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呐喊》 银河 外面传来此起彼落的声音: “我们是清白的"他们高喊 我们赶紧开窗 探出头去捕捉它们的叫声 但那些声音随即中断 我们观看流星 仿佛一阵枪弹齐发之后 墙上的灰泥纷纷掉落 ——(波兰)维斯拉瓦?辛波斯卡 银河 “醒醒,到地方了。” 沙沙的男低音在车厢中响起,副驾上的一团阴影蠕动了一下,只一下。 “都睡了一路了,懒鬼。”男低音开了顶灯,昏黄的光线让那团阴影有了颜色、质感、厚度——一匹编织出彩色花纹的毛毯,米白的底色磨得有些旧了,随着覆盖着的曲线柔软地起伏。他上手过去又推了两把:“起来。” “知道了……”毛毯下传来朦朦胧胧的应答,夹杂着小小的哈欠。半晌,一双圆眼睛从毛毯上缘探了出来,带着点不耐烦的疑惑。 “诶——这是哪里,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他拉长了的音调听上去像抱怨又像撒娇。驾驶座上的男人伸腿过来轻轻踢了踢他:“下车。” “这里?” “嗯。” 圆眼睛转了起来,这回看得仔细了很多。窗户外面是墨一样的夜色,没有灯光,没有人声,车前大灯切出两根笔直的光柱,映出一条土路,几蓬野草,除了偶尔扑上来又跌落的蛾子,没有更多。 “干嘛啊,冷死了。”圆眼睛靠回椅背嘟嘟囔囔,冷不防被对方伸手过来摘了安全带,又打开车门推了一把,他手忙脚乱的扒拉住车顶,光着的脚已经踩进了土里。 “我擦!”圆眼睛在车门边跳起脚来,样子有些滑稽。驾驶座的男人嘴唇勾起一点弧线,他俯身捡起座位底下的夹板拖扔了出来,嘴里的话依然没有温度: “往前走,到车头那边去。” “你叫我去我就去啊。” “去。” “……” “听话。” 圆眼睛抖抖脚底板上的沙土,有点气鼓鼓的,还是妥协了。他蹬上了鞋,别别扭扭的站到车前,被大灯晃得睁不开眼睛:“神经病……然后呢?” 男低音没有回话,三秒之后,车灯灭了。 世界彻底没入黑暗。 初夏的风似冷还暖,在皮肤上撩起微小的颤栗,没有光,其他感官就变得敏感起来,虫鸣,草的窸窣,空气里植物的腥气,世界是一张银盐胶片,在暗房的相纸上渐渐显色。 “哎……把灯打开吧,好黑哦。” “怎么了?你还会怕黑吗?” “我当然不怕。”圆眼睛的夹板拖把沙土蹭得沙沙响,光听声音也知道他在撇嘴:“我是不想浪费时间。” “不会让你浪费时间的。”男低音嗤嗤了两声:“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哪里有什么神。” “神经病里就有一个神啊。” 像是在那个劣质玩笑里感应到了什么,圆眼睛仰起了脸,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亮了起来,是星星。 起初是一颗,两颗,三颗,像宝石滚过荡漾的天鹅绒,然后,仿佛点着了的火绒带着高热流窜,成百上千颗星星被引燃,直到连成一条壮丽的银河,浩浩汤汤的在穹顶铺陈开来,一路奔流到地平线的末端。密集的光芒彼此推挤涌动,一个不歇旋转的、巨大的、光的旋涡。然后,仿佛天空开始震颤,无数光点像开弓的箭矢射向地面,金色的弧线如雨点落下,空气里似乎都能听见急速破空的飒飒声。 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说话。直到男低音再次响起,这次,在圆眼睛的背后。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里。” “……嗯。” “嗯是什么意思,好,还是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又冷,地又脏,东西不好吃,破地方连个信号都没有。”圆眼睛自顾自的抱怨着,目光却迟迟舍不得从那光芒里收回来,终于转过头看向他的时候,瞳仁里仿佛也有了星星:“但是,这里就可以了。” 那个人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半晌,他踏前了一步,抬起手臂,像是要拥抱似的。 “再见。” “这种时候还是说永别比较好啊,顾天晴。” 圆眼睛闭上的同时,好像天上所有的星星一齐熄灭了。 一双手落在了他的脖颈上,逐渐束紧。 第一章 溺水 溺水 汪士奇最近常常梦见自己在潜泳。 潮湿滞涩的空气,墨绿色的海水泛着浓重的咸腥,天空被乌云压得低低的。“要下雨了”,有谁的声音传过来,而他毫不在意,他沉浮在温热的海水里,手臂向着更下方破开阻力,像一条专心捕猎的剑鱼。 他在找什么呢?一个……大的,粗糙的,方方正正的,浅木色的……东西。一个箱子。一个板条箱。一个沾满了泥土的板条箱。断断续续的线索像一串气泡涌上大脑,他有些着急起来,要下雨了,他想,我要赶紧,否则,否则? 越是着急,越是想不起来理由。对未知的恐慌让汪士奇下潜得更快了些,他的手指渐渐没入幽暗,那是水下的水下,是人类至今没有完全了解的异世界。水压挤得胸口生疼,耳鼓里满是浑浊的波动声。没关系的,他想,下潜,再下潜,只要我能找到那个箱子…… 他的手指触到了一片坚硬的毛刺。喜出望外。 板条箱半埋在沙里,被一束可疑的光照亮。汪士奇试着抬了抬盖子,似乎是钉死了,纹丝不动。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呢?汪士奇凑近木条之间的缝隙,整张脸凑了上去—— 缝隙里突然闪过一只眼睛。 汪士奇吓得猛一后退,板条箱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好像有谁在里面疯狂的挣扎着想把顶盖撞开。渐渐掀起的裂隙中露出一张脸——是郑源!汪士奇大骇,手脚并用的想要掀开盖子,可是没用,无论如何都没用,郑源的脸渐渐变得惨白,最后一丝空气被挤压出他的肺泡。不能死、不能让老郑死、我能做什么呢?氧气!对了、氧气!汪士奇手忙脚乱的摘下呼吸调节器想要塞到郑源嘴里,快了快了,就差那么一点点—— 突然,雷声炸响,大雨倾盆而至,诡异的雨水如子弹穿破水面,在海底激起大量的泡沫和飞沙。汪士奇被翻涌的浪流席卷而起。老郑!他无声的大喊着,郑源冲他一笑,嘴里突然冒出大团大团的鲜血。 汪士奇从床上惊醒过来,时针指向凌晨四点,有研究说,这是人类自杀的高峰时段。切,什么狗屁梦,潜什么狗屁水。他含含糊糊的想着,一边去洗手间找毛巾擦擦身上的汗,脖子跟后背已经湿透了,倒像真的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经过客卧的时候他条件反射的往里看了一眼。郑源当然没有死,他好好的蜷在乳白色的薄被里,雪亮的月光把阴影投到他的身上,像被枯瘦的巨爪死死按着——那是他新装的防盗窗,铝合金的焊条外面又加上了铁丝网,密不透风。从医院出来之后汪士奇就把郑源强行接回了自己家,他记得郑源走过去伸手摇了摇,苍白的脸转过来,眼睛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别的地方。 “你这是让我坐牢。” “你能保证不跳下去吗?能我现在就给你拆了。” 郑源的身体轻轻晃了一晃,没再说话。当天夜里,他第一次用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汪士奇也算跑过好几年命案现场,那天却是难得的见血慌了神,把人送进医院之后他瘫坐在门边,想给自己点一根烟来抽,抖抖索索好几次才打着火,抽了两口觉得味道不对,回过神来才发现过滤嘴拿反了。如果老郑在旁边的话,一定会笑话他吧:平时牛逼吹得多狠,关键时刻连句利索话都说不出来,只会医生医生不好了的胡逼乱叫。 姓郑的你个混蛋。汪士奇盯着自己手上变成淡褐色的血迹心想:你要是救不回来,我也就不活了。 他当然被救回来了,不止一次。手腕上包着白色的纱布,往下是血,是痂,是温热的皮肉和坚硬的骨头。伤总是会好的,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他可以等,也等得起。 汪士奇在门外松了口气,正要回屋,客厅里的手机突然尖利的响了起来。他急匆匆的跑去接,徐烨睡意朦胧的声音传出听筒:“喂?汪队,不好意思又要跑一趟了,嗯,溺水……” “什么?”明明知道毫无关系,汪士奇还是忍不住一惊。徐烨被他突然拔高的声音吓醒了:“哎?你这是还没睡呢还是已经起了啊?” “你管我。”汪士奇抄起了沙发上的风衣:“说说,什么情况。” “嗨,能有什么情况,就是这儿有个报案的,说是一个老头自己在家溺死了。”徐烨清清嗓子:“基本排除他杀可能性,估计就是酒喝多了,一头栽下去没起来。”汪士奇嗯嗯的应着,一边开门一边抬脚把屁颠颠跟出来的小黑背赶回客厅:“死在哪?浴缸里?” “想多了,穷老头一个,房子还没浴缸大呢。”徐烨一笑:“坐着死的,就一脸盆水。” *** 汪士奇的车在距离事发小区一百米的地方熄了火。 “操!他!大!爷!”一双灰头土脸的皮鞋伴着骂骂咧咧踏出车门,往上依次是泛白的牛仔裤,风衣,胡子拉渣的脸,烟蒂黏在干裂的嘴唇上,星灰四溅。徐烨从副驾上连滚带爬的下来,一脸刚下过山车的劫后余生:“我说汪队,咱们下次能不能慢点开,我受得了,车也受不了啊,你看——” 汪士奇没回话,兀自走过去开了前盖,一股青烟呲的冒了上来,他胡乱摆弄了几把,皱着眉摔了烟头。 “妈的,先扔这里吧,看完现场再找人来拖。”他插着口袋,大踏步的往前去了,临了又回头补了一句:“还有,别叫我汪队了。” 这是汪士奇被降级查看的第五个月。郑源夫妇的绑架案让他一夕之间落回原点——小叶死了,郑源没死,半条命也没了,一帮人被凶手耍得团团转,最后落个悬案未决,只有一沓切碎的尸体照片——他还能留下来当警察,一半是坚持,一半是脸皮够厚。 代价也是有的,正经案子当然轮不到他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擦屁股的闲杂事务:蹲点,设卡,看人,整理笔录,还有类似今天这种:意外,自杀,百分之九十九没啥疑点,多的是负责的民警神经过敏,个个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投胎转世,能从一般的现场里看出不一般的破绽,非要移交给刑警队不可。汪士奇一个月跑了四趟这种活儿,心情之差在所难免——毕竟,自杀现场最不缺的就是血和尸体,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其实并没有。 “汪队!你来啦!”汪士奇前脚踏过警戒线,后脚就听到一声元气十足的招呼,回头一看,笔挺的警服上面顶着个娃娃脸,水嫩花飞的,不知道还以为来拍偶像剧呢。见他迎上来,汪士奇眉头拧得更紧了:“怎么老是你?甄……甄……” “甄今!真金不怕火炼的甄今!”他啪的敬了个礼,没两秒又没了正形。“领导教育得好啊——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疑点。”他笑嘻嘻的往汪士奇身边凑。“要是汪队肯带我的话……” “去去去,小孩子一个,等你申请转岗过了再来倒贴。”徐烨拎猫似的把甄今拎开了:“我说,你再这么给我们找麻烦我可要不客气了,一个月闹了四次,小姑娘走楼梯摔了你说是蓄意的,老光棍摸电门了你又说是蓄意的,还有上次那个啥来着?噢对,有个女的从窗台掉下来戳树上了,你还说是蓄意的,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徐烨捏着嗓子怪腔怪调:“这个案子有疑点!虽然凶手不在现场,但他早就计划好了!这是一起密室谋杀!” “那、那确实是有疑点嘛!主动跳楼是抛物线,被动坠楼是直线,按照那个落点,怎么算也不可能是她自己跳下来的!” “你小子眼睛里只看得到疑点,怎么没看人遗书都写好了,踩着凳子出去的,脚印和指纹都符合跳楼的轨迹,只不过——” “只不过,她在最后一刻反悔了。”汪士奇抬起眼睛,水泥灰的板楼围出一块小小的天井,像是随时要朝着人倾塌过来。他去了那个现场,一棵枯死的梧桐戳在地上,听街道的人说是染了虫害,内部已经坏死了,早两天刚把树冠锯掉,只剩青灰色的主干直挺挺的刺向天空,刺向那个二十一岁的年轻身体。 她当然已经死了,穿着红裙,四肢低垂,从胸腹被刺了个对穿,血顺着腐败的木头流淌下来,像是巨大的伯劳鸟的猎物。【我活不下去了,】她在简短的遗言里写着:【没意思,没有人爱我,没有人要我。千错万错,不该碰了毒品,我已经整个烂掉了,对不起。】 然后她踏着凳子,把着扶手,跨过生与死的分界。冥河的水已经浸没脚背,她却忽然害怕起来,阳台栏杆外侧留下了她的抓痕,她挣扎过,甚至一度把自己拉了回来,但最后仍然回天乏力。 根据尸检报告,她也许在关键时刻毒瘾再度发作。于是她终于坠落,张开怀抱,迎向早于她死去的那棵树。 反正已经整个烂掉了,树也是,她也是。 前来收尸的双亲没有掉一滴眼泪。“我早当她死了。”父亲的背头纹丝不乱,匆匆扫视着死亡证明。甄今出去跟死者妈妈聊了聊,生意人家庭,独生子女,条件优渥。“也不知道怎么养出这么个孩子,啥都给她了,反正就是不听话,要学坏。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逃家,混夜店,认识男人,结交酒友,意外怀孕,沾染毒品,流产,欠债,自顾自的滑向深渊,好像除了她自己,谁也没错。 一点办法也没有。 汪士奇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尸体。一个男人,已经不年轻了,半秃的头顶残留着稀疏的银丝,棕黄格子的成套棉质睡衣跟脸一样乏善可陈——大概,汪士奇想,毕竟那张脸还泡在水里。脸盆放在一个木制脸盆架上,中间有镜子,旁边依次是毛巾、肥皂、刮胡刀,上个世纪的一户室单身宿舍里一般会有这个东西,用来承担洗脸台的功能。老头坐在前面,地板上没有太多水迹,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没什么挣扎痕迹。仿佛他起床打算洗一个脸,然后突然就放弃了活下去。 他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吗? 甄今像是接上了汪士奇的脑波,又开始滔滔不绝:“死者樊建国,60岁,是个看车棚的,今天原本是他值大夜,换班的时候他没出现,前面轮值的人赶巧今天要回老家奔丧,无论如何都得走,一看打电话没人接就上家里找人来了,敲了半天门没反应,后来爬到气窗上才看见这个,屁滚尿流报了警。” “大半夜的死了,也真是会挑时候。”徐烨咂咂嘴:“你说这天下活法千千万,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就想不开要自杀呢?” “都说了不是自杀了!”甄今跳着脚插话,被徐烨按着头怼回去:“没大没小,好好说话!” “你们都瞎了吗?死状这么奇怪,哪有这样自杀的。而且我还找到了这个。”甄今打掉徐烨的手,掏出一个物证袋,里面是一页纸,大概是从什么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笔迹粗犷潦草,没头没尾的一串: “916357” 汪士奇挑眉:“这是什么?” “对对对!我就说这个不对劲!”甄今清清嗓子,声调因为兴奋而突然上扬:“说不定是什么加密暗码!里面暗示了凶手的信息!” “暗示你妹的信息。”徐烨指指四周:“闻闻这个酒味儿,看看床底下的酒瓶子,发现尸体的那人说了,这老头没别的爱好,就是酗酒,喝进医院都两次了,天天喊肝疼也没钱治,一死了之很正常。而且我查过,他没别的亲人,就一个女儿。要不要赌一百块钱,这个是他的存折密码,留着让女儿取的。” “赌就赌,谁怕谁呀!”甄今不服气的一撇嘴:“汪队,你说呢?” 汪士奇摸了摸证物袋,没有说话。 第二章 生日 生日 顾天晴在临街的小酒馆里喝到第三轮,地下的啤酒瓶子已经摞起了好几层。店长揽着他的肩膀,猪肝色的脸凑过来,唾沫星子飞溅:“我们小顾,业务虽然麻麻地,人还是不错的,老实,模样也周正,这么长时间了,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也不知道主动点,啊,话我都说到这儿了,自觉自觉啊!嗯————田羽!你来!”店长伸筷子过去敲着杯子,被点名的田羽理理裙摆,一甩头发站了起来,妩媚的眼风扫到一片,最后聚焦到顾天晴的身上。 “哥……” “哥什么哥,重来重来,亲热点儿。” “怎么亲热啊,人家不会。” “哟呵还不会呢,我可太知道你了,赶紧的,不然再罚三杯啊。” “罚就罚,话得说清楚,天晴平时神神秘秘的,到底有没有对象啊,咱们可不干横刀夺爱的事儿。” “哎哟田羽,你这还叫不会呢,户口都查上了,赶明天是不是直接民政局了啊?” “小顾,你赶紧的,一句痛快话有没有,人姑娘可还等着呢!” “…………” 顾天晴细长的眼角泛着淡红,摇摇晃晃的撑着桌子,又因为重心不稳摔了回去,笨拙的样子逗得桌上笑声四起。“我、我……”他含含糊糊的嘟囔着,还没等凑出一句整话来,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田羽探头一看,眉毛挑了起来:“呀,生日还专门设个闹钟?——不对啊,你生日不还有大半年么?不会是女朋友吧?” 顾天晴把手机揣进裤兜:“……没有……大概不小心按错了。” “这个你放心田羽,这小子别说女朋友了,身边母猫都没一只,我给你作证。你要不乐意呢,改明儿让小顾把你生日给存上,开八个闹钟——”店长端着杯子出来打圆场:“小顾啊,你看人姑娘都不高兴了,还不赶紧喝一个赔罪。” “我喝,我喝。”顾天晴站起来,接过杯子就灌了下去,田羽一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他猛地低下头,哗啦吐了自己一身。 都这样了,再提什么续摊就不太合适了,田羽忙着擦干净连衣裙的下摆,连送他回去都不肯,最后顾天晴被人七手八脚的塞进出租车,横在后座上只有喘气的份儿。 “师傅,麻烦给送到中正街新民三区12号楼,对,麻烦您看着点儿啊。”店长递过钱,又拍了拍顾天晴的脸:“喂,你小子还行吗?待会还记得住哪吧?” “我……我没事!我、我还能……喝!喝!”顾天晴胡乱的挥着手,被店长塞回去砰的关上了门。出租车徐徐启动,车头刚过拐角,顾天晴坐了起来,抻了抻皱成一团的西装外套。 “师傅,麻烦换个地方。” 司机从后视镜瞄了一眼,后座的男人冷着脸,一点也不像喝醉的样子。 出租车停在一栋破旧的小楼前。顾天晴踏出车门,松松领带,点着了打火机,他在盘旋的楼梯间拾级而下,熟练的避过了散落的渣土和杂物,在地下室的尽头,用钥匙打开了一扇锈蚀的铁门。 视野一片漆黑,但顾天晴知道那里面有人等着他。初夏的夜晚已经蒸腾起暑气,那人却像怕冷似的,盘着腿抱着肩膀,缩成一团。顾天晴盯着他圆圆的后脑勺,好像已经看见了他略微带着点赌气的脸。 当然,他已经不会跟他赌气了。就像现在这样,顾天晴走过去跟他说:“今天店长非要拉着喝酒,拖晚了一点”,他也只会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回答:“没关系”。他当然不是没关系,地上一根又一根蜡烛的余烬出卖了他。 顾天晴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拧亮了电灯,又推开门上边焊了铁条的小气窗。四边起了一点小风,对面的人抽抽鼻子,突然打起喷嚏来,一个没完又来一个,脸皱成一团的样子倒是跟从前一模一样。 已经五年了,就算是一只野狗也已经驯服了。他晃晃手里的铁链,吹了一声口哨:“过来。” 对方缩着没有动。他的声音降了一点温,又唤了一声:“谢离?” 这次终于有动静了。谢离慢吞吞的伸过一只脚,看他把链子扣上去,用一把挂锁拴死,然后摸高把钥匙放到气窗边缘。链子的另一头拴住裸露的水管,他可以去这个房间的任何地方,唯独碰不到那扇门。 这表示顾天晴今晚要睡在这里,而自己就算偷到他的钥匙也出不去。 他摸着自己的脚踝没再出声,一直到顾天晴掏出个盒子递给他:“差点忘了,生日礼物。” 谢离的视线躲开他,直直瞪着地面:“不需要。” “先拆开看看。” “不。” 对面的顾天晴突然站了起来,谢离这时候才察觉他有多高,平直的肩膀和收紧的腰线组成倒立的山峰,铺天盖地的压过来,把昏黄的灯光挡得严严实实。 他的喉咙里滚动着危险:“别任性。” 黄铜的皮带扣正对着谢离的脸。他控制不住的浑身一紧,肉体已经先于精神妥协了。 见他垂下头去,顾天晴知道胜负已分。气氛缓和下来,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电子表。顾天晴握住对方腕子想帮他戴上,突然摸到了一道狰狞的疤痕,他一愣,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谢离不动声色的抽回手,把最后一根蜡烛插到烛托里点燃:“赶紧吹蜡烛吧,只剩最后一根了。” “你生日,为什么年年都是我吹蜡烛?” “因为吹蜡烛的人才能许愿。”谢离把烛火伸到他的脸前:“我没有愿望。” “一个都没有吗?” “非要说的话,就是不要浪费了生日的愿望。”他的手执拗的往前抻了抻:“都说生日许愿很灵的。你想想,万一能中五百万呢?” “万一能中五百万,我就让你走,”顾天晴大笑,终于显出了一点醉态:“是不是很好,带上钱,换个身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就去哪,想泡哪个妞就泡……” “别开玩笑。” “是真的,谢离。”顾天晴像是失去了支撑,一下子躺倒在地板上,黑洞般的眼睛带着意识缓缓下沉:“你会走的,等我做完最后一个,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谢离用手指捻灭了烛火,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你已经关了我1826天。 修理行的人回说车子发动机有问题,修好起码是三天后了。汪士奇踏出西点店才想起,现在是晚高峰,又撞上滂沱大雨,出租车基本上不要想,而他抱着一个硕大的生日蛋糕,松软的奶油塌在黄澄澄的饼底上,大红色果酱拉出纤细的笔锋:郑源生日快乐。 这个精细却易碎的东西就像现在的郑源本人。郑源是他见过最天才的罪案记者——曾经是。他聪明,尖锐,有着机敏的直觉,对犯罪心理的把握也远在一般人之上,若不是他明里暗里的协助,汪士奇也不会升得这么快又这么高。然而几个月前,郑源的妻子,他的大学同学叶子敏被绑架,郑源在交赎金的路上失踪。绑匪打来电话,两个只能活一个,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在两个同样错误的答案里。而这个错误,又导致了接下来的一连串错误。 雨水劈头盖脑的砸下来,浓烈的水腥气冲进鼻孔,仿佛那天再次重演。他的怀里一样沉甸甸的,不是蛋糕,是他从地下亲手挖出来的郑源,满身狰狞的钝器伤,混着泥巴,血浆和水。医生说他的情况不好,但汪士奇担心的不是那些,肉体上的伤害总是会痊愈的,他想,但精神上呢?郑源的骄傲已经完完全全被打碎了,没有人能帮他拼起来,除了他自己。 ——可偏偏他自己,又是最不想去修复自己的那个人。汪士奇自嘲的想,也许换一个别的什么人照顾,郑源早就如愿以偿的去另一边跟小叶团聚了,但他不允许。对,他是任性,少爷脾气,还很自私,但他拖着郑源留在这个人世上,不止是因为这些。 然而到底为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是很理解。 汪士奇晃晃悠悠挤上地铁,靠着身高优势护住那个深蓝色的纸盒子,一边给家里打电话。铃声响过十遍,总算有人接起来了,没有应答,只有呼吸的声音,深深浅浅的,像冬夜里的海。 “喂,那个,我车坏了,还得去接知了,可能得稍微晚点回来,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冰箱里有现成的。”汪士奇肩膀夹着电话,用手肘推开涌过来的乘客:“听到了吗?别饿着自己,我到家最少还得一个小时呢。” “……嗯。”含糊不清的单音节像是从海底涌上来的气泡。汪士奇还想说点什么,对面已经挂了。他叹了口气,在下一站下了车。 郑知秋的幼儿园离警局不远,当初小叶和郑源选地方的时候头疼得不行,家门口没有好的——倒是有特别好的,然而也特别贵。小两口才刚毕业没两年,说没有负担是不可能的,最后还是干爹汪士奇拍的板,找关系加塞进了系统里的全托幼儿园,价钱公道,有人照应,小叶在分局上班,接送也方便。万万没想到,入学还不到一年,人已经没了。 汪士奇踏进二楼走廊,晚到了半小时,小朋友们都被接走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一个胖小子趴在桌子旁边搭积木,看到他来了,嘴巴一撇,圆溜溜的黑眼珠立刻瞪起来:“你又迟到了。” “叔叔忙嘛。”汪士奇把他捞起来骑到脖子上,提着蛋糕给他看:“有赔礼哦,我们郑知了最喜欢的。” “我不叫郑知了,我叫郑知秋。”男孩笑起来,抱着他的脑袋,晃晃悠悠的一起出了门:“好大的蛋糕呀。” “你这么能吃,当然要买大一点。”汪士奇抬手捏捏他的屁股:“你爸和我也要吃的呀。” “生……日……”郑知秋抻着脖子往下看,透过盒子顶上的塑料膜磕磕绊绊的认着字:“谁生日?我生日?” “你还早着呢,是你爸。” “爸爸也有生日吗?” “当然有了,人人都有生日啊。” “那死人也有生日吗?” 汪士奇眉头一跳,赶紧把人放下来,扶着他的肩膀盯牢:“怎么突然说这个呢。” “爸爸说的。”郑知秋一派天真:“爸爸说,他已经死了。” “别听你爸爸胡说。”汪士奇的额角渗出冷汗:“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净爱开玩笑。” 郑知秋不依不饶:“可是爸爸就是这么说的。爸爸说,妈妈死了,他也死了,你家就是他的坟。” 汪士奇喉咙一紧,没说出话,半晌,他牵起了郑知秋的手:“……回去吧,爸爸还等我们吃饭呢。” 第二天,汪士奇扛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哗啦一声打开,倾倒在郑源面前。 郑源人缩在地毯上,被掉落的东西打得有点痛。他从膝盖上捻起来一封,对着阳光眯起眼睛——是信,被信封包裹,被邮票封装的信,纷纷扬扬的,可能有几百封。 “知了已经被我送走了,医生说也不能让你这么一直闲着,容易胡思乱想。所以我今天去了趟报社,卓主任说了,虽然不能写,但帮忙看看还是可以的,这是你们的读者来信,限你三天内整理完。”看着郑源皱起的眉头,汪士奇满不在乎的叉起了腰:“你可以不做啊,也没啥,就是老领导面子上有点不好看。” 转身他就去厨房里烧起了菜,把锅炝得哗啦乱响。郑源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终于抬手撕开了一个信封。 “今天也是被关起来的一天。” 第一句话让他的眼皮一跳。他揉揉眼睛,又把信纸和信封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产生幻觉。 带横条格子的道林纸,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某个练习本里潦草撕下来的,蓝色圆珠笔字迹,墨油有些劣质,因为迟迟不能干透,被写字的手掌蹭得到处都是印子。六毛钱的本地邮票,没有寄件人,只有信封上潦草的收件地址。 大概是发给文艺版的。他摇摇头,虽然没在那个部门工作过,食堂里吃饭的时候吐槽倒是听了不少。中心思想八个字:自封大师,无病**。 闲着也是闲着,他继续读了下去。 “……白天他给了我一条金鱼,当然鱼缸也是有的,这不是废话吗?鱼是需要鱼缸的,否则就不能从河里上岸,但是反过来想,鱼也是被鱼缸关起来的吧?对鱼来说,鱼缸到底算一个笼子,还是算一种保护呢? 啊,说起来,还不知道这条鱼的性别,是不是她呢?不过,只有一条鱼的话,他还是她,都无所谓吧,如果鱼缸是一个世界,小鱼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人,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分别呢? 真希望今天是周末啊。念书的时候,最期待的就是周末,可以不用上课,可以看电视,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已经感觉不到周末的好了。 这么想的话,一个礼拜这种事情,也是一种笼子吧。被关在七天,七天,又一个七天里,上班五天,休假两天,虽然前面的五天很难过,但因为有可以休假的两天,就像坐牢可以放风一样,放放风,又可以继续被关五天了。 可是鱼是不能被放风的,我也一样。” 潦草的字迹到这里就结束了,就像莫名其妙的开头一样,莫名其妙的收了尾。郑源不死心的掏了掏信瓤,空空如也,甚至连署名都没有。 这算什么,散文?小说?随笔?内容没什么营养,文笔也平平,跟小学生日记一样。但是仿佛心里有什么被戳中了,郑源突然想看看这个人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寄过来。 他趴在信纸堆里翻找起来。大部分外观都很相似,贴的邮票也大同小异,投诉爆水管的,举报老板偷税漏税的,参加填字游戏的,也有写小说和读后感的,往报社寄什么的都有,拉拉杂杂的本省生活在面前铺陈开来,蒸腾出虚幻的烟火气——不,也许并不虚幻,因为汪士奇已经端着一盘炸带鱼上桌了。 “吃饭吧。”他说,表情有种微妙的放松,大概是确认了自己真的开始“做”了某件事情,至于这件事情是养花、带孩子还是重新开始工作都悉听尊便。他伸出来的手有种不容拒绝的坚定,郑源被拉着站起来,雪片般的信封从身上扑簌着飞落。 第三章 遗书 遗书 大清早,汪士奇对着面前的卷宗皱起了脸。 “别愁了,汪队,来来来先喝点东西醒醒脑。”徐烨把一个纸杯放到汪士奇面前,他心不在焉的喝了一口,眼睛瞪了起来:“我靠你今天舍得花钱了啊,买这么好的咖啡?” “嘿嘿,我这个,主要是心意,心意,至于钱么……”徐烨话没说完,外面窗户玻璃哐哐哐敲得震天响,汪士奇一抬头,正对上甄今笑嘻嘻的脸。 “又是你小子。”汪士奇头疼的捏捏鼻梁,起身给人开了门:“下次要来就来,别瞎花钱了。” “应该的,应该的,一个外卖的事儿,我还出得起。”甄今搓着手,兴奋的左顾右盼:“樊建国的谋杀案如何了?立案了吗?” 徐烨手里的卷宗啪的一声摔在甄今头上:“第一,你小子也算个警察,讲话不要这么外行,什么谋杀案,那叫故意杀人案。第二,就你现在拿到的这点儿东西,连外围证据都算不上,还想立案,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甄今不服气的梗着脖子:“可是那张纸怎么解释?” “还能怎么解释,找到病例了,重度酒精中毒,血液酒精浓度百分之0.4,死者好赌,家底输得精光,退休以后只能去看单车棚。老婆跑了,孩子不亲,一事无成,生无可恋,至于那串数字,银行那边都确认了,就是取款密码。” “可、可……”甄今还想垂死挣扎:“他是不是自愿溺水?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自杀?这个要不要查一下?我觉得现在有哪里错了……” 也许是没睡好的关系,甄今的声音在耳边朦朦胧胧的,像是自己的头也被泡进了那个铝制的脸盆里。汪士奇支着腮,咖啡在嘴里慢慢泛起酸味。哪错了?这也许是最不好回答的问题,犯错的理由有一千万种,酗酒是错,没担当是错,妻离子散也是错,到底哪一种错误能指向死亡呢? “我们不知道他因为什么选择去死,也没有义务知道。”汪士奇干巴巴的开了口:“没有谋杀,没有故意杀人,只有一个老头在半昏迷状态下把自己溺死在了脸盆里。一桩简单的意外,撑死算自杀。甄今,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谋杀,你也不应该期待谋杀,死亡并不是什么刺激的游戏,死亡是……死亡就是死亡,仅此而已。” 也许是被汪士奇突如其来的忧郁镇住了,甄今那股风风火火的热气被吞了回去。徐烨得意的冲他摊开手:“来吧,愿赌服输。” “我是不该期待,我有错,我认错。”甄今小小声嘀咕着,把一张百元大钞放在桌上:“但是,你们这样的态度,难道就对了么?” 他赶在徐烨再次动手之前一溜烟的跑了。徐烨骂骂咧咧的回过头来:“汪……哎,你也别往心里去,臭小子,口无遮拦,就是爱较劲。” “我没事,”汪士奇挥挥手摸了一颗烟:“你也早点回去吧,我理完这个卷宗就走。” 夜里八点,他在厨房里泡着感冒冲剂,郑源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打开的电视,并没有看,就是对着——脑部受伤之后,他的夜间视力变得很差,不戴眼镜就是个半盲。汪士奇刚刚打发他洗了出院以来的第一个澡,伤口拆了线,淤血也渐渐散了去。“恢复得很好”,医生说,但水流过郑源身上的疤痕时他还是不可避免的丧气了。从小到大,老郑都是跑在他前面的人,机敏,尖锐,胆大,心细,他应该在广阔的天地肆意走跳,不应该像个垂死的困兽一样,被囚禁在伤口、自责和永无止境的悔恨中。他知道白天甄今的眼神为什么让人刺痛,“一桩简单的意外而已。”他自己都厌恶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没有哪条人命是简单的,从什么时候起,案子对他来说就只是案子而已了呢? 走神的结果是水冷了也没发现,郑源在前面低着头静默的冲了五分钟,直到打了个喷嚏才让汪士奇回过了神。 “啊——抱歉抱歉!我我我可能忘记开加热了。”他手忙脚乱的给郑源裹上浴巾,用力擦着他湿漉漉的头发。“你没事吧?” 郑源鼻头红红的,嘴角扯了一下,像是想笑,但最终只是把头埋进柔软的织物纤维里去。汪士奇已经习惯了他的消极抵抗,他给他套上衣服,按进沙发,不由分说的找出感冒药打算灌下去。端着杯子走过去的时候郑源突然开了口:“……你最近查的案子,有问题?” 汪士奇一抖,滚热的水溅到手背上去,他龇牙咧嘴的赶忙放下了:“你你你你说什么?” 不由得他不紧张,这是郑源回来之后第一次对什么东西产生了兴趣。 “我听到你打电话了。”郑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看来感冒药没有白冲。“溺水的那个。” “哦。”汪士奇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有点犹豫的在郑源旁边坐下来:“我以为你不愿意听我讲案子了。” 郑源面无表情:“反正我也出不去。” 他话里带的刺扎了汪士奇一下,不过没关系,这点程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毕竟出院这么长时间以来,郑源第一次对什么有了好奇心——哪怕是一桩自杀案——不管多不合适汪士奇都打算抓住这个机会。 “一个六十岁的老头,看车棚的,栽水盆里死了。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有一张手写笔记,基本排除他杀可能。” “手写……”郑源的脸微微转了过来:“什么内容?” “他的存折密码。对于中国的老一辈来说,也许算是最简短的遗书了。” “自杀啊……”郑源抱着膝盖:“托马斯曼曾经说过,’死亡是严重错误的纠正,是从难以忍受的枷锁桎梏中得到解放’。” “对吧,那老头子也从他倒霉的大半辈子里解放了。我是觉得没毛病,可是负责这个案子的小民警一直跟我较劲。我问他为什么,他就会跟我说:是直觉!我看他就是闲出屁了,想查案子也不是这么硬来的你说对吧。” ——可你也相信过我的直觉的。郑源想,但是没有说出来,转而提出了另一个问题:“那为什么自杀,有诱因吗?” “不知道。” “不知道?” “嗯。既然已经定性为自杀,追寻原因就不是我们该干的事情了。虽然总会有人想知道,但那不属于我工作的范畴——也许属于你工作的范畴吧,闹得够大的话。” 郑源摇摇头:“然而现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新闻性。”语毕他站了起来,端着那杯冲剂招呼也不打的进了自己的卧室。汪士奇瞪着他离开的方向,锁已经被卸了,门只能虚掩着,一点暖黄的光从缝隙里流泻出来——他没睡,只是已经不想跟自己一起呆着了。 郑源在灯下,面前放着一封信。 三天之内,所有的信件都在他的手里过了一遍,绝大部分没有任何意义,只能送去回收站,但值得期待的部分也不是没有。 那个没头没尾的来稿果然还有第二封。 “人活着,总会被什么囚禁,习惯、嗜好、工作、阶级、爱,囚禁我的,是一个谎言。 人为什么要说谎呢?有时候是为了自己,有时候也是为了别人吧。隐瞒真相,不一定是在做坏事。同样的,有些自以为是在做好事的,却是在伤害别人。 今天的天气很冷,但是却不用挨着冻洗澡,因为来了热水。啊,真好啊,热乎乎的,连吊灯也成了挂在房间里的太阳,把人照得金灿灿的,水蒸气也是金灿灿的,这个时候真想说一声:好喜欢太阳啊。 但是呢,真正的太阳有时候会很热,晒得人出汗,有时候又很懒,躲在乌云后面不见人。说喜欢太阳,里面一定有说谎的成分吧。可太阳发出的光和热都是一样的,决定喜欢或者不喜欢,是人的问题。 决定一句话是不是谎言,也是人的问题。” 第四章 掏粪工 掏粪工 甄今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申请的转岗,居然不偏不巧正好在自己跟人家放完狠话之后下了调令。“好好干啊小甄,过去可别丢咱们的脸。”老领导拍着甄今的肩膀给送上车,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直到站在汪士奇和徐烨前面都没缓过来。 “徐哥……”他小心翼翼的站在门口,徐烨没抬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倒是汪士奇主动站起来,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 “来了。” “嗯。汪队早。” “别叫我汪队,我……已经不是了。”汪士奇的语气没什么波动,甄今却更加的不自在,他瞟瞟徐烨那边,对方果不其然在拿眼睛瞪他。 “那什么,大家饿不饿,中午要不要吃点好的,我请客。”甄今认命的往外掏着钱包,却被汪士奇按了回去:“先别忙着吃饭,跟我出去一趟。” “好!”甄今喜出望外,“有案子?” 汪士奇的眉头轻轻一皱:“也算,也不算。” 甄今回头看看徐烨,对方冲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估计是一早就说好了,这次换他上。 ——也许是入门测验吧。甄今想着,不自觉的挺直了后背。 这一起自杀发生在纺织厂宿舍的公共健身区。 兴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工厂附属小区,几番改制之后变成了低收入人群鱼龙混杂的廉租房。十年前为了响应全民健身热潮,由街道办出资安装了一批健身器材,铁质的外壳被漆成鲜亮的蓝色和红色,因为常年的阳光直射和雨水冲刷渐渐磨损变淡。踏板残缺,螺丝锈蚀,转盘的把手丢了一个又一个,到最后终于没有人过来修复。跟小区一起,被遗忘在都市深处的生活幻觉。 现在有人吊死在了上面,仿佛是给衰败的此处划上了最后一个句点。 “最近天气不好,设施又旧了,这里很少有人过来,有人出来遛狗看见了才报的警。” 死者穿着淡粉色的一次性雨衣,帽子上原本有一根用来调节松紧的塑料抽绳,现在被抽出来横亘过脖颈,在蓝色的横杠上打了个结。 “双脚没有离地,靠自身重力下坠吊死。没有点决心还真做不到吧。”甄今转着圈打量着尸体,“有身份信息吗?” 接警的民警递过用物证袋装着的身份证。“口袋里揣着呢,付艳,52岁,本地人,就住在后面的6号楼305,租房,无业。” 没有工作,没有子嗣,没有家人,没有钱,没有未来,什么都没有。 汪士奇抽了一支圆珠笔,轻轻挑开死者身上的塑料雨衣,掩藏在下面的双手垂坠着,掌纹粗糙,覆盖着一层厚茧,指甲磨损严重,一看就是历经多年繁重劳作的手,这也让是否有反抗挣扎痕迹变得更难辨认。 脖颈处没有抓挠的痕迹,索沟在脖子后部呈平行状,着力的咽喉部位瘀痕最深,两侧渐渐变浅。地上有两处踢蹬的脚印,轻飘飘的,一点也没有用力。 简直是教科书般的放弃生命。 “周边查了一圈,死者几乎没有人际来往,就知道离过一次婚,跟前夫从来不联系。”民警敲敲手里的记录:“没人收尸的话,又要送公共火葬了。” “先别忙,送去给法医验验吧,报我的名字,要加急。”汪士奇直起腰:“我们去她家看看。” 甄今的眼睛亮了起来,刚想说话,一道银白的炫光闪过,把甄今吓了一跳,汪士奇倒没被吓到,只是马上就面露厌恶:“谁叫的记者?” “这……这里居民这么多,媒体爆料费也两三百呢,我们也管不了啊。”民警为难的指指楼上,汪士奇抬头一看,窗户口三三两两探出来的人头立刻缩了回去。 “汪警官,好久不见。”拍照的男人走过来跟汪士奇握手,汪士奇不动:“王昊,你这样不符合规定吧?” “哈哈,别误会,我已经从小报出来了,现在做着自媒体呢,规定?我自己就是规定。”他嘴角的几根胡须随着说话轻轻抖动,让汪士奇想起阴沟里的老鼠。 “别跟我扯这些,我说不准就是不准。”他想抢过相机,被对方呲溜一下躲过了。“别这样啊警官,您之前不也跟那什么法制周报的郑记者打得火热么,换个人来搭档难道不好?咱们合作,好处少不了你的……” 甄今觉得脸上平地里扇过去一阵风,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汪士奇猛的扑了过去,把那个记者一拳揍倒在了地上。 “救命啊!警察打人啦!”王昊嚎叫着在水坑里打滚,甄今直觉不好,赶紧过去把汪士奇架开扔给一边的民警,自己伸手一把卡住了对方的下巴:“这位记者,劝你说话小心点,现在是你违规在先,命案现场不打申请,谁准你来的?” 王昊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软弱,但几乎是同时又露出了嗜血的兴奋:“命案?你是说,这不是自杀?” ——不好。汪士奇心里一沉,还没等他挣脱,王昊已经一骨碌爬起来,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一个小时后,甄今在馄饨摊大口喝着热汤,驱赶周遭滞涩的湿气。汪士奇掰了一双筷子,扒拉了半天,一碗拌面始终吃不到嘴里。 “别气了哥,一个破记者而已,伟大的罗斯福曾经说过,记者都是他娘的掏粪工,跟他们一般见识只会沾自己一身的屎。” “我没被你沾一身的屎就不错了。”汪士奇瞪他,“今天那家伙要是瞎写了什么,你要负全责。” 甄今不敢接话,悻悻的把脸埋进了碗里,刚吸溜了两口,汪士奇突然扔下筷子站起来就要走,他急忙捞了一颗馄饨塞嘴里才跟了过来:“干嘛?是不是要去看解剖结果?” “哪有这么快,加急也要排队的好么。”汪士奇把他轰开:“我有点事情,你下午自己转转去吧,想查什么查什么,我不拦你。” *** 汪士奇进门的时候程诺正在整理卷宗,瘦高的颧骨藏在利落的短发后面,垂着眼睑也挡不住眉目锋利。见他来了,也不打招呼,只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一堆牛皮纸袋:“来得正好,这些都编完号了,按顺序放进柜子里,从左到右。” 汪士奇没说话,只是顺从的蹲下来卖力气。搬了一阵,额头上出了层毛汗,刚想用袖子擦擦,对面递过来一张纸巾:“用这个。”看他眼神有点动摇,又补上一句:“别多想啊,看你这衣服也挺贵的,别糟蹋了。” 汪士奇低头看着自己衣服下摆蹭上的一层灰,手指潦草的拂了两把,依然不说话,约等于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程诺跟他僵持了一阵,到底泄了气:“行了行了,吃饭了没有,没吃我……” 话音未落,汪士奇向前一步,把她紧紧的揉进了怀里。 “我不饿。”他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就是有点累了。” 工作累,心也累,为那桩没头没尾的悬案,为小叶,为郑源,为了有罪,为了赎罪。程诺摸了摸他浓密的发顶,放任他把自己箍得更紧。虽然他们是有点超越了普通同事的关系,虽然说好了只是睡一晚,但她发现自己没办法跟汪士奇讲太多道理。 毕竟是她把他从看守所里接出来,管他吃喝拉撒睡,送他去看心理医生,自己捡的流浪狗,现在赖上她了,怪谁呢?程诺叹了口气:“今晚要不要过来?” 他们当然不止睡了一晚。 汪士奇蹭了蹭她的脖子,得逞一般的高兴起来:“我有牙刷了吗?” “没有。” “怎么还没有?” “你凭什么有啊?”说起来这个,程诺的脸色沉了下来。她的镜柜里是有两把牙刷,另一把是小叶留下的。那时候她还是她最亲密的人,年轻,单纯,笑容闪亮得好像海滨初升的太阳。 这样的小叶的牙刷,被汪士奇这个混蛋不小心用了一次。 他这辈子都别想在自己家留牙刷。 汪士奇一看气氛不对,赶紧转了话题:“先不说这个了,我有事情要找你。” 空气里的暧昧分子像薄雾般散去,程诺推开了他,恢复到之前手术刀般的冷硬笔挺:“希望你下次能加上’求我帮忙’四个字。” “求你,帮忙。”汪士奇掏出一沓照片:“记得之前那个溺死的老头吗?” “你说那个自杀的?” “应该说:原本以为是自杀的。” “有新的证据?” “也算不上。” “我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没有刑事嫌疑,家属也没有申报,我们是绝对不能擅自解剖的。” 汪士奇一张接一张的把照片排开:“可是今天又有一起,自缢。女的,五十出头,无业游民,尸体应该已经送来了。” “果然是你,我就说谁这么大的胆子,不是刑事案件还非要插队。”程诺手里的文件夹不客气的拍了汪士奇一把:“姑且初步检查了一下,没有外伤,痕迹典型,基本排除了他杀可能——怎么?你发现了疑点?” “我……说不好,两个都是社会底层,精神脆弱,物质贫乏,要说过不下去了自杀也没啥奇怪的,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比如?” “比如,他们的自杀方式都有点猎奇。溺死在脸盆里,吊死在只有一米二高的健身器材上,这不像跳楼跳河、甚至不像割腕,这是随时可以反悔的自尽行为,抬起头,站直身体,你就安全了,但是,没有人选择反悔。”汪士奇的手指划过一张厨房的近照:“还有,我看到她炉子上炖的菜了。那是牛肉。如果是我,都准备死了还去炖什么牛肉?或者说,就算决定吃顿好的做个饱死鬼,又为什么还没来得及吃就死了?——好,我知道你要反驳我,先让我说完——我当然知道有时候自杀就是一时冲动,但是如果是冲动,直接拿菜刀抹脖子不是更快吗?为什么要专门找地方去上吊?” “还有呢?” “还有,痛苦。自尽的人追求的是结果,就是尽快死亡。但这两个人的死法,说得不好听点简直是在自虐。”汪士奇走过去,把手指圈在程诺的脖颈上,微微收紧:“大脑缺氧的极限是十五分钟,也就是说,这俩人起码在死这件事上经历了十分钟以上的挣扎。” 程诺面不改色:“你提的问题看上去都挺有道理,可是如果不是自杀,无冤无仇的,又没财没色,是什么人要杀他们呢?被害人之间的联系又是什么?” 是啊,联系是什么呢?汪士奇张着嘴,总觉得有什么已经到了嘴边,他不愿意说什么直觉,但这一次,除了直觉没有别的解释。付艳的家里跟顾建国一样,因为贫穷而显得空旷又拥挤——空旷,是因为除了床和桌子几乎没有别的家具,拥挤,是因为那逼阙的、生了淡淡霉斑的四面墙壁,暗间里没有朝阳的窗户,身处其中,仿佛随时要被挤压过来的阴暗淹没。除此之外,他们再无相似之处。 他松开手,颓然的把头埋进程诺的颈窝。 *** “或者说,贫穷本身就是他们的联系。”两个小时后,同一张照片被郑源拿起来,对着日光灯细看:“你知道日本有一种犯罪者被称为’愉快犯’吗?” “不以犯罪行为本身为目的,而是通过犯罪引发骚乱而取乐的那种?” 郑源放下照片:“在我看来,犯罪动机也许并不完全出于愉快。日本有过多起针对养老院老人的无差别杀人案,行凶者是院内的护工。他们杀人,似乎更多是因为一种扭曲的责任感。” 汪士奇皱起眉毛:“都杀人了,你还觉得他们有责任感?” “所以说是扭曲的责任感。行凶者大概把老年人视为浪费社会资源、占用年轻人劳动力和税费的垃圾,觉得自己有义务清除他们,就像掏粪工人,脏了自己的手,造福全人类。” “掏粪工……”汪士奇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快步走过去晃了晃鼠标,迅速检索起今天的新闻,缓冲页面一出来,他就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郑源在他身后盯着滚动的页面,面色惨白。 这正是上午那起自缢案的报道——说是报道,但更像是某种猎奇图文直播——**裸的现场图片,毫无底线的案情猜测,对死者身份的大肆曝光。《自杀还是被猎杀?!光天化日横死女子背后谜团独家揭秘!》作者不用说,正是挨了他一拳的前小报记者王昊。 比这更可怕的是下面的留言。比起寥寥几句“死者为大”,更多人居然都维持着高度统一的意见。 【这种人,活着死了也没啥区别吧】 【死了也好,节约一份低保】 【我叔父也是这样,好吃懒做没工作,还占着我家房子,希望他也能自觉点赶紧去自杀】 【要真是被人杀的,麻烦那位大侠过来联系我,我有推荐人选】 鼠标在汪士奇手里咯吱作响,郑源轻轻从他手里摘出来:“别……不值得。” 汪士奇摇摇头,拨开他的手:“放心,我没事。” “嗯。”郑源指指电脑屏幕:“如果存在这样一个针对底层失败者的’掏粪工’,那他会怎样选择猎物?” 第五章 捕猎 捕猎 时针指向下午五点五十分,周五的最后十分钟,垃圾上班时间。周莉芳瞟了一眼手机,开始掏出一只唇彩,对着化妆镜细细描画。原本保守平淡的裸色系被艳丽的正红盖过,眼线也被刻意的拉长了,她踢掉脚下的护士鞋,换上银光流转的细高跟,脱掉白大褂,喷上香水,另一个世界就在前面等着她。 年轻的、肉感的、欲望丰沛的世界。二十多岁、肌肉流畅的身体,和绝对没办法拒绝的脸。想起那个人的脸,周莉芳简直压不住嘴角的得意。她已经奔四了,姿容也只是平平,她知道自己不该企及那样的相貌,太漂亮的东西,暗中一定都标好了价格。但是她就是舍不得放手。 能拥有这样的男孩,付出一点代价又算什么呢? 她站起身来抚平裙摆的皱褶,盘算着待会是不是再买瓶酒回去,虽然价格不菲,可那个人喝了酒的样子,比平时还要再讨人喜欢一万倍。 办公室的门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探头进来:“啊,你在呢。” 周莉芳睨了他一眼:“有事吗?” “待会儿下班了没事,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他的声音里有一点刻意的讨好:“今天我的信用卡吃豪客来有八折,我们可以先吃个饭……” 周莉芳有点怜悯的打量着他。白白净净,也不算难看,虽然没什么钱,对她也挺大方。要是没有出现那个人,她也许会一直陪他吃八折的牛排,看电影的时候把他拘谨的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裙子里去。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砺勤啊,都说了我最近很忙,你老这样我很困扰的。”她敷衍的点点头,想从他身边超过去。胡砺勤咬着牙,有点气愤似的,一伸手拽住了她。 “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最近对我爱理不理的?你……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周莉芳的手臂被捏痛了,听到他的话,干脆连笑脸都懒得挂上:“我外面有没有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的谁啊?” “我、我……”胡砺勤被噎住了。他是谁呢?同科室的同事,比她年轻的晚辈,被她随意勾引一下就以为自己是她男朋友的,可悲的男人。 走廊里的护士都把视线投了过来。她们都知道,他也知道她们知道,人人都等着看他的热闹呢,他的理智叫自己放开,留一点颜面,为自己,也为她。 但是他就是不想放手。他执拗的、甚至有些悲惨的拖着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别这样,我们谈谈……我们谈谈……” 周莉芳不想跟他谈。啪!一个耳光干脆的甩到他脸上。 他瞪着她,看她有条不紊的把被自己拽乱的装扮一一复原。蕾丝的裙子,耀眼的耳环,新款的皮包,每一样都是他买的。 而包裹在这一切里面的她,现在要全副武装,去见另一个男人。 对有些女人来说,男人不过是食之即弃的猎物。他已经被拆吃入腹了,下一个又落入巢窠。 羞耻的泪水糊住了视线,这个女人蹬着高跟鞋铿锵离开的背影,像极了一只带毒的女王蜂。 *** 如果存在一个针对底层失败者的’掏粪工’,他会怎样选择猎物? 自然界的猎杀准则,老弱病残,离群索居,到了水泥森林里,一样适用。 想要杀人而不被发现,只要社会认定这不是杀人就好了。手头两名死者,都是临近暮年,家徒四壁,疏远亲友,于社会和家庭都没有任何影响力。表面没有疑点,于是匆匆判定自杀,亲人不追究,社会没责任,节约了宝贵的警力,减轻了养老的压力,一举四得,人人满意。 但,只要不进行解剖,有的是办法让一个人看上去像自杀。 “哥,这是最近的卷宗,跟自杀有关的我都找出来了,然后按你说的年龄、职业、收入、家庭情况排除关键字,你别说,还真有不少。” “有很正常,没有才不正常。世界上每隔多久就有一个人自杀你知道吗?” 甄今的嘴角撇下来,懵懂的摇摇头。 “40秒。”汪士奇接过文件夹,直接在走廊地板上一字摊开,八个。 跳楼,割腕,割腕,割腕,药物过量,烧炭,割腕,触电……触电? 他打开那份卷宗,一个潦倒男人的一生平摊在眼前。 钱鹏运,49岁,前搏击运动员,赛绩一般,退役后靠零工过活。性格孤僻,有轻微口吃,严重暴力倾向,两次因打架斗殴进看守所,今年三月五日,服用了大量镇定剂后进入淋浴间,打开喷淋头淋湿全身,随后将一把钥匙插入浴室插座,死因为心室纤维性颤动导致的供血中断缺氧。 他想起来了,这也是甄今要求找他的一个案子。 发现尸体时距离死亡已经一个礼拜了。走廊里若有似无的异味让邻居忍不住报了警,汪士奇和徐烨是第二批赶到的,现场已经通过风了,但那股铺面而来的恶臭还是熏了他一个趔趄。 甄今的脸色也不好看。出来抽烟的时候徐烨在一边拎着他乱骂,那小子嘴唇都煞白了还在坚持解释:“不是的,真的不是给哥找不痛快,我觉得有疑点,我真的觉得有疑点……” 当初的他看来,疑点无非是自杀手段有点奇特。但是他爸爸就是老公安,案件从小耳晕目染看到大,发现人类真的什么活法都有,也什么死法都有。为什么是浴室?为什么是电?为什么死得如此“不体面”?痕迹学不需要回答这些,他们只知道现场没有扭打,没有挣扎,没有强迫痕迹,死者甚至提前用黑胶布卡住了跳闸,也是去意已决。 但是现在他却好像看见了那根细细的蛛丝——连接起毫不相关的亡灵们,试图向他讲述一个故事。 “中老年、底层、自杀,痛苦,非常规手法,”汪士奇一个个的数着:“还差一个要素,他就是这起疑似连环杀人案的完美被害者。” “嗯?”甄今伸头盯着照片,照片也在盯着他,一双暴烈的眼睛。“还有一个是啥?” “个性。”汪士奇摸着下巴:“符合标准的猎物多了去了,为什么必须是他?” “也有可能不是他。”徐烨打着哈欠踱进来:“你们也太不仗义了,今天轮班蹲点就去我一个,得亏是没出事,有事你们谁给我负责。” “你知道什么呀就瞎说。”甄今敲敲手头的卷宗:“这可是一桩隐形大案。” “得了吧您内,还隐形大案,我看你再这么瞎闹下去,这个月奖金怕是要先隐形了。”徐烨啐了一口,又转头对着汪士奇:“还有你,怎么也陪着孩子瞎胡闹,你爸不是说了,最近低调点,先安分几个月,等风头过去——” “我干警察,不是为了躲在这里安分的。”汪士奇突然抬头打断,眼珠像两块藏着暗火的炭,徐烨盯着他两秒,不自在的错开了视线:“行,我知道,你们想破案没关系,那也得遵守基本法,哪有这样就扯上关系的。你们看,三个死者,性别,年龄,职业,哪一点有共性,一个淹死,一个上吊,一个触电,死因也完全不一样,还连环杀手呢,动机也找不到,整这些有的没的,图啥呀?” 汪士奇陷入沉默。薄薄的卷宗信息量十分有限,加上已经结案,尸体早就化了灰,现场也破坏得差不多了,想要合并进来,确实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行的。 *** 红酒还在桌上醒着,周莉芳刚把蜡烛点上,敲门声已经如约而至。 她抿嘴一笑:“门没锁。” 脚步声从背后靠近,有力的手臂圈住她,桎梏一般的收紧,沙沙的声音摩擦着耳膜:“等很久了吗?” “等你,我可不会嫌久。”她转过身,直接咬住对方的嘴唇,贪婪的吞进他的舌头。男人还是年轻,吻技略显青涩,这反而让她更喜欢了。 “我们去床上。”她喘息着,手指滑向他的胸口,刚撩拨开一颗纽扣就被捉住了。“说好的今天要庆祝。我们来点不一样的。” 他在她的浴缸里放满了水,又为她端来了红酒。白色衬衫沾湿成了半透明,下面的肌肉紧绷如闪电,一只漂亮的小野兽,只要轻轻一摸就会听她差遣。 她泡在玫瑰花香里,陶醉的整杯饮尽,问他:“你还没说要庆祝什么呢。生日?还是我们有什么纪念日?” “算是吧。”他勾起嘴唇,“还真挺值得纪念的,毕竟你帮了我这么多。要钱出钱,要力出力。” “哈哈,跟姐姐客气什么,姐姐能给你的,都会给你……”她察觉到自己在慢慢下滑,想要抬手撑一下,身体却有些不听使唤。“怎么回事,这么容易醉了吗……”周莉芳困惑的一笑:“过来扶我一把……” 年轻男孩体贴的把她扶正,捧住了她的脸。 “姐姐的酒量很好的,怎么可能这么容易醉。”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记得我问你要过的镇定剂吗?刚刚你自己喝下去了哦。” “……顾天晴!你……你想干嘛!” “别急,马上你就知道了。” 他当着她的面,慢条斯理的戴上了医用乳胶手套,从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手术刀。 水温舒适得像情人的怀抱,周莉芳却感觉自己坠进了冰窟。 *** “弱小,就要被吃掉,这是我妈告诉我的。 我不喜欢我妈,我妈也不喜欢我,她喜欢她的孩子闪闪发亮,像个镀金的奖杯,可以举到亲戚朋友面前炫耀,我不是那样的人。 谁要吃掉我呢?我不做坏事,也不害人,我只是做我自己,野蛮的动物才会吃别的动物,我们已经变成人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如果一定要这样,我们变成人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被抓住了。但这不是我的错。” 推门声传来,郑源啪的合上手里的《布登勃洛克一家》,练习纸的毛边从书缘下方露出一点,汪士奇看见了,郑源也知道汪士奇看见了,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咳咳,”他夸张清着嗓子转移话题:“晚饭吃了吗?” 郑源点点头,把书插回书架里去。汪士奇跟在他的后面:“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郑源没有回头,但放松的肢体动作表示了默许。汪士奇接着说了下去:“上次你说的掏粪工,还记得吗?你觉得如果在这里,谁最有可能来做这件事?” “……与其问是谁,不如问是如何做的。”郑源的手指划过书籍,金色的逆光里带起一点浮灰:“不是他杀伪装自杀,因为伤痕没有疑点。那就只剩一条路:不想死,但还是被迫自杀了。” “被迫的话……精神胁迫?比如被对方抓住了致命的把柄,或者对凶手绝对的服从?” “按你说的,被害人既没有信邪教,也没有隐瞒的恶性犯罪前科,绑架亲人作为威胁倒是可能,但,没有任何亲属有过类似反映。” “那……” “还有一种情况,被害人失去了行动能力。”郑源终于转身,面对汪士奇:“尸体都没有申请法医解剖吧?” “你是说,他们……”汪士奇用力敲打前额,猛的睁大了眼睛:“是镇定剂!” 第六章 伪装 伪装 “钱鹏运的镇定剂是从哪里搞来的?!现在还能查到吗!”汪士奇风风火火的冲进办公室,把正在沙发上补觉的徐烨吓了一跳。 “哎哟我的小祖宗,咱们能不能稍微文静点儿,闷声才能发大财你不知道啊。”他眯着眼睛起来摸了根香烟,被汪士奇一把打掉了:“问你话呢!我叫你去查,你是不是又躲懒了?” “哎呀,我哪敢啊。”徐烨捡起烟来吹了吹,又塞回嘴里:“查当然是查了,不过你估计不爱听。” “为啥?” “镇定剂啊,这人精神有点问题,狂躁,没事天天打鸡骂狗,药是医生开给他的。” 汪士奇一愣:“医生?” “对啊,就我说,这种渣滓哪还需要看医生啊,多活一天都算他污染环境了。结果呢,嘿,人还有低保,吃药的钱还得从你我交的税里扣,你说,这像话吗?” “不像话,不像话……”汪士奇低声喃喃着:“这他娘的也太不像话了!” “啊?”徐烨有点疑惑,汪士奇这小子自打认识起,附和他的话不超过三回。“那你也不用这么激动,人毕竟已经死了,死者为大嘛是不是……” “不,我是说,我们太不像话了。”他扯起嘴角,锤了徐烨一拳:“医生啊,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茬?” 镇定剂的处方单上印着“新生医院”,是一家开在市郊的民营医院。公交车终点站过去还有两公里,一路上拉客的黑摩的左冲右突,黄土飞扬。徐烨开着车,嫌弃的抽抽鼻子:“能不能稍微修修路,我这刚洗的车!” “就你这破夏利,还是别装体面人了。”汪士奇打量着四周,低矮的平房中间或闪过一栋老旧的砖楼,窗户都让塑胶布封上了,潦草的“拆”字糊满了墙壁,红漆顺着砖缝淌下来,像干涸的血。“这里也要拆迁?” “你没听说啊,这一片之前是那个破医院的宿舍,后来改成私营了,老板挺有钱,打算把这儿拆了,全部搞扩建。” “一个私营医院,这么有本事?”车进了大门,汪士奇站在门诊楼前面,被崭新的玻璃外墙晃花了眼。 “你懂个屁,生老病死,哪个不要找医院?救命的事,谁敢不掏钱?再说了,你别看这医院偏,名气可是挺大的。”徐烨敲敲自己的太阳穴:“听说本省独一份,专治这里的毛病。” 进了大堂,汪士奇掏出物证照片,冲导诊台的小护士晃了晃:“姑娘,打听个事,这是你们家的么?” “这个啊……好像是我们的处方单,不过肯定不是最近的。”导诊台的小护士警惕的眼光来回扫射:“你们要干嘛?” 徐烨想掏警官证,被汪士奇按住了:“我看我爸在吃,问他又不说干嘛用的,就想来问问医生。” “哦,”小护士凑上去仔细看了看:“躁郁症啊,精神类的病,有些病友是不太好意思往外说。”她指了指楼梯口:“上二楼问胡医生,今天他值班。” 诊室的门虚掩着,隐约的人声从里面透出来,有病人在。汪士奇背着手,眼睛对着走廊的文化墙,院长的生平事迹介绍洋洋洒洒,配发大幅照片,白净的高颧骨,眼神带刀,有点年纪了,但仍然美得有杀气。还没等看完,里面的人出来了,一个小愣头青,穿着蓝白校服,被他妈一巴掌呼在后脑勺:“花老子这么多钱,再不学好别回来了!” 少年不做声,斜眼瞄了一下汪士奇,嘴唇上一排咬破的牙齿印,衬得墙上“行为矫正”、“感恩”、“成长”的字样莫名扎眼。 汪士奇进去的时候,胡医生正在搓衣摆粘上的墨水点子,暗红的格子花纹已经洗得泛白,见他们进来了,烦躁的叹一口气。 “谁看?什么问题?” “不是看病,打听个事情。”汪士奇把父亲吃药那套谎又掰了一遍,一看到那张处方单,对方的嘴角一扯:“这个是我们这里开出去的,不过呢这个医生已经离职了。”他推推金丝边眼镜,面皮绷得死紧:“周莉芳现在跟我们没有关系,她的事我也不会管。” 胡医生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架不住手机一直响起来。他面具似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连着挂了三次,到第四次的时候忍不住直接按了关机键。 汪士奇的眼睛溜到屏幕上面:“那……她的联系方式有么?” “恕不奉告。” 徐烨嘬嘬牙花,一脸为难的样子:“别啊大夫,我又不是来闹事的,问问医生就图个安心。” “都说了她已经走了。”青年医生转脸过去对着电脑,蓝光映着镜片,态度冷峻得过分。汪士奇感觉到一点微妙的熟悉,有时候,过于疏远脱胎于过度亲昵,他在别人身上也看到过这个态度,那个女人,小叶,“好久不见啊老汪,”大学里,她挽着郑源的胳膊,微笑像塑胶质的花挂在嘴角。他们才不是好久不见,他们明明不久前才裸裎相见。 他用眼神示意徐烨一起出去,走到吸烟区,他跟徐烨头碰头点上了火:“那个周莉芳是他女朋友。” “你又知道了?!”徐烨大惊小怪的冲他瞪眼,被他掐着后颈摁下去:“突然离职,脸色又这样,我估计里面有点猫腻,你待会去打探一下。” “我找谁打探啊我。” “少来,你跟那小护士眉来眼去的当我没看见呢?”他推了徐烨一把:“快去,不然告你玩忽职守。” 一个小时后徐烨在车上跟他汇合,一屁股坐下就嚷嚷着要报销。 “吃了五对鸡翅膀呢!真行!”他愤愤的给车点火:“那家伙,一口一个,我看着都害怕。” “赶紧说正事,套出话来了五十对都给你报。” “我徐朝伟出马还能套不出话?”他得意的笑:“还真被你小子蒙对了,情比金坚,金童玉女,女上男下……” “好好说,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汪士奇拍了徐烨一把。“我哪没好好说了?给你翻译一下,姐弟恋,胡大夫是新瓜蛋子,刚来没多久就跟周医生好上了,周医生呢看着挺有钱的,医院里就在传这位胡大夫是小狼狗倒贴,反正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过这不是重点,”他咧开嘴,“重点是,后来有一次,有个男的找到医院里来了。” “老公?正牌?” “嘁,别提了,比这位胡大夫还嫩相,鸡翅膀护士说了,那都不是狼狗,是奶狗——反正啊,说没两句周医生就推着人走了,后来这俩就闹了一场。” “在医院?” “还能在哪呢?嚯,听说闹得可精彩了,没过多久这位周医生就辞职了。”他调开手机,神神秘秘的给汪士奇看照片:“也不怎么样吧?就这还能脚踏两只船?” 汪士奇盯着那个女人——日常的户外合影,大概是团建郊游一类的活动,眉眼不算漂亮,但是长卷发和妆容都看得出精心打理的痕迹,笑容也是刻意演练过的讨巧,放大看看,项链,耳环,戒指,挎包,都是名牌名款,价值不菲,看来徐烨说得没错,医院真的很挣钱。 可是那位胡医生看着似乎并不那么有钱。 他查了下胡砺勤手机上显示的电话号码,那属于一家民间借贷公司。 汪士奇觉得自己摸到了筹码。 第七章 交易 交易 丰沛的热水带着蒸汽倾泻而下,将皮肤冲得微微发红。汪士奇擦干了身体,在浴袍前犹豫了两秒,还是穿上了自己的衣服。推门出来的时候发现客厅亮了灯,是程诺坐在沙发上抽着烟。 “不睡?精神头这么好?”他凑过去潦草的甩了甩头顶残留的水珠,被程诺嫌弃的挥开。“你还不是一样?这么晚了还打算开溜?” “我家里还有病人,放心不下嘛。”他一边系着领带,一边探身过去索要一个吻:“怎么,吃醋啊。” “呵呵,您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程诺把乳白色的烟雾送进他的嘴里:“我只是觉得郑源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你总不能关他一辈子。” 我就是关他一辈子又怎么了?汪士奇心里想着,嘴上却是黏黏糊糊的:“他已经有好转了。昨天他还跟我说了话。” “说什么了?” “关心我手头的案子。” “你疯了?”程诺拍开他乱摸的手:“他现在什么精神状态你又不是不清楚,你不怕他再受刺激?” “我又没给他看,是他自己听见的。”汪士奇缩回手,转头又把程诺手上的香烟摘下来,顺手叼进了自己嘴里:“医生说他能开**流就是进步,其他的……总会有办法的。” “那他有说什么想法吗?”程诺替他整整衣领:“你好像一直挺依赖他的意见。” “他觉得凶手——如果确实存在这么一个人的话,很巧妙的选择了被害对象。”汪士奇拍拍她的手,转身走向大门:“用镇定剂伪造自杀很容易,只要人不能动了,摁水盆里就是溺水,挂根绳子就是上吊,捅把钥匙就是摸电门,看着都是一副去意已决的样子。而且死者们都是社会边缘人,没有人想浪费时间查疑点,只要不解剖,火一烧这事就混过去了。” “所以你们去医院了?”程诺的目光随着汪士奇的转身而起伏:“他觉得那个’掏粪工’是医生?” “记得之前上过的课吗?不要随便给连环杀手起外号,这有可能满足他们的虚荣心,刺激他们加速犯罪。” “明明是你先起的。” “你也是警务人员,不要仗着跟我有关系就不讲道理。” 程诺哼出一股冷气:“什么关系,乱搞男女关系?” “行行,现在是贤者时间,你说什么都对。”汪士奇冲她一笑:“虽然钱鹏运的镇定剂是那位女医生开的,但是现在立不了案,没有搜查令,我们不太好查其他死者跟这个医生的关系。” “所以?” “所以这时候,男女关系就非常有用了。”汪士奇嗤嗤的笑起来:“你知道什么叫小狼狗吗?” 程诺没接话,盯着这个在门口换鞋的男人,他的高大衬得四周的家具都出奇的小。强壮,迅猛,单纯,忠诚,她不怎么喜欢男人,但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这个人大概不算出错。 “喂,”她在他打开门的瞬间叫住了他:“周末……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吃个饭。” 汪士奇有点惊讶的回过头来,周末、回家加吃饭,是个中国男人都知道这背后蕴涵的深意。 “呃……啊……要是不忙的话……”他一下子局促起来,手脚都没地方放了似的:“我不是说不去啊,我很乐意去!真的!那什么,我要不要提前准备点啥……” “准备你自己就行了。”程诺翻了个白眼:“至少把胡子刮了吧,扎扎我就算了,别让我爸嫌弃你。” 汪士奇嘿嘿傻笑两声,带上门走了。 *** 胡砺勤,精神科医生,在新生医院呆到第三年,拿过两笔季度奖金,谈过一次恋爱。 他的名字老被人拿来开玩笑。之前是狐狸精,后来又变成了小狼狗。天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认定他是被当成宠物的那一个,仿佛只要有人出钱养着,勾勾手指他就召之即来。 真相不是这样的。他知道,现在他对面的这位警官也知道了——他查到了自己的欠款记录。 胡砺勤带着汪士奇去了住院部的后门,刻意避开门诊进出的同事。爬山虎的新绿染上了墙,正垂在医生的头上,他伸手拂了拂:“你什么属相?” 汪士奇一怔,有些意外:“你就打算说这个?” “有人说属相是一物降一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我属猴的。” “那你跟我是六冲,专克我。” 汪士奇眉头一跳:“周莉芳也属猴吧?承认了?你跟她的关系?” “警官,我并没有否认过,谈谈恋爱也不犯法吧?” “谈恋爱是不犯法,但如果包庇嫌疑人就不好说了。” 胡砺勤的眼睛瞪大了:“她?她有什么嫌疑?” “暂时不能透露。”汪士奇一笑:“不过也有能告诉你的事——你知道她在外面还有个小狼狗吧?” 胡砺勤的脸色变了:“你、你凭什么——” “是,女朋友败家也不犯法,不就是花光了你的钱,还让你背了债嘛。”汪士奇挑挑眉:“可是呢,她去年有好几个上万的包都是走你的信用卡,但要是同一时间,她还用自己的钱养别的男人……” “够了。”胡砺勤烦闷的皱眉,把衣角捏在手里搓圆搓扁:“交往之前谁知道她是这样的人。” “所以她一直这样?花男人的钱给自己买奢侈品?转头在外面又找一个?” “不,不是花男人的钱。”胡砺勤难得的抬起头跟他对视:“她是……花所有的钱,所有能碰到的钱,我觉得她脑子有病,真的。正常人没有这样买的。每次看她刷卡我都觉得害怕,跟要把人家的店搬空一样。” 汪士奇的眼睛一眨不眨:“你说的所有能碰到的钱,包含违法的部分吗?” 胡砺勤一愣,迟疑的眨了眨眼。 第八章 魔鬼 魔鬼 第二天一早,好消息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啪的一声砸到了办公桌上。 “果然没猜错。”汪士奇看了看里面的东西,一丝笑意浮上了脸颊:“胡医生查过了,三名死者樊建国、付艳、钱鹏运的医保定点都是这家医院,其中钱鹏运是周莉芳直接经手的病人。” “所以说真的是医生连环杀人?杀的还都是病人?”甄今对着里面的病例存档瞪大了眼睛:“这不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桥段吗?” “听过那句话没有,艺术嘛,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没文化多读点书。”徐烨不耐烦的把他赶开,凑上去仔仔细细的默读:“作为医生,很方便就能知道病人的住址,也很容易取得患者信任,大剂量的处方药能让患者失去行动力,最后伪造出自杀现场,这套逻辑倒是没毛病。” “没有直接证据,暂时不要脑补这么多。不过胡医生还提供了一条线索,周莉芳花钱无度,所以常年手头紧,就算不是心理变态,也有可能被人利诱。”汪士奇嘬着酱油味的速溶咖啡:“他还说,曾经看到周莉芳私下以处方名义拿走了大量镇定剂。” 甄今一下子兴奋起来:“那还磨叽什么,赶紧去抓人啊!” “问题在于没有直接证据。”汪士奇的手指敲着桌子:“仅凭我们拿到的线报,不能直接将对方列为嫌疑人。不过……” “不过?” “不过胡医生给了她的家庭住址。”徐烨得意的晃晃手机:“周莉芳,和平里江景公寓4栋806,是时候会一会这位魔鬼医生了。” *** 她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迎接死亡。 让别人死亡的事情她倒是没少做,但她是医生,死亡是她工作的一部分。温热的身体突然紧绷,然后渐渐失去起伏,肌肉变得冷硬,失去循环的血液坠积到背部和腹腔的低下位置,最后在青灰的尸身上绽放尸斑。她不是一开始就能从其中看见美感,但她总会看见的。 毕竟她是那么爱美的人。为了美她可以去做很多事。 包括不那么合法的事。 独居的高档公寓开阔敞亮,有一整面墙用来收纳美丽的包包和高跟鞋,水晶化妆盒里上百只口红按色号和品牌陈列,再过去是层层叠叠的眼影,甲油,香水,黑曜石与玫瑰金交缠,孔雀绿与玫瑰红辉映,物质的洪流将她包围在其中,置身于王座般的鎏金浴缸里,丝绒睡袍与蓬松卷发相得益彰,每一个缝隙都写着完美。 除开一点,她马上就要死了。 双手被束缚着举高,舌头麻痹而滞重,含在嘴里像一块死肉,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即使已经到了这一刻,她也努力的试图把手臂抬到水面以上。 因为绑住她的不是麻绳或锁链,而是——纸。薄到半透明的、裁成条状的纸带,环着两边手腕被黏紧,稍微一个震颤就会撕裂。碰到水的话,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对面那个声音温柔的笑起来:“乖,这样才对嘛。” 乖乖的不要挣扎,起码可以死得很美。如果反抗,逃跑,或者仅仅只是让这个荒唐的、纸做的手铐断掉了…… 那个人手上的硫酸就会毫不犹豫的泼过来。 即使意识已经模糊,幻想中嘶嘶烧灼的皮开肉裂还是让她忍不住的发了抖。浴缸的水面泛起一丝波纹。 “啧,刚说完你就动,经不起表扬可不好。”那个声音里带着点克制的不耐烦,但他的脸,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完美得耀眼。 当初如果不是因为看上了这张脸,她是决计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她在外面飘了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可惜啊,她知道自己要付出代价,却不知道,这个代价会如此惨重。 他要了她的钱,还要她的命。 那双手再次伸过来从背后环住了她,手术刀递了过来,被握紧在她的右手,然后暧昧的向下探去,刀锋越过波峰和低谷,越过腹部的平原,最后停在大腿内侧。 “有人跟我说过,割腕是很难死的,但是割到主动脉就不一样了。”他啊了一声,有点懊恼的道歉:“对不起,是我班门弄斧了。你才是医生,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他修长的手指微微使力,让刀锋破开皮肉,镇定剂的药效到了顶峰,几乎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眼前绽开了一朵深红的繁花。 龙头再次被打开,滴滴答答的温水蜿蜒而下,慢慢浸没身体。水色由浓转淡,色号从154渐变到142——都到了这个档口,她脑子闪过的居然不是罪孽深重的半生,而是香奈儿的唇釉,她为这个念头笑出声来。 她滑进自己的血水里,吐出人鱼般的泡泡,发丝如水草般招摇。 *** 汪士奇和甄今赶到806门口的时候,正好听到里面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两人对视一眼,甄今马上拍起了门:“有人吗?”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含含糊糊的男声传出来:“谁啊?” “警察,有点事情需要配合调查一下,问几句话。” 没有回答,但汪士奇感觉到了空气里骤然的紧张。他心里咯噔一下,加快了拍门的频率和力道:“开下门好吗?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这次有声音了,是惊慌的咚咚声,像是有什么在拼命锤着地板,混杂着一点断断续续的闷哼,终于,仿佛是奋力挣脱了什么似的,一个女声尖叫出来:“救命啊!” “不好!”甄今一脚踹开门,拔腿就冲了进去。 他们在卧室里找到了一个小女孩,缩在柜子里面,大概十来岁的年纪,头发乱蓬蓬的,背心和短裤盖不住手臂和腿上的淤伤。见他们冲进来了,女孩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别怕!”甄今一边对着屋里喊话,脚下还踩着一个中年男人,他跑进门的时候,这人正举着一根竹棍正面迎出来。他挨了一棍,对方也好不到哪去——被他苦练的擒拿术扭脱了臼,按在地板上扯着嗓子嚎痛。 汪士奇尽量谨慎的蹲下去,跟战战兢兢的女孩保持平视:“你没事吧?” 对面含着眼泪,缓缓的摇了摇头。 “别怕,我是警察叔叔,来抓坏人的。你现在很安全,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可以想一想,慢慢的回答我也没关系,可以吗?” “……嗯。”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外面这个男人你认识吗?” “我……我叫吴佳佳,今年十五岁,那个人……”她抽噎一下,好像在努力把自己从震惊的恍惚中拽回来。“外面那个人……他是我爸。” 第九章 迷雾 迷雾 “抓连环杀手抓成了家暴,真有你们的。”徐烨拧开一瓶跌打油,有点幸灾乐祸:“这算不算杀鸡用牛刀啊。” “那又怎么了,家暴就能不管了吗?”甄今不高兴的回嘴:“人民警察的职责包括保护公民的人身安全。那畜生都把孩子打成那样了,我们要是不进去,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负责啊!” “还嘴硬。”徐烨一巴掌拍在甄今背上,被竹棍抽到的地方已经青紫了。他哐哐倒上药油,大力揉搓起来。 “哎哟!你轻点儿!”甄今嘬着牙花子倒抽一口冷气:“哥!你帮忙说句话!” 汪士奇瘫坐在沙发里:“没空。先让我想想报告怎么写。” 物业提供的消息,周莉芳确实住在和平里江景公寓4栋806,不过那是一个月以前。 她一个人租住在这里,大龄,未婚,但没有断过男朋友。最后一次,似乎是因为感情纠纷,她发信息去任职的新生医院要求辞职,然后过了几天,被发现死在自己的浴缸里。 他看了出警记录,现场发现的手术刀经确认属于她的私人物品,只有她一个人的指纹。她临终前喝了一杯红酒,泡在温水里,割开了自己的股动脉,最后死于失血过多。 现场痕迹没有疑点,伤口也符合本人切割的角度,桌上有一叠信用卡欠款通知,她已经逾期很久了,账单像雪球一样,最后滚成了一座大山。所有人都认为,是这座大山轧死了她。 她唯一的亲属已经多年没有来往,没说什么就签了字,可能是嫌丢人,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死讯。两天后,她的尸体化成了灰,代理这个房子的中介马不停蹄的又把房子租了出去——当然,是在瞒住了这是一间“凶宅”的前提下。结果这里又住进了一个中年失业的父亲,和他叛逆期的中学生女儿。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棍棒底下出孝子,爸爸管教孩子,怎么说都不算大错。这也让他们的贸然行动显得十分乌龙。 ——凶宅?还真是挺邪门的。他烦躁的抓了一把头发。那个女孩满溢着泪水的黑眼睛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对于她爸,他们只能批评教育然后放人。以后呢?谁能保证她不会受到新的伤害?她是犯了什么错,值得被这样惩罚? 那周莉芳呢?她又是为什么选择了死亡?或者说,是死亡选择了她? 线索断得干脆,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汪士奇拍拍腿站了起来:“我出去一趟。” *** 出租房子的中介公司就在江景公寓附近。原木色的装修配上暖黄的灯光,倒是挺衬他们的广告词:“简简单单,给你一个温馨的家”。这家并不是连锁大公司,大概是一直做周边熟客生意的老店。汪士奇踏进去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马上迎了过来:“您好!我是店长李庆,叫我老李就行。客人看房吗?想要租还是买?” “不是,我有个案子,过来了解一下情况。”他晃了晃警官证,对面的笑容凝固了两秒,马上又漾开一个更大的弧度:“您请进,咱们里面说。”他把汪士奇让进了会议室,又招呼小姑娘倒了一杯水:“警官,我们这都是小买卖,应该没啥违法乱纪的事情吧。” “你还记得和平里江景公寓4栋806吗,这套房子的房东在国外,好像一直把代理挂在你们这里。” “啊——那个。”老李露出嫌麻烦的神色:“咳,是,死过人,我知道,挺晦气的,但是我们也没办法啊。房主跟我们签的代理协议,不管租不租出去,一年我都得给人十个月的房租,现在行情也不好,空在这里几个月,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饭钱都要搭进去了。”他咂咂嘴:“不都说了是自杀么?还有啥要查的?” “你别紧张,只是可能有连带的案子,所以过来问一下。”他端起茶杯,尽量显得风轻云淡:“当时经手这个房子的人是你吗?” “是我们店里的小弟,现在这房子还归他管呢。”老李打开门,冲外面喊了一嗓子:“顾天晴,你进来一下!” 那个名字让汪士奇眉头一跳。 王昊那篇报道里明示过周莉芳私生活的混乱,根据他对匿名同事的采访,似乎有人目睹过一个年轻男孩来工作地点找她。汪士奇查了一下,周莉芳的存款确实分好几笔打到过一个账户,收款人,正是顾天晴。 那个钱数,绝对不会只是几个月的房租这么简单。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他等在会议室,一点久违的紧张让手心微微出汗——守株待兔,但是如果来的不是一只兔子呢? 敲门声叩叩两下,不轻不重,不缓不急,进来的人也一样。 “怎么才回来,让警察大哥等你这么久!”店长陪着笑迎上去,不轻不重的训斥了两句,又张罗着给汪士奇加茶,一种来自职业的油滑和警惕。汪士奇按兵不动,细细的打量来者:黑色涤纶西装和白色衬衫应该是中介统一的工服,虽然廉价,穿在这个人身上却好像平白贵了好多倍,说不出的顺溜挺括。低下头,领圈内侧洁白如新,不是洁癖就是有个好老婆——不,没有老婆,因为手上没有戒指,连戒痕都没有。个子不矮,脸却有点女气,大概是狭长上挑的眼角和过于细窄的下颚带来的错觉,因为那把低沉的声线无论如何跟“娘”字也沾不上边。他话不多,回答问题能说“嗯”就不说“是”,听到周莉芳名字的时候也没什么波动,只有简单的四个字:“我知道了”。 他们跟外面的大办公室只隔着个象征性的玻璃半隔断,电脑后面或好奇或试探的眼神三三两两的往这边汇集,还有个好事的店长一直在找借口进进出出。可能是察觉到紧盯的视线,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汪士奇杯子里的茶水突然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 “喂,”他迅速放下杯子站起身:“抽烟吗?” 顾天晴点点下巴,亮了亮手上的烟盒:“去外面?” ——如果这个人是嫌疑犯的话,心理素质未免也太好了。汪士奇盯着他抽烟的侧脸,对方从表情到站姿都是一个大写的放松,甚至对汪士奇特意用沉默制造的社交压力都毫无感觉。初夏的湿雾在四周蒸腾,呼吸间尽是憋闷的潮气,相对无言的了一根烟的时间,汪士奇终于屏不牢先开了口:“你什么属相?” 一声冷笑:“警察还管这个?” “闲聊而已,不是审讯,别担心。” “可你已经把我当成嫌疑犯了吧?”顾天晴挑挑眉,喷出一缕白烟:“也是,都查到她给我钱了,换我我也怀疑。” “也不能说是怀疑,毕竟已经结案了,一般自杀不在我的工作范围。”汪士奇弹弹烟灰:“我就是有点好奇——你们岁数差了不少吧。” “十五岁。”答案倒是来得干脆。他转过脸来直视汪士奇,一瞬间的震颤感再次袭击了过来,后来汪士奇才想明白原因——顾天晴的眼睛细长,瞳仁却出奇的黑而大,盯着人看的时候几乎见不到眼白,总让他想起恐怖片里的角色——他最讨厌恐怖片了。 “说感情肯定是没什么的,但是我也承认她对我好。我们是看房认识的,我带着她在附近转了几天,最后在这套房子里把她办了。”他笑笑,把廉价烟的包装随手捏扁:“她乐意给我钱,就当是服务费,毕竟我也伺候了她,各取所需,不犯法吧?” ——不犯法吧?胡砺勤也这么问过他。围绕着这个女人,爱与被爱当然不犯法,但这场堕落的死亡里,应该不止有爱与被爱。 有什么东西被隐瞒了,也许就藏在对面轻轻松松呼出的烟气里。 *** 他把自己的想法转述给郑源。对方抱着膝盖坐在沙发里,许久才憋出一句话:“不在场证明?”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周莉芳出事的时候,他在外面带客户看房,中介那边都有记录。至于动机,女方虽然自己经济上有很**烦,但给钱给得挺痛快,我看也不像是为了金钱纠纷。” “他跟前几个死者的关系呢?” “你说顾天晴?目前没看出什么关系。他挺年轻,学历一般,社会关系也不复杂。非要说什么奇怪的地方,也只有一个——”汪士奇嘲讽的笑了笑:“难为他长成这样,居然只是做了个中介,还真是有点屈才。” “长成这样?” “这样,就是,男明星,偶像,你知道吧?现在电视上那种台湾小白脸,跟个女人似的。你别说,漂亮是真的漂亮,怪不得能把女人哄得五迷三道的。” 五迷三道的女人已经踏入了轮回,连带着那几个若有似无的、似乎跟她牵扯着某种神秘关系的自杀者。汪士奇有点迷惑起来,是不是他太想查案子,所以才看什么都可疑? 郑源陷入沉默,他想起那些寄来的书简里,也有一张漂亮的脸。 “他的脸凑近的时候,即使是犯罪,也让人觉得无法憎恨。 漂亮是一种特权,像烟雾一样,可以迷惑人的眼睛。我喜欢他,是喜欢他吧,才会原谅他对我做出的这些事情。 他说,他总有一天会控制不住杀了我。我知道他没有开玩笑。但是现在我被关起来了,在水泥墙的后面,他还会杀我吗? 我在这里,好像只有很短的时间,好像又已经很久了,久到我我已经快忘了他对着我笑出来的样子。 我一定是脑子被打坏了,才会觉得他是个好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不爱我,除了他。关住我的是一间小房子,但他的心,我想要的他的心,才是那个囚禁我的,摸不到边界的牢笼。” “老汪,”郑源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表情,忧虑混合着疑惑。他起身去了房间,然后把一叠手写的字纸推到汪士奇面前。 “我怀疑,这里发生了一桩绑架案。” 第十章 寻人 寻人 “绑架案?”汪士奇头疼的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是吧,前面的案子还没扯清楚呢,又来?” 郑源不说话,只是执拗的站在他的面前不动,汪士奇叹了口气,认命的接过那沓字纸,一张一张的翻阅起来:“这是……之前那个互助邮箱发过来的信?” “这些内容分多次寄到了周医生的专栏,被当成了一般来信由你亲手交给了我。”郑源示意他仔细读其中的几处内容:“你看这里,还有这里,我觉得这是一种暗示,好像在一边隐瞒一边释放信息。” “信息?什么信息?” “比如,求救。” “不是,你也不能这么主观的下结论。”汪士奇捏着鼻梁,试图把话说得委婉一点:“我们设身处地想想,如果现在你被绑架了,怎么可能还有自由往外边寄信。退一万步,就算你运气爆棚,正好被关在邮筒里面吧,这时候为什么还要写日记啊,为什么不直接写:我是郑源,身份证号4302111980304276x,我被一个姓汪的疯子绑架了,谁来救救我?” 郑源眨眨眼睛,慢吞吞的开了口:“那我们也可以换一种思路,比如:信不是受害者寄的,而是绑架者寄的。” “动机呢,绑架了人还写信给你看?” “十二宫。”郑源摩挲着信纸,嘀咕着又重复了一遍:“十二宫。” “你说啥?” “我说,十二宫,美国六十年代的传奇连环杀人犯,多次寄信给媒体,详细描述犯案经过,就是为了挑衅警方。” “这破片儿我当然看过,”汪士奇有点担忧的看向郑源:“我很不想这么说,但,你也是被绑架过的人,你觉不觉得,你有可能只是……” “妄想吗?神经过敏吗?我……不知道。”郑源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无意识的咬着嘴唇,干燥的死皮下缓缓渗出血珠:“从道德角度,我宁愿没有,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一堆中学生的意淫文学,但是,从被害者的角度——” 从被害者的角度,被忽略,就意味着被放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想要牢牢抓紧。 汪士奇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在这个高速运转的社会里,警察只是齿轮的一环,他需要遵循所有关于齿轮的法则——待在自己的位置上,规律旋转,令行禁止。失控的下场是惨痛的,他现在就在为上一次的一意孤行付出代价,再多一次,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受得起。 无法言说,也不可能对别人言说。郑源的眼睛在对面暗淡下去,他起身离开,将这隐含的残忍混着血水,沉默的吞进肚子里。 *** 汪士奇帮不了忙,寻找湖滨的任务落在了郑源自己头上。 他首先联系了报社,那里应该保存着所有来信者的地址,但他说明了来意之后,接电话的同事却表示爱莫能助。 “互助邮箱的第一准则就是保护患者的隐私权,仅以现有的材料,恐怕没有办法证明对方有危险。” “可我收到了威胁电话。” “您能提供电话录音吗?或者再次联系对方?” “没有……我打回去过,没有人接。” “或者您可以寻求警方的帮助。” “……警方暂时不予立案。” “额……这……”同事的声音犹豫的远离了,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出现,伴随着刷刷的翻阅声:“这样吧,私底下帮你看一眼,别说是我干的啊……黄……胡……侯……奇怪,没有诶,这个人寄的信没有留地址。” 此路不通,郑源丢开手机,想了想又捡了起来,他调出了那个未知号码。 一遍打不通,他可以打十遍,一百遍。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嘟——嘟——嘟——嘟——嘟——拉长的忙音令人心烦意乱,郑源闭上眼睛深呼吸,尽力对抗着自己的焦虑,每失败一次就在手边记上一笔,正字画到第五个,电话突然接通了,爆豆子似的骂声从里面炸了出来:“有毛病吧还打个没完了哦!” 郑源一愣:“不好意思,我想找一下湖滨,请问他在吗?” “什么胡冰胡火的,这是公共电话!公共电话知道吧!谁没事打公共电话玩哦!我摊子就在旁边,吵得要死!” “什——”郑源反应过来,急忙问到:“您能说下您的摊子摆在哪儿了吗?” “干什么?找麻烦是吧?” “不是,”郑源一推眼镜:“跟你做笔生意。” *** 汪士奇觉得新生医院这个地方邪门极了。 上一次来,是因为死了患者,这一次来,是因为死了医生,更古怪的是,他想找的胡励勤也不在,科室里说他请假了,家里有事。 有事?红事白事? 一个女人死了,伴侣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胡励勤在上一次表现得近乎完美,恰到好处的恐慌和坦诚,任汪士奇怎么回想也不觉得他表现出了哪怕一毫秒的异常。 他还想打听清楚,却被冷冰冰的“不要妨碍我们工作”挡在办公室外面,小护士们倒是挺热情,纷纷对这位存在感超高的警官表达了特别关注。 “诶你说他是不是要来追菁医生的啊?我看最近都来科室三回了。” “他看不上菁医生的吧,清汤寡水老处女……上次他来不是把小狼狗叫出去了吗?难不成……” “去去去,说不定是胡医生的亲戚呢,喂,你们谁敢上去搭讪?” 叽叽喳喳了一阵,一个圆圆脸的小姑娘被推了出来,一个踉跄撞到汪士奇的肩上,她原本还想要个电话,一抬头登时连话也说不出来——面前的男人高出她一大截,英俊归英俊,近看眉目却浓烈到有点凶悍的地步,叫人不敢乱开玩笑。“没事吧?”他对自己说话,声音也冲,好心的询问听起来跟“x你妈”一样吓人,小护士噤若寒蝉,支支吾吾的刚打了个招呼,“那个……电话……”对方呆了两秒,啪的一拍脑门,眼睛一瞪:“啊擦,我怎么把这一茬忘了!”他抄起手机哔哔按了起来,小护士还想说点啥,被他竖起来的手掌直接挡到一臂之外,粗大的关节上全是老茧,配合着那股野蛮气息和裤脚上的泥点子,瞬间被定位成了蓝领包工头。 小护士有点意兴阑珊,只听得那边电话里一个机械的女声重复着“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正在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听到屋里有人说话:“诶,什么东西一直在震啊?”她条件反射的随着汪士奇一起转身,看到办公室的菁医生从抽屉里掏出了一支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汪士奇一挂,那边的光亮也随之熄灭。 ——谁家里有事会不带手机?汪士奇已经完全忘了小护士的存在,立在墙根儿边上喃喃自语,小护士觉得他神经兮兮的,吐了吐舌头刚想开溜,又看到他突然冲进去大喊:“谁有胡励勤的家庭住址?他可能要出事!” 屋里的两男一女抬头看他,眼神都是一样的古怪:“对不起,我们规定不能透露医生的个人信息。” “我是警察,现在是办案!我命令你给!” 原来是警察?小护士有点好奇,缩在一边探头探脑,屋里面拿着胡励勤手机的菁医生哼笑了一声:“办什么案?犯了什么法?不给你能把我怎么样?” 汪士奇一下被问住了——他确实不能把对方怎么样,也从来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人。 “行了行了,赶紧出去吧,再闹外面要叫保安了。”菁医生站起来轰人,不由分说的把汪士奇推到门口。对着个细胳膊细腿的女孩儿,汪士奇就是有通天的火气也不好发作,被人直通通的把门摔在了脸上。他摸摸鼻尖,左右一转脸,那双寒星似的眼睛突然就盯到了小护士身上来,过于明显的侵略性让小护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想跑,一股怪力突然捏住了她的手臂。 “警警警警警察叔叔对不起!”虽然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她就是忍不住想道歉,对面的声音倒是客气起来:“嗨,小妹妹别怕么,问你点事情。”他熟极而流的揽住了女孩的肩膀,把她带向走廊尽头的窗边,其他几个同事半是羡慕半是起哄的冲她偷偷比大拇指,小护士一脸生无可恋,她觉得自己的腿软得快化了。 “没别的事,就是有点问题要问胡励勤胡医生,但是吧现在怎么都找不着他人。”汪士奇拿出了自觉最亲和友善的表情:“不知道你这边能不能帮忙查一下他住哪呢?” “我又不是医生,跟他也不熟,我不知道……” “诶,怎么会呢,”汪士奇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护士小姐个个神通广大,哪个人的八卦打听不到,一个地址还不是小菜一碟。” 小护士被他亮出的犬齿吓得发抖:“医生的地址……都在内部通讯录里呢,可能……” “所以,能不能替我去看一眼呢?”汪士奇举起拳头故作可爱的一挥:“加油呀。” “……好,好……” “等你消息。” 小护士如蒙大赦,逃命似的飞奔而去,汪士奇摸摸下巴,感叹自己这张脸关键时刻还是挺实用。 几分钟后,汪士奇手里多了一张便签纸,胡励勤的住址就写在上面。 汪士奇把油门轰到最大,一路朝着目的地狂奔。 该章节已被锁定 《无声呐喊》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无声呐喊》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十二章 嫌疑 中介门店开到八点,汪士奇踩着七点五十九分的坎儿推开了那扇玻璃门,迎面正撞上顾天晴提着包下班。 “正好,出去喝一杯吧?”他笑嘻嘻的迎上去勾着对方的肩膀,没给他当众拒绝的机会:“有些事情想跟你聊聊。” 顾天晴有些警惕的看着他,“我们很熟吗”几个字写在眼睛里。汪士奇只好压低了声音:“关于你姐的事。” 对面表情一顿,脚下已经被他带着走了。 说实话,汪士奇没想到自己能知道这么多。 沿街的烧烤摊子上,酒过三巡,顾天晴的耳朵已经红了。汪士奇问他:“胡励勤到底跟你什么关系?” “你不是早知道了吗?睡过同一个女人的关系。” “不止吧。”汪士奇拿着扫描件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他手上有一份李薇薇的死亡报告,李薇薇的死又跟你姐顾天雨脱不了干系。你觉得光是睡过同一个女人会让他存着这个吗?” “我……”顾天晴看到那张纸,维持良好的面具像是突然碎了,他一把抢过来翻看,手指颤抖着从死因那一栏划过。汪士奇想要拿回来,被他的大手死死按住,不能撼动分毫。 “别告诉我李薇薇是你女朋友啊,我不会信的。” 顾天晴低下头,眼圈突然红了。他哽咽了一下才说出话来:“胡医生,他勒索我。” 这一下轮到汪士奇惊讶了。 “他从孟雪那里听说了我姐姐的事,觉得这是个把柄,他拿着这个找我要钱,不然就要闹得我身边的人都知道。” 顾天晴说,姐姐出事的时候,他还差一个月满十八岁。 原本他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普通的一个人,小康家庭,父母双全,成绩不上不下,爱好是篮球和打游戏,身边三五个死党,隔壁班有暗恋的女孩。 除了一母同胞的姐姐。 双胞胎在他们这个小城都算是稀罕事,龙凤胎就更是少见。听邻居说,他们俩刚出生的时候,楼上楼下看热闹的人把门槛都踏破了,进进出出,红鸡蛋送出去好几十个,都想沾沾喜气。顾天晴自己倒没什么印象,等到他读中学的时候家里已经很冷清了,连亲戚都不怎么走动。妈妈说:“不好,平白给人添晦气。”他知道,别人忌讳的是顾天雨。 顾天雨比他早一分钟出生,瞳仁漆黑溜圆,翘鼻头白皮肤,像个橱窗里的洋娃娃——只是表面看起来。实际上,大人都说他们俩投胎的时候去错边了,因为姐姐从小就是个问题儿童,暴躁,多动,不服管,而他只会文静的跟在后面,像一只颤颤巍巍的小狗。 他喜欢这样的姐姐,虽然她动不动抢他的橡皮和直尺,一张桌上写作业,手肘稍微过界,削尖的铅笔就会毫不留情的戳过来,但是姐姐也会对他好,从小到大,在学校里从来没有人敢欺负他——都知道他有一个不好惹的姐姐。他跟顾天雨在一张床上睡到六岁,已经习惯了对方身上混着奶香的洗衣粉味。长大了之后房间分开了,但顾天雨还是喜欢爬到他这边来,冰凉的脚趾塞进他的小腿中间,然后耳朵上呼过一阵湿气:“我有糖哦。要不要?” 他在黑暗中抿着浓烈的瓜果甜味,转身过去摸着姐姐柔软的发梢,听她慢慢的讲自己喜欢了谁,不喜欢谁,像在**里分享同样的养料和氧气,这样神秘的亲昵感。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顾天晴的记忆有些混乱,四岁?八岁?十岁?总之不会是十七岁,那时候顾天雨已经被送走了,也不会是十五岁,因为顾天雨的“晦气”就发生在十五岁。 这是长大了之后顾天晴才清楚的,通过邻居和朋友爸妈遮遮掩掩,七拼八凑的传言:顾天雨弄死了一个同班同学。 在顾天晴的回忆里,那是初中的一次夏令营,顾天雨的班级去了麓山湖公园。下午自由活动结束清点人数,只有两个女孩没有回来。 一个是顾天雨,一个是患有轻微口吃的李薇薇。 原本只是以为他们一时贪玩忘了时间,但随着天色转暗,大人们也开始焦虑起来。被电话传召来的家长和老师们打着手电筒搜了半晌,终于在湖心凉亭的台阶下面找着了人。 顾天雨蹲在水泥石阶的最后一级,百褶裙的裙摆拖在水里,瞪着眼睛,止不住的发抖,像一只湿了皮毛的小兽。她手里紧紧攒着另一只惨白的手,手的主人,“小结巴”李薇薇脸朝下泡在水里,身体已经硬了。 那是顾天晴的父母最难熬的一晚。 有人说看到了顾天雨和李薇薇一起离开,有同学证明顾天雨平时在班上就喜欢欺负李薇薇,而顾天雨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一言不发,只要一提李薇薇的名字就会发出凄厉的尖叫。 家里人对姐姐打也打了,闹也闹了,最终因为没有直接证据,只能认错赔钱了事。顾天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姐姐被锁了好几天,后来他忍不住,半夜偷了钥匙进到她屋里。“姐……?”他悄声唤着,赤着的脚板底下凉得异常,像是踩着巨大的浮冰。视线里漆黑一片,他看不到姐姐在哪,甚至感觉不到对方的气息。最后他在窗帘的后面找到了她,顾天雨靠在窗台上,脸被月光映得煞白,顾天晴过去拉她的手,冰冷的手指僵硬着,甚至没有回握一下。 “姐……你怎么了……”顾天晴小小的声音里带着焦虑,顾天雨终于转过脸来,眼珠像两颗石头,里面没有光,也没有热。 “天晴啊……”她看着他,好像又根本没看他:“如果有天我杀了人,你会不会告诉别人来抓我?” 顾天晴迟疑一阵,含糊的点点头,又摇摇头:“……你不会的。” “万一呢?万一我真的做了呢?” “你不会的。” “我会。我就是。我杀了人。你去告诉大人吗?去告诉警察吗?你会不会?会不会?” 顾天雨突然逼得很近,枯瘦的手指紧紧钳住顾天雨的肩膀:“说啊!你说啊!” 顾天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顾天雨,这样惊慌、彷徨、恐惧的顾天雨。他手足无措,眼泪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淌了下来:“可是……你、你是我姐姐。” “……是啊,我是你的姐姐啊……”仿佛是被他的眼泪安抚了,顾天雨突然柔软下来,她把顾天晴抱进怀里,轻轻的摸着他的头发:“你不是坏人,我怎么会是呢?” 后面的事情,顾天晴有点模糊了。他记得自己第二天从顾天雨的床上醒过来,姐姐已经不见了。自己的胸口有一片干涸的痕迹,可能是顾天雨的泪痕。 妈妈说,现在的学校顾天雨待不下去了,别的学校又不敢收她,最后顾天雨被转去了一所风评很差的中专,外号“劳教直升班”,她在那里飞速学会了打架泡吧混社会。爸爸妈妈越来越频繁的开始训斥她,但顾天雨没有再哭过,最后一次躺到顾天晴身边的时候,她身上浓烈的烟臭味熏得他打了个喷嚏。 “我怀孕了。”她说。“男人都是变态。” 我也是吗?他用眼神询问,顾天雨叹一口气,把他的脑袋搂到肚子上:“你永远是我弟弟。” 这是顾天雨最终被送走的原因吗?顾天晴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一天放学回来,姐姐已经不见了,连同她的房间,她的衣服,她桌上摆放的、被常年捏在手里摸出了淡淡包浆的皮面笔记本。妈妈说,姐姐被送进了一家“成长中心”,朋友介绍的,顾天雨有精神病,那边的治疗能让她变成正常人。顾天晴没觉得姐姐不正常,他觉得他们只是在害怕,害怕外人的指指点点,也害怕顾天雨本人,毕竟这么长时间他们都没跟顾天雨一起同桌吃过饭,每天都是顾天晴负责端着,独自送进那个上锁的房间。 不知道她在外面会不会受欺负?顾天晴说,她那么倔,又那么好强,别人能照顾好她吗?算了,我那时候想,等我进大学了,我还是去把她接回来好了。爸妈不会说什么的,再怎么说,那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也是我唯一的姐姐。 可是还没等到他成年,顾天雨已经死了。死因是躁郁症导致的坠楼自杀。 爸爸妈妈淡漠的接下了死亡通知书,没有葬礼,简单的火化之后,家里就重新进入了日常的步调。顾天晴顺利考上了大学,顺利度过了自己的成人礼,家里给他在一家海鲜酒楼办了几桌过二十岁生日,亲戚们全都来了,大家笑吟吟的端着酒杯祝福他,没有人提起顾天雨,仿佛她从未存在过,只是他凭空捏造的一段幻觉。——不是的。他茫然的在那间搬空了的房子里转悠,——不是这样的。顾天雨,我知道你还在,你就躲在厚重的窗帘后面,等着给我一个拥抱。 然而窗帘甚至也被拆下来扔掉了。“都旧了。”妈妈含糊其辞的说着,张罗着要把这里改成一间书房。施工队凿得哐哐作响,他只能捂着耳朵逃出去。八月盛夏,空气里仿佛滚着火球,他走在路上,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他却失去了对世界的实感——姐姐的最后一面是他下去见的,焚化炉隔着一扇玻璃,旁边一红一绿两个按钮,仿佛一架硕大的电梯。戴着口罩的工人走过来,淡漠的点了点头,掀开盖脸布让他看了一眼,或者两眼?顾天晴不太记得了,他太过专注于看的动作,反而模糊了被看的主体,只记得浮肿的小脸一闪,紧接着顾天雨就被送进那扇银灰色的门里了。隔壁是同样的电梯,同样的盖脸布,轮床上躺着的似乎是个老太太,焚化炉打开的时候地下跪了一片,嚎啕痛哭。顾天晴没有哭,只觉得头昏脑涨。 等上了楼,机器吐出一张单子,让他等着叫号拿骨灰,他转过头去,妈妈正靠着柜台挑选骨灰盒,推销的大姐穿着紧身的蓝裙子,肚腩箍出一圈,血红的嘴唇上下翻飞:“盒子不用好的没关系,自己家里人,不会怪你的。不过呢你家这个没的是小人,又是女孩,阴气重,魂魄不全的,你要放个玉,一套四个,先压住四个角,这样啊就安生了,不会回来找你们,然后再放这个招财五福,给家里旺财的,只进不出,从此稳稳当当……”台面上摊着半包瓜子,大姐让了让,妈妈也抓了一把嗑了起来,唾液把瓜子皮沾得亮晶晶的,吐在水磨石的地板上泛起微弱的反光。 “因为是孩子,所以没关系么?因为是女孩,所以没关系么?”十年之后的顾天晴把半张脸藏在酒杯后面,借着酒劲喃喃自语着。他到底阻止不了顾天雨被装到一个便宜盒子里去,骨灰盒沁着凉意,就像她比常人略低的体温,妈妈一个接一个的把高价而劣质的玉石放进盒子深处,顾天晴数了数,十七个,刚好一岁一个。 她还差一个月满十八岁。她永远也满不了十八岁了。 *** “我其实是无所谓,可是我的姐姐已经死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反射着一点水光:“能不能放过她?” 汪士奇目瞪口呆。他料到了会有丑闻,没想到居然这么惨烈。 “对不起,也许不该这时候说的,不过我还是得问:上周五到周六你人在哪?有跟谁一起吗?” “为什么……” “你说胡励勤勒索你,现在他人已经死了。”汪士奇站起身来:“你最好能有不在场证明。” 顾天晴的嘴角不易察觉的一翘:“当然。” *** 再到家已经是半夜,汪士奇打开门,迎面撞上郑源的眼睛。他还没睡,笔直的坐在餐桌旁边,见汪士奇回来了,他难得的迎了上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摊开一个空白的素描本,上面像是一场拙劣的行为艺术创作——在透明胶的覆盖下,浅黑色的、由纤细线条组成的斑块把页面挤得满满当当。 “这是什么?” “我提取的指纹。条件所限,可能不是那么精确,但我已经尽可能保证完整……” “我知道这是指纹,”汪士奇打断了他:“哪来的?谁的?” “嫌疑人给我打的那通电话来自一个公用电话亭,第二天一早我打通了,拜托隔壁报刊亭的老爷子帮忙保护了现场,这里面是我能找到的全部指纹。” “你……”汪士奇感觉那阵头疼又回来了,他条件反射的开始摸烟,却发现口袋空空,喉咙里跟着涌上来一阵干燥的甜腥气——他最近抽得有点太多了。 最后还是郑源从茶几下面翻出一包烟来递给他。汪士奇接过的时候碰到他的手指,冰凉。这让他有点不忍心说出接下来的话。 “是这样的,首先,你无权采集公共空间的指纹作为物证,第二,没有立案我不能帮你做指纹比对,最后,你怎么确定嫌疑人就没有带个手套呢?” 郑源执拗的盯着他:“至少你承认现在是有嫌疑人的,对吧?” “……行,就算是吧,虽然这个嫌疑人的罪名很可能只是对你搞了一发恶作剧。”汪士奇揉揉眼睛,把香烟点上:“退一万步说,就算现在打公用电话的人少了,一个电话亭每天少说也有十几个人用过,如果我真的比对出什么来了,你准备怎么办?自己追过去吗?用什么名义?” 郑源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可能对绑架案有特殊的关注点,我也信任你一贯的直觉,但是信任不是无条件的,之前的案子,直觉是基于证据,而不是……而不是作为受害者的个人体验。”汪士奇顿了一下,心里在掂量如何说出口才没那么伤感情。“我认为,现在的证据链都太想当然了。线索本身的联系很弱,而嫌疑人——如果真的绑架了谁的话,他显然是个太高明的犯罪者。” “可我觉得……” “我不管你觉得什么,现在这些行动都是绝对错误的。你猜错了,你就在侵犯别人的隐私权,你猜对了,你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郑源嗫嚅了几声,大概是想反驳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汪士奇叹了口气:“老郑,你最近是不是……又在想之前的事?” “我没有啊。”郑源避过他的目光,“医生说我已经稳中向好了。” 汪士奇不为所动:“你可以先看着我说话。” “……”郑源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瞬间瘪了下去。他当然知道自己瞒不住他,他们都已经认识十几年了。 “我知道,之前的创伤你很难过去。”汪士奇每一个字都吐得艰涩:“如果真的有人受害,那案子当然要破,但是你现在的出发点错了。” “不用你管。” “可是……” “我说了,不要你管。”郑源突然扔了手里的册子,颓然的把脸埋进手掌:“我不疯,我清醒得很,我可以帮忙,我可以还像从前那样,你明白吗?”他的声音里染上了悲伤:“但是——但是——” 但是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把能抓到的每一根浮木都当成了救命稻草。他忘了他身处汪洋,仅仅漂浮是不够的,他需要船,渡他去解脱的彼岸。 找到“湖滨”就是那条船。 “我知道了……”汪士奇犹豫着抬起手,好像要拍拍郑源的头,临到头却又收了回来:“我相信你,好吗。我答应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无条件的相信你。” “光相信是不够的。” “我会的,我会的——就,给我一点时间——”汪士奇被逼到没有办法,郑源盯着他眼睛里的血丝,语气一下弱了下去:“是我过分了。” “算了。” “对不起。” “不是,我不是怪你……” “我知道。”郑源低下头:“但是,对不起。” 汪士奇叹了口气,回身过去揽住了郑源的肩膀。 “别说了。我有什么资格原谅你?”他叹了口气:“出了这种事,你又是怎么原谅我们的呢?” 郑源没再说话,他把下巴搁在汪士奇的肩膀上,谁也没有动。又过了一会儿,汪士奇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传到郑源的耳边:“这个……” “嗯?” “这个,有点眼熟啊。”汪士奇退开一步,手里举着那本册子,打开的页面被粗鲁的翻折起来,那里有一个无比清晰的掌纹,圆满如中秋的望月。只不过这个月亮中间横亘着一道峡谷般的痕迹,笔直狭长,一头宽,一头窄。 ——那是一道伤疤。汪士奇想,不久之前,他似乎在顾天晴递来杯子的手掌上看到过。 该章节已被锁定 《无声呐喊》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无声呐喊》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十四章 搭档 今天是汪士奇带着郑源第一次出门。 去的地方不远,汪士奇却像打算出国似的,三天前就开始做准备。郑源看着他又是查线路又是约车的,觉得有点好笑:“费这么多事,还不如不带我。” “那怎么行,这是我们双人组复出的第一次行动,要慎重为之。”他仔仔细细的翻看着笔记本:“哎,本来也没这么麻烦,主要是我车坏了……” “那就搭公交啊,”郑源抬眼看他:“你在怕什么?” 这你就明知故问了啊。汪士奇挠挠头没说话,郑源倒是瞬间连上了他的脑波:“哦,还是怕我失控?” 汪士奇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怎么会,我知道你不会。” 郑源这回是真的笑了:“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我就是知道。”汪士奇的表情严肃起来:“因为我们在查的案子……有人正在受到伤害,我没办法坐视不理,你也一样。” 你也一样,哪怕现在伤得最重的就是你自己。 但我们还是要爬上那条船。那样我们才可以渡走我跟你,还有其他更多受苦的人。 郑源读懂了他眼睛里的意思,他背上了自己磨旧的双肩包,对汪士奇伸出了手:“那,走吧。” 外面并不是个适合散步的天气。湿热扑面而来,远处的雨积云正在大军压境。 “要下雨了。”汪士奇嗅了嗅空气中的水腥气,他们正在以电话亭为中心的一公里范围内行走,进入到实际街景之后,有些东西更加明晰起来,比如沿江一带有着相当多数量的待拆棚户区,破旧的小砖楼已经被拆迁队封了门窗,但还是能看到生活的痕迹:下水道口堆积的洗衣粉泡沫,私拉乱接的黑皮电线,这种地方往往是身份可疑人士的寄居洞穴。在洞穴与洞穴之间,连接着电话亭和顾天晴所在的中介小店,他们发现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 这样一来,物理距离就大大的缩短了。 汪士奇跟郑源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左右看了看,用下巴点了点附近的一家杂货铺:“就那吧。” 他们打算蹲守,赌一把顾天晴会不会从这里经过。 闷热的风兀自在门外刮得起劲,却几乎一点也透不到铺面里头来。汪士奇咬着汽水吸管,百无聊赖的往瓶子里吹着泡泡。郑源抱臂靠在门框上,脸冲着外面一动不动,好像在看着什么,好像又什么都没看。 “嘿,想什么呢。”汪士奇伸脚踢了踢他的裤腿,没有回应,于是恶作剧的叼起吸管,把回温的碳酸吹到他脸上去。郑源果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哈,再怎么自闭抑郁这样那样的,还不是抵不过天生洁癖。汪士奇心里发笑,又吹了一下,郑源抹着脸,终于忍不住转身揍了他一拳。 “你有完没完。” “啊,舍得说话了。”汪士奇把吸管吐回瓶子里,晃晃荡荡的走过去撞他的肩膀。“诶,记不记得以前,咱家门口也有这么个地方。” 郑源对着他眨眨眼睛,忽闪的睫毛也跟小时候一样。 百无聊赖的青春期,悠长到仿佛永不结束的少年时代,那时候汪士奇还没开始蹿个儿,一团孩子气的跟在郑源屁股后面当跟班儿。有一天跟学校让人打了,晚上郑源过来做作业,忽然扔了笔把他的下巴扭过来。“谁干的?”他清秀的眉毛拧在一起,眼睛直盯着汪士奇脸上的淤青。 “没……我自己摔的。”他嗫嚅着,心虚的把脸转回去,听到郑源在旁边说了一声:“不说实话,你以后就要天天挨摔了。” 汪士奇打了个寒颤,立马哭着脸转了回来:“周全友他们找我要钱。” “多少。” “五……五百,补课费,全拿走了。” 郑源瞪着眼睛,一脸要发作的戾气。汪士奇吓得一缩脖子:“我没打算给的,我还跟他们抢了,就是人太多,抢不过……” 汪士奇的眼泪骨碌碌的在眼眶里打转,郑源骂人的话全卡在了嗓子眼儿里。他坐在那里,指关节一下一下的叩着桌面,半晌终于开了口:“跟着我,找他去。” “啊?可是……他们人好多的……” 周全友上武校待过两年,自己在班里称王称霸,隔壁班还有两个表兄弟,各自拉帮结派,每到下课就乌乌泱泱一大帮子人聚在一起,别说两个人打不过,再来五个十个也是一样的送人头。 “傻啊你,光会打架有什么用,要智取。” 第二天下午,郑源趁着大扫除的空档从周全有的抽屉里扒拉了两本习题集,让汪士奇用个塑胶袋子提着去了周家——这时候周全有还在游戏厅里打着街霸,浑然不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门开了,周全有他妈顶着酒瓶底似的眼镜探出身来,看到汪士奇一下子柔和了脸色:“呀,这不是汪副局长家的小子么,有事啊?”汪士奇忽闪着眼睛,磕磕巴巴的把郑源教他的话背出来:“阿、阿姨,周同学好像有两本作业放学校忘拿了,我给他送过来。您、您看看是不是他的。” 对面一叠声谢谢的接过袋子,还没等再寒暄两句,汪士奇已经涨红着脸跑了,他脚步倒腾得飞快,一拐弯撞进等在墙根儿的郑源的怀里。 “给了么?” “给、给了。”汪士奇撑着墙站直了,慌慌张张的擦着汗:“他不会被打死吧?” 郑源往周全有的习题册里夹了一本外国画报,肉多衣服少的那种。 “你管他?”郑源揉了一把他的脑袋:“等着,这事儿还没完呢。” “啊?啊?他都要挨打了,还要怎么样啊?” “傻子,这哪叫报仇啊,你被打了,就要亲手打回来。”郑源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不然你一辈子都长不大。” 只有真到了那一刻,汪士奇才明白过来郑源说的意思。接下来的周六,周全友果然在他的兄弟伙中缺席了,郑源领着汪士奇埋伏在一间小卖部,汽水翻腾着桔色的泡沫,汗水顺着蜜色的脊背往下流淌,老旧电扇嘎吱作响,他们斜对面,是周全有家紧闭的院门。 郑源说,等那小子出来,你就上去把人按住,他揍你哪儿,你就揍他哪儿。 他不想去,不敢去,又不敢不去。挨打是可怕,挨打之前被人高马大的周全友提着领子嘲笑耍弄更可怕,而惹郑源生气……他连想都不敢想。 汪士奇攒紧了拳头,脚指头隔着胶鞋抓紧了地面。闷热的空气像凝固的***,呼吸在鼻尖灼热流火。吱呀一声,院门缓缓张开,就在那一瞬,突如其来的强风穿透了他们,乌云如战车推进,第一滴雨水落下的时候,他听到郑源的声音在耳边说:“来了。” 汪士奇一咬牙,犟着脑袋冲了出去。 出来倒垃圾的周全友被撞倒在雨水里,他太过惊讶了,以至于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汪士奇跨在他的身上,一拳接一拳的揍他,暴雨如瀑,骨肉激撞的声音都被雨声隐去了,一拳,再一拳,血从指缝里淌出来,他的指甲折了,可他浑然不觉得疼,他感觉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被引燃了,从下腹火热膨胀起来,几乎要烧穿他的皮肉。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朦朦胧胧的知道郑源给了他换洗的衣服,帮他把头发擦干。他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到傍晚,直到被一阵接一阵从全身关节碾过的疼痛惊醒。“疼。”他爬起来,指着自己的膝盖,郑源捧着一本书靠在旁边看,眼睛都没有转开一下。 见没人理,汪士奇半合着眼皮爬过去找水喝,慢慢的眼前清明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其实周全友也没那么吓人。” “其实打架也没那么可怕。” “就是疼,明明没有被打到这里,还有这里,怎么回事,突然都疼起来了。”他揉着手肘,把指头伸到郑源的书上面,对方终于抬起眼睛,摸了摸他指甲盖上的瘀痕。 “这叫生长痛。” “什么是生长痛?” “就是你要长大了。” “是吗?那我是不是要长高了!” “是吧。” “那我以后得有多高啊,一米六有么,一米七有么?”他有点兴奋的跳起来:“会不会以后比你还高啊?” “做梦吧你,我也还要长高的,我还比你大。”郑源弹了他的脑门一记,收拾书包回去了。那之后他又长高了十厘米,当然,这个记录在汪士奇一年里猛窜到一米八五的个头面前不值一提。 ——自从长高以后,就是他站在我前面了。郑源没头没脑的想起这么一句,然后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汪士奇的后脑勺出神。他慌忙转开视线,冷不防袖子被人一拉,拽得一个踉跄朝前奔去。 “来了。”汪士奇说,领着他踏进了雨里。 第十五章 跟踪 忽然下雨为尾行带来了难度——街上的人都以手遮头,兀自加快了步伐,或者三三两两挤到商户门口躲雨,人行道哗啦一下空出来大半,偏偏前面走着的顾天晴似乎并不担心淋湿,只是把兜帽拉起来,维持着一贯的节奏前进。 这个时候身后再跟着两个同样慢悠悠的男人,怎么看都太惹眼了一些。郑源有些着急,就看见汪士奇不知从哪儿顺了把破伞,一手亲亲热热的挽住了他的胳膊。“你干什么?”郑源有点莫名奇妙的拍开他的手,又被他拉了回来:“配合一下,”他笑嘻嘻的把自己的渔夫帽扣到郑源脑袋上:“以前不老这么跟踪的嘛,郑媛媛同志。” 郑源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抬手就要锤他,被汪士奇灵敏的闪开了:“喂,就当为公共安全牺牲一下,你别,等、哎哟!再这么可真露馅了啊。”话音未落,前面的顾天晴像是帮他证明似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汪士奇的伞不失时机的倾下来挡住了两人的脸,透过缝隙看过去,发现他一转身进了一家小超市,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包烟。漫天的雨水倾泻下来,他就这么顶着雨站住了,火苗在手心一窜,抬头吞吐出一股青灰色的烟雾。 “怎么回事?”汪士奇有点焦躁的抖着腿:“怎么不走了?” “他不走你也得走,不动就暴露了,先到前面去。”郑源倒是迅速镇定下来,拉着汪士奇继续往前,一边眼不错珠的盯着前面电线杆子上挂着的橘红色凸面镜。过了拐角,两人靠着根电线杆子往外探头,顾天晴已经不见了。“操!”汪士奇气得锤墙,被郑源默默拦下来:“他上了一辆出租,车牌号95578。” “可以啊你。”汪士奇眨眨眼睛,一脸佩服至极的样子:“大哥果然是大哥,宝刀未老反应一流,你说你,不干这一行真的是亏了。国家的损失!人民的损失!” “演技太差,你刚刚明明也看见了。”郑源慢条斯理的拉着袖子擦着自己包上的水珠:“还跟吗?” “算了,举动反常,说不定已经有防备了,我让齐可修他们查查出租车公司,先把司机找着,有地址了怎么都好说。”汪士奇脸皮厚得很,一点没有被拆穿的不好意思,他低头按着电话发消息,很快收到了齐可修的回复,五分钟之后就有结果。“这小兔崽子,看着傻不愣登的,有时候倒也好使。”他松了一口气揣起手机,再抬头发现郑源扭脸对着马路,脸色煞白如纸。 “你怎么了?”汪士奇伸手在他脸前晃晃:“是不是淋雨了,不舒服?” “老汪,”郑源一把钳住他的手指,疼得他眉头一跳:“你看,那……那是小叶吗?” *** 顾天晴打开房门,锈蚀的合页发出暗哑的嘎吱声。他像只落水狗似的抖了抖身上的水,把外套鞋子脱在了玄关,赤着脚迈进黑暗里去。客厅是个暗间,没有窗户,他不开灯,脚下却跟开了夜视一样避过了散落的空啤酒罐和杂物,在一小堆深褐色的纸盒子旁边跌坐下来。他知道自己还有地方要去,还有人在等他,但他疲惫到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有人在跟踪他,他当然发现了,野兽总是更容易发现同类的气息。他半路把人甩了,但找过来也是迟早的事。——也无所谓吧,他想,反正已经这样了,他要做的事情,很快就要做完了。 在这之前,拖延一下也不是什么大错。 屋子年久失修,霉味在空气中弥散,顾天晴摸出烟来解秽,发现软包的香烟早已浸得透湿,他无声的骂了一句,身体后仰着摸索过去,从背后摸出一个塑胶瓶子。 是镇定剂,从孟雪那里搞来的,质优量足,童叟无欺。副作用当然有,可是对于他来说,二十年之后的副作用根本不值一提。 ——反正我连明天都不一定到得了。顾天晴冷笑一声,磕出一粒来囫囵塞进嘴里,就着口水咽了。药效来得很快,5-羟色胺给与的欣快感如暖水漫过脚背,沿着湿透的裤管渐渐上升。世界在融化,在呼吸间荡出涟漪,他闭上眼睛,恍惚自己回到了母体,身外一无所有,只剩隆隆的心跳声…… 短促的敲门声刺进来,挤压着他回到现实。顾天晴盖住眼睛不想理会,但是那声音还是不依不饶的追过来。咚咚咚、咚咚咚。 “谁呀?”他终于不耐烦的爬起来,门打开,田羽撩着湿透的裙摆,正楚楚可怜的望着他。 “……你怎么找来的?”一秒钟,属于人类社会的面具又戴了回去,温柔、局促、对着女孩儿不自觉的红了耳朵的地产中介小顾。“这么大的雨,淋着了么?” “淋没淋着你还看不出来呀?”田羽的声音里三分娇嗔两分媚:“晚班的钥匙找不见了,胡晨说你这还有一把,给了地址让我找你要。啧,难受死我了,有没有毛巾借我擦擦?” 她像一只猫科动物,不请自来,登堂入室,顾天晴在她背后跟着,脸色阴晴不定,手指头慢慢攒成拳,一条青筋顺着手腕凸出到肘,像皮下爬出了一条小蛇。 “你们这些男人啊,真是不会照顾自己,看看这乱的,你住狗窝呐。”随着田羽的转头,小蛇蓦地不见了,顾天晴垂着眼角,有点不好意思的冲她笑:“对不起……不知道你要来……” “谁要来也不能这样啊。你们单身汉真可怕。”田羽一边说着,一边抄起一个塑胶袋收拾起垃圾,表情倒没有嫌弃,反而有点窃喜的意味:“愣着干嘛,毛巾呢?” “哦、哦。”顾天晴手足无措的进了厨卫,先开了一听可乐,眼神渐渐冷下来。他有条不紊,一边用灶台上的啤酒瓶碾了几颗药片,一边把毛巾拿在手里。“太多了不行,这个剂量可是要死人的。”孟雪的医嘱回荡在耳边,他摇摇头,撇开了一点,剩下的打算听天由命。 灰白色粉末冲进沸腾的气泡里,一下子就不见了。 “咦,没想到啊,你这人乱归乱的,衣柜倒是收拾得挺好,诶,你还有这种衣服,不是你的风格啊……”田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游离,顾天晴肌肉一紧,他快步迈出去,果然田羽已经自顾自的转进了卧房。“你干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冷冰冰的陌生,田羽的手刚摸到他熨得笔挺的外套,跟烫着了似的一下缩了回来。 “要死哦你,走路神不知鬼不觉的,你要吓死我啊!”她半真半假的转身锤了对方两下:“我就是衣服湿了,想找件你的换换么。” 顾天晴抿了抿嘴唇:“我帮你拿。” “怎么了,这么紧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我看见么?”她的眼睛直勾勾的剜过来,身体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微弱的水光,湿漉漉的撅着,顾天晴把冰可乐横在他们之间:“要么?” “我比较想要你。” 她说一不二,手向下,嘴唇向上,整个人像磁铁一样吸附了上来,顾天晴被她拉了一把,顺势把手伸进她的衣襟。没有什么不同,他想。人和人,男人和女人之间,没什么不同。田羽拉扯着他,肉浪翻腾着摔进衣柜里,拉倒了满满一架的干净衣服,熟悉的洗衣粉气味扑面而来,阻断了田羽身上过度尖锐的妖香,织物是软的,衣架是硬的,在那之上是热的,韧的,弹性十足的皮肉肌理,顾天晴的眼前一片昏暗,恍惚闪过星辉的小点,是流星吗?他想,不,这里没有流星,就像那个人说的那样,流星也不会坠落在这里,因为他没有愿望。 一局终了,田羽裹着他的衬衫爬起来,一边哼着歌,一边捡起毛巾擦起了头发。“你画的?怪好看的哎,干嘛塞柜子里,多可惜啊。”她跪在地板上,微微仰起头,打量着钉在柜子深处的水彩画,墨色背景下有山的影子,在那之上是雪,石块,无限远的天空,没有月亮,星星像雨水倾泻下来。 “哇,谁画的啊?男的女的?”田羽敏锐的捕捉到他眼神的闪烁:“女朋友?” “以前认识的一个人。”顾天晴坐起来,伸手替她把一边肩带扶回去。“好久没见过了。” “要不然送给我好了。”她笑嘻嘻的跟他撒娇,顾天晴没说话,把凝了水珠的可乐罐捞过来凑到嘴边。 “渴死我了,先给我喝!”田羽抢了过去,一只眼睛瞟着他,示威似的咕咚咕咚往下灌。顾天晴盯着她上下耸动的喉咙,嘴角勾着一点微笑:“最后一罐了,给我留点儿。” “我偏不!”田羽冲他做了个鬼脸爬起来:“连幅破画都不给我,小气鬼。” 他们又在客厅厮磨了一小会儿,田羽终于拿到了钥匙。顾天晴送她下楼,雨已经快停了,但他还是撑起了伞,又揽住了她的肩膀。 “干嘛,舍不得我呀?”她脸上挂着得意,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妈啊,这才几点就困了……” “累了吧?回去没人就抽空趴会儿。”顾天晴体贴的带着她往前走,红色的雨伞穿过青灰的楼房,小巷,笔直的主干道在不远处徐徐抻开,一辆肇事大货距离自己撞上一个乱穿马路的行人还有两分钟。 *** 郑源跑得很快,超出了汪士奇的预计,他一愣神的功夫人已经到了马路对面,又撞上人行道红灯,再追的时候不得不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老郑!姓郑的你给我站住!”他心里发慌,呼吸节奏也乱了起来。“这样不行,”他劝自己沉住气:“再快点、再快点。” 与此同时,郑源被前面的背影迷住了眼睛。 熟悉的短发和脖颈线条,平直肩膀往下,低腰裤和紧身背心之间漏出一段,一朵墨色的玫瑰盛开在雪白的皮肤上,那是小叶的背影,那是小叶!他在逆行的人流里挣扎向前,手抓紧了背包带子,依然控制不住激烈的颤抖,他就知道她没有死,全世界都在骗他,老汪也在骗他,他要追到她,只有追到她,他的很多问题才有答案,他甚至不苛求她回来,只要、只要她愿意跟自己说说话—— 也许是雨势太大,她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迅速的钻进去关上了门。“等……小叶……叶子敏!”郑源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梗住了,几乎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焦心至极,怎么办?他想,这次不抓住她,她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就像这场盛夏的雨一样,来得突然,暑气蒸腾过后就再也没有痕迹。他要留下她,他必须要留下她! 郑源深一脚浅一脚的踏上马路,奋力的奔跑,挥手,不成调的喊着亡妻的名字。 一辆大货从拐角冷不防冒出来,雪亮的强光让郑源睁不开眼睛,他楞在原地,突然被一股蛮力拖向后方,结结实实的摔到汪士奇身上。 “你他妈疯了!”汪士奇没忍住一顿乱骂:“答应我的话呢!折腾我有意思吗!你特么是不是成心的!” “不……不是……我看到小叶了……我真的看到小叶了……”郑源哆嗦着嘴唇,脸上怯生生的,不知道是雨还是泪的湿了个彻底:“真的、我没想惹麻烦,我就想跟她说说话……我……我想知道她是不是还好……” 汪士奇一下子没了声音。他能说什么呢?小叶的尸体是没找到,可是切成碎块的照片他是见过了,就夹在报社的一堆读者来信之间。他总有一天会给郑源看的,但不是现在,绝对不是。 路口的小混乱让交通变得滞塞,那辆出租车拐了个弯,窗玻璃摇了下来,女孩探出头来好奇的看向他们这边,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郑源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轰然瘫软下去。 该章节已被锁定 《无声呐喊》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无声呐喊》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该章节已被锁定 《无声呐喊》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无声呐喊》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十八章 逼近 齐可修不喜欢猫,他小时候被猫伤过,邻居家的小母猫,刚产了崽,他一时好奇伸手想摸,母猫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尖利的虎牙咔嚓扣到手腕上,留下三深一浅四个血洞。疼当然是疼的,之后还要多挨好几轮破伤风针,最讨厌的是那些伤口长好了还不肯褪掉,明晃晃的白印子一直到成年了还能看到。他没有想到,自己正式经手的第一个大案子就跟猫有关。 孙志军电脑里的虐猫照片他看到第一张就吐了,徐烨那个混蛋肯定是故意的,非要指派他来跟进,这下倒好,他跟着汪队搜捕抓人,自己就只能抱着这些血淋淋的物证自己想办法调查。 一个杀猫的老师,会进化到杀人吗?他有点疑惑,上学的时候书里倒是看过这样的例子,但都发生在遥远的异国,似乎从来不会出现在星沙这个小地方。他毕业之后就成了民警,天天管些老头老太太打鸡骂狗的小破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经手最大的案子不过是自杀和意外,他天天念叨着想要破大案,但是现在大案近在咫尺了,他却突然犯起怵来。 一个在校老师,执业多年的班主任,如果汪队说的真的没错,那么他几乎是一匹饿狼被关在了羊圈里。 孩子是太“好”的犯罪对象了。弱小,单纯,好控制,就连尸体都比成年人要更好处理。而老师,又是除了父母之外最方便接近孩子的权威人士。齐可修穿过校门的时候正赶上放学,花一样的脸孔迎面而来,放课后的轻松与疲惫毫无防备的写在表情里,让他们显得真实又可爱。也许是高出一个头又没穿校服,女孩们的目光渐渐聚焦过来,带着点嬉笑又好奇的扫来扫去,齐可修的脸腾的烧红了一片,他慌慌张张的逆行着往里挤,没走两步,手里的文件夹啪的一下被挤掉了。 “……对不起。”一个剪着齐耳短发、架着细框眼镜的小姑娘蹲下身帮他捡东西,齐可修眼看着照片要漏,赶忙抢先给收起来了,可惜百密一疏,还是有一张掉了下去,小姑娘低头一看,小小的啊了一声:“孙老师?” 齐可修汗毛都竖了起来,生怕给人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恨不得一脚先把那照片给踩上。小姑娘倒是没有察觉什么异象,捡起来交还到他手上:“你找孙老师?” ——原来只是张证件照。齐可修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回过神来:“你认识孙老师?” “孙老师是我们班主任啊。”小姑娘把胸牌亮给他看,培礼中学高二2班周沫,齐可修的眼睛亮了起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周同学,能不能带我去一下孙老师的办公室?” “可以是可以……你找他有事?” “额,算是吧,你跟孙老师熟吗?” 周沫抿嘴笑了起来:“哪有学生跟自己老师不熟的。”她转身带着齐可修往教学楼走,一边瞟来瞟去的打量他:“你是警察?” 齐可修楞了一下,反应过来人家是看到他文件袋上印的抬头了。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呵呵,这个,你先帮我保密行不行。” “搞这么神秘?查案呐?”周沫偏头看他,发现他没有否认,脚下突然刹车,漆黑的眼睛促狭的眯起来:“骗人的吧?怎么没看你穿警服?” “是真的!我们刑警平时就不用穿制服。”看她一脸怀疑,齐可修急起来:“不信我给你看证件?” 他手忙脚乱的翻出证件,一寸照片在小姑娘手上翻来覆去的摸了好几圈:“没想到啊,现在的警察叔叔倒是蛮帅的。” 齐可修看着她笑得一脸得意,明白过来是被耍了。他一言不发的抽回自己的警官证,黑着脸把楼梯间踏得震天响,周沫跟在他屁股后面追:“哎警官,齐警官?警察叔叔,你这就生气了?噢哟人民公仆脾气这么大的吗?哎,哎,叔叔你走错了,往这边转。” 周沫把他领到了五楼拐角,右手边就是老师办公室,齐可修点点头算是谢过了,刚要推门进去,突然被小姑娘按住了:“其实我知道你来查什么的,”她巴掌大的圆脸生着细细的绒毛,在夕阳的余晖中被镀上一层暧昧的颜色:“或者你可以直接问我。” 齐可修狐疑的打量她:“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孙老师的猫儿呀。”女孩歪头一笑,雪亮的牙齿一闪,齐可修的手臂登时翻起一片鸡皮疙瘩。他还要追问,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周沫,你怎么还没走?” “呀,是我们代理班主任,老女人真讨厌。”她吐吐舌头,倒退着跑开了:“有问题来楼顶找我哦,等你半小时。” ——人小鬼大。齐可修在心里嘀咕着,跟那位代理班主任迎面撞上。他清清嗓子,故作镇定的伸出手:“您好我是星沙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齐可修,想就孙志军老师的事跟您聊聊。” 女人的脸色不太好看,迟疑了好几秒才打开门:“……你先进来,别站在外面说。” 代理班主任自我介绍姓李,教龄八年,之前负责高二2班的数学课,这个礼拜临危受命接了孙老师的班,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偏又撞上孩子们要期末考,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 “我也没啥好说的。孙老师平时在学校人挺好,是我们的老前辈了,”她在办公桌后面把一叠试卷从左边挪到右边,又从右边搬到左边,眼睛不自然的转来转去:“听说他出了意外,我们也很痛心……” “意外?你们听谁说的?什么意外?”齐可修追问下去,李老师果然有些慌了:“没……其实我也不爱打听这些事,就是教务处通知了一下,有老师说是入室抢劫……啊,我说这些没关系吧?可不要说是我传的啊!” 齐可修看她一惊一乍的样子有些好笑,心里也知道在这种重点中学,出了这种事第一时间就是减轻影响低调处理,估计这位李老师早就被耳提面命过了,想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也是徒劳。他转去了孙志军生前的办公桌,深棕色的桌面磨出一块淡色,教案、课本和一些文具都摆在老地方,日历还圈着他遇害那天,红笔标注“与娟商议签字”,除此之外看不出一点爱好或审美倾向,谨慎到乏味的中年。他抬头问李老师:“你知道孙老师养猫吗?” “啊?”李老师张着嘴,脸上是货真价实的迷茫:“没听说过。他好像不养这些东西的吧,之前聊天说起来,他连孩子都不想要,说是每天惦记着麻烦……” 果然,瞒得滴水不漏,但越是这样就越是危险。齐可修暗暗吸了口气,手向下探去,抽屉没锁,里面也无非是一些办公用品和两三本小说。其中一本包着淡粉色的封皮,他觉得有些违和,抽出来看了一眼,里面是亦舒的《圆舞》,这种莺莺燕燕的言情小说他当然是没看过,但是第一页的第一句已经让他皱起了脸—— 【我的一生,像是受一个男人所控制,使我不能有自由投入别的感情生活,不过我与他之间,却没有怨忽愤恨,我们深爱对方,但他既不是我的配偶,又不是情人,这一段感情,长而劳累,却不苦涩。】 他眉头一跳,转去翻翻扉页和封底,不出所料有个彩笔写的签名,定睛一看脸皱得更厉害了——单名一个沫字,纤纤秀秀的,一看就出自刚刚那个女孩的手笔,好像故意吓他似的,旁边还贴着一张卡通猫的贴纸。 他赶忙把书抄了起来,混进手里的文件袋就要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李老师突然在背后喊住了他:“哎,警官?” 齐可修一下子僵住:“啊?” “你……”李老师不自然的微笑一下,齐可修这才主意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抹上了唇膏,艳粉的颜色浮在整张脸上,仿佛是嘴巴突然背弃五官闹起了独立。“警官……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万、万一今后还有什么要问的……” 齐可修留下办公室的座机,逃之夭夭。 *** 来迟了。 又来迟了。 汪士奇站在一片昏暗中,手电筒的白光闪得他头痛。他不知道最近这是怎么了,跟中了咒似的,走到哪哪儿就是尸体,死亡像是跟定了他的一只黑狗,阴魂不散,狺狺作声。他甩甩头,尽力不去联想郑源出事的时候,尽管那一刻的挫败感跟此刻如此相似。徐烨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他正在四处开窗通风,汪士奇屏住呼吸隔绝空气中残留的臭味,谨慎的靠近饭厅。 扎实的木料饭桌,四菜一汤,有鱼有肉,靠窗的一侧摆着腐乳和咸菜罐,同时还有一缸金鱼和几支切花,老夫妇对坐开餐,标准的小康家庭生活图景。 而现在,花,鱼,汤,菜,人,一切都在暑热中迅速腐败,死亡的气味挤压着胸腔,汪士奇瞪着死者嘴里爬出来的一只苍蝇,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身处地狱。 “找到了,这次倒是给了个明白。”徐烨走过来,手里的证物袋装着个小药瓶:“镇定剂,就搁在厨房的橱柜上,看来是掺在饭菜里吃下去,然后……” 然后,有人给这两个失去行动能力的老人套上了塑胶袋,在颈部绑死,放任他们在窒息的绝望中挣扎了三到五分钟,最后堕入黄泉。 如此平静,如此残忍,联想到最有可能作案的嫌疑人,汪士奇连牙床都在发麻。 付美新,顾奋,他们是顾天晴的亲生父母。 什么样的仇恨能让一个青年手刃自己的血亲?他暂时没有答案,但答案总会出现的,先决条件是抓到这个人。 他决定申请一张a级通缉令。 该章节已被锁定 《无声呐喊》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无声呐喊》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二十章 无辜的罪人 “那是真的陨石吗?” 提问的声音纤软温柔,让唐如兰停下了往冰柜里装填汽水罐的手。这个问题平均每天有二十个人问她,大多数时候她都会回答一声“假的”然后扔出两包廉价香烟,只有偶尔可以破例,如果对方让她足够有兴趣的话。 “当然啦,这是我太爷爷当年在东欧跟毛子换到的。”她转过脸去,盯住那个撑着柜台的年轻男生。小狗一样水亮的黑眼珠圆滚滚的睁着,见她看过来了,笑容立刻扩大,嘴角边露出一点虎牙——更像小狗了。 虽然看着嫩了点,但是机会难得嘛,凑合凑合也行。如兰拨弄着头发,对这个夏天的新猎物跃跃欲试:“我爷爷说,这东西是天上掉的,上面的波浪纹,看见没有,跟海浪一样,说不定是天上的水冲出来的呢。” 小狗的鼻子在玻璃柜上压出一小块平面,眼不错珠的盯着后面放置的石头。那块椭圆形的宝贝一直作为招徕顾客的招牌锁在柜子里,天长日久的落了一层薄灰,在寡淡的日光灯下暗淡得像块劣质绿玻璃,即使如此,他也一门心思看得入迷,仿佛真的从那放射状飞溅的痕迹中看出了宇宙的海。 唐如兰凑近一点,有意无意的把丰满的胸部挤在肘间:“很稀有的,听说一块能卖好几万呢,你想拿出来看看吗?” 还没等男孩开口,一个声音横亘进来打断了他们:“你又到处瞎跑。” 语气不重,却很有威压,男孩的笑容瞬间暗淡下去,唐如兰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比起后来的这个人,柜台前面的小狗只能称得上可爱。 “嗨我是如兰,你们来进山看流星的吗?哎呀,最近天气不太好,估计是没戏了。但是呢也说不准,六月的天孩儿的脸嘛,现在风这么大,说不定明天,最迟后天应该就要放晴的。要不你们先租个帐篷?我给你们打折。”她殷勤的推销着租赁目录,眼睛却牢牢的吸在对方的脸上。 “先等一下。”那人匆匆挥了挥手,低下头去询问:“要买什么?” “想吃冰淇淋……”小狗的声音压得瘪瘪的,如兰瞥见那个青年冷峻的眉眼松动了一下,好像冰山突然坍塌了一角。 冰激凌被挖掉三分之一的时候,青年已经租好了进山的装备。但是无论她怎么劝,对方都只肯付一天的钱。“明天就没用了。”他不为所动的笑笑,顺手把男孩嘴角的奶油给揩掉了。 帅是蛮帅,可惜有点儿抠门。如兰撇撇嘴伸出手:“身份证。登记一下。” 青年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小卡片递了过来,果然,一寸大头照也无损他的美貌。“于——墨——然——”唐如兰一字一顿的读着,心里感叹果然好看的人连名字都比别人要漂亮,捎带着连他的抠门也一并原谅了。 “那你呢?”收钱的时候忍不住搭讪一下另一个。 小狗咬着木头勺子,嘴里含含糊糊的:“我是他弟弟。” “诶?”如兰有点疑惑的抬起头,“你们是兄弟?” 虽然相貌都不错,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妈生的,不如说,这两个人是背道而驰的两极。 可要说完全不像呢,两个人投射过来的眼神,手指敲击台面的节奏,甚至一边嘴角下撇的细微纹路都一模一样。 唐如兰十八岁接手这间山脚下的小店,做的都是进山来观星搞浪漫的情侣生意,这么微妙的亲兄弟还是第一次见到。就像架子上摆着的陨石标本,深与浅,明与暗,粗狂与细腻,海水与河流撞击出的诡谲的浪花。 “对了,您这里可以借个地方洗漱么?”青年收好找回的零钱和押金凭证,又祭出了那张迷人的脸:“想稍微收拾一下……我可以付钱。” “嗨,钱就不必了,不过呢就是个厕所,热水是没有的,不怕冷你们可以去冲冲,就那边,走到头右转,那个红色的门。”如兰不死心又补了一句:“或者……可以去我家,晚上……” 顾天晴搪塞了两句,提着东西就回车里了,弟弟在他的前面一点走着,忽然回过头来,一脸天真的冲她挥了挥手,随即被捏住了脖子,一下子推进门里去。 关上门之前,顾天晴对着她笑了一下,好像在说很抱歉,又好像在说晚上见。 那笑容太耀眼了,让人产生了直视太阳的幻觉。她有点期待后面的故事,甚至忍不住幻想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她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第二十一章 乌龙 汪士奇一行赶到的时候,清净的山坳里正难得闹着一场纠纷。 三十二岁的本地居民唐如兰在凤凰岭进山的路口经营一家观星杂货铺,兼着出租帐篷烧烤炉这些野营用具。最近天气不好,生意清淡,好容易赶上一笔进账,谁知转头又遭了窃,徐烨停车的时候,她正抄着一根开山棍三堂会审。“今天不把这个脏心烂肺的东西打死不算完!平时偷偷拿钱拿烟我不管你什么,今天倒好,我家祖传的宝贝你也敢偷!不说是吧,今天不剁掉你一只手这事儿不算完我告诉你!” 一个染着黄毛的杀马特被摁在土里,脸上青的青紫的紫,嘴角已经堆上了血沫子。汪士奇没想到顺着线索追过来居然撞上这么一出,赶紧上去拉开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 唐如兰正在气头上,手里的木棍马上调转码头直戳汪士奇的鼻尖:“说什么说,你哪位啊?” 齐可修吓了一跳,赶忙要上去拦人,汪士奇一抬手示意他不要动,一边不动声色的用警官证挡开了:“警察办案。你又是哪位啊?” “哎呀!警察是吧,来得正好,这死男人偷了我的东西!”唐如兰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马上哭哭啼啼的把汪士奇往前推:“你们可得给我主持公道!”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男人是唐如兰的前男友,吃喝嫖赌样样上手,唯独挣钱不太行。分手了以后男人单方面藕断丝连,手头一紧就上铺子里小偷小摸,唐如兰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碍于损失不大,始终没有办法治他。谁知道今早这小子突然跑到唐如兰家砸门,说是她的门面遭窃了。唐如兰赶过来一看,门面大敞四开,柜子里锁着的一块拿来招徕客人的陨石也不见了——说是陨石,看着就是块脏玻璃,唐如兰掐指一算,只有这个死男人知道那陨石值点小钱的事儿,肯定是他狗急跳墙,把自家玻璃给砸了。果不其然,摁在地上一搜,口袋里还揣着一并少了的两包红塔山,人赃俱获。 “傻了吧!还跟老娘玩贼喊捉贼?老娘家里连一粒沙子都有数我告诉你!”唐如兰把香烟包装亮给汪士奇看,原来他们小店为了防着有人买走了转头退假货,每包烟上面都做了暗记。 “冤枉啊警察同志,我是顺手抄了一把,但那个破石头真跟我没关系!”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地上打滚:“我就是清早打牌回来路过,看见锁开了,玻璃也被砸了,想着横竖也是遭窃,混着拿一点也没人知道,我还是一片好心,想着别让这婆娘吃了大亏才来报信的……”他跪起来,左右开弓的扇自己耳光:“是我手贱!是我手贱!可我真的没偷那破玩意儿啊!” 汪士奇摸摸下巴,踱过去看看锁头,又伸头去看了看遭窃的玻璃柜。正面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不少碎渣散落在柜台里面,他掏出物证袋小心翼翼的装起一片走了回来:“不是他干的。” “啊?”唐如兰一听,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警察就可以乱说话吗,我这里人证物证俱在,你凭什么说不是他!” “锁头没有破坏,应该是钥匙打开的,你铺面的钥匙他有吗?”男人迷茫的摇摇头,女人一摸腰间的钥匙串,来来回回翻找了两遍,脸色登时变了。 “还有,砸玻璃的人把手割伤了,估计是夜间作案,环境不熟悉,光线也不好,这些碎片上可以看到血迹。”汪士奇冲她晃了晃物证袋:“你再看看他的手。” 男人伸出手来,虽然沾着泥灰,但确实平平整整,没有一点外伤。 “他伸手掏东西的时候已经是早上,看得清楚,对财物的摆放位置也熟悉,而且看得出来怕受伤,只敢就近掏了两包,否则按他这个脾性,再往里还摆着蓝盒芙蓉王呢,柜子都舍得砸了,这个倒是不拿?” “这就奇了,不是他,还能有谁?”唐如兰被这么一说也没了主意,气焰消下去一大截。汪士奇趁着这个档口从兜里往外掏起通缉令:“别忙,我先打听个事情,这个人你昨天有见过吗?” “怎么?我要说见过,你还能赔我的宝贝吗?” “提供重要线索奖金两万块,我不知道你那宝贝值多少钱,但是总比一点没有的好吧。”他把a4大小的彩印纸张抖开,唐如兰定睛一看,瞬间嘴唇煞白。 “他……他干什么了?” “杀人,绑架,或许还会继续杀人。” 唐如兰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 郑源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噩梦里。 黑暗,缺氧,逼仄冷硬的四壁,在疼痛和失温中缩成一团。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来临,另一只靴子始终落不下来,他提心吊胆,却迟迟不能昏厥。 虽然他知道不是,他已经获救了,从那具活埋的棺材里奇迹般的生还,还在汪士奇家度过了六个月,现在不过是王昊的一点无聊小手段,让他在这间密室里呆久一点,只要久过他发出那篇独家新闻就行。 但他闭上眼睛,耳朵里却还是能听见一锹接着一锹的泥土砸在板条箱顶上的声音。 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心理医生说,经历过这种事情,没有发疯已经算是个奇迹,只有他自己明白保持理智有多难。——冷静!他稀薄的意识在角落大喊:不要崩溃!不要认输! 他知道汪士奇会找到他,上次也是,这次也是,这个信念支撑着他,像细幼的木棍支撑着参天大厦。 手机不见了。他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撑起身体摸索着四周,粗糙的水泥墙从指尖摩擦过去,左,右,后,门应该在正前方的右手边,他试图站起来,却被一阵天旋地转给拖回地面,强烈的呕吐感让他又多趴了一会儿——该死,二次脑震荡可是会死人的。郑源一边腹诽着,一边又觉得可笑,他想起了1998年看过的一篇新闻报道,说是有个法国人决定自杀,他在悬崖边的树枝上挂好绳索,又往自己身上倒了煤油,一边上吊一边**,同时挣扎着给自己脑袋来上一枪,没想到打偏的子弹射断了绳子,他掉进冰冷的海水里,身上的火焰也被扑灭,一个渔夫捞起他送去医院抢救,结果,最后这个人死于体温过低。 要是之前执意自杀的自己知道还有今天,估计也会觉得很荒唐吧。他神经质的大笑起来,用手肘拖着身体匍匐前进。黑暗中能嗅到清新的空气,细微的气流迎面滑过,这代表对方至少没把门关死,他努力抻直手指,已经摸到了铁锈的门框,很好!就是这样!他爬起来猛的一伸手,却再次扑了个空,叮铃哐啷的声响从身后传来,郑源这才发现,脚踝上不知何时被套上了一条锁链,锁头是再普通不过的三环挂锁,此刻却任凭怎么使劲也无法撼动分毫。 他被困在了离门一公分的距离。 绝望如潮水般涌上来,再度淹没了他。 *** 凤凰岭岔路众多,地势复杂,汪士奇高中毕业就在这儿吃过迷路的亏,这次再也不敢怠慢,老老实实的开着车听唐如兰的指挥。“诶左,叫你往左听不见啊。”唐如兰是个急脾气,见他慢慢悠悠的恨不得自己上手来抢方向盘,汪士奇被她烦得不行,一把把手铐拍在了仪表盘上边:“别太嚣张啊!转了三个山头了犯罪现场还没找到,你这共犯的罪名可还没洗脱呢!” “我共犯?我共什么犯哦!看他们可怜我才好心收留一下,这是做善事你懂吗!”唐如兰嘴上不饶人,身子已经从善如流的缩了回去,开始絮絮叨叨诉起苦来:“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看着这么一个大好青年,盘正条顺的,谁能想到是个罪犯呢?再说了,送上门的生意谁不做,我没有进账,他给钱痛快,愿打愿挨的事儿……” “哦,倒是挺愿打愿挨的,生意都做到家里去了啊。”汪士奇讪笑:“他怎么知道你家住哪?” “押金条上有我电话,他给我发消息我回了,怎么地吧。”唐如兰胸脯一挺:“反正他就是个借地儿行方便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哦?没睡?” “没有。他过来就洗了个澡,我正好开了瓶啤酒,就叫他一起喝了两杯,后来吧……”唐如兰的眼神一阵恍惚,那个男人昨晚还曾拥抱过她,眼睛迷人,身体暖热,腱子肉一块接一块,缠绵得好像眼前的山峦。他说打算喝一杯,最终喝了三杯,早上醒来发现他什么都没有做,她的心里还有一点隐晦的懊恼:“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被那个挨千刀的砸门才给闹醒来。” “大好青年,盘正条顺,你居然还能睡着,骗谁呢?” “不信?要不要验验啊警官?”唐如兰转头把胸挤到汪士奇的手肘上来:“看你这小模样也不错嘛。” 汪士奇高挺的鼻梁皱了起来:“我不打女人,不过有时候也有例外。” 唐如兰还想说点什么,汪士奇的步话机响了起来,前往唐如兰家取证的徐烨传来消息,杯子里的啤酒验出了镇定剂成分,煤气管道被戳穿(删除,动机不符)。“还有一个事儿,”山里信号不太好,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刀架上空了个位置,问问她家里一共几把刀?” “三把,菜刀,水果刀,剔骨刀……” “剔骨刀没了。” “赶紧谢谢你那位前男友吧。”汪士奇挂了电话,意味深长的看着唐如兰:“差那么一点你就已经死了。” “我谢谢他?我谢谢他祖宗!”唐如兰嘴还硬着,但已经缩回去不自觉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我跟你说你别吓我啊,我十八岁出来做生意,什么场面没见过,你别当我是吃素长大的,你……” 她话说到一半,喉咙里突然跟噎住了似的呃了一声,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抬了起来指着窗外:“那那那那是啥?!” 汪士奇转头看了一眼,脚底下一个急刹,整个人差点撞到挡风玻璃上去。右边是一处凸起的山崖,孤零零的长着一棵树,枝丫已经半枯,露出焦黑的底色,大概是被雷劈过。荒草被风卷出波浪,起伏间隐约能看到有个人靠着树干瘫坐,怀里还躺着一个,整个场景看起来像是对米开朗基罗《哀悼基督》拙劣的模仿。 然而,正版的雕塑可看不到这么多血。 前头的山路断了,车子开不过去,汪士奇摔了车门拔腿就跑,太阳穴砰砰直跳,好消息和坏消息此刻像薛定谔的猫,轮流挠着他的心脏——顾天晴身边有人,证明被绑架的人质真实存在;但是看现在的状况,活没活着可不好说。 等他冲到跟前的时候,震惊感没有随着答案揭晓而消失,反而更大了。 确实有人死了,尸体斜斜的倚着,唐如兰家的剔骨刀笔直的插在了胸口上,血淌了一天一地,但那不是人质,是顾天晴。 连环杀手,绑架犯,弑亲者,身负数宗命案畏罪潜逃的顾天晴,死了。 抱着他的年轻男人眼睑低垂,意识模糊,但胸膛还在起伏。汪士奇给同事发了消息呼叫集合,然后不动声色的蹲下来,打量他被染成黑红的上衣——还好,虽然看着惨烈,但应该都是顾天晴的血,肉眼可见没有外伤。他小心翼翼的拍了拍对方:“喂,醒醒,能说话吗?” 眼皮勉强的抬起来,瞳孔涣散。年轻男人嘴角抽动两下,含含糊糊的发出声音来:“不……不……镜子……笼头……镜子……雨衣……杯子……杯子……” “你说什么?”眼看着人要动唤起来,汪士奇担心破坏现场,着急忙慌的往外掏着手套,“别怕,我是警察,你先冷静一下,告诉我你是谁,你跟这个人什么关系?” “我……我是……”他迷茫的眼神逐渐聚焦,等看清自己手上的血渍之后,那清秀的脸庞瞬间扭曲成一团,像是要哭,却又控制不住表情:“别过来!别过来!” 惊叫一声高过一声,却越喊越含糊,最后化作了嘶哑的干嚎,男孩跟着了魔了似的跳起来,他一把推开顾天晴的尸体,歪歪斜斜的朝着汪士奇扑过去,把他直挺挺的撞倒在地。汪士奇条件反射摸了枪,开保险的时候突然想起面前的是被害人,一眨眼的犹豫,对方已经在尖利的叫声中冲他扬起了手,高举着的,正是唐如兰丢了那块陨石! 眼看着要被外太空板砖开瓢,汪士奇只好躲闪不及的护住了脸,只听见咚的一声闷响,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侵袭,反而有一具躯体软绵绵的压了上来,他撒开手一看,人已经晕在了怀里,迎面是提着开山棍的唐如兰。 关键时刻被女人救了,汪士奇有点尴尬:“谢……谢谢你救我。” “啐,谁要救你啊。”她气喘吁吁,面色倒是坚毅非凡:“敢动我的传家宝,就别怪我不客气。” 第二十二章 噩梦 汪士奇是在押送人质的路上发作的。夜间的高速几乎看不到车,偶尔会路过一排缓慢前进的大货,像路过了雨季迁徙的象群。徐烨半闭着眼睛,跟着广播里的老歌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拍子:“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边,这里的人们有着,那么多的时间,他们正在说着谁家的三长两短,他们正在看着你掏出什么牌子的烟……”汪士奇在昏黄的路灯光影中放松了神经,出发前他已经给郑源发了短信告知人质的情况让他安心,正盘算着接下来怎么写报告呢,突然心里猛的一跳,方向盘像揩了油似的在手心打转。“卧槽!”徐烨惊得一把攒紧了齐可修的胳膊:“大半夜的画龙呢你!” “被对面的大灯晃着了,没事,没事。”汪士奇一边稳定军心一边稳定车速,同时心里涌出一阵强烈的恐慌。郑源回他话了么?没有?这不科学,他的预感向来很准,特别是对自己亲近的人。 他觉得郑源要出事。 进了市区,汪士奇把车丢给徐烨和齐可修,找了个由头打车先回了趟家。果不其然,家里没人,水杯,眼镜,拖鞋,一切东西都停留在上次出门时的位置。他在黑灯瞎火里捏紧了手机,迟迟不敢拨出电话——上一次他这样打过去,听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那是郑源和小叶遇害的信号。 但是这个电话他不能不打。 嘟——嘟——嘟——拉长的脉冲音每多响一次他的恐慌就增加一点。完了,他想。他千方百计忍住想给对方留一点空间,但是现在不使用非常手段是不行了。 汪士奇一边翻看着郑源发来的定位信息,一边暗自祈祷对方只是出去跟女人约了个会。 *** 最后一次更新的位置相当眼熟,随着那栋楼房在路的尽头显现轮廓,汪士奇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娘。 老郑果然没忍住,还是找来了顾天晴的住宅。 电话依旧打不通,汪士奇慌得快要把心脏含在了嘴里。他迈开长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上了楼,木制的房门虚掩着,封条已经被打开过了。他向前一步迈入黑暗,贴墙前行,顺手抄了一把折凳拎在手里。简陋的武器傍身让他有了一点安全感,他试着叫了一声:“老郑?”没有回音,四周静得像坠入了真空。 寻摸了一圈,屋子里没有活人,也没有尸体。 可是不对,郑源就在这里,他确定。 汪士奇着急起来,这是见了鬼吗?还是这小子学会隐身了?他扯开嗓子喊了起来:“老郑!郑源!你在哪?赶紧给老子滚出来!我特么没空陪你捉迷藏!” 嗷嗷了几声之后,邻居先抗议了:“神经病啊没看几点了在这里鬼吼鬼叫!” 汪士奇也梗着脖子呛了回去:“警察办案呢!闭嘴!” “嘿我靠警察了不起啊!我今天倒要教训教训你……”隔壁一副要冲过来干架的架势,把铁锁链晃得哐啷直响,可惜雷声大雨点小,晃荡半天也没见个人影,汪士奇刚要取笑,突然想起来这一排都是木门,哪来的铁链锁? 他侧耳细听,那声音不是来自隔壁,而是他的背后。 视线转向那个老旧的木质衣柜,黑暗中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轮廓,沉默的紧闭着,像一口不祥的棺材。 “老郑!”他扑上去拽开柜门,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副画,荒芜的山岭空无一人,让他疑心刚刚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不,不对,那声音还在耳边,铛,铛铛,铛,铛铛。 记忆里有什么合上了这个节奏,铛,铛铛,铛,铛铛,那是老郑敲他家窗户的声音。有段时间郑源被禁止来他们家,因为周全友的妈牵着被打成猪头的儿子过来秋后算账了。“看看你家儿子干的好事!”那个妇女黑着脸把周全友往他们跟前推,汪士奇一边为了即将到来的男子单打害怕,一边惊奇的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的畏惧。 周全友居然怕他。哇,就算挨打也值了。 那时候郑源正端着碗蹭饭,眼看着汪海洋把儿子提溜到地上,木尺子刚抡起来,还没来得及嚎呢,他放下碗,扑通一声跪到了自己前面,一字一顿的说:“叔叔你打我吧,是我让小奇干的。” 汪海洋的戒尺扬了好几次,到底没能打下去,从此以后家里桌上就再也没有了郑源的筷子。 不过这倒难不住他们,转头郑源就在学校跟自己对过了暗号,一长两短,重复两次,是给他开门,重复三次,是跟他出去。 铛,铛铛。铛,铛铛。 汪士奇想要挪开柜子,偏偏此刻心乱如麻,手上和脚下因为颤抖和出汗一阵阵的打滑。铁链声断断续续,已经渐渐的没了声音,这让汪士奇越加恐慌起来——他能感觉到那种虚弱,像一缕烟离开熄灭的烛火。 “靠,不管了!”汪士奇啐了一口,一咬牙闷头直接朝贴着画的柜板撞过去,咔吧一声,竟将那木板撞折了。第二下,第三下……撞到第四回他忽然觉得身体一轻,接着重重摔到一堆木片上——后面果然有扇小门!他顾不得身上疼得厉害,赶忙在一片漆黑中爬起身来。“老郑?老郑!”他茫然的喊着,耳朵里听到微弱的呼吸声,他手忙脚乱的摸出手机,靠着屏幕的一点微光看到了地上的影子——是老郑! 汪士奇赶忙过去把人扶到怀里,触手可及的大片冷汗和剧烈起伏的胸膛让他头皮一紧。 郑源的过度呼吸症犯了。 是上次被绑架活埋落下的病根,太过紧张恐惧的时候就会过度换气,引起低碳酸血症。他的喉咙里全是气流贯穿的啸音,没有办法说出话来,只有残存的一点意识支撑着他用铁链敲击地面发出信号。汪士奇冲进来的时候,他差不多也耗光了最后一点气力,几乎在被他的手指触到的同时,肩膀一松就昏了过去。 也不怪他害怕。汪士奇环顾四周,这里黑暗又封闭,像极了他被活埋的箱子。 事不宜迟,得马上把人弄出去急救,汪士奇刚把人扛起来,忽然觉得一股怪力拖着郑源猛的一滑,要不是他反应快差点把人给摔地上。他赶忙转头查看,拇指粗的链子一头埋在墙里,一头用三环锁扣死在郑源的左脚踝上。他暗骂一声,杀人的心都有了——干出这事儿的混蛋最好别落在他手上。 郑源已经没了意识,再拖下去有可能会脑缺氧。偏偏链子卡得死紧,任凭他怎么拽也纹丝不动。汪士奇摸摸人脚踝上的锁头,一咬牙一闭眼,忽的站起来掏了枪。 ——兄弟,这黑灯瞎火的,万一偏了可别怪我。 他在心里默念着,靠直觉扣动了扳机。 *** 郑源醒来的时候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虚弱是当然的,大半年里在医院几进几出,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虚弱,但虚弱之外他难得的感觉到舒适,因为重度失眠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月,突然睡了个囫囵觉。 是噩梦,一直困扰他的噩梦,消失了。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汪士奇。虽然他早被救出来了,但每天晚上,只要他闭上眼睛,黑暗就会带他坠落,从舒适的床垫、坚固的十六楼公寓地板、明亮又安全的世界里坠落,坠入那个棺材似的箱子里,毫无尊严的嚎叫痛哭,指甲在粗糙的木料里抠挖得鲜血淋漓。长久以来,只有超量安眠药能带来一两个小时混沌的睡眠,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但现在他甚至有一种一只脚踏出了地狱的错觉。 窗户没关,爽脆的新鲜空气随风送入,大片的梧桐叶被吹起来,扬起一片金光灿灿。他有点恍惚的盯着那起伏的波浪,直到汪士奇推门进来。 “醒了?”他大大咧咧的岔开腿坐到床边,把一个保温桶塞到郑源手里:“我找了家店让人炖了点鸡汤,你趁热喝。” 郑源有点尴尬的盯着手里的东西——说是桶,其实都快赶上个盆了。他不敢抬头:“谢谢。” “谢谢我给你买吃的,还是谢谢我救你啊。”汪士奇听上去倒是没生气,只是一个劲的催他喝汤。打开盖子一看,满满的鸡肉堆起来,把金黄的鸡油都戳出个豁儿。他扯起嘴角:“你想撑死我?” “吃不完没关系。那个,不喜欢,我,我再去买别的。”汪士奇七手八脚的想把桶给搬回来,被郑源按住了:“还没吃饭吧,一起。” 两个人相顾无言的喝起了鸡汤。汪士奇憋着满肚子话想问,不知道该先说哪句。郑源看出他的心思,吹了吹热气突然开了口。 “你不问是谁把我弄成这样的?” “这还用问你?不打自招了。”汪士奇把床头柜上的报纸丢给他看,是转载的头条新闻:《重大连环杀人绑架案凶宅探秘禁闭空间暗藏玄机》,署名王昊。 “这混蛋,靠着这个独家挣了十来万了。” 郑源一阵头疼:“你没去打他吧?” “至于么我。”汪士奇撇嘴:“擅自闯入,破坏现场,光这就够拘留十天半个月的。” “那我不是也一样?” “你也知道啊。就为了这个,我也不方便抓他。”汪士奇一脸不高兴:“所以你赶紧给我好起来,配合调查,将功补过。” “我没什么事,其实,好像比之前还好些了。”郑源摸摸自己的额角:“不知道怎么的,被这么一折腾,还睡了个好觉。” “真的?”汪士奇一喜,想想有些不妥,又换上一张凶脸:“你别忙着高兴。知道这次捅了多大的篓子吗?” “…………”郑源的视线落在汪士奇的右臂,中午天气渐热,他只穿了一件贴身短袖,包裹的绷带从大臂下面露出来一点。他低下头去:“对不起。” “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就跟我说实话。”汪士奇在他头顶弹了个栗凿:“你到底想干嘛。” “我是怕人质出事……” “你傻的吗!你又不是警察,真出了事连个烈士都评不上。”汪士奇怒道:“你这是找死你知不知道。” 郑源抬眼看他:“可是,万一真的有人被关在里面,起码还有我先去救他。” 汪士奇从眼神里读出对方没说出来的话——不是人人都有他这样的警察朋友。 他只好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放心吧,人质没事。” 郑源的眼睛亮了起来:“湖滨找到了?” “嗯,就在这家医院躺着呢,我同事在看着,这会儿估计还没醒。”他一仰脖儿干了最后一点汤底:“不过也不能高兴得太早。” “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是谋杀顾天晴的第一嫌疑人。” 第二十三章 共情 男性a,身高一米六八,体重52公斤,年龄目测在18到25岁之间,额头有一处陈旧性疤痕,手腕一处疑似割腕痕迹,缝合粗糙,其他指标一切正常。 除开一点,他不肯开口说话。 “一句话都不说?”郑源有些意外:“哑巴?” “怎么可能,现场我亲耳听见他说话来着,虽然听不太懂吧,什么镜子啊水龙头的。”汪士奇为难的捏着眉心:“做过检查了,声带和听力都没啥问题,医生说最有可能的是心因性失声。” 不说话,就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是谁,就不能被定性为被害人。现在连他是不是那个跟郑源互通有无的“湖滨”都确认不了。 那把刀上有他和顾天晴两个人的指纹。 郑源沉默了半晌,终于打定了主意:“我能去看看他吗?” 一直在医院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嫌疑人要被带回去提审,所以会面特批在回警局的车里进行。徐烨还有些嘟嘟囔囔的,被齐可修劝了回去:“您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好歹这个郑老师是唯一一个正面跟被害人通过信的。” “有啥了不起?要我说,破案都他来得了,用我们干啥呀?”徐烨一边不忿一边飞了个眼刀过去:“劝你往后识相点,别老把这样莫名其妙的人搅和进来。” 正说着呢,莫名其妙的人已经到了,他打开门,第一句话就是请他们出去。 “抱歉,前排有老汪做司机,你们就不要在里面了,人越多他越紧张,就越说不出话来。”汪士奇点点头,推着两个同事出了门。徐烨气得想揍他:“你小子今后结了婚就是个耙耳朵。”他老家是重庆的,出来了好多年,只有逼急了才讲四川话。汪士奇嘿嘿一笑:“没事,我也不是很想结婚。” “我管你呢!你小子不要一到关键时刻就发疯好不好?”徐烨把人拽到一旁,确定没别人经过才压着嗓子训他:“现在人已经在手上了,弄回局里要怎么审都随你,你又把他弄进来干嘛?”他一脸恨铁不成钢:“本来私自闯进案发现场就惹大祸了,你还动了枪,现在还让小报记者捅出了照片去,一屁股屎还没来得及擦呢,是我我都揍了他八百回了,你还要带着?怎么着,离了他你就破不了案了是吧?!” “离了他当然也能破得了案。”出乎意料的,汪士奇的表情很平静,他甚至低头点了一根烟:“但我这么做,不只是为了破案,也是为了他。” 为了托住他,给他一个理由继续漂流在人世上,不至于立刻下沉。 “你们看着觉得他聪明,敏锐,主意正,其实只有我知道,他在某些方面是一个特别笨拙的人,一旦认死了一件事情就绝对不会回头,他会这么义无反顾的去救人质,去闯空门,都是因为这个。”汪士奇夹着烟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之前让他这么认死理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是自杀,因为我们没能抓到杀害叶子敏的凶手,除了一个小儿子之外,他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至亲,他不想再活下去了。” 是跟进谢离的案子重新给了郑源目标。 “都说警察的天职是保护人民群众,他也是人民群众,还是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民群众。”汪士奇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车尾,从后车窗能看到柔软的黑发乖顺的贴合着那个人的鬓角。 “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他像是在说郑源,又像是在说自己:“人活一世,总得有点为之奋斗的东西吧。” 徐烨听完楞了半晌,还是齐可修的喊声让他回过了神。“老徐!你们到底还走不走了!我饿死了快!” “催个屁啊臭小子,马上!”徐烨转头嚷嚷两句,再看向汪士奇的时候表情有些尴尬:“咳咳,行吧,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伸手过去一拳怼在对方的胸口:“就一句,万一有什么事别憋着,我们能帮就帮。” 汪士奇笑笑,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走了。 *** 坐进车里,郑源转过脸,终于见着那个通信了三个月的男人。 不,也许说是男孩更确切一点。 就像是随便一所中学门口晃荡着的少年样子,骨架已经长成了,肌肉还没跟上,衣服挂在肩膀上晃晃荡荡。头发黑得发蓝,肉鼻头,圆眼睛,睫毛向下,嘴角向上,两腮还残存着一点婴儿肥,小动物似的。听到开门的动静,他往角落里又缩了一缩,猫一样蜷成了一团,连带着手铐脚镣叮叮当当的直响。 郑源心里一酸,赶忙小声安慰:“别怕,我不是警察。” 听到他的声音,男孩的眼珠转过来了一些,郑源冲他笑笑:“我叫郑源,还记得么?跟你写信的那个人。” 对方紧绷的肌肉松动了少许,视线犹疑的在他脸上扫过来扫过去。 “你应该知道我的事情吧,毕竟我们是因为同病相怜才认识的。”郑源自嘲的笑笑:“记得吗?你也被关着,我也被关着,不过你比我厉害,这么长的时间里你一直在求生,从来没有放弃过,不像我,我早就崩溃了。” 男孩脸上渐渐多了些信任,郑源得到鼓励,继续试探着说了下去:“你在信里面说过,你需要别人的善意,哪怕是假的。我和这位汪警官,我们的善意是真的,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们确实是想帮你。”他顿了顿,伸出手去轻触了一下男孩的手背:“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被抓住了,但这不是我们的错。” 他说完就不再开口,任由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滋长,倒是不尴尬,因为在沉默中他能嗅到对面紧张和防备的气息在渐渐消散。又过了一会儿,郑源突然觉得怀里一沉,低头一看,前襟的衣服已经被牢牢拽住。前面汪士奇惊得一脚急刹,差点就要跟着扑过来,郑源屏住呼吸,悄悄的给他打了个手势。 等等,不要轻举妄动。 那个男孩把脸埋进他的怀里一动不动,半晌,就在汪士奇都怀疑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的肩膀却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抖动起来——他哭了。 汪士奇在后视镜对他使眼色:什么情况? 这让我怎么说?郑源苦笑。他安慰的轻拍着对方的背脊,直到对方的痛哭化为断断续续的抽泣:“没事了,没事了,现在你很安全。警察会调查真相,惩罚坏人,给你一个公平的审判结果,但前提是,你必须告诉我们你知道的事情。现在你是重要人证,如果什么都不说,像你一样被伤害的人都会永远活在委屈里。”他拿出了哄三岁儿子的口吻和耐心:“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不……不能说。”隔着胸口闷声的震动让郑源一凛——他开口了。 “为什么不能说?” 男孩抗拒的退开了些,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着滚落。郑源一时不忍心开口,倒是汪士奇急得抻长了脖子掉头追问起来:“怕什么,没人杀你,顾天晴都死你跟前了,你忘了吗?” 一听到顾天晴三个字,男孩嘴唇一抖,显然是又要大哭了。郑源惯不会安慰人,此刻有些头疼,伸出一只手把汪士奇的头给怼了回去。“你别怕,这个人也不是坏人,他是警察,会把坏人都抓起来的。”他掏出纸巾递过去,对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颤颤巍巍的接了。“那不如这样,你慢慢来,先说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好吗?” 还有最后一个红绿灯路口,前方就是刑警支队大门。红灯倒计时还有九秒,八,七,六,五,四。 汪士奇显然快要放弃了。他默默的摇了摇头,松开离合器,汽车隐忍的轰鸣着,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 三,二,一。 “……顾天晴……有一条铜扣的皮带。” 汪士奇的方向盘猛的一打,拐向了右边。 *** 男孩说,顾天晴有一条铜扣的皮带。 蜜棕色植鞣牛皮,硬挺结实,一面光滑一面绒,皮面因为多年使用包上了淡淡的光泽,起绒的那面磨出两条印子,是平常下扣的地方。顾天晴的腰胯窄,皮带也比别人系得紧些,黄铜色的扣子沉甸甸的,一拉一抽,铿锵作响。 就是这条皮带绑了他。将他的手束在背后,越挣扎越紧。 顾天晴是哪天过来的已经记不清了,大概已经入夏,他记得自己闻到了白玉兰的味道。教官说那天送来了四个人,两个早恋的,被拉开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跟他妈新白娘子传奇似的”;一个网瘾,寻死觅活,被子包着五花大绑,抬进寝室才给松开。在他们之后就是顾天晴。 ——也许这样的人到哪都挺招人喜欢,他想。关于顾天晴的传言与日俱增,比如他是被大字不识的土包子农民夫妇送来的,却跟他们一点儿也不像。身板挺直,模样周正,情绪稳定得很,压根儿看不出是需要“学习”的人,直到登记的时候才看出毛病——问他什么都不答,只知道胡乱摇头,字也写不出来,教官猜他是个自闭症。“可惜了一个大小伙子,也不知道脑筋怎么坏的。”那人的脑子当然没坏,甚至好使得很,他知道。 因为很快,顾天晴就踏上了一条完全意想不到的路。 “我有说那里有多变态吗?……真的,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里面过成那样的。” 顾天晴成了教科书般的模范改造标兵。以一种精确到每天甚至每小时的递进速度在“变好”。他早睡早起,他跑步第一,他主动承担公共劳动,他第一个背出了全本学员守则,一个月过去,他已经成了有史以来最快当上寝室长的新人。教官对此大加赞扬:“你要是有他的一半灵光,也不至于弄成这样。”他笑笑,放低了姿态央求:“我会学好的,能让我出去透一透气么?已经好几天没出过门了。” 他低过九十度的鞠躬换来了宝贵的半小时。 钟敲过七点整,他站在后院的一丛凌霄之间,想象着薄暮的火烧云渐渐被夜色吞没。浓郁的植物香气之外,有什么正在靠近,停在他的面前,脚尖对脚尖。 “谁?”他伸出手去,直觉并不认识对方,他先摸到了一小块温热的皮肤,上下一动,发现那是一截脖子。 “你眼睛怎么了?”对方的皮肤一阵紧绷,之后又微妙的放松了。“你也是被关到这里的吗?” “我?……”他收回手:“你是谁?” “这你不用管。”那人的声音低低的,让人耳孔发痒:“你知道院长在哪吗?” “你找院长有事?” “没事不能找他吗?” “院长很忙的哦,没事还是不要找了。”他转而抚上凌霄的花瓣,柔软粉嫩下含着一包水,一掐就破,实际上却是生命力相当强悍的植物。“她去市里开会了,这几天也不在,你有什么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找教官。” “……算了。”对方微微动了动,一阵饿响从腹腔传出来,即使看不见他也能察觉对方窘迫的神色。 他一下笑出声来,掏掏口袋,亮出私藏的巧克力:“你没吃饱?” “这里伙食太差了。”掌心一轻,巧克力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又化成含含糊糊的浓甜香气传了过来:“谢谢。” “真要谢我就送我回去吧。”他的手没有缩回去:“后面一楼,有红窗帘的那间。我累了,不想等人来接我了。” “你住这里?不跟他们住一起?”对方有点惊讶,还是牵住了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比他长出很多。凌霄花的气味渐渐远离,他跟在后面慢慢走着,琢磨着“他们”背后的含义。“我这样很不方便啊,跟大家住一起。”他指指自己的眼睛:“至于你……你是新来的那个吧?” 他的话一出口,就感觉对方的手一震。“啊,你别紧张,我在这里挺久了,有谁基本都认识。”他歪歪头,努力让自己显得无害:“教官说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肯讲,是个自闭症。” “我当然不是。不然跟你说话的人是谁。”牵着他的手忽然松开了,改为握住他的肩膀,传过来的声音也带上了慎重:“你一直住这里吗?” “是啊。”他突然感受到了无聊日常里的小小刺激,像是漂流在漫天的海水中,突然触到了岸:“怎么了?” “明天再来找你。” *** 第二天,顾天晴果然来了,之后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二十天。 难以置信但千真万确,他交到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朋友。每天七点之后那一小段时间变得充满期待而又及其难熬,他一动不动面对窗户,捕捉着任意一点细微的声响——大多数时候只有秒针单调的嘚嘚声,或者天花板上弹子球滚过似的哒哒声。直到顾天晴的到来,想象中黑白的世界才一下子上了色。 “你来啦——”听到窗户的响动,他咧开了嘴,马上听到一声短促的“嘘——”,然后是轻手轻脚翻进来的声音。大男孩双脚落地,周身裹挟着盛夏的暑热,里面搀着果实熟透的味道,他用力嗅了嗅,被一只手轻拍到头顶:“你这样子好像只狗哦。” ——如果我是狗,那顾天晴就是猫。他在心里想。是自己曾经喂过的,流浪的野猫,皮毛柔滑如丝绒缎子,在手指尖流泻而过。妈妈说野猫太脏,早已经差人毒死了,可他不信,他总觉得那只猫就在窗外,忽远忽近的徘徊着,柔软的肉垫伺机按上他的胸膛。他太寂寞了,而猫无法突破窗台的结界,于是终于化成了人形来陪他。 “我饿了。”对话一般是这么开场,然后他会拿出自己偷藏下的苹果或者花卷,交换对面生机勃勃的咀嚼作响。他一直没问对方是怎么逃过严密的监控一次次来到这里的,反正像他这样的家伙总是有办法,就像他小时候读过的鲁滨逊漂流记,他是被困在孤岛的无名小卒,顾天晴就是鲁滨逊本人。 “院长还没回来吗?”这也是惯例要问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耐着性子解释了多少次:“还没有”,“不清楚”,“她就算回来也不一定见我”。顾天晴一顿,抓搔头皮的声音沙沙作响:“啊?你不是她儿子吗?” “谁跟你说的。” “都这么说,他们,所有人。” 他摸摸自己脸上的纱布:“你觉得有这样的妈吗?” “你的眼睛……是她弄的?”对面的声音有些迟疑,但终于还是凑近了过来,手指隔着纺织物在他的脸上轻轻一点,又一点,意外的温柔。 “被泼了红药水,眼睛灼伤了。”他垂下头去,声音缩得很小:“不是故意的,是……是我不听话,被扔东西了,那个瓶子正好砸在额头上……” 他能感觉顾天晴的视线落在他的脑后,那里雀黑的短发柔顺的打卷儿,顺延而下的脖颈好像一掐就能弄断。对面的呼吸急促起来,第一次,顾天晴不是跟他抱怨课程的枯燥或者教官的无理,而是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的姐姐——其实也算不算姐姐,她就比我大一分钟。” “她也在这里吗?” “……算是吧。” “名字呢?我在这里很久了,或许我知道?” “跟我就差一个字,她姓顾,叫顾天雨。” 他一愣,想起来了,他确实知道顾天雨。 那是一个死人的名字。 第二十四章 密谋 “你是说,他是为了给姐姐复仇,所以找上了你?”郑源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所以是那个’院长’杀了他姐姐?” 男孩没有回答,倒是汪士奇先插了进来:“顾天晴跟我提过他姐姐的事,他说他姐姐是自杀的,而且生前有很多不太好的传闻。”汪士奇一脚刹车把车停到路边,七手八脚的翻看起自己的笔记:“你确定他没有骗你?” “他是这样说的。我相信他。”男孩咬住嘴唇:“他的姐姐不是第一个死在那里的人。” *** 他见过一次顾天雨,在“批评大会”上。一个月一次的“批评大会”对所有中心的学员来说都是一道鬼门关,每个人起评分一百整,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教官、监察员甚至身边的学友都可以随时随地因为任何理由给你扣分:私藏食物,衣服上有污渍,不爱讲话,太爱讲话,喊口号的时候不够响亮…… 每月五号,全体学员在操场集合,低于八十分,写检查并公开朗读,低于七十分,罚抄守则一百遍,取消一日三餐,低于六十分,环操场二十圈,俯卧撑一百个,低于五十分,小黑屋单独禁闭三天。 顾天雨是第一个零分学员——试图逃跑,三次,拒绝学习,八次,对抗教官,十五次,不服管教,每天。 他个子小,缩在队伍后面,透过人缝儿只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但即便这样,也能看出来专属于少女的白皙高挑的影子。“我不服。”她说,声音有点哑,却十分动听。教官哼笑一声走了过去,整整一排的人都瑟缩着低下了头,只有她一个人转脸迎向对方,这时候他终于看清了女孩扬起的脸,异常明亮的瞳孔燃烧着挑衅的火光,那是他见过最美的眼睛。 啪!一个耳光落在她的脸颊上,那两团火跳动了一下,又回到原位:“我不服。” 第二个耳光甩了过去,用的是铁质的文件夹板。 “我不服。”——啪! “我不服。”——啪! “我不服。”——啪! 皮肉与金属相接的脆响回荡在死寂的操场。每响一下,他的眼皮就不自觉的跳一下,转开头是要被扣分的,闭眼也不行,其中一下终于打出血来,飞溅的血沫扬到一个男生的裤子上,一米八的大个儿没屏住,扯开嗓子嚎哭起来:“不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的!别罚我!别罚我!” 顾天雨最后是被抬走的。解散回屋的时候他经过那摊血迹,没忍住低头看了一眼,黑褐色的沙土里嵌着一点乳白,是半颗牙齿。 那之后没多久,她就自杀了。 *** “要是她知道你会来找她,一定会感觉很开心吧,至少这个世上还有人惦记着她。”他对顾天晴说着,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滋味,那两团小小的火好像又在眼前烧了起来,灼得他眼球发热。 “你怎么哭了?”顾天晴问,他一愣,这才察觉出不对劲。眼泪又咸又重,杀得伤口钝疼,疼痛又导致了更多的眼泪,他喘不过气来,只能朝着虚空中用力伸出手:“帮帮我!快!” 忙乱的脚步迅速靠近,有双手捧住了他的脸,把上面的纱布一层层揭开。黑暗被光明一下接一下的刷新,一直增强到刺目的程度。眼皮后面一片血红,他颤抖着把眼睑掀开一条细缝,对上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即使是绝对模糊的视线里,他也接收到了对方急迫的关切之情。他抵抗着想哭的冲动,手指颤巍巍的指向柜子:“那里有药,帮我冲一下。” 顾天晴拎着他的领子看他冲洗完,又帮他把脸擦干。重新裹上纱布的时候他的手后知后觉的抖了起来。自嘲的笑笑,说:“抱歉,吓到你了吧?” “……还好。”顾天晴的声音迟疑着,里面多了一分怜惜:“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没事。我只是……我知道你姐姐受的苦,我知道的……”的声音再次哽咽,顾天晴连忙截住他的话头:“别哭了,不然眼睛又该疼了。” 他温顺的点点头,感受到顾天晴的手停在他的眼睛上方:“你想报仇吗?” 他呆住了。报仇,这是从未出现在他人生辞典里的两个字。 顾天晴的报仇计划,是纵火。 “我要烧了这里,”他的声音坚定冷静,毫无回转余地:“烧了这里,就再也不会祸害其他人了。” “可是,楼里住着很多学员的,”他有些担忧:“会不会闹出人命啊?” “放心吧,我研究过了。每天这时候所有人都在食堂集合吃饭,主楼是空的,到时候只要半个小时,就能给每一层都泼上油,点上火。” 他主动报名到后勤帮忙了半个月,给教官们洗车刷鞋,摸熟了柴油和棉纱存放的位置。唯一等待的时机,就是院长的出现。 他要她亲眼看着自己建起来的地狱被付之一炬。 “可我能做些什么呢?” “帮我存些东西,你这里比较方便。还有,帮我盯着她回来的时间。”他犹犹豫豫的点了头,顾天晴退开一步,声音里多了些怀疑:“你不会……不愿意吧?” “我没有。” “这毕竟是你妈。” “我说了,我没有这样的妈。” “举报我可是能得不少好处。” “我不会的。” “你会。” “不会。” 对面陷入沉默,好像人已经离开了,但他知道没有,他能感觉到顾天晴的视线在脸上来回搜刮,像大型猫科动物的舌头,刺痒又危险。 他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我发誓,要是我背叛了你,那就一辈子都跟现在一样。” “跟现在一样?哪样啊?” “就是,永远被关起来,永远看不到太阳。” 他伸出手去,等了几秒,指关节终于被包裹进温暖的手掌中,他知道他们结成了同盟。 *** 他的眼睛周二做了复查,医生姐姐说康复情况很好:“好好保护,下次院长回来你应该就能看见东西了。” “院长要回来了吗?”他按捺住狂跳的心脏,祈求对方看不出什么异常。 “对啊,这一趟也真是够久的,去外面巡回讲座宣传咱们中心,听说反响超好,明年生源不用愁了。”医生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些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想赶紧回去告诉顾天晴。 第二次来的时候,顾天晴带来了一个小包袱。 “猜猜看是什么?”一团粗糙的织物被塞了过来,有些硬挺,浓烈的烟臭混合着汗垢和体味让他嫌恶的躲开了脸。 “你去捡垃圾了啊?” “傻吗你,这是教官制服。到时候事情办成了,我就穿这身混出去。” “你偷了教官的衣服?!”他没忍住嚷出了声,被顾天晴死死捂住:“放心,我个子大,看门的老头认不出来的。”他转身把东西藏在了床下。“记得给我保密,下次还给你带吃的。” 他舔着手里的棒棒糖,脚在床尾一踢一踢:“我也有东西给你。” 他送了顾天晴一幅水粉画。18x14,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上面是他手指触摸过的,脑子里想象过的,顾天晴的脸。 “这是你画的?”他听到对面掩饰不住的惊讶,开心得仰面倒下去打了个滚:“没想到吧,我闭着眼睛都能画。” “真厉害啊,还有这一手。”顾天晴难得的语气轻快:“好好练,说不定长大了就成著名画家了。” 他一怔,语气低落下去:“在这里的话,是怎么也不可能的吧。” 顾天晴也不说话了。他在沉默里呆坐着,拼命吮吸嘴里的甜味,直到发酸发苦才鼓起勇气开了口:“不然,你也带我走吧。” “你?”顾天晴的声音陡然拔高:“开玩笑的吧?” “说真的。……我的眼睛马上就好了,我也满16了,只要能离开这里,我啥都能干。”他摸索过去,准确的抓住顾天晴的手:“求你!我、我快要被这里逼疯了!” “我带你走了你能去哪?你能干嘛?你妈不会放过你的,更不会放过我。” “她不会的,她干了这么多坏事,一定不敢报警。只要出去了,我去卖画,去打工,去做海报,怎么着都能活下去。”他心一横,摸索着跪下了:“哥,求你……” 他哀求了许久,而顾天晴只是在离开前答应他,说自己会考虑看看。 然而还没等他考虑清楚,另一件祸事已经悄然而至。 第二十五章 惩戒 顾天晴被告发了,这是过了很久之后,经过本人亲自说出口他才知道的事实,而讽刺的是,在顾天晴心里,他就是那个告密的重大嫌疑人。 据说那是一次夜间查寝完成之后,顾天晴刚在地铺躺好,跟他对头躺着的人就轻轻唤起来,顾天晴睁开眼睛,看到对面森白的牙齿反射的微光:“兄弟,烟呢?” 他们四人一间。他住进来的时候一个进了医院,一个被爸妈接走,剩下的这个是老油子,25岁,打游戏被送进来的,只要贿赂好了,什么也不会往外说。 顾天晴把一包白沙扔过去,对面没有道谢,只是回以打火机的咔锵声。“我说,你最近天天跑去家属楼,到底是想干啥呢?” “院长是住那里吧。” “啊。” “我想会会她。” “呵呵,你想跟她面对面?”老油子喷了个烟圈,声音压得很低:“劝你死了这条心。” 顾天晴思忖一阵才回了话:“为什么?” “她心理变态的,你不知道吗?听说连自己儿子都打,打得特别狠,后来就有一阵不来了,你找不着她的。”老油子的笑声干巴巴的,像锈了的锯条:“真他妈可以啊,连亲儿子都不放过。你说她图啥呢?就这么一个独苗,打死了也没得换了。” “他现在看不见了。” “是吗?咳,虽然也挺可怜的吧,我可同情不起来。”老油子的声音染上了狠毒:“真瞎了才好呢,也算是他妈的报应……” 他的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我擦,二轮查寝不都完了么!”老油子跳着脚的掐灭烟头藏起火机,刚躺平了就听到房门推开的声音,紧接着,一根磨得雪亮的实心钢筋啪的一声甩在了两人的脑袋中间。 老油子屏住了呼吸,冷汗登时就冒了满头。查到抽烟,罚跑步十圈,戒尺打手心三十下,五页检讨。他有得受了。 可教官却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有人举报你私藏公物,偷窃制服,预谋逃跑。”浑浊的男低音钻入耳孔,冷酷中掺杂着一丝诡异的兴奋:“说吧,藏哪了?准备什么时候跑路啊?” 顾天晴坐了起来,老油子在对面,眼睛里是抑制不住的恐惧,他知道那是为什么。 如果被发现外逃,要罚最重的一档,鞭挞惩戒。就用眼前这根沉甸甸的铁器。 顾天晴的汗毛竖了起来。 *** “顾天晴告诉我,活到十八岁,他好像才重新认识了痛这个字。”男孩嘴唇发白,微微的颤抖着,似乎不忍心说出接下来的话:“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就算他恨我,我也认了,他有理由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 因为在面对残忍时,没有任何人向他伸出哪怕一根手指。 顾天晴没有供出东西的下落,即使是通宵不被允许休息、在大灯的直射眼球的刺目光晕中被罚跪,他也坚持不松口,复读机似的把几句话颠来倒去的说:“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没有,我不是,我没做过。” 他确信自己没有露出马脚,直到什么东西被扔到他脸上。 是那副画,他把它藏在了自己枕套的夹层里。顾天晴跪得笔直的上身轻微一晃——完了,他想,百密一疏。 “这是我自己画着玩的。” “是吗?中心可没给你们发水彩吧?”一只脚踏过来,结结实实的踩在他的脸上:“还嘴硬!说!谁给你的!信不信我今天把你揍死在这儿!可别以为我不敢动手啊,你们爸妈可都签过免责协议了,拒不学好,打死勿论!” 那张画像里的眼睛在地上看着他,是纯浓的黑色,又不止是纯浓的黑色,盯久了,里面仿佛有火在烧。 他擦了一把鼻血,咧嘴一笑,把那张画纸吃了下去。 最终,顾天晴成了“批评大会”上又一个牺牲品。当着所有人,他被教官踩在地上,一棍一棍抽打上去,从背到臀再到腿,一共五十下。第一下的时候他条件反射用手去挡,掌心被粗粝的钢筋头直接撕扯着豁开,涌出的血浆把他吓懵,再也没敢躲闪。到后来,排列整齐的紫黑色痕迹有点晕开了,像是被水洇湿的抽象画。 他先是忍不住叫喊,再是忍不住眼泪,最后忍不住求饶,但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被召集起来的学员们站成两排俯视着他,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把眼睛转开。教官每抽一棍,他们必须背着手,把中心规定逐条背诵一遍。 “1,任何情况下,不得违抗教官命令!” “2,任何情况下,不得有逆反、消极、逃跑情绪!” “3,我是有错的,我是罪恶的,我要每天反省自己的错误!” 声音组成的巨浪将他的意识高高抬起又重重摔下,他的人格,尊严,信念,坚持,一切,好像都被这一棍接着一棍抽碎了。 “顾天晴说,他最终也没承认外逃,代价是追加禁闭五天,每天除了一碗馊掉的粥,没有任何别的东西。”男孩的目光投向窗外,在他的眼睛里,那间阴冷的暗房如恶性肿瘤般凭空展开,吞噬掉一切光亮,深处有一团苍白的身影在地下蠕动,嚎叫,痛得发狂,但得不到一丝回应。淅淅沥沥的声音响起来,是外面下雨了,顾天晴像只病狗一样爬着,张大了嘴去气窗下边接漏进来的水滴,他皴裂的手指摸到锈蚀的栅栏,冷硬,无法撼动,坚不可摧。顾天晴哆嗦着闭上了眼睛,他差一点就把自己的鞋带系了上去,另一端,是自己的脖子。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最终放弃了自杀。都说双胞胎会有神秘的共感,在半弥留的时刻,顾天晴和顾天雨曾有过灵魂的交汇吗?他又在冥冥中领悟到了什么呢?男孩给不出答案,他只知道顾天晴说过:“雨水里有铁锈的味道,尝起来像血。”言语之下隐藏的残忍让郑源的胸腔一阵憋闷,他抬头一看汪士奇,对方操了一声,摸出烟盒摔门出去了。 第二十六章 诱拐 车停在一处还未完工的断桥上,汪士奇倚在栏杆旁边。晚霞红得妖异,像整个城市都着了火,浓烈的火舌直舔到他的面颊上来,又被铁青的脸色给憋熄了,只剩下一阵阵吞吐的烟。他就在这缭绕的烟雾中垂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无能为力的佛。 身为警察,同情心泛滥是大忌,他当然知道不能百分百听信一面之词,但这个小鬼跟郑源太像了——不仅仅是外貌上的。从见第一面起他就有这样的错觉,觉得他们一样的苍白,一样的无辜,一样的苦,灾祸像陨石一样随机降落到他们的身上,让那双原本应该明亮灼热的眼睛蒙上了茫茫的阴翳,一晃神竟然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他差一点失去郑源,三次。一年前的绑架,进大学那年的溺水,和高三的一场“意外”。自打他五岁认识郑源起就没见过他爸,妈妈倒是在家,可惜天天醉醺醺的,临到了也没搞清楚他的大名,一直叫他“黄十七”。巷子里的婆姨阿姐都在传,郑家的男人可能是犯了案子,躲起来了。他跑去问他爸,时任公安分局副局长汪海洋,被老头一脚踹了回来:“小孩子家家的学什么不好,学别人传瞎话!” 汪士奇挨了训倒也不恼,因为汪海洋挺喜欢郑源,老让他过来跟家里一起吃饭,他乐得天天跟人腻歪在一起。一转眼到了小年,他照例过去叫郑源来家里一起吃饺子,那一年星沙罕见的下了雪,细碎的冰碴踩上去嘎吱作响,冰凉的空气冻得他鼻头通红。他忍不住的撒欢,一路蹦跶过去,在郑家院子外面把门拍得山响:“老郑!老郑!我爹喊你回家吃饭!”换到平常,郑源早就快步过来开了门,一边埋怨他嗓门大一边互相打闹着跑开去,可是今天并没有。汪士奇手都拍麻了也没听到回应,索性踩着墙根的一摞废砖把头探过院墙,这一眼看过去,那手上的麻痒却好像爆炸似的扩散了,一路麻到了天灵盖。 房门洞开着,郑源的妈妈半截身子匍匐在外,凝固的血浆把五官都糊住了,一双男士皮鞋在屋里踏过来又踏过去,间或听到一阵闷响,是打砸东西的动静。郑源呢?他一阵害怕,心都快跳进了嘴里,偏偏这时候那双男士皮鞋大步迈了出来,一下跨到女人身上,一手揪起了她的头发,一手扬起一把铁锹。血红的面孔正对上他,猛的睁大了眼睛。 “十七!”她尖利的声音嘶吼起来:“快去叫你爸!”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更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又回到了郑家的院子里。伤痕累累的郑源蜷在他旁边,浑身都在打着颤,汪海洋过去把郑源妈扶了起来,而那个男人脸朝下倒在洁白的新雪里,背后插着一把裁缝剪刀。 “是我干的。”那个女人眼皮肿得老高,脚下虚浮得几乎站不住,唯一坚定的是她的声音:“是我干的,是我干的……他欺人太甚,我没有办法……是我干的,是我干的。” 他作为现场证人之一,佐证了那个女人的口供。 后来调查出了结果,那男人是郑源他爸,贩毒,自己也染上了毒瘾,上了通缉名单后生意做不动了,东躲西藏了一阵,最后走投无路找回了老家,按郑源妈的口供,他是来要钱,不然就要他们娘俩的命。 郑源妈判了防卫过当,缓刑两年,郑源在家里休养了个把月,最终也回到了他身边。他们照旧上学放学打篮球抄作业,只是偶然,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里,他会问问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比如郑源在他家翻看着解剖学原理,用手握成拳头给他比划心脏的位置:“心脏的位置一般是在左胸,第二肋至第五肋之间。前面是胸骨,这儿,在左边锁骨中线内侧。”又比如出事那天郑源脚上那双雪白的回力,脚尖沾着一两滴血痕,喷溅状的血滴像一个个小小的惊叹号,尖端向外。他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但并没有流血。 他得跟这个故事保持距离。 汪士奇拨通了齐可修的电话:“去,帮我查个人。我要这周边县市所有托管中心、疗养院、心理诊所、还有类似私人教育机构的负责人名单,对,女性,有个儿子,然后横向对比最近五年的青少年男性失踪人口名单,我想,我们快要知道他是谁了。” *** 汪士奇回到车里,故事还在继续。 顾天晴依然没有等来院长,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收获的只有越收越窄的自由领域,和越来越随意的体罚理由。在这家成长中心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被罚过一次,谁的地位就往下跌落一层,如果是当众体罚,那几乎就是被直接宣判了剥夺一切尊严和权利,任何人都敢用任何理由向教官告发你,换取属于自己的奖赏,哪怕这个奖赏只是晚饭多个馒头,或者额外十分钟休息。 两个礼拜后,顾天晴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有些事情到了不得不做的地步。 他拼死守住的出口还在,保安的衣服也还没被找出来。他需要的是时间,机会和赌一把的运气。 三天之后,中心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即使是在这里,过节也是比往日要轻松愉快一点的。晚餐多了点荤腥,一人能分到半块月饼,甚至,所有人被特批集合到食堂,收看本地电视台的中秋晚会。 这是趁乱离开的最好机会。顾天晴用藏好的最后一包香烟换取老油子帮他答应了点到,自己一个晃身进了洗手间,等人都过去了再悄悄出来,猫着腰从花坛下面一路潜行,最后来到那扇熟悉的窗户旁边。 灯亮着,窗帘也没拉上,顾天晴小心的观察了一下,确认里面没有外人,这才轻轻的敲了敲窗户。先三下,停顿两秒再两下,是他们的暗号。 他惊喜的打开窗,把人迎了进去:“你怎么来啦?”他控制不住自己像个小狗似的,撒着欢的围着他转:“你还好吗?听说你被罚了,我还怕你出什么事情了呢。” “能有什么事,就是最近查得有点严,不太方便罢了。”顾天晴的语气轻松,面对他的脸却冷得像要结冰。“你呢,眼睛好些了吗?” “应该吧,”他摸着脸上的纱布,掩饰不住的有些失落:“原本早就应该把这个拆掉了。” “还没长好?” “嗯……因为……又哭了一次,没注意发炎了。”他有点羞赧的低下头:“听说你被关禁闭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吗?这么关心我呢?”顾天晴的嘴角噙着一点恶毒的笑。他当然看不到对面的表情,否则他一定不会答应来自对面的建议:“我在想,不如我们今天走吧。” “啊?真的吗?可是……”他有点犹豫:“现在合适吗?你不是说要先报仇,要院长看着你烧房子……” “计划有变,我们先出去,之后想回来有的是办法。”顾天晴揽住了他的肩膀:“我在这儿都呆烦了,你不觉得无聊吗?” “是……啦……可我们就这样也不好走的吧。要不要等我的眼睛看得见了再……” “怕什么,我都想好了,我假装教官,就说你眼睛不舒服,得送去急诊。” “我、我怕我装不像。” “不用你装,跟着我就行了。出去了给你买吃的,我跟你讲,外面好吃的可多了,今天过节,商场里还有表演,唱歌的,说笑话的,好热闹呢。” 他还在迟疑,顾天晴最后推了他一把:“你要实在害怕,出去转一圈我就送你回来,怕啥?” 事后回想起来,这几乎是个注定要失败的计划,漏洞百出,处处破绽,可是偏偏就这么完成了,顺利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看门老头大概正贴着巴掌大的收音机听戏,咿咿呀呀的唱曲声顺着夜风荡过来,他听到顾天晴嘘了一声,接着自己的右手被一把攒住了,不容拒绝的力量拖着他前进了一段,临到门口,听到一声“站住”,他感觉两人交握相贴的皮肤一下变得湿冷滑腻,不知道是谁的急汗。 “干什么呐?” “小子病了,叫我赶紧带出去看看,这人本来就不太好,怕出事。”顾天晴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烦人,折腾半天,老子饭都没吃。” 他的手细微的打着颤,感觉随时绷不住要哭出来。还没来得及抽气,小指被下死劲捏了一把,是提醒,也是威胁。 空气变得如胶水般粘稠,秒针拖沓着划过一格,两格,第三格,就在他感觉要窒息的档口,老头一声咳嗽,骂骂咧咧的挥手开了门。 自由了。 仅仅一门之隔,却好像冲出了一个世界。 他大口呼吸着,身边的顾天晴也是。溽热的空气从没让人感觉如此清新。有那么几分钟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被带着走,走,大踏步的往前,毫无防备的踏出那个囚禁了他们好久的地方。他感觉自己走出去了差不多一里地,顾天晴又花五块钱乘上了一辆三蹦子,呼啸的风把他的额发吹起来,他伸出手去,感受指间流窜的、丝绸般的触感,喜悦让他的眼前有了星星,他简直迫不及待想要复明,重新看看这个世界,也看看顾天晴的脸,有太多的话他想当面对他说。 比如“谢谢你”,比如“让我们当一辈子的朋友吧”。他甚至想对他道歉,代替那个什么都不是的女人,让他伤痕累累的心得到哪怕一点点宽慰。 可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目的地已经到了。 他们踩着一地瓦砾下了车,顾天晴说,这是他之前暂时落脚的地方。四周环绕着黑暗与寂静,他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虚空中:“我们到了吗?街上还在过节吗?是不是太晚了,好像都没人了……顾天晴?” 他的手在空气里迷茫的摸索,不知道顾天晴已经悄无声息的站在他的背后,皮带在手间扯紧,只要往前一步,就可以套上他的脖子。 顾天晴二十了,身强体壮,手臂上的腱子肉发育得像连绵的山峦。呼吸近在咫尺,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应激反应让他浑身僵硬,汗液淌过脊背,冰冷如雪水,滚烫如岩浆。不、不、不要!他咬紧了牙关,感觉到对方的手臂高高举起,却迟迟没有落下。 顾天晴说,在那一瞬间,在他的对面,在那面被霉斑和苔藓侵蚀的墙壁上,他恍惚看到了顾天雨的脸。 顾天雨冲他摇头,轻声的说:“不要。” 不要杀了他,不是他的错。 顾天晴在最后一刻调转了方向,黄铜的皮带扣带着呼哨抽到他的头顶,一下,两下,他绵软的身体栽倒在地,连一声痛都没来得及喊出。 第二十七章 交易 手有点麻了,也许是长时间被绑着的缘故。天气闷热,高温蒸腾出一股酸涩的臭味,嘴里塞着的破布吸走了最后一点水分。他又热又渴,从喉咙里呜呜了两声,立刻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打了下来,头皮一阵钝痛。 “老实点!” 那声音带着点虚张声势的凶恶,他期盼着对方再说出点什么,但对面只有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头发,问他:“想喝水么?” 想,想疯了。他使尽了全身力气点头。 破布被取下来,有什么东西凑到了嘴边,他本能的埋头痛饮,带着漂**气味的自来水从没像今天这么甘美。 “我暂时不想你死。所以你最好老实点,别耍花样,别逼我。”水杯撤开,薄而凉的金属贴到脖子上,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咽了一口口水,尽可能的放低了声音:“跑不了的……我还看不见呢,你忘了吗。” 对方不再说话,只是把他甩到地上,过了一小会,他听到了远去的脚步声和锁门声。 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滚烫的脸颊贴上地板,感觉冷汗从毛孔里奔涌而出。本能反应而已,他安慰自己,毕竟他知道自己被绑架了,也知道绑架他的人是谁。 他并没有那么害怕。 他在六岁的时候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奖项—小学—年级彩绘第一名。蜡笔画《我的小狗》被贴在水房旁边的表彰栏,他每天都借着打水喝溜达过去多看一眼。所有教过他的美术老师都说他生了一双好眼睛,色感好,透视也一点就透,虽然对于一个高考大省的孩子,美术好不过是多出几年黑板报,并不算什么“正道”。但他依然珍惜。 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这么恨自己这双眼睛。 角膜灼伤的恢复期没过,纱布还没取掉,就算强行睁开也只能勉强看到一点光影。他不知道顾天晴带他到了哪里,也不知道现在具体过去了几天,“看不见”三个字把未知的恐惧放大了一万倍。这是楼房吗?还是平房?有车经过吗?还是人的脚步?他摇摇头,支棱着手脚爬起来,一边抵抗着地心引力一边忍耐着来自身体的剧痛。四周很安静,**静了,连风的声音都没有,手腕上的皮带被取下,换了根塑料绳反绑着,他踉跄着反手摸了一圈,墙皮在指头下面扑簌簌的掉灰——有了!是一扇门,金属的,粗糙的,锈蚀的铁门,他推了推,纹丝不动,只听见仿佛是锁链碰撞的咔啷声。 “摸够了吗?”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一抖,狼狈的朝前奔去,一个重心不稳跌到了地上,摔得龇牙咧嘴。 “对不起……我……我只是想上厕所。” “是吗?”铁门被打开又复锁上,顾天晴的声音由远及近:“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耍花样?” 他缩成一团,预防有可能落下的拳头:“我能耍什么花样,我这个样子,能跑到哪里去。” “……”他感受到了顾天晴欲言又止的氛围。脚步声在他面前来来回回,终于在左手边停了下来。 “你好像并没有那么害怕。” “你不是什么可怕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梗起脖子,努力扯起嘴角:“我们谈谈?” “你想谈什么?” “你绑……带我来这儿,是因为你想报复院长。” “你是她的儿子。” “所以我得跟你说实话。你绑错人了。” 愤怒的气息迅速靠近,呼的一下扑到他的脸上,他感觉到脖子被死死的掐住了:“你耍我?” “我没……”他苦笑一下,在窒息中放弃了挣扎:“好吧,也算。我是冒充的。” 顾天晴楞了一下,再开口的声音像是暴风雨来袭前的闷雷:“为什么?” “因为我想出来,但是靠我自己是绝对出不来的,特别是现在还受伤了。”他指指自己的眼睛,白色的纱布层层叠叠,在脸上绕出了一个茧。 “你觉得我会信?” “我知道说这个你会不高兴,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就当帮了我一个忙。你想要钱,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弄,你把我放了,这事儿以后谁也不提,我保证。” 对面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一只手揪住了他的领子,不容置疑的力道让指关节咔咔作响。他恍惚自己坐上了没有安全带的云霄飞车,身体在强大的牵引力中混乱旋转,然后被狠狠掼在地上,啪的一声,五脏六腑都摔变了形,只靠一层皮囊勉强装着,像一袋廉价的土豆。 “还狡辩!你知不知道你这个骗子嘴脸跟你妈一模一样,恶心!”他挥舞着什么,一下一下的抽到他的背上,柔韧里裹着坚硬,铛的一下,铛的又一下,痛到耳朵里都有了回音。那是顾天晴的皮带,也是惩罚他谎言的刑具。 一直到他喊不出声音对方才住了手。“你是真是假,有一个人可以证明。”顾天晴的鞋子踩上了他的脸:“我给她寄了勒索信,你猜,她会不会来赎你?” 接下来的两天,顾天晴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他反绑的双手被松开了,但他也并不敢轻举妄动——他并不习惯做一个盲人,他连对方是不是在场都分辨不清,挣扎或呼救不过是平白给自己找打。 仅有的接触来自短暂的进食时间,他能感觉到顾天晴坐在对面,跟他一起嚼着冷掉的馒头或煎饼,他试着提过想要一点有滋味的吃的,对方没说话,隔天,他在自己的馒头里吃到了一点辣味的咸菜。 他知道顾天晴没那么坏,甚至有一些笨拙的温柔。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院长,他们的关系原本可以很不一样。 他曾经是顾天晴的朋友,现在却像他捏在手里的小猫,生杀予夺,毫无还手之力。 今天的晚餐很丰盛,有一点肉,还有酸甜的果汁,吃喝完毕自己就昏昏沉沉的陷入了睡眠——说是睡,更像是不情不愿的昏迷,他像是被梦魇住了,眼皮沉重,舌头滞涩,身体蜷在硬的波浪上颠簸浮沉。那波浪还有声音,咔啷咔啷,咔啷咔啷……他直觉事情有了变化,却并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蜷在一个打开的30寸行李箱里——不是感觉,是看见,他的手指摸上眼睑——纱布已经被拆掉,他能看见了。 “醒了?”顾天晴的声音自右手边传来,他忍着剧烈的头痛偏头过去,对方盘腿坐着,脸在昏暗中兀自的惨白:“我算过日子,你的眼睛应该差不多好了。” “谢谢。”他从箱子里慢吞吞的爬出来,虽然没有开灯,但隐约能感觉到自己被转移到了另外的地方。“所以,这又是为什么?” “记得我给院长发的勒索信吗?我给了她你被绑的照片,告诉她,想救你,就亲自来我定的地点换,你猜,她最后出现了没有?” 他的心一沉——她不可能来的。 “我原本想,只要她出现,我就杀了她,然后放了你,要跑要报警都随你便,但是呢,那个胆小鬼,只差人过来在那里放下了八万块现金,还给我回了话,让我不要伤害你。” 一叠接一叠的百元纸钞摔在他面前,像一句接一句的嘲讽摔在他脸上。 “看到了吗?她就是这样的人。八万块,她以为这就是你的标价。” “我不是……你不要信她!她这是在坑我!” “你也知道啊。”顾天晴的声音如冰窖般冷酷:“杀不了她,你也没什么用了。” 即使光线奇暗,他也看到了刀刃的反光。 本能的战栗从尾脊骨窜上来,他连叫喊都发不出声,只能连滚带爬的朝着反方向逃离。对方甚至懒得追他,就放任他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直到他摸到铁门,拼命捶打惨叫着“救命!”的时候,那只手才以熟悉的力道抓住了他。 “最后的遗言,比起乱喊乱叫,你可以说点有意义的话。”刀很锋利,甚至感觉不到疼,但他能感觉有什么顺着脖子淌了下来,痒痒的温热,不是眼泪。 他的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但他还不想放弃。 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我、我知道!你姐姐的死不止院长!还有别人!还有别人下手!” 像是按下了暂停键,顾天晴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又撒谎!” “我没有!我有证据!”他拼命压抑着喉咙的颤抖:“真的!我有证据,我可以给你——” 顾天晴粗重的呼吸抵在他的耳畔,涌动的杀意让他像一只嗜血的野兽,牙齿跃跃欲试的扣上他的喉管。他在半晌之后才续上声音:“你最好是。” 刀子落地,顾天晴抓住他的头发,猛的往门上一磕。 第二十八章 牢笼 他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只有陌生的灰白,一点光亮悬在正中,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他原以为那是太阳,等视力渐渐恢复才发现不过是一盏简陋的吊灯,钨丝灯泡影影绰绰,漾出一圈叠着一圈的阴影,是光的涟漪。 好消息是他还活着,坏消息是…… 坏消息是顾天晴离他不过一尺,水磨石的地板上堆着黄沙,水泥,和两叠整整齐齐的砖块。他脑子里还是迷糊,暗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哥,你在干什么?” 那一声“哥”让顾天晴的动作停滞了一拍,脸上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看不出来吗,砌墙。” 砌墙……砌墙……砌…………他突然回过了味,恐惧激发的肾上腺素支撑着他翻身爬了起来,小兽一般冲着顾天晴扑了过去:“你不能这样对我!” 许是没有料到他能恢复得这么快,顾天晴的反应迟了两秒,这给了他反扑的机会——但也仅仅只是机会,就在那愤怒的爪子差一点够着的瞬间,他被一股强力生拽着拉了下去,额头重重的磕在冷硬的地面。即使这些天挨够了顾天晴的毒打,这一刻的疼也超出了他的上限,有那么几秒他甚至什么都感觉不到,直到意识裹挟着剧痛席卷而来,他才发现脸侧的地板湿了一小片,是无意识淌出的口水和眼泪。 “作用力越大,反作用力也越大。”顾天晴居高临下的跨在他身上,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一点模糊的轮廓:“喜欢我给你做的狗链吗?” “我……我说过我有证据……” “我知道,所以我暂时留你一条命,但不代表我会让你好过。” 他一只手就把人拎了起来,捏着他的下巴往下压,冷硬的金属声响起来,顺着看下去,是一截粗黑的铁链,一头凿进了墙里,另一头连在他的脚腕,用一把三环挂锁扣死。他心里一凉,不仅仅是因为人身限制升级,还因为此刻姗姗来迟的、自脚踝传来的胀痛——一定是因为刚刚的莽撞,把关节也弄伤了。 顾天晴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他把人放到墙角,蹲下去沿着铁链摸了一圈,告诉他:“没断,只是扭伤。” 他眼眶一酸,却又忍不住冷笑:“那你岂不是很失望。” 顾天晴的手像被烫着了似的缩回来,他退开两步,重新戴上了冰做的面具:“不至于,想要折磨你,我有的是办法。”像是为了自证似的,他又回到铁桶和砖块之间,一语不发的做起了泥瓦匠。 他靠在粗糙的墙壁上,眼看对面搅拌好了泥沙,挑起一块红砖,均匀的涂抹好按实在地板上,手上的活儿灵巧自如,仿佛在蛋糕坯上涂抹奶油。他的心已经凉了,嘴却还硬:“喂,你这样违规搞改建,邻居没有怀疑你吗?” “运这么些东西进来也挺累的吧?” “既然有链子,何必多此一举砌个墙呢?我有这么厉害?” “顾天晴你哑巴了?说话呀?” “操,你他妈就是个人渣变态,别装了,什么报仇雪恨,呵呵,你这副嘴脸真他妈恶心!” 任凭他怎么激将,顾天晴就是充耳不闻,只是不紧不慢的砌上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两人之间的障碍越长越高,他的心理防线也随之全面崩塌,等到几乎看不到顾天晴的脸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哭了起来:“……你这样还不如杀了我呢!” 顾天晴终于对他的话有了反应。他放下工具绕到面前,肮脏的手指捏住了他的面颊:“你知道吗?我姐在你妈的那间禁闭室里流产了。那屋子我也被关过,不会比你现在的地方大,你猜,她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也让你妈痛快点,杀了她?” 话里浓烈的恨意让人汗毛倒竖。顾天晴一松开手,他就顺着墙根滑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完了,恐惧的是不知道确切是哪一天。 最后一块砖头封顶的同时,无边的黑暗也吞噬了他。 *** 为了保命,他接受了顾天晴的交易,接下来的五年里,他报出了四个名字:樊建国,付艳,钱鹏运,孟雪,他们四个,当年分别是那儿的门卫、后勤、教官、医生。 “可是我并没有查到他们在一起工作过。”汪士奇打断他:“不管是医院内部还是社保机构,都不存在这几个人任职的记录。” 男孩苦笑:“我听院长跟下面安排说过,这些人是特意雇的,临时工,用现钱结工资,这样出事的时候好撇清责任。那些人自己也清楚,因为钱少,脾气就大,加上每一个大人都有绝对的权力惩罚学员,打伤打坏是常有的事。顾天雨在的时间不长,但她是最不服管的一个,在那种地方,你知道的……” 郑源当然知道。传统文化里有一万句关于桀骜不逊的训诫,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出头的橼子先烂,顾天雨遭遇过什么并不难猜。 她逃跑,被门卫抓住,粗糙的麻绳割进肉里;她绝食,被后勤按紧,腐臭的粥水灌进喉咙;她反抗,被教官鞭挞,拇指粗的钢筋抽到腿上,她病痛,被医生枉顾造假,任由她在奄奄一息中挣扎。没有人杀她,但每个人都对她下了杀手。 顾天晴蛰伏了五年,也许是从孟雪那里找到的突破口——这几个人虽然明面上与当年的成长中心没关系,但也许是葛玉梅给的利益交换,他们养老的医保先后挂在了新生医院下面,有一个还成了孟雪的病人。 他终于找齐了他们,等到了机会,一个接一个的让他们赎了罪。 “说完了?” “说完了。” “所以,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你不知道?” “他会跟我说一些,但并不清楚。”男孩幽幽的吐出一口气,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疤:“我一直不相信他会真的杀人。” 汪士奇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号码,再度打开车门出去了。郑源一人在车内面对着男孩,回忆很激烈,他的叙述却平静无波,仿佛他只是一个容器,装满了属于顾天晴的过去,却对自己闭口不谈。顾天晴杀了四个人,可能还有胡励勤和顾天雨的老师,还有他的父母,这一切当然都可以或多或少的跟顾天雨扯上关系,但郑源已经看到了盲点,那是暴风眼的中心,却诡异的波澜不惊。 “那院长呢?”他问:“说到底,他最想报复的就是院长,为什么顾天晴没有对她动手?” 男孩眼皮一跳,没有说话。 “他为了给顾天雨报仇,杀了虐待她的人,杀了忽视她的人,甚至杀了可能抹黑她的人,但就是没有去杀罪魁祸首。”郑源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他是来不及还是放弃了?为什么他会死在你手里?为什么他会让你寄出那些信?你跟他还有什么秘密?你——” ——你到底是谁? 他的话还没问完,汪士奇急匆匆的跳进了驾驶座:“坐稳了,我得开一趟赛车。” 郑源看他着急得古怪,问他:“怎么了?”汪士奇松开离合器,透过后视镜紧紧盯了男孩一眼。 “查到他的身份了,新生成长中心,也就是现在的新生医院院长葛玉梅的独生子,谢离。五年前失踪,家人没有报案。”听到那个名字,男孩猛的抬起了头,他的耳朵红了。 “这位葛院长已经带着律师到了局里,那家律所出了名的不好惹,咱们得快点,不然可是有点难搞。” 一脚油门到底,十分钟之后,汪士奇的车第二次驶到了分局。徐烨急急忙忙过来接应,刚带着人踏进走廊,迎面就撞见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半秃的西装老头带着个半大不小的姑娘,是本市“鑫源律师事务所”的头牌刑事律师钱鑫,两个跟班,一个金丝边眼镜看着像私人助理,另一个是上次调查胡励勤的时候在医院打过交道的女医生。走在最前面的中年女人有些眼熟,汪士奇脑子里飞速跑马,终于想到在哪儿见过她——新生医院的宣传栏上,她穿着白大褂,搂着两个孩子笑得一脸温柔,正是院长葛玉梅。 “这老女人倒是有两幅面孔。”汪士奇嘀咕着,面前这个气势汹汹的妇女实在很难跟画报上那张笑脸挂上钩。她的眼神锐利,笔直穿过几个警察落在谢离身上,男孩有些怔怔的,好像不太敢看她,最后还是葛玉梅这边打破了沉默。 “儿啊——!!”哭号毫无防备的响了起来,葛玉梅挤开郑源徐烨一行人,一把将谢离揉进了怀里:“傻孩子,你这是去哪儿了啊!你知不知道妈妈一直在等你啊!!”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汪士奇反应过来要去把人拉开,刚伸出手就被一身黑西装给拦截了:“警官,母子重逢,天理人情,这时候就不要去煞风景了吧。” “你跟我提煞风景?”汪士奇斜眼:“警察办案,律师进来掺和什么?” “又不是瞎掺和,我这可是被害人委托的。” “被害人?你说谢离?不好意思,我觉得你应该叫他嫌疑人更合适一点。” “哦?您是指我的委托人被绑架了五年,被嫌犯带出去灭口,情急之下正当防卫的事吗?”钱鑫嘴上在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要定他的罪,至少先得批捕吧?没有批捕,他就是受害人,受害人选择律师对案件进行梳理和报案,这是对私权利的一种处分。我的介入并不违反法律规定。倒是您——” 钱鑫没有说下去,汪士奇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程序不合规是个大坑,他不能让这个老狐狸抓住痛脚。 “散开散开,都堵在这里干嘛呢!”他烦躁的驱散开人群:“老徐,你带人去做笔录,两边都要,老郑,你跟我过来一下,其他人都先回去,不要妨碍警察办案!” 郑源点点头,跟着汪士奇走了,行到转角忍不住回了一次头,闹哄哄的局面已经平息下来,葛玉梅捻着纸巾擦着眼泪,正跟钱鑫交代着什么,姑娘在一边做着笔记,助理又是递水又是递吃的,只有谢离,保持着被抱住时的姿势,两手并拢,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 第二十九章 困兽 办公室的门前脚关上,汪士奇后脚就瘫到了沙发里去。“救命啊!”他捂着脸沮丧的大叫:“这案子还结不结得成了!” “要结案很简单,现在动机、人证、指纹、凶器都凑了个七七八八,除了一点,嫌疑人已经死了。”郑源在他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屁股:“写完报告,这事儿也就了结了。” 汪士奇松开手,狐疑的盯着他:“你认真的?” “我说的是不动脑子的情况。”郑源把他拉起来:“现在有了顾天晴,成长中心任过职的那四个人算是能串上了,按照你说的,胡励勤跟孟雪有情人关系,又拿到了顾天雨的死亡证明,顾天晴也有动机杀他,田羽死前去过顾天晴的房子,合理怀疑她撞破了顾天晴的秘密,比如关在密室的谢离,所以被杀人灭口,顾天晴的父母做主把他姐姐送到了新生成长中心,导致了顾天雨最后的死亡,同样值得被报复。” 汪士奇好像接收到了郑源的脑电波似的,顺嘴就接了下去:“所以现在还差两个人。一个是院长葛玉梅,她为什么没有死?另一个是顾天雨的班主任,培礼中学的语文老师孙志军,他为什么又死了?” “如果一切的源头是顾天雨,那按道理这两人也要到她身上去找答案。”郑源问道:“有人跟进孙志军这条线吗?” “有啊,新来的小屁孩儿……咦,他人呢?”汪士奇拉开门,对着走廊吼了起来:“齐可修?齐可修!死小子跑哪去了?” *** 齐可修此刻正在一处暗巷里,路灯早就碎了,借着月光只看得清对面影影绰绰的轮廓,四个人,手里都有东西,不知道是刀枪剑戟还是斧钺钩叉,反正一看就来者不善。周沫缩在他的背后,嘴里还在挑衅:“有种过来试试啊,我告诉你们,这可是警察!专业打架的,信不信把你们揍到妈都不认识!” 齐可修翻了个白眼,压低了嗓门回头吼她:“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且不论他是不是专业打架出身,赤手空拳一对四还是有点太难为他了。为首的小混混嗤笑了一声:“警察?小妹妹你本领不错嘛,这都能泡到手?有没有警官证啊,冒充公安干警可是要坐牢的啊。” “有没有警官证也轮不到你看,劝你一句,赶紧滚蛋,就当我们今天没见过。不然咱们就牢里见。” “擦,抢老子的妞还这么狂,我倒要看看你几斤几两。”小混混手里的木棍一挥:“兄弟们,给我上!” 齐可修绷紧了肌肉。他这辈子没为女人打过架,没想到第一次英雄救美居然献给了一个黄毛丫头,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气哼哼的冲周沫伸出了手:“书包给我。” “啊??” “叫你给我就给我!滚一边去!没叫你别出来!”齐可修一把抢过她的运动包,斜跨的尼龙带子十分结实,里面实打实的好几斤教材,甚至还有一个不锈钢保温杯,抡起来能听见破风的声音,倒是一件趁手的武器。他左右开弓挥开了两个喽啰,立刻又被第三个缠了上来,虽然互相都没占着什么便宜,但围着他的混混就像一群鬣狗,跳着脚嘲弄,间或过来试探一把,消耗着他的力气,时刻打算攻其不备。他知道持久战是自己吃亏,一定不能真的动手,但他还需要坚持至少五分钟。 唯一的办法,只有铤而走险。 齐可修大吼一声,撞开挡在身前的小混蛋,直取领头的那个。那人见他突然猛冲过来也慌了神,手里寒光一闪,一根金属棒球棍当头劈下来,齐可修一咬牙,硬生生的接下了这一击。 同一时间,他手里的包带勒到了对方的脖颈上。 几个喽啰还想上前,他手一紧,混混头儿马上吱哇乱叫起来:“停停停停停!我、我要死了!喘不上来气了!” “死了还算你造福社会呢,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他一脚踹到对方的膝盖窝里,把人给踹跪下了,旁边几个人僵持在四周,谁也不敢先动换。迟来的痛从头皮上炸裂开来,齐可修觉得脚下有些发虚,额头上也痒痒的,好像有什么要淌到眼睛里了。——不行,不能动,不能露出破绽,再坚持一下,再坚持最后一下!他咬着自己的舌头,感觉到视线渐渐模糊,就在这时候,周沫突然喊了一声:“来了!” 熟悉的红蓝光旋转着映入视网膜,伴随着亲切的警笛声。他的昔日同事们包抄过来,其他几个混混作鸟兽散,只留下地上的那人,已经吓得拉都拉不起来了。 开战之前,他把手机塞到了周沫的手里,让她给自己的民警哥们儿发了短信。 “你……你没事儿吧?”等人被押走了,周沫这才小心翼翼的凑了过来,一看他半边脸的血,一下子眼眶就红了:“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还要警察干吗?”齐可修自己说完自己也觉得可乐,他可不就是警察么。他咧嘴一笑,谁知道牵扯了伤口,额角跟过了电似的又疼起来:“哎呦!” 周沫赶忙凑近了查看,掏出了手绢要替他擦脸,想了想又拧开了保温杯倒出一点温水,先把手绢濡湿了再按上去。她料理得专注,齐可修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放,手脚也跟着僵直起来:“行、行了,我自己来,自己来。” “来啥呀,你知道伤口在哪么?”周沫的语调里有点心疼又有点嗔怪:“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了,案子要紧,不是你叫我赶紧过来的么。”他抢过周沫的手绢按在额头上:“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的……最近学校里发起了活动悼念孙志军,还说他是被坏人杀害的。我告诉你,他根本就是死有余辜,我要揭露他的真面目!今天叫你来这边,是想带你见我朋友,谁知道,半路居然被那几个混蛋跟踪了……” “哦?”齐可修脑子里闪过第一次见周沫的时候她说的话——我的好朋友被孙志军害了,我要复仇。“你的朋友,就是那个……” 周沫点点头,拉起他的手带他向前:“来吧,她就在前面那家酒吧打工。” *** 同样是十六岁的小姑娘,面前的人跟周沫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人,晓钰,这位是齐警官。”周沫过去挽着一个女孩的手,大高个儿,烟熏妆,渔网袜一路延伸到齐腿根的紧身短裤里。一听到警官两个字,女孩的眉头立马皱了一下:“你叫他来干嘛?” “来帮你啊。孙志军那样对你,怎么能轻易放过他?来,你今天就把他的丑事全部说出来,让警察帮你做主。” 周沫使劲拉着那个叫晓钰的女孩,却被对方一把甩开了:“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人都死了,我也把这事给忘了,还提他做什么?” “忘了?忘了你怎么不回去上学?忘了你跑这种地方混着不回家?” “这种地方?”晓钰的声音冷下来,嘴角却上翘了:“哦,嫌我脏?那你还来干吗?” 周沫不说话了,手却再次伸过去拉着对方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撒开,大颗的泪珠很快就在眼角汪起来,晓钰不看她,眼圈却也跟着红了。 齐可修直觉现在这种局面就是女孩子的修罗场,一定要靠他这样的男子汉来破局。他左看右看的斟酌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你们还要闹多久,作业写完了么?” 果然,两个女孩齐齐转过头来,异口同声:“滚!” 然后事情就简单了,楼梯间,一人一支可乐,外加一个全家桶,等眼泪抹干净,齐可修就摸清了孙志军不为人知的一面。 语文老师,男,清瘦,高个,声线低沉,写得一手好粉笔字,在外面不算什么,放在学校这种封闭环境下就不一样了,十几岁文学少女的小心思像清水里的锦鲤,一钓一个准。小姑娘都对自己的创作敝帚自珍,能得到老师的垂青甚至赞美是无上的荣耀和幸运。引诱的手段无非那些,单独辅导,交换笔记,送书送糖,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了齐可修的意料。 “他不是正常人……他变态的……”晓钰抱紧了肩膀,眼神空洞,像是坠入了急冻的冰窟里:“他喜欢拍照……” 有裸露的,还有比裸露更不堪的,她被绑住,按进水里,穿刺皮肉,血顺着胸口淌下来,缺氧的挣扎,发青的脚腕,大哭,失禁。 而比那还要可怕的是——不止一个女孩。 她偷看过那些“收藏品”,一个两个三个,同样有点肮脏的白墙前面,同样年轻的面孔写满了惊惶,透过照片都能听到一阵阵细弱的哭声。 齐可修喉咙一紧:“先别怕,我们查过他硬盘了,也搜过家里,没有关于你的东西。” 晓钰松了口气,周沫的脸色却暗了下去。“完了,”她说:“出事之前我跟了他两天,发现他给出过一一个小箱子,有个女人开着个车过来接的……不会是已经藏到别人手上了吧?” 藏到别人手上事小,要是倒卖了才更麻烦呢。齐可修有些头疼,但还是少不得安抚着惊慌失措的两个少女:“这个事情我会去解决,你们先回去,特别是你,晓钰是吧,我不管你现在在这儿做什么,都给我赶紧辞掉回学校报到,明天起我会让同事每天过来查场。” 晓钰不高兴的想要反驳,被齐可修斩钉截铁的打断:“我知道你不服气,但你现在才十六岁,我宁愿让你现在骂我,也不想让你十年之后骂自己——如果继续这么混下去,你能不能活到十年之后都两说。半大小姑娘的尸我也不是第一次收了,烂成啥样的都有,脸颊上,就那,霍开一个洞,蛆哗哗的往下掉——” 晓钰被他一指,啊的一声捂住了脸:“行了行了,我回去还不成吗!”好说歹说的,总算把两个祖宗送上了出租车,齐可修一摸口袋,六个未接来电,全是汪队打来的。 “你最好有无法反驳的翘班理由。”汪士奇的声音听着有点不高兴。不过没关系,齐可修想,马上他就会高兴的。 “我知道孙志军在搞什么名堂了。”他举着电话,脑门上灼热的伤口好像锻造成了一枚勋章:“只要查到收件人,我们就能拿到他虐待学生的证据。” 第三十章 无辜 葛玉梅比想象中的还要难缠。 首先她漂亮,深陷的眼窝和窄窄的下颚汇聚在雪白的小脸上,看着苦了些,倒是更显出一种伶仃的美。她比她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得多,若不是发髻里隐隐约约的银丝,很难想象她会是一个二十岁男孩的母亲。 “看你们这些小伙子都挺年轻的,还没有成家吧?你们还没有孩子,等哪天自己也有儿女了,你们就会懂我了。”她半含着一包眼泪,声线颤抖,条理却纹丝不乱,一看就是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女人,最懂得以退为进。汪士奇眼看着负责录口供的徐烨叫姐也不是叫妹也不是,就差亲自递纸巾了,忍不住嘴里啧了一声,拨了个电话进去:“出来吧,别丢人了,再没对象也不能饥不择食啊。” “就你有嘴,不行你来。” 这倒是正中下怀,两分钟之后,汪士奇已经坐到葛玉梅对面了。他屁股刚沾到坐垫,一对上眼心里就有了底——这女人不简单。 刚刚对着徐烨美人灯儿似的姿态瞬间就收了回去,连带着不要钱的眼泪。她坐直了身子,肩线优雅利落的顺延下来,最后终结在保养良好的手指尖上,姿态大方派头十足,恍惚间汪士奇还以为看见了自己的亲妈。——这招看男人下菜碟倒是厉害。汪士奇在心里啧啧有声,嘴上还是稳得很:“别绕弯子了葛女士,你还没有解释清楚,为什么独生儿子失踪了这么久,你却舍不得在百忙之中报个警,开医院真有这么让你欲罢不能?” “话不是这样说的吧汪警官,”她幽幽的叹了口气:“独身女人在外,养家糊口全靠我一个,忙于工作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我不报警,不是为了这个。” 在葛玉梅的嘴里,谢离是另外一个模样。 从小叛逆,难以管教,笤帚都抽断好几根也不掉眼泪,还能笑嘻嘻的站着斜眼看你。“是我的责任,他父亲去得早,家里也没个帮衬,剩我一个人挣钱养家,又怕亏欠了他,要什么给什么,就这么着,把脾气给养坏了。” 那以后葛玉梅痛定思痛,倒是钻研出一套教育心得来,严厉,军事化,说一不二,一言以蔽之,就是让小孩子“守规矩”。她自己卫校毕业,承包了个废弃的养老院,改成了一家“成长中心”,专注行为矫正,上至网瘾早恋,下至忤逆自闭,只要送进来深度学习,少则六个月多则一两年,保证**得乖顺听话。 谢离自然是首当其冲,成了新生成长中心里的第一批学员,据说效果斐然,还一度成了中心的活广告。“连院长儿子都在里面,总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吧?”一批又一批的家长抱着望子成龙的心把家里的“问题少年”送了进来,收入越来越高,生意也越做越大,她开始了全国性的巡回演讲,分享经验,谁知道偏偏是这个节骨眼上,儿子却出事了。 之前她时不时的会带上谢离一起出差,所以这次失踪谁也没放在心上,直到第三天秘书才给她打了电话,那时候她刚忙完隔壁市里的商务谈判,赶回来的路上急得心脏病都犯了。“拢共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谁能比我更心疼呢?”勒索电话来得很快,她怕撕票,只当自己的钱被人盯上了,打算破财免灾。“那人叫我亲自带着钱去市郊的废弃钢铁厂赎人,偏我那时候病得连路都走不动,就让秘书去把钱放了,一共八万块,特地拿的旧钞,不连号。” 汪士奇一歪头:“哦?据我所知您现在连锁医院都开了四五家,五年前也差不到哪里去吧?就要这么一点儿?” “我怎么知道。人家要多少我就给多少,兴许是没见过大钱呢?”葛玉梅一抬眼:“您是在怀疑我?” “不至于,觉得有疑点,正常质询而已。”汪士奇假笑一声:“就要了这一次?没再联系你?” “没有,当时寄的是勒索信,送到中心的邮箱,现在还留着呢,你们可以亲眼看看。”葛玉梅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拍到桌上,汪士奇倒没有料到这一出,他匆匆一扫,邮戳日期、邮票年份都大概对得上,不太像造假出来的东西。“行,这是重要证据,我们会保留做进一步的检测,不过我还是有个问题,”他交叉手指,眼神如鹰紧盯着对方,觉得是时候抛出杀手锏了: “之前的母子重逢倒是挺感人的,您也一直强调很看重自己的独生子,可我怎么觉得这中间还有个矛盾呢?你看啊,我也在基层转过,派出所里鸡零狗碎的,平常人家里丢一只阿猫阿狗的都要报警,最好笑的是一个兄弟,老大爷家养的乌龟丢了,说是值不老少钱呢,人也少不了挽着裤脚下到排水沟里捞去……” 葛玉梅听出他话里有话:“警官,您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汪士奇嘿嘿一笑:“看您说的,我还需要暗示吗?您这可是丢了个大活人,一失踪就是五年,怎么一点都查不到报警记录啊?” 葛玉梅深吸一口气:“我是没有报警。但我雇佣了最好的私家侦探,联系了本地所有用得上的关系,我花了大钱,零零总总十几万总是有的,这些你都可以去调查,我——”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可您偏就要绕着地球一整圈来做事,这很难让我不起疑心。”汪士奇步步紧逼:“我就直说了吧,你坚持不报警,是不是心里有鬼?” 葛玉梅保养良好的面容看不出一丝波动,只有汪士奇主意到她眼球的轻颤:“没你想的那么不堪。我是院长,这么多家长的孩子在我们院里学习,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呢,要是传出去我自己儿子没管住,今后还有人会信任这里吗?” “你的儿子是被绑架,又不是主动离开的,你有什么好顾忌的?” “还不明白吗警官?”她细白的手指轻轻磕到桌面上来:“我当时……你就当我一时糊涂吧,我当时,就以为他是自己跑了。” 汪士奇面露惊诧:“你觉得他是离家出走?” “信写得这么拙劣,就要了这么一点钱,怎么看也不像专门干这个的,我要是真报了警,找回来发现是他自导自演,逃家、说谎,我还怎么做人?”葛玉梅的声音第一次拔高了起来:“再说了,找警察有什么用,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套路,有权有势的怎么都好说,换个平头老百姓出事了,你们才不稀罕管呢!” 汪士奇眼皮一跳:“说什么呢你!” “我说错了吗?1992年莲花镇车祸你们去查一下,我丈夫谢秦怎么死的,你们警察是怎么草菅人命的,要不是你们,我会没日没夜的在外面挣钱,我儿子会没人管没人顾的变成后来那样?我儿子被绑架了五年,你今天还把我当犯人审,你们还有良心没有?” 汪士奇的邪火腾的一下就烧了上来,刚要拍桌子嚷嚷,徐烨一伸脖儿插了进来:“打断一下,头儿,有新情况。” 汪士奇虎着脸出来,程诺抱着一沓照片在找他。 “鉴定结果出来了,顾天晴与至少三个现场的遗留指纹匹配度超过99%,分别是孙志军、他父母、以及他自己的死亡现场。” “前四个呢?” “当时都是以自杀结案,且怀疑作案时嫌疑人有戴手套掩盖痕迹,暂时没有发现指纹,不过依然有别的线索联系——田羽体内验出的镇定剂与孟雪提供给顾天晴的成分相同,胡励勤的尸检也查出了同款,拜你们那个多事小朋友所赐,前几个被害人虽然已经烧了,但都申请过血液样本检测,一直在鉴定中心排着队呢,现在已经全部开通道优先了,如果供词没有假,那发现关联是迟早的事。” 联系上谢离的证词,并案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汪士奇转念一想,问:“刚刚你干嘛强调他自己的死亡现场?那里没他指纹才奇怪吧?” “没他指纹奇怪,只有他的指纹也奇怪。”程诺把解剖报告给他看:“死因为肺部穿刺伤引起的窒息和出血,作为凶器的剔骨刀刀柄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谢离的指纹是有,但全部在刀身上。再加上他的血检里也验出了镇定剂,合理怀疑他当时是想要阻止顾天晴的行动,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汪士奇挑起眉毛:“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顾天晴是自杀的。” *** “他当时突然拿起了刀,我想阻止他,但是……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隔壁房间里,谢离孱弱的肩膀颤动着,“对不起……对不起……” “你先别激动嘛,这也不是你的错。”负责录口供的小警察有点慌了手脚,忍不住扭头去看角落里——那是汪队——啊不能叫汪队——汪、汪、汪哥安排说让坐着旁听的男人,他瘦得有点脱相了,显得棱角锐利,但面相还是挺温柔的,小扇子似的睫毛一颤,沉着的眼神跟着投射过来,说话的声音也软软的,带着点本地口音:“别怕,他就算没自杀,也要为所做的事付出代价,这么多条人命在手,法律也会判决他死刑的。” 他的嗓音似乎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谢离抽噎着平静下来。接下来的证词里,他还原了与连环杀人犯、绑架犯顾天晴的最后一夜: 6月20日,天阴有雨。 顾天晴开门的时间越来越不规律了——按照从前,每隔两天他都会准点进来给他送点吃的,让他收拾垃圾便溺拿出去,时不时还盯着他去厕所冲个澡,但是最后这半个月他好像变了个人,那座周而复始运转的钟表像是被打碎了。 有时候他一天进来三次,眼睛看起来混混沌沌,头发乱着,一边衬衣耷拉在外面,一头栽倒在他身边就昏睡过去,有时候又几天都不开门,像是完全忘了他的存在。他哭过,喊过,可就是没人理他。有一天,他甚至察觉他带了个女人回家,哪怕隔着铁门嬉笑的声音也十分吵闹,他却在密室里挨着饿,虚弱得连叫声都发不出来。 一度,他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顾天晴终于打定主意遗弃了他,让他在这座水泥棺材里耗完最后一口气。可就在他几乎放弃的时候,顾天晴却回来了,他解开了他的镣铐,说要带他走。 “走吧,”他说,“我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他跟你有过任何协议或保证吗?”小警察问:“你没有怀疑过他为什么要带你走?” “我怀疑又有什么用呢?”谢离幽幽的说:“我的死活已经都在他手上了,换个地方杀了我也是一样的。” “你就没想过逃跑?或者趁机求救?”小警察翻阅手头的记录:“根据调查,顾天晴用假身份证租了一辆二手尼桑,一路沿国道开进凤凰岭,这期间起码有十二个小时的时间,你在干什么?” “看风景。” “?!你再说一遍?” “看风景。” “都这个时候了……” “我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外面了,一眼都没有。”谢离在并不舒服的椅子上缩着身体,好像打算把整个身体都塞进扶手之间的缝隙里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楼,看到树,看到人……我,我看不过来。”他眯起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好像回到了那一天,车窗摇下来一条小缝,他凑过去贪婪的呼吸混着灰尘、尾气和植物腥气的味道,那是自由的味道。他知道几小时后他们的命运就要走到终点,但那没有关系,起码在这一秒钟,他是自由的,他们都是自由的。 “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你不求救。” “我……不能,我不敢。”谢离的声音里带上了迟疑和恐惧,像是时刻提防着哪个角落里会扑出一只野兽:“他会打我,第一次我想跑,他就打我……” 他颤抖的手指伸上去,无意识的抚摸着额角,那里有一处已经泛白的旧疤痕,大概正来自于那条铜扣的皮带。郑源心中有一丝不忍——他猜得没错,作为人质,这个男孩已经完全被驯养了,五年时间已经让他从身到心完全皈依了绑架者,为此而吃的苦头,可能比他能说出口的多得多。 “后来他告诉我,我也是他的同谋了,我就是逃跑,报警,警察也会觉得是我做的。”他双目通红:“他,他取了我的指纹,每一次杀人,都会在现场留下一个……” 镜子,笼头,雨衣,高脚杯,分别对应樊建国的毛巾架、钱鹏运的浴室、付艳的穿着和孟雪最后饮下的红酒。郑源不动声色,手里已经给汪士奇发了条信息,让他重新找人提取物证。如果情况属实,那谢离能被他关住五年也算合情合理。 “下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带你去凤凰岭?” “其实……顾天晴有时候也没那么坏的……他关心我。” “他是绑匪,你是人质,还是他的报复对象,他为什么要关心你?”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孤独吧。毕竟全世界也只有我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谢离一哂:“他还让我写信呢,因为有一次,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我实在是被关得太久了,太难受了,我就想杀了我自己。” 他遍寻不着锋利器具,最后想尽办法踏破了一只储水的矿泉水瓶,磨尖了塑料片的锐角,一点一点的切进自己的手腕里去。偏偏那天顾天晴回的早,想方设法又给救回来了。“说来也可笑,他也不能找医生,居然自己给我拿鱼线缝伤口,你知道那有多疼吗?我半条命都差点没了,觉得还不如死了好呢。” “后来有一天,他拿着信纸和笔进来,说让我给报社写信,写自己的心事,这样不会那么难受,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当然只能写,胡言乱语的写,谁知道就寄到这位记者的手里了。” 郑源眼皮一跳。 “他还给过我一套画具,因为我喜欢画画,他那时候心情很好,大概是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吧。没有专门的画纸,他给我找了一副废弃的广告海报裁开了,我就在那个背面画了一副山谷里的流星——我从来没见过流星,全凭想象,那个时候顾天晴跟我说,他总会带我去看一次真正的流星,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等他完成了全部的复仇,等他得到了完全的解脱,他会给他流星。 “可是6月20号凤凰岭观星站并没有观测到流星。”郑源的声音插进来:“接连一周的预报都是阴雨天气,原本那边是夏季热门旅游景点,那几天也因为天气不好,根本没人上去。”他努力摈开自己饱含怜悯的共情,轻声发问: “你为什么能看到流星?” 谢离愣住了。 为什么能看到流星呢?因为流星就在那里呀,一颗接着一颗,来自宇宙的深处,绚烂划破黑暗,极致的亮光烙印在他的瞳孔里,留下的残象久久不灭。大地在震动,世界在倾覆,动荡中唯有一个定点够他容身,是那个人,他温热的手指,明亮的笑脸,他转过来看自己,头发被裹着湿气的风吹得像一面旗帜。他说:“这种时候还是说永别比较好啊。” 那是顾天晴给他的流星,属于他一个人的流星。 谢离第一次发出了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成了尖利的嚎叫,像是要把胸腔直接冲破,整个身体也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小警察和同事赶忙上去按住,郑源看出情况不对,冲过去拉开他们:“快!出去找个医生!” “这、这得找什么医生管啊?心理医生管用么?” “神经内科!这是癫痫发作!”郑源迅速把他放倒在地上,松开衣领,把他的头偏向一边,尽可能轻柔的拢住他强直的双手。“他现在肌肉痉挛,不能强压,很容易导致骨折和肌肉拉伤——你们之前没有发现吗?” 小警察支支吾吾了两句,一溜烟的跑了,没两秒门再次被推开,是汪士奇赶了过来,顶着他责备的眼神帮忙清理开四周的桌椅硬物:“我的错,太急着破案了,没注意到。” 郑源没说话,但表情明显写着“你是牲口吗?”,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嗨,也不能都怪我,他就在案发现场发了那一次病,后来一直好好的。当时以为是应激反应,谁知道会这样呢……啊——” 汪士奇表情有点尴尬,郑源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谢离的身下有一小滩水渍慢慢洇开来——他失禁了。 第三十一章 残局 闹出这么一档子事,葛玉梅坚决要求将儿子送到她名下的新生医院救治,郑源不放心,非要亲自把人送过去安顿好,汪士奇只得亦步亦趋的跟着,等一切收拾停当,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 “睡了么?”汪士奇站在门口叼着根烟没点着,饶是这样也收获了来来往往住院护士的一车白眼。郑源冲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手指了指外面,汪士奇心领神会,尾随着一起到了院子里。 “用了奥卡西平,情况稳定下来了。ct初步扫描结果显示,他的癫痫可能跟额头上受过的外伤有关。”郑源在石凳上坐下,眼睛却盯着汪士奇嘴里的烟卷。汪士奇一笑:“别瞎看了,你不能抽。”他摸摸口袋:“这里有棒棒糖,你要吗?” 郑源在那根粉红色草莓味的圆球面前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没忍住接过去拆了,合成的浓甜从舌尖上弥漫开来,带着欺骗性的愉悦。郑源眯起眼睛,感觉身边暖烘烘的一热,是汪士奇一屁股坐到了旁侧。 “我也不抽了,免得馋你。”汪士奇随手把香烟拗成两截踩在脚底,拍了拍他的大腿:“你放松点,这还在康复期呢,我带着你颠来跑去的已经违反医嘱了,你再这么操心,当心身体扛不住。”郑源垂着眼睑不说话,他原本灵动的眼睛此刻深陷进眼窝里,婴儿肥也退得一点不剩,高耸的眉骨和锋利的鼻梁看着一点也不像他记忆里的样子,唯独一头短发还是少年模样,乌青得反光。再过两年才进三十,郑源却好像早早的成了一个中年人——也不能怪他,他所经历的小半辈子,可能已经是别人的好几辈子了吧。汪士奇心里一软,伸手摸摸他的头顶:“等这个案子结了,我带你出去玩一趟,欧洲美洲大洋洲随便选。” 郑源掀起眼皮:“真的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你这是看不起我的年收入是吧?……啊对,我年收入是不怎么地,这不还有我妈么,只要你点头,赞助商妥妥的哈。” “我不是说这个。”郑源的眼睛彻底睁开了,他转过脸来,眼珠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反射着湿润的月光:“我是说,真的可以结案吗?” “怎么不可以,喂,你看不起我的年收入也就算了,怎么还带看不起我破案水平的呢?”汪士奇不忿:“现在定罪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定罪?谢离的罪?” “说什么呢,他要有罪,现在可能让他住回自己家的医院吗?”汪士奇哂笑:“现在顾天晴作为嫌疑人证据链已经比较完整了,犯罪动机也梳理得比较清楚,结合口供,谢离基本被定性为证人和受害人没跑了。” “可是……” “谢离所供述的前四个案子的指纹,因为时间久了,又是自杀结案,现场破坏得比较厉害,我们的同事想方设法提取比对,总算是找到了残余的样本,他没有说错,每个现场都有他的指纹,有且仅有一枚。剩下的,孙志军卧室,顾家客厅、顾天晴自杀的刀柄、包括给你打过威胁电话的那个公用电话亭都提取了顾天晴清晰的指纹,再加上田羽的体内d a对比,这起连环杀人案已经很清晰了。” “郑源凉白的手指覆上眼睛:“可是……我仍然觉得……” “觉得哪里不对?”汪士奇揶揄他:“别想了,你这是职业病又犯了,总想在鸡蛋里挑骨头。再说了,我看你不是挺关心谢离那小子么?”他酸溜溜的抬起胳膊肘杵了杵对方:“怎么地,一个儿子还不够你养活啊?” “我是关心他,就是因为关心,现在我才觉得不对。”郑源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我担心我的同理心会蒙蔽掉一些东西——你不觉得现在这案子破的太过顺理成章了吗?” “嗯?”被他这么一说,汪士奇的眉毛也挑了起来:“怎么说?” “我知道口供是现代刑侦里很重要的一环,但在这个案子里,嫌疑人已经死了,其他被害者也已经死了,我们能接收到的,有且只有一个人的信息,就是这个被绑架的受害人。” “你是觉得我们过分依赖口供破案了?”汪士奇不服:“可是,证据现在不也都有了么?” “证据是有,可我总感觉这些证据不是被发现的,而是被引导的,”郑源继续说:“侦查视野受口供左右,之后很容易陷入漫无边际的核查口供之中,嫌疑对象指着兔子让人撵这种事情之前也不是没遇到过,我担心……” 汪士奇脑海中一闪而过郑源父亲栽倒在雪地里的尸身,赶紧甩甩头把那画面给驱逐出去:“放心吧,专业的事情交给警察同志,你作为警察同志的家属已经表现得非常好了,这么着,今晚破例,带你去小喝一杯怎么样?” “你让我喝酒?”郑源笑着摇头,“周医生之前怎么说的来着,第一个不遵纪守法的就是你。”他站起来抻了抻脖子:“我还是回去吧,折腾了一整天,累坏了。” 他们坐了挺久,院里的路灯已经熄了,黑暗中郑源的第一步迈得有点犹豫,他强撑着还要往前,没几下就绊到了小花坛的牙子,那里用红砖砌成一排整齐的小三角,眼看着额头就要磕上去,一股力量把他拦腰截住了——是汪士奇。 “你看看你,这还没喝呢,怎么就连直路都走不顺了。”汪士奇把他拉起来,又忙不迭的查看他手掌心撑到地上擦出的伤口:“嗨呀,出血了。” “一点点,不妨事。”郑源不动声色的把手抽回来,汪士奇却穷追不舍:“怎么不妨事,你刚刚……还是眼睛的问题?” “嗯……”郑源答得含糊:“暗的地方,还是看不太清……” “医院不是说脑震荡后遗症一两个月就能消掉么,这都半年了怎么还这样,是不是给你瞎治的啊?这样可不行,我得找人投诉去。” 郑源忙拦住他:“别了,也不关人家医生的事,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平时注意点就好了。” 汪士奇知道他是不想再进医院,也不知道是心理阴影还是自虐。他叹气:“也行,我不过光你自己注意是不够的,主要还得靠我注意。”他在郑源诧异的眼光中伸出手来,对他说:“牵上。” 郑源莫名其妙的脸颊一热:“不用了,多大的人了,你……” “叫你牵上就牵上,这么多废话干嘛。”汪士奇粗暴的攒过他的手捏进自己的手心里:“回家吧,大不了,今后我来当你的眼睛。” *** “我说,东西真的会在这里么?看着不像哇。”栾平镇的土路上,周沫在齐可修身后探头探脑,被他不耐烦的按着脑门儿推了回去:“我说了算你说了算?叫你不要来你非要跟着。” “我怎么不能跟着了,这是我姐儿们的事情,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周沫满不在乎的一甩头发:“我也是咏春拳三段水平,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不说还好,一说齐可修额头上的伤口立码抽疼了起来:“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也就够对付对付我了。”他拿着张手写的信纸一家一家对着门牌,最后在一座破旧土楼门前停了下来:“应该就是这里。” 出乎意料的,孙志军没有把他的“私藏”转手或倒卖,反而是采用了一条看似相当不靠谱的路线——他从三年前起就一直用小号混在本地一个猫友论坛,被妻子段小娟撞破之后,他可能察觉到有点风险,于是在论坛里发布了求助信息,希望有顺路的车帮他捎一个箱子到临近的栾平镇,也就是他的老家。兴许是宠物论坛的猫妈猫爸们都挺心善,还真有答应的,有个新婚的女孩恰巧那几天要回栾平镇的娘家,开车过来把箱子运走了,这就成了周沫跟踪他的时候看见的那个“接头人”。 “切,要不是我机灵,你能找到这里来?”周沫不满意的撇嘴,当时她跟踪的时候留了心眼,看见那台红色的高尔夫在车窗后面贴了个巨大的胖猫贴纸。得亏她记得清楚,才让齐可修从交警监控里翻到了车牌,一路找到了那个女人的家里。 “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啊,看他是老面孔才帮一把的,你们可千万别找我麻烦!”女人的眼珠子惊惶的转来转去:“我就给他送到镇口,那里有个老男人把箱子拿走了,说是叫……叫什么根叔。”她不放心的追出来问:“这不算犯法吧?” 齐可修一脸正色:“不算是不算,不过还是劝您,网络有风险交友须谨慎,这个人私底下是个虐猫狂魔,您要是真爱猫,今后还是小心点吧。” 女人脸色一变,怀里的肥猫不失时机的冲齐可修竖起被毛亮爪子哈气。周沫听说之后放声大笑:“你真是不会说话。” “你懂什么,我这是必要提醒,为了人民群众的安全着想,再说了,我觉得我态度挺好的啊?” “真是没救了。”周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把嘴里的吸管嘬得震天响:“这个根叔又是谁?” “根叔是……等一下,我干嘛要跟你汇报啊,赶紧回家,作业做完了吗?” “大叔,今天是周末,学校没课,再说了,是你说让我及时汇报唐晓钰的近况的,我还没收你监视费呢。” “汇报你打个电话就行了,需要亲自跟过来吗?”齐可修对着自己一路被溅了一身的泥点子一脸生无可恋:“她怎么样了?” “照你说的,先回学校了,这两天我和另一个同学在帮她补课。心理医生暂时还没找……” “为什么?”齐可修不满:“她这种情况很需要心理医生介入的,万一以后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啧,别人能不知道吗?所以我就说你脑子缺根筋吧。她家要是有人管,她还会随随便便停学去酒吧里端盘子?”周沫质问回去,齐可修倒没想到这一出,嗫嚅了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对不起……” “嗨,你别道歉呀,又没说是你的错。”周沫的眼睛亮闪闪的看过来:“你是个好人。” ——怎么回事,梦想中的英雄救美被这黄毛丫头占了,好人卡也被她发了,我前辈子是造了什么孽?齐可修一边无语问苍天,一边努力稳住神智四处打听孙志军的亲属,果不其然,他的表亲“根叔”孙大根就住在这边,齐可修敲开门,一个半秃老头迷迷瞪瞪的晃了出来,身上还冒着冲天的酒气:“干嘛?” “请问是孙志军的表哥孙大根吧?我是警察,需要你配合调查一下。”齐可修一甩证件,对方眯成缝的眼睛里全是不以为然:“怎么着,他不是死了吗?” “他是死了,可他造的孽还没完呢。”齐可修道:“调查发现他曾于七月十五号前后将一个十五寸拉杆箱托人送到镇口路上,由你接收了。现在那个箱子是很重要的犯罪证据,你把它藏到哪了?” “我?我没有啊?”孙大根有点慌了神,眼珠不停往屋里瞟,齐可修一看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一把把人推开:“那我进去看看。” “诶,诶,你们警察怎么这样的啊,这说进就进,还有没有点王法了!”孙大根有些着急,不敢拉齐可修,转头去拉跟在屁股后面的周沫。小姑娘冷不防被他抓住,啊的一声尖叫,齐可修转头就怒了,横进两人之间一把锁住对方的手腕:“你干嘛?!” “我、我……”孙大根赶忙撒手,身子遮遮掩掩的朝一边撇,周沫眼尖,指着床底下叫起来:“在那!我看见了!就在那!” 孙大根拔腿就要跑,被齐可修一个绊子放倒在地,周沫打蛇随棍上,拽了一根塑料绳随手就是一个渔夫结把人反绑了。一边绑还一边嘲讽:“劝你别乱动,这个结越挣扎越紧,到时候不过血手可就坏死咯,不值当啊。” 齐可修瞪她:“你说你哪儿学的这些流氓招数。” 周沫反瞪回去:“外面流氓这么多,我这是以暴制暴!” 孙大根:“你们小两口吵架就吵架,不要踩我身上行不行?” 齐可修和周沫一起低头:“闭嘴!” 黑色牛津布的拉杆箱终于重见天日,据孙大根招供,孙志军家里父母都过世了,镇上就他这么一个老亲戚。箱子他确实打开来看过,撬了密码锁,知道是什么东西之后跟孙志军要了两次钱,每次都能敲个一千两千的。“还指望着今后多要点呢,谁知道就死了。”孙大根一脸丧气的嘀咕,被周沫啐了一口:“黑心钱也敢要,不怕烂**!” “行了,”齐可修叫她:“过去把灯打开。” 随着拉锁缓缓打开,满满一本相册和零七八碎的小姑娘物件重新暴露在惨白的日光灯管下,头花,贴纸,钥匙挂,更多的是一本一本的硬皮笔记,粉的白的花的,齐可修有点不忍心的检视着,周沫蹲在旁边,手指头从扉页一路划拉过去:“一、二、三、四、五、六、七……” 至少在这里就有九个女孩,最新的一本上面赫然写着晓钰的名字。 “畜生!”周沫的脸皱了起来:“谁知道还有多少学生遭过他的毒手啊。”她伸手到最底层抽出一本,月白的封面已经起了黄迹:“顾……天……雨?” 齐可修猛的一抬头——找到了。 *** 故事的起点是关于嫉妒。 顾天雨不知道有多少同学给孙老师递过习作,在她的小宇宙里,孙老师只和她互成唯一。她是语文课代表,作为特权,孙志军将办公室钥匙给了她,特批她可以进来帮忙整理作业、翻看柜子里的书,也能在那个a5开的小本子里写下练笔,他承诺,最优秀的作品将通过他的关系,登载在本市最大的报纸上。“没有去过西湖哪能写出西湖的美呢?爸爸妈妈说,我和弟弟是在杭州怀上的,我从小就能背出西湖十景,但只有面对面去过一次才知道,只有看在眼睛里,西湖才是活生生的”,“讨厌应试作文,被限制的文字没有灵魂”,“今天学的戴望舒好美啊,星沙城里也有这样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下雪了,六角形的白色染上了我的眉眼,瞳孔里的世界也是纯白一片,你看见了吗?”她把纯洁的倾慕包裹在文学与灵性里一页一页的送给他,而他在下面用靛蓝的钢笔字点评:“戴望舒给他最爱的初恋写过一首诗,我觉得也是写给你这样的女孩——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故事如果停在这里,也许就只是文艺女孩二十年后的一段青涩回忆而已,但第三个人插进来了,她是李薇薇,生得细眉细眼,绵软的长发遮着耳朵,一笑侧边一个单酒窝。李薇薇有天生的口吃,平时瑟瑟缩缩的,被同学喊“小结巴”,天之骄女顾天雨原本都没有正眼看过她。直到有一天,她趁着帮孙老师理卷子的功夫偷偷翻了他的办公桌,一本撒着樱花花瓣的布面笔记藏在最下层,比她的写得更多,更好,态度也更亲昵,那个本子的主人,正是小结巴李薇薇。 她问过为什么,但孙志军是个中老手,言词之间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最后倒像是李薇薇在倒贴他。顾天雨气不过,扭头就在女厕隔间推了李薇薇一把。最后一节课李薇薇没来上,放学的时候她经过办公室,怀着点小得意拿钥匙开了门,却看到李薇薇扒在孙老师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天雨丢下钥匙跑了,她跑得那样快,快得好像连眼泪都追不上她。“我希望她死。”她在笔记里一笔一划的写了一百遍,那时候距离李薇薇的死亡还有一个月,也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愿望会实现得如此之快。 “这是顾天雨亲笔写的,她为什么会被送到这家成长中心,顾天晴为什么要杀孙志军,我想就是这个原因。”郑源把笔记本影印件放到谢离的膝盖上,男孩在花圃前的长条椅上坐得笔直,阳光热烈,却好像一点也晒不到他,苍白的脸色仿佛要融进那一身白衣里去。“所以……是这个姓孙的……杀了她的同学……所以她才……” “确切的说,是孙志军有虐待癖,而李薇薇大概是第一个作为活人的猎物。”郑源在说出猎物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有点不忍:“也许孙志军当时还没有确定要杀她,他把人推到水里,大概是想放大重演之前虐猫带来的快感,但没想到的是,他被一直跟着他的顾天雨窥见了全过程。” 当时的顾天雨到底是去决裂还是和解,笔记里并没有答案,她只写下了当时现场的白描:“李薇薇被推了一把,就像我在学校推她那样,她那么轻,连水花都只有一点点,连救命也不叫一声,孙老师在岸上,看着她笑。” 笔迹潦草凌乱,是顾天雨剧烈颤抖的手写下的。等孙志军离开她才鼓起勇气跳进了水里,拼尽了力气想要拉起李薇薇,却好几次被她坠得咳呛连连。沉重的湖水碾压着她的胸腔,榨出最后一缕氧气,这时候她才知道,溺水是发不出声音的——叫不出救命,也叫不住那个隔岸观火的男人。 水光朦胧里,孙志军远远的对她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她自己都不清楚最后是怎么拖着李薇薇游到了岸边,头脑一片空白,只记得雪亮的大灯照得人眼睛睁不开,耳膜里全是轰隆隆的水声,直到第二天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彻底被孙志军出卖了。“为什么,我以为你是我最值得信任的人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明明说我是最特别的,最珍贵的,会永远保护我……”圆珠笔的痕迹力透纸背,“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没有人相信她,连这本笔记最后也不知为何回到了孙志军手里。要不是他有保存“战利品”的习惯,也许永远也没有人知道顾天晴犯下这么多血案的契机,竟然如此荒诞的简单。 阳光灼热,郑源闭上眼睛,视网膜里仿佛还有女孩存留的残影。他正站在顾天雨人生中的最后一程——新生成长中心的家属楼前。传说当年他们正是在花坛边找到了她坠亡的尸体,鲜花掩映着年轻的肉身,美丽得让人联想不到死亡。 成长中心的学员们列队穿过操场,谢离告诉郑源,这是他们一天中唯一的“放风”时间。“这都好几年了,居然一点也没变。”他脸上带着点若无其事的说着,几个男孩经过,熟稔的跟谢离打着招呼,谢离也跟他们一一回应,看见有陌生人在,有一两个人表情犹犹豫豫的,但还是靠近过来,谢离也早有准备的掏出两个饼干罐递过去。“悠着点,被发现了别说是我给的啊。”他半开玩笑的叮嘱着,对方含糊的道了声谢,脚不沾地的跑开了,也就是这一瞬间,郑源才好像从他们的背影里看出点轻快的少年模样。 “我毕竟情况特殊,在这里比他们自由一点,有时候他们饿了,找我来要一点吃的,教官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能帮他们的只有这么多了。”郑源看着谢离跟他们挥手:“你全都认识啊?” “有几个,不过都是以前见过的,五年前我被带走的时候他们还是新人呢,一晃又这么久了。”他手指着最后一个离开的高个子:“你看那个,老铁,跟顾天晴同一天被送进来的,当时还有他的女朋友岳榕。听说学校和家里逼得紧,闹到一起殉情来着,后来……” 谢离喉咙一哽,没有再说下去。郑源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删去回忆起报纸新闻,时间顺序错误,第一次提到岳榕死的新闻在下面两章后。) 大概不会再有后来了,像顾天雨一样,她永远的留在了16岁。 “比起我们这些人,至少顾天晴完成了他想完成的事情吧。”谢离摸着那些稚嫩的笔迹,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被安葬了吗?我在想,也许哪天可以去他的墓地看看他。” “你不恨他了吗?” “恨?也许吧,但是现在仇恨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吗?”他站起身,手指抚弄上火一样茂盛的凌霄花:“在某些时候,他对我并不坏。” 郑源诧异:“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记得上次录口供,你们问起来流星的事吗?”他的眼睛投向远处,现在是白天,烈日当空,他的视网膜却凭空洇出了一片夜色。“我之前记忆有些混乱,后来想起来了,那天确实没有流星,是顾天晴点了烟花。” 一百响的星光流火,如梦似幻,在乌云密布的暗夜里燃烧殆尽。 他答应过会让他看见流星,无论如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履行了诺言。 眼泪滴落在艳红的花瓣上,郑源走过来,安抚的拍了拍谢离的背:“既然活下来了,今后就好好活着,就算是替那些已经走了的人吧。” “嗯。”谢离温顺的眨眨眼:“我会的,最近我又开始画画了……虽然色彩还难点,但是碳粉可以先试试。”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期待的光:“说不定,今后可以送你一幅。” 郑源欣慰的点头,上前轻轻抽走了他手里的复印件。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不过这个,我得带走了,今天破例拿给你看,是我觉得能解开这些心结,也许对你的精神康复有好处。”他收拾背包预备离开,“刚来的时候在外面碰见你妈,她说你复原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今后我们常联系。” “谢谢你,郑老师。” “不谢。”郑源转身要走,想了想又回了一次头:“对了,顾天晴的墓地你可能暂时去不了。”他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说出下半句:“无直系亲属在世,又是重刑犯,他的尸体已经被保留作为法医学生解剖用的大体了。这……也算是对社会的一种补偿吧。” 咔哒一声,柔韧的绿茎断在了谢离的手下。他迎着郑源的目光将那枝花递了过去:“那,帮我把这个带给他,可以吗?”见郑源有些迟疑,他又补了一句:“这是院长亲手种的,到现在也五年多了吧,他们俩姐弟还在这里的时候,这花就已经开过了。” “凌霄?”郑源接过那支花,微微偏了偏头,“你知道吗?凌霄的花语意思是母亲的爱。” “是吗?那大概就是代表着院长的爱吧。” 谢离奉上一个大大的微笑,不知怎么的,郑源总觉得这笑容里带着点讽刺。 第三十二章 告别 7月23号是汪士奇的生日,一清早他就把郑源从床上挖了起来。“醒醒,醒醒。”他兴致勃勃的拍着床沿,郑源却只是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蓬松的羽毛枕深处——自从顾天晴的案子过去之后他就特别嗜睡,好像要把过去大半年丢失的睡眠都代偿回来似的。汪士奇打量着被子里蜷成一团的熊样十分可乐,长手一伸捏住了他的鼻头:“多大个人了还睡懒觉,今天什么日子知道吗?” 郑源拍开他的手,迷迷瞪瞪的转过头来,喉咙还有些沙哑:“生日快乐。” “傻子,谁跟你说这个啊,我妈不是早说过了,今天回家里吃饭,顺带接你儿子,还有我的狗。”他美滋滋的盘算:“这么大的日子又当着你们的面,我妈好意思不发个大红包吗你说?” 敢情带着他去是为了当个威胁。郑源摇摇头爬起来,慢吞吞的寻摸衣服:“你到底是有多差钱?平时看你也没什么骄奢淫逸的地方可去啊?” “说好的要出去旅游呢?你忘啦?我这可还算着你那一份呢。是新马泰还是欧洲八国深度游就看今天表现了哈。”汪士奇看他掏了一件半旧的帽衫就要往身上套,赶忙上去薅了下来:“上我家你就穿这个?” 郑源一脸迷茫:“不然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不收拾的干净利索点儿回头又该骂我不是人了。你过来。”他把人带到客厅,扔给他一套衣服:“麻溜点儿换上,我先下去热车。” “你也不必这样……”郑源瞪着吊牌上那一串零,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汪士奇蹬上鞋头也不回的出了门:“什么呀,又不是专门送你的,赶巧我买小了,懒得退,你凑合穿穿吧。” 知道拗不过他,郑源只好闷头换上,腰围裤腿都刚刚好,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赶巧了。 老汪家还在那个巷子里没搬,也舍不得搬——据老保姆说这地方的地价已经比金子还贵了。“两进两出,坐北朝南,现在那些电梯楼哪个有这么舒服。”她麻利的过来接汪士奇手里的烟酒水果,一边笑眯眯的打量郑源:“好久没来了呀小郑,上次看见你,还是结婚那时候……” “哇我快饿死了,咱们开饭没有啊!”汪士奇夸张的拉长了声音推着他进去,郑源嘴角一抿,没有戳穿他拙劣的演技。经过耳房的时候两人往里看了一眼,知了正埋头在一堆奥特曼里面不能自拔,汪士奇的黑背耷拉着眼睛跟一边趴着,无奈的扮演着小怪兽的角色。看见汪士奇来了,黑背如蒙大赦,嗷的一声抖落了身上的玩具跑过来,知了紧随其后,叫了声“汪叔叔!”就扑到人怀里,迫不及待的开始汇报:“奶奶买了最新的奥特曼战队,可威风啦!什么时候开学呀,我要带去班里给胖子他们看看!” “别人都盼着放暑假,就你盼着开学,这样可不行啊,今后成了小学霸,我可制不住你咯。”汪士奇搓搓知了的圆脸蛋把他抱起来,等举高高了才看见背后还站着郑源,小孩子眼珠一转,怯生生的补了一句:“爸……” “……”郑源伸手摸摸他的头,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去洗洗手,吃饭了。” 孩子一下地就一溜烟的窜远了,郑源叹气:“几个月没好好看看他,好像又长高了。” “没事的,小孩子嘛,忘性大得很。”汪士奇拍他肩膀:“现在一切都好了,今后多陪陪他,老了照样孝顺你,不信你看看我。” “就你这奔三了还惦记大红包呢,我还是不指望了。”郑源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对面的汪士奇顿了一下,也跟着一起笑起来。廖志婷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两人笑成一团:“什么事呢乐成这样,不是一早嚷嚷饿了么,怎么这会子又不急了,现在人全齐了,可就差你们俩了。” “好事,好事。”汪士奇嘴里敷衍着把人往饭厅里带,心里还是止不住的高兴。只有他知道,这是郑源出事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 一桌子饭热热闹闹吃了俩小时,三瓶红酒见了底,汪士奇揣着板砖一般大的红包被他妈轰去厨房洗碗了,老局长汪海洋摸出烟来,看了一眼还在桌上玩筷子的知了,冲郑源点点头:“门口去吧,一起?” “我最近戒了。”郑源给知了擦了嘴,抬眼一看对面,汪海洋还在盯着他,心知这不是一支烟的事情了。他站起身来,恭顺的垂下眼睑:“汪叔叔您先请。” 说是门口,其实汪海洋带着他一直走到过去的郑家老宅才停了下来。这套小平房早已经易主,租给了附近一家酒楼做员工宿舍,年轻人进进出出的闹腾得很,倒是比郑源自己住在这儿的时候多了不少人气儿。汪海洋靠着墙根敲出一支烟来,郑源妥帖的上去点了火。“十几年啦。”汪海洋呼出一口气,“你和那小子穿开裆裤打滚的样子我还记着呐,这一转眼,你儿子也有这么大了。” “都是托您的福。”郑源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屋脊上,那里的瓦片缺了一块,是他遇到汪士奇那天跳下来蹬坏的,后来一直也没补上。“从小到大,多亏叔叔和阿姨费心了。”这倒是一点没夸张,他家里情况不好,后来能够小初高一路重点学校读上去,全靠汪家慷慨解囊。他还记得母亲带着自己登门道谢,老汪把烟酒都退了回来,就留了几个自家院子结的苹果。汪海洋的警徽在记忆里闪闪发光,让他发自内心的憧憬,他还以为自己就要这么一路顺遂下去,跟汪士奇一起考上警校呢,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 “嗨,这能有多费心,捎带把手的事。”汪海洋的表情松弛下来,“你们都是好孩子,知了也是,志婷可喜欢他呢,说是看到他啊,就跟看到小时候的汪士奇一模一样。我说,有你这么抬举自己儿子的么,就那臭小子的怂样儿我还不知道?” 两人一起笑着摇摇头。汪海洋的烟卷下去了一半,郑源知道时候差不多了:“汪叔叔,您叫我出来是有事情要说吧?” “嗨,你是个聪明人,我也知道瞒不住你。你也别怪你叔叔,我就是想……你能不能离开咱们家臭小子一段时间?” 郑源的眉心像水中央突然投进了石块,挤出嵌套的细细纹路。他等了一会儿才答腔:“我明白了。” “不问问为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郑源低头:“现在顾天晴的案子快结了,小奇立了大功,将功抵过也差不多能重回一线了,我如果不走,他下一个要查的就是我的案子。” “嗯。也不是说不让查,你和小叶遇到这么大的事,我们当警察的,就算没有这层关系也应该尽力还你们一个公道。但是现在这个案子线索已经全断了,当初造成的社会影响很大,没按规矩办事上面也很不高兴,硬要重启,恐怕会惹到很多人。” “汪叔叔……”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小奇从小跟着你长大,对你的事情不可能做到理智对待,就像你爸那个案子……他干了什么,你应该最清楚。”汪海洋把燃尽的烟头扔到地上搓灭,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刻进眼角里去,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上几岁。“去年他犯了那么大的错误,系统里对他的信任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再错一次恐怕连我也保不住他了。这小子你是最清楚的,又没点啥糊口的本事,真不能干警察了那就是全废了。你……要是还念着我这个当叔叔的一点好,就让他先死了这份心。至于你们家的案子,我会找人继续盯着的,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这事儿落在地上。” 郑源允诺下来,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但真到这一天了,心里又难免涌起一点凄凉。他知道汪海洋带他到老宅来暗示他的意思——他爸被刺死的那天,唯一目击证人汪士奇一口咬死了动手的人是郑源他妈,最后判下来一个防卫过当,郑源全身而退,档案里清清白白。老汪那时候没说什么,但郑源知道,他不信。 ——我儿子已经顾全了你一次又一次,这会儿总该你回报一次了。郑源咽下这段弦外之音,扯起嘴角冲汪海洋笑笑:“没事的汪叔叔,总会有办法的。” 总会有办法的,哪怕他如此渴望真相,哪怕他一辈子可能也走不出阴影,但总会有办法的,就像他在《秃鹫》里看到的那句话一样:除了死亡,一切皆是擦伤。 *** “什么?你要搬走?”汪士奇刚把一车连人带狗的安置回家,正美滋滋的翻起旅行社广告呢,转头就听见了噩耗。“干嘛呀!我又不嫌弃你!还是说你不想出去旅游?怕出远门啊?那你早说啊,咱们不去了,改去搓一顿行不行啊?想点什么你说!” “不是,我只是要走了。”郑源表情如常,甚至还给他倒了杯茶。“卓主任帮我在晋州找了一份工作,也在报社,文娱版,工作清闲,孩子也能上机关幼儿园,福利挺好的,我……” “晋州?那都出省了!你要啥咱们这儿没有?机关幼儿园现在不是上着么,嫌不好我再给你换,文娱版你不是最讨厌的么,一老早嫌人家酸溜溜的,怎么现在又上赶着要去了?——也行,那咱们换家报社,我来安排,就你这专业水平,省刊市刊那还不是抢着要?” “老汪,”郑源打断了他:“我是认真的,不会改了。” 汪士奇脑子转得飞快,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昨天我就那么一会儿没看住……是不是我爸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我只是……不想再待下去了。”郑源稳住声线,扭头去衣柜收拾东西:“实话说,破了顾天晴的案子,我心里已经放下了。人死不能复生,留在这里,每天面对的都是伤心地,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好起来。” “可是……你明明已经好多了……” “我没有。” “我天天盯着你我还不知道?” “我就不能演给你看吗?”郑源举起右手腕亮给他看:“不能再来一次了。这样下去对我们俩都没有好处。” 雪亮的刀疤横亘在手腕上,汪士奇打眼一看气势就弱了,悻悻的,整个精气神儿都耷拉下来。郑源知道戳中了他的痛处,但狠狠心还是把话接了下去:“我知道你很照顾我,我也很感激你这样照顾我,但是我不想这么一天到晚的看见你,你明白吗?看见你,就会让我想起小叶,想起她是怎么死的,想起我遭遇的那些……”他眼眶发涩,一件衬衫在手里捏到褶皱丛生,他在心里说了一万句对不起,嘴上却还是要说:“我不想再浪费时间等下去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清楚,你破不了这个案子的。” “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骗你的。你妈来找过我——我答应她,不会让你出事。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背后一片寂静,有一瞬间郑源甚至错觉汪士奇已经离开了。直到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带着衣衫摩擦的窸窣声靠近,坚定,安全,可靠,那个人站在他背后一臂远的地方,他说:“那你呢?你再出事怎么办?” “我会活着的。我保证。” 第三十三章 永远的囚徒 这是汪士奇送走郑源的第二个礼拜。 顾天晴的案子结了,6.20连环绑架杀人案经过并案处理,证实案犯顾天晴,25岁,星沙市玄武区桂花弄居民,师范大学工商管理系肄业,大学二年级时离家出走,疑因双胞姐姐顾天雨自杀身亡一事心怀不满,意图报复,用两百块买通郊县刘姓农民夫妇冒充家长将其送入“新生成长中心”,策划纵火,未果,遂绑架院长独生子谢离藏匿于市内,用拘禁、暴力等手段套取成长中心任职的樊建国、付艳、钱鹏运、孟雪四人的相关信息,以房屋中介身份作为掩护逐一接近,使用镇定剂令被害人丧失行为能力,制造溺水、上吊、触电、割脉等自杀假象,后又疑因中学老师孙志军诱拐其姐并做伪证、对父母送走姐姐产生怨恨,分别以击杀、窒息的方式杀死三人,再因同事田羽撞破藏匿人质谢离一事,又被胡励勤以李薇薇旧案勒索,制造车祸杀死田羽,以***杀死胡励勤,最后于凤凰岭畏罪自杀。犯罪事实确凿。 清清楚楚,九条人命。 汪士奇抻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头昏脑涨的从沙发上爬起来,宿醉的后遗症让他摇摇晃晃,口舌发干。——最近参加太多庆功宴了,他一边想着,胡乱摸了一壶冷水灌下去,喝到一半才尝出不新鲜的苦腥气,噗嗤一口又全喷了出来。 这大概还是郑源在的时候给他烧的水。 也是绝情啊。汪士奇自嘲的晃晃脑袋,感觉里面也跟进了水似的,哗哗直响。郑源连他的表彰会都没来参加,三个礼拜前,他收拾了少得可怜的两箱子行李,带着知了头也不回的上了去晋州的火车,汪士奇说要开车送他也被回绝了。“怎么,怕舍不得我啊?”他强撑着跟人开玩笑,郑源不回话,垂着头把儿子的玩具一样一样的塞进手提袋里。“诶,诶,别装哑巴啊,”他把拖鞋一踢一踢的甩到郑源身上,第一下擦着裤腿掉了下去,第二下啪的敲中了后背。郑源动作一滞,捡起鞋子转身走过来,脸上总算有了表情,虽然怎么看都是来揍自己的。 可是他并没有动手。郑源看了他一眼,弯腰把拖鞋并排放到他脚下:“今后我不在,你也要好好收拾房间,别东一摊西一摊的乱甩。” 汪士奇一愣:“我哪有……” “洗了脚才能上床,衬衫要加衣领净再进洗衣机,煮面的锅要记得刷,不要放在那长霉。”郑源像是被打开了开关,嘴里滔滔不绝:“黑背换粮了,颗粒大,自动喂食器容易卡,平时多留意一点,肉要吃,蔬菜也要吃,夜里就不要喝浓茶了,尽量别睡太晚,别仗着年轻瞎折腾……” “还有吗?” “……对了,”郑源伸手去拿桌上的账单,刻意避开对面期待的眼神:“水电费交到了下个月,到期了记得存钱。” 汪士奇连强撑的笑容也支撑不下去了。他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盯着郑源:“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要跟我说?” 淡色的薄唇停了下来,又微张两次,却听不到一点声响。 “老郑,我们说好了要解决小叶的案子,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会去替你破,现在明明已经有转机了,你怎么反而要放弃了呢?”汪士奇抓他的手臂:“过两个礼拜顾天晴的案子就结了,到时候我肯定要转回一线的,你帮了这么大的忙,徐烨他们也会支持的,我——我——”他的眼睛红了起来,“我不是别人,我跟任何其他人都不一样,谁都信不过你也应该信我。你心里清楚的!” 郑源苦笑——就是太清楚了,所以不能是你。他握住汪士奇的手腕,轻柔但坚定的把他的手拿开。东西都收完了,车票也拿好了,打开这扇门就可以道别了,但他不想说再见,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没想过还有说再见的一天。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记得多喝水。” 空荡荡的客厅里好像还回荡着那天的关门声。汪士奇放下水壶,摸出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喂,程诺吗,我想过来住一阵。” *** 有些事情,不去想的时候,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去做,想快,也可以非常的快。汪士奇在程诺家刚躺了半个来月就被程家大伯母撞见了一次,那天他刚加完班回来,冲完热水澡发现没拿衣服,光着身子晃晃悠悠的去了客厅。程诺在餐桌边上翻着《解剖学杂志》,头都懒得抬一下:“窗帘拉一下,生怕对面看不见是怎么的。” “怕什么,谁还没有这点肉嘛。”汪士奇岔开腿大大咧咧往沙发上一倒,迅速摆出了左手遥控器右手冰啤酒的架势,可惜屁股还没坐热呢突然就听到钥匙响,他跟程诺两人大眼瞪小眼,直到门开了一条缝才听到对方憋出一句:“忘说了,这是租的我大伯家房子。” 话音未落,程诺的大伯母已经举着一兜子山药和土鸡踏了进来:“呀,小诺,你在家啊,正好,你妈让我给送点土特产过来。这个鸡呢先给你炖上,你要记得吃……” 汪士奇只好掏了一个抱枕挡在身前:“伯母好。” “好,好。”大伯母倒是反应快,眼不错珠的上下一瞟,三秒钟之内搁下东西就出去了。这事儿当天晚上就传到了汪海洋和廖志婷夫妇的耳朵里——也不能怪人家,毕竟程家大伯也是公安系统的,星沙市又是个小地方,六度区隔理论到了这儿都要再压缩掉俩。这不,新闻联播刚播完,汪士奇的手机就跟催命似的响了起来,他闭着眼一接,廖志婷的嗓门把天气预报都给盖了过去:“你个臭小子你是有多不学好啊!昂!不清不楚的在人家闺女屋光屁股!耍流氓啊你!像话吗!” “妈!”汪士奇被震得耳朵窟窿直痒:“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那是怎么的,你女朋友啊?女朋友还不带回来给妈妈看看!像话吗!白养你这么大了真的是!”廖志婷的嗓门忽悠一下变小了,一听就是话筒被人抢了过去,果不其然,是汪海洋过来接棒了:“不要狡辩,不以结婚为目的的同居都是耍流氓。臭小子,你好歹也是公安干警,不要知法犯法……” “爸,妈,你们够了。”汪士奇隔着电话翻了个白眼:“首先,我没有耍流氓,其次,男未婚女未嫁的,这是正当交往,不犯法。” “行啊,正好说到点子上了,既然男未婚女未嫁的,那你们还不考虑一下?”廖志婷的声音又凑近了:“我可打听到了,那个程姑娘家爸妈都见过你了,怎么着,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又算是一个单位的,找个日子两家一起吃个饭,这事儿就算落听了吧?” “这……”汪士奇迷惑起来。他抬眼看看程诺,她肯定已经听见了,视线在半空中与他交汇,这个冷清惯了的女人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犹疑。 “你觉得,行吗?”他问。内心里有那么一丝希望她能拒绝,哪怕骂他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恶心么你,就是个床伴关系,你还打算让我负责了啊——没关系,句句他都受得起。 可她没有拒绝。她说:“你看着办。” *** 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他汪士奇要订婚了。 “恭喜呀汪队!”蹦跶得最欢的当属齐可修,刚进刑警队就侦破了一件大案,偶像又要结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眉飞色舞的劲儿收都收不住。“喜糖呢?啥时候办酒?要不要出国度蜜月啊?” 徐烨嫌弃的把他挡到一边:“你说你都跟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副狗憋不住半泡屎的德行。人结婚又不是你结婚,轮得着你瞎积极么?” “我积极怎么了,提前取取经不行啊,别到时候我结了您都没轮上……”齐可修嘀嘀咕咕的,被徐烨一脚踢了出去:“滚,就你那个小拖油瓶什么周日还是礼拜天的,等人合法了你再惦记吧。” 齐可修扒着门槛不依不饶:“我才没惦记那黄毛丫头呢!” “行你没惦记。中午饭买了没有?赶紧买去,饿着你汪队了可就啥都没有了啊。”徐烨连哄带骗的关了门,汪士奇在一边倚着桌子发笑:“干嘛呢,难得看你这么严肃哈老徐。” “干嘛?我还想问问你干嘛呢?”徐烨拉了张凳子到他对面坐下来:“你真要跟法医那女的结婚?” “人家不叫那女的,人家叫程诺。” “我管她承诺呢还是许愿呢,结婚可是大事,你得搞搞清楚。”徐烨压低了声音问他:“你真喜欢她?” “这个……也没啥喜欢不喜欢的吧。”汪士奇挠挠头:“关了灯不都那样。” “那她爱你么?” “她……”汪士奇卡壳了。他说不上程诺有多爱他,她似乎谁也不爱,他们曾经在案件现场、刑警支队、老郑小叶的婚礼、孩子的百日宴一次次的遇见,间或喝上一杯,但也就仅止于此,后来滚到一起纯属意外,他也没好意思问对方到底怎么看他的。这边厢徐烨还在苦口婆心的劝:“我平时可看在眼里啊,你们俩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又不爱你,你又不爱她,那你们结个屁的婚?” 爱情重要吗?对于一段婚姻来说,大概还真的不是必需品,你不烦我,我不烦你,大伙儿搭伴吃个饭睡个觉,这事不就完了吗?汪士奇耸耸肩膀:“老徐,今天怎么这么走心了,这不像你啊,不会是更年期提前了吧?” “放屁!要不为你小子我才不操这个心呢!”徐烨把茶缸重重的顿到桌上。“你大哥我这不是离了一轮么?过来人的话要听,婚姻不是交个差就完事的。我还不知道你、你……”他斟酌了半天,话锋一转:“对了,你结婚,姓郑那小子还来么?” 汪士奇的嬉皮笑脸果然瞬间凝固了:“我……还没给他打电话。” “你是没来得及,还是不敢打啊。”徐烨摇头:“最后劝你一句,要结婚呢,最好把过去那些事情说说清楚——你,他,还有他老婆的事儿,这样才算新生活开始了,不然扯完证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背后都牵扯着爹妈呢,再闹起来可有得你难过的。” 汪士奇不说话了,他支棱着两条长腿,下巴搁在椅背上,浓眉压得眼睫都多了点戾气。他当然知道徐烨说得有道理,可是他没法面对郑源,他能指望他做什么反应?恭喜吗?还是笑着祝福?不,他应该连来都不会来,离开这么久了,他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个电话都不接,就算碰上这种惊天大雷估计也只会托人送个红包,再隔着手机屏幕干巴巴的发几句片汤话。——他是笃定不会再见面了。汪士奇不想承认,但似乎不能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摸出手机,给那个尘封的号码发了条短信:周六在我家门口的湘聚源吃饭,订婚宴,晚上7点。 等了一天一夜,始终没有收到回复。 第三十四章 失踪 原本只是说好的两家人一起见面吃个饭,被廖志婷和程诺她妈两头一张罗,入席人数就跟吹气球似的水涨船高,最后在湘聚源里活活包下一个厅才算完事。程诺当天有个大活,汪士奇开车去接她,门口等了十五分钟人才现身,汪士奇上下一打量:“你就穿这个去?” “怎么了?”程诺莫名其妙的低头看看自己,工装风衣,白衬衫,阔腿裤都是刚换的,特地洗了头搓了手,不然一股人油味。汪士奇笑笑:“没什么,安全带系上。” 车开得挺快,汪士奇的手机丢在扶手箱里,叮叮响了两下,又两下。程诺从手头的笔记本里抬起眼来:“你有短信,要看吗?” “开车呢,不方便。”汪士奇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马上就要到了。” 程诺看看他紧绷着的侧脸,没有再说话。 快入秋了,天黑得也早了些,等他们到了门口,高高低低的霓虹已经亮了起来,仿古的饭店外墙轮廓模糊,半隐在浓重的蓝里,像一副洇开的水墨画。汪士奇停好了车,看程诺还站在外面,裹着风衣抬着头,晚风把她的短发吹得一扬一扬的,是一种锐利的好看。他快步走到她背后:“怎么还不进去,不冷吗?” “没想到这里晚上这么漂亮,还是多看两眼吧。”她轻轻把一缕乱发别到耳后去:“反正这顿饭是吃不着了。” 汪士奇呼吸一滞:“你要走?” “对啊,待会儿我就叫车回家,爸妈那边我会去说。至于楼上那个局,就还是你想办法搞定吧,反正你脸皮也厚。”她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就是可惜了这顿饭钱。你家要是心疼的话,改天我退一半给你。” “不是,”汪士奇嗓子眼发干,说出来的话也磕磕绊绊:“不是一早都说好了吗……” “是一早都说好了。但是我想了想,这样还是不对,是骗你,也是骗我自己。”程诺一撇脑袋,斜睨了他一眼:“汪士奇,说句老实话,你其实不爱我吧?” “我……” “你最好别否认。因为我也——”她话未出口,已经被汪士奇打断:“你别说了。” “这你都不敢听?”程诺一挑眉尾,眼神变得柔和了些:“哎,你真的跟读书那会儿一样,一点都没变。” 汪士奇苦笑:“不是越变越帅了吗?” “瞎说什么呀你。”她摸出一包女士凉烟点着了,火光一窜,淡淡的玫瑰花香裹着薄荷味四散开来,汪士奇的脑中也跟着朦朦胧胧起了雾,白茫茫的烟气中蓦地闪过小叶的影子——棉衬衫柔软凉薄,拢住滑腻的肌肤,在织物与皮肉之间游动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味道。 她那时候抽烟吗?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气味是不会骗人的,“普鲁斯特效应”,他记得有哪本书上说过,关于味觉的记忆会储存在杏仁体中,直达最深层的潜意识。“对不起啊,”袅袅的烟尘里,叶子敏柔软的声音带着湿气穿越时空:“我不能跟你交往,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说的是老郑吗?失败的苦味在十八岁的汪士奇嘴里翻涌。换做任何一个人他至少都要干一架,但如果是老郑的话,他就不掺和了。 再好的东西他都不想跟郑源抢。 “你这个人看着五大三粗,其实心底里软得跟个姑娘似的——等等,停,别急着反驳我。”程诺靠在车门上冲他竖起食指:“咱们好歹也算大学同学,又同事了这么些年,我也算看着你一路走到今天的。我说一句话你别笑啊,虽然我特别看不惯你,但你是个好人。有时候我都觉得我们配不上你的好,我也是,小叶也是,姓郑的也是。”她吐出一个烟圈:“我们是聪明人,聪明的人都自私,也凉薄。但你不是,你永远是一团火似的,赤忱得很。” “你这是拐着弯的骂我蠢呐?” “有些时候,蠢也未必是件坏事。”程诺嘴角一弯,眼睛里终于有了点笑意:“单纯的人,痛苦都会少一点。比方你,可能永远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爱谁,谁又是真的爱你。” “我……”汪士奇语塞。他不服气的回嘴:“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啊?” 程诺纤长的手指点了点眼下:“旁观者清。”她迈开大步到马路旁拦车,一边回头催他:“赶紧看看手机吧。” “啊?” “你知道吗?你这人根本藏不住事。刚刚那个铃声一响,你的魂就已经不在这儿了,隔着个座位都能听见心跳得直响。” 她没有说错,那是他给郑源设的铃声,他原本对那个单调的合成音不做任何指望了的,谁知道居然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他掏出手机,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条熟悉的定位信息。 是郑源,他回来了。 *** 汪士奇从来没有把车开得这么狠过——郑源有情况,他的直觉告诉他。程诺说得没错,老郑跟她一样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做多余的事,就像她要拒绝他立刻就可以当面拒绝一样,郑源选择拐弯抹角的手段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正面联络这条路走不通。 时间紧迫,他只来得及给自己亲妈打了个电话就匆匆忙忙的上了路,这边转速表嗷的飚到红线,那边廖志婷的声音也非常默契的拔高了八度:“臭小子你是这辈子不打算再回来见我了是吧!” “哪儿的话——妈,现在真有案子。等弄完了我保证回去负荆请罪。” “你负个王八壳也没用,你爸和我老脸都要丢光了!你说,你到底怎么得罪人小程了,怎么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人倒跑了呢?” “这话我没法说。反正我就告诉您,既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她的错,”汪士奇一打方向盘并进快车道,“是……我们都想明白了,感情这回事,不能这么凑合。” “哪里凑合了?姑娘条件不差,长得也美,你吧也人模狗样的,还是同行,多难得啊!我就问你,这哪里凑合了?”廖志婷不依不饶:“你们这些年轻人,睡到一起的时候怎么不嫌凑合呢?真到要负责的时候就给我来这套……” “妈——我好歹也是你亲生的大胖小子,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啊?”汪士奇摇头:“你自己想想,当时我爸一个小警察,全家都不同意你嫁,你也细软跑跟我爸裸婚了,后来生我难产,再后来带着我跑去澳洲,吃了多少苦头,那时候大舅他们问你为什么不离了算了,你说什么来着?” 年轻的廖志婷刚在澳洲入了基督教,圣经祷告词背得烂熟。她说:因为有爱。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爱是恒久忍耐。 话筒那头沉默了。 “妈,如果有一天我想跟一个人一生一世,那这个人也得是让我能做到这些的人。”汪士奇指间轻轻一点,挂了电话。 位置显示在郑源家的公房。汪士奇有他家的钥匙,手忙脚乱的冲上去开了门,里面黑灯瞎火,空气里浮动着灰尘的气味,半点人气儿也没有。他试着拨通电话,嗡嗡的震动从幽暗的深处传来,像冥府里摇响的引路铃。汪士奇一颗心砰砰直跳,他循着声音摸过去,儿童房的门半掩着,动静就是从那里面来的。 “别再来一次了啊,我可经不起吓我告诉你啊老郑。”他嘴里咬牙切齿的念叨着,像是祈祷又像是威胁。随着手下一使劲,吱呀一声,门向内轻轻的开了,随后就看见一点亮光有规律的闪动着,勾出一个闭着眼睛的小小轮廓——是知了!汪士奇一口气悬在半空中,赶忙摸到开关摁亮了灯,暖黄的光线瞬间流泻下来,孩子也跟着惊醒,好像是被大灯给吓着了,他肥短的手指揉着眼睛,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爸爸……” “别怕,是汪叔叔,叔叔在呢啊。”汪士奇将孩子从小床上抄了起来,浑身上下摸了一把,还好,没外伤。他急匆匆的发问:“爸爸人呢?怎么把知了一个人放这儿了?” “爸爸……爸爸……”知了疑惑的想了半天,似乎并说不清爸爸去哪儿了。“今天爸爸没送我去幼儿园。” “今天星期六,本来就不用去幼儿园的。好好想想,今天爸爸都带你做什么了?” “吃了早饭,看了奥特曼,爸爸同事来了,中午吃的肯德基,然后就,就,睡着了……”知了瘪瘪嘴巴,哭腔再度拉长了起来:“爸爸丢了——” 汪士奇心里一沉。郑源没驾照,要回星沙只有火车和汽车两条路。火车三个小时,但每天只有四班,刨去早上和晚上,唯一符合条件的发车时间是下午四点,如果七点准时抵达,那为什么自己六点半就收到了郑源的手机定位?而且从午饭后到现在粗略估计过去了六个小时,一个孩子大白天的能睡这么久也不大正常。他摸摸知了滚圆的小脑瓜:“没事啊,爸爸没丢,爸爸是有工作要忙,所以叫汪叔叔过来接你的。肚子饿不饿,叔叔给你买鸡腿啊?” “不吃鸡腿。”知了趴在他的肩膀上抽抽噎噎:“吃了鸡腿,爸爸才不见的。汪叔叔,我要爸爸……” 汪士奇心疼得紧,一手安抚孩子,一手给程诺打了个电话:“喂?诶你回去了吗?实在对不起,能不能加加班,我这有个事得请你帮忙。”他盯着床单上属于郑源的半旧手机,右下角新磕出了一个豁,他之前好像没有见过。“你能替小孩子验血吗?四岁半,对,男孩,我怀疑他服用了超量的镇定剂。” *** 凌晨一点,加急的血检结果被程诺带了出来。汪士奇顺道带知了做了个简易体检,还好身体没有大碍,就是意识还有些模糊。他把孩子安置在副驾,脱下风衣给盖得严严实实的,又仔细把边角掖好,一抬头发现程诺抱臂在车门旁边看着他笑。“你笑什么?”他莫名有点不好意思,程诺见他脸红,笑得更开心了:“看不出来啊,你倒是个好奶爸。” “嗨,就这一年替老郑看孩子看的,不然我哪会。”他挠挠耳朵,一眼就看见了程诺手里那份报告:“怎么样?” “你没猜错,血液里确实有***成分残留,但是这种药物对这么小的孩子用是有风险的,我想不到那个郑源有什么必要这样对他儿子。” “他不会。”汪士奇斩钉截铁,“也没这个必要。” “你怎么知道?” “因为镇定剂的作用是控制。”汪士奇说:“一个四岁儿童的失控无非是吵闹、哭、不服从,这些当爹的早就应付惯了。只有外人才需要下这个手,特别是涉及长途转移又不想暴露行踪的时候。” 对面的程诺露出一丝困惑的神色,好像是在记忆里打捞着什么熟悉的影子。“你有没有觉得……” 汪士奇点点头。是的,特别耳熟。这不久之前刚刚在谢离身上发生过。 汪士奇那种不祥的预感又加深了。他赶忙翻找郑源的手机调出通话记录,最新的一条呼叫还停留在一个月之前,联系人赫然就是他的名字。 只有一个解释,离开星沙之后他换了一个新号码,甚至还有一台新手机。 这台手机还是他送的呢,有必要断得这么彻底吗? 汪士奇来不及不痛快,毕竟找人要紧。他翻出了郑源前上司卓一波的号码,电话拨过去那头麻将声嚯嚯作响,一听他自报家门,背景音一下子跟过滤似的消失了。“你要干嘛?”卓一波的口气不是太友善,毕竟郑源也算他悉心培养的得力干将,现在就这么苟且到外地去了,汪士奇要负很大责任。 “卓主任,求您帮个忙,您有郑源在晋州的联系方式吗?” “干什么?他没告诉你啊?他都不肯告诉你,你问我有什么用。”卓一波哂笑,汪士奇少不得低三下四的递话:“卓主任,情况紧急,现在郑源人找不到了,还把知了一个人送回了星沙的老房子里,我担心他会不会有什么事。” “啊?你等等,我先打个电话问问。”卓一波啪的挂了电话,汪士奇在焦灼中死盯着熄灭的屏幕。“你就是盯出个洞来也没用,还得人家联系你。”程诺递过去烟盒:“来一根?” 汪士奇心烦意乱的敲出一支来,还没来得及点火,手机铃声突然一阵紧似一阵的叫了起来,他手心立刻冒出冷汗,打火机都没拿稳,啪的摔在了地上。“喂?卓主任?怎么样了?老郑一切还好吗?” “你还是赶紧找找吧,”卓一波的声音也染上了一丝慌乱:“我打去了他新家的座机,没人听,再打到报社,说他这个周末本来轮着值班的,临时请假了,他们也说不清他在哪。” 汪士奇呆呆的放下电话,直到程诺按上他的手背他才察觉自己的手在颤。程诺说:“别怕,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是啊,最坏的地步他已经经历过了。更何况他还是个警察,没人允许他害怕。 他把孩子托付给程诺照顾,一脚油门轰向了武深高速。 第三十五章 蛛丝 郑源,26岁,身高175,体重70公斤,惯用左手,400度近视,夜盲症,无不良嗜好,体质欠佳。 想知道这样一个大活人能藏到哪里去,必须先搞清楚他为什么要藏起来。 失踪,分为主动和被动。主动的他们警察见多了,躲债,躲通缉,躲情人躲正室,改名字改籍贯改头换面,甚至还有大老爷们儿穿上裙子扮女人的,汪士奇很确定郑源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至于被动的—— 被动的,汪士奇不敢想下去。 郑源已经被绑架过一次了,绑匪逍遥法外,动机至今未明,现在这个情况,很难说是不是上一回的歹徒又现身了。寻人最关键的是黄金七十二小时,现在已经少了三分之一,他不晓得这次还有没有那么好运能带着郑源全身而退。 汪士奇的车速飙到150码,赶在天蒙蒙亮的档口到了郑源新租的房子。按卓一波给的地址看倒是离他工作的报社不远,可是人站到院子里才发现,这里明显是一片旧式安置房,一没暖气二没天然气的,墙板估计还没他家地板厚。汪士奇盯着连灯都不亮的楼道气不打一处来:我让你走,你就给我过这样的狗日子? 屋里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木板门锁一踹就坏,客厅里东西少得可怜,几件衣服散乱堆在沙发上,杯子东一个西一个,简易餐桌上是没吃完的肯德基打包袋与纸盒。——买回家吃的?汪士奇一挑眉,这里地方有点偏,有条件开肯德基的商圈应该都在三公里以外,有这功夫来回一趟还不如直接带孩子去呢。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的扒开袋子,里面有一张购物小票,除了鸡翅鸡腿,还有一杯热牛奶。可是他桌上、厨房、垃圾桶的找了一整圈,都没看到外带的纸杯。 看来知了的镇定剂被下在哪已经很清楚了。汪士奇直起腰,给郑源的报社打了个电话:“喂,你好,警察办案,麻烦提供贵社所有员工的照片和资料,我们怀疑有人与一起失踪案有关。” 晋州商报是个小报社,加上扫地大妈和看门的临时工也不过三四十人,负责文艺版的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徐娘,脸上红是红白是白,在雪亮的日光灯下突兀得吓人。她推门进来一摔钥匙,对沙发上摊着的汪士奇没什么好气:“今天周末诶警官,法定节假日知不知道,你这么闹我们还怎么休息哦。” “我这个人很讲道理的,放心。”汪士奇一抬手腕看了看表:“现在是周日上午8点45分,您要是配合调查吧说不定还能回去睡个囫囵觉。但要是不配合呢,”他一翻眼睑,雪亮的眼刀笔直射过去,主任突然发现自己涌出了一脑门的汗。“那可就有点麻烦了,咱们先暂停工作,我派调查组来进驻,什么时候破案了什么时候再说。” 这下子主任也慌了,语气马上软下来:“哥,小哥,咱们先别这么火大,先喝口水。”她递上一次性纸杯,说话间犹犹豫豫的:“但是呢你也别怪我说得难听,这位郑老师拢共来了没有一个月,平时个性也比较内向,一天天独来独往的,别说关系好的同事了,叫得上来名字的都不多。我倒是还想发扬领导精神去他家关怀一下,可谁也不知道他住哪啊。” “那他平常跟什么人来往?有没有打过电话,或者网聊什么的?” “没注意……他一般不在办公室打电话。啊,对了,倒是有过几次留下来晚走的,说是家里暂时没买电脑,需要查点资料,毕竟也是初来乍到,谁还没点难处不是?我也就随他了。” 汪士奇心头一动。“他的电脑是哪台?” 最角落的一张桌子,老式显示器外壳都有些发黄了,启动起来跟老牛拉破车似的吱嗡乱响。汪士奇趁着缓冲的功夫在四周来来回回翻了一圈,除了几期过刊和一叠备用稿之外,啥都没有。 “你小子这是来做和尚的啊。”汪士奇腹诽。开机音乐响起,莫名有些耳熟,汪士奇迷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大学机房电脑的开机音,现在的新系统一般不用了。他心思一动,轻车熟路的点进c盘的系统文件夹,打开隐藏可见模式,在里面找到一个替换成光盘图标的隐藏文件夹——那是郑源和他念书时在公用电脑偷放东西的招数,从禁书到禁片应有尽有。往下翻了两层,果然让他找到个未命名文件夹,汪士奇赶紧轻点鼠标,谁知一个密码框弹了出来。 “知了生日……不对,小叶生日……不对,难不成是科比生日?”汪士奇抓耳挠腮的试了一溜够,始终被冷冰冰的“密码错误”拦在门外。他深吸一口气,脑子飞速运转起来——如果这是郑源最近在查的东西,又需要密码保护,十有八九是涉及到案件,能让郑源这样的聪明人牵肠挂肚的案子,据他所知只有两个。 其一,是顾天晴的绑架杀人案,其二,是他自己亲身经历的绑架杀人案。 汪士奇突然意识到,这个文件夹不是随便放在这里的。就这么几百kb的小东西,郑源大可以装进u盘里随身带走,他把它遗留在这个只有他能找着的地方,只会有一个原因。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希望他能找着,也只有他能打开。 “不会这么邪门吧?”汪士奇喃喃自语,他深呼吸一次,把手伸向键盘,输入了自己的警号。 咔哒一声,文件夹打开了。洋洋洒洒的截图和文档在眼前依次展开。 汪士奇往下滑动着页面,表情复杂。 这里面是新生医院多年来的相关新闻报道,从它的前身新生成长中心开始,横跨十年光阴,大多数都是吹捧办学理念、感恩重获新生的软文。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不和谐音,似乎事关学员的死亡纠纷,还有一起车祸——车祸?汪士奇赶紧打开来扫了一眼,果不其然,正是葛玉梅曾经提过的那场意外。 1992年,葛玉梅及丈夫谢秦带着不满七岁的独生儿子谢离,驾驶车牌为湖a53239的黑色桑塔纳从星沙赶往两百公里外的娘家祝寿,途径晋州莲花镇时突发车祸,与对面车道一辆小货车相撞,葛玉梅家的车被撞落山崖。谢秦当场死亡,葛玉梅全身多处骨折,副驾驶位的谢离被谢秦舍身护住捡回一条命,但是头部受到重创,在医院昏迷不醒。因肇事司机在送医后也不治身亡,无力赔偿,按交通意外匆匆收场。 在那之前,葛玉梅曾经是个温柔漂亮的小护士,丈夫体贴稳定,家庭安宁美满。诞下儿子后谢秦怕她太累,干脆让她辞了工作专心育儿。温室里养得花好稻好的突遭横祸,怪不得她提起来的时候那么歇斯底里。 另一篇报道发表于三年后。谢离的后续治疗费用令生活捉襟见肘,前护士葛玉梅选择孤注一掷,卖掉房子开办了一家托管机构。一开始只是一家小时制的看护中心,方便她边工作边照顾复健期的儿子,后来渐渐转化成全日制寄宿中心,招收的学员也从一开始的自闭症、残疾低智儿逐步扩大到心理疾病、网瘾、忤逆、性癖矫正。在专访里葛玉梅展示了她的心理咨询师证书,不断强调关于“顺”的教育理念:“当今社会很多父母都跑偏了,他们爱孩子,给孩子想要的一切,但我认为人性本恶,这样对根性未成的孩子来说只意味着骄纵和堕落。我们中心教给孩子的是’顺’,孝顺的顺,用顺从换取爱,这样才会养成温和中正的品行。” 汪士奇摇摇头,对葛玉梅的理论不置可否。仿佛为了印证他的不安似的,下一则新闻恰好是几年后一起纠纷,还闹上了郑源曾经任职的《法制周报》:星沙市16岁少女岳某因早恋被父母送进中心进行矫正学习,三天后突然过世。验尸结果显示岳某死于高温脱水引发的电解质紊乱,身体有可疑伤痕,但校方坚称孩子是私自翻墙逃校导致身体受伤,后来因为迷路引发了中暑,她的尸体被发现于距离学校5公里的一处土路上。 这起案子没有后续跟进,八成是私下和解再以意外结案了。汪士奇想起谢离的口供,顾天雨和顾天晴都曾有过在新生成长中心挨打、关禁闭、断水断食的经历,再加上顾天晴坚持顾天雨的死不是自杀,结合眼前的这桩陈案忽然变得可疑了起来—— 如果意外可以伪造,那自杀当然也可以。 汪士奇感觉胃里像坠了块铁,沉甸甸的想呕。他的视线落在另一篇报道配文的照片上,那是新生成长中心的周年庆典,每年一次,院长葛玉梅与优秀学员都会在一片茂盛的花丛前合影。彼时她已经是意气风发的女强人形象,身边拥簇的孩子们统一剃着短发穿着制服,面目模糊,连笑容也整齐划一到好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下方的图片注解提到其子谢离也在其中,汪士奇眯着眼睛辨认了半天,实在说不好哪个是他——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身量未开,眼神木讷,连男女都分不太出来。 直觉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一时间却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对。他继续往下翻找,发现了一封电邮截图,发件人是“启明星艺术学校”,似乎是对郑源某一封邮件的回复。 郑记者你好: 关于你咨询的关于1992-1996年青少年油画组获奖名单一事,现查询结果如下:校方共计颁出一等奖5名,二等奖10名,三等奖20名,优胜奖50名,名单如下:李玉敏,陈琪,谢武原,宋安宁,周伟佳,米乐,徐珍珍,张博文…… 查这个干嘛?汪士奇不解。他隐约想起来谢离似乎画过油画,可是翻遍了整个名单,眼睛都看酸了也没有他的名字。 其他的文档都大同小异,暂时看不出个门道来,他转而试着登录他的qq,邮箱,一切会留下通讯痕迹的地方,但每一处都是干干净净,所有记录删得连个标点符号都没剩下。 这下又进死胡同了。汪士奇有点气馁的想:老郑啊,你究竟想揭露些什么,又想隐藏些什么呢? 清脆的电话铃声打破了他的沉思。 “喂?汪队,快回来一趟吧。”是徐烨的声音:“咱们的小祖宗有了点新发现。” *** 面对摊开在办公桌上的两份证物,汪士奇感觉自己的喉咙被攒紧了。 “起先是因为徐哥安排我去走卷,填证物的时候不得清点么,我就去重新看了一下物证室,这一看不打紧,猜我发现什么了?”齐可修讲得眉飞色舞,冷不防被徐烨插了一句:“他发现两份证物字迹很像。” “喂!大哥,不带这样剧透的吧!”齐可修一脸不满,但是碍于徐烨的淫威不好发作:“反正呢就是之前谢离的绑架案不是有几封信被你拿回来了吗?那个作为早期物证之一,在最后并案的时候跟顾天雨的笔记归档到一起了,这不放一起看不打紧,左右一对照,问题就出来了。” “诶我说,很像归很像,那也不排除有的人写字就是跟另一个人相似,这也不能就断定是一个人写的吧?”徐烨在一边咂嘴:“你可想清楚了啊,真要往这个方向想下去,这事情可就邪性了,说不定整个案子都得推翻重来……” 汪士奇没有说话,他知道徐烨说得没错。 如果两份字迹真的一致,那就说明郑源当初收到的信与顾天雨的笔记来自同一手笔,但顾天雨在七年之前就已经死了,他在结案的时候亲自去墓地查探过,她的笔记也一直封存在孙志军的皮箱里,不可能是伪造的。所以,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从骨灰盒里爬出来给郑源的报社寄信? 而更不能细想的是,谢离曾经宣称,信是他写出来,由顾天晴寄出的。 他的手,怎么可能写出顾天雨的笔迹? 徐烨还在滔滔不绝:“……真的,汪队,咱们好不容易才成了这个案子将功抵过,现在饭也吃了赏也领了,你这屁股还没坐热呢,转脸又申请重查,这跟上面不好交代啊,万一再搞出个乌龙来,我是没什么所谓,横竖混着呗,可你……” 这一下齐可修那股子得意劲儿也没了。跟了这一阵,他已经知道了汪士奇最想要的是什么——丢饭碗事小,可如果那个心心念念的案子查不了,他怀疑这位轴劲十足的队长还打不打算活下去。“汪队,”他犹犹豫豫的开了口:“要不算了……说不定真是我看错……” “说什么呢。”汪士奇抬起头看他,齐可修第一次发觉队长的眼神威慑力这么大,几乎将他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你忘了最开始你见我说什么来着么?” “我……”齐可修紧张得直打磕巴:“我我我叫齐可修……齐整的整,可以的以,修……” “怎么还是这么傻了吧唧的。”汪士奇拍了一把他的脑门儿:“是’领导教育过,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我是警察,我的天职就是破案,案子没破好那就重破,我觉得你的领导教育得对。”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每个人的笔迹都有无数种特征,这些特征是由书写动力定型和书写习惯共同早就的,而这背后又反应了一个人的生理结构、教育程度、气质个性,所以我们才有一句老话,叫做字如其人。” “每个人的笔迹中都会有一些特殊的、不受伪装变化影响的特征,比如某个字的特殊搭配,在一千人当中只有一人会出现这种特殊,这个字的特征价值就会比较高。在我们面前的样本里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徐烨和齐可修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是爱字。每一个爱字都被写成了繁体,大概来自花季女孩儿纤巧的心思:只有繁体的爱字中间有一个心,每写一次,就是某种隐秘的告白。 “齐可修,马上去申请笔迹鉴定。徐烨,去打个电话给头儿,就说这个案子出现了新的线索,我们要申请重启。” “好嘞!”齐可修抱着物证袋急匆匆的往外跑,临出门又不放心的探回半个身子:“那,汪队,你朋友郑记者的事儿怎么办?” “他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晋州报社的所有员工资料我都带回来了,我要马上安排指证。” 徐烨没有再劝,只是沉默的在他肩上拍了拍,紧跟着齐可修一起出去了。汪士奇缓缓瘫坐在椅子上,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掐进掌心,留下了一排狰狞的红痕。——郑源,只有他同时接触过这两份证物,结合晋州电脑上的秘密资料,有理由相信他比所有人更早一步的意识到了谢离在说谎。但是,为什么没有拆穿?为什么没有报案?而是选择了在幽暗的幕后踽踽独行?是怕打草惊蛇,还是因为同理心作祟,选择了包庇甚至协助? 你真的是失踪吗?还是站到了我的对立面? 汪士奇将脑袋仰过椅背,连续的紧张和缺乏睡眠让他的太阳穴一阵阵抽疼。他的眼睛直视着雪亮的顶灯,直到视网膜里出现残影了才紧紧闭上,紧合的眼睑下集满了酸涩的体液,那一定不是眼泪,一定不是的。 郑源才不会背叛他。绝对不会。 “老郑啊……”他喃喃自语:“我知道你处处比我聪明一步,但你总得让我追上一次吧?我这辈子只有射击比你厉害,从当上警察那天起我就说过,我的这把枪,是保护这里千千万万个人的,也是保护你的,但你不能躲我,只有进入我的射程范围内,我才能——我才能——” 才能保护你,或者,狙击你。 第三十六章 冒名 汪士奇将晋州商报的员工照片按男女分类在桌上一字排开,知了被程诺抱进来,才过去不到一天,他明显已经跟这位漂亮小姐姐拉近了距离,哼哼唧唧的埋在她肩膀上不肯下地。汪士奇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别吃阿姨豆腐了,小神童来帮叔叔一个忙,做得好请你吃冰淇淋。” 知了果然来了劲,他立马在程诺的膝盖上坐直了身子,两只圆眼睛扫过来扫过去:“叔叔要抓坏人吗?” “对。而且这个坏人只有我们知了能抓。”汪士奇蹲下去跟他平视:“你说周六有个同事来找爸爸,汪叔叔想要你把这个人从照片里找出来。” “爸爸他……怎么了?” “没怎么,爸爸在跟我们玩捉迷藏呢,只有最聪明的小朋友才能把爸爸找出来。” “找到了照片,就找到了爸爸吗?” “对。”汪士奇鼓励的捏捏知了的脸蛋:“加油。” 知了得令,立刻趴在桌上一张一张的看过去,末了失望的一仰头:“没有。” “没有?再仔细看看,说不定眼镜摘了,或者头发不一样,戴着帽子之类的。”知了又看了一遍,还是摇头,汪士奇蹲在一旁循循善诱:“男的女的,多大年纪,你闭上眼睛想想,叔叔帮你找。” “嗯……男的,年轻的,瘦瘦的。爸爸说……同事来了,让我在边上吃鸡腿,他们有事情要说。”知了睁开眼睛,视线落在房间另一侧白板露出来的一角上,他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抬起小手一指:“找到啦!” 汪士奇一看,那是顾天晴案没来得及撤掉的线索板书,他哭笑不得:“那个不是。” “那不是照片吗?” “那是汪叔叔破的大案子。”汪士奇摸摸他的脑袋:“照片只能在桌上找。” 知了的笑容淡下去,疑惑的表情加深了:“可是……可是,他是坏人吗?” “为什么这么问?” 看汪士奇没有否认,知了紧张起来,细小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他就是爸爸的同事呀。” 汪士奇的心一沉——照片上的,是上个案子的被害人,谢离。 *** “所以说,谢离与郑源私底下有联系。”程诺紧盯着汪士奇:“这事儿你知道么?” “我也是刚知道。”汪士奇颓然的把脸埋进掌心里,过了一会儿透过指缝一瞧,程诺还在审视着他,视线没有移动分毫:“你不会以为……”他气急败坏的撒开手:“你不会以为是我一直包庇他吧!” “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一切都不好下定论,但现在谢离当面见过郑源,这就很麻烦了。”她冰冷的指尖轻轻拢住汪士奇的拳头:“他们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朋友,撒谎,下药,失踪,再加上私自见面——他在晋州的新地址连你都不知道,不是吗?” 汪士奇叹气:“老郑他不是坏人。” “我知道他不是,不然我也不会同意小叶嫁给他,但是这个人可能比你想的更复杂一些。”程诺安慰他:“万一情况不对,你可以退出,让其他同事接手,没有人会怪你的。” 退出?退出意味着认怂,走眼,失败,把一切主动权交出去,眼睁睁的看着郑源被命运左右。 “绝不。”他咬牙,拳头沉重的砸在桌上:“就算他真的杀人放火,也得我亲自把他给拷回来。” 程诺瞟一眼他的脸色,心里明白了几分,她抱起知了:“那我先把孩子送回去,至于你,最好可以先想想,这两个人究竟要干什么。” 要干什么呢?汪士奇盯着谢离的照片出神。那是人质解救回来之后拍的,那时候他还留着一头及肩长发,大概是被囚期间理发不太方便,用一根黄皮筋潦草的束着,解开来一片墨色里泛着鳞片似的亮光,后来护士剃掉的时候还颇有些可惜。“这头发养得多好,又黑又软的,要是长在女孩子身上可就漂亮了。”谢离抬起脸,乌浓的眼珠中含着一点无辜的光,他软绵绵的一笑:“没有关系的,姐姐,我舍得。” 一个完美的受害者。 他想要什么呢?复仇吗?伤害他最深的顾天晴已经自杀了,间接伤害过他的成长中心的临时工们也已经血债血偿了,剩下的只有他的亲生母亲。是,他这丢失的五年也有他母亲的责任,可都说虎毒不食子,这个温顺得像绵羊一样的男孩,真的会对自己的亲妈进行报复么? 顾天晴父母的死状在眼前倒带回放,汪士奇的心突突跳起来。——不能掉以轻心,他想,人坏起来是没有下限的。 但如果他要做的话,为什么一定要拉上郑源不可? 有什么是非他不可的呢?是,郑源聪明,缜密,还和警队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但这些似乎都不是让他亲力亲为去参与一桩犯罪的动因。除非…… 除非,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他是谢离接下来的最大阻碍。 汪士奇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他赶忙翻出从晋州带回来的文档找到那封邮件截图,电话打了一圈,靠着片儿警的内部关系网,直接一竿子捅到了启明星艺术学校的校长办公室:“这里是刑警队办案,我需要查证一下,大约在6月中旬左右,有人来函查询你校学生的获奖记录,请问他是以什么理由找过来的?” 那边厢的老头一脸懵逼,以为自己惹上了大事,一边应承着一边火急火燎的转头找教务主任,主任转宣传小组,小组长转招生组,最后是一个瓮声瓮气的实习小姑娘接的电话:“邮件是我回的。那人说,他朋友曾经在我校就读过,但是获奖照片遗失了,他想要找找我们这边还有没有存档给补一张。” “他说了朋友叫啥吗?” “没,他说他也记不清了,是不是挺糊涂啊这人。” “他连名字都不知道,那是怎么找到你们那儿去的?” “哦,最近我们学校搞过一次少儿作品展,为了丰富展厅就把历届获奖作品的复印件也放进去了,好多记者过来拍了照,他说他也是看到那张画才想起来联系我们的。” 汪士奇脑中蓦然闪过一个画面:昏暗的房间,衣柜深处藏着的异色天地,靛青背景下,亮白色笔触好像泛着冷冷的蓝光。他的呼吸粗重起来:“他说的画,是不是一张景物图,夜景,上面是一个山谷,天上有很多流星?” “啊……对,但是当时我也确认不了到底是哪年的作品,只好先把那几年的获奖名单都发给他,让他找找这个人是不是在上面。” 汪士奇想起那张一百来号人的名单——这该从何查起? “不过……”小姑娘慢慢悠悠的又补了一句:“他倒是提醒了我,可以在我们的官网上做一个优秀学员的展示,也算我们学校的活招牌吧。我把方案报给校长和主任,大家都很支持,现在这个项目已经整理完毕了。”她温吞的声音听在汪士奇的耳朵里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悦耳:“我找到了创作那幅画的学生,照片和资料可以现在发给你。” *** 十岁的谢离站在自己的画作前,嘴角噙着清朗的笑意。 比起现在的憔悴苍白,那时候的他虽然年纪尚幼,却显得格外神采飞扬。兴许是获了第一名的关系,他的胸脯挺得高高的,对着镜头外挥动着手掌,好像在招呼着谁一起合影,跟他视线遥相呼应的是画面的左边,一个女人的侧影占去了一小块,好像是匆忙之间站起身无意间挡了镜头。 可他却不是谢离。 官方记录显示,他名叫宋安宁,1982年生人,就读于晋州市竹篮桥小学五年级,1992年,他以油画《流星谷》获得少儿组竞赛一等奖。家校联系手册上的联系人是他的母亲朱芸,个体户,照片上那个入画了一半的女人大概就是她。 事情一度变得非常简单:找到朱芸就能确认宋安宁的身份,证实了宋安宁就是谢离,那真的谢离自然也在不远处等着。 但朱芸却再也不能开口了。 调查显示,朱芸已经死于一场车祸。当时她开着家用小货车从星沙进货,途经莲花镇的时候与一辆黑色桑塔纳正面相撞,车牌湖a53239。 那是谢秦的车。她就是造成葛玉梅家天翻地覆的那场车祸的肇事者。 照片上宋安宁和朱芸还穿着春装,没算错的话,最多三个月之后她就将踏上那趟不归的路程——汪士奇举着那张照片的复印件,从画面上来看,这至少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儿子的脚上穿着当时的新款球鞋,眉宇间的天真烂漫一看就是精心养育的结果。母亲衣着朴素,但高度模糊的画质也挡不住她眼睛里喜悦的光。他的手指划过那个侧影:“也许这是她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张照片。” “倒数第二张。”徐烨在一边翻着笔记插话:“最后一张是他们娘俩的合影。我打听过了,这照片是学校委托附近一家照相馆过来拍的,那老头现在还在呢,说是没过多久这家人就上了新闻,他记得特别清楚,这孩子来过一次,瘦了很多,衣服也脏脏旧旧的,说想要那张底片,老头看他可怜,就送给他了。” 徐烨还打听到了别的。 比如朱芸与宋父分居多年,母亲分身乏术,又要看顾生意又要照顾孩子。宋安宁获奖之后,学校建议过朝美术专业方向培养,考进专门的艺术院校,那将是一大笔开销,为此朱芸不眠不休的忙了一个季度,疾驰在那条险峻公路上的时候她可能已经昏昏欲睡,却连停下来休息一下也舍不得。也许她曾经想过,拉完这一趟就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觉。谁知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又比如宋安宁的父亲宋酉阳在妻子亡故后早已再娶生子,却几乎从未履行过对儿子的抚养义务。“有后妈就有后爹,这老话啊真的一点都没错。”徐烨嘬着牙花子一脸嫌弃:“你知道吗,我找去他家,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哪,他就回了句’早跑啦!’,后来楼下的老邻居跟我说,他家的儿子在朱芸亡故后送回来过一阵子,但是跟老子不对付,三天两头打鸡骂狗,宋酉阳觉得这儿子没法管,就给送去了成长中心。后来有消息说是自己跑了,中心还来赔了一笔钱,他爸也从没想起来去找……” 仿佛是倒推的多米诺骨牌,散乱的信息之间突然有了联系:朱芸的过失让葛玉梅家破人亡——葛玉梅用亡夫的保险金创办了新生成长中心——失去母亲庇佑的宋安宁被父亲送到中心,然后—— 然后极有可能,葛玉梅发现了他的身世。仇人的儿子,落在了自己的手里。 对于一个愤怒的女人来说,怎么报复大概都不算过分。 汪士奇回想起谢离,不,是宋安宁当时云淡风轻的描述,后槽牙突然一阵阴疼。如果他不是谢离,而是中心一个普普通通的学员,还是一个被院长记恨的学员,那他说的有多少是顾天晴的故事,又有多少是他自己的经历?他是怎么从一个颇有前途的天才画手,变成了谢离的冒名顶替者?如果他冒领了谢离的身份,那真正的谢离又去哪了? 汪士奇还想到葛玉梅初次现身那天,她无比激动的迎接了宋安宁,口口声声唤他宝贝儿子。五年时间大概可以改变一个人很多,但绝不会变到连自己亲妈都认不出来的地步。汪士奇只能推想出一种结果——她是故意的。 宋安宁冒名顶替,葛玉梅却主动替他瞒了下来,为什么宋安宁就这么确定葛玉梅不会出卖他?为什么葛玉梅能心甘情愿包庇仇人的儿子? 汪士奇突然感觉到一股凉气顺着脊椎蛇一般的往上爬。那一天,所有人都见证了骨肉重逢母子相拥的奇迹,但只有舞台中心的两个人心知肚明,他们在演一出戏,因为真正的谢离已经不在了,他们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特别是警察。 被蒙蔽的战栗感促使他再次翻看起郑源留下的文档,随着一张张照片翻动过去,曾经一闪而过的直觉再次露出了尾巴。汪士奇闭紧双眼,一颗颗冷汗顺着额角滴落——找到了!他在心底无声的呐喊着,他终于发现了郑源的底牌,但同时,他也明白了郑源的处境。 他没有背叛他,但他很有可能面临最大的危险。 没有什么比将一个狠辣的对手逼入绝境更可怕。 汪士奇嚯的站起身往外走,衣角带起一阵风:“找到葛玉梅他们人了么?” “她秘书说了,最近都不在,说是要带儿子出去散散心——这时间也是掐得挺好哈。” “没关系,不在正好,咱们现在就去一趟新生医院。” “现在?”徐烨忙不迭的收拾东西:“这点儿都关门了吧,去干吗?” “找一个人。”汪士奇说:“不,确切的说,是找一具尸体。” 第三十七章 春泥 “诶我说,下次这种事儿能不能不要带上我,好歹我也是一名尽职尽责的公安干警,这万一要被人发现了不会说我知法犯法么?” “你只要闭嘴就不会被人发现。”汪士奇回头飞了一记眼刀,继续往前沿墙根摸着走。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四下静得妖异,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昏黄的月亮钩子似的半藏在云里,夏夜里湿气重,氤氲的雾气从附近的河面上蒸腾起来,视野一下子收得极窄。新生医院经过两次扩建,占地已经超过一万平方米,整体呈“品”字型,门诊大楼镇守前方,也是唯一的出入口,隔着个操场,两栋砖楼一灰一红,就是传说中行为矫正学员起居学习的场地。 三栋建筑被水泥浇筑的高墙紧紧环抱,好容易在偏僻处摸着一扇旧铁门,石柱上残留着挂牌的痕迹,看着像以前废弃的正门入口,汪士奇伸手推了推,焊得死紧不算,上头还堆满了高耸的刺丝滚笼。两人踩过一圈点,一个突破口也找不到,徐烨靠着墙根啐了一口:“擦,就这安保水平都快赶上看守所了,至于吗?这样还能有人翻墙出去?这特么是插了翅膀飞出去的吧!” 汪士奇盯着头顶那些镀锌的尖刺,即使是在深夜里也能看见上面锐利的反光。徐烨说得没错,他们两个受过特训的大男人都不可能毫发无损的通过这道屏障,更别提被关在里面的那群半大孩子。匍匐在土路上的少女尸体再度浮现在视网膜前面,让汪士奇的眼球一阵刺痛。没有人能从这里面逃走,他想,除非已经死了。 “怎么办?”徐烨转头问他。“你不是真打算舍得一身剐从这上边翻过去吧?我可告诉你啊,这个我坚决不奉陪。” “我像那么蠢的人吗?你看见没有,那边有门。” “我瞎啊看不见那边有门,关键咱们不能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去呀!” 汪士奇摸出手机:“门修在那里就是给人进的,有门,就有钥匙。” 他在键盘上噼啪一通摁,一支烟的功夫,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就揣着兜从一辆出租上下了车。徐烨打眼一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靠你小子什么时候又泡了个小护士?” “什么叫做又啊?”汪士奇撇嘴。“这是之前查胡励勤的时候给我帮过忙的。我警告你别乱说话啊,我这个人在男女关系上向来清清白白。” “哦是吗,”徐烨斜着眼睛看他,估摸着在姑娘家裸奔被抓包订婚当天又被退货这种事情值不值得现在扔他脸上。“那咱们的女法医知不知道这位啊?” “警察叔叔……” “你闭嘴!” 小护士缩头缩脑的刚蹭到跟前,见他一凶,差点没转身又跑回去。汪士奇赶忙一抻胳膊拦住了:“不不不不是说你。”他转头瞪徐烨:“少说一句噎不死你吧。” “好,好。”徐烨举双手投降:“护士姐姐,赶紧帮个忙吧,办案需要,劳烦你带我们进去一趟。” “这个……得看你们打算进到哪。”小护士皱起脸:“医院这边倒是可以走急诊进,但是后面的成长中心是封闭式管理的,急诊楼只有一条通道可以过去,是刷卡式的门锁,我……”她低下头,为难的扳弄着手指:“我要是给开了,之后被查出来可就惨了……” “嗨,你还惦记这个,你知道现在这案子有多大吗?等破了说不定这家医院都得黄了!”被徐烨一吓,小护士更加畏畏缩缩,瞬间连眼圈都红了:“啊?……你们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想丢工作,更不想坐牢……” “别,不是,你别听他的,没有的事——”汪士奇手忙脚乱的掏出纸巾塞到姑娘手里,“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但是,我们可能真的只能靠你了。看你年龄也不大,在这里工作,平时肯定见过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可能还有更小的孩子被送进去,对吧。他们在里面过的什么日子,你就算没亲眼见到,应该也能猜到。都是青春正好的年纪,挨饿,挨打,坐牢似的关着,有可能还会送命。你觉得可怜吗?” 小护士擦了擦眼角,犹豫着点了点头。 “新生医院这样做是严重违法的行为,我会将作恶的人绳之以法,不过现在我还需要证据,而这个证据只有靠你才能实现。我知道当英雄很难,牺牲自己的利益更难,但是你上次的表现告诉我,你是个有良知的姑娘。” 汪士奇心一横握住姑娘的肩膀说出后半句:“大不了,今后我再给你找个工作。” 十分钟后,伴随着“滴滴”的电子音,小护士把他们送到了铁门的另一边。 “警察叔叔,里面我就不进去了,你们自己小心点吧。”汪士奇回头道谢,小护士被他一盯,脸颊立刻又烧了起来。 “诶!等一下……”她咬咬嘴唇,“里、里面的楼都有二十四小时监控,过了十点就是宵禁了,进出都会响警报,你……” “放心,我不进楼里。你也赶紧回吧。”他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头,一转身踏进了成长中心的地界,徐烨回头一看,半晌了小姑娘还在那儿痴痴的戳着没走呢。他胳膊肘杵了杵汪士奇的腰:“哇,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这都跟谁学的,大半年没出一线,怎么突然学会用脸破案了?” 汪士奇抬脚踹他:“有完没完,我这是用脸吗,这是晓以大义。再说了,最后还得给人解决工作呢,刚当上警察的时候可没人告诉我还得管这个。” “这不也是你自己摊上的吗。”徐烨笑:“对了,你还没说呢,咱们这大半夜神神秘秘的摸进来到底在找啥?” “找花。”汪士奇左右看看,朝着一栋红砖小矮楼的方向走过去:“凌霄花,见过吗?” 徐烨不服气的一梗脖子:“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呢,怎么没见过——诶,巧了,这不都是吗?” 在他们的面前,铺陈开了一片火红的花海。 凌霄,攀援藤本植物,中国中部多有种植,性喜温暖湿润,借气生根攀援向上生长。早在《诗经》里就有关于它的记载,当时人们称之为陵苕。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汪士奇喃喃:“眼里看着这么灿烂的花,心里想的却是没有出生就好了,这花还真是自古以来就挺衰的。” “你什么时候书念得这么好了?这不像你啊。”徐烨纳闷:“刚刚那腔调吓我一跳,还以为你那记者朋友上你身了。”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我来之前百度的。”汪士奇卷了卷袖子,从背后掏出一把小型折叠多用铲来:“马上就给你表演一个特别像我的项目。” 徐烨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啥?” “刨坑。” “你疯了?!”徐烨吓得用气声大喊大叫:“这整出点动静来咱们俩可吃不了兜着走!你到底想干嘛啊!” “放心,动静小得很,我只是想确认点事情。再说这不是还有你来把风么。”汪士奇摇摇手指,人已经蹲到了花坛后面,他深吸一口气,估摸着位置下了铲,纤细的花茎被刨到一边,然后是下面被盖住的矮灌木,沙质土壤挖起来并不困难,没过多久汪士奇就掏出了一个手臂那么深的小坑,他趴在地上抻着胳膊再往下探,铲尖似乎触到了一点异样,硬中带软,应该是某种粗糙的编织物。 汪士奇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撑着地的手掌微微发抖,眼前的视线也开始乱跳。噩梦里的深海此刻突然袭击过来,好像一整个儿的倾注到了他身上,重压,缺氧,昏暗的海底,被埋葬的老郑……不是的,这不是他!他差一点要喊出声来,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捏住了他的后脖颈:“你还好吧?”徐烨脸上难得有一次正形,大概是被他苍白的脸色吓着了:“挖着宝贝了么,再不走天可都要亮了啊。” “还行,你过来看看。”汪士奇抽出手来飞速的抹了一把汗,用手机给徐烨照了个亮,徐烨趴坑边往下一瞧,眼睛为难的眯缝起来:“这是……帆布?” “防雨帆布,用来苫卡车或者做帐篷的,看褪色程度有点年头了。”汪士奇喘了口粗气跌坐在地:“你猜,花坛底下为什么要埋这个?” 徐烨的眼睛瞬时瞪大了:“难道说……” “去找上面要搜查令吧。”汪士奇摸出烟盒:“我怀疑,有个人被埋在这下面。” *** 2006年7月31日,一具骨骸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重见天日。 切割成200x150的防水布,原本应该属于某个应急帐篷,此刻却成了一个少年最后的归宿。围裹在其中的是一副纤瘦的骨架,皮肉已经腐烂殆尽,盆骨上口窄小,颅骨基底缝尚未完全融合,身高不超过一米五,多处骨折痕迹,颅骨有一块钛合金修补,符合遭遇车祸后的手术记录。 性别,年龄,手术痕迹,一切都指向一个熟悉的名字:谢离。 汪士奇站在不远处旁观这一切——新生医院,或者说原新生成长中心家属楼的花坛里,金红色的花朵被利爪似的挖斗撕扯开来,散落成一张灿烂的毯子,盖住了满地的泥沙俱下。事发突然,葛玉梅没有现身,只有她跟班的女秘书黑着一张脸在旁边协调,在她的指挥下,楼里“治疗”的一百来号人都被教官遣散出来,排着队从另一侧绕到门诊大堂,等待各自的家属领回家里。重获自由似乎并不能使这些人兴奋,就像身边刚刚发现了一具白骨也不能令他们恐慌。 一张张麻木的面孔从汪士奇的眼前晃过,穿着统一的鼠灰色t恤、黑色短裤,头发剃到耳后,期间一个看着有点眼熟,他想了一会才回忆起来,那是他第一次去医院调查的时候撞见的小男孩。比起那时候他好像胖了,颧骨处可疑的饱胀发亮,泛着一片深深浅浅的杏黄色。也许是感受到了来自侧边的视线,他眼珠木然的转过来了一瞬,马上又飞速的坠回地面,另外半边脸落在汪士奇眼里,他这才反应过来——男孩的半边脸是浮肿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新生成长中心学员的处境有了实感。之前停留在谢离口述里的那些细节从每一个人身体的伤痕、僵直的步伐、瑟缩的神态和无神的瞳孔里折射出来,如假包换的直观与残忍。有那么一瞬间他差一点要对顾天晴报复社会的行为产生一点同理心了——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样的地方,果然还是烧掉比较好吧。 不然,他们就会像这一地的娇嫩骨朵,还没来得及开花就已经坠地,来来回回,一只只脚印碾上去,花瓣被揉碎挤烂,空气里满溢着植物死亡的腥气。 口袋里的香烟已经消耗一空,他有些烦躁的深呼吸两口,刚要拦着人借烟,迎面就看见程诺走了过来,口罩遮住了她的表情,但,也许是错觉,他觉得对方看他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干得漂亮。”她冲他点头致意:“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呀。”汪士奇刨了刨鸡窝似的乱发。“这只能算将功赎罪,不然,又要被犯罪分子牵着鼻子走了。” “你压力也不用那么大,破案是协同作战,我个人并不赞成孤胆英雄。”程诺摘下口罩,从口袋里摸出女士凉烟:“凑合抽吧,好像说男的抽多了不好,不过我看你也操不上这份心了。” 汪士奇赶紧接过来点着了,呼出来的白烟凶猛激烈,像是出了一口恶气:“赶紧来点好消息吧,不然我是真的扛不住了。” “好消息有啊,初步鉴定过了,多项数据都符合十二岁至十四岁男性青少年的指标,下一步是dna鉴定,可惜现在拿不到葛玉梅的dna样本,否则根据亲缘关系,很快就能确认这个死者是不是谢离。”她好奇的看着手头的记录:“奇怪,你是怎么确认这下面埋着人的?” “你看看这个。”郑源掏出口袋里的照片复本,那是从每一年新生医院周年庆的软文里裁下来的合影,从1995年到现在。程诺来回来去的翻动着一沓纸片,一脸疑惑:“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你看这个花坛,每一年葛玉梅都会带着优秀学员在前面拍一张照片。这个地方我查过了,前身是一家废弃的养老院,后来被葛玉梅盘下来做了成长中心,再后来越做越大,把周边的地也买了下来,成了现在的新生医院。这位院长应该靠着替人管教子女挣了不少钱,后面几年所有原来的建筑都被推倒重建,除了……” “除了这个花坛。”程诺恍然大悟:“哦,这个花坛在照片里翻新过一次,时间是……1997年?” 那正是宋家邻居提供的,宋安宁被送入成长中心的年份。 “1997年之前葛玉梅的儿子从未出镜,要说身体弱还在康复期也说得过去吧,但偏偏宋安宁进去之后谢离就重新出来合影了。我有充分理由怀疑,1997年,真正的谢离已经死在了成长中心,葛玉梅出于某种原因隐瞒下了他的死讯,找了身量外形差不多的宋安宁作为替代,同时对其父宋酉阳发出通知说宋安宁已经离校出走。她应该早已掌握了宋家父子不和的信息,也料定了宋酉阳不会有什么反应,更何况还有一笔价值不菲的赔偿金作为封口费。” “然后,她就以翻修为名挖开了花坛,将自己亲生儿子的尸体埋了进去。”程诺惯常冷淡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还在上面种满了凌霄花……还别说,看照片这花坛里的植物之前稀稀拉拉的长得也不好,这么一弄倒是漂亮极了。” 十来岁少年的肉身最是兴旺蓬勃的时候,就算是死了,那能量好像也要源源不断的发散出去,滋养出这着了火似的一片花海。汪士奇觉得有些骇人——葛玉梅仅仅是因为巧合才年年都选择在同一个地方合影吗?照片下面标注的独生子谢离,究竟是人群中面目模糊的那一个,还是骨血已经融入花叶的那一个呢? “不过,你又是怎么想到要去翻这些旧闻的?我记得前一天你那个小跟班齐可修还来送了一趟笔迹鉴定吧,怎么就那么凑巧,一下子关于谢离的身份问题就都出来了?”程诺侧过脸看他,汪士奇表情一僵:“这些……都是多亏了老郑,是他留下的线索。” “那他现在人呢?还没找到?” “嗯。”汪士奇点点头,不肯再说下去。程诺感到现场的气氛凝重起来——郑源失踪的时间已经越来越长了,越晚找到,情况越是不容乐观。 “那现在这个假谢离人在哪?” “已经调查过葛玉梅的秘书,上周五晚上院长给她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带谢离出去散散心,把工作都交接给了下面的人。也查过几个主任和教官了,口供属实。但是我们没有找到任何机票或者火车记录。” “这至少说明了他们没有走远。”程诺拍了拍汪士奇宽厚的脊背:“搜查范围已经大大的缩小了,现在又发现了尸体,不管这个是不是谢离,我们都有理由对葛玉梅发一份通缉令。” “不行。”汪士奇打断了她:“暂时不能打草惊蛇,我不能拿郑源的安全冒险。” 程诺挑眉:“你说的安全,包括他不被警察抓住这一项吗?” 汪士奇的脸色一下子铁青:“你还是怀疑他?” “由不得我不怀疑。最早的信件是他发现的,怀疑有人被绑架是他提的,这个假谢离最早的口供是对他说的,连现在这具尸体的位置都是他引导的,之前你们跑偏的每一步都建立在他的行为上,这样一个关键人物,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了……”程诺质问:“你真的相信他这样一个大男人会被绑架吗?” “你什么意思?”汪士奇摔了烟头:“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啊?” “对,我就是在说上一个案子。小叶到底为什么会被绑?为什么会被杀?他们俩一前一后失踪,为什么是他活着回来?姓郑的到现在什么都说不清楚,你还处处围护他,你知道吗汪士奇,你这样总有一天害人害己。” “我用不着你来担心,他,也轮不着你来怀疑。”汪士奇重重的喘出一口气,转身大踏步走向自己的车,临了撇下一句话:“再给我几个小时,是死是活,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第三十八章 倒转 郑源从昏睡中醒转过来的时候感觉阳光洒在了自己脸上。 那让他想起了还在学校的时光。星沙的气候并不友好,冬天阴冷夏天闷热,唯有四月末五月初,运气好的话会有那么短短几天,太阳从铅灰色的云山雾罩中探出头来,金色涂抹出蓝色,绿色,绯红色,暖融融的空气透着花的甜香,美好得像一只掠过柳枝的翠黄小鸟。风向后吹起衣摆,他的,汪士奇的,他们正在比着赛的蹬着单车,你超过我,我又超过你,仿佛永远没有目的地。他们是去干什么来着?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庆祝——反正汪士奇永远都有事情要庆祝,再借着庆祝的由头把他约出来吹牛喝酒。“第一名呢!”他抱着自己小时候的玩具枪,兴奋得满脸通红:“老子这辈子从来没什么事拿过第一名!你看过真枪吗?摸过吗?开过吗?告诉你,太过瘾了……你看,这样组装,这样上膛,然后,这样瞄准——” 汪士奇醉醺醺的,但枪口竖起来准确地抵到了他的眉心。“干什么呢你。”他笑着拨开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汪士奇还是不依不饶的指着他。 “干什么?想打死我啊?” “不……不不不,老郑,我不会,我跟你说我不会。”汪士奇眼神发直,舌头倒是打起卷来:“看到这把枪了吗?这把枪……以后要保护很多人,也要保护你,但你不能躲我……你得、得告诉我,什么都得告诉我,我才能,才能……” 枪口撞到脸上的淤青,那是为了小叶挨的打。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他,跟之前很多件事一样,藏起来,放进记忆里最阴暗的角落,归罪于自己的原生家庭、低劣基因和坏运气。可汪士奇到现在也没放弃他。他不想说,他就不问,但他永远愿意提供庇护。 他不明白为什么是这个时刻,也许是因为小叶离开了他,也许是因为挫败感带来的脆弱,也许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关于命运的狗屁。但就是在这个时刻,他的世界好像突如其来的明亮了一瞬,像是流星闪过墨色的夜。 哪怕仅仅只有一瞬,但那也足够了。 汪士奇又戳了戳他,这一次他没有躲。他的手伸上来握住枪管,无名指的环形伤口清晰可见,他说:“好。” 也许之前选择去读新闻系是志愿落空的随手一选,但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可以做一点事,做一点像老汪那样正确、善意、一往无前的事。哪怕这个世界恶意重重,哪怕身上已经溅满污点,哪怕过去的阴影一辈子都穷追不舍在身后。 你是光,我就会站到光的下面。 随着意识的回归,那团温暖的光线开始有些太近、太亮了,将他的眼皮映得通红,逼出生理性的泪水。这让他下意识抬起一只胳膊去阻隔,紧接着他就感受到了一阵刺痛,来自手腕皮肉的拉扯,那让他迅速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他被胁迫离开到现在,应该已经超过了八个小时。 这段时间不算太长,但足够完成很多事情。他试着活动一下麻痹的脚趾,不一会儿耳边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醒了就睁开眼睛吧郑老师,你迟早得面对我的。” 那是谢离在说话。郑源掀起眼皮,对面的青年白暂脸庞上点着一双清亮的眸子,五官淡得恰到好处,连一开一合的嘴唇都弯着一个温柔的弧度。如果真正的谢离还活着,他也会是这个模样吗?可能永远也不会有答案,因为葛玉梅已经将所有关于他的影像资料都销毁了。 然后作为替代,一个披着谢离画皮的幽灵坐在了他的面前。 “很抱歉我们需要以这样的方式面对面。”男孩眨眨眼,不属于谢离的笑容从面颊上缓缓升起:“既然你已经追到了这一步,我想我也应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宋安宁,1982年生,现在是我扮演谢离的第九年。” 郑源没有说话,他努力适应着室内的光线,缓缓环视四周——陌生的环境,白墙,米白地砖,远端有一张紧闭的房门,头顶是让他误认为太阳的白炽灯泡,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哦还有,他们身下坐着的椅子,褚红色的油漆已经斑驳,像镜子一样互相映照。不同的是他的锁链锁在手上,对面的人却在心里。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背部已经僵硬,又因为此刻的细微活动而开始一阵阵刺痛。宋安宁的手轻轻落下,关切的扶着他的膝盖:“抱歉,按说我不应该这么对你,毕竟我们那么像。但是没办法,我得保证万无一失,毕竟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郑源努力对抗着头脑的昏沉和身体的不适:“你可以选择不做的。” “现在已经太晚了。” “不,还不晚,只要你没有走到最后一步。”他艰难的喘出一口气:“至今为止,所有的命案都是顾天晴做的,就算你冒领了谢离的身份也是葛玉梅强迫你。至于你对我做的事,我、我都可以不追究,你的手还干干净净,你别……” 宋安宁虚假的微笑凝固在嘴角,他的视线从郑源的脸上滑落,聚焦在举起的双手上,迎着灯光,骨节分明的手指苍白到有些透明,指尖好像还能闻到淡淡松节油的气味,那曾经是他以为会一辈子握着画笔的手。 “我的手,真的还干净吗?”他喃喃着,神态有些恍惚,仿佛已经被眼前的强光催眠。郑源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沉——他猜想过很多种可能,但现在要揭晓的,似乎是最坏的那一种。 “郑老师,你这么聪明,什么都看透了,你还是选择被我摆布,到底是你真的太善良,还是你也有没猜到的地方?”他软绵绵的靠到椅背,眼神变得冰冷:“不如我们先来聊聊吧,你是从哪里开始怀疑的?” “现在是聊这个的时候吗?”郑源晃晃手上的锁链:“你觉得警察多久会找到我?” “很难。是你主动选择了跟他们断绝联系。”宋安宁掏出一个东西晃晃,是他的新手机:“你搬家,换工作,背井离乡,连联系方式都没给人家——抱歉,我看了你的通话记录和通讯录,只是为了保险起见。”他把手机放到脚边,郑源低头看了一眼,屏幕是灰的,已经被关机了。“当一个聪明人不想被发现的时候,无论谁都不会找到他,相信我,这个我很有经验。” “你的经验,包括杀人吗?”郑源死死的盯着他:“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这么想知道吗?那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宋安宁掌心相对支撑到下颌,仿佛一个虔诚的教徒,眉间却闪动着若隐若现的阴翳:“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你一个。” 郑源在他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好吧。”他收回视线,慢慢的阖上眼睑:“首先,是因为’湖滨’。” 有人曾经说过,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就算是假名也是有意义的,不会随随便便取出来,尤其是用在这么重要的信件上。这是求救信,曾经他以为是谢离化名寄来的,但后来,当他看到顾天雨的笔记,不仅是字迹让他觉得似曾相识,更吸引他的是一句话: 【爸爸妈妈说,我和弟弟是在杭州怀上的,我从小就能背出西湖十景……】 “你知道吗?杭州十景里的第四景,名字就叫湖滨晴雨。”郑源看到对面的宋安宁肩膀一颤:“后来我仔细比对了一下,信件的字迹与笔记太像了。本来我就觉得顾天晴让你写信、间接暴露自己这件事非常不合逻辑,但如果这是顾天雨的笔记,由顾天晴寄出来,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这是属于他们两兄妹的东西。不是你的东西,始终都不是你的。” 然后很多事情就需要反过来想了,比如,如果是顾天晴要求谢离写的信,那他为什么要打那个恐吓电话,如果电话不是他打的,能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剩下唯一了解他真实身份的“谢离”。可是,一直被囚禁的“谢离”,又是怎么在一处公共电话亭拨出郑源的号码呢? “所以,就因为一个名字?”宋安宁哑然失笑:“就因为一个编出来的名字?!” “不要小看一个名字。”郑源不动声色:“你自己,不也是躲在一个名字后面吗?” 用衣袖包住话筒做干扰,故意压低声音威胁他,再被半路赶来的顾天晴强行挂断。所以顾天晴的掌纹才会出现在电话机的上部——他从“谢离”背后伸出胳膊撑在那块面板上,阻拦住了路边可能的视线,匆忙带走了他。 抽选笔友是报社后来追加的活动,自己的回信应该不在他的计划内,往来信件被“谢离”发现更是。这可能引发了他们激烈的矛盾,也让接下来的事情越来越失控。计划被打乱了,这从突然升级的作案手法和混乱的模式可以看出来。他们大概在互相怨恨,伺机报复,甚至,郑源不无恶意的想,顾天晴跟田羽的春宵一度也是这次矛盾的衍生品。 “受到这个的启发,我开始重新审视整个案子,换一个角度,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你有严重的癫痫,这也许来自于你额头上的旧伤,这种症状最典型的表现之一就是梦游。如果顾天晴修建密室不是为了禁锢你,而是为了掩护你,那条链子是防止你发作时的自毁倾向才安上的,是不是也说得通呢?你在梦游的时候差点自杀过吧?是顾天晴发现阻止了你,他应该是在慌乱中握住了刀刃,所以手掌中才会有那道疤,我说得对吗?” 宋安宁的眼角一抽,被郑源敏锐的捕捉到了。 “顺着这个思路,我回到了整件事情的源头——顾天晴为什么要寄信?如果他是如你所说那么坚定、冷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为什么要在复仇计划开始之后突然想要暴露自己?” 还是说,从头到尾,他都活在无法言说的恐惧之中,稍微有理智一点的成年人都能猜到,朝着一个报社的公共信箱投稿无异于朝着大海扔出一个漂流瓶。但他依然选择寄出属于姐姐的信,这是不是他最后绝望的告解? “我在想,有没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你在车上对我们说的故事,真的只是故事而已,当年发生在你和顾天晴两个人之间的也许不是绑架,又或者说,我们完全想错了,你们的身份一直是倒转过来的……”他深吸一口气,说出自己的结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绑架了你,但是,也许,从精神上来说,是你绑架了他。” *** 汪士奇感觉自己站在了米诺斯迷宫的中央。 郑源给出的线团是带他找到出口的关键,但偏偏藏得极其隐秘,若隐若现难以捉摸。他在期间疲于奔命,找到了知了,找到了谢离的尸骨,找到了宋安宁的真面目……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这些并不够他刺破真相,把老郑平平安安的带回来。 还有什么,一定还有什么没被发现。 笔迹鉴定结果出炉,证实了寄到报社的信件与顾天雨的笔记出自同一手笔,信封上的署名却属于顾天晴。同一时间那具尸骨也经过了法医检验,除了车祸造成的伤痕外没有明显外伤,但不排除脏器受损、大出血或窒息的可能性。值得一提的是骨龄检测年纪约为十二岁,身量却远远不足,推测可能处于长期营养不良和精神虐待中。 楼梯间,一页页报告被齐可修偷偷送到汪士奇手上。他看着汪士奇忧心忡忡:“汪队,你真打算自己干啊?” “我不想拖累你们。” “这哪叫拖累呢?不是你说的吗。破案是我们刑警的天职,没破好就重破,怎么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就不把我当同事了啊?” 汪士奇抬眼看他,愣头青,他想,这种时候就该躲得远远的,哪有这样上赶着送人头的。但是如果有可能,他也愿意做一辈子这样的愣头青。 “你啊,当好我的内应就足够了,想抢我的功劳,过几年吧你。”他用手里的报告敲了敲齐可修的头顶:“队里的情况怎么样?” “上头龙颜大怒,不过老徐跟领导打了套太极,说你有重大线索要跟进不能回来报到,咱们这边又多了一堆证据要重新处理,暂时还能顶住,但是,只要谢离的尸骨身份确定了,葛玉梅被通缉是迟早的事,宋安宁哪怕没有参与,知情不报也一样跑不了。至于郑记者……”齐可修正说着,手机一阵急似一阵的响起来,他犹豫着没接,汪士奇立刻心知肚明的撵他:“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吧,记住了,回去别跟任何人提我们见面的事。” 齐可修点点头,脚不沾地的跑了。汪士奇倚着墙壁站在原地,一手摆弄着打火机,感应灯早就灭了,只剩下一簇火苗咔哒一闪,咔哒又一闪。 郑源常说,分析案件有时候必须站到犯罪者的角度去思考,倒转身份看问题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他不是没试过,但真的很难,在他的世界里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他不知道该如何与一个心理扭曲的人共情。 但现在他不得不做。 汪士奇闭上眼睛,让自己去向唯一的通道——既然不能代入犯罪者,那就代入共情者,反正这个人他最熟悉了,按他的方式呼吸,按他的方式站立,按他的方式思考,按他的方式去接近他脑海中的那个宋安宁。 世界如一个黑暗的镜面,郑源在左,宋安宁在右,而他,藏匿在郑源的里面。 “我同情你,”他听到郑源的声音:“我犹豫不决。你与我如此相似,我们都有悲惨的童年,寄人篱下的成长经历,永不原谅的复仇对象。只不过我的复仇曾经已经结束了,而你却还在血债血偿的路上。” “我识破了你的伪装,不要管我是如何做到的,但我已经看见了真正的你。真正的你……不是那个任人摆布、与世隔绝的软弱傀儡,而是像我一样,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你的目标是新生成长中心,所有与之有关联的人,所有造成你所身处的绝境的人,都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樊建国是把你的头按进水盆的看守吗?付艳是你在禁闭室用鞋带自尽时言语奚落的护工吗?钱鹏运是用电击惩罚你的教官吗?孟雪是对你的伤痛不闻不问的校医吗?伤害你最大的,当然是剥夺你身份,让你一辈子成为影子的葛玉梅,为什么她还活着?是最重要的一定要留到最后吗?还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仅是对于你,也有可能是对其他人,对顾天晴——” 汪士奇睁开眼睛,郑源的语调通过他的嘴说出来:“仪式感,如果连杀人方式都要一一对应,那么你在坚持的东西,就是仪式感。” 八月三日,是顾天雨的忌日,不偏不巧,就是今天。 汪士奇一瞬间醍醐灌顶,他顾不得满地的灰尘,赶忙翻出随身的资料,跪在地上将照片与记录一一对应。新生成长中心——囚禁顾天晴姐弟与宋安宁的牢笼;顾天晴家的密室——被迫藏匿了五年的巢穴;还有麓山湖公园——顾天雨背上罪名的地方,一切悲剧的原点。 成长中心因为挖出了谢离的尸骨,现在还在查封期间,顾家密室身处闹市,宋安宁应该没能耐冒着被目击的风险带过去两个人质。 汪士奇的手指落在地图上,一阵阵轻微的**好似过电,直觉告诉他,第一选择就是那一汪绿玉似的湖水,宋安宁很有可能会去那里,郑源,也是。 第三十九章 最后一舞 “你看过探戈吗?那是唯一一个跳舞的人不能面带微笑的舞种。因为探戈表现的不是柔情,是男人和女人投身其中的战争。” “你和顾天晴的关系与其说是主犯和从犯,不如说是领舞者和舞伴,有一个人从头到尾都被带着在早已经设计好的轨迹上旋转,但他本人也许并不知情。”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身体上的不适越来越明显,郑源试图挪动身体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所以越往后,顾天晴才会越崩溃,甚至寄出了属于她姐姐的笔记作为后手,因为他发现你要的已经不只是对过去复仇了,你还想要更多。” “哦?是吗?比如呢?” “比如田羽的死。”郑源有些悲悯的看着他:“是占有欲吧?在你的人生里,顾天晴占据了太过中心的位置了,他照顾你,纵容你,协助你,是朋友是亲人又是搭档。他包办了你的一切人际关系,所以你根本不可能跟别人分享他……” “住口。” “是你说的,我回答一个问题,你也回答一个。现在轮到我提问了:顾天晴从头到尾想杀的不过是孙志军一个人,但遇见你之前,他也许连报复的对象都不知道是谁。是你掌握了这个名字,对吗?在成长中心里你认识了顾天雨,也许还一起受罚,一起关过禁闭,所以你了解她的秘密。是你告诉顾天晴他的姐姐最恨的是谁,需要杀掉的罪人是谁,你借他的手完成你的目标——” “够了!我叫你住口!”宋安宁好像第一次发出这么粗粝的喊声,原有的淡定从他扭曲的五官上匆匆退潮。他冲过来捏住郑源的咽喉,手指的劲道出乎意料的大,几乎让他瞬间喘不过气。 “你知道什么?我的目标?你以为我是来报私仇的吗?”他急促的呼吸打在郑源的脸上:“你以为之前死的那几个混蛋没有虐待过顾天雨和顾天晴吗?没有虐待过中心里的其他人吗?他们是罪有应得!如果不是我们,有人会惩罚他们吗?有人会去在意新生医院里现在还被关着的人吗?你以为我没有报过警?出来以后我匿名电话打了无数次,可是警察能查出来什么呢?几个临时工而已,连记录也不会留下。被送进医院里的人个个都要装作积极快乐,送他们进去的家属还要感谢院长的再造之恩,我们的人生已经毁掉了,结果根本没有谁来负责!” “我知道他们是罪有应得,所以我才劝你。”即使濒临窒息,郑源的瞳孔里依然含着怜悯:“你问我为什么选择被你摆布,我可以告诉你,从你要求来我家的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你要做什么了,但我……我还抱着一丝希望……我希望能让你收手。” 宋安宁发出一声怪笑:“就凭你?” “就凭我。”郑源强撑着点点头:“因为你……就是曾经的我。” 曾经的,差一点手刃自己亲生父亲的我。 对那个男人的怨恨有多深呢?郑源说不清楚,从小吃不饱穿不暖,但靠着汪家的照拂也过来了,母亲时而疯疯癫癫时而伶仃大醉,但忍一忍也过去了,只是偶尔,偶尔看到邻居家的爸爸带回来新款玩具或者把儿子架在肩膀上跑回家的时候,他才会萌生出那么一点点不甘心。 一点点,还有另外一点点,到后来,他连汪士奇挨打都羡慕——毕竟还有个汪海洋管他,哪怕天天踹他屁股,叫他臭小子,可那也是汪士奇从小到大仰望着说“长大了我也要跟他一样”的父亲。 这些细微的不甘心逐年累加,直到高三那年开始填志愿的时候终于到达了顶点——汪士奇屁颠颠的拉着他一起考警校,临到政审阶段他的档案却被退了回来,那时候他才知道,常年下落不明的父亲是一名在逃毒贩,龙生龙凤生凤,毒贩的儿子基因里也有堕落的影子,他没有成为人民警察的资格,从一开始就没有。 父母不是天生爱孩子的吗?如果无法对后代负责,为什么要随随便便的生养?制造了出了生命就随手丢到一边,再扔下一大堆桎梏和麻烦,做孩子的什么也没有做错,凭什么要自己承担这一切? 郑源的恨意燃烧成了怒火,火光驱动他翻出一个号码,到离家两站路的公用电话亭拨了出去——这是妈妈藏在衣柜深处,却从来没有打过的电话。 他撒了个谎,说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家里的老宅要卖掉。 一个简简单单的圈套,却几乎毫无破绽——不管是为了钱还是为了人,这个外逃多年的赌徒都会冒一次险。 几天之后的小年夜,他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应该被称作“父亲”的男人。 干瘪、蜡黄、牙齿发黑,眼珠惊疑不定的转来转去,郑源在那张脸上来回逡巡,失望的发现哪怕连一个毛孔都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影子。他张了张嘴,半晌也叫不出一个“爸”字,而对方已经开始踏进屋里翻箱倒柜:“钱呢?”他嘶哑的嗓音听起来格外刺耳:“臭小子赶紧给我拿出来!” 衣服细软被粗暴的拽到地上,男人不断叫骂,呼吸越来越急促,手也越来越抖,郑源明白他是毒瘾开始犯了,他不说话,闷声跟在男人身后,手缓缓摸上了腰间藏着的铁器。 他马上就可以解脱了。从自己愤怒、自卑、怨恨的焚身烈焰中解脱,他的怒火,要用这个毁了他一半人生的男人的鲜血来浇灭。 嘎吱——意料之外的一声门响打断了他的动作,妈妈居然提早回来了。看见洞开的房门里那双男士皮鞋,她又惊又喜的迎了进去,等待她的却是一声怒喝,和一个砸向额头的瓷杯。 “好啊,你们母子俩早就计划好了诓我回来是吧,他妈的警察局悬赏几个臭钱你们就坐不住了?想卖我的人头了?我告诉你们,今天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鲜血从伤口泊泊涌出,求生欲驱使着女人本能的向着院子的方向爬行,郑源被踢倒在地,耳光、拳头、桌面上软的硬的所有东西一股脑的向他袭来。他抱着头,护住肚子,腰上的东西硌在肉里,把柄早已被体温暖热了,刃口却还是冰一样的冷。 十,九,八,七。他在心里倒数,死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等着,你给我等着。他想,每一滴血都要给我还回来! 六,五,四,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肩胛,血液向着头顶涌去,耳膜轰隆作响,他听见母亲突然喊出了声:“救命!救命啊!” 男人的视线被吸引开,他快步走出去,抄起一把铁锹想要挥向母亲头顶,不设防的后背在他面前伸展开来——就是现在!郑源翻身爬起,一气呵成,轻盈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的手伸到腰后,一下子摸到了命运的闸门开关,在这个故事里,那是一把凶器的形状。 三,二,一。 故事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分岔。 当男人扬起铁锹的刹那,有个身影双手猛的一撑,整个人翻墙跳了进来——是汪士奇!大冬天的,他的头顶却在呼呼冒汗,脚下踩着的每一粒冰渣都在热度下炸裂。他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冲到了男人面前,双手死死卡住了木柄。 同一时间,郑源摸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磨得雪亮锋利的裁缝剪刀,毫不犹豫的抵在了自己父亲的后心窝。 他记得太清楚了,也许是逃亡的关系,男人的衣服穿得单薄,陈旧的布料似乎轻轻一碰就朝两边裂开,铁器破开皮肉,带着点黏滞的轻而易举,好像手腕轻轻一动就能扎得更深。鲜血顺着脊柱滴落下来,溅到他的鞋子上,一个小小的惊叹号。男人的动作僵在了半空,他喊:“你、你要干什么!长本事了!杀人是吧!好啊!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老子!” 他没本事吗?他不敢吗?郑源痴迷于那一瞬间对生命本身的掌控力,对方扭曲的侧脸和打颤的双腿带来无上的快感,他没有察觉自己嘴角甚至挂上了一丝微笑。也许他们是对的,罪犯的儿子也是罪犯,只有犯罪才能让他们得到如此至高无上的满足。他陶醉不已,兴奋不已,眼看着就要将那把利刃直直送入对方心室,一个声音突然让他清醒过来。 是汪士奇。隔着他的父亲,汪士奇定定的看向他,泪水从那双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里奔涌出来,一滴滴跌落到初雪里。他哑着喉咙呼喊他的名字,对他说:“郑源,不要。” 你是我的兄弟,我的玩伴,我永远仰望又永远热爱的朋友。 不要违背一个人类的基本准则,不要毁了你自己。 那一刻他讶异的发现,能浇灭怒火的不只有仇人的鲜血。退去扭曲的感官刺激后,杀戮重新变得乏味且令人厌恶,他呆立住,不再前进,也无法后退,直到一双熟悉的手伸过来,颤抖的,早衰的,此刻却无比有力的手,将他一把推开——是妈妈,在最后一刻,她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交握住已经发烫的铁柄,完成了最后一推。 男人的血喷洒在她的脸上,身上,而她拦在郑源的前面,替他挡得一干二净。郑源跌坐在地,他的嘴角垮下来,然后是肩膀,手臂,一整个胸中藏匿的怪兽。他瘫软在地,奋力呼吸到肺叶刺痛,好像他从来没需要过这么多氧气。视线朦胧的落在前方,男人已经直挺挺的栽倒,而汪士奇却还站在原地,眼神发直,一动不动。 他被吓坏了。 这个时候,他妈蹒跚着走过去推了汪士奇一把,说:“十七,快去叫你爸。” *** 脖颈上的手卸下了力度。 宋安宁重新坐回到座位上,镜像再次形成,一个潜在杀人犯,和另一个潜在杀人犯。他伸出手,犹疑的摸了摸郑源咽喉处被掐出来的红痕。“你也想过杀人?”他冰凉的指间引起皮肤下细微的战栗:“怎么会呢?你是一个这么好的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就像没有绝对的坏人那样。”郑源后仰着试图躲避他,那触碰让他不舒服,像被缠上了一条嘶嘶作响的蛇:“人皆有恶念,但我们与动物不一样,我们能控制它。在你的世界里,坏人已经付出代价了,即使不够,还有法律去惩戒他们,不要,不要毁了你自己——” “法律?”宋安宁惨淡一笑,手指重新蛰伏到膝盖上去。“法律是对人才有用的。他们不是人,我,我也已经不是了。” “你是,你还活着,你还有可以实现的梦想,你不是喜欢画画吗?现在你还年轻,重新开始也不晚。” “是吗?可我连身份都没有了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没有学业也没有工作,没人认识我,也没人在意我。我的眼睛坏了,脑子坏了,右手在那次自杀里伤到了神经,我画不了了,再也画不了了,所有属于我的一切,都已经被毁了。”沾着血的词句被平静的声线说出来,反而显得加倍残酷。宋安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郑源突然有种错觉,好像他的怨毒、阴翳、暴怒和不堪都从那绵长的呼气中释放出去了,钟声敲响,新的一天正在降临,对面的人在他的眼中渐渐缩小,青年的骨骼慢慢倒退回少年时代,倒退回无忧无虑、满载着希望与爱的昨日里去。10岁的宋安宁抬起明亮的眼睛,一字一顿的对他说: “是时候说再见了,郑老师。” *** 凌晨四点,第一缕晨曦的微光已经在地平线上轻颤。湖边静寂无声,只有偶尔风拂过草面的沙沙轻响。晨昏交界的光线让一切混沌不明,汪士奇一路赶到麓山湖公园,正门没开,他绕到仅有一片矮墙阻隔的后山翻过去,拔腿狂奔穿过一丛丛茂密的植被,枝丫在脸颊划出细小的血痕,焦虑和困倦同时撕扯着他,但他却丝毫不敢懈怠。他知道,自己在与死神赛跑,速度每提早一分,人质存活的可能性就多一分。 但他依旧晚了一步。 声音先于图像,传达到汪士奇的脑子里。咔啷、咔啷、咔啷——循环往复的单调敲击音从那边传过来,是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的撞击着木条拼接而成的桥面。他冲刺到湖边的空地,当初李薇薇陈尸的地方,面前的景象与数年前的案发现场倏然重叠,如此相似,却早已大不一样。 仿照西湖设置的景观如今已经人迹罕至,处处透着衰败。记忆里红漆鲜亮瓦片金黄的湖心亭塌陷了小半,廊桥的扶手倒的倒断的断,斑驳的漆痕像是生了皮癣,腐朽的木料裸露在空气中,悄悄爬上了绿苔和霉斑。自从那个少女在这里死亡后,好像将整个地方的生机也带走了。“麓山湖闹鬼的呀!”本地居民的口耳相传里,这儿已经成了一个不祥之地。阴气重的时候贸然过来,会撞见困在湖底的鬼魂。 就是现在,就在廊桥上。 宽大的白色衬衫在风中肆意飘摇,仿佛里面空无一物,发青的脸颊和手腕在暗淡的晨光中白得诡异,听到脚步声他轻轻侧转了头颅,黛色的眼珠转了过来,反射着无机物一般的冷光。——是宋安宁!汪士奇汗毛一凛,迅速对着他拔出了枪:“站住!警察!” “如果我不照办,你会开枪吗?”他的笑容天真,看起来却像在挑衅。脚步再度向前,咔啷咔啷的声音随之响起,这时候汪士奇看清,他手里还推着一个30寸行李箱,那诡异的噪音就是箱子的滚轮发出的。 “我叫你站住听见没有!”汪士奇大吼:“再动我就开枪了!” 宋安宁止住了脚步,不是因为汪士奇的警告,而是因为走到了尽头。湖心凉亭像一个小小的囚笼,连同那一潭死水一起环绕住他的四周。在他的脚下,正是顾天雨站立过的地方,她在这里徒劳的救起过一具尸体,也埋葬了自己的青春。 “别动,双手举起来。”汪士奇端着枪审慎的靠近,脚下的朽木发出咯吱咯吱的断裂声。“你在这里做什么,郑源人呢?” “你是来救他的吗?”宋安宁摇摇头,又点点头:“真好啊。他总说我跟他很像,但其实不是的,他跟我最大的不同就是人生中出现了你。”他的眼神柔和起来:“他是一个幸运的人。你也是。” 汪士奇神经绷得奇紧,一句也听不进去:“少废话,快说,你把他藏哪了?” “如果我杀了他,你也会杀了我吧?”宋安宁神色平静,好像完全看不见那个黑洞洞的枪口:“那如果只有一个机会,要不救他,要不抓我,你会选哪一边呢?” “我会救他,也会抓到你,休想给我玩什么花样!”汪士奇突然感觉一阵心慌,他大吼:“叫你别动你聋了是吧!” 宋安宁置若罔闻,他轻轻俯身抱住箱子,冲着汪士奇勾起嘴角:“你猜,这个箱子里装着什么?” 仿佛为了配合他回答似的,那箱子以肉眼几乎不能察觉的幅度轻轻晃动了一下。 30寸的行李箱的高度大约76厘米,能装下好几十公斤的重量,这箱子看着有些年头了,汪士奇瞄到已经氧化的铝合金拉杆,突然想起宋安宁的故事里,顾天晴是用什么方法将他带去密室的。 箱子里有人。 汪士奇拿枪的手微微发颤:“别给我耍花样!” “从十六岁起,我人生的每一步都是赌博,原本我可以直接杀了他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想赌最后一把。” 宋安宁直起身来,暧昧的晨光给他的侧脸添上一抹浅浅的红晕,他抬起脚跟,好像只是打算轻巧的跃起来小跑两步,然而下一秒,他已经跟着行李箱一起跌落水面,借着重力快速下沉。 “老郑!”汪士奇大喊一声,摔下风衣就跳入了湖里。 即使是在盛夏尾声,湖水依旧凉得刺骨,好像阳光从来不曾照射进水面以下。腐败的浮萍阻碍了视线,肮脏的水质刺得角膜生疼,汪士奇几番沉浮始终不得章法,还差点被水下的藤蔓绊住了手脚。他探出头来大口呼吸,潮湿滞涩的空气杀进肺里,舌头上尝到浓重的咸腥。 朦胧的视线中有一点白色破开水面,仿佛鲨鱼的背鳍带着水花渐渐远离,他知道那是宋安宁,但他此刻顾不得其他一切,只来得及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度一个猛子扎下去,手臂向着更下方破开阻力,像一条专心捕猎的剑鱼。 一切动作仿佛似曾相识,他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哪来这样的既视感。——无所谓,他想,反正这一次我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下潜速度加快,他的手指渐渐没入幽暗,水压挤得胸口生疼,耳鼓里满是浑浊的波动声。没关系的,下潜,再下潜,只要我能找到那个箱子…… 箱子静静的沉在湖底,跟朽木,烂泥,水生动物的尸体和多年沉积的垃圾撞在一起,细沙被搅动,激起一阵阵混沌的烟雾,汪士奇从其中侧身而过,踩着湖底打算直接把箱子拽回水面,然而一个轮子好死不死的卡在了一堆废弃的三角钢里,任凭他怎么发力也难动分毫。汪士奇无法,只得立刻启动b方案,手指迅速的摸上拉链——上锁了!他气到即使屏住呼吸也在水下骂了句脏话,一连串气泡从嘴角冒了出来。 两个拉锁头被扣死在三位数的密码锁里,他使出蛮力又踹又拉,可惜水下力道一下卸去了七成,怎么也扳弄不开。帆布面的箱体突然传来一下轻微的鼓动,又一下,是郑源在求救!汪士奇更加着急,他的手摸到密码盘,差一点就要上牙咬了,一个念头忽然一闪而过。 既然有密码,就一定可以用密码打开。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只可能对应一个数列。 803,八月三日,所有当事人的人生踏向分岔的那一天。 氧气告急,长时间的憋气让汪士奇濒临极限。他强迫自己钉死在原地,用颤抖的手指转动细小的密码盘,咔哒——咔哒——咔哒——咔—— 解锁的轻响此刻在他听来震耳欲聋。箱子被迅速打开,半昏迷的郑源借着浮力探出半个身子,因为缺氧开始剧烈挣扎,所剩无几的空气化成密集的气泡,正从他的唇间迅速泄露。汪士奇捂住他的口鼻,一把将他拖了出来,强行抓住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紧紧攒住了他的后颈。 “别怕,忍住,相信我。”他在心里大声的说:“我这就带你出去。”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声音,郑源突然屏住呼吸不动了。 汪士奇的双腿有力一蹬,带领着两个人朝闪动着光亮的方向急速升起。 八月三日,第一缕阳光照耀在水面上的那一刻,汪士奇将郑源带回了人间。他们瘫倒在凉亭的台阶上大声咳呛,浑浊的湖水从身体的每一寸哗哗往外冒着。郑源身上的药劲还没过,偏过头看着汪士奇傻笑,汪士奇正忙着往外倒靴子里的水,一边喘着粗气:“你笑什么?” “你……你……”郑源手指冲着他头顶比划,汪士奇往上一摸,拽下来一大块碧绿的水草。 “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是吧!”他愤愤的摔了鞋子,作势要来揍人,郑源晃晃悠悠的摆手:“别……别……我也差不多……咳咳咳。” 他确实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整套修身款的阿玛尼西装如今只剩衬衫和裤子还在线,上身纯白的布料皱皱巴巴,已经被湖水染成了浅绿色。汪士奇皱眉:“这不是我给你买的那套吗?怎么偏这时候穿上了。” “唔……”郑源心觉不妙,偏过头去想躲开话题,奈何对面的视线太过灼人,盯得他浑身发热:“我……我看到了你的信息。”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原本是想晚上过来的,谁知道……” 汪士奇故意板起了脸:“哦,我说呢,原来这是数着点儿的来搅和我订婚呐?” “不、不是的!”郑源心里着急,偏偏脑子还昏昏沉沉的,他强行把自己撑起来:“你别生气……我会去跟大家解释,你重办一次,钱我来出,我、我……对不起……” “看把你急的,逗你玩的。”汪士奇贱嗖嗖的笑起来,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反正本来我也没怎么想结。我这么人见人爱,这么早结婚多浪费啊——再说了,这不是还得看着你么,什么时候你好好开始过日子了,我什么时候再考虑把自己卖喽。” “别说得我跟你儿子一样。” “你不是吗?” 郑源抓起手边的水草扔过去,汪士奇又不吃亏的甩回来,两个人胡闹了一阵,彼此都有些气喘吁吁的,大概是样子都太过狼狈,打着打着又笑了起来,汪士奇笑,郑源也笑,笑着笑着,郑源忽然抬起手肘挡住了脸。汪士奇瞅准了空档打算偷袭,刚捏上对方的脸颊还没来得及使劲,只听见郑源闷闷的对他说:“谢谢你。” “现在才想补救?晚了!”汪士奇嚷嚷着伸手拉开他的小臂,失去掩护的郑源迅速低下头去,发红的眼角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不是谢谢你救我……当然,也是谢谢你救我。”郑源眼眶灼热,滞重的眼泪混入了脸颊的水迹:“是要谢谢你,一直在做一个好人。” 在你的生命里,也在我的生命里。 趁着汪士奇发愣的空档,郑源抬起手,用力的拥抱了他。 第四十章 诱捕 电影也许可以迅速跳帧到追击凶手的**,生活却不行。汪士奇的高光时刻过去之后,还是得老老实实的领着郑源一脚泥一脚水的踏出公园大门,在看门老大爷狐疑的目光中一各自开门上车。日头渐高,空气也开始溽热,他啪的打着火摁开空调,现代机械轰鸣着将清凉的冷气送到周身。真皮座椅泡在滑溜溜的水渍里,此刻两个人谁也懒得在意,他们仰头瘫坐,一个人摸出一颗烟点起,又被另一个人抢了过去。 “你不是说医生不让抽么?”汪士奇伸手想再抢,看他头发丝都往下滴着水的样子有点不忍,又收了回来。“医生是叫我惜命,现在命都快没了,抽不抽还有区别吗?”郑源呼出一缕白烟,把额头的湿发拨到一边去:“这湖里的水是苦的。” “多少年没清理过了,能不苦么,我都怀疑喝下去会不会中毒。”汪士奇重新给自己点上一根,转头想开口,却欲言又止。 郑源连看都没看就接上了他的脑波:“想问我怎么折人手里的就问吧,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这是纯以朋友关心的角度。”汪士奇斟酌着用词:“老实说,今天到了湖边没看见你,有那么一下我还挺高兴的。” “你就这么盼着我淹死呢?” “呸呸呸,说什么呢!”汪士奇赶忙辩解:“我是……有一阵子,就一小会儿啊,有点怀疑你被他带跑了。” “同谋?” “不至于,最多算个从犯。”他拧起眉毛:“我都已经做过最差的打算了,万一今天,你真的要帮他作案,我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你会放了我吗?还是会杀了我?郑源思忖着,烟灰烧出一截坠到裤腿上也没发现。汪士奇伸出手替他拍拍,跟着他心中所想接了下去:“后来我想,让你死是不可能的,我还是打断你的腿算了。” “好狠的心。”郑源笑着摇头,汪士奇也知道他没往心里去:“说吧,你到底是怎么被一个小屁孩绑架的?” “严格来说,这不算绑架。”郑源眨眨眼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谢离,或者说宋安宁跟他一直有联系,为了方便照顾,临走之前,他将新的手机号码留给了他。 “刚到晋州没多久我出去跑新闻,偶然发现了他的画。真正的谢离1992年才七岁,之前从未有过学习绘画的记录,再加上我之前看了笔记,已经觉得那几封信笔迹有问题。”郑源扫了一眼汪士奇毫不讶异的脸,心里明白他也已经查到了。“我能肯定他在说谎,为了以防万一,我先联系了葛玉梅,手机没人听,办公室座机是秘书接的,说她带着儿子出去休假了——她是什么人,能拖着个残疾儿子白手起家挣下一栋医院的角色,我不信她有这份闲心。” 紧接着,他的电话拨了过来,说是想来晋州找他,顺便散散心,还给知了带来了一袋子肯德基全家桶——这也是之前闲聊偶然提起过的。两人闲聊了几句,给孩子递饮料的时候郑源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孩子能喝么?会不会对身体不好?” 那时候,还扮演着谢离的宋安宁第一次收起了人畜无害的眼神。他是聪明人,立刻明白自己已经暴露了,可惜时机尴尬,不能再说谎,但又并没有做好直述真相的准备。两人僵持了几秒,还是郑源先打破了沉默:“院长还活着么?” 宋安宁没有说话。 “你是我看着救回来的,不管你打算做什么,只要还没实施,你在我这里就永远都是被害者的身份。”郑源放软语调,细细的跟他说话:“我只想知道院长是不是还在。” 宋安宁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郑源刚松了口气,他紧接着又开了口:“但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不得不马上动手。” “动手了你就是杀人犯。” “没动手我也已经犯罪了!你现在倒是说得好听,转头就会去报警。”宋安宁的脸因愤懑而扭曲:“我信不过你。” 两人在桌边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是郑源先放开了手。他背靠到椅子上,静静打量着对面人的面部表情。激动的红潮正从颧骨上退下,皮肤反射着温润的光泽,年轻到令人觉得可惜。 “你原本打算怎么对我?”他问:“你会找过来,是因为我打的电话起了疑心吧?如果我没有拆穿,你准备做什么?杀了我?再伪造一个自杀现场?” “我不会那么对你的,郑老师。”宋安宁的表情也坦然起来:“我只希望你不要妨碍我。所以我大概会想办法带走你的儿子——只是一小段时间,足够让你保持沉默到结局就行。” “我明白了……”郑源点点头:“那我跟你走,可以了吧?与其用一个孩子来威胁,不如直接掌握本人来得更万无一失。”他举起双手:“我唯一的条件,就是放过孩子。” 宋安宁几经犹豫,最后还是同意了。他给知了喂下牛奶,抱着孩子上了宋安宁的车,将知了送回星沙市的住处。在那里他留下旧手机,说孩子醒了会给家人打电话,但实际上悄悄给汪士奇发送了定位。 回到车里,他服下了宋安宁递过来的镇定剂,接下来的事情他浑然不知。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一处房子里被锁住了。 “你小子胆也太大了吧!还上赶着主动配合被绑架!你知不知道我追过去的时候有多害怕!”汪士奇气不打一处来。“你也不怕昏过去了人家临时改主意把你肾给割了!” “不会的。首先他并没有那么坏,其次现在时间这么紧急,他也不会做多余的事。”郑源停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已经开始犹豫了,我感受得到。” “别说这种话,没事你跟个杀人犯感同身受个什么劲呐。” “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他动手杀人。” “老郑,你搞清楚一点,这个人不是你,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你。”汪士奇难得对他说了重话:“教唆犯的手也是沾血的!” 郑源垂下眼角不说话了。 汪士奇见他情绪低落,只好又往回找补:“而且就算你拖延了一点时间,该干的事他一定不会手软的。连说带劝的一大通,这不还是把你扔湖里了么?要不是我英明神武神机妙算奋不顾身牺牲小我……” “悠着点吹。”郑源总算给面子搭了腔:“我留在电脑里的东西也不是白给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到,这种时候你从来不会失手。” “你就马后炮吧你。”汪士奇被拍中了马屁股,一时间把发火也给忘了。“不过我也算青出于蓝吧,就你那点破线索,我不但把宋安宁的身份挖了出来,还挖出了别的人。” “谢离?”郑源的语气里有一点侥幸的期待:“他还活着吗?”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汪士奇挠挠头,希望自己的口气没有太残忍:“埋在那个小花坛的下面,已经好多年了。” 果然,对方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怎么死的?” “现在只剩骨头了,很多因素确定不了,不过就凭着葛玉梅没做正常的死亡申报还找了个替身这点,我们有充分理由怀疑他是非正常死亡的。” 虐待,殴打,内脏出血,饥渴,窒息,电解质紊乱。 发生在顾天雨、顾天晴和宋安宁身上的,也许全都在他身上演练过。 “一个当妈的,真的能对自己亲生儿子下这个狠手吗?”汪士奇不解:“都说儿子是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疼都来不及呢,怎么舍得这样折磨他?” 郑源叹了一口气,看向汪士奇的眼光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并不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幸运。” 只有亲历其间才知道,有一些父母对孩子的爱并不是无条件的。你得交换——用牺牲自由的“听话”换,用泯灭灵性的“孝顺”换,用成绩,用爱好,用萌动的情愫,用无忧无虑的玩乐时间,用毫无保留的天性与童真,换取一句“表现不错”的夸赞。自私、偏执和控制欲打着爱的旗号盘踞在无数个家庭里,不能拒绝,拒绝就是逆反,而逆反的下场,从顾天晴,顾天雨,宋安宁和谢离,以及无数被送进新生成长中心的孩子身上可见一斑。 郑源想起自己的母亲——多年以来他尽量避免去想起她,偶然从记忆中闪过也无法亲昵的叫出“妈妈”两个字。那个女人一辈子都沉浸在自己悲剧的婚姻里,将父亲离开的所有过错都怪罪到他身上。打没有少挨,更悲哀的是没有人把打孩子当一回事。“你要听话怎么会挨打”、“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邻居有时候见打得狠了会过来劝两句,但翻来倒去无非是这两句话,不像是劝人住手,倒像是劝他不能记仇。就连最后手刃父亲的顶罪理由也并不那么感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把他骗回来的吗?可是我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了。”那时候他都读大学了,有一天她喝多了酒,通红的眼睛突然转到郑源的脸上来:“你死了,后半辈子谁挣钱给我养老?” 也许是空调开得太大了,郑源感觉一阵寒气浸入周身,冷得连牙关都想打颤。汪士奇大概猜到他想起了什么,大手一拍,假装不在意的支开了话题:“好了,这些先不说了,现在的关键是,我们得赶紧找出宋安宁和葛玉梅,而且最好是两个都活着。” 能去哪里找呢?星沙说大不大,扩张了十几年如今也刚刚才到二环;说小也不小,五百万人口熙熙攘攘,每年失踪百十个人跟玩儿一样。汪士奇烦得直挠头:“要是能知道葛玉梅被关在哪儿就好了。” “她曾经跟我关在一起,我大概知道在什么地方。”郑源眯起眼睛:“我服用了一年的强效镇定剂,普通人的剂量不能让我昏迷太久,趁着打开车门的瞬间我看到了小区结构,滨海路附近,8层小楼,低密度,绿化很好,那里应该是葛玉梅自己的房产。” 汪士奇惊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我擦你怎么不早说!” “说了也没用,以他的个性,现在肯定已经转移了。”郑源将最后一点烟丝嘬得滋滋作响:“你也说了,他跟顾天晴一样是个处刑者,复仇的行为一定要有意义,所以会有特定手段、特殊日期和指定地点,他不会随随便便杀了葛玉梅的,现在我们可以做的,第一是破解他行为的密码,这需要对他的心理模式和个人经历进行深度分析,也许会花掉很多时间。” “可我们没有很多时间。”汪士奇悻悻的坐回去:“说不定我们还没想明白,已经可以直接去给那位女院长收尸了。” “要快,也有快的办法。”郑源看到汪士奇的眼睛不出所料的瞪大了:“我们还可以打乱他的计划。” “你是说……” “塞给他新的目标,让他自己跑进陷阱里来。” 城市是钢筋水泥做的丛林,想要搜寻到猎物,要不就追踪,要不,只能诱捕。 郑源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你知道宋安宁他爸现在在哪儿吗?他为什么没事?” *** 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原本也应该是目标之一的宋酉阳此时正因为家暴被关在拘留所,阴差阳错的躲过一劫。几天前,他为了抢两百块赌资将一壶开水砸在了二婚妻子的后背上,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引来了邻居报警。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混账儿混蛋,这回可真是见识了。”徐烨急急忙忙的赶到门口汇合,发现汪士奇身后熟悉的尾巴又跟过来了,两个人都是头发蓬松味道清爽,散发着一股刚冲完澡的可疑气息。特别是后面那个身上还穿着同款牛仔裤衬衫靴子,可惜尺码大了一圈,不然看上去还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两兄弟。 “我说你一把年纪了嘴怎么老那么碎呢?”汪士奇撇嘴嫌弃,见他直勾勾的瞪着郑源,赶忙一闪身插入二人之间:“先说好,人是我刚救回来的,他什么也没干,怀疑的眼光可以收一收了。” “知道了知道了,人民警察奋不顾身潜入湖底勇救人质,您这光辉事迹已经在电话里广而告之过好几轮了,兄弟们都还在忙着替你善后呢。再说了,我说过怀疑他吗?你这人真是属竹子的——心虚。”徐烨讽刺了他两句,难得和和气气的冲郑源点了点头:“……你还好吧?” “没什么大事,多谢关心。”郑源抬了抬下颚算是打过招呼:“宋酉阳这边什么情况?” “说不动呢,他是铁了心不想管这个儿子了,就一句话,要杀要剐随我们便,反正他无所谓。”徐烨摇头:“你们真打算这么干?这算不算钓鱼执法啊?” “宋安宁是重大案件嫌疑人,这也是为了安全起见。”郑源话音未落,汪士奇立刻在旁边接茬:“本来就是翻案再查,要是再出一条人命这案子可彻底不好看了。” “那行,跟我来吧,当心台阶。”徐烨领头往门里走了,汪士奇跟在后面纳闷儿:“我说,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冰释前嫌的啊?” 徐烨头也没回的搭腔:“我可没答应冰释前嫌啊,这是看着你的面子!这不还指着你老人家破案呢吗,咱们都消停一点,行吧。” 郑源扭头冲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拘留所里的空气散发着淡淡的霉味,汪士奇带着郑源和徐烨一字排开,百无聊赖的听着对面的宋酉阳痛陈家史。发福的中年男人一座塔似的墩在椅子上,唾沫星子在肥厚的嘴唇旁边堆积起来,像极了一只离了水的梭子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小子不是好东西,警察同志,你们好好教训教训他吧,这事儿我可管不了。” “管不了可以啊。只要你不怕死。”郑源慢悠悠的掏出眼镜带上,擦得通透的镜片寒光一闪:“你还差个几天就出去了吧?不怕告诉你,宋安宁现在是几起绑架杀人案的重大嫌疑人,他的目标是对所有虐待过他的人复仇。我想这个里面,应该也包含你在内?” “这……”宋酉阳登时就被噎住了,半晌才找到自己舌头在哪儿。“瞎、瞎说!我对那臭小子仁至义尽了!” “是吗?”郑源轻轻一歪头,汪士奇默契的从徐烨手里抽出一叠档案摊开在桌上。“他被送走的时候才十四岁,义务教育都还没完成呢,学校说是病退,可他之前的体检记录相当健康,后来也没查出什么重大病史。学校老师和周边邻居的证词都说你时常打骂宋安宁,弄得小孩鼻青脸肿的,有一次还持刀追赶过他,这些你不否认吧?” “那……那又怎么样?我这是在管教他!那小子是个坏种,我要是不管,那早就杀人放火了,还用等到现在?”宋酉阳不服气的骂骂咧咧:“靠,早知道是这样,一出娘胎里就该掐死。” 郑源一弯嘴角,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可惜,下手晚了,现在轮到他来对你动手了。只要他还没落网,只要你还打算在星沙市住着,他就总有找上你的一天。” 他的脸凑近玻璃,玻璃珠似的眼睛将对方笔直的钉到座位上:“我听说你老婆为了躲你已经带着孩子搬出去住了,回去之后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以他的手段和经验,要潜入你房间悄无声息的把你办了简直易如反掌。你喜欢淹死,电死,被刀捅死还是一氧化碳中毒?想想看,随时随地他都有可能站在你背后,躲在你床下,用刀,用电,用煤气,用一盆水都能把你杀了,你还吃得香吗?睡得着吗?现在是不是觉得,还不如在牢里关着安心呢?” 郑源冷淡的叙述有一种近乎催眠的魔力,就连徐烨和汪士奇都没忍住汗毛倒竖,对面的宋酉阳一脸见了鬼的样子,眼珠子慌乱的在眼眶里打着颤,他重重的咽下一口唾沫,再开口声音细得跟蚊子叫一样:“那……那你们到底想让我干嘛?” “没有人能阻止愤怒的野兽杀戮,除非给他更有吸引力的猎物。”郑源靠回椅背:“你就是那个猎物。” 汪士奇在旁边补充:“只要你肯配合,假装提前出狱,想办法让他知道你回去了,我们的人会在四周埋伏,保证你的生命安全。”他一挑眉:“长痛不如短痛,你自己看着办吧。” 宋酉阳脸涨得通红,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的憋出一句:“行,我上。” *** 从把他送入成长中心不闻不问开始,宋酉阳与宋安宁早已形同陌路,要说唯一还能找到一丝联系的,只能从他的前妻朱芸下手。宋酉阳提到,朱芸的父母承受不了丧女之痛也先后过世,多年以来她的骨灰一直寄存在殡仪馆里,没有正儿八经下过葬,宋安宁在他身边那几年一直提起这个事,十二岁那年还偷过一次钱自己去了殡仪馆,回来当然免不了又是一顿暴打。“咳,这不是,大家都忙嘛,再说了,弄个墓地也不是一笔小钱……” “再贵也贵不过她的全部遗产吧?”汪士奇冷眼看他:“我可知道啊,她身后留了十几万存定期,都是给儿子的教育基金,你自己吞了也就罢了,买个墓能花你多少钱?” 宋酉阳梗着脖子不吱声了。郑源在一旁开了口:“就算宋安宁记挂这个事,你又怎么保证他肯定会现身?你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吧?” “我是没有,但她有啊。”宋酉阳指指骨灰堂里属于朱芸的那个格子,巴掌大的木质方框里贴着小小的黑白遗照,前面有个塑料花瓶可以插花,现在里面正插着一支粉红的康乃馨,花瓣鲜艳水灵,一看就是新鲜放上去的。“以前他不是偷我钱包过来过一次么,钱不够,没买成墓地,但是知道了这边有供花的服务,每个月一支,一年二百来块,后来他好像一直都在出这个钱,除了……” 除了他被关进中心那几年。 “嗨,他也没说,我也不知道这事儿啊,后来断了一阵,人殡仪馆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了,问还续不续,我才知道这小子偷瞒着我一直在搞这些有的没的。” 让宋酉阳掏这个钱当然是不可能的。朱芸面前的康乃馨消失了一段时间。按殡仪馆的说法,2000年下半,又有人送钱过来了,虽然看着不像宋安宁,比他高了不少,长得也更周正些。那个男人说自己是他表哥,除了年费还留下了一个联系方式,说是要有合适的墓地可以打电话通知他。偏巧那一阵地皮特别紧俏,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这不是顾天晴常用的手机号。”汪士奇的手指轻敲殡仪馆的登记簿:“如果宋安宁并没有被顾天晴关进密室,还有人身自由的话,那这个很有可能是他的联系方式。” 在搜查顾天晴家和救助“谢离”的全过程里,谁都没有见过第二台手机。 郑源与汪士奇对视一眼,果断安排好对策,拿起听筒拨通了那个号码,短促的脉冲音响过两轮,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喂?” 汪士奇和徐烨同时紧张起来——没错,正是宋安宁。 “喂,请问是朱芸的家属吧?”殡仪馆的大妈按提前套好的说辞往下顺:“是这样的,之前您在这边咨询过购买墓地的事宜,现在已经出来了一个位置……” “给我账号,我给你打钱。”宋安宁的声音毫不迟疑:“不过所有的手续都请帮我代劳一下,我可以多出服务费。” “啊……是这样的,”大妈面露难色:“朱芸的另一位亲属,叫做宋酉阳的,刚刚才来过,说是要把骨灰盒迁走,过两天就来办手续,你们能不能商量一下,给个准确的说法,不然这个地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留啊。” “宋酉阳?”电话那端几乎是瞬间冷了下去:“他不是还在坐牢么?”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他确实来过了,而且说过一阵就要从市里搬走,看样子还挺着急的。” “……我知道了。”宋安宁停顿了几秒,终于给出了郑源想要的答复:“方便告诉我他哪天过来吗?” 挂了电话,汪士奇兴奋的拉起郑源的手击掌,徐烨也面露喜色,只有宋酉阳嘴唇发白:“喂,咱们可都说好了啊,你们警察要保护我的安全,绝对不能让我出事,这里都有证人,你们可都听见了啊!” “放心吧。”郑源抽回手,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你牢还没坐完呢,不会这么便宜你。” 第四十一章 陨落 八月四日,阴有阵雨。 星沙市殡仪馆附属的墓园盘踞了一个小山头,从山顶望下去层层叠叠都是墓碑,一块白一块绿,像是复制黏贴一般,一种怪异的整齐划一。期间有一小块地皮打破了这种规整——油绿的草皮被掀起了一片,露出下面的黄土和青灰色大理石拼成的墓穴,新刻的石碑还没送过来,显得这块地方格外空空荡荡。“宋安宁已经提前付清了尾款,看来是打算背水一战了。”汪士奇紧了紧自己的风衣——奇怪,这还没入秋呢,怎么感觉格外冷飕飕的。“咱们去里面呆着吧。” “不忙。”郑源仰起头,铅灰色的乌云从头顶翻滚着碾压过来,空气中凝聚着沉甸甸的水汽,他从中间嗅到了熟悉的气味——虽然记忆里的是深冬,但了却仇恨的命运时刻,大概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 他的神经在风中微微共振,连接到另一个频段上。是宋安宁,他正在靠近,饱含怒火却又不急不慢,这是属于他的时刻。郑源知道,他要的是万无一失。 骨灰堂里,宋酉阳孤零零的在朱芸的牌位前站着,淌出了一脸油汗。 负责管理的大妈已经被支开了,警局里的人好几个都跟宋安宁接触过,怕穿帮都留在了外边,只留了一个生面孔,一边翻报纸一边远远的盯着。黑白照片里朱芸的大眼睛,尖下颌,乌浓的头发都格外有存在感,像是随时要呼之欲出,用锐利的嗓音逼问他:“结婚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外面有人了你反过来打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 他心间发颤,转过了眼睛不敢看她,可眼珠子滚到左边又滚到右边,铺天盖地的几百张照片好像都幻化成了她的样子,那些苍白的脸皮围着他打转,像是要一口一**吞了他,期间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影子——是宋安宁!都说儿子像妈,那张青白的小脸跟他妈简直一模一样,在被他暴打的时候也一样的梗着脖子,连眼泪也不落下来一滴。 “凭什么!”小小的他大喊:“凭什么不准我学画!凭什么这样打我!”声音从咬碎的牙关里溢出来:“你不是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爹。” 他揍红了眼,转手去厨房抄起了菜刀。也不是真的想剁了他,就是打算出出气。 反正也是老子打儿子,再怎么样也不算错的。他没想过他也会反抗。 昂起的额角生生抗下了那一刀,刃口切进头皮,鲜血如泉喷涌,那小子脸都疼得扭曲了,却扯起嘴角冲他阴笑起来。 “等着,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他就是从那天以后笃定了把他送走的决心。新生医院的传单送到门口,说是正规民办专科医院,里面设了个成长中心,专治各种叛逆不服管。也不是没听说过里面手段了得,打的,电的,饿的,总之能把人整服帖了,哪怕走极端也是在所不惜。他怀着隐隐的期待把人送了进去,后来果然说孩子丢了。丢了?他一笑,接过优渥的赔偿金,签下了知情同意书。他以为丢了就是死了,谁知道这个索命鬼还能从地狱里爬出来。 爬出来,找他,死了也不放过他。 “想要我的命?不可能,不可能的,大不了老子跟你同归于尽……”宋酉阳紧绷的意识已经逼近极限,他嘴里神经质的碎碎念着,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拍到了他的左肩上。 “是宋酉阳吗?”年轻男人声音低沉,陌生中又有一丝熟悉。他战战兢兢的用眼角向后一瞥,对方的脸被鸭舌帽挡去了大半,露出的下颌皮肤像死人一样青白得透明,那只手指甲尖利,像鬼爪一般掐进他的肉里去。“有个东西要给你,来,你看一下……” 他话音未落,宋酉阳的拳头已经砸在了他的脸上。“你以为我怕你吗!都得死!都得死!”谵妄的中年男人眼珠血红,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是汗,他没头没脑的踹了地上的人两脚,突然拔腿狂奔出去。盯梢的警察也被一把推开,眼看拦不住,赶紧用步话机给汪士奇递话:“汪队!宋酉阳跑了!” “跑了?不是叫你盯着吗?怎么回事?!” 老警察一脚踏在年轻人的胸口:“盯着呢!放心,宋安宁已经按下了!” 汪士奇的声音里夹杂着急匆匆的脚步声:“我马上过来,他现在怎么样?” “他……”老警察低头一看,地上的青年龇牙咧嘴的叫唤着,帽子被打掉了,露出一张陌生的脸。“——你特么是谁啊!” “我还想问呢!也是邪门了,今天就接了这么一单活儿,还是到这什么鬼鸟不拉屎的殡仪馆里跟人送件,也没个车到,一路跑得我摩托都没油了,我就知道这种地方来不得!”年轻人的雨衣被扯开了,胸口上印着“全城跑腿”的logo,一个小小的纸盒落在脚边。“要不是看钱多我才不来呢!真是倒霉透了!” 警察捡起纸盒一看上面的单据,疑惑的表情更加深了:“汪队,叫跑腿过来的确实是宋安宁,但是这个东西吧……” 盒子里只有一张底片。老警察举起来对着光一看,上面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合影,在他们之间有一副小小的画,是流星,无数流星正在划过山谷,划过时空,如暴雨般坠落。 同一时间,雪亮的雨滴连接成线,哗啦啦的迎头砸了下来,墓园里瞬间被浇起一层水雾,郑源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他一把拽住汪士奇:“错了——” “什么?” “我说,错了!”郑源顾不得细说,转身朝门外奔去:“他这是声东击西!” 被逼上绝路兔子都会咬人,更别提宋酉阳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狂奔出逃的半途,他甚至稀里糊涂的放倒了两个拦截的便衣,以惊人的速度冲到了路边。 殡仪馆的大门外,一辆半旧的出租车顶着红灯如幽灵般匍匐。在它背后,翻卷的乌云像是暗示着什么不祥的预兆。 空荡荡的水泥路上,有且只有这么一台车。慌不择路的宋酉阳甚至没来得及注意,这辆车并没有挂上车牌。 “的士!这边!”宋酉阳顶着暴雨伸手拦车,郑源和汪士奇只来得及赶到门口,眼睁睁的看着男人挤进了后座,从面前疾驰而过。 仿佛慢镜头放大,郑源的视线穿透玻璃直达驾驶座,有个熟悉的身影转过头来,手指轻压帽檐,对着他微微一笑。 “完了。”他喃喃:“已经晚了。” “只要人还活着就不晚。”汪士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喊一声:“追!” *** 这是一场诡异的竞速。 汪士奇已经将手上的gti开成了一道银色的闪电,但路况复杂,又是行人又是大雨,视线所及之处都是一片水雾迷蒙,仿佛挑衅一般,那辆出租在前面忽远忽近的,始终就差那么一点才能追上。 最近的时候,汪士奇都能看见后座拼命拍着车门求救的宋酉阳,他左右腾挪,努足了劲准备超车,眼看着就剩最后一哆嗦了,谁知道居然被他赶上火车道变灯,生生把两辆车拦在了轨道两边。铁皮列车呼啸而过,栏杆再抬起的时候,已经不见了那辆出租的踪影。 汪士奇一声国骂,恨不得把方向盘给砸了。郑源在副驾稳住声线:“别慌,生追追不上的话,想想他能去哪。” “他还能去哪?!”汪士奇气急败坏,狼跑了,连带做诱捕的兔子也被叼了,还是当着他本人的面!胸膛里一股邪火烧得脑门青筋直冒,他杀红了眼的往前超赶,眼看着几度要擦撞上旁车,郑源怕出事,只得伸手过去一把攒住他的手腕:“你给我冷静下来!先停车!” “我不!” “这是命令!立刻!马上!” “我不!!”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是吧!” 汪士奇梗着脖子,差点没把嘴唇给咬出血来,他不甘心的又轰了一脚油门,这才一打方向盘生生挤进路边,刺耳的摩擦声盖住了雨响,柏油路上几乎腾起一股青烟。 “怎么了这是?”徐烨的车紧随其后停了下来,郑源对他一打手势,对面露出个心知肚明的表情,乱糟糟的发顶又咻的缩了回去。 “如果连你都失控的话,这个人就永远别想抓住了。”郑源靠得很近,身上的雨水混着汗水,蒸发出青涩的腥气:“别忘了,你是队长,所有人都是跟着你走的。” 那股力量随着他手掌的脉搏传递过来,坚定有力。汪士奇深呼吸了几次,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不能再犯错了。他知道他的暗示:同样的错误,不能来第二次。 “可是他很聪明,知道这是诱捕,也成功把他想要的猎物弄到了手。”汪士奇的肩膀颓然的的踏下来,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我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间。” 茫茫人海,一辆无牌车,一个看着人畜无害的青年,外加被药物控制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质。单靠排查的话,也许等人找着,尸体都凉了。 “也许并没有。”郑源松开手坐回原位:“想想看,宋酉阳并不在他的计划内。他这么高调的绑走了葛玉梅又带走了我,应该是不打算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了,他肯定早已经定好了最后一次作案的时间和场地。但是……” 但是,亲手报复宋酉阳的诱惑太大了,这一步,是他之前没有料到的棋。 “他明知有风险还是出了手,现在警方已经全力布控,他不可能分两次处理人质。”汪士奇恍然大悟:“今天就是他的最后一天。” *** 风雨如晦,疾驰的出租车破雨幕而出,像一艘破浪的航船,带领众生驶向最后的目的地。 “我在海角你却在天边 两颗注定一起出现的星星 遥遥呼应却永远走不近 我和你在暗中互相辉映……” 缠绵的歌声在车内环绕游走,间或夹杂着广播信号干扰的呲啦作响。压缩机喷出的冷气清爽干燥,跟外面的凄风苦雨比起来,这个小空间平静得近乎安逸。年轻的司机眯着眼睛,手指在方向盘上轻快的打着拍子,时不时跟着轻哼两句,只有后座乘客的哀嚎给这一幕平添了一丝妖异。 “救命啊!杀人啦!!!”宋酉阳喉咙沙哑,面色因为恐惧涨得通红:“你干什么!赶紧放我出去!!我告诉你你休想杀了我!警察马上就要来了!” “警察?”宋安宁微笑:“你觉得我会怕吗?” 他跟警察的交道可没少打,而且还全身而退。两次。 这最后一次,他一样可以完成。 更何况,还有另一个人陪着自己。 宋安宁的视线落在副驾,空荡荡的座椅在他的眼睛里投射出一个虚幻的人形。那个人身形舒展,面庞英俊,细长的眼睛迎着风眯起来,含住澄澈的水光。窗外暴雨如瀑,他的脸上却笼罩着金色的光晕。他转过来对他笑,轻轻的说:“去吧,我等你。” “化作一颗流星 不管飞向那里 我身後有闪烁的回忆 我是一颗流星 我有一个希望 离开你 我自己 美丽地消逝” 宋酉阳被焊死的铝合金护栏挡在后面,粗肥的手指绝望的向前探着,却碰不到宋安宁分毫。 本能告诉他,离地狱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 *** 葛玉梅的房产已经被各个击破,其中一处滨江路的闲置小公寓和另一处近郊住处确实找到了人质留存的痕迹,但无一例外的,全都已经人去楼空。 从决定让宋酉阳出来配合诱捕的那一刻起,宋家的房子也已经被警方布控。 属于宋安宁的选择已经不多了。正确答案,也许并没有那么难猜。 “我觉得,也许我之前对他的判断太过非黑即白了。如果他的口供不全是演戏,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呢?在这个基础上重新审视他与顾天晴的关系……”郑源摩挲着下巴:“既不是极端的绑匪人质,也不是简单的提线木偶——” 汪士奇犹疑的吐出两个字:“同谋?” “不,比那更纯粹一些。同谋建立在共同的利益关系上,他们却可以为了对方付出一切。”郑源定定的看他:“回过头来想想,顾天晴那时候为什么会自杀?真的只是畏罪而已吗?还是说,只有这样,才能给宋安宁提供万无一失的掩护,让他可以迅速从我们的怀疑里逃脱出去?” 是了,一死百了,不会有口供上的漏洞,不会有多余的嫌疑,罪大恶极的杀人犯和绑架犯已经偿清了罪孽,成全宋安宁作为谢离,作为完美的受害者继续存活下去,完成只有他才能完成的终章。 他远不是天才的犯罪者,却是最违背常识的那一个。 无私到连生命都可以舍弃的人,值得怎样厚重的回报呢? 宋安宁所讲述的过往在耳边回响。相识,相遇,复仇,携手,有一部分是真的,起码在踏出新生成长中心的那一刻之前都是真的,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去细细描述顾天晴的每一句对话,那并不是毫无意义的编造,那是他想要一辈子记住,铭刻在灵魂里的东西。 少年和少年,生命与生命,他们在绝境里达成了不可能的盟誓,不论疾病与死亡都不能将其分开。逃出后的几年里他们应该过得并不轻松,没有身份,没有收入,时时发病,还要提防着新生医院可能的追捕。也许正是那时他们开始酝酿这场疯狂又决绝的谋杀计划,蛰伏,洗白,收集,跟踪,等待,等待,再继续等待……两个渺小如蝼蚁的人花了整整五年才终于捱到了动手的这天,而葛玉梅一手建立起的千里之堤,恰恰就溃于这两只蝼蚁。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逃脱。目标从头到尾都很清晰,就像顾天晴说的那样:不止是为某人,而是替更多的人复仇。 汪士奇重新点火,在发动机的轰鸣中捏紧了方向盘,在步话机里发出指令:“新生医院!人去那儿了!” “我靠不是吧!”徐烨跟他对吼:“那边查封了好几天,相关人员都遣散了,我们还派了人守着,他自己也就罢了,拖着个宋酉阳,想进也进不去啊!再说了,如果他真的今天动手,那……葛玉梅在哪?” 汪士奇还没来得及回答,郑源突然心里一悸,嘴唇都有些哆嗦起来:“等等,你们派了谁在那?” “齐可修啊,还能有谁?” “叫他赶紧滚出来!”郑源顾不得形象的大吼:“要出事!” “什、什么?” “宋安宁要纵火!” “啊?可他要怎么……” “别问了!赶紧先通知消防!”郑源捏紧了步话机:“早就安排好了……他的同谋,比我们想得更多。”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不安,频道里同时陷入了沉默。汪士奇抿紧了嘴唇,前方,新生医院灰白的尖顶已经在雨幕中显形。 *** 蹲点的工作无聊又耗时,但齐可修天生闲不住,刚来了两天已经自主研发了一套健身项目。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戴上耳机紧了紧鞋带,拉起了雨衣兜帽,一脚踏进瓢泼的大雨里慢跑起来——每隔三十分钟他都会沿着新生医院的外墙转一圈,留意有没有可疑人员靠近或者留下痕迹,48小时轮班两次,一共收获了两三个烟头,一泡尿渍和一件破烂的女式连衣裙。他一本正经的要求痕迹检验,但老同事们直接告诉他说这附近的拆迁钉子户闲得很,有事没事的就会到这边来转转,这些都是他们留下的。齐可修有些不忿,却还是夹着尾巴开始下一轮巡逻:“总会有收获的,”他一边摆动手臂鼓劲一边告诉自己:“我运气这么好,上来第一个案子就这么屌,立功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他有一种预感,宋安宁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 轰鸣的音乐伴着雨声,让他错过了徐烨的两轮电话。第三轮的时候赶上mp3切歌,总算听着了个尾巴,他嘟嘟囔囔的停下脚步,隔着层层衣服摸出了手机,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才接起来。雷雨天气让徐烨的声音里夹杂着强烈的信号干扰,听起来含含糊糊的: “臭小子!死哪去了……你……走……快!” “说什么呢?”他扯着嗓子吼:“我在巡逻啊,听不见!” “我说!你在哪呢?!” “我在后面的铁门这儿啊。”齐可修莫名其妙:“有事吗?” 徐烨好像从来没这么惊慌过:“走!听见没有!赶紧走!宋安宁他……” 通话被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打断。齐可修以为是徐烨找过来了,骂骂咧咧的转过头,却没看见熟悉的车,只有一辆没有车牌的出租在雨水中一个甩尾,野兽般的蛰伏在了正前方。 “我擦。”齐可修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本能的避险反应和优秀的肌肉爆发力已经驱使他原地向后跳了一大步——就是这一步救了他的命。 那辆半旧的车子发出巨大的轰鸣,直挺挺的朝着铁门撞了过来。齐可修摔倒在地,紧接着又被崩裂的铁片砸得睁不开眼睛。他试着爬起来,却感觉有什么东西糊住了视线,用手一摸才发现,全是血。 面前的铁门被轰开了一个大洞,那辆车已经冲进了操场。 “疯了,真的疯了……”齐可修摇摇晃晃的向着车子跑过去,那辆车已经停住了,车头严重损毁,一团团浓重的黑烟顶着雨柱上涌。碎裂的车窗下能看到驾驶室的人影,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是被巨大的冲击力撞晕了。后座有什么在蠕动,他眯着眼睛凑上去,一只血淋淋的手突然啪的一下拍在了脸前。 “救……救命!”变了调的嚎叫即使隔着玻璃也分外凄厉:“快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车、车里……有……” 车里有什么?他来不及细听,赶忙去扳门把手,却是使出吃奶的劲也没法打开分毫。车里的男人还在哭叫,他着急忙慌的环视了一圈,总算在花坛边看到了两截碎砖头。“你等一下!我找东西把车窗砸开!”他拔腿就跑向远处,指尖才刚摸到砖块,耳朵里却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低沉,刺耳,仿佛来自地狱。 是那辆车在重新发动。 齐可修人生短暂的二十来年里从来没有面临过这样的绝望。再怎么奋力狂奔也赶不上发动机燃烧的速度,他连手里的砖都扔了出去,准头倒是挺好,将驾驶室的玻璃砸了个粉碎,可即使是这样,车速也没减缓一分一毫。 洞开的车窗里是宋安宁的侧脸,染满血迹,狼狈不堪,嘴角却带着最纯粹的笑容。 他抬起手,好像要说再见,纤细的指间却按着一个打火机。 咔哒。 在他惊愕的注视中,那辆车猛烈爆燃,一头撞进了新生成长中心的大楼。 *** 有那么几秒钟,齐可修觉得自己一定已经死了。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眼睛里也看不到任何画面,只有蜂鸣般的微弱声音在脑子里回荡。随着那嗡嗡声逐渐扩大,他才朦朦胧胧的发觉那是有人在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醒醒!醒醒!” 他强撑开眼皮,汪士奇气急的眉眼在面前晃来晃去,一边还在大骂他:“叫你个臭小子别逞英雄!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他晕晕乎乎的抬起手一敬礼:“汪队好……我是……齐可修……齐整的整,可以的以,修……” “你闭嘴!”汪士奇哭笑不得。他大概看了看,还好,伤筋动骨免不了,但没有什么致命伤。他转手把人交给徐烨:“叫救护车!我去前面看看!” 爆炸发生的瞬间,是汪士奇冲上来扑倒了齐可修。 车还没来得及停稳他已经冲向呆立的愣头青小警察,而郑源则冲向了火场。不过短短几秒,那辆出租已经烧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车头嵌入墙内,以此为起火点,整栋大楼蔓延出熊熊的火光,从每一处窗户,每一扇铁门,每一个曾经囚禁过稚嫩的灵魂的地方喷薄而出,像一支愤怒的火炬,笔直的指向天空。 灼人的气浪让郑源无法靠近驾驶室。他徒劳的脱下外套试图扑灭火焰,大声呼喊着宋安宁的名字。 “快走!”汪士奇过来强拖着郑源远离开火源:“当心还有爆炸!” “等等!人还有救!还有救——” “你清醒一点!他已经死了!” 车里的人已经没有了意识,也许是撞击的最后一刻,他松开了安全带蜷起身体,像是回到母体的、安详的婴儿。橘红色的火光从座位上燃起,呼啦一声包围了他,在郑源模糊的视线里开出一朵怒放的凌霄花。 第二轮巨响伴着冲击波袭来的时候,汪士奇挡在了他的前面,紧紧抱住了他。身体腾空而起,继而陡然下沉,在碎了一地的火苗余烬中翻滚了好几圈。郑源把脸贴在铅灰色的雨水里,眼眶红到发痛,却淌不出一滴泪水,汪士奇的大手护着他的后脑,胸膛因为喘息剧烈起伏着,他全身都在疼,但现在顾不得这么多,那只手滑下去,温柔的捏了捏郑源的后颈。 “没事了。”他轻声安慰他:“一切都结束了。” 没有人能阻止一颗流星坠落。你所能做的只有祈祷和祝福。 第四十二章 终章 一切如郑源所料:宋安宁以谢离的身份回到成长中心,私下接触了以铁文斌为首的五名同期,他以购买美术原料做掩护,将大量炭精粉通过饼干筒做掩护分发下去,再由这五人传递给其他楼层的学员,他们将这些粉末压在床垫下,藏在窗帘后,抛洒在每一处隐蔽又力所能及的地方。 案发当天,他在自己的车里引燃了两个煤气压力罐,明火和高温引发了第一轮爆燃,爆炸中心区形成了负压,户外的返回风连同撞击的气浪把沉积在窗棂和地面上的粉尘吹扬起来,又引起了更大规模的二次爆炸。宋安宁本人当场死亡,宋酉阳严重烧伤,送医后不治,大火扑灭后,他们在烧穿的后车厢里发现了葛玉梅的尸体。尸检结果显示,她体内有高浓度的镇定剂成分,最后死于起火时吸入浓烟导致的窒息。 一些人尘埃落定,一些事却卷着沉渣泛起。院长死了,新生医院终于因为多年的违规虐待行为陷入调查风波,在几个月后被彻底查封。在汪士奇的斡旋下,顾天晴重新安葬,他的骨灰盒,被放进了顾天雨的身边。 半个月后,一封信辗转送到了郑源手里——确切的说,是寄到了法制周报的咨询信箱,被一个年轻的实习生拆开,又被卓主任用挂号信寄了过来。郑源盯着信封上的那个名字,熟悉的同时又有一丝陌生,靛蓝色墨水勾出细细的笔锋,是他从未见过的笔迹组成了那个名字:“湖滨。” 郑老师,展信佳。 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原谅我用了这样一个烂俗的开头,不过这种一辈子才有一次的机会,真的很难让人舍弃啊。毕竟人活着大部分时候都是庸庸碌碌的无趣,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人也是一样。 当然我需要你原谅的事情还有很多,麓山湖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吧?我无意伤害你,只是有些事情必须做到那一步,才能最大限度的推进到下一个环节。我不是神,无法做到万无一失,我想这些你应该都能谅解,毕竟你曾经说过,我们是那么像,像到你都觉得可怕的地步。 我喜欢听你说话,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你的话我一句句的都记在心里。我记得你毫无保留的暴露出自己只为了挽救我,也记得你仅仅通过一点点蛛丝马迹就重现了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的过去。聪明如你一定已经猜到了吧,我跟顾天晴,我们既不敌对也不友好,非要说的话,我们是彼此缠绕的共生体。我在见他之前已经认识了他——从顾天雨的描述里,从她想起他时弯起来的笑眼里。顾天雨倒真是我的朋友,她喜欢写东西,哪怕被关在医院也没有放弃,对,就是你读的那些“信”。还那个记得那幅画吗?流星的山谷?我前前后后画了好几张,有一张小的带进来了,然后送给了她,但我没想到,最后她是因为这幅画被发现出了事。 后来我认识了顾天晴,他是那么天真,热血,善良又好骗。当初确实是我设计让他从中心带走了我,因为那时候我被院长单独关着,受尽折磨,眼睛也受了伤。她恨我,却又偏偏选中我冒充她的儿子,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多么重的惩罚,一个能打死自己亲生孩子的人,会怎么对待仇人的孩子呢?我想唯一阻止她杀了我的理由,大概只是再找一个冒充谢离的人有点麻烦罢了。 顾天晴是个好人,跟你一样,逃出来之后他并没有迁怒于我,反而是想办法把我安置下来,藏匿在他的背后。是我拿出顾天雨的手记,重新提起了她的事,我鼓动了他,推动了他,我让他从一个已经开始安定工作,甚至打算成家立业的世界里脱身出来,用干净的手摸上了屠刀。也许你会觉得我行为极端,手段冷血,但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有未来了,没有未来的人,看不到明天的人,唯一能指望的大概也只有复仇,只有仇恨能让我,让我们在磨人的重重伤痛中苟延残喘下去。你猜对了,前几个人是我指使顾天晴杀的,我协助他,替他伪造遗书,把门望风,冒充他做不在场证明。这些人死得其所,我原本以为一切都在掌握,后来的失控,来自于顾天晴,也来自于葛玉梅本人。 也许你会觉得可笑吧,我用了那么多精力去掩盖犯罪的痕迹,顾天晴却寄出了那么漏洞百出的信。要不怎么说他是个傻子呢?抱歉,他并没有什么高明的动机,纯粹只是想在死之前完成他姐姐的心愿。顾天雨最想要的就是在报纸上登出她写得最好的文章啊,可惜,所有关于她的东西都销毁了,剩下的就只有这几张潦草的手记,我没有想到,这居然真的会被你注意到,还坚持深挖了下来。我想,也许冥冥中她一直想阻止她的弟弟踏上绝路吧,但,除了我,还有人重重的推了他一把。 这些事情是你不知道的:顾天晴在解决了孟医生之后其实已经去找了葛玉梅,但他却没能下手。那天夜里他回来,在地板上抖了整宿,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打得透湿。他说,他一直的目标是除掉害死他姐姐的人,包括新生医院的,包括培礼中学的,但葛玉梅却告诉他,最大的凶手其实是他的父母,亲手将他养育大的爸爸妈妈。 是顾家的父母默认了葛玉梅的行为,从把顾天雨送入中心的第一天起,他们就签下了免责同意书。 不完美的小孩,强行修正就好了,修正不了的小孩,就地销毁就好了。多么冷血的逻辑,但这就是一些父母的“爱”。 并不是所有的爱都是无条件的,父母的爱,同样不是。 多么熟悉的感觉啊。他的眼泪,他的颤抖,他身体里散发出的绝望的气味,都跟曾经的我那么相似。从这一刻起我知道,他已经成了另一个我。 后来在他家,是我替他动了手。再之后,每一次我都与他同行。 葛玉梅暂时没有报警,但我们心里都清楚,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是顾天晴用命换了我的清白,交换给我一个最后的机会,后来的事情,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 这不是我预想的结局,但事到如今,我觉得它也并不那么坏。 待会我就要动身去殡仪馆了,你也应该在那里吧。很抱歉,一直到最后都要麻烦你。看起来天要下雨了,希望你多穿了一件衣服,不要感冒。 也祝你人生的雨季能够早点过去。 “不是伤风了么,怎么还坐在风口上,能不能惜点命啊你。”一匹毛毯劈头盖脑的从背后围了过来,伴随着汪士奇熟悉的声音:“饿不饿?” “唔……”郑源在暮色中含糊的点了点头,今天天气很好,斜阳将火烧云晕染出了层层叠叠的艳色,连带着他苍白的颧骨也染上了一点红晕。他咳了两声放下信纸,伸手去摸桌边的胡椒酥饼,被人啪的打了下来:“都要吃饭了还吃零食!你这样我怎么敢放你走啊?” “总是要走的。”郑源摇摇头,慢慢站起身:“现在案子结了,你的伤也差不多好了,我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再说了,晋州的工作还等着我回去弄呢。” “你这个人真是,都不知道说你冷血还是效率高。”汪士奇不高兴的撇嘴:“我对你来说就只是案子是吧。” “你是不是炸坏脑子了,跟个怨妇一样。”郑源笑他,换来汪士奇气急败坏的追打。闹了半圈,他扶着沙发打手势休战,等喘匀了气,他终于正了正神色,一字一句说:“你对我来说是什么,你最清楚。” 汪士奇一愣,脸上一下子退却了笑意,眼神却柔软起来。那柔软混合着渐渐弥漫的夜色,深沉,却在深沉中闪着最亮的光。 “如果你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那就这样吧。今后要照顾好自己,不想联系我也行,只是如果……如果万一有什么事情,你知道的,我永远都在。”他轻轻的走到面前低头看他,温热的鼻息落在他的头顶。郑源垂下头,他觉得此刻可能需要一个拥抱,但最终也没有勇气抬起手。 最后还是汪士奇打破了沉默。“走吧,”郑源的眼镜滑落到了鼻尖,汪士奇手指在上面点了一点,轻轻的帮他推了回去:“至少先吃完这顿饭。” 下一次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是十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