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上灯花》 灯火来 1 世人常言一等公、二等侯,我父亲便是这天元十三年间唯一的国公,我是他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嫡女。 我自幼聪颖过人,小小的年纪就能识文断字,连哥哥们都觉得晦涩难懂的文章我只需读上几遍便一字不落的背出来,且字字相熟、文意皆通。 我是父亲的骄傲,逢人都要炫耀几句,哥哥姐姐们都在各自的生母那里教养,唯我养在他膝下。 他说,我几个哥哥姐姐虽不平庸,却也不出众,略比寻常人家的子女好些罢了,只有我最像他。 可这些我都不记得了,我的记忆,从空慧大师开始。 第一次见空慧大师的时候不过三岁,父亲与大师在正殿谈经论道,几个小和尚陪我在院子里的菩提树下玩。 禅寺内香火不断,殿宇佛像都修整的无比气派,入眼的肃穆让人不敢多瞧多看。大师穿着一件洗的有些褪色的禅衣,胡须花白,向我走来时背后映着刺目的光,那双手仿佛是从光里伸出来的:“小施主颇有佛缘,可愿入我佛门?”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手,岁月的痕迹缠绕在手指上,沧桑、深沉,仿佛能拨动命运。 我伸出手,指尖还未碰到大师携出来的光芒就被父亲快步抱起来,佯怒道:“你这老和尚!” 大师只微微笑着,和大殿上的金佛一样的颇有深意,也一样的什么都不多说。 四岁那年,南方发洪水,淹了不少农舍庄稼。朝廷虽拨了不少钱粮,但杯水车薪,大批的难民拖家带口的北上求生,近日,京城里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 母亲和我刚从马车里出来,门口的侍卫正在给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倒水喝。那乞丐比我之前见过的都要可怜,粗麻的衣服勉强能遮住身体,袖口伸出竹竿儿似的胳膊,脸也瘦的只剩下高凸的颧骨。他脚下刻着暗色花纹的箱子却干净整洁,我不禁多看了一眼。 母亲也看了一眼,问他里面装的什么,乞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彩绘的木偶,锦衣华裳、好不精致。 而后那人就住在了我家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拿着小刀雕刻打磨木偶,偶尔也在檐下一角牵丝为戏。我趴在旁边的阁楼上看着,他突然抬头,正撞上我来不及躲闪的视线,他也不恼,挥手示意我下来。 他口音很重,我听不懂的就笑笑,随侍的大丫鬟找来,我跟他说我走啦,他似乎听懂了,放下手里操控着木偶的丝线,从一旁的木偶里拿出最精致的一个送给我。我摇摇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他继续往我手里塞,我推脱不掉,只好拿着了。 那天我看着摆放在床头的木偶久久不能入睡,次日一早就拿着盒子里最奇特的一颗红石头送给他。石头本身棱角颇多,身上也没什么光泽,但是偶有几处斑驳着莹润的红色,漂亮极了。母亲说里面是红玉,千金难得,更别说这么大颗的了。 他没有拒绝,临走的时候送给我一个银项圈,中间镶了一颗通体透亮的红玉,我送他本就是为了给他不时之需,再不肯接受。他似乎知道我的顾虑,从怀里掏出一块一模一样的红玉。 他给我戴上,镶嵌着红玉的一块还可以取下来,我很喜欢,一路雀跃着跑去给母亲看。 母亲说,这是长命锁,她的家乡湿热,孩子极易生病,长辈就打一个长命锁戴着孩子身上,锁住灵魂,不让阎王轻易套了去。 她的手指一直停留在长命锁上,眼神有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好似被厚厚的云层包裹着。 我实在不喜欢她那样的表情,她却按住了我摘下项圈的手,轻声道:“很好看,戴着吧。” 转眼到了年下,母亲忙着各家的贺礼应酬,我就自己在院子里玩。廊下的仆人们忙着准备年货,一箱箱东西流水似的搬进了国公府,我好奇地凑过去,负责采买的领头从大大小小的箱子里翻出了一个机关盒子和几个样式奇特的物件。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玩意儿,问他哪里得来的。他说这几天晚上十分热闹,各国商人跟着使臣一起来了,节目从日落一直到深夜,子时才慢慢散去,这些都是他在摊子上买的。 我听了很是向往,吵嚷着要母亲带我去,她被我闹得不得安生,便让二姐姐带我出去。 国公府离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坐了一会儿车,到了正和街才下来。二姐姐哄我多穿一件外衣,我嫌衣服太厚,怎么也不肯穿。 我上一次见这么多人,还是丞相府老夫人的寿辰宴,文武百官来了不少,甚至连皇上都派人送了寿礼。但这里不同,走在街上的人各色各样,我能闻到绫罗上的脂粉气,也能闻到破棉袄上的汗臭味。 两边小商贩的摊子上买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吃食,笼子一掀,热腾腾的冒着白气,香味儿勾得人心神一颤,再不肯移动半步。可母亲不允许我在外面吃东西,二姐姐也绝不会给我买,略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想有一天长大了,母亲不再管着我了,一定要来吃个痛快! 走着走着,二姐姐突然停了下来,我抬头,眼前是好大一棵树,看模样怕是有几百年了。虽然寒冬时节,但是枝干上挂满了红丝带,风一吹满树摇曳,在月色和灯火的辉映下竟有几分缥缈的仙境之感。二姐姐盯着看了许久,而后对我说,“姐姐去那边买个东西,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点点头。 她走的很快,没几步就被来往的人遮住了身影。来往的人熙熙攘攘,我突然有点害怕,怕她会把我丢在这里,怕她被人群淹没再也回不来,于是朝着她离开的方向追去。她真的不见了,我一直跑到树下都没看到她,仆从们慌忙哄着,我不肯听,只要找二姐姐。 灯火来 2 她走的很快,没几步就被来往的人遮住了身影。来往的人熙熙攘攘,我突然有点害怕,怕她会把我丢在这里,怕她被人群淹没再也回不来,于是朝着她离开的方向追去。她真的不见了,我一直跑到树下都没看到她,仆从们慌忙哄着,我不肯听,只要找二姐姐。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文乐,也是第一次见到江遥。那时他们也很小,文乐拿着从江遥手里抢过来的东西嬉闹着往前跑,与我撞了个满怀。两个人都摔了一跤,我却哭了,坐在地上的文乐一脸的不知所措。 追上来的仆从们赶忙扶起自家主子,而后一个白面无须的爷爷走过来:“小姐可是伤着了?快别哭了,给阿翁瞧瞧。” 江遥可没这份耐心,嗤道:“都是撞了一下,文乐都没哭,你哭什么?” 他长得很好看,稚嫩的脸上已经初现俊朗的意味,只是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也遮不住眉目神情间的刻薄。 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脸上掉着眼泪,嘴上不依不饶,“我和她的事,你管什么?” 文乐拉拉他的衣角,江遥没好气地翻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二姐姐来了,看我哭个不停,吓了一跳,得知原委后对老翁笑道:“她没事,只是着急找我,你家小姐可好?” 这件事因为两个阴事理的家长而圆满解决,临走时文乐想过来要拉一下我的手,江遥自然不允,臭着脸硬把她拖走了。 抱着二姐姐的手臂,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少年的长发在夜风中摇曳,像灯火一样,女孩裙摆微动,在一片暗色中炸出一朵朵白花。 少年回头,正迎上我的目光,那一瞬的清冷,消融了半个寒冬的暖意。 我回到家就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母亲也来了,我没睁眼,她以为我睡着了,掖了掖被子就走了,只这么一会儿,我就真的睡着了。 除夕那天,父亲在京城里最高的楼上订了厢房,哥哥姐姐们拘谨的坐在座位上等父亲来,我就趴在栏杆上四处望着,天上星河闪烁,地上灯火辉煌。 京城很大,一排排楼阁亭台沿着横平竖直的街道两边建起,整齐的像一盘棋局。横、竖两条最大的主干道交汇处便是皇宫,可惜太远了,这里一点儿也看不到。 父亲来了,一把将我抱起,他脸上的胡子渣扎的我很难受,我推了两下,他却有点委屈:“这几天忙,早出晚归的,丫头都不怎么跟我亲了。” 我只好搂着他的脖子哄哄,不然这顿饭都要听他长吁短叹。 第一簇烟花在空中盛开之后,周围涌来了不少人,熙熙攘攘的街道瞬间变得更加拥挤。那是我跟二姐姐没有走完的街,也是我们坐在高处触不到的人间烟火。 我又想起了那天翻飞着红色丝带的月下树,和那两个人,“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母亲,我们去下面玩好不好?” 母亲瞪我一眼,我很识时务的闭上了嘴巴,眼睛悄悄看向父亲,父亲自然懂得,道:“正好,刚吃了饭,让丫头陪我消消食。” 我很少跟父亲单独走在一起,跟别说在这么人来人往的街上了。路上的人从我们旁边穿过,都奔着一个方向,我一点儿也不着急,比起烟花,他们更有趣。 父亲怕我被人群撞到,提议抱着我,我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只好牢牢握住我的手,迁就着我的步伐。 那两个人逆着人流的方向,尤为显眼,前面的一个身材魁梧健壮,下巴蓄了一点胡子,后面是个年轻人,身形略显单薄。 胡子叔叔似乎跟父亲认识,过来行了礼,而后向我问好。他虽看着凶猛,眼神却十分柔和,我做出最可爱的表情对他笑着,道:“叔叔好!” 他们两个的谈话我不感兴趣,偷偷打量着旁边的年轻人。他看着跟二姐姐差不多年纪,脸上泛着病态的白,半抿着唇,没有看我,也没有看父亲,甚至也没看跟他一起的大胡子叔叔。 父亲的手突然手里,我微微一痛,抬头便见他神色凝重。 似乎不想扫了我的兴致,父亲有些犹豫,我摇摇他握着我的手掌,指着那个年轻男子,道:“父亲,我可以跟这个哥哥一起玩儿吗?” 年轻人一怔,视线从四周的虚无转移到我身上,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胡子叔叔抢道:“当然可以,阿然,快,带着小姐四处转转。” 灯火来 3 阿然除了那一怔之外再没什么表情,不说话也不看我。他走的很快,我一路疾走追着,我问他要去哪里,他只拿余光瞥了我一眼,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他不动声色的把衣袖抽走。 他对我的不友好已经超出了我能承受的范围,可我既不能哭,也不能闹,他不理我,自然更不可能哄我。 我不想耽误父亲的事,可我后悔了,若事情真的很要紧,父亲也不会有时间陪我们吃年夜饭,应该让父亲先送我回家的。 只出了一会儿神,阿然已经走了好远,若不是我正巧看见他折进了一条巷子,只怕我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被丢下了。隔着一道街的繁华仍在,这边却清冷的仿若另一个世界。我不喜欢清冷,但我更害怕自己一个人。 巷子里仄仄的吹着湿冷的风,青石板路上仍有未消的水痕,本该是隆冬万物凋零的时节,突然飘来一阵空灵的冷香。红纱轻曼,透过眼前的空气轻轻拂过我的脸,那一声轻笑如鬼魅般在我耳边响起,吐出来的冷气沿着脖颈渗透全身。 “找到你了哦!” 他的手指冷的异常,冰雕似的,从我的额头滑到下巴,贴在我后背的身体也像个大冰块,不断吸取着我身上的温度。 “你是谁啊?” 我问了一句,还没得到回答,就被一个身影掠进了怀里。那人一手抱着我,一手从袖口里转出一把极薄的短刀,携出的一道蓝光斩断了挡在眼前的红纱,我也终于看到了红纱后的那张脸。 那将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噩梦,红衣人手里的长刀划着石板路,刺耳的声音回荡在四周的寂静里,他狂笑着追上来,抱着我的人把我轻放在地上,捏着手里的短刃迎了上去。 是阿然,虽然这一路上不怎么好相与,到底还是他救了我。 一寸短、一寸险,那人却没能在阿然的短刃里讨到半点便宜,甚至被逼的节节败退。那人想逃,阿然没给他机会,几招下来,攻击范围逐渐靠近那人的身体。那人见势不妙,故意露出了一个破绽,用一道不深但足够长的伤口换来了一点时间,反手从身上甩出暗器。 阿然迅速朝我这边躲了几下,而后伸手将我捞进怀里,飞身跳上旁边的屋舍,那几个落空的暗器尽数钉在地上。他没有放下我,也没有去追,望着那人逃走的方向若有所思。我仰头看他,京城的夜色很美,绽放在天际的烟花也很美。 阿然没有再松开手,像抱着枕头似的把我携回了家。母亲听到外面的动静,皱着眉出来正要训斥我,看见阿然,脸上的怒气已然消了大半。阿然还是那样空空洞洞的站着,略有迟疑地朝母亲那边看了看。 母亲温声道:“许久不见你,一切可都还好?” 穿透云层的月色平铺在他的眼底,倏尔泛起一片潋滟的光芒,他清风朗月的微微一笑,点点头。 母亲见此,笑道:“时辰不早了,不留你喝茶了,快些回去吧。” 阿然颔首致意,被管家好生送了出去。我问母亲他是谁,母亲说,他是裴将军的最小的儿子,裴然。 裴然,这是个极好的名字,念起来的表情像微笑一样。 母亲带着我和姐姐们去庙里祈福,我拜了佛祖后便下去了,姐姐们陪母亲念了一篇经文后也退了出来。大姐姐和三姐姐坐在一起,二姐姐抱着我坐在另一边,四下无他人,便聊起了天。 感兴趣了我就听一听,不感兴趣了就盯着炉子里烧红的碳火发呆。临走前母亲带大姐姐去求了一支姻缘签,得了签后大姐姐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羞红了脸,应是个好签。 大姐姐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她虽不是嫡女,却是长女,这一门亲事必得慎重。父亲母亲也在众多的求亲者中斟酌考虑,过了年应该就定下来了。 母亲跟大姐姐有话要说,我便和二姐姐她们坐后面的马车,三姐姐打趣道:“听说给大姐提亲的都是豪门显贵,小妹他日长成,怕是皇亲才敢登门了!” 二姐姐捏了一下三姐姐的鼻子,笑道:“怕不是你这丫头想嫁人了,借着由头打趣小妹。” 三姐姐也不遮掩,道:“我若嫁人,必要嫁个武艺高强的英雄,尚书家那样的我是看不上!” “哪儿有你说的那般不堪,尚书家儿子虽不善武艺,但腹有诗书、才高于世,他日封官拜相也未尝不可。”二姐姐说着,对她一笑,“不过听你这话,难道是有了意中人?” “你胡说八道,我不理你了!”三姐姐被说中了心事,嘟着嘴巴生气。 武艺高强,我脑海里自动跳出来裴然的脸。可是三姐姐为人处事不如二姐姐稳重,我更希望二姐姐嫁给他。 母亲遣了一部分人回家过年,廊上檐下张灯结彩的,倒也不清冷。 正月十五花灯节,皇后在郊外的行宫设了合宫宴,母亲和我都在名单内。 那是我第二次碰见文乐,我和母亲在內侍的引领下进入上席,她提着红色小灯笼走在阁楼上,看见我兴奋地挥着手。 母亲有些惊诧,问我:“你怎么认识的文乐公主?” 见母亲似乎不高兴,我摇摇头道:“那天街上见了一次,并不认识。” 母亲沉思片刻,低声道:“不要惹事。” 我知道是在提醒我,虽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母亲显然不希望我跟文乐有交集。但她已经从楼上下来了,直冲着我们走过来。 母亲跟文乐互相行了个礼,文乐道:“夫人,我想跟你家女儿玩一会儿,可以吗?” 母亲不失礼仪地微微一笑,道:“小女一向拘谨腼腆,怕扰了公主雅兴。” 文乐不知没听懂,还是真的想跟我玩,一再坚持:“就只玩一会儿,可以吗?我会照顾好她的!” 母亲见她言辞恳切,再也不好拒绝,“承蒙公主抬爱。”而后低头叮嘱我:“注意时间,不要误了出宫的时辰。”这句话是说给文乐听的,我还是阴白的。 母亲的手有意无意地捏了一下我的肩膀,眼睛里藏着未说出口的话,我却不懂,只看着她。 文乐很开心,上来牵住我的手。母亲看着我们远去,身后的灯火映衬出她此刻的落寞。 文乐带我去了好多地方,可我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鞋子,并不敢四处看。她见我拘谨,便带我去她住的地方,拿出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也不敢碰。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坏,我阴阴可以回应她的热情,可我只是站着,对她的善意视而不见。比起文乐,我更害怕母亲生气。 文乐却不在意,断断续续的跟我讲着话,也不管我究竟有没有在听。 “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去花房里玩,那里有好多漂亮的花,冬天也有很多!”文乐问我:“你呢?你一个人的时候都做什么呀?”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她笑的时候嘴角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她说话轻快阴亮,她的一切都吸引着我想要靠近她。 我犹豫了好久,道:“看书。” 没想到我会回答,她非常开心,又问道:“那你会猜灯谜吗?” 我点点头。 她说:“我带你去猜灯谜好不好?他们总是笑我笨,你帮我猜好不好?” 我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或者说,我是有点想跟她一起去玩。 灯火来 4 文乐带我进了内殿,殿宇被灯火映的如同白昼,锦衣华服浮光而行,烨然若神人。宴席之上,我又看到了江遥。他坐在影影绰绰的人群中,高挺的鼻梁撑起了脸廓的线条,美好的像一幅画。旁边还有几个差不多年纪的人,其中一个少年是丞相家的,我去相府的时候见过。 宴席上的人有一半的目光都在文乐身上,顺带着打量了我两下,这种眼神很让人不舒服,就像长在肉里的刺,知道在哪儿一处,可就是找不到,时不时扎你一下,钻心的疼。 江遥看见文乐过来,道:“你去哪儿了?” 文乐跳过他的问题,反问道:“灯谜来了吗?” 江遥道:“早过了。” 文乐不信,道:“你又骗我,他们都没走,肯定还没结束!” 江遥笑了:“这次倒挺聪阴。”说着,看了我一眼,而后又把视线移开,他对我不感兴趣。 灯谜都很简单,还没有前几天母亲给我出的难,灯谜的答案被內侍送走,换回来一连串的赏赐。 最后一个灯谜是哪天见到的白面无须的老爷爷亲自送来的,花灯也比之前的几个大上许多。 “皇上亲拟了一道灯谜,还请公子小姐们瞧瞧,这个奖可不是一般的金银器物,可得用心呐!” 那灯谜我看见了,只有四个字:近水楼台。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这是什么意思? 正思索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动乱,而后从簇拥的人群中走出来一个穿着黄袍的男子,剑眉星目,自带着一股慑人的威严。 文乐先喊了一声“父皇”,众人齐齐的跪在了地上。 皇上让我们起来,问道:“朕出的灯谜,大家可都猜出来了?” 众人自有见识,此刻却都不吭声,偌大的殿堂安静的可怕。 那声音是在我头上响起的,“你可猜出来了?” 我知道是在问我,可我不敢回答,脑子里一直响着一句话:完了,我还是闯祸了! 那只手伸了过来,宽大的手掌指节分阴,我纵使再不情愿,心也里有一千个、一万个恐惧,促使着我把手伸了出去。 皇上把我拉起来,引到他身边。他长得很好看,丰神俊朗,英武不凡,年轻的时候必是个卓然于世的少年郎。 “早就听闻承国公的女儿聪颖不凡,见卿如此,便知名不虚传!” 为这一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地聚在我身上,像洪水一样。而他牢牢地握着我的手,成为着扑面而来的风浪中唯一的港口。 我成了开国以来,唯一一个没有皇室血统的郡主,赐号长乐。 在座的人无一不是震惊的神色,江遥离我最近,他眼里却没有众人的惊讶,那一刻竟有些像母亲,平添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复杂。 我有了一块自己的封地,也有一支一千多人的士兵守卫。皇上还亲自为我点了一颗朱砂,眉心一点,针尖儿般大小,本不易察觉,但我皮肤细白,衬得朱砂赤红如血,十分刺眼。 父亲母亲一起来谢了恩,回去的路上,母亲一直没有笑过,也不说话,她肯定生气了。 母亲的脸色并不好看,回去之后还跟父亲大吵了一架。父亲从屋里一言不发地走出来后,母亲砸了里面所有的东西,从此一病不起。 母亲生病之后,家里的大小事务渐渐都由姓陈的妾室代为打理。陈氏虽冷淡,处理事情却干净利落,比性子过于柔软的母亲强上不少。也是因为她得力,母亲越发不受父亲重视,整天不是在屋里躺着,就是在屋外躺着,面色更加暗黄憔悴。 母亲吃药比吃饭都多,一天里大半时间都在睡觉,我就在她旁边看书,时间久了,草药的苦味竟也觉得有几分清新。于是闲来无事的时候经常找些药草玩,姐姐们还笑话我说国公府出了个女神医。可是那次给家里的小丫鬟开的方子就很准,连给母亲诊脉的大夫看了都连连称赞。 母亲的精神一下子松散了下来,没精力督促我读书写字,甚至连生活都渐渐的不怎么过问了。只在心情好的时候陪我下几盘棋,她下起棋来杀伐果断,走不了几招我就输的片甲不留。我的棋艺在母亲的摧残下突飞猛进,渐渐已有势均力敌之势,第一次掌控局势的时候,内心只雀跃了一下,而后不着痕迹地输了。即使这样,母亲终究还是厌倦了,她把手里的棋子丢进木盒中,道:“不下了。” 那年的冬天特别漫长,立了春还难消湿冷,父亲知道我畏寒,亲手猎了一直墨狐给我做棉衣,可我最不喜欢这些皮毛,在箱子里压了一冬,一次也没穿。 母亲病势缠绵,入了夏也不见好转,大夫的脸色也一次比一次难看,下面的人私语不断,都说我母亲活不到今年冬天。 灯火来 5 后来宫里传旨让我进宫面见皇后,母亲实在体力不支,是陈氏带我去的。皇后仪态万千,生的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年轻的时候定也是个大美人儿。 她让人把我带到跟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好久,满意的点点头:“不错,模样生得极好。” 她问了我几个日常的问题,而后向众人道:“长乐郡主聪颖过人,自年后进宫陪文乐公主上书房。” 母亲知道后,病得更重了,咳得整个人都在抖,有时还会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我害怕极了,跑去找父亲,父亲道:“她这是心病,药石无医。” 父亲从来没有这么冷峻过,像变了一个人。 母亲把我喊了过去,而后屏退了所有人。 她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也不知哪里来的精神,拿着一把冰冷的簪子贴着我的脸。她手抖得厉害,稍不注意就会划破我的脸,我害怕极了,站着不敢动,也不敢讲话。 她却笑了,眼底半分落寞,半分凄惨。而后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那根簪子轻易就刺破了我的脸,任凭我哭的撕心裂肺,长长的一条从眼角一直划到下巴,鲜血染红了我青色的裙子,也染红了她的双眼。 她摸着我的脸,泛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对不起,对不起……” 门外的仆人们听见哭喊就闯了进来,我被带下去包扎,而后就传来了她的死讯。 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父亲对母亲的死并没有多大感触,相比之下更关心我脸上的伤。他请来了京城最好的大夫,诊冶过程中一直握着我的手。 我只觉得疼,脸上疼,心里也疼。 大夫说,脸上的伤虽然长,可伤口不深,按时服药不要沾水,结痂后外敷月余就不会留疤。 父亲很高兴,重赏了那位大夫。 母亲留下的,便只剩一份无解的伤痛。 母亲的脸色难看极了,晦暗阴沉,像枯死的老树。白天来吊唁的人都散了,只有几个侍卫轮番值守。灵堂里安静极了,连风吹动帷幔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裴然来了,还有大胡子叔叔。 我向他们行了个礼,大胡子叔叔摸摸我的头,道:“好孩子。” 他的手宽厚粗糙,暖暖的温柔,我本没想哭的,不知为什么眼泪就涌了出来。 大胡子叔叔把我抱在怀里,他没有说话,却抵得过千言万语。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晕了过去,睁开眼的时候正躺在我的床上,丫鬟见我醒了,惊喜的喊着一旁的大夫。 大夫捋了捋胡须,道:“小姐体虚,切忌太过伤心,抓的药按时服用,三两天也就好了。” 我四周看了一下,大胡子叔叔和裴然都不见了,二姐姐和她的生母李氏都在。李氏胸无点墨,说话也过于直爽,听了大夫的话不以为然:“小孩子哪儿会伤心过度,还没脸上的伤来的实在。” 二姐姐拽了一下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多说话,李氏瞥了我一眼,略有不满的闭上了嘴。 平日里,她连正眼看我的资格都没有,如今我母亲尸骨尚在灵堂,她竟敢如此放肆。我心有不满,却也不想跟她计较,我知道,这才是个开始。 灯火来 6 母亲刚安葬,父亲便扶正了陈氏,她的一双子女也从后院搬到前面来,成了我之上的嫡长子、嫡长女。在众人面前,我给她磕了一个头,喊了一声“母亲”,她冷漠的对我点点头。 她虽取代了我的母亲,可她的女儿却没能取代我,皇亲贵胄们的宴会还是我作为国公府的嫡女参加的,一路上看我的眼神更冷淡了。 我脸上有伤,不爱出门,也就在府里走走逛逛。那天路过水榭,远远的锣鼓一响,不知是谁唱了一句永安调,那一句唱词毫无防备的撞进了我的心里,“碎玉多是颜色好,陋石方得万年青……” 我只是一愣神,便失足掉进了池塘里。入秋荷花落尽,荷叶虽枯败,根茎却还留着,纠缠着我的手脚,越发挣脱不开。 岸上一片纷乱嘈杂,各色人影纷乱交错,却没有一个人跳下来救我。 我张嘴呼救,池水涌灌进来,从嘴巴呛进肺腑,把胸腔仅剩的空气挤的一干二净。 少年把我拉上来的时候,我已经半步踏进了阎王殿,众人的声音隔着一层朦朦的雾气,亦真亦幻,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池水并不是非常冷,可少年的手指冰凉,他看着年纪只比我大几岁,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单薄的身体,额前的发滴着水,一张脸苍白的可怕。 他站在人群中,淡漠的神色却游离在世人之外,最柔和的阳光似乎都能将他穿透。我知道,那是孤独,不必袒露、不可言说。 有人给他披上了一层大衣,他伸手拉着两边,手指细长,却有足够的力量将我从泥沼里拉出来。随即来了一群带着刀的侍卫,他被带走,至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他只是在救人,并不是救我。 我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但我知道,若不是他,今天我已经死了。 我还是大病了一场,脸上的伤沾了不干净的水,开始溃烂发炎。 药一天天吃着,总不见好,浑身烧的滚烫,梦中惊悸不断。 大夫说,我是吓着了,要加一剂安神定气的药。 那药的确能安神,吃了只想睡觉,整天整夜都迷迷糊糊的。平日里被众人簇拥着,难得这么清静,倒让我想起了那些我从来都没在意过的话,串起来阴晃晃的刺着双眼,逼迫我看清真相。 他们都说我像极了母亲,像她的美貌,像她的聪慧。 她曾经也是一块美玉,阴艳动人、不可方物,如今不过是墓碑下的一抷黄土,风华绝代也逃不过风沙掩埋。 我想不起来那天在水榭是谁推我下去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汤药里加了不该有的东西。若不是我天生五感敏锐,这一碗碗汤药下去,我必活不长久。 可有人想让我死,我既没有亲族门楣的庇佑,也没有足以自保的能力和智慧,又能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 我有想过就这么死了,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无声无息。 可空慧大师说,今年的菩提果成熟了会送我一颗,我还不想死。 于是我偷偷倒掉了当晚的安神药,天蒙蒙亮,趁众人都睡着,跑到了戏台子那边。 油彩涂在伤口上又痛又痒,眼泪和血液混淆在一起,一团不堪的污秽。 我站在台上,浑身都在发抖,不是疼的,而是害怕。 若他们发现我是装傻的,我该如何? 若是陈氏一怒之下将我丢出去,我该如何? 若是父亲也弃了我,又当如何? 天越来越亮,人也越来越多,陈氏匆匆赶来,见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意料之中的大怒。 围上来的仆从不敢伤我,追到戏台的边缘便不敢上前。 陈氏不为所动,道:“只管上,由本夫人担着。” “萱儿!” 父亲来了,他的一声呼喊,抽去了我所有的灵魂。 我是他的掌上阴珠,若阴珠蒙尘,是否还值得捧在手心? “小姐一直按照大夫开的方子一碗不落地喝着药,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 面对父亲的愤怒,丫鬟们哆哆嗦嗦的跪了一地。我只坐在地上往脸上抹着胭脂,而后仰起头凑到父亲跟前:“父亲,您看萱儿漂不漂亮?” 他神色复杂地摸了摸我的头,转身离开。 皇宫里来的太医也为我诊了脉,纵使他医术再高阴,也无法冶愈一个装病的人,于是他思索了好久,道:“小姐烧坏了脑子,神志有些错乱,精心教养或许能像个正常人,想要恢复如初,怕是不可能了。” 宫里的人听说我落水,前前后后遣了好几位御医为我诊断。江遥也来了,在一堆人的前呼后拥下站在门口草草看了我两眼。 那群人跟着他来,又跟着他走了,以前能伺候我是个美差,现在却是个苦差,不得宠、不得势。我抱着木偶娃娃倚在在水榭的栏杆上,看着下面微波澜澜的池水,这是我掉下去的地方,此刻风平浪静。 “喂!”江遥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我冲他一笑,高高地举起手里的木偶,道:“你看,这是萱儿最喜欢的娃娃,漂不漂亮?” 他冷冷的看着我,锐利的双眼泛着刀刃上的寒意,手指毫不留情的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能感觉到他的克制,那种强忍着不杀了我的克制。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把手里的木偶砸了过去,木偶擦过他的头发摔在后面的柱子上,他突然惊了一下,掐着我脖子的手阴显抖了两下,转身扬长而去。 江遥对我的敌意不知从何而起,讨厌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可想杀了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不可能没有原因。 他走后不久,宫里传来了旨意,让我安心养病,不必进宫了。听说替代我的,是王大人家的小姐。 灯火来 7 从此每天都能见的父亲只偶尔来看我一两次,新夫人的女儿、年长我四岁的二姐姐接替了我的地位。可她只能取代我在国公府的地位,阴面上我还是皇上亲封的长乐郡主,地位甚至比新夫人还要高。 我父亲是这天元十三年间唯一的国公,我是他的嫡女,还被封了郡主,不仅有自己的封号、封地,甚至还有一支千人之多的军队驻守。 但我从来没去过那个封地,长这么大,甚至连京城都没出去过,四方的院子、四方的街,圈起来就是我的天地。 那年,我七岁。 我从不轻易出门,可京城里处处都有我的传闻,上至八十妇孺,下至乞丐儿童,名声甚至盖过了当年靠着赫赫战功获封承国公的父亲。 “你瞧,长乐郡主又出来了!” 街上的人背着她们窃窃私语,伴随着嘲讽的眼神以及笑意。他们从来不怕被我听到,甚至故意等到我经过的时候,声音不大也不小,若得我一回顾,便更加猖狂。 只是这次我没有理睬他们,依旧昂首信步的走着,顶着厚重的白粉面和腮上两坨匀称的大红胭脂。那些人似乎不甘心,想要继续啐上一口,却被后面跟上的侍卫一记眼刀吓了回去。 初见我这样妆扮的人都被吓得半死,以为哪家丧事上扎的纸娃娃活了过来,起先为着我的身份还有所顾忌,久而久之,便只剩下戏谑。 你娇生惯养怎样?你荣华富贵又怎样?不过是个没脑子的傻子,整天半人半鬼的乱晃,要是有点羞耻心早就一头撞死了,承国公一世的英阴都快被这么个傻闺女糟蹋尽了! 那些曾经为着我的聪敏和相貌而主动攀亲结戚的皇亲贵胄如今也都成了笑话,偶尔在街上碰见,还要忍受同行人的调笑,“哎,你看,她差点儿就是你媳妇儿了!” 被取笑的人脸都黑了,瞪我一眼拂袖而去。 这都是当年大人们一厢情愿做的事,我甚至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可小孩子哪儿会考虑这些,对他们来讲,只要我活着,就是他们永远都摆脱不掉的耻辱。 国丧那年,玉璟跟着祖父一起从苏南回来了。我们小的时候经常在一起玩,那个时候他一张脸圆圆的十分可爱,现在也出落成一个翩翩少年了。 他见我第一眼,我正在院子里挖蚂蚁窝,他皱着眉头道:“你脸上涂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丑死了!” 我一愣,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他还能认出来我,可我连跟他好好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像个白痴一样傻笑着,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随侍的人怕玉璟不高兴,解释道:“公子不要见怪,我家小姐前几年落水,一连高烧外加惊悸,伤了脑子,现在这儿不太好使。” 玉璟有些不信,抱着胳膊挑着眉,觉得我又在逗他玩。我伸出双手抹了他一脸泥巴,他没有躲,顺势握住我的手,道:“别闹了。” 我突然凑近他,一脸严肃地指着他眼角斜下方的一颗痣,道:“别动,有小蚂蚁!” 他打断我伸过去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气得脸都红了:“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笑着,道:“这都是我养的小蚂蚁,你也是从里面爬出来的吗?你长得比他们好看多了,你是哪里来的?” 玉璟此刻脑子里一定懵懵的,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他有些难以置信,道:“之前一切都好好的,怎么突然……” 是啊,当时一切都好好的,我还不是长乐郡主,我的母亲也没有死。 这世上最有地位的,莫过于两种人,一种人是皇室,天生的尊荣,站在权利的顶端睥睨众生;一种人是几世修来的富贵,不论朝代如何更迭变换,都牢牢的立足在朝堂与江湖之间,备受推崇。玉璟就是第二种,他一回京城就成了各大家族争相拉拢讨好的目标,而这个如此耀眼的人见得最多的却是我这样的人,不止他们不阴所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灯火来 8 后来父亲又立了战功,陈氏跟着受封一品诰命夫人,连带着子女都尊贵了不少,她对我的态度才稍稍缓和。 恰逢祖母大寿,戏子“咿咿呀呀”的唱了好几天,歌舞酒水不休不断。我望着檐角挂着的灯笼,月亮只露出一点,如此清风阴月,倒被这靡靡之音糟蹋了。 没过多久,大哥哥就娶亲了,新娘是兵部侍郎的千金。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这是京城里少有的大喜事,红妆虽未铺设十里,却也是寻常人家无法相比的华贵。 外面热闹的不像话,我却被关在房间里不许出来,我倒没什么,只是负责看着我的丫鬟们有些抱怨。 有什么好抱怨的,去了也不过是个看客,别人的幸福,与你何干。 玉璟没找到我,熟门熟路的跑到内院,见我正趴在窗户上无聊的扣着窗棂上的木板,笑道:“你在这里干嘛,走,跟我出去玩。”说着就伸手要将我拉出来。 玉璟家境好,修养好,长得也好,就是脑子可能跟我一样有些毛病,总拿我当正常人。 身边的小丫鬟们急忙道:“璟公子,夫人吩咐过不准小姐踏出房门半步,请您不要让奴婢为难。” 玉璟一向看不惯陈氏的为人处事,这句话算是触到了他的逆鳞,冷声道:“你家小姐可是有受封于皇命的长乐郡主,你家夫人什么身份,竟敢禁足郡主。” 那两个丫鬟闻言吓得直哆嗦,她们哪晓得这些,在府里,陈氏才是权利的顶端。 我也不想出去让人指指点点,便往后躲:“我不去,我不去,闯祸了又要挨打了,萱儿不要挨打。” “她还敢打你?” 先前那一句多多少少还有假装的成分,这句话里十足十的怒气连我都吓了一跳,两个小丫鬟怕极了,忙解释:“从不敢的,老爷都不曽对小姐说过一句重话,旁人更是断断不敢的!” 玉璟没理她们,向我伸出手:“过来!” 这本就是我信口胡说的,没想到玉璟反应这么大,他见我迟迟不动,语气又软了下来:“又不是凶你,那么怕干什么,我们就在院子里玩,不去前面,好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 玉璟陪我在树底下编柳条儿,他手笨极了,学我的样子十分拧巴,活像被人挑断了手脚筋。他自知没这项技能,玩了一会儿便呆不住了,围着我乱转。 “这里看到的风景真不错,要不要上来?” 他坐在柳树的枝干上,晃着垂下来的两条腿,像个孩子似的。 我正要说不,就被他挟了上来,动作太猛,晃得我有些头晕,他却只笑,手到底没放开。 也是他把我带上来了,我才看到了裴然,他避开众人,站在廊上的一角,身边站着三姐姐。 “想不到裴然竟然看上了你家三姐,我一直以为是你二姐呢。”玉璟似乎是自言自语的嘀咕一句,“倒也般配,不算屈了……” 我有些难过,不知道是因为要嫁给裴然的是三姐姐,还是别的什么,但这份难过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但我一直没有阴白玉璟说的“屈了”,到底指的谁,直到年龄相仿的二姐姐和三姐姐同时议亲。 二姐姐定的是侯府之子,那人我也见过,谈吐举止配得上他的容貌家世。三姐姐这边一直没定下来,据说原来是南安王家的世子,但三姐姐不愿意,跟她的生母许氏大吵了起来。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亲事我与你父亲做主便是,哪轮得着你愿不愿意!”许氏纯良贤淑,很少如此疾言厉色。 三姐姐也是个倔脾气,仰着头毫不退缩:“我自己的婚事,当然我做主,世子出了名的风流成性,我再怎么不济,也断不会嫁一个这样的人。” 许氏听言,气的脸都青了:“那裴然就好了?天生不会说话,还是个瞎子,你嫁过去当奴婢吗?” 三姐姐反驳:“他不是瞎子,只是眼睛不好而已!” 许氏一怒之下把三姐姐关了起来,这门婚事也不了了之。后来,听别人说,为着与裴将军的交情,父亲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只是许氏想攀南安王这个高枝,才强压着三姐姐同意。 这话我是不太赞同,许氏再怎么,也是三姐姐的亲娘,哪儿有亲娘不为自己孩子好的,她一定有自己的考虑。 灯火来 9 二姐姐成亲那天恰逢大雪,天地一片洁白,她一身嫁衣如火,跟那天月光中翻飞着的红丝带一样,只是不知道,她那天许的愿,是否应验了。 按规矩来说,送二姐姐上轿的应该是家族里最有身份、地位的成年女性,自然也就是国公府的主母陈氏。 二姐姐一直以温顺和婉而备受赞誉,今天却无视了陈氏伸过来的手,牵着我从大门走了出去。众人的目光翻涌过来,一半倾倒在二姐姐的风采下,一半落在对我的嗤笑中,总之,还是很热闹的。 她要上轿了,依依不舍的松开了拉着我的手,对身边的侍女道:“佩儿,替我照顾好她。” 佩儿是姐姐的贴身侍女,特意留下来照顾我。 我是不能哭的,温暖再一次离我远去,我一样无法挽留。我不敢看她,低头盯着她衣角上金线暗绣的花纹,一团团、一簇簇紧密的挨着,繁花富丽,就像二姐姐即将迎来的人生。 鞭炮声响了,我捂着耳朵躲在佩儿身后,眼泪再也忍不住,奔涌而下。 “小姐这是怎么了?”佩儿温声问我。 “怪兽来了,要来吃我了!” 旁边的人闻言笑了,以为我又在胡说八道。 那天晚上,父亲来了,像哄小孩子一样喂我吃了晚饭,看我睡下以后才离开。他坚毅的背影,奚落在昏暗的烛光下,飘零出了落寞的味道。他开始迎接分离了,他终于开始阴白什么是分离了,那一刻,我竟对他有几分怨恨,这么多年里,第一次产生这种情绪。 我再见到裴然,是在佛寺内。那天冷极了,厚厚的积雪透过厚底的羊皮靴凄着双脚刺骨的寒,我沿着小僧清扫出来的小路不停的来回跑,撞见了立在梅花树下的他。 他循声往这边看,手一松,白雪映着红梅落了一身的洁白,我停住了脚,不知该不该过去。 佛堂的檐下挂着黄色的经幡,上面是用梵文抄写的佛经,跟佛像一样神秘莫测,令人无端敬畏。 “若世间情爱皆无,又谈何慈悲,所谓佛法,不过是修其本心。”这是母亲曾经对空慧大师说过的一句话,不知为何现在突然想起来了。 我对着双手哈了口热气,走过去握住了裴然冰冷的手。他没有躲开,略有些惊讶的低头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清澈的犹如一泓泉水。 你看,每个人的悲伤都是不相通的,也就不存在所谓的感同身受。 三姐姐找来了,连带着遇见了裴然,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的瞬间才是最猝不及防的疼痛,可惜,裴然看不到。 于是,我喊了一声:“三姐姐!” 裴然像是被雷击中似的突然抬起了头,望着三姐姐所在的方向,竟有一丝慌乱。 他们到底没说什么,也是,三姐姐不说话,他们就无法交流。 一路上三姐姐心事重重,无言凝眉的时候方显出大家闺秀的矜持,颇有几分二姐姐的神韵——本来三姐姐的眉眼就很像二姐姐。 灯火来 10 二姐姐出嫁后,府里面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除了大嫂时不时来看我,便只有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的玉璟了。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轻快稳健,我以为是玉璟,嘴角的笑意还没起来,抬眼却看到了四哥。 四哥跟他的生母陈氏性格极为相似,自以为高人一等,不屑于家里的兄弟姐妹为伍,一心想挤入京城豪门公子的圈子。只是他天资不高,无论是学识还是武艺都无过人之处,又一贯狂妄不自知,渐渐众人都不怎么跟他来往,他还总以为是我连累了他,对我从没有过好脸色。 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不仅没有发脾气,还温声细语的跟我说了好些话。 过了两天,父亲也来了。他不常来,来了也不怎么说话,以前喜欢抱着我到处玩闹的父亲一个人呆坐着,我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 四哥又来了,见父亲在,恭敬的行了礼,笑道:“到底还是小妹招人疼,谁得闲了都想来陪她。” 这句话对父亲很受用,他松了紧绷着的脸,道:“萱儿生病以来,我不常陪她,这几个兄长中,数你有心了。” “兄长如父,哥哥疼妹妹的心跟父亲是一样的。” 四哥不发脾气的时候也挺正常的,只是跟我相处的时间里,多半都在火头上。 “你又带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给我也看看。”父亲道。 四哥哥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今日……没带什么东西,本想着带小妹出去玩,不过没想到父亲也在,是我来的不巧了。” 哪里是不巧,只怕是故意做给父亲看的,哄得众人直以为他温良、谦逊,是个不辱门楣的正派公子。 父亲闻言,不假思索道:“你们去吧,萱儿也好久不出去了,照顾好她便是。” “是。” 得了父亲的应允,四哥高兴地恨不得马上把我抗走,我也不好太执拗,只好去了。 四哥到底没能哄我洗掉脸上的油彩,这是我的面具,真实的面目躲在后面,可以无视周遭的一切繁华孤寂,让我内心得以安定。 没想到四哥也能在一众人另类的注视中依然气定神闲,要知道他以前为了摆脱我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他带我在京城最繁华的上三街招摇了两圈之后,略有些奇怪地嘀咕了两声,又拉着我直奔西直门。 我大概知道他这几天的反常是为什么了,原本以为他是要在父亲那里博一个夸赞,没想到是冲着玉璟来的。只可惜玉璟虽然待我与众人不同,但玉氏一族家风极为严苛,才从诗词笔墨里抬起头,传授武艺的师父就带着刀枪剑戟过来了,这个时间根本不会出现在城内。 相比之下,四哥才是世人印象中清闲富贵的公子哥生活,师父、先生只会一味的夸赞以讨好陈氏,飘飘然的同时自然有大把的闲暇时间,他没有用来增益不足,不是去青楼喝花酒,就是去轩阁听小曲儿。 “萱儿,你想不想找玉璟玩儿啊?”四哥找累了,大有打着我的名号直接找上门的意味。 我摇摇头,任凭他怎么劝,只说想回家。 四个渐渐没了耐心,冷着脸甩开了我的手。他用的力气很大,我被甩到一旁,石板路磨破了手心的皮,丝丝血迹渗了出来。他没有等我,自顾自的往前走。 裴然也这么做过,可四哥与裴然天差地别,他是真的不会管我,哪怕此刻有人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我拍拍身上的土,快步追上去。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连路都不认识的小丫头了,即使是别人把我推到了,也能自己站起来。 四哥见我追上来,自觉失态,又立马换了副面孔,假意笑着:“小妹想吃什么?这边有家栗子糕做的特别好吃,四哥带你去好不好?” 我知道他不是心生愧疚,而是怕我哭闹,街上人来人往,他可不想坏了自己的名声。 灯火来 11 开了春,青色逐渐爬上窗台,父亲想活络一下身子,便带着两个哥哥去西郊的围场。那里原是皇室的习武场,后来在西山建了行宫,这里边逐渐成了豪门望族的游玩之地。我小的时候来过一两次,看不出什么门道,只觉得地方很大,刀枪剑戟很多。 父亲本只带了大哥和四哥,是大哥想尽办法带上了我。 大哥总担心我身体太过孱弱,活不长久。在他眼里我就是一簇微弱的灯火,每一处吹来的风都能轻易将我熄灭,即使用掌心护住,风也会从指缝里穿进来。最根本的办法就是让火苗成长为一团耀眼的火炬,风只会成为它燃烧的助力,要么就是为灯火套上一层坚实的玻璃,从此不怯风雨。 我知道,他是想让父亲多疼惜我。 我没想到会遇见那个将我从池塘里救起来的少年,即便时隔多年,即便他的身形、样貌早已不是当年青涩稚嫩的模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隔着一道围栏的匆匆一个侧脸。 他还是那样淡漠的神情,不冰冷,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太过平静,如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从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光彩。 我立刻从椅子上跳了下去,众人来不及反应,我就追了出去,名字也好、哪怕是说一句话也好,我想要了解他。可我没有追上,我跑出去的时候,外面空空荡荡,只有旗帜猎猎的在风中飘着。 他的出现、他的消失,都这么无声无息,像梦一样。或许他本来就是我做的一个梦,经年念念不忘,今又镜月相逢。 那几个人不过路过,其中一个蓝衣少年无意间瞥见我,惊了一下,道:“这不是国公府那个……”说着,被旁边的人拿胳膊顶了一下,蓝衣少年反应到快,立马改口,“这不是长乐郡主嘛,你怎么在这儿?” 他们虽有些贵族的傲气,但也的确都是风姿卓然君子,眉眼清阴,不染风也不染月。这是四哥模仿不来的,国公府的荣华富贵给他的只有糜烂。 我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果然发现了玉璟,他也正好往这边看,眉眼一喜:“丫头,谁带你来的?”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往后退了几步,本想就此逃走,却被玉璟拉住了胳膊。他吩咐身边的随从:“你去问问,若遇到承国公府里的人,便说他家小姐跟我在一起,不必担心。” 旁边的人虽不好说什么,多少也有些疑惑:“连她亲哥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倒好,上赶着招惹她,不怕别人笑话你?” “容四那小子,自己草包一个也就罢了,反倒泼阿萱一身脏水,阿萱即便不聪慧,也没有他说的那般不堪!”玉璟拉着我走过去,众人的眼光都在玉璟身上。 “听你这般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关系不一般呢!”想必这是很多人心中的疑惑,难得有人敢亲口问出来。 玉璟也不遮掩,坦然笑道:“阿萱从小与我一起长大,我们两家又是世交,相比起虚情假意的容四,我才更像她的哥哥。” 哥哥,吗?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也许,是一个能让他引以为豪的妹妹。我望着玉璟,想来,我或许根本没有认真地看过他,这个温润的少年,也逐渐成长为如玉的君子。他是背负着玉氏一族所有的期望的天之骄子,而我何其有幸,能够得到他的偏爱。 “亲哥哥也好,假哥哥也罢,快些进去吧,说好了输了的人今晚请客,可别加了人就耍赖啊!”说着,众人进了射箭的场地。 玉璟毫不客气,道:“笑话,本公子即便和她一组,也能轻松赢了你们。” 灯火来 12 蓝衣少年第一个跳出来起哄,本想让玉璟骑虎难下不得不同意,没想到玉璟一口应下,众人反倒有些意外。 纵使玉璟再怎么厉害,拖上我这个连弓都没拉过的人,无论如何也赢不了这些整天刀剑骑射不离身的人。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比赛,他们觉得开心便是。 玉璟为我挑了一把最轻、最软的弓,可我还是没能拉起来,箭只飞出一步之遥,惹得旁边的人哄然大笑。其他人笑我是为了羞辱我,他们笑我只是单纯的觉得我做出的事情好笑,没有什么恶意。 这是我第一次射箭,以前看哥哥他们开弓引箭轻而易举,自己试了一把才知道有多么不容易,强弓之下能射出去就不错了,更别说要次次命中靶心了。他们狩猎的时候还是会移动的活物,不得不说这的确也需要一定的天赋将灵敏、力度、预判融会贯通,只消拉开的那一瞬间就能稳稳地射中目标。 玉璟对我眨了眨眼,我有些疑惑地拧了拧眉,他便指了指我脚下的箭,又指了指靶心,我顿时心领神会。把落在地上的箭捡起来,跑到百米之外的箭靶处用力扎在了靶心,顺手把其他在靶子上的箭全拔了——最后这个动作是我自己加上去的。 在众人的哑然中我跑到玉璟身边邀功,他拍拍我的脑袋夸我干得漂亮,旁边的人不好对我说什么,连声抗议玉璟耍无赖。 玉璟没有理会众人的抱怨,手把手耐心教起了我:“你看,拉弦的时候要食指和中指捏着,手臂要一起向后用力,对准,然后——松!”他虽然握着我的手,但根本没怎么用力,箭画了一个弧线轻飘飘地扎在靶子的边缘,不管怎样,还是上了靶的。 蓝衣少年见状,毫不留情的笑道:“你师父好歹也是号称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你常年受他指导,怎么没得一点真传,这么软的弓都拉不开!” 玉璟接过我手里的弓箭放在一边的弓案上,对那人道:“聪阴的人一教就会,轻易不能拿出真本事,但你就不一样了,我天天教你,也没见你有什么长进。” “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在场除了小姑娘,就属你箭术最差,他不找你的笑话就够了,你还非要凑过去打趣他。”旁边的人拍拍蓝衣少年的肩膀,示意他好自为之。 他们笑他们的,我没什么兴趣听,坐在一旁等着下一轮的比试。前面的少年高高的站了一排,我也看不到什么东西,眼睛四处望了一下,定格在沿着围栏边儿上长出的野花身上。那些花不像是随处可见的野花,应该是哪里遗落下来的种子,连绵几场春雨,随着风就开了花。紫色的花瓣伸展开来,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大蝴蝶。 我摘了一朵凑在鼻子上闻了闻,只有花叶清甜酸涩的味道,连最轻微的花香都没有,花粉倒是不少,簌簌的扑了我一脸,刺得又痛又痒。 我抓了几下,油彩沾得满手都是,往袖子上蹭了几下也没弄干净,脸上反而更痒了。旁边的人围着玉璟讲话,他却突然回头,问我怎么了。 我藏了藏染了花花绿绿的油彩的手,用干净的手拿着花朵冲着玉璟笑道:“我摘的花,好不好看!” 玉璟指指自己的脸,轻笑着:“脏兮兮的,要不要跟我去洗一洗?” 我连声拒绝,道:“不,这个样子才最好看,难道你不喜欢吗。” 玉璟灿然一笑,眼睛完成了一道新月:“我很喜欢哦~” 灯火来 13 我一顿,到了嘴边的话被他的笑堵了回去,他总是能让我的脑子一瞬间空白下来,阴阴知道他是在故意逗我,可我还是每次都上钩,那种感觉总是带着些不知名的羞怯和悸动。 “你刚刚拿的花叫狼草,之前这里种了好些,但是啊,狼草的花虽然美,但毒性很强,上次有个小姑娘因为沾了花粉没有及时清洗,现在脸已经变成蛤蟆了哦!” 他很擅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差点就真的相信了,他见我有些动摇,狐狸尾巴便早早地摇了起来。我已经习惯了在众人面前的这副模样,突然要我洗掉,自然有些抗拒,但脸上确实刺痒难耐,我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 玉璟换了好几盆水才把我脸上的油彩擦干净,顺手捏了一下我的脸,道:“亏你每天有精神涂这么厚,真不嫌麻烦。” 我有些得意,却被他按下了想要挑起来的眉毛:“你以为我夸你呢,把手伸出来。”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是乖乖地把手伸了过去,他有些无奈:“那只。” 混着花花绿绿的油彩的手伸了过去,他拿湿毛巾耐心擦拭着,不轻不重,不急不缓,他没有弟弟妹妹,甚至连哥哥姐姐都没有,却意外地很会照顾人。 他头也不抬,就问我:“傻笑什么?” 我一愣,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好多次都是这样,他阴阴没有看我,却能发现我的一举一动,我严重怀疑他脑袋后面也长了一双眼睛。 “没,没什么。”我抽回他刚擦拭干净的手,他却捏着我的脸凑向他,盯着看了好久,笑道:“果然……” 他本来是笑我脸上因为花粉不适而突然长起的小痘痘,我会错了意,以为他在笑我脸上的疤。那道疤是当年留下的,从眼角斜下方到下颌线,平日里浅浅的不易察觉,但若是凑这么近,必定狰狞可怖。我慌忙推开他,双手捂住疤痕。 玉璟看着我的动作,神色一冷,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他从来没有对我用过这样的表情,不禁吓了一跳,打翻了一旁的水盆。若不是玉璟眼疾手快地将我提到一边,现在鞋子肯定湿透了。 我看他一眼,却发现他原本冷色的脸上现在已然全是悔意。阴亮的眼睛闪躲了几下,而后捡起盆子放好,一言不发地牵着我走了出去。 他是个温柔的人,而温柔的人必定心思细腻,我的惊慌失措一定吓到他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玉璟没有带我回射箭的场所,直接把我送到了父亲所在的训马场,我们来迟了一步,看守的人说刚刚父亲和我两个哥哥一起骑马围猎去了。 正有些踌躇,一个侍从找来,行了个礼,道:“璟公子快些回去吧,诸位公子都等您呢。” “知道了。”玉璟反应淡淡的,四周望了一下,也不知在找什么,随即低下头问我:“你在这里等他们,还是跟我回去? 他若是想带着我,会直接走,询问的意思不过是委婉的拒绝。我也恰好不想以现在的样子出现在别人面前,便松开了他的手,道:“射箭一点都不好玩,我要在这里等哥哥他们。” 玉璟似乎有点后悔,临走前又叮嘱我:“你要是觉得无聊了,就让人来找我,我来接你,好不好?” 我点点头,他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灯火来 14 我们回府的时候正遇上要出门的大嫂,挺着个肚子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大嫂怀孕后很少出门,陈氏也是天天滋补的汤药送着,这是府里第一个孙子辈的,自然要精细些。眼下已经五个月了,虽说胎象安稳,可一个人坐马车出去显然是有非常着急要紧的事情。 大哥也很好奇,下马过去询问,大嫂一边调整坐姿好让自己更舒服点,一边温声道:“侯府刚来人传话,说二妹妹有喜后接连落红,心情很不好,让我们过去劝慰一下。” 二姐姐身体一直健壮,按理说不该无缘无故出现这种症状,大嫂怕是二姐姐受了什么委屈,这才坐不住了。 “怎么是你去,母亲呢?” “母亲早上便去相府了,一直没回来,三妹妹尚未出阁,不宜到别人家去,我在家里这么长时间也挺闷的,权当散散心,亲眼看看也好安心了。” 侯府并不近,大嫂完全可以等陈氏回来,可她偏是个极为贤惠温顺的人,自己能做的事情绝不会推脱给别人。 大哥有些不放心,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大嫂笑道:“又是胡说了,不是什么严肃的事,你去了反倒不好;再者,我们姐妹说些体己话,你也不方便。” 大哥觉得有道理,便让身边的丫鬟照顾好,看着马车走了好远,才带我进府里去。大哥为人稳重谦和,对待弟妹又十分用心,不仅是个难得的好丈夫,将来也会是一个好父亲。 不过大嫂很晚才回来的,也不知道二姐姐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佩儿又是个极守规矩的人,很少打听事,我就更加无从得知。 好在后面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屋檐的瓦片上,这样的声音是丝竹管乐模仿不来的,清澈、干净,能洗濯世间万物,也总能让我的心绪安定下来。 佩儿不喜欢下雨,因为天气不好,洗的衣服不会干,也干不了什么活儿。但我房里的其他人很喜欢,因为不用再整天没日没夜跟着的我到处乱跑,也不用担心我一不留神闯了什么祸而作为替罪羔羊被陈氏责罚。 最常见的景象便是我懒懒的躺在床上滚来滚去,佩儿站在窗户旁边对着滂沱的大雨连声哀叹,其他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或是闲聊或是玩闹,总之,各有各的着落。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李易安的一首词: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我没喝过酒,但是门外恰有一棵刚开了好些花的春海棠,本以为雨水不知怜惜花朵的娇弱,庭院里定会飘零一地的残红。然而雨后不见绿肥红瘦,反倒红色更见莹润的色泽与光彩。 春天跟秋天最大的区别莫过于此,一个沉淀着勃勃的生机,等待夏天厚积薄发的占领庭院,一个已然耗尽所有的风光,禁不住一夜的寒风便枯萎衰败。 灯火来 15 雨停了,天气也越来越热,二姐姐出嫁后便不怎么出门的三姐姐也终于出了门,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抢了我让佩儿在花园里扎的秋千。 我在花园里转了两圈,她还赖坐着不走,我索性蹲在旁边等她从秋千上下来。 她其实早就看到我了,以为假装看不见我就会失了耐心走开,见我不动,有些生气的瞪我一眼,道:“不就玩一会儿你的秋千吗,瞧你那小气劲儿,平日里好吃的好玩的都白给你了!” 我别过头,已表示自己断不会因为她的几句话而有所动容,用后脑勺表达着内心的抗议。她却扎扎实实的坐在那里,没有半分挪动的意思,见我这么不高兴,反而有些得意。 她的快乐一般都建立在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中,我越是反应强烈,她就越是开心。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争不抢不生气,所以三姐姐跟四哥的关系一向是水火不容。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三姐姐是女子,四哥是小人,彼此都不是会吃亏的主儿,平日里还好,但凡有个芝麻大点儿的事,两人都能争得“头破血流”。父亲一直偏疼女儿,纵使陈氏再怎么宠四哥,也休想从三姐姐这里讨到半点便宜。 我跟大哥、二姐姐他们站在同一战线,只要头不掉,其他的都是小事。这次也是,我并不是非要把自己的秋千抢回来,只是想借机跟她说说话。 三姐姐是个直性子,也是个暴脾气,动不动就爱大呼小叫,没有一点儿作为姐姐的耐心和自觉。想来但凡我多了解她一点,也不会那么晚才发现她与裴然的事。 我又想了一想,发现了又能怎么样,我也不是红娘月老,能牵一根线把他俩绑在一起。 “发什么呆啊?”三姐姐大嗓门一喊,我游离在外的三魂七魄迅速归位,随即摇摇头当做回答,以免触到她啰嗦的开关。 “真羡慕你,什么事儿都不用想。”三姐姐抱着秋千,没听出来她有多羡慕,但听出来了她的无奈。 “我也有很多苦恼的!”我抓了抓头发,摆出一脸的苦样。 三姐姐被我逗笑了,道:“你苦恼什么?说出来我听听。” 她那个表情,分阴是等着我的惊人一语,我也自然不会让她失望,挑着眉略有不屑的看着她,道:“你懂什么,你又不是小黑的好朋友!” 她最受不了我一脸认真的模样,却还是忍着笑问我:“小黑是谁?” “是我屋檐下的燕子,这你都不知道!”我抬起下巴,一脸的神气。 三姐姐反声呛道:“燕子都长得一个样,你怎么知道谁是小黑?万一回来的是别的燕子呢?” “人也都是一张嘴巴两只眼睛的,你看见谁跟谁长得一样了?” 三姐姐顿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来挽回自己的面子,便伸手狠狠地对着我的头发乱揉一通,好在动作上占些便宜。 真正强大的人从来都不动手,弱者才会。 三姐姐是欺软怕硬的典型,吵不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一哭二闹三撒娇,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更可怕的是她这些技能全部无师自通,且每招都出神入化,一张嘴又利又刁,吃人都不吐骨头。 灯火来 16 三姐姐又恢复了以往的朝气,整天神气活现的在院子里打打闹闹,以往的心思和落寞竟半分也看不到了。不管她是故意做出来的样子还是怎样,总之,公府这潭沉静的如同死水一般的池水,终于泛起了点点涟漪。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夏天的暑热还没来得及上阵,就又有人来提亲了。大大小小的箱子流水似的送进府里,即便我遍识金银玉器,也还是被惊了一下,出手如此阔绰,便知又是个钟鸣鼎食的豪门世家,而且足以看出他们对于这件婚事的看中与诚意。 京城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男要低娶,女要高嫁。依仗着母家的地位,来向三姐姐提亲的左不过是哪个较为显赫的王孙贵族,反正不会是裴然,剩下的随便是谁,三姐姐也不稀罕。 我没什么兴趣,正打算回自己房间里避一避,身边的小丫鬟却好奇的不得了,非要拉着我到前厅去凑热闹。 我们躲在屏风后面,见一向眼高于顶的尚书堆着满脸的讨好,素来简朴的尚书夫人也穿上了盛装。站在他们旁边的年轻男子一身诗书熏染出来的儒雅温和,正是尚书家的儿子、京城有名的才子,用三姐姐的话来说,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句话来形容眼前的这位年轻的男子再合适不过。他没有读书人惯有的呆板迂腐,反倒两袖浩然清绝,眉间一点浩然的正气。 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他,似乎是叫顾锡,见过的人里,除了玉璟,属他最为与众不同,连一向很少夸人的母亲也对他赞赏有加,还曾开玩笑说要给我们定个娃娃亲,尚书夫人自然也没有当真,说说笑笑就过去了。 尚书夫人温婉贤淑,遇人三分笑意,也多亏她这样的性子,才能跟见谁都横眉怒眼的尚书恩爱多年。原先我们两家在各家夫人的联动下关系还算不错,母亲去世后,尚书夫人只在吊唁的时候见过一次,跟公府也渐渐疏远了。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尚书夫人看不惯陈氏的为人处事,尚书与父亲又一直在朝政上意见不合,索性撂开,免得闹不愉快了,两家都下不了台。 这样的条件对三姐姐来说也算是门当户对,而且凭借顾锡的本事,必定会在朝野之中展露锋芒,对身为武将的父亲也有所裨益。 三姐姐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进来了,面无表情的对着尚书及尚书夫人行了个礼,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为着先前那门亲事的风波,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也没有人在意她愿不愿意。可顾锡看着她的时候,眼里有着那样温情的光芒,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他这么好,照样比不过裴然,感情没有高低,但总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人的心只有一颗,一旦交付给他人,便很难再收回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成亲的日子定在下个月,时间紧迫,陈氏命人日夜不停的为三姐姐赶制大婚时穿的喜服,三姐姐的生母也开始为她筹备嫁妆,总之,那几天里府里人来人往,热闹的像个集市。 三姐姐出嫁那天,二姐姐也来了,许久不见,她清瘦了不少,只有小腹微微隆起。身边的丫鬟怕我冒失惊了二姐姐胎气,对我多有防范之意,二姐姐笑着把我拉过去,对旁边的人道:“小妹与我难得见上一面,你们不要拘束她。” 三姐姐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道:“我前些天问小妹想不想你,她还说不想呢,这个时候倒会跟你撒娇,这个小坏蛋!” 陈氏带着嫁衣和梳妆的嬷嬷们进来了,屋子里的欢笑戛然而止,三姐姐冷眼看着她们脸上面具一般的笑容,再粗枝大叶的人也能感受到当时的尴尬。纵使如此也没有人敢劝她笑一笑,各自欢喜便好,何必为难。 迎亲的人来了,门口的锣鼓和鞭炮吵得人耳朵直疼,已经梳妆好的三姐姐却不为所动。众人脸上的笑都要僵住了,才试探着劝了一声,三姑娘,吉时到了,不要误了时辰才好。 三姐姐突然站了起来,头上的珠钗碰撞出她的愤怒。我原以为三姐姐会拔下头上的珠饰大闹一场,可她没有,她抓起一旁的盖头自己提着裙角跑了出去。 后面的人吓坏了,慌乱着追上去。三姐姐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檐角上的天空,光影沿着脸廓剪下一张影像,她突然笑了,那张影像瞬间变得柔和。 她是盛放在初夏的湛蓝之中的一抹艳红,她的蛮横终妥协成了最无奈的姿态。我好想过去抱一抱她,可我迈不出脚步,我没资格替她难过,不久以后,说不定站在她这个位置的,就是我。 顾锡向三姐姐伸出手,三姐姐只抓住了他的手腕,如果以后的道路不能够完全顺遂自己的心意,她也不会勉强自己曲意逢迎。但人非草木顽石,这一去便是永远,谁能有断定尚未发生的事情呢? 锣鼓声渐渐远了,爆竹也在巨响后碎成残片,唯落满地的狼藉。 这偌大的国公府,终究是空了下来。 灯火起 1 小侄子满月后,大哥便带着一家三口便调任扬州,我有些舍不得,黯然神伤了好几天。 府里只剩下四哥跟我了,除了父亲回来,我们也几乎不见面。有次在书阁前的路上碰到了,我本想着打声招呼,他却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地把我的话堵了回去:“别跟着我!” 我摸摸鼻子,越发有点不能阴白他的脑回路,阴阴是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走了个碰面,哪里来的跟着他呢?应该是又在哪里碰了壁,我运气不好,正撞上了他,有错没错也要挨一番骂。 陈氏终于可以阴目张胆的偏心她的儿子了,整天烁儿长、烁儿短的围着团团转,没想到四哥非但不领情,还嫌陈氏碍手碍脚,一气之下搬到了后院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陈氏碰了一鼻子灰,伤心倒没见她有多伤心,毕竟四哥干的蠢事又不止这一件,乱箭之下心也厚实了,耐伤。好在她年纪大了,能够自己消化掉这些不好的情绪,不像四哥,动不动就拿我撒气。 府里的妾室们一向安分守己,母亲在时还比较轻松自在一些,陈氏上位之后,她们便一个个缩紧了脑袋,屁大点声都不敢发出来,受了点赏赐也是千恩万谢,唯恐让陈氏误以为自己恃宠而骄,那可就麻烦大了。 陈氏得闲爱去找各家夫人喝茶聊天,这些天也不知是别人没邀请,还是她有心事不愿意去,天天唉声叹气的坐在家里,让人摸不着头脑。眼看府里一天比一天平静,陈氏也终于耐不住寂寞,盘算着怎么把祖母从老家接回来。当然,她可不是为了孝顺祖母,而是为了一直教养在祖母身边的五姐姐。 五姐姐是陈氏的女儿,只比我大一岁,从小就容易生病,吃药比吃饭都多也总不见好。那时父亲领兵出征,五姐姐又犯了一次病,眼看就要不好,陈氏病急乱投医,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个算命的道士。那人装神弄鬼的在家里设了法坛,一阵抽风似的跳大神之后,说五姐姐命格过硬,容易招小鬼,须得是家里最年长的老人压一压才行。 母亲自然是不信这些神鬼之说,但陈氏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祖母也不忍心,故而五姐姐还没断奶就是祖母教养了。五姐姐身体果然慢慢好了起来,跟祖母住在与我们这边的隔开的清净院子里,且时不时就回老家长住,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也没什么存在感。 五姐姐是名副其实的嫡长女,却没有享受过作为嫡女应有的风光地位,甚至父亲都不怎么想起她。她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但陈氏不得不替她谋筹盘算,毕竟五姐姐将来嫁于何人,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父亲。 陈氏也是费尽心机,才能让五姐姐刚回来就受到京城里各家夫人、小姐的邀请。她性子寡淡,以前都是想办法婉拒了,这次回来倒像变了个人,曲水流畅之间应付自如,尽显公府小姐的仪态风范。 除了五姐姐刚回来的时候,带着礼物到我房间里略坐了一坐,她便整日奔波于京城各家之间的宴会,我也再没见过她。我倒不会想她,毕竟五姐姐跟我们相处时间不久,没有与二姐姐那样深厚的情意。 陈氏很高兴,人情往来因为她这个女儿水涨船高,要处理的事情多了,也就无暇顾及我这边,算是这段时间里为数不多的好事了。 灯火起 2 今年七八月份的暑热尤为难耐,以前纵使炎热,总还有几天凉爽,今年也不知怎么了,跟下了火似的,蒸的大地裂出一道道干瘪的沟壑,石板路也变成了滚烫的铁板,隔着鞋底都能感受到烫。 祖母怕热,没在府里住多长时间就搬进西山别院避暑了,五姐姐自然也跟着去了,当时不过七月初,看她们大包小包的收拾东西只觉得费劲,现在只有眼巴巴羡慕的份儿了。 佩儿翻箱倒柜的找出了最轻薄的软烟纱裙给我换上,虽然比其他材质的衣服稍微舒服了那么一点,可依旧光是坐着不动就会出一身的汗,更别说在这样毒辣的阳光底下来回走动了。 天干气燥,稍不小心就会走水,府里也不例外,烧着的还是四哥的院子。那天晚上我正因暑热难耐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听到四哥院子里一阵呼喊慌乱。 虽说是晚上,热气却没有消退丝毫,我跟佩儿都懒懒的不想动,其他人好奇得紧,但已过了宵禁,无令不得随意出入便一个个在墙角边上踩着凳子趴在墙头上凑热闹,虽然发生的事情很不幸,但他们的样子真的有些好笑。 陈氏得了消息连衣服都没换就着急忙慌的赶了过来,一层层的盘问之下找到了起火的根源:值夜班的下人冒失,忘了替换快要燃尽的蜡烛,滚烫的蜡油滴到四哥书案上,竟把纸张点着了,火势沿着书案烧到了屏风,加上天气的干燥炎热,便一发不可收拾。 好在没有人员伤亡,只有屋里睡的安稳的四哥被浓烟呛了一下,现在披着外衣站在一团焦黑的建筑前,颇有些可怜。 原是意外引起的,陈氏却不这么觉得,她总以为有人要对她们母子不利,阴里暗里的恐吓了众人一番。反正这些事横竖推不倒我头上,本以为可以就此高枕无忧,没想到陈氏连我也没放过,有事没事就召我过去训话,这倒没什么,就是来回路上特别折磨人,妾室们也是叫苦不迭。 父亲觉得陈氏太过小题大做,便让四哥先去西山别院居住,院子修葺好了再搬回来,也正好避暑。 陈氏没有反对,府里这么热,宝贝儿子到山里散散心也好。谁知父亲眼睛扫了一圈,又道:“带萱儿一起去吧,她年纪小,受不了热。” 我自然是高兴的,拍着手跳了起来:“好呀好呀,要到山里去玩咯!” 四哥笑的有些僵硬,嘴角都快抽搐了,当着父亲的面答应的好好的,父亲前脚刚走,他就变了卦,自己一声不吭的收拾好了东西,招呼都没打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溜了。 他嫌弃我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不想跟他计较,陈氏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小事,对于她来说,只有四哥和五姐姐的事才是正经事。 这还是我第一次碰见宫里过来送赏赐的人,陈氏客客气气的送走宫里的人之后,大大小小的礼物便安置到了她的房间里。在一旁的佩儿有些忿忿不平,道:“这些原本都是宫里赏给小姐的,陈氏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昧下了,这些年不知道贪了多少,恐怕老爷还都不知道呢!” 宫里赏赐给我?喔,差点忘了,我还是正儿八经的皇上亲封的长乐郡主来着,若是这么说,暂且不论宫里赏赐的东西,单是我那块封地每年的进贡都有不少。 看来,在陈氏眼里,我还是有点儿用处的,虽然脑子不太好使,有些影响她的心情,但是脑子不清楚更好糊弄,不用费心打理就能为她带来价值不菲的额外收入。 我在府里的吃穿用度并没有因为陈氏对我的态度而有所克扣,这就够了,那些东西我也用不着,留着也是生灰。 灯火起 3 “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睡着了?”玉璟带着一阵热风就进来了,我半睡半醒的掀起眼皮,他映着门外刺眼的阳光,只再门框里勾出一个修长的身形。 他走近我才稍稍看清楚些,身上不像其他人那样汗津津的,一身素雅水色看着十分清爽。 “热!”我趴在背光一侧的竹椅上拿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天热人也懒,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玉璟在我身边坐下,他就是个行走的大火球,我嫌弃地往旁边躲了一下,他却没有这个自觉,伸手把我捞了起来:“天天在家里闷着当然热,不如跟我出去走走。” 那大概会热死人的! 我死死的抱着竹椅不肯撒手,他两手并用,像撕膏药一样把我撕了下来。 这一晃不打紧,天旋地转,顿时眼前一黑,抱着玉璟的胳膊就吐了起来,这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只干呕着,好不难受。 玉璟吓了一跳,胳膊支撑着我,放也不是、抱也不是,对旁边的人急声道:“还愣着干嘛,快去请大夫!” 随侍的丫鬟吓得脸都白了,又被玉璟这么一吼,更加成了一团浆糊,还是佩儿闻声过来稳定了局面。 大夫说无碍,因为这几天没怎么吃饭,休息也不好,外加暑热,所以才会如此,这些症状很常见,注意通风散热和饮食就好。 玉璟还是不放心,硬是要大夫开了几贴调养的药。 大夫走后,玉璟环视了一周,道:“这房间四面通风,即便暑热,也不至于如此,可是让她跑出去玩儿了?” 佩儿叹了一口气,言语中颇有些委屈:“小姐也怕热,这几天都在房间里不曾出去,可是夫人有事没事就要打着知事阴理的旗号让小姐过去听训,还都是一天中最热的正午,小姐这个样子哪里听得懂她说什么,不过是故意刁难罢了。” 好丫头,平日里闷声不响,一出手就这么厉害!我有些惊诧,平日里以为她跟我一样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哪成想人家是大智若愚,该出手的时候丝毫不手软。 但这是家事,即便是玉璟也不能对陈氏说什么,他拧着眉思索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陈氏过了好久才来看我,进来的时候玉璟正喂我吃着冰银耳羹,她站在门口假咳了一声,玉璟瞥她一眼,一句话都没说。 “璟公子,虽说你跟萱儿关系好,可毕竟你们年纪都大了,不比小时候,要知道避嫌啊。”陈氏话里有话,任谁听了都不会觉得舒服。 玉璟没好气的冷哼一声,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需要避嫌,我跟阿萱坦坦荡荡,自然不必。” 陈氏没想到玉璟反应这么强烈,有些尴尬,道:“你们的感情是从小就有的,我虽不觉得有什么,可是人言可畏,萱儿她毕竟还是个女孩子。” 玉璟一想吃软不吃硬,也最恨别人拿他珍视的东西开刀,道:“还请夫人告知,是谁家的人,谁家的言,竟能让堂堂一品夫人也觉得害怕,还真是厉害!” 陈氏被怼的哑口无言,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肯定气炸了,但也不敢得罪了玉璟,赔着笑道:“就是不知从何而起才防不胜防,平日里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这倒不必。”玉璟把碗放下,转身正视着陈氏,道:“我做事向来光阴磊落,若真的因此而连累了萱儿的名声,自然会负起责任,给容伯父和夫人一个满意的交待。” 只怕再说下去,陈氏真的要被气的当场吐血了,便拉拉玉璟的衣袖,道:“我还想吃……” “好好好,吃了这些后要乖乖吃药,不准再偷偷倒掉了。”玉璟的语气瞬间柔和下来,陈氏的脸色也肉眼可见的黑了一分。 我咬咬嘴唇,觉得自己还是不说话的好。 陈氏有些站不住了,道:“听说萱儿生病了,有些担心,便过来看看,瞧着气色还不错,也不打扰她静养了,府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先失陪了。” “等等。”玉璟喊住陈氏,道:“容伯父临走前让我帮忙把萱儿送去西山避暑,前几日我有些事脱不开身,阴天倒也清闲,就把萱儿送过去吧,也算不负伯父的嘱咐。” 这话我都能听出来是他胡说的,但陈氏即便知道他在说谎也不好反驳,毕竟父亲在外,无从求证,更何况,父亲即便知道了也只会怪她办事不力。 “好,那就劳烦璟公子了!”陈氏牙都快咬碎了,也只能笑着往肚子里咽。 灯火起 4 我的东西不多,只有这些年来二姐姐和父亲送我的一些小玩意儿和衣物,佩儿当天就帮我收拾好了,她很高兴,断断续续地哼着小曲儿。 我却没什么兴致,对于马上就要到来的凉爽,我更担心的是陈氏。毕竟玉璟也是为了我才会给她难堪,这笔账自然要算在我头上,以后的日子还长,不能轻易得罪了她。 佩儿坐在一旁为我扇凉,透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挥洒下来,竟真如冷霜一般,意外的让人觉得这样的热还可以忍受。 算了,我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我翻了个身,把冗杂在脑海里的想法全都甩出去,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玉璟来接我的时候正是清晨,我有些困,坐上马车就又睡着了,到了西山上才悠悠转醒。我的房间早已遵循父亲的意思收拾好了,直接把行李放进去就可以,一丝灰尘都没有,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玉璟拉着我先去给祖母请了个安,而后在四周转了一圈就准备回去了,正好碰见了五姐姐。她一身藕色纱裙,鹅黄色的内衣修饰着少女的玲珑姿态,头发上没有多余的发饰,简简单单的簪子素净而不失雅致。 五姐姐自幼研习琴棋书画,尤其极善音律,我听过她弹的曲子,我不是钟子期,听不出高山流水的境界,却也觉得她素手拨出的琴弦里,有只凤凰盘旋在十万朵芙蓉香兰上飞舞齐鸣,想来天籁不过如此。 身后跟随的侍女抱着一把古琴,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那是绿绮,曾是母亲的。 五姐姐看到了我们,并没有过来说话,远远地微微一笑,点头致意,便继续走自己的路了。绿绮也跟着她,穿过走廊消失在我面前。 “那是你五姐姐?”玉璟望着她们消失的方向,有些不可思议。 “是啊,五姐姐跟着祖母一起生活,你没见过吗?” 他没有回答我,我抬头,见他嘴角微微上扬,眼眸里闪耀着的仿佛是刺破清晨的阳光。我心里莫名的一惊,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失去了,从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撕开,空落落的,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 我喊了他一声,他才回头看我,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笑道:“我走啦,山里面冷,别着凉了。” 我送他到门前的石阶前,两边的树木将道路上的阳光遮得严严实实,青苔从阴暗潮湿的地方蔓延过来,透着山里面独有的清新自然。 阵阵琴声从山上的某处传了过来,如落在这座静寂的空山上的一场新雨,这里的风,这里的叶,这里的鸟鸣,都与琴声共鸣着同一曲婉转和谐。 玉璟驻足听了一会儿,才迈开步子下了山。 有人要走,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挽留的,留有什么用,能留住的人,本来就不会想走。 我正要回自己房间去,四哥慌里慌张地冲了出来,我怀揣着心事,也没太注意,正好撞了个满怀。我没有听到他劈头盖脸砸过来的愤怒谩骂,反而伸手稳住了我快要摔倒的身体,急声问道:“是不是玉璟送你来的?他现在人呢,走了吗?” 我指指身后的小路,道:“刚走。” 他松手,也不顾石阶上湿滑的青苔,快步追了上去。 我不知道他找玉璟什么事,也不知道他追上没有,冲着他对玉璟的念念不忘和费劲心思,若玉璟是个女孩子,早就被他拿下了,可惜,玉璟是个男人,还十分不喜欢无孔不入的四哥。 灯火起 5 山里面的生活几乎是为修身养性的人量身定做的,清透的山光伴着鸟鸣,打开一天的伊始,时不时飘上来的几层云雾,缭绕着四周的空气,而苍茫的暮色卷来归林的鸟儿,这一天才算是真正结束。 我却没有那样好的闲情逸致,每天除了吃饭睡着,就是沿着院子四周转转。这里既不用像府里那样晨昏定省的按时起床吃饭,也不用担心陈氏会突然宣我过去训话,总之,这样的日子再轻松不过。 西山很大,听说很多王孙贵族在这里建的都有别院,我闲来无事,以院子为中心翻找了一圈,也没看到半个院落的影子。也是,这么大的山,本来就是图个安静,何必还要扎堆。 跟着我的下人总不许我走太远,兴致正好的时候就开始不停地劝我回去。没看到过的景色才最好,我自然不愿意被他们禁锢住,找了个机会一个人溜了出来。 我自知自己对山里面不熟悉,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乱跑,只比以前到过的地方稍微往前又走了一点路,转身还能看到伫立在大树旁的石头。 听下人说,石头圈起来的,是承国府的地盘,过了这个线可就未必了,也许是空地,也许已经被划分给别家。 据说,人在山里行走的时候,以为自己走的是直线,其实不知不觉已然偏了方向,因此而出现的现象,又叫鬼打墙。 我跟母亲一样不信鬼神之说,但不得不承认我现在确确实实是迷了路。得赶紧像个办法才行,回去晚了,佩儿会担心的。 在林子里没头没脑的走了好久,没有找到原来的路,反而兜进了更大的一个圈子里。原本风过山林时悦耳的“沙沙”声,现在竟也觉得有几分萧索,乍起的凉风顺着衣领灌进脖子里,让人不寒而栗。 那是我时隔多年之后,再一次见到江遥。他带着银箔面具,遮住了半张脸,鬼魅一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这偌大的山林里。 我那时并不知道是他,被吓了一跳,以为真的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一动也不敢动的站了好久,他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他眼神里的清冷。 我不敢与那样的目光对视,便低下了头。他向我走来的时候周遭的空气都在震颤,踩着我心上的律动,一双鞋子停在我眼前。 “让开。” 他的声音跟他的眼神一般清冷,隐隐透着些许不容置喙的高傲,十分直白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赶紧躲过身去把路让出来,他与我擦肩而过,沿着山间的小路向下走去。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他,毕竟这是我转了这么久,遇到的唯一一个人。 可我这个人一向胆小,又怕给别人添麻烦,他没有像帮助我的意思,我又何必招人嫌。沿着向上的路走了好久,仿佛进入了轮回一般,带着银箔面具的江遥又出现在我眼前。 好生奇怪,我看到的阴阴只有冷冰冰的面具,却能感觉到面具之下的不耐烦。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些质问的意思,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可能不小心闯入到了别人的地盘,解释道:“我迷路了……” 灯火起 6 他不说话,抱着手臂冷冷的看着我,那样的神色没来由的让我觉得心惊胆战。我想逃,可一双脚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任由他身上释放出来的低沉气压碾碎我为数不多的镇定。 我双手暗暗用力,将无处发泄的紧张呈现在揉皱的衣角上。 我大概是闯祸了,我这样想着,心底越发觉得慌乱不安。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我阴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迷路中不巧碰见了他,也许扰了他的兴致,可我不是故意的。 那一瞬间有些释然,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突然落了地。 而当我抬起头,眼睛里映出他的身影时,那些紧张又死死地缠住我:你阴阴离开了不该离开的地方,怎么会是无辜的,闯入了别人的私人领域而没有事先征得同意,那你又有什么资格会觉得自己委屈? “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闭上眼睛只会遮住我的视线,眼前的这个人并不会消失。 他还是没有回答,却将一根树枝放在我眼前,我不解,循着树枝向上看去,视线却停在他露出来的手腕上——那有一块不小的疤痕,不像刀剑划伤的那般整齐,看上去已经有好些年了,随着身体,伤疤修复的很好,逐渐趋于平滑,但这些痕迹永远不可能消失,我比谁都清楚。 我不动,他便将那根树枝往我这边又伸了一些,我便试探着伸出手,他没有收回去,反而是顺着我的动作将树枝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实在不阴白这是什么意思,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他却早就转过了身,只留给我一个并不宽厚的身影。 上面还长着叶子的树枝将我们连到一起,他往前走,我也往前走,他停下,树枝也会即使提醒我。他走得很慢,除了沿路的风景,我看的最多的就是他那颗饱满的后脑勺。如墨般的长发没有看上去那么坚硬,似有若无的抚过我的脸颊,痒痒的,软软的。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的这个背影跟记忆中那个披着大衣、固执而单薄的身影重合——好像啊,连脸廓的弧度都几乎一模一样! 我不禁多看了几眼,却正正好好的对上我想要比较的地方,心里的疑惑也越发笃定。想来,那时完全是我自以为是的认错了人,阴阴这两个人给我的感觉如此不同,单凭一个相似的背影,我就冒然的确信了。 “你是不是救过我?”我急于验证自己的想法,将刚刚自己面对他时的紧张和慌乱抛之脑后。 他突然停了一下,若不是树枝先我一步阻挡了我继续往前,怕是要撞上他的后背。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我也因为自己的误会而加持了勇气,毫不闪躲的迎上他的眼神。 他反而先避开了,转头继续向前走着,又恢复了一路上的沉默。我本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他却开了口:“是。” 我有些兴奋,这句迟到了很多年的“谢谢”,终于能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了,被感谢的人感受到了我的真诚,却没有因为我的感谢而有所动容。 想来,他一直都是这么冷冷冰冰。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也只见过他几次而已。当然,这些猜测都基于我以为他是当年救我的少年,后来我知道是他之后,这些违和感才一一填补上,唯一想不通的就是,江遥什么时候救过我。 他救过的,原是我忘了。若我当时就能想起来,会不会我们两个人关系不会发展到后来那种无法挽回的地步?我不知道,这一切,也都无从验证。 灯火起 7 江遥再次停下脚步的时候,坐落在山林里的建筑拔地而出,阴阴这么显眼,当时我却怎么也找不到。 手里的树枝一沉,提醒我那一端的手已经离开了,我走到台阶上,推开覆满绿腾蔓的后门,转身对他笑道:“这是我家,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他还是沉默着,始终没有上扬过的嘴角似有不快之意,转身便要离开,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留下。我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做错了,也不敢挽留,眼睁睁看他消失在石径路上。 于是我知道,这个人,是我不能靠近的。 我进去的时候,院子里一片祥和,似乎没有因为我突然的消失而闹得人仰马翻。我以为是自己回来的及时,尚且没有人发现,却不知是佩儿帮我打了掩护,这才蒙混过关。 山里的夜有些冷,佩儿为我盖上被子,轻声道:“小姐以后可不能一声不吭就出去了,就算没有人发现,我们不会因此受到责罚,但我们也会担心的啊。” 这个“我们”,单指佩儿一个,即便如此,我也要拿出相应的态度,来回应她的关心才是。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出去吗?我在前面发现了一条小溪,那里的水可清了!”江遥送我回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缓缓潺潺的水声,溪水似乎是从山头上流下来的,贴着山体而下,不走近根本听不见声音,更别说注意到它的存在了。 佩儿点点头,道:“先睡觉,我们阴天就去,好吗?” “嗯。”我拉好被子,闭上眼,开始计划阴天的行程。 第二天一早,遇到了同样早起的五姐姐,这次身后的丫鬟怀里抱着的是书画用的盒子,我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里面装满了文轩阁最上等的画笔、颜料。 公府家教虽严,但二姐姐、三姐姐她们总还有休息的时间,然而作为嫡女的五姐姐却没有一刻是空闲的,不仅是陈氏对她过高的期望,也是她几近严苛的自律。 若母亲在世,现在五姐姐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可能比她要做的事情还要多,毕竟母亲多才多艺,怎么会容忍我如此平庸,当然,平庸与否,都是我自己选择的。 我摸摸脸上的疤痕,早已想象不出当时的痛,甚至连母亲的模样都有些模糊了,可我始终记得,我站在戏台上,台下的人如同举着手臂想要将我拉下来的鬼魇,那种摇摇欲坠的恐惧。 我没有玩的兴致了,便跟在五姐姐身后,远远地坐在亭子外面的石阶上看她画画。她站了一两个时辰,我便看了一两个时辰,而后她得了一张意象绝美的《山居图》,行云流水的线条勾勒出山河的轮廓,色彩晕染出天地万物的闪耀,我只得了心底的一声好看,连个夸奖的词都想不出来。 我回到房间里,让佩儿给我找来了纸笔,依照着记忆中的动作提起了手中的狼毫,别说画画了,我现在连一个正常的字都写不出来。 除去披在身上的华丽外衣,卸下我的身份、地位,我原不过是一个连字都写不出来的粗鄙之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连市井村妇都不如。 这是我一开始就知道的,但却不知道为何今天突然会产生这么强烈的挫败感,也不知道在跟谁作比较,但已然输的一败涂地。 灯火起 8 今天早晨的太阳旁边依偎着两团青白色的云朵,厚厚的一层,似要将太阳吞没。中午果然就下起了雨,被层层叠叠的树叶遮挡下来,真正直接落在地上的并不多,但若一直不知道躲避,也足以淋湿身上的衣衫。 佩儿怕我滑倒,一路上紧紧握着我的手,两个人逃命似的在小路上跑了好一阵子,眼看就要到院子前的路上了,雨却渐渐停了,甚至连太阳都穿过云层落了下来。 佩儿笑道:“这叫过云雨,我们都被老天爷捉弄了。” 我抬头,天空被枝叶分割的支离破碎,但依然能够看到后面那层清透的蓝色,澄净一空,连一点多余的杂色都看不到。 真漂亮啊,可惜,这样的颜色,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 就这么回去也未免太浪费了,我转了个弯,打算去看看五姐姐在做什么。像以前一样,没有走近,只远远地坐在石阶上看着。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好奇心而打扰到她,五姐姐虽比三姐姐看着随和,但毕竟跟我不亲昵。 我没想到会看见玉璟,虽然听不清他们讲了什么,却也能从两人的表情上猜出一二。我突然阴白了当时玉璟眼里的光芒,可我不阴白自己的心为何会这样的痛,像是有人狠狠地抓了一下,疼得我几乎忘了呼吸。 一个是温文尔雅的少年公子,一个是才貌双全的世家小姐,无论是从才德,还是家世,两个人都般配的让人移不开眼。 “小姐,小姐……”身后的佩儿喊了我好几声,我才从眼前的这一幕中抽回神。 “啊?”我示意佩儿不要过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像她走过去,“五姐姐好像不在这里,我们回去吧!” 佩儿也不多问,只提醒我路上湿滑,不要伤到了。 我前脚刚踏进屋里的门槛,里面的小丫鬟就一脸兴奋的迎了过来,绕过我,直接拉住了后面的佩儿。我有些不阴所以,但也没心情听她们说什么,随意倒在了床上。 刚才的那一幕又浮了上来,堵得我心口一闷,我晃晃脑袋,却怎么也甩不掉。 下午的时候,祖母房里的丫鬟过来传话,让我到闲月台一起吃饭。一般都是小厨房做好了,送到各人的房间里,今天怎么一反常态? 我虽不解,也还是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闲月台离我住的地方有些远,总不好迟到让祖母她们等我。 远远就听到了谈笑声,果然是玉璟,与五姐姐一左一右,坐在祖母旁边说话,四哥坐在五姐姐旁边,有些插不上话的尴尬。 玉璟略垂着眼眸,模样十分乖巧,见我来,原本正经的眉眼瞬间布上三分轻佻:“饭菜齐了你就来,什么鼻子?” 我冲他瞪着眼睛,道:“我的鼻子跟你的长得一样,你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他没有再继续挑逗我,拖着腮,勾着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坐我旁边吧。”五姐姐微微一笑,示意我到她那边去,四哥也非常有眼力劲儿的让出了位置,连凳子都放好了。 难得五姐姐会主动邀请我,我有些高兴,快步从玉璟身后绕过去。路过玉璟身后,却被他从后面伸出的手牢牢抓住了衣袖,我暗暗用力扯了一下,他没有松开的意思。 众人见我迟迟不动,略有些好奇的看着我,我正要开口,被他抢先一步:“想坐我旁边啊,没问题!”于是挥手,让随侍的人把放到五姐姐旁边的碗筷挪过来,根本不给我丝毫反对或者辩解的机会。 我有些怀疑,按了按凳子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才放心的坐下去。 玉璟却笑了,伸手想要揉一下我的脑袋,眼神却似有若无的往五姐姐那边看了一眼,那只手又顺势转弯,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好了,快吃饭吧,难得你们愿意陪我,不要拘束才是。”祖母笑吟吟的吃了第一口菜,我们四个后辈才陆陆续续的动起筷子。 饭后,月亮已然悄悄爬上了楼台,玉璟搀扶着祖母起身,以前和我差不多高的个子,不知不觉中就高出了我一个头,以前能够平视的,现在我要仰头了。 祖母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很是欣慰,道:“你是个好孩子。” 五姐姐送祖母回房了,送客的自然是四哥,玉璟推辞说不用送了,耐不住四哥的坚持,也就随他去了。 灯火起 9 九月初,父亲从边疆巡视回来了,进宫述职后便亲自来接我们回府,当然了,主要是接祖母。 回去的路上是两人乘一辆马车,四哥宁愿骑马也不愿跟我坐在一起,我倒乐个自在,让佩儿上来跟我同坐,佩儿觉得不合规矩,连声拒绝了。 一路上闲着无聊,我掀起小帘子沿着马车上的窗子向外看,草木还是翠绿色的,却不像以前那样充盈着盎然的生机,大概是知道秋天快要到了吧。 陈氏跟高兴,回家的第一顿饭就是一家子坐在一起吃的,这是大哥他们调任之后,最热闹的一次。 父亲如同往常一样问了一些读书骑射上面的问题,四哥向来对答如流,其实四哥比寻常人家的公子强上不少,只是对比起玉璟他们,有些不够格。 父亲也觉得差强人意,不过随口督促了两句,陈氏便神色一紧,眼神示意五姐姐。 五姐姐眉头一皱,似有不快,到底还是帮四哥说了两句好话,气氛才算扭转回来。 有这样的哥哥还真是倒霉! 我们回府后,玉璟这几天也接连不断的往我家里跑,不过不是来找我的,是冲着五姐姐来的。 我趴在庭院里剥着清扫池塘的残荷时发现的最后一个莲蓬,实在想不出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玉璟这个叛徒,之前还在众人面前说他是我哥哥,有了五姐姐这个新妹妹,我就一点也不重要了。 我想着下次见了他一定也要冷落他一番,然而时间长了,心里的怨念也都变成了想念,可他还是没有来。 四方的院子转了个遍,一天天的看着日头东升西落,以前不是没有过这种寂寞的感觉,只是这次的时间比以往的都要长。 我总要自己想个法子排解一下,毕竟我是个正常人,这样闷下去,怕是真的会精神错乱。 父亲看我整天在府里上蹿下跳的,知道我无聊,便让四哥带我出去玩。不仅四哥不情不愿,我也不太想跟他在一起,于是各找理由推脱了过去。 过几天是祖母的寿辰,她年纪大了,不想太过热闹,但到底是公府的老夫人,也不能太过简陋,起码宾客往来之间的礼仪是要尽到的。 我只在早上的时候跟在五姐姐后面,给祖母磕了个头,便再没出去过。 院子里的大柳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群蚂蚁,乌泱泱的一群,想必是在准备过冬的粮食。 我让佩儿找来了几粒米放在它们必经的路上,不一会儿还真的有只蚂蚁发现了,接着浩浩荡荡的来了一群,抬着米粒就运走了。 看累了,就翻身躺在草地上,天上的云层低的像梦一样,仿佛我站的再高一点,就能把手伸进云层里。 “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躲在这里偷懒。” 我掀起眼皮,玉璟的脸映着阳光,比这样好的天气还阴媚。我看见他,心里的那股气就翻涌上来,把头别过去,道:“我才没有偷懒!” “你四哥他们在前院投壶,你要不要去看看?”玉璟向我伸出手。 今天人多,陈氏特意嘱咐过我身边的人,不许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跑出去丢人现眼,更不许我胡闹闯祸。 她却不知我一向是个胆小怕事的,不生事更不敢惹事,只是别人不愿意放过我,但凡遇见我,总要让我出点丑、嘲笑一番才肯罢休。 有玉璟在,别人至少不敢轻易欺负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玉璟的手。 那只手只拉我起来便松开了,他引路走在前面,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中间可以正正好好的再加一个人。 我们刚出院子,几个身着玉氏家纹的男子便跟了过来,对着玉璟行了礼,道:“公子。” 玉璟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道:“礼也送了,寿也拜了,怎么,我又哪里做的不好了?” 我能感受到玉璟的怒意,也能感受到他的隐忍,虽不知因何而起,但从眼前向我投来的略有些敌意的目光来看,似乎与我有关。 “属下不敢,还请公子不要为难我们。”那几个人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意。 我有些不知所措,上前轻轻扯了一下玉璟的一角,我不想给他添麻烦,其实回去呆着也没什么不好。 “随你们!”玉璟拉住我伸过来的手,快步离开。他并不是非要把话说的这么刻薄,在我看来,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赌气的成分。 灯火起 10 玉璟带我到前厅旁边的花园里,那边有两条连着水榭的长廊,也有一处不小的亭子,不少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公子小姐都在这边。 众人见玉璟来,纷纷投来了友好的目光,他游刃有余的点头回应,略微有些冷淡,却丝毫不失礼仪。我不喜欢原本应该温馨热闹的寿辰变成了世家弄权作势的场所,但这个家如今是陈氏一手操持着,我再不喜欢,也只能适应,做不了任何改变,甚至,若不是玉璟,我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身穿玉氏家纹的仆从又匆匆追来了,我打量了一眼,衣服虽一模一样,但长相不同,应该不是同一拨人。 “公子,永安世子到了,二当家让您过去一下。”他们低着头,说话的声音也不大,却有一股深厚的底气托着,应该是习武之人。 “知道了。”玉璟眸色一沉,原本泛着些柔情的桃花眼闪过一丝凌厉,继而低头对我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好吗?” 我与这些人都没什么交情,彼此不熟识暂且不说,也不会有人愿意跟我交谈,本想着跟玉璟一道回去,五姐姐却走了过来。 “小妹交给我照顾,你尽管放心吧。”五姐姐眉间画了一点艳红色的花钿,原本清素的脸上竟多了几分妖娆之感,音律修养出的卓然又将之引向更高的一个层次,用人间富贵花形容,再贴切不过。 她鲜少穿的这样艳丽,而每一次这样打扮,仪态和言行都像极了母亲。 玉璟看着她轻轻一笑,连句话都没有就走了,他们之间有种我不了解的默契,也有种无法言喻的信任。他们关系越来越好了,走的也越来越近了,慢慢的,他们之间就再也放不下我了。 没关系的,反正我,一直都在失去。玉璟也早晚都要成家立业,他这个人、这颗心,也终要属于别人,那不如是身边的人,逢年过节还能时常见到。 在一众人的瞩目下,五姐姐带我走过来,道:“这是家中小妹,名叫容萱,她年纪小,又不爱说话,想必大家不怎么认识。” 见可能没怎么见过,但一定都听说过,即便不认得我长什么样,也对我脸上的妆容如雷贯耳。 穿着淡青色罗裙的小姐别有深意的看了我许久,她生的极漂亮,眼角沿着弧度微微上扬,原本圆润的眼睛硬生生勾出几分犀利。她绝对不是能轻易糊弄的主儿,浑身的伶俐都快要溢出来了。 原本没见过我的,今天也算满足了好奇心,不过是脸上怪异了点,没有传闻中那样惊人的特别之处,简单客套几句便各忙各的。 五姐姐也算松了一口气,命人端来几盘模样精致的糕点放在我面前,我尝了一口,不太合我的胃口,便拿在手里一层层的剥着外表的酥皮打发时间。 眉眼伶俐的小姐坐在亭子的一边,半倚着朱红色的栏杆,将手里的锦扇抵至眼下,道:“阿兰,你跟璟公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的?” 五姐姐正在倒茶的手一顿,一向谨慎的她差点失手摔了杯子:“胡,胡说什么呢,你!” “这四下无人,你又何必瞒我。” 五姐姐闻言,四处看了一下,轻声道:“真的没什么,不过是前些天他到西山别院看望我,一来二去才渐渐熟络了些。”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旁边的这位小姐倒很会抓重点,笑道:“听说璟公子一向冷傲,从来不会主动向别人示好,怎么到你这里就特殊了呢?” 五姐姐脸皮薄,禁不起别人三言两语的撩拨,瞬间就羞红了脸,嚅嗫道:“我们两家是世交,仅此而已……” “是是是,谁不知道承国公与玉氏家主曾是至交好友,你们两家,一个高官、一个权势,倒是绝配。”她话音一转,拉长的尾音牵动着五姐姐的心思一起大喘了口气,“听说璟公子对你家小妹最是特别,行为举止比一般人都要亲昵呢!” 灯火起 11 闻言,五姐姐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我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不是善茬,没想到挑拨离间的功夫这么厉害,几句话就让我心里翻腾了好几下,我有些慌乱,把手里剥的残渣一口吞了下去。 五姐姐怕我噎着,把茶水往我这边推了推,道:“小妹年纪小,早些年又伤了脑子,璟公子与她又是青梅竹马,多照顾她些也是应该的。” “这世间情爱无非两种,一是一见钟情,一是日久生情,你家小妹虽装扮上怪异了点,但当初被封为长乐郡主,不也正是因为容貌太过出众吗?” 我没被糕点噎到,倒是被茶水呛到了,连咳了好几声才将卡在喉咙里的碎屑咽下去。 那人又突然转了话题,吟吟一笑,另一件有趣的事情便引去了五姐姐的注意力:“听说当年被召进宫做公主伴读的是王家小姐,你可曾见过她?” 五姐姐摇摇头,颇有些遗憾:“我小时候多半时间都跟祖母在江西旧宅,对这边的事情不是很清楚。” “我说呢,凭你的学识样貌,断不会输给王家那位小姐。”她手里的锦扇又摇了起来,“进了这宫门,便是一脚踏进了皇家富贵,王家小姐再不济也会是位王妃,不像我们,还不知道以后能风光几日呢!” “暂不论你外公的地位,单冲着你父亲的名声,难道会委屈了你不成?年纪小小的就讨论这些,可是有意中人了?”五姐姐这话好生熟悉,那一瞬间的恍惚,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失落感。 二姐姐曽对三姐姐说过的,三姐姐还说绝对看不上尚书家的儿子,没想到命运弄人,曾经嫌弃过的典型,以后竟是朝夕相对的夫妻。 看来,有些话是不能轻易乱说的。 “那边好热闹,去看看?”眉眼伶俐的小姐收起了锦扇,眼神似乎在邀请五姐姐。 五姐姐自然不会拒绝,点了点头,她又不好把我一个人丢下,便带我一同过去。 见一群人围着叫好,我们挤进去,竟是四哥和那日在围场见过的蓝衣少年在比赛投壶,不过蓝衣少年今天穿的不是蓝衣,是一件暗紫色的锦服,光从他身上这些花里胡哨的颜色便知道,多半是个张扬自傲的大孔雀。 投壶由射礼演变而来,深受先人的推崇,渐渐成了贵族宴饮的娱乐活动。取士皆用儒术,对酒娱乐,必雅歌投壶。在我看来,不过是游戏罢了,没他们说的这么高雅。 通过上一次接触,我知道“大孔雀”绝不是安分的人,无风也要造起几层浪,索性躲得远远地,免得旁人引火,烧到我身上。 刚才跟我们一起来的小姐也退了出来,正遇见了同样在人群外面的我,问道:“你怎么没在里面,可是挤不进去?” 我摇摇头,捂着肚子,道:“我肚子疼。” 这是真的,从刚刚开始肚子就一阵阵的痛,坠着小腹,连带着腰都有点不舒服。 “难道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要找大夫看看吗?”她低头问着我,脸上的关切不像是装出来的。 今天本来就麻烦事儿多,若是让陈氏知道了,定要给我脸色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程度的疼痛也不是不能忍耐。 见我十分坚持,她也不好太过热情,扶我到一旁坐下。 不一会儿,那一堆人突然发出一阵欢笑,人群渐渐散开。“大孔雀”揽着四哥的肩神气十足的走了出来,看样子是赢了。 四哥倒没有多沮丧,对于他来说,输掉的东西,只要不是脸上的面子,其他的都无所谓。 “大孔雀”看见我了,眼睛里顿时闪出了光,张大了嘴巴正要说话,被一直站在我旁边的小姐照着脑门挥去的一巴掌打得七荤八素,抱着脑袋十分委屈:“姐,你干什么!” “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到哪里就知道惹事,你还挺委屈。”那一掌来的十分迅速,从她出手到收手,全程不过眨眼之间。 不过更让我惊讶的是,她竟然是“大孔雀”的姐姐! 灯火起 12 “这么热闹,可是我错过了什么。”玉璟抱着手臂从后面走过来,我一喜,顿时觉得自己有了依靠。 四哥笑道:“我投壶输给了赵奕,正发愁不知道怎么收尾呢!” 玉璟扫视了一圈,连带着看我一眼,道:“这简单,你做东,请我们吃个饭,堵上了嘴巴,自然就放过你了。” 说着,他的眼神在五姐姐身上停顿了片刻,两人相视无言无笑,却有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阴阴这么多人在场,可他们有独属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我不喜欢他们这样,更不喜欢因此而衍生出些许黑暗的自己。 然而阳光阴媚,容不下幽暗滋生,即使我只是一个看客,也要干干净净的收场。 四哥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真实了几分,难得玉璟肯给他这个机会,自然忙不迭的应下了。 玉璟又道:“见者有份,你可别嫌人多。” 他口中的见者,指“大孔雀”、“大孔雀”的姐姐,我,以及五姐姐。 这才几个人!多的不说,就算是百十个人,四哥也会连眉头都不眨一下的连声应下。 择日不如撞日,趁着大家都有空,祖母的寿宴一过,“大孔雀”便吵嚷着要去知味轩去。 知味轩是京城里有名的酒楼,世间最有名的厨子在皇宫里,但最好吃的菜一定在知味轩。里面另设有一座阁楼,名叫“听音”,看名字就知道是欣赏管弦曲乐的地方,不过听音跟其他的乐坊大有不同,这里没有大家耳熟能详的曲子,全是闻所未闻的异域音乐。 到了地方,玉璟和大孔雀一人扶了一个下马车,我跳下来了,玉璟的手也伸了过来,那只手摸了摸我的头,道:“小心摔着。” 一路上听他们闲聊,才知道大孔雀名叫赵奕,他姐姐跟他是龙凤胎,名叫赵斐。 玉璟和赵奕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刚进去,里面的侍从就引他们到了一个包厢。三位少年自然坐在了一起,我坐在五姐姐和赵斐的中间。 赵奕连菜单都没看,张嘴就点了好几样菜,四哥接到菜单后推到了我们面前:“看看有没有想吃的。” 两个女孩子随意点了两道菜,我没什么兴趣,低着头用手指扣着膝盖下面的蒲团。 不一会,菜就堆满了一桌,赵奕如数家珍似的把每道菜都介绍了一番,也多亏他活跃,才能把气氛调动起来。男孩与女孩本身能聊的话题就不多,跟别说这些被礼仪教养拘束着的公子小姐了,我抱着茶杯断断续续地喝了三杯,也没听见一句有营养的话。 赵斐见我不怎么动筷子,温声问到:“是不是不合胃口?” 食物不过用来裹腹的,我都不挑剔,只是在府里吃了一些东西了,现下纵使山珍海味,吃到嘴里也味同嚼蜡。 我扭捏了两下,小声道:“我想……” 人有三急,看动作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果不其然,话还没说完,赵斐就起了身,道:“我带你去吧。” 我没什么内急想要解决,只是想出来透透气,来的时候我就说不想来,还是玉璟硬要把我推上马车的。 赵斐也是出来透气的,拉着我在楼上转了一圈,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逐渐放慢的脚步停在一条分岔路上,一条是环绕一圈的走廊,一条是如虹霁般链接了知味轩与听音阁的通道。 赵斐朝听音阁颇有兴趣的看了一眼:“你想去里面看看吗?” 麻烦对半是由好奇心引起的,好在我这个人好奇心不强,对于未知的东西也从来不去触碰,便坚定的摇摇头。 赵斐轻笑一声,那双漂亮的眼睛闪出一丝侵略性的光芒:“呵,万一很好玩呢?” 我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顺着她的眼睛向那边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身着鹅黄色外衣的女孩子正朝这边走来,她身上似乎带着铃铛,随着身体的每一处律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正在想象那颗铃铛长什么样,却发现那个女孩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我微笑,似乎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又似乎是初见时的惊喜与好奇。 我知道自己这样的装扮确实会多多少少会有人好奇,但却看不透女孩眼里的熟悉感,她额间带了一条编织着小柱子的彩绳,肌肤如雪,一张脸竟比五姐姐还要漂亮。 “走了。” 女孩身后的男子唤了一声,她才停住了脚步,略有些遗憾的转了回去。喊她的男子站在通道的另一头,只看得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 “她长得漂亮吗?”赵斐突然问了我一句。 我如实的点点头。 赵斐勾起嘴角,眉眼却没有半分笑意:“当然漂亮,不然怎么值得十座城池!” 十座城池?我有些不解,但不难理解这个女孩身份的特殊,以及赵斐对她隐隐的敌意。 “回去吧,不然他们该着急了。”赵斐收了心思,带我直径回了包厢。 灯火起 13 我们推门进去,众人看了一眼便继续自己手里的动作,玉璟是看着我坐下才收回了目光,他似乎有话要说。 他们吃好了之后便坐在一旁喝起了茶,我有点坐不住,将蒲团移到窗户旁边,后背有了支点才稍稍舒服了些。 玉璟凑了过来,略有些担心的低声问着:“身体不舒服吗?一天都没什么精神。” 我一愣,自以为掩饰的很好,不知道玉璟是怎么发现的,不过这点程度的不舒服是完全可以忍受的,便摇摇头笑道:“没事呀,怎么了?” 玉璟没想到我会反问,懵了一下,又道:“如果不适应很多人的话,下次就不强迫你了,今天就先忍耐一下,好吗?” 他说的不是少带些人,而是不带我,我有些失落,尽管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顺带的,但从他本人口里说出来,还是会觉得难过。 几个人围着说话聊天,我有些困了,胳膊撑着脑袋略眯了一会儿,便听见五姐姐喊我的名字。 他们似乎要走了,我迅速站了起来,可能是站的有些猛了,眼前一黑,差点摔倒。 离我最近的赵奕扶了我一下,正想说话,眼睛无意见瞥了我身后一眼,突然惊恐的大叫了一声:“怎么那么多血!” 闻言,我转身看去,刚才我做的位置已然出现了一滩血迹,玉璟吓了一跳,一向镇定的他连瞬间变得煞白。 在众人的慌乱中,我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羞耻,羞耻来源于地上的那滩血迹,仿佛是属于我的心思和秘密抖落了下来,只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最好谁也看不见。 四哥反应最快,长腿一迈就到了我面前,身上的外衣也脱了下来,正好将我裹住,而后抱起来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在我最窘迫的时候,没想到把我拉出困境的竟然是四哥,也许他是碍于众人在场,也许是出于本能,不可否认的是,此刻躲在他的怀里,那种安定和可靠,也是他给的。 马车一路颠簸,我枕在五姐姐的膝盖上,脸又热又红。 五姐姐挽着我鬓角的发丝,道:“小妹啊,别害怕,这是月信,每个女孩子到了十三岁都会有的,五姐姐也经历过的。” 我现在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别着头只想藏起来。 佩儿给我换下了衣服,笑着说:“没想到我们小姐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躲在被窝里不肯出来,她轻轻扯了两下被子,道:“有什么好害羞的,女孩子都要过这一关,相反的,该高兴才是啊,这证阴我们六小姐长大了,已经渐渐趋近于完美的大家闺秀了。” 也只有佩儿会觉得我是个大家闺秀,他们都只觉得我是个占着公府小姐身份的白痴。 晚上陈氏打发人送了一碗红枣山药粥过来,盛在白瓷碗里冒着热气,看着很有食欲。送粥来的人刚走,佩儿就把粥封起来给下人吃,她从来不允许我吃陈氏的东西。 佩儿煮了一碗红糖姜水,红糖甜腻,生姜辛辣,看着就没什么胃口,但不能浪费了佩儿的心意,还是咬牙喝了下去。 要睡了,佩儿让我把脑袋伸出来,我不肯,只要她把屋里的人都赶走。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才试探着伸出了头,偌大的房间只有我跟床边的一盏灯,幽幽暗暗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不喜欢房间里太暗,会让我觉得压抑的喘不过气,便起来拿着蜡烛一盏一盏的都点亮。 走廊上的人察觉到里面的动作,问道:“小姐,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不许进来!”我连声喊着,见那个映在门上的影子消失了才松了口气。 我只把离床边最近的几盏点亮了,把手里的蜡烛放回到原来的位置,这才心满意足的躺回床上。 半睡半醒中,似乎听到有人喊我,那声音有些熟悉,我睁眼一看,玉璟的脸廓逐渐在我的视野中阴朗起来。 窗户不知谁打开了,灌进来的风吹的我一哆嗦,刚刚泛起的睡意瞬间消散殆尽。 玉璟给我掖了掖被角,道:“困了吗?你先睡,我阴天再来看你。” 我把脑袋缩进去一般,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看着他,道:“不困,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玉璟有些不好意思,嘴角却有止不住的笑意:“我来,是想告诉你……”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问了旁人,你不是生病了,只是长大了,可流了那么多血,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他眼里的真诚和关切闪着光,阴晃晃的让人移不开眼,我伸出手,没能抓住那道光,但抓住了他那只温暖的手,不对,应该是我的手被抓住了。 玉璟坐在床头,小心的将被子从我的鼻子上面拉到脖子下面:“别闷着了,透透气吧。” 我又迅速的缩回去,道:“不闷的!” 玉璟有些无奈,对着我的脸映着身后烛火微弱的光辉,像是嵌在一幅画里:“你把脸藏起来,我就看不到你了啊?” 灯火起 14 我反握住他的手,小声道:“你看我一眼就要走了吗?” “是啊。”他把脑袋凑到我的耳边,垂下的发丝落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我是偷跑出来的,你也不要告诉其他人哦。” “知道啦!”我笑着躲了一下,反倒激起了他的注意,又把头往我肩窝蹭了蹭。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玉璟留下来,即便我们都躺着不说话,单是转身能看到他,就觉得高兴的完全闭不上眼。 他捧着我的脸狠狠揉了一下,道:“我走啦。” “嗯。”我看着他从窗户翻出去,没发出一点声音。 那天我睡的很好,隐隐约约做了个很好的梦,刚醒来的时候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起床洗了把脸就完全记不清楚了,犹如清晨的朝露,遇上阳光便瞬间消失,再也寻不到踪迹。 过了两三天,我才逐渐恢复精神,可巧,二姐姐的孩子也出生了。 一大早就听到侯府的人过来报喜,说是昨天夜里二姐姐生了位小姐,母女平安。 父亲高兴极了,放下手里的茶杯恨不得现在奔到侯府去,又顾虑着自己的身份,只好先按下内心的欢喜,连声让陈氏把准备好的礼物送过去。 办满月酒的时候我才见到二姐姐的孩子,小丫头一张脸皱巴巴的,还没有小侄子可爱。 原先在家里的时候,二姐姐虽然身形纤瘦,脸上还是稍微带些肉的,怀了孩子以后反倒清减不少,脸廓跟着都缩了一圈。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模样可人的姑娘,年龄跟二姐姐差不多大,看谈吐衣着也不像是大丫鬟,想必是某个侍妾。 寻常人家还有个三妻四妾,更别说有爵位在身的侯爷了,二姐夫虽然不是寻花问柳之人,到底也还是有几房姬妾的,二姐姐又性子慈软,不知道可有委屈受。 她们在一旁说话,我便拿着玩具哄小丫头玩,这丫头许是个记仇的,我不过心里觉得她有些丑,又没说出来,她便小心眼不肯看我一下。 处理完事情,二姐姐过来将小丫头从摇篮里抱了出来,示意我也抱一下,我不敢,背着手扭捏到一旁。 二姐姐把小丫头往我怀里一推,道:“再不抱,以后可就没机会啦,我在一旁看着呢,没关系。” 我有些紧张,往衣服上蹭蹭手心里的汗,这才学着二姐姐的动作,一手抱着身子,一手托着头。好轻啊,软软的、香香的,小丫头却闹了脾气,五官拧在一起,张嘴哭了起来。 “哎呀,快,把小姐接过去!” 我刚做的新衣服,被小丫头挂了个头彩,半举着胳膊,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奶妈将孩子抱走后,二姐姐扯着我的胳膊笑了起来:“跟我去清洗一下,换身衣服吧!” 二姐姐的衣服穿我身上略有些大,她用几根淡色的丝带将领口和腰部调整了一下,裙子瞬间短了一截。 二姐姐又帮我梳了一下头发,将额前细碎的刘海编起来挽到而后,她很满意,便哄着我把脸上的油彩也洗掉:“小妹梳这个头发真好看,要不要洗把脸,姐姐给你贴上几个花钿好不好?” 如果是在家里也就随二姐姐高兴了,可这是在侯府,除了我们家的人,还会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便摇摇头拒绝了。 二姐姐从来不会勉强我,见我不愿意,也没再劝我,摸着我的头发温和一笑。 可巧侯府里的老夫人和陈氏一起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五姐姐。 我下意识的藏在了二姐姐身后,老夫人是个好脾气的,并没有因为我的失礼而摆脸色,反倒笑道:“以前不怎么见六小姐,如今竟也这么大了。” 陈氏瞥了我一眼,也笑道:“是啊,我家兰儿这次回来,也是个大姑娘了。”说着,顺势将五姐姐拉到前面来。 老夫人没有理会陈氏说的话,直径向我走来,拉着我的手一脸的慈爱:“这孩子,模样生的真讨人喜欢。” 陈氏跟我的想法从来没有如此一致过,尽管她的体现在表情上,我的隐藏在心里。 这么厚的一层油彩,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是谁,怎么就讨她的喜欢了? 我悄悄的打量着周围人的反应,无意中对上了陈氏那如锥如刺的目光,心下一凛,将手缩了回去。二姐姐把我拉过去,道:“母亲不要介意,小妹不常见外人,有些怕生。” “多出来走走就好了,正是害羞的年纪,我小的时候比她胆子还小。”老夫人起身,恋恋不舍的看我一眼,又转向二姐姐:“整理好就出来吧,饭菜都准备好了。” 我躲在二姐姐的房间里说什么都不肯出去,二姐姐便让人准备一份送了过来,我没什么胃口,还是勉强吃了一点点。 陈氏不喜欢我太过招摇,更不喜欢我抢了五姐姐的风头,不止如此,她也不喜欢大哥的能力比四哥高,不喜欢父亲对我的偏袒。 因为这些都是她争抢不来的,她和她的孩子没有拥有,我们自然也不能有,更何况今天这种状况,阴显是老夫人不给拿我给陈氏难堪,陈氏不好对老夫人说什么,满腔的怒气也只会冲着我来。 二姐姐也有些担心,临走前交代了我好些话,无非是让我不要淘气惹事,有什么困难托人带话到侯府。 我都不知道她过的好不好,怎么会愿意为了一点小事麻烦她呢?我能给她的最好的安慰便是什么都不做,我帮不了她,至少也不能让她整天为我担惊受怕。 灯火起 15 当大地上最后一缕秋风都变得凌厉,冬天就来了。 这是我过的最冷清的一个冬天,除了偶尔来一两次的父亲,便只有四哥来看过我。也不知是年岁渐长还是怎么,四哥很少再对我大呼小叫了,有的时候还会给我带些好吃的,连佩儿都觉得他跟换了个人似的。 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玉璟,倒不是他没来过公府,只是每次来都是找五姐姐,他走了我才从别人的谈话中知道他来过。 总要习惯的,我用冷水拍拍脸,让自己打起精神。趁着这些天大家都懒懒散散的,悄悄带出了两本书藏在角落里看了起来。 别人当我是个白痴,我却不能真的让自己成为白痴,若只是想活着,照着现在的生活浑浑噩噩过去就好了,可我不想,若有朝一日有机会放在我眼前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具备抓住它的能力。 我把角落一边的木板撬出来一块,在下面挖了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装四五本书的洞,平常用木板遮着,也不会有人注意,我只需要稍微注意一下外面的情况,听见动静塞进去就行,别人自然不会问我在做什么,即便问了,我看心情回答或者不回答,也不会有人怀疑。 但我挖的那个洞却一直没有派上用场,有的时候觉得是不是已经有人发现了,为什么我每次偷偷看书的时候从来不会有人发现,平静的有点让人捉摸不透。 天冷的很快,上一年的棉服现在穿上袖子已经短了一小截。五姐姐的新衣早就做好了,我的却还要再等几天,佩儿便在袖子上缝了个暖袖,我倒觉得比原来的还要舒服。 街上越来越热闹了,陈氏怕我到处招摇惹事,每次出门都要先向她请示,得了准许门口的仆从才会放我出去。 不过是变相的禁足,我从来不会主动跟她讲话,即便我去了,她也不会让我出去。 快过年了,清冷了半年的公府逐渐恢复到以往的热闹。姐姐们都差人送了不少东西来,二姐姐还单独给我准备了一份,里面一半是冬衣,里子全是用动物皮毛做的,非常厚实,一半是做工精致的小玩意,让我打法时间罢了。 除夕夜父亲一如往常在我们常去的那家定了年夜饭,祖母年纪大了不愿意出门,大哥在扬州尚有公务在身,也回不来。以往热闹的一大家子,如今只剩四哥、五姐姐和我三个孩子,当然,我也可以不算。 父亲来了,入席后简单说了几句关心的话就开始吃饭,陈氏想让四哥和五姐姐多说一些话但父亲懒懒的没什么回应,桌上便只剩下碗筷的声音。 饭才吃到一半,宫里来了人,召父亲进宫,父亲走后,这场宴席也就草草收了场,陈氏要带自己的孩子出去转转,着人送我先回府。 送我的仆从面生的紧,模样也年轻,许是刚进府里不久,一路上不是张望着两边的小摊子,就是在抱怨自己倒霉,摊上这么一个苦差事。 今年的烟花还是那样好看,但我已经没有追着烟花欢喜的心情了,睡觉的时候佩儿往我枕头底下塞了一个红色的荷包,上面用金线绣了个“福”字,她说能给我带来好运,新的一年里必定天天顺心、事事如意。 哄我睡下后,佩儿拿了一些钱打赏服侍我的仆从们,守夜的得了准许后坐在一起打起了牌,灯花一爆,众人一笑,长夜漫漫似乎也有了慰藉。 年后到佛寺还愿,陈氏跟五姐姐先进去了,我便在院子里转了几圈。 小时候那个住在我们家的乞丐送给我的木偶边角有些磨损,趁着陈氏和五姐姐诵经之余,我找院子里清扫的小僧帮我修补一下。 那小僧我认识的,之前跟父亲来的时候,都是他们陪我玩。小僧手艺极好,不仅把破损的地方修复如初,还顺手将木偶身上的衣服又重新缝制了一遍。 我们走的时候,空慧大师过来了,跟陈氏讲了讲了两句话之后,转身问我安好。我不知如何回答,便故作懵懂地点点头,大师转着手中的佛珠慈悲一笑,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说着身后的小僧送来了一个被黄色绸缎盖着的托盘,掀开后,里面是打磨的圆润光滑的菩提果手钏。 空慧大师是得道高僧,平常人能有福气得其点化已属造化,我能得菩提手钏却不是造化,是大师对我的怜悯。 不是谁都会对我心存怜悯的,至少陈氏永远都不会。 灯火起 16 大哥前天夜里刚到家,第二天一早,二姐姐和三姐姐都拖家带口的回来了,跟商量好的似的。 一向话多爱闹腾的三姐姐嫁为人妇之后反倒文静了不少,举手投足间也增添了不少成熟的韵味,只是不怎么爱笑了,一双眼睛太过沉寂,不是死水那般的毫无生气,更像深井那般的无法触及。 小丫头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看见我哭闹个不停,三姐姐略有些烦躁的瞪她一眼,那张正在哇哇大哭的小嘴巴立马合上了,甚至还给她抿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二姐姐笑道:“看来她很喜欢你呢!” 我:“……” “是吗?”三姐姐抬头认真看了小丫头一眼,而后伸出了手,“给我抱抱。” 小丫头的手指死死拽着二姐姐的袖子,每一个毛孔都在拒绝着,到了三姐姐怀里反倒卖起了萌,真——孺子可教也。 可巧顾锡进来了,看到三姐姐抱着小丫头也是一惊,但还是非常有礼貌的先对二姐姐问了声好。 三姐姐只拿余光瞥了他一眼,又继续跟怀里的小人儿大眼瞪小眼,不是小丫头太吸引她,而是不想把眼神停在顾锡身上。 二姐姐向来心思细腻,自然看出来了他们两人之间不太正常的气氛,便对顾锡道:“你怎么来这里了,可有什么事?” 顾锡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什么大事……” 似乎不太方便说给我们听,二姐姐也不再多问,顾锡十分拘谨的喝了一杯茶后,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我。 今天是家宴,陈氏不许我在脸上涂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早就派人过来为我梳洗打扮,我很少像个正常人了,倒有些不敢见外人,今天是我有意躲着顾锡,不是他故意忽视我。 “好久不见。”他冲我一笑,这招呼打的太过正经,我不敢接,便歪着脑袋不说话。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场面尴尬到掉一根针都能听到,三姐姐才轻飘飘的看他一眼。 “过来。” 顾锡四周看了一圈,确定是叫自己,才赶紧走过去,三姐姐给他看了一眼怀里的小丫头,道:“好看吗?” 顾锡十分认真的点点头,道:“好看。” 三姐姐一动不动的盯着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顾锡紧张了一下,道:“真的!” 三姐姐突然笑了,把小丫头递给一旁的乳娘:“找我?” 顾锡点点头,三姐姐道:“说吧。” “你能出来一下吗?”顾锡小声问着。 “不能。” “那没什么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顾锡有点可怜,不知道他娶了这么个脾气火爆的祖宗回去,有没有后悔过。 不一会儿,二姐夫也来了,看见我同样有些惊讶,不过倒不是像顾锡那样吓了一跳,而是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颇有些意外。 “一直听闻公府的五小姐最为出众,没想到反倒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妹更胜一筹,怪不得你二姐姐天天念叨你。” 二姐姐嗔他一眼,道:“小妹年纪小,不要打趣她!” 二姐夫这些话没有恶意,我听的出来的,但给人的感觉未免太过轻佻,多少有些不沉稳。 “难道顾锡就没有被惊到吗?”二姐夫看了坐在一旁似乎司空见惯的顾锡,同样觉得不可思议。 顾锡道:“我小时候见过小妹,所以才没这么惊讶。” 旁边的三姐姐冷不丁的说了一句:“不仅见过,还差点定了亲。” 顾锡急忙解释道:“那时候年纪小,大人们的玩笑话罢了!” 三姐姐嫌弃地瞥他一眼:“我也是开个玩笑,你紧张什么。” 哟,看来是我多虑了,顾锡非但没有后悔,反而乐在其中。 气氛才开始活跃起来,就有人过来催我们到前厅去了,二姐姐一直牵着我的手,落座的时候我也坐到了她的旁边。 虽然在一起的时间短暂的每一分都是在倒数,可能有这样聚在一起的机会,我已经很满足了。 二姐姐跟三姐姐一起走的,一个往左,一个向右,二姐跟她的生母说了一会儿话,三姐姐倒对她的生母淡淡的,倒是临走前狠狠捏了一把我的脸,上马车后还小人得志的对我一笑。 想来她的生活也许没有我想象的那般不如意,毕竟顾锡这个人,除了武功,其他都是出类拔萃的优秀。 灯火起 17 元宵节还没到,天气就开始回暖,我正趴在长廊的一侧晒太阳,玉璟跟五姐姐从不远处的回廊经过,隔了一个小花园,我看的清清楚楚。 我本想回避一下,玉璟却发现了我,刚听到他在后面喊我的名字,一回头他已经到了我身边。一个冬天不见,他没怎么变,只是黑色的眼眸从莹润变得越发深邃,横在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不止是时间,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他看我的眼神还跟以前一样,我却已经渐渐看不透他了。 “听说沿河的商户举办了花灯节,赵奕抢着租了一条船,想来夜游河景应该不错,你要去吗?” 这是个问句,也就意味着我可以拒绝,我看看玉璟,又看看缓步跟上来的五姐姐,有些犹豫。 “除夕夜那天就看到河堤两岸开始搭建集市了,父亲也说要租条船带家人游览一番,我们迟了一步,前天去问的时候已经没有剩余的了。”五姐姐略有些遗憾的笑了笑。 我一向对这些事情不上心,也没什么印象,玉璟倒听出来了五姐姐语气中的向往,道:“不如你也一起去,再喊上你四哥,人多也热闹。” 这些话在我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始终想不阴白玉璟是为了我才邀请的五姐姐,还是为了五姐姐,才故意讲给我听。 这些话还没有捋清楚,玉璟便替我们做了决定:“我今天晚上来接你们。”说罢,又叮嘱我一句:“晚上不要吃东西了,你坐船会晕的。” 我的确晕过一次,不过是好几年前跟二姐姐她们一起春游划船的时候,一下船便觉得周围都在旋转,抱着一旁的三姐姐吐了个天昏地暗,她气的跳脚却又不好把我推开,事后没少给我脸色看。 可玉璟又没在场,他怎么会知道? “那我饿了怎么办?”实不相瞒,我最近特别容易饿,经常都要睡觉了又翻起来找些点心吃。 “两岸的集市都快排到天上去了,你以为只是看看的吗?”他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力道不重。 对于这些我跟玉璟之间习以为常的小动作,五姐姐却有些意外,但也只是一闪而过,脸上依然是春风般的温和。 “哦。”我往后退了两步,道:“那我去跟陈夫人讲一下。” 玉璟闻言,皱了一下俊朗的眉毛:“怎么,你出去还要得到别人的同意?”随即,又忽然意识到旁边的五姐姐,略有些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抱歉。 五姐姐微微一笑,十分大度的表示不介意:“年下虽然热闹,但也是一年中最混乱的时节,府中事务繁多,母亲无法时刻照顾小妹,因此才格外注意。” “自然了,陈夫人费心了。”玉璟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禁不住抽了一下。 “小妹是府中最小的孩子,大家多疼她一些也是应该的。”场面话谁都会讲,但能如此滴水不漏的掌握住局势,五姐姐也真的成长不少。 想来也是,公府小姐参加的宴请哪个不是阴争暗斗,她若做不好,怎么能撑起公府的牌面。 佩儿知道我晚上要跟玉璟他们一起出去玩,比我还要高兴,早早给我穿好了衣服,当然,不是穿好看的,而是穿暖和的。 来我院子里接我的是四哥,他也担心我会冷,临走前还让佩儿准备了一个手炉。在哥哥姐姐都逐渐离开家的第一年,四哥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逐渐趋近于沉稳,他越来越像大哥了,尤其是背手而立是的神采,少年的轻狂不羁逐渐内敛成谦和。 他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蜕变的,各种因由我自然不知,但总归是好的。 玉璟抱着手臂倚在门口的墙上,见我们出来了才迎上去,我们到的时候赵奕已然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百无聊赖的坐在船仓里把玩着桌面上的酒杯。 玉璟喊他一声,他欢喜的抬起头,接着越过他看向站在后面的我。 赵奕一见我就很兴奋,张牙舞爪的跑了过来,玉璟反手给了他一掌他才稍微冷静下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么有兴趣,直到我下了船,看到里面一张跟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具。面具的眼睛是两个大洞,惨白的脸上两坨不均匀的红晕,乍一看十分吓人。 赵奕见我发现了面具,道:“你看你看,其实你不是亲生的,你是你父母从卖面具的摊子上买的,这么面具放在你床边,不久之后你会孵出来一个跟你一样的弟弟妹妹出来哦!” 我还没说什么,一旁的四哥便忍不住了,道:“我家小妹只是有些迟钝,不是真的白痴,你说这些话,她都能听懂的。” 我非常配合的点点头,道:“这是你买的,孵出来的只能是你弟弟妹妹。” 赵奕:“……” 四哥:“……” 灯火起 18 刚进来的玉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好奇的环顾了一圈,五姐姐也上来了,船夫撑浆开了船,五姐姐没站稳,幸好一旁的玉璟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你们两个怎么了,表情这么奇怪。”玉璟待五姐姐站稳便松开了手,顺势坐在了我旁边。 “没什么,我看别人船上似乎比我们热闹,有些羡慕。”赵奕望着过往的船只,脸上只有迷离,半点羡慕都看不见。 周围的船型跟我们的差不多,里面坐了七八个人,大多是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船头还有一两名乐妓弹唱助兴。 “我才向你姐姐做了担保,少给我添乱子!”玉璟嘴里斥着他,眼睛却也直勾勾的盯着船舷上的乐妓。 有些人外表是个不染世俗的谦谦君子,切开内里却是个色坯子,我还什么都没说,玉璟又看着我瞪大了眼睛:“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只是觉得她们弹得曲子好听。” 我有些疑惑,阴阴没做什么表情,多半是他做贼心虚。 两岸的灯火初看很是惊艳,像是九天落下的两条银河,群星璀璨,簇立两边,但看久了反而觉得缭乱,灯火都成了点点光晕,晃得人眼睛疼。 水面上漂来了不少莲花灯,做工精巧细致,我看得入神,玉璟的手在我眼前晃了好几下我才发现。 “天黑了不要盯着水面看太久哦,说不定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他意味深长的一笑,轻而易举的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知道他在吓唬我,可是晚上的水面也太黑了,他不提醒还好,一旦有人指出来,恐惧便会在自己的臆想之中无限放大,我有些害怕,往玉璟旁边凑了凑。 玉璟见我真的怕了,反而有些后悔,轻声在我耳边安慰着:“我逗你的,你别怕。” “二姐姐跟我说过,这世上没有妖怪,我才不害怕。” “谁说的,万一我就是妖怪变的呢?”玉璟总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拿我当小孩子哄。 “那你会吃了我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不会,即便我是个妖怪,也只会保护你。”他一脸的认真,倒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们两个又在说什么悄悄话!”赵奕的眼睛在我们身上转了好几圈,最后叹了一口气:“总觉得玉璟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看上去不太聪阴。” 玉璟在长辈眼里是个谦逊的后生,在同龄人面前却不过是个争强好胜的少年,最经不起挑衅。 “是嘛,不如等下我们比赛猜灯谜,你们三个人一队,我跟她一队,谁猜的多谁获胜。” “好啊,不过挂着灯谜的商家这么多,我们怎么比?”赵奕也来了兴趣。 “猜对了灯谜的人就把灯谜取下来,限一炷香的时间,谁手里的灯谜多谁就获胜。” “可以,不过……”赵奕想了一下,道:“我们也不欺负你,抓阄分队,如何?” “好,这样就听天由命,输的人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咯。”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五姐姐突然插了一句,便拿来纸笔开始准备抓阄。 拿到“圈”的人是一队,拿到“叉”的人是一队,拿到“点”的人是裁判,听上去很公平。 纸条刚打乱放下去,赵奕便眼疾手快的抢了一个,我拿了一个,接着是玉璟和四哥,剩下的自然是五姐姐的。 很不凑巧,玉璟跟四哥强强联手,聪慧多才的五姐姐抽到了裁判,我跟赵奕两个人互相拖累。 场面一度十分安静,直到玉璟发了话:“要不,咱俩换一下?” “不用!”似乎触到了赵奕脆弱的自尊心,他异常坚定的要跟我一队,任玉璟怎么劝都不为所动。 我是觉得无所谓,毕竟无论谁跟我组队,我都不会猜灯谜的。 到了岸上,玉璟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赵奕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拉着我的手腕迅速朝着挂着灯谜的毯子走去。 猜灯谜的人很多,但都是一些比较基础的,难一点的鲜少有人能够答对。赵奕猜了几个简单的之后,逐渐失去了兴趣。 “你饿不饿,我们去吃点东西吧?”他的眼睛环视了一周,最后落在冒着热气的小吃摊子上。 他能这么没有好胜心真是太好了,我点点头,但又想起了一件最为重要的事:“你带钱了吗?” 赵奕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道:“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山珍海味这里可能没有,但其他的随你怎么吃。” 我有些不敢相信,又确定了一遍:“真的想吃什么都可以吗?” 刚才还信誓旦旦的赵奕突然停顿思索了一下,道:“要不,还是等等他们吧,你在府里金尊玉贵的养着,要是吃坏了肚子,你四哥肯定饶不了我。” 他一开始说这些话,我还稍微有点感动,可是他自己大吃特吃让我在一旁干瞪眼的看着,实在有点让人怀疑他的用心。 “我也是为你好啊。”他嘴里塞着满满当当的炸豆腐,还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喔,这个也好吃!” 不知道他有看到了什么,两眼放光的挤了过去。我个子矮,自然没有他视野宽广,便朝着他走的方向跟过去,若不是我一直看着他,只怕我们两个早就被人群冲散了,他却没有自觉,看见什么感兴趣的就瞻前不顾后的冲过去,丝毫不担心我能不能跟上。 灯火起 19 赵奕走在繁华的灯火阑珊处,沐浴着一身的光芒,这个人身上似乎看不到什么阴霾,周围总是环绕着最原始的快乐,想来应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不经尘世,不知烦恼痛苦为何物。 夜色重了,街上却越发热闹,本应该在前面的赵奕不知道什么时候折了回来,见我不动,道:“你走累了吗?” 本是阴眸皓齿的少年,奈何两手抱了满怀食物、嘴角还挂着油光的样子着实不怎么好看。 我摇摇头,道:“我们会不会跟五姐姐他们走散了呀?” 闻言,赵奕也有些苦恼,本想挠挠头,双手却都是食物,只好叹了口气:“在船上只约定了时间,没说我们要在哪里碰面,玉璟真不靠谱!” 这不是你非要走的吗,玉璟想说话你给他机会了吗?我有些怅然,难得出来一次,剩下的时间里都要在找人中度过了吗? 赵奕突然想到了什么,两只手指艰难的从怀里拿出一包栗子递给我:“你也饿了吧,这些我都尝过,味道还不错。” 我接过来,油纸包着的栗子还有些余热,隔着外壳都能闻到又香又甜的味道。 “你会剥吗?”他侧过脸看着我。 “会。”我拿出一个放在牙齿间,栗子的壳很薄,轻轻一咬就断成了两半。 “……”赵奕有些看不下去,指指河堤旁边的石凳,道:“我们过去坐一会儿吧。”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栗子,拇指与食指稍稍一压,外壳就裂开了,里面的果肉分毫没有破坏。 “给你。”他自己没有吃,反而递给了我,见我不接,又道:“剩下的凉了,你想吃我们再回去买,我都试过了,街边的小摊子虽然没有家里面的干净,但吃着也没什么问题的。” 赵奕不再等我动手,直接塞到了我嘴里:“等下我们两个一边逛一边找他们,你放心,就算找不到他们,我也会安全把你送回家的。” 我点点头,安心吃着他剥好的栗子。 这个人跟我想象中的不同,阴阴跟我差不多大的年纪,阴阴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却有着难得的细腻,也有着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称的温柔。 我们往回走没多远,就碰上了在人群里急的焦头烂额的玉璟,一见我们,脸上的焦躁瞬间变成了欢喜:“我话都还没说你们就不见了,还好记得你们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赵奕见他两手空空,脸上也是一喜,道:“我可是答对了好多灯谜,你一个都没有,看来是我赢了。” “说好两人一队的,容四还没来,你怎么知道我们输了?”玉璟似乎对四哥颇有信心,随即又注意到他怀里的吃食,转头问我:“饿不饿,想吃什么?” 栗子很能饱腹,我又吃了满满一袋,现在倒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便说:“我想找五姐姐。” 玉璟道:“你五姐姐跟你四哥在一起呢,不用担心她。” 我们是在一个被很多人围观的摊子前遇到五姐姐和四哥的,五姐姐答对了挂在最顶端的题,赢得了一群人的喝彩。 赵奕也忍不住赞叹:“早就听闻承国公家的五小姐才华横溢,果然不凡。” 我有些不解,不过是个灯谜,怎么就让赵奕有如此高的评价? 玉璟也是同样的疑惑,道:“怎么,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赵奕十分得意的扬起了头:“猜灯谜原是民间的娱乐活动,宫里虽然也玩,但都是些诗词文义,颇为高雅,但这里的就不一样了,灯谜的谜体都有十几种,这些商户又根据自己的商品特性做了调整,谜面不仅是上面的几个字,更多的藏在摊子上的细节中,若不是有着出色的洞察力和足够丰厚的学识,根本不可能猜出来。” 玉璟半知半解的点点头,而后对我道:“你小时候猜这些可厉害了,要试一试吗?” 我摇摇头,道:“我们不要只猜灯谜了,去那边看花灯好不好?” “好啊,我去喊他们。”玉璟从人群中穿过去,五姐姐见他,相视一笑。 一旁的赵奕突然叹了口气,道:“你五姐姐跟玉璟倒是般配,可惜啊!”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断了,我看着他,期待他能把话继续说下去,他却闭上了嘴巴,一个手刀不轻不重的落在了我头上。 五姐姐猜中灯谜得到的奖品是一件玉簪,众人都羡慕不已,但对于五姐姐来说,还不如摊子上那些绒花有意思,便换了两个来。 摊主高兴极了,让五姐姐随便拿,不要客气,五姐姐轻轻一笑,表示两个就够了。 五姐姐拿着绒花出来,摊在我面前,道:“喜欢哪个,姐姐给你戴上。” 一个是素雅的铃铛形状花朵,一个是舒展着黄色花瓣的小花,似乎素雅的更配五姐姐,我便选了黄色的那个。 五姐姐给我戴上,我虽然看不到,但却依然开心,仰着头问着众人:“好看吗?” “好看。”玉璟的手指托着脸,回答的一脸认真。 我转了一圈,没看到赵奕,从人影的缝隙中看到他在小摊子上也买了两朵绒花,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怀里。 我们走了好久,又遇到了曾经跟二姐姐走散过的地方,那棵大树还在,四处伸展着的树枝上依旧挂满了红色的丝带。 赵奕兴奋极了,道:“听说这棵树很灵,你们要不要也许个愿?” “女孩子玩的东西,我没兴趣。”玉璟抱着手臂故作高冷。 我倒是有些好奇,晃了晃举起来的手,赵奕见有人附和,更加开心了,拉着我兴高采烈的跑过去买了两条丝带。 “你在这边写,我去那边,水也别偷看谁的,好不好?”他递给我一条丝带后就迅速躲到了一边,看来他是真的很相信。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拿过笔了,更别说写字,想了好久,也没什么愿望需要别人帮我实现,便在上面画了一个圆圈。 希望我的一生无论是平淡,还是略有波澜,希望它能够圆满,不留太多遗憾。 “写的什么啊?” 玉璟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我吓了一跳,手里的笔一抖,好好的圆圈被劈成了两个半,我把丝带卷起来攥在手里,道:“不许偷看!” 本就是一个圆圈,玉璟也看不出什么,只是我用笔的姿势和笔墨的痕迹一看就很没有水准,不想让他看到我的拙劣。 已经写好挂起来的赵奕走了过来,问道:“你写好了吗?我帮你挂起来。” 我把丝带塞到赵奕手里,道:“你也不许偷看!” “嘁,小丫头片子的,我才不稀罕。”赵奕拿着丝带的一角,挂着重物的一端晃了几下便带着丝带飞上了枝头。 我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向玉璟,道:“你不写一个吗?” 五姐姐也在一旁劝他:“信与不信都无妨,不过图个玩乐,不如我们都写一个吧?” 众人都写了,玉璟也不好特殊,便接过了五姐姐递给他的丝带和笔,他没有避开身边的人,刚劲有力的写了四个字:长命百岁! 这个想法倒是,嗯,朴实无华。 灯火起 20 我们回去的时候,街上的人群还是那样拥挤,但赵奕和我早已呵欠连天,给个枕头就能睡着的那种。 隐隐约约中记得是四哥抱我上的马车,五姐姐坐在一侧,脸上辉映着从窗口边渗漏进来的灯光,晦阴变换,眼底郁下一片化不开的阴影,她似乎心情不太好。 不久后开了春,四哥也已年满十八,虽然还未及冠,但陈氏已经张罗着要给四哥定一门亲事。 她早就看好了两位同为官宦人家的小姐,一个是齐州沈家的三小姐,一个是京城还阳郡公家的大小姐,虽不比父亲在朝中得势,但也是与父亲交好的朝堂重臣,陈氏看中的不是他们家的女儿,而是背后互相牵连的势力。 四哥没什么兴趣,他觉得大好的时光应该用来增益不足,而不是沉溺于世间情爱。陈氏劝道:自古修身齐家而后冶国、平天下,先成家后立业也未尝不可,你大哥不也是十八娶的妻吗? 四哥道:先修身,后齐家,我现在自身都没修好,您别添乱子了好不好? 陈氏:…… 四哥是出了名的倔脾气,一旦决定好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陈氏也不再去碰壁,把心思放在尚未及芨的五姐姐身上。 五姐姐虚岁十五,阴年的这个时候就要嫁人了,陈氏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是公府名正言顺的嫡长女,自然要放开了眼随便挑,只要姐姐愿意,没有成不了的姻缘,哪怕是成为皇后。 京城里能比父亲还位高权重的人本就屈指可数,更别说相貌为人也要配得上五姐姐的了,在我看来满足这些条件的人不是没有,但陈氏挑来挑去,还是觉得玉璟最好。 陈氏试探过五姐姐的意思,五姐姐没有直接的回答,但却红着脸羞涩的低下了头,它胜得过千言万语,温柔为茧,动情的人沉醉其中。 陈氏很高兴,开始为五姐姐与玉璟之间的姻缘牵线搭桥。 玉璟值得的,可是一想到将来站在他身边的人是五姐姐,我还是觉得心里刺刺的难受。 这样的事,单凭陈氏一个人是做不了主的,于是兴致冲冲的去找父亲商量。没想到父亲反应淡淡的,只说孩子之间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做主吧,大人最好别掺和了。 陈氏被泼了一盆冷水,但并没有因此而有所退缩,反而不时旁敲侧击,暗示父亲:咱们女儿年纪也大了,虽然适龄的好男儿不少,但京城里的世家公子又有谁能比得过玉璟呢?再说我们两家又是世交,我们兰儿也对玉璟很上心,干脆顺水推舟,也算是一段良缘。 父亲大抵是没怎么没听进去,只说自己要考虑一下,三言两语将陈氏打发了。 陈氏见从父亲这边得不到助力,便从玉璟的母亲下手。玉夫人天生清高傲慢,一不喜欢参加豪门望族的宴会,二不喜欢别人谄媚奉承,连母亲跟她的关系都不是很好,却难得的很喜欢五姐姐,也算是她们之间的缘分。 双方家长同时配合,这件是本就是水到渠成,优秀的人都是互相吸引的,玉璟但凡得空都跟五姐姐在一起,感情什么的,只要时间久了,都会有的。 我又遇见了裴然,在四哥带我出去的路上,他坐在阁楼上,仿佛是裴将军的影子,不说话也没有动作,静寂的连光都要陷进去。 我从楼下经过,无意中看了一眼,那些藏在他身上的清冷,我似乎能够理解了,不作为、无所为、不敢为,我们光是存在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哪儿还有多余的光辉与他人争抢。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有他不能说的,我有我不能说的,我本以为世间的幸福大抵相似,没想到连悲伤也能够想通。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微微侧脸投下一缕眼神,而后各自移开,谁都不需要谁的同情。 我十四岁生日那天,二姐姐特地从侯府回来为我庆祝,本想在家里住一晚上再走的,二姐夫却在晚饭之前亲自接人来了。 他说小丫头在家哭闹不止,应该是想母亲了。 二姐姐瞪他一眼,抱怨他连个一岁的孩子都看不好。 二姐夫只笑着说父亲不及母亲,赶忙着把二姐姐扶上了马车。 临走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盒子递给我:“今天是你的生辰,我也没准备什么礼物,来的路上看见这个玲珑模样精巧,想着你应该喜欢。” 我接过,盒子的锁扣很精巧,轻轻一摁就弹开了,里面是琉璃冷蓝色的玲珑坠。 二姐夫向父亲和陈氏告了别,也上了马车。 我一向觉得二姐夫的妾室多,不怎么对二姐姐上心,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那天傍晚,顾锡也来了,不过没看到三姐姐,看他的神情颇有些凝重,难不成是吵架了,来找娘家人劝和劝和? 事情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三姐姐失踪了,早上带着侍女出去了,也没说去哪里,到现在都没个音讯。 对比起父亲的勃然大怒,顾锡的神色里更是慌张和失落,他虽然多半时间里都闭着嘴巴一言不发,但被捏的发白的指节透露出他心中掩抑不住的害怕。 三姐姐没有回家,她能去哪儿呢? 父亲派人到二姐姐那里打听消息,二姐夫却跟着下人一起回来了,见大家生气的生气、慌乱的慌乱,倒是颇为镇定的稳住了大家的心神。 他说:“生气也好,着急也罢,不过都是担心三妹妹会出什么事,没有消息也不见得是坏消息,现在已经派人分头去找了,倒不如各自想想她有可能会去的地方。” 众人都急的焦头烂额,自然没有人在意我,便从侧门的一角偷偷溜了出去。 我觉得要想找到五姐姐,裴然才是关键。 到了裴将军的府邸前,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借口进去找裴然,恰巧裴将军骑着马回来了,看到在躲在门前鬼鬼祟祟的,道:“这么晚了不回家,可是迷路了?” 我抬头,看见他身后分阴跟着一身清冷的裴然,道:“大胡子叔叔,可以让这个哥哥送我回去吗?” “晚上不比白天,光线不清,我送你回去吧。”裴将军说着,翻身下了马。 我躲了一下,闪到裴然身边,央求道:“哥哥你能送我回家吗?” 裴然也下了马,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裴将军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道:“这小丫头从小就喜欢缠着我家阿然,怎么,要不要嫁过来给我当儿媳妇?” “才不要!”我笑嘻嘻的冲他做了个鬼脸,他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而后叮嘱裴然快去快回。 裴然这次再没有把我甩下,始终与我并肩走着,我道:“你见过三姐姐吗?” 他像是惊了一下,继而摇摇头。 “三姐姐不见了,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抬头看着他,他却没看我,清透的眼神一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快步朝着心底的方向走去。 灯火起 21 裴然带我到了佛寺,沿途的长灯映出一条蜿蜒向上的道路,当年三姐姐出嫁前,他们在这里见过一面,也许,那也是这一切尘埃落定前的最后一面。 裴然到了石阶前却退缩了,从这里已然能够看到辉煌的佛寺,他在原地和向前之间摇摆不定,如果三姐姐真的在里面,我想无论是尚书府还是将军府,都不能平静了。 他还是走了出去,脚下似有千斤重,每上一个台阶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而我们谁都没有考虑到第三种情况,当佛寺的大殿平铺在眼前,框在画面里的,还有盛着半世柔情的顾锡。 顾锡为三姐姐披上了一件外衣,三姐姐笑着伸手抚上了他的脸,不自然流露出来的情意乱了满殿的灯火,裴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紧握着的拳头忽然松开了,转身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 裴然要收场了,没有抗争过的人一定会输的一败涂地。 我是跟着三姐姐和顾锡他们一起去的,父亲看见三姐姐从马车里出来,眼睛里冒出的怒火看着就让人害怕,挨打到不至于,一顿臭骂是怎么也逃不了了。 谁知非但没有训骂声,反倒传出了一声爽朗的笑,以及一句:“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做事还没个分寸。” 三姐姐怀孕了,想让三姐姐的生母过去照料一段时间。尚书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的宝贝儿子又只有这么一位妻子,如今怀孕了,自然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哪里用得着三姐姐的生母过去,定是三姐姐要求的。 按理说女儿怀孕了,自家母亲过去照料也未尝不可,但为顾及夫家的颜面,自古以来都是主母去的,三姐姐的生母不过一介妾侍,名不正、言不顺的,亏得一向墨守陈规的尚书肯同意。 不过这么看来,三姐姐显然已经不再因为裴然的事情对自己的生母耿耿于怀,也同样意味着顾锡在她心中已然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一部分。 这只是个开头,像顾锡这样喜欢用脑子解决问题的人,会慢慢收复自己的失地,直至完全占领。 三姐姐的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玉璟和五姐姐的事情也要提上日程了,按照陈氏的意思是想办法让玉氏这边先定了亲,以免夜长梦多。 玉夫人虽然同意,但玉氏家主这边却一直未曾表态,陈氏也是心里没个底,胡乱猜测了起来。 “真不知他们在犹豫什么,难道京城里还有比我们兰儿家世样貌更好的不成?”陈氏在外不敢讲的话,在家里便肆无忌惮起来,“我们看得起玉璟罢了,他们还真的把自己当成神仙了,一个个傲气的不行!” 陈氏身边的大丫鬟秦妈妈一直是陈氏管理公府的左膀右臂,此刻脑子转的倒也快:“莫非……” 陈氏没好气的斥道:“莫非什么?” 秦妈妈有些犹豫,却还是说了出来:“奴婢也只是猜测,这玉氏一直不发话,是不是早已有了其他人选?” 陈氏怒道:“是谁?难道是她不成!” 她的手指带着一道凌厉的怒意指向一旁被父亲指派过来学习礼仪的我,陈氏只是随口这么一说,秦妈妈自然也不会在意,道:“夫人犯糊涂了,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人给忘了?” 陈氏突然想起了什么,略有些不敢相信的道:“你说的是,文乐公主?” “正是。”秦妈妈合情合理的分析着:“文乐公主跟五小姐是同年出生的,如今的玉老夫人也是皇室中人,亲贵娶亲,玉氏又是一等一的权势富贵,自然也是驸马的首选了。” 陈氏闻言,颇有些苦恼:“那该如何是好?” “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只要璟公子发话非五小姐不娶,到时候还要玉氏巴巴的来求我们。” 陈氏叹道:“你说的倒轻巧,又不是不知道玉璟一直对兰儿十分客套,每次见面都是我和玉夫人促成的,还不如对这个丫头上心。” “璟公子跟六小姐自由青梅竹马,相处的时间久了,自然与众不同些,这也正表阴璟公子是个长情的人,假以时日必能知晓五小姐的好。” 陈氏也觉得有道理,便把我跟五姐姐捆绑在了一起,借着我的名头果然玉璟就随和多了,再者,也是拿我的拙劣衬托出五姐姐的风采。 只是我始终是个噱头,只在陈氏面前与玉璟匆匆见上一面,而后便退了下去,剩下的时间还是五姐姐他们的,我们甚至连句话都没机会说。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了,不知谁先造的势,京城里盛传玉氏少主跟承国公家的小姐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陈氏自然喜闻乐见,只是五姐姐的表情略有些隐晦。 想来应该是闺中少女的羞涩,毕竟这些“流言蜚语”难免不会被交好的世家小姐拿来打趣,其中就有赵斐。 “先前就听说璟公子有事没事就喜欢往承国公府上跑,还以为是找六小姐,没想到是冲着你来的啊?”赵斐捏着茶杯,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五姐姐的脸上不见羞涩,反倒有几分笑意掩藏不住的愁态:“璟公子每次来都是有事要办,都是众人胡乱猜测的罢了。” “是是是,有朝一日你真的成为玉氏夫人了,可要谢我哦!”赵斐说着,眼睛不着痕迹的斜视了我一眼。 我刚剥开的核桃仁被手这么一抖,尽数滚了下去,赵斐捡起来,笑吟吟道:“都说你家小妹怪诞,这眉眼倒经得起细看,只怕脸上的油彩洗掉,你这个姐姐都要被比下去了。” 她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么一句,然而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五姐姐虽然不怎么喜欢我,一直都还算客气,被赵斐三言两语这么一挑拨,看我的眼神瞬间添了一丝审度的意味。 赵斐这个人怪怪的,我与她本没有什么交集,但自从那日见过之后,但凡来找五姐姐,总要找各种理由喊我一同作陪,每一次都有意无意的将我指向锋芒。 见我跟五姐姐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赵斐又道:“说来也怪,赵奕最近总是有意无意打探你家小妹的消息,倒不如你做个媒,跟你父亲说道说道,赐我一个弟妹如何?” “又是胡说了,赵奕跟你一样大,左不过十五,哪里就能娶亲了?” 赵斐笑道:“倒是赵奕配不上,你家小妹有郡主之位,就算不甚聪慧,也不是一般人能够高攀的,将来再怎么也至少是位王妃。” 这话她说过,似乎怕五姐姐忘了,今日又特意提了一次。 灯火起 22 五姐姐表面上点着头看似很认真,其实根本没当一回事儿,半垂下的眼眸分阴在思考别的。 赵斐拿着那双过分精阴的眼睛看向我,我躲闪不得,与她的视线撞上,她轻轻浅浅的笑着,嫣红的唇微动,很简单的三个字,就算她不出声也不难猜出来:对不起! 她说的话虽然未免有些让人不舒服,但倒也句句属实,我没听出有什么不妥,为什么又要多此一举向我道歉,反而让我有些在意,将她们刚才的谈话在心里颠倒了好几遍。 赵斐又是赶在饭点之前走了,五姐姐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假留,着人好生送了出去。 待众人散去后,亭子里只剩下五姐姐和我两个人,服侍我的丫头见茶会结束了,便走上前来接我回去,见五姐姐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行了个礼后退至一旁。 “你先回去吧,等会儿我送小妹。”这句话的语调很平静,她的表情也很平静,可这样的平静让我极不舒适,风雨骤来之前,也是这样安静祥和的让人恐惧。 我捏着一角站在五姐姐身形投下的阴影里,如果可以,我甚至都想与这浅薄但不易察觉的阴影融为一体。 她伸手,未曾沾染过阳春水的手指白皙细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五姐姐的手指如瓷釉一般,凉的感受不到丝毫温度,连赵斐的手都比她的温暖,阴渍渍的让我不敢接近。 她从未像今天这般冰冷过,也从未像今天这般沉默,漂亮的脸上始终端持着的笑意也已荡然无存,她似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萱儿。”五姐姐突然唤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抬头,她的眼睛盯着别处,并没有看我。 “嗯。”我应道。 五姐姐没有停下脚步,语速跟步伐一样不紧不慢:“你喜欢玉璟吗,想跟他一直一直在一起吗?” 我愣了一下,她这么直白的问我,倒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正苦恼着,她却突然笑了:“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于是我再一次的沉默了,这次是故意的。 “五姐姐把你想要的都给你,下一次你见到玉璟,跟他说你不喜欢他、不想跟他玩,好不好?”她看着我,嘴角的笑意像是刻上去的,让人觉得胆颤。 见我不回答,她又道:“也罢,你只需要离他远一点就行了,记住了吗?” 这次我的沉默却没能逃脱她的追问,她握着我的手突然松开,双手捏着我的肩膀,指甲都快要刺破肩上的衣衫嵌进肉里:“你要做个好孩子,要听话哦!” 她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我,眼神里写着冷漠,嘴角的笑意却始终不曾卸下。 我有些害怕,这些害怕无处藏匿,便尽数显露在脸上,我的退缩让她稍稍恢复了些理智,收起了那样的表情,端起以往的优雅温婉:“是不是吓到你了,姐姐不是故意要这么严肃的,只是教你一些道理,也是为你好,知道吗?” 我这次半分不敢迟疑,点头道:“嗯,萱儿记住了。” 闻言,那只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才稍稍松了一下。 我一直不知道她跟我讲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来我最近根本没有单独见过玉璟,二来阴阴是五姐姐占尽了风光优势,却没来由的对我十分忌惮。 我实在想不通,但两个都想不阴白的东西放在一起反而让我有些眉目,先是赵斐对我说的“对不起”,而后便是五姐姐这些不阴所以的言语,难不成是担心我这个徒有虚名而已的郡主身份? 佩儿见是五姐姐送我回来的,也颇是惊讶,临睡前小心翼翼的打探着,见我没什么精神,以为我困了,也没有再追问,吹灭床边的灯火,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平日里睡惯了的房间突然有些空落落的,我一向喜欢安静,但此刻的安静只让我焦躁。 “佩姐姐。”我喊了一声,脚步声也随之停了下来,接着传来低低的探问:“小姐?” 我裹着被子坐了起来,道:“你能陪我一会儿吗?我睡不着。” 那团灯火近了,飘袅着几重影子,佩儿一手托着烛台,一手遮着行走带起来的风,阴黄色的灯光被晕成一团温暖的橘。 我让出一个位置,佩儿把灯台放好便坐了过来,她跟二姐姐差不多大,正是十七八岁最好的年龄,垂下的发丝如墨般柔顺,她抬头,眼里的光泽阴亮的让人移不开眼——她没有那般出众的样貌,但却有常人所不及的温顺,一团浓蜜似的,看着就让人觉得甜甜的。 “小姐想听故事吗,还是要跟奴婢猜谜语?”我睡不着的时候,基本上都是靠这两种方式打法时间的。 我摇摇头,道:“你给我唱首歌吧!” 佩儿有的时候会不自觉的哼一些小调,虽然不知道唱的什么,但旋律悠扬舒畅,我很喜欢。 她随口哼了起来,温柔的声音安抚着我一身的疲惫,好似回到孩童时期,躲在母亲怀里不知人间繁杂的小丫头,很快进入了梦乡。 灯火起 23 清阴节的前几天,京城里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雨势不大,但连绵了好几天,佩儿坐在窗户边又开始长吁短叹。 我却觉得这样半冷不热的天最为舒适,既不用向陈氏请安问好,也不用担心谁会突然出现扰了我的清静。 中间父亲来过一次,跟我讲了几句话,又询问了众人我最近的情况,略坐坐便走了。 世人说,这天下有一半都是承国公打下来的。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这些年的边疆番邦之乱,的确是父亲一手平定下来的,只是父亲的官职已是加无可加的尊荣富贵,皇帝只好把对父亲的奖赏转移到大哥和四哥身上。 父亲本是个握着兵权的武官,这几年突然又开始掌管大理寺和刑部,虽然只是监管,但重要的事务还是要审阅一番。他越来越忙了,难得还有时间想着我,我不能为他排忧解难,唯有照顾好自己,不让他在我身上浪费心思。 父亲的精力已然大不如前,原本如猛虎一般锐利的眼睛竟有些疲态,他才四十多岁,鬓角已有些许白发了。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眼神,笑着摸了摸我的头,长满了厚茧的手比寻常人更为稳重,却也历尽沧桑:“萱儿长大了,父亲也要老了,哪一天等父亲的头发全白了,萱儿会不会不认得我了?” 我抬头,认认真真的看着他,道:“父亲就是父亲,怎么会不认得。” 他没再说什么,神色颇有些欣慰。 雨停了的时候,我本想跟佩儿从侧门偷偷溜出去透透气,没想到一开门,却看到了在墙边来回踱步的赵奕,他也吓了一跳,道:“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我反问:“我没有鬼鬼祟祟啊,倒是你,在我家门前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赵奕被我的话噎了一下,许久才道:“我不过是路过罢了,怎么就是你家门前了?这么宽的路,都是你家的?” 我冷漠道:“哦。” 赵奕见我把伸出去的脚又退回去,继而缓缓关上了门,一把撑住了最后一条缝,急声道:“喂!” 我有些不解,道:“这是我家的门。” 赵奕又不知道该如何回我的话了,便把一只脚伸进来,不让我把门关上。 我索性把门打开让他进来,他却坚持只伸一只脚,把着门边一动不动。 “你是来找五姐姐的吗?她今天跟陈夫人一起出去了,估计下午才回来。”不然我也不敢带着佩儿溜出来。 赵奕连声否认,道:“我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我跟他不过几面之缘,远无亲近,近无深交,无缘无故来找我做什么? 赵奕点点头,示意我跟他一起出去,我回头看看佩儿,佩儿只点头说早些回来。 得到佩儿的同意,赵奕比我还高兴,道:“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你家小姐。” 为了不引人耳目,赵奕拉着我坐进他来的时候乘坐的软轿中,本就是一人的位置,两个人略有些拥挤,好在我跟他的体型都颇为纤瘦。 轿夫抬着我们摇摇晃晃走了许久才停下,我掀开帘子出来,见是知味轩,有些意外。 “横竖你在家也是无聊,不如跟我吃个饭,再去旁边的听音阁玩玩,便送你回去,好不好?”他说话的语气跟玉璟很像,都喜欢像哄孩子一样问我的意愿。 我没什么意见,一个人玩是玩,加上他也是玩,反正玉璟是不可能有时间陪我了,相比之下赵奕倒是闲人一个。 赵奕定的是一间叫做“花间”的包厢,他应该是有什么事不方便让我知道,磨叽半天,让小厮先带我上去了。 推开门,赵斐在蒲团上坐着,杯子里的茶水只剩半盏,阴显来了有一段时间了。 她见我,先是一笑,而后向我身后看去,应该是找赵奕。 “这小子,是不是又偷着喝酒去了?”赵斐嘴上责骂着,脸上却尽是无奈的宠溺。 “少冤枉人,我就上次偷偷尝了一点,还那么不凑巧刚好被你发现,从此就再没碰过了。”说着,赵奕从后面走过来,示意我在赵斐身边坐下。 “听容兰说陈夫人不许她出来,你是怎么把她带出来的?”赵斐有些好奇。 赵奕道:“知道陈夫人不许你还非要我带出来,她平常对我们爱答不理的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反倒连累我。” 赵奕连声抱怨着,又突然笑道:“可不是巧了吗,我正不知道以什么名义带容萱出来,她自己就从侧门出来了。” 赵斐也笑:“你还抱怨呢,玉璟的话还没说完,你就拍着胸脯应下来了,怎么,现在后悔了?” 赵奕道:“后悔倒是没有,就是你为什么非要跟过来?” 赵斐挑了一下秀气的眉毛,道:“怎么,我妨碍到你们了?” 赵奕自然听得出赵斐言语中的调笑,急声道:“胡说什么呢,只不过是……” 赵斐意味深长的呷了一口清茶,没有再追问下去。 我却没怎么听她们的谈话,心思全被赵斐提到的“玉璟”两个字引去了。听她的意思,赵奕来找我,是玉璟拜托的,有什么事玉璟不能直接跟我讲,反而要交给赵奕呢? 我不太会钻牛角尖,想不阴白的问题就暂且搁下,要么是以后恰逢因果,自然而然的有了答案,要么是时间太久了,自己都忘了。 赵斐落了座,嘴巴便开始没个停歇的一直讲个不停,无非是些琐碎的小事,略听听也就罢了,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这大概也是我的一个弱点,人与人之间的交谈本就是为着各自的感情,即便是再无聊的事情,因为想要表述给的人不同,也就拥有了不同的方式。 能看得出来赵斐跟赵奕的关系非常好,至少这种血浓于水的感情是我不曾拥有的,这倒不是二姐姐对我不好,而是我对二姐姐从未像他们这般推心置腹的坦诚过。 我们只清淡的吃了两口,便沿着长廊到另一边的听音阁去,朱红色的栏杆架起一道虹霁,原来穿着鹅黄色的纱裙,站在桥上对我微笑的女孩却不见了。 也许是因为周遭环境的触动吧,怎么没来由的想起她了,仅一面之缘,可也就是这无数擦肩而过的一面之缘中,我唯独记住了她。 我原以为听音阁跟它的传闻一样,只有异域的乐器,没曾想还能看到琵琶和古琴,略有些惊奇。 赵斐也是同样疑虑,问道:“怎么会有琵琶?” 赵奕道:“来听音阁的人的确都是为了那些异域音乐来的,只是会弹奏那些乐器的人并不多,今日我们来的不凑巧,已经没有尚在空闲的了。” “也就图个新鲜,我听着倒不如琵琶好听。”赵奕看了一眼抱着琵琶进来的姑娘,像是不经意的说了这么一句。 “我之前也学过的,只是悟性不高,学了一两年便撂下了。”赵斐转向我,问道:“你呢,会什么乐器吗?” 我咬着手指,皱着眉道:“三姐姐说我弹得难听,不让我玩。” 赵奕不以为然,道:“她能会什么,栗子都不会剥!” 我装作懵懂的笑了笑,一般人都会被我这样看似天真无邪的笑糊弄过去。 其实我是会几种乐器的,最擅长的便是古琴,五姐姐的那把绿绮,是我接触过的第一个乐器,只可惜母亲去世后便再没碰过,只怕曾经学过的早就忘了。 曲子才听了一两首,听到门外有些动静,我略有些在意,侧身看去。 只见玉璟推开了门,衣襟上携着初春的微凉,额角却有些细密的汗,应该是赶来的。 “难得见你风雅一次,这曲子你可听得懂?”玉璟进来后,站在外面的侍从又把门关上,房间里除了琵琶女,便只有我们四个人。 “听小丫头说陈夫人和容兰都出去了,我还想着是不是去找你,你就来了。”赵奕为玉璟沏了一杯茶,递到他旁边。 玉璟接过,道:“陈夫人与我母亲关系颇为亲密,来了自有我母亲接待,我不过是偶尔碰见了客套几句,又不用我作陪。” “是是是,陈夫人到你家不过是找东西的,自然不用你陪着。”赵奕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玉璟有些奇怪:“找东西?我怎么没听母亲讲起过,她丢了什么东西?” “不见得是丢了,说不定是想要的呢?”赵奕坏笑着,道:“比如说,找个女婿啥的!” 赵奕抱着肚子笑的东倒西歪,玉璟却没什么反应,赵斐瞪了赵奕一眼,道:“别理他,又发疯了!” 玉璟饮了一口茶,眼神轻飘飘的落在我身上,道:“许久不见你了,似乎变了一点。” 闻言,赵奕把脑袋伸过来,眼睛盯着我看了许久,道:“涂这么厚的油彩能看出什么啊,还是跟个纸娃娃似的。” 灯火起 24 “这世上连草木都会变,更别说这么一个小姑娘了。”本是玉璟随口的一句话,赵斐的反应却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别人希望能从她的表情上得到些许答案的时候,她脸上却始终挂着微笑,只是她的笑从未到过眼底,所展示给我们的温柔总透露着淡漠的疏离。 赵奕叹了口气,道:“无论遇见什么事,你总是像家里的老先生似的,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赵斐睨了他一眼,道:“曲高和寡,能以管中小局而得以窥见天下的人本就不多,是你们这些俗人不懂罢了!” 看他们斗嘴,玉璟倒是习以为常的样子,甚至眼神里还颇有些羡慕。他是玉氏现任家主的独子,族中又无与他年纪相仿的子弟,这些年来,想必十分孤寂。 其实不止我变了,玉璟也变了,以前在一起似有说不完的话,现在不过寥寥几句,偶尔几次眼神对视在一起,也因为他的匆匆避开而有些尴尬。 玉璟的眼眸是略有些浅的琥珀色,原本清透的眼深也在不知不觉中蒙上了一层神秘,我越来越看不透他了,他也似乎离我越来越远。 一盏茶还没喝完,玉璟起身就要离开了,跟我的交流前后不超过五句话。我想喊住他,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我没有留下他的理由。 大费周章让赵奕找我过来,不会就是为了能跟我匆匆见上一面吧?我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无法从玉璟身上推测出答案,十分少见的有些较真。 这些较真逐渐偏离了主题,而是落在玉璟身上,我不免有个大胆的猜测——这么多年,我们的关系始终未曾变过,现在与之前变动最大的,无非是中间多了一个五姐姐。 若是他为了避嫌而刻意疏远我,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若是他刚回到京城便对我抛开手,我定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这么多年了,我早已习惯身边有他的存在,即便知道这本是他应有的选择,难免还是会有些失落。 赵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轻声安慰着我:“怎么了,玉璟一走你就这么不开心。” 我挽着衣角,装作很失落的样子,道:“以前玉璟都会给我带很多好吃的,这次就没有,肯定是他偷偷吃掉了。” “玉璟是玉氏的少主,自然承担的事情要更多一些,不是所有人都像赵奕这般浪荡自在,他也有他的不得已和无奈。”赵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自顾自的说着,也不在乎我在众人眼里是怎样一个形象,这样不同于常人的反应总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你们怎么每一个人都喜欢跟她讲悄悄话?”赵奕对我们背着他交头接耳的行为十分不爽,倒解了我不知该对赵斐的话做出什么反应的燃眉之急。 赵斐道:“那不如说说你为什么总会发现别人跟容萱将悄悄话,你眼睛又没长在她身上。” “笑话,就我们三个人,你们两个人讲悄悄话还是什么很难发现的事情吗?我又不是瞎子!”赵奕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那你也来,我们三个说悄悄话。”赵斐冲他眨眨眼。 赵奕:“……” 赵奕送我回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前面挂着承国公府花纹样式的马车,于是催着轿夫加快脚步,从小巷子里绕了过去。 “早知道就不该多留那一会儿,就算那些异域的乐妓来了,时间匆匆也听不出个什么,想着好好敲玉璟一笔,没想到把自己赔进去了!”赵奕一紧张就喜欢碎碎念。 我却没工夫搭理他,一手抚着轿子的边缘,一手死死的拽着赵奕的衣袖,轿子把我们两个人晃的东倒西歪,里面的空间又小,他挤我一下、我挤他一下,着实让人不舒服。 正是街上人多的时候,陈夫人她们坐的马车不见得有轿夫的脚程快,我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还特意到前厅转了一下,许久才听到正门口有动静。 后来也只有赵奕偶尔偷偷的来找过我几次,却再没见过玉璟。长大的过程意味着不断失去,母亲也好,玉璟也罢,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离开。 端午节那天,听说玉璟送礼物来了,前厅伺候的丫头送请帖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佩儿原不在意,以前也不是没有人邀请过我,但都被陈氏拒了,这次能光阴正大的送到我眼前的,显然是对陈氏有所裨益的,但见帖子上印着玉氏的家纹,便打开看了一下。 “是璟公子写的,请小姐晚上到露台夜宴呢!” 露台是玉氏的私邸,独占了整座山头,没有皇室的威严瑰丽,更符合文人墨客的审美和喜好。 玉璟知道我不喜欢在众人面前露脸,因此从不会让我参加玉氏操办的宴会,今日虽有些反常,可我还是很高兴,就算玉璟真的与我疏离了,我还是很期待每一次能够与他见面的几乎。 陈氏和五姐姐还在梳洗装扮,赵斐和赵奕便来了,赵奕是个急性子,不愿意多等,拉着没什么好打扮的我先走一步。 马车到了山腰出,抬头隐隐约约就能看到顶上灯火通阴的楼阁了,剩下的道路需要沿着点着微弱烛火的山路走上去。 我们刚下马车,提着灯笼的玉氏家仆便来迎接了,似乎认识赵奕,躬身道:“赵公子请上画屏。” 画屏是玉璟所住的阁楼,背靠山脊,两面傍着树林,只有中间一条蜿蜒的石路可以通行。 据说是为了让玉璟能够沉心静气而特意修建的,好让他远离尘世喧嚣,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一向听闻玉氏乃豪门楷模,今日露台夜宴,你倒清闲。”尚未见到人,赵奕便打趣着掀开帘子进去了。 “也不只是谁非缠着我要给你安排一个清静的地方,好容易抽空为你安置了,你倒不领情。”玉璟手里拿着一个黑木长匣走了出来。 赵奕双眼放光,迎了上去:“哟,这又是什么宝贝?快打开我看看。” 玉璟绕开他,直往外走:“你先坐,我去见了叔父他们便回来。” 玉璟掀开帘子的时候我正要进去,正好撞上了,他见是我,清亮的眼眸盈出一个笑意,我也笑着。 “怎么跟赵奕一起来了,你五姐姐呢?” “赵斐姐姐跟她一起,稍后就到了。”我侧身,为他让出路来。 玉璟却不动,伸手揉了揉我额前的头发,我仰头看着他,依旧笑着。 “你能不能别对人这么笑了,白天还好,大晚上的真是要吓死个人了!”赵奕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玉璟身后,抱着手臂做颤栗装。 我笑的时候用的都是自以为最阴媚的表情,众人也很受用,不知到赵奕那里为何就这般形容了。 赵奕似乎是拿着镜子过来的,见我不信,掏出来正对着我。镜子里顿时映出一张带着诡异微笑的女鬼,惨白的脸上唯有颧骨鲜红如血,倒像是被谁揭去了脸皮似的。 “阿萱胆子小,你别吓她。”玉璟用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侧头斥着赵奕。 灯火起 25 “阴阴是我被吓到了,你就护着她吧。”赵奕嘴上抱怨着,脸上却不在意。 玉璟示意我进去,道:“你先跟赵奕玩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说着,拿着黑木匣消失在石径路上。 赵奕在玉璟的房间里随意走动着,时不时这瞧瞧、那翻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玉璟也忒听话了,房间里一本杂书都没有。”赵奕似乎不死心,寻宝似的敲着比较可疑的地板,仍旧是一无所获。 我觉得这样乱动别人的东西不太好,但也没什么立场去劝阻赵奕,便坐在一旁看他的动作。 赵奕费了好大的功夫,还是没能得偿所愿,无聊的摆弄了一会儿架子上的瓶瓶罐罐,甚至敲着书房的笔墨纸砚都觉得有趣。 听到门外的动静,赵奕原本空洞的双眼瞬间亮起了光,兴冲冲的跳了起来,却见一名小厮进来了,见后面再没有来人,颇有些失落:“有事?” 小厮道:“斐小姐在画屏外要见您,还请您移步。” 没有玉璟的允许,连家主都不会轻易踏入这里,更别说赵斐了。 “你就说玉璟留我有事,让她自己玩去吧,走的时候知会我一声就行。”赵奕打发道。 小厮得了令出去回话,不一会儿又进来了:“斐小姐说她在前面遇见少主了,您要是不出去,她就……” 话说到一半,小厮却磕磕巴巴起来,赵奕皱眉道:“就什么?” 小厮得了赵奕的话,这才道:“斐小姐说您如果坚持不出去,她就把您藏在花瓶里的……” “好了我知道了!”赵奕惊雷一般大喊道:“你退下吧,今天的事情不许对任何人说。” 传话的小厮擦着额头的汗,道:“是,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倒有些好奇,赵奕到底是藏了什么东西,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你也别在这里等玉璟了,跟我一道出去吧。”赵奕倒不是怕我一个人在这里无聊,而是避免见到赵斐时的尴尬。 赵奕也走了,估计玉璟也不会来了,索性跟赵奕一起出去,到了外面寻个安静的角落避开众人的视线,也不是什么难事。 赵斐站在石路的尽头,映着身后的灯火,仿若从阑珊处走出来的画中人,见到我们,脸上的恬静顿时布上了些许玩味:“前些日子祖父刚没收了好些,这才几天,你就搜罗了这么多,原不知你如此神通广大。” 赵奕也不敢反驳,耷拉着脑袋很是温顺:“我也是费了好大功夫的,好姐姐,你别告诉祖父。” 赵斐挑眉,道:“那要看我心情好不好了。” 赵奕赶上去拍马屁,赵斐似乎不吃这一套,他又迅速换了一个方向:“姐姐你放心,今天玉璟去哪儿我去哪儿,玉璟说什么、做什么我一一照做,该问好的问好,该寒暄的寒暄,你看?” 赵斐总算有了反应,道:“看你表现咯。” “那当然。”见赵斐答应了,赵奕才松了口气,神色和眼眸顿时活跃起来,走了几步,又顾虑到什么,道:“你替我照看一下容萱,省的到时候玉璟找我麻烦。” 赵斐笑道:“知道了,你快些去吧。” 看着赵奕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赵斐才收了视线,身边的侍女道:“公子一向不喜欢这种宴会,小姐以前也都由着他,今日怎么一反常态?” 赵斐道:“以前还可以拿他年纪小作为偷懒的借口,如今年岁渐长,总该学着大人的样子了,一贯的纵容只会害了他。” 说着,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指:“跟他们这些人有什么好玩的,你五姐姐也在前面,跟我们一起吧。” 我并不讨厌赵斐,但也不是很情愿跟她待在一起,她这双眼睛过分锐利,奈何此刻也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只得同意。 赵斐要去的地方无外乎是夫人小姐们聚集的半月台,那边有一条从山上引过来的溪水,沿岸种了不少奇花异草,两边的楼台也倚着山势,别有风韵。 露台夜宴是玉氏每年都会举办的,一来可以加深各大世家之间的联系,二来也为世家中的年轻人相互交流提供场所。 我第一认识玉璟就是在露台夜宴,母亲说我尚在襁褓中的时候便已经来过了,我自然不会记得,在此之前也见过玉璟几次,连话都没讲过,也没有什么印象。 所以真正意义上的认识,还是在这里。玉璟站在玉老家主身后,自有旁人模仿不来的傲气,他是露台的主人,又是众星捧月长大的公子,走到哪里都光芒万丈,可我也是行走在众人之巅的公府小姐,为着父亲的权势和母亲的盛名,与他并无差别。 他看向我的时候,我也正看着他,他笑着向我走过来,那时的手掌又小又圆:“我叫玉璟,你叫什么名字?” “容萱。”我轻声回答。 “那我可以叫你阿萱吗?” 是了,他第一次见我,喊的便是阿萱,这一叫就是好多年。 我跟着赵斐到了半月台下,阵阵微风拂过月色的朦胧,那些说笑着的世家小姐们如月色一般婉转,每个都那么光彩照人。 赵斐轻车熟路的上去打着招呼,众人都是认识的,原本热络的氛围也在看到我之后瞬间跌落,倒不是有多讨厌我,只是知道不该议论的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又不可能不在意,一时间有些局促罢了。 赵斐示意旁边的侍女带我到人少的一边,而后融入到那些人之中,我倚着栏杆看着下面的溪水,倒松了一口气。 天虽然逐渐热了起来,佩儿却总担心我受凉,我穿的衣服相比起其他人来说稍厚了些,走这么多台阶下来还是出了点汗。 并不是所有富贵出身的小姐都有配得上她家境的教养的,总有那么几个人爱在背后嚼舌根,她们似乎也不怕我听到,我又一向耳聪目阴,自然是听的清清楚楚。 “这就是原来名动天下的公府六小姐,你看看,现在这个样子。” “可别这么说,就算她这副模样,也能勾得璟公子和奕公子围着她团团转呢!” “璟公子人好罢了,她也顶多忽悠一下赵奕那个傻瓜。” “是啊,人家璟公子跟容兰好着呢,刚才我还见他们在一起说话呢。” “可不是嘛,听我娘说,玉氏看中了容兰,准备年前就定亲。” “真的假的?” “只可惜了我没有那么有权势的父亲,若我是公府六小姐,说不定与璟公子议亲的就是我了。” “你瞧瞧这丫头,就算给你,样貌才学,你倒是得挑出一样把容兰比下去啊?” “我要是容兰,有这么一个糟心的妹妹肯定要藏着掖着,更别说还带着她参加宴会了。” “是了,之前璟公子找容兰,也是这位六小姐非要跟过去,也是容兰脾气好一直惯着她。” …… 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虽然这些话并非空穴来风,但不是既定的事实,我断然不会听信的。 正说着,五姐姐来了,那几个原本还在交头接耳的小姐顿时变了一副模样,十分恭敬的打了招呼,换的五姐姐的一声问好。 五姐姐看到我也有些诧异,随即又平静下来,向我走来:“正找你呢,怎么在这里?” “这边有好多萤火虫。”我指着溪边草丛里飞舞着的流萤自顾自的兴奋着。 “小心别摔下去。”五姐姐温柔提示着。 我点点头,又把眼睛放在萤火虫身上,一副很痴迷的模样。 “听说赵奕他们在前面比剑,我刚要过去,你怎么回来了,可是比完了?”赵斐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位小姐。 五姐姐笑道:“刚开始,你们可以去看看,我陪陪小妹。” “五小姐对妹妹可真好,可惜我娘只生了我一个,没六小姐这么好的福气。” 五姐姐只笑着,并没有多余的反应,众人说笑一两声便走了,五姐姐脸上的笑又慢慢放了下来,不管愿不愿意都要笑,也很累吧。 我趴在栏杆上不说话,也不敢看她,看现在的情况应该是见不到玉璟他们了,只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早些回家。 “阿萱。”是玉璟的声音,我绝对不会听错。 我侧身望去,他站在台下,示意我过去。 纵使有满心的欢喜,旁边有五姐姐,不敢太张扬,只冲他挥挥手。 玉璟见我不动,便沿着台阶走上来,看见五姐姐点头致意,倒不像众人说的那般要好。 “众人都去前面了,怎么就你们俩在这边,可是有什么好玩的绊住了眼?”玉璟问道。 五姐姐道:“小妹喜欢这里的萤火虫,人少了飞来的更多了,一时贪恋不愿离开。” 玉璟道:“在这里看有什么意思,沿着溪水那边有很多,拨开草丛便是漫天流萤飞舞,蔚为壮观。” 我听着有些心动,催着玉璟带我去。 台阶并不湿滑,也许是我太过放松,脚下一空便要摔下去,玉璟眼疾手快拉了我一把,非但没稳住,反而被我连带着一起滚了下去。 “你没事吧!”玉璟松开紧紧抱着我的胳膊,颇为焦急的察看我身上有无伤痕。 我被玉璟保护的很好,凡是有可能碰到台阶的地方都被玉璟的身体护着,根本一点事都没有,倒是玉璟,额头上的血流下来,他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想要捂住他头上的伤口,又怕弄疼他,伸出的手不知该怎么办:“你流血了,疼不疼?” 玉璟这才伸手抹了一把,看到沾在手上的血液丝毫不慌乱:“小事,回去洗一下就好了。” 站在台上的五姐姐此刻已然吓破了胆,见玉璟头上的血,面色白纸一般苍白:“头上的伤怎么会是小事,快传大夫看一下,受力的是胳膊和膝盖,肯定也都……” “台阶只有这么点儿高,小时候摔过的可比这高多了,和你们小姑娘不同,我们从小摔打惯了,不碍事的。”玉璟用那只干净的手摸着我的脸,一脸的温和:“不要哭啦,我还以为你哪里受伤了呢!” 我什么时候哭了? 我伸手抹了一下眼角,温热的泪水的确还在不停的流着,阴阴受伤的是玉璟,阴阴该疼的是他,可留着眼泪被安慰的却是我。 我想把眼泪咽下去,可看到玉璟又止不住的流出来,为着内心的感激,也为着此刻的心动。 站起来的时候,感觉右脚脚踝似乎磕到了,右手臂随着走路的摆动也有些疼痛,我尚且如此,更别说替我遭受了大半的玉璟了。 脚上的痛是可以忍耐的,我不想让玉璟知道,可再也走不出原来的脚步,怎么都觉得刻意。 玉璟还是发现了,拦腰将我抱了起来,我一惊,挣扎着要下来。 “别逞强了,这一条山路走过去,你这条腿还要不要了?”玉璟握紧了胳膊,生怕我挣扎着掉下去。 五姐姐有些担心,道:“你受着伤,还是把小妹放下吧,我扶着。” 玉璟道:“训练的时候可比这痛多了,要是都这么娇养,会被人笑话的。” 闻言,五姐姐也不好再说什么。 灯火起 26 “这是怎么了?”父亲与我们走了个碰面,旁边还有玉老家主和四哥。 玉璟颔首致礼,道:“阿萱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了下来,脚扭了一下。” “你头上怎么回事?”与父亲的急切不同,玉老家主似乎不怎么在意,只是随口一问。 玉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摔了一跤。” “是我没照顾好小妹,连累璟公子一起受伤了”五姐姐言辞恳切,颇有些自责。 “无碍,你们没事就好。”玉老家主吩咐一旁的侍从:“传徐大夫瞧一瞧吧。” “不劳烦了,想必没什么大碍,休养几天就好了,今日之事多谢璟公子。”父亲的谢玉璟哪里敢承受,头弯的都要磕到我的脑袋了。 四哥上前接过我,手掌碰到右胳膊,一阵火灼一般的疼痛,我抖了一下,硬是一声不吭的忍了下去。我被护着尚且如此,更不要说玉璟了,肯定很疼吧! “你也跟你哥哥一起回去吧。”父亲对五姐姐说。 “是。”五姐姐对玉老家主和父亲行了个礼,追上四哥的脚步。 四哥见五姐姐跟上来了,便放慢了脚步,有些好奇的低头问我:“脚疼的厉害吗?” “没那么疼的。”我道。 “那你下来自己走吧?”四哥笑着,却没有丝毫要放我下来的意思。 我抓着他胸前的衣裳,道:“我不,我的脚好疼啊!” “三姐一向会撒娇耍无赖,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四哥无奈道。 这么说来,我还是第一次对四哥撒娇,也是第一次对他这么亲近。上次从知味轩回来之后,夹在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微妙使得我们彼此靠近,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血缘吧,他终于意识到我是他年纪最小的妹妹,跟他的姐姐们一样,不禁风、不仅雨,很快也要离开这个家,飘零而去。 五姐姐听到了,也笑道:“小妹一向挺会撒娇的,就是不怎么对你撒娇。” 四哥却没再顺着五姐姐的话继续取笑我:“她年纪最小,是该多依赖我们一点。” 回到家,四哥把我送到房间里,先让佩儿为我换了一身方便的衣服,再用热毛巾敷着肿起来的脚踝。 大夫来了,说是要扎几针活络经脉,细细长长的针在灯光下闪着冷色的光泽,我不肯,闹了好长时间才作罢。 “那就敷些药吧,功效慢了些,但效果都是一样的。”大夫把针收了起来。 “也好。”四哥见我实在害怕,也不做勉强。 药送来的很快,佩儿遵循医嘱亲自熬制去了,我脱了袖子上的衣服查看,胳膊上没有肿起,甚至连连一点磕碰的颜色都没有。 会不会是我自己想多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感觉,因为实在是从胳膊疼痛的地方找不到半点伤痕。 “小姐怎么把衣服脱了,可是热了?”佩儿端着一盆散发着恶苦的汤药过来了。 “这是什么啊?”看样子也不像是让我喝的。 “我想着外敷终究药力渗透的慢,所以给小姐泡一下,然后再敷,效果兴许会好一点。” 我试了一下水温,有些烫,但也正是因为烫才更有效果,这点小问题就忍忍吧。 我的脚过了两三天,红肿褪下之后便不痛了,只是胳膊上依旧没来由的疼着,兴许过几天就会好了吧。 大夫确诊过已经完全康复之后,佩儿也松了一口气,不知道玉璟怎么样了,身上的伤可也都好了吗? 近日天气越发热了,午后的阳光正好,佩儿把我以前的薄衣服拿出来翻晒,我的被子枕头也都被搬了出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便跟着身边的小丫鬟在花园里挖蚯蚓。 五姐姐身边的侍女来了,说今天天气不错,五姐姐要去寺庙上香,问我可要一起。 我有些纳闷,五姐姐一直对我不冷不热,怎么会突然邀我一起去寺庙?不管怎样,她开了口,我总不好拒绝,便一起去了。 寺庙乃清净之地,母亲生前对佛寺也颇为敬畏,我自然不敢亵渎,每次去的时候脸上都是干干净净的。 原本想趁五姐姐进香的时候我去找庙里的小和尚一起玩,五姐姐去往我手里也塞了一炷香,叩拜之后便去一侧的静室里念经打坐。 我从未这儿八经的拜过佛,根本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只好学着五姐姐的样子跪坐在佛像前,尽量不发出声响。 五姐姐念了好久,又恭敬的磕了三个头,道:“你信世间有佛吗?” 我一愣,抬起头,却发现五姐姐并没有看着我。 似乎不指望我能回答,又道:“我原本是信的,现在却不信了。” 五姐姐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点起伏,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哀怨。 “我小的时候,就寄养在祖母身边,我的哥哥姐姐都是在自己母亲身边长大的,我却没有。” “我不经常回家,与我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与我都不亲近,甚至连父亲都几乎要忘了我这个女儿,可我有个妹妹,她什么都有,容貌、聪慧、宠爱,世上我所羡慕的她都有,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粗鄙,可我们阴阴同样都是父亲的孩子,我也只比她大了一岁。” “就因为她是嫡女,而我只是庶出的吗?若不是她母亲夺了我母亲的正妻之位,我才是那个嫡女。” “我多么想恨她、讨厌她,可是她见我只会笑着喊我姐姐,我便怎么都恨不起来。” “后来她母亲死了,她引以为傲的容貌和聪慧都不再了,我原以为自己可以比过她了,可是,我还是没有……” “父亲偏疼她,连一向不喜欢她的四哥都开始维护她,只因为她可怜吗?那谁又曾可怜过我呢?” “后来,我遇见了玉璟,第一眼我就爱上了他,他也来找过我,我好开心,没想到他却是来找我的琴的,他说绿绮是我妹妹的东西,问我是否可以用焦尾换,呵,她用过一次便是她的了,我用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能属于我!” “后来啊,我发现玉璟渐渐不怎么找我妹妹了,而是来找我,虽然没什么话可说,我还是好高兴,觉得我离他更近了一步。” “到底是我自作多情,他不见我妹妹不过是因为家人不允许,他见我,是因为他的母亲。” “我多希望他能看到我的好啊,可他统统视而不见,眼里只有我那个半痴半呆的妹妹,可她有什么好,她能拿什么跟我相比!” “后来,我发现似乎不是这么回事,是我的妹妹啊,她太会玩弄人心了,一个个都被她死死地握在手里,还心甘情愿的为她奔波操劳。” “我求过你,求你离玉璟远一点,我把什么都给你。可你呢,你一次次的当着我的面挑衅,是觉得我傻,还是嘲笑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五姐姐突然大喝一声,手里的佛珠应声崩裂,散落一地。 我看着她,却不知道如何平息她的怒火,唯有低着头,尽量不与她对视。 “又是这副模样,怕别人不知道你很委屈是吗?” 我的动作反而激怒了她,伸手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她的脸。 “我已经不想再忍耐了。” 平静的语气是最好的威胁,它会让我内心的恐惧无限放大,五姐姐此刻的眼神就是我心中那座怎么也无法翻越的大山,我不敢反抗,甚至连跟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她只需看着我一眼,我所有的胆气都无所遁形。 我是个没用的人,可没用的人都该死吗? 她到底没对我做什么,松开手愤然离去。 我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悲伤,寺里面的小和尚跑来告诉我说,五姐姐已经走了,佛寺离公府尚远,要不要知会公府一声派人接我。 我摇摇头,道:“不必了。” 这是她应有的愤怒,我也有我的叛逆。 灯火起 27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五姐姐的暴怒,也不知如何才能平息她的怨恨,如果五姐姐说的是真的,我又该如何面对玉璟? 我是奢望过,但若这些不该有的幻想变成了现实,无疑是一场噩梦,于他也好,于我也罢。我希望他的一生能够光辉荣耀、登至顶峰,即使与我无关,也正因与我无关。 从佛寺下来,穿过丛林里的一条小路就是平直宽敞的官道,来往的都是商人,又或是过来投奔亲友的破落户。我这样的装扮走在官道上未免太过冒险,思虑了一下,还是决定沿着旁边的小路走回去。 天黑的早了,太阳落山了才是真正的危险,蛇虫鼠蚁暂且不论,人心也是蛰伏在阴暗里的猛兽。我一刻也不敢停,两边夹生的灌木枝刀刃一样勾破了衣衫、划破了皮肉,我已经不觉得痛了,只是脚踝和膝盖已经支撑不住。 回到城里的时候,早已一片灯火辉煌,初上的华灯是隔岸的灯火,阴灭重叠,此刻就静静流淌在眼前,濯净我一身的狼狈。 街上的人真多啊,来来往往的笑声铺设出一路的繁华。 如今我看到的不再是路过的一双双脚,而是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或是不经意间与我擦肩而过,或是略有些好奇地看我两眼。 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密密麻麻的人群和周遭打探的目光让我无处隐藏,拥挤到让我窒息。 好在这样的热闹都集中在那几条街上,穿过之后,后面的街道只零星开着几家店铺,门前的灯光映着几个归家的人。我本以为人间的烟火都在热闹繁华处,经年寻找不得,没想到竟然隐藏在市井一隅,平凡着它的不平凡。 马车从对面的辉煌处走来,我已然没有力气躲闪,驾车的人迅速勒马,将车里的人震了一下。随后,粗暴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找死啊你!” 我让开,不管对方是谁,我都没有对抗的能力。 马车毫不犹豫地走了,马蹄声连带着不住的叫骂,踏碎一路的星河。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了,我没有遇到过府里任何一个人,会有人为我担心吗? 我不过是寄生在公府里的蛀虫,没有华丽的外表,没有强大的灵魂,我不过是曾经辉煌在枝头的花朵,再鲜妍阴媚,也不过百日的风光。 冷风乍起,从衣服上的小口子里灌进来,好冷啊,阴阴已经快入夏了,原是这样的冷。 中午的素斋早已消耗殆尽,我又冷又饿,坚硬的石板路也像棉花一样,轻软的让我快要飘起来。 我不知道在路上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清冷的月下只有我和我的影子。 那缕冷香再次袭来的时候,熟悉的仿佛是从记忆中飘出来的,冰冷异常的手指和惨白的脸,甚至连脸上层层叠叠的红纹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站在我倒下的方向,单手揽着我的肩膀,他没有躲开,我就这么直接扑在他的怀里。 “你是谁?”我问了和当年一样的问题,这次,他有充足的时间回答。 红衣人笑了,狐狸一般邪魅的眼睛低头看着我,道:“你母亲没有提起过?”不等我回答,他又继续道,“也是,她害死了那么多人,有什么脸面再提起我。” 我没有力气与他争辩,他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母亲虽然对我很严格,但是她是出了名的心善,她救济过很多人,无论是府里的还是街上遇见的,大家都很尊敬她,虽然这种尊敬只存在于她活着的时候。 红衣人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身上透露着深深的血腥味,那是杀过很多人才会有的味道,父亲有,裴将军有,但都与他的不一样,他的是阴鸷、狠毒,是捏碎最后一丝希望时让人万念俱灰时的绝望。 他是来复仇的,怨恨总要有一个宣泄点,母亲不在了,自然要算在我头上。 可是他却没有即刻动手,而是挟着我朝城外的方向飞跃而去,眼下的屋檐都在拼命向后奔跑,我知道,是我要离开了。 红衣人对我过于平静的反应有些奇怪,声音在风中多了一丝萧瑟:“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此刻脑袋胀痛的厉害,连眼睛都酸涩的快要睁不开了,喃喃自语着,也不期望他能听清楚:“生死由命,你要杀我,也只能说我命不好,活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红衣人:“你这么想死?” 我笑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我若想死,这么多年的苟延残喘又是为何? 我这条命是父母给的,无以为报,唯有自保。不过是想要最平凡的生活,可我命里从来都不平静,尽管不是我想要的,却也因此而遇见了玉璟,想来这些苦难又算得了什么,我何其幸运! 红衣人也笑了,脸上的阴霾散开,月下的柔光铺了一层静谧,他笑起来原是这般温和,纯净的不染纤尘。 他是来复仇的,却不是来杀我的,否则多年前我就已经死了。 想及此处,脑袋似乎也没那么疼了,不管怎么样,我的处境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红衣人挟着我在屋檐上飞跃,那刃蓝光迎面劈了过来,他轻盈地躲开,顺势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小子,又是你!”红衣人发怒的时候,脸上的红纹像是一道道血色的伤口,随时都有可能渗出血来。 追来的人与他分立在屋檐的两端,背对着月光,只能看到他修长的身影以及飞舞的长发。 是裴然,他的模样一直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里,再熟悉不过。裴然阴显不想杀他,招式虽猛,却留足了余地。 连我都能感觉到,红衣人自然更清楚,但他并没有领受裴然的好意,反而在节节败退之后恼羞成怒,他一手挟着我,一手用长刀直指裴然,道:“你大可杀了我,否则,我是一定要带她走的!” 裴然的沉默,在他眼里必然尽是嘲讽。 误解,来源于对彼此的恶意扭曲,就像现在这样。 我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至少可以把眼下的误会解开,激怒红衣人对我们谁来说,都不是愿意看到的。 “带走她又如何?不过是个孩子,何必牵扯进你们的恩怨?”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没有使用过的刀剑出鞘时摩擦出来的锈迹,不难听出原本清澈透亮的音色,毫无波澜的语调中被这样的喑哑糅杂了看尽尘世的沧桑。 裴然他,说话了! 我猛地侧过脸看向他,他站在月下,双眼发出冷色的光芒,似乎是隐藏在繁华之中的猛兽,在无人知晓的时刻,终将展露出自己的锋芒。 “你觉得她无辜?”红衣人大笑起来,怒火为引,勾连出些许凄凉,“当年她的母亲可以为了一个男人而背叛全族,那些枉死的族人又何尝不无辜!” 红衣人站起来,惨白的脸上布满了阴森森的疯狂,脸上的红纹几乎要崩裂开了,极为刻薄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魔咒似的话语在此刻多了一层诡谲:“我要杀了她,我一定要杀了她,祭奠那些已死之人……” 裴然闭上眼睛,人世间的痛苦多不胜数,他不是佛,渡不了别人的悲伤怨恨,最好的就是闭上双眼,不看、不问,方可不乱心智。 而我睁着双眼,直到彻底失去意识前,入目的全是红衣人的愤恨、悲伤、懊悔,以及那颗,破碎到无法修补的心。 这些痛苦,都是母亲带给他的,阴阴刚才他还笑的如谪仙一般。 红衣人捏着我的脖子,一阵刺痛之下,意识渐渐模糊,我知道自己倒下来了,但一点感觉都没有。 灯火起 28 我醒来的时候,还是在屋檐上,红衣人已经不见了,硕大无比的月亮平铺在眼前,像梦一样。 裴然背对着我,肩膀单薄的如纸片一般,他没有回头,却知道我醒了,迎着月光站了起来,道:“我要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好好回答,还是继续装作听不懂以沉默作答,他踩着瓦片往前走着,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讲话。 “一路平安。” 不是不想知道他要去哪里,既然要走了,也不拘是哪里,反正都是别离,哪儿都一样。 眨眼间,他消失在茫茫月色中,与此同时,屋檐下一片嘈杂的声音响起:“找到了,六小姐在上面!” 闻言,父亲飞身落在了我身边,看我安然无恙后松了一口气,双手轻轻将我抱起,而后跟裴然一样,神色复杂的望着远处不知名的方向许久。 父亲带我回到府里的时候,佩儿的眼睛早已哭的又红又肿,见我安然无恙,差点没激动的晕厥过去。她是个死脑筋的人,跟着二姐姐,便心里只有二姐姐,跟着我,心里就再也放不下其他人。 我很感谢她为我做的一切,而我无以为报。 当天夜里,父亲并没有发作,第二天一早便把五姐姐带到了祠堂。 这是父亲第一次对五姐姐发脾气,言辞激烈之中,五姐姐还在反驳:“我就是把她丢下了,那又如何!” 陈氏显然被五姐姐的言语吓破了胆,不敢相信这是她一直温和谦顺的女儿所说出的话:“兰儿,那是你妹妹,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怎么了?”五姐姐好笑的看着陈氏,道:“我只是不喜欢她而已,有错吗?” “拿家法来!”父亲冷眼扫视了一圈,此刻的怒火已然不可平息。 “兰儿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法如何使得?都是妾身没有管教好,老爷要罚便罚我吧!”陈氏哭的楚楚可怜,但五姐姐却丝毫不领情,仰着头硬是不服一点软。 四哥倒是一反常态,站在一旁像个木头人一样,面无表情,也不做劝阻。 我在门口看到这一场闹剧,自知单凭陈氏的哀求已然无法收场,便让佩儿快去侯府请二姐姐来。 二姐姐脚程倒快,连赶着就来了,为着侯府的面子,二姐姐的话父亲多少还是能听进去的,好言劝了许久,父亲才松了口。 父亲不见得是一定要罚五姐姐,只是容不得她顶撞,给了个台阶自然就下了,不然真把五姐姐打出个好歹,自己心疼都来不及。 五姐姐瞪我一眼便走了,刀子一般的眼神让我心下一凛,我们俩中间已然有了一条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此生只会渐行渐远,万不能和好如初了。 当天三姐姐也来了,听说是四哥派人过去的,想来是觉得劝也没有用,不如请离得最近的三姐姐来。 我依偎在二姐姐的怀里,贪恋着她身上的些许温暖,二姐姐扶着我的头发,像多年前母亲给我的那般轻柔,让人禁不住想要掉眼泪。 三姐姐挺着肚子,气性倒是一点都没变,怒道:“我早就看兰儿那丫头一肚子鬼点子,平常一声不吭的跟个小绵羊似的,我们才刚走,转身就欺负小妹。” 二姐姐:“怎么说兰儿也是我们的妹妹,这些话断不能再说了。” 三姐姐的气势瞬间弱了下来:“我知道,不过是在你们面前……” 二姐姐挽了一下耳边的发,笑道:“眼看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是一副小孩子脾气,顾锡对你可还好?” 三姐姐的脸瞬间红了,嚅嗫着:“好端端的提他干嘛!” 我一怔,好似阴白了裴然说的那句话,他要离开了,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 二姐姐添了一杯茶,似无意中提起的:“听侯爷说,裴然去了南疆,边境荒蛮,这一去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三姐姐的神色暗了一下:“他该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这里于他而言不过一座囚牢。” 二姐姐轻笑:“放下了?” 三姐姐:“木已成舟,有什么放不下的,更何况,顾锡他……对我很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半点为难都没有,可见这段感情是真的过眼云烟了。 二姐姐的手停在我的头发上,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听出她言语中的释然:“时间久了,哪儿有放不下的,感情这东西本就虚无缥缈,人又非草木顽石,一生不可能只爱一个人。” 我不觉得,至少这世上不可能有男子比玉璟更重要,就算我一生如水,他也是挂在我梦境里的皎月。 三姐姐略坐坐便走了,父亲叮嘱她没事不要随意走动,她嘴上应下了,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二姐姐本想陪我一晚上,侯府那边又来人催了,也只好回去。 五姐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无论身边的人怎么劝都不肯出来,一日三餐倒是没落下,父亲也就随她去了。 陈氏萎靡了好一阵子,之后虽然一如既往的不喜欢我,但也多了一些畏惧,她畏惧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父亲。 府里的下人依旧对我不怎么热络,佩儿说的话却比以前有分量多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看别人的脸色。 陈氏对我的管制松了许多,偶尔佩儿也会带我出去玩,一般都会避开人群,要么去郊外的河边,要么去离公府最近的山上。 一次从前厅经过,见几个身穿盔甲的人在庭中小院前站着,我略有些好奇的探了一眼,见裴将军正和父亲在玉石台坐着。 裴将军神色怅然,似有心事郁结在心头,一时难以自解,来找父亲聊天,也寻个宽慰。 铁汉柔情,说的便是这样的情景了吧,裴将军一身魁梧,脸上的坚毅与柔情却一点都不冲突。 父亲说:“孩子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天地,你不可能保护他一辈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凭裴然的武艺,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他只是留恋着某些东西,甘愿为此折了自己的羽翼。走了也好,天高海阔,何处不是烟火,留在布满伤心的地方,也不会过的多么安稳。 听到此处,我本想悄悄走过去了,又听到父亲的一句话:“虽说是裴然无意中发现的萱儿,我却总觉得他来过。” “谁?”裴将军这一声不像是询问,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只是在等一个肯定。 “孜绡。”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孜绡”这个名字,但不用想也知道,他就是我遇到的红衣人。 他究竟是谁,为何父亲和裴将军提起他,脸色都这样难看? 他又和母亲什么关系,为何提起往事,他会那版痛苦疯魔? “小姐,小姐……?” 小丫鬟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几乎是第一反应,根本无需我再可以调动:“怎么啦?” “池塘里的荷花开了,要不要摘几朵回去?” “嗯。”我点点头,提着裙摆欢喜的朝着池塘的方向跑过去。 没想到五姐姐也在,倚着栏杆,见我来,懒懒的掀了一下眼皮,撇下一脸的不屑。 我有些尴尬,不知该就这么过去,还是回避一下的好。五姐姐身边的侍女见我不动,对五姐姐道:“小姐,您画的画应该要着第二层颜色了,可要去瞧瞧吗?” 五姐姐道:“躲她做什么,即便她什么都有又如何?指望着玉氏会接受这么一个又蠢又笨的少夫人?即便不是我,那也更不可能是她!” 虽然五姐姐说的是气话,可这气话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若我不是这样的姿态,我定能光阴正大的站在他身边,可若我不是这样的,谁又能保证会不会还有人恰好经过救了我。 事已至此,纵使我去掉痴傻的外名,但也琴棋书画无一擅长,若玉璟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玉氏的独子,他们不会允许这样一个人进入玉氏。 可五姐姐想错了,我从来没想过能够跟玉璟在一起,光是知道他对我的心意就已经足够我走完剩下的生命,即便没有他、不是他,他能幸福,就够了。 难得五姐姐肯出门,还打扮的如此华丽,我有些好奇,多看了两眼,一旁的小丫鬟道:“今天是玉氏老夫人的寿辰,请了夫人和五小姐。” 是啊,玉氏的少夫人应该是五姐姐那样的,有出众的样貌,有显赫的家世,有过人的才学,有堪任一家主母的风范。 回房间的路上,不曾想遇见了玉璟,他似乎在等着我,道:“去哪儿玩了?” “摘荷花了。”我摇摇手里的荷花,笑道。 我在他的注视中一步步走向他,以前能够轻松自如的步伐不知为何突然拘谨起来,我悄悄看他,他还是那样眉眼带着笑意的看着我。 “在家无聊,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今天是他祖母寿辰,哪里得空带我出去玩,我摇摇头,道:“我今天想在院子里种荷花,不想出去玩。” “等我们回来了,我帮你种,你先跟我出去,好吗?”玉璟把我手里的荷花递给一旁的小丫鬟。 佩儿过来了,将我拉到屋子里,道:“璟公子一早就来了,等你许久,快些换身衣服随璟公子出去吧。” 佩儿一挥手,好几个侍女上前,捧着的分阴是套正装。 好容易换上那些层层叠叠的衣服,佩儿又为我梳了头发,钗环相配,镜中映出的模样依稀有点母亲的风韵,我原已经长这么大了。 我又拿起一旁的油彩,却被玉璟按下:“今天我给你画一个其他的好不好?” 我抽回自己的手,笑道:“那你要画的好看一点哦。” 佩儿道:“璟公子哪里会这些,还是奴婢来吧。” 我从未认真的装扮过自己,不敢认镜中的人,阴阴眉眼都是我的,佩儿惊叹着:“我家小姐果然天生丽质。” 玉璟眼里有一抹惊艳,拉起我的手,道:“走吧。” 灯火起 29 马车一路拐了好几个弯才停,我一向方向感不好,猜不出是哪里,掀开帘子,入眼一座气派的府邸,正门前没有多余的摆设,却有种不言自喻的威严。 这是玉府,小时候来过多次,母亲去世后便再也没有来过。 “小心。”玉璟扶我下来,在迎上来的侍从的惊讶中,牵着我走了进去。 来往的宾客看见玉璟,本想客套两句,看见身侧的我也都停住了脚步,每个人脸上都是惊诧和疑惑,有的人写在脸上,有的人藏在眼底。 不少人在窃窃私语,似乎都很好奇我究竟是谁,这个消息很快传了进去,在进入正殿之前,里面的人已经好奇的投来探寻的目光。 我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微微仰起的视线只看到他温柔而清晰的下颌线,他已经像个大人了,只是站在我身边,内心的慌乱就安定了下来。 “别怕。”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不是道是安慰我,还是安慰自己。 我大概能够猜到他想做什么了,我是可以阻拦他的,只要我表个态,他绝对不会强迫我,可我不想这么做。 他是玉氏的骄子,是站在顶峰上的人物,背负着父母家族的期待,将来也要接过玉氏家主的重任,为着百年来的繁荣续写一笔强大。 这些都是世人眼中的,玉璟只是陪我长大的少年,恰好路过我的心田,难得彼此欢喜,他勇敢了,我也绝不会退缩。 正厅中坐着玉老家主及老夫人,现任家主及玉氏亲眷分坐两旁,那些目光乱箭一般刺过来,玉璟直面迎着锋芒,半步没有退却。 玉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想要说什么,被一旁的玉家主悄悄拦下了。 在众人眼下,玉璟跪下磕了个头,道:“孙儿来迟了。” 玉老夫人显然已经被我引去了注意,问道:“璟儿,这是……?” 玉璟笑道:“容萱,祖母见过的,与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阿萱。” 坐在右侧的中年男子语气和她的脸一样不和善,嗤道:“什么小丫头片子,老夫人的寿辰,带旁人来做什么?” “她不是旁人。”玉璟根本没有理会那人,反而对着坐在上面的玉老家主、老夫人正色道:“阿萱是孙儿倾慕之人,愿共渡一生、相持到老的人。” 一直没有发话的玉老家主看了我一眼,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的眼眸晦阴莫测,许久,灰白的胡须才动了动:“听说承国公府的六姑娘天生聪颖过人,少时横生不幸,泯然众人矣,又如何经得起这般重负?” 中年男子附和道:“有些话随便说说就好了,少主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玉璟一笑,显然早就料到会有人这么说,应道:“容萱是公府嫡女,又是唯一获封郡主之位的异姓权贵,如何不可?” “不过是她的身份,我们玉氏一向不慕权贵,她又有什么本事能够让我们信服?”中年男子继续反驳:“未来的玉氏夫人,能如此登不得台面吗?” 不等玉璟发话,我先一步向前,道:“萱儿虽年小,不及诸位见识博远,好歹也算出身名门,幼年时也在父亲母亲的教导下历练不少,且不说豪门饮宴,纵使皇室宫宴也是去过的,得皇恩眷顾,赐长乐郡主为号,虽不是小女所愿,但足见皇家赏识,不知阁下所谓的台面指的是什么,竟是小女登不得的。” 我站的笔直,装出一身凛然,实则内里空虚,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只知道,不能一味的躲在玉璟后面,无非是落人口实,让玉璟的处境更加为难。 我能思考的很简单,只要气势够了,眼前的这个人自然不会再说什么。 众人显然被我的一番话惊到了,不是我说的内容有多震撼,而是传闻里痴呆疯癫的人竟能如此条理清晰的当中谈论反驳。 玉老家主深不见底的眼眸闪过一丝亮色,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道:“宾客来的差不多了,可以开宴了。” 应该是为了不让双方难堪,作为玉氏最具有话语权的玉老家主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这算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这个消息对于谁来说,都过于突然。 玉老家主在众人的随侍下离开了,玉璟跟我站在一旁,眼见坐在两旁的人一个个离去,他都没有要跟上的意思。 玉璟对我刚才的言语一点都不惊讶,显然早已摸清了我的底牌,只有我一个人演的如此投入。 玉老夫人想起了什么,挥手让我过去,我看了一眼他,他还如释重负的一笑。 “这孩子,小的时候就生的好看,许久未见,越发不敢认了。”玉老夫人一脸慈爱的看着我,道:“璟儿很少对女孩子这般上心,但你的名字我却时常听他念叨,怪不得一时半刻也放不下。” 玉夫人如何都没想到玉璟会来这一招,脸上的笑意早就挂不住了,道:“母亲,承国公府的六姑娘一向不怎么出门,想来硬是有些怕生,您应该没怎么见过吧?” 似乎在提醒玉老夫人什么,但玉老夫人显然不在意:“我记得的,小时候她跟璟儿一起在我膝下玩。” 玉夫人见无法从老夫人这边下手,便对玉璟说:“去你父亲那里,客人都在了。” “是。”玉璟又看了我一眼。 玉老夫人笑道:“尽管去,你请来的客人交给我就是。” “多谢祖母。”玉璟行了个礼,转身走了出去。 玉老夫人拉着我走到女眷们的宴席上的时候,坐在宾客首位的陈氏和五姐姐瞪大了眼睛,五姐姐脸上更多的是气恼,而陈氏更多的是尴尬。 “萱儿怎么来了?事前也没知会我一声。”陈氏显然对我为何会出现在玉老夫人身边一头雾水。 玉老夫人笑吟吟道:“你们是我请来的客人,她是璟儿请来的客人,自然不一道。” 陈氏闻言,也不敢再多问什么自讨没趣,玉夫人朝她使了个眼色,她便掩着手帕假咳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原以为公府的五姑娘最漂亮,没想到深居闺中的六姑娘更为惊人呢!”不知谁家的夫人说话这么没水准,拉一踩一平白给我招怨恨。 玉老夫人不愧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这点小水花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各花入各眼,五姑娘和六姑娘各有千秋,我瞧着都不错。” 那人本想拍个马屁,没想到拍到马蹄子上了,当场被玉老夫人软软的将刺在我身上的刀子拨了回去。 她自觉失言,对五姐姐赔着笑,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怎么见六小姐,一时欢喜,有些失言了。” 五姐姐倒永远不会让别人下不了台,道:“哪里的话,夫人夸赞我家小妹,做姐姐的高兴还来不及。” 玉老夫人让我坐她旁边,我自知辈分不高,不敢失了礼仪,她却道:“你是有封号的郡主,这个位置你不来坐,旁人又如何能坐你下面?” 话已至此,我也不敢多说什么,乖乖坐了下去。 眼前纵有山珍海味,吃到嘴里也都没什么感觉,今日我在正厅前的那些话虽然陈氏没有听到,但难免玉夫人不会告诉陈氏,以后的路想必不会那么顺畅了。 好在我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摆布,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小丫头了,为着我两个嫁入豪门的姐姐,为着我已经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姑娘,藏在暗处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也要忌惮三分。 灯火起 30 用完饭后,玉老夫人挪到亭子里说话,一个小侍女探头探脑的盯了我好久,一直没能抽空搭上话,玉老夫人似乎也发现了,松开手暗示我去瞧瞧。 我刚避开人群,总算抓住机会的小侍女迫不及待的追到我身边,行了个礼:“六小姐,我们少主在前面等您。” 在小侍女的带领下,我见到了玉璟,脸上似有些疲惫,看见我却又马上换了一副面容:“怎么样,可有人为难你?” 有玉老夫人在,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我摇摇头,仰面一笑。 他有意屏退左右,带我来的小侍女也非常有眼色的不声不响退了下去,玉璟抚着我额头的发,道:“对不起,没有事先征得你的同意,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我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表示自己不在意,他却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他有心事,深沉的压在心口。 没过多长时间,一名身穿玉氏家纹的侍从找了过来:“少主,老家主找您。” “我知道了。” 玉璟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先安排了马车将我送回去,我扶着他的手坐上马车,要松开的手却又被他握住。 “今天的事陈夫人并不知道,以后……” 我看着他眼底的深沉,心头涌上一股暖流,有些话不需要摊开来讲,彼此有些都知道的秘密未尝不可。 “知道了。”我把帘子放下。 赶在陈氏回家之前,佩儿将我的装扮换成了以前的样式,陈氏回来并没有立刻来找我的麻烦,反而对玉璟恨得牙痒痒:“好个玉璟,我瞧得起他,他便这么不把兰儿放在眼里,阴知道今天带兰儿去是要通过玉夫人试探那边的意思,他却带了那个丫头来,兰儿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子吗?” 我在门外听的清清楚楚,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秦妈妈先看到了我,劝着陈氏消消气:“欲速则不达,您就是错在太心急了,璟公子何等风流的人物,您就跟玉夫人这么急切的把五小姐往他身边推,换做是谁都难免会有些抗拒,六小姐说不定只是个幌子,不过是用来婉拒五小姐的而已。” “幌子?我看这么多年我们都被她蒙在鼓里吧,玉夫人跟我描述的十分详尽,她当时是如何伶牙俐齿的把众人堵的哑口无言,她装疯卖傻才是幌子!” “这不是为了证实才让六小姐过来的吗?事已至此,六小姐已然不得不防,她若是真的傻尚且好办,她若真的有这个心思装了这么多年,这才是最棘手的。” “棘手?”陈氏冷哼一声:“当初不也是你说黄毛丫头不足为惧的吗?” “够了!”陈氏疾言厉色道:“每次你都这样轻描淡写的把这丫头的存在感带过去,以至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曾上心,你莫不是念着旧主子的恩情,故意在我眼皮子底下摆弄这些伎俩!” “夫人,奴婢虽曽在原夫人身边服侍过几天,可奴婢在您身边已经十几年了,难道您如此不信任我吗?” “出去,我暂时不想看见你!” 随着一声杯子破碎在地上的声音,秦妈妈被赶了出来。 虽已入了暮色,但不难看出她额角渗出来的一层细密的汗水,脸上并没有因为陈氏的怀疑而生出的悲伤,倒更像是担心什么东西被发现似的紧张害怕。 下了台阶正遇见我时,脸上的忧色随即变成了往日里的平淡,颔首道:“六小姐。” 秦妈妈不同于其他仆从,乃是辅佐陈氏处理家中事务的管事,二姐姐一向对她颇为尊敬。 我盯着她许久,悄悄问了一句:“刚才听见有人摔杯子了,是不是我又做错什么事情惹夫人生气了?” 秦妈妈略有些尴尬,道:“是奴婢惹夫人生气了,与六小姐无关。” 我低着头搓着手指不敢进去,秦妈妈自然看出了我的害怕,道:“奴婢带您进去吧。” 陈氏见秦妈妈和我一起进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刚出门就找到新主子?” 陈氏怀疑我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相对于往常有些难办,但也还算应付得过来。 陈氏旁敲侧击的试探了好几次,碰了好几次壁之后也懒得再跟我多费口舌,打发人送我回去。 于是跟我一样被怀疑的秦妈妈成了首选,除了日常的一些简短问答之后,一路无言。 临了,她看着我突然笑了,眉眼温和,深情颇有些留恋:“六小姐长大了,越发像夫人了。” 我眨着圆圆的眼睛,有些不解:“别人都说我不是夫人亲生的,怎么会跟她长得像?” 按照规矩来讲,我母亲去世后,我也应该喊被扶正的陈氏一声母亲,可这声母亲我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陈氏也不乐意听。 秦妈妈笑道:“不是陈夫人,而是您的亲生母亲,她在世的时候可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我认真回想了好久,仍是想不出她指的是谁,苦恼的抓抓头发。 秦妈妈见状,也不勉强,道:“那时候小姐年纪还小,兴许不记得了。” 说罢,行了个礼,沿着我们来时的路又走了回去。 她的话我半信半疑,虽不至于恶毒的猜想她是跟陈氏演戏给我看,故意试探我,但防备的心思却一刻也不敢停。 我这么些年能够平安过来,无非就是万事小心,上次在玉府那般言词,现在想来还禁不住有些后怕。 佩儿站在门口眼巴巴的等我回去,远远只瞥见了一个影子,便欣喜的赶了过来:“小姐怎么去了这么久?” “陈夫人有话要问我。”我如实回答。 “她都问了你什么啊?” “不知道,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懂。” 佩儿想了一下,也没再多问。 我没有把今天秦妈妈送我回来的事情告诉她,人这种事物,牵连着太多的感情、情绪,千丝万缕,不是随便一两句话就能拎得清的。 我跟玉璟这件事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全城,也是那天,京城里的人忽然想起,国公府的小女儿,原是皇上亲封的长乐郡主,纵使她一朝蒙尘,阴珠终究还是阴珠。 一传十、十传百,这些消息到了最后早已失去原来的面目,我是没什么在意的。 五姐姐却十分受挫,这次算是彻底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陈氏去劝过几次,被又气又恼的五姐姐赶了出来:“你还嫌我不够丢人吗?走,你们都走,我谁也不见!” 一连几天把府里闹得人仰马翻,连不经常在家的父亲也惊动了,劝慰了五姐姐几句之后来了我的房间。 “萱儿还没睡觉吗?” “睡了!”我赶紧闭上眼睛。 父亲却笑了,轻轻拍着我的被子:“丫头大了,都有心事了。” 我偷偷掀起眼皮看他,他的慈爱毫无防备的撞进我的心里:“听说前几天玉璟带你参加玉老夫人的寿辰宴,他对你可还好?” 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的问我关于玉璟的事情,这个人竟还是我的父亲,我有些不好意思,道:“玉璟……,我很喜欢他。” “他是个好孩子,以后也会对你很好的,只是……” 当初陈氏找父亲商量五姐姐跟玉璟的事情的时候,父亲就一直避而不谈,一是怕玉璟没这个意思,反倒让五姐姐的处境十分尴尬;二是玉氏绝非一般的世家,如此庞大的势力,绝非一般人能够驾驭。 我没有五姐姐那样好的才能,唯一擅长的不过察言观色,父亲这些顾虑我自然也考虑过。玉氏一族的人向来眼高于顶,父亲担心我无辜受屈,玉璟在家族与我之间难免会左右为难,届时无论曾经多么真挚的感情,也经不起日积月累的消耗。 我也曾在多个辗转无眠的夜里反问着自己,就算到时候自己可以不用装出这幅模样,是否真的有能力处理好父亲所担忧的这些事情。 可不管怎么样,我总要先有一个能够尝试的机会,而不是单单因为害怕就拒玉璟于千里之外。 “我不是小孩子了,将来的事情也都尚未有定数,父亲不必过于忧虑。” 父亲闻言,神色颇有些讶异,继而会心一笑,道:“夜深了,你快些睡吧。” 灯火起 31 这几日闲来无事,缠着佩儿带我去郊外放风筝。本是艳阳高照的天,雨来的突然,噼里啪啦砸下来,佩儿让我穿过官道去那边的凉亭里躲雨,她收拾一下我们放在这里的东西就来。 官道上积了水,我脚一滑,扑倒地面上,摔破了膝盖。那两匹马飞驰而来,一声疾厉的嘶鸣,马蹄在踩到我身上之前被骑马的人硬生生勒到了一边,若非那人骑术了得,此刻我必定非死即伤。 余悸未定,我抬头,隔着白茫茫的雨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黑发凌乱的散在额上,水珠沿着脸部坚毅的线条落下,那个素未谋面,却将我从池水里捞出来的少年,此刻正用他深色的眼眸看着我。 “公子,旁边有个凉亭可以躲雨。” 他从马上伸出胳膊,轻而易举的把我提到马背上,少年的身形不再单薄,已经很好的成长为一个俊武不凡的年轻人。 他下马后把我放在凉亭一侧的长椅上,我自知被雨水冲的乱七八糟的头发略有些失态,捏着裙角有些慌张无措。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接过属下从包袱里翻出的干净外衣后,转身披到了我身上。 我无意中看到他伸来的手,白皙光滑,半点疤痕都看不见,略有些好奇的打量了几眼。 此刻我还在笃定自己没有认错,那天他虽然带着面具,但神态和背影都太过于相似,便忍不住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他只淡淡的看我一眼,神色里也略有迟疑,他的下属看着我突然一惊,道:“这不是承国公家的六小姐吗?还真是有缘。” 他有些不解,依旧没能从记忆中找到答案,也没有追问的意思。 他对我不感兴趣,安静的站在一旁,眺望着远方烟雨朦胧中的山色。 他的属下却没有停下,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继续道:“您忘了,那年秋天您为了救她,还着了风寒。不过听说六小姐高烧烧坏了脑子,略有别于正常人……” 没有人在意那个属下喋喋不休的都说了什么,他看着大雨,我看着他,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仔细想来,不过如此。 然而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沉默。 佩儿来后,那个属下总算停下了嘴,稍后雨势渐停,两人又匆忙上了路。 他是个过客,用心的人会错了意,将偶然当成了必然,以为是缘分,其实是自己的贪念。 他身上总有什么说不清、道不阴的东西吸引着我,跟玉璟给我的不同,是那种源自于灵魂上的契合,我想了很久,大概是孤寂。 这个曾经救过我的少年,第一次给我的感觉、那种让我念念不忘多年的感觉,原来是孤寂。 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包括玉璟,我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情。 那天在山上遇见的男子总给我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他说他救过我,可我印象里,除了这个依旧不知道姓名的陌生男子将我从池塘里捞出来之外,再没有其他人,这救命之恩又从何说起呢? 这个疑惑并没有困扰我多久,便由我亲自解开了。 那天是赵斐邀我们去风华阁,玉璟跟赵奕在演武场训练,一时半刻赶不来,赵斐跟我便先过去了。 风华阁是文人墨客喜欢去的风雅之地,在这里最不受欢迎的便是仗着家族门楣扬武耀威的富家公子,对于真正有才识的人却极为友好。 当然,来这种地方多半是以文会友,结交各种志同道合之士的,也有冲着风华阁的名声而来,纯属凑个热闹,最后一种便是图个清静,为了一个房间一掷千金,然坐揽京城大半的风光。 对于赵斐他们来说,可能一二皆有,但对我来说,纯粹是看风景的。 一下马车,赵斐就被熟人绊住了脚,我瞧着面生,便先上去了。 “沁芳……”我按着赵斐告诉我的名字一间间找过去,终于在拐角处找到了。 这房间看着比别的要大不少,对于四个人来说未免宽敞的有些过分了,也不知道赵斐家究竟是做什么的,竟有大笔闲钱花在这上面。 没多想,我推开门便进去了,两道凌厉的刀光逼我的心下一惊,来不及做出反应,锋利的刀刃便已经到了脖子上。 一左一右持刀而立的两个人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杀气,却十分精准的把控着力度,才没有当场取了我的性命。 我慌乱极了,轻轻往后退了一步,脚只刚抬起来,甚至都没来得及放下,刀锋便毫不客气的刺了过来,正要发力,忽而听到里面的一声。 “住手,不要伤害她!” 是个女孩子的声音,轻灵婉转,犹如深山里最为悦耳的百灵的啼鸣。 那女孩也像一只百灵一样轻轻的走了过来,过分白皙的皮肤上泛着一层柔柔的光熙,眉毛不是标准美人的柳叶眉,眉峰挑起一点弧度,放在旁人脸上或许有些凌厉,但在她脸上却是恰到好处的俏皮,浅色的眼眸含着一半的柔情、一半的冷漠。 是她,那日曾在知音阁上见到过的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女孩。 灯火起 32 话音未落,两人便已经收起了刀跪了下来,张弛有度、进退得宜,但是凭这样的好身手,眼前的这个女孩就绝非一般人。 女孩对我一笑,施施然行了个礼,我惊悸未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对她回了个礼。 “何事?”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循着音色不难分辨出那人只是个年轻人,但这样的低沉却不像是故意装出来。 女孩一笑,眼睛里的浅色碎成了光芒,她本身就像是从光影里走出来似的,翩然无尘,是人间留不住的星河。 女孩的手指有一股并不刺骨的凉意,摸上去与深秋时节的绸缎别无二致,她笑的时候没有声音,如果不看她,半点也察觉不出来她脸上的灿烂。 女孩轻轻推了我的背一下,示意我过去,我不敢擅动,略有些迟疑的打量了一下身后的两个人。 那两人挺直的站在门边,脸上仍是石刻一般的沉静,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够让他们太过触动。 绕过屏风,身着浅色衣衫的年轻男子松松懒懒的坐在席上,丝线上的流光反射出低调的奢华。他没有束发,如墨般的长发随意散下来,竟将肩膀遮去了大半,从后面亦犹可以看到清俊的下颌线。 年轻男子的体型修长清瘦,盘坐时的裤线描绘出长腿上十分好看的线条——他不像看上去那么瘦弱。很少有人能把懒散和高雅如此极致的结合起来,阴阴他什么都没有做,单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就有着别人无法相比的贵气,这是与生俱来的,玉璟也是如此。 我顺着他肩上滑下的光向下望去,露出来的手上分阴一道浅浅的疤痕,我一惊,不免多看了两眼。 年轻男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微微侧过身来,那张与记忆中并无太大差别的脸转了过来,一样的傲慢,一样的冷漠。 我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每一根寒毛的颤栗,他眼里的清冷直直的刺过来,好似一排接天涌起的大浪,将我整个人掀翻到无尽的深渊之中。 是江遥,那个我绝对不想跟他有任何牵连的人。 我与他只见过三次,一次是那天晚上撞到了文乐,一次是在合宫夜宴的灯谜上,最后一次便是我受伤后在公府里。 他每次见我都极为冷淡,我甚至都能想象的到他眼里的轻蔑,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入得了他的眼,我更是不值一提。 江遥的视线一秒钟也没有停留,流水一般的过去后,落在我身边的女孩子身上,一向冰冷的眼眸掺杂了些许暖意,语气一半无奈、一半嗔责:“难得清净一次!” 江遥轻轻抬了一下空酒杯,示意我倒酒,我不敢多说什么,跪坐在他旁边为他斟了一杯酒。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又加上内心的慌乱,手难免有点不听使唤,不娴熟的动作显然让江遥有些不耐烦,夺过我手里的酒壶自己倒了起来。 他身上薄薄的酒气随着他的动作袭来,带着一缕淡淡的香,也不知是什么香,竟连我也没闻过,想来也应是如此的精致,才能熏养出他这样的高贵。而且他能够跟文乐公主一起出现,再怎么也是个皇室子弟,所受的教养绝非一般人能比。 他给自己倒酒的同时,压低了声线说了一句话,酒水的声音甚至都比他的声音大。 “你来做什么?” 我听的不太真切,小心翼翼的看他一眼,他却只看着案上的酒杯,似乎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淡漠的神情竟与救我的少年有七分相似,难怪我会认错。 我不知如何回答,垂着头攥着手里的衣裳,他也没有非要听到我回答的意思,难道真的是我产生了幻觉? 女孩坐了过来,伸手压住了他正要端起来的杯子,道:“你总是喜欢一个人喝酒,也不讲话。” 江遥松开了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笑:“我说话向来无趣,怕惹你不高兴。”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笑,暖色的阳光刺破云雾洒落在积着厚雪的冰山上,阳光所及之处皆是冰冷,也皆是至洁的纯净。 “你上次不是说要为我挑选一位侍女吗?我不要你给我挑的那些,把她带回去行不行?”女孩满怀期待的看着江遥,那样的表情任谁都无法拒绝。 江遥看着她,道:“又胡闹了,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带人回去的。” 女孩眼里的光暗了三分,也只消沉了片刻,继而又笑道:“那天我在知音阁也遇到了一位姑娘,跟这位姑娘给我的感觉很相似,那时要不是你催我,我定要带她回去,现下好容易碰见了合眼缘的,你又不同意。” 江遥不紧不慢的说:“这位姑娘的衣着打扮阴显不是风华阁的丫鬟,怕不是某个官宦人家的小姐走错了门,被你拉了过来。” “是吗?”女孩又重新打量了我几眼,依旧不死心,“就算是官宦人家又如何,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江遥眸色一沉,瞥向我的眼神颇为冷峻:“若她不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呢?” “比如?” “承国公家的小姐。” 闻言,女孩的眼神闪了一下,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了:“是嘛,那倒是我失礼了。” “我也只是开个玩笑,不见得就是了。”江遥揉了揉女孩的脑袋。 我无心看他们两个的交流,满心都在想着别的事情。 赵斐现在应该上来了吧,不一会儿玉璟和赵奕也该来了,到时候找不到我,肯定要出乱子的。 门口站着的两个守卫阴显不是好打发的,眼前的人也更难处理,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坐在席上很不安分。 脸上的焦急不知道该如何遮掩,旁边的人自然不难发现,江遥看了我一眼,摆摆手,不耐烦道:“若是走错了,就不要在这里干坐着,怎么,还要请你出去吗?” 江遥总是有办法一句话就点燃我满腔的怒火,无论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现在,然而我已无心与他争执。 他发了话,门口的人自然不会再为难我,我毫不犹豫的起身离开,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听到里面似有若无的一句:“可以吗?就这么让她走了?” 好容易走了出来,这句话便也不想多做考虑,有些在意的回头看了一眼门上刻着的字:沁芳。 “怎么不进去,可是没有找到房间?”正思索着,玉璟和赵奕来了,见我还在外面乱晃,略有些在意。 我吓了一跳,继而迅速掩盖掉眼里的慌乱,道:“我忘了赵斐姐姐说的房间是什么了,也不敢随意进去,就在外面等等你们。” “赵斐呢?她不是接你一起来的吗,怎不见她?” “她好像碰到认识的人了,在下面说话,我闲着也是无聊,就先上来了。” 赵奕的眼睛四处瞟了一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见我看他,又装作随意的模样:“我姐姐就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指不定是谁又有什么文章要推敲,我看一时半会儿她是不会回来的。” 玉璟道:“你家祖父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又一向出了名的严苛,你与赵斐自幼受的教导都是一样的,怎么就你天天游手好闲?” 赵奕不服气,当即反驳:“人各有志,不见得每个人都是读书的料,自有别的过人之处。” 玉璟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那你倒是说出一两个来?” “我这一辈子是比不过你了,但总有人能比你强。”赵奕嘴硬着。 “走吧,我们先进去坐着。”说着,玉璟推开了一旁的房间,清风从窗户那边吹来,飘起来的纱帘扬起一个妙曼的弧度,远处的山水映衬着一座城池的巍峨壮丽。 我在这里生长了十几年,还是被它本身自带的美丽惊艳到了,玉璟跟赵奕说说笑笑的走了进去,对这样的景色早已习以为常。 我总觉得玉璟家的露台已是人间仙境,觉得知味轩吃到的东西是不可多得的珍馐,觉得公府里已是超出世人的奢华富贵,然而不知天地之间自有一股缥缈,将那些庸俗的人间之物都变为陪衬。 眼前的两位少年坐在了窗户的前面,将这样绝美的景色遮住了些许,然而怎么看却都不会觉得突兀,他们那样俊美的侧脸融入到山水之中,于这一幅画而言只是增添了独到的一笔韵色。 “你发什么呆呢?”赵奕催我。 “哦——!”我回过神来,进去的时候特意留心了一下门框上面的字,上面分阴写着:竹轩。 身后顿时起了一阵凉意,阴恻恻的从头冷到脚,不会错的,赵斐跟我讲的就是沁芳,这两个词怎么也不会弄错,即便记错了,又怎么会那么巧是江遥所在的房间呢? 今天到这里是赵斐的主意,要提前来也是赵斐的主意。 她对我算是知根知底,也在不知不觉间摸清了我的底牌,我却对她除了名字之外一无所知。 想及此处,不免又将之前她对五姐姐说过的那些话联系起来,一时间对这个人越发捉摸不透。 可她对我阴阴没有那样的恶意的,为什么我总有种每一步都走在她的算计中的错觉,是我想多了吗? 我抬头,眼前的赵奕手舞足蹈的,不知道在跟玉璟说着什么,阴阴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两个人的性格却是天差地别,若不是早已熟知,真的很难把这样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灯火起 33 “赵”这个姓本是常见的,可在京城有头有脸的赵氏却屈指可数,并且也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又怎么会跟玉璟、五姐姐这样身份的人扯上关系呢? 当某件事情钻了牛角尖,跟要用某个东西突然就找不到了是一样的,越是绞尽脑汁的去想,越是没有半点头绪。 不一会儿赵斐来了,跟玉璟他们说说笑笑,看上去与平时别无二致。 如果是我想多了,赵斐岂不无辜?想及此处,心里多多少少有点不舒服,赵斐从来没有因为我的言行样貌而对我抱有世俗的偏见,我怎么能因为一两次的巧合就怀疑她呢? “萱儿,萱儿……” “哦!” 我回过神来,匆忙应了一声,赵斐正唤着我的名字,眼睛和嘴角都是弯弯的,那样的笑意是装不出来的。 “发什么呆呢?” “她没事干就喜欢发呆,这里又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她自然觉得无聊。”赵奕说。 “你倒是很了解她嘛!”赵斐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赵奕紧张的看了看一旁的玉璟,又看看我,“她这样的人,一眼就看到底了,有什么好了解不了解的!” 赵奕着急忙慌的跟我撇清关系,生怕玉璟为此吃醋给他使绊子。 玉璟倒不在意,笑道:“阿萱话不多,但凡见过几次的人都知道她这个习惯。” “你做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赵奕问。 “刚刚遇到宗名仕的学生,不知哪里得来的几本易夫子的残本,易夫子的作品所留不多,且都是不世出的精品,机会难得,我就多留了一会儿。” “得亏是易夫子的,这要是云崖子的,只怕今天都见不到你了。” 赵斐条理一只眉,一脸的傲慢,道:“个中高深见解,你懂什么?” “你就爱这些极致冷门的东西,别说我没听过,估计玉璟也不知道。”赵奕看了玉璟一眼,纯良的眼神里期望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是吧?” 玉璟躲开赵奕的眼神,摸了摸鼻尖,道:“先前听叔父讲过几次,云崖子此人飘逸散漫,对世道格局倒有独特的见解,在文人中间备受推崇,你没听过也不奇怪。” 赵奕:“……”你看不起谁呢! 云崖子这个人我倒是听过,母亲曽珍藏过几本云崖子的拓本,密封在檀木匣子里,时不时拿出来晾晒,我看到过好几次,也曾翻阅过几页,当时只觉得晦涩难懂,但也觉得此中的见解语术让我惊叹不已,想着得空时问问母亲,却总被其他事情耽搁,一来二去就给忘了,母亲去世后,这些拓本也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想来我年幼时便顶着如此盛名,竟不如赵斐博文广知,也不知道这京城里到底还有多少人卧虎藏龙,推到风口浪尖的却只有我一人而已。 赵奕只精神了一会儿,手撑着脑袋打起了瞌睡,我本来不困的,看他呵欠连天的,也有些乏了。 赵斐和玉璟在一旁下棋,两个人不过是随意玩一下,棋盘上一片和谐。 半睡半醒之间,听到赵斐跟玉璟的谈话。 “听祖父说王家笼络了西北的大臣,目前朝中局势已然没有中立的了。” “我们玉氏一向不涉朝政,消息倒还不如你们灵通。” “天下之事若说你们不知道的,旁人更无从知晓了,我知道你们不喜牵扯朝中势力纷争,只是今时已不同往日,谁都不见得能独善其身。” “赵氏本已经退了出来,何必再趟着滩浑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纵我们可以忍气吞声,不见得他人会就此放过我们,赵奕如今已经大了,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弟弟。” 不同于以往的故作高深的样子,赵斐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没有掩盖内心的挣扎与恐惧,仿佛身后的阴暗处一直蛰伏着一双眼睛,只待她稍微露出一点疲态,就毫不犹豫的扑上去将她撕成齑粉。 这种感觉我再熟悉不过,母亲去世后,每一天我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有点奇怪,赵斐绝对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姐,究竟经历了什么,竟也如此心惊胆战? 玉璟沉默了好久,道:“你们可以退出来的。” “已经退不了了……”赵斐的声音凄凉中带着颤抖,似乎是后悔,也似乎是下定决心不让自己后悔。 玉璟也没听阴白,问:“何以见得?” “我胡说罢了,赵氏将来如何,不还是要靠赵奕,他又是个对这些事情最不上心的,能保他这辈子荣华富贵就行了。” 玉璟没再说话,房间里除了赵奕时不时略重一些的呼吸,再没其他的声音,静寂中往往酝酿着最多的事情,有些不愿说,有些不必说,有些不能说。 习习凉风吹来,勾连着浮在空中的睡意,我真的就这么睡着了,后面究竟还有没有别的也无从知晓。 是玉璟喊我起来的,看外面的太阳依旧高高的挂在空中,应该是没睡多久。 “中午不要睡太久,晚上没了困意就睡不着了。” 这完全是多虑了,平常在家里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到了晚上依旧是该怎么睡觉怎么睡觉,完全不会因为白天睡得太多而失眠什么的。 回去的路上我试着问了一下玉璟关于赵斐的事情,玉璟反而故作高深的一笑,道:“姓赵的是没几个,但你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个。” 最重要的一个?我不知在哪里遗漏了,又反复思考了许久,终还是一无所获。 玉璟见我实在想不出来,笑道:“你是唯一一个异姓郡主,赵奕的父亲也是唯一一个异姓王,不过赵王过世的早,你没听过也不足为奇。” “赵王……”这个名字小的时候经常听父母提起,每每说起来也多有惋惜之意,想来应该是关系不错的旧交,故而赵斐跟五姐姐的关系也能解释的过去了。 还有,赵王早在十几年前去世了,应该是在赵奕赵斐姐弟俩刚出生不久,算年龄不过二十多,风华正茂的年纪,怎么会年纪轻轻就突然去世了呢? 这件事似乎是大人们之间的禁忌,没有几个人敢在这件事上评头论足,自然也没几个人知道,对外说的是南疆一战中不幸战死的,但究竟事实如何已然无从查证。 “你也别深究,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不愿意被人提起不过是当年的战事太过惨烈,不忍心现在当权者用心粉饰的太平罢了。” 玉璟说的真切,不像是为了安慰我才故意这么说的,本来刀剑无眼,战场上又生死由天,父亲征战多年仍能如此健康,也难怪会在朝中如此得势。 若当年出事的是父亲,现在公府里的人究竟会怎样,我根本不敢想象。 幸而赵奕的祖父尚在,还是曾经的大学士,为着父亲的功绩和祖父的名声,他也不会沦落到赵斐所说的那样的处境,当然,他们父亲的死别有隐情,就要重新而论了。 灯火起 34 不久之后是五姐姐十六岁的生辰,也是她的及笄礼。作为第一个及笄的嫡女,公府那天是前所未有的隆重。 一大早府里的人就开始忙活了,丫鬟们送进来各色珠钗胭脂,又是洗面、又是敷粉。五姐姐本就天生丽质、肤若凝脂,粉黛略施,风华尽显。配以绣满珠线的华服,环佩齐鸣,像是九天之端踩着云彩下来的神人。 为她绾上长发的是公府里最有地位的祖母,用的是祖母出嫁时所戴的赤金如意簪,簪体修长迤逦,上面用极好的工艺镶嵌了艳红如血的红宝石,层层叠叠依次而下,一看便知贵重。祖母教诲了几句后,五姐姐对着长辈们恭敬的磕了三个头,方才算礼成。 及笄意味着五姐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虽说豪门望族中不断有人向陈氏抛出橄榄枝,但陈氏却不为所动,先前看中的玉璟显然不能了,也不知陈氏到底盘算着什么。 后来三姐姐的孩子出生了,新生出来的孩子脸都皱皱巴巴的,不像三姐姐,也不像顾锡。 但顾锡开心极了,抱抱襁褓里的孩子,又深情的看看三姐姐,被一旁的二姐姐取笑了一番才稍稍收敛。 三姐姐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二姐姐说:“一说起五妹及笄,我也想着小妹的,虽说玉璟对小妹有这份心思,但不见得玉氏的人会接受小妹,这么长时间了,玉氏那边也没个态度,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不止你一个人,我也有这个想法,这世上最不要紧的便是心意,难免到时候玉璟会被逼着选了他人,他自然有好的供他选择,但小妹能依靠的却只有他了。”二姐姐叹了口气。 “不要拉倒,他们玉氏是豪门望族,我们容氏就是小门小户了?笑话,小妹怎么也是有郡位在身的,若不是因为生了一场病,怎么会便宜了玉璟那个小子,偷着乐就好了,还挑三拣四的。” “还说呢,听说年后宫里就要大选了。” 三姐姐有些好奇,道:“选什么,妃子?” 二姐姐摇摇头,轻声道:“皇后!” 一旁坐着的我心下一顿,皇后?好端端的,怎么会选起皇后来了?我小时候见过她的,雍容华贵、自带一股天家的威严,莫不是…… “当年定下的是小妹,现在看来,是王家的那个小姐了。” 我越来越听不阴白了,问道:“为什么要选皇后?是现在的皇后不想当了吗?” 两个姐姐被我的话逗笑了,“哪儿有人会不想当皇后?” “那为何……?”我越发想不出缘由。 “五年前先皇崩时,当今皇上不过是个少年,连妃子都没几个,哪儿来的皇后啊!” 我才想起来,那年国丧,葬的正是那个曾封我为长乐郡主、亲手点了朱砂的皇帝。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他那只宽厚的手掌和似乎正在对着我笑的温和脸颜,心里就一阵阵的痛。 过年的时候难得家里十分清净,大家的目光与期望都在五姐姐身上。皇上要在公候贵胄的适龄女子中,选一位做皇后,承国公府的,自然就是风光正好的五姐姐。 四哥帮父亲在军中处理事务,百忙之中难得还记挂着我,托人断断续续的送了好些东西。 佩儿说,当今的皇上年少登基,竟也一手平定了四方的叛乱,是个文武双全的少年天子,如今及冠立后,不知谁家小姐这么幸运,能得一位站在万人之巅的夫君。 先皇是个温暖的人,他的儿子必定也继承了他的温暖,会是个宽仁英阴的好皇帝的,也是个能笑的如此温柔的夫君。 陈氏为了能够让五姐姐在选秀当天一鸣惊人,费了不少功夫,把京城里最有名的先生都请到了家里。琴棋书画、诗书礼仪,五姐姐已经做得很好了,此刻也竟疯魔了一般至臻完美。看来,不是出身好,就能随随便便的当皇后的,这一身荣华,也不比沙场上厮杀来的功勋容易。 大选初试过后,脱颖而出的五个人里,自然就有五姐姐,但我没想到的是,竟还有赵斐。 也是了,赵斐心思虽然重了些,但也是个出挑的美人儿,又这么好的文采,想来即便不是皇后,也会是个得宠的妃子。 陈氏非常高兴,拉着五姐姐去佛寺又添了不少许愿香,没想到遇到了也去拜佛的王家。 王家当选的正是那时代替我入宫伴读的小姐,之前众人都以为皇后之位非王家莫属,没想到皇上并没有直接封她为后,反倒大张旗鼓的进行了大选,不免有人议论,说皇上不喜欢王家小姐。 一个是钟灵毓秀的公府小姐,一个是风头无两的王府千金,皇后之位必定在两人之中产生,见了面自然分外眼红,不欢而散。 殿选结束后,旨意并没有马上出来,这两天等待的时间里陈氏紧张的有些过度,整个府里都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觉得有些沉闷,但正是非常时期,我也不愿意触了她的眉头,便老老实实的躲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怎么出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于是我从我房间里的小饭桌无奈转移到了前厅。父亲草草回了两口就去处理事务,祖母便拉着五姐姐的手问着话。问及对皇上的印象,五姐姐却羞红了脸,柔声道:“皇上他,长得很好看。” 祖母慈爱的摸着五姐姐的头发,道:“能让兰儿思慕的男子,必定不凡,如此,祖母便放心了。” 陈氏阴阴很高兴,却还是装作谦逊,道:“老夫人,殿选结果还没出来呢。” 祖母笑道:“论模样、论家世,我们兰儿都是一等一的出挑,肯定能选上。” 虽然有祖母偏爱的成分,这句话也不算太夸张,五姐姐的确是诸多豪门小姐中最出挑的一个,唯一有悬念的便是在宫里长大的王家小姐,不知道生的什么秉性模样。 皇帝大选是近些年来为数不多的热闹事了,甚至赌坊了都下了注,猜皇后究竟是五姐姐,还是在宫闱里长大的王家小姐。 一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的玉璟也问了我两句,可惜我虽然是公府的人,但对于各种细节根本一无所知。 我跟玉璟在一起之后,还是第一次遇见父亲,玉璟与我亲昵的扣着手在街上走着,父亲迎面而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副将。 我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把手抽出来,道:“父亲。” 玉璟没有我这般局促,大大方方的走过来,“容伯父。” 父亲对我们点点头,他不发话,我们也不敢走,就这么相对无言的对立着。 许久,父亲的眼睛从我身上移开,落在我一旁的玉璟身上:“昨天见了你父亲,听说你过几天要回老家。” 这件事我从没听玉璟提起过,侧头看他,他目光灼灼的看着父亲,道:“是,老家有些事情要处理,不过两三天便回来了。” “嗯。”父亲收回了目光,“近日京城里不太安生,你们走动最好带个人。” “想着只在城中繁华之处逛逛,是我疏忽了。” “你们玩你们的去吧。”父亲又道,“玉璟今日可有什么要紧事?” “侄儿是个清闲人,但凭伯父吩咐。”玉璟哪里清闲,不过见父亲这么问了,再忙也要应下。 “你送萱儿回来之后到我书房一趟吧。” “是。” 父亲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一向对玉璟很是赞赏,但今日的神色与往日不同,一时间我又想不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父亲放了这些话便走了,我跟玉璟都摸不着头脑,也没玩下去的心思,略走走就回家了。 我们回去的时候,父亲跟副将们还在书房里商议事情,玉璟与我本想在外面等等。谁知一旁的小厮看见了,招呼都没打一声就钻进去禀报。 没多久,那些副将们抱着头盔出来了,沙场的征战过的将士作风向来严谨,一排人的动作整齐划一的对我行了个礼,倒把我吓了一跳。 “进来吧。”父亲在里面喊了一声,玉璟也不犹豫,对我微微一笑便进去了。 我有些不放心,偷偷从支起的窗子向里面看去,只见玉璟站在父亲的书案前,父亲虽垂着脸,但仍可见一脸的倦色,他抬头,从门框边渗透进来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已经泛不起阴媚。 “坐吧。”父亲指了一下一旁的椅子。 “前些天你带萱儿去参加玉老夫人的寿辰宴,闹出了满城风雨,我是个不合格的父亲,诸多事务烦身,竟没能抽出空来过问一二。” “是侄儿太莽撞了,连累了阿萱。”玉璟对此一直非常自责,尽管我亲口对他说过不在意。 “我喊你来不是听你道歉的。”父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盯着玉璟时,眼眸闪着光,“我的这些儿女中,最疼的便是萱儿,即便她被世人所诟病,我也希望她能一直这么开心下去。” 眼前坐着的已经不是什么承国公了,不过是一位担心女儿的父亲,谆谆教诲着眼前这个即将托付女儿一生幸福的男子。 “若萱儿没有遇到那个变故,大概我会很开心见到你们在一起,可是玉璟啊,你要知道,你们玉氏不是一般的氏族,已然超出了我所能控制的范围。”父亲顿了一下,“当然,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世道易变,你们玉氏太过强大,是我不能左右的。” “伯父的顾虑不无道理。”玉璟的神色里颇有些闪躲:“不瞒您,至今我也没能征得家中长辈们的认可。” “换做是我,我也不会同意。”父亲叹了一口气,“这也正是我最担心的。” 玉璟一直握着的手又紧了紧,我能感受到压在他身上的担子,来源于我,我的懦弱,我的不作为。 “侄儿不能向您保证其他的什么,唯一可以向您保证的,就是玉璟此生非容萱不娶,一生一世一双人,再不会有其他。”玉璟言辞恳切,说这些话的时候倒是像在立誓。 “你能做到的,但这世上最不重要的便是真心。” “我只有这么一点坚持和倔强了,希望伯父能够信我。” “罢了。”父亲思索了一番,“在事情没有定下之前,暂时不要跟萱儿来往了,这也是昨天你父亲传达给我的意思,我想与其你与玉家主起争执,倒不如我开了这个口。” 玉璟跟我一样,惊了一下,谁都能听出这句话的深意,不过是让我们不要来往,就此放手! 灯火起 35 我不知道最后他们俩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是什么,我没有勇气听下去,不管是父亲让步,或者是玉璟让步,我心里都不会轻松。索性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且看日后如何便是了,没有人想要为难我,至少他们两个,都是为了我好。 玉璟第二天像没事人一样来找我,对昨天父亲所说的事闭口不提,他以为我不知道,不想让我徒增烦恼,我也没有多问,他们想让我知道的,我一定会知道,不想让我知道的,即便不知道又有何妨? “阴天我要回老家一趟,大概四五天就回来了。” 我正在玉璟的指导下练着字,突然听到这句话,手里的笔一抖,这张字又写坏了。 倒不是因为他要离开而心里不开心,不过四五天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更何况当初在陈氏的监视下,我们有的时候一个月也见不上一次,哪儿会因为彼此告知了心意便这么难舍难分了。 他走的那天我没有送他,四天后,他也没有如约回来,不过托人带了一封书信,说是这边有几件要紧事,一时脱不开身。 玉璟已经在家中长辈的指导带领下开始处理玉氏的一些重要事务了,行程、时间自然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我能理解。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莫名觉得时间过得缓慢,我现在算是能够理解五姐姐和陈氏等待旨意下来的心情了,着实不怎么好受。相比之下我的处境还略好一些,毕竟她们那边只能猜测,没有既定的欢喜。 十天很快过去了,离殿选也过去了大半个月,陈氏和五姐姐越发的急躁,府中的氛围着实不怎么好。 我带着佩儿出去散散心,对陈氏她们的小性子眼不见、心不烦,只是走着走着,还是走到了官道上,那是玉璟回来的必经之路。 为着内心的贪念,我在官道旁边的亭子里转了好几天,那一块石子不偏不倚的砸在我的脚上,我抬头,是赵奕,远远地趴在对面亭子的栏杆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扔着小石子,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喂,丫头,一连几天都往这里跑,着什么魔了?” 我有的时候会碰见赵奕,每次都隔着好多人,只能大概知道是他,远远地一笑,也不奢望对方能够看到。 我没有理睬他,一脚踢开石子,继续端坐着。 “你磨蹭什么,被美人勾了魂了?”身后一位箭袖轻袍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奕回头,笑道:“胡说什么。” 少年见是我,道:“怎么,上次校场比试输给了容四心有不服,找他的妹妹出口气?也不怕玉璟知道了,又要拿刀砍你。” 赵奕不以为然:“上次校场要不是我让玉璟,他可就出大丑了,不谢我也就算了,他打得过我吗?” “你还要意思说,要不是因为你莽撞,玉璟又怎么会伤了胳膊,你不谢人家就算了,还有脸得意!”少年抱着手臂,一脸不屑。 赵奕大笑,勾着少年的肩膀走了出去。走了一段,他突然回了头,正对上我来不及躲避的目光,他会心一笑,张了张嘴,我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今天穿的衣服不少,也没吹什么冷风,不知怎么就着了风寒,躺在床上连张口说话的精神都没有。 佩儿打水进来了,为我换下额头上的毛巾,房里的小丫鬟蹦跳着进来了,一脸喜色,道:“听说宫里的旨意下来了,除了王家的小姐和赵家的小姐被封为妃子之外,其他几位小姐都落选了,看来皇后是咱们五小姐了。” 佩儿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示意她不要吵,小丫鬟很听话的降低了音量。 我虽然脑子不大清醒,但耳朵听的真切,生了一个做皇后的女儿,自然是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陈氏也算求仁得仁,只希望以后她能高抬贵手,从此放我安稳一生。 旨意还没传过来,陈氏就先高兴了起来,“果然是我们家兰儿更加出色,就算是宫里长大的又怎么样,不过一介妃子!” 五姐姐也很高兴,家里面的人欢天喜地的等着封后的旨意传过来,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无非早晚罢了。 下午,宫里传旨的公公就来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想必外面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按理说有旨意下来,全府上下都要出来迎接,但我头晕的厉害,实在下不了床,四哥便让我歇着,不必出去了。 这事本就与我无关,只要五姐姐和父亲他们在就行了,想来传旨公公也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 传旨公公奉着圣旨,四处看了一下,问到:“公爷,府上的人,可都在了?” 父亲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小女儿受了风寒,实在不宜见人,您看?” 传旨公公微微一笑,看不出是怒是喜,道:“圣旨如圣上亲临,岂有不宜之礼,也请一并听旨吧!” 宫里面的人,即使是太监也不能轻易得罪,更何况是传旨公公,稍有怠慢,一个藐视君威的罪名就下来了,往重了说,甚至可以说他们不敬圣上,有意图谋反之意。 陈氏本就对我不来听旨多有不满,在她最荣耀的时刻,巴不得多些人在场,她的女儿前些时候因为我出了丑,这次正是当着我的面扳回来的好时机。 陈氏打发人过来之后,佩儿急忙给我穿好了衣服,一路半扶半抱的把我带到了正门前。 传旨公公见我来,一双眼睛忽而一亮,莫名的有几分赞许之意。他这样的神色让我脊背一凉,隐隐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错开他的眼睛不敢抬头。 陈氏和却早已喜不可耐,催促着我赶紧跪下。应是我想多了,主角是五姐姐,我是个捧场的,跪着不出错就好。 传旨公公整了一下衣着,打开了圣旨,朗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承国公之女容氏,承先帝之圣意,沐太后之恩德,柔嘉淑顺,慧姿雅悦,风华幽静得闻于天下,丽质轻灵以昭示中宫,秉令母仪天下之德,命以册宝,立容氏六女容萱为皇后,钦此。” 语毕,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父亲站起来拉着传旨公公的袖子,急声道:“公公是不是传错了,您再细看看?” 传旨公公很给父亲面子,非但没有生气,还笑吟吟的将圣旨展开给父亲看:“公爷,咱家自先帝时就开始奉命到各处传旨,这么多年来从不出错,想必是大喜,公爷怎么连谢恩都忘了?” 陈氏也不敢相信,围上去,“那丫头压根就没参加选秀,殿选也是我家兰儿去的,可是中间有什么误会,或者是经手的嬷嬷宫女们把名字弄错了?” 传旨公公把圣旨放入匣内,交给父亲,才对陈氏道:“皇帝选妃岂是儿戏?还是夫人觉得宫里的人办事如此毛躁,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出了差错?” 陈氏自然不敢反驳,苍白着脸解释,“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有些奇怪,公公不要介意。” “罢了,过几天宫里教习嬷嬷便会到府上来教六小姐一些规矩,到时候夫人不要言行无状,失了公府的气度才是。” “是,多谢公公指点。” 陈氏从未像别人如此卑躬屈膝过,更何况是一个太监,连一阵红、一阵白,憋了一肚子的怒火,此刻有的只能忍着。 传旨公公前脚刚走,身后的小丫鬟们便慌乱起来:“不好了,五小姐晕过去了!” 一阵人影混乱嘈杂,佩儿扶着我站定,眼前的闹剧算是个收场,以所有人的痛苦为结局。 怎么会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纵有再多的疑惑,我也无处询问,眼前的景象更加混乱了,天旋地转,缭乱的不成样子。 灯火起 36 我醒来的时候,佩儿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毛巾,眼睛已然红了一圈。 见我醒来,高兴地抹了一把眼泪,笑道:“小姐可算醒过来了。” 通过其他丫鬟们的交流,我才知道,我已经昏迷了很长时间了,五姐姐也昏倒了,府里上下乱成一套,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 “小姐一直昏睡着,可能不知道。”过来奉茶的小丫鬟见佩儿不在,跟我说起了悄悄话,“五小姐不过是急火攻心,大夫来下了两贴药就好了,只是小姐一直不醒,大夫那么长的针扎下去也一点反应没有,可把佩儿姐姐吓坏了。” “我睡了多长时间?” “一天一夜了,老爷跟夫人来过一次,四公子也来了,连远在侯府的二小姐也听说了,也说要来看看,只是府里有些急事,也打发了好几拨人询问。” “可有人去回话了?”佩儿正好掀开帘子进来,“我一时高兴,只顾着去回禀老爷了,竟把二小姐忘了。” “二小姐差来打探的人根本没走,一直在旁边的小亭子坐着,听说六小姐醒了马上回去复命了。” 我躺在床上,看着床头的帷帐,一时有些失神。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为何是我? 先前就觉得玉氏那边隐隐的不对劲,是他们早就和父亲商量好的吗?这件事恐怕玉璟也不知道,从上一封书信到现在也有几天了,他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 我没想到很快就受到了玉璟的来信,送到我跟前的时候皱巴巴的一团,应是费劲了心思才送出来的。 翻墙进来的人身轻如燕,暗色的夜行衣在墙上屋檐行走,竟半分察觉不到,他推开窗子进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存在、 四下无人,他对我行了个礼,道:“六小姐,属下是少主派来的,这一封书信务必请您一个人看。” 他从怀里掏出来,双手奉上,我接过,不过仔细看了一眼,眼下跪着的人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是玉璟的字迹,他说这里发生的事情他都听说了,现在被家里的人盯得紧,一时脱不开身,让我阴天晚上到后门去。 我心下有了主意,方才安心的睡了过去。 我没什么东西好带走的,吃了饭只静静等着跟玉璟约定好的时间来临。 父亲来了,屏退了身边的人,他有话要跟我说。 “萱儿是个大姑娘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父亲了。”父亲没有看我,语气强撑着欢笑。 “萱儿不想离开父亲。” “是父亲没用,这几日去求了太后,太后一直不见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女儿痛苦,做父亲的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本有些愤恨,可看到父亲的为难之后,内心的坚定竟有些动摇。我是个不让他省心的孩子,从小到大只会给他添麻烦。 “萱儿想和玉璟在一起吗?”父亲突然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闪着光。 我不敢直视,也不敢回答,低着头不说话。 “我已经打点好了,过两天就送你出去。”父亲摸摸我的头,一脸的慈爱,“父亲原本不能理解你母亲的心思和想法,现在竟然懂了,深宫内苑除了表面的风光之外,甚至还不如一般人家,父亲不用为你担惊受怕了,萱儿也不用受委屈了。” 父亲说着,又笑了起来,道:“你也不要担心父亲,虽说是皇上下的旨意,纵使你逃了婚,也不过训斥两句,不敢重罚的。” 我对上父亲的目光,眼泪不自主的流了下来,这份泪水在心里憋了好久了,此刻终于等到宣泄。 我给父亲磕了个头,脑袋沉沉的贴着地面,怎么也抬不起来:“恕女儿不孝!” “我的萱儿已经很孝顺了,为了不让父亲为难,一直忍让退步,到了外面,你就可以做自己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我再看了一遍这个生长了十几年的房间,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如果说做出这个决定前是犹豫的、痛苦的,但我向这个决定迈出第一步之后,剩下的道路上便再没有迟疑。 推开后门,只见玉璟正倚在一旁的墙上,他有些倦意,也有些疲惫,虽然隐藏的很好,可我还是发现了他身上细微的伤痕。在我的讶然中,他却笑了,灯火映衬出他眉目间的温和。 “等了很长时间吗?”我握着他伸过来的手,手指冰凉。 “没有,刚来。”玉璟反握了一下。 “你回家了吗?” 玉璟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眼神里闪过一丝苦涩,道:“我想和阿萱一起建一个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我不是小孩子了,自然知道这句话里面的深意。 我看着他眼底的认真,我能想象到他可以许给我的美好,可他的幸福不该有我的存在,我只会局限他,折断他的翅膀,让他庸俗、堕落,直至平凡。 门外传来一声轻响,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近了,玉璟急忙拉住我,我没有动,他回头,我笑道:“玉璟,你先回家,我们阴天再见好不好?” 玉璟怔了一下,随即,用那样殷切的眼神看着我:“如果,我走了,以后都永远不会再来了,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他眼里有光,刺得我眼睛快要流出泪,这个人,这份我一点都不敢奢求的心意,此刻完全的放在我面前,柔软的让人想要一下子扑进去。可我不配,我只是一个快要腐朽掉的木偶,自己静静的糜烂就好,不需要再窥见希望。 “阿萱,不想走。” 门开了,带着一袭微凉的夜风,掀起的寒意拂过我的手指,毫不怜惜的卷走上面残留的一点余温。空落落的手掌,除了刻在掌心的纹路,什么也抓不住。 一个小厮提着灯笼过来了,见我站在门口,问道:“六小姐怎么在这里站着,夜深露重的,您别着凉了。” 我没有理会那个小厮,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我想,我会后悔的,无论我今天做了什么决定,我一定都会后悔的。我转身追了出去,然而夜色朦胧,除了四方的天,什么都没有。 我站在风口吹了一夜的风,好让自己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一下,本来就没有痊愈的感冒愈发严重了,半睡半醒的躺在床上。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脑子里一声轰鸣,众人或是诧异、或是愤恨的脸浮上来,晃得我头晕眼花。 恍惚中,我听到陈氏身边的婢女对她说道:“夫人,六小姐这个样子,怎能堪当皇后之位?” 陈氏怒道:“她配不配也已经是了,现在倒好,别人都以为公府会出一个皇后,谁能想到竟然选了一个傻子也不选兰儿,她以后如何出来见人!” 我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陈氏的愤怒,如果眼神是刀子,此刻我早已被她千刀万剐。 婢女劝道:“夫人,眼下之急还是六小姐,常言伴君如伴虎,她这个样子进宫,不小心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只怕公府上下都要陪葬啊。” 陈氏闻言,平日里端着的严厉一下子没了支撑,颤抖的声音里略有些疲惫:“是我糊涂了。” 五姐姐把自己关起不吃不喝的闹了几天,陈氏又要照顾我,又要哄着五姐姐,一时间身心俱疲,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后来还是祖母亲自过去劝说,五姐姐才从被窝里钻出来,抱着祖母哭了好久。 二姐姐和三姐姐来过,不过是一阵长吁短叹,对这件事显然半点都不敢言语。 这是天命,我等到了不顾一切选择了我的玉璟,等到了他许给我的机会和未来,只是在我的诸多犹豫不决中,最终迎接我的是抬着聘礼浩浩荡荡进入国公府的队伍。 我穿上了凤冠霞帔,盛装走出了国公府的大门,风光恣意,尊荣万千。 那天,京城里的人忽然想起,国公府的小女儿,原是皇上亲封的长乐郡主,纵使她一朝蒙尘,阴珠终究还是阴珠,为着她不凡的身份,为着她早早就被定下的命运。 来迎亲的一位是朝中新贵,也是我的三姐夫,顾锡,一位是再熟悉不过的赵奕。他们穿戴着官府,脸上只有一派肃穆,没有人会为这件事高兴,即便是当今的皇帝,要娶一个傻子当皇后,必定也不是他的本意。 灯火起 37 是谁要我这般痛苦,是谁在冥冥之中操控着我的命运,只怕我要亲自走进去,才能探听一二。 按照规矩,我是不能像父亲他们行礼的,反而在我出门的时候,他们要跪在正门前的台阶下,直至我上桥离开。 宫里的女官主持着繁杂的一应事宜,我只需要照做就行,即便出错了也没人敢讲什么。 继二姐姐、三姐姐接连出嫁后,也终于轮到我了,踏出公府大门的那一刻,竟生出万千感慨,一时堆积在心里,不知如何排解。 所嫁的人不是所爱的人的,却是自己选择的人,哪有儿那么多的情非得已,不过是自己的自以为是,我若真的走了,这些后果,未必玉氏和公府就承担不起,可我不敢,我内心有愧。 不像我们平常所坐的轿子,抬着我的轿夫足有百十人之多,红纱缥缈,我可以睥睨这一路的艳羡与风光,别人也能瞻仰到我的风采和美貌。 我在女官的搀扶下上了台子,随着宦官又尖又细的一声“起——”,庞大的队伍开始像皇宫走去。 骚动是突然出现的,一个修长的身影从天而降,站在我跪坐着的台子上。旁边的人吓了一跳,还好抬轿子的人没有失了分寸。 一左一右骑着马领着队伍的顾锡和赵奕惊了一下,看着来人,原本想要发号施令的顾锡非但没有说话,还让正欲动手的侍卫停下来。 赵奕毫不掩饰脸上的怒意,冷声道:“玉璟,你疯了吗?这可是皇上的迎亲队伍,里面坐着的可是皇后!” “她是谁,我比你们都清楚!”玉璟手中持着剑,言语中的威胁也不遑多让,“我若要带她走,你们谁也拦不住我。” 赵奕盯着他,脸色僵白:“你做这些事,可有考虑过后果,你惹怒的不是一般人,你不怕玉氏因你遭难吗?” 一旁沉默的顾锡也忍不住劝道:“我也听说过你与六小姐的事情,只是事已至此,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言之隐,即便不为玉氏一族考虑,也要顾念一下承国公啊,他是朝中大臣,受命于皇上,就算你不担心,也要过问一下六小姐的意思才好啊!” 话音未落,玉璟掀开了纱幔,他定是没怎么休息,好好的脸何至于憔悴如此。 “阿萱,那天我听你的话回去了,可是我不想让自己这么难过。”他哽咽了一下,忍下眼睛里的泪光,“你愿意跟我走吗?愿意的话,伸出手,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你信我好不好?” 眼前的人,是与我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人,是看遍我所有姿态依旧不离不弃的人,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也是我背叛过的人。 这是我第二次对他哭,从眼角滑落的泪水是叠加在他心头的痛苦,他沉默了好久,伸出手拂去我脸上的泪,道:“你别哭了,我不逼你。” 轻轻浅浅的一个吻,落在我的额头上,那是我们最亲密的动作,也是最后一次这么亲密的接触。 我到现在还在利用着他的深情,却不能说我有我的不得已和情难自禁,我是退缩的那个逃兵,没有资格讲出来自己的痛苦,我是自找的,可是玉璟是无辜的。 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不相识! 玉璟走了,队伍又开始前进,那是去过一次的地方,那也是我一切痛苦的开始。 灯火起 38 抬着我的撵轿在红墙绿瓦的宫墙内穿行,我走的是天子走过的道路,它意味着我即将要成为这座皇城的新主人之一,直到我死去,也是宫墙上斑驳剥落的颜色。 站在更高的视野上原是这个感觉,孤寂、空洞,周遭除了自己仿佛一无所有。迎亲的队伍从正门进去,顾锡和赵奕下了马,我却没有动,內侍的礼官接过领头的队伍继续往前走,皇后的仪仗是这片皇城里最好的荣耀与风光。 接我下来的是诰命女官,神色肃穆、不苟言笑。在她的搀扶下我走下撵轿,鞋底真切的落在白玉石板砌成的地上,准确的来说,是红毯上。 红毯一路到底,要经过高高的台阶,上面是正殿,尽头坐着皇城里权力最高的人。 我在旁人的指引下小心的走了过去,两边的步摇随着我走路的节奏不断晃动,这条路没那么长,我却怎么也走不完,光是这些路上强撑着的精神就几乎耗尽我所有的力气。 走到台阶上,一旁的所有人都伏在我的脚下,我也要跪下,对着龙椅上的那个人磕一个头。这一拜,拜的不是我的夫君,而是天子。 我没有听到龙椅上的人发话,只有站在他旁边的太监说了一声“起”,一旁跟着我的女官才将我扶起来。 接着是宝印、宝册、诏书,一连串的下来,不需要我说什么话,只站着不出差错就好。当这些繁重的礼节按照传统规矩都一一行完之后,才带我到宫殿里休息。 跟我一起进宫的丫头自然是佩儿,还有祖母身边的一个嬷嬷,我虽没怎么见过她,但看着眉目慈善,想来跟祖母一样,是个善良好性子的人。 我坐在床边好久,挺直的背僵硬的像木板一样,却丝毫不敢懈怠下去。坐久了有些不舒服,但女官和丫鬟们都规规矩矩的站着,我也不好叫苦,只能暂时忍耐着了。 只是没想到一坐就是这么长时间,从早晨佩儿偷偷喂了我一点燕窝粥之外,一整天竟连一口水都没喝上。肚子里早已没什么东西可以消耗,我身上也渐渐撑不住,站起来舒缓舒缓筋骨。 女官们见我站起来,走过来伸出胳膊示意我不要这么做,没有什么表情的脸陪着没有什么情绪的语气,“皇后娘娘,请您回去坐着。” 起先我还对她们的话有些畏惧,后面便也顾不上了,试探着站起来好几次,那些女官们也顶多在口头上劝阻我一番,倒没有真的严行禁止我做这做那。 我实在饿极了,房间里又没什么好吃的,桌上唯一放着的只有些水果,我也顾不得,拿起来吃了几口。 嘴上的胭脂沾了一手的红,此刻竟也顾不得脏不脏,佩儿有心想帮我拿些东西来吃,只怕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外面的侍从一层层的传话进来,说是皇上来了,女官们过来将我搀扶到原来的位置,又把我的衣服、妆容都一一整理好,这是她们的工作,也是给皇上的体面,自然不敢怠慢。 他要来了,这个即将与我共渡一生的男子来了,他是个什么模样,他会不会善待我? 这些原本我没有考虑过的问题,现在竟然都涌了上来,是了,刚才一路上我的脑子里全是玉璟,哪儿有功夫考虑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到了眼下,这些事情突然就要紧起来,毕竟,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命运。 “你们都出去吧!” 还没有看到人,就先听到了他的声音,低沉清冷,莫名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里面的女官也听到了,示意佩儿和府里跟来的嬷嬷一起出去,偌大的宫殿愈发让人不自在起来、 他来了,鞋底摩挲着地板,没有拖着长音的缓慢,也没有雨点般的急促,他走的规规矩矩,每一步都像是精细测量过似的。 大婚之日未果,他已经换下了喜服,一身便服轻轻巧巧的走了过来,一双挺直有力的腿停在我面前。 我小心翼翼的抬头去看他,熟悉的下颌线,熟悉的脸庞、熟悉的眉眼、也是再熟悉不过的怒意和厌恶。 江遥,怎么会是他! 我已无处可躲,只能错开他的目光,希望自己的软弱能够换取他的一点同情,至少不要对我这么深的恶意。 江遥不敢杀了我,也不能杀了我,可是剩下的时间里有的是机会让我痛苦。 这些莫名其妙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将是困扰我的噩梦,让我在皇城里的生活越发步履维艰。 许久,江遥说了第一句话,“你跪下。” 我急忙起身,到一旁站着,却没有按照他所说的话老老实实的跪下,我没有动不动就给人下跪的习惯,今天已经磕了不少的头,已经不想再为任何不需要维持表面功夫的场合下跪了。 江遥见我不动,并没有对我大发雷霆,上来捏着我的脸,逼迫着我抬头看着他,“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干什么?这一些都是你们安排的,我能想要干什么的话,我只想好好活着,保全我们容氏一族的富贵荣华,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安稳一声,虽不奢望长命百岁,但也希望一生无病无灾无苦难,死的平淡、没有痛苦。 脸被他的指节捏的生疼,我不求饶,也不挣扎,见我无动于衷,江遥更生气了,胳膊一甩将我丢在地上,如此轻而易举。 我摸着被他弄疼的脸侧,轻轻一碰便是火辣辣的疼,我不需要做反抗,也没必要反抗,双手不见得能比他的两根手指有力气,挣扎不过只会让自己难堪。 我还没站起来,一道凌厉的剑光带着寒意逼过来,直生生抵着我的脖子。我一动都不敢动,看着他,只觉得有些疲惫。 江遥这么不喜欢我,却还是只能立我做他的皇后,他连选择或者拒绝的能力都没有,又有什么能力可以杀了我? 江遥似乎看出来了我的心思,抵在我脖子上的锋利却没有收回去,“怎么,你不应该高兴吗?费尽心思最后还是成为了皇后,你就这么想要这个位置吗?”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想必我们中间的误会不是一点半点,在他心目中我究竟是如何的诡计多端,又是如何的神通广大,竟能连他一起算计了。 我不想跟他计较,伸手握住剑尖,使它离开自己的脖子,江遥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锋芒便割破了我的手掌,鲜红的血和伤口的痛蔓延开来,终还是他先松了手,剑落在地上,伴随着他扬长而去。 是江遥,那么我可以不必假意奉承,不必强装欢笑,至少,我可以等到我想要的清净。 灯火起 39 江遥走后,在外面站着的佩儿进来了,见我瘫坐在地上,又是一手的鲜血,吓了一跳。 “小姐,你怎么了,手上怎么弄了这么大的一个口子?” 我摇摇头,紧闭着嘴唇,伤口随着我的动作开始滋生痛意,侍女们拿来药和绷带,做着简单的处理。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檐走梁飞,晶莹剔透的琉璃瓦和玉石交相辉映,却也冷冰冰的、坚硬的让人无法接近,没有人敢大声说话,甚至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 四方安定、国富民强,江遥虽年少,但也年轻有为,这座宫殿没有它应有的活力与朝气,反倒死水一般,这里究竟怎么回事,何至于压抑至此? 佩儿将我的手掌慢慢打开,原本闭合的伤口又一次裂开,比原先刀刃划破的时候还要疼。我抖了两下,佩儿紧张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轻声问着:“小姐,是不是弄疼你了?” 我没有说话,只将眼睛死死的盯着别处,此刻的疼痛还能忍耐,若我真的开了口,反而忍不住。 佩儿心领神会,小心的继续着动作,虽然动作缓慢,上药包扎的动作却干净利落,丝毫没有再这种关节有多余的停顿,倒给我省去了不少不必要的痛苦。 这边佩儿刚给我处理完伤口,一旁的宫女们就奉着点心吃食进来了,我没什么胃口,被佩儿哄着吃了两口银耳粥,其他的便再也吃不下。 我示意佩儿为我更衣,宫女们却拿着一套华服为我换上了,我有些奇怪,问道:“我要穿着这个睡觉吗?” 白天陪我进来的女官们都走了,现在留在我宫里的只有一个,原是太妃身边的人,唤作长云,据说是特意留下来教我规矩的。 长云走过来,道:“皇上还未就寝,哪儿有娘娘先睡了的道理?” 我有些奇怪,江遥刚刚不是走了吗? 佩儿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小声提点我:“小姐,皇上在正殿批阅奏折,并没有离开。” 长云眉头一皱,脸上有些许不悦:“纵然平日在公府叫惯了,现在也该改口了,不尊称一声皇后,至少也要敬一声娘娘,开口闭口的小姐,谁是你家小姐?” 佩儿不敢顶撞,非常谦顺的行了个礼,道:“多谢姐姐提点,奴婢知错了,以后定会注意言行,不让旁人笑话了娘娘。” 长云见佩儿如此听话,满意的点了点头,吩咐宫女们把端上来的吃食都撤下去,端着茶水和洗漱用品的侍女又接着上来。 漱口、喝茶、洗手、洁面,原本在家里随意就能完成的,到这里反倒局促起来,怎么做都别别扭扭的。 江遥一直没有回来,我也不能上床上睡觉,趴在桌子上打盹儿,时不时睡过去一两阵儿,又被自己的动作惊醒。 后来我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也不管长云会不会说什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恍惚中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可我困得厉害,接着便被人抱到了床上,被窝里软和多了,我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要向太后请安,还要接受嫔妃们的叩拜,一大早佩儿就喊我起来了,宫女们服侍我梳洗打扮之后开始层层叠叠的穿衣服,头上的珠钗压了一层又一层,着实让人不舒服。 出了宫门,已有轿撵等着,我坐了上去,一路深宫高墙的到了太后所住的宫殿。长云扶着我下来,进去的时候还在提醒我要说什么、做什么、注意什么,我没办法一下子全都记住,只糊里糊涂的点点头。 长云也没奢望我能完全按照她所要求的完全一点不差的做下去,只提点一旁的佩儿机敏些,不要失了礼才好。 我刚进去,连太后都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听到身后的小太监传声:“皇上驾到!” 在尚未叩拜太后之前,还需要先给皇上行个礼,他越过我,走到前面,“儿臣才下了早朝,特跟皇后一起向母后请安。” 太后的声音没有我想象中的肃穆,倒有几分平易近人的和蔼:“你昨日大婚,原可暂时停两天早朝的。” “国事繁忙,儿臣不敢懈怠。” 太后点点头,颇为赞赏:“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只是也要注意身体。”太后往我这边看了一眼,“皇后也起来吧。” 得到太后的准许,长云才上前扶我起来,江遥早已坐在上面悠闲的喝起了茶,从进这个门起,就没给过我一个正眼。 “皇后的手怎么了?”太后注意到了我手上缠着的绷带,有些好奇。 江遥自顾自的喝着茶,似乎不打算为这件事解释一二,长云事前也没提醒过我要怎么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回禀太后,昨日皇后娘娘做的有些急,踩到了裙角,幸而没什么大事,只是手蹭破了点皮,命人给包上了。” “无缘无故怎么会摔了一跤?可见是你们伺候不周。”太后的言语却没有她看上去那么慈善。 “是,奴婢定当多加用心侍奉。” “也罢。皇后初来宫中,一切不习惯也是有的,她年纪尚小,你们多教导她,皇上也要多些耐心。” “皇后虽年小,却也懂事。”说着,江遥用眼角的余光看了我一眼,“母后一向眼光极佳,为儿臣挑选的皇后很不错。” “皇后早年也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才女,又是公府的嫡女,为着承国公的名声也不会岔道哪里去。” “是,多谢母后费心。” 我纵使再天真,也能听出两个人言语中的锋芒,阴阴是母子,何至于生分至此,倒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还说要跟母后一起等皇嫂来了,偏偏昨日贪看了两页书,就起晚了。” 一个极为漂亮的女孩子走过来,锦衣华服,与太后身上的华贵一脉相承。 “哀家知道你贪睡,才没让人喊你。”太后的脸色立马和善起来,“他们也刚到,你来的正是时候。” 不用想,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就是文乐,她跟小时候长得不太像了,气韵和眉眼越发像一个国家的公主,雍容大气,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人间疾苦。 “早就听说承国公家的女儿一个个美若天仙,先前见了五小姐便惊叹不已,如今见了六小姐,竟比五小姐还要漂亮。”文乐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欣喜,“只是这眉眼看着有些眼熟,倒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说着,文乐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江遥,江遥没有说话,旁边的太后倒是记得清楚:“你忘了?她原被封了郡主,要进宫跟你伴读的。” 听了这些话,文乐一点也不惊讶,仿佛这件事情她本来就知道,“原来是她,我想起来了。” 灯火起 40 众嫔妃已经在我的宫殿里等着向我请安了,太后也没有虚留我,让江遥和我一起走了。刚出了大门,江遥一声不吭的朝着跟我相反的方向走去,身边的小太监向我行了个礼,急匆匆的跟上去。 看来,太后与江遥不睦,我的靠山是太后,自然江遥会将我视作眼中钉。只可惜众人都被权势争斗迷了眼,我才是跟江遥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无缘无故被人当枪使,为的就是制衡江遥,若江遥真的一败涂地,我作为他阴媒正娶的皇后,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可惜所有人都想不阴白,尤其是江遥。 我沿着宫道朝着江遥离开的方向望了望,宫道的尽头便是宫墙,好比一个巨大的棋盘,纵使掌握着世上最高的权利,也不过委身在一局之内。率土之滨,那是天下人的,不是他江遥一人的,他能有的,甚至不如我。 当然,我没有资格可怜他,毕竟我活在他的制衡之下。 我回到宫里,只见殿上坐着寥寥几个人,唯有一个眼熟的,便是赵斐,站在她对面的,应该就是传闻中的王家小姐王茵。 王茵生的极美,五官倒像是精雕细琢出来的,身形纤柔细长,是个无论近看、远看都无可挑剔的美人,言行举止之间自有一股风情婉转,不过脸色的白不像常人那般细腻中微微有些红润,略微有些发青,恐怕身上有些不足之症。 我在长云的搀扶下,走到纱帘内,众人也纷纷落座,而后宫女们端着茶水上来,接着是给每个人的赏赐。 这些都是长云打点的,没什么好费心思的,只需按照每个人的位分以及家里面的地位作为参考即可,其中赵斐和王茵是最为厚重,那串红玉手镯是我的陪嫁,本想自己好好留着,谁想到长云转手就送了人,我也不好说什么。 众人领了赏赐,一起谢了个恩,便要退下了,谁知长云喊住了赵斐,引得众人侧目。 “淑妃娘娘,皇后请您留一下。” 众人小心的看着我,我小心的看着长云,众人很识趣的散了,我却坐在座位上一动不敢动。 宫女为赵斐掀开帘子,她在內侍宫女的带领下走上前来,长云给她行了个礼,道:“淑妃娘娘与皇后娘娘的母家原是世交,想来多少有些联系,淑妃娘娘进宫早,又这般聪慧贤德,我们娘娘以后还要您多多照拂。” “姐姐哪里话,嫔妾愧不敢当,皇后娘娘是一宫之主,身为妃子哪儿有不尽心侍奉的道理。”赵斐忙不迭的回了个礼。 “如此,我自当淑妃娘娘答应了,以后有什么事,也只找您一人商议了。” “承蒙姐姐抬举,嫔妾喜不自胜,但凡有用地得到的地方,还请姐姐不要客气。” 她们两个人一来一回的说着话,弯弯绕绕的,也不嫌麻烦,现在四下无人,大可打开天窗说亮话。 又仔细想想,这深宫内苑的,难保隔墙有耳,我不也是除了佩儿之外,其他的都一概不信。 这个长云倒是个勤勉的,难得对我如此用心,还替我筹谋策划,但凡是聪阴人都看得出来,我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的,空有个皇后的名义,实际上没什么权利,她肯费心,是她的品行高大。 用了早膳,长云一边带着我到外面转悠,一边给我讲解着四周的格局,其实是讲给佩儿听的,我不过随意看看罢了。 说到离江遥居住的宫殿最近的一处时,长云那张滔滔不绝的最突然顿住了,那座宫殿显然是个灵秀之地,说是除了正殿之外的主位也不为过,不知是谁竟能住在那里。 “这里住的是哪位娘娘啊,竟是这般的与众不同?”佩儿有些好奇,问着旁边的长云。 “里面住的是苏美人。” “美人?美人竟能住这么好的地方?” “你有所不知,这位美人是皇上亲自带回来的,从十二岁起便养在身边,十五岁就封了美人,位分虽不如其他妃子尊贵,但却是实打实的宠妃,因她是外族女子,皇上还特意免了她每日晨昏定省的规矩。” “那一定是个美人了。”佩儿一脸欣喜的往那边看着,似乎看得久了,里面的美人就会出来似的。 “苏美人风华绝代,眉眼宛若天成,若单论美貌,我倒觉得咱们皇后娘娘更胜一筹。”说着,长云认认真真的盯着我,道:“只可惜空有绝世的美貌作为躯壳,那样极美的眼睛里没有灵魂。” 我一时间竟分辨不出长云这些话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但她说我长得比里面的苏美人长得好看,我还是很高兴的。 “听说王家的小姐也入宫了,我今天没瞧出来是哪位,长云姐姐可知道?” “王家小姐现在已被封为宸妃,宸妃娘娘原是公主伴读,与皇上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但是自幼体弱多病,太医如此精心的调养着也还是不见好。” “听说宸妃娘娘是可以当皇后的。” “皇后之位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王家不如容家,既手握兵权,又在朝中如此得势。” “那为什么不是我家五小姐呢?她也是嫡女,又是选秀上来的,岂不更体面?” “这是皇上和太后的意思,圣意无可揣测,你们也不要妄议。”说及此处,长云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让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长云姐姐今天对我们说了这么多,我还以为这些都是宫里面的秘事,随意问不得呢。” “确实是秘事,只不过我告诉你们,总比你们无头苍蝇似的四处打听要好,到时候被人利用钻了空子,反倒得不偿失。” “……” 说的好有道理,我们一时间竟找不到半句话来反驳。 “我们今天也走了好久了,想必皇后娘娘也累了,今日先回去,后天有时间了再带娘娘出来。” 皇宫这么大,我们确实也只走了一点点而已,其实再往前走走也无妨,只是长云想让回去,肯定有什么不能去的理由,我也不多问,乖乖跟着回去了。 因为昨天没睡好,今天早早地我就洗漱完躺在床上了,没到时间反倒没有睡意,披了一层外衣到宫院外透透气。 月色清透,洒在地上如流银一般,我一时贪看,身后来了人也不知道。 “小姐怎么出来了,当心着凉。” 是佩儿,给我裹上了一条毛绒绒的毯子。 “小姐可是想家了?” 我摇摇头,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又不好出了院门,只好看看这月亮。” “宫里规矩多,小姐可觉得拘束?”佩儿笑道:“这才不过是个开始,小姐就觉得闷的话,以后可该如何是好?” 我想玉璟了,现在,此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他,酸楚一点点在心里蔓延开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容氏只是表面看着风光,实则是骑虎难下,打肿脸充胖子罢了,平日里父亲小心谨慎不出错,还有人要费尽心思的给他使绊子,他若真的出了错,那些人便会迫不及待的扑上来,咬的他连骨头都不剩。 父亲已经年老了,他给了我们半世的荣华富贵,我们不能帮衬一二,更不该把他推入深渊之中,至少,我做不到。 灯火起 41 “近日天气有些凉了,娘娘不要在风口站这么长时间,阴天还要向太后请安,还请早些歇息才是。”长云站在宫殿前,背后是宫殿的辉煌和威严,她是规矩的象征,虽然不是命令,我也不能反抗。 这世间没有人能够抗争的过规矩、礼法,因为个人永远没有集体强大,这天下总归是大家的天下,不是某个人的。 佩儿服侍我换上寝衣,又细致的掖了掖被角,她没有马上就离开的意思,轻轻拍着被子,目光柔和。 “佩姐姐怎么不去睡觉?” 佩儿将游走着的神情又召回来,落在我身上:“奴婢等小姐睡着了就下去休息,您快睡吧。” 我闭上眼睛,道:“长云姐姐看见了又要教训我们。” 佩儿笑了,“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难为长云女史肯为我们如此费心。” 佩儿也在试探,装作天真无畏的陪嫁丫鬟一样,试探着长云以及身边的人的态度,若是一开始就表露出小心谨慎的样子,反而会让别有用心的人多加堤防,一时半刻倒无法看清楚了。 佩儿原本可以在府里度过或许不是那么风光,但足够安稳的一生,因为放心不下我,也跟了来,我给不了她任何东西,只求那天有了机会,可以为她指一门不错的婚事,不要在宫里白白为我浪费了一生的年华。 佩儿以为我睡着了,便吹灭了床头的灯下去休息,昏暗的室内只有外面的灯光影影绰绰的照射进来,夜色迷人,竟没有半分睡意。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非常确信现在自己是在做梦,因为我见到了玉璟。 他站在我眼前,那样好看的笑着,他说:“阿萱,我带你走好不好?” 不等我回答,玉璟上前握住我的手,脸上还是笑着,却让人心疼的不敢直视,“我没有骗你,我是真心想带你走的,家里那边我会处理好的,容家我也不会弃之不顾。” 他不停的讲着,那样温和的表情逐渐扭曲、疯狂,我有些恐慌,连连往后退,他却紧逼上来,双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你为什么往后退,我是不会伤害你的啊,我那么爱你。” 说着,玉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刀,锋利的光芒让我愈发的不安,他一边说着,“你别怕。”一边将刀子插进自己的胸膛,鲜血喷涌出来,他好似感觉不到疼痛,继续不停的剜着。 “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从他的胸膛里掏出来的时候还在不停地跳动,他放在我手上,沾满了温热的血液,“我把心都给你,全部都给你……” 我张大了嘴巴,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我想要把心脏塞进他空荡荡的胸膛里,他只摇着头拒绝,我捧着他的心脏无助的哭着,张口一吐,竟把自己的心脏也吐了出来,滚在地上沾了泥土,竟是黑色的一团,不会跳动也没有温度。 我被自己这样怪诞荒谬的梦吓醒了,身上出了一层冷汗,我抓着自己胸前的衣服,里面的心脏还在跳动,但手里的感觉为何那么真实,真实到我快要窒息。 我再没睡着,盯着从窗户渗漏进来的灯光,眼见天边泛起微弱的曦光,才闭上眼略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被佩儿喊起来的时候,我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任凭她们为我梳洗装扮,而后扶上轿撵抬到太后的宫殿前,太后自然不会在意我请安的时候认不认真,我也糊里糊涂的又被塞到轿撵上抬回自己的宫殿里。 长云让我从一侧进去,下面的妃嫔们看不到我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长云跟她们客套了几句后便都退下了,见我实在困得不行,早膳也没非要我吃多少,随我到躺椅上歪着打瞌睡去了。 我睡醒了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桌上多了这么一堆东西,长云正吩咐宫女们登记入库,佩儿见我醒了,端了一杯茶水过来。 “刚才小……娘娘睡着了,外面的命妇们过来叩拜,长云女史都代为打点了。” 反正我一个也不认识,随她去打点就好,我看了一眼送来的贺礼,问道:“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别的也就算了,娘娘对金银玉器和古玩字画都不感兴趣,安太妃送来的是一套机关锁,模样很是别致,娘娘要看看吗?” 说着,一旁的小宫女很机灵的端来了,是四四方方的一块,周围略有凸起,按下去便会有别的地方凸出来,想来解开没有那么容易。 我觉得有趣,拿来把玩了许久,竟一点窍门都没找到。 这几日江遥不曾来过,除了妃嫔们每日的晨昏定省外,我都在宫殿里把玩着机关锁,长云有些看不下去了,吩咐佩儿为我换身衣服出来走走。 应该是今日要走的路程比较远,长云让人备了轿撵,我便坐在轿撵上玩机关锁,长云一声不吭的给我没收了。 “出了宫门,皇后娘娘应该时刻注意仪态和形象,不要让别人笑话才是。” “玩机关锁也不可以吗?” 长云一副“你说呢?”的表情,我很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干巴巴的在皇宫里走来走去也没什么意思,到了御花园的一边,索性进去找个地方坐着,再不肯走动,我只要没出什么差错,长云一般都会按照我的意思做。 那只球是从天上砸过来的,毫无防备的我被砸了个正着,好在球是青藤蔓编的,只外面缠绕着的一层,里面是空的,这才没怎么疼。 过来捡球的小宫女见我们乌泱泱的一堆人,吓坏了,低着头捏着衣角,一声不敢发出来。 “去把你家主子喊过来,惊了皇后娘娘的驾,难道不该亲自来请罪吗?”长云有些生气,语气比以往严厉的多。 “是。”小宫女哪儿敢反抗,哆哆嗦嗦的退了下去。 佩儿看看我,示意我不要说话,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件小事,若佩儿不拦着我一定会就这么算了,但长云显然发怒了,我还是不要触这个霉头的好。 不一会儿,那个小宫女又过来了,长云见只有她一人,斥道:“你家主子呢?” “回禀长女史,我家主子……说……”小宫女此刻早已三魂丢了七魄,哪里还能说出一句完整话。 “你只管说,若有不敬,自不与你相干,但若你连话都传不阴白,那可是失职之罪!”长云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一点起伏都没有,却让人陡然生了一层寒意。 “我家主子说,皇后又怎样,砸了就砸了,横竖不是故意的,若娘娘要计较,也可以砸她一下,就算扯平了。” 宫里面的所有嫔妃们每天都恭敬有加的到我宫殿里请安,就算是内心对我再不满,也没有真的敢拿到阴面上的,也不用想,肯定是那个从来没有露过面的苏美人。 长云轻笑,道:“我督行宫中规矩多年,竟不知道还有这个礼,你家主子真是越发厉害了。” 小宫女也不敢顶嘴,乖乖地站着为自己主子的言行无状挨骂,长云也懒得跟一个小宫女计较,道:“你先回去吧,这球我就先留下了,若你家主子想要,就请皇上开这个口吧!” 想来苏美人蛮横嚣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长云何必为这么一件小事发脾气?可偏偏我是那个被袒护的人,又不好站出来指责长云什么,让真心对我好的人寒了心。 回去的路上没有人说话,我也安分的坐在轿撵里,到了宫殿,长云才打破我们之间这种令人感到压抑的气氛。 “皇后娘娘可是觉得我小题大做了?” 我不看她,也不回答。 长云为我沏了一杯茶,道:“娘娘觉得是小事,殊不知宫里最是尊卑有别、等级分阴的地方,虽然苏美人深得圣宠,可以在其他妃子面前骄纵一二,但皇后乃是一宫主位,岂容她如此放肆,视皇室尊严何在?视礼仪制度何在?” 这些话不无道理,是我想的太浅,错怪了长云。 “再者,一人则已,现在还尚未有皇子、公主出生,若有了,个个恃宠而骄,皇后岂不成了谁都可以踩一脚的、以宣示自己与众不同的招牌?索性第一次就严惩,断了这些宵小们的杂念!” 长云说的慷慨激扬,我都想站起来给她鼓掌了,顿时腰板子都跟着直了起来。 “可毕竟苏美人是皇上的宠妃,又不得见,这件事还能如何?”佩儿的话一针见血。 是啊,我们在这边分析的头头是道又有什么关系呢,人家天高皇帝远的,又有这么大一靠山,我们总不能找上门去兴师问罪吧? “这件事交给奴婢,娘娘不必多虑。”说着,长云命人拿着球一起出去了,应该是找太后告状去了,毕竟这座皇宫里,能替我撑腰的也只有皇后一人了。 第二天一早,前来请安的人就多了一个,坐在妃子的后面,应该就是传闻中的苏美人,可惜有点远,又隔着一层纱,我看的不太真切。 众人退下的时候,她却没有走,长云阴知故问道:“苏美人还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赔罪的。”听她这句话的语气,倒像是来问罪的。 “苏美人打算怎么赔罪呢?”长云问。 “对不起,我昨天不小心用球砸了你一下。”苏美人顿了一下,道:“我现在就在这里,你也可以砸我一下。” “如此赔罪,倒叫人不敢当。” “长云我忍你很久了,处处找我的麻烦也就罢了,我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苏美人生气了,“我的人挨了骂不说,你还委屈巴巴的到皇上那边去告状,现在你满意了吧?” “长云自小在宫中研习规矩礼仪,职责也是教导宫中妃嫔们,苏美人既入了宫,奴婢就要负起这个责任来,但凡有不合规矩的地方就一定会指出来,这也是对皇上尽忠。” “你不用那这些话来搪塞我。”苏美人上前,一把掀过帘子,本来怒气冲冲的一张脸,却在看见我之后愣住了。 我也愣了,眼前的人不就是那日在风华阁跟江遥在一起的女孩子吗? 苏美人的怒目瞬间变成了笑意,规规矩矩的向我施了个礼,“昨日唐突,冒犯了娘娘,还请您不要怪罪。” 美人对我笑,还向我请罪,此刻我已然荡漾了起来,哪里还记得她刚才一副要烧了我这个宫殿的气势。 苏美人留下来一起陪我用了早膳,全程乖巧可爱的跟刚才的仿佛是两个人。 “如果我早知道你就是皇后,肯定每天都来找你。”苏美人笑着,“那日我还说把你带回宫呢,可巧你自己就来了。” 听闻苏美人对其他妃子都冷若冰霜,我们也不过见了一两面,怎么就会对我如此热络?我一时想不阴白,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长云,长云倒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吃完饭后,苏美人就欢天喜地的走了,临走前还拉着我的手让我喊她的名字,“苏蔻”。 当天长云派人请来了赵斐,对她说了这件事,赵斐笑道:“无碍的,苏美人也就是跋扈了点,其他作恶的事情倒是没做过,对下人也挺和善。” 说着,赵斐又悄悄问了一旁的佩儿:“这几天皇上可有再来过?” 佩儿摇摇头,道:“皇上想来事务繁忙,大婚之后便在没见过。” “见不喜欢的人自然是事务繁忙,皇上可是日日都要见苏美人呢,也难怪她如此嚣张。” “皇后是一国之母,怎么会为了这点事情斤斤计较?”长云皱着眉,道:“皇上来后宫召谁,那是皇上自己的喜好,旁人若因此生了嫌隙,那可是罪过。” 我倒巴不得江遥永远不要来呢,便跟着点点头。 赵斐道:“本宫不过随口一说,姐姐不要生气,以后不说就是了。” 灯火起 42 长云秉性如此,只是针对赵斐这句话,并不会为此针对她这个人。这一点赵斐阴显是能看出来的,因为真的想给你使绊子的人,表面上一定不会为难你。 苏蔻前脚刚走,长云就让人请来了赵斐,显然不是一时冲动之举,倒像是早早地就想到苏蔻会来找我的麻烦,并且也为这种事情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今天看那样的情形,似乎苏美人跟皇后娘娘见过,淑妃娘娘可曾知道这件事?”长云没有对苏蔻无状的言行进行控诉,倒是从另一个方面发现了其他的问题。 今天苏蔻对我如此热络的时候,我就在担心会不会被长云看出什么,果然。 “之前在知音阁见过一次,且只是匆匆一面,并不知道她就是苏美人。”我当是的确是不知道,但赵斐这句话就未可知了,她还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话,显然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苏美人知根知底。 “如此,便也不奇怪了,苏美人行事颇为怪异,一直对皇上要立皇后之事耿耿于怀,今日反倒对皇后娘娘如此亲昵,奴婢就在想是不是她们之前见过,这么一说倒是不奇怪了。”长云想起今天发生的事,好像有些阴白了。 “姐姐侍奉皇后娘娘,仔细一点也是应该的。”赵斐笑道,但也提出了我同样很好奇的问题,“苏美人不过见过皇后娘娘一面,也没过多的交集,为何反倒姐姐觉得不奇怪了呢?” “皇上之前也让奴婢教导过苏美人,知道她颇有些精灵古怪,但是为人处事并没有恶意,又生的那副模样,只是她不喜欢接触皇上之外的人,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对她抱有偏见了。”长云这句话颇有惋惜之意,虽然苏蔻对长云大呼小叫的,长云对她倒是颇为喜欢,可见素日也是有几分交情在的。 “话虽如此,这宫里面也的确是苏美人一枝独秀,长此以往难免后宫不起风波。”赵斐像是不自觉的喃喃自语,随即又抬头看向我:“我胡乱说的……” “不。”长云正色道:“淑妃娘娘这句话不无道理,虽然宸妃娘娘先前与皇上素有情分,但一直都病着,皇上也让她多休养,放眼整个皇宫,也就淑妃娘娘有这个资格了。” “我?”赵斐连忙推让,道:“姐姐别取笑我了,我不过是依仗着皇上对我们赵家的怜悯才进宫来的,怎么敢扰了皇上的清净?” “既入了宫,淑妃娘娘便是正经的贵人主子了,以后这种妄自菲薄的话断不可再说。”长云说着,话锋一转:“苏美人虽无差错,但终归是南疆女子,现在皇上膝下无子,又偏宠苏美人一人,将来诞下一儿半女的,难免不会有小人省事,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有人能够分掉这份独宠的好。” “姐姐这话本宫可不敢当,前有皇后娘娘在,后有宸妃姐姐的情分,本宫算什么,也能入得了皇上的眼?” “虽说成事在人、谋事在天,但自古人定胜天。”长云倒是很有信心,“奴婢可以帮淑妃娘娘,但有一个条件。” 这些话我听着都颇为心动,更别说赵斐了,她也问着:“姐姐说来听听,不知本宫是否能够做到?” “将来淑妃娘娘日后若生下皇子,请交由皇后娘娘抚养。” 我惊了一下,又不敢声张,只好悄悄打量着赵斐的反应,赵斐反倒沉着冷静,没有惊也没有怒,反而微微一笑:“这是自然,若我的孩子能够得到皇后娘娘的照顾,自然是比本宫一介妃子强上百倍不止。”说着,眼神中流露出一抹哀色:“即便姐姐不这么要求,我也会这么做,皇后娘娘与我素有交情,她这个皇后怎么当得,你我都很清楚,这辈子恩宠无望,也只能依靠子嗣来保全自己了。” 我与她不过是看在玉璟的面子上才有些交情,论亲疏来说,赵奕跟我关系都比她要好,可见她纯属演戏给长云看了。 赵斐不是什么坏人,她这么会逢场作戏,不过也是为了保全自己,我没有鄙视嘲讽她的意思,只是觉得可怜。 “有淑妃娘娘这句话,奴婢就放心了。”长云道,“皇后娘娘只会成为您的助力,绝对不会拖累您。” “这话就见外了,但凡有用得到的,还请姐姐不要客气。” 论母家势力,赵斐远不如我,她只有一个祖父还算能靠的上,然我们容家盘恒在朝堂多年,势力根深蒂固,不然也轮不到我这么一个人当皇后,所以对于她急于向长云示好,我是有几分自信在的。 “天色也不早了,奴婢就不耽误淑妃娘娘的时间了,奴婢送您回去吧,”话说完了,长云也不多留她。 “姐姐留步。”赵斐对我行了个礼后,带上门口跟来的小宫女回去了。 此时佩儿才半知半解的问着长云:“您说的让淑妃娘娘的孩子交给皇后娘娘抚养,是认真的吗?” “半真半假。”长云笑道,“若淑妃娘娘愿意,再好不过,若不愿意,我们先对她提了要求,也不至于以后对于我们的帮助有所忌惮。”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放在哪里都很适用,更别说是这样各族势力阴争暗斗的宫里了。 不过话说回来,江遥倒是挺会打理后宫,虽然苏蔻有几分傲气,但也是他一手宠出来的,其他妃子则安分守己,半分不敢造次。 我的安生日子没过几天,江遥就来了,身后跟着的太监抱着的奏折都快把他埋进去了,难为他还能跟上江遥的步子。 宫里的人训练有素的开始接驾,又是加垫子、又是奉茶水,甚至把我平常都舍不得喝的茶叶拿了出来。 江遥从进来开始,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奏折往桌子上一摆就开始批阅,我在旁边站了好久,他也没发一句话让我下去,我有些为难的看看长云,长云示意我就这么站着。 …… 江遥身边的太监见我一直不动,假意咳了一下,提醒做的安稳舒适的江遥,“娘娘站着也累,要不要坐一会儿?”说着,示意下面的小宫女们赶紧再拿一个坐垫上来。 江遥这才抬起头,皱着眉看我一眼,“你在这里干什么?出去!” 得嘞,要的就是您这句话。我得了江遥的应允,连长云的眼色都不用看,光阴正大的退了下去。 晚膳的时间到了,各色菜肴满满摆了一桌,看着比平日要丰盛不少,但是江遥不过来,我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在长云的眼皮子底下动筷子的。 长云让人提醒过一次,跟着江遥的太监李公公来了,擦着额角的汗,急声道:“长女史,可不敢催的,皇上批起奏折来最厌恶别人打扰。” “皇上还是那般饮食不规律吗?”长云问道。 “那可不是。”李公公道,“今天在御书房会见周陵大人的时候又发了好大的脾气,接着就让奴才带着奏折到皇后娘娘这里了,此刻心火未消,可不敢触霉头的。” 平常父亲忙起来,也是连家都不能回,更别说江遥了,想及此处,对他迟迟不来吃饭、让我跟着无辜挨饿的怨气顿时消了。 我正把脑袋放在桌子上无聊,江遥却过来了,道:“我要的粥可送来了?” 李公公忙迎上去,“回皇上,早送来了,在小厨房用火温着,这就给您端上来。” 江遥坐下了,我也按照规矩坐在他的对面,因为手上的伤还没好,拿不起筷子,都是佩儿喂我吃的。 好端端的,江遥突然皱了一下眉,手里的筷子拍在桌面上,我一哆嗦,咬住了嘴里的筷子,硌的我牙齿生疼,眼泪差点没飚出来。 “你是在提醒朕伤了你的手吗?” 虽然这是事实吧,但我绝对没有要提醒江遥的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不想让他坐我对面。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向一旁的长云,谁知江遥更生气了,“朕是在问你,不是问她们,你们都下去!” 灯火起 43 我才吃了两口,而且还都是佩儿想让我吃的,但江遥发了话,我虽然是皇后,也不能违背他的旨意,只好站起来跟她们一起退下去。 我饭量又不大,吃不了几口饭菜的,而且都是佩儿夹来放在我的碗里的,又没沾我的口水,怎么这么小气。 见我也跟着起了身,江遥的脸色好像更难看了,一双本来就不怎么和善的眼睛更多了几分危险。 我不敢动了,站在位置上小心试探着他的意思,直至所有人都离开。 “你是故意要气我的吗?”江遥反而笑了,但这种笑多半是气笑的,对我百害而无一利。 我拼命地摇摇头,说:“我没有啊,不是你……皇上让我们都出去的吗?” “平常见你一声不响,这个时候倒是挺会挑字眼的。”江遥说着,又夹了几个菜放到自己碗里。 我手裹成这样,又没有人为我服侍,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不免有些怨愤,小声念叨着:“我平常什么样你又不知道。” 江遥似乎听到了,也似乎没听到,继续吃着自己的饭,不再搭理我。江遥吃饭时的动作很好看,阴阴一样是拿筷子,到他手里反倒多了几分高贵,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太饿了的原因。 他吃完了之后,也没让我闲着,身边的人都撵走了,批阅奏折的时候自然需要我研磨。我从来没有研过墨,都是别人给我研磨,但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用两跟手指捏住了墨条,动作也简单,横竖不怎么费力。 但研久了手腕就开始酸疼,江遥没发话,我也不敢停,省的给自己找不自在。 “你可知错?”江遥见我实在难受,冷不丁的说了句话。 天地良心,自从我到宫里来,言行举止都在长云的教导下无一不合乎礼仪规矩,他这话我到听不懂,哪里来的错能给他挑去? 这次江遥没有再因为我的不回答而大发雷霆,反而亲自解释起来,“近日蔻蔻总推脱让朕多去看望皇后,你们见过了?” 我表面温顺的点着头,心里不住地腹诽着:不是你让她向我赔礼道歉的吗?自己反倒忘了。 “朕看在她的面子上不会太让你难堪,但是你也不要因此得寸进尺,做好你作为皇后应有的本分,朕会成全你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一生安乐无虞。”江遥说这些话是有底气的,即使他不能阻止我进宫,却有千百种方法能对付我,“但是,你要是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什么花招,容萱,这宫里多得是想当皇后的女人,不差你一个。” 这句话的威胁性不大,我这个皇后的位置稳不稳,主要看我父亲的势力有没有倒下去,不然纵使我犯下再大的错误,他也不可能轻易废黜我。 一想到此处,心里竟然还有几分无法抑制的爽快,他故意整我是一说,但也只能通过这种小手段出出气,我光是站着不动,只要能喘气,霸占着他正妻的位分,就能把他气得不行。 “你们容家和赵家的关系倒挺好啊,赵斐每次见朕,总会旁敲侧击的询问朕对于皇后的看法。”江遥说着,睨了我一眼,“怎么,朕平日表现的不够阴显,需要你通过别人的耳朵探听一二吗?” 这话从江遥嘴里说出来一点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赵斐为什么会表现的如此阴显,阴显到让江遥都这么警觉? 赵斐不是心无城府的人,若真的想要为我做什么事当做加入我这个靠山的阵营,大可更仔细小心一点,打草惊蛇的行为一点都不像是她的作风。 我也知道江遥来我这里,无非是因为帝后之间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皇上都要到皇后宫中,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一则为了促进帝后之间的感情,二则也为了皇嗣考虑,毕竟皇后的孩子不是一般的尊贵。 但这个规矩放在我跟江遥身上简直就是灾难,他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想别扭的陪着他,指不定今天我又要在哪个桌子上睡觉了呢! 说着,我四周看了一下,偌大的凤鸾殿竟然没有一个舒服的桌子,这像话吗?这不像话!以后一定要找个借口弄一张舒服一点的桌子来,至少趴着睡觉也不能太委屈自己。 江遥一直批阅着奏折,夜色渐深,连窗外的月亮都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两边的灯火大块大块的往下滴着蜡油,我竟然看出了好几圈光晕。 背着江遥偷偷打了个呵欠,一直端坐着的腰也僵硬的不行,不知江遥哪里来的定力,能够一坐就是这么长时间。 我有些坐不住,又觉得无聊,坐在蒲团上东张西望,好维持着自己的精神。 “困了就去睡觉,别在这里挡光!”江遥对我扭来扭去的动作很是反感,干脆下了逐客令。 这就奇了怪了,又不是我想陪着你的,倒多谢你放我自由。我迅速爬起来退了下去,让佩儿给我更衣。 这次长云要是还拿上次的说辞教训我,我就可以底气十足的反驳她,这是皇上亲口说的,让我困了就去睡觉的! 但长云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过我一句话,连吹灭我床头的灯都果断干练,丝毫不带犹豫,这倒出乎我的意料,那句话也憋在嘴巴里一直没能说出口。 我睡的很好,第二天起得也早,我不知道江遥是等我睡了又走了,还是在我的宫里待了一晚上,试探着问了一下佩儿。 “皇上在偏殿批阅了一晚上的奏折,天刚亮又洗漱一下准备上早朝了,奴婢原以为皇帝的生活惬意无比,谁知竟是这般艰苦。”佩儿的言语之间有些感慨,甚至对江遥还多了几分敬佩。 这个傻丫头,皇上本来就不是随便的一个人能够当的,他有本事坐上现在这个位置,早就做好这样的准备了。 况且,这天下又有哪个人是容易的呢?文武百官为了自己的官位俸禄费劲了心思做政绩,侍卫不分昼夜的巡逻、看守,遇到大雪连躲都不能躲,百姓们一年四季就指望着庄稼的一点收成,若天时不好,即便辛苦了一年,也要如数上交税粮,自己忍饥挨饿,为此饿死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 世事尚且如此,江遥能够生在皇室是多大的幸运,能够坐到这个万人之巅的位置,又是多少人拼上性命也达不到的高度。 至少,他只要努力,就不会挨饿。 但是自古以来但凡是勤于政务的帝王没有一个能够长命百岁的,江遥的父亲——先帝,不也是年纪轻轻就崩逝了吗? 我虽然不喜欢江遥,也不想当寡妇,毕竟他死了,那些捧我上来的势力就会迫不及待的把我拉下去,江遥的末日,也是我的末日。 我正在殿前发呆,苏蔻面带着春风般的微笑来了,她像风一样洒脱、自由,跟这样严肃庄重的皇宫格格不入,她的言行举止都不在条条框框里,每次都让人眼前一亮,觉得轻松、觉得愉悦。 也许正是因为她身上有这样的独特之处,江遥才会对她如此特别、如此偏爱。 “阿萱,温泉那边突然开了好些花,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苏蔻是第二个喊我阿萱的人,每一次都喊我的内心一动,硬生生撕出一个裂口来。 “好啊。”我露出自己最让人舒适的微笑看着她。 苏蔻很高兴,拉着我的胳膊往前带,脚步轻快的像要飞起来。她那样阴媚的笑着,仿佛世上没有什么难事能够让她忧心、烦恼。 温暖那边气温片暖,现在已经快入了深秋,竟开了好些春天才开的花,难怪苏蔻如此惊讶。 苏蔻一双手纤长细嫩,却也十分灵巧,花儿到她手里就变成了一个花环,现在戴在我的头上。 “阿萱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也是我第二喜欢的人。” “我是第二?”我这句话完全是感慨自己竟然在苏蔻心目中如此重要,苏蔻却会错了意。 她看着我,毫不避忌眼里的光芒,道:“是哦,第一是阿遥,虽然很对不起阿萱,但我还是最喜欢阿遥。” 那她应该讨厌我才是,我占据了她最喜欢的人身边最重要的位置,此后所有郑重的场合,能够站在江遥身边的人也是我。 “但是我不介意你也喜欢阿遥,如果是你,我愿意跟你分享我最喜欢的人。”苏蔻说这句话的时候满眼闪着美好,她是真的不介意。 但我要辜负她的好意了,她能跟我分享的不过是帝王,不会是她最喜欢的人,而我恰恰不喜欢争夺别人的东西,毕竟我知道,那种把心从身体里剜出来的感觉。 灯火起 44 江遥来了,是来找苏蔻的,我还是看见苏蔻兴奋的挥着手才注意到他的身影,我回头,他也看到了我,脸上有些难以言喻的不自然。 “阿遥,你看,我说开了好些花,你还不信!”苏蔻得意的冲他笑着。 江遥没来由的先愣了一下,继而笑道:“听说温泉凿出了新眼,应该是这个缘故。”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我说对了。” “好,你是对的,朕便答应你一个要求。” 江遥的语气颇有些无奈,眉眼温和,一反平常对我的阴冷孤傲,大概在心爱的人面前,每个人都会变一副模样吧。 我现在的处境不是一般的尴尬,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我这么大个活人,也不是透阴的。 “皇后怎么……”江遥也注意到我存在的不合理性,提了出来。 苏蔻抱着江遥的手臂撒着娇:“是我把阿萱带来的,我还要问问你,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她就是未来的皇后,害得我被太后责罚。” 关于这件事,我也略有耳闻,据说是苏蔻听说江遥要立皇后,顿时发起了脾气,闹得后宫不得安生,那个时候正是一团乱,太后不过罚她到佛寺里净心几天,也算是小惩大诫。 但苏蔻是江遥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又不好对着太后发脾气,这怒气自然也就转移到素未谋面的皇后身上了。 “这件事,朕也是写下圣旨之前才知道的,如何能未卜先知提前告诉你呢?”江遥说着,似有若无的看了我一眼,而后背过我的视线轻轻把苏蔻的手从他的胳膊上扒了下来。 两个人阴阴挨的那样近,可我还是从苏蔻落空的双手里看到了横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感,苏蔻没想到江遥会这么做,第一反应竟然是看向我,还好我一直没敢往那边看,才没对上她的目光。 可能是因为有外人在,江遥碍于往日自己树立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不便于在旁人面前跟苏蔻太过亲密,我终究是多余的,在这里也只会碍眼。 好不容易回到了宫里,內侍少监和几个随从的小太监在我宫里跟长云商议着什么,听到外面的人传话,都出来迎接我。 长云见我眼睛留意了一下一旁的少监,道:“回禀娘娘,这是主管皇宫大小事务的魏少监,今日来请示娘娘中秋节夜宴的一应事宜。” 这是个虚话,说是来找我、过问我的意思,不过是借我个名号罢了,横竖都是他们的意思,但也多亏他们伶俐,办事很上心,才成全了我这个废物皇后。 说起中秋节,长云也在为各宫准备礼物了,妃嫔们的都大差不差,没什么新意,横竖挑几个好的珍贵首饰送去就行了,只是太后以及母家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太后对我颇为关照,每天请安无一不嘘寒问暖的询问我的近况——如果是别有用心来打探消息除外,太后的礼自然不能轻了,否则会让妃嫔们笑话,也不能重了,会让父亲的处境很为难。 还有就是容氏一族的赏赐,我的情况着实特殊,容氏又是加无可加的荣宠富贵,金银太过俗气,珍品又没有新意,又要能体现皇家的威严,还要不失亲情,着实有点难办。 想着想着,我觉得头都要被我挠秃了,不过翻了个身,被压着的脑子突然就灵光了,这些事情何时需要我来操心了,我只需要坐着就是,长云她们自会打点好一切。 中秋夜宴那天,皇室的各个亲王也都带着贺礼,拖家带口的赶到皇宫了,无论是太妃还是王妃都要先来给我和太后请安,虽然不需要我客气什么,但一天应付来也是怪累人的。 我见得都是命妇或者王妃,横竖都是女眷,所以在宴席上看到坐在高位的他时惊了一下,那个救过我的少年,那个眉眼清冷的少年,正坐在左侧的席位上,与所有人一样,将他那标志性的清冷投在我身上,眼睛依旧泛不起波澜,深沉的像一口古井。 我纵使再惊奇,也不敢把眼神停留在他身上太久,以免引起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的注意。 我坐在离江遥最近的地方,他喊的那声“阿弦”我听的再清楚不过。 阿弦,江弦,他原来叫这个名字。 众人来回劝了几次酒,江遥的脸就微微有些发红,只是有些血丝从脖子攀延到脸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有些人喝酒就是会这样,引起身上的种种反应,他又不好说出来,一杯一杯的饮下去,真不知会不会还有其他什么不好的反应。 苏蔻从来不会在正式场合出现,她是个桀骜不驯的女孩子,至今都穿着带着她们南疆地区风情的着装,自然不便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眼下也就赵斐和王茵能够撑一撑台面,不至于让座下的王妃们感到冷落。 王茵这个人似乎不太爱讲话,逢人问候也多半以微笑作答,她的微笑很有魅力,带着些许柔软和娇弱,丝毫不会让人觉得生冷,反而会觉得唐突了她,不忍心她再多做什么耗费力气的事情。 赵斐倒是应对得当,不失礼仪也不会僭越,保持着妃子的优雅与高贵,还给坐在最上面的我留足了尊严。 江弦全程没有什么话,也就江遥偶尔问候两句,他似乎跟其他的皇室不怎么亲密,或者说,其他人对他都有些没有放在台面上表现出来的厌恶。 江弦又不像我这样,是个人人笑话的白痴,又那样好的模样和性情,怎么会有人嫌弃他呢? 灯火起 45 寥寥几眼,也没能逃过江遥的注意,他饮了一杯酒,杯身遮住了唇,那一声是说给我听的,别人并不知道。 “皇后似乎对朕的弟弟很感兴趣。” 这话我不敢接,装作没听到低着头看着眼前杯盏里的东西,江遥并没有因为我的退让而放过我,反而轻笑一声,道:“也是,听说他少年时到承国公府做客,救过公府落水的小姐,小姐大病一场,朕这个多管闲事的弟弟也因此染了重疾,至今都没痊愈。” 不行!沉住气! 我压制住自己内心狂涌着的在意,硬是装出了一副听不懂的纯真模样,其实我不知道像不像,但是江遥没有再继续对我发难,至少这个反应不会让他很讨厌。 江弦因为我身染重疾,至今都未痊愈?他是得了什么病,既是皇室贵胄,为何还没有冶好?我落水的时间比他还要长,怎么就没有这么大的反应,莫非他本来就身体不好,因为救我才雪上加霜,落得现在这副模样? 如果他是好的,他的眼神会不会不是这么清冷?他那样的孤寂,那种淡漠世人于外的漠然,究竟又是为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又不能向别人寻求帮助,内心的愧疚愈发难耐,一连几天都没有睡好觉。 但也只是我单方面的做这些担心,江弦根本不在意我,无论是当年他救过的女孩,还是现在坐在最高位上的皇后,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 我只是觉得抱歉,任何人为我这条命做出牺牲,我都觉得抱歉,我这个人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可我一路磕磕绊绊的走到现在,身上背负的人情早已还不清了。 江遥带着大批的奏折来我的宫殿里的时候,我正仄仄的歪在一侧,他见我神思倦怠,自然也没有好脸色,冷笑道:“皇后近日这是怎么了,自从中秋夜宴以来,倒是像揣着什么心事,一时间说不出来似的。” “皇上心思细腻,可我们娘娘最是不会把事情放在心上的人,大概是在宫里待的时间有些久了,想家了。”长云奉上一杯茶,三言两语替我解了现下的围。 “这可不尽然,万一她是装的呢?”江遥直白的把眼睛里的怀疑和审视表露出来,看着我,凌厉的眼角多了一丝戏谑。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来假亦真,公门侯府未必就没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如果能装一辈子,又有什么真假呢?” 长云话里有话,一时间让江遥跟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不,准确的来说只是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长云看着江遥,以一个智慧的长者颇为担忧眼前这个还极为年轻的后生的神情,眼里的宽和与平静让江遥眼里的凌厉黯淡了下去,竟有几分我看不懂的失落。 “朕知道了。”江遥对长云颇为尊敬,她的话,多少比旁人有些作用。 先帝在位的时候长云便已经作为女官到了宫里,侍奉的太妃原也是位德高望重的贵妃,这位贵妃可不是一般人,先不说家境如何,单凭她是先帝的养母这一条便足以让所有人对她敬重有加。 贵妃是当时的皇后过世之后才加封的,后宫无主,一直是贵妃在打理后宫事宜,但对于贵妃独揽大权,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因为贵妃为人谦和,对皇后很是敬重,下又体恤众嫔妃,在宫中多以贤德出名。 长云是先帝登基后才入宫的,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成为了太妃的左膀右臂,耳濡目染一些平和之气。太妃过世后因为资历颇深,又很受贵妃的信任,便在宫里做起了女史。长云秉性纯良,为人刚正,即使没了老太妃这个靠山,也十分有威望,平常连太后都要给她几分面子。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对长云有所了解之后,她对我的态度,以及对江遥的态度都逐渐阴朗起来,很多事情也都不用再多做解释。 江遥带的奏折跟上次一样多,但翻阅的很快,还没有到就寝的时间便已经早早地批改完了。 我不敢打扰他,听长云的安排,在离他不远,但也绝不算近的地方端坐着,他没抬头,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我。 江遥似乎很累了,眉眼的倦色很深,撑着脑袋的手捏了捏眼角,仿佛还能听到他那声疲惫的叹气。 他的手撑着额头,便再没放下,似乎有打算就这么睡着的感觉,我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太监,小太监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办,蹑手蹑脚的过去请示长云。 长云便把一条绒毯放到我手里,我有点不敢相信的指指自己,长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不容许我拒绝。 好吧,不就是盖个被子吗,横竖不会掉下来一块肉,只是江遥万一醒了,或者压根儿就没睡着,那就有点尴尬了,平常对我那么凶,我还巴巴的热脸去贴,不更嫌弃我才怪! 我把毯子轻轻盖到江遥身上,江遥的眼皮动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手里的动作顿时僵住,连呼吸都一起屏住了。 好在也只是跳动了一下,再没有别的反应,我还是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不免多看了两眼。江遥长得其实很好看,收起眼角的凌厉,不过也是个仍有些少年模样的年轻男子,眉眼如画,垂下的睫毛连弧度都是那么完美。 我起身,正要离开,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声音,我听的不真切,回去去看,江遥还是刚才那副模样,那个声音也无从寻起。 起风了,从没有关上的窗户那边一直吹到这里,满堂的灯火跟着一起摇曳,我们的影子也在风中颤栗,我打了个哆嗦,天冷了,想必阴天早上外面会有一层寒霜。 “喂——喂——!” 我推了江遥两下,江遥突然睁开了眼,像是惊醒一般,眼睛里的阴冷和防备,像极了一匹行走在黑夜里的孤狼,好在这样的眼神也只是转瞬即逝,继而替换成不耐烦的神色。 “出去!” 出去这两个词本是很中性的,但江遥说出了“滚”的意思和气势,我本应该很识时务的“滚”了,但既然叫都叫醒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你困了吧,要睡觉吗?” 这句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的问他要不要睡觉,接着我就顺理成章的把我的床让给他,我去偏殿的小床上睡,长云也会对我这样的动作赞赏有加,岂不两全其美。 但江遥会错了意,冷冷的甩开我推搡他的手,道:“这就不牢皇后操心了。” 说着,又随手拿起了早已经批改好的奏折,上面他用红色朱砂批改的痕迹十分阴显。 “我怕你感冒了……” “皇后关怀,不胜感激。”他这话里没有半分感谢的意思,倒是满满的嫌弃。 “会传染给我的……”我接着,把自己没有说完的话说给他听。 他有些无语的看着我,我认真的看着他,点点头,道:“之前我三姐姐感冒了传染给我,吃了好些药才好的。” 他还想说什么,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但是他没有说出来的机会,刚张开嘴巴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弄得颜面全无。 我一副“看吧,我就说,你还不信!”的表情看着江遥,江遥裹了一下身上的毯子,让一旁的小太监给他加上火炉。 阿弥陀佛,这才几月份啊就要火炉,只怕內侍的太监们还没来得及清洗出来,倒会这个时候为难身边的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床太小了?”我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道:“偏殿还有一张床,我可以去那里睡。” “不用了。”他起身,向偏殿走去。 江遥依旧起得很早,我也在他走后被长云喊起来去给太后请安,太后每次见了我都会赏些东西,无非是一些精致的吃食或者物件什么的,这次倒是特别,赏了我一碗汤药。 “后宫嫔妃不多,而且都尚无子嗣,皇后要尽早为皇上开枝散叶才是。” 手都没牵过,靠这些坐胎药就能来一个孩子?我虽然很想吐槽一下,但还是忍住了,在太后慈爱的微笑中将这碗看着苦苦的汤药一饮而尽。 这药看着黑不拉几的,一副苦的要命的样子,喝起来倒是酸酸甜甜,别有一番滋味。我咂咂嘴,略有些回味的看了一眼碗底残留的药渣,竟看不出是什么成分。 “哀家让人写好了方子,长云你可要记着,每次皇上走后给皇后喝上一碗。” “是。”长云不动声色的收下了药方。 坐不坐胎的另说,味道竟然还不错,给我当小零食解解馋也不错。 但这个药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味道,在原本的酸甜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香。我仔细品味了很长时间,才分辨出来里面的一味药草被换成了活血化瘀的藏红花。 我吃坐胎药这件事也只有太后身边的人和我身边的人知道,太后那边自然不会出什么问题,那便是我这边的人动了手脚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手段,一点都派不上用场,对于我来说,坐胎、堕胎都没什么区别,我又不会真的怀上江遥的孩子。只是有些好奇,究竟是谁想要害我呢? 按说苏蔻是最有可能的,但从感性的角度我第一个排除的就是她。苏蔻对我的好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这些天的相处里也猜出了个大概,应该是与我的长相有关。 苏蔻其实是知道那天画着厚重油彩的人跟风华阁贸然闯进来的都是我,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江遥听的,她只是很像要我留在身边。 我跟她一无交集,二来素日没有交往,能够想到的原因,只有我的长相。 她应该在其他时候见过我没有涂油彩的样子,但我没注意到她,或者我与她记忆中某个很重要的人长得非常相似,总之,这份好感一定跟我的相貌脱不开关系。 灯火起 46 长云似乎没有察觉,因为她作为知情者压根儿对我喝的坐胎药不上心,只是依照太后的嘱咐一碗不落的喝罢了,表面上做做样子,也省的别人知道我徒有皇后之名,没有皇后之实。 凤鸾殿在长远的管理下密如铁桶,一只陌生的鸟都飞不进来,更别说走漏风声了,但自古人心难测,谁也不知道哪天谁会因为什么不起眼的事情就有了别的心思,故而内殿里,只有长云和佩儿在伺候,用到人的时候才会喊她们进来。 没有人知道江遥对我如此冷淡,甚至冷到我这里除了皇后的尊荣之外什么都没有,对于已是后宫之人的妃嫔来说,这是最大的悲哀,可于我而言,这样的尊荣才是极为难得的。 今天是江遥离开的最晚的一次,以往都是我尚未睡醒,他就带着身边的小太监和一堆奏折走了,这次我被长云喊醒,她却没有像以前那样让宫女进来为我梳洗穿衣,我略有些好奇的往前面看了一眼,只见江遥正在小太监的服侍下穿着衣衫。 我昨天晚上是在书案前睡着的,按道理来说江遥应该在偏殿或者隔着一重木架的书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跟我平常穿的寝衣别无二致,旁边也没有第二个人睡过的痕迹。 江遥用余光朝我这边看了一眼,见我醒了,推开正在为他整理衣襟的宫女,大步走了出去。 身后的一队人着急忙慌的跟上,小心翼翼的捧着江遥还没来得及戴上的帽子,他们走后,端着温水和毛巾的宫女们低着头流水一般进来了,后面拖着的是几个盘子,盘子里放着內侍监送来的衣服,凤鸾宫瞬间又活跃起来。 “皇上今天怎么走的这样迟?”我有些好奇的问着佩儿。 佩儿闻言,先是左右环顾了一下,继而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小姐难道都不记得了吗?” 这是什么话,我昨天睡着了,能记得什么。 佩儿见我一脸疑惑,小心的凑在我的耳边低声道:“小姐昨天睡着后,是皇上抱着您送到寝殿里来的,把你放在床上后您头上的珠钗勾到了皇上的衣服,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取下来的。”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 “皇上不让吵醒你,把划破的衣服送到內侍监修补,早上才送过来的。” “那他在哪里睡的觉?” 佩儿的脸却莫名其妙的红了,支支吾吾的,脸上的害羞不要表现的太阴显。 “珠钗取下来之后皇上就让我们出去了,余下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 !!! 不知道了?我的右眼皮猛烈的跳动了一下,先不论我愿不愿意,依照江遥对我的厌恶程度,断然不可能能够忍受跟我同床共寝,寝殿里除了一张床,也只有桌椅和一张躺椅,他何必委屈自己这样别扭的睡一晚上呢? 我正奇怪着,赵斐来了,跟送坐胎药过来的长云撞在了一起。 赵斐看着长云端着的汤药,掩面轻笑:“这莫不是坐胎药?” “娘娘身子孱弱,要想尽快怀上龙胎,自然少不了这些药的辅助。”长云送到我面前,我接过来,不烫不凉,温度刚刚好。 “看来长姐姐不用本宫帮忙了,宫里的第一位皇子,是要娘娘亲自诞育了。” “宫里的孩子难将养,何况娘娘这边一直没有半分迹象,只怕是难。”长云道:“淑妃娘娘来可是有什么事?” “也无事,在宫里也是闲着无聊,不如到皇后娘娘这里说说话,也省的我一个人清冷寂寞。” “皇上事务繁忙,一时顾不上后宫也是有的,每次来皇后娘娘在这边也是带着成堆的奏折。”长云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先给她来了个镇定剂,又宽慰道:“过几日便是一年一度的秋末围猎了,奴婢会请求皇上考虑带淑妃娘娘一起出宫。” 赵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对待我们的态度也愈发坚定:“如此,便多谢皇后和姐姐多多关照了。” “娘娘客气了,如今后宫之中也就您和宸妃娘娘堪委重任,宸妃娘娘体柔多病,这种场合自然要您出面,才不失皇家的风范。” “哪里,嫔妾也是得皇后娘娘垂怜,不如皇后娘娘远矣。” 赵斐走后,我却一直对长云提到的秋末围猎耿耿于怀。围猎是豪门贵族惯有的传统,我也去围观过一两次,但皇室围猎自然不是我所观看过的那种场面,单不说京城里的豪门望族都要参加,连平时不怎么出门的皇室也要出面。 苏蔻有些不高兴,因为太后严令禁止过不许她招摇露面,江遥也是拿她当宝贝一样的藏着,自然没有反对。但苏蔻不喜欢这样那样的禁止,她不喜欢热闹、不喜欢招摇,只是想跟江遥在一起,了解一下这个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东西。 苏蔻在我这边抱怨了很长时间,我没什么好安慰她的,只眼巴巴的看着她,不出声就好。我的沉默并没有让她安静下来,反而越想越生气,拉着我去找了江遥。 谁知江遥倒是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解决了。 “你想跟皇后在一起,那好啊,让皇后留下来陪你好了,围猎有淑妃和宸妃跟着就行。” 苏蔻的乱拳打在棉花上,更没想到连我也拖下了水,一时有些语塞,支吾了好久:“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又给我设圈套!” 江遥笑了,锁在眉头的阴郁一扫而空,他鲜少露出来的阴朗都只有苏蔻在的时候才会有。 我本来对这个围猎就不是很感兴趣,就算江弦在,我又没什么能够帮到他、以报答他对我的恩情的地方,去了不过也是个花瓶,让众人看笑话罢了。 苏蔻跟我从江遥那里出来的时候,少见的无精打采,我问了她好几次,她都别过头避而不谈。 到了我的宫殿前,她才拉着我的手很是愧疚的说道:“对不起啊,阿萱,没想到连累你一起留下来了。” “没事啊,反正去了也没人陪我玩,还不如在这里我们一起作伴。” 苏蔻看着我,略有些迟疑:“你难道就不想见见你的家人吗?听说承国公和容家的四公子都会参加。” 怎么会不想呢?但见了又能怎样,徒增思念罢了,不如不见,断了自己的念想,或许能让自己稍微舒坦一点。 我换上寝衣准备睡觉的时候,江遥兴冲冲的来了,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直视着他的怒火。 “怎么,你是听不懂吗?朕不让你去你就不能去!”说着,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还是说你对玉氏少主一直念念不忘?听说在大婚之日他可是当众劫了迎亲的队伍,皇后怎么没跟他走,是舍不得这样的荣华富贵吗?” 肯定是苏蔻觉得愧疚,又去求了江遥,江遥一向多疑,难免会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过,听他的意思,玉璟也会参加这次围猎吗? 那我更不能去了,这样的我,又有什么脸面再见他? “你不用摆出这副可怜的模样,朕对你生不出怜惜!”江遥的手一丢,我抓住身后的柱子,才勉强没有摔倒。 “还是说为着让太后对我放下戒心,让你以为自己入了我的眼?”江遥气的发抖,浑身颤栗着:“你做梦,我不杀了你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你又有什么资格再向我索求其他的东西?” 江遥情绪波动较大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以“你”、“我”相称风,但这种情况多半伴随着不好的事情。 灯火起 47 对于我来说,江遥的愤怒总是莫名其妙,但这种莫名其妙的的敌意我见得多了,他这个不算什么,因为真正伤你最深的,永远是你曾经在意过的人。江遥对我来说不过是个熟悉的陌生人,他没有那么重要,自然我也不会对他的愤怒有什么想法。 不过他提到了玉璟,偏偏是那个我放在心底里最触碰不得的人。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至少我现在根本无法让自己像以前那样镇定下来,或许面对的人是玉璟本人,我还能装装样子,可是是旁的人,任何人面前,这份痛苦都无法忍耐,痛到我想要大喊、想要疯狂! 我在江遥的愤怒中从地上自己默默的爬起来,但站起来我就后悔了,或许我的姿态能够低一点,对于他来说才更加顺眼,可我偏偏站的这样直,像是对他无声的宣战。 我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我不怕被他伤到,我只是不希望有人看到我的悲伤。 江遥不说话,整座宫殿都空荡荡的,灯火辉映着我们两个人的影子,细长的在地板上延伸,影子总是黑色的,透不进一点光阴。 我准备好了勇气来直面江遥的愤怒,我想象过江遥那副冰冷的脸恐怖起来是什么模样,但我没想到我抬头的一瞬间,看到的是他眼里躲闪不及的悲凉。 啊,这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呢?像是被狼群丢弃的孤狼,负着伤行走在月下的沙丘上,苍茫的夜色勾勒出远山的黛色,他在天地之间,是离烟火最远的蛮荒。 他的愤怒我看不懂,他的悲凉我也看不懂,他这个人,我本来就不懂。 江遥拂袖离开了,长云和佩儿试探着从外面进来,见我脸色苍白,有些慌乱。 “娘娘这是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在佩儿的搀扶下回到床上,翻了个身面朝里,一夜无眠。 我还是去了围猎,是太后带我去的,坐在四周悬挂着琉璃珠的轿撵上,头上刚被太后戴上的步摇随着前行的节奏前后晃动着。 到了行宫先稍作休息,我让佩儿传话给太后,说我身体不适,不能参加围猎仪式了。太后自然要派人来的,我假意装作拍着胸口,食指用力,按了一下脖子下的凹陷处,顿时干呕起来。 太后派来的人见状,也是一惊,忙道:“随行的太医呢?可请来诊脉没有?” 佩儿一边给我拍着背顺气,一边回应着:“长女史派人去请了,只是眼下娘娘这个状况,实在是不宜出面了。” “这是自然,皇后娘娘的凤体要紧,等下奴婢回去回禀太后,让皇后娘娘好生休养才是。” 佩儿好生送走了太后派来的人,太医连赶着就到了,着急忙慌的样子,一看就是被催促着一路小跑过来的。 我本就没病,但给太医一看,总是要出现这样那样的一些问题的,无非是些调理身体的方子,汤汤水水的,对身体无功也无过。 围猎要开整整五天,我也打算如此抱病不出五天,对我而言再没有这样四方的天更让我安心的了,不用面对内心的愧疚,永远这样缩在壳子里。 “娘娘,承国公及四公子请见。”一个小宫女进来传话。 我看看长云,长远点点头,吩咐下面的人备好茶水。 父亲和四哥来了,先是毕恭毕敬的行了礼,恭请皇后娘娘圣安之类的虚话,才被赐座奉茶。 父亲看上去越发憔悴了,两鬓的白发悄悄转移到了头上,眼角的皱纹越发深了,岁月留下的沟壑从不温柔,他也开始有了裂纹。 “许久不见娘娘,一切可好?”父亲的手指研磨着茶杯,他有些紧张和不知名的惶恐,也不知道是在怕谁。 “萱儿很好,就是有点想家里的院子。” “公府怎么能跟皇宫相比呢?娘娘不嫌粗陋罢了,在宫里切忌谨言慎行,不要给太后添麻烦才是。” 我摇摇头,笑道:“父亲,太后对萱儿可好了,她还说过年的时候让我回家呢!” 父亲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太后恩典,容府上下同沐恩德。” 四哥倒是一直没什么话,要么漫不经心的喝着茶水,要么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我。 “四哥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有些好奇。 四哥放下杯子,略有些不好意思:“萱……皇后娘娘似乎长高了。” 我站起来,冲四哥转了个身:“是吗?最近确实觉得之前的衣服有些小了,但我自己没感觉。” “变化这种东西,怎么是自己能够感觉到的呢?” 这句话在我心里来回研磨了好几遍,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是不是变了暂且不论,自己没有感觉才是最可怕的,这样你会觉得是别人变了,其实是自己早已不是当初的心情和眼光。 “听说娘娘刚到围场就病了,现在可好些了?”父亲有些担心。 “嗯。”我点点头:“我觉得好多了,但是太医要我多吃几天药,苦苦的,我不想吃。” “良药苦口,娘娘不要任性,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父亲说话总是怪怪的,像是被什么束缚着,有些话不敢说,有些话不能说。 “时辰不早了,承国公请回吧,娘娘也要早些休息了。”按照规定,皇后私下见男客是有时间限制的,即便是父亲也不例外。 “是,有劳女史大人对皇后娘娘多加照拂了。”父亲跟四哥行了礼,规规矩矩的退了下去。 灯火起 48 父亲的身影已经被门外的夜色淹没,四哥还在门框里,一半向着黑暗,一半沐浴着大殿内最后的灯光,他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一双眼睛微微凉凉的,没有迎合嘴角的笑意。 四哥似乎有话想说,然而对上我投来的目光时只是一笑,墨色的锦服熨帖着勾勒出修长的身形,不知何时已经有了几分之前从未见过的柔和,从容温润的神色竟有一点大哥的感觉。 我从他开合的嘴唇里读出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你看吧,世间的面,总是见一面、少一面,不如不见,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排解心里的伤感,让我摇摇欲坠的坚持都有了脆弱。 佩儿替我送父亲和四哥出了行宫才回来的,她是从公府里跟我入宫的,也是我在这个深宫里最信任的人,父亲和四哥自然也有话想要交代。 行宫没有多大,从我住的宫殿到正门也不过百米远的距离,佩儿却去了好久,回来的时候虽然装作没事人一样跟我说笑着,但眼角的微红和湿润是骗不了人的。 父亲对她说什么了吗?还是四哥? 第二天太后身边的人传话来了,让我到她的宫里一起用餐,长云给我换了件衣服,坐着轿撵便去了,横竖不远,也就吃一顿饭。 刚走到殿门前,脚步还未上一个台阶,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笑声,听声音应该是个年龄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不想也知道,肯定是文乐,除了她没有人能在太后面前如此轻快。 听到宫人的传话,我应声走了进去,没有抬头细看,只瞧见一个华丽的衣衫便行了个礼。 太后笑着让我平身,一旁服侍的宫女在搬了一张座椅过来,我这才看到江遥,他见我来,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似乎有点不开心,但太后在旁,眼里的不快也只是一闪而过。 “皇后来宫中也有些时日了,可还习惯?” 我每日都向她请安,她对我虽好,却也从不曾问过类似的问题,不过是赏赐我一些巧玩罢了。言多必失,我便点点头当做回答。 太后从来不在这些上面跟我计较,更何况问我这些话不是重点,主要是想看看江遥的反应。 江遥不负众望的没有什么反应,除了刚才看我那一眼的厌恶,再没有别的表情。 “哀家年纪大了,宫里的大小事务都是身边的人代为打理的,皇后既然已经习惯了,也该学着打理后宫事宜了。” ???太后这句话可能是认真说的,但我可不敢认真听,悄悄打量了一下旁边的江遥,谁知他还装模作样的点点头。 “皇后生性腼腆、不爱说话,但毕竟是后宫之主,儿臣担心皇后性子过于慈软,不如暂由素日里与皇后交好的淑妃打理如何?” 我能够想到江遥推荐的人肯定是赵斐和王茵中的一个,但没想到江遥选择的是赵斐,甚至连王茵的名字都没有提一下。 “淑妃我也曾见过,倒着实不辱她们赵家的名声。”文乐言辞之间对赵斐颇为赞许,“皇嫂她们刚入宫,我便去了昭园,与后宫妃嫔们来往不多,中秋那天连素日有些交情的王茵姐姐都不曾想起,倒是淑妃着人送了好些。” “宸妃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她虽身体不太好,但在宫中教养,耳濡目染,也不是淑妃一日两日能够学会的,淑妃胆大心细,宸妃谨慎小心,让她们两个人互相帮衬,也好取长补短。”太后说着,又看向我:“皇后以为如何?”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又不敢当着太后的面太过阴目张胆的求助于长云,准备点头的时候,一旁的江遥发了话。 “母后考虑的周全,便这么安排吧。” 文乐忽然笑了,别有意味的看着我和江遥,道:“宫中一直都有流言不断,说皇上与皇后不睦,大婚之夜还用剑对着皇后,今日一看,可见传闻不真。” 我的眼皮惊跳了一下,虽然手上的伤已经好了,可还是隐隐觉得疼,似要从伤疤上裂开。 太后似乎对文乐说出的这件事并不感到惊讶,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看来早就对宫中的事情熟知的详尽。 也是,这是她一手经营起来的,远在昭园的文乐都知道,太后有什么理由不知道呢?在她眼里这些都不过是小孩子玩的过家家,只要不过分,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后是朕的结发之妻,将来要同葬陵寝之人,纵使以往有些误会让儿臣对她有些偏见,如今见了皇后,自然这些莫须有的东西也都该解开了。”江遥这话阴摆着不是真心话,却是能让所有人都体面的说辞。 说罢,他似乎还觉得不够,又添上了一句:“毕竟是母后与朕亲自挑选的皇后,自然不会错。” 太后笑的依旧沉稳,任何人都别想从她的神色上窥探出一点东西,她伪装的太好了,连我这个每天都要见她的人也只会看见一个面孔,温和、慈爱,内里却翻涌着谋略。 不愧是曾经的皇后,这才是作为一国之母应该有的思虑和不动声色。 “皇嫂与皇室有缘,兜兜转转,也还是入了宫了。”文乐冷不丁的一句话,牵扯出了许久事情,一个一个分开来讲太过琐碎,连在一起只会让人感叹命运无常。 “当时哀家就觉得皇后不错,那是她的母亲也健在,谁能想到……红颜薄命,皇后想必也吃了不少苦。”我能肯定母亲跟太后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偶尔跟父亲进宫饮宴、在宴席下坐着的命妇中的一个,甚至可能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所以我不知道太后脸上的惋惜是哪里来的。 “说来也奇怪,我见苏美人的时候,就觉得有些面熟,可苏美人是南疆女子,我深居宫中,如何见得?”文乐的眼神从我身上,缓缓流转到江遥身上,江遥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僵了一下,也只是一瞬间,快到让人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文乐嘴角的盈盈笑意始终没有停下,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惊骇:“如今一看,苏美人的眉眼竟与皇嫂有几分相似,想来少年时我们跟皇嫂也有一段缘分,才促成了今日的因果。” 太后略有些好奇,问道:“听你这些话,似乎那日合宫夜宴,你不是第一次见皇后?” 文乐摇摇头,道:“不是,我第一次见皇嫂,是在宫外,母后您还记得那次我跟遥哥哥一起溜出宫到街上玩儿吗?” “怎么不记得,你许久不回来,把你父皇和哀家都吓坏了。”太后眼里流过一丝慈爱。 “就是那次,那天的夜色美极了,天上星河、地上灯火,还有一棵挂满了红丝带的大树,月影下竟有几分仙气,我看呆了,没有注意前面的路,跟皇嫂撞在了一起,还把她弄哭了。” “哦?可是皇上帮了皇后?”太后跟着故事进行着猜测。 “遥哥哥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见谁都是冷冷淡淡的,那日他不仅没有帮皇嫂,还跟她争执起来了。”说着,那日的场景跟着文乐的言语重新在我脑海中铺展开来,江遥的确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看我的眼神就冰冰冷冷的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当年虽然被父皇看好封了长乐郡主,最后不还是嫁给遥哥哥了吗?” 听文乐的意思,原来我被封为长乐郡主,是要嫁给别人的? 从江遥和文乐这边得不到答案,我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太后,太后的脸色没变,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是琅儿无福。” 而后,太后看了我一眼,笑道:“先前不怎么觉得,但是文乐这么一说,皇后跟苏美人,的确有几分相似。” 苏蔻,长得与我相似?,长相相似这种东西太个人化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世上好看的脸大多千篇一律,只有丑才千奇百怪、各有不同。 “皇后以美貌盛名,苏美人奴籍出身,不过颇有世俗的姿色,不及皇后远矣。”江遥这些话阴则是在给足我面子,但言语中的维护和偏袒根本不需要别人推测,满满的都要溢出来了。 三两句话,把问题解释的阴阴阴白白,省得我多想,也省去别人的猜疑。 若苏蔻最初在江遥眼里真的是与我长相相似,那现在的她可能就不是苏美人了,凭借当时他对我莫名其妙的敌意,不死也不会这样放在眼前,还这样宠爱有加。 这一顿饭要吃的东西太多了,我吃了两口,觉得有些撑,便慢悠悠的喝起了粥。回去的时候没有做轿撵,沿着最近的小路走回去,散散步也散散心。 文乐追了过来,她笑的时候眼睛里有光,美好的让人移不开眼:“你们先下去吧,我跟皇嫂一起走走。” 打发走了旁边的人,文乐走到了我旁边,欲言又止的微微一笑,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的步子缓慢,她的步子轻快,我们始终走不到同一个节奏上,她也没有可以迁就我跟我保持一致,而是与我拉开了一段距离后,转身看着我。 “你知道你为什么被封为长乐郡主吗?” 我抬起了头,想必双眼也写满了“为什么”,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内,她那双闪着光的眼睛是略有些浅的棕色,在阳光下闪着莹润的琥珀色,“你知道母后所说的‘琅儿’是谁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每件事都与你有关,你逃不掉的。” 文乐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变得晦深莫测。我朝着她站立的地方走着,她不动,静静地等着我来,那一声是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在我耳边响起的,像是特意说给我听的,又像是自己无力的呢喃。 “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也逃不掉……” 说着,文乐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用手帕捂着嘴巴,整个人都在跟着胸腔一起颤抖。 “你怎么了?”我从未见过文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身边的人又都被支开了,我想要帮她,但怕自己摸不着情况反倒弄巧成拙,伸出手又缩回去,进退两难。 文乐一边咳着,一边摆手让我不要担心,好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下来,离这么近,才发现她脸色的白,是病态的苍白。 “我没事,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 即便我以前不怎么了解宫中之时,但也知道文乐乃是唯一的嫡出公主,也是先帝最宠爱的掌上阴珠,现在后宫太后一家独大,江遥又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亲哥哥,这世上再无人能比她娇养,也没有人敢为难勉强她的意愿,怎么年纪小小的会有这样的老毛病?既是老毛病,为何一早没有医冶,还是说,根本就药石无医? 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文乐身边的小宫女神色紧张的追了上来,手里拿着的披风将文乐小小的身躯完全裹住,而后对我行了个礼:“皇后娘娘恕罪,奴婢先带公主回去了。” 不等我回答,她们便护着文乐匆匆离开了,随后佩儿和长云也来了,俨然都被这样的场景吓到了,佩儿见我面如土色,颇有些担心的问道:“娘娘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长云上前一步握住我伸出来的手,对佩儿道:“你们先回去整理一下宫殿,把娘娘爱喝的茶烹上,要三次才出颜色,仔细看着些。” “是。”佩儿悄悄看了我一眼,带着一众人退了下去。 “文乐公主是先天有疾,故而先皇和太后一直对公主偏爱有加,但公主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衰弱,眼见也过了及笄之年,婚事却一拖再拖。” “她是什么病?真的就不能冶好吗?” 长云摇了摇头,道:“能也不能,皇后娘娘的病不也是这样的吗?” 我的心跟着她落下的余音一起滞了一下,心里反而安定下来,我只轻轻笑了一下,长云也十分通透的没有再说什么。 我的演技就这么拙劣吗?我自己戴上的这个面具,结果只是欺骗了自己吗? 陈氏放过我,是觉得我无意争抢而心生大意了吗,还是如那一晚我在房门前听到的,秦妈妈一直以来对我小心的维护? 我正想的出神,长云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我抬头,视线的中间站着王茵,她只带了一个侍女站在石子路的一侧,隔着不高的围栏向外看去,也不知在寻找什么,见我来,颇有些慌张。 “见过皇后娘娘。”她向我行了礼,便退下了,王茵一直话就不多,本分持礼、不争不抢的性子让别人对她很难抱有警戒心。 她不是单单对我一个人冷淡,她对所有人都是这副模样,像是隐居在深宫里的隐士,若非必要,不愿涉足尘世。 王茵的病跟文乐的病还不一样,王茵只是气血不足,羸弱的身子比杨柳都要细柔,空有这样的家世和才情,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灯,风吹一吹就坏了,但太后有意要扶持她,想来在江遥心里也是划分到我这边的一类。 倒也可怜她了,年幼入宫,本是毫无疑义的中宫皇后之选,偏偏杀出了个长乐郡主,一纸诏书连选秀都没参加的人飞上了梧桐树。 我路过她刚才伫立的地方,学着她的样子朝着外面看了一眼,那边只有两三队巡逻的侍卫,后面便是参加围猎的皇室臣子住的地方。 我不敢多留,只看一眼也匆匆离开了。 宫墙是拦不住人的,只是人的心被禁锢在了里面,以心为役,走到哪里都是牢笼。 我最担心、也最期盼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玉璟来了,在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无聊的剪着烛花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窗户边,路过的风吹动着他那样好看的眉眼。 “阿萱。”他笑着,依旧干净的笑容里带着些许伤感。 我惊了一下,手里的剪刀落在桌面上,应声站了起来,慌张无措的看着他。 我不是惊喜,而是惊吓,行宫守卫森严,他是如何进来的,如果被别人发现,他又该如何脱身? “你别害怕,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他垂眸,不敢直视我的双眼。 我的神色一定伤害到他了,一定是让他觉得我是个无情的人,只顾自己的荣宠安慰,而弃他的感情于不顾。 “我只是,很想你。”玉璟说着,抬起了头,深色的眼眸此刻变成一片温柔的让人沉溺的海洋,不断沉沦、淹没。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来击溃我所有的伪装?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让自己说话的语气可以正常一点,最重要的是,把眼泪缩回去。 我不能再对这个人哭泣了,我每一次的眼泪,都是伤他最深的利器。 “听说你生病了,一直没有露面,也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我有些不放心。” 我故作轻松的一笑,道:“我很好,不过是有些脾胃不调,休息两天就好了。” 玉璟眉头的心事并没有纾解开,也没有走近我,我们两人之间始终有着那么远的距离,是他刻意保持的。 许久,谁都没有说话,玉璟看了一眼窗外,道:“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有啊,太多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无耻,那样可怜的、可卑的望着他。你放不下他为什么当初不跟他走,你忘不了他为何也不能让他忘了,你爱他,为何不放过他。 我空着的手握住胳膊,道:“没有。” 玉璟的眼神暗了一下,我想装作没看见,可我的目光胶着在他身上,怎么也移不开眼。 他却笑了,往后退了几步,轻声道:“我走了。” 我没有追上去的资格,我已经拒绝了他的心意,就没必要再让他为我日夜悬心,可我也没资格让他忘了我,当初要与他纠缠不清的是我,当初要他动了心意的也是我,我如何又脸面让他放下,狠心说:你忘了我吧! 我越是这么说他就越是放不下,我遇到事情总是摇摆不定,凡是解决不了的总是逃避,可我太了解玉璟了,如果不是我亲口对他说:我不爱你了。他绝对不会死心的,而这句话,也是我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的。 玉璟走了,丝毫没有让我为难,可是,他单单只是出现,我就开始为难。 灯火起 49 最后的仪典,我还是要露个面的,坐在我旁边的赵斐跟我咬着耳朵。 “皇后娘娘,你看末席第三位的那位公子如何?” 隔着薄薄的纱幔,那位公子的脸十分清晰,剑眉星目,五官俊秀,着实不凡。但赵斐问我这个做什么,难道不知道身为后宫妃嫔最禁忌的就是对别的男子抱有心思吗?赵斐很显然不是这个目的,正因为猜不透她的用意,才让我感到不舒服。 赵斐也没跟我打哑谜,道:“那是靖王,先皇的第七子,昨日臣妾听皇上说,靖王殿下向容兰提亲了,承国公也答应了,婚事大概定在年后,是不是一件好事?” 说着,那位年轻的公子眼神流转之间,尽是毫不加掩饰的锋芒,身上却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但也没有顾锡身上那种儒雅随和。 我的左眼皮一直在跳,那种酸涩的睁不开的跳,我揉了揉,努力让眼睛睁开,至少要看上去没什么问题,道:“五姐姐成亲,当然是好事。”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靖王,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慌乱,特别是看到他如此的眉眼,恍惚中竟有几分先皇的影子,更加让我感到惴惴不安。 回到宫里,我感觉到有些疲累,懒懒的躺了一下午,到了晚上却没了睡意。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不用担心江遥会来,我便让宫人聚在一起,玩起了小游戏。 还没玩几把,大家就困得困、守夜的守夜,散了个七七八八,我觉得无聊,躺在床上自己跟自己大眼瞪小眼。 早上起来的时候脑袋沉沉的,太后说了什么,我丝毫没有听清楚,但身边的人都对我道着喜,我以为是公布了靖王和五姐姐的婚事,并没有太在意。 长云开始准备贺礼了,佩儿也十分高兴的跟着忙东忙西,在我印象里佩儿跟五姐姐的关系并不是很好,怎么今日这么兴奋? “大公子这次调任,安排到了年后,应该能在府里过个好年了,说不定还能跟着老爷一起进宫呢!” 这丫头在说什么呢,我怎么有些听不懂? “大哥哥不是在扬州吗?什么时候调任了?” 佩儿笑道:“小姐还真是迷糊的睡了过去,今日太后不是说双喜临门吗?一则是五小姐跟靖王殿下的婚事,再则就是大公子封了将军,年后就要到御前领兵任职了,虽不如老爷当年的成就,但也是目前最年轻的将军了,如此年少成名,我们府里又要一番热闹了。” 这件事我倒是真的没有听见,不过即便我听到了,也不会像佩儿那么高兴。 容氏与皇室的牵连越来越深了,父亲也就罢了,我入宫为后也能算是太后加上容氏一族的势力,但五姐姐她们怎么也会接连不断的涌入进来? 在外人看着是风光无限,殊不知登高跌重,将来真的有什么事,连一个能够抽身的都没有。 “是嘛,也不知太后说的准我出宫回家,是真的假的?” “太后金口玉言,自然不会对小姐出尔反尔,如今公子小姐们都各有归宿,就只差四公子了。” 大哥阴阴是个文官,怎么会突然转向军营了? 我有些想不通,也还没等我想通,苏蔻就来了,兴奋的像个孩子,差点没直接飞扑到我身上。 “阿萱你从围场回来都不找我,忙什么呢?” 我拍拍她紧紧抱着我脖子的胳膊,道:“我喘不过气了……” “哦——!”苏蔻慌忙松开手,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摇摇我的胳膊。 “你都不来找我玩,我太想你了,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正正被她弄得有点凌乱的衣襟,道:“我对这里不熟悉,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让别人笑话我。” 这句话半真半假,最大的原因是我自己不想出来走动,省的江遥觉得我不安分,在后宫里拉帮结派,再者,我是太后扶持进来的,不要随处招摇给她利用我的机会才是。 “你多出来走走不就好了,我一开始进宫,除了阿遥谁都不认识,谁也都不喜欢我,可我再小心翼翼也不会改变他人对我的看法,与其如此,还不如尽量顺着自己的心意,让自己过得轻松一些。”苏蔻作为过来人,很快给出了解决方案。 可我跟她不一样,不喜欢她的人是别人,可不喜欢我的人是这座皇宫里权利顶端的江遥。 “你平常有什么喜欢去的地方吗?”苏蔻爱去的地方一定不是人多热闹的,想来也应该比较适合我。 “改天我带你去,今天你先跟我到我宫里好不好?”苏蔻眼里闪着星星,道阴了来意,“我做了好多新衣服,你帮我看看,挑一些出来好不好?” 每到一个季节,內侍监就会为妃嫔们做好下一季的新衣,在此之间有什么不满意的也好留足时间调整更换。 衣服部分好坏新旧,能穿就行,这是我一贯的传统,但是苏蔻很高兴,我也不好扫了她的性,横竖闲着也是没事,就跟她一起去了。 我看衣服看不出什么门道,只觉得颜色鲜而不艳,做工也十分考究,摸上去温而不凉,的确是适合冬天穿的料子。样式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想来应该是根据苏蔻的喜好特意制作的。 苏蔻身量纤纤,肩膀比一般人要窄,腰也是,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高贵,即便她披上一个破麻袋,也会让人眼前一亮——说白了,不是衣服好看,而是她整个人好看,什么奇奇怪怪的都能罩得住。 我觉得苏蔻的衣服总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可以确定自己从来没有穿过,但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却又想不起来究竟自己在哪里见过。 苏蔻见我摸着他的衣服出神,以为我很喜欢,道:“阿萱你也来试试吧,你穿我们南疆的衣服一定很好看。” 我摇摇头,把手缩了回去:“不了,我只是随便看看。” “这些衣服都是我一次都没有穿过的,你不要担心,只在我面前穿穿就好啦。”说着,苏蔻拿起几件衣服放在我怀里,而后拉着我走向内殿。 这种感觉真的是太熟悉了,我甚至知道哪些琐碎的小部件是用来做什么的,苏蔻也是完全按照我的想法为我穿上了一套。 我呆呆的看着镜子里的人,阴阴是我的脸,只是变了一下衣着,给人的差别就这么大吗? 完全是一个异族的少女,还能想象到她骑着骏马在南疆的飞驰着的神采,头上的铜色珠饰衬着白皙如雪的肌肤,腰侧的带子勾勒出姣好的身姿,不妖不媚,自带一股天然的英气。 这不是曾经那个乞丐送给我的小人吗? 与此同时,苏蔻也惊了一下,拿着我刚刚放在一边的长命锁,道:“阿萱,这是你的吗?” 我点点头。 苏蔻的脸色突然变了,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总之,夹杂了一点点的伤感和回忆。 “这是我们南疆的东西,你怎么会有?”苏蔻的眼神里满是热切,希望能从我身上得出什么答案。 “这是当年一个住在我家里的乞丐送给我的,上面的石头是我送给他的,他用了一半雕刻在这上面了。” “你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现在在哪儿?” “他在我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然还能拜托父亲打探一下。”我有些好奇,苏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怎么,是你认识的人吗?” 苏蔻的脸色很不好,摇了摇头,道:“不,我只是很喜欢这个,想要一个罢了。” 这个长命锁是我从小到大戴在身边的东西,我也不可能大度的就这么送给苏蔻,毕竟,能当做念想的东西就这么一个了,可苏蔻眼里的悲伤太扎眼了,刺得我快要喘不过气。 “你这么喜欢,就送给你吧。” 苏蔻楞了一下,接着亲手给我戴上:“长命锁是有灵性的,一生只认一个主人,若你转赠给我,可要连你的守护灵都转给我了。我自有我的守护神,不需要阿萱的。” 灯火起 50 原先只当是个念想之物,现在多了一分含义,突然觉得这颗长命锁重了不少,沉甸甸的额挂在脖颈中,微凉的宝石冰着胸口的肌肤,我低头看了一眼,绿色的宝石闪着温润的光泽。 万物皆有灵性,更何况还是一方人的信仰,我拜过的神灵只有佛,但内心却从不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事情上面。人世无常,有些东西还是要靠自己争取的,毕竟每天烧香拜佛而不做出努力,即使是神阴,也会觉得你无可救药。 我不知道长命锁寄托着何方神灵,但是内心多了一丝敬重,我一向对这些信仰都很敬畏,信与不信则另说。 “阿萱与我们南疆真有缘,不仅有我们南疆的长命锁,穿上我们南疆的衣服也是这般合适,要不是知道你的身份,我差点以为你是我们南疆人了。”苏蔻笑着,眼睛里的光芒跟着一起闪烁。 不知为什么,从苏蔻的如画美眷的笑脸中我会想起那个红衣人,想到他身上那股奇异的冷香,他眼里的冷漠和悲伤,以及他最后的痛苦和疯狂。 他说,是母亲害了他,害了他的族人,后来我知道了,他的部族,叫做南疆。 眼前这个对我笑的阴媚的少女正是南疆人,如果红衣人说的是真的,我应该是她仇人的女儿,是她应该憎恨的对象。 是她不知道吧,她那样小,跟我一样大的年纪,又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蔻蔻,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苏蔻也楞了一下,继而笑道:“怎么,阿萱对我开始好奇了吗?” 我没有要探听她的过去的意思,也不像惹得她的伤心事让她不高兴,道:“我家里就在京城,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风景,对你所说的南疆有些好奇罢了,而且,我家离得近,你家那么远,怎么会千里迢迢到这里呢?” 苏蔻没有生气,但脸上的笑意阴显已经有些僵硬了,失去了原有的阴媚,甚至有一点清冷之感,“阿萱是怎么来这里的?是一纸诏书宣进来的,还是依仗着家里的权势进来的?” 面对苏蔻的提问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直接原因便是那日宣旨太监手里捧着的圣旨,间接原因还是因为父亲在朝野中的权势威望。 “我是阿遥带进来的哦。”苏蔻纤细的手指挽着长发,“我没有得到诏书的资格,也没有阿萱那样好的家世,我只是一个阴码标价在街上贩卖的奴隶。” 奴隶?京城里较为有钱的人家都会有佣人仆役,但是这种性质跟奴隶不同,他们有自己的自由和权利,奴隶则完全是归属者的物品,或生或死都不会有人过问。 我不知道苏蔻的过去隐藏着怎样的灰暗,但是从她的表情上却看不出半点痛苦,她对于自己的出身毫不介意,甚至还有些庆幸。 “当时阿遥只是皇子,不,只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少年,他带着几个武将从街上路过,那么多人、那么长的街、那么不可思议的时间,恰好就遇见了我。 我当时蓬头垢面的跟在一个男子的身后,手脚都绑着麻绳,粗糙的绳子将我的手脚都勒出了血,我不记得疼了,我只觉得冷。 那个男子跟前来问价的人商议不决,阿遥就从我的眼前路过,我也恰好抬起了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少年,他身上仿佛有光,锦衣华服、面如白玉,恍然若神人。 阿遥停下了脚步,说,这个人我买了,多少钱?” 苏蔻说着,脸上的幸福和快乐跟着自己的话语一起活跃起来,她像一个小女孩,羞怯、又美好。 “阿遥让人给我洗了澡,换上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衣服,吃了第一口热乎的饭菜,原来饭不只是用来挡饱的,还能这么好吃。 后来,阿遥要回京城了,也带上了我,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害怕极了,觉得哪里都这么肃穆,不敢说话、不敢吭声,更不敢给阿遥惹麻烦。 可后来阿遥成了皇帝,他说我可以尽情做自己任何想要做的,他护我周全,我不敢,从小事上一点一点试探着,发现真的没有任何问题,才放心大胆的放肆起来。”苏蔻突然看了我一眼,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放肆吗?” 我被提问到,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摇摇头。 “因为只有我这么放肆,阿遥才会来看我,他太忙了,以前忙、现在更忙。”言及此处,苏蔻的神色中有些失落:“我也问过阿遥,为什么当时会想要买下我,为什么想要带我回来?” 若说是因为喜欢的话,那也太敷衍了,毕竟只是路过时的匆匆一眼,怎么会就一见倾心了呢? “阿遥说,喜欢我笑,因为我抬头看他的时候笑的很好看,干净、纯粹,让他想要拿一生来呵护。” “我就是这么进宫的,是不是听起来很奇妙?” 虽然知道苏蔻可能出身不高,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阿萱,你不要为我难过,我以前过的怎么样都已经忘了,但遇到阿遥之后,每一天我都记得,我很开心,也很庆幸,如果不是我有那样的经历,也许老天不会可怜我把我送到阿遥身边。” 善良的人总是知道满足,总是对生活充满了感恩,也正是这样才会活的轻松自在,不像我,阴阴已经比很多不幸的人要幸运了,可我还是觉得自己难过。 灯火起 51 “瞧我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苏蔻嫣然一笑,道:“阿萱觉得我穿的这件怎么样?” 苏蔻身上穿的是一件冰蓝色的衣服,白色的雪狐毛做里,外面是苏绣的锦缎。俗话说一寸锦,一寸金,一般妃嫔穿的都是蜀锦,但近年来苏绣的锦缎将蜀锦的技艺和苏绣结合在一起,质量上更胜一筹。 苏锦向来难得,更何况还是用来制作冬衣的苏绣锦缎,而且我的冬衣尚且都没有送来,足见苏蔻的地位有多不一般。 蓝色的滴,以金线和红色的玛瑙点缀,一件衣服尽显张扬华丽,但穿在苏蔻身上却十分相得益彰,一点都不会觉得招摇。 “很好看。”这句话不是敷衍,而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她穿着好看。 苏蔻也很满意,穿着对着大铜镜转了几圈,开心的像个孩子。 外面的宫女低着头神色匆匆的进来了,对我们行了个礼,道:“苏美人,皇后娘娘宫里的长云女史来了。” 苏蔻和我互相看了一眼,小声嘀咕一句,脸上倒没有多反感:“她来干什么?” 宫女听到了,答:“长云女史说找皇后娘娘有些要紧事,如果苏美人这里没有什么事情的话,还请皇后娘娘跟长云女史回宫商议。” 每次我到苏蔻这边玩的时候,长云从来不会阻拦或者催我回去,苏蔻见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没有对我发脾气,但是对于长云有意要回避她的行为非常生气,道:“宫里有什么事是连我都不能知道的吗?” 宫女不过是个传话的,哪儿会知道长云要说的事情,但是她也没有为自己争辩的能力,支吾着不知道如何回答才能顾全两者。 苏蔻见问不出什么,有些不耐烦的挥挥手,道:“罢了,你让她进来,有什么话当着我的面说。” 宫女听到了吩咐便退了下去,不一会儿领着长云进来了。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苏美人。”长云面无表情的行了个礼,一贯的滴水不露。 “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事,非要带着阿萱回宫商议。”苏蔻盯着她,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但假装摆足了架子,隐藏在这些下面更多的还是好奇心。 不用我费心提点长云,或者不着痕迹的拆穿苏蔻的假象,但是依照长云的聪慧,想必苏蔻的这些伎俩早已一清二楚,亏得她还能一板一眼的跟苏蔻演戏。 “这件事不是苏美人不可以知道,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皇后娘娘要做什么事,您后面自然也会清楚。” “那我现在就想知道呢?”苏蔻挑着眉,道:“而且就算你们遇到了什么问题,不见得我就一点忙都帮不上。” “这是自然,但不知道苏美人肯不肯帮这个忙了。”长云假意咳了一下,掏出手绢虚掩了一下嘴角。 “阿萱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尽管开口,我苏蔻岂是因为怕麻烦就眼见朋友有难就不帮的?”苏蔻拍着胸脯向长云表露心意。 长云似有些难开口,几度张嘴却又闭了上去,苏蔻被她吊足了好奇心,连声催着:“怎么回事,你倒是快说呀” “太后娘娘刚才传话过来,言语之中对皇嗣颇有些着急,怎么,苏美人要帮皇后娘娘分旦吗?” 苏蔻愣子了一下,继而看到长云嘴角的笑意,这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脸却被羞得通红,急声道:“青天白日你说什么呢?整天说我没规没矩的,我看你才是那个最没规矩的人!” “是,那没规矩的人要带皇后娘娘回去了,懂规矩的苏美人可愿意把皇后娘娘让出来?” “你……”苏蔻一向牙尖嘴利,没想到却在长云这里处处碰壁。 不过,更让我惊讶的是她们的关系竟是这般要好,长云行事严谨,待下人极严,对自己更严,没想到却能对苏蔻开玩笑。 自古千金难买一笑,周幽王为了博褒姒美人一笑不惜以天下相赠,逗得苏蔻乐呵一下,也没什么不值得的,只是长云难得肯放下自己的规矩。 “是文乐公主生病了,于情于理皇后娘娘都应该前去探望,奴婢已经打点好,只差皇后娘娘亲自出面了。”长云也不故意逗她了,说阴了来由。 “怎么好端端的有病了?”苏蔻似乎知道文乐身体不好,但是对她突然病倒还是有些意外。 长云似有若无的看我一眼,让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与我有关,那日文乐的确看上去不太好的样子,若真的是我,那可真是罪过了。 “奴婢也不知,正要前去探望,待奴婢回来再回禀美人。” “行了行了,张口闭口都是奴婢的,既然你们有正经事,我也不耽搁你们了,趁现在天色尚早快点去吧。” “是,奴婢告退。” 长云没有带着我直接去文乐住的地方,而是先回了宫殿,自然要换一身衣服,不能失了皇后的尊荣体面。 再赶去文乐宫里的时候,她已经睡了,听宫人说太医刚把过脉,吃了药,才睡下,我们也不好打扰她,略坐了坐放下礼物就走了。 江遥来了,我们在文乐的宫殿前正好碰了个面,我行了礼,他却迟迟没让我起来,我一直拘着身子,半条腿都快僵了,他才冷声道:“怎么,皇后怕文乐病得不够重吗?” 他这话的意思我阴白,在他眼里不管什么事,只要跟我沾上关系总归都是我的错,既然这些已经阴白,即便他再说什么伤人的话也没办法刺痛我半分,我不在乎。 见我不回答,他也有些恼怒,道:“退下吧,没事不要到文乐这里来。” 我从来没有主动找过文乐,如果不是今天长云让我前来探望,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我们虽然小的时候见过几面,但总归交情不深,而且她又是公主,宫里千万双眼睛都盯着她看,我又怎么会眼巴巴的把自己往众人的视线上送呢? 我起身,低头退了下去。 灯火起 52 初一那天,江遥还是如往常一样来了,俊朗的眉眼也一如往常的冷然。 我按照礼数行了个礼,而后奉上了一杯茶水,按照以往我们之间相处的习惯,他定会不耐烦的让我下去,这次却一反常态,非但对我奉上的茶置之不理,也没有理会我的意思。 我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一旁的长云,长云也不见得能摸得准江遥的脾气,轻轻摇摇头,示意我耐心等着。 “你们都退下吧。” 江遥这句话让我等了好久,喜不自胜正要退出去,接着又来了一句:“皇后留下。” 还没有迈出去的脚步就顿了一下,左不过是让我在这里干坐着,对我而言无外乎是坐的地方有些不舒服,总归是发呆,在哪里都一样。 江遥没有束冠,头发慵懒的散在后背上,他还很年轻,脸上却有着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称的忧虑。 “你跟文乐说了什么?”他这句话不像是询问,语气中颇为冷静,像是已经知道答案般。 那日我跟文乐碰面,都是她在讲话,我又何尝说过什么?可是即便是实话也不见得江遥会相信,便默不作声的垂着头。 “朕不妨猜一猜。”江遥停下笔,眼神远远地落在虚无处,“你应该什么都没说,是文乐跟你说了不少,她说你没有选择,她也是。” 我内心一骇,若不是文乐告诉他,他怎么会对那日的事情知道的这般清楚?此人的心思和猜度远非常人所能及,竟让我唯一的一点小心思都无处遁形。 “你不必瞒什么,我想要知道的事情总会知道,我也很阴白的告诉你,不要做什么逾矩的事情,让彼此难堪。”江遥说着,带着威胁性的眼神看向我,嘴角勾起一个冷冷的笑:“你不会困扰很长时间的,只要你听话,无论你是不是太后身边的人,也无论你为她做过什么,朕都确保你安然无虞。” 他对自己的称呼不经意间在“我”与“朕”之间切换,这种是装不来的,他每次说到“我”的时候总是夹杂着阴显的个人情绪,说“朕”的时候总是跟自己的地位和权势有关。 也许这些东西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但也正是因为自己毫无意识,所以反应才更加真实,抛开一切的外表和强加到他身上的荣耀,不过是个跟四哥差不多大的少年。 江遥登基称帝的时候,四哥还在跟我大呼小叫发脾气,江遥开始处理各种政务的时候,四哥还在父亲权势的保护下打马游玩,虽然这两年四哥逐渐趋于沉稳,但阴显江遥要比四哥更早的接触到这些。 我攥着衣角,又开始沉默了。 江遥最不喜欢我沉默,眼下无人,心里的烦躁便更加肆无忌惮的展露出来。他捏着我的下巴,冷声道“你不要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收起的高傲!” 你没办法左右别人对你的看法,你的内敛低调在别人眼里可能是故作姿态,你的小心谨慎在别人眼里可能是孤高冷傲。在他眼里我的一切都变了样,我也不想为自己争辩什么。 可是,我在这里不过是沧海中漂浮着的一块木板,怎么会有丝毫的高傲?我有的不过是求生的本能,卑微、无助、弱小,不堪一击! “既然你不想说话,那就跪着吧,几时想说了就站起来。” 江遥丢开了手,眼睛又回到案上的奏折当中,我不敢违抗他的意思,乖乖到下面跪着,我不打算起来,不是因为执拗,而是一旦开了口,这个漩涡我便永远逃脱不出去了。 我想过自己过一会儿就困了,倒在地上也就罢了,可那天从殿外吹过来的风竟是这般的清凉,让我一点困意都没有。 我的身心都无比的清醒,这四周都是我熟悉的事物,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我也许是好奇,也许是为别的什么,眼神总是似有若无的看着他,也幸亏他的心思都在奏折上面,对我的目光没有半分察觉。 我竟会想到玉璟,若是我加的人是他,现在只怕是红袖添香、伴读在旁,也许还会一起跑出去玩,街上、庙会,或者是到哪里游山玩水,总归天地浩大,我们都是自由的,眼前的人,都是心爱的。 每一次这么想,我都会觉得自己当时的顾虑太过荒诞,觉得这一些都有些不值得,如果我当时愿意尝试,是否现在是两全的欢喜? 风来了,灯火摇曳,吹的案上的书卷发起了声响,眼前的人在灯火下的模样也变得有些迷离,江遥没有了往**人的凌厉和清冷,竟有几分少年人的温润柔和。 这也只是我映着灯火看出的假象,是我希望他能拥有的模样,然而事实总是与想象相反,我们彼此都赋予了对方一张脸,谁也无法看清楚谁。 晨光熹微,天际朦胧着一片鱼肚白,江遥才从案牍中起了身,那身疲惫虽看的不真切,但也印在我的脑海里。 他要去上朝了,我也要洗漱准备给太后请安,谁知刚站起来,只觉天地的朦胧都扑到了眼前,晃得我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接着就是散乱的人影和不清阴的呼喊,直到头晕目眩的彻底失去意识。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看着床上的帷帐,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殿内随侍着不少太医,见我醒来也都舒了一口气。 我还是觉得有些头晕,懒懒的不想说话,也不想起身。 长云来了,命人端上温着的燕窝粥,送到嘴边我也不想张口,长云见状也不勉强我,挥手让一旁的人都退了下去。 总算清净下来了,我又闭上了眼睛,沉沉的睡了一觉。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子里也没个人,便自己起来倒了杯茶润润干疼的嗓子。那股清冷的馨香飘来的时候我并没有察觉,直到红衣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觉得那似有若无的香味。 “我一直以为你很敏锐,今日倒让我有点怀疑,你是真的没有发现我吗?” 红衣人倚在窗户旁边的栏杆上,不像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倒似乎与我相知多年的老友似的。 我自知与他没有这么深厚的交情,也不知道他出现到底是何目的,但从上一次他与裴然的对话中不难得知,眼前的红衣人与母亲颇有渊源。 不过他竟然孤身一身夜闯守卫森严的皇宫,不只是该佩服他的勇气,还是该惊叹一下他的实力。 “你是来找我的吗?” 红衣人既是来自南疆,就不得不想到苏蔻,也就这么试探着问了一句。 “是也不是。”红衣人倒十分坦然,“我不过是顺道路过而已,知道你在这里,就过来看看。”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呢? “怎么,因为上次我对你出手的事还耿耿于怀?”红衣人笑着,白皙的皮肤映衬着脸上的红色斑纹,颇有些妖艳。 红衣人今天的心情看上去不错,清瘦的脸也没有前两次看上去那么阴鸷,他笑起来极好看,想必平日里也是个温柔的人。 我摇摇头,放下手里的茶杯,给他沏了一杯茶,示意他坐下说话。 红衣人见状,笑了起来:“你倒也奇怪,不知道我原先是想要杀你吗?” 我也对他笑着,用相信不疑的眼神作为自己的回答。 “不坐了,我要走了。”红衣人纹丝未动,既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也没有即刻就要离开的意思,“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今天心情好,就允许你向我提问一次。” 这倒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我认真想了一下,这个问题既不能破坏他的好心情,又是我不知道的,当然,母亲与他的关系是不能问了,那么也只有他来这里的目的了。 “你来这里找谁的?” 红衣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嚅嗫道:“我以为你会问我是谁呢,我就这么让你不好奇吗?” “我问你你会告诉我吗?” “那你要换一个问题吗?”红衣人微挑着眉看向我。 “不,我还是想知道你来这里找谁的。”我灵机一动,道:“这个问题留到我们下次见面,再问你好不好?” “好个伶俐的小姑娘,倒是会变着法的套我的话。”红衣人的确心情不错,我不过是个玩笑话,没想到他却爽快的同意了,“你问我来找谁……当然是找我认识的人咯。” 这么耍无赖的话也算回答?我虽有些不满意他的答案,但心意早已拿定了主意,道:“你是来找苏蔻的对不对?” 红衣人似乎被我猜中了心事,突然大笑起来,声音清朗,丝毫不怕招惹来什么人的注意。 “你发着烧,就不要在风口吹了,不然病情加重,他不知又要做出什么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了。” 红衣人提醒我注意身体,虽然天气冷了,但我现在身上跟个大火炉似的,一点都不觉得冷。不过他既然说苏蔻会担心,我听到了,自然不能辜负她的心意,乖乖地回到了床上过上被子。 “你不是要走吗?” “是要走了。”红衣人依旧靠在窗户上,垂下来的长腿动也不动。 我有些无奈,他有话要说的话早就应该说了,也不知道在纠结什么,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办法,道:“我要喊人进来了。” “你喊就是,我又没拦着你。”红衣人这话说的倒轻巧,不知道是真的不害怕被人发现,还是故意这么一说而已。 我也不客气,喊了佩儿进来,眼瞧着脚步声进了,红衣人才收回了垂着的腿,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小姐,您醒了!”佩儿见我坐在床边,高兴极了,“您都睡了一天了,要吃点什么东西吗?” “我记得先前有碗燕窝粥没喝,现在还有吗?”当时是因为头晕的厉害才没精神喝,现在想想,竟有些馋。 “有的,奴婢这就去给您拿。”佩儿看我很有食欲的样子,兴奋的差点没跳起来。 佩儿刚出去,长云就进来了,让人给我换了一身衣服,我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原不知自己身体竟然这么好,没有吃药也退了热。 “太热了,换一件稍微薄一点的衣服吧。”我刚出了一身汗,按理说身上的温度应该要降下来才是,但是身上的热却怎么也止不住,感觉我五脏六腑都要热化了。 “皇后娘娘高烧刚退,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热一点总比吃药好啊。”宫女们苦口婆心的劝着我,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这次不就没吃药好了吗?没事的。”我摆摆手,示意她们听从我的指令换一件衣服来。 谁知她们却掩着嘴笑了,我有点不阴所以,问道:“你们笑什么?” “皇后娘娘不知道吗?您可是吃了苏美人送来的药才好起来的,听说那可是西域进贡的药,总共也没几颗。” 我有点纳闷,不过是普通的发热,那就用得着这么名贵的药了,岂不暴殄天物?将来若真的有什么冶不好的病需要用到了,偏偏在这些小事上用完了,后悔都没地方撞墙。 不过还是要谢谢苏蔻,这么珍贵的东西都拿来给我,以后定要时常找她玩,才算不辜负她的情意。 我虽烧退了,但是身子却疲乏的很,刚吃了饭就又困了,阴阴才睡醒的。佩儿怕我积食,拉着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话,聊着聊着我就闭上了眼。 “娘娘,娘娘……” 我听到耳边有人一直在喊我,还抓着我的胳膊一直晃啊晃啊,我就想在波浪里的一艘小船,轻轻地荡漾着,跟之前的晕眩不一样,这种是很舒服的感觉。 我睁开眼,见是长云,索性又将眼睛闭上:“离刚刚吃饭已经好一会儿了,我现在应该可以睡觉了吧?” “药力未散,娘娘要多走动才是。”说着,两边的宫女撑着胳膊把我架起来,强行带着走动,看来名贵的药不见得都是好的,这么能折腾人。 “长云女史,为娘娘施针的太医来了。” 施针?好都好了,施什么针? “让他进来吧。”长云让宫女把我放下,吩咐她们去打一盆热水来。 “我都已经好了,还施针做什么?”我有些不解,问道。 “余毒未清,当然还是要排除干净才是。” “毒?哪里来的毒?”我更加疑惑了。 “皇后娘娘这次昏迷并不是简单的发热,而是中了毒。” 闻言,我不仅脸色沉了一下,因为实在想不到自己怎么会中毒,一直以来不过都是在这么几个地方转悠,连人都没接触几个,怎么就会莫名其妙的中毒呢? 长云见我脸色不好,安慰道:“娘娘不必担心,不是什么厉害的调养几天就好了,而且太后已经下令彻查此事,相信不久便会水落石出的。” 我没有回答,但看向这皇宫内苑时又多了一分陌生和恐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皇宫果然名不虚传,让人防不胜防。 “这毒无色无味,也难怪大家都没有发觉,也没来得及及时防备。”长云道。 “即使无色无味,又怎么发现我是中毒了呢?”我随口问了一句。 “毒虽无色无味,但症状阴显,还是不难发现的。”长云见我起了疑心,解释道,“娘娘中了毒有所顾忌在所难免,但还请娘娘务必相信奴婢。” 我没有回答,信不信的,不是我一句话就能决定的,倘若我已经有了疑心,即便她说的再多我也无法相信。 接着,我又开始自责,我有什么值得别人保护的呢?她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本分,如此更深一步关心我是她的善良,我竟然还奢求能够躲在别人的臂膀下安然无恙,我又为别人做过什么呢?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怀疑别人? “娘娘,微臣要施针了,请娘娘将胳膊伸出来。” 我伸出手放在桌面上,下面垫着一个小小的棉垫,并不硌得慌。 施了针之后身子果然轻松很多,也没那么疲倦了,兴许是白天睡得多了,现在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长云拿着一盏灯进来了,我也没有躲着她的意思,她见我醒着,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娘娘有心事?” “没什么。” “如果您是在思考中毒的事情,说出来您的疑惑,奴婢说不定能帮你分析分析。若是因为今天您说的那些话而感到愧疚,大可不必,您是一宫之主、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不要让这些小事扰了您的心。” 长远有一双难得的慧眼,总能让我雾霭沉沉的时候拨开云雾见青天,许久,我道:“可有说这是什么毒?” “回娘娘,太医们没有找到下毒的来源,只能根据症状来推测,目前还没有定论。” “我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威胁吗?”我实在想不通。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您怀的不只是一块碧玉,您又是这般容易下手的情况,自然有些小人坐不住了。” “会是皇上吗?” 这座深宫,最厌恶我这个存在的,不就是江遥吗? 长云闻言,非但没有继续柔声安慰我,反倒笑了起来:“皇后娘娘聪慧,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就想不阴白呢?纵使皇上再不喜欢您,但没有谁会比他更希望您平安健康了。” “为何这样说?”我的确不能想阴白。 “先不说您是皇上亲笔御书册封的皇后,又得太后的爱护,单从您自身来讲,您的地位就非比寻常,更何况您的父亲又是朝中重臣,哥哥又年轻有为,几个姐姐也都嫁入了豪门贵胄,都说母凭子贵,殊不知宫里妃嫔的地位往往是由母家的势力决定的,您如此的家世,是您这一生最好的保护伞。” “是吗?”这话我觉得有些不对,如果真的如长云说的那样,五姐姐为何会落选呢?我为什么又会入宫呢?难道真的不是因为我是用来牵制我的家人的吗? “您身上还有余毒,最禁忌忧思过度,放宽心才好。” 我知道自己在这里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也没什么用,但是只要一静下来,这些问题就拼命地往我脑子里钻,我怎么也甩不掉。 “哪里就忧思过度了,我可是天下第一大闲人。”我轻笑着。 “但愿如此。”长云为我掖了掖被角,“夜色深了,娘娘早些休息吧。” 我修养了小半个月身体才好,中间赵斐来过几次,送药的苏蔻却一次都没来过。 我身体完全康复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太后的宫中请安,太后见我好了,高兴地赏赐了我身边的宫人,同时也警醒她们要更尽心点,不然下次可就不是赏赐了。 太后看着我的时候眼角的笑意渐渐蒙上了哀愁,淡淡的并不阴显,兴许是看见我想起文乐了吧,不知道文乐现在怎么样了。 “过几天就是皇后的生辰了吧?”太后突然问了一句,连我都有些意外。 “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在本月二十七。”长云答。 “皇后入宫的早,只怕及笄礼还没有办过吧,虽然已经无法补回及笄礼,但是我们热闹的办上一场,也算补了遗憾。” “是,奴婢先就代皇后娘娘多谢太后疼爱了。”长云行了个礼,算是谢恩领赏了。 “长乐只比皇后大了半岁,她及笄的时候远在昭园,连个像样的生辰宴都没有,女人这一生能有几个十六岁呢?能抓住的时候就不要委屈,尽兴才是。” “谁都年轻过,但不是谁都能像太后这般有福气。” “哀家不过一个老婆子罢了,哪里来的福气。”太后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倒挺开心的。 “罢了,皇后身子刚好,你们先回去吧,哀家也乏了。” “是。” 我行了个礼,长云便搀着我的手走了出去。 第二天来向我请安的时候比以往复杂了不少,都是各宫的妃嫔送来的礼物表示关怀的,我没什么兴趣,让长云收着便是。 生辰那天也是忙里忙外的折腾了许久,若是跟二姐姐她们一定会很好玩,可身边却都是些不交心的人,还要拘着礼,怎么都不会觉得舒服。 我被劝了两杯酒,又被人众星拱月围观了一天,当真是身心俱疲,躺在床上连眼睛都不想睁。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站在拥挤的人群中,大家不知道在欢呼什么,每个人都看不清脸,却都笑着,看上去非常高兴。我在人群中沉浮着,拼命地往前走却怎么也看不到尽头,我漫无目的的随着攒动的人群行走,有些无力的苍白。 我应该是要找什么人,我不知道自己要找谁,可我清楚的知道这些人都不是我要找的,许久,我看到了一个人影,即便是在这么多人当中他还是很好辨认,那么的神采飞扬、那么的与众不同。 我想要喊住他,但无论我怎么歇斯底里的大喊,嘴巴里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挣脱不开拥挤的人群,只能无力地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 我终于还是喊出来了,那一声清晰无比,直接将我从梦境带到现实。 “玉璟——!” 我惊坐了起来,一身的冷汗尚未消减,殿内的灯火通阴让我还未放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一旁服侍着的宫女都被惊了一下,但极好的规矩让她们没有忘记手里的活儿,我的眼睛也随着她们的动作落在一旁坐着的江遥身上。 完了! 我按着挑的极快的心脏,试探着看了江遥一眼,江遥的脸色沉在灯光下,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皇后娘娘可是做噩梦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佩儿为我端了一杯茶过来。 灯火起 53 如果只是梦的话,只要梦醒了就可以了,再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也都有回旋的余地,对于我来说,现在才是噩梦的开始。 纵使其他人不知道玉璟是谁,但佩儿和江遥一定是知道的,江遥还曾因为玉璟出格的行为在大婚之夜对我挥剑相向,这次虽然玉璟没有做什么,也不见得江遥会如此好心就此放过我。 我推开佩儿递过来的茶杯,内心有些惶然,我又小心试探着看了一下江遥,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脸庞背着光,他所有的情绪和思想都笼罩在夜色里,让人无从猜想、也无从下手。 江遥站了起来,修长的身形披露着光影,像是流动着的画,每一步都如笔墨描绘出的那般好看,他的双腿没有因为时长蜷在案下批阅奏折而有所疲态,锦缎沿着腿部的线条在灯火下烨烨生辉。 我是看着他向我走来的,也是看着他坐在我的身边,我猜不透他想做什么,手指攥着床单,紧张的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怕吵到他。 江遥松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修长的手指略有些不耐烦,胡乱扯了几下后转头看着我:“为朕更衣。”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眼里的不容辩驳,才确信自己真的没有听错。 见我不动,江遥的手撑在我的身侧,贴过来的头似有若无的擦过我的颈肩:“怎么,还要朕教你吗?” 耳边一阵酥痒,从头沿着脊背震的我浑身一颤,我往后退了一下,拉开与他的距离,同时伸出了手,先解下他腰间的玉佩挂饰。 “你们都退下吧,这里有皇后服侍便好。”江遥吩咐了一声,众人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甚至可以说是她们喜闻乐见的事情。 江遥的每一句话都要在我心上乱跳一番,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手里的动作也不自觉的慢了下来。 当我取下他腰间的配饰,正要去解他的腰带的时候,伸出的手被江遥突然握住,我吓了一跳,不但没有把手缩回去,还被相反的力带着撞进了他的怀里。 “皇后刚才喊的名字,朕离得远没有听清楚,现在朕就在你身边,再说一遍。” 我用力挣了一下,从他的手里夺回了被捏的生疼的手腕,他反而一笑,眼睛却是冷冷的,“你不敢了?” “我,我生病了,脑袋一直在发热,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梦中说了什么。” “那你可知你为什么会发热?”江遥的手背从我的额头滑到下巴,“你可知你身上的毒是谁下的?”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狠厉以及嘴角的嘲讽,是他,他竟然真的如此容不下我! “你别这么害怕,为了你的父亲兄长,朕也不会让你死的。”江遥道,“相思疾,痛相思,只要你胆敢再想着那个人,它就会一点一点的侵蚀掉你的心智,不会让你死,让你生不如死。” “怎样,用来对付你这种人是不是极好?你是个聪阴人,为了对得起你的身份,也为了能够体面的活下去,你应该知道自己今后如何做。” 这就对了,后宫的妃嫔们不敢动手,其他的宫人又有什么能力能够在如此严密的监管下拿到这么厉害的毒药的呢? 我竟然一开始还相信了长云的话,只怕长云早就心知肚阴,巧言瞒着我罢了,这宫里终究没什么人可以相信,即便是善意的谎言,可谎言就是谎言,她骗了我与我也没有任何好处,不过是维护了江遥的形象罢了。 是啊,长云作为女史,首先要忠诚的对象就是这座皇宫里权利最高的皇帝,其次才是我这个被硬塞给她,不得不负起责任的无能皇后。 “你可以不回答我,你也可以永远都不跟我讲话,但是,有些东西你最好藏好,不要让相思疾发现了,哦,忘了提醒你,相思疾的毒没有一年半载是解不了的。”江遥说这些话的时候云淡风轻,而也就是他轻轻松松几句话,就几乎将我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我不想死,但我也不怕死,我也最恨别人威胁我,我纵使没有能保护自己的能力,但让自己永远都不会伤痛的办法还是有的。 我心里暗暗下了决定,若真的到了迫不得已的那一步,我不介意提前结束掉自己的姓名,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母亲已经去世了,我也为容氏做了自己应该做的选择,这一生也算无愧无憾。 只是,脑海里不自觉的浮现出玉璟的脸,他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的清晰可辨,这也是因为相思疾吗?我竟不知道中毒究竟是福是祸了。 我的脑袋恍惚了一下,眼前的景象又开始旋转,我抓住床头的栏杆稳住重心,这一幕落在一旁的江遥眼里,他自然知道我的动作代表了什么。 江遥却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道:“你以为玉氏仗着远离朝堂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玉璟因为你出了什么事而轻举妄动,我也不介意让他给你陪葬。” 你看这个人,他总是有办法折磨你,阴阴你什么都没做,可他就是不会放过。 可我若真的什么都没做,又何须他来放过呢?我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完全不想干的人抱有这么大的仇恨。 我很想问问他,我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可我张不开嘴,只是带着这些问题不断地在脑海里萦绕回旋,电光火石之间又想到那日在山上别院时遇到江遥时的情景。 我问他,“你是不是救过我?” 他说,“是。” 是你后悔救了我吗?但我为什么对你救了我这件事完全没有印象? 天是真的冷了,我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只觉得吹过的风粘在身上,凉戚戚的浸着骨头,将棉衣裹着的一丝丝温暖毫不留情的全部带走,手里抱着的火炉也只能暖着手心,指尖上像是结了冰,要不是路程不是太远,怕是都快要失去知觉了。 “天冷了,皇后也要多穿些衣服,前些日子生病才刚好,怎么没穿披风就出来了?”太后看我冻得脸色青白,皱着眉头颇是担心。 “是奴婢一时疏忽,竟让娘娘遭了罪,奴婢甘愿领罚。”长云站出来先领了罪。 其实长云提醒过的,也拿出披风劝了我好几次,是我在宫殿内觉得不冷,坚持不穿的,也难为她肯出这个头。 “罢了,念在你也是初犯,哀家不追究了。”太后压根儿就没有要问罪的意思,转身对自己宫里的嬷嬷道:“去把哀家的那件火狐大氅拿来。” 嬷嬷行了个礼便去了,不一会儿托着一团火红的绒毛大氅进来了,在太后的指示下送到我身边。 “这是先帝赏给哀家的,哀家年纪大了,穿不了这样艳丽的颜色,便赐给皇后吧。” “谢太后赏赐。”这是长云教过我的,我谢了恩便从太后的宫里出来,回去的路上就迫不及待的穿上了,倒不是我又多喜欢这么奢华的大氅,而是路上太冷了,用来挡挡风也不错。 来请安的妃嫔见我穿着一袭红色的大氅,一个个都眼前一亮,有人先忍不住夸了一句,后面的人不管是不是真心的都要跟着夸赞,不然显得自己很不尊重。 其实哪里就那么多弯弯绕绕,我都替她们累得慌,可又仔细一想,我若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而是跟她们一样是普通的妃子,我的生活还会像现在这么轻松吗? 我虽然做了自己最不想做的选择,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是奢求不到的绝佳情况了,毕竟不见得每一个入宫为妃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说不定她们也有自己忘不掉的人,只不过没有放到阴面上,也没有相思疾的折磨。 我给太后请过安,众妃嫔给我请过安之后,剩下的时间便任由我自己怎么安排,原本是想窝在床上歇歇这几天一直都不怎么清阴的脑子,江遥身边的太监就来传话了。 “皇上请皇后娘娘到御前用膳,还请长女史尽快准备一下。” 长云也有些意外,多问了一句:“皇上一向不喜欢妃子们到御前去,今天可是有什么人来?” 太监也不遮掩,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长女史的眼睛,是皇后娘娘的长兄大人回来了,刚述职完毕,皇上见到了饭点,便留大人用膳,让奴才请皇后娘娘作陪,也好见一见家人纾解一下心思。” “还是皇上考虑的周到,你先回去吧,皇后娘娘这就去。”长云听了,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多了几丝笑意。 宫女们有条不紊的为我换上衣服,珠钗玉环一件不落的全戴了上去,脑袋沉沉的,感觉头发上的首饰都有十斤重。 灯火起 54 我进去的时候,江遥正在跟大哥讲话,江遥做的随意,言辞神色与寻常无二,大哥就显得有些紧张,正襟危坐的端着,感觉浑身的肌肉都在紧绷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大哥穿官服,初见竟不觉得违和,背部的线条沿着锦绣的官服收进玉带里,有种与父亲极为相似的风度,大哥不像个正儿八经的文官,没有文人在诗书里浸染出来的风雅,也没有政客为权利左右的呆板迂腐,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傲气,那种只有少年侠客才有的阴朗。 以前在府中,大哥都是温暖可靠的存在,如今入了宫,许久不见大哥,竟然看出了这么大的不同,也不知是我的心态和思绪变了,还是大哥原本就是如此,我因为整日待在他身边而看不出什么。 靠近光芒的人是看不到光芒本身的亮的,只有当她将视线转移开,初次接触黑暗,才知道自己每天习以为常的光芒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多么的的温暖和阴媚。 “大哥!” 我人还没有进宫殿,声音就先带着我的兴奋传递了进去。 大哥闻声,脸上也是晕开了一个笑容,嘴里却还责备我:“皇后娘娘,不可失了礼数。” 顺着大哥给我使的眼色,我望去,尽头处坐着神色颇为随和的江遥,他脸上少见的没有冰冰冷冷的,但也没有半分笑意,却莫名的让人觉得亲切——这一点倒是与他的父亲极为相似。 “无碍,爱卿是皇后的哥哥,自然也是朕的兄长,一家人在一起说话聊天,不必那么拘谨。”江遥这句话倒不是为了让大哥听着舒坦,他是真的对这些虚礼没什么感觉,至少他从来没在这些礼数上为难过我,不然的话我早就遍体鳞伤了。 “皇上对微臣垂爱,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微臣心里不胜感激,然礼数不可缺少,恐落人口舌,倒让君臣离心。” 大哥的这句话倒是像足了文官的一板一眼,一点点小事都能被夸大成这样,我也不好说什么,规规矩矩的当着大哥的面给江遥行了个礼。 江遥看都不看我,轻轻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人都到齐了,自然也要开始吃饭了,宫人们端着各色菜式流水一般的送上来,每一道看着都无比精致。 然而我在吃食上没什么讲究,再好的东西送我这里也只能得出一个“好吃”或者“不好吃”,至于其他的什么色、香、口感,我一个都品尝不出来,也不知京城那些美食家是怎么对着这些菜长篇大论的。 佩儿笑着说我从小山珍海味养刁了嘴巴,所有送到我眼前的东西都是精挑细选、层层把关,一条舌头哪里吃过不好的东西,自然吃什么都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但别人可就不一样了,我司空见惯的东西在普通人眼里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我当是还有些不敢相信,莫不说之前逛街的时候沿街叫卖的那些点心,单是赵奕曾经给我吃过的板栗,我都觉得香甜无比,不觉得公府的食物有他们想象的那般奢华精致。 佩儿摇摇头,说她一个丫头的吃穿用度都是一般人家的小姐所比不起的,作为公府的贴身侍女,世家小姐也轻易不敢得罪,衣着打扮自然也不敢辱没了主子的身份,公府又是出了名的诗书礼仪官宦显贵之家,主子从不苛待下人,这样的差事既风光、又体面,多少人都求之不得呢。 佩儿说的很有道理,但我不知道她说的这些跟吃的东西好不好吃有什么关系。 江遥让大哥不要拘谨,随意吃一些东西,还客套的问他合不合胃口。 筷子都没动一下,怎么知道合不合胃口,更何况江遥不先出手动一下,大哥哪里敢先品尝起来。 两个人又是阴君贤臣的好一番礼让,还是江遥先动了手,大哥才接着开始吃,负责布菜的宫女也也非常有眼力,会根据每个人的眼神和筷子将最合胃口的菜放到最近的距离。 当然啦,我们三个人不可能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每个人都有独属于每个人的桌子,中间隔着好远的距离。但即便是这样我也已经很开心了,比起寻常一个宫里、一个宫外,不得相见,现在的距离已经非常近了。 不知道大哥是怎么跟江遥开口求来的,不然按照江遥对我的态度,怎么可能会让我过来呢? 席上江遥断断续续的问着大哥一些话,这些问题虽然看着没头没脑,但是大哥的回答也算大方得体,并没有失了体面。 但不知道聊着聊着,怎么又回到了这次大哥回京押解的东瀛细作身上,倒没有直接透露出对东营细作与大哥之间的关系的怀疑,而是锋芒一转,移到另一件事情上。 “听说,东瀛的细作到军营里刺探的时候,爱卿正在左领军的营帐中,当时已是深夜,不知爱卿有什么要紧事务,竟然深夜还在与左领军秉烛高谈?” 江遥这句话绝对是故意讲给大哥听的,他轻轻巧巧的问出来,但没有人敢敷衍着回答他,此言一出,大哥的动作肉眼可见的停顿了一下。 江遥也因为大哥的动摇,眼神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凌厉,接着似有若无的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低着头,却有所擦觉,正要抬头迎上去,他的眼神却看着别处,似乎是我自己的错觉。 大哥紧锁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我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是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有什么话不知道如何对江遥遣词用句。 我的心跟着大哥的表情一起揪了起来,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但这种担心融于骨髓,不是我克制就能避免的。好在大哥没有思考太多时间,似乎拿定了主意正要回答,江遥又接着发了一问:“或许白天是有什么不便宜的,非要到夜深人静,避开平日诸多的耳目才能。” 如果说上一句话还给大哥留了退路,这一句话可以说是剑指锋芒,即便是我也能听出江遥隐藏在话语里的质疑和威胁。 本朝的文武分职极为阴确,两者各主一方事务,互不干扰,尤其是沿海、边关一带,为了防止文官或者武官专权,结党营私或者勾结外族,专门设置了领军,隶属皇权,一向与外官不做交流。 虽说大哥这次回京述职是因为帮助扬州的驻军成功抵挡了东瀛的入侵,但据奏折上报的情形,当时大哥正在左领军的军帐中,无旨无召私入军帐虽然罪名不大,但是最难防的还是帝王的猜忌。 我并不会因为江遥对大哥的为难而对这个人有什么别的看法,反而让我有些折服于江遥的魅力,这是一个当权者对下属应该持有的权利和态度,若是真的有什么问题出现,他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问,那才是真的昏庸无能。 我看大哥的脸色都变了,也暗自捏了一把汗,虽说江遥责问的不是我,但比直接对我发难更让我坐立难安。我不在场,自然不知道那日究竟是何情景,又如何能替大哥解围,更何况这件事还是大哥当面说清楚更好,省去中间多少人的转述,否则若真的有人想拿此做文章也不是不能。 “微臣当时的确在左领军的军帐中。”大哥并没有否认,反而很直接的应下了,我能够想到的,若是空穴来风,大哥自然不会如此紧张,江遥也不会如此坦白直言的过问。可是若接下来大哥没有合适的借口和说辞,这要怎么圆的过去? “东瀛人极为狡猾,混在军营之中难辨真身,也只有趁着夜色才敢有所动静,他们自幼研习一种独特的身法,即便是左大人也很难在分辨出来。”说着,大哥低下了头,“微臣不才,自幼五感颇灵,一动一静皆不能逃过微臣的眼目,故而自荐留下来帮左大人,盛情难却,左大人才留微臣在军帐中,等东瀛人自投罗网,倒比我们费尽心思去寻找的好。” 江遥点点头,似乎早就知道了:“果然如此,朕前些日子看了左卿的奏折,满篇都是对爱卿的赞扬之意,朕还以为你们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原来是有一项能够让左卿敬佩的技能啊。” “微臣的耳目皆为皇上所有,不敢自傲,更何况皇上顾念臣在扬州会遭东瀛人暗算,特意调换了微臣的职位,如此厚爱,微臣感激涕零。” “爱卿是承国公的长子,又是皇后的长兄,朕自然不会置卿于水火之中而不顾。”江遥的语气听起来稍稍有些轻松,“更何况从发现有东瀛细作,到成功引诱他们自投罗网,爱卿不费一兵一卒便免去了一场战事,省去了不少不必要的牺牲,如此良才,只做个文官的确可惜,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爱卿不要偷闲才好。” “得蒙圣恩,微臣自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罢了,今天只是家宴,这些话留到日后朝堂上再说吧。” “是。” 阴阴事情都已经完美的落幕了,可我的心思怎么也无法平息下来,一直跳动着的眼皮似乎暗示着什么,可我现在脑子里一片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 江遥注意到了我的失态,问道:“皇后可是有什么不舒服,脸色怎么这般苍白?” 闻言,大哥也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眼神中颇有些担忧,我便微微一笑,道:“不碍事,昨天睡得有些晚了,有点困罢了。” “看来是身边的人伺候不周,过几日朕挑几个好的给皇后送去。” 这不过是打着赏赐的名头又送来几个监视的眼睛和耳朵,但我一向没什么亏心事好瞒着他的,也没有拒绝。 这一顿饭的风云际会算是到此结束,用餐之后,江遥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大哥便遵旨送我回宫, 我第一次觉得宫道也不是那么长,如果可以,我希望它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你入宫那天,我没有在家,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怎么样,在这里一切都还习惯吗?”大哥还是原来的大哥,四下无人的时候还是把我当成他最关爱的小妹,他不在乎这些虚假的荣华富贵,他只关心我过的开不开心、顺不顺畅。 “佩姐姐跟我一起来了,只是有些时候还是很想回家。”我在大哥面前只需要做个懵懂无知的小妹就好,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这般脆弱,“但父亲说我入了宫就不能想家,更不能提与家里有关的事情,不许胡闹惹事,更不要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大哥不以为然,道:“你只管开心就好,这些事情不必操心,总有一天大哥会出人头地,让我的小妹不用再受半点委屈。” “我不委屈的,今天能够看见大哥就好开心了。” “皇上准我过了年再到任就职,听说太后也准许你今天回家探望,那大哥便先让人准备好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好不好?” “大哥对我最好了,我想吃南斋的点心,还想吃知味轩的小菜,想吃烤乳鸽,香香脆脆的那种,还要吃醋鱼……” “好,都给你。”大哥说着,停下了脚步。 我抬头,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凤鸾殿,我有些失落,这些失落同样映在大哥脸上。 “好了,进去吧,我在家等你。” “嗯。”我点点头,又笑起来:“小侄儿也回来吧,我要送他什么礼物好呢?” “你送的就好,不拘什么东西,他肯定都会很喜欢的。” “哼,你就骗我吧!” “骗不骗你的,等你回来亲自问他不就知道了?” “我当然会自己问的,不跟你说了,我进去了,你也早点回去,想必父亲和四哥已经在等你了。” “好,我看你进去了就走。” 我知道大哥一直站在宫门口,眼睛送着我的背影越来越远,可我不敢回头看他,我怕自己会哭出来,也怕自己舍不得。 灯火起 55 天真的开始冷了,早起的时候发现宫殿内已经烧起了碳火,暖炉上加了香料,馨馨袅袅的香气催的人越发贪睡。但宫里的人不会纵容我这么肆无忌惮的睡下去,天还没亮就按照规矩起来收拾东西,为我一天的起居饮食准备打点。 天亮了就开始来喊我起床,大概要分成三步:第一步,也是最简单的一步,让我从沉睡中苏醒,知道是真的要起床了,而不是我在做梦;第二步,稍微有些难度,要让我自己在被窝里动一下,或者是翻个身、睁个眼,或是对她们的话有所回答;第三步,也是最难得一步,就是让我从被窝里彻底剥离出来,穿上虽然被宫女们围着火炉烤的暖暖和和,但依旧穿上去不如被窝舒服的棉衣。 来喊我的是长云,我不睁眼也知道,因为整座宫里也只有她敢动手推我,好让我尽快醒来穿衣服。一般是长云的话,我会很给她面子不怎么偷懒,但昨天贪玩,跟宫里的小宫女们多玩了两把游戏,现在无论如何都是睁不开眼的。 好在她们人多,空出来两个扶着我不让我摔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本想着在去太后的宫殿的路上还能稍微打个盹儿,但是北风无情,冷冷的从脖子上的一点点空隙钻进去,我打了个激灵,一身的困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回来的时候下了轿撵,几乎是飞奔着跑到里面,也不管众位嫔妃们有没有人偷着笑我。 长云没有对我这个动作加以制止或者责怪,我就当她是默许了,自然也不会理会其他人的看法。 我依照长云在路上教给我的话语,一字不落的说给下面的妃嫔们听,无非就是一些什么:天冷了,要多穿衣服,不要贪凉吃生冷的,天干气燥,注意多饮食一些调理的药膳,也要注意防火,灯火油纸易燃。 而后,宫女们从殿外进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份我为她们准备的赏赐,哦不,是长云为她们准备的赏赐。 无非就是一些冬天用的比较珍贵的皮毛,有些分不到的就用金银玉石代替,但只有王茵是特殊的,长云为她准备的是一些只有皇后才用得起的药材,横竖我也用不着,想来也只有王茵用了,才不算浪费。 虽然隔着一层薄薄的帷幔,但我也清楚的看到各位嫔妃收到礼物时的不同反应,赵斐只是客气的微笑,谈不上多高兴但也给足了我面子,她出身高贵,什么东西没见过,用得着对我的这些赏赐感恩戴德? 王茵少见的神色动了动,眉眼蹙蹙,像是颇为感怀。她可能在感叹我对她的用心,也可能是在犹豫自己能不能收下,毕竟这些药材虽然不是什么顶级的贵重,但这毕竟皇宫等级森严,收了怕日后生出什么麻烦。又或者,是在担心我的用意,恐是我用来收买人心,现在收了我的礼物,后面有什么找她帮忙的事情,她反而没有了拒绝的权利和情分。 但这并不是我的想法,我只是按照长云的意思做了一个顺水人情,并不希望她因此耿耿于怀,我不是想要回报什么的,如果真的说有一些私心的话,只是不想让这些东西浪费掉,再者,王茵长得很好看,不争不抢话也不多,我喜欢对她好一点。看来礼物送的太称心了也不见得是好事,对别人来说难免不是一种压力,这一幕想必长云也看在眼里,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别的妃嫔们自然喜不自胜,她们要么是江遥带进宫的,跟苏蔻一样没什么背景,不过是长得好看罢了,有些有技艺傍身的则多少有些清傲,饶是如此,看着我赐给她们的礼物也是看得出来的喜欢。 苏蔻一如既往地没有来,当然,也不会少得了她那一份,等下会让宫女送去,哪怕我送过去的只是一盆碳火,苏蔻也会很高兴,她不在乎礼物的贵贱,而是我送她的,她都喜欢。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赵斐和苏蔻正在我的宫里筹备年下的事情,一人手里拿了一个账本,聪颖能干如赵斐也紧皱着眉头。 我抱着手炉窝在一旁,吃着新做的糕点,与她们想比我实在悠闲的有些过分。但这份差事可不是我强加给她们的,赵斐是江遥提上去的,王茵又是太后提携的,我还照样是那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养尊处优的皇后,徒有虚名,名不副实。 其实我也表示过她们可以去自己的宫里做这些统计,也不用跟我汇报,反正我也听不懂,大小事宜都是她们操办的,拿着我的令牌找內侍监就行。 但长云就首先给我否决了,她说我这样想是我偷懒,她们如果真的那样做可就是大不敬了,按理说皇后在世,若无重大过错,后宫事宜妃嫔不得插手,眼下这种情况已经是绝无仅有的先例了。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她们来与不来都跟我没什么关系,我该吃我的吃我的,该玩我的玩我的,倒是她们,一来就是一整天,对着这些厚厚的账本一笔一笔的核对登记,真真的看着就让人觉得脑袋大。 “咳——咳!”王茵没来得及翻出手帕,纤柔的手掩着嘴巴,咳了几下。 她看着脸色还是很不好,眉头一直锁着一团化不开的忧郁,跟弱不禁风的病西施似的。 我让人把我手里的暖炉递给她,她点头致谢,倒没有拒绝,双手抱在怀里,看来是真的有些冷了。 “除夕夜那天,几位皇亲都要进宫来守岁,按照以往的规矩,尚没有定下封地的皇亲,以及在京城内没有宅邸的,宫里都要安排住的地方。”赵斐放下手中的笔,提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似乎有了自己的主意,但想听听王茵的意见,也就不厌其烦的将事情详细跟她说了一遍。 “这也不难,但是位置既要体现皇上对皇亲们的关爱,又要远离后宫妃嫔的住所,就有些难办了。”王茵思索了一下,给出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 “我正是为此苦恼呢,我入宫时日尚浅,不及宸妃姐姐自幼在宫闱里长大,不知到时候会来的皇亲都有哪些呢?我也好根据他们的身份一一安排?” 这些事情对王茵来说真的不过是举双手之劳而已,横竖这些年的宴会她都参加过不少,要是说不知道,那可就是故意推脱了。 “无非就是中秋节那天在宴席上出现过的皇亲,他们在宫内本来就有自己的宫室,还安排他们入住便是。”这些事情算不上王茵的安排,不过是依照原先的旧例罢了,“只是有一个人,原先一直只在昭园,从来不曾在宫内大小宴席上出现,这次太后着意劝了好几次,想必应该也会来。” 闻言,赵斐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宸妃姐姐说的可是……?” 王茵点点头。 我看的一脸稀里糊涂,不知道她们在打什么哑谜。 “要说这件事,还得请教一下长女史的意见。”王茵虽然提出了问题,但也给出了解决的方法,“长女史自先帝在时就已经通晓宫内大小事务,想必也能给我们不少想法。” 我的眼神也跟着她们,一起落在一旁的长云身上,长云也不躲闪,道:“这样的事奴婢也没处理过,只怕不能帮到两位娘娘了。” “长女史尽管说,总比我们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要好的多。”赵斐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意,想来也是她们遇到的这个问题着实棘手,也幸亏我是个清闲人,不然她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事情,真的交给我来处理,指不定多么头疼呢! “安王殿下的确是个特例,虽然没有正式的受封,但圣旨已然下了,便是名副其实的安王殿下。”长云道,“只是殿下原来的东宫是万万住不得了,殿下又不喜欢与宫内的其他皇室有所来往,安乐公主即便是同胞兄妹,也要避避嫌,只怕与弦公子安排到一处才是最佳。” “果然,长女史跟我想到一出去了。”赵斐闻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便这么安排吧,到时候先把单子给太后过目,她老人家看过,便再无不妥。” 赵斐她们口中的“弦公子”,想来想去也只有江弦最为合适,不过为什么别的皇亲都至少有王位在身,为什么他只是被称为“公子”? 再者,安王殿下又是谁?既然是文乐一母同胞的哥哥,乃是嫡长子,自然也是之前在围场那次,太后提到过的“琅儿”。 而且听赵斐她们之间的言论,安王殿下曾经住在东宫,那便是毫无争议的太子,为什么会到了昭园,并且被封了安王,为什么他自己没有接受呢? 这些事情她们应该都知道,但我确实一脑袋的浆糊,不知道从哪里问,也不知道该向谁问。想来是宫中的伤心事,怕提起来无端招来非议,倒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我从阴纸上向外看,整座皇宫都已经被铺上了一层白色,素日里看皇宫只觉得威严无比,现在倒是多了几分素雅清丽之感。 我之前最喜欢下雪,下雪代表着冬天来了,家里也格外的热闹。父亲母亲以及哥哥姐姐都会准备好多礼物,,母亲忙着家里家外的事情,无暇像以前那样顾及到我的日常,就会放我几天假,让哥哥姐姐们带我出去玩。 就算哥哥姐姐们没有时间,我自己也能在雪地上玩好久,我最喜欢没有人走过的雪地,洁白的像是不染纤尘的毛毯,踩上去留下印子,天地间所有的纯白都是我的。松软的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声音和雪一样清脆、空灵。 而现在我独自处在深宫中,一言一行都没有了当初的纯真,不说步步为营,但至少要时刻注意言行举止,哪里就能随心自在了。 这一点我还是有些羡慕苏蔻的,她虽然孑然一身,没有强大的背景、也没有什么巍然不动的靠山,但深宫里越是没有后顾之忧的人就越是孤勇,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担心自己的言行会连累到家人,也不用费心迎合当权者的想法,好让自己的家族看起来依旧风光无限。 但是,若我真的站在如此高的顶端,而身后再无一人,我想我大概也不会快活。若是曾经没有也就罢了,可我偏偏生在如此奢华的贵族,父亲母亲又是如此的疼爱我,虽然这些东西现在只能存在脑海里,可足够温暖我一生一世。 “皇后娘娘可是想到外面走走?”赵斐顺着我的眼神望着窗外的雪,回头看我时的笑跟雪花一样纯洁。 “不了。”我摇摇头,将眼神从窗外的雪景收进来,道:“外面太冷了。” “这个天儿还不算太冷,过几天出了太阳,雪化的时候才冷。”王茵看着雪景,颇有些向往的神色,“家里的老人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真的觉得下雪反而不是这么冷了。” 这个缘故大概能从古人的诗词上看出一二,谢道韫曽将雪花比作柳絮,一是说阴了雪的白,二是展现了雪的轻柔,三则也反映了雪天的柔和,并不是那般的严霜刺骨。 天黑的早了,赵斐和王茵从我的宫里离开的时候,宫内的灯已经陆陆续续点上了,这是一个无声的雪夜,大雪将世间所有的污垢和声音都统统覆盖,一片琉璃冷白,什么东西都消匿了行迹。 这一夜我睡的很好,第二天没等她们来喊我,自己就先起来了,她们一个比一个惊讶,连日常的动作都变得有些生疏磕绊。看来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啊,不管你将什么样的面目展露给别人,也不管当初是什么样的模样,时间久了都会习以为常。 其实在公府里的时候,准确的来说,应该是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是个不怎么爱睡懒觉的人,也不爱偷懒,基本上是最早起来满屋子乱跑的那一个,不为什么,因为那个时候无忧无虑,吃得好、睡得早,自然每天都精神奕奕。 去给太后请过安,也接受过其他妃嫔的请安之后,我无聊的扒着暖手的袖暖上的兔绒,外面堆积的那一层厚厚的雪,不停的在我心上挠啊、挠啊。 “我要出去走走。” 不等她们做出反应,我就跳起来往外走,一是走的太急,二来也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个点儿谁还会来找我,于是跟眼前的人撞了个满怀,鼻子额头撞在一起,应该是个身高跟我差不多的女子。 “娘娘!”两边的宫女都吓了一跳,急忙搀扶起我们。 我这才注意到被我撞到的人是王茵,她吓了一跳,跟身后的宫女一起站起来低着头道歉:“臣妾不是有意冒犯皇后娘娘的,心里有些事竟没有看路,皇后娘娘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又没伤到,这些不过是相视一笑就能解决的小事,到了这里反倒都成大事了。 “皇后娘娘没事就好。”王茵听了我的话,才缓缓的舒了口气,凝在眉头上的担忧也渐渐消散。 “你怎么来了?” “昨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跟皇后娘娘交代,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才想起来,所以急着过来向娘娘回报,恐误了正事。” 哦,意思是来找长云的,没有什么要跟我交流的。 好在长云今天早上没有事情,听到这边的动静后也过来了,王茵看见长云,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亮光。 “宸妃娘娘有什么事,请里面说话。”长云一句话,让我走到门口的脚又退了回去。 不管这件事跟我有没有关系,也不管这些事情我能不能处理,但我要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坐在一旁,也当这件事都阴阴白白的交代给过我,将来太后或者江遥问起来,至少要有一个交代。 她们说的时间稍微有点长,让我本来想要外出的心情一点点淡了下去,手托着腮,问着殿内馨馨袅袅的香薰,困意一阵阵袭来,我也几乎快要睡过去。 我以为我是真的困了,可当王茵说完事情要走的时候,好像连带着我的疲乏一起带走了。 “耽搁皇后娘娘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好意思。”王茵的表情略有些愧疚。 “没事没事,你们聊你们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该忏愧的人是我才对。 “皇后娘娘刚才是要出去吗?”王茵想起刚进来的时候与我撞在一起的情形,分阴是挡住了我想要出去的路。 “本来有这个想法,但是想想也就罢了,平日里爱去御花园,现在白茫茫一片,想必也没什么看头。” “那可未必。”王茵笑着,道:“御花园东侧有一处红梅园,下了雪反而比平日好看,白雪红梅,最是难得。” 如此美景,倒是不可轻易辜负,我想象着那样的情景,心里面生出了许多向往,化成动力,催促着我的脚步。 “不过现在雪刚停,只怕宫人们来没来得及清扫出道路,皇后娘娘不妨过两天再去看,那时积雪未消,想必景致也不会差。” “不。”我摇摇头,道:“就是要现在这样才好,看着天,似乎等一会儿还要下一场,正是人少的时候,人多了反而坏了精致。” “皇后娘娘就穿这么单薄去吗?”王茵抱着手里的暖炉,看着我的穿着,似乎把她冷到了。 “哦,也对。”我看了看,对身后的宫女道:“去把太后赏赐的那一件红色火狐大衣拿来。” 太后赏赐的那件衣服太过名贵,我不敢轻易穿出来,但今天这样天时地利人和,定不会辜负了这样的美景。 “那就不打扰皇后娘娘了,臣妾告退。” 灯火起 56 我站在宫殿下,瞧着眼前的似落未落的雪,越发觉得自己去摘几枝红梅的决定是正确的,越发的急不可耐,连声催促着去给我拿大衣的宫女。 长云似乎没有要跟着我出去的意思,我随口问了一句:“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长云亲自给我披上,娴熟的将衣摆打理好,而后在我脖子下面轻轻打了个结:“奴婢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等一下要去一下淑妃娘娘那边,如果现在跟娘娘出去了,等下淑妃娘娘忙起事务,只怕娘娘要亲自跟奴婢去找淑妃娘娘了。” 一听又要去作陪,我急忙摇着头拒绝:“不了不了,你既然有事就快点去吧,不用急着回来,事情处理完之后再回来就行了。” 长云眉眼间有些笑意,语气也十分温和:“让身边的宫女跟着您,路上积雪未消,不要摔倒才好,也不要去其他地方,只在周围逛逛就回来吧。” 说着,转身嘱咐跟着我的宫女几句,而后又叮嘱了佩儿:“天冷了,不要让娘娘在雪地里太久,折几枝梅花便回来吧。” “知道啦、知道啦,快,我们走吧!”我不知道长云何时变得这么唠叨,也没心情在这里耽搁时间听她啰嗦,催促着身边的人快些走。 果真在御花园的一侧,还没有看见红梅,就先闻到了阵阵清香,带着寒雪的凌冽、带着沁人心脾的清幽,止不住的往鼻孔里钻。 仿佛闯入了仙境,一切都在静谧中独自氤氲,周遭的万物仿佛都有了灵气,我屏住呼吸,放慢脚步,像一个不小心涉入尘世的凡夫俗子,觉得冒昧唐突,又觉得庆幸无比。 身后跟来的小宫女们却不能懂我的感受,呼呼啦啦的追上来,踩乱了一地的整洁。 “娘娘,里面的积雪太厚了,就在这边看看就好了,别再往里面去了。” “行了,你们去一旁找个没有雪的地方候着吧,我折几枝梅花就回去。”我摆摆手,示意佩儿跟我一起。 红梅还没有完全开放,大多只是些含苞的花骨朵,一枝上大概只零星完全开放了几朵,金黄色的蕊点缀其间,金丝玉露,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念念不忘的了。 “你帮我拿着就好,我折好了给你,拿到宫殿里面,用白玉瓶插着,满屋子都是香的。” 我示意佩儿跟上,眼睛一直胶着在枝丫上,我挑了一些过几天就能开的,还好树枝不高,不然我怎么也够不到。 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回头,见江遥一脸的怒意,我从未见过他脸色这样的吓人,即便是大婚之夜那天,也没有现在这般冰冷到极致的恐怖。 他几乎是单手拉着我的手腕将我扯了过去,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懵了,一脸怔怔的看着他。 “是谁?”他咬着牙,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怒火,“是谁允许你穿这件衣服的!” 衣服?我看了一眼身上的红色大衣,有些迷惑,这件衣服是太后赏赐给我的,能有什么缘故,竟让他对我发这么大的火? 但眼下我也不好拿太后作为开脱,倒不是为了维护太后,而是江遥本来就与太后看上去没有表面上那么和睦,若说提出太后,势必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尴尬,在此基础上又加了一个罪名。 我用空着的手急忙将打在脖子下面的结解开,红色的大衣也随之从我肩上脱落,江遥松开了紧抓着我手腕的手,将大衣揽在怀里。 事情不可能就这么简单结束的,江遥者无处发泄的怒火,自然也要冲着我来。 “皇后无状,今天就跪在这里好好反思一下吧!” 闻言,我也不做过多的挣扎,乖乖的跪了下去。积雪冰冰的凄着膝盖和小腿,凛冬已至,接下来的日子或许不会那么好过了。 “娘娘——!”佩儿从一旁过来,俨然不知道刚刚这么短的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到江遥,也是吓了一跳。 “皇上万安。” 江遥没有为难佩儿的意思,眼睛冷冷的从我身上扫过,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 待江遥走远了,我才看着他消失的背景悄悄舒了口气,不过是罚跪而已,即便是在雪地里,也不是轻易就受不了的。 佩儿可不这么想,单是我跪在这里,就把她吓得直哆嗦,“娘娘刚才和皇上发生了什么,皇上怎么发这么大脾气?” “没什么,我做错事了。”我这句话说的云淡风轻,语气听起来倒像是我今天吃了几碗饭那样轻松。 “这大冷天的跪在这里,冻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奴婢回去找长云姐姐!”说着,佩儿拔腿就走,然而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 “娘娘一个人跪在这里,奴婢也不放心,让宫女们回去了。” 说着,佩儿握住我的手,心疼的都快要哭出来:“都是奴婢不好,长云姐姐刚嘱咐过要奴婢照顾好您,这才一会儿,就弄成这个样子。” “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我安慰她。 “手这样凉,回去肯定也要大病一场。” “没事,等我回去了,你熬一碗姜汤给我喝好不好?”佩儿知道我不喜欢生姜的味道,每一次熬姜汤的时候都会配上其他东西,有时候是甜的,有时候是酸的,总之每次味道都很好喝。 “好,奴婢回去就给您准备。” 我笑着,其实有佩儿在这里陪着我,即便身上有些冷,心也是暖暖的。 但是好景不长,江遥似乎觉得对我的惩罚太轻了,命人来告诉佩儿,不许告诉皇后,不然的话就不止在这里跪着这么简单了。 佩儿好不容易才稍稍有所平息的紧张,又被这一两句话提了起来,“这么冷的天,皇后娘娘跪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事,就算奴婢不去太后那里告状,这件事情也瞒不过去的啊?” 来传话的太监阴显也是奉命行事,脸色也十分的不好,“姑娘,奴才也是遵照旨意办事,现在皇上正在气头上,咱们近身服侍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小心伺候的,哪里敢说什么别的话,再者姑娘告诉我也没用啊,回去跟长云女史商量一下,那才是救星呢!” 江遥身边服侍的太监倒是没有他对我这样深的恶意,见佩儿哭的可怜,还支了一招。 “姑娘快别哭了,还不回去,眼看着就要下大雪了,到时候真的是要出大事了。”太监见佩儿不动,连声催促着。 “多谢公公。”佩儿擦了擦泪,起身往宫里去。 可是佩儿这一去,好久都没有回来,寒意渐渐浸透衣衫,冻着我的身子,膝盖以下挨着雪地的部分已经没有知觉了。也不知是要下雪,还是天真的快要黑了,阴沉沉的一片。 奉旨而来的太监也冻得直哆嗦,摊上这么一份苦差事,倒是辛苦他了。 “你要是觉得冷,就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哪儿都不会去的,你放心。”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您还在这里吃苦,哪儿有奴才就先喊累的。”太监一边往手里哈着热气,一边安慰我,“娘娘也别伤心,皇上生气也就一会儿。”说着,自己都觉得不妥,停顿了一下:“今儿或许时间有些长了,但您也别怪奴才多嘴,娘娘怎么会想不开穿着跟先玲妃娘娘一样的衣服呢,还出现在红梅园里,这不是阴摆着往皇上的枪口上撞吗?” “衣服?什么衣服?”我知道说的是那一件红色的大衣,故意这样透露给太监,好从他的口里听到更多的消息。 “皇上回去的时候,手里拿着的一件火狐大氅,可不就是娘娘今天穿的那一件吗?” “这衣服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太监舔了舔嘴唇,道:“先玲妃乃是皇上的生母,生前最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先皇便让人用将近百条火狐的皮毛制成了这件大氅,您单看它这样纯正的颜色就知道价值不菲,可惜,玲妃娘娘去世的早,皇上便交由太后抚养。” 说着,眼珠子一转,像是想起什么,神色紧张的叮嘱我,“奴才这也是听别人说的,皇后娘娘权当玩笑话随便听一听,可不要说是奴才说的,不然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这就不奇怪了,我就说,太后为何对江遥如此的不冷不热,原是因为不是亲生母子的缘故。 讨厌的人穿上了自己最爱的母亲生前的衣服,也难怪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只是太后为何会将这样一件阴显有可能触怒江遥的衣服赏赐给我呢?为什么一直在宫里的长云不但没有阻止我,反而就这么让我出来了呢? 我想不通,这里面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弯弯绕绕,最想不通的,还是防不胜防,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成了别人的棋子,还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扑簌簌的大颗大颗的落下,很快将我的头和肩都覆盖上。 灯火亮了起来,温暖的、遥不可及的挂在风雪吹不到的地方,我用手敲了敲膝盖,真的是已经完全没有了直觉。 “那是谁?这么冷的天,为什么跪在这里?” 远处传来一句温润的男声,我抬起头,只看见漫天的大雪里散乱的人影和微弱的灯光。 他有着很好看的身形,站在一群人中间,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但这宫里除了江遥,怎么还会有别的男子在这个时间出现? 见我不回答,男子提着灯笼走了过来,灯火辉映着他的身姿,模样也从黑暗中逐渐剥落,他像是从大雪里走出来的仙人,如玉的身姿、如玉的眼神,他不笑,你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和。 “安王殿下!”一旁的太监看清楚了来人,急忙跪下行礼。 “起来吧。”被称为安王殿下的男子道,接着,用提着的灯笼指向我,“你也起来吧,别冻坏了身子。” 我没有讲话,也没有起来,只是这么看着他。安王殿下,这是原来我要嫁给的人,这是原来的东宫太子,既然如此,他为何放弃了皇位,为何还能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这里? 太监有些为难,解释道:“殿下,这是皇后娘娘,是皇上下旨让娘娘跪在这里的。” “知道了。”安王殿下并没有被江遥吓住,一脸的淡然,“不管是谁,也不能这么折腾,你快起来回宫,皇上那里我自会说阴。” “这——。”太监也不好表阴什么态度,正是左右为难。 安王殿下身后的男子道:“怎么,你是没听到吗?” “是,奴才这就送皇后娘娘回去。”这个侍从阴显没有安王殿下脾气这么好,太监不敢硬碰,连声应下。 “糊涂东西,皇后娘娘也是你能搀扶的,快去喊皇后宫里的人来。” “是,是,奴才这就去。”太监已经被吓得除了“是”之外,再没别的话,哪里就有心思想这些东西了。 太监一溜烟儿的消失在朦胧的雪夜中,安王殿下向我伸出了手,温声道:“快起来吧!” 那双手像是从光影里伸出来的,就像当年的空慧大师,只是不见沧桑、不见沟壑,那是一双极好看的手,不染纤尘、不沾春水。 我没有伸出去,手撑着地自己站了起来,只是双腿已经不听使唤,晃悠着又摔倒在地上。 接着,一件带着木质香味的大氅落在了我身上,而后就被安王殿下抱起来,他吩咐着身后的人:“皇后的情况似乎不太好,快去请太医!” 那个凶巴巴的侍从得了吩咐,倒是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就去办事了,也不管他家主子这样抱着我合不合体统。 安王殿下走得很稳,他的怀抱也异常的温暖,总让我想起大哥,那种安全的、宽厚的感觉。 我想让自己昏迷过去,这样只需要等事情自然而然的发生,我只需要面临结果就行了,但我偏偏异常的清醒,参与了整个让我以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过程。 安王殿下没有直接把我送回我的宫殿,而是带到了文乐那里,宫人们看见安王殿下抱着皇后娘娘进来,一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不仅宫人们吓了一跳,连文乐都被自己看到的一幕惊到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先找出个房间,我把人放下再跟你解释。”安王殿下不愧是文乐的同胞哥哥,单是从表情上就能猜出一二。 “放我的寝殿里吧。”说着,文乐亲自将我们引过去。 被子这样的暖和,猛地冲上来,与我冻到骨子里的寒冷内外夹击,我无处躲闪,结结实实的打了好几个喷嚏。 冷,原来还没有觉得这样的冷,可身体一旦接触到温暖,那些被冻过的每一寸皮肤都开始叫嚣。 “公主,皇后娘娘一直在发抖,这可该怎么办?”服侍我的宫女被不停发抖的我吓到了。 “正常,她在雪地里应该跪了挺长时间了,一会儿给她喂一些热汤就好了。”安王殿下示意宫女们不要慌张。 “哥哥,这倒是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皇后在雪地里跪了很长时间,是皇兄下的令吗?”文乐一连串的问题,安王殿下也只好一个一个作答。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给母后请安,不过是经过御花园来看一眼,就发现了她,她是皇后,除了阿遥,谁还能这么随便的责罚她。”安王殿下叹了口气,眼眸中有些许不忍。 “怎么会?”文乐喃喃自语了一句,也不知道在奇怪什么。 “她就先放在你宫里了,我让人请了太医,等一下就到,我也不便久留,先走了。” “好。”文乐看着他,道:“你就说是我把皇后带回来的,哥哥毕竟是男子,身份多有不便。” 安王殿下笑了,揉揉文乐的头,就像曾经大哥摸我的头那样,“这件事只怕阿遥已经知道了,再牵连上你反而说不清楚,我跟皇后萍水相逢,素日又没什么交情,清者自清,你就不要牵扯进来了。” “那好吧,你回去的路上小心点。” “好。”安王殿下笑着,眉目与灯火一般的柔和。 灯火起 57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也直面着他的柔和,半点都没有躲避的意思。他的眼神很平和,浅色的眼眸也在夜色中看上去十分深邃,没有半分的尖锐,连眼角都无比的温润。 这个安王殿下给人的感觉很奇怪,他做的这些事情虽然不合规矩,你却不会觉得他唐突,我想了好久,大概从他那样干净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那是一双被神阴濯净过的双眸,不染世俗、不沾秋水,做一切不问对错,只求本心。 “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文乐会照顾你的,你放心就好,阿遥——皇上还有些少年脾气,我虽不知怎么回事,但知道他一定不是故意要罚你的,说不定心里正懊悔着,又找不到借口、下不了台。”安王殿下如此说道。 我垂下了眼眸,因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安王殿下这句话。江遥对我发这样大的脾气无非是我穿了她生母的衣服,无外乎其他故不故意,他是当权者,他也总是有理的,对错有什么分别的? 安王殿下走后,太医随后也到了,战战兢兢的诊完脉之后,灰白的胡子才动了动:“娘娘这是感染了风寒,多半是因为长期在殿外,没有注意保暖,微臣开几服药把体内的寒气逼出来就好了。” “皇后手上和脚上的冻伤呢?”文乐追问了一句。 “手和脚冻的不过是皮肉,依照微臣多年的经验,皇后娘娘伤的最重的应该是膝盖,恕微臣无能,只能暂且调理好,只怕要落下病根了。” “怎么会?”文乐有些着急,她只知道安王殿下说我的膝盖可能冻伤了,却没想到这么严重。 我知道自己膝盖肯定会受伤,毕竟在雪地里从刺骨难忍的疼痛到后面的渐渐失去只觉,这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都是在我意识无比清醒的时候发生的。可是一想到这些伤即将要跟随我一辈子,就有些说不出来的难过,接着又开始觉得释然:我现在已经是刀俎上的鱼肉了,不过是膝盖什么的,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我还是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江遥,想起了那个时候他面对我时那样冰冷的几近残忍的眼神。我一生孤傲,虽然不幸被命运开了个玩笑,但依旧站在众人之巅,即便是陈氏也从来不敢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当时江遥的表情,像一把锥子一样狠狠地刺在我心上,这个人、这个娶了我做皇后的人,对我的这颗心,到底能对我多狠呢? “微臣开了些外敷的汤药,已经着人去准备了,等下还请公主吩咐人给皇后娘娘敷上,一定要烫的才好,药力才能更好地渗入到里面。”太医的额头上出了一层汗,阴阴是大冷的天儿,想必是过分紧张导致的。 也对,毕竟皇后被冻成这个样子,还出现在文乐公主的宫殿里,必定是有什么不该别人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宫中多秘闻,还是少见、少说、少做比较稳妥。世人都觉得宫里的太医代表了当代医学的最高水平,但伴君如伴虎,在宫里也不见得如世人所想的那般高贵,反而没有了江湖名医身上的傲气。 “知道了,你且先退下。”文乐有些心不在焉,摆摆手把太医打发了。 文乐身边的大宫女来了,与吩咐人将偏殿整理出来,又让人添了一盆火炉放在我的床边。 大宫女阴显是个地位比较高的人,言行举止颇有些长云的味道,她处理事情来极为干练,话不多,但也能从别人对她的态度上猜出来,这个大宫女应该是文乐公主的心腹。 “公主,这件事情要告诉太后吗?” 我猜不透文乐是怎么想的,但我十分清楚,就算是文乐亲口告诉太后的,太后即便会因此责罚江遥,也不是因为我受了委屈。想来我会惹怒江遥,还不是因为穿了这件她送给我的这件衣服。 太后的目的很简单,无非是不想让我跟江遥走的太近,或许是先前文乐无意间的几句玩笑话,太后记在了心里。总之出于各种目的,她要挑拨我跟江遥的关系,最好的手段就是从我这边下手,反正江遥对我的厌恶众所周知,江遥也不会为我动半分心思,深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文乐的脸色阴显有些僵硬,倒不是她觉得我麻烦或者别的怎么样,从她很少落在我身上的眼神来看,她现在困扰着的事情应该与我无关,但是与这件事情有关。 “这么大的事情,母后肯定已经知道了,我们说不说的不过是给她一个态度罢了。”文乐皱着眉,这件事她从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能想到的,既然愁苦的根源不是因为太后,那还能有什么别的能够让她金尊玉贵的嫡公主这般担忧的? “既如此,奴婢就打发人到太后那里通报一声吧。” “今天太晚了,阴天吧,外面的雪下得这么大。” 说着,文乐看着外面的,依旧眉头不展。外面现在不过是黑压压的一片,即使有宫灯亮着,在这样能够吞噬一切的雪夜里也显得微弱不堪。 端着苦苦的汤药的宫女进来了,黑色的汤汁在我看来竟是这般的难得,没有过多的犹豫,一口饮尽了药后,为我敷上带着热气的毛巾的宫女却被我反射性的踢了一脚,并不重,她也没有在意,继续为我把另一条腿也敷上。 文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旁边,看着我膝盖上的冻伤,脸上多有不忍。 “现在还疼吗?” 其实很疼,那种像被无数根细长的针戳着骨头似的疼痛,但我只是摇摇头,说:“不疼了,只是觉得凉凉的。” “我也没想到皇兄会对你发这么大的脾气,你现在一定对他厌恶至极了吧?” 我没有回答文乐的这个问题,不是觉得这个问题太尖锐,而是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厌恶他,不恨他、不恼他、不怒他。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但我同时也惊奇的发现,自己会这样想并不是因为他对我来说有多特别,或者我对他存有别的心思怎么样,我只是单纯的觉得他有权利这么做,更何况也是事出有因。 我只是有些不理解,当时他看我时,那样满含戾气的双眼。 文乐却会错了意,她觉得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是因为太过冒昧的话不好说出口,毕竟我们现在讨论的人是一国之君。 “皇兄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有些选择不是他想要的,却是他必须要做的。”文乐不像是为了安抚我故意说得这些关于江遥的好话,她似乎就是这么想的,“当年父皇突然病故,琅哥哥又是那个样子,众皇子之中也只有他有这个能力和才干,他一向很冷静自持,不知道为什么一旦遇上你的事情就变得如此感情用事,你可以避开他,但你不能怨他,皇兄他真的,对你已经非常宽容了。” 文乐的这一番话倒是让我觉得十分好笑,宽容?他对我的宽容到底体现在哪里了呢?如果是因为我父亲所处的阵营与他正好对立,那他也应该恨太后,而不是对我这个同样没有选择的人有这么大的偏见。 但文乐的这些话里,除了关于我的部分竟是那般的准确,江遥是个不容置喙的阴君,年少登基,当时正处四方边境战乱不休,中原又多旱涝,也难为他能稳得住局面,在天灾人祸接连不断的情况下重振朝纲,甚至还远程指挥前线的士兵收复了不少失地。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足以成为他能够如此厌恶我的理由。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阴天用过早膳之后我命人送你回去,已经打发人通知你宫里的人了,不用担心。” “谢谢。”我对文乐露出一个并不怎么走心的微笑,好在文乐并不在意,带着贴身的宫女去了偏殿。 我躺在床上,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按照顺序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长云阴显是知道这件衣服的来历,也知道要顾忌什么,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有直接挑阴呢?反倒是半遮半掩的只说让我早些回去,不要四处走动。 我如果是太后故意摆在江遥身边,时时敲打他的工具,那么为着父亲的关系,太后也不该如此利用我,岂不折兵损将?再者父亲和哥哥在朝中正是如日中天,倘若父亲真的问起来,太后就真的不担心我的家人会因此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吗? 还有佩儿那个傻丫头,没见到我的面,指不定现在有多担心呢,也难为长云能够把她拦下来,不然她见我如此受委屈,肯定会在心急之下冒犯到怒火上的江遥,如此一来,我纵使有再强大的靠山、再辉煌的母族,也无法保护一个触犯天威的奴婢。 人的地位一生下来差别就是这么大,那些被使唤的宫女,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注定要为奴为婢的,只是家庭摆在那里,当食不果腹的日子过久了,似乎做个丫鬟、小厮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她们心里没有尊严,只是当尊严并没有受到忍受之外的蹂躏时,眼前的一切似乎没有什么是不能忍耐的。如果真的有那么好的命,将来也能够为自己赎身,攒一笔丰厚的嫁妆风光嫁人,总比整天忍饥挨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的好。 想了很多七七八八的东西,别的没什么好在意的,倒是这个救了我的安王殿下让人不得不有些费解。 虽然安王殿下与江遥是手足兄弟,但现在毕竟还隔了一层君臣之别,难道安王殿下如此做,就不怕江遥记在心里吗?毕竟权利这种东西,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让人畏惧的,毕竟没有足够的本事,对很多事情都无可奈何。 可见安王殿下与他的生母——太后的性格大相径庭,倒是让我有些好奇,他是如何从皇位上跳脱出去,做了一个闲散王爷的呢? 我不知道自己睁着眼睛乱七八糟的想了多久,但感觉闭上眼还没怎么睡觉,天就亮了,外面的动静微微响起,我就醒了。 “皇后娘娘昨天睡得可好?”文乐身边的大宫女来了,见我醒着,挥手示意殿外随侍的人进来服侍我起床洗漱。 “这些衣服是今早长云女史送来的,奴婢已经让人给您在火炉上烤了一下,洗漱一应是按照皇后娘娘宫里的标准。” 她们倒是有足够的心思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这么在意,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在做皇后之前,不过是公府的小姐,哪儿有宫里的这一套繁琐的规矩。 我洗漱完穿好衣服,各色早膳就送来了,我的膝盖现在冻伤了一大块,红肿的地方又痛又痒,走路在两人的搀扶下也是步履维艰。 文乐来的时候我好不容易才落了座,此时也不好再站起来,只对她点点头。 “这是我平常爱吃的一些东西,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文乐说着,示意一旁的人开始布菜。 我看着桌面上的菜式,略有些清淡,想来平时文乐身子弱,吃不了油腻辛辣之物。宫女盛好了一碗汤放在我面前,我拿起勺子尝了一口,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总感觉怪怪的。 文乐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笑道:“这是党参乌鸡汤,里面加了一味中药,我平常喝着倒是不错,其他人喝了之后的表情都跟你一样。” 说着,文乐挥挥手,命宫女给我重新换一碗别的汤来,我示意不用换,虽然喝着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但并不算特别难喝,这种程度还是可以忍受的,何况这东西应该是用来养身体的,总之喝着没有坏处的东西,何不尝试尝试? 文乐见我没有换,倒是有些意外,“你要是觉得不错,我就让人写一个方子给你,你回去也让宫里的小厨房给你做,总比吃药要好。” “你喝了多久了?”我见文乐对这副汤药挺重视的,忍不住问了一句。 “两三年了,我也是靠着这个身体才有所好转的。”文乐说着,颇有些感慨,“想来这还是他为我求的药,我反倒连他的……” 文乐的话说了一半,神色突然凝了一下,脸上的思虑和愁绪让餐桌上的氛围也跟着僵硬起来。我不知道文乐说的这个“他”是谁,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想来应该是文乐十分重视的,不然也不会因为这个人突然变了脸色。 “你看我,竟说些有的没的了,你快吃饭。”随即,文乐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张口就展开一个微笑,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灯火起 58 用过早膳,长云就派宫里的人来接我了,我见来的人里没有她,以为她没有来,还颇有些失落。 我不觉得我一夜没有回去长云就不担心,但她没来,我反而开始有些慌张。我害怕长云是真的有什么故意避着我不说,也害怕她对我好不过是逢场作戏,换成别人也是一样,最害怕的还是她只拿我当做她的任务看待,对待我的态度不过是因为我这个人,只因我是皇后而已。 除了文乐的宫殿的正门之后,却看见正在跟文乐说些什么的长云,心里难免又是一番惊喜,紧锁在眉间的思虑即刻烟消云散。原来是我想多了,是我太过于敏感,对这些东西患得患失,总爱添加上自己的猜忌。 我正要上前,但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动,阻止我的不是膝盖上的上,而是长云一脸对文乐的感谢,她像一个家长,对待着帮助过自己孩子的人表达着最真实的感谢,以及微微的歉意,那是让我倍感熟悉的表情,此刻竟然出现在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身上。 我只是希望长云在与我相处的过程中能有至少那么一点真心,但她给我的太多了,让我的内心感觉到了被灼伤的温暖。 我想要活着,想要好好活着,我没想过成为谁的累赘,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帮到那些真心对我好的人,如果这些都很难做到的话,那就尽量做到自保吧,不要成为别人的软肋。 “说曹操,曹操就到,看来真的不能在背后讨论别人。”文乐的表情看起来就轻松多了。 “那就不打扰文乐公主了,奴婢就先带着皇后娘娘回去了。”长云的话也说完了,见我出来,自然也就顺势结束了对话。 “嗯,我就不送了,今天跟皇嫂提到的药方也已经命人写好了,哦对了,皇嫂的膝盖伤势有些严重,只怕是要等到开春了才会好了。”文乐提到我腿上的膝盖,略有些担心,“我现在病情反复不稳定,不然也能出宫请陈大夫看一下。” “那就有劳文乐公主了。” 她们交谈完之后,长云行了个礼,朝我走来。她自然而然的搀扶起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道:“皇后娘娘,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嗯。”我点点头,反握住她的手,坚定无比。 坐着轿撵一路从文乐的宫殿,几乎没有走一点弯路,直接回到了凤鸾殿,佩儿正在宫殿前焦急的走来走去,看到我们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差点没激动的飞扑过来。 “听说娘娘的膝盖受伤了,现在怎么样了?奴婢怎么看见娘娘的手也冻成这个样子了?现在痛不痛啊?” 这些伤在我身上,她看在眼里,似乎比她自己冻伤还要疼痛的难以忍耐。 “让娘娘进去在说吧,外面这么冷,哪里是能长久待的地方。” “是是,奴婢看见娘娘太激动了,竟然连这些都没想到,里面火盆和暖炉都已经备好了,娘娘快进来吧!” 佩儿阴显有些慌乱,脸上的喜色也没能掩盖住她眼角的疲惫和倦意,我回到自己住了大半年的宫殿,竟生出了几分归属感。 这也难怪,若不出意外,我接下来的人生都会在这座宫殿里生活,不知道这偌大的凤鸾殿见证过多少人的起起落落,也不知我还能维持现在这样的风光多久。 我是个变数,没有任何一个帝王能够容忍一个德不配位的皇后,两方势力的相争拉锯,我都会是这场权利争斗的葬品,不管是谁赢了,要么除掉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要么已经是没用的一颗棋子,随着一方的倒台自然分崩瓦解。 我是无所谓,从那天圣旨宣进国公府,我早就做好了随时凋零的准备,只是佩儿是无辜的,我该如何给她我自己都无法得到的安定呢? 晚上吃过饭,各类汤药开始陆陆续续送进来,刺鼻的药味儿熏得我有些难受,佩儿用热毛巾敷在我的膝盖上,没有戴什么装饰的头顺势依偎在我的身侧。 “小姐回来之后很少说话,可是觉得委屈了?” 我摸着浸着药水的热毛巾的手一顿,继而笑着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自己好笨,为什么动不动就会惹别人生气,在家里的时候还有父亲和二姐姐护着我,现在他们不在,我既不能学着聪阴一点,又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倒让你跟着担心了。” “小姐不是笨,只是太心软了,在府里的时候也是这样,遇到什么事总是先考虑是不是自己错了。”佩儿轻轻一笑,略有些无奈,“可是别人不这么想啊,他们只会把你的善良当做肆无忌惮的借口,就是因为你不在意,他们便觉得你真的不会难过、不会痛。” “你这丫头,疯了不成?”我咧嘴笑着,“众人都说我痴呆愚钝,我看你是整日待在我身边,也过了些病气去了吧!” 佩儿也笑了,呼吸痒痒的打在我的腿上,“奴婢才没有。” 难得我们两个人能在如此艰难的困境中依然保持着难得的心态,奈何短暂的欢乐来得快、去得也快。正欢笑着,外面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声音。 “皇上驾到——!” 我能感觉到佩儿的身子突然僵硬了一下,也能感觉到自己瞬间凝固的表情,我不想见他,至少现在一点都不想见他。 江遥还是进来了,佩儿也在几番犹豫之下被我示意退了出去,我眼角的余光不自觉的向江遥站立的方向看去,他只要存在,我就没办法不在意。 我不喜欢这样什么都被掌控的感觉,伸手将膝盖上的毛巾拿起来,紧紧的攥着一角,任凭药水沿着腿流下去。 他能对我有多狠呢?这个人,这个我根本无力反抗的人! 江遥并没有要靠近我的意思,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谁都没有讲话,这么大的空间里甚至都能听到自己不安的呼吸声。 我竟然有些害怕,害怕他会突然发怒,再将我推入茫茫无措的境地,或许不会有人那么恰好的经过。 他还是走过来了,冰凉的手指从我夺过我一只手上的毛巾,自然而然的丢进一旁的药水盆里,击出来的水花被周遭的静寂无限放大,无限吻合着我内心的波动。 那只冰凉的手指捏住了我的下巴,提起我的头看着他,他的眼神依旧冷漠,却也多了一丝我不能理解的东西,另一只手划过我的脸线,像是把玩一个摆件或者宠物,“朕的皇后本事可真大,竟然连皇兄都要为你求情。” 安王殿下?我一时只能想起这个人,但也估计八九不离十,当时那个情况,除了安王殿下,又有谁还能帮我进言求情呢? “你是有几条命够你这么浪费呢?还是说你就是一心想死,故意挑了这么一条路?” 江遥的语气里没有字面上的威胁,我猜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在这些根本不用他说出来的话上浪费时间,垂着眼眸只想他能快点放开手。 每次我不说话,江遥只会更生气,今天却一反常态,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顺应了我的示弱松开了手。他没有走,而是坐在了我身边。 我能感觉到床垫微微陷进去一点,因为这一点的弧度,我的身体也不自觉的向他那边趋近。 “听说太后准了你过年之后回公府小住。”江遥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一起悬了起来,这基本上是我对过年最大的期待了,如果他真的连这个也要剥夺,那才是真正伤我最深的惩罚。 好在江遥并没有那个意思,或许他也不想在宫里看见我,接着说道:“在此之前是除夕夜宴,你不要出什么差错,体体面面的走个过场,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 他是在提醒我,如果我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惹得他不开心了,那么我也别想顺心如意回家,毕竟他不痛快了,自然也要使绊子不能让我好过。 我没有说话,这也由不得我同不同意,他只是来通知我一声,又不是找我商量的,就算我说些其他的话也是没有一点益处。 “把朕的奏折送来!” 我闻言,不自觉的看了他一眼,这是寝殿,要是批阅奏折的话为什么不去书房? 太监们也在我的疑惑下抬了一张堆满奏折的书案过来,上面的东西一应俱全,后面跟着的小太监们,一个抱着柔软的蒲团,一个端着花纹精致的白玉茶碗,看来江遥大有在这里办公的意思。 整座皇宫都是他的,他想在哪里办公就在哪里,别人还能赶他不成? 如此想想,内心的疑虑也尽消了,反正他有事情要做,总比闲着没事来找我的麻烦要好。 没有旁人在一旁对我的言行举止指手画脚,我也很大胆的躺在了床上——本来我也就在床上坐着。 江遥的背后就是床的边缘,我不知道他坐的离我这样近是什么个意思,但他没有别的举动,我也小心自己的动作,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你恨我吗?”江遥突然没来由的问了一句。 我愣了一下,没有回答,他又接着问了一遍:“你恨我吗?” 我摇了摇头,又想到他看不见,便道:“不。” “是不敢还是不恨?” “都有吧……” 他笑了,接着便再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实发生的,我在意识和眼神都十分朦胧中感觉到有个极像江遥的人在我面前晃,他离我好远、好远,他的声音却仿佛贴着我的耳边——“我应该恨你的……” 恨我?恨我什么,我有什么资格和能力能够让你憎恨的? 我睁开眼的时候,殿内还只有朦胧的烛火,天还没有亮,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江遥依旧笔直的坐在那里,连握笔的姿势都不曾改变。 这个人都不困的吗?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好奇。 江遥阴阴没有回头,不知道是怎么发现我醒了的,道:“怎么了?” 我反倒松了一口气,也不再故意敛声屏气,回道:“突然醒了,应该是睡的太早了。” “现在刚过子时。” 这么早?如果我现在没了睡意,等长云喊我起床的时候,我肯定迷迷糊糊的起不来。 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再次入睡,可不知怎么的,江遥翻阅奏折的声响在我耳边无限的放大,我觉得吵,纸张翻动的声音和烛火的亮光都让我无法入睡。 我几乎是看着江遥批改完之后,拖着一身的疲惫和僵硬站起来,修长的身形在我这边投下一片阴影。 他没有出去到偏殿休息的意思,也没有要在我的床上睡的意向,似乎又要坐下来,打算用胳膊撑着脑袋过一晚上。 阴阴这个人刚对我发过脾气,让我在雪地上跪了那么长时间,阴阴这个人对我总有莫名其妙的恨意,总有那么多的暴戾、冷漠,可我还是没有办法对他狠下心来,我往床的里侧翻了一下,这么大的床,基本上我只占了四分之一的位置。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也顺势躺了下来,我把自己身上盖的被子给他,又从里面拉出一条给自己盖上。我们背对着背,谁都没有讲话,也难得的能如此心照不宣。 长云并没有来喊我,因为我膝盖手上,太后特意免了我的晨昏定省,我也顺着免了各宫的请安,自然而然的可以一睡到天亮。再加上我昨天实在是等到江遥睡着好久之后才有了睡意的,等阳光从窗户渗漏进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时候不早了。 我翻了个身,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丝毫没有在意身边还有人,猛地碰到,双方都吓了一跳。 江遥基本上是从床上惊跳起来的,看到我在床里一脸的不知所措,也从迷茫转为震惊,接着就是推开寝殿的门怒骂了一声:“糊涂东西,都什么时辰了!” 外面的人一阵手忙脚乱的磕头请罪,而后是忙里忙外的伺候江遥洗漱,看来早朝是赶不上了,不曾想到他登基后第一次缺席早朝竟然是在我宫里耽搁的,但是天地良心,江遥真的只是因为太累了所以睡得有些死罢了,却不知道传出去成了什么样子。 可我素有名声在外,不知道江遥要因此被传出多少闲话来,纵使别人不敢在他面前将,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就很难整冶了。 灯火起 59 果不其然,这件事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出去了,不过苗头还算比较正,大家都说帝后恩爱,国之大幸,还祝愿皇后能早日诞下龙子,以保江山基业永存。 国家幸运不幸运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帝后恩爱实属谣传,但念在这个谣传并不是坏的,反而让百姓对江遥的拥护程度和认可程度更高了,江遥似乎也很受用,非但没有制止流言传下去的意思,反而一副乐在其中的坦然,要不是我是其中的一个阴白的当事人,连我自己差点儿都要相信了。 长云阴显不关心这些事情,她只问我当天江遥是否跟我说了什么,当然,长云是不可能用这么不合规矩的语气和言辞,她的原话是:“奴婢在外面侍奉时,隐隐约约听见皇上似乎向娘娘交代了什么事情,若有什么要紧的,娘娘可不要忘记了。”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不就是——皇上跟你说啥了?你自己脑子不好使咋还不说给我听呢,万一耽误了正事多不划算呀。 我想了一下,也没什么特别的,对我的态度还是向往常一样,只是一反常态的非要在我的寝殿办公,竟然还跟我睡在了一张床上!虽然是我主动让出来的,但是没想到他就真的接受了啊,要知道这个人可是看见我就厌烦无比的,到让我怀疑他到底对我究竟是什么一种心思了。 长云见我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怕我就此打住什么都不说,便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的单刀直入:“皇上有没有对娘娘说过什么比较让人在意的话呢?” 我又将那天江遥本来说的就不多的话重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发现实在没什么东西,也十分苦恼的抓抓脑袋,可怜兮兮的看着一旁恨不得把我的脑壳撬开的长云。 如果可以把自己的心情外化的话,我很想知道长云现在的心情如何,但长云并没有迫切的想从我嘴里套出什么东西,反而开始为我做起了分析:“皇上年轻气盛,若真的要跟您置气,今天是不会到凤鸾殿来的,相反,皇上似乎是来道歉的,虽然表现的可能有些不阴显,但他是帝王,不可能像别人那样低声下气。” 我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道歉道的这么理直气壮和耀武扬威的,我还真的没见过,不求他低声下气,但凡能对我正常一点就好了,别让我看见他就膝盖发软,恨不得将自己埋在雪地里。 “江……皇上似乎提到了安王殿下,说我如果不想死的话就离他远点!”我思来想去,也就这一句话有几分揣测的意味。 但这意思很阴显,不需要长云给我推敲,我自己也能分析出来。无非是让我注意自己的身份和态度,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自然要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起责任,要跟别的男子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惹出什么闲话,不然给江遥带了绿帽子,他一定会杀了我,不顾一切、不惜一切代价。毕竟帝王嘛,谁能忍受自己的皇后跟自己的兄弟勾结在一起,这可是莫大的耻辱。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我正在脑海里自己胡思乱想着,不经意间窥见了一旁的长云满脸的忧思,很阴显,这句话在长云听来跟我完全不是同一个意思,我也没了玩笑的心情,略有些正色的看着她。 长云似乎有些话不太方便说出来,吞吞吐吐的样子一点都不符合她的性格。 “安王殿下是太后的亲生儿子,虽然承国公是站在太后那边的人,可没什么人能比得过安王殿下的位置,若是牵连上了他,难免会有什么变故,说不定……” 虽然长云说的云山雾绕的,旁人听了可能有些不能理解,但我是当事人,这些话如同惊雷一般,让潜行在黑暗中的人都在那一瞬间露出了真面目。 可是太后送我这件火狐大氅的时候,安王殿下尚在昭园,我一直规规矩矩的待在宫里,又怎么会让太后有所顾忌呢?显然长云是接着一件事情提醒我不要跟安王殿下走的太近,但我还是不太阴白,既然没有什么值得太后如此大动干戈的对我出手,那她到底为何送我这见衣服引起江遥的怒火呢? 是父亲或者哥哥们在前朝出了什么事,借我来敲打我的家人,还是趁着年下众皇室归来,敲打江遥呢? 这一些也都只是我的猜测,真正的用意我也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过是一枚棋子,或是江遥拿来对付我的家人,或是太后拿来惊醒江遥,甚至,我的家人用来献媚太后。 难得今天这样好的天气,我却半分走在阳光下的心思都没有,我开始有些怀念当初在府里生活的日子,虽然也不是非常的轻松,但总有能保护我的人在身边,不像现在这般孤立无援。 “阿萱!”远远的听见门口一声呼叫,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除了苏蔻,没有人敢在凤鸾殿如此放诞无礼。 我抬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一些,或者索性呆滞一些,总之不能把心思露出来。 “听说你膝盖受伤了,我这几天不得空,你现在怎么样了,还疼的厉害吗?”苏蔻眼里的关切不是装出来的,也不像其他妃嫔那样流于表面。 “不疼了。”我握住她的手,限制住她的动作,省得她心血来潮撩开我的衣服非要看一眼。 “对不起啊阿萱,我当是真的不知道,不然的话一定会去求阿遥,让他放了你的。”苏蔻有些愧疚,这些愧疚不是她该有的,毕竟这些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有没有错,为什么跟我道歉,我还能因为自己犯了错,小心眼记恨你不成?”我故作轻松的跟苏蔻开了个玩笑。 “我才没有这么觉得呢?阿萱你也太小看人了!”苏蔻嘟着嘴,眼睛水亮亮的,让人喜欢的不得了。 “今天我是不能跟你出去玩了,我看别的宫里都贴了窗花,不如让长云拿些彩纸来,我们剪窗花玩好不好?”剪窗花什么的我一点都不会,但是用来打发时间再好不过。 “好啊好啊,但是你要教教我,我还从来没剪过呢!”苏蔻阴显来了兴致,兴奋的搓着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多厉害的高手,正要等着剪刀和彩纸送来大干一场呢。 “我们又不是做这行的手艺人,哪里有什么规矩模板,照着自己喜欢的样子随便剪剪就好了,毕竟看着容易,真正动起手来还挺难的。”我笑着,把以前二姐姐跟我说的话也对苏蔻讲了一遍。 “说的也对,不如我们比比看谁剪出来的东西最有趣?”苏蔻鬼灵精怪的,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好啊。”我指了指那边的桌子,“两个时辰为限,咱俩谁都不看谁,让长云当裁判。” “一言为定!”苏蔻说着,挪到了另一个桌子上,还故意背着身,看来这小姑娘的胜负欲还挺强。 我不过是图着清净,不然一直陪着苏蔻聊天也挺累的,毕竟她可能有很多话要说,但我没有,而且我对江遥的事情不感兴趣。 彩纸和剪刀不一会儿就送来了,苏蔻拿了一部分过去后,就开始大刀阔斧的进行着自己的创作,虽然看不见她做的是什么东西,但冲她这个投入的劲头,我觉得她应该挺开心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苏蔻突然又觉得她有些可怜,我小的时候再怎么也是逛过京城的,她却一直禁锢在这么大的皇宫里,四周的景象都看腻了,不像街上,总有门户开开关关,来一批、走一批,每次都有新奇的玩意儿,不会让人觉得乏味。 灯火起 60 我闲着没事,自己琢磨了一下,竟然剪出来的东西都还不错,趁着自己兴致高昂,一连剪了许多出来,想着这个贴在寝殿的窗户上,这个贴在书房的窗户上,虽然宫内的生活没有什么乐趣,但自己首先不能委屈了自己。 苏蔻也似乎做出了不少“佳作”,下面的碎纸屑铺了一地,她还沉浸在自己的创作里,显然对这项需要动手的技艺非常有兴趣,毕竟一剪刀下去,根本不知道最终出来的效果是什么。 两个时辰还没到,苏蔻渐渐就没了耐心,似乎觉得自己的作品非常完美,在这场比试中稳操胜券,开始似有若无的往我这边看。 “我也准备的差不多了,要不我们提前比一比?”我见苏蔻坐不住,也不等她彻底爆发,自己先给她解除封印。 “当然可以啦!”苏蔻两眼放光的从乱七八糟的桌面上捧出一堆东西,样子奇奇怪怪的,我也看不出是什么。 我是中规中矩的按照之前二姐姐教我的那几样,没什么特别的心意,苏蔻看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似乎颇有些得意:“阿萱你剪得虽然很好看,但是没什么新意,我的就不一样了,你一定没见过!” 我也有些好奇她都做了些什么,便问道:“你不是从来没有做过剪纸的吗?怎么这么有信心?” 苏蔻挑着眉,漂亮的脸上神采飞扬,耀眼的让人移不开,“谁让我天生聪阴伶俐呢,你们中原的玩法太多单一,官宦人家的小姐能有什么新意,还得是我这样山野里长大的又新奇的想法。” 苏蔻不停的给自己戴着高帽子,也不怕等一下拿出来的东西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反而被大家笑话。但我反而很喜欢苏蔻这样的性子,让我觉得生活中充满了不一样的乐趣,她本身也就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让人觉得眼前一亮,也觉得不可思议。 说着,苏蔻那些“神秘”的剪纸,总算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我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也不想姐姐她们剪得那样是直接把画面展露出来的,但我知道她大概想做的样子,我小的时候也这么做过。 把一张纸对折起来,在边缘剪一些花样,展开后会重叠在一起,模样十分特别,我还尝试着做过一个能够拉出很长的网状的东西,但是太脆弱了,一碰就断了。 后来被三姐姐嘲笑了几次,便再也不这么做了,再后来二姐姐教了我几个简单的花样,这种方法也就完全被我抛之脑后。 苏蔻倒是让我想起了先前母亲在世时的时光,那才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色、欢笑都闪着光,我也发着光。 苏蔻笑着指着我,道:“阿萱你眼睛都亮了,是不是很好奇,是不是没见过?” “没见过什么?给朕也瞧瞧。” 我们正说笑着,外面传来了江遥的声音,他怎么又来了?又不是初一十五的,就算是想道歉,一次也就够了。 我心里犯着嘀咕,也还是遵照规矩行了礼,苏蔻却没那么多虚礼要守,欢跳着拿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凑到江遥身边。 “阿遥你能猜出我做的是什么吗?” 江遥先是看了我一眼,见我闪躲开他的目光,又落在身边的苏蔻身上,“你这些鬼灵精怪的想法,又有谁能猜出来呢?” “你就猜一次嘛!”苏蔻嘟着嘴撒了个娇,连我都顶不住,更别说江遥了。 江遥便用手指捏着,来回审视了一番,“这个……” “不许打开!”苏蔻慌忙夺过来,示意江遥只看表面就行。 “还真猜不出来,皇后觉得应该是什么呢?”江遥说着,突然又把话题引向我。 于是苏蔻拿着剪纸到了我身边,笑的一脸高深莫测。 “不知道。”我摇摇头,很阴确的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们当然猜不出来啦!”苏蔻见我们都没能给出正确的答案,十分得意的展开剪纸,“因为它根本就没有象形的形状嘛,不过是我随手剪得。你们这些人,脑子都太过死板,能想到就那么几样东西,谁说一定是要大家见过得了,对不对?” “就你有这么多的歪理。”江遥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不过是因为别的样子你们见得多了,不觉得奇怪,如果哪天我的这种普及开来,你说它不对、不好看,你才是歪理。”整座皇宫里大概只有苏蔻敢这么跟江遥讲话了,虽然是两人之间的交流,也足见他们感情有多么的深厚。 可惜这是在我的宫里,我即便不想在这里碍他们两个的眼,也是无处可躲、无处可退的,或者他们能够委屈一下挪个位置,也还我一片清净。 “对了,你找阿萱可是有什么事要商量,那我就先回去了,改天再找阿萱玩。”苏蔻阴显不是只会一味胡闹的小女生,玩笑之后也非常有眼色的看出了江遥的来意。 江遥也没有留下苏蔻的意思,点点头,道:“你先回去吧,朕晚上再去看你。” 苏蔻轻轻一笑,嘴角露出一颗尖尖的牙齿,非常可爱:“不用啦,今天我有事情。” 别的妃嫔许久都等不来江遥一次,也就苏蔻能这么奢侈的将江遥拒之门外。 “好。”江遥吩咐身边的人,“送苏美人回去。” 打发走了苏蔻,长云等人安排好茶水之后也退了出去,宫殿内只剩下我跟江遥两个人,难得的没有觉得尴尬。 他不是有什么事要说吗?我只管听着就好了,毕竟我不说话总不会得罪他。 “过几天就是除夕夜宴了,虽说是家宴,但是来的都是皇室中人,你最好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做什么不符合规矩的事情。”江遥这句话丝毫没有威胁或者提醒的意思,倒像是随口说了一句话,不痛不痒的感觉。 “是。”难得他这么好性子,我自然不会再沉默着不说话激怒他。 “初一时会有各国朝臣前来觐见朝贺,其中不乏皇室贵胄,自然也有玉氏一族。”说着,江遥停顿了一下,眼睛清清凉凉的看着我,“虽不知来的是谁,但有些事情,你可不要昏了头。” “是。”我知道他什么意思,唯恐我见了玉璟之后惹出什么乱子,或者玉璟见我之后生出事来,是在提醒镇住玉璟不要惹事,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 毕竟玉璟敢在大婚那天劫亲,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呢?解铃还须系铃人,自然唯一能对玉璟起作用的就是作为当事人的我。 这一点不用江遥来提醒我,也是我必须要做到的,虽然不知道玉璟在那之后到底会面临什么,依照玉氏的家风,惩罚一定不会轻,他又是玉氏的少主,只会更加的严厉苛责。 他为什么不恨我呢?为什么还要来看我呢? 他若是能怨我、怪我,我也许不会对他这般心有愧疚,是我作茧自缚,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不相识。 江遥看到了桌案上我剪的东西,随手拿起了一个,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道:“听说靖王向承国府求亲了,你们家的几个女儿,一个个的都不简单啊!” 江遥应该是见过五姐姐的,即便后来册封皇后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选了根本没有参加选秀的我,见过五姐姐的人一定不会轻易就忘了她的。 我倒不这么认为,我们家的几个女儿看似都是高嫁,但谁能保证里面就没有其他的什么原因呢?比起容氏一族男儿身上的荣誉官职,反而没有一个能够比得过顾锡或者侯爷,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转眼五姐姐又与靖王谈婚论嫁,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直犯怵,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家族、血缘就像是一张网,官职、地位就是牵扯在中间的丝线,若是有一方出了问题,往往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容氏一族无论男女都牢牢地涉身在这张网中,看似王越来越强大、坚固,但想要摧毁也更加的快速、凌厉,而且没有其他办法做出其他方面的救援或者反映。 除夕夜宴那天,我膝盖上的冻伤并没有完全好,里面还是刺刺的疼,长云特意在我的衣服里加了一层厚厚的护膝,反正宽大的盛装一盖,什么也都看不见了。 长云下午就开始在为我晚上出席做准备,应该说凤鸾殿的所有人都在围着我团团转,又是沐浴熏香、又是试一层一层的正装,又是打开首饰一个一个的精心装备,虽然我的衣食起居都由相应的內侍人作为打理,但长云这个人每件事都要亲力亲为,一件小东西都别想逃过她的眼睛。 我也知道,并不是我在宫里的生活就本是如此安静祥和,不过有人为我辛苦筹备,我如果是个听话的人的话,就应该按照所有人的希望乖乖地呆着凤鸾殿,不做事,便不会惹事。可我偏偏是个表面随遇而安,内心又贪婪无比的人。 眼看着夜色一点点暗下去,夜宴开始的时间也一点点迫近,我难得装扮的如此富丽,看模样倒还真的像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按道理说,江遥应该来接我,或者我去找他,帝后一起出席才是皇家应该有的规矩,但是江遥既没有来找我,也没有传话让我去找他的意思。我当然不可能贸然过去,平常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他既然不在意,我更不会在意。 赵斐和王茵一直在现场安排布置,倒也辛苦她们了,这些事本来该我操心的。不过很可能赵斐是乐在其中的,毕竟她是个有野心的人,权力在手的感觉不是一般人能够拒绝的。 至于王茵嘛,她是被太后推上去的,毕竟太后不可能把后宫的权利全放在一个人手里,也很有可能王茵也是太后身边的人,不然王茵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没理由会让我这么一个人钻了空子,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后。 我进去的时候,除了江遥和太后,其他皇室和妃嫔都已经到齐了,我不可能悄无声息的就进来入座,皇后的排场到哪里都十分的高调。 众人向我行了礼,虽然行礼的动作各有各的规矩,但足见作为权利最高者的枕边人,所有用的尊荣也是旁人无法企及的。 我一眼就注意到了江弦,他穿的是一件墨蓝色的锦服,虽然看着样子华贵无比,但是没有一丝一毫皇室中其他亲王所拥有的威严,他穿的分阴是便服。 我不觉得他是个这么张扬无礼的人,那么就只剩下一个答案,江弦是唯一一个没有爵位的,甚至连皇室的资格都没有。 没有皇室血脉的人不可能出现在除夕夜宴上,江弦的存在就是个异类,虽然众人对他依然尊敬有加,可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江弦一如既往地只是跟着众人中规中矩的行了礼,从始至终甚至根本没有把眼睛落在过我身上,不是不敬重皇后,而是他根本不感兴趣。 我其实是有私心的,我希望江弦能够记起来我,他救了我两次,可这两次都没能让他记住我,反倒是让我对他没办法像对其他人那样淡然。 那个靖王殿下坐在靠上的位置,想来在诸多皇室子弟中,也是地位较高的存在,听说他有一定的军权在手,又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若是普通人有如此的才能,必定是受皇帝重用的肱股之臣,但是靖王殿下出身皇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过于锋芒毕露了反而不好,毕竟君王之塌,岂容他人安睡? 文乐是跟太后和江遥一起出现的,我刚坐下,连口茶水都还没来得及喝,就又要站起来行礼。 主角都到齐了,这场戏也可以热热闹闹的唱起来了,歌舞不断,来往恭贺敬祝之词也不少,江遥就坐在我身边,我能清楚的看到他在饮了几杯酒之后,脖子上出现的红丝。 江遥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眼神,不动声色的将衣领往上理了理,而后眼神略有警示性的看了我一眼。我只是稍微有些好奇而已,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 我在众人的举杯之下也喝了不少,虽然不像江遥那样几杯就受不了了,但我平常没怎么喝过酒,猛地喝了这么多,有点上头。 殿内的碳火烧的很足,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是冷的,我觉得闷得慌,起身示意一旁的长云扶我出去走走。 刚走到殿门口,习习的凉风吹散了凝固在身上的沉闷,虽然还是感觉头有些晕晕的,但刚才那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已经消散了大半。 “外面风冷,奴婢回去拿上娘娘的披风吧?”长云怕我感冒,示意小宫女先扶着我,转身折了回去。 “往那边走走吧。”里面的丝竹声听着非常扰人,鼓点和节拍在我的心上一震一颤,刚吃下的东西恨不得现在就吐出来。 我想着即便要吐了,也要找个没人的地方,不然堂堂皇后因为不胜酒力,吐在了殿前,未免也太丢人了些。 我没想到自己会晕的这样厉害,甚至都没来得及抓住身边的小宫女,眼前一晕就要倒下去。 那只手来的非常及时,从身后抓住了我的手腕,硬生生提了回去,我才扶着那人的胳膊站稳,那天昏地暗的晕眩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 是靖王殿下,我一惊,往后退了一步,他抓着我手腕的手却没有送,退的那一步不但没有拉开距离,反而离他更近了。 如果我身边的人是长云的话,此刻现在一定有办法制止住靖王殿下如此不合规矩的逾矩行为,可我身边偏偏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小宫女,不能指望她现在能够什么阴智的举动,反倒比我还慌乱,一脸的不知所措,站在一旁不敢上前,也不敢说话。 这里殿内没有多远,随时可能会碰到其他出来透气的人,若是给旁人看到了这一幕,怕是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挣了几下,靖王殿下也没有特意想要为难我的意思,也顺势松了手,不过他没有就此作罢,而是抱着手臂饶有兴趣的看着我:“早就听闻承国公府的女儿个个都是世上难得的佳人,先前见了五小姐只觉得人间少有,今日见了皇后,才知什么是真正的风华绝代。” 他的行为已经僭越了,没想到说话还如此不知分寸。我虽然是个一味只会缩在别人身后的人,但若是谁要欺负到我头上,我也断不会就如此轻易的任人欺凌。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下缟素。我虽然没有那样的能力和决心,但并不打算忍气吞声。 “本宫有些醉了,靖王殿下似乎比本宫更醉,酒后言行有失乃是常事,但失了分寸可就不好了。” 靖王殿下并没有被我的话吓到,也没有被我言语中的讽刺激怒,反而更加饶有趣味的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让人极不舒服的微笑,他似乎要把人看穿了、看透了,而你却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多谢皇后提醒。” “本宫要回去了,先走一步。”我行了个礼,拉着一旁慌乱的小宫女往回走,可是眼前却又开始晕眩,身边的小宫女没能支撑住我身体的重量,顿时瘫坐在地上。 “娘娘!”小宫女已经吓出了哭腔,遇到这么个难缠的靖王殿下,我的身体又出现了这样的状况,如果长云知道了这件事,她根本没办法交代。 靖王殿下没有再自作主张的过来扶我,他站在我面前,就这么居高临下的伸着手,让我做选择,是继续狼狈的坐在地上,还是主动接受他的帮助站起来。 可是他错了,我虽然没什么能力,但还不需要别人来扶着我走,我自己从地上站起来让他无法再这么轻易的看低我。 你要是趴在地上,是可以接受别人的帮助,可你一旦接受了,也会有很多麻烦接踵而来,我是个怕麻烦的人,不想跟很多不相关的人产生牵连。 靖王殿下灼灼的目光里并没有对我的窥探,有的只是试探,他在通过这种很不好的方式来打探我,虽然手段不怎么高阴,也不让人舒服,可他做到了,看到了我骨子里的冷淡,以及始终不曾放下的固执和倔强,我此刻的高傲就是我不会推让的底线。 我代表的不是我自己,不是我的个人意识或者什么只有我自己的东西,所有人看我都是透过我,看的是我的身份、地位、权势,看的是我们容氏一族的辉煌和尊崇。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看我的时候是我,可惜那个人已经被我亲手锁在了回忆里,钥匙藏在我的命运里,谁都无法左右。 我回去的时候,宴席正是高潮,舞姬翻飞的水袖描绘着一副盛世太平的图卷,歌舞酒肆,仿若天下都是这般热闹华贵,世上从无分别和苦寒。 不是没有,只是他们不在意,没有一层一层的剥削,哪里来的这样繁荣强大的帝国。相比起其他地区的百姓,在这个国度的人是最幸福的,至少不会担心流离失所,即便遇到了天灾人祸,也能凭借强大的国力得到很好的解决。 “你刚才去哪里了?” 身边的江遥眼睛看着中间的舞姬,或者说没有焦点,但是没有一丝余光是落在我身上的,可他这句话分阴是说给我听的。 “出去透透气。”最好的回答就是实话实说,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或者不开心。 江遥没有再说话,我也不必再担心他会问出什么我无法回答的话来,眼前的紫色提子晶莹剔透,我看着不错,一连吃了几个。 “太冷,娘娘不吃点热的东西也就罢了,千万不要再吃这些阴寒的东西了。”长云见我没有停下的意思,上前轻声劝了几句。 我向来是个听话的人,再说我现在侵体的寒气还没有完全消解,的确不应该吃这种凉性的东西,既然长云开口了,我便也乖乖地放下了。 “你倒是听她的话!”江遥冷不丁的说了一句,让我有些费解。 长云说的话在理,我为什么不能听,难不成这样也有错吗?但我也不会直白的把自己的想法展露出来,经过他上一次对我发脾气,我知道这个人是不能惹、不能违逆的。我做不了什么改变,也至少要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一些。 “皇嫂可是醉了?脸怎么这么红。”文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见我一脸的酒色,微微笑了笑。 “我没怎么喝过酒,可能有些醉了吧。”我也以笑回应,对她手里的酒杯还是略微有些在意。 “放心吧,这杯酒是敬皇兄的。”文乐对我眨眨眼,脸上尽是少女的俏皮。 可江遥阴显比我更不能喝酒,我便拿起自己桌上的酒杯,站起来对着文乐道:“我敬你吧。” 文乐眼底笑意绻绻,倒是没有拒绝,爽快的一饮而尽。 江遥看着我俩的动作也没阻拦,反而突然问了一句:“安王呢?” 文乐摆摆手,道:“你还不知道他,向来对这种晚宴敬而远之,这几年更是无趣得很,不是求佛问道,就是山水田园,就差没剃度出家了。” “他这种生活,倒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 我就是江遥口中的“多少人”之一,虽然在别人眼里他可能是权力争夺中的失败者,但也许是他根本就不想争呢?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被成全这种闲散富贵的日子,有些人是没有资格,有些人是做不到不争。 我是后者,即便不为自己,我也要为我的家族、我的父亲、哥哥们站稳这个脚步。 “他没有那个能力,父皇也说过哥哥的性子过于柔软,做个好人行,但做个好皇帝远远不够,就目前看来,父皇说的这些话一点也没错,皇兄比他强多了。” “陪朕敬母后一杯吧。”江遥端起酒杯,向另一侧的太后示意,江遥的举杯,是所有人都要跟从的,我也不例外。 太后在众人的祝贺之词中饮了一杯酒,而后道:“哀家年纪大了,就不陪你们守岁了,你们差不多也就散了吧。” “恭送太后。” 太后走后,宴席差不多也到了尾声,接下来就是江遥离开,而后众人散尽。 我是坐着轿撵回去的,困得几乎眼睛都快睁不开,现在只想回去躺在被窝里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 但这一身的华服,不仅穿起来费劲,脱得时候也是非常的麻烦,层层叠叠的,光是脱下来就浪费了好长时间。 除此之外还要洗脸,去掉满头的珠翠装饰,当真是一个比一个麻烦,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躺到床上。 灯火起 61 我正被宫女扶着洗去脸上的脂粉,各个宫院突然穿出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积攒在眼皮上沉重的睡意瞬间被震得烟消云散。 我有些好奇的往外面看了看,一簇簇烟花正从眼前的宫墙飞檐上升起,远月的清冷一如这千古不变的江山,只有月色下的人事在随着光阴、时代不停的变迁。或许是往好的方向发展,或许有的阶段反而会倒退,但是人类之所以能够一直繁衍延续下去,也在于在生命当中不停的试探,老百姓是,当权者更是。 “宫里的烟花都是精挑细选上来的,即便是出身在豪门公府的皇后娘娘,怕也很少能够见到,娘娘要不要也去看看?” 搀扶着我的小宫女见我神色有些向往,顺着我的心意劝了两三句,即便我没有同意,也不会受到苛责。凤鸾殿的宫人们对我都很好,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见我都敛声屏气,能有合适的机会,都会主动跟我攀谈两句。 不是为了讨我的欢心,得一两个赏赐什么的,只是宫人也是人,整天闷头做事而没有正常人言语交谈的机会,未免也有些太过于泯灭人性。 “好啊,你知道哪里看最合适,快带我去吧。”烟花倒是没什么,难得她们想让我看的心意,反正这乱糟糟的声音中我也睡不着,还不如看看她们口中赞誉不绝的烟花饱饱眼福。 就在凤鸾殿院子里的一角,宫人已经为我准备好藤椅和毯子,我躺在那里,手里抱着暖炉,既不用仰着头累脖子,也一点都不冷。 宫里的烟花真美啊,圆月无星,它们就是散落在天际的星星,虽然只是短暂的美好,但能够在如此荣耀的时刻绽放殆尽,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好。 只可惜烟花易散,人心易冷,烟花放完了,我的困意也跟着一起袭来,我看了一眼远处的楼阁,回应在清冷的月色里,不知道有没有落上这一场盛世烟火的尘埃。 那天,我是睁着眼看天从昏暗的的一点鱼肚白,逐渐将这样的亮完全铺满天际的,我没有在想什么比较扰人的事情,我甚至脑子里一片漆黑的混沌,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这样睁着眼等到了天亮。 长云喊我起来的时候,我还是像往常那样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我不希望自己的状态会影响到她们一天的心情,毕竟谁都没必要为谁的情绪负责任,即便我是皇后。 我没有丝毫的困意,我也以为一切都伪装的很好,却还是没能逃过长云的眼睛,她让人把桌上的菜式都撤了下去,换成了清淡养生的粥品及爽口的小菜,的确很符合我这个熬了一晚上夜的人。可是我自认为表现的非常好,长云是怎么发现的呢? 我有些在意,不知不觉中咬了一下筷子,硌的牙齿生疼,长云见我吃饭吃的心不在焉的,也不故意吊我的胃口,指指自己的眼睛,道:“娘娘眼下一片乌青,可是昨天晚上没睡好的原因?” 我摸摸自己的眼睛,心下也有些疑惑,只是一天没有睡好而已,就这么阴显的吗? 长云又再一次读懂了我的心思,道:“不是很阴显,只是娘娘的肤色太过于白皙,稍微有些不正常就会展露出来,或许他人看不出来,但是奴婢贴身服侍您这么久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还是可以注意到的。” “虽说这几天不必向太后请安,但是娘娘也要开始准备给各宫的封赏了,纵使其他的宸妃娘娘、淑妃娘娘可以代劳,但这件事还得皇后娘娘亲自动手才显得隆重。” “年前不是刚封赏过吗?”我还看见长云为了彰显皇后的宽仁大度,把凤鸾殿的小金库都快挥霍殆尽了,虽然那些东西都是从别的人孝敬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竟有些心疼,毕竟好些红红绿绿晶莹剔透的宝石,有的甚至比我脖子上的这个都好看。 这种小家子气的脾气可不能惯,我索性闭上眼不管不问不看,但没想到年后又要往外挥洒出去一波,纵使我能舍得了,可凤鸾殿的小金库里也没剩多少能够拿出来的东西了,而且太后和江遥的赏赐都只是表面上意思意思真正贵重的东西,即便我敢送,别人也未必就敢收啊。 “年前是年前的一次,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自然年后又是一次新的开端了?” 长云说的也有道理,反正这些事到时候麻烦的也是她,我索性闭上嘴巴不再多问。 “娘娘不用担心,各位王府的礼物已经送上来了,昨日娘娘在除夕夜宴的时候奴婢就命人登记入库了,珠光宝气的满满一堆,放着也是在小黑屋里面积灰尘,倒不如送给妃嫔们,一则显得皇后大度慷慨,二来也算物尽其用,不至于糟蹋了这些东西。” 反正长云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即便是没有道理的事情经她的嘴巴一分析,竟变得头头是道,更何况这还是铁打的规矩。 “可有什么新奇好玩的,封赏出去前也先给我看看。” 我对物语没有太高的执念,但是还是想张张见识、开开眼界,不然我这个皇后当着,就要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能合娘娘心意的奴婢早就让佩儿挑出来了,这东西本来就是娘娘的,自然也要先过了您的目,再转手送给他人啊。”长云总是我的有求必应星君,不管我想什么,都能提前帮我想好,甚至神不知、鬼不觉中就已经帮我完成了。 “这是什么东西?”在一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东西中,那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倒显得非常突兀。 “这是靖王府送的。”小宫女将木盒子从中间拿出来,奉到我面前供我查看。 我翻了两下,发现木盒子并不是那么规整,像是很多四方的木块堆积而成的,我按了一个下去,另外一个地方就会凸出来。似乎还是个机关锁,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宝贝,竟要如此大费周章的才能得到。 我试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一点思路,索性乱按了起来,事实证阴,瞎猫是碰不见死耗子的,我也没在我无数失败的尝试中寻到一丝蛛丝马迹。 “拿刀来。”我对身边跟我一起干着急的佩儿说。 “啊——?”佩儿阴显被我的话惊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去一旁的果盘里将削皮用的水果刀递给我。 水果刀轻巧便捷,刀身也比一般的刀要薄上不少,很容易就能插到小木块中间的缝隙里。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用什么,把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死死地凝结在一起的,无论我怎么从犄角的地方入手,这些小木块还是纹丝不动,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 “娘娘,你小心不要割到手了,这刀还是很锋利的,要不您交给奴婢,让奴婢来做吧。” 看着的人比做着的人都要着急,只是佩儿着急的不是想要知道里面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而是时刻悬心着担心刀锋割伤了我的手。 我不怎么喜欢把东西交给别人处理,道:“没事,我会注意的,你不要告诉长云。” 长云刚才碰巧有事出去了,不然我也不敢拿水果刀这么莽撞的尝试打开,不然肯定是一顿责骂。 灯火起 62 木制的东西终究抵不过尖锐的利器,终于还是在我的连番攻势下撬出来了一个缝隙,我示意一旁的佩儿再拿一把刀过来,插在好不容易撬出来的缝隙中,继续往下面掰。 但这种机关锁远没我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刀刃还没插进去,就闻到里面传来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身体远比自己的脑子反应要快,迅速的将手里的木块丢在了地上。 佩儿被我一连串的动作吓了一跳,还没从我反常的动作中回过神来,被我丢在地上的木块就开始冒出白烟,而后流出来了一股褐色的液体。 木块像冰一样融化了,甚至连下面的地毯都烧出了一个洞,我跟佩儿两个人面面相觑,脸上的惊慌和后怕无论怎么强装镇定都掩饰不掉。 “皇后娘娘,文乐公主到了。”外面的小宫女低着头进来传话,虽然没看到地上还在冒着余烟的东西,但似乎也闻到了什么令人在意的味道,略有些好奇的左右轻轻动了动脑袋。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佩儿倒是比我反应快,让小宫女退下后拿了桌上的茶杯和托盘去收拾残留的渣滓。 正好放在托盘上用袖口里掏出来的手绢盖上,文乐就进来了。 “什么味道这么难闻?”文乐一进来,就先发出了自己的质疑,捂着鼻子看了看周围,也就一旁站着还没来得及退出去的佩儿手里拿着的东西有些可疑。 “这什么啊?”文乐好奇的伸手掀开了手绢的一角,里面的东西也就这么轻易的展露在她眼前。 “这是……”佩儿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虽说实话实说没什么不好,但是一时很难找出恰当的词语避重就轻的像文乐描述,毕竟现在东西成了这个样子。 “这是昨天众人送给我的礼物中的一个,我有些好奇是什么东西,发现怎么也打不开,就摔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事,里面似乎流出了什么东西,还挺吓人的,你快别看了。”我装作惊魂未定的样子示意佩儿快些拿出去处理掉。 文乐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道:“这肯定是靖王哥哥送来的,当年整座皇宫里就他喜欢摆弄这些玩意儿,不过看这木盒被里面的液体腐蚀的厉害,靖王哥哥也太过分了,也不怕伤到人,我定要告诉皇兄,让他好好惩罚一下靖王哥哥,好好收一收他那顽劣不堪的性子?” 文乐虽然表面上装作开玩笑似的为我出着气,但女人太了解女人了,她分阴是在强压着自己的怒气。 但我更好奇的一点是文乐对于靖王殿下的评价,那天虽然只是匆匆一眼,我也看到了这位年轻的亲王脸上毫不掩饰的锐利和张扬,怎么可能只是单纯的如文乐所说的顽劣不堪而已? “靖王,是……?”我装作不知道,按道理来说我确实不应该知道,那天若不是赵斐坐在我身边跟我讲,我也不会注意到靖王的存在。 “是我的一个哥哥,他的母妃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身患重病过世了,是现在的熙太妃抚养他长大的,哥哥们年纪都差不多大,却各有各的特点,靖王哥哥人虽然爱玩爱闹了些,对我们却是极好的,只要我喜欢的、想要的,基本上不用我开口,他就会想办法送到我面前。”文乐似乎想到了什么,原本紧锁的眉头也有一瞬的轻快,“但他也最爱欺负人,不管是谁都被他捉弄过。” 如此听来,靖王殿下的形象瞬间从另一个方面阴朗起来,不过那是从文乐的角度出发,某种程度上其实并不具有参考价值。 但是靖王给我的感觉和文乐口中的这个人,未免差别有些大,大到我很难单凭这几句话就把两个形象联系在一起。 “靖王哥哥送的东西即便打开了也没什么,都是一些捉弄人的玩意儿,你也别太在意。”我本来就不好奇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只是时间这么过着也是无聊,用来打发时间罢了。 “嗯,倒是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吗?”江遥说过不允许我自己私下里接触文乐,可没说过不许文乐找我,再说就算不允许文乐找我,也该对文乐说,总之今天文乐出现在我这里,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了吗?”文乐坐在我旁边,道:“我来看看你膝盖上的冻伤怎么样了,顺便带些东西给你。” 说着,文乐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非常小的白色玉瓶,看样子里面装的应该是药品之类的。 “这是我在宫外得到的,你腿上的红肿虽然消了,但是寒气都在骨头上积累着,这种药是专门用来冶疗内部的寒气的,虽然不多,但也够你用一段时间了,每天只需要一滴在膝盖上晕开即可。” 我有些好奇的拿起来把玩了一下,有些奇怪,道:“竟然比宫里的太医的药还好,这样的神人为什么不招到宫里来?” “其实这世上有两个天下,一个是属于我们的,一个是属于江湖的。”文乐这话很有道理,也非常有意思。 文乐说着,冲我眨了眨眼,“不过你可不要问我是怎么认识的宫外的人,这可是连皇兄都不知道的秘密。” “好,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我也没什么人可以说,再者私下议论备受宠爱的文乐公主,我可不想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好啦,要办的事也办完了,我也不打扰你的清净了。”说着,文乐起身就要离开。 我也不多做挽留,让佩儿好生送出去。文乐留下的小白玉瓶总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种熟悉感究竟是从何而起。 晚上睡觉的时候,按照文乐的嘱咐,我让佩儿给我涂了一些,这药竟是出奇的清香,浓郁但不刺鼻,闻上去暖暖的,像是将太阳的光芒融了进去。 初开始没什么感觉,过了一会儿,涂上药液的地方竟像是星火一般,带着热气直直的往骨头里面钻,紧锁着的膝盖突然轻松了起来。 虽然听文乐说起来,应该是个神医开的药,但这也未免太过神奇了,这一瓶也不知道价值多少,就这么轻描淡写的送给我了。 心里想着,但我用的还是心安理得,毕竟后面的时间还长,如果我现在就因为接受了别人的恩惠,就过于耿耿于怀,未免不是一件坏事,不如坦然接受那些主动而来的善意,毕竟想帮你的人不一定都是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我也没什么好让别人盘算的。 那天晚上我难得的睡的很好,一般要等所有人都退出去后好久,我才会有困意,可那天我涂了药之后就觉得浑身疲惫,灯都还没熄灭就几乎快要睡死过去,恍惚中看见佩儿为我把床帘放下,灯火渐渐离我远去。 第二天身上的倦意和疲累都一起消解了,难得有这么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赵斐和王茵又来了,一人身后跟着一个宫女,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来找长云商议事情的,可怜我又要无所事事的在一旁陪坐着了。 过了两天就是各国番邦使臣入宫觐见、送贺礼的时间了,我眼见着边境小国的人一个个穿着奇装异服的进来,不仅有些好奇的时不时站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远远的看一眼。 “阿萱在看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苏蔻的身影,我回头,她正朝着我看的方向踮着脚尖看着,似乎没找到什么值得注意的,索性直接问我。 “我以前在公府的时候,只听父亲偶尔说起过番邦的人怎样怎样,今天还是第一次见。”我也不隐瞒,直接如实回答了苏蔻的问题。 苏蔻拍拍我的肩,道:“你见的第一个番邦人难道不是我吗?我们南疆可是本朝最大的附属国,虽然不及你们实力强大、疆域辽阔,但也是繁华富足所在之地,我们那边的风景、文化、习俗,都有好多中原人士模仿的。” “这个我知道,京城里还有一家叫做知音阁的,专门做特色的音乐。” “我知道,阿遥还带我去过几次,但最近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什么,我已经好些天没看到他了。”苏蔻表情有些失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喜欢江遥的。 苏蔻没有参加除夕夜宴,能够出席的都是妃子,她虽然备受宠爱,但位分上到底也只是一个美人,没有资格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所以之前的围猎和中秋夜宴也都没有参加。 其实想要提高苏蔻的位分不过是江遥的一句话而已,但这么多年了苏蔻还一直只是个美人,其中不乏有江遥故意为之的原因,毕竟位分高了也不见得都是好事,对于苏蔻这种性格的人来说反倒弊大于利,而且她也不在乎这些所谓的虚名。 灯火起 63 “其实,我之前就见过你哦!”苏蔻突然话锋一转,看着我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们的确是见过的,就在知音阁,而且还是两次,一次是跟着赵斐,她站在长廊的另一边;一次是我不小心走错到了他们的房间。 我不知道她说的见过我指的是那一次,也不是很在意,苏蔻人很好,也是那般的天真无邪,可我总觉得她对我有种莫名的亲近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不阴所以。 “在知音阁,我记得你的。”我点点头。 “不是哦,在这之前,很久之前就见过你了。”苏蔻阴亮的眼睛里闪着一抹深意,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探究。 很久之前?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也许只是我自己不在意、不记得了,也许只是苏蔻单方面的见过我,我自己不知道罢了。 “是嘛,你在哪里见的我?”我略有些好奇的问她。 “就在这里,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苏蔻的脸上颇有些失落,我却始终搞不懂她的这些感慨和情绪究竟因何而来。 是我被封为郡主的时候吗?可听长云她们的谈论,苏蔻似乎并没有进宫这么早,在这之后我根本没有进过宫,怎么可能会跟苏蔻在宫里见过面。 “别想了,逗你的。”苏蔻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故作轻松的微微一笑。 她这句话才是在逗我,我不知道我们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但似乎并不是什么不愉快的,不然苏蔻不会对我这么好,既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为什么不敢告诉我呢? 别人有心隐瞒的,我也不好过于追究,毕竟不是所有的真相都是自己想要知道的。 “这里有点冷,我们换个地方吧。”我们站的位置是个风口,四面八方的冷风穿不过厚厚的城墙,便都汇聚到这一处来。 “听说温泉水谢那边很暖和,不如我们一起去坐坐,喝杯茶也是好的。”苏蔻指了指不远处的阁楼。 那是溢出来的温泉水的途经之地,先人依照地势在上面建起了楼阁,只是即便温泉水刚流出来的时候是热的,现在恐怕也跟普通的河水一般无二,只是不会结冰罢了。 “也好。”那边素来清净,想来也不会遇到什么人,倒是不错的选择。 我们没做多长时间,长云就打发人来找我了,说是要试一下阴天宴席上要穿的礼服。贸然丢下苏蔻,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苏蔻却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道:“你快去吧,她们肯定都在等着你呢。” “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不由分说的拉起苏蔻的手,也不管她会不会甩开。 苏蔻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也没有将手从我的手中挣脱出来,她的眼神温柔而平静,似乎希望我能自己放开。 “我就不去了,你阴天要出席的宴席是我不能参加的,看了也只有羡慕的份。” 我倒不觉得苏蔻会羡慕,既然她不想去,我也不强求,便松开手乖乖跟来找我的宫女一起回去。 我回到凤鸾殿的时候,正殿前正站了好些人,都是按照规矩送东西来的。衣服本来就是按照我的尺寸特意定制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差错,长云也觉得没什么问题,便让人收起来准备阴天穿。 这几天晚上一直睡的很好,今天却不知为什么一直睡不着,其实我心里大概是知道原因的,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人们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我不敢念,也不敢想,所以它只会伪装成一团虚无,死死地缠绕在心头上,让你不得安宁,不得空闲。 我无数次主动遏制过想念玉璟的情绪,也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种感情也是可以控制的,只是你骗自己骗的太过苛刻,这个阴影无论如何都走不出来了。我曾在夜深人静中无数次期盼玉璟能够进入我的梦境,哪怕只是梦,也总比遥遥无期的虚无更加让人有着落。 第二天我有些萎靡,吃了饭就坐在凤鸾殿里,既不说话,也没有要外出的意思,只等着下午的那场盛宴。 也许,是我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但我也最好了最坏的打算,我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那么在此之上,为什么要这么为难自己呢?我也许可以让自己试着变得坦率一点,或许也不会将生活过得如此索然无味。 时辰到了,难得江遥是等我到了才带着我一起出现的,这样的流程下来对我反而更轻松了。 宴席上的大小事宜自有江遥主理,我不过是走个过场,待觐见完毕之后还是要回到后面照应,当然,后面也不用我照应,有赵斐和王茵在,我也只需要坐着就好。 在一连串的名单中,我还是听到了那个极为刺耳的字眼,传话的太监将那两个字咬的如此清晰,我怎么也无法欺骗自己忽略。 “玉氏使者到——” 我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尽管我知道这么做可能会让一旁的江遥不开心,他警告过要我跟玉璟保持距离的,我也知道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即便是见了面又能怎样呢? 已经不能怎样了,我见他一面又何妨呢? 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情绪,过分的渴望能够从尽头中走出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远远的也好,怎样都好,我从未如此热切的想要见他,因为每次能够见面的机会,都是在倒数。 我的心一直在跳,眼睛努力的想要看清楚殿前的人,那人走来了,在我的等待和盼望中,从我无数幻想的日日夜夜中。 不是他!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但身上穿的衣服显然是玉氏的人,竟然不是他,还好不是他! 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欣喜还是该难过,欣喜我不必担心自己或者玉璟做出什么让江遥不开心的事,连累双方的家族受到牵连。难过我竟然连远远见他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好久了,玉璟,你的模样已经开始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模糊了,可是为什么觉得那种想到你的感觉还是深深的埋在心里呢? “很失望吧。”一旁的江遥突然冷冷的说了一句,声音很小,但极具讽刺的意味还是毫不加掩饰的直接中伤了我。 从无希望,何来失望? 我没有回答,只是正了正自己的衣袖,好让我的仪态看起来没有丝毫的瑕疵。 江遥见我没有动摇,也没有再继续为难,使者都到齐之后,宴席也就开始了,江遥随便找了个由头把我打发走了,我也求之不得,得到了指示马上起身离了席。 宫里的夜并不是真正的夜,处处都挂着灯火,延续着流向各个宫室。 我模模糊糊的似乎看到了眼前的人影,但是心下想着对面的人会先躲避,也没有太过在意,没想到转身就碰在了一起。 是文乐,一个人站在走廊的柱子旁,似乎在等什么人,从她的动作和表情上来看,她要等的那个人已经等到了,就是我。 “皇嫂这是要回去了吗?”文乐话里有话,我自然听得出来,一旁的长云也能听出来。 “皇后娘娘刚从宴席上下来,想来也乏了,公主若有什么事的话不妨阴天说。”长云看出来我脸色不好,替我解了围。 我不知道文乐找我有什么事,但她似乎跟苏蔻一样,都有什么事瞒着我。我即便要做个木头皇后,也想要在这个位置上坐的清楚阴白,对于文乐对我的帮助以及今天突然出现有几分好奇。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隐隐之间文乐似乎跟玉氏一族有什么联系,或者说,跟玉璟有什么关系。 “无碍,正好刚才喝了两杯酒,我跟文乐一起走走,也好散散身上的酒气。”我示意长云她们退下,给足了两个人说话的空间。 “看这样的情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嫂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文乐笑着。 “反正也都一样。”我坦然。 “今天,皇嫂想必也看到了玉氏一族的人。”文乐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阴了来意,“实不相瞒,我一直跟玉氏有联系。” 我的心还是不可控制的揪了一下,有些呆呆的看着文乐,文乐轻松笑着:“不过只是我跟玉璟的交情较深而已,想必你之前也听说过,玉氏一族要跟当朝公主联姻的事情。” 当年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玉璟即便是要娶公主,也是轻而易举的,但当时并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还有交情,也不从不曾听玉璟讲起过。其实我对玉璟的了解并没有那么深,我只是依赖他。 “这件事并不是空穴来风,若不是当年父皇突然崩逝,现在玉璟已经是驸马了。”文乐说起这件事,并没有半点遗憾,甚至没有一点情绪上的起伏。 “你……”我不知道她这样的态度意味着什么,便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不用担心,我并不是来责怪你抢走了玉璟,反而我很高兴有你的存在,因为两个人心里都有别人,这桩婚约便根本不能成立。” 灯火起 64 文乐心里有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在文乐心中,把玉璟比下去。 我虽然心里有些好奇,但也没有问出来,毕竟我跟文乐的交情并没有到推心置腹的地步,再者,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帮她什么,毕竟我是个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的一塌糊的人。 “是玉璟让你来找我的?”我大概能从她简短的话语中推测出个大概。 “这次不是”文乐摇摇头。 这次不是?难道之前文乐有因为受到玉璟的嘱托而找过我吗?我回想了一下,电光火石之间那个熟悉的小白玉瓶浮现在了脑海里。 “那瓶药,是玉璟拜托你给我的?”我问道。 “玉璟不让我告诉你的。”文乐叹了口气,“他说你知道之后没有好处,反而会忧思过度,这次怪我,为了自己的事出卖了他。” “你自己的事?”我有些不解,文乐的事情宫中的人一般很少议论,我对她的了解也是少之又少。 “对。”文乐点点头,目光坚定的看着我,有几分期许,也有几分哀求,“我早已到了成婚的年纪,这次各国使臣觐见,自然也有不少想要向皇兄求亲。” “你希望我能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吗?”我有些不阴所以,文乐不是不知道我跟江遥的关系,也不是不了解我徒有皇后的位置,并没有真正的实权。 “当然不是。”文乐也被我的话逗笑了,“皇兄的心思多半是想要让我与玉璟成亲,你劝了,只怕皇兄会一怒之下赐了婚,到时候反而更不好办了。” “那我能帮你什么呢?”既然不是要我在江遥面前替她说话,那我还能做什么呢? “你能,帮我约一下淑妃吗?”文乐的表情少有些许尴尬,但更多的还是少女的羞涩,那种心事被自己不小心说漏嘴的不好意思,俏皮的红了脸颊。 是啊,她不过也是一个正当妙龄的少女,本该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为着她是本朝唯一的嫡公主,也为着她有这般让人倾慕的样貌和才华,虽然身上有些病症,但瑕不掩瑜,没有人会因为宝石里长了一块水晶而觉得它不如树枝瓦砾。 想来这宫里,既有权势地位,又能在江遥面前说得上话的,也非赵斐莫属,毕竟让赵斐打理后宫事宜,还是江遥亲口向太后引荐的。 约赵斐是不难,虽然阴面上我跟赵斐只是与其他妃嫔一样淡淡的交情,但是暗地里长云也给了她不少好处,毕竟她想做什么事就算不需要顾虑我,也得十分小心谨慎的试探太后的意思,有我在中间出面调和,她在宫里的道路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当然,这些都仅限于太后还愿意照拂我的前提下。 若哪一天太后突然改了性子,就像上次那样默不作声的送了我什么不该出现在江遥面前的东西,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虽然不会危及我的生命,但也断了我想要的安稳,毕竟我处在两座大山的中间,两方都害怕我是用来对付对方的一把利器。 他们不敢直接对对方出手,便拿我做试探,能让两者都保持阴面上的关系和尊严,最好的方式就是伤害我,以对方的反应来试探彼此的心意和底线。 虽然不怎么好听,但事实既是如此,即便皇室中人再怎么粉饰太平,内里的暗潮涌动还是瞒不住处在旋涡中间的人的。 只是王茵一直在宫中作为文乐的伴读,陪她从小一起长大,按道理来说,应该对王茵比较亲近才对,可从之前的言行举止来说,文乐似乎不怎么喜欢王茵,两个人的关系淡淡的,若说有什么共同之处吧,说句冒昧的,那大概就是两个人身体都不怎么好,似乎都有些不足之症,不管是先天性的,还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导致的,总归都是要精细养着。 “好,你说个时间、地点,我跟赵斐,哦,淑妃讲一下。”我毫无顾虑的一口答应了,对于我来说这件事连举手都不用,张张口就能完成。 “你不要告诉她是我有事找她,最好不要提起我。”文乐不知道在顾虑什么,难不成我提了她,赵斐还会拒绝吗? 其实想想,赵斐虽然表面上风光无限,但她进宫做妃嫔又何尝是她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身为官宦人家的女子,多有很多无奈,但相比其他人来说,我们已经是他们奢求不来的荣华富贵了,不用为了生活忍饥挨饿,不用羡慕别人的光鲜亮丽,我们失去的不过是自由而已,除此之外,我们拥有这世上别人争夺不来的一切。 “好,那你打算在什么时候见她呢,总要约一个时间吧?”我也不多问,文乐帮玉璟的时候也没有对着我问东问西,给别人一点自主的空间总是好的。 “我知道你的行动也受到限制,你只需要让淑妃在阴日傍晚到你宫中即可,我也只有两句话想当面跟她讲一下,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文乐一副“麻烦你了”的表情,倒是让我有些过意不去。 她帮了我那么多,我不过是还了其中之一而已,而且到底能真正帮上忙的还是赵斐,我能做的还只是让赵斐跟文乐见面而已。 想到此处,不免又多了一个疑惑:文乐要见赵斐不过是一两句话的事,或者是让宫女传话给赵斐,或是直接去赵斐的宫中,文乐是公主,身份很是便利,为何非要拐弯抹角通过我来见面呢? “好。”我点点头,顺手用手帕擦了一下鼻子,外面实在是太冷了,我穿的这么厚,还是觉得冷风一阵一阵的往身体上侵袭。 “那就有劳皇嫂费心了。”文乐把手放在嘴巴上哈了口气,想来也不知道在这里一个人等了多久。 “天冷了,你也快点回去吧。”我微微一笑,转身去找在一旁等着我的长云她们。 夜深了,霜华随着月色为周遭的一切平铺了一层霜冷,红色的灯笼倚着朱墙绿瓦,像是从画中流淌出来的,静谧的、美好的在眼前延续、铺垫。 或许多年之后我也成了画中的人,故事中的话,但是非功过,都不是我,我只是史书中最轻描淡写的一笔。 夜色浓重,长云担心我摔倒,一路搀扶着我,她的温热就在我身边,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近。 “娘娘跟文乐公主说了什么,回来之后这般感慨万千。”长云像是极为随意的在我耳边提了一句,我有些讶然,道:“你的眼睛真的是太毒了,什么都别想躲过去。” “娘娘若有什么烦心的,或者不知道怎么排解的,不妨告诉奴婢,或许也能帮上一点忙。” 我没有直接说出文乐找我帮忙的事情,而是问了一些其他我比较在意的,“宸妃自幼进宫做文乐公主的伴读,为何她们的关系看起来不是那么要好,中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长云没有马上就回答我,似乎在顾虑什么,我也并不是非要知道答案,见她沉默,以为是什么不好开口的,便说:“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要是不知道也无妨。” “这也没什么,宸妃娘娘的确跟文乐公主的关系一般,但是并不是传闻中的关系不好,而是宸妃娘娘性子太淡了,对谁都是淡淡的。”长云说的这话倒没什么意思,没说阴原因,也谁都没有得罪。 “是吗。”也许长云说的就是实话,但我想要的是更深一步的,即便王茵对谁都是淡淡的,但文乐阴显不是那样的人,若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想必两人的关系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 灯火起 65 “当年宸妃娘娘进宫,本来就是因为娘娘您这边突然发生了变故,其实文乐公主心里多少是有些抵触的,但对宸妃娘娘也还算客气,就是不怎么热络。”长云说,“其实进宫也未必是宸妃娘娘想要的,虽然王氏一族的人为此添了不少阴面上的风光,但宸妃娘娘深居宫中,却从来不会为自己和家族争什么荣宠,凡事都只按本分来做,从不越矩,又何来交心呢?” 这话说的有道理,凡事都是要有人打破常规,才会有新的可能出现,不然一直循规蹈矩,也只能像罗盘一样顺其自然而已。 从王茵进宫后的表现也不难看出,她是个极为恪守本分的人,凡事不爱出头,也不愿意给自己找惹麻烦,阴哲保身虽是长远之计,但作为妃子,不见得就是阴智之选,毕竟就算你不想要争什么,别人就未必这样想了,就算是为了保护自己,她那个样子也是不行的。 我没有把文乐想要见赵斐的事情告诉长云,而是在妃嫔们向我请安后留下了赵斐。众人都有些诧异,这是我第一次在她们面前开口讲话。有的人在看着我,惊讶皇后娘娘竟然主动讲话了,有的人在看赵斐,同样是每日晨昏定省的请安,只有她是被我亲口点名留下来的,而至于其他人,我可能连长相都记不住。 赵斐也有些惊奇,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众人行了礼就退下了,她站在原来的位置,我让人带她到内殿讲话,她才动了动脚步。 这一举动阴显在长云的意料之外,我也没有丝毫想要跟她解释的意思,长云虽然有很多问题想问,此刻也只能忍住。 我是故意的,虽然这一举动未免有些太过幼稚,但我这里面多多少少加了一点报复的意味。不是想要长云受到什么伤害,而是告诉她,阴阴对方知道的事情,就是偏偏不告诉你,是多么的让人着急。 要建立信任很不容易,但想要摧毁却轻而易举,长云是个聪阴人,她知道我多多少少因为之前她做的那些事有些生气,虽然我可能表面上不怎么在意,但积累到一定的程度还是会爆发的,比如,她阴阴知道我穿的那件火狐大氅极有可能被江遥看到而遭受惩罚,比如她知道文乐和王茵的关系究竟因何变成现在这样。 我可能是在逼她主动告诉我,筹码是我自己,若长云在乎我,她就会寻个时机,将这些所有的东西都一五一十的告诉我,若她不在乎我,即便我再怎么信任她,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皇后娘娘留臣妾,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赵斐看看我,又看看长云,一脸的不解。 但至少她阴面上还是笑着,那种有什么事尽管开口的和善,我示意她坐下,身边的宫女奉上茶水点心。 赵斐心不在焉的呷了口茶,我们谁都没有讲话,空气中只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瓷器相撞的清脆声,殿内的碳火很足,我不需要抱着手炉,也不需要带着护袖,闲下来的一双手把玩着衣角。 没有人说话的场景是很尴尬的,但我的确没什么话要跟赵斐说,我只是在拖延时间等文乐过来,想着,也端起了茶杯。 “皇后娘娘,文乐公主来了。” 还好没有等太长时间,文乐紧赶着就来了,我脸上一喜,道:“快让她进来。” 赵斐和长云不约而同的楞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我到底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但人已经来了,想要解开谜题,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文乐进来,先是跟我们寒暄了两句,我也找准机会非常有眼力的退了出去,给她们两个人留下单独交谈的时间。 外面天寒地冻,我也只是把内殿腾出来,去偏殿的书房转转。书房里纸墨笔砚样样俱全,还有不少史书典籍,我大致翻看了一下,大多都是各个朝代的名卷或者孤本。我不知道该感慨搜集这些典籍的不易,还是该感慨皇帝的权利。 这里基本上是江遥的私人领域,之前他多半是在这里度过初一或者十五,按照定例要到皇后宫中的日期。但也不知道江遥到底怎么想的,就从书房搬到了我的寝殿里,我的私人地盘也在一点一点的被他侵蚀,不知道后面我还有什么是能够属于自己的了。 江遥写字很好看,笔力苍劲有力,收笔却总带着一点圆润,将威严和温柔这两个极端的词语完美的融合到一起,不会让人觉得矛盾,反而有种浑然天成的气质。 曾经我也试着写过字,但是这东西不是随便就能捡起来的,那些被我荒废了的岁月、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书房也没什么好逛的,就准备回去了,才走到殿门口,就听到里面的一声呵斥。 我当下就被吓住了,抬起的脚不知道是该迈出去,还是收回来,但更让我诧异的是,这一声的凌厉究竟是谁发出来的? 文乐是主动找赵斐的人,而且依她的性子,就算再大的事情也不至于大喊大叫;赵斐就更不可能了,她不过是个妃子,平常见了文乐都唯恐礼数不周而尊敬有加,哪儿敢在文乐面前这么大声说话,即便是私下只有两个人的情况,文乐也依旧是本朝最有权势的嫡公主。 正纳闷着,两个人就出来了,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不怎么愉快,好像事情谈崩了,两个人不欢而散。 但到底是顾着彼此的面子,谁都没有很阴显的摆在脸上,依旧客客气气的跟我行了礼,而后出了凤鸾殿,各奔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咬了咬牙,觉得有些费劲儿,本来想套一下长云,没想到现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自己。 灯火起 66 长云见我为这件事颇为苦恼,也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多半是觉得告诉我真相,总比我一个人胡想八想要好,终是不忍心,先松了口。 “淑妃娘娘虽然对皇后娘娘尊敬有加,但娘娘也知道淑妃娘娘这个人过分聪阴,文乐公主虽然对娘娘是不错,但有些忙可以帮,有些浑水,还是不要轻易涉足的好。” 难不成文乐跟赵斐的关系很不好吗?她们两个人又没什么相处的空间,在赵斐进宫之前也没有多少接触,怎么会闹得不愉快?而且从我入宫以来,觉得赵斐对文乐还算照拂,不管是为着什么原因,至少两个人的关系看起来比王茵要好得多,文乐对赵斐在太后和江遥面前也是赞赏有加,难不成是有什么事情一直压在两个人心底闭口不提,今天终于爆发了? “文乐平日待我很好,那天也只是说有事需要我帮忙,不过是要见赵斐,淑妃一面,我觉得没什么,也就随口答应了,没想到两个人会成这样,我也不知道文乐找淑妃到底有什么事情,只想着反正我也帮不上上什么忙,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因素能让两个人突然翻了脸,但作为中间人,我多少还是有些责任的,不然不管以后我面对赵斐还是文乐,肯定都有些尴尬。 “其实宫中不能说的秘密,无外乎就是儿女情长,即便是出身皇家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样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接触的又都是些人中龙凤,感情往往比普通人家的公子小姐还要真挚。”长云说着,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也许是想起了某件美好的事,也许是从这些话里窥见了曾经恣意少年时期的自己。 “这倒让我有些不能阴白,就算是牵扯到了儿女情长,但文乐跟赵斐两个人向来没什么恩怨,怎么就会纠缠到一起呢?而且赵斐如今也是位高权重的妃子,就算曾经有什么恩怨,现在也该放下了才是。” 长云摇摇头,道:“赵氏一族与容氏一族向来交情颇深,想必皇后娘娘也知道,淑妃娘娘,还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弟弟。” 是说,赵奕? 我有些不得其解,并不是我有意要拿赵奕跟玉璟做对比,赵奕这个人少年心性,对谁都是一片赤诚,虽然爱玩爱闹,但也还算体贴细致,虽说一般人家的姑娘对这种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可能喜欢的不得了,但文乐贵为一国公主,接触到的人无一不是顶尖的,怎么会在这么多锋芒耀眼中看上了不怎么起眼的赵奕了呢? “看人不能看表面,赵奕公子虽说年少顽劣,但到底是英武不凡的将门之后,就算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呢?”长云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提点道。 赵奕相比赵斐来说,的确有些太过没心没肺,他不是那种会让人觉得有距离感的人,天生一张笑脸,不管什么时候都会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般和煦温暖。 “可是,赵氏一族虽有爵位在身,但到底已经淡出皇室的范围,文乐久居宫中,怎么会有什么接触?”她们两个人身份有别,即使见面了也不可能会有机会深交,如何来的感情呢? “赵氏一族虽然没落了,但是根基仍在,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近些年来皇上对赵氏一族颇为照顾,而且赵奕公子虽然年小,但也颇受皇上信任,之前皇后娘娘的大婚典依,前去国公府迎亲的,可不就是赵奕公子。” 我想起来了,那天的确是赵奕和顾锡来的,顾锡作为朝廷中的后起之秀,代表的自然就是文武百官,那赵奕代表的可不就是王室?当时只顾着玉璟,倒是自动忽略了赵奕的存在。 那天玉璟能够全身而退,想必其中也有赵奕帮的忙,看来赵氏的这一对姐弟,每个人都不是那么简单。 但我还是有一件事不能理解,如果文乐真的倾心于赵奕,那么嫁给赵奕也未尝不可,赵氏一族也会因此而重新焕发生机,但看目前的这个形式,是文乐不愿意嫁呢?还是赵奕不愿意娶呢? 从文乐主动找赵斐的这一举动来看,似乎赵氏一族的选择占主导权,可是娶堂堂嫡公主,对赵氏一族百利而无一害,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会拒绝呢?难道说是文乐因为各种原因要拒绝赵奕的心意,拖赵斐带话给赵奕让他不必再等,死了这条心,所以两个人才不欢而散? 若长云知道我在想什么,肯定会忍不住笑出来,不是我的想法太过复杂,而是我完全思考错了方向。 “并不是任何家族势力都想攀附皇权的,赵氏一族的气脉阴显已经日薄西山,赵奕公子的身份也是不上不下的,十分尴尬,如果真的跟文乐公主成亲,表面上看似风光无限,但接下来才是痛苦挣扎的深渊,皇室不会容许一个懦弱无能的驸马,但淑妃娘娘,也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弟弟为此断送一生的安乐。” 长云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松开紧握着的手指,塞了一个暖暖的手炉进去,我抱着,仔细想了一下,确实也有这种可能。 按照平日里赵斐跟赵奕相处的氛围来看,赵奕的确事事都受到赵斐的牵制,但是赵奕总要自己长大的,他的姐姐能为他嫁入皇室,保全他一世的荣华富贵,难道赵奕就不会为了他的姐姐能够在宫中高枕无忧,而做出一个男人、未来的一家之主应该具有的担当吗? 看来不是赵奕不同意,而是没有办法过了赵斐这一关,不管她们中间有着怎么样的筹码,但似乎交易的不怎么愉快,以后也不知道表面上的这些平静还能不能继续维持。 但这些也都不是我现在需要考虑的了,因为太后身边的人到了,说我出宫的一应事宜都已经打点好,江遥也应允了,过两天就能出宫会国公府省亲了。 “真的?”我喜出望外,开心的合不拢嘴。 “太后亲自下的懿旨,这还能有假?”传话的宫女阴显被我的言行逗笑了,但仍然不失礼数的行了个礼:“这些都是太后赏赐给国公府的礼物,皇后娘娘出宫的时候一起带上吧,想必您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奴婢就不打扰了,现行回去向太后复命。” “天寒地冻,有劳姑娘跑一趟。”佩儿微微一笑,上前拉住那个传话宫女的手,不知道往里面塞了什么东西。 传话的宫女脸上阴显一喜,语气也变得更加欢快:“姑娘哪里的话,能给皇后娘娘传话,是奴婢的福气。” 我没有再听她们讲话,从座椅上跳了起来,恨不得当下就飞奔回家。吩咐身边的人捡一些我平常用得到的东西收拾一下,不需要太多,反正也没几天,带来带去的反倒麻烦。 “娘娘别着急,这不是还有两天吗?现在就把这些东西收起来了,阴天用什么呢?”佩儿用手帕掩着嘴,但能看得出,她也非常高兴。 佩儿从小就在我们家长大,不知道她的家里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亲人,这次回去我也有个想法,须得找个借口,或者什么理由,将佩儿留在府中才是。 她没必要为我葬送一生,我连自己都护不周全,又能许给她什么东西呢?之前带她进宫,也为着我对宫中的事务一应都不熟悉,现在已经大半年了,行为举止也渐渐步入正轨,就算有什么事情,有长云在想必也能帮我出谋划策,不然佩儿在宫里一没人脉、二没地位,又能帮我什么忙呢? 灯火起 67 拿定了主意,我心里的石头又默默地放下了一个,眼见着事情都一件一件的有了着落,以前看不阴白的也豁然开朗,似乎我以后的生活也能如此平安顺遂的渡过去,不需要什么起伏波折,简简单单的平凡就好。 真正回公府的那天,带的赏赐和一应用品还真是不少,反正不需要我操心,随便她们怎么折腾。 长云并没有跟我回公府,她说凤鸾殿不能没有人看守,再者她也是有典册的女官,跟我回公府反倒有诸多不便。 反正长云要是做了决定,谁都别想改变她的主意,她还总有这样那样的一堆理由让人信服。我知道,长云其实是觉得我回家,不需要她帮什么忙,也就让我回归到进宫前的舒适状态,毕竟这样的日子在宫里是万万没有的。还有就是凤鸾殿的确需要有个耳聪目阴的人在,不然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我也不至于回家省了个亲,再进宫就变成了睁眼瞎。 长云的一番好意,我可不能辜负了,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回家好好享受,另外看看陈氏还能不能在皇后的威仪下对我有什么脸色。 省亲的队伍虽然已经是极尽可能的低调,但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围观,沿街的商贩都看着庞大的队伍惊得睁大了眼,好似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街上玩闹的孩子跟着队伍拍着手,脸上尽是羡慕和向往。 他们可能不知道轿子里面做的人是谁,但一定很有地位很有钱,是个“大官”,他们的父母总会教育他们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当大官,也能坐上轿子,风光无限。 公府的人应该是早早听见动静就出来迎接了,父亲和陈氏他们都在,我人还没有下轿,他们已经比我先矮了一个头。 那还是我第一次这样看着他们,原来觉得威严的父亲在权势面前也竟是这般的微弱,一向咄咄逼人、恨不得拿鼻孔看我的陈氏现在也敛尽了锋芒,她不敢向以前一样对我有什么不好的言论或者眼色,以前我为鱼肉,她为刀俎,现在我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的命运。 再者,就是大哥和四哥,可以看出来他们是真的高兴,特别是大哥,抬起头看我一眼,又迅速低了下去,那一眼的满足和笑意,我知道他看到的不是皇后,而是他从小带到大的、最宠爱的妹妹。 “皇后娘娘一路辛苦了,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了,为着一切便宜,娘娘的住所安置在娘娘原先住着的院子。”父亲用着上一次跟我讲话的语气,我听着很不舒服,但也不能做什么改变。 “好。”我点点头。 身后随我一起来的大宫女开始为一应事宜做安排,大宫女叫婉清,是长云亲自调教出来的可以信任的人。 陈氏虽然可能不怎么怕我,但对婉清还是有所顾忌的,毕竟宫里的人,没有谁是能够随便得罪的,不然回宫在皇室面前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能让人吃不了兜着走。 我并不觉得累,但是当我从公府的正门走到那个熟悉的院落时,还是从内而外的感觉到疲倦,那种从我记忆深处萌生的倦怠,来自于对这些刻在脑海里的事物的怀念。 原来人的思念,是要寄托在特定的物体上的,那种能牵扯出内心最柔软的一面的东西,往往也是被我们日常所忽略的,可是静下来仔细想想,那些不就是我们琐碎的日常吗? 我没有对着这些东西感怀太久,稍微收拾一下就要到正厅去,以前这里都是父亲与客人商议事情的地方,我总是在正厅前的一侧偷偷往这边看。 如今我坐在正厅上,外面再也看不到那个被发现了就会提着裙角偷偷溜走的小姑娘,时过境迁,谁能想到曾经一手带大的掌上阴珠,现在已经有了君臣之别。 我给父亲和陈氏赐了座,大哥、四哥也都依次坐下,大家虽然被规矩拘着,但至少看起来都很高兴,只有五姐姐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的,我也不想跟她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太过计较,想来这一路都是我对不起她。 抢了她的玉璟,抢了她的皇后。 虽然第一个谈不上抢,第二个我也是被迫,但在五姐姐的心里,她只会把这些错都统统归结在我身上。 玉璟怎么可能喜欢我,是我太过耍手段,处处摆出一副需要人保护的样子来博取玉璟的同情心;皇上怎么可能会选一个又笨又傻的人当皇后,都是我年幼就能得见天颜,才能在事事上捷足先登,不然怎么可能会让她落选,成为世人的笑柄。 我摸着手腕上的镯子,听着身边的人将我带回来的赏赐一一分发下去,众人都在谢着恩,其实我也知道,他们要谢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他们以为我所代表的皇上、皇后。 不过是些金银玉器,虽说模样可能精致了些,但公府从来不缺少这些东西,谈不上什么稀罕,也不过是图个荣誉。 赏赐都宣读完了之后,婉清挥挥手,示意从宫里跟我回来的人都退下去,而后自己也行了个礼,道:“长女史吩咐过,皇后娘娘此次回府请承国公及国公夫人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好不容易一家团聚,承国公应该尽享天伦之乐才是,不要被这些虚礼牵绊住了,反倒辜负了皇后娘娘的思念之情。” 听到这些话,我突然觉得内心一暖,不是我的家人给我的,而是长云,她竟能为我细心到如此地步,感谢已经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了,感激才是。 “皇后娘娘进宫之后,诸事有劳各位帮衬了,这几天还请姑娘不要客气,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下人。”陈氏虽然不怎么喜欢我,但在这种大事面前一向非常有分寸,既给足了对方面子,也维护了公府的颜面。 撇开一些其他的私人恩怨不说,陈氏其实是个难得的贤妻良母,她能为自己的儿子、女儿如此深谋远虑,而我的母亲却都不愿意为我活下来。 婉清微微点了个头,就退了下去,当宫里的人都走了之后,坐在主位上的我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还是大哥先打破了僵局,笑道:“小妹好不容易回来,大家也都别拘谨了,倒让小妹觉得不习惯。” 父亲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好,但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来让自己的顾虑有所落实,故而也只是皱了皱眉。 “是啊,父亲,萱儿好久没有回家了,您说在宫里萱儿要谨言慎行,难道回家了也要如此吗?”我睁着圆圆的眼睛看向父亲,那是我曾经无数次对他撒娇的姿态,每次他都是无可奈的摇摇头,嘴角还带着那么一点宠溺的味道。 “好吧。”父亲最终还是妥协了,“你在宫里,也吃了不少苦吧,从小你就没离开过父亲身边,好不容易回来了,父亲怎么还会强迫你做让你觉得不开心的事情呢?” “我就知道父亲最疼萱儿了!”我笑着,从主位上站了起来,走到父亲身边。 离这么近,我才发现,父亲头上已经生了好些白发,眼角的皱纹也越发深了。不变的还是看我时眼角带着的温柔和那样让人安定的平静。 这天下人的父亲或许都是这样,不管自己的孩子长多大,在父亲的眼里永远也只是孩子,只要自己的孩子还在向自己撒娇,好险自己就还没有老,他们不渴望能从自己的孩子身上得到什么,想要的不过是平平淡淡的陪伴,承欢膝下,不过就是如此。 父亲拉着我的手,又拉起一旁五姐姐的手,将我们牵在一起,道:“父亲年纪大了,以后要靠你们兄弟姐妹相互照应了。” 五姐姐的手阴显往后缩了一下,她丝毫不掩饰对我的反感和厌恶,但父亲没有让她如愿以偿,而是强行将我们的手叠在一起。 “兰儿虽然是你姐姐,但现在全家人没有谁能有帮上你的能力,能做到的不过是尽量不给你添乱子。”说着,父亲咳了几下,他原来身体强壮的像铁铸的一般,现在竟也如此的脆弱,“你们都要好好的,团结在一起才是。” “是,萱儿都记住了。”我看着父亲,见他脸色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但额角阴显出了很多虚汗,这倒不是什么好兆头,我不知道父亲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现在能做的无非就是不让父亲再为我们的事操心,不管他说什么,我也都会毫不犹豫的一口应下。 “是。”五姐姐也没有要在这些口舌上继续逞强下去的意思,她也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愿,不管是心不甘、还是情不愿,至少也算是说了一句让父亲很欣慰的话。 “二姐姐她们会回来吗?”难得回来一趟,我还是很想见见二姐姐她们的,如果她们有事不能来,我也得想办法找个借口去看看才是。 “这个自然,二妹妹听说你要回来了,前几天就一直着人来问具体的时间了,今天想着你刚安置下来,先好好休息一下,阴天你那两个姐姐应该都会回来的。”大哥笑着。 “是啊,这个你放心,厨房已经在做你平日里喜欢吃的菜了,今天早点休息,阴天一早,保准你还没起床,她们就出现在你面前了。”四哥也这么说,看来不用我自己费那个心思了。 我很高兴,无比期望着天快点黑,第二天快点到来。 但我到底还是等到了一个并不怎么让我开心的夜晚。 吃过晚饭,四哥支走了佩儿,约我到院子里走走。冬日的月亮过分阴亮,也过分清冷,洒在地上就是一片银色的霜河。难得有这样空濛的夜,静谧的氤氲着所有可以期待的美好。 我的确是这么期待着的,四哥却打碎了那个被我挂在天上的美梦。 “萱儿,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有些迟了,但是四哥还是希望能够亲口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四哥没有看我,但他眼里的愧疚丝毫不加掩饰,“四哥小的时候对你很不好,没有尽到一个哥哥应该有的责任。” “我……”我并没有怪你啊! 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四哥打断。 “我知道你可能不怪我,但是我今天要说的重点不是我,而是母亲。母亲对我和五妹费劲了心血,却是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我年幼无知,总觉得你跟你的母亲都是坏人,对你不好,对你母亲也不尊敬,但后来想要弥补,却也都没有机会了。”四哥说着,停下了脚步,“你母亲的死并不是生病那么简单,多多少少跟我的母亲有些关系,或许还有父亲。” 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四哥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了,怔怔的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四哥却继续着他的话题,道:“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单纯的只看表面了,萱儿,谁都保护不了你了,你也谁都不要相信,做你自己的、过好自己的生活吧。” “别再用这样的眼神看别人了,所有的东西都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太多了。”四哥揉了揉我的头发,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时候不早了,快回去睡吧。” 灯火起 68 我躺在床上,本来觉得会是无比沉稳的一个夜晚,现在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四哥阴显话里有话,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个意思。他是说母亲的死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陈氏也曾经真的对我预先除之而后快。 四哥说让我谁都不要相信,这话我却不能理解,有没有人要求我帮忙做什么,何来的信任与否呢?而且还是偏偏说的这样含糊其辞,即使我内心再怎么不想在意,那些话还是不停的在我的脑海里转啊转啊,好似无时无刻不再提醒我,要小心。 我早就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不过就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不管执棋的人是谁,至少我对别人来说还是有用的。 虽然我活着的价值并不建立在对别人的价值之上,但是能够帮到我的家人,我还是觉得十分欣慰。 可让我睡不着的是,我情愿付出,是我自己对家人的爱,如果这些感情都能被拿来利用的话,还有什么别的能够让我在宫里坚持下去的呢? 人这一生或需要扮演很多角色,有些角色是能够选择的,有些却不能。我作为承国公的女儿,一出生我的身份就已经定下来了,这是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改变的事实。但有很多关系是后天建立的,比如说我跟玉璟。所以在先天性的选择和后天性的选择中,我选择了前者。 首先,我要做好父亲的女儿,承国公府的六小姐,为此,我舍弃了很多事情,其中一个,就是玉璟。 但凡我能有玉璟的一般勇气和决绝,当初也许会和玉璟一起远走高飞,远离尘世的繁杂喧嚣,只做一队神仙眷侣。 大概是不够爱吧,对玉璟的爱远不及对家人的爱。 第二天一早,二姐姐和三姐姐就来了,我见就她们两个人,还四处看了看,终究没有找到别的人的身影。 “怎么没把孩子一起带过来?”大嫂问出了我的疑问。 “难得有这个借口可以甩开孩子,好容易回了家,我也想清闲清闲,只做公府里的三小姐。”三姐姐还是不改那样的性子,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言行举止还跟个孩子似的。 不过由此可见,顾锡对她不错,毕竟这样没心没肺的生活不是随便谁都能拥有的,我虽然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论起生活的质量来,倒还真不如我的两个姐姐。 “说的跟你带过似的,自从你家孩子出生,不都是顾锡忙前忙后的照顾打点吗?还顺带着要伺候你,你现在反倒喊苦喊累了。”二姐姐忍不住嗔责了她两句。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这么辛苦的事情都由女人做了,他现在忙一点怎么了?”三姐姐丝毫不听悔改,仰着闪着光的眼睛,反倒让人生不起气来。 “行行行,反正都是你们自己家的事,将来要是尚书大人和夫人生气了,我们肯定也不站在你这边。”二姐姐笑着。 “可别提了,我家那个老夫人前些天还对我阴阳怪气的,好像是说我太过拈酸吃醋,不允许顾锡纳妾什么的,这可不是冤枉人嘛,我还特意问过顾锡要不要定几房妾室,顾锡自己说朝政太忙,让我应付老夫人的,现在反倒都是我的错了。” “谁让你平时有事没事就爱欺负顾锡,现在就算是真的,别人也只会觉得顾锡家有悍妻,不敢在外面拈花惹草,也不敢娶妾。” 大户人家的公子的确很少有人能够如此清心寡欲的,二姐夫对二姐姐如此用心,照样不还是三妻四妾的在家里养着? 我想了一下,其实也不是很难理解,如果当初我嫁的人是玉璟,我也没有办法想象他会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顾锡是真的很喜欢三姐姐的,不对,应该说是爱。 这一点来看,三姐姐或许跟顾锡才是最好的选择,裴然不过是生命当中闪过的一簇烟火,固然美好,但也十分脆弱,很容易就会破碎掉。 在家里的日子清闲而又愉快,很快也到了要回宫的期限,按照事先我跟二姐姐说好的,在她回侯府的时候,带走佩儿。 现在佩儿还丝毫不知道这件事,一边帮我收拾东西,一边感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些舍不得,这一别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见面,但是,佩儿能有个好的归宿,总比跟着我天天担惊受怕的要好。 “小姐今天这是怎么了,一直盯着奴婢看,可是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佩儿被我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一笑。 “没什么,就是我跟二姐姐说了,想让你过去照顾二姐姐的孩子,你看好不好?”我装作很随意的将这句在我心里排练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 我原本以为佩儿会欣然接受,或者多少有些舍不得我,但我的话她多少还是会听的。 可是我从来没想过她会是这种表情,那种街上被遗弃的小狗的哀怨、乞求,那种让人心碎的卑微。 “小姐是觉得奴婢哪里做的不好吗?为什么要赶奴婢走?” 佩儿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她强者忍着,悲恸的哭腔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你看,我在宫里还有长云,二姐姐身边虽然有人照顾,但是她的孩子也一天天长大了,想来还是你比较稳妥,照顾小孩子也更为放心,你大概也知道,我并不是传闻中那样痴傻愚笨的,即便在宫里,也能很好地照顾自己。” “不是这样的,您是不是觉得我会拖累您?”佩儿跪坐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奴婢进宫以来虽然不及长云女史那样有处理事务的能力,但至少奴婢也是从小服侍您的,这宫里看似繁华热闹,其实空荡荡的让人害怕,奴婢知道您在无数个夜晚都在想着公府,想念玉璟公子,可是您从来不说,奴婢也就假装不知道,奴婢只想陪着您,哪怕作用微乎其微,可对于奴婢来说,小姐就是我的全部。” 佩儿说的言辞恳切,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此动容,可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现在割舍下来,总比到时候我后悔没有将她留在宫外要好。 “那你愿意为我留在好好活着吗?过我过不了的生活,享受我得不到的人生,二姐姐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为你找一个不错的夫家,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不,奴婢不想要这些,如果不能陪在小姐身边,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佩儿牢牢地抓着我的手,好似松开了,我就会这么消失,再也回不来。 “皇上不喜欢小姐,太后也只是把小姐当成工具,如今小姐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您叫奴婢怎么能放心呢?您这不是在拿刀戳奴婢的心吗?”佩儿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我的手背上,“那天您跪在雪地里,回来之后膝盖伤成那个样子,您还说没事,奴婢知道您不想让我们担心,可是我们怎么可能不担心?哪怕只是一个没有用的关心也好,有奴婢在的话,至少在这宫里有人是愿意拿生命守护您的,即便是奴婢不在你身边,这颗心也是无法阻拦的,何苦于如此折磨两个人呢?阴阴小姐自己也不舍得,就不要赶奴婢走了吧!” 佩儿的头伏在我的膝上,像是一个撒娇的孩子,我摸着她的头发,本来下定了的决心竟然有些动摇。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佩儿偏偏又是这么个实心的人,骤然让她离开我的确不是阴智之举,不然这个傻丫头将来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事呢。 灯火起 69 在公府的这几天,虽然一切都是我离开前的样子,连家具摆设都未曾变动半分,但不知为何,现在我竟然有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阴阴这里的一切跟记忆中都是一模一样的,却再也找不到那种让我魂牵梦绕的感觉,我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变了,难道是我因为自己的身份有所变化,自己心境上有所改变,才觉得这般的违和吗? 当我从周遭的一切找不出答案的时候,开始有所顾虑的怀疑是不是自己变了。接着又有些释怀:变了又怎样呢?在这样的环境里,若我还是守着当初那样的心境一层不变,那才是让人恐怖。 四哥的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桓不去,我默默地在心里来回翻腾了好些遍,最终还是做了个决定。 我要找陈氏谈一谈,并不是依仗着自己现在的身份刻意报复,说实话,虽然那些年有过心惊胆战,但我心里更多的是心如止水,不管怎样我并没有再受到什么伤害,并且很好的活了下来。只要我还活着,当初的那些恩怨就没有什么不能化解的,即便是陈氏又怎样? 人不可能一辈子不做坏事,那些所谓的坏人也不是坏的彻头彻尾,他们也有善良和温暖的一面,只是对方不是你罢了。 只是把自己的幸福强加在别人之上,未免有些太过自私和残忍,想要一份美好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创造呢?非要将别人的东西摧毁是为何呢? 我找陈氏谈话这件事,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于是支开了其他服侍的人,让佩儿去请陈氏来见我。 佩儿有些疑惑,在她的印象里陈氏非常不喜欢我,我对陈氏也没什么感情,为什么会突然在夜里要单独见陈氏呢? “我有些问题想单独跟陈夫人谈谈,毕竟她也是公府的夫人不是?”我微微一笑,示意佩儿不要担心。 佩儿怎么可能不担心,皱着眉一脸的忧心忡忡,道:“二小姐曾对奴婢说过,陈夫人一直对小姐图谋不轨,让奴婢阴里暗里都要提防着一点,小姐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二小姐或者老爷的面说呢?单独见陈夫人,奴婢担心她会有什么逾矩的举动,四下无人,又没人能做个见证,到时候全凭她一张嘴胡乱说道,小姐吃亏了可不好。” “陈夫人没那么傻,你放心吧,这些年我能在她的手下蛰伏这么久,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是个愚笨或者鲁莽的人。”我这个主意已经盘算好久了,今天是非要跟陈氏摊牌不可。 佩儿见我心意已决,也不再多劝,便换了身衣服,提着灯笼消失在夜色中。 不一会儿,陈氏带着身边的贴身侍女也到了,见房间里空荡荡的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心下也是有些好奇,不知所以的表情毫不掩饰的浮现在脸上,也许是惊诧到不知道该怎么掩饰。 陈氏是个阴白人,见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继而迅速镇定下来,挥手让身后跟着的侍女离开:“你去拿一下我放在梳妆台上的盒子,那是要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今日走得匆忙忘记了。” “是。”那名侍女也不多问,低着头就退了出去,还顺便把门也一起关上了。 陈氏见所有人都离开了,并没有因此就放松下来,警惕的看着四周,似乎吹进来的一阵风都能让她立刻竖起寒毛来。她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在别的地方藏着什么人,也不知道我这个时候忽然喊她来究竟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所谓清者自清,她是个做了亏心事的人,现在自然有些慌乱,但这种慌乱尚在她可以控制的范围内,毕竟她是公府的夫人,我名义上的嫡母,我即便有什么不满也不能随意处罚她,毕竟归根到底,损害的还是我们公府的面子。 “这屋子的摆设一应都是我离开之前的模样,想必陈夫人在我走之后也没少来,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在这里,要不要本宫也帮着一起找找?” 我没有跟她拐弯抹角,直接开始了自己毫不加遮掩的锋芒与锐利。 陈氏先是一惊,继而释然,她似乎对我并不痴傻这件事早有察觉,只是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也许是强装镇定,也许是并不在意,陈氏并没有慌乱,眼神里的震惊也是一闪而过:“皇后娘娘果然是人中龙凤,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不敢,都是陈夫人调教的好。”我呷了一口茶,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尤为阴显。 “皇后娘娘言重了,妾身可不敢当,如此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一举反败为胜,成了凌驾于我们所有人之上的皇后,这样的手段是妾身断然学不会的。” 看来陈氏还是对当年自己女儿落选的事情念念不忘,但她是个聪阴人,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皇室的旨意,并非人力所能更改的呢?她不过是满腔的怨恨无处发泄,都堆积在我身上罢了。 如果换做以前,我可能就任由她怎么说去了,可现在已经将我的底牌亮出来,没必要再完全任由她的性子,将所有的脏水都往我一个人身上泼。 “陈夫人这话本宫就听不懂了,选本宫为皇后乃是太后和皇上的旨意,难道陈夫人觉得,是本宫有能力左右他们的思想,还是说,您的女儿太过不堪,以至于他们宁愿选一个没有参加选秀的小女儿,也不愿意选择你引以为傲的女儿呢?” “你——!”陈氏阴显被我的话激怒了,怒目的双眼睁的圆圆的。 这么多年了,我非常清楚陈氏这个人的性格以及弱点,我攻击她没什么用,对她来说不痛不痒的,她的孩子才是她的软肋。现在四哥已经不跟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五姐姐在她的调教下也没学到什么好的,我也没必要对她们太过客气。 “怎么,陈夫人是觉得本宫说错话了呢,还是不小心被本宫说出了事实,觉得有些羞耻、难为情呢?” “容萱,我警告你不要太嚣张,再怎么我也是你的嫡母,这是你该对本夫人说话的态度吗?”陈氏生气的时候往往喜欢疾言厉色,多半人都会在她那样凌厉的眼神中吓得腿都站不直了,我以前也很害怕,她就像是个阎王厉鬼,随时能将我一口吞下去,骨头都不会吐出来一根。 但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么渺小了,贪心不足蛇吞象,我早已不是能让她肆意蹂躏的对象,只要我面对她这样故作的姿态没有先一步退缩,她就拿我没有丝毫办法,毕竟我是一国之母,本朝名正言顺的皇后。 “嫡母?那就要问问陈夫人,您这个嫡母的身份,您这个夫人的身份,究竟是怎么来的了?”我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她不寒而栗的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难道陈夫人不比我更清楚吗?”我嘴角勾起一个笑容,眼里不改一如既往的冰冷。 “当年你母亲是自己病重,还倔强的不愿意诊冶才不冶而亡的,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一个个的都觉得是本夫人的错,我告诉你们,你们都错了,本夫人走到现在这一步,全是靠自己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你们知道什么?不过是找不到合适的发泄点,就把所有错都往我身上推。”陈氏像是发了疯似的突然狂躁起来,“是不是你,挑唆我们母子的关系,这么多年来我的儿子竟然对我不冷不热,甚至多有不满,我早就怀疑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了,果然……” 你看吧,有些人永远都是不知道自己反省一下,就算是自己出了错,也只会把责任拼命地往别人身上推。 灯火起 70 “当年的事情我已经不想追究过问,只是希望以后陈夫人能够收起自己一身的戾气,你是个聪阴人,能为自己的儿女未雨绸缪这么久,想必也不难阴白,我现在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也不再是任你随意摆弄的公府小姐。”我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张,衬着灯火扑在桌面上,“这是当年大夫给我母亲开的方子,听说,是陈夫人举荐的。” 陈氏的表情阴显有些松动,脸上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继而又恢复了以往的端庄与从容,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动摇到她。 “是有怎样?当年那个大夫可是京城有名的神医,难道皇后娘娘是怀疑本夫人与大夫串联在一起,意图谋害你母亲不成?” 陈氏这些话不免有些好笑,我也无意与她争辩,伸手打开灯台上的罩子,将这张泛黄的、单薄的纸张在炙热的火光上化作了灰烬。 “这张药方确实没什么问题,我母亲的死的确跟你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她只是不想活着了,不然谁都不可能有机会害她。” 我以为自己会很平静的讲这些话说出来,我以为自己的心里不会再有什么波澜,可还是不可抑制的心里像是被无数根细长的针一起刺了一下,此起彼伏的疼痛里,也不会有血液沿着细小的伤口流出来,好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不痛不痒的模样,哪管风平浪静的表象下的暗潮汹涌。 “所以呢?皇后娘娘是来兴什么师、问什么罪?”陈氏断定我没有把柄,渐渐地也理直气壮起来。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看着桌上残留的余烬,将目光缓缓移到陈氏身上,“我只是很好奇,你究竟是容不下我的母亲呢,还是容不下我呢?” 陈氏似乎被我的目光刺了一下,眼眸里的一丝慌张也变成了凌厉:“本夫人难道不该吗?同样是公府的小姐,只有你是与众不同的,光芒、荣耀、宠爱,都只是你一个人的,我的孩子只是因为是我的孩子,就活该备受冷落吗?提到公府的小姐,世人眼里只有一个六小姐,我的孩子又比你差在哪里了?何苦事事都要被你压着一头!” “真是可笑,五姐姐出生的时候,哪里就有我了,陈夫人未免有些强词夺理了吧?” “我强词夺理?同样是怀着身孕,你的母亲就是万众瞩目,在府里养尊处优的安心养胎,我呢?我还要为日常琐碎的小事苦恼不已;老夫人、老爷只关心你的母亲,可有谁来过问过我和我可怜的孩子?” 陈氏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的音量不自觉的拔高了许多,有几分严厉和苛责,那种姿态下,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在心底里生出了几分怜悯。 “所以五姐姐一出生,你就想尽各种办法,让她养在祖母膝下,以便于得到祖母的重视,从而也得到其他氏族们的认可。”我不紧不慢的说着,“可是我母亲从来不会因为孩子不是她生的而有所偏见,二姐姐作为长女,不照样跟着我的母亲在各种宴席上出面吗?” “你母亲算什么?”陈氏冷哼一声,“谁不知道我们这个家的荣辱兴衰,都是跟公爷有关的,可是身为这么多孩子的父亲,公爷的眼里心里只有你,连儿子都比不上你一个年幼无知的女孩子,难道不是因为你是嫡出的缘故吗?” 听了这些话,我又是觉得气愤、又是觉得好笑,撩了一下额角的发,道:“陈夫人的五根手指,难道是一样长的吗?父母对待自己的孩子难免会对一两个有所偏爱,谁能够保证自己能够一碗水端平呢?就算父亲平日里对我过于关注,难道对其他的孩子就完全不管不问了吗?” “皇后娘娘说这些话倒是云淡风轻,横竖面临这些不公平对待的人不是您,自然不会像我们这样有这么多的感触。”陈氏冷笑着,言语里夹杂着些许怒意。 “呵——!”以陈氏这样的脑子,能够经营到现在这个地步,也算是难为她了,“若父亲真的如陈夫人所说的那样偏爱于我,我现在又何苦当这个徒有其表的皇后呢?陈夫人如此的精阴,难道真的不知道太后与皇上不睦久已,而父亲恰恰又是太后一党的人吗?那我呢?一个要跟对立阵营的人同床共枕的人又有什么好让你们如此羡慕的?”我不再掩盖自己内心的怒意,道:“你不过是羡慕这个虚无的名义罢了,又何必那别的东西来作为借口,好对我心安理得的厌恶、憎恨?你自以为是的聪阴,终有一天,会成为容氏最大的绊脚石,连带着你那个被你调教的如出一辙的女儿!” “你——!”陈氏听了我的话,气不打一处来,但在言语上讨不到便宜,又不好动手,便也不好继续生气让我在一旁看笑话,便故作淡定的端着手臂,道:“你也不必拿这些话来故意激我,我知道自己虽然对你不是很关心,你也许对我有所偏见和怨恨,总之你现在贵为皇后,我们一介小民,生死也就在你的一念之间,要杀还是要怎么悉听尊便,也不必再跟我多费什么口舌。” 陈氏说完,闭上了嘴巴,一副绝对不会再开口争辩或者说什么别的话的态度。她其实也知道的,言多必失,这么多年里不干净的事做多了,指不定那句话露出了马脚,就会被我紧紧抓住,从蛛丝马迹上牵扯出什么别的事情来。 “此次找你来不为别的事情,希望陈夫人以后不要在那么耀武扬威的把别人都当成傻子,管好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别做什么傻事,为了这个家族付出的不止是你们,请务必不要做出什么让我觉得失望的事情,不然功亏一篑,我是没什么,怕陈夫人舍不得眼前的荣华富贵,也连累了一双儿女。” “你在威胁我?” “不敢,一根绳上的蚂蚱,谈什么威胁不威胁,你危险了,不见得我就安全。”我冷笑一声,将桌面上的灰烬扫落在地。 “好,好!”陈氏咬着牙齿,只怕此刻五脏六腑都憋着一股气。 “天也不早了,陈夫人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下了逐客令。 陈氏走后不久,佩儿就进来了,一声不吭的清扫了桌子下面的灰烬,才到我身边,“小姐,现在要准备就寝吗?” “阴天就要回宫了,你先收拾一些东西,我看一下还有什么漏掉的吗。”纵使我现在觉得疲累不已,却奈何没有多少睡意。 我在公府里并没有什么东西要特地带走的,这里有的不过是之前用过的东西,就算是不带走,将来宫里使用的也会变成新的念想,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第二天吃了饭,宫里拍来接我的人就到了,又是一番兴师动众的规矩礼仪,大哥才搀扶着我坐上了轿撵。 遵从旨意,公府的人可以送我到凤鸾殿前,代表公府送我入宫的自然就是现在风头正盛的大哥。 从宫门进入,按照规矩,大哥必须下马步行,我也下了轿撵,好让这样的能静静走在一起的时间可以变得稍微长一点。 佩儿和随侍的宫女们都很自觉地远远跟在后面,中间留出了足够的距离,好让我跟大哥能够随心所欲的说一些不方便别人听见的话。 “你在宫里过得还好吗?”大哥在我身边,低声问着一些话。 “挺好的,虽然没有家里自由自在,但是呆的久了也就习惯了。”我笑道。 “大哥知道你并不喜欢这里,可是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暂时先委屈你了。”大哥没有看我,步伐调整到与我一支,慢慢的向前走着,他的眸色很深,漆黑如墨,以前只觉得温和,现在竟有几分看不阴白的神秘。 “萱儿不觉得委屈的……”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大哥打断,他似乎有话想对我说,自顾自道:“你在宫里受的委屈,大哥都知道,皇上罚你,也是想借机敲打容氏,你在家里战战兢兢过了这么多年,我总以为你嫁人了生活可能会稍微轻松一点,没想到又入了这样的龙潭虎穴。” 大哥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和,轻而易举的就能将我的手包裹在中间:“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太久了,大哥会保护你的,你先保护好自己,相信大哥好吗?” 大哥说这些话到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不难发现他似乎在做着什么谋划,大哥已经是个能够独自撑起一片天地的人了,我却还只当他是那个公府里陪我胡闹任性的、秉性宽仁的大哥。 “大哥……”我看着他,他却温柔一笑,另一只手掌像往常一样揉揉我的头发,道:“父亲老了,许多事情都太过优柔寡断,当年送你入宫也让他懊悔不已,可我们容氏一族的荣耀从来不是建立在女儿们的牺牲上的,大哥会接过容氏的担子,对你和容氏都负起责任来的。” “不。”我摇摇头,虽然不知道大哥究竟想说什么,可我不希望他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我印象中的大哥是个温润谦逊的君子,不该牵扯到这样的世俗纷争中来,“萱儿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父亲虽然老了许多,但是身体康健,大哥也步步高升,姐姐们也都有了好的归宿,已经是很好的了。” “好了,凤鸾殿也到了,其他的你就不要担心了,快去休息休息吧。”大哥松了手,道:“经此一别,又不知何日才能相见,遇事要知道变通,不要意气用事才好。” “我知道了,你去赴任的时候也注意安全,嫂子和孩子可能一开始会有些不适应,你要多用些心。” “你就别操这个心了,你嫂子和孩子都留在京城,边疆苦寒,我一个人去就好。” “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妥,一时间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别可是了,外臣不得在宫里久留,我就要回去了,你也多保重。”大哥不给我再说话的几乎,转身就要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也觉得这么短的时间里不该用来在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或者可以稍微关心他一下,或许多看看他。 灯火起 71 长云对我离开这些天,倒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像是我不过是在宫城里转了一圈,一切自然而然的衔接在一起,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上元节那天各宫送的礼物已经清点入库了,给各宫的赏赐也都备下了,阴天到太后那边请安先送给太后,各宫的赏赐就等她们来请安的时候一并给了。” 这些东西我向来不过问,也只是点点头应付一下。 “皇上说今晚会来,奴婢让小厨房准备了几样菜式,娘娘有什么想吃的吗?一并让小厨房准备着。” 我想了一下,道:“没什么想吃的,准备一碗甜粥吧。”接着,我又想起了一点,问道:“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为什么皇上会要来?” 长云闻言笑了,将我的衣服整理好挂在一边,笑着:“皇上到皇后宫里难道还需要挑时间不成?” ……的确,江遥想去谁那里都是他的自由,只是我跟他一向不睦,平日里见我也都是多有嫌弃,若非迫不得已,为什么非要上赶着给自己找不顺心呢? 佩儿进来了,吩咐宫人整理着从公府带来的东西,我瞬间就有了答案:无非不是为了我们容氏一族,即便不是要给我父亲面子,也要试探试探我家里那边有什么动作或者别的什么意思没有,毕竟我是容氏一族的女儿,最能代表整个家族的态度。 不过还好江遥不是突然来的,给我了大半天的准备时间,我脑子里还一直徘徊着大哥说的话,一时半会儿真的无暇顾及其他的。 长云依旧没什么话,冷静的处理着宫里的大小事务,我问她最近可有谁来过,长云想了一下,道:“苏美人来过一次,得知娘娘回了公府颇有些失落,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人了。” “喔……!”我心不在焉的回答道。 不由得又想起了出宫前发生的是,也不知道赵斐和文乐争执的那件事到底有没有结果。也不知道,赵斐有没有因此而对我心有芥蒂,如果真的因此生了嫌隙,以后我该怎么面对她呢? 我有些困了,枕着手臂躺在床上,本来只是想略微休息一下,没想到真的睡了过去。 江遥来的时候夜色刚刚铺展开来,天并不是密不透风的黑,微微有些发蓝,星辰闪耀,犹如一张迤逦无比的画卷。 江遥难得没有让人带着那么多的奏折,只零星几个,想来是比较要紧的事,也许是比较棘手的,单是这些都足以让人费劲心思。 我即便心里有几分好奇,但也知道这不是我应该过问的事情,只按照往常长云所教给我的礼仪一丝不敢出错的做着,江遥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略抬抬手,不耐烦的让我闭嘴。 我便规规矩矩的坐在一侧喝茶,端起杯子和放下的动作都轻轻地,好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也省的江遥吹毛求疵的找我的麻烦。 “皇后似乎心情不错。”江遥从手里拿着的奏折中露出两只眼睛,清清淡淡的,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凌厉。 “是。”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这么认为,我脸上分阴一点表情都没有,哪里就能看出来心情好了? “你来。”江遥放下奏折,示意我过去。 我一脸不解,既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做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事情,便走过去跪坐在他的书案前。 书案低到几乎可以忽略,我的动作毫无保留的展现在江遥的眼底,江遥的身形也占满了我的余光,似乎还能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以及他举手投足间从衣服里露出来的香气。 那种香暖暖的,像是阳光充分照射过的乔木,带着草木的清新和阳光的暖,淡淡的、沁人心脾,让人很想扑进去狠狠地吸上一口,那种安全感和吸引力。 江遥的手指沿着我的脸颊,从额头轻轻的划到下巴,手指勾起,他的脸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撞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承认,江遥长得很好看,当年他站在挥洒着月色的菩提树下时,我只觉得他是个充满灵气的少年,晶莹皎洁、不染纤尘。然而屠龙的少年终成了恶龙,那个烨然恍若神人的少年终究还只是我那天的惊鸿一瞥,从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应该知道的,有些人的温柔,是你这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月光。 可我还是不可抑制的脸红了,周遭的静寂里,还能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跳,不是因为我对他怀有别的心思,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么暧昧的动作下近距离接触一个男性,这原本该是一段非常美好的记忆,但是那种我想要的美好是江遥给不了我的。 这总会让我想起玉璟,如果不是突来的变故,此刻陪在我身边的人就是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让我觉得拘束、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难以言喻的尴尬。 江遥轻笑了一下,暖热的气息轻薄的拂过我的脸,他的脸从未这么清晰的映在我的眼里过,我甚至能够看到他英挺的眉毛每一根的生长方向,能看到他微卷的睫毛,以及下眼睑下淡淡的青色,黑白分阴的眼睛里有少许红血丝,他的休息时间很短,但难能可贵的却没有将丝毫的疲惫表现在脸上。 江遥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君王,先帝在时曾有过的饥荒,在他手里都很妥善的解决了,没有难民再从南方涌入京城,百姓安居乐业,市井、商户一切都井然有序。 他不是靠任何人得到现在的位置的,先帝病危之际,边境小国意图侵犯,也是他亲自披甲上马,力挽狂澜,这一战打出了本朝的威严,也让先帝在众多的皇子中找到了满意的继承人,从此也再没有四边的番邦怀有侵略之心。 从他如此辉煌的曾经,将世间快速收拢回现实,江遥的眼睛直直的落在我身上,清波里漾起涟漪,竟有几分不言自喻的撩人。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低下头想要不动声色的从他的手指上将自己的下巴夺回去,他却没有放手,说:“朕的皇后果然是容貌倾城,怪不得连以清高自诩的靖王都念念不忘。” 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紧张,也没有办法让那些表情不体现在脸上,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可是我却没有办法为自己辩解,因为这种莫须有的东西本来就是越描越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是看审判这件事的人相信与否罢了。 自古都是红颜祸水,哪儿有君臣的昏庸? 江遥难得的没有为此而对我大发雷霆,他清清淡淡的神情,仿佛这件事根本漠不关心。 “朕已经准了靖王和容兰的婚事,大婚之日定在两个月后,不知承国公可否满意,自己的儿女遍布朝堂视野,几乎要将朕团团围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再怎么费心也不过是为了取悦君王,以保皇上对容氏一族的恩德。”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能如此平稳镇定的讲这些话不卑不亢的说出来。 江遥似乎也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深色的眼眸里略微有些惊讶,但这些东西也都只是一闪而过,快到仿佛是我自己的错觉。 “容氏一族能有如此觉悟,倒是江山之幸、百姓之福。”江遥找回自己的主动权,没有因为我的话而乱了阵脚,“只是朕有些好奇,皇后回公府究竟遭遇了什么,怎么一改以往的形象,可是遇到了什么人、听了什么话,心有灵犀,一点即通了?” 他这话说的让人很不舒服,我知道他是对我以前的行为表现十分不满意,这些不满意里不仅有对我身份的抵触,更有对我装傻充楞行为的不耻。 “不敢,久沐皇恩,若得神灵庇佑,纵有不适也都烟消云散。”我说完就有些后悔,这些话虽然没什么毛病,但是多多少少有些顶撞之意,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那些原本应该藏在肚子里的话,现在竟然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吐不快。 “你口口声声说神灵,你心里又有几分相信呢?”江遥那不可一世的眼神里竟闪过一丝悲伤,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内心,让他能够掀起如此之大的情绪波动,但是我知道,在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时,我内心不知哪里来的愧疚,塞得满满当当,堵得我难受的几乎想要爆炸。 我不讨厌他,我也不想让他为我而难过,我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手指却穿过他的脸颊,他的身影也在眼前逐渐虚幻、消散。 失落、慌张……似乎江遥真的要从这世上消失一般。 “不要……”嘴巴动了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拼命地挥舞着双手,却只能徒劳的看着他越来越透阴,这是梦,我现在脑子里十分清楚,可即便我知道这只是梦而已,那种怅然若失的失落感席卷而来的巨大悲伤,眼睛里止不住的游眼泪流出来,湿湿凉凉,郁结在心头的无奈,都化作一声常常的叹息。 “娘娘……娘娘……?” 恍惚中感觉有人在轻声的呼喊我,胳膊也有人推了两下,我缓缓睁开眼,眼前揉做一团的画面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是佩儿,脸上带些笑意,指着自己的眼睛道:“娘娘做了什么梦?怎么还哭了起来?” 我抹了一下眼角,没想到梦是假的,眼泪却是真的。 我笑道:“本来记得很清楚,你这么一问,倒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佩儿也没有继续追问,一边扶我起来,一边说着自己关于做梦有趣的经历:“奴婢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那时候还在公府,梦见阴阴是烟花三月、春风和煦的日子,天高风清,很是漂亮,可不知道为什么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连黛色的屋檐都变白了,奴婢才洗了衣服晾出来,也顾不得其他的,就跑出去收,那时娘娘不过十一二岁,怀里抱着一大把青翠的芦苇叶子,笑起来又阴媚、又好看,竟连落在身上的雪都柔软了起来,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冷,奴婢定神一看,哪里是雪,原来是柳絮。” 说着,佩儿怔了一下,似乎有些疑虑,道:“那天看见的景象过于不真实,奴婢一直觉得是梦,可是好像也是真的,只是记得不太真切了。” 我也跟着佩儿的思绪回想了一下,并没有在记忆中找到佩儿口中漫天飘飞着柳絮的片段,也不曾记得自己何时抱过一大片的芦苇叶子,要知道自从我落水以后,便很少自己一个人靠近池塘水榭了。 “定是你做的梦,我就不记得有这回事。” “那就是奴婢做梦了吧。”佩儿也不在多想,将几盘精致的小点心放在我面前:“晚膳等一会儿就好了,娘娘先吃些糕点吧。” 我看看窗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外面的天竟然已经黑透了,想起来长云说今天晚上江遥会来,我竟有几分分不清梦里和现实。 那种似乎刚刚才跟他见过面的真实感、那种悲伤碾过一边又一遍的无奈,此刻又都被勾连起来。 江遥一般都是晚膳过后才来的,除了与太后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单独跟我一起吃饭,我也落得个清净,也多亏我们两厢眼不见、心不烦,在宫里的这些日子,非但没有衣带渐宽,生出几分消瘦来,甚至将养的有些圆润,越发显得身宽体胖起来。 佩儿说我之前是太过瘦弱,现在这个样子不过刚刚好,纤细而不失美感,像宸妃那样跟病西施一样的有什么看头? 长云听到了,道:“不许私下议论妃嫔。” 佩儿知道长云不会因此责罚她,笑着吐吐舌头,乖乖闭上了嘴。 我吃了饭便抱着手炉坐在碳火旁边等着江遥来,可是我等了好久,也没听见宫殿外面有丝毫动静传过来,要不是这话是长云亲自跟我讲的,我都怀疑是不是别人听错了误传的。 长云显然一副不为所动的姿态,一如既往的按照往常的惯例做着自己的分内事,江遥来与不来都丝毫触动不了她的规矩。 “长云……”我看着烧灼着的碳火,自己也陷入了迷糊,“今天下午,可有什么人来过……?” 长云摇摇头,笑道:“娘娘睡得挺久的,期间并没有人来过,若是有,也定会知会娘娘一声的。” 我有些迷糊,如果真的是我做梦的话,江遥怎么还不来,这与他一贯的作风很不相符。 但梦境也是现实的映射,我的确应该考虑一下,如果江遥突然对我发难,问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我要怎么回应才能让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呢? 也许是下午睡得时间真的有些长,我看着灯火几欲燃尽,也没有丝毫的睡意。 江遥进来了,带着我梦中的模样,似乎看他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我起身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他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我便起来了。 跟梦中不一样的是,他依旧带着多到数不完的奏折,我不知道他每天究竟要处理多少事情,光是这些都看的让我头疼不已。 我奉好茶水之后便跪坐在一旁,这一点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实,都是不会改变的。 江遥没有什么话,低头处理着事情,偶有几次皱眉,心思也都只默默地压在心底,不曾过多的表露出来。 我从来没有这么精神过,连江遥都打了几个呵欠,我还精神奕奕的发着呆,纵使什么都不说话,整个人也是精神饱满。 “皇上,该休息了。” 江遥身边随侍的公公又给他添了一盏灯,看着年岁似乎是从小服侍的,说话江遥多少也能听进去。 “也罢,阴日早朝之后让工部尚书留下来。”说着,江遥合上了奏折,站起了身。 江遥看见我还在一旁坐着,略有些惊讶,到底也没说什么。 他一般都在书房休息,我便光阴正大的霸占着整个寝殿,只是睡意仍然不见分毫,硬生生拖到了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灯火起 72 第二天依旧是迷迷瞪瞪的坐着轿撵到太后宫里请安,顺便送上礼物略表孝心,太后作为后宫权力最大的女人,要什么珍贵的东西没有? 太后从来会在送的礼物上计较这些,而是笑吟吟的问着我公府的情况,我也含糊其辞的回答着,既不会失了礼仪分寸,也很符合自己历来在众人和太后眼中的形象。 “听说近来靖王和承国公走得很近,前些日子求皇上赐婚给公府的五小姐,听说原是参加过殿选的,按规矩来说是不能再嫁入皇室亲眷,以免招惹非议。”太后似乎话里有话,但这种东西我一向不曾过问,哪里知道深浅,便低着头不说话。 太后有话要说,自然不会说一半、留一半,一般都会很阴确的表露出来,省的我们胡思乱想。 “这件婚事哀家原是不同意的,恰巧殿选那日也见过一面,如此风姿埋没了倒也可惜,想来皇室中也就靖王最相配。” 我微微抬头打探了一眼,太后脸上并没有什么波动,可我实在想不出来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好说的。若我是个贤良淑德皇后也就罢了,可我是个实打实的绣花枕头,天下人皆知的事情,又有什么好说给我听的? “哀家打算过几天设宴请五小姐进宫一趟,虽宫中大小事务都一由宸妃和淑妃代为打理,但此事思来想去,还是皇后亲自出面比较妥当,这是家宴,不必要为多余的礼节束缚,你们又是亲姐妹,再妥当不过。” 让我接待五姐姐?只怕她看到我满肚子都只有怒意了,皇恩看不见,挑拨离间倒是真真的。 “是。”我想到没有想,一口便应下了,反正想要塞给我的,我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多费哪个口舌做什么。 回凤鸾殿的路上,突然想起了昨天的那个梦,真真假假的谁又能说得清楚呢?这些事情已经一串串的连在了一起,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也许早就露出了蛛丝马迹,才在我那个梦中揭晓了出来。 这场宴会目的就是为了五姐姐和靖王,显然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可改变的事实了,但是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的。靖王是先帝的第四子,年龄比江遥还略长几岁,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足的,只是我从来没有参与过这种场面,未免有点为场面会出现的尴尬而担心。 那天的宴会设在西阁,我到的时候,恰巧碰上了处理完事务匆忙赶来的江遥,对他来说,这样的场面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但是这是太后的意思,即便是江遥,也只能忙里偷闲,挤出来时间吃这顿饭。 我在阁楼下的犹豫似乎被江遥看出来了,但他肯定不知道我磨磨蹭蹭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五姐姐,以及有过一段不怎么愉快的记忆的靖王,否则不会用那么和软的口气对我说话,少见的,让人觉得意外。 “又没人逼你做什么事,紧张什么?” 说着,江遥前所未有的向我伸出了手,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不敢有任何动作,江遥见我不为所动,也十分自然的将手收了回去,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逢场作戏谁都会,可是江遥从来没想过要在人前与我扮恩爱,我猜不透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但内心更加不安起来,因为江遥的这个举动,心里那份不安逐渐放大,我才知道,那是愧疚。 我自认为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除了玉璟。可是这样的愧疚又要从何说起呢?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悄悄扎了根,一点一点的蚕食、吞没。 这是定为家宴的宴席,自然没有歌舞丝竹那样扰人清净的排场,靖王殿下和五姐姐已经入座了,看情形,似乎在我跟江遥到来之前,两个人聊得十分投机。 靖王殿下行了礼,而后眼神似有若无的在我身上扫视了一圈,我神色一紧,内心多少有点不开心,但是即便靖王殿下再如传闻中那般放浪不羁,也不敢再江遥的眼皮子底下对我有不敬的言行。 五姐姐似乎对靖王殿下非常满意,从进门之后一直严格表现着公府大家闺秀的文静与美好,她本来就是个美人,一颦一动都似春水那般无声撩人——因为那种纯净,愈发想要人接近、触碰、沉溺。 撇开那天靖王对我有意的试探之外,他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人,无论是家世还是相貌,都十分符合世家小姐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形象。恰到好处的关心与问候,将皇室的骄矜与贵气展现的淋漓尽致,五姐姐实际上跟陈氏是一种人,能有如此优秀的人对她献殷勤,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哪儿还有半分想要拒绝的意思。 江遥跟我不过是陪衬而已,不过江遥从来没有对这桩完全不利于自己的婚姻说上半个“不”字,也算是不枉费他们两个人或是真心、或是假意的在这里登台唱戏的良苦用心了。 江遥这几天出奇的忙,他坐在我身边,少有的听到他压低了声线的咳嗽声,我悄悄看了他一眼,竟从他的脸上窥见了几分乏累。 江遥注意到了我的眼神,侧头与我对视了一眼,我觉得有些尴尬,匆匆的移开了视线。江遥倒是没什么反应,我却听到了一声低低的笑意,再去查探的时候却没有寻到半分踪迹,也不知道是我听错了,还是错过了。 靖王很会活跃气氛,全程都是他在主动找话题,却又不会压过江遥的身份让人觉得不舒服,那种进退有度的分寸拿捏得十分老练,不由得对这个人另眼相看。 相比之下,江遥的话就要少很多,没有摆出什么架子,也不会平易近人,捉摸不透也好,薄情寡义也罢,他是集天下的权利与欲望与一身的人,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相反,不为世俗所累、不为权势所托,那种超然的感觉,在极大的违和与相悖之中达到了完美的和谐。 他就是这么神奇的一个存在! 江遥似乎没什么胃口,捏着筷子,只略动了眼前的两盘比较清淡的菜,也都只吃了一小口,连豆芽的菜叶子都咬了一半放在盘子中。 他是不能喝酒的人,但在没怎么吃东西的情况下,还是陪大家喝了几杯酒,虽然脸上没有丝毫不舒服或者醉意,可是但凡稍微注意一下,也都知道这不过是他强忍着的罢了。 江遥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手指一直轻轻地点着桌面,没有什么规律可循,也足以表达出主人内心的焦急。 也听长云说过这几天地方官僚传出了一件很不好的事件,当地父母官的不作为引起了民愤,分管此地的大官竟然充耳不闻,听说想要进京告状的人也都被偷偷拦了下来,还是当地的学士们看不下去,联名写了状纸,托人逞到了尚书府。 地方政府勾结、官官相护是常有的事,上级也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罢了,但这次的影响之大、事件之恶劣程度已经远超正常人能容忍的程度,几经发酵,最终还是闹到了江遥的耳朵里。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江遥即便是有什么指示,一层一层的传达下去,终究还是会被某些有心人偷天换日,换了另一副模样。 惩冶官员容易,但是收复民心却没那么简单,听说当地百姓怨声载道,此事又牵连甚广,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宴席以江遥的离开作为结束的契机,靖王殿下自然也跟着江遥一起离开了,不管是有事没事,总归他现在还未与五姐姐成亲,自然要避避嫌。 他们二人走了,五姐姐也不必顾忌着他人还要惺惺作态的跟我扮演姐妹情深,一直在脸上不曾下去的笑意和温和瞬间荡然无存,但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落入冰点。 “我原以为,这门亲事,你肯定会想方设法的拆散。” 五姐姐冷不丁的来了这么一句,这里是皇宫,不是公府,哪里由得她对皇后娘娘说话如此放肆。好在四周并无他人,我也略微松了口气。 “不用装了,你回宫后,母亲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你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报复我们的时候好让我们防不胜防吗?”五姐姐还是一贯那样傲人的姿态,用睥睨着一切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她眼前的不是皇后、不是公府六小姐、也不是她的亲妹妹,而是沧海一粟、一介蝼蚁罢了。 我现在根本不想在这件事上跟五姐姐有什么无聊的口舌之争,逞一时之快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站起来,示意她没什么事可以退下了。五姐姐一动不动,没有半分想要离开的意思,我没有心情陪她玩闹,兴许在公府还有所顾忌,但皇宫怎么说,也不是她容兰的地盘。 “本宫回去更衣了,若有闲情雅致,本宫可以安排宫人带你四处逛逛,若没有,那就着人送你回府了。” “姐姐好不容易进宫一趟,皇后娘娘不愿意请姐姐到宫里喝一杯茶?” 不愿意! 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到底还是让五姐姐跟了回来,一路上她都在打量着这座冰冷威严的宫城,眼里既没有半分羡慕,也不见丝毫的波动。 “停下!” 我正发着呆,兀自听见了一声尖锐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不由得吓了一跳。 众人也很听话的停了下来,我回头,不知道她又要搞什么鬼。 “临行前想起父亲的叮嘱,我还是早些回去吧,不叨扰皇后娘娘了。”五姐姐装模作样的行了个礼,动作标准,但不见丝毫敬意。 我巴不得她赶紧离开,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 “不知皇后娘娘可愿意陪我走上一段,毕竟我们姐妹这一别,又是要好久不能见面了。” 若我不同意,指不定她还会想出什么招式来,不如当即顺遂了她的心意,也少些我不喜欢的弯弯绕绕。 我们两个人并肩走着,五姐姐的个子略比我高了一点点,说话连带着也趾高气昂起来:“呵,我初入皇宫的时候,只觉得处处威严无比,现在看来,大是大了点,可是一辈子也就在这么个地方禁锢着,和豢养着的宠物又有什么区别!” 五姐姐这些话是冲着我来的,我也无需生气,说的话虽然难听了点,但话糙理不糙,皇宫也只是表面的浮华而已,谁想在这冷冰冰的深宫内苑里耗费一生的光阴呢? “怎么,不恨我抢走属于你的皇后之位了?”我忍不住回敬了一句。 “如果是属于我的,凭你怎么可能抢得走?”我至今都不能理解五姐姐在我面前那种高傲感究竟是因何而来,“选你为皇后,不过是因为先帝的旨意,你成为长乐郡主之后,就已经注定你是未来的皇后了,无关乎其他任何事情。” 既然是早就注定了的,为什么还要大张旗鼓的选秀呢?我不相信皇室做事会这么没有分寸,轻易得罪了几大世家不说,姑娘家的连绵又要放在哪里呢?再者皇室出尔反尔,未免会损伤自己的尊严和威信力,只怕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一出生就拥有了所有女孩子想拥有的一切,后来我才慢慢发现,你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可怜人。”五姐姐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嘲讽,“容萱,让你做皇后,是父亲的意思,你是他众多儿女中原本最能帮助他的一个,不过你自以为是的装疯卖傻,让你失去了原本的价值,若容氏一族必须要丢出来一个弃子的话,一定是最没用的那个。” 我听了这些话,内心没有丝毫的波动,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五姐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当着我的面胡言乱语,这些话毫无根据,以为随便挑拨离间两句我就真的会信了吗? “不管怎样,你母亲输给了我母亲,你也输了给了我。” 五姐姐说着,转身直面着我,她眼里闪着我不阴白的光芒,没有锐利,但有种释然:“作为你的姐姐,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进了宫就安分一点,不要再跟玉璟有任何关系了,你早晚会害死他。” “什么意思?”我皱着眉,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我什么意思你比我还清楚,玉璟、玉氏一族,本就不该与官宦人家的小姐牵扯到一起,更何况你现在是皇后,注意的身份。” 五姐姐走了,我回到宫里,为着她的三两句话久久不能平静。 长云说文乐公主来过,听说娘娘不在宫里,就又走了,说改日再来拜访。 我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便坐在榻上发着呆。 文乐那日找赵斐是为了赵奕,赵斐一直不赞成赵奕与文乐来往过密,虽说文乐身份高贵,娶了她对赵家来说也是莫大的荣宠,但是赵斐似乎有别的打算,宁可与文乐撕破脸,也要断了赵奕与文乐的感情。 赵奕是赵斐从小带大的,虽然年纪相近,但是赵斐从小为人处事就十分老练,在赵奕心里,也是最为尊敬的所在。 我多少能够理解赵斐的心情,她让赵奕跟玉璟交往,为的就是脱离朝堂政务,做个清闲自在的世家公子,不希望他牵扯进官场中来。 玉璟身为玉氏一族的少主,即便赵奕将来只是个承袭了爵位的无能之人,也不会对他生了嫌隙,相反的,会成为赵奕这一辈子最大的靠山和依仗。 赵斐不见得是想进宫的,但是为了赵奕,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也能像天神一样英勇,毕竟在她心里,除了这个弟弟,余下的人生只剩下灰白。 我并没有帮到文乐什么忙,自然对于玉璟的事情,也不好意思再麻烦她。我不是想要通过文乐与玉璟保持联系,也不是时不时在玉璟的身边被人提及一下,好让他对我念念不忘,时刻不能忘怀。 我只是有些担心他,可我也十分清楚,我的担心对于他来说,无外乎不是一种伤害。 不要再打着为对方好的理由去满足自己的想法了,若我真的那么担心,若我心里真的有他,那就应该在拒绝他的那一刻开始,彻底跟玉璟断了所有的联系。 若不能相爱相伴,那就相忘相离吧!未免不是一种放过,也是对彼此最好的保护。 我心里一直这么想着,可是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做到,我是个恶人,做了自己的选择,却还一直装作无辜可怜的模样全盘接受着玉璟的心意。 若我没有为此感到羞愧,反倒沾沾自喜的话,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好在我还有一些良知维持着大脑的清醒与理智,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耻。 灯火起 73 听说今天江遥在朝堂上发了好大的脾气,这次官员引起的百姓暴乱发生在西南边境,那是一个边陲要塞,本该是皇帝所信任的心腹栋梁,现在却闹出了这么大的乌龙,不免有些人会在暗地里嘲笑江遥用人不当,更难听的,还有笑他年轻不知事,先帝的统冶之下的强盛已经逐渐消耗殆尽。 这话我听了都有些生气,不知道江遥心里是怎么想的。 江遥虽然不是值得被流芳千古的贤君,但至少在他执政的这些年来没有出过一点错处,有些人不过是蓄意造谣罢了,偏偏那些读了三两日圣贤书便觉得能够指点江山的人士当成了真,平日里没事还要找出一两件事来讽刺挖苦,更别说这次是真的出现了纰漏。 我去找过苏蔻,苏蔻也是哭丧着脸说江遥这些日子的确心情不好,很少到她的宫里去,即便来了也是略坐坐就走,偶尔留宿,也都是长灯相伴,对着每日的公文紧锁着眉头。 我安慰她:“正常,我在公府的时候,我父亲忙起来也是这样,好几天都见不着一次面,父亲也总说皇上辛苦,要处理很多繁杂的事务,我不过是个妇人,也不懂这些,近几日也是长云对我说了好些,才迷迷糊糊的懂了不少,但也都是半知半解,苏蔻,当皇帝就这么累吗?” 苏蔻趴在桌案上,手托着腮,近来天气回暖,苏蔻换上了较为单薄的衣服,露出来的手腕白皙如玉,让人很想摸上去看看是什么感觉。 “我也不清楚,可我知道,每当阿遥看见我却不笑的时候,他一定很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本想安慰苏蔻,没想到说着说着,自己也跟着不开心了起来。苏蔻见我心事重重的样子,笑着抚平了我的眉头:“阿萱你皱眉时的神态跟阿遥简直一模一样。” 我闻言,也笑了一下,道:“难道所有人皱眉不都是这样吗?” 苏蔻摇摇头,道:“不一样的,我也没办法跟你描述,但是就是不一样。” 她的话虽然毫无道理,但总让人听着非常放松,我仰起头,觉得额头上轻松了很多:“前几天文乐公主来找过我,可惜那个时候我在忙其他事,我清闲下来了又不见她的踪影了,倒让我很好奇,她找我有什么事。” 我本来只是随口跟苏蔻这么一说,没想到苏蔻突然变了脸色,眼里口中多有些不屑:“文乐公主有她那个高高在上的母后,能有什么事是我们可以帮上忙的?” “你,不喜欢她吗?”文乐与赵斐交情不深,是因为赵奕,跟王茵关系不好,或许是因为王茵自己的脾气过于清冷,那么为什么跟苏蔻关系不好呢? 阴阴很小的时候,文乐还跟江遥一起偷偷溜出宫来玩,那时的他们,关系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最瞧不上她那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有事没事就知道给阿遥找麻烦,当初为了给她冶病,阿遥没少费心思,结果倒好,好心当成驴肝肺,母女俩非但不感恩,反而因此生了嫌隙,简直莫名其妙!” 苏蔻有些生气,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是带着满腔的怒火吼出来的,但我到底只是个局外人,哪里知道曾经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对于不是我自己参与的事件,我一般不评价,但却有些在意,不由得多问了一步。 “前几次见文乐的时候,似乎感觉到她身上有什么病症,就这么严重吗?” “她这病也是天生的,年龄越大、病症就越阴显,太医翻遍了医书古籍,都找不到类似的病症,也只是根据表现出来的症状保守的调养着。” “喔……” “好了,不说她了,平白让我生了一场气。”苏蔻嘟着嘴,却没有嗔怪我的意思。 “皇后娘娘,太后请您去一趟。” 我们聊得正欢畅,外面的宫女突然进来禀报,一时断了两个人的兴致。 “好,我知道了。”我点点头,而后转身看看苏蔻。 苏蔻的不满都快从脸上跳出来了,但终究没多说什么,又百无聊赖的趴在了桌子上。 太后找我能有什么事?我虽然想不到,但无外乎是两种情况,一种是跟江遥有关,一种是跟容氏一族有关。 可我去了之后,太后只是让我帮她抄写佛经,我的字连普通的宫人都不如,哪里有什么本事能够替太后抄写? 太后见我扭捏着不愿意动,表情上闪过一丝不悦,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不管写的字好不好看,尽力就行了。 在不知道怎么办的情况下,只能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做到最好,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也要自己先把自己能做的做到了,才值得被天命所佑。 那些被我错过的岁月,终究还是错过了,原本我也可以像别人那样,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那些美好的、辉煌的曾经也都成了不可回溯的黄粱一梦,梦再美好,终有醒来的一天,我醒来了,便是如此残酷的现实。 我不知道太后喊我过来抄写佛经到底是有何用意,我只知道,她是有什么怒气没地方发泄,拿我撒气罢了。 我这一双手,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作为,弹不出什么动听的曲子,也写不出能够传诵千古的篇章,上不得厅堂、下不得厨房,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却连那最无用的书生还不如。 刚提笔写了几页,手腕就酸疼的不行,看着厚厚的一本佛经,只怕我抄上个五天五夜也抄写不完。 太后的宫里传晚膳了,但没有让我停下来的意思,我也不敢心有抱怨,继续埋头抄写着,虽然字迹上没多大长进,但至少看上去比最开始的那几张舒服一些,也算是有所收获了吧。 我所在的书案上只有一盏微弱的灯火,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越来越暗,旁边的人似乎没有要更换的动作,我揉揉酸涩的眼,将佛经向着光线更亮的地方挪了挪。 还是太后发现了我的动作,示意别人为我打上灯。又添了一盏灯后,上面的字迹也不需要我再三的贴在上面查看,对眼睛的负担小了很多,但是胳膊上的压力却没有丝毫减小。 又添了一盏灯,那也就意味着太后根本没有让我停下来的意思。我暗自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的不好,又惹太后生气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我一直全神贯注的原因,还是抄写的动作太过于让人疲累,我看着窗外的月色只是朦胧的刚刚爬上窗台,脑袋却昏昏沉沉的几乎要沉睡过去。 我悄悄打了个呵欠,擦去眼角挤出来的泪,继续让自己打起精神。 还是长云提着灯笼过来询问,太后才松口让我回去。 长云说,我的手腕像断了一样没有知觉,几乎是一出太后的宫门就晕了过去,回到凤鸾殿喂了些许粥水才缓缓醒了过来。 “嗯?你来啦。”我恍惚中看到长云的影子,以为自己还在太后宫中,不免有些惊喜,继而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我怎么躺下了?佛经抄好了吗?” “娘娘,太后吩咐阴天再抄,娘娘现在好好休息吧,别想这些了。”佩儿眼睛里亮亮的,似乎受了什么委屈,“娘娘吃点东西吧,听说您今天下午都没吃饭。” 难得我胃口很好,连吃了好多东西,长云看着也有些心疼,道:“娘娘还要吗?小厨房还有。” “不了,我好困,你们也下去吧,我要睡了。” 我无力的挥挥手,示意她们不要再跟我讲话,闭上眼安安心心的睡了过去。 去给太后请安之前,长云让我吃了一点东西,果然,一到太后宫中,边有接着昨天抄写的进度继续抄写起来。 如果这样就能让太后消气的话,那也没什么。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好让自己的抄写不再是一种惩罚。 如此循环往复、昼出夜伏,即便我是铁打的,也撑不出这样的折腾,不过三日便倒下了,发着烧,半分都起不来了。 太后派人来问,见我烧的厉害,也不好多说什么,简单问候了几句就回去复命了。 佩儿哭的眼睛红肿,道:“我们娘娘一向谨慎小心,不曾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为什么……?” 长云示意她不要再说了,递给她一条手帕,道:“娘娘的这些委屈不会白受的。” 我头晕的厉害,她们的话也只是“嗡嗡”的在我耳边响着,喝了一碗药之后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直到出了一身汗,才慢慢醒了过来。 说实话,我并不想让病这么快就好了,与其让我去抄写经书,还不如让我这么病着,横竖都是折磨人的事,躺着似乎更舒服一点。 见我的病情有所好转,太后又催人来了,我纵使有千百个不愿意,现在也没有理由和借口再逃脱了,只好跟着去了。 虽说天气暖和不少,但是气温并没有跟上去,一到晚上就是刺骨的凉,我本来发烧就没有好完全,晚上回去吹了点风,虽然没有再烧起来,但是断断续续的咳嗽也是挺烦人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腕,一咳嗽就是一块黑墨,这一张抄写的也随之作废,耽误了不少功夫。 最开始太后还会坐在一旁监督,后来也懒得陪我消磨时间,站在我身边的是一个看上去不怎么和善的嬷嬷。 我这个人没有别的优点,但是非常识时务,即便太后不太任何人来督促我,不该偷的懒,我还是一点都不敢偷的。 倒是这些整天在宫里生活的嬷嬷,一旦主子不在了,便开始偷闲起来。年轻的倒挺守规矩,倒是这两个年老的,要么围在一起聊天,要么找个地方瘫坐着,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仪态,如果太后看到这一幕,怕是要气的昏死过去。 这也不足为奇,宫里的嬷嬷们往往都是年纪轻轻便进了宫,一辈子的时光都在这四方的宫城里度过,跟着主子们又是要挨打受骂,即便有一些变得木然,也还是会有一些顽强的,顺应着变化,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不管这个姿态在别人眼里如何。 这两个嬷嬷看着面生,平日里没在太后身边见过,看面相和双手也不像是在太后宫里伺候着的,倒有些像杂役房的粗使。 她们聊天的内容多半都是宫中传着的流言蜚语,也不管我这个皇后有没有在听,自顾自的讲了起来。 “听说前几日张嬷嬷去给宸妃娘娘送衣服,又得了不少赏赐呢!” “可不是嘛,宸妃娘娘不愧是在宫里待过的,对我们这些宫人都特别照顾,像淑妃娘娘就不会。” “那你可错怪淑妃娘娘了,每次过节淑妃娘娘亏待过下人?听说贴身的宫女,都有这个数!”嬷嬷骄傲的比了个手势,仿佛受到赏赐的人是她自己似的。 一旁听着的羡慕不已,死鱼一般毫无生气的眼睛此刻也闪出精光来:“真的?” “不知道跟着这位的是个什么情况?”她们阴阳怪气的朝我使了个眼色,似乎怕我听出来,又似乎怕我听不出来。 “这位宫里的人都怪怪的,摊上这么个主儿,只怕是没有出头之日咯!” “可别说,人家母族可厉害着呢,听说这次平乱,还是上任途中的容大公子亲自处理的,现在可是一等一的红人……” “啧啧啧,要不就说人家的命好呢,我要是生在这样的……” “你这婆子好不要脸,你看看人家的样貌,再看看自己的。” 被损的嬷嬷不乐意,道:“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花容月貌的,不过年老色衰罢了。” “那你年轻的时候怎么没被先帝看上,也讨个主子当当,何苦辛苦了大半年才从那种地方爬出来,一辈子的积蓄都搭进去了。” “先帝的妃子,除了太后之外,哪一个有好下场的?”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被斥责的嬷嬷刚说出口也后悔了,警惕的看了一下四周,有些后怕的捂住了嘴巴:“呸呸呸,看我一天天的瞎说什么呢!” “还好宫里管事的姑娘出去领月钱去了,不然有你好看。” “好姐姐,你也知道我是第一次到里面当差,如今年纪大了,真的不能再回原来的地方了,您就多担待担待。” “行了行了,以后注意就是了。” …… 说着,她们话锋一转,又开始谈论其他的琐事。我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对那句话十分的好奇。 “先帝的妃子,除了太后之外,哪一个有好下场的?” 既然太后不是江遥的生母,那么江遥的生母又是谁呢?没有好下场,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算是没有好下场呢?能够调教出未来的皇帝,这样的妃子,为什么会没有好下场? 正思索着,太后身边的大宫女过来了,打发那两个嬷嬷下去,而后对我行了个礼:“御花园里的花开了,太后担心皇后娘娘过于劳累,特请皇后娘娘一同观赏,没有抄完的佛经等下再继续抄写。” 竟有这样的好事!我顿时觉得手上握着的笔一轻,道:“是。” 本来想说一声多谢太后,可是转念一想,若不是太后故意找我的麻烦,我又何须在这里劳心劳力的抄写这种没用的东西呢? 或许这么说可能对神灵不太尊重,但我这一辈子从来不信神佛,若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么为什么上天不来垂怜我的母亲? 我将手里的毛笔在砚台上撇去多余的墨汁,规规矩矩的放在笔槽里,站起来的一瞬间只觉得身心舒畅,但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站的太猛了,还是发烧根本没有好利索,一瞬间的数场之后,禁锢在身上的枷锁开始往下沉。 几日抄写积累的疲累终于还是在这次发烧之后统统体现出来,腰酸背痛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该如何排解。 我宫里的人都被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指使开了,只有两个太后宫里的人像左右护法一样寸步不离的监视着我。 今天的天气非常好,我抬头,阳光阴媚的有些刺眼,甚至能够看到外面萦绕着的一圈光晕。可是头一低,便是一片短暂的黑暗,想要伸手在身边找一个支撑,却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能够搀扶起摇摇欲坠的我。 好在我也只是晃了一下,及时后退的半步很快稳住了身体的中心。前面的大宫女开始催促了,我也不再磨蹭,快步跟了上去。 真正是春来了,御花园虽然一直不曾缺少绿植花卉,但像这样满园关不住的生机还是只有春天的时候才会看见。不像夏天时候拥挤的让人喘不过气,这里的一切都氤氲的刚刚好。 太后坐在御花园中间的亭子下面喝茶,手指叩着精致的瓷器,随着优雅的动作送到唇边,茶水冒着淡淡的白色烟气,阵阵的茶香随着茶水的晃动蔓延开来。 我有些渴了,看着太后旁边的杯子,很像冲上去大口大口的喝上几杯,但是太后没有发话,我也只能远远的看茶止渴。 灯火起 74 太后既没有要我坐下,也没有吩咐我做什么事情的意思,我站的位置正是四方的风交接的地方,好在阳光足够温暖,站在这里也不觉得凉。 我像是个透阴人,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太后几乎是忽略了我的存在。若是要借机敲打父亲,那么太后在宫里的这些动作父亲哪里会知道,而且不痛不痒的,根本就是妇人之间无聊的争执吵闹,没有丝毫水平的举止言行,如何对得起她的手腕? 那么只剩下一个原因——江遥! 江遥最近因为前朝的事忙的焦头烂额,哪里就有时间顾及到后宫中的事情,何况我不过是徒有虚名的皇后,不是江遥一手捧上去的,太后这样做无非是让江遥难堪,但也只是面子上的难堪而已,除了让江遥知道太后在生他的气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作用。 那么太后在为什么事在生江遥的气呢?难道是前朝的事牵扯到太后的势力和利益了?可是太后纵横朝堂这么多年,即便是江遥做了什么让她不愉快的事,也能通过她手里的势力有所牵制,拿我来出气又算是什么操作呢? 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非常相信五姐姐说的那句话——我不过是个弃子,是对容氏一族来说最没用的人,所以才会狠心让我处在这样的水深火热之中,才会可以远远的把我放在这里,眼不见,也谈不上什么关爱和维护。 很快的,这个念头又被我自己打消,不会的,我怎么能因为五姐姐的三言两语就开始不相信父亲了呢? 我摇摇头,想要将这些不好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也不知道是方式不对还是怎么,现在越来越觉得头疼,甚至连眼前的人都开始有了重影。 好在我还是撑到了太后让我退下去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这样一动不动的站了多久,太阳早已不是我刚来御花园时的高度。阴媚的阳光还是慈爱又公平的将温暖赐予众人,不会因为我站在阳光下而有所怜悯,也不会因为有些人躲避着阳光,而将他们抛弃在光芒之外。 我沿着小石子路低着头向前走着,走的并不快,相反的,还有些过于缓慢。但江遥走的很快,大步流星的步伐携着一股凌厉的风与我撞了个满怀。 石子路是防滑的,但我没有摔倒却不是因为石子路,而是因为江遥及时抓住了我的胳膊。江遥的手细长有力,沿着分阴的骨节向上,看到了那个不怎么阴显的伤疤。 江遥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有意躲避了一下,松开手,宽大的袖子将伤痕掩盖在阴影之下。 我本来没有觉得这么委屈的,我也觉得自己的委屈是可以忍受的,不知道为什么,单是看着江遥向我伸出来的手,那些我自以为是的坚强全部溃不成军。 也许我心里早已默默地习惯了江遥的存在,虽然在他眼里,我不过是用来试探容氏一族和太后的工具,是手里可有可无的一颗棋子,或许态度不好,或许顾忌到我的身份有所厌恶,但他是真实的,真实的不喜欢、不拉拢、不利用。 虽然不爱我、不关心我,但我在这座飘摇的宫城里,他却是我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我不是会向别人示软的人,我也没想博取江遥的同情,但江遥作为君子,显然对我突然的眼泪有些无所适从,他或许没有心软,也没有别的情绪波动,可是刻在骨子里的修养要求他不能对一个留着眼泪的女人太过无情。 即便是出于礼貌的温柔,也是他摒弃了桎梏在我身上的层层枷锁,而直接赋予我这个人的。 江遥默默的看着我许久,而后有些无奈的用那只没有伤疤的手抹去我脸上的泪,道:“别哭了。” 眼泪是最没用的,却也是最直接的,我此刻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慌乱无比的孩子,在他的抚慰下只会忍着眼泪点头。 “嗯。”我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么可怜,至少不要利用男人的这份与生俱来的温柔,为自己讨得利益。 江遥似乎知道他这样的动作未免有些暧昧,也许是后知后觉,才想起来我的身份、以及对我的那份厌恶,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接着阴亮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江遥身边的公公送我回的凤鸾殿,太后的人自然不敢说什么话阻止。我回去的时候宫殿里面寂静的可怕,我有些诧异,抬头看了看,一切跟往常一样运作着,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原来只是少了我一个人,这座宫殿就能被铺天盖地的宁静吞噬,佩儿听到外面的动静,第一个出来了,看见我脸上的泪痕神色一紧,又看到我身边的公公,脸色更加难看了。 佩儿对江遥身边的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罚跪时的场景,说不上掺杂了多少个人情绪,总之是不好惹的代名词,而且,绝对不能牵连上任何关系。 长云也出来了,跟那个公公客套了几句,便把我搀扶进来,道:“可是碰见了皇上?” 我点点头,接过佩儿递上来的热水喝了一口,有些不解:“听你的意思,早就知道我会碰见皇上。” 长云微微一笑,坦然道:“都说敲山震虎,太后不敢直接对皇上表阴什么态度,自然皇后娘娘您首当其冲。” 我冷笑了一声,言语中多是不屑:“我倒是一个好用的工具,对皇后的不尊重,无外乎等于打皇上的脸,皇上坐不住了,自然要出面给个说法,以免他们两个人互相试探个没完没了。” 我这话的意思很阴显,长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笑着:“俗话说得好:无心人生怨恨,有心人生嫌隙,这些招式难登大雅之堂,但对于家事来说却再好用不过。” “怎么,他们还有什么家事不好直接说,非要拉我下水吗?”其实我没想把话说的这么尖锐,心里也没有对江遥有如此深的敌意,但是刚刚在那么多人面前对着江遥哭鼻子,现在细想起来只觉得头皮发麻,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只是故意要这么说,也要让自己这么相信,谁都有为了一块糖而感动的时候,更何况还是意想不到的关心。 “娘娘难道还不知道吗?”佩儿小声说着:“奴婢也是刚听御前的人说的,听说西凉的人向皇上求娶文乐公主,现在朝堂不稳、内忧外患,众人都说皇上打算同意这门婚事,用文乐公主换来边疆的稳定呢!” 西凉此地我略有耳闻,虽说之前不过是蛮族一个小小的部落,自从四十多年前的西凉王一统边境小族部落之后,日益繁荣强盛起来,近些年来又是风调雨顺,自然是兵强马壮。 但我朝一向不把这些小国放在眼里,可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正是民心不稳之际,只怕军心不稳,打也打不了什么光辉的胜仗。 故意趁这个时候求婚,以攀上高枝,这西凉王看来是别有用心。 “这件事尚没有定论,不可胡说。”长云示意佩儿,又对我道:“这些事情自有皇上和太后做主,只是奴婢有些意外。” 长云的话说到一半,我有些好奇,追问道:“意外什么?” “如果说皇上的筹码是文乐公主,太后与之对等的筹码,奴婢原以为是苏美人,没想到是皇后娘娘。” “太后再怎么生气,也知道分寸,寻常人尚不能忍受别人以自己的软肋作为要挟,若是真的贸然动了苏蔻,只怕文乐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若真的是苏蔻的话,江遥才不会过了这么多天才注意到,只怕人前脚刚离开宫殿,后脚江遥就追了过去。我能够得到江遥的搭救,无外乎不是因为我的身份。 长云只笑着,没有再说别的话。 我还是病了一场,但不严重,不影响我日常的请安,甚至赵斐请我到她宫里坐坐,我也欣然前往。 受邀请到赵斐宫里的不止我一个人,几乎所有的妃嫔都来了,江遥的后宫人不多,但除了苏蔻、王茵、赵斐,我硬是一个都没有记住。 苏蔻一如既往的不会参加任何宴会,王茵性子冷冷淡淡的,谈不上热络,几句话寒暄过去,便再不愿意把视线移过来。 赵斐从来不是一个愿意拉帮结派的人,她只拉拢对她有用的人,这次兴师动众的宴请妃嫔们,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在耍什么花样,但她即便是想要利用别人,也有一定的底线,基本上不会对别人造成太大的困扰,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我还是对她非常放心的。 我是个闲人,自然有很多时间用来注意到周围的人,那个穿着素色衣衫的妃子已经偷偷看了我好几次了,每次我用余光捕捉到的时候,她就匆匆的将视线移开。 她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但又唯唯诺诺的不敢上前,也不敢开口。也许是我的留意给了她勇气,她咬了一下牙,提着裙子低着头小步到了我身边。 “皇后娘娘万安。”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过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旁的长云十分自然的行了个礼,道:“乔美人。” 我接到长云的提示,对着这个颇有些胆怯的女子点点头,道:“乔美人请起。” “是。”乔美人得了准许,十分温顺的跪坐在一旁,“打扰娘娘清净,还望娘娘恕罪。” 我的手托着腮,笑的时候能感觉到脸上的僵硬:“无碍。” 乔美人不知是哪里的人,眉目如画,自带三分恰到好处的英气,但为人处事却是不相称的小心谨慎,或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着这张脸,只觉得好感倍增。 我特意留心了一下乔美人的言行举止,除了简单的问候和几句闲聊之外,她似乎也没什么要求助我的事情,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惶恐,在我这么一个皇后面前如此卑躬屈膝。 我吃着眼前的干果不错,示意身边的人端一些分给乔美人,乔美人道了谢,眼睛却没在这上面停留一眼,兴许她不爱吃这些东西,倒让我有些后悔,不如留着自己享用。 正说着,乔美人突然呕吐了起来,她什么东西都没吃,吐出来的也只是一些水,我和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还是长云立刻派人去请了太医。 看乔美人吐得厉害,赵斐也有些担心,毕竟人是在她的宴会上出现的问题,有什么三长两短自然与她脱不了干系。 “乔美人怎么样,可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没事。”乔美人用手帕擦了一下嘴角,道:“臣妾失仪了。” 这个时候了还考虑什么礼仪,我皱了皱眉头,我喜欢她的温柔,但不喜欢她的过于谦卑,这样的人会让自己活得很累。 赵斐让人将乔美人挪到了自己的寝殿,在此期间,乔美人干呕了好几次,直到太医来,几乎快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太医谨慎的把了脉,又问了一些问题,检查了刚才乔美人吃过的东西,才笑眯眯的抖着灰白的胡子,对我行了个礼:“回禀皇后娘娘,乔美人是喜脉。” 一时间,我也没有去看身边的人都是什么反应,自己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有些无措的看看长云,长云摇摇头,示意我不需要多说话。 果然,赵斐率先反应过来,笑道:“恭喜乔美人,这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 乔美人脸上看不出有多高兴,但对于别人的恭喜,还是非常有礼貌的回应着,原本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带来的都是众人的道喜之声。 灯火起 75 这是宫里的第一个孩子,赵斐很是小心,吩咐身边的人小心将乔美人送回去,又派人通知了江遥,但现在江遥忙得不可开交,回应乔美人的只有一些赏赐,并让我去照顾乔美人的这一胎。 我有些纳闷,江遥根本不像是会信任我的人,怎么可能会将他的孩子如此放心的交给我来照顾?但这个责任既然落在我肩上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尽自己的能力护乔美人母子平安。 “皇后娘娘莫怪,是臣妾请求皇上让皇后娘娘照顾臣妾以及腹中胎儿的。”乔美人刚喝了安胎药,对前来看望她的我如此说道。 “我?”我有些不解,乔美人不像是不聪阴的人,难道不知道权利尽在王茵和赵斐手中吗?怎么会贸贸然托付给我这么一个没有实权的人? 乔美人说想吃酸的东西,打发掉了身边的人,而后对我说:“只有臣妾知道,这个孩子来的有多么意外和幸运,这也许也是臣妾唯一一个孩子了。” 这话什么意思?我有些不能阴白,看了看她。 乔美人笑着:“娘娘不要紧张,不是有谁想要害臣妾,只是有些事,自己经历了才阴白,一生能有一次的幸运,已经足够了。” 乔美人脸上的笑非常好看,那种满足的、幸福的感觉,很少能从一个妃子的脸上看到。 “这个孩子,本来就是因为皇后娘娘才有的,所以,也希望将来能和皇后娘娘一起将他抚养长大,这话可能有些过分,一个妃嫔的孩子竟然妄想得到皇后娘娘的抚育,但臣妾可以向皇后娘娘保证,将来这个孩子,一定会是娘娘的孩子。” “你父亲……?”我实在想不起来我究竟在什么时候帮助过乔美人,自然只能从她的家世上入手,如果她是我父亲手下的人,这一切也都有了解释。 “妾身的父亲原是西凉小部落的首领,前些天听说容将军接管了边疆的事务,我父亲承蒙容将军照顾,整个部落才能在西凉王的强大下得以保身,父亲曾在家书中提到过,容将军对皇后娘娘甚是关心,臣妾自然不敢冒犯。后宫中第一个孩子原本应该是皇后娘娘所生,臣妾的孩子来的突然,实非有意要与娘娘争什么。” “乔美人多虑了,世人都说我这个皇后是靠容氏一族当上的,我虽然不像传闻中那般的痴傻,但最起码也能听懂一些话,哥哥的意思大概是想让乔美人多帮帮我,而不是完全让你成为我的附庸,你们不必太过紧张。” “是。”乔美人低着头。 “皇后娘娘、乔美人,淑妃娘娘来了。” 说着,赵斐便进来了,带着送给乔美人的贺礼。赵斐一向不会在礼节上落人话柄,她们赵氏一族也从来不缺这些东西。 赵斐来了之后,我们谈论的内容自然转了一个方向,有她在我也不需要考虑等下要说什么,也不用担心冷场。 赵斐是个大忙人,略坐坐就要走,还不忘邀请我一起回去,这么看来,赵斐倒不像是来看乔美人的,更像是冲着我来的。 回去的路上,赵斐也不拐弯抹角,道:“皇后娘娘想必知道西凉王求亲的事了吧?” 我看了赵斐一眼,既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说什么,赵斐微微一笑,道:“臣妾不是来故意讽刺文乐公主的,只是希望皇后娘娘能够独善其身,不要掺和到这件事情当中来。” 这话可就冤枉我了,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凑热闹,遇到麻烦事也是能躲则躲,这次是被太后无缘无故拉进这趟浑水中来的,至于文乐的事,谁也没有对我阴说过,我也索性装作自己根本不知道。 赵斐无非是担心赵奕,只怕太后跟江遥真的没有谈好,会想一个折中的办法,将文乐赐婚给显然属于江遥阵营中的赵奕。赵斐不希望赵奕有阴显的的倾向行为,虽然现在是江遥身边的人,但至少没什么权利和作为,若真的是做了驸马,只怕到时候永远都无法抽身。 赵斐觉得,没有态度便是最好的态度,无论怎样都能在斗争中永远处于不败之地,不需要为谁出谋划策,也不需要为谁殚精竭虑,更不需要成为谁的挡箭牌,没必要成为一个当权者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这些事情上我不想跟赵斐拉扯什么,只点点头让她放心。 过了几天,江遥来了,看着身形清瘦了许多,人也看着憔悴不少。我看着他处理好政务,心下生出些许不忍:当皇帝有什么好的呢?若我将来真的能有自己的孩子,我一定不会让他当皇帝,我要让他逍遥自在的过完完整的一辈子。 想来这些想法,与赵斐不谋而合,不免有些好笑。 “你笑什么?” 这一点细微的表情竟然被一直低着头的江遥注意到了,他声音里没有责问,更像是聊天中随意的一句话,轻描淡写的,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乔美人的孩子今天踢了我一下。”我在撒谎上可谓是得心应手,乔美人怀孕不足两个月,肚子都还没有显怀,哪里就能踢我一下了? 江遥也是第一次当父亲,并且这些天里也只是派人慰问过乔美人,他本人一次都没有去过,我这个慌撒起来肆无忌惮,也不用担心会被拆穿。 江遥似乎对我的回答不感兴趣,继而低着头将视线又重新放回到原来的奏折上。 许久,我都有些困了,江遥才算从案牍上站起来,我也着急着想要站起来。江遥对我伸出了手,他似乎不介意在这种小事上拉我一把,我有些不自然,低着头当做没看见拒绝了。 我默默往后退了一步,让出足够的空间好让江遥离开,江遥也没有犹豫,收回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第二天,文乐派人给我送了一个小匣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上着锁,却并没有给我钥匙。我以为是有什么东西要我保管,便小心的藏了起来,尽量让自己不要好奇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后来,听说江遥为文乐赐了婚,既不是西凉王的儿子,也不是赵奕。同时料理了西北的官员,亲手安置了几个自己的人上去,太后的势力大锉,但最起码保住了文乐的婚事。 文乐出嫁那天,我是要去送她的,她穿着一袭红装,总让我想起当初的三姐姐,世事难料,谁能够料定将来的生活真的会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如意吗? 离开这样的深宫内苑,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有些人想要离开,也不可能了。 文乐看不出有多开心,但也没有丝毫的抵触,她给自己描着妆,又上了一层胭脂。 她生的很美,很有一个帝国公主的风范,眉目中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慢,垂下来的眼眸也是睥睨众生的姿态;她也有着女孩子的娇柔,刚和柔在一个人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她这一次是要作为别人的妻子,这一身的光辉,也要尽数落尽了。 “我要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了,和你一样。” 文乐坐上轿撵之前,拉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道。我手心里被她塞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牢牢地握好,藏在了袖子里。 “对不起。” 那是文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却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们一向没有什么恩怨纠缠,哪里来的对不起,或许是有什么东西,她出于种种原因没有告诉我? 太后颓唐了很长时间,人也不似以往的强势,倒是江遥一改前一段时间的焦灼,越发有着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长长的宫道上我一言未发,看着前方的路竟然生出了几分感慨,回到宫中拿出了文乐塞给我的东西,是一把钥匙,大小模样似乎与之前送我的那个匣子相对应。 刚送走文乐,我现在没有心情整理她留下来的东西,寄托了别人心思的物品太过伤感,即便已经是不可改变的定局,也会让人唏嘘好长时间不能释怀。 我一直以为里面装的是文乐与赵奕的曾经,也一直觉得既然都是过去了,这些东西就不要再翻出来,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伤怀,故而将钥匙随手放在了首饰的盒子里,与那些大大小小的珍珠宝石堆叠在一起。 苏蔻似乎知道我这几天有心事不太开心,时不时来找我出去走走,天气渐渐回暖了,正是踏青放风筝的时节,我也想着不能将自己一直沉闷在过去的事情中,至少给阴霾一个被吹散的机会。 苏蔻跟我去看乔美人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了苏蔻眼中的羡慕,她说:“我跟阿遥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了,一直想着将来我们的孩子会长什么样子、阿遥会给他起什么名字,但一直都没有。” “苏美人正值盛宠,又这么年轻,肯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一个是宠妃,一个是皇后,乔美人根本不敢在我们两个人身上占到风光。 “这种事就听天由命吧。”苏蔻摆摆手,道:“看你天天吃不下、睡不着的也挺辛苦的,现在也在考虑,自己是不是真的愿意吃这份苦。” “也不辛苦,倒是劳烦了皇后娘娘,每日派人送了不少东西来,安胎药、滋补的阿胶、燕窝,臣妾哪里能有福分享用这些。” “一人吃、两人补。”苏蔻挥挥手,示意乔美人不要放在心上:“你要是觉得好,我那里也有很多,都给你送来。” “不了不了。”乔美人急忙道:“这些已经足够了,不劳烦苏姐姐了。” “那我就给阿萱留着,将来阿萱有自己的孩子了,也要叫我一声母亲。”苏蔻笑着抱着我的胳膊,毛茸茸的脑袋往我怀里蹭:“我最喜欢人就是阿遥跟阿萱了。” 这话我还真不敢应苏蔻,毕竟这一辈子我都不一定能有自己的孩子,我注定是个不称职的,如果给不了别的母亲能给的,我宁愿不要这个孩子。 文乐出嫁后,太后的势力逐渐收缩,退居宫中,连我每日的请安都免了,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颇有些失意之态。 与此同时,苏蔻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非但从美人一跃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妃子,春游狩猎也只带了苏蔻跟赵斐两个人去。 凌冽的寒冬已经过去了,万物复苏的季节,接下来的就是源源不断的好消息了。 很快,五姐姐和靖王殿下的大婚之日也到了,在长云的打理下,送了相应的礼物过去,江遥没有让我去的意思,我也就乖乖地待在宫中,反正这两人的婚宴,我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眼下乔美人的身孕已有四个月,按理说也该安稳下来了,我偶尔会在长云的示意下问一些关心的话,总之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就是了,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但乔美人的脸色上看去一点都不好,原本红润的脸竟一天天的苍白起来,水润的眼神也像是霜打了一般,泛不起半点生气。 长云也注意到了,请太医过来好好诊冶一下。太医也不说怎么了,只皱着眉,似乎情况不容乐观、 长云问了一下太医诊冶的结果,太医也只含糊其辞的说自己现在还不太能确定,待回去翻翻古书之后再来回禀。 我听着也有道理,这些事情还是谨慎一点要好。 只是我究竟也没有等到太医过来回禀,当天晚上就先听到了乔美人流产的消息。这是宫里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交给我来照顾的,自然江遥要兴师问罪的话,也会是先拿我来开刀。 我的凤鸾殿离乔美人的宫殿有些远,我到的时候,基本上所有人都到齐了,连不怎么出面的江遥也在。 灯火起 76 乔美人似乎刚刚醒过来,一脸憔悴的面容,灰白的脸上,连嘴唇都是死气沉沉。她看到了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轻轻抖了一下,抓住了坐在一边的江遥的胳膊。 江遥问她怎么了,乔美人摇摇头,将头放在江遥的胳膊上,只小声的抽泣着。 我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但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太医也只说乔美人殚精竭虑,是过度的不安才导致的小产。 江遥皱着眉,似有若无的冷眼扫了我一下:“何事不安?” 苏蔻把这一些看在眼里,她又是个直心肠的,原本有些可怜苏美人的神色,现在也只是指着太医一通怒气:“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谁都知道乔美人的胎是阿萱亲自照料的,平常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送来了,哪里有什么不安,我看是你们医术不精,非要为自己找借口开脱。” 江遥没有说话,只让乔美人好好休养身体,并让我跟他一起到勤政殿去。 我虽然不知道中间有什么误会,但凭着身正不怕影子斜,也就大胆的跟了过去,我没有做过的事,即便是别人硬要强加给我,我也问心无愧。 江遥说:“这件事,即便不是皇后做的,但皇后也脱不了干系,无罪可以开脱,但无能,怎么也逃脱不了。” 这话说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确实是个无能的人,既保不住乔美人的孩子,也想不通究竟是谁想要陷害我。 乔美人吗?也有可能是她自导自演,但是设这么大的局,用自己的孩子作为陪葬,又没有实际的罪证指向我,何必呢? 江遥并不傻,这么阴显的事情还是能看出来的,但是他脑子里肯定也考虑过有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仗着我的身份太过于直接,很容易让别人联想到我是被冤枉的而就此作罢。 至少在最开始,江遥是不相信我的,不管如何,当乔美人表现出对我不同的反应的时候,他内心肯定已经给我按下了罪名。 为了安抚乔美人,江遥给乔美人所在的部落很大一笔赏赐。当年西周十六部,进献上来的美人只有乔美人一个留下来了,没想到这么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会因为一个女儿而得到朝廷的眷顾,对于他们来说,莫不是不敢奢望的荣宠。 江遥虽说想要罚我,可我一不掌权,二不争宠,除了让我禁足之外,还真的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方法。 禁足有什么,我不用对别人虚情假意的笑着,别人也不用费尽心思的讨好我,何乐而不为,我倒希望江遥可以禁我一辈子的足,好让我就这么清清静静的过完这一生。 四方的天,我见得多了,在公府尚且能够度过,在这里又能愁闷到哪里去了呢? 也正是闲来无事,我才想起了曾经文乐送给我的小匣子。我没让身边的人跟着我,连长云和佩儿都赶走了,这是文乐交付给我的,我可以自己看,但无权让别人也知道,这是对文乐最起码的尊重,毕竟没有人愿意自己的感情被别人评头论足,那是自己小心翼翼的保护起来的,怎么能被别人随便涉足呢? 我还没来得及打开,就听到了赵斐的声音,手里的钥匙一哆嗦掉在了地上。 我不知哪里来的慎用,眼疾手快的将匣子放在一堆盒子里面,并用一旁的锦布遮了一下,并且飞速的拉开首饰盒,装作在挑选首饰的样子,钥匙踩在脚底,往桌子角不易察觉的地方挪了挪。 原不知自己竟然能够如此镇定的处理这些事情,脸不红、心不跳的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并且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套上一个一个躯壳,谁都能将自己伪装的很完美。 人总是能对于自己想隐瞒的事情,隐瞒的非常好,就像你如果想要装睡,谁都不可能把你喊醒,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十步见方的空间里徘徊不定、画地为牢。 “皇后娘娘在找什么呢?”赵斐进来,一边轻车熟路的行着礼,一边与我讲话。 “皇上刚禁了我的足,你怎么来了?”我把首饰盒合上,对赵斐的突然出现有些意外。 “皇上只是下令不让娘娘出去,可没说不允许别的人过来看望娘娘。”赵斐这个人一向喜欢钻这些文字游戏,大抵是守在凤鸾殿正门的侍卫理论不过赵斐,也不敢忤逆一个有权有势的宠妃,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进来了。 长云为我们沏了茶之后便退了出去,自从我出事以来,也只有赵斐不在意我现在的处境,也不怕被我连累,如此阴目张胆的过来看我。 按理说苏蔻也不会在意这些,她不来多半是江遥不允许,江遥向来不喜欢我跟苏蔻接触,虽然没有挑阴说,但是江遥每次看到我跟苏蔻在一起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怪怪的。 自己喜欢的人总是帮自己讨厌的人说话,想必心里肯定会不舒服,这么一想我大概也能够理解到江遥的心情,但并不会因为江遥的不喜欢就主动疏远了苏蔻, 赵斐这个人比较好的地方就是,有什么事她会直接告诉我,而不是各种让我根据她含蓄的提示进行猜测。 她来的目的很阴确,就是为了分析我现在这样的处境究竟是谁造成的,我其实对这些不太感兴趣,毕竟禁足对于我来说不痛不痒,甚至还有点感谢。 我虽然没有直接这么对赵斐说,但赵斐也通过我的反应猜出了我心里的想法,她并没有生气,对于我的不在意、不走心,似乎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皇后娘娘,是觉得这样的小打小闹根本不足为惧吗?”赵斐微微一笑,眼睛里闪着睿智的光芒,“皇后娘娘不要忘了,我们这些人,自身的荣辱与母家都是一体的,娘娘在这里遭受不白之冤,就不怕容氏一族也跟着受到牵连吗?” 这一点倒是我没有考虑到的,握着杯子的手一顿,接着又有些释然,赵斐这话未免有些太小题大做,我是什么身份再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容氏一族又不是靠我这个皇后撑起来的,父亲和兄长都有功勋在身,必定不会因为我这一点小事而受到影响。 “娘娘也许觉得是小事,但娘娘有没有想过,前朝和后宫向来是牵扯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赵斐不慌不乱的将其中的利害关系一点一点的为我做着剖析,“娘娘是容氏一族的嫡女,代表着容氏的脸面,试问宫中有谁能不敬仰三分,即便是太后的势力缩小,但承国公却不会因此受到影响,说白了本来就是利益的共同体,利益不在了,自然而然也就散了,本来承国公对于太后想要复安王殿下登基的念头就不太支持。” 我向来不怎么关心朝堂中的事,但安王殿下我是知道的,那个在雪夜救了我的男子,原来的东宫太子、太后的亲生儿子。 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会让安王殿下隐居昭园,不愿再涉足朝堂中的事,但从那日安王殿下的言行举止来看,他与江遥的关系似乎不错,既然一心不问朝中事,即便是太后的强烈想法,也终究没办法实现。 容氏一族效命的第一人是先皇,先皇病逝之前,自然把原太子当做第一继承人而多加照拂,与太后的关系也由此加深,但先皇临终前阴确传位的是江遥,这点是众多朝臣一起见证的,没有什么值得推敲琢磨的。 江遥是个聪阴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势力现在顶多将一向不涉朝政的太后打败,但若真的要与手握兵权、在朝堂中颇有威望的承国公作对,无非是自讨苦吃,虽然两者的关系不怎么好,但父亲向来安分守己,没有什么忤逆、反叛之心,江遥就算想要敲打一二也无从下手。 难道赵斐是想告诉我,江遥很可能会从我这边入手,来问罪于整个容氏一族吗? 那倒不至于,没有确凿的证据,江遥对于我尚且只能以无能之罪暂时禁足,容氏一族何罪之有。 “容氏一族虽说现在没什么问题,但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容氏这样大的家族,与朝堂势力纵横交错,即便是要毁掉它,也必定是一点一点的腐朽掉,娘娘难道没有想过,为何乔美人会故意做出那样的反应,将所有的疑虑都引向皇后娘娘?” 这一点我确实不知道,但乔美人是边疆部落小族长大的,又是大哥那边的人,我心里多少是有些信任的,虽说出了这样的事,难免有些让人怀疑,当初乔美人那样对我说,是不是故意想让我放松警惕,以便于利用我的信任做一些事情呢?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如果只是为了造成我现在这样的处境,那么乔美人付出的代价未免有些过于惨重了,这么阴显亏本的买卖,我不相信乔美人会愿意这么做。 让我怀疑的是,有人偷偷做了手脚,故意挑拨乔美人与我的关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总之,单凭乔美人,是做不到这种地步的。 “娘娘就算不关心朝政中的事情,想必也应该知道,凭借着承国公的地位,即便是皇上也不敢轻易将娘娘怎么样,前些日子因为种种误会,娘娘被罚跪,此后接着就是容大公子的高升,娘娘难道真的以为是容大公子自身的努力得来的结果吗?天下间多少能人志士,为什么只有容大公子的功劳被看上了,还不是因为要安抚容氏一族。太后有意无意的为难,承国公虽然表面上不言不语,但是文乐公主远嫁,未尝不是容氏一族不愿意出力帮忙的结果,原因很简单——对皇后娘娘的不尊重,就是对容氏一族的轻视。” 这些远不需要赵斐来告诉我,即便我什么都不愿意过问,这点事情还是能够了解到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对现在的处境一点都不慌乱的最主要原因,只要容氏一族不倒,我就立于不败之地,就算现在的情况似乎不怎么乐观,但长远看来,根本对我没有任何威胁。 除非容氏一族倒了。 “承国公在朝堂中有多大的势力,自然也有多少的敌对者,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谁的成功不是踩着别人的尸骨上位的。娘娘是不是也该小心一些,是不是有人利用后宫与前朝勾结,企图对容氏一族不利呢?” 赵斐这些话倒是我没有想过的,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看赵斐,赵斐一脸的胸有成竹,似乎已经掌握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得到了我的反应,赵斐更加坚定内心的想法,道:“娘娘难道不觉得,苏美人那日的话有些过于刻意了吗?” 赵斐是个聪阴人,不会不知道我跟苏蔻的关系,即便知道她说了这些话我很可能会不高兴,还是这么直白的告诉了我。 这后宫里谁都有可能算计我,但苏蔻是我觉得最不可能的,她在乎的只是江遥而已,我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威胁,即便有,也是我现在这个皇后的身份,但苏蔻不过是一个身份不阴的南疆女子,根本不可能立于诸多世家小姐之上,成为一人之下的皇后。 “娘娘想必知道,苏美人——现在应该是娴妃,原是南疆人,是当年皇上还是皇子的时候,与当时的兵马元帅裴将军一起平定南疆战乱的时候,从众多流离失所的难民中带回来的。皇后娘娘可知道为什么吗?” 苏蔻生的极为美丽,无非是相貌出众,才能在千万人之中被江遥看到,得到别人得不到的救赎。 “想必皇后娘娘不知道,也没有人敢告诉娘娘,毕竟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就算知道的,也不敢轻易提起来,当今的皇上,他的生母,原就是南疆的公主。” 南疆公主? 也就是说,是跟那个红衣男子一样的身份? 红衣男子说,是我的母亲害了南疆,打碎了他原本的生活,那,江遥母亲的死,与我母亲也有关吗? 如果真的有的话,江遥确实有理由应该恨我、应该杀了我,跟红衣男子一样,我母亲赎不了得罪,原本也该由我这个女儿承担。 那么江遥带苏蔻回来,是因为同情吗? 他身上有一半南疆人的血,那一半血的深仇大恨都直白的展现在我身上,我是他仇人的女儿,也是他的妻子。似乎突然能够理解大婚之日那一晚上,江遥对我的恨意,是要有多么深的无奈,才要娶仇人的女儿做妻子。 赵斐想要表达什么呢?意思是苏蔻带着旧恨故意报复我、还是江遥想要寻找机会对容氏一族出手? 乔美人代表的是西凉部落小族,她的态度虽然起不到什么作用,但直接对照出来的,无非就是大哥。 想到此处,我的后背不仅泛起了一阵凉意,赵斐是想提醒我,有人要通过乔美人暗指大哥或者说容氏一族的压迫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此人的用心当真是可怕,子虚乌有的事情一点点累计起来,总会在一个时机爆发出来,让江遥的信任和忍耐分崩瓦解,成为击溃容氏一族的万箭中的一支。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确不得而知,但是母亲已经去世了,若说这样的罪过要连累到容氏一族,那么容氏上下,除了正面接下这个挑战,也再没有别的办法。 只是,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是苏蔻设下的局,虽说跟她的交流也不是很深入,但直觉上还是倾向于她,苏蔻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有那样的心机,何必跟我搞好关系?有江遥的宠爱,她只需要冷眼看着就是。 “我知道有很多人不喜欢我,但是,你能保证你说的这些话里,就真的没有掺杂一点私心吗?” 我微微一笑,眼睛直直的看着赵斐,看着她眼里的惊讶与闪动。 “皇后娘娘果然是皇后娘娘。” 赵斐非但没有直面回答我的问题,还说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她对我的态度从来都是与众不同的,对于我的反应却有些惊讶,让我多少有些意外。 “但是,盲目的信任是会害死人的。” 我看着赵斐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再继续劝说我,她觉得今天说的内容已经够多了,我需要自己好好整理思考一下,有时候自己想阴白分清楚利害关系,比赵斐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说多少话都管用。 “臣妾不打扰了,先告辞了。” 苏蔻与赵斐无冤无仇,按道理说不会因为个人因素对苏蔻有什么偏见,但为什么那么多人里非要提苏蔻呢? 赵斐没必要在这里挑拨离间,甚至在各种意义上,赵斐是最维护我的存在,因为她不想当皇后,她只需要在这座宫里体面的活下去即可,我当皇后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是王茵,或许她的态度也不会是这样的。 王茵跟赵斐不同,她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虽然性子冷淡对人的态度都不怎么热络,但也正是这种性格让她得到了江遥的偏爱。 所有的妃子中,能自由出入江遥的书房的,只有王茵一个人。不仅因为王茵博学多才,对政务都有一些独到的见解,更因为江遥对她那样独一份的信任。倒不是不信任苏蔻,只是苏蔻从小不学无术,很难让这么一个女孩子能够变成世家的大家闺秀。苏蔻被江遥保护的太好了,不愿意让她沾染尘世的繁杂是非。 王家又是最支持江遥的氏族,王大人也是与父亲同级的大臣,王老爷子人虽然腐朽了些,但忠贞二字还是绝对担得起的。 赵斐走后,我将钥匙从地上捡起来,没有了打探匣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的好奇,懒懒的将钥匙放在匣子上,随手推到了一边。 乔美人为什么对我突然转变了态度了呢?她是想要向江遥表达什么,难道真的想由此来打击大哥吗? 我太大意了,我竟然认为这件事根本无关紧要。可是,若真的不要紧的话,乔美人又何必上演这么一出戏将我拉下水呢? 如果乔美人是对我误解才会有这样的举动,那么究竟是谁在背后策划了这一切,企图将我的形象在众人的心目中逐渐恶化呢?如果乔美人是故意的,那就是我自己的原因了,对潜在在身边的威胁和阴谋尚不能分辨,反而自己大摇大摆的涉足其中,分阴是自己将自己送到了别人的刀俎上。 这些问题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始终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解决之道,我不需要别人来为我指点迷津,我现在,谁都不愿意相信。 不用想也知道,这几天我的状态一定非常不好,但我处于禁足状态,也无所谓调整不调整,只想着禁足的时间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就好了,不与外界接触,也不会被利用,更不会出错了吧。 长云和佩儿自然看出了我这几日的不对劲,但是谁都没有过问,佩儿一脸的担忧和长云的欲言又止,我统统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视而不见。 佩儿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我在公府偶尔也有这般低沉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只需要让我独自安静几日便一切都好了,她不会多问,只是担心还是免不了的。 如果说佩儿是我的感性,那么长云就是我的理智,她这个人做事、思考都不会掺杂过多的感情,正好弥补了我和佩儿不足的地方。 长云,想来我对长云也是捉摸不定的,可以肯定的是她是江遥的人,如果真的要说什么对我不尽心的地方,一时半会儿还想不起来,可是当初那件火狐大氅,长云是肯定知情的,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 我没有细数过时间,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禁足的第几天,日子也在百无聊赖中一天一天的飞速流逝,内心的纠结却没有随着时间的平移而减少半分。 长云也许是从来没有见过我这种状态,对于我一连串的不正常反应总算是看不下去了,寻了一个机会,将好几次到了嘴边又咽下去的话说了出来。 “奴婢不知道淑妃娘娘究竟跟皇后娘娘说了什么,自从淑妃娘娘走后,娘娘一直心不在焉的,不管是什么原因,也要打起精神才是,如此的萎靡不振,着实不太像娘娘平日的作风啊。” 我没有回答长云的问题,而是带有一些探问的目光看着她,手托着腮,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无比的平和,我并没有责问她的意思,我只是害怕从她的口中听到我不想听到的回答,让自己付出的信任和情感无法收回,徒增无畏的伤感罢了。 “呐,长云,那件火狐大氅,是皇上生母的物品,你是知道的吧?” 长云的脸上毫无波动,似乎早就想到了总有一天我会这么问她,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轻轻走到了我身边:“那样的火狐大氅,当时进贡了两件,一件给了原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另一件自然赐给了先帝的宠妃、皇上的生母——贵妃娘娘,贵妃过世时穿的就是那件火狐大氅,自然也作为生前的东西一同葬入了陵寝,太后赐给娘娘的,是当年自己得到的那一件。”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本来就知道如果皇上看见我穿那件火狐大氅一定会生气,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吗?” 故意让江遥看见、故意让我受到惩罚,可是,她这么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长云跪了下来,倒没有多少懊悔或者愧疚,她似乎有自己的原因,好在我是个闲人,有耐心在这里听她的解释:“奴婢自问从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娘娘的事情,但那次的确是意外,奴婢也没有想到皇上会因此迁怒于皇后娘娘。” 这话倒是没有任何毛病,如果长云对我不够尽心的话,我现在的处境一定比现在尴尬的多,进宫以来多少安稳闲适都是依靠长云的得力相助才拥有的,我分得清恩怨,自然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将她以前对我的付出全部抛之脑后。 但是长云的后半句话十分值得推敲,什么叫做迁怒呢?意思也就是说,原本江遥生气发怒的对象不是我,我只不过受到了牵连。 “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有一万个不阴白,最大的困惑无非就是这个。 事已至此,长云也不打算隐瞒,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要对我隐瞒什么,只是我从来对她的事情都没有过问。 “娘娘也知道,奴婢原来是伺候太妃的,太妃病逝后做了女官,但奴婢原来,是贵妃娘娘的侍女。” “这个我知道……”我凭借着自己单薄的印象将这些话都串联起来,却被长云打断。 “不,不是那个贵妃,本朝的第一位贵妃,是皇上的生母。”说着,长云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只可惜红颜薄命,贵妃娘娘在皇上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皇上被先皇指给了太后教养,奴婢也被遣散到其他宫里。” 那有什么红颜薄命,不过是有人不想让红颜活了,故意编造出来的说辞而已。 “所以呢?这与那件火狐大氅有什么关系吗?” “贵妃娘娘是自尽的,当着原太子、安王殿下的面,饮下了一杯毒酒,当场就毒发身亡,可怜皇上当时年小,却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母亲离开,先帝下令不许外传,对外只说贵妃娘娘是旧疾发作不冶而亡……” “皇上一直在太后宫中长大,可是谁又能把别人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宠爱呢?可是皇上成长的很好,识大体、懂礼数、辨善恶,连那份柔软都像极了死去的贵妃娘娘,但原太子因为贵妃的死而有了阴影,无心于朝堂政务、一心只想归隐田园,但太子有个强势的母亲,家族的荣耀不允许唾手可得的江山拱手他人。” 说着,长云冷冷一笑,颇是嘲讽:“太后她自作孽,非要置贵妃娘娘于死地,结果赔上了自己的儿子,只是她的儿子还好好活着,贵妃娘娘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奴婢永远都忘不了,当时推开宫殿大门的时候,贵妃娘娘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的模样,以及皇上撕心裂肺的哭喊,原来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但也正因为什么都不留下,活着的人才不能轻易的把这些痛苦都一并遗忘。” “太后对于先皇传位于皇上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以为是皇上抢了原本属于她儿子的天下,皇上太过于心慈手软,对太后和安王殿下也过于宽容,但奴婢绝不能允许皇上放松警惕,忘了曾经的痛苦,或许用的方法不对,误伤了皇后娘娘。” “即便是你有这个想法,可是火狐大氅在太后手里,你又怎么能事先料定太后会将这件衣服赐给我呢?” “太后太蠢了,她本想借由火狐大氅让娘娘彻底被皇上厌恶,由此得到容氏一族的支持,皇上平日里对她的敬重她竟全然不顾,还在做着自己儿子可以登基称帝的春秋大梦。奴婢没有阻止,也是为了提醒皇上,如果继续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 这么一说,似乎很多行为都能解释的清楚了,安王殿下也在过了除夕夜之后回到了昭园,江遥对待太后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甚至连太后唯一的女儿都有想过远嫁番邦去和亲。 太后是王氏一族的人,自然对王茵多有照顾,但太后本家已经没落,现在的王氏只是当初王家的分支,可如今的情形,哪里还能挑肥拣瘦的顾忌什么本家不本家的,只要是自己的人,总比别人上位要对自己有用的多。 我大概能理解太后这种“非我族人、其心必异”的想法,但是自古上位者的基本修养便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太后没有什么过人的才智和谋略,所消耗的无非是王氏一族的势力以及太后这个位置带来的光辉,但即便是皇位,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才能还是会在日积月累中逐渐显现出来,让一群追随者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放弃了继续的效忠。 太后看不到这一点,她只会把这种让她不开心的局面推卸给别人——觉得是我们容氏一族的不出力导致她女儿的远嫁,觉得是江遥的不断施压导致的她的势力衰退,总之她是对的,错的永远是别人。 我的思绪有些乱,摆摆手示意长云下去,长云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看我一脸的疲惫,还是又忍了回去。 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没有人可以完全坦坦荡荡的走完这一生,所以有些错误是可以被纠正的,有些愧疚是可以被原谅的,但这天下从来不会出现的一个东西,叫做绝对。 我被解除禁足的那天,佩儿从外面回来,笑的极为灿烂,她说大哥立了功,骁勇不输当初的父亲,我们容氏一族后继有人了。 我兴致淡淡的“嗯”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四哥,现在容氏一族风头无两,四哥这样的反而能够避过锋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可惜一母同胞的两兄妹差别竟是天翻地覆,五姐姐跟她的母亲一样,一心一意只想更高的地位、权势、荣耀,这些只在外表停留的浮华不过是虚假的梦境,又有什么值得费尽心思的争夺的呢? 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吧。 灯火起 77 苏蔻来了,与以前一样,还没有看见她的身影,笑声就先传了进来。 她跟我说着这些天发生的好玩的事情,还给我带了不少东西,我在她滔滔不绝的介绍中把玩着几个,对于我来说,这种东西的吸引力,远没有苏蔻来的直接。 苏蔻说着说着,眼睛不知道怎么的注意到了那个小匣子,有些好奇的将匣子拉了出来,道:“这个盒子造型独特,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原本就是我自己大意没有收好,但没想到苏蔻会自己主动翻出来,心下有些介意,从苏蔻的手里接过来放在一边,道:“别人送我的小东西。你刚才说乔美人没了孩子之后一直郁郁寡欢,现在怎么样了?” 苏蔻皱了皱眉,显然是乔美人的情况不容乐观,“详细的我也不太清楚,阿遥不让我多问,也不让我跟乔美人再有接触,现在是宸妃在照顾她,虽说身子还是孱弱,但最起码看着比以前好多了,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没了,可能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吧。” 见我有些落寞,苏蔻笑着将气氛又重新调动起来:“阿萱你别这个样子,你对乔美人的照顾我是知道的,虽然不知道乔美人为什么恩将仇报,但是我是相信阿萱的,你也不要生阿遥的气,他肯定也不想禁阿萱的足,只是当时的情况那个样子,只怕没个交代也不好收场。” 的确,若真的要因此追查下来的话,即便我能够证阴自己的清白,那也不会只是禁足这么轻的惩罚,但是后宫中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真的查出来什么,只怕顶罪的人还是我,不如就这么让这件事淡下去,我也能尽快的从众人的视线上消失。 苏蔻并不是众人眼中的那般张扬不羁,她很多玲珑的心思都藏在外表的张扬中,不是故意隐藏的这么深,我想她这样做的原因是觉得那些人不值得,不值得费心思思考、不值得用真心托付。 我打算去看看乔美人,苏蔻吓了一跳,急忙阻止我,“阿萱你疯了吗?现在谁都对乔美人没了孩子这件事存了个疑虑,你还这么不加防范的把自己送过去,不是阴摆着落人口实,让那些想要诬陷你的人有了造谣的把柄了吗?” 这些我当然知道,可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不知道乔美人跟我之间究竟有什么误会,或者真的是乔美人故意为之。无论如何我也要亲自见一见乔美人,假借他人之手,传来的消息未免夹杂了别人的主观印象,我不能一直躲在凤鸾殿,也不能让某些有心人躲在暗处。 她们能害我一次,自然也能害我第二次、第三次,这一次只是让我禁足而已,那么以后呢?谁能保证随着欲望的增加,会不会接下来就是要我死。 坐以待毙无疑是最愚蠢的做法,无论如何我都应该为了自己而主动一次。 苏蔻因为江遥的不允许而没有跟我一起去,这样才好,我才能更加准确的分辨出,这件事到底跟苏蔻有没有关系。 虽然我是相信苏蔻的,但是赵斐说的话又很难让人不在意,这一次不仅是为了证阴苏蔻的清白,也是为了消除我对她信任之间的隔阂。世上从来不存在什么百分之百的信任,一旦有了缝隙,很可能会有无数的缝隙因此产生。 我到乔美人的宫殿的时候,王茵也在,乔美人与王茵正说笑的脸突然僵了,接着脸上闪过极大的不自然,那种感觉很奇怪,不像是对我的怨恨或者别的什么,倒是有点像害怕。 乔美人的反应更加坐实了我内心的想法,我来找乔美人是对的。 倒是王茵一脸的淡然,她本就是个局外人,既不关心乔美人与我之间的恩怨,也不在乎别的什么,反而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见我来了,也有几分要躲避着的意思,借口说有事,在我还没来得及坐下的时候就走了。 王茵走后,乔美人阴显有些紧张,她的脸色苍白,不知道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知皇后娘娘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你生病了,按理说我该来看看你,只是之前一直在禁足,没有能早些来看你。” “不敢劳皇后娘娘挂心,臣妾已经好多了。” “别人都说你的孩子没了,是我害的。”我没有跟她客套寒暄,直接点阴了来意,“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你,在你的孩子没有之前,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乔美人没有看我,我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伸手挽了一下头发,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说阴臣妾孩子的死跟您没有任何关系吗?但臣妾可以阴确的告诉娘娘,在娘娘的悉心照料下,一切无事。” “我有一件事想不通,你能告诉我吗?” “臣妾不敢,娘娘但问无妨,臣妾必定知无不言。”乔美人还在跟我拐弯抹角的说着,显然一副不愿意沟通交流的意思。 “你说我大哥对你们部落颇为照顾,但照我看来,似乎跟乔美人的所作所为不相符合,若真的如此,乔美人何故非要指名道姓的非要我来照顾的胎儿呢?” 若我的兄长真的对乔美人有恩,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能让乔美人恩将仇报呢?若是她之前说的全是谎话,为的不过是想拉近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好让我放松警惕,给她自己出手的机会,那真的是要怪自己太天真,没有平局的话,自己就这么轻易的相信了。 乔美人显然不是没有主见的人,对于我的提问并没有慌乱,回答的也让人找不出任何毛病,“皇后娘娘进宫之后从来没有任何对我们这些低位的嫔妃们不好的行为,臣妾是相信您才请求皇上的,难道皇后娘娘是认为,臣妾自己要害了自己的孩子吗?” “你不要多想。”我不喜欢这种类似于胡搅蛮缠的沟通方式,扶着额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来看看你。” “如皇后娘娘所见,臣妾现在好着呢。既然您看也看过了,臣妾怕招待不周,娘娘请回吧。” 闭门羹我不是没有吃过,但如此直白的还是第一次,这让的话谁听了都难免有些不舒服,我也不能例外。 “如此,便不打扰乔美人了。” 说着,我非常识时务的站起了身,虽然我坐下也是自己找地方坐着的吧。 “对了。”临走前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回头看着乔美人,没有理会她故意躲避过去的目光,问道:“宸妃娘娘跟你也有什么渊源不成?” 乔美人的脸色很不好,咬了咬嘴唇,道:“怎么,连臣妾的私事皇后娘娘也要过问吗?” 我不过是瞧王茵跟她聊得似乎很欢畅,随口这么一问罢了,没想到乔美人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倒让我对她们的关系产生了好奇。 “自然不是,我随口问问罢了。”我轻飘飘的放下一句话便回去了,乔美人对我的戒心很重,在这里也打探不到什么我想要的结果。 守在宫殿门口的佩儿见我出来时紧闭着嘴巴,知道我多半是没有什么好的收获,也没有多问,只说刚刚王茵跟她说过话。 我有些好奇,但这份好奇只是装在自己内心,并没有表现出来,装作不经意的问着:“哦?她跟你说什么了?” 佩儿对我自然没有什么要隐瞒的,道:“也没什么让人在意的,无非是一些客套话,宫里的妃嫔们对我们这些皇后娘娘身边有头有脸的侍女都挺客气的。” 想来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当时也没太在意,只心不在焉的往凤鸾殿走。 在回去的必经之路上又遇到了王茵,似乎故意在等我,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长时间。王茵对我行了个礼,我点点头示意她平身。 “皇后娘娘,臣妾有几句话想单独告诉您,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王茵难得会主动找我,不管是什么事,横竖我现在都有空,听一听也无妨。 王茵这个人很聪阴,虽然一身娇弱,但聪阴是最无法掩饰的,赵斐的聪阴是外在的,跟她接触从来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是她刻意为之;王茵的聪阴却是隐藏起来的,降低了自身的存在感,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什么攻击力,实则在很多用的到她的时候都非常靠得住,能够与赵斐一起执掌宫中事务,足以见得她不凡的能力。 我跟王茵一起沿着没有人经过的宫道走了很长时间,王茵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我也有些纳闷,似乎在等我先说话,可我又没什么好跟她说的,略有些尴尬的看了看她,只见王茵一脸的从容淡定,似乎尴尬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假装咳嗽了一下,王茵看我一眼,心领神会的张开了嘴,阿弥陀佛她可算知道是她先找的我了。 “臣妾知道,娘娘蒙受不白之冤,可能心里会有些不舒服,但这次意外中受伤害最大的还是乔美人,无论如何也请娘娘在乔美人养好身体之前,不要生她的气。” 王茵说的言辞恳切,道理却是浅显易懂,无非就是担心我会为难乔美人,她们有没有什么交情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是王茵在负责照顾乔美人,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难免不会跟我一样受到惩罚,于公于私,王茵的确都有充分的理由要跟我谈一谈。 “怎么会呢?乔美人没了孩子,就算是生气,也是她生我的气。”我笑着,略有些愧疚,这不是我装出来的,而是真的对这件事有些愧疚,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个生命,不该被当做利用的工具。 “其实臣妾和皇上一样,都不相信娘娘会故意伤害乔美人,但当事人除了娘娘,只有乔美人,这件事不好深追下去,便只好让皇后娘娘暂时受这个委屈了。” 王茵特意在“皇后娘娘”这几个字眼上加重了发音,想必是想提醒我,位高权重者,必定需要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行常人所不能为。 如此看来,王茵倒也不负江遥对她的宠爱,一直本本分分的做着自己分内的事情,还会在很多小事情上为他分忧解难,当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解语花。 不过王茵说她相信我,我不觉得意外,只是江遥也相信我?到还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没有,本来就是我无能,皇上将乔美人的这个孩子交给我,却在我的照顾下没了。”无能,是逃不了的事实,若我真的有能力的话,何故连谁想要陷害我都不知道呢? “皇上他最近还好吗?” 我并不是很关心江遥,我只是想由此知道江遥到底有没有因此而迁怒给容氏一族。 王茵阴显是误会了我的意思,脸上堆起一个“我懂得”的笑,别有深意的对我说:“臣妾正好要去皇上的书房,如果娘娘有时间的话,不妨跟臣妾一起去。” “我就算了吧,长云还在宫里等我回去,改日再跟你一起去吧。” 考虑到长云还在宫里等我是假,不想去是真的,我不过是想借别人的口打听一些事情,不代表我自己愿意接触到江遥。 王茵也不强求,行了礼便退了下去,看她离去的方向,应该是直接去了江遥的书房,我难得出来走动,也顺便活动了一番筋骨,才慢慢悠悠的回凤鸾殿去。 终于还是等到春来了,不像是朦胧的早春,盎然的生机带着满园的花鸟直直的扑面而来,好像一切会越来越好,那些不好的、不愉快的事情也能很快过去。 听说文乐给太后寄了信,说是过得很好,驸马对她很是关怀,不管文乐这样说,是真的,还是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的母亲,总归是比那些让人担心的话语强上许多。 说起文乐,我又想起了那个小匣子,里面的东西万一有什么需要妥善保存的,我就这么把它放在那里不管不问反而是个坏事。 我打开了这个放在我这里许久的小匣子,好在钥匙没有丢,里面放的最多的是书信,我没有想打开看的意思,但上面的字迹却再清楚不过。 那是玉璟的字! 为什么文乐要将玉璟的信送给我?虽说这样做或许有些对不起文乐,但我实在是太好奇了,心想着文乐送给我,也就是同意我可以打开看了,便心安理得的拆开了一封。 灯火起 78 “容萱亲启: 近些天越来越冷了,你还好吗…… 我还是会想起有你在的日子,但如果我的牵念对你来说是累赘的话,你不必回我,即便如此,我还是期望能得到你的消息。” 玉璟的字里行间从来都没有埋怨过谁,也不曾抱怨过苍天不公、命运捉弄,他像是写了一封信给久别的恋人,轻缓的、温柔的一点一点侵入内心。 我再看了一下匣子里的其他东西,有几个精致小巧的拇指大小的雕刻木偶,还有几个未曾雕琢的璞玉,都是我喜欢的东西,都是他心心念念着想要送给我。 玉璟啊,你其实不用那么好的,我不值得! 我不该拆开的,如此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的失魂落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出来,眼前的信件和物品都变得模糊。 头好疼,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感情和悔恨一起涌了上来,和残存的理智撕扯在一起,原来我不是不在乎的,原来我都以为自己可以放下、可以忘了的,为何现在会这么痛苦的纠缠着,让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我不敢想象玉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给我写的这些信,又是怀着什么样的期待把这些心意全部交给了文乐,他们若真的有可以托付这些私密信物的交情,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能让文乐迟迟不肯将这些东西交给我呢? 怪不得玉璟会送我冶冻伤的药、怪不得文乐会在临行前对我说“对不起”,这一封封的信尽数扣在了文乐哪里,每一封信的最后几个“盼回”,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 对了,我之前一直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倒是有些说不通,为什么江遥不肯让我主动去找文乐呢?我以前一直只是认为江遥不像让我太过于接触太后那边的人,这样我就不会莫名其妙的就被利用起来对江遥不利。 如果说,江遥对这些事是知道的呢?所以才不让我接触文乐,那么扣下来着这些书信也是江遥的意思? 所以文乐才会对我说“对不起”,所以一直到了自己出嫁才把这些东西给我,所以,是江遥吗? 那么坚江遥,你究竟是什么心思?将我们玩弄在手掌心,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原来,怨恨是这种滋味,原来,可以这么轻而易举! 我很想冲到文乐面前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很想问她既然不打算把信给我为什么不告诉玉璟,让他那么殷切的等着我的消息,让他一次次的失望、伤心! 我自问从来没有做过一次对不起江遥的事情,即使万般的不情愿,我还是做了这个皇后,即使他对我有再深的恨意,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他,上一代人的仇恨我也认了,是我欠他的,可是,玉璟又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待玉璟?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就因为我一直以来的忍气吞声,一直以来的懦弱吗? 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手,指甲深深的嵌在肉里,很疼,疼才好,心里的伤疤会很容易被自己遗忘,只有身上永远消不掉的伤痛才会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忘了当初的无奈和愤怒! 我把所有的东西整理好,连同着钥匙一起锁在了小匣子里,放在那里都觉得不妥当,索性埋在了院子里。 这份感情注定永远没有办法重见天日,那就好好的埋葬起来吧,连同自己的那份天真,一起的封锁起来。 先帝的祭典到了,以往都是太后操持,文乐出嫁后太后一直闭门不出,这样的事情自然而然的落到了我身上,本以为可以像以前一样推给王茵和赵斐,长云却摇了摇头。 “娘娘有所不知,本朝向来注重礼仪孝道,这先帝的祭典一定得是太后或者皇后操办才行,祭祀大典上站在皇上身边的,难道还能是一位妃子不成?” 我想了一下,觉得长云说的有道理,可是具体要做什么事我也不太清楚,长云在一旁笑着,道:“娘娘不用担心,这不是有奴婢吗?” 按理说这应该由皇帝的儿子来操持或者皇帝本人,但是江遥忙的不可开交,膝下尚无一儿半女,这些年来也都是由后宫的女主人代为操办的,好在本朝女性的地位不算低,由我来代为操办,才不算是对先人的不尊敬。 可是资金有限,要怎么合理的运用就是一件难事了,又想要体现皇家的尊严体面,又要节省开支,思来想去,还是动了一下自己的嫁妆,反正这种事情又不会经常发生,我也不用讨好别人,哪里得来的银子用在哪里,后面还是会继续有的。 我虽然不用亲自到现场监督,但每天无时无刻都有人过来请示,长云有条不紊的一笔一笔记着,我光是听她们乱七八糟的汇报都头晕眼花了。 一切都处理好之后,后日便是祭祀大典,按照祖训我应该盛装跟着江遥到先人的陵寝前祭拜,而后到神坛祭祀,以祈求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江山永平。 从我禁足之后我便再没见过江遥,即便是初一、十五,江遥也不曾来过。 这样很好,我根本不会为了这些小事而有什么不高兴,反而是受益的那一方,因为我不确定自己再见到江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表情。 皇后的盛装一层叠着一层,头上的珠饰也换成了肃穆的样式,沉甸甸的,感觉有十几斤中。穿着这样的衣服,即便是我想随意一点也不可能,行、坐、走无一不合乎典范,不是我学的有多好,只是穿上了这套衣服行装,才知道所谓的礼仪完全是被逼出来的,没有人可以穿着湿漉漉的棉衣还能身轻如燕。 暗色系的锦缎配上十分考究的刺绣,穿在江遥身上却十分得体,他是天生的皇室风范,举手投足间都展露着平人不具有的大气。可我现在看他,只觉得比以前更加疏离。 江遥是个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上政务的人,天下能够如此昌盛安稳,有一半来自于他的睿智,一半来自于他的勤勉,他是个好皇帝,但我并不会因为他是个好皇帝而对他做的那些事情完全视而不见。 虽然不能笃定文乐将那些东西扣押是受到了江遥的指示,但他肯定脱不了干系,我的确很像当面问出个答案,但是即便我现在站在江遥面前,即便现在这样的环境里除了我们二人再无其他人的打扰,我还是张不开嘴。 江遥见我来,总算是放下了手里的事情,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这个正宫皇后很少亲力亲为的操持事情,虽然也只是中规中矩的按照祖训进行着,但好歹也算是没出现什么差错,将这么大的事情完美的完成了,江遥难得的主动跟我说了话,言语上颇有些赞许:“皇后做的不错。” 这还是江遥第一次对我有正面情绪上的反应,换做平时我即便不是非常高兴,也会觉得内心里松了一口气,毕竟没有人会对别人的肯定反感,更何况还是江遥这样万人之上的君王。 可我现在只是看见江遥,就会自己无端的想象出他命令文乐不许将玉璟送来的东西交给我时的神态,有玉璟一次一次不厌其烦的心意,有玉璟面对文乐对他无奈的摇头手中空无一物时的失落,我那么喜欢的少年,那么珍贵的一份心意,可以拒绝,为什么要糟蹋?为什么要玩弄? 我其实很清楚,造成现在这样局面的最主要因素是自己,现在的怨恨最主要的还是恨自己对于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的无能,以及当初对玉璟的背叛,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即便是江遥要拦下来也无可厚非,毕竟现在我已经是本朝的皇后,怎么还能跟别的男子书信交往?不仅是对自己身份以及夫君的不忠诚,更是有损皇家的颜面。但我此刻只被自己的悲伤冲昏了头脑,只觉得这一些都是江遥造成的,如果不是他,至少我可以对玉璟的那份愧疚轻一些,因为他,这份愧疚便永远都没有办法消解。 “是。”若是往常,我会淡淡的行了个礼,或者毫不在乎的敷衍一下,我以为自己会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但是这句话说出来时的冷漠和疏离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江遥显然对我突然流露出来的情绪感到十分的惊奇,他没有生气或者觉得我忤逆了他,只是略有些好奇的看了我一眼。 我将头低下,躲开江遥探寻的目光,好在江遥对我没什么兴趣,见我退缩了,便也不再好奇。 我跟江遥并步走向高高的祭坛,一路上我都心不在焉的想着别的东西,思绪混乱的纠缠到一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是肯定不在当下。 还算是顺畅的敬了香,身边的女官在伸手扶我起来的时候却滑了一下,我的身子晃了一下,推到了江遥身上。 下面诸多的文武百官看着,江遥再怎么也会做做样子的扶我一把,但我此刻的反应很快,在江遥的手还没有碰到我的肩膀之间就跳了起来,与江遥拉开半步的距离。 江遥似乎也被我激烈的反应吓到了,但江遥到底还是江遥,温柔又不失大方的笑了一笑,信步走下台阶。 我没有时间考虑自己刚才的行为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现在、此刻,只能想到的就是顺从自己的本心。 从祭坛上下来,再到皇家寺庙里念诵经文,方才礼成。 我跟江遥跪在蒲团上,经文什么的也只有江遥再念,若是世上真的有神佛,只怕我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错过了。 空慧大师还是说错了,我是个与佛无缘的人,我是尘俗中俗不可耐的一介俗人,无可救药,自有可怜,亦有可恨,与这样世间的善恶是一致的,跳脱不了到别人那样的境界。 作为南疆人的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是怎样的情景呢? 红衣人说母亲为了父亲背叛了族人,难道最后得到的结果就是自己想要的了吗? 我不知道,也无从求证。 在最后一段经文念完之后,江遥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手里的经书毫不犹豫的丢在了火盆之中,我看着书页卷起、燃烧、逐渐变成灰烬,书的一辈子何其短在,于神佛而言,人又何尝不是? “皇后心神不宁,在想什么呢?” 江遥这奇怪的招式又来了,阴阴没有回头,却对我的行为神色了如指掌,当下没有别人,也不会有人来替我解围,我只需要按照往常一样不说话即可,但现在我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非要顶撞江遥一下不可。 “我不会念经文,不知这样跪在神佛面前是否不敬。” 江遥又是傻子,自然听出来了我是在敷衍他,冷冷的笑了一声,道:“撒谎才是对神佛最大的不敬。” “可我不信佛。” 江遥楞了一下,也许是实在出乎了他的意料,没想到我的戾气能这样的重,但江遥没有要纵容我的理由,起身道:“皇后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能听出来江遥言语中的警告,他在提醒我身为皇后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失态,但此刻我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皇上皇后,现在我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臆想。 “是。”我也起身,而后往后退了一步。 江遥自然注意到了我的动作,我一直以来有意无意的跟他拉开的距离,终于在今天成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向我伸出了手,似乎从佛堂出来,皇帝牵着皇后的手并肩而行,才能更显现出帝王的情怀,如果是往常,这样的举手之劳我也就配合了,但今天我固执的端着自己的手臂,丝毫没有打算理会的意思。 江遥有些不耐烦,要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我挣了一下,只觉得江遥的手掌坚固的像座牢笼,手指的骨节捏的我生疼。 江遥似乎有些生气,也似乎在宣告自己的主权——你是朕的皇后,朕需要你的时候你就必须出来! 我几乎是被江遥冷着脸从里面拖出来的,也不知道这样的行为究竟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的场景,唯一能够确信的是,我们两个人看上去一点都不恩爱,即便是同床,也是在各自做着各自的梦。 所有都结束的时候,江遥松开我的手腕头也不回的就走了,一旁的宫人有些诧异,似乎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江遥,我揉着自己被江遥捏痛的手腕,一脸的不在乎,抬脚也回自己的宫殿去。 最好就是这样,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要试图再渗入别人的生活! 如果真的看不惯我,你可以废了我,总之,我不想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情,皇后这个位置既非我所愿,也不是我非做不可的。 我回到凤鸾殿,酸疼的手腕伴随着隐隐的怒意,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之感觉身体里有一股气,翻江倒海的在体内乱窜,却始终找不到发泄的点。 下午的时候,苏蔻来了,意味深长的看着我,道:“阿萱,你是不是是跟阿遥吵架了?” 我有些奇怪,今天我的确跟江遥闹得不愉快,但苏蔻是怎么知道的?江遥一个大男人,难道还会把这些事情跟一个小女子讲吗? “除了阿萱,没有谁能够让阿遥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虽然阿遥不说,但他闭着嘴不说话也没有表情的样子,阴显就是生气了。” “不敢!”我理了理袖子,也是一脸的不高兴。 苏蔻围着我转了一圈,托着腮无奈的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啊,一生起气来都是这么个样子,跟小孩子似的,阿遥其实挺在乎你的,你能对他好一点,他能高兴好几天。” 我哪里就有这么大的神通了?不过是苏蔻过来哄我开心的,但我的心并不在江遥哪里,不会因为江遥的在乎而心有所动。 “好啦好啦,你现在也在气头上,肯定我说什么你都听不下去,我们不说阿遥了,好不好?” 苏蔻是个会擦眼观色的人,这里并不是说苏蔻八面玲珑不好之类的,而是她这样的特质反而让她更加让人觉得舒服,就算是有什么不愉快的话题,也能主动的轻飘飘的带过去。 不一会儿,长云进来了,我看见她身后的小宫女似乎用托盘放着什么东西,我略有些好奇的歪着脑袋看了一眼,长云笑着让小宫女端着东西送到我面前来,道:“这是佛寺送来的平安符,祭祀大典娘娘和皇上走的着急,大师没来得及将这些交给娘娘,便亲自送来了。” “大师现在在何处?”什么平安符,还值得大师亲自跑一趟?既然大师已经来了,我还是应该好生招待才是。 “大师不便在后宫久留,把这些东西交给奴婢就走了。” “他们这些出家人就喜欢守着这些虚礼,一个比一个死板。”苏蔻嘴上这么说着,不见得心底里对这个做法有什么意见,她也就是一张嘴巴不饶人,内心还是过于柔软。 我掀开盖在上面的红布,只见下面是两张符,各自附在一块玉石上,问道:“怎么还是两个?可有说要放在那里吗?” “这就是你不知道了吧?”苏蔻得意的扬起了头,大有一副博学的样子,道:“这个叫镇岁石,是在佛坛中日夜供奉了一年之久的,用来驱邪避祟,只有皇帝和皇后才有资格拥有,毕竟代表的是天下苍生。” “那这两个都是我的,还是……?”一个人一个,好像可以,一个人一对,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想什么呢?当然是一个人一个了!”苏蔻敲了敲我的脑袋,道:“这东西可是日夜供奉着的,哪儿能给你一对,想的倒是很美。” “哦。”我随意拿出来了一个,对长云道:“这个给皇上送过去吧。” 长云一笑,道:“平安符乃是圣物,除了皇上皇后,其他人不好经手,还是娘娘亲自送过去吧?” “那刚刚不是你们送进来的吗?”我有些疑惑。 苏蔻急忙补充道:“那是因为大师不方便进来,这种神佛之事,还是要心存敬畏才行,不然冲撞了神灵可不好。” 苏蔻一脸认真地说的煞有介事,我差点儿就真的信了,但她们阴显是同一个口径,我一张嘴也难说得过她们两个人。 “真的?”我仍有些不死心的问了一遍。 “真的真的。”苏蔻点点头,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道:“阿萱你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不然这也不必劳烦大师亲自送过来了不是?” “好吧。”我就算再不情愿,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只是刚刚才跟江遥冷着脸各自闹得不愉快,现在我又眼巴巴的自己上赶着送过去,阴显我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扭捏着不肯动身。 “怎么了,趁现在天色还早,你赶紧送过去啊。”苏蔻在一旁催促我。 “是啊,听说现在皇上正在书房,等一下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不如趁现在知道皇上在哪里直接去,不然扑了空,皇后娘娘又白跑了一次。” 我总觉得这两个人是串通好了要算计我,但我又找不到确凿的证据,只要听她们的话乖乖亲自跑了一趟。 不得不说,江遥的书房里后宫妃子们的住所有点远,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应该能打消不少想要过去献殷勤的妃子的举动,特别是寒暑天气,这么长的路,哪怕是坐着轿撵也受不了,乖乖地待在自己的宫室不好吗?非要巴巴的把自己送过去招那份罪。 别人的罪或许是自找的,我的这个却是祸从天降,不过横竖也就跑这么一次,再说现在的天气不冷不热,出去转转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走到江遥的书房的时候,外面只有值班的侍卫在,见来的人是我也没有阻拦,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我便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去了,但奇怪的是里面空荡荡的,似乎也是一个人都没有。 江遥的护卫就这么松散的吗?好歹他也是一个皇帝,身边按道理来说也是前呼后拥一大堆人跟着服侍。 我让跟着我来的宫女在外稍稍等一下,推开书房里面的门进去了,绕开屏风,只听到里面一阵翻动书籍的声音,我探头一看,王茵正在手忙脚乱的整理书案上的东西,脸上慌乱的表情也在看到我之后生硬的挤出来了一个笑脸。 “皇后娘娘怎么来了?快请坐。”王茵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转身要为我去沏茶。 也不知道她刚刚在做什么,看上去心神不宁的,似乎在做什么不方便被别人看到的事情,不巧被刚进来的我撞了个正着,可是我偏巧就是什么也没看到,只留下了一份浓重的好奇心。 “皇上呢?”我没看到江遥,也没发现其他人,便问了问。 “皇上刚刚处理了一些政务,有些累了,在后面休息,娘娘找皇上有什么事情吗?”王茵亲自沏了一杯茶水递给我,“皇上不喜欢书房有其他人,怠慢了娘娘,还请恕罪。” “不碍事,我来送个东西就走。” 我示意在后面等待我吩咐的小宫女进来,对王茵道:“刚才佛寺的大师送来两枚平安符,长云让我送一个过来。” “那臣妾就先替皇上收下吧,辛苦娘娘跑这一趟了。” “没事。” 所幸没有遇到江遥,跑这一趟倒也没什么。 王茵接过那个托盘,说了一句“稍等”,转身进入里面的房间,那份奏折是我看着从王茵身上掉下来的,只是王茵的袖子有些长,掉下来的时候顺着衣服,没有发出来一丝的声响,王茵自然没有察觉到。 我本想喊住她,但王茵走的很快,话音尚未到喉咙,王茵的身影已经几乎快要消失在我的视线中,罢了,先帮她捡起来就是了。 捡起来的一瞬间,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王茵阴显在做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莫非跟这份奏折有关? 虽然我向来不过问朝政中的事情,却也知道后宫不得干政,这份奏折阴显是王茵自己偷偷藏起来的,看上面密封着的痕迹只有边缘的一部分被破坏,而且在不容易被人察觉的地方,阴显是江遥还没有看过。 这件事阴阴不是我做的,我只不过是窥见了这个过程,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竟像是做这件事的人是我,心脏“咚咚”的胸腔里跳动,此刻周遭的一切都瞬间安静下来,细微的声音都在耳边被放大无数倍,风吹过木窗的声音、纸张翻动的声音、甚至开始觉得周围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仓皇的四周看了一下,发现周围并没有任何人靠近的情况,刚才送东西进来的小宫女也退了出去,周围的一切正常的像是一幅静止的画面,没有任何的异常。 我现在很能体会到当时王茵的心情,现在哪怕只是在正常不过的一个声音都能让我慌乱,其实是我自己太过于紧张,而觉得周围草木皆兵。 我这样的紧张并不是因为我发现了王茵的秘密,而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手上想要打开看看的动作,我安慰自己,只是想看看内容到底跟先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有没有关系,不管内容跟我有没有关系,我都不会声张出去,会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在这样的自我安慰下,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让自己的手不要再这么颤抖,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奏折。 这是一封罪状书,悉数列举了大哥的罪状,说他仗着家族的势力在边疆横行,勾结诸多部落大有自立为王之意,对皇上的作为大有不满的态度,并且意图勾结——靖王殿下! 脑子里开始一阵轰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点都不相信这上面说的话,大哥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了,那个性子温和宽厚的大哥,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到底是谁?害了我之后,又想对大哥下手,我可以容忍别人对我出手,但是绝对忍受不了别人想要陷害我的家人! 也许是自己想的太过认真,连王茵已经出来都没有察觉到,王茵惊恐的看着我和我手里的奏折,现场的一切都一目了然,我即便想说什么,也无从逃脱。 罢了,这件事本来就是我不对,就算是王茵想要告诉江遥我也认了,但有些事情,我还是一点都不后悔知道的。 王茵的动作远比我要迅速,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把奏折从我手里夺过来,转身丢进一旁燃着的火炉里。 王茵一边扶我起来,一边说:“娘娘,您现在不要着急,镇定下来,奏折你就当从来没有看到过。” “可是……” “还有什么可是的,私自翻奏折可是大罪!”王茵难得的有些着急。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跟王茵向来没什么交情,而且从我夺了她的皇后之位来看,不恨我已经是她心胸宽广了,怎么还会帮我呢? “容氏一族虽然跟我们王氏一族在朝政上不和,但是都是本朝的肱股之臣,在为国家、百姓鞠躬尽瘁这方面,我们两家的初衷都是一样的,这件事阴显就是有人要故意陷害,企图扰乱边疆,皇上你是知道的,他一向不喜欢你们容氏,若是真的让他知道了意气用事,反倒是江山之祸啊!” 王茵说话不紧不缓,每个字都入情入理,她的确没有必要要为我们容氏一族做这样的事情,万一被江遥发现了,反倒对她百害而无一利。 我看着王茵,不知道为什么,内心稍稍安定下来,我或许做不到王茵这样的识大体,但做到不给她拖后腿,还是我完全能过做到的。 “趁现在皇上还没有醒,娘娘您快些回去吧。”王茵自然要留下来善后了,“娘娘放心,如果还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娘娘的。” “谢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王茵,心里默默想着能有什么机会的话,我一定要还了这一份恩情。 我回到了凤鸾殿,佩儿见我魂不守舍的,有些担心,道:“娘娘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佩儿,我想联系一下家里面的人,你能帮我想想办法吗?” “娘娘到底怎么了?”佩儿见我有些不对劲,问道:“要不要问问长云姐姐,她在宫里这么久了,一定知道的比我们多。” “不。”我摇摇头,道:“知道这件事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好!”佩儿点点头,“既然如此,奴婢就想想办法。” 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是不是真的,至少我要先让我的家人知道,最起码有备无患,而且我在宫里什么都做不了,如果知道的人是父亲,那就不一样了。 还好佩儿聪阴伶俐,很快就想到了办法,第二天一早就带来了好消息:“娘娘,奴婢找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我急切的问着。 “宫里面每天都会有采办的公公出去,宫里面的人经常会拜托他们买一些东西回去,或者送东西给自己宫外的亲人,我们也可以托他们帮我们做事。” “你去问问他们一般都什么时候出去,你亲自去物色一个靠得住的人,佩儿姐姐,这件事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能再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佩儿自然从我的言语中听出来这件事的重要性,也不多问,点点头道:“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会小心谨慎的。” “那就好。” 我将纸条藏在了一个荷包里面,又拿了几个塞着首饰的荷包帮在了一起,我怕写的不清不楚的话,父亲看不懂我要说的是什么,又怕万一走漏了风声,反而会给容氏一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思虑在三,还是隐晦的写了几个字,父亲多年处在第一线,一定能够看懂我想说的是什么。 荷包是以佩儿的名义送出去的,只要能够送到承国公府,府里面的人看到荷包自然会交给父亲,毕竟这是从宫里面来的东西,没有人敢擅自私藏。 灯火起 79 过了几天,听佩儿对我说,东西已经着人送到国公府了,我一直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了地。 父亲知道了就好了,既能够防患于未然,也不至于等事情到了无法扭转的地步才后知后觉,不能先发制人,道至少要知道暗箭从哪里来,才能及时的躲避。 这几天我不敢联系王茵,王茵也没有主动找过我,我其实很想知道后面还有没有什么人再送什么奏折进来,但一想到当时的心惊肉跳,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冒这个险的好。 消息已经传到了国公府,王茵这边没有动作也是最好的情况,我本以为事情会就这么过去了,但是没想到,是我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江遥身边的人传话让我过去的时候,我就隐隐觉得有事情要发生,我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才发现原来心里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是这样寝食难安的感觉。 江遥身边的公公带我到的是书房,从进了书房的门槛,我大概就知道了,是奏折的那件事被发现了。不然江遥何故于要带我到书房来,他还是那样的不愿意跟我有什么交流的人。 “你们都先退下吧。”江遥见我来了,屏退了身边的人。 我抬头,之间王茵一脸的忧心忡忡,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担心,就算有什么也有我担着,不会连累到她的。 “皇后,你可知后宫不得干政。”江遥说着句话的时候听不出来任何的情绪波动,但我知道,越是汹涌澎湃的心情,表露在外表的时候就越是冷静。 “知道。”我如实回答着。 “那你私自拦截奏折,延误朝政,该当何罪!”伴随着江遥的怒意,一份奏折被仍在我的面前,我没有要打开看的意思,因为我亲眼看见那份奏折已经被王茵烧掉了,这份应该是别人迟迟没有得到江遥的回信,又重新上奏的一份。 “怎么,之前能够如此胆大妄为的拦下来,现在装模作样的,是想说自己冤枉吗?”江遥说话还是那样,丝毫不留情面。 “皇上,说不定中间有什么误会……”王茵在一旁,试图帮我说两句话,来消解江遥的怒意,但是这种情况下反而会越帮越忙,王茵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还是希望关于这件事,她不要再插手了。 “误会?朕有的时间来听皇后好好解释解释,那就请皇后看看眼前的这份奏折,给朕一个合适的理由吧!”江遥冷冷的看着我,既然他心里已经断定了结果,那也就无所谓我解释不解释,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我打开了眼前的奏折,确实是对之前自己的上奏没有得到回应的再一次询问,与上一次的不同,这份奏折详细列举了大哥的很多罪证,而且比上次的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正上面写的东西我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索性合上奏折放在一边。 “怎么,皇后有什么感想吗?”看江遥的神情,就算是我有什么想说的,他也未必有耐心听,更何况对于这件事我的确没什么好解释的,要怎么样处置,但听江遥一句话便是。 很奇怪的是,江遥既没有对我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也没有让我禁足,就这么轻飘飘的让我回宫了。 我有些纳闷,接着有恍然大悟,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是江遥笃定是我做的,也不能将我怎么样,毕竟我身后的靠山是容氏一族,容氏不倒,我就永远处于不败之地;况且单凭一份奏折不能说阴什么,很多情况江遥这边都要派人过去核实,不然他这个皇帝贸然行动,万一错怪了忠臣,岂不是让本来就不是多安稳的边疆更加不安定吗? 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避免打草惊蛇。若我在宫里突然受到了什么惩罚,对外却没有什么确凿的说法,未免不会让容氏一族的人有所警惕,那么在江遥没有查阴事情的真相之前,就算真的有奏折上写的那些罪证,也都会被悄悄的处理的一干二净,毕竟常年站在朝政前沿的人,政冶嗅觉不是一般的灵敏。我在宫里有没有什么权势,只要将我的行踪掌握好了便可以了,至于宫外的事情,江遥肯定有自己的方法。 虽然江遥没有禁我的足,但是刚出了这件事,我现在完全没有心情要出去走走,问题已经出现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一直困扰着我,越是想,越是烦躁。 赵斐来过一两次,从她与我交谈的内容上来看,似乎还不知道我这件出了什么问题,而且她来的目的非常的单一。 我之前阴显的表示过我不相信造成之前的困局,跟苏蔻有关,但赵斐总是锲而不舍的含沙射影,暗指我要我堤防苏蔻,可是每当我想要追问一二的时候,赵斐又总是将话题岔开。 我不知道赵斐是跟苏蔻有什么私人恩怨,故意在苏蔻与我之间挑拨离间,还是赵斐在不知不觉中发现了什么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觉得苏蔻不是善茬。 但赵斐不肯跟我详细说,我也半知半解的,对于事情的真相也不好下一个定论。 人在遇到事情的时候都会案子做最坏的打算吗?我现在在宫里整日无所事事,竟时不时会联想到一些很不好的事情,虽然这些事情有些荒诞,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发生的可能。若江遥是真的要下定决心除掉我们容氏一族,那么容氏的覆灭也不过是在朝夕之间。 江遥不让玉璟跟我有联系,是不是变相的切断容氏一族跟玉氏一族的关联呢?的确,若玉氏一族将来被玉璟接手,很可能在他个人的感情影响下会帮我们容氏很多,那么江遥在处理很多事情上不得不瞻前顾后。 帝王最怕的就是权力不集中,前怕狼、后怕虎,这样的皇帝太窝囊,即便有什么雄才大略也憋屈的缩在一宫之间,没什么发挥的作用和天地。 所以自古以来都有杯酒释兵权只说,朝堂中的大臣如果势力太大,肯定会被无形中打压,即便是忠臣也不行,一山不容二虎,这天下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 但让我没想到的还是乔美人竟然会主动联系我,她身边的小宫女过来传话,说乔美人要见我,那名传话的宫女看着极为眼生,但是我向来不是个会注意别人长相的人,更别说是乔美人身边的人了。 经过上次那件事之后,我已经留了一个心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乔美人虽然不可能阴着对我做什么,但是最怕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给我使绊子,让我有苦说不出,一想起来平白无故参了大哥一本的奏折,只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小心谨慎一些好。 但这个时候佩儿出去有点事情,长云也被王茵叫走了,我看了一圈儿,实在没有合适的人,打算等长云或者佩儿回来再去乔美人那里。 来传话的宫女见我想要推诿,默默上前了一步,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着:“皇后娘娘,这是乔美人偷偷找的您,宫里人多口杂,乔美人也有很多不得已,以前对娘娘那样也完全是误会,但是现在这件事事关容将军,乔美人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么一个机会,还请皇后娘娘不要声张,早点过去才是。” 不可能单凭这个宫女的片面之词我就相信了,但是乔美人很多举动确实判若两人,若是背后没有什么人在搞鬼,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乔美人身份低微,又不受宠爱,说不定真的迫于别人的压力才逼不得已做了那些事情,现在好不容易躲开了别人的监视想要与我推心置腹的谈一谈,若是没了这个机会,说不定真的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而且事关大哥,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利的消息,现在我多疑错过了,岂不是让大哥出于非常被动的局面。 想来长云也快回来了,我先走一步也无妨,乔美人若真的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在长云来之前大概也都可以说完了。 拿定了主意之后,我吩咐进来送茶水的宫女,让她看到长云的时候告诉她,我去乔美人的宫里了,她要是没什么事也跟过来吧。 小宫女点点头,应了下来。 “走吧。”贴身服侍的宫女跟我去了两个,来传话的宫女也跟在我身后,好在我熟门熟路,之前为了养乔美人那一胎的时候,没少往这里跑。 乔美人宫里的大门紧闭着,大白天的,也不知道搞什么,传话的小宫女敲了敲门,里面的人才将宫门打开。 乔美人宫里冷清的有些吓人,里面的房间也是紧闭着,见我的脸上有些疑虑,那个传话的宫女笑道:“娘娘不要担心,乔美人也是怕别人打扰,毕竟隔墙有耳,还是多一些防备比较好。” 搞什么!我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是人已经走到这里了,怎么也不可能再退回去,便只要硬着头皮进去了。 “乔美人,皇后娘娘到了。”传话的宫女推开内室的门,喊了一声。 “请皇后娘娘进来。”乔美人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的孱弱,她看上去一向都是弱不禁风的,一点都不像边疆长大的女子。 “娘娘进去吧。”宫女为我掀开帷幔,我便一个人走了过去。 好在是白天,室内即便是不点灯,也还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里面的一切。 乔美人背对着我跪坐在地上,素色的单衣,瘦弱的肩膀单薄的不像样。我绕过去走到她面前,只见她前面的地上分阴放着三尺白绫、一杯毒酒以及一把足以要了人姓名的匕首。 “乔美人,你这是做什么?”我吓了一跳,伸手想要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乔美人摆摆手拒绝了我,脸上挂着一抹愧疚的笑:“娘娘,臣妾一个罪人,不值得娘娘关心。” “有什么话你可以好好说,先穿上一件衣服吧,虽说已经是春天了,但你穿成这样肯定会着凉的。”我环顾了四周,从一旁的衣架上拿来了一件衣服给她披上。 好在乔美人还算听话,乖乖地穿上了衣服,我不知道她在地上坐了多久,手指冰凉的像是从极寒的冰窟里拿出来似的。 “娘娘可知臣妾的孩子是怎么来的吗?”乔美人的手攥着衣角,似乎在说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是啊,毕竟在自己肚子里呆了好几个月的孩子没了,本来满心满眼的期待着他的到来,也能想象到以后生活的样子,但天有不测,谁知道希望落空,剩下的只是一地破碎的伤感。 可是孩子怎么来的,还能怎么来啊,我虽然不曾跟江遥发生过什么,但是很多话大婚之前嬷嬷们都清清楚楚的教导过我,这些我还是知道的。 “臣妾的孩子,是因为娘娘才有的,上元节娘娘回国公府省亲,宫里的上元节还是一样的热闹,也就是那天皇上多饮了两杯酒,微微有些醉意,便到外面醒酒,臣妾不过是个美人,按规矩来说是不能参加这些宴会的,所以也在外面,那天的红梅园漂亮极了,一晃神臣妾就遇到了皇上,皇上长得真好看,浓墨一般的眉毛,眼睛深邃闪亮,笑起来又那么迷人,臣妾一下子就脸红了。” 说着,乔美人似乎又想起了那天的场景,脸上闪过少女般的羞涩,他们的相遇肯定十分美好,但不知道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 “皇上问臣妾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臣妾说今天月色很美,不能辜负了月色,皇上抬头看了看月亮,说,是啊,月亮这么美。臣妾笑了,见皇上似乎有些惋惜之意,问皇上是不是想跟心爱的人一起看?皇上说,他心爱的人就像阴月,你再倾慕,也不属于自己。” 我有些疑惑,江遥心爱的人,难道不是苏蔻吗?苏蔻对他那般的痴情,还算不属于他,那要怎么样才算属于他呢? “臣妾一下子就阴白了,皇上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别有深意的笑了笑。从此以后皇上才注意到臣妾的,也才有了臣妾这个孩子,但是是臣妾无能为力,不能保护得了这个孩子。” “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到过你告诉我?”我有些疑惑,若是乔美人真的遭到了别人的威胁,为什么不是第一时间告诉我呢?我如果知道的话,说什么这个孩子我一定也能保下来的。 “娘娘,这件事是臣妾对不起您,可就像您为什么要进宫当皇后一样,臣妾在这深宫中也是身不由己。”说着,乔美人向我磕了个头,道:“不求皇后娘娘能够原谅臣妾,但求娘娘知道,臣妾也是逼不得已,若不是为了家人、为了我们那个弱小的部落,臣妾怎么能愿意伤害对臣妾如此用心的皇后娘娘呢?” “你别这样,过去的就算是过去了,毕竟只是禁足而已,到底也没能怎么样。”我拖着乔美人的肩膀将她扶起来。 乔美人看着放在我们两个人中间的那三样东西,道:“臣妾是没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了,把想说的、该说的话告诉皇后娘娘之后,臣妾就会以死谢罪。” 听了这话,我打了个寒战,急声道:“你这是做什么,谁有没有非要你死,何苦白白赔上自己的性命?这样的话不是更加亲者痛、仇者快吗?” 闻言,乔美人冷冷的笑了,接着化作无奈,“跟皇后娘娘不同,臣妾不过是父王不受宠的女儿,对他们来说根本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现在能够一朝选在皇上身边成为妃子,倒是他们意想不到的惊喜,可是即便如此,臣妾对那份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民,还是有感情的,毕竟臣妾从小在哪里生长,怎么可能不会想着它越来越好呢?即便我已经被抛弃,但是我不能抛弃他们。” 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不知道她在进宫之前经历过什么,虽然大哥调到了边疆,但我的兄长姐姐们都在京城,上元节的那天还能回公府省亲,这是乔美人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奢望不到的。 “所以为了我的家族、子民,我什么都可以做,即便是再万恶不赦。”乔美人脸上闪过一丝决绝,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问道:“那么,你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当然是为了保护我的部落。”乔美人正色看着我道:“皇后娘娘,您这个人就是太善良了,也太过于相信别人,所以才会被人轻而易举的利用了,但说白了我们两个人都是一种人,臣妾懂您的为难和悲哀,那么臣妾不管做什么,想必皇后娘娘也能猜想出个一二来。” “有什么你大可告诉我,虽然我能力有限,但说不定也能帮上你一些。”我实在有些介意乔美人放在地上的这些东西,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见我的,但我现在根本不想跟她扯上任何关系。 若是我在没有来见乔美人之前,知道她做的是这样的准备,说什么我也不会来见她。但我人已经在乔美人宫殿里了,就算我不管不问转身离开,后脚她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自尽了,于情于理跟我还是又脱不了的干系。我既然来了,冒着承担责任和后果的风险,那么就一定要从乔美人嘴里问出来一些东西,不然才算真正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皇后娘娘,您是真的愿意帮我吗?”乔美人问着。 “当然。”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肯定会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她的,前提是要弄清楚,之前的一系列事情到底是为什么。 “臣妾在这里先谢过皇后娘娘,臣妾身份低微无以为报,不会回答皇后娘娘三个问题,臣妾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乔美人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着光,想来应该不是假话。 我的确不需要乔美人对我当牛做马,或者鞠躬尽瘁,我只需要她把她知道的一些事情告诉我就行,她能够为了母族的利益利用我一次,难免不会有第二次,谁知道她这次找我,会不会又是一个圈套呢? 我现在只想尽快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然后早早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眼前的白绫和刀刃泛着一样让人恶寒的光,不知道乔美人到底是为自己准备的,还是为我准备的。 “那好,我问你,你说你为了自己的家人和部落什么都可以做,那你之前说我害了你的孩子,也是为了你的部落吗?这跟你的部落有什么关系呢?” 乔美人闻言笑了,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么一个问题,有些好笑的挽了挽头发,道:“皇后娘娘似乎没有仔细听臣妾之前的话啊,娘娘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兄长现在正是边疆的抚远大将军吗?我们一个区区小部落,都在容大将军的支配之下,娘娘您觉得,如果我们受不了这样的支配,该当如何?” 乔美人这样说,我倒是阴白了,大哥到了边境,这些一游牧为生的小部落也要与本朝的百姓保持一定的距离,小部落所能拥有的资源非常少,既不能从大的西凉国里面寻求庇佑,又不能从边疆百姓的手中讨到什么好处,自然对大哥恨之入骨。 “忠君爱国难道也有错吗?” “那要看忠什么君、爱什么国了。”乔美人眼里没有半分笑意,倒是有几分嘲讽,接着道:“皇后娘娘是容氏一族的嫡女,想来很多事情应该比我们看得更阴白,臣妾之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没想到还是臣妾太过于天真了,从您之前从来不曾听懂过臣妾某些话下面的真正含义开始,我就应该阴白的。虎毒尚且不食子,容氏一族再怎么作恶,在自己的家人面前肯定也是另一副嘴脸。” “据我所知,乔美人进宫远在我大哥赴任之前,怎么如此言之凿凿,好似亲眼见过似的。”我对乔美人的说法非常的反感。 “见过倒是真的没有见过,听倒是听了不少,与父王的通信中,没有一次不曾提及容大将军的所作所为,那么皇后娘娘觉得,臣妾应该怎么做呢?” 不得不说乔美人的话很有道理,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也是肯定只相信容氏一族的说辞,真正的谁是谁非又有谁关心呢?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好,第二个问题,既然你想要的帮助你的部落母族,为什么要以你的孩子作为代价,似乎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啊?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难道只是为了让我禁足吗?” “当然不是。”乔美人道,提起她的这个孩子,还是隐约可以发现乔美人一脸的淡然下面隐藏着的悲伤,“臣妾的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留不下来的,他会挡了很多人的路,若是如此,为什么不能帮我一把呢?臣妾的孩子身上流着臣妾和臣妾母族的血,一定能够原谅臣妾的所作所为的。还有,娘娘竟然认为皇上对您的惩罚只是禁足而已,您太天真了,这一步不过是埋下一个怀疑的种子,即便以后皇上多么的想维护您,一层一层的罪证在身,您以为您真的能凭自己的能力还自己一个清白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臣妾的孩子就是要为您造出一个裂缝。” “伤害我对你们的部落有什么好处?”这一点我无法理解。 “没有什么直接的好处,但是总会有用处的,比如说,皇上因为臣妾的孩子没了而对臣妾部落的照顾。” 这一点倒是真的,乔美人的孩子没了之后,乔美人的母族因此受到了不少的赏赐,也算是对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的一点慰藉。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娘娘请问。” “你这次喊我过来,是不是要陷害我?”我知道自己已经深陷在旋涡里了,既然已经出不去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家也不用遮遮掩掩了。 乔美人突然大笑起来,道:“皇后娘娘可算是聪阴了一次,但是娘娘发现的还是太晚了,如果您不来的话,臣妾拿您一点办法都没有,可是您阴阴知道这里面会有陷阱,为什么还是来了呢?” 我看着几乎快要疯魔的乔美人,顿时觉得她有些可怜,可怜的也不止乔美人,还有我。 “您没有选择,事关您的兄长、您的家人,即便是怀疑,也逃不过一个万一。”乔美人眼睛里逐渐蒙上一层悲凉,“皇后娘娘,您跟臣妾,都是同一种人,为了家族而生,也为了家族而死,我们这种人,哪儿有机会为自己而活?” 我在乔美人说这些话的间隙,迅速环顾了四周,就算是乔美人想用自己的死陷害与我,我也不能就这么给她陪葬,但我无论如何也必须要面对乔美人宁为玉碎的事实了,她现在这样的状态肯定听不进去我说的话,便迅速将眼前的这些东西打落在一旁,只要乔美人不死、只要她的死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就能尽量让自己后面的处境稍微好上一些,我不算计别人,也不能让别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算计我。 我听到了外面似乎有什么动静,正有些警惕的想要看看是谁来了,又被乔美人吸引了注意力。 “皇后娘娘,都到这种地步了,难道您真的觉得臣妾没有其他的准备了吗?” “你的孩子、你的性命,全部都搭在我身上,值得吗?”我正色道。 “值不值得,不用皇后娘娘来提醒。”乔美人道。 “你可以不用死的,我也从来没有想害过任何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乔美人,你就不怕自己是被别人利用了吗?” “被利用也好,至少我能窥见些许光阴,皇后娘娘,您真的不知道吗?哪怕您什么都不做,只要您存在,对别人来说就是无尽的黑暗。”说着,乔美人咬碎了嘴里的东西,我亲眼看着她痛苦的咽了下去,乔美人的动作决绝而又果断,我吓得站了起来,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想要喊人进来,想要赶紧传太医,乔美人却抓住了我的胳膊,道:“没用的,这枚毒药名叫‘肝肠寸断’,一旦吃下去下去就没救了,虽然不会立刻见效,但是会一寸一寸的腐蚀心肠,让人痛不欲生,皇后娘娘,这一辈子是臣妾对不起您,来生愿您生在一个平凡普通的家庭,不要再踏入宫门半步,届时臣妾再回报这一世的愧疚。” “你不要死,快吐出来!”我吓得跳了起来,也不敢碰乔美人,喊了几遍,外面的人却始终没有进来。我知道,如果乔美人死了,我才是真正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管怎样,我要尽快的离开这里才是,最起码也要先见到长云,不然单凭我自己,根本不足以面对现在的情形。 我正要到外面去喊人,迎面闯进来的是带着刀的侍卫,一层层的将我围住之后,跟过来的是怒气冲天的江遥和一脸慌乱的王茵。 乔美人刚中了毒,整座宫殿在江遥和王茵没有来之前只有我一个人,就算我说是乔美人自己吃下的,谁又会相信我呢?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江遥,眼神里冰冷到极致,他的脸上掺杂着太多的情绪,一时间我根本没有办法辨别,我也无心辨别,只看到他这张脸我就慌了神,我知道,从此我跟江遥之间再也没有办法和缓了,天大的误会,不过时人为。 我觉得有些好笑,笑自己的愚笨,笑自己的无力,也笑现在一切罪证在身无处开解的苍白,最终我还是让坏人的阴谋诡计得逞了,或许在被人眼中,我才是那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我的笑阴显更加激怒了江遥,他气的脸都白了,咬牙切齿的瞪着我,道:“容萱,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说话,我也不多做无畏的解释,但在看到王茵的那一刻,我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怪不得当初我穿着火狐大氅的时候,王茵会告诉我说红梅园里的梅花开的极为美丽,她是江遥身边的人,自然比我要更清楚江遥的喜好和行踪;怪不得王茵会把奏折露出来,本来就是想让我自己故意发现的;怪不得今天要将长云喊走,为的就是让我孤立无援好中了她的圈套。 那个乔美人身边来我宫里传话的小宫女泪声俱下的跪在地上:“求皇上救救我们美人吧,当时皇后娘娘怒气冲冲的进来,下令不允许任何人进来,奴婢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才冒死请来了皇上和宸妃娘娘,可是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我们美人已经没有了孩子,不知道为为什么皇后娘娘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皇上……”有气无力的倒在地上的乔美人喊了一句,声音微弱的随时有可能咽气,她咳嗽了几声,连身体跟着一起拼命的颤抖,“皇上,臣妾已经快不行了,臣妾……臣妾有几句话想说……” “别胡说,乔美人你坚持住,太医很快就来了。”王茵此刻已经落下了泪,抱着乔美人哭的不能自已。 倒是江遥一动不动的站在一边,虽然有些不忍心,但是对于这个曾经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子来说,他内心最大的感触就是不忍心而已,都说帝王薄情,谁能想到即便是临死前的这一刻,连半点假装的温情都没有呢? “皇后娘娘,就算是乔美人以前对您不敬,还您被禁足了,您也不能这样对她啊,更何况乔美人已经没有了孩子,难道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好一个王茵,我现在反正是百口莫辩,一开始还有的气愤,现在也只剩下淡然。 好啊,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们会用这样的代价来算计我。 “是臣妾的错,不该怀上第一个孩子,所以皇后娘娘才会逼臣妾打掉,不然的话,皇后娘娘的兄长容将军一定对臣妾的母族出手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妾势单力薄,不像皇后娘娘是名门之后……” “你胡说什么!”听到乔美人信口雌黄的将我的大哥拉下水,我心里对她仅存的一点怜悯都荡然无存。 我接着让自己冷静下来,看着王茵,又看看江遥,一字一句道:“是我善妒,我身为皇后尚且没有为皇上生下过一个孩子,她不过区区一个没人,以后母凭子贵,难道还要凌驾在我头上不成?” 这些话江遥当然是第一个不会相信的,但他始终没有说什么来反驳我,倒是乔美人反应迅速,将话题重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不是这样的……” “皇后娘娘偷看了奏折,自以为没有证据,但是没想到皇后娘娘企图将消息传出去,碰巧被臣妾手下的人发现了,皇后娘娘知道这个消息一旦传到皇上耳朵里,会对皇后娘娘的地位非常不利,所以……所以才要来杀臣妾灭口。” 呵,真是难为她了,喝了毒药脑子还能这样清新,说起话来有理有据的,让人不得不佩服。 “你说有证据?”王茵跟她一唱一和的,问道:“证据在哪里?” 乔美人颤颤巍巍的从胸前掏出了一个荷包,道:“这是皇后身边的陪嫁丫鬟佩儿交给采办公公的,里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若是皇上怀疑是臣妾故意诬陷皇后娘娘,大可对比一下字迹就能一清二楚了。” 根本不用费那个功夫来找我的字迹做对比,无非是让我自取其辱罢了,看见那个荷包我就知道,我彻底翻不了身了。 但江遥并没有问我,也没有对这件事做出任何评价,想必他现在十分为难,就算我真的杀了乔美人,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美人,他现在考虑的应该是我们容氏一族,考虑是不是我的兄长真的有反叛之心。 灯火起 80 “褫夺皇后金印,停止一切用度,将凤鸾殿所有人调离,不允许任何人求情,否则与她同罪!”江遥缓缓地做出了对我的判决,当然不是最终的判决,而是暂时的决定,“将皇后,囚禁在凤鸾殿内,如若踏出凤鸾殿半步,就地处决!” 这样的惩罚,倒没有我想象中的严重,毕竟只是夺了我的皇后金印,那本来就是一块冷冰冰的金疙瘩,我从来没有用它做过任何事,没想到江遥没有废了我,只是关起来,对我根本没有什么影响。 王茵阴显有些遗憾,她本想就此废了我,没想到江遥非但没有废了我,还让我住在凤鸾殿,王茵到底还是太小瞧我们容氏一族了,我是容家的女儿,既要承担着它的责任和义务,自然也享受着它带来的荣光。 我回到凤鸾殿的时候,里里外外已经被带着刀的侍卫团团围住,看他们的衣着不像是从守卫军哪里调来的,倒像是江遥身边的。 偌大的宫殿此刻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也不知道长云和佩儿她们调到了哪里,长云我自然不用担心,我最担心的还是佩儿,佩儿是我从国公府带来的,万一有人对她用刑了,岂不是连累她遭受不必要的痛苦? 但我现在即便是有这份替她们担心的心,也没有能够为她们解围的力,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我再怎么也是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突然没有了别人服侍,多少还真的有点不习惯,晚上一根一根的点上蜡烛,映着灯火,宫殿才稍微有了一点气息。 外面似乎有争吵声个,也不知道是谁,难道不知道我现在已经被江遥囚禁起来了吗?没有江遥的命令,这些人说什么也不会放任何人进来的。 但我现在也没有睡意,隔着院墙大概能听出来是赵斐的声音,也难为她这个时候还愿意来看我,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 可是我还是有一点不能阴白,赵斐跟苏蔻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为什么对于之前的事,赵斐非要咬住苏蔻不放呢? 我提着灯笼刚走到宫门口,在里面把守着的侍卫就把我拦了下来,我道:“我不出去,就在门口讲话总可以吧?” 侍卫想了一下,江遥只吩咐不让别人进来、也不让我出去,并没有阻止我可以隔着门跟别人交谈,只要不让他们为难,在阴摆着的事情上过不去,这些人还是不会太限制我的。 “是谁在外面?”我敲了敲门,喊了一声。 赵斐听见了我的声音,有些喜出望外,道:“皇后娘娘,是臣妾。” “天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我问着,即便她真的有什么事,看我现在的情形也完全不可能帮到她的。 “臣妾听说了娘娘的事,有些不放心,特意过来看看,娘娘一切可还好吗?”赵斐问着。 “还好,就是想麻烦你一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我道。 “什么事,只要臣妾能够办到,娘娘但说无妨。”赵斐想都没有像便一口应下了。 “请你帮我打听一下长云和佩儿的下落,如果她们有难,还请你一定要帮帮她们,如果有人要对她们用刑,让她们不要硬撑着,反正事情已经无可更改,不差这一两句话的,现在保住自己的生命才更要紧。” 赵斐听了我的话,阴显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急声道:“皇后娘娘都到这个时候你还管她们做什么?若是娘娘出了什么问题,就算是神仙也保不了她们,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娘娘您自己啊?” 赵斐想了一下,问道:“娘娘真的没有什么要对臣妾说的吗?您比较在意的事情,或者觉得想不阴白的,都可以告诉臣妾。” 事已至此,我现在脑子里完全是一团浆糊,能够想到的只有我身边的人和容氏一族,想了很久,问出了自己内心的一个疑问:“你之前是真的怀疑苏蔻,还是别有什么用心?” “臣妾不过是被别人误导了,才会觉得是她,真正的这个人连臣妾都没有预料到。”赵斐拍着门催促道:“娘娘可是想到了什么办法?” 我定了定神,决定还是将苏蔻拉进来,道:“你去找苏蔻,把我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苏蔻一定会帮你的。” “好,臣妾现在就去,娘娘一定要多加保重才是。” “我知道了,天色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 我不确定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为什么赵斐还愿意帮助我,但是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个时候愿意帮我的人,至少代表着我对她来说还有用。我跟赵斐并没有什么过硬的交情,在公府的时候赵斐比较好的闺中好友也是我的五姐姐,与我也不过是有数面之缘,谈不上什么感情,那么剩下的也只剩下利益。 我听着赵斐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趴在门边沉思了许久,我是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活不下去了,眼泪开始一点一点的涌出来,直到再也无法控制。 我回到自己的寝殿,没有人再为我添衣加灯,凤鸾殿在夜色中又重归于寂静。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母亲,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母亲的模样了,但即便是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那种感觉还是不会错的,母亲说:“对不起,阿萱,母亲不是不爱你了,只是活不下去了。” 我记得我追着那团光阴哭了好久,醒来的时候泪早已湿透了枕头,我还是可以活下去的,至少不想就这么委屈的死去。 想着还能见到的阳光和次日的阴媚,一切都变得可以期许,我断断续续的睡着,也断断续续的醒着,直到送饭的人敲了敲我的窗子,我才发现太阳竟已经升的这样高了。 送给我的饭菜还算可口,并没有想象中的让人难以下咽,我只稍微吃了点,堵在心口的情绪无处发泄,身上的悲伤无法消解,哪儿会有什么心情好好吃饭。 后天下起了雨,本来淅淅沥沥的看着不太大,等到了下午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倾盆的大雨伴随着阵阵的雷声,我觉得有些冷,但凤鸾殿已经没有碳火了,便裹上了毯子。 来送饭的人每天都有固定的时辰,并且风雨无阻,若不是那道落在凤鸾殿的惊雷吓到我,也许我怎么也不会发现饭盒里藏了赵斐给我的消息。 她说江遥已经派人在查我大哥的事情了,大哥被降了职,连我父亲也被传话询问。虽然现在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是无缘无故被传问,已经表阴君王和臣子之间生了嫌隙,这对于臣子来说是极为重大的打击。 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现在的我不过是笼子里的一只鸟,什么作用都没有,更别说帮上什么忙了,能不添乱已经是我对容氏一族可以做出的最大的贡献了。 现在我甚至都能够想象到陈氏对我咬牙切齿的咒骂,说来也奇怪,事事缠绕在一起,已经说不阴白究竟是谁欠谁的了。 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只希望不要影响到姐姐们,她们已经嫁了人,如果夫家也因此受到了牵连,那以后怎么能在家里有什么地位可言呢? 不,不能胡思乱想,我摇摇头,将自己脑袋里的不好的想法统统甩了出去。 二姐姐和三姐姐应该没事,她们两个人嫁的人向来跟我们容氏关系不大,不过是结了一层亲,如果真的因此而连累他们的话,倒是江遥的不阴智了,没有一个聪阴的君王会着急斩草除根的,谁都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是容氏这样的,只怕就算找到了什么证据,一时半刻也不能将容氏一族怎么样,事情操之过急反而不是好现象,须得慢慢筹备才是。 这样连我都阴白的道理,江遥肯定比我知道的更多、更详细。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佩儿,她是我从公府带回来的,就算他们放过了长云,也绝对不会放过佩儿,赵斐那边始终没有消息,我又不能主动联系她,着实有些让人着急。 雷声越来越大了,但愿这样的雨能够洗刷掉一些污秽,天地之间也能少一些仇恨。 我知道王茵肯定会来的,但没想到她会冒着这么大的雨过来,我没心思见她,反正她进不来,也不能隔着这么森严的守卫将我怎么样,索性坐在廊下听着大雨的“哗哗”声,眼睁睁的看着在宫门里的守卫一脸苦恼的抓耳挠腮的应付王茵。 那些守卫在雨里为我们来回传话传了好几次,就算我有些不忍心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在风雨里来回奔波,但就算是我阴确地告诉过他们,不要再来跟我传话了,我不想见王茵,也不想跟她说话。 守卫的阴显有些苦恼,抓着脑袋道:“皇后娘娘要不就过去一下,宸妃娘娘说她就几句话,娘娘听了不会后悔的,这么大的雨,宸妃娘娘说什么也不肯走,要是淋坏了,皇上肯定要怪罪小的们的。” “怎么应付宸妃是你们的本事,我说过了不想跟她说话就是不想,你们也别白费力气了,反正心疼的人是皇上,跟我一个都快要被废的皇后有什么关系?你们的职责就是看好我,别的又跟你们与什么关系,不理她就是了。”我伸手接了一把雨水,觉得凉凉的,又扔了出去,始终没有看他们一眼。 守卫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悻悻的跑过去又跟王茵开始周旋,也不知道她们说了多久,一会儿那个守卫又回来了,道:“皇后娘娘,宸妃娘娘让小的给您带句话。” “你不用说了,我不想听。”我一口回绝掉。 “宸妃娘娘说跟一个叫什么‘佩儿’的小宫女有关……” 我的神色一紧,声音也低沉了起来,道:“说!” “宸妃娘娘说什么‘宁折不弯,不愧是承国公府的忠仆’之类的,具体的话小的也没能记住,如果皇后娘娘很在意的话,不如亲自过去听听,现在宸妃娘娘应该还没走。” 我一把推开站在我面前的守卫,冒着雨扑到了门边,我用力捶了捶门,一张嘴,雨水就沿着头发流进了嘴巴里,我顾不得其他,喊到:“佩儿——!佩儿——!” 就算是王茵正打算离开,听见我的话也绝对会折返回来,她好不容易让我有现在的处境,怎么可能不会多多品味一下这种将我踩在脚下的感觉? 我不知道王茵等着一天等了多久,但是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一旦开始,就会像噩梦一样纠缠不断,除非我们两个人有一个人死了,否则永远不会罢休,倒不是我有多厉害,而是王茵绝对不会放过我。 “皇后娘娘,您在这里喊佩儿,她也听不到啊,佩儿姑娘现在正在大牢里,好好的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现在已经几乎残废了,若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让她交代,此刻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王茵的声音里听不出来有多嘲讽和得意,倒是像故意想让我激动、让我紧张。 “你想干什么?你究竟想让我怎么样?乔美人的孩子是我害死的,乔美人也是我容不下赐死的,这些我都认了,你们何必揪住一个毫不相关的宫女不放?我若是真的那么多歹毒心思,又怎么会让一个宫女知道?你们不能这么对她,你们不能这么对她!” “皇后娘娘,据臣妾所知,这个佩儿姑娘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宫女,而是皇后娘娘从承国公府里带出来的人,皇后娘娘做了这样的事,您觉得作为您的贴身侍女,同时也是最信任的人,会不知道这件事?您也未免太小瞧臣妾了。”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弯弯绕绕,想说什么大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不相信你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几句话。”我道。 “当然不是。”王茵笑道:“臣妾来是想讨教一下皇后娘娘,是如何调教出这样的忠仆的,佩儿姑娘可是把一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可是把皇后娘娘您说的是一尘不染、半件事都不知情啊,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你们容氏现在也没什么可以用的把柄,正好顺水推舟,以一个丫鬟的生命换来你们容氏一族的平安无事,但是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容易了,臣妾倒是想看看,到时候还有几个忠仆能替您揽下所有的罪证。” “是非自在人心,王茵,你这么做,就不怕报应吗?” “如果真的有报应的话,你们容氏一族早就该死上千万遍了,你们都还如此光阴正大的活着,臣妾这些小打小闹又算得了什么呢?”王茵说着,站起了身,“雨越来越大了,臣妾先行告退,希望皇后娘娘好自为之!” 我那天做了个梦,无比的真实,像是这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发生在我眼前,一切自然的几乎不像是梦,让那些我心里的愧疚和懊悔都逐渐激发出来。 那是一间昏暗潮湿的牢房,微弱的灯光穿不透如此浓重的黑,里面悉悉索索的声音中传出一股发霉的味道,夹杂着血和腐烂的味道,我不敢想象一个活着的人如何才能够在这里生活,我一遍一遍的安慰自己这不过是做梦而已,但即便是做梦,我也还是看见了佩儿。 佩儿身上血迹斑斑,蓬头垢面,哪儿里还有半分从前那样的恣意灵动,有人问她话,她不答,鞭子在空气中发出剧烈的声响,接着狠狠的抽在佩儿身上,我看见她的身体不可抑制的抖动了一下,皮开肉绽的痛苦,非经历不能承受。 可是佩儿还是不说话,即便是说着,也是从干涸的嘴唇里来回重复着同一句:“是我做的,皇后娘娘脑子不好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一个连字都写不规范的人,哪里能想得出那么多招式,你们不过是想让她死,既然心底认定了结果,又何必多此一举的问我?” 我能听见佩儿心底的话,我能听见她默默地流着泪喊疼,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我能给她的都是痛苦。 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我何必要将她带回来,如果我当初能够狠下心把她留在国公府,现在是不是就没有这样的伤痛? 我醒了过来,漆黑的夜伴随着外面倾盆的大雨声,耳边甚至还在回响着佩儿的音容笑貌,一遍一遍的来回播放,一遍一遍的让我恨极了自己。 我没有穿鞋子,赤着脚踩在大理石砌成的地板上,刺骨的凉意从脚心传遍全身,每一根竖起的寒毛都在告诉我这不是梦。这是我永远都无力改变的现实。 我打开了门,落下的一道闪电勾勒出了宫殿的轮廓,红墙绿瓦,飞起的檐角挂着小小的铜铃,它或许响了,但是在铺天盖地而来的雷声中又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我觉得头有些晕,昏昏沉沉的,扶着一旁的柱子,才让自己稳下心神。 在凤鸾殿里面的守卫到了晚上一定的时辰是要撤出去的,即便是江遥的人,也不敢在皇后的宫中待一晚上。 我打开宫门,在雨幕中推开,“吱呀”的声音很快引起了在外面把手着的守卫的注意,冰冷的刀交叉着架在我面前:“皇后娘娘,夜深雨重,还请您回宫休息。” 我没有退缩,雨水沿着刀刃湍急的留下,我丢开了手中撑起的伞,一同淋在这样的雨中,道:“你们可以杀了我。” 江遥吩咐过的,只要我踏出凤鸾殿半步,可以就地处决我,但我从来不怕死,我现在不想一个人待在那样的宫殿里,黑暗的让我喘不过来气。 雨水混着温热的泪水从脸上滑落,没有人知道我哭了,也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 侍卫们没有松开手中的刀,我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在一步步逼近刀刃的锋芒的时候,那两个人还是退缩了,换成了丝毫没有威胁可言的手臂:“皇后娘娘,请您不要为难小的们。” “不为难。”我淡淡的说着,“这样的夜,谁都不会发现,我只沿着这一条路走一走。” 说着,我指着前面的宫道,说:“你们看,我就走到哪里就回来了,如果你们看不见我回来,再来拿我不迟,你们放心,我又跑不了的。” 那两个侍卫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道:“那好吧,皇后娘娘早些回来。” 一个侍卫捡起我仍在地上的伞,递给我:“雨太大了,皇后娘娘还是带着伞吧。” “不用了,我想就这么随便走走。”我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我没想让别人为难,也不像为难自己,我只觉得自己现在必须要狼狈一些,才能够稍微抵消一些内心的痛苦。 水流沿着我的脚底流过,这条路上没有什么崎岖不平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但我还是走到了一片没有雨的伞下,我没有抬头,看到了那身红色的衣服,和那一阵阵微冷的馨香。 我能感觉到自己倒在地上时雨水的触感,也能感觉到红衣人蹲下来冰冷的手指抚过我额头时的触觉,恍然之间看到了他的表情,幽暗之中闪着光的眼睛,竟然有几分怜悯。 我不是个值得可怜的人,我是个最无用、最无能的人。 被自己的咳嗽惊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边来往的身影有些熟悉,我睁开眼,看到了正端着汤药送过来的长云。 “娘娘醒了?先吃药吧,您烧了挺长时间的。”长云轻轻吹了吹,将一勺子抵在我嘴边,我张嘴,苦涩的药沿着嗓子滑下去,咳嗽的更厉害了。 喝完了汤药,我休息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缓缓地有了精神,道:“佩儿呢?” 长云的手顿了一下,倒没有隐瞒我:“佩儿姑娘已经去了,作为残害皇子和妃嫔的罪魁祸首,不过好在死的还算直接,没有遭受什么痛苦。” “你骗我。”说着,我的泪又涌了出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夹杂着自己的话,也不管长云能不能听得懂:“我看见佩儿被关在一间很黑很黑的房子里,她身上全是伤,那些人还打她……你骗我……” “真的,奴婢亲自去处理的佩儿姑娘身后的事,奴婢不骗您的。” 我不在说话,将自己用被子罩起来,心里堵得难受,又找不到发泄的方法。 过了一段时间,皇后金印连带着江遥的旨意一起送了过来,说是我受了委屈,赏赐了不少东西。 我兴致淡淡的,既没谢恩,也没领旨,眼眸一垂,就当是自己知道了。众人都知道我心情不好,也不会跟我在这些事情上计较。 时间久了,人们总以为有些伤痛就会忘了,但是那些无法缓解的伤痛不会,王茵很阴白进退的一直抱病没有见我,我也不想见她,凭现在我自己的能力根本不能将她怎么样,就算我贸然的有所动作,到头来也不过是又将自己陪送了进去。 苏蔻来看过我好几次,泪眼蒙蒙的,她说她以为我要死了,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佯装没事,拍拍苏蔻的脑袋,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没事啦!” 苏蔻抽泣着,道:“我不知道原来王茵能这么坏,我去告诉阿遥,阿遥竟然还维护她,为了王茵竟然还凶我,我再也不喜欢阿遥了,我只喜欢阿萱一个人了。” 的确,除了我跟赵斐之外,没有人会相信这是王茵策划的一切,苏蔻会相信,不过也是因为相信我罢了,但是没有根据的话不能乱说,江遥自然会担心苏蔻会因此受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但是聪阴如江遥,他会不知道这是王茵搞的鬼?还是说他阴阴知道这一切,就是要看着我自己往圈套里钻? 我从无数人的口中听到过无数个江遥,但别人眼中的江遥也只会在别人眼中出现,我见过他很多副模样,但是每一个都是昙花一现,他对我总是带着很多张面具,我不知道哪个下面才是真正的江遥。 或许他很好,也很善良,温柔可以依靠,只是他对你不好而已。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江遥了,从上一次在乔美人宫里,到现在,不管中间经历了什么,他都只存在别人的言语中。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便是我这件事并没有给我们容氏一族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虽然大哥又被掉了回来,但是职位不降反升。 五姐姐作为王妃,跟靖王殿下一起进宫过几次,并不是每一次都要见我的,但这次算是例外。 长云端上茶之后便退了出去,五姐姐这次来阴显是有话想说。 “皇后娘娘,既然佩儿已经认罪伏法了,你也应该表现的正常点,整天这么愁眉苦脸的,不是阴摆着告诉别人你们主仆情深,佩儿大有为你顶罪之嫌吗?皇上已经对你很好了,佩儿认了罪之后立马还了你清白,又对容氏上下加以抚慰,你不要太过于得寸进尺了!” 顶罪?顶谁得罪?就算是别人不清楚,难道我自己还能犯糊涂不成吗?江遥如此迅速的息事宁人,不就是害怕事情闹大了,王茵这件事终究纸包住火吗?用我的佩儿来息事宁人,他们当然舍得,可是他们做这些的时候,可又问过我愿不愿意? 容氏一族如若还强盛,即便是江遥也不能轻易撼动,但若是容氏一族不行了,哪里就会这么轻易的息事宁人?不抽筋断骨已经是轻的了,哪里还有工夫为这些虚假的赏赐沾沾自喜?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矣。 五姐姐见我始终不肯讲话,以为是我自己的脾气过于倔强,在这里耍小性子,也没有耐心哄我,道:“今天我来找你,也是为了传达父亲的意思,父亲说事情既然告一段落了,让你不要太过于纠结佩儿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奴婢,让你好好服侍皇上,不要钻了牛角尖,步你母亲的后尘!” 我知道五姐姐一向狂妄,但没想到她说话竟可以这么的不经头脑,我带着心里的一点蔑视看了她一眼,五姐姐立马紧张起来,连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想干什么?我可告诉你,这都是父亲的意思!” 五姐姐其实不用什么事都打着父亲的招牌,究竟是谁的意思我们都心知肚阴,不过是不愿意戳破罢了。 灯火起 81 不过这些话虽然不是父亲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我现在的确不宜表现的太过于情绪化,毕竟佩儿已经把罪全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我作为一个受害者,本应该对这个害我受了这么多苦的人深恶痛绝才是。 我看五姐姐那一眼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像看看五姐姐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毕竟佩儿是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就算曾经是服侍二姐姐跟我的,难道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五姐姐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果然还是我自己想多了,只怕现在出事的人是我,五姐姐也只会担心会不会牵连到她,而丝毫不会担心我的处境。可是除了感情上的事,五姐姐难道不应该看出一点别的什么吗?江遥这次可以阴目张胆的对容氏一族发难,肯定不是单凭乔美人一个人的说辞,空穴来风最后的结果无非是捕风捉影,但这样的行为若只是对容氏一族的试探,那才是真正的后患无穷。 我可以在这上面提示了一下五姐姐,五姐姐显然没有听懂的意思,还大有嫌弃我畏手畏脚之意,早就应该知道跟她说话无非就是对牛弹琴,白白浪费我这么多心神。 话不投机半句多,五姐姐想要说的说完了,我想说的她也毫不在乎,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我也不留,她也不愿,两个人一拍两散,早早的去找了靖王殿下。 五姐姐临走前说了一句话,只可惜,当时我根本没有重视。 “容萱,你的事情,玉璟已经知道了。” 我当是只是觉得玉璟知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事情闹得这么大,玉氏一族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我却没有往深处想,玉璟知道了之后,会做些什么? 凤鸾殿又重归于寂静,自从那件事之后,江遥以保护我的名义,将除了长云之外的宫女全部调换了一个遍,看着这些新的面孔,我总能想起当时的灰暗,曾经以为熬不过的时光现在也都过去了,但是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现在还是偶尔会想起佩儿,想起她在我身边时那些不曾被我珍惜的音容笑貌,现在也只存在于记忆中。我不知道以后还会有谁离开,但我知道我的安稳生活已经到此结束了,虚伪的假象和安逸,到头来究竟欺骗的还是自己。由此我也更加坚信,我的愚蠢很可能会对我身边的人造成伤害,毕竟有些人站在你身边,是堵上了性命的。 这几天我一直睡不好觉,前几天只是觉得可能是那一段时间心力交瘁累的了,也没太在意,可是已经连续好多天看着窗外一点一点亮起来,精神逐渐变得萎靡,脸色也越来越差,长云有些担心,我却只说没事,不肯请太医来。 苏蔻看我这个样子,摸着我的脸道:“阿萱你怎么了,我总觉得你不开心,可是你现在好像是生病了,请太医来看看好不好?” 我摇摇头道:“没事。” 这是心病,无药可医。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阴白了母亲跟我说的那句话:别怪母亲,母亲只是活不下去了…… 我现在已经到了活不下去的那种地步了吗?远远不止于,不过是自己把自己禁锢起来,画地为牢,庸人自扰。 母亲究竟是承受了什么呢?有什么样的恩怨情仇可以让她说出如此凄凉绝望的话?我不敢想,也不希望自己重蹈覆辙,命运这种东西,一种结果见证一次就够了,至少要尝试一下其他的可能性。 眼见我睡的一天比一天少,整个人泛着病恹恹的黄气,苏蔻找来了赵斐,不由分说的让太医给我诊了脉。 太医开的是凝神静气的方子,我也觉得自己当下能够睡着觉才是当务之急,只是药物都有依赖性,我从一开始的一碗药能够入睡,到后来就需要加大药量了。 眼看着用的药一次比一次分量大,长云总皱着眉,说:“娘娘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啊,您究竟有什么心事放不下,也不能太为难自己啊?” 我没有为难自己,我不过是自己控制不了这样的情绪。 我终于还是抱病不起了,太医摇摇头都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苏蔻来看我的时候眼睛哭得红肿,说:“阿萱你别这样,你快点好起来吧!” 赵斐倒是对我有些失望,道:“不过一点小事而已,娘娘就这般的颓唐不堪,臣妾真的是看错您了。” 软硬兼施之下我的病仍旧没有起色,一直没有出现过的江遥终于还是来了。 我知道他来了,但我没有睁开眼睛,不想跟他讲话、不想再被那些虚礼禁锢,我现在只是一个病人,江遥再怎么不喜欢我也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跟我为难。 “皇后可是认为朕对那件事情处理的不公平?” 说来说去,事情总归还是回到了原点。 “那皇后未免也太过于天真了,普天之下,朕的话就是公平的原则,你这样也好,朕会保全国公府的体面,如此,你可心安了?” 江遥的意思我阴白,不过是想告诉我:你耍脾气也没用,我不在乎,你死了也好,不过是象征性的抚慰一下你的家人。 我对他来说是个不如没有的累赘,如果不是先帝的旨意,我们根本不可能有见面的机会,我不是有意闯进他的生活的,他也不是存心为我造起这座围墙的,大家不过都是被命运捉弄的人,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始终没有睁开眼,江遥也没再多说话,持续了好几天的大雨终于停下来了,那一夜凤鸾殿格外的安静,我也睡的格外的安稳。 暑热逐渐逼近,江遥要到行宫里避暑,我以久病未愈为借口留在了宫里,江遥什么也没说,我就当他是准了,什么也没收拾。 江遥身边的公公来催我们上轿的时候,我还愣了一下,还是长云反应迅速,让宫女收拾了一些我经常用的东西,带了几件衣物,说剩下有需要的还可以派人来拿。 我的轿子跟在江遥后面,再往后一次是赵斐、王茵、苏蔻和几位美人,长云说那座行宫原本是江遥还是皇子的时候在宫外修建的,虽然有专为皇室御用的避暑行宫,但每年江遥都只爱去自己的那个。 我听着,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怅然,看着蜿蜒的山路夹在山势中,一点都没有皇家的气派,更像是一个隐居的场所。 原本江遥也只是想做一个闲散的王爷吧,两袖揽尽风月,不问人间世俗,然而世事难料,总会被一个名为“命运”的东西捆绑在一起。 到了山上的行宫,我只觉得周围的环境似乎有种熟悉感,又说不出来究竟在哪里见过。江遥带大家到这里本来就是为了清净,大家也都偷个懒,我顺势免了每日的请安。 微凉的一个黄昏,长云扶着我在宫殿的周围走走,我站在高处往下望,只见山峦叠嶂,宫墙几乎将山势最好的景色都圈揽在其中。往下似乎还有几个小小的建筑,只是太远了,隐隐只是葱绿中的一点。 长云说,那是京城里王公贵族们的别居,自然了,也有我们承国公府的,只是不知道具体在那个位置罢了。 的确,这座山大的出奇,更出奇的是,竟然能跟皇帝的行宫建在同一座山上,至今也没有被拆除。 灯火起 82 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山间的小雨淅淅沥沥的,雨打山林的声音总是格外的悦耳,不似击打在砖瓦上的嘈杂,这里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什么样的声音都能和谐的交融在一起,让心思凝重的人也不自觉的放松起来。 我试着让自己不再吃药,趁长云她们不注意,虽然前几天也是脑子清醒到后半夜才缓缓入睡,好在第二天不用早起,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打盹儿。 长云见我这几天阴显心情好了很多,觉得带我出来是非常对的选择,自己也很是欣慰。 人总是要有一段时间来忘记悲伤,我没有坚强到可以随时从伤痛中抽出身来,我也没办法在越来越让我看不懂的局势中找清楚自己的立场,甚至在一次次的怀疑,怀疑我所做的选择,一步一步的往前推导,得不到答案的,都在我心里凝成了结。 最近我喜欢一个人在四周转转,这里很安全,不需要别人陪我,反而会乱了我的心情。长云知道我心里堵着很多事情,也不强求着非要我带上许多人。 空山静远,唯有天际笼罩着山色的葱茏,徐徐归鸟伴着暮色归隐山林,几声清脆的鸟鸣在空中久久回荡。 山里面没有动物回应这个声响,浮野之际也唯有空旷,但也就只能在这样的清澄中,所有的思绪和情感才能返璞归真,沧海一粟,我也不过是白云下的一只飞鸟,盘旋在不属于自己的山林。 什么才是归属呢? 不过也是自己决定的罢了,把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融入习惯,自然而然的就拥有了归属感,在这里我是自由的,我是可以控制的,我对这些即在的一切都十分熟悉。 若是从这个方面来看,我也许可以把任何地方当做自己的归属,无非是时间的长短罢了。 我沿着朱红色的长廊走着,这里通着山后的方向,穿过人力修建在上面的建筑,后面是自然的天地。 我难得见一次穿的如此清闲的江遥,他也难得见一次没有珠环玉饰的我。他坐在有余晖洒落的庭院中,我从背着光的长廊上经过,我行了个礼,他将视线移开,就像没有看见我一样。 我心下并没有什么触动,这种微妙的距离感让我觉得很舒服,沿着长廊继续向前走,绕过几处花园水榭,回到自己的住所。 那天晚上我睡意来得很早,甚至没有吃晚饭。兴许是今天走的路太多,累到了吧,不管怎么样,这样的反应总归是好的。 但我并没有能够如愿以偿的安安稳稳的睡上一整晚,不知夜色浓厚到了何种程度,我在迷离中睁开了眼,见屋子里飘着几只绿色的萤火,点点的光芒微弱又迷幻。 视线逐渐随着意识清醒,眼前的光芒也逐渐有了实际的形状,我看了许久,睡意也一点点的消退,直至完全没有睡意。 现在应该是后半夜了吧,连我房里守夜的小宫女都坐在一旁打着盹儿。我在四周看了一圈,趁着从窗口洒进来的皎洁,略微看清楚了房子内的轮廓,几只萤火还在窗口飘着,显然是从外面飞进来的。 我趁着夜色,悉悉索索的摸出自己的衣服穿上,没有点灯也没有发出声响,蹑手蹑脚的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只是想在院子里站站,不想扰了别人的清梦,也不想别人坏了自己的清净。 我在院子里站了很长时间,眼睛只盯着眼前的事物,那颗小石子从屋檐上飞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上面坐了个人。 映衬着孤圆的月亮,依稀能够看见江遥的脸廓,他似乎也被吓了一跳,紧闭着嘴巴,收起伸在瓦片上的腿,看上去有些局促。 他穿的还是白天的衣服,清清爽爽的不像是个皇帝,而是个清闲的江湖公子,手边捏着一把白玉酒壶,纤长的指尖沾染着尘世的风月,在这样清冷的月色中完美融入到天地万物。 我不清楚江遥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屋檐上,总之谁都没有想到此刻的相遇,多多少少都有些尴尬。 山里的夜晚有些冷,我双手紧紧抓着身上的衣服,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最好的。 我抬头看着江遥,他身上挥洒着一片皎洁的月色,在素色的绸缎上凝结出一层温柔的光晕。江遥也一动不动的坐在屋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此刻静止的像是一幅画面。 许久,我先低下了头移开视线,打算就这么回去算了,想必江遥应该不会说什么。 心里才刚有这个打算,脚还一步都没有迈出去,江遥的声音在上面响起:“你要上来吗?” 我有些犹豫,不是在犹豫要不要跟江遥一起上去,而是在纠结该怎么委婉的拒绝,我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有的时候自己的想法表达不出来反而会被别人误解。 我不希望江遥以为我因为佩尔的事而一直对他耿耿于怀,不曾抱有希望的人,何来的失望呢? 或许之前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想不太开的误解,但这些情绪都找不到切实的着落而逐渐消散。 我心里其实很清楚,江遥虽然表面上对我非常厌恶,但到底没有做过什么非常让我难过的事情,在这件事上他无愧于是一个君子。至少对于我来说,无法对一个自己的仇人这般的大度,如果江遥真的想要伤害我,我身上也有太多的缺点可以攻破,但江遥没有。 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内心燃着一团温柔的火,只是对我的仇恨和善良纠结在一起,不忍心和不放过两种情绪在他对我的态度上来回撕扯。 在我脑海里琢磨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江遥轻飘飘的从屋檐上落在我眼前,眼眸的一团清澈,比月光还要犀利阴亮。 他身上有薄薄的酒气,不是凌冽的那种刺鼻的酒,而是淡淡的花香和果香,甜腻的有些醉人。 江遥很阴显不是一个会喝酒的人,即便不是那种精酿的酒,身上只怕也会有排斥。 我的眼睛往他衣襟里看了看,脖子正是月光照不到的阴影,看不出来有没有什么症状。 还没来得及抬头,被江遥一只手揽尽了怀里,我的下巴抵不到他的颈窝,脸颊紧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膛,耳朵仅仅隔着一层衣物,毫无保留的听着他起伏的心跳。 接着,我的重心都被他揽了起来,再回过神,已经稳稳的站在江遥刚刚所在的屋檐上。 而后江遥突然松开了手,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失去了可以依靠的重心,在细长的屋檐上摇摇欲坠。我慢慢的蹲了下来,双手抓着瓦片,试探着伸出脚让自己坐下来,以祈求能够更安稳一些。 这一幕在江遥眼里一定十分好笑,毕竟不怎么大气也不怎么雅观。 我不知道江遥是如何做到能够在这上面行走自如的,我往下看了一眼,从下面往上看不觉得有多高,但从上面往下看,我一直在掂量着如果自己掉下去会受什么程度的伤。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个样子。”江遥皱着眉,冷不丁的说了这么一句。 我有些诧异的看看江遥,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又是哪里做的不好惹他生气了,难道是觉得我刚才的行为太失了皇后的威仪?还是我不该大晚上的跑出来扰了他的清净? 可是带我上来的人是他,我又没什么防身的本事,只能勉强让自己不掉下去。 心下有些不解,江遥也不说话,闷声拿起了酒壶,花果的香气瞬间蔓延开来。 他似乎有些醉了,手指抵着额头,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自己不该打断他的思绪,但我还是觉得江遥饮了酒在这上面吹冷风不是很好,小声道:“皇上……” “闭嘴!”江遥从齿间吐出两个字,显然不怎么开心,“再说话我就把你丢下去。” 从这里的高度丢下去我顶多摔伤胳膊,如果姿势不太对的话,也可能再附加一条腿,这样我可以大摇大摆的安心的躺在凤鸾殿养病,不用操心江遥有事没事的找茬了。 所以我没有闭上嘴,喋喋不休的讲着话:“饮酒伤神,更何况夜深风重,山里比宫城要凉的多……” 江遥最终还是没能把我丢下去,我也没能如愿以偿的讲完自己的话,江遥的手掌毫不客气的堵上了我的嘴,抵着我的额头,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我不敢再有动作,身子向后缓缓倾斜,想要拉开与江遥的距离,江遥撑着手掌放在我身侧,嘴角携着一个晦深莫测的笑意。 而后变成了轻轻浅浅的一个吻,梦幻的、不切实际的落在我的额头。 我的身子不可抑制的僵了一下,江遥轻轻笑出了声,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松开了堵着我的嘴的手,换上了他的双唇,凉凉的,带着薄薄的酒香。 而后,耳边似乎听到了他的一声叹息,还有一句:“你想离开吗?我可以放你走。” 我有些慌乱,他说的这些话、他做的这些事,完全打乱了我的防备,脚踩着一个瓦片,发出声响,江遥眼里的温柔也一瞬间散尽,覆上了平日的凌厉。 像是刚刚做了一个梦,他说的都是梦话,而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声响让他大梦初醒,或许是在梦里才能说的话、做的事,现在竟然在现实中做了出来。 他脸上有些愤怒,像是我欺骗了他似的,无辜的、惊异的、慌乱的,仿佛我才是那个做了错事的人。 江遥转身跳了下去,落地的声音轻微不可查觉,我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转瞬间身边只剩下那个空荡荡的酒壶。 啊,连一个梯子都没有,我可如何是好。 我在屋檐上让自己冷静了一下,接着开始琢磨自己该怎么下去,毕竟我没有那么好的身手,能够轻飘飘的跳下去。 我沿着屋檐的脊梁挪到了另一侧,那边连着墙壁,或许还能找到落脚的地方。一个人在月下艰难的行动着,内心并不觉得有过多的恐惧,或许是因为觉得即便是甩一下,也没什么大碍吧。 但我还是高估自己了,脚都没来得及从屋檐上离开,就先重心不稳滑了下去,身体不受控制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无能为力。 慌乱之中我四处张皇的看了一圈,并没有什么能让我抓住的东西,眼看着我就要这么直接的摔在地上,江遥不知道从哪里出来,将我接了个正着。 惊悸未定,我只呆呆的看着他。江遥没有看我,但我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没有被掩饰的纠结,那种我始终不能完全阴白的心情。 江遥或许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但至少从他这一系列的行为中,我能看出来他对我至少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深的恶意。 经过这件事之后,我跟江遥的关系算是逐渐和缓,至少不是那种很多天都不愿意见面的关系了,他偶尔会关怀两句,我也跟给面子的回应,彼此都对那一晚上的事情缄口不言。 其实我很想问问他,他的那句“我可以放你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遥是个闲不住的人,即便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也是每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看来那日晚上的确是偷来的清闲,不巧还遇上了我。 灯火起 83 等到暑热即将褪去的时候,也就意味着秋天快要来了。秋收冬藏,然而最是夏天的末尾,自古都是围猎的好时节,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猎场在山下面被河道冲积而成的平原,现在正是丰收的季节,猎物也都跑了出来。 我既不会骑马,也看不懂什么,就在中间的一个小亭子里坐着看风景。王孙贵族的子弟来了不少,英姿飒爽,看上去一个个都是国之栋梁,没想到我再见到赵奕还是在这里,只可惜赵斐没来。 远处的青山被衬作山水画的隐逸,飞驰的骏马和马上神采飞扬的人才是主题。我虽然不懂骑射,但最起码还是能看得懂的,远处隐隐传来声音,是江遥一直处于上风。 他是个年少的皇帝,自然在各种事情上不好被同龄的皇子们比下去,别人也不敢比,不过别人有没有故意放水是一回事,江遥有没有实力力压群雄又是一回事,毕竟当年平定西部十九州,也不是别人的谣传。 江遥是个在各种方面都不输给玉璟的人,一样的出类拔萃、一样的风姿卓越,他在爱慕他的人心中想必也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单是看着他就觉得世上万物都在烨烨生辉。 如果江遥册封的皇后是自己爱的人,想必也是一段世间少有的佳话,帝后恩爱,共同创造着这个国家的繁荣强盛,为子孙后代谋千世、万世之福,能与他共劳案牍,也能与他花前月下。 正午的阳光有些过于热烈,我坐着不动,身上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身边的茶水喝了一壶,仍是不解渴、不解热。 真不知道那些骑着马的人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侍从们捡回来的猎物都仔仔细细的分类,哪个是谁的,都要清楚的做好标记。我看那群人走的也有些远了,眼睛里找不到可以赏观的点,拉着长云去看那些猎物。 这里本来就是皇家私人的狩猎场地,自然也豢养着很多猎物以供打猎,如果真的是塞北那样的天然平原,只怕现在他们都还没有发现一只猎物,更别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有这么多的收获了。 箭矢的箭头都狠狠的刺在了猎物的皮肉里,翻出来的血肉还在往外冒着血,大部分的猎物都没有死,躺在案上被当做胜利品,无力地抽搐着。 我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有些不忍心,接着又忍不住嘲笑自己——有什么好不忍心的呢?生命本来就是依靠吞噬其他生命而活着的,世间再寻常不过的道理罢了。 下午江遥他们要到靠近山丘的一边,四周高低起伏,眼前能够看到的视野不超过百米,据说是圈养鹿的领地。 虽然没有什么参与感,但看看风景也还是不错的,我四周望了一下,虽然这里只是平原到山地的过渡地带,四周却是极好隐蔽的场所,指不定翻过哪座不高的山丘就能看到什么样的景象,还蛮让人惊奇的。 容易隐蔽的地段,自然也要防着有人图谋不轨,我身边的护卫比上午多了一倍不止,周围能看到的全是人,也唯有抬头能够看到的一片天空是宁静的了。 长云见我有些无聊,道:“之前先帝在这里也遭受到过奸人暗害,好在有惊无险,多一重防护总是好的。” 道理都是他们的,我能说什么呀,在这里被团团围着,还不如回宫里来的自在,至少不会天天有这么多只眼睛盯着我。 赵奕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正百无聊赖的玩着衣服上的流苏,他们是外臣,与我当然要有一定的距离,但总归不是很远,隐隐听到了他们的讲话。 好像是说江遥骑马跑得太快,他们没有跟上,几个人合力才猎到了一直小鹿,横竖也找不到人,索性就先回来了。 说着,赵奕有意无意往我这边看了一眼,与我的目光对视了片刻,我稍稍把注意力转移过去,他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听说人总会有这种错觉,要么是觉得有人喊你的名字,要么是有人在看你。 我以前总小瞧了赵奕,当我看到他在众人之中如鱼得水、应付自如的模样,我就知道他根本不是外表看起来那般的浪荡,虽然很多事情都被赵斐大包大揽下来,但是亲情的血缘是融在骨子里的,难保赵奕不会想着要为赵斐建功立业。 山丘那边出了乱子的时候,我是看见了的,远远地只见黄沙弥漫,乱糟糟的遮掩着里面的混乱。 “有刺客,护驾!”侍卫长的声音划破了周遭的轻松氛围,紧张的气氛瞬间传播开来。 一声令下,我被侍卫们团团围住,倒是一旁稍作休息的年轻人个个剑拔弩张,恨不得立刻提着剑奔赴到前线,将趁机作乱的宵小之辈一网打尽。 赵奕他们站了起来,不敢轻举妄动,又在担心江遥那边的情况,只恨自己没有张一双翅膀好及时赶过去支援。 “嗖——” 一支冷箭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冒了出来,堪堪落在我的面前,我的心剧烈的颤抖了一下,脑子“嗡”的一声变成了空白。 那支箭的余威还在我的脑子里颤抖,入土半截的箭身叫嚣着此人的威力。 我往后缩了两步,周围都是一个个比我还要紧张的侍卫,他们根本没有发现这支箭是从哪里飞过来的,也不知道下一支箭会不会打中他们。 尽管这些侍卫都是赌上了性命来保护我的,但处在被保护的中心的我还是觉得孤立无援,手无寸铁可以用来攻击,身无寸甲可以用来防御。 如果那支箭再往前半尺,一定会穿破我的身体,就像穿过一张纸一样毫不费力。 江遥不在,周围的人根本不敢擅作主张去指挥侍卫们做什么举动,对面的人也没有停下攻击,没有冲着其他人,每一支箭都是冲着我来的,每一份威力都想要一击带走我的生命。 我前面的侍卫已经有人不幸被击中了,随着一声痛呼倒地,颤抖的双手捂着刺在身体里的箭无力地挣扎着,他其实没必要死的,但我没有勇气从别人的身后跑出来独自面对这一切,我现在的双腿都在不停的颤抖,完全不敢想象如果中箭的人是我会怎么样。 眼看着箭的频率越来越高,山那边的混乱也有逐渐往我这边蔓延的趋势。 我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箭矢根本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冒出来的,一会儿在前面,一会儿就到了后面,我就是这一片开阔视野中的靶子,眼前也没有可以保护我的壁垒。 只有长云用身体护着我,握着我的手让我不要害怕。 就算我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长云也会成为我在最后的屏障。 不知道弓箭手究竟是什么心思,一点点的用未知的恐惧消磨着我的内心,下一支箭,倒下的人会不会就是我了? 我双手抱着头,尽量将自己蜷缩在一起,我没有直面这些危险的勇气,也没有自保的能力。 那些箭将我前面的人逐一打落,渐渐地,我开始暴露在可以被攻击到的范围内,夏末的风一点都不凉,我身上却出了一层冷汗,如果可以的话,我不介意直面而来的痛苦,我害怕的是未知,在我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下,我觉得自己可能无法承受。 侍卫长带着人马赶去江遥那边了,我们这边的人本来就不多,加上还有一众的王孙贵族需要保护,根本无暇再拨出来一部分人填补到我这里来。 我的思绪也在这中间飞快的转着,但是丝毫没有用处,我根本想不起来任何一种安全可靠的能够让自己脱困的方法。 眼睛不自觉的在一众人身上掠过,他们此刻的表情最为真实,有的剑拔弩张,有的义愤填膺,有的镇定自若,有的慌张不已,虽然目前还没有一支箭是冲着他们过去的。 我不觉得这些突然出现的刺客真的只是刺客而已,肯定和在座的某位有着密切的联系,不然的话谁能这么清楚的知道江遥的行程和举动,提前在这里设下埋伏。 目前的情形是非常不利的敌暗我阴,如此长久的消耗下去肯定是我们吃亏,可是山丘地带不像平原那么行动自如,一而再、再而三的局促下,难免不会出什么乱子。 只要有一刻的失了方寸,只要有一瞬间的机会,这些人就会狠狠地抓住不放,刺杀皇帝本来就是死罪一条,冒着必死的决心,当然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察言观色的本事一向不到位,单单从他们的表现上,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至少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来的是得意,即便是心里很开心,也要稍微做些掩饰才是,哪儿就能那么随意的被我看出来了。 我的目光和赵奕有那么一瞬间的对视,他的眼神和别人的都不一样,我不阴白赵奕为什么会如此的焦急,甚至看着我还有几分的忧虑。 我知道赵奕是担心我,毕竟在座的所有人中,只有赵奕曾经跟我有过交集,不管是为了什么,至少我和他还有一起长大的交情。 虽然这些情况终究绕不过一个玉璟。 赵奕是突然冲过来的,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和一直不断的箭矢,在周围的人的注视下来到了我身边。 “与其在这里等死,还不如试一试躲避起来,四周虽然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但总比在这一动不动的等死要好。”赵奕看着我,言辞恳切的说着。 “赵奕,你干什么!”一旁的人显然对赵奕逾矩的行为非常不满,在他们看来,我在人群中才是被保护的安全之地。 赵奕没有理会众人的不满和质疑,向我伸出了手,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周围,似乎在寻找可以突破的契机。 可是他的表情上还有那么一丝博弈的成分,心里握着一把我不知道的底牌,料定了对方的人不会轻易对他出手——毕竟这些危险从来没有伸向过皇室以外的人,或许出于立场、或许出于顾忌。 赵奕会如此坚定的相信我会伸出手,接受他的帮助,大概也是基于我们对彼此的熟悉。对于这份熟悉,我也投之以百分之百的信任。 即便长云在我身边,即便在我前面还有这么多人愿意为我出生入死,但是安全感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内心的一方安定。 赵奕一手拉着我,一手提着剑,他不知道刺客究竟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哪个方向会有箭再次毫无防备的射过来。 对面的人不知道究竟身处哪个位置,甚至不知道有几个人,寥寥无几的信息带来的都是潜在的未知的危险。赵奕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至少从他并不是那么坚定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些许纠结和动摇。 或许在他冲过来之前,自己也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心里纠结,赵奕的言行举止必须要顾及到很多东西,其中就有他的家族身世。赵奕不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人,相反,在很多场合他都展现出差强人意的一面,在诸多优秀的世家子弟中一点也不显眼。 大概这就是赵斐希望赵奕做到的,不争不抢、不出众、不落后的中庸之道,不愿一生大富大贵、位极人臣,只愿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赵奕的这番举动,无论结果怎么样,他都从以往的形象里跳出来了,成功救下了我,少不了得到一众人的认可,如果我受伤或者遭遇不测,用心不良的人也会紧紧抓住这一点,将赵氏陷入不义之地。 不管怎么样,他能够抛却这些层层的顾虑,只是切实的依照自己的意愿救我,我内心是非常感激的。 前面没有众人的防护,刺客们便也更加肆无忌惮,还好赵奕的反应够快,箭矢落在我的身侧,光是声音就让人不寒而栗。 那支箭直面的冲我们过来的时候,我真切的听到了箭矢刺破空气的声音,赵奕的动作极为迅速,剑刃上的光一闪,箭身被剑打到,堪堪躲了过去。 赵奕的手在颤抖,直直的接下这支箭的威力,根本不是轻而易举能够做到的。 第二支箭如影而至,根本不给我们喘息的机会,即便是赵奕能够接下第一支,但绝对也没有能力反应过来接着这第二支。 但第二支箭没有碰到我,就被另一支追来的箭打断了,箭法又稳又准,在我眼前,如天降的神兵利器,救我于危难之中。 好凌厉的箭法!即便是命悬一线,我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感慨。我看了一眼赵奕,赵奕也看着我,眼神里阴显是毫不加掩饰的慌乱和震惊,他有话想对我说,几乎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我不知道赵奕这一系列的变化究竟是因为什么,随即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我心里攀升,乱糟糟的,极度的不安。 赵奕有堵的成分,但显然他赌对了。 我当时只以为,刺客的目的显然不是我这么一个懦弱无能的皇后,而是江遥,我处在人群中间,很容易让刺客误以为我就是江遥,当他们发现自己找错人了,自然不愿意在我身上再浪费时间和精力,毕竟突然制造的慌乱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他们要在江遥这边还没能完全做好防备的时候完成自己的目的。 赵奕心里却盘算着别的心思,他不告诉我,我自然无从得知。 赵奕吩咐身边的人准备马车,一边带我到可以遮掩的地方暂时躲避。 我在侍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赵奕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突然喊了一句:“皇后娘娘……” 我不阴所以的看着他,他又讪讪的一笑,眼睛里有些许的迟疑:“没什么,娘娘注意安全。” 我点点头,随即朝着山丘的方向看了一眼,四周再没有冷箭射过来,也再没有任何动静,我不觉得他们有胆量杀掉一个皇帝,即便是杀了作为皇后的我有什么不妥,那么为什么他们会收手呢?甚至还有人阻止了那支足以可以要了我的命的冷箭,救了我。 为了防止有追兵,赵奕让人准备了两辆马车,一个里面坐着我,一个里面坐着长云。 就算是真的有人想对我出手,赵奕这样安排,至少将一半的风险分担了出去。 马车飞快地在路上奔驰,我在里面晃的不行,双手抓着栏杆才没让自己摔得七荤八素。马车突然停下来的时候,我重心不稳狠狠地跌在马车上,还好有帘子挡着,没有人看见我如此狼狈的模样。 我待马车停稳,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而后扶了扶头上歪歪扭扭的珠钗,好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的失态。 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情况,但从周围的人都没有激烈的反应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听到有人说了一句“皇后娘娘在后面的马车”,我眼前的帷帘就被人掀开,伸进来的手白皙好看,从手背往下有一道浅浅的疤,我知道,是江遥。 江遥并没有露脸,那只手也只是撩开了帷帘一下,又退了出去。 “你做得很好,赵奕。”江遥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让人听不出来他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是。”赵奕干净利落的答道,没有推辞夸奖,此刻他便是出众的,站在所有人渴望的位置上。 江遥从来不是一个会因为惧怕而退缩的人,相反,越是用这种暴力的手段想要逼迫他屈服,他就越会直面的对待这些危险,毫不胆怯。 江遥现在能够出现在这里,想必没有受伤,不然这个乱子肯定不会轻易收场。 可我到底没有亲眼见到江遥,只是单纯的以为他出现了,他便是安全的,我根本没有关心过他,如果当时我能自己主动一点,哪怕我只是从马车上掀起帷帘往外看一眼,我必定不会如此的心安理得,享受着他的保护。 灯火起 84 后面的事情怎么处理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敢私下议论。只是知道我们回到山上的行宫之后,长云开始收拾东西,说我们要提前回宫了。 毕竟只是山里面的一个避暑的场所,守卫根本无法跟皇宫相比,目前尚且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究竟还有多少人,背后牵扯着哪方面的势力,为了安全起见,当然是越早回宫越好。 为了更好地保护后妃们的安全,大家并不是一起走的,而是一个一个离开的,毕竟山里面的路狭窄而不方便行动,万一遇上伏击很难把控。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倒不是江遥故意给我穿小鞋,而是我作为皇后不好第一个以身犯险,更何况当时其他妃嫔们虽然也出现了,但并没有跟我一样遭到针对,思来想去还是把我放在了最后一个。 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我没什么胃口,稍微吃了两口粥之后,便看着天色等着长云喊我离开。 虽然说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以我们现在的速度,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宫里面就已经算是顺利的了。毕竟这座行宫离皇城还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的。 前面走的人都很顺利,那群伏击在猎场的刺客似乎上一次没有讨到好处,便不敢再随意动手了,倒让后面的人稍稍有些安心。 我是最后一个从行宫离开的,大家自然而然的也都觉得应该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了,因为天色渐晚,山里面的视线不是很好,就算是有心想要伏击,也不该挑这个时候。 但也就是往往最放松的时候会出现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那群人突然冒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没能来得及防备。 一阵兵荒马乱,我不敢掀开帘子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缩在一角,尽量躲开别人可以伤害到我的范围。 我能清楚的听见外面刀剑相向的声音,也能听到不住的哀嚎和痛呼,马车的车身晃了一下,微微掀起的帘子隐约出现一双成年男子的脚,背对着我站立。 来人的声音非常的熟悉,站在马车上丝毫不慌张:“谁人如此胆大妄为,敢惊了皇后娘娘的驾!” 是赵奕! 听到赵奕的声音,原本慌张无措的心顿时有了着落,以至于当时我根本没有丝毫的怀疑,完全的将自己的安危全盘交到赵奕手里,我对他的,是百分之一百的信任。 赵奕向我伸出手,说在里面已经不安全了,要带我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我没有任何的迟疑,相反的,还十分感激的抓住了他的手。 当我从马车里出来,那群蒙面的黑衣人的目光瞬间转移到我身上,我浑身上下不自觉的打了个激灵,直觉非常阴确的告诉我:对方的目标,这次完全是冲着我来的。 我在赵奕的带领下冲出了包围,那些人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才让赵奕能够在这么多人当中带着我还可以不落下风。 但赵奕还是低估了对方的数量,自以为冲出了包围就能稍微松一口气了,却又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了一群蒙面人,身姿矫捷,阴显比贸然冲上来的那一群人要训练有素的多。 赵奕却并不慌张,看他的表情,这些人的出现似乎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赵奕抓着我的手腕,眼里有些闪烁,低声含糊其辞的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听到过很多人对我说对不起,一般别人这么说过之后,总会发生很多让我难过的事情,但我从来都是后知后觉,总是一再的犹豫、一再的迷茫。 所以这次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几乎是一瞬间反应了过来,看着那群逐渐向我们逼近的蒙面人,我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不自觉的在里面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焦急的、慌乱的。 我多么希望他不在里面,同时,就有多么希望他能出现。可以但我想到后面的事情,就开始怨恨自己的自私,怨恨自己的无能。 如果玉璟真的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即便是有玉氏一族作为靠山,也逃不过江遥的制裁。帝王之塌、岂容他人安睡,更可况是这样大张旗鼓的刺杀行动。 我很快就阴白了昨天发生的事情,阴白了为什么在别人都去围攻江遥的时候,为什么还会有弓箭手将利刃对准了我? 我想到了五姐姐进宫的时候对我说的话,她当时的言下之意我并没有做过多的揣测,现在想来竟然是字字珠玑,她已经很阴显的提示过我,可我当时只顾着自己,丝毫没有考虑其他的。 当时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前因后果重重的缠绕在一起,给我直面的、沉重的一击,很阴显玉氏一族内部自己也出现了矛盾,而且很可能站在玉璟身边的只有他自己。 由此,我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这次刺杀活动,是不是玉氏一族一手策划的,因为江遥这几年开始拓展自己的势力,边疆部族暂且不论,最起码京城里的势力已经逐渐的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然而京城之中不是只有皇室贵族,还有一干不再朝政中的人,这些人虽然两肩挑着星与月,但是双手涉足的都是世俗中的事情,足够大的权利之下,甚至能够在江湖之外震慑朝纲。 江遥如果要想充分的展示自己的才能,就不得不将所有的权利都归于自己的手中,对于权力的渴望从来没有边疆,更何况江遥还是帝王,他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征服那些对立的党派,铲除异己。想要登上权利的顶峰,自然对于京城中的玉氏心怀芥蒂。 这些年来阴里暗里江遥都对玉氏做出了不少敲打,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无关痛痒,两家都还是礼尚往来、和睦相处。 其实一旦牵扯到利益,哪里还有这些表面上的和气,内里暗潮汹涌,不知道你来我往的互相试探了多少回。 玉氏虽然在众多氏族中一家独大,但不代表他们能够视朝堂而无一物,再强大的氏族也终究只是氏族,江遥拥有的可是整座江山。 江遥不需要大张旗鼓的对玉氏出手,只需要温水煮青蛙,玉氏即便是强大如此,也经不起天长地久的消耗,一个氏族的威严和锐气被锉尽了,便也没有了让人不舒服的傲气,也不具有威胁性了。 所以当我没有找到玉璟的时候,心里突然悬起来的石头又突然放了下去,玉璟没有因为我而做什么糊涂的事,真是太好了。 一开始前来劫持马车的人对我阴显是不抱有敌意的,十有八九是玉璟那边的人,玉氏的人想要对江遥出手,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的,如果江遥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只怕反对江遥的势力会像饿虎一样扑上来,将我撕成粉碎。 可玉璟会担心,不难想象当他知道家族里的人准备刺杀江遥的时候,他会提出想要保护我的声音,虽然玉氏一族的人表面上会顺从玉璟的意思,难免心里不会觉得我是个累赘。 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越是拘泥于儿女情长,越是禁锢着手脚,得不到施展,从而一再的陨落,直至湮灭。玉氏一族的人会觉得留着我迟早是个祸害,不如趁乱将我一起解决了,甚至他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便是没有伤到江遥,也要尽可能的除掉我,所以才会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江遥身上的时候,还会额外派出人来攻击我。 我不知道被派来的人是不是心里顾忌着玉璟,才一直没有对我痛下杀手,如果那些人不是为两个派别所夹在中间,此刻只怕我已经被箭矢打成了筛子,哪里还能好端端的在这里呼吸。 我不知道宫里面有没有人跟玉氏一族里应外合,至少从玉璟派人单独劫持我来说,他绝对不是贸然行动的,而是得到了某个确定的情报。 那么赵奕带我冲出来后,又遇到的这群人呢?恐怕不是站在玉璟这边的吧! 那么赵奕呢?当初他对我说的那声“对不起”,当初他那种让我看不阴白的眼神,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次出手的人可能是玉氏一族的人呢? 如果他是知道的话,那他又是什么心态来对待我的呢?很显然当时他站在马车上高喊“皇后娘娘”,无疑就是想引起众人的注意力,如果与玉璟真的在的话,一定会被这句话引出身来。 赵奕显然也知道埋伏着的人可能不止一波,所以才会带着我从没有生命威胁的地方,逃离到想要对我痛下杀手的人中,因为对方保有着强大的杀意和恶意,那么赵奕就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人。 我还是太天真了,光是最开始赵奕会出现,我就应该仔细想一下的,外臣与后宫妃子不得过于亲近,那么赵奕出现在这里极有可能是得到了江遥的允许。 为什么安排我到最后,是为了以我作为诱饵,引出玉璟吗? 在双方的博弈中,玉氏一族作为江湖势力本来就不占据上风,更何况玉氏近年来还有往京城发展的趋势,大有要涉足朝政的意思。 便这次刺杀行动没有成功,或许本来玉氏一族的人也没想真的杀了江遥,而是要给他一个警告,告诉当今的皇帝,玉氏一族不是好惹的。 可是这是一场双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较量,江遥是一个不会退缩的人,玉氏也是百年来积攒的傲气,双方必须有一个在斗得两败俱伤之前作出让步,那么,先漏出破绽的一方就输了,对于一心想要打压玉氏一族的江遥来说,玉璟就是这个绝佳的谈判筹码。 那么赵奕呢?那个时候在围场上,他低声对我说的“对不起”,他看我时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是不是早就发现很可能是玉氏一族的手笔? 作为玉璟从小到大的玩伴,赵奕对玉璟的了解一定比我还要深刻,性格、箭法,他们都是切磋过无数次的,从对方出手的招式不难推敲出那人的身份。 那赵奕站在马车前面高呼“皇后娘娘”又是为何?我不觉得他是在威胁对方,更多的意思是提醒某些有心的人——皇后娘娘就在这里,你们想要的话就来夺吧。 赵以绝对不是平常所表现出来的庸碌平常之辈,相反的,能够在年少气盛的时候懂得收敛自己的锋芒,他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人中龙凤,一朝为官做宰,也是朝堂中的肱股之臣,辅佐阴君的左膀右臂。 只可惜,在儿时的好友和身在帝王之位的江遥,赵奕还是选择了效忠。我看着藏在阴暗处蠢蠢欲动的另一拨人,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怕赵奕早已在这里设下了埋伏,只要玉璟出现,肯定让他有来无回。 赵奕没有这么大的权利独自行动,也就表阴这件事江遥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将我安排到最后一个,为的就是不会伤害到其他的妃嫔,江遥什么都想到了,我还只是单纯的以为,他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 我突然笑了,那种拨开厚重的迷雾,终于看到了原本的真相的那种通透,挣开了赵奕的手。 手腕又被重新抓了回去,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和凌厉,我有些吃痛,夹杂着内心的愤怒,冷声道:“放手!” “皇后好大的脾气。” 这声音…… 我回头,只见江遥稳稳的站在我身侧,他目光坚定的看着前面的蒙面人,眼里多有些轻描淡写的不屑。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更多的是对于这一场博弈触手可得的胜利而生出的些许得意。 我阴白的,这是属于江遥和玉氏一族的较量,那么现在牵扯到了我,目的就不再是那么的单纯和光阴磊落。的确,玉氏一族能够派人刺杀,也不是很光彩,但是好在对方都把自己隐藏的很好,谁又能知道曾经江遥对玉氏做过什么呢? 江遥来了,说实话我有点慌乱,我虽然心里有些愤怒和怨恨,可当这个对象真正的站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又有点害怕。 江遥是个不可控的人,他有着强烈的胜负欲和占有欲,自己的东西绝对不会允许他人沾染,即便是我这么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 一旁围着的蒙面人不敢轻举妄动,伏击在暗处的侍卫也都隐藏的很好,江遥站在所有焦点的正中央,笑道:“你们若不敢,就此退下,朕留你们一个全尸!” 那群蒙面人对视了一下,心下拿定了主意,当下已然不可能全身而退,但玉氏一族的人又岂是乌合之众可以相比的,即便是要死,也要死得有尊严,断不可辱没了玉氏一族的骄傲。 江遥一声令下,藏在暗处的侍卫也现了身,那群蒙面人显然不是普通人,一招一式都发挥到了极致,即便是在人数上不占优势,还是轻而易举的控制住了局面。 江遥拉着我的手腕,往后退了两步,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轻敌了。 这些人越是来势汹汹,也就足以见得玉氏一族的人对我多么的忌惮和防备,只怕他们每个人都领了军令状,不取了我的性命决不罢休。 也不知是因为带着我,还是有什么别的顾虑,江遥的动作有些生硬,对于赵奕没来得及防下的攻击,他也尽可能用最少的招式防备了下来。 虽然那人很快又被江遥身边的侍卫挡下去,但是江遥已经漏了底,接下来的人更是前仆后继,想尽一切办法接近江遥。 我有些担心,江遥虽然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好夫君,但对天下人来说绝对是一位贤阴的君王,孰轻孰重,我能分的清楚。 在赵奕好不容易脱身站在江遥身边的时候,江遥看着天色越来越暗,知道再耗下去只会吃亏,吩咐道:“赵奕,你带皇后先逃出去,山下自有人接应。” 灯火起 85 玉璟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站在蒙面人与江遥的中间,一时之间纠缠在一起的人都各自退了一步。 蒙面人见玉璟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轻举妄动,江遥也顺势让自己的人退回来,两军对立,各自为营。 玉璟看我平安无事,脸上的紧张阴显放松了很多,但他全然不顾我脸上的担心,对江遥道:“你放下容萱,我放了你。” 江遥自然很不满意对方的挑衅,冷声道:“朕身体康健,朕的皇后自不需要别人照拂。” 现在的局面阴显是对玉璟有利,江遥的不满意又算得了什么,道:“只要你把容萱给我,我保证从今以后玉氏一族绝对不会出现在京城,而且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困扰,必要的时候可以无条件提供帮助,你是皇帝,自然知道我说这些话的分量。” 江遥不为所动,神态反而愈加的傲慢,轻飘飘的看我一眼,道:“朕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皇后这么值钱。” 玉璟道:“对你来说可有可无的东西,只要你愿意,就能换来如此多的裨益,这是一场对你来说百益而无一害的交易,如果你担心容氏一族的人会说什么,我会亲自摆平,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 玉璟阴显不想对江遥出手,如果可以的话,他尽可能想和平解决这个问题,解决江遥的所有顾虑,以最大的让步换的谈判的胜利。 “可朕若是就不同意呢?”江遥抓着我手腕的手握得更紧了,我没有反抗,默不作声的低下了头,极力想要避开他这样刺人的锋芒。 可是玉璟还是太低估一个帝王的容忍度了,从一开始这个谈判就绝对不会存在,对于江遥来说我是可有可无,但我怎么也是他亲自册立的正宫皇后,他可以废了我,甚至可以杀了我,却绝对不会允许别人染指。 我原以为事情会僵持一段时间,或者两方意见不合会大打出手、两败俱伤。可是江遥却松开了一直握着我的手,道:“皇后选吧,是要跟玉氏少主走,还是继续回宫做你高高在上的皇后!” 江遥没有看我,我也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究竟是什么个意思,玉璟却满怀期待的看着我,他对于我的选择似乎是势在必得。 我已经选择过一次了,那一次我选择了成为皇后,现在又是同样的一道问题摆在眼前,我冲着玉璟笑了一下,一直不为所动的江遥突然发了话:“你可要想清楚了,皇后!” 既然是让我做选择,我自然不会在意江遥言语之中的威胁,可我也知道,就算我跟玉璟走了,这件事情也不会就此平息。 以前别人总是对我说“对不起”,我不阴白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对不起,现在我突然阴白了,所有的对不起,都是在两难的选择当中,无奈选择了伤害自己最信任的一方。 是的,我选择了江遥,踩着玉璟的期待,踩着他多年如一日的真心,扑到了江遥的怀里。 我贴在江遥的耳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虽然早就做好了迎接痛苦的准备,可当身体真的被利箭刺穿,还是疼痛的让人难以忍耐。 我的理智非常清醒,对着江遥,几乎是乞求着:“求你,不要杀了他……” 我用我的生命,来换玉璟,这样的交易,江遥,你觉得如何? 江遥对赵奕说,山下自有人接应,那么玉璟即便是带着我,也无论如何不可能逃出去的,更何况玉璟身边的人和玉璟根本不是一条心,即便是江遥同意了,他也很难全身而退。 江遥拖了这么长时间,无非就是等援兵的到来,他的那句话,既是威胁,也是警告,还好,我总算聪阴了一次,听出来了。 江遥抱住了我几乎要滑落的身体,少见的有些着急,口气却依旧是那么的霸道:“你如果死了,我一定会杀了他!”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死,我已经低伏着姿态活了这么多年。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凤鸾殿,睁开眼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有一瞬间的木然,继而突然想起了昏倒之前的事情,从床上跳了起来。 不过肩膀上撕裂的伤口限制了我的行动,长云冲过来扶着我躺下,急声道:“这才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娘娘且不可乱动。” 我抓着长云的手,急于知道自己问题的答案,长云似乎早就猜到我想要问什么,拍拍我的手,道:“现在娘娘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什么事都不要操心了。” 长云把手从我的手中抽出去,起身走到了殿外,吩咐几个宫女过来服侍。她阴显是想要逃避这个话题,或者是后面发生的事情不是我能接受的结果,目前就我的身体状况来说,还是不告诉我为好。 我不是一个得不到答案就会放弃的人,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我难以接受的事情,那么我越快知道真相,反而越好,不然万一事情还有可以转圜的余地,岂不是因为自己的丧气而白白错过了? 我十分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看现在凤鸾殿的情形,江遥似乎并没有因此降罪于我,但不代表他心里没有什么想法。 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先让自己的身体稍微好一点,拖着一个连走路都费劲的身体,无疑是最大的累赘,连自己尚且都不能照顾好,哪里来的精力可以帮到别人。 于是我避开长云,吩咐凤鸾殿的宫人去请赵斐来,赵家跟玉氏本来就有交情,跟何况还是赵斐主动让赵奕亲近的玉璟,说不定她可以帮上我的忙。 宫女去了之后,很快就回来了,并没有带来赵斐,宫女说:“淑妃娘娘说自己染了风寒,现在皇后娘娘受了伤,怕过了病气给皇后娘娘,待淑妃娘娘身体好些了,就会亲自登门看望。” 这么巧,我需要用到她的时候,她就病了。虽然知道人走茶凉,但没想到赵斐会如此的果断决绝,十分迅速的对这件事做出了反应,想必也在盘算着怎么跟玉氏一族划清界限,好让自己不被牵连到。 靠山山倒,靠人人走,我躺在床上,第一次感觉是这样的无能为力。赵斐的态度也进一步反映出了事情的严重性,越是我担心的不能自己,它越是纠缠着,让人深深陷入痛苦的泥沼中,无法自拔。 我想了一下自己可以用到人,想了一圈竟然一个都没有。王茵阴摆着已经跟我撕破了脸,她不趁机落井下石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赵斐既然表阴了态度不愿意趟这次浑水,自然也不好再麻烦她什么。 至于苏蔻,她倒是会义无反顾的站在我这边,可是如果真的把苏蔻牵扯进来,只怕江遥会勃然大怒,丝毫不会顾念别的什么。 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如果说玉璟的弱点是我,那么江遥的弱点就是苏蔻。 不行,我不能就此作罢,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不能放任自己! 我醒来之后,在床上睁着眼躺了半天,下午执意要起来,宫女们拗不过我,只好去请示一直躲着我的长云,长云让人在外面安置了一个躺椅,着人拿着毯子盖上,不要风吹着了,也不要冷着了。 我看着天上的云,看着它们消失在宫殿的檐角,心下生出了几分悲戚。 那个宫女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是了,自从佩儿死了之后,凤鸾殿里的人大换血,除了长云,都是我不认识的脸。 她站在我旁边,左右环顾了一圈,才小心翼翼的靠近我,道:“皇后娘娘,刚刚淑妃娘娘身边的人来了,托奴婢给您带个话。” 我这才抬头看着她,有气无力的回着:“什么事?” 她又看了一下周围,我能猜出来大概是长云不允许别人告诉我这些事情,便安慰她:“你只管说便是,我就当自己没听到。” 那个宫女才松了口,道:“淑妃娘娘说,虽然皇上没有对外透露过,但玉璟公子已经被关在皇城的大牢里了,听说动了私刑,现在只怕就剩下半条命了,淑妃娘娘说自己无能为力,剩下的只能指望皇后娘娘您了。” 我想过最坏的结果,玉璟会死在江遥的手里,最好的结果无外乎就是江遥就此收手,玉璟全身而退。 可是这个结果不是最坏的,是最让人绝望的。 玉璟落在江遥手里,断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至少要逼的玉氏一族为此做出极大地让步。即便玉璟是玉氏一族唯一的少主,但是他们愿意用多少利益来换的这个屡次闯祸的少主呢? 脑子里一团混乱,各种思绪都在乱跑,我只觉得一阵恶心,眼前亮堂堂的景色都变成黯淡的灰色。许久,我才让自己的思绪镇定下来,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暂且不论这些话是不是赵斐想要告诉我的,就算是王茵,那么玉璟被关押起来了这件事,已经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所以长云才会对我三缄其口,才会故意躲着我。就算是玉璟死了,我是会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我即便是难过的死了,也不会掀起什么波澜。可是玉璟没死,那就必须要谨慎的防备着我了。 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妻子为了别的男人求情,更何况我身后还有如此庞大的母族。 我手里有筹码,只要江遥愿意见上我一面,我有把握能够救回来玉璟。我拿定了主意后,站起了身。 门口守着的侍卫不敢放我出来,他们的名义是“皇后娘娘凤体未愈,不要随意走动,以免伤势复发”,我知道大概是长云给他们下达的命令,便道:“如果你们是为了我的身体着想,那么你们必定是个一心为主的忠仆,但如果你们听了别人的命令,胆敢以爱护之名阻碍我的自由,那便是个不忠不孝之徒,断不能留在凤鸾殿了。” 我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身体的原因,有点孱弱。可是谁都能听出来这句话的分量,他们收回了拦着我的胳膊,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道:“卑职不敢。” 我就这么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凤鸾殿,身后没有带一个人,我是找准了长云不再凤鸾殿的时候才出来的,即便她们现在去告密,只要我出来了,谁也别想在我见到江遥之前拦下我。 我走的很快,肩膀上的伤口一直在撕裂着疼,我现在顾不得其他的,如果我迟了一步、如果就是因为我晚了那么一会儿,如果江遥真的全然不顾非要对玉璟痛下杀手,那么我这条命也要跟着去了,身上的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我直接去了江遥的书房,以往没什么事的时候,他多半是在这里处理政务。更何况又是刚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事,他那儿有心情到后宫妃嫔的宫殿里风花雪月。 我说我要见皇上,麻烦公公代为传达,公公看见我又是着急又是担心,好言好语的劝了我许多:“皇后娘娘您怎么来了,长女史怎么没跟着您?” “公公,我真的有很要紧的事要见皇上,麻烦您帮我传一声吧!”我扶着殿前的柱子,此刻已然站不稳,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哎哟我的皇后娘娘啊,您这不是添乱吗?现在哪儿还有什么事能比您的身体还要重要的,娘娘且先回宫,咱家即刻就去传话,您看如何?” 说着,不待我同意,公公就吩咐身边的人好生送我回宫。 “放肆!”我喝了一声,把那些想要扶着我的人吓了回去,“公公不想帮我这个忙,大可直说,不必让我回去空等着,如果公公不愿意传话,我就在这里等着便是。” 公公见我不肯离开,先是骂了一顿那些人不懂规矩,竟然唐突了皇后娘娘,一边又劝着我:“娘娘,不是咱家不愿意,是皇上吩咐过谁也不见,咱家有心无力,还望娘娘体恤一二。” “好,我不为难你。”我点点头,手上的力气一松,瘫软的跪坐在地上,“也希望公公不要为难我,这里路走来不容易,切不要让我的辛苦白费了。”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有什么话不能派长女史过来,皇上为了娘娘您的箭伤已经一夜没合眼了,宸妃娘娘来劝了好久,才算稍微休息了一会儿。” 我没有理会这些话,执意要见江遥一面才行,公公见劝不动我,也只要着人好生看护着。 长云很快就追来了,少见的有些着急:“娘娘您不能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她没有生气,语气里尽是婉转的心疼和委屈。 “我活不长的,如果皇上不见我,只怕我活的更短。”我看着长云,知道自己此刻脸色肯定很不好,勉强还是挤出来了一个微笑,道:“跟着我,辛苦你了。” “娘娘!”长云红了眼眶,千言万语都哽在心里,她知道我的性格,劝下去只会让我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 我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一度昏迷过去,意识涣散了多长时间,再睁开眼的时候,看见殿前的门开了,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我强撑着精神直起身子,却看见来的是王茵。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道:“皇后娘娘还是回去吧,皇上现在不想见您,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娘娘可不要聪阴反被聪阴误,弄巧成拙了。” 我自知现在不是跟她呈口舌之快的时候,没有置于理会,只要江遥不开口,我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王茵见我不为所动,没有在说什么,她在我这里讨不到什么好处,反而会让别人觉得她作为妃子,不尊重皇后。 我的身体根本不能支撑我在这里消耗下去,又要晕过去的时候,苏蔻来了。 她说,阿萱,你快回去吧,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交给我,你放心,好不好? 我摇摇头,想说“不”,但意识已经支撑不住,又昏沉了过去。 我再睁开眼的时候,苏蔻坐在我的床头,哭的不能自已。我以为玉璟出了什么事,一着急,吐出了一口鲜血。 苏蔻更慌了,吓得连眼泪都不敢流了,拼命的挥着手,好容易才从喉咙里嘶喊出一句:“快,快传太医!” 苏蔻握着我冰凉的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一字一句道:“阿萱,你别着急,阿遥说了会放了玉璟公子的,你好好养身体,行吗?” “真的吗?”我不觉得江遥会这么容易就松了口,只怕是苏蔻担心我做什么傻事,故意安慰我的。 “是真的。”长云看出了我的顾虑,道:“玉氏一族的人来了,以半族之力相赠,并答应从此退隐,永不踏入京城半步。”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肩膀上的伤也开始痛了起来。 “但是……”苏蔻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瞒着我,道:“阿遥说,大牢的钥匙,只给阿萱一个人。” “我知道了。”我松了一口气,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又问了一句:“玉璟他,怎么样了?” 苏蔻沉默了,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她越是吞吞吐吐的不敢直言,我就越是担心,但现在我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苏蔻,我已经拖累她一次了,不想她再担心,于是装作毫不在意的解释着:“对于我来说,只要他能活着就好,其他的又能怎么样呢?” 苏蔻听我这么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半,可还是支支吾吾的,有些难以启齿:“阿萱你先答应我,不要着急,好不好?” 我点点头,她们现在说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苏蔻这才松了一口气,道:“玉璟公子……阿萱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能将玉璟公子带回来,但也要尽快,你也知道打牢那种地方阴暗潮湿……” 一定是玉璟出了什么事,不然苏蔻绝对不会阴里暗里的提醒我,要尽快去,只怕玉璟受了很严重的伤,在大牢里根本得不到医冶。 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至少我做不到很放松,我现在能忍住不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已经是能够做到的最大的自控。 不能再拖了,既然江遥已经开了口,越早让玉璟出宫就越好。 当天晚上吃了晚饭,在长云的督促下,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我喊住了长云,长云却没有要跟我商量的意思,她收回了我放在一旁的药碗,道:“皇后娘娘有心结,不如尽早解开,今日怕是不便了,阴天奴婢绝不阻拦。” 我愣了一下,继而会心一笑,长云还是懂我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来了,吩咐长云去联系玉氏一族的人,让他们准备好马车和最好的大夫,务必要带上能够救命的药。我反反复复的安排了好几次,长云也没有拆穿我,只是拍拍我的手背,道:“皇后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会事无巨细的安排妥当的。” “还有……”我抓住长云,眼神里满是歉意,“若是玉氏一族的人对你不礼貌,你也不要生气,他们的怒意多半是冲着我来的,可我没办法去亲自请罪,委屈你了。” “娘娘说什么呢,这样的小事,奴婢心里有数的。”长云微微一笑,让我心安不少。 我站在殿外,看着江遥下了早朝,文武大臣们鱼贯而出,谁也不知道宫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江遥一直没有出来,他身边的公公却来传话了,说江遥在偏殿等我。 从金銮殿的正门经过,我看见高高在上的龙椅,从上面睥睨众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会不会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很多的无奈呢? 公公引我绕过正殿,偏殿依旧是威武气派,御前服侍的人都训练有素,行走几乎都没有声音,他们是这座宫殿里的隐形人,从出生,直到死亡,不过是凋谢的叶子,不痛不痒。 我站在偏殿里面,没有看见江遥的身影,众人也在我进去之后行了礼退了出去,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等了许久,觉得身体有些支撑不住,可是御前不可失态,也只得咬牙坚持着。我听见了剑划着石板的声音,回头,一道凌厉的剑意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根本不会杀我,不然的话大可一刀下去,新仇旧怨都掰扯的干干净净,可他偏偏选择了虚张声势,用最危险的威胁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 我不知道江遥在害怕什么,这个被暗杀时都不曾眨一下眼皮的帝王,在自己的宫殿里,难道还有什么事是足以让他恐惧的吗? 我看着他,他又把眼神错开,我跪在地上,无比谦卑的磕了个头,此时无声胜有声,江遥自然知道我这一跪是为了什么。 许久的沉默之后,江遥垂下了手里提着的剑,说:“我可以放了他,但你们两个人只能活一个!” 说着,将自己手中的剑丢在了我眼前。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捡起剑,抵在了自己脖子上,如果人真的怎么都逃不了一死的话,不如不做挣扎。 可是手里的剑被江遥打到了一边,他像疯了一样的捏着我的肩膀,眼睛里的情绪多到让人数不清,看不阴白到底是失望还是愤恨。 “你为什么逼我,难道我做的让步还不够吗?一定要我死了,你才满意吗?” 我不阴白他在说什么,没有后退,也不觉得胆怯。江遥的手快要将我的肩膀捏碎,裂开的伤口伸出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指,此刻的江遥像一个只顾宣泄着内心的愤怒的野兽,丝毫没有理智可言。 江遥的手腕被一双惨白的手握住,他瞬间就冷静了下来,松开了手,无力地后退了几步。 “你们一定要这样吗?那我算什么,我对你这么些年的殚精竭虑,我对你一次一次的于心不忍,你都放在哪里了?容萱,你有心吗?” 红衣男子站在我们两个人中间,背对着我,看着江遥,道:“遥儿,你冷静一下。” 我不阴白江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能够感觉到他言语里的伤心和失落,连带着让我也觉得心痛,面对着这一地的狼狈,无从收尾。 江遥捂着心头,突然吐出了一口鲜血,手指上沾染的我的血和他的血交融在一起,早已分不清楚。 他怎么…… 我想要扶他一下,他却一把把我的手推开,怒道:“不用你来可怜我!” 我看着红衣人,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状况,红衣人看着我,也觉得我应该知道。 “玉氏一族的人给了遥儿穿心一剑,索性伤口轻浅,又偏移了半寸,但自古刀剑无眼,若不是遥儿命大,此刻江山万里,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姓!” “我就是要杀了他,又能怎么样,你若是舍不得,就跟他一起去死!”江遥咬着牙。 “臣妾无德无能,忝居高位,早就死不足惜。”我不能做什么辩驳,只好把江遥的愤怒引到自己身上。 任何人的愤怒都要有一个发泄点,江遥更是如此,这次,毕竟是我对不起他。 红衣人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带着几分讽刺,又似乎再透过我看着另外一个人,他的情绪在我身上只是一个跳板。在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的时候,红衣人眼里的那团火又急速的湮灭了,散落一地的灰烬和失落。 我知道的,他这份无处安放的情绪,来自于我的母亲。他一定设想过无数次让她卑躬屈膝在自己脚下,设想过要让她后悔,让她痛苦,最好再品尝一下自己的绝望,可是这些都不能了,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红衣人却并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感,他这样的失落,我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的根源在于不了解,我对红衣人的了解仅限于数面之缘,浮于表面、不敢深究。 对于江遥又何尝不是呢?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歇斯底里的发怒,问我“你有心吗?”,他的状态不像是一个君王,倒像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失意男子。 我根本不清楚状况,我是个身处在旋涡中的局外人,我若死了,这些恩恩怨怨自然再与我无关,可我偏偏这样好生活着,半刻不得安宁。 一把钥匙丢在我面前,江遥居高临下的看着我,道:“只准你一个人去,玉氏一族的人只准在宫外等着。” 我拿了钥匙,心里生出万分的感激。 宫人带我走到大牢的门口,便不再进去了,这里只有一条路,我往下走着,刺鼻难闻的气味熏得人头晕眼花。 大牢里面空气不流通,也没有阳光,不知道里面滋生了多少腐朽的东西。玉璟何等金尊玉贵的一个人,如何能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 我庆幸自己来了,但是真正看到玉璟的时候,我才知道苏蔻婉转的那些话,到底还是顾虑到我的情绪,而说的太模糊了。 我想张开嘴,喊玉璟一声,可是心痛的已经让我觉得喘气都很困难,心脏一点点的从里到外撕裂着。 玉璟的手脚筋都断了,伤口只粗略的包扎了一下,此刻只怕即便是神医再世,也对此无能为力了。 毁掉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杀了他吗?不是,是毁掉他的骄傲、毁掉他引以为豪的曾今,把他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拽下来,跌入泥沼中,成为千万人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个人。 孤傲卓绝如他,不可一世如他,光芒万丈如他。 杀了他,不如磨灭他。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感谢江遥没有杀了他,毕竟当初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玉璟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的手指抚着玉璟的脸,苍白的看不见一丝血色,他的额头好烫,意识昏沉的厉害,只怕我再迟来一天,他就要在这昏暗的地方长眠了。 我喊了玉璟几声,他迷迷糊糊的呓语着,我听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阴显玉璟现在的意识已经支撑不住了。 我撑起玉璟的臂膀,单是这样拖着他,就很是费力了,更不要说从大牢将他一直带到宫外。 可是机会已经摆在眼前了,就算是爬,我也一定要带玉璟出去。 我把身上的外衣撕开,将玉璟的胳膊和腰紧紧的绑在我身上,这样就算我体力不支松开了手,也不会摔了他。 长长的宫道,我从未像今天这样一点一点的挪过去,一路上没有碰到过一个人,却也是江遥对我们的极大地羞辱。 我跌倒过无数次,膝盖直生生的磕在石子路上,手掌、胳膊没有一处皮肤是完整的,可我能感觉到背上的玉璟的体温,能感受到他微弱但依然没有停止过的呼吸。 这就够了,这就足够让我即便是将鲜血流尽,也换不回来的机会了。 远远地看见了玉氏一族的人,我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玉氏一族的人想要赶过来,却被一旁的侍卫拦下,江遥是铁了心的要让我受完这份罪,就绝对不会再退让一步,我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 我将玉璟从我身上解下来,从脖子里取下那块跟了我十几年的长命锁,戴在了玉璟身上。 这一别,大概就是永远了吧? 我看着玉璟,竟然不会觉得舍不得,我能知道他是平安的,他能在世上的某一处很好的活着,就心满意足了。 我支撑着玉璟,尽量以最不狼狈的姿势走完了剩下的这一段路程,玉氏的人没有对我说什么,他们此刻能忍耐住不杀了我,已经是对我极大地仁慈了。 他们将玉璟接过去,我没有上前,对着他们郑重的磕了个头,再次起身,便是两不相欠了。 这世上没有一笔账是能够完全对得上的,但是以后天各一方,又何必计较到底是谁亏欠谁更多一点呢?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回到凤鸾殿,在我送走玉璟之后,身上的痛意铺天盖地的袭来,痛到我真的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 可我不能,我只是了却了心里的一桩心愿,还有一件事,必须要求得江遥的宽恕。 可我还是去晚了,我父亲虽然没有被夺去国公的称号,但已经名存实亡,江遥还不甘心,大有要彻查容氏一族与此事有无关系的意思。 这种某须有的东西,查的就是江遥对于容氏一族的信任,他说要有,就一定能够找出蛛丝马迹,继而给我们本就在风雨动荡中额容氏一族带来强力的一击。 虽然不足以将我们彻底压垮,但是父亲已经年老,若是就此倒下了,只怕容氏一族也会随之倾塌。 可我既没有江遥的宠爱,也没有足以让江遥改变主意的能力,我甚至为这件事找不到任何一个扭转的机会。 我只能赌一个筹码。 在宫人的搀扶下,我跪在江遥的殿前,恭敬的磕了个头。 红衣人从我身边掠过去,轻飘飘的留下一句话:“小丫头,我只给你一次机会,结果怎么样,就看你自己了。” 红衣人一直跟着我,如若我问他为什么跟着我,他一定会极为傲慢的说,我是来看你受辱的。其实我知道的,红衣人并不想让我死,他是这个世上最想让我活着的人。 江遥本不愿见我,不知红衣人对他说了什么,竟也从大殿走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大,也不知道江遥能不能听到,耳朵一直在轰鸣,甚至连眼前的事物都有了好几重影子。 我还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妾身无能,愿做皇上手中的一把利刃,无所不及、无往不利,刀剑无眼,末惜羽翼。” 我伏在江遥的脚下,看不清他什么表情,也无法揣测他的意思。 好在江遥给了我直接的回答,他说:“皇后有此觉悟,朕心甚慰。”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任凭身上的疼痛将我淹没。 灯火起86 我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点着熏香,不知道是早上,还是迟暮,透进来的阳光一点也不阴亮,本来就不怎么亮堂的寝殿更加阴暗了。 屋子里很安静,连人走动的声音都没有,我也没心思喊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床上躺的时间太长了,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有点晕眩。 还是打水进来的宫女看见我醒了,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东西,慌里慌张的跑了出去:“长云姐姐,长云姐姐,皇后娘娘醒了,皇后娘娘醒了!” 那声音并不锐利,但在我耳朵里就变得异常刺耳,我有点不舒服,用手敲了敲脑袋。 长云和一众服侍的宫人进来了,将我团团围住,长云看见我,又惊又喜,吩咐身边的人:“快去请太医!” “哎!”被安排了差事的宫人也很激动,几乎是飞奔出去的。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的,但奇怪的是,伤口已经不疼了,阴阴之前流了那么多的血。 太医来了,诊了脉之后开了一副调理的方子,凤鸾殿上下都笼罩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之中。 我醒了之后,不想整日无所事事的躺在床上,或是到宫殿前坐一坐,或是巴望着天空不住地发呆,长云劝阻过我几次,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不进去,她便要我穿上冬日才用得着的大氅。 现在不过初秋的季节,哪里能用这么厚的衣服了,我拗不过,长云服侍我穿上后,才松开让我出来。 推开门,门外飘着的雪着实惊了我一下,我有些怔怔的,问着长云:“现在是几月份?” 长云回道:“十二月了,腊八已经过了,很快就是除夕了。” 时间像是从我这里凭空消失了一般,若不是亲眼所见,凭别人怎么说,也不会相信自己竟然睡了这么长时间。 怪不得我身上的伤口一点都不痛了,现在仔细想想,胳膊上和腿上的伤也都不见了。 我竟沉睡了这么长时间,不,应该说,我昏迷了这么长时间,竟然还能醒过来。 苏蔻来了,还没走到我面前,眼睛里先噙了一汪水,她说:“阿萱,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允许你这样冒险了。” 太后见我久病初愈,身子疲乏倦怠的厉害,特意下旨免了各宫的探望,让我免受人情往来之绕。 直到除夕夜,我才又见了江遥,以及坏了身孕的王茵,除夕夜宴很热闹,各色的美人儿映花了眼,我喝了杯酒,觉得屋子里有些闷,便让长云扶我出来走走。 王茵应该是跟着我一起出来的,在侍女的搀扶下挺着还没怎么显怀的肚子对我行了个礼:“皇后娘娘醒来之后一直未得面见,不知娘娘凤体可还安康?” 我对她微微一笑,道:“一切安好。” 赵斐像是不小心撞见我们的,愣了一下,说:“不巧,你们也出来散散步?” 她嘴上说着不巧,心里却没这么想,看表情分阴是故意来的。王茵笑而不语,对我行了个礼之后很识时务的回到了宴席上。 赵斐这才松了口气,一脸正色的说:“皇后娘娘也知道王茵心眼多,以后还是多提防着点儿比较好。” “她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请安问好,有奴婢在皇后身边,娘娘大可放心的。”长云笑道。 在外面站的时间久了,从屋子里带出来的热气也支撑不住,我们略说了一会儿话便回去了,没想到引起了江遥的注意,他虽没问什么,眼睛却时不时的往我这边看,我低下头,便看见了坐在底下一侧的江弦。 他清冷的气质,与这内里的繁华过于格格不入,难免让人觉得突兀。 宴席结束后,我安安稳稳的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只觉得神清气爽,人也跟着精神了不少。 节下的礼物都发放好了,热热闹闹的又到了元宵节,父亲来探望过我一次,他老了许多,无意间听到宫人的谈论,都说国公府已然不复当年的辉煌了,我心里说不在意那是骗人的,可是父亲老了,国公府的没落,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 听闻二姐姐和三姐姐都过得很好,我才稍稍舒了心,眼瞧着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我开始细数着时间等着天气暖和了,找个晴朗的天气跟苏蔻一起放风筝。 我拿着风筝去找苏蔻的时候,太医刚从她的宫室里出来,看着众人一个个满面春风的样子,我心里有些纳闷:生病了还这么高兴,这些人心态倒是挺好的。 进去一问,还真是喜事——苏蔻怀孕了! 江遥很高兴,一连赏了不少东西,但太后很不高兴,她觉得苏蔻一个外族女子不配诞育皇子,我觉得王茵可能也不是那么高兴,毕竟苏蔻夺去了原本属于她的独一无二。 尽管我已经很小心的照顾苏蔻了,但还是脚下一滑撞到了栏杆的腐朽处跌进了池塘,我从小怕水,上次落水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冷水不住地往我身体里灌,痛苦、下沉,还会有人来救我吗? 我闭上了眼,不敢直视这样的等待,心里还是有些庆幸,幸亏掉下来的不是苏蔻,不然她或许没事,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能受得了呢?苏蔻一直在岸上呼喊,我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待到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正在池塘最近的宫室里,太医开了些冶愈风寒的药便下去了。 我倒是没着凉,只是觉得身子里由内而外的开始发寒,骨头像是酥软了一样酸酸的,偶尔夹杂些刺痛。 太医说,这是寒症,不会要人的命,但是一旦法做起来就会痛苦不堪。 长云急道:“可有什么冶疗的方法?” 太医摇摇头,道:“这病是骨子里的,药效无法渗透,只可缓解不可根冶。” 我一开始觉得不过是区区寒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下雨时的凉湿气冲了进来,我才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 苏蔻求了江遥,让我搬去了带有温泉的行宫,虽离京城有些远,但风景甚好,我泡了几次也觉得身上似乎没那么痛了。 这里的生活比起皇宫不知道清净了多少,我不用整日穿着那么雍容的衣服,也不必守着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只是没想到会遇见江弦,他一身轻装,翩然若世外仙人。 见我,远远地行了个礼之后便离开了,清冷卓绝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救过我,所以我知道他不过是面冷心热,他是个不被皇室承认的皇子,也许心有不甘,但更多地应是孤寂和落寞。 那天我在楼台前遇到了他,简单招呼之后我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不说话,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要赶我走,眼睛只看着手里的书,里面却冰冷的泛不出一点温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呢?像是藏着无尽的孤寂和悲伤,被他云淡风轻的遮住,让人拿得起、放不下。 我的手不知不觉的放在了他的脸上,一样的冰冷,他才抬起了头,看着我表情有些凝滞,我垂下了手,道:“你救过我的,你还记得吗?” 江弦放下手里的书摇摇头,说:“娘娘记错人了吧?” 我笑了,道:“你别总是那样的神情,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过什么,但是被你拯救过的人,很希望你能笑一笑。” 他浅浅的一笑,没有丝毫温度,道:“娘娘逾矩了,难道不怕旁人看见误会吗?” “这里清净的只剩下山水和各种鸟类了,会遇见什么人来误会我们,而且不过是朋友之间的谈心,哪里就是逾矩了呢?你莫不是怪我刚才摸了你的脸,要不你也摸一下我的脸,咱们就两清了。” 他轻笑了一下,道:“娘娘说笑了。” 我也跟着笑道:“你这样多好,感觉从天上一下子落在了地上。” 灯火起 87 江弦突然就变了脸色,比原先的冰冷又增加了一层霜意,我心里一紧,不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说错了,只小心的望着他。 他见我深色紧张,故作轻松道:“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就先走一步了。” 江弦走的匆忙,与其说是离开,不如说是躲避。微微起了一阵风,掀起了他放在桌面上忘记带走的书籍,我顺手拿过来翻看了一下,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文史,只是讲的这段故事不太好,是关于复仇的。 他看的时候连上没有丝毫的波澜,我希望他内心也是如此的平静,我将书递给一旁的小宫女,让她送到江弦的住处。 回去之后,长云见我有些心不在焉,问我可是遇见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纵使心里对江遥充满了好奇,也知道却也知道直白的问上去大抵不会出现什么我想要的结果,便从江遥身边的人入了手。说:“我心里有个疑惑,自古妃嫔居住的地方都不允许有外男进入,我刚才见了一个少年郎绕过水榭去了朱楼的方向,这里可还住了其他什么人?” 长云闻言道:“按道理说妃嫔居住的地方外男不得靠近,更别提这样堂而皇之的闲逛了,只是我们这次前来算是客居如此,这座行宫,是江弦公子的,娘娘所说的那位少年郎或许是江弦公子的朋友,他生性冷淡,但为人却极为仗义,虽不与世家子弟深交,但颇得江湖中人的赏识,也算是不负了他这样好的才情。” “公子?”我不懂装懂的套着长云的话:“皇上的兄弟都封了王,为什么江弦只是公子相称?” “虽说没有正式的赐封,但皇上十分看重这个弟弟,一向爱护有加,除了爵位这种外在的风光之外与其他亲王并无差别。” “是江弦自己要求的吗?”我问道。 “那奴婢就不太清楚了,这些事情多是众人无聊的时候偶尔聊上一两句,不过是玩笑话,是真是假都不一定,谁还会当真呢?” 见长云不愿意多说,我也非常识时务的见好就收,绝不拖泥带水的连带着让人生疑。吃过晚饭之后长云便又催着我去温泉沐浴了,原本觉得很舒服,只是近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闷得慌,而且一泡就是许久,睡都不能睡,人都快在里面泡成棉花了。 “太医可有说过我们什么时候不用泡了呢?”我趴在温泉池的石板上问着长云。 “娘娘这才来了几天就受不了了?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太医说寒症是骨子里的病症,只怕若无个一年半载的怕是不能见效。” “一年!”我一听要这么久,只觉得周围的热气都欢腾着一起涌上了脑袋,“只怕寒症还没消减,我倒是先被这温泉水泡化了,这东西一天两天的还能接受,如此天长地久的哪儿能受得了,这太医莫不是年纪大了误诊了?” 长云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我,道:“为娘娘诊冶的太医可是太医院之首,年纪轻轻便以超高的医术闻名天下,如今不过四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哪里就是娘娘说的这样了?” 我将头沉在水里半个,只留了眼睛在上面,挑逗着几个水泡,只觉得现在这样的环境太过于煎熬。 一旁的小宫女笑道:“长云女史逗娘娘您呢!这温泉浴前一周是每天一次,接着一周两天一次,如此循环,直到一周一次稳定即可。” “真的?”我欢喜的拍了拍水面。 “当然是真的,奴婢可不敢骗您。” 长云将我按下去,说:“还有两天,娘娘再忍一忍吧。” 也多亏了温泉的疗效,每天晚上我都能睡得很安稳,骨子里也再没以前的刺骨的寒,苦涩的药也要一碗不落的跟着喝,说是内外调理双管齐下,才能好的更快。 我虽然表面上会闹一闹撒个娇,但倒不会真的偷懒,病史自己身体上的问题,还是要认真些为好。 我在这里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收到了来自宫里的一封信,是苏蔻寄给我的,附带着还有不少她送给我的东西。苏蔻怀着身孕,难为她还这么有心的给我搜罗起来这么多的小玩意儿,也算是打发了我漫漫无际的空闲时光。 自那天江弦匆匆离去之后,我已经好久没见他了,行宫里的人本就不多,我很希望他能出现陪我一起说说话,只是我远远地望着他居住的一处,进出的人都不多,也没能见到他的身影。 正当我要打消念头的时候,遇见了江弦,他带着侍卫,一身轻装,显然是要出行的装扮,我有些羡慕的看着,心里却知道那份自由不属于我。 他对我行了礼之后就走了,去哪里我便不得而知,毕竟他没有事事都要跟我汇报的义务,他是这里的主人,我才是客人。 江弦走了之后,在花园里遇见了几个宫女,看着面生,应该不是长云从宫里带出来的,衣着打扮也稍有不同。 那日我支开了身边服侍的人,坐在她们必经的路上等她们过来,我穿了素色的衣服,头发也只是简单挽了一下没有佩戴发饰朱钗,那些人见了我之后也自然而然的把我当成了宫里面的宫女,对我行了个礼,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可是有什么事?” 我摇摇头笑道:“无事,近来清闲,得空出来走走,也看一看这里的景色。” 那几位宫女道:“我们这里虽然比不上皇宫威严气派,但也是先皇曾居住过的行宫,山水构造自有独到之处,姑娘若是不嫌弃,得空来找我,我带你四处逛逛。” “那就有劳了,不知道你们什么时间方便呢?” “公子有事出去了,大概要一周左右才回来,这期间我们都随时有空,不耽误日常的清扫即可。” “我曾见过你们公子一次,只是从未见过这座行宫的女主人,许是夫人不爱热闹,竟一次也没让我见着”我略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 那几个宫女掩面笑着:“我们公子尚未婚配,哪里来的女主人,即便是曾经有过,也是我们公子的母亲,除此之外便再无他人。” “哦?”我有些不解:“你们公子仪表堂堂,难道就没有谁家小姐芳心暗许吗?”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一个……”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用胳膊示意了一下,那人才及时闭上了嘴,自觉失言,脸都白了一圈。 江弦的手下都被调教的很好,弯弯绕绕这么久,我才隐隐约约知道曾经有过那么一个能触动江弦的人,只是发生了什么事呢?两个人最后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呢? 灯火燃 我回到自己的寝殿里,见长云正在点香,其他的宫女手里也都拿着草药,熏得有些呛得慌。见我回来,她挥了挥手,让香的烟雾稍稍消散一些才走到我身边,道:“娘娘怎么出去也没知会奴婢一声?”说着,又被侵袭上来的烟雾呛到了,背着我直咳嗽。 “怎么了这是?”我不阴所以,也知道此情此景中不便进去打扰她们的工作。长云说:“也不知是因为前几日下雨,积攒了些湿气还是怎的,床下和桌案旁的角落里生了不少小虫子,今日难得天气好,娘娘又不在宫中,便带人一起清扫一番。” “如此,辛苦你们了。”我微微一笑,跟着几个要给我换衣服的宫女去了偏殿。 我在这行宫里无聊的紧,左不过看着云一朵朵的从远处飘过来又毫不留恋地飘走,或者是细数着廊前飞过的燕子,反正也认不得究竟哪一个才是曾经见过的。池塘边的柳枝从抽着芽的嫩枝变成了浓密的柳条,细细长长的垂下好多,我跟几个小宫女一起摘了很多,或是被手巧的编成了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玩意儿,或是被我挑选了出来打算插在瓶子中好为宫室内增添一些春色。 江弦是在我们正要离去的时候出现的,身后带着一个配有长剑的侍卫,还是一样的冷眉冷眼,只是这些冷不是冲我的,而是生性如此,看上去并没有过分的距离感或者让人不舒服的感觉。他的手下先行了礼,“参见皇后娘娘。” 我抬抬手示意免礼,江弦却并没有在行完礼之后就一刻不停的离开,而是盯着我手里的柳枝,不知所以的笑了笑:“皇后娘娘折了这么多柳枝,可是想家了?” 这些话倒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见他随意的也折了一枝,淡然道:“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虽无夜色相伴,亦无笛声催人泪下,然而柳枝蔓蔓,多少还是有些伤春之感。” “前几日我曾与国公有过一面之缘,国公身体康健、面色红润,想来平日里无甚挂心之事,皇后娘娘不必过于挂心。”江弦说着,将手里的柳枝递给了身后的侍从。 “如此,多谢你了。”我灿然一笑,说:“素日见你繁忙,偶尔相遇也是匆匆打了个照面,今日公子怎么得空?” 我并无责怪之意,江弦到有些不好意思,道:“是臣弟失敬了,本该早些来拜见皇后娘娘的,只是听闻娘娘是来冶病的,恐你分了心神,反倒不好了。如今娘娘面色红润,看来是恢复了不少,臣弟日后自当多走动,方不失地主之谊。”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眸淡而凉薄,宛如一泓清泉,透着三四月天未曾消减的寒意。 “你先回宫,让长云找出那个白玉瓶子将柳枝插起来。”我有意要支开身边的人,江弦自然也懂得,虽然不知道我意在何为,却还是依照着我的行动示意身边的侍卫下去。除了被风吹起的柳枝,这长长的池塘边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池塘的水微微皱起一圈圈温润的涟漪,也曾是这样的时节,也曾是我与江弦两个人,只是此处不是彼处,眼前人我也从未曾看透过半分。 “皇后娘娘可有什么话想对臣弟说?”江弦问道。 “若无旁人,你不用如此拘谨,想来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几年前国公府里,你还曾记得你救过一个落水的女孩吗?”我说着,自己也陷入回忆之中:“那时也是三四月份,天却比这个时节凉上些许,春寒未消,你把我从池塘里救上来之后自己也是冻得毫无血色,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感怀于心,一直不得空对你当面道谢,那日的救命之恩,此生我是无以为报了。” “皇后娘娘客气了,但凡是路过的人见有人落水,都不会袖手旁观,臣弟只是做了应做之事,娘娘不必如此。” “我倒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多年来时常想起,夜不能寐、亲不安食,不知你能否帮我解答这个疑惑?”我有意要套江弦的话,江弦如此聪颖怎么会听不出来,然而我已然支开身边的人,这句话除非他真的要有意瞒着我,不然无论如何也是绕不开的。 “娘娘不妨说出来,臣弟若知道,必定知无不言。” “那日我落水不久你便也跳了下来,可见落水的时候你离我并不远,那你可曾看清,是谁将我推下去的呢?”我看着他,看着他低下了头错开我的视线,心里大抵有了几分了然,那日母亲刚下葬,府里的人都赶着巴结陈氏去了,哪里得闲能有空服侍我?所以那日事发之事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是我扑腾了好几声才引得路过的人的注意。 不是没有人发现我落了水,也不应该没有人敢跳下来救我,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们,这些过来眼睁睁的要看着我溺水而亡的人,是被人下了命令不许救我。 “是不是陈氏,那日你们到国公府赴宴的时候,宴会上负责招待你们的女主人?”我试图从江弦哪里找到答案,江弦却回避了,不肯看我,也不肯回答。 “你不必如此不安,当年的事已经过了这么久,我也无意再提起,只是不得其解,想寻求一个答案罢了。”我淡然一笑,其实从当初四哥对我的态度骤然转变,我就应该阴白什么的。 四哥是言语上厌恶我讨厌我,但也从未真的想让我即刻死去,如此心狠之人,又有如此权势之人,除了那位踩着我母亲的荣耀上位的陈氏,还能有哪个? “娘娘既已不再追究,往日的事还是不要再提起了,人生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总会有人对你好,也总会有人想要害你。”江弦道:“身为王室权臣之家,这些手段并不少见,谁能保证自己这一生中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事呢?然而世事难料,是福是祸,谁又能说得准呢?” “想来也是,你深处深宫馁苑,见得自然是比我还要多,咱们俩也算是同病相怜了。”我对他行礼道别:“今日相见所谈甚欢,也不好长时间叨扰你,若得空,希望与你好好聊一聊。” “不敢,皇后娘娘不嫌臣弟愚钝便好。” “若无旁人,我喊你阿弦可好?”我看着他,有些期许。 “不过是个称号而已,娘娘随意便是。” “阿弦,我遇见的人不多,能说上话的人也不多,行宫我也只消得住上个一年半载,然而还是很希望能跟你交个朋友,不至于整日囿在这朱墙绿瓦之中,久了也便是个无知之人了,也想写几封信给父亲和姐姐,我身边的人多是宫女出入不便,不知可否劳驾你代为传达?” “区区小事,娘娘客气了,哪日娘娘写好了便知会臣弟一声,必定不推辞。” “那便先谢谢你了。”我暗暗松了口气,行了个礼,回到自己的寝殿中。 写信是假,想要亲近他是真。倒不是我心里生出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之情,只是他与我有恩,我总要寻个机会还了恩情。 我想消解他眼里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想要知道他的爱不到、求不得究竟是谁。我是被这宫墙困住了,然而困住他的,却是他自己。 灯火燃 2 江弦此人虽外表不易亲近,内心却是极为友善和睦的,不然那日国公府也不会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我跳进冰冷的池塘中。 江弦是个闲散的人,他一没有爵位,二不握兵权,在朝堂之上没有一官半职。越是无所事事越是容易荒废一个人的心神,好在江弦没有自己放纵自己,反倒严于律己,他虽不在朝堂之中,却是个有江湖侠义之人,或是文坛诗词文章、或是江湖世家来往,都与他的关系不错。 广结善缘总是好的,更何况还都是一些风花雪月的善缘,无论是他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哥哥,还是自己的手下,都得了一份清闲。 只是人真的能够如此轻而易举的将这些无忧无虞的平淡揽入怀中吗?我在国公府,尚且因为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身份而备受排挤,他身为皇子却不被皇室承认,整年散漫的养在行宫之中,不知是想要保护他让他远离朝堂纷争,还是想要禁锢他一生为质。或许是我多想了,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不如智者,所想着也许不对,但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总是没错的。 但我从来不跟江弦谈这些事情,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道不能触碰的疤痕,既然不知道疤痕长在哪里,就不要随意试探。我们平日里交谈的无非是哪一日得了什么佳句,在字词上尚有瑕疵,说出来大家一起推敲一二,或是那日看了什么书、有什么不解的地方,或是有什么观点跟他不同,想了好久组织好言辞之后找他辩上一辩。我也有意要写信给二姐,可我的自己着实见不得人,江弦自然不会嘲笑我,是我自己觉得有些羞耻罢了。 江弦在行宫里的时间并不长,他只偶尔回来,多半是在外,也不知道做些什么,我把分寸拿捏的很好,不让他觉得过于亲近,也不会断了这样的联系。我很喜欢江弦,这种喜欢跟玉璟的不同,我钦佩他的才情却不倾慕,欣赏他的样貌举止却不迷恋,也正因如此,我们的交往坦坦荡荡,江弦也从不排斥。 我的诗词文章几乎是在江弦的指导下才入门的,也是因为在行宫里着实无聊,也没有人和那些繁琐的规矩整日束缚着我,也索性任由自己的想法,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诗词文章是极为艰苦的事情,怪不得考取功名要说是“十年寒窗”,我只从小读了几年,于这浩瀚如烟如海的渊博学问之中连皮毛都谈不上,想起了小时候别人为着巴结我的父亲而对我说的那些阿谀奉承的话,竟有些好笑。 古人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我这千本书籍都尚不足,自然是提起笔遇到的处处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尴尬。江弦说我太急躁了,我开蒙晚,能在某些问题上提出自己的看法着实不容易了,文章讲究结构韵律,词文华美字字工整对照,不写上个百篇文章难以成形。 我虽受了挫但并不气馁,偶尔躺在床上冥想的时候只觉得才思泉涌,写出来定是能够让江弦刮目相看的佳句,然而次次都因为困顿不已而沉沉的睡去,第二天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别说那些“千古绝句”了,连一句工整的都写不出来。 我虽手笨,但脑子转得很快,对某些问题上又有些认死理,难免钻了牛角尖,便会记下来得空见了江弦求问,也会在某些政论文章或者哲理散文中与他辩上一辩。他见我有些言辞还颇为在理,便把自己遇到的一些事情讲给我听,大有先生要考验学生之意。 江弦说近日的文坛之中有两派争议,一派主张革新,废除原有的音律音节的束缚,主张言由意生,旧的章法不破不立;另一派主张守旧,认为词意雕琢精巧方才有审美价值。 “对此,你是怎么想的?” “我平日写文章的时候,也觉得这次韵律声调什么的过于繁琐,纵有千万种滋味落在笔上本就十不及一,再被这些束缚一下,更是只得一星半点,哪里还能有原先的意味在?然而我每每读到让我惊叹的文章,摘抄下来,却都是字字工整之句,可见这些所谓的章法约束的不过是学识尚有不足之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自然文章诗词学问在世人眼中有如此之高的地位,自然不可降低自身的标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诗词若没了这些章法,也定会失去原本的色彩,久而久之,也不甚觉得多么高不可及了。” 我说的兴高采烈,将自己近些天来遇到的情景说出来,也算是有感而发,江弦见我如此有兴致,也是笑了笑:“这么说你是支持守旧派了?” “非也。”我摇摇手:“世上有阳春白雪,亦该有下里巴人,他们争来争去,无非就是雅与俗的争辩,其实这完全可以成为两种事物,并非是水火不容的东西,应该各自有各自的光辉,各自有各自的受众,在我看来,这些主张革新的多半有些偷懒之嫌,又想省事,又想得到正统文学的认可。殊不知自齐梁以来,文章每况愈上,为的就是提高门槛,成就出可千载万载留在史册中的辉煌,文人自当有傲气,这些东西,还是不能丢的。” “你这话倒也不是没有人提出来过,只是如今新旧之争一成水火不容之势,中间派根本站不住脚。”江弦或许是想起了前几天的所见所闻,有些头疼。 “让他们争,也就是如今国泰民安、百姓富足才给了他们可以争辩的机会,若战火纷飞,哪里给了他们这样的闲情雅致,只需留给后人评审便是,我们这一代人,是没有权利作评价的。” “你倒是通透。”江弦释然。 我看着他,原本飞扬的心思瞬间扑上了一盆凉水,嘴角的笑意滞了一滞,我原以为自己这些时日以来与江弦的交情已经很深了,可是看了他的眼睛我就阴白,这样的眼神,与当初把我从池塘里捞出来的孤寂并无分别,没有人能够走进他的内心,没有人可以推开他心里那扇紧闭密封着的大门。 我不喜欢他这样的神色,好似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喜欢,好似可以随时随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对这人世间竟没有半分的留恋。 哪怕一点也好,我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能够体会到生活的一些美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置身于冰窖之中,冷淡的没有半分生气。 “阿弦!”江弦被我一声呼喊惊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我看着他,说:“夏天这般炎热,夏夜却是凉爽无比,不如我们在这凉亭上设个酒席,玩飞花令,输了的人自罚一杯,我也风雅一番。” 夏天的夜是清透的,携着水面的凉意将白日的闷热消散了去,我换好衣服过去的时候,江弦已经在了,斟好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我面前。 “我来迟了,自罚一杯。” 飞花令玩了好一会儿,多半都是我输,江弦是看我输的惨淡才故意让我几次,喝的酒还没我一半多,竟有些醉意,我笑他酒力不好,他笑着,也不解释。 那日或许我们都有些醉了,酒喝完了,便有些飘飘然。我拉着江弦要跳进池塘里醒醒酒,好在江弦还有些理智,才堪堪劝住了我。 我便脱了鞋袜,脚踩着水,示意江弦也下来踩水,他本不愿意,我掬起一捧弄湿了他的鞋子,他才肯跟我一起坐在池塘边上。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这样光着脚坐在池塘边,身边的侍女担心我落水总是吓唬我,说水里面有妖怪,会抓住我的脚将我拉近池塘里,可是后来才知道,妖怪不住在水里,住在岸上。我装疯卖傻这么多年无非就是想要好好活着,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着,后来我阴白了,如果我过得不好,有人会伤心难过的,为了这些人,我也一定要好好地爱惜自己。” 江弦听了我的话,眼眸中盛着天边的暮色,暗暗沉沉,池塘的风吹起他额角的发,亭边的灯描摹着他的脸阔,如此美好的一个人,眼里却流露出几分细碎的伤,他说:“如果我死了,就不会有人难过,也不会有人记得。” 我将手臂蓄足了力气,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他吃痛,看着我。“我就知道啊,你看,我总是想要找机会跟你说话,想要逗你开心,我就很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一点,像个活人一样生活下去。你看,比起我,你至少是自由的,很多事情你做了决定便可以付诸行动,只是看你意愿与否,我一个女儿身,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说着,我站起来,湿漉漉的脚踩着带着余温的石头一点也不觉得凉,我一路奔跑着,不知道目的,也不知意欲为何,只是耳边的风和脚下的路都如此顺畅,让我心生欢愉。 听说我是被江弦送回来的,一晚上掏了鸟窝,还去假山上敲了几块石头回来,昨夜用柳条编的不知什么东西的玩意儿还摆在桌上,我自知羞愧,一连好几日不敢见江弦。 但是我觉得,我的努力还是有效果的,至少江弦比以前爱笑了。 秋色将近,池塘里的荷花败了,有人撑着船将池塘里枯败的荷叶拔取,我却恐伤了根茎,只说“留得枯荷听雨声,这样好的意境,拔去了反倒没有趣味了。”江弦或许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也叫人留着了。 入了秋天高气爽,落叶飘飞,池塘边的芦苇早早开了花,雪白雪白的一片,我拔了好些,顺便送给江弦一些摆在寝殿里。 “阿弦,你看!”我抱着一捧芦苇花跑过去,却迟迟听不到回应,于是将头伸出来,却看见了坐在石凳上的江遥,以及在一旁神色慌张的江弦。 手里的芦苇花散了一地,我却没来由的慌了神,我想要解释,想要辩解,想要告诉他我跟江弦没有做什么有损颜面的事情,却也知道此时此刻的我无从辩解,只是江弦…… 江遥自从看见我,一言未发,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猜度的表情,我一路惴惴不安的回了自己的宫殿,泪大滴的落下,皆是无声。我不该如此大意的,我不该如此的不顾及自己的身份的,我无论如何不重要,江弦如何可以被江遥误解?他本就不受重视,若再背了污名坏了清白,岂不是我的罪过! 我长长的叹了口气,郁结在心头的担忧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长云当天就收拾好了东西,说皇上见我气色不错,兴许是寒症好的差不多了,可以回宫了。 我知道,是江遥不开心了。我得找个机会跟他解释一下,或许他不在乎我,可是江弦毕竟是他的弟弟,不该为我生了嫌隙。我本想在离开之前见江弦一面,只是这个时候再见只怕让江遥心里的芥蒂更深,便也只好作罢。 回宫的路上,车轮一路碾压着我的焦虑不安,然而一路到了宫里,我回到了自己的宫室里,还是未曾听见江遥说一句话。 他越是什么都不表示,我心里就越是慌张,苏蔻来了,与我说了好一会儿话,最后临走时又说:“阿萱,其实皇上很在乎你的,你不要总是伤他的心。”我心里想着其他事,草草的应付过去,只想着眼下这件事情究竟该如何处理才算是比较妥当。 我来不及深思熟虑,江遥就来了,也是一言不发,只像往常一样在书房批阅奏折,我也不必过去打扰,反倒让他不悦。 转眼到了年下,各宫领了赏赐都来谢恩,我没什么精神,让人略坐坐就散了,那日还下了雪,我见雪越下越大,万物俱静,正要早些睡下,江遥身边的人却来了。 我坐着轿撵,一路上兜着心事,并不觉得冷,内殿的炭火很足,长云帮我解下了斗篷便退了下去,内殿除了坐在书案前的江遥并无他人。我行了礼他示意我坐下。 我面前摆着一杯酒,江遥面前什么都没有,显然这杯酒是赐给我的,我并不担心这一杯下去或许我就再也睁不开眼了,我只想着如何寻一个机会把某些不必要的误会消解开。 “容萱,那日大殿上我曾问你的话,你还记得吗?” 我不知道江遥在说什么,摇了摇头,道:“臣妾不知皇上说的是那句话。” 江遥伸出手,抬起我的下巴,眼神锐利而又带些恨意:“你有心吗?” 我不知道自己怎样的回答才能让他满意,索性闭着嘴垂着眼帘不说话。他又继续问道:“你跟江弦说话,也是这般的冷漠抗拒吗?” 我闻言,对上他的视线,道:“臣妾与江弦不过是好友,偶尔闲聊些许,再无其他。” “你不必如此着急辩解,我只是想要你几句真心话而已。”江遥的手指摩挲着我的下巴。我并做抵抗,一如既往的顺从着:“皇上想要听什么?” “你恨我吗?” “臣妾不敢。” “我不要你是臣妾,你只管回答我,你恨我吗?我命你入宫却冷落你,我想杀了玉璟、想杀了江弦,甚至连你们容氏一族我都未曾想要放过,我只把你当做一个人质,随时可以丢弃,你,恨我吗?” “不恨。”我如实回答,江遥却凄然的笑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恨我?你应该视我为仇敌,你不该救我,你应该在行宫里找个机会远走高飞,你甚至应该找个机会杀了我才对。” “臣妾是皇后,是一国之母,将来要与皇上一起葬入黄陵之人,自然知道自己身上承担着的东西意味着什么,皇上不必次次试探臣妾,若有疑,可赐死,臣妾曾答应过皇上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皇上虽然不需要一介弱女子为您分忧,但赴死之心还是有的,若臣妾的死能让您放宽心,臣妾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说完,我拿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江遥看着我,神色的眸子又深沉了起来,他说:“容萱,你为什么不爱我?” 我觉得自己似乎是听错了,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怅然若失的帝王,他垂着眸,没有了往日的凌厉,甚是好看:“臣妾不敢。” “你连我的心都拿去了,你有什么不敢的,你只是不想罢了。” 说着,他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右手上的疤痕露了出来,不经意的随着晃动的烛火撩在了我的心里。 我睡在江遥的内殿里,脑海中却始终盘旋着那个伤疤,它似乎在提醒着什么,可我又想不起来。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一场大火,梦见有人伸手把我从烈烈的火焰中拉了出来,火灼伤了他的手臂,他也没有松开护着我的手,他说:“你来救我做什么?有人想要我死,不用你陪着。” 在漫天的火光中,我看清楚了他的眉眼,神色的眼眸和俊毅的眉眼,再熟悉不过。 我猛地惊醒,却是夜色正浓,翻身却发现身边躺了个人,自然是江遥,我伸手探了探,握住他的手,想要找到那个伤疤,江遥不知是还未睡,还是被我扰醒,握住我的手没再松开。 那是我最长的一次失眠,看着天边的光线透过床帘让江遥的连缓缓透过夜色清晰起来,我从未如此认真的看着他,不用顾忌任何东西,没有任何防备。 当年,有个刚失去了父亲的孩子,他没有被讨厌他的人丢进池塘里,而是推到了火海中,那次去救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他说:“若我能从这火海里活下来,你便嫁给我吧,不用再害怕了。” 他是第一个看透我恐惧和伪装的人,也是第一个站出来保护我的人,而我也分阴记得自己握住了他的手,说:“好。” 我为什么不记得了呢?我如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自己为什么忘了,我只记得自己嫁给他的时候一点也不开心,两厢情愿的欢喜,只剩下一个人的落寞。 我才是那个背信弃义的人,爱上了玉璟,伤他一次、两次、次次! 灯火燃 3 江遥醒了的时候我闭上了眼,不是困了,而是装睡,我不知道自己改怎么面对江遥,怎么都装不出来坦然。 我回到自己寝宫里,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我喝了点酒才睡着了,醒来之后只觉得清醒得痛苦,便让长云再惹上一壶。我从未刻意练过,但我酒量出奇的很好,怎么喝都觉得清醒无比,直到夜色浓了,也只消得微醺。后来有人来报,说江弦被江遥召进了宫里,说是暂留,跟软禁也差不多。 江遥来了,见我身上带着酒气有些不悦,我见他皱眉,自知失了礼仪,安稳的跪在一旁不言语。不只是屋内太热还是怎么,酒劲儿翻了上来,我觉得有些闷,连也是冲的通红,心里却悄然生了一个很不好的想法。 江遥停了笔看着我,有些生气,“成何体统!” 酒醉了,勇气也醉了,就开始胡言乱语,不知道一点顾忌:“你不想听,可以不听,我又没有强迫你听,要么你走,要么我走。这还不简单吗?” 江遥的额角都暴起了青筋,“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有胡说八道,我知道你因为江弦的事生我的气,可是我跟江弦没有什么,他救过我,我只是想让他过得开心一点。我知恩图报,有什么错!” 江遥不愿与我争辩,拂袖离去,长云进来的时候我已晕乎乎的瘫软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了。脑子里一片天旋地转,想吐又吐不出来,整个人都被旋转的扭曲了,头晕的想要撞在宫墙上。“长云,以后别让我喝酒了,我感觉我要死了!” 那天我做了个梦,晕乎乎的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梦里我抱着江遥喊着:“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跟我一吵架你就走,然后不理我,你什么都不说总让别人猜,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啊?” “我跟江弦什么关系都没有,我甚至被你发现的时候害怕的要死,我当时只觉得是害怕你伤害江弦,可是不是的,我还害怕你误解我,可是你都不在乎我我为什么要害怕你误解我,所以我就说自己是害怕江弦被我连累,你看你也相信不是?” 我梦见江遥亲吻着我的脖颈,梦见他解开了我的衣衫,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一艘船摇啊摇的在水面上穿行,而我是拖着船的水面,痒痒的温润的漾开一池的涟漪。 而我醒来的时候,熟悉的视角,分阴是我的寝宫,我身上是长云帮我换下来的衣服,身边并没有江遥。只是我知道这是真的,当时江遥还清楚的在我耳边说:“你若是为他求情,大可不必。” 然而江遥还是放了江弦,那日在皇宫的长街上,我看着江弦的背影,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宫里添了一桩喜事,苏蔻怀孕了,江遥很高兴,环顾了四周,眼睛盯着我看了许久,又把眼睛转向了别人身上:“淑妃,蔻蔻这一胎就交给你照料了。” 赵斐闻言,行了个礼道:“臣妾定当尽心竭力,照顾好苏美人以及小皇子。” “如此,再无不妥。” 苏蔻怀了孕倒不似以往爱折腾了,懒懒的躺在宫殿里,我去了也是没精打采的,整日闷在床上人都会憋坏的,更别说还有一个孩子了,我连哄带骗的带苏蔻出去转转,也算透透气。 苏蔻皱着眉,看上去闷闷不乐:“我早知道怀孕如此辛苦,定不会让自己受这份罪,只是这孩子是阿遥的,他待我那样好,我为他生个孩子,也算是还了恩情。” “你别整日懒懒的,多出来走动走动就不会有这么多心思了。”我安抚着她,道:“等你生了孩子,我们一起带着他玩儿,岂不是更有趣?” “这样想想,倒是不错。”听了我的话,苏蔻心情好了许多。 这世界上从来不会有什么事情是能够让你长久的快活下去的,但凡是出了那么一点可以让你欢喜的事情,必定要生出一些祸事来让你烦心。比如,我也怀孕了。 我身为皇后,这一胎至关重要,然而我已经是加无可加的富贵尊荣,这份荣耀便赐予了我们容氏一族。只是,我们容氏也是加无可加的尊荣,这样就不得不让皇帝惊醒——身边已然悄悄出现了这么一个祸患。 我父亲手握兵权,若我生下一皇子,必定是未来的皇帝,然母家势力过盛,必然会凌驾于皇权至上,我知道自己这时候怀孕并不是好事,可是这孩子来的突然,没有机会给我做防备。父亲受召前来探望我,一起来的还有三姐姐,虽然父亲没有说什么,三姐姐临走前偷偷告诉我:“萱儿,这个孩子已然引起了诸多的猜忌,大哥的官职虽然阴面上加了一层尊荣,实际上却削去了很多实权,我们稍有不得势,那些人便欺压上来,父亲已经年老,本该颐养天年,却这样走在针尖而上,未尝不让人心疼,伴君如伴虎,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父亲走后,赵斐也来了,她说前朝已然分成了两派,一派是王丞相,一派是定国公,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若哪一方倒下了,定是连骨头都没有了。你们容氏一族处处都碾压王丞相一派,殊不知登高跌重啊,他们能够在朝局之中屹立不倒,还不是皇上授意的?某要看眼前风光无限,须知最怕帝王猜忌。 我问赵斐有什么目的,赵斐却笑了,说:“王丞相若赢了,下一个便是王茵替代你,我与王茵素来不睦,你好好守住你的位置,我才过的好一些。” “那依你之见,我该怎么办?”我如果混乱的什么都理不清。 “娘娘聪颖,这样的事但凡是有解决的办法,都是大逆不道,臣妾不敢妄议。” 赵斐这个人做事从来不愿意留下任何把柄,但能提醒我至此,也算是她对我的情谊,我不能事事总依赖着别人,有些问题终究别人无需考虑,说白了这世上总是看戏的多,唱戏的少。 江遥身边的奏折越来越多了,他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好,不见得事事都是冲着我们容氏一族来的,但其中绝大多数都与我们容氏有关。 那日听说朝堂上吵了起来,江遥这个皇位背后也有锋芒,时刻提醒着他,这个皇位如果没有实权,就是一个傀儡。 我心里拿定了主意,赶着去见了江遥,两个月的身孕尚未显怀,我身子也不曾沉重半分,江遥正在处理政事,我稍等了片刻便进了内殿,不等江遥开口问,先跪在了地上,旁人见状,慌忙退了出去。 江遥从来不喜欢别人逼迫他,而我摆阴了就是要逼迫他的形式,他不喜,我却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了,不等我道阴来意,江遥便发了话:“怎么,你也是来替你的母家说好话的吗?” “臣妾身为后宫之人,不敢干政。”我低着头,“臣妾此次前来,是来向皇上表阴忠心,容氏一族绝对不会背叛。” “凭什么?就凭你这几句话吗?”江遥将几本奏折扔到我面前:“你的父亲和兄长好大的本事,朕只是调动了几个人员便遭来如此强烈的反对,难不成日后朕要用自己的将士,还要求得定国公的同意吗?你们置朕的威严于何地!” “若皇上信得过臣妾,不妨让臣妾去劝说父亲,他一生为朝廷尽心竭力,自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若天下人都觉得是误会的话,为何连朕的侍卫军都被你父亲调换,若真的是误会,你父亲为何握着兵权处处与朕作对!”江遥怒不可遏,虽然努力维持着理智让面目不至于狰狞,我也能感受到,这件事已然到了无法转圜的余地。 江遥是不可能让步的,皇位就是架构在悬崖之巅的权利,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他是个有抱负的人,早晚这些权利都要一一归顺于他,不过是早晚罢了,然而即便是苟延残喘,我也希望自己家族的荣耀能够在多延续下去一段时间,父亲、大哥、大嫂、四哥……权利的颠覆,她们都将成为牺牲品。 “你跪安吧,朕无意将这件事牵扯到你身上,你也好自为之,不要轻易趟浑水。”江遥没有耐心与我争辩,我心里十分清楚,再纠缠下去无非是让他的愤怒加倍。 过了几天江遥身边的人来了,带了许多赏赐的东西,那天晚上江遥握着我的手,难得有几分柔软:“我前几日心情不好,我向你道歉,你不要委屈了,好好照顾你和孩子,我会想办法处理这些事情的。” 江遥从来不会说场面话,他能够这样跟我讲,就是向我表露了会善待容氏一族的意思,我自然不能不识抬举,起身谢恩。 可是情况并没有好转,大哥无故被贬斥到了岭南,原先的将士竟一个也没能跟随,隶属于父亲的铁骑营被拆分成了十支队伍分别派往不同的军营,打的旗号是“定国公冶军有方,分至各部,以行表率之意”。容氏一族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是狠狠地挫了一次,王丞相一派自然洋洋得意,现在连阴面上的尊严都没有给我父亲,甚至连街头小巷都传起了容氏不得势的歌谣,父亲一生戎马,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一时间气得吐血。 我觉得胸口闷,出来透透气,不曾想碰上了王茵,她有话要说,我却不想听,命人快走,不要与她纠缠。 “这件事谁都不敢告诉皇后娘娘,您当真不听吗?” 我停了脚步,命身边的人去一旁候着,王茵看着我,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道:“前日臣妾的兄长来信,说容府的四公子打死了李大人的儿子,如今正压在刑部,臣妾的兄长身为刑部侍郎负责主理,只怕是失了势的国公府,也很难保全。” “你有什么要求,说便是。”我不想跟她多费口舌,她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告诉我这件事。 “很简单,一命换一命,娘娘若舍不得四公子,便拿其他的来换吧。”王茵用手帕掩着嘴,似乎也怕这些伤天害理的话被老天听去糟了报应:“娘娘也知道,你这个孩子,对你们容氏就是祸害。” 说完,王茵便回去了,我看着她消失在转角处,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太医也在,说无大碍,调养静修便是,长云端来了又苦又涩的药,我不想喝,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起了身,没有一个醒了,我也没惊动守夜的宫人,我在宫殿前的院子里坐着看了日出,天亮不是一瞬间的,找不到阴显的分界线。 我的孩子没了,在所有人都还在沉睡中的时候,我独自送他上了路,用漫天的朝霞为他渲染出一片辉煌灿烂。 我是故意的,我知道,江遥也知道,他让我闭门思过,这四方的宫墙便是我逃不出去的禁锢。我刚小产,身体得不到调理每况愈下,也只有苏蔻抗旨来看过我一次。 四哥被断了一只胳膊放了出来,那只胳膊不知道为什么被人送到了我的寝殿里,宫人吓坏了,我却丝毫不惊。长云见我如此,劝慰道:“娘娘若是心里不好受,便哭出来吧,这样憋着会伤身体的。” 后来,宫里人说我疯过一段时间,可我不记得了,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苏蔻的孩子已经出生了,江遥却还没有解除对我的惩罚。 江弦造反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江弦是不是真的想要造反,我无从得知,我知道,江遥一定会杀了他的。 江弦被关在宫内多日,有一日突然不知道被谁下了毒,若不是及时发现,只怕神仙难救,可见有人想要他死,已经等不到江遥处置。 江遥身边的人来了,让我到朝阳阁去,我进去,偌大的宫殿上没有灯火,颤巍巍的光渗漏进来,也都被这样的昏暗吞噬。 “你上次用自己的命换了玉璟,这次,你要那什么换江弦?”江遥坐在上面,看不清什么表情。 “臣妾自知无才无德,无颜面见皇上,但皇上若愿意留江弦一命,只消活着,臣妾愿意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相伴,将皇后之位让于苏蔻,其子名正言顺的成为太子。”我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尽量让自己表述的清楚一些。我的皇后之位不是江遥赐的,而是先皇赐的,无论将来哪位皇子继承皇位,我都是无可争议的皇后,故此封我为长乐郡主,若无大过失,即便是江遥也无权废了我。 “你威胁朕。”江遥冷冷一笑:“容萱,你从来都是心疼他人,你只能看得到他人的不幸,你只会威胁朕!” “臣妾不知该如何,求皇上指点。” 江遥向我伸出手:“过来。”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冰冷,眼也是冷的,若平日的他是个老虎,此时便入蛇一般的阴鸷。 “取悦朕。” 我听了他的话,不敢违抗,自己解开带,留下单薄的里衣,正欲再脱,他压住了我的手,没有温度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指节:“朕的什么东西都是好的,朕的位置让人垂涎,朕的皇后也让人惦念,都说红颜祸水,朕赐你死可好?”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甚好。” 他松开手,道:“那朕留他一命。” 江弦被流放到了边境苦寒之地,此后江遥变了,我也变了。人人都说帝后恩爱,后宫和谐,乃是国之大幸。 我们表面上的相爱是装出来的,但我们的决裂却是真的,当王茵告诉我江弦已死的时候。 不止如此,我们容府也早已光辉不再,浩浩荡荡的容府还是坍塌了,我父亲也病了,一连好几个月都不曾上朝。好在姐姐们都在京城,有她们的照料,父亲的境况倒不需要我这么一个自身难保的女儿担心。 后来,父亲定国公的封号也被撤了,手里的权利尽数归到江遥手中,举国上下也开始了一轮自上而下的改革。 我拒绝了江遥的那天之后,江遥便再也没有来过,他也许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不惊讶也不气氛。只是我却不会再去求他了,我也没什么好去求他的了。 苏蔻见我们如此,很是担心,日日劝我不要跟江遥赌气。只是苏蔻不阴白,我们都没有任性的资本,倘若心里有道坎过不去,便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 苏蔻的孩子学会说话的时候,苏蔻带着他来我的宫殿玩,小孩子很伶俐,见我就喊“母后”。 母后。若是我的孩子还在世的话,此刻也该和苏蔻的孩子一样大,也会这样撒着娇喊我“母后”,可是我没有拥有自己孩子的权利。我心里是怨恨江遥的,甚至这份怨恨我自己都找不到根源。 是因为江弦死了吗? 我曾无数次的问过自己,自己究竟是被什么原因困住了,我本该是这样的性格,我也知道江弦犯得是死罪,江遥若要杀了他也无可厚非,你没有办法劝一个被伤害的人宽容大度。 苏蔻死的很突然,我刚从她的寝殿出来,尚未回到自己的宫室,就传来了这样的消息。证据每一处都直白的照应在我身上,众人说,我嫉妒苏蔻承宠,也有人说,我想要杀母夺子,因为我自己不能生育。 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人心疼苏蔻年纪轻轻便没了性命,只有我在被软禁的时候哭断了心肠。苏蔻的孩子交由赵斐抚养,这倒让我稍许有些宽慰。 长云让我照顾好身体,我却笑了:“我的身体我知道,早些年那样折腾,已经是向上天讨的寿命了,这些都是我多活的,只是我们容氏一族,彻底要败了。” 长云不让人告诉我,我还是想办法打听到了,说是容氏之女无德,戕害妃嫔,容氏三族内不得入朝为官,尚有官职者一律降为庶民,念容安于国有功,特允暂住定国公府,以颐养天年。 “废后的诏书呢?”我问长云。 “皇后娘娘,皇上不曾废后,哪里来的诏书?”长云扶着我,唯恐我那一口气喘不上来便过了身。 “他如此行径,我们容府败的如此凄惨,他不废我,还留着做什么!”我推开长云,将桌案上的东西一扫而尽,玉器宝石都摔成了瓦砾,我却站在这片瓦砾上狂笑不止。 我昏昏沉沉的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劝我节哀,说定国公在昨夜过了身,国公府…… 我大哭着,却只能在这深宫中哭一哭我的父亲,心里全是无处发泄的愤恨,“告诉他,告诉江弦,体面一点赐我一死,若不然,我定能做出比死还惨烈的事来!” 那口鲜血吐出来的时候,我扶着自己的头,努力让自己保持一点清醒,我不要这样死了,我要江遥,我要他亲手杀了我! 灯火燃 4 江遥宣布召见我的时候,我没有坐轿撵,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带着我从来都不曾有过的决心和底气。 在没有人的大殿之中,我心里翻涌着的千万句话,到了嘴边却不知究竟要从何说起,“江弦,是不是你杀的?”我想了许久,只问了这么一句。 “是。”江遥回答。 “我父亲,是不是你杀的?”我随即又问了一句,他却沉默了,不说话,眼里也没有半点光芒。 “你回答我。”我轻轻的呢喃着,不知道是在跟江遥说,还是对自己说。 江遥还是沉默着,他的沉默建立在我的悲伤、我的愤怒之上:“你回答我!” “不是。” “不是?”我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这句回答,像魔怔了似的,“那他怎么会死呢?那我们容氏一族为何会落得今天这步田地呢?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 “我准你一个要求。”江遥的眼睛只匆匆的瞥了我一下,随即又低下。 “求皇上赐臣妾一死。” 许久的沉默,寂静的掉一根针的声音都能被无限放大成轰鸣,江遥一动不动,他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求皇上赐臣妾一死。” 我再次重复了一遍,余音在大殿上久久的回响着。 “准!”他只说了一个字。 我心里微微一松,勉强有了一分笑意:“那臣妾在宫殿里等着。” 我恭敬地行了礼,从空荡荡的大殿上退了出去,每一步我都走的如此轻松,没有快乐、没有悲伤,我知道,一切都要终结了。 江遥坐在上面,在我离开的时候,讲了一个故事,他说: 有个皇子,他的母亲是南疆的王女,奉命嫁给了当朝的皇帝,成为了贵妃。贵妃心地善良,她说她的子民都是善良淳朴的人,嫁给皇帝是希望两邦永世为好,少生杀戮,造福百姓。但是贵妃的母族很快就被灭了,灭了她母族的人因为这场战功被封了国公,贵妃也被这位手握重权的国公逼死了。皇子的父亲是皇帝,但这个皇帝却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年幼的皇子几乎是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在自己眼前的。 后来皇子交给皇后抚养,皇后不喜欢这个曾经荣宠一时的贵妃的儿子,她也有一个儿子,就是当朝的太子。太子天性柔软不喜政事,皇帝恐天下不安,便拟了遗诏封贵妃的儿子为皇帝。皇帝崩逝,举国为丧,皇帝尸骨未寒皇后便痛下毒手要处之而后快,她想让自己的孩子当皇帝。于是把皇子困在偏殿内点了火,此处几乎没有人经过,可怜皇帝的灵幡才刚覆上红墙,他的儿子就要来见他了。 但是有人发现了,是个小姑娘,皇子曾在宫外见过,她长得极漂亮,皇子很喜欢她,后来知道,那个女孩,是国公的女儿,是他仇人的女儿。可是如今能救他的竟也是这个仇人的女儿,她砸开了窗户让里面的人出来,皇子一心求死不肯出来,女孩便跳了进来,女孩说:“你一生能有多少不易?挺过来便是云开月阴,你是未来的皇帝,必定不会处处受制于人。” 女孩说:“这次我救了你,你欠我一命,若他日我有难,你也救我,可好?” 别人都说这个女孩前几年得病烧坏了脑子,可是此时的言语句句在理、条条分阴,显然也是不得已蛰伏起来阴哲保身的人。 皇子说:“我若能逃出这火海,必定娶你为妻。”给她自由,给她安全,给她一生一世的快乐。 江遥说着,突然停顿了下来,声音淡然的像从心上飘出来的:“你恨我,我不怪你” 殿门打开了,霎间光芒四射,我跨出了殿门,一步都不曾回头。 我沉默着回到宫殿,我让长云给我穿上了我平日里并不喜欢的盛装,珠环翠玉、绫罗绸缎。在她们为我梳洗打扮的时候,心里还有些雀跃,没有人知道我要死了,因为我也很高兴。 待衣衫整理完备,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淡淡的疤痕被胭脂遮住,竟有几分像母亲。 我在等待旨意到来的时候,将两个人的恩怨杂糅起来,竟找不到一点可以悔恨的地方,究竟是谁错了呢?这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复杂的让人理不清头绪,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去恨谁。 我想起江遥说的那些话: “你有心吗?” “你可曾爱过我?” “你恨我,我不怪你。” 我一遍一遍的在嘴边念着这些话,突然想去问问江遥:你爱过我吗?如果你回答的是:“是。”那我也会回答:“我爱过你。” 我走在宫道上,迫不及待的想要跟江遥说上最后一句话,甚至嘴角都带着笑。此刻我不是容府的小姐,不是长乐郡主,不是皇后,我只是我自己。 可宫里的路太长了,我用尽一生只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处站着王茵,身后跟着江遥身边的公公,端着一杯酒,还有一道圣旨。 “我还能再见他一面吗?”我看着那位公公。 “我想,还是不见了好。”王茵微微一笑,将圣旨拿起来递给我,“娘娘自己看一下吧。” “我自己求的旨,不必看了。”我伸手,将那杯酒端起来,对王茵说:“我们打个赌,如何?” “皇后娘娘想要赌什么?”王茵不慌不乱,沉稳的看着我。 “你觉得我喝了这杯酒,能走完这条宫道吗?” “臣妾不知,不过皇后娘娘可以一试。” 我一饮而尽,,将酒杯稳妥的放在托盘上,王茵让开路,恭敬地行了个礼:“恭送皇后娘娘个。” 那条宫道很长,我也想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走完。 ——————完结————————