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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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走远路要弯腰
三四
隔年的麦子和油菜全熟了。
与往年不一样,新熟的麦子与油菜上多出一层橘子皮的颜色。从天堂吹下来的风,跟在一群觅食的麻雀后面蹿来蹿去。田畈上的人比往年少。由于前一阵死人太多,像段三国家那样幸免的人屈指可数。绝大多数活着的人都穿着孝服,幽幽地少有生气。往日最水灵的女人也像个呆子,偶尔将弯得太久的腰挺直了,站在麦子或油菜丛中歇口气,俨然就是插在田边地头吓唬雀鸟的稻草人。飞来飞去的麻雀越来越多,不时有大胆的落在挑在肩上的麦把子上。辛苦半年,盼着收获的人们,懒得冲着这些伸手就能抓到的小东西吆喝。年年都是这样,每到割麦插秧,就将所有力气往心里攒,哪怕有半辈子没见过的好女人在一旁花枝招展也没用。那些跟着独立大队离家远走高飞的人和被反水富人用各种方法处死的人,大都是正能干活的青壮年。现在人少了,要干的活却一点也没少。加上那些颜色深红的麦秆和油菜秆特别厚实,本来可以握着镰刀割两把的力气,一把就用完了。健壮如古树擎天的男人,柔韧如水滴石穿的女人,都不敢说自己有多余的力气。过去,女人抱着一铺铺的麦子送到男人手上捆成把子时,顺便发生的各种调情动作,全都见不着了。大家都在低头干自己的活,趁着太阳还是那么好,早上起来一把把地割下麦子,铺在田地里晒一晒,等到天快黑时,再将晒得半干的麦子捆好,一担担地挑进大小不一的晒场。收油菜也是这样,不同的只是到了晒场上,油菜要倒着蓬起来,用最好的太阳晒上一两天。晒场上的麦子比油菜容易招呼,平平地铺在地上,晒上半天就可以挥着连枷照着有穗的地方用力拍打,穗子上的麦粒都掉下来了,打麦人就将手上的连枷换成扬杈,一边叉,一边扬,借着太阳滑向山那边时带动的阵风,将麦草和麦粒初步分开。那些抢在独立大队动手抓人之前成功逃脱的富人,和那些虽然没有逃脱却没有被独立大队公审的富人,都拿着大斗大秤守在晒场旁,除了像往年那样笑眯眯地看着,嘴里又多出一些新鲜的咒语骂词。满脸汗水的男人女人没有一个敢还嘴,只能理所当然地从麦堆里抓起一把麦子,嘬着双唇,吹去麦芒等杂物,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猛嚼,不时将舌头吐出来,露出白花花的浆汁,然后将饥饿和愤懑一起咽进肚子里。
新麦最香。**军和自卫队要吃新麦,富人们也得让先。第一场麦子打下来,就被段三国按照课税收走了不少。
天黑之际,几个女人被段三国叫到一起,围着一盘石磨,有的用粗眼箩筛筛去麦粒中的沙子皮壳,有的用推杠推着石磨团团转,有的抓过筛好的麦粒一把把地朝磨眼里点籽,有的用细眼隔筛从磨过的麦子里筛出细粉,再将剩下来的颗粒堆在磨盘上,任它们自由地滑入磨眼重新磨一遍。忙到鸡叫,几箩筐新麦变成了雪白的面粉。早就等在一旁的麦香这时也忙碌起来。一盆盆面粉都得从她手上经过,掺上清水与老面,踮起脚来使劲地揉。麦香喜欢新麦磨出来的面粉的气味,揉到最热时,麦香撵开段三国,将上衣全脱了,露着白得晃眼的上身。这时,闲下来的女人们都说,难怪麦香做的麦粉粑好吃,原来是照着**的样子做的。麦香每做一个动作,一对**都要往上翘几下。**翘得太高了,她一定会用沾满面粉的手将它们按一按、揉一揉。到天亮时,一个个新鲜出笼的麦粉粑将四只簸箕堆成了小山。**军和自卫队的人一手一个,就像抓着挺在麦香胸前的两只**。麦香问马鹞子,为什么就不怕她在麦粉粑里下毒,她可是与自卫队有杀夫之仇。马鹞子的脸笑得像麦粉粑一样可爱,他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狠心的人。
马鹞子吊儿郎当地说:“只怪麦子割晚了,早十天有这新麦磨粉做麦粉粑吃,我就不会杀那么多的人。”
打了麦子再打油菜。留下秋播的种子,所有的油菜籽都会送进油榨坊。下街口的油榨一响,天门口的厕所也都变得芬芳起来。
趁着这样的气氛,**军说走就走。吃过新做的麦粉粑,闻着新起的油香,自卫队的人和善了不少。每次见到麦香,马鹞子都要笑着叫她用新油炸些面窝吃吃。麦粉粑要凸,面窝要凹。马鹞子说,麦香做面窝时,肯定是将面窝往**上扣一扣,回头再放进油窝里炸,所以面窝才会是周围高,中间低,中心有个圆洞洞。做麦粉粑时则相反,一坨粉揉好后,随手往两只**所夹的心窝上一按就成型了。
“只要你将这样的手艺让我看一眼,还可以继续开饭店。”
“你说错了,我做麦粉粑不是这样的。”麦香示意自己是将麦粉揉好后放进腋窝里使劲夹出来的。
马鹞子再笑时,脸上阴了许多。
割麦插秧,胀死黄牛,香破粪缸!开犁之前,不管黄牛水牛,都会吃上一升没有筛过的麦子。开犁了,不要说富人,就是穷人,也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从油榨坊里弄出几块榨完油的油饼,砸碎了,分成大小不一的块块,塞到黄牛和水牛的嘴里。哄得那些背着轭头的黄牛和水牛,将一片片僵硬的土地犁得春水荡漾。与收获前不同,被犁铧翻得底朝天的田畈里,很容易显出人心的清冷。翻出来的泥土冒着肥沃的黑油,浓浓的钝钝的气味十分醉人。然而,割断金黄、掩埋青绿的土地上,总有摔碎骨头般的创伤。那些因为休耕早早犁过的土地,既没有麦子和油菜的帮衬,又没有新犁的油光,雨雪风霜打在上面的疤疤点点、要烂又没有完全烂掉的陈年水稻蔸子,全都历历在目。
按田亩算,当了镇长的段三国还是穷人。犁完了自己家的田,段三国又将铜锣提在手上,顺着河堤叫喊:“开春的田,新媳妇的脸,若是田也犁得好,插秧胜似搞皮绊(注:搞皮绊,即男女偷情)!”等不到天亮,就有人爬起来,沿着田埂去看水深水浅,顺便拎起挂在每道田埂放水甽上的竹筐,看看有没有追着春天产卵的鲫鱼或者鲤鱼。青蛙不分日夜地乱叫,想着要下田的人还是能准时起来。在前后差不多的时间里,临街的前门与邻近田畈的后门全开了。隔着田,隔着水,就听见挂在放水甽上的竹筐里有鱼儿在蹦跳。段三国家的竹筐里也有鱼儿在跳。“从去年下半年到今日,天门口就没有女人生孩子,这么多的鲫鱼,给谁发奶水呀!”朦胧中近处的几个人正在说话,有人叫起来:“我这筐里接了好几条鬼鱼!”天色又亮了一些,原先看不太清楚的东西基本上能看清了。眼见用竹筐轻松捕获的鱼儿多半是红鲫鱼,早起的男女免不了有些心惊肉跳。天门口人从来不吃红鲫鱼,如果有人在西河里见到红鲫鱼,哪怕只有一条,全镇的人也会跟着闹心慌。天门口人向来视红鲫鱼为鬼鱼。任何一条鬼鱼的出现,都会附着一个冤死的灵魂。如此多的鬼鱼一齐出现,人人都能想出它们的来由。大家将竹筐倒过来,凡是红色的,不管是鲫鱼还是鲤鱼,一概丢进水里。秧田里养不大鱼,鬼鱼也不例外。一旦插上秧,就得堵上放水甽,不让水过路,也不让水流走。秧苗封行后,留在田里的鬼鱼就会被飞长的蚂蟥叮住腮帮,一点点地吸干血,死的时候就成了普通鲫鱼。
鬼鱼带来的不快憋在男人心里,又能变成几分力气。接下来就要搭田埂。男人用高起高落的挖锄将好好的田埂挖下半边抛进田里,再用扒锄从田里大块地扒起新鲜泥巴搭在田埂上。没有哪个男人不将挖田埂比做给女人脱裤子,也没有哪个男人不将搭田埂看做给女人穿裤子。新鲜泥巴的柔软顺着长长的扒锄,从田埂爬到手上,从手臂爬进心里。往年的这个时候,围绕田埂的话早已说开了花。没有一个人吝啬,大家都将自己的妻子挂在嘴边上,一会儿说新搭的田埂比妻子的腰还圆,一会儿又说妻子的屁股没有新搭的田埂撩人。做妻子的总是有机会听见这样的话。她们会佯作恼怒:“这不好那不好,为何不叫田埂给你们生儿子。”隔了一年,一样的季节又来了,该说的话没有人说,该笑开花的时候没有人笑。
将灌过水的田盘得像镜子似的男人,终于有空坐在田头,一手掇着一把大茶壶,一手拿着一尺多长的烟杆,看着女人们弯弯的腰,蜻蜓点水一样将秧苗插下去。被孝衣包裹多日的女人,一点也不犹豫地将自己脱得半光。没有了粗针大线缝成的孝衣,女人一个比一个动人,宛若蜕完最后一次皮的大蚕,屁股向上顶着了天,胸脯朝下挨着了地,中间一段被风吹得时隐时现的细腰,让男人看清了也像没看清。除了自己的妻子,男人还看别人的妻子。一年一度,只有这个季节,女人才不会计较男人的话。段三国家的田不多。几天不见,他那双胞胎女儿丝丝和线线就丰满了许多,段三国的妻子领着她俩站在被富人家的大田大地挤得弯弯曲曲的一小块水田里,手里的秧把子还没解开,那块水田就像要收获了一样,勾住远近不同的各处男人的目光。三个女人一片花。线线不胖,却也不瘦。金银花一样的腰最爱惹露水,没有风也会晃晃悠悠。顺着细腰高高翘着的屁股仿佛一朵开了瓣的桃花。丝丝不瘦,却也不胖,身子正中那一段早早地长成了要开还没开的牵牛花。说不上最耀眼的是哪一处,无论有意无意,它们都要搅得四周都是眼睛风,就像开在路边的一树月季,满天星一样的许多花儿,都是为了烘托开得最高的那一朵。傍着两个女儿,段三国的妻子越发显得胖墩墩的,男人胖了都没腰,何况女人。插秧的情形却能生出新奇。只要能插秧,石磙也会变出腰来。为了插秧,段三国的妻子用石榴花另做的一副腰,浑圆而结实,怎样看也不比丝丝和线线逊色。这么肥大的屁股应该专生儿子,为何只生两个女儿哩!看了个够的男人,像喜欢牡丹一样喜欢它。
段三国当镇长也就一个月时间,一向让人看不上眼的妻子女儿,全都光鲜起来。
段三国只看别人家的女人。他在田畈上走来走去,一会儿说这个女人脸不大,屁股却像磨子,一会儿又说那个女人的身子长反了,别人是腰粗脖子细,她却是腰细脖子粗。没闹暴动时,这些话都是常守义爱说的。常守义跟着独立大队去了别处,如果段三国不说,就没有人说了。女人在田里插秧,她们喜欢有男人在旁边说笑。插秧时的女人没有不可爱的。除了秧田里的蚂蟥,谁也看不见那总是让人评说的脸。不好看的女人终于有机会和别的女人一样惹人注目。藏起了眉眼,男人反而更容易感受女人身上各不相同的韵味。临近中午,天上下起了阵雨。女人从田里爬起来,躲到已经长满绿叶的木梓树下,还没将淋得透湿的衣服整理好,随风来随风去的阵雨就停了。回到田里的女人更让男人看不够。挨了雨淋的衣服贴在身上,映现出女人的肌肤。穿过云层的阳光落在上面,所有与插秧密切相关的身段,随着反跳的光泽一齐激荡起来。心安理得的男人越来越不安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盼着天黑,盼着收工,盼着家里烧起一锅热气腾腾的水,倒在洗澡的木盆里,让因为插了秧才敢指使男人为自己搓背揉腿的女人柔软地坐在上面。段三国家的女人最早从秧田里起来,阵雨淋湿的衣服早已干了。段三国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他的妻子,再往后,丝丝用手搭着线线的肩,线线用手挽着丝丝的腰,虽然也在往家里走,四只眼睛却还留在秧田里。趁着插完秧的兴奋,段三国旁若无人地说,他已经想好了,丝丝要嫁个好人家,线线要嫁个好男人。段三国这样说话时,田畈上有名无名的花儿都在灿烂地开着。
插秧的日子拖也拖不长。刚插下的秧苗是绿的,隔上一夜就黄了。挨过三五天,秧苗重归嫩绿的那天夜里,一声重响低低地滚过天门口,像是约好了一样,大家一齐松了口气。自卫队的人也觉得不必奇怪,一样的劳作,一样的春天,难道就不能做个相同的梦!天上起了阴云,早上就该出来的太阳,直到中午才露了一下脸。
就在这时,马鹞子的脸色变了。有人看见杭家废墟上插着一大把烧剩的香头。被炮火烧焦的屋梁上,有一行刀刻的字:天杀马鹞子!
马鹞子看到这些时,段三国就在他的身后:“只顾插秧,忘了记日子,杭大爹满七七了!”
马鹞子拔出手枪,将五个字打得满地乱飞。
听到枪声,正在用麦秆编着辫子的线线,从墙角那边探过头来:“独立大队的人又没来,你打什么枪,返青的秧苗会被你吓得不长了!”
三根细麦秆在线线手里舞成了一团花,怒气冲冲的马鹞子忽然温软下来,他将线线的手看了很久。线线不看他,也不看细麦秆,直到某根细麦秆快编完了,她才睃上一眼,从挽在手臂上的布袋里抽出一根细麦秆添上去。三根细麦秆轮换着编出来的辫子只能做女人戴的草帽。给男人编草帽,最少要五根细麦秆。马鹞子看出了神,像是从没见过瘦得如此好看的女人。他要线线给自己编一顶用五根细麦秆编成的草帽。
马鹞子再次情不自禁地夸奖线线,长得就像返青的秧苗。
黄昏来临后,整天都是阴沉沉的天空充满彩霞。割完麦子插完秧,闲下来,天门口的女人自然而然就会开始编草帽。家家户户都有三五根细麦秆舞来舞去的窸窣声。独立大队杀一次,自卫队又杀一次,少了一百多人的天门口显得格外安静。夜幕越来越深,住在下街口的人能听见段家姐妹俩在那里数数。线线每数一个数,就会说这个人是独立大队杀的,轮到丝丝时,每数一个数就会说这个人是自卫队杀的。她们是在数天上的流星。月亮还没出来,天上的流星很多。刚刚数到一百一十,段三国就不让她们数了。再数下去,万一天门口再死人,大家肯定会怪罪她们。
段三国提着铜锣出门时,妻子又劝他,就按马鹞子说的,找个保丁专门打更。段三国嫌她多嘴,先前的马镇长为什么会遭杀身之祸,就是因为有自己替他打更,符合了傅朗西他们宣传的所谓剥削人压迫人的条件。
段三国的锣声一响,天上就开始往下掉露水。
返青的秧苗非常焦渴,忙碌了一天歇下来饮水的水牛,也没有它们厉害。水牛只能将一座水塘、一条小溪喝得呼呼响,秧苗渴了,每喝一口都会吸走人的一丝心血。天亮后,木梓树上长长的花穗长得更长了,尽管它们一天比一天开得茂密,却没有蜂蝶飞来舞去,从早到晚,只有一团团的蠓子在上下盘旋。秧田里的水还在闪烁着,一片片交错向上生长的秧叶总在摇着身子,像人一样躲着那些铺天盖地的蠓子。到了炎热的正午,漫天而去的蠓子是从焦渴的嗓门中冒出来的一股青烟。夜里降下的露珠早已不知滚到哪里去了,从木梓树最高的枝杈到紧贴水面的秧蔸子,全是毫无阻拦的蠓子肆意张扬的地方。秧田里水的气味、泥的气味都被淹没了,从潮湿的西河里吹上来的空气都变得毛茸茸的,干涩的蠓子气味无所不在。段三国的妻子正在给秧苗薅草,不停地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脸,每次拍打完了,还要摊开巴掌给女儿们看。丝丝和线线的脸上也有蠓子。就像所有没有出嫁的少女,她们不会因为蠓子而打自己的脸。只有出汗了,丝丝和线线才会将手伸到自己脸上去,轻轻揩下来的汗珠里泡着几只已经淹死的蠓子。男人们不插秧的理由是自己腰太硬,弯不下去。男人们不肯干薅田的活也是有理由的。男人的脚像斧头,砍树都行。不比女人,温软的脚掌,在秧蔸上蹭一下,秧苗就会变个模样。天门口的女人多年前就不缠脚了,她们用下田薅秧,换得这项肉体的自由。没有出嫁的少女,脚底有股香气,薅到哪里,哪里的秧苗就会疯长,满满一田水,只够它们喝两三天。在早上,也可能是在黄昏,田畈上静静的,连风都没有一丝,烟雾一样的蠓子突然往起蹿,蹿得高的时候,甚至会超过最高的木梓树顶。那是秧苗在拔节。有露水的夜里,细心的女人也能听见这声音。它和露水的声音差不多大小,露水的声音向下坠,秧苗拔节时的声音则是朝上飘。那些一到夜里就将耳朵贴在地上睡觉的狗,时常被秧田里的声音惊得伸长脖子。
春夏之交,什么都在长。丝丝和线线这样含苞待放的少女,听到的声音更多。哪是风声,哪是人声,哪是梦呓,哪是亲昵。却不敢听得太细。恍惚之际,她们会翻身掀掉压得自己吐不过气来的薄被子,迎着轻柔的月光,将那刚刚发育好的身体紧紧顶在窗台上,喃喃地冲着水色越来越少的田畈说:烦死人,真是烦死人!月光里的露珠滴滴作响,少女们的心事长得更圆了,秧苗借着风势踮起脚后就不再缩回去。
这么好的季节,扁担插在地里,也能开出花来。
有好雨好风,女人的心也在返青。
秧苗终于封行了。曾经因为收获而裸露的土地,又被深藏起来。天气正在变热,女人们高高地卷起裤腿,将雪白的半个身子掩进秧田里,任由长满锯齿和绒毛的叶片摩摩擦擦。薅完这遍秧,女人就只能待在家里等着秋收的到来,哪怕是最热的日子,哪怕是在家中,也不能在大白天里无所顾忌地露出自己的身子。在有锯齿和绒毛的秧叶丛中,一群群蛾子在低飞。只要下了田,没有哪个女人的大腿不被划出纵横交错的伤痕,伤痕上堆着从蛾子翅膀上掉下来的块块粉尘。女人在前面薅秧,男人背对背地跟在后面,从斜挂在肩上的箩筐里一把把地抓起草木灰,让它扬扬撒撒地落在秧苗上,既为除虫子,顺便也壮壮秧苗。不管大腿上如何痒,丝丝和线线都会忍着不伸手去抓,而段三国的妻子早忘了女人的禁忌,在给自己抓痒时,还大声说着常守义的事:如果常守义没有上山打游击,一定又要追着屁股说这个是扒灰佬,那个也是扒灰佬。段三国的妻子以为别人会跟着笑,等了一阵,周围的人竟然默默无声。
“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会老想着常守义!”段三国转过身来大声呵斥,同时抓起一把草木灰扔向妻子。正好是顺风,草木灰飞得很散,一部分落在妻子身上,其余飘到两个女儿身上。女儿们埋怨段三国,当镇长还不如不当镇长,往日请不起帮工,还能嘴上说说,今日连说说都不能了。这一次段三国没有用草木灰,他将一棵稗子连根带泥扯起来,越过女人们的头顶,狠狠扔到田埂上。段三国不骂别的,只骂她们眼睛不对光,说是薅了三遍,还有稗子人五人六地长在田里。
隔着一块田,麦香搭上了话:“早先的人也吃稗子,那时的粮食都在野地里长着,想吃什么就摘什么。”
“快莫这样说,碰上爱追根究底的人,问你这样深奥的学问是从哪里听来的,你就不好回答了。”
段三国小声劝阻反让麦香的话变得更多:“是傅朗西说的又怎样,我又不是聋子,听一听还不行吗?”
“那好,就当我是在追根究底,我问你,天门口上千号人,为何别人都没听到这话,就只有你听见了?”
麦香被问住了,从此再没做声。
段三国也不多说,抓起一把草木灰遮天蔽日地撒在空中。
这天黄昏,自夏收开始的农活不声不响地做完了。天门口的男人和女人拥进西河里,痛痛快快洗了个干净。和衣泡在清水中的女人,有的背对上游,捧着凉爽的流水一把把地浇到头上,有的趴在河里,双手撑在沙子上,就像洗衣服,让身子随着流水汰来汰去。河里的大小鱼儿都吓跑了,只有那些永远长不大的沙狗头鱼,还在人前人后嬉闹。沙狗头鱼喜欢往河沙里钻,女人们看见后,将双手插进河沙里,拖沙带水猛地往岸上扔。扔了十几次,只有一条不到小手指长的沙狗头鱼被扔上了岸。相隔不远,屁股上没有一丝棉纱的男人洗得更痛快。他们将几棵已经半枯了的稗子捏成一把,洗去蔸子上的泥巴,用那柔软中夹着粗粝的根须,细致地擦着自己的身子。高兴时,还会冲着下游叫喊,让女人们也试着用稗子擦一下自己。不待女人回应,男人就会自说自话:男人那从不受累的肚脐眼也糙得像是麻骨石,当然不怕稗子,女人不行,女人的身子长得像豆腐,真要爱惜她,就得天天晚上用舌头舔。正说着,女人们像受了惊的鸭子,轰地从水里爬起来,纷纷跳到岸上。是一条水蛇从西河右岸下水,游过流速很慢的中流后才被发觉。水蛇也受了惊吓,半转身,昂着头,飞快地向下游游去。几个胆大的男人踩着浅水蹦蹦跳跳地追上去。西河的这一段只有水和细沙,一块像样的石头都找不着。空着手的男人只能用沙砸那水蛇。水蛇的头昂得更高了,像那站在簰上使劲撑着竹篙的牌公佬。追了一阵,流水在笔直的西河转了个急弯,留下一座深水潭。水蛇毫不耽搁地游进潭里,追赶的男人只好望洋兴叹。段三国的妻子嘲笑这几个男人,大声问他们将死蛇夹在胯里做什么,天门口只有阿彩敢吃蛇,阿彩跟着独立大队跑了,没有她来抢,别人闻都不会闻。没有打着水蛇的男人,光着身子嬉皮笑脸地往女人堆里走,躲在最后的丝丝和线线羞得捂着脸哭了。
转眼之间,西河里就哭成了一片。十几个死了丈夫的女人抱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段三国十分不满地骂她们是骆驼托生的,非要有苦吃才会笑,男人死了那么久都不伤心,一天到晚忙得像没炒熟的豆子,好不容易闲下来,不去寻快活,偏要往死里哭。别人都歇下来了,麦香还在那里止不住地嚎啕。别人哭时,一声长,一声短地叫着丈夫的名字,还要哀叹往后那拖儿带女的日子怎么过。麦香将手死命地往河沙里插,将头死命地往河沙里钻,隔好久才会大吼一声:“我的天啦!我的地啦!谁来给我做主呀!”
洗澡的人渐渐走光了,段三国一家也要走。
趁着没有别人,段三国贴着麦香的耳朵说:“我明白你是心里有事痒得难受,我想帮帮你,若是上我家不方便,今晚上我去你家!”
麦香还没做声,段三国的妻子先叫起来:“你说过,你不会学别的镇长!”
话没说完,段三国的耳光就甩在她脸上:“莫以为身上比男人多个眼,就了不起,其实你屁事不懂!”
段三国的妻子捂着脸将话题扭到一边去:“你的宝贝女儿长着耳朵哩,你这样说话像个做老子的人吗?”
吃罢晚饭,段三国拦着不让丝丝去泡茶,说是留着嘴巴上麦香家喝去。已经进了厨房准备煮猪食的妻子,几步退回来非要跟着段三国。段三国不同意,只肯让丝丝跟着去,还说:“马鹞子一定会来的,你得留在屋里看家!”
段三国要丝丝脱下刚换的新衣服,将那好久不穿的破衣服穿上。段三国的妻子不明白,丝丝已经十六岁了,再穿那种破衣服,做梦也嫁不到好人家里去。段三国不让她多嘴,凡事他都想好了。丝丝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他心里有数。段三国带着换上一身破旧衣服的丝丝不声不响地摸到麦香家里。
段三国一点不拐弯抹角:“别人死了丈夫是伤心事,你的丈夫死了,反而是件好事。他不死,你和傅先生就只能做露水夫妻!我晓得你想去找他。你这样子,若不去找傅先生,在天门口肯定要受人欺负。难道你没听说,麻城那边闹暴动的失势后,好多像你这样的女人都被卖到妓院当**!”
麦香的眼圈又红了:“我没有和傅先生做露水夫妻!他常来我家,是为了别的事。他喜欢吃我做的细米粑,又不想让别人晓得,所以才偷偷摸摸的像个野男人!”
段三国摆摆手:“你也用不着对我说这些。趁着马鹞子还没有防备你,拿上路条,快快走。”
麦香果真进到里屋,拎出几件早就包好的衣服,打开来一件件地让段三国看。正看着,麦香突然从那件绣花胸兜里掏出一把剪刀,对准段三国的喉咙:“我是死活都不想在天门口呆了,假若你是替马鹞子下套子,我这就杀了你,赚一条命再去小教堂。假若你说的是心里话,马上就放我走!”
丝丝吓得转身要跑。段三国叫住她,让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面上:“我还怕你反咬一口哩!你看看,路条都准备好了!只要出了天门口,这路条就是你的护身符。”
麦香松开剪刀,将路条紧紧抓在手里。
段三国摇摇头,一句责怪的话也没说。他让麦香将头上的纠巴解开,梳成一对辫子,再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换上丝丝的破衣服。做完这些,麦香往灯影里一站,朦朦胧胧地变成了丝丝的模样。段三国先将丝丝送回家。看着转眼之间就赚了一身新衣服回来的大女儿,段三国的妻子忘了先前那一耳光,不仅将锣送到段三国手里,还要他早点去麦香家里接人。
穿着丝丝衣服的麦香在前面边走边敲锣,段三国装模作样地捂肚子跟在后面。路过小教堂时,站在钟楼上放哨的士兵,探出头来大声问,打更的锣为什么敲得与以往不一样。段三国有气无力地回答,傍晚时在西河里洗澡受了凉,肚子疼,只怪老婆不会生,没有儿子替他,只好拉着大女儿帮忙。哨兵要段三国将他招做上门女婿,那样他就有儿子了。段三国没有接话。
到了西河左岸,麦香说:“我得谢谢你!”
段三国说:“你这是去投奔革命,不是一般的投桃报李之事!你这一去,说不定就会辅佐傅先生做成大事业。我想摸摸你的手,沾点福气。”
段三国将麦香的手着实摸了摸:“你是个好人!”
临分手时,麦香说:“哪一天独立大队打回来了,傅朗西肯定还会让你当天门口的镇长。”
段三国直叹气:“今日这个镇长也不是我要当的,都是马鹞子拿枪逼着,不干不行。如果真有独立大队东山再起的时候,只要傅先生不让杭九枫用柯刀砍我的头就行,哪怕用铁砂炮轰,哪怕用五马分尸,我也不会有怨言。”
麦香不敢走那独木桥,脱下裤子径直往水里走。
“你一定要转告傅先生,我是个没有福分的小人物,只想多活几年。”麦香走远了,段三国还在黑暗中不停地叮嘱。
回到家里,听说马鹞子没有来,段三国有点不相信。
三五
比起昨日,今日又热了一些。常天亮坐在那些新打下的麦粒中间,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竿,不让鸡猪鸟雀靠近,一天下来,可以换回小半升麦子。隔着大片金黄的麦粒,常天亮对那些想偷嘴的家禽野鸟说:“你们敢吃段镇长的麦子,小心麦子咬嘴巴!”身为常守义的儿子,父亲带头闹暴动,见势不妙又跟着独立大队走了。瞎眼睛的常天亮,成了马鹞子第一个要杀的人。马鹞子最终没有杀他,原因有二:一是雪柠拼命保他。二是常天亮自己没让马鹞子找到多余的借口,马鹞子要他一连三十天,夜夜都说新书。常天亮做到了,连第二个月的说书都没有半点重复。马鹞子就放过了他。段三国家的田地不多,收的麦子也有限,但他也跟别人一样请常天亮帮忙看晒场。
“这样说不好,别人听了,以为我真的心狠手辣。”
“我不会乱说的,段镇长你是天上飞的老鹰。”
常天亮抬起头来仰望天空。段三国也跟着往高处看。几只老鹰在白云的映衬下,正在忽近忽远地盘旋,那些厚着脸皮总想偷吃麦子的雀鸟鸡鸭,全都吓得藏了起来。望着老鹰,段三国想起小时候从大人那里听来的一句话:鹰是瞎子的眼睛。双目失明的常天亮真是这样,他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段三国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一个人坐在后门口瞪着一望无际的河堤不出声。妻子炒了一碟葵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边。段三国伸手拈上几颗放进嘴里,磨豆腐一样乱嚼了一通,连着瓜子壳一起咽下去。看着他一连吃了几把,一旁站着的妻子忍不住劝他:“都当上镇长了,要一个好的吃相,吃瓜子得吐壳,吃花生要剥花生皮。”段三国开口就骂妻子没韬略,男人才收几天课税,她就在家里摆阔,炒一两瓜子竟然放了半钱盐,自己是舍不得瓜子壳上比霜还要厚的盐,才不吐瓜子壳的。段三国抓起葵花子继续往嘴里放。两排牙齿咀嚼时发出的声音,比两只狗趴在街边同时啃着一根牛腿骨还要响。
葵花子还没嚼完,就听到马鹞子在门外叫:“真香!”
一种与极度气恼格格不入的笑意在段三国的眼睛里高速闪烁起来。妻子以为马鹞子闻到葵花子的气味了,正要藏起一些,段三国胸有成竹地说:“马鹞子哪会在乎这点葵花子,他闻到的是女人身上的肉香!一会儿我同马鹞子说话时,你不要打岔,不管说什么,你都要给我帮腔。”
马鹞子进屋来,跟在身后的勤务兵,手上掇着一副尚在冒热气的蒸笼。打开后,露出一只整鸡,一只整猪头,还有一条鲤鱼。马鹞子随身带着一瓶酒。段三国在马镇长家见过瓶子装的酒。他将瓶子酒放在眼前晃荡了好几次,还不停地叫妻子过来看,却不知道瓶子酒如何开。马鹞子炫耀说,自己一向喝瓶子酒,从来不肯按部就班地一点点往外撬那瓶塞子,总是将酒瓶放在桌子上,对着瓶口开一枪就行。马鹞子从腰间拔出手枪,交到勤务兵手里,让他站到门外去,只要不是独立大队的人来了,就算天上往下掉珠宝,也用不着进屋报告。马鹞子要过一把剪刀,先将酒瓶上的火漆划破,再用刀尖一点点地往外撬那软木塞子。软木塞子砰地跳向空中,带来满屋的酒香。马鹞子亲手拿起酒瓶,将桌上两只酒盅一次次地斟满。段三国一开始还惦记着自己是这屋里的主人,慢慢地就不提这些了,大声骂妻子,说她不该没生一个男种。
“不管怎样说,你还有两个女儿。”马鹞子眼圈一红,差点掉下眼泪来,“我娶了两个老婆,一直被我养得像肥田熟地,秋天我没少往地里撒麦种,春天我也没少往田里插秧苗,这么多年,除了屙屎屙尿放响屁,那么肥的地方,就连野麦稗子都没长出一根。我这样子如果没有几个儿子,好多人会笑出大肠来!”
“既然已经娶了二房,干脆再娶一个三房。”段三国这时已经醉了八分,“你看得中我家老二吗?打小就有人说她是生儿子的相。只要你点一下头,回头来一乘轿子将她抬走就行!”
段三国主动说出来的话,让马鹞子倍觉高兴。他举起酒杯,重重地敬了段三国三次。在两个醉醺醺的男人眼里,线线瘦得好看不好看,那是当少女的事。结婚了,怀上男人的血脉,越瘦的女人越会心疼肚子里的孩子,有好吃的好喝的,不会用来长自己的肉,而是拼命往脐带里灌、往胞衣里灌。段三国仿佛醉得更深,说起话来句句都像是在夸口,天门口这么多的女人,能让他看上眼的只有自己的二女儿线线。段三国甚至还可惜天门口再也没有哪个女人像线线那样具备生儿子的天赋,这样的女人只要有第二个,哪怕有一天傅朗西带着独立大队打回来,重新搭起戏台,公审他鱼肉百姓强占民女的罪恶,自己也要娶她做二房,生出一线香火、一根血脉来。
段三国的妻子很会配合,找借口让线线在酒桌旁现了两次身。
马鹞子的眼睛已经不会转弯了,线线走到哪里,马鹞子的目光就跟到哪里。
趁着酒兴,马鹞子叫了一声岳父:“我将话说在前头,只要线线给我生出儿子,不出三天,我就将前面的老婆都休了,让线线做大房。”
“用不着这样客气,线线还没嫁哩!”段三国的醉意又深了一分,“金银金银,金子总在银子前面,我不将丝丝嫁出去,线线就不能与你成亲。”
马鹞子又开始直呼段三国的名字:“我的瓜已经熟了,你可不能不让蒂落!”
段三国也不叫马队长了:“马鹞子,我既然认了你这个女婿儿,就不要着急。明日我就带丝丝出门,出中界岭,往霍山、六安走,我就不信这么长的路上,找不到可以让丝丝嫁过去的人家!”
一瓶酒喝完了,马鹞子又叫勤务兵回小教堂拿来一瓶。
马鹞子终于醉了,倒在床上,一声声地喊着线线。马鹞子一觉睡到太阳落山,醒来时,段三国还在自己屋里呼呼大睡,丝丝跟着段三国的妻子去绸布店扯布做新衣服还没回,只有线线一个人在马鹞子眼前晃来晃去。马鹞子一点工夫也不肯耽误,拦腰抱起线线,平展展地放在床上。线线一声不吭地用力挣扎着。线线越不做声,马鹞子心里越是有数,任凭她手脚划出了花,自己的招式全用在那打着死结的裤带上。刚刚解开裤带,线线突然像蛇一样抬起上半身,将他紧紧缠住,并且熟练地抓起枕头塞在自己的腰下。马鹞子大为惊讶,要不是线线及时解释,这是从董重里的说书里听来的,他肯定不会相信线线还是个不解风月的黄花少女。马鹞子在有限的时间里,匆匆地说起董重里。马鹞子的脸上露着与线线的妩媚格格不入的狞笑,他认为爱讲些风月之事的董重里将是独立队的死穴。提起董重里和独立大队,马鹞子就变得野蛮起来。直到线线的**像发大水时的西河那样响起来,马鹞子才将董重里的影子从眼前撵开。这时候的马鹞子更加惊讶,线线纤细的身子中间,宽阔得如同三岁皇帝坐着的金銮宝殿。还有那肌肤,看上去又浅又薄,好像一道只长些零星杂刺的麻骨石山岗,底下的土地却肥沃得只需一碰,就有稠稠的汁水哗哗流响。
马鹞子高兴至极,毫不在乎段三国苏醒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不是我不想等,是儿子在催,他也闻到瓶子酒香了!”段三国越是责怪,马鹞子越是得意。
重新回到桌子旁边,喝着线线红着脸泡上的香茶,马鹞子大声称赞,线线简直就是西河两岸年年被大水淹没的田畈,看上去黄不溜秋的,随便撒些种子上去,想让它长麦子它就长麦子,想让它长水稻它就长水稻,想让它长棉花它就长棉花,想让它长红苕它就长红苕。马鹞子一口气说了好几个想法,他盼着线线学那被大水灌过的畈田,今年下了人种,明年肚子里就会开出花,结成果子。
四周出奇的寂静。段三国用嘴对着铜锣一吹,铜锣立即发出沙沙的鸣响。
马鹞子已经走了。丝丝和线线听见的重话,都是段三国说的。放在往日,当镇长是件了不起的好事,今日不同了,左不能得罪独立大队,右不能得罪自卫队和**军,要想过好日子,简直比上天还难。所幸他有两个女儿,如果是两个儿子,莫说敲锣打更当镇长,就是喝潲水睡稻草,也不一定能保住自己的人头。既然线线跟了马鹞子,丝丝就应该去独立大队找个着落。
三六
天还没亮,段三国就带着丝丝出了门。
在路上,段三国说了实话,去霍山、金寨那边找婆家只是托词。段三国只想将丝丝嫁给杭九枫,假若杭九枫不要丝丝,这辈子他俩就用不着回天门口了。不和杭家攀上亲,光靠马鹞子,还是死路一条。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段三国一口气说了三遍:“我这舌头上跑的马,有十二只脚,谁也追不上。”
在段三国眼里,杭家是那驴子狼群里的狼王,这样的人家若不是落难,就是用一百种心计也不一定能高攀得上。丝丝明白段三国的意思后,一连两次险些被高低不平的地面绊倒。段三国说得越多,丝丝越不做声。
“你不说话就是同意,是不是?”
丝丝还是不开口。段三国不管女儿的心思,他已经算计好了,放麦香走,就是让她在前面探路。麦香此去只会寻找傅朗西,这与他们要找杭九枫的目标是一致的。
头一天,他们有意慢悠悠地走过的路全在西河左岸。段三国不用打听麦香的行踪,那张路条上写得很清楚,麦香要去霍山县走亲戚,少不了要走这段必经之路。太阳出来时,西河很宽很宽。太阳快到当顶后,西河还是比较宽。随着太阳从头顶划过,步步滑向西边的高山,西河终于变得和天门口街边的小溪一样窄,稍微用点力,一泡尿就可以屙上右岸。太阳偏西时,段三国终于爬上中界岭。往前走,就是霍山县的地盘了。中界岭是分水岭,在霍山那边落地的水无论如何也流不进西河,而是归到另一条叫做燕子河的大河里。段三国说了两遍,丝丝才记住,西河的水只能流进长江,这儿的水却是往淮河里流。
一过中界岭,段三国的话就多起来。那年秋天,马镇长要他到燕子河来买烟丝。燕子河的人做烟丝喜欢往里面洒麻油,一个人抽烟,吐出来的香气,十个人都闻不完。马镇长抽烟丝时,一杆烟筒从早到晚都不熄火。烟丝快抽完的马镇长许诺,段三国若是半夜前赶回来,这一趟的脚钱按两倍来付。段三国三更就动身,一路上走得飞快,过了中界岭,才在路边找人讨碗水喝。那户人家的男人一去六安就是两个月,丢下一个女人带着还在吃奶的孩子。段三国喝水时,随口答应那个女人,自己姓杭,是从天门口来的。段三国这样说是有理由的,山越大,沟越深,一眼望不到五里远的女人越是喜欢有很多传说的杭家男人。段三国一说自己姓杭,女人脸上就开始泛红光,借口给孩子喂奶,让胸脯始终半敞着。段三国告诉丝丝,天下女人都明白杭家男人身上的好处,只要说自己姓杭,就能骗得她们恨不能变成虼蚤。天还没黑,段三国带着丝丝一头钻进那个女人的家。
女人告诉他,三天前,麦香也在她家住过一夜。麦香离开时看上去还是向东,半小时后,女人在菜园里锄草,偶然一抬头,发现她悄悄地转回来,拐上了一条向北的小路。段三国和丝丝循着麦香的踪迹向北走了一整天,直到双脚踏上从天门口经由天堂去往金寨的大路,他们才借宿在一户已经熄灯的人家里。段三国不提给丝丝找婆家的事,问起来,就说找人。金寨境内的路走完了,又开始走六安的路。段三国将麦香的样子说了一遍又一遍,只要没走错,总能找到见过麦香的人。离开天门口的第四天早上,丝丝发现那天夜里自己换给麦香的上衣穿在一个当地女人的身上。段三国刚一搭话就被人家揪住不放。原来麦香在她家讨锅巴粥吃时,顺手将晒在屋檐下的新衣服换走了。这地方离六安县城很近。段三国估计,麦香也能想到傅朗西他们这时候不可能进六安县城。脱身之后,他选了一条越走离县城越远的岔路,再问下去,麦香果然转身折回了金寨县境。
这一天,段三国还能打听到麦香的踪迹。隔了一夜就不行了,他们在燕子河边,不管向什么人打听,都说没见过。段三国心里有数,闹暴动时,绕着天堂的这几个县,就数金寨闹得最凶。段三国不再找麦香,只要见到没事闲逛的穷人,他就声明自己是带着丝丝来和杭天甲的儿子杭九枫完婚的。
夜里,段三国正在看丝丝用草茎挑着客店里的灯花。
丝丝举一朵灯花在眼前,一点也不觉得忧虑。
风将破损的窗纸吹得哗哗响,一把柯刀趁机从窗外伸进来,无声无息地钩住段三国的脖子。
“谁?不要害我!”
段三国极力稳住自己,高举着双手。柯刀一点点地用力,段三国随着一点点地后退。到了窗口,才发现使柯刀的人是杭九枫。
段三国赶紧说:“我不是奸细,我是带着美意来的!”
灯花里的丝丝也说:“九枫,你不认识我了?”
隔着窗户,杭九枫一连看了好几眼:“难怪麦香说,自从做了镇长的女儿,你就女大十八变了!”
杭九枫从门口绕进来,将段三国全身上下搜查了一遍。
段三国有些急:“你不能这样做,我是来做好事的!”
杭九枫瞪大了眼睛:“当镇长的还能做好事?”
段三国要杭九枫自己去问丝丝。杭九枫大声问了几遍,丝丝只顾用草茎在已经没有灯花的灯芯上挑来挑去。段三国要杭九枫将声音放小一点,在女人面前问事情,要轻柔,粗鲁不得。杭九枫将声音压低许多,再问,丝丝还是红着脸不说话。
迟疑之际,段三国开始数落杭九枫:“你也算是有过女人的人了,怎么还不懂女人为何会在男人面前红脸。你是晚辈,你的婚姻大事我只能同你老子谈。我来的意思,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没关系。反正这一路找来,是祸是福都是为了你们杭家!不比往日,杭家的势力今日全没有了,侥幸逃脱两条性命,还得躲来躲去地受别人摆布。万一哪天不留神被人一锅端了,天门口街上的那块宅基,就只能任由别人做猪圈牛栏了。历朝历代以来,段家人里,就出了我这个镇长。不是段家祖宗不想出息,要出息就得积善积德,要积善积德就得有钱财权势。往日姓段的一个比一个穷,好不容易当上镇长,当然不能错过积善积德的好机会。所以我才冒着杀头的风险,带着丝丝来找你们。”
“你想设美人计?我不怕你的美人计!”杭九枫盯着丝丝看了一阵,“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丝丝出乎意外地点了一串头。
“我家老爹早就说过,这辈子要我娶四个女人。那好,就今日,我要娶你。”说着杭九枫就要动手。
段三国连忙从中拦住:“这一次你得明媒正娶。”
按照段三国的说法,为了不使将来出现意想不到的变数,这件事必须让傅朗西或董重里做见证。杭九枫倒也坦率,知道段三国在担心阿彩,一边说只要自己铁了心,有没有见证都一样,一边收起柯刀,押着段三国父女,跌跌撞撞地来到一所隐蔽的屋子。
在那里,他们见到了头戴八角帽的董重里。
一见面,段三国便迫不及待地问,董重里是不是下决心不再回天门口说书了。董重里不提说书的事,让他感兴趣的是段三国脚踏两边船的想法。段三国要董重里将杭天甲找来,就此定下杭九枫与丝丝的婚事。段三国的话让人无法回绝:杭家人都快死光了,剩下来的两条根,又是整天与刀枪打交道。要防备万一出现的不测,惟有让杭九枫早点成亲。杭天甲瘦了许多,往日长着肉的地方全部充斥着仇恨。段三国的胆子比往常大了许多,他从容地解释,之所以把线线嫁给马鹞子,完全是为了丝丝有理由给杭家续上传宗接代的香火。杭天甲心里动了,嘴上还在坚持,独立大队是革命的队伍,男女之间的婚配除了自觉自愿,还必须符合苏维埃的法令。
“这倒不是问题。”董重里宽容地说,“到目前为止九枫还没有同谁结婚,他娶丝丝并不违反一夫一妻的法令。”
“话可以这样说,到时候阿彩若是闹将起来,你可得为九枫做主。”杭天甲还是有些迟疑。
董重里说:“这种事谁做主也没用,关键在九枫。”
段三国一本正经地插嘴:“依我看,莫说九枫只娶一个丝丝,就是有十个百个丝丝给他做妻子,阿彩也闹不出大的花样,到头来该怎么样,还得怎么样。”
杭天甲说:“你是神机妙算的诸葛亮?”
段三国说:“不是说革命者觉悟高吗?阿彩本来就是一个心气不低的女人,不会同我家丝丝一般见识。”
杭天甲仍旧不放心,坚持说等傅朗西回来再作商量。段三国很想问清楚阿彩去哪里了,还有傅朗西和麦香。要说的话三番五次在舌尖上打滚,最终还是不敢开口。
“莫找托词了,你是想等阿彩回来。杭家向来不养唯唯诺诺的人。”董重里当面将话说破,“你不拿主意,我就替你拿了。阿彩同九枫在一起这么多年,肚子里连水泡都没起一个。马鹞子在天门口过得那样安逸,还想着要个传宗接代的种。你也应该利用这天赐良机,尽快让九枫和丝丝一起享受鱼水之欢。也好不负段镇长数日奔波,专程送达的美意。”
杭天甲冷不防地说:“你哩,你为什么不考虑这些事?”
董重里怔了怔:“我对女人没兴趣。”
杭天甲毫不客气:“所以你才热心撮合男女之事。”
“你错了,我是不想看到九枫同阿彩搅在一起!”董重里突然正色起来。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只要他们俩在一起,谁也没有好日子过。”
“也好,杭九枫若能早点生出一根血脉来,往后再与马鹞子他们拼死活时,我这心里也会踏实一些。”杭天甲叹了一声。
董重里略微沉重地说:“那就不要犹豫了!”
杭天甲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丝丝和杭九枫就被人叫到面前。董重里十分爱惜寂静的夜晚,一句话不多说,开口就叫杭九枫上去拉一拉丝丝的手。杭九枫往横里猛跨一步,抢着抓起丝丝的手狠狠拉了一把。说不清杭九枫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低头坐着的丝丝,顺势一蹿,满满地撞进杭九枫怀里。“天地作证,董某为媒,丝丝和杭九枫就此结为夫妻,今生今世,白头偕老。来生来世,我就不管了。”董重里多说了一句笑话,将一张盖着苏维埃大印的结婚证书塞到丝丝手里,然后一挥手,让杭九枫带着丝丝去那当地人用来烤烟叶的屋里,闩上门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
杭九枫迟疑着独自往外走。董重里吼了一句:“莫一个人走,牵着丝丝的手!”
灯花应声闪了一下,像鞭炮一样响了几声。
丝丝小声说:“莫怪九枫,我会走夜路。”
说归说,杭九枫还是牵着丝丝的指尖消失在黑暗中。
“还没睡到一个枕头上,就开始心疼男人!”董重里嘟哝一声,三个男人突然变得无话可说。
不远处,一扇不太厚实的门吱吱响了几声,稍停片刻,同样的吱吱声又响了起来,随后是檀木门闩清脆的合击声。黑黝黝的窗户上方挂着几颗星,时强时弱的林涛夹杂着流水声不时从头顶掠过。不太远的地方,一群乌鸦将黑夜叫得越来越深。天门口的鸟兽喝水屙尿,向西流入长江,这一带的鸟兽喝水屙尿,向东流入淮河。此外习性上并无不同,都是一个种生出来的,只要是乌鸦就喜欢夜里成群结队地沿着河流飞上飞下。
“外面的动静好大呀!”段三国正在自言自语,杭天甲突然说了一句:“也不晓得两个小东西在屋里闹成什么样了,我们去看看吧!”
段三国接着他的话说:“我家丝丝还没开化,万一有事,是得有长辈在门外说些暗语给她听。”
二人站起来,一齐往外走。留下董重里坐在原地没动。
出门不远,就是一个山嘴。人还没有完全拐过去,月光里的一片水色已经随风扑来。秋天还没到,当地人用来烤烟叶的屋子冷冷清清地独立在山嘴上。杭九枫还在屋里同丝丝说话,内容却听不清。星光里的燕子河有些窄,从这里出发到天门口,也就一百三十里左右,只要多吃两碗饭,一天一夜晚就能跑到。段三国的后背被冷风吹得凉飕飕的,额头上却在冒汗。好在杭九枫说了一句:“我们睡吧!”大家的心思和眼睛都盯着那黑洞洞的窗口。一阵肉做的胳膊和身子挤在一起的声音传出来,紧接着是杂乱无章的木板响。屋里的情形进展很快,不等杭天甲着急,丝丝突然尖锐地叫了起来。
段三国高兴起来:“小东西们做成夫妻了!”
杭天甲也很高兴:“只要续上杭家香火,我就要谢你!”
段三国说了一句实话:“哪天你们得势,莫杀我就行!”
正在这时,杭九枫大叫一声。屋里的动静随之消失了。
见段三国和杭天甲这么快就回家了,董重里有些诧异:“这么快?”
段三国笑了笑:“头一回嘛,男人都是这样!就像吃好的喝好的,第一口都是解馋,尝味道是后来的事!”
见董重里有沉默的意思,段三国继续往下说:“小两口在屋里闹喜事,我们也得说说话。按照我的想法,董先生说书说得那样好,就是将天门口所有的女人都拉到自己床上去,男人们也不会恨你。我想不通,若说天门口的女人没有你看得上眼的,这么多年,你又没有再去第二个地方。有这样的好手艺,没有好女人是留不住的。你给我说说,你心里到底中意的是哪一个!只要马鹞子不剁我的脚,下次再来时,我一定要拉上她来见你。”
董重里说出来的话里有些伤感:“这事用不着你操心,如果我对女人有兴趣,我早就丧失了革命理想!”
段三国对自己坚信不疑:“不可能!天生一个男人,总有女人能让他动心。”
烤烟叶的屋子里又有动静了。段三国和杭天甲免不了又要跑过去听。
杭九枫说:“丝丝,你要早些为杭家生出一个男人来!”
丝丝说:“你放心,去年落雪,你在街上练武功时,我就想过要给你生个儿子!”
“这孩子!”段三国和杭天甲都被感动了。
丝丝和杭九枫也被自己的话激活了。夜幕下,两个男女重复着刚刚有过的交欢,所有的表现都是肉肉的,既实在又空旷,让人的心一会儿紧成一坨石头,一会儿又舒展成一片云天。屋外的两个人没有跟随这没完没了的欢娱进程,他们再次回到董重里身边。段三国先说该睡觉了。
董重里终于开口问起杨桃。听段三国说杨桃还在雪家当丫鬟,董重里不惊不乍地表示,他还以为杨桃会趁机离开,不当丫鬟,不做下人了。
这时候,有人过来报告,阿彩回来了。
一会儿,阿彩真的过来了。董重里同她单独说了一阵话后,才让她过来见段三国。
阿彩说:“都当镇长了,你还敢来见我们!”
段三国摇着头:“我没做别的事,只想替女儿找个婆家!”
阿彩阴森地说:“前几天我们在别的地方驻扎时,抓到一个借口找人的奸细。所不同的是,那家伙不是借口给女儿找婆家,而是声称女儿被几个带枪的人拐走了。后来傅政委将奸细判了死刑,我想试试自己的胆量,主动将行刑的事担当起来。你信不信?我在十步之外一枪就将奸细的头打成了一团粉。”
段三国吓出一身冷汗,他哆嗦着说起麦香:“马鹞子有规定,有人参加了独立大队或者有人被自卫队和反水的富人处死的人家,一概不许离开天门口半步。我给麦香开路条,那种危险简直就是用自己的头,替她当挡箭牌。”
还是阿彩在说话:“段三国,你不要怕,你的用意董先生都对我说了。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呀!麦香来的那一天,傅政委不在,麦香不得不将自己与傅政委早就做了露水夫妻的事说出来。那时我就对九枫说过:女人既然心甘情愿地与男人睡到一起,哪有再害这个男人的道理!既然你自愿将女儿送给独立大队的人,当然就不是独立大队的敌人了。还有,也许我得谢谢你,九枫娶了你女儿,我就可以自由恋爱了。我不会同你女儿争风吃醋。我心里还有一个梦想,说不定哪天又有一个像雪茄一样的男人跑来找我。”
杭天甲耐心地等阿彩将话说完:“你若是不说这么多,我也就不说了。既然你说了很多,我就不得不说一点。九枫娶丝丝是经过我同意的。我是杭家当家的人,只能想一些实在的事情。所以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莫再像在雪家最后的时刻,闹得天翻地覆,家破人亡。”
阿彩说:“我说过不会发生任何事情。退一步说,丝丝这样做其实是替我解除痛苦。”
看得出来,阿彩真的没有生气。
段三国十分奇怪,虽然他早就判断阿彩既不会闹得鱼死网破,也不会做什么狗急跳墙的事,但她如此不动声色让他实在难以理解。少了许多自信的段三国心存忧虑地过了一夜,好不容易等到丝丝与阿彩见面的那一刻。
出于隐蔽的需要,太阳出来后,除了哨兵,大家都在几间屋子里无声无息地躲着。初为人妇的丝丝见到别人免不了脸色羞红,阿彩伸手从杭九枫身后拉过她,反复劝她宽心地跟着独立大队住上一阵,等满了月再回天门口。阿彩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只当归煮鸡蛋,非要丝丝吃了。杭九枫太英武了,当年自己被他开苞时,血流得就像来月经。丝丝身材娇小,迎合杭九枫时吃的亏会更大,不用当归补补身子,这新婚的头三天可是太吃亏了。
久不言语的丝丝突然开口说:“我不怕吃亏,我喜欢吃九枫的亏,越吃亏心里越高兴。”
阿彩正在笑个不停,董重里从里屋蹿出来,用手指着她们,极力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不许大声喧哗。阿彩脸上的笑意一时收拾不完,段三国终于从她那投向董重里的目光中看出,阿彩心里的确还有更美好的理想。
“我这样子还算像话吧?”
“光像话没用,还不如成立一个恋爱研究会。”
“好哇,我今日就请你来当会长。”
“不行。你和麦香,正好一个当正职,一个当副职。”存心抢白阿彩的董重里,竟然一改初衷开起玩笑来。
“名字很悦耳,就怕有人怀疑与国民**的三青团有瓜葛。”
董重里心里一惊,他没想到段三国会说出这种话来。
三七
绿茵茵的稻田里冒出一片粉白,秧苗全都吐穗了。
丝丝和线线的身子说不来红就不来红。天气太热,大家都穿着最少的衣服,姐妹俩快速膨胀的**很快就鼓得人人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从县城请来的张郎中,看过线线的脉相,开口就要两块银元的喜钱。张郎中将话说死了,如果线线生下的不是儿子,愿意以一赔十,还回来二十块银元。喜不自禁的马鹞子要张郎中继续说说,丝丝肚子里的人,长大后,是绣花还是扛枪。张郎中没有替丝丝把脉,仅凭面相就断定,到过年时,杭家祖牌前就会多出一个磕头的男人。段三国担心马鹞子变脸,扯着他将说了多遍的话重新挂上嘴边:丝丝落到这个地步全是天意,谁能料到跑那么远的路去找婆家,还会碰上杭家人。从打长毛军开始,杭家就好行蛮,抖起狠来,一般的人都没办法。马鹞子毫不生气,笑嘻嘻地说,早晓得丝丝也会生儿子,不如将她姐妹俩一齐娶了。马鹞子还说,这时候最要紧的是积德积善,莫说没有长成人形的一泡胎气,就是往丝丝肚子里下种子的杭九枫撞到枪口上,他也不会要杭九枫的命。
“线线临盆之前,哪怕杭九枫变成蚂蚁钻到脚板底下,我也不会踩死它!”
马鹞子大度地带着彩礼和喜帖上门来送的日子。他要大张旗鼓地将线线娶过去。
西河里接连发了几场大水,连接两岸的独木桥的桥板拆下来后,一直堆在河岸上,没有机会再搭上去。喜欢赶大水的簰公佬们撑着簰刚在下游露头,天门口就骚动起来。那些等着接货和发货的人家,或是主人叫伙计,或是伙计叫主人,三五成群地往河滩上跑。跑在最前面的是簰公佬家的孩子,也不管正在河中心使劲撑簰的人听见没有,一个个昂着头大声叫着:“父!父!父喂——”逆水行舟,将饿瘪了的肚子挣扎成孕妇模样的簰公佬也兴奋起来,脚一沾地便大声嚷嚷,老天爷总爱照着女人的习惯落雨,有男人的日子天天发大水,没男人的日子***得冒青烟。簰公佬将箍着铁钎头的竹竿深深地插入沙滩,跑得快的孩子抢先从簰上拖下缆绳,系在竹竿上,然后光着屁股跳进水里,与簰公佬们一道用力,直到将半只簰搁到沙滩上。等在岸上的货主迎上去,简单地问了一句:“运到了?”簰公佬们也简单地回应:“运到了!”有货的人开始埋头挑货。不挑货的人见缝插针,同忙得乱转的簰公佬搭话,请他们下水时将自己家的货物带出去。簰公佬不得不一再声明,这一阵河里的水太大,除了不怕水的皮油,别的货物不好运,只能等下一趟。说话时,孩子们越来越多。簰公佬开始从口袋里往外掏坨儿糖,自己家的孩子每人给两颗,别人家的孩子两人给一颗。拿到坨儿糖的孩子迅速跑到一旁,从靠水的沙子里扒出一只指甲般的沙蚌,用那锋利的蚌壳将坨儿糖一切两半。不时有孩子因为切下来的两半大小不一发生争斗,簰公佬便远远地吆喝,让得了小块坨儿糖的孩子,将大块坨儿糖先嗍几口。如果还要闹,离得最近的大人就会上前干涉,将大小不一的坨儿糖拿回来,合在掌心里摇几下,再分开捏着,让孩子们自行选左或选右。
段三国带着两个士兵走过来,没看清人在哪里就开始叫唤:“余鬼鱼,托你办的事好了吗?”
一个全身晒得通红的簰公佬暂时不理孩子了,转身跳上簰,将几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纸箱抱上岸。
“马队长的——运到了!”叫余鬼鱼的簰公佬有意不将中间的货字说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余鬼鱼将纸箱里的东西一一交代清楚:如同富家女人随身带着的小圆镜般模样的是黄石港一带才有卖的港饼;用红绿彩纸包成细条的是武穴人做的桂花董酥;又脆又细盘成天上卷云形状的,是那个叫苏轼的读书人在黄州当地方军副参谋长时发明的东坡饼;模样像狗脚,名字就叫狗脚的东西,出自长江左岸的大码头团风镇;其他还有用蕲蛇泡的药酒,新媳妇生孩子以及孩子满三朝时用来烧水洗澡的蕲艾,由大轮船运到兰溪起岸的茶冰糖和绵红糖。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反季节的瓜果。天门口难得见到的这些东西,顺水沿江——运来了!运到了!孩子说,大人也说,真的像有许多的好运临头。
“段镇长这样嫁女儿,就算睡进棺材里也会笑醒。”
“不是我嫁女儿,是马队长娶媳妇。”段三国意味深长地分辩。
自卫队士兵扛上东西就走,余鬼鱼追在后面提醒,先前说好了,捎的这些货,脚钱可以不要,本钱是要付的。段三国半天没说话,逼得没办法了才开口:“马队长的喜事定在初八,这些东西只能当做喜礼了!”
余鬼鱼急,簰公佬们更急。一年当中最多只能在西河上跑二十趟水,这些东西少说也值两趟水的脚钱。段三国无奈地解释,马鹞子难得碰上双喜临门的好事,一边结婚,一边等着生儿子,大家一起助助兴,到时候免不了还要请各位喝喜酒。
“马队长一向讲情义,凡是送了礼的人,都要请他喝喜酒。马队长的意思是,凡是天门口人,喝喜酒之前谁都不要外出。假如有人瞧不起马队长,或者心里还想着杭九枫他们,那也没办法!”
士兵们刚走出十几步,段三国就在人群中向大家赔理,怪自己不该生了线线,又让马鹞子看中,这才害得大家多花许多冤枉钱。好在丝丝是杭九枫的人了,假如有杭九枫参加的那些事哪天成了气候,他一定让杭九枫想办法将这笔钱还给大家。段三国还想了一个替簰公佬们出气的办法,喝喜酒的那天,大家都去闹洞房,将马鹞子的新媳妇多摸几把,多亲几口。听说家家户户都要送喜礼,簰公佬们说,到那一天,线线的脸上会被天门口人亲出一层老茧。
天门口比河边更乱,不得不送喜礼的人都在打鸡骂狗。
杨桃来找段三国,转述雪柠的意思。雪柠要段三国不要再逼那些送不起喜礼的人,马鹞子结婚喝喜酒的花销,就由她来出资。段三国心里骂雪柠不是一般的苕,而是苕得没有一点心缝。雪大爹和雪茄一共活了一百多岁,蠢事差不多做尽了,就是没有做过帮人送礼的事。段三国收下杨桃带的钱,装作去向马鹞子报告。段三国在小教堂里只同马鹞子说了一阵蕲蛇泡酒。他听说有个男人将蕲蛇泡的药酒喝多了,同他睡觉的女人,只得半夜起来泡红糖水提气。段三国不担心线线的身子,他担心线线肚子里的马家根脉。从小教堂回来,段三国告诉杨桃,马鹞子发火了,说雪柠是一碗饭养大的,不知天下世故,送不送喜礼不只是钱财的事,更重要的是图一个人缘。雪柠替大家送的喜礼也收不回去,段三国说,天门口从没有过将送出去的喜礼收回去的惯例,这样做简直就是背着人下蛊起咒。段三国让杨桃将自己的话带给雪柠。杨桃去去又回来,说是雪柠发了话,既然段三国认为喜礼不能往回收,那她就不收了。
段三国的妻子后来说,这是他当镇长得到的第一笔昧心钱。
好日子初八就在眼前,马鹞子将自卫队的人放出去侦察一番,陆续回来的人都没有探听到独立大队的动静,从冯团长那里传来的情报说,独立大队已逃窜到河南光山一带改编成大别山区工农红军主力系列。马鹞子嘲笑工农红军的所谓主力,还没有他管着的自卫队的人枪多,一百多人,几十杆枪,便号称师或者军。马鹞子脸上的麻子变成一个个红泡泡,他要借着线线身上的喜气,好好庆祝一番。马鹞子将拟好的婚庆典礼条文和菜单交给段三国过目。段三国认不全上面的字,但他十分努力,哪怕断断续续地不时请教别人也要念到底。婚庆典礼条文只有一张纸,念起来不占时间。菜单却有三张纸,要念清楚得费不少劲。段三国刚念到两张纸,段三国的妻子就叫起来,单凭这些,就已经远远超过当年雪大爹为雪茄娶阿彩所准备的酒席。马鹞子很认真,线线虽然是三房太太,肚子里却怀着他的命根子。马鹞子问过别人,雪家当年迎娶阿彩时办的半截子喜酒,只用了三道面饭外加十大菜,省了中间的十二围盘。马鹞子娶线线的喜酒,不仅补上了这十二围盘,送客时,还要再吃一场大围席。
段三国没有像马鹞子那样高兴,三道面饭外加十大菜要办三十二席,大围席也要办三十二席,随便算起账来也要一大堆银元。马鹞子自己不掏一文,全部要从天门口人手指缝里一点点地往外抠,这可比枪毙雪大爹的罪名严重许多。
丝丝不着这些急,白天里想吐酸水,到夜里却只想杭九枫。天快亮时,丝丝突然被外面杀猪的声音惊醒。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的习惯,天门口人家杀猪,必定要赶个大早,等到镇上其他人家起床开门时,迎面吹来的清风里就会带着一股新鲜肉香。线线和马鹞子婚宴要杀的三头猪,全是自卫队的士兵从西河右岸的几座垸里抢来的。抢来的猪被人按在屠凳上叫得特别响。
屠夫开始杀第二头猪时,杭九枫在窗外轻轻叫了一声。
丝丝以为听错了,胆战心惊地用被子蒙着头:“你莫惹我,我刚来月经,能避你的邪!”
这一次杭九枫多说了几句,其中有在燕子河烤烟叶的屋子里说过的话。丝丝明白窗外站着的是真的杭九枫,连忙起床,打开窗门。杭九枫跳进屋里还没站稳,就被丝丝拖进蚊帐里。
两个人抱在一起杭九枫才问丝丝:“好好的为什么要说月经来了?”
丝丝不好意思:“你用那么轻的声音叫我,让我以为是无头鬼跑来勾魂。”
杭九枫不计较丝丝将自己当成鬼魂:“真是奇怪,怀孕的女人个个怕鬼。”
丝丝差点叫起来:“我还没有开口,你怎么晓得我有喜了?”
杭九枫有纪律约束着,无法实说,只能提示,上千张嘴吃饭的天门口如果没有几个人为他们通风报信,独立大队早被**军和自卫队消灭了。
丝丝不管这些,依然追着问:“一定是我父通的风,报的信。”
丝丝这样说是有根据的。这一阵段三国总在家里悄悄着急,为了筹办与线线的婚礼,马鹞子做得太过分,如果不主动将独立大队叫回来打击一下他的气焰,日后这笔账起码有一半要算在他的头上。
杭九枫没有反驳,他侧过身子,问起自卫队的情况。丝丝常陪线线去小教堂,自卫队的人枪她都一清二楚。因为有消息说独立大队去了大别山北边的河南一带,马鹞子暗地里调了四十多条枪回县城,换来一些没有枪的新兵,看上去还有上百名士兵天天在镇上出操,实际上有一半人手里连根吹筒都没有。
杭九枫面带喜色地穿上衣服,爬出窗户。外面开始杀第三头猪时,杭九枫再次顺着窗户爬了进来。
丝丝忧心忡忡地问:“独立大队要打回来了?”
杭九枫回答得斩钉截铁:“不打回天门口天理难容。”
三头猪全都断了气。外面还没有彻底安静,自卫队的事务长就吆喝着要分猪肉。三十二桌酒席分到包括雪家在内的三户富人家里去做,雪家负责做第一道面饭、围盘和大菜。剩余两家,分别做第二道和第三道面饭以及相配的各种菜肴。猪肉要分,从簰上卸下来的吃食要分,从附近塘里捞起来的鱼要分,所有花钱买的和大家当做喜礼送的各种干鲜蔬菜、卤料、香料、糯米、挂面、芝麻和黄豆,全都要分成三份。大秤用完,又用小秤,用斗量了,再用升子量。从县城里请来的三个伙夫,另加二十七个自卫队士兵也被均分到三家,连同各家的厨娘、丫鬟与伙计,很快就将那劈柴烧火挑水洗菜等等事情做得热火朝天。
吃早饭时,马鹞子让勤务兵送来一盆香喷喷的心肺汤。丝丝心里想着杭九枫,当着勤务兵的面掇起一碗心肺汤就往自己房里走。中午,勤务兵又送来一盆肉片汤,并伺候线线喝了两大碗。丝丝本来也能喝两大碗,因为杭九枫还在房里藏着,她只喝了一碗,剩下一碗又掇进房里去了。
勤务兵来来去去,看不出有何异样。杭九枫好久没有尝到这么好的吃食,心里正在舒畅,常天亮又在外屋架起鼓,说是马鹞子担心人来人往的惹得两个有孕在身的女人心烦,特地让他来说书,不让她们受到外面的影响。
战国春秋闹哄哄,俱是周朝后代王。惟有秦国他独尊,伐了燕齐伐赵君。赵国廉颇好英雄,拿住皇孙叫异仁。阳翟有个吕不韦,娇妻朱氏有孕身,二人设计移花木,缠住皇孙耍风情,交杯过盏宽衣带,装做姻缘天生成。不韦再施连环计,保住异仁回京城。岁逢壬寅二月春,朱姬生下小始皇。异仁一见心欢喜,取名叫做秦嬴政。嬴政年方十岁整,昭王殿上命归阴。秦国势大了不得,伐卫取韩一扫平。皇孙异仁登了位,不韦封了宰相辈,朱姬正宫受封赠。异仁三年命归阴,传与始皇坐朝廷,却是不韦吕家根。
突然间,听到什么动静的常天亮不说书了。
马鹞子带来大批士兵将段家围得水泄不通。
线线吓得不轻,哆嗦着像是动了胎气。马鹞子不敢做得太过火,一手扶着线线,站在门外好言好语地既劝丝丝,也劝杭九枫。只要杭九枫出来自首,先前说过不杀杭九枫的话,肯定会算数。话音未落,杭九枫便从蚊帐后面钻出来,站在马鹞子面前,将丝丝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几个月不见,杭九枫身上的英气更甚于先前。
马鹞子想不出别的话,就说:“九枫!按规矩我该叫你姐夫,我也不说公事公办的话,你不要让我为难。”
丝丝急得跳脚。段三国在旁边提醒:“丝丝受不得惊吓,一旦动了胎气,就是磕头也没救了。”杭九枫这才极不情愿地坦白,独立大队的其他人早两天开拔去了河南光山,他一直在想念丝丝,担心去了河南就回不来,便开了小差。没有随独立大队主力远行的还有他家的铁砂炮,那家伙太重,扛着它没办法急行军,被藏在天堂的一处山洞里。
杭九枫刚被带进小教堂,丝丝就去看了一次。
“大不了一死,反正杭家已经有后人了。”
丝丝带着杭九枫的话回了家,对那还像苕一样的段三国说:“你不要机关算尽太聪明,将九枫召回来对付马鹞子,却反过来要害他的性命!”段三国用一块腌萝卜塞住她的嘴,要她装病,呆在家里,既不要想着喝线线的喜酒,也不要担心杭九枫。只要线线没有临盆,莫说要杭九枫的命,就是杭九枫头上的死皮,马鹞子也不会动一块。
“趁着锅里还在烧热水,你也好好洗个澡吧,说不定大家还要喝你和杭九枫的喜酒哩!”
段三国朝天说一句,朝地说一句,丝丝眨着眼睛听出了神。
三八
太阳从后门照进屋里,抬新娘的花轿出现在大门口。线线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轿,先到镇外转了一个大圈,随后在离下街口不远的凉亭里歇下来等天黑。天门口的红灯笼终于点亮了,花轿重新露面时,从小教堂门口开始顺街摆开的三十二张桌子旁已经坐满了人。自卫队士兵也在其中,马鹞子怕太硬太火的东西冲了喜气,一支枪也没让他们带,他在命令里说,独立大队的人来了,有这么多的嘴巴,咬也能将他们咬死,独立大队的人不来,大家就张开大嘴吃他娘的好菜,喝他娘的好酒。
马鹞子出乎意料地放杭九枫出来,坐在贵客的主席上。别人都不知道,马鹞子在杭九枫脚上绑了一颗手**,并将其中的拉索用绳子连在桌子上。穿绸披缎的马鹞子向东西南北天上地下六个方向打了一遍拱,大声说,自己也是一个有仁义之心的男人,虽然往日有过凶狠举动,那也是出于对国家和**的义务,并不是成心这样做,否则他就不会放过杭九枫。马鹞子特意提起杭大爹最后说的遗言:“杭大爹满心指望惟一的儿子和孙子替他报仇,我却想着如何不让杭家仅有的香火熄了。苍天有鉴,马某愿意帮忙,将杭家祖上传下来的血脉续得红红火火的。”
鞭炮越来越响,几只唢呐将满街的人吹得喜笑颜开。
婚礼进行得很快,天刚黑透,新郎新娘就开始喝圆房酒。
三十二桌客人,也盼来了多年没有见到的好酒好菜。高兴之际,领头送菜的杨桃吃了不少亏,从胸脯到大腿,到处都有男人使劲掐出来的青瘢紫痕。
一顿酒席从天黑吃到夜深,所有人都记得还有最后一道菜。等到头尾俱全的红烧全鱼一上桌,大家不约而同地将手中的筷子放在一旁。马鹞子牵着线线从洞房里出来,走遍三十二桌,给所有来客敬酒。
杭九枫一跷脚,站到凳子外面,双手掇着酒碗,迎着敬完酒的新郎和新娘:“这么多人为你们帮忙,你们要赶紧生个白胖儿子哟!”说话时,手上一用力,碰杯的两只碗突然碎了。
马鹞子还在说:“喜酒碰破碗,儿子来一串!”
杭九枫已经用半块碗瓷顶着马鹞子的脖子。
马鹞子没有慌张:“杭九枫,你不要乱来,小心脚下的手**炸了!”
杭九枫毫不理会,继续一声紧一声地逼着要马鹞子下令,让自卫队士兵带着武器出来投降。
一枚带着彩花的冲天炮出现在天门口上空。常守义和杭天甲带着大队人马从小街两头冲了进来。瞅着锋芒毕露的半块碗瓷,马鹞子极不甘心地掏出手枪扔到酒桌上。
满街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酒席就换了主人。
随后出现的董重里用他那说书的嗓子高声宣布婚礼继续举行。被独立大队的突然出现吓得脸色嘎白的人全都被捆起来押在一旁,空下来的座位换上此前只能在远处闻闻香味的穷人。第一对新人是傅朗西和麦香,三对同是独立大队士兵的新人跟在他们后面。四对新人,八个男女,没有拜天地,也不拜父母,听着董重里的指挥,一齐向那面新挂的红旗行了三遍鞠躬礼,然后纷纷举着手宣誓,大声说红区事业第一,个人婚姻第二。丝丝无心听新人们的朗朗之声,紧紧拉着杭九枫袖子,再三叮嘱,无论如何也不能杀马鹞子。杭九枫也不停地劝丝丝放下幻想,马鹞子与杭家的仇恨,不可能因为这一次没有杀他,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婚礼之后,新人们去了各自的洞房。好久没有听说书的人围着董重里要他好好说一场书。一整夜下来,三十二桌客人竟没有一个离去的。
太阳还没出山,段三国同头天黄昏时一样,四处忙碌着使唤负责做菜的各家,赶紧将大围席的八八六十四个菜送到各个桌子上。天色还带着黑,第一道上桌的是八味鲜果:苹果、鲜桃、艳李、西瓜、甜瓜、荸荠、板栗和红枣。熬了一个通宵,喉咙没有不干涩的,大家手抓嘴啃,又甜又酸的鲜果一进口,堵塞之处都通畅了。时令鲜果好找,反季节的西瓜、甜瓜、板栗,还有苹果真是难寻。独立大队的人也被感动了,马鹞子真是一个痴情的种,不然就不会下这么大的力气去弄这些东西。大家边吃边议论,雪大爹和雪大奶在世时,年年都要留些板栗到第二年春上尝新鲜,每逢秋天,雪家都要从西河挑回几十担细沙,晒干后,将板栗埋在既干燥又通风的屋子里。从秋到春,十斤当中,能熬过冰冻和春潮的,最多才一斤半。天门口不产西瓜、甜瓜,也不产苹果,这些东西一向是从水路运进山的。因为太容易烂了,各家杂货店从不进它们,簰公佬们逆水行船带回这类东西,都是嘴馋的富人们事先专门吩咐的。好东西从来不多,多了就不是好东西。
少见的鲜果吃完了,大家才想着问董重里。常守义的声音最大,地里的瓜秧子才半尺长,就有西瓜吃了,这说明革命的确是对的,过去他在河上守桥,就是捡到一块富人吃剩下的西瓜皮,也觉得是天大的福气。董重里果然知道西瓜、甜瓜和苹果放到第二年不烂的办法,他是从傅朗西那里听说的:只要是瓜果,全都埋进黄豆里,不管打霜落雪,不管三九三伏,想吃时总有新鲜口味在那里等着。从前,傅朗西家里就是这样做的。常守义瞪圆了眼睛:“埋一只西瓜少说也要三十斤黄豆,要埋供一家人吃上大半年的鲜果,岂不是得有上万斤黄豆!”董重里轻蔑地不把常守义看在眼里:“埋一只西瓜当然要三十斤黄豆,埋十只西瓜有一百斤黄豆就够了!”这话几乎没有人明白,董重里又多说了几句,有些人看事做事只有在西河上架桥一种方法,以为天下的事都是十丈宽的河面上架十块桥板就行。革命是一种梦想,如果没有梦想,傅朗西就不会放弃现成的好日子不过,跑到天门口,娶一个靠开饭店维持生计的寡妇做妻子。
董重里忘情的话被上菜的吆喝声淹没了。
在一片五香八角的气味中,四个做新郎的男人一齐出来,挨桌给喝喜酒的客人们敬酒。傅朗西在前面代替大家说话,今日的酒菜是从马鹞子手里缴获的,还不够多,也不过瘾,等到苏维埃完全胜利了,就是没人结婚的日子,也有喝不完的瓶子酒,吃不完的大围席。有酒壮胆,天门口的穷人胆子又大了起来。有人说傅朗西不该娶穷人家的寡妇做妻子,不说六安、武汉,至少要娶县城里的女人才合情理。杭九枫已经不是新郎了,但他硬要混在新郎当中。他说,傅朗西与麦香结合,是革命爱情,城里也好,乡下也好,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全都与这无关。听到杭九枫这话的人都怔住了,傅朗西也是在敬完酒后,才想起要夸奖杭九枫。
杭九枫正在为自己说话引起的反应得意,丝丝在耳边悄悄提醒,段三国有事找他。大家都忙着喝酒吃肉,没有人注意段三国和杭九枫正说着重要的事。段三国要杭九枫也放马鹞子一马,天下的仇都要报,天下的恩也不能视而不见。线线不说话,一上来就将手架在杭九枫的腰上,丝丝赶紧学着妹妹的样子。有四只温软的手在身前身后推拉,不知不觉地杭九枫就到了关押马鹞子的地方。
隔着窗户,马鹞子张口就叫姐夫:“你不能吃了树上的枣,忘了树的恩!我没杀你,你也不能杀我!”
杭九枫扭扭腰,抖落身上许多的手:“你的记性让狗吃了!我全家都快被你杀光了!”
马鹞子不认账:“那是打仗,不能怪在我一个人头上。”
段三国上来堵住马鹞子的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无油盐的话!”
段三国像是早就想好了,眨眨眼就有主意冒出来。他将两个女儿支到一边,从门缝里递了一把尖刀给马鹞子。
段三国说:“二女婿,你可以让九枫将先前的仇存下来,留待今后再行处置。”
杭九枫还没弄明白一个人的仇恨如何才能存下来,关在屋子里的马鹞子已经将自己的一只耳朵割了下来。少了一只耳朵的马鹞子抱着头在原地打着转,不时将冒着鲜血的头伸到窗口让杭九枫看。
“人家这样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么要紧的一块肉掉下来,他连哼都不哼一声,杭大爹如果没死,一定会佩服这样的好汉!”段三国用话激杭九枫。
一腔血性涌上来,杭九枫拧开门上的锁,眼睁睁地看着马鹞子钻进两道山头墙中间的窄缝,拎着段三国给他的半瓶酒逃往后山。段三国在身后撵着吩咐,等到翻过两座山了,再将酒浇在那只成了光窟窿的耳朵上。段三国确信,马鹞子再有忍劲也挡不住酒浇在伤口上的烧劲,一旦有酒浇上去,惹出来的叫喊声,能够穿透一座山。
从来没有如此酒足饭饱过的穷人们意犹未尽,他们想闹上三天三夜的洞房。离了席,大家闹哄哄地挤到小教堂门口,独立大队的哨兵用枪挡着不让进,想闹洞房的穷人们知趣地一哄而散。
醉酒般的天门口一直迷糊着。能活动的只有十几个哨兵,加上那些总在觅食的饿狗。
冷不防后山上突然响起一声呐喊:“独立大队的杂种们听着,老子是猫托生的,有九条命,你们杀不了老子,谁敢动老子下在线线肚子里的种,老子就用蜡烛油揭他的皮!”
从麦香怀里惊醒过来的傅朗西,吓出了一身冷汗。
弄清了马鹞子逃走的情形,傅朗西气势汹汹地下命令,要杭天甲将杭九枫拉到河滩上枪毙了。杭天甲带着杭九枫,走走停停,一里路走出十里长。好不容易走上河堤,常守义一阵风地跑来。董重里已经说服了傅朗西,让杭天甲刀下留人。
独立大队又要往天堂撤之前,董重里站在大门口与段三国说着闲话。
董重里这次回天门口,除了死去的人,活着的人里就只没见着雪柠。段三国告诉他,没有了亲人的雪柠,在半年时间里长大了不少,再过两年,就可以结婚生孩子了。想见她很容易,早晚云多的时候,雪柠都会到无遮无掩的河堤上去看云。段三国问董重里,是不是他没有和杨桃说上话,才用雪柠做幌子。这句画蛇添足的话惹得董重里勃然大怒,他厉声斥责段三国,凡事不要自作聪明。段三国竟然不怕,理直气壮地说,董重里的春心藏得太深,平常女人唤不出来,只有杨桃能行。雪大爹就是证明,他老成了那种样子,还能被杨桃撩起心中**,何况年轻的董重里。董重里的语气突然变软了,说出的话甚至带着几分佩服:按段三国的情形,前面也是一死,后面也是一死,可两边的人都没杀段三国,还都请段三国喝喜酒,这样的事恐怕在天门口难有第二件。段三国连忙卑微地贬低自己:明明是一个打更的命,让他当镇长是将母猪当马骑。
三九
梅外婆要来天门口的消息是冯旅长亲口对雪柠说的。
鄂东保安团扩编为保安旅,冯团长也水涨船高地当上了旅长。听说儿子当了旅长,处在弥留之际的父亲,将最后一口气含在嘴里不肯咽下。冯旅长明白父亲的意思,他带着随行卫队清一色地骑着白马、背着蓝盈盈的德国造***赶着要回六安家中。离天门口还有五里路,冯旅长就下令冲锋。那些马和人比夏天滚过山腰的白云跑得还快。
如果不是捎信给雪柠,冯旅长完全可顺着宽敞的河滩,绕过天门口直奔六安而去。冯旅长在黄州城外九十里的上巴河遇到梅外婆。气质高贵的梅外婆在武汉三镇都能处处显得与众不同,更莫说在白沙似雪、绿草如茵的乡间河畔。冯旅长从疾如星火的奔波中停下来,与梅外婆寒暄了一阵。梅外婆拒绝了冯旅长的护送,宁可继续坐着那吱吱呀呀的小轿,一步步地来见孤苦伶仃的外孙女。冯旅长说,梅外婆高贵得就像最蓝的天空上惟一的白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值得自己亲口向雪柠转告。
不管有没有***,在近乎乌合之众的独立大队面前绕着走,不但对自己说不过去,只怕临死还想看看儿子如何出息的父亲晓得了,也会被气得再死一次。冯旅长下达命令时很轻蔑,他将马鞭一指:“撵鸭子去!”
钉了铁掌的马蹄,在西河边如冰雹降临般猛然踏响。
纵贯天门口的小街上,仍是一派歌声嘹亮。被撵急了的野猪,猛地掉头回击,所用办法总是格外简单。偷袭得手的独立大队,不再花费额外的力气,组织数千人来开公审大会,他们草草做了几十顶纸帽子,往那些曾经对穷邻居们大开杀戒的富人头上一戴,就将他们送到人一生当中能够走得到的最远的地方去了。因为缴了自卫队的不少武器,独立大队杀人时不再用刀。反水回来并且向穷人下过杀手的富人,只要被抓住,没有一个幸免。一排排枪声响过,枪口下的头颅全都炸开了花。行刑之后的激动迅速转换成阿彩的歌声,在天门口所有的角落里飘扬。身着军装头戴军帽的阿彩因为藏了拙而显得格外好看,她在小教堂门口打着拍子,不厌其烦地教人唱歌。不时有唱得不好的人被阿彩叫着名字柔柔地责骂。在好听的责骂里,歌声一阵比一阵嘹亮。歌声越多,因亲人之死而产生的压抑或张扬的哭声也越多。有一个女人哭得特别有理,她一声声地要富人们赔她的父母,哭诉着说,丈夫死了可以再找一个,儿子死了可以再生一个,父母死了那可是生不出找不回的呀!
冯旅长指挥卫队发起冲锋时,独立大队派往下游方向的侦察员一口气点燃了三堆白烟。如果只点一堆白烟,所警告的是自卫队来了。两堆白烟则是代表来的是桂系的**军。侦察员本想提醒镇内的人,正在袭来的是特别精锐、特别会打仗、特别熟悉大别山的保安旅。可傅朗西理解错了,大家一齐跟着他错,都以为来的又是自卫队加**军。在枪林弹雨中泡大的杭天甲,仗着刚从自卫队手里缴获的机枪,还有由坚硬的青砖垒起来的狭窄街道,再辅以铁砂炮,他保守地预计,独立大队至少能抵抗一天。两边的武器一接上火,杭天甲才明白,一支***就够厉害了,三十几支***一齐扫射起来,想说厉害也不知从何说起。面对空前强大的火力,独立大队连抬头放冷枪的机会都没得到,仓促之中不得不扔下笨重的铁砂炮,追着那乘抬着傅朗西的黑布抬椅,像失去耳朵的马鹞子那样苦苦地撤向后山。
依旧是雪大爹在世时的做派,冯旅长给了一个小时,让雪柠为他们准备吃的和喝的。
吃了喝了,冯旅长跳到马背上,召来许许多多的男女,冲着被遗弃的铁砂炮屙屎屙尿。雷来电去的冯旅长只用一个排的兵力,就将号称两百多人的独立大队撵得鸡飞狗跳。冯旅长的话足以为那些大伤元气的富人们撑腰:三天后,他的队伍还要经过天门口,傅朗西如果有种,就不要跑得连人影都没有,双方在此比个高下。
那些被枪毙的人的灵堂还没设置好,黑布抬椅又回来了。跟在傅朗西身后的常守义一点也不狼狈,见人就说,他已经接了冯旅长的战书,要在天门口与不知天高地厚的**军拼个鱼死网破。常守义警告说,这一次虽然不分田不分地也不分财产,征粮征款的事,一点也不能少。没有征到粮款,独立大队就不会离开天门口。杭天甲没有跟着大家热闹,他和杭九枫抬起铁砂炮,放进街边的小溪,泡了一整夜。天亮之后,依然不让别人插手,父子俩一个拿着顶端缠着布条的竹竿从炮膛里往外掏秽物,一个用抹布反复擦拭炮身上的屎尿臊臭。
雪柠站在家门口,不时地往梅外婆可能出现的方向张望。遍地飞扬的风,走街串巷,倚窗傍门,百般无聊地从贮放在阁楼上的麦草里吹起一节麦芒,钻进她的眼睛里,拍不能拍,揉不能揉。雪柠看不清正在走近的人是谁,她请他帮忙把麦芒从眼睛里吹出来。来人嘬起双唇,脸贴脸地在雪柠眼睛上轻轻吹了几下。麦芒重入风中,雪柠才发现眼前站着常守义和杭九枫。她以为是杭九枫替自己吹掉麦芒,朝着他说了一声谢谢。
常守义是上门来征粮征款的。他抢着说,雪柠谢错了人,是自己帮她吹掉麦芒的,又问雪柠找到雪狐皮大衣没有:“得到雪狐皮大衣的人,能像九枫那样擅长保养皮货才行,这种天气要多拿出来晒,不然会遭虫蛀。”
一种嘲笑的表情浮现在杭九枫的脸上:“你只是看桥的出身,莫说外行话。自从大白狗被波斯猫咬死后,剥下来的皮我何时晒过?”
雪柠望着杭九枫:“我也像阿彩,宁肯相信雪狐皮大衣就在你手里。”
杭九枫也望着雪柠:“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只喜欢狗皮,我不喜欢什么狐狸皮。我拿它做什么?你是不是还以为我是想有朝一日用它笼络你?那是做梦,我永远也不会喜欢假斯文的女人,我喜欢阿彩,还有丝丝。她们才是我的女人。”
雪柠不说这些了,她将话题转向常守义:“冯旅长对我说,常娘娘领着梅外婆快到天门口了。”
常守义并不高兴:“住在武汉不好吗?为什么要回来自找苦吃!”
常守义要雪柠传话给常娘娘,让她回来后继续在雪家做事,这是惟一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办法。常守义从雪柠家里征得二百块银元,加上从别处征来的三百块银元,全部交给雪柠,要她想办法换成法币。一旦离开天门口,四处游击时,银元不好用不说,还容易暴露行踪,一般人过日子哪会动不动就用银元买东西哩!雪柠让伙计办了这件事后,对常守义和杭九枫说,希望他们还天门口以安宁,不要再来打扰。
杭九枫拎着满满一袋法币不紧不慢地走着。
“你就不怕再有麦芒掉进眼睛,没人给你帮忙吗?当然,我帮的是小忙,九枫帮的是大忙,不然这世上就不会有你雪柠了。”这番充满暗示的话,由常守义说来,尽是暧昧之意。
血缘清白的雪柠,就这样面对着混沌不清的天门口。
铁砂炮洗净了,晒干了。杭天甲和杭九枫将它架在小教堂外面的空场上,上足十二分炮药,冲着从东向西款款而行的白云放了一炮。事先,那些能跑会赶的小孩到处乱叫,要放炮了!要放炮了!铁砂炮平白无故地发出炸响时,不管穷人还是富人,全都吓得不轻。独立大队没有等冯旅长回来,第三天凌晨,人们还在熟睡,傅朗西就坐着那乘黑布抬椅,集合起全部人员,带着新征的粮款,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冯旅长率领横挎***的骑兵如期而至。
只剩一口气的父亲,见到儿子后,猛然抖擞精神,吃下两大碗鸡汤挂面。冯旅长的父亲不肯死了,他要等着看儿子当师长、军长和总司令。冯旅长对雪柠说起父亲的意愿时,懒洋洋地提起闻风而逃的独立大队:这种乌合之众,就是被他剿灭十次,也难得到国民**的器重。冯旅长一心想带着保安旅与在鄂豫皖三省之间的大别山区活动的工农红军主力决一死战,只有与比独立大队强大得多的反国民**的工农红军主力作战,他的军事指挥才华才能受到最高指挥官的注意。“别人以为我张狂,放着平平安安的水路不走,硬要往处处是陷阱的山路上闯,其实那些家伙不了解我的抱负!”冯旅长一得意,就将快要长成大姑娘的雪柠当成红颜知己。通过自己的研究,冯旅长发现,工农红军主力每次向某个目标运动,总是选择那些既不是交通要道,又不是荒无人烟的途径,从天门口到六安,正好符合这些要素。冯旅长带人亲自跑几遍,正是为了日后有机会在这一带与工农红军主力打一场大仗。冯旅长总在天门口歇脚,是因为他已认定,天门口是这样一场战斗的最佳战场。
从下马到上马,冯旅长停留的时间,依旧是一个小时。
天堂和天堂不一样。天堂的白云和天堂的白云也不一样。因为梅外婆就要到了,越来越爱看云的雪柠,时常会被这种只能产生在天门口的念头逗得轻轻地笑。左岸的河堤上,当年的青草已经没有办法不让最早出土的叶片枯萎。因为屡屡成为刑场的缘故,左岸河堤的这一段特别肥沃。本来长不高的地皮草竟然长到齐腰深。那种颜色或金黄或淡紫,常常被孩子们掐下来,拿在手里钩来扯去比输赢的打架花,也灿烂得能够与太阳花媲美。低飞的燕子翅膀上挂着一缕缕炊烟,一圈圈地撒在无声的田畈上。
提着铜锣的段三国在绸布店里打赌,独立大队肯定躲在西河右岸哪座垸里,用不着屙九泡尿的工夫,就会回来,否则他就将三女儿输给别人。独立大队一直不见踪影。狡猾的段三国要绸布店的伙计先替自己找个小老婆,没有小老婆,三女儿就没法生下来。
独立大队不来,自卫队自然要来。
还是因为到处招惹鲜花嫩柳的风,这一次它吹入雪柠眼睛里的是蜘蛛吐在空中的半根飞丝。这时候就得有人将她的脖子温柔地托住,用毛笔蘸上一点墨汁滴在眼球上,使飞丝显出真形,再用手指轻轻粘起来。活着的男人里,雪柠最愿意由柳子墨来做这样的事。如果常天亮能看清飞丝,让他来做,雪柠也觉得很好。飞丝粘得眼球最难受时,雪柠还想到常守义,曾经帮自己吹掉眼睛里的麦芒的常守义没有理由不伸出援手。男人每帮一次女人,身上的杀气就会减少一分。雪柠双手捂着眼睛,想揉又不敢揉,大声喊着在水线边挖贝壳的杨桃。杨桃远远地答应着,不等她跑近,风风火火的马鹞子已经伸手将雪柠揽在怀里。少了一只耳朵的马鹞子,从天门口难得一见的衬衣口袋里取出一支黑杆钢笔,拧开笔帽,对着雪柠的眼球轻轻捏了捏笔胆。纯蓝色的水滴砰然掉进雪柠的心里。因为纯蓝墨水的缘故,从雪柠眼睛里掐出来的飞丝,变成了一根绣花丝线。
雪柠用自己的食指贴着马鹞子的食指接过半根飞丝,她说马鹞子的手粗中有细,不拿刀枪还有很多事可以做。马鹞子跟着感慨起来:老天爷让人下凡,将什么都想好了,有男人,就有女人,一个人行善,另一个人报恩,有谁欠了血债,就会由他的对手来报仇。并不是自己不能干别的,但是已经生就了一副舞刀弄枪的命,再想其他的出路,等于是有脚不走路,非要倒立过来,用手在地上爬。
“老子一进县城,就有人送钱来,让我拦住冯旅长,硬是从他那里买来一支宝贝似的***。”马鹞子夸耀的***,果然同大家刚刚从冯旅长的骑兵那里见过的***一模一样,蓝盈盈的钢铁上刻着许多外国字。马鹞子亲自背着它,实在觉得不方便或者累了时,才让时时不离左右的勤务兵替自己背一下。凡是女人,不管老少,莫说伸手摸摸,就是有人朝***多看几眼,马鹞子也会不高兴。德国***是用钱也买不到的厉害武器。马鹞子在冯旅长面前扬言:“你若是不肯卖***给我,我只好自己动手,将剩下的这只耳朵先割了,免得再让独立大队的人来割,丢国民**的脸。”此话一出,冯旅长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他也不想看到马鹞子在自己面前割下那只仅有的耳朵。马鹞子向雪柠介绍***时,心有不甘地说,傅朗西和董重里都是书呆子,他们想不出让自己吃尽苦头的毒招。对付这样的书呆子,用不着好枪好炮,如果没有杭九枫、杭天甲和常守义等人在鞍前马后出力,几支**就能打得他们满脸开花。说到这里,马鹞子表示出自己的疑惑:常守义是什么人,杭九枫和杭天甲又是什么人,傅朗西和董重里怎么说也是有身份的,为何要与他们同流合污,住山沟、睡树林,刀不离柄、柄不离刀,一同出生入死?马鹞子看得很准,只要将杭九枫和杭天甲他们消灭了,傅朗西和董重里就成了没有毛的野鸡。
马鹞子站在一片打架花中间,蓝盈盈的***格外灿烂。
“雪家人都被害死了,你为什么就不恨他们?”
“谁说我不恨?”
“大家都看见了,你还让常守义当街捧着脸,吹眼睛里的麦芒。”
“你不是也将自己的耳朵割下来送给杭家泡酒吗?”
“我没笑,可你笑了。”
“不会笑的女人,没人喜欢!”
“这样说也对。你笑的时候确实与众不同。”
马鹞子将***挪到怀里,毫不含糊地说,**的几百块银元,县城的富户们出了大部分,剩下的该由天门口人出。雪柠也不笑了。天下的事有一万万种,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用暴力强行夺走他人的性命。再好的枪,只要不杀人,就是一文不值钱的废铁。一切为了杀人的手段,哪怕只要她拿出一根丝线,她也不会答应。这就是她的最大仇恨,也是她对仇恨的最大报复。马鹞子怔了半天,一个屁股没长圆,**没长满,说话还是奶里奶气的女子,竟敢将自己内心的拒绝说一不二地表达出来。马鹞子将***掇起来,在一种极为恐怖的哗啦声中拉上枪栓。雪柠一点不怕,弯弯的眉梢轻轻扬了扬,将一丝微笑映射在崭新的枪蓝中。马鹞子弯腰掐了一把打架花,双手拿着,一支接一支地钩钩拉拉。马鹞子有意让瘦弱的和瘦弱的打,粗壮的同粗壮的打。到最后,瘦弱的和粗壮的都只剩下一只,马鹞子让雪柠选一只与他打,谁赢就听谁的。雪柠没有答应。马鹞子自己做主替雪柠选了一只瘦弱的。钩在一起的打架花使劲一扯,两朵花儿竟然同时从花柄上脱落下来。雪柠用舌头微微顶开自己的嘴唇,隐隐露出发白的牙齿,花苞般的嘴角轻轻一翘,随着目光漫出来的羞甜聚在眼角上,眼睛弯一弯,满脸的笑意像初秋的雾一样。惊讶不已的马鹞子不得不说,在如此美妙的笑容面前,如果还不肯答应一个女人的请求,他就不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有三个妻子,为什么她们从不会笑得这样动人?”马鹞子不解其中缘故。雪柠伸手指了指天上。马鹞子什么也没看见。雪柠让他往远处看。缓缓行走的白云,有的在山顶,有的在山腰。雪柠告诉马鹞子,她一直不清楚天上的白云到底有哪二十四种,刚才说话时,她突然想出来,其中一种应该是,想它是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马鹞子突然大笑起来,这种事情还需要如此劳神费力去想?白云就是白云,说它是狗,它就像狗,说它是羊,它就像羊,硬要说它是女孩子,它也得像女孩子。许许多多的笑,从马鹞子脸上的坑坑洼洼里漫出来,哪怕少了一只耳朵,也比威风八面时好看。
四〇
秋天来了,种在天门口的水稻获得了少有的丰收。
夜里临睡前,雪柠像雪大爹和雪大奶那样,正一间间屋子、一扇扇门窗地查看,段三国敲门进来替麦香说话,他希望雪柠能够出面帮她收割田里的水稻。被杨桃抢白一通后,段三国辩解说,有没有脚踏两边船的意思,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明白人在最得意的时候,也不能忘记给那些倒霉鬼留条活路。在天门口,能够帮助麦香家收割水稻而不受惩罚的人还有不少,可是愿意往这一点上想的人只有他,愿意动手帮忙的也只有雪柠。雪柠拦住不想承诺的杨桃,她觉得自己可以试着割割水稻,反正麦香家的田不多,累不伤人。
早晨的露水还在半青半黄的水稻叶上挂着。雪柠破天荒地拿起镰刀,站在齐胸高的水稻面前。
麦香家里无人,水稻的米粒灌浆后,没有将田里的水及时放掉。与段三国家相比,麦香家的水稻吸水太多,使叶片和稻秆长得格外肥厚,影响了稻穗的成熟。段家的田里,硕实饱满的稻穗蓬在一起,仿佛是为了唱武戏而搭建的戏台。麦香家的水稻长得不太好,连唱文戏的戏台都比不了。雪柠带着家里的丫鬟和伙计,踩着麦香上半年插秧时留在田里的脚印,一把把地割着那些谷粒熟透了、叶片和稻秆还泛着青绿的水稻。段三国家的水稻早三天就被割倒,这时候已经收到一起捆成了谷把子,均匀地摆放在齐崭崭的水稻蔸子中间。夜里,段三国宁肯让丝丝和线线结伴在小街上来回打更,也不让自卫队的人帮忙。田里的事都由他和妻子亲手来做。当了镇长的段三国与打更的段三国没有两样。那些谷把子都是段三国亲手捆的。段三国捆谷把子的手艺非常好,有稻穗的那一端高高翘着,像是公鸡尾巴。因为雪柠也下了田,段三国三番五次地说他捆的谷把子像女人弯腰使镰刀时,翘得比头顶还高的屁股。捆完自己家的水稻,段三国还抽空到麦香家里的田里,给雪柠他们帮忙。段三国的双手舞得像戏子飘荡的水袖,麦香家的水稻显而易见地好看起来。做这些事时,段三国是将水稻当成女人,别人一铺铺地收拢割倒的水稻,抱过来,顺着他的双脚堆到齐腰处,他才抬起右膝盖用力往下压。此时此刻,段三国习惯于往女人身上联想。男人只要会用力,就是全身扁成了门板模样的女人,也会翘起屁股,让人见了就想伸手去摸。将水稻当成女人,这样捆出来的谷把子就有百看不厌的味道。一脸疲惫的段三国,很高兴有在雪柠面前谈论女人的机会,他不失时机地提起雪大奶。正是雪大奶当年对阿彩的夸奖,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不会看女人的男人只看脸和胸脯,会看女人的男人才会专门看腰和屁股。隔着一道田埂,段三国家的女人听着这些话,毫不在意。雪柠红了几次脸,还没有撵段三国走的意思。趁人不注意,杨桃附在雪柠耳边小声说,女孩子快要长大时,正好是她今日的样子,对男人的话想听又不想听,对男人的眼神想躲又不想躲。
雪柠想将有关福音的一些道理告诉杨桃,又没有说出来。
水稻割倒后挑回家,并不是收获的结束,还要在木凳上一把把地打出谷来,再等着带着差夫和账本的段三国上门算清各种各样的课税,剩下来的谷子,才是家家户户真正的收成。雪柠万万没有想到,段三国会将麦香的谷子一粒不剩地挑走,她还以为自己可以将这些谷子买下来,等到有机会时付钱给麦香就行。像麦香这样被一卷而空的有二三十家。段三国带人在前面收谷子,马鹞子背着***在后面叫喊:只要有人跟着独立大队跑了,他家的任何收成都得充公。今年只是开头,以后年年都是如此,看谁还敢与**作对。马鹞子不让段三国敲锣,碰到有人投来不满的眼神,他就用***往人家的门框上扫。一梭子弹没打完,门框就断了半边。收完田里的水稻,还要收地里的红苕和花生。马鹞子果然一点人情也不讲,硬是将富人们痛恨的人家,弄得连煮碗米汤的粮食都没有。他们哭得越凶,马鹞子越是挖苦地问:独立大队答应给你们的好日子哪里去了?每天早上,雪柠都会被饥饿的哭声惊醒,躺在床上想着段三国对她说的话。暴动之前,也有人过苦日子,可从来没有人刚收完粮食,家里就揭不开锅的。没有独立大队时,马鹞子每次来天门口,除了脸上的麻子不好看,做起事来,还挺客气。段三国一会儿认为这样的结局全怪独立大队,一会儿又认为,一只巴掌拍不响,杀人的人要有对手,才会越杀越有劲。
傍晚时分,雪柠又在西河边看云。那些既没杀尽,也没走光,还有人口留下来的人家,仍在收获后的田畈上,心存侥幸地寻找遗漏的谷穗与谷粒。年年收获之后,穷人家的孩子总要花上半个月的时间专门做这件事。今年的情形与往年不同,除了孩子,大人们也从早到晚地在田畈上寻找。遗漏在田畈上的粮食本来就不多,眼看着没有希望了,有女孩子的人家赶紧将女孩子插上草标,跪在紧靠西河的大路旁,让那些肯出价的过路人随心所欲地领走。卖了十几个女孩子,饥饿的哭泣声一点也不见少。绸布店的伙计听到风声说,有人又在打雪家钱财的主意。段三国也悄悄地来紫阳阁,劝雪柠不要在乎那点粮食。雪柠就让王娘娘每天煮上一大锅粥,摆在门口放赈。西边的霞光很少,阴阴的天就像马鹞子的脸。心情郁闷的雪柠在河堤上走了不长的一段,就被那些吃过赈粥的人团团围住。像是约好了,所有人都将自己不被饿死的希望寄托在雪柠身上,希望雪柠买下他们的田地,他们好得几个钱度命。
雪柠看着那些曾经在杀死雪大爹的大会上激动地将手举着高高的人,心里冒出许多庆幸。她做出诚心诚意的样子劝他们,不必急着卖田卖地,免得哪天独立大队打回来,又会后悔。听了这话,他们的哀求更强烈了。雪柠生气地大声质问那些急着卖田卖地的人,雪家男人都死光了,就算有钱买下许多田产,谁来张罗,谁来耕种!几句话一出口,雪柠心里又软下来,她告诉大家,这一年西河上下老在打仗,绸布店的生意很清淡,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现钱,置入近百亩田产。
雪柠的解释,杨桃听了都不满意。她要雪柠说话时口气凶一些,不买就不买,犯不着同这些人说软话。杨桃还替雪柠担心,这些急着卖田卖地的穷人,说不定还打着鬼主意,想等独立大队打回来后,再通过分富人家的财产,将这些田地原封不动地收回去。王娘娘等人毫无保留地赞同这样的判断。
来来去去的白云总在天上奔波。梅外婆终于露面时,离冯旅长带口信来已有两个月了。为骑兵们宰杀的公鸡,只剩下几片羽毛,轻风一吹便从竹筐里飘起来,在天空中向着白云盘旋。一起出现在左岸上的还有常娘娘。
那些要卖田地的人高兴地丢开雪柠,围住梅外婆,要她替雪柠拿主意。雪柠将可以买下这些田地的理由说了一遍,正要再说不能买这田地的理由,梅外婆已经说话了。梅外婆的理由十分简单,自古以来,人都是到了万不得已时,才会卖房产和地产。
“买!这种事你早就该拿定主意,用不着去问别人。”
“你刚来,有些事还不了解。”久未见到梅外婆,雪柠的口气变大了。
梅外婆要雪柠猜猜,自己进天门口后第一眼见到的是什么。在反复屠杀中日渐萧条的天门口,还能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多看几眼?雪柠以为梅外婆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座卓尔不凡的小教堂。在离天门口还有几里远的山嘴上,梅外婆就看见小教堂了。梅外婆在小教堂面前表现出来的情绪,正好是惊奇的另一面。梅外婆一扫旅途的疲惫,异常安宁地笑了笑。她要雪柠猜的是那让她看得眼睛出血的东西。梅外婆刚进天门口,就见到几个孩子趴在富人家的猪槽上,同几头长嘴巴的猪抢食吃。梅外婆用水汪汪的眼睛问雪柠见过没有。这样的事情天天都会发生,雪柠哪会看不见。梅外婆生气地责怪雪柠没有用心去看,如果她像看白云那样用心去看,早就懂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梅外婆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银票:“够了吗?”
闻讯赶来的段三国探头看了一眼:“到处都在打仗,地价贱,这么多钱,可以买下整个天门口!”
同上半年太多的死亡相比,这一年里下半年的变化也许更大。分不清麦子和韭菜的梅外婆,连天门口的水是何种滋味都没尝试,便买下了几十户人家没有收成的田地,让小小年纪的雪柠成了西河上游最大的地主。
梅外婆和雪柠都不会当地主。常娘娘比她们懂些,回天门口后又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雪柠和梅外婆就将管理这些田地的事交给常娘娘。
“我只会做下人,管不好这么大的家业。”常娘娘吓坏了,不敢接手。
梅外婆口气坚决:“你我她三人,种田的事你懂得最多,你不管谁管?”
常娘娘只得接手,气也没喘就拿出几个主意:“天门口田地较多的富人,一般都是将田地租给穷人,不论天干地湿,定好了租子,到时候去收就是。也有人不租田地,而请长工在家,忙的时候再请些短工。”
“你喜欢哪样,就照哪样去做。”
“我喜欢请长工。”
“那就请长工。”
“等等!”雪柠拦住她们,“别人可是一律只租田。”
“都是种田,租田和请长工难道不同?”梅外婆很奇怪。
“按规矩,请长工种田,课税都得自己承担。租田就不一样,课税的大部分由租田的人出。天门口一向就是这种规矩,吃亏的总是种田人。”
听常娘娘说过后,梅外婆叹着气重复先前的话:“请长工吧!谁卖的田地,还让谁来种!”
雪柠一点心思也没费,轻轻松松就将地主当定了。有大半年的经历,天门口的事雪柠都已有了粗浅的了解。田地不会理睬谁是主人,只和耕种收获者亲密。雪柠当然看得出常娘娘心里倾向穷人。常娘娘也不置可否地说,雪柠要这样想她也没办法,自己是天生的穷人,变得再多,也还是与穷人的心贴得近一些。她更进一步地说,梅外婆让她管理这份田产,正是看中她与天门口穷人的这种肚兜贴着肚脐眼的亲密关系。常娘娘越说越像自言自语。在她看来,往日的雪大爹之所以当不了地主,就是因为没有像样的管家和伙计。因为月黑风高荒山野岭才有强盗土匪的凶狠,因为衙役比衙门还阴森才有县官的威风,因为书里写的都是几百年、上千年的事,谁也没见过,才有读书人的聪明。至于地主,因为田地多、房子多、丫鬟长工多,最要紧是得有个好管家。
到这时雪柠才有空说些横亘在别离与重逢之间的事情:“我晓得,你是故意不来天门口看我。”
这话让梅外婆听得很欣慰。如果梅外婆早来了,雪柠肯定会以为她是来接自己的。天门口发生的事,几天以后就会在武汉的报纸上登出来。从爱栀他们遇难开始,梅外婆就在心里踏上了来天门口的路。梅外婆不想见到只会哭哭啼啼的雪柠,也不想见到一心一意想逃离罪孽之所的雪柠,更不想见一个浑身上下除了对晚辈的怜爱,再没有其他东西的自己。
“若论心情,半年前我就想来。正因为太想来了,我才不能来。那样来了,会让你更加受伤害。你在天门口,听到和见到的事情非常有限。武汉就不一样了。不仅有两湖两广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的消息,往上游去的四川云南,往下游去的江浙上海,甚至更远的东北数省,哪一方有坏事发生,武汉三镇都有反应。这一年死于非命的人,早就将去天堂的路挤得水泄不通,骑着纸马的人,还不如安步当车的人走得快。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也想不清该不该将你接回武汉。”
“我托人给你带了三次信。”
“都收到了。第三封信写得好,对我的触动很大。我最担心的是,你也学会仇恨别人了。沾上这种恶魔,人活在世上就没有好日子过。我来这儿,是要帮你,让你找到只爱莫恨的好日子。”“你不知道,这里的人比杀梅外公的那些家伙还凶恶。我没有力气杀他们,借老天之手,让他们一个个地慢慢饿死不行吗?”
梅外婆并不着急,她将雪柠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心里。
在武汉的梅外婆终于拿定主意向东挪动时,离得最近的黄陂、新洲等处,长得好和长得不好的水稻都还没有灌满浆。在团风与上巴河之间,一个叫郑家仓的小垸里,梅外婆停下来了三天。再起程时,遇上了冯旅长。梅外婆每到一地,都要盘桓三五日。等到进入白莲河一带时,已是一个多月以后。
梅外婆的平安到达让雪柠高兴不已。还像梅外公死时那样,凡是伤心的事,梅外婆都不问,她问的都是好事。雪柠想不起失去亲人的这段日子还有哪些好事。梅外婆不信,她要雪柠继续想,一个人活着,哪能一年到头都不开心。雪柠终于想起常守义曾替自己吹过眼睛里的麦芒,她那时好惊讶:杀气腾腾的常守义还有温情脉脉的时候。马鹞子给自己挑眼睛里的飞丝是与上面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想起前者,后者自然忘不了。假如一直闭着眼睛,不看其他的事,说马鹞子不是好男人就是违心。梅外婆很激动,她对雪柠说了好久没听到的两个字:“福音啦,这就是福音啦!”
然后梅外婆独自呢喃,那些话显然只是说给自己听:“雪柠她梅外公,你的话到今日还这么有道理,一个人好生生地直到老死,真的不如天祸飞来陈尸街头。你看看小小的雪柠,家里的人都死于非命,反而让她变成了别人的福音。如果家里还有别人,杭九枫和马鹞子哪能得到接触她的机会。这下子好了,雪柠将一颗好女人的种子种在他们心里了。少则三五年,多则三五十年,是种子总要发芽开花的。”
当了管家的常娘娘很自然地让常天亮顶起董重里的缺。杨桃听不惯常天亮的说书声。好几次,她对雪柠说,常天亮的说书太难听了,没办法与董重里相比。雪柠却说:“也许你就是董重里的福音。”杨桃将雪柠的话认作是对男女私情的暗示,一时间脸皮都快红破了。梅外婆没有推波助澜的意思,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说:“天下的女人,若是都成了各自男人的福音,夏季里的洪水再大,也不会越过堤岸泛滥成灾。”晚上,常娘娘将常天亮叫到紫阳阁里,好好说了一场书。自始至终杨桃都在替梅外婆捶着奔波了近两个月的身子。趁着说书前的安静,杨桃问梅外婆,可不可以给她咬咬脚。梅外婆正在想心事,没有听全。王娘娘连忙站起来帮着说话,形容杨桃咬脚的功夫,可以让梅外婆这样的人,快活得就像回到了男女之间刚懂得你想我、我想你的时候。在往日,杨桃只给雪大奶咬脚,偶尔生病了,没力气伺候,雪大奶就睡不好觉。梅外婆笑着问王娘娘,杨桃又没有给她咬过脚,为何清楚那滋味就一定好得不得了。王娘娘也笑,雪大奶在世时天天夜里发出的快活声,是她最爱听的。那种不同寻常的哼叽,每一次都让王娘娘耳热腮烧。梅外婆只当是听了常天亮的说书,笑一笑,并不当真。临睡前,杨桃端着盛满热水的盆子伺候梅外婆洗过,却还站在屋子中间不肯走。她觉得梅外婆比雪大奶更通人情。梅外婆什么也没提起,杨桃的脸色就莫名其妙地涨红了。问起来,杨桃什么也不对梅外婆说。第二天夜里,依然是这样。梅外婆问不出原因,便将雪柠叫来,正在商量如何帮杨桃,杨桃小声叫起来:“我这样子能给别人当福音吗?”梅外婆瞪大眼睛想了想,用手指蘸了几滴水,往桌面上写了一个董字。杨桃摇着头,说自己不认识这个字。雪柠急了,说帮麦香家割水稻的头一天,自己还教过杨桃,这个董字就是董重里的姓。当时杨桃还不相信:董重里那样聪明,他姓的董字不该这样笨拙。杨桃又一口气写了几十遍,歇笔时还说,董字要多写,写多了它就不笨,反而觉得它诚实、学问多。梅外婆并不深究,一声轻叹,对杨桃说:董重里是天门口最有风头的几个人之一,未必他也有自己渡不过去的难关。
“董先生不是见花谢!那是烂舌头的人在瞎说!”杨桃理直气壮地告诉梅外婆。
梅外婆马上夸奖杨桃:“你敢这样替董先生着想,就已经是他的福音了。不过,你也要明白,天下之大,确实有一些男人像石头雕的、木头刻的,最温柔最漂亮的女人,在他们的眼里,也只是心肠软,脾气好。”
“换了别人,那样说董先生,我非要用开水给他泡脚!”杨桃几乎哭出声来,“大大的一个男人,若是不喜欢女人,那就不用活了!”
“也许董先生是在等着一段好姻缘。”
四一
秋天的一个普通早晨,一个挑着劈柴的男人出现在西河上。挑劈柴的人总是最先出现在人迹稀疏的早晨,因为檀木扁担和独木桥的双重跳跃,寂静的沙滩上充满连接梦与醒的吱呀声。在桥头上站了半夜的两个哨兵只顾埋头抽烟丝,一种酽香能够随风飘出很远,内行的人不用走近就知道这样的烟丝肯定出自燕子河一带。一个哨兵握着烟杆,另一个哨兵迫不及待地伸长鼻子,不停地用力吸着,没有注意到挑劈柴的男人正从身前走过。正在西河左岸散步的梅外婆盯着这个男人的脚看了好久。从天堂挑劈柴到天门口卖的人都是这样,天气稍一暖和就开始打赤脚,天冷之后也只是往赤脚上系双草鞋。梅外婆出神的样子引起雪柠的注意,细看之后她也发现了破绽:挑柴人的双脚不会这样白嫩,就是剥去一层皮,里面的肉也会黑得发亮。挑劈柴的男人将担子从左肩挪到右肩上,雪柠和梅外婆同时认出来,眼前站着的男人正是董重里。董重里抢先开口,问雪柠和梅外婆买不买劈柴,他挑的柴都是用北边山坡上的松树劈成的,油多,烧起来一担能顶两担。瞅着还在抽烟丝的哨兵,梅外婆爽快地买下董重里挑着的劈柴。
自卫队的人正在出操,一个接一个的报数声都要喊破天了。
董重里不慌不忙地将劈柴挑到雪家厨房里,坐下来石破天惊地说:“我开小差了!独立大队的日子不是我这种人过的!”
梅外婆沉稳地问:“你不怕两边的人都来追究你!”
“独立大队顾不上我了,自卫队这边,请你多多通融。”
依着董重里的话,梅外婆让人找来马鹞子和段三国。
四人八面,相对而坐,董重里将自己脱离独立大队的理由又说了一遍。几天前,国民**在武汉召开会议,确定了对被反国民**的工农红军主力长期占据的黄安、麻城等地区进行围剿的方案。由武汉行营负责集结的八个师三个旅共十万兵力,已经进入到各自的出发位置,随时随地就能发起攻击。董重里的话飘到哪个耳朵里,哪个耳朵都相信。这种在天门口轻易听不到的消息,让马鹞子的眼睛亮了许多。董重里说,从四面八方围剿过来的十万**军,逼得工农红军的指挥员不得不将各地的游击队往一起调,准备决一死战,如果打赢了,就乘势进攻武汉。话说到此,董重里情不自禁地提起冯旅长。冯旅长只带一个排的骑兵,就将近二百人的独立大队打得落花流水。十万**军一齐开枪开炮,岂不是排山倒海天翻地覆。在是否将董重里当成真正的投诚者这一点上,段三国一句有用的话也说不上,一切主张都是马鹞子做的。董重里自己也走了一步很关键的棋,他将独立大队不方便带走,藏在山洞里的铁砂炮交给了马鹞子。同铁砂炮一起运回天门口的还有两千斤准备过冬的粮食。在铁沙炮面前,任何怀疑都消失了。马鹞子也学冯旅长,将铁砂炮架在小教堂门口,自卫队的人每天上早操时,都要对着炮口解开裤带,将铁砂炮当尿缸用。
马鹞子让董重里当了自卫队的文化教官。说是教官,其实就是天天晚上架起鼓,打着板,高一声、低一句地说那人人爱听的说书。
董重里一回来,夜晚的天门口就变得格外快乐。小教堂被自卫队的人占了,雪柠和梅外婆就将狗头出钱修建、后来被当做阿彩嫁妆的白雀园作为书场。梅外婆并不特别喜爱董重里的说书,每场说书只到一半,就会离开,回到自己的睡房里,一个人对着灯盏呢喃地说着一天不说都不行的话语。第一场秋雨落下来的那个夜晚,梅外婆回屋后,一番呢喃将歇未歇之际,杨桃咬着嘴唇跟进来。未曾开口,两行眼泪便顺着红一阵白一阵的面颊往下淌。
“我要做董先生的福音!”
“你已经是董先生的福音了。”
“我还不是!我没有为他做我想做的事!”
“若是能做,那就去做,我这里你先不要管。”
随着董重里一声且听下回分解,听说书的人一哄而散。杨桃提上一桶热水进了董重里睡觉的屋子。没有了说书声,四周特别安静。
梅外婆打开自己的房门,一缕灯光将秋雨打湿的院子照得晶亮。雪柠正在回廊上大声追问,是谁送的洗脚水,这么烫。梅外婆示意雪柠不要再叫了,杨桃夜里有点私事,提前将热水送到各人屋里了,她以为放一放就会凉,特意少掺一些冷水。洗完脚的水太多,倒不动就不倒,放在房间里,天亮后再倒也不迟。雪柠将衣服上的扣子和带子一道道地解开,半遮半掩地将身子从上到下擦洗一遍。梅外婆在一旁盯着,直到雪柠擦洗完毕,开始系上带子、扣上扣子,才开口说话:“从今日起,你不能将胸脯勒得太紧。”梅外婆动手将缠在雪柠胸脯上的那根六寸宽的布带一点点地松开,“杨桃只比你稍大一点,一看那胸脯,就晓得她能生孩子了。女人身上的事情,一点也不给别人看是不行的。”梅外婆将雪柠的两只**往中间挤了挤,“等它们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你就该出嫁了。”梅外婆没有回自己的睡房,她在雪柠的床上躺下,絮絮叨叨地对睡在脚边的雪柠说了许多与做女人有关的话。
因为落雨,段三国打更的锣声变轻了,偶尔从窗外经过,那种有水波一起荡漾的黄铜声响也不再让人受惊。夜色很深时,从董重里的屋子里传出一个女人细长的惊叫声。雪柠推了一下梅外婆。没等梅外婆反应,她又推了一下。梅外婆从被窝里坐起来,拉着雪柠的手听了好一阵。那女声像一根丝线上穿着许多珍珠,悠悠晃晃地,隔一阵就要放出一番异彩。雪柠终于听出是谁在叫了。她没想到一向循规蹈矩的杨桃,会在心里藏着比董重里的说书还好听的叫声。梅外婆证实了雪柠的判断,这会儿杨桃的确是在董重里屋里。
“她说过要做董先生的福音!她真的做成了!”梅外婆由衷地赞叹起来,“这两个人,第一次到一起就这样快乐,这也是他们的命!哪一天你能如愿和柳先生在一起,一定会更快乐。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雪柠不再说话。
这样的雨夜说长就长,说短也短。半夜里,自卫队的哨兵在盘查谁的口令很响。已经睡着了的雪柠惊醒过来。听听董重里那边,分明没有动静,正要再睡时,杨桃的声音又传过来。这样的反复一直闹到天亮。每一次,杨桃因为快活而不得不发出来的声音都有所不同。雪柠听着这些声音醒来,又听着这些声音睡去。
雪柠真正醒来,已是上午十点。梅外婆坐在窗前,没有感觉到雪柠睁开眼皮时的动静。
杨桃眼圈有些发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憔悴,半羞半喜地正说着夜里的事。“董先生刚洗完脸,就不让我在屋里呆。说了半天我才明白,董重里洗脚之前还要用热水抹抹下身。要不是我大着胆笑话他,从来不招惹女人,却像女人一样天天要抹下身,董重里还不一定。”梅外婆轻轻一笑。在她看来,这也是董重里这么多年不肯和女人打交道的一个原因。“董先生后来对我说,男人抹自己的下身,是为了让女人更干净。董重里抹下身时,我一直在门外站着。他也晓得我没走,故意在屋里嘟哝。门开后,他慢慢地就同我说起丝丝和杭九枫,他们两个到一起,仗着年轻力壮,一口气躺了三天三夜,真正睡觉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够一个晚上。到现在我才明白,董先生不是不喜欢女人。那年他在武汉碰到一个正在大街上演讲的漂亮女人,被人开黑枪当场打死,从那以后只要一看到女人,便觉得自己有罪,什么也不敢做。董先生亲口说,这些时他惟独对我有些想法。自从将自己的共产党身份暴露后,董先生总在天门口宣传要解放女人,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像往日雪大奶天天夜里要我给她咬脚都是罪恶。他越是不让我伺候我越是感动,全身上下像是有火在烧,一阵比一阵猛烈。后来他问我,会不会接受他的任何要求。”杨桃的话将梅外婆逗笑了。“我刚一点头,他往起一站,抱着我就往床上去。”杨桃脸色绯红地继续往下说,“董先生很体贴人,让我觉得整个人就像在云里飘来飘去。雪大奶在世时,曾对我说过,在女人心里,好男人再多也嫌少,真正过起日子,一生中能碰上一个就够了。遇到董先生我才觉得雪大奶说得太好了。”
杨桃刚说完,额头上就被梅外婆拍了一巴掌。
梅外婆从梳妆台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只铁皮盒子,寻了一只阿司匹林药片塞进杨桃嘴里,“光着身子闹了一整夜,得防着点,小心生病。男女到一起的头三天,女人很容易发热发烧。今日夜里,你和董重里在一起时,一定要留点精力做做梦。如果落下一个病根,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杨桃含着阿司匹林药片去厨房里找水喝时,一只脚抬得不够高,差点让门槛绊了一个跟头。
梅外婆走到床前,伸手去揭雪柠的被子,却被雪柠从里面死死揪住。隔着被子,梅外婆在她身上抚摸一阵。
“我晓得你早醒了。你坐起来,听我说一件要紧的事。”见雪柠没有动静,梅外婆又说,“你不想听柳子墨的消息吗?我曾碰见柳子墨的哥哥柳子文。柳子文说,柳子墨将建在龟山上的测候所彻底放弃了,新选的地方正是天门口。”
雪柠终于探出头来:“这不可能!”
梅外婆很平静:“为这事我专门找过柳先生,柳子文的话没错。柳先生对我说,天门口一带气象很特别,可能是中原地区的暴雨中心。他还记得你已经在天门口了,只是不晓得这一年里你长大了没有。”
因为激动,雪柠反而将被子缠得更紧。她要梅外婆离开一会儿,梅外婆反而在床边坐下来:“要不是家里的这番变化,你也不会长大得这么快。我什么都明白,你起来吧,听我对你说些做女人总要过关的事。”
僵持一阵后,雪柠将被子松开了,一股湿润的女人体香弥漫开来。
“我是过来人,难道还不清楚杨桃说的那些事!我是想让你听听。你的睡裤也湿了吧,一会儿将它换了。我都闻到气味了,男人更能闻出来。杨桃说的这些并不是丑事,你要记着,等到柳先生爱你时,它就是你们的福音。”
秋雨还在下个不停。
杨桃将雪柠的床单洗净了晾在天井边。一起晾着的还有董重里的方格手绢,无法洗尽的嫩红仍隐约可见。常娘娘和王娘娘站在天井边,故意大声问董重里,昨日夜里为什么流鼻血了。董重里不停地作揖,接连说了两个说书帽,笑得她们喘不过气来,这才堵住大家的嘴。
一连三天,每到熄灯时分,杨桃便自然地进了董重里的屋子。被烈日烤了一个夏天的旧瓦,经不住冷雨的长时间浸泡,多数房间正在漏雨。漏雨的道理对人也是适用的,刚嫁的女人就是经过夏天,再到秋天的瓦。新婚的男人则是居高临下,一开始放水就不肯往回收的雨。梅外婆的这个比方董重里也听过,夜里仍然没有歇一歇的意思。每天上午,家里的长工都要双手抱着长竿,瞄准那些有滴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将上下两方的瓦顶起来一点,再往一起挪一挪。有时候,这样做了,屋顶上反而漏得更厉害,那样就得继续用竹竿调整瓦的距离,直到不漏为止。说是不漏也是当时,隔了一夜,别的地方又会漏雨。第四天上午,屋顶上的滴漏还在。梅外婆在那里看长工干活时,禁不住问,天门口这地方的房子,是不是有些习惯欺负陌生人。陪着梅外婆的杨桃说,房子哪会欺负人,主要是梅外婆对这些东西不熟。往日,一到秋天,雪大爹和雪大奶就会趁着天晴,请几个砌匠,将屋顶上可能漏雨的地方,整个翻修一遍。梅外婆正要说杨桃为何不早点提醒她,眼前的杨桃忽然转了半圈,不等梅外婆伸手去拉,人已翻身倒地。
杨桃挣扎着爬起来,粘在巴掌上的泥土还没揩干净,人就发起烧来。
始皇太子坐朝堂,吕不韦来掌朝纲,私通皇后不可讲,内外专权**常。文武百官奏一本,要迁不韦到四川省。不韦年老无计生,只有服毒命归阴。始皇巡游回咸阳,忽得一梦好惊人,刚见青衣小后生,上前抱住太阳神,又有红衣小童子,高叫红日是我的!二人厮打力相争,青衣童子命归阴。从此始皇不欢乐,要求不老长生药。又怕胡人来造反,边疆高高筑长城,烧毁孔圣书万卷,坑陷儒生留罪名。阳寿刚刚五十春,三十七年皇帝份。
杨桃一病,董重里的说书就少了许多韵味。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董重里跟着独立大队闹了一年的暴力革命,将说书艺术荒废了。吃过梅外婆给的阿司匹林药片,杨桃身上的烧退了一些。
久雨见晴的那天,杨桃还在发烧。一早起来,董重里就有点心神不定,不断地问梅外婆,还有没有盘尼西林,要不要也像往日对傅朗西那样,给杨桃打几支盘尼西林。雪柠觉得董重里太奇怪了,莫说天门口,县城里也难见到盘尼西林。黄州城里当然有这东西卖,因为是管制物资,平常人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董重里没有继续往下说。吃中午饭时,杨桃的额头终于不再发烫了。梅外婆认为,只要傍晚时不再烧起来,这病就算好了。董重里笑了笑,样子不大自然。
这时候,一个六安口音的男人骑着马站在门口高声问:“这是雪家吗?我是冯旅长六安家里的人!”
从六安来的男人说,冯旅长的父亲又病了,郎中也看过,医生也看过,都说这一次难逃大劫。老人家心切切地要见冯旅长,就派他骑马前往黄州送信,经过中界岭,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活生生地断了一条腿。冯旅长前两次回家,就曾提起天门口雪家,虽然冒昧,他也只好上门求助。梅外婆从雪柠那里听过冯旅长的故事,她答应找乘轿子送六安男人去黄州。六安来的男人大叫起来,说梅外婆看似通情达理,实际上是在装腔作势,自己的腿断成这个样子了,莫说坐在轿子里东跑西赶,就是让女人搂着睡在床上,也会难受得要死。“你们派个人,骑上我的马,去见冯旅长吧!”
六安男人的话,首先让董重里动了心。董重里想去黄州,顺便还可以试着弄点盘尼西林回来。但听说必须骑马,不会骑术的董重里,就不再说什么了。好在有几个自卫队士兵曾经练过骑马。马鹞子很高兴能有这样的机会,应允之际,还要六安男人方便时同冯旅长说,将***子弹再卖一点给自己。
被马鹞子挑出来的骑术最好的士兵,顺着西河绝尘而去。六安男人不肯留在雪家休养,有个与他相好的女人就住在中界岭上。听说那个女人很会心疼男人,段三国心里泛起一阵醋意,不由自主地猜测,与六安男人相好的女人也许就是与自己相好的那个女人。段三国不想让六安男人去中界岭。在他即将对马鹞子说出自己的意见的那一刻,六安男人与董重里的目光飞快地碰撞了一下。
段三国心里一惊。
这一惊非同小可。趁着额头上汗水还没有渗出来,段三国赶紧走开,将突如其来的满头大汗擦干了,心情也平静了,这才回去继续同那些人交谈。
再开口时,段三国也帮着六安男人说话。正是段三国的话让马鹞子同意了六安男人的要求。
杨桃的烧最终还是没退。让梅外婆惊讶的是,她已经提醒过杨桃,不要因一时之贪而毁掉一生的快乐。然而,董重里的说书散场后,他们还是睡在一起。梅外婆许多遍地埋怨董重里,他这样做是不是不想娶杨桃,不想同杨桃过一辈子。说了还不行,鸡叫之后,杨桃突然在董重里屋里快活地叫起来。梅外婆一声不吭地将屋里的煤油灯扔进天井里,一股熊熊的火苗冲天而起。她大声叫着,让屋里的人都起来灭火。梅外婆成功地将杨桃从董重里屋里引出来,毫不客气地责备董重里只顾自己的贪欲,不是一个好男人。董重里显然是受了委屈,天亮后,趁着早上的清爽与悠闲,董重里一吐为快地说了一番出人意料的话。
“这里面装的东西太多,只有杨桃能让我轻松一点。”董重里指着心窝,想让梅外婆明白。梅外婆却懒得同情:“你若是再优柔寡断下去,会将自己累死。”
寥寥数语作用很大,董重里连续两夜拒绝了杨桃。第三天,也就是杨桃退烧的那一天。临吃早饭了,董重里还没起床,杨桃过去喊人,没听到她敲门便返回来说,董重里想睡个懒觉,早饭不吃了。梅外婆不放心地让雪柠再去看,那门上果然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正是杨桃所说的话。
太阳爬上头顶不久,从西河下游传来一阵猛烈的枪声。
雪柠与梅外婆肩并肩站在紫阳阁前,看着马鹞子集合好队伍,登上左岸上的大路,一蹿一蹿地跑得比狗还快。自卫队的大队人马在视野里消失了一阵,再出现时,队伍里多了两个骑马的人。雪柠很快就认出骑马的人一个是冯旅长,另一个正是给冯旅长送信的自卫队士兵。
全身傲气的冯旅长结结实实地吃了一个败仗。击败冯旅长的不是工农红军主力部队。迄今为止工农红军主力部队还没到过天门口一带。让冯旅长丢盔卸甲的正是他所蔑视的独立大队。所幸独立大队没有了铁砂炮,否则冯旅长能不能活着逃出来,就难说了。
孝心感天的冯旅长归家心切,一路上都没派尖兵,与二十几个卫兵一起,过了饼子铺,再到汤铺,在离天门口不到十里的一片杂树林里,中了杭九枫和杭天甲亲手设下的埋伏。路两旁长了几十年的杉树和刺槐树,事先被独立大队的人锯得只剩一块皮和树蔸相连。送信的自卫队士兵走在最前面,他闻到杂树林里有过于浓郁的新鲜锯木屑气味,就提醒冯旅长,将手下的人分成两拨,彼此掩护着前进。冯旅长毫不在意地表示,自己一匹马一杆枪就能将独立大队撵得屁滚尿流。冯旅长领着部下潇洒地穿越树林时,蓄谋已久的杭九枫和杭天甲,指挥着早就埋伏好的独立大队,一齐扔**,将几十棵大树震得像天塌一样倒下来。马鹞子领着自卫队主力只晚到半个小时,独立大队的人就撤得踪影全无。一马当先的冯旅长跟着送信的自卫队士兵逃了出来,其余士兵全部留在原地。二十几个男人不是惨死就是重伤,所有武器,从***到手枪,从子弹到手**,全部被缴走了。
树林里弥漫着浓烈的尿臊味。打埋伏就是这样,有屎有尿都得憋在肚子里,等到仗打完了,再一齐放出来。
追悔莫及的冯旅长这才相信,独立大队一直埋伏在这里。狼狈不堪的冯旅长没有立即来抓董重里,他在小教堂里洗净自己脸上的硝烟,将逃命过程中弄乱的军装军帽和武装带整理好,恢复先前的威严后,才站到紫阳阁的院子里,看着马鹞子带人砸开董重里的门闯进去,又一脸失望地退出来。不知何时,董重里毫无动静地溜走了,被子里鼓鼓囊囊地塞着的不是书籍就是枕头。
梅外婆懂了冯旅长暂且没说出来的话。
“这事怪不了杨桃,当丫鬟的总是看主人的眼色做事,若是你们认为她有罪过,那也是受我的指派。”
“你自己已经是罪大恶极,还想充好汉替人家顶罪!”马鹞子说完话,又迅速地回到冯旅长身后。
“是不是嫌我一个人不够?这就不好办了,除了我,这屋里就只剩下雪柠。她可是没开花的朵儿。这样好了,将我分两次杀,第一次杀个半死,第二次再杀个全死!”
“这办法真是太妙了!”
“除了杀人,这年头也没有别的事好做。”梅外婆正话反说,再次将马鹞子顶回到冯旅长身后。
因为梅外婆的话,屋里生出一股森严之气。冯旅长闷了半天才发话:“这事谁也不用怪了。”
杨桃在小教堂里关了一个晚上就被放出来,对她来说惟一的损失是身子被许多自卫队士兵摸过,首当其冲的是**。这些猫偷食般的抚摸一旦太过分时,杨桃就会质问对方,是不是从今往后不想听董重里的说书了。为救杨桃出来,梅外婆先给段三国一百块银元。杨桃被放出来后,段三国让她又加了二十块。一百二十块银元换回杨桃,梅外婆心里又多了一层为别人的痛惜:太容易获得的钱财,到头来免不了会酿成天灾人祸。
遭到迎头一棒的冯旅长反而更傲慢,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回六安验证了父亲的平安无事,他再来天门口时,那个送假信的六安男人已经被马鹞子从崇山峻岭中搜出来。一起被抓的还有两个木匠。六安男人的断腿并不假,为了将戏演得天衣无缝,他的腿是故意从几丈高的树上跳下来摔断的。六安男人死的时候非常无畏,不仅唱着阿彩在天门口反复教人唱的歌曲,还喊了革命万岁的口号。两个木匠只会喊冤枉,没手没脚的锯子斧头是谁偷走的,时至今日他们也不明白。黑毛猪家家有,做木匠的都靠锯子斧头干活,那些害了冯旅长二十几个手下的大树,为什么一定就是用他们所丢的工具锯倒和砍倒的哩?按照冯旅长的意思,六安男人能算半个军人。杀他时,冯旅长亲自指挥自卫队的士兵如何放排子枪,断气后也没再对那尸体为难。两个木匠如何处理,冯旅长没有说话。在线线没有生出儿子之前,马鹞子仍旧不想杀人。他劝木匠们早点给自己想个出路,免得拖到后来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捱了一天一夜,眼见着难逃一死,木匠们只好解下自己的裤带,相互勒在对方脖子上。
受到牵连的还有那个与六安男人相好的女人。女人被押到天门口后,冯旅长连看一眼都不肯。冯旅长不屑于惩罚这类手无寸铁的女人,马鹞子仿效冯旅长,他也不愿处理这个女人,想将她交给段三国,左找右找也不清楚他去了哪里。段三国哪里也没去,就在女儿的睡房里躲着。丝丝认识那个女人,她从段三国手里接过两块银元,然后要马鹞子将这个女人卖给她。身价只有两块银元的女人就此被送到西河,上了余鬼鱼的簰。丝丝塞了一块银元在那女人手里,随便她往天涯海角走,只要莫再沾天门口的边就行。
回黄州那天,冯旅长已经打马出天门口两里远了,忽然一勒缰绳转回来,说了一句专门留给梅外婆的话:“董重里一直住在你家,我不信你没看出其中凶吉!”
“告诉你吧,我还真的看出一些苗头,董重里这人天生就不是闹革命的材料,迟早要离开独立大队。”
“此话当真?”
“三年五年之内,你可以再来问我。”
冯旅长是上午离开天门口的。傍晚的炊烟还没完全飘上山腰,一群自卫队士兵突然闯进紫阳阁,虽然没有用绳子捆人,言语里一点也不客气。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梅外婆关在小教堂里,在雪柠面前,段三国明话暗说,暗话明说,反复提醒,这时候千万不要舍不得花钱。雪柠守着梅外婆对她说的话,一文钱也不乱给。常娘娘沉不住气,背着雪柠拿了一个两块银元的封包给段三国。雪柠听说后,颇严厉地警告她,不是雪家的事她不能做主,这样花钱买通关节的事,会毁掉一个家族的气节。梅外婆没有做错任何事,冯旅长和马鹞子毫无如此对待她的道理。
四二
天黑后,梅外婆明知自卫队士兵会在门外偷窥,仍然在牢房里用清水擦洗了全身。梅外婆对自身的体香十分看重,容不得有异味发生。梅外婆刚洗完身子,牢门就被打开。一个士兵闯进来,殷勤地端起那盆洗澡水,说是替她倒进门外的小溪里。梅外婆听见的水与水撞击的哗啦声,却是因为一群男人往洗澡水里撒尿。又有一个士兵闯进来,将一碗拌了麻油的米胡乱撒在地上,临走时不怀好意地望着梅外婆笑了两下。一盏梓油灯在高高的墙洞里幽幽闪亮,久久不能入梦的梅外婆刚刚闭上眼睛,就看见数不清有多少肥硕的老鼠,围着自己乱窜不止。梅外婆以为是梦,强行让自己醒过来,才明白并非是梦:几十只活生生的老鼠,吱吱呀呀地爬满地面,有的老鼠正往梅外婆身上爬。梅外婆将挂在嘴边的救命声咽回肚子里,换了一句话说出来。梅外婆将老鼠们叫做小东西,她说只有人才爱将一切东西分成大小,都是生命,都只能活一世,再也没有重生,相同的珍贵,哪有谁大谁小之分!梅外婆将自己的睡姿调整成坐相。老鼠们乱成一团,有两只甚至顺着肩膀蹿上她的头顶。梅外婆猛一甩头,将老鼠们摔到墙角里,生气地说,人的头是不能随便碰的,那是九鼎至尊,是人身上最要紧的地方。女人也是如此,莫想着女人只会护着自己的下身,那样的想法是男人们强加的,女人只要嫁给男人,想护也护不住。头却不一样,那是谁也强加不了的。梅外婆声音时大时小地说着,外面的哨兵换了一次岗,又换了一次岗。窗口现出晨曦时,有人打开墙根供猫狗进出的洞口,熟门熟路的老鼠转眼间就消失得精光。
白天,梅外婆好好睡了一觉。秋分一过,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梅外婆一个喷嚏打醒自己,又一个夜晚已经垂在眼帘上。梅外婆没有想到,这个季节还会有蛇。长长短短胖胖瘦瘦花花绿绿的蛇全装在一只布袋里。当着梅外婆的面,士兵们站在门槛外面拎着袋角一扯,满是土腥味的一堆蛇便进了牢房。士兵们在原有的一盏梓油灯之外另加了一盏煤油灯,即使不想看,每条蛇的样子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梅外婆尽力让紧绷绷的身子放松下来,慢慢地看着每条蛇的样子。夜里气温更低,已经在为冬眠做准备的蛇们,个个长得膘肥体壮,在屋子里弯弯扭扭地乱爬一通,一条接一条地盘成大小不一的饼子,摊在地上。蛇虽然多,种类却少。最大的是乌梢蛇,盘得最圆的是银环蛇,老爱将红通通的信子往外吐的是蝮蛇。蝮蛇最多,若是躲在椅子的阴影下看不清的那两条也是蝮蛇,它就要占总数的三分之二。蝮蛇里又数那种金黄色肚皮的居多。来天门口的路上,梅外婆就碰见过几次蝮蛇。常娘娘说,不管是红肚皮的蝮蛇还是黄肚皮的蝮蛇,一生当中总要见到上千条,否则这个人就会短寿。又因为金黄色肚皮的蝮蛇长得太像杉树根了,天门口人干脆就叫它“杉树根”。若是听到有人说打死了一条“杉树根”,或者说是某某人被“杉树根”咬了,一定就是这种毒蛇。不时有细长的竹棍从牢门门缝里伸进来,或是将盘着的蛇弄散,或是轻轻击打昂得高高的蛇头。乌梢蛇最敏感,稍一弄它就要乱窜好一阵,急了的时候甚至还显出想跳起来的样子。蝮蛇也会将中间一段身子拱起来,缓慢地发泄着不满。所有的银环蛇全盘在远离门口的地方,最长的竹棍也够不着它们。门外的人小声议论,难怪要将银环蛇叫做家蛇和手巾蛇,长年累月和人住在一起,都能猜出人的心思。有一阵,门外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最不安分的蛇信子也安静下来,只有梅外婆的心在跳动。一会儿,首先是银环蛇将头抬起来,紧接着乌梢蛇和蝮蛇一齐警觉地将蛇信子吐得长长的。小街上传来一阵骚动,有闪闪的红光从高高的窗口映进来。牢门被打开了。有人将一只烧得通红的打铁用的铁砧扔了进来。烧透的铁砧一会儿就将屋子烤热了。大大小小的蛇从半冬眠状态中醒来,绕着牢房纷纷乱窜。坐在地铺上的梅外婆尽情地盯着雕塑在墙壁上的那尊怀抱着婴儿的美丽女人,除了感觉身上在出汗,她不知到底有多少蛇在往自己身上爬。铁砧由炽白慢慢地变成暗红,最终彻底回归冰凉黑色,所有的蛇重又收回蛇信子盘成或大或小的圆饼。
太阳出来后,段三国当着雪柠的面劝马鹞子,梅外婆肯定没有与董重里勾结,不然早就心虚招认了。马鹞子不甘心,他不信这个邪,一个从城里来的老女人,不怕活的,也不怕不死不活的,那一定会怕死的。段三国还要说话,马鹞子烦他又要提线线怀孕的事。老鼠也好,蛇也好,都是常见常怕的东西,与缺德不缺德沾不上边。
天上又在落雨。闲下来的天门口,打个瞌睡就将一天的日子过完了。
临近半夜,今年的最后一场雷鸣电闪在窗外闹腾起来。牢门一响,自卫队士兵用椅子抬着一个白花花的人进来。椅子没放稳,人也歪得不成样子,士兵们却不管,扔在那里转身就走。半睡半醒的梅外婆大声感谢,这种天气,若是没个伴在身边,雷打电劈,就是庙里的菩萨也会心神不宁。话没说完,梅外婆就闻到一股恶臭。梅外婆问,这人怎么啦,是不是十年没有洗过一回澡?一道电光闪过:坐在椅子上的哪里是人,那是前几天被勒死的木匠的尸体。木匠的尸体在野外放了几天,又在土里埋了几天,再挖起来,那种烂了一半的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梅外婆在惊吓之中叫出来的声音,吵醒了半条街。梅外婆只叫了这一声。以为计谋得逞的马鹞子闻讯赶过来,梅外婆已经镇静下来,抑扬顿挫地说:“新来的这位先生,太斯文,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害羞,见到老太婆都不敢抬头。”木匠的尸体在牢房里放了半夜,天快亮时才被士兵们抬走。梅外婆心平气和地对那些士兵说:“这么远的客人,应该留人家吃了早饭再上路。”弥漫在牢房里的尸臭勉强坚持到中午。吃午饭时,外面突然起了多年不见的大风,扬起西河里的沙粒,仿佛专门冲着一向结实轻易不会透风的小教堂而来。青砖大瓦盖的小教堂,到处都在劈里啪啦乱响。等到风声响声一齐停歇下来,牢房里不仅没有尸臭,就连久不清洁,平地生出来的霉味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大风平息的第二天,柳子墨生平第一次出现在天门口。
雪柠正在往小教堂里走。下过雨刮过风的天空很纯粹,很多很多的云彩,热闹得像武汉三镇每隔一阵就出现的欢迎某个大人物连带某股新势力进驻的场面。梅外婆被关押的时间够长了,雪柠天天往小教堂里送吃的和喝的。看守梅外婆的自卫队士兵一有兴趣,就会故意想出事来刁难雪柠,当然也有逗逗漂亮女子的意思。这一天的天空全是云彩,看守梅外婆的自卫队士兵不停地向上抬眼皮,乞求的样子也有,无奈的心情也有。雪柠都要走进屋里了,士兵还在那里担心,害怕从哪朵云彩里再次倾倒出哗哗的雨水,把他家尚未完全晒干的棉花沤了。新棉花变成旧棉花,无论做棉衣还是做棉被,都不暖和。士兵的唠叨飘进梅外婆耳朵里。梅外婆情不自禁地联想,果真天上的云彩像新弹的棉絮那样松软地挡着所有视线的去路,一定是柳子墨观察气象的好时机。雪柠揭开沙罐的盖子,现出半罐飘着麻油芳香的细鱼儿熬的青菜豆腐汤。
梅外婆再次重申,柳子墨该来了。柳子墨来天门口,应该选择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天气里,二十四种白云,都有它显山露水的机会。
总让雪柠惴惴不安的柳子墨,这时候全然没有作用。她只想着梅外婆,开口便问梅外婆,昨日夜里自卫队的人又用了哪些折腾人的办法。
“想折腾别人的人,其实是在折磨自己。”梅外婆安然取笑的话在雪柠听来早已耳熟能详。
关押梅外婆的屋子是傅朗西他们成立苏维埃时,将祈祷大厅用青砖隔成一间间才有的。它位于进小教堂大门靠右边,是过去就有的一处没有门的偏厅。苏维埃成立时,作为牢房,这间屋子里首先关押的是雪大爹他们。梅外婆进牢房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凡是在这间屋子里关过的人,不管是闹苏维埃的,还是恨苏维埃的,都失去了再在这个世上端着饭碗吃饭的资格。第二天,段三国悄悄地传信给雪柠,抓梅外婆是冯旅长的意思,但是冯旅长并不想对梅外婆下毒手。董重里在雪家住了如此长的时间,冯旅长没法不怀疑,新来乍到的梅外婆会不会又是一个傅朗西,也是那种专从大地方跑进山旮旯煽风点火的革命者?所以,冯旅长离开之前特别留下一句话,既要梅外婆开口说出真情,又不要伤了这个难得一见的高贵女人的皮肉。马鹞子以自己对武汉女人的了解,武断地认定,梅外婆一个晚上不开口,两个晚上就会开口,最多熬不过第三夜。梅外婆在土牢里安然度过三个夜晚后,马鹞子不想再为她多费力气了。不过最终恢复梅外婆在这个世上端碗吃饭的资格,还需要冯旅长点头。
梅外婆能够提前出牢房,是得益于柳子墨的一番话。
风尘仆仆的柳子墨在凉亭里碰上用耳朵看世事的常天亮。常天亮摸了摸柳子墨的手,将一句话分成两部分说出来。他先说:“我晓得你是谁!”柳子墨没有对他的话表现出应有的兴趣。常天亮在前,柳子墨在后,中间还夹着一男一女,一行人走进下街口。常天亮有意说,与新丝想绸布店对门的那户富人家姓雪。柳子墨的无动于衷让常天亮生气了,他又大声地说:“你不就是那个认定白云有二十四种样子的柳子墨吗?你若是将雪柠忘记了,你就没有什么了不起!梅外婆被人关进牢里了,你不将她救出来,你就会连我都不如!”
常天亮说了很多,就是不说雪柠对柳子墨的日夜相思。
柳子墨来到段家,拿出湖北省国民**的公文。马鹞子不理不睬,只顾死死盯着丝丝的肚子。丝丝鼓鼓囊囊的肚子就像傍晚时分吃饱草归来的小牛,比线线的样子更臃肿。哪怕是自己的姐姐,线线也不喜欢马鹞子看多了。
线线拍着自己的肚皮:“你的种在我这里哩!”
马鹞子回了一下头:“我又没瞎,看得见。”
线线又说:“可你的眼睛看错了地方!”
丝丝心里明白:“妹夫是想看杭家血脉吧!”
线线收起浑身的娇媚:“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若是有人对我姐不客气,我就将你的马鹞子种夹在裆里不屙出来。”
马鹞子一怔:“算你狠!你也会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说着话,马鹞子头也不回,劈手夺过省国民**的公文。柳子墨迅速夺了回来:“**公文要先给镇长过目。”
丢了面子的马鹞子顿时抖起狠来:“段三国算个卵子!”
段三国接过省国民**公文,看也没看转手递给马鹞子。马鹞子故意看了好久:“这公文是假的,天下没有这样的姓,也没有这样起名字的!小岛和子、小岛北——你将百家姓背给我听听,看里面有没有姓小的?莫看你们一个个都戴着金丝眼镜,真要骗人还得拜个好师傅。告诉你们,这世上确实有姓小的,所有给人当小老婆的女人都姓小。还有姓大的,那就是你们——大胆贼匪!前几天,你们骗了冯旅长,还想来骗老子!”他拔出枪来,冲天开了一枪。
士兵们闻声赶来,这边已经没事了。马鹞子只想抖抖威风,并不是真的怀疑他们。
与柳子墨一起来的几个人里有两个日本人。马鹞子没有料到,日本人不仅与中国人长得一模一样,就是与土生土长的天门口人相比也看不出哪儿有区别,那个叫小岛和子的女人,更是与跟着独立大队跑了的阿彩难分彼此。马鹞子不再想如何灭柳子墨的气焰,盯着小岛和子与小岛北认真地问:“听说你们日本人想侵占我们的东北三省?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会杀人,特别是仇人。说起来惭愧,在这一行里,我还不是最好的。不说别处,就说天门口,还有一个比我略胜一筹的杭九枫。真想占我们的东北三省,你们可得小心点。”
“这两位是我的同学,只研究气象,与战争阴谋无关。”柳子墨岔开让日本人尴尬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提起梅外婆。
马鹞子很高兴柳子墨介入这些事,他让梅外婆和柳子墨在牢房里见了面,两个人的熟识更让马鹞子高兴。马鹞子要柳子墨出面将梅外婆保出去,这样就用不着派人去黄州请冯旅长发话了。柳子墨站在小教堂中间,瞅着四周的壁画和雕像,脸上出现一种与他那年轻模样不相称的安详。柳子墨不说自己愿意保,也不说自己不愿意保,他说也许现在的问题是梅外婆愿意不愿意离开这间牢房。马鹞子不相信柳子墨的话,进去一问,梅外婆果然不愿意离开。
“自从小教堂被自卫队占了,一般的人轻易进不来,好不容易有机会进来,我想多呆一阵。”
马鹞子疑惑起来,以为梅外婆和柳子墨串通了,在与自己玩激将法。
柳子墨感叹,小教堂建了这么多年,天门口还有那么多人不知道,那个抱在女人怀里的婴儿和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的故事。柳子墨自责地自语,人的天性本是一样的,为什么最终要分手走向善恶两极,有些人,就算让他在这屋里自省五十年,也不一定能想明白,那个一身洋装的母亲为何被叫做圣母,那个被圣母永远哺养着的孩子,为何被叫做圣婴。
说到底,马鹞子还是聪明人,他不再多想乱想,一声令下,几个士兵闯进牢房,不由分说地架起梅外婆,一路小跑地把她送到雪柠身边。
雪柠就是在这时见到柳子墨的。她怔怔地,只会红脸,再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柳子墨说:“你长大了,我也不好意思多看了!”
雪柠说:“早就听说你要来,为什么拖得这样久?”
柳子墨的脸色也变深了:“掌权的**官员们太昏庸,他们说落雨就打伞,出太阳就戴帽子,不愿意花钱研究气象!”
柳子墨来天门口只是考察,如果省国民**最终批准他在天门口建测候所,下次再来就要在这里长住了。柳子墨说这些话时,叫小岛和子的日本女人一直在深情地望着他。那个叫小岛北的日本男人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深情地望着小岛和子。小岛和子将柳子墨望够了,这才回头和雪柠说话。这个身材小巧,仿佛没有男人的身子做依靠就无法自立的日本女人,还记得那次在柳家门外替雪柠解围的情形。她用日本女人天生的像是没有皮只有肉的柔软喉咙同雪柠说着话。小岛和子说的都是与天气有关的话:去年冬天这儿落了几场雪,是雪花落得多,还是雪子落得多?春季到来后,倒春寒来过几次?夏天落雨前后雷声大不大,是脆响还是闷响?雪柠说的话小岛和子都记了下来。雪柠所说的去年冬天落雪的情况,经过小岛和子整理后,竟然总共下雪近四尺厚。小岛和子还顺便问了雪柠对别处天气的记忆,在她的笔下,天门口的雷声和风力明显比武汉三镇响亮并且有力。雪柠惟一不肯回答的有关云的情况。小岛和子问到第三遍时,正在附近说话的梅外婆微笑地阻止了她。雪柠记得近一年的时间里,每一天云彩的变化。真要一一说来,恐怕小岛和子得记上十天十夜。梅外婆在那边低声同柳子墨说了一阵,柳子墨的脸上立刻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雪柠明白梅外婆所说的是什么,心里羞极了。有所察觉的小岛和子正要凑过去,雪柠连忙说:“我还有要紧的话,你没记上。你不要老缠着柳子墨!他不会为你产生爱情!你如此辛苦,只会让你日后加倍痛苦!”雪柠一字一顿地说着,小岛和子很认真地记录着。临到搁笔时,雪柠才发现,小岛和子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让泪水打湿整个脸颊。
柳子墨来去如云。
四三
柳子墨他们离开天门口不久,来往于湖北、安徽两地的行人忽然少起来。冯旅长及其友邻部队进退有据地向北部山区发起了前所未有的攻势。隔一两天,段三国就会敲着锣沿街叫喊。**军收复黄安和麻城的消息,让上街的富人们欣喜若狂,天气还不太冷,那些人早早穿上棉衣、围着围巾,故意在下街走来走去。段三国也适时地穿上了棉衣。有人说,他这是想学死去的富人雪大爹。段三国悄悄地解释,因为惦记着大女婿杭九枫,心里老哆嗦才提早穿棉衣。段三国还说,应该早点落雪,雪一落下来,娇生惯养的**军就没有心思打仗了。见过冯旅长的穷人相信这话,冯旅长身上披的是呢子大衣,上身穿的衣服是呢子做的,下身穿的裤子还是呢子做的,如此金贵的样子,哪会舍得趴在正化雪的地上打枪放炮哩!
和去年一样,落雪的日子真的来得很早。雪花一飘,段三国就在紫阳阁外面嚷嚷,常天亮像个苕,叫都叫不应,雪花飘了大半天,还在下街口站着。常娘娘跑去叫了几次都没用,只好求雪柠。自从见过柳子墨,常天亮就变得不爱理睬人。从天堂下来的风,还像以往那样吹着。常天亮蹲在地上,所有随风而来的雪花都绕着他盘旋。雪柠故意重重地踩着地上的积雪,发出比女人走路声响大许多的动静。待走近了,雪柠一声不吭地扯开常天亮笼在袖子里的两手,将自己的手塞进去。常天亮还是不做声。雪柠生气地将常天亮的手背拍出一声脆响。
“别人都说,瞎子抓着人就不肯放手,我让你抓,你怎么不抓呀!你不要装神弄鬼,装着不认识我!你不是说过,我的手长得不一般,莫说用手摸,就是用脚摸,也能从上千人中认出我来。我不说你了,就当是落雪,天气冷,你四肢冻僵了,冻木了,什么滋味都试不出来。”
常天亮的脸色一点也没变。两个人面对面地站了一阵。雪柠忍不住问:“你在看雪吗?”
常天亮低声嘟哝:“雪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看雪。”
“那你为什么要坐在雪的面前?”
“这不怪我,雪还没落时我就是这样坐着。”
“你从来没见过雪吗?”
“女人不懂事才爱看雪,雪是天搽的香粉。男人才不看雪,男人只看雪的里面。”
“看了这么半天,你说说都看见雪里面有些什么?”
“我看见你是田里的蚂蟥!你将我喝的奶水抢去了,我才长得这么瘦。你不要再叽叽喳喳,我没有力气同你说话。”
雪柠捏了两只雪球,头一只塞在常天亮的脖子里。常天亮下意识地做出反应时,雪柠又将第二只雪球塞进因为脖子后仰而洞门大开的领口。常天亮也会玩雪球,并且双手飞快,转眼之间,已有连绵不断的二十多只雪球砸向雪柠。退到十几步以外的雪柠没空捏雪球了,有机会便弯腰抓一把地上的雪,匆匆扔出去。只要抓着雪,她就一定能扔到常天亮的身上。常天亮手上的雪球,看上去扔得很准,最终都是擦身而过。慢慢地,雪柠发现常天亮扔出来的雪球也都带着心事。她直起腰来,一步步地走近常天亮,眼看着两个人就要面对面了,常天亮手上的雪球仍旧像长了眼睛一样,决不往雪柠身上飞。
“我就在你的面前,你砸呀,用不着故意让我!”雪柠的话让常天亮停止了所有的动作。雪柠捏了一只雪球,放在地上来回滚动着,直到它变得比磨盘还大,这才抱起来,双手举过头顶:“你说说,为什么舍不得砸我?你若是不说,我就自己砸自己一下!”
常天亮差点就哭了:“我晓得,你在想嫁人的事了!”
“哪个烂嘴的这样说?”雪柠心虚地硬撑着。
“你就是想嫁人!你想嫁给那个也爱看白云的男人!”
雪柠手臂一软,大大的雪球还是砸在自己的头上。
常天亮站起来:“我都说了,你为什么还要砸自己?”
“雪球不硬,伤不了人!”雪柠安慰说,“谢谢你心疼我!”
“我也晓得,大家都在心疼你,所以你才不在乎我!”
“你让我听见福音了,我哪敢不在乎!”
雪柠将手伸过去,最前面的指尖还没碰着常天亮,常天亮已经惊讶地扭过头,回望着小街深处。
有风的小街上,雪花飘得非常快。眼看着就要与地面上安安稳稳的雪落到一起了,忽然间又拔地而起,快速越过白茫茫的瓦脊,去了无边无际的田畈。
“老天爷,睁开眼睛救救我女儿吧!”一个女人凄凉而尖锐地叫起来。常天亮想也没想就听出来,是段三国的妻子在叫。
雪柠牵着常天亮的手往回走,下街两边的住户全都敞着门,不分男女老少,全挤在门口看稀奇。马鹞子的勤务兵已在街上跑了两个来回。头一次是去小西山上的关老爷庙敬香,第二次是去附近垸里寻找白鸡白狗白猫,用它们的血镇邪。勤务兵在前面跑,后面总跟着几个自卫队士兵。
“马队长的儿子难得生出来,你们就开心,是不是?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你们也莫高兴得太早,难产的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女人!真要死人,丝丝说不定会走在前头。”
勤务兵看着那些落雪天仍穿着单衣的人不顺眼,信口吼了几句。说到难产,常天亮的脸就变成一张白纸。“胎儿是脚朝下吗?还是身子放了横?”常天亮问话时,身上在不停地颤抖。带着善意询问,招来的却是责骂。等勤务兵走远了,常天亮才又说:“我是瞎子,可我看得见天门口所有的事!”常天亮出生时,先伸出来的就是一只脚。为此常娘娘几乎弄丢了自己性命。那时,接生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让常守义抱起常娘娘竖着往下抖几下,自己再揪住常天亮早早伸出来的脚,顺势扯一扯,本来想能救两个当中的一个就不错了,没想到常娘娘和常天亮都活了下来。常天亮坚持认为,自己的眼睛就是这样被弄瞎的,早知道出来后什么也看不见,还不如呆在常娘娘的肚子里不出来。
中午时分,雪稍停了一阵,紧接着下得更大了。天门口人因各式各样的理由都在挂念着丝丝和线线。马鹞子的手下更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一刻也没闲着,像雪人一样东奔西走,四处寻找接生婆。附近一带能接生的人陆续赶来了。来了就莫想走,拿枪的自卫队士兵将她们困在一间屋子里,表面上客客气气,红糖水,鸡蛋挂面,黑瓜子,白瓜子,甜瓜子,咸瓜子,样样齐全,骨子里却藏着一股杀气。也没见谁使出特别的招数,这个用巴掌上下左右摸摸胎位,那个用手转着圈顺顺胎气,虽然没有人说什么,那样子分明是在表示,她们已经没有办法可想了,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命悬一线,这根线要是断了,杀了她们也不济事。
段家女人的嚎叫,在雪空里一声声地震荡。常天亮三番五次地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起坐在厨房里的常娘娘以为他有别的想法,便又讲起得意忘形的道理。无论是在武汉三镇,还是回到天门口,常娘娘从来不会同主人一张桌子吃饭。做下人的心气再高也不能与主人攀比。雪家人怎样对待常天亮,那是雪家的事,常天亮该如何做是常天亮自己的事。常娘娘说了一大通,却被常天亮一句话顶了回去:“这么多年你都没养我,你不明白我心里的想法。我没想吃的喝的,我在想接生婆太没用了,我的眼睛一定是被她们弄瞎的。”“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这样无缘无故地出口伤人。若是没人为你接生,哪有我们母子俩,你不用说这些气话,我也用不着听这些气话。”常娘娘将自己生常天亮时的艰难又说了一遍。常天亮不说这些了,却又不相信,哪有一家两个女人同时生不出孩子的事。常娘娘又急了:“这话只能说在厨房里当柴烧,出了这门,哪怕街上没人,也乱说不得。换了平时接生婆,接不了生,接死也没什么,无非是赏钱拿多拿少,不会有多余的害怕。眼下的情况大不相同啊!”
常娘娘说得不错,莫看杭九枫不能露面,却有人替他暗暗传话,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如果线线母子平安无事,哪怕丝丝母子有一个不完全,他都不会善罢甘休。马鹞子没有说如此的硬话,那些四处奔波的士兵见到接生婆时,二话不说先将包有银元的封包奉上。马鹞子越是这样,接生婆们越是害怕。
这时,杨桃进来传梅外婆的话。梅外婆要一套绣花用的针线剪刀。常娘娘刚将东西备好,梅外婆亲自来厨房,让王娘娘将所有针线剪刀用开水狠狠地煮了一遍。
“都怪我,若是前些时主动问问她们的情况,早点动手帮一帮,丝丝和线线就不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不能再拖了,再拖四条人命就没了。”
听说梅外婆要去段家接生,常娘娘吓出一身冷汗:“这不是拎着自己的脖子往刀山上跳吗?”
梅外婆执意要去,她还带上常天亮,让他给自己当助手。见没办法阻止了,常娘娘索性抢先一步跑到街上,要自卫队士兵转告马鹞子,梅外婆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干了多年,美丽动人的雪柠就是她自己动手接生的。
梅外婆刚出大门,得到消息等在门外的马鹞子便单膝下跪,行了一个大礼,并说等儿子生下地了,还要将梅外婆的懿德,记在他家祠堂的侧墙上。马鹞子亲自抬着轿子的前杠,一路小跑将梅外婆送到段家。
梅外婆正要进到产妇屋里,段三国上前来说,丝丝和线线都是自己的女儿,生下来的孩子都是自己外孙,女婿们各为其主已是没有办法的事,为了防止更进一步的意外,他得让两个女儿在一间屋子里生孩子。梅外婆对此没有异议。眼见丝丝和线线躺到一间屋里了,段三国又说,虽然丝丝和线线是双胞胎姐妹,长相还是不一样,所以用花头巾包住两个产妇的脸,让梅外婆认不出谁是谁。这样,先替谁接生,接生时的手轻手重,都由梅外婆按情形决定,可以省去人心里那些愤愤不平的东西。梅外婆难得地轻松一笑,自己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当护士,接生接多了,认得最准的是产妇生出孩子来的那扇命门,产妇的脸反而认不准。梅外婆只提了一个要求,接生的事没做完,除了什么也看不见的常天亮,任何人都不能进屋去。
马鹞子不明白梅外婆为何放着十几个接生婆不用,非要带上常天亮。梅外婆解释说,生孩子是要用很多力气的,经过一天一夜的煎熬,丝丝和线线已经精疲力竭了。让女人帮忙,用巧力时没问题,用强力时会不够。换上男人,强力有余巧力又会不足。只有常天亮这种既文弱又没成人的少年最合适。况且,由于先天缺陷,就算常天亮是男人,马鹞子也应该十分放心,用不着嫉恨他会看到妻子身上的隐秘。
实际上,天门口新生的两个男人是常天亮用手从产道里抠出来的。梅外婆看中常天亮的真正原因,是他的双手比自己的手还小、还柔软。
力气比女人大,比男人小的常天亮恰到好处地帮助了梅外婆。梅外婆让常天亮将细嫩的左手伸进女人的温软的产道里,处在昏迷状态下的丝丝和线线仿佛感觉到有男人的肉体进入到自己的体内,懒洋洋的产道又开始阵阵收缩起来。梅外婆将自己的双手放在她们高高隆起的腹部,引导着常天亮的小手,一个在内部用力,一个在外面使劲,旋转翻覆,推揉搓擀,样样手法都在丝丝和线线肚皮上展开。两个人半死不活地横躺在一张床上,任由梅外婆和常天亮摆布。没过多久,一个全身通红的小人儿蜷着身子从产道里钻出来。又过了一阵,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
常天亮每抠出一个孩子,就将他交给梅外婆。第一个孩子开口哭时,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问是不是儿子。第二个孩子又哭起来,听说还是儿子,大家笑开了花。
两个女人命门上的伤口刚刚缝完,马鹞子再也憋不住了,闯进屋里,瞅着两只襁褓,急切地问哪一个是他的儿子。梅外婆被这话问苕了,只顾着忙碌,她已记不清哪个孩子是丝丝生的,哪个孩子是线线生的。没有人问常天亮。常天亮怔在那里,那样子一如不久前的丝丝和线线,似睡非睡,像昏迷又不像昏迷。梅外婆没有告诉别人,常天亮的左手曾经在女人产道里进出多次。梅外婆用巴掌轻轻拍拍他的额头,小声叫他醒一醒,并说女人的奥秘这么早就让他明白了,将来嫁给他的那个女人一定会有享不尽的快乐。清醒过来的常天亮说,他心里烂成了一缸酱,让一个童子男来给生孩子的女人帮忙,烂在他心里的既不是蚕豆酱,也不是黄豆酱,而是最稀最烂的芝麻酱。
马鹞子瞅着两只襁褓,一会儿抱抱这个,一会儿抱抱那个,过一会儿又再抱抱这个,再过一会儿又再抱抱那个。来贺喜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门来了。马鹞子不得不放下心事,先到外面去应酬。丝丝和线线也醒过来了。姐妹俩先是流眼泪,等到想通了又都笑起。
“命都险成这样,儿子就算是白捡的了。”
姐妹俩在床上比画一番石头剪刀布,分出先后了。
线线先说:“我要左边的孩子。”
丝丝后说:“我只好要右边的孩子。”
梅外婆只喝了段家的一杯茶,酬金一文也没要。
“我想再去被你们当做牢房的那间屋子里坐一坐。”
梅外婆将马鹞子答应自己在小教堂里不受打扰地坐一坐,视为来天门口后最为高兴的一件事情。从段三国家走出来时,积雪将梅外婆结结实实地绊倒在地。一向机灵的常天亮像是没听见,站在门口的段三国叫了两遍,他才转身帮忙扶起梅外婆。梅外婆在自己先前呆过的牢房里独自坐了好久,安详得就像雕在墙上的那个被柳子墨称为圣母马利亚的女人。
马鹞子一高兴,就要常天亮说书。
项羽举鼎手段强,八千子弟兵拥霸王,灭嬴秦,烧阿房,鸿门宴上放刘邦,气死军师老范增,从来英雄命不长。刘邦出世不为正,哪比汤武和尧舜!昔日也是酒色官,该他命里有江山。逼死霸王乌江岸,未央宫中斩韩信。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断!只有吕后多**,听说彭越人好看,求淫未遂砍稀烂。英布报仇少计算,死于非命令人叹,张良吓得糠糠颤,弃官隐居白云庵。这些人物兴西汉,子孙共计十二代,二百又零九年半,平帝却被王莽篡。天生刘秀走南阳,更比刘邦百倍强。姚期马武双保驾,咒水成冰是王霸,马援又会使飞爪,诛王朗,平河北,报仇又把王莽灭,光武中兴了不得。
夜里,弥漫在段三国家的欢喜突然塌掉一半。守着夜没睡的段三国的妻子,发现一只襁褓越来越冷。打开一看,里面的孩子已经没气了。
天还没亮,夜里的喜酒还在脸上泡着,马鹞子就来到紫阳阁。他逼着梅外婆回想,活下来的这个孩子,到底是丝丝生的,还是线线生的。梅外婆不说自己的确想不起来,反而要马鹞子想一想,如果连他都不清楚谁是自己的孩子,要别人告诉他,这样的孩子是不是亲生的有何要紧!梅外婆进一步告诉马鹞子:“只有一个人明白真相。我也一直想见那个人,总盼着哪一天拐过眼前的墙角,迎面就碰上他。在武汉时是这样,在天门口,仍然是这样。”
马鹞子憋着一肚子火,却发不出来:“天下的墙角那么多,这样说话分明是想诳人。”
闻讯赶来的段三国,好不容易将马鹞子劝走。临出门时,忽然扭头小声告诉梅外婆,假如不是怕天人震怒,落雪天打雷,他真想说,这样最好。
三朝洗完,又是满月。段家姐妹抱着已被段三国取名为一镇的孩子来谢梅外婆。
梅外婆领着她们越过所有哨兵走进小教堂。对着墙上的雕像,梅外婆的话大家没有全听清。事情过后,段三国找到常天亮,要借他那比狗耳朵还灵的耳朵用一用。常天亮听见的,也不是见不得人的话,梅外婆将声音压到平常人听不见的地步,只是为了对一个名叫马利亚的女人再三表示感谢。叫一镇的男孩不停地啼哭着,丝丝和线线不好意思地责备细小的婴儿,不该这样对待救命恩人。梅外婆笑着说,其实,混沌初开之际,人是没有哭笑之分的,慢慢地长大了,欲念多了,这才变成笑与哭。
段三国不解从常天亮嘴里听到的梅外婆的话:“马利亚是谁哩,为什么要谢她?”他冷不防地大声问了一句。
梅外婆安详地望着一镇,说了一句让人听苕了的话。
等到这一场雪快要化尽时,大家才弄清楚,常天亮没有完全说对。梅外婆早先说的话意思是,她只好感谢自己想感谢的那个人。梅外婆的话引起大家的疑惑。如果这话放在庙里说,一百个菩萨起码要得罪九十九个半。要感谢就感谢,不想感谢就不感谢,说什么我只好感谢你!
“圣母马利亚,我只好感谢你!”联系起来想,这才是梅外婆早先所说的原话。
梅外婆后来所说让大家听苕了的话是:她最心痛的是,有那么多人一见到庙就五体投地,为什么就不能平等地对待一切哩?任何人只要明白自己是在作孽,他的内心反而会高贵起来,而不应该如此低下。
《圣天门口:全2册》第四章 走远路要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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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用骨头抚摸
四四
汉朝二十零六代,灵帝接位天下乱,杀的杀来篡的篡,年年都在征凶叛。灵帝登基十二岁,满朝文武奸雄辈,二十二年董卓废。献帝却把灵帝换,天下诸侯征又叛,孙坚夺玉玺,天下英雄散,王允定计献貂蝉,董卓才方死,李催郭汜又作乱,长安四寇方才灭,奸雄曹操旁边站,皇帝抡得轮流转,许田射鹿令人叹,杀皇后,斩伏完,把个女儿不上算,三十三年曹丕篡,可怜献帝天下断。
伏击冯旅长的计策从酝酿阶段起就被称作唤狗吃屎。
天门口家家户户都爱养狗,在看家护院之外,还有一样别处所没有的方便之处。生下来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后,肚子一发胀,便捋出屁股往地上蹲。这时候大人就会高声呼唤自家的狗,万一旁边没有大人,那些蹲在地上不到两尺高的孩子自己也会乱叫几声。天门口的狗都能听明白,一只只箭也似的跑过来守在一旁,屙在地上的也舔,粘在屁股上的也舔。等到孩子们从地上站起来,除了狗肚子里,到处都已干净了,用不着大人额外操心。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杭九枫觉得,不要说穷人们用瓦块和篾片,就是富人所用的草纸也比不了温软的狗舌头。这个计策是董重里想出来的,因此大家都说,冯旅长屎没吃着,险些被董重里一屁股坐死。
独立大队火力空前强大的这段时间里,其势态反而不好。
最早意识到独立大队要出问题的人是常天亮。
秋天一来黄昏就特别长,有一阵,太阳刚一挨着西边山头,常天亮就开始发烧,症状来得非常快,只需三句话的时间,周周正正的模样就变了,脸也红,眼睛也红,嘴里发出咕哝声,谁也听不清楚。不出声时,常天亮就用双手紧紧捂着超乎常人的耳朵,像是有他不想听到的声音。第一次发烧时,梅外婆一直守在面前,临近半夜,几颗豆大的汗珠出现在常天亮的额头上,转眼之间,凉津津的汗水就湿透全身。下半夜公鸡一叫,常天亮叫了一声口渴,爬起来喝了一大碗水,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倒头睡去。闹了两次,梅外婆放下心来说没事,这是年轻人身体发育的信号,经过这样的发育,常天亮就会真正成人,就该张罗婚事了。
经过几天的煎熬,常天亮终于说出事情真相。不管是对雪柠、对梅外婆,还是对常娘娘,他都说自己看见一大群波斯猫正绕着天门口哭来哭去。那些波斯猫眼睛不是圆的,耳朵不是尖的,鼻子不是软的,嘴巴也不是梅花形的,分明长着人脸,看上去有些眼熟,很像一些参加了独立大队的人。有一种情景,常天亮只和常娘娘说过,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却是只字不提。在瞎眼睛的常天亮看见的人脸波斯猫中,就有常守义。独立大队同**军或者自卫队打仗时,常娘娘很少担心,她并不是那种因各种缘故而盼望丈夫早死的女人,她太了解常守义了,他一旦知道大祸临头,立即会想出百般花样开脱自己。因为常天亮见到鬼魂了,常娘娘才替丈夫着急起来,依照多少年来的经验,在似梦非梦中见到的东西,特别是生死灾难,很快就会得到应验。
没事时,常娘娘有意在下街走来走去,一有机会她就悄悄溜进那些有人被马鹞子杀了的人家,委婉地问他们有没有办法捎信给常守义,自己有要紧的事要对他说。三天之后,正好是常天亮的生日。常娘娘将雪家的事安排妥当后,带着雪柠送给常天亮的一套衣服,还有自己亲手做的一双布鞋,回家陪常天亮住过夜。常天亮一如既往地坐在门口。“他回来了,在屋里转了半天,听到你的脚步声他才走。”常娘娘当然明白儿子所指的是谁。屋里空空的,她轻轻地将常天亮数落几句,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莫这样疑神疑鬼的。常天亮不和她争,时间一到便独自睡去。常娘娘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好久。“他又回来了!”猛听到睡在外屋常天亮这样说,常娘娘身上耸起许多鸡皮疙瘩。后门门闩应声动了几下,隔了一阵,门闩又动了几下。第三次再动时,门闩终于滑落了,常守义像影子一样闪进来,一把搂住常娘娘不让她出声。常守义在外面走热了,身上暖烘烘的。冷汗还没出完的常娘娘,突然觉得有了依靠一样,心里一动忍不住伸出手来,将很多年没有挨过的男人紧紧抱住。专程回来探听消息的常守义没有将常天亮的预感放在心里,尽管常娘娘将常天亮亲眼看见之说纠正为亲耳听见,常守义还是不把他们的话当回事。在一阵高亢的喘息之后,他翻身起床寻着来路走了。
自从传出常天亮的鬼话,独立大队的问题就多起来。
造成这些问题的因素可以分成外部和内部两种。在外部,因为隔着一个罗田县,**军对反国民**的工农红军主力及其根据地的围剿,对天门口这边的独立大队没有太大影响。打完冯旅长的埋伏,缴了十几支德国造***,马鹞子再也不敢动不动就带着自卫队,追得他们闻风三十里。独立大队也从一夜要挪三个睡觉的地方,变成两天三天才换一个驻地。丝丝和线线生孩子时,杭天甲还能让人从天堂带信到天门口,因为担心枪炮声会吓着产妇,独立大队也没有在这个时候上门挑战。
造成形势不好的外部原因是交通员带来的。独立大队没有打冯旅长的埋伏之前,傅朗西向上级要求过多次,希望能从工农红军主力部队的众多战利品中匀一些武器弹药给独立大队。得到的答复总是要求他们通过自身的奋斗寻求发展。交通员带来由大别山区苏维埃运动*****亲自发布的命令,因为签在最后的那个姓名很陌生,这道命令显得过于严肃。陌生人被人称为张主席,他命令:独立大队的主要战斗人员应立即带上所有精良武器,由杭天甲指挥,往河南、湖北和安徽三省交界处运动,伺机会合,编入工农红军主力序列。其余的人,仍旧保留独立大队番号,继续由傅朗西、董重里和常守义领导,留守原地,发展以天门口为中心的游击区。签署命令的张主席还要求留下来的傅朗西,继续带领有觉悟的民众,通过艰苦奋斗,将天门口一带的苏维埃事业发展得更加兴旺。为了此事,被命令留下来的人个个不高兴,被上级点名要走的杭天甲也没有露过一丝笑容。
“好好的一只南瓜被一劈两半,要不了几天就会烂成一泡臭水。有种的找冯旅长要枪去。若让老子领导上万人的主力,连冯旅长我都不会理,要找就找蒋委员长,弄些飞机大炮回来才算真本事!”杭天甲不高兴时敢说一切想说的话。
在内部,对独立大队产生很大影响的事情是傅朗西的身体变糟了。董重里、常守义和杭天甲都认为,傅朗西这次肺病复发,原因是麦香来独立大队后,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太多。杭九枫更是直言相劝,傅朗西不能与他相比,他的身子比狗身子还好,就算日夜与阿彩和丝丝亲密也吃得消。傅朗西不行,肺病是火病,本来就比常人更喜欢水一样的女人,加上麦香已经嫁过一次,伺候男人的本领比一辈子没有换过男人的女人高明。干柴烈火在一起,身上的油经不起几回熬,就会烧干,剩下一把骨头。董重里曾经说起,冯旅长的军医队从没断过盘尼西林,可以利用冯旅长的父亲,再设一个骗药的圈套。独立大队的核心人员围绕董重里的想法做了几天文章,还是没有想出再骗一次冯旅长的办法来。
傅朗西的肺病成了独立大队的心病。
四五
二百多号人躲在天堂过年,忽然得到情报,包括保安旅在内的几支**军,在没有受到攻击的情况下,自行退回黄州一带。
令独立大队全体人员咬牙切齿的交通员再次出现了。他带来的消息非常具体:第一军在六安附近连续打了两仗,消灭了**军的四个半团,对苏维埃地区的第一次围剿被完全粉碎。随后,第一军与第十五军在商南会合,新编为工农红军第四军。跟在大好消息后面的命令,还是由张主席签署的,名字虽然熟悉了,内容却让人更加心寒:新成立的湖北、河南、安徽三省共产党特区委员会明确指示,独立大队除留下少量枪支和人员,其余身体强壮的战斗人员,火速携带前次从冯旅长那里缴获的各式精良武器,向北出发,与新成立的第四军主力会合。傅朗西特意与交通员聊过几次,了解到这位新来的张主席,从设在莫斯科的共产国际回来不久,便被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派到大别山区。张主席在莫斯科时,曾经见到过布尔什维克的天才领袖列宁。因为有这段其他共产党中央委员都没有的经历,张主席一到大别山,就希望别人像尊敬列宁一样尊敬他。他那挂在脸上的笑容里,仿佛含着一些难以言表的东西。在正式和非正式的言谈中,张主席经常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想使大别山区的武装割据运动尽快超过江西、湖南交界处的所谓中央红区的想法。
安置好交通员,傅朗西将董重里他们叫到自己屋里。只有董重里为张主席的决定叫好。董重里坚守着自己的主张,闹暴动,抓枪杆子,就是为了苏维埃事业越来越兴旺,独立大队眼下的样子,不要说打不过冯旅长的大部队,就连对付钉子一样钉在眼睛里的自卫队也没有一个有效的办法,这样游击下去,再过五十年,也难实现理想。
董重里将想到的话全说完,傅朗西才点名叫常守义说一说。常守义不说革命胜利等大道理,一开口就说实际的事。往日动员穷人参加独立大队时就说好了,有朝一日让他们在天门口过一种受人羡慕、受人尊敬的好日子,从没说过要他们跑到千里之外去打仗。独立大队打仗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消灭马鹞子和自卫队。常守义越说火气越足,下这种命令的人一定被**军围剿怕了,所以才觉得身边的人越多越好。说穿了,是他们没能耐,所以,不要说是张主席下命令,往后若有赵主席、钱主席、孙主席和李主席下同样的命令,也是不能听的!否则,莫说马鹞子的自卫队,就连帮富人看家护院的打手也会更加嚣张。常守义还说,杭天甲和杭九枫也是不愿意去的,不是他们不喜欢工农红军主力的运动战,一天一夜不睡觉,走上两百多里路,马上投入战斗,这都没什么。可是,他们离开了天门口,阿彩怎么办?丝丝怎么办?杭家惨遭灭门的仇恨由谁来报?常守义态度刁蛮地表示,任何人都不能将独立大队调离天门口,而他自己,哪怕死了也会转世托生变成一棵树,长在天堂上,望着山下的一举一动。
不等傅朗西点名,杭天甲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昔日封建王朝大军进京勤王,原因是皇帝怕死,怕别人取了自己的江山。张主席派交通员来调独立大队北上,恐怕是因为初来乍到,看到四处都是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军,担心个人安危,才发出这种不顾地方群众死活的命令。
所有人都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后,傅朗西才批评常守义和杭天甲,说他们时至今日还不清楚革命成功的关键不在于个人和地方,而在于组织与全局。傅朗西不许别人再说话,他独断地决定,先找一个靠得住的地方,自己留下养病,其余的人全部跟上交通员走。
风高月黑的时候,傅朗西亲自宣布了那个异乎寻常的决定:拂晓之前,独立大队向天门口发动一次佯攻,有战果更好,没有战果,只要将马鹞子的自卫队全部赶进小教堂里,也是胜利。独立大队开始往山下运动,傅朗西站在路口摆出一副给大家送行的样子。等到大队人马走远了,他才扔下一向出行必坐的黑布抬椅,在返回来接应的杭九枫和董重里的照应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大队人马后面。
天门口的公鸡叫完第三遍,杭天甲瞄准小教堂顶上放哨的人影果断地打响第一枪。占着小教堂的自卫队仗着一挺机枪和一支***,与既有夜幕之机可乘、又有新缴获的十几支***可使的独立大队打了个平手。独立大队的人只有缴来的那点子弹,舍不得一下子打光。打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一声声喊着要马鹞子开门投降,到时候保证会留一个全尸,交给线线。马鹞子不多说话,哪里有声音,就让机枪往哪里扫。
天快亮时,喊话的人变成了杭天甲,他质问马鹞子为何将杭家的骨肉藏进小教堂,若是还没苕透顶,赶紧将一镇送出来,否则就要放火烧房子。马鹞子让哇哇大哭的一镇在窗口上露了露脸。
“要烧你就烧吧,我们父子都在这里!”
“一镇的老子在这儿!马鹞子你是他的一个屁!”
“等到一镇开口说话了,你就明白谁是老子谁是屁!”
杭天甲真的弄来许多稻草,烧起铺天盖地的烟。趁着烟雾弥漫,傅朗西一行悄悄地摸进紫阳阁。将傅朗西放在雪家养病的计划,只有几个人知道。
枪一响,梅外婆就将雪柠搂在怀里。傅朗西进来时,雪柠只是换了一种姿势,仍旧守在梅外婆身边。按照事先商定,先由董重里说点客套软话,再由杭九枫将利害关系声明。董重里在雪家住过,他很怀念那段日子,并对因此给雪家带来的伤害深表歉意,哪天独立大队回来而且不走了,一定会很好地报答。董重里相信,梅外婆先前能留自己住在家里,后来又救了丝丝和线线所生的孩子,肯定也能够保证傅朗西的安全,治好傅朗西的病。董重里一边说话,一边往门外看,以为杨桃在那里站着。随后,杭九枫说,这一年来的斗争实践,让他明白,千道理万道理,只有保住人头和保不住人头才是最大的道理,从今日起,傅朗西就是雪家的命根子,傅朗西不出问题,雪家也就安全,若是傅朗西身上的毫毛少了,雪家就会有人要掉皮,如此类推,不用细说。到最后,杭九枫还用上了董重里说书时的文词儿,天下男人都一样,莫看平时怜香惜玉,真要辣手摧花,哪怕要用太阳做斧头,月亮当弯刀,也不会有人犹豫。杭九枫没能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梅外婆一挥手就将他的话驱散了。
梅外婆对雪柠说:“你是雪家人,这事由你做主。”
雪柠指了一下傅朗西:“让他留下,别人都可以走了。”
董重里憋得满脸通红,心里有话想说又没说出来。
梅外婆说:“董先生放心,傅先生就住在白雀园里。阿彩走后,院门一直上着锁,没人进去过。傅先生在里面住着,外面的锁照旧不去。雪大爹生前留下不少书,等傅先生看完这些书,身上病估计也该好了。至于日常起居,我们会让杨桃来招呼,以她和董先生的关系,肯定不会走漏风声的!”
傅朗西说:“既然这样,就让杨桃来和董先生见一面。”
杨桃来后,董重里脸色更红了。杨桃痴望着董重里,嘴里对梅外婆和傅朗西说的话,完全不是心里所想。如果董重里和杨桃没有见面,也没有说上一句话,两个人的心情可能会好些。董重里对杨桃说:“你瘦了!”杨桃想也没想就回答:“你也瘦了!”寥寥数语,让杨桃在董重里离去时,哭成了泪人。董重里也伤心得好久说不出话来,半痴半呆地,攥着杨桃塞在手心里的一块手帕,直到跟着队伍撤过西河,才想起来打开看看。
小街上的烟雾还没散尽,撤过西河的独立大队没有马上回到莽莽苍苍的天堂。站在独木桥头清点人数的董重里,担心有人趁机回家看看,没有赶上队伍,数到最后才发现交通员失踪了。他让队伍停下来,重新清点后,还是没有见到交通员。为了保持与张主席的联系,替代傅朗西的董重里一声令下,独立大队在天亮时分再次杀入天门口。不明底细的马鹞子,连忙带着正沿小街搜索的自卫队士兵退回小教堂。董重里一点周折也没费,就找到了已经死去的交通员。他趴在杭家废墟中,后脑勺上有只圆圆的枪眼。
杭九枫不肯抬那已经僵硬的尸体,在他看来,交通员毫无疑义是个逃兵,只有当逃兵的人才会将后脑勺朝向对手的枪口。一旁的杭天甲没听完就发起火来,斥责杭九枫是在胡言乱语,马鹞子的人躲在小教堂里不敢出来,这样的时候用得着当逃兵吗?杭天甲肯定交通员是个了不起的孤胆英雄,独立大队成立以来,所有上级的消息都是他来传达的,一次事也没误过。
人生如灯,不管东风、西风、南风、北风,都能让它熄灭。在杭天甲的命令下,杭九枫背起交通员的尸体,一溜烟地跑到西河右岸,挖了一个坑,草草埋葬起来。堆完最后一抔黄土,杭九枫才问杭天甲有没有注意,交通员后脑勺上弹孔是手枪打的。从小教堂到杭家废墟,自卫队的子弹要想击中交通员,除非它会拐弯抹角。既然这事与自卫队无关,事情就不好往下说了。交通员死的地方并不开阔,如果是步枪,一枪打上去,会有前后两个窟窿,像这样只打出一个窟窿的惟有手枪。杭九枫进一步扳着手指掐算,独立大队有四支手枪,傅朗西和董重里一直没露面,剩下的就只有杭天甲和常守义了。
杭九枫说话时,没有注意到董重里就在身后站着。
独立大队刚刚撤回天堂,董重里就主持开了一个会。在会上,常守义说:“我是有明话从不暗说的人。回头我还要对傅政委这样说。交通员的死看上去是一个损失,但对于独立大队,绝对是一件大好事。”
杭天甲也说:“上级命令我带人跟着交通员走。今日交通员死了,若是我也死了,独立大队不就可以继续留在天堂吗!”
脸色铁青的杭天甲继续说:“家仇没报,我不会死。我可以受伤,不能走路。”
说话之间,杭天甲已经拔出手枪,对着自己的大腿扣了一下扳机。枪响之际,杭天甲下身猛地向上飞腾一下,险些踢着坐在对面的董重里。没有挨枪的那只脚在前,挨了枪的那只脚在后,将火塘上的吊罐踢落进火塘里,溅起来的火星险些将旁边的柴草引燃。子弹击穿了杭天甲的大腿,上下都有窟窿。董重里很生气,又没有别的办法。当了卫生员的麦香进屋,将杭天甲的一条裤腿脱下来,用盐水洗了洗伤口表面,刚要包扎,杭天甲拦住她,伸手要过一根筷子,缠上一根用盐水泡过的布条,塞进枪眼里,若无其事地来回拖了几下。
会议继续开下去。既然傅朗西将独立大队的事全都托给了董重里,允许董重里可以结合上级命令相机行事,董重里就是说一不二的人物。经过刚才的刺激,董重里突然变迟疑了。交通员已死,杭天甲伤了,自己若是真的带着独立大队的全部精锐离开天堂,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两手空空。一想到向北行军路上,数不清的陌生山谷河流背后都有可能埋伏着装备精良的**军,董重里的意志就动摇起来。又想到马鹞子完全有可能趁机将独立大队的游击区翻个底朝天,拼死拼活积累起来的革命本钱都丢失殆尽,董重里就觉得连头皮都在发麻。
犹豫当中的董重里随手拿了一只筷子,往吊罐里插了几下,翻出一块腊肉看了看。“可以吃了吧!”他说这话时,心里已有向大家求和的意思。常守义伸手抓过筷子上的腊肉,猛嚼一阵,快要吞完了才点了点头。董重里拿过早就备好的几只碗,盛了一碗递给杭天甲,第二碗递给常守义。
第三碗盛好了,杭九枫却不接:“这一碗应该给麦香。”
董重里还以为他是惦记阿彩不好明说:“也给阿彩一碗。”
杭九枫摇摇头:“我们记着麦香,就是记着不在身边的傅政委!”
杭九枫的话让董重里由衷地问:“你说说,革命感情与革命道理,哪一点更重要?”
杭九枫想也不想就回答:“当然是感情更重要!没有感情,谁会跟着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出生入死呀!”
一时间,火塘边除了吃肉喝汤声,再也没有别的动静。董重里一直在盯着杭天甲头上的汗珠看。那些汗珠比平常大一倍还不止,不管是就近掉进碗里,还是掉入更远的火塘里,都能听到那畅快的声响。
杭天甲像是忘了上级命令带来的不快:“再吃上十碗肉,老子就可以打仗了!”
趁着大家高兴,董重里咬着牙宣布了内心刚刚做出的决定:独立大队暂时留在天堂一带活动,让阿彩带上他的亲笔信,往北去找上级组织,请求下一步的行动指示。董重里随即写了一封给张主席的汇报信,着重解释交通员之死。在说明交通员头部中弹时,董重里用意外二字给其死因的解释留下了余地。只有常守义表示反对,在他看来意外二字分明是画蛇添足。会议为此拖延到半夜时,常守义竟然掏出手枪,使劲地往桌上一拍。董重里当然不怕他,也将手枪掏出来同样拍了一下。常守义再拍,董重里也跟着再拍。拍到第三次,常守义的手枪走火了,射出一颗子弹,正好击中桌上的茶壶,溅出来的水碰到哪块肉,哪里就觉得生痛。
董重里心软了:“你的枪太老了,我不会误会你。”
常守义也软下来:“说意外,意外就来了。”
当着常守义的面,董重里将信中意外二字做了修改。
睡到三更,董重里又爬起来,以个人名义,另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将自己对常守义的怀疑表达得更加完整和彻底。
阿彩走的时候,天堂到处是没融化的雪和冰,人人脚上都缠着防滑的草绳。阿彩脱下军装,换上好久没穿的女子装束,再配上那块花一样的包头巾,顿时让黄叶枯枝的林木焕发出早来的春意。跟在后面送行的董重里被阿彩细瓷净瓶一样的腰身迷住了,不知不觉中多走了两里山路,还同也为阿彩送行的杭九枫谈了几句女人。董重里盼着苏维埃事业能够在三五年内取得胜利,自己也好日日夜夜同杨桃在一起了。杭九枫劝董重里,天下男女都一样,一旦尝到脱光衣服睡在一起的滋味,就会相互想到死,与其这样,不如学阿彩和麦香,也让杨桃到独立大队来。只有这样才能在打仗和女人之间,做到两不耽误。没有女人在身边,打的胜仗再多,也像是在喝白开水。董重里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杨桃跟着自己今日钻山洞,明日睡柴棚,后日冒着大雨像棵大树站一整夜。
“阿彩和麦香是让人逼上梁山,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杨桃不一样,她的身份还没暴露。”
四六
由于交通员不同寻常的死,还没到碰头时间,董重里就抓住仍在打更的段三国,让段三国趁着夜幕将自己带到雪家。段三国十分配合,一个字也不多问。这时候的董重里已经完全判断清楚,交通员是常守义杀害的,只要傅朗西同意,回去后他就设立一个军事法庭,对常守义进行审判。傅朗西当即问他是不是已将此事向张主席作了汇报。董重里没有再隐瞒,他觉得这样做是必要的。傅朗西不停地摇头,董重里这样做的后果如何,用不了多久就会显示出来。傅朗西希望一切如董重里所想像的,借此机会让革命队伍变得更加纯净。然而!然而!然而!傅朗西一连说了三次,还是没有说出心中所思所想。眼看着要分手了,傅朗西才像突然记起往事一样,从张主席离开共产国际来到大别山区,说到自己早年见到的那个受共产国际委派来到武汉绰号叫乌拉的俄国人。这些年,乌拉的同乡们越来越崇尚列宁思想,喜欢从肉体上彻底消灭潜在的对手,像乌拉这种托洛茨基的拥护者,回到莫斯科后肯定难逃一死。按照傅朗西的估计,有着共产国际背景的张主席,完全有可能将正在席卷俄罗斯、乌克兰和高加索地区的肃反运动带回来。
对傅朗西的担心,董重里没有往深处想。
董重里太愉快了。他又能与杨桃在一起,重新品尝好久以来一直盼望的床笫之欢。临分手时,杨桃恋恋不舍地说,若是有一天董重里不再过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哪怕还像往日那样,摆上鼓架,夜夜说书,她也会幸福得要死。董重里也随口说,早一年杨桃像今日这样迷人,他就不会有别的想法了。
有两次,董重里似乎意识到傅朗西可能想借梅外婆也认识的俄国人乌拉暗示什么,但他还是不想深究。如果在革命的背景下,还有许多阴谋发生,他觉得,那就太不可思议和不可想像了。
每到接头时间,傅朗西都会写一封或长或短的信。在信中,他从不提自己吃什么药,只说梅外婆的做法不无道理,能想出没有盘尼西林的招数治病已经很不错了。每一次,董重里和常守义都要反复研究傅朗西所写的每一个字,从中了解傅朗西对独立大队的指示。斗争越来越残酷,领导着近两百人的独立大队,董重里甚感力不从心。遗憾的是,傅朗西从来不写这方面的内容,偶尔写些与它期盼的东西沾亲带故的话,也无非是勉励大家,研究斗争艺术,发挥英勇精神,只要做好这两点,独立大队就会所向无敌。
正月底,下了一场小雪。西河左右两岸的群山白了半截。从山下传来的消息让董重里他们兴奋不已:工农红军教导第二师突然挥师南下,一举攻下本县县城,不算打死的,光是**军新编第五旅的俘虏就抓了一千八百多人,缴枪两千多支,外加一门迫击炮。迫使马鹞子带着自卫队尽数撤出了天门口,具体去向不明。
这一次,傅朗西罕见地将自己的意思格外清楚地写给了董重里:独立大队所有战斗人员切切不要被工农红军主力的胜利冲昏头脑,不要轻易暴露有限的实力。眼前的胜仗打得越多,接下来对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的封锁与围剿就会越严酷。往后的斗争肯定更加艰苦,给养补充会越来越困难,人员死伤会越来越多,出现逃兵与叛徒将是不可避免的,大部分穷人也会在革命事业处于低潮时采取观望姿态,不支持,不掩护,不通风,不报信。只有早做准备才能保证到时候不会气息奄奄,不管做什么事情,实力才是最终的决定因素。信的开头和结尾各有一行引人注目的字:此信内容不要吐露给任何人,阅后立即烧毁。为了引起董重里的注意,傅朗西特意在这两句话下面画了粗直与弯曲两道黑线。
董重里无法理解傅朗西的指示。独立大队被迅速分成一大一小两部分,大部分人由常守义和伤好得差不多了的杭天甲带领,往县城一带运动,借助工农红军主力部队的影响尽量多地补充军需给养。小部分由董重里带领,直取天门口。眼下正是壮大独立大队实力的大好时机,一定不要错过。董重里对这一点坚信不疑。
董重里刚刚在天门口站稳脚跟,工农红军教导第二师已经出现在下街口。独立大队的人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工农红军,高兴得就像革命彻底成功了。董重里有些不能把握,他让麦香去请傅朗西出来,主持天门口民众欢迎工农红军主力部队大会。麦香在雪家喝了一杯香茶,说起傅朗西,梅外婆和雪柠异口同声地表示从未见过。麦香空手回来,问董重里刚才有否说错话,傅朗西不是回武汉治病去了吗?董重里觉得蹊跷,将麦香对付过去后,连忙一个人去了。
傅朗西还在白雀园里,人长得白胖了,脾气也火爆许多。见了面,也不说董重里带人四处游击有多辛苦,劈头盖脸地批评董重里对形势的严酷性预计不足,工农红军主力部队是不会在这儿久呆的,这块天地还得靠独立大队自己来争夺,这就像下象棋,不会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只能下野棋,想闯天下是不行的。傅朗西估计,这会儿冯旅长的部队已经悄悄地跟了上来,说不定就埋伏在县城与天门口之间的某个地方,等候发起攻击的最佳时机。董重里着急起来,如果傅朗西的估计没错,独立大队就危险了。对此傅朗西没有过多担心,有常守义和杭天甲在,冯旅长很难占到便宜,何况冯旅长眼睛里盯的是工农红军主力。
经过开导的董重里二话没说就去通报敌情。原打算在天门口歇一天的教导第二师闻风而动。军号一响,大队人马便撤出十里之外。
麦香再次去了紫阳阁。秋收时托雪柠帮忙收获的账,上次一回来没有顾得上算。虽然收成都被马鹞子拿走了,雪柠还是按照正常收成付钱给她,账算得很细,费了不少时间。梅外婆过一阵就来催一次,要麦香快些归队。麦香一肚子高兴话要对雪柠说,坐在那里不想动。梅外婆不得不告诫麦香,她再不走,就对不起天底下最心疼她的那个男人。麦香从这没有来由的话里听出不同寻常的内容,一边痛痛快快地抹了一把眼泪,一边抽身往外走。
小街上突然冷清下来。不知何时,西河上的独木桥被人拆毁了。董重里也不多想,连鞋都没脱就带头跳进水里往右岸冲去。走在最后的人刚刚跑到右岸的沙滩上,马鹞子的机枪就在左岸响起来。与此同时,从下游传来了只有**军发起进攻时才会有的激烈枪声。
一九三一年二月的最后几天,天天都在印证傅朗西的英明。因为这英明,谁都敢说,常天亮有关鬼魂的所见所闻,完全是黑狗放的臭屁。冯旅长亲自带着一个团,外加三个重机枪连,沿着工农红军教导第二师走过的线路,追击到天门口。途中被常守义和杭天甲带领的独立大队阻击了半天。刚交火时,两边的人都误会了。杭天甲以为遇上了溃兵,情急之中的冯旅长却以为是与工农红军主力接上火了。一方发力猛打,一方小心应对。所幸杭天甲首先发现了对方的实力,抢先一步撤出战场。等到冯旅长弄清楚,胆敢从山下往山上进攻的竟然是总在天门口周围打转的独立大队,他爆发出来的雷霆万钧的火力,也只能倾泻在趁乱扔下的破草鞋上。傅朗西的预见,救了天门口众多穷人的性命。穷人们以为来了这么多反国民**的工农红军,傅朗西他们一向宣传的红区事业与好日子肯定要兴旺几年,没想到这愿望比做梦的时间还短。在前后只有一顿饭的时间里,穷人们什么也做不了,连在墙上写几个字,贴两条标语都来不及。马鹞子提着枪在镇内镇外转了三圈,也没找到杀人的借口。县城的人却没有这样幸运,那些因为高兴而自我暴露的人,全被冯旅长杀了,三天之内被砍头枪毙的有近千人,被活埋的还有一百多人。春天来后,县城四周的野狗长得一只比一只肥,稍不留意就会被认作小牛。
躲在天堂的董重里心有余悸地琢磨着傅朗西的最新来信。傅朗西在信中反复夸奖常守义和杭天甲,以区区二百人,对抗数千精锐的**军,竟然没有一个受伤的,可见其审时度势能力相当不凡。傅朗西的批评也很入骨,毕竟这样的事情就像孔明演空城计,只是大败中的小胜,既不足为训,当然下不为例。这样的信每每使常守义激动不已,见人就说自己对傅朗西佩服得五体投地。哪天傅朗西病好了,重新统率独立大队时,自己一定要正正规规地给他磕三个响头。董重里也觉得傅朗西看事的眼光有如利剑,能够入木三分。
天气转暖得很快,脱下棉衣没几天,马上就穿上了单衣。
阿彩一直没有消息。有新交通员来过几次,但都是路过,嘴巴像铁打的,什么口风也听不到。好不容易盼来一个肯开口的,也只是奉命传达,从莫斯科回来的张主席,将先前的共产党特区委员会改成中央分局和革命委员会。张主席虽然是读书人,脾气却很大,命令既出,便由不得别人还嘴,一些没有摸准情况的人已经吃了张主席的亏,不到一个月,被撤职和贬职的人就有好几十个。在这种消息的背景下,董重里重提旧事,独立大队没有按照命令北去会合,还不明不白死了一名交通员,这都是纪律所不能容许的。常守义还是不信邪,他问董重里,难道新来的张主席长着带钩的卵子?就算真的长了带钩的卵子,也只会让女人害怕。董重里不爱说这样的闲话。在得到傅朗西的同意后,董重里派出两支各二十人的分队,由常守义和杭天甲分别带领,一支向东北,一支向西北,试探着与张主席取得联系。一齐出发的两支队伍,回来的时间也差不多。向东北的常守义在燕子河一带找到新设立的地下交通站,并被告知张主席不喜欢工农红军像流寇一样,打了跑,跑了打,各地的红色武装马上就会接到新的任务。向西北的杭天甲,三天打了三场遭遇战,人枪都在,就是子弹消耗光了,只好往回撤。
四七
随着夏季季风的到来,县城第四次被攻克。
从河南新集运动过来的工农红军第四军空前强大,转眼之间就将守城的国民**军第一百六十九旅的一个团消灭得干干净净。前几次破城后屡屡寻机逃脱的黄县长终于活到了头。独立大队晚到一步,董重里带着人从北门进城,还没来得及将“任何深仇大恨必须经过苏维埃法庭的审判才能进行报复”的布告贴上墙,城内众多家仇未报的人,就将被活捉的黄县长五花大绑,插上斩标,推出南城门,乱枪打死了。董重里他们正在忙于建立新秩序,张主席突然来了一道命令:后几个月,第四军必须东出安徽潜山、太湖两县,进占安庆,威逼南京。张主席的命令说得清清楚楚,在此战略行动之中,绝对不允许有任何隔岸观火的人和事。第四军的军事将领,最终没有完全听从张主席的命令。列席会议的董重里听到有人在会上议论,张主席很像少年得志盛气凌人的周瑜,初来乍到,若是属下主要军官都不听他的命令,只怕会生出是非之事。长于军事而疏于政治的徐军长,却喜欢听属下十二师许师长的话:“张主席有我年轻吗?张主席十八岁时当了师长吗?张主席有过率领不足千人的队伍把上万人的**军打得落花流水的经历吗?张主席是从共产国际和斯大林身边来的,我的气量就已经很大了,张主席的气量一定更大!”这种道理不多却深藏感情的话迅速影响了徐军长,第四军从县城一带出发后,不再向东,而是向南攻克浠水县,回头向北又破了罗田县的城防,接下来出人意料地再次转身向南攻占广济县城。这中间打得最精彩的一仗是在紧靠长江的蕲春县漕河镇,一夜之间就将**军新编第八旅连汤带水吃了个精光。第四军改变计划后,独立大队在县城里逍遥了一个月,直到张主席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逼着第四军回撤到本县县城南边的鸡鸣河一带,独立大队才又忙碌起来。在鸡鸣河,第四军的指挥员们还想说服张主席,不要急着催他们北返,也不要放弃刚刚武装割据成功的大片地区。哪想到张主席怀疑他们是不是搞阴谋、闹分裂、准备将队伍拉到长江边投奔国民**。
在张主席杀气腾腾的语言面前,第四军的青年将领们不敢再有别的想法。不断扩大的独立大队新增到五百人左右时,第四军只能无可奈何地踏上向北的归程。又是年轻气盛的许师长带头说出心里的话:张主席要么是只会纸上谈兵,要么就是心胸狭窄。那些应和的人只说出前半句:量小非君子。后半句:无毒不丈夫,从没有被大家说出来。
这种难以言表的郁闷只存在于少数人心里。多数人还在一如既往地唱歌跳舞欢天喜地。
麦香不知这些,她在天门口街上轻快地走着,一个刚刚参加独立大队的年轻女子从后面悄悄走近她,贴着耳朵猛地叫了一声。
“你是恋爱研究会的人吧!”
麦香吓得连跳了几下。年轻的女子怕她掉进街边的小溪,连忙上前一步拉住她。惊魂未定的麦香奇怪她怎么知道恋爱研究会,问题刚要出口,麦香就想起了丝丝。麦香猜得很准,生过孩子的丝丝嘴巴也松了,什么话都能说出来。麦香冲着既没有军服,又没有军帽,只在腰里扎着一根皮带,更加显现出身子还没长好的年轻女子说了一句:“你这样子,真有恋爱研究会,也没资格参加。”
正是上街(注:上街,鄂东一带俗语,与北方乡村赶集一说相同)的日子,往来于街上临时做小买卖的人很多。一群群惟恐遭到陌生男人故意碰撞的年轻女子,在那些背着孩子的少妇与大嫂们的保护下,像花羽毛的山雀子在上街下街之间窜来窜去,碰到有趣的事便夸张地凑在一起放开嗓门大笑不止。麦香和年轻女子的轻声说笑被一群女人听见了。
“恋爱了!天门口人全都恋爱了!”
街上的叫声传到独木桥上,左右两岸的人全听见了。处在空前多情气氛下的男男女女,只要说对方是恋爱研究会的,彼此都会面红耳赤,一个气息变粗,一个心跳加速。那一阵,西河左右两岸地主们的土地都被没收了,富人家的财产都分光了,全县工农兵代表大会开过后,接二连三地颁布了苏维埃土地法、劳动法,成立了工农银行、经济公社、供销合作社、兵工厂、被服厂、列宁学校、苏维埃医院以及各种各样的夜校和识字班。最让青年男女高兴的是苏维埃婚姻法的实行。虽然能认识的字不到三分之一,有事没事大家便聚在一起,捧着印有婚姻法的小册子,交头接耳嘻嘻哈哈,那样子就像真的成立了恋爱研究会。
没长眼睛的常天亮看不到这些大好形势,相反,他看到的是一群血流满面的死尸,其中,之一像常守义,之二像杭天甲,之三像麦香,如此等等。伤心透顶的常天亮每做一次这样的梦,就要对常守义说一次,而不管他是不是正在办理公事。忙忙碌碌的常守义开始怀疑常天亮染上了花疯,他要常娘娘弄点朱砂,泡水给常天亮喝,再不行,就托人找个也是瞎子的女子,早点结婚,或许病就好了。不仅是被常天亮梦见的三个人,别的人也没有相信的。苏维埃事业空前大好,就算自己有活够了的念头,也找不到马上就去当妖做鬼的理由。
常天亮说这事时,常守义正利用难得的清闲,站在小教堂门口,看麦香和一群年轻女子在小溪旁边洗衣服边唱歌嬉戏,与恋爱相关的话题接连不断。后来,她们干脆转移目标,要常守义答应,将大家一向开玩笑的恋爱研究会成立起来。常守义笑眯眯地指着麦香说,只要大家推举麦香当会长,让她回去在傅朗西面前吹几阵枕头风,莫说成立恋爱研究会,就是成立离婚研究会、改嫁研究会,也没有人敢来干涉。年轻女子顿时改口,称麦香为会长。你叫过来,我叫过去,一时间小街上的声音除了恋爱,就是会长。
恋爱一词在街上十分动听地传播开来,有几个女人上来缠着麦香,让她脱不开身。女人们非要麦香说说她是如何同傅朗西恋爱的。麦香不是不好意思,因为傅朗西的缘故,她学会了在一般人面前表现得矜持一些。麦香借口赶太阳晒衣服,一进家门就不出来了。被恋爱的意义惹得激动起来的女人们,在门外一声声地喊:“麦香——恋爱!恋爱——麦香!”杨桃闻讯跑到街上,还没听上两句,脸色就变得比熟透了的桃子还要红,头还没扭过来,脚下已经往回跑了好几步。一会儿,雪柠也出现了,听到喊声,她也情不自禁地羞涩难当。只有跟在雪柠后面的梅外婆能够笑眯眯地坦然面对她们:“哪有像你们这样逼人家的,恋爱是自由的,你们让麦香不自由,她当然不答应。”女人们说,天门口只有麦香会恋爱,若是她不将恋爱的办法教给别人,那她就是霸占恋爱的土豪劣绅。梅外婆告诉她们,云生来要在天上飘,水生来要在河里流,人生来要谈恋爱,譬如雪柠,才七八岁时,就晓得恋爱。第一次见到柳子墨,雪柠就将自己毫不知晓的二十四朵白云作为捐款送给了他。这样的故事让女人们有些扫兴,回过头来又开始叫麦香,她们听说过傅朗西因为常来饭店吃东西才同麦香相爱的。麦香不出来,她们就往屋里钻,后面的人还没进去,前面的人就被杭九枫撵出来。麦香的饭店做了杭九枫所率领的敢死队的驻地,不许人随随便便地进出。女人们的兴趣没有被撵散,麦香重新在小街上露面时,一个女人发现了她,不敢叫喊,将几个女人邀在一起,又大着胆重复着先前喊叫的内容。
这样的叫声非常动人,就是自己家的男人听见了也不会反对。女人叫得越多越响亮,越显得风平浪静天地安宁。闹了几天,麦香胆子也大了,拿了几件衣服蹲在小溪边,女人们再围过来,她便将自己与傅朗西恋爱的经过说了一遍。麦香的话很简短,这样的事从女人嘴里说出来总是如此,不比男人,说起女人来三天三夜也不够。有一次,傅朗西在饭店吃油馃子,饭店里没有别人,傅朗西给麦香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非常命苦的女人,从小就被卖到别人家当童养媳,吃尽了苦头,刚刚长大就被逼着成亲,不久丈夫就一命呜呼了,婆婆说她克夫,又将她卖给了一个更穷的男人,后来她的儿子又让老狼吃了。故事讲完后,傅朗西说,天下有很多不公平的事,对女人来说最惨无人道的就是被当成东西卖到这里卖到那里。时至今日,只要想起这个故事,麦香就会流眼泪。麦香越伤心,越想弄清楚这个苦命女人后来的情形。有一天她忍不住去小教堂问傅朗西,傅朗西说,苦命女人就在天门口,就在她家的饭店里,就是她麦香。麦香三岁卖到婆家,直到十六岁成亲,没有哪一天不挨婆婆的拳打脚踢,好不容易熬到婆婆死,丈夫又开始折磨她,别的事情做不了,便夜夜揪着她的**出气。想起这些事,麦香哭得死去活来,不知不觉就偎进傅朗西的怀里。麦香清醒过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爱你!”傅朗西还说,自己来天门口就是要救麦香出苦海。麦香在女人面前学说了我爱你三个字。女人们哪曾听过这样的话,一个个耳热腮烧。
赶上杨桃走过来,女人们围着要她坦白,董重里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杨桃想跑又跑不了,正在为难,一旁出现了董重里。女人们这下子更起劲了,不许他们二人走。董重里想了想才说:“我还真的没有说过这话,当着大家的面,我就补一句——我爱你,杨桃!”一言既出,满街的女人笑开了花,不再说恋爱了,你冲着我,我冲着你,一声声地说着:“我爱你!”
大家都在喜笑颜开,常天亮跑来大声叫苦:“我又看见死人了!”还说,“我没有发烧,不是说胡话!”气得常守义当街踢了他一脚,骂他不给亲人祈福,反咒亲人早死。杭天甲上前拦住常守义,和颜悦色地要常天亮将死人的样子细细说一遍。常天亮说的死人的确很像常守义,另一个也与杭天甲没有多大区别。麦香的样子却差得太远,麦香长着一副瘦瘦的身材,以往开饭店时,过往的客人都说她若是再胖一点,穿上旗袍肯定好看得不得了。也是因为这话听多了,麦香一直想要一件绣花缎面袄子。大家都知道麦香,没有钱给自己缝一件绣花缎面袄子。常天亮梦里所见的麦香却穿着绣花缎面袄子。在场的人一一伸手试了试常天亮的额头,大部分人都觉得没事,只有麦香觉得常天亮的额头太凉了。“只怕天亮没发烧,你却发烧了——哎呀,真的在发烧!”有女子刚将手搁在麦香的额头,便叫起来。
麦香正在高兴,她不想这些,转身从紫阳阁拐进白雀园。傅朗西藏在白雀园的事对麦香公开了,麦香有空就去。
恋爱研究会与常天亮的最新胡说,都是她的笑料。傅朗西倒是有些在意,一再问麦香有没有绣花缎面袄子。麦香再三说,自己没有这种只会穿在富家女人身上的衣服。麦香最喜欢说恋爱研究会,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组织,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子就会像自己一样,有机会改变她们的命运。傅朗西没有拒绝,他要麦香耐心等一等。上上下下都是捷报纷纷、犒劳三军的形势,麦香心情很好,她觉得傅朗西太过虑了。
傅朗西仍旧是独立大队的政委。在他的提议下,上级将指挥长一职交给了董重里,又将董重里的苏维埃主席一职交给了常守义。常守义当上苏维埃主席的头几天,傅朗西曾经动了心,两脚已经走到门槛后面,只差一步就从开满月季花的院落里走了出来。就在那时,工农红军第四军酷似当年大破朱仙镇后的岳家军,在张主席的严令之下,怅然北撤。以史为鉴,在不明白张主席的真正用意之前,还是小心为上。傅朗西没有迈出门槛,仍旧躲在大门紧锁,只能从紫阳阁进出的白雀园里。
麦香再次提起恋爱研究会时,傅朗西竟然大发脾气——诸如此类的话他连听都不想听。傅朗西的持重让董重里百思不得其解。在傅朗西称病的情形下,中心县县委书记一职被委任给了别人。为此,傅朗西写信给张主席说,往日听别人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自己还不相信,直到肺病缠身后才明白,疾病真的能够将人折磨得意志衰退。每餐能吃三碗饭,掇着鸡汤当茶喝的傅朗西,竟然说自己健康情况极差,随时都有可能去见马克思。在信的最后,傅朗西才意志高扬了一下,他说自己人不能动,心却像回归的大雁一样早就飞向北方。在可以评论傅朗西的人中,只有董重里还坚持着对傅朗西的一贯认识:这是一个有大志向、有大觉悟、有大思想的,不可多得的可以引领大局的天才政治家。心气不低的董重里,由衷地佩服傅朗西,他承认自己正是被傅朗西身上那种不同凡响的东西所吸引。
张主席给傅朗西的回信是阿彩带来的。
在信里,张主席简单地表示了对傅朗西的慰问,随后就开始批评大别山区的某些赤色领导人,说他们有组织有计划地打击坚持正确意见的人。张主席希望傅朗西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拯救苏维埃武装割据事业于危难之时。因为张主席来信的缘故,得知傅朗西藏身之所的少数人中增添了阿彩。
阿彩带回一个天门口人从未听说过的名词:肃反。不久之后,“肃反”就和“驴子狼”一起,成了天门口人最害怕的东西。
回到白雀园,阿彩脸上添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忧郁。月季花还在开,风吹不散的却是别处过来的桂花浓香。大家都等着阿彩谈谈张主席那边的情况,顾不上同盼星星盼月亮般的杭九枫开玩笑。
“我是从另一个白雀园回来的,那个白雀园在河南光山县。”一路上便衣潜行的阿彩还没来得及换上军装,便对大家说,第四军一到白雀园,张主席就大开杀戒,“从军部参谋主任开始,然后是十二师许师长和政治部主任、三十团团长和政委,以及二十八团、三十五团和三十六团的团长。许师长多么会打仗呀,年轻得和九枫差不多,都要杀头了,他还说不要用枪,省几颗子弹可以保卫苏维埃。”
杭九枫打断阿彩的话:“你是说张主席错杀了好人?”
傅朗西打断杭九枫的话:“阿彩离张主席近,听她说。”
“不仅动枪动刀的人佩服许师长,就连张主席本人也说他是条好汉。张主席不止一次为许师长惋惜,后悔自己来大别山的时间太晚,没办法再帮许师长了,若是来得早,说不定还能将许师长从对手那里拉回来。”阿彩接着说,“见到张主席时,我总觉得他像一个人。董先生,张主席真的很像你,白白净净的,很书生气,从头到脚,一点凶相也找不到。只要开口,句句都是学问。工农红军里谁好谁不好,张主席都能说出很大的道理,虽然将第四军的干部战士杀了两千六百多人,大家反而更信服他了。”
董重里的语气很坚定:“这样做就对了,不能让那些心外有心的人同我们搅在一起,四处惹祸!”
常守义说得更狠:“既然是肃反,光打明枪还不行,必要时还得动一动暗刀子。”
两个人的目光在一起碰了碰。傅朗西及时咳嗽一声。傅朗西无力管这些事,但他还是出了一些主意,譬如说,阿彩在河南新集呆了大半年,既熟悉上面的情况,也熟悉下面的情况,让她全力协助董重里和常守义执行张主席的指示,别人也不会觉得过分。当然,要将这些事做得完全符合张主席的心意,还得有新人来领导中心县委。傅朗西仍旧说自己是在苟延残喘,假如哪一天还能重新跟着大家一起南征北战,他会拼命报答各方面的关怀。这种话听多了,早已无人奇怪。
张主席的回信加重了傅朗西的病情。麦香记得最清楚,一连三天,丈夫没有吃任何食物,水也喝得很少。任何人见了,都觉得傅朗西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实在是一件没有把握的事情。
正当大家觉得傅朗西病入膏肓之际,一个书生般白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从河南省光山县白雀园出发,在滚滚的北风中,沿着阿彩走过的路,来到天门口,要去县城接任中心县委书记以及苏维埃主席之职。年轻男人显得很谦虚,他走到哪里都有部下前呼后拥,却坚持要别人称他小曹同志,谁若是叫了曹书记或曹主席,都会受到严厉批评,在湖北、河南、安徽三省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只一个张主席、一个张书记,其他的人都是张主席或者张书记的同志。此时此刻,第四军已经改编成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并且正在酝酿用攻克黄安县城、彻底消灭驻扎在城内的一万七千名**军的伟大胜利,来体现张主席号召肃反的伟大功绩。
与小曹同志随行的还有一个姓管的团长,管团长带着一个团的士兵,寸步不离小曹同志,随时听候调遣。途经天门口,管团长手下的士兵全部沿着街道两边席地而坐。常守义组织民众送来的和民众自发送来的热水和熟食,十分罕见地被拒绝了。常守义不知道这种气氛叫做杀气腾腾,还以为军威如此。他将一张笑脸收敛为半张,冲着小曹同志大声说:“天下工农红军是一家,你们为什么要板着脸,好像天门口没有一个好人。”管团长不无蔑视地告诉常守义:“只有张主席亲自改编的队伍,才有资格称为工农红军。”小曹同志不和常守义说话,他在小教堂门前站着,斯斯文文地叫着傅朗西的名字,请傅朗西马上来见他。时间不长,傅朗西就在杭九枫和杭天甲的搀扶下,与这个陌生得让人胆战心惊的小曹同志在小街上见了面。傅朗西脸色蜡黄,头发也灰了,连几天前才见过他的常守义,都不敢认他了。天气很冷。小曹同志手一挥,那件从**军手中缴获的黄呢大衣,威风凛凛地飘荡起来。几个手枪上系着红穗子,大刀上也系着红穗子的士兵毫无表情地站在身后。小曹同志的脸色看上去除了平和还是平和,他让傅朗西继续养病,不必操心张主席命令的事。
小曹同志很不理解,明明白雀园就在对面,为何傅朗西放着大门不走,非要从紫阳阁进出。听完解释,小曹同志意味深长地说:“张主席让我来,就是要在这里开创新局面。张主席那里有个白雀园,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白雀园。”小曹同志没有批评傅朗西,只是提醒他,与剥削阶级共一个大门的革命者,一定要保持气节,不能因此而对其温情脉脉。他还希望,傅朗西病体康复之日,就是他打开白雀园的大门之时。
傅朗西战战兢兢地走回白雀园,正在用热水洗去搽在脸上的黄蜡,董重里愤怒地走进来,厉声质问他:这样做到底是何居心?傅朗西平静地说,自己只是多想了一些问题,如果董重里不信任他,可以将这些情况全部汇报给小曹同志,他显然正需要这类告密者。傅朗西很有把握地说,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出了严重问题,“这种时候,我有权想办法保全自己的生命。”
“起码到目前为止,你的话毫无道理。”董重里也不含糊,“像常守义这种胆敢打黑枪暗杀交通员的人,就是要肃其反,革其命。”
忧心忡忡的董重里刚从白雀园出来,就被小曹同志找去单独谈了一次话。董重里所写的密信引起张主席的高度重视,之所以派小曹同志来,就是要以此地为突破口为其他地区树立榜样,彻底整肃异己分子。小曹同志搂着董重里的肩膀亲切地说,他是张主席信任的人,从今往后不管出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都不要辜负张主席的信任。
天将傍晚,有人走出小曹同志的阵营,借口要将一北一南两个白雀园做个比较,让董重里陪着走一走。出了下街口,来到西河左岸,见四周没有动静,那人忽然说,小曹同志此次以政治保卫局局长之尊,前来兼任县委书记,完全是张主席有意为之。张主席对属下的军官们在此地开会挑战他的权威,早已火冒三丈。军队里杀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与此事相关,谁也说不清,毕竟没有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现在轮到地方了,董重里必须一万个小心,凡事不可不信,但切不可轻信。董重里写信给张主席汇报一些人的非革命行为没错,一旦这种非革命的行为被人别有用心地加以利用,那就太危险了。那人自顾自地说了几分钟,不等董重里有所反应,便热情地朝着也是随便走走的小曹同志走去。
管团长把一个连留在天门口,率领大部队跟着小曹同志继续开往县城。几百人一齐踏步走,扬起灰尘很像冯旅长的骑兵在经过。
被留下的还有属于新成立的政治保卫局的四男一女。
四八
苏维埃武装割据在天门口的事业很快被这五个人所主宰。
这几个人既没公开说什么,也没有根据董重里写给张主席的密信逮捕常守义,但是天门口正在嬉闹的男男女女,突然沉默下来。
他们很少提及政治保卫局,言谈举止当中总是自负地用五人小组来称呼自己。仅有的那个女人稍好一点,有一次,阿彩发现她躲在后门外一声声地干呕,便走上前去为她拍背,还泡了一碗红糖水给她喝:“你这样子像是怀孕了!”女人没有回答,反而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就叫我欧阳大姐吧!”格外随和的一句话,倒让阿彩对她十分敬畏。
五人小组在西河左岸开始同董重里密谈时,太阳还在西边山上,密谈结束时,太阳已经回到东边的山坳里。任何探听这场彻夜长谈的企图都是无法实现的。五人小组精于反侦听,充分估计到此番谈话的难度,渴了要喝多少水,饿了要吃多少食物,冷了要烧多少柴火,全都做了准备,然后禁止任何人进入他们划定的禁区。说服了董重里,五人小组又在小教堂里同常守义见面。常守义准备同身着不蓝不黑的深颜色军服,背着手枪的五人小组成员一一握手,但和小曹同志一样戴着眼镜的五人小组负责人冷冷地表示了拒绝。经过一瞬间的困惑,常守义明白大事不好了。
常守义被抓之前和被抓之后,并不是脓疱。当他觉察灾难就要发生,常守义便抽身攀上梯子,蹿至钟楼,轻而易举地缴了不知所措的哨兵的枪。常守义在小教堂顶上大声吼叫,历数自己为天门口苏维埃做的好事。他认为这是打击报复,因为自己不客气地提醒过小曹同志,独立大队也是工农红军。常守义的声音传遍了天门口,董重里出来劝他冷静,不要再乱说。常守义没有住口,但这并不表明他不冷静。要抓常守义的那些人也没有开枪。僵持之下,常守义悲观地说他要从几丈高的屋顶上跳下来。这时,常娘娘带着常天亮跑过来,冲着他哭成了一摊水。
常守义迟疑了:“只要你们说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就听你们的。”
“你听好了:是你开黑枪打死了张主席派来的交通员!”
“捉贼要赃,捉奸要双,谁看见了?”
“张主席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他!”
最终常守义还是举着双手从钟楼上走下来。他告诉那些凶神恶煞般围上来的人,因为好吃懒做,自己在西河里守了大半辈子的桥,又因为好吃懒做,自己也跟着闹苏维埃,好不容易开始明白哪是人生正道,偏偏又冒出一些家伙,不要他继续往下走。万般无奈,他才将张主席派来的交通员杀了,他不想让自己变成张主席要杀鸡取出来的那个蛋。
“也罢,也罢,听说那边的奈何桥是一块整桥板,从来不用拆和装,我还是去当一个好吃懒做的守桥人吧!”
关押常守义的草棚是看茯苓用的。山里**静,密密的树林里,说话的全是五人小组的人,听不到别的声音。开始两天常守义被吊在棚顶上,肚子里的气提不到喉咙上。好不容易两脚沾地,紧接着就被人打坏了肺,出气重一点,就会疼痛难忍。五人小组的人只在审问时出现,所有问题全都涉及苏维埃的前途命运。问题虽然很严厉,问的方式却不严厉,常守义不说或者说不出来,五人小组决不强迫。“你再想想!”“你再好好地想一想!”“你再认认真真地好好想一想!”五人小组说得最多的,常守义觉得压力最大的,就是这样三句话。
常守义很怕五人小组离开,他们一走他的苦难就开始了。折磨他的人都不说话,累了就出去换别人来,再累了再换。第二天下午,全身被打得稀烂的常守义再也没有力气硬扛了,他一遍遍地哀求,凡是他们想了解的自己都愿意说。那些人还是不说话。常守义不得不糟蹋自己,一会儿说自己被马鹞子收买,成了县自卫队的第二大队长;一会儿说自己是冯旅长派进来的奸细;一会儿又说自己什么都不是,就因为不服上面的乱指挥,一心想找机会暗杀张主席。说了这许多,那些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折磨他,每一次看似要他的命,实际上总是恰到好处地留下一口气让他苟延残喘。
常守义很怕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说了,只要想得到的他都拿出来说:“我组织了一个反动组织,叫恋爱研究会。”
此话一出,拷问他的人马上招来五人小组:“恋爱有什么好研究的,是幌子吧?”
少挨了几下的常守义抓紧时间喘了几口气:“他们不该打我的头,有些事情想不起来。”
“我们来帮你回忆——你晓得第三党吗?”
“这种事都不清楚还能当苏维埃主席?”
“你说说,第三党好在哪里,坏在哪里?”
“好在要抛开国民党,坏在竟然还要抛开共产党。”
“这么说恋爱研究会一定是一个受人指使的秘密组织?”
“就是这样,它是敲锣打鼓的,唱戏的是别人。”
“是不是第三党,你要想好,可别乱说。”
“对对对,第三党,黑狗卵子一样的第三党!”
常守义用从冒着血泡的肺里挤出来的声音,慢慢地说,在自己之下的二号和三号人物是杭天甲和麦香。看着五人小组欣喜又疑惑的神情,他索性又说出几十个人,独立大队中除了敢死队之外,最有战斗力的一中队和二中队,还有阿彩全部记在五人小组的笔记本上。
紧挨着冬至的那个中午,五人小组簇拥着小曹同志,还有董重里和管团长,一齐出现在草棚门口。小曹同志问常守义是否对先前所说的话有修改或补充,若是没有,就可以让他和常娘娘、常天亮见上一面。常守义马上改口,说先前所说的话,都是因为被打怕了,没办法瞎编的。小曹同志还是那样风度翩翩不恼不怒,清清楚楚地点出一串人名,问他为何要这样编,为何又不这样编。
常守义来劲了,开口就说杭天甲:“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头一个就说杭天甲,当然不是因为他自己开枪打自己。你们的人都走了,我才想出来,杭家人个个是好汉,只要日后我对他说清楚原因,就不会有没完没了地冤冤相报。再说,恋爱研究会大小也是一个组织,当头的总得有点声望。之所以我要说杭天甲,完全是出于对他的佩服。麦香是我第二个想到的人。说实话,哪怕她嫁给了傅朗西,我这心里还没放下对她的喜欢。你们想想,傅政委在武汉当副官那么多年,做**的,当小老婆的,什么样的漂亮女人没见过,到头来却被麦香迷得差点连性命都赔进去,可见麦香是女人中最有本事的。这还不是我要将麦香扯进来的根本原因。不管招供谁,首先得想想自己的死活因果。”常守义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说麦香欠自己一样人情,那时麦香前夫还没被马鹞子的人杀死。麦香在西河里洗被子时,被几个溃兵缠住,是他大着胆,上前拉着麦香往对岸跑,并且顺手将正中间的桥板扔进水里。因为是冬天,溃兵怕冷,没有下水追过来。等到回家时,常守义又下到水里,将麦香背过河。为这事,麦香说要感谢常守义,但什么也没做。“所以我就想,万一你们真的将麦香杀了,她也不好意思做鬼麻烦我。你们一定还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说傅朗西,这个道理很简单。我先说了麦香,就不能再说傅朗西了,我不做这种连窝端的事。”一对夫妻也好,一家人也好,常守义绝对只说一个人。他要五人小组照着名单细细查一遍。若是他先说了傅朗西,就一定不会说麦香的。可惜麦香被他说在前了。常守义还认为,杭九枫天生是马鹞子的对手。往日杭家,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全在,也只能与马鹞子拼个平手。只有杭九枫,论狡猾,论心眼,论凶狠,马鹞子都比不过他。他还是个硝狗皮的高手。马鹞子是苏维埃的死敌,常守义是苏维埃主席,所以,他要替苏维埃事业留条后路。“杭九枫不能说,我就说了阿彩。她那样子若不是恋爱研究会的谁也不相信!不瞒你们说,恋爱研究会是假的,恋爱研究会的名字却是真的,它是董先生取的!这么文雅的东西,也只有他能想出来。当时就有人说,一听这名字就觉得与三青团有点关系。这是多么好的罪名呀,是不是?闹革命的人只能研究出生入死。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大家都来研究恋爱。当笑话说是可以的,身为副政委的董重里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掌握好原则。开口闭口,不是气质就是风度,不是浪漫就是潇洒,在这些问题上,我们能同那些住在城里的家伙相比吗?这是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刚刚说到董重里,常守义突然卖起关子来。小曹同志皮笑肉不笑地问他,是不是怕往后没有人说书。
“你们看看,都出血了。这辈子我就没咳嗽过。爱咳嗽的傅政委笑话我,说猪都咳嗽,只有牛不咳嗽。”常守义吐出一泡血痰,继续说,“小曹啊小曹,你又错了。你说我怕没有人说书是不对的,全天门口只有一个人,听说书也无所谓,不听说书也无所谓,这个人就是我。若是我儿子的眼睛没瞎,我才不会让女人做主,送他去学说书。按我的心性,第一个要供出来的就是董先生。往日董先生在小教堂里说书时,隔三差五就要编些好吃懒做的人的说书帽说给大家听,我心里早就有气。我没有供出他,是因为我家里的女人简直将董先生的说书当成了半条命,万一我过不了肃反这一关,怕她日后不肯到老子的坟头上烧香,从头忍到尾,忍了一百多人,到底还是没说。”
常守义的话在风里飘来飘去。小曹同志终于露出真面目:“不要以为你布下这些迷魂阵能蒙蔽所有人。别人看不清,张主席看得清,我也看得清。你将董重里扯进来,我也不会相信的!还有阿彩!他们对张主席很忠诚,你休想借刀杀人,我不会上当,做亲者痛仇者快的糊涂事!”
常守义的反复既没有挽救自己,更不能将其他人从充斥着鬼魂的山坳里拉回来。月白风清的半夜,睡得正香的常守义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不等有人来唤,他已站起来。听完死刑判决书,看着喝过酒的杭九枫拎着刀,轻盈地出现在草棚前,常守义顾不上胸痛肺痛,将力气攒足了,叫得比杀得半死的猪还凶:“换个人!换个力气小点的,刀钝一点的。杭九枫的刀太快,力气太大,我不想死这么快。你们多砍我几刀吧,多砍一刀,我就多活一刀的时间。我是真的不想死,我也想听董先生的说书。只要不死,让我一天到晚听小曹同志的报告,一天到晚跟着你们肃反,也心甘情愿。”
杭九枫没走向常守义,他不喜欢杀一个怕死的人:“听你的话,是不是想要常天亮来?他那手生得像女人,莫说人脖子,就是让他砍拔了毛的鸡颈,也得三天三夜。”
树林的缝隙里有些月光,常守义百般懊悔地冲着出现在草棚门口的人说:“没长眼睛的儿子反而比长了眼睛的老子看得清楚。可惜我没听他的话,三十六计走为高。”进来的人接着他的话说:“这就叫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的个个难逃。”昏暗中的山路很不好走,常守义跌得额头都破了。崎岖的山路没有按照常守义的希望一直延伸下去,很快就在火光纷纷的山坳里中断了。望着挂在高天上的弯弯的蛾眉月,常守义又一次希望送自己上路的屠刀,像月亮一样可望而不可及。常守义的梦想最后还是实现了,为他行刑的人不是杭九枫。常守义从没见过这个人,只晓得他是一个与牛贩子一样说话的北方人。山坳里烧着很大的两堆火,常守义看出了行刑的位置,不用别人推拉主动走了过去。
三刀没被砍倒的常守义将北方人吓苕了。
“我晓得你是好人,早死早托生,反而是好事。”
只顾嘟哝忘了动刀的北方人被督阵的五人小组拖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刚刚亲手杀了杭天甲的杭九枫。
“九枫,还是你来吧,帮我一个忙。”砍在脖子上的三刀让常守义痛不欲生。杭九枫不想插手管别人的闲事,他要常守义再忍两下。
“我连一下都忍不了。实话对你说吧,你二父是我杀的!”
“莫使激将法,不灵的。”
“信不信由你,马镇长也是我杀的,与你们杭家无关。”
“真的?你没说假话?”
“这个时候,说假话有屁的用处。”
“你这守桥的家伙,好不容易当上官,可惜屁股没坐热。”
杭九枫觉得全身上下有血在涌,话音未落,常守义便轰然倒地。杭力枫仍然冒着刀刃碰在石头上变成锯齿的风险,冲着地面又补了一刀。
四九
冬至过后蛾眉月弯得最好的那天半夜,从马鹞子手里夺回来后一直置闲的铁砂炮轰然作响。第二天早上,天门口上下都在传闻,杭天甲被铁砂炮一炮轰得粉身碎骨。与许多人想像的大不相同,杭天甲的死,并非标志着有口皆碑的杭家英雄史的没落,而是将多少年天门口人对闻之生畏的人的称呼换成了:五人小组。
抓杭天甲,捆杭天甲,一绳一索都由五人小组挑选的人来做。因为担心先前留下的一个连无法控制拥有十几支***的独立大队,管团长又从县城里带来一个连。他在几挺机枪的掩护下,站得高高的,大声命令在河滩上演练战斗阵形的独立大队,以班为单位架好枪,徒手集合。作为演练的总指挥,他看着五人小组不怀好意地走过来,不等他们示意,便主动取下别在腰间的手枪,倒着递过去,再将***的弹匣卸下来,同样倒着递过去。然后他转身对独立大队的人作了一个揖,不慌不忙地说:“扛枪舞刀就是为了护家报仇,不护家不报仇,只为了吃军饷,就是给我一门水桶粗的大炮也没意思!”五人小组用的是擒贼先擒王之法,暂时没有碰常守义招供的一中队和二中队。
四肢被捆的杭天甲也被关在小西山上的一座草棚里。
埋在树林间空地里的香木已经起窖,用不着再担心长了几年的茯苓会被野猪乱拱乱啃地糟蹋了,新香木要到春天才开始下窖,这种只在看茯苓时才有用的三角形草棚,自然而然地变得又破又乱。山上散放的牛身上痒了,就靠在草棚上蹭来蹭去,把草棚的三个角挤掉了一个。在破草棚上面,就是戒备森严的关老爷庙。
不等审讯,杭天甲就将自己开枪打伤自己的情形全说了。正式审讯时,杭天甲还是不改一个字:交通员奉命来调独立大队北上,与封建王朝大军进京勤王没有两样,说到底就是皇帝怕死,怕别人取了自己的江山。至于五人小组迫切想了解的所谓与常守义等人暗中参加第三党、成立恋爱研究会等等,他一概否认。五人小组没有对杭天甲用刑,他们和董重里一样相信,天下硬汉最不怕的就是硬对硬。
让杭九枫去草棚里规劝杭天甲是董重里的主意。董重里还说,杭九枫一定会要求说书给杭天甲听。
五人小组采纳了董重里的建议,也同意了杭九枫的请求。董重里却不想去给杭天甲说书:“你们应该清楚,杭天甲用自残来抗拒命令的事,也是我在信中告诉张主席的。”五人小组认为那件事董重里做得非常正确,心正不怕影子歪,越是到了关键时候,他越应当理直气壮地面对杭天甲。如果没有五人小组,董重里也许不会有此时此刻的犹豫。有了五人小组,董重里心里反而不踏实。董重里的表现令五人小组感到惊讶。他们希望董重里能去,他们说话的语气,与逮捕人审讯人时没有什么不同。董重里明白自己必须去。
在路上,杭九枫看懂了他的沉重:“你也不要为我父的事增加负担,这么多年来,杭家大部分人都是死于非命,对于我们来说,凡是死都算寿终正寝。”
望着囚禁在草棚里的杭天甲,董重里心里泛起一股酸楚,说书时不该有颤音的地方也有颤音冒出来。“水牛犁田,黄牛犁地,若是人在世上作孽,来生就要吃草驮犁。”四句唱词儿一出口,手脚被捆得紧紧的杭天甲大叫了三声好。董重里低头挥着鼓槌,用眼角睃着杭天甲。董重里很久没有说书了,手有些生,一锤锤地敲得很重。杭天甲大叫过瘾。心情沉重的董重里更加发力,将一段说书说得天花乱坠。
说书完了,董重里不做声。
“往日总听人说,谁欺负了看桥的人,谁就要遭报应。那年与常守义的老婆在武汉偷情,真有味道。所以,我不后悔。”杭天甲咧开大嘴笑,“董先生,不管是死是活,我都不会怪你,这些都是天意。”
董重里还是不做声。
“有一件事,我不怪你,你也莫责怪阿彩。你给张主席的密信,被我看了。”杭天甲还是那样咧着嘴笑,“对付行路人,杭家有数不清的办法。阿彩上路的第二天夜里,九枫就一路寻踪摸进客店里,同她圆房,并将你写的那封信偷来看得一清二楚。其实阿彩对张主席也不尊敬,竟然将信藏在包癞痢的头巾里。后来我一直在想,若是张主席看完信也不洗手就拿筷子吃饭,肯定会怀疑伙夫在背后偷鱼吃腥。往日别人说你内心非常公平,看了信后我才觉得那些说法不假。你说我们传统上就恋家,这是弱点也是长处,背靠家园打仗,人人都会使出十二分力气。还说我是在任何对手面前都敢冲锋陷阵的勇士。对常守义你也不是只说坏话,你还记着他对天门口暴动成功起的主要作用。九枫,今日是三人六面,我说句话你要记牢,是老天要我死,与一切人无关。”
董重里毫无表情地张张嘴仍旧没有说话。
杭天甲忽然骂起马鹞子和冯旅长:“这两坨卵屎,也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真想天黑之前他们就发起进攻。那样你们就不会杀我,因为没有我,独立大队的战斗力就会削弱一半。”
杭九枫说:“还有我呢,打起仗来,不会比你差。”
杭天甲笑起来:“差不差要别人说。”
杭九枫说:“人们都说,我只差在不如你有女人缘。”
“明白就好。明白这中间的原因吗?就因为你将辛辛苦苦学到的本事,全都用在阿彩的头上!听我一句,永远不要以为哪个女人是天下最好的。看看吧,今日不是又出了一个雪柠吗?你要记着,一定不要再犯追求阿彩的错误。你还要记着,莫碰雪家女人。傅政委说世上没有狐狸精,可是像狐狸精一样的女人到处都有。雪家女人不只是狐狸精,还是狐狸仙,她们在乎的不是别人的骨肉,而是灵魂。”
杭天甲笑得极为开心,他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硬得像铁的疙瘩肉,旁若无人地回忆起经历过的一个个女人。在杭天甲看来,这段时光非常美妙,他那幸福的样子令人不忍打扰。
五人小组规定的时间所剩不多了。董重里终于开口:“你是聪明人,趁早替九枫想一想。”
杭天甲满脸疑惑:“你这样说话,让我好不明白。”
董重里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杭天甲大为不解:“你说说看,也许我会明白。”
董重里心事重重地说:“眼下情况很特殊,你们杭家虽说有个刚出生的男丁放在那里,可马鹞子也是不会轻易放手的,靠得住的还是你一泡尿变出来的九枫。阿彩从白雀园回来后说的话你也晓得了,连张主席直接指挥的嫡系部队,都是十个里面杀一个,不要说天门口的独立大队了。你是砧板上的肉,九枫是你的儿子,万一被连带上,那就晚了。”
杭天甲说:“你不是一向不愿重用九枫吗?”
董重里说:“我是替傅政委着想。在大别山搞武装割据,还得靠傅政委,别人都不如他有办法。傅政委要做成这番大事业,还得靠九枫给他当帮手。没有九枫,傅政委呼风唤雨的本领就施展不开。”
杭天甲说:“你莫像说书环环相扣,给我布迷魂阵!”
董重里说:“也好,时间有限,说三十六计吧!最后一计是走为上,第三十五计是连环计,第三十四计是苦肉计,第三十三计是反间计,第三十二计是空城计,第三十一计是美人计——”
杭天甲摆摆手打断董重里的话,好半天才说:“我明白了,我这一生必须将三十六计用遍!往日三十五计都用过,就只剩下苦肉计了!也好,行刑那天,让九枫送我走,不要让别人捡这个便宜!”
董重里长叹一声:“难怪别人称我们为**!”
杭天甲反而轻松了:“董先生,你也用不着让脸白得像死猪屁股,你是在为杭家做好事。我就要变成鬼魂了,哪天你遇到不测,我会用手指堵住他们的枪管,不让他们开枪打你。你去叫五人小组来吧,我要当面同他们谈谈。”
杭天甲答应得越轻松,董重里心里越难受。
五人小组到来后,惊讶了一下,就爽快地同意了杭天甲的请求。
当着大家的面,杭天甲将一句话当两句话说:“九枫我儿,在老子面前你也不要客气!下手一定要狠,连人带刀都要舞起风来。不管是手臂,还是刀背,要会借风力,要站在上风头,除了好用力,还能避开血气。刚死的人血气重,闻多了不好,就算是老子的也不行。你来摸摸,这一块腱子肉太硬,里面肯定有肉筋子。到时候我会尽量放松。对付它,除了狠,还必须快。刀刃往下砍时,不能直上直下,要有横的意思。硬砍是不行的,刀刃快要吃到肉的那一刻,一定要有割和切的小动作,也就是砍到最后顺势一拉。要记住,砍的力气为主,拉的力气为辅。最关键的是要沉住气。天下之事,不看远的,要看近的,小曹同志就是好榜样!对付仇人要狠,对付自己人要狠上加狠。心慈手软的人永远只能做平常百姓,心狠手毒的人才能完成大事业。你是杭家的传人,干这样的事应该得心应手,所以你要亲自动手。若是有人借我的人头成了英雄,杭家就成了让人耻笑的狗屎。不敢动手的人就不是杭家儿孙。这种事是由不得人的。我这也是学老太爷,就因为他不肯让马鹞子活捉,我们做后人的才受到大家的尊敬。”
杭九枫盯着杭天甲的脖子:“那好,我就试试。”
杭天甲生气了:“混账!不是试,要做就做利索。”
杭九枫说:“快死的人莫发脾气。我会让你满意的。”
杭天甲说:“还有最后一件事。我这一代,杭家有四个儿子。生了你之后,原以为你的二父三父和细父也会跟着生儿子,没想到他们连个女儿都没留下来。所以,你要替杭家保本,这辈子最少也要生四个儿子。”
父子俩都不是啰嗦人,事情说清楚了,就不再多说一个字。回到小教堂,杭九枫认真地挑了一把大刀。会硝狗皮的杭九枫,对刀的钢火格外讲究,磨刀的功夫也超乎常人,半天不到,他就将手里的大刀磨得可以照见女人的媚眼。
此时此刻,杭天甲格外务实。五人小组最后一次提审时,他一句骂天骂地骂人的话都没说,而是实实在在地提出三个要求:第一,行刑时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自己英雄一世,到死也不想有窝囊样子给人看。第二,他不怕死,但是怕痛,痛比死更让人难受。请五人小组准备四斤红烧肉,自己吃两斤,到时候有力气经受那一刀;另外两斤给杭九枫吃,挥起刀来才利索。第三,在杭九枫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之前,一定要将那个叫一镇的孩子认定为杭家的血脉,并将他从马鹞子手里夺回来。第二个和第三个要求,无人表示异议。至于第一个要求,简直不是要求,杭天甲不说,五人小组也会这么做。审讯结束后,对独立大队的发展壮大有过大功的杭天甲,如愿得到半盆红烧肉。杭天甲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全部给了杭九枫。因为他担心,万一杭九枫力气不够,会使自己经受额外的苦难。杭九枫吃了杭天甲剩下的红烧肉。天气很冷,碗里的油冻得发白,凸在上面的肉块冷得发黑。杭九枫喜欢吃这样的冷油冷肉,父亲的将死也无法影响他的胃口。眼看快吃完了,才抬头问杭天甲有没有其他吩咐。杭天甲摇着头,天下将要斩首的人犯都是这样,吃完红烧肉,心就死了。
蛾眉月弯得像爱笑的女人,丝丝和线线抱着一镇,跟着马鹞子走了,段三国带着妻子躲到亲戚家去了,屋里没有人。被性情之火烧得难受的杭九枫找到阿彩:“我父发话了,我负责下种,你和丝丝负责生儿子!一人两个,谁生不下来,我就压死她!”阿彩一边抗争,一边嘲笑他找错了人,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应该由她来做,既然丝丝那么会生儿子,就应该让她一口气生上十个二十个。杭九枫的力气越来越大,阿彩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她必须马上就去五人小组,将自己与恋爱研究会的关系说清楚。五人小组通知她时,说得毫无周旋余地,半个小时之内就得见面,否则便以故意逃避论处。“我就不信你不怕五人小组!”阿彩匆匆走了,杭九枫冲着弯弯的月亮嚎叫不止。
后半夜,铁砂炮响了。五人小组吓得不轻,以为有人策动独立大队暴乱。好不容易才弄清楚,是杭九枫喝多了酒,放炮为自己助兴。铁砂炮声只是添了一些混乱。杭九枫扔下酒壶,也不看五人小组盯着自己的眼光,拎着大刀就往后山走,过了小东山,再过小西山,又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到了被篝火照得通亮的深深的山坳。杭天甲的嘴被布团塞得紧紧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杭九枫在他面前站稳了,也不听五人小组的人发出的口令,双膝往下一跪,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说了一句:“老人家,儿子送你享福去了!”然后便很自然地一挥刀。北风相助,寒光照彻,山野低垂。身首分离的巨响,原本可以使杭天甲像杭大爹一样雄壮地死去。
一切都被麦香的破口大骂冲淡了。
五〇
常守义被捕时,麦香正在小溪里使劲搓着傅朗西的裤子。
杭天甲被捕时,麦香又在小溪里使劲搓着傅朗西的裤子。
“为何还不让傅政委的红色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放在往日,董重里一定会说傅朗西是不是吓得尿裤子了,今日却不能这样说了。他停下来貌似轻松地和麦香开着玩笑。他这么说是有来由的,小曹同志与傅朗西见过面后,就通过五人小组传话,特许麦香暂时不与独立大队一起活动,全力护理傅朗西,只要不影响傅朗西的身体健康,生孩子也是允许的。
麦香信口回应了董重里一句:“未必不生孩子,就会被肃反?”
董重里脸上闪过的痛苦表情,让麦香再次回头时,下意识地往小街深处看了几眼:又有几个人被管团长的士兵荷枪实弹地押往后山。董重里在镇静之余轻轻地摇了摇头。几个小时后,麦香再次见到董重里,这个一向襟怀坦白、静如处子的男人已经方寸大乱。
小教堂里,五人小组早已各就各位。桌子上摆着常守义的口供。说是开会讨论,却没有董重里说话的份,五人小组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如何才能将排在第三的麦香等人一网打尽。董重里在心里冷笑。自从五人小组按图索骥地去捉常守义供出来的那些人时,他们就失去了董重里的尊重。随着时间的推移,董重里明白了:麦香是一只诱饵,或者是董重里上钩,或者是傅朗西上钩,或者两人都上钩,或者两人都不上钩。不管做到哪一步,最后都是五人小组肃反的成绩:摸清了独立大队在天门口武装割据地区主要负责人的底细,只会使这支队伍更加纯洁。董重里没有坚持,也没有不坚持。五人小组先是决定事先不向傅朗西通报麦香将被逮捕,后来又决定在逮捕麦香之前由董重里向傅朗西通报。董重里只是认真地聆听,直到他们做了最后的决定,他才用目光穿透窗户,深刻地凝视着后山。
“非得我去吗?由你们去通知应该更合适。”
“你是老傅的老搭档,凡事都有默契,你去最合适。”
董重里不再与穿新军装戴新领章帽徽的五人小组计较。
董重里进雪家时,傅朗西正在同麦香说话:“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恋爱研究会的事。”
“我都不想,你也不要想,免得心烦。”
“不。我想好了,有朝一日一定要好好研究如何恋爱。”
“难怪大家都愿意听你的话,跟着你走。”
“如果有先苦后甜和先甜后苦,你愿意选择哪一样?”
“你应该弄个先甜后也甜的事让我选!”
董重里勉强挤出一些笑容走进去。麦香回避后,他立即换上从未有过的严肃。到这一步,他也不再避讳,开门见山地说了所有与麦香有关的事。五人小组认定麦香是恋爱研究会的主要头目。傅朗西脸上没有搽黄蜡,却比搽了黄蜡还要黄。他一言不发,眼睛望着半空,像个只记得饿不记得饱、只记得吃不记得屙的苕男人。董重里几次催他拿个主意,他都没有反应。
“这样下去就是滥杀无辜。与那些用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走一个的办法对付我们的人有何区别?”见傅朗西还是不说话,董重里急躁起来,“早知你不肯救麦香,我何苦费这些口舌。我这就告诉她,让她赶快逃命去。”
傅朗西终于开口叫了一声且慢:“麦香的事,你我都无能为力了。你就没有想想,为什么那些人让你单独来找我?若是觉得他们也会粗心大意粗枝大叶,我们就太幼稚了。这是为你我精心设计的圈套,伸进去一只脚,也会是死路一条。”
“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但也不能看着麦香去死呀!”董重里心有不甘,“为麦香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傅朗西望着天空目光一直落不下来:“你以为我们还能做什么?他们让你来找我时,早就将麦香的活路都堵死了。先前同马鹞子他们打得你死我活时,也没见谁派一支枪来帮帮忙。马鹞子跑得不见人影了,倒从主力部队里派一个团来压阵,这种事,你听说过吗?”
董重里没有被说服,相反更坚决了:“麦香是你的妻子,你总得试试吧?你叫她进来,看她自己怎么说。”
傅朗西长咳几声,不等开口叫,麦香主动跑进屋里。
“我没事,是他有话对你说。”傅朗西伸手指了指。
“那些来肃反的人要杀你!”董重里没时间委婉了。
“这个该挨千刀的常守义,我活着从没碍过他的事,死了他也没有多少便宜沾,为什么和我过不去哩!”麦香不理解事情的严重性,想到的只是抱怨。
“赶快跑吧,也许还来得及!”董重里越来越紧张。
麦香紧紧盯着傅朗西,等着听他的意见。傅朗西也不回避了:“你一走,这屋里的人都会完蛋。”
麦香将一缕头发叼在嘴里,一咬牙就有了主意。既然常守义咬定了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主动坦白,即便不能救自己的性命,起码不会殃及傅朗西和董重里。心存感动的董重里更希望傅朗西能挺身而出,麦香能为他做一切,他为什么不能为麦香做一切!以傅朗西的声望,出面做些解释,有可能说服五人小组,挽救麦香,也挽救他人,结束这愈演愈烈的****。麦香不让董重里责怪傅朗西。事情明摆在那里,五人小组知道她是傅朗西的妻子,如果他们还信任傅朗西,就会放过她。现在的情况正相反,傅朗西越解释情况就会越糟。麦香要董重里去天井那里等着,自己一会儿就过来。董重里默不作声地穿过白雀园,站到东月门后。身后像有动静,又像没有动静。有动静时像两个人在哭,没动静时像两个人在笑。
焕然一新的麦香出来时,脸上充满迷人的潮红:“我去去就回,你在家等着,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哩!”
搔首弄姿的麦香不仅让董重里觉得诧异,就连朝夕相处的傅朗西也颇感意外。她身穿的绣花缎面袄子,从样式到花色与常天亮所说鬼魂的穿戴完全一样。
“这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你不要多心,是我在闲聊时对梅外婆说,我穿这样的袄子一定很好看,没想到她就请裁缝给我做了一件。不是瞒你,我想等熬过肃反再对你说。”
“常天亮说得那样清楚,你怎么就不记得哩!”
“是你说的,常天亮的鬼话听不得!”
傅朗西要麦香穿上旧衣服去见五人小组。被绣花缎面袄子衬得空前妩媚的麦香哪会答应。说什么她也不相信,单凭常守义的一句话,自己与傅朗西的夫妻恩爱就会变成天地苍茫。
董重里很茫然。绣花缎面袄子上齐整的叠缝宛如锋利的刃口。麦香在前面走,一个在这条街晃荡多年的女人突然美丽无比,让整条街上的人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美丽的麦香一进小教堂,就声明自己这些时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幸好有傅朗西的耐心开导,她才明白了许多道理。
五人小组的人说起话来单刀直入:“你为什么要成立恋爱研究会?”
麦香不怕这种审问:“我没有成立你们说的这个会。”
五人小组的人说:“不要说我们没问的话,我们只想了解你成立恋爱研究会的目的。”
麦香还是否认:“树都没栽,哪来的果子?”
五人小组的人说:“也好,你说说恋爱的目的吧!”
麦香很愿意说恋爱:“哪个做男人的不想娶自己心爱的女人?哪个当女人的不愿意嫁自己心爱的男人?不让人恋爱是不行的,只有让人恋爱,才能真正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依你所说,苏维埃是黄牯卵子皮外的肉,武装割据更是多此一举了?”
五人小组毫不犹豫地让人用绳索勒住麦香的双手押往后山。麦香慌了,不停地挣扎:“我还有话要说,你们不能不让我把话说完。”
五人小组不再理睬麦香。半路上,麦香猛然倒地往山下滚。山坡上的荆棘一丛连一丛,绸缎做的袄子经不起这样的折磨,被撕下来的布条挂在荆棘上,宛如一束束开在冬季里的奇花。麦香滚一阵,跑一阵,又滚一阵,又跑一阵。终于还是被押解的人追上来按在地上。在荒草掩盖下,远处的人还以为麦香被痛打了一顿。押解她的人将拳脚舞得呼呼响,却都砸在旁边的树桩上。最后,麦香让押解她的男人转过身去,自己将身上裸露的白肉,用衣服掩好,才回到小路上。
一进作为牢房的草棚,麦香就要求见小曹同志,她说五人小组傲慢轻狂偏听偏信,分不清哪是人话,哪是鬼话,她要向小曹同志反映这些天发生在天门口的种种离奇怪事。自己从小就被卖给别人当童养媳,刚刚熬出头丈夫就被马鹞子杀了,好不容易才同傅朗西结婚,沾的是革命之光,恋的是革命之爱,研的是革命之究,却在一夜之间成了糊里糊涂的革命对象。这种事说是马鹞子做的还有人相信,张主席派小曹同志来,小曹同志派五人小组来,最终连麦香都不得好死,岂不等于太阳从西边出来!
尽情叫喊的麦香很快被人用布条勒住了嘴。那些人还愤愤地说,多嘴的女人最讨厌。
想同小曹同志说话的麦香,连五人小组的面都没能再见。五人小组也不想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使用酷刑,好言相劝又没有效果,立即行刑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董重里没有去杀人场。五人小组的权力还不足以使他们在各项工作上对董重里发号施令。他们要求董重里去现场督阵,董重里拒绝了。他说:“都是你们决定的事,我就不必去了!”董重里的身体也确实出了毛病。阵风吹过为行刑队准备的那桶酒,刮起来的酒气让他难以忍受,差点将五脏呕出来,先是吐饭,随后吐渣,往后就只有水,最后喷在地上的东西,不是绿的胆汁,就是红的血水。
以常守义为首的三个人全被押到杀人场。常守义第一个被处决,这使他心中掠过一丝得意:活到最后一刻,终于有机会超过杭家,成为天门口的头号英雄。
随后,舒张流畅朴实无华绝不拖泥带水的杭九枫,手起刀落砍向杭天甲。一旁的麦香借力般突然咬断了布条,就像夏季的洪水从天堂倾入西河,用足了力气大骂起来。慌乱之中,麦香骂的是谁,骂了些什么,没有一个人听清。杭九枫收起大刀,再次跪在杭天甲面前,不间断地磕了一串头。天上的蛾眉月弯成一把柯刀,嚓嚓有声地不断砍碎那些耸立与铺陈的云彩。
那个手持矛子的男人还在犹豫:“我怕漂亮女人!”
五人小组厉声斥责:“你不杀她,她就要杀你!”
自知死到临头的麦香,骂得更凶了。
“难怪女人有上下两张嘴,若是光有上面一张嘴,莫说让男人喜欢,要想不让男人用耳光扇死都难!”
听到杭九枫的声音,五人小组马上要他来行刑。
“不行,杭家有家规,不能用利器惩罚女人。”
“去吧,和死人恋爱去吧!”杭九枫的话惹怒了五人小组。戴眼镜的负责人从杭九枫手里夺过大刀,蛾眉弯月一样的弧光一闪,那颗长满秀发的头颅顿时成了下山兔子,顺着山坡滚得无影无踪。麦香终于不再骂了,骂人的变成了五人小组,那些莫名其妙的愤怒全都针对着杭九枫,他们再也不会让杭九枫执行行刑任务了。
麦香人头落地那一刻,傅朗西突然脸色青紫喘不过气来。梅外婆将他的头抱在怀里,窝起空心掌,在他瘦弱的后背上用力拍了一百多下,雪柠和杨桃也学着梅外婆的样子分别拍了相同的次数。傅朗西的脸色时好时坏,梅外婆明白他是被心里的话憋成这个样子,就让他趴在水井旁,把头伸进井口,将那些不想留在心里的话全说出来。经过梅外婆的指点,傅朗西终于喘过气来。傅朗西说麦香死得太冤。最让傅朗西伤心的是,恍惚之中,他听见麦香临死时,大骂自己绝情寡义,全然不顾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古训,连马鹞子都不如,马鹞子逃命时还记得带上老婆孩子。这些骂得火星四溅的话,不像是麦香为保全傅朗西而奉献的最后的苦肉计。傅朗西认为,麦香是真的在骂!真的在恨!
离开杀人场后秘密来到白雀园的杭九枫说情况并非如此。人头落地时,麦香还在喊:“傅先生,我爱死你了!”在说这句话之前,麦香曾劝杭九枫,可以从自己的头上割下那盘让阿彩羡慕不已的纠巴,有机会带到武汉去,请人做一副假发送给阿彩。杭九枫照她说的做了,还将割下来的纠巴摊在傅朗西面前,问他要不要留下作为念想。傅朗西表示不要,杭九枫便拿上麦香的纠巴,用香肥皂和溪水洗净上面的血迹,妥善地保管起来。
五一
杀了天门口的三个领头人,五人小组毫不拖泥带水,用管团长的两个连,将独立大队一中队和二中队的全体官兵押解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山沟里杀掉了。
就在这时候,杭九枫突然离开了天门口。一起出走的还有阿彩,以及一直由杭九枫率领的敢死队。
这次行动的时机选择得特别好。
在国民**中属于罗田县管辖的匡河与石桥铺两地,被苏维埃政权归划到紧靠本县县城的五区。因为是刚刚扩充进来的新区,民众对肃反杀人太多不仅不满,还闹出一连串事件。先是联名具保,要求释放被政治保卫局拘押的人,接着又将赶去劝说的小曹同志围起来,下了他们的武器。对一中队和二中队集体行刑刚结束,所有在天门口肃反的人奉命紧急驰援,五人小组中只留下自称为欧阳大姐的女人。
欧阳大姐被腹中胎儿弄得成天呕吐不止,还没听全杭九枫的意思就同意了。反而是杭九枫考虑得更周到,他留下一封信,说是得到情报,马鹞子这两天就会从罗田县三里畈镇出发,途经两县交界的父子岭,秘密蹿回西河一带,有可能趁五区之乱偷袭县城。军情紧急,无法静等批准。他要将马鹞子活捉回来,为五人小组的肃反工作锦上添花。假如活捉了马鹞子或者重创了自卫队,民众会更加相信肃反是正确的,只要彻底胜利的那一天及早到来,杀人再多也是应该的。
董重里在内心深处怀疑那封信是否真正出自杭九枫之手。有阿彩辅佐,杭九枫文字功力的长进可以理解。信中的雄辩之思,却不是杭九枫和阿彩两只脑袋相加就能达到的。在天门口,惟有傅朗西才能如此思想。自从来了对一条狗都要审视半天的五人小组,董重里就将与傅朗西会面的次数减少到不能再少,不得不去时,还要想办法让五人小组清楚地了解他为什么要见傅朗西。杭九枫的出走让董重里觉得又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在一天之内接连两次进入白雀园,同傅朗西交换对此事的看法。傅朗西滴水不漏地说,杭九枫这样做,符合战争年代的奋斗原则,该主动灵活时就不能死抠教条。受了太多刺激的董重里口无遮拦,突然冒出一句话:杭九枫可以借口打仗,带人走开,我虽然找不到这么好的借口,却可以义无反顾地选择独自离开。这时,太阳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上灿烂地照着,傅朗西脸上的黄蜡比前些时少搽了一些,仿佛病入膏肓者正在起死回生。经过长久的沉默,傅朗西终于告诉董重里,杭九枫带人出外打游击的主意的确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与其自己人成天泡在一起相互猜忌相互残杀,不如打几个胜仗,释放内心日益膨胀的压力。万一没有胜仗可打,至少可以将独立大队的老本钱保存下来。
董重里过于忧虑的样子引起傅朗西的注意。他对董重里说,这些时养病没事,从雪大爹遗存下来的书籍里,挑了几本来看,从中受益匪浅。若不是从这些书中看出古往今来一成不变的那些道理,任凭谁想杀麦香,他都会冒死相拼。凡是成大器者,第一首要,是经得起别人的杀戮;第二首要,是经得起自己的杀戮;还有第三首要,必须经得起天地的杀戮。
傅朗西的三首要论,让董重里心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他从许多想问的问题里,挑出自己最不明白的一个问傅朗西:暴动后的天门口,好不容易形成红红火火的武装割据局面。杀常守义是可以的,为何还要杀杭天甲、麦香等等有贡献的无辜者?董重里得到的答案是他最不想听到的,也是最恐怖的。傅朗西预言:今后还会有无辜者无辜死去的事例发生,这是因为人与畜生不同,畜生是吃草的只想吃好草,吃肉的只想吃好肉,人是吃了好草想好肉,吃了好肉想好草,想得到的东西永远没有止境。
回答这些话时,董重里只用了四个字:“我很失望!”觉得不够分量,他又说:“我还要写信给张主席!”董重里说到做到,信一写好就交给了交通员。
受到残酷镇压的五区之乱很快平息下来。配属天门口的所有肃反力量,逆西河之水回师小教堂,五人小组险些变成四人小组。幸好有两位成员收到家信,他们有孕在身的妻子在信中所诉怀孕之苦让他们生出温柔之心,这才没有深究欧阳大姐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在极度的痛苦与恐惧中,欧阳大姐流产了,殷红的鲜血湿透了一条接一条的裤子。五人小组中的四个男人,一齐动了恻隐之心。欧阳大姐肚子里的孩子,用自己那尚在混沌之中的生命,挽救了自己的母亲。不只是痛失胎儿的欧阳大姐,五人小组的其他成员同样低估了小曹同志的决心,否则,杭九枫就没有脱身的机会,更莫说将独立大队的最精锐的一批人员尽数带走。小曹同志的意见非常清楚,不管杭九枫逃不逃跑,他都是下一步肃反工作的重要对象。
半个月过去了,出外寻找杭九枫的三个交通员,无一例外地被自卫队抓住,就地用乱枪打死。五人小组只好请小曹同志下命令,从管团长的队伍里派出一个侦察班。十天后,机智狡猾的侦察兵们带回一些零碎消息。杭九枫的活动范围太大了,从白莲河,到巴河,再到两河流域之外的黄州城郊,飘飘忽忽地就像一只断线风筝。有几场遭遇战显然是他们打的。最为轰动的一战发生在从三里畈镇通往黄州城的公路上,给驻扎在三里畈的**军运送军火给养的马车队遭到伏击,一辆满载皮油的马车被击中,燃起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
无法捕到杭九枫后,五人小组便迫不及待地捕杀了一百多名可能与杭九枫带队出走有关的人。第二批肃反对象死得异常利索。下午开始抓人,半夜刚过,一切便都已成为历史。在这一年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受到五区之乱和杭九枫率独立大队敢死队脱逃事件的刺激,文质彬彬的小曹同志更加放开手脚进行肃反,这样,原定过了年就要召开的全县苏维埃代表大会,因为无人组织也只好停开了。
天气暖和得要脱棉衣了,又在雨雪交加中陡然降温。这样的日子让许多人高兴,等到开春了,哪怕胡乱往田里地里播上种子,收成也会比一般的年景好。远在河南新集的张主席回信了,除了重申早先由小曹同志转述过的信任,又着重强调,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像董重里一样无条件地信任他。这时候大家才了解,董重里竟敢在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时期谴责小曹同志和五人小组滥杀无辜。张主席最后还问他身体是否健康,肺上毛病好转了没有,并祝愿他早日恢复健康,重新走上战斗岗位,为他所领导的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鄂豫皖分局分忧。读过此信的人都知道,张主席错将董重里和傅朗西当成一个人了。为此董重里再次写信给张主席。这封信的作用重大,至少傅朗西是这样理解的:它直接导致傅朗西将所有可能降临的劫难扔进西河,走出白雀园,接受张主席的委任,主持中心县委的军政工作。在张主席温暖的委任书背后,是董重里瑞雪一样的建议:傅朗西病情大为好转,可以担当重任。自己能力有限,充其量只能为傅朗西当个配角。与此同时,张主席不做任何解释,就将管团长和他的队伍调回北方。几天后又将忠实执行其指令的小曹同志撤职调离。
小曹同志一走,五人小组也不见了。春天还没来,大部分人就觉察出新的温暖。
上任之际,傅朗西谦虚地让董重里说说哪些是急着要做的。
“如果是我,今日就将麦香的尸骨挖出来,再晚就分不清了,垒座坟,好好安葬,往后也有个纪念的地方。”
傅朗西忧伤地抹了一下眼角:“这件事反而是急不得的!”
“那就将杭九枫带出去的人找回来!”
傅朗西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为了等杭九枫,傅朗西将去河南新集面见张主席的行程推迟了。
因为残酷肃反,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的面积大幅度萎缩。在天门口,独立大队能够有效控制的区域,由两天的路程,变成了一天左右。县城那里更糟,出南门走上二十里,就是别人的天地。傅朗西上任之前,县里的一些重要机关,已经搬天门口来了。
从早到晚,傅朗西在阔别多时的小教堂里不停地对各种各样的人说着安抚与劝慰的话,嘴角上长出了一串燎泡。
时间过得很快,又到了上街的日子。被肃反弄得冷冷清清的天门口忽然热闹起来。那些爱听说书的人,明知董重里不会说书了,依然三五成群地围在小教堂前面,打听董重里会不会像往常那样,逢上街的日子白天里也开书场。董重里很忙,但他还是抽空出来同这些人见了面,一边说抱歉,一边伸手抚摸那个怯生生望着自己的男孩。男孩突然抱着父亲的双腿哇哇大哭起来。男孩的父亲被吵烦了,当众骂他掇起饭碗来同大人吃得一样多,还是这么爱哭。
“再哭,小曹同志就会回来!”男孩的哭声戛然而止。
“小曹同志成了止哭的药!”旁边的人说话时,董重里长叹了一声。回到屋里同傅朗西说过,傅朗西将信将疑地出来,找了一个正在啼哭的女孩重新试了一次:“小曹同志来了!”女孩果然不敢再多哭一声。
中饭之前应该是上街的人将小街挤爆的时候,肃反将很多人吓跑了,完全不能与往日相比。傅朗西请很多人带话,要他们转告出外逃难的人,用不着再在外面躲避,好好回来过日子。傅朗西在街上转了一圈,好不容易回到小教堂门口。一个男人牵着一头四岁的黄牯,跟着傅朗西来到小教堂前面,请人锯掉黄牯头上的牴角尖。“不锯不行,昨日中午它和别的牛打架时,差点将对方的肚子挑开了。”“这么好的武器锯了多可惜!”傅朗西发表了自己的意见。牵着牛绳的男人认识傅朗西:“这东西以前不是这样,前些时,不小心让它吃了山坳中沾着人血的草,就大变样了。”旁边的人也听出弦外之音,连忙打岔:“捆牛,捆牛,莫说那些没油没盐的话。”四岁的黄牯力气大得不得了,四只脚站在那里,几个壮实的男人们**挣开了花,也奈何不了它。直到杀牛的屠夫喝够了茶,指挥众人用绳索套住黄牯的前脚,再套住后脚,又叫左边的人扯着绳头拉右脚,右边的人扯着绳头拉左脚,外加两个人把木杠插到黄牯肚子下面使劲地撬。
四岁的黄牯轰然倒地后,露出疲惫不堪的交通员。交通员什么也没打听到,更莫说见到杭九枫。被失望笼罩着的傅朗西,又骂又夸,杭九枫带着上百人,还能像条四脚蛇那样,一下就能躲得让人找不到。
傅朗西对董重里说:“只有让郑货郎亲自跑一趟了!”
这时候,四岁黄牯的牴角尖正在被锯掉。两个男人用屁股紧紧压着黄牯的脖子,另外两个男人,一个揪着牛鼻栓,一个扳着牴角,杀牛的屠夫用那锯得开黄檀木料的锯子,沙沙地将比矛子还锋利的牴角锯成板凳脚。
傅朗西不再等了,一行人出发往北越过省界走向河南。同行的还有董重里。董重里本不想去,可是张主席的亲笔信中明确邀请了他。傅朗西也劝他,不要再弄出一些节外生枝的事情。
一九三二年一月九日傍晚,傅朗西和董重里还在离河南新集一百多里的一座大山上,第二天就要开大会,他们整个夜晚都得不停地赶路。他俩出现在守卫会场的哨兵面前时,台上的张主席已经在作关于肃反问题的报告了。大会结束后,傅朗西和董重里听说,那个紧跟小曹同志到处肃反的管团长,就在张主席报告中所说的三十六个被杀的团长之列。管团长死得与众不同,别人都学最先死于肃反的许师长,舍不得为了自己死得痛快而耗费子弹。管团长将杭天甲的***拿到手后,一直没有真正射击过。在最后时刻,他非常想就近听听***连续击发的声音,并感受***子弹的滋味。管团长的要求只得到部分满足,行刑的人奉命将子弹压满弹匣,击发时只将手指轻轻一点。一个短点射只用去三发子弹。死后的管团长竟然面带微笑。
管团长的消息无法让傅朗西满足,几经打听才得知,小曹同志被撤职后,一直没有新的任用。傅朗西很高兴,悄悄地约上几个遭遇差不多的人,去街上的饭馆里要了一只烧鸡,就着高粱酒,好好地吃了一顿。董重里没有被这样的好消息打动,只吃了半只鸡腿,就到另外一间屋子去看店主的女人将一根根粗壮的棉条,用纺线车摇,用手牵,然后变成细细的白线。这之后董重里就像纺线的女人,将纺线车的嗡嗡响当做自己的说话声,开大会时非要喊口号,也只是举举拳头,不发一点声音。
有天晚上,傅朗西被一声长叹惊醒。董重里还在灯下,像苕一样,手边放着毛笔和砚池,摊开的白纸上依照书信格式赫然写着“张主席”几个字。
傅朗西连忙爬起来:“你有什么话要对张主席说?”
“那是上半夜事,现在是下半夜,我改主意了。”
“该肃的反,不该肃的反,全肃了,再写也没有用。”
董重里将那张写了字的白纸放到灯上烧了:“我不说也会有别人说的。光是本县就有一千四百八十三户人家因为肃反死了人,全家被杀绝的有四百多户,死了这么多好人,我能不说吗?”
“你从哪里弄到这么细致的数字?”傅朗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都是那些爱听说书的人帮忙调查的。”董重里干脆将眼睛闭上。
“听人说,天门口一带往外逃难的人就占了总人口的三分之一,是不是也经过了你的调查?”傅朗西继续说,“张主席已经知道,小曹同志杀起人来,十个马鹞子都比不上,撤他的职是第一步,他的下场想必与管团长差不多。”
“这是借刀杀人,还是兔死狗烹?”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傅朗西一脸正色:“不要说这种难听的话!说真的,你不应该对张主席说怪话。倒是我,好不容易找到麦香当妻子,说要她死,她就要死!我也想不通呀!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和自己通融一下。”
一连三天,董重里没同傅朗西说过一句有意义的话。好不容易开口,唇齿间冒出来的尽是中午吃什么、屙尿去了、又要开会呀等等完全可以不说的话。
第四天早上,董重里瞪着眼睛问傅朗西:“梅外婆吩咐的话,你还记得吗?”
傅朗西费了一些时间,才想起离开天门口之前听到的:“多逗逗人家的小孩。”
“每年一定要不带雨具在雨雪中行走两三次。”
“留心看看花开花谢的样子。”
“经常念一念自己喜欢的诗歌。”
一直在点头的董重里提醒傅朗西少说了一句话。
“我正在想哩!记起来了:找点时间,一个人呆一会儿。”
“这几句话有点不好懂,是不是?”
“像雪柠这样美丽的女子,平常人能做她的梅外婆吗?”
傅朗西爬起来钻进厕所,并在里面放声大笑。他的这种笑声是以新集为中心的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最常见的声音。傅朗西没有资格上台去说话,他在台下建议,将英山、罗田、浠水、蕲春、广济、黄梅、太湖、金寨等县,分别改名为红山、红田、红水、红春、红济、红梅、红湖和红寨。就像将黄安县改名为红安县一样,诸如此类的建议也是许多欢笑的一种来源。董重里没有参与这些让张主席听得高兴的事,不管有没有人谈起苏区的边界在步步后退,他心里都在想:是什么原因让这些人在失利面前还能轻松愉快?
五二
第一次听傅朗西说苏维埃梦想的实现不可能一帆风顺,杭九枫心里有一百二十个不相信,否则他也不敢斗胆离开天门口,跑到冯旅长重兵把守的罗田县三里畈镇一带自找苦吃。只有七十人的敢死队是独立大队的骨干力量。三里畈一带山也不小,沿河两岸的平畈更大,一般人家日子都过得不错,敢死队只要找个十几户的小垸,前后左右一封锁,吃住都不成问题。冯旅长在三里畈派驻了一个团,外加一个重机枪连和一门大炮,只要发现杭九枫他们的踪迹,不管是隔着山岭还是隔着大河,瞄准了就开火。刚来那一阵,五天当中竟然有两次险些被那能吓死人的大炮和重机枪铺天盖地地打成肉饼。侥幸的是,每次危险暗暗降临之际,杭九枫都得到一种预感,或是提前十几分钟,或是提前半个小时,抢先脱离了险境。这些还不算最险,最险的是那次集体下山打粮,让一个女人下了毒。
女人家是垸里最穷的一户,她丈夫又一反当地人对苏维埃的冷淡,一个人去了罗田县城,给苏维埃**当文书。仅仅这一点就让杭九枫他们放心许多。女人看上去十分老实贤惠,见人低眉落眼,三十几岁了还羞羞答答。垸里的人都说她会揉面粉做发粑。想起不久前死在自己眼前的麦香,杭九枫心里一动,嘴上也馋了,就要那女人露一露自己的手艺。女人揉好面粉,又将两升芝麻炒熟,放在簸箕里用一只青花瓷碗反反复复地碾压。女人做这些事时,阿彩和另外几个嘴馋的男人一直在旁边看。女人将整整一包砒霜掺进芝麻里,阿彩竟然问,这糖是不是因为放得太久而变硝了。女人轻言浅笑的样子,丝毫没有要了结他人性命的迹象。她一口气做了两百个发粑,个个都是既白嫩又细腻,还没上蒸笼就香气袭人。女人将两口锅同时烧热,上面架了两副蒸笼,第一锅发粑即将蒸熟时,正在灶后帮忙烧火的阿彩从低往高处看时,突然发现女人身穿的青花粗布棉袄里面藏着一身孝衣。心惊肉跳的阿彩当即感觉到:“这女人的丈夫也被肃反杀了。”阿彩慌忙去对杭九枫说,这女人做的发粑再好也不能吃。回到女人屋里,敢死队的几个人正在那里玩把戏一样,将几只刚从蒸笼里取出的滚烫发粑,放在手里不停地倒来倒去。杭九枫从空中接住一只发粑,扔给正在灶下转来转去的黄狗。黄狗叼着发粑就地咬了几口,还没挪地方就一头倒在地上,边吐白沫边抽筋。接替阿彩在灶后烧火的女人抢过黄狗吃剩下的发粑,也不嚼,伸长脖子硬往肚子里吞。吃完发粑,女人空出嘴来咒骂:“挨千刀的家伙!”阿彩辩解:“你没搞清楚,我们也是出来躲肃反的!”杭九枫生气地对那女人说:“你以为杀人是件轻巧的事?若是能听听那些搞肃反的人背后说的话,你就不想杀人了。杀人是天下最累、最伤神、最费力气的一件事。刀再锋利,脖子再细,都不管用,一刀下去,当时不在意,一觉醒来才感觉到身上的酸痛,还不如出夫役,被人用枪顶着后背,连挖十天战壕。不信你问阿彩,因为五人小组在天门口杀人太多,光是用眼睛看就够累的,我夜里都没有力气和她摞在一起睡。”女人死了,眼睛瞪得比牛眼睛还大。最可怕的是从鼻子、眼睛和耳朵里一汪汪地往外流淌的黑红黑红的血。阿彩吓得一连几天嘴里都在冒苦水。
十分难受时,阿彩一遍接一遍地对杭九枫说,活成这种样子,还不如呆在天门口,让别人肃自己的反。杭九枫听不得这样的话,阿彩每说一次都要遭到杭九枫的呵斥:“别人的胆是越吓越大,你怎么越变越小?”
垸里的人像是早就知道女人要殉难,这边人刚断气,那边就传说纷纷:女人是因为丈夫被从外地过来肃反的人杀了才寻死的,不管报仇的事成或不成,她都要吃砒霜。杭九枫不敢在垸里呆下去,悄悄地挪了一个地方。稍觉安全后,他才继续教训阿彩:“我带人出来,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莫以为将自己的裤带勒得紧紧的,不再理我就没事。五人小组连麦香都杀,你不要忘了自己曾经有一个腰缠万贯的老子,这辈子你就不要再有别的非分之想,好好跟着我,好好同丝丝做姐妹。”
有天晚上,睡在一片坟地当中的杭九枫忽然叹了一口气。阿彩以为他动了回天门口的心思:“你也有泄气之时?”
杭九枫翻身坐起来:“谁说我泄气了!若是不信,你可以捡几根死人骨头熬成汤,看我敢不敢喝!”他真要去捡死人骨头,阿彩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他。
一九三二年到来后的某个早上,阿彩从杭九枫身边爬起来,悄然钻出山洞。哨兵黄水强正蹲在大树后面打哈欠,阿彩伸腰的姿势让他清醒过来。阿彩故意引出容易让男人兴奋的话题:“莫老看女人,要看有没有情况!”黄水强是麦香的姑表弟,麦香死后,大家就开始高看他。“若是不打仗,这时候你一定是在搂着哪个女人过冬。”
阿彩的白牙像玉做的,一闪一闪地撩着黄水强的心:“等我娶了媳妇,一定要她学你,天天漱口刷牙!”
失去阿彩的温暖,杭九枫很快就让寒气惊醒。和太阳一起露面的杭九枫听到黄水强的话,爽朗一笑:“和傅政委做了亲戚的人就是不一样,连找老婆这样的俗事都有自己的理想。”
阿彩板起了脸:“中饭米都没有了,你还有劲笑。”
“还没开始挨饿就慌了神?你这个人,嘴上的词儿都改了,心里仍旧记着当地主时过着的那些吃喝不愁的安逸日子。”杭九枫指着山下,薄雾飘落的山坡上散落着一些没有收获的南瓜。还没开始落雪,地上只有一层霜,挂在枯藤败叶上的金黄色南瓜非常显眼。“这个鬼三里畈,石头都肥得往外流油。在天门口,打霜后哪里还会有南瓜挂在地里不摘的!黄水强,你不要放哨了,趁睡懒觉的三里畈人还没起床,带人下去,偷几个南瓜回来。挑那种肚脐眼小的——肚脐眼小的南瓜甜一些。三里畈的人种南瓜是为了吃里面的瓜子,不会在乎这点东西。”
黄水强带人下山,回来时两只腋窝里分别夹着一只南瓜:“我看到郑货郎了!”
“谁?你看到谁了?”
“就是那个一年到头总是摇着拨浪鼓的郑货郎。”
阿彩和杭九枫都认为郑货郎是五人小组派来的:“一定是要我们回去,肃我们的反。”
黄水强差点哭了:“我还没有结婚,不想给表姐做伴。”
“你以为老子结婚了就可以死?”杭九枫咬紧了牙齿,“趁着山上还有雾,赶紧烧火煮南瓜,吃饱了肚子再说。郑货郎很精,我们躲得过冯旅长,只怕躲不过他。真要是被发现了,只好学常守义,让他吃个闷心亏。”
太阳仍在往高处攀。郑货郎出现在山脊上。
走走停停的郑货郎让阿彩急死了,不断地小声嘟哝:“莫走了,山上又没有人家,这样的路哪是当货郎的人走的哩!”
“猪鬃换丝线!天麻换冰糖!”郑货郎继续往山上走,边走边叫,“有人吗?有人就对我说一声,这是不是去三里畈的近路?”
脸色铁青的杭九枫终于下令了。郑货郎走近一处黑色岩石群时,埋伏在那里的几个人突然蹿出来,举起南瓜大小的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是傅政委派我来的!”倒在地上的郑货郎,顽强地举起手上的拨浪鼓,说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在被掏空的拨浪鼓柄里藏着傅朗西的亲笔信。傅朗西一笔写下来,草书了近百个字,小小纸片完全容不下他的意气风发豪情满怀。阿彩每念一个字,杭九枫的头皮都要麻半天。从来皮都是硬的,骨头更像铁打的杭九枫,吓得像一根捏在女人手里的棉条。过了好久他才说,傅政委不是张主席,更不是小曹同志,不会因为死了一个交通员就红着眼睛见人就杀。杭九枫越说大家越觉得有道理。
“要刁难我们,也只有董重里,傅政委是不会的。”
“我不怕别人刁难,只怕自己对不起傅政委一片好心。”
后来,杭九枫决定,必须打一个像样的胜仗再回天门口。
“不好好打一仗,我身上的大仇就要生出小仇来!”
杭九枫将人集中到一起,大声宣布:足智多谋的傅朗西重新回到领导岗位上了,有他一个人思考,别人就不用多费脑筋,只管埋头打仗就行。作为独立大队的精锐力量,敢死队出来这么长时间,如果不好好打一仗,莫说大家脸上无光,就是宽宏大量的傅朗西也会有苦难言。雄心勃勃的杭九枫一心要为傅朗西争光,同时也为错杀郑货郎赎罪。他要抓住马鹞子。经过一番精心计划,无论怎么挑剔,都看不出哪儿有让他们无法毕其功于一役的漏洞。
马鹞子带着自卫队驻到三里畈的情形一直在杭九枫的掌握之中。由于活捉马鹞子是敢死队外出避难的正当理由,杭九枫才一直没有对他下手。紧靠三里畈的一条大河很像西河。因为来得晚,马鹞子只能驻在隔河相对的一处垸子里。那里进不能攻,退不能守,因为与冯旅长的保安旅唇齿相依,马鹞子才敢放心地休养生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马鹞子理所当然地成了杭九枫打胜仗的良机。
冬季的河谷每到天黑就会起风,趁着月亮还没出来,杭九枫将队伍运动到山坡上。点着灯的垸不大,从头数到尾,有大门的一共才二十几家。北风越大越显得安静,偶尔听见一个女人在响亮而多情地大笑,埋伏在下风里的人忍不住低声议论,只有富人家的小老婆,才会在男人面前无法无天。
北风越刮越猛,有人暗中扔出许多肉骨头,习惯于跟着风乱叫的狗们立即扑上去,其余的动静一概不理。渴望攻击的杭九枫亲自上阵,左手握着一把尖刀,右手拎着一把大刀,绕过几堆喂牛的稻草,冲着正在打瞌睡的人影,左边一刀,右边一刀,两个放流动哨的哨兵,像狗一样叫了一声,就没有动静了。杭九枫继续轻手轻脚地向垸中间走。到了马鹞子住的那户富人家墙角后面,他将尖刀叼在嘴里,大刀贴着手臂,披上从阿彩那里拿回来的狗皮,双手着地,手爬一步,脚走一步,慢悠悠地走过去。蹲在门洞里躲风的哨兵,以为来了一只没有圈好的羊,笼在袖子里、顺带抱着枪的双手,动也懒得动一下。剩下的距离只有两丈左右,杭九枫双脚蹬地,往前一蹿,哨兵还没站起来,脖子上已经挨了致命一刀。按计划,接下来杭九枫应该直奔马鹞子睡觉的屋子,能抓活的就抓活的,不能抓活的就打死他。杭九枫推开大门进到屋里,已经向左跨过了天井,手边一扇小门里忽然传出女人梦呓般的说话声。
“给孩子把尿了吗?”
“没有,昨夜是我把的,今日该你把了。”
“昨夜你给马鹞子把尿去了,莫往孩子的账上记。”
门缝里传来女人嘘嘘的口哨声,一会儿,传来孩子将尿屙在地上的哗啦声。杭九枫心里一动,将阿彩提醒的不能因小失大、也不能太儿女情长的话丢进北风里,而想起杭天甲临死之前的肺腑之言:梦想只是用来骗别人的,生儿育女,发家旺族,将脚下的地盘稳稳占住,不许别人染指才是实实在在的。他贴着门缝小声叫着丝丝。屋里的女人惊讶地开了门。杭九枫闯进去,抱起睡得正香的一镇,就往门外走。丝丝来不及多问,顺手拉住线线:“我们两个人的奶,他每次都要吃到,少吃一口都会哭呛了肺。”杭九枫在前面走,两个女人在后面跟,不声不响地走出大门。眼看就要翻过垸边的山坡,线线突然大声叫道:“马鹞子,我们带着孩子回天门口住一阵子,杭家人想一镇了,再不回去,人情上说不过去。”话音未落,垸里的机枪就响了。
河那边的保安旅也迅速做出反应。杭九枫他们拼命地跑,不时有炮弹落在四周。敢死队的人被打死了三个,幸好没有受伤的。丝丝和线线到底不是娇生惯养之人,翻过一座大山,再翻过一座大山,她们一点也没有拖后腿。
敢死队顺利地冲出三里畈,却在余鬼鱼他们撑着簰进进出出的白莲河边遇上了麻烦。后来进行战斗总结,杭九枫让阿彩替自己说,能将一镇从马鹞子手里夺回来,就是了不起的胜利。其实杭九枫心里比谁都明白,带走一镇和段家姐妹,是这次行动的最大失败。马鹞子不苕,他知道夜里发动战斗的人是谁。下一步,**军和自卫队肯定会在从白莲河到天门口的路上层层设卡。要想回天门口,就得九死一生往里闯,将十层皮蜕掉九层半。杭九枫不会承认失败,儿子落在别人手里,眼睁睁看见了,都不去救,别的人有难时,还会去救吗?长此下去还有谁听他的!杭九枫对排长和班长们说,他与别人不一样,能救老婆时,一定会救老婆,能救儿子时,一定要救儿子。杭九枫还专门派了四个人给丝丝她们当警卫,保证一镇不出危险。
沿白莲河到处都有当地人组成的自卫队,敢死队躲藏得最好时也只有半天没被发现。自卫队的武器不好,交火时并不激烈,可他们熟悉地形,只要开火必定占着有利位置。肃反之前,这一带是游击区。肃反之后,那些在两军之间犹豫不决的人全部倒向对方。自卫队虽然分属三个县,配合得却像一个人,这边山上敲锣,那边山上烧烟,垸与垸之间还有跑得快的人来回送信。敢死队所到之处,道路两边的山头总是被自卫队抢先占据。好不容易脱身,屁事不懂的一镇,又会不合时宜地大声哭闹,将好不容易藏起来的六十几个人暴露无遗。所幸自卫队的人枪法不好,敢死队里不断有皮肉开花的,直接送命和眼看着活不了的还没有发生。杭九枫急了:“老子就不相信,自卫队里还有比马鹞子更厉害的角色!”他让队伍大明大白地开进一座大垸,将十几户富人押到一起,然后捎信给自卫队:从今日起,只要听到一声锣响,就杀一个,看到一处烟火,就杀一双。杭九枫说到做到,一口气杀了三个人,才甩掉了自卫队。
脱身之后,杭九枫带人沿着白莲河向上跑了四十多里。又走了三十里,探路的黄水强回来报告,尖兵班已经过了东西二河交汇的两河口。杭九枫让队伍继续往前走,直到看见不久前还是苏维埃第五区的一部分、今日由国民**控制的石桥铺镇的灯火了,才在一处山冲里歇下来。
山冲里有十几户还没变心的人家。敢死队好久没有遇上如此热情的接待了。
做了几天亡命之徒的杭九枫,腾出手来刚刚抱了一会儿一镇,四周的山上同时响起枪声。
所幸天色及时黑了下来,山上的人,不敢贸然冲入山冲。
敢死队的人定下神来,一齐往北边山上冲。刚到半山腰,机枪就响了。退回到山沟里,一点数,十几个人没有了。杭九枫火了,气也没喘,便带着剩下的人往上冲,眼看就要到山顶了,还是被打了回来。最前面的杭九枫听清了,那些将子弹当水泼的人,正是马鹞子的自卫队。
黑黝黝的山上到处是火光,不时有炮弹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天而降。躲在炮弹炸不着的山崖底下,杭九枫横下心来,死命与马鹞子斗。斗不过马鹞子,由保安旅把守的东西南三方更是死路一条。杭九枫杀红了眼睛,逼着线线抱上一镇走在最前面,马鹞子不开枪则罢,真要开枪就让他们挡子弹。
“命大的人死一百次也能活过来。”
见杭九枫要来真的,阿彩连忙出主意:“天这么黑,用不着来真的,假的也行。”杭九枫当即要黄水强穿上线线的衣服,包上线线的头巾,再用包一镇的包被,包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小羊抱在怀里,走在最前面。换衣服时,线线却不同意。她担心男人个子大,会将自己的衣服撑破:“用不着虚张声势,让马鹞子听出来是假的,再来真的他也不信。一镇还是我抱着,话也由我去喊。你们放心,马鹞子会听的。”杭九枫觉得这样不够公平。他让丝丝同线线一起走在前面,阿彩则紧随其后。行动之前,杭九枫要丝丝和线线在一镇身上狠狠掐一把,丝丝不愿意,线线也不愿意,只好由阿彩来做。阿彩一动手,一镇就哇哇大哭起来。丝丝认为阿彩是故意下重手,暗中踢了阿彩一脚。孩子的哭声在枪林弹雨中断断续续地飘散开来。跟在后面的是几个大嗓门的人,一边走一边高声叫着:“马鹞子,有本事就开枪,没本事你就趴在那里不动。”叫了一阵后,马鹞子那里就有回音过来:“杭九枫,难道你是一个野种?杭家男人是不会用不懂事的小孩当炮灰的。”“一镇是杭家的种,杭家男人就得从小学打仗。自卫队的子弹多,你就帮我训练一下吧!”忽然间,从山顶上射下来的子弹,不再打得地面直冒火星,一颗颗地全都飘在空中。
有人顺着山脊溜下来,传达马鹞子的意思:只要杭九枫将一镇留下来,马鹞子就放所有人一条生路。杭九枫一口回绝了,他说马鹞子如果有种,就将山沟里的人全部打成筛子。没过多久,山上又有人下来。马鹞子没有坚持自己的条件,他要杭九枫带人往山上冲锋时,将声势闹大一些,让冯旅长的人在远处也能听见。过了这座山,先往东南方向走,千万不要走东北方向,冯旅长在那里设下了层层埋伏,莫说一镇已长到十几斤了,就是一两重的麻雀也飞不过去。杭九枫带人呐喊着往山上冲,双方的子弹都在空中飞来飞去。经过几次冲锋剩下来的三十几个人,翻过马鹞子把守的山头,往东南方向扬长而去。路上果然无人阻挡。
走完下山路,踏上一片朦胧的田畈,只要进到前面的丘陵地带就安全了。杭九枫正在高兴,一阵尖锐的呼啸从头顶掉下来。要不是阿彩腿软跑不动,杭九枫转身去扶她,那颗炮弹就会直接砸在他的后脚跟上。别的人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毫无遮掩的田畈让冯旅长的炮弹长了眼睛,只要落地开花,就有人用不着再逃跑了。更为可怕的是,冯旅长的骑兵趁着炮弹炸得人迷迷糊糊时飞快地追了上来。那些家伙有枪不用,专门用马刀往人的头上砍。转眼之间十几只脑袋就被砍成了血葫芦。抱着孩子的线线吓得大叫:“不要杀我,我是马鹞子的女人!”杭九枫将阿彩往田埂下面一按,往回走十几步,将舍不得用的子弹一梭子扫出去。冲在最前面的几匹马挨了子弹,倒在水田里四蹄乱弹。冯旅长的骑兵往后退了一程,杭九枫赶紧收拢剩下来的人,远远地绕过石桥铺镇,钻进绵延起伏、连接着远处大山的丘陵地带。在一座座山岭中没命地奔走的只有二十几个人。
残余部队跨过西河的那天早上,被炮弹震呆了的一镇,冲着杭九枫叫了一声:“父!”
杭九枫阴阴地骂道:“狗卵子,你坏了我的大事!”
线线从丝丝怀里拉过一镇:“你认了这个儿子,就不要再拼死拼活地与马鹞子打仗!”
杭九枫说:“就因为是儿子,才要往狠处骂。”
入冬以后这一带极少落雨落雪,西河里水流很窄,平常年份冰只会结到水线处,现在一些河段已经被冰封住了。杭九枫怀抱一镇,背着突围有功的丝丝,踩着冰块从西河右岸走到左岸。他每走几步都要回头提醒,水浅才会结冰,不结冰的地方会有深水潭和陷沙,同冯旅长、马鹞子的埋伏一样危险。上了左岸,回头看见阿彩还在右岸的沙滩上站着。活下来的男人个个都想背阿彩过河,阿彩却要杭九枫返回去接她。杭九枫喜欢女人为自己争风吃醋。重回右岸时,他在水流最深的地方碰到背着线线走得很慢的黄水强。黄水强的手一刻也没停,一直在线线的屁股一带摸来摸去,嘴里还反复劝线线,回天门口后先去苏维埃办一个与马鹞子离婚的手续,这样才好给他当妻子。线线面色桃红地说:“破了身子的女人没味道。你手上有枪,就莫为难我了,应该上武汉去找个还没有开苞的女学生。”等到背起表情酸酸的阿彩,杭九枫也心动地劝她,要大气一些,他和她是患难夫妻,和丝丝只是平常夫妻。哪年哪月,真的跟着傅朗西打出一片新天地来,她们俩一个随他主外,一个替他主内。
一个胜仗也没打成的杭九枫终于回到天门口。傅朗西和董重里也回来了。
经过几天休息,傅朗西亲自主持召开了一场有三千人参加的欢迎大会。傅朗西在会上的讲话非常客观,既有好听的表扬,也有不好听的批评。受表扬的是敢死队仅存的二十几个队员,挨批评的只有杭九枫一个人。傅朗西形容杭九枫是一匹没有缰绳的野马,只管一路狂奔,不明白天有边、地有界,这样的人就像一只被人掐去脑袋的绿苍蝇,叫得嗡嗡响,转成花花样,活路却是一条也没有。傅朗西将狠话说了许多,最后宣布撤去杭九枫的一切职务,还当众命令下了他的枪。在场的人都不敢动。傅朗西很生气:“难道要我亲自动手?”话音刚落,董重里走上前来,毫不客气地从杭九枫手里拿过***。
由于郑货郎的死,杭九枫还被带上了苏维埃法庭。主审官又是董重里,他一上来就说,在天门口再也不能乱点鸳鸯谱,想杀谁就杀谁,不管犯了什么事,都要经过苏维埃法庭审判,再行定罪。替杭九枫辩护的人是阿彩,她说一句,那些跟着杭九枫一路死里逃生的人就和一句。董重里最后决定,论罪过杭九枫当服刑七年,然而,以五人小组错杀无辜的疯狂性,敢死队若不借故撤离,一定会完全丧失战斗力,被自己人所杀,这一点上杭九枫为保存独立大队实力立了大功。功过相抵,实际服刑三年。
事情过后,傅朗西问杭九枫有何想法。杭九枫真的没有什么想法,他只希望傅朗西帮他弄一些硝狗皮的东西,他要趁此机会将放了很久的白狗皮硝好,送给傅朗西。杭九枫肯定地说,傅朗西垫着他硝的狗皮睡觉,就不会咳嗽了。在硝狗皮的东西没有弄到以前,杭九枫就在那里摆弄从麦香头上割下的纠巴,准备给阿彩做一副假发。
《圣天门口:全2册》第五章 用骨头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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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左手背叛右手
五三
天门口有几个人人都会讲的故事。其中事关野人的故事是最受欢迎的。晚上点起灯的时候,大人一开口,在门口淘气的孩子们就会围到蚕豆大小的火苗前,使本来就不亮的四周显得更加黑暗。故事说,往日某家大人去走亲戚了,有个爱吃人的野人趁黑装成孩子们的外婆摸进屋里。野人说自己得了眼病怕光,不让孩子们点灯。又说自己最近得了风疹,不让孩子们开门去灶屋烧洗澡水。孩子们在黑暗中摸到野人手上的长毛。野人说,前些时自己生了一场病,没吃到好东西,身上的肉掉了不少,人瘦毛就长。半夜里,野人将同它睡一头的妹妹吃了。野人嘎嘣嘎嘣地嚼妹妹的手指时,姐姐听到声音,问野人在吃什么,野人说是在吃黄豆。姐姐伸脚一试,不见妹妹。野人说她起床屙尿去了。姐姐也去屙尿。她在马桶边没有找到妹妹。这时候野人也来屙尿。姐姐发现野人屙尿时,不会坐在马桶上,只能像男人那样站得直直的,就明白它是野人。姐姐将家里的菜油和黄豆撒在地上。野人没有腰,滑倒了就起不来。姐姐拿起菜刀,轻而易举地杀死了野人,替妹妹报了仇。
杭九枫在小教堂关着,听到外面有人在讲这个故事,便隔着墙大声说,天门口最会讲这个故事的人是杭大爹,杭大爹学野人吃妹妹手指的声音像极了,大人们听了也会吓得不由自主地往有亮的地方凑。丝丝抱着一镇在小教堂里转一圈就走了。随后又来了几个老人。老人们话不多,也说到了野人。他们说天门口今年死人太多,脚力好的人又大部分在外逃难,年底的天气也不好,搞不好就会下冻雨,弄得路上像撒了捉野人的菜油和黄豆,鬼都不敢出门,董重里再不敲着鼓,打着板,来几场说书,这年就会过得淡而无味。
董重里没有和傅朗西商量就说:“那是应该的,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
腊月二十五的上午,天上飘起了毛毛雨。
“雨落早饭后,行人莫问路。”傅朗西在门口说了一句话,牢房就被打开了,“快十天了,憋坏了吧?”
“又没用刑,吃了睡,睡了吃,简直就是让我享福哩!”
“从今日起,又该你吃苦了。”也不见傅朗西掏出半张纸片,他站在那里背书一样念念有词地宣布:根据苏维埃**的日前决议,鉴于杭九枫在天门口一带实施苏维埃武装割据的进程中做出的非凡贡献,特此赦免其全部罪过,准其出狱,余后诸事,另行安排。念毕,杭九枫感激地说了一句,先前他还不明白,为何上天对杭家这么不公平,今日终于想通了,有傅朗西在,亲娘亲老子都是多余的。傅朗西回答说,为了事业和理想走到一起的人,应该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
“出去之后你打算先见哪个女人?阿彩?丝丝?”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没想好。”
“你得将阿彩抓紧点,不然她会飞上别的树。”
傅朗西话里有话。昨天晚上阿彩带了一些糍粑来找他,就着屋子里现成的栗炭火,一块块地烤熟了给傅朗西吃。香喷喷的气味引来了董重里,三个人在一起说了些逗笑的话。董重里要去杨桃那里睡觉,他刚走,阿彩就伤感起来。前些年在雪家住着,总盼着冬天早点来,冬天一来,雪家人全都围着她转,杨桃也好,雪大奶也好,年年都要学自己烤糍粑的手艺,可就是烤不出那种味道。那时候,雪大奶经常愧疚地表示,阿彩应该嫁一个比雪茄更好的男人。这些年她一直记着雪大奶的话,在遇到的男人里比较来、比较去,比雪茄强的只有傅朗西。当时傅朗西不让阿彩有进一步表示内心想法的机会,抢在前面说,自己也有这样的经历,自从麦香遇难,再好的女人看上去也是一缕冤魂。傅朗西特意告诉杭九枫,从头到尾阿彩都没有提他。“阿彩是我用丝线系着的麻雀。”杭九枫说,他不在意阿彩空口说白话。但他心里还是生出一些想法。
离开牢房的杭九枫被杨桃拦在紫阳阁外。杨桃指着旁边的大门说,梅外婆和雪柠已将白雀园还给阿彩了,开在雪家的东月门因此被封闭,要找阿彩请走白雀园正门。
阿彩独自坐在火盆边,猛一抬头,发现眼前站着的竟是杭九枫,正要说什么,杭九枫已经伸手抱住她:“你是不是动了歪心思,我关在牢里,你只看了三次。”
“傅政委早在我面前交了底,很快就会放你出来,当然用不着我着急。”
两个人轻车熟路,很快进入到各自的角色中。一番忙乱结束后,杭九枫坐在火盆边,吃了几块烤糍粑。他不管阿彩怎么想,明明白白地说,他要去丝丝那里看看。气得阿彩骂他是头蛮牛,哪怕借口说是去看看一镇,她心里也会好受些。杭九枫还是不改口,坚持说,丝丝觉得舒服了,才会全心全意地替他照看一镇。
杭九枫说走就走。临近年关,上街的人很多。若不是多数人家的门窗上还贴着白对联,很难看出这条街上刚刚死过许多人。段三国站在街边,正隔着门槛和铜匠讨价还价。
杭九枫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也敢回来?”
“你回来了,我当然就敢回来。”段三国的铜锣被一镇摔坏了,开裂的口子有三寸长。他要铜匠上三道补钉,却只想付两道补钉的钱。铜匠死活不答应。
“段三国若是仍旧当镇长,你敢这样找他要钱吗?”杭九枫一嚷,铜匠只好收下段三国的铜锣,又冲他叫道:“拿锣时带两斤米来!”
毛毛雨落大了,变成小雨。人们在各家店铺里躲雨,小街上只有杭九枫在走动。紫阳阁内最热闹,那些将田卖给雪家,又从雪家手里将田租回去种的人,正在雪家算总账。不知道梅外婆和雪柠给了他们多少好处,那些人一直在笑。杭九枫正在听,傅朗西从里面走来:“你怎么还不回去,莫让阿彩觉得我说话不算数。”
“已经见过面了。”杭九枫暧昧地一笑。
“这么快,那不是下暴雨吗?”傅朗西说了句笑话。
“离开天门口,我就没有自由自在地走过路。在冯旅长的眼皮下面打游击,要么是恨不得将两只手放下来变成四只脚快跑,要么就得学做贼,放个屁也用手捂着怕人听见。还是天门口好,若不让段三国当镇长,就让我来干吧!”
“莫想这张冠李戴的事,过一阵,我让你当副指挥长!”
“行啊!往后哪怕你当了再大的官,顾不上管独立大队的事,这指挥长也不能由别人来当。你永远是我的指挥长。”望着傅朗西,杭九枫有点发呆,“傅政委的气色真好,从我认识你,就没见这么好过。”
“是你们要我少近女色。麦香一死,你们该放心了吧!”
“没有女人也不好。只要这个女人能在床上管住你!”
傅朗西一高兴,拉上杭九枫,一起去看一镇:“我晓得你的心思,叫上阿彩吧,我来做个和事佬。”
傅朗西站在白雀园门口,一声声地将阿彩喊出来。到段家的路程很短,刚够傅朗西说话。傅朗西要阿彩多多努力,也像丝丝那样,为杭九枫生个白胖儿子:“名字我都替你们想好了,就叫一县。”一行人进了段家,段家的人慌慌张张地忙着端茶倒水,准备瓜子小吃。傅朗西要段三国猜,自己为阿彩将来所生孩子取的名字。段三国稍作推辞后,放开了胆量:“既然前面已经有了一镇,这第二个孩子就该叫一县!”
“就凭这句话,天门口镇长之宝座非你莫属。”一县之后叫一省,一省之后叫一国,一国之后叫一球。傅朗西说出一球的名字自己先笑了,然后才转过话题,“杭家男人性情向来与众不同,阿彩和丝丝,你们俩也就不要给他出难题。所以,二位一定要联合起来。团结就是力量。特别是丝丝,你要主动团结阿彩,你能团结阿彩,段镇长的根基就厚实了。阿彩哩,当然也要主动,因为你的身份不一样。”
丝丝不停地看段三国,段三国却不看她。“我早就想叫姐姐,就怕她不答应。”此话一出,段三国的肩膀松弛了许多。
“就叫我阿彩吧,我也会叫你丝丝的。”
“这样好,大家都叫名字,显得亲切。”傅朗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他用手摸了摸一镇,目光却落在杭九枫身上:“我喜欢一镇,看到他我就想起麦香。麦香曾经说过,只要我有力气,她愿意年年生孩子。阿彩,你和九枫在一起前后好多年了,要生孩子可得趁早,不要等局势艰难了,才生出来添乱。”
傅朗西就此谈起天门口可能再次沦陷的问题。真到了那一步,段三国可以出面继续当镇长。傅朗西一边假设一边放声大笑。
杭九枫没有留在丝丝身边,傅朗西催阿彩快些生孩子的话触动了他的心思。远的不说也不想,离开天门口的头几天,面对完全听从自己指挥的七十条人枪,杭九枫处在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之中。早几十年,拥有如此武装的一支队伍,莫说攻占武汉三镇,就是扫平住着皇帝的北京城也不难。那段日子里,杭九枫没让阿彩做过一回完整的梦,时常在半夜三更里将她弄醒。两个人明里暗里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居然从来没有过生育的迹象,实在不可思议。“你为什么老不生孩子呀?”杭九枫只要问起这个问题,阿彩便理直气壮地反问:“不生孩子的女人少吗?”离开段家回到白雀园,杭九枫正要说话,阿彩抢在前面开了口:“你这是干着急,我还年轻,还没老,就算老了也没什么好稀奇,董重里说书时讲过许多遍,女人年过五十生出来的儿女才是凤胎龙种!”
腊月二十七的傍晚,杭九枫出白雀园往段家走时,紫阳阁里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杨桃站在回廊上对着亮光擦拭煤油灯罩,突然一阵头晕,跌倒在院子里。街上有人跟着打野,杭九枫忍不住戗了他们一句:“幸亏是杨桃,若是雪柠摔破了脸,你们是不是要烧香磕头呀!”
杭九枫在丝丝房里坐了一会儿,还没等到熄灯,便又回到白雀园。“碰钉子了?”“天下事就你们女人最麻烦,说病不是病,月月要人命。”半夜里,阿彩将身边的杭九枫推醒,要他听听紫阳阁的动静。隔着一堵青砖墙,杨桃在那边不停地叫肚子疼,夹杂在一起的还有梅外婆细声细气的说话声。听了好久也没听出个名堂,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还在落雨。刚刚特赦的杭九枫没有事做,又在床上赖了一阵。阿彩从炊事班弄了些吃的回来,顺便说她看到有郎中进了紫阳阁。杭九枫无所事事,上午才出门,先往上街走了一趟,见丝丝抱着一镇站在门槛后面,伸出手也想抱一抱。丝丝往后一躲:“你不怕雨一镇怕。”
“这点毛毛雨算什么,还不如狗打喷嚏。是杭家的种,你就让他出来跟着老子淋一淋。”
丝丝只好交出一镇。毛毛雨还没淋到一镇头上,杭九枫就将他还给丝丝:“我只是说说而已,就把你吓成了鬼。小东西像条肉虫,得有茧护着才行。”
杭九枫在段家门口转身,回到小教堂前面的空场子上,正好看见董重里拎着一只金黄色的大公鸡,外加两包红糖,红着脸进了雪家大门。董重里的样子引来许多人的欢笑,都说,董重里往杨桃肚子里下人种时,太用劲了,将尿和种子一齐挣在里面,人种没法生根,只能随血水淌出来。
杨桃流产的事,对杭九枫和阿彩产生了很大影响。特别是阿彩,眼看着穿上棉衣的雪柠也能显出女人的身段,一想到只要有男人,雪柠也能生孩子了,她就不免心生百般滋味,一会儿说女人会生孩子最好,一会儿又说女人会生孩子最不好。
小雨从年前一直落到年后。小雨变成雪之前,先变成冻雨。
冻雨将西河上下封得严严实实,路断人稀,天门口街上,一天到晚也见不到几个拜年客。独立大队借机休整,归了队的和还没轮到放假回家的全都黑白不分地蒙头大睡,除了屙屎屙尿不得不起来,吃喝都在被窝里。初七这天,冻雨终于变成了雪。硬硬的雪子落在有冰的地上,就像往有油的地上撒黄豆。在小街上滑倒的第一个人是董重里。董重里要去紫阳阁看杨桃。杨桃流产后,这是他每天要做的功课。连傅朗西都开玩笑地说,老天爷定了规矩,女人有两件事是用不着男人管的,一是生孩子,一是来月经。流产既不是生孩子也不是来月经,所以董重里当然要管。董重里轰然倒地的声音惊动了那些紧闭着的门。一向斯文的董重里从没有这样狼狈过,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又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人们边笑边说,董重里到底不是天门口人,记不得野人的故事,冻雨可比往地上撒菜油和黄豆还滑。也有人替董重里出主意,离雪家大门已经不远,用不着站起来,爬几步就行了。董重里像是没听见,几经反复,终于站了起来,昂扬地往四方看了看:“是人就得站着,路再难走也不能学畜生。”
董重里闪身进了紫阳阁,人们余兴未尽,还站在各自门后,等着看第二个人如何滑倒。杭九枫也在看,他想不到常天亮有何理由非得在这种天气里出门。常娘娘跟在后面,走一步试探一下,走两步停一下,根本走不过常天亮。
“街上这么滑,你不怕摔破了头?”
“落雪了,我出来看看!”
“你和雪柠不一样,莫学她,有云看云,有雪看雪。”
常娘娘不忍心像别人那样,说瞎眼睛的人有什么好看的,言语当中仿佛常天亮和雪柠一样,是个完完全全的人。常天亮固执地往前走,常娘娘要上紫阳阁做事,不能老跟着。常天亮继续在小街上走,每走一步身子都摇几下。都以为他随时都会跌倒,人们张着嘴将那声惊呼准备得足足的。冻雨中的小街模样有些肿,走完小街,常天亮站在下街口不再动了。杭九枫同所有人一起将那声憋了好久的惊呼化作一股带白烟的粗气吐出来。
雪子在有冰的地上越落越响。
杭九枫也要出门,阿彩以为又想去见丝丝,拦着不让他出门。杭九枫像头牛一样牴过来,将她撞开了才说,他要去小教堂。
五四
“这种天气,野人都不出门,用不着查哨。”
“你就不能将目光放远一点,没有野人还有日本人!”
杭九枫在小教堂门口碰见董重里。董重里的话让他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地怎么将日本人和野人扯到一起了?他觉得董重里正在为早些时判自己坐牢而尴尬。听到里屋传来傅朗西的咳嗽声,杭九枫连忙走过去,将火盆里一只正在冒烟的炭头子用火钳夹起来,扔进门外的雪地里。傅朗西捂着嘴示意自己咳嗽与冒烟的炭头子无关,是夜里睡觉没当心,凉了后背。杭九枫自然要将董重里说过的话复述一遍。傅朗西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你也太小看董先生了,他是在忧国忧民!一月二十八日,日本军队突然进攻大上海。你不好好跟着董先生学一学,只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哪天当了亡国奴都不晓得。”
“小日本想干什么,总不能无缘无故地说打就打吧?”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懂不懂什么叫侵略?就像你们杭家往日干的那些事,强偷!强抢!强占!一家人抢劫另一家人是强盗,一个国家抢劫另一个国家就叫侵略!”也许意识到自己言重了,傅朗西摇了摇头,用缓和的语气解释,新丝想绸布店的伙计去六安进货,顺便带回这个消息,是真是假还要经过证实。因为激动傅朗西又咳嗽起来,说话断断续续的。
傅朗西随后问起用麦香的纠巴做假发的事。杭九枫从窘境中解脱出来,将自己做假发的进度说了一番。做假发代替了硝狗皮,成了他的第一爱好,他一定要将假发做得可以乱真。这与这副假发是不是送给阿彩的无关,哪怕马鹞子的小老婆线线要,杭九枫也绝对不会偷工减料。
没想到傅朗西突然舌头一转:“雪狐皮大衣在哪里?”
杭九枫一脸坦然地说:“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阿彩说,雪狐皮大衣最后出现在你手里。”
“阿彩是在嫉恨,她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你敢不说真话,小心我像五人小组一样肃你的反!”
“那天撤退时太慌张,那么好的东西,不管谁捡到了,都不会再往外拿了。傅政委一定要相信我,别人不明白雪狐皮大衣的好处,我还不明白吗?狗皮硝得再好还是狗皮!你若认为雪狐皮大衣在我手里,我也没办法。杭家人胆子再大,也不会在你面前耍花招。我父在世时,就说你是诸葛亮。”
桌上的砚池快要干涸了,杭九枫去厨房里弄了点清水,耐着性子替傅朗西磨墨:“麦香走了,你得早点找个红袖添香的人。”杭九枫完全松弛下来。傅朗西摆摆手不让他说这些。
“这样的话能写在布告上贴出去吗?”正在草拟的布告上有大小两种笔迹,大字是先写的,小字是后来加的。如何用文字表达肃反的种种事情,让傅朗西很犯难,他添上去又画掉,画掉后又添上,将原本洒脱俊逸的文字弄得乱七八糟。傅朗西并非真正需要杭九枫的智慧,不等杭九枫回答,他又说开了:“什么恋爱研究会,完全是比狗屁胡说还不如的狗屎胡说。别的女人我不清楚,但我了船麦香。结婚半年,只要一提恋爱她就脸红。哪怕吹灯后脱光衣服,她也不让我提这些。她说男女之间的事,心知肚明就行,不要总放在嘴上说,嘴上说的东西都不可靠,说一百遍不如高高兴兴地做一遍。这些蒙人的东西,我真不想写在布告上面。”
“我出个管用的馊主意,真下不了决心,那就抓阄!”
傅朗西突然放声大笑,开心的样子好久都没有过。
门外发出很响的一声。门外的董重里又摔跤了,他顾不上拍拍满身的泥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说,隐藏在河堤后面的哨兵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董重里还没说完,留在外面等候的陌生男人径直走了进来。陌生男人威风凛凛地让别人都出去,留下傅朗西一个人同他说话。杭九枫从没遇到这样的事,瞅着仪表堂堂的陌生男人,肚子里直冒火,又不得不接受傅朗西的示意,同董重里一起退到外屋等着。一会儿,傅朗西满脸微笑地走出来,要杭九枫去炊事班想想办法,一定要做出一桌不亚于年饭的饭菜来。过年之前,为了年饭要吃好,傅朗西也发过这样的话,脸上的神情却是远不及今日。
“这是个有来头的家伙!”杭九枫嘀咕着,沿着滑溜的小街来来回回地跑。梅外婆和雪柠总是那样好说话,不管谁来吩咐,都一律照办。其余富人家一见杭九枫亲自上门弄菜,也十分爽快,每样东西都是双手掇着交给杭九枫。做好的饭菜摆上桌,杭九枫就走开了,傅朗西没有安排任何人陪客,董重里也不例外。直到陌生男人吃好了,回到傅朗西的屋子,董重里他们才上桌吃那些剩饭剩菜。按照傅朗西的吩咐,杭九枫带着几个人跌跌撞撞爬过西河。护送陌生男人的七八个人全受了伤,他们坚持走到西河右岸,就再也走不动了。安顿好这些人,杭九枫又从西河那边跌跌撞撞地赶回来。
直到封山的冻雨和积雪开始融化,陌生男人才同董重里、杭九枫等人同桌吃了一顿饭。傅朗西介绍说,陌生男人姓邓,是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派来的巡视员。天门口暴动那一阵,自己去金寨县与他见过面。来的时候,邓巡视员走的是靠近武汉三镇的西线,回去时不能走原路,才选了从天门口经过的东线。护送邓巡视员的是一个手枪班,他们不了解沿途情况有了很大变化,误入由集体反水的民众同自卫队一道设下的圈套,除了被打死的,剩下的人都受了伤。勉强走到西河边,又遇到冻雨,寸步难行。邓巡视员只伤着几处无关紧要的皮肉,于是就独自过了西河。
谈起如何对付日本人的侵略时,邓巡视员与董重里等人的意见非常一致。就像一个家庭,兄弟之间平时矛盾再多,遇到外族来犯,只能团结一心,短刀长枪一致对外。邓巡视员还问杭九枫,国家危难到那一天时,愿不愿意与杭家的死对头马鹞子和解。杭九枫倒是坦率,想也不想就说,和解也是暂时的,等到日本人被消灭了,还要回过头来找马鹞子报仇。邓巡视员不仅毫无责备之意,还夸奖杭九枫朴实可敬,对国际国内的政治斗争一点也不外行。
不知不觉中四个人都喝高了。不等散席,邓巡视员就拿起笔,写了几张标语,号召民众站起来,反抗国民**对日本侵略者不抵抗、却将枪口对准只想争取过好日子权利的穷人的政策。邓巡视员对着白纸一挥而就,大家都觉得邓巡视员文采过人。邓巡视员写了几张就不写了,他要傅朗西另外找人,多抄写一些。傅朗西去门口看天气,顺便让杭九枫回去叫阿彩来,将布告抄写二十张,明日一早派人四处张贴。
五五
阿彩过来抄写时,邓巡视员同傅朗西一起进屋看过一次。邓巡视员当面问,像阿彩这样出身的女子,肃反时为什么没有被杀掉?阿彩和杭九枫当时吃惊不小,细细品味才明白邓巡视员不仅没有恶意,语气中还有赞美的成分。阿彩心性飞扬地抄完布告,放下笔招呼杭九枫回家,傅朗西却要他们留下来,商量一件要紧的事情。
二人分坐两边。居中的傅朗西面带难色有话说不出口。
杭九枫从没见傅朗西这样为难:“是有刀山还是有火海,我们都不怕!”
阿彩也说:“不是一样人,不进一家门。九枫说的话也是我的话。”
傅朗西用手指顶顶自己的喉咙轻轻咳嗽一声:“这事对你们不是太为难,为难的是我自己。实话对你们说吧!中央委员会在等着了解这边的情况,邓巡视员出发时没有将路上的情况考虑好,三天的路走了半个月,先前所做的一切准备都白费了。冯旅长他们似乎已经得到邓巡视员的消息。这一阵,四面八方守卡的军队多如牛毛,莫说派十几个人,就是派敢死队武装护送也是鸡蛋碰石头。为这事邓巡视员急得舌头上长了几个血泡。硬办法行不通,我们只好往软的方面想。”
一番开场白说过了,傅朗西要阿彩先到邓巡视员屋坐一坐,说说话,等自己同杭九枫商量好了,再叫她过来。阿彩的脚步变成同邓巡视员打招呼的声音传过来。傅朗西盯着火盆说出来的话,杭九枫在没听见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傅朗西希望杭九枫能够同意,让阿彩假扮邓巡视员的妻子,途经**军重兵把守的六安、九江、南昌和赣州四大重镇,将邓巡视员送到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所在的井冈山地区。傅朗西再三强调:邓巡视员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天门口一带长得漂亮的女人不少,气质上能够同其相配的惟有阿彩。阿彩读过书,也见过世面,遇上盘查对付起来容易许多,换了别人弄不好就会出差错。最重要的是:邓巡视员是广东人,阿彩是广西人,说起话来口音几乎一致。自古以来两广之间就是互通有无,广东人娶广西人、广西人嫁广东人屡见不鲜,阿彩和邓巡视员扮做夫妻应该是天衣无缝。傅朗西以为自己将杭九枫想到的理由全说了,没想到他仍旧冒出新的理由。
“有一个人比阿彩更合适。”
“你说说看?”
“用不着我说,你早就晓得。”
“我实在想不出你心中所指。”
“你不说我也不说,免得说出那个名字让你难受。”
“你说的那个人是雪柠吧?”
“是又如何,你舍得让她换阿彩吗?”
“莫瞎说。雪柠不是我们的人。”
“依我看,雪柠比董先生更像我们的人。”
“你真的认为雪柠百分之百地合适?”
听傅朗西如此相问,杭九枫也情不自禁地改口了:“好吧!不是我说不过你,是因为我佩服你!”
傅朗西向杭九枫保证:阿彩此去只是假扮夫妻,任务一完成马上能回来。杭九枫苦笑着表示,也许这是天意,娶了两个女人的男人不将女人借出去,别的男人更不会将仅有的女人借出去。杭九枫总算答应下来。他走到邓巡视员临时居住的屋子里,阿彩迎面走来他也没理睬。邓巡视员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有女人刚从屋里出来,手捧一本小册子,出神地坐在灯下。
“你晓得列宁吗?”邓巡视员突然变得盛气凌人。
“晓得。他和我一样,又和我不一样。平时我喝粥吃红苕,他是喝牛奶吃面包,这是不一样。”邓巡视员问话的语气让杭九枫感觉不舒服,他故意说些邪话,“像我一样的是,他从小到大也是一直站着屙尿。”
邓巡视员失望地一扔小册子:“你是老资格的苏维埃人,却不了解列宁在哪些方面与自己真正一样,又在哪些方面与自己不一样。列宁喜欢暴力革命,这是与你相同的地方。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心里总在想着全世界,而你的眼睛只会盯着天门口。”
杭九枫从没有像今日这样固执:“杭九枫想天门口,张九枫想地门口,李九枫想水门口,王九枫想山门口,天下的大事情不就解决了!”
从邓巡视员屋里出来,杭九枫非常扬眉吐气,自己逞一时之快的几句话,竟然让邓巡视员找不着下文。已经同傅朗西谈完话的阿彩等在小教堂门口,两个人并肩走在小街上。白天里由冰融化而成的水正在重新冻结成冰。闪烁在阿彩脸上的兴奋,被临街窗户上的灯光放大了许多。好几次,杭九枫想暗地伸脚绊一下阿彩,摔掉她身上那些令人生厌的东西。杭九枫最终没有舍得下手,回到家里,还没上床,阿彩就主动朝他怀里拱。杭九枫将所有过程都省了,气呼呼地将一串狠话灌进阿彩耳朵里:“说好了,你们只是做假夫妻,不许来真的!”
“你这样说话,我还敢回来吗?”
“癞痢不痒,你就俏起来了。有种的一去莫回头!”
阿彩如何扮做他**子杭九枫没有见到。离开天门口时阿彩还穿着独立大队的服装,为了不让别人看出蹊跷,他们要走一两天,到了燕子河一带,再换上夫妻装束。邓巡视员扮的是从武汉过来考察气象的柳子墨。傅朗西特地从雪柠那里要来柳子墨离开天门口时,没有带走的书籍和记录文稿,连同留在段三国那里的湖北省国民**的信函,一起交给邓巡视员。傅朗西亲自将阿彩和邓巡视员送到燕子河边,看着他们换好衣服过了河,才往回走。
临分手时,傅朗西将二百块银元,还有二十一件戒指耳环等金器给了邓巡视员,托他交给中央委员会。傅朗西不无遗憾地说,虽然大别山区全盘经济较为困难,这儿的经济却略有办法。过些时,他就要派人送一万三千块银元给驻扎在大别山北部的张主席他们,如果不是交通不便,他可以经常替中央委员会解决一些经济问题。
正月十五夜里,有人敲开段家的门,将已在丝丝身边睡下的杭九枫叫起来,从燕子河回来的傅朗西在白雀园等着他。见面之后,才明白什么大事也没发生。傅朗西不知从哪儿弄到一罐麻城老米酒,还有卤菜。
“一个人喝酒太没意思,麦香死了,杨桃流产了,董重里抽不出空,只好请你来陪陪我。”说话间,傅朗西已将一碗热乎乎的老米酒喝光了,“酒能助兴,也能乱性。加上我这身子已有的毛病,除非老米酒,我是不会沾边的。老米酒好哇!”喝到浑身发热时,傅朗西红着脸说出了心里话,“那天你说的话提醒了我,细细一想才明白,这心窝总在一鼓一鼓的,原来里面装着那个出水芙蓉一样的雪柠。”
傅朗西不停地用手抚摸着心窝。杭九枫也放开了,三下两下解开上衣,露出黑油油的胸脯:“男人的心都是一样的,好女人谁不喜欢。我也是个好色的家伙。打雪家的土豪时,阿彩都将那件雪狐皮大衣穿上身了,却让我硬脱下来。不为别的,雪柠身上还没长出肥肉就如此动人,做男人的哪会不生出贰心。”
“这话太绝对了,董重里就不会。”
“我不想他。我从来就不想他。想他太没意思。”
“可是,常守义死了,杭天甲也死了,剩下我你他三个骨干,可不能再出问题。你猜邓巡视员在路上对我说了些什么?他说,对董重里的使用一定要注意把握,这人骨子里有股傲气,要当心古往今来历史上经常出现的清流乱政的问题在天门口重演。”
“姓邓的以为自己官大,是几省巡抚,什么话都敢说。”
“也莫说,董重里确实变了。往日,他老是字字见血地批评我。自从去河南新集见过张主席,他什么话都不对我说了。”
“反正我不相信董重里会出问题。倒是邓巡视员,他那样子,一听说有人假扮他的妻子,头发都要朝天长了。若是有人用天天泡在牛奶里洗澡的女人来引诱,他能抵挡得住?”
“莫说人家,你自己呢?才几年时间就娶了两个女人。”
“可是我没有出卖任何人呀!”
“我一直没有同你说起过,董重里以为我喜欢你的顽强和胆量。其实不然,真让我喜欢的正是你身上的痞气。我总觉得你身上的痞气和别人的不一样。”
“我这人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弄得清谁对我好。”
“记住我的话,这一生有两个女人足矣。不要想雪柠!”
“傅政委喜欢的女人,我哪敢动心思。”
“大错特错!雪柠是一朵好看的花,但不是牡丹,也不是玫瑰。她是罂粟,是那沾不得、一沾就会上瘾的鸦片花。你让阿彩戒鸦片的经过多难呀,那么长的时间,中间还几经反复,相当于攻克一座县城。对于雪柠,没事时看一看、说一说,是可以的,就像鸦片,一点点地尝,可以用来治牙痛和肚子痛,多了就是毒药,让人只记得醉生梦死。老米酒好哇!老米酒醉人时是往心里去,一丝丝地醉,一丝丝地醒,好比做了场美梦。不像烧酒,醉与不醉都在脑子里,就像被人揭了天灵盖,放进肥皂水洗了又洗。男人有思想了,就只需要老米酒一样的女人。雪柠也好,梅外婆也好,莫看她们温柔如水,实际上是最浓最烈的烧酒,喝一次脑子就被洗一遍,喝两次,就被洗两遍。喝得越多,洗的次数越多,到后来就会变成她们的一根手指头。”
“傅政委说得真对,我听你的。”
“也不用全听,这次让阿彩离开,你还是可以反对的。”
“有两个女人的男人都反对,那就没有人同意了。”
“你说的倒是大实话。往后若有变化,你还可以恨我。”
“姓杭的有家传,说的话,放的炮,都算数。”
“九枫啊,这辈子你不当英雄真是天理难容啊!”
“杭家男人生来就是英雄!我不会为这种事着急。”
“好吧,我的英雄,这碗酒你我一口干了!”
“还有半罐子酒哩,干脆喝完它,狠狠过一把瘾!”
“留给杨桃吧!坐月子的女人多喝老米酒很有好处。这个董重里,越来越不合作了,请他喝酒都不肯来。肃反又没伤着他,成天摆出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给谁看呀!你我有亲人被杀,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想不通。他不来喝酒,我们就将酒送过去。说得不好听,这叫笼络人心。说得好听一点,就叫关怀入微。是不是呀——杭副指挥长!”
“傅政委你没醉吧?我只是被你特赦过的普通士兵。”
“我说你是副指挥长,你就不会是指挥长!”
“当然,傅政委才是我们永远的指挥长!”
五六
正月十五刚过,二月花朝跟着来了。青黄不接的时节,那些没有吃的的穷人并没有因为有了苏维埃**就变得规规矩矩,该闹事照闹不误。在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穷人分得有田地,情况要好一些。最难的是那些反水后重新由国民**统管的地区。在这种差异下,所有二者交界的地方都出现麻烦。刚开始是反水的人跑过来抢吃的。因为想重新争取那些人,傅朗西不让独立大队和各区乡赤卫队阻拦。一次次得手后,这些人愈发变得胆大妄为。那些被抢的人本来就是很勉强地过日子,这样一来就更难了。后来他们干脆就不听傅朗西的,或是整座垸的人约到一起,或是同姓同族的人约到一起,也跑到边界那边去抢。这期间董重里与傅朗西吵了三次。第一次吵架是因为董重里要傅朗西从准备送给张主席的一万三千块银元中拿出三分之二来救济穷人。第二次吵架是因为董重里要傅朗西将一万三千块银元拿出一半来救济穷人。第三次吵架还是为了一万三千块银元,董重里要傅朗西从中拿出三分之一来救济穷人。傅朗西一次也没同意过。这些钱虽然还没运走,却早早就被张主席派上了用场,据说是要用来收买**军的一个师长,好使对方在关键时候网开一面。傅朗西要董重里多动些脑筋,发动民众搞生产自救。在董重里的经验里只有如何鼓动穷人闹事,可穷人一旦闹起事来如何平息,他却束手无策。头一天由苏维埃第五区整体反水成了白区的人,从石桥铺跑到父子岭,将几十亩刚刚灌浆的麦穗割走了。父子岭的人一气之下,成群结队地冲过去,放火烧了对方的房子。第二天,白莲河左岸的人划着船,将右岸一些人家鱼塘里的大小鱼苗用网捞得一干二净。右岸的人哪肯善罢甘休,三五个人搭伙,也不怕春天的水冰冷刺骨,靠着肚子里的几口烧酒,趁黑凫水过河,用尖刀斧头将停在河汊里的二十几只木船凿得尽是窟窿。从父子岭到白莲河步行得两天,董重里没有马骑,靠着自己的两条腿,硬是在一天半的时间里将两个地方都跑到了。董重里管不了国民**的事,只能对站在苏维埃旗帜下的人说,张主席听说大家在勒紧裤带支持苏维埃,十分感动。他让手下的财经委员准备一万块银元来接济大家,只要冯旅长的部队不在半路上阻拦,钱一到,没田没地的两个人分一块银元,有田有地的四个人分一块银元。麦子被抢的,船被凿破的,再按实际情况另行补偿。董重里说这话时很动感情,丝毫看不出每个字都是编造的。他给张主席写了信,详细地汇报了西河两岸饥荒遍野的悲惨情形,并盼望张主席发出英明指示,不要傅朗西说的那一万三千块银元了,穷人们的日子马上就会好起来。董重里后来也是这样在傅朗西面前为自己辩解的,他没有说假话骗别人,那些话是他心里的一种梦想。
“假如那些人都饿死了,军队的战斗力再大也没意义。”
“你比我熟悉乡村的情况,不要说这种不讲道理的横话!田畈上的细米蒿已经冒新芽了,再过几天地米菜就能长到两三寸长,能饿死人吗?就算有些年老体衰的人挺不住,也绝不可能像发人瘟一样,说死就死一片,闹革命的人杀都杀不光,还能空口白牙地让几滴涎水馋丢了性命!”
“三天没吃东西,别人屙的屎,闻起来都比饭香。”董重里愤怒地吼起来,“这滋味你没尝过吧?”
天气转暖的过程比预想的要慢。地米菜躲在头一年的枯茎败叶中,稀疏地露着新绿。细米蒿的第三片芽迟迟不肯长出来,先长出来的芽一直没有机会变成绿叶。比起其他地方,天门口要富庶许多,那些被饥饿逼得无路可走的人越来越多地集中到小街上。梅外婆和雪柠在紫阳阁前架起一口可以盛三担水的大锅,天没亮就让人往锅里倒水加米。伴随着太阳出山,滚烫的赈粥也熬好了。飘散的粥香引来更多的人。最早的时候,一天只煮一锅粥,不几天就变成要煮两锅,到后来干脆一天到晚都不熄火,头一锅粥煮好分给众人,连沉在锅底的沙子也顾不上洗刷,加满水倒进一斗米,接着煮下一锅。雪家的锅再大也供不起这么多的人。没有吃到粥的人便在街上指桑骂槐、指鸡骂狗地大声说着怪话,锋芒所向,不是梅外婆和雪柠,而是住在小教堂的人。他们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小教堂里藏着十万斤稻谷,还有不少的糯米、芝麻和黄豆。
事关粮食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西河两岸。傅朗西很快就找出这则消息的源头:为了加强肃反之后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民众的离心倾向,马鹞子派人用一袋米、三斤菜油买通一个在肃反和饥饿中失去所有亲人的少妇,通过她将蓄意编造的谎言向四面八方传播。“打开大门,请所有人进来看看。”小教堂里是有一些粮食,可那是独立大队的军粮,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千斤,是留着有紧急军情时,让战士们吃饱饭再去打仗。傅朗西咬着牙说:“从今日起,大家吃草我吃草,大家喝水我喝水。军粮是不能动的,万一马鹞子打回来了,少说也得吃个半饱才能冲锋陷阵呀!”
苦熬之中,小教堂顶上的炊烟完全消失了。富人家的烟囱白天也不敢冒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有要吃的东西全都在半夜里偷偷做好。
地米菜和细米蒿的第三片芽终于冒出来了。田畈上到处都是捡野菜的人。
离麦熟还有二十天,段三国突然主动献计,让人送信给马鹞子,说一镇和线线饿得不行了,如果再不送些粮食来恐怕难保性命。傅朗西不愿做这类事情,全权委托给董重里。董重里也没有亲自去做,转而交给杭九枫。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送信人的杭九枫,对这种事非常内行。相关的信很快就送到马鹞子手里。离麦熟还有半个月时,那个来报过信的汤铺男人又出现了。杭九枫所要的五千斤粮食,已经上路了。只要杭九枫这边说话算数,确保段家能得到其中的二百斤,三天之内这些能缓解燃眉之急的粮食就能运到天门口。“你回去转告马鹞子,一镇是我的儿子,只要有一粒米,我就会变出饭来给他吃。”第三天早上,几只运粮食的簰出现在离天门口不远的西河下游。五千斤粮食尽数分下去后,蔓延在西河两岸的饥荒变成一种出奇的平静。
傅朗西很不明白,国民**统管的各种队伍全都闲着没事,为何不趁此机会发起全面进攻。他和董重里讨论几次,又同杭九枫讨论了几次,甚至还问过梅外婆和雪柠,所有深刻了解战争规律以及对战争规律一窍不通的人一致认为:这种反常的平静是一场大战的前兆。
五七
杭九枫从墙角的水缸里捞起白狗皮挂在竹竿上。在芒硝水里泡久了,白狗皮越晒越臭。不时有人探进头来张望:“这么臭,阿彩回来时一定不敢进门。”太阳越来越热,滴在地上的芒硝水,慢慢地结晶成一片雪白。杭九枫心里一动,突然冒出一种梦想。前后不到半个小时,杭九枫就被这种梦想弄得心潮澎湃:多少年前,杭家男人就会用芒硝加上别的一些东西炒制炮药,自己为什么不能将这种传统发扬光大,制造出一种威力强大得能够炸塌半座山的炮药哩!将这样的炮药埋在西河左岸或者右岸的高山上,冯旅长的千军万马一来,只需点燃火捻,就会让他们随着山崩地裂的爆炸全部埋入地下,成为百年之后的粪土。
怀着梦想,杭九枫将百年老墙上的**当成阿彩的笑脸。
万物花开的黄昏,阿彩出现在曾经使她消失的西河边。满面霞光的阿彩与刚从饥饿中挣扎过来的天门口形成鲜明对照。她从专心看云的雪柠身边经过,一边陪同的杨桃轻轻地“啊”了一声。开始割麦子的前一天,还有许多人在雪家门口排队领取赈粥。同大家一起熬过这场饥饿的雪柠也不例外地憔悴了。春风得意的阿彩先去小教堂报告自己已圆满完成任务,然后才回到白雀园。正在忙碌的杭九枫笑得十分勉强,惹得阿彩不能不问:“怎么样,不欢迎我回来?”
杭九枫撩开衣襟,露出母猪一样的肚子,还有一根根凹凸不平的筋骨:“幸亏你跟着别人走了,若是饿成我这种样子,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阿彩连忙去里屋找出一罐红糖:“都是我不好,走的时候太急,忘了说家里还藏着一罐红糖。”
阿彩用开水泡了一碗红糖水,盯着杭九枫喝下去。就像有人在往上面画红瓶桃,杭九枫的脸色眼看着就转过弯来,人也来精神了,一只手还在上门闩,另一只手就已经在脱阿彩的衣服。阿彩不让杭九枫为所欲为,一手挡着他,一手护着自己的肚子。
阿彩笑着说:“再过几个月,你就用不着同马鹞子抢一镇了!”
“你怀孩子了?”杭九枫急促起来,“是不是我的种?”
“你怎么了,忘了自己往日说的话?”
“我说什么话了?”
“除了你,没有第二个男人要我呀!”
“所以,你就要趁机试一试?”
“你把话说得那样死,我还不能动动这个心!”
“莫说那么多闲话,到底是谁的种?”
“我也不晓得!”
“你自己做的事,为什么不晓得?”
“你以为我会勾引他?实话对你说吧,到这一步也是万般无奈,都是那帮坏蛋逼的。那天夜里,不知从哪里钻进一队宪兵,将我们住的旅店翻了个底朝天。你也明白,当宪兵的个个就像是皇帝的儿子,皇宫之外谁也不怕。隔壁房间的一对男女带着吃奶的孩子,都被宪兵们怀疑是假夫妻。我们这样子更加说不清楚了。要怪也只能怪这帮坏蛋,要不就怪邓巡视员,是他出的主意,要我将衣服脱了。脱了上衣还不行,下面的裤子也得脱光。你不了解邓巡视员有多英明,宪兵们砸开门闯进来,二话不说就掀我们的被子,要不是全脱光了,还像前几夜那样和衣睡在被窝里,恐怕当场就被宪兵们用枪打成了筛子。宪兵们在旅店里折腾了半夜,我们都不敢穿衣服,好不容易熬到宪兵们走了,这才发现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刚开始我也替你难过,觉得对不起你,慢慢地我也想通了,人家能守到几天以后已经很不错了,换了你,头天晚上就不会守着鱼儿不沾腥,不然你也不会眨一下眼,就娶了第二个妻子!”
“原来你是与老子抬杠!”被杭九枫拼命压在内心的火气,一下子激了出来。阿彩与巡视员扮假夫妻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天冷的时候往南方走,天热起来又往北方走,去的时候经过六安、九江、南昌和赣州,回来时,绕道长沙、岳阳、武汉三镇和黄州,沿途看花赏柳,品茶尝酒,有马时骑马,有轿时坐轿,有车搭车,有船乘船,竟然还有脸说出攀比的话来。杭九枫越想越气,抡着巴掌照着阿彩扇过去。阿彩早有准备,头一偏,顺势扑过来,张嘴咬住杭九枫的手臂。两个人拳打脚踢打了一阵,阿彩突然尖叫一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不动了:“杭九枫,虎毒不食子,这种说不定是你下的,未必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她泪眼婆娑地解开裤子,将一张带血的草纸丢在地上,“你不是总说要替杭家扳本吗,你不让我生儿子,难道想用自己的**屙!”
杭九枫一时没了主意,也不去想别的,慌慌张张要去找接生婆。阿彩比他更着急,追着他的身影,连连吩咐就近找梅外婆。忙了半天,又耐心等了半天,所幸阿彩下身再也没有出血。梅外婆说阿彩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希望保住时,杭九枫差点哭起来。阿彩在家养了几天,杭九枫不知该做什么好,也不管阿彩头上那些放着亮光的疤痕痒不痒:“你的头与别人不同,这辈子说什么也离不开我!”杭九枫一只手抱着阿彩的头,一只手掬起掺了芒硝的水,均匀地洒在上面。这种轻车熟路的举动,很快唤起阿彩的反应。趁着阿彩温软得像是一只大蚕时,杭九枫问,难道邓巡视员没见过她不带头巾时的样子?阿彩说,邓巡视员很斯文,从不碰她的头巾,只是进六安城时,几个坏心眼的巡逻兵借口搜查,将头巾扯掉了,为此邓巡视员还生气地将那几个巡逻兵训斥了一顿,过后邓巡视员教她,一个人总会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生理缺陷,这不要紧,怕就怕有心理缺陷。杭九枫不太高兴听到这些新名词,他觉得邓巡视员关于心理缺陷的判断很适合自己,阿彩怀了孩子他反而不高兴,阿彩险些像杨桃那样流产时他又着急。往后的日子里,杭九枫仍在继续着这种心理缺陷,阿彩脱光衣服睡他也难受,阿彩不脱衣服猫狗一样连皮带毛地钻进被窝里,他更难受。
阿彩带回来的消息有好的和不好的。好消息是:在江西和湖南交界处,苏维埃的势力十分强大,男男女女过日子的模样就像戏台上演的戏。坏消息是:冯旅长部队的装备已经够精良了,新近调来暂时驻扎在武汉和黄州的大批**军主力部队却更胜一筹。在冯旅长手下,团长才有将校呢穿。新调来的这些军队,将校呢都穿到连长身上了,普通士兵也穿得笔挺,不扛步枪时个个都像军官,每三十个人就有一挺机枪,每一百个人就有一门迫击炮,就连准备抬死人和伤员的担架上,都配置了崭新的毛毯。
天气在一天天地变热,开过花的树上,挂着不少半大不大的青果子。阿彩挺着肚子,整天都在嚼着这些东西。因为阿彩变得害怕芒硝气味,杭九枫不得不将白狗皮收起来,等日后有机会时再拿出来硝。白狗皮藏得不见踪影的那天,白雀园内再次传出吵架声。这一次是阿彩逼问杭九枫将白狗皮藏在哪里了。杭九枫不让阿彩管这事。吵到后来,阿彩将心里的话挑明了,能藏白狗皮的地方,一定也能藏雪狐皮大衣,只要让她去看上一眼,如果那里只有白狗皮,从此她再也不在杭九枫面前提雪狐皮大衣。杭九枫极不高兴,他已经说了九十九遍,不想第一百遍说那东西不在自己手里,他用阿彩头上的癞痢作比方,问她愿不愿意同没治好的癞痢头共用一只枕头。阿彩气得用青果子砸自己的肚皮,杭九枫威胁说,阿彩若是将胎儿打成血泡掉出来,只能使自己丢下往日与阿彩的夫妻恩爱,只认丝丝做妻子。闹了半天,歇了半天,到了第三个半天,两个人又和好如初。
五八
“兄弟阋于墙,强盗得利呀!”
继二月初日军连续两次增兵后,日本内阁**又于二月十四日调陆军第九师团参战。从二月二十七日起,进攻上海的日军又得到陆军第十一、第十四师团的增援,这样,所谓上海派遣军的总兵力增至九万人、军舰八十艘、飞机三百架。同一期间,国民**仅派第五军所属第八十七师、八十八师及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增援苦守上海的第十九路军,总兵力不足五万,装备更是相差万里。三月一日,日军第九师团等部开始正面进攻,第三舰队护送第十一师驶入长江口后迅速登陆,淞沪守军腹背受敌,被迫退却。三月三日战事结束。在英、美、法、意等国调停下,经过谈判,国民**于五月五日与日本签订出卖上海的《淞沪停战协定》。
消息断断续续地传来,董重里伤心欲绝,他力邀傅朗西共同致信张主席,既然国民**能与日本人谈判,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与我们谈判哩!只要自家人不打自家人,不用说兵强马壮的**军,就是处于弱势地位的第四方面军也能出动四万士兵增援上海。傅朗西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警告董重里,不要在张主席面前多嘴多舌了,独立大队和天门口民众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要赶紧增强实力。董重里想到的那些不仅有道理,还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只是今日不能说,别人也不能说,只能等张主席自己来说。
张主席还没有说什么,国民**的主张就将董重里的梦想粉碎了。国民**这一次下了更大决心,为了将各地苏维埃武装剿灭干净,不惜将守了一个月的上海拱手交给日本人,腾出手来组建多路剿杀大军。从黄州、六安传来的消息没有一条让人听得高兴。由河南新集的苏维埃武装割据中心传来的消息也让人担忧不已。
春风说去就去,国民**为围剿大别山区专门组建的两路大军,算起来共有二十六个师、五个旅,外加四个航空队,三十余万人,正好六倍于守卫上海的兵力。大敌当前,张主席下令,不仅要第四方面军主动向东西两个方向进攻,全力夺取六安和武汉两座城市,还要独立大队这样的小股队伍向三里畈镇或者浠水县城出击。在交通员送到天门口的手令中,另外附有一条:“请告之地方上的同志,务必勒紧裤带过日子,将打土豪所得金银钱款全部上交中央分局,要打大仗,就得大把地花钱。”在张主席的手令里,可看到董重里早些时候因为饥荒所写的那封信的回应,张主席铿锵有力地训导:就大局的意义来讲,在非常时期,让一支军队保持战斗力,比让穷人青黄不接时有饭吃更为重要。傅朗西明白这个道理,赶紧让董重里带上黄水强等十几个精明强干的人,星夜将那放了多时的一万三千块银元送往命令中指定的大别山北部某地。
送别董重里后,傅朗西亲切叫了一声:“杭副指挥长!”
杭九枫哪会不懂这话的意思,马上一并后脚跟,笔直地行了一个军礼。傅朗西满意地笑了笑。顺理成章当上副指挥长的杭九枫空前忙碌起来,整天和傅朗西猫在小教堂里商量着如何应对当前局势。
阿彩仍在幸福地嚼着青果子:“冯旅长也是肉身子,浠水县城和三里畈四周也没有铜墙铁壁,一次打不下,打第二次,还可以打第三次,又没有人要求必须一仗解决所有问题。”
杭九枫简直不相信这话是阿彩说出来的:“你的脑子是不是长在肚脐眼下面了,以为这是女人生孩子!我宁肯不当这个副指挥长,也不愿拿自己的鸡蛋去碰冯旅长的石头。冯旅长哪怕睡着了,也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人活在世上,遇到非死不可的事,死了也就死了,因为那是天意。可死可不死时却死了,也还有个活该的说法。明明活路就在眼前,看见了也像没看见,硬是和自己过不去,吊颈绳子断了,还要跑去跳塘,塘里水浅了,又回过头来割腕,这就不是人做的事了!”
傅朗西有心不听张主席的命令,又担心张主席再次派一个类似小曹同志的人来搞肃反。避开阿彩,他单独同杭九枫密谋:“我们之间的话,哪里说哪里丢,不要往外传。这次与**军正面对抗,后果也许很好,也许很坏。好到真的可以占领武汉和六安,坏到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老本会丢得一干二净。而且坏的可能性要比好的可能性大得多,所以,独立大队这一阵的行动,万分谨慎还不行,需要十万分谨慎。”
在傅朗西面前,杭九枫越来越没有想法。
“命令命令,救命之令。让人送命的命令,我也不会听。硬拼硬打的事今日不好做,还可以派几个人去三里畈打打冷枪,贴它上百条标语,然后报告张主席说进攻受阻。”杭九枫说去就去,一到三里畈就碰上天赐良机。
几个人摸黑在田埂下面爬了一里远,躲过那盏将镇子四周照得雪亮的探照灯,刚刚在一处房屋后面站起来,窗户里的灯忽然亮了。一个女人在娇滴滴地同一个男人说话。杭九枫正在想女人的声音为何这样熟悉,探路的人窃窃地笑起来,原来他们藏身在一家妓馆外面。杭九枫明白了,说话的女人正是圆**。杭九枫骑着别人的脖子,升到窗口旁边听了一阵。圆**正在撒娇,说天气热了,非要男人给她扇扇子。两个人一边调情一边说话。猛听得男人是替冯旅长看守军火的军需长,喜出望外的杭九枫差点失手掉下来。圆**和军需长下一步要做的事变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杭九枫带领的几个人悄悄地商量出一个新的计划。军火库很好找,就在那盏探照灯下面。让杭九枫感到狂喜的不仅管军火库的军需长溜出去嫖**,看守大门的两个哨兵居然也睡着了。杭九枫也不细想,撬开一家店铺的后门,用枪逼着守夜的伙计,灌了两瓶煤油,回转身来先用**将睡得正香的哨兵砸得再也醒不过来,其他的人,有拿煤油的,有拿火柴的,风一样蹿进仓库里,将写有“严禁烟火”的大门用力拉开一道缝,塞进点着火的油瓶。到这一步,标语就不用贴了,趁着爆炸声还没惊醒别人,边跑边撒,红红绿绿的纸张将所到之处染得又鲜又艳。
就像风吹翅膀,巨大的爆炸声让杭九枫跑得飞快。回到天门口,杭九枫仍在为这闻所未闻的爆炸声激动。
阿彩很高兴地接受着比往日更出色的杭九枫:“有时候女人就是贱,到手的宝贝不珍惜,总以为还有更好的东西。这样也好,不比不知晓,一比吓一跳,你比邓巡视员强多了,你是冬天暖人的棉被,邓巡视员只是一只绣花枕头。”
杭九枫难得高兴:“男人的心比天大,只有炸了冯旅长的军火库才会让它动一动。那种动静真是过瘾,好像山塌了,隔着两里远,大火还能烤上脸,再走两里,炮药味仍旧呛得人直咳嗽。做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的男人,就不会在乎女人有多骚。”
杭九枫不只是说说,阿彩很快就发现,这话是真的。偷袭军火库得手后的快乐,使得杭九枫更希望下一次的爆炸更加猛烈。身为副指挥长的杭九枫,威风强过杭大爹,一声令下,西河上下那些会熬硝和炒炮药的人便一路屁滚尿流地赶来天门口。为了制造出梦想中的炮药,杭九枫成天手拿锅铲,肆意在各家各户的墙壁上寻找那种经年历月后才有的白色粉末。炒制炮药的人将这种白色粉末叫做硝。最初的碌碌无为让杭九枫变本加厉,试验的时间从白天一点点地延长到半夜。一锅炮药炒制成功,当即取出半斤,放在石磙正中的眼子里。炸了十几次,石磙上的眼子仅仅只是熏黑了许多。被梦想左右的杭九枫毫无保留地献出杭家祖祖辈辈炒制炮药的秘方,那些熬硝和炒制炮药的人说,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秘方,杭九枫还很得意。一次次的不如意,先让杭九枫变得冷静下来,明白只靠杭家的秘方不可能制造出可以炸塌半座山的炮药。他要那些熬硝和炒制炮药的人将各自的看家本领和盘托出。挡不住杭九枫从早到晚的催逼,陆续有人说出自己的秘方。说是秘方,效果却不佳。杭九枫开始发怒了,有事没事就在那里发火,一发火就要找别人出气,一出气就有人要挨他的拳脚。杭九枫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杭大爹在世时,每逢炒制炮药就要对儿孙们说,强中自有强中手,别人都说杭家的炮药炒制得好,最多两铳就能打倒一只野猪,其实还有一个更会炒制炮药的人,他炒制的炮药,只需一铳就能将一头成年野猪打得四脚朝天。杭大爹没说这人是谁,杭九枫只能用逼问的办法来寻找。杭九枫说,只有用半斤炮药将石磙炸开了,大家才有回家的可能。一天,一个负责烧火的人说出了杭大爹都不知晓的秘方:有一种硝,它只长在马桶和尿缸壁上,人们都说那是尿垢。用它炒制的炮药,要比用陈砖土熬硝制成的炮药厉害好几倍。这个秘方的获得,让杭九枫高兴得在小教堂叫嚷开了:“不要说攻占武汉三镇,就是攻占南京都不在话下了。”所有的人都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又不是没穿衣服的女人,我这样子有什么好看的?赶快出去给我收马桶,穷人家的最好,穷人家的马桶刷不干净,上面的尿垢多。尿缸要找富人家的,富人家的尿缸好,几十年也不破,上面的尿垢厚得像雪。”天气热了,从各家各户收拢来的马桶和尿缸很快晒干了。杭九枫坐在上风方向,领上十几个人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拿着篾片,好不容易刮下来一盆尿垢。他便高兴地吆喝起来,一口气也不让人歇,就去灶后点火熬硝。熬好了硝,就开始配料炒炮药。因为火候不对,第一锅炮药还没起锅就爆了。寸步不离守在灶边的杭九枫,除了下身有短裤护着,身上的毛发全烧光了。炒制炮药的人不敢再往下炒,杭九枫用枪顶着他们的腰眼,逼着他们继续干。
新方法炒制的炮药果然厉害,一声轰鸣响过,一直炸不动的石磙,终于变成了一堆乱石头。
兴高采烈的杭九枫在西河里痛痛快快地将满身的尿臭洗干净,准备回白雀园好好享受一番。去的时候他在凉亭里碰上常天亮,回来时常天亮还在凉亭里冲着他不停地眨着眼睛。
杭九枫觉得奇怪:“你练不好说书瞪着我有屁用!”
常天亮说:“我没瞪你,我在做算术。”
杭九枫更奇怪了:“瞎着一双眼睛做什么算术?”
“因为看不见,我才想算清楚,多少石磙才有一座山大。”
“有没有算清楚?”
“是雪柠帮我算清楚的。她说石磙是圆柱体,山是多面体,算来算去,我也糊涂了,只记得她算出来的得数是,两百万只石磙堆起来的山,才同小东山和小西山一般高。”
已走出凉亭的杭九枫突然转回来:“你是不是想说,要想炸塌一座山,就得再炒制两百万份炮药!”
常天亮说:“既然你说出这种话来,我就帮你算一算。你们从二十几只马桶和尿缸里刮出来的硝才炒成一份炮药,要想炒制出两百万份炮药,就得有四千万只马桶和尿缸。我再帮你算算要多少人和时间,你们十个人炒制这份炮药用了半天,那就是说,必须用两百万个半天,才能炒成能炸塌一座山的炮药。两百万个半天也就是一百万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十年三千六百五,一百年三万六千五,你们得活上几千岁,才能炒好这么多的炮药呀!”
杭九枫暗暗叫了一声苦,嘴里没有再说一个字,灰头灰脸地进了小教堂,将常天亮所做的算术对傅朗西说了一遍。傅朗西一点也不丧气,反而鼓励杭九枫在今后的斗争中,继续发挥这种梦想的精神。杭九枫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安慰,垂头丧气地回到白雀园,将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搁在竹床上。
“做不完的事就不做,免得身上一天到晚臊兮兮的!”阿彩越是这样说,杭九枫越不甘心:“就这样慢吞吞地打来打去,哪一年才是尽头呀!”
“所以你必须学邓巡视员,凡事都要做到两不耽误。”
“往日没有如此折腾,杭家的处境也不比今日差呀!”
“你这样想可是不对,做都做了,就不要吃后悔药。”
“是不是只有革别人的命,自己的梦想才会实现?”
“很多事都得一条路走到黑,人活得好不好全靠赌命。”
“雪家屋里剩下的两个女人,像是什么也不赌!”
“莫以为不同你赌、不同天门口赌就是不赌,她们心气高,一出手就同天赌。”
杭九枫想不通同天赌会得哪些好处。他把话题引得更近一些:“我们就赌你生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阿彩浅浅一笑:“至少总是一个人吧!”
露水落下来了。月门封得不严实,墙那边的声音从缝隙里传过来。梅外婆在柔和地叫雪柠,不要贪凉快,天再热也不能在露水里睡,女人的骨子软,受不得露水泡。杭九枫心里一动,连忙将阿彩的上身托起来,往屋里抱。
五九
入夏以后,胜利的消息特别多,一会儿说,反国民**的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在离金寨不远的地方歼灭**军的一个营;一会儿又说,在信阳附近的鸡公山消灭了一个团。打胜仗的消息来得越多,四周的形势就越紧张。私下里,段三国算了一笔账,一个营三百人,一个团九百人,三十万大军平均分,少说也有一千个营,或者三百三十三个团,少一两个营团,也就是九牛少一毛。被这笔账算得心灰意懒的人,回头再听常天亮不分白天黑夜都在练习的说书,就觉得说词全是哭诉,唱词尽是悲腔,响一声鼓,敲一下板,身上都会打一阵冷颤。
董重里一回来,就有不少人对他说,常天亮不是说书的料,用不着细心栽培。说书是为了让人高兴,熬油点灯费瞌睡,到头来弄得一心窝的难受,就等于开店蚀了老本,种田没收回种子。
在那些一如既往地爱着说书的人眼里,重新露面的董重里仿佛离开很久了。
押送银元的任务是董重里一反常态地接下来的。在点头答应的那一刻,董重里还心存激动,以为此番前去,会有当面向张主席进言的机会。他还幻想,以自己惯于说书的口才,再加上肝胆相照的性格,说服张主席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也不会要求张主席让自己带回这许多的银元,只希望张主席往后能对穷人更加体恤。
董重里日不敢睡,夜不敢眠,碰到劫路的小股土匪也只能且战且退。别人只管自己背着钱袋,一样背着钱袋的董重里,还得时刻盯着每个人和每只钱袋,惟恐再出现第二个想当叛徒的黄水强。
“我没有将黄水强带回来。他要带着银元走,我没同意。我答应他,可以一个人空着手走,所以他走了。母鸡不孵蛋,强按着也不行。辣椒辣,苦瓜苦,水牛爱田,黄牛好地,鸡喝水时嘴巴朝天,猪喝水时舌头舔泥,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在董重里的描述里,黄水强是在过燕子河时掉队的。董重里当即带着所有人往回找,没有太费劲就找到了,黄水强不想再往前走,也不想马上回天门口。燕子河一带女子的俏丽,一直是天门口男人最喜欢的传说。黄水强想找个女子带回去,不行的话就此安家,当个上门女婿也是可以接受的。董重里用自己口袋里的一块银元,换回背在黄水强左肩上的两千块银元,又用另一块银元,换回背在黄水强右肩上的***以及十发子弹,其间并无太多周折。
同样一件事,在别人嘴里就成了另一种样子。
隔着一座大山才能到燕子河时,黄水强就表现得有些反常,刚刚还在主动问,谁累了就将钱袋交给他背,转眼间自己就走不动了,老在后面系草鞋。睡觉时,黄水强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自己受凉了,在屙肚子,为了起夜方便必须睡在门口。董重里原准备一过燕子河,就将黄水强身上的银元分给其他人背,黄水强却抢先一步,脚没打湿,就开溜了。黄水强不是掉队,这一点董重里比谁都清楚。黄水强有意偏离熟悉的来路,找到他时,他正在那条由野猪们踩出来的小路上没命奔跑。追赶黄水强的是一头刚刚生下小猪的母野猪。黄水强上了当。独立大队分散游击时,董重里曾经同杭天甲在这一带转了几个月,杭天甲将各种勉强可以走人的所谓野猪路一一指给董重里看,教他辨认哪一种路仍有野猪在走,哪一种路已被野猪废弃了。快到燕子河时,走在队伍中间的黄水强盯上了接连出现的几条野猪路。董重里故意说野猪不走了的小路还有野猪走,野猪还在走的小路已经没有野猪出没。董重里还故意感叹,莽莽大别山中,那些层出不穷的草莽英雄,几乎都有将野猪废弃的小路作为天赐的传奇经历。黄水强失踪后,董重里带着几个人顺着还没有被废弃的野猪路往前找。没走多远,就听到他在林子里喊救命。
董重里赶走了野猪。黄水强却用***瞄准了董重里。董重里和颜悦色地劝黄水强别犯糊涂,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沾上甜兮兮的糖不好,沾上臭兮兮的屎也不好。沾上糖会有蜂叮虫咬,沾上屎更麻烦,那些爱闻臭的大狗和小狗、黑苍蝇和绿苍蝇,哪一个都是那轻易甩不掉的蚂蟥。董重里开始走近黄水强。动步之前他先将话说得很清楚:只要黄水强发出警告自己就会停下来。董重里继续劝他说:与人赤手空拳地对打,黄水强不会输给任何人,然而在野猪路上,大家手里都有武器,一个人打一个人都没把握,莫说一个人打几个人了。还有十几步时,黄水强还没做声,董重里也不走了,就在原地站着,劝告的话也变得更有分量:你黄水强想走,不想在独立大队干下去,梦想当个有钱人,天天有年轻漂亮的女人在身边陪着,这份自由对人来说应该不算过分,只要如数交回武器弹药以及钱袋里的银元,你不仅可以马上离开,如果怕路上有危险,还可以送你一颗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董重里突然弯腰捡起两块石头,相互对敲着来了一段说书。
石块有节奏地响到第三遍,黄水强从黑石崖上站起来,哭丧着脸大声地求董重里宽宏大量,饶他这一次。黄水强背的银元一块也没少,***和子弹也到了董重里手里。黄水强离队走了。董重里说,他不应该再回来。黄水强回了两次头,第一次回头时说,自己这一走,也许就没有机会再听董重里的说书了。第二次回头时说的是女人。他听任一直没有机会发泄的儿女之情汪洋泛滥,对董重里说,这一走,一定要找个有阿彩的漂亮,没有阿彩头上的癞痢的女人做妻子。到时候,如果独立大队没被**军消灭,董重里没让冯旅长或者马鹞子打死,他一定请董重里去喝喜酒,好好听一场说书。看着黄水强走远,董重里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全身的冷汗汇进裆里,如同尿湿裤子。
辛辛苦苦到达目的地,休整了两天,喝了两餐高粱酒,大家吵着要董重里去交割银元的地方请示,让他们起程回天门口。董重里也想早点回去,他到财经科一说,对方便去找人开路条。财经科的房子很大,东西却不多,大概是将富人家的财产没收后全部分给了穷人,只留下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坐在惟一的椅子上,董重里眼前一亮,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门口一闪而过。董重里下意识地追到门口:五人小组中的欧阳大姐,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手枪队员,气势汹汹地走在比天门口还显热闹的街道上。董重里稍一犹豫,欧阳大姐他们就走远了。没过多久,财经科的人带着路条回来了。“有个姓欧阳的女人,你认识吗?就是刚才带人往南边走的那位。去年年底在我们那里时,她还是五人小组中最不起眼的,现在看样子有点连升三级味道。”听他一说,财经科的人突然脸色嘎白。董重里不明白原因,也不好问,拿上路条就走。“走这个门吧,走这个门!”财经科的人指着后门,“你说错了,人家是连升四级。”董重里出了后门,沿着连通旷野的小路糊里糊涂地走了一程,忽然发现,自己住处的屋顶上架着一顶黑糊糊的机枪。
董重里心里一震,猛跑一阵闯进小院。欧阳大姐正指挥那些手枪队员,将所有送银元过来的人像押解强盗那样捆起来。几个被绳索勒成一团的人还在叫嚷:“搞错了!我们是送银元给你们用,不是送脖子给你们用!”董重里很奇怪自己一点也不怕,他要欧阳大姐放开其他人:“有问题找我,他们是我领导的。”欧阳大姐丝毫不欣赏董重里的勇气:“你这样子一看就是可疑分子。”“这是哪来的道理!有阴谋我们就不会没日没夜地往这边赶了,半路上将银元一分,各人过各人的好日子去,用不着劳神费力,受不白之冤。”董重里的话让欧阳大姐十分恼火。也怪他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忍不住又问五人小组的人都好吗,为什么只见到她一个人。欧阳大姐给了他一耳光后,又平静地说:“那四个人比常守义他们还危险,我这么说,你就能想到他们的下场。”董重里毫无防范,欧阳大姐的耳光落下来好久了,他还没醒悟过来。“惊讶得过头了,就是幸灾乐祸。”欧阳大姐从荷包里掏出一块手帕,要他擦擦嘴角上的血。欧阳大姐的手帕非常干净,拿在手里就像捧着一团雪。董重里看了看,左手将它还给欧阳大姐,右手掏出自己的手帕,轻轻地贴在脸上。
欧阳大姐诧异地抬起手,指着董重里的手帕动了几下,“这手帕是你自己洗的?”
董重里点头。欧阳大姐也跟着点头,两只不太大,也不太亮,但是弯得很有情调的眼睛里露出几丝少有的柔情。董重里的手帕至少同欧阳大姐的手帕一样干净,放在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朵白云。
“自己用的手帕自己才能洗干净。”
那记耳光很重,它带起来的一股风从左至右穿透董重里的两只耳朵,引发了尖锐的鸣叫,重归天门口后还不绝如缕。挨打的当天晚上,欧阳大姐给董重里松了绑,还要他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欧阳大姐说了两种可能,放了他或是杀了他。董重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一种。欧阳大姐抿嘴一笑,当即宣布对他和他的部下的审查已经结束,他们随时可以离开。欧阳大姐诚挚地说,打董重里的耳光是出于对他的负责,宣布董重里没事也是对他负责。董重里义无反顾地迈开脚步,身后留下欧阳大姐的一串话:“女人看人的眼光是不同的,我可以不信任你董重里,但是我信任一个走了那么多难走的路,还能将手帕洗得如此干净的男人。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也不要让自己的手帕脏得像一块抹布。”
董重里很想回答,这种事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提醒。突然间,他觉得欧阳大姐非常可怜,这一想,说话的机会就错过了。
在最后时刻,欧阳大姐劝董重里,不要再给张主席写信了,张主席是天生的领袖和导师,一切问题都比他看得远、看得清楚。
董重里一只脚在牢门外,另一只脚在牢门里时,再次从心里确认:已是非离开不可的时候了,再不离开就将铸就终身大错!不是离开欧阳大姐翻云覆雨之地,在与自己无关的山山水水面前无须说离开。董重里将牙根咬出血来告诉自己:回到天门口,离开天门口!
一块手帕对命运的影响,使得董重里的心性豁然开朗。
董重里少带回一个人,多带回一纸盖着大红印章的收据:“经双方当面点验,银元一万三千块查收清楚无误。”董重里没有感觉到完成任务后的轻松,而是正好相反。他内心生出的沉重,使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邃和锐利,想从收据里透视出更多的东西。
傅朗西是天堂下的深潭,从座座瀑布惊天动地跌下来的水,一流到他心里,就变得幽亮幽亮,看上去清澈见底,却不了解其中深浅。一个叫黄水强的大活人,既是傅朗西的亲戚,又是独立大队的骨干,竟然开了小差。傅朗西不得不在各种场合上,一次次地说,用不了多久,当逃兵的黄水强就会满肚子后悔地回来。在公开场合里,董重里只讲过一次,他的话很简单:“对于独立大队,黄水强离开得越早,所造成的损失就越小。当然,黄水强肯定要回来,只是用什么身份回来却很难说。”董重里少而又少的话,还是让傅朗西很丢面子。傅朗西没有听杭九枫的话。他不会用保卫局的办法对付董重里,也不像杭九枫那样认为董重里的内心深处出了问题。从来没有对谁动手脚的傅朗西很生气地踢了杭九枫一脚。好在傅朗西的力气有限,换了别人就算没把他的腿踢断,也会将他的人踢翻在地。傅朗西要杭九枫从今往后少管董重里的事。傅朗西说得很明白,在董重里和杭九枫之间,自己更亲近董重里一些,只要是他们之间的纠纷,他一定会拿杭九枫是问。挨了踢后蹲在地上直抽冷气的杭九枫格外高兴,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和谁亲近,反而不会那么客气。傅朗西对董重里越来越客气,正好说明他们之间已不是很亲近了。
傅朗西又骂了一声:“放你娘的黑狗屁!”
对于傅朗西来说,这一踢一骂,都是前所未有的行为。
六〇
几场雨落下来,西河从上到下都是清悠悠的。
正是水涨船高的季节,一艘挂着白帆的崭新木船从下游驶入天门口外的河湾。那些悠闲地等待河水消退再出山的簰公佬,在余鬼鱼的带领下,同木船上的人打了一架。船主再三声明是傅朗西要他们来运皮油的。余鬼鱼哪里肯听,仗着人多,使出各自身上的蛮力,硬是将几千斤重的木船抬起来,搁在高高的河岸上。西河是簰公佬的饭碗,在水里走的人一直守着这规矩,不管小船大船木船铁船,都不能进西河。木船的确是傅朗西派人请来的,集了一个冬天的山货必须早点运出去,交通员接二连三地送来命令和情报,第四方面军打仗打得太凶,物资消耗非常快,急需经济上的支援。簰走得慢,载重量又小,遇到急事当然不行。簰公佬却不管这些。僵持几天,傅朗西发起火来,让独立大队的一百多人,将木船抬回水里。用木梓榨出来的皮油,还要放进木桶里凝固成形。用打豆腐的黄桶,成形后重量有三百斤上下。若是用挑水的水桶成形,则只有八十来斤。西河里最大的簰也只能装五个大皮油,或者二十个小皮油。木船运载力大,一次就能装几十个大皮油。装着几十个大皮油的木船,顺水没走多远,就让河底的沙子吸住了。船工们费尽力气,好不容易脱了身,还没走出站在岸上看笑话的簰公佬的视线,船底又搁浅了。木船挣扎着慢慢远去后,西河里的水退了。晒在岸上的簰,尽数被簰公佬们拖入水中。从上游到下游,随时随地都能听到簰公佬在响亮地吆喝。西河里能行船的时间很少,至于是哪几天,谁也算不准的。西河是簰公佬的。木船走了一趟就不敢再来。抢好水的簰公佬跑得格外快,从天门口到白莲河,来回一趟比平时少用两天。
余鬼鱼他们带回一条让人振奋的消息。**军第三十一师的两个旅在麻城一带被歼灭,第三十师的两个旅虽然侥幸没有被歼灭,却受到重创。傅朗西和杭九枫兴奋之余仍有遗憾,若是被歼灭和被重创的四个旅,也包括冯旅长的保安旅就好了。等着生孩子的阿彩闲着没事,就去段三国家看一镇,顺便将段三国挖苦一回,要他重新替**军算算账。段三国用小木棍在地上画了许多正字,算到最后,他说,这样打下去,**军必输无疑。
董重里从头到尾冷静得像庙里的菩萨,他事先声明自己的话会让大家扫兴:“我要挑几个人,趁形势不错,送些粮食到天堂去,预先藏着,防备将来有不测。”
杭九枫说:“你又不是过穷日子的人,为什么也开始吃着碗里愁着锅里?昨日夜里,我和阿彩说,这样下去,张主席真的会请我们到武汉去过八月十五,上汪玉霞店里吃桂花冰糖馅的中秋月饼。阿彩想吃月饼,想喝酸梅汤,还想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生孩子。”
董重里固执地坚持了三天。傅朗西只得答应他的要求,十天之内,先前跟着董重里送银元的十几个人,完全听从他的调遣。
“我要替你们准备八千斤粮食,也有可能是九千斤,甚至是一万斤。这些粮食将分别藏在十个地方。”董重里说到做到。所有运往天堂的粮食,都是夜里运上去的。白天里,不管是在天门口,还是在通往天堂的路途上,董重里都不让运粮的人露面。几趟下来,粮库里几乎空了。董重里的想法就是将其搬空:“现在的形势好,粮库没粮,有很多办法可以解决。”这一次傅朗西没有同意。董重里也没有坚持。他在小教堂里静坐一阵,独自出门往雪家走了一趟。
董重里没心思多看杨桃一眼。他坦率地坐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我既没有钱现买,也不可能在今后找机会偿还,但是我急着要两千斤晒干了,放上一年半载都不会坏的粮食,不然,这火急火燎的心就成不了良心。”后来,董重里将这话说给傅朗西听,傅朗西瞪眼睛望着天,好久才冒出一句话:自己若是女人,也会被他打动。雪柠答应给一千斤粮食,梅外婆说:“再给一千斤吧,就当是我给的。”又将杨桃叫来,“你虽然还没从董重里那里得到名分,夫妻情义却是实实在在的,你也给一千斤!”常娘娘提着一杆大秤一两不差地称出三千斤粮食。傅朗西再次被雪家女人的行为弄得感慨万千:女人不管有没有文化,只要认准一件事,绝对比男人死心塌地。
董重里将自己到处藏粮食的行为叫做猫屙屎自己埋。
粮食藏完了,董重里将一张纸交出来,每一处藏粮食的地方,上面都有详细记载。夜里,董重里没有回小教堂,大家都以为他在杨桃那里过夜。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说书用的鼓上放着一封信:“对于现状,我越来越失望,它不是我的追求,也不像是那个被特务暗杀在武汉街头的红色女子所宣传的。在心里,我去意早定,之所以拖到今日,与任何人没有关系,完全是我不想被人说成是怕死鬼。我不怕死,但我十分看重死的原因和方式。现今前方大捷,后方沸腾,形势看上去很好,所以我才将个人的想法付诸行动。一切与苏维埃有关的物品都已留下,一切与苏维埃无关的物品,请代为转交我至爱的爱人杨桃。在指挥员已经将杀人作为实现自己梦想的主要方法时,我只能选择离开。”桌上的鼓很孤单,从不分离的鼓板显然被董重里带走了。
“往日我来天门口,你老兄担心我会一个人离开,还用这鼓和鼓板打比方,没想到食言的会是你自己。”傅朗西苦苦笑着,捧着鼓等着别人将杨桃叫来。
这时候,杭九枫已经严令下去,所有进出天门口的人和物,都必须严格盘查。任何有关董重里的消息,务必火速报到小教堂。有发现董重里的,言语和行为都不得无礼,能劝就劝,不能劝的就将董重里留在原地等候。杭九枫说的每句话,傅朗西都没有反对。
杨桃很快来了。还没听完傅朗西的话,她就哭起来。任凭别人如何询问,杨桃都是一样地回答:“董先生,你为什么这样狠心,说走就一个人走了。别人你信不过,未必还信不过我吗?我是你的手,我是你的脚,我是你的舌头尖。你要我做的说的,我就做就说;你叫我不做不说的,我就不做不说。”
傅朗西丢下杨桃去了一趟紫阳阁,回来后,就让放了杨桃,还将鼓给了她,要她日后见着董重里,好言劝他回天门口,不想做同志了,做兄弟也行。傅朗西从梅外婆和雪柠那里得到答案,昨日夜里董重里没有去她们家,董重里要走的事,杨桃更是一点也不知情。傅朗西问杭九枫是否相信这话。杭九枫回答,傅朗西都相信了,他当然更相信。
说归说,做归做,以天门口为中心,方圆五十里的盘查却是无比彻底。沿着西河一路追下去的杭九枫,在离石桥铺不远的河滩上发现一个酷似董重里的男人。隔着一里远,杭九枫放了两枪,子弹打穿了那人的腿。杭九枫回天门口报告说,幸亏那人不是董重里,真是董重里,自己这样做,傅朗西会要他的命。杭九枫有意这样说,傅朗西听了却毫无反应。
一条西河被翻得底朝天,也没找到董重里的半点踪迹。
装好皮油的簰,在河边等了又等,总也不见放行。
心烦意乱的簰公佬们,越来越不想听常天亮的说书。常天亮也不想说书。董重里最近教的说书过于悲伤,每练一遍,都要费掉不少心气。然而,傅朗西要听。傅朗西将他关在小教堂里,掇着一壶酽茶,自饮自听。
“是人祸,不单行,欲听三国演义英雄会,先知诸葛孔明善招魂。”
傅朗西猛地一放茶壶,瞪着那对又大又浑浊的眼睛:“我听他说过,这地方是‘人魂’,不是‘人祸’。”傅朗西低头想了一阵,说话时,依然没有抬头。
“董先生最近教我时,老将这两个字改来改去。”
常天亮歇下来要喝壶里的茶时,挨了傅朗西一声轻骂:“董重里的本事没学到家,德性先都会了。”常天亮赶紧用嘴巴对上壶嘴猛嗍了两口。
“人生一丈比河短,命高八尺比山低。天上星星数不尽,地上美女占不尽。河里细沙数不尽,别人钱财贪不尽。三魂七魄与生来,七魄三魂相依命。魂主髓,魄生精,精养气,髓育形。人种本是天来物,万里云霞当坐骑,自从落地分界限,魂魄附体难移易。不料那天受惊恐,端端好命要叛离。心儿怦怦跳入嘴,魂儿颤颤落背脊。解开衣领吸口气,脱下裤子撒泡稀,两只巴掌搓火气。五日之内无异样,又过十天也平常。三七二十一天后,食不甘味睡不香,冷汗流落全身力,光天化日瞌睡长。山间豹子认作猫,河里王八当成宝,指着爹娘问是哪个,掐住脖子爱细腰。丢魂失魄今与古,问天问地问河桥。一把白米撒向东,两把白米撒向西,三把四把向南北,天不着急人心急。母亲赶紧点上灯,推开窗户掩上门。好菜好饭好人情,大鱼大肉大人心,九根香烛飘百里,一碗清水满乾坤。新衣服,缝好了,新裤子,蓝布的,梦里盼到醒来时。银手镯,泪汪汪,金项圈,哭泣泣。板凳叫得哑了喉,门窗哭声传乡里。茅草深,露水重,孤魂野鬼恶又凶。岩洞宽,心不容,打草惊动小小龙。遇山高,难如意,雷劈火烧怎逃避?绕山脚,也不好,水迸石裂惨兮兮。野鬼说话得反听,瘟神指路要逆行。天下道路长又长,只有回家路最近。路上河水浑又浑,只有回家水最清。河上木桥窄又陡,只有回家桥最平。桥上女人白又嫩,难比家中女人能。上有三十六不要,随波逐流要不得。下有七十二不能,暮雨朝云哪能行。谢了天,谢了地,脱身孤魂不游离。黑蚂蚁,黄蚂蚁,三爬四爬到家里。鸡鸣狗咬不用怕,锣鼓喧天也莫奇,打枪放铳树系红,全是化凶求吉利。花街柳巷风过也,书场戏台云行疾,犹犹豫豫留后患,千载轮回万年迟。”
悲悲戚戚的说书结束了。常天亮走到街上,又被叫回来。
“不就是说书人吗,有什么了不起,到今日还怀才不遇?你师傅是在怀才不遇吧?他编这样的说书就是想让我听。若是早明白这个道理,我就偏偏不听,让他的才华,在你肚子里烂成没人要的大粪!你说说,董重里是不是在指桑骂槐?我看是的。莫看你将词儿学得那样动听,会听的人都能听出你师傅一句接一句骂人的声音。我就不信,这么多人加在一起,还不如他一个人正确。不管他心里想什么,都不能动摇我的意志。天下哪有能将大好江山拱手相送的人,不用点非常手段行吗?”傅朗西说完想说的话,指着门口,让常天亮走开。
董重里失踪的第四天早上,怨气冲天的簰公佬终于等来放行的命令,不用邀约,大家就凑到一起喝出七分酒意,将西河里一字摆开的七条簰,箭一样往下游撑。西河两边的主要路口上都有设卡盘查的,走在水上的簰却异常顺利,一次打扰也没有。河水越来越深,眼看就要到白莲河了,突然出现的傅朗西和杭九枫才将他们拦住。杭九枫没有上簰,上簰的是傅朗西。傅朗西望着与在天门口出发时无异的货物,满脸的不解与惶惑。按道理,陆地上不见踪影的董重里只能通过水路潜逃,光秃秃的几只簰在西河上行驶,任何时候都是一目了然。簰上没有踪影,董重里又不能变成鱼虾下水游,一个大活人究竟藏在哪里呢?傅朗西很清楚,没有簰公佬们的帮助,董重里不可能离开天门口。簰公佬们不仅不怕他的警告,还理直气壮地辩解,董重里的说书天下第一,只有前世和来生都是苕的人,才会放他走。
傅朗西将簰公佬中最好出头露面的余鬼鱼看了半天,最终只问了些与董重里失踪毫不相关的话。傅朗西一直没有想通,余鬼鱼这个叫法从何而来。
“也不知父母生我时吃了什么药,别人身上晒黑了用刀也刮不掉,我这张皮,无论怎样晒,也黑不了,只会红,就像水里的鬼鱼。更怪的是,只要隔上几个月不下河,这红就会褪色,变成白的,和那些成年不出门的裁缝差不多。”
余鬼鱼哀叹,阎王好不容易给了一个好八字,自己却不争气,进错了命门,投了一个穷人胎。余鬼鱼嘴里有些漏风,一下子跳到董重里身上:董重里正好与他相反,董重里是八字不好,投胎时误人富贵人家的命门。傅朗西警觉起来,在此之前,董重里说的话做的事,没有他不清楚的,这话却从未听过。傅朗西坚信余鬼鱼是董重里失踪事件的参与者。一只簰飘在水上,宛如女人脱光了衣服,除了心事,什么也藏不住。傅朗西拔出手枪冲着簰旁边的深水放了一枪,警告余鬼鱼,这笔账不会轻易了结,不管今后哪一天,只要知道了是他帮助董重里逃跑的,他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临走时,心事重重的傅朗西不免慨叹,董重里的目光太短浅了,想事情也只会一片一面,看到手心就忘了手背,看到手背就不记得手心,这样做是很不合适的,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吃亏。
回来的路上,傅朗西病了,像以往那样,咳嗽得很厉害。一天晚上,头都快咳炸的傅朗西突然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人跑到西河边,将那些堆在河滩上的皮油逐个踢了一遍。有簰公佬过来问,傅朗西瞪着红通通的眼睛,声称自己是在踢簰公佬的脑袋。簰公佬听了竟不做声,扭过身子回到簰上。傅朗西的咳嗽持续了很久。
藏完粮食又将自己藏起来的董重里失踪两个月后,傅朗西突然密令杭九枫做好撤离天门口的准备。最先搬到天堂去的是铁砂炮。杭九枫选了一个风高夜黑的夜晚,抬铁砂炮的人也是百里挑一的骨干分子。整个天门口明白实情的人不会超过十个,大家都以为真的要在天堂布下口袋阵,再打冯旅长一个埋伏。
大腹便便的阿彩从杭九枫对自己的埋怨中得知形势不妙,她不喜欢杭九枫说的话,像往常那样继续到街上去教人唱形势无限好的歌曲,声称,到时候将孩子扔在谁家门外就行。
越担心越出事,不想生孩子了,孩子偏偏要提前出世。叫一县的男孩出生在这一年的九月十三日。这一天,百里之外的县城终于落入冯旅长和马鹞子之手。那些盼着马鹞子的人,也开始在天门口四周偷偷地烧烟,或者放冷枪。傅朗西站在小教堂门口,朝着人心惶惶的民众发表安抚演说时,白雀园门口的阿彩身下现红了,紧接着,一个不满五斤的男婴早早地穿过命门,将一头乌黑的秀发展现在众人面前。
一县洗完三朝,反国民**的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主力从大别山区北部运动过来。独立大队以及各区乡的小股武装一齐行动起来,数不清的人和枪将天门口闹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红火。大家齐叫一声干,就像七月份的洪水顺着西河往下冲,一心一意要吃掉冯旅长的队伍并夺回县城。枪林弹雨地打了几天,冯旅长的阵地仍像铜墙铁壁岿然不动。率部亲征的张主席得到情报:在兵强马壮的保安旅背后藏着**军的一个主力纵队。他马上虚晃一枪,率先扬长而去。急需用胜利来稳定局面的独立大队等地方武装,来不及散开就被乘胜追击的**军围在回天门口的路上。**军的大炮和重机枪比冰雹还凶,他们占着好山势也只能抵挡半天,只有独立大队突了出来,其余三千多人或是战死,或是被活捉后再用机枪一排排地扫射而死。
国民**关于冯旅长的保安旅必须死死咬住第四方面军主力的命令救了独立大队。一九三二年十月二日晚上,独立大队和第四方面军的一部分同时回到天门口。那些人毫不客气地集合起独立大队,将年轻力壮的人尽数挑出来。第一个被挑中的人是杭九枫。因为是第一个,挑他的人多说了一句话:“你,去少共国际团!”杭九枫从小教堂的左边站到右边,不明白这是做什么。清点结束后,那些人才说,这是张主席的命令,为了保卫红区,地方武装的精华应尽数充实主力部队。说话的人态度骄横,说任何人如借故离开,不是逃兵,就是叛徒。
第四方面军是半夜里走的。黎明之前独立大队也从天门口离开了。
阿彩还在哭哭啼啼地牵挂杭九枫,傅朗西生气地踢开白雀园的大门,大声命令她,立即将一县交给丝丝抚养。刚过二十天,一县就由五斤长到六斤。段三国代替丝丝接过一县时,不无高兴地说,这小鼻子小眼睛长得与杭九枫一模一样。独木桥上的人太多,阿彩像惟恐来不及了,要卷起裤腿蹬水过河。傅朗西在黑暗中发一声喊,提醒她还在月子里,不能沾凉水。傅朗西当然不会背阿彩,背阿彩过河的是别的男人。夏天已经过尽,夜晚的西河水很凉,跟在身后以防万一的傅朗西在不停地发布命令。阿彩突然发现一个秘密:“傅政委,你不咳嗽了。”闻听此言傅朗西也觉得奇怪,一直忙于应对紧张局势,半口药也没吃,轰轰烈烈的咳嗽竟然不知不觉地好了。他想起麦香以及有关麦香的那个话题,依然不相信是自己与麦香的贪欢,才导致久咳不愈。东边山顶显出一丝鱼肚白,地上有些细微的亮光。阿彩站在西河右岸的一处山坡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摆弄着**,大约是被人背着过河时受到挤压,没人嗍的奶水溢出来,一股女人香在晨风里飘来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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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哭是笑的福音
九七
回到天堂深处的第一天,傅朗西就撤了杭九枫的军职。与以往的说法大为不同,撤职就是撤职,没有使用“不再担任独立大队副指挥长职务”等婉转之词。傅朗西宣布之后也不单独找杭九枫说说话,就连在独立大队骨干成员中宣布高政委之死这样重大的事情,也不让杭九枫旁听。从阿彩嘴里听说此事的杭九枫更加佩服傅朗西:“只有你杀得了高政委!”话语当中一点痛惜之意也没有。“胡扯!”傅朗西却毫不领情。阿彩也说:“这种事傅先生怎能亲自动手?”“是呀,没有我跟着,谁会替他动手呢?”杭九枫很想了解,是用手枪、还是用步枪或者***行刑的:“按道理,像高政委这样英雄的人,只能用赐毒酒的办法。”杭九枫的追根究底,使傅朗西越来越不耐烦:“你这家伙,撤职处分还没触到痛处吗?”“莫说处罚,哪怕将我打得半死,我也不会心痛。”杭九枫并不认为事态已经十分严重。
天堂深处的山山岭岭正在由重青变为沉黄,对傅朗西忠贞不贰的杭九枫终于趁着闲下来的时间,做成了一副假发。阿彩明白假发是用麦香的纠巴做的,一开始还不想戴,经不住杭九枫反复相劝,试了试后,就再也不愿取下来,还说,天下男人中只有杭九枫是真心实意的,别的人是用皮用肉,杭九枫是用包在皮肉最里面的骨头来疼爱她。这事做成了,杭九枫又从无人知晓的地方取出藏了多时的白狗皮,趁着不用为独立大队的大事小事操心之际,抓紧时间硝上一两遍,打算送给傅朗西过冬。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董重里领着几个出差夫的人挑着一些过冬衣物趁着黑夜悄悄爬上天堂。交割完各类物资,董重里才看见阿彩的一头青丝,惊讶地以为她的头上长出了头发。直到吃饭时,同傅朗西说起来,才明白阿彩是将麦香的头发戴在了自己的头上。董重里一难过,就多喝了几杯酒。酒喝多了,就忍不住谴责当初滥杀无辜的事情。一向不喝烧酒的傅朗西破例喝了两杯,冲着董重里说了不少感谢的话。这些过冬的给养都是董重里和段三国暗地里想方设法筹集到的,一旦让冯旅长听到风声,肯定会有**烦。
“你帮我,我也要帮你。你可以将杭九枫带回去审判。”傅朗西的话让董重里听得目瞪口呆,好久才说:“这不公平,日本人打细菌战时,马鹞子也没有听命令。”
傅朗西说:“我只能对独立大队的行为负责,如何处理马鹞子那是冯旅长他们考虑的事。”
经过再三思考,董重里回到县城,带来几个书记员,在樟树凹设下临时法庭,并且通知马鹞子和段三国也来旁听。段三国如期而至,马鹞子只派了几个心腹前来。面对指控,杭九枫说:“马鹞子是只卵子,我不同他抬杠,也不想同他一起接受审判。”一声惊堂木响过,董重里判决:杭九枫违抗军令,使日本人策划的细菌战阴谋得逞、王参议等六十一人死亡,考虑到当时尚有杭九枫难以抗拒的其他重要因素,酌情将重罪减为轻罪,故判决服刑一年,又因他抗击日本侵略军有功,此徒刑可在独立大队全体官兵监管下执行。
判决生效的当天,阿彩对杭九枫说:“傅先生这样变本加厉地对待你,要不是另有所图,也是想逼你离开独立大队。”
初听这话,杭九枫还以为阿彩在想歪心思:“你也用不着拐弯抹角,是不是有其他男人动了你的春心,想让我走远些,免得妨碍你们的好事?”
事后想一想,杭九枫觉得阿彩的话很有道理,就想先离开一阵,看看傅朗西的反应。他加快了硝狗皮的速度。当他拎着硝好的狗皮去见傅朗西时,傅朗西借故躲在屋里,连露个面让他看看的机会都没给。
那天夜里,顺着北边山脊吹过来的寒风将天堂深处搅得山摇地动。喝过阿彩亲手熬香的鸡汤、亲手烫热的老米酒,杭九枫将阿彩抱进房里,在房东家那张睡了三代人、枕边还能闻到松脂香的老床上,性情澎湃地从床里滚到床外,从床头翻到床尾,床前的踏板上也留下了他俩的汗渍。
“不当副指挥长也好,免得操许多额外的心。”喘过气来的杭九枫兴致不减先前,直到鸡叫。“我也该歇歇了,外面的路长,少一分力就过不去那个坎。”杭九枫依依不舍地跳到床前,穿好衣服:“我要走了,你不要有事没事生出非分之想,走冤枉路,人累得要死,最后还得回来做我的女人。”等到戴上假发的阿彩有话要说,杭九枫已经走远了。
沿途哨位或明或暗杭九枫全都一清二楚,躲避他们的监视易如反掌。杭九枫没有这样做,他连半步路都不肯绕,还没等到哨兵发问,便先开口:“告诉傅朗西,就说我走了!不想再受这些窝囊气。”过了两道明哨、两处暗哨,前面再也没有独立大队的人了,杭九枫心里闷得慌,忍不住冲着刚刚离开的地方大叫:“傅朗西,我可是提着头跟在你的屁股后面跑,到头来你却逼着我背井离乡,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呀!”
“问得好!”声音很轻,杭九枫吓得却不轻。傅朗西从路边闪出来。
“还以为你昨夜就要跑,害得我少睡了一场好觉。”
“昨日夜里阿彩还在来月经,想跑我也舍不得。”
“小气!你打算去哪里?若是没有想好,我可以替你出个主意。高政委被杀后,跟着他的八千子弟兵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当了逃兵,从天堂出发,穿过金寨县一路往合肥去了。只要收聚到这些人中的一小部分,加上独立大队现有的力量,再来对付马鹞子就容易多了。”
在傅朗西看来杭九枫是最合适做这种事的人。往日在七里坪,高政委对他的评价甚高,还给了他一个在天堂一带坚守的密令,对于逃离新编第四军第四支队的高政委旧部来说,这一点很重要。其次,就算独立大队内部没有马鹞子的耳目,天堂一带肯定有他安插进来的坐探。杭九枫这一逃,马鹞子不会不晓得。换了身份的杭九枫拉起一支队伍,很难说是违反抗日统一战线的各种约定。
“你太忠诚,我怕先说清楚了,演得不像,反而弄巧成拙露出马脚。”
恍然大悟的杭九枫更加佩服傅朗西。“这一走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只有阿彩,越不打仗她的心越野。你也好,紫玉也好,多替我盯着点。”
“有事我们先给你打个招呼。你这一走,独立大队就没有人指挥了。可能的话,我会让董重里来领导这支队伍。”
“董重里的心早就野了,不会回来的。”
“所以你还要做一件事,队伍拉起来后,你要借口要番号和给养,将董重里暗地里给独立大队送给养的事说给冯旅长。”傅朗西否认这是借刀杀人之计,董重里不能死,也不会死,莫看柳子文成了汉奸,私下里肯定同国民**的人还有秘密交往:“只要撤了董重里的县长之职就行。”
傅朗西将已经由紫玉缝好穿在身上的狗皮背心撩起来给杭九枫看。“往后我就不怕风寒了。”傅朗西很感动,再三说,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杭九枫为革命事业做出的特殊贡献。
下山后,听说自卫队还在中界岭,杭九枫临时决定回天门口看看一镇和一县。刚进九枫楼,不等他同丝丝亲热,段三国就上来,说是自己有要紧的话对他说。二人到了里屋,段三国问:“女婿,傅先生是不是要你去收拾高政委的旧部?”杭九枫没想到段三国能够未卜先知,只好点头承认。“这就对了,否则许多事情就没法解释。”段三国一边恍然大悟,一边摇头叹气,“这些时我一直在想,独立大队内老资格的人没剩几个了,能够铁了心跟上傅先生的,只有你杭九枫一个人,假如傅先生只为惩罚你而惩罚你,那他就是自己冒自己的天下之大不韪了。”杭九枫不听则已,听过之后大吃一惊。段三国提醒他,傅朗西让他去收拾高政委的旧部的真正目的是要防范那些可能对傅朗西不利甚至有可能对他下杀手替高政委报仇的人。段三国的话让杭九枫觉得深有同感,冯旅长在这件事情上走了一招妙棋,将高政委之死的祸根说成是傅朗西,并且利用各种机会广为传播,那些爱挖古的人都已经深信不疑了。高政委手下以一当百的悍兵悍将多得很,这些人若不找到傅朗西的门口寻仇,那才是怪事。这样想来,发生在傅朗西和杭九枫之间的费解之事,便一一明了了。傅朗西又碰到有苦难言的事情了,就像那一年麦香被杀,小曹同志以及五人小组在天门口为所欲为时一样,他又一次需要杭九枫出面来为他分忧解难。前一次,傅朗西还能清楚明白地告诉他行动的方法和目的。这一次,若没有段三国的提醒,杭九枫很难领会到傅朗西的真实意图。
段三国更进一步地告诉杭九枫,此次前去收拢高政委的旧部,一定要将那个胆敢出卖傅朗西的家伙挖出来。这是第一,第二,还要发现更多与那个胆敢出卖傅朗西的家伙有共同目的的人。找到了,发现了,既不能公开枪毙,也不能暗自消灭,只有想办法让他们同日本人打一仗。
段三国的完整建议,杭九枫只听从了一半。他往东北方向走了三天,便收聚了二十几个人。半个月后,杭九枫就在燕子河边找到了那个曾经跟着高政委走遍大别山区的手枪队员。杭九枫没有为难这位誓死忠于高政委的手枪队员,也不计其向冯旅长出卖傅朗西的前嫌,将他委任为参谋长,同自己一起统领这支取名为天门口民众抗日敢死队的队伍。在给傅朗西的汇报信中,杭九枫只提到这位手枪队员与高政委曾经有过的特别关系。这封信还没送走,由杭九枫收容组建的这支队伍就遇上了险情。半夜里,当了参谋长的前手枪队员起来查哨,刚出门就被一颗子弹击中头部。听到枪响,杭九枫迅速带领敢死队员撤到后山上。天亮之后,再派人回去侦察,得到的准确消息是,当参谋长没几天的前手枪队员,已经追着夜里的阴风,去高政委那里报到了。杭九枫将此情况补充到那封汇报信里,并说已将其安葬之处树了特殊标志,以便将来取得彻底胜利之后,重新厚葬。傅朗西很快回信说,杭九枫需要进一步学习,掌握下棋一样走一步看三步的战略战术。
杭九枫将高政委的旧部收容到近一百人时,就开始找机会袭击日本人。他们跨过天堂,越过天门口,顺流而下直插白莲河,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杭九枫将这一百人分成三个中队,一中队突袭,二中队支援,三中队掩护。一中队的人最强悍,只要说三句话,必定有一句提起高政委。二中队的人也很强悍,只是提到高政委的几率不如一中队。三中队就差远了,偶尔说起高政委,只是劝别人不要将高政委的脑袋当成自己的脑袋,左手也有不小心伤着右手的时候,更何况一个个满天下乱跑乱闯,又没有血脉相连的大活人。这些人只在一点上相同,说起高政委时,一律用景仰的语气。杭九枫后来检讨说,这是他的战斗生涯中打得最糟糕的一仗。原以为碉堡里只有一个小队的日本人,其实在镇上还互为掎角地驻守着两个小队。一个冲锋下来,一中队和二中队就被日本人的火力网罩住了,前后左右都没办法摆脱。日本人火力猛,枪法也准,若不是在夜里,别说一中队和二中队,就是打掩护的三中队,也插翅难飞。反过来,也是一中队和二中队的勇猛顽强,换来了三中队及时后撤的宝贵时机。一中队和二中队的人以死相搏,一个人硬是冲到碉堡底下,喊了一声:“为高政委报仇!”然后拉响了三颗捆在一起的手**。
残余的人往回撤了二十里,才遇到冯旅长派来的援兵。杭九枫貌似生气地发了一通脾气后,请那个联络参谋带信给冯旅长,希望由他率领的敢死队也能像傅朗西指挥的独立大队那样,得到国民**按时按量发给的给养。联络参谋惊讶地说,在他的记忆里,独立大队的军需早就不归国民**补充了。
杭九枫只用不多的话,就将傅朗西吩咐的意思全部表达出来。
九八
傅朗西和董重里又在樟树凹见面时,董重里的气色明显比不上眉飞色舞的傅朗西。“靠说书吃饭的人,没有别的本事,就是耳朵灵,听见声音就能明白对方肚子里的蹊跷。”
在吞吞吐吐的董重里面前傅朗西一点也不拐弯抹角:“你用不着顾虑重重,从前那样多好,有话就说,说不清楚的还可以吵架。是不是遇到翻不过去的陡坎了?”
“鄂东行署要我去述职,质问我为何违抗命令,给你们提供给养。”
“董先生做事一向严谨,鄂东行署不应该晓得这事呀!”
“我这次来,就是想弄清傅先生是否在使暗度陈仓之计。”
“是的,我是有这种设想,可惜没来得及亲手做。先前我说大话,你当县长不会短于三个月,也不会长于半年,没想到你干出了奇迹,一直撑到今日。柳子墨的哥哥当了汉奸,王参议死于日本人的细菌战,没有人在背后撑腰,一个人能在国民**里当官,你我往日就用不着齐心协力搞暴动了!不是我吓唬你,这是秦桧杀岳飞的十二道令牌,你去得了三里畈,只怕回不了天门口。”
“可梅外婆要我放心去,身正莫怕影子歪。”
“这种事就不能听梅外婆的!别人起了杀心,她还要将脖子洗得干干净净,不怕自己头颅落地,却担心脏了人家的刀。”
“正因为你我一同出生入死过,我才来问问你。”
“你有没有对谁动过杀机?”
“有。林大雨。我总觉得梅外婆和杨桃是被他害的。”
“你看看,很多时候杀人并不需要真正的原因。”
屋前屋后的大樟树先黑了。无须傅朗西吩咐,紫玉已经张罗出几个像模像样的菜。傅朗西正要请董重里就座,阿彩从门口闪进来,连连说她早就闻到好菜好饭的味道了。为了陪董重里,阿彩喝了不少酒。说起来多数是替别人喝的,紫玉要给董重里敬酒,阿彩马上说,傅朗西这一回来,有可能让紫玉怀上孩子,所以酒要少沾。傅朗西要给董重里敬酒,阿彩又说,且不论傅朗西肺上的毛病有没有好断根,为了让紫玉早日怀上孩子,这酒也只能打湿嘴唇表示一下。加上董重里的回敬,紫玉和傅朗西的酒,几乎全让阿彩一个人喝了。似醉非醉之际,阿彩深情地叫着董重里的名字,希望他这一次再也不要走了,同傅朗西一道做独立大队的主心骨。傅朗西没有接着这话往下说。紫玉送阿彩回屋里休息了,他还是只劝董重里绝对不要冒险述职。
在俯瞰天门口的天堂深处,有一阵,两个人突然不知说什么好。傅朗西于是像阿彩早就预料的那样,极为果断地邀请董重里回来:“只有由你来指挥独立大队我才放心。”
董重里顿时觉得内心受到空前洗劫,只剩下一片哗哗啦啦的枯枝落叶。本来还在犹豫的他突然决定:“我是一县之长,没有理由不向上司述职。”傅朗西没有再勉强他。
天气越来越冷,眼看着就要落雪了。有一天,阿彩在半夜里大声叫着:“董先生!董先生!”正在起夜的紫玉听到阿彩在说梦话,忍不住摇醒傅朗西。傅朗西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是不是对董重里有想法了?”“这就对了,你应该早就发现阿彩看董重里时,目光比天亮前的星星还亮。”傅朗西当时没说什么,早上醒来,还没来得及想起夜里的事,阿彩就在外面报告,她要趁早带几个人下山。
阿彩说走就走,完全是过平安日子时免不了要使小性子的女人脾气。有紫玉在一旁相劝,傅朗西没有特别气恼。阿彩从山下回来后的样子让傅朗西仅有的一点怒火也熄灭了。对傅朗西来说,阿彩带回的消息既好又不好:董重里果然被撤职了,撤职后的董重里生死不明。傅朗西心里暗暗叫苦,董重里不回,坚守天堂、钳制国民**的各类武装、壮大自己队伍的计划就得采取其他谋略。阿彩红着眼圈说,梅外婆给冯旅长打过电话,冯旅长说他没杀董重里,人在哪里他也不清楚。冯旅长没有必要在梅外婆面前隐瞒。想当年董重里只是一个小小的说书人,一步步折腾到手眼通天的柳子墨替他说话,连撤他的县长之职,都要向上层层报告,真要动手取他的性命,岂不是想将大别山当成羊群来赶。在这类事情上,梅外婆格外相信傅朗西的判断,她请段三国到天堂向傅朗西请教。傅朗西一点也不含糊,指着阴云密布的西南方向做出了自己的断言:“董先生肯定去了武汉,就像当年从独立大队逃走那样,想在武汉摸清当前局势。”见阿彩不相信的样子,傅朗西又说:“天落下来有我撑着,董先生若是没有去武汉,我负责赔一个大活人给你们。”
傅朗西的话太厉害了,大家都表示认同。董重里已经出走过一次,在外面转了几年,也没有人去请,便一个人回来了。天门口是个好地方,小岛北有能力却没有摧毁它,狗头从广西一路找到湖北,才选定将女儿安排在此。所以,不管有没有结果,董重里还会返回天门口。
在等待董重里的那段时间里,阿彩总喜欢拉着紫玉找一处没有人的大树底下或者岩石后面说话,她们有时喜笑颜开,有时又哭哭啼啼。
为了表示对紫玉的尊重,傅朗西从来不问紫玉同阿彩在一起做些什么。心情好的时候紫玉会说:“这辈子我跟定你了,无论别人如何我都看不上眼。”“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嫌我了,要我走得远远的?”若是说后面这句话,紫玉的心情一定不好。有一次,傅朗西正在为紫玉脱掉身上最后一件衣服,背对着他的紫玉突然转过身来紧紧搂着他,仿佛不如此就会失散。傅朗西也失去控制,冲动地说:“我晓得,这些时候阿彩一直同你议论与杭九枫离婚的事。”紫玉先是大惊失色,过后又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这样,阿彩想学我,也与杭九枫离婚。”紫玉奉劝阿彩的话让傅朗西非常满意:“我对阿彩说,杭九枫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有翻天覆地的能耐。眉对目,口对心,锦瑟对瑶琴,晚钓对晨耕,千愁对一醉,虎啸对龙吟,只要天生就是一对,就是想拆也拆不散。说得再直一些,阿彩头上的癞痢是怎样诊治好的?不是杭九枫带她参加暴动,当时雪家的人都死光了,未必就她命大能活下来!现在她有了假发,表面上看是件好事,要是从此忘了自己的底细,那好事就会变成坏事。”夫妻二人紧抱着睡到醒,紫玉柔情蜜蜜地告诉傅朗西,她感到有个很小很小的东西在肚子里扎下根了。傅朗西高兴一阵后,又续上夜里没说完的话:“要不停地劝阿彩,直到打消她的离婚念头为止。不能让她那样做,动摇杭九枫,就是动摇军心。”
“如果她铁了心要离婚,不答应她,就会生出麻烦来。”
“只要不叛变,出点麻烦也不要紧。”
紫玉将傅朗西的话婉转地传给阿彩。阿彩从嘴巴到心里像一根打通关节的竹子,风一吹便呜呜响:“离婚离得好时,可以增强战斗力。”
“你要想好,最好要等你所心仪的男人说出一句落在地上叮当作响的话,才能开这个口。”同为女人又有离婚经历的紫玉,用活活练出来的本事让阿彩答应暂时按兵不动。
落雪又化雪,再落再化,再化再落。平均算来天门口一年到头也就落三场雪。然后春天就来了。随着季节变化,马鹞子带着自卫队离开中界岭,重回天门口驻扎。从西河里爬起来的春风,顺着山坡一股股地吹进天堂。阿彩越来越喜欢带人下山侦察,偶尔还会钻进天门口,坐在段家的桌子边陪一镇吃顿饭,尽管马鹞子没有表现出任何刁难的样子,傅朗西仍要每每严厉批评阿彩,这种冒险太不划算。傅朗西明知阿彩这样做的动机,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董重里,却不好明说。
这一天,樟树凹被一团团的浓云遮蔽着,女人们不想自己的头发被云层里细小的水珠打湿,躲在屋里不敢外出。傅朗西担心发生意外,亲自去几个重要的哨位上查看。半路上,他听到哨兵在云雾深处厉声喝问,接下来的回答竟然那样熟悉。傅朗西急匆匆地迎上去,拉着站在云缝里的董重里就往天堂深处走。
“我早就说过,董先生会回来的,独立大队是他一手一脚建起来的家!”
紫玉盯着过于激动的阿彩,担心她马上要和杭九枫离婚。好在阿彩还懂得分寸,只说董重里能回来,真让人高兴。董重里主动开口,要傅朗西弄些酒来,他要一醉方休。时间不长,酒就烫好了,下酒的菜也有了。大约喝下二两酒后,董重里猛地一放酒杯:“天下之事太吊诡了,让人不好说不公平。”
“不就是一县之长吗?以你的才华应该当省长。”哪想到傅朗西也会猜错了董重里的意思。
“用天门口的话说,县长算个卵子。若不是亲耳所闻,光听别人说我也不会相信。小岛和子不仅没死,还同柳子墨住到一起了。柳子墨就住在咸安坊梅外婆从前的房子里,一辆黑色小轿车整天停在门口,柳子墨出门时,必定坐进轿车里。之所以我等了这么长时间,是想同柳子墨见上一面。从头到尾日本人只给了我一点机会,柳子文也帮不了我,只说柳子墨爱吃老四季美的汤包,我特意去汤包店里等他,前后有十几次,见上面的只有一次,也就是彼此看上一眼,嘴唇都没办法动一动。我在柳子文家里同柳先生打了几次电话,因为日本人在窃听,我一个字也不能说。柳子文先提问,然后由我来听。柳子墨并没有同日本人合作,只是在进行日常的气象预报。柳子文说,其实柳子墨早就想逃跑,又怕自己走后,还有其他学气象的人为日本人提供气象情报,那就要弄巧成拙了。我在武汉等了又等,柳子墨还是什么也没做。倒是柳子文的话提醒了我,让柳子墨多留一阵不见得是坏事。”很长的一席话让吃惊不已的几个人慢慢冷静下来。
“这些话你都对梅外婆和雪柠说了?”“你以为我会这样苕?”董重里冲着傅朗西正话反说,他是顺着西河右岸直接来到樟树凹的,“我没在天门口露面,我不晓得如何对她们说这些。”
紫玉小声叫起来,这种事最让女人伤心可不能想说就说:“小岛和子没死,雪柠该怎么办呢?”
“说不定这是一件好事!”阿彩所说的又不相同,“柳子墨到底能不能脱俗,做出来的事与九枫有没有区别,还得再往下看。”
“只要柳子墨不回来,就不要对雪家人说这件事。也不要让我们这些人之外的任何人晓得。”
听见傅朗西在叹气,紫玉连忙将话题叉开,从女人这方面来说,小岛和子投海自尽却没有死,让她了却心愿同柳子墨重逢,也算是她的福分。喝完酒大家继续感慨一阵,傅朗西睁大眼睛看着紫玉和阿彩。二人便知趣地退到门外。
剩下两个人,傅朗西直率地帮董重里分析,这一趟,从离开到回来,他都专门来樟树凹,说商量也像,说预告也成,反正都能说明他心里还是很在意独立大队的。既然县长不让他当了,何不回来当指挥长!董重里去鄂东行署述职时,傅朗西就接到命令,让他尽快将手中各项事宜安顿好,准备去新岗位上工作。因为等董重里,傅朗西专门递了一个报告上去,希望多给一些时间做准备,这才确保自己一直拖到董重里回来。一个时期以来,独立大队既没有同**军及自卫队方面发生冲突,也没有主动攻击日本人或者受到日本人的扫荡,对一支善于在战火中生存和发展的队伍来说,这种状态并不好。枪一响,是敌是友,清清楚楚,刀对刀枪对枪地干就是。眼下这种情形,阿彩等人是难以做到游刃有余的,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思来想去,只有请董重里回来指挥这支队伍。话都是傅朗西说的,董重里直到最后才表态,给他三天时间,然后再作决定。
三天过去了,董重里要求再给三天。实际上,董重里考虑了三个三天。
“我可以留下来,条件是这支队伍只能同日本人打仗。”
“没问题,这正是我的想法,只有这样才能保存实力。”
当天傍晚,在独立大队的收操仪式上,傅朗西宣布由董重里担任指挥长,阿彩则由副政委代行政委之职:“大家都明白我对独立大队的感情之深。我将独立大队委托给董先生,同时也要求各位像服从我一样服从于董先生。在此异常复杂的形势下,惟有董先生才能带领大家,沿着既定的预案,走向我们心中想要的胜利。”说到深情处,傅朗西的声音在颤抖。
与傅朗西完全相反,董重里眉眼之间异常冷静:“我曾经离开过大家,今日我又回来了。”
九九
燕子红开花时,董重里就开始谋划营救柳子墨。天堂一带偏僻的地方很多,董重里每天都要挑选几处便于冥思苦想的地方,他想得越多,眉头反而锁得越紧。“董先生久不打仗,将武汉当成龙潭虎穴了。”阿彩劝他当机立断,“也不要一叶障目,忘了还有灯下黑一说。”又想了几天,董重里终于说出心中的担忧:“我不愿意因为营救柳先生而将独立大队全部打光。”阿彩不再旁敲侧击地暗示,而是直截了当地请董重里相信,在许多事情上自己都会与他同心同德:“不要以为你回独立大队的真正动机我们不明白,傅先生临走时就吩咐过,你肯定会带着队伍上武汉营救柳先生,他要我好好地与你配合。”阿彩说了这一阵她想到的办法,用不着调动独立大队全部兵力,有二十个人就够了,选一对男女扮成夫妻,通过旗袍店的邓裁缝,在咸安坊附近租下一处房屋。余下的人在回天门口的各处要道上做好接应准备,看准时机杀死守在门口的两个日本特务,就可以带柳子墨离开武汉。“如果不杀人,这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主意。”董重里盯着阿彩的眼睛,同意以她的设想作为这次行动的基本方针。
“谁和谁扮夫妻?”
“当然是你和我。”
董重里问得简单,阿彩回答得更简单,仿佛只要多说一个字就会露出某种破绽。
一浪接一浪的燕子红开得漫山遍野。戴着假发的阿彩从天堂深处下来后特意到雪家屋里坐了一会儿。梅外婆由衷地说:“这样的阿彩多讨人喜欢呀!”阿彩又去段三国家看望一县。一县先是不敢认,然后就像男人喜欢美女那样扑上来,说自己长大后一定要找一位同阿彩一样漂亮的女人做妻子。
一株有紫色晕边的燕子红离开了它的生长地,跟随假扮夫妻的阿彩和董重里来到武汉。阿彩怀着多年不见的喜悦,站在繁华街巷面前,一股久别重逢的情绪油然而生。到了邓裁缝的旗袍店,董重里将事先编好的梅外婆的话流畅地说了一通。热情的邓裁缝很快就替他俩租下一处合适的房屋。董重里顾不上安顿自己,先将一路上精心养护的燕子红安置在临街的窗台上。
邓裁缝已经来来去去地跑了几趟,要请他们到外面去尝几样武汉名菜。阿彩说:“还是去吃汤包吧!”邓裁缝笑眯了眼,他发现阿彩的身材极好,虽然咸安坊一带美女如云,用裁缝的眼光去看,多数人还需要尺长寸短地用衣物的变化来掩饰身材的不足,就是当年的爱栀也无法同阿彩相比:“只要不嫌弃,我愿意送你一件旗袍。”阿彩和董重里说了几句客套话,并没有将此话当真。三个人出门往老四季美汤包店缓步走去,途经柳子墨的住处,邓裁缝小声说,这座小楼就是梅外婆的,那时候的小楼像一棵梧桐树,来来往往的人个个都是凤凰,梅家的不在了,换了几家人都住不出先前的样子。小楼上的门窗没有一扇是开着的,从楼上刮下来的风中还有一股淡淡煎药气味。邓裁缝晓得柳子墨早就娶了雪柠,说起四个月前突然出现在小楼里的日本女人,言语中出现许多不满:“日本女人只能看张脸,腰身也还可以看看,我活在武汉这么多年,说句不好听的话,日本女人呀个个长得像矮脚猪。我就想不通柳先生何必还要同日本女人缠不清,扯不白。有一次,他还专门跑来问我,能不能给那个日本女人做几件旗袍,我可不敢想旗袍穿在这个日本女人身上时,会将自己做手艺的名声糟践成什么样子。不比你太太,能穿我做的旗袍,就是长我的脸,哪怕贴本我也愿意。”有邓裁缝这番话,阿彩底气足了许多,每走一步都要挺一挺胸,闪一闪腰。进了老四季美汤包店,她特地多站一会儿,没有及时坐在自己的座椅上。
邓裁缝要了三斤汤包。他说:“我很少出门上馆子,你们来了,正好有个借口给自己打打牙祭。”三言两语,话题又转到柳子墨身上,也不晓得是柳子墨自己爱吃还是那个日本女人爱吃,长不过五天,短不过三日,两个人就要往这儿走一遭。邓裁缝将阿彩和董重里当成了乡下人,凡事都要在他们面前夸耀一番:“说起来这里的汤包还是生气后做出名的,因为侄儿不懂事,在隔壁做起同样的生意,当叔叔的一气之下从南京请来一个姓徐的大师傅,熬皮汤,做皮冻,剁肉馅,再到包成包子,用那一口气到顶的火候蒸,看上去什么都与侄儿那边一样,吃到嘴里的味道却大不相同。穿旗袍也是这个道理。”
邓裁缝还要说话,门口进来一个穿军服的日本人,大着嗓门要三斤汤包。刚好邓裁缝要的三斤汤包出笼了,日本人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要邓裁缝让先。邓裁缝答应时没有半点不愿意,日本人一走他却小声地骂了起来。说了太多难听的话后,邓裁缝终于叹了一口气,并且告诉阿彩和董重里,这家伙是替柳先生和日本女人看门的。
因为被别人抢了先,汤包店的伙计过来道歉,顺便也表示怀疑。柳子墨和那日本女人一向是要亲自来的,一人一斤汤包,吃了再走。若是哪一位病了不能动步,为何又多要了一斤汤包?“那个日本女人是不是叫小岛和子?”三斤汤包第二次上来后,阿彩不经意的发问引来邓裁缝惊疑的目光。董重里赶紧解释,那一年小岛和子去天门口看柳子墨,镇上的人都晓得这个日本女人的名字。邓裁缝没有往下问,小心翼翼地吃起汤包,一口咬下去满嘴乱跑的汤包吃完了,邓裁缝再也不像先前那样絮絮叨叨地说话了。
吃了来武汉的第一餐饭,竭尽地主之谊的邓裁缝在他俩所谓的家门口告退后,被称为太太的阿彩突然红着脸,背过身去不敢看董重里。董重里也不看她,从随身携带的物件中翻出鼓和鼓板,摸了又摸,拭了又拭,很久才敲出第一声鼓响。
陈桥兵变起烟风,五代五十三年终,才立匡胤称大宋。匡胤生在夹马营,赵州应梦天下平,遇着陈恩卖雕弓,龙虎相会识英雄,勾栏院内又遭凶,游河北,走关东,周桥结义龙会龙,木兰关上遇韩通,千里曾把京娘送,好赌博,发酒疯,他比先王大不同。
说书声飘出这所不起眼的屋子,梅外婆那换了主人的小楼上已经黑下来的窗口重新亮了起来。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身影出现后不久,阿彩冲着同样穿着睡衣的男人身影小声叫了起来:“这个柳子墨,竟然同小岛和子睡在一间房里!”董重里仍在说书。“男人说变就变!往日将他骗上天堂,一男一女关在一起,他却死活不与雪柠结婚。就算今日有人逼他,也不应该这样呀!”
阿彩的心情很好,她烧了一些水,关上房门将自己洗干净,这才对董重里说:“奔波了这多日子,可以早些歇息了。”不再说书的董重里用一声不知所云的哼哼作了回答。面对阿彩为他准备好的洗澡水,董重里说:“你先睡吧!”阿彩羞涩地点了点头,却不肯进房。催了几次她才说,做女人的除非病得实在不能动了,才可以在男人前面上床。“你先睡吧,我要练练说书,过两天还要去春满园,虽说是做做样子,打个掩护,可我也不想让他们笑我滥竽充数。”阿彩答应先睡,却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爬起来将两只枕头放在一起,一会儿又将它们分开,床尾床头各放一只。时断时续的动静没有影响董重里,一阵阵悠扬的说书让不远处小楼上的窗口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阿彩提醒说,董重里的说书肯定被柳子墨听出来了,所以他才心绪如潮,睡不着觉,若是被把门的特务察觉可就不好了。
董重里依了阿彩的意思,收起鼓和鼓板,熄灭了灯,从阿彩摆在床上的一对枕头中取出一只放在床前的踏板上,和衣睡在上面。汉口的夜空总也黑不下来,路灯黄黄的光线透进室内,照出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动静。董重里想得不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彩从蚊帐内伸出手弄醒了董重里:“邓裁缝在外面叫你!”
董重里翻身时,结结实实地掉在地上,好在踏板只有半步高,伤不了人。董重里走到窗口一看,果然是邓裁缝站在外面。“睡觉时要亲热一点,日本人精得很,总在半夜里检查你们这样的外来客人,只要发觉不像夫妻,抓人时不说二话。”说完这些邓裁缝就走了。
董重里突然清醒过来,慢慢地走回床边。“邓裁缝看出我们的破绽了。”“只怪你将自己看得太重,以为别人都是轻飘飘的一根毛。”阿彩一撩蚊帐,露出薄衣衫里面若隐若现的身子,“你放心,我不是二十岁就死了男人,干巴巴地熬到三十岁的寡妇。”“只能这样了,要不世上哪来的同床异梦一说。”董重里心一横,坐在床沿上,顺势推了阿彩一把,要她往床里睡一些。“女人就是要在床上多占一些地方。”阿彩所说的意思董重里都懂,他不去想这些,在稍有动作就能触摸到又嫩又香温软如春的女人身子的床上,安宁地睡到天亮。
两个人刚穿戴好,邓裁缝又来了:“为了做这件旗袍,我一夜没睡觉。”
邓裁缝将手里的包袱抖开,一件满是丝绸香的旗袍,云一样飘扬在眼前,“在武汉三镇行走,人和衣服得般配,你家太太长得这样出众,若是不穿旗袍,说不定哪天就会惹上麻烦。”邓裁缝要阿彩回到房里换上旗袍让他看看,哪里不合适还可以修改。阿彩也不客气,真的将旗袍穿到身上,还在董重里和邓裁缝面前扭了扭腰肢。“这就对了,不瞒二位说,我做的旗袍好比是国民**的委任状,女人穿着它上街,那些乱七八糟的男人就不敢想歪主意。说是道理又不是道理,一般的人做不起这样的旗袍,做得起这种旗袍的当然就不是一般人。我说这话不是朝你们要钱。昨天我就说清楚了,这旗袍是送给你们的。一为梅外婆的引见,那是我没有见过第二位的好人;二为太太的好身材可遇而不可求,让我碰到是我运气好。好女配好男,好马配好鞍,当裁缝的一辈子就盼着能为太太这样的女人做件旗袍。只要你肯对别人说,这衣服是邓裁缝所做,就是给了我莫大的酬劳。”
阿彩不好意思地想脱下旗袍,邓裁缝连忙拦住:“穿上了就不要脱,一会儿吃了早饭还要出门去周围走一走。碰到有人问,这旗袍花费了多少,你只要伸出两根指头比画一下就行。”
阿彩以为是两块银元。得知这种手势代表二十块银元,也曾花钱如流水的阿彩吃惊不小。
夜里用过的床被枕头还没来得及整理,加上男女同居一室的奇异味道,使屋内显得很乱。邓裁缝将这些看在眼里,临出门时才说:“这下子我就放心了。说出来你们不要怕,上个月在三阳路一带死的一对青年男女,说是夫妻,半夜里日本人破门而入时,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地上,那个扮作妻子的女人被日本人强奸时还是处女。我们也搞不清真假,反正都是日本人在说。”
阿彩做好早饭掇到桌子上,拿着筷子却不动嘴。董重里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三下两下吃完自己碗里的东西正要出门,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外问:“家里有人吗?”
董重里看了阿彩一眼,阿彩也看了他一眼,虽然没说出来,彼此都已经猜测到:小岛和子来了。董重里在前,阿彩在后,二人谨慎地走到门口,出现在面前的果然是小岛和子。
小岛和子指着窗台上的燕子红。“这花是你们家的?”
“野山上长的,我们只是将它挖了回来。”阿彩的问答让董重里担心小岛和子会继续往下问。
“子墨君这些时一直在说,山里的燕子红一定全开了。”小岛和子嘴唇动了几下,双手伸向燕子红,在那紫色的晕边上轻轻地抚摸着,“他还说一定要带我去看这种带紫色晕边的燕子红。我还以为是哄着让我高兴,没想到真有这么美妙的燕子红。”
“若是喜欢,就送给你。”小岛和子痴痴的样子将阿彩和董重里都感动了。“这种燕子红我们在乡下常能见到,不像在城里是稀奇之物。”
“我得问问子墨君。他去气象部了,天黑后才能回来。”
“既然是夫妻,你喜欢的东西,他哪会不喜欢。”
小岛和子的双手在燕子红上游动一阵,最终还是犹豫不决地收了回来。阿彩哪肯罢休,抱着燕子红就往小岛和子怀里塞。小岛和子伸出双手抱西瓜一样护着那不太起眼的腹部。阿彩没有用强,看着小岛和子那弱不禁风的模样提议由董重里帮忙把燕子红送到她家。小岛和子没有再拒绝,她在前面带路,很快就到了那幢小楼。随着紧闭的大门被打开,闪出一个日本士兵,两个人用日语说了几句。日本士兵便从董重里手里接过燕子红,跟在小岛和子后面进到屋里。大门又被关得严严实实的,阿彩和董重里并不遗憾,在离开小楼之后,二人难得地相视一笑。
一〇〇
第一步提醒柳子墨的目的达到了,两个人高兴地前往春满园。“你这一去若是成了春满园的台柱,想回天门口就不容易了。”“用不着担心我会乐不思蜀,我最信奉的话是洛阳虽好不如家。”趁着说笑,阿彩将自己的胳膊塞进董重里的臂弯里。董重里试着挣了一下。“你看看别人。”阿彩不说这话董重里也会留意,能够打扮成他们这种样子的男女,莫不是成双成对手挽手地招摇过市。从咸安坊到春满园的路不长也不短,不时有坐黄包车的男人和像阿彩一样款款而行的女人扭头打量着他们,其中有些眼神很奇怪。直到进了春满园,听完二老板的一番话,他们才明白,那些人将阿彩当成了与情人私奔的某个有钱人或者有权势的人的姨太太。
春满园的二老板,早已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江湖艺人,刚见过面,就要听董重里最拿手的说书。
宋王五台把香降,北番萧后多暗算,困住宋王想江山,杨业尽忠李陵碑,父子八人遭大乱,杨延平,杨延定,长枪短剑为两段,杨延昭马踏如泥烂,四郎杨延朗,招为驸马幽州陷,五郎杨延德,怕死削发五台山,六郎杨延景,退收孟良与焦赞,七郎杨延嗣,乱箭射死瓜州岸。惊天霸王杨宗保,大破北番天门阵,文广征西夏,十二寡妇得胜还。宋主听谗言,却把忠臣冷眼看。再请杨家难上难。
二老板没说什么,等到按规矩递上送人情的封包时,他却坚辞不接。到这一步,能不能在春满园说书已不要紧了,事情的关键成了董重里的说书武汉城里的人看不上眼。阿彩一急:“听我来说一段。”她让董重里敲着鼓,自己拿着鼓板,一扬嗓子,大声唱起一段与大汉民族兴亡毫无关系的说书帽。
“吃过中饭闷沉沉,要打金簪送情人。江北汉口请金匠,江南武昌接能人。一打天上蛾眉月,二打月中伴月星,三打黄龙来洗澡,四打阳雀闹五更,五打天上七姊妹,六打相交两个人。六样金簪打成了,收拾打扮送情人。两把爬上梧桐树,一脚踏上紫荆窗。小姐一见骂书生:我家门户多严禁,打开前门金鸡叫,打开后门凤凰音。书生外面忙答应,我把桐油灌四两,左手开它不见响,右手开它不做声,一心要和姐订情。小姐又骂小书生,我家有条花斑狗,咬生人,吃生人,你把金簪送别人。书生外面忙答应,只要姐儿有郎心,我把稀饭挖一盆,好狗不咬自家人。小姐仍然只是骂,我家父母多严令,踏板上面撒灰尘,四个床角安铜铃,上下左右翻不得身。书生外面忙答应,我把棉花称一斤,一个铜铃塞四两,四个铜铃塞一斤,天翻地覆也无音。小姐越骂越起劲,我家兄弟姐妹多,九个哥,九个姐,九个弟,九个妹,三十六个护家神。书生外面忙答应,我把冰糖红糖称,哥哥姐姐给八两,弟弟妹妹给半斤,大的小的嘴闭紧。小姐骂得心里疼,只好答应来开门,螺蛳转顶,水泊凉庭,象牙床,鸳鸯枕,采了鲜花喝香茶,绣花房里订终身。”
一段唱罢,聚在门口的许多人齐声叫起好来。
二老板也高兴了,当即将董重里递上来的封包转交给阿彩,不是预付的定金,而是恭贺的喜钱。然后开始商量一个月内若是将阿彩捧红了,双方如何分红。二老板的意思一点也不含糊,董重里的说书不是那些常来春满园的人爱听的。阿彩不同,模样声腔都像花红带雨,燕舞莺歌,再用戏台上的三盏电灯一照,听不听说书都会有人买票。协商到最后,二老板将董重里叫到一边询问阿彩的身世。二老板不怕阿彩是有钱人的姨太太,也不怕阿彩是帮会老大的干女儿,只担心阿彩是哪位有权势的大人物怀里逃出来的,万一被追查出来,就不只董重里一个人倒霉,整座春满园都会跟着遭殃。二老板认定阿彩是私奔出来的,理由有三种:一是他俩出现在人多广众场合时不像平常夫妻,特别是董重里总是显得紧张;二是需要表现他俩的关系时总是阿彩主动,这正是做姨太太的与其他男人相好后的情形,姨太太总是比勾引她的男人大胆;三是那件邓裁缝亲手缝制的旗袍,花二十块银元做一件衣服,只有当姨太太的女人才会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钱。二老板又将阿彩叫到一边再问,阿彩也不承认私奔。僵持之下,二老板要他们回去想想,春满园前后容留过九位与男人一起私奔的女子,只要阿彩说清楚婆家的情况,他俩的这段经历会成为武汉三镇的一桩美谈,引来更多的人为她捧场。有了二老板这样的许诺,阿彩和董重里不管能不能进春满园说书,都可以在营救柳子墨之前,为应对日本人的盘查作掩护。二老板将阿彩和董重里的另有所图当成了犹豫不决,反过来劝他们,只要能在春满园登台献艺,别人就不会轻易招惹他们。且不说开戏园的本身就得有强大的靠山,单是那些名角就很厉害,像阿彩这样容貌出众的女子,何愁没有达官显贵天天坐在台下捧场。阿彩和董重里越是说回去后再做商量,二老板越是不肯放手,一口气说出最会做沔阳三蒸等楚乡名菜的老会宾楼、擅长做各类鱼菜的大中华酒楼、单单将□鱼做得出神入化的老大兴园等,让阿彩和董重里选一个地方,明天他要做东请他俩好好吃上一顿。阿彩和董重里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选了二老板没有提到的:“还是去老四季美汤包店吧!”“你们不要为我省钱,那种地方吃得太多,也不能算是请客。”二老板还是依了他们的意思。
二人在最繁华的六渡桥一带走了半天,看了许多街景,更让别人将容光焕发的阿彩看了个够。天快黑下来时,董重里在附近一家酒馆里叫了几个菜,请邓裁缝到住处,将见二老板的经过说了一遍。邓裁缝却替他们担心,以阿彩这样的姿色,果真在春满园里露面,不出三天就会出**烦。几杯酒喝过,邓裁缝说得更直率,这种麻烦不会来自日本人,他们很少听得懂汉语,想女人了就去逛妓院嫖**。喜欢玩名角的人都是自己的同胞,那些狗仗人势的汉奸还好,一旦被流氓地痞纠缠上,越是有主的名花下场越惨。他俩如果遇上这种事,哪怕董重里丢下阿彩独自逃命也不行,不被他们大卸八块装在麻袋里扔进长江就是万幸。对那些家伙来说,这叫不留后患。
邓裁缝走后,扮作黄包车夫等在外面的联络员悄然送来几把挖地洞的工具。董重里不敢耽搁,关上门就开始在屋里挖地洞。咸安坊一带的土地比预计的还要松疏,地洞挖到半夜,就能将脱了旗袍的阿彩藏得严严实实。董重里很高兴,能够节省挖地洞的时间,营救柳子墨的行动就可以提前。
“小岛和子像是怀孕了。”两个人像头天晚上那样上了床。阿彩来回翻了几次身,突然在另一头说。董重里以为这是没话找话,没有认真往下想。阿彩却越说越当回事。“记得我们送她燕子红时的样子吗?花盆离得老远她就伸手护着下身,这都是女人天生的本事。往日我怀一县,落片树叶在眼前,也怕肚子凸得太高,不小心被砸着了。”
董重里在心里叫了一声苦,真是这样,这么多人出生入死跑来营救柳子墨,日本人的严密把守倒成不了大问题,最大的障碍反而是柳子墨愿不愿意离开。见董重里急得眼睛冒火,阿彩又想消解此事:“这事也说不准,小岛和子脸色白得有些死人相,万一是她身上有毛病,那就误解了。”
听到这话,董重里真的放下心来,以为这不过是阿彩没话找话的一个借口。果然,阿彩像是不知不觉地转过话题,慢慢地说起夫妻间的事:“我太明白自己了,到今日这心里还没有放下雪茄,别人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他是半日夫妻半世恩,之所以逼着柳子墨娶雪柠,很大原因就是不想看到他的女儿被那些不上斤不上两的男人糟蹋了。做女人的谁不想嫁个天下最好的男人,我替自己想过许久,与杭九枫在一起完全是一种孽缘,是因为前生前世欠了什么,才冒出这样一个讨孽债的。跟着杭九枫,当太太不像,做小老婆也不像。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要与他离婚的,哪一年不晓得,我只晓得是哪一天,不是明日就是后日。我怕跟他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变成一根木头还好看一些,变成一头畜生,岂不是枉来人间走一回。再有一个就是邓巡视员,不管是不是从女人角度来看,那段日子想起来心里就甜滋滋的,到底不是只会在山沟里称王称霸的男人,不管做什么,举手挪脚,扬眉眨眼都有一种不凡的气度。不是邓巡视员的唤醒,这辈子自己也许就没有更多的想法。邓巡视员让我看清了,麦香比我幸福。紫玉比我幸福,杨桃更比我幸福。闹革命就是要有幸福,幸福都没有,还闹什么革命!所以,你一定要帮我离掉这个婚。”
阿彩轻轻地踢了董重里一脚:“又不是个死人,说了半夜你都不哼一声。我真的比不上那些女人吗?女人好不好是试出来的,又没试过,甜酸苦辣大小胖瘦都没搞清楚,你千万不要认为我比她们差!再说她们不是死了就是嫁了人,想指望也指望不上。往日我是抱着将雪茄的命作为自己的命进雪家大门的。雪茄死了不好再说他了,我最想的是有一个像董先生的人,真心要我做他的妻子。这些年,我的心成了一座酒窖,往日对雪茄的感情一直在里面像酒一样酿着,只要有男人识货,愿意打开酒窖上面的盖子,不管是艳福还是洪福,反正足够他享受一生。”
挨过温柔一脚的董重里慢慢地睡着了。找到依靠的阿彩也安静地将一只蜷曲的脚放在他身上。
天快亮时,一个拉着粪车的人在街上凄厉地叫了起来。邓裁缝真是金口玉言,一个唱汉剧的花旦刚在另一个戏园里唱出点名气,与她相好的男人就被剁下头来,扔在咸安坊的一处墙角里。面对枪林弹雨都不眨眼的阿彩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冷不防打了一个寒噤,身子一软,坐在床沿上连站到窗边看一看的力气都没有了。
“女人太儿女情长,就会变得弱不禁风!”董重里转身扶着她,慢慢来到可以望见街景的地方。几个警察模样的人从越聚越多的人群中钻出来,开始挨家挨户地询问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时间不长,就轮到他们了。由于确实没有听到动静,三言两语就说完了。没想到都这时候了,当警察的还能抽空打野,也将阿彩当成是别人的姨太太,问她为什么放着舒适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看不到前途的男人私奔:“红颜薄命,说的并不是命。是云不像云,是雾不是雾,情字当头,谁不是死于非命!还是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吧,武汉虽好不如家,风流只能快活一时,无法快活一世。”
“武汉是不如家里,硬要将好好的结发夫妻认作是露水夫妻。往日只见过有鬼迷心窍,钱迷心窍,色迷心窍,像你们这样醋迷心窍,还是头一回见识。不了解底细的话还是莫乱说,等这边的事大部分稳定了,我们还要回去将儿子接来,二位到时候只要不呸自己就行了。”镇定自若的董重里将打野的警察说得灰溜溜的。
街上恢复平静后,捧着燕子红的小岛和子出现了。小岛和子的叫声将正在怔怔地回味的阿彩吓了一跳:“子墨君让我送回来,他不让我要你们的燕子红。”
“子墨君今日不去气象部,非要留在家里陪我。”
“子墨君答应下午带我去老四季美汤包店吃汤包。”
一整天,阿彩和董重里都忽略了本该重视的小岛和子,只顾重点分析柳子墨这样做是出于何种用意。身着和服的小岛和子叫人看着不顺眼,他们关注的怀孕问题,被这种打扮藏得一点踪迹都没有。午后的天气很热,阿彩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衣物在董重里面前走来走去。董重里嘴里说她这样子让人心动,实际上,除了目光再也没有其他动作。眉来眼去的两个人在一间屋子里相安无事,说的都是有关营救柳子墨的相关事。临去老四季美汤包店赴二老板的约会时,董重里精疲力竭地长吁了一口气。
二老板早到了,也不问这一天一夜二人商量出结果没有,开门见山地说起夜里被弃尸咸安坊的那个男人。他说这种事只会发生在那些小戏园的人身上,进了春满园就等于进了保险箱,或者是宪兵司令部的后花园。二老板强调,凡是被他看中的艺人,就只能吃春满园的饭,挖墙脚下的事其他戏园连想都不敢想。对付一心要将阿彩推上戏台的二老板,董重里早就想好了办法,就这么拖下去,找机会将柳子墨解救出来,在地洞里藏上三五十来天,再看情形一同溜出城防。董重里用同昨日一样的口气说,二老板什么时候让自己上台说书都行,让阿彩也做一个抛头露面的说书艺人还得从长计议。二老板很不高兴,汤包上来后拿起筷子自己先吃起来。也许是咬得太猛,一股汤汁喷到董重里的脸上。董重里下意识地一歪头,正好看到柳子墨挽着小岛和子的手出现在门口。
四目相对之际,柳子墨怔了怔,走到相邻的桌旁坐下。两个身着军服的日本人站在门口没有跟过来。小岛和子看着他们,也像柳子墨一样一声不吭。
小岛和子与柳子墨刚一坐下,伙计就将他们要的三斤汤包掇上来了。柳子墨用筷子夹起一个个汤包放进小岛和子的碟子里。小岛和子转眼之间就将两斤汤包吃得精光,然后转换角色,一个个地夹起剩下的汤包放进柳子墨的碟子里。不仅是阿彩和董重里,就连二老板都看苕了,一会儿慨叹小岛和子看着不起眼,食量却如此了得,一会儿又羡慕日本女人是世上最适合给男人做妻子的。
正是这点感受,让二老板不再步步相逼,答应再给董重里两个十天的时间,前一个十天想阿彩的事,后一个十天想自己的事,总之要将阿彩登台出演前后的事情尽可能想得仔细一些。一个二老板的熟人走过来指着阿彩问:“这女人是不是你新选的角儿?”“想看她的戏,就得赶头三场,三场过后,就是我想给你留位子,别人也不会答应。”二老板一点也不忌讳地大声回答,惹得四周的人像赶庙里的头炷香一样过来看稀奇。离得最近的柳子墨却没有动静,他吃完了汤包,付完了账,也不看阿彩和董重里一眼,挽起小岛和子的手起身就走。
围观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好,有阿彩这身坯子,一旦进了春满园,用不了几天,再想吃汤包,只需透一句口风,就会有人开着小轿车热乎乎地送上门来。眼看着这汤包没法吃了,二老板站起来请大家散开,当艺人的还是上了台好看,一个吃相,一个屙相,天下人都是一样的好看不起来。
一群人笑嘻嘻地正要回到各自座位上,一个脸上有几处刀疤的男人快步走进店堂,大声叫嚷:“哪位叫阿彩?阿彩是哪一位?”阿彩和董重里稍一迟疑,那人就扑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二老板还在说:“十三哥,不要乱来!”叫十三哥的男人已伸出手来,抓住阿彩的纠巴猛地一挥。伴随着假发的失去,四周的人一齐发出响亮的笑声。“这种模样不用上戏台,就会成为名角!”“癞痢癞痢,尖刀刮皮!”
四周的人都很兴奋,叫十三哥的男人反而失望了,他说,没想到阿彩真是癞痢,眼看就要到手的银手镯又飞了。二老板站起来,将阿彩看几眼,又将董重里看几眼,心里有话嘴里却说不出来,怔怔地站了片刻,阴阴地转身就走。有人冲着他高叫:“下次可要小心,莫将麻风婆当成大美人!”董重里见势不妙,剩下来的汤包也不吃了,拉着阿彩也要走。跑堂的伙计追过来提醒,三斤汤包的钱还没有付。
看看二老板还在前面,阿彩严厉地叫起来:“给我回来!”
二老板根本不回头:“莫恶心我,让我连明日早上的热干面都吃不成。”
“我把话说在这里,只要付了这汤包钱,这事就不记在你账上。不付这笔钱,这笔钱就要记在你的生死簿上。”
阿彩将话说得特别凶狠。二老板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老子不怕死,只怕喝癞痢汤。”
望着扬长而去的二老板,阿彩从董重里的荷包里掏出一把钱,数也不数便扔给了跑堂的伙计:“捎个话给二老板,不管等多久,我也要收这个账。”
恼羞成怒的阿彩从老四季美汤包店回来,拿上工具就往地洞里跳,从头到尾不让替换一下。怄了一肚子气的阿彩只顾拼命往外挖土,董重里当然不敢大意,一包接一包地撒进下水道里,然后用自来水冲走。一座可以藏住一个人的地洞挖成了,阿彩累得什么也想不了,洗一洗后倒头就睡。
过了一夜,阿彩的心情还是不好。起床后瞅着放在一旁的假发,突然发起脾气来,要董重里到外面去。董重里也不多说,拿上一只大碗出门买了些热干面回来。这下子阿彩更生气了,明明听见二老板用早上吃不成热干面的话伤过她,还要买回来当早饭吃,岂不是故意往她的伤口上撒辣椒粉。
“我的确是故意去买热干面的,但不是伤你而是要帮你。我吃过上海人最爱的阳春面,也吃过四川人最爱的担担面,武汉的热干面呀,正好取二者之长,补二者之短。在你的性子里,一会儿是阳春面,一会儿是担担面,这样不好。麦香,杨桃,紫玉,她们就像热干面,闻着香,吃着也香,看上去不复杂,做起来也不复杂。你不是说过,既然住是一间屋,睡是一张床,相互间总得有所了解吗?就我的了解来看,你却不是这样,说不好听一点,每日里要变出早中晚三种脸色。”
阿彩被这话说苕了,拿过大碗,将那热干面吃了一半。董重里也同样不声不响地将剩下来的热干面一扫而光。
一〇一
街上响起一阵脆脆的木屐声,打断了阿彩的思绪。小岛和子又来了,她在阿彩面前站定,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抱歉地问能不能再将燕子红送给她一次,柳子墨今日又去气象部了,家里没有别人,思来想去也只有这燕子红可以陪伴自己。阿彩没有觉得不妥,只问小岛和子自己动手搬动这燕子红是否方便。小岛和子谢过了,抱着燕子红就走,她那在阳光下越来越长的阴影深深地投入董重里的心里,他觉得小岛和子的行为有些古怪。
董重里独自出了门,在旗袍店门口碰上邓裁缝。邓裁缝为那件旗袍叹息不已。董重里往前走了不远,就有扮成车夫的独立大队队员上前来问:“先生坐车吗?”董重里坐上黄包车,来到春满园。二老板显然听到别人传话了,劈头盖脸地问:“你那婆娘,想用什么东西来收我的账?”
“你也不要太小看我们,世上的事明日是什么样子都说不清,何况阿彩所说的是很久以后哩!”董重里本来就不会求情,此话一出,二老板就站起来送客。在武汉三镇中,汉口的戏园最多,大大小小共有十几家,董重里一家家地跑遍了。大家都晓得阿彩在老四季美汤包店露出真容的事,也不听董重里说书的艺术如何,一杯茶喝完事情就完结了。董重里将做给别人看的事情都做了,回到黄包车上,小声吩咐拉车的独立大队队员,情况比预想的要顺利,因此行动时间可能提前。
回到住处,董重里对阿彩说了自己的想法,他们在咸安坊住下来的动机已被小岛和子识破。小岛和子送还或者要走燕子红都是借口,真实目的是通风报信。阿彩对此将信将疑,小岛和子绝对不是那种掇起碗来不记得放下的苕女人,柳子墨这一走,也许他们就再也没机会在一起了,死里逃生,漂洋过海得到的幸福就会烟消云散。
“人一生不知会生出多少梦想,就像雪柠眼里的云,晃来晃去总在天上,能抓住的很少。就像我,到今日也没抓住一个。伸手容易放手难哪!”听董重里这样说,阿彩便反驳:“梅外婆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忘了她的名言:用人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人,用畜生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畜生。”
“这时候用梅外婆的话打比方有些言重。我有个想法,别的都不牵扯,就为这事打个赌。”
董重里说的赌注很简单。如果小岛和子的所作所为真是通风报信,阿彩就不要再在他面前提及离婚之事,真想与杭九枫离婚可以向傅朗西他们诉讼。如果他的判断有误则相反,哪怕杭九枫会因此将天门口闹得山崩地裂,这离婚一案他也不让别人卷入,自己担当起来。阿彩一边答应一边表示极不理解:为什么董重里这么不愿插手她与杭九枫的婚姻?为什么董重里如此坚信一个他并不了解的日本女人?董重里先对后一个问题做出回答,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关键不是他对小岛和子的了解,而是小岛和子对柳子墨的了解。只要小岛和子明白柳子墨心中还有对妻子雪柠以及女儿雪蓝的不舍,还有对日本人罪恶行径的仇恨,主动帮柳子墨离开牢笼一样的武汉,回到自由自在的天门口,当然就成了一种最深的爱。董重里将阿彩最想听到的对前一个问题的回答拖了很久,不是他不愿插手阿彩与杭九枫的婚姻,早几年他就同傅朗西说过,这场婚姻对他们二人和对天门口所有人都是一场灾难,后来他才明白,这是无法避免的,灾难是这些人一辈子中的一部分,就像西河有左右两岸,少一条岸就不是西河,又像西河往海洋里流,必须经过白莲河、浠水河、长江,不可能一步跳过去。梅外婆说得对,世上没有无罪的人。董重里从艺多年,也才刚刚懂得师傅将一部说书作为心血传给后人的要义,看看千万年来搅得大汉民族风起云涌的大人大事,他也不能承认任何历史都是建立在罪恶之上,灾难是一只味道苦涩的果子,罪恶却是分娩这只果子的花朵。
“单凭同为女人这一点,不用想别的,你必输无疑。”阿彩欣然接受这场赌博,一扫连日来的气恼,戴上假发,用极尽妩媚的口吻将内心的幸灾乐祸说得风情万种。
太阳照常升了起来,小岛和子飘然而至。小岛和子怀抱燕子红,抱歉地说,柳子墨觉得身体不适,起床后又睡下了,今日去不了气象部,她怕柳子墨见到燕子红后又不高兴,只好将燕子红再次送回来。重新摆放在窗台上的燕子红灿烂地向着几个从旗袍店里拿着新衣服出来的女子。那些女子从燕子红面前经过,没有一个认真地看上几眼。长在山里的花,只有与山在一起时才会引人注目。
“我可以问了吗?若是问出事怎么办?”阿彩小声说。董重里坚决地要求她按商量的办法去做。
“不是说你投海死了吗?你到底有没有投海?”
“有人救了我,她是俄罗斯人,在这条街上住过。”
“我们想上你家看看柳先生,可以吗?”阿彩说出这话后,小岛和子一眨不眨地看着燕子红。
“中午吧!我也不喜欢那两个总在门口守着的卫兵。中午时,我想办法让他俩睡上一觉,进出就方便了。”
太阳越升越高,很快就到了屋顶上。阿彩和董重里上了由独立大队队员拉的黄包车,往相反方向走了两条街,再换乘另一辆也是由独立大队队员拉的黄包车,还将身上衣服换了,才直奔目标所在的小楼。
小岛和子果然明白他们的企图,早已等在门后。
“子墨君睡着了,你们带他走吧!”
“卫兵哩?”
“也睡着了。”
阿彩不放心地走过去看了一眼,斜躺在椅子上的那个日本人正好动了一下,阿彩没有犹豫,手起刀落,将一把尖锐的匕首迅猛地刺进用土黄色军装裹着的胸膛。接下来又借着身体的惯性之力,拔起匕首割断了第二个日本人的喉咙。
“他们睡着了!我往汤里放了安眠药。”小岛和子叫了起来。
“你的药失效了。”阿彩不由分说。
董重里很快就将人事不省的柳子墨扛到楼下。小岛和子伤心地表示,柳子墨是她的爱人,请阿彩和董重里不要对他有任何伤害。离开小楼的情形与来时完全相同,经过一番有计划的绕行,他们才回到住处,掀开地洞上的盖子,将毫无知觉的柳子墨放了进去。等到街上响起让人心惊胆战的警笛声,屋里早已恢复平静。
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在门外的街上蹿来蹿去,不时有人闯进门来问一些让阿彩和董重里暗暗发笑的问题。阿彩在春满园和老四季美汤包店的短暂经历,让他们只注意她那头假发。让阿彩觉得为难的倒是那种不全是不怀好意的目光。“你真的戴着假发?”那个经常带人上门盘查的男人想摘下阿彩头上的假发。“不行!哪根指头敢动,我就剁掉哪根指头!”阿彩的话惹出一声冷笑,男人一挥手,他身后的那些人便蜂拥而上,将假发强行摘下,扔在地上踢来踢去,一边踢一边不停地说,柳子墨眼光真厉害,只在老四季美汤包店里瞟了一眼,就敢在门外同十三哥打赌,阿彩头上戴的是假发,如果不是假发,就将小岛和子佩戴的银手镯送给十三哥。阿彩没有动,董重里弯下腰试了几次,才将散乱得再也无法称为假发的假发捡起来。一无所获的军警们迅速将大肆搜索的范围扩大到武汉外围,董重里也借口给阿彩买一副假发,到归于平静的咸安坊探听动静去了。
看看这一带没事了,阿彩掀开地洞盖子跳了进去,扬起巴掌对着柳子墨的脸不停地扇。“难怪,武汉三镇都晓得我,原来是你这狗嘴说出来的!”阿彩左手累了又换到右手,她恨死了柳子墨,“我让你说!你说呀,再不说,我就将你的牙全敲掉!”吃过安眠药的柳子墨连翻身都不会。“明人不做暗事,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董先生不办理我与杭九枫离婚的事情,那就说明这些时他对我的好感,都被你这黑手抹去了。小岛和子想爱就能爱,雪柠也能想爱就能爱,为什么我就得不到?都是你们这些高人一等的家伙从中作梗,坏我的好事。等到我也坐着小汽车在街上跑来跑去,莫说是二老板,就是大老板,我也要——”阿彩用手在柳子墨麻木的脖子上重重比画一番,不管他有无反应。
董重里拿着新买的假发回来时,只看见阿彩在门后站着。相隔半条街,与站在二楼窗后的小岛和子遥遥相对。阿彩主动说:“还是你看得透,我输了。”
“这事还没完。我们的努力还有可能前功尽弃。”
一九四〇年五月的最后一个夜晚,柳子墨刚刚苏醒,就将董重里的担心变成事实。已经到了夏季的武汉,地面和墙壁都是湿淋淋的,躺在地洞里的柳子墨全身上下尽是水珠子,他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冲着头顶上的一线微光大声喊叫。听到声音,董重里马上俯下身子,贴着通气孔说:“柳先生,我们是来营救你的。现在的情形还很危险,你得安心地躲上几天,再找机会出城。”夜又深了一些,阿彩在窗后听了好半天确认外面没有任何异常,董重里才将柳子墨放出来透透气。
“我又没有要求,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子墨的话让董重里大为惊讶:“难道你忘了梅外婆受过的侮辱?觉得日本人还不够凶残?你不愿意回天门口,想留在这里助纣为虐?”
这些话没有打动与往日判若两人的柳子墨。从窗外照进来的路灯光散落在屋子里,幽幽的柳子墨不需要更多的光芒。“董先生,我记得雪柠和梅外婆都对你说过,邓裁缝的旗袍店是那位名叫娜塔丽娅的俄罗斯贵妇最早开办的。救小岛和子的正是她。”小岛和子投海的地方正是当年与柳子墨初次见面处,那是一座临海的断崖,遭到强奸的小岛和子一点也没犹豫,仿佛脚下遥远的大海是一张能供生命安睡的大床。“当时,娜塔丽娅正与几个在日本流亡的俄罗斯贵族在海上游玩,看到有人从断崖上掉下来便赶了过去。”复活的小岛和子一直躲着,直到小岛北战死在天门口,才不得不露面。这些年,小岛和子全靠娜塔丽娅的接济与帮助。“日本人抓住我的消息,很快就上了东京的报纸,为了能来武汉,小岛和子报名当了慰安妇,在上海一带过了几个月连畜生都不如的日子,直到在那些排着队往她屋里钻的日本士兵中找到一个愿意捎信的人。如果不是事先得到消息,偶然在什么地方碰上她,那种样子,会让人以为她是鬼魂!小岛和子虽然没有死成,可以活下去的日子并不多。而且,她怀孕了。”柳子墨请阿彩和董重里不必对梅外婆、雪柠和已经略懂人事的雪蓝有所隐瞒,将一切如实转告她们。
“你不要自作多情,小岛和子很开通,所以才出手相助。”
“那是一颗飘零的心,不用爱来安放,很快就会死去。”
柳子墨不肯离开汉口,必须躲藏时,他也没有令董重里为难。
僵持了两天两夜,董重里动了恻隐之心。阿彩却不依不饶:“你为什么要当众揭我的短?为什么?你好好记着,我这人报复心很重,你若说不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的头上也长出癞痢来。”
不等柳子墨开口,董重里抢先接过话题:“这是哪来的话!你我不辞艰辛,将人伦道德放在一旁,冒着生之危,死之险,来到龙潭虎穴一样的地方,履行营救柳先生的大义,事情到了最关键处,你却将一己之私夸得比天还大。”
二人争论起来,柳子墨反而在一旁化解,从他俩住进咸安坊,将生长在天堂的燕子红放在窗台上,他就明白这是冲着自己而来,且不说真动起手来太危险,单单将小岛和子丢在举目无亲的武汉,也是他所于心不忍的一件事。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想得不周,以为那样做就能激走阿彩,并不是存心侮辱她。
“其实,你们最应该问我,为什么不带小岛和子一起回天门口。在这儿只有我了解,让她去天门口,那将是天门口的灾难,也是她的灾难。算我求你们,少则三年,多则五年,这里的事就会有所了结的。所谓一了百了,到时候你们不再帮忙,我也会想办法回去的。”
又过了一天一夜,阿彩才同意董重里放柳子墨回去。临走时柳子墨叹息:“我有何德何能,这半辈子,就遇上两个好女人。”
阿彩说:“你记错了,应该加上我,一共三个好女人。”
柳子墨说:“只要不杀人,你还有机会做个好女人。”
一场经过精心谋划的营救,以最出人意料的结局收场。不肯走的柳子墨走后,不肯走的人变成了阿彩。
站在窗后的董重里,透过在风中轻松摇动的燕子红久久地望着不远处的小楼,一群群的日本人不停地进出其中。
阿彩不时过来看上一阵,每次来她都要贴着董重里的后背静静地站一会儿,又静静地离开,只有最后一次例外。“我们不走了,好吗?只要你不走,我这里什么都能丢得下。”说到一半,阿彩已伸出双手温柔地搂住董重里的腰。董重里不轻不重地挣脱开来:“我去邓裁缝那儿看看。”董重里往门外走,阿彩在身后叫起来:“你们真不明白我是个好女人吗!”董重里回来后,见阿彩依然情绪难平,就说:“不管好还是不好,这辈子我只有杨桃一个女人。”阿彩发出一声冷笑:“雪柠若是也像我这样喜欢你,你还能不动心!”董重里不说这些了,他让阿彩收拾一下,等邓裁缝一到,将一应琐事交代清楚了,马上起程回天门口。“不!我不走,就这样一无所获,我是不会离开的。”阿彩的恶劣态度丝毫没有影响董重里:“起码在未来几年,傅朗西也好,杭九枫也好,都还统治不了这儿。早早地一个人守在这里,完全是活受罪!”说着话董重里已经动手收拾自己的东西。
阿彩又温柔起来:“就这样,再住几天吧!”她一次次捉住董重里的手,又一次次地被挣脱。
邓裁缝在外面咳嗽一声:“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要走!”
董重里赶紧请他进来:“武汉太大,反而容不下我们。”
阿彩却不讲情面,她说,这只是董重里的意思,她还没有住够,不想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离开,董重里想走尽管走,说什么她也不相信,自己竟然不如街上那些看上去既没有本事,也没有本钱,却敢花枝招展的女人。邓裁缝盯着他俩的样子好心相劝,夫妻俩莫说出门在外,就是在家里也要同心协力,这一趟来武汉也不用太遗憾,虽然没有登上春满园的大舞台,台下的这出戏,该勾魂的,该动情的,该提心吊胆的,全都还演得很出色,有这样的经历,去阳逻、团风也好,去兰溪、武穴也好,那些码头虽然也会欺生,但比武汉强多了,打开场面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偏要在这里!我就不信武汉三镇的女人个个都能找上好男人!”阿彩将话说过头了,邓裁缝不再看她,一心一意地与董重里说些善后的事情。邓裁缝也要求董重里再住上两天,并不是还有扯皮拉筋的事要弄清楚,而是他正在为梅外婆和雪柠做几件秋季衣服,想托他们带回天门口。董重里却说他连一个小时都不能等,说完这些话后就得动身。实际上他也是这样做的,他用没有商量余地的口气说出立即离开武汉的决定后,阿彩惊讶得不敢相信,邓裁缝做的衣服,可以让雪柠她们变得更美丽,女人出于嫉妒不肯帮忙还能理解,男人哪会放弃这种可以从雪柠她们那里获取好感的事情!处处显得诚实可靠的董重里结结实实地告诉邓裁缝,如果他有机会去天门口走一趟,就会明白自己这样做,于情于理没有差错的。
半个小时以后,董重里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走!”
阿彩失望地眨着眼睛:“你也像杭九枫,却更可怕。”
“废话少说。”
“没想到你这样不爱听我说话。”
出城之后,阿彩和董重里在阳逻镇附近的一个垸子里小住几天。留在后面探听消息的独立大队队员追了上来:董重里的预感一点也没兑现,咸安坊上没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日本人并没有像董重里想像的那样大肆抓人,邓裁缝的旗袍店门前一如既往地美女如云。董重里成了一行人当中最不高兴的,往回走的一路上沉默寡言,想听说书的人提起过多次,却没有得到过一次满足。阿彩明白董重里内心的想法,在白莲河边,她问,回到天门口,见着梅外婆和雪柠,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们,柳子墨娶了死里逃生的小岛和子,秋后的某一天,他们会有一个孩子降临人世。董重里没有被阿彩问得哑口无言,他要阿彩莫为这样的事操心,更不要用一己之心来揣测天下人。阿彩很想告诉董重里,不要总是像对待猫狗一样对待她。两天后,阿彩在西河右岸的一座小山上远眺天门口,像当初下山时一样灿烂地笑着。随行的独立大队队员们凑在一起小声议论,女人身边有了一个男人,上上下下的模样就要大变一场。
一〇二
曾几何时,董重里没想到自己会重回独立大队。白云苍狗,日月如梭,董重里再次离开独立大队的决定却是从回来的第一天就想好了。
与留守樟树凹的独立大队主力会合的第二天,阿彩就要离队去见一个人。董重里以为这个人是杭九枫,他在心里哼了一声:“天上飘的抓不到手,又要回头将地上跑的用绳子系在腰上。”来去只有短短十天,阿彩白嫩的脸庞上就浮现出一层焦黄。阿彩的极度疲倦似是夫妻间贪恋天伦之乐的征兆,董重里当然不会去做细致入微的分析与琢磨。“九枫他们现在哪里?”“你忘了自己说过他像土匪?要进土匪窝,就得用黑布蒙上眼睛,我又不像常天亮有本事看见鬼!”阿彩不说,董重里也不多问。董重里决定下山时,阿彩拦在路上提醒,切莫让雪家女人迷得不明白自己该哪一面朝前。阿彩要董重里早些回来,过些时她还要离队外出一趟。董重里还是没有往深处想,这一阵天门口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一片安宁,以女人的水性之心,杨花之情,不偎在某个男人身边才是不可思议。阿彩一肚子怨气还没散,硬说董重里此去天门口,是想用柳子墨的消息来取悦梅外婆和雪柠:“你以为她们爱听小岛和子的故事?等见面了你才明白什么叫打错主意!”董重里走在通往天门口的路上,心里很想学杭九枫也骂一句癞痢婆。
湖北省国民**天门口乙类测候所的招牌被风雨吹打了几年,和旁边那块新添的黑板一比便显得更旧了。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当天的气温、风力,有时候还会预报第二天的大雨或小雨、晴或阴、多云或少云。董重里进入镇内那天,测候所的黑板上清楚地写着:“今日天气晴朗,少云,最高气温35c,最低气温26c,阵风二至三级;预计后半夜有零星小雨,明日白天各项气象指数大致与今日相似。柳子墨先生因故没来测候所值班,以上预报为实习者雪柠所观测并推断,只可作为日常起居或出外劳作之参考。”董重里被这段话弄得心里一沉,先前犹豫不决的心一下子坚定起来。他没有去雪家,转过身来一边叫着段镇长,一边跨进九枫楼。董重里被撤的县长之职,已经依照鄂东行署的命令由马鹞子暂时代理。由马鹞子主持当地军政大事,对于代表独立大队一方的董重里来说并不是一件太坏的事情,依照马鹞子的秉性,西河沿线军情、政情和民情不会立即发生很大变化。董重里一说要军饷,段三国就笑:“这几个月独立大队跑到日本人占领的白莲河一带袭扰了几次,据说收获颇丰。董先生刚回来,是不是不了解实情?”仿佛由于女婿正在代理县长,段三国说话时底气比从前厚实许多。董重里本来就是将这事作为借口,不让别人注意自己下山的真正目的,他要段三国多少筹集一点,段三国也会意地要常天亮带着账本,先去雪家要二十块银元,等到年底再一起算总账。董重里连忙拦住常天亮:“钱就不要了,想办法找些治枪伤的碘酒和磺胺给我们,多少都行!”段三国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吩咐常天亮按董重里说的去有西药的人家问一问。常天亮刚出门,段三国就告诉董重里,驻扎在天门口一带的自卫队被马鹞子撤走了一半。董重里明白这话的意思,明确地说,自己之所以答应傅朗西的请求重回独立大队,就是不想让独立大队再与自卫队开战。“我同梅外婆议论过这事,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可马鹞子不放心,好几个月没有你的音信,他还以为你是在搞阴谋诡计。”段三国这种往深处试探的话,对董重里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写在测候所门前黑板上的那些文字,将董重里的心堵得结结实实的,有关营救柳子墨的事,他不可能说出来。
常天亮还没回,董重里装着到街上走走,路过铁匠铺时,将事先用米汤写好的一封信秘密交给林大雨,让他通过更加秘密的方式送到傅朗西手上。这才是董重里来天门口的真正目的。在信中董重里坦言自己当初答应接替傅朗西,只是要借独立大队之力营救柳子墨,如今这个心愿已经不了了之,况且以天门口为中心的独立大队传统活动区域久无战事,因此自己已没有继续留在独立大队的必要了。又因为有前车之鉴,他不想再草率地一走了之,希望明明白白地将此事作一个了断。如能如愿,也好继续在天门口谋得一块落脚生根之地。
“若是傅朗西死了,要不要我帮你送到阎王殿去?”还记着夺妻之恨的林大雨变相咒骂了一通。董重里提醒他:“阎王殿是傅朗西开的,要想有个好下场,就不要跟他玩花招。”“你也要当心点!你同阿彩一张床上睡了那么久,莫指望说几句好话就能冰消瓦解。”董重里决定带人上武汉时,曾经通过林大雨向傅朗西作过汇报。作为交通站长,发生在独立大队的任何事情都无法瞒过他。“这种无聊的事我连想都不去想!”“当初阿彩同邓巡视员扮夫妻,也不是太无聊了才那样做,还不是美其名曰斗争需要。”董重里毫不含糊地回答:“他们需不需要是他们的事,我是没有这种需要的。”
有来有去,有去有来。西河上下看不出什么时候会再次爆发一群群人性命投入的搏杀。回到山上的董重里对阿彩说:“女人是儿女情长之物,对你来说想见杭九枫更是天经地义的事,趁此风平浪静之际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去,只要动身前让我晓得就行。”
阿彩第二次下山,与第一次一样带回许多疲惫。
董重里也再次离开樟树凹来到天门口街上。
他从铺满枯草的下街口进来的,先到铁匠铺,递上几十颗子弹壳,请林大雨把它们做成孩子们过年时最爱玩的“落地开花”。林大雨告诉他,傅朗西从安徽省泾县来过一封信,是给杭九枫的,此后再无音信,上次送出去的信,只怕还没有到他手上。董重里问杭九枫和傅朗西之间是不是常有信件往来。一开始林大雨不肯回答,这也是做地下交通工作铁打的纪律。最终还是那难以释怀的仇恨起了作用,他说:“董先生,你是不是又想脱离独立大队?”林大雨的话反而让董重里放下心来,按道理,傅朗西接到自己的信后,要安排什么对付自己的狠招,一定不会露出蛛丝马迹。如果傅朗西已经接到信了却不肯回复,无非是想将自己的光明磊落借题发挥,最多也只是佯作不知情,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董重里越是希望傅朗西没有其他阴谋,只是不肯让自己的辞职坏了他在天门口的战略部署,越是不愿像从前那样横下心来撂下两百多条枪的独立大队拍屁股走人。董重里将自己的判断说给林大雨听了,林大雨连忙解释,这些都是他坐在屋里胡思乱想的。只有杭九枫曾经在他面前说过,凡是跟着野男人跑了一圈又回家的女人,哪怕打断她的腿,她也要跑第二次和第三次。董重里人回独立大队,心却野了,留在外面收不回来,迟早还要离开。林大雨再三说,杭九枫这些话与傅朗西无关,据他所知,傅朗西从没有流露过类似的想法。董重里不管这些,既然傅朗西有事去了安徽省泾县,那就再写一封信送过去,免得路上周转太多而错失了。
阳历年过后半个月,有人将做好的“落地开花”送到樟树凹。董重里数了三遍确认双数无误后,第三次来到天门口镇内。
这是他与林大雨约好的:“落地开花”为双数时,表示傅朗西的信来了,天门口镇内没有特别的变化,可以下山取信;单数则表示情况有变,下山取信要冒很大风险。董重里换了一个方向,从上街口往镇内走,路过九枫楼时,他故意大声叫着,自己先去铁匠铺,请林大雨再做二十个“落地开花”,樟树凹一带的孩子个个都想要玩王参议发明的东西,回头上段三国家吃午饭。一进铁匠铺,林大雨便迎上来问:“收到信了吗?”“你还没出手,我往哪儿去收!”林大雨用嘴朝对门的缫丝人家努了努,解释说,那天刚托人将“落地开花”捎走后,正好细米她父有事要去天堂,就将傅朗西的信交给他了。“交通员说这信是十万火急,我又不能亲自去见你,不得不这样做。”见董重里露出责备的神色,林大雨忙说:“你放心,不会误事的,细米他父欠我一把锄头的钱,说好信送到了,才能销账。还有,细米已同我好上了,她父也晓得,前几天她父还要她传话,让我早点找个媒人,将这门亲事定下来。”董重里既不责备,也不露一丝悦色,他心里在想,仅仅回自己的信用不着十万火急,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林大雨讨好地告诉董重里,新编第四军在安徽省泾县一带闹出一场天大的事情,死了很多人,因为信是一站一站送过来的,与林大雨交接的交通员也不知详情。
董重里心里阴暗下来,外面的太阳再好也照不亮他的脸。路过测候所时,心意惶惶的董重里掩饰地伸手摸了摸站在黑板前面认字的一镇和一县。没想到他俩人小鬼大地跳起来,气势汹汹地说:“男人头不许别人摸。”
“男人的卵子能不能摸?”此话一出,董重里突然苕了。
后来段三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心事所在:“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你了!这几天马鹞子每天都要打两遍电话,问独立大队有没有异常行动。依我看,一定是时局起了变化。董先生还是赶紧回樟树凹去做些准备,你准备得越好,马鹞子就越不敢动。你也不要管雪家人的想法了,这些话我都同梅外婆说过,正是她说这几天你一定会到镇上来的,我才没有去樟树凹。”
董重里觉得确实没有多说的必要。他匆匆吃完段三国妻子做的、线线亲手掇到他面前的一大碗鸡汤挂面。临出门时,丝丝站在门槛后面问:“阿彩是不是死心塌地不和九枫做夫妻了?听九枫说,自从你回独立大队后,阿彩就躲着没让他见过一面。”董重里有些不相信,从武汉回来,阿彩正式请过几回假,他还以为是去同杭九枫团聚哩!“董先生又不能处处跟着阿彩,恐怕其中有诈!九枫这人粗话也说,痞话也说,但从不说假话。”董重里想不出阿彩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开天堂,除了去见杭九枫还能去哪里,干什么。
“三班长!”在离西河最近的山顶上,董重里连叫三声仍没有听到回应。
董重里没有带枪,这是他通过段三国向马鹞子郑重声明、马鹞子也通过段三国郑重保证过的君子协定,这样他才可以独自进出天门口而无任何阻碍。董重里也不是没有做准备,每次离开樟树凹下山,他都会将火力最强的一个班留在这座山上。现在让董重里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四周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半点搏斗痕迹,十几个身经百战的队员,十几支弹药充足的长枪短枪全不见了。董重里明白出事了。回樟树凹的路有两条,他决定,依然顺着来路走,因为对手一定以为他在发现情况有变后会改变路线。明知屁股有屎,偏要伸手去揩。蛇越多,越去蛇窝。杭大爹生前爱说的两句话,成了董重里心中此时此刻的真理。
天还没黑,阳光还能照进山坳,正沿着看不出有何异样的山路快速前行的董重里突然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就在他失去重心行将倒地之际,几个脸上涂满锅灰的粗壮男人拔地而起,有的蒙眼睛,有的捆手脚,有的往嘴巴里灌酒,最终将失去一切应对能力的董重里绑在一只由两个人抬着的躺椅上。
一〇三
天亮之前,一股在身体上缓缓流动的暖流弄醒了董重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正用一块在热水中浸泡过的手巾在他身上轻轻擦拭着。董重里吓了一跳,连忙扯过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连连问那女人要干什么。女人冲着他灿烂地一笑:“我叫圆!”仿佛这句话就能说明一切。董重里霍地一伸腿,自称圆的女人挨了一脚,踉踉跄跄地退到门边,仍不气恼。“你被人灌醉了,吐得一塌糊涂,都是我一把把地帮你洗干净的。”董重里看了看,四周果然还有一些呕吐痕迹。“有人花钱请我,要我好好伺候你。你还没有醒到头,等醒到头了,你会觉得更舒服。”董重里突然想起来,站在面前的女人一定就是那位口口相传的圆**。
董重里同多数天门口人一样,关于圆**的一切都是从杭九枫和马鹞子那里听来的,独立大队几次攻陷县城,圆**不是事先被客人带走,就是趁着破城时的混乱溜之大吉,总也没有与董重里见过面。圆**不在乎对自己的称呼有多难听,只说自己忙了一夜,“真累呀,吊颈也得歇口气,该我睡一会儿了。”圆**一把把地将身上的衣物脱了,往董重里身上一靠,长长的睫毛像风过茅草那样由动到静,温软地搭在下眼睑上。董重里爬起来徒劳地找了好久,只见到从圆**身上脱下来的衣物。像是睡着了的圆**突然开口说:“你走不了,门外上着锁哩!”董重里光着身子走过去抓着门闩拉了几把,又冲着大门踢了几脚。山里人盖房子最舍得用木料,大门都是用合抱粗的大树锯出来的。这样的门不怕豹子抓,不怕驴子狼撞,只要没有惹上白蚁,足以用上百年护佑三代。“莫在那里同自己怄气,留着力气等我睡好了再用吧!”这句话惹怒了董重里,回头冲到床上,双手掐着圆**的脖子,威胁着要她说出背后的操纵者。圆**见过太多世面,董重里越急,她越要卖关子,慢吞吞地说有人花钱抬着轿子请她,说好离县城不到五里,哪知一下子就过了军师岭,随后就被蒙上眼睛带到这间屋子。董重里脑筋一转就想到了马鹞子。圆**说:“一般的人都这样想,如果这是美人计,使计的人一定是马鹞子。他已经三次利用我使这种计策了。这一次却与他毫无关系,说出来怕你不信,是杭九枫派人请我来招呼你的。”圆**拍了拍一旁的枕头。董重里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突然神情一变,冷笑着躺下来,与同样赤身裸体的圆**保持着若即若离的一点点距离。深山里的清晨十分寂静,北风掠过屋脊,吹断屋檐上的冰吊儿,凌空坠地的种种声响清晰可闻。圆**翻过身去,将后背对着他,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有女人的被窝格外温暖。董重里想不明白:杭九枫这样做,可能并不是为难自己,而是想通过此事来羞辱阿彩。这样一想,董重里也像圆**一样,很快就睡得人事不知,鬼事不知。赤身裸体的一对男女睡在一起竟然相安无事,一天一夜,两天两夜,要吃要喝时有人从门缝里递进来。第三天夜里,圆**沉不住气了,与一般女人一样地数落董重里,就算下面没长嘴,上面的嘴巴总不会见花谢呀,三天三夜不说话,自己憋不死,也会憋死旁边的人。
“信不信由你,不是明日早上,就是明日上午,真是杭九枫的话,他会来找我的。”说完这几天中的第一句话,董重里又睡着了。
一觉醒来,从亮瓦里透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床上。闭着眼睛的圆**用那精细白瓷一样的手臂搂着他,含糊不清地说着梦话。董重里正要将刚刚过去的一些事情回忆并梳理一番,就听到杭九枫在外面喊:“董先生,阿彩找你来了,你想见她吗?”董重里躺在床上不知如何回答。
“要不你们先穿好衣服,等会儿我再开门?”杭九枫继续问时,看似睡着了的圆**突然替董重里回答:“三天前你们拿走的衣服就没有还回来,我们拿什么穿呀!”
董重里一挥手打断圆**的话:“有种的现在就进来!”
门上的铜锁响了响后又静下来,片刻后又响了响,犹犹豫豫地反复几次,那扇门才完全敞开。站在前面的杭九枫闪到一旁,久违的阳光推着满脸疑惑的阿彩滞重地走进来:“是真的吗,不是我眼瞎了吧?”
“这还假得了,昨夜我在这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可惜你没赶上,就像董先生的说书,简直是前无古人惊天地,后无来者泣鬼神,真正是个风流才子。”杭九枫替董重里和圆**作了回答后,阿彩眼圈一红,看似伤心,冒出来的却是怒火,转身走到门外后将一封信甩在地上。
杭九枫没有马上跟出去,仍旧站在床前说:“董先生放心,我没有伤你的意思。傅政委早就给话了,就连你身上的一块死皮都不让我动。阿彩这些时候太不像话了,与你假扮夫妻过了几个月,回来后不仅不来与我这做丈夫的团聚,还三番五次往外跑,到处找傅政委,要他做主与我离婚。”杭九枫委屈地表示,“你们在武汉的事别人向我报告了。阿彩以为你是怕我为人太狠才不理她,才在那里白日做梦,要傅政委同意她与我一刀两断。我是想让阿彩死了这条心,让她明白在你心里,她连**都不如。说实话,我真不晓得你又犯了见花谢的毛病。你可不要生我的气。”
圆**从被窝里探出身子捡起地上的信交给董重里。屋里已没有其他人。粗略一看,写这封信的人不像是傅朗西写的,既没有一以贯之地用米汤密写,字迹更是与傅朗西那漂亮的草书有着天壤之别。展开读后,内容却让董重里大为震惊。
一九四一年初,驻扎在安徽省南部泾县一带的新编第四军军部及其直属部队共九千官兵,终于听从了在陕西省北部延安地区的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以及在重庆的国民**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开始向北挺进,准备到日本人占领区展开游击作战。出发不久的一月五日,队伍还没走出泾县县境,便遭到国民**军的七个师共八万兵力的伏击。经过七天七夜的激战,当初力主对高政委处以极刑的新编第四军正副二位军长,一人被俘,一人在突围中被下属所杀。以下九千余名官兵非死即伤,侥幸突出重围的极少。国民**军事委员会最高统帅当即宣布取消新编第四军的番号,并将所有被俘人员交军事法庭审判。
傅朗西冒险派人送信回来,是要董重里及独立大队全体将士早做应对准备,天门口一带很快就会受到这场事变的波及。这支队伍和这块根据地,对傅朗西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有他们在,只要不是天翻地覆,哪怕海枯石烂,都可以东山再起,从头再来。从头到尾傅朗西都没有提及董重里的去留之事,读得懂也看得出来的只有那无以复加的信任,在他眼里惟有董重里才能率领独立大队度过即将到来的艰险。
董重里在书信中读到,傅朗西被一颗炮弹掀下悬崖,以右手右脚和右胸上三根肋骨的脆断换回一条性命。
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苦难,董重里痛苦得心如刀绞。面对突如其来的事变,无助的董重里突然感到圆**的怀抱是如此安逸,只有将自己的脸面深藏在那对丰硕的**间,一潭浑水般的心绪才会清纯起来。
“董先生,你也太苦自己了,再找一个女人吧!看看人家杭九枫活得多实在,一个老婆还像花儿一样,又忙着找第二个开苞。在别人眼里**只会卖皮卖肉,不了解**是女人中的女人。说句没人相信的话,若是有人看上我,将我娶回家,准保这辈子活得比谁都像男人。”
从深深的**中爬起来,本来就没想清楚离开独立大队后去哪里安身的董重里更加不知如何是好。董重里最终还是听了傅朗西信中所说:发生在皖南地区的悲剧势必会在各地产生连锁反应,在此生死未卜之际,切切需要董重里继续带领这些有可能被血风腥雨席卷而去的患难兄弟,保住这片不怕将来没柴烧的红色青山;切切需要董重里将任何只求一己心安理得的念头放在一边,用他出众的才智与勇气来避免血淋淋的场景在天门口重演,维护那些让他自己、还有梅外婆和雪柠心醉的梦想。使董重里接受傅朗西的请求留下来与独立大队休戚与共的原因还与圆**有关,他不想留下闲言碎语,让别人说自己是因为与女人不清不白而逃之夭夭。
走出屋子的董重里一眼发现,自己所困之所正是当初丝丝与杭九枫圆房的烤烟叶的屋子。看到杭九枫和阿彩正站在屋外,他说:“怪不得阿彩不肯来见你,这地方太让她伤心了。”离开香气四溢的圆**,董重里努力让自己回到从前的状态。“我不是怕离婚,我是怕阿彩离婚了反而比没离婚更伤心。阿彩是我的女人,我得替她负责到底。想当尼姑,不离婚也可当。阿彩哪里受得了庙里的冷火清烟?不当尼姑,就有一个谁会娶她的问题。还是最早说过的那句话,除了我杭九枫,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不残不废的男人愿意给她当丈夫。”在理直气壮的杭九枫面前,阿彩不敢直接接过话题,转了一个弯,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几次离队去找傅朗西的经过。虽然没有找到傅朗西,别的上级她没少见过,她都是正经八百地向上级汇报独立大队这一阵的活动情况,婚姻之事从未吐露只言片语。最后一次碰上紫玉了,她才得知傅朗西有事暂时离开了大别山区。阿彩只在紫玉面前说了实话。紫玉自己可以不等第一个丈夫死,就找第二个丈夫,却不同意她离婚改嫁,还用从傅朗西那里学来的话相劝,女人一旦投身革命,就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牺牲,并强调以杭家男人世世代代坚持不进妓馆、不嫖**的传统来看杭九枫,怎么说都是一个不错的丈夫。“我就是想不通这件事,你们可以把**当女人,为什么我连**都不如哩!”阿彩这才发出了自己的牢骚。确信自己不会再受圆**的影响后,董重里说:“吐出去的痰,泼出去的水,哪儿丢,就在哪儿了。”
董重里将傅朗西的信郑重地重读了一遍。因为惊恐,阿彩眼睛盯着董重里,手却抓住杭九枫不放。杭九枫则相反,连连大叫:“还是高政委英明,早听他的,将队伍留在大别山,国民**就不敢下此黑手。”
董重里长叹一声:“若说先见之明,傅先生也很了不起。换了别人,很难为他守住天门口这块根基,所以他才事无大小都要护着你。”
董重里简要问了问燕子河一带各方的情形。杭九枫相信,杀得红了眼的两个人,会诚心诚意地坐在一起吃饭喝酒,这就像让两个男人共用一个女人过日子,自从将高政委的旧部收容到一起后,一年来,从没有过和平共处的日子,依然是同**军打游击战的样子,走到哪里都得神不知鬼不觉。三个人在一起正在研究具体对策,驻扎在燕子河对岸的**军,突然风风火火地集合到一起,不仅岗哨增加了许多,还接连派出几个排的兵力,沿河布下一些可以相互支援的火力点。一见情况有变,三个人很快形成共识,一定是樟树凹那边出事了,这一带再也没有第三支让国民**提心吊胆的队伍!到了这种地步,董重里直截了当地表示,如果杭九枫手里没有傅朗西的上方宝剑,那就听他的指挥。阿彩拿着傅朗西的信说:“既然傅政委将这里的一切全都托付给你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董重里也不客气,他要杭九枫立即带上全部人马翻过天堂,往樟树凹一带靠拢,与独立大队策应,使马鹞子不敢轻举妄动。
黄昏时分,队伍翻过一座大山,刚刚爬上第二座大山,就听见樟树凹方向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隆声。知道这是大炮在响后,董重里的脸色比落日照不到的山谷还黑。前面的杭九枫走得更快了,临近半夜时,敢死队员抓到一个要见杭九枫的蒙面男人。董重里一听是林大雨的声音,就明白大事不好,他不得不亲自出马来送信,充分说明情况已到刻不容缓的程度。
林大雨果然急如星火:“这一次,独立大队恐怕在劫难逃。”
杭九枫拍着胸脯,不让林大雨如此丧气。林大雨说:“就你这几个人,打得过冯旅长的全部人马?”他说,马鹞子的自卫队只在后面做些把守路口、接应伤员之事,将独立大队围得水泄不通的全是冯旅长的队伍。林大雨责怪自己轻信了国民**的允诺。与董重里分手的第二天,冯旅长的侦察连突然来到天门口。林大雨本想往樟树凹送信,让独立大队提高警惕,却被侦察连带来的收音机迷住了。收音机里的国民**最高元首在一九四一年三月一日开幕的国民参政会上信誓旦旦地说:“以后决无剿共的军事,这是本人可以负责声明而向贵会保证的。”林大雨不知道,朗朗之声还在收音机里回响,冯旅长就带着他的轻重武器步骑炮兵,将既无准备、主要指挥员又离队未归的独立大队死死困住。国民**使出了泰山压顶之势,牛刀杀鸡之术,不惜让冯旅长率队亲征,对付从前他所不屑的独立大队。
林大雨苦苦叫着:“独立大队若是完了,我们如何向傅政委交代!”
一〇四
烽火连天的战斗在董重里的眼皮下面一天接一天地延续。冯旅长很会打仗,也很爱惜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精锐士兵,虽然有几十倍于独立大队的武力优势,仍不肯放弃对更为强大的战争资源的利用。其属下官兵也如冯旅长一样,对这场剿灭战怀着空前的信心。山上只有很少一些青草,上一年贮存下来的粮食眼看着吃半斤就会少八两。住地附近的主要山峰无一不被**军捷足先登,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利于孤立无援的独立大队。在冯旅长的指挥下,**军化整为零,分成数百个以排为单位的小股力量,灵活机动地往独立大队盘踞的地方压过去。最初两天,独立大队还能用从小岛北手里缴获的那门山炮,向天门口发射炮弹以示威胁。很快,山炮所在的阵地就被**军的一支突击队攻占了,打完炮弹的山炮也被运到天门口街上供人参观。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运动游击战法,让已经绕到西河下游、躲在包围圈外等待时机的董重里他们叫苦不迭。西河边的打架花快要开时,随着一场倒春寒的到来,局面突然发生了巨大变化。那天早上,以柳子墨的名义在黑板上发布天气预报的雪柠,用平淡无奇的文字写道:西伯利亚寒流要来了,未来三天将不可避免地出现大风降温天气。中午过后,在西河里顺畅地吹拂了半个月的南风,遭到一股从天而降的北风的迎头拦截。两股风扭在一起,化为一股强劲的旋风自西河中央拔地而起。时间不长旋风就消失了,漫山遍野的枝条被快速退却的南风拉扯得一边倒。北风越刮越猛,埋伏在山脊后面的敢死队员忍不住小声骂起来。倒春寒之冷胜过融雪的冬季,天空中出现少许落雨的迹象,熬过半夜,大家正盼望趁着天亮前后的浓雾烧几堆火取暖,高处的哨兵紧张地报告:“起火了!”时间不长,天堂深处的那团火就成了燎原之势,从北方吹来的大风,带着一股股冲天大火,毫无阻拦地扑向山下。风助火势,火让风狂。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下午,天上开始落雨了才慢慢熄灭。**军用井然有序的进攻所取得的胜利,已被烧掉了许多。独立大队曾经有过借着火势往外突围的行动,可惜方向选错了。董重里之所以将敢死队带到西河下游,是因为他们有着用血换来的经验,越是身陷困境越要敢于运用超常战术。这些年来发生的各种事情证明,西河下游的人越来越向着国民**。董重里他们判断,马鹞子和冯旅长肯定认为独立大队不会往此方向突围,他们才有突出重围的可能。没有傅朗西做主心骨,阿彩和董重里又没有及时赶回去,留在天堂的独立大队以为杭九枫率领的敢死队还在燕子河一带游击,便直往上游方向冲锋,见无接应便又退回到先前据守的阵地。
三天三夜过去了,被大火烧过的**军士气有所回落,驻守天堂的独立大队情况更糟。“再节省,剩下的弹药也不够他们打两天。”几天来一直在商量中的围魏救赵之计,被杭九枫夸大到极限:“三里畈是冯旅长的老巢,我带人奔袭过去,就算打不烂,也要将他吓个半死。冯旅长的性子像我,走到哪也忘不了还有一家老小这条命根子。”下定决心后,董重里要杭九枫尽可能打得狠一些,最好还像当初躲避五人小组那样,再炸一次弹药库,然后潜回燕子河,接应肯定要回大别山的傅朗西。杭九枫带走队伍时也带走了阿彩:“离婚的事不要再说了,要以革命大事为重。说真的,一年多不在一起,对你对我都是很大损失。我晓得你又想说丝丝的事,我和傅政委说了,杭家男人娶两个老婆是斗争的需要,你就不要太小气了!”到了这种地步,阿彩也顾不上问董重里是否同意,伸出手来一边握别,一边劝董重里不要勉为其难,万一救不了独立大队,就当是又被肃了一次反,天堂深处有很多石洞可以藏身,独立大队的人都是打游击的高手,杀不光的,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就是胜利。
“如果大家都能活下来哩?”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当时没被杭九枫等人听懂。
一行人昼夜兼程赶到三里畈附近,架起铁砂炮瞄准冯旅长的弹药库狠狠地轰了过去。见没动静,杭九枫往炮膛里多放了两份炮药和两颗秤砣。第二炮响过后,杭九枫自己没事,其余几个炮手个个被震得两耳出血。就在他们准备再开第三炮时,不远处的弹药库终于被铁砂炮射过去的三颗秤砣引爆了。趁着三里畈街上乱作一团,敢死队一边往街上冲,一边高喊:“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是来找冯家算账的,生要喝冯家人的血,死要拉冯家人垫背!”大家都不吝惜子弹,好好的一条街转眼之间就被打得千疮百孔。等到留守的**军回过神来,杭九枫已带人穿街而过,并按计划往燕子河一带撤退。
半路上,阿彩率先醒悟过来,声称董重里的话里大有玄机:“他说让大家都活下来,是想让独立大队投降!”
联想起这几天总在冯旅长的包围圈外转,董重里却不让他们从背后向那些**军发起进攻的情形,杭九枫认同了这种判断。“我说呀,董重里又没有日天的本事,能救这么多人!”夫妻二人没时间细商量,一个在前,一个断后,带着敢死队风驰电掣地逆西河而上。就在独立大队最早设伏、险些活捉冯旅长的地方,一行人与一名从樟树凹下来的独立大队队员迎面相遇:“董先生同冯旅长谈判成功了,独立大队全部归顺国民**,暂时与傅政委等共产党脱离关系!”
气急败坏的杭九枫抬手一枪,将报信的人打得**四溅。
一九四一年的倒春寒空前地冷,董重里瑟瑟地下达了让杭九枫带领敢死队袭击三里畈的命令后,带着圆**,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天门口:“我要见冯旅长!”在马鹞子的自卫队和冯旅长的**军中,认识圆**的人和认识董重里的人,都不明白两个在道德上处于首尾两端的人走在一起的意义。旁顾无人的董重里迎着睽睽众目走进紫阳阁。
一身戎装的冯旅长正对梅外婆说:“自从认识您老以后,王参议变成了另一个人,实实在在的事不做,偏偏爱做一些白日梦。”董重里上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我是来谈判的,独立大队不想再打仗了!”董重里的话首先获得梅外婆的响应:“不打仗好!冯旅长刚刚还在说,苍天有眼落下及时雨,否则这么大的山火不知要造成多大祸害!”毫无准备的冯旅长顾左右而言他:“这是谁?天门口不应该有这样的女人?”“冯旅长你才四十岁,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就不如七十岁的老父亲!我叫圆,我晓得你和别人一样在背后叫我圆**!”圆**落落大方的回答惹得冯旅长发了一阵狂笑,他说自从圆**让父亲重振雄风后,自己再也没有将任何女人称为**。
至此,冯旅长才开始真正面对董重里:“我晓得,董先生是有清流名分的君子!因为清流,你组织了天门口共产党!因为清流,你又退出共产党组织!让我想不通的是后来你又与共产党同流合污,如果还是为了清流,你就用不着再次脱离共产党了!”董重里平静地说:“我已经不能算是清流了,所以我想现在就同圆**结婚,冯旅长如果愿意,可以同梅外婆一起为我们证婚!”“圆**,你听清了没有,董先生当你是皇帝家的公主,想用你来和亲!”冯旅长话一出口就遭到圆**的诘问:“是谁刚刚放过臭屁,说自己从此不将女人称为**?”屋里的人全部静下来,冯旅长也像突然明白董重里如此决定的重大意义,盯着董重里嘟哝,说以此来证明和平谈判的诚意倒也新鲜实在。
梅外婆站在董重里面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她问圆**愿意嫁给董重里吗,然后又冲着满脸惶惑地表示愿意的圆**鞠了三个躬。接下来,梅外婆又站在冯旅长面前说,自己还想鞠三个躬。
冯旅长想了好久才说:“我也有条件,董先生应该在报纸上发一个启事,让大家都知道这次婚姻是明媒正娶的,不是为了达到某些目的而假扮的。”
冯旅长不让又想诘问的圆**开口:“我还有话没说完,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独立大队要弃暗归明当然是好事,但也得在报纸上申明,这样做完全是自觉自愿的,是为了更好地抵抗日本人的侵略,与盛传的党争谣言无关。”
这场谈判格外简洁明了。董重里同意以他的名义发表两个声明。冯旅长也同意将独立大队编入县自卫队留守天门口,指挥员继续由董重里担任。马鹞子不放心,提出所有枪支弹药必须交由他来看管。冯旅长训斥他,以董重里娶一个在两省数县中人所共知的**为妻的名声,如果还能回去当共产党,这样的共产党就不用他们带着军队辛辛苦苦地围剿了。然而,冯旅长另有一个更加阴险的条件。冯旅长要求梅外婆和雪柠出面,担保独立大队不会集体反水,否则,她们都要承担关联之责。
不等董重里表态,梅外婆便应允了:“这样的事情,不用冯旅长说,我们也是责无旁贷。”梅外婆用同样的姿势与表情,朝着冯旅长鞠了三个躬。
心如止水的董重里很快就上到天堂。他将独立大队残余的人集合到一起,当众宣读了傅朗西的信。没有人不认为董重里是在灵活运用傅朗西的指示,在环境最恶劣时抓住关键的问题,尽一切可能保存独立大队的实力。经过几天几夜的血战,二百多人的独立大队能走着下山的只有十分之一。冯旅长将独立大队从头到尾,从尾到头数了两遍,第一次数少了一个,第二次数时多出一个,但也只有三十一个人。冯旅长不无反悔地叫了一声冤枉,除去战死的几百人,**军还有三千呀!独立大队改编成自卫队的当晚,冯旅长命令部队将天门口团团围住,当他宣布结婚典礼开始,鸣炮奏乐时,三千士兵冲着白雀园上空整整齐齐地放了三个排子枪。
枪声比炮声还响,却没有压住大家的打野声。
梅外婆说:“从今往后,我们只能叫圆表妹哟!”
涌入白雀园的许多人一串串地喊:“圆表妹!圆表妹!”
脱离了枪林弹雨的独立大队队员坐在一起只顾喝酒,新郎董重里借口敬酒,暗地里踢了几脚。挨踢的人明白过来,带着独立大队的人响亮地叫:“董先生娶了圆表妹,我们只好找个瘪表妹喽!”
闹新房的人总算散去了,董重里瞅着灯花,过了好久才将眼前那幅红盖头掀开,也像别人那样改了称呼:“圆表妹,你先睡吧,我再想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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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只见门口不见天
一一四
不用说早一年或早一个月,哪怕早一天,荷边都不会相信常天亮会被委以商会会长之职。
最后一场春雪的到来,比柳子墨的天气预报提前了半天。
雪刚落下时,镇上的孩子纷纷跑出家门,在街上窜来窜去地打雪仗。经过一夜的冻结,地面上雪变坚硬了。那些贪玩的孩子,很快就在相互打斗中受到对方的报复。硬邦邦的雪球,一个接一个地将孩子砸得鼻青脸肿。大人们呵斥:“有枪的人都不打仗了,你们觉得身上的皮痒,就去找个墙角蹭几下!”孩子们只好将手中的雪球换成一只只“落地开花”,在小教堂前面的空地上扔来扔去。柳子墨还给一镇和一县出了一个很好的主意:不用去店铺里买打火纸,用石头将子弹头敲下来,取出里面的炮药,一点点地填在“落地开花”里,发出的响声及爆炸力都比打火纸强。
雪一化春天就来了。一镇和一县还在小教堂一带玩着“落地开花”。住在西河下游的十几个孩子,手里拿着许多打架花,一路打打闹闹地来天门口街上玩。一镇和一县还没见过今年的打架花,他们要,那些孩子却不给,几句话说不到一起,一群孩子便大打出手。看着一镇和一县同十几个孩子打斗,大人们不仅不管,还在一旁打野。打了半天还没分出胜负,常娘娘提着烘篮过来了。她让一镇和一县用一只“落地开花”,换下所有孩子手中的打架花。一镇和一县装出手冷的样子,将双手伸进烘篮里烤了烤,顺便将一只还有底火的子弹壳放了进去。荷边生了孩子后,常娘娘总会在这个时候回家看看,顺便用烘篮提着从雪家灶里夹出来的炭火,给孙子烘烘尿片。子弹壳上的底火炸响了,烘篮变成空壳,常娘娘没被炭火烫着,只落得个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灰。跟着梅外婆久了,常娘娘心里生气脸上也不作表示,还说幸亏自己是女人,若是男人,这种样子就成了扒灰佬。段三国没有为外孙们护短,他从灰烬中找出一枚子弹壳,随后抓住一镇和一县,逼着他俩坦白交待。一镇和一县不到五岁就会使用手枪和步枪早已是天门口人所共知的事实,将一枚没有弹头的子弹壳悄悄放进烘篮里,通过底火的燃爆来惊吓别人,对于已经十几岁的他俩更是雕虫小技。一镇和一县理直气壮地说,不将子弹壳上的底火烧炸了,就做不成落地开花。
段三国将两个外孙的耳朵狠狠揪了几下,算是表示了抱歉。之后他要常娘娘带信,让常天亮背完要背的文书与数字后,马上来区公所。段三国还补充了一句别人听不见的话:街上各家店铺的当家人上午要在区公所开会,选一个人当新成立的商会会长。只要不出意外,从明日起,常天亮就是天门口最有钱的人。后面这话只是说笑,让常娘娘不解的是,为什么要选常天亮来当商会会长。段三国说,开店铺的人心思多得很,之前他曾放风试探,连梅外婆和雪柠这样的人选都遭到他们的反对,无商不奸,做商人的都会用商会会长的便利,来为自己的生意大开方便之门。段三国颇为得意,提名常天亮当商会会长,与当年雪大爹提名让他当天门口镇长一样是神来之笔。
常娘娘重新装好烘篮里的炭火回家时,荷边正在自家门前刷牙。天门口街上越来越多的年轻的女人从雪家人那里学会了刷牙。上街的富人家里都有天井,透过街边的大门只能望见女人后背,刷牙时的女人必须将身子尽量地往天井上空探过去,以免从嘴角里溢出来的白色泡沫掉在自己的衣服上。下街的女人一早起来就在家里忙碌不止,上午过去一半后才有闲暇站在自家门口,左手拿着菜碗,右手拿着牙刷,蘸些清水在嘴里刷来刷去。从外地来的过路人还以为她们屋里没有天井。实际上恰恰相反,穷人家盖房子,往往是先盖一间,过些年有了收入,再想盖一间时,旁边的地基已经被别人占用了,想要不挪地方,就得往自家屋后延伸。两间屋一连还可以不用天井,到三间屋连在一起时,天井就成了必不可少的部分。下街女人从第一次刷牙开始,就习惯站在自家门口,以此表示自己其实与雪家女人相差并不远。荷边也是这样的女人。日本人偷袭天门口,大部分房屋被烧毁了。梅外婆要拿出钱来,为常天亮盖新屋,常娘娘死活不肯,说日本人肯定还会再来。熬到去年,日本人彻底投降,这个理由不存在了,梅外婆便不由分说地做主,在常家的宅基上盖起一进三间的新瓦屋。与常天亮姘了几年的荷边,不再咬定必须明媒正娶才肯做常家的媳妇,没有伴娘,更没有花轿,拎着一包衣物,踩着噼噼啪啪的一串鞭炮进门,再吃一碗常娘娘亲手做的鸡蛋挂面,便被要求与常天亮白头偕老。有事路过的林大雨说她越来越像雪柠了,如果有牙膏就会更像。荷边抽出牙刷,腾出嘴来要他少说空话,想送牙膏给她,就请早点。荷边刷完牙回到屋里,立即受到常娘娘的斥责。
“女人家的,连找自己的丈夫要东西都应该脸红,大白天在街上开口向别人家的男人要牙膏,这叫不要脸。我这样说你是受到梅外婆的教育,换了别的婆婆,自己家的媳妇敢这样做,非得用针扎她的舌头不可。做女人最要记在心肝上的事情是,要晓得自己的分量。不是做婆婆的我说话不好听,过了今日,你丈夫不仅是镇公所的书记员,还是商会会长。所有开店的、卖小货的,都得听他的指挥,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这场婚事若是拖到今日,做新娘的就不会是你了。所以你也算得上是有福之人,千万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几天你是不是又花心了?据说你在外面放风,想趁着现在好赚钱,将临街的屋空出来开店铺,**淮盐和湖南青布!你哪来这么广的路子,以为淮盐是西河里的沙子?你问过别人没有,街上卖淮盐的谁不是天天在着急,有钱时进不到货,进得到货时,又愁手里没有现钱。你不是同圆表妹很谈得来吗,可以问问她嘛——看上去湖南青布进货容易,出货也不难,可那是雪家,既有多余的钱压货,又有多余的钱放在路上周转,做起生意来才既不显山又不露水。换了别人,能在这上面赚点钱的,谁不累得脸色同湖南青布一个样。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你来常家的第一件事做得不错,开胞就生了一个儿子,添了一根血脉。第二件事你丈夫满不满意我不晓得,我是不满意的,你要当好天亮的眼睛,让他看得比你更清楚。”
荷边像一只潲水缸,臭的丑的都得装下,而不能还嘴。自始至终都不说话的还有常天亮。每天晚间上床、早上起来,常天亮都是如此,一个人关在里屋里,将这一阵镇里各种经济往来、文字传达默记几遍,直到倒背如流才罢休。常天亮拿着账本走出来,常娘娘正要说话,却被他一伸手挡了回去。荷边找到说话机会后,略有报复地告诉常娘娘,但凡常天亮不答理人时,肯定是有些数字没有记清楚。常娘娘又找到斥责荷边的理由,那也是由于她识字太少,又不会算术,只能给常天亮帮倒忙。常娘娘说的都不错,常天亮从家里出来后,不与街上的任何人说话,经过九枫楼,径直进到白雀园内的测候所。雪柠和柳子墨都在,常天亮将手里的账本递过去,要他们帮忙看看自己有没有记错。
这件事完毕了,常天亮才去设在九枫楼下的镇公所。刚在段三国旁边坐下,林大雨就来了。只会缫丝的细米,这些时总在家里同林大雨商量,要他将铁匠铺变成铁厂,像当年王参议要他将九枫楼变成铁打的堡垒那样,造一座化铁炉,再请一些人专门在西河里淘铁砂,放进炉子里炼成铁砖,既可以自己用来打铁,又可以卖给别的铁匠,肯定比下死力打铁多赚几十倍的钱。林大雨被说得心动了,特意赶早来,先与段三国沟通一下,趁商会成立之际,能否从其他人那里借些钱给他,将铁厂办起来。段三国不置可否,将林大雨的要求全部推到过一会儿才能选出来的商会会长身上。
各家店铺的当家人很快就聚齐了。代表新丝想绸布店的人是圆表妹,她刚去县城里看过董重里,并带回董重里亲笔写的他给常天亮儿子取的名字:常稳。几个月前常天亮就托董重里给自己的孩子取个名字,圆表妹说,董重里想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觉得,应该叫做常稳!“常稳——常稳——常稳。”常天亮叫了几遍,从说书人的角度来看,名字虽然有些怪,响亮却是没有问题。在场的人都在惊讶之余连声称赞,常稳好,常稳好!常常安稳比什么都好。
成立商会本来就是好事,经过这段插曲,大家变得更高兴了。段三国开口说出他所中意的商会会长人选时,不仅无人反对,叫好的更是一个比一个邪乎。林大雨甚至说,应该让常天亮上南京去辅佐蒋介石,当国民**的财政部长。这话也得到许多人的喝彩。林大雨这样说当然有他的目的。接下来他便抢在最前面,将开铁厂的计划重复一遍,并正式要求商会给予贷款上的帮助。林大雨的话立即得到大家附议,在同意商会帮助林大雨开办铁厂时,都有进一步的要求。好久没有仗打,大家开始全心全意地往好日子的路上奔,本钱越多生意越好做,林大雨想要的大家都想要。
一一五
雪家收音机里,每天都播反**的共产党军队被打得大败的消息。
远处的事大家只是听听而已,身在此中的大别山区从未有过的安宁却是眼见为实。天门口街上,几乎每天都有新店铺开张。不是上街的日子,也人流不断。当了商会会长的常天亮,依然是镇公所的书记员,为了记住从早到晚各种各样的事务,他必须每天晚睡一个小时,早起一个小时,对着空寂独自默记和默想。
这天晚上,常天亮刚刚开始对这一天中的所有事情进行记忆,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常天亮正在想这人是从哪里来的,已经带着常稳睡下了的荷边,披上衣服将门打开。
“常会长睡了吗?”说话声有些陌生,但是常天亮还是听出一些熟悉来:这不是冯旅长的爱将吕团长吗?不等荷边来叫,常天亮主动走出去,叫门的果然是吕团长。那一年,吕团长坐镇小东山上的观测室,指挥几十挺轻重机枪拼死阻击,小岛北率领的日本军队才没有进到天门口镇内。后来,在向驻守在樟树凹一带的独立大队发起的攻击中,吕团长的队伍同样最为骁勇善战。吕团长孤零零地站在堂屋中间,卫兵们都被他留在街上。客套的几句话说过后,吕团长便问有没有更方便说话的屋子。穿过位于中间的睡房,来到最后面的第三间屋子。吕团长感叹,这是他所见到的最为寒碜的商会会长之家。吕团长的弦外之音让常天亮突然紧张起来,过去十几年,因为马鹞子是段三国的女婿,天门口街上的商家一直无人敢来敲诈勒索,一个指挥着上千名精锐士兵的团长如果有这样的动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常天亮赶紧依话接话:“吕团长能够这样看,便是对穷乡僻壤的莫大体恤。从那一年日本人来,一把大火烧伤了元气,都快十年了,也没复原。”
吕团长并不转弯抹角:“常会长不要往歪处想。吕某虽然不会经商,走在街上哪里繁荣哪里落泊,还能看出来。说实话,我手里有些闲钱,想找个合适的人和合适的地方放贷出去,听说常书记员当了商会会长,我就冲着你来了。”
见常天亮不开口,吕团长又说:“这些钱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这样跟你说吧,自从桂系的第七军来大别山后,从冯旅长到我们,大家再也没有过上顺心的日子。抗战胜利了,多少人得到了数不清的好处,只有我们保安旅,往日要打共产党必须守在山沟里,今日,共产党军队垮的垮,散的散,自首的自首,不自首的也躲在旮旯里不敢露面,国民**还将我们留在山沟里受穷,这心里不服气呀!所以,我才来找你,既不使强,也不动武,按照商界的规矩,让我们合情合理地从抗战的胜利果实中分得一点利益。”
涉及到生意与交易的吕团长丝毫不改丘八脾气,下命令一样说,三天之后,他会亲自将全部现款送到天门口。
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彻夜留在常天亮的心里。早上起来,常天亮便去九枫楼面见段三国。
段三国眼睛直直地想了好久,也才想到应该将商会的十个理事召集到一起,让大家共同拿主意。听说有贷款了,作为手艺人代表被选为理事的林大雨跑得比谁都快。等所有人都到齐了,常天亮才将昨夜吕团长来商会强行放贷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利息怎样算?”
“大加二,一百元月息二十元。”
“有些高,大加一还差不多。”
“吕团长一共要放贷多少?”
“法币两亿。”
“天王老子呀,这要克扣多少军费呀!”
商量了一整天,也没形成定见。代表雪家的圆表妹出了一个主意,为何不打电话问问柳子墨的亲哥哥!商会的人都觉得可以问一问。问下来的结果让大家更担心,柳子文在电话里一口咬定,只要在协议中写清楚,借银元还银元,借法币还法币,一定是发财的好机会,莫说两亿,就是十亿二十亿都可以全盘接受。柳子文还让打电话的柳子墨提醒常天亮,国民**有法令,不允许军队放贷,就算有个万一,那些家伙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柳子文说得好,在武汉三镇做大生意的老板的确与众不同。第二天上午,商会再次开会议论具体条款时,多数人又变得害怕起来,风在街上吹过,刮起一种类似马蹄踏地的声音,都让他们觉得心惊肉跳。国民**的法令,没有哪一款、哪一条是不好的,到头来没有一项真的做到了。所谓当兵的,其实就是另一种意思上的为非作歹。当兵的如果不为非作歹,三尺半长的步枪就会变成女人手里的吹火筒。柳子文所说一点不假,却只对了一半,在天门口,当兵的眼珠子一横,所有的出路就会变成死路。大家越怕越要说,说完了,心里又会更怕。眼看这事不能再往第三天早上拖了,很少说话的常天亮才开口。到了这种地步,常天亮反而比久在生意场中摸爬滚打的那些人更清醒:吕团长来天门口放贷是一道鸿门宴,这些时谁个不知,谁个不晓,上街下街各家店铺都缺现金,能接受而不肯接受,反而会招致更多更大的麻烦。常天亮的想法是,吕团长的贷款可以全部接纳,期限至少为一年,也可以接受大加二的利息,就像柳子文所说,借什么钱,还什么钱。所借吕团长的钱,由商会出具总借据,然后分出明细,由商会借给各家各户。
第三天吕团长果然带着两亿法币如期而至。
吕团长的法币在天门口街上只贷出八千万。剩下的一亿二千万法币被常天亮转手贷给了县城的商会。常天亮比吕团长算得精,一方面还账的时间只有半年,另一方面,所还的钱,一半付法币,一半折算成银元。拿到贷款的林大雨迅速办起一座铁厂。其余店铺也因有了现金周转,各家各户屋里各种货物堆积如山,从早到晚,天门口街上送货的人和打货的人像用线牵着一样,一来就是一大串。
那一天,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摇着铃铛顺着西河左岸走过来。孩子们在后面追,领头的一镇和一县都在用力往自行车后面的货架上跳,路上有沙,轮子一滑,连人带车倒在地上。臂肘被摔破的邮递员骂骂咧咧地走进九枫楼,将一份县**的公文交给常天亮。
董重里签署的政令说得很清楚,从本月起,县**在发给工教人员和自卫队军官每人四十五斤主粮之外,还给一些人发薪粮。其等级是:县长每月糙米二百三十斤,科长二百一十五斤,科员一百五十斤,参事二百一十五斤;县自卫队大队长二百一十五斤,中队长一百五十斤,分队长一百零五斤;中学校长二百三十五斤,中学主任二百一十五斤,中学教员一百八十七斤,小学教员一百二十八斤。其他一般职员和士兵暂不列入此名单中。
县**这样做无异于公开向大家承认,如今的钱不值钱了!这种判断,很快得到印证。六月的天气还不算太热。那天,商会的人到一起议事,不说不知晓,一说吓一跳,短短五个月,一百斤大米就由一万二千五百飙升到三万元,一万五一百斤的淮盐没有四万元拿不到货,十五万元一匹的湖南青布更是到了四十万,简直卖成了前些时杭州绸缎的价。家家店铺每天只肯存货,不敢存钱。说话的专门说话,想事的只顾想事,只苦了常天亮,话要说,事要想,还要忍受一阵接一阵的冷汗与心烧,就会像长在身上的脓疱被人碰了一下。别人还在那里说个没完,他就在恍惚中看到吕团长提在手里的那支枪口冒烟的手枪。因为物价涨得像雨季里的西河,不用常天亮召集,大家也会天天到一起议一议。所有人都认为吕团长肯定会提前来收货款,而且还会反悔,只要银元,不要法币。到这一步,常天亮也想好了,少收半个月的利息,提前将那一亿两千万贷款收回来,其中一半本钱按五个月前的契约价折算成了三万元银元,利息也是一半法币,一半银元。有这些银元在手,只要兑换成法币,便足以还清吕团长的贷款。因为预备得太完美了,常天亮反而更加难以放下心来,法币贬得如此厉害,吕团长又不是苕,如果他硬不执行先前的契约,常天亮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六月还剩几天,吕团长果然派一名亲信副官来讨账了。强作镇定的常天亮提起当初双方的协议,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副官强行打断:“老子再给你三天时间,借我两亿法币,还我十万银元,谁敢差一分一厘,就要谁的好看!”
好在常天亮看不见,换了别人也许当场就被对方的样子吓得屎尿横飞。到了这种地步,常天亮反而镇静下来。他到街上走了一圈,让大家将当初所借的法币如数还给商会,那些手中还持有法币的人,将商会的人当成了救星。常天亮又按时价用银元换了一些法币,将连本带利正好四亿元法币凑齐了。望着一大堆不值钱的法币,副官将手枪摔在桌面上,甚至从荷边怀里抢过不省人事的常稳,举在头顶上,做出一副摔死不会偿命的样子。常天亮看不见,荷边吓得哇哇大哭,他在一旁故作镇静地揉着眼睛问出了什么事。
“假如贵军非要用强,废除协议,这事就不好办了。”
“那个协议是不公平的,早就应该废掉。”
“做生意如同用兵,赢了当然好,但也要输得起。”
“吕团长多年征战,没有败绩,这笔生意当然也要赢。”
副官忽软忽硬地威胁着常天亮,僵持到第二天下午,吕团长领着几个参谋模样的人骑着马来到天门口,紧随其后的是上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
冯旅长属下的整个保安旅,接到国民**的紧急命令,必须火速越过长江和淮河的分水岭,往大别山东部一带开拔。自攻克宣化店后,这支在整整一年时间里没有仗打的军队难免有些涣散。军令难违,冯旅长只得让吕团长先行一步,作为前哨团开到天门口。
因为有冯旅长的命令,没人敢上雪家号房子,其余家家户户全被士兵们住满了。住在常天亮家里的是吕团长的警卫班。与阻击小岛北以及后来攻击独立大队时的高昂士气相反,那些以各种借口来警卫班打听消息的军官和士兵,没有一个不是牢骚满腹,有人骂骂咧咧地说,等到了前线,非要找个机会亲手宰了那些克扣军饷的黑心肠的家伙。
在里屋守着一大堆法币现钞的常天亮,闻听此言心想,应该将吕团长在天门口放贷的事说给士兵们听。常天亮正在细想,这个风声由林大雨放出来最合适,林大雨就来了。住在林大雨家里的士兵也在发着同样的牢骚。士兵们不清楚几个月来一直扣着不发的军饷哪里去了,林大雨对他们说了真相,许多人当场将长枪短枪扔在地上,捶胸顿足地要当逃兵。常天亮暗暗高兴了一阵,突然间心里一动,忍不住叫了声:“不好!”他要林大雨丢下手中一切,赶快找个山沟躲上几天,等吕团长的队伍全部开拔了再回来。
当天夜里,住在林大雨家里的士兵真的集体开了小差,刚刚逃过离下街口不远的凉亭,就被如数抓回来。深夜里的鞭刑伴着士兵们凄惨的哭诉响彻天门口上空。这边的声音刚落,那边又在派人去抓所谓散布谣言动摇军心的林大雨。林大雨早已带着细米和白送跑了,士兵们便从林大雨的几个徒弟中选了一个看着不顺眼的捆起来顶罪。天还没亮,吕团长就下令,将那些逃兵连同林大雨的徒弟,乱枪打死在西河左岸上。
早饭后,一阵军号将上千人的队伍风一样吹走了。走在最后的吕团长领着几个亲信找到常天亮,按照协议的规定,将屋子里的法币现钞尽数拿走了。所有的话都由亲信们来说,放贷之时,两亿法币可以兑换十万元银元,如今只值三万三千二百五十元,加上利息折算的损失,仍然亏了三万三千元银元。
直到最后,吕团长才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追悔莫及的话:“是我瞎了眼睛!”
常天亮不敢接话。只听见雪家收音机的声音越来越响。吕团长他们走得一点动静也听不见了,常天亮才敢转过身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并终于在心里确定下来:与吕团长所做的这笔贷款生意,赚了一万多元银元。
元朝孛端生蒙古,相传十代个个强。奇渥温氏占北方,才传世祖占南方,传至顺帝出妖怪,金銮殿上忽震裂,死罪田丰探地穴,放将出来逃湖北,一路走,一路说,四处反叛了不得。小儿谣言天下传,石人长的一只眼,挖动黄河天下反。出了刘福通,烟尘起于旦,占住黄河称后汉。一声反了刀兵动,芝麻李,占山东,好似闯了一窝蜂。田丰西路也称王,江西反了陈友谅,张士诚,占武昌,夺的夺,抢的抢,后归大明掌朝纲。
常天亮怕人看出自己的兴奋,连忙来了一段说书。
一一六
同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时遭雷击损毁的收音机比起来,柳子文送来的新收音机的声音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哪怕有人用手指塞着耳朵不想听也不行。当年由傅朗西参与指挥的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从大别山最南端一路打到陕西省北部,然后又跑到山西、山东和河南三省交界处扎下根来。经过十几年的发展,集合第一、第二、第三、第六等四个纵队共十二万兵力,组成一支继续由共产党统帅的反**的精锐大军,于一九四七年六月底在山东省濮县到东阿之间的三百里宽的地带南渡黄河。在以后的近两个月时间里,一边与**军硬打硬碰,一边设计迷惑那些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的整整三十个旅的**军,时机成熟后才出其不意地跨越黄泛区,在淮河两岸同数倍于己的**军血战,拼死杀出一条生路,于八月底成功进入到大别山区。这时候,大家已习惯了将这支队伍叫做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这些消息通过雪家的收音机,一点一滴地汇入大家的耳朵里,听得越清楚,心里越复杂。街上的气氛又像前几年,有事没事人们都会一惊一乍。
驻扎在三里畈的保安旅主力往六安一带增援时,冯旅长再次登上天门口的后山,满怀信心地表示,想当年虽然在这里打赢了小岛北率领的日本军队,可自己想与工农红军主力在天门口一决雌雄的愿望却没有实现。这一次,第二野战军送上门来,说什么也要用这天门之口,将他们连毛带骨吃个干干净净,既为国民**消除后患,也让桂系第七军的那帮家伙看看,到底谁更会打仗。那些簇拥在冯旅长身边的作战参谋,也一致看好冯旅长的谋划,挟当年击败日军小岛北旅团之勇,只要将第二野战军主力引诱到天门口,这一仗打起来想不胜都难。为了确保这个毕其功于一役的计划,冯旅长在小西山上新盖的关老爷庙里与马鹞子密谈了半个小时。冯旅长率领队伍往东开拔后,作为县长的董重里和作为参议长的段三国也被他用劳军的名义一路带到金寨县城。
当天夜里,在马鹞子的指挥下,县自卫队和各区乡自卫队的一千多人同时动手,将已经自首多年的前独立大队队员和从宣化店一带逃回来的前新编第四军第五师的各类人员,一个不漏地抓起来,集中关入小教堂。说是一个不漏,最重要的杭九枫却漏网了。从时间上看,杭九枫闻风而逃,正是马鹞子在关老爷庙里与冯旅长密谈之时。
“肯定是你报的信!”气急败坏的马鹞子将线线的头发揪掉一大把。
“杭九枫是什么人,你能当大王,他就能当皇帝!你身上一冒血腥气味他就闻到了,要不是丝丝死命挽留,三天前人家就会跑过中界岭,找傅朗西去了。”线线说着,用指甲在一省身上狠狠地掐几把。
一省的啼哭制约了马鹞子。腾出手的马鹞子威逼县参议会的几十名参议员集中到白雀园,要他们通过一项“严惩一切可疑分子”的决议。“这是滥杀无辜!”汤铺的一位参议员公开抗议后,还没等到天黑就在圆表妹隔壁的屋子里撞墙死了。“想不到他会那样苕,要用鸡蛋碰石头。人头哪里硬得过砖头,撞死了还算有福,撞成了半死不活更加遭殃。”马鹞子此话一出,却再也没有人抗议了。表示反对的参议员们用沉默对抗到第二天,马鹞子将对付杭九枫的办法又用了一次。面对满屋的松毛虫,被单独领进来签署个人意见的参议员们,除了同意,不敢再有别的选择。倒是马鹞子来了兴趣,非要最后进屋的三位参议员表示反对。“天下之人从不会全部同意一件事,总得有人反对才行。”在三位参议员之后,马鹞子又添上董重里和段三国的名字,并且还自鸣得意地表示,这才是国民**提倡的民主政治。
又有一批以其他罪名被抓的人押到了天门口,经过类似的审判,连同先前抓到的,近二百人全部被判死刑。架在左岸上的机枪响了半天,才将他们杀死在河滩上。死者的人头还被割下来,用棍子穿着,插在沿左岸往东而去的大路两旁。几天后,在前线的冯旅长派人送信给马鹞子,让他从有人参加过共产党组织的家庭中,再挑几百人关起来,第二野战军就算明白是圈套也得往里钻,否则,见死不救的坏名声背在他们身上可是负担太重。马鹞子并不了解此时此刻傅朗西的真实情形,他同冯旅长一样坚信,没有傅朗西那样的人出谋划策,第二野战军绝对不敢如此大胆地反攻大别山。被马鹞子关起来的人,说是几百,离上千差不了多少。董重里和段三国从冯旅长那里完成劳军任务带着一些挑夫回来后,接二连三地下令放人,马鹞子左手放三个,右手抓四个,被关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几天后,下街口外的凉亭里突然出现一条久违的标语,警告马鹞子等人死到临头还不识时务,下场只会比受到他们摧残的人更惨。接下来类似的标语一天比一天多,蹲在街边挖古的人纷纷传说,有人在天堂深处碰见傅朗西、杭九枫和阿彩,手下有几百人,所用的武器全是***。
一天早上,线线坐在椅子上描眉画眼时,新做的旗袍被冒起来的钉子剐出一个小窟窿。线线着急地想补好它,手里又少了两样丝线,一路找到圆表妹那里,所要的丝线找到了,人却吓得不轻:有人将黑板上的天气预报擦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醒目的一行字:解放天门口,将马鹞子斩草除根!用粉笔横着写的这些字又粗又壮,压得线线有气出不来,回到家里,见马鹞子还在床上逗着一省,这才放声大哭。
马鹞子一点也不怕,反而说线线哭泣的样子太好看了,他将一省交给段三国的妻子,关上门和线线亲热起来。从窗口里进来的阳光,将哺乳时期的**照得像两枚罕见的红玉,马鹞子用手将它们挤到一起同时含在嘴里,嗍出许多乳汁,吐在线线的肚脐上。线线伸出双臂紧紧搂住马鹞子,水淋淋的眼泪加上滑溜溜的乳汁,让两个人的身体变得更有弹性,起起伏伏地久久不能停歇。
“这么好的女人你舍得丢下吗?”
“能丢下你,我就不会将这个队长当得像是只管天门口!”
“可你这一阵杀人太凶,要给自己留后路。”
“傅朗西他们闹了一二十年也没成气候,换了别人来就能闹翻天?不信的话我们打个赌,我若输了,就用**吃饭,嘴巴屙屎。”
马鹞子越要线线放心,线线越是哭泣着搂着马鹞子不松手,那种娇弱无助的样子最容易让男人心生爱怜。夫妻俩从未如此缠绵过,连早饭都是由丝丝从门缝里递进来的。赤身裸体坐在床上吃完了,二人又翻倒在枕头上,从已经结束的地方重新开始。“一省饿了!”丝丝在外面叫。线线也不出去:“你从粥里面滤些米汤喂喂他!”太阳爬过窗口,翻到屋顶上去了。马鹞子趴在线线身上说是歇会儿,眼睛一闭,竟然睡着了。线线也累了,可她睡不着,一阵阵地流着眼泪,直到马鹞子从睡梦中舒舒服服地醒来。
马鹞子还在洗脸穿衣服,手下的人就来报信说,冯旅长带着他的人马原封未动地回到天门口了。
一一七
保安旅赶到大别山东北部一带前线,总听说第二野战军就在前面,奔波了几个月,连影子都没见着,反而在九月中旬前后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将湖北省这边的麻城、黄安、罗田、浠水、广济、黄梅等七个县城拱手让给了远道而来的对手。就在保安旅撤回到天门口的那几天,县城也曾短暂失守,所幸攻城的并非第二野战军主力,弄清情况后,弃城而逃的**军,立即杀了一个回马枪,使得董重里和段三国可以继续当他们的县长和参议长。冯旅长本可以带着保安旅杀回罗田与麻城之间的三里畈。“桂系那些狗卵子,以为自己是天兵天将。共产党也说桂系的主力第七师和第四十八师很强,指名道姓要第二野战军先找软柿子捏,消灭我的保安旅。是我主动向南京方面献计,软柿子不是说出来的,是捏出来的。共产党说我是软柿子,老子就装一回软柿子。回头他们就明白老子不仅是硬钉子,还是大别山中的定海神针。”奉命驻守天门口的保安旅是一只莫大的诱饵,**军中属于桂系的第七师和第四十八师表面上还在别处游动,暗地里却歪着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天门口,只要第二野战军主力一咬钩,他们就会猛扑过来。
急于在大别山区站稳脚跟的第二野战军,将全部主力化整为零分散在大别山的崇山峻岭之中,既为躲避**军主力的集中围剿,又为进行他们一向擅长的所谓发动群众。从武汉飞来的飞机天天都在居高临下地搜寻,也无法向地面上的**军说出一个子曰诗云。不管是**军中的桂系主力,还是像保安旅这样的守土队伍,以他们在大别山区与各种各样的共产党军队交手十几年的经验,决不敢以营团为单位与对方作战。反过来,以动辄就是一个旅或师的战术行动,面对一支以连营为单位的对手,实在是太过笨拙了。心气甚高的冯旅长也不免浮躁起来。
中秋节后的第二天,冯旅长口述一封电文,报请南京国民**,批准自己将在押的异己分子,分批次就地正法,这样既可以消除后患,又能够逼迫第二野战军将队伍收拢到一起,形成可以攻打天门口的主力阵容前来营救。冯旅长的想法得到南京国民**的允许,马鹞子的想法得到冯旅长的允许,他从关押的人中挑出一个长相与杭九枫相似的男人,又从女人当中挑出一个长得最好看的,绑到河滩上二话不说叭叭两枪就给毙了。此后,每隔两天,就会有人以这种方式死去。
段三国一家又回到原先的旧房子里。九枫楼被保安旅征用后,依照当初大败小岛北旅团的战法,仍旧放了一个重机枪连在上面。段三国没有一点怪罪的意思,还劝告女儿及外孙们:“这样好,等仗打完了,我们再搬回去。”有一天,趁着马鹞子在家,他还领着丝丝、线线、一镇、一县等家人,大声学起说书来。
洪武生在红罗村,取名元龙字端廷。元龙八岁父母老,刘家员外看上他,请他放牛种庄稼,元龙胆大把牛杀,吃得只剩牛尾巴,就往石头缝里插,回去就哄主人家,不信你去拔牛尾,拔得牛喊人害怕。年到十五容易长,死了大哥并爹娘,元龙懒惰去出家,和尚无缘投舅爷。舅爷名叫郭光卿,贩乌梅,下南京,路上惹祸失了群。去投汉阳刘福通,封为总戎领万兵,光卿福大得天下,元龙命好为驸马。哪知光卿命不长,光卿之子名崇廷,立帝称为河阳王。呜呼崇廷身亡死,才把元龙太祖立。一统山河明太祖,布衣起兵艰难苦。一共十代至崇祯,反了闯王李自成,逼死崇祯煤山尽,甲申元年换大清。
马鹞子听懂了其中的意思,不冷不热地告诉线线,换了别人,若敢在这种时候这样说书,哪怕长着十个脑袋也难留下一条性命。线线没有再哭,说出来的意思更显担忧:前些年傅朗西他们闹暴动,闹苏维埃,马鹞子带着自卫队对付一下就行了,可如今,还没见着傅朗西他们的人影,却要用冯旅长的精锐主力来应对,还有,从前他们哪敢轻易攻打县城,现在却像放野火一样,一烧就是一大片,县城一丢就是多少座,此消彼长,长眼睛的都看得很清楚呀!
“这是我那岳父老子教给你的吧?”满心疑惑的马鹞子骂骂咧咧地数落段三国,十几年来从没像自己这样真心拥戴过国民**,也没有像杭九枫那样死心塌地跟着傅朗西跑,哪条路上活得好,就往哪条路上钻。
“这种事还要人教?”线线太想提醒马鹞子。这些年段三国没有做错一件事,包括想方设法不让马鹞子杀杭九枫。万一时局真的逆转,有杭九枫在天门口撑着,不说凡事有人内应,至少也能进门吹些温柔之风,不使外面的杀气影响到家里。
马鹞子当然不会听线线的话。有条有理的枪决持续了三十天后,终于在一片按捺不住的气氛中演变成一场屠杀。
那一天,按照柳子墨的天气预报,应该有一场雨。早上起来,家家户户的炊烟都不肯往天上飘,一丝一缕全都贴在过往行人的脸上。紫阳阁大门打开后又虚掩上了。冯旅长心情惆怅地站在小教堂前,从安徽一带撤到天门口后,他就没有见过梅外婆。不远处铁匠铺的洪炉也在生火,用风箱吹出来的烟更浓,贴着街面飘浮过来,将眼前的人和物遮掩得朦朦胧胧。突然间,有人躲在浓烟中开了两枪,冯旅长听见自己身上的一块骨头清脆地断裂开来。他很快发现,断裂的是自己的右手臂。
这时候,打黑枪的人已被闻讯赶来保护他的人抓了起来。吕团长来得较晚,听说那人是一名重机枪手,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审讯。半小时后,两声尖锐的枪响再次划过天门口上空。盛怒之下的吕团长在审讯中拔出手枪击碎了那名重机枪手的头骨。后来吕团长说,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枪一出手便自然而然地瞄准了对方的要害,而自己本来只想将那家伙的两只手臂打断。至于这次暗杀的动机和背景,“用不着多费口舌,肯定是傅朗西暗中策划的,他们没有力量来与我们对打,以为只要除掉旅座您,换了别的人来掌舵,就能放这些人活命。请旅座听我一句话,共产党的有些人神经还真是用钢铁做的,零敲碎打一个月了,就是搬不动他们。对付钢铁就要用铁匠们的办法,用烈火往死里烧,用大锤往死里打。”吕团长的话被冯旅长的一声“哎哟”打断了。
冯旅长还想像往常那样挥动手臂,由剧痛引发的汗水在他身上流成了一条河。狂躁中的冯旅长终于下达命令,将关押在小教堂里的人全部押到河滩上,架上重机枪狠狠扫他娘的。
夜里,柳子墨预报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屋顶上整整一夜没有断流,西河里的水涨得很快,抛在河滩上的数百具尸体,在秋季的洪水中横七竖八地顺流而下。
“第二野战军再不集中主力来找我们算账,就不是共产党了!”马鹞子在线线面前说什么都信心十足,从最早的工农红军,到现在的人民解放军,名字再改,也是换汤不换药,想当年八面威风的日军小岛北旅团尚且被冯旅长的保安旅打得脸不是脸,屁股不是屁股,第二野战军的枪炮火力哪能与之相比!只要他们敢来,除了全军覆没,不可能有别的下场,甚至根本用不着桂系第七师和第四十八师前来支援。一旁的段三国忍不住提醒马鹞子,不要忘记当年之所以将小岛北的军队打得大败,既有王参议所说一人就可以抵三个主力师的柳子墨,还有与冯旅长珠联璧合的傅朗西和杭九枫。当过帮手的人一旦成为对手,情况就大不相同,只要使上四两力,就有可能拨动千斤之重。
马鹞子将眼睛一瞪:“你这是帮谁说话?”
段三国说:“女婿,你未必连基本的规矩都不记得?”
一家人正在说话,远处叭叭地响了几枪。紧接着便是十几支轻机枪和***的连续射击声。
“说曹操,曹操到!”刚刚还是镇定自若的马鹞子忽然变了脸色,不等他走出大门,保安旅的士兵们就已经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了。吕团长正在九枫楼上同冯旅长通电话:第二野战军主力出现在汤铺一带,看样子百分之百是冲着天门口而来。街上乱得一塌糊涂,家家户户的人都想往后山跑,前面的人刚到街口就被保安旅用排子枪拦回来。冯旅长有命令,长着两只脚的人一律不许离开自己的家,他要亲眼看看共产党到底是不是像他们自己吹嘘的那样,是穷苦人民的大救星。
傍晚以前,对天门口的包围就形成了。保安旅退守在四周的十几个小山上。冯旅长明白第二野战军没有大炮,故意将远处的高山大岭让给了对手。
上街下街的人全被堵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地过了三天。从早到晚枪声不断,真正想将冯旅长的保安旅置于死地的强攻一次也没发生。真正惨烈的战斗开始于第四天上午。这之前,国民**最高元首在长江南岸的庐山上亲自下令改变作战计划,用最精锐的嫡系第四十师取代桂系第七师和第四十八师往天门口一带推进,与保安旅里应外合,欲将第二野战军主力一举围歼。从长江左岸重镇武穴出发的第四十师翻山越岭向天门口疾进,其先头部队第三十九旅更是所向披靡,每攻必克,眼看就要与冯旅长的保安旅形成里应外合之势,突然在半路上遭到空前猛烈的阻击。倾尽全力的第三十九旅接连十几次攻击都无法奏效。等到第四十师全部陷入重围之后,他们才了解到第二野战军实在太厉害了,短短几天就将分散在各地的小股队伍集合成整整十个旅的庞大战斗群。在随后的两天里,第四十师全体官兵拼尽了全力,决战到最后一分钟,**军中最精锐的主力师终于没有逃过全军覆没的下场。
冯旅长从突然中断的电台通讯中感觉到情况大为不妙。吕团长等手下也劝他下令突围:“四十师都打没了,我们还能脱身?”
与部下的建议正好相反,冯旅长梦想有奇迹出现,一方面加强防守,一方面故意放出十几个人,通过他们告诉第二野战军的指挥官,留在镇内的老百姓和士兵一样多,就看对方敢不敢进攻。凄厉的冲锋号终于响了起来,对保安旅围而不打的第二野战军纷纷从几天前就占据的阵地上站起来,发起第一次冲锋。一如当年对小岛北旅团的抵抗,九枫楼、雨量室和观测室里的重机枪率先打响,随着冲锋者的靠近,轻机枪也加入到密集的火力网当中。第二野战军的冲锋能力很强,双方对打了十几分钟,他们的一个营丢下二十几具尸体退回到发起攻击的位置。在关老爷庙里指挥作战的冯旅长不曾料到,半个小时后,第二野战军发起第二次冲锋时情况会有天壤之别。进攻的人数没有增加,防御的子弹密度也没有减少,本应该被重机枪群阻挡在镇外的第二野战军士兵,一溜小跑地跨过了那道无形的攻防临界线。久经沙场的冯旅长不敢相信,自己的那些重机枪竟然全都将枪口抬高了一寸,作战参谋将电话打到小东山上的观测室。只要有战斗必定亲临现场指挥重机枪营的吕团长再也听不见冯旅长的训话了,接听电话的是一名排长:“吕团长被我们处决了,下一个该死的人就是冯旅长!”
此时此刻,冯旅长才从那位怒火中烧的排长嘴里听说,自己最为信任的吕团长竟然在眼皮底下克扣了全团士兵的半年军饷。冯旅长只剩下仰天长叹的机会了。曾几何时,被冯旅长按照铁军管治的保安旅,顷刻之间就崩溃了。对手还没露面,士兵们便像被人驱赶的鸭子,双手举向空中,自动聚集在空旷的河滩上。无可奈何的冯旅长将全部怒火发泄在常天亮身上,派人将常天亮抓住了,却没想到一个瞎子竟然比长着两只好眼睛的人还机灵。士兵们没有看见紫阳阁大门开着一道缝,常天亮却看见了,眨眼之间就像泥鳅一样溜了进去。因为冯旅长有令在先,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跨进紫阳阁门槛一步。等到冯旅长下令允许他们进屋抓人时,小教堂顶的钟楼上已经飘起红色旗帜。
冯旅长坐在担架上,由硕果仅存的警卫连士兵轮番抬着,沿着小西山后的山沟一路狂奔,眼看就要过鬼鱼潭了,一排手**突然从天而降,转眼之间就将一支战斗力很强的精干卫队炸得七零八落。
没被炸死的冯旅长,听到久违的傅朗西在高处喊:“冯旅长别来无恙?”
冯旅长心里在说,傅先生救命,嘴里却不服软:“我是输给自己了,与你们无关!”
冯旅长从身边的警卫那里要过一支***,将**支在地上,枪口对着自己的下巴,然后用脚趾踩下扳机。一阵清脆的点射,冯旅长高大英武的身躯从最高处破碎了。
打扫战场时,傅朗西才从隐蔽处走出来,他用脚尖轻轻碰了一下冯旅长。“真的输给了我,还情有可原。可惜你输给了双目失明、从未摸过枪的常天亮!”傅朗西下令厚葬冯旅长时,情不自禁地想起杭九枫,可惜不在身边,否则,一定让杭九枫将冯旅长千疮百孔的头尽量修补完整。
事情过后,关于常天亮的传言越来越甚。人人都说,常天亮不用一枪,不费一弹,便将不可一世的保安旅打人万劫不复的地狱。
一一八
此时此刻,杭九枫也回来了。
这么多年,杭九枫离开天门口时,都是灰溜溜的,可是一旦回来,必定是轰轰烈烈。惟独这一次例外。杭九枫在向北寻找傅朗西的路上很早就遇上了第二野战军。他对这支军队没有太多好感,也不愿意在这些人面前提及独立大队的事。直到第七次与第二野战军狭路相逢时,他才被一个曾经在独立大队当班长,后来随傅朗西一起充实到第二十五军的老部下认出来。昔日的班长已经当上团长了,他要杭九枫留下来,在自己的手下当营长。杭九枫毫不买账,冷冷地告诉他,在没有见到傅朗西之前,除非给自己一批人和枪,回天门口将独立大队恢复起来,其他的事一概免谈。那些将步枪或者机枪塞到他手里,要他当一名普通士兵的人,被拒绝时的尴尬,更是可想而知。杭九枫还没找到傅朗西,就听说冯旅长的保安旅在第二野战军的攻击中全军覆没了。
有第二野战军的大队人马驻扎在天门口,势单力孤的杭九枫出现在上街口时,宛如一只丧家之犬。杭九枫一到家就碰上换了镇长和旗帜的镇公所派人动员一县一镇兄弟俩参军。那些人话没说完就被杭九枫撵出家门。正规军也好,主力部队也好,杭九枫都不喜欢,所以当年他才从第四方面军逃回来。杭家男人天生是当兵的料,天生会打仗,惟一的条件是,当兵要在天门口,打仗也要在天门口。他要留着一镇和一县,给恢复起来的独立大队当敢死队长。大家都明白,只有傅朗西能管住杭九枫。傅朗西回到天门口时,一些人将此事告诉他,傅朗西却一笑了之,还让别人也将这件事丢在脑后,就当它从没有发生过。
让大家注意到杭九枫已经回来这一事实的,是随后发生的一件事。眼看着第二野战军的人毫不在乎自己,杭九枫又失踪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第四天中午,丝丝跑到紫阳阁,在雪柠面前抱怨,往日阿彩说雪狐皮大衣是被杭九枫藏了起来,自己还将信将疑,如今她也相信了。去年杭九枫中了松毛虫毒,身体刚刚好转就失踪了一天。这些年,她也留心问过硝狗皮的一些方法,这么短的时间只够防虫蛀,要想皮子不变硬,一道道的手续做下来,得三天时间。丝丝说,如果杭九枫今日回来,就真的是打理那件让所有女人都为之倾心的宝贝衣服去了。雪柠说,假如丝丝所言属实,正好证明杭九枫心里还不全是想着如何杀人,或者如何被人所杀。丝丝不满这类答非所问的话,正在那里一通接一通地发着牢骚,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几天不见的杭九枫满脸流血,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第二野战军的一位排长的屁股:“想下我的黑手,连马鹞子都做不到。若不是担心遭陷害,我才不会故意挨你一棍子哩!想要我硝的白狗皮,说一声就行,碰上我高兴,说不定当场就送给你了。”
“不是狗皮,是一件白得晃眼的雪狐皮大衣。我看得很清楚,绝对不是狗皮。”
“错了吧,你是不是还看到白嫩的女人身子了?”
“我是神枪手,眼力好得很,你将那件雪狐皮大衣往身上试了好几次。”
“真是越说越明白,你以为我是个女人,想打晕了再强奸,是这样吧?”
两个人在小教堂外争辩,被人带进小教堂后还在争辩。排长的双手被杭九枫用葛藤捆得发紫,一直没有人替他解开。排长想抢夺某件东西而袭击了杭九枫是不争的事实。住在小教堂里的师长下令枪毙了那位排长。这件事总算给落寞中的杭九枫带来了他所盼望的声势。
天门口还没平静,傅朗西在一群警卫员的护卫下出现了。打死冯旅长,赶走马鹞子,傅朗西没有理由不回天门口。
“傅政委,你长白了,也长胖了!”杭九枫激动地迎上去。没过多久,他又开始不讲道理,“我不想同你们说雪家。雪家的任何事情都是耳屎,挖都挖不赢,你们就莫往我耳朵里塞。”杭九枫不喜欢刚见面的傅朗西在那里雪家长雪家短地说事,“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将独立大队恢复起来。”
“你不说雪狐皮大衣,我就不说独立大队。”从傅朗西轻松的语气中听得出来,这是一句玩笑。
重逢之初,二人免不了说些分别后的话。在宣化店时,杭九枫三次佯攻佯突,前两次都与傅朗西会合了,最后一次例外。危急之时傅朗西曾经对杭九枫说,实在不行了就回天门口,若是还不行,只要能留下性命,哪怕遇上逼着他舔**吃屎的事,也不要走当年雪茄逃婚般的老路,而要学敢于带领独立大队残部离开天堂自首的董重里,只要用一只手捏着鼻子,没有什么东西吃不下去。大敌当前,命之不保,何来胜利。豪气冲天的杭九枫骄傲地说,傅朗西的紧急指示自己照办了百分之九十九,只有自首一样没有做到,若是做了,杭家上百年的好名声就彻底毁了。
就像傅朗西急着要见梅外婆,杭九枫一天到晚缠着傅朗西要求重组独立大队,眼看着被国民**坐了几十年的江山就要易人易手,没有自己的队伍就要吃亏,往日所付出的血汗,有可能像西河水一样白白流去。当年杭家人登高一呼,招来数千人攻打长毛军。长毛军刚刚被打败,杭大爹的父亲就听信那些当官的,将那支不大也不小的队伍遣散了,等到雪家人带头反对杭家人当镇长,杭家一点手段也使不出来。在杭九枫看来,虽然先前的骨干都死了,可是,一镇和一县已经长大,可以扛起枪来像自己当年那样当敢死队长了。杭九枫还说,雪家自以为多读了几本书,多记得一些古人的事,一到关键时候就与杭家作对。这一次有傅朗西撑腰,一定不能再任由他们搬出几本破书,用那虫都不肯蛀的陈词滥调,限制各种各样的有功之臣。傅朗西循循善诱地说起遥远的事情:中国在东方打败了日本法西斯,英国在西方打败了德国法西斯。打仗时,那个叫丘吉尔的英国首相,是英国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战争刚一结束,英国人就抛弃了他,选择了同丘吉尔竞争的另一个人。为了说清楚英国在哪里,傅朗西啰嗦了几句。杭九枫罕见地打断他的话,指着小教堂说,天门口的瞎子、聋子和哑巴全都明白,如果中间没有一片大海,英国人就住在修建小教堂的那些法国人隔壁。杭九枫还指着小教堂墙根的石壁上那几条刻得很深的标语:驱逐一切帝国主义的侦探机关、教会、天主堂、基督教堂、青年会!打倒吞并中国屠杀刮削中国工农穷人的帝国主义!参加红军分好田!这些曾经让穷人们热血沸腾铿锵有力的话,都是傅朗西十几年前亲口喊出来的。傅朗西当时还说过,帝国主义是天下最无情无义的东西!杭九枫不明白,才过十几年,大家都还没有老,傅朗西却拿出帝国主义的东西在他面前叫好。傅朗西被他说笑了,想说杭九枫的确是没读过书,只会认死理,但又怕他说自己心里向着雪家。所以傅朗西只说松毛虫那件事,马鹞子用松毛虫害杭九枫,是梅外婆和雪柠想出奇招,让他起死回生,杭九枫应该与她们相逢一笑泯恩仇!杭九枫坚称是自己救了自己,若是那些东西可以让人死不了,为什么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就懂得找**嗍的人和畜生,都活不到长生不老?到这一步,傅朗西也不高兴了,伸出去的手指几乎指着杭九枫的鼻子:有些人一副鸡肠小肚,因为一点私仇,便全家人一代又一代地念念不忘,离开天门口就不知方向,只懂得绕着家门转,论天地君亲师时非要当天,排甲乙丙丁戊时又成了甲,找老婆也要有大有小,幸亏家里排行第一,若是排行第五,只怕数起数来就要按五四三二一了。傅朗西的语气,与他心中的不满与失望只有毫厘之差。
杭九枫也急了,说出来的话更加直截了当:“难怪古人说进了哪家门,就是哪家人。雪家不让杭家参与执政,你一来就往雪家屋里钻,也替他们帮腔,眼看就要胜利了,为什么不让我掌握几杆枪?我可是将你往日说的话记在心肝上。”
傅朗西很奇怪,天下竟有这样一点城府也没有的人:“你这是盲目乐观!我们的主力部队肯定要离开天门口,到山外去打大仗,到时候,马鹞子一定会卷土重来。你怎么不记我前几天说过的话?之所以宽待董重里和段三国,就是要他们在黎明前的黑暗出现时,一如既往地暗中支持我们。”
“有我杭九枫在此,你就不要用那些软刀子好不好?”
“行啊!也就这几天吧,我负责还你一支独立大队。”
这话在杭九枫心里反复回荡了三天。因为对局势充分看好,傅朗西让林大雨公开了隐蔽多年的红色身份,委任他担当统管天门口一带的区长,并在小教堂门口挂上区公所的招牌。其余潜伏人员也纷纷亮出真实身份,多年前的苏维埃没有人叫了,其余农会、妇女联合会、减租减息委员会等等,都与从前大同小异。凡是跟着傅朗西的,人人都没闲着,都有一个让他们心满意足的官衔。只有杭九枫还在那里期盼独立大队的恢复,再当一次独立大队副指挥长。
“走了许多地方,还是天门口的水土好,山清水秀,就算是走山路,也比在别处的平原上逛来逛去舒服。”
在街上,碰到有人问起紫玉,傅朗西只说她很好,并不说具体情况。只有像雪柠和柳子墨这样的人才能从他那极为珍贵的言语中,听出一些弦外之音:傅朗西的重要任务是为下一步进攻并占领武汉三镇做准备。为此傅朗西频繁地进出紫阳阁,希望从梅外婆那里得到一些占领武汉三镇后,新政权如何管治城市的建议。与前些时冯旅长求见时一样,梅外婆一直不肯与他见面。有一次,傅朗西不等通报就闯进雪家,匆匆之中,终于隔着月门见到了梅外婆的背影。
通过雪柠,梅外婆只说一句话,不要再杀人了。梅外婆表达的是自己多年来的梦想,切不可再施暴政!
傅朗西还是那样瘦,不时伸一伸脖子,发出如撕裂一样响亮的咳嗽声。
那一天,天上下着小雨,从金寨方向过来一支马队。几十匹驮着沉重布袋子的马既不敢从独木桥上走,又怕水太深,一直在右岸上徘徊,并由大约一个连的兵力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天色完全黑下来后,驮着一袋袋重物的马队才从水里蹚过来,径直进到白雀园里。后半夜人们睡得正香,街上又有马蹄声响,被惊醒的人以为又有马队来了,天亮后才发现,夜里的马蹄声是那支刚到天门口的马队走了。马队没来之前,白雀园门口只有一名岗哨,马队走后,白雀园门口就开始站双双岗,门外两个,门里两个,正对着大门的那个窗口后面,似乎还隐蔽地架着两挺轻机枪。而在街对面小教堂顶的钟楼里,本来就有一挺昼夜不离人的重机枪。
上街的富人看见了也像没看见,有疑问也只敢躲在屋里,在自家人中悄悄地议论。下街的穷人则放肆多了,看见的和没看见的,都像亲手打开马背上驮着的布袋子细细点过数一样,异口同声地说,那里面是用来攻打武汉三镇的秘密武器。常天亮却不这么看,别人都还没起床,他已经在白雀园附近转了几圈,然后坚决地认为:测候所要搬家了,将白雀园让出来做银行。
傅朗西问常天亮:“这话从何说起?”
常天亮坦白地回答:“我闻到钱的气味了。”
傅朗西更奇怪地问:“银元是什么气味?法币呢?”
常天亮说:“若是闻得出银元的气味,我早就去找银矿了。我只闻得出法币的气味。自从亲手将吕团长的两亿法币放出去,又收回来,只要这种纸币一多,我就闻得出来。”
傅朗西难得笑得爽朗:“看不出你有如此出色的经济才能。难怪段三国非要你当商会会长,日后一定会大有用武之地,至少可以当一个红色银行家嘛!”
常天亮突然惆怅起来,眼看着傅朗西他们所梦想的翻天覆地就要获得成功,将如此多的法币运来天门口,是否为了在他们最早闹暴动的这一带设立国都呢?傅朗西很喜欢常天亮的想法,但是他的回答却让常天亮颇为失望。傅朗西肯定地告诉他,毕竟天门口只是草莽之地,缺乏一国之都所需要的磅礴之气。
傅朗西太了解常天亮了,只要稍加点拨,常天亮就会明白该做该说与不可以做、不可以说的界线在哪里。傅朗西要常天亮去小教堂,将他的猜测转告给被软禁的董重里。时间不长,常天亮返回来说,董重里到底是师傅,比他看得远看得清,说起话来斩钉截铁,语气中又有些惺惺相惜:如果白雀园内真的存放了许多法币,很可能是傅朗西在筹划打一场经济大战。常天亮的转述引起傅朗西对董重里的重视,随后就让人将董重里的软禁地改在白雀园,让他同圆表妹住在一起。不久之后,傅朗西同董重里有过一番既严肃又郑重的谈话。傅朗西说:在此生死存亡、新旧交替之际,只要不是太过冥顽不化,不像冯旅长那样自寻死路,绝大部分人都有机会使自己化腐朽为神奇。
这番话引来线线对傅朗西的追问:身为县自卫队长,马鹞子是不是也有机会化为神奇?只要杭九枫在身边,傅朗西就让他代替自己回答。最精彩的一次,杭九枫说,如果马鹞子也能化掉身上的腐朽,就没有什么绝大部分了,而是百分之百。
三天后的傍晚,北风早早刮了起来。傅朗西发出召唤时,杭九枫已经上床同阿彩睡在一起。
门口的双双岗明知故问地将杭九枫盘问了一番,才放他进到白雀园。推开虚掩着的门,突然出现的那个女人让杭九枫惊得跳了起来。多时不见,阿彩显得苍老了许多,主要是过于消瘦,还有眼角上的鱼尾纹和前额上的抬头纹。还没开口说话,杭九枫就伸手摘掉了阿彩头上的军帽。失去军帽遮蔽的阿彩只得听之任之。好像从未有过前嫌,阿彩将头枕在杭九枫的大腿上,杭九枫的双手则像蝴蝶一样绕着阿彩那丑态毕露的头顶上下翻飞,嘴里还不断地责怪,自己早就提醒过阿彩,切切不要离开他,否则,满头的癞痢又会成为雨后春笋。
“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你这辈子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我!这话我说过一千遍一万遍了,可你就是不信!喜欢不喜欢还在其次,癞痢一痒你总得回来找我吧!”
“是傅政委叫我回来的,说是有重要任务要我去完成。”
“那你现在就可以走呀,莫像猫狗一样睡在我怀里!”
“你撵我走,我偏不走,这些屋子是我的,不是你的。”
“又说错了,你是不会恋着这些屋子的。你一直都有野心。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要像我就好了,我只希望统治天门口,让雪家的男男女女想干什么却干不成,不想干的又非干不可。”
“假话!雪家女人是你的心尖肉,所以你才藏着雪狐——”
“你莫惹我!我讨厌有人一天到晚将雪呀雪的挂在嘴上。”
杭九枫粗暴而坚决地打断阿彩的话,一边说阿彩的头要用芒硝水连洗三天,一边问这一年来是不是又有别的男人。阿彩轻轻地摇了摇头,就像晃动一只装满清水的杯子,许许多多的眼泪夺眶而出,那双搂着杭九枫的手,简直成了一道铁箍。慢慢地,阿彩将自己的手腾出来解开衣服。杭九枫也在那熟悉的胸脯上摸了摸,阿彩的胸脯硬了许多。女人胸脯就得有男人抚摸,越摸越柔软,否则就会变得硬纠纠的。杭九枫放心地不再追问了。同那一年一路打仗打到四川,再从四川逃回来相比,这一次的分离时间不算太长,由于有重归于好、重叙旧情的意思,一对老夫妻很快就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阿彩发誓再也不会离开杭九枫,却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说话,只觉得心与嘴连到了一起,一旦失控,话便像没有阻拦的洪水涌出来。突然间,阿彩张开嘴死死咬住杭九枫的肩膀。杭九枫像吃了麻药,不是不觉得痛,而是太痛快了,直到被云雾托在半空中的两具肉身急速降落下来瘫软在床上,杭九枫才说了一句,这哪是****,简直是谋人性命。说着话,他将另一只肩头送到阿彩嘴边,让她再试试。阿彩真的咬了下去,嘴里还不停地嘟哝:“咬死你,咬死你,非要咬死你这个狗杂种!”
两个人在一起比从前更陶醉,最高兴的人却是傅朗西。第二天一早,他就在门外冲着还在酣睡的夫妻俩大叫:“独立大队的人集合了!”阿彩和杭九枫赶紧爬起来。
“这么多年了,你俩斗争的力量还很强嘛!”望着阿彩脸上与昨日不同的倦容,傅朗西说着双关语。
又等了一会儿,董重里也来了:“你不是要恢复独立大队吗?人都到齐了。”
傅朗西说的一点也不错,独立大队最早成立时的一百多人的确只剩下他们四个。
“九枫总在我面前要求将独立大队恢复起来,今日我们几个坐在一起,既是讨论这件事,又不是讨论这件事。这一次回来,我有一项特别重要的任务需要三位再次携手才能完成。”看样子傅朗西已经提前与董重里说过了,这时候只问他想好了没有,愿不愿意带领独立大队的人完成这个史无前例的大动作。董重里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傅朗西不问阿彩和杭九枫的意愿,在得到董重里的答复后,便开始布置他所说的特别任务。
半年以来,人民解放军在新夺取的广大地区里缴获了大量的法币。为了使国民**早日垮台,傅朗西奉命与还在苟延残喘的国民**打一场罕见的经济战:组织一批极为可靠的人,将其中一部分法币运进武汉三镇,制造更加猛烈的通货膨胀,将国民**管治下的民众激发起来,从而使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在国民**的心脏地带更有力地进行动摇其军心和民心的斗争。这边的事,已经秘密准备完毕,就用董重里当年成功逃离天门口的办法,将需要运到武汉去的法币,藏进空心皮油里,然后用余鬼鱼他们的簰运到白莲河,再换成大船顺白莲河而下,进入长江后逆流向上直达武汉,交给柳子墨的哥哥柳子文。之所以拉上董重里,是因为他与柳子文有着不同寻常的交情。以柳子文当初连汉奸都敢当的性格,只要有利可图,如此凭空而来的好机会,断断不会拒绝。
董重里想说自己虽然受柳子文推荐两次出任本县县长,其实与柳子文的交往一点也不密切。傅朗西不让他说下去,以柳子文既做油脂生意又开银行的身份,即使没有柳子墨和董重里这样的关系,他也要想别的办法与柳子文搭上线,配合着打这场天衣无缝不声不响的经济战。傅朗西不好亲自出面找柳子墨,他让董重里去,请柳子墨写了一封致柳子文的家信。
一切可以想到的潜在问题都想好了,董重里才提出一个与他个人有关的要求:对于自己在拥护苏维埃、抵御日本人的侵略和此次促使国民**早日垮台的经济大战中所起的作用,请傅朗西出具一个书面的证明。傅朗西二话没说,立即拿出纸笔,如实写了这些年来董重里的生存状态:最早是努力而卖命地闹苏维埃,后来是不惜牺牲地打日本人,现在是竭尽所能地为铲除旧政权做力所能及的事。看不出董重里对这番言简意赅的评价是否满意,他将有着墨香的纸收起来时,郁郁地表示谢谢,并说,这会是他的免死书。
“自从娶了圆表妹,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怕死,总担心活不到自己觉得活够了的那一天。”因为都明白这话的意思,其他人都没有接过来往下说。
先前常天亮所闻到的气味是真的,由马队驮来的法币将一间屋子都堆满了。真像傅朗西所说,这么多的法币,不要一分一厘回报,全部赠给柳子文,他岂不是要大发横财了。阿彩和杭九枫大为惊讶,董重里却不以为然:现在吃瓦片,将来屙青砖,共产党能够没收地主的财产,难道就不能没收资本家的财产?说这番话时,董重里已经彻底从以前的身份中走出来,完全成了一个局外人。
西河两岸所有的簰都被找来装载经过伪装的大量法币。
出发前一天,以伪县长身份被软禁在白雀园的董重里被傅朗西公开释放了。傅朗西最初的想法是卖个破绽让他假装逃脱。这种方式可以蒙骗国民**,保住县长之职。董重里却不同意,宁肯不当县长,也要求得一个不加惩治的无罪释放。与被称为伪县长的董重里同时释放的还有被称为伪县参议长的段三国。不同之处在于,董重里坐着余鬼鱼的簰离开了天门口,段三国哪儿也没去,由被他人软禁,变成自我软禁,天天将常天亮叫到家里教自己说书。
此时此刻,百里西河没有国民**一兵一卒。直到经白莲河进入长江后,董重里才将国民**的县长身份亮出来,领着阿彩和杭九枫,将多得没法数的法币运进风雨飘摇中的武汉。
与柳子文见面后的情形基本上没有脱离傅朗西的预计。那么多的法币让柳子文脸色一红一白,反复地变化了很多次,最终答应接收时,嘴唇哆嗦着重复了两遍才将意思说清楚。有一句话傅朗西特意交代杭九枫转告柳子文:“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不可以向任何人泄露!哪怕将来成立了新政权,同样不可向外传播。”配合着杭九枫的嗓声,这番话如高天闪电直入柳子文心底。
完成任务的阿彩和杭九枫先于董重里回到天门口。
一一九
相隔近一个月,董重里才在天门口出现。
这时候,杭九枫他们已经躲进大雪覆盖的天堂深处。
有柳子文在省里周旋,当过俘虏的董重里继续留任县长。重新执掌全县军政大权的三个人里,只有马鹞子是从包围圈中突围出去的。由他指挥的自卫队悄然跟在冯旅长的后面,见势不妙赶紧拐弯钻进另一条山沟,人员枪支几乎没有损失。
按照规矩,马鹞子手下的人开出一份应捕杀者的黑名单。马鹞子闭着眼睛,听任别人念着那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第一遍念完又念第二遍。第二遍念完了,再念第三遍。
马鹞子突然睁开眼睛,要将前次被杀人员的名单也念一念。
手下的人嗓子哑了,第四遍是常天亮念出来的。常天亮只在旁边听了一遍,就记住了全部死者的名字。常天亮的嗓子非常好,在星光细微之夜,那声音便更加动人。
“怎么往日没有注意,这些名字个个都是那样好听!”马鹞子没有杀人,而是将名单送县国民**审核。董重里不审不核,马鹞子也不催不问。
杀人如麻的马鹞子终于心虚手软了,他通过线线往外放话,要那些在外逃难的人放心回来。听信此话的人溜回天门口,果然只是写一份反省书就没事了。这其中包括马鹞子最想惩罚的常天亮。由于是常天亮让拿军饷放贷的吕团长吃了大亏,又由于重机枪营的士兵不满长官克扣军饷而临阵倒戈导致战局崩溃,要治常天亮的罪真是轻而易举。在点明常天亮所犯罪过的同时,马鹞子又为他寻了一条全身而退之路:拿钱放贷款,完全是在做生意,况且常天亮还是代表商会。心里越来越有数的常天亮赶紧从所赚得的银元中拿出两千元送给马鹞子。
马鹞子没有不收之理。转眼之间,大米就由每两百斤九万五千元法币涨到四十万元,淮盐由法币六万元一百斤涨至三十万元,湖南青布则由每匹法币五十万元涨至一百八十万元,一块银元更是可以兑换法币九千元。军队是硬的,经济是软的,**靠着这一软一硬才能不垮台,像现在这样既软不下去,又硬不起来,只怕是卵子上面试刀,太险了。
第二野战军分出大部分兵力去大别山北部参加信阳会战以及襄樊攻坚战,另一部分调往淮河以北,为淮海大战作战役铺垫,遍布大别山区的**军亦步亦趋地跟踪而去。西河上下出现多年来少见的交战双方势均力敌的局面,作为攻守要点,县城的夺取与丢失,经常是一夜之间的事。大部分情形是,失守的一方纠集起本方在附近的地方队伍,气势汹汹地奔杀而来,另一方见势不妙,不等交火便落荒而逃。不久,他们又会以同样的方法,再次夺回县城。这种攻守转换之频繁实在是史所罕见。董重里什么也做不了,只想着如何将县**的一帮人活着带出县城,然后又要想如何将他们平安地带回县城。
过完年,很快就到了三月十八日,傅朗西突然派出三个团的兵力,包围了县城。事先得到通知的董重里,明白自己勉力维持的县国民**已是寿终正寝了。他将全县的军政档案盘点好,要求马鹞子不必再战了。马鹞子没有阻拦董重里的献城,却也不肯就此缴枪,他带着自卫队主力连夜溜出北门,翻过军师岭,顺西河而上跑到天门口。
一晃就到了四月,国民**从去年秋天开始发行的金圆券,已经从一元银元兑换两元,变成能够兑换三十万元了。又过了一个月,一元银元已值到金圆券五百四十万元。常天亮在马鹞子面前算了一笔账,当初吕团长克扣军饷强行贷给商会的两亿法币,如果留到今日,只值银元两角四分七厘多一点。
马鹞子摸着那只仅存的耳朵仰天长叹:“常瞎子呀常瞎子,你不是算账,是在算计我的心!”不等常天亮辩解,马鹞子又说,最厉害的是自己算计自己。前些时,雪家的收音机里还在说有长江天堑作为屏障,**军将要重现当年赤壁大战的辉煌,从北方来的人民解放军,一定会像当年曹操的百万大军那样,被打得只剩下一条华容小路供其逃命。
“西河都干了,街边的小溪还能流到哪里去呢?”马鹞子这么说着,心里却还不服气。与对手对抗近二十年,哪怕死到临头也要翻个白眼呀!
清明节刚过,祭坟的香火还在冒烟,从东北三省一路打过来的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便开进了他们的最高指挥官的老家黄州城,并从附近的团风码头南渡长江。清明过后是谷雨,不管是嫁了人的,还是没有嫁人的,只要是年轻女子,没有不盼着这一天的。谷雨一到,她们就可以去那长满新芽的茶树林里,躲得深深地大声唱些风流民歌,既撩男人,也撩女人,既撩别人,也撩自己。假如唱得好好的一对男女忽然没有声音了,一定是两个人已经像青枝绿叶一样搂在一起,或者已经解了衣服铺在地上,男人看地,女人望天。等到歌声再起,一定是更加风流,这一年的茶叶肯定格外香醇。白天采茶夜里炒,走在天门口街上,将鼻子凭空嗍一下也能觉得满嘴津甜。
新茶的芬芳弥漫了三天,雪家的收音机就传来南京城被攻破的消息。不到一个月,由大别山区退守武汉三镇的**军桂系首脑不得不再次下达总退却的命令,于五月十六日这天,将武汉三镇拱手让给了第四野战军。
“早知当权的高官如此无能,总统和总司令之职就该让出一个给我当!”就在这一天,难得伤心落泪的马鹞子带着自卫队的全部兵力,出其不意地越过汤铺,狠狠地打了一个伏击。从县城出发,想进攻天门口的人民解放军的一个营,猝不及防,吃了一个大亏,当场战死的就有三十多人,还有二十几个人成了马鹞子的俘虏。马鹞子没有杀他们,剥光衣服后,用桐油拌锅灰,在每个俘虏的身前身后各写上一句:你们比杭九枫差远啦!这一招也可以称为离间计,马鹞子担心杭九枫会在来自北方的人民解放军的支持下,重组他的独立大队镇守天门口,果真如此,自己在天门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不等这些一吃大米饭就肚子痛的北方佬重整旗鼓发动新的进攻,马鹞子便找到常天亮,明确地对他说,先前给的两千元银元不够开支。常天亮只得再拿两千,马鹞子逼着他又拿出两个两千。马鹞子将八千元银元平均发了下去,看着那些鞍前马后打了十几年仗的士兵作鸟兽散。关于自己,马鹞子放出话来,只有跟着国民**撤过长江这一条路可以走。
必须如此行事的道理都是马鹞子自己想出来的。
半夜里,身在线线的睡房的马鹞子突然高声说书。
顺治二九春上死,康熙八岁治天下。雍正元年是癸卯,世界太平干戈少,就是年成不大好。雍正当朝十三载,乾隆登基才半年,福建台湾齐造反,六十年,江山满,传与嘉庆把国管。嘉庆元年是丙辰,白莲教,起烟尘,出在湖北陕川省,揭竿起事闹沉沉,王三槐,反重庆,张汉朝,反鄂省,齐二寡妇攻樊城,山西陕西动刀兵,二十五年把驾崩,道光接住坐龙廷。
没有自卫队的街上很乱。等到杭九枫将一个营的人民解放军领进天门口时,马鹞子早已跑得烟消云散。
杭九枫很生气,像马鹞子这样的地头蛇,必须由独立大队来对付。然而傅朗西只在嘴上说一说,到底没有将那支全军覆没的独立大队恢复起来。如果独立大队还在,马鹞子就无法逃出如来佛的巴掌心。“你们还是玩猴子去吧!”气急败坏的杭九枫站在九枫楼上,冲着那些本以为会有一场血战的北方人叫喊。不只是杭九枫,整个天门口人习惯上都将河北、山东一带的人,同喜欢牵着猴子连卖艺带乞讨的河南人当成一个地方的人,当面说北方人,背后统统称侉子,县长叫侉子县长,区长叫侉子区长。正在街上一边和善地与人说话,一边扫着地的士兵,听懂了杭九枫的意思后,有些人笑,有些人不笑。笑的人都不明白杭九枫的来历,不笑的人全都明白,杭九枫并不乐意别人来帮他打马鹞子。从农历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四日第一次攻占本县县城,到一九四九年三月十八日第七次攻占本县县城,在接近两年的时间里,人民解放军七进六出的行动,杭九枫只参加了最后一次。双方反复绞杀时,由傅朗西主持委派的两任县长,一个被冷枪打死滚下山沟,三天后才找到尸体。另一个在**军第七师的一次突袭中受伤被俘,砍下来的人头,在县城的北门上挂了好多天,直到攻守双方再次易位后,才被取下来。杭九枫并非真的想当县长。他在傅朗西面前说,该职务非他莫属:“我当不好县长,起码能够保住自己的人头,不像这些人生地不熟的北方人,打不了胜仗不说,还弄得身首分离。想一想吧,北方人没来之前的那么多年,除了让五人小组杀了一任县长,真让马鹞子逮住杀死的,没有一个人是县长。所以呀,让北方人当县长,既是丢你傅政委的脸,也是丢天门口人的脸!”这些话,实际上还是对不再恢复独立大队不满。马鹞子跑了,这是憾事。马鹞子逃跑之前写在北方人身上的那句话,却让杭九枫更加自鸣得意,他的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杭九枫不甘心自己正在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一二〇
董重里的说书声又在飘荡时,常娘娘正抱着雪荭在新丝想绸布店里看圆表妹卖布。圆表妹撕布的声音十分特别,声音一响,雪荭便笑个不停。这种隔着几堵墙透过来的清脆笑声又是久不出屋的梅外婆爱听的。由于被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局势搅得惊魂未定,店铺的生意很清淡。久等之下,也不见有人来,常娘娘便将雪荭的注意力引到天上。几十只山雀在绕着雪家的房子盘旋。在山雀飞旋的中心,一只老鹰像旗帜一样舒缓地飘扬着。雪荭还在盯着那些鲜艳的绸布,山雀优美的飞旋引不起她的兴趣。直到一声枪响,惊散了山雀和老鹰,雪荭才将小手一指,表示她想回家了。
忽然间,外面起了骚动。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当街拦住张郎中,把许许多多的丑话粗话和咒骂人的话抛向张郎中。挨了骂的张郎中一点也不急,偶尔还会微微一笑地请对方离开,说自己要去给梅外婆看病。其他人大约都明白出了什么事,不仅无人相劝,还故意撩拨那个男人,要他说出这样对待张郎中的原因。那个男人骂得更凶了。
常娘娘听明白了,抱着雪荭回家,将街上的事情说了一遍:“那个张郎中,都快五十岁了,还在招惹别人家的媳妇。”
梅外婆说:“这个人哪,这辈子怕是改不了风流癖。”
话音刚落,张郎中进屋来了。梅外婆笑着说:“你的那条尾巴呢,丢在街了?”
张郎中也笑了:“这种小事好办,回头送他两服药就行。”
这时候,雪柠沏了一杯茶由雪蓝掇出来。张郎中慢悠悠地品了几口,一边说着闲话。
新近在县城里成立的人民**很大度,所谓伪**的人也不是全都不用,段三国就继续留任,做什么还没定下来,暂时帮忙议政,与先前的参议长差不多。杭九枫当了监狱长,他却不乐意,老想要与林大雨对调,回天门口当区长。杭九枫不是嫌监狱长官衔不够大,而是认定马鹞子就在天门口,哪里也没去,非要日日夜夜盯着上街下街,死要见尸,活要见人,不将马鹞子的去向弄个水落石出绝不甘休。
为此,杭九枫带着阿彩跑了一趟武汉,找在省人民**当副主席的傅朗西评理。傅朗西去北京了,要在那里开筹备会,准备成立新的国家**。夫妻俩只与好不容易怀孕的紫玉见了一面。每动一步都会用双手护住腹部的紫玉劝杭九枫,如何安排那几个与独立大队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傅朗西早就给县里打过招呼。所以县里的意思,也就是傅朗西的意思。傅朗西要这样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杭九枫在天门口翻了这么多年的筋斗,也该到县城里住一住,享受一下新生活带来的幸福。
离开县城时,阿彩没有说自己也有事情要办,跟在杭九枫后面,一副夫唱妇和的模样。等到见了紫玉,阿彩才说,县里如何安排她都不管,请紫玉帮她往武汉调。紫玉在武汉正寂寞,傅朗西的事情特别多,十天里有五天要在办公室或者外面什么地方忙到三更以后才回家,如果是离开武汉往下面跑,半个月不见人还是好的,这一次到湖北省西部一带视察,一去一回整整两个月,刚刚到家,又要往北京赶。听到阿彩说想调到武汉来,紫玉就高兴得合不上嘴:“我正想说这话哩,你要不开口,我还不忍心将你们夫妻俩活活拆散。”其实紫玉一直在打雪柠的主意,她觉得梅外婆、雪柠和柳子墨,本来就是在武汉生武汉长的人,让他们回武汉来生活,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紫玉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傅朗西听,傅朗西却大为反对,他要紫玉想想这些年来梅外婆和雪柠在天门口起的作用。如今,地方和民众都要以安宁为主,再也不需要各种各样的暴乱了,所以,关键不是梅外婆和雪柠离不开天门口,而是天门口已经离不开她们了。
杭九枫做梦也没想到,紫玉还真敢做主,当即将阿彩留下来,同自己一起在军事管制委员会里负责文化教育方面的工作。
杭九枫觉得自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想回天门口当区长的事没办成,他们夫妻也被拆散了!他一生气,就在紫玉面前说起狠话:如果阿彩不能回天门口,他就要将紫玉带在路上做伴。紫玉也不是从前的紫玉了,一时忘了医生要静心保胎的嘱咐,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说三声:“你以为这是哪里,有种的你就试试看!”话音刚落,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便随着一汪血水喷了出来。杭九枫自知这祸惹大了,只得将阿彩的去留丢在一边,离开武汉,独自回到天门口。
雪柠等人都以为阿彩只是羡慕武汉地界上的繁华,梅外婆用手指在躺椅的扶手上轻轻弹了几下,柔柔地提醒他们,阿彩若是只有这类想法倒没什么,只怕她还记着当年受到春满园的二老板羞辱那件事。雪蓝将来龙去脉追问清楚后忍不住说,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彩也是徐娘半老了,还在记恨这事,活得真是一点味道也没有。张郎中和常娘娘说,从梅外婆到雪柠,再到雪蓝,一代更比一代美丽,当然不明白女人脸相漂亮却长着一头癞痢的痛苦。梅外婆又在用手指弹击躺椅的扶手,让雪蓝去书房备纸磨墨,一会儿张郎中写药方要用。还在几天前,邓裁缝托人捎来一大包夏天穿的新衣服,趁着还能动手,她要写信感谢人家。
雪蓝刚离开,张郎中就要替梅外婆把脉:“等您老用力拿过笔,脉象就不准了。”张郎中闭上眼睛平心静气地体会一阵,眼睛还没睁开,脸上先笑了,“您老真是大福大贵之人,眼见着这脉象就像春天里的溪水,细是细,可是那不是您老的问题,若是大河变成的,细小了就不好,你是天堂里的小溪,本来就不大,这样的涓涓细流是要长流不息的。”
柳子墨陪着张郎中在前面进了书房。雪柠和常娘娘等都要搀扶梅外婆,一步一步地走得很慢,等她们进到书房里,张郎中已经将药方拟好了。柳子墨看了一眼,马上交给雪柠。雪柠也只看一眼,便交到梅外婆手里。梅外婆看了一会儿就将药方放下来,嘘了一口气,轻轻地数落张郎中,虽然很会看病,可就是爱装神弄鬼,好好的一个药方,硬要添上几样似是而非的东西。
梅外婆手指一点,药方上出现三个字:乳穴水。
“我都这把年纪,没几天好活了,却要用这种东西煎药喝。一旦被那些爱挖古的人晓得,成天挂在嘴上说来说去,这鼻子两边的老脸往哪里搁呀!”
张郎中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等到弄清楚梅外婆是将乳穴二字,领会成了女人身上的隐秘之处,不仅失声笑了起来:“在行医点药这一行里,乳穴水指的是钟乳石旁边的积水。这乳穴水久服能使人肥健,振食欲,体润不老,与钟乳石同功同寿。正如女人乳中汁,穴中水,没有这两样,哪有后来的繁衍生息。”
闻听此言,梅外婆也笑了,一边抱歉错怪了张郎中,一边又指向药方:“这味药叫乌爹泥,若是再望文生义,那就应该是黑发老头脚趾缝里的臭泥!”屋里的人都被梅外婆的话逗乐了。
“人脚趾缝里的臭泥还真是一味好药。对不对症是一个问题,就算对症了,我也不敢给您老用这种药,虽说是药无贵贱,可您是人人尊敬的梅外婆,让您吃这样的药,别人不骂,我自己也没脸再行医点药了。这味药呀,最早出自南番的爪哇、暹罗、老挝诸国,后来云南等地也能造。据说是将细茶末放入竹筒,将两头堵塞得死死的,埋在烂泥沟中,只要竹筒不烂,时间越长越好,取出来后,捣成汁,再经过熬制而成。块小而且润泽者药力最好,块大而枯焦者次之。用在我这个药方里,是取其清上膈热,化痰生津的功效。”
来了兴趣的张郎中变得口若悬河。天地之间万物皆可入药,能治病的还有白蚁泥、白鳝泥、犬尿泥、驴尿泥、粪坑底泥、田中泥、井底泥,按金木水火土分列,泥属于土,同属的还有猪槽上的垢土、墙上的古砖土和寡妇床头上的尘土。说到寡妇,梅外婆和常娘娘相对看了一眼。张郎中明白自己失言,索性说得更仔细,不论男女,耳朵上生了月割疮,只要用寡妇床头上的尘土和上麻油涂上去,睡一觉就会好。
“你这药用得太怪,有股邪气!”梅外婆正在郁郁地说话,雪蓝掇着笔墨进来了,“我不想与什么同寿,只想有力气写几封信。”梅外婆伸手去拿毛笔,雪蓝连忙将墨蘸好交给她。梅外婆写好了信,摊在桌面上。认识字的人全都看清楚了,梅外婆并不是感谢邓裁缝,而是要邓裁缝想办法告诉那位二老板,有个名叫阿彩的女人离开天门口来到武汉,十有八九是想公报私仇,请他小心为是,能化解当然好,做不到这一步,就得找别的活路。
常娘娘没有看清楚,她是从雪蓝的小声念叨中听清楚的。常娘娘老了,嘴巴没有往日紧,说了一句还想说第二句,连三带四地还有五六句:早两年梅外婆就说过,无论闲事还是正事,看见了也要像没看见,非得有人来管一管那也是雪柠的事,自己已经成了老朽,说出话来每个字都带有深山沟里烂木头的气味。董先生说书结束时总要打一声刹音鼓,梅外婆的刹音鼓早已打过了,好比听说书的人走在散场的路上,再打刹音鼓就是画蛇添足,就是做老人不开明,以为儿女们没有长大。就凭眼前这封信,说梅外婆多敲一遍刹音鼓还是轻的,说重一点就等于睡棺材搽粉不知死活。往年打仗,甲得势,乙就满地逃命;乙得势,甲便抱头鼠窜。你来我往,哪怕败得再狠,也是对方的一种制约。今日情况完全变了。与抵抗日本人时相比,国民**这一次说自己在有计划地向大后方撤退,完全是不知羞耻。兵败如山倒,谁见过山倒了,还能重新扶起来?在董重里的说书里,那个叫共工的人战败了,一头撞向不周山,天塌了,神通广大的女娲也只好捡些石头扔上去补补窟窿。说一千,道一万,这时候向遥远的武汉通风报信,一旦被发觉,是不是祸很难说,但肯定不会是福。
常娘娘一辈子也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梅外婆边听边点头,她承认,常娘娘没有说错一个字,但是自己也没有任何过错,眼看有人大祸临头,不能不做声。
梅外婆将信交给柳子墨,请他找一个合适的送信人。然后将话题转向张郎中:“我也为自己开个药方,请你帮忙看看。”说着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当归。
张郎中盯着当归二字,好半天才开口:“您老用这种方法送客呀,好吧,我是真的该走了。”
“张先生的意思是说,当归是药但又不是药,对吗?”
张郎中只顾往门外走,低着头像做了亏心事。雪柠和柳子墨跟了上去,三个人在大门后沉默了一阵。
雪蓝说:“可惜我们的想法成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雪柠说:“莫瞎说,张先生很高明,梅外婆会变健康的。”
柳子墨说:“被梅外婆看出来,往后让她吃药就更难了。”
“梅外婆比我们还清醒,她明白时间不多了,当归对她来说已经不是药,而是一个事件和一种心情。老人家的情况虽然很差,却也算稳定。不过,你们还是要防着点,说不定一阵风吹上身,大限就来了。”张郎中说话时的面色非常凝重。
雪柠心里一痛,眼眶马上就湿了。
一二一
夜里梅外婆用腊雪煮水泡谷雨茶喝,所以醒得特别早。
梅外婆如此告诉家里人时,大家都明白,梅外婆又在似梦非梦中回忆雪柠尚未出生时家中的情景。这是梅外婆第三次说这样的话了。大家觉得应该满足在梅外婆心里藏得很深的愿望。
雪家人虽不好茶,对茶的了解并不缺乏,何况身边还曾有一位对待茶如同对待自身美貌一样的小岛和子。雪柠选出两把紫砂壶,大的放在炭火上煮腊雪,小的放入谷雨茶,等着承接烧开后略微放凉的腊雪之水。雪柠掇着腊雪煮水泡的谷雨茶,请梅外婆喝。梅外婆喝了一口,看似要说话但又没有做声。一杯喝完了,加上一些水再喝,梅外婆才说:“今日这茶像是圆表妹泡的!”对腊雪煮水泡茶记忆最新的是柳子墨。在被日本人软禁的那几年里,柳子墨始终记着梅外婆说过的话,平时可以不喝茶,但是每年的谷雨与白露两个节气,必定要去春满园旁边的茶馆里,要一壶用腊雪煮水泡成的好茶,细细地品尝。在他的感觉里,眼前的茶与茶馆里的师傅所泡的茶毫无二致,其清新、甘醇和气质,还要胜过几分。梅外婆尝不出来也罢,说它类似圆表妹在妓馆里招待客人的萍水相逢之茶,未免让人太难过了。雪柠拦住企图坦言相告的常娘娘,并在另一个场合里要所有人都记住莫做蠢事:“不要让梅外婆晓得,再好的茶她也喝不出味道了!”
这一天是白露,是腊雪煮水泡茶的最好日子。品不出茶的梅外婆只记得这种与茶相关的日子。
白露一到秋意更加明显。雪家人越来越担心张郎中说的那句话,惟恐有风吹着梅外婆,非是正午,决不开启任何一扇窗户,必须进出时,人人都会侧着身子,使门的开合程度尽可能小。一片过早落下的枯叶翻过紫阳阁高高的瓦脊,扑通一声掉进院子里,正在回廊上收收晒晒的常娘娘以为要刮大风了,急忙地将大大小小几十扇门窗全部检查了一遍,这才去向柳子墨求证。听柳子墨说近几天气候相对稳定,不会出现大风天气,常娘娘才略微放下心来。
天上白云果然很稳定,已是傍晚时分仍然没有太大变化。窗外霞光满天,屋内风平浪静。
上武汉进货的伙计回来了,并且捎回几件新做的旗袍。风尘仆仆的伙计顾不上休息,就说起邓裁缝告诉他的阿彩前后三次去旗袍店里的情形。
第一次去时,阿彩带着紫玉。邓裁缝以为像紫玉这种女干部能穿一般的旗袍就不错了,没想到她竟然要做梅外婆和雪柠的那种旗袍,而且还要红色紫色各一件。
约好拿旗袍的那天,还是她俩同行,两个人将邓裁缝的手艺夸奖一番,阿彩突然问起春满园的事。局势稳定之后,春满园的生意好得恨不得一夜当两夜用,才能既让那些排队等着上台演戏的艺人满意,又让那些手里拿着钱却买不到票的看戏人满意。就在这时,一天到晚不是在台前忙就是台后转的二老板,却连个招呼都没打,说不做就不做了,人跑得像个鬼,无影无踪地不知去向。邓裁缝对阿彩说,自己确实听到一点风声,在春满园做事,就是大老板也会莫名其妙地得罪某个不能得罪的人,做二老板的人,天天都要抛头露面与各方面应酬,若是哪天没有惹下麻烦就能关了戏园大门回家睡觉,那真是比过年还快活的日子。那些来店里做旗袍的女人没有不上春满园的,用不着邓裁缝开口问,只要留心听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行。邓裁缝听到的消息是,这一次,二老板得罪的是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某个要员,幸好有旧时知己及时通风报信,让他及时躲藏起来,否则的话,就算不会暴尸水塔之下,也要被抛进长江,让鲶鱼和鳗鱼在他身上钻出无数个窟窿。阿彩当时就很生气地对紫玉说,军事管制委员会里藏着内奸,有必要再搞一次肃反。
雪柠从邓裁缝的说话中听出他的机智,让二老板及时回避的信是梅外婆托他传递过去的,他换一个样子对别人说,既能保住其中秘密,又能通过伙计将事情的结局报告给梅外婆。雪柠觉得以邓裁缝的这种精明,就算有人将**埋在店铺底下,也伤不了他的一根毫毛。“一点不错,不然娜塔丽娅和我为何这样喜欢他!”梅外婆也笑着表示认同。
第三次,阿彩独自去找邓裁缝,拿出一匹黑色丝光缎子,要他做一套女人穿的寿衣。这一次,阿彩穿着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制服,腰上还佩着一支比黑色丝光缎子还要亮的手枪。“我晓得你从不给人做寿衣,这件寿衣你不会不做,你一定要做。”阿彩留下衣料就走。邓裁缝曾经有过将衣料送到军事管制委员会去的念头,实在忍不住时,他让别人用布条捆住自己的双脚,使得自己的思想无法支配自己的行动。就这样邓裁缝逼着自己想通了,寿衣也是人穿的,只是穿上寿衣的人不用站,不用坐,不用走,不用跑,上看不见褂子的肥瘦,下摸不着裤子的长短,腰翘松紧,胸脯凸凹,裁缝做成什么样子,全都没办法挑剔。阿彩亲口向邓裁缝交代,要寿衣的那个女人,中秋节过后就该七十岁了。邓裁缝用粉笔在那黑色丝光缎子上画完各种相关尺寸的白线,拿起剪刀准备裁剪时,突然意识到自己随手描画的各种尺寸,无一不是属于那个几十年来一直在他店里做旗袍,其体形早已熟记在心的女人。那个女人其实就是梅外婆。
邓裁缝要伙计回来后,瞒着梅外婆,将这件事悄悄地告诉雪柠和柳子墨。邓裁缝记得梅外婆住在咸安坊时的许多习惯,譬如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必定要穿新旗袍,吃汪玉霞店里卖的月饼。邓裁缝从没有忘记这些,之所以没有路途遥遥地捎带这种吃食,是怕路上的时间太长,月饼会生出绿毛,霉得不能进嘴了。邓裁缝说,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千里送鸿毛,从汪玉霞店里买些月饼托人送到天门口,七十岁的人,能吃月饼的时间已不多了。何况,阿彩像是已经猜到,让二老板躲避风头的那封信,是由梅外婆写,由他转送到目的地的。不然,阿彩就不会带着明显的挑衅姿态,第三次来到邓裁缝的旗袍店。她的话绝不是随口所说的。
“难怪大家挖古,手艺做长了,就会变成半人半仙。”邓裁缝说的那些话,让雪柠每到夜深便泪流不止。
一次,梅外婆注意到雪柠的眼窝有些红肿:“死是我的事,你为什么怕呢?”
“我不怕死,只怕再也见不着你了。”
“那是不可能的,除了天堂,我哪儿都不会去。”
“说出来的话就要算数,你一定要在天堂里等我。在天堂里,我还能认出你吗?”
“我也没有去过。可我总在想,那里应该没有陌生人,大家天生就熟悉,哪怕一百年没有见过面,也还是相互知根知底。也有可能大家都是一样的,认识一个人就等于认识所有人,爱一个人就会爱所有人。”
“真是这样,王参议当然高兴,可梅外公会高兴吗?”
“你还是个孩子,只会以尘世之心揣度天堂!”
“到时候你可得悄悄地丢句话下来,我想早点晓得,在那里能不能继续穿邓师傅做的旗袍。”
“能,一定能。不比天门口,都是女人,用旗袍一套,就显出许多不平等。说起来大家都认为是裁缝偏心眼,专门为你我想出旗袍这种东西。细细一想,这话还真的不错。论身材,最好的应该是阿彩。还有荷边,那副胸脯冬天穿着棉袄也能爱死人。细米也是不得了的女人,她在铁匠铺里走动,屁股翘得高过那些正在打铁的男人。再说圆表妹,头一回看到她,穿着旗袍的模样简直就是笑话。你不了解,当年邓裁缝做旗袍出名,不是他手艺如何好,而是从不给不适合穿旗袍的女人做旗袍。特别是那些住在租界里的外国女人,邓裁缝说她们不是穿旗袍的料,甚至将外国男人都激怒了。外国人觉得好得不得了的地方,邓裁缝全都看不上眼。后来大家都认可了邓裁缝的道理,旗袍真的不是随便找个女人就能穿,不然就会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可邓裁缝为什么后来要给小岛和子做旗袍呢?”
“也许你会有机会去问他本人。我只是猜测,连柳先生都不得不委屈地帮日本人研究气象,邓裁缝是手艺人,就更不能例外了。其实,小岛和子也就是腿有些短粗。”
“邓裁缝是不是在故意出日本女人的丑?”
“不会的。邓裁缝是个坦白人。你还记得那个逼着你爱栀妈妈要雪狐皮大衣的七小姐吧,邓裁缝就曾当面说,以她的样子若是穿上高开衩的旗袍,露出连自己都不满意的大腿,只怕男人对她的喜欢就会折损许多。”
有关小岛和子的旗袍最终是由柳子墨说清楚的。雪柠转告完后,梅外婆一边点头一边叹气:
“这就对了,柳先生心里难过,邓裁缝也会难过,多一个穿旗袍的,少一个穿和服的,起码眼前清净一些。”
桂花树上的桂花开了。往年若是金桂太香,银桂一定淡而无味,好像要因应改朝换代的变化,这一年不分金桂和银桂,那种香格外与众不同。雪家门窗关得紧,芬芳之气飘进来了就难以散去,对今年桂花之香的感受与街上人又不一样。偶尔有圆表妹等外人进来,只了解雪家的屋子能够留住随风飘逝的东西,却难体会其中的滞重与郁闷。桂花一开,梅外婆就在那里扳着手指算离中秋节还有多少天,并吩咐雪柠,不要太在意外面的形势,该吃大月饼,该吃好月饼,尽管吃大的,吃好的,不要像上街的那些富人,一看鳌鱼翻身了,喉咙里就开始鲠着一只螺蛳。雪柠正要就买月饼的事拜托放簰的余鬼鱼,邓裁缝真的托人带来一盒汪玉霞月饼,梅外婆正在高兴,又接连收到两份汪玉霞月饼。
收到第一份汪玉霞月饼时,梅外婆不等别人说,就断定是邓裁缝做的好事。联想到邓裁缝托伙计带回来的话,汪玉霞月饼再好吃,也难让雪柠真心笑一次。
第二份汪玉霞月饼送上门来,听说是柳子文的安排,雪家竟然无人相信。国民**尚未彻底丢弃武汉三镇时,预感形势不妙的柳子文便带着所有便于携带的资财,去了**。在送月饼人的暗示下,柳子墨从月饼盒的夹层中找到一封信,拆开来看果然是柳子文亲笔所写。
最让雪家意想不到的是阿彩也送来了汪玉霞店的月饼。梅外婆更高兴了,拿过阿彩送来的月饼轻轻咬下一口。她将余下的月饼分成人手一份,让大家当面吃下去。她说:
“这是福音呀!”
一二二
阿彩拿着月饼回来之前,从西河下游先来了一个徐先生。徐先生是看风水的,尤其是擅长选阴宅。他一路走一路放话,雪家下了帖子,专门请他来为梅外婆选一处阴宅。在门口接待徐先生的常娘娘感到摸不着头脑,虽然现在是雪柠当家,真要做这样的事,肯定还得先来问问自己。何况以梅外婆的信仰,断断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处理自己的后事。徐先生拿出了帖子,常娘娘看不太明白,转身去找雪柠。雪柠还没看完就清楚了,帖子是阿彩写的,这事也一定是阿彩在背后操纵。雪柠没有说破,见到徐先生时,还多了几分客气,将这事应承下来,还让常娘娘送上了一只沉甸甸的封包。
徐先生看风水与众不同,即将住进阴宅里的人如果是男的,他一定要亲眼看上一眼,如果是女人,也要从其睡房门口经过一遍。龙要傍水,虎要进山,这是阳宅的道理。阴宅的选择就不是这样的了,有人是龙形龙性,有人是龙形虎性,有人是虎形虎性,有人是虎形龙性。有关梅外婆的形与性,徐先生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常娘娘问时,徐先生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具体来说,出门之后先往西边山上走。
雪柠和常娘娘领着徐先生出了下街口,往小西山上爬了一程,三个人突然停下来:不远处的山坳里,一位裁缝家的女子,同一个士兵搂抱着躺在草丛中。两个人都睡着了,脱得光光的四条大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雪柠赶紧示意让大家沿路后退。“这里先不看了!若是人家晓得被我们看见了私情,可就不得了!那女的还好说,天门口的女人要不闹出点风情,大家还会看不起她。男人就不一样了,他是军队里的人,先前就有一个军官因抢杭九枫的东西被枪毙,这与民间有夫之妇通奸之事,只怕也是要受军法处置的。阴宅再要紧,也抵不过一条人命!”下了小西山,再往小东山,走在前面的徐先生只注意山上,忽然被落在后面的雪柠扯住了衣襟。顺着雪柠手指的方向看去,富人家的瓦脊上摆着许多晒箕,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正躲在与瓦脊平齐的后沟边上,将顶端捆有柞刺的竹竿伸过屋后的深沟,去偷那晒箕里的棉花。“这里也不要看了。你看那些孩子,一点也没想到会有人来,若是突然间受到惊吓,肯定会摔到屋后的深沟里!”他们多绕了许多路,好不容易到了南边一带的山上,雪柠再次拦住徐先生。靠南的山坡上长着许多嫩草,秋天刚来就得为过冬做准备的野兔们,正在拖家带口地觅食,见到有人来,既想逃避,又舍不得离开。“这些小家伙,若不趁早使身子多长一些膘,到了大雪寒冬的天气,住在这荒山野岭之上如何挺得住呀!我们还是换个去处吧!”徐先生顺着来路往回走。常娘娘在后面不停地提醒,还有北面没有去看。徐先生不肯回应,埋着头只顾走自己的路,到了下街口,回转身来再看,雪柠和常娘娘已被他落下近一里远。
紧走慢走的两个女人终于到了面前,也不等她们喘口气,徐先生便要将原封未动的封包还给雪柠。会看阴阳风水的都是一些聪明绝顶的人,徐先生拿着帖子找上门时,雪柠脸上飞速闪过的那一点点犹豫,就让他有了疑心。徐先生读书不多,比不上真正的读书人,却懂得读书切忌偏颇的道理,就像帖子上的这些字,写字人用的多是偏锋,一眼看上去就显得心术不正。当初他还在心里想,以雪家的名望,断不会随便让人在自家帖子上乱写滥画,这一点他在进门后不久就清楚了,帖子上的字与书房里梅外婆、雪柠和柳子墨写的字毫无相同之处。
徐先生从糊涂中明白过来,特意在街上走了一圈,逢人就说:“世上什么都不全是真的,就连**都有假,上台之前都会说甜瓜甜,苦瓜苦,上台后就变成了苦瓜甜,甜瓜苦。”
正在说话,几个在凉亭一带玩的孩子风一样跑回来:“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军官!”一会儿,孩子们所说的女军官就出现了。大多数人都情不自禁地叫了声:“是阿彩呀!”
恍然大悟的徐先生正要说话,雪柠伸出手来连连摇摆。徐先生转身朝着阿彩望去,阿彩也在望着徐先生。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若天下人都像雪家这样,什么风水都不用看了。百年之后,葬到哪里,哪里就是福地。”徐先生说完就走,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留下。
不知底细的人只当全是好话。只有阿彩接了一句话:“这话等于没说。人都葬了,当然得以福地相对待。”
这时候,一县闻讯跑了过来,正好在紫阳阁前迎着阿彩。母子俩手拉手亲热一阵,阿彩迫不及待地吩咐儿子,早点做些准备,过两天随自己一起去武汉。一县很高兴,以为只是去武汉看看。在绸布店门口站着的圆表妹提醒一县,阿彩的意思是这一次去武汉后,要在那里长住,将来找个女大学生结婚,就在那里成家立业过一辈子。一县将信将疑地望着阿彩,眼角却在往紫阳阁里瞄。阿彩点了点头,一县却不满意,狠狠地一甩手,转过身来扬长而去。阿彩笑了笑:“多时不见,还以为他真的长大了哩!”
此时的阿彩仿佛是在重现当年坐着小轿第一次出现在天门口时的风韵。段三国的看法引起那些见过当年情景的人的呼应。阿彩很高兴,问了问段三国现在的情形。段三国说,自己连打更的事都做不了,别的大事更是无能为力,这几天正在琢磨是不是在下街拜个师傅,学一门可以□口的手艺。阿彩当即替他出主意,趁着中秋节在即,写个帖子寄给傅朗西,只写问候,一个多余的字也莫写。“你做的好事就像埋在碗底下的肉,扒开了才能看见。没有你一家,一县哪能长得到这么大!”旁边的人插嘴说,不是段三国暗中相助,马鹞子早就将杭九枫杀了。阿彩没有接过这话往下说。大家马上察觉到阿彩一定是回来办要紧的事。这一次,又是圆表妹将大家想问的话挑明了,阿彩确实应该将自己与杭九枫的婚姻名分做一个了断,两个人都是新政权的骨干,若是仍然坚持一夫多妻,大家就会觉得这个**又不是人民的。
隔着人群阿彩看见雪柠正往紫阳阁里走。她顾不上说别的了,伸手拨开面前的人,大声叫着,要雪柠带自己去见梅外婆:“我给老人家带来了一点汪玉霞月饼。”阿彩挥了挥手上的盒子,说是还有梅外婆更喜欢的东西。
雪柠略微等了等,阿彩跟上来后,才带路往梅外婆的睡房走去。阿彩走路的动静很大,临近梅外婆的睡房时,雪柠两次提醒她走慢点,莫将风带起来。雪柠将房门推开一条只能通过一个人的缝隙,两个人进去后,屋里的各种挂件,都没有摆动,躺在床上的梅外婆却说:“哪来的风,好冷呀!”
自从吃过汪玉霞月饼,从外形上看梅外婆似乎健康了不少。说了几句闲话,阿彩就请一旁的常娘娘帮忙打开纸盒取出里面的礼物。常娘娘先用剪刀剪断纸盒上的绳子,再将盖子揭开,露出一片黑色丝光缎子。
“黑得这么好看的缎子,我还没有见过哩!”常娘娘正要彻底打开,眼明手快的雪柠拦住了她。
“打开看看嘛,梅外婆若喜欢,也算我当面讨个快乐!连邓裁缝自己都说,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好看的衣服!我晓得你们喜欢旗袍,女人哪能一辈子总穿那东西!”阿彩断断续续地说完了,再想去拿那纸盒子时,有所明白的常娘娘却不肯给她。阿彩提高声调说,反仆为主也要看看是在什么人面前。雪柠上前一步将那纸盒子接了过来放在身边:“这事放一放,先说说武汉的情形,找邓裁缝做旗袍的女人还多吗?”虽然只是轻轻一说,眼睛里却含着一股逼人的力量。阿彩忽然站了起来,说一向斯文待人的雪家如今也变得蛮不讲理了,凡事都能以小见大,只怕换了一对耳朵来听雪柠的话,人家就会认为这里面有对当前局势不满的意思。
梅外婆在床上挣了一下,像是有痰堵在喉咙里。雪柠赶紧上前抱住她,让常娘娘在那后背上不停地拍打。阿彩也没闲着,接连问要不要将张郎中叫来。
梅外婆缓过劲来,一眨眼皮做了个用不着的表情:“人得了病,最知根知底的还是自己。这些时,胸口下面就像长了一条饿虫,白天里叫饿不说,夜里睡觉也时常被它吵醒。阿彩你是了解的,这屋里的人也只有日本人投降后的那个春天跟着我们挨过饿,其他时候,谁不是想吃红糖有红糖,想吃冰糖有冰糖。昨日张郎中来看说是纳差,我也懒得同他争辩。纳差是不想吃东西,我是想吃却吃不下,除了饿虫,喉咙里还有一只小手,哪怕只有一粒饭往下吞,它都要一把抓住,硬生生地顺原路扔出来。所以呀,你们也不要怪张郎中脉理平常,实在是我这身子到处阴错阳差,心肝脾肺肾五脉乱成了一团乱麻。这样说来,还是阿彩实在,懂得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不像其他人,明知我这样子,只要有一口气上不来就会呜呼哀哉,还装得若无其事,打妄语,说假话,用长生不老万寿无疆的好言语来哄我。阿彩呀,好歹你也与这屋里的人做过一家人,亏得你想得这样细致,一边请风水先生来选墓地,一边就将寿衣做好了,拿来吧,我还分得清哪是旗袍,哪是寿衣。”
梅外婆这样说了,别人哪里还有其他想法。雪柠和常娘娘不愿动手,将纸盒推给阿彩。很坚决的阿彩反而迟疑起来,要说话时还得咬着牙才行:“我带来的是寿衣。可我并不是来孝敬你的。相反,我要来咒你,定你的罪!我已经查清了,要不是你写信给邓裁缝,那个满肚子坏水的二老板哪能逃过我的手掌心。”
“小阿彩呀,你可不能这样对待自己。你明白我这样做并不错。那个二老板只是在戏园子里混久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名角就装孙子,然后又想在不是名角的人面前将丢掉的面子找回来。我也不是帮你,可你若是真的对二老板做了什么,往后能不能在武汉三镇立足就很难说了,那地方,车也多,路也多,嘴巴更多,看上去大得很,其实比天门口还小。当初董先生从天门口逃走时,你们多少年也没查清楚是何原因。我从几百里之外送封信到武汉,马上就被你查清了,这就是小的缘故呀!这样的小,损起人来却又大得不得了。说起来有很多事例,武昌军**的黎大总统,北洋军的吴大元帅,还有敢在武汉另立国民**与南京方面闹对立的那帮人,哪一个在武汉占到便宜了?也有不损人的,譬如最先在咸安坊开旗袍店的俄罗斯女人娜塔丽娅,来的时候只认识她自己,到离开时,武汉三镇的女人都想为她送行。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不喜欢二老板只有你一个人,喜欢二老板天天给他们张罗得有好戏看的人,在武汉三镇少说也有一镇半。万一在那里站不住脚了,难道你还想回天门口不成!”
“为什么非要回天门口,还有上海、北京可以去哩!”
“反正你已替我准备好了寿衣,凡是不中听的话,你听不进去,就还给我,到时候一起往棺材里装就是。杭九枫总说你与他是离不开的秤杆和秤砣。为什么呢,我替你想过,就因为你们遇事总能往一处想,你恨的人他也恨,你想杀的人他也想杀。我还替你想过,只要有一次不同,譬如你坚持要去武汉,而他除了天门口哪里也不想去,你和他就有区别了。我送信给二老板,让他躲过一劫,同样的劫难就会转嫁到我头上。你为我请风水先生,并且做了这么好的寿衣,外人以为这是在咒我早点死,实事求是地想一想,这样做还是好事呀!小阿彩,这就是你与杭九枫的不同呀!二老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还会落在你手里。到那时,你还能放过他,二老板就会成为你的福音了!”
“你想迷惑我,是不是?我是不会放过二老板的。”
“好啦,不说这个了,还是试试你给我做的寿衣吧!”
雪柠和常娘娘哪肯听梅外婆这样说,齐齐地拦在床前。梅外婆说:“孝敬孝敬,就要戴孝,不穿寿衣,哪里晓得你们会如何尊敬我的哩!”
趁着她俩犹豫,阿彩上前来,给梅外婆换上那套黑色丝光寿衣。阿彩从床上扶起梅外婆时,梅外婆的脸上还有许多鲜活的光彩,等到将穿好寿衣的梅外婆放回到枕头上,那样子就将阿彩吓得全身上下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
阿彩不想再看到梅外婆了,转身快走几步,眼看就要跨过门槛,却被常娘娘一把拉住:“走不得呀!若是梅外婆还阳,就得由你来顶替了。”常娘娘的话又让阿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天门口的风俗,一个人只要给谁穿上了寿衣,必须等到对方落下最后一口气才能离开,否则,万一有还阳的事情发生,没有及时将对方身上的寿衣脱下来穿到一条板凳或者一把椅子上,天大的灾祸就要临头了。
穿上寿衣的梅外婆一开始是不愿再进水米了。隔了一天便成了真的,看得见一团白气在那嘴边上悠悠地吞吐,也看得见那对目光无法再暗淡了。常娘娘亲自去下街找来两个裁缝,将全体雪家人的身材一一量过,并去自家的绸布店里扛了几匹黑布,裁成大大小小的孝衣,圆表妹在旁边督促。厨房里的事,常娘娘也在准备,临时将荷边、细米、丝丝和线线一齐叫来,雪家人丁不旺,亲戚很少,好在是办喜丧,邻里乡亲都愿意来,不愁出殡时不热闹。按照梅外婆的吩咐,其余的事情,有董重里和段三国负责办理,不用雪家人操心。
外面的事一一有了眉目,梅外婆却没有像要穿寿衣时那样坚决,只见她微微睁了两下眼皮,似乎有话要说。见到她嘴角在颤,阿彩便赶紧吩咐,不让人抽泣,要听梅外婆说话。雪柠和柳子墨带着雪蓝和雪荭,齐齐地趴在床前。等了半天,除了觉得梅外婆的嘴里还有气息出入,连半个字也没听到。在门外探听消息的圆表妹一把眼泪没憋住,早把旗袍上两处高耸的地方哭湿了,两只圆纠纠的**凸现得一清二楚。泪流不止的常娘娘,用手指了指,本意是提个醒,圆表妹却借机放声哭起来,一五一十地说,没有梅外婆哪有今日的她。一向对圆表妹不冷不热的常娘娘连忙说:“梅外婆心里的话还没说出来,你想说话日后有的是机会。”一边说,自己也一边哭了起来。忽然间,阿彩在屋里叫起来:“梅外婆!”常娘娘用手背擦拭完眼泪,回到屋里时,只见梅外婆那露在外面的左手食指轻轻地动了一下。屋里的人全都盯着那枚手指,不敢出大气。不久,那枚手指再次往上翘了一下。细细一看,却是指向阿彩。
阿彩有些紧张:“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梅外婆像是没听到,一点动静也没有。
阿彩更紧张了:“未必还要我说话给您听?”梅外婆右眼皮动了一下,露出一线灰白的眼神。
屋里的人都在看着阿彩。阿彩更加手足无措:“梅外婆,不要同我过不去,你找雪柠他们说话吧!”这一次梅外婆手指翘动时明显对着阿彩。阿彩只好再说:“您老是不是放心不下那个二老板?好吧,我这就答应您,回武汉后不再找他的麻烦,哪怕迎面撞上,也当撞见鬼了。”
此话一出,门外的常娘娘和圆表妹她们同时看到一个穿着黑色丝光衣服的人影,飘逸地走过来,风一样越过众人的头顶,向着天上去了。
大家正在惊讶,雪家人突然齐齐地弯了弯腰,悲伤地齐声歌唱起来。
有不知内情的人不胜惊讶,人死了为何不放鞭炮,不烧高香,还要唱歌?听了一会儿,那些人又觉得,这样的歌唱,只要听一次,就会记得一辈子。这样一想,许多人就记起来,上辈人挖古时,说起小教堂,免不了要学一学当年法国传教士天天要唱的歌曲,那腔调,正是雪家人眼下所歌唱的。
一曲唱完,柳子墨退了出来,吩咐大家,马上去外面找一些燕子红来,越多越好。听到吩咐的人手脚很快,一会儿就从田头地边山上山下割来几捆,紫阳阁里里外外的门窗上转眼之间就**遍了。家里死了人,不往门窗上贴白对联,却要摆上鲜花,天门口的人觉得很新鲜。那些善于帮别人哭丧的女人,要么在门外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要么进屋看看,见到寿终正寝的梅外婆身边摆着许多光鲜照人的燕子红,也不好意思放声大哭。
阿彩不好就此脱身,也在找着做些能做的事情。快入殓时,杭九枫突然来了,见到阿彩也不说话,却将手伸到梅外婆的脸上:“人还没死吧,这身子还是热的哩!”杭九枫说着还要将手伸进梅外婆的怀里。阿彩上前啪的一声打掉那只手,厉声问他要干什么。
杭九枫被打苕了:“我想试试她的心是不是还在跳。”
阿彩瞪着眼睛说:“梅外婆就是烂成粪了,也轮不到你来摸。”杭九枫气极了,当众骂了一句阿彩最不爱听的那话。
杭九枫是听说阿彩要带走一县,特意从县城赶回天门口的。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县说得跟着自己跑了。
从小东山后升起来的月亮快圆了,还有三天就是中秋节。解放军县中队在小教堂里驻扎了一个班,经过阿彩的说服,那位班长同意让钟楼里的大钟一天响两次,连响三天,条件是敲钟人只能是他的士兵,避免有居心叵测的人利用钟声给一直没有抓住的马鹞子通风报信。士兵们敲出来的钟声宛如冲锋号。
雪柠对女儿们说,别人不会敲钟时,我们一定要会听。大钟第一次敲响时,梅外婆躺在棺木中走出大门,送葬的人跟在后面,徐徐地越过西河,一路往右岸后面的大山爬去。梅外婆生前有话,找个清静的地方,随便挖个墓就行,不要留坟丘,更不要树碑。走在前面的棺木每到达一座新的山头,就有一些人借故落下,逐渐缩小的送葬队伍穿过有人居住的天堂后,阿彩还没离去,剩下的人还有圆表妹、董重里和常天亮等等。走在前面的柳子墨,终于在深秋时分也有燕子红开花的地方停下来,动手挖起第一锄土。当年阿彩逼着雪柠与柳子墨结婚的草棚爬满了青藤,只能依稀看出往日模样。阿彩说起往事,少不省事的雪荭羡慕地说,等到自己出嫁时,一定要将洞房设在这儿。听到这话的人都在心里轻轻一笑。墓穴挖好了,梅外婆到底还是归于大地了。掩上最后一抔黄土后,好几个人同时说,等到明年,梅外婆的身上就会长满燕子红。没有放鞭炮,也没有人焚纸烧香,大家绕着墓地齐声唱了一首梅外婆最爱听的歌。
梅外婆刚刚入土,阿彩就要去寻找一县,还要彻底了结与杭九枫的婚姻。临别之际,阿彩说,她要带走雪家的一件宝贝。雪柠没有想到阿彩会要梅外婆的信。她随口答应,雪家的东西阿彩本来就有份,只要喜欢,尽管拿就是。
梅外婆明白自己不行了的时候,特意写了一些信,留给雪柠在往后想念她时,一封封地拆开来看。雪柠已经看过第一封信。看完之后,就放在梅外婆睡了最后一觉的床上。
“好孩子,秋凉了,天冷了,那年你梅外公躺过的水塔前的街面,那年你雪茄父亲和爱栀母亲最后依靠的被雷电劈打过的大树,那年你雪大爹滚过的沙滩和你雪大奶一跃而去的古井,一定还被你记得清清楚楚。这些风也无法吹散的光阴,一定要让它成为你终身的圣心。你梅外公活着时,总想以一己之力来救赎一国,结果没有成功不说,连命都搭进去了。轮到你梅外婆,自觉力量不够,才来天门口,想以一己之力来救赎一方,看来也不成功。所以你梅外婆觉得,如果你这一生也想学梅外公和梅外婆,不如用一己之力来救某一个人。”
阿彩偷偷看过此信后,决定将其带在身边。
第十三章 人是一种易碎品
一二三
中秋节前夕,身在**的柳子文,派人送月饼到天门口只是一个幌子,主要目的是通过夹在月饼盒中的亲笔信,请柳子墨将亲眼目睹的天门口一带的情形如实描述给他。国民**弃武汉三镇南逃时,柳子文顾不上同柳子墨打招呼,说走就走,一口气跑到**。世事变化之快常常出乎意料。新成立的军事管制委员会,在短短四个月内,先后三次派人去**,邀请柳子文回来,继续经营他所擅长的各种油脂生意。柳子文在境外听到的各类消息有天壤之别,他不需要柳子墨说出是与否,只希望柳子墨将天门口目前的情况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他,由他自己来做判断,万一将来有何异化,也不至于心生懊悔。柳子文在信中写道,若问朝中事,去问乡下人,天门口这样的小地方,对将来的暗示不像武汉三镇那样混杂多变无序无理,反而是清晰明朗有章可循。正是这封信,让柳子墨第一次了解到,当初傅朗西让董重里、阿彩和杭九枫带到武汉去的巨额法币,对国民**仅存的一点执政基础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害。那些法币中的一部分被柳子文兑换成黄金带到了**。柳子文在信中间接地表露出回归故地的意思,他说,只要将这笔钱交给傅朗西他们,新政权应该不会刁难自己。
柳子墨的确没有做出任何建议,在回信中没有出现一个形容词,通篇上下尽是流水账。
自从一脸怪相的林大雨取代段三国当上区长后,天门口一下子变安静了。几个月来,只发生过三次骚动。第一次是有人捕风捉影,以为马鹞子在鬼鱼潭一带出现了。第二次倒是证据确凿,汤铺街上被人贴了十几张恐吓人的标语,落款是马鹞子。第三次又是与马鹞子有关,有簰公佬报告,余鬼鱼故伎重演,将马鹞子藏在皮油里往山外偷运。三次当中第一次是认错人了,第二次倒是抓对人了,却与马鹞子毫无关系。一个教孩子们读书的教师,因为妻子坚决要离婚,改嫁一位没有随人民解放军主力继续南下,留在县里当了地方干部的北方人,那位教师便借马鹞子的名义发泄心中的不满。第三次更是离奇,在余鬼鱼的皮油里藏身的人竟然是人民解放军的一名班长,因为涉及到军事秘密,最终也没搞清楚他是哪个部队的。班长姓仇,家在山东,在当地是独门独姓,划成分时本来只够中农,却因一些陈年积怨,被其他大姓的人串通一气,硬是划成了恶霸地主。仇班长一气之下偷了两支手枪,准备潜回老家,用军事行动中的突袭战术,救出可能被枪毙的父亲和哥哥。当区长的林大雨没好气地对那个仇班长说,人家都是怕与人结仇,你家竟然还要姓仇,这是自讨苦吃,就像天门口,好好的一个地方,偏偏有人自视清高,要姓雪,好像别人都是永远干净不了的臭狗粪。你也不用想得那么复杂,赶紧写封信回去,将这不中听的姓改了,准保屁事没有,全家太平。林大雨说这些时,样子比杭九枫还威风。后来却听说,仇班长被一个军事法庭判了死刑。
还有一次,事情的发生与结局都是混沌不清。往年立秋一过,还在街上乘凉过夜的就只剩下年轻人。老人、孩子和女人都怕下半夜的露水,天上流星一多,便忙不迭地往屋里躲。今年气候反常,梅雨多落了半个月,酷暑来得晚,退得也迟。立秋前后下了几天雨,大家以为夏天终于过去了,气温却突然节节攀升。白天里,公鸡母鸡全都撒开翅膀趴在地上,有人走近时宁可叫几声也不愿爬起来。到了夜里,喜欢到处游逛的猫狗,一个个全变成了娇气十足的孩子,谁手里在摇着蒲扇,便往谁面前钻。这一天是处暑,在外面乘凉的人一点也不见少,睡到五更,在上街口站岗的哨兵突然连开数枪,还声嘶力竭地高叫:“马鹞子!莫让马鹞子跑了!快来捉马鹞子呀!”一时间上街下街全乱了,许多人还没完全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就进了别人家的门,发现不对,又惊恐万状地往外跑,惹得其他人以为又有谁发现马鹞子了。闹到天亮,前前后后开过几十枪,哨兵所说的马鹞子,也只有他自己看见过。太阳出来之前,坚信自己没有打瞌睡,更没有做梦的哨兵在自己开枪的方向发现一摊血。头天晚上住在汤铺的侉子县长赶过来,兴致勃勃地拿起滴在树叶上的血,声称自己有办法分析哨兵开枪击中的人是不是马鹞子。侉子县长的办法很简单,从马鹞子的儿子身上取一滴血,将两滴血放到一起,如果不能融合便万事甘休,只要它们能水**融,被打伤的人必定是马鹞子。一行人来到九枫楼,丝丝和线线领着一县和一省上山捡松菇去了。一省不在,那些人就将一镇当成马鹞子的儿子。没想到惹恼了正好在家的杭九枫:“马鹞子逞凶狂时,一镇就是我的儿子!马鹞子被打败了,一镇更是我的儿子!”大家不觉得杭九枫是无理取闹,可他们还想试一试。“你是最想抓住马鹞子的,你不配合谁配合?”杭九枫当即骂了声:“卵子!我只是监狱长,只负责将你们抓到的马鹞子关进死牢。”僵持到早饭后,树叶上的那滴血干成了一块暗红的软皮,杭九枫仍不改口。当年独立大队失势,自己也不曾将一镇让给马鹞子做儿子,好不容易将政权夺到手,反过来要他承认一镇是马鹞子的儿子,岂不是太荒谬了。侉子县长最终迁就了他的固执。一个马鹞子,顶多只能同时使两把手枪,多活几天又能闹出多大的风波?杭九枫马上拍着胸脯说,再也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马鹞子了,只要给他十个士兵,组成一支独立大队,追捕之事就用不着别人操心了。这种旧话重提的要求,侉子县长笑一笑,拍拍肩膀,就算是对杭九枫的尊重了。杭九枫很恼火,他讨厌这些北方人在表面上的亲密中所隐藏的轻蔑,很想跳起来大发雷霆。
有两件事最能体现天门口局势表面稳定下面的不可捉摸。
第一件事情是,上街一个并不是最富的富人被抓到县城里,同另外三个人一起被公开处决了。原因是他们不接受取代国民**的人民**发行的人民币,按规定每枚银元兑换三百元人民币,这些人却非要用高出十至二十倍的比价进行买卖结算。这四个人被枪毙时,有许多人在一旁大声叫好。人民**为此专门召开万人大会,并铺天盖地地张贴标语。由于声势造得好,此举在天门口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常天亮第一个将手中的银元全部拿出来换成人民币。以一人之力遣散冯旅长数千精锐士兵的常天亮,还劝别人听从号召。雪家在这件事情上动作也不慢,还在绸布店门前张贴告示,欢迎来买布的人使用人民币,从而成了暗地里继续抵制人民币的那些店铺恶语相向的目标。好在人民币侥幸没有成为金圆券,在其对银元的比价缓步上升之后,雪家还小赚了一笔。
第二件事情是,中秋节后已经正式称为人民**的新政权第一次征收秋粮。雪家在这件事情上继续带头,不仅早缴,还想多缴。林大雨在请示侉子县长后没有答应,只拿走了他们应缴的那一部分。不同寻常的是,那些因各种原因还在租种雪家土地的人,一改向来老老实实的习惯,本应交两百斤租谷的只肯交一百斤,应交一千斤的,交了三五百斤后,便没了下文。见雪家从不派人上门去催,那些人还后悔索性一粒米的租子也不交该有多好。在这件事情上,董重里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董重里终于有时间专心地研读那位叫于小华的女人留下来的日记,每有可能与雪家相关的心得,就会来紫阳阁说一说。有天夜里,雪家的人都睡下了,董重里忽然带着圆表妹将大门敲开,迫不及待地告诫雪柠等人,应当将那些租给穷人的田地送还给他们,越快越好,早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安全。雪柠还记得,那些田地多数是穷人们当年请求雪家买下的,价格是当时最高的,转过身来继续租给他们时,所收的租子又是最低的。雪柠没有辜负董重里为雪家付出的思考,她对柳子墨说:“不等了,现在就将地契与租约清点好,天亮之后,该送的送,该还的还,只留上辈传下来的两亩口粮田。”
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雪柠不仅想到了梅外婆,还觉得自己已成了梅外婆。不同之处在于,雪柠爱流眼泪,还要柳子墨陪着,像当年那样去到西河左岸上,看天上变幻莫测的白云。记忆中,雪家光是好田好地就五十多亩,其余较差的坡地沙田还有五十亩。除了雪家祖上传下来的口粮田,没有哪块田地不是梅外婆来天门口后置下的。那一年为了安抚被董重里从天堂领下来加入自卫队的前独立大队队员,雪柠曾经以五年和十年为期,租了一部分田地给他们,其中五年到期的,雪柠都兑现了,一百多亩田地因此少了二十几亩。雪柠和柳子墨挨家挨户送还地契与租约时,当年害怕马鹞子他们强行霸占而请求雪家买下自家土地的人,极少有敢爽快接受的。大家都是颤颤巍巍,想拿着又担心会烫手。从小到大,雪柠见证了这些年的折腾,到头来依然是雪大爹所坚持的祖训最为正确:无论何时,都不要接手穷人的田地房产,得到时越便宜,付出的越昂贵。拿到地契和租约的人,无一例外,纷纷在柳子墨提前为他们代拟的收条上按上自己的指印。收条上的文字只有数字不同,其余的完全一致,抬头一句是:兹收到雪柠女士所赠地契一张。接下来是面积多少,某年某月某日因何原因、用多少钱从今日受赠者手中或者家人那里购得。最后写道:如此返还,并无任何附加条件。这些句式都由雪柠、柳子墨和董重里三人反复讨论过,并且还听取过段三国和常天亮的意见,直到再也找不到毛病了才确定下来。
给柳子文的复信用时很长,断断续续地写了好几个月。替柳子文送信的人,没有在预期的时间里出现,使得柳子墨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写好的信撕掉重新再写,或者是在已有文字中间补充一些更加新鲜的内容。
眼看到年底了,送信的人终于再次出现。重新露面的送信人行为举止大变样,语气中添了许多铿锵,既要求先看信,又要求柳子墨不要以为这是对他们兄弟俩的不尊敬。柳子墨并不觉得送信人会真的将信拆了,只是说,自己写惯了气象日志,只会像记流水账一样将人所共知的事情记录下来,提供给柳子文。送信人将这话当成了允许,毫不犹豫地拆开了柳氏兄弟的家信。事后闻知此事的董重里说,这叫阳谋,起码还当面问了一声。实际上,只要信到他们手里,完全可以为所欲为,找一名临摹高手,以你的名义写一封百分之百替人民**说话的信。既然没有这样做,那就只能认为是他们对你有所信任和尊重。这也是新成立的人民**与被打垮的国民**的不同之处。一方讲究阳谋,一方擅长阴谋。送信人读完了自己要送的信,坦白地说,柳子墨完全可以将信写得更好。送信人的提示,有些被柳子墨采纳了:截至这一年的八月份,国民**留守大别山区的第十一支队以及潜伏下来准备执行特殊任务的三千五百余人,尽数被歼,连绵数县再无一支成建制的听命于国民**的队伍。送信人说,自己最早答应替柳子文送信时,虽然不是人民**的反对派,至少也是中立派,今日,他已经进步成为人民**的忠实拥戴者。
送信人谈了种种原因后,柳子墨也有所触动,情不自禁地表示,自己也应该离开天门口,至少应该去武汉三镇,看看那里的新形势和新局面。
送信人拿上经过多次修改的信出门时,两个人都有一种由衷的兴奋。这封信对柳子文后来北上返回武汉起了多大作用,柳子墨一直无法了解。如果再晚一点,将县人民**再三邀请柳子墨出任参事一事写入信中,这种效果也许还能判断。值得写一写的还有董重里和段三国,也是县人民**发出的邀请,在董重里答应出任县文工团团长之后,段三国竟然成了副县长。只要了解这些事的人都会说,参事之职非柳子墨莫属,人民**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在董重里与文工团长之间也可用人尽其才来联系。而使段三国成为段副县长,则是神来之笔,充分体现了人民**共同建国宽大为怀的政策。
一二四
道光曾经下禁令,吸鸦片者处斩刑。林则徐,赴虎门,收缴鸦片手无情。强蛮英夷动炮舰,割地赔银衰帝运。道光一共三十年,咸丰继位十年整。咸丰本是皇四子,当初兄弟去狩猎,惟他端坐不驰骋,还将道理说父听:时值春光无限好,鸟兽发情有孕妊,子臣不敢使弓马,要留鸟兽延生命。道光父帝闻言喜,我儿大度可君人。可叹咸丰帝运差,天降太平天国军。长毛首领洪秀全,是那广东花县人,借基督,传异闻:虽死犹存七日整,三十三层天宫行,天父要我回凡尘,劝化人民度厄运。可叹人民竟然信,广西金田小村内,尽是秀全长毛军。
柳子文独自一人离开**北返后,武汉当地的报纸报导此事所用的标题是“又是春暖花开时”,此话源自柳子文本人。当他心怀忐忑,前脚已经沾地,后脚还迟疑地拖在列车车门上,忽然看见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一名官员,带着一群手捧着鲜花的少女,在站台上冲着自己热烈而整齐地喊着欢迎。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说了这样一句话。柳子文的回归立即在西河里得到反应,闲了半年的簰公佬开始忙得不亦乐乎,积压下来的皮油让余鬼鱼他们不得不冒着搁浅的危险,每走一趟水都要往簰上多放两只皮油。
几个月后,柳子文就在写给柳子墨的信中露出既有后悔又有彷徨的情绪。起因是百货公司的一宗贪污案,涉案的人是否有罪当斩,柳子文并不在意。让他不满的是这种方式,明显是要敲山镇虎,可老虎并不是哪座山上都有,多数山里只有老老实实的牛羊和兔子,如此大张旗鼓地杀人,很容易让人变得凶残,以为杀人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相隔不到十天,又有两人因伪造人民币而被判死刑。柳子文的不满又有所增加,当初傅朗西故意将大批法币运进武汉,加剧国民**的经济危机,其行为比伪造货币更加恶劣。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一些。熬过夏天,柳子文的心情突然变好了。那个三番五次判别人死刑的法院院长,因卷入一起“乐捐假释”事件而被撤职了。柳子文因此认为那些对经济犯罪大开杀戒的判决,只是不良法官的个人行为。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份,武汉三镇到处都在成立镇压反革命委员会,柳子文显得从容自若,还写信让柳子墨带上家人回到武汉,哪怕不去考虑他的前途,也还有兄弟俩在一起的天伦之乐可以共享。
柳子墨也有同感。经过十几个月的观察,柳子墨也开始与杭九枫等人一样,深信人民**已经彻底取代了国民**。相对于抗战胜利后的国民**,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便完成了盛极而衰的历史使命,柳子墨曾经无法相信,那些被当地人轻蔑地称为侉子的北方人,连气象科学和抬着菩萨求雨的祭祀活动都分不清,又有何种能耐将强行夺取的政权,迅速转变成能够正常运作的**。备受众多人士怀疑的人民**,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在各方面建立起一种显而易见的牢固基础。
正是出于对人民**的佩服,柳子墨终于决定回一趟武汉。
算起来兄弟俩自日本人投降后就没有再见面。柳子文有些苍老,他将原因归咎于自己没有完全信任人民**,留下妻子儿女在**,独自一人回到武汉,除了做生意,一点亲情也没有。说得高兴时,柳子文表示,年底就要到了,他打算将家里的人全部接到武汉过年,到时候,柳子墨一定也要将雪柠她们从天门口接回来,好好地过一个团圆年。柳子墨也有这样的念头了,为了自己所喜爱的气象学,应该到那种相对来说良好的环境里作一番试探,也许可以在新成立的气象局里找一个位置,还可以到武汉大学教书去。久别重逢骨肉兄弟之间的谈话从黄昏持续到黎明,早饭后,柳子文正想小憩一阵,却被一个电话叫走。柳子文要去被军事管制委员会征用的花旗银行大楼,兴奋得没有一丝睡意的柳子墨正好要过江去武汉大学,兄弟二人坐在那辆黑色福特轿车里,柳子文还说,由于美国和欧洲对由共产党执政的新中国的制裁,油脂生意的利润比往年高出一倍多,而且没有一笔失过手。柳子墨此去武汉大学,尽可以告诉校方,他可以从公司里拿出一笔钱,为柳子墨建一座气象实验室。
这种设想在回武汉的第三天便基本上确定,武汉大学方面明确表示欢迎,还让相关人员领着他绕珞珈山转了一圈,挑选适合建实验室的房子。柳子墨高兴地连夜给雪柠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最终选定的实验室紧靠珞珈山,出门几步便是浩瀚的东湖。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与柳子文商量,看看柳家在东湖一带有没有可以腾出来给他和雪柠、雪蓝、雪荭,连同常娘娘和王娘娘等人居住的房产。为了房子的事,柳子墨曾往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柳子文出门了,还没有回来。柳子墨又将电话打到公司里,接电话的人还是说着相同的话。柳子墨丝毫没有察觉死神正在柳家兄弟二人的头上盘旋,他的眼睛里只有秋水长天,月白风清。
那一天,因为宿醉,柳子墨并没有及时从长江右岸的武昌返回左岸的汉口。第二天,又被一些专业上的事情拖在武汉大学里迟迟无法动身。午餐后,仿佛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有人故意将当天的报纸放在他面前。在一处不太引人注目,然而又绝对不会被人遗漏的位置上出现了柳子文的名字,下面还有一段用来定性的副标题:“这个特大经济汉奸,曾经被反动的伪**放过,现在该由人民来算总账了!”不只是这篇文章,从第一版到最后一版,字里行间到处都是:镇压反革命!镇压反革命!虽然武汉大学方面宽慰他,比起国民**来,人民**更讲道理。柳子墨还是暂时放弃了从乡村返回城市的打算,他要看人民**如何处置柳子文然后再安排自己。
柳子墨拿着那份报纸,直奔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在花旗银行大楼前,几个带枪的哨兵拦着不让他进去。柳子墨将手中的报纸给他们看,哨兵们愈发不允许。柳子墨站在门口,只要见到身着军事管制委员会制服的人,便指着报纸上的有关文字给他们看。柳子墨的努力在天将黑下来时得到了回报。几辆军用卡车,顺着沿江的大街高速驶来,卡车刚刚停稳,就有大批持有各类枪械的军事管制委员会人员涌出花旗大楼。柳子墨几乎是下意识地冲着卡车上一个熟悉的人影叫了一声:“阿彩!”夹在人群中的女人应声扭过头来,怔了怔后,抬起手,牵着制服的衣襟,做了一个向下拉伸的手势。将这个手势理解为旗袍的柳子墨执着地站在花旗银行大楼前。熟悉的街区在五彩缤纷中一层层地黑了下去,只有花旗银行大楼的夜灯还照着幽深的街巷。门前的哨兵已换过好几批了,凡是新上来的,都劝他离开。随着一次次的解释,柳子墨变得更加理直气壮,刚开始还只是在报纸上指指点点,到后来他都敢挥动着报纸,演讲一样将军事管制委员会如何三番五次地派人去**请柳子文回来的经过说了又说,并不时冒出背信弃义一类的话来。来花旗银行大楼打听消息的人来过几十个,最固执的惟有柳子墨。别的人只是打听,有没有结果都会很快离开。柳子墨是下了决心的,自己曾按照由军事管制委员会派遣的送信人的意见,给柳子文写过含有劝归意思的家信,无论自己还是别人都没有合适的借口,在没有结果的情况下让他自动离去。
夜越来越深,两江三镇上空尽是凄厉的警笛。长江上偶尔响起来的汽笛声更显出柳子墨的孤单。江汉关上的大钟正好响在凌晨一点,一个看上去像是花旗银行大楼新主人的男子走了出来。“我是柳子文的弟弟!你们为什么要逮捕他?”柳子墨的喊声让他离开了正常路线,没有直接走向停在门口的那辆吉普车,绕了一个小弯,上前来问了几句。柳子墨首先将柳子文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才将自己简单地介绍了一番。那人只对柳子墨有兴趣,也不问他的想法,当即对身后那个参谋模样的人说:“马上同军区气象台联系,我替他们找到一个大科学家了。”柳子墨说:“毛遂自荐的事我已经在武汉大学做过了。”此时此刻他只想提请军事管制委员会尊重史实,不要一手遮天,重蹈当年在苏维埃占领区内肃反的悲剧,更不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及过河拆桥。柳子墨也觉得可以在这种级别的人物面前说说,两年前傅朗西如何找到柳子文,大量抛售从别处缴获的法币,致使武汉三镇的金融经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加快了国民**倒台的速度。很难分清楚花旗银行大楼新主人模样的人是真诚还是在演戏,只见他一改先前和蔼可亲的态度,正告柳子墨:“你所说的,绝对不是事实!反动**的八百万大军,是在战场上输给我们的。你所说的伤及无辜百姓的事,我们绝不会做。”这位花旗银行大楼新主人说,某些人也许会假借名义,自作聪明干些违背原则的事情,怀柔之心有余,斗争力量不足。“在此,我奉劝你不要在外面乱说乱动,这种关系人民**名声的事情可是比天还大,掉在地上谁也担当不起。对那些别有用心地散布政治谣言的人,我们会毫不留情地使用最严厉的镇压手段。”总而言之,他要柳子墨切莫将某些人当成青天老爷和保护伞,如果柳子墨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该去哪里赶紧去哪里,赖在这里起不了任何作用,甚至还会适得其反。
柳子墨从花旗银行大楼出发,缓步走到咸安坊,转述雪柠的口信,让邓裁缝不要再记着雪家的春夏秋冬,有衣服需要他做时,一定会付工钱和布料钱。旗袍店门前冷清下来了,那些爱找邓裁缝做旗袍的女人,多半因为家里有人被缉捕拘押而深陷恐怖阴影之中,再也无心像往年那样让身上的衣着与刚刚到来的季节一样新鲜。邓裁缝要柳子墨在店里暂时住下来,柳子墨却固执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里。
到了循礼门附近,才发现柳家的房子被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人查封了。隔着一条街,柳子墨冲着那些把守大门不许任何人进去的武装人员无可奈何地跺了几脚,转过身来,在街上盲目地转了一阵,不知不觉中听到一个女人叫着自己的名字,定下神来一看才明白自己又转到了邓裁缝的旗袍店门前。阿彩已经等在那里。说起来才明白,阿彩在军用卡车上所示意的,正是要他到邓裁缝店里与自己会合。相比从前,阿彩说话时的眼神和善了许多。关于柳子文,阿彩说到傅朗西有难言之隐时,自身似乎也有难言之隐。她要柳子墨及早回天门口去,这边的事尽可能相信傅朗西,不出意外的话,结果应当是乐观的。
第二天一早,柳子墨就到了位于江汉关边的客运码头,上了到兰溪的客轮。在航行到团风附近的江面上时,客轮的机舱突然发生爆炸。好在船上乘客不多,救生艇够用。客轮沉没时,所有乘客已经逃到岸上了。到这时柳子墨才清楚,同船的有位李司令,安放在船舱里的**就是针对他的。柳子墨因此和其他二百多人一起被押到黄州城内审问了半个月,直到段三国亲自来接才被放出来。
柳子墨着急地要回天门口,段三国却不急,领着他在黄州城外的古赤壁内反复盘桓,将巨幅木刻上苏东坡的诗文,颠来倒去地问个没完没了。直问到柳子墨突然心生疑窦:一向只爱听说书,却不爱读书的段三国是不是装着其他心事,所以才如此反常?段三国果然长叹一声,告诉他,柳子文已经死了。柳子墨不相信,他在受审查时,特意天天找看守要报纸看,十几天来,并没有柳子文的任何消息。段三国说,有自称是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人打电话到县里,要县**代表他们通知柳子墨,三天之内赶去武汉收尸。第二天上午,阿彩打电话找到段三国,代表紫玉表示,遵照有关领导人指示,柳子文的遗体已用上好的柏木大棺厚葬在九峰山上。柳子墨若想回去扫墓,可选择一个气候转好的时间。柳子墨当然听得懂,那个领导人就是傅朗西,更能领会气候好转一说中包含的别样意味。至于柳子文的死因,一不属于那种对死刑犯的行刑,二不属于因病亡故,能够认定的只有这两点。其余有可能导致非正常死亡的种种原因:服毒、自刎、悬梁、酷刑等,无时无刻不存在于柳子墨的猜想中。柳子墨听信了段三国的话,柳子文死得越神秘,越是表示某个事件的完结,如果还想探究下去,极有可能将那只放心睡去的魔鬼吵醒,从而招来更大的灾难。
后来,柳子墨多次在董重里面前提起柳子文之死。在经历了九十九次以说书代替回答的沉默后,董重里终于拿出那张由傅朗西亲笔书写的证明信:“不晓得它能保佑我苟延残喘到何时?”
这类背景复杂的话,柳子墨往日只能觉察其中的吊诡。今日,他也能似懂非懂了。
一二五
柳子文之死使柳子墨在一段时间里无心理会他所钟爱的气象学,转而研究雪柠在幼小时期曾经难倒梅外公的问题:有史以来最早在非自愿的情况之下,被他人以暴力手段阻止生命继续前行的那个人是谁?或者干脆用雪柠当时的话来说,历史上最先被杀的人是谁?与被雪柠难倒的每一个人一样,柳子墨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让人一筹莫展的难题。仍在苦读于小华日记的董重里曾经建议,也许可以请教杭九枫,杭家人向来不缺乏这方面的天赋。柳子墨不同意,在他看来,人对自身的认识远不及人对天地日月风雨等纯自然事物的研究,在客观上,人对自己的行为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美化倾向,在日常生活中,粗俗到屙屎屙尿,精细到描眉画腮,只要涉及到当事人自己,往往百试不爽,无一不是自丑不觉,甚至是自取其辱时也要自欺欺人。岂止是历史,要是有人问新旧政权易帜后,在天门口谁是第一个被杀的人,在看到事实之前,谁也想不到天门口第一个被杀的人竟是张郎中。杭九枫也不例外,当着张郎中的面他都敢实话实说:“太出乎我的意料了,竟让你抢了头炷香!”
这时候的杭九枫已经是公安局长了。最早杭九枫不想当监狱长,同阿彩一起去武汉找傅朗西,曾经通过紫玉留下一番话。一年之后县里决定让他当公安局长,他还是固执己见地告诉颇有官大一级压死人味道的侉子县长,不管是省里或者县里的决定,想必都是看重他那强大的镇压才能,却不了解只有在天门口,他的才能才有用武之地。在天门口,哪些人可以杀,哪些人可以不杀,哪些人杀也可以,不杀也可以,他都不用动脑筋去想,用屁股,用脚跟,甚至用卵子都能判断清楚,硬将这种在天门口训练出来的才能施展在更大范围里,就会成为当年的小曹同志,那可是一只天大的黑锅。领导杭九枫的侉子县长,对本地情况太不熟悉,用杭九枫的话说,确实是有杀心,无杀眼,明白应该杀哪类人,却不清楚哪些人该杀。以侉子县长为首的众多北方人,其实还有一些不肯说出来的担心,毕竟自己是外来者,说话的习惯不一样,吃东西的习惯也不一样,连上完厕所后揩屁股的习惯都不一样:南方遍地都是竹子,得天独厚的南方人从小喜欢用篾片。他们自己却怕篾片上的竹刺,坚持捡瓦片来用。他们在台上号召镇反,台下的人心里总会生出强龙欲压地头蛇的想法。有了杭九枫,情况就大不一样,杭家世世代代就以强悍出名,他想为家里人报仇,想为别人家雪恨,大家都会认为是真心实意的。
柳子文神秘死去不到两个月,一场严厉的镇反运动就降临在天门口。杭九枫带着一队公安人员回到天门口,叫上林大雨等人,关上小教堂大门,躲在里面开了三天三夜的会。确定镇压对象并不难,难的是让谁来当这只出头鸟,才能调动起大家参与镇反运动的热情。没有傅朗西高屋建瓴的点拨,缺少董重里切实可行的筹划,当了区长的林大雨想将上街的一个富人作为第一个镇压对象。富人的儿子到了台湾后,托人带回一封信,随后就有人见到富人从自家墙缝里取出一支手枪,躲在阁楼里擦拭了一整天。杭九枫不同意,杀这种本来就该杀的人很难让人闻之一振。杭九枫当然希望能将马鹞子抓住,莫说枪毙马鹞子,就是将活生生的马鹞子捆起来示众,也能让百里西河沸腾起来。
除了林大雨,所有人都在怀念傅朗西。在杭九枫心里,类似怀念的东西又比别人多出一份。往年独当一面地指挥独立大队时,为他出谋划策的还有阿彩。梅外婆死的那一次,阿彩回来闹离婚,杭九枫同意了。从县人民**领了离婚证书出来,他还信心十足地说,长则半年,短则三个月,阿彩就会自己脱光了衣服往他怀里钻。杭九枫一直认为,“哪怕你与我离一百次婚,一县也不会跟你走”,是离婚的根源。女人向来大事糊涂,小事清醒,并将清醒中的小事当成不可替代的大事。“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一点脸皮也没有,我就趴在你脚下,将这泡痰舔起来。”由于说话太多嘴里很干燥,阿彩特意回到办理离婚证的地方,要了一杯茶,等到唇齿之间充满津液了,在杭九枫面前重重地吐了一泡痰。“你和邓巡视员假戏真做,我都没有怪罪你,只要你回来,我是不会让你舔这泡痰的。”杭九枫的大度到现在还有效。
上个月,杭九枫去设在武汉的一个培训班学习镇压反革命。紫玉得到消息后,请他去家里坐坐。杭九枫这才明白,他从当监狱长到当公安局长都是傅朗西发的指示。说到后来,自然会提到阿彩,杭九枫让紫玉带话,只要阿彩愿意回天门口,自己会不计前嫌亲自去接她。紫玉也如实将阿彩的话带给杭九枫:“我认识的杭九枫去年就死了,往后,不管是什么人叫杭九枫,一概与我无关。”这是阿彩的原话,紫玉一个字也没改。杭九枫咧着嘴大声嘲笑:“等到癞痢翻生了,她就会想起谁好谁不好。”“天下高人多得很,别以为就你一个人能治她头上的毛病!”紫玉的话当时就引起杭九枫的注意,难道阿彩又找到一个会使芒硝的男人?“有机会还是让阿彩自己对你说吧,我说不清楚,也怕说得太清楚了会让你伤心。”紫玉避而不答,让杭九枫没法追问下去。回到天门口,丝丝问有没有与阿彩破镜重圆,杭九枫还在想紫玉那轻言细语中藏着的重重玄机。杭九枫回答不出来,只好长叹了一声:“这也好,人民**有法命,一夫只能娶一妻,你就不要再想那个癞痢婆了。”丝丝说杭九枫是为阿彩叹气,他却不承认,真有此事,也是为紫玉而叹。的确,紫玉一点也不记上一次闹得她流产的仇,大度得就像傅朗西。
杭九枫两次上傅朗西家,连副主席的人毛都没见到一根。紫玉的口气也在变,高一声,低一句,摸不着是深是浅。只有说起雪家时,才又回到往日的明白:“这一次搞镇反与雪家无关,不要有事没事去招惹人家,让他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听紫玉说话的口气,又是傅朗西在背后作指示。“你们应该晓得,不动雪家,天门口的群众就发动不起来。这也是当年闹暴动时最好的经验。”面对杭九枫的说法,紫玉的回答既像傅朗西又不像傅朗西:“你是用屁股想事情,还是用脑筋想事情?用屁股想事情,我就懒得说你了。若是用脑筋想事情,那也用不着我来说。我看你是一半用屁股,一半用脑筋,所以才提醒几句。那时候,我们想的是夺取政权,而今,我们要做的是巩固政权。巩固政权光靠枪炮不行,还需要有文化,要大量利用有文化的人,哪怕对方不喜欢我们,我们也不能再像往日那样也跟着不喜欢对方,要晓得,枪炮可以靠打胜仗来缴获,文化是缴获不了,你将有文化的人杀了,那些人的文化也到不了你的脑袋里。”杭九枫终于烦了,揭了紫玉的老底,论武没有动过真刀真枪,论文没写过标语文章,如果没有让林大雨戴绿帽子,这时候还不是同天下铁匠家的女人一样,一年到头喉咙像烟囱,擤出来的鼻涕比墨汁还黑。紫玉也烦了:“你们杭家到底犯了什么毛病,世世代代总与雪家过不去?前生前世我们不了解,今生今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雪家对你们杭家从来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是因为你看东西的东西不灵光了,看不见雪家的白猫咬死了杭家的白狗!”紫玉气得一拍桌子,早有警卫员跑过来想对杭九枫下手。没料到杭九枫动作更快,右手制服了警卫员,左手将那支夺过来的手枪卸得七零八落。杭九枫怒气冲天地大步离去时,紫玉在身后拦住一群闻风而动的警卫人员:“让他去吧,他是我和老傅的救命恩人!”亏得他们还没忘记这些,杭九枫后来只能在培训班里一个人没完没了地想着这一点。
有这些疙瘩堵在心里,杭九枫一想到傅朗西就觉得心痛。有好几个人提出来,天门口的事就是傅朗西的事,不如干脆打电话请示一下,哪怕傅朗西不明说,有紫玉的暗示也行。
“傅政委也不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至今他也没能让哪个女人生下一支血脉嘛!”不知不觉中,杭九枫又引用了傅朗西说过的话,“先行动起来,只要行动了,办法总会有的。”
没想到林大雨突然有了主意,尽管他说的时候并不坚决:“有一个人,应该可以当成镇反对象杀掉。”杭九枫明白他想说董重里,伸出双手摆个不停。
听说董重里早就找傅朗西要了一份“免死书”,林大雨当即发起牢骚,人一当上大官就健忘,记不得当年的事,当年董重里从独立大队出逃时,傅朗西简直要熬他的骨头喝汤,这样的叛徒才是杀一儆百的榜样。刚刚还在发泄不满的杭九枫,并不愿意有人帮腔。林大雨的数落反让他替傅朗西说好话,这么多年来,傅朗西看人看事总能高瞻远瞩,他不让董重里死,别人就不能斩断董重里的活路。
要不要继续拿雪家开刀?碍于紫玉代表傅朗西发出的意义明确的警告,杭九枫也一直忍着不去触及这个问题,只有一次说漏了嘴:“真奇怪,讨论了几天几夜,好像大家都不记得天门口还有一家姓雪的大地主。”话一出口,想收也难,杭九枫只好拐弯抹角说起与雪家相关的事,“那一年,有人躲在最后,将雪家的两个女人反锁在白雀园内,送给日本人糟蹋,将这个人找出来,作为头号镇反对象,往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这么多年过去,能找着早就找着了!”林大雨表示不同意见。
也有人跟在杭九枫后面附和,表面上看这是个无头案,其实谜底就在梅外婆心里。梅外婆虽然已死,以她和雪柠这种世所少见的长幼关系,就算她不说,雪柠也会明白的。只要雪柠开口,谜底自然就揭开了。林大雨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依我看,还是让董重里打头最合适。只要这一刀砍对了,肃反也好镇反也好,没有不势如破竹的。”
这场浅尝辄止的讨论,被突然闯进小教堂的细米打断了。门口的哨兵不是拦不住,而是没法动手,也不好将子弹上膛或者用刺刀对准区长之妻的胸脯:“你不是不舒服吗,来这里干吗,去找张郎中看看呀!”
“那个老色棍,不知自己阳寿几何,还想下我的手!”
细米的衣襟还没扣好,稍一摆弄,雪白的胸脯就显现出来,那只因为儿子白送成天含在嘴里嗍个不停而变尖的**已不再显眼,反倒是整齐地排列在乳根上的一排牙印让人过目不忘。不用多说,大家都听懂了,这是张郎中干的。看病时的张郎中一向喜欢将耳朵贴在对方的胸脯上三番五次地听了又听,已经穿上冬装的细米,被要求解开外面的棉衣也是正常的。张郎中说细米的坯子很好,假如林大雨能在区长的任上干满三年,细米的模样肯定会超过丝丝和线线。这以后发生的事,被抓起来的张郎中自己都说不清:“我糊涂了,我不是存心的,看在我还可以治病救人的分上,请林区长免我一死!”
一九五〇年年底,天门口的镇反工作因为张郎中而出现崭新的局面。追究起来,天门口一带找张郎中看病的女人,有三成被其侮辱过。那些觉悟了的女人千篇一律地控诉,张郎中的手心上沾着迷魂散,一边掐脉,一边往女人手心上撒,一不小心就被他迷住了,上了当,吃了亏,也不敢在丈夫面前说。一般女人,张郎中只是从头到脚,从前到后,摸摸而已。张郎中喜欢细米这类小巧玲珑的女人,他喜欢坐在太师椅上,将这样的女人脱光了抱在怀中,慢悠悠地玩。张郎中将自己当成药引子,写在女人的药方上,名为药神。等到有病的女人穿上衣服后,他会指着药神二字说,药引子已经在你身上了。如果张郎中让她七日之后再来药铺,或者是七日之后再去那个女人家里,那一定是特别喜欢的。张郎中自己也招供说,无论有多么喜欢,他都会坚守事不过三的原则。
同所有人一样,杭九枫也想了解张郎中有没有在雪家女人身上下手。张郎中的回答让杭九枫在心里暗暗称奇:按照他对自己判断,前面三生三世一定也是行医点药的,单靠今生今世修不来如此好的医术。雪家女人的脉象他不知摸过多少次,每次往那腕上一搭,五个手指上就变得麻酥酥的有股气在跑,并不是那些跑江湖卖狗皮膏药的人所说的吸阴采阳,那种**是从雪家女人的脉象里往外跑,一路往自己心里钻。张郎中为此费了许多灯草灯油,翻了许多医书药典,最后才有了结论。就像当年王参议说梅外婆那样,用手指在空中一耳一口一个王地写了一遍。“真有古人所说的——”张郎中也不说那个字,“一定是应在了雪家女人身上。”张郎中由衷地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女人只能敬而远之。
从被林大雨点名后,张郎中的死亡历程就开始起步了。随着搜查进行,最大的秘密也被揭开。张郎中的账簿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四日,药十包。此前一天,药铺伙计在账簿上写道:先生叮嘱,处暑到,慎用性燥诸药。如果没有这一句话,后面的“药十包”肯定会被搜查的人一目十行地忽略。搜查的人将账本拿给杭九枫看,不用提醒,杭九枫也警觉起来:哨兵声称击伤马鹞子,正是处暑这天清晨。与别的记载迥然不同,药十包是谁来买的,主要几味药是什么,全都省去了。为什么会是这样,药铺伙计也不清楚,张郎中让他如何写他就如何写。对张郎中的初步审问是由手下的人进行的,看不出张郎中有太强烈的反应。他表示自己要好好想一想,明日再见面时,也许就能回忆了。夜里,别处的灯早早吹熄了,只有关押张郎中的屋子还是亮的。张郎中怕黑,非要点着灯,外加二两烧酒才能入睡。反正都是去药铺里拿,不会有人不同意。喝过酒的张郎中,躺在床上有节奏地嘟哝,看守问他是不是可以回忆了,张郎中回答说,这是在背诵汤头歌诀,还没来得及让脑筋想别的事情。没过多久,张郎中就睡着了。下半夜杭九枫起来巡查,隔着门洞看去,一切都无异样。天亮后很久,张郎中还没有动静,看守找来杭九枫和林大雨,开了门进去,才发现张郎中夜里偷偷吃了砒霜,活活地变成一具僵尸。
气急败坏的杭九枫哪能容许张郎中死得如此轻巧。经过与林大雨的共同策划,枪毙张郎中的方案,只用了一个早上,便传遍西河两岸。
之后杭九枫便开始教一镇和一县如何发挥关键作用:“什么叫关键?关键就是有人在你屁股上插了一只火把,而你还在离水塘还有半里路的地方!关键就是你喜欢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按在地上,裤带都被解开了,而你还在河对岸!镇反委员会让你俩发挥关键作用,是想将最光荣的任务交给你们。也不是让你们雄赳赳,气昂昂,到鸭绿江那边打美国野心狼。当今的天门口,张郎中这面黑旗不倒,我们的旗就红得不好看!回头在河滩上开公审大会,你们的任务就是一人一杆枪,瞄得准准的,一个打头,一个打背心,张郎中死得越利索,这个关键的关你们就过去了。”
天交正午时,左岸旁边的河滩上已经挤满了人,那些受过欺侮的女人则在街上等着,要用插着针的鞋底抽打张郎中。两个看守将张郎中夹在腋下拖出小教堂时,前后都有公安人员护着,在公安人员外面则是一镇和一县等拿着枪却没有穿制服的民兵。“不要打死他,留他一条活命好开公审大会!”杭九枫叫得越响,拿着鞋底的女人越是发疯,真正得手的并不多。好不容易来到左岸的河堤上,林大雨刚说:“公审大会现在开始!”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男人,便纷纷将早已备好的石头瓦片砸向早已死去的张郎中。虽然情急,却也正合杭九枫和林大雨之意。
“姓张的家伙该不该留?”“不留!”
“姓张的家伙该不该杀?”“该杀!”
河滩上的滚滚吼声盖过了一切声音。杭九枫毫不犹豫地宣布对张郎中执行死刑。
一县迟迟没有取下肩上的枪,气得杭九枫将他一掌推开。一镇手中的步枪有青烟及时冒出,张郎中却没有动。杭九枫恨不得手把手教教一镇:“再补一枪他就倒了。”一镇颤抖着开了第二枪,张郎中还像菩萨竖在那里。
“你们哪像杭家子孙,判了死刑的人都杀不死!”杭九枫急了,从腰间拔出手枪,随手就是一个点射。僵尸张郎中终于倒在潮水一样涌上来的女人脚下。
几天后,有人想起来:“张郎中身上为什么没出血?”“他被人民群众吓死了,当然没有血可以流了!”杭九枫说得天衣无缝,整个过程也无人发现破绽。
从冬到春,一千多人的天门口街上像张郎中一样死了的有六个。因为周围垸里杀得少些,算起总数来大致还在千分之三范畴内。
雪落雪融,花开花谢,雪家的收音机只要一打开,除了抗美援朝的歌声,一切都与镇反运动有关。
初夏时分,段三国突然回来召开一个会议,并且亲自宣布,肃反政策有重要调整。他在举例说明时,不像杭九枫那样直率,而是将杀人称之为执行死刑。具体说来,诸如天门口这样的地方,不能超过人口的千分之一。而在武汉这样的大城市里,则只有天门口的一半。杭九枫听了立即笑着说,这个政策一定是傅朗西制定的,傅朗西晓得他不愿意去武汉,才特意订出这样一个使他高兴的条文。段三国不理他,继续往下说,他怕大家分不清文件所称的文教工商和宗教人士,便简明扼要地解释为在当地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也就是天门口的柳子墨和雪柠等。他说,若要对这些统一战线的重要分子实施关押和捕杀,必须由省**批准。段三国说完后,杭九枫还是笑,样子却很难看,他说傅朗西既然已经娶了紫玉,何必还要藕断丝连地为雪家女人牵肠挂肚哩!
段三国不与杭九枫说这些,他想得更远一些:“柳子文是符合最后这一条的,可惜他没福气多撑半年!”
段三国的话让杭九枫找到发泄的借口了:“我也晓得,想要抓你捕你,县里说了都不算!”
“女婿,你这脾气要改了,再不要一切从杀字出发。”
“不是我和马鹞子杀来杀去,你一个打更佬能当副县长?”
杭九枫很少在段三国面前说横话,如果没有这样的岳父,一镇和一县早就成了别人的枪靶子,死的时候能将没有长圆的卵子保住就算是万幸了。杭九枫对傅朗西参与制定的镇反新政策太生气了,他不得不骂,而且专门挑选与自己关系密的人骂,口口声声说,他恨死了这种束手束脚的新政策。
“该杀的都被你杀了,只剩下鬼都找不到的马鹞子,为什么还恨不够呢?”
“傅政委总这样,我都恨不得连他一起恨。”
段三国明白这是气话。傅朗西总在记着杭九枫,特意嘱咐县里,不要让一镇和一县参加抗美援朝的志愿军,两兄弟一个安排在天门口当民政干事,一个在天门口当文化干事,总之不要让他们再尚武了,如此下去,杭家男人才会不被有文化的人反对,从而有可能当上天门口的父母官。不让下一代离开天门口,正是杭九枫的最要紧的心愿之一。杭九枫也明白,当大官的人都不会丢下从前的爱将不管,所以,说归说,做归做,恨归恨,该听话时杭九枫还是会听话的。段三国正是出于对杭九枫的熟知才敢问他:“你是不是又在打雪家的算盘?你是我的女婿,我既然将丝丝嫁给你,当然指望你越来越好,所以我才实话实说。莫惹雪家,男的女的都莫惹。你看不出什么叫量体裁衣,我就来帮你看。新出来的这些政策,就是按照雪家女人身子裁出来的旗袍。所以你一定要懂这个!不然的话,莫说公安局长,就是监狱长,也没有你当的了。”
“莫说好听的,你是用丝丝来与独立大队和亲。”
“我不同你说横话。若是你将公安局长当丢了,我这个打更佬出身的副县长还能当出味道来?你给我说说心里话,是不是看见柳子墨的脖子就觉得心里发痒?”
段三国猜对了。杭九枫刚在心里确定了更能显示杭家男人血性的目标:他所指挥的镇反运动,以杀张郎中开始、再以柳子墨人头落地为结束,就可以在天门口获得全面胜利了。如此完美的设想让杭九枫坚信,当一个人心里没有恨时,这个人就成了行尸走肉。段三国要杭九枫回忆一下,在董重里之前,那个陈瞎子的说书里,瓦岗寨上的李元霸,因为忘了师傅打不得使凤翅镏金镗的人的嘱咐,硬是将骑着赛龙五斑驹的天下第二条好汉、隋朝顶梁柱天宝大将宇文成都打死了,结果是,英雄盖世的天下第一条好汉,却被自己那三百二十斤重的擂鼓瓮金锤砸成了肉饼。
“听我一句话,女婿,千万莫动这个心思!”
一二六
西河左岸上出现了第二辆自行车。骑在上面的不是邮递员,也不是像邮递员一样的男人,而是身体趋于成熟的雪蓝。
那一天,从白莲河撑簰回来的余鬼鱼,破天荒地同打下手的徒弟一起,抬起一只大木箱,也不顾簰上还有其他货物需要交接,兴冲冲地跨上左岸,一路叫着雪柠的名字,说有人从武汉给她捎来了一辆自行车。被惊动的天门口,上街和下街的人都往中间挤,等着看从木箱中取出来的自行车。木箱的每条边上钉着铁条,柳子墨拿着一把木匠用的钉锤,斯斯文文地撬了半天才将木箱的盖子打开。打开的木箱里尽是白色的纸屑,打野的人发出一阵哄笑。这种充满嘲弄的声响还处在**,离木箱最近的一批人突然发出更加响亮的惊呼。余鬼鱼所说的自行车终于出现了!邮递员的自行车是黑色的,这辆自行车是红色的,而且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太阳照在上面亮闪闪地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红色!邮递员的自行车大梁是平直的。这辆自行车,座凳与龙头之间的梁是弯弯的,像是蛾眉一样挂在天上的细细月亮!邮递员的自行车只有两个飞轮。这辆自行车,竟然有三个飞轮!后来天门口人才明白,这辆红色的自行车是英国制造的,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叫蓝羚牌。在武汉,一般有钱的不是买不起而是买不到,只要看到有年轻女子骑着这种蓝羚牌红色女式三飞轮变速自行车,就明白她家是开洋行的。只有开洋行的人,才有机会从英国带回这种时髦的自行车。柳子墨从木箱底部翻出一只打气筒,将两只车胎打足了气,就用眼睛望着雪柠。雪柠脸色绯红,经不住柳子墨盯着看,羞羞答答地走过去,从柳子墨手里接过女式自行车说,在武汉时会骑,这么多年了,不晓得还行不行。雪柠将左脚踩在女式自行车左边的踏板上,轻轻踮了两下,面前的人群哗地闪开一条路。雪柠却没有往上骑,一连踮了两次,到第三次时,她才一抬右腿轻盈得像只燕子骑上自行车。雪柠骑着女式自行车从上街口出去上了西河左岸,到了凉亭后再掉头从下街口回家。天门口人从未见过女式自行车,更未见过女人骑自行车,不仅那些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几个成年了的男人也在后面跟着,疯了一样乱跑乱叫。雪柠歇下来,许多不满足的人都在叫,要她再骑一圈给大家看看,这么好的自行车,关在屋里太可惜了。
雪柠推着自行车往屋里走,余鬼鱼追上来递过一封信。信是阿彩写的,一看字迹就清楚。女式自行车是春满园的二老板请阿彩转赠给雪家的。现在的二老板什么问题也没有了,继续在春满园做事。当然,阿彩并没有完全放过他,隔三差五地找他要戏票,而且还点名要梅外婆和爱栀从前看戏的那个包厢。对于二老板来说,这不过是顺手就能做的小小事情。二老板曾经想带一个戏班子来天门口演几场大戏,向雪家郑重表示感谢,因为镇反运动开始了,紧随其后的又是“三反”、“五反”等运动,大家都觉得不方便。还是阿彩替他出主意,说是雪蓝已长大了,何不送她一辆自行车,以雪家女子的美丽,再配上闻所未闻的交通工具,一定会给天门口带来一股新风尚。也让一镇、一县兄弟俩开开眼界,莫让他们继续跟着杭九枫,将那铁砂炮当成天下最好的东西。字里行间的口吻明显带着阿彩说话的习惯。
那几天,测候所的事情全由雪柠去做。柳子墨留在家里教雪蓝骑自行车。紫阳阁里面的院子不算大,刚好够女孩子学骑自行车。
一九五二年中秋节前几天,侉子县长来天门口为当地的镇反运动作总结。
在区公所当文化干事的一县,提着一桶用土红化成的水往小教堂的外墙上书写大幅标语,经过镇反运动的天门口仿佛比从前更热闹了。一县身边围了一些打野的人,下街一个刚出师的篾匠坚持说一县写错了,庆字底下应是犬,而不是大,又多又广的狗一齐叫起来才热闹,才有喜庆气氛。
正说着,一阵清脆的铃声传了过来。一县回头看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蓝推着那辆英国出产的女式自行车,仪态万方地走出家门,前后左右看了看,然后松开扶着龙头的左手,将白色长裙先行撩过那弯曲的自行车梁,再用穿着白色皮鞋的脚,轻盈地踮了踮地面,身子就像蝴蝶采花一样随风而落,稳稳当当地坐在座凳上。在众人轻轻的惊呼声中,雪蓝很快与所骑的自行车融为一体。西河左岸上的行人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象,早早地站在路旁等着感受那擦肩而过的奇妙。雪蓝没有让自己骑得太远,她明白会有许多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投向自己,原来一直骑到汤铺的计划,在即将望见远方的瓦脊时突然改变了。
那一刻里,河滩上出现了一匹白马,几乎所有人都清楚白马是冯旅长曾经骑过的,后来归在侉子县长坐下。河滩上的白马顺流而下,急速地超越雪蓝和她的女式自行车。站在马镫上,双手握着缰绳的人却是一县。骑着白马的一县,又是一种景象,当他从一处斜坡打马跃上大路,雪蓝已掉转车头,顺来路回去了。一县没有着急,眼看骑在自行车上的雪蓝要过凉亭了,这才策马扬鞭,长风卷云一样追上去,超过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雪蓝骑着自行车重返家门时,一县像是什么也没发生,提着那桶土红水,继续往墙壁上写字。
一段时间后才听说,从雪蓝出上街口到回到下街口,侉子县长始终用望远镜盯着,直到一县骑着白马追上来,他才收回目光,严肃地责问杭九枫和林大雨:“雪家女人还敢嚣张,说明你们的镇反工作没做到家!”
“这事怪不了我们,人家有后台,有护身符保护着。”杭九枫很高兴有机会将心里憋了好久的话说出来。
“天不要怕,鬼不要怕,只怕你没法将群众发动起来。”
“在天门口,没有杭家人想不出来的办法,所以,傅政委才一直依靠我们。”
侉子县长似乎不太喜欢这种说法,他要杭九枫说话时慎重一些,莫太夸张,实实在在地搞镇反,看准机会将天门口最后一块硬骨头啃下来。
当时,从钟楼上下来的侉子县长貌似憨厚地开玩笑:“都要累死我的马了,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哟!”不等一县回答,侉子县长便转向正要推车进屋的雪蓝:“劳动人民在流血流汗,剥削阶级的娇小姐却利用帝国主义制造的享乐工具游山玩水!”
“你说得不对!人发明自行车,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雪蓝的回答非常干脆。从得到这辆自行车开始,雪家人就将天气预报发布到上至中界岭、下至汤铺的更广大地区。同预知风雨的天气预报相比,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那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更让他们赏心悦目。每天上午雪蓝都会出现在中界岭的山脊上,到了下午又会出现在汤铺的河岸旁。雪蓝已经将日落月出一样让人看惯了的长裙换成了拖曳着蓝色飘带的白色海军服。人在车上,车在风中,一切都在蓝色飘带的鼓舞下,高高飘扬起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靠水或者靠山的人,每一次与这种徐徐驶过脑海的美丽相遇,都要怔怔地当一会儿苕。让他们觉得更有趣的,是那个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与雪蓝的相遇。很多年了,一到中界岭下,邮递员就将自行车寄放在路旁的人家里,背着邮包往上走。骑着女式自行车的雪蓝,第一次外出发布天气预报,就一路骑行登上了中界岭。邮递员当然受不了,横下一条心不再寄放自行车了,硬着头皮往岭上踩。骑在女式自行车上面的雪蓝,一扳变速手柄,便超过了邮递员,不太轻松,但也决不吃力,眼看着就到了最高处的分水岭。输给雪蓝的邮递员有些丧气地说,自己的自行车若是也能变速,樟树凹他都能骑上去。
正是这一天,邮递员偷偷地拆开一封密件给雪蓝看。文件上说,全国性的镇反运动以无比沉重的力量,给予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残余势力以摧毁性的打击。全国绝大部分地区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已经达到彻底或者比较彻底的地步。根据十月份的统计,全国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反革命分子已受到杀、关、管各种惩处。时值一九五二年年底,全国镇反运动终于胜利结束了,共计歼灭土匪二百四十余万,关押各种反革命分子一百二十七万,管制二十三万,杀掉七十一万。
四周没人,有动静也是林中小兽或者北风过岭惹出来的。邮递员说:“结束了就好,雪家总算躲过一劫。”
雪蓝很奇怪:“雪家没做坏事呀?你们用不着担心。”
邮递员说:“你还没有听说呀,军师岭脚下有个大垸,一口气镇压了六个人。当地人没有什么说的,倒是有些北方人不服气,说他们加在一起也没有雪家对穷人的盘剥厉害。北方人还算了经济账,你这辆女式自行车,至少可以值四十头耕牛。”
“难道他们不清楚自行车是别人送的吗?”雪蓝很奇怪,但她没有往深处想。去汤铺发布完天气预报,在返回的路上,雪蓝碰上一群年轻漂亮的女子。骑着自行车的雪蓝好奇地盯着她们身上的背包,年轻漂亮的女子们也看她。有人叫出她的名字:“你就是雪蓝吧!”随后再也没有下文。雪蓝觉得很不自在,正好路面上有个沙坑,急着躲避时,重重地摔了一跤。那些女子只顾咯咯地笑,谁也不肯上前来拉她一把,还远远地唱着一首吊诡的歌曲。
雪蓝回到紫阳阁,见圆表妹和董重里坐在家里,才明白,那群年轻女子,是董重里带来的文工团员。
县文工团要来天门口上演与镇反及土改运动有关的新戏,也不用提前三天搭戏台,他们将一向开会的地方用锄头平一平,前后左右各竖一根柱子,挂上一块幕布、两盏汽灯就行。这是县文工团头一次来天门口演出。上至中界岭,下至汤铺的人都来了,天还没黑,左岸旁的河滩上便站满了人。
因为是回家,董重里向团里请了半天假,说是陪圆表妹,其实一直在同雪柠和柳子墨说话。吃晚饭之前,一县突然来了。极少进紫阳阁大门的一县,居然要替文工团借自行车,放到戏台上做道具。董重里很奇怪,文工团演戏,每句台词,每个动作,他都了如指掌,其中绝没有与自行车相关的内容。
一县理直气壮地说:“是侉子县长下的指示。”
得知侉子县长特地赶来天门口,并且正在督促文工团演员按他的要求重新排演戏的结尾,董重里一分钟也没耽搁,便告辞走了。
雪蓝将自行车推出来交给一县。一县不会骑,也扶不稳,只好扛在肩上。雪家人送他出门时,突然集体打了一个寒颤。
文工团的新戏终于开锣了。雪家人去得晚,只能在人群后面站着。文工团的演员在台上说的唱的绝大多数没听清,只是因为离戏台近的那些人被台上的演员弄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闹,他们才好奇地留下来。新戏演到三分之二时,一个女演员故意将自己装扮得十分妖艳,与那辆女式自行车一同出现在台上。女演员不会骑自行车,只能站在弯弯的车梁中间怩忸作态,让台下的人大笑。
突然间,有人爬上了戏台,左手抓住化妆成剥削阶级臭小姐的女演员,右手拎起在汽灯照耀之下红光闪闪的自行车,大步走向台口。雪家人刚刚认出那人是杭九枫,杭九枫就在台上大声叫起来:“受苦受难的穷人们啦!”由一县领着站在台前的许多年轻人,在侉子县长的亲自指挥下,立即跟着杭九枫齐声呼应:“受苦受难的穷人们啦!”杭九枫又叫:“你们不明白哟!”台下的人继续呼应:“你们不明白哟!”杭九枫再说:“这辆鬼车也能吃人不吐骨头!”大家同样叫喊:“这辆鬼车也能吃人不吐骨头!”杭九枫叫得更猛了:“黄连水泡大的苦兄弟们,要不是土改和镇反,我也不会晓得,这辆让富人摆阔的鬼车,竟然值四十头耕牛的价钱呀!”这一次一县稍有一点犹豫,侉子县长马上站起将拳头举得高高的,领着年轻人同样高喊:“黄连水泡大的苦兄弟们,要不是土改和镇反,我也不会晓得,这辆让富人摆阔的鬼车,竟然值四十头耕牛的钱呀!”河滩上的人一下子炸了锅,说什么话的都有,句句都很难听。
常娘娘见势头不对,扯住雪柠的衣襟,往回家的方向拉。雪柠不肯动,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戏台。
看戏的人稍静了些,接下来出台的演员,每说一句台词,台下的人就跟着重复一遍。
雪家人终于懂了,侉子县长亲自导演的这个结尾是说,有个名叫王积善的富人,假惺惺地在土改和镇反运动中装善人,暗地里却有一本变天账,所有分了他家财产的人,都记在那本账上,并且还在积极分子的名字上画上红钩,等着能够反攻倒算时,马上将这些积极分子砍头剁颈。
看完戏后,雪蓝去戏台拿回自己的自行车。女演员们顾不上卸妆,全部围在自行车旁,轮流骑上去试试感觉。雪蓝毫不客气地分开她们:“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左脚一蹬,右腿一抬,骑上以后,绕着戏台转了几圈,这才一路摇着铃铛,浩浩荡荡地穿过人群回到家里。常娘娘已经将防风寒的姜糖水准备好了。一家人都在慢慢地喝,只有水声,没有人声。直到呼啸而至的北风哗啦作响,柳子墨才开口:
“我又错了。真奇怪,竟然连寒潮都预测不到!”
一二七
一股寒潮突破柳子墨的预报,突如其来地抵达天门口。
柳子墨十分抱歉地连夜写了一篇每个月都要写的短文。
本月是一九五二年最后的月份,行孟冬之令,西伯利亚冷气团势力已相当强盛,时时南下,形成寒潮,本月已降初雪,但本地受大别山区高峰之惠,气候尚不十分寒冷。全月碧空四日,疏云十日,裂云七日,密云十日,雨八日,雪两日,雨夹雪三日,雾四日,霭九日,霾六日,有霜七日,结冰十九日,大风三日,沙暴一日,日晕四日,月晕二日,最低温度低于摄氏零度共十三日。测候所本月完全正确预报十八日:不管做什么,都应该是对自己的良心做交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部分正确预报六日:明白错在哪里,这错误就已经向正确方向扭转了,就不会将生命浪费在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地方。认识自己,降伏自己,改变自己,才能改变别人。完全不正确预报七日:对于发生的错误预报,测候所全体人员深感痛心。但并不等于说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了错误的东西。天上无云不落雨,痛苦不是别人带来的,是因为自己修养不够。所以,痛苦时,要想这痛苦不是永恒的。快乐时,也要想到快乐不是永恒的。
雪蓝看后十分费解,拿来与雪柠讨论了一番。雪柠也不明白,多读几遍后,才体会到其中意味:“这是我所见到的最正确的气象总结。”见雪蓝不懂,雪柠又补充一句,“人性也像寒潮,但比寒潮更难预报。”
正说着,外面有人叫门,听声音像是荷边。时间不长,常娘娘果然将慌慌张张的荷边领了过来。文工团演戏时,荷边抱着常稳去了,常天亮去了也看不见,便留在家里。荷边是在离戏台很近的地方站着,说唱念做都能看得见,甚至还看见有女演员忘了演戏,只顾含情脉脉地盯着站在台后的侉子县长。文工团的新戏里,枪毙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叫独眼龙的商会会长也被镇压了。荷边心里不安,戏没看完就退了场,推开门后家里却空无一人。荷边以为常天亮去了河滩,久等之下也不见人影,荷边越想越觉得常天亮是被镇反委员会的人抓走了。雪柠说,虽然常天亮当商会会长时,有些事做得让人不高兴,可大家都明白同吕团长做的那笔贷款生意,对帮助歼灭冯旅长的保安旅有多关键,所以镇反委员会的人不会为难他的。“也许是杭九枫他们余兴未尽,要他去说书吧!”结果真的被雪柠说中了。荷边去小教堂门口打听,哨兵还与她打野,夜里莫给常天亮留门,小心张郎中的鬼魂摸进屋里,同她共一只枕头睡觉。哨兵不让荷边进去,镇反委员会在里面请文工团的人吃肉喝酒。好在时间不长,就听到了常天亮的说书声。荷边踏实了,常娘娘仍不放心,说书时常天亮所敲的鼓声有些不对头,完全不像是董重里惟一的徒弟,鼓槌硬,鼓也硬,简直是刀对刀、枪对枪地打仗杀人。
长毛军,占江南,又将南京作天京。更建男馆和女馆,夫妻不能共睡枕。却有东王杨秀清,白天点出女状元,夜里同床共枕眠,还淫天妹洪宣娇,再有美女三十六,个个破瓜称王娘。后有骄奢淫逸主,前有杀人如麻兵,江淮黄河全流血,长毛北伐到京郊。忽然杀出僧郡王,生擒贼相林凤祥,凌迟处死在京师。曾国藩,在湖南,听得江西来报急,湘楚兵勇派出战。拼湘潭,复武昌,拼命湘军感天地,三军浩荡到九江。
第二天早上,雪蓝照例将柳子墨所写的短文用白纸抄成两份。看看家里再也没有其他事,便骑上自行车,往中界岭进发。她用一条白色的羊毛围巾将自己的脸和脖子包得严严实实,抵挡又冷又湿的寒潮。同往常一样,到了中界岭,雪蓝将自行车上的铃铛摇了两下,从那面泥浆抹过的墙上撕下昨日的天气预报,回头一看,存放在别人家的糨糊还没有送过来。“二毛,你这个家伙,是不是又在偷吃我的糨糊呀!我看到了,拿过来吧,天快落雨了,我还要去汤铺哩!”雪蓝叫了几声后,从门后飞出一只瓶子,不轻不重地落在旁边的草堆上。
“摔碎了可是要你赔的!”雪蓝故意吓唬地说。
没想到有人在门后低声骂了一句:“狗地主!”
雪蓝顿时明白发生什么变化了,一声不吭地捡起瓶子抠了些糨糊抹在墙上,再将当天的天气预报贴上去。
离开中界岭往回走,沿途的大垸小垸里因天冷而躲在被窝里睡懒觉的孩子们陆续起床了,只有几个孩子还像往日那样,跟在自行车后面追。雪蓝有意放慢车速,使得那个跑在最前面的孩子,能够纵身跳上来,坐在车后的货架上。经过一阵沉默,远处的孩子们突然大叫:“快下来,小心狗地主吃了你不吐骨头!”车后的那个孩子果真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跑回垸里。
寒潮前脚到,后脚就会跟来的阴雨还在空中盘旋,雪家的情形就大变样了。雪蓝刚到上街口,一县就迎上来,要她将自行车交出来。一县说得很清楚,不是借,而是交出来,交给他。雪蓝哪里会答应,纠缠之中,丝丝和线线一齐跑过来:“你一早出去后,镇反委员会的人就上门抄家。雪家的东西,一片瓦都不许留,全都要分给穷人。这辆车子,趁早交给一县,不然就会被侉子县长拿去送给文工团的女演员。”
雪蓝仍不相信,丝丝和线线说,如果雪家没有被抄,她俩负责让一县将自行车还回去。
与寒潮相伴相随的冷雨适时地落了下来。失去自行车的雪蓝,孤零零地走向自己的家。离家越近,街上的人越多。耳际里全是愤怒的声音,那些从雪家得到过好处的穷人真的像觉悟了,纷纷议论,想不到满肚子学问的柳子墨,竟然心如毒蛇,口口声声要将好田好地白白相送,实际上却帮助雪柠记着变天账,等待时机进行阶级报复。
街上的人都不同雪蓝说话,所有的话又都在说给雪蓝听。惟有董重里匆忙地走过来,故意大声地同雪蓝打招呼:“让别人在收条上按指印的主意是我出的,我已经向镇反委员会说明了,要问罪也应该有我一份。可他们就是听不进去,硬要将屁事没有的收条倒过来看,反过来读。我不怕,实话总要有人来说。我有傅先生亲笔写的证明,只要不动刀枪,可以任其摇唇鼓舌,而不至于因言获罪。傅先生往日就说了,只有三个人是真正为天门口好,一个在独立大队内,一个在独立大队外,一个既不在独立大队内,也不在独立大队外。第一个人是他自己,第二个人是梅外婆、雪柠或者柳先生等,第三个人就是我。你们听清了的,马上去镇反委员会如实报告。连张郎中都记得我的说书,隋唐年间,有多少英雄辈出啊,为什么到头来一样的烟消云散,就因为他们犯了天条:天下第一好汉打不得天下第二好汉!李元霸不听,长着脑筋不用来想事,非要屁股朝上,用这种只会屙屎放屁的东西代替脑筋作决定,打死宇文成都,就等于要了他自己的卿卿性命。”
一向沉稳的董重里在街上大吵大闹,让人们觉得很反常。在白雀园内与女演员们说话的侉子县长实在听不下去,跑出来,要他马上住嘴。董重里非但不听,反而将说书的本事全部用上,抑扬顿挫地指责侉子县长根本不了解天门口的情况。最了解天门口人的是傅朗西,所以才点名让杭九枫先当监狱长,后当公安局长,等镇反运动过去了,肯定又会被调去做其他事!还有段三国,其他人连在国民**里当保长都难逃死罪,他却官运亨通,当上了副县长,因为他为人处事时信奉的是与众不同的忠诚。雪家不一样,对傅朗西来说,雪家是一个梦,最早闹暴动时,雪家是噩梦,慢慢地就变了,只要看看傅朗西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的神情就明白,在他心里有了一种美梦。董重里敢与侉子县长打赌,眼前一切都是白做的,回头傅朗西一个命令下来,该是雪家的东西,任何人都拿不走,拿走了也得灰溜溜地送回来。
放肆起来的董重里,让侉子县长心存顾忌。他正在为要不要惩罚董重里而迟疑,圆表妹拿着一只酒壶赶过来,连连说:“有人想害董先生,往酒里放了朱砂,董先生糊里糊涂地喝下去,才会说这样的疯话。”
侉子县长不相信,将壶嘴叼住,喝了一大口:“莫用朱砂吓人,俺不是好好的吗——俺想再喝一口!”说着话侉子县长的眼神变了,旁若无人地盯着女演员们,“俺说话是算数的,俺要再说一次,俺说话是算数的。”
侉子县长的舌头突然变成蛇信子,说话极快,还连飞带舞地用手比画,清清楚楚地表示,要将雪柠的女式自行车,当做演戏的道具给文工团的女演员。侉子县长心里还有一半是明白的,转身躲进小教堂里,随后又带上警卫员骑上白马离开了天门口。
侉子县长一走,董重里也平静了。他请雪蓝带话给家里人,都怪自己没有将于小华的日记读深读透,才犯下错误,以为只要雪家将田地送给穷人,便会万事大吉。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件事不会就此了结,他要继续研究下去,直到找出一条可以让雪家及所有人真正过上安宁日子的道路为止。至于眼前的局面,只有一个办法:尽快告诉傅朗西,以傅朗西的为人,不会不管雪家的事。
文工团还要去别的地方演出,董重里没有带走圆表妹。圆表妹也不想住到县城里去,假如绸布店开不下去了,她还可以到测候所给柳子墨帮忙。圆表妹认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管是办个手续,还是变天账,说的都是那张收条,总不至于因此也将柳子墨绑到河滩上,冲着后脑勺开一枪。只要柳子墨在,他就做不了别的事,柳子墨只要继续办测候所,就需要有人帮忙。董重里认可圆表妹的打算,等熬过了最难熬的这段日子,他会回来就圆表妹的未来同柳子墨郑重地谈一次。
这边刚刚平息下来,一县那里又闹起来。林大雨要一县将雪蓝的女式自行车交出来,到时候再统一分配,该给他就给他,不该给他时,他就没份。一县哪会听这些,不等林大雨说完,就将他推到街上,还劝他最好不要再提自行车,惹烦了,小心按他的头在铁砧上,将那些多事的牙齿,一个一个地敲下来。昨夜的戏真将大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那些同一县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更加大胆,一齐吆喝着想要闯进九枫楼,将女式自行车抢出来。一县只在门口冷笑,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坐在二楼久不吭声的一镇却恼了,连楼梯都懒得下,从二楼窗口一跃而出,正好砸在那几个胆敢站出来的年轻人头上。这时候,杭九枫也回来了,他从人群中穿过,一句话也没说,脸上还挂着笑,左手拍拍一镇的肩膀,右手摸摸一县的头,径直进了大门。刚刚还闹得十分起劲的一些人,转眼之间就成了蔫茄子。在区公所当武装部部长的北方人也出面阻拦,要大家提防雪家二桃杀三士的奸计。
雪蓝没有被拘禁。镇反委员会要写得一手好字的她将自己家里被没收的东西记一份详细的流水账。“我家店里的伙计都会写字记账,还有常天亮!”“让你记,你就记,哪来这么多的废话。”镇反委员会的人不让雪蓝追根究底。自从董重里说了那番话后,雪蓝心里镇定了许多,别人在耳边报物件数量,雪蓝拿着毛笔写,忙到半夜,总算有结果了。雪蓝将记好的流水账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从正房十二间到金牙四颗,大大小小一共二百多项,好几千件。雪蓝念完之后,反而使大家长出了一口气。
“是连夜分了,还是等到明日或者后日?”有人迫不及待地问,也不管雪蓝就在一旁。
林大雨连忙让雪蓝离开,去与家里人会合。雪柠和柳子墨带着雪荭临时住在测候所里,其余伙计、王娘娘等用人全被镇反委员会撵散了,只有常娘娘还在一旁陪着。因为常守义的关系,别人无法来蛮的,只能好言相劝。常娘娘用一句话顶着,常守义闹暴动是自愿的,她给雪家做事也是自愿的。雪荭早已睡着了,见雪蓝平安无事,雪柠和柳子墨也各自找了处可以安身的地方打瞌睡去了。只有常娘娘还在着急:“家业都被人夺走了,你们竟然还舍不得少睡一场觉!”只有雪蓝还能陪常娘娘说话。当了多年的管家,雪家家底常娘娘最了解。在她看来,镇反委员会放着那些见了风就是雨,死心塌地跟在后面跑的人不用,非要雪蓝帮着记账,心里一定打着歪算盘。特别是那几个北方人,一天到晚到处放风,南方一户普通的富人,就能抵得上北方的大财主。那样子分明是想找机会下手,分出一些金银首饰丝绸皮毛先饱一饱自己的私囊。
这时候,圆表妹在外面悄悄地敲了一下门,将二人叫出来,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住处。透过墙缝,听得见一墙之隔的紫阳阁那边,杭九枫正和那个在区公所当武装部部长的北方人争吵:
“雪家钱财多少与你们无关,说雪家剥削,受害的也是当地人,轮不到那些千里万里之外毫不相干的人来分雪家的金银财宝。瞒着天门口的穷人私分财物就更不对。我让雪蓝来记账,就是不许经手人从中作假。三根金条只报一根,三千三百元人民币,只数出一千三百,将那么好的自行车充公送给侉子县长——这样张榜出去,别人不清楚,雪家人可瞒不了。你们是北方人,说句话就可以拍屁股走人,我们这些家伙可得一代接一代地活活地受雪家人耻笑。”
“俺在天门口无亲无故,拼死拼活地打走了马鹞子,也该得点草鞋钱。”
“你去问问,天门口有谁说过请你们来的话,要不是傅政委迁就你们,死死按着不许再成立独立大队,打马鹞子还用得着外人吗?”
“看来你对雪家的仇恨是假的,关键时候就露出了马脚。”
“最假的是你!你来天门口镇反,其实是想顺手牵羊,让走投无路的雪蓝投靠你!报纸上早就在批判,有些人进城才三天,就与无产阶级的黄脸婆离婚,爱上剥削阶级的小姐和姨太太。天门口人不是苕,看得出有些人一见到雪蓝,眼睛里就开始往外冒小手。”
不知谁的手枪走火了,墙这边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雪蓝不想听,回到测候所,也在桌面上趴着,权当睡觉。
睡得好好的突然被惊醒,雪蓝睁开眼睛,听见柳子墨正在门外怒吼。柳子墨仍像往日那样,起床后一定要去小东山上的观测室看看。守在门外的北方人,拦着不让他离开。柳子墨退回到屋里,闷坐了片刻,突然雷霆大发地跑到门外,指着北方人的鼻子,骂他不懂科学,不谙文明,研究天气变化气象奥秘不是打仗,将对方的人杀死越多,胜利就来得越快。气象学靠的是水滴石穿铁棒磨针的毅力,只有日积月累一丝不苟地坚持下去,才有成功的可能。像这类指望靠打家劫舍分人家浮财获取财富的人,到头来只能抬着菩萨冲着炎炎烈日磕头求雨。
柳子墨的愤怒引来许多人围观,大家都觉得惊奇。一天到晚枪不离身的北方人哪会容许这种嚣张,指着面前的人要柳子墨问问,谁曾将他的天气预报当成正经事。柳子墨没有问,而是用更激烈的语气说,如果不让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将气象研究进行下去,那就请他们干干脆脆地来一枪,而不要如此损害他的人格。
在那些人面前,柳子墨说的任何话都是废话,它产生的震惊全在雪柠和雪蓝心里。
“本日各类观察资料因遭遇文明之灾难故缺。”柳子墨在气象日志上痛苦地写下这段文字后,再次冲向门口,厉声责备,如果真想让天门口的穷人当家做主,那就应该明白,一场没有预计到的暴雨,摧毁的是自己的生存家园;一场没有防范的大旱,晒干的是自己的生活源泉。
柳子墨终于得到一句让所有听见的人都为之动容的回答:镇反委员会就是想要柳子墨原形毕露,面目越狰狞越好。
寒潮带来的冷雨还在空中飘荡迟迟不肯落下来。如果有太阳,这时候的屋内应该很亮堂了。惟一能够自由进出的雪蓝从圆表妹那里听说,昨夜雪蓝走后,杭九枫与那几个北方人和好了,相互间达成一致,对雪家罪恶的认识,还要从帝国主义走狗帮凶等方面加码,而且决定,立即派一镇骑马赶到县城,打电话向省镇反委员会请示下一步的行动。圆表妹没有说明一镇要请示什么,在雪蓝的追问下,圆表妹只说他们是在执行不得不执行的新政策。
雪蓝听得头皮阵阵发麻,在新政策中,只有需要杀人了,才会向省镇反委员会请示。
“再不向傅朗西报告就晚了。董先生说了,傅朗西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不管雪家的事。你去找一县,将你的自行车要回来,也到县城里去打电话。一县会给你的,他喜欢你。我的眼睛看男人没有不准的。你要听我的话,看见一县,过场水词一概不说,过门曲子一律不拉,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如果真喜欢,就让他将自行车推到凉亭,你在那里等他。到时候,我在凉亭后面躲着,你哩,多说点好听的话勾引他,我再出其不意地从后面给他一棍子,你就骑上自行车往县城跑。只要找到傅朗西,莫说一县,就是杭九枫也会成为碗边的几粒剩饭。”
雪家的浮财已经张榜公布了。小教堂前面挤满了人。
一二八
憋着一口气走进九枫楼的雪蓝说:“我在凉亭里等你!”
雪蓝以为自己将要说的话都说了。到了凉亭,被河边更冷的风一吹,才想起自己并没有问一县是否喜欢自己。圆表妹急了,直钩钓鱼的姜太公在渭河边等上几十年,就算雪蓝有那样的好运气,却没有这么多时间。就在圆表妹竭力劝雪蓝再去一次时,左岸上红光一闪,一县推着那辆女式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走来了。
寒潮流行的时刻,左岸上的凉亭成了一座风洞,雪蓝迎着北风,大胆地望着一县步步走近自己。一县的样子看上去很大方,目光早早地投向凉亭,脚下也不减速,嘴里还“雄赳赳,气昂昂”地哼唱着。躲在凉亭后面的圆表妹禁不住笑了一声。处在上风方向的一县听不太清楚,以为是雪蓝在笑,顿时方寸大乱。
“我晓得你想要自行车。”一县话没说完,先是右脚在自行车的踏板上绊了一下,紧接着左裤脚又被卷进链条里,站在凉亭门口无法动弹。雪蓝赶紧走过去,蹲在一县面前握着自行车踏板倒摇了几圈,将卷得死死的裤脚退了出来。雪蓝直起腰来的那一刻,额头几乎碰上了一县的下巴。雪蓝不仅没有退,一县想往后退时,她还上前一步狠狠地拉了他一把。从凉亭后面绕出来的圆表妹,咬着牙,将手里的大棒举得高高的,对着一县的头正要砸下去,雪蓝突然扑上来抱住一县,嘴里叫着:“不要这样!”
圆表妹站在一县身后,举着一根木棒不知如何是好。一县转过身来夺过木棒:“像你这种样子还能打我的闷棍?”
“打不了也要打,不然就救不了雪柠和柳先生。”圆表妹心有不甘。
一县以为雪蓝和圆表妹是想绑自己的票。他说:“不说那些北方人,光是林大雨心肠就硬似铁,不会用雪家人同我作交换。”
“这样的事我们不会做,我们只想打晕你抢走自行车。”雪蓝将与圆表妹谋划的向傅朗西报信的方法和盘托出。
一县轻蔑地拍了拍自行车:“女人就是女人,有这么晃眼的东西,你过得了路上的关卡?”
一向有主意的圆表妹也苕了,东看看,西看看,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雪蓝反而格外冷静,心里像是有了主意,却不好往外说,唇齿未启脸上已红透了。她将圆表妹叫到身边低声耳语一阵。听着听着,圆表妹也乐了。
“镇反委员会的人不会刁难你吧?”圆表妹问一县。
一县想也不想:“敢刁难我的人还没屙出来。”
“那就好,雪蓝害羞,要我替她请你坐在这儿。”圆表妹将自己的屁股挪到自行车的货架上,“她在前面骑,你在后面坐着,这一路下去,会让许多男人羡慕死!”
一县的脸也红了:“我很重,她带不动的。”
“你没有去过武汉,没看到外面早就开化了。宣统皇帝还没退位,咸安坊的女人就骑着自行车,让男人坐在后面。雪蓝今日是解家人于倒悬的救星,你也用不着怜香惜玉。等到她实在骑不动时,你也可以跳下来,扶着货架帮忙推一阵。”
圆表妹边说边做给一县看。好不容易将一县劝到货架上。早就骑上自行车的雪蓝,使劲一踩踏板,二人就起程了。
到了汤铺,坐在货架上的一县,才开口说话。一县要雪蓝莫怕,有人拦截时,只管往前冲,有他在,那些家伙不敢开枪。火红的女式自行车一出现,就在汤铺引起轰动。必须经过的那条街很窄,一县从雪蓝身后伸出头来,吆喝着要那些挡路的人立即闪开。眼看就要驶出街口,忽然冒出几个拿着步枪的人。一县拍着雪蓝的后背连连催促,要她用力往前冲。雪蓝没有听,对方将步枪一横,自行车停了下来。
一县气恼地跳到地上,恶声恶气地说:“好狗不拦路!”
拿着步枪的人没料到坐在自行车货架上的会是一县,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人说:“未必人一姓杭,卵子就会重半斤?”
一县回答:“重不重就看看他的眼睛是长在鼻子两边,还是生在肚脐眼下面。”
一县让雪蓝骑上自行车继续赶路,那些人只能在后面发泄:“杭家的大卵子,连驴子狼都不吃,嫌臭哩!”“镇反镇反,不镇不反,雪家女人也让人随便骑了!”
从汤铺往下,每次经过一座大垸或者镇子,一县便提前下来,走在雪蓝前面。听到过一些自行车传闻的人追着问他,这么好的自行车,是不是押送到县城里,给文工团的女演员们演新戏用。一县千篇一律地反问:“文工团还缺一个演**的,你家女人想去吗?”
离天黑还有半个小时,夹在寒潮中的冷雨终于落了下来。刚刚打湿雪蓝的前胸,雨又停下来不落了。雪蓝往前方的军师岭上看了几次:“要落雪了!”
一县说:“要不要找个地方过夜?”
雪蓝说:“大雪封山,还会压断电话线。”
一县懂了,路过山下的镇子时,特意去找当地的镇反委员会借了把手电筒,这才说:“我们快走吧!”
军师岭和从前一样陡峭,自行车没法骑。雪蓝在前面扶着龙头,一县在后面使劲推。上山后碰到惟一一个人,是县城茂记绸布店老板的儿子。王老板的儿子不认识一县,也不了解雪家的情况,未曾开口眼泪双流:一向善于见风使舵的王老板,这一次也遭殃了。他听到别人说茂记绸布店有行贿和偷税漏税的行为,就连忙认错。原以为如实交些罚款就没事了,哪想到那些人一日三变,交了一千,就要一万,交了一万,又再要十万。
“此去匆匆,只想借钱。家父被关了半个月,家里能变现的东西全拿出来了,县城附近能帮忙的人大多自身难保,实在没办法了,家父才说,西河一带有几户殷实人家大约能借一些钱出来,实在不行,就去天门口,他这条老命,雪家若不能救,是死是活只得听之任之了。”
夜色朦胧,雪蓝要王老板的儿子莫太着急,下山后先找地方住下来,等天亮了,再去找那些世交。
“王老板说得不错,天门口地处僻壤,才有雪家的侥幸。别人有难处,就不要强求,顺着西河也不会走冤枉路,如同水到渠成,到时候上我家去就是。”说话时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二人继续往军师岭上走。
一县拧亮了手电筒:“人家都急疯了,你还骗他。”
雪蓝说:“不,我只是将自己的梦想变成别人的梦想。”
一县说:“连家里的人都救不了,你又如何交代?”
雪蓝说:“你都愿意出手相助,我当然会心想事成。”
一县说:“我只能送一送,一进县城就得靠你自己了。”
雪蓝说:“这就叫别人想做梦,你连忙送枕头。”
一县突然有了心事,默默地向上爬了半里路才吭声:“说句实话,雪家真的从没有恨过我们杭家?”
“你是说非要杀人,非要踩得对方爬不起来才叫恨吗?”
“像你们家,装伪君子,使阴招,放暗箭,也该叫恨。”
“我也有句实话,是太外婆说的,最狠的恨,是去爱那一定要恨的人。”
“你家太外婆呀,就爱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没事时怎样看都是好人,一旦有事,就变成王参议说的,一半是妖,一半是一耳一口一个王。”
“你要多读书。古人早就说了,因爱生恨,因恨生爱。”
跟在后面的一县突然加了一把劲,向上攀爬的自行车顿时快了许多。一县不说话,雪蓝也不开口,在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羞涩之感。雪蓝忍不住往回看时,一县突然又说话了:“雪蓝!你不要怕,周围的情况有些不对头。”一县第一次将雪蓝的名字叫得如此清楚,“这山上应该有很多野兽,走了这么久,就没有听见它们叫一声。老虎来了也不会如此,恐怕有更厉害的野兽躲在附近。”
雪蓝还是害怕了,战战兢兢地问:“是驴子狼吗?”
“也只有驴子狼了。风是从山上吹下来的,驴子狼只能躲在半山腰,要不我会闻到气味。你不要怕,怕也没用。听我的话,你拿上手电筒,推上自行车快走。再有一里路,就是山顶,然后你就可以骑车了,就算有些下坡的地方太陡,也可以推着自行车快跑。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停。能一口气跑进县城,决不要用两口气。”一县虽然说得很急,言语当中没有一点混乱,“你不要为我担心,那边有棵大树,前几年我就爬上去玩过,你一走我就上那棵树,然后将手腕割破,多挤一些血在地上,将驴子狼吸引住。无论驴子狼有多凶狠,只要上不了树,就奈何我不得。”
怕归怕,雪蓝还是不想就这样丢下一县。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对面山上已经闪出几只绿莹莹的驴子狼眼睛。一县将手电筒塞给雪蓝,同时推着自行车猛跑一阵,趁着这股惯性,雪蓝一口气跑上山顶。当她双脚离地骑上自行车时,领头的驴子狼已经在不远的山坡上狰狞地嚎叫起来。夜色是那样的深,路是那样的曲折和陡峭,雪蓝骑着自行车顺坡而下,惟一的意外是因为来不及转弯而与树旁的大树撞到一起,致使中间的那颗牙齿崩落了一角,左手掌上也多了一条弯月般的伤痕。一路飞驰的雪蓝一刻不停地高喊:“驴子狼来了!驴子狼要吃一县!快去军师岭救人呀!”
县城城门,不再白天开,夜里闭。长驱直入的雪蓝,首先惊动了段三国。段三国将睡在另一张床上的一镇叫醒。时间不长,负责守土的县中队就由三挺机枪开道匆匆地出发了。心急如焚的一镇也挤在这支全副武装的队伍里。
雪蓝在邮电局,等到天交黎明,才将傅朗西家的电话接通。这时候从军师岭方向传来阵阵密集的枪声。接电话的紫玉迷糊地问了一声:“谁呀?”雪蓝只顾听那同第二野战军围攻保安旅时一样激烈的枪响,没有立即回应,紫玉在那边不再多问一个字,便将电话喀嚓一声挂断了。雪蓝不得不重新登记挂号,再拨过去时,一个说武汉方言的女接线生不耐烦地数落雪蓝,不会打电话就不要乱打,钱多了随手乱丢,当心成为五反对象。
这一次,紫玉再说:“谁呀?”
雪蓝不敢耽误,脱口说出:“是我!”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雪蓝再也说不成句子,只会嚎啕大哭。陪同她的段三国,不得不接过电话,将这边的情况对紫玉说了一遍。紫玉没有回答,而是在电话那边,一边说:“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雪家女人也会失态!”一边不断地叫:“老傅!老傅!快来接电话呀!”
傅朗西在电话那边开口说话时,雪蓝还在哽咽:“我是雪蓝,天门口的电话坏了。为了到县城里给你打电话,一县被驴子狼困在军师岭上。”
“我晓得你有一辆好得不得了的自行车,你很勇敢,竟然骑着它,带上一县跑了一百多里路。”傅朗西不动声色地接着说,“梅外婆死得可惜,再活十年就好了,最多二十年,王参议当初想送的礼物,就能享受到了。回天门口后,你可要替我将这话转告给柳先生。别人都好说,只有柳先生最让我放心不下。”
傅朗西只字不提别的事,自己的话说完了,就将电话交给紫玉。紫玉最关心的是驴子狼,她怕一县真的会被驴子狼吃掉。果真发生了那样的事,杭九枫不会发疯也要发癫。紫玉最后才说,莫看傅朗西没有对雪家的处境表示出某种态度,凭借多年的了解,傅朗西不仅会管,而且要一管到底,不使将来再出差错。紫玉没有明说,不是雪家、不是梅外婆,傅朗西哪能活到今日,相同的意思尽在说话的语气中。
军师岭方向的枪声渐远渐稀。在县中队返城之前,一封来自省人民**的紧急电报,清晰而准确地指示:“你县昨日上午九时许发来的请准对柳子墨执行死刑的电文,经研究不予批准,并应立即开释。对柳子墨夫妇及其家庭在过去各个历史时期的功绩,县区乡各级地方**应充分重视,并做好那些有抵触情绪人员的说服工作。今后,可参照自己同志照顾,切不可将其划入专政与镇压一类,请将执行情况及时报告。”段三国复述给雪蓝听时,记忆不太精准,内容却无偏差。
“难道傅先生真的下决心,要抑杭扬雪了?”段三国的疑问很快从另一方面被证实。
县中队凯旋时,浑身驴子狼气味的一县由一镇他们用担架抬进了县医院。为一县做过诊断的医生无一例外地认为,其情况并无大碍,服一剂镇静药,好好睡一觉就会没事。在树上躲了半夜的一县,回到地上,第一句话就问:“雪蓝还好吧?”一镇后来总在后悔,不该为了雪蓝而点头。得知雪蓝平安无事后,一县就像大水淘空的沙堤,哗地崩塌了。段三国后来也后悔,不该迁就一镇,应该让雪蓝来,满足一县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惟一渴望。
从一县被救回来的那一刻开始,雪蓝就守候在医院外面,只要有人从里面出来,便不顾一切地上前打听。一县睡着了,一县醒过来了,一县喝了几口水,吃了几片药,雪蓝都要问得清清楚楚。
绕着医院院墙,雪蓝不停地叫着一县的名字。得到的回应全是一镇的咒骂:“杭家人又没死,莫在这儿装鬼叫!”
进医院的第一天下午,一县身上就出现一种奇怪的颜色。一些医生说是黄,另一些医生说是绿。隔了一夜再看,先前认为是黄色的医生都不争辩了。遍布在一县全身的绿色越来越深,让人联想到被稀释过的胆汁。隔着院墙,雪蓝焦急地认为,驴子狼们一定有过不为别人了解的恐怖举动,使孤独无助的一县吓破了胆。一镇亲眼目睹了惯于风卷狂云的驴子狼,一反常态地将一县死死困在那棵大树上,从与雪蓝分手开始,就没有片刻散开,直到县中队的机枪、迫击炮加上排子枪像雨点一样袭来,没被打死的驴子狼们才纷纷逃散。与一县形影不离的一镇决不同意雪蓝的说法,杭家男人是吓不倒的,天塌下来也不会,能被吓倒的肯定不是杭家的种。先前认为休息一阵就会没事的医生们,于百思不解中分裂成两种观点,以《黄帝内经》为师承的医生,从经络气血各方面验证了人是有可能被吓破胆的。从《解剖学》入门的医生则反对,认为只要没有外力作用,人体内的任何脏器都不可能自行爆裂。
如果没有衣衫被盖,赤身裸体的一县已经宛若一条青虫。
一县将死的头一天,阿彩同春满园的二老板一起,从武汉搭乘一辆运皮油的汽车来到白莲河边的白莲镇,眼看就要天黑了,二人顾不上找个旅店住下,换上那辆随汽车带来的自行车继续同行。二老板骑一阵,觉得累了,便换到后面去,由阿彩接着骑,终于穿透漫长的黑夜,来到已进入弥留状态的一县身边。
突然出现的阿彩,让针对雪蓝的禁令不解自破。雪蓝在病床边露面的那一刻,一县笑了。雪蓝俯下身去说:“我不让你死!”一县又笑了。世所罕见的绿色笑容就这样不可逆转地凝固了。
雪蓝伤心地去到段三国的住处,从蓝羚牌女式自行车上取下那只悦耳的铃铛。
在回医院的路上,雪蓝迎面碰上王老板的儿子。不待她开口,王老板的儿子便说,他父亲看人从没有错过,他去天门口时,雪家的财产刚刚启封发还。雪柠和柳子墨仍旧二话没说,将家里的金银现金全部给了他,还说用不着还。他父亲已经被放出来了,他说雪家所借的不是金钱,是天命,要还天命,还得仰仗天意,天意让还才还得了,天不开恩,王家世世代代也还不清这笔债。
雪蓝将手中的铃铛轻轻摇出一阵响声。再往前走,雪蓝又碰上了刚刚赶到县城的杭九枫。听说一县已死,杭九枫重重地嗯了一声,没过多久,他便自言自语起来:“老子将他当做自己的种养了那么多年,到头来还是被吓死了。不是杭家人,当初就不应该进杭家的门,吃铁砂屙铁饼的事,杂种和野种哪能做得了!”杭九枫明白雪蓝手里拿着的铃铛是送给一县陪葬的。他说,好在一县不是杭家人,要是杭家人,这笔账就难算清了。貌似轻松的杭九枫,直到最后才露出本色,接连说了两句不同寻常的话。
“雪家人都是听摇魂铃长大的。”
“依我看,你那自行车上不是红油漆而是人的血。”
一二九
那一天,县中队派来一个骑兵班,领头的指导员不时用手扶扶架在鼻梁上的黑色宽边眼镜,他所宣布的命令直接而强硬,同稍晚一些才到达的省人民**的指示相比,明显带有以武力为后盾的军事特征。在骑马荷枪的县中队士兵监督下,杭九枫还能抗拒到底,无可奈何的林大雨只得亲手撕下盖着镇反委员会公章的封条。
指导员还对雪柠和柳子墨说:“首长特意让我代表他,向你们表示歉意,发生这样的事,不是我们的政策问题,而是有些人将很好的政策执行歪了。”
杭九枫终于有机会表示不满:“哪个首长,你说清楚点!”
指导员说:“我晓得,往日这一带由独立大队称雄,很多人也叫你首长。今日说的这首长当然不是你。你是公安局长,我可以对你说,首长是军分区的。要问首长是谁,就是军事机密了。”
总而言之,指导员对杭九枫没有失礼之处。仿佛是预感到还有更让人生气的事,杭九枫既不阻止,也不配合,只用奇怪的眼光看待这些。
雪柠和柳子墨也没有不同寻常的言行。他俩带着雪荭离开白雀园,重回紫阳阁。常娘娘和圆表妹恨不得将所有人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别人不哭她俩哭,别人不笑她俩笑,别人不喊她俩喊,别人不闹她俩闹。凡是参加过如何分配雪家财产大会的人,在得而复失的遗憾后面接踵而至的是从未有过的惶惑,弄不清这一台活生生的戏该当悲剧看还是当喜剧看。
就在这时候,王老板的儿子来了。听完他的苦情,柳子墨当即在雪蓝亲笔记的流水账上圈了几笔。王老板的儿子摇头表示不够。雪柠接过笔又圈了几处,将金银玉器和现金,全给了他。对于最后所圈的“另有假牙四颗,是真金还是镀金待定”一项,柳子墨和雪柠都说,四颗假牙没有一颗是镀金的,全是真金,是雪大奶当年投井自尽之前,从自己嘴里取出留下来的。王老板的儿子很快就将自己的眼睛哭红了。骑兵班的士兵们也有一些感动,戴眼镜的指导员当众表示,接到命令时自己还想不通,以为首长在徇私情。能将失而复得的钱财拱手相赠,这样的人家若不宽待,四季长流的西河恐怕也会十年九干。
骑兵班到来的第二个晚上,关在白雀园内的战马同时嘶叫起来。听说是驴子狼来了,常娘娘趴在阁楼的窗台上,冲着已经冲到上街口的驴子狼群说:“搞镇反的人都在小教堂里,你们去那儿吧,那儿的肉多,你们吃了,准保三年不饿!”杭九枫他们还在小教堂里忙着准备武器,骑兵班的士兵们已经冲到街上。面对十几支***轮番扫射,驴子狼们竟不怕死,一批一批往上冲,宁可全被打死,也没有一只掉头逃跑的。
杭九枫在街上来回数了一遍。“这么少,才六十几只?”
圆表妹说:“这是从军师岭逃脱的,来找县中队寻仇。”
杭九枫瞪大眼睛:“莫以为嫁了人,就可以到处插嘴!”
在驴子狼到来后,这是杭九枫仅有的一次发威。杭九枫不甘心自己如此无所作为,借口要去县城处理公安局的公务,顺便看看一县。所有目睹杭九枫牵过自己的马,一溜烟地离开了天门口的人,都有一种为他而生的不祥之感。
杭九枫一走,王老板的儿子也带着雪家馈赠的钱财,与那位个头最小的士兵合骑一匹战马踏上了归途。
天门口刚刚平静了一夜,一县的死讯就到了。想相信一县真的死了,又觉得这事不是真的。这股不知所措的情绪,直到阿彩和杭九枫亲自送回一县的棺材才趋于稳定。
常娘娘和圆表妹坚决地将这当成是某种因果报应。这是一种处在私密状态下的情绪,当着雪柠和柳子墨的面,她们的表现与街上流行的震惊大致相同。仅有的区别在于,她们认为若是张郎中不被枪毙,以其医术之高超,一县绝对有救。
“一县真是被吓死的吗?”
“男人身子有三种颜色,血是红的,卵子里的那点水是白的,再就是绿色的胆汁了。一县死时像条青虫,胆吓破了胆汁才会跑向全身。别的死法,身上会嘎白的。”
“烂鼻子的人也会流绿鼻脓,烂肺的人也会吐绿痰。”
“说正经话时就莫往歪处想。”
几天来,天门口人都在如此问答。譬如,细米在自家门口望见荷边过来了,便会如此发问,荷边亦会如此作答。等到荷边站在自家门口看到细米时,问与答的角色就会颠倒过来,说话的内容仍旧一样。在常娘娘和圆表妹之间,这种角色置换情形,也会情不自禁地发生。既然姓杭,既然做了杭家子孙,在生与在死,都不应该被吓着。这是天门口的共识。
阿彩将一县的尸体运回天门口安葬,不让放鞭炮,也像梅外婆死时那样吟唱诗歌。沉浸在一县死因上的天门口人没有在意这种变化,大家都热衷于夸奖一县,敢将自己的血肉咬烂,吸引住嗜血成癖的驴子狼。天门口人不在乎被救的人是不是雪蓝,只在乎这件事的本身。只有杭九枫认为一县死得丢人,但他不想再提当年阿彩与邓巡视员假扮了一趟夫妻,就有了一县之事。
一县入土时,一直默默流泪的阿彩突然冲着天堂方向放声大哭起来,直到晕倒在刚刚垒起的坟丘旁。以父亲身份出席葬礼的杭九枫,伸过手来扶了一下,阿彩便倏地醒来:“拿开你的爪子!”她在众目睽睽之中如此对待杭九枫,非常让人吃惊。“都怪你,一县是你害死的!”
杭九枫以他一贯对阿彩的大度,漫无目标地挥一挥手:“你说是我,我还说是你哩!你一个人去了花花世界,还要自以为是地耍天门口的花招,写信来,要用那辆狗卵子自行车改变一县。你的目的达到了,一个大活人去与死人为伍!你聪明,你很聪明,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正好是腊月初一。与往年不同,那些在划成分中成了地主、富农或者上中农的人,彻底失去了早早为过年诸事忙碌的心情。反倒是那些翻了身的下中农、贫农或者雇农,只要有腊肉,不管是一块还是十块,全都挂在自家门前。往日在小教堂前面一站,上街人富,下街人穷,一目了然。今日,上街那些富人们的好房子,像切豆腐一样分成若干份,由有资格分享的穷人逐个抓阄选择,少则三户穷人分到一座大宅,多则由五户穷人共一座大门进出。算上已经在账面上被瓜分过的雪家,原封未动的大宅只有三座,第二座是住着杭九枫以及段三国一家的九枫楼,第三座则是至今仍记在阿彩名下的白雀园。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富农,就连在篾匠、木匠、剜匠、裁缝和缫丝人家腾出来的破旧房屋里安身的资格都没有,最初的几个月,他们只能临时住在小西山上的关老爷庙里,为此段三国十几次返回天门口,反复说明上级政策与立场,那些搬进好房子的穷人,才将自家的破房子腾出来让给富人们。有资格取富人而代之的穷匠人,无一例外是本行当中的失意者,那些技艺精湛的匠人,因为生意兴隆收入可观,轮不上这种摔跤捡金银财宝的好事,便在做了邻居的新兴穷人面前发牢骚,莫看有些人撞上狗屎运,长远来看也许会比往日更穷。不管是篾匠、木匠还是别的什么匠,或大或小总得有个临街铺子做脸面,否则谁去找谁呀!没有在翻身运动中得到好处的匠人,用一种复杂的同情心对待那些突然失去生活能力的新兴穷人,是篾匠的劝自己的新邻居学弹墨斗,是木匠的劝自己的新邻居学煮蚕茧,会缫丝的劝自己的新邻居练习篾刀。失去财富的这批人,都曾读过书,又想着要在绝处重生,学起来很快,半年下来,就能在各行各业中立下脚来。那些由于意外而使自己终日徜徉在花园与绣楼之中的人,一旦认识到手中的饭碗有可能再次被富人们夺走,便忙不迭地将临街的墙壁打破,装上一些与整个房屋的规模与气势极不相称的小门,方便自己重操旧业。一条小街不再有过去的分野,从上到下,处处都是一样的忙乱。
在财产的重新分配过程中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的常天亮,靠着夜里的说书冷冷清清地过着日子。阿彩的归来,又让他成了这条街上最忙的人。阿彩将父亲狗头委托雪大爹修建的白雀园交给了常天亮。她要常天亮忘了傅朗西当初说的建立新政权后让他办银行的笑话,利用测候所和圆表妹占用之外的房子,开办一所接待过往行人的旅社。阿彩不要任何分红,只要求旅社里每天晚上必须有一场说书,而且只能说由董重里精心传授的有关民族兴衰起落的那部《黑暗传》。为此,阿彩请石匠刻了一座石碑立在镇外的凉亭里,碑文是她请董重里照自己的意思撰写的:
“此去镇内一千余步即有白雀园旅社,食宿花费公道,更兼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说书,每夜一场,住客免费入听,还有茶点相送。惟愿某时某刻,天下客官皆能举一反三,熟谙我汉民族千万年来孱弱之渊源。”
除了杭九枫,读了这碑文的人都以为阿彩脱胎换骨了。
将白雀园无偿送给常天亮办旅社,每天夜里免费来一场口口相传的汉民族兴盛史实的说书,在阿彩回天门口所做的几件事情中是最微不足道的。那天夜里,丝丝在九枫楼上悲伤地哭了起来。听见的人都明白,杭九枫的心又被阿彩勾去了。杭九枫重重地关上大门,信心十足地走进白雀园:“开门,我来了!”
“天下人都会说我,你是当中哪一个?”
“废话,我就是我。”
“你这公安局长是如何当的?如此无理。”
“这叫小别胜新婚,我心里痒得很。”
“放尊重点,想要女人,就回九枫楼,丝丝还在哭哩!”隔着门,阿彩毫不含糊的回答,响彻了天门口。
“我还要为你诊治癞痢。我看见了,你头上的癞痢又痒了,隔一阵你就要躲到没人的地方用力抓头皮。”
“九枫呀,你不要再来这一套了。实话说吧,我头上确实在痒,可我有了比芒硝更好的药。”
“那我更要进来看看,是十全大补汤,还是狗皮膏药。”
“莫说无益的话,我们是离过婚的,有话明日再说。”
“我要进来了,你这门我一推就会开的。”
“你想试试门后四根檀树杠子有多硬那就请便。”
“阿彩不要糊涂,离开我,你去哪里找快乐?”
“这正是我想回来对你说的。在武汉这两年,我才明白快乐是什么。你也不要难过,真是这样的,再也没有比彻底离开你而让我更高兴的事情了。”
“这么说,你在武汉已经有别的男人了?”
“是的,这也是我想回来告诉大家的!”
“那家伙人在哪里,为何不敢陪你来天门口?”
“给一县办丧事他不好来。明日吧,你会见到他的。”
杭九枫垂头丧气地退出白雀园,也不回九枫楼,独自跑到凉亭,一边喝酒,一边将手枪里的子弹一发一发地射向沙滩。
一三〇
这场震撼在进入腊月后的第二天中午达到**。
武汉三镇赫赫有名的春满园二老板骑着一辆自行车,沿着西河左岸走向天门口。坐在凉亭里的杭九枫丝毫没有想到,他所等候的情敌就在眼前。二老板只用几天时间就将天门口一带的方言学得可以乱真,他从自行车上下来,询问哪所屋子属于测候所,醉眼惺忪的杭九枫还细细地指点了一番。初涉天门口的二老板,在紫阳阁外作了自我介绍,说了一些感谢当初梅外婆出手相助的话后,这才进到白雀园内与等待已久的阿彩相聚。
“阿彩的新丈夫来了!”放在别人身上,这样的话绝对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当它冠以阿彩二字时,便足以与当年傅朗西振臂喊出的暴动一词相媲美。
闻讯赶回来的杭九枫盯着问二老板的身份。
“我在戏园里做事,但是不上台演戏。”
“你不在武汉娱乐民众,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来接我的太太,你们都认识,就是阿彩。”
“胡说八道,阿彩是我的老婆。”
“那是往日的事,她与你离婚后嫁给了我。”
杭九枫在言语上没有沾到任何便宜,便来更强硬的。二老板也不怯懦,说着话就随杭九枫去小教堂接受审查。例行的问询过后,杭九枫挥手撵走了做笔录的书记员:
“我要你说实话,你晓得她是癞痢吗?”
“日本人还没投降时我就晓得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同她结婚?”
“同你一样,我能够治好她头上的癞痢。”
“我不信,你不可能有超过我的高明招数。”
“我以为阿彩提前回来,是想将一切都与你说清楚哩!”
“她没说,一句有用的话都没对我说,好像我是瘟神。”
“也是的,我那药方,病人是说不出口的。你也晓得,癞痢是天下最难诊治的病之一。你那芒硝的用法,阿彩都对我说了。就当是以药会友吧,我也实话实说。一般医生郎中只能对付癞痢皮,你这芒硝进了一步能达到癞痢肉,却拔不出癞痢的根。我这办法要难得多,叫做一洗二抹三涂四引虫。洗头的要用火炭淬水,羊屎煎水,马屎绞汁,再加上发酸的泔水和马尿;抹和涂的则需要将鱼腥草放在竹筒里煨到七至八成熟后捣成稀泥,将木棉子烧出油,将猪胆和麻油盛进竹筒里文火煨沸,挤出胆汁,同前两样鱼腥草与木棉子拌匀后,再涂上去;然后还要猪肚、猪尿泡、羊脯、羊尿泡、猬脂、牛脂、羊脂、白马脂和小儿的胎屎,加上熊脑,一齐搭在头上才能将癞痢虫引出来。所以,一般人哪怕瞒到死也不能让他晓得,那些东西哪是人用的呀!阿彩不一样,越是说不出口的东西,她越想了解。我也没有半点瞒她。她说,只要不受杭九枫的控制,莫说是搽抹,哪怕要将这些东西全部吃下去,她也心甘情愿。”
“这是阿彩说的原汤原汁,还是被你加了盐、添了醋?”
“杭先生若不相信,可以亲自找阿彩问一问就清楚了。”
二老板说话的语气和措辞都很得体,既无嘲讽,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姿势。
杭九枫找不到任何借口,只好说:“阿彩同你说过一件事没有?”见二老板一脸茫然,杭九枫就将过去在阿彩面前起过的誓说明白了,“那时,我硬说天下不会有第二个男人会娶她,没想到你会做她的第二任丈夫。所以,我要将从前吐在地上的那泡痰舔起来。阿彩当年的睡房已经做了测候所,她屙尿用的马桶自然也不在了,只好在这只男人屙尿的粪桶旁了却这心愿。”杭九枫往地上吐了一泡痰,然后果真趴在地上伸出舌头细细地舔得干干净净。
“你可以走了。”杭九枫站起来说。
二老板转过身去,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喀嚓”一声响,他便停下来不走了:“杭先生用不着玩这一套!我在武汉三镇闯荡多年,有钱的,没钱的,有枪的,没枪的,有权的,没权的,有狠的,没狠的,军阀强豪地痞流氓,世间形形**的人我都见过。这样说吧,阿彩曾经帮我算了一笔账,这些年挨黑枪有三次,被人威胁要上门来自缢的有两次,在后门外放火的也有一次,被人绑票、关进各种黑屋子又有三次。我听出来了,杭先生只往枪膛里放了一枚空弹壳,若是只想吓人,那又何必如此哩!”
“这就对了!你不这样说,我会一直糊涂下去。男人没有一点狠劲,阿彩是不会喜欢的。”说话之间,杭九枫将手枪倒拿着递过来,说二老板假若认为枪膛里只有一枚弹壳,那就冲着他的胸口开一枪试试。二老板不愿意玩这种游戏。日本人投降时,春满园曾经演了一曲新戏,中日两国军人全部用真枪真刀,只有子弹是用过了的弹壳,需要开枪时,幕后一放响炮,台前的演员就拉枪栓,退出来的真子弹壳撒满了戏台。从那以后,只要枪膛里不是真子弹,戏园里的人都能听出来。此话一出,杭九枫更来劲了,连激将法都用上,不无嘲笑地说武汉街上的苕都以为自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明明是一知半解,却要装出天上事懂得一半,地上事无所不知的样子。二老板的确小看了杭九枫,听到这话后,也不细想了,接过手枪,就近抵着杭九枫的胸膛,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握在二老板手中的手枪竟然响了。高高大大的杭九枫轰然倒下,摔进那把宽大的太师椅里。等在外屋的人齐齐地吼叫着冲进屋里。
“你没死吧?”阿彩抱住自己的丈夫,“我还以为杭九枫朝你下毒手了。”
“我将杭九枫打死了!”二老板浑身都在哆嗦,“我听得清清楚楚,枪里没有子弹,一枚空弹壳应该打不死人呀!”
这时候,有人拿过绳子要将杀害杭九枫的凶手捆绑起来。
“等一等!我找不到枪眼!也没有看到出血!”满脸疑惑的林大雨从杭九枫身前抬起头来叫了一声。
几个人围上去正在细看,瘫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的杭九枫突然跳起来,站在屋子正中放声大笑。反应不及的阿彩和二老板吓得不轻,坐在地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杭九枫好久没有如此得意:“没事,放这些脓疱走!”
满脸嘎白的一对夫妻从地上爬起来:“你真的没死?”
杭九枫说:“你们又苕了!都说我性格凶残,真凶残的是你们这些戏子,一个人该死就让他死,可你们硬是要年年月月日日放在戏台上,砍五百遍,杀五百遍,人都死了一千次,还不放过他,这才真的是可恶可恨。”
二老板又说:“我想了解,杭先生真的是刀枪不入?”
杭九枫更得意了:“这是我的本事,你还是去研究阿彩头上的癞痢吧!”
二老板悲哀地拉着阿彩:“你说得对,这家伙不是一般的人。”阿彩麻木地说:“我不让你来,你非要来,走吧!”
杭九枫听见了他俩的话:“哪有一来就要走的!太急了,只怕我想演给你们看的一曲戏,找不到好角色。”
二老板本能地问:“是楚戏还是京戏?若是汉戏我可以当当票友。”
杭九枫说:,“你的角色已经演过了,剩下的与你无关。”
阿彩领着二老板走出小教堂,跟在后面的杭九枫提醒他们,走不走都要去雪家叙叙旧。阿彩竟然真的进了紫阳阁。
寒潮过后的天门口,照例是冬日暖阳的好天气。洋溢在雪家屋里的安宁让阿彩的心情重新好起来。雪柠请二老板留下来小住几天再走,二老板愿意留,阿彩也不反对。经过前些时查抄家财和差点被杭九枫他们报到上面去定了死罪等一系列事故后,雪柠和柳子墨备了一笔遣送费,将王娘娘等一应佣人全部送走了,只留下死活也不肯离开的常娘娘。虽然人少,常娘娘管的事却多了。常娘娘替阿彩他们添茶水时,不断地朝雪柠使眼色。
雪柠以为有要紧的事,借故起身。常娘娘赶紧跟到一边提醒她,阿彩是有丧事在身的人,没过七七就进到雪家已是不吉,再让他们夫妻俩在家留宿,那可是万万做不得的事情。雪柠哪里肯听,还要常娘娘少将这些没有油盐的闲话当成警世箴言。常娘娘一着急,顾不上礼节,就在一旁自言自语:“新政权爱立新规矩,披麻戴孝的人都可以往别人家里钻。”阿彩一听便又要走。雪柠也不怪常娘娘,只让大家一起回忆,二十年前阿彩本是雪家人,中间有些变故,如今又回来了,就不应该再分彼此。闻听此言的常娘娘怔了怔,随之也变了态度,连连道歉,说自己老糊涂了,忘了阿彩应该是这屋里长辈。这样一说大家都轻松了。
慢慢地说了许多话,柳子墨看了看怀表后,要去小东山上记录当天的气象资料。二老板也想跟上看看稀奇,雪柠和阿彩都不答应,惟恐碰上杭九枫,再次闹出意想不到的麻烦事。经不住柳子墨替他说话,大家又都觉得杭九枫虽然蛮横,却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无赖之徒,便都同意了。
柳子墨和二老板一走,雪柠和阿彩不知不觉地就由衣着谈到邓裁缝。虽然在武汉,阿彩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邓裁缝了,据说五反时,受到一个伙计的揭发。那个伙计后来自然而然地成了旗袍店的主人,不过不叫老板,而是称为厂长,店名也改成了理想服装厂。
“名字倒不错,只是不明白这些人有哪些理想!”
“不管什么人,只要当权了,就爱让大家互相告密,这是最不好的,告密是最丑的丑行,是万恶之源。”雪柠议论了几句后,阿彩也跟着感慨:“单从告密这个角度看,杭家人倒还有几分可爱可敬。”
雪柠明白阿彩心里还有些许挥之不去的留恋,也不挑破,只将话题重新引回到邓裁缝的身上。两个人一致认为,邓裁缝也许遇上凶多吉少难得过去的坎坷了。
突然间,窗户上的油纸颤动起来,几乎是同时,从小东山上传来一声枪响。
听得出这是杭九枫开的枪,杭九枫开枪总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劲头。阿彩像苕了一样抱着雪柠声声断断地哭诉,不该放二老板去小东山,杭九枫说过还要演戏的,这一次他是不会放过二老板的。雪柠也慌了,不得不将病怏怏地躺在床上的雪蓝叫起来,要她快去小东山上看看,同时又劝阿彩有信心,她所爱的男人可以挺过一切难关。
街上的人很多,大家都往小东山上跑。
雪蓝穿上衣服,刚到门口便碰上了魂飞魄散的二老板。
“你真是命大,又活过来了!”阿彩破涕为笑时,雪柠却慌了:“柳先生哩?柳先生哪里去了?”
二老板用手指着小东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雪柠再也不问了,拔腿就往外跑。小东山上到处都是人,见到雪柠,大家纷纷闪到一边。半山腰的那座青石下,躺着毫无生气的柳子墨。雪柠、雪蓝和雪荭扑上去,抱在怀里的身子已经冷了。
杭九枫在一旁站着,满脸无辜的样子:“我已经说了,还要演一场戏。柳先生真不是个好角色。同样的方法,用在我身上屁事没有。用在柳先生身上,却一命呜呼。二老板可以作证,我就站在这里,他们下山时,我说了一通柳先生早就听过的话,不许他记变天账,不许他收买革命者,然后像二老板对我那样开了一枪。二老板先前说得不对,我这枪里的子弹壳是有炮药的,只是子弹头被我拔了下来,打得响,但是伤不了人。没想到柳先生这么不经死,依我看,柳先生的死与空包子弹无关。他是心中有鬼,被那两声喊镇压死的。这叫做替天行道,也叫在劫难逃。”
满脸泪花的雪蓝低头撞向杭九枫时,被同样满脸泪花的雪柠用右手死死拉住。将嘴唇咬得出血的雪荭张开嘴想咬杭九枫,也被同样将嘴唇咬得出血的雪柠用左手死死拉住。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请你说个理由!”
“我是不相信人会被吓死的。我将自己的性命拿出来让二老板试过了。我要为杭家正名,免得往后总有人说一县是被吓死的。”
“杭九枫,你不要再做梦,一县从来就不是你的儿子!”阿彩在人群中大声地喊出这句话时,从小教堂顶的钟楼里飘出一朵祥云。山上在刮东北风,树梢都在往小西山方向弯曲。祥云在钟楼上徐徐地打了一个旋,然后用小教堂内壁画上的五彩人像的仪态,逆着风舒缓地飘向小东山,祥云经过之处,闻得到一股檀木清香。忽然间,祥云消失了,只有阿彩的脸是红通通的,放着壁画般的光彩。阿彩的脸变得艳丽了,她却浑然不觉,轻轻地低着头,用自己的手指在自己的胸前左右上下虔诚地画了几下。钟楼里适时地响起荡气回肠的钟声。一旁的二老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阿彩将手抬到自己的胸前。
杭九枫露出一副无耻的模样:“从好奇心上说,我也想看看被吓死的人,是不是个个都会全身发绿。”
雪柠不再说话,她将上身的衣服脱下盖在柳子墨的脸上,领着雪蓝和雪荭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低声唱起梅外婆死时她们曾唱过的**而神圣的歌曲。
一三一
柳子墨死去的那天夜里,悲伤欲绝的常娘娘乱拳乱棍地将常天亮打了一顿。
“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柳先生娶了雪柠?是不是杭九枫的卵子将你的耳朵戳聋了?往日你老子他们死,你都能事先听到动静,今日天大的灾难落在柳先生的头上,为什么就听不到呢?你不要不诚实,也不要跟着段三国学,凡事先为自己留条后路。我对你说,在天门口,没有雪家,管他是谁,想留后路,到头来全是死路。”
“我的话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哩,我真的没听见!自从有了常稳,这耳朵也瞎了,半夜里,荷边起床给他把屎把尿我都听不见。”
“柳先生刚死,你为什么就爬到钟楼上敲钟?”
“是梅外婆对我说的。我在屋里盘算白雀园旅社的事,梅外婆笑着走进屋里,她说阿彩想听钟声了,让我去钟楼将大钟敲几下,还说不要太用力,太用力了钟声会走样,进不到别人心里。从头到尾梅外婆都没有提柳先生。”
“你这小东西,就会说瞎话,编故事就像敲着鼓说书。”
常娘娘坚持将常天亮痛打了一顿,到后来,竟然每打一下就会骂一句杭九枫,并且后悔自己当年太没主意,当年如果嫁给了杭天甲,别的女人想生杭九枫也找不到人来下种。常天亮跪在地上听任常娘娘为所欲为。荷边也不敢劝,只好打开门让常稳去叫雪柠。常稳在雪家门口碰上帮忙张罗柳子墨后事的圆表妹。圆表妹不让他去打扰雪柠她们,拉上常稳就往常家跑。常天亮的鼻子已被打出血来了。
圆表妹也不动手,只在常娘娘身后轻轻说道:“梅外婆不高兴了,说你不该动手,今日动手,明日就会动刀动枪。今日骂人,明日就会杀人。”
常娘娘怔了怔:“杭九枫不是人,可以骂,可以杀。”
圆表妹说:“梅外婆也说了,今日将杭九枫不当人,明日就会将别人都不当人。”
常娘娘只好放下手中的棍棒:“杭九枫,看在梅外婆的面子上,今日饶了你!”从这一刻起,常娘娘就成了半疯。只要同雪柠她们在一起,言谈举止起居行走,看不出与往日有何不同。一旦离开雪柠她们,不论男女,在她眼里都是杭九枫,稍有动静就会扑上去,能用牙咬就用牙咬,不能用牙咬时也要冲上去唾几口臭痰。最初几天,杭九枫还不相信,明明看到常娘娘就在前面,还不转弯,硬要从她面前过。
常娘娘果然疯疯癫癫:“你就是杭天甲的儿子呀,你就是叫杭九枫呀,往日你老子要让我生下你,我还不愿意,今日我愿意了,我要把你从**里塞回肚子,等十个月后再生出来。”边说边往杭九枫身上扑。
杭九枫既不躲,也不还手。杭家男人从不会用手指头往女人身上戳一下。他在等着那些已经撤销的镇反委员会的人上前帮忙。这之间总有一点间隙,常娘娘第一次咬伤了他的左肩,第二次咬伤了他的右脸,第三次,常娘娘又在小教堂前面转来转去。杭九枫仍不想回避,正要出门,一镇跑过来狠狠地拉了一把,恶声恶气地责骂他:“好好地,找什么死呀?”
杭九枫盯着一镇说:“臭小子,你长了几个卵子?”
从这以后,杭九枫在外面走,只要听到有人说常娘娘来了,他就苦笑着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实在不行了便干脆转身后退。这是柳子墨死后发生在天门口仅有的动乱。
不久,侉子县长再次来到天门口,宣布傅朗西的亲笔批示。
“真想不到,这位杭九枫,同我们做了多年同志,脑袋还是一只石磙,看上去有两只眼,实际上没有一只通了窍。如果继续在公安局长任上,是否还会发生比吓死人不偿命更为荒唐之事?我意可派他做粮库主任。如何?民以食为天,粮库主任者,天王老子也。柳子墨先生之科学遗产,当尽归地方**,并依照全省统一规定更名,不要再以天门口冠名,称其为天堂气象站甚好。从天门口到天堂,大家都进了一步。人事上,以雪柠为站长,雪蓝为气象观察组组长,并吸纳圆表妹为普通工作人员,又因水文观察相对危险,应委派一名男性任组长,那位名为一镇的有志青年,如尚未担任不可更换之要职,可考虑之。”
在批示的最后,附有傅朗西题写的匾额:天堂气象站。
侉子县长坚持内外有别的原则,有些内容没有公开说,只在私下里通报给杭九枫和林大雨。傅朗西在另一份报告上作了另一个批示:“有些人总在批评我们对知识分子重视不够,在现阶段,这种意见只能姑妄听之。那些可以信赖的知识分子,就像刚刚因故去世的柳子墨先生,在同等条件下,发生同样的情况,柳先生就挺不过去。相反,被一些人斥之为无赖的普通工农同志却安然无恙。这只能表明前者尚待成熟。在知识分子成熟起来之前,除了依靠普通工农同志,尽管在他们身上有许多让人无法忍受的缺点与陋习,为了巩固新生政权也别无选择。”
听完宣示,杭九枫不高兴地嘟哝:“癞痢婆,告刁状。”
暗地里杭九枫却在高兴,只要柳子墨是死在自己手上就行。他不在乎全国上下因受到镇压而被统计在册的七十一万人里,是否应该将柳子墨登记上,而成为第七十一万零一个。
常娘娘又在街上追赶杭九枫。六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全白了,跑起来就像一朵白云在飘。多数时候常娘娘是受了孩子们的骗。最早是林大雨的儿子白送带头。白送第一次在常娘娘身后喊“杭九枫回来了!”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常娘娘却当了真,从上街找到下街,从小教堂找到凉亭,慢慢地又将寻找的范围扩大到左岸边的雨量室和小东山上的观测室。开始,孩子们这样喊时,大人们还会干涉,用不让他们去新开张的白雀园旅社听常天亮说书相威胁。这样的事三两天就会发生一次,时间一长大人们就懒得过问了,这种游戏就成了孩子们的家常便饭。就连常天亮的儿子常稳,偶尔也会加入到孩子们中间,将自己的奶奶骗得满街乱跑。一晃过了几年,带头的白送已不屑玩这种游戏了。由更小一些的孩子,将这个游戏继承下来。无须大孩子或者大人们教,他们就懂得将这个游戏向前发展。每当街上有看着不顺眼的陌生男人出现,孩子们就指着他的背影说:“杭九枫怕你,穿着别人的衣服溜了回来!”常娘娘果然听信这样的唆使,快步跑上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使劲扳过来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上两遍,然后失望地骂上一句:“杭九枫的魂!杭九枫的尸!”陌生男人惊恐万状的样子,总让孩子们开心不已。
柳子墨死后的这几年,去朝鲜打仗的男男女女活着的都回来了,上面也没有派人来发起新运动。惟一让人觉得不安的是从城里蔓延下来的、在公私合营基础上更进一步的完全国营化。家有铁匠铺的林大雨对这事不太积极,只是喊喊口号,贴贴标语,并没有真正的行动。一来有林大雨在前面挺着,二来没有听到因将私人的店铺和工厂国营化而逮捕人或杀人的传闻,天门口上下的景象平稳了许多。
春天的一个黄昏,雪蓝从观测室回来,静悄悄地推出那辆好久没骑的女式自行车,来到凉亭外的大路上,教雪荭骑自行车。最先见到这对姐妹的圆表妹,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经常对别人说:“雪家的女人们挺过来了,复活了!可惜找不到邓裁缝,雪荭没有福气穿旗袍了,不然的话,这日子会过得更好。”
那几天的天气,一点差错没出,完全听从了天堂气象站的预报。阳光照耀下的桃花汛涨满了街边的小溪,天门口彻底渡过了寒冬,温情脉脉的南风将从天堂舒展而来的大片山区吹醒了,大的森林、小的果园、不起眼的新草、不经意的地衣,都在簌簌地向高处出头,一头牛在田畈中间打着愤世嫉俗的响鼻,一只远远地看不清楚是松鼠还是乌鼬的小兽,在树林的边缘毫无牵挂地蹿来蹿去,一只从来不往高处飞的鹞子突如其来地出现,又同样出乎意料地摔落在有人家的地方,惹出一阵鸡飞狗跳,还有每天傍晚都会出现的女式自行车。一直守着姐妹俩的常娘娘也会明明白白地说:“雪家的花儿又开了!”有雪蓝的帮助,雪荭很快就能骑在自行车上,摇摇晃晃地在左岸上跑来跑去。
这天傍晚,左岸上出现了一个说武汉方言的男人。在他那彬彬有礼的询问之下,正在练习骑车的雪荭和雪蓝,不仅回答说,镇上有座白雀园旅社,还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了对方。一旁的圆表妹急了:“雪家人为什么这样没记性,三年一灾,五年一难,难道还不够吗?”说武汉方言的男人在白雀园旅社住了下来后,在街上信步走了一圈。爱游戏的孩子们哪肯放过新的目标,齐叫一声:“杭九枫回来了!”常娘娘马上冲出大门,说武汉方言的男人险些被她吓软了腿骨。说武汉方言的男人是白雀园旅社开张以来入住时间最长的,刚来时他对常天亮说只住一夜,第二天中午,他又说再住两夜。三天过后,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还不想走,还要再住三夜。常天亮没有为难他,只是提醒说,若是在三年前,镇反委员会的人早就找上门来了。说武汉方言的男人会心一笑,坚持住满了六天。
第六天上午,说武汉方言的男人突然不请自来,悄然闯进紫阳阁:“咸安坊有个姓邓的裁缝,你认识吗?”
“邓师傅是我家世交,你有他的消息?”
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脱下脚上的布鞋,要过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鞋帮,取出一封信,交给雪柠。再有几个月,就是整整四年了。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九月十日,头天夜里公安局的人集体出动,将武汉三镇各条街上的暗娼明妓捉了个一干二净。从早到晚,街上尽是秧歌队,所有人都在为人民**鼓掌。我这个人一向不识时务,爱说反话,见别人都叫好,我就随口说,将妓女都捉光了,看起来做坏事的少了,但是强奸妇女等罪恶就会多起来。”因为这番话,他被人扭送到公安局。正在录口供,一个据说是省**副主席的大官来视察,问他犯了什么罪。他就将原话说了一遍。副主席将他看了几眼,转身告诉那些跟在后面的人,这位先生的话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公安局的人很快将他放了。一路走到咸安坊,看看四周没人,他忍不住骂了几声。本以为自己看清楚了,哪想到街边暗处藏着一个人,而且还开口叫他教书先生。那一声叫差一点将他的苦胆吓破了,直到认出是邓裁缝,心里才轻松下来。邓裁缝拿出一封信,说是给他太太的。到家后,他同太太一起打开信封,才明白邓裁缝要他将当初由梅外婆转赠给邓裁缝的那张旗袍店的房契,还给梅外婆本人,或者是梅外婆的后人。从第二天起,邓裁缝就失踪了,那样子有可能是投了江。那一阵投江的人很多,想走绝路的人,有些想法是不约而同的。店里的人装模作样地找了找,就将这宗人口失踪案丢在一边,忙着将邓裁缝的旗袍店改名为理想服装厂。往日抢着给邓裁缝倒洗澡水、捶背掐肩的伙计,将邓裁缝斗争得最厉害,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厂长。“我将房契收起来一藏就是几年,外面的局势我看了三年多,你家的情况我也看了六天,这才敢拿出手!”
说武汉方言的男人慎之又慎。武汉那边各种气候都要早些,人民**意识到自己前些年做错了许多事,已经在号召大家起来大鸣大放,有意见的提意见,没意见的提建议,各方面的管束都放松了,这些年害怕遭到镇压不敢说的话,也有人站出来直言相谏了。可他还是坚决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名真姓,离开紫阳阁,他继续向前到中界岭,从那里取道金寨,再到麻城,为了回到武汉,先要南辕北辙地绕上一个大圈。
送走说武汉方言的男人,雪柠小心翼翼地打开信,果然有一张房契。
雪柠很难受,身上一阵接一阵地起鸡皮疙瘩。轮到雪蓝看了,也是眼泪汪汪,面色嘎白。雪荭也要看时,雪柠对她说:“往后我们都没有旗袍穿了。”
雪荭伤心不已,也不看书了,一个人在那里闷闷不乐。常娘娘见了便劝她:“别人不做旗袍,常娘娘给你做。”
一句话刚说完,常娘娘就变了脸:“杭九枫来了!”常娘娘转身就跑,正好在大门口将林大雨等人堵住,“小杂种九枫呢?莫以为只要跑得脱,我就生不下他!”林大雨板着脸,逼常娘娘让开,他们有事找雪柠商量。
“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傅先生都发话了,不让动雪家的任何人,可杭九枫还是杀死了柳先生。来呀,谁比杭九枫还狠,谁就上来吧!”见有人想上前来拖自己,常娘娘顺势往门槛上一躺。林大雨刚要叫雪柠,雪柠已过来了。她轻轻地蹲在常娘娘身边,还没说话眼泪先出来了:“你是雪家的恩人,下辈子我一定要到你家来做用人。”
“这辈子能与你们一起过日子,是我的福分。主仆颠倒的事,哪怕是别人替我想,我也会害怕死后见不到梅外婆。”
“那我就投胎到你家,给你做女儿,好好孝敬你。”
常娘娘被雪柠轻轻扶了起来,回到里屋去了。
在书房里坐下来的林大雨等人还没说话,雪柠已经开了口:“要是为绸布店的事而来,我这就答应,让它国营化。”
“我们还要对你说明政策哩!”
“林区长的铁匠铺一定是榜样,我们跟着学就行。”
“国营化是城里的事,天门口只搞集体主义的合作化。”见林大雨的语气中流露出少许不满,雪柠反而劝他:“既然一家私营的都不留,那就说明政策是对大家平等的。所以,你们用不着在我这儿多费口舌了,我也想趁脑筋还灵活时,将柳先生留下来的气象书多看几本。”来的人互相看着,像是还有话,却没有人愿意先开口。
“不集到一起就成不了一体。你们是想要紫阳阁吧?”听了雪柠的话,林大雨率先承认,他们的确想这样。“但不是为了成立合作社,而是要办卫生所。卫生所专门做治病救人的善事,大家都觉得放在紫阳阁最合适。有雪家在这屋里积了这么多年的德,修了这么多年的善,患了病痛的人来寻医问药时,老天爷也会暗中帮一把。”
雪柠说:“行了,用不着多说,我们只留几间日常起居,其余的全给卫生所。”
几乎没有商量,就达到了目的。大家都没料到雪柠会如此爽快,反而心存忧虑地问她,会不会报告傅朗西。雪柠肯定地说,不会的,她们母女三个,加上常娘娘,有四间屋子就足了,能够送给替人救死扶伤的卫生所,而不是空在那里浪费,在天堂的所有先人都会觉得高兴。这样的回答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那一天,享誉西河的新丝想绸布店,被雪柠交给国家或者说是集体这件事,被人们在上街和下街大肆宣传。雪柠没有出门去听那些暗地里的咒骂声。
卫生所的人搬进紫阳阁时,赶上了一九五六年的中秋节。
“天下草木,谁不是悲伤地送别最美丽的花朵才能结出果实。很想了解你们母女的近况。不过,即便不说,我也略知一二甚至七八。你们做得很对,根本不必回头去看伤害你们的人是谁。如果被一条疯狗咬了一口,难道你们也要趴下去反咬它一口吗?世上一切都是好的,只要去爱它。”
雪柠在梅外婆死后第五年读了她留下的第五封信。好像梅外婆已经同柳子墨在天堂相见了,后来的信里只字不再提她一向口口声声所称的柳先生。
“不洗澡的人,香水搽得再多也香不起来。”常娘娘坐在门口冲着挂在旁边的卫生所招牌喃喃自语。将这话和梅外婆的信连在一起,雪柠不由得生出无限感慨。
《圣天门口:全2册》第十三章 人是一种易碎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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