一个家族若想壮大,手足之间,必得如此。” 忽然,外间的门帘儿一挑,纪雌走了进来,近前便拜,吓了纪准一跳,连忙扶住她。 纪雌说,“长姐从今往后就如我亲姐般,我以前对长姐多有得罪,求长姐原谅。” 二人相携着起来,自此,纪家姐妹之间的疙瘩算是彻底解开了。 纪准也忙了一天,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歪在榻上就不想动了,先是和那席念瑶周旋,又跳湖里救人,再加上之前的腿伤,现在松懈下来便觉得周身酸痛。 槿阳今天留下来看院子,没和她们一同去花宴,见纪准回来,就吩咐着小丫鬟在榻上支了小桌,将晚饭摆了上来。 她猜想今日宴席大多是荤腥油腻的菜品,所以就为纪准准备了香菇鸡丝粥、清炒瓜片、咸蛋黄焗南瓜、老汤煨田鸡。 纪准看着那田鸡就觉得好笑,除了槿阳外的其他小丫鬟们也捂嘴偷乐。 槿阳狐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对,正要出声询问,就见纪准摆摆手。 “没事没事,不是菜的问题,你快将眷星找来,给你讲个好乐的。” 第十四章 花匠 眷星听说小姐找她,一蹦一跳的跑来。当着她们家小姐的面,绘声绘色的将她是如何找到钱胜,又是如何哄骗钱胜说她表妹是如何被人欺负云云都说了一遍。 然后又由唤月将后面钱胜是如何赶到她们面前,又是如何抖开他表妹的手帕,手帕上的花样又是如何也讲了一回。 槿阳听了也乐得不行。 等热热闹闹的晚间饭罢,纪准还是有些发热了,她也没惊动旁人,就让姚妈妈替她熬了姜汤来。 喝完姜汤,纪准便早早歇下了。纪准在睡梦间仿似又回到了前世。 一个身穿水青色袄裙的女孩子跪在她面前,正是席念瑶。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沙哑着对自己说:“阿准阿准,我求求你救救我,我那黑心肠的嫡母要将我嫁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员外做填房,我今年才十六啊,阿准!” 彼时的纪准已嫁给了段洪青。 “我这就去找你那嫡母评理去!定不让她将你随便嫁了!你快别哭了!” 席念瑶又抱住她的双腿,“不行的不行的,你若是去了,她私底下更是要百般刁难我的。”说完又嘤嘤哭了起来。 纪准皱着眉,“这,这可如何是好?” 席念瑶又期期艾艾的抬起头,哽咽着说:“我好羡慕阿准你,你和段大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段大人又待你那般温柔,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纪准被她这几句话说的喜滋滋,眉梢眼角都带着春意。 后来席念瑶又找她哭过几回,回回说到最后都是要夸她和段洪青如何恩爱,她是如何替她高兴,又是如何羡慕他们。 再加上当时催云唤月早已不在她身边,服侍她的大丫鬟,是她嫁到段家后新提拔上来,叫宝莺的。 而这个宝莺时常在她耳边说外界是如何传她善妒,说的她心烦不已,但又不想段洪青纳妾。 直到有一日,宝莺替她收拾书房,她在书桌上捡了本还未放入书架的书看,上面讲的是娥皇女英的故事...... 纪准隐隐动了念头,第二天席念瑶又来哭了一次,宝莺又劝了她一遭。 宝莺说:“夫人,奴婢瞧着席小姐着实是可怜,您和席小姐这么好,可要帮帮她呀!若是她能嫁的离您近些就好了,这样她那嫡母也定是不敢再刁难她了。” 纪准想了良久,终是问道:“宝莺,你觉得让念瑶给段郎做妾如何?” 宝莺眼睛转了转,“依奴婢看,倒是三全其美的好事。既能成全了夫人的美名,又能帮了席小姐。再者,您和席小姐这般要好,席小姐也定不会与您争宠什么的。” 纪准被她说的心动,当下就派人找了席念瑶来,席念瑶哭的梨花带雨,但也半推半就的应下了。 然后又磕了两个头,对纪准表了决心,说只想在段府讨个容身之地,定不会和段洪青有什么,就想当牛做马的回报纪准云云。后来段洪青也半推半就的纳了席念瑶。 席念瑶、段洪青、宝莺。这些人的脸像走马灯似的在纪准眼前晃动。梦境里,他们的脸渐渐变得扭曲、狰狞,还发出阵奸笑声。 纪准从梦中惊醒,已是一身的冷汗。 果真如宁氏所料,转天于府的老太君带了好些补品来。 于老太君年纪比宁氏还大些,但还是放下脸面说了好些致歉的话,于老太君还承诺回去后好好教训于婉婉。 此事到头来也只能如此了,宁氏算是卖了于老太君一个面子。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纪准闲来无事,趁着天光正好,也到院子里侍弄起花草来。 有外院回事处的丫鬟来通禀说李管事来了。纪准听后,就回头示意唤月,唤月跟着丫鬟去请人,她自己则起身去了书房。 这个李管事不是别人,正是李锐城,管事只不过是给他随便安插的身份,为了掩人耳目。 李锐城进到书房后,先是给纪准行了礼,纪准摆手,指了坐。催云亲自奉了茶,又和唤月将窗扇大开,两人就站在窗前,谨防有人偷听。 纪准转头询问李锐城,“李大哥突然前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锐城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册子,打开其中一页后递给了纪准,纪准接过看了。 李锐城这才说道:“此人名叫巩六子,是府上的花匠,昨天我手底下的弟兄发现他出了国公府,去了九芳胡同,进了一户府邸的角门,足足待了三炷香的时间才出来,出来后径直去了元亨酒楼,点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后来还去了千春巷子,回家歇了一夜后,今早回的府,他前脚进府,我后脚就来禀报小姐知晓。” 纪准皱眉,“可看清了去的是哪家府邸?” 李锐城点头,“看清了,是席家。” 纪准拨弄茶碗的手就是一顿,盖碗和杯盏间传来了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席家?!可是太仆寺少卿席文林家?” “正是这个席家。” 纪准缓缓靠坐下来,点点头,好啊,原来人家一早就在国公府安插好了眼线啊。 “有没有查到这个巩六子是去席家干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李锐城摇摇头,“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后来我和兄弟们又去了那席府一次,我们看席府地形推断,巩六子进的那个角门应当是可以通向内院的。” “内院?你们确定?” 李锐城挠挠头,“只要是一般府邸规制的话,那里确实是连接内院的偏门。” 纪准又给李锐城拿了些银两,着重监视巩六子和席府。 等李锐城走后,纪准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屋外阳光正好,而纪准的心里此时正阴云密布,困扰不已。 如果说,这个巩六子是去席家前院找席老爷的,那就正常了。可他偏偏去了后院,后院里都是妇人,难道说席念瑶还能处心积虑到这种地步吗?很显然,像她那种被欺压的庶女,根本不可能做到。难不成是席夫人? 纪准心里越想越乱,索性就抛开席家不谈,先去会会这个巩六子。 纪准叫了唤月和眷星陪着自己去了外院,她先去了管事处。 纪准到时,只有二管事带人迎了出来,“给小姐请安,小姐您里边坐。” 纪准坐下后,二管事忙招呼人沏茶。 纪准打量了一番管事处,几张条案,上面铺着纸张,架子上整齐码放着青皮册子。伙计小厮们都恭谨地垂首站在一旁。 纪准就对他们说道:“没事,你们且去忙吧。”又留下了二管事问话。 二管事姓卢,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子,身形微胖。 纪准先询问了卢管事:“怎么不见大管事的?” “回小姐的话,今日公爷的部下来府上做客,听说是位将军,大管事就去那边主事了。”卢管事答道。 纪准点头,又说道:“我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我院中的一棵花树最近黄叶了,院中管花房的婆子也束手无策,就想着找管事拨两个花匠去瞧瞧。” 二管事还当时多大的事,原来只是这种小事,立马回道:“小姐放心,小的这就派人去瞧。”说完转身,朝旁边的小伙计吩咐了句:“去吧老李和六子叫来。” 小伙计领命下去,不多时,便将人领来了。 来了两个做家仆打扮的男子,一老一少,年纪大的那个看地来得有五六十岁,另一个则二十岁上下。 两人先上前来给纪准请了安。然后卢管事就对年长的人说道:“老李啊,小姐种的花树不知道什么原因黄了叶,你和六子走一趟。” 二人唯唯应诺。 纪准拿眼打量了一下巩六子,此人个子矮小,长相平平,站在那里缩手缩脚。 纪准起身,谢过了二管事,带着丫鬟和两个花匠往内院走去。 在往回走的路上,唤月朝二人问道:“小姐此次让你们去瞧的是一棵稀罕的茶花树,不知道你们现下在外院都管那一摊儿?可能治得了?” 那个叫老李的有些诚惶诚恐,“小的,小的是管理外院前中后三厅花卉的,山茶树倒是也种过几棵。” 巩六子也低垂着头回答道:“小的是管理除三厅外,其他地方花卉的。茶树也有种过。” 纪准就状若随意的问道:“都有哪些地方呢?” 第十五章 将军 巩六子一直低着头,听见纪准问话,偷偷瞄了眼纪准的裙摆,然后说道:“就是花园、湖榭、书房这些地方。” 书房?! 纪家外院只有两间书房,一间是她父亲之前在家读书用的书房竹里馆,另一间就是她祖父处理军机事务的书房了。 纪准不由得慎重起来,她心里正打定了主意。 这时却听到有人唤她。 “横倾!” 纪准转头,就看见祖父正站在待客厅外的门廊下朝她招手,身旁还站着一个人。 纪准见是祖父找她,只好回头跟唤月说:“你先带他们去吧,可小心了。” 唤月也知道哥哥查出了巩六子的事,明白小姐这是让自己把人盯紧了,便和纪准交换了眼神,领人退下了。 纪准则带着眷星向花厅走去。她先给祖父请了安,祖父又指了身边的男子说道:“来见过沈将军,这可是祖父的爱将。”说完还拍拍那人的肩膀。 纪准向那人躬身行礼,叫了声:“沈将军。” 纪准此刻才看清了这人的样貌,脸如刀削斧凿般,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箭,挺鼻薄唇,皮肤是健康的麦色,一身暗绿色缺胯袍,衣袖上挽,腰窄背宽,英武不凡。 几人来到厅中落了坐,祖父就对她说:“横倾,你不是一直说想要匹自己的马吗?沈将军可是养马的好手,祖父做主了,等他此次公务回来,就去他那儿牵匹。” 纪准忙摆手说不用,怎么能叫将军破费。 沈将军就说:“不算破费,本也是公爷让我养的。”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不知道是情愿还是不情愿,纪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祖父就说道:“横倾,还不快谢谢沈将军。” 纪准忙起身行礼,“多谢将军。” 祖父又摆摆手,“行啦,我和澄怀还有话要谈,横倾你先回去吧。” “是。”纪准行礼退下。 等出了待客厅,她已是汗透衣襟,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冷颤。 她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 纪准禁不住回头,又看了待客厅一眼,刚才她所见的沈将军,全名是叫沈澄怀,正是接下来将要发生的质子案的受害者! 一年前,甸越国兵发萧关,守城军一面应战,一面向朝廷送信,朝廷当即做出应对,将正在春凌关练兵的纪家军调了去,不出三个月,便将甸越击退。 后来甸越派使者来和谈,和谈的结果就是甸越送质子来太景。 可前世这个甸越国的质子在被护送来太景的途中,竟然凭空消失了…… 而护送质子回太景的人,正是沈澄怀。 她还记得,前世众人都说他当时身中数刀,整个手掌就剩一层皮连着了,最终因失血过多死的。 祖父在得知此事时,差点背过气去,足足病了小半年才好。 而质子丢失这件事却成了悬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甸越国也和太景国僵持不下,最后也没有再送质子到太景来。太景也没法再要甸越国皇子做质。 纪准越想越心惊,脚步匆匆的往添星院走去,眷星小跑着才能跟上她。 她一跨进院子,就看见巩六子正在拨弄山茶树下的浮土。 纪准站在他背后,不发一言,一双眼睛冰冷的盯着巩六子,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 一直跟在后面的眷星看见了,吓得一个哆嗦。 纪准缓缓地吸了口气,神情才缓和了下来,“眷星,让婆子送他们出去吧,我今日乏了,让他们改日再来弄吧。”说完便迈步进了正房。 夜里起了大风。 梧桐树叶被风抽卷的簌簌作响。 纪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自她重生起,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向她压来,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好想宣之于口,却又什么都不能讲,什么都不能说,她只能一个人,背负着家族默默前行。 第二日一早。 纪准先去了宁华堂给祖父祖母请了安,然后径直去了叔母的问茗阁。 她到问茗阁时,叔母刚好和管事婆子们交代完庶务。 见是纪准来了,忙招呼她同坐,又吩咐小丫鬟取了两盏糖蒸酥酪,两人边吃边聊。 “可巧你来了,我刚交待了去山庄办生辰宴的事,横姐儿可有什么需要特别嘱咐的,叔母帮你一并置办好。” 纪准摇头,“叔母安排的向来妥帖。” 她顿了顿又说道:“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想同叔母打听。” 崔氏放下手中银匙,点头示意纪准继续说。 “我是想问问咱家与席家关系如何?” “席家?哪个席家?是太仆寺少卿席文林家吗?” “正是。” 崔氏想了想,摇头道:“没什么交集,只能算是泛泛之交,横姐儿怎么问起这个了?” “哦,也没什么,只是因为上次安阳侯府花会,我曾与那席家小姐聊过几句,那席三小姐人还挺有趣的,我本打算给她下个请帖,邀她来家中小坐,可她是庶女,她家若与咱家并无交集,我怕贸然下帖子给她添麻烦。” 崔氏想了很久才说:“这……她家有些乱,阿准不下请帖也对,以免麻烦。” 纪准本来是想随便找个由头,等一下好引出巩六子的事。没成想,居然还有意外收获。 “哦?叔母,这席家怎么个乱法?不过我上次确实看见那席大姐和席二姐欺负了席三姐,想来这席三小姐和她姨娘在府中日子也不好过吧。” 崔氏偏过头,又皱眉思索了一下,“这不对吧?怎么与我听到的不一样啊。”她正要说,但又踟蹰了,这毕竟是背后嚼人舌根的事,可她又怕不讲清楚了,纪准再冒冒失失的搅入进去。 崔氏这才委婉的说道:“我同你们小丫头不同,我们出席宴会都是三三两两的坐在一处聊天,我也是听人说的。那席文林看似谦和,背地里却是个宠妾灭妻的,府中姨娘掌管着大小庶务,在府里说一不二,他在外给足了正室面子,私底下却不踏进正室院子,专宠那姨娘。” 寥寥数语,却如炸雷般响彻在纪准耳边,震得纪准恍惚了许久,面色苍白,手指克制不住的攥紧了。 好你个席念瑶! 你骗的我纪准好苦啊! 我前世只当你是真的走投无路才算计了我,却原来是把我像个傻子一样戏耍! 说什么嫡母刁难?原来是蛇鼠一窝! 崔氏见纪准不出声,抬眸望去,被吓纪准的模样吓了一跳。 忙问道:“横姐儿怎么了?你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纪准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没事,多谢叔母告知。” 纪准端起桌上的君山银针,猛灌了一口,这才堪堪压住心中的怒火,她复又说道:“既然如此,那咱家可就别和她家雇佣同一个花匠了。” 崔氏不解的望向纪准,“花匠?这怎么可能呢,像咱家这样的府邸,都是自己养了花匠,不会雇用谁家的。” “那……那这就奇怪了?前几日,我那铺子上的管事来给我回话,他同我讲,他最近曾看见府上的花匠进了席府,那花匠进的是后院偏门,想来是去帮席家照管花草的。”纪准徐徐说道。 第十六章 捉拿 崔氏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不论是英国公府还是其他世家大族,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打理国公府事务这么多年,这后院的弯弯绕绕就算没经过也听过了。一个花匠,私自去席家作甚?还从偏门去的内院!难道说,这个席家正在暗中窥探英国公府不成! “不知道横姐的这位管事可有说是哪个花匠?” 纪准假装思索,然后才说道:“我就知道是管理祖父书房那边花树的,好像是叫什么六的。” 崔氏听完,面色又沉了几分,她隐隐觉着此事马虎不得。 纪准见目的达成了,就起身告辞,出了问茗阁,纪准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唤月,唤月几步跟上,纪准小声交代唤月:“你最近盯着点,一旦叔母找那巩六子问话,第一时间告知我。”她不是不信任叔母,只是她得处理好这件事,以免叔母不知内情打草惊蛇。 崔氏在纪准走后思索了很久,她起初以为是内院看管花房的仆役,没成想竟是外院的人,还是负责国公爷书房附近的人,国公爷的书房向来是重地,里面有很多军事布防等重要军机文件。不行,这件事她必须得同老太爷说一声。 英国公书房。 “这事儿是横倾告诉你的?”国公爷坐在明间的太师椅上。 “是的父亲,是横姐铺上的管事亲眼所见,会发生这种事,也是儿媳管家不利。”崔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有些局促不安。 英国公摆摆手,“人若是有了异心,也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你先去把横倾叫过来,我有事要问她。” 崔氏依言退下。 等纪准到时,英国公正背对着她,摆弄着书架上的卷宗。纪准上前行礼问安。 英国公转身,走到书案后坐定,“横倾也坐吧。” 纪准谢过祖父,坐到了一旁的圈椅里。 “祖父来问你,可是你与你叔母说花匠之事的?”英国公似笑非笑的盯着纪准。 “原来祖父找我来是这件事呀,我是同叔母说起过。” “哦……你那铺子里的管事还真是好记性,连府上花匠长什么样子、在哪里当差都记得一清二楚啊。”英国公笑容更盛,眼神更是早已将纪准看穿。 “阿准也是看他记忆好……”话虽这么说,但纪准心知自己的小伎俩肯定是瞒不过祖父的。 “哼!你还在这里耍滑头。”英国公的胡子一翘一翘。 纪准暗自叹口气,姜还是老的辣,好在她没打算藏,这件事早早晚晚都是要经过祖父的。 英国公见她妥协,又道:“说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纪准就隐去了请李锐城监视所有仆役的事,只说是铺子上的人,确实瞧见了那巩六子鬼鬼祟祟的,自己敲门进了席府,足足呆了三炷香才出来,出来后就去了酒楼等地,出手阔绰。 底下的人觉得不妥,就来禀报了她,可她想着叔母持家一向都好,是那花匠起了背主的心思,这才拐个弯子提醒叔母。 “就这些?”英国公问到。 “祖父明鉴,孙女目前就掌握了这些。” “那你又对这件事有什么打算?” “我觉着此人行事不端,应该好好调查一番。” 英国公伸手抚了下书案,眼睛瞄着纪准,片刻后才说道:“行,那就依你所言,就先交给你和你叔母去处理吧。” 纪准退出书房后,就找了崔氏说明此事。 崔氏当下便要带纪准去外院询问巩六子,却被纪准拦了下来。 一直等到了各院都熄了灯,纪准才和崔氏在垂花门会合。守二门的婆子见这叔母侄女的,大半夜还往外院去,心中虽然狐疑,但她还是利索的开了门。 崔氏和纪准都只带了两个心腹丫鬟,一到外院,纪准就让唤月去悄悄将护院请来。 崔氏拦住纪准,“横姐儿,他只是一个花匠,不至于如此阵仗吧?” 纪准笑笑也不多解释,“叔母,保险起见。” 崔氏便不再多问,只当她是少年心性,遇事喜欢大操大办。 国公府的护院都是些从军营里退伍的老兵,知道是要去抓人的,还是三更半夜招他们前来,自是明白此中道理。 几人蹑足潜踪,悄悄摸进了巩六子所在的后罩房。纪准和崔氏隐在暗中观察,不多时,只见几个护院抬着个被卷出来了,全程没有一点声响。 巩六子直接被抬进了一间废弃的柴房,这里位于英国公府的一处偏僻院落,平时没什么人来。 等一切都办妥后已是二更天了,纪准并没有连夜审讯的意思,只留了几个护院。 “先好好揍一顿,别打死就成,明日还要问话。”纪准交代几句后,才和崔氏回了内院。 纪准躺在拔步床上,神色有些倦怠,脑中千头万绪,一下想起席念瑶和她虚情假意,一下又想起沈澄怀的死,就在这些走马灯似的画面中,她渐渐睡着了。 等再睁眼时,天不过才蒙蒙亮,纪准自己起身开始穿衣袍,守在隔扇外的催云听见屋中有动静,知道是小姐醒了,忙起身进来帮纪准拾掇。 “小姐怎么不再多睡会儿?是不是还担心那边?” “也睡不着,所兴去瞧瞧”纪准伸手理了理衣袍系带,“现在什么时辰了?外边可有人走动了?” “已经卯初了,院外应该开始有婆子洒扫了,大小厨房也已经开始忙活了,现在去审那人正是时候。” 纪准抬眸看看催云的小圆脸,笑笑说:“如此正好。” “唤月去睡了吧?” 催云点头,“她本来还想要留下值夜的,我撵她回去休息了。” “这就好,让她好好歇歇,她最近跟着我,也没怎么休息。”主仆二人小声交谈着。 纪准这两个丫鬟,催云透彻,唤月果敢,她很是欣慰。 主仆二人都拾掇好了,也没有惊动旁人,直接去了外院柴房。 巩六子是被人用冷水泼醒的,他昨夜被莫名其妙的抓来了柴房,还被用破布条子塞了嘴,揍了大半宿,现在身上没一块好肉。打他的人一句话也不同他讲,弄得他心里发毛。 冷水顺着他的额头滴滴答答的往下流着,身上刚结痂的伤被这么一泡,立马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却只吸了一腔馊抹布味。 “吱~咣!”巩六子听见了关门声,他这才抬头望去。 在他对面放了张圈椅,椅上正端坐着一个女子,那人逆着光,看不清容貌,他只看见,那女子身上穿了件宝蓝色妆花交领长袄。 晨光总是白茫茫的,裹挟着清晨独有的味道,如烟似雾般,姿态轻盈却又不容拒绝的透过那简陋的窗棂,照射进来。照在那件宝蓝色妆花交领长袄上,衬的周遭愈发森冷。 巩六子不禁打了个哆嗦,他此时也借着丁点儿亮光看清了,这女子正是前日让他去看花树的大小姐! 巩六子见是她,反而松了口气。他起初以为是自己传信儿的事暴露了,可现在居然是大小姐跑来审他,他对纪准的暴虐性格早有耳闻,抓他打一顿,估计是为着那棵花树吧。 思及此,他连滚带爬的坐起来,向前膝行两步,对纪准就开始磕头,但因为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整个人磕的东倒西歪。 纪准双手拢在袖中,面色挂着一贯的淡笑,轻轻说道:“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吧,做出这种背主求荣的事,你以为磕几个头就能解决了。” 第十七章 路线 巩六子回过神,开始哭号,“大小姐!大小姐说的什么小人了不清楚啊!我就是一花匠!决计不会背叛国公府的啊!我是被冤枉的!大小姐可得为小的主持公道啊!” 纪准轻轻摆手:“你不用在我面前演戏,知道你和席家的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来审问你算是开恩,你若是能说些我想知道的,兴许还能留你一命,全看你自己争不争气。” 巩六子一听到席家两字,更慌了,他心如擂鼓,狠了狠心咬破了舌尖,让疼痛使自己冷静下来。 等他终于从恐慌中回过神来,就打定了主意,只要他咬死了没去过什么席家,谁拿他都没办法。 “大小姐!我虽然是个仆役,但我都是老实本分做事!什么席家,我都不曾听过,更不曾去过!”巩六子梗着脖子,若是旁人看见,还真会被他的样子骗了。 纪准垂眸,眼神晦暗不明,巩六子以为有门儿,刚要再开口,却看见纪准一拍圈椅扶手站了起来。 “也罢,既然你都如此说了,那我也不强求了。”说完就推门出去了。 巩六子刚松了口气,突然!木门又被推开了,纪准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条长鞭。 巩六子有些慌神,却见纪准径直走到他身后,他就听见纪准状似随意的说道:“我不喜欢使鞭子,用的不好,你多担待。” 他看不见纪准,只看见那条鞭子缓缓垂落在眼前,一点一点的绕住了他的脖子,冰冷的皮质,像一条滑腻的蛇,巩六子直觉得头皮发麻,身上止不住的战栗。他刚要叫喊,然而就在下一秒,鞭子猛然被收紧了,他在挣扎中感受到一只绣鞋正抵在他背上,脖子被越勒越紧,他的眼睛睁到了极限,视线却已经模糊,他拼尽全身力气,将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咯…我说……咯咯…我都说。” 脖子上的力道松了,绣鞋也从背上移开了,他俯在地上就开始干呕起来,身下的裤子也被浸湿了。 纪准一抖手,收回了鞭子,重新坐回圈椅里。 巩六子见她坐下了,吓得膝行上前,哑着嗓子说:“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我说!我都说!” 然后巩六子就将所有事情都交代了,“我...我是一年前被席家的一个管家找上的,那人叫耿平,他是我姑母婆家的人,多少沾了点亲戚。他想让我去席府做工,他说都是亲戚,能带我做个小管事。但是得先替他办件事,他让我盯着英国公的书房,看看平日里都有谁往来进出。每月初三就从角门进到席府里,找他汇报。” 他抬眼瞄了瞄纪准。纪准也不做声,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我本来是不肯的,可是他们给了我好些银两,我...我这才答应了他们。这一次的消息好像很重要,他们给了我三十两……” 纪准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这一次,你传了什么消息。” 巩六子吸了两下鼻涕,“他们…他们说让我找跟质子有关的路线图,我……我就趁人不备,偷偷溜了进去,将那路线图偷偷誊抄了。” 纪准手指轻扣了扶手两下,然后问道,“耿平的主子是谁?” 巩六子连连摇头,“这我可是真的不知道,我每次去都只跟耿平汇报。” “你每次去的角门都是通往内院的,你就没好奇过吗?” 巩六子像是被点醒般,突然激动的说道:“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其实还真见过她一次!应该就是那耿平的主子。那一次我像往常一样去送消息,汇报完后,要领我出府的小厮内急,就先去出恭了,我就站在那旮沓等他。我看见一个妇人在回廊上走过,耿平就跟在她身后。后来我还曾偷偷问过小厮那是不是他家夫人,他说那是姨娘。” 纪准自知事关重大,也不多留,出了门,将鞭子还给一旁护卫,并交代道:“严加看管,不得让外人靠近。”护卫们齐声应是。 纪准掐算着时间往宁华堂行去,上了年纪的人浅眠,她到正房时,祖母和祖父刚好都已起身。见是纪准来了,宁氏就招她去西梢间。纪准看了眼祖父,英国公就挥手让人都退下了,宁氏不知这祖孙二人是怎么了。 纪准开门见山的说道:“祖父,我刚审了那人。” “哦?如何了?” “他平时就是关注着书房都有谁进出,只是据他交代,席家让他偷了张关于质子的路线图。” “什么!”英国公将茶盏重重的放在案几上。 “他说他是在替一个姨娘做事,我猜想,一个姨娘能经手这种事,恐怕席文林也脱不了干系。” 英国公起身,“不行,我得亲自去瞧瞧。” 英国公出门后,宁氏忙拉了纪准,“横姐儿,这是怎么回事!你得同祖母讲清楚。” 纪准便一直留在宁华堂陪着祖母,直到英国公派人叫她去书房。 纪准来到书房,进门就看见了沈澄怀也在,纪准行过礼,就听见祖父问她。 “横倾,这件事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她只说自己也不知情,这些事也都是审了巩六子才清楚的。 英国公去审讯巩六子的时候是见到过他脖子上的勒痕的,也许是纪准在外边听谁说了些什么,但他自己的孙女,总是要做对国公府有利的事。 是以,英国公也没有太过深究,“找你来,是因为质子的事,沈将军后日就要启程去甸越接那质子来太景,你既然也参与了这件事,也来。”说罢,英国公就和沈澄怀铺开鹿皮地图讨论起来。 商议着想要重新拟定路线,但是时间仓促,临时改变路线,很多事情都需要重新推敲。 纪准清楚,自己一步步利用叔母引出巩六子、半夜抓捕巩六子、一早就提审。她如此重视的做法,定是骗不过祖父的。但是她不能说这些都是因为她重生了。 纪准出声:“祖父、将军,横倾私以为不可重定路线。祖父细想,那席家不过是太仆寺少卿,他要这接质子的路线图做什么?其背后想必还有势力操控,如今敌暗我明,变换路线只会打草惊蛇,还会给沈将军招来更多未知的危险。” 她顿了顿又说:“我想,他们偷取路线图,必是要对甸越质子有一番动作的。所以在去甸越的路上,肯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要动手也是等将军带那质子回来时再行动手。” 英国公点点头,“你继续说。” “既然这席家派人盯着祖父您的书房,也极有可能是冲着国公府来的,很大程度上不会在甸越境内动手。一定是等沈将军带着那质子回到了太景境内时再下手。” 三人在书房中探讨了一上午,最终敲定了计划。 纪准回去后和崔氏商量了,命人将巩六子打断了双腿,偷偷扔去了崔氏名下的庄子里,让人看管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一直风平浪静,沈澄怀也启程去往甸越接那质子了。 纪准则继续监视着席家的一举一动。 转眼间就到了纪准的生辰。 第十八章 纪琟 在纪准生辰前一日,包括英国公在内,府中诸人都要乘马车去庄子里。 纪准也见到了自己久未谋面的三弟纪琟,瘦弱少年被小厮背着上了马车,明明呼朋引伴的年纪,他却只能自己一个人,唯一能陪他说说话的就只有他的两个小厮。 还记得年幼时,纪琟很喜欢他这个姐姐,纪准玩耍时,纪琟就让乳娘抱着他跟在她身后,而她则对弟弟一直不理不睬。 后来二人都长大了,乳娘再也没法抱着他了,他只能坐在轮椅上,而纪准却已是五陵年少、鲜衣怒马了。 他,再也追不上了。 马车一路驶向余兰山,未时到的别庄。 早有别庄管事迎门,请了安后,就引着众人进了庄子。这个庄子是先皇赐给老英国公的,庄子是按照园林形制修建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可谓一步一景,别有洞天。这个庄子最妙的就是颇有野趣,池边有用茅草搭的可供人垂钓的小亭,池中种了荷花,池上还浮着两条采莲小舟,有些院落还养了家禽。 众人一日奔波,简单参观后都回了各自院落,纪准住的院子叫鹭起斋,眷星听到名字时很兴奋,因为三小姐纪雌住的地方叫小婵娟,里边就养了许多兔子。 “小姐,您的院子叫鹭起斋,是不是会有很多白鹭呀!”眷星说完就按捺不住四下张望起来。 纪准也打量了院子一圈,青瓦白墙、清幽雅致,只是没见到有什么与白鹭有关的。 主仆几人来到明间,推轩窗往外看去,却是别有一番绮丽景色。窗外就是一片水塘,岸边种了垂柳,有些树干没在水中,只有树冠浮出水面,还有些柳枝低垂,风拂柳梢,叶摆涟漪好不野逸。水塘边的木桩上系着麻绳,另一边则固定着一只小舟。 纪准主仆早早歇息了。 第二日一早,纪准就听见窗扇外有动静,她起身,推轩窗往外看,正巧有白鹭从远处山间缓缓飞过,加之窗外水塘野逸,在这晨光熹微中,纪准不由喃喃:“当真是彩舟云淡,星河鹭起。” 今日是她生辰,纪准特意穿了身茜红色通肩绣褙子,下着玄色织金马面裙。梳了双环高髻,插簪佩环,比往日隆重的多。 纪准先去给祖父祖母请了安,略坐片刻后崔氏和两个妹妹也到了,后面还跟着纪琟。 虽然只是纪准的十四生辰,但是家中人口少,难得有什么喜事,索性就趁此机会热闹热闹,今日便请了春晓班来唱戏。 等人都到齐了,崔氏就请众人往南柯馆听戏,今日唱的是一整出《凤凰山》,众人都看的津津有味。纪准坐的有些累了,轻轻侧了侧身,不经意间看见了角落里坐着的纪琟,他此刻正目不转睛的看戏,台上正唱到《百花赠剑》这一折,纪准见此情景,心中不免叹息。宝剑英雄、儿女情长怎能叫人不喜爱,只是自己的弟弟,也应是公子无双,却因腿疾被囿于方寸之间。 等听完了戏,众人又在西阁用了晚膳。席上众人都很高兴,英国公提杯,大家都少饮了些果酿。纪准也拿了些银锞子和糖,打赏了所有的丫鬟婆子们,一顿饭吃的热热闹闹,一直到掌灯时分方才散去。 纪准今日高兴,喝得有些多,面色泛红,催云唤月在一旁扶着她。纪准没回院子,而是站在水榭边吹风。 这时小径那边传来了辘辘之声,纪准回头望去,只见两个小厮正一个少年从此经过。 纪准真是喝多了,转身大踏步向纪琟走去,纪琟的两个小厮梓桐和梓洲见大小姐来势汹汹,虽然也害怕纪准,但职责所在,还是将少爷护在了身后。 催云和唤月也忙上前挽住纪准,纪准也被一挽之下止了步子。 纪准飞扬的眉眼此刻正直直的盯着纪琟的脸,心中满是爱怜和惋惜。 谁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微妙。夜风吹起水波,纪准也跟着清醒了几分,她没说什么,带着丫鬟们离开了。 只留纪琟和两个摸不清状况的小厮还呆立原地。 纪琟一直目送纪准离开,他这个浑不吝的长姐,刚才不知为何冲到他面前,他透过梓桐梓洲的肩头看着她,她还像小时候一样,她那满头珠翠在月光下折射着绮丽的光,就像她的人一样,到哪里都是焦点。那和他相像的容貌,宜喜宜嗔,永远都比他活的生动。 纪准离开后,催云唤月也不敢开口询问纪准刚才是怎么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这次来庄子,他们是要多住几日的。其间,英国公招她过去了一次,给了她两个匣子,“打开看看吧,你父亲和你母亲给你的生辰礼。” 纪准难掩惊喜,依言打开,小锦盒里放着一对臂钏,大匣子里则装着一个精美的镂空事物,上面刻着三足金乌。纪准不解的望向祖父。 英国公指着那大匣子说:“你父亲送你的当颅。” 纪准心中好笑,他这个父亲还真是有趣,想来是知晓她堕马,让她好好学习御马了。 纪准仔细收下后又问祖父:“不知道沈将军那边可传了什么消息吗?” 英国公也正想和纪准说此事:“今日送来的消息,他一到甸越边境就被人盯上了,他就按照咱们之前商议的,悄悄带着质子往回返。我推算他此时应是与你二弟在丘川军营碰面了,接下来的路,有你二弟护着,应该万无一失了。我明日先去宫中面圣,这件事得让陛下知晓。”纪准点头。 九芳胡同席家。 席文林怒气冲冲的走进罗姨娘的院子,席念瑶见是父亲来了,真要行礼问安,就被父亲挥手打发了。 席文林大跨步迈进明间,罗姨娘正和管事媳妇看账本,见是他来,起身倒了杯茶给他。席文林却一抬手,将那茶盏扫落在地,屋中伺候的人见状,连忙退了出去。 罗姨娘头一次见他生这么大气,心中忐忑,但还是说道:“老爷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大火气。”说完又给席文林倒了杯茶。 席文林这才稍稍平复了情绪,说道:“你可知道!那质子的事情办砸了!” “办砸了?”罗姨娘不解,“是上面那位派的人没有把人劫走?还是没有斩草除根?” 席文林恨声说道:“不是派的人办事不利!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见到人!是我们的消息出错了!是我们搞砸了!” 罗姨娘也有些慌,“这……这不可能啊!我明明都让人打探好了的,那…那巩六子把路线都誊抄下来了啊!” 席文林说道:“路线!路线不过是幌子!沈澄怀根本就没按照路线走!他刚到春凌关就病倒了,驿站里整日有大夫进进出出,派去的人拦了一个大夫询问,说是连日奔波引得旧疾复发,溃烂流脓起了高热。后来那人半夜去查探,光是靠近就腥臭无比,就这么耽搁数日,等派去的人反应过来不对时,沈澄怀早已去甸越王庭接了质子回来,再去查探已是踪迹全无!” 罗姨娘脸色已经吓白了,“老爷!老爷!咱们可是将路线打探的清清楚楚的呀老爷!是那姓沈的没有按路线走的,上面不会怪罪吧?” 席文林也头疼,“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忽然想到什么,指着罗姨娘说:“对!我来问你!跟你打探消息的那个花匠!他近日可有来?” 罗姨娘摇了摇头,“没有,他最后一次来就是送路线图的时候。我怕这件事打草惊蛇,就让他最近先别来。” “你想办法联络他来,只要他来,就一定要把人给我扣下!” 第十九章 贺灼 祖父回京面圣了,祖母带着她们又在庄子里呆了三五日,方才回转。 回竟京那日,英国公府的马车刚驶入城门,就停下了,纪准便隔着帘子吩咐催云去瞧瞧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催云回来说:“小姐,咱们遇到了卞王妃的车驾,老王妃听说是咱们府,停了车驾和老夫人聊了几句。” 纪准点点头,她记得这个卞王妃,卞王是先皇最小的弟弟,是当今圣上的皇叔。卞王早几年就去了,只留下了王妃和一双儿女。这个卞王妃年纪大了喜爱热闹,经常举办一些诗会雅集,京中子弟都以能参加为荣。 正想着,就有祖母身边的婆子来传话,让她去拜见卞王妃,纪准理了理衣裙下了马车,两个妹妹也扶着各自的丫鬟下了车来,三个人一齐给卞王妃行了礼。 卞王妃如今已是耳顺之年,但面上却丝毫不显老态,发髻梳的光滑整齐,虽稍有银丝,却衬的那发间的翡翠雕盘龙簪子愈发的雍容华贵。 卞王妃仔细打量了国公府三个姐儿,扭头对宁氏道:“这就是准丫头吧?我还是在她五六岁时见过几次,如今出落得真是亭亭玉立。” 宁氏笑着说道:“也是您厚爱她们了。” 卞王妃轻轻摆了摆那双保养得宜的手,笑着对宁氏说:“你可别谦虚。对了,我过阵子啊要在王府里办个诗会,你可得叫她们都去。” 宁氏自是点头答应:“全听您的。” 等卞王妃的车驾悠悠驶去后,纪准她们才又上了马车往国公府去了。 回到国公府后。 纪准先去找了祖父,祖父正坐在书房里悠闲喝茶。 纪准心里就猜了个大概,果然,英国公见她来了,就朝她招招手。 “横倾来了,坐,吃茶。” 纪准依言坐了,茶盏里盛着上好的龙井,茶汤清亮。纪准浅啜一口,入口回甘。 她细细品过后,放下茶盏,这才问道:“祖父,不知道沈将军的事……” 英国公也放下茶盏,“我进宫,只说了接他国质子前来,牵扯两国利益,需要谨慎行事,一个处理不好,恐给陛下添麻烦。陛下听了倒没说别的,只说把事情办妥当就好。” 纪准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日清晨。 纪准早早地醒了,自己换好了练功的衣服,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去了演武厅。 站了半个时辰的梅花桩,又练了一个时辰的拳脚。 等一套拳打完,豆大的汗珠贴着她的额角,直往地上砸去,纪准一手撑着腰,另一只手挽了袖口擦汗。 在这歇息的空档,她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的弟弟纪琟。 那日她匆匆见了纪琟,少年瘦弱纤细,坐在鸡翅木制成的轮椅上,身上着的是那上上等的华服锦缎,吃的是那上上等的玉粒金莼,可她心里难受,幼弟从未为自己的人生迈出去半步。 她一个人在演武厅站了既久,最终下定决心,迈步往纪琟住的喧竹院走去。 纪准进到院中时,纪琟正坐在树下,手里捻着颗棋子,自己和自己对弈。听见响动,他抬头望来,先是一愣,然后又低下头开始拨弄棋子。 纪准也不多言,拖了张春凳坐在他对面,两人一个下、一个看,本来也算得上和谐。只可惜,纪琟每下一步棋,纪准都要在旁边啧啧两声,每落一颗子,纪准都要嘟囔句臭棋。 就这样,纪琟接连下了五六子,终是忍不住了,额头青筋直跳,“长姐有事吗?” 纪准摆手,“无事,贤弟且下且下。” 纪琟往藤椅里一靠,看着纪准。 纪准见他如此,就笑笑说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找你,还真有一事相求。” 纪琟嗤笑了一声:“哦?长姐你这样呼风唤雨的人还有求到我的时候?” 纪准也不接他的话,而是自顾自的说道:“也不算是求,更确切的说,是交换。” 纪琟之前就听说纪雅纪雌已经同纪准重归于好了,后来纪雌和他还讲了纪准跳湖救纪雅的事。 他现在也有些看不懂记准了,听纪准说要同他交换,他倒要看看,纪准究竟在耍什么花样。 “我有什么是可同长姐做交换的。” 纪准听出了他语带讥诮,不以为意,“很简单,我听说阿弟文章写得好,想必诗词也是不差的,长姐想求两首小诗傍身。” 纪琟又好气又好笑,他知道卞王妃诗会的事,只是没想到,他这个不学无术的长姐居然腆着脸来要诗词作弊。 纪琟气笑了,“长姐,我的诗词可贵,你能出得起多少银两?”他想着,不管纪准说多少,他都不会卖的。 “三尺剑,六钧弓。”纪准笑眯眯的看着纪琟说道。 “嗯?什么?” “我说,我拿三尺剑、六钧弓换你诗文一篇。” 纪琟忽然就笑开了,笑的直不起腰。“纪准!你喜欢那些,我可是不喜欢的!你该不会是以为给我个剑?送我柄弓?我就能被你号令了?!”他突然止了笑,脸色阴郁的说道:“还是说...你是来羞辱我的!” 纪准依旧坐在那里,神色平静的对纪琟说:“纪琟,我可能没有说清楚,我说的是我要教你射箭,而你,又在慌什么呢?是怕了吗?” 纪琟一愣,纪准说什么?是说要教他射箭吗?怎么…就要教他射箭呢?这怎么可能呢? 其实府上所有人,包括英国公都不知道,纪琟很自豪能生在武将之家,他其实很羡慕纪准和纪雍。他曾经偷偷让小厮推他去府中的演武厅,在漏窗外看祖父练拳。 可是家里人待他再好,也不会有人询问他要不要学些功夫的,他这样的废人。 偏偏就纪准问了出来。 纪准也不等纪琟再说什么,就先伸手在他眼前比了个三,说道:“三日,三日后好好拾掇拾掇,我带你去买一张趁手的弓,箭囊和韘都得挑你趁手的。”说完就往院外走去。 等纪琟回过神,纪准早已不见踪影。 离开了喧竹院,纪准才松懈下来,手心全是汗水,看来她赌对了。 两世为人,她也明白了她这个弟弟,他这个弟弟就是个别扭的孩子,明明想要,却不敢开口。但如果人家主动给他,他又会不会伸手去接。如果她直接说想要教他射箭,他定是不肯的,只有将他当成普通人一样看待,那才是对纪琟的尊重。 纪准走后,纪琟还回不过神,梓桐进来瞧他,见他呆呆的看着棋盘出神,手中的书也拿倒了,桌上的茶碗也翻着。 梓桐不由在心里嘀咕:大小姐的杀伤力着实不小,以后还是推着他家少爷绕着点走吧。 纪准回去后,先写了个请帖,封好后交给了唤月,“送去太师府。” 三日后,纪准正在用早膳,今天厨房里做了牛乳粥。 门外有小丫鬟通禀说贺太师家的小少爷来府上拜访了。 “他人现在何处?”纪准问。 “贺二公子先去拜见了国公爷,现在应是还同国公爷在前厅里聊天。”小丫鬟回道。 纪准喝下最后一口粥,漱口净手,简单拾掇了一下就往花厅走去。 又回首指了槿阳说:“去告诉小厮一声,等贺灼同祖父聊完了,就领他去花厅见我。” 槿阳领命去了。 纪准领着唤月等几个丫鬟来到了花厅,不多时贺灼就被小厮引到了花厅。 贺灼今日穿了件大红织金窄袖圆领袍,腰系玉革带,乌发也用玉冠束着,足下登着一双簇新皂靴,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纪准你丫还真够意思。”贺灼脚步轻快地走上前来,一脸喜气的说道。 他刚撩了袍角坐下,就有小丫鬟鱼贯进来给他们奉来了峨眉雪芽,以及几样新制的果子蜜饯。 纪准趁小丫鬟们摆果碟茶盏的时候,伸手抚了抚额。这个贺灼,果然还是不说话时比较美好。 等小丫鬟们退下去了,贺灼又开口道:“你最近也不找我!我每天在家巴巴等着!还以为你当真恼了我,没想到你还真够意思,今天我禀了父亲,一大早就来找你了。” 纪准瞧他那喜笑颜看的模样,有心捉弄他,就说:“哦,既然如此,那还不快把你那鹿皮酒囊拿来给我。” “啊?”贺灼挠挠头,才说,“我今日没带那酒囊,再说你都输给我了,怎么还往回要呢,那马也是你挑的,说比试什么也是你同意了的......”他越说声越小,最后坐在那里嘀嘀咕咕的,纪准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纪准连忙摆手。“行了,我不要你那酒囊了,你快住口吧。”纪准适时地阻止贺灼继续说下去。 贺灼听她如此说,脸上又变得笑嘻嘻的。又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纪准,纪准狐疑,接过后仔细一看,是一柄湘妃竹骨扇。 贺灼呲牙说道:“给纪小郎君添添彩。”纪准知道这是贺灼送她的生辰礼,也没推辞就收下了。 贺灼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出声询问纪准:“对了,我是后来才听说的,那日赏花宴你妹妹落水了,要不要紧啊?” “没事,已经大好了。”纪准也问他道:“你那表妹如何了?” 第二十章 雕弓 贺灼愣了愣:“你说妙彤吗?” 这下换纪准愣了愣,“不是婉婉吗?” 贺灼恍然大悟,摆着手说道:“嗨!我当你说的是我姨母家的女儿汪妙彤呢,原来你说的是那于婉婉啊!她算我哪门子表妹,她是我堂哥贺煜的表妹,我们见了也都跟着叫表妹而已。” 纪准哦了声,又问贺灼,“那你和她关系好吗?” 贺灼在果盘里捡了颗杨梅放进嘴里,嚼了嚼才说道:“她呀,不熟。但是她总想同我们一起出去玩,贺煜碍着面子带她去过几次。噢对了!上个月是她生辰,我当时因着你堕马的事被我父亲拘在家思过,就没去她的生辰宴,连礼物都是我母亲选了给大伯母,让她一并带过去的。后来她到过我们府里一次,还找我询问,问我为什么没去她的生辰宴,我说是因为阿准你的缘故,她听了,还同我说了好些你的坏话。纪横倾,不是我说,就凭咱们两个这关系,那我哪能让她如此说你!我当即就数落了她一顿,她就抹着眼泪跑了。哎!阿准,说真的,就咱们京中这些官家小姐们,我看就属你最好。她们动不动就哭天抢地的,我就没见你哭过。” 说完又偷眼瞧了瞧纪准,见纪准微笑听着。就顺坡下驴,又吹嘘了一番纪准的骑术,还说自己能得到那酒囊实属是走了狗屎运云云。 纪准将身体缓缓靠在背后的锦垫上。 她明白了,她全明白了。 怪不得于婉婉之前想要推她入湖,原来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傻子! 贺灼因为她堕马的事被拘在家,错过了于婉婉的生辰宴。少女怀春,没见到心仪之人,定然委屈,结果等她问清了良人缘何不来,良人告诉她是因为那纪氏阿准。那少女自是恼恨非常,当下就抱怨了纪氏阿准,没成想,她那良人非但不安慰她,反倒偏帮那阿准。 她定是恨死那叫纪准的了。 贺灼在旁说了半天,也不见纪准说话,就问道:“阿准,你近日都在忙什么?梁七他们还同我问你来着,说你怎么好久都不同咱们出去耍了。” 纪准说:“我在家也无甚可做,今日找你来就是陪我和我阿弟去兵器铺买张弓。” 贺灼听完眼睛一亮,“振肃回来了?” 振肃是纪雍的表字。 纪准摇头,“不是振肃,是泽温。” 泽温是纪琟的表字。 贺灼狐疑着问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你这个弟弟吗?” 纪准站起身,理了理衣袍,“现在喜欢了,喜欢得紧。”纪准说。 贺灼直性子,既然纪准说喜欢,那就是喜欢了。 纪准以前出外闲逛时都是做男儿打扮,今日也不例外。 她今日用银冠束了发,穿了件玄色绣团花五彩织金曳撒,腰间配了蹀躞,足上蹬着皂靴。 纪准让贺灼去影壁等她,自己则带着唤月往纪琟的喧竹院去。 到了喧竹院,没看见丫鬟婆子们,倒是纪琟自己坐在藤椅上看书。纪琟见纪准来了也不吱声,好似今日不是要带他出门一般。 纪准拿眼一瞧,就见纪琟穿了件霜色提花直裰,腰间还系着玉佩。 纪准觉得好笑,这哪里是平常在家的装扮,分明是准备好出门的装束。 她也不点破,只是提声叫来了伺候纪琟的小厮梓桐和梓洲。让他们带他家少爷再去换一身,又交代了梓洲几句。 等纪琟坐着轮椅再出来时,已经换了身宝蓝色窄袖圆领袍,腰间系着玉带。 纪准点点头,招呼了声走吧,就率先往外行去。 姐弟二人来到外院,早有国公府马车候在一旁。 梓桐和梓洲服侍着纪琟上了马车,又把轮椅放上了后一辆马车。 纪准见都安顿妥当了,四下里张望却没瞧见贺灼,一旁就有机灵的小厮上前说:“贺公子说骑马在府外等您” 纪准便也抬步上了纪琟的马车,唤月也跨上马。车夫扯动缰绳,马车嘚嘚的向府外驶去,刚一出府门就停下了。 纪准撩开车帘,看见贺灼骑在匹白马上,正抱着双臂往马车里张望。 而纪琟此刻也透过撩起的车帘向外看去,两人的眼神在空中遇个正着,纪准就替二人引荐了一番。 其实贺灼和纪琟都听过彼此的名号,但今日才算真正见了。 贺灼朝纪琟灿烂一笑,纪琟也回了一个谦和的笑。 见人都到齐了,马车又嘚嘚向兵器铺驶去。 贺灼驱马跟在马车边,“听阿准说你表字泽温?”贺灼问道。 纪琟点点头:“是叫泽温,不知道贺兄表字是什么?” 贺灼平日里都被贺二贺二的唤着,哪有人如纪琟一般叫他贺兄,还问他表字。 贺灼别提多开心了,笑的更加没心没肺:“我表字峙野,贺峙野。” “灼者,炙也。贺兄字峙野,好名字。”纪琟夸赞到。贺灼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两人一路聊着,纪准在旁听的啧啧称奇,纪琟居然能和贺灼这个草包聊这么久。但是她又暗暗叹气,想必也是因为他平日里没有朋友走动的缘故吧…… 马车行驶了一阵才慢慢停下来,他们到了卖兵器的广阳街,小厮服侍着纪琟坐上了轮椅,贺灼不等梓桐上前,就抢先一步推着纪琟往兵器铺走去。 三人刚跨进兵器铺的大门,掌柜就迎了上来,“几位公子可是要瞧兵器呀?来来来,我家的兵器都是用顶顶好的纯铁打造,斩金截玉,锋利非常。” 贺灼听那老板如此说,就顺手在剑匣中拿起一柄重剑,双手一挥,果然有金属破空时传来的铮鸣之声。 纪准吃惊的看着贺灼,她一直以为贺灼是个纨绔子弟,没想到贺灼的功夫居然这样好,那重剑他竟能轻松挥动,不由得对自己身边的草包贺二另眼相看。 贺灼挥完那重剑,也不放回到剑匣里,就那样随意的横放在纪琟轮椅扶手上。 纪琟被那重剑压得一愣,抬眼看贺灼时,他已经背对着他,在和长姐讨论那墙上挂着的雕弓了。 纪琟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那横在腿上的重剑,生铁锻造的剑身冰的他手凉,但又烫的他心热。 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到兵器,还是这样霸悍的重剑。 “泽温,你快来瞧瞧!有没有你喜欢的弓?”贺灼招呼到。 纪琟收回了手,推动轮椅来到近前,三人仔仔细细挑起弓箭来。 最后纪琟选了两张弓,都是虎筋牛角弓,只不过一张是二石弓,另一张则是张三石强弓,还选了白色雕翎箭。 三人买完弓箭,又去了另一家铺子里选了一个牛皮箭囊和一个精致的牛皮韘。 贺灼推着纪琟往马车行去,一路走着一路为纪琟解释,“韘的材质有很多种,虽然有金的也有玉的,但都不如牛皮的使着方便,等以后我替你寻一个虎骨的,那个更好些。” 纪琟点头应诺。 三人逛着逛着就已接近正午了,就由纪准做东,挑了间清幽雅致的酒楼,一行人去用午膳。 席间,贺灼同纪琟聊起了今日买的雕弓。贺灼说:“那三石强弓不用勉强开,主要就是让你习臂力的。” 纪琟不解,“我看书上说,‘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为什么三石强弓只能用来练习?” 贺灼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老神在在的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在实际交战中,还得是轻刀快马,软弓长箭更趁手些。” 纪琟垂眸想了想,说了声原来如此,然后又朝贺灼一拱手说:“贺兄,受教了。” 贺灼不好意思的摆摆手,“好说好说。” 众人都歇够了,梓桐梓洲轻轻将纪琟抱回了马车里。 贺灼见了,扭头对纪准道:“阿准,我骑了这许久的马也乏了,不若你同我换换吧。” 说完也不等纪准同意,就自己一溜烟的爬上了马车。 纪准无法,骂了声贺二你小子真烦,但还是翻身上了贺灼的白马。 一行人悠悠地往国公府行去。 第二十一章 诗会 纪琟坐在马车里,听着窗外嘚嘚的马蹄声,他鬼使神差的撩了一角往外看去。 只瞧得那人一身玄色衫子,端坐于白马之上,虽无缓带轻裘,却也英姿飒飒。风吹长鬓,送一路繁花,她轻磕马腹,飞扬了眉眼,骄傲了京华。 纪琟有些怔怔。 “纪横倾永远是那样恣意的女子。”贺灼的声音难得的认真。 纪横倾吗? 是了,这是他长姐的表字的。 说起来,她一个女儿家,本不应有什么表字的。 只是他们的祖父英国公,一直将纪准当成男儿抚养。 别的世家小姐起的都是贞静温婉的闺名,英国公却给纪准取了“横倾”作为表字。 英国公说:“准者,舟船之平也,中纵利准,可以横倾。” 这就是为什么国公府上下都叫纪准横姐儿而不是准姐儿。 马车摇晃间,一行到了国公府门前,贺灼跳下马车,纪准也翻身下马,纪琟掀起车帘。 贺灼仰头,看着马车上的纪琟:“泽温什么时候想找我玩了,就给我下个帖子,我随叫随到。” 几人依依惜别。 纪准带着纪琟进府,他此时脸颊红润,竟比平日多了几分生气,纪准心中暗想,果然应该多带他出门转转。 纪琟回到喧竹院,便让梓洲推着自己进了书房,他已经给自己心里建设好一阵了,虽说他不耻于当人替写,但眼瞧着卞王府诗会在即,若是他不帮长姐写篇诗稿,长姐就得交白卷,交了白卷就得被人耻笑,被人耻笑就会连累二姐和三妹。他本着不让二姐和三妹难堪的原则,就勉为其难的给长姐写一篇吧。 等纪准收到梓洲拿来的这篇诗稿后,心中百感交集,但还是喜悦的,不管怎么说,纪琟终是比以前更好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过了小暑,天气愈发的热了起来。 纪准每每从演武厅回来时都是一身的汗,但是她的功夫也在一日比一日精进。 她如今的拳脚功夫已经不是从前的花拳绣腿了,不仅如此,纪准还修习了枪法,她自幼习武,底子打得好,一杆绿沉枪倒也使得初露锋芒。 除了每日练功之外,她还要再教纪琟练一个时辰的箭。 日子倒也过的飞快,这日卞王府下了请帖。请英国公府所有的少爷小姐都去参加诗会,纪琟得知后,有些不安,立马要去跟祖母说明,要推辞不去。 彼时他们正在演武厅里。纪准倒提绿沉,上前几步拦住了纪琟的去路,“你为何不去?” 纪琟低着头,手指抠动弓弦:“我不喜人多。” 纪准心知肚明,纪琟就是碍于腿疾,不想出现于人前。 “若论诗词曲赋,泽温建安风骨;若说君子品性,泽温孚尹明达;若讲武略六韬,泽温,你已能做到箭无虚发。长姐再问你一次,你为何不去?” 纪琟呆呆的看着纪准,他没想过,自己在长姐心中竟是这样的好吗?他曾经羞于人前,别扭早已成了他的保护色。 他没再说什么,又默默回到箭靶前认真操练起来。 转眼间就到了诗会的日子,纪氏姐妹早早地就起床梳洗打扮了。 纪准今日穿了件天青色缂丝对襟褙子,下着月白色综裙,腰系鹅黄色宫绦,宫绦上还坠着枚雕山茶花纹压裙白玉。 等三姐妹碰了面,就由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往外院走去。 今日三人共乘了一辆马车,只因今天一早,贺灼那厮就骑马跑到了国公府,说他也在受邀之列,要与纪琟同行。 纪准自是高兴,有贺灼陪着纪琟,纪琟也能安心些。 等她们都上了马车,就跟在纪琟和贺灼后边,朝卞王府驶去。 贺灼骑着马来到了纪准她们车边,敲了敲车壁,纪准掀开帘子望向他,贺灼看着纪准扯出了一个痞笑:“我说阿准,你那点子墨水,居然能应邀参加诗会。” 纪准也扯了笑说:“草包贺二也去诗会,我想,那我这点子墨水也尽够了。”不等贺灼再说什么,她就放下了车帘。 贺灼在外面气的直跳脚:“好你个纪横倾!哼!也罢,我是来提醒你一声,我听贺煜说了,他那表妹于婉婉也去,好像那于婉婉还找了一个人同她一起,你们今天小心着些。” 纪准在车里应了声,然后贺灼就拍着马追纪琟的马车去了。 纪雅纪雌也在车里,也将贺灼说的听了个清楚,纪雌看了看纪雅,纪雅面色有些白,上次的事多少是给纪雅留下了阴影,她听见于婉婉三个字难免紧张。 纪准同纪雌一左一右拉住了纪雅的手,纪准说道:“有我和绿璇在,你就放心吧。而且,这是在卞王府里,量她也不敢如何的。”然后又转头对纪雌说:“绿璇,你今日也机警些。” “长姐,我晓得的。”纪雌点头回道。 等一行人来到卞王府时,已经有好些马车停在这里。纪琟因为腿疾,根本就没怎么参加过这种集会,所以多少有点窘迫。贺灼推着他,满不在乎的道:“泽温,不必惊慌,小场面,有我贺灼在,我看谁敢瞪一下眼。” 纪准在旁瞪了他一眼,然后走到纪琟身边,轻轻说道:“泽温,等一下别和长姐写重了。” 纪琟失笑,但同时紧张的情绪也缓和了不少。 有王府的丫鬟小厮们近前来,领着众人往花厅行去。 宴席还没开始,花厅里只三三两两的坐着些公子小姐,纪准转头向外望,原来大部分宾客都在花园里游园。 纪雅畏热,她们索性就在了靠近窗扇的席面旁落了座。 纪准缓缓打量起卞王府。卞王妃会玩,这花厅里被布置的颇有古趣,梁上彩绘着山川胜景,柱子上雕刻着大朵大朵的牡丹。 地上放了小几,几上还摆放着文房四宝,笔洗镇纸等物。几下铺了竹席,席上又有蒲团,看来等下是要席地而坐了。想来是效仿魏晋了。 这时有一众王府丫鬟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拿着打帘子的银勺勾,来到了花厅中轴线上,一齐将厅中悬着的纱帘挑开,垂了下来,花厅被一分为二,这就是要将男女分席了。 纪准心中觉得有趣,这纱帘影影绰绰的能隔住什么?这老王妃还真是个妙人,怕是也喜欢点鸳鸯谱的主。 此时,游园的公子小姐们也都陆陆续续的回到花厅,各自寻了座位,纪准三人也没挪动,就坐在了靠着窗扇的三张小几后。 纪准正百无聊赖,身旁的纪雌轻轻又手肘撞了撞她,她抬头,顺着纪雌的目光看去。就瞧见于婉婉今日穿了身桃粉色云锦比甲,正昂首阔步的跟在一个穿着杏黄色袄裙的小姐身后。 纪准仔细地打量了那小姐几眼,那小姐生的倒是有几分姿色,鹅蛋脸庞,皮肤白皙,眉如远黛。她衣着精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 于婉婉缀在她身后,好像只围在孔雀身边的锦鸡,咋咋呼呼的。 纪准收回了视线,那杏黄衣裙的少女却转头斜睨了她一眼,然后施施然的走到了前排的小几处落了座。 诗会还没开始,众人还在小声的聊着天。 这时候纪雅轻扯了她衣角,小声说道:“长姐,我好似见过她……应该是叫叶惜蕊,她祖父从前是内阁大学士,他父亲现在任正临总督。” 纪准点点头,她也想起来了,怪不得于婉婉抱叶惜蕊大腿,这个于婉婉的姑姑,就是嫁到了叶家做儿媳,可不正是那正临总督叶斌的妻子吗,那这于婉婉和叶惜蕊可不就是表姐妹吗。 父亲是朝中二品大员,祖父又是朝廷重臣,难怪她看起来如此骄傲了。前世,这人最后可是嫁给了敬帝的四皇子江廷绍的。 纪准正想着,这时就听见有小厮高声唱喏:“卞王妃到~” 众人起身,向卞王妃行礼问安。卞王妃笑着点头说好,让他们免礼,示意他们都落座。 卞王妃转头扫视了下面坐着的众人一圈,然后点头说:“好好,国公家的丫头来了。哦,惜蕊也来了。” 然后卞王妃一招手,身后的小厮就高声唱喏:“诗会开始~” 第二十二章 皇子 丫鬟们鱼贯而入,捧来了瓜果酒馔,一个小几旁放一盘。丫鬟们忙活间,刚才那小厮又走上前来说了诗会的规则。 诗会共分三轮,第一轮咏物,第二轮咏花,第三轮自由创作。写诗填词均可,诗不限体,词不限词牌,诗词皆不限韵,每轮限时三炷香。一轮一评,最终男女席中各选出一名魁首。 众人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第一轮考得是咏物,纪准不知咏些什么好,她环顾四周,发现老王妃身后挂着一张七弦琴。 心下打定主意,她提笔蘸墨,填了首《极相思》。 她写完最后一字,收回了笔,就感觉到有人正在看她。 她抬头望去,和叶惜蕊的视线在空中对了个正着。 叶惜蕊朝她勾唇浅笑,那笑里充满了挑衅。 纪准觉得无聊,也不予理会,将手中的诗稿交给了前来收卷的小丫鬟。 等众人都交了卷,老王妃身边的两个小厮就走上前,将那些未写完或是交了白卷的诗稿挑出来,余下了成词成诗的。 一一诵读起来,听来听去,小姐们咏的多是闺阁女儿的那些小物事,公子们咏的多是笔墨纸砚等文房用具。 纪准听到了纪琟的,他倒是与众不同,他咏的是羽箭雕弓,纪准隔着纱帘望了他一眼,她想,他还真是喜欢上弓箭了。 纪准又听到了纪雅的,纪雅咏的是纨扇,纪准瞧瞧她,她有些羞赧的低下了头。 又听了一会儿,纪准听到了自己的。 极相思 古桐静卧微茫。瑶轸穗生凉。 相思弦里,红尘梦外,可奏宫商。 承露岳山流水缓,减字书,摘剔求凰。 清波怀月,长林抟露,角徵锵锵。 老王妃转头看向纪准:“哦?这是准丫头的?好啊!好一个摘剔求凰角徵锵锵。” 纱帘对面的公子们也都纷纷转头,他们出席了这么多次诗会雅集,倒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准的小姐。 最后一首才到了叶惜蕊的,她填了首《菩萨蛮》,咏的是玉搔头,倒是也很不错。 第一轮结束,纪准、纪雅、纪琟都入了选。 纪准转头看看一旁的纪雌,纪雌缩了缩脖子。好吧,她还小,姑且饶过她这一回。 而另一边的男客中,贺灼大睁着眼睛不敢相信般问纪琟:“泽温,你快告诉我,我是不是听差了!这......这怎么还能有纪准的事呢!我不信!” 纪琟也有些吃惊,这并不是他给她的那篇诗稿,长姐竟也读书了不成。 不待二人想清楚,小厮就宣布第二轮开始。 正当众人打算提笔时,忽听得花厅外有人高声通禀到:“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到!” 坐下公子小姐具是一惊了,纷纷放下笔起身恭迎。他们来参加个诗会,居然还能碰见皇亲贵胄。 公子哥儿们具都挺胸抬头,希望能趁此机会得到皇子们的青睐。 而小姐们都悄悄唤来身后的丫鬟,替自己整理鬓发。 纪准今日带的是眷星,眷星见其她丫鬟都在帮各自的主子整理着,她也在纪准脑后跃跃欲试。 纪准回头瞥了她一眼,眷星立马老实了。 这边,皇子们迈步进来了,众人先给皇子们请了安,然后一众皇子上前称皇太叔母安。 老王妃笑的见牙不见眼,红光满面的。命人去取来了玫瑰椅和香茶点心,皇室众人聊了起来。大皇子说道:“听皇祖母说,您举办了个诗会,我们就求了父皇恩典,来凑个趣。” 大皇子是敬帝的一个不受宠的嫔所生,算是敬帝的庶长子了,虽是庶出,但是深得太后喜爱。 宫中的人最是精明,知道太后喜爱他,所以都不敢小觑他。 纪准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几个皇子,再过上几年,这些人就会手足相残,致使英国公府成了皇权斗争中的牺牲品。 她想要搞清楚,在这些皇子们的储位之争中,究竟是谁是元凶。 四皇子说:“不知道皇太叔母的诗会进行到如何了,既然我们都是凑趣的,不如继续,不必理会我们。” 老王妃笑着说:“好好,诸位公子小姐刚要开始第二轮的咏花诗词,你们也来听听看。” 众皇子欣然同意,老王妃示意了一下,众人开始谨慎的对待起来。 纪准一来不想显眼,尤其是还有这些皇子在场;二来,她前世虽然为了段洪青努力的学习力诗词曲赋,不过也就资质平平。她索性提笔写了首乏味平庸的小诗。 小厮又开始宣读的来。 这一轮,纪雅咏的是水仙花,那坐在远处的于婉婉听了,就转过头,恶狠狠的瞪了纪准她们一眼。 纪准懒得理会她,但是一旁的纪雌见了,就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是那于婉婉自作孽,做什么还要瞪她们。 纪雌就从怀中掏出了绣蜻蜓立荷花的锦帕,左看右看欣赏起来。 于婉婉因着送钱胜锦帕的事,成了全京都的笑柄,还被祖母罚去祠堂跪了三天三夜,后来又被拘在自己的院中日日抄写《女诫》,抄到后来,她的手都要握不住毛笔了,一边哭着一边写。 如今看见纪雌居然拿锦帕的事戳她痛处,当下就血气上涌,厉声喊了句:“你!” 喊完她就知道坏了,此时厅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向她,她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但她又没法将事情的始末都讲清楚,只能窘迫的低下了头。 老王妃有些不悦的看了她两眼,然后示意小厮继续。 小厮复又读起来,正是叶惜蕊的,不读还好,这么一诵读,众人又齐齐把目光投向叶惜蕊,叶惜蕊此时也觉着难堪,打从进入王府开始,她就和于婉婉同进同出,很多人都瞧见了,刚发生完于婉婉的事就读到了她的诗。她觉着此时众人看她的目光,已不再是刚才的欣赏了。 等她的咏花词终于读完了,老王妃也只是轻嗯了声。 叶惜蕊面上还维持着浅笑,心里却早已将于婉婉和纪准骂了千百遍。 等这一轮结束,纪雅进入第三轮,叶惜蕊也进入了第三轮,除了她们两人个外,还有方家小姐、唐家小姐再加上四个公子。 最后这一轮不限题材,纪雅填了首《八声甘州》,词句优美,只可惜情感略逊。叶惜蕊的诗写的倒是情景具佳,只可惜刚才于婉婉的事,令卞王妃多少有些迁怒于她,所以女魁首就颁给了唐家小姐。 而另一边的男魁首则颁给了刑部侍郎的长子,林元晦。 卞王妃招手,有丫鬟捧来了两个锦匣,赠给了林元晦和唐小姐,林元晦的是一管玉杆兼毫毛笔,玉质温润,出锋上乘。而唐小姐收到的则是一只嵌和田玉金累丝华胜。 二人上前拜谢了老王妃,王妃夸赞二人一番后,就让众人去赏花游园,吟诗作对去。 纪准便也带了妹妹去到园中,三人寻到一处阴凉僻静处,便有小丫鬟端来了冰镇的酸梅汤,三人小口喝着解暑降温。 贺灼看到她们在这边,也推着纪琟走了来,几人在一处聊天。 而另一边,于婉婉正苦着脸问叶惜蕊:“表姐,不是说你的文采再好不过了吗,怎么才和纪家那二小姐打了个平手!” 叶惜蕊被她气了个绝倒,指着她半天才顺过气来,“你还敢抱怨我?要不是你突然大呼小叫的,我的咏花诗怎么就会被老王妃不喜!你自己蠢也就罢了,可不要带上我!” 于婉婉见叶惜蕊真的动气了,就连忙说道:“不是的表姐,我没有抱怨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那纪准真的是太可恨了,她为人阴险狡诈,故意让她妹妹激怒我,然后用这些可耻伎俩坏了你的魁首之位。” 叶惜蕊瞪了她一眼,但听她这么说,总算消了些气,只是也更加讨厌纪准了。 她起初听于婉婉来求她时,本不将纪准放在眼里,虽然纪家是国公,但是她的祖父乃是前内阁大学士,她的父亲更是朝中大员。 她有一次偷听到了祖父和父亲的谈话,祖父说国公府虽然地位超然,怎奈后继无人,不过是夏末荼蘼,秋初金蝉,看似荣耀,实则也无多少时日了。除非国公府想办法把那个嫡小姐送进宫去,挣个贵妃、娘娘什么的,兴许还能撑上几载。 叶惜蕊自诩是京华第一才女,从前祖父曾与她说过,她日后是要嫁入皇家的。自然不是纪家嫡女要嫁的老皇帝,她是要嫁给年轻的皇子,未来的储君的。但也因着这层原由,叶惜蕊对纪家嫡女这号人物上了心。 虽然天家还没有与叶家议亲,但在叶惜蕊的心里已经把自己当做了未来的太子妃。纪准到时候成了某宫娘娘,少不得要和她周旋,她潜意识里就将纪准当成了假想敌。 所以在于婉婉这个笨蛋表妹来找她时,她便欣然同意了。一介武夫之女,到了这曲赋之间,还不任她搓圆捏扁。 可她如何也没料到,今日她的诗词不仅没得到魁首,还被于婉婉连累。更可气的是,本想打压的纪准,竟也获得了卞王妃的夸赞,不管是卞王妃真心夸赞纪准,还是因着国公府的情面,终是让纪准入了在场众公子的眼。 叶惜蕊就将这所有的错都归咎到了纪准的头上。 第二十三章 梅汤 这时,也有丫鬟为她们盛来了酸梅汤。 叶惜蕊突然计上心来,扯了于婉婉到角落里。 “我如今有一计”叶惜蕊说道。 于婉婉眼神一亮,“表姐你有什么好办法整治那纪准!你快说呀!” 叶惜蕊盯着那白瓷盏中盛着的酸梅汤说:“女子在外,先得衣着得体。她今日穿的是条白色综裙,若是突然来了月信......” 于婉婉听后十分欣喜,对对!女子若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污了衣裙,羞也要羞死了。但她转念又皱起眉,“可是表姐,我们如何得知她今日来没来月信啊?” 叶惜蕊只觉着气的胸口疼,她皱起细眉,瞥了眼于婉婉,这么蠢笨,能成什么事,她听她说话都觉得烦。 没好气的对于婉婉说:“你没看见那酸梅汤嘛?熬的那般颜色,只要是往她裙上来那么几滴,谁还能去分辨究竟是什么啊!” 于婉婉听完叶惜蕊的话恍然大悟,叶惜蕊就招来自己的丫鬟,将小茶盏里的茉莉香片泼了,盛了些许酸梅汤进去。然后将酸梅汤亲手交到了于婉婉手中。 起初于婉婉还有点犹豫,上次的事还是她嘱咐表哥钱胜做的,如今轮到自己亲自上阵了,她自是不肯。 叶惜蕊见她犹豫,就沉下脸,拉着她转过花墙,远远地瞧见了贺灼同纪准有说有笑,眉眼弯弯的模样。 于婉婉就咬咬牙同意了。 那边,纪准五人正站着聊天,他们正听纪雌讲近日新得的小猫,贺灼就站在纪准的对面,他抬头间,便看到于婉婉正朝他们走来。 贺灼平日里虽然傻里傻气的,但毕竟打架斗殴的经验丰富,一瞧那于婉婉就是来者不善。 贺灼忙朝纪准使了个眼色,纪准同贺灼一起厮混久了,马上就明白了贺灼的意思。 纪雅一直安静的站在纪准身旁,她察觉到了贺灼和纪准之间的微妙气氛,也意识到了可能是于婉婉又想来找麻烦,她连忙扯了扯纪准的衣袖。 纪准拍拍纪雅的手,示意她无妨。 这个于婉婉害她妹妹落水,若不是她及时赶到,险些就要丧命。要不是涉及到纪雅的名声,此事决计不会被如此轻松地揭过。她于婉婉竟还不知死活的凑上来找麻烦,纪准自然不能饶了她。 她放缓了呼吸,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耳朵上,仔细的听着身后的动静,就在于婉婉接近她的千钧一发间,纪准一个扭腰转身,于婉婉正全神贯注于手中的酸梅汤上,冷不防纪准有了动作,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踉跄的向前摔去。 咚! 这一下摔了个结结实实,于婉婉连哭都忘了,只觉的牙齿硌破了嘴巴,口中尽是沙粒和铁腥之感。 她挣扎着想从地上坐起来,这一动她才发现脸上、手上具都火辣辣的疼,脚腕、手臂,也都红肿疼痛。 她自己的衣裙也被汤汁染红了,有碎瓷片还插在她的掌间,于婉婉整个人懵掉了,终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那味咸涩口的泪水滚过,她脸上的伤更是痛的钻心。 她就这么在自己心仪男子面前出了丑!还有这么多宾客在!该死的纪准!这该死的纪准!她顾不了这么多了,恼羞成怒,伸手捡起了碎茶盏,狠狠的向纪准掷去。 纪准一偏头,轻巧躲开了,此时园中赏花乘凉的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围了过来。 纪准一行人悄悄地避去了人群之外。 趁左右无人时,贺灼轻捶了纪准一下,“可以啊,最近没少练功吧?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踹她膝弯的那一脚,又急又狠,是给你妹子报仇呢吧?” 纪准转头看了看贺灼,然后说道:“今日之事,若是你堂兄怪罪起来,叫他寻我便是。” 贺灼听纪准这样说,收起了傻笑,拍拍纪准的肩:“飓风起于青萍末,若不是她几次三番加害于你,也不会有今日的恶果。” 纪准也不再说什么了。 另一边,已有王府丫鬟去通知了老王妃于婉婉在花园中摔倒的事,老王妃听了直运气。这个于家小姐真是惹人讨厌,当下就阴沉着脸招来了王府的管家:“去!找几个人将她送回去!把她的事都同他家讲清楚,以后就不要给她下帖子了!”管家领命去了。 于婉婉未到宴席结束就被送了回去,自然成了全京都的笑柄,再加上她在上次花宴后就流传的臭名,怕是亲事艰难了。 午间,卞王妃将他们都请到了水榭。王府的水榭搭建的很气派,容纳他们这些少年男女绰绰有余。水榭中有隔扇,男女分别避去左右两边用膳。 王府的筵席荤素合宜,但多是酸甜口味,纪准就捡了几道清爽小炒进了小半碗饭。 因着是来做客的,其他女眷也都是简单用过。 等王府丫鬟仆妇们撤下了碗碟残羹后,又有小丫鬟端来了茶盏和水盂。各位小姐由贴身丫鬟们伺候着漱口、净手。 待小丫鬟们退出后,另有仆妇们捧来了一瓶瓶开的正好的花卉,次间里顿时花香四溢,驱散了饭菜的油腻味道。 这时候就有小姐们三三两两的起身去更衣。 纪准也和两个妹妹起身向外行去,她们三个也不急,一路赏花一路来到了净房,此时净房已无多少人在了。 待三人整理好衣裙出来,刚转过回廊,迎面就碰到了叶惜蕊。 几人先是一愣,纪准就打算带着两个妹妹绕过她去。 当纪准一行人刚走过叶惜蕊身边,就听叶惜蕊冷冷地说道:“纪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日的行径,想在众人面前出风头,你也配?” 纪准觉得叶惜蕊真是不知所谓,她倒退了两步,凑近叶惜蕊说道:“叶姑娘,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的,现在看来,你恐怕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蕙质兰心,我劝你以后还是少说些话,最起码看起来……还不像个傻子。” “你!”叶惜蕊胸膛剧烈起伏了几息,瞪着纪准说道:“纪准,你别得意的太早,咱们走着瞧。”说罢,越过了她们三人,向远处走去。 像于婉婉、叶惜蕊之流,纪准不想多做理会,都是些被宠坏了的小丫头。她带着妹妹们头也不回的走了。 三人重新回到水榭,那里的隔扇已经被打开,变成了一个整体,卞王妃已经带着几位皇子在前排落了座。 咚咚咚锵锵~ 水榭对面的戏台上也已经开了戏,纪准她们来的晚了,就被挤到靠近男宾的隔扇旁。 千金小姐们大都矜持或故作矜持,都是刻意和男宾们拉开距离。 对纪准来说这倒没什么,就让两个妹妹坐在里侧,而她则坐在靠近男宾的那一侧。 她坐下后就用目光寻找纪琟和贺灼,瞧见他两人寻了处靠近窗扇的绝佳位置,贺灼正在和纪琟谈笑,纪准也就没出声招呼他俩过来。 这时,纪准眼前人影一晃,与她隔着隔扇的位子上坐下个人。 待纪准瞅清了来人,正是方才诗会的男魁首林元晦。 林元晦感受到了纪准的视线,微微侧头,用余光瞥了一眼纪准。 嗯?他这是什么眼神?纪准觉着心中苦闷,前世她虽飞扬跋扈,但无人敢惹,今时今日她收敛了脾性,却成了人善人欺的软柿子。她也回敬了林元晦一记白眼,扭回头不去瞧他。 不料,那边的林元晦先开口说话了:“为什么藏拙?” 纪准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愣:“什么?” 林元晦端起桌上了茶,用盖子清撇沫子说道:“你后面的诗词都有意藏拙,为什么?” 纪准浅笑,哦,原来是说她刚才在诗会上的行为,“我才疏学浅,能不交白卷已是侥幸。” 林元晦托着茶盏,微抬下颌,好似真的思考了一下,才说道:“姑娘家,还是不要太过攻于心计的好。” 第二十四章 修撰 纪准上下打量了林元晦,这人还真是不知所谓,居然跑来教训她。 纪准垂下眼眸,轻笑一声:“我还真当林公子是荆山之玉呢,原来也不过是爱管这凡间琐事的俗人。” 若真说起来,这个林元晦她再熟悉不过了。 前世,纪准恶名在外,虽有英国公府的权势在,那些矜贵公子们虽有心依靠如此岳家,但真正要谈及婚嫁时又一一退却。 公子们算了这样一笔账,英国公府虽然在仕途上对他们多有助益,是棵好乘凉的大树。可当内宅中供着纪准这样一位霸王时,谁人敢纳妾收小?谁人敢顶撞违逆?这时国公府又成了压着他们脊梁的大山。虽非入赘,堪比赘婿。 后来只有林府曾与英国公府议亲,为的就是林元晦和纪准。而林家之所以会来求娶纪准,是因着林元晦也没比她强多少,和她议亲时林元晦都已经二十有二了。 倒不是没有人给他说亲,林元晦相貌俊逸出尘,惊才绝艳,身边也清清静静,原也称得上东床快婿。可惜他孤僻清高,各府都被他高岭之花的行事风格击退了。 纪准当然也瞧不上他,彼时她刚巧认识了段洪青。后来纪准悔婚另嫁,之后便听说这个林公子也想开了,带着书童进了道观拜了三清。 纪准今生也不想招惹此人,正待转回头去。 林元晦却以扇抵唇,小声说了句:“看前面。” 纪准起初还愣了愣,随即就发现,前排的大皇子正朝他们这边走来。 大皇子穿过众人,行到二人近前,笑着问:“两位聊什么呢?” 纪准心中一动,这大皇子径直行来,话题生硬,虽不知道他意欲何为,却正中纪准下怀…… 大皇子名叫江廷缊,中等个子,容貌和其他皇子相比只能算得上中人之姿,说话时,一双眼睛围着林元晦和纪准乱转。 二人见皇子问话,连忙起身行礼,大皇子摆摆手说:“走吧,我们出去聊,别打扰其他人看戏。”说罢,就率先往外走去。 林元晦也跟着往外走,纪准跟在后面,却抬眸状若随意的扫了眼前排,她看见四皇子和五皇子都回头向这边张望。 两人跟着大皇子一路行到了八角凉亭,大皇子展开折扇轻轻摇动,纪准却闻到了一阵似有若无的脂粉香。 “本宫先祝贺元晦得了魁首之位,元晦的才华本宫一向是知道的,没成想国公爷家的二小姐也是咏絮之才啊。” 二人躬身行礼,纪准替纪雅谢过。大皇子笑着收起折扇,手指反复摩挲着扇骨,眼珠又开始转动起来,“本宫今日找二位前来,也是有事想让求元晦和纪小姐帮我拿个主意。” 林元晦说:“不敢,但进薄力。” 大皇子点点头,然后说道:“还有两个月就是太后的圣寿节了,你们想必也知道,皇祖母待我一向好,本宫就想着为她老人家准备个有意义的寿礼。前几日皇祖母追忆起祖父平定天下时所作诗文,很是唏嘘。本宫就想整理出来修撰成册,献给皇祖母。” 林、纪二人对望了一眼,还是林元晦先开口说道:“殿下是想让我来修撰?” 大皇子哈哈笑起来:“正是正是,本宫相信元晦一定能将此事办妥,”大皇子说罢又转身看向纪准,“本宫知道国公爷对皇祖父的诗赋也多有收录,不如就由纪小姐协助吧。啊,哈哈哈哈哈。” 皇子发话,两人自然得应下。 大皇子以扇击掌,“如此甚好,接下来就要有劳两位了,二位如何修撰、在哪里修撰就自行商量吧,明日本宫就派人将诗稿送到林府上。” 之后大皇子又同林元晦寒暄了几句。 这时,四皇子也领着几个世家公子往这边行来,大皇子瞧见了,眼珠一转,匆匆嘱咐了二人两句,就朝四皇子迎了上去,四皇子看样子想来纪准他们这边,但被大皇子搭着肩,带往别处去了。 这下亭中就只余下了纪准和林元晦,两人还都面朝着亭外,谁都没有看谁。 纪准见林元晦默不作声,便率先打破了尴尬:“林公子……” 林元晦负手:“事已至此,你虽无用,好歹是女子,家中又有兄弟在,还是我去你府中好了。” 纪准:“……” 他拾阶而下,复又说道:“好好配合。” 林元晦的小厮也不紧不慢的从远处走来,主仆二人消失在花树尽头。 四下里终于无人了,眷星一直在远处候着,见只余下了自家小姐,就连忙小跑着过来。 却听见小姐嘀咕了句:“这个…还真是丝毫未变。” 纪准等林元晦走了好一会儿了,才带着眷星返回席间。纪雅纪雌正全神贯注的看台上的戏,贺灼正和纪琟小声交谈着什么有说有笑的。 纪准指尖轻轻在案几上画圈,真是踏破提携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之前还在计划如何自然地接近皇子们,不成想却有皇子主动接近她。 这就好办了,不管大皇子让她帮忙是为了什么,总之,成全了她的目的。 天光西落,池月东上。 今日的诗会总算接近尾声,其他皇子们并没有再刻意接近她或是林元晦,叶惜蕊也没有再来找麻烦。 一切都平静的结束了。回到马车上,纪雅和纪雌还在聊着方才的戏,显得意犹未尽的样子。 纪准靠在车壁上歪头听着,嘴角噙着浅笑。 马车一路回到了国公府,众人先去给祖父祖母请了安,纪准便将今日大皇子让他和林元晦为太后寿辰修撰诗集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英国公和宁氏对望了一眼,英国公问纪准:“你和林少爷约好了吗?” 纪准点点头,“他说等他得了诗稿,很快就会来咱们府上,还要烦请叔母将竹里馆拾掇出来。” 竹里馆是她父亲在外院的书房,如今父亲不在家,已经闲置了。 崔氏点头应下,“横姐儿放心,我这就去吩咐。”说着退出了明间。 祖母有些忧心:“为先皇重撰诗文可不是小事,你自己可谨慎些。” 纪准明白所指,怕她牵连到文字狱中。 “祖母放心,我一定加倍小心。” 第二日。 纪准照常在演武厅练拳脚,等她收了招式,刚一跨出演武厅的大门,迎面就撞见一个人。 这人一身淡青色绣兰叶直裰,长身玉立,墨发玉颜,一派霁月清风。 纪准收回视线,“林公子好早。”她没想到,这一大早的林元晦就来了。 林元晦半天也没回话,记就抬头瞧了他一眼,林元晦这才说:“刚拜见了国公爷,要去花厅等你。” 为他引路的小厮弓着身子上前来请纪准示下。 纪准就点点头,“请林公子先去花厅略坐,我随后就到。”林元晦离开后,纪准也加快了步伐往添星院走去。 林元晦到花厅落了座,面上玉颜依旧,心中却反复想起刚才那草草一眼。那女子穿了件宝绿色缺胯袍,衣襟下摆被她随意掖在腰间,手腕还上绑着护臂,一头青丝用发带束在脑后,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腮边犹沁着汗水,几缕发丝贴着她白净的脸庞。 灿若朝阳,艳比桃李。 他,从未见过这般的女子。 第二十五章 华冲 纪准简单洗漱过后,换了女装来见林元晦。“林公子久等了,请随我到书房吧。” 林元晦起身,跟在纪准身后。他们来到一处楼阁前,两旁遍植紫竹。 纪准一边推开院门,一边对林元晦说道:“这里是我父亲的书房,他如今不在府中,就请林公子在此修撰吧。” 林元晦负着手,踱入屋中。屋中陈设很简单,除了一张大书案外,就是一排排书架,案头清供也只有兰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倒是个真正温书用功的好地方,林元晦如是想。 “有劳了。” 林元晦在书案前落了座,案上已经放好了文房笔墨等一应事物。林元晦是修撰主笔,纪准实在不知道大皇子让她帮忙是什么用意,她委实帮不上什么的。所幸,就在远处的圈椅里坐了喝茶。 林元晦的小厮锦官上前来,将手中的匣子打开,取出了里边的诗稿。 林元晦逐篇看去,有些是写在废纸上的,有些则涂抹的看不清了他需要先誊抄下来再做推敲。 林元晦在笔架上拿起只兼毫毛笔,又放在笔搁上,抬头对纪准说:“纪小姐,有劳了。” 纪准抬头,林元晦手正指着一旁的墨锭和砚台,纪准看了看一旁的锦官,锦官眼观鼻鼻观心。 哦?这林元晦放着书童不用,要让自己替他研墨? 也罢,反正她别的忙也帮不上,就当是举手之劳吧。 纪准走上前,左手挽住了右边的琵琶袖,开始磨起墨来。 锦官在一旁看着,心中咚咚如擂鼓。 自从上上次在觉光寺中,少爷第一次见了这国公府的小姐开始,整个人就怪怪的。 在觉光寺时,他家少爷跟在贺公子身后,分明也将事情从头看到尾,最后还义正严辞的跟贺少爷说不要看人家姑娘家的热闹,还说自己只是路过来辞行的。 还有上次,在卞王府诗会上,他家少爷竟然说人家小姐工于心计,吓了他一身冷汗,这纪小姐的威名他可是听说过的,之后他就一直害怕,怕自己和少爷被人套了麻袋揍一顿。 也不知道这个纪小姐是怎么得罪他家少爷的,不过好在少爷今早是见识过了那纪小姐从演武厅出来的样子。希望他家少爷能知难而退,可千万别惹毛了这个女霸王。 纪准磨好了墨,就顺手在书架前捡了本书,回到之前的座位上看了起来。 两人就这么一个写字一个看书,除了偶尔有小丫鬟来换过几次茶水,再无其他。 一直到了该用午膳时,英国公来看了一次,拍着林元晦说道:“好啊!元晦这孩子真是不逊于你外祖当年的风采!” 英国公又留他用午膳,林元晦推辞了,英国公也没强留,这一日的撰写也就告一段落了。 第二日一早。 纪准一边解护臂一边往演武厅外走去,她今日特意提前了半个时辰出来,不成想,又撞见了林元晦。 纪准只得再将人请去花厅小坐,她不禁腹诽,这林元晦看似清冷,修撰诗稿倒是积极。 她今日换了件窄袖褙子,为着等下研墨方便。果然,林元晦一落座后,就抬手对纪准比了个请的手势。 纪准还如昨日般,研墨、喝茶、看书。 屋内除了写字声翻页声外,再没其他杂音。 今日锦官的身边放了条春凳,他也可以坐下歇歇了,锦官悄悄的瞄了纪准,别说,这个女霸王还挺细心。 快到晌午时,有小丫鬟轻手轻脚进到屋中,给林元晦换了热茶,唤月也跟着进来,走到纪准身边,压抑着激动说道:“小姐!二少爷和沈将军回来了!” 纪准立马坐直了身子,“振肃回来了!将军也回来了?他们现在何处?” “一早就去宫里面圣了,现在已经进了府们了,就在中堂和国公爷说话呢。” 纪准难掩兴奋,“你去说一声,我这边忙完了就去见他。” 唤月应声去了,纪准就有些坐不住了,时不时朝外张望。 林元晦轻轻抬眸看了眼纪准,也没说什么,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 纪准是主人,没有将林元晦扔在这里自己离开的道理,只能硬撑到晌午。 到了用膳时间,林元晦便要起身去同英国公告辞,纪准为了见弟弟,便陪着他去了中堂。 英国公见是他来了,就向他招手,“来林家小子,来,老夫给你介绍介绍。” 林元晦和纪雍、沈澄怀一一见过了礼,英国公就留林元晦用席。 锦官都准备好随他家少爷行礼离开了,不成想,林元晦躬身一揖,“多谢国公爷,元晦恭敬不如从命。” 锦官有些吃惊,抬眼看看越发古怪的少爷,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参加了这场接风宴。 席间,纪准和纪雍坐在一处嘀嘀咕咕。 不论前生还是今世,纪准和这个弟弟都非常要好,虽然从小打到大,但是两人脾气相投,算得上天造地设的一对损友。后来纪雍被送去军营历练,两人才渐渐消停下来。 纪雍其实本不姓纪,具体姓什么没人知道,是英国公在边关巡营时捡回来的孩子,后来就养在纪准母亲薛氏的膝下。 纪雍用手肘撞了下纪准,眼睛往林元晦那边撇去,“那边那个,怎么回事?祖父给你请的西席?” 纪准瞪了他一眼,“别胡说,刚才不都给你介绍了吗,这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外孙,来咱们府修撰诗文。” 纪雍又看看林元晦,然后摸了摸下巴,对纪准道:“该不会是你惹了什么桃......” “纪、振、肃......” 纪雍连忙住了口,脸上嘻嘻笑的:“行,你也别气恼,我给你赔不是。”然后又一脸邀功状说道:“你猜猜看,我给你带了个什么好宝贝。” 纪准不信他,偏头说道:“你能有什么宝贝,还不是在军营里划拉了什么小玩意回来打发我。” 纪雍高深莫测的摇头:“哎,世人都说宝剑赠英雄,啧啧,可惜了,这个英雄是个不识货的。” 纪准稀奇:“别卖关子,拿出来瞧瞧。” 纪雍也不再藏着掖着,回身招来了自己的随护取了柄剑来,纪准双手接过,剑鞘古朴,并没有镶金嵌玉,剑柄握着手感极佳,纪准轻轻抽剑出鞘,剑身光华流转,隐隐有铮鸣之声,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宝剑。 纪准收剑入鞘,“这剑锻造的这样好,剑鞘又这样古朴,怎么剑刃还像新的一样?你从哪儿得来的?” 纪雍有些得意的说道:“我曾在丘川县偶然救得一老妪,那老妪为答谢救命之恩就将这宝剑赠与我,她说她家祖上曾是铸剑师,留下了这把绝世宝剑,可惜后人中无一人会用,但都爱惜这把剑,时时拂拭,所以剑锋崭新,剑鞘古朴。” 纪准点头,“那还真是个宝贝,此剑可有名字?” “华冲。” “华冲?好名字。那我就多谢雍弟的宝剑了。”纪准说完在桌下轻轻一抱拳。 纪雍有些飘飘然,“自家兄弟,好说好说。我还给泽温带了个宝贝,已经送过去了,天凉他就能用上了。”说完还一脸坏笑。 英国公知道他们姐弟俩关系好,也就没有理会他俩的小动作。 沈澄怀和英国公聊了几句路上的事,还夸了纪雍比以前有长进。 林元晦则在一旁自己吃着自己的菜,一顿饭下来倒也和谐。 简单用过接风宴,林元晦也该告辞了,沈澄怀也起身告辞。英国公知道他一路奔波辛苦,也不多留,就让纪准和纪雍送送二人。 众人往外走去,沈澄怀就对纪准说:“之前答应你,回来后要送你匹马的,我已经差人送来了,现在就在马厩里,你抽空可以去瞧瞧。” 纪准接二连三的收到礼物,心中高兴,便朝沈澄怀粲然一笑:“纪准多谢将军!” 林元晦轻轻侧头看了眼沈澄怀和纪准,然后又对几人拱手道别,径自上了马车离开。 沈澄怀也翻身上马,回府了。 自打纪雍回来后,纪准的日子就比以前有趣多,她现在上午在竹里馆中研墨看书,下午就找了贺灼他们,再带上自家两个弟弟,一同出去游玩。 第二十六章 做东 纪准现在出门开始骑马了,那日沈澄怀说过送马的事,她就跑去看了,是一匹黑色俊马,通体油黑,一根杂毛都没有,不是所谓的膘肥体壮,但是线条流畅,眼神炯炯,神骏非常。 贺灼见后,围着马转了好几圈,“好马!这才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驹,忠恩伯世子昨日还同我显摆过他新置的马,看着像模像样的,多半只能逞一时之勇。” 梁七郎就在一旁附和:“对!也跟我显摆过!那鳖孙,总在小爷面前摆谱!” 众人先口径一致的骂了遍忠恩伯世子。然后话题才又转回纪准的马上。 梁七郎问纪准:“阿准,你给马起名字没有?” 纪准点点头,“起了,叫房星,取自‘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 一旁跟着的小丫鬟眷星听了,就撅撅嘴,最近算上小姐在内,大家都拿这件事打趣她,称她们为灿灿双星。 梁七郎皱眉,一脸嫌弃的看着纪准。他们向来都以不学无术、京中纨绔自居,纪准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和文绉绉的了,这还得了。 贺灼在一旁看出了他的复杂情绪,就搂了梁七郎的肩,阴阳怪气的说道:“哎呀七郎!你还不知道呢吧?国公府现在来了朵‘天山雪莲’,你道为何她上午时不出来,偏要等到这时辰了才找咱们。” 梁七郎挑眉,“为何?” 贺灼一脸贱笑,“因为那刑部侍郎家的大公子,每日都要去英国公府上修撰诗文。” 一旁的冯湃听了,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大睁着眼睛问道:“就是那个霁月清风林九明吗?!” 纪准点头。 梁七郎就问冯湃,“怎么?这个林九明真就这么大来头?” 冯湃就摆摆手说:“哎哎,你不知道,他不仅文章写的好,长相还俊美,京中多少人家去提亲,都被拒了,我表姐都……额…他如今都有十七了,听说连个通房都没有,大家都传他不......” “咳!”纪雍在旁边咳嗽了声,纪准还在呢,这些浑话在她面前还是少说。 纪准自然知道冯湃是要说林元晦不举,她对于这点倒不是很同意,她前世认识的林元晦一心向道,他应该只是不喜欢这些红尘之事而已。 眼见着天气越来越热了,离太后的圣寿节也越来越近了,诗稿的编撰工作也终于接近尾声了,林元晦也再一次向纪准提出要求了,“纪小姐,诗稿不日完成,你轻省了这么久,理应请林某去酒楼,叫上一桌好酒好菜,以示感谢。” 纪准:“......”霁月清风?嗯? 算了,自己除了磨墨外,其他什么忙也帮不上,请一顿就请一顿吧。 “林公子说的是,那你看今日如何?我这就派人去如意楼定位子。” 林元晦点头,“如此就有劳了。”说完,又伏在案上刷刷点点的写了起来。 快到午间了,纪准先回了趟添星院,换了身茄色圆领妆花缺胯袍,革带敛住她纤细的腰肢。今早梳头时,槿阳给她编了好几个小辫子,如今拆开麻烦,索性就垂在耳畔,头发简单束起,额上系着两指宽的网巾,白玉坠子甩在脑后。 换好男装后,她又回到了竹里馆等林元晦。 林元晦平日都要磨蹭半天才走,今日倒是痛快,她一回来,还没坐下,锦官就开始收拾东西。 纪准摸摸鼻子,等着他收拾妥当了,就向林元晦比了个请,林元晦也不客气,率先往府门走去。 林元晦的马车已经候在影壁了,纪准的房星也被牵了来。 林元晦却不上车了,反而跑到马头前,跟房星大眼瞪小眼。 锦官:“......” 纪准:“......” 房星:“......” 纪准见他如此,就试探性的叫了句,“林公子想骑马?” 林元晦回头看看她,没说什么,转身进了马车。纪准心想,这人哪里是什么霁月清风,分明就是古怪! 纪准翻身上马,一行人往如意楼走去。 等纪准他们到时,掌柜亲自迎他们进了二楼的雅间,“二位公子稍坐,菜品马上奉上。” 不一会儿就有伙计将纪准定的席面送了上来,酱焖鹌鹑、一品豆腐、胭脂鸭脯、酸笋鸡丝汤、清蒸鲈鱼…… “我上次见你并非茹素之人,所以就点了许多荤腥,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不好的话,你可以再点。”纪准说道。 林元晦看看这满桌子的菜肴,“挺好的,就这些吧。”说完就开始吃起来。 他吃的慢条斯理,纪准却在一旁几次欲言又止。 她本想借此机会问问林元晦,自己以前是不是有哪里惹他不快,但她转念一想,反正诗稿也撰写完成了,两人也就没什么交集了,何必问出来彼此尴尬呢。 便也拾起银箸,安静用餐。 两人都埋头吃着自己的饭,谁也不理会谁,气氛略显诡异。 待二人都吃完后,林元晦悠悠喝着茶,纪准手撑下颌,向窗外望去。 沿街有许多叫卖的小商贩,正对着他们窗外的是一家卖银器的小摊子。一旁喝茶的林元晦见纪准看得入了神,也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 只见摊位前,一对农家小夫妻正在挑选饰品,那庄家汉子先是挑了只银簪子给妻子簪上了,小妻子揽镜自照,两人都觉着好看,问过价钱后,那小妻子就将簪子摘了下来。小妻子要拉了那汉子走,那汉子从怀中掏出了散碎银子,最终买了对小小的银耳坠给妻子戴上,夫妻二人开开心心的走了。 纪准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其他女孩子都是自小就穿了耳洞的,只她没有,她需要男装,耳洞会让她露马脚。 可前世,她后来还是穿了耳洞,就在和段洪青交换了庚帖后,她便急吼吼地让媳妇婆子们为她穿了耳洞。 那媳妇子是做惯了的老人了,捻了绿豆揉搓了很久。 纪准的耳垂渐渐麻木,失去知觉,她以为自己不会痛的…可银针穿过耳垂的那一刹那…… 疼啊…疼得她撕心裂肺,疼得她摧心剖肝…… “走吧。”林元晦突然出声。 纪准猛然间被唤回现世,讷讷的跟在林元晦身后下了楼。林元晦出了酒楼,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起来,纪准亦步亦趋跟着他。 “老板,这个怎么卖?”林元晦拿起一只银簪询问小商贩。 “哦呦,小哥真是好眼光的呀,这可是偶这摊摊上最好的簪子的呀。”小商贩满脸堆笑,伸出两个手指比了个十。“这个是要十两银子的呀,好伐。” 纪准也探头看去,是一只做还算可以的银簪,簪头是镂空的卷云纹,五两银子对于他们来说不贵。 “包起来吧。”林元晦将簪子递还给商贩,锦官付了银两。纪准也低头去看摊上的物什。 摊主一边包着簪子一边和林元晦聊天:“小哥是要自己戴伐?偶看小哥就不是一般人伐,这云纹意头蛮好的呀。” “不是,送人。”林元晦回答的干巴巴。 小贩自来熟,只停顿了片刻又接口道:“送人也好的呀,是送同窗伐?” “送女子。” “送女子…送女子也好的呀……好的呀……”小贩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他委实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他这摊子上有的是花啊碟啊的钗环,咋就选了云纹的送姑娘,姑娘们都喜欢些花啊蝶啊的。往常买云纹簪子的,多是进京赶考的举子秀才,云纹嘛,图个平步青云的好彩头。 纪准在旁边听得想乐又不敢乐,她偷眼去看林元晦,送姑娘吗?是送心仪的姑娘吧?可前世怎么没听说他爱慕谁家小姐呢? 第二十七章 筹备 小贩将包好的簪子递给了锦官,又转头问纪准道:“这位小哥可有喜欢的伐,偶可以同你介绍介绍的伐。” 小贩是南边来的,口音虽然有些重,却衬的他热情幽默。 纪准抬手在摊子上拾起一把匕首,白铜小匕首,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纪准抽出来,用指腹轻刮刀刃,顿顿的还没开锋。 “就这个吧。”小贩接过匕首,试探性的问道:“小哥也送人伐?” 这个小商贩人挺有趣,纪准有心和他玩笑,就说道:“对,送人。” “也送…姑娘?” 纪准摇摇头,小贩这才长舒一口气,他刚打南边行商过来,还以为这京中时兴的东西都变了呢,那他这一摊子的花啊蝶啊的卖给谁去? 却冷不防听纪准说道:“送我娘子的。” 小贩的手就是一抖,悄悄打量面前这位锦衣公子,惨绿少年,没成想已经成亲了。 槿阳抿嘴笑着,接过了包好的匕首,眷星又掏出荷包给了钱,还多给了两个铜板。 纪准和林元晦在小贩古怪的注视下离开了。 林元晦上了林府马车,纪准站在车外:“林公子,慢走。” 马车里的人轻轻嗯了声,就像两人在卞王府初识时一样的冷淡疏离。 马车辘辘走远,纪准牵了马,慢悠悠的往国公府走去。 转天。林元晦倒没有来,只有锦官来到府上整理所有诗稿。纪准在锦官的注视下逐篇看去,确保无误后才交给锦官带走。 帮大皇子撰写诗文的事总算是告一段落。 晚间。 纪准去了宁华院,和叔母以及两个妹妹,一起陪着祖母宁氏用晚膳。 夏日天热,大家都没什么胃口,小厨房特意用芥末和鸡汁冷拌了海参丝,各人都进了很多。还有用甜酱水干煨炙茄子,颇有风味。没有什么大荤腥,多是秋油清炒虾子腐干丝这类清爽小菜,另有用酒酿调了蛋清和蜂蜜蒸了假牛乳。 几人在丫鬟婆子的服侍下用过了晚膳,宁氏携着纪雅纪雌,坐在铺了茄花色潞绸锦褥的罗汉榻上,纪准和崔氏携手,坐在一旁画着富贵牡丹的绣墩上。几个女眷围坐着说话。 “横姐儿,大皇子交代的事都办妥了吗?”宁氏穿着件绣松枝家常衫子,手里捻着佛珠,面容慈祥语气和蔼。 “回祖母,孙女这边都已经办妥了,今天已经交给了林公子,想来他不日就会呈给大皇子的。” “如此就好。”宁氏继续捻动手中的一百零八子菩提珠串,“这天儿是越来越热了,眼瞧着太后娘娘的圣寿节就要到了,横姐儿可有准备寿礼?” 纪准点头:“祖母放心,前些日子孙女虽然脱不开身,但是已将此事托付给了铺子上稳妥的管事去处理,想来不日就会送到府上。” “横姐今年准备了什么宝贝进献太后娘娘?”宁氏问到。 每年圣寿节,太后都会下懿旨,邀各家少爷小姐们参加,纪准自然在受邀之列。太后一直很喜爱她,从前的圣寿节她也是变着花样的讨太后开心,可今年纪准却不想出风头。 宁氏身旁的薛妈妈是经年的老人儿了,听见宁氏谈论到皇家之事,便对一旁伺候的大丫鬟绿荷使了个眼色,绿荷会意,不动声色地将屋中的丫鬟们都带了下去。 纪准这才说道:“也算不得什么稀罕宝贝,孙女遣人寻了方水头上乘的玉石,请工匠细细雕了《香山九老》。” 宁氏有些诧异,和身旁的崔氏交换了眼神。崔氏也挺惊奇的,从前的纪准总是挖空心思的购置寿礼,今年怎么如此简单。 崔氏便拉着纪准说:“横姐儿送的寿礼,也是国公府的一份心,尽可从公中拨了银两使用。” 纪准闻弦音知雅意,明白崔氏是怕她手头不富裕才购置如此简单和寿礼。 纪准就笑着同祖母和叔母两人讲道:“这些日子为大皇子修撰,孙女私以为也算懂了些道理,贺寿贵诚,一切由心,我觉着《香山九老》玉雕一件就很好,祈望太后娘娘凤体康健、福寿延年,刚好合了祝寿的美意。” 两人见纪准如此说,也不再多言。宁氏看着烛火下,纪准英气的面容竟添了三分柔和,不觉得心头一颤,忍不住出声说道:“横姐,你觉着大皇子人如何?” 纪准不知道祖母为何有此一问,她抬头看着祖母捻动着的菩提子,缓缓说道:“陛下是真龙天子,皇子们自然也都是好的。” 宁氏见纪准答得含糊,就又说:“怎么好?如何好?祖母想知道你的看法。” 本来是打算聊家常,没成想聊到了天潢贵胄头上,崔氏连忙起身,亲自守在窗边,自从出了巩六子的事之后,她就格外的谨慎。 纪准抬头看了看宁氏仍旧和蔼慈祥的面容,心中却也知晓祖母这样问的用意,她答道:“孙女觉着,陛下是真龙天子,天家儿女个个都是龙子龙孙。纪家有幸,能以肉骨凡胎追随明主,已是上天的垂怜和恩赐。” 宁氏仔细观察着纪准的一举一动,见她神情平静,目中清明,知道她没动其他心思,也就放下心来。 “横姐儿能这样想,祖母便放心了。君君臣臣,纪家只守好臣子的本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那些剪烛西窗、南国红豆都与我纪家无关。”宁氏说完又搂了搂身边的纪雌,“乐音和绿璇也应该如此想才是。” 纪准起身,纪雅和纪雌也纷纷站起来,朝宁氏躬身,“孙女谨遵祖母教诲。” 祖孙俩短短几句话,彼此已是心底雪亮。 宁氏刚才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纪准近来多有接触到大皇子之流,如今纪准也不小了,她担心纪准被那荣华和权势迷了眼睛,所以才有心提点纪准几个。 而纪准也猜到了祖母的意思,所以她将皇家作龙,纪家作凡人,仙凡有别,意在告诉祖母,自己无心做皇家的儿媳。 崔氏率先扯开话头:“母亲,横姐出席皇家寿宴,儿媳想着得给横姐制了新的衣裙钗环才行。” 第二十八章 脱手 宁氏不住的点头:“瞧瞧我这可真是人老糊涂喽,竟把这事忘了,眼瞧着就着日子临近了,得抓紧赶制才行” 崔氏回身,招来了自己的管事婆子,“关妈妈,去把花样子拿上来吧。”关妈妈应声去了,不多时又拿了一个小笸箩回来。 崔氏伸手接过来,放在榻几上,“母亲,您瞧,这是南边正时兴的花样子,不如给横姐选来做绣花。” 宁氏从笸箩里拿出几片绣样,给身边的纪雅她们传看。“瞧瞧这绣花样子,怪道说南边的人手巧呢,不仅手巧,这心思也巧。”宁氏正拿着一个一路连科的绣样赏看,纪准也倾身去看,上面绣着鹭鸶鸟和莲花。 鹭鸶鸟挥动双翼在空中盘旋飞翔,伸展的翅膀无瑕无垢,这种白色比任何白色绣线都要来的空灵。 众人觉得稀罕,宁氏就用保养得宜的指甲轻轻拨动绣线,几人凑近细细瞧了,原来是将洁白绣线拆了股,在里边填了银色绣线,重新捻了绣成的。不由得都啧啧称奇。 鹭鸶鸟下面是莲花纹,莲瓣由深变浅,重重叠叠,荷叶翠盖好似浮于水波之中随风摇曳。 宁氏看了都觉着喜欢:“老二媳妇,我这都挑花了眼,瞧着哪个都好,我看不如都捡去制了衣裙袄子,给府中少爷小姐们都做了新的。只是先紧着横姐儿来就是了。” 崔氏哪有不依的,有叫了关妈妈:“你现在就安排下去,明日一早就请绣娘来府上,你拿了对牌,在空置的院子中给她们安排间明亮些的厢房,就在那里赶制横姐儿的衣裙。” 关妈妈接过对牌,下去安排此事了。 崔氏突然又想起钗环的事,要叫关妈妈回来,纪准出声制止了:“叔母,我那里尚有两套生辰时您送的钗环,还未来得及戴,还是别再制新的了,用那两套就尽够了。” 崔氏想现在金银铺子估计都在加紧赶制各府的钗环镯子等事物,未必能做的细致,也就依了纪准的打算。 纪准最后在绣样中选了个万福流云纹的,至于衣料,权等着明日开了库房再细细挑选。 众人热热闹闹的聊了既久,方才散去。 转天一早,纪准就被崔氏派来的媳妇子请去了泽芳院。纪准到时屋中已经摆了三张绣架,另拼了两张大桌案。一匹匹缎绢纱绸被整齐的码放着,桌边还站着几个做绣娘打扮的媳妇子。 崔氏和纪准上前挑选了衣料,最后纪准选了匹宝蓝色云罗料子做上身的褙子,另配了降红色闪色纱做八幅湘裙。 绣娘们按着纪准的身形裁剪好了衣料,就开始缝制起来。 纪准该准备的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她闲着无事,就在梧桐阴里放了竹榻,倚着迎枕看书。 唤月从院外回来,见到纪准正在院中纳凉,便走到纪准身侧,“小姐,兄长来了。” 纪准坐直了身子,想来是玉雕的事:“请李大哥进来吧。” 果然如纪准所料,李锐城将《香山九老》玉雕摆件送来了。纪准接过来仔细看了,玉是好玉,色泽剔透玉质温润。上面雕得香山九老也工艺精湛。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纪准将它重新放回了锦盒中。 纪准请李锐城落了座,亲自斟了杯茶给李锐城,“辛苦李大哥,李大哥办事一向妥当。” 李锐城忙推辞:“是小姐抬爱,李某愧不敢当。”纪准抬手示意李锐城吃茶,李锐城啜了两口茶后,又说起一事:“小姐之前不是嘱托过我盯紧席家吗。” 纪准点点头,自从巩六子被揪出后,纪准就让李锐城密切关注着席家的一举一动。 李锐城见纪准点头才继续说道:“我和手下的兄弟们一直密切关注着席家的动静,但是并没有发现席大人有和什么大人物接触。” 纪准轻轻蹙眉,但她其实早就想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对方筹划了这么久的事情,中途却出了岔子,巩六子突然不再去席家接头,沈将军演了出金蝉脱壳。对方只要不是傻子,都会猜得出事情败露,这期间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格外谨慎。 “没关系的李大哥,他们不设防才是奇怪。你同我讲讲出了事后席家都有什么举动吧。” 李锐城组织了一下语言,从头对纪准说起:“自从巩六子被抓后,席家的一个小管家曾来国公府附近徘徊,我猜想可能是与巩六子接头的那个耿平,后来他拦下了府中的家丁询问,那家丁是早就安排好的,只说是他害了疹子,被打发去庄子了。再后来沈将军那边成了事,席大人这边就怒气冲冲的回了府。从那以后席家就一直不安宁,进出的下人们都人心惶惶,大鬼打架小鬼遭殃,说是正房太太和掌家姨娘在争权,后来席家确实发买了堆丫鬟仆役。” 纪准仔细听着,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席大人呢?席大人都做了什么?” “席大人还是照常上早朝,然后去衙门当差,只是……”李锐城有些踟蹰,不知道接下来这些话怎么同一个闺阁女子说。 “李大哥直说便是,知己知彼,有什么事情我也好早做打算。而且纪准也不是那种常年拘在内宅的娇小姐。” 李锐城一想也是,纪准确实有别于普通女子,他索性就将事情说了个清楚:“起因还是因为正妻和姨娘斗得不可开交,席大人估计也是为此事烦心,有一次休沐,他曾乘着轿子去了一户宅邸,知道后半夜才回了席府。” 纪准挑眉不解:“宅邸?什么样的宅邸?” 李锐城刚毅的脸有些微的泛红:“就是…就是那种养着瘦马的暗/娼家……这家养瘦马的府邸有些能耐,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进的,来这里的都是达官显贵,普通的富户商贾也是进不得的,往来的人都是乘着软轿直接抬府门里。” 纪准听李锐城如此说,不觉得也有些羞赧,原来这个席大人家中女人们争权掐架,打的不可开交,他不胜其扰,躲出去偷腥了。 席家除了这些事就再无其他,送走了李锐城,纪准靠坐回迎枕里,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这就像她年幼时淘气去捉那墙缝中藏着的壁虎一样,她明明用指甲嵌住了对方的尾巴,只要她稍一用力,就能将对方揪出来,结果对方自断尾跑掉了,在想看见他,不知道是何机遇下了。 到了下午时,纪准掐算着祖母午觉该醒了,就让姚妈妈捧了装玉雕的锦匣,去了宁华院。 第二十九章 尾巴 纪准到时,薛妈妈正服侍着祖母喝养气血的补汤。 宁氏见是孙女来了,将剩了大半碗的补汤推回薛妈妈手中,口中说道:“你看,横姐儿来了,今儿就省下这碗汤药吧。” 薛妈妈不赞同的看着她:“您这都今儿喝明儿不喝的,药效就该没了。” 宁氏求助般的看看纪准 纪准记得前世祖母的身子骨一直康泰,想来一顿不喝也无碍,而且是药三分毒,就对薛妈妈说道:“我瞧着祖母气色愈发好了,想来也是这汤药确实有效,但补药也是药,吃多了总归不好。身心舒畅才是正经。” 薛妈妈见纪准都如此说了,又瞧见宁氏闪躲,苦笑了下,将药盏拿下去了,又给两人上了庐山云雾。 纪准欠身落了座,回身从姚妈妈手中接过锦匣,放在宁氏面前的小几上:“祖母,这是孙女之前提过的《香山九老》玉雕,今天铺子上的掌柜送来了,拿来给您过目,您瞧瞧可还妥当?” 宁氏打开锦匣,拿出玉雕左右端详,雕刻打磨的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她又将腕上的翡翠镯子退下来,和这玉雕轻轻相击,传来了清脆悦耳的玉鸣之声。 “这玉也是好玉,横姐儿这贺礼并无不妥。” 宁氏重新将玉收回匣子,纪准让姚妈妈先将东西送回添星院,自己则留下来陪祖母说话。 直到掌灯时分,纪准才领着丫鬟们回了院子,在催云的服侍下草草的用了晚膳。 天气炎热,纪准命催云开了窗扇透气,她自己则捧了书,借着烛光读起来,屋中的鎏今瑞兽香炉中燃了浅淡的熏香,用来驱赶蚊虫。 她的动作虽然是在看书,但心里却一直揣着事情,有些心绪不宁。 她抬头间看见屋中挂着的海棠红幔帐,只觉得胸中更加憋闷,说不清道不明。纪准叹了口气,叫来姚妈妈:“妈妈,劳您去库房中找找,有没有颜色清爽的帐子,速速换了来。” 现在都已经掌灯了,小姐还要换幔帐,姚妈妈抬头看看纪准,但见她神色郁郁,便没有多言,转身招来小丫鬟去了库房。 不多时就捧来了一套湖水蓝的纱帘幔帐,纪准也知道现下不是弄这些的时候,就对姚妈妈说:“天色已晚,先把西梢间和西次间的换了吧。” 她自己则起身避去东次间,免得她们干活时碍手碍脚。 纪准也没要人伺候,只在案几上点了一支昏黄的蜡烛,她则敛衣躺在了东次间临窗的榻上。轩窗半敞,纪准偏头望去,夜风习习,星河瀚瀚。耳边听着丫鬟们拆换幔帐的声音。心中想着李锐城今早的回话。 她今天一直在为这事忧心,所有的线索到了席家这里就全断了,席文林除了逛过一次瘦马府邸,再没有其他事情发生。为今之计她只能从席念瑶身上下功夫了。 她正兀自想着,就听见那边丫鬟们的谈话声。 只听见一个丫鬟说道:“这套湖蓝色暗花云缎的帐子可真好看,烛光这么一晃,金粼鳞的。” 另一个丫鬟也回说:“是呀,咱们小姐的东西真是好,这帘子一垂,打远处看去,我瞧着比东海龙宫也不差。” 纪准听完失笑,垂下帘子就是…… 纪准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从榻上坐起来,垂下帘子!垂下帘子就是龙宫! 纪准翻身下榻,快步来到西次间,西次间里拾掇的丫鬟们见小姐进来了,忙止住话头。 屋中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纪准就对姚妈妈说:“已经换的差不多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妈妈你带她们先下去吧,每人都重重有赏。” 姚妈妈领命,小丫鬟们雀跃的跟在姚妈妈身后离开了,屋中只剩下唤月她们近前服侍。 纪准就对唤月说:“你明早回去一趟,将你哥哥找来,我有事要交待他。” 第二日一早,李锐城得了信,知道纪准找的急,跟着唤月径直来到添星院。纪准正坐在书房里等他。 “小姐,您有急事找我?”李锐城抱拳行礼。 “李大哥,我是想到一事,我记得你昨天说,那瘦马府邸有很多轿子进出。” “是的小姐,那府邸不小,平时进出的轿子也多。” “那这些轿子上可有什么标识,或者各家族的徽记?” 李锐城摇头:“都是寻常的软轿,小姐是觉得……” 纪准点头:“轿帘垂下,谁也不知道进去这瘦马府邸的都是什么人,我恐怕他们是假借着扬州瘦马的掩护,那席文林早就幕后之人见面了,就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 李锐城听完,也觉得确实有这种可能,那日这府邸有很多轿子往来。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情况,连忙起身:“小姐,是在下失职,是在下办事不利。” 纪准摆手:“这不怪你,他们若是那么容易被逮到才叫奇怪。现在好在我们知道了他们可能有过接头,而不是舍弃席家不用,这就好办了。只要紧紧盯住席家不放,他身后之人就算是狐狸也总要露出尾巴的。那养瘦马的府邸在哪里你还记得吧?” 李锐城点头:“记得,就在小石桥胡同,门口挑了盏红灯笼的就是。” “还要辛苦大哥走一趟,查查这个府邸是谁开的。另外再打听打听,席家的三小姐席念瑶平时都会做什么?最近要出席什么宴会?”纪准说道。 李锐城已经渐渐地有了自己的关系网,打听这些事还不算太难。 李锐城告辞离开,着手去办这件事了。 又过了些时日,宫中便下了懿旨,邀请英国公府长房嫡女纪准参加圣寿节,因着圣寿节所请之人重多,一般一府只请一到两人,纪雅纪雌不必出席,崔氏也乐得两个女儿不去,但她又放心不下纪准,掌灯时分亲自去了添星院。 有小丫鬟通禀二夫人来了,纪准放下书,起身迎了出去,挽了崔氏的手,挨坐在榻上。 崔氏先打量了一圈屋子,纪准屋中的纱帘幔帐都换成了湖水蓝的暗花云缎,冰鉴里还镇着时新的瓜果。 “横姐这套锦帐我瞧着好,看着就清清爽爽的。”崔氏说道。 纪准盯着那锦帘幔帐笑笑:“确实是好帐子,帮我解惑了。” “嗯?”崔氏没听懂纪准的话。 纪准自知失言,连忙转移话题说:“叔母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事?” 第三十章 圣寿 崔氏被纪准扯开了话头:“横姐儿,叔母知道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你别嫌叔母烦,叔母是想着太后娘娘的圣寿节毕竟是皇家庆典,人多嘴杂,你自己只身前往,万事多留个心眼。” 纪准明白崔氏这是关心自己,这些年双亲不在身边,叔母没少代替母亲来照顾她。纪准笑着拉了拉崔氏的手说:“叔母宽心,我不招不惹,就安静吃我的筵席。” 崔氏理了理纪准的长发,“这就好,叔母也就放心了,进宫穿的衣裙都赶制好了,试穿过了吗?可有缺什么?要不要叔母再帮你添置些?” 纪准摇头:“劳叔母挂心,我这边都准备齐了。”纪准招手,示意槿阳将衣裙取来。 槿阳带着几个小丫鬟将衣裙依次展开,上身是一件宝蓝色通肩绣云罗褙子,下面是绛红色八幅闪色纱湘裙,配上一套金累丝嵌多宝头面。没有过分抢眼,但又不失身份。 崔氏仔细看过,确定无不妥之处,这才点头:“嗯,真是不错,我们横姐穿上一定很漂亮。” 七月流火。 窗外虫鸣声此起彼伏,一时如海上升潮,沙沙之声直欲把人吞没;一时又不闻一鸣,好似世间喧嚣不过是人们压在心底里的欲望,与这婆娑树影,葳蕤草木全无干系。 明日就是圣寿节了。 纪准浸在浴桶里,将口鼻缓缓没入水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水面。 她不动,却仍旧起了波澜。 隔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催云捧着衣裙走了进来,纪准重新坐好,朝催云笑了笑。 催云搁下衣物,挽了袖子帮纪准细细梳洗起长发来。 “明日就是太后娘娘的圣寿,奴婢看您好像有心事?”催云进来时瞧见了纪准的模样,有些担忧的问道。 纪准低头,轻敛了眸子,浓密的长睫隐在氤氲的水气中,轻轻颤动。她掬起浴桶中的温水,缓缓说道:“没什么,我就是有些好奇,你说……一个人究竟能掀起多大的涟漪?” 催云想了想,问纪准道:“如果是小姐您,您想掀起多大的涟漪?” “我吗?我不知道……我怕,水波稍起,就覆了兰舟。” 催云并不赞同的摇头,“别人奴婢不清楚,但小姐一定不会。公爷说过,您是舟中纵木,取平为准,您足以横舟楫之倾覆。” “横倾吗……”纪准喃喃,“那你身处舟上害怕吗?” 催云取了干帕子轻轻绞着纪准的湿发。“奴婢觉得,要是这涟漪真成了巨浪,能淹城吞邑的时候,奴婢在舟上,才是最安全不过……” 一夜好眠。 第二天纪准早早起床开始拾掇。这次的圣寿节在隆礼山行宫举办,纪准几天前就接到了信儿,贺灼的祖父贺太师,让自己的嫡长孙贺煜接纪准一同前往。 果然,纪准一行人刚到影壁,就看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正负手等候。 纪准带着丫鬟走过去先给贺煜行了礼,“我来迟了,劳贺公子久等。” 贺煜笑的谦和,“没有,贺某也是刚到。”又请纪准上了马车,车夫挥动马鞭,马蹄声嘚嘚,两人的车驾往隆礼山驶去。 纪准坐在车上闭目养神,约莫着走了一半路程时,马车却突然停下了,她睁开眼请,用两根手指夹住车帘一角,轻轻掀了帘子往外看去。 贺煜的车驾停在路边,他正撩了车帘同另一侧马车里的人说话。 纪准待要将车帘再掀开些,正巧贺煜同那人讲完了,两人一齐往这边望来,匆匆一眼,纪准看清了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天山雪莲林元晦,她便收回手,重新坐好。 不一会儿有贺煜的丫鬟小跑着来传话:“纪小姐,奴婢来替我家少爷问一声,我家少爷偶遇好友,想邀同行,您看?” 原来他们两人相熟。“没事,不打紧,一起吧。”纪准说完,那小丫鬟就行礼退开,马车又辘辘的走了起来。 等到了行宫时,已经有许多马车在这里等候了。 纪准不是第一次参加,知道怎么个流程,就让催云包了打赏的银锞子和国公府令牌,率先跳下马车。 此时门廊两侧已经聚集了很多少爷小姐,贺煜和林元晦见纪准过来,就一左一右的将她护在中间,一行人朝宫门走去,催云出示了请帖,又悄悄给那小内官塞了袋银锞子,他们就很轻松的入了宫门。 有引路的小内官领着三人先去登记献了贺礼,另有宫女带路,引纪准去拜见太后。贺煜和林元晦则被带去了男宾席。 纪准跟在宫女的身后,用余光悄悄打量着四周。她还是第一次来这个隆礼山行宫,前世圣寿节前夕,出了质子失踪案,国公府被牵连其中,沈澄怀惨死,祖父惊怒交加重病不起,因此纪准就一直留在府中侍疾,没有参加那次太后生辰宴。 如今细细打量了这行宫,怪不得太后要在此办圣寿节了。这里的廊柱窗棂都刷的新漆,有些殿阁都是新修葺的,处处堆金砌沥,檐上的琉璃瓦正被阳光照着,泛着粼粼金光。一路走来,两旁种的是十八学士,地上栽的是洛阳锦,池中睡得是文君拂尘。皇家果然是皇家,处处彰显着天地独尊。 “小姐,您稍等,奴婢去通传一声。”宫女已经领着纪准来到了太后暂居的万安园。 “有劳姑姑了。” 宫女转身进去了,不多时又折返出来,为纪准打了珠帘,纪准迈步进到明间。 纪准到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穿着冠服的诰命夫人和各府的千金贵女。 纪准才在暗红色团花五福地毯上,轻轻上前给太后请了安,太后如今也已六十有余,好在保养得当,眼角眉梢虽有皱纹,却衬得她更加慈祥,髻上虽有银丝,但鬓发光洁整齐。 “这不是纪丫头吗?今日怎么这般乖巧,快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纪准又笑着上前去又屈身行了大礼,“纪准给太后娘娘请安,祝太后娘娘福体康泰,比寿南山。” 太后身边的女官扶起纪准,将她送到太后身边,太后拉着她仔细打量:“哎呦!怪道哀家瞧着乖巧了,今日怎么没穿你那男装啊?这小嘴儿还是一样的甜!”太后说完就乐呵呵笑着。 太后这番话,引得在场的命妇们都转过头来打量纪准,她们刚才没注意这位小姐,虽然容色出众,但穿着不见过分华丽,以为只是普通官家小姐,但听太后问她怎么没穿男装,这京中常以女儿身着男装的,就只有英国公府的纪准了。 原来这就是纪准,几个命妇彼此交换了眼神,她们都或多或少听过纪准的故事,对她都有些不以为然,甚至略有轻蔑。 第三十一章 软刀 太后又说道:“今日大皇子送了哀家一本先皇诗集,修撰的真是好啊…让哀家想起了随先皇南征北战的岁月……”太后的眼神不自觉的飘远了,似是在回忆。 太后身旁的女官轻轻唤了声:“太后娘娘……” 太后收回思绪,眼角有些湿润,她转过头,轻轻按了按眼角,想起纪准正站在自己跟前,换回笑脸问她:“听说是你和林家小郎撰写的?” 大皇子的风头纪准怎敢抢了去,屈身行礼说:“是皇子殿下有心,编写是由林公子负责,我只是帮着做些小事而已。” 太后一脸慈爱的看着纪准,染了凤仙花汁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哀家知道,我们纪家丫头也是好的。” 太后给纪准赐了座,众人又陪着太后说笑,纪准自打坐下后,就感觉有视线一直在盯着她,她转头去看时,与叶惜蕊的目光对个正着。叶惜蕊冷着一张脸,眼里满是讥诮。 纪准瞥了她一眼,收回视线没做理会,她不愿意与叶惜蕊这样的人周旋。 等聊得差不多了,太后就招手示意身边的嬷嬷,那穿着掌事女官服制的嬷嬷便上前来,屈身对众人说道:“诸位夫人、小姐们,咱们太后娘娘该礼佛。” 在场的都是人精,知道这言下之意就是请众人离开。 命妇贵女哪有不懂得,纷纷起身告退,纪准也跟着众人退出殿外。 走出万安园,纪准长舒一口气。太后笃信佛法,香炉里燃着檀香,香气深重。再加上各府诰命夫人、世家小姐身上的熏香以及脂粉香气混在一起,那沉闷中带着甜腻的味道直呛入她口鼻,坐在那殿中,还不如站在这样的骄阳下…… 离了万安园的夫人小姐们大都去逛院子了,纪准没有相熟的闺友,况且在这皇家地界,还是老老实实地呆着妥当些。 请了一旁伺候着的宫女引路,径直去了宴客厅。 小宫女带着纪准,一路分花拂柳,来到一处殿阁前,纪准抬头看去,殿上悬着金底儿匾额,上面写着“寿芳殿”三个大字。 殿阁里窗扇大开,能听隐隐听到殿中有交谈声。殿旁还有个围起来的靶场,想来是供皇亲贵胄饮宴时助兴用的。 “小姐,您径直进去便可,殿中有管事姑姑在。”小宫女屈身说道。纪准谢过宫女,拾阶而上,进到殿中,果真有管事的宫女上前来为纪准引了座位, 纪准在属于自己的位子坐下,她的身份在世家贵女中是数一数二的,位子仅次于一众诰命。 宴席还没开始,铺了锦绣桌帷的小案上只有水果糕点和茶水,纪准坐在那里百无聊赖,抬头间,就瞧见对面男宾席上贺煜正朝她遥遥举杯,纪准笑了笑,也拿起茶盏回敬。 男女分席两侧,纪准也不好同贺煜有过多交流,就在这时,冷不防听见身侧有人说了句:“哼,纪小姐端的是好手段,也不知道是耍了什么下作伎俩,谋了那修撰的差事去。” 纪准闭了闭眼。 又来了,叶惜蕊她又来了。 叶惜蕊的身份地位也不低,就和纪准隔了一张桌子坐着。 纪准有事甚至觉得,这个叶惜蕊除了面皮儿好看些,和之前在觉光寺遇到的王通夫人没什么两样,都属狗皮膏药的,粘上了甩都甩不掉。只不过她们俩一个是伪君子,一个是真小人。 真小人好对付,伪君子才难缠。 “哪里哪里,叶小姐说笑了,这都是大皇子他抬爱了,让我能有幸参与此次修撰。”纪准面上笑的和煦,心中却道,“叫你来惹我,软刀子扎不死你。”自从上次诗会匆匆见过叶惜蕊后,纪准就察觉到,叶惜蕊好像对皇子的事情都非常上心。 果然不出纪准所料,叶惜蕊被纪准气的一噎,“呵!像纪小姐这种晋惠闻蛙的学识,真不知道在修撰上你能做帮到什么忙?” “叶小姐说的真是在理,像叶小姐这样博闻强识、学富五车、满腹经纶、金声玉振之能才,不让你去修书立传真是可惜了,屈才屈才。” 叶惜蕊被纪准气的胸膛起伏了好几息才堪堪平静,仍是不死心的继续说:“纪小姐,你不用在这儿说这些,你算计去了修撰的事,可大家确是看得分明,究竟谁才是真正有能力的。” 纪准转头四下里看了看,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叶惜蕊的脸上:“叶小姐说的……该不会是你自己吧?” 叶惜蕊没法自己说是,只能用鼻音发了声:“哼!” 纪准忽然换上一副我懂你的表情,跟着叶惜蕊的话点头:“叶小姐,其实我懂你的,全太景我最懂你了,物不平则鸣,这我都知道,非常理解你的苦衷。”纪准表情相惜,言辞恳切。 叶惜蕊这次是真的被纪准恶心到了,她几次攻击纪准,就好似拳拳打在棉花上,反过来棉花还问你疼不疼,这怎么能不叫人赌气窝火呢。还说什么懂她?谁用她懂?! “纪准!你真是不要……” “太后娘娘驾到~” 殿外传来了太监尖细的唱和声,打断了叶惜蕊的话。 宾客们纷纷起身迎驾,太后由宫人簇拥着,盛装出席。 太后发上戴着三博鬓十二钿,上有翠盖,下垂珠结,红领褾襈,织金云龙。 纪准和在场众人一同,起身向太后行了大礼,太后举杯,“今日是哀家寿辰,哀家也借此,祝我太景!盛世万载,海晏河清!” 众人举杯,三呼千岁。 宴席开始,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入,呈上一道道皇宫大内的精致菜肴,水陆两鲜,瓜果酒馔,琳琅满目,色香俱全。 太后率先动了筷子,众人这才拿起筷子品味佳肴。纪准晃悠着一天,也确实饿了,也不再搭理叶惜蕊了,只去吃面前的甜汤。 有宫中的舞姬献舞助兴,端的是一番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大皇子率先提杯,祝贺太后娘娘千岁万寿,众人具都跟在大皇子身后拜了半天。等纪准再次在椅子上坐好,殿外又传来了一声接一声的唱礼。 “圣上为太后娘娘添礼~” “皇后娘娘为太后娘娘添礼~” “赵贵妃为太后娘娘添礼~” …… 太后寿宴,帝后虽没出席,却也派人送来了贺礼,众人又恭维了太后半天。 众人的注意力正被殿外的唱礼声所吸引,却瞧见有一个人正拾阶而上,那人来到了殿前,先向太后行了礼,而后径直入了男宾席,殿中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都朝那边望去。 第三十二章 剑舞 这人一身异域装扮,头上编着许多小辫子,耳垂上还戴了个浮夸的银耳坠,眉毛浓郁,皮肤微黑,眼窝深邃,睫毛纤长,虽与太景男子不同,却也是个美男子。 大皇子见众人望向那男子,便起身走到那少年旁边:“本宫来为诸位介绍一下,本宫旁边这位,就是来我太景做客的甸越国五皇子乌籍。” 在场诸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最后才心照不宣的举杯敬了乌籍王子。 原来这就是沈将军护送来的质子,纪准不动声色的观察着。 一个小插曲,宴会继续进行。有世家小姐们想要出风头,特意等到寿宴开始后才来为太后献礼,莺莺燕燕,张袂成帷。 吏部尚书家的小姐现场为太后清歌一曲,叶惜蕊也上去弹奏了箜篌,太常寺卿和鸿胪寺卿家的两位小姐一起编排了舞蹈。 太后很高兴,给进献才艺的小姐们一人一个锦匣,里边放着镂空双面牡丹金步摇。 叶惜蕊上前接过宫女递过来的锦匣,叩谢了太后,回席时路过纪准,她有意无意的朝纪准扬了扬手中的锦匣,脸上是的喜悦和显摆怎么也压不住。 太后趁着空档,举杯转向乌籍王子,说道:“乌籍此次来太景,住的可还习惯?我国都的胜景可有游赏啊?”虽为质子,该有的礼遇还是有的。 “谢谢太后,乌籍很喜欢太景!这里吃的好,用得好,有美景,还有美人!”乌籍起身回道。 在场的夫人小姐们听了,纷纷拿出帕子掩嘴偷乐。果然是小国质子,没见过世面。 乌籍对她们的举动不以为意,他举起酒杯,对太后说道:“太后娘娘,乌籍实在太爱太景了,乌籍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后成全。” 太后饶有兴趣的问道:“哦?小王子有什么想求的?说来哀家听听。” 乌籍瞥了眼女宾席,然后说道:“我刚进京时,就听闻,英国公府有一位漂亮的小姐,文武双全,乌籍很倾慕,想求太后娘娘做主,将这位漂亮的纪小姐许配给乌籍。” 噗~咳咳咳…… 席间一阵兵荒马乱,四周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纪准能感觉在场诸人的眼神,都在不动声色的观察她,有同情,有可怜,但更多的是隔岸观火,作壁上观。 纪准将手中的调羹缓缓放下,又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只要太后不说话,她急什么。 果然,这边太后发话了:“乌籍王子,我们太景嫁娶之事虽然要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有时也讲求个你情我愿。你说你瞧上了她,你可认得她吗?” 乌籍转身面向女宾席,右手搭在左胸前,对着纪准这边行了个甸越礼仪,“纪小姐,乌籍听闻你的才名很仰慕你。” 如此一来,纪准便不能干坐着了,她起身,先向太后行礼,然后冲乌籍说道:“乌籍王子,我和您都是第一次见,何来仰慕之说。” 乌籍整个人显得有些兴奋,“我以前虽不曾见过纪小姐,但我时常听人提起英国公府的纪准,都说纪小姐不仅人美,还有武艺在身,今日见了,纪小姐果真如他们所说,很漂亮。” 乌籍的眼神在纪准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说道:“不知道乌籍今日是否有幸,能够欣赏一番纪小姐的剑舞啊?” 在场看戏的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这乌籍王子什么意思?这是当众调戏纪准吗? 纪准失笑:“看来乌籍王子当真是没来我太景多久,对我太景还不甚了解。” 坐在下面看戏的人,见纪准出声,也渐渐安静下来,她们倒要看看纪准如何应对,会不会当场发飙,揍这乌籍王子一顿。 纪准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在我太景,凡佩剑者,皆不以取悦他人为己任。而我们纪家上承天恩受陛下垂爱,世代行伍,纪家子弟的利刃更是不敢随意出鞘,青锋出鞘之时,捐躯报国之日。” 纪准用最平和的面容,最柔和的语调,说着最锋利的话,像刀子一样,狠狠地戳中了乌籍王子的软肋。 出鞘之时,报国之日,说的不正是纪家在边关抵御甸越的进攻吗。 他乌籍不就是那战败国的质子吗,甸越国折在纪家军手中的亡魂还少吗。 纪准这番话当然有夸大的成分,但在场的少年公子们听后,直觉得心口说不出的翻涌滚烫,虽然今日出席的大多数都是文生公子,但年轻人血气方刚,谁还没设想过‘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就这样,在纪准的煽动下,这些少年郎们纷纷站边纪准,在席间小声的附和起哄。 乌籍吃了个暗亏,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但他仍不气馁,对纪准说:“既然如此,是乌籍唐突了,只是我想与纪小姐结秦晋之好的心是真的,听闻太景的男子们都喜欢温良恭俭的女子,乌籍不一样,我就喜欢纪小姐这样鲜衣怒马的姑娘。” 纪准无置可否,反问乌籍道:“哦?乌籍王子口口声声说心仪于我,那请恕纪准无理了。若要谈亲事,我总得问清楚,乌籍王子有哪里是强过我太景儿郎的?足以让我心甘情愿离了这太景盛世、万里迢迢远嫁塞外?” 乌籍被纪准一噎,他早就了解过,太景女子对于婚事,多是避而不谈或者脸红羞怯。他没料到纪准竟敢站在殿前,站在这么多人面前大谈特谈自己的婚事。 他今日虽然是受人指使来求娶纪准的,但此时也被纪准勾起了兴趣。 乌籍负手而立,表情开始变得桀骜:“乌籍不才,也学过些文章,骑马射箭更是不输太景的公子哥儿们。” 纪准歪头,流露出了一种与清冷面容反差的娇憨,故作惊诧状:“哦?乌籍王子也会骑射?还能比得过太景儿郎?”复又换回一贯的淡笑:“我瞧着未必吧。” 纪准表情戏谑,话说的也有些不客气。乌籍好歹也是在塞外长大的,骑马射箭更是常事。 乌籍的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纪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堂堂甸越王子!还不如这些文弱书生吗?!” 顿时,在场的公子中就有人拍案而起。 太后也微微皱眉,但她毕竟是一朝太后,总不能和弹丸小国的王子起争执,就将目光投向了纪准,纪准朝那边怒目的公子们抬手示意,让他们稍安勿躁。 面上依旧平和,她回头,不紧不慢地对乌籍说:“王子殿下息怒,纪准也是就事论事,并没有想诋毁您,不过光说不练假把式,旁侧就是演武场,纪准不才,愿与乌籍王子比一回骑射,好叫王子知道知道,我所言非虚。” 乌籍早就被纪准激怒了,当下就点头同意,他可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一个细皮嫩肉的太景女人、 “哼!美人相邀,乌籍恭敬不如从命了,我看不如再加个彩头,若我赢了纪小姐,就请纪小姐心甘情愿的嫁给乌籍。” 第三十三章 彩头 太后面色有些不愉:“乌籍王子,你这个彩头未免过分了!” 乌籍朝太后行了一礼:“太后娘娘,乌籍只是想同心爱的姑娘证明我的优秀,纪小姐刚才还不了解我,嫌我不如太景国的公子们,现在我有机会展示自己了,我想纪小姐就没有拒绝我的理由了。” 他转头瞥了眼纪准,然后继续对太后说道:“太后娘娘,您如果担心纪小姐的安全,乌籍和纪小姐比试诗文也是可以的。”纪准不过是个草包美人,他是清楚的。 宴会厅瞬间安静了…… 太后也不说话了,刚才那些说乌籍粗鲁、无礼、有辱斯文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在场的人都清楚,让纪准和他比文……还不如去演武场比跑马。 殿中气氛有些诡异的尴尬。 纪准向太后行礼:“太后娘娘,纪准愿意一试。” 太后想了想,又扫视了男宾席一圈,最后也只好点头同意。 对于这场比试,他们各有各的道理。 如果不比,那太景的男子就成了无用书生,在外邦质子面前挫了锐气,因而只能比试。太后有心想在公子中挑个人来代替纪准,可她看了一圈,竟也不知道谁更合适。况且,女子在骑射上输给男子,总比男子输给男子好些。 而纪准之所以一步步引着这乌籍和自己比试,是因为她清楚,这乌籍来势汹汹,一上来就要和她提亲,若说这背后没人指使,纪准肯定是不信。她索性就快刀斩乱麻,在所有人的见证下赢了这乌籍,省的以后这个甸越质子再在亲事上横生枝节。 “纪小姐好爽快,不知道你想怎么个比法?” “今日是我朝太后的圣寿节,自然不能动刀动枪,我看不如就比跑马吧。” 哗~ 贺煜拿酒杯的手一个不稳,酒水顺着手腕就滑进了广袖中,濡湿了一片。 他可是还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替贺灼送信给纪准,纪准之前都堕马了,怎么还敢比赛马!还跟一个游牧部落的王子比! 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贺煜在席上急的抓耳挠腮,转头想和身边的林元晦商量,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不找个人说出他心里的担忧他就难受。张嘴正想说,他就瞧见林元晦此时双颊泛红,寒眸半敛,眉心微蹙,拿着个酒杯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 贺煜顿时什么话都没有了,他从未听说过林元晦饮酒,更没见过他这个样子。现在大家都安静注视着纪准那边,他不好有太大动作,只能用眼睛瞄着林元晦,以免他有过分的举动。 纪准这边也已经商量出了结果。 就在演武场比赛跑马,两人同时出发,各绕赛道尽头的桅杆一圈,往返三次,谁先回来就算谁赢。 纪准请太后派人将房星牵来,她自己则去闲置的殿阁更衣。 自从纪准得了房星之后,只要是出门就把它带在身边,纪雍说她臭显摆。此次行宫圣寿节她也带着来了,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等一切都整理妥当后,纪准和乌籍一前一后来到演武场,这里说是演武场,其实就是个四方的靶场,以供来此的皇宫贵族溜溜马,射射箭,取乐子而已。 纪准换了男装,一件枣红色云纹妆花曳撒,头上钗环尽数退去,只简单的束了银冠。 宴会厅中,太后命人将东边的窗扇尽数打开,众人在殿中就能将演武厅尽收眼底。 乌籍骑的是行宫里饲养的御马,个个膘肥体壮。 纪准上马前先问了乌籍:“王子殿下对你这匹马还满意吗?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要尽早提出了,免得等下比试完了,你觉得不公。” 乌籍看看纪准牵着的房星,通体黝黑,和御马相比略显瘦弱,马首上还带着鎏金的当卢。 乌籍哈哈大笑,二话不说,翻身上了马。 纪准挑眉,一踩马镫跃上房星。 乌籍的御马甩着笼头,前蹄几次跃起,只待乌籍撒开缰绳便要飞驰出去。房星也在地上不住地踢踏着步子,纪准缓缓夹紧马腹,握紧了马鞭。 咚!咚!咚咚咚咚咚……有宫人擂响牛皮打鼓,比试开始。 乌籍一马当先,像一只利箭,穿将出去。 纪准紧随其后,房星始终落了御马一个身位,贺煜看得手心直冒冷汗,这御马监的马一身的腱子肉,迈开四蹄狂奔,纪准那黑马哪里是对手啊! 正在忧心之际,就见两人来到了桅杆处。 纪准沉腰扭身,一夹马腹,手中缰绳一带,房星随着纪准的动作,几个踏步就转过桅杆,然后就是一阵踏足狂奔。 乌籍的马到了桅杆,绕了半天方才过去,后半程就不如之前的速度快了。 如此三圈,纪准已甩了那乌籍一大截。 当~~ 铜锣一声响,这场比赛,纪准赢的轻轻松松。 等二人都下了马,宴会厅那边就传来了掌声和喝彩声,纪准朝乌籍一抱拳:“乌籍王子,承让。” 重新回到筵席上,乌籍的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 太后就安慰了乌籍说:“纪准是将门之后,小王子一时大意,也不必太挂怀。” 乌籍只能强忍着情绪谢过太后,又向纪准举起酒杯:“没想到纪小姐有这等本事,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乌籍说的咬牙切齿,纪准却笑得人面桃花,她也举起酒杯。 正要喝时,坐在一旁的叶惜蕊突然说话了。 “纪小姐!好精湛的骑术,可真是了得。但是,将婚姻大事赌注马背之上也太过儿戏了,惜蕊可不敢苟同!”她缓缓起身,身姿窈窕。 “太景一直是以礼治天下,公子们也多以文采扬名,惜蕊等人仰慕的乃是君子之风。纪小姐今日行径,将婚姻大事全做儿戏,与那未开化之地又有何不同?” 她声音不大,可是殿中安静,所有人都将她说的话听清楚了,立时就有几家小姐跟着附和。规矩礼教之下,还是有很多人看不惯纪准的。 乌籍王子本打算敬完这杯酒就走,现在见有人呛声纪准,他又坐下不动了。 纪准心中叹息一声,瞧瞧叶惜蕊那张漂亮的脸蛋儿,好一番义正词严,却不过是个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 纪准懒得看叶惜蕊,她面向殿中朗声说道:“叶小姐,此言差矣,怎么骑射就不是君子所为了呢?你对君子的定义未免也太过狭隘了!古人先贤早就讲过,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御就是指御马。如今到了叶小姐的口中,这些就变得不上台面了?” 纪准转身,用眼神牢牢锁住叶惜蕊,继续说道:“在我朝,高祖皇帝南征北战,建立太景,当今圣上用兵如神,声震寰宇。怎么?叶小姐对这些都不了解?只知道读些诗文杂记吗?” 这一定大帽子扣下来,叶惜蕊那里敢接,连忙出声辩白。 刚要开口时,殿外忽然传来宣旨太监高声唱诺。 “传圣上口谕~” 第三十四章 赐服 除太后外,殿中诸人纷纷起身拜倒。 “英国公府纪准接旨~” 纪准连忙膝行几步出列。 “圣上口谕,英国公府长房嫡女纪准,坤仪毓秀,裙钗无双,有锦箭穿云之力,藏怒马松岗之才,实有乃祖遗风,特赐斗牛服一件,以彰其佳。” 等宣旨太监说完,纪准磕头谢恩。一旁就有两个小太监捧来两个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套大红贮丝斗牛服,另有官靴一双。 宣旨太监短短几句,在场所有人都看得明白,皇帝人虽不在这里,但对这殿中发生的事了如指掌,这隆礼山虽与皇宫相距不远,但这边纪准刚赢了乌籍,那边就有快马加鞭送来的赐服…… 此刻不仅是乌籍难堪了,叶惜蕊连同着刚才支持她的几位小姐们此刻都如坠冰窟。 纪准赢了外族王子,连皇帝都抬举了纪准,她们还有什么资格站在那里说三道四。 一场宴席,纪准吃的是一波三折,好在终于是在一片欢腾中结束了。 纪准在穿行的人流中找到贺煜,他们一起来的,自然要一起回去。如今天色已经擦黑,有相熟的公子护送小姐们回府也是正常。 有小内官提着琉璃宫灯在前面为二人引路,二人一路无话,直到纪准坐上马车,贺煜才撩起帘子,探头进来。 贺煜心有余悸的说道:“你方才吓死我了!还好你赢了!” 纪准被这个贺大哥逗笑:“贺大哥别急,这可得感谢贺二,自从上次输他之后,我可是发奋练习了很久。”她这话虽然不假,但还有一部分原因出在马身上。 御马监的人养马,都讲求个威风,马儿看上去神骏,但如绕杆这种“绣花活”它们做起来就费力了。不然人家草原上长大的王子怎么会输给京中娇小姐呢?但这话她不能同外人说,毕竟这种事涉及到皇家,哪有皇家的马输给臣子的马的道理,说出来惹人猜忌。 贺煜不疑有他,只心中暗忖,今日算是清楚为什么他俩个能玩到一块儿去了…… 这时,马车外传来一声:“子熠原来在这里,让我好找。” 贺煜忙收回头,在马车外站好。纪准也听出来了,外面来的是林元晦。 贺煜迎上前:“九明,我今天还想说你来着,怎么喝了这么多酒,我可从不知道你会饮酒的。” 林元晦忽然笑了,这一笑,如冰凌初化,若春江飞起白鹭,似沃野浮动流萤。翩翩少年郎,晃了人眼。 林元晦也不等贺煜再说什么,就开始手脚并用的往马车上爬,贺煜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 “错了错了!九明快下来,这是国公府的马车,你的马车在那边,走,我带你过去。” 贺煜上前去拉他,林元晦也不听贺煜的话,他力气很大,攀住车壁就不撒手,动静闹的大了,就有人朝这边望来,贺煜急的直跳脚,硬着头皮将林元晦一股脑地塞上纪准的马车。 纪准:“……” 贺煜站在车窗边,苦着脸对纪准说,“纪小姐,你看这……” 纪准见贺煜为难,就说道:“没关系的贺大哥,我的马就在后面,我骑马回去也是一样的。” 贺煜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真是不好意思,给纪小姐添麻烦了,九明以前从未饮过酒,今日也是喝多了才唐突了。” 纪准笑了笑,正欲起身下马车,那边却突然伸出了一只手,那手骨节分明,抓着她的衣摆就将她又拉了回来。 然后林元晦探头出车窗,对贺煜说了句:“锦官,还不快回府。” 纪准心中叹气,示意贺煜启程,别再耽搁下去了,赶紧把林元晦送回家去才是正经。 马车开始往城中驶去。 纪准将头扭向一边,开始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她就感觉到一道视线正紧紧盯着她。 纪准转头望去,就瞧见林元晦一双寒眸正幽幽的望着她,眼角还兀自挂着泪水,纪准眼睛不由睁大了。 这?!这又是闹哪出啊? 纪准想了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装作没看见好了。林元晦却不依不饶,夹杂着酒香的身躯靠将过来,被泪水打湿双眼更加光华流转,慑人心魄。 他欺身上前,凑近纪准说道:“马。” “嗯?” “马。” “什么马?” “骑马。” “……” “好看,想要。” 第二天。 日上三竿,林元晦终于在头疼欲裂中醒来。 他从未这样懒床过,起来后就朝门外唤锦官,锦官过了好久才跑进来。 “跑哪去了,怎么这么久才来。”林元晦问道。 锦官有些兴奋,手舞足蹈的说道:“公子,您起来啦。可了不得啦!是国公府!英国公府的二少爷送了一匹马来!说是送您的,大家都去瞧了,那匹马可真神骏……” 林元晦系衣带的手停下来,整个人如遭雷击,他隐约记起了…自己好像爬上了纪准的马车……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不死心,转头询问锦官:“我昨晚……” “是!就是纪小姐送您回来的!”锦官摇头晃脑的很兴奋。 “那你为什么不拦着我?!”林元晦颤抖着手,指着锦官问到。 锦官觉得冤枉,他昨晚刚陪着林元晦出了行宫,林元晦就指使他去马车上取扇子,自己则往贺公子那边行去,锦官也没多想,以为只是去道别,可谁知道,自己家少爷竟然爬进了纪小姐的马车里。 林元晦后退几步,跌坐回床榻上。 国公府里。 纪准站在祖父的书房,英国公坐在太师椅里喝茶,身上还穿着超品冠服,因为生气,八梁冠上的五折立笔也跟着一抖一抖的。 今日一早,英国公就去宫中替纪准叩谢皇恩。 等英国公喝完茶,将茶盏狠狠放在小几上,然后就指着纪准说道:“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做事这般冲动鲁莽!你昨日若是输了!我看你如何收场!” 纪准赶紧跪下,“祖父息怒,祖父息怒。我昨日做的确实欠妥,但我也是逼不得已。况且…我这么做也是算准了自己能赢才斗胆比试的。” “噢!”英国公被纪准气笑了,“你是什么神仙道子不成!还能算出来?!” 第三十五章 揣摩 纪准露出讨好的笑,说道:“可不就是算出来的嘛,祖父别气恼,您且细想,沈将军带那质子回来才几日,将军不是说了他们这一路上非常辛苦,风餐露宿,更何况那乌籍王子头回来太景,肯定会水土不服,我昨日在宴席上留心观察了,他连菜都不敢吃一口,只少饮了些酒。” 纪准悄悄看了眼祖父,见他神色稍霁才接着说道:“而且,就算我不留神输了,太后和陛下也不会让纪准嫁过去的。” 是了,纪准说的没错,皇帝是绝迹不会让纪准嫁给邻国王子的,不为别的,只因她姓纪,她的背后是英国公府,皇帝又怎会让国公府家的嫡小姐同外邦王子和亲呢?皇帝怎么会允许刀柄移交给别人呢? 英国公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你就在这儿取巧吧。” 纪准跪在地上,低着头:“祖父,这怎么能是取巧呢,这是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我这边,合该我胜出。” 英国公瞪了她一眼,终是说了句:“行了,我还不清楚你那点小心思。既然你自己挣的斗牛服,就好好收着吧,不要随意穿戴,不可外借他人,更不可沾沾自喜,听明白没有!” 纪准抬起头,连忙应了声“是”,英国公才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纪准走后,英国公看着她的背影,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终于可以将英国公府放心的交给记准了。 纪准回到添星院时,就瞧见姚妈妈等人正围着那斗牛服不知如何是好,纪准就说道:“我记得库房里有个描金樟木箱子,就用那个装好锁起来吧,好好保管就行,也不用这么紧张。” 姚妈妈依言去了,她一边颤颤巍巍的将斗牛服和官靴放好,一边喜滋滋地想着,“咱家小姐可真厉害,别人家的姐儿赏赐的无非是些钗啊翠儿啊的,偏就咱家小姐不一般,这可是皇上赐服,这可是无上荣耀。” 纪准在太后圣寿节上的事,很快在市井间流传开。 世人多喜爱夸张和添油加醋,这件事传来传去就变的味儿。 纪准此刻正坐在竹席上听眷星回话,“你这次又要给我讲什么版本的?” 眷星笑起一对小梨涡,用小舌头舔舔嘴巴说道:“小姐英明,奴婢这次讲的是最新的一版,也是现在茶楼酒肆里都说的一版。” 纪准以手支额,饶有兴趣的听着。 眷星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那国公府的纪小姐可不是甚么等闲人物,要说那纪小姐,乃是战神转世!她本是那天上司武的星君。理应六欲斩断,奈何七情交煎。正应了那句话“堆金积玉平生害,男婚女嫁风流债。”纪星君趁着夜黑风高,在仙庭洞府调戏了别家仙子,玉帝动怒,就将她贬下人界,脱胎女儿身。诸位看官细想,那可是战神,那可是与甸越王子跑马三百回合大胜的战神!自然不可能如普通闺阁小姐一般。她身虽是女儿身,却生的豹头环眼,鼻若虎嗅,可闻三江鱼迹;嘴似狼颚,一啸满月高悬;耳如蒲扇,可听八面风动……唔!” 催云上前来捂住了眷星的嘴,皱着眉看着纪准:“小姐,您少听些吧,都是坊间的胡话,您切莫认真,切莫动气。” 催云心里是真着急,虽然自家小姐得了皇帝赏识,但这姑娘家家的,被坊间如此传话,有损闺阁名声,谁家敢跟这样的女子提亲呢。 纪准对坊间的流言倒是不以为意,相反,她很乐意百姓如此想她,百姓们越是觉得她非比寻常,就对她以后承袭爵位便能多一分认同,多一分接受。 但是也不能任由坊间肆无忌惮的传,纪准起身,踱了几步,抬手招过唤月,转身往书房走去。 唤月跟着纪准进到书房,轻轻掩了门,纪准这才说道:“你出府去找一趟李大哥,让他传出风声去,就说当今圣上才是真龙降世临凡,正是因为看出了纪准正处在转世轮回,多有同情,所以赐服。” 唤月领命退下。 纪准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皇家最看重这些东西,她要是被传成了什么神仙,只怕皇帝心中不快。不如借此机会吹捧吹捧皇帝,彼此都乐乐呵呵才好。 圣寿节的事早就被传的沸沸扬扬,贺灼自然也从堂哥贺煜嘴里得知了此事,纪准这一顿庆功酒就在所难免了。 就由贺灼相邀,纪准做东,在如意楼置办一桌丰盛的酒席,请了三五好友。 纪准领着两个弟弟,乘车前往如意楼,因着天气炎热,马车的车帘都换了透气的薄纱,纪准透过车窗就瞧见一路上,凡是年轻公子,纶巾书生各个腰中悬剑。 纪准不解,纪琟就在旁边一边喝茶一边解释道:“还不是长姐的功劳,不论是文生公子还是江湖侠士,都憋着拔剑报国呢。” 纪准瞠目,有些尴尬,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居然有如此神效。 等到了如意楼,贺灼梁七他们早就到了,这一顿饭吃下来,纪准先是被狠狠的夸赞了一番,然后聊着聊着就变成了排渲。 “阿准了不得了啊,骑马竟能胜了那什么乌的王子。厉害厉害,佩服佩服。”贺灼说道。 梁七也笑嘻嘻地说:“如此看来,贺二你那鹿皮酒囊也是时候该易主了,看在阿准和你相识这么久的份上,叫声姑奶奶饶命,我们再帮你求求情,这就算饶你小子一命。” 冯湃也起哄:“哎对对对,我看是这么个理儿!” 贺煜被他俩撺掇的,撸胳膊挽袖子,要同梁七、冯湃划拳拼酒。 众人推杯换盏,玩的兴高采烈,乐不可支。 今日开心,纪准多喝了些酒,连纪琟都被劝了两杯。自从纪琟开始学习箭术,他人就比以前活泼了,经常和纪准纪雍出门游玩。 宁氏知道后既高兴又担忧,害怕纪琟因此荒废了学业。 宁氏就同英国公讲了此事,英国公就对宁氏说:“我瞧着挺好,这小子总在家中窝着,倒不如出去走走,眼界开阔了,心胸打开了,对他只会有益。你不知道,那小子虽然没法领兵打仗了,但他和我谈及行兵布阵时,说的头头是道,以后也差不了。” 纪琟喜欢和贺灼梁七他们来往也是有原因的,贺灼他们虽然被人叫做纨绔,但从来不去逛什么秦楼楚馆,烟花柳巷的。他们都是世家公子,至多就是斗个蛐蛐,推个牌。每当他在场时,他们又对他特别维护。 众人直喝到掌灯时分,才各自乘了马车往家中行去。 第三十六章 是她 第二日,纪准醒了酒,穿了身月白衣裙,站在院子里,左手擎着盏庐山云雾,右手揪着栀子花的黄叶。 “你看,这就是水浇多了,下次要见干见湿。还有,嘱咐你的那些兰花都栽好了?”纪准跟身边的伺候花草的小丫鬟交代着,小丫鬟点头应诺。 这时,院中走进两人,纪准回头,“李大哥,我正要找你,快来坐。”说完就率先往梧桐树下的石桌走去。 李锐城自从前几次帮了纪准的忙后,纪准算是雇佣了他,纪准同李锐城讲清楚后,李锐城欣然同意,不仅他同意,跟着他一起做事的其他几个趟子手也都同意。 镖局的买卖都是父子相继、师徒相承,他们这些旁的门派的人想做镖师,人家一般不认的,一辈子或许只能当个趟子手。 “李大哥,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纪准端起茶杯,问李锐城。 李锐城一撩袍角坐在石墩上,对纪准说:“小姐上次让我查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那个暗娼宅子,原本是个商贾在京中置办的府邸,后来那商贾不在京中谋商了,就将宅子转卖了,现在由一个老鸨和老倌照应着,大家都叫这老鸨秀妈。” 纪准想了想,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清楚了。 李锐城便继续说:“那个席家小姐的事也打听到了,下个月初一,慈云寺有个庙会,太常寺卿家的小姐邀请了几位小姐一起,其中就有这位席三小姐。” 太常寺卿姓田,这个田小姐纪准有印象,前阵子圣寿节上田小姐还为太后献过歌舞。席念瑶的父亲是太常寺少卿,田家是席家的顶头上司,田小姐邀请,席念瑶肯是要去的。 李锐城将事情都讲完了,纪准就让催云去屋中取了一个信封。 纪准将信封推到李锐城手边:“李大哥,这里边有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一封书信还有一张房契,房契是我的一个酒楼,你拿着这些去找酒楼邱掌柜,让他拿了这些钱,重新装修这酒楼,怎么弄我在信上都写好了,剩下的事就有劳李大哥替我照看着,银两上有短了缺了的就找我来支取” 因为数额比较大,李锐城将信封贴心口收好:“大小姐放心,在下一定帮您办妥。” 处理完这边的事,纪准也没闲着,趁着纪雍在家,她打算和纪雍聊聊死士和府兵的事。 经历过前世纪家种种,纪准对于暗卫、府兵的重要性再清楚不过了。若不是府中无人时时看护,以不至于被人趁虚而入,安插进去这许多眼线和栽赃的伪证。 纪准一边想着,一边来到纪雍的院子。 纪雍正坐在廊下,拿着小油布擦拭自己的佩刀重羽。见是长姐来访,殷勤的跑前跑后,亲自为纪准搬擦扫出一块儿干净地儿。 纪准也没矫情,也跟着纪雍坐在了红漆栏杆上。 纪准坐下后没有说话,而是拿眼睛四周打量。 纪雍虽然看着大条,却也不是糊涂蛋,他明白这是要屏退左右。纪雍就唤了句,房前屋后伺候的小厮、丫鬟们都避去了后罩房。 纪准这才放下青釉茶盏,和纪雍说道:“振肃,我来是想同你说说暗卫的事。” 纪雍正端着青釉盖碗,听到纪准的话,一抖手,手中的茶汤尽数泼了出去。 纪雍慌慌张张的放下盖碗,倾身靠近纪准,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的说道:“你都知道啦?” 纪准茫然,知道?她该知道什么? 但看到纪雍的模样,就知道这里边肯定有事,纪准就拿话诈纪雍。 纪准装出一副了然的模样:“嗯,都知道了,若我今日不提,振肃还要瞒我到几时?” 纪雍垮下脸,表情懊悔:“肯定是祖父告诉你的吧?我就知道!祖父还告诉我别说漏了,他自己反倒嘴快……” 纪准越听越觉得这事情不简单,怎么还涉及到祖父了。 纪准拿话拦住了纪雍:“等等等等,到底怎么回事,你同我讲清楚。” 纪雍被长姐拿话一拦,登时心里也清楚了大半:“长姐…你!你不知道啊?” 纪准侧着身子看他,“现在知道了,你说说吧,有什么事是你和祖父知道,没有告诉我的。” 纪雍挠挠头,叹了口气说:“好吧,反正早晚是要告诉你的。长姐,你知道祖父送我去军营为的什么吗?” “不是为了磨炼你吗。”纪准回答。 纪雍摇头:“这只是一方面,除此以为,祖父还让我在外边看管咱家豢养的暗卫。” 纪准吃惊:“咱家的……” 纪雍点头,“暗卫死士都是从小培养的,所以这件事也是祖父早些年就安排好的,如今这批孩子长大了,祖父就让我在外多照应着,没告诉你是因为祖父不让说,他打算等你及笄了亲自对你说。” 纪准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对纪雍说:“既然祖父不让你说,那今天长姐问你的这些事,就全当不知情吧,等来年长姐及笄了,等祖父来说吧。” 纪雍乐不得的点头同意。 纪准又嘱咐了纪雍两句:“暗卫死士的事马虎不得,你要仔细照看。” 姐弟二人说完话,纪准出离了纪雍的院子,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心里却一直想着方才的事。 纪准真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之前还纠结,豢养死士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如今却已然安排好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祖父对这件事竟然自有打算,她之前还一直以为祖父不在国公府安排暗卫、府兵,是怕惹了皇上猜忌。 可纪准转念又一想,不对啊,如果祖父早做好了这些安排,前世为什么没有动用呢?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吗?纪准一边皱眉一边思索这其中的原委。 纪雍说,祖父打算及笄时告诉她,为什么最后没有同她讲呢?是什么改变了祖父的想法呢? 纪准突然顿住了步子。 是她…… 是她哭着跑出家门。 是她进皇宫求太后。 是她违拗长辈嫁给了段洪青。 是她啊,原来是她。 夏天燥热的风拂过,扬起了纪准衣袖,拂过了花树,带下片片粉蕊。 纪准抬起头。 看着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第三十七章 秋凉 圣寿节一过,天气开始起了凉意,姚妈妈就指挥着小丫鬟们把冰鉴、竹席等物都收了起来。 饶是如此,纪准还是在晚间踹了被子着了凉。 宁氏和崔氏来看她,就瞧见纪准鼻眼通红的躺在床上。 祖母宁氏就说她:“丫头,可轻些力气吧,瞧这鼻子都要被你擦破了,谁让你打小睡觉就不老实,多大的人了还踢被子。” 崔氏宽慰纪准道:“横姐这几日就好好养病,就是感了风寒,过几日就好了,最近吃的清淡些,等你病好了,叔母叫人吊着花样的给你做。” 纪准鼻塞,说话瓮声瓮气,“祖母也不疼疼横姐儿,还是叔母了解我。” 宁氏慈祥,笑着拿手虚点她。 众人只说了几句话,纪准怕把病气过给别人,就让催云唤月伺候着两人明间说话,祖母和崔氏也就没多留,起身离开了。 纪准在床上赖了两三日,风寒也好些了。 这日她拥了薄衾,靠坐在榻上,望着屋外,远处的银杏叶子由绿转黄了,清风一吹,便有几片悠悠飘落。 院中催云正带着小丫鬟们冲洗晾晒着许多陶罐、瓷罐。 一抬头,正巧看到纪雅纪雌两姐妹进入院门,纪准就在窗边向二人招手。纪雌也朝纪准挥挥手,脚步轻快地到房中。 “长姐感觉如何了?我和绿璇煮了些银耳汤莲子汤,给长姐带了来。”纪雅说罢,便有小丫鬟提上来一个食盒,打开来,里边有一小罐,眷星早准备好琉璃盏和调羹,三人围着矮几慢慢吃起来。 “长姐,催云她们这是做什么呢?”纪雌还伸着脖子向外张望。 纪准就解释道:“我之前在祖母那里见过了巧屏点茶的手艺,后来又向她请教了制茶方面的事,眼看着桂花就要开了,我想着自己也试着窨些桂花茶来吃吃。顺便再制些桂花蜜,就让催云她们先把大小罐子准备出来,等制得了给你们送些去。” 纪雅听得很感兴趣,纪准就说:“我之前还简单的制了二窨的兰香雪芽,你们要是不嫌弃可以尝尝。” 两人欣然同意。不多时,眷星送上三个小盏并一壶香茗,茶烟升腾,兰香幽幽。 “长姐还记得那个苏夫人吗?”纪雌起了个话茬。 “你说哪个苏夫人?”纪准偏头看纪雌 纪雌回说:“就是那个都转盐运使的夫人。” 纪准想起来了,就是在觉光寺遇到的那位苏樊氏,“记得,她怎么了?” “她昨日来咱府上拜见祖母,祖母因着你还病着,就没有叫你前去。” 纪准点点头,纪雌就接着说:“昨日听祖母和她聊起,苏夫人家似是要留在京城了,苏老爷也不用外调了。” 纪准自从上次见到王夫人对苏夫人的巴结样,就已经猜出来个大概,若不是苏家有用,王家才不会巴巴贴上去。 苏老爷担任都转盐运使这职位多年,从未出过纰漏,如今留在京中,想来是皇帝有意擢升其官位。 纪雌搂住了纪雅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这下可好了,阿姐也有聊得来的好友了。” 纪雅也很开心苏嫦小姐能留在京中,两人确实有很多相同的爱好,比较聊得来。 纪准也为纪雅开心,“那这还真是件好事,等苏家都归置妥当了,乐音,你就给苏小姐下个请帖,邀她来府里小坐。” 纪雅也点头,语音轻细地说道:“嗯,我也同祖母讲了,祖母也说苏小姐人很好的,让我同她好好相处。” 姐妹三人聊了一上午,快到午膳了才散。 下午纪准去到了自己的书房,斜倚在贵妃榻上看书,催云领着槿阳,给屋中的插瓶里都换上新摘得莲花,花苞粉嫩,含而未放。 纪准放下书,转头看了看,说道:“这时节还有莲花呢。” 催云笑着摇头:“回小姐的话,这也是今年最后一茬了,便都摘来,给各院插瓶了。” 纪准又靠回榻里,一边翻着书页,一边喃喃道:“这一年过得还真是快啊。” 催云看着纪准漫不经心的样子,也感叹道:“是啊,过了今年,小姐明年就要及笄喽。” 纪准听懂了这丫头话里的意思,别的世家小姐,及笄之前就会有人上门提亲,只等及笄后就可以嫁作人妇,反观英国公府,至今无一人登门给纪准提亲。 纪准以书抵唇,故意逗催云道:“你这丫头就这么怕我嫁不出去?” 催云板起小圆脸,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姐,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您好歹也急一急。” 自从纪准坠马后大病了一场,人变得宽和了,催云几个说话也大胆了。 纪准不以为意,反而说道:“那甸越的王子不是还当众提过亲吗,我这不是没瞧上吗。” 催云哭笑不得,她看了看纪准,纪准此时斜倚榻上,曲臂成枕,乌发半挽,临轩读帖的样子,催云也瞬间释然了,以小姐的样貌和家世,确实也不用急于一时。 门外有小丫头禀报说:“唤月姐姐来了。” 唤月撩了纱帘走进来,跨过隔扇,径直来到纪准面前,呈上两封信。 待纪准拆信时,催云和唤月便带着槿阳退了出去。 纪准展开信读了起来,是酒楼掌柜写的。大概意思就是,酒楼已经按照纪准的要求开始装修了,询问东家,也就是纪准,要不要前去瞧瞧。 纪准起身去了书案,给邱掌柜写了封回信,说自己是抽空会去瞧瞧,让他们先各自忙着。 回完信,纪准又去拆第二封信,第二封信不是她熟识的信封,纪准抽出了信笺仔细读了一遍。 上面只略略几行字,是林元晦写的,意思就是说他最近忙于国子监的课业,一直没来得及感谢纪准赠他的马,来日有机会要亲自登门拜谢。 纪准偏头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日林元晦上了她的马车就死活不下去了,先是哭了半天,然后跟她叨咕了一路,马,骑马,骑马好看,马好看...... 她也不知道林元晦是什么意思,后来她估摸着是看上她的房星了,借着酒劲想要讨一匹,纪准回府后就让纪雍挑了一匹马给他送过去。 这人,都过去这么久了,才想起感谢她。 第三十八章 宝莺 天气渐渐转凉,太阳只要西沉,便得早早关了窗扇。 纪准最近除了习武就是侍弄花草,这些日子贺灼、冯湃他们也都很消停。 因为明年就开科举了,听说他们几个最近都被父亲拘在家中发奋读书,希望他们明年好歹能得个举人回来。 纪准一边剥着莲子一边回想,前世她可没听说贺灼中过什么举人。倒是梁七郎和冯湃他们都谋了锦衣卫的差事,还做的风生水起,她记得前世她还称呼过冯湃为冯总旗。 纪准正想着,眷星和槿阳携着手,一蹦一跳的来找她。 眷星率先说道:“小姐小姐!小花园那边的桂树都开花了!” 槿阳也附和:“金桂丹桂都开啦!小姐,我们要不要去摘些啊?” 纪准之前说过要做桂花窨茶和桂花蜜,两个小丫鬟就日日盼着桂花早些开。 纪准也难得有雅兴,吩咐两人:“那就取了笸箩来吧,咱们去瞧瞧。”说完就率先往花园走去。 园中桂花果然开的正好,打老远就能闻到阵阵馥郁香气,主仆三人行到切近,慢慢摘起来桂花来。 桂花细小,大多一串串的开在树干上,桂叶坚硬且有小齿,就算扯动枝叶,也是采摘不易。 三人直摘得双臂泛酸了,索性就躲在园中小亭里,坐着歇息。 这时候,远处夹道上走来了几个媳妇婆子,后面还跟了许多穿着补丁衣裙的小丫头。 纪准就让槿阳去问问怎么回事,不多时,槿阳回来了,还带来个婆子。 那婆子先恭敬的给纪准请了安:“老奴来回小姐问话,婆子姓王,是咱们府中管理奴仆买卖、管教的妈妈。” 纪准偏头看看远处的小丫头们。 王妈妈会意,知道小姐是要问那边怎么回事:“回小姐话,之前都转盐运使家的夫人来咱府上做客,说是留在京中了,想要新买些仆役。老夫人就想着几位少爷小姐身边人手也少,顺便也买些丫鬟们进府。” 纪准听王妈妈如此一说,纪准心中了然。祖母这是因为纪雅她们几次三番的出事,有些不安,是想多派些人手跟着、护着。 纪准对王妈妈说:“既然是这样,那叫过来我瞧瞧吧。” 王妈妈一叠声的应了,小跑着去将人领了来。 都是些八九岁的女娃,最大的也才十二三岁,纪准一一看过去,待看到最后一个时,她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这个丫鬟小方脸,杏核眼,唇下一点黑痣,这张脸纪准再熟悉不过了!不是别人,正是纪准前世的大丫鬟宝莺!替席念瑶哄骗她的宝莺!整日谗言的宝莺! 纪准稳住心神,指了宝莺:“叫什么名字?” 宝莺用眼睛悄悄打量纪准,见这个富贵小姐问话,连忙跪下,脆生生地回话说:“奴婢没有正经名字,大家都叫我鹦哥。” 纪准看着宝莺的头顶,心中冷笑,嘴上说道:“哦,鹦哥,学舌之鸟,名字不好,换一个吧。” 宝莺被纪准说的有些窘迫,将头埋了埋。 “我看以后就叫宝莺好了。”纪准说道。 一旁的婆子听了,连忙用鞋尖轻踢了下宝莺的小腿,“还不快谢谢大小姐赐名!” 宝莺如梦初醒,连忙叩谢纪准。 纪准站起身,转头对王妈妈说:“我看这个挺好,你去回祖母和叔母一声,这个等下拾掇好了,就送我那里去吧。” 宝莺大喜过望,她没想到自己一入英国公府就能跟在大小姐身边。 其他小丫头既羡慕又嫉妒。 纪准领着眷星和槿阳往添星院折返,纪准趁四下无人时,小声吩咐二人道:“眷星、槿阳,等那个宝莺来了后,你们给我盯住她,别让她发现,能不能做到?” 眷星和槿阳交换了眼神,虽然不知道纪准让她们盯着个新来的小丫鬟是什么用意,但是小姐最近和唤月姐姐的秘密行事她们是清楚的,能替小姐办事,她俩个都有些激动。 回到添星院,纪准领着二人去了书房,又交代了一些事。 晚饭前,宝莺被领来了,眷星、槿阳两人带着宝莺去了三等丫鬟们住的下房,眷星又给宝莺讲了院中的规矩。 眷星热情,槿阳周到,把个宝莺哄得团团转,只觉得自己走了狗屎运,得了小姐的青睐。 纪准环臂站在书房的窗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宝莺的一举一动。 前世里,宝莺是她嫁到段府后才出现的,因为一张嘴说话讨喜,就被她留在身边做了一等大丫鬟。 她对这个宝莺特别的好,可宝莺早就和席念瑶沆瀣一气了,后来在席念瑶的事上她可没少出力,当初要不是有她在自己身边进谗言、暗示。纪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招席念瑶入府做妾。 可这一世不知道什么原因,宝莺竟然这么早就出现了,是巧合吗?还是有人刻意安排?如果是刻意安排,那为何比前世提前了这么多? 纪准的眉头不自觉的蹙了起来,不管是刻意也好,巧合也罢。自己已经掌握了先机,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一则有利于时时监视,二则还可以顺藤摸瓜,看看这幕后之人。 宝莺啊宝莺,前世今生,就让你知道知道何为报应。 晚间,临睡前,纪准招来了眷星、槿阳陪自己说话。二人坐在窗边的脚踏上,“如何了?”纪准说道。 “问清楚了,她说她家原先是良乡的,具体是哪个村的她不记得了,后来遇着灾年,家中颗粒无收,迫不得已就将她卖了,家中还有什么人她统统不记得了。”槿阳答道。 嗯,和前世自己了解到的八九不离十。“行,不错,继续观察。”纪准夸奖了二人一番,又赏了两人一人一匣子茯苓饼。 第二日,宝莺被分配去扫院子,她得着这桩差事时还有些诧异,她以为大小姐是喜欢她的,没成想却是混了个最低等的活计。 她便遮遮掩掩的去找了槿阳。 槿阳听明白了她的来意,就劝她道:“宝莺你是新来,可能还不晓得这洒扫的好。” 宝莺诧异:“槿阳姐姐是这院中数一数二的人了,好姐姐,也给我讲讲这其中的道理。” 槿阳被她一句好姐姐叫的直起鸡皮疙瘩,强忍着往下说道。 第三十九章 骤雨 “嗯…你且细想,这洒扫虽然看着累,但其实也就是秋天扫扫落叶,冬天收收清雪,也不劳你时时刻刻盯着。”槿阳说。 宝莺捏着帕子,眼神飘忽到别处,她听槿阳如此说,心里也觉的是这个理儿。 槿阳观察着她的模样,见她听进去了,就继续哄她道:“况且,这扫地的活计,不比那小厨房里劈柴挑水清闲多了?到时候你做完了手头的差事,剩下的还不任由着你自己打发,你就在院子里绣绣花啊,踢踢毽子啊,只要不吵到小姐,都是可以的。” 宝莺的心被槿阳说活动了,她惯会油嘴滑舌,挽了槿阳的胳膊:“哎呀,我就说今儿是问对人了,槿阳姐姐你人可真好,要不是有你这几句话点醒了我,我还憋屈着呢。” 槿阳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一个新来的粗使丫鬟,哪一个不是先从扫地挑水开始的,这宝莺作什么骄矜样子,在这儿挑三拣四。 她心中虽然腹诽,但嘴上却说道:“嗯…咱们小姐可是顶顶好的主子,你要是做得好了,升你做个二等丫鬟就是小姐一句话的事。” 宝莺被这一句话说的,目中精光闪烁。 她心中也慢慢筹划开了,连槿阳什么时候离开了都不知道。 槿阳悄悄溜到了纪准的书房。 纪准正站在书案后临帖,她没有像普通小姐一样写簪花小楷,也没有同京中才女一般练习大篆。反而是写得一手规矩的台阁体。 见是槿阳来,纪准将手中的紫毫在青花笔洗中涮了涮,抬头问槿阳:“如何了?” 槿阳近前来一边替纪准收拾桌上铺着的字帖,一边说道:“奴婢都同她说妥了,小姐您可真是料事如神,她果然不是安分的。” 纪准将涮好的毛笔擎在右手,左手轻轻捋着兔毛笔尖,纤巧的指尖将散开的笔锋调好,挂回笔架上。 纪准嘴角噙笑,眼神幽深:“由着她。” 宝莺自从找过槿阳后,便不再抱怨洒扫的伙计,刚开始几日还算尽职尽责。 这一日,纪准坐东次间里,以手托腮,看着催云唤月两个人做花钿。 因已入秋了,时不时就要下几场秋雨,今日的天色也阴沉沉的,纪准让人点了蜡烛。 主仆三人围坐在雕蓬莱仙山圆桌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隆隆~ 天边隐隐传来雷声,纪准侧身朝窗外望去,云层压得极地,乌黑一片遮天蔽日,时不时有青紫的闪电划过。 院中梧桐枝叶只是轻微摇晃,空气中满是风雨欲来前的潮湿闷热。 “看样子是场大雨呢。”催云有些担忧的望着窗外说道。 唤月也蹙着眉:“今年咱们北边儿都这么多雨水了,不晓得南边儿雨势如何。” 聊到这里纪准也不免回忆了一下前世。 前世里,南边确实有洪涝,索性不是很严重,虽然还是有一些流民进京,好在朝廷应对及时,很快就将流民妥善安置了,没有造成什么动荡。 “明年的粮价势必受影响,催云,你明日拿了银两去一趟叔母那儿,就说我想再购置些米面。”纪准说道。 催云听小姐如此说,就问纪准:“小姐是不是想趁此赚些?” 纪准摇头。 催云又问:“那小姐是为了维持物价吗?” 纪准笑笑:“在这京城地界,市面上有名有姓的商户多了去,我又能维持得了什么。这些朱门广厦之家,哪一个又会缺得了这一口,我不过是买些米面,熬粥蒸馍,舍给那些贫苦人吧。” 催云唤月看着纪准,不知道为什么,小姐的表情很落寞,这种落寞说不清道不明,与其说是对贫苦之人的同情,更像是一种同病相怜。 催云很疑惑,转头看看身旁的唤月,唤月也很不解。 镗~~ 院子里传来了一声铜盆落地脆响,吓了屋中三人一跳。 催云皱眉,唤月正要起身查看,被纪准拦下了。 纪准指了指桌上的金箔:“不是说要为我做花钿吗?别浪费了。” 两个大丫鬟被纪准一提醒,又开始尽职尽责的裁剪金箔银箔。 只过了片刻,门外传来了小丫鬟的通禀声:“小姐,小厨房为您做了糕饼。” 纪准一哂,说了声进来吧。 一个穿青色衣裙的丫鬟托着个大漆方盘走了进来。 催云起身去接托盘中的桂花糕,不经意抬头,扫了眼那青衣丫鬟,催云就是一愣。 催云将桂花糕放在桌上,然后问那丫鬟:“你是几等丫鬟?我怎么没见过你?” “回姐姐的话,奴婢是新来的,名叫宝莺。”她说这话时,眼神还若有似无的瞥了眼纪准。“奴婢现在是院中的洒扫丫鬟。” 催云皱眉:“谁允许你进屋伺候的?” 平日里只有催云唤月她们四个,再加上几个稳当的小丫鬟能进来端个茶送个水,其余人等一概不许进屋,今日怎么让个粗使丫鬟闯了进来,还是当着小姐的面,显得自己看管不利,催云心中有些不快。 宝莺听催云问话,一霎时竟臊红了脸,低着头,两只手揪着自己的衣角,一言不发,姿态忸怩。 一旁看着的唤月见宝莺如此,也沉了脸,就帮催云垫了句:“催云,你去瞧瞧,那放金箔的匣子我关好了没。” 唤月的意思就是让催云带着那丫鬟先出去,总不好当着小姐面儿教训底下的人。 催云会意,当下便应了声,上前来扯了宝莺的衣袖要往外领。 哪知道宝莺被催云拽着踉跄走了两步,突然一甩手挣脱了催云的牵扯,扑通一下跪到纪准脚边,“小姐在上,两位姐姐先别恼我…我知道粗使丫鬟是不能进屋中伺候的,我这也是被槿阳姐姐临时指了来。” 催云只觉着心中一噎,这宝莺怎么回事?刚才问她她不说,现在闹这么一出。 这时候催云便不好说什么了,抬头征求纪准的意思。 “她说是槿阳吩咐的,去吧槿阳找来。”纪准看着地上跪着的宝莺,话却是对着一旁的唤月说的。 唤月退了出去,很快就将槿阳带来了,同时跟来的还有眷星。 槿阳和眷星进来行了礼,而后各自站在一边,谁也不理谁。 槿阳咬着嘴唇,两腮一鼓一鼓,眼圈泛红。眷星则睁着双大眼睛使劲瞪着槿阳。 催云看见了,忙退后几步,扯了扯唤月的袖口,唤月轻轻摇头。 小小的东次间里坐的坐、站的站、跪的跪。 哗~ 正在这时,憋了这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一时间只能听到廊檐外雨珠飞溅的簌簌之声。 屋中的气氛,安静中带着丝压迫感。 第四十章 不和 纪准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指反复摩挲着圆桌上雕着的蓬莱山,表情认真,屋中众人见小姐如此,都不敢作声。 等纪准终于收回手,将身体轻轻靠在黄花梨六螭捧寿玫瑰椅中。 指尖点着跪在一旁的宝莺,问槿阳:“怎么回事?” 槿阳心思一向单纯柔和,见主子询问,忙敛了衣裙跪下:“嗯……回小姐的话,是奴婢派她来送桂花糕的。” 纪准不说话。 站在槿阳身后的唤月悄悄推了她一把,槿阳会意,又连忙说道:“哦对,呃…这是本该来送糕饼的小丫鬟临时有事,刚巧她空闲,奴婢便让她来走一趟。” 纪准不接话,反而转头瞥了眼眷星:“你自打进屋就这副样子,是想瞪给谁看。” 纪准还没说什么重话,眷星就已经觉着汗毛倒立,赶忙垂首跪下。 “行啊,既然一个两个的都这副作态,那今儿就好好掰扯掰扯。”纪准冷着脸望向众人。 “你说。”纪准伸手指着眷星。 眷星打了个哆嗦,说道:“小姐明鉴,事情根本不是像槿阳说的那样简单!方才小厨房做好了桂花糕,我就让小珍装好了送来,素日这些都是她做惯了的。小珍将糕饼从小厨房拿来的路上,就这么短短几步,偏就碰上了这个宝莺端着铜盆出来,一盆子水,全洒在小珍衣裙上了。我打老远就瞧见了,就着这个宝莺故意迎上去的!我正打算出声询问,她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反而把小珍数落了一番!还让宝莺接了小珍的活计!”眷星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一旁跪着的槿阳。 槿阳不看眷星,梗着脖子,声音虽小却斩钉截铁的说道:“分明就是小珍那丫头做事毛手毛脚!宝莺虽然没来几日,我瞧着反倒认真些,刚才…要不是她躲得及时,新做好的糕饼都得毁了……哪能…只是湿了小珍的裙子。” 眷星立时就急红了眼眶,跪直了身子争论道:“你!你不说我反倒忘了!我今儿可真是头一遭见到,两个人迎面撞上,铜盆没掀到自己怀里,反而全泼对面的裙子上了,自己半点水星子也没粘上,这可真真是奇了怪了。” 槿阳绞着手指嘟囔道:“所以我才说宝莺是个机灵的丫鬟……” “你!”眷星气的拿手指着槿阳。“小姐!奴婢说的句句属实!奴婢真的是亲眼见到宝莺的所作所为。”眷星膝行两步说道。 这时一直没插上话的宝莺说话了。 宝莺伏在纪准脚边,口中哽咽道:“小姐,奴婢…奴婢自知是个愚笨之人,虽然不如槿阳姐姐说的那般好,但……但承蒙小姐抬爱,能跟随在小姐身边伺候着。奴婢向来笨嘴拙舌,心里也不懂得那些歪门邪道,更别说陷害人的勾当,就算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是万万不敢的呀!” 眷星还欲开口争辩,纪准却先发话了:“你可知,我那日带你回添星院,也是瞧你老实、本分。你一个新来的,竟比那帮用惯了的还强些。” 宝莺微微抬头,目光灼灼,又欣喜又得意。看来槿阳还真没骗她,小姐果然最满意她,想来她晋升到大丫鬟也是指日可待。 纪准继续说道:“本小姐一看啊,你这婢子就不是那种包藏祸心、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宝莺闻言,眼皮一跳,偷眼去看纪准,见纪准并无异样,可能是她自己多心了。 “小姐最了解奴婢不过了,奴婢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纪准紧紧盯着宝莺的头顶,点点头。 又扫了眼在场几人,最后说道:“行了,念在你们也是和宝莺相处的时日尚短,对她有所误会也是难免,等和她相处久了,你们就知道她的好了。今日的事就算过去了,那个小珍,就先拨她去跟着姚妈妈管库房吧。” 眷星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的砸下来,催云唤月连忙上前来拉走了眷星几人。虽然她们心中也奇怪,今日小姐为什么要偏袒宝莺。 等众人都退下了,屋中又恢复了安静,只能听到屋外淅淅的雨声,以及檐下躲雨的鸟儿扇动翅膀的扑簌声。 纪准站起身,从桌上拿了盏青花八方烛台,踱步来到西梢间,梢间里有一面酸枝木嵌琉璃大穿一镜。 纪准右手秉烛,最左手护着火苗,来到镜前。 琉璃镜折射着烛光,映衬着镜中的景物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镜中的少女穿着绿色绸绣宝瓶对襟长身褙子,石青色襦裙,手执灯盏,云鬓峨峨。少女身后是乱珠雨幕,秋洗梧桐,说不尽的委婉动人、点点清愁。 纪准凑近了些,盯着镜中自己的脸,往日朝阳般的面旁如今阴沉似水。眼神锐利,神态冷凝,竟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纪准缓缓转头,左右打量了一番,扬了扬下巴,挑了挑眉,牵了牵嘴角,最后满意的点点头。 宝莺进主屋的事不胫而走,添星院里的大小丫鬟婆子们都听说了一句半句的闲话。 起初丫鬟婆子们还不信,往日眷星和槿阳是甚得小姐青眼的丫鬟,她们两人又年纪相仿,关系也比旁的人亲近,怎么可能为了个新来的粗使丫鬟不和呢? 只是众人嘴上虽然说着不信,平日里却暗暗关注着两人,没成想这闲话竟是真的,眷星槿阳两个都避开着走,碰着面了全装不认识。 这闲话也就越传越有谱。 “你听说了没有?眷星姐和槿阳姐昨晚都不当值,两人竟在屋中吵了起来,把旁边住的姚妈妈都惊动了!”一个梳丫髻的半大丫头对另一个丫鬟说道。 “嘘……你小点声。”另一个丫头拿着帕子擦拭着被雨水打的斑驳的兰花叶子,复又说道:“这事院里都传开了,还不是为着前几天珍姐儿和宝莺的事。” 梳丫髻的小丫头撇撇嘴:“哼,那宝莺才来几日,张狂什么,小珍姐姐多好的人,平白被她欺负了,也不敢吭声。” 另一个丫鬟摇摇头:“你知道什么,眷星姐姐去为珍姐儿说过话了,可最后怎么样?还不是哭着出来的。” 小丫头有些忿忿:“你说宝莺一个新来的,就这么威风了不成。” “哎…她可不比旁的人,自打来了这院子,就傍上了槿阳姐姐,除了刚来时扫了两天地,你还见她干过什么重活。” 小丫头心中不平,将手中的帕子绞的吱吱响:“说来说去…还不是小姐抬举她。” “你这话算说对了,总之啊,都是咱们惹不起的主。”她说完,接过被绞的可怜的帕子,继续擦起兰叶来。 第四十一章 爆发 眷星槿阳的不睦、宝莺的嚣张、小姐的偏袒,添星院里一时之间竟人人自危。 催云唤月心中着急,私下里找眷星和槿阳谈了不知几回,可素日里亲亲热热的两个人,竟都成了倔驴,任是催云跑断了腿,磨破了嘴,也无济于事。 催云在抱厦里准备茶水,又急又气,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唤月就在旁劝她:“你也别恼她们两个了,都是一时杵了肺腔子,耍起了孩子倔脾气,再缓她们几日,等到时候了,寻个合适的时机,找个台阶,再拉扯两把也就好了。” 催云掏了帕子飞快了在眼下按了按,又瞥了眼明间里,然后小声对唤月说:“我哪里只是气她们两个……” 唤月也抬眼瞧了瞧明间,“小姐她…咱们服侍小姐这么久了,小姐不是那种耳根子软的人,不会分不清亲疏远近,对错是非的……”唤月想起了纪准那日的模样,一时间自己心里也没了底。 催云将手中的竹石芭蕉青花盏放在案几上,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不行,我得去同小姐说,这院子里万不能人心不齐。今儿就算我被哄撵了出去,我也要和小姐直言。” 唤月一惊,刚要拦她,催云一扭身,掀了帘子就进了明间,转过隔扇,几步来在纪准的黑漆描金榻前,噗通一声跪下。 唤月也跟在催云身后急急跪下。 纪准正在迎枕里捧了书看,冷不防二人如此举动,被吓了一跳。 “你们两个这是做什么?” 催云心中狂跳,她咬咬嘴唇终是说道:“小姐,奴婢今日有一言不得不讲。” 纪准看她二人的神情,就已经猜了个大概。她将手中的《美芹十论》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语气平和:“请讲。” 催云就将这几日院中的种种变化,眷星槿阳的矛盾,宝眷埋下的祸根一一讲了。 最后,催云以头杵地,泣不成声:“小姐,奴婢讲一句万死之言,今日种种,皆因您有失公允造成。就算催云今日被发买了,奴婢也得讲出来。” 唤月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深深拜倒。 纪准心中动容,得如此忠心的丫鬟,是我之幸事。 她轻轻叹了口气,起身下榻,亲自将催云和唤月扶了起来。携了二人的手,郑重说道:“你我三人,虽为主仆,却似姊妹,可你们细想,从前姑且不论,单说这一年,我做事可有纰漏之处?” 纪准这么一说,催云、唤月也冷静了下来。 诚然如小姐所说,她们心中再清楚不过。自从小姐腿伤痊愈后就换了脾性,事事洞悉,步步谨慎,当初巩六子的事还是小姐揪出来的。 这么一想,催云、唤月心中稍安。 “小姐,那……”催云刚要问。 纪准摆手,打断了催云的话。 “你们得信我,我自有分寸,有些事没同你们讲,不过是为了让戏更真。” 催云和唤月这样的大丫鬟,再聪明不过了,就算没明白十分也清楚了八分。 小姐对院中发生的事并非全然不知,浑不在意。相反,小姐不仅了解,并且还在计划着什么…… 云、月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也不在多言了。 秋意渐浓。 宝莺才来添星院小半个月,却已然成了这院中数一数二的丫鬟。 虽说还是个三等丫鬟,可在小姐跟前大为得脸,小姐吃的用的也赏赐了她不老少。 院中的丫鬟婆子们也渐渐有了选边站队的趋势。 一边是拥护宝莺的,一边是讨厌宝莺的。双方在这小小添星院中共事,自然摩擦不断。 小来小去的摩擦多了,就成了正面冲突。 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惶惶不可终日的大小丫鬟们终于爆发了。 “宝莺!你今儿给我解释解释,墙根儿那堆得烂叶子是怎么回事!”眷星叉着腰,一只手指着远处堆着的枯枝烂叶。 宝莺挎着个笸箩,听见有人叫她,不紧不慢的转过身来,上下扫了眼眷星,说道:“哦,是眷星姐姐啊,找我有什么事吗?” 眷星气不打一处来,又重重的点指了远处的树叶,“我问你,那墙角的树叶为什么没有收起来!” 自从那日小珍的事后,起初宝莺心里还有些惴惴,但几日下来,不但平安无事,这院里有些小丫鬟还上赶着巴结她。 宝莺被捧得有些飘飘然,也不再将眷星放在眼里。 “哦,你说这树叶啊,我今日还没来得及收,等会儿我闲下来再说吧。” 眷星冷笑:“呵,等你闲下来?若是单今日也就罢了,这烂树叶子都堆在墙根儿几日了!我怎么从没见你收过!” 宝莺漫不经心的翻着笸箩里丝线绣样,嘴上轻巧道:“这不是入秋了雨水多吗,那叶子被打下来不老少,今儿扫了明儿又落,你敢情是不知道这沾着水珠的叶子有多难扫了。” 眷星气恼:“你满府里扫听扫听去!哪个粗使丫头是你这般刁馋惫懒的!” 宝莺一拍筐子说道:“是不比你勤快,你既然这么勤快,你就去扫了好了,同我在这里嚷嚷什么呀!” 啪~ 眷星一手掀翻了宝莺手里的笸箩,针头线脑撒了一地。 “你!你干什么吖!”宝莺冲眷星叫喊道。 眷星上前一把揪住宝眷的袖子:“走!你这扯皮的懒货!今日就跟我到小姐面前评理去!” 宝莺往回撕扯着自己的衣袖。 两人的争执声越来越大,引来了院中的丫头婆子,槿阳也被惊动了。 “这是怎么回事?”槿阳上前询问。 槿阳为人软和好相处,说话也是柔柔的,院子里谁有点什么事也愿意同她讲。 大家见是她来了,就有围观的丫头说道:“好像是眷星姐姐和宝莺因为扫院子的事儿起了些小争执。” 槿阳扭头看了看宝莺,“宝莺,你没事吧?” 宝莺见槿阳询问自己,顺势掏出帕子,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槿阳皱眉,又看看对面的眷星:“眷星,有些话我本不该说的,可你太过分了,咱们都是一个屋檐下当差,应该和和气气的才是,你怎么能动不动就欺负宝莺呢?她碍着你什么了?” 眷星睁大了眼睛,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此时眷星觉着又好气又好笑:“我过分?我欺负她?你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说我的不是!你怎么不问问她都做了什么!” 第四十二章 上位 槿阳摇头:“我只瞧见了你扯着宝莺骂她,都把她惹哭了,这还不算吗?” 眷星气的胸膛起伏:“槿阳,你!你少在那扮什么正义凛然了!你还不是跟她一伙的!看着像个软壳鸡蛋,实际上一肚子花花肠子!” 槿阳气的脸色涨红,伸手在眷星身上推了一把。 眷星一个趔趄,立时柳眉倒竖,撸起袖子就和槿阳扭打在了一处。 一时间鸡飞狗跳,丫鬟婆子们纷纷上前拉架。 “哎呦我说姑娘们呐……这怎么话说的……快别打了别打了!还愣着干什么啊!快去禀报小姐啊……” 纪准正坐在大炕上拿着个绣绷发愁。 突然有个小丫鬟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气还没喘匀就急急说道:“小姐!您快去瞧瞧吧!眷星和槿阳打起来!” 纪准丢下绣绷,跟随着小丫鬟快步往后院行去。 纪准到时,正瞧见眷星扬手,啪的一声,打了槿阳一个嘴巴。 劝架的一干人等都傻眼了,槿阳也楞在原地,粉白的小脸上浮起了五个红指印子。 槿阳回过神,捂着脸,哇的一声哭了,众人又开始推搡起来。 “住手!”纪准厉声喝道。 “我看真是反了你们了!是瞧我纪准好性子吗?!一个两个把我的院子当什么地方了!被你们搞得乌烟瘴气!”纪准一边说着,一边扫视着在场的一众人等。 在场的丫鬟婆子都住了手,一个个低眉敛目,大气儿都不敢喘。 “眷星,我看我素日里对你真是太过纵容了,惯得你一身的臭毛病啊!” 眷星听见小姐训斥自己,慌忙跪下,频频摇头。 “怎么?你摇什么头,是我说的不对了?屈着了你?” 眷星将头埋的更低些:“不是的小姐,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不敢?我看你眷星敢得很呐!平日里挤兑宝莺也就罢了,今日连槿阳也打得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看来是我这院子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了……” 催云和唤月正在大灶上领南边运来的活蟹,听闻院里出了事,连忙往回跑。 结果一进院子,就听见小姐要赶眷星走。 催云急忙上前扶住纪准,帮着纪准顺气:“小姐,您消消气,她们千错万错,您别同她们一般见识。” 唤月则走到眷星身边,冷了一张脸训斥眷星:“我往日都是怎么同你说的,让你收起倔脾气。今日竟惹恼了小姐,我看你如何收场!还不快给小姐认个错。” 眷星听了唤月的话,膝行几步,扯了扯纪准的裙角:“小姐,都是婢子的错,婢子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小姐,念在我是初犯的份上,原谅奴婢吧……” 催云也适时地开口替眷星说了两句:“小姐您看……眷星平时服侍的也算尽心,要不您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催云、唤月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在中间这么一撮合,纪准的面色才终于缓了下来。 “我今日就看在你从前尽心尽责的份上,姑且留你一次,若是再犯,直接打出了府去!” 眷星连忙拜倒:“谢小姐,谢小姐……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纪准看看地上叩头的眷星,又瞧了瞧一旁的宝莺和槿阳:“留下是留下了,只是这二等丫鬟你是当不得了。宝莺,从今日起,你就顶了这个缺吧。至于眷星,以后你去扫院子,别在我跟前晃悠。” 纪准说完这几句话后,院中一霎时安静了…… 丫鬟们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当天晚上,眷星就收拾了铺盖卷,挪出了双人屋,挤进了其他小丫鬟的大通铺。 晚饭时,宝莺也正式走马上任了,拿着银箸,为纪准殷勤布菜。 之后几天,也都是宝莺跟在纪准身前身后伺候着。 宝眷一时得了势,之前那些的罪过宝莺的丫鬟们都遭了殃,指给她们的净是些脏活累活。 眷星更是惨上加惨,宝眷让她每天将后院的石桌石椅刷洗一遍。 所以,等眷星揉着酸痛的手腕走到用膳的后罩房时,就只剩些米汤了…… 夜里,眷星躺在大铺上,肚子咕咕叫着,阵阵胃痛令她难以入眠。 叩叩~ 屋外有人叠指弹窗,声音极快极轻,要不是眷星还醒着,根本听不见。 眷星看了看两边的丫鬟们,都在呼呼大睡。她这才轻手轻脚的起身,披了袄子下地。 眷星一路蹑足潜踪,出了房门,径直往屋后绕去…… 她走到房山头的墙根处,一猫腰,动作熟练地捡起了地上的一个小油纸包。 将油纸轻轻打开,一阵阵卤肉的香气散发出来,旁边还卷这张热乎的葱油饼。 眷星四顾无人,这才挑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慢悠悠的吃起来…… 一晃几天过去。 这日掌灯时分,宝眷拿了笸箩,欠身坐在杌子上,陪着纪准打络子玩。 纪准拿着五色丝线,认真的结着各种扣子,一边问宝莺道:“宝莺,今儿是廿十几了?” 宝莺笑着说:“小姐,今儿是廿九日了,后日就是孟冬了。” 纪准裹了裹身上的袄子:“怪道呢,我说怎么觉着越来越冷了……”纪准忽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记得下月初一,慈云寺要举办庙会,我之前还说要去的,差点忘记了。” 宝莺一听慈云寺,眼皮就是一跳,面上的表情就有些不自然。 纪准看在眼里,并不说破。 宝莺嘴角翕动,故作随意地说道:“不怕小姐笑话,我以前在牙婆那儿时,也曾听过慈云寺的庙会。有一次,牙婆带着她那小儿子去庙会上耍。回来后,那小儿子就和我们讲了庙会上有好多新鲜玩意,他还带回来一包葱糖呢。” 宝莺一脸向往的样子。 纪准敛目,将笑意藏进眼底。嘴上说道:“哦,这么好玩呀,那我可得去逛逛。既然你也听说过,那你也随我去瞧瞧好了。” 宝莺面上一喜,连连谢过纪准…… 两日过去便是初一。 纪准早上起来就开始梳洗打扮,槿阳为纪准梳了个繁琐的发髻,又戴了一整套金累丝嵌红宝喜蛛发簪。 上身穿了件月白色琵琶袖立领衫子,外罩了件杏红色短比甲,上面用盘金绣绣着孔雀开屏。 下身穿了件暗绿色满地金马面裙。 颈上戴了个璎珞项圈,腕上套着两只缠丝银镯子,腰间系着玉珏压裙,足上穿着姚妈妈制的缀珍珠绣鞋。 行动间环佩叮当,暗香袭人。 纪准鲜少盛装,初看上去有些隆重了,但其实对于京中公侯世勋家的嫡小姐来说,再正常不过。 更何况,她今日还要会一会“旧友”呢…… 第四十三章 庵堂 纪准今日将四个丫鬟都带在身边,留了姚妈妈照看添星院。 纪准今日有意摆排场,被丫鬟媳妇们簇拥着,上了马车,出了国公府,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慈云寺驶去。 慈云寺算是京中香火很胜的一间寺院,离慈云寺不远还有间小庵堂,名叫九鹿庵,借的是鹿王本生的典故。 九鹿庵虽然不大,但是庵中老尼姑为人温和慈悲,颇受京中女香客们的礼遇。 因此,每逢初一十五,各种节气,慈云寺有庙会时,各府的夫人小姐也会借此出来上柱香,散散心,逛一逛。 各家又因九鹿庵在这里,所以比较安心自家女眷的出行。 也正因为这样,太常寺卿家的田小姐才能组织得了这场集会。 纪准坐在马车里,手指捻动着璎珞项圈上垂着的玉珠子,转头看向车帘处。 天气已然转凉,车帘早已换成了蜜合色提花缎子的,但纪准知道,在帘外跟着的就是宝莺。 从她这一世见到宝莺的第一面起,就有一个疑问,而这疑问能不能得到解答,全看今日了…… 马车辘辘行驶…… 车窗外的声音越来越热闹,两侧是小贩们熙熙攘攘的叫卖声。 有卖肉包的、葱糖的、绣线花绳、胭脂水粉应有尽有。 车夫驱马进了小巷子,热闹的声音渐行渐远,马车终于在九鹿庵的门前停下。 槿阳打起帘子,宝莺扶着纪准下了马车,纪准站在庵外瞧了瞧,这里是庵堂的后门。 有小尼姑上前:“阿弥陀佛,女施主请随我来。” 纪准也双掌合十回了一礼,跟在小尼姑身后。 小尼姑一边引着纪准入了后门,一边解释道:“施主是贵客,本应该请您走正门的,但是今日有庙会,来往之人众多,怕冲撞了,所以都是开了后门相请,施主莫怪。” 纪准摆手:“后门亦是方便之门,有劳小师父了。” 小尼姑法名净莲,净莲小师父年纪不大,倒是老实稳重,待人接物进退有礼。一身灰布僧袍,灰布僧帽下是光洁泛青的头皮。 小尼姑察觉到了纪准的目光,摸了摸僧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纪准合掌:“是我失礼了。” 净莲笑着摇摇头,又看了看纪准挽起的乌发。 纪准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顶:“三千烦恼丝,两世红尘债。” 净莲知道纪准这是好意,是怕她看见青春少艾,心里有了落差。 她合掌,向纪准深施一礼,然后又指了前方的正殿:“施主,慈音法师就在正殿,贫尼送您至此,您请自便。” “多谢小师父引路。” 净莲走后,纪准将一众丫鬟们都留在了院子里,自己只带了宝莺往殿中走去。 纪准进到大殿里,殿中主位上供奉着佛祖的金身塑像,两侧是天王罗汉的小塑像,塑像前是一张大香案,案上宫供奉着新鲜瓜果,中间摆放着大铜香炉,条案边上是未动的香油蜡纸。 条案旁摆放着一个青布蒲团,蒲团上盘坐着一位老尼姑,老尼姑双目轻阖,双手交叠着放在丹田,口中诵着佛经。 纪准猜不出她的年纪,慈祥的眉眼模糊了岁月,留下了看透一切的智慧。 纪准进到殿中时,就已经有很多世家小姐坐在蒲团上,听老法师讲经了。 纪准让宝莺去取蒲团,她自己则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三叩首。 而后挑了出不起眼的位子坐下,认真听起经文来。 她虽然挑了个角落,但是在场的官家小姐们早在她一进门时便发现了,更何况她今日穿戴的贵气逼人,想不发现都不行。 鸿胪寺卿家的周小姐与此次集会的田小姐是好友,周小姐瞧见纪准来了,少不得有些讶异,她用肘轻轻碰了碰田小姐。 田双琴看向周小姐周蓉,后者朝角落里努了努嘴。 田双琴顺着周蓉的提示望去,只看见一个衣着华丽,云鬓香腮的窈窕少女跪坐着,她一时竟想不起是谁了。 田双琴收回视线,用目光询问周蓉,周蓉看了看四周,声音压到极底:“英国公。” 田双琴猛然想起,那少女不是国公府的纪准又是谁?她不敢置信的又回头去看,周蓉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别太显眼。 田双琴被周蓉一提醒,忙又收回视线。 两人震惊之余,少不得互相问了句: “她怎么来了?” “她怎么来了?” 周蓉正要再询问,慈音法师轻咳一声,两人立马住了嘴,仔细听慈音法师讲佛家公案。 慈音法师声音清亮干净,使人听之清心,待慈音法师说完公案后,众人意犹未尽。 有小尼姑进来,请众人去小厅用茶。 周蓉和田双琴挽着手,落后了几步,周蓉小声问着田双琴:“双琴,可是你请了她?”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纪准。 田双琴摇头:“我哪里敢请了她,就清请了,也得人家肯来。” 想来也是,周蓉瞧着远处的高挑少女的背影,对田双琴说:“双琴,今日是你组的局。你说,等一下我们是不是要去和她见个礼,寒暄几句?” 田双琴听周蓉说道见礼,苦下脸来:“是,是得去见个礼,可是…可是我怕……” 周蓉也明白田双琴的意思,在这京中谁家小姐不怕纪准呢?一个能让皇帝亲赐大红贮丝斗牛服的官家小姐,估计也就只有公主之流不畏她了吧…… 两人挽着手,磨磨蹭蹭的来到小厅,小姐们已经在厅中落了座。但大家都与纪准稍稍拉些距离,有纪准在,谁也不敢开口说话,都低着头,一口口的喝着茶水。 整个厅中都是茶盏瓷器碰撞的叮当之声,以及小姐们不自然的轻咳声。 纪准端坐在椅子上,心中不免苦笑。 从前小姐们还都只是听说过她的“事迹”,并未亲眼见到,所以之前在侯府花会上,纪雅落水时,姑娘们还愿意帮一帮。 可在太后圣寿时亲眼见到纪准扬鞭策马的样子后,又有些害怕她,更确切的说是有距离感。 田双琴见到屋中的景象,只好同周蓉硬着头皮上前,“纪小姐,我,我叫田双琴,这是鸿胪寺卿家的周小姐,周蓉。” 第四十四章 恩情 纪准施施然起身,面上扬起温和的笑,眉眼弯弯,态度有礼:“田小姐、周小姐,我们上次在圣寿节上见过的,我认得你们,不曾想,今日倒是有缘在此相识。” 纪准表现得非常平易近人,全然不似她昔日传闻,田双琴和周蓉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蓉便伸手,请大家坐下说话。 三人落了座,周蓉问纪准:“纪小姐…今日也是来进香的吗?” 纪准手托茶盏,轻轻点头,发间珠翠,身上环佩叮咚作响,甚是好听。 “听闻今日有庙会,便想来庵中进香,顺便瞧瞧这热闹的庙会。两位小姐呢?” 田双琴起初的紧张和不安此时已消退了大半,她此刻眼前的纪准,分明是一个温婉的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田双琴不免换回往日里活泼的性子:“我们也是如此,趁着今日天光正好,约了闺中姐妹,来转转坊间庙会。纪小姐可也约了人?” 纪准先是愣了愣,然后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我……”她的表情有些许窘迫。 周蓉在一旁见了,直给田双琴使眼色,心中嗔怪她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纪准哪有什么要好的闺友。 田双琴自知说错了话,也正暗自懊恼。 纪准却先开口说话了:“说起来,上次在圣寿节上,见到两位小姐的舞艺,真是羽衣翩跹,美不胜收。”纪准这倒是由衷的赞美,田双琴和周蓉的舞技师承大家,在京中那是数一数二的。 田双琴见纪准没有不满,转移了话题,还夸赞了她们。 二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被纪准这么一夸,莫名的产生出一种被认可的感觉,好像比别人的溢美之词来的更有力度。 周蓉和田双琴也不免想起了上次圣寿节上发生的事情,田双琴小脸一红,也称赞纪准道:“其实……在我心中,纪小姐才是佼佼不群的人。上次…你真的太厉害啦,我和阿蓉还有为你喝彩......” 纪准含笑听着,眼前少女十三四的年纪,圆乎乎的小脸因为激动,染上的淡淡的红晕。 真好。 天真烂漫的年纪。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无忧无虑。 只可惜,她遇人不淑,一切都改变了...... 就在众人热络的聊天时。 小厅外忽然急匆匆进来一人,那人走的急,将送茶饼的小尼姑撞了个趔趄。屋中众人都被吸引了注意,纷纷往门口看去。 来的是个十四五的小姑娘,杏眼桃腮、我见犹怜。 纪准的嘴角缓缓勾起…… 田双琴见了那人,先是皱眉,而后又朝她身后张望,最后问她:“怎么就你来了?席大姐、席二姐呢?”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席三姐,席念瑶。 席念瑶额头上还沁着薄汗,口中说道:“田姐姐、周姐姐,嗯…今日母亲要留了两个姐姐绣屏风……所以,只我来了。” 田双琴噘噘嘴,有些不高兴,然后一指身边的椅子,“行啦,快坐吧,打多早儿就下了的帖子,怎么今日还是迟了?” 席念瑶依言坐下,旁边又小丫鬟上了茶水,她没喝,反而是先回答了田双琴的问题:“我原是早起了的,不成想…被事情绊住了脚,这才迟了,田小姐勿怪。” 田双琴看看她那气喘吁吁的样子,也没再说别的什么,只说:“行啦,又没怪你。快喝口水吧,下次早些出门,何至于如此赶了。” 席念瑶拿起茶盏,笑了笑,这才啜饮起来。 纪准在旁边冷眼瞧着,席念瑶在这群人中间还是谨小慎微的,但是田双琴对她也还不错。 待席念瑶喝完了茶,田双琴这才又对席念瑶说道:“你刚才来的急,还未向你介绍。” “这位是英国公府的嫡小姐,纪准纪小姐。”田双琴向旁侧了侧身子,对席念瑶介绍道。 席念瑶真是来的着急了,匆匆忙忙间,真的是到此时才注意到纪准。 她先是一惊,而后才看清坐上的女子,金冠叠翠,锦造华服。眉目间,五分明艳,五分飒爽,还带着两分寒凉,竟凑成十二分的风姿绰约。 此刻正瞧着她笑。 其实不用田双琴的介绍,席念瑶也知道自己面前坐着的是谁,父亲和姨娘日日谈起的国公府,她再清楚不过了。 “啊?您不是上次……原来您就是纪小姐,小女席念瑶,幸会纪小姐。”席念瑶装作不识的样子。 纪准陪着她演戏,“席小姐,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周蓉看看纪准,又看看席念瑶,“原来两位认识呀?” 纪准点点头,笑容依旧和煦:“之前有幸见过一面,不想到今日有缘碰到。” 有田双琴和周蓉主动找纪准聊天在先,又有席念瑶和纪准相识在后。屋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气氛渐渐热络了起来。 见时辰差不多了,人也到齐了,周蓉指了自己身边的丫鬟:“去瞧瞧,准备的怎么样了。” 那丫鬟退了出去,不多时折返回来,对周蓉说:“小姐,外边都准备妥当了。” 周蓉便对身边的田双琴说:“走吧,那咱们现在就去逛逛吧。” 纪准知道,这就是要去逛庙会了。小姐们出行,排场还是要有的,更何况这种熙熙攘攘的庙会,各府家丁护卫更是不敢怠慢。 田双琴和周蓉带头起身,起身后周蓉又觉着不妥,转身询问纪准的意思。 纪准此行的目的就是席念瑶,田双琴和周蓉怎么安排她都没有意见,“我都可以,还劳两位小姐安排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九鹿庵的前面,有小丫鬟捧来帷帽,纪准接过帷帽戴好,这才出了庵门。 门口早有各府家丁等候,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惹得一旁参加庙会的百姓纷纷驻足观瞧。 纪准心中汗颜,这算哪门子观庙会……都快赶上游街示众了…这帮闺阁小姐们还逛得津津有味,熟不知,这庙会的乐趣都被逛没了…… 纪准心中正腹诽着,身旁走近一人。 “纪小姐。”是席念瑶,“上次多亏您出手相救,要不是您在,长姐她……” 隔着白色的帷帽,纪准看不清席念瑶的表情,但听她声音中的颤抖,她又喜欢说话只说一半,这话语含糊间,少不得让人联想到庶女生活的不易。 纪准隔着帷帽望着席念瑶的方向,脸上冷若冰霜,嘴上却说着歉疚的话语:“席小姐别这么说,其实上次我也没能帮上你什么……不知道你回去后,她们可有再欺负你?” “不,纪小姐,其实我知道你的为难,上次真的多亏您,回府后母亲也没有责怪我,虽然姐姐们……但是我也都习惯啦,不算什么的。不过纪小姐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中。” “席小姐可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啊!”纪准说道。 第四十五章 偷听 席念瑶不知道前世种种,只当是纪准在夸奖自己,“纪小姐过奖了,我也是说的心里话罢了。”说完还笑了笑,一副谦虚的样子。 纪准也没忘记此行的目的,“我在京中鲜有闺友,今日和席小姐略略聊了几句,颇为投缘。” 席念瑶听纪准如此说,那就是要将她当成朋友了,想到此处,她不由得心脏狂跳,脸上因为激动有些麻麻的,手也微微颤抖着。她躲在帷帽后,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几息之后才开口道:“能结识纪小姐,实是我的荣幸,如果纪小姐不介意,以后叫我念瑶就好。” 纪准的主动示好,怎么能令她不激动呢,上次质子案的事,她多多少少也从罗姨娘口中得知了。父亲和姨娘因为这件事争执了很久,父亲为此还搬去了正房的院子住了几日,倒叫正房里住着的娘仨好好扑腾了一回。 后来姨娘将父亲哄了回来,她也因此对英国公府的事上了心,每当父亲来找姨娘谈话时,她就去墙根儿底下偷听。她听父亲说,质子的事之所以出了差错,无非两点,要么是巩六子反了水,要么就是被英国公抓了现行。 她们家着实惊慌了几日,但国公府并没有任何针对的举动。罗姨娘就猜想,应该是巩六子被抓了现行,只可惜他未撑到招供就被打死了。 姨娘还派人去打听过巩六子,国公府进出的仆役回答的都挺含糊,只说可能是被送去庄子了吧。 后院里的女人都清楚,说送去庄子都是托词,大多是被打死了,又怕传出去不好听罢了。 可因着事关重大,悬一悬就会牵扯出他们家,父亲犹自不放心,特派了几个门客乔装改扮,去国公府在京郊的庄子上探访。回来的人都说,没有查到巩六子这号人。 父亲和姨娘这才安了心,可是他们想在国公府再培植自己的眼线便有些难。 不成想今日偶遇纪准,纪准这草包美人还将她认做了好友,这要是让各府小姐们知晓了,仗着英国公府的背景,别人岂不是得高看她一眼。她要是能从纪准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兴许父亲一高兴…还会送她一整套的金丝髻草虫头面呢…… 纪准虽然不知道席念瑶此时所想,但她知道,席念瑶有一挂九转的肠子。 她笑了笑,开心道:“好啊!那我以后就叫你念瑶。” 席念瑶也热络起来:“那我以后称呼您纪姐姐可好。” 纪准狠狠咬了咬后牙,才又“开心”道:“当然可以。我方才听你说,你两个姐姐今日没来,是被拘在家里绣屏风?” “嗯,是的,母亲一向重视姐姐们的女红……”席念瑶的话中透露着一股子委屈。 “哦?那你怎么没有一起学女红?”纪准问她。 席念瑶低下头,“因为我笨手笨脚…母亲一向不喜欢我,怕我弄坏了去。” 席念瑶嘴上是这样说的,可事实上,嫡母是同意席念琪和席念璎来参加庙会的。 只不过席念瑶的生母罗姨娘使了些手段,给席文林吹了枕边风,暗戳戳地说她们两个不敬长辈,背地里说自己父亲的坏话。席文林本就不待见正房,连带着两个嫡女也没多喜欢。 听闻长女和次女背地里说自己的不是,心中恼火,就拘她们在家绣《女戒》,好好磨磨她们的性子。 两个姐姐为了这次出游准备了好几日,事情泡汤了,还无缘无故被父亲责罚,两人就告到了嫡母处,今早正房的人和姨娘的人起了冲突。 而她今早之所以来迟了,是被席念琪泼了茶水,匆匆换了衣裙,这才耽搁了时辰。 纪准和席念瑶聊着聊着,就走在了众人身后。 纪准突然提议道:“念瑶,我倒是走的有些乏了,咱们不如回到庵中讨杯茶吃吧。” 席念瑶从晨起开始一直忙忙碌碌,巴不得能坐下歇歇,自是欣然同意。 纪准就对身边的小丫鬟说道:“宝莺啊,你去同田小姐说一声,我们先回庵中了。” 宝莺应声去了,纪准领着席念瑶回到庵中。 两人在小厅中落座,小尼姑上了茶水。 纪准端起茶盏,正在浅啜时,宝莺已经办得了差事,刚巧从门外走了进来。 席念瑶少不得被宝莺吸引了注意,她此刻看清了宝莺的模样。待她看清后,面上就是一僵,而此时宝莺脸色也有些古怪。 纪准借着茶盏的遮挡,将二人的神情看在眼里。 喝罢了茶,纪准对身后的催云唤月说道:“我方才看见集市上有卖橘红糕和热栗子的,你们去买些来尝尝。” 催云唤月出去后,纪准也起身,对席念瑶说:“念瑶,你先略坐,我前去更衣。”纪准回身招了槿阳,出了小厅。 此时,屋中就只剩下了席念瑶和她的大丫鬟,外加一个宝莺…… 纪准带着槿阳三转两转,悄悄绕到了小厅的后墙处。她回身,对槿阳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又指了指脚下,让槿阳注意不要踩到枯枝。 槿阳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家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只得蹑手蹑脚地跟在纪准身后。 纪准走到后窗边,和槿阳掩住了身形,侧耳细听。 屋中却迟迟没有动静,纪准一度以为自己猜错了的时候,里边的人终于说话了。 席念瑶的声音传来:“茹喜,去门口守着。” 脚步声后,席念瑶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母亲不是让你隐藏好吗!” 这里的母亲,指的自然是她的生母罗姨娘。 “小姐,奴婢记得姨娘的嘱托,可奴婢刚被安排进府里时,就被招去了大小姐的院子。前日她说想来瞧瞧慈云寺的庙会,奴婢记得您也经常来这边进香的,就哄了她带我同来,也好找机会和小姐碰面。”是宝莺的声音。 “你在她的院子里,为姨娘做事还能方便吗。你趁早想个法子,调去外院。”席念瑶斥道。 宝莺费心费力的在纪准身边熬得了一席之地,如今听了席念瑶的话,心里少不得要别扭,嘴上却说道:“是,全听小姐安排。” 席念瑶又瞧瞧宝莺身上穿的戴的,她头上簪着一点小油金簪,耳上戴着对银丁香,腕上缠着石榴石手串。都是些新东西,不似母亲往日赏她的。 席念瑶幽幽说道:“这人哪,可别学那起子眼皮子浅的东西,做了吃里扒外的事,天黑了走路可就留神了。” 第四十六章 狼狈 宝莺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席家这对母女的行事风格她可是一清二楚。 她从前在席家的庄子里做工,就在半年前,罗姨娘来到了庄子上,在丫鬟堆中看中了她,给她好吃好喝,还安排了一个婆子教导她内宅行走的种种手段和阴私伎俩。 宝莺也不敢多问,但她知道这是主家要重用她,要是能到府中为姨娘效力,远比在庄子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讨生活要强。她学的也卖力气,这内宅中的阴私伎俩她自认为学成了。 可当宝莺亲眼见到罗姨娘处置丫鬟的手段时,她还是吓到了。她永远忘不了那丫鬟身上纵横狰狞的伤疤,暗红色的增生,像一条条恶心的虫子。 所以,当席念瑶用罗姨娘压她时,她在心理上已经屈服了。 宝莺吞咽了几下口水,软了语气:“小姐,奴婢一切都听您和姨娘的。只是奴才在国公府的这些天里,发现小姐……额…纪准,她在府中的地位超然,英国公经常招她去书房议事。奴婢私以为,跟在她身边有可能获取更过情报。” 席念瑶心中虽然不快,但也不敢过多的打压宝莺,毕竟宝莺现在在纪准身边,她们鞭长莫及,万一将她说反了就糟了。 她一转话锋问道:“你说你是想找我碰面,可是有什么消息?” 宝莺连忙小意奉承道:“奴婢日日观察这纪准,她确实如外界传言一样,整日里舞刀弄枪,再不就是看些秀才小姐的话本子,草包一个,连小姐的头发丝都比不上。” 宝莺的话虽然有巴结的成分在,但席念瑶心里总算舒服了些。 “就这些?”席念瑶问道。 宝莺想了想又说道:“哦,对了,奴婢还听说,下个月的腊八节,皇后娘娘要召各府女眷去玉泉山行宫,国公府是纪准去。” 席念瑶一听,不由坐正了身体,太仆寺少卿家不比英国公府,这种消息她们往往很晚才能知道,这次是皇后娘娘举办的宴会,去的是皇家温泉行宫。 她还从未去过皇家行宫……想不出是何等富丽景象。 席念瑶转动眼珠暗暗筹划起来…… 一直躲在外边的纪准听得差不多了,领着槿阳又悄声轻步的退开了。 一离开了小厅的范围,槿阳压低了声音,却语气激动的说道:“小姐!宝莺她!她是席小姐的人?!她!来咱们府要做什么?!” 纪准看着槿阳吃惊的脸笑笑,淡淡说道:“还能干什么,自然是算计咱们了。” 纪准和槿阳整理了一下裙角的枯叶,然后又往小厅回转。 茹喜一直在小厅门口守着,见纪准主仆回来了,连忙跑进屋子报信。等纪准回到厅中时,席念瑶正用帕子接了茶点来吃。 纪准笑着问她:“好吃吗?” 席念瑶将盛着糕饼的碟子往纪准那边推了推:“我觉着很甜香,纪姐姐也试试。” 纪准又将碟子推了回去:“我就不吃了,等下就要回府了。” “纪姐姐这么快就要回去?” 纪准换上了一种恋恋不舍的口吻:“嗯,其实我也不想回去,还没和念瑶聊尽兴,只可惜今日府中还有事……哎!我看不如这样好了,改日我邀你来府中小坐吧?你看可好?” 席念瑶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又点点头:“自然好,那我在家等着纪姐姐的帖子。” “成啊,我得了空就给你去帖子,你可一定要来陪我说说话。” 纪准说完又亲亲热热的挽了席念瑶的手臂,席念瑶眼底闪过了一丝得意,虽然稍纵即逝,但还是被纪准捕捉到了。 她不动声色的笑着起身,催云唤月也回来了,纪准就辞别了席念瑶,带着一众丫鬟出离了庵堂,往国公府驶去。 纪准走后,席念瑶也坐不住了,扯了个谎,和田双琴匆匆道了别,乘了自家的青帷马车往席府赶去。 一回到席家,席念瑶来不及换衣裙,就直接去找了自己的生母罗姨娘。 罗姨娘见她火急火燎的样子,问道:“瑶儿,你不是说要和田小姐她们去逛庙会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席念瑶不说话,拉着罗姨娘径直往内屋走去。 等到了西梢间,屏退了左右,席念瑶才说:“母亲,您猜我今儿见到了谁?” 罗姨娘眨巴眨巴眼睛,用染着鲜红蔻丹的手,轻轻捋了捋被席念瑶拉皱了的樱桃红捻银丝绣花绸衫。 “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一点也沉不住气,你个毛丫头还能见到谁,天王老子不成?”罗姨娘说道。 席念瑶被罗姨娘这么一说,也和缓下来,但还是难掩兴奋:“孩儿今天在九鹿庵遇见英国公府的那个纪准了!” 这回换罗姨娘震惊了:“你说你遇着谁?纪准?怎么回事?她怎么去了哪里?你快说清楚啊,她跟你说什么没有?态度如何?” 席念瑶拉着罗姨娘的手:“我正要告诉母亲这个喜讯,纪准那草包将我认做了朋友,还说要邀我去国公府做客呢!” 罗姨娘反握住席念瑶的手:“真的?瑶儿?你和她成了朋友?这…这……”罗姨娘眼睛四顾了半天,才说道:“这是好事啊!这说明国公府没有疑心咱家,你笼络住了纪准,不愁以后利用不到。” “孩儿也是这样想的,今日我还看着了鹦哥那丫头,她如今在纪准跟前当值,改叫宝莺。” 罗姨娘顿了顿,皱起了眉:“她怎么也在?我不是叫她去外院,或是去大厨房里藏着吗?” “孩儿也是这样问她的,可她说她也是刚进府里就被分去了纪准的院子。”席念瑶又将宝莺的说辞同罗姨娘讲了一遍。 “孩儿还听那宝莺说,下个月的腊八节,皇后娘娘会在玉泉山行宫举办,届时会召各府女眷前往……母亲,您可要帮阿瑶呀!” 罗姨娘看着自己眼前如花似玉的女儿,生的人比花娇。罗姨娘一直有个正牌夫人的梦,不仅如此,她还要为她的女儿挣个诰命。 她轻抚席念瑶的肩头,眼底透着幽幽的光,涂着蔷薇花口脂的嘴动了动,说道:“你放心吧,娘都知道的,正院里住着的刁妇争不过咱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